《1912》 作者:Huagu 来军统和上司谈恋爱吗 ————————————————— 林简彻第一次见到季禾时,就觉得他似乎并不属于人间。 这想法来得毫无根据,却又莫名带着一种笃定。 可能是长官的眉眼太过凉薄,偏偏又搭着一身的冷色,与旁边的雪、笑闹的人群都显得那样格格不入,浑身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烟火气。 他看着季禾、看着火车站的大红灯笼和未融的初雪,忽然就想走上前去,将他的心捂暖和一些。 ---- 正是棋逢对手。 军阀世家专业说瞎话攻x惜字如金理猫不理人上校受 1v1,HE,后期会小虐。 *民国架空,时间线不完全按历史走!!(剧情需要有些东西可能会提早出现)且事件很大一部分都是瞎绉。 感谢阅读,很高兴遇见大家。 *如果有评论会超级开心(疯狂明示 —— 0. 寒风斜夹着细小的雪花,落到朱红的雕花窗棂上,很快消散成在空气中。 季禾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刚刚破晓,又落了雪,天还是乌压压地沉着,仅从天幕的交接处漏出几缕微光。 季禾转过头,将衣架上的灰色斗篷拿下来披上,一丝不苟地系好了固定的丝带。他提起手旁的行李箱,回头看了一眼斑驳的窗棂,缓步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的书桌上,遗漏着一张被反复翻阅的报纸,已经有些旧了。报纸右下的边角被折了一下,堪堪露出一行日期。 1936年12月12日。 1. 林简彻是被接连不断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皱着眉扯落身上的被子,翻身瞥了眼枕边打开的怀表,揉了揉眉心。门外传来老管家温和的提醒声,“二少爷,您今天上午要去车站接人。” 林简彻应了一声,半眯着眼起身,盯着玻璃外的雪景好几秒,算是醒了。他将窗户打开,对着冷风洗簌完,拿了件绒衣去开门。 林简彻对门口的管家笑了笑,“劳烦您等了这么久。早饭先不用准备了,我直接去车站接人。” “好,司机已经在下面等着了。”管家点了点头,随着林简彻一道下了楼。他看着眼前的青年,有些犹豫地开了口,“老爷半个月后会回一趟上海,您要不要……去见见他?” 林简彻的步子顿了一瞬,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没那个必要。” 林简彻面无表情地走到备好的轿车旁边,忽然间改了主意。他轻轻敲了敲司机的玻璃窗,笑着道,“今天不麻烦伯伯了,我自己开过去吧。” 中年司机抬头看了看他,惊讶地打开了车门。他看着林简彻坐上驾驶位,有些担忧地道,“二少爷,这车要慢些开。时间还长着,路上多注意安全啊。” 林简彻冲着他笑了笑,拇指随意搭在方向盘上,一踩油门飙走了。 司机:“……” ** 邻近过年,火车站门口已经挂上了两个大红灯笼,吊着的流苏沾了些雪,湿答答地垂在半空中。提着行李箱的人群熙熙攘攘,与机械巨大的转动声一起构成了人间喧嚣。 林简彻把车停在了车站门前的樟树下面。他低头看了看表,靠着车门点了一根烟。 他透过浓重的白烟,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的热闹。 他也曾一个人乘着火车归家,在站口笑着拥抱自己的亲人。 林简彻掐去烟头,深吸了一口冷空气。他轻轻拍去指尖处沾染的灰烬,转身往火车站里走去。 他要等的那趟车已经能隐约见到头了,蒸汽氤氲在空气上方,很快化作了一片水雾。 火车逐渐停稳,掉了漆的红色车门被缓缓打开。一个像是早在车门守狠了的青年一下子冲出来,四处张望着周围,最后扑到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女子身上,“姊姊!我回来啦!” “这么大个人了,不要还这么冒冒失失。”女子笑着揉了揉青年的头发,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味,语气中都是细密的温和。 林简彻瞥了一眼这对姐弟,转头重新看向车厢。他微微垂下眼,掩去眸底浓重的复杂。 车厢在最初的几分钟已经散了大半人,可要等的那位却迟迟没出现。林简彻也不着急,指腹轻轻摸索着表盘的边缘,权当消遣。 他玩了一会,抬起头来,正好与阶梯上走下来的男人对上了眼。 年轻的上校披了灰色的绒毛斗篷,怀里抱了只圆滚滚的大白猫。他朝林简彻这边看了一眼,笔直走了过来。 他好像根本不属于人间。 林简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想。这想法来得毫无根据,却又在心中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笃定。可能长官的眉眼太过凉薄,偏偏又搭着一身的冷色,与旁边的雪、笑闹的人群都显得那样格格不入,浑身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烟火气。 那人在他面前停下来,摘了手套和军帽,白/皙的指节朝他伸了过来,“季禾。” 林简彻回过神,握住眼前的手,弯了弯眼睛,“林简彻,幸会。” 季禾微微点了点头,刚放开手,旁边的大白猫却像刚刚睡醒了似的,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嗷呜”了一声,伸爪就往林简彻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上挠。 季禾反应快,一把抓住那只做祟的爪子,低低斥了声,“不要见人就抓。” 林简彻惊了一瞬,倒是没生气。他笑了笑,饶有兴趣地盯着白猫黑溜溜的眼珠,“很可爱的猫,叫什么名字?” “馍馍。” “什么?”走在前面带路的林简彻回头看了看委屈的大肥猫,又瞥了眼上校那张冷峻的脸,挑了挑眉,“为什么叫馍馍?” 季禾把肥猫蠢蠢欲动的爪子重新按下去,摊着一张脸,“长得像。” 林简彻笑了笑,把季禾领到车边,没再做声。 “我已经把住所安排好了,要现在过去吗?”林简彻插好钥匙,看了眼后视镜,随意问了声,“我记得上校是五六点的车次吧,吃了早餐没?” “没有。”季禾轻描淡写地说,“我不用,习惯了。” “第一次来上海?”林简彻把目光转回去,“我看午饭的点也差不多到了,我直接带你去吃饭吧。”他想了想,又问,“南京吃辣吗?” 季禾给怀里的猫顺着毛,听到林简彻问他,抬了一下头,“你随意就好,不用管我。” 林简彻看着街道两旁的雪,轻轻笑了声,“行。” 2. 林简彻原先打算中午回家喝老厨娘炖的鲜鸭汤,这会和季禾一道吃饭完全是临时起意——一来他有些看不惯上司不吃早餐的破习惯,二来想起季禾手上还有要交付给他的文件,也不想耽搁,打算吃完了直接开始谈。 林简彻在一家老旧的巷子口熄了火,熟门熟路地往里带路,最终在倒数第二家饭店停了下来。 他回头看了看季禾,拉开推门等他进来,“我擅自选了这家,进去尝尝?” 季禾点了点头,指尖无意识地缠过白猫过长的软毛。白猫被挠得有些痒,转动乌溜溜的眼珠,不满地看了季禾一眼。 他一侧头,看到林简彻熟稔地走上前,笑着冲老板打了声招呼。那人似乎接了什么东西攢在手心,随后带着他往二楼走。 等到季禾抱着猫在包厢落座时,才终于看清了林简彻指缝里花花绿绿的东西——是几颗哄小孩用的糖果。 林简彻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大大方方摊开手心,带着笑意问他的上司,“上校要吃糖吗?” 季禾移开目光,礼貌性地摇了摇头。他将白猫放在一旁的坐垫上,道,“喊我季禾就好,你的军衔差不了我多少。” 林简彻应了声好,自顾自地剥了颗糖吃。说话间,店里的伙计已经端着茶点上来了。他把盘子陆续摆在两位长官面前,笑着看向林简彻,“二少可算来我们这吃饭了。老板娘方才都在和我念叨,还问您瘦了没瘦呢!” “刚刚没见到老板娘,替我向她问声好。”林简彻目送伙计带上门,转头看向季禾,将点心盘推到他前面,“荷花酥,很甜。” 一旁的大白猫闻声探了探头,试探性地看了看林简彻。它见那人一脸笑,抬抓就要往桌上伸,被季禾一把拎住了后颈。 “见笑了。”季禾把它重新放到坐垫上,喝了口茶,理也不理旁边的大肥猫,“它不能碰这种糕点,会生病。” 肥猫在外人面前被自家主子粗暴对待,非常愤怒,当即对喝茶的那位挥了挥爪,以表抗议。 季禾冷冷瞥了它一眼,看着它自觉地趴了回去,才将视线转回林简彻身上。 他总觉得这位少爷有些眼熟。初见时一下没想起来,坐下交谈了几句,忽然发觉自己早些年曾在一个酒会上见过他。 季禾是被邀请过去的,不好驳了上面的面子。身旁的同僚知道季禾不适合这种场合,自作聪明地照应他,总有一下没一下地搭着与他闲聊。看到林简彻的时候,同僚轻轻碰了碰他,语气里有些说不清的意味,“看,这就是林家那位可怜的二少爷。” 季禾下意识看了过去。那位少爷正笑着和旁人敬酒,举杯的姿势优雅而漫不经心,丝毫看不出可怜的意思。只是季禾发现,觥筹交错间,他退回沙发上坐下时,眸子里隐隐含着冰冷的锋利。 林简彻没发现上司在打量自己,有些好笑地看着那只焉了的肥猫,思索它究竟是怎么被喂胖的。 林简彻有些想上了头,刚要开口,敲门声却再次响了起来。他看着伙计端着托盘进来,“老板娘知道您爱吃鱼,今天正那睡会好下水抓了新鲜的,说是特意给您加了一道!” 林简彻道了声谢,转回去时,正好看见季禾警告性地瞥了肥猫一眼。 他拿起筷子,微微憋了些笑。 吃过饭,林简彻送季禾回了临时安排的住所,把手头的任务交接了一遍。 季禾在他面前拆开档案袋,从里面抽出几张资料来,依次在桌案上摆开。 “这个人是暗杀名单上的。”季禾轻轻敲了敲纸张上的黑白照片,“梁思源,算是一直跟着蒋先生的,最近有些不对劲,被组织怀疑是叛党。” “怎么不对劲?”林简彻问。 “双十二事变之前,他曾离过一次职。”季禾淡淡地说,“他手里当时掌握着一些情报,和事变的发生有些蹊跷,但没有确凿证据指明他和事变有关系。他也算内部人员了,政府不会允许这种不可控因素的存在。” “他肯定是听见了些风吹草动,最近藏起来了,不过人确定依旧留在上海。”季禾移开目光,指着另一张照片,继续说,“这是他前妻,离得挺及时,但两人之间还是有密切联系。” 林简彻看着照片上的女子。那是位端庄温柔的小姐,用一根白玉簪盘着头发,正靠在竹椅上喝茶。他目光微不可测地动了动,突然开口问,“要是梁思源没有亲共呢?” “他的手里还有情报。所有和这份情报可能搭上了边的人,都不可能活着离开上海。”季禾说,“他和他前妻,都是一样的。” 林简彻轻笑了声,道,“杀人这种事交给上校来做,真是屈才了。” “政府并不是完全信任我。”季禾沉默了一会,说,“我们之所以没有出现在这份名单里,仅仅是因为政府不能明目张胆地对我们做些什么。我们被派来执行任务,就是在被他们试探。” 林简彻收回放在资料上的视线,低了低眼。双十二事变之后,蒋介石虽然答应和解,但国民政府内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调动。所有人身上好像都带着背叛的嫌疑,他不知道该信任谁,也再也不敢去轻易相信。 林简彻靠在椅背上,笑了笑说,“就这样和我说了?万一我是那边派来盯你的人呢?” 季禾看了看他,“我相信在我们见面之前,双方已经把对方的档案全部查了个遍,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私里的。你不会是。”他顿了顿,“既然这样,我更希望我们作为搭档,在这段时间内是互相信任的。” 林简彻忽然明白了季禾说不希望他喊他上校的意思。都是聪明人,该省去没必要的客气和手段,规规矩矩地合作。 “时间不早了,晚上我还有一些私事要处理。”林简彻看了看表,收起面前的资料,笑着站了起来,“档案我收下了,明天早上我会过来找你。” 走到门边时,他回过头,晃了晃手中的档案袋,“好好休息。” 3. 戏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婉转的江南水腔和着老胡琴的微微暗哑,碎了一池水月。 林简彻坐在包厢里,眼神却没往台上去。他看着瓷杯的边缘微微出神,半响才想起了里面盛着的清茶。 “林少今天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林简彻微微转过眼,看旁边的男人也将视线从戏子身上收了回来。他咬了颗蜜饯,“遇上什么事儿了?” “我今天看到梁茹空了。”林简彻低着眼,看不清情绪,“在一张旧照片上。” “不是遗照就成。”江庭懒懒地说,“问问照片的主人呗,能找到当然最好,都这么久没联系了。” “她已经结婚了。”林简彻观察着江庭的神色,半响开口说。 “也应该了。”江庭重新看向戏台,面上看不出什么波澜,“都是老相识,遇见了,就记得替兄弟包个红包。” 林简彻把冰冷的茶水喝完,没再接话。 江庭把果盘里的东西剥了个干净,心满意足地擦了擦手。他看了看林简彻,笑道,“我好不容易回一趟上海,别坏兴致了。等会一起去喝一杯?” “不了,明天早上还有事。”林简彻笑了笑说,“我喝起来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 江庭似乎是被他的话逗笑了,也不勉强,“行,那日后我来约个时间补上。” “成。”林简彻见江庭是真不在意,也放下了心。他站起身,正要告别,又听见友人问,“对了,我上午十点的火车,你不来接我,去干什么了?” “接别人去了。”林简彻挑了挑眉,语气中带了些调侃的意味,“人比你长得好看,没空来管你。” 江庭没和他恼,倒是一下子坐了直,来了兴趣,“哟,林少这是接到哪位美人了?哪天带来给兄弟介绍一下嫂子,就不计较了。” 林简彻听江庭那句“美人”,想到季禾皱着眉抱他的大白猫,一时间有点想笑。他拿起挂在椅子上的外衣,忍着笑意说,“我上司。” ** 可能是被故人勾起了往事,林简彻一整晚昏昏沉沉,梦到的全是过去的回忆。 他看到自己被堵在墙角,脸上脏兮兮的,前几天刚换的新衣服破损得不成样子。 面前养尊处优的少爷低下头来,恨恨地看着他,“林简彻,你凭什么就能心安理得地待在这里?” “你以为你有资本和我抢些什么?”男孩往他身上重重踹了一脚,话语中竟然带上了些呜咽,“你这种人……怎么还不去死?!” 林简彻没躲,抬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完了吗?” “你说什么?” “最好喊你的小伙伴打狠一点。”林简彻勾着唇角,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要是我还能动,你就别想着走回去了。反正父亲没回来,惯不了你。” 过去这么多年,他依旧能清晰地想起铺天盖地的疼痛,好像骨头都要碎了一般。那个容貌与他相似的男孩,捧出了满心满意的恨意。 林简彻漠然地看着他,指尖却不由紧了几分。 随后面前的画面与疼痛一同破碎了,林简彻在异国的街头重新看见了自己。 他裹着围巾,站在刺眼的路灯下,在到达安排好的学校前已经被有预谋地抢了。 林简彻看着手臂上一道长而深的伤口,撕了一半围巾,粗略地包在了上面。就在他打算起身找个稍微暖和些的地方时,一个遮着脸的女人跑了过来,往他手中塞了一条长面包,又匆匆离开了。 林简彻认出来了,在刚刚的抢劫中,他隐约在粗大的汉子后看见了她。 林简彻看见自己冷冷笑了声,面无表情地抬起了手,将面包毫不犹豫地丢进了垃圾桶。 恶人的同情罢了。 林简彻转过头,发现身旁的场景不知何时又发生了变化。 这次他看见了刚才的女人,摇摇欲坠地站在江边。她回头笑了笑,与老照片上大家闺秀的温柔重合,“不用等我了,你和庭庭回去吧。” 她犹豫了一下,又说,“你要帮我照顾好他啊。” 林简彻猛地睁开眼,只觉得浑身都被寒霜包裹。 他不自知地坐起来,打开了床头的灯。 暖黄的灯光落在隆冬漆黑的清晨中。林简彻起身接了杯温水,紧紧将杯子攢在手心里。 他等呼吸逐渐平复下去,没惊动任何人,只身一人下了楼。 林简彻开走院子里停着的车,在街头零零落落的早点铺中随意挑了一家。他本来觉得胃里翻滚,根本没心情吃早餐,但转念想到了季禾那糟心习惯,下来要了两份生煎包。 林简彻将车停在季禾楼下,拿着早餐上了楼。他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来早了,但也不想走,就这么靠在了人家大门口。 直到楼梯上蹦出来一只眼熟的大白猫,林简彻才回过了神。他往下一看,对上了上司那张常年冰冷的脸。 “这么早?”季禾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在肥猫够到包子之前顺手地将它拎了起来。 他穿着单薄的便装,白色的布料被汗液打透,若隐若现地勾出的后面的皮肤,显然是刚刚晨练回来。 林简彻把视线从季禾身上移开,提起装着生煎包的纸袋,一本正经地笑着说。 “来帮上司改掉不吃早点的毛病。” 4. 季禾看到林简彻手中的纸袋,微微愣了一瞬。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有些复杂地道了声谢,打开门让人进去了。 “我先去换件衣服。”季禾给他倒了杯茶,指了指茶几上放置的地图,“我让线人帮忙查了查,这是梁思源刚刚到上海时,他和前妻分别出现过的地点。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你看一下。”他走前低了低头,用眼神警告肥猫不要作威作福。 林简彻点了点头,拿起地图细细看了看,逐渐明白季禾说的不对是什么意思了。 咖啡馆、裁缝店、茶馆和天街,看上去毫不起眼。 梁思源选择来到上海时,政府已经派人盯上了他,他自己刚从虎穴中出来,多多少少也该有些察觉。但这位梁先生似乎一点也没有嫌疑犯的自觉,在政府真正下杀手之前依旧自在,堂而皇之地暴露在公共场合。比起不小心,更像是故意将线留给了他们。 林简彻放下地图,刚打算拿笔划两个记号,左臂忽然一痛,随后一只肥猫重重掉在了他身上。 季禾走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早晨有些凉。”他将手上的外套丢给林简彻,盯着地上那只罪魁祸猫,皱了皱眉,“伤到手了?” 大肥猫委屈地眨了两下眼睛。 林简彻抬头,看见旁边的玻璃柜,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笑了笑,撩起衣袖给季禾看,“我不要紧,就被抓了一下,衣服都没破。它可能是想爬架子,结果掉下来了。” 掉得还挺准。 林简彻接过衣服,表面客客气气,暗地里却将装无辜的死肥猫不动声色地嫌弃了一遍。 季禾把猫收拾回房间,在林简彻旁边坐下,“看出什么来了?” “先吃东西,快凉了。”林简彻把其中一只纸袋放到季禾面前,“我有些不明白。梁思源怎么说也是高级的军官了,不该也不会这么缺心眼。” 季禾拆开纸袋,听着他说。 “他在做什么?引我们过去?”林简彻说,“在你来上海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次任务的目标是谁。他意识到自己被政府注意了,但不会知道究竟是谁在盯着他,除非政府的保密措施出了问题。” “他是想拿自己这种自爆的行为证明什么?想和我们谈判?” “不一定。”季禾摇了摇头,将地图上的某个地方再次圈了一下,“你是上海人,应该知道这个茶馆以前发生过军火的交易。他也是长官,自己多少有一定的势力,如果他在这时候参加了军火交易,会是想做什么?” “他是知道自己无路可去,趁现在两个党派的表面合作,要彻彻底底地反了。” “如果我们失策。”季禾说,“到时候落到梁思源手里,他就确实有资本示威了。” “要是他确实有了退路,就不必这样大费周章了,”林简彻想起黑白照片上的故人,“政府本就不信任我们。也许他只是想告诉我们些东西。” “他能说些什么?”季禾冷冷地问,“自己对党国衷心耿耿?” 林简彻沉默了一会,低头咬了口凉去大半的生煎包,笑着问季禾,“上海的生煎包不好吃?” “……”季禾看了看他,道,“还可以。” “那就吃完吧,明天再给你带。”林简彻故作严肃地说,“上校更要以身作则,不要浪费粮食。” 林简彻见季禾真一言不发地拿起了生煎包,忍不住笑了笑。他靠着沙发上,看上司小猫似的吃东西,漫不经心中带着一丝笃定,“梁思源究竟想做什么,我们总会知道的。” 只是林简彻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那么快。 他正美滋滋地坐在客厅喝着厨娘炖的鸡汤,想着什么时候过去照顾一下上司的伙食,忽然接到了江庭的电话。 “我见到茹空了。” 林简彻放下勺子,只觉得脊背都开始发凉了。 “什么?”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平和地问,“梁茹空?” “我不会看错。”林简彻听到江庭深吸了一口气,“就在你回国那会常去的茶馆,绝对是她。” “她现在在哪?你跟她了没有?” “你把兄弟想成什么人了,她都结婚了,没那个必要。”江庭有些莫名其妙,“她来上海没联系你?” “没有。”林简彻总算冷静下来了。他低下眼,重新喝了一勺鸡汤,“你看见她在做什么了?” “我没敢总盯着,就看了两眼,”江庭说,“好像是从一个小门出来了,在买东西?” “我明白了,”林简彻想了想,模棱两可地说,“她不主动联系我们,可能也是不想被打扰到。但是这么多年了,总归都是老朋友,总要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吧。”他顿了顿,继续不要脸地说了下去,“如果再遇上她,就找个人盯着。” 江庭在老友面前也是个缺心眼的,乍一听觉得还觉得挺有理,当即应下了原本属于林简彻线人的任务,“成。” 林简彻心情很好地挂下电话,慢慢喝完了整碗鸡汤。他想了想,在去厨房续上一碗前重新将话筒拿起来,输了几个烂熟于心的数字。 “我刚刚收到了消息。”林简彻带着笑意说,“长官,明天不要生煎包了,一起去茶楼附近吃个早餐?” 5. “先生,来一份晨报吗?” 林简彻停下来,对面前卖报纸的男孩笑了笑,指着他手上的野花问,“买报纸送花吗?” “您要拿花送人吗?”男孩看了看手中的花,有些惊讶地问,“这是我给妹妹摘的,最近太乱了,我不放心让她出来。”他想了想,说,“如果先生想要的话,就送给先生吧。我一会再去摘。” 林简彻掏出钱夹,要了男孩的报纸。他将花接过来,又听男孩说,“先生如果拿这个送人,会不会太寒碜了些?” “不会。”林简彻摸了摸男孩的头,笑着说,“你看到了,它很漂亮。” 他看见男孩抓着报纸低下头,露出了一个有些内敛的笑容。 林简彻告别男孩,转头走向昨天和季禾约的早点摊,发现上司已经在那等他了。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表,没迟到,稳稳踩在了点上。 季禾也看见他了,微微朝他点头打了招呼,继续给怀里的猫顺着毛。 “这猫今天怎么回事?这么焉?”林简彻拉开椅子,把零碎的野花放在木桌上,有些好笑地看着眼皮拢拉的大白猫。 “可能是半夜忽然发情了。”季禾的视线在花上停留了两秒,淡淡地回答他,“到处乱抓,亢奋了一晚上,现在应该是困了。” 肥猫屈尊降贵地撩起眼皮看了林简彻一眼,随即又垂了下去。 “刚刚买报纸送的花。”林简彻发现季禾目光的偏移,眼里带了点笑意,“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让我把花送出去。” “我又没人可送,只能拿来祸害你了。”林简彻习惯性地靠向椅背,话里带了些无赖般的意思。他看了看季禾,见那人正抬了眼看他,把剩下用来逗上司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转移话题道,“我们今天的早餐是什么?” 季禾刚要回答他,店里的伙计却已经端着托盘过来了,将两碗红油馄饨放在他们面前,“您二位的馄饨。” 林简彻一见红油馄饨,胃口就上来了。他很愉快地拿起勺子,挑了挑眉看季禾,“喜欢吃这个?” 季禾低下头,轻轻吹着汤,“不是。上回见你总盯着这家店,就随意点了招牌。” 林简彻安静地闭嘴了。 吃到一半,季禾放下筷子,抽了张餐纸,看向一旁的茶馆,“这不是地图上的那家老茶馆。我倒是大意了,没注意到这里。” “不吃了?”林简彻瞥了眼对面的瓷碗,注意到季禾额头上的薄汗。他随着季禾看过去,想起昨天的那通电话,嗤笑了声,“上海这么大,注意不到是肯定的。他如果要交易军火,也不会去那家出了名的军火地方。” 季禾明白了。梁思源私下肯定在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不论是军火交易还是投敌,他出现在各处,却唯独避开了核心。一切暴露踪的风险,都是为了掩饰这家小茶馆。 可林简彻的情报是哪来的?难道真是碰巧遇上了人? 他看了看眼前的人,微微垂下了眼。 林简彻的资料和关系网他都查过了一遍,不管是留学前还是回国后,他与任务的两位目标、政府里盯着他的那群人基本都没有关系,甚至在回国后不久与家里也断了联系,真是再干净不过了。 季禾想了想,决定不问了。林家这种势力,林简彻早年也难免会接触一些暗里的线,和一群愿意跟着他的人。 他的线人也不是什么都能挖出来,总有些深深埋在黄土里,无法被他接触到的东西。但不管藏了什么,季禾暂时还是愿意相信眼前的男人。 但季禾不知道端正坐着咬面皮的林简彻,也在想着这事。 他确实没打算告诉季禾自己和梁茹空这档子关系。都是有交情的故人,怎么也想着给对方留条路走。 林简彻欠梁茹空太多情了,即使被扣上亵职通敌的罪名,他也实在下不去手。 他食不知味地吃完了整碗馄饨,听见季禾问,“去那家茶馆看看?” 林简彻下意识地避开了季禾的目光,他点了点头,走在季禾身前。 他们走到茶馆门前,恰巧遇上一个青年风风火火从里面跑出来,边跑边骂,“这样做生意,怪不得冷冷清清的,死人都不愿上你这来!” 两位正打算抬脚进去的死人,“……” 林简彻跑上前,叫住那位青年,笑了笑问,“小哥,这家茶馆怎么了?我和朋友刚打算进去坐坐。” 青年看了看这位明显比自己大的男人,显然接受了他的近乎,“这家老板简直有毛病!” 季禾抱着猫,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前天我和朋友进去要了些茶点,正聊上头了,老板忽然说打烊时间到了,让我们走。”青年气愤地说,“好在我朋友也有事,正好打算离开,不然我那时候就得和他吵起来了。” “结果我朋友落了东西,可贵一只表了。他刚刚过来找我,要我帮他去取一下,我就去了,结果那老板怎么说话的?!” “他也不说看见没有,只说让我不要闹腾,怕损坏茶馆里的东西。”青年似乎是气笑了,“当时茶馆里好像还有几个老板熟识的人在那儿,商量着什么事,还说我没家教打扰他们。哈!我看他就是拿了我朋友的东西不敢承认,做贼心虚在那分赃呢!” 林简彻一怔,转头和季禾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温和地安慰了青年两句,将他打发走了。 “先不用去了,”林简彻回头看了看茶馆破旧的招牌,“蛇就在里面,先不用吓着了。” 季禾没说话,赞同看了他一眼。 林简彻笑了笑,忽然小孩心性般地凑近季禾,趁肥猫没力气,报复性地狠揉了一把毛,“行,那我先回去了。” 在他们走到路口时,茶馆二楼的窗帘却忽然被撩起了一角。女子将头上的白玉簪取下来,静静看着外面的街景。 6. 林简彻再次接到江庭的电话,是在第二天的下午。 他那时刚睡完午觉起来,泡了杯浓苦的茶提神,想再看看梁思源的档案。结果刚坐下来,江庭这叨人的玩意就过来烦他了。 “听戏还是喝花酒?”林简彻问,“利索点,我这还有事呢。就欠着这个饭局了,下次一个人滚去花天酒地。” “……”江庭沉默了两秒,似乎在想自己在友人面前究竟是如何妖魔化的。他忍住放下话筒的冲动,翻了个白眼,“茹空联系我了。” “什么时候的事?”林简彻心中一惊,无意识地低头抿了口茶,舌尖在接触滚烫的一瞬间泛上麻意,“她和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江庭似乎顿了一下,语调中带上了种说不清的意味,“她说刚在上海安顿下来,约我们一同去吃顿饭。就今天晚上,七点,地址老地方。” “我知道了。”林简彻挂下电话,眸底浮上一层浓重的复杂。 林简彻看着窗外的未融的残雪,有些缓不过神。即使匆匆离了婚,梁茹空和梁思源也绝对是脱不开关系的两人。在躲军统追查的同时还约故人出来相见,谁能有这个闲心? 况且梁茹空也不是第一天到上海,如果想寻求故人的庇护,也早该来找他了。 唯一剩下的一个可能,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而梁茹空在赌,赌林简彻念着他们几个的旧情,不会轻易对她下手。 但……但她怎么忍心让江庭也牵扯进来? 林简彻苦笑了声,将覆在拨号盘上的指节缓缓收了回来。他选择不告诉季禾,就等于在依旧拥有清晰的认知下,选择了背叛他。 林简彻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眼前指尖深深陷入了手心。 故人亲自给他设计好的鸿门宴,他是非赴不可了。 ** 林简彻赶到订好的包厢时,江庭似乎还没有来。他推门进去,看见女人已经坐在了圆桌上,手上拨弄着一篮白兰。 她的头发稍微剪短了些,眉目失了年少间的稚气,却还是温柔的,愈发成熟漂亮了起来。 “来啦,快过来坐。”梁茹空笑了笑,随手挽了朵花,“那就剩下庭庭了,他到了是要罚酒的。” 林简彻怔了怔,随即一如往常般打了个招呼,坐了过去。两人闲聊了几句,问候对方这几年的情况,虽是旧友重逢,但隔了层身份,话语间却不可避免地带了些疏离。 第一道菜上来时,江庭还是没有到。 用瓷盘端上来的是糖醋鲤鱼,用大火细细炸过,再撒了糖。江庭每次出门约饭,都要点上一道的。 “他可能不愿来见我吧。”梁茹空低下眼,笑意中带着浓重的失落,“也是,当年他的家人就不让他再来见我了。” “……”林简彻看着她,想说些什么,最终好心地替友人解释道,“他不会不愿来的,估计就是路上忽然怂了。他这人你也了解,不用管他,先吃饭,一会菜凉了。” 他说完,忽然意识到,梁茹空这一大桌菜,怕都是特意给江庭点的。 “好,不等他了。”梁茹空点了点头,往林简彻碗里夹上一大块鱼肉,“阿彻,多吃点东西,你看你都这么瘦了。”她拿了柄小刀,熟练地撬开了桌上的红酒瓶盖,给林简彻倒了一小杯。 “喝一些?” 林简彻看了一眼,被重见故人欣喜压着的戒心一下子重新浮了上来。他对眼前的女人笑了笑,面上依旧是那幅古井无波的模样,张口就答应了,“好。” 只是在饮酒时,林简彻利用视觉的错位抬了抬手,不动声色地将酒液全泼在了裤脚和桌布上。 从前被家里人教着当一名商人时,林简彻第一件学会的事就是在餐桌间将杯子里的酒泼干净。 两人互相敬着杯盏,这期间菜已经断断续续上全了。林简彻吃了两口,忽然低下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梁茹空,“茹空姐,我很多年不碰酒了。稍微喝了些已经有些晕了,我没让老伯伯送,自己开车过来的。” 梁茹空却像了然般笑了笑,道,“还有胃口吗?要不要先睡会?” 林简彻皱了皱眉,似乎是想站起来,站到一半又跌了回去。他难受的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喊了声,“茹空姐姐?” 梁茹空看了看他,似乎有些不忍心,“阿彻,你原谅姐姐,姐姐不该骗你。” 林简彻似乎已经听不进她在说什么了,死死蹙着眉心,手背上的骨节都开始泛白,好像费劲力气在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阿彻,姐姐也是为了你好。”梁茹空起身去扶他,“过了今晚,你就不用和那个人扯上关系了。” 她话说得蹊跷,林简彻半眯着眼,好像猜到了什么,艰难地问开口问到,“是季禾?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一定要死在上海。”梁茹空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阿彻。不然我们就不能回去了,可我……我一定要回去的。” 梁茹空看着他逐渐闭上眼,轻声叹了口气。就在她伸手碰到林简彻的一刹那,一只小型的手枪忽然抵在了她的腹部。 她惊诧地抬起头,却见林简彻眼里没有了丝毫醉意。他坐起来,看了眼楼下围着的便衣,笑了笑说,“姐姐真看得起我,还带了人过来。” 随后林简彻一敛笑意,眸里透出些许寒霜来,“季禾人在哪?” 梁茹空转过头去,不打算再看他。 “你猜江庭今天为什么不来?”林简彻冷笑了声,“你觉得你外面那些人,在江庭手里能剩下多少?我们确实不会动你,但不代表我狠不下心。” “我问你一句话,你不答一句,我就杀你一个同伙。” “第一个,”林简彻抬起手,就在他准备放下时,梁茹空终于开口了。 “那家你们查到交易军火的小茶馆。”梁茹空说,“我用你的笔迹给他写了字条,让他去的。” 林简彻眼神微微暗了暗,“你们想做什么?” “在里面埋了炸弹。”梁茹空笑了笑,“我们从前就试着杀季禾了,一直没有成功过。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茶馆里的所有人,只能给他陪葬了。” 梁茹空注意到林简彻面上的焦躁,低下眼说,“差不多到时间了。” 林简彻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推开梁茹空,朝楼下跑去。 似乎是为了应证她的话,在林简彻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时,远方忽然爆发出了剧烈的爆破声,漆黑的夜空被火焰一下染上了光。 底下的街道几乎是一瞬间就混乱了起来,惊呼声和哭闹声顿时充斥着整个上海城。 7. 白色的灯光落在铁栏杆上,透了些悲凉寂寥的意味。 林简彻靠在医院护栏上,眼神散漫地望着前方,直到嗓子开始隐隐作痒,才意识到了夜风的冰冷。 他闭了闭眼,脑子里却全是他在一片废墟里见到季禾时的样子。 那人浑身是血,倒在炸开的瓦檐周围。他的眼睫就那么毫无生气地垂着,没了半分平日矜贵的模样。 季禾不该是这副样子。 林简彻看到他的一瞬间,只觉得脑子里全是嗡嗡声,血液似乎都凝住了。他将人小心翼翼地抱上车,开出了几乎是平生最快的速度。直到季禾被抬进急诊室,他依旧直直看着手心,缓不过神来。 季禾从没做错什么,他却为了自己的私心,把他害到了这种地步。 “我接了杯水,喝点吧。” 林简彻转头,看见江庭端了个玻璃杯,在等候的排椅上坐了下来。他朝急诊室看了一眼,扬了扬下巴,“上次亲自去接的那位,你上司?” 林简彻接过热水,觉得手心稍微温和了些。他坐在江停旁边,低低应了声,“是。” 江庭看友人毫无心思地喝着水,轻声安慰道,“能送进医院就是命大了,会没事的。” 他抬起头,半响笑着说,“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梁茹空,就觉得这个女孩子真好看,又温柔又善良。可惜我不像隔壁学戏剧的有文采,只会老套地用几个词来形容她。” 林简彻跟着他勾起唇角,却发现自己的笑僵硬极了。他看了看江庭,那人却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不愿再开口了。 林简彻和江庭曾是同学。 那时他孤身一人被送到英国留学,被自己亲哥哥派来的人蹲点抢了所有行李,而梁茹空原本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她在众人离开后偷偷给了林简彻一个面包,然后匆匆跑开了。林简彻本以为他们会没有交集,梁茹空却又在第二天,林简彻找不到用来证明身份的物件时忽然出现了,把行李全给还了回来。 漂亮的姑娘低着头,小声说她不想再跟着干这种事情,她要逃跑了。 可她一个姑娘家,在陌生的国度,一点语言也不通,她能怎么跑? 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江庭的。 江庭从一辆黑色的轿车上下来,不耐烦地回头拒绝了什么,随后往林简彻的方向眯了眯眼。 在这所学校遇上华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江少爷从小被人捧着,是个纨绔却没心眼的,听说了这些破事,就顺手帮了一把,也算尽了国人的情谊。 他将原先的住宿申请撕了,笑着对梁茹空说,“正好我不住宿舍,也吃不惯英国的菜。你就过来帮我做饭吧,我会给钱的,攒够了你就走吧。” 结果这一吃,就吃出情来了。 江庭其实一直不明白梁茹空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怕她根本分不清爱恋和恩情。而江庭是尊重梁茹空的,不想让两人的关系带上丝毫强迫的意思。 林简彻作为江庭没事喊出去插科打诨的局外人,看得比谁都分明。梁茹空怎么会不喜欢江庭?可江家太太的位置又哪里是这么好上的? 梁茹空是个聪明而温和的姑娘,不想让江庭为难,也不想伤害他。 江庭得知后,和家里人磨破了嘴皮子,甚至一身轻狂地放了决裂的狠话,总算能在过年时把心爱的姑娘带回家了。 江庭那时候似乎做什么都带上了热情,不管旁人怎么闹他,脸上总是高兴的。 变故也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梁茹空终于被从前的那伙人找到了。 林简彻明白自己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表面一派温文尔雅,私下里的手段却比谁都阴毒。他的手下随主,怎么折磨被一个忽然反叛的姑娘也不言而喻了。 梁茹空在那个时候几乎受尽了凌辱。而江庭只在乎她受了什么伤,怎么折磨让她受伤的人。他不会因为梁茹空不再是清白的姑娘家,就一声不吭地离开,毕竟是深爱的人啊。 江庭自从和家里提起了梁茹空,江家就一直偷偷派人看着他,怕他什时候就和人家姑娘一起私奔了。 而这件事也很快被江家知道了。 江家本来就不赞同江庭带个身份低贱的女人回来当太太,得知了这件事,说什么也不肯让江庭再胡闹了。 梁茹空那时的情绪极度不稳定,而江庭在大吵一架后,被家里人强行带回去了。 林简彻在江庭临走时去送他,他抱歉地对友人说,对不起,我连累你和茹空姐了。我本来应该自己处理这些事的。 他知道江庭当时憋屈狠了,直直站着让他打了几拳,看着友人在他面前哭了起来。 江庭说,我不想这样啊,我不嫌弃她,我要带她走。 江庭说,你别怪我,兄弟,我真的太难过了。 江庭走后,林简彻原本打算先等学年结束后,偷偷摸摸带梁茹空回国,再偷偷摸摸带她去见江庭。 可梁茹空却在那个时候消失了。 林简彻是在江边找到她的。 梁茹空穿着浅绿的旗袍,细细挽好了头发。她一个人站在石栏上,冒着十二月的寒风,回头对林简彻温柔地笑了笑。 她就那么跳了下去。 林简彻刚靠近护栏,就被后面一直跟着的人猛地蒙住了唇。刺鼻的药味忽然席上大脑,他在一瞬间似乎丧失了所有力气,眼前的景物也逐渐模糊了起来。 他在一个昏暗角落醒来时,已经完全找不到那个姑娘了。 而梁茹空在英国的踪迹,被江家抹得干干净净,就好像江庭从没遇见过这么一个人。 他们都认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对方了,直到林简彻在任务中看到了故人的照片。 江庭除了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护好梁茹空,怨恨自己在家族前的无力,也是着实怨过她的。 为什么她不愿意和林简彻回来,明明江庭能够接受的,她自己为什么就放不下啊。 梁茹空成了一道狰狞的伤疤,烙在最显眼的地方,即使愈合了,还是一碰就疼。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意难平。 8. 季禾是在一个礼拜之后醒的。 医院打电话来的时候,林简彻正皱眉伺候着沙发上摊着的大肥猫。 肥猫是林简彻第二天半夜做噩梦惊醒时忽然想起来的。他好心摸黑跑去季禾的住所找猫,结果当即就迎来了一抓子。 肥猫跟磕错了药似的,爪子一直不肯安分,黑眼睛委屈而愤怒地瞪着林简彻。 林简彻也嫌弃地看了看猫,顾着上司的面子,不情愿地带它回了住宅。 直到他看肥猫“嗷呜”一下扑进厨房,毫不忌口地啃着晚餐剩下的五花肉,才知道这玩意原来是饿狠了。 林简彻没养过猫,怕不小心把上司的猫喂死了,隔天一早就扔瘟神似的给了家里的阿姨,让她帮忙带着。 结果这死肥猫认生,午觉醒来后就开始到处“嗷嗷”叫,硬是要拿爪子拽着林简彻。 林简彻把它拎起来,和肥猫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两秒,认栽了。 得,都是他欠季禾的。 ** “醒了就好,他现在能喝粥了吗?”林简彻听医生说完了季禾的情况,瞥了眼一旁的肥猫,回应道,“我知道了,现在过来。” 相对比起先的九死一生,季禾的恢复速度算是惊人的了,虽然依旧不能离开病床,但已经可以开始吃些流食了。 林简彻抱着猫坐上了司机的车,一言不发地垂下眼,看着神色倦懒的白猫。 他的眼里是带着欣喜的,但微毫的笑意随即被大片复杂的神色掩了过去。 他还欠季禾一个解释。 林简彻走到病房前时,原本伸出的指尖顿了顿,最终还是敲了下去。 “进。” 季禾冷冽的声线传出来,语调中听不出丝毫情感。 林简彻推门进去,笑着抓起肥猫的右爪摇了摇,“伤口还是很疼吗?医生说最近只能吃流食,我待会下楼端碗米汤?” 季禾靠在床头,右手的针头似乎是刚刚拆,覆了层棉花在上面止血。他身上的白色病服太过于宽大了,显得空荡而单薄。 “猫很闹,这几天辛苦了。 ”季禾抬头看了眼猫,摇了摇头,“我不饿,不用了。” “梁思源和他前妻已经被找到了。”林简彻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低了低头,“我给南京写了申请,上面让你先在上海把伤养好,不用急着回去。” “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季禾的神色终于动了动,“你想说哪些?” 林简彻张了张唇,又听他说,“人抓到了,我们对任务也已经有交待了。”季禾停了一下,“至于你对我的解释,我并不是一定要听。” 季禾的眸色和音调生来就是冷的,现在他只是用着最平常的语调和林简彻交谈,林简彻听着,却觉得心脏似乎被锋利的冰棱扎透了。 他当然可以向季禾解释,告诉他林简彻是一个多么自私卑鄙的人,为了还故人的恩情,他丝毫不顾政府和身旁的搭档,莽撞而又愚蠢。 而季禾在刚见面时就对林简彻伸出手,将信任交付给了他。 林简彻抱着猫直直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总归是做错了事的。 “猫我先替你养着了。”林简彻说,“好好休息。” 他几乎是逃一般走到了门口,却又在离开时忍不住回了头。 林简彻看了看他,话语间带了些不知名的意味,“我有空就会过来。” 季禾看着被林简彻关上的房门,微微有些发怔,直到护士端着托盘进来,他才堪堪收回了目光。 护士将浸在药水里的纱布拿出来,一边给季禾换药一边笑着说,“您和那位先生的关系应该很好吧。” “为什么这么问?”季禾闻言,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她。 “我记得是这位先生背着您上楼的,当时您浑身是血,把所有人都吓坏了。”护士想了想,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慢下来,“您当时连心跳都差不多停了。您知道的,现在这种情况,药物也稀缺,更何况那天发生了爆炸,有很多病人被送过来,都在等着治疗。” “院长和那位先生说,救回来的概率太小了,不要再增添您的痛苦了。可那位先生死死求着院长,说您是很重要的人,让他多少也试一试。”护士感慨说,“您没见到那种眼神,不然就知道为什么我这么问了。他看上去真的难过极了。” 季禾微低着头,垂下来的睫毛掩住了瞳仁。 “您的身体素养是真的很好,”护士利索地将药换好,把剩下的药水收进铁盘,笑着说,“这要是换了别人,不说一个星期能醒,能活过来就是奇迹了。” 季禾对她道了声谢,怀着满腔复杂打算闭眼睡一会,却发现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男人。 男人注意到他的视线,敲了敲门框,问,“我能进来吗?” 季禾看着他,眼睛微微眯了眯,没有开口。男人见季禾不说话,以为他要赶人了,有些急切地说,“我叫江庭。” 江庭看过去,对上季禾满脸的寒霜,心里莫名有些发憷,但还是说了下去,“我有些事要和你说。” 9. 林简彻端着米汤上楼时,碰见了江庭。 “你怎么来医院了?”林简彻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生病了?” “……”江庭看了他片刻,一咬牙,老实交代了,“我来得可能比较早,在门外听见你说了几句话,觉得你现在……可能不太好。” 林简彻没说话,站在楼梯口听着他说完。 “我去看望了一下你上司,”江庭说,“顺便和他说了些事。” “你说了什么?”林简彻顿时心生不详,见鬼似的看着江庭。 江庭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有些好笑,说,“该说的都说了。” 林简彻:“……哪些是该说的?” 江庭笑了笑,沉默了一会,说,“虽然你不能和我细说,但我也大概知道茹空是怎么回事了。” “我昨天去见了茹空一面。她和别人一道设计你,已经算不上故人了。”江庭说,“这么多年,我确实心里过不去,可我也不能用这个来怪你。”他说着,顿了两秒,“茹空自己做错了事情,我们也没资格和立场护着了。不要再因为她忤逆党派了,这些事本来就不需要你来承担。你欠她的所有东西 ,已经还得够清了。” 林简彻看江庭平和地对他笑,忽然有些难过。 “我能够见上她最后一面,已经没什么遗憾了。”江庭转过身,与林简彻擦肩而过,只身一人下了楼,“兄弟欠你一个情,刚刚过去……算是还上了。” 林简彻看着江庭的背影逐渐模糊,在楼梯口僵了几分钟。他低下眼,直到被路过的护士提醒了一声,才回了魂,继续往上面走。 林简彻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离开了医院,却坐在闷人的车里迟迟不愿走。明明他这时候应该是讨嫌的,可他依旧想笨拙地对季禾好一些。 好像这样,就能稍微填补一下他的不安与愧疚。 林简彻来到病房前,发现门还没有锁,便轻喊了声季禾的名字,走了进去。 “医生说要喝些暖和的。”他随意编了个借口,将米汤放在桌上,目光落在季禾单薄的袖口处,“刚刚换了药?” 季禾看了过来,显然对他的去而复返感到惊讶,“嗯。” 林简彻拿起床边的绒衣,动作轻缓地披在了季禾肩上,“天很冷,不要忘了穿外套。” 季禾看他随即把盛着米汤的碗也端了过来,下意识地抬手要去接,手腕刚动了动,一阵撕裂般的钝痛便蔓延了整个手臂。 他低低地“嘶”了一声,抬头看见林简彻皱了皱眉,“你的伤还没好,当心别牵着了。我来就好。” 林简彻用指尖探了探瓷碗的热度,又细细吹了几下,舀起一勺。 季禾看着唇边的调羹,沉默了两秒,低头喝了下去。 他一言不发地喝完了整碗米汤,终于在林简彻起身时开了口,“等一下。” 林简彻身形一滞。 “你的朋友……刚刚来找过我。”季禾说,“抱歉,我大概是误会你了。” 林简彻重新坐了回去,微低着头看他。 “我不知道……纸条是梁茹空写的。”季禾抬了些眼,“我等了很久,你都没有来。我怕你出了意外,准备离开时,眼前忽然出现一阵火光,醒来我就在这里了。” “但问题依旧很严重。”他说着,却不由自主地放软了声调,“党章里写得明明白白,因为个人私利而与任务背道而驰,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梁茹空利用江庭来见你,让江庭逼着你带她离开上海,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说?” 林简彻一瞬间明白江庭在楼梯上说的“还情”了。 可这哪是还情,这分明是将整个黑锅都坐实了。 他的老朋友甘心在世人面前做恶人,也要换得他的前途光明。 林简彻深深看了眼季禾,应道,“好。” “是我不该。”他承下友人的好意,低头苦笑了声,掩去一片复杂之色,“以后不论什么事,我都会告诉你的。” 明明他们只是因为任务碰巧分到了一起,萍水相逢,不应该会有太多交情,更别提什么以后了。可林简彻却说得郑重其事,每个字都带着认真,就好像他们依旧会搭档很多年。 季禾对上林简彻的眼神,微微有些发怔。但随即他便回过了神,用一贯的冷漠腔调回应他,“好。” 只是这份冷漠里,不自知地掺上了些许温柔。 10. 转眼过了小半个月,大街小巷挂着的红灯笼已经依次点燃了一些,除夕夜就快到了。 而天气又开始骤冷了起来,隐隐有再落一场雪的势头。 季禾的伤势也日渐好转,已经可以小范围地走动了。林简彻将季禾扶到医院下面的小花园里,带他稍微解解闷。 正值清晨,寒露有些重,林简彻怕他着凉,便停下来,笑了笑说,“早上有些冷,你等一会,我上去把绒衣拿下来。” 季禾看了看自己身上厚实的外套,又看了一眼林简彻,最终还是没忍拒绝,应了声好。 林简彻再回来时,发现天空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季禾就站在那颗巨大的常青树下面,微低着头,右手的指节扣在一起,似乎是有些冷了。 他看见林简彻,隔着模糊的漫天白茫,遥遥笑了一下。 林简彻一时间愣了愣,随后快步走过去,细细给季禾系好了绒衣,直起身时发现他竟连睫毛上也沾了些水痕。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帮季禾拂去,却又在一瞬间意识到了这个举动的逾越,指尖只是动了动,便缩了回去。 “我自己可以来了。”季禾看他动作利索地帮自己系衣服,有些失笑,“你这哪里是有空就来医院,分明扎根在这了。” 林简彻后退了些,微眯着眸子细细看了他一回,说,“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笑。” 季禾闻言,抬起了头。 “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些。”林简彻收回目光,笑了笑说,“开始下雪籽了,要不要先回去?” “我想再待一会。”季禾摇了摇头。 林简彻也不勉强,找了处花坛旁的长椅坐下来,与季禾一起看雪。 “明天就是除夕了。”林简彻问,“要赶回去过年吗?你现在的情况还是不太好……我放不下心。我送你回南京一趟?” 他问完,忽然想起自己翻季禾档案的时候,看见季禾唯一在世的两个亲人,父亲下落不明不白,谣言四起,而姐姐早年就被政府强行关了起来。 季禾轻笑一声,“我没什么年好过的,不麻烦你了,就留在上海吧。” 林简彻看着空中漂泊的雪花,沉默片刻,展开了右手。 “想出院了吗?上校。”他看着手心的水渍,笑着问。 季禾看了看他,说,“既然不回南京,我还是留在医院比较好。” “医院太闷了,你不适合待在这里。”林简彻转过身来,“现在已经不需要打针了,只是依旧不能随意走动,也要定期给伤口换药。” 林简彻弯着眼睛,“我来帮你换。” 季禾微微皱了皱眉,觉得太麻烦他了,刚想开口拒绝,却又听林简彻说,“我一个人过年,家里那么大,冷冷清清的。上校能不能……赏脸陪我过个年?” 他轻轻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应下了。 “好。” ** 第二天一早,林简彻便亲自开了车过来,接季禾出院。 他刚拉开车门,肥猫便从里面蹿了出来,嗷呜一下扑到了季禾身上。 季禾手上的伤虽然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但猝不及防被它这么一扑,还是有些作痛。 没等季禾出声,林简彻便熟练地将将它捞了起来,重新放到车垫上,“乖乖坐着,不要见到主子就扑,搞得好像我这几天虐待了你似的。” 季禾看了猫一眼,道,“这些日子没见你带它来医院,它有些认生,麻烦了。” 林简彻把猫安顿好,回到驾驶座发动了车子,“可不是,第一天还要挠我们家阿姨,第二天阿姨多给它喂了几块肉,第三天就开始粘着人家了。” 季禾在后视镜里瞥见那坨白色的小团子,忍不住笑了笑。 “南京的年夜饭都吃些什么?”林简彻看着前方,昨天清晨飘的还是雪籽,一夜之间白色就覆了满城。 “我不太记得了。”季禾说,“我基本是一个人过年,就随便煮些面条吃。” 林简彻偏了偏视线,正好能在余光中看见季禾。 季禾在讲所有不如意,甚至有些惨淡的事情时,都是轻描淡写的,好像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事情,又好像它们根本不值一提。 可看着满城繁华,家家户户点着灯火热闹,而他只能一个人在落了雪的窗前吃年夜饭,谁会不在意? 林简彻垂下眼,眸光中带了些道不明的意味。 车子不久便停了下来。林简彻将季禾的行李拿出来,笑了笑说,“家里的阿姨和管家都回去过年了,初五之前都没人,有些冷清。” 林简彻将行李提到了二楼的房间,隔着楼梯看下面的季禾,“隔壁是我的房间,喊我一下就能听到。” 季禾点了点头,坐在沙发上逗猫。 肥猫大概是真想季禾了,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就差打滚了。 林简彻看过去时,肥猫正好抬了抬头,一改在主子怀里的温顺,对他磨了磨牙,做出一个挑衅的眼神。 哟!还成精了是吧! 白给你吃肉了!没良心的死肥猫! 林简彻冷漠地看了看肥猫,决定不和这小东西一般见识。 “年夜饭想吃什么?”他下了楼,笑着坐在季禾旁边,“家里的阿姨昨天出去帮我挑了些年货,都放厨房了。” “按上海的年夜饭来吧。”季禾问,“你会做饭?” “基本都会,就是可能不太好吃。”林简彻靠在沙发上,却听季禾说,“我也会。” 林简彻有些惊诧地看向他,只见他上司微微笑了一下,道,“好像做得还挺好吃。” 11. 季禾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平日在医院的小花园散步,林简彻站也不会让他久站。这会他提出要做年夜饭,林简彻本来也是不肯的,但最终还是坳不过自己上司,只好到时候帮忙打打下手。 两人中午随意吃了些东西,睡了一觉起来,看着离晚饭还有些时候,便摊在沙发上说了些梁思源的事情。 “梁思源和共党没有关系,他们组织的纪律永远不会允许有人炸茶楼。”季禾轻抚着白猫的毛,“他属于的组织应该还是属于政府内部的,只不过……内部也不大安分,该闹的还是要闹。” 林简彻剥了个橘子,慢慢喝了口热茶,“梁茹空说他们要杀了你,就是这么回事?” “政府因为一些原因,本来就没全把信任放在我身上。”季禾说,“况且现在内部也因为共党争执不休,总有些人要动手的。” 季禾淡淡看了林简彻一眼,“梁思源和他前妻已经被押到南京了,他们怕只是政府这场博弈的两颗弃子罢了。” “我们也是。” “不论哪一方赢,政府迟早都会分崩离析。”林简彻笑了笑,“到时候该怎么办?” 季禾没回答他,起身放下了猫,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饿了没有?” “饿了。”林简彻喝完了茶,随着他一同站起来,笑着问,“晚餐吃些什么?” “喜欢什么?”季禾走到厨房,看见砧板旁挂着半只鸡和一些腌好的肉。他拎下来看了看,“上海的年夜饭,好像是要吃白斩鸡?这些都已经浸过盐了。” “我好几年没在上海过了,也不计较这些,你挑几道顺手的做就好。”林简彻洗了两只茄子,看着季禾,眸光里尽是笑意,“上校亲自做菜,我这是有口福了。” 季禾听了几次,也懒得去纠他的称呼了,自顾自地切着肉。他洗着手,不经意间浅浅回了回头,撞见那人眼睛里的温和,心下忽然暖了起来。 他们默不作声地做着手中的事,琐碎平凡,却也是人间烟火。 季禾有些时日没碰锅碗瓢盆,生疏了一会,便熟门熟路了,不多时便做好了一桌菜。 林简彻把瓷盘端出去,一个不注意,就让闻到味道的肥猫就偷偷摸摸上桌了。 季禾坐下来,看见肥猫被林简彻毫不客气地拎了起来,它瞪着眼前的人,嘴里还叼着一块肉,爪子不停地在半空中乱挠。 他不由地笑了笑,刚想叫林简彻不要闹猫了,早些吃饭,不远处的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林简彻只好趁机多揉了两把尾巴,撂下肥猫去开门了。 他打开门,风雪瞬间冒了进来。 门口站在的男人一身灰色,听见开门的声响,抬起头,灯光下的眉目与林简彻有几分相似。 “你来做什么?”林简彻一瞬间敛了笑意,冷冷看着男人。 “老爷子想你了,叫我过来看看。”男人往里看了看,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他原本想让我劝你过去吃饭,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你当然要听他的话了。”林简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中带了些嘲讽,“你做生意,离不开他的人脉和资金,他说什么,你还不得应着?” 男人好像没听见这话,饶有兴趣地看着抱着白猫的季禾,笑着赞道,“眼光不错,里头的是个美人,也不怪你不愿回家了。” “林简深你是不是有病?”林简彻听他牵了季禾进来,皱了皱眉,忍不住低声骂道,“要发情回去发,别堵在我家门前犯疯病。” “老头子年纪大,最近想起疼你这么个儿子了,我劝你还是给点面子。”林简深依旧满面笑容,却刻意压低了声线,一字一句地说着,“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动你,但你身边的人,不论是朋友,还是里面这位美人。”他凑近了些,眼睛里带了些阴冷的意味,“我都挨个给你能碰一遍。” “老头子也活不了几年,我看你到时候能拿什么来压我?” 林简彻大过年遇上个甩脸色的,心情沉了不少,也懒得和他废话,往外用力踹了一脚,直接关上了门。 “过来吃饭,”季禾见他关上门,抬了抬眼,“天气冷,菜要凉了。” “刚刚有人敲错门了。”林简彻坐上餐桌,笑着解释说,“应该是外地来走亲戚的吧,大除夕冰天雪地的,也不容易。” 季禾觉察到了他话里微不可闻的低落与愤怒,却也不打算多问。他微微朝林简彻笑了笑,“冷就多吃些东西。” “好。”林简彻夹了块鸡,抬头看着季禾,认真地点了点头,“笑起来果真还是好看。” 季禾看他有兴致打趣人了,也稍微放下了心。他吃着饭,不去理会林简彻的调侃,却见碗里忽然多了块肉。 林简彻将筷子缩回去,勾着唇角问,“上海的年夜饭怎么样?我看着是一桌熟悉的菜色,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挺好的。”季禾抬眼看着林简彻,又听见他开玩笑似的说,“既然上校喜欢,那欢迎常来上海过年。” 12. 吃过晚饭,林简彻念着季禾的伤,让他先去休息,自己走过去把碗筷收拾了。 季禾也没走,抱着猫站在厨房前,目光透过眼前的玻璃门,眼眸里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情绪。 林简彻将袖口撩到小臂处,转头看见季禾,朝他笑了笑。 季禾垂下眼,看着怀里慵懒的白猫。猫似乎是困了,拢拉着眼皮,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季禾。 他揉了揉猫耳朵,把它放到沙发上的软垫上去了。 林简彻用了冷水洗碗,从厨房出来时,指尖已经有些冻红了。他在季禾身旁坐下,倒了两杯热茶。 季禾看了看他,把手底下装着炭火的竹篮子推了过去。“今天要守岁吗?”他轻声问。 林简彻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一下没注意,指腹碰到了火蓝的边缘,烫得人一缩。 他已经很久没认认真真过年了。这热闹的十几天对他而言,除了过于的喧嚣,好像和平常的日子没什么区别。 现在却有个人愿意在他旁边,把世人应有的温热重新捡了回来,一件件摆在他眼前。 林简彻笑着说,“当然要守了。只不过你身体还没好,要不要早些去休息?” 季禾把茶杯拿起来,掀起瓷盖吹了吹,“我不困。” “猫睡着了?”林简彻偏了偏头,看见缩成一团的肥猫,忍不住诋毁道,“吃了就睡,怎么跟养猪似的。” 季禾抬起眼看猫,想了想,没做声。 林简彻烤了会火,站起来拆了盒甜点。第一次吃饭时他就发现季禾喜甜,放了糖的东西总是吃得更多一些。 这盒甜点是江庭塞给他的,用铁盒子装着,说是特意从英国带的,还挺好吃。 “朋友从外面带回来的糕点。”林简彻看着里面黑不溜秋的小圆饼,放到季禾手边,“守夜挺晚的,饿了就随意吃些垫垫肚子。” 季禾点了点头,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张报纸,正展开了看着。 林简彻把软垫和猫一同抱起来,道,“我先把猫抱上去,睡觉怕着凉了。” “麻烦了。”季禾抬头看了看他,随后又低下去,将目光放到报纸上。 他看完一个小篇目,端起热茶喝了一口。 氤氲的热气扑到面上,季禾放下茶盏,擦了擦眼睛,等再睁开时,发现林简彻已经重新坐过来了。 他们各自干着自己的事,偶尔在停下来的瞬息会对上眼,交谈一两句。好像只要身边有人陪着,就算一言不发,也足够安稳。 客厅墙上的时钟一格一格走过去,黑暗也越来越浓,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的周围忽然爆发出了烟火声。 绚烂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开,远方孩童的笑闹声也隐隐传了过来。 林简彻看了看身旁的季禾,发现那人半垂着眼,似乎是困倦极了,只剩漆黑的眸子里透出一点光来。 季禾睁开眼,语气中不自知地带了些懒意,“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季禾站起身,回头看了看林简彻,“我先上去了,早些睡觉。” “好。”林简彻收拾了一下东西,跟着季禾上了楼。他洗过澡,随意擦了擦头发躺上床,困意总算袭上来了。 林简彻伸手关掉台灯,闭上眼,在模模糊糊间睡着了。 只可惜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他梦见自己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被人用绳子捆住,丢到了深不见底的湖泊里。冰冷的湖水一点点淹没他的身体,在失去意识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尖利叫声忽然传了过来,“你过来偿命啊——” 她带着无尽的恨意与愤怒,伴随着极度真实的窒息感。真实到即使清醒了,林简彻一下子还是无法回神。 林简彻半靠着床,在黑暗中断断续续地呼吸着,眸子缓缓对上了焦。他穿着单薄的里衫坐了一会,终于觉得冷了。 他套上外衣,轻手轻脚地下楼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发愣。 他仿佛丧失了所有力气,什么做不了,只能浸在大片黑色里。 楼梯间不知道什么时候传来了脚步声,林简彻回头,见季禾披了一身雪白的裘衣,从暖黄的灯光下走过来。 “怎么不睡觉?” “忽然醒了,看到下面有灯,过来看看。”季禾走到他身旁,碰了碰他的杯子,道,“水冷了。” 季禾的睡眠质量其实一直很不好,可能和当年在军校的训练也有关系。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听到稍微大些的动静就会转醒。 他把玻璃杯抽出来,给林简彻重新倒了一杯热水,什么也没问。 林简彻把水喝完,沉默了许久,最后笑了笑说,“晚上来敲门的那个人,不是找错了人,他其实是……我哥哥。” “他和我不是同一个母亲。”也许是心情过于沉重,林简彻一开口,就兀自说了下去,“他母亲是一个名门大小姐,骨子里就是傲气的。而我母亲除了有一副好皮相,好像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是林简深三四岁的时候,父亲带进门的。” “那个女人一直不喜欢我母亲,这么说也有点不合适,她应该是恨极了我的母亲。”林简彻垂下眼,说,“一开始,她表面上对我母亲极好,姐姐妹妹地叫着,做足了大户小姐的风度和气派。直到我母亲怀上我的时候,才逐渐发现她在给自己下药,医生说这么虚的身子,生孩子太险了。” “我母亲怕自己活不长,而我那么小,或许什么时候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了。” “所以她在我出生没多久,身子虚得实在不行的时候,拼着最后一口气,把那个女人给杀了。” 季禾沉默地看着他。 林简彻把玻璃杯放回桌子上,“她怕我受到牵连,简直费劲了心机,就好像她是迫不得已,只得那么做一般。” “她很胆小,但为了让我活下去,还是拿起刀柄,和那个女人死在了一起。 “林简深和他母亲一样,生生死死,一辈子都恨着我,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我今天梦到她了,她来找我还命。”林简彻笑了笑,学着季禾的轻描淡写,低声说,“样子实在有些吓人,就被吓醒了。” 他刚想抬眼去看季禾,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抱住了。 “不要再想这些了。”季禾意识到了自己一瞬间的冲动,但依旧没放开手。他附在林简彻耳边,声音很轻,“我过来陪你。” 林简彻愣了一下,随后低着头,闭上了眼睛。 他说,“好。” 13. 破碎的爆竹屑落在风雪中,原本的一片白茫上点了零零落落的朱红。 几个小孩围在秃光叶片的老槐树下生火。他们在满是雪的泥里扒出一块干净地来,找了一些枯木柴和纸壳点着,搓着手等火燃起来。 只可惜没烧一会,天就逐渐暗了下来,连着云也被染上了一层浅淡的墨色,像是要下雨了。 小孩们抬头看了眼天,跺着脚大声抱怨了几句,匆忙又不舍地扑灭了刚刚的火苗,各自散去了。 雨滴很快落了下来。 季禾把半敞开的窗户关上,从远处的槐树上收回了目光。大白猫在他怀中探了探头,转了两下眼珠后又缩了回去。 他摸了两下猫脑袋,看见雨隐隐有下大的趋势,眉心微微皱了皱。 季禾把猫放到软垫上,从角落里拿了把黑伞。他想了想,又找了条灰围巾折成两叠,横挂在手臂上,准备出去寻人。 已经是大年初四了,比起前几日,喧嚣热闹的氛围慢慢散去了些许,一些店铺也陆续做起生意来了。林简彻说家里阿姨买的东西用得差不多了,要出去添些回来。 季禾本来也要一道出去,只是林简彻晨时帮他换药时,发现伤口有些发炎了,坚决不肯再让他走路。 季禾说自己没必要那么金贵地养伤,但林简彻却在这件事上格外地执拗。季禾争不过他,只得泡了杯热茶,抱着猫在坐在窗户口旁,等林简彻回来。 结果却开始下雨了。 季禾叹了口气,把黑伞撑开,缓步走入了雨中。 他其实不太熟悉上海,了解的地段也只有地图上的任务和林简彻带他去过的街市。但说不清为什么,季禾还是想出去寻一寻人。 季禾走出房屋排列的街区,站在岔路口看了好一会,终于想起了路。 他挑了去王记点心铺的路,林简彻每次路过总喜欢带一包炒栗子。季禾还在住院、刚刚从流食中脱离出来的时候,就经常收到他带的栗子。 季禾看着雨珠一点点滑下伞沿,就那么不疾不徐地走着。直到熟悉的店铺逐渐出现在眼前,他才抬了抬头,目光在各个铺子中顿了一下。 季禾最后在一个狭小的屋檐下找到了避雨的林简彻。 他的头发被雨浸了大半,湿漉漉地贴在额头和鬓角处,水珠时不时从发梢处滑到脸颊上,再落进衣领里。 林简彻倒丝毫不觉得狼狈,手头悠然自得地剥着栗子壳,脸上似乎还带上了两分笑。 季禾在他跟前停下来。 林简彻的指尖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发现上司正近距离地站在眼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 季禾没说话,把手上的围巾递了过去,看着他把光秃秃的脖子裹好,才转过身,打算继续往雨里走。 林简彻追上来,把伞柄接到自己手上,眉目间全是笑,“怎么找过来了?” 季禾由着他撑伞,淡淡道,“我不来,你打算淋成什么样回去?” 伞虽然比较大,但要完全罩住两个成年的男人,还是有些勉强。林简彻将伞沿往季禾那里了偏,笑着道歉说,“上校不来,我还真就得全身湿着回去了。要是淋了这么大的雨,可能还会着凉,发半天的烧。” 季禾听他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地编着瞎话,不太想搭理。 “走了这么远,淋到伤口了没有?回去还要再换一次药。” “没有,我走得比较慢。”季禾微微侧了侧身,转头去看他,指尖无意间擦过林简彻执伞的手臂。 林简彻却忽然停了下来,温热的手心一下捂住了他的指节。他皱了皱眉,道,“好冰。” 季禾看着他,一瞬间僵了僵,不知道该不该抽手。 雨势突然在倏忽间大了起来,铺天盖地浇下来,在伞沿处落出一道圆形的水帘,再狠狠溅到了地上。 好像世间只剩了雨声。 林简彻直到把季禾的手微微捂热了些,才勉强松开手。他笑了笑,说,“我们回去吧。” 季禾转过脸,不再去看他。只是他的指尖微微缩了缩,好像想把里头的余温保留久一些。 14.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将路旁的花叶打散了一地,一时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两人走到半路,耐不住雨势越来越大,只得找在路旁找了家小酒馆,避一避雨。 林简彻把黑伞收起来,积水顺着伞沿滚到地面上,溅起了两点水珠。他看了看身旁的季禾,“怎么不进去?里面暖和。” 季禾闻言抬了抬眼,转身走了过去。 他掀开门帘,小二便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在两人的坐旁燃好了炭火,问他们要些什么。 林简彻看了看点,要了两壶温酒。已经快到午饭的时候了,家里的阿姨怕他过年吃不好,逮着他叨了好半天,最后说要提前一天回来,给他做饭。 都是照顾自己多年的长辈,林简彻也不拂她的好意,客气几声便答应了。 林简彻看着季禾,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笑了笑说,“我先出去一趟,等我一下。” 季禾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但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不赞同。 “很重要的事,就一会,不耽搁很久。”林简彻失笑说,“这样看我,我都觉得自己是要去干亏心事了。” 季禾微微低下眼,看着人从自己眼前消失,把炭火上热着的酒壶取下来。 酒温了一半,还有些凉,入口的热/辣却不减半分。季禾喝不惯这么烈的酒,眼尾微微泛出了两分薄红。 季禾缓了好一会,才勉强压下了喉咙间的辣意。他咳了两声,放下酒壶,不再去碰杯盏。 他瞥着门的方向,直到身上的水渍差不多被烤干了,才看见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只是才看了两眼,季禾便皱上了眉。 “没撑伞?” 林简彻手上拎了一袋东西,身上几乎都是水痕。按理说伞是够大的,也不知道这位祖宗是怎么个撑法,硬生生让雨把自己浇了个透。 季禾半边的脸都被火光染柔和了,可眸底却依旧是凉的。 “撑了。”林简彻脸上冻得通红,却还在笑。他向小二要了条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走过来,看见季禾冷到吓人的脸色,把袋子拆开,蹲下 身说,“我看看你的伤。” 季禾低下头,瞥见里头的东西,才发现是去买药酒了。 原来这就是林简彻说的“要紧事”。 季禾一直不太明白林简彻强行对自己的好。他以为这仅是出于一场愧疚,直到现在才渐明白,林简彻是真的把他的事放在心上了。 他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面上正僵着,却听见林简彻笑了两下,“上校,你看,我不让你出门,你却执意要带伞来找我,我们这算是扯平了。” 季禾冷哼了一声,把炭火移近了些。 林简彻撩开布料,熟练地换好了药。他抬起头,一眼对上了季禾的目光。 “下次不要这样。”季禾几乎是瞬间就移开了视线,他低低地说,“我不希望再看见你这副模样。” “好。”林简彻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 “在你离开的时候,我收到南京发来的电文了。”季禾给他倒了杯温酒,拨开两块炭火,说,“那边可能出了些事,说是让我们尽早回去,最好不要耽搁太久。” 林简彻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我们?” “不愿意和我一起?”季禾斜睨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不愿意也没用,我和上头申请的。” “哪能,”林简彻被他的幼稚逗笑了,连连应和着自己的上司,“可高兴着呢。只不过你这伤……我算算还能拖几天。” “不用,初五过了就走吧。”季禾看了眼外头的雨,说,“现在本来就不太平,事情还是尽早解决。” “行。”林简彻也不勉强他,把桌上的酒喝完,暖了会身,起身把账结了,“雨好像开始歇了,先回去?” 季禾点了点头,和林简彻一道出了门。他见那人重新把伞撑起来,又看了看凄凉的大街,好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估摸着是周围的药店没开门,林简彻又匆匆忙忙,一路跑过去,根本没挡到多少雨。 季禾垂下眼,忽然问,“你这次出来,就为了买包炒栗子?” 林简彻摸了摸下巴,干笑着说,“老板初四就出来开店,要没生意得多难过啊。” 季禾转过头,终于不再理他了。 林简彻喝了些酒,眼里似乎有了几分醉意,连着人也变得更活络了,一路上拉着季禾说话,挑的都是好玩的事儿。季禾有时会应两声,示意自己在听。他面上依旧冷清,却也并不嫌烦,反倒内心柔和了许多。 等到了住宅门口,林简彻却忽地停住了。 季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不远处的门前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似乎是犹豫着想做些什么。随后一道女声毫不客气地传了过来,“您好好问问您自己,以前是怎么对阿彻的?现在老了,就想起有这么个儿子来了?” “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男人皱着眉,“你当年还不是……你、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我可不拿您的钱帮您做事,自然也念不您的旧情。这是阿彻自己置的宅子,没受过您半分恩德,他不愿见您,您就永远也别想进来。” 男人气得发抖,拄着手杖转过身来,与后头的两人对了个正脸。 他愣了愣,顿时没了刚才的气焰。 男人哆嗦着嘴唇,手也伸到了半空中,最终却没能说出什么来。 林简彻对季禾笑了两下,道,“见笑了。他走在前面,直直越过了男人,视线连偏也没偏一下。 林简彻带着季禾一道进了门,笑着和里头的人说话,“我在外头闻着特香,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炖了排骨。”阿姨回过头,看见季禾,笑着说,“今天还有客人?阿姨给你们多加两个菜。哎呀,看这人给瘦的,平常要多吃些饭呀。” 季禾转身间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男人没有撑伞,孤零零地还停在雨里。他却觉得没有值得丝毫可怜的意味,顺手关上了门。 15. 雨一下就是好几天,直到初五下午,季禾准备启程去南京时,原本阴沉的天空才透了一点光出来。 火车站的热闹倒是没减去半分,回程的人似乎都赶着今天,到处是人挤着人。 林简彻提着行李箱,看着身旁季禾怀中冲它龇牙咧嘴的肥猫,抽了两下唇角。他本意是趁着政府给了假,想把上司养好些。现在上司胖没胖他不清楚,上司的猫反正是肥了一圈了。 季禾看着眼前的拥挤的人流,觉得差不多了,侧身看了眼林简彻,却发现这人一脸牙疼地盯着自己的猫,一时有些好笑,“很喜欢它?待会上车给你抱着吧。” 林简彻:“???” 他对上季禾认真的神色,有些皮笑肉不笑地说,“行。” 季禾点了点头,朝眼前的红色车厢走过去,“走了。” 林简彻拍去衣衫上的尘土,跟着上了车。 两人在位置上坐下来,没等多久,火车便慢慢朝前开了。林简彻捏了两把猫头,小声感慨说,“这肥猫还挺好玩,上了车好像就更乖顺些了。” 季禾原本盯着窗外发呆,闻言仔细看了两下白猫,赞同道,“是有点胖。” “每次带它出来就是这样子,可能有些困了。” 林简彻把猫抱好,问,“还有好几个小时,到南京估计也晚上了。你要不要也睡会?” 可能是淋到了雨,这两天季禾腿上的伤口都在作疼。林简彻半夜起来倒水时,发现季禾房间的灯还亮着,敲了敲门走进去,却看见他疼得满脸冷汗。 季禾一犯困,声线就会变得有些慵懒和低哑。别人或许听不出来,林简彻照顾了他半个多月,却早就注意到了。 林简彻笑了笑,凑近了季禾些,说,“昨天还是很疼吗?车厢太硬了,你靠着我睡会吧。” 季禾垂着眼,想了好半响,最后还是有些扛不住困意,答应了,“好。那就麻烦了。” 林简彻看季禾微闭着眼靠过来,翻出件外套披在他身上。他盯着自家上司看了好一会,呼吸忽然莫名地窒了窒,连着心跳似乎也漏了半拍。 季禾斜靠着他的肩,脸微微往里缩了缩,似乎是很不喜欢光。 林简彻怔了一瞬,移开眼,将心中的异样压下去。他逗了会猫,又忍不住转过头来瞥了季禾几眼。 季禾生得实在好看,只是他极不爱笑,眉目间总是带着融不去的冷霜。这会儿睡着了,倒是温和了许多,不那么冻人了。 林简彻深吸一口气,指间无意识地抓了两下猫。肥猫斜斜看了他一眼,刚要嗷呜,就被林简彻一把按住了嘴。 “你家主子在睡觉,别吵醒了。” 肥猫看了看林简彻,翻了个白眼,倒还真没怎么闹腾了。 林简彻低下眼睛,看着指缝里漏进来的微光,不自知地笑了笑。 **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季禾是在到站的前几分钟醒来的。 他有些茫然地半睁开眼,指尖动了两下,揪到一根猫尾巴。 睡得一样迷糊的肥猫顿时嗷了起来,嗷得惨绝猫寰,顿时让人清醒了。 季禾直起身,把猫抱过来安抚性地顺了两下猫。他刚刚醒,嗓音有点哑,“还有多久到?” 他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差,本以为在嘈杂的火车上会半梦半醒,没料到这一觉竟睡得无比安稳。 “大概还有两分钟。”林简彻把左手拿着的报纸放下来,动了动肩,“醒了?还困不困?” “好多了。”季禾看着灯火通明的窗外,想了想,忽然道,“上面估计还没给你安排住所,你今晚先住我这里,明天我叫他们给你安排。” “那不成,你伤好了我再走。”林简彻笑了两下,说,“上校可别急着赶我。” 季禾叹了口气,没作声,算是默认了。 车身也逐渐平稳了下来。季禾等着人散了大半,才站起身下了车。 林简彻一直走他身侧,在出站时忽然停了步子。他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把季禾有些散开的斗篷丝带重新系好。 “别着凉了。”他说。 16. 两人刚回到住所,天空又开始落起了小雨。 林简彻在客房中安置好行李,去厨房翻找了一阵,下了两碗桂面。 漂着葱花的面端上桌时,季禾还站在窗前,抱着猫看外头的雨。他的眸光有些怔,像是望着什么出了神,但细细看过去,似乎又空无一物。 “还不饿?”林简彻走到他身后,轻笑着提醒了一声。 季禾回过神来,和林简彻一道坐过去吃面。他挑了一筷面条,低头吹了两下,任由热气氤氲在眼前,模糊掉视线,“太久没回来了,趁着南京还太平,多看两眼。” 林简彻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玻璃窗户。雨水将万家灯火晕成模糊的色块,却依旧可见南京城表层的繁华。 在千疮百孔上的灯火纵歌。 他咬了两口面条,抬头听着季禾说话,“明天上午我会回一趟政府,可能还有些事要处理。” “里头水太深了,我不太希望你和那群老狐狸碰面。”季禾的指尖顿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你要是想去哪里看看,就等我回来带你去。” 林简彻看着自己上司,忽然有点想笑。季禾刚到上海那会,曾拿着地图看了好半天,末了还严肃地点了点头,说差不多记下了。结果第二天一早,季禾便绷一张着脸给他打电话,说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但上司的面子还是要给,林简彻故作认真地回应道,“好。我哪里也不去,先等你回来。” 季禾话说完了,接下来便不再作声,专心吃面去了。 吃过面,季禾坐下来和林简彻说了一些政府内部的事情,最终微蹙着眉摇了摇头,让他要多加小心。 林简彻吃面时便一直在想着政府的情形,本来想问问季禾的态度,这会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开口。 他暂时还没有资格让季禾把自己的立场交代得那么清楚。 林简彻想到这一点,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酸涩,涨得人不自在。他笑了笑,把不舒服的情绪压下去,指着墙上的钟说,“有些晚了,今天坐了很久的火车,要好好休息。” 季禾看了看钟,似乎还想与他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点了一下头。 “好好休息,晚安。” ** 林简彻睡得很沉。 可能是旅途带来的疲惫感过于浓重,他连肥猫大清早挠门的声音都没听见,等猫儿没力气闹腾了,扒拉着摊在门口,才慢慢转醒了。 林简彻拉开/房门,半睁着眼看到焉在门前的肥猫,睡意顿时散干净了。他蹲下/身,唇角勾了一下,似乎是在嘲笑。 季禾人虽然挺冷,但一直都宝贝着这只肥猫,走前肯定喂过了。这下估计是肥猫自个玩了会,转头没瞧见主子,特地跑来骚扰他了。 真是只黑心猫。 林简彻啧了声,伸手撸了两下猫脑袋。 肥猫用力摆了摆爪子,扭过头去,不想搭理这种趁猫之危的人。 林简彻幸灾乐祸够了,把猫抱到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和它大眼瞪小眼,“你主子自个出门去了,还怕我迷路,不让我出去。” “他平日里好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跟个冰块似的,但又会不动声色地想着别人。”林简彻想到季禾,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捏了两下猫爪子,在肥猫一脸嫌弃的眼神下继续说,“他可爱吧?你能不能学着像你主子一样可爱点?” 肥猫翻了个白眼,拖长声线喵了两声。 林简彻忽然觉得这死肥猫在骂他。 它仰着脑袋,一踩林简彻搭在沙发边上的手,找了个暖和的地方趴下了。 林简彻揉了揉自己的手,不和猫计较,转身打热水洗脸去了。 他洗漱完,把拧干的毛巾挂好,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来。 才两分钟,林简彻便把上司的话干干净净地喂了猫,打算出门走一圈了。 17. 季禾在街边买了束山茶,走进眼前的监狱。 他刚从政府出来,满耳都是老狐狸们的油腔滑调,这会脸色也不太好。守门的青年人早就眼熟了这位上校,见季禾满脸冰霜,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将人领进去了。 季禾捧着花,在最里的一间牢房门前停了下来。 牢房很小,只摆了一张狭窄得可怜的床,四处都是阴冷的。一个穿着白色囚服的女人坐在上面,听见声响,微微偏了偏头,但怎么也不愿意抬起眼。 季禾看着她,默不作声地把花放到了栏杆里面。 “最近很冷,”女人瞥了眼花,终于转过头来,“可天气却迟迟不愿意回暖。” 她撩了撩头发,细密的眼睫随之垂下来,挡去了漆黑眼眸里的大部分光线,“季禾,你冷不冷?” 季禾没有出声。 女人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咧开嘴笑了。她摇了摇头,忽然站起来,一步步走近牢门,脸颊贴在冰冷的铁栏杆上,“我一点都不后悔。季禾,我也不需要你来看我。” 季禾微微往后退了退,女人见他的动作,笑得更厉害了,“季禾,你再不走,再不离这些是非远一点,总有一天,你也会进来陪我。” 季禾听了这番话,也没生气,默不作声地站着。女人见他毫无反应,忽然间燃起了一股怒气,她恨恨地盯季禾,抬起脚来,大力将花踩得稀烂。 季禾沉默地看着女人有些癫狂的动作,眉目间没起什么波澜。直到她停下动作,季禾才开了口,“时间快到了。如果没有什么话还要和我说,我就走了。” 女人逐渐平静下来,冷哼了一声,重新坐回到床上去,再也不看他。 季禾站着等了一会,见她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季禾走出潮湿的监狱,没离开多远,却蹙着眉停了步子。他闭着眼,微微低下了腰,额头上已经涔出了些许冷汗。 胃部就像被针狠狠扎穿了一样。 季禾很早之前就有这个毛病了。给他开药的老大夫每次都会叮嘱季禾好好养着,可他基本是转眼就忘,丝毫没把这话的语重心长听进去半分,饭也依旧是想起来了才吃。前段日子林简彻和他一道吃饭,稍微养好了些,结果一不注意忘了早点,病又开始犯了。 他紧紧闭着眼,缓了好一会,才忍住了疼,直起身来继续朝前走。好在住宅离得不算太远,没一会便到了。 走到门前的时候,疼痛已经差不多散去了。季禾敲了两下门,看见林简彻抱着猫出现在门板后边,手上还有两道挺新鲜的抓痕。 季禾看着他,刚打算开口问问,林简彻却皱起了眉。 “脸色怎么这么白?” “刚从监狱出来。”季禾说,“见了位不太让人舒服的小姐。” 林简彻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似乎是不大相信,但最终还是没去深究。他笑了一下,说,“那下次不要挑吃饭的时间去。我在楼下买了些河鱼,待会做着应该挺好吃。” 季禾盯了他两秒,说,“楼下没有卖鱼的。” 林简彻:“……” 季禾微微叹了口气,走进去,反手带上了门,“手上怎么回事?我里面去给你拿药。” 林简彻把猫还给季禾,开始一本正经地告黑状了,“肥猫大清早跑过来挠门,我一下没给开,憋了一肚子气跑去睡觉了,醒来就开始见谁抓谁了。” 季禾放下猫,把药酒拿出来,仔细抹在了伤痕上。他听林简彻“嘶”得一声,失笑说,“它抓人很浅,应该不会太疼。” 林简彻看了看猫爪子,还是垂着头装,“疼。” 季禾不和小孩心性计较,没再拆穿他,带着些浅淡的笑意给他上完了药。 “政府给了消息,说让我们二月初去一趟军校。”季禾帮他把袖子撩下去,想起上午刚打完交道的老狐狸,眼里冷了一冷,“可真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军校……?”林简彻挑了挑眼,嗤笑道,“去养老吗?” “差不多。”季禾说,“上头不信任我们,要把所有变数都死死抓着。” 他沉默了一会,抬了抬眼,看见窗外吊着两片叶子的老树,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对了……后几日晚上有场酒会,老狐狸们为了聚众拉拢势力办的。那种场合,我很不喜欢。他们特意提到要你去,但如果实在不愿意,可以假装没听见。” 林简彻扶着桌角,轻笑起来,说,“指了名?那我岂不是不得不给面子了?” “那我和你一道去。”季禾低垂着眸子,说,“我不放心。” 18. 灯火通透了整条街,常青树的落叶零落地散着,四处可见。林简彻坐在车里,百无聊赖地看着转瞬而过的街景。他似乎是觉得有些闷了,伸手将车窗开了一道缝,即刻却又停了下来。 林简彻转头问身旁的人,“冷不冷?” 季禾坐了将近二十分钟的车,这会已经有些困了。他低垂着眼,倦懒地回了一声,“你开吧,我正好醒一醒。马上就到了。” 季禾吹了会冷风,眸里的雾气散了干净,眼里恢复往常的黑白分明。他看着面前的酒楼逐渐清晰,靠在后座上,等司机把车停下来。 林简彻见车停稳了,先行一步下了车,再帮另一边的季禾打开了门。 他见季禾微微眯着的眼,一本正经解释道,“绅士风度。” 季禾走下来,抬眼看他,问,“英国的姑娘们喜欢有人帮她们开车门?” 林简彻被上司的话噎住了,干笑了两下,说,“这么多天,上校终于舍得开口挤兑我了?” 季禾没说话,带着他往酒楼门前走。他似乎是轻笑了一下,可声线得压太低,怎么也没听真切。 门口的守岗的小哥像是和季禾认识,见他来了,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嗳,是季上校。晚上好啊,这会怎么愿意到这地方来了?” “路过。”季禾点了点头回应他,也没多说什么,径自就往里边去了。 合着你家路过能路到人店里去遛一圈? 守门小哥显然对这一极度敷衍的答案很不满。他敢怒不敢言,没胆跟季禾杠,便咂了两下嘴,转而把目光放在了晚一步的林简彻身上,凑近乎道,“这位军爷,是和季上校一块的呀?” “我是旁边帮他拿衣服的,”林简彻笑着走过去追季禾,说,“晚上冷。” 守门小哥:“……”你们还能更鬼扯点吗? 林简彻跟着季禾,很快就在一个单独的包厢里见着了那几位指名要见他的人。 进去之前,季禾顿了一下,回头低声提醒说,“里面坐着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当点心,别被下着套了。” 林简彻笑了一下,说,“哪那么容易遂他们的愿,又不是小孩子,还能被糖给骗了?” 三个往自己胸口堆满勋章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正在一块闲聊着。中间那位最为瞩目,整个人都臃肿着,脸上覆满了油腻的气息。 林简彻算是知道季禾为什么不愿意来了,换他有一会没一会看见这张脸,他也不想来。 就在他琢磨这人和猫谁更胖时,中间那位笑着开口了,“季上校今天可算是赏脸给我们几位了。” 季禾看向林简彻,淡淡介绍说,“这位是黄善中将。” 黄善转了转眼珠,面上的肉挤在一起,做出了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是简彻?快过来给伯伯看看,我和你父亲是故交。” 林简彻被他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面上却一点嫌恶都没露出来,礼貌地上前了。 黄善低下头来,细细打量了林简彻一番,抬头对季禾说,“我想和小彻单独说会话,上校稍微回避一下?” 季禾直接道,:“多久?” 黄善知道他脾气,在政府共事那会就早被气习惯了。这会他心里头依旧被季禾弄得很不舒服,却还是故作大度地呵呵了两声,“季上校和小彻还真是兄弟情深啊,都不舍得分我一会!半个小时,我就和小彻好好说会话,不过分吧?” 季禾的眉微微蹙了一下,却没再开口反驳。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下腕表,随后抬眼注视着林简彻,似乎在确认他会不会吃亏,最终退了出去。 季禾关上包厢的门,听到周围舞池里的男男女女的欢笑声,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战火都快把整个国家烧破了,这群人怎么还笑得出来? 他有些烦躁地走到二楼的阳台,想透透气,却不料已经有人点了烟在那站着了。 季禾本来想转身就走,抽烟的人却听见了脚步声,转过头来,一双属于异域的蓝眼睛里闪着光点。他朝季禾吹了声口哨,用不太流利的中文打了个招呼,“嘿!晚上好,中国的美人!” 季禾的眸光暗了暗,听见那一声“美人”,心头更烦了。 那人却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跑上前说,“下面有舞会,你是想下去跳舞吗?” 季禾不想搭理人,加快步伐,自顾自下了楼。 蓝颜睛的男人看着他,再蠢也知道自己碰壁了。他有些惋惜地摸了摸鼻子,用英文小声抱怨说,“中国的美人好是好看,就是不辣,唉。” 季禾一个人待了会,看着时间差不多到了,返回包厢去找林简彻。 他拧了两下门,发现锁了,眉目间的不耐更盛了些。他后退一步,直接将木门踹了开。 黄善听见这么大动静,似乎是被吓着了,满脸不高兴地皱着眉,“这是干什么?” 他一旁的林简彻拿着喝了一半的酒杯,脸上透着明显的红色。季禾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快发火了。他冷冷地说,“就聊两句?你没事给他喝酒做什么?” 季禾把林简彻的酒盏抢下来,不顾身后黄善难看至极的脸色,扣着他的手腕出去了。 季禾的司机早知道他们这趟不会久留,开着车消遣着逛了几条街,又转回来等着,恰好碰上主子满脸冰霜地走了出来。 季禾一言不发把人拖上车,最终还是忍不住,压抑着心头莫名的怒火说,“林简彻。” 林简彻微微睁开眼,低低应了一声。 他的眼里没了半分清明,似乎一句清晰的话也说不出来了,醉得一塌糊涂。 季禾见他这幅模样,气顿时被浇了大半,也不忍再去指责他什么。他叹了口气,把林简彻的手臂抬起来,想尽量让他靠得舒服一些,可那人下一个动作,却让他完全僵住了。 林简彻动了动指尖,忽然侧过了头,脸颊和发丝蹭到了季禾的下颚处,嘴唇堪堪擦过了他的唇角。 季禾在一瞬间剧烈地颤了颤,双手本能地想将人推开,却不知为何只是僵住了。他被碰过的唇角忽然变得炽热,呼吸也莫名其妙地急促了起来。 季禾愣愣地看了他两秒,与那双眼眸对上。他回过神来,在一片迷离的眸光中不动声色地偏过了脸。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无意间的一次触碰,他怎么会……会有这么荒谬的反应?! 季禾深吸一口气,让林简彻在座位的一旁靠好。他刚开了些窗,想好好冷静一下,车子却在这时候猛地刹了一下,刚摆好的人又失重般地倒在了他身上。 季禾:“……” 季禾扶着林简彻,微微了低下眼。 这一路过去,不知为何,他没有再把人推开。 19. “我就是吃饱了撑着叫季禾这么早回来!回来给自己找气受!” 金属制成的金色酒杯被狠狠砸在地板上,发出“哐啷”的一声脆响。黄善看着被酒液染湿的地毯,面色不善说,“他哪来这么多资本和我傲?我明明比他高了不止一个军衔,和我作对?靠他那位在监狱蹲着的姐姐吗?” “平日给了他两分面子,还就真当自己算个东西了?还敢冲我发火?!” 他身旁的两位长官没敢怎么动,僵在墙边大气不出地听着,等他发完了火,才走过去,劝道,“黄老哥消消气,这也是上头的意思嘛。上头反正对他不放心,也没打算让他活太久。等哪天觉得没用了,找个借口,嚯嚯,这人可就没啦。” 另一位也发话说,“可不是嘛,老哥可别气坏了自己,到时候多不划算啊。您看看季禾他爹当年不也是这么傲气的?”他嗤笑了一声,“结果落了个什么下场?我看季禾也离那条道不远了,这对父子可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黄善听他们说话,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他走上去,用鞋底大力碾压这那只被打翻的酒杯,“跟政府里那群废物说,让季禾早点滚,滚没了人最好,省得一天到晚在我前头碍眼!” 他蹲下/身,用两根指头将酒杯捻了起来,露出一个恨恨的笑意,“季禾?就算我不整他,上头恨他的那位,也迟早会一根根碾碎他的骨头,让他狼狈至极地跪下来。” ** 直到将人拖回了家,季禾才微微缓过了神。 林简彻半睡不醒地靠在枕垫上,一只手搭在眼睫上,似乎想挡一下屋里的光。 季禾见状,走过去将有些刺眼的白灯关掉了。卧室一下暗了下来,仅有半分月光透过沉沉的乌云,在玻璃窗户上留下两痕破碎的影子。 季禾给林简彻加了身毯子,再起身拧了条热毛巾过来,帮他细细擦干净了眼脸。他放下毛巾,刚舒了一口气,打算把人丢床上等死,手腕却在起身的一瞬间被猛地扣住了。 季禾对这一下毫无防备,林简彻也是用了力气的,他脚下顿时有些重心不稳,差点就摔了过去。 季禾好容易站稳了,眉目间已经隐隐有了怒意,可还没等他开口,就听林简彻轻轻喊了声,“季禾。” 他的声音带着酒醉后的低哑,又似乎参了些让人无法辨别的情绪进去,一下下不重不轻地挠着人。 林简彻喊了一遍,似乎还没喊够,不断重复季禾的名字,“季禾、季禾、季禾。” “我在这里。”季禾没法和醉鬼计较,只得蹲下来,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你先放开手。” 林简彻半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像是融在了黑夜里。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攥着季禾的手。 醉鬼听不懂人话。 季禾被林简彻的力道扣得有些疼,他刚皱了一下眉,却见醉鬼自己缓缓地坐了起来。林简彻仍半垂着眼,上身摇摇晃晃地靠过来,在贴近季禾的一瞬间忽然卸了力,半身都栽在了他肩上。 季禾被他的举动弄得猝不及防,顿时一个趔趄,带着身上那人一道狠摔在了地板上。他接着人站起来,气得有些说不出话。 可真行,刚刚只是只手,现在整个人都搭上了。 他算是彻彻底底见识过林简彻的酒品了。 季禾把账全算在了黄善身上,这会绷着脸注视了眼前的黑暗两秒,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把林简彻放到床上,在他身旁躺了下来。 我看明天醒了,你还能拿什么脸来见我。季禾冷笑了一声,显然还在耿耿于怀林简彻喝酒这件事。 他静默地看了一会天花板,侧过脸去,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天情绪的波动过于大了。 黄善只是灌了林简彻几杯酒,他怎得就会如此气愤? 季禾对情绪的表达一向都是浅淡的,总是冷着一张脸,不透出半分喜怒哀乐。他从前的战友还调侃过,说季禾就跟个神仙一样无喜无悲,看什么都和看笑话似的,好像一点也体会不到人间的烟火与爱恨。 可就在今天晚上,从见到了林简彻的那一刻起,他却觉得自己身上忽然爆发出了一种炽烈的怒意,烧得他险些失控了。 季禾侧回头,一眼看到林简彻扣着自己的那只手,轻轻闭上了眼。他压下内心翻涌的复杂,不再去想没有意义的答案,将自己沉在黑暗里,等着第二天的天明。 季禾听着身旁人均匀的呼吸声,直到夜幕完全沉下来,天上再没有一丝光时,才靠着迟来的倦意睡了过去。 ** 林简彻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被完全压麻了。 他皱着眉睁开眼,侧了侧头,呼吸顿时停了一瞬。 季禾微闭着眼,枕着那只已经毫无知觉的胳膊,正靠在他身旁浅眠。他还穿着昨日的那身军服,睡了一夜,却连皱都没皱上一分,依旧整洁得不像话。 而季禾搭在枕头上的那只手,此时依旧被林简彻紧紧扣着。 林简彻看着两人相扣的手指,愣了半天,回神过后猛地撒了手。 季禾本就睡得不安稳,这下也被他的动静吵醒了。他皱着眉,微微抬起眸来,便看见林简彻低着头,斟酌着问出一句,“我……我昨天可是做了什么?” 季禾揉了揉手腕,颇有深意地说,“你昨晚做的事可多了去了,想听哪一件?” 林简彻喝断了片,一时半会实在想不起来,可瞧见上司冰冷的脸色,也不敢去细问,只得打打感情牌。他皱着眉,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抚着额头,开始装可怜了,“我不太记得了……季禾,我头好疼,手也压麻了。” 这是……在朝他撒娇? 季禾一听这声线,顿时想起昨天林简彻扣着他的手腕,一遍遍这样喊他的名字,喊得恳切而暧/昧。他平了平呼吸,冷然道,“别喊季禾,你听季禾的话?我是你上司。” 林简彻从善如流,没脸没皮地改口道,“上校,我脑袋疼。” 季禾:“……” 季禾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算了。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碰酒。”他站起来,把门拉开,说,“头疼就老实些坐着。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林简彻低着头,忍不住笑了一下,喊道,“欸,一定老实坐着,谢谢上校!” ** 季禾煮汤时一直垂着眼,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汤打起来时已经隐隐带上了一股糊味。他自己尝了两勺,随后冷漠地抬起头,凝视了两秒眼前的空气,抬手打算倒掉。 季禾刚端起碗,便听厨房门口传了声笑过来,“煮好了?” 他回过头,见林简彻已经换了身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厨房口。他面无表情地回答说,“糊了。准备倒掉。” 林简彻走过去,把碗接到手上,摇了摇头说,“不行,这汤是给我煮的。还没问过我,怎么就能倒了?” 季禾和他僵持了一会,最后放开了手,走出厨房,道,“你想喝就喝吧。” 他走过门口时,又忽然说,“我去洗澡,之后要出一趟门。”他对上林简彻的眼神,停了一下,说,“你看猫。” 林简彻的笑僵了一下,保持脸上的波澜不惊,慢慢说,“好。” 季禾点了点头,唇角轻轻勾了一下,背过身走了。 林简彻看着季禾的背影,脑袋一阵发胀,昨天晚上的记忆忽然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他扶着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季禾在车里的恼怒与难得的惊慌失措,也想起了自己在一片黑暗中死死抓住季禾的手,一步也不肯放他离开。 他是醉得一塌糊涂,可他在车里的时候,分明是想凑过去吻季禾。 林简彻完完全全记起来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眸子里带上了一丝不知所措。 这都算些什么? 他怎么会对季禾.....对自己的上司,有这样逾矩的冲动? 林简彻盯着厨房的门发了会呆,直到手里的汤凉差不多去时,才抿下第一口。他剧烈地咳了两声,放下碗,整个人在一瞬间清醒了。 他看了看剩下的汤,指尖在空中凝了凝,还是闭着眼喝完了。他放好碗,唇齿间全是一股焦糊的味道。 林简彻望着碗沿,有些失神地苦笑了一下。 他这怕是栽了。 20. 季禾回得有些迟了。 林简彻在窗户口看见他的影子时,肥猫刚好睡醒,不清不醒地一抓子挠过来,喉咙里还慵懒地哼了两声。 林简彻见自家上司离得越来越近,把按猫头的手收了回来。他把猫抱到一楼,拿了张卷起的报纸逗着,提前开好了门。 脚步声逐渐清晰起来,虚掩着的门也传来了轻微的声响。 季禾手上拿抱着一个满当的纸袋,缓步走过门。他放了东西,见林简彻看过来,从纸袋里拿出了串糖葫芦丢给他,“街上随手买的。阿婆说哄小孩好用。” “我怎么就是小孩了。”林简彻似乎是有些惊喜,手上配合地接了过去,转了两下圆滚滚的山楂粒。 “不要就扔了喂猫。” “上校特意给我带糖,我当然稀罕着。”林简彻看了一眼咬报纸的肥猫,利索收好了手头的零嘴。他走到季禾身边,笑了一下,得寸进尺地说,“是,我是小孩。那以后上校可得多哄哄小孩。” 季禾冷哼了一声,不去理会某人的厚颜无耻。 林简彻抬起头,还想调侃季禾两句,目光却不经意间瞥进了纸袋深处。 棕色的药包被零零落落的东西挡着,堪堪露出了一个角。林简彻话语中顿时无了玩笑的意味,“怎么还买了药回来……生病了?” 季禾背对着他,不动声色地解释说,“几钱补品罢了。本来是送去监狱给家姐的,她死活不肯收我的东西,只得先搁着。” 林简彻微微眯了眯眼。 季禾一开始说谎,话就变多了。 林简彻想起季禾那天苍白的脸色,心下忽地一疼。 季禾垂眼站在那里,额角似乎还流着冷汗,指尖也好像蜷在一起。当时看着不起眼的细节,在此刻忽然变得无比清晰,一件件浮现在了眼前。 季禾是军校出来的人,心理和身体素质都是过硬的,能是遇上了什么要命的事情,让他的脸色白成那样? 季禾原先的伤在这些时日也恢复了七七八八,根本不至于疼成那幅模样。 该死,他当时就该追着问两声的。 林简彻顿时有些懊恼,面上却未显出丝毫怀疑之色。他避开季禾的眼神,状做不经意地问,:“哪家店铺?我还不太识路,有时睡晚了会头疼,得了空也要去抓些药。” 季禾拿了张地图过来,给他圈了一个点,道,“这条街,走进巷子里就能见着。” 林简彻看上一眼,记下了。他笑了笑,沉默了半响,忽然开口喊道,“季禾。” 季禾转过身,“嗯?” “……”林简彻顿了一下,把喉咙里的追问的话重新咽了回去,“没事,我就是喊喊你。” 他笑着说,“谢谢上校的糖葫芦,我很喜欢。” 季禾反手撑在桌面上,看了看他,轻声叹了口气,“上头刚刚来了通知,明天让我单独出去执行一趟任务。” “去做什么?” “护送军火。”季禾说,“不出意外的话,也就是两日的车程。” “这是怎么安排的?”林简彻皱了皱眉,说,”我看路也不太远,这是哪批稀奇的军火,非得喊上你去护送?” 季禾想了想,道,“估计是黄善不太想见着我,就让人随便找了些事情塞过来。” “……”林简彻低下眼,犹豫了一会,说,“你那时……其实不用管我的。” “不管你?”季禾想起林简彻昨天晚上的模样,简直要被气笑了,“我就在你旁边,你让我怎么不去管你?”他说,“黄善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和他也原本就不和,只是他一直不肯在明里撕破脸了皮,挂着一副笑面罢了。” 季禾摇了摇头,说,“怨我。我本来就不该告诉你。” “那上校岂不是把我该做的事给偷偷扛下来了?”林简彻说着,左手搭在了季禾的肩上,平缓而坚定的语气中带了笑意,“我自己可以处理的。活这么大,什么人都见过了,又不是照顾小孩子,不用什么事都自己揽着。” “如果上校愿意和我一起面对这些,我会很高兴。” 季禾心中忽地一暖,好一会才回应说,“好。” 21. 清晨的风带着还未散去的寒露,凛冽地扎进了骨头里。 季禾出了门才觉察到冷,顿着步子将绒衣系上,坐进了早时便备好的专车中。他侧过头,瞥见林简彻从门口跟了过来,打了个招呼让司机先停着。 “怎么了?”季禾摇开一点窗,抬眸去看外面的人。 “没事,就想过来送送你。”林简彻停下来。他站在覆满冰霜的车窗前,白茫微微模糊了那双眼睛,可还是能清晰地觉察到他的笑意。 季禾把玻璃窗全部放下来,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天气很冷,不要着凉了。”林简彻站了好一会,最终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我就不耽搁你行程了。走了,任务顺利。” 季禾却在这时把手探了出去,一把抓住了林简彻的手腕。 “凉的。”他皱了皱眉,说,“衣料有些薄,回去要换件暖和些的。” 林简彻怔了一瞬,随即弯下了眼睛来,“好。” 季禾点了点头,把手收回去,目光也移向了前坐的司机身上。“劳您等着,”他说,“可以出发了。” 司机摆摆手,发动了车子,笑道,“上校这是哪里的话,能载着您一块,今天可是给这车上的坐儿添光咯。” “可惜一会到政府,就不是我载您咯,”司机说,“上校这次去出任务,肯定很不容易吧?路上要当心着啊。” “我会当心的,谢谢您了。”季禾说。 他靠着后面的软垫,目光有些离散地看着手心,不知想到了些什么。 直到被寒风冻回了神,季禾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有把窗户关上。 —— 林简彻回去换了身衣服,喂过自己和猫,也打算出门了。 他拿着季禾圈过的地图看了一会,把东西放回原先的位置,开门下了楼。 林简彻把脸埋进厚围巾里,在寒风中慢慢地朝前走。 直到身体开始暖和,指尖不用放在口袋里互相摩挲着生热时,他才终于走到了那家季禾圈画过的医馆门口。 林简彻其实不太明晰自己找过来的目的。 他好像没什么资格与立场去涉及季禾的私事,但一想到季禾那时苍白的脸,林简彻还是止不住地在乎着。 这时的天色还不是很亮,天空灰蒙蒙的。一尺长的冰棱凝在屋檐上,丝毫没有化开的迹象。 医馆在牌匾处挂着一盏灯,似乎是燃了一夜,还未来得及熄去。林简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少年人中气十足的声响,“劳您等会勒!隔会儿就过来!” 林简彻在边上等了一会,见门拉开了一条缝,一个裹着大红棉袄的小男孩探出了头,笑嘻嘻地说,“您进来吧,里头有炭火烧着,可暖和了。” 林简彻随小孩进去,穿过前堂,进了东侧的老屋。 “先生,有人来啦!” 他走进虚掩着的门,看见一位老先生正在药屉里头抓药。老先生听见声响,放下手中的药材,回过了头。 “怎么了?”他温和地问道。 “我来帮季上校取些药。”林简彻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绉瞎话,“是昨日取过的药包,不小心给家里的猫儿抓散了。” “我这就给他拿。”老先生一听季禾的名字,便了然了,“您是他什么人?这么多年了,我还没见他让谁帮他取过药。” “他的……搭档。”林简彻顿了一下,说。 “这样吗?”老先生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随即笑了,语气中带着一丝笃定,“小禾从不肯让上头在自己身边放人,就连司机都是当年他父亲的人。您和他……关系肯定很好吧。” 他把药抓好,叹了口气,说,“那您可得好好看着他吃药。小禾的病一直这样,早上刚和与他说的话,下午就忘干净了。” 林简彻愣了一下,心猛地往下沉了沉。他勉强笑着,问,“季禾是怎么了?” “他没和您说过吗?”老先生将药包好,说,“没什么大毛病,但他这胃一疼起来呀,可真是不好受的。老毛病了,他也总不听我话。您要是愿意,就找时间和他说说吧。” “成。”林简彻说,“您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我回头一定好好注意着。” “也没什么,让小禾记得好好吃饭,不要太辛辣的东西。”老先生拿出一小袋冰糖,放在药包的旁边,“一定要按时把药煎了喝。可以多放两块糖,他可怕苦了。” “我记下了,”林简彻付了钱,把药接到手上,笑了笑说,“谢谢您了。” 老先生看着他,半响摇着头说,“哪里的话。小禾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和人不大亲近,也一直没人愿意跟在他身边。好在现在遇上了您,也是承蒙您的照应了。” 林简彻听过这话,牵了一下唇角,觉得自己是彻底笑不出来了。 原来在遇上他之前,没人愿意真心诚意地陪着那位孤高的上校。 他的长官,孑然一身地活在烽火漂茫的乱世中,就这样活得没了人间烟火气,活得孤孤零零。 林简彻怀着一腔不明不白的低落,与老先生告过别,转身离开了医馆。 22. 装着军火的大型卡车碾过泥路上的砂石,颠簸着行驶于山林间。 离车队出发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时辰,天也完全亮透了。 季禾斜靠着座椅,低眼看向窗外稍纵即逝的树影,在摇摇晃晃的卡车内岿然不动。 他旁边端端正正坐着个新来的小兵,手上扶着一柄斜放的长枪。 少年人见着季禾,似乎有些紧张,眼角余光不断朝那位清冷的上校身上瞟,但除去刚上车时行的军礼,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季禾早就觉察到了,可惜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善于交谈的人,想了想,还是侧头看千篇一律的风景去了。 “季上校。”新兵踌躇了好一会,最终还是凑上去搭话了,“这风有点大,您……冷不冷?” 季禾把目光转回来,摇了摇头,“不冷。你要是觉着冷,就把窗户关上吧。” “我不冷,不冷!”新兵见季禾愿意理他,似乎很惊喜的模样,鼓起勇气说,“我是二连过来的,叫张小飞!以前在部队见过您,不过您大概不认得我。” 张小飞说着,拍了一下脚边的麻布袋,“这么早出任务,上校吃了东西没?我这还带了几个烧饼,嘿嘿,我阿姐大清早起来给我烙的,可好吃了。” 他手快,掏出一个烧饼,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妥。 张小飞懊恼地想,季上校这种光风霁月的上等人,哪里会看得上这样的粗粮? 不料季禾却丝毫没嫌弃,伸手便接了过去。他低头尝了一口,说,“你阿姐的饼很好吃。谢谢。” 张小飞有些愣愣地看着自己空去的手心,脖子根都有些红了。他满脸欣喜地说,“上校喜欢就好!我阿姐其他都不会,就会做些干粮,要是给她知晓了,肯定高兴地睡不着了!” 季禾看着手上的饼,似乎也被少年人身上的朝气感染了些许。他抬起眼来,刚想回应少年,却忽地皱上了眉。 滴答、滴答。 季禾凝了凝神,从卡车巨大的嗡鸣中觉察出来一丝不同寻常的声响,像极了黏浊的液体漏下来,滴到金属板上的声音。他似乎想到什么,忽然踢开车门,迅速扯住张小飞的胳膊,带着人一把跳了下去。 张小飞还没从兴奋劲中缓回神,一下被季禾拉着从卡车上坠下来,满面都是茫然的。 手臂被树枝划过的疼痛感让张小飞瞬间回了魂,只是他在泥土中滚了好几圈,撑起身体,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便听到前方“轰”地一声,紧接着漫天的泥土和沙石带着热浪,都朝他炸了过来。 张小飞匆忙用手挡住眼睛,任由拇指大的碎铁片在皮肤上狠狠划过,动也没敢动一下。过了好一会,他才颤着手臂睁开眼睛。 这一睁,全身却抖得更厉害了。 三辆护送军火的卡车,在离他们几百余米的地方,全数炸开来了。 如果多停上一分钟,和卡车一起炸成灰的就是他们了。 张小飞瞳孔一缩,顾不得身上的疼,踉跄着爬起来,慌慌张张地四处环顾着。 “你没事吧?” 季禾从张小飞身后走出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在确认人有没有受伤。他雪白的绒衣沾了大半尘灰,右脸被碎片划了一道,正在汩汩往外流着血。 “上校!季上校!”张小飞跟在他旁边,指着不远处卡车的残骸,难以置信地问,“车子!车子怎么就忽然成那样了!?” 季禾停下来,苦笑了声说,“是我连累你们了。” “上校!”张小飞说,“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场爆炸,怕是冲着我来的。”季禾看着他,语气近乎平静,“他们想利用这次任务来除掉我。政府里头……一直有人不太乐意我活着。” 张小飞闻言,瞪大了双眼。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他一咬牙,硬生生给憋了回去,“我兄弟,刘子也在前边的车里!上校,刚刚爆炸的声音好大,他们是不是都被炸死了?!” 季禾看着他,眸里带了几分痛苦与愧疚。 张小飞痛苦地吼了一声,“他才刚刚还和我说过话,我不信,我不信!上校,您救了我一命,我求求您,让我把刘子的尸体收回去吧!” 季禾闭上眼,点了点头。 张小飞大步跑过去,在卡车的残骸中翻照着战友血肉模糊的尸体,他满手是血地拼着,最终重重往地上一跪。 他垂下手来,撕心裂肺地朝天哭着喊,“刘子!我们还没一起亲手杀鬼子!!你死得不值得!不值得啊!!” 他带着无尽的绝望与惨淡,额头朝前重重磕了几下,咬牙切齿地对眼前的战友承诺。 “我不会让你就这样白白地死!我一定要帮你报仇!” 季禾转过了身。 张小飞失魂落魄地站起来,挤出了点笑,对季禾说,“上校……没法收了,他们全都给……给炸没了。” 季禾沉默了半响,道,“对不起。” 张小飞看着手上的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满心的愤懑与悲伤,指尖的液体依旧带着煺不去的灼热,烧空了整个人。 可就在这时,林间忽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与子弹上膛的声音。季禾脸色微变,带着他后退了一步,低声道,“别出声。 ” 23. 脚步越来越明显了,伴随着布料与草木摩擦的沙沙声,少说也有三四个人。 季禾领着张小飞,不动声色地转移到较为隐秘的树丛中。他按住腰间的枪,慢慢抽了出来,听见张小飞小声问,“上校……是不是就是这些人,让车爆炸的?” 季禾注视着前方,从里衣里摸出一把匕首,“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要意气用事。” 张小飞刚张了张唇,就听见前方传来搜寻和交谈的声音。 “这是谁啊?舍得让上头那位弄这么大手笔,好歹也是三车军火呢,啧啧。” “别说,我听过些这位上校的事,早些年还在战队立过大功呢。不过也只能怪他命不好吧,都惹到上头去了。好好一位上校,这死相,也太难看了。” “看来是死透了。要不还是别找了,这么冷的天,早些回去吧,我老婆还等着我吃饭呢。啧,看看那几辆车的模样,人肯定炸没了。” “你有老婆等着,我们就有了?没找到尸体,你回去想怎么交差?” “可这还能怎么找?场面都成那样了,难不成从烧焦的尸体堆里找出来给他拼上?” 几个人不由得笑起来,手上的刺刀随意在丛中划了两下,继续说说笑笑地朝前走。 张小飞看了看季禾,也拿出枪来,满身的热血都冲上了头。他额头青筋暴起,死死攥着手中的枪,眼里带着鲜明的愤怒。 季禾摇了摇头,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 前方却有人忽地停下步子来。那人眯起眼睛看过来,随后朝季禾这处开了一枪,“我看见了!那里有人!” 张小飞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军纪和理性顿时都散得一干二净,他死力咬着唇,在冲出去的瞬间朝前方开了两枪。 走在最前的两位一时没回过神,身上顿时见了血,可惜张小飞的手过于抖了,连着准头也差了一截,离要害处还是偏了几分。 后面跟着的人迅速反应了过来,抄起刺刀就往张小飞身上扎。张小飞太过莽撞,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似乎想再补上几枪。等他注意到身后刺来的刀时,根本来不及躲闪了。 季禾紧皱着眉,随着张小飞离开掩体,几乎是在刺刀落下的瞬间将手中的匕首甩了出去,可还是晚了一步。 他看见张小飞因疼痛瞪大的眼睛,看见穿//插过身体的红色刀锋。 季禾立即开了枪。 季禾拽过一人的胳膊,膝盖骨狠狠朝柔软的腹部撞了过去,握住胳膊的指尖猛地往下一转,骨头脱臼的声响顿时响在了空气中。他侧身扯住那人的身体,挡住了后方的子弹。 季禾冷冷转过头,右手迅速扣动扳机,干脆利索地解决了前面惊慌逃跑的两人。他一把丢开人,余光瞥见中弹的小兵还在哆嗦着手够枪,直接抬手补上了子弹。 张小飞闭着眼,极度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身上的刺刀还没取出来,刀锋上浸满了刺目的鲜血,正一滴滴往下淌。 季禾看见张小飞的模样,垂下手中的枪,一瞬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上校,”张小飞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朝季禾笑了笑。他说,“我可能是太冲动了,可我不后悔,我甘愿着。就把我扔在这吧,我知道我很快就要死啦。” 季禾没说话。 张小飞咬牙说,“给我一枪痛快吧,上校。” 季禾闻言,眼中闪过一点悲哀的挣扎,但还是重新抬起了手上的枪。 张小飞缓瞌上眼,面上带着些惨淡的笑意,悄声说,“刘子,兄弟算是帮你报过仇了,只可惜命不大好,这下过来陪你啦。” “就是好对不住阿姐……她若是知道我没了,该会多难过啊。” 季禾偏开脸去,没有丝毫偏差地扣动了扳机。 张小飞短促地叫了一声,随后再也没了声息。 季禾执着枪,低垂下眼,兀自在林间站了好一会。 他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直到胃部的疼痛忽然扎上来,冰冷的钝痛迫使他微低下//身,那双狭长眸里的光才逐渐凝起来。 又犯病了。 季禾扶着一旁的树身,将身体的重量靠了过去。 他压着胃里的不适感,缓缓移开步子,走过去拔出张小飞身上的刺刀,拖着尸体往丛林的深处走。 尸上的鲜血还未凉透,微热的鲜血透过布料,浸了季禾满身。 季禾找了处隐蔽的地方,蹲下//身用刺刀挖开一个成人大小的土坑,把张小飞放了进去。 他用手将泥土一抔抔地覆在了张小飞的身上,末了站起身,将青年人的配枪郑重地放在了上面。 所有的战死的军士都该拥有一个刻着名姓的英雄冢,只是他这时实在无能为力,只能拿着黄土和枪,给死去魂灵一个简陋的交代。 24. 晚时又落了一场大雨。 一月的天气实在冻人得很,林简彻见季禾不在,也没什么做东西的兴致,出门随意吃了碗馄饨,最后冒雨抱着猫回来,浑身冷得哆嗦。 旁边那只毛团子被罩在衣服底下,没怎么淋到雨。它这会刚吃饱,懒懒趴在沙发上,抖了抖身上的毛,乌黑的瞳仁里满是惬意。 林简彻泡完了澡,满身热气地靠在肥猫旁边,有些心不在焉地擦着头发。他揉了揉猫脑袋上的软毛,抬头看向窗外,发现雨势竟又大了几分。 “肥猫儿,”林简彻把猫抬到半空中,盯了它半响,说,“一天没见你主子,你就不想他?” 肥猫可能是吃撑了,反常地没一爪子挥开林简彻,翻个白眼喵了两声。 林简彻笑了一下,自顾自地低声叹道,“我好像……有点想他了。” 肥猫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两只爪子搭上脑袋上那只不安分的手,随时准备狠狠往下一抓。 林简彻见好就收,迅速把手收了回来。他玩够了猫,留下一楼窗户旁的台灯,从行李箱里拿了本老旧的书来看。 林简彻翻开泛黄的书本,转眼看见雨水打到窗户玻璃上,晕着树影交错,落下来明明暗暗的光。 他有些发怔地看着窗户上的落雨,再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指尖还夹着第一张的纸页,半个字都没看进去。 林简彻低下眼,指节抵在下巴处,似乎有些想不明白自己频繁走神的缘由。他坐了一会,最终轻叹了口气,把书本合上,打算上楼睡觉。 只是林简彻刚走到楼梯口,便听见外边传来了一阵细小的敲门声。 那道声音过于轻了,好像主人只是侥幸试一下运气,本就不抱着有人会来开门的意愿。 林简彻习惯性地把手枪往口袋里一兜,走过去开了门。 玄关处的灯有些暗,但足以让他在打开门的瞬间看清眼前的脸,也足以让他整颗心如坠冰窖。 季禾站在门口,淋了一身雨,衣服四处都沾染着血水,正滴滴答答往地板上淌。他眼神空洞地看着里林简彻,没说一句话。 可能是因为光线昏沉的缘故,季禾的眸子似乎过于漆黑了,乌沉沉的,看不见一丝光。 他就像是在雨夜里被浇熄了的灯,没了火焰的生气与热量,只剩下一堆还未丧失本能的残骸。 林简彻一把扶住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气都在往上冲,连着耳畔都是巨大的嗡鸣声。 他上一次见到季禾这个样子,还是在一片没有月光的断壁残垣中。 铺天盖地的硫磺味涌入口鼻,林简彻跑过去,看见废铁上缓缓划落浓稠了红色液滴,而下面是季禾被狠狠贯//穿的身体。 他连恍惚间想起都觉得后怕,这辈子更是不想再见着第二次了。 “季禾。”林简彻颤声问,“出什么事了?怎么到处……都是血。” “不是我的。”季禾走进来,眸光聚上了些焦。他似乎是冷得厉害,步子微微有些不稳了,“我没事,回来了。” 林简彻把湿透的外衣从季禾身上解下来,见里面确实没了血红的颜色,稍微放了些心。 他看着季禾,低下眼,伸手将人拥住了。 “季禾,”林简彻唤了他一声,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哽。他顿了顿,珍而重之地说,“回来就好。” 季禾身上是极冷的,带着冬季的凛冽和晚间的雨,可林简彻却不愿意放开手,非要等他身上温和一些,才肯松了些力道。 季禾身形一滞,随即闭上眼,脱力般靠在了他的身上。 他将下巴抵在林简彻肩头,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嘶哑的低音,“嗯。” 林简彻听出了季禾气音中的颤抖,不自知地将人抱紧了些。他的喉结微微划动了一下,心口毫无缘由地泛着疼。 季禾靠了好一会,最终往后退了退。他慢慢抬起眼来,轻声道,“我先去浴室,换身衣服。” “饿了没有?”林简彻勉强平下心中的情绪,朝季禾笑了笑,说,“我给你做碗面条。” 季禾微点了一下头,缓步往里边走,“好。” 25. 季禾再出来时,面上已经恢复了常态。 他随意搭了件白色的裘衣在肩头,眼底染了些淡薄的水雾,骨节处也泛着被热水蒸出来的浅红。 林简彻靠在餐椅上,一只手搭在旁边的窗台处,支着下巴看他。 季禾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的发稍还带着湿意,时不时会落下一滴水珠。 “天气冷,先喝些姜茶暖和一下。”林简彻把手边的碗筷推到季禾面前,弯下眼睛说,“我煮了面条,你尝尝,看看是不是好吃多了。” 季禾把姜茶喝完,挑起面尝了一筷,顿时被烫得舌尖发麻。他却面不改色,像感知不到疼痛似的,甚至还笑了一下,“嗯。” 林简彻透过氤氲的热气看他,没说话,眉心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季禾进来时,他满眼都是大片的血渍。现在坐近了,才发现季禾左脸处还被划上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痕。 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凝住的血红色横在白净的脸颊上,再突兀不过。 季禾注意到他的目光,抬起眼看过去,却见林简彻朝着他笑,“上校可别总盯着我看,天气冷得厉害,面容易凉。” 季禾挑面的指节顿了一下,随后完全低下头去,专注地吃完了整碗面。 林简彻看他放下筷子,才开口说,“我方才没仔细看,除了面上,可还有哪里伤着了?” 季禾立即道,“没有。” 他想了一下,又添上一句,“我不瞒你。” 林简彻听着这句话,稍挑了挑眉,一下想起了早晨刚拿回来的那几包药。 “我知道。”林简彻没拆穿他,轻声问,“今天是怎么回事?能和我说说吗?” 季禾思索片刻,还是把卡车爆炸的事全部告诉他了。 林简彻听完,敛去笑意,冷声说,“我看政府迟早也要垮了。高层能把下面的人赶尽杀绝到这种地步,德行和鬼子怕也是没什么区别了。” 季禾沉默了良久,似乎在斟酌着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垂下了眼,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季禾,”林简彻忽然唤了他一声,上身靠过来,一瞬间离他离得极近。他看着季禾清冷的眸,话语中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能和我走吗?这个地方容不下你,我们就一起离开。成不成?” 季禾苦笑了一下,摇头说,“我已经脱不开身了。” “那个人将我父亲逼得渺无音信,把我姐姐也送进了监狱,”季禾说,“他不会放过我,我也不能走。家姐还活着,我得好好看着她。” 林简彻微俯着身,眉眼处带了一片掩饰不住的低落之情。他问,“你知道是谁在针对你,还甘愿遂他的意?” 季禾闻言,眸光顿时黯淡了下去,有些答非所问地回应说,“我知道。”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林简彻。” “我现在很危险。”季禾说,“我有我的私心,不想把你也牵连进来。你是林家的二少爷,不论外头怎么说,只要你父亲还活着,上面总要给你一两分薄面。而我……” “季禾!”林简彻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有些失态地打断季禾,闭上眼说,“你不用说了,再怎么赶,我也不会走。” 林简彻说完,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了。他低下头,伸手拉住季禾的裘衣,放缓声调说,“上校,你不要赶我。我不是什么林家的少爷,我一直……都只是一个人。” 林简彻见季禾没回应,微微凑上前,坚决地说,“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季禾,我不走。” 他的话语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难过。 季禾心底倏地疼了一下。 他在冒雨回来的路上一直考虑着这事,其实是下过狠心想将人逼走的。 季禾千万次地告诉自己,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不论什么恶事,那都是他一个人该受着的,不能把不相干的人卷进来。可真正见到林简彻,他却没了别的念头,只庆幸自己还活着,还能再多看上那人两眼。 林简彻在扎人骨头的严冬出现,满身温和地给他戒坏毛病,给他做饭换药,还帮他养着猫。 而季禾常年冷着一张脸,冷惯了,面对这样温暖的人,连个得体的回应都不太会做,只是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独自流落在尘世间,从没这样受过一个人的好,也不知道人间有这样暖和的烟火。暖和到就连他那颗原本冻着的心脏,都逐渐开始复苏了。 当季禾发现自己对林简彻的感情偏离原先的轨道时,已经彻底抽不出身了。 他贪恋这些美好的温和,怎么能狠得下心去逼林简彻,怎么舍得让他离开。 季禾对上林简彻的眼睛,缓缓道,“我也是一个人。” “对不起。”他说,“我不赶你,林简彻,是我舍不得你走。” 26. 药炉煨着小火,在冰冷的空气中逐渐升温,溢出了些浅淡的苦味。 林简彻靠在一旁的椅子上,左手有些懒散地搭在扶手处,攥着张翻开一半的报纸。 他像是终于看烦了报纸,侧开头,直起身来盯那只正往外冒烟的炉子。 炉火依旧不紧不慢地烧着,只是瓷盖上已经涔了一圈细密水珠,液体沸腾的声音也隐隐响在了底部。 林简彻盯了半天,估摸着差不多能喝了,用湿布裹着端了起来。 他待药凉下来,拿瓷勺试着尝了一口,眉心顿时皱了起来。 林简彻苦着脸放下碗,找出医馆老先生那日给的糖袋,偷吃了一颗上司的糖。他含着糖果,等唇齿间的苦味差不多散了,才把药端了出去。 这么苦的东西,他有点不舍得让季禾喝。 林简彻正想着怎么哄上司喝药,结果一走出去,就撞见了季禾。 “生病了?”季禾抬了抬下巴,看向林简彻手中的瓷碗。 季禾一晚上都睡得很不安稳,林简彻进厨房煎药时,他才刚刚睡着,这会又醒了,嗓子干得难受,下楼想接杯水喝。 “怎么醒了?”林简彻有些心虚,面上却依旧八风不动地笑着,说,“正好,我过来给你煎了些药。” 季禾道,“我没病,喝什么药?” 林简彻问,“胃不疼了?” 他看着季禾一瞬间变黑的脸色,有些好笑地道,“你打算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季禾知错不改,一双长眸盯着林简彻,冷然道,“不疼。” “上校。”林简彻好整以暇地说,“谢谢你给我圈的地图,地方很好找。”他道,“早上和晚上都要喝,先喝两个月养一下,后面再看看。” 季禾瞪了瞪他,侧过身就要走,“我不喝。” 林简彻一把抓住季禾的手腕,凑过去说,“我先尝了药,是有点苦。不过我给上校买好了蜜饯和糖,上校就听一下我的话,赏脸把药喝了,好不好?” 季禾看着两人忽然间拉近的距离,一时有些发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等林简彻把碗交到他手中时,季禾才终于反应过来,面上带了几分薄红,恼怒道,“上次不是说头疼要去抓药?怎么,查完我还想让我喝药?我不喝这种东西,一会就拿去喂猫。” “养猫又不是养饭桶,怎么能什么都喂过去?”林简彻倒是挺想喂猫的,这会忍着笑说,“况且,这怎么就叫查了?早在上海那会,上校怕是把我家里下人的名性都查遍了吧?” 季禾说不过他,看着碗里乌黑的药汁,兀自气了一会,皱着眉喝完了药。 林简彻把糖递过去,好声好气地哄着人,“上校别生我气。实在怨我,我就陪上校一起喝,算是罚的。” 季禾在苦味里缓了好一会,最终低低说了一句,“不要。” 林简彻没听清,问,“什么?” “你不要喝。”季禾微微提高了声调,说,“很苦。” 林简彻看着眼前的人,心底忽然就软了下去。 季禾把糖袋拎走,转过身,“我去写述职报告,之后还得回一趟政府,会晚一点回来。” 林简彻说,“我和你一起去。” 季禾回头看他,思索了一阵,说,“可以。不过我们可能谈得比较久。” “那成。”林简彻笑了一声,道,“我等着。” ** 林简彻站在窗台旁边,指尖半扣着表盘,眸光放在不远处的常青树上。 他发着呆,回过神来时看了看后方紧闭着的门,又把目光转了回去。 季禾已经进去了一个半时辰。 林简彻揉了一下冻红的手指,轻呼出一口浊气。他依旧停在走廊的尽头,冒着冷风也不肯走。 林简彻等了许久,门里终于传出了脚步声。 季禾冷着一张脸从里面走出来,见道林简彻,脸色微微缓和了些,“怎么站在风口这里?冷不冷?” 林简彻把表收起来,走上前笑着说,“冷。上校陪我一块去喝碗热汤,暖和一下。” 季禾点了点头,和他一起下了楼,坐进外头停着的汽车里。 “二位是回去吗?”司机问,“天色还早,如果想到外面转转的话,我载您二位过去就成。” “去张记的胡辣汤馆,离家里近,之后就不麻烦您了。”季禾说,“天气有些冷,您要是愿意,也一同上去喝一碗吧。” “不了,我早些回去陪着我闺女。”司机笑呵呵地说,“她总让我教她识字,早知道当年就多念点书了。” “您闺女有福气。”林简彻笑了笑,压底声线问旁边的人,“上校好像不太高兴?那帮人和你说了什么?” “有些麻烦。”季禾微蹙着眉,“三言两语说不清,先去喝汤。” 林简彻应了声好,等车逐渐稳了下来,说,“车里头还有件绒衣,上校走时忘记穿上了。” 季禾把外衣披上,缓步走了进去。他不能吃辣,看了木牌上的菜名好一会,最终要了碗莲藕汤。 他们在里间坐下来,沉默了许久,季禾才开口说,“这次的任务原本不大不小,可全队护送的人都死光了,只有我还活着。” 林简彻看着木桌上的雕花,明白了季禾的意思。 “上头说,会查清楚这件事,让我们先去执行军校那的任务,回来再处理。”季禾说,“军校那边……离前线很近了,我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林简彻喝了口茶,满唇都是残渣的苦味。他说,“上校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是要一道去的,也就要一道回。” “即使回了南京,上头所谓的‘查明清楚’,估计也会变质了。”季禾垂下眼,“比起这个,我更愿意一辈子呆在前线。” 林简彻转过头,正心烦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了动静。 “两位的汤!”店里的伙计把门口的布帘掀开,笑着把汤放在他们面前,“天气可冷了!两位趁热喝嘞!” 林简彻吹了吹汤面,忽然抬起头说,“季禾。” 他看到季禾转过来的眸光,起身走过去,从后面环住了那人。 他轻声说,“让我抱一下。” 27. 冬季最冷的时分已经过去,寒风中的料峭也不知不觉散去了些许,转眼便到了二月末。 林简彻晨时便和季禾一道收拾好了去军校的行李,这会吃过早饭,在火车站口虚情假意地抱着大肥猫。 他双手抬着肥猫,仔细看了看,“啧”了一声,“怎么又肥一圈了……这会可不能带你去。嗳,别这样瞪我,瞪也没用。你跟着过去,难道是想变成炸猫饼?” 大肥猫伸了只抓子,想去拍他。 季禾在一旁看着有些好笑,接过猫顺了顺毛,交给旁边等着的司机,“这段时间麻烦伯伯看着它了。” “哪能的事,”司机笑了笑说,“就怕跟着我,是委屈它了。” 肥猫见主子要走,不情不愿地喵了一声,抬着一双乌眼睛来看季禾。 季禾揉了一下猫耳朵,放软了声调说,“那我们就先走了,您早些回去休息。” 林简彻没见过季禾这幅温情的模样,瞥了眼肥猫,有些酸溜溜地转过了头。 他们提着行李走上火车,不久便落了坐。 林简彻靠着椅背,突然觉得困乏。他浅睡了一阵,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多了条薄毯,顿时抬眼去看身边的季禾。 那人正微偏着头,专注看着手里的书,没注意到一旁醒了个人。 火车暗黄的光线打在季禾半侧着的身上,连着扶在书脊处的指节也被染上几分暖意。窗外的漆黑更映出他眸中交错光影的透亮,整个人看上去安静而温和。 林简彻突然就什么也不想说了。他重新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从前他都是一个人在万家灯火中穿梭,现在终于有人冒着风雪走过来,和他一起抵达寒冬的终点。 季禾从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绪,可纵然是这般不动声色,也足暖一心。 ** 他们是在傍晚下的火车。 可能是因为战乱逼近的缘故,大街上的店铺关了许多,仅剩几家点了灯,零零落落地在黑夜里散着。 两人对地方都不太熟悉,随意买了些吃食,找上许久,总算是到达了军校。 季禾看着四周的路,只依稀记得自己早些年来这里执行过一次任务,至于其他的印象,半分都没有了。 林简彻把上头的通告交给守在门前的士兵,不一会就被带了进去。 军校的老长官见到他们,走过来寒暄道,“二位来了?我是常年驻扎在这块地方的连长,李健和。南京到这边要坐一天火车吧?二位记得早些休息啊。”话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下季禾,有些为难地说,“只是这军校破小的很,住的地方一下腾不出两间房,二位要是在意的话,我叫下面的学生再收拾一下。” “不必了。”林简彻深知季禾脾性,笑着帮上司推拒了,“过来本就麻烦您了,这会已经够了,不用再安排。” “唉,幸得二位不嫌弃了。”他叹了口气,“长官今天先好好休息,我一会还得过去看看学生,明天再带您转转。” 季禾也客气地与他交谈了几句,最终道了声谢,带着林简彻一道去安置行李。 房间有些破旧了,但却打理得很整洁,也相对宽敞。靠窗边的位上置了两张铁窗,里头还有一个逼狭的隔间,放了些洗浴的东西在里头。 林简彻把东西放好,朝季禾走过去,带着些笑意说,“上校,等回去了,我们一起给肥猫炸些小鱼干儿。” 季禾抬眼看他,问,“才隔了不到半天,就开始想猫了?” 林简彻却认真地摇了摇头,说出的话让季禾心神一颤。 “我只是觉着,”他说,“能在乱世里和上校做一些这样的小事,实在是难得,也很让人高兴。” 28. 五点钟的天空还是黑沉沉的,仅有几颗星子零散落着,温度也比白日骤然降下了许多。 林简彻站在季禾身旁,伸手微抬起头顶的军帽,看向周围三两成群的学生。 林简彻原先觉得上面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毕竟这种逼近前线的地方,一点兵力也不给,和自生自灭没什么差别,更别提触碰权力的中心。结果仔细看了看下来的通告,发现他和季禾在这里的权限仅次于那位老长官。 林简彻一时没想通这事,正琢磨的时候,就被拉到冷风里带小孩了。 军校的晨练刚刚结束,学员们有四十分钟的活动时间,这会大部分都微低着身子,想缓一下方才的剧烈运动。 季禾带学员一点没有养猫那种耐心,这几天遇上过来搭话的,他都是冷着一张脸,惜字如金地点头回应,偶尔才会开口说话。 学员们的一腔热情全被季禾浇得透心凉,于是都转头盯上看起来较好说话林简彻了。起初还有人趁季禾不在跑去找他,胆大包天地发问道,林长官,季上校他……是不是个哑巴? 林简彻一听这话,偷着乐了好久,愣是没敢告诉他上司。 季禾看了看四周,合拢手心的表盘,对林简彻道,“走了。去吃早饭,一会就得过来了。” 林简彻应了一声,问,“上校这几天,是不是有些没睡醒?” 季禾斜着看了他一眼,淡声说,“没有。” 林简彻走在季禾旁边,似乎是有些想笑。他转过头,眼神却忽地凝了凝,像是注意到了什么。 林简彻没说话,微眯着眼看前方的路,走到拐口时,步子顿了下来。 季禾随着他停下来,“怎么了?” 林简彻迟疑了一下,皱着眉道,“我好像……看到侧门那边的铁网在晃。” “铁网哪会无缘无故晃起来?”季禾的声线瞬间沉了下去,“不管有没有人,过去看看。” 军校的四周都拉着一圈铁网,林简彻刚刚过来的那个角度,刚好可以透过树影看见边缘的一角。这圈铁网围起来,一是可以拖延外敌入侵的时间,二是为了防里头的学生自由出入。 这个自由出入,包含的意思可就多了。 训练刚刚结束,学员们都有些精疲力尽,基本都是踩着点吃完早饭,稍作休息再回来进行下一轮的活动。若是利用这个紧凑的时间跑出去,大概就是报着再也不回来的念头了。 两人赶到的时候,果然发现铁网右侧有明显扭曲过的痕迹。 季禾眸光一凛,当即和林简彻一道翻过铁网,到了军校靠着的山林里。 他们仔细找了半天,还是没能遇见半个人影。 季禾伸手拨开面前的枝丫,忽然蹙着眉拦住林简彻,“等一下。”他直直站了两秒,说,“这里有一股……香烟的味。” 林简彻顺着看过去,很快在树丛的低下发现了一根烧了大半的烟蒂。 “人是没走远。”林简彻说,“但山林这么大,要找起来,怕是很困难。” 季禾摇了摇头,“如果找不回人,麻烦怕就大了。” 若是有学员看见战火日益逼近,单纯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倒也没什么值得挂心的。怕就怕在他们根本不是为了逃跑,而是拿着手上的情报,通敌去了。 在硝烟四起的乱世里,人心早就不能预测了。 季禾深知这一事理,可暂时也别无他法,打算再找一圈,实在运气不好,就只能让军校尽快做好防护的措施了。 可谁能料到,他们刚从树下走出,原本静谧的枝叶却忽然有了声响,随后两个蛰伏许久的青年猛地从树上跳下,手中握着寒光粼粼的匕首,朝前方的人狠狠扎了过去。 林简彻觉察到动静,一时却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推开身旁的季禾,侧身险险避开了要害,可腰部还是被深划了一刀。 他忍着疼,翻身制住青年的胳膊,想将人狠摔过身,却不料青年一头朝他腰部的伤口撞了过去。 林简彻疼地倒吸一口冷气,硬是咬着牙稳住了身形。他弯起手肘,狠狠砸向青年的后脑,随后立马从腰间抽出枪来,顶在他脑袋上。 季禾这边得了空隙,从斜后方一把扣住面前的脖颈,抬腿往他腰脊处踹去。青年转身时已经太晚了,后背猛地吃痛,身体顿时软下了不少。 季禾瞥见林简彻染血的衣襟,神色顿时冷到可怕。他紧紧扼着那人的咽喉,似乎稍一用力,就能将它掰断。 “说。” 季禾紧了紧手指,只觉得胸中有股烧不完的怒意。他把人拖到林简彻身旁,接过林简彻手中的枪,指着两人说,“不想说话,那我就开枪。” 林简彻靠着一旁的树干,伸手虚虚捂住受伤的腰部,脸色都因为失血白了不少。 两个青年似乎是被惊到了,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看季禾。 “好。”季禾冷冷笑了一下,抬手就往两人脚踝处开了一枪,“继续憋着,我这有的是子弹。” 两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不由自主地低了低腰,却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就在季禾再次抬起手时,一个人终于哆哆嗦嗦地开口了,“季上校,我们都知道你,你和林长官都是大善人。可……可我们这也是没办法啊。” 另一位听见旁边人开口,胆子大了不少,也接腔说,“是啊,上校,您看着站火纷飞的,军队也不驻扎在我们这,哪里能待得下去?!” 季禾漠然听着他们的说辞,显然是不信这鬼话。他看着两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刚要开口,一旁的林简彻却低低嗤笑了声,“把和日本人的勾当交代清楚。再扯一句谎,我们就开一枪。” 两人本来还琢磨着说些什么,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林简彻继续道,“口袋里的枪也拿出来,丢到地上。如果不是怕声响太大,早朝我们开枪了吧?敢点烟骗我们过来,却不敢讲话?现在这动静,军校那边肯定也发现了,怎么,想着等死呢?” 两人看了看林简彻,随后重重嗑下了一个头。 一个青年俯着身体,拼命摇头说,“没办法,没办法了啊林长官!他们马上就会打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季禾厌恶地看着他的丑态,道,“有你们跑的时间,还说什么来不及?” 青年看了一眼季禾,忽然笑了一下,随后直直抬起身,使着最后一点力气朝林简彻扑了过去。 “反正都是要死!婊//子养的贱狗没一句真话!我//操//光你们这群死了没埋的畜生!” 季禾在瞬间扣动了扳机。 青年的腿部中了一枪,摔到地上,嘴里还是不肯不干净,“季上校,你看看你,也是个美人。哈哈哈,你坐到这个位置,现在到这种地方来,是上头那些人终于看不上你的屁//股了?” 林简彻闻言脸色一沉,提起枪往他嘴里一塞。他手腕使着力,顿时能闻见鲜血弥漫的味道。 “怎么管不好自己的舌头?”林简彻压着疼痛,森森道,“你管不好,我就只能帮你一把了。” 那人死瞪着林简彻,嘴里含糊不清地发着声响,似乎还在骂人。 季禾看了眼另一个浑身发抖的青年,将林简彻手中的枪拿下来,道,“伤口有些深了……别动。” 随后他转过身,盯着面前的两个人,话语间带着扎人的冷意,“走。” 29. 把人带回去后,季禾简单和李健和说明了一下情况,连审问也没跟着去,匆匆拿了些药酒给林简彻处理伤口。 “这是生气了?”林简彻靠在椅子上,看季禾微低着身,一脸冷色地帮他清理着已经凝固的血块,笑着问出来这么一句。 季禾见他这幅没心没肝的模样,手上一重,半抬起眼说,“我能气什么?”他看着林简彻侧腰上渗血的伤口,只觉得心情差到了极点,又道,“疼就不要乱动,安分点坐着。” 林简彻自知理亏,也不说话了,静下来侧头看他上司。直到季禾上完药起身,他才慢悠悠地叹了口气,说,“季禾,这一刀要是划在你身上,那两个人估计就活不到回来了。” 季禾站着那里,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发怔地看了过去。他手上的药瓶一时没拿稳,沉沉掉下来,药水溅到裤脚上,旁边碎了一地玻璃。 “季禾。”林简彻搭好衣服,慢慢靠近那人,轻声说,“之前我不在的时候,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浑身都是血,我看着太难受了。”他停下来,对上季禾的眼眸,笑了一下,“现在我就在旁边,可不能再看到你身上有血。” “上校,”林简彻的声调忽然低下来,带了点可怜的意思,“别生我气,我只是不舍得……不舍得你伤着。我也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这样护着了。” 季禾动了动,漆黑的瞳仁落着些细碎的光斑。他看了林简彻很久,最终往后退了一步,道,“我去看看那两个人。你伤口还疼着,就不用跟着了。” 随后季禾便不再理会林简彻,转身离开了房间。只是带上门时,他用手抵在外面墙壁上,深吸了一口气。 别这样看着我,别对我说这样的话。 季禾垂着眼,微微平复着呼吸。他有些认命地想,林简彻这个人,他是永远也躲不开了。 ** 季禾理好情绪,走进审讯室的时候,听见里头传来了争执的声音。 “我早和你说了把两个人分开关,你看看你这办的什么狗屁事情?” “进来的时候不是你和我说他们身上没东西了?你自己搜得不严有脸怨我?我哪里知道会出这种事情?!” “我/操/你就要脸了?!我搜他们的时候你不在旁边?眼睛瞎了?” 季禾走过去,看了一眼立即噤声的两人,问,“出什么事了?那两个人,你们李连长审完了?” “连长有些事情,先一步离开了。这还没来得及审,就出了点意外……”左边的守卫犹豫着说,“他们两个一开始在吵架,我过去管了一下,也没太在意。可后面就忽然动起了手,我们还没来得及阻止,其中一个不知道哪来的一把刀,就把另一个给……给捅死了。” “这就是你们的一点意外?!”季禾忍着怒意,冷冷地瞥向他们,:“还有一个呢?” “……”守卫拿胳膊碰了碰一旁的同伴,道,“这我不太清楚,您问他,他什么都看见了。” 同伴被卖出来,脸上不太好看。他避开季禾的目光,想了想,还是咬着牙说,“季上校,他们是两个人拿着一把刀互相捅,终于捅死了一个,可另一个……好像也差不多了。” 季禾:“……” “你们没手?就看着他在这里死?”季禾压着火说,“把还剩口气的送到大夫那里,快点,等下要是人没命了,你们也就不用出去了。” 两个人慌忙应着,两步跑进里头的房间,蹲下/身去抬地上的人。再出来时,都哭丧着一张脸,蔫蔫地说,“季上校……他,他已经死了。” 季禾看了一会地上的尸体,气得浑身发抖,冷声说,“行,等日本人忽然打过来的时候,你们就留在这里等死吧。” 季禾转头正要走,又被守卫小声叫住了。 “季上校,”他像想起了什么,赶忙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来,递给季禾说,“这是搜身时,我们在这两个人身上发现的东西。这具体写了什么,我们也实在是看不懂,您拿着,看看是不是什么重要的情报。” 季禾抬眼看了看,只见染了血污的纸条微微卷着角,上面写着一行模糊的日文。 30. 季禾看了两眼纸条,收在手里,送到了李健和那儿。 李健和听闻了两人的死讯,缄默下来,侧身看着阳台上的花。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移开视线,说,“这里的孩子我都带过……格斗、枪击,全是我教下来的。现在做出了这种事情,我也有罪过。” “这里没有懂日文的人。”他把纸条还给季禾,有些无奈地说,“电报也打不出这个符号,上校找个时间托人送回南京,交给上面吧。” 季禾点了一下头,道,“日本人随时可能会进行突袭,所有预防的措施都要做好。真遇上了什么事,我不认为上头会派人过来支援。” “附近的县城有两个连在驻扎。”李健和看了看地图,有些凝重地说,“日本人要是真打来了,他们肯定也会派人过来,但离这里还是太远了,我怕来不及。” “有援军就好。”季禾听见这话,却是放下了心。他的眉间带着军人的傲然与锋利,“就是搭上性命,日本人也不可能占领这块土地。” 李健和深深看了季禾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这位年轻上校的肩。 他在季禾告辞离开时,转头从抽屉里拿了两盒药出来,“这是英国那边的消炎药,还剩两盒,拿回去给林长官用吧。” 季禾看着药,有些犹豫地说,“现在药品稀缺,您……” “药就是给人用的。上校放心,除了有些嗜睡,这药也没什么副作用。”李健和笑着摇了摇头,“我看那伤口也挺深的,起炎症就不好了。” 季禾考虑了一下,也不推辞了。他礼貌地回过话,转身便去炊房亲手煮了碗素面,端着回了房间。 他推开门时,看见林简彻正半靠在床头,身上搭了一条薄毯,眼睛轻轻瞌着,似乎是睡深了。 季禾放缓脚步,慢慢走了过去。他端着面站在那里,也不去喊林简彻,就那样垂下眼,沉默地看着面前熟睡的人。 那双深黑色的眸子中,一丝一毫都是从未显露出的温柔。 季禾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直到有冷风从未合拢的窗棂间吹过来,床//上的人像是被冻着了一般,稍微睁开了些眼。 林简彻有些茫然看了季禾两秒,微微撑起身来,含糊着喊他的名字,“季禾……”他的声音哑得厉害,说话间带着冷风灌进了喉咙里,低下头咳嗽了几声。 季禾放下手里的东西,俯身碰了碰他的额头,皱着眉道,“你发烧了。” 他倒了杯温水过来,看了看林简彻的伤,几下拆开药盒,“伤口有些感染了,先吃些药。” 林简彻喝了些水,嗓子里舒服了许多,眼中也逐渐聚上了焦。他接过药,和着温水慢吞吞地咽了下去,末了提起几分力气说,“我没什么事,不用担心。今天特意让炊房煎的胃药,上校过去喝了没有?” 季禾想起自己去炊房做面时,确实有学生给他热了药端过来。可他却全程冷着脸,欺负小孩似的对面前药碗装瞎。 季禾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喝了。” “那就成。”林简彻慢慢直起了身,又问,“那两个人,审出什么东西了没有?” “出了些意外,没法审了。”季禾把毯子重新搭到林简彻身上,见他眼神动了动,又道,“我来处理这些事情,你不用管,先好好睡一觉。” 林简彻和季禾对视了两秒,最终还是拗不过他,只得后退了一步,“我睡一会,醒来稍微好一些了,你就说给我听。” 他转眼间瞥到桌上的面,有些惊喜地说,“上校是不是给我煮了面?我才看见。” 季禾闻言,伸手试了一下碗底的温度,有些不自在地说,“已经有些凉了,我去热一下。” 季禾说罢,刚要离开,却被人一把扯住了衣角。 “不用。”林简彻拦住他,把面碗接到手上,“我看面还能吃。别去了,我知道上校忙着,这会……就留下来陪陪我。” 季禾僵了一瞬,转回身来。他看着林简彻弯下眼睛,一点点吃完了那碗油盐未进、凉去大半的面。 “很好吃。”林简彻最后放下碗筷,满是笑意地说,“我很喜欢。” ** 飞机带来的嗡鸣声响起时,接待室的钟表上正显示着午夜十二点。 季禾刚和李建和讨论过应对敌军的措施,具体的大致方向已经有了,但还是有一些地方存在问题。这会夜深了,他怕年长的李健和吃不消,喊人回去休息了。他自己却不肯走,一个人坐在接待室里,揉着眉心考虑方案。 季禾听见声响,还没来得及起身,便看到窗外一阵火光,驱散了静谧深夜中的所有黑暗。随后巨大的碎裂声传过来,远处人家的平房在一瞬间轰然坍塌。 季禾心中一紧,立马跑下了楼,回宿舍找林简彻。他早就料到日本人没有等到叛徒的情报,随时可能采取行动,却不想竟然这么快。 离他们抓着人回来,也才堪堪过了两天。 季禾迅速跑到宿舍楼,看见狭小的楼梯口涌下大批学生,伴随着四周混乱的喊声。他顾不上被冷风扎得生疼的肺部,稳着脚步环顾了一圈,却怎么也没见着林简彻。 季禾只觉得一阵心悸,匆忙跻身进了人群,等到周围逐渐宽敞时,他才终于找到了林简彻。 那人扶着栏杆,侧身站在走廊上。他等着楼里的学生们都逐渐散去,才把手收回来,转身打算离开。 季禾停下来,微喘着气喊了他一声。 林简彻回过头,看见楼梯口处的季禾,笑了一下,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季禾见林简彻脚步有些不稳,想起他睡前刚吃过药,这会刚醒,头应当还是昏昏沉沉的。他伸手探了一下林简彻额头的温度,确认如常后总归是放下了心。 季禾松开手,与他一道往楼下走。 变故便发生在这一瞬间。 他们刚踏下一楼的最后一级阶梯,日军空投的炮弹却刚好炸在了这栋楼的顶层,巨大的碎裂声响起,刹那间墙泥瓦碎全都从头顶落了下来,紧接着便是大块残碎的钢筋。 季禾拉着林简彻,闪身躲过一块高空坠物,快速朝过道尽头处跑去。眼见着便要到了出口,二楼东侧的墙壁却终于支撑不起上头的重物,摇摇欲坠地倒了下来。 墙壁狠狠砸到地面上,粉尘四散,正好堵上了唯一的出口。 林简彻这会算是完全清醒了。他低低骂了一声,来不及多想,只得找上一处看着还算结实的掩体,和季禾迅速躲了过去。 这其实是一处楼梯口和塌陷天花板交接的角落。冰冷的钢筋斜斜插进了地板里,另一端搭在扶手之间的空隙处,正好能罩住两人的身形。 他们刚站稳身,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落地声。重物接连不断地砸在上方的钢筋板上,震得人耳膜一颤。林简彻一只手挡着季禾,强硬地将他护在身后,微微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声响终于平息了下去。 林简彻睁开眼,面前尽数是零碎的物块与粉尘。他微微眯了眯眼,发现就连掩体的出口,大部分也被掉下来的东西堵住了,只堪堪留了下一个不大的缺口。 “没事吧?”林简彻看了看季禾,轻呼出一口气,“没伤着就好。” 林简彻转过头,没注意到季禾略显复杂的视线。他慢慢放下手,看向漏光的缺口,“这里不透风,一会待久了,可能会有些喘不上气。轰炸军校也许只是日本人的一个警告,短时间内为了确保情报完整,肯定不会再炸了。” ”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林简彻回过头,发现上司也在看他,笑了一下,“上校,你觉得我们会赢吗?” 季禾没说话,定定地看了林简彻一会,忽然开了口,“低一下头。” 他漆黑的眸子中转过一星微光,也没等林简彻回应,便伸手扯住那人的领子,偏头吻了上去。 也许是沾染了些未散的冬风,季禾的吻带着凉意,却又像寒松上的冰雪初融,化开了所有扎人的泠冽,剩下一春用于煮茶的温和。 季禾对上林简彻的眼睛,像是忽然清醒般微微退了一步。 他抿紧了唇站着,想要找些理由来解释自己的一时冲动,却在下一秒被人重新覆了过来。 林简彻扣着季禾的后脑,将人抵在残损的栏杆上,细细吻了下去。他的指尖插在季禾鬓后的黑发里,轻轻摩挲着,一点点看着上司的耳尖泛起薄红。 “上校……”他慢慢喊了季禾一声,缓而坚定地说,“我爱你。” 季禾缓过神来,发现自己被眼前的人紧紧地拥住了。他微偏开头,低垂下眼看林简彻。 “很早之前,”季禾听见他说,“我就很爱你了。” 季禾闭了闭眼,觉得喉咙有些发哽。 他是自私,想趁着最后最后一点光尚未泯灭时,去吻一吻他心爱的人。 他以为自己对林简彻的感情只是一厢情愿,从头到尾荒谬不堪,肮脏至极。 直到现在季禾才得知,原来那人也是这样炽烈地爱着他。 “我们会赢。”季禾看了他好久,最后温柔地说,“我们还要一起回南京。” 31. 成群的参天大树挡住了残缺的月亮,只有几丝不分明的冷光漏下来,被婆娑树影切割成块。 树林里弥漫着一股战后残留的硫磺味,草丛中也三三两两躺着尚有余温的尸体。一群黑色的影子从缓缓树后晃了出来,伴随着草木摩挲的窸窣声。 三五个人走出来,提着长枪查看着地上的尸体。期中有一个开口说,“这都是日本人的尸体……老师,他们是不是都全撤了?” 被围在中间的男人看了看周围,疲惫地说,“都这幅光景,肯定已经跑光了。打成这样,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先回去吧,和援军汇合。” 他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皱着眉问身旁的学生,“你们看见季上校了没有?” 学生们正擦着长枪上的血,闻言面面相觑了片刻,最终摇了摇头,“没见着。他们队和我们本来就是分开的吧。况且打了这么久,都走散了。” 男人皱了皱眉,又听见有人犹豫着开了口,:“连长……我们之前其实都看到季上校了,就是刚从宿舍楼出来那会儿。房子里都不安全,得赶紧走,林长官那时一直站着等我们先离开,季上校应该是回去找他了。” 那学生说着,脸色忽然变得煞白,“那栋楼后来不是……不是被炸了?上校他们不会没出来吧?”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旁边的几个人推搡了一把,“就你长了嘴!今天是给你吃多了不成?给我少说点话!” “都好好说话。”男人的脸色也一下变得不太好看,提起枪说,“走,先去那栋楼看看。” —— 林简彻半靠在墙上,眼睛微闭着,睫毛上染了些夜中的细霜,半湿地垂着。 凌晨的温度过于冷了,早时还不觉得,在废墟里待久了,身体便开始发寒。掩体中的空气也是沉闷的,只靠着坠物间唯一的细小空隙流通。 这个掩体实在狭小,蹲坐下来稍微偏一点头,就会碰到冰冷的钢筋。 林简彻起初还能靠伤口的疼痛保持清醒,后来也因为供氧不足而逐渐昏沉了下来。他咬了咬干燥的嘴唇,用指尖碰了碰旁边人的手心,得到回应后慢慢扣住那人整只手,算是安心了。 他们周围是漫无边际的浓重黑暗。废墟里寂静得吓人,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偶尔能够入耳。 林简彻不记得过了多久,直到眼皮都快沉下去时,一阵不属于废墟的声响终于传了过来。 “季上校!林长官!你们在——” 随后这道声音便戛然而止,被另一暴躁的声线强行打断了。年轻人嗓门大,恼火起来嘴上也丝毫不留情面。 “你要喊就好好喊!半夜在这叫魂?!走前面就做点有用的事成不成?先把东西搬开进去,别和娘们一样磨叽!” 林简彻本来想开口回应两下,但随即便发现自己的喉咙像锈住了一般,根本没有发声的能力。他勉力抬起眼,强撑了一会,却还是抵不过浑身的倦意,失力倒了下去。 只是失去意识之前,他隐约感觉到有三四个人的脚步声传向这边,紧接着掩体口处堆着的巨大钢板,似乎也被抬起了些许。 终于找到人的学生们长吁一口气,试探着喊了几声“长官”,见无人回应,手忙脚乱地将两人抬了出来。 两个学生小心翼翼地扶着人,回头朝身后的人喊道,“去告诉老师,已经找到季上校他们了!” 外界的冷清月光终于漏到废墟之上,空气也重新流动了起来。 —— 林简彻醒来时,手上还吊着半瓶没滴完的盐水。 夜已经很深了,周围的灯火大多都熄了,仅剩几盏零星的微光。 季禾坐在林简彻旁边,指节微屈地搭在病床上。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垂得很低,掩去了瞳仁里浓厚的倦色。 他注意到身旁的细微动静,转头看到林简彻已经苏醒了,神色终于缓和了些。 “上校,”林简彻撑起身,见到季禾难看的脸色,轻声问,“我睡了多久?” “一天。”季禾说,“这是隔壁城镇的医院。你身上的伤口感染了,早上一直在发烧。” “你就……这么守了我一天?” “也不算,”季禾摇了摇头,“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只是一下不留神,忘记走了。” 林简彻牵住季禾,触到一手冰凉,顿时什么也说不下去了,只觉得心头隐隐泛起了疼。 “我没事,已经醒过来了。”他从后面环住季禾,让那人将重量慢慢放到他身上,“季禾,你别走,靠过来稍微睡一会,好不好?” “我以后早一点醒,再也不让你等了。”林简彻见他不作声,侧身凑到前面去,直直看向了季禾的眼睛,“你别生我气。” 他微低着头吻过去,又小声重复了一遍,“别生我气。” “我不生气。”季禾被他吻得一颤,好半响才开口说,“我看到你一直不退烧,也不醒,实在是有些怕了……没法安下心。” 林简彻听见他这么说,呼吸窒了一瞬,满心都是疼的。 他的上校独自一人醒来,不肯好好休息,硬是要固执地怀着满腔不安过来守他。 林简彻将人圈在怀里看了许久,重新吻了上去。 “季禾,”他说,“睡一觉吧,我哪都不去,就在这里陪你。” 32. 李健和提着一罐满当的骨头汤,敲响了病房的门。 他等了一会,在打开的门后看见季禾,笑了笑说,“我听闻林长官醒了,过来看看他。上校也守了这么久,身体怕是吃不大消,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 季禾把门拉全,侧身让他进来,“不必了。我看着他,比较安心。” 林简彻正百无聊赖地靠在床上看报纸,听到动静,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起身看过来,“李连长。” “恢复得怎么样了?”李健和把手上的汤罐放下,说,“学生们昨天去帮忙收拾被毁坏的房屋时,主人家心一狠,把栏子里压死的猪炖了,做了好几锅汤。学生们说特意给你留了一碗,身体还是要好好养着。” “哪有那么娇弱,”林简彻也笑了起来,顺带告了一笔季禾的黑状,“承蒙连长好意,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季上校一直不肯让我走,非得逼着我在这发霉。” 季禾瞥了他一眼。 “季上校这是心疼着你。”李健和看着两人,感叹道,“那边暂时不用二位操心,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回来也不迟。这么乱的年头,亏得你们二人兄弟情深了。” 林简彻颇有深意地看了看季禾,那人却轻咳一声,转过了头。 李健和与林简彻客套了几句,便要告辞离开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打扰你们休息,先走一步了。” 只是他刚走到门口,走廊中便传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随后房门被粗暴地敲响了。 李健和有些不悦地打开门,却见一群穿着军服的士兵整整齐齐排成一列,端着枪站在了长廊上。 “我看这也是巧,碰上两位长官都在。”领头的那位打量了一番病房,对两人行了个军礼,话语间透出一股掩饰不住的刻薄气,“走吧,我们过来护送两位回南京。上头那位在等着呢。” 季禾不答话,脸色却在一瞬间黑了不少。 李健和觉察到气氛有些不对,回头对季禾说,“季上校,我们请求支援的时候也发了一份电报给南京。那边这么匆忙地过来找您,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这边我来顾着,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您和林长官先安心回去吧。” “季上校,”领头人把腰间的配枪抽出来,拿在指尖转了几圈,胁迫的意味溢于言表,“都这么说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还是尽早启程吧,您和我都知晓那位的脾气,若是等久了不耐烦,可就不大好了。” “您先回去。”季禾对李健和说,“我们自己处理私事,实在是不好耽误您的时间。” 李健和听季禾这么说,虽然心里有些放心不下,但确实也没有什么立场去掺合,便点了点头,出门了,“好,那我不打扰了。” “我一个人回去。”季禾看着房门合上,冷冷地说,“林简彻不用跟着。” “那怎么成?”领头人看了两眼林简彻,嗤笑一声,说,“那边谁不知道您和林长官关系好,是不可多得的生死之交。就这么分开了,那多可惜。” 季禾一听这话,顿时也抽出枪来,不轻不重地压在了木桌上,“你暂时还没有这样和我说话的资格。” 领头人见季禾油盐不进,顽固得很,顿时也来了火。他正要喊外面守着的士兵进来强行把人带走,林简彻却慢慢站在了季禾身前。 “上校,”他理也不理怒火中烧的领头,只是温柔地看向季禾,说,“走吧。我跟你一起回家了。” —— 南京的天空很沉。 林简彻和季禾下了火车,正打算回去接肥猫儿,却被一队持枪的士兵拦住了去路。 “林长官就先回去吧。”领头对林简彻说,“季上校还有些公务,我们先带走了。” 林简彻挡在季禾前面,明明眼底冷成了霜,面上却还要笑着,“我和他一起去。” “都说了是公务,您就不必跟着。”领头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士兵,“去,把他们分开。” 季禾不动声色地勾了勾林简彻的手指,想让他安心些。 他不顾林简彻恳求的眼神,独自走了出来,神色淡漠地说,“走。” 领头冷哼了一身,带着一群人将季禾送到备好的车上。末了他似乎想到什么,转过头,朝不远处的林简彻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林长官怎么这样看着我?放心,您和季上校,很快就会见面的。” 33. 季禾面前的办公椅上,靠着一个戴着金框眼镜的男人。 男人双手交叠着垂下,指尖扣得生紧,平搭在膝盖骨上。他生着一双细长的眼,里头覆满了浓重的黑色,面上却要带着一副无害的笑意,打量眼前的人。 “季上校,”男人像是看够了,抬起身说,“许久不见了,真是别来无恙。” 他说这话的时候,窗外阴沉的天幕忽然闪过一道亮光,刹那间将室内照得通明。紧接着便噼啪落起了雨,连着风都凉去了不少。 季禾听着雨滴拍打玻璃的声响,没开口,等着男人的下文。 “怎么,不愿搭理我?”男人想到什么,把交在一起的手松开,饶有兴趣地问,“季上校,你和那位林家的二少爷,是个什么关系?我记得你一直不大喜欢亲近人,怎么大半年没见着你,都已经把人家请回家住了?” “易知捷。”季禾终于将目光转到他的脸上,语气冰凉,“管你什么事?” “我当然管不着上校。”易知捷敛去笑意,懒洋洋地靠回椅背上,“上校别只顾站着啊,过来看看桌上的档案袋,里面放了些有趣的东西。这就算是我们经久未见,鄙人送与上校的一份薄礼。” 季禾动也没动一下,冷淡地看着他,半响扬起下巴说,“让人身败名裂、死不瞑目的薄礼,真是承蒙您的厚爱。” 易知捷短促地笑了一声,赞许道,“季上校真是位聪明人。”他把档案袋拆开,甩在季禾面前,纸张与黑白照片一下散了满地。 “季禾,季上校。”易知捷拖长声调,慢条斯理地说,“私通敌军,不仅毁坏珍贵的军火,还为了一己私利,残忍杀害了党国的优秀军人。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来人,”他不等季禾回话,忽然提高了声调,将门外等着的人叫进来,“把季上校身上的枪支卸了。” 早以准备好的一列士兵破门而入,迅速上前压住季禾的肩,随即将锋利的刺刀抵在了他的脖颈旁。 士兵把季禾身上的配枪搜出来,手上还多了个东西。他看了两秒,立即呈交给易知捷,“报告,从口袋里找到了一张纸条。” 易知捷接过来,浅浅瞥了一眼,盯着季禾的眼神越发沉密了起来。 “季上校,”他晃了晃手中的纸条,笑着问,“你知道这上面写了什么吗?” “这可是日军指挥官,开给叛徒的最高报酬。”易知捷有些遗憾地说,“早知道不白费力气了。上校这么客气,自己把证据送了上来,我哪来有不收的道理?” 季禾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脸色却一点点苍白了下去。 他小心带回来,一直以为的敌方情报,却只是卖国贼一场肮脏龌龊的交易。 “季上校卖国求荣,实在是令人不齿。”易知捷佯装痛心地看着他,挥了挥手,“先押下去,就关在他姐姐季鸢旁边。这么多年姐弟相见,在里头也好照应。” 易知捷一路盯着季禾被带走,满意地吩咐旁边的副官,“季禾……天生了一幅傲骨头,真是难对付得很。叫报社的记者都过来,拍些难得的好东西。” “对了,”他想了想,嘴角勾起一丝阴沉的笑意,“你们季上校犯了错,可得罚一罚。” 副官刚打算离开,听见这话愣了愣,像是猜到了什么,结结巴巴地问他,“这……这怎么罚?” “还要我教你不成?”易知捷懒懒地说,“平日逼供重犯时用了什么刑,就给季禾上什么刑。把握些分寸,暂时别玩死了人就成。” 他抽了只钢笔在指尖玩弄,心情愉悦地想,这世上毕竟还有心疼着季禾的人,若是见着那位风光霁月的人成了监下囚、泥中垢,可不得疼得肝肠寸断。 —— 雨势越来越大了。 季禾被押进监狱时,已经淋过半身的雨水,整个人都是冷的。 押着他的士兵走进去,粗声粗气地指使门口站岗的守卫,“李生,这是新送来的重犯,押到季鸢旁边,别出差错了。” 年轻的守卫点了点头,朝士兵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被惊到了,“那不是季上校吗?你们别搞错了吧。” “怎么就你小子事多?”士兵有些不耐烦了,“就是他,上头的命令,可得给我看严了。” 李生犹豫片刻,拿出一副镣铐给季禾扣上,末了轻声道,“季上校,冒犯了。” 季禾摇了摇头,跟着他往监狱的深处走。 他很快便见到了季鸢。 夜已经有些深了,可她却不肯去睡觉,挺直了背坐在凳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季鸢看到浑身是雨的季禾,像是早就料到般,唇角缓缓勾起一笑。待季禾走近了,她终于开了口。 “季禾,”季鸢直直盯着他,“你从来就不肯听我的话。我先前叫你走,你不肯,非得来这种鬼地方和我作伴。” 季禾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姐姐,被身后的士兵押进了隔壁的牢房。 她露出一个悲哀至极的笑,声音尖的渗人,“你为什么不肯走!你早该走啊!” 季禾闭了很久的眼,最终抬起头来,“姐姐。” 他看见女人满脸泪水地抓着栏杆,心中难受万分,却只低低说道,“对不起。” 34. 林简彻接到肥猫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他回去后总是安不下心,在住宅二楼的窗户口点了盏灯,等了季禾大半宿,却也一直没见着人的影子。 最终林简彻揉着冻僵的手腕回去睡了一会,在不安稳浅眠中几度转醒,想起来还有只上司的猫没接。 肥猫儿好些日子没见着林简彻,也没像以往那样地用抓子挠人,任由他抱起来,乖顺地将身体蜷缩在一起,偶尔蹭两下带着体温的衣料。 帮忙照顾肥猫的司机给林简彻倒了杯热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找不到接话的头,最后终于不痛不痒地问候了一声,“林长官,你这脸色有些不太好啊。” “劳您挂心。”林简彻喝下一口茶,说,“天气有些冻人,许是不小心着凉了。” 司机看了看他,踌躇了好一会,还是问道,“您……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吗?” “还没有。”林简彻抱着猫的掌心松了松,心里隐隐涌上来一种不好的预感,“是出什么事了?” “您自己看看吧。”司机从身后抽出一张报纸,摊在林简彻眼前,“他们忽然说季上校叛了国,列了足足有一张纸的证据。还要……还要处刑。” 林简彻翻了两下报纸,整颗心都如坠冰窖。他浑身发冷,听见司机在旁边愤怒地说,“他们怎么敢这样诬陷季上校!季上校为党国出生入死,做了这么多事情,有什么是对不起他们的?!怎么能为了一己私利,这样过河拆桥?” “林长官,我跟了季上校这么多年,知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越说越生气,身体都有些抖了,“他根本不会做这些事情!季上校是多好的一个人呐!” “您别激动,”林简彻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和地说,“我现在就去找他。” 他停了一下,“您如果知晓上头的一些内情,就和我说说吧。” —— 周围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易知捷看着眼前染满血污的刑房,唇角挂了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慢慢走了进去。 他扯了扯戴着的白手套,走到刑架旁边,和上头绑着的人打了个招呼,“季上校,早上好啊。” 季禾垂着眼,抬也不抬一下。 他浑身都是皮开肉绽的鞭伤,在冰冷的早春中只着了一件沾满血渍的里衣,整个人都是僵冻着的。 “啧。”易知捷细细打量了他一番,道,“怎么弄了一身血……大早上的,有些晦气了。” 他等了一会,见季禾不回应自己,却也没生气,笑吟吟地低了些身,“季上校,这滋味好不好受?当初你父亲杀死我兄长的时候,就想不到自己家族后来的下场?” “我那个时候……上校,可是比现在绝望多了。”易知捷欣赏着他的模样,说,“我也心疼着美人,不想这么对你。可惜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人没了,我心里一下也没了分寸。只得拿你们来赎罪,顺便消遣掉见不到他的日子。” “他本就该死。”季禾哑着声音开口,“他叛了国,死不足惜。” “叛国?”易知捷大笑了两声,强行掰起季禾的下巴,“上校这说的是什么话?你看看你现在这幅模样,我说你叛了国,你还不就是叛了?” “我兄长和你们不一样,”他的指尖逐渐使了些力,“他就算叛了国,我也念着他。” 季禾被他掰得生疼,脸上的傲气却没少下半分,说出的话也字字狠利,“人已经死了。我看你喜欢得紧,怎么不去地下好好念着?” 易知捷松开季禾,往后退了退,眼里闪过一丝狠戾的光,“我是小看你了,竟然还有力气这么和我说话。” “谁给季上校行的刑?”他扬声问刑室口的监狱长,“过来,我想见见他。” 监狱长见易知捷满脸阴沉,不敢撒谎,“开始是新来的李生,我见他打得不轻不重,跟玩似的,就自己来了。” “叫他过来。” 监狱长连忙点了点头,急急把人提过来了。 “来了?”易知捷看着面前的青年,隔了好一会才问,“你就是李生?” “是。”李生一路跑过来,这会稍喘着气,刚刚站稳身体。 “刘大国。”他看向监狱长,声音细缓地说,“你在这里,也待了有五六年了。去,教教他怎么审犯人。” 刘大国不敢看他,只得拿起一旁浸满血的长鞭,又听见易知捷开口说,“别总用这个,多没新意。我见季上校的指甲里全都是血,不太好看,拔掉吧。” 李生一听这话,惊得浑身发抖。他缓了好一会,终于回过些神时,发觉李大国已经拿好了刑具,挖出了季禾的第一块指甲。 李生不想再看,却也不敢眨眼。他看见季禾连动都似乎没动一下,只是脸色愈发苍白了几分。 血的味道更重了。 就在李生受不住想呕吐时,门外终于匆匆进来了一个士兵,打断了这场漫长而残忍的行刑,“报告上将,林长官找到这里来了。” 易知捷挥了一下手,示意刘大国停下动作。他刚想开口,却看见季禾的目光终于动了一下,随后强压着指尖的疼痛,冷硬地说,“让他走。” “怎么,不愿见他?”易知捷笑了声,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季上校,这样吧,你求求我,我就遂你的愿。” 季禾道,“滚。” “这么冷的天,林长官既然来了,就叫进来喝杯热茶。”易知捷转过身去,笑着吩咐说,“花了这么多心思来寻季上校,可得让人好好看看。” 35. 林简彻在监狱门口等了半天,被一个年轻的士兵带进去了。 他随着士兵一直朝里走,快到刑房时,却听见士兵悄声问他,“长官,您和季上校关系很好吗?” 林简彻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还是微点了一下头。 士兵放缓了脚步,眼神里带着些许悲凉和怜悯。他重新低下了头,“您会受不了的。” 林简彻跟进审讯室,瞬间明白了他眼神的含义。 他从未想过,再次与季禾相见,会是这样的情形。 季禾被死死捆在刑架上,面上苍白如蜡,满身都是血。他紧闭着眼,脖颈处的领口微微外敞,露出大片青紫的痕迹。 林简彻看着季禾淌血的指尖,脑子一下子有些发蒙,直直僵在了门口。 “哟,林少爷来了。” 他半响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转头发觉季禾不远处还站着一个男人,白手套上全都是新鲜的血痕。他的理智顿时像是被烈火灼烧过一般,烫得无法思考。 林简彻深吸一口气,走上前猛地提起男人的领子,狠狠将人朝后方的石墙上撞去。 他的话语间带着抑制不住的愤怒,“你们对季禾做了什么?” “我对他做了什么,林少爷还看不清楚?”易知捷忍着后脑隐隐传来的疼痛,脸上还是那张笑面。 他一字一句,慢慢拉长声调说,“我拿沾满盐水的长鞭,将他每一寸肉都打得坏死。要是见着了结痂的伤口,便用迟钝的锈刀一点点割开。林少爷,你来得正好,我刚刚还挖掉了他的指甲。” “季禾和你一起待了这么久,好歹也有些情分了。你去劝劝他,要是还不肯听我话,我就只好把那双漂亮的眼睛,也给一道挖了。” 林简彻听他轻松而惬意的口吻,整个人都心疼得无以复加。他恨恨地看着易知捷,手刚碰到腰间的配枪,身体却被人用力往后一拽,手脚顿时被架住了。 赶到的士兵拿枪指着他,大声斥道,“不知好歹!这是易上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对谁动手?” 林简彻挣了几下,抬起头来,对上易知捷的充满快意的眼神。 这就是从头到尾,明里暗里要害季禾的那个男人。 “我没事。林少爷什么都还不知道,我不怪他。”易知捷抬了一下手,示意士兵闭嘴。他理了理被弄皱的衣领,好整以暇地说,“林少爷,你看了今天的报纸没有?” “你的季上校,被利益熏心,不仅卖国求荣,还残忍地杀害了同胞。里里外外,都是不可宽恕的死罪。”易知捷惋惜地说,“可惜季上校刚刚似乎疼昏过去了,一句话也说不了,不然你还可以当面问一问,他究竟藏了什么心。” 林简彻抖着身体,转头去看季禾,每看一眼,都觉得疼到了骨头里。 “林少爷,”易知捷说,“我知道你一时有些不能接受,可季禾就是这么一个高明的骗子。我也知道你热爱党国,却被身边战友背叛的痛苦。”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给季禾的判决书签完了字。”他笑了笑,“一周后季禾的枪决,就由林少爷来执行吧。” 林简彻转回身来,浑身发凉地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林少爷,我要你亲手杀了季禾。”易知捷听他颤得厉害的声线,心情前所未有地好了起来,“这是命令。” 说罢,他也不等林简彻回应,便转过身道,“既然见也见过了,就送林少爷出去吧。” 林简彻被身后执枪的士兵用力拽了一把,推着朝外走,“快点,还舍不得走呢?” 林简彻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完这段路的了。 他的眸光总是聚不起来,像是被挖空了心,除了残留下来的锥心疼痛,什么都感知不到。 林简彻浑浑噩噩地走出去,一眼看见台阶外面蹲了只白胖的猫儿。 猫儿扒拉着树叶,似乎在焦急地找什么东西,连着爪间也沾了些泥水,有些脏了。 它看到林简彻,立马撒腿扑了过来,在他脚底下打着转。 “肥猫儿。”林简彻终于回了些神,他缓缓抱起猫,喉咙都是哽着的,“怎么偷偷跟过来了……” 肥猫却不肯让他好好抱,用乌黑的爪子挠了他两下,嘴里发出一声细长的叫声。 林简彻知道,它是回来没看见季禾,心里不踏实。 他走下台阶,喃喃说,“幸好你没见着他。” 36. 夜沉如水。 林简彻微低着眼,斜斜靠在木椅上,手心托着一杯滚烫的热水。 他不断摩挲着杯子的边缘,慢慢喝下一口水。 他的舌尖在一瞬间被烫得发麻,眸底却连一丝波澜都没起,像是分毫不在意灼热的疼痛。 林简彻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客厅的挂钟,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他却依旧没有丝毫困意。 他放下水杯,想去看看睡在楼上的肥猫,刚站起身,却隐约听见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声响。 声音是从楼梯上传来的,一下一下,似乎是胶鞋落在木板上的脚步声,走得极其小心翼翼。 林简彻刚刚放缓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他拿起桌上的枪,重新坐了回去,等着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一两分钟后,一个漆黑而狭张的影子缓缓出现在了楼梯的交界处。林简彻眯着眼睛看过去,见到年轻人略显熟悉的面容,皱了一下眉。 来人走到光下,完完全全露出那张略显青涩的脸,正是今天带他进去见季禾的士兵。 士兵见到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快速地摸了过来,急切却又小声地喊了一声,“林长官!” 林简彻稍微把枪低了低,眼里的戒备之色却并未褪去,“是你?大晚上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我……唉,实在唐突了。我是看您今天为了季上校,把上面的人都打了,肯定也是关心他的。我想着能不能……能不能求您救救他。”士兵说,“我叫李生!您谅解一下吧……如果不是没法,我也不会来求您。季上校伤口起脓了,下午一直高热不退,整个人连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怕再这样下去,他根本撑不到下个礼拜……” 林简彻的眼神动了动,却没说话,听着他讲完。 “我不是上面派过来试探您的,您信信我吧。”李生难过地说,“季上校可能不知道我,但我一直记得他以前给我和我娘的馒头。地方都在打仗,那么冷那么饿的时候……他把所有干粮都留给我们了。” “我看您今天的反应,肯定也不相信报纸上的瞎话!季上校不会做那些事,他是被陷害的! “我也想救他。”林简彻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心里发涩,“我知道季禾被害了。可我早上回来时,远远看见周围已经有一队士兵端着枪守在这里,我抱着猫要走,他们却过来拦住我,说要保护我的安全,一步也不让我离开。” “他们趁没人的时候给房子装了监听器,”他指了指茶几上一堆细小的铁壳,“我基本拆完了,若是还有,肯定也不在客厅了。” “林长官。”李生看见那堆东西,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了看周围,更是压低了声音,“深夜实在打扰了,我知道这周围全是眼睛,是偷偷过来的。” 他说到这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您信我,小时候为了给我娘治病,曾偷过别人家一段时间东西……不会被人发现的。我见到季上校的模样,实在太难过了。季上校根本没有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他帮过很多人,不应该是这个下场。” “我知道。”林简彻看着李生,沉默半响,说,“你愿意过来找我,说要救季上校出来,我感激不尽。” “季上校是我的恩人,我一定得救他出来。只要您信我,”李生重重点了点头,“就是刀山我也愿意去。” “这样吧,找个时间,尽快给这个人打电话。”林简彻抽出一张字条,迅速在上面写下一串数字,“你找他要些东西……我一会写下来给你。就提我的名字,说什么他都会答应。我现在被软禁着,只能信任你了。” 李生收好纸条,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好。” —— 江庭最近被人盯上了。 正是初春,他运了一批新茶到上海,和外地的老板谈生意谈得融洽,正高兴着,却收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年纪还不大,声线有些青涩,说出的话却是狮子大张口。他用老友林简彻的名义,向他要满满两车火药和弟兄,还说如果可以,让他也亲自去南京一趟。 江庭一听,啪地一下给挂了。 又是一个过来讹人的。他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傻子才会着你的道。 江庭这么干脆利索,不是没有缘由的。 以前和林简彻一块在英国留学那会儿,也有个蓝眼睛的男人在下课的时候拦住他,说你的朋友林,刚刚被人拖过去打了一顿,骨头都脱臼了。他们还不肯走,说要收他的钱。 江庭那时候还没被磨成现在的模样,人傻钱多,还心急地道了声谢,说我要赶紧去看看他,跟男人一起走了。 结果朋友没见着,被拖过去打一顿、搜刮完身上所有东西的人变成了江庭。 林简彻知道后,请他吃了顿饭,全程都在忍着笑。 江庭看见他一副没心肝的模样,肺都气得生疼,“你做什么?我那么关心你,给你花钱消灾,还有脸笑?看我能动了不抽死你!” “我不笑你。”林简彻正色道,“要是有人跑过来这么和我说,我现在肯定也成这样了。” 江庭轻哼一声,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 从那以后,江少爷就长了个心眼,说什么也不肯轻易相信陌生人了。 江庭以为,只要他不搭理人,事情就会这么过去。谁料那骚扰电话接连不断,还占去了他生意的线。 “我不是骗子,也没想讹您。”江庭接了电话,听到那边急急道,“季上校出事了,林长官也被政府软禁了,真的是他让我给您打的电话!您可别再挂了,好歹听我说完!” 江庭听见那人提到季禾,正打算挂下电话的手顿了一下。 “季禾?”他皱着眉问,“他出了什么事?怎么还扯上阿彻了?” “我一下说不清!您看看最近的报纸就知道了,我真没骗您!” 江庭放下电话,即刻便出了门,向街边小童要来几张最近的报纸。他看完所有篇幅,烦躁地把报纸揉成了一团。 虽然不知道报纸消息的真假,但江庭却清晰意识到,林简彻是真的被牵连了。 他立即着手准备好东西,等到深夜,电话终于再次打了过来。 江庭接起电话,和缓地对那头说,“把地址告诉我。明天我会带着火药和人,亲自来一趟南京。” 37. 李生把眼前的茶壶拿起来,斟满眼前的瓷杯。 他慢慢喝完这杯茶,抬起头来,朝饭馆门口瞟去,眼神中带着大片焦急。 这已经是他喝下的第九杯茶了。大半壶茶都见了底,可约好的那个人却迟迟没有到。 就在李生再次伸手去够茶壶时,门外终于走进来一位拿着行李箱的先生。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位先生,看着他在自己对面坐了下来。 “抱歉,”江庭把东西放下,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李生,道,“有些事突然耽搁,久等了。也到午饭的点了,先吃饭吧。” “可、可是,”李生听着他的话,有些震惊地问,“江先生,林长官还被关着,我们不用先去……” “不用,先吃饭。”江庭把菜单推到他眼前,微微笑着说,“看看什么合你胃口。吃过后,就带我去监狱的附近看看。晚些时候,再去找你们林长官。” ** 巡逻的士兵发现季宅着火时,是在灯火阑珊的深夜。 他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电筒,无意间却闻见了一丝烧焦的味道,再抬头一看,二楼西侧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 士兵一下慌了神,赶忙回去报告给长官。一队人端着枪破门而入,匆忙灭去大火后,却再也找不见一丝人的影子。 他们正要去搜,却看见另一分队的人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朝他们大声喊道,“日本奸细混进了南京,在政府周围埋了炸药突袭!敌方人数还确定不了,别管里头的人,快点过去支援!” ** 南京城发生了一场盛大的爆炸。 这是季禾被关在监狱的第六天。临近行刑,他被带到了另一个隐蔽的地方关押,虽然不再受刑,但每日也仅有几口稀粥,意识还是昏沉模糊的,连身上的疼痛都不那么清晰了。 季禾不知道混乱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只隐隐记得原本守着他的两对士兵都被叫走了,只留了两个人下来。守着他的人后来换了班,走时还骂骂咧咧地说,“你俩混账怎么这么晚,腿长着摆看的?!我们不用回去睡觉啊?” 换班的是个声线青涩的少年人,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下一秒却反手劈在了正要离开的士兵肩头。而另一位看着季禾的人还背着身,满身困意地耷拉着脑袋。 他没给那人反应的时间,紧接着也一肘子劈了过去。 李生把士兵的衣服脱下来,似乎在翻找钥匙,最终却一无所获。他咬了咬牙,从裤兜里翻出来几根粗细不同的铁丝,对着牢门捣鼓了一阵,竟然真的开了。 “季上校!”李生走起去,扶起躺在地上的季禾,“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季禾强撑着睁了睁眼,却看见牢门后面又跟了个人进来。 江庭看见他满身的血污,算是知道和林简彻会合时,那幅心疼的模样是怎么来的了。他小心地背起季禾,对李生说,“抓紧时间。他伤得太严重了,得赶紧出去找大夫。” 季禾记起了江庭,从嗓子里发出一点声音来,“林简彻在哪?” “找您姐姐去了。”李生回答道,“这里调过来的,全是眼熟了他的人。那边大部分都用了刚来的新兵,比较好混。” “上校放心,阿彻去的比较早,现在估计在外头等我们出去了。”江庭说,“外面还有巡逻的士兵,一会要小心些。” 季禾听闻了林简彻的下落,便不再多问,重新闭上了眼。 李生本来还想和季禾说些什么,见人闭上眼,也不好意思去打搅了。 他们冒着黑暗朝前走,总算来到空无一人的前廊。季禾这次被关押的地方不大,是一个由废弃钢厂改成的小监狱。只要翻出了眼前的被铁丝围绕的石墙,便可以直接到外头去了。 这时,一道亮光却忽然闪到了眼前。 江庭立即停住脚步,迅速往后退了退,才堪堪避开了那束光。 “糟糕,”江庭说,“我们来的时候选错路了,现在没办法折回去。他们在这边,一时半会怕是不会走了。” “怎么会?”李生有些不安地问,“调走的那些士兵万一发现不是日本人……忽然赶回来了怎么办?” 江庭想了一会,皱着眉说,“我也没别的办法,拖得越久越危险,只能强行闯出去了。” 他正要出去,却见李生挡在了廊道口。 年轻的士兵忽然看向他,坚定地说,“我出去引他们。您赶紧带着季上校离开。” 李生见江庭张了张唇,生怕他拒绝自己,竟然二话不说,转身便冲了出去。 江庭神情一动,却根本来不及阻止李生。见他出去后,心里虽是万般复杂,却也只能迅速背着季禾,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江庭的身后是子弹破风的狠戾声响,混着不远处李生压抑而痛苦的叫喊。他心中一紧,却连回头看一眼不行,直到重新隐匿到黑暗中,才微微缓了脚步。 背上的温度越发滚烫了起来,季禾似乎重新昏了过去。江庭知道他的伤势,不敢久留,单手撑着面前的墙壁,背着季禾吃力地爬了上去。 林简彻和季鸢果然已经出来了,此时正在围墙外等着他们。 林简彻见到人,立即跑上前,帮着把季禾抬过另一端围墙。他把人抱过来,总算是缓下一口气,“兄弟,谢了。” “道谢就等着日后慢慢来吧。”江庭翻过墙跳下来,顺口接着说,“反正我今年的茶叶生意,算是不用做了。”他刚想接过林简彻手上的车钥匙,转眼间却被一旁的季鸢拿了走。 “她会开车?”江庭看着眼前的漂亮姑娘利索地翻上驾驶位,愣了一瞬,问。 “让她开吧。”林简彻走到卡车箱外头,斟酌着话语说,“她开的车……比较顺。” 他抱着季禾上车,后知后觉地发现少了一个人,“李生呢?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出来?” 江庭跟他上了车,闻言沉默了好一会,等车子发动时才开口说,“他为了给我们引开火力……出不来了。我找个机会,看看能不能让人把尸体带出来。” 林简彻也说不出话来了。他把怀里的人抱好,接过旁边江庭递来的药酒,简略地帮季禾处理了一下伤口。 他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心里一阵发涩,半响抬起头问道,“你派去埋炸药的那些人,怎么样了?没伤到周围的百姓吧?” “完成任务后会自己回上海。”汽车忽得一阵颠簸,江庭下意识抓住身边的铁栏。他压下/身上的不适感,总算明白那个“顺”字的意思了,“这倒不用挂心,他们以前都跟着我爹,做事有分寸。虽说是生意场……但这些事,也做了不少了。” “南京出城的哨卡估计都被封上了。”他说,“好在这边本就是荒山野岭,看看一会山路能不能通,实在不行,就得弃车了。” 林简彻点了点头,叹道,“连累你了。” “都认识这么久了,还和我客套?”江庭倒是不在意,“好歹让日本人帮忙背了个锅。真要说到连累……那个说要报答季禾的孩子,我看着也不大,是真的回不来了。” 他一提到李生,后车厢里的气氛顿时沉重了下去。 江庭摩挲了一会栏杆,开口提醒说,“季禾在报纸上被扣了那么大一个罪名,暂时也没澄清的机会。到时候就算出南京了,可能也有人会盯上你们。万事当心。” “不论如何,都得尽快找到医生。季禾伤口已经感染成这样了,”林简彻探了一下季禾额心的温度,把身上的裘衣脱下来,披到他身上,“车上的药不够用,我这样处理……可能也没多大效用。” “放心,”江庭说,“我在电话里听到季禾的伤势,就已经安排医生赶来南京了,现在在城外等着。” 林简彻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感谢这位老友。 他刚要开口,忽然感觉到怀里的人微微动了一下,随后听见季禾哑着嗓子唤他,“林简彻。” 林简彻闭了闭眼,怕弄疼季禾,轻覆着他的手背回应道,“上校,我在这。” 季禾听见他的声音,安心地往里头缩了一下,不再出声,重新睡了过去。 江庭瞥过去,一眼看见林简彻眼中从未表露的柔情,再看看季禾自然搭在他身上的手,猛然间觉得自己似乎琢磨出了什么东西。他没敢打扰他俩,在一旁观察了好一会,才犹犹豫豫地开口说,“阿彻。” 林简彻回过头,等着他说。 “我怎么觉得,”江庭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你和你上司这关系……好像有点不大对头?” 林简彻和江庭交心多年,闻言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笑了一下,也不避讳,直言道,“季上校,是我的心上人。” “啊,这样。”江庭听见这话,愣了愣,一时没缓回神来。他有些呆滞地看着前方的挡板,忽然幸庆在前面开车的是季鸢,“我明白了。” 江庭见林简彻不说了话,急忙摆手说,“嗳,阿彻,你别误会。我不是看不起你,你就是喜欢猪喜欢鸭,兄弟都支持你。喜欢上男人没什么,以前在英国读书那会,我也不是没见过……” 林简彻看着江庭着急的模样,忽然有些想笑。他看着季禾,温柔而坚定地说,“我知道。可我只喜欢季禾。” 江庭还想再说些什么,车子却忽然刹了一下,他顿时失了重心,身子猛地往前扑去。 前方伴随着季鸢冷淡的声音,“前面的哨卡守了很多人,我们不可能过得去,只能换条更险一些的路。都坐稳了。” 江庭应了声,把和医生约好的地方报给季鸢,让她尽量往那个方向开。 车身颠簸着朝前开,江庭看着罩着后车厢的布帘,伸手掀开了一角,随后立马放了下去。 他们走的这条路,竟然紧挨着悬崖! 江庭看着旁边靠在一块休息的两人,什么都没说,兀自一人把心吊了起来。 不知道车子磕磕绊绊走了多久,在一个转弯后,终于回到了较为平坦的路上。 季鸢靠着车坐,将指甲搭在方向盘上,浑身都是冷汗,“已经出南京了。我看旁边还有亮着灯的人家,应该是起早劳作的。下去要些热水吧,季禾怕冷,又伤成这幅模样,怕是受不了。” 江庭等车停稳,主动下去要了几壶热水,回来时身上还兜了一包干粮。他把东西放下,感叹道,“南京的百姓也太善良了,这么乱的时候,还愿意分我们些吃食。” 他把手中的干粮塞给季鸢,“我还不太饿,你们分吧。” 林简彻给季禾喂完热水,接过江庭的干粮,再转过头时,发现人已经醒了。 “这是哪里?”季禾抬起眼来,喝了口热水,低低问道,“已经出城了?” “出城了。”林简彻见他说着话就要站起来,连忙说,“你别动,浑身都是伤。我看了心疼着。” 季鸢听见声响,回过头浅浅看了一眼,又迅速背过身去。 季禾垂着眸子,半响苦笑说,“你把我带出来,可就沾上一身的污名了。” “我倒情愿这样。”林简彻摇了摇头,低着头给季禾系好外衣,“我不在乎这些。上校,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是非黑白,不过都是有心人的一纸荒唐罢了。” 他抬身时,衣角无意间擦过季禾的指尖,顿时听见那人吃痛般“嘶”了一声。 “无事。”季禾朝他笑了一下,“只是有些疼。” 林简彻看着他指尖处半干的血痂,心中又慢慢泛起了疼,“一会到了城外的医生那儿,你好好休息。” 季禾应着林简彻的话,问,“我们离开南京后,要去哪里?” “我不清楚。”林简彻蹲下来,温柔地吻了一下季禾的唇角,“我只是一想到……能带你一起离开,满心就都是高兴的。去哪里都可以。” “林简彻。”季禾对上他的眼睛,一瞬间觉得鼻尖有些发酸。他轻声说,“你愿意带着我走,我也是……满心欢喜的。” 林简彻什么都没说,小心翼翼地将人拥紧了些。 他们停下来休息了些许时候,再出发时,夜里的浓重黑暗已经开始散去,天边也漏出一角微光来。 卡车在参天的山林间缓缓行驶着,时不时发出一声碾压枝叶的声响。 而斑驳树影的尽头,是新生的温和天光。 虽是一路风雨兼程,可也好歹枯木逢春。 -END-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第一次搞原耽,文风稚嫩,感谢大家看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