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ME 作者:MODERCANTA 文案: 婚姻失败的郁文初搬离了原来的家,着手寻找新的工作和住处,但他所希望的平静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打破了....... 第00章 在一切之前 Alpha,Beta,Omega,这三个词的排列顺序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既是一种秩序,也是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法则。 这样简单而稳固的阶级分层能够维持千百年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生理因素的助力。“生理”一词,野蛮而曼妙,它腐蚀理性,软化肉体,使臣服中的强迫向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转变,这是伟大的力量。相应的,那些造成固化阶层重新产生流动的事件中,最初的开端,总是伴随着被统治阶级“领袖”的诞生,以及统治阶级中“叛徒”数量的不断增加。 三百年前,Omega出现了第一个“领袖”。 我们不能不承认,Omega的确是一种美的生物。文明伊始,灵智未开,美让位于生殖需要。而当文明不断发展,这与生俱来的美依旧在机械生殖中不断消耗,毁灭。这是许多人乐见的,也是一些人所不愿看到的。因此,在Alpha内部,有一部分人,对Omega产生了同情,他们是最初的“叛徒”。 人类对生殖的崇拜和敬意持续了漫长的岁月,Omega的子宫因此被视为“神的赐礼”。 神说,背负枷锁,自我鞭笞,赎清罪孽,天堂之门就会在路的尽头为虔诚的信徒开启。 这个“赐礼”就是Omega一生要背负的枷锁,一生要偿还的罪孽。 “领袖”是由美打造的精魂,他具备无匹的智慧,纯净,力量,以及孤独,当然,也陨落得极为迅速。“叛徒”被清洗,而“领袖”被焚烧。焚烧仪式很热烈,因为欢呼无穷,焚烧的仪式很寂静,因为领袖不发一语。高涨的火焰吞噬尽他沉默肉体,向无穷无尽的苍穹蔓延而去,那里就是天堂之门的所在。 “领袖”之后,“神的赐礼”变为了“神的诅咒”。 在由鸦片和毒芹汁充当麻醉剂的时代,解剖学发展陷入停滞,医学上对人体尚未形成系统的认知,也未发现位于脖颈后侧的腺体。因此,摆脱“诅咒”的途径就只剩下切除子宫。 可惜的是,那个年代根本不具备进行子宫切除手术的医疗条件。 漫长而黑暗的前五十年里,无数Omega死于大出血造成的休克以及感染性并发症。Omega数量锐减,意味着优质后代数量的锐减。神的确施舍过“赐礼”,“赐礼”为筹码,换得Alpha最初的退让。 一退,就不可止。 长达两百年的性别战争和一百年的性革命中,Omega实现了身体快感与生殖器官的分离,他们得以从古老腐朽的性观念中解放出来。 领袖的最后结局无非两种,被取代,或是成为精神的崇拜,成为至高的光辉。 “领袖”被焚烧,但他永生不死。 失去了一种牺牲品,总会需要另一种牺牲品来替代。阶级压迫的完全消失,在这个时代仍然是遥不可及的目标。 古老的礼仪与陋习经历动荡以后,依旧在上流社会被妥帖、完整地保留下来。 而上流社会,永远需要奴仆。 长久躲藏在阴影里的Beta,在Alpha眼中,是帮助Omega切除“赐礼”的医师,在Omega眼中,是“领袖”焚烧前点燃火把的刽子手。神的天堂之门,对于他们来说,是永远关闭的。 出身上流的Alpha,按照自身喜好,挑选优质的Beta豢养起来,以满足某些方面的需要(可以是任何方面),这已经成为权贵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些Beta以低生育率,低代价,低风险,让他们的主人获得了一种可靠的全新享受。 他们被称之为替代品TATO (The alternative to omega)。 第01章 找房子 “笃笃”。 我轻轻在虚掩着的门上敲了两记,里面很快传来脚步声。 开门的是个穿深蓝色西服的中年男人,身材有些臃肿,胸前挂着工作牌。他是房产中介的工作人员,今天和我约好来看房子。 “是郁文初,郁先生吧?”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和表格上来回移动,比对好纸上的信息,确认无误后,他露出笑容,侧过身子,伸出左手指向屋内:“请进,请进。” 这副殷勤的模样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我点了点头,跟着他一起走进屋里。 房子是位于三楼的商品房,二手的,年代也挺久了。四周的墙纸已经明显泛黄,空气里有着老人独居所特有的清净味道。整套房子满打满算,差不多有七十平。 我从刚刚搬来城西,这三个月以来一直住在随便租的房子里,不停地找工作。但是城西学校少,也不缺老师,所以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后来仔细清点了卡里的存款,还是想着买套便宜房子,先安定下来再说。 走进玄关的那一刻,我头发上的发圈突然发出“啪”的轻响,断了。 原本扎起的头发也随之披散下来。 我和中介的工作人员都是一愣。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快步走到一个柜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新的发圈,递给我:“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用这个吧。” 我带着歉意接过发圈:“真是麻烦你了……” 以前我的头发很长,虽然还没有到腰,垂下来的时候也能遮住大半个背。打理长发很麻烦,上班也要扎起来,夏天会热,冬天又容易干枯。和齐弋离婚后,我就把这头发剪了,倒也没有什么心疼的感觉,全身那种疲倦的后劲依旧滞留着,从未干净利落地离去。 三个月来一直到处奔波,不知不觉间,居然又留长了。 那发圈在掌心的触感,让我觉得有些愣怔:这似乎和我以前用的很像…… 但我没有多想,快速扎好头发,跟着中介的人走过玄关。 “老主人去世了,这房子只有他一人住,子女都在外面,不回来的,所以就挂着想卖出去。”中介的员工领着我一间间房子看过来,一边说道。“您真的是好运气,附近也就这一处房子还有的买,而且这环境,这地段,通通是没得挑的……您说是不是?” 这时恰好走到客厅,落地窗外都是平房,抬眼就能看见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这样的风景,我以前在城东市中心住的时候,是看不见的。 房子虽然旧了,但是地段却很好,我心里有点担忧,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担这房子的价格。当初中介公司联络我时,只说有符合我需求的房源,但仅仅给了大致报价,具体却说得并不清楚,我现在只希望他们的话是可靠的。 说着说着,中介员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瞧我都快忘了,看了这么久,您一定累了,我去给您倒杯水,您先歇一歇,房子可以慢慢看。” 我推拒了几次,但他人已经朝厨房走去了,我也没有办法再阻拦。 我并不算得上富裕,即使买下这房子,恐怕也不能替他增添多少业绩。这位员工穿着相当正式,对我态度一直很殷勤,想得也周到,我愈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我发现屋子里的家具,地板虽然旧了,但保养得都很好,前主人想必是个认真生活的人。等了一会,中介员工还没有回来,我便起身,仔细把客厅的角角落落都看过来。如果这里真的将成为我的住处,那可不能太大意。 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八年,又要开始新的人生了。 这座南部城市自古以来都是少数民族聚居区,城市的名字也是音译的,叫耶弥。耶弥东北面围着一圈极为秀致的山峰,其余则是平原。山峰阻隔了邻市的铁路,由于交通不便,风景虽然美,耶弥开发的却还很少,城市规模很有限。 但是如今,就算地产商想开发东北部做旅游区,恐怕也不行了。那里山脚的一大片草场很早就划作了高级住宅区,海拔再往上些,据说是军区。总而言之,都是政府控制的地方,动不得。 城东是市中心,离草场不远。城西靠近市郊,物价便宜不少。我之前工作攒下的钱在市中心连十平米的地都买不下来,但在城西,可供选择的房子却肉眼可见地增加起来。要是能顺利把这套房子买下来,平静地生活下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笑了笑,直起腰来,想推开通往阳台的门,走到外面晒晒太阳。 就在此时,我忽得闻到一股很淡的芳草味。 接着,身后探出一只手,覆住了我的口鼻。 心脏停顿了一瞬,接着猛的狂跳起来。我隐隐感到那只手上戴了手套,因为我的脸上只感觉被某种极薄的布料所覆盖,而非皮肤。那布料上有股冰凉的气味,顺势侵占进我的五官,大脑。口鼻的血肉沿着脉络痉挛,一路炸裂开去。 几秒之内,我就丧失了反抗的力量。 那只手微微使力,我膝盖一曲,跌撞着后退了几步,撞上一个人的胸膛。 这时,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遮住我口鼻以上的另半边脸庞。我眨了眨眼睛,最后看了眼窗外带雪的山峰。 脑中依旧是一片空白,黑暗里沉落的雪山,四周萦绕的不知名芳草味道,幽美得像梦境。 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安静下来,一种虚伪的平和安宁随之覆盖而上。 我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02章 他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沉,很长的梦。梦里什么也没有,只剩黑暗。 醒来之后,视线里依旧是昏沉的暗色,大脑一片茫然。我用力眨动几下眼睛,这暗色却没有丝毫改变。 我的眼睛被某种东西遮住了。 那是一种半透光的深色布料,它让你所见之处充满了灰褐色的雾气,但又不至于完全丧失光线。就像一种或近或远,或远或近的希望。不可捉摸。 意识从眼睛开始苏醒,慢慢扩散到全身。我本能地尝试着开始活动身体,身下铺着一层很光滑柔软的东西,几乎找不到着力点。 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我却发现气流无法顺畅通过胸膛。呼吸得越用力,胸口反而越闷窒。 不仅是眼睛,我的全身都被牢牢绑住了。 这时,我听到了一种细微的摩擦声。 很轻,但是离我非常,非常近。 就像某种极薄的东西与风相触,才会发生的气流声。——那是书页翻动的声音。 紧接着,这声音停止了。 “你醒了。”有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 就在我的头顶。 我头皮一阵发麻,急促喘了好几口气,才能勉强开口:“你……你是谁……” “是带你来这里的人。”我听到他合上了书。“以后我们会时常见面,所以你的问题,并不用急着找答案。” 他的话我不能够理解,虽然心里怕得厉害,我还是努力往前挪动了一点身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根本就不认识你!……这是违法的……” 胸口来回起伏,被绳子勒得生疼,我要说一点长的语句都极为艰难。 听到我说“违法”的时候,他似乎笑了一下。 这一笑,使我原本就颤抖的声音完全中断了。 他的笑虽然很轻,但却有着隐隐的傲慢,并且显得我的一番话,相当的幼稚。 我感到身体上方有沉沉气息压迫而来,心脏不由猛地紧缩。果然,有双手撩开我耳边散开的头发,轻轻抚摸着我脸颊的一侧。 “我还没做好和你认识的准备,你需要适应,所以得等等。” 他带着手套,布料很细腻,并且冰凉。皮肤被抚摸的地方已经浮现起细小的疙瘩。我挣扎着想离他远一点,可是绳子系得太紧了,只挣了几下,我就发现它不仅牢固,而且顾全到了身体的每个角落,我连稍大幅度的动作也无法完成。 男人伸手摁住了我的头发:“别乱动了。” 平时我的头发都是扎起来的,这时候早已乱七八糟地四散开来。 他轻轻呼了口气,松开手,转而抚摸起手心的发丝:“你的头发很漂亮,要再留起来。” 头皮拉扯的疼痛还未完全消失,连带着太阳穴也隐隐跳动。这次我没有再挣扎,只是艰难道:“……别碰我!” 他也没生气,居然真的放开了手:“那么,你好好休息。” 接着,我听见耳边响起极有节奏的脚步声,一点点离我而去。这声音很稳重,很像皮鞋击打在硬木地板上的声音。 他就这么走了? 那我就得继续被绑在这里,动弹不得,继续他口中的“等待”? 这太荒谬了。 我实在不知道此时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只能循着脚步声远去的方向,挣扎着喊道:“……等等!你回来!!快松开我!!你为什么——” 回应我的,是门关上的声音。 我不知道一个人在这昏暗里待了多久。 最初的时候,我还会朝着门口(只希望我方向的判断没有错误)叫喊,但很快,我就认识到这毫无意义。 那个男人是我失去意识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短短几句交谈,我根本不能了解他是怎样的人,又在绑架我的这件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待在这里——是为了看守我吗? 借助身体上有限的触感,我大致猜测出这是一个卧室,而我被捆绑着放置在床上。男人离开时,脚步声持续了一段时间,那么这个房间想必也不会太小。 我希望自己能更多的了解一点这个空间,哪怕是探索出床的边缘。因此我留存了所有的体力,努力往一个方向挪动。 这很耗费体力。别的人可能很难想象,为什么不过几十厘米的距离,对我来说却是这样漫长。在我醒来之前,他们可能朝我身体里注射了麻醉剂一类的药物,醒来一段时间内,我的四肢还是有些软弱无力,挣扎的力度也很有限。 现在等麻药的残留作用完全褪去,我比之前更清楚地认识到,绳子的束缚和挣扎的力度是成正比的。它的手法太专业了,几乎锁住了我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处关节,我要移动它们,就得付出相当的代价。 时间过得漫长,我的挪动也极为缓慢。身下的床单早就被我弄得皱缩成一团,并且被汗水沾湿了。 我的胸膛也被束缚限制着,气流通过被挤压的肺,在喉咙里响起破碎的呼吸声,仿佛是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发出的。 等到后来,我陷入无限的平静时,我也会问自己,为什么那时用尽全力,朝床的边缘挪动呢?因为就算挪到了边沿,也无法拯救自己,于事无补。 我想,可能是在那时,那种境地,我实在无法安静躺在床上,束手就擒地接受事实,一个人什么也不做,太容易陷入绝望了。 这时候,我再次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不知为何,这回却没有什么皮鞋的击打声,没有任何的声音。 仿佛打开门的,只是风中的幽灵。 然而现实很快告诉我,这些幽灵并非我的幻觉,寂静之中,四面八方伸来无数双手,抓住了我的身体。 我极为惊骇,拼命挣扎起来。但体力已经流失大半,我并不能对抗那些四面涌来的手。 它们将我往回抬去,接着拿着绳子在我身体上来回移动,穿梭。 并且这次,他们在我口中勒了布条。 手法同样也很巧妙,那布条能恰好抵住我的舌头,使我无法说话。 等那些手一离开身体,我就尝试着再次挪移,这次我发现,我的身体被彻底固定住了,无法动弹。 我本能地想叫喊,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些低弱的单音节。 那些幽灵应该还是在的,他们围在我身边,默默瞧着我挣扎的丑态。 有手在床单上抚过,大概在整理褶皱。 “要……吗?”一个年轻的女声响起。 “用不着。”另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停顿了会,回答道。 她们的声音都很轻,而且平直单调,连语调和发音,都像是经过了良好的训练,几乎如出一辙。 在这声音里,似乎也隐隐有一种傲慢。 无论是那个男人,还是这两个女人,从他们的声音里,我就只能听出这相同的“隐隐”,除此以外,我捕捉不到任何的其他特质。 毕业后,我一直在小学任教,我习惯倾听孩子,家长的声音,那里藏着不同的欢乐,烦恼,忧愁,万般情感。人很难在声音中掩饰自己的情绪,我自己也不例外。但是在这些人的声音里,仿佛我只是看见了深潭表面的一层浮光掠影,所获得的信息都是虚假的。 这太可怕了。 我的身体被束缚,眼前一片昏暗,而听觉也似乎陷入了沼泽。 我觉得此刻自己就是沼泽中的人。 她们离开了。 身体无法动弹,那我就只能躺在床上,陷入独自的昏昏沉沉的意识里。 以前但凡认识的人对我的作出评价,里面似乎都不包括“声嘶力竭”这一个词。就算和齐弋的争吵里,我情绪也没有这样激动。 但从苏醒过来到现在的时间里,我却已经挣扎,叫喊了无数次。我开始意识到刚刚白费气力挪动的行为是错误的,我该冷静些,我该沉着下来。 可是这又如何能轻易做到呢? 我的生活太平静,也无趣,突然卷进这漩涡里,人也变得不像原来的样子了。 三个月前我和齐弋离婚,搬离了城东的住处,好不容易找到一处不错的房子,却被莫名其妙地带来了这里,浑身绑住,遇见一个奇怪的男人,一些奇怪的人。 我回想起那个过分殷勤的房产工作人员,他可亲的笑容,反复比对纸张的抬头低头,迅速找出的发圈…… 我额头上逐渐冒出冷汗。 或许,我本不该按下那所房子的门铃,也根本不该跟着他走进屋子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在孤独和恐慌中,我清晰地感觉到体力在一点点流失,饥饿感慢慢吞噬了我,我的精神也逐渐涣散,已经没有力气再思索和回忆。 黑暗之中,我无法清楚时间究竟流逝了多少。 最初我还能沉默地忍耐着,到后来,只能低低喊着让人放我出去。 不过这次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没有男人,也没有幽灵。 饥饿与排泄的欲望,让我的意识一点点干涸。因为尊严,我拼命忍耐,忍耐,嘴唇上咬得满是血腥味,我甚至感到骨骼在寸寸碎裂。 胸膛依旧束缚得紧紧的,肺被压迫。胃部灼烧感强烈,稍一动,就痛得厉害。再往下面,膀胱也已经涨得很疼。我只能在忍耐的间隙,腾出一点力气,来小声喃喃:“放开我……” 我恳求他们能给我一点吃的,能放我去排泄。 原来人在生理极限下,会如此溃不成军。 可是依旧没有,什么也没有出现。 意识已经消解,疼痛完全控制了我。我耳边开始出现幻听,恍惚是齐弋在喊我的名字。 文初,文初。 恍惚间,又似乎是那个男人,他俯视着我,说了那一句:“你醒了。” 幻听之后,只剩一片空白。 那有多久,真的是很久,很久。 当我感到身下的液体顺着床单缓缓流动,漫延,浸过我的肌肤,空气中出现奇怪的气味时,我四周的白色瞬间出现了龟裂,继而分崩离析,我的尊严在此时都完全化为齑粉。 门开了。 我终于再次听见那脚步声。 这次的脚步声不再清晰,我甚至分不清那是从现实传来的,还是我的意识替我编造的虚幻。 但它终究在我身边停了下来。 “你……”我眼睛闭了又睁开,努力吞咽了几下:“你让我……”我的嗓子全哑了,声音低不可闻。 “我想,你该说‘请’。”等我的话完全寂灭,他开口说道。声音里依旧是那种“隐隐”。 他似乎笃定我一定会退让。 沉默半晌,我终于抖着声音开口:“请……请你……允许我……” 他是对的,至少在此刻。 在我的血肉和意识在生理的压迫下碎裂时,我已经没有力量再反抗他。 但话说出口的同时,我萎顿的心开始狂跳起来,急促的呼吸几乎将我吞没。泪水也完全不受控制地流出,把肮脏的床单染得更污秽。 全身所有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疯狂涌向心底。 羞辱,原来这就是被羞辱的滋味。 第03章 离开 看见我的反应,他似乎很满意。过了会,我听到有铃声轻轻响了响,很快就有几个人进来。 “带他去洗漱,这里也收拾干净。”他说。 “是的,老爷。”是之前的那个中年女人。 真是奇怪,我此刻处于极端的饥饿中,意识也几乎彻底瓦解,却还能如此清晰地辨认出那些空气里游动的声音。 四面八方再次伸来幽灵的手,解开我的束缚,为我的身体披上一层毯子。当它们这样做的时候,我完全无力反抗,甚至连口中还在继续着小声的抽噎。 全身只有眼睛上的布条还没有解开。昏沉里我只觉得眼前的光线一明一暗,穿梭交叠,身体也似乎浮了起来,身下的无数双手将我托举着往前推去,就像浪水。 某一刻,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光明,那是熟悉又久违的白色,纯净温暖,但是只有一瞬,就完全消失了。我想,刚刚可能经过了窗口。 但我终于停止了这种沉浮。那些手将我放进一个坚硬的凹槽,接着有液体逐渐从底部漫上身体。 被捆绑的时间太长,我浑身上下血液已经不流通,肌肉完全僵硬,知觉也麻麻木木。感受到那股液体带给肌肤麻痒的感觉,我才意识到那是热水。 幽灵的手并没有放过我,他们拿着毛巾一类的东西,在我的身上擦拭。 静静泡了好一会,知觉才稍许恢复。 我勉强伸手触摸了胸膛,指尖传来的感觉很平坦,没有任何勒痕或凹陷。果然他们捆绑的技巧很特别。 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护住胸口,把自己蜷缩起来,靠在浴缸壁上。 身上的毛巾都停了下来。 “请抬手。”是那个中年女人开的口。 “我……我不要……”我喃喃道。 “你如果这样,我们不好完成老爷吩咐的事。”女人说,语气很严肃。 “……老爷?”我满脑子那个男人年轻的声音,隐隐约约反应过来。“你们……是贵族?” 贵族…… 那是个离我很遥远,很遥远的词。 但是我明白,一旦和他们牵扯到关系,就是陷入了一个漩涡,而且永远都无法脱身。 我护在胸口的手不由抓紧了:“刚刚那个男人,在我床边的……他……他是你们……” “恕我无礼,但是我希望你能注意自己的言辞。”不知道我说的什么话冒犯到了她,那个女人很快打断了我,接着说:“拉开他的身子。” 我蜷缩的身子很快就被四面八方的手握住,接着强行打开,毛巾同样以板正的力度和节奏,把我肮脏的身体从头到尾清洗了一遍。 眼睛上的布条也终于被解开,毛巾很轻地覆在眼睛,擦干净后,又换上了一条新的。当然,全过程中,我的视线依旧被遮挡着,无法看清任何事物。 我想,那个男人恐怕就是她们口中的“老爷”。我的话对这位老爷相当不敬,因此惹得她们不快,为了避免我再发出多余的声音,她们再次在我口中勒了一块布料,轻轻抵住我的舌头,一直都没有再解开。 我再次被放到那光滑柔软的地方,我想那里应该是床。那里也变得完全干净,一点气味都没有了。全身的束缚比原来减轻了很多,只将双手,双脚绑在了一处。当然,眼睛照样被蒙上了。 周围的空气很熟悉,还是原来的那间卧室,那张床。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房间里非常安静。 我躺了好一会,空气还是没有任何波动。 “有人吗?”我尝试着开口,但是只能发出一串“呜呜咿咿”的声音。 没有回答。 那时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居然像之前那样,试着往一个方向努力挪动。 这次挪动得格外容易。虽然依旧没有进食,但热水的洗漱似乎帮助我恢复了些体力。 我很快就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空气因为我的动作而晃动起来,变得轻,变得向上升去。 肢体也不再沉重,似乎一瞬间就轻盈起来,自由起来。 这是我以前(只短短几天前)可以轻易做到的,稀松平常地就像吃饭喝水那样。如今……却是格外的奢求。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人生的变数这样飘忽不定。 我的心里很快地闪过一丝快乐,以及贪婪。于是我又沿着原来的路线,翻了几个身。 终于到了尽头。 再一次的翻身只进行了一半,我就感到后背空了。接着,我从床上滚落下来,跌在地上。 原来在床的周围铺了地毯,非常厚,因此摔上去并不是非常疼。 但是我的眼里莫名其妙地流下了泪水。我睁着眼睛,脸上应该也没有什么表情,任凭液体从我的眼角,慢慢流淌下来,浸到地毯里。 眼里只有一片微暗的光。 突然,空气里似乎有了些变动。那是陌生的气流,低而平稳。 我很快感受到有股热热的气息朝我靠近,接着一个湿漉漉的粗砺的东西贴上我的脸庞,呼哧呼哧地舔弄,弄得我脸上又湿又痒。 原来是一只狗。 它的毛发蹭在我的脖颈,整齐而细密,看来体型应该不小。 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男人的脚步声。 “别碰他。”他说。 几乎同时,舌头离开了我的脸颊,狗低低叫了一声,远远跑走了。 男人很快把我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接着床塌往下轻轻一陷,他坐到了我的身边。 他的手伸过来,仔细抚摸我的脸庞。这次他没有戴手套,指腹有些粗糙,凉凉的。 “怎么哭了?”他喃喃道。 我很想说,我并不想哭,只是这眼泪莫名其妙流下来的。但是我说不出口。 我全身的知觉尚处于恰可自由活动的临界点,依旧会有时不时的麻木。而且最为可怕的是,在生理欲望将我逼退的那次崩溃后,我的自尊还不能在这短短几个小时里就建立起来。 没有得到回答,男人也没有再问。 他手腕上机械表转动的声音,轻轻的在空气里响着,细微,富有节奏。 他抬腕时,手臂挥动产生的风的气流,我也能感受到。 空气中又多了一种芳草味,极为淡薄又细腻的味道,一瞬间就不见了。我想,这也许是风将窗外的花香送了进来。 我是不是被关得太久了,无聊到开始关注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这样抚摸了一会,那只戴着表的手解开放在我的衣领上,慢慢解开了什么——事实上,他们只给我穿了一层布料,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不过领口上的东西很像一个结——然后很细致地把它脱干净了。 “!” 我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想挣脱这手。 “不要动。”几乎就在那一瞬,他轻轻握住我的脖子:“如果你不想再被绑起来。” 他的手指真凉,冻得我背后冷汗顿生。我只能放松了紧绷的肌肉,躺回去。 我似乎又感到了他那股“满意”的气息。 衣服脱干净后,他的手掌覆上我的身体,仔细地抚摸。 那湿凉就像蛇一样沿着我的身体不断往下蔓延,我饥饿到疼痛的胃里开始轻微痉挛,几乎呕吐。 手掌没有停下。 它虽然很仔细,但速度均匀,不带有什么迫切的狂热,当它抚摸到我两腿间时,我甚至发现它的色情意味也很轻。 他动作仔细,力度把握得恰到好处,让人觉得他只是在给我做一项检查。 在检查我身体的构造。 手抚摸到我的私处,但并没有再往里。 “很不错……”他低低地说。“的确很不错。” 听起来这声音里有愉悦。 他的手接着往下,抚摸过腿部的肌肤,最后停在脚踝。他的手停了停,接着离开我的身体。 我松了口气,想努力忘记身上残留的那种游移之感。但是下一秒,他却又将手覆在了我的腹部,那双手还是微凉的,瞬间搅动起皮肤下的脏器,我觉得下一秒,自己就会呕吐出来。 拼命忍耐时,我听见他自言自语道:“现在还不行。” 他的手终于抽离开来,接着传来轻微的摩擦声——他在擦拭自己的手。 而我躺在床上,竟已冷汗涔涔。 作为对我沉默的奖励,他开始喂我吃东西。 “你距离上次进食的时间其实并没有很长。”他解开我口中的束缚。“不过,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感官的确会被放大。” 他这番话什么意思?是在说其实他并没有虐待我,是吗? 很快,有东西递到我嘴边。 “张开嘴巴。”他说。 我张开嘴。 一个勺子被轻轻送进我口中,口腔被温暖的液体包裹,那是热汤,相当鲜美。 勺子被拿回去的时候,我还十分留恋。 就这样,他一勺勺喂我喝完了一碗热汤。 临走时,他又伸手抚摸我的脸颊,这次他戴上了手套:“好好休息。” 他没有替我再系上那条抵住口腔的布条。 次日——我想应该是已经到了第二天,因为眼前的光线微微明亮起来,像是太阳升起来了——我刚醒不久,男人就进了屋,喂我吃了简单的早饭。几乎都是流食。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抱起我,伸手压住我的脖子。很快,脖子上传来轻微的刺痛感,有冰凉液体注入了静脉。 之后的几分钟里,我逐渐失去了意识。最后仅仅能感觉到,身上的束缚在被解开。 我被他抱在怀里,终于离开了那个满是噩梦的床。我们似乎向着一个敞亮的,开阔的空间走去。那里有非常新鲜的,我所熟悉的空气,让我感到安心。 耳边错乱地响起汽车行进的声音,或是马蹄的轻响,或是人来回的脚步声,或是这些都是幻觉。 那些熟悉的空气渐渐离我远去。 耶弥在离我而去。 第04章 新的地方 醒来的时候,全身都被绑在床。绑的比之前还要仔细,考究,不过是双手捆绑在一处,但是双腿却被拉扯开,由脚踝处分别牵出一根绳子,绑在了别的什么地方。 并且我的身体又是那样,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身上只裹了一层布料,其余都赤裸着。 四周的空气全然是陌生的——我被带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呼吸间,我听到了机械表指针走动的声音。 他已经发现我醒过来,脚步声响了几下(这屋子里依旧铺的是木地板),走到我身边。 身上的衣服很快被解开,我感受着空气贴在赤裸的皮肤上,透明而冰凉,胃里隐隐又开始痉挛,再次涌上了呕吐的欲望。 他是从上次停止的地方继续下去的。 他握住我的大腿根,在原本的基础上又往外掰了一些角度,接着开始用手指检查我的下体。 他的手指细长,似乎还带着雾气的湿凉。雾气里,我闻到若幻的芳草之味,眼前也朦胧聚起大片光怪陆离的花朵盛开的绰影。 就像他手指那样,湿凉的白色。 当这湿凉触碰到生殖腔闭合的入口时,我的眼睛猛地睁开来,仿佛灵魂几乎被撕裂般,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 他竟然……要…… 从来没有人碰到过那个地方。齐弋也一样。作为男性beta,我的生殖腔已经退化了,在大部分男性beta眼里,生殖腔甚至是多余的东西,就像智齿和阑尾那样。 它是我身体的禁地。 这个男人……他到底想做什么?想在我身上做什么? 很快,他的手指摸索得差不多了,于是在入口上轻轻摁了摁。 我终于无法忍耐,拼命挣动起来,大张着口,欲呕的声音和尖叫混合起来,在布条的束缚下,喉咙里发出非常模糊的“嗬——嗬——”声。 他低低笑了一声:“好的,好的。”摸了摸我的头发以作安抚。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说。“在那之前。” 虽然这样说着,他的呼吸却有些乱,这个男人和几天前相比,似乎有了些轻微的变化。这个发现使我本就不安的心,陷入了极端的焦虑和恐惧之中。 我不愿回想被他检查身体的记忆,但它们却梦魇般地缠着我。那双手,从我身体最深的地方,把我完全剥开了。 第二天,我身上的束缚终于被解开。 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那个男人面前,他想让我醒着,我就必须醒来,当然,他如果觉得我失去意识比较妥当,那我也没有权利拒绝昏睡。 房间里的光线相当舒适,带着朦胧,但又不是一片死寂封闭的黑,隐隐约约的,还有鸟叫。我为捆绑的接触而感到惊讶,身体的酸疼还没有到无法忍耐的地步,我尝试着活动四肢,很快发现左手上带着一个金属细环,环上牵出一条更为纤细的链子,一直通到床头。 看上去像是银的。 我用力扯了两下,那链子晃动起来,在空中发出断续的暗光,却丝毫没有断裂的迹象。晃动之中,床头墙壁上安着的一个铃铛被它打到,摇摆着发出响声。 很快,门口轻轻响起两记敲门声,接着走进两个女人。是那个中年女人,还有一个端着盘子的年轻女仆。 “你醒了。”中年女人朝我轻轻点头:“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允许我为你安排早餐。” 她背后的那个女仆迅速走到床前,将起皱的床单和被子整理平整,接着放上一个木制深棕色小桌子,铺上桌布,将茶,牛奶,早点一一端上。 而那个中年女人已经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仔细地扎起。 大片明亮的光线涌进房间,刺得我睁不开眼。这是我被绑架(我是这样认为的)以来,第一次如此近地接近光明。 “老爷吩咐过,你可以在床上进餐。”中年女人说着。她收拾好窗帘,转过身来。她看上去约有四五十岁的样子,穿着款式简单的黑色裙子,领口包住脖子,一如袖口紧紧缚着胳膊。头发被高高梳起,挽成一个髻,盘在脑后。她的面庞很洁净,脸色苍白,眼睛像被刀划过那样工整,严肃。 她背后是覆盖了整面墙的落地窗,窗外一片绿色,看起来像个庭院。我的视线慢慢移向屋内,这个屋子的顶似乎被挑高过,相当开阔空旷。靠北是两扇几乎半面墙那么高的木门,屋里除了一张床,就是对面的壁炉,角落里还有扇偏门,我想那里是盥洗室。 女仆布完早餐,就往壁炉走去,半跪着点燃里面的木柴。 “很抱歉,这里是偏院,没有安装空气调节系统。”中年女人解释道。“现在已经入秋,每天早晨我们会安排人替你生火,保证暖气充足。” 那个女仆动作很熟练,几下就点起火来,接着从铁皮桶里拿出木柴,俯身往壁炉里递去。 也许是我的沉默和无动于衷让她们感到不满,那个女仆手里虽然动作不停,却不时朝我看来,而中年女人走到我面前: “请用餐。”她说。 我终于收回了停留在壁炉上的视线,低头看向桌前的早餐。 “我……在哪里?”我反问她。 女人停顿了一下,答道:“夏都。” “夏都……”我几乎有些恍惚,喃喃重复了一遍。 夏都,是帝国时期皇帝夏季办公的地方,王朝覆灭后,名字依旧保留了下来。现在它作为国家的陪都而存在,实际上是许多古老家族的居住地。 这个地名,曾经对我来说,是教科书上普通的一个词,是我永远不会踏足的地方。 所以,他……果然是贵族。 是这些人口里的“老爷”。 但是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是我?” “恕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平静陈述道。“老爷选中你,一定有他的理由。这几天请好好待在这里,你会派上用场的,yun qian先生。” ……yun……qian? 那是什么东西? 是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从耶弥西城的那所房子,到夏都这个所谓的“偏院”,这段时间里,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变得前所未有的疲软。而更使我感到无力的是,我对一切都不知情,但遇到的人都喜欢自说自话,他们举手投足里都有一种优越和傲慢,似乎觉得回答我的问题是没有必要的。 恐怕我的表情实在太过愚蠢,使她无法忍耐了。她一边低头将牛奶倒进红茶里,催促我进餐,一边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每个替代品,总得有它自己的名字。” 对于耶弥的居民,对于我来说,alpha与omega的世界,离我们都很遥远。他们的生活与那些光辉历史,都像是传说中的故事一样。 这份光辉,beta当然没有资格踏足。 百年来,耶弥的优质人口一直在流失。是的,政府把青壮年alpha和omega称为“优质人口”,在这种背景下,耶弥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居民都是beta,这里群山环绕,地势偏僻,生活方式一旦固定下来,很长时间内都难以改变。 关于那些历史,关于领袖,关于夏都,都是从小在课本上学到的知识,然后由我这样的教师,再传授给下一代人。 但是平民总喜欢高谈阔论,就算住在大院子里,也不影响他们讨论政府出台的某某政策,中央军的某某平反战役,某国退出东联盟。等等。 这正如beta也喜欢讨论alpha,omega的种种事情。我虽然并不这样,但据我观察,这在beta群体中似乎是常态。 因为关于“替代品”的事物,我就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小时候,是邻居的长辈,读书时,是同学的聊天,工作后,是办公室里的闲谈。 上流阶层,似乎开始喜欢豢养beta。他们说,那是作为omega的替代品,因为后者不再听话了。 而一个beta一旦成为了替代品,那么他原有的姓名将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新的代号。 富贵人家的Alpha往往会给自己的替代品重新起名,一些花里胡哨的,精致华丽的名字。就像从前诗人们给某幅画,某首曲子起名那样。而低等的替代品,得到的只有代号,一串号码。 最后面的这些破碎信息,是在我批改作业时,断断续续传入耳朵里的。不知道同事们是从哪里知道的这种消息,那时只觉得匪夷所思。而他们的语气,听起来也并不有多伤心,像是只在聊一件普通的八卦,故事中的人也与他们并无干系。 他们这样谈着,我心不在焉地听着。 从未想到这事情会有一日落到我的头上。就在我打算开始新的生活时。 我终于拿起勺子,打算喝茶。 这时我发现,茶杯和餐具的间隙间工工整整放了一张折好的纸片。 我拿起纸片,打开来,看到上面写着: “文初你好,我是景琛。” 蓝色墨水写的,字迹漂亮。 见我低头看这纸片,良久没有反应,中年女人想了想,补充道:“这是老爷留给你的。” “……我知道。”我低低说。把纸折回去,把空白的一面递给她:“你能把你说的那个‘yun qian’写下来吗?” “这是老爷的信笺,我们没有权利在上面书写。”她匪夷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有些生气,到底还是按耐住了。“不过,如果你想的话,请稍等。” 她重新找了纸和笔,把那两个字写了,递给我。 “云,骞。” 我抚摸着纸上的字,原来是这个云骞。 但是他明明知道我叫郁文初,不是吗? 在那以后的几天,“景琛”都没有来。 手上的金属环不紧不松,链子也很长,可以满足我在整个房间里的活动,包括偏门里的盥洗室,食物也按一日三顿定时供应,床头的铃铛原来是传唤仆人的,有需要的话,拉扯铃铛就可以。看来这次,我不用再经受那些忍耐饥饿和排泄的痛苦了。 我最激烈的挣扎似乎在耶弥就已经耗尽了,那次生理欲望逼迫的缴械,黑暗里他吩咐仆人清洗我的声音,还有药剂注入静脉的凉意,让我觉得身体仿佛有什么出现了漏洞,又有些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去。 九月一到,天气凉得很快。最初屋子里只有床下和壁炉前铺了方形地毯,但很快他们就预备换上覆盖全屋的厚毯。 那个中年女人是这里的副管家,目前我的饮食起居都是她负责的,女仆们都称呼她“李管家”。除了她以外,我很少看见其他的仆人,也更没有人和我交谈。李只称呼我为“你”,那句“云骞先生”,恐怕是初次见面时给的优待。 此刻她正监督着仆人将原来地毯撤换下来。李的发髻还是盘得那样一丝不苟,一如她的眼神。 忙碌的仆人来回穿梭,每个人都轻手轻脚的,一点声音也很少发出。我觉得自己实在太多余,只能躲避到壁炉旁边。手上的链子这儿一处那儿一滩不均匀地落在地上,就像洒掉的水银。 壁炉前还是那个年轻女仆在添柴火,她手里动作着,又像之前那样朝我看来。 “云骞先生。”她突然轻声开口。“你很美啊……”壁炉火光映在她圆圆的脸颊上,显得红扑扑的。 我一愣,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本能回道:“谢谢……” 关于自己的样貌,从小到大我得到过一些正面的评价。来自父母,同学,同事,还有齐弋。 可是我已经在老去了。经历过一次婚姻后,我发现人拘泥于相貌,未免太过幼稚,太过天真。 我依旧不知道景琛他为什么会认识我,选择我。但我隐隐猜到了我对于他的作用。 我是替代品,那么派的当然就是替代品的用场。 窗帘工整地拉开着,落地窗外是一片青绿草坪,远处是缓慢向上拔起的山,以及绵延无尽的雪松林。远处雾气沉沉,想必湿冷极了。 我想逃。 好想逃离这里。 第05章 易感期 一周以后——我确定那是一周,因为不在被束缚,所以我能重新感知到日升日落——傍晚,李例行检查完女仆们整理的工作,最后确定窗帘是否拉紧:“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可以打铃。”她像前一天那样说道。 这句话说完之后,她就该离开了。 “李……”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她:“他……究竟要让我呆在这里多久?我是说,你们的……那个‘老爷’。” “恕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显然觉得我的问题逾矩了。“我们没有权利过问主人的想法,不过,我对你的服侍暂且可能……”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打门声。声音极重,“砰砰”直响。 李的反应极快,甚至没有任何停顿,迅速整理好最后一片窗帘,匆匆往外走去。 她走后,房间里陷入一片沉默。门口连半点声音也没有传来。 我等了一会,只能躺下去,勉强闭上眼睛,让自己入睡。 但是门很快被再次推开了。为首进来的是一个头发雪白的老人,他看上去有五六十岁,精神依旧矍铄,目光非常锐利。他的头发也和李一样,一丝不苟地梳了上去,整齐,平坦。两个女仆跟随在老人身后,径直朝我走来。 我才躺下去没多久,连灯也没关,只能惊慌地坐了起来:“我……我没有打铃。你们……” 老人在离床五步开外的地方站定。后手轻轻做了个示意,那两个女仆快步走上前,其中一个迅速扣住我手上的金属环,不知她触到了什么东西,我觉得有股电流般的东西从手腕瞬间蔓延全身,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瘫倒在床上。 趁这空档,她们用绸带将我的手足仔细捆绑起来,接着铺平床单,收拾好被褥,并用被炉温过一遍,熏香熏过一遍,最后才褪下我手上的环,和链子。 从头到尾,依旧很安静。 我的肌肉紧绷着,眼睛一时也难以闭合,但不知为何,眼前的东西却变得越来越模糊。 老人和女仆似乎退了出去,同时又有什么其他人进来了。 有个医生模样的人,走到我跟前,遮挡住全部的视线。他用手指摁住我的颈部,那里很快传来刺痛,以及液体注入静脉的凉意,很快,我的意识也渐渐模糊,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现在可以吗?”恍惚间,我居然听见了景琛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陌生,非常不稳,在压抑着喘气。 “可以的,老爷。”医生回答道。 等我的意识再次清醒过来,那是在生殖腔被强行侵入的时候。 事实上,即使是那个时候,我也没有称得上有多清醒。他们给我注射的东西效力太强了,我始终瘫软地处在一种黑色梦靥之中。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睡觉,被厚被子压住了口鼻,呼吸受阻,空气有限,而且干燥炙热,人却始终醒不过来,只能在这种半窒息的干涸的状态里痛苦挣扎。 这一周以来,李给我穿的都是一种连体的长款衣服。我不知道该不该称作它是“裙子”,它虽然是上下衣连成一体的,但是胸部,腰部,臀部基本没有收束,这让它的性别特征很模糊。李说,这是一种晚裙。 虽然这衣服的面料肉眼可见的华贵,上面还有华丽的刺绣,但我对它很陌生,也并不喜欢它。更甚者,当我希望李给我一个发圈的时候,李转头吩咐女仆替我将头发梳成垂髻,给我戴上一个墨绿色的发带,也是纹着刺绣的。 我突然意识到,他们在按一个替代品的标准来打扮我。既然是omega的替代品,那么审美的标准也要按着传统omega的言行举止的划定。 那时我推开那个女仆站了起来,拿下头上的发带:“我不要这样。” 我看向李:“你有没有裤子,或者上衣,长袖……最普通的也好。” 李看了我一会,最后还是妥协了。替我拿来一套裤子和衬衫,但是她依旧让人熨好一条新的晚裙,放在我的床上:“晚上最好还是穿这衣服入睡,你必须适应这样的生活,而不是将原有那些生活陋习带到庄园里。” 我知道,她是在指我刚刚说的话。她又向我点明了一条规矩:不能向她要求“发圈(由橡皮筋制作的)”,“T恤”这类东西。 所以这一晚睡觉的时候,我身上穿的就是那种晚裙。 我感到这条晚裙很快就被撕裂了。因为裙面布料那种像蛇一样舔舐肌肤的触感消失了,似乎还伴随着裂帛声。 然后有个沉重的身体压在我的身上,他的手指不再冰凉,身体滚烫,呼吸紊乱而剧烈,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 此外,沉重的不止是他的身体,这间屋子,这张床上方的空气仿佛都变成了固体,坠落在我身上。 到处都是若隐若现的草木气味,一瞬间极浓郁,一瞬间又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的意识光怪陆离,非常迷幻。视线里面全是层层叠叠的白色,一瓣一瓣,以疯一般的速度不断朝外绽开。 我完全被它的藤蔓束缚,并吞食。 男性beta的受孕率很低,他们的生殖腔和子宫已经退化,如果没有特殊要求,医院针对他们安排的常规体检里,也没有这些器官的检查。所以当初和齐弋结婚时,他的父母很不赞同。因为我和齐弋都是男性beta,而他们想要个孩子。 我的生育意愿并不强,也不愿意对别人打开那一处地方。我以为齐弋和我是一样的,但是我发现自己想错了;他以为我愿意做,也应该做改变和牺牲的那一方,他也想错了。 所以当生殖腔被进入的时候,我能清晰感受到身体某处碎裂的声音,它强行将我抽离了迷幻的境界。 最初我想那些藤蔓是要绞死我,原来不是的。藤蔓瞬间之内就变成了刀,一下一下反复捅进那个连我也并不熟悉的地方。 有利刃的锋利,也有藤蔓的缓慢宰杀。 原来被侵入生殖腔是这种感觉,语言很难形容,我只觉得身体里的感官变得迟钝,然后慢慢地分崩离析。它到达某个临界点,又缓缓下落,退为“疼痛”,就这样,来来回回重复。 他的性器一直进到很深的地方,究竟有多深,我也不知道。 我只感觉到有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熟悉的东西,被剖开了,打开。 然后再也合不上,回不去了。 “景……琛,景琛!”我疼得受不了了,拼尽全力才喊出他的名字。 “……嗯?”他模模糊糊应了一声,那根本就不算是回答。 他好像完全丧失了理智。 也失去了那种傲慢与笃定。 作为beta,我对四周的世界实在太过迟钝,信息素的气味对我来说,和空气,水,没有什么区别。李和女仆每日整理屋子,我也只能勉强猜测她们都是beta。 但是对于景琛是个alpha,我却没有怀疑。因为就算是课本上,也会写着那些贵族内部继承人之间优胜劣汰的法则,家主必须是alpha,而且是子弟中最优秀的alpha。更何况,他现在给我真切带来的可怕的压迫感。 alpha就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文初……”他在艰难的呼吸里说。“你果然很好。” 一句模糊不清的感叹。 alpha到底品尝到了什么,beta当然不能体会。 感谢他对我的夸奖。 在我体内成结的时候,他一口咬上我的后颈。 我想那里应该很疼。 但是比起下身,这还算不得什么。 空气停顿了几秒,接着变得更沉重和躁动。 景琛似乎很不安,他松开我的脖颈,又重新咬了几次,每次都用了死力气。 屋子里实在昏暗,我被眩晕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脖子上很疼痛,那里也许已经开始流血,而我的神经却从未像此刻一般清晰。 他无法标记我。 第06章 他 后半夜我可能是昏过去了。 总是感到自己在海里沉沉浮浮,过去许多回忆不断纠缠着我。 我和齐弋的见面,有像与景琛这样莫名其妙吗,恐怕没有。 那是很平淡,很正常的一段婚姻。就像每一个beta所应该拥有的平淡。 从见面,相处,熟悉,结婚,最后厌倦,争吵,分离。 我有时候常常怀念起父母,真希望他们不要那么早就离我而去,真希望他们能告诉我什么是婚姻,又怎样去经营一段婚姻。 齐弋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是十二月末的一个阴天。那个下午我刚刚结束复习课,在办公室焦头烂额地准备期末考试前最后一次家长会。 三点钟左右,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冷雨来。 手机突然响起。 我匆匆拿起来接了,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文档:“喂,你好?” “……”那边犹豫了一阵,才说:“文初……是我。” 我一愣,反应过来:“……齐弋?你怎么了?” “我想清楚了。”他的声音相当清晰,听起来比我还要疲倦:“文初,我们还是离婚吧。” 这声音通过无线信号传达到我的手机中,却真实得就像他贴在我耳边说的一样。 我挣扎着醒过来,身上全被冷汗浸湿了,额头上的冷汗干了一波,又马上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我不知道这时候是几点,床头的灯还亮着,窗帘还是李走时的模样,拉得严严实实。 这时我才发现我的眼睛能看见东西了。 身体不仅瘫软,而且剧烈酸疼几乎麻木了我的感官,我只能勉强动了动头。 床上非常乱,我的身上也满是脏污,那些捆绑我的绸带已经被撕裂。一只手搭在我的腰上。 视线沿着那手臂极为艰难地往上抬起。 在灯下,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庞。 景琛,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景琛。 他看起来很年轻,整张脸都低埋着。我终于领略到贵族讲究极致的品味,床头的这盏灯光线低暗,但是清透极了,像某种玉质顶端细腻的一点黄色。它使得我眼中的景琛,变得朦胧,若即若离。 我不知道贵族花费了多大的心血和时间去调整他们一代代人的长相与身姿。景琛是我第一个这样近距离,面对面接触的alpha,他的头发是极浓的黑色,皮肤血色很淡,鼻梁秀挺。 他的声音还清晰存留在我的脑海里,那样隐隐的,却又不加掩饰的傲慢。 他的确有傲慢的资本。 我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这就是由眼前的男人带来的。这样的相貌下,似乎全是一片黑暗,一片獠牙。 景琛的头发也被汗水浸湿了,贴在额头上。他的呼吸泼洒在我脖子里,规律,稳定。 现在杀了他,有机会成功吗? 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身体的巨大折磨已经使我的感官都变得迟钝,我的心口一片麻木,情感都已干涸。既然“赐礼”已经变成诅咒,那么神为什么将它不收回呢。起码,既然要退化,就退化到不能再使用的地步啊。 景琛在昨夜侵犯了我。 关于他侵犯我的记忆,都变得非常,非常模糊。 我想,我恨他。 也应该恨他。 这样想着,我脑中血液陡然涌入许多,热得厉害,冷汗也源源不断往外涌。 我努力着想挪动身子,至少做点什么,做点让我在恨意驱使下该做的事情。事实证明我错得离谱——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量移动它们。细小的疼痛是尖锐清晰的,人能明显察觉到,但是当着疼痛一旦超过某个界限,疼痛就会变得迟钝,麻木,甚至超脱了生与死。 我几乎感受不到下半身的知觉,这是一波波的浪潮,而且存在延迟。当我做出移动后,在下次移动时,身体内部才会传来那种完全超出我承受能力的疼痛。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已经毁了。 “呃……!”在这种痛苦下,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呻吟。 听到声响,景琛身体微微一动,醒了过来。 他那双睁开的眼睛,比发还要黑。那是一种非常纯净的,不见底的黑。 左右看了一圈,景琛伸出手,若有所思地抚摸了我的脸颊:“你好,文初。” 我想扭头摆脱他的手,但是他的力气太大了。 “我以前吃药比较多,时间可能会有点长。”景琛说。“很疼吗?——我会请医生来。” 相比昨晚,现在他又恢复原来的样子。 恢复了人样。 “……时间?”过量的血液让我的太阳穴都太在隐隐跳动,此刻我的情绪非常激动,激动到我自己都快无法承受,话都抖得厉害,连轻重都不在调子上。 “我的易感期有点异常,需要解决。”他答道。 ……易感期。 我恍惚了一瞬,才理解了又一个离我非常遥远的词。 Alpha的易感期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与Omega的发情期被混为一谈。Omega的发情期源于腺体,而Alpha的易感期来自脑部。 易感期的表现由Alpha的性格决定,性格温和的Alpha容易被抑郁敏感的情绪掌控,反之,霸道强势的Alpha则会展现出较强的性欲以及攻击欲。但据说极端往往很少,大多都是混合型的。 这是他们的脆弱期,需要安抚。我回忆起昨夜的景琛,他的声音里带着沉重而破碎的呼吸声,乍一听上去,简直像是某种哮喘病发时的征兆。 所以他来撕碎我了。 替代品,也是牺牲品。我似乎终于懂得这种牺牲究竟达到了怎样的程度。这些曾经应该是omega承受的,但他们毕竟被领袖指引着往前走去了,所以弥补上去的是我们。 “为什么是我?”我勉强集中起精神,说道。 自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想问这句话。 “你有那么多的人可以选,为什么是我?” 我只是一个并不年轻的普通beta,刚刚辞职三个月,婚姻失败。没有任何会见到夏都的大人物们的可能。在过去的二十八年里,我甚至一直以为自己会生在耶弥,活在耶弥,也死在耶弥。这是我的故乡。 但是他选择了我,而且就在我打算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在我最后一眼望见那座雪山的时候。 “我很中意你。”他说。“这个理由可以吗?” “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那么,现在你认识了。”他抬了抬下颌,脸上是理所当然的神情。很快,景琛就坐了起来,掀开被角,开始仔细检查我的身体。 “你放开我……!”我的皮肤已经熟悉他那湿凉的手指,这种感觉使我胆寒,但是我无能为力。意识尚且清醒,但也不过支撑我说出一些断续的话语。 景琛的检查到腰部为止,他收回了手,似乎在出神。半晌,语气中流出一种遗憾来:“我的易感期提前了很多……我很抱歉,文初。在我设想中,我们的正式见面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低头理了理被褥,伸手摇响了床头的铃。 “我会补偿你。” 他的道歉在我耳中,听起来没有任何诚意。如果这算得上是道歉的话。 “……你能放我走吗?”我躺在床上,说道。“……在……你度过易感期后。” 我的视线早已不再停留在他的身上,而是落在天花板上一圈白色的洋桔梗花束上。这白色是那么纯净,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无比秀美婉丽。 我的心中突然冒出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他不过是一时的兴起,需要我帮他渡过这段易感期。他口中的“正式见面”也是为了解决易感期之前的过渡,主餐的前面总得有几道华而不实的开胃前菜,贵族的繁文缛节都是这样。 他手里动作停了一停,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你觉得呢,文初?” 我没有胆量回答。 他好像笑了笑,俯身捧起我的脸庞——视线里的洋桔梗全被遮没了——来吻我。 他的舌是温热的,并没有迟疑地侵占了我的口腔。我想躲避,想大喊,想反抗。但事实相当悲哀,我只能顺着他力量引导的地方来移动身体,来配合。景琛是随心所欲的。 最后,他退出了我的口腔,离开了我的唇,轻轻吻了吻昨夜他反复啃咬的脖颈。 “你会一直在这里,一直陪着我。” 我听见仆人敲响了门。 那次他的易感期长达七天。 第一夜结束后的清晨,是他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在这个清晨,我和他进行了上述的对话。 对话很短。因为我已经精疲力竭,而他善于替别人做决定。决定我和他“认识”的合理性,决定他的“道歉”和“补偿”,决定我将永远留在他身边,没有离开的希望。 我依旧难以琢磨出景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从在耶弥被绑架,到夏都的这个庄园,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但我是在那个清晨,才终于见到他的样貌,和他进行了一场称得上是对话的对话。 景琛的样貌,看上去就是为“贵族”而生的,他虽然年轻,但是瞳仁和头发纯净的黑色,已经为他赋予一层与众不同的气质,想必他的身后有家族古老的历史支撑。而他本人,他站在那里,似乎就是在等待任何他想要的东西,自动地朝他走去。 但在易感期的时候,这样的他完全消失了。 清晨短暂的进食后,他很快又丧失了意识。我的身体还没有复原,也没有得到任何的休息,就又开始接受了他的侵犯。 每一次他都会咬上我的后颈,而每一次标记地失败,都会加剧他精神狂乱的状态。中间三天是他最严重的时候,他连间歇的清醒也无法恢复。我一直处于半昏迷的状态,要问我怎么知道的,那是因为没有景琛的摇铃,仆人不会送上食物,我被饥饿索命般地从昏迷中召回魂来。 但又能如何呢,我仰头看着天花板的洋桔梗,视线里全是白色的幻影。 从第四天起,开始有人定期进来,替我注射药剂。 我无法确定进来有多少人,只是觉得景琛从我身上离开了。他的离开,就像一个沉重的包袱从我胸膛上辈挪开,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语言不能比拟的轻盈,就像风声,就像雨水,就像……自由。 他们给我注射的应该是一种营养补充剂,血管里流过冰凉的液体,饥饿开始消失。 “滚开——!!滚出去——!!”这是景琛发出的喊叫,伴随着的,还有许多桌椅撞击断裂的声音。 有个老人的声音在不断重复:“失礼了,老爷。请您等待一会,很快就会结束。” 他的话果然不错,这些人很快就离去了。 景琛沉重的身体很快就又压在我身上,他死死抱住我的上身,呼吸声实在剧烈到可怕:“文初?文初……” 我沉默着。 他没有等到回答,又开始焦躁起来。低头看了一会,再次咬上我的后颈。 我开始想起在耶弥看房时,那根突然绷断的发圈。发圈里的橡皮筋是有弹性的,但当它承受了来自某方的,远超它可承受的力量,那就只能分崩离析。 我的下半身没有知觉,我的心脏更是麻木万分,内里的血肉仿佛被搅碎了,所以感情也变得麻木,辩识不清。 我连恨也不能拥有了。 全身,自上而下,从内到外,似乎都开始流血。 第07章 搬家了 七天结束后,我开始发低烧。 后来李告诉我,那些药剂除了补充能量,还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提升体质。所以我能撑过景琛漫长的易感期,所以我能有幸只得了个低烧。 这场病很漫长,我也昏迷了漫长的时间。 那段时间里,我没见过景琛。昏睡的日子里,我隐约感到他进过屋子,在床边坐下,低头看着我。除此之外,他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这些我都不得而知。 意识最为清醒的时候,是黎明前的半到一小时。那时屋子里被窗帘遮得严实,一片黑暗,也没有人来打扰。我在静谧中听见外面逐渐响起的鸟鸣。那一刻,我感到安宁和幸福。 日升后,我便再次陷入昏迷。 生病时,人可以没有任何情感,我沉入睡眠,没有爱,没有恨。那些纷乱又空白的梦中,连我自己也没有。 大约十多天后,我终于开始进入康复期。 全身的状态依旧陷在迟钝的状态里,我渐渐很少说话,动作也很慢。有时候就坐在椅子上一直看着窗外看。日长越来越短,草坪上的露水浓重,山上雪松林也时常沉落在湿雾中。这扇窗是靠北的,阳光很难照到。屋子里炉火燃得旺盛,窗户上常常凝结着一层水汽。 现在也许已经是深秋,离入冬也差不了多久了。 李看我一直发呆,解释道:“今年的社交季因为北部战争延后了,夏都回来了很多前线的将领,所以老爷很忙碌。这段时间里,请你好好保养身体。” 我其实并不需要,也并不期待她的解释。 时间久久长长,我已经习惯这间屋子,习惯每天定时定点来打扫房间,给壁炉添柴的女仆,还有监督他们的李。 不得不承认,其实这间屋子很美。当我坐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看着外面的庭院和山峰时,我感到自己是被保护着的。 冬天快到了,壁炉燃得越来越旺,但温度却降低得更为快速。这几天女仆们开始拆卸下窗帘和地毯,也许他们是要拿去清洗。 李给我的贴身衣服依旧是那种晚裙,这种裙子柔软丝滑的面料在此时派上了用场,我身上到处都是刚刚被医生处理过的伤口,轻至青肿,重至流血撕烂——我的后颈就是那样——所以,稍微粗糙一点的衣服,就会让皮肤在摩擦间加剧痛楚了。 经历过景琛的易感期,我开始变得对一切都听之任之。既然他们要我穿晚裙,那我就穿好了,拘泥于这种小节,没有任何意义。 对于景琛是否过来,又去了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我并不感兴趣。 我的胸口好像开始漏风,总觉得冰凉。二十八年里许多的记忆摇摇欲坠,仿佛就要乘风而去。我想我得努力抓住它们,哪怕只有一个。 正看着远处的松林,忽得感觉肩膀一暖。李站在我的背后,替我披上一条绒毯。 “……谢谢。”我不由往后躺了一点,说道。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通过骨骼传到耳朵,非常沙哑和虚弱。 李无疑是一位优秀的管家。我能感觉到,当我来到这个庄园的时候,她并不喜欢我。但这不妨碍她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将我的起居饮食安排得井井有条。就像此刻,就像以前每一个时间点,每一个细节。 不过,在易感期之后,她的态度似乎变了点。我现在至少算个病人,她没有向之前那样时时要求、规范着我的言行。 我想起之前那个和我搭讪的女仆,她还负责清洗并点燃壁炉,但是每次都低头匆匆忙碌着,没有再和我说话。其他女仆也都是这样,她们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声音完成工作,然后离开。 “云骞先生。”李开口道。“希望你能为了老爷,尽快振作起来,你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很迷惘,我要做的事情能有多少呢,恐怕最重要的,还是替景琛度过那些无穷无尽的易感期。 第二天早晨,用过早餐后,李替我梳理头发,抚平身上的衣服的细小褶皱,并为我披上了一件长至脚踝的外袍。 “夏都已经入冬,偏院太过寒冷,以后你会住在主宅。现在请允许我带你过去,熟悉主宅的布局。”她这样说道。 直到跟着李走出那间卧室时,我都没有敢相信她话里的意思。 这几天内,卧室里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了,窗帘地毯已经被拆卸,床上被褥也都撤走,壁炉清洗干净,重新封闭起来。巨大的窗户外面,草坪还清脆,松林茂盛的地方却已经下起雪来。今天是阴天,光线晦暗,整个空间也显得空旷寂寞。 “云骞先生。”李唤了我一声。“请跟上我。” 她现在时常喊我“云骞”了。我只得收回视线,跟着她的脚步离开了卧室,立在一旁的女仆很快就把门关上。那间屋子就逐渐在我的眼中封闭,远去。 房间外面是一个空阔的客厅,面积很大,家具却很少,全是木制的。客厅中间有个楼梯,中间被拦腰隔断,看来已经废弃了。屋子里的灯光很昏暗,李手里托着烛台,她的步伐非常平稳,蜡烛上的光焰都没有太大晃动。在蜡烛光芒的映衬下,我觉得室内的一切都显得黯淡,苍白,没有生机。 客厅的尽头是个小门。李吹灭了蜡烛,将它放在小桌上,并从墙壁上拿下风雨灯,打开了门。 门外联通的是一道长廊,幽深漫长,一直延伸到无尽的远方。 空气陡然寒冷起来,天上还零星飘着雪花。长廊的左边是山和松林,右边是单纯的树林,明显是人工种植的,整齐,挺拔,秀美。我现在明白了,那间屋子,以及这个“偏院”,都是朝北的。而这道长廊,连接着它们与主宅。 李走得并不快,她始终保持在我左前方一二步的位置,并且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包括神情(我相信她能够做到)。 长廊曲折蔓延了许久,风雨灯的光芒在晦暗天色中也显得飘摇不定。右边的树林终于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点缀在各处的庭院布置, 又以这样的速度走了十分钟,我的眼中显现出一幢白色的建筑物。它非常巨大,并不是单独的,而像群星那样连接着,曲折分布,传递过去。无论是整体的线条,还是墙壁上的雕塑,都纤细而华美。 李在这个建筑物的一扇偏门前停了下来,门前站着位女仆,从她手里接过风雨灯。李的手放在门上,推开的那一刻,她开口道:“老爷吩咐过,你在住宅内有任意行走的自由。”她脖子抬得高高,轻声补充。“这是不符合规矩的,希望你能记住老爷对你的优待。” 如果说偏院是一切的晦暗,寂寞,那么主宅就是一切的明亮,优雅。灯光柔和,但并不刺眼,偶尔有仆人走动,井然有序,一点声音也没有。 李带着我一路往前走去,经过的仆人不断向她行礼。这条过道有些像走廊,是长方形的,介于狭窄和宽阔之间,对外的一面,间隔按着落地窗。屋外有一圈石子平地,更外面是无尽地草坪和花园。 远处有棵巨大的槐树,突兀地树立在这片花园里,它的叶子已将落尽,仅剩枝干。 不知等到春天,它将是多么美丽。 那么一瞬间,它完全摄住我的魂魄。 我忍不住想伸手,隔着玻璃,隔着遥远空气阻隔,去抚摸它。 “呜——”忽得响起一声低沉的犬鸣。我一下子攥紧了就快要伸出的手。 修建好的灌木丛里忽得跳出一只灵缇。后面有个男仆拉着牵引绳跟着它朝屋子这边跑来。 男仆手里的牵引绳非常松,显然是没有使力,完全由着灵缇信步而行。那只灵缇的脖颈微微朝上仰着,身姿相当挺拔。它的浑身皮毛极黑,这是一种毫无杂质的黑。让我想起景琛的头发和眼睛。 “那是老爷的狗。”李说。 我一怔,灵光闪烁间,记忆深处似乎在之前的某一刻,也曾经捕捉过这一抹黑色,与矫健身姿。这黑太难得了,如要说是偶然的相似,都没有可能。 但那是什么呢,我的回忆遇到了困难。 灵缇好像对我很感兴趣,隔着窗户一路跟着往前。它刚刚跑得急了,吐出舌头喘气。 我终于想起当初摔倒在地板上,脸上热乎乎的气息。——原来是它。 李对男仆比了个手势,男仆很快点点头,绕紧几圈牵引带,将灵缇调转了一个方向,让它不再跟着我。 景琛说我可以在主宅任意活动,这仅仅是指在主宅内。他并没有让我去室外的打算。 我在这个庄园里生活的改变,就只是从一个晦暗寂寞的地方,移到了一个明亮优雅的地方。我依旧是替代品,依旧单调地继续着我的生命。 每天,我可以见到三样东西:仆人;华丽繁复的各种室内布置;以及那只灵缇。墙壁与玻璃隔绝了我与室外的一切,空气隔绝了我与其他仆人。这些仆人的视线从不在我身上停留,他们的脖子恰到好处地抬起,肩膀开合的角度舒展优雅,他们的姿态,动作都如出一辙。而且,他们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在这样的轨道上运行。 我相当羡慕他们。 身体里里外外都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就连后颈的伤口也已脱痂,那里留下一个浅浅的伤疤。 头发越长越长,我对李说,我想剪掉它们。李说不行。 “老爷喜欢你的头发,你得为他留着。” “头发是我自己的,为什么要替他留着?”我攥紧了衣服,此刻我应该感到愤怒,出口的话语却并无应有的力度。“我不喜欢留长发,我不想这样。” “我很抱歉。”又来了。每当李要说出拒绝的话语时,开头总是冠冕堂皇的一句道歉。而且我明白,这里面也没有什么真挚的属于“抱歉”的情感。“喜欢不喜欢,想要不想要,这不是你能做得了主的,作为替代品,你需要听从老爷的吩咐。” “……是吗?”我有些恍惚,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依旧无法这样接受自己已经是替代品的事实。 原来我已经从“郁文初”变成“云骞”。 还记得我曾说过,以前我的头发很长,比现在还要长。 那是为齐弋留的。 他说喜欢我长发的样子。 齐弋说喜欢我留长发,所以我留了长发,垂落下来,几乎接近腰部。我一直希望他能夸一夸我,一直希望,他能再说一次当初的“喜欢”。 但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我不喜欢争吵,所以我在婚姻里常常是退让的一方,我也曾以为,忍让是一种宽容的美德,能够换取长久的安宁与幸福。 于是齐弋逐渐习惯了我的退让,习惯了我对他的要求的默许,并把这一切都当做理所当然的事情。 现在想来,也许他并不是喜欢我留长头发,而只是喜欢女人罢了。 男女性别界限的意识在alpha,omega群体间非常模糊,但是在beta中却十分明显。而且耶弥并不是大城市,我出门的时候,虽然把头发扎了起来,依旧会受到一些人的侧目。 大概是在结婚后两年多,齐弋的同事来家里作客。那时刚刚开学,上面政策变动,新学期换了一批教材,我在书房忙着备课。 中途出去倒水的时候,听见客厅里很吵嚷,那些同事问齐弋,为什么我好好一个男人会留长发。 齐弋哈哈笑着:“他自己要留,我也没办法。” “这种不男不女的,像什么样子?” “小弋要好好说说他。” “就是,再说了,跟着出去,脸上也没有面子,不晓得别人怎么说呢。” 转角处挡住了我的身体,他们并没有看见我。 我听了,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又转头退回了房里。 第08章 我 “初初,勿要睡了,太阳晒屁股,下面蚊子多的。” 母亲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伸出头往外一探,看见她摇着农用打药机的手杆,已经往前慢慢走去了,于是又合上了头顶的叶子。 正是夏季,家里稻田的秧苗都等着打药水,父亲母亲各人负责一半,而我独自待在田边。 这是我少年时代最多的记忆。 我的家在耶弥城西的村子里,这里虽然没有东北部的雪山,但还有些小丘陵,村里人家的水田就都在这山谷中。 也许我长得像母亲,所以比别的孩子看起来要讨喜一点。在我还小的时候,父母每次做农活,都不放心把我丢在家里。如果留下一个人带孩子,农活就完不成了,于是干脆锁了门,让我坐在田地头,他们忙着锄地,疏通水渠,插秧,也算一举两得。 春天种下稻苗的时候,水田就像面镜子,明晃晃照着四周围合起来的山谷。谷里水汽也重,到处都雾蒙蒙的,阳光一照,半空里就会出现彩虹。 我小时候最多做的事情,就是一个人坐在地头,等待父母带我回家。或许是过长的等待使我寂寞和恐惧,于是我躲在了旁边低矮的灌木丛里。那种不知名的植物,生长出宽大厚实的叶子,能够将我的身体完全覆盖,就像一个温暖的巢穴,我忍不住在那里睡着了。 叶子保护着我不受寂寞带来的困扰和侵害。我想,自己的天性可能一直希望这样被保护着,所以失去了这个巢穴,只能不停歇地去寻找另一个。 后来年纪逐渐长大,我便离开了这个山谷,进城寄宿在学校里。 王朝覆灭后,国家施行教育双轨制已近百年。alpha和omega受到良好的教育,十八岁之后,会进入大学,以及更优秀的地方。至于beta,从中学开始就有专门的职业学校,训练他们提早掌握岗位应该需要的专业知识。当然,的确存在部分和alpha,omega一同接受高等教育的beta,但那实在是太少了。他们需要足够优秀,或者拥有足够的财富,以及与财富相匹配的权力。 耶弥的alpha和omega已经流失殆尽,因此中学的双轨制形同虚设,不分性别。 中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回到家。山谷里的太阳没有外面那么热辣,清爽干净。我和少年时一样,坐在田埂上,等着父母将农药打完。 “初初做老师吧,做老师算是国家的人吧,很体面呀。” “你妈妈说的有道理,寒暑假还可以回来,据说年终奖金也很高。” 父母从小就很喜爱我。在他们眼里,我比村子里其他的孩子都要聪明和优秀,于此同时,他们又一直担心我毕业后会去到其他城市,去到他们无法看顾到的地方。我已经习惯在母亲抚摸我头发时,她眼睛里又欣慰,又忧虑的神色,以及懵懂无知的我自己。 他们或许会觉得庆幸,因为我本身并不爱闯荡,性格就是beta该有的那种中庸普通的性格。耶弥的僻静,四周一带的山与水,都像翅膀一样将我包裹起来。故乡给我带来心上的安宁,并让我眷恋着它。 我抱着双臂,抬头看着山谷上方飘过的云彩,停留的彩虹,觉得他们的话没有什么不对地地方。点点头,轻声说:“好啊。” 那一刻,这风,云,虹,父母,以及我,仿佛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再久也不会改变。 工作后的第一年,村子里爆发了疫病,迅速被政府隔离起来。得到消息后,我匆匆赶回去,远远望见那条通向山谷的道路上停着许多医疗车,以及拉着密密麻麻的明黄色警戒线。 我能做的最多的,也只停在这“远远望见”而已。 疫情根源来自附近城市引进的一种昆虫,它翻山而来,进入耶弥西部的丘陵,才引起这场疫病。这种病具有传染性,患者皮肤会出现红疹子,严重的话,会不断腐烂,并导致休克。 上述这些,是新闻里说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城市引进这种危险的昆虫,也不知道它有没有被彻底清除。不过看上去,新闻只想让我们了解这些。 隔离的区域迅速扩大,边界由士兵把守,普通人根本进不去。而新闻里,来来回回,只是那些单调的,陈旧,有限的信息。 我的办公桌上有一张和父母的合照,每天我会拿起它几十次,抚摸它几十次。只敢忍着恐慌,去想一想现在谷里的父母,究竟会和照片上差了多少。 第十天左右,据说疫情被成功控制住。看到消息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向学校请了一周的假,等在山脚,希望过不了多久,封锁就会解除。 我在第十五天的时候接到政府的电话,让去认领遗骸。 靠近山谷的平地上,有一个临时搭建的疫情研究所,现在成了骨灰认领处。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向排队的人群分发骨灰。 一个个半透明的玻璃盒子,里面有很多隔离层。最上面正中贴着标签,印着编号和姓名,以及一个禁止打开的标志。 山坡上停着许多大型的扇形机器,对着山谷喷洒液体。水雾弥漫了附近区域,天灰蒙蒙的,这次没有彩虹。 我手中捧着安放着父母的盒子,只觉得它们非常轻盈,没有一点重量。隔离层太厚,我看不见父母的模样。 我想,他们或许是已经飞走了。 疫情平息,山谷被封闭。政府给出了一个大致的伤亡人数,耶弥又恢复到了平静当中。 直到我成为替代品之前,我还不能够完全理解,alpha之于beta,政府之于群众,贵族之于平民,自有他们的优越之处。他们能够让我们只知道他们想让我们知道的,也能够让我们去做他们想让我们做的。 失去父母,也意味着我失去了山谷,失去那块可以看见彩虹的田埂,那片小时候能供我栖身地灌木丛。耶弥还是原来的耶弥,但似乎在什么地方,开始渐渐改变。 城市四周的山还在那里,但它们好像无法再保护我了。 我常常陷入一种茫然无措之中,不知该前往何方,又为什么前往。 齐弋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在我还小的时候,父母以及邻居们,都以为我是omega。 “初初很漂亮啊。” 大家都这样夸奖我。 等年纪到了五岁,在城里医疗中心打疫苗,以及取性别检测结果。事实证明,我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beta。 于是身边人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邻居伯伯阿姨们看向我的眼神总有一种“遗憾”,不知是我beta的性别配不上这副样貌的遗憾,还是别的什么。至于父亲和母亲,似乎因为我的样貌,而自然地对我产生出一些企盼,总认为我和别的beta是不一样的,从内而外,都是不同的。 我清楚地明白他们爱着我。但我也无法改变他们的这种想法,无法让他们相信,我的样貌只是一个偶然,我从内而外,都是与别人相同的。 进城读中学后,同学们一开始也都以为我是omega。我不断得到来自他们的夸奖: “郁同学长得真是好看!” “文初,你听到了吗?大家都说你长得好看!” 我此时若是摇头,说“不”。那么在他们眼里只会是故作谦虚,恐怕反而会引起他们的反感——这是我亲身试验获得的结果。我只能选择微笑,或者沉默。我陷入了和面对村子里那些邻居,以及父亲母亲时一样的处境,无法让他们相信,自己与他们是相同的。 在接收到第一个女生对我表达好感后,我曾在夜晚仔细观察过自己的脸庞。这张脸我看了十多年,也不曾看出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美丽来。只是按beta的审美标准,可能五官线条缺乏了一点男性的粗糙硬朗,皮肤颜色也稍许白了一点,但是仅此而已。和真正的omega相比,我什么也不是。 我拒绝了那个女生,以及后来的重复她行为的女生们。但是我接受了齐弋。 说到底,还是我自己改变了。 曾经我拥有茂密的灌木丛,枝叶将我包裹起来,母亲的呼唤也不能动摇我躲藏的决心。女生们笑着朝我说:“文初,我们喜欢你,你快出来,和我们在一起。” 我听了,只是缩得更紧。灌木丛的叶子宽大而柔软,我不想离开这个温暖的巢穴。 后来莫名其妙地,我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东西。只是做了一个短梦,醒来后就只剩自己在冷风中。我感到惶恐极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齐弋向我伸出手来。 我并不知道这手会将自己带去何方,就急急忙忙地握了上去。风太冷了,我需要温暖。 那一刻,哪怕不是齐弋,而是其他什么人,恐怕对我来说,也都是一样的。 我一直在顺其自然地生活着。 顺其自然地从孩子长大成人,顺其自然地上学,毕业,工作,接受父母的逝世。 顺其自然地与齐弋认识,并与他结婚。 之所以这样做,也许是因为我以为顺其自然,就会获得保护,获得幸福。但是它们究竟是什么模样,我没有确切的概念,我从始至终在追逐的,可能只是虚幻的东西。 这些道理,是在经历过婚姻之后,我才明白的。 耶弥的婚礼还保留着少数民族的传统,没有铺张的习惯。又因为我和齐弋都是男性beta,所以婚礼办得更简单朴素,只是吃了几顿饭而已。 父母已经过世,我们家人丁单薄,没有其他亲属,我将父母的黑白相框,放在了他们该坐的位置上。齐弋的母亲在下午的时候悄悄把相框拿走了,告诉我这会犯晦气,让我体谅一点。 我说不会的。她说,在他们这边,是会的。 请来的客人大部分都是齐弋家那边的亲戚,我和齐弋站在门口迎接他们。每个人在初见面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地在我脸上停留几秒,然后笑着说出祝贺的话。 那天很劳累,但是又很热闹。大家都看上去都在笑着,于是我受到了感染似的,也不由笑起来。 人群一桌桌嘈嘈杂杂地围拢在我四周,恍惚之间,就像山谷重建了起来,齐弋在我身旁,恍惚之间,就像那些宽大的枝叶,再次温柔地包裹住我。 第09章 送东西 朦胧之间,我听到地板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正在向我靠近。从那熟悉的节奏之中,我能认出这声音是属于李的。 但很快,从更远的地方传来一声:“不要吵他。” 脚步声立即停止了。 又经过一段沉寂的浅眠,我才终于彻底醒过来。都说睡眠是休息,我却觉得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无比疲倦,就像从水中上岸的人,全身被某种力量拖拽着,每走一步都艰难。 我发现自己侧靠在沙发上,发带虚虚握在手中,头发完全铺散开来,乱糟糟的。 只一抬起头,就看见景琛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他没有穿外套,衬衫外面是马甲,双手带着黑色手套,放在腿上,左手腕上戴着一块银灰色的表。他的眼睛黑,发也极黑,一如我初次见到他的模样。 椅子上搁着手杖,旁边坐着那只灵缇,姿态相当漂亮,呼吸也安静,毛发没有一丝杂质,是非常纯净的黑色,和它的主人太相配了。 在我睡着的时候,他们也这样看着我吗? “休息得怎么样?”景琛问。“我听李管家说,你的身体恢复得不错。” 我拉紧了身上的毯子,低声说:“……还好。” 主宅的卧室结构和偏院的大致相同,朝南的整面墙几乎都被落地窗户所占据。此刻一半的窗户拉上了帘子,使得光线不会过分明亮。 我想起来了。就在之前,我在这里和李聊着关于头发的事情,谈话进行得并不愉快,李为了避免和我发生冲突,先退了下去。至于后来……恐怕是我睡着了。 景琛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的出现似乎总是这样突然,而且都带给我晦暗的记忆。此刻他坐在椅子上,偏暗的光线里,显得发和眼睛更黑了,像一池潭水。 我有点不安:“社交季……结束了吗?” “还差一段时间。”他直直望着我。“文初,好久不见。还适应主宅吗?” 我不敢再对上他的眼睛,只能转头看向窗外。初冬的风似乎太过凛冽,那棵槐树的枝干抖动得厉害。 我勉强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但失败了。 没有得到回答,景琛并未动怒。他也将视线转向那棵槐树,不知我的动作哪里取悦了他,他声音中的笑意似乎又加深了些:“这里的视野是最好的,四季景色都不同。” 李安排我住下的这间屋子很宽敞,而且正对着花园。偏院的卧室是朝着北山的,视线都被山上的雪松林挡住了。而这间卧室,朝南的落地窗户,清清楚楚映出外面的石子平地,修剪整齐的草坪,白色的喷泉,远处的那棵槐树,以及更多更多,绵延无尽的其他东西。 我总觉得这样的安排是对我的一种炫耀,或是惩罚。外面的世界如此广大,我却没有任何踏足的可能。这很残忍。 “上次很抱歉,我不知道会变成那样。”景琛突然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次易感期。 “但是你不必担心,那些伤口不会留疤。”他继续说道。“而且,我说过,我会补偿你。” 闻言,我忍不住回过头看他:“你……会放我走吗?” 出口的一瞬间,我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文初,你好像很喜欢问这个问题。”景琛的手往下伸去,缓缓抚摸灵缇头部的绒毛。“你对这里不满意?” “我只是想回去……回耶弥。”我不敢得罪他。 “人不应该总是留恋那些没有意义的过往。文初,你在耶弥的生活就是有价值的么,恐怕并非如此。”景琛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在教训我如何正确地过好一辈子。“而在这里,我能给你最好的东西。” 他虽然坐在椅子上,却仿佛高高站在云端,对我的人生任意点评和指摘。 “……我的生活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系。”景琛微笑起来。“你现在只和我有关系。” 他一旦微笑,我就感到无比害怕。 说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拿起圆桌上的铃铛,轻轻摇了两下。 门口很快就响起敲门声,接着李推门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个女仆,推着一个银色的衣架,上面挂着许多衣服。 “老爷,这些是您吩咐的。”李先朝景琛行礼,接着转头对我致意。“……云骞先生。” 那个女仆就是之前在偏院替我点壁炉的女孩子,她的脸庞依旧红扑扑的,富有生机和朝气。我不由朝她多看了几眼,她朝我露出一个傻傻的笑容。 “看来你和仆人相处得不错。”景琛笑着脱下手套,起身走向李的方向:“我让他们做了一些晚裙,工期有点长,幸好没耽搁。听说你喜欢穿裤子,那么下次再做。” 他脚边的灵缇看见主人起身,也跟随着支起上身。景琛的右手轻轻做了个示意:“cain。” 灵缇看到后,便又屈下后肢,安静趴在原地,目光一直停留在我们所在的方向。 景琛在那堆衣服里挑选了一阵,选出条靛青色的裙,递给李:“文初,试一试这件。” 李接过裙子,递到我跟前。 裙子是绒面的,上面缠着深蓝刺绣,乍一看不明显,此刻托在李的手中,室内灯光照射下,就像暗流在涌动。 我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好,屋内其他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这种感觉曾经也有过,那种回忆并不美好。景琛虽然在微笑,但那里面的意思是:你必须按照我的话做。他觉得我应该有闲情逸致试裙子,那么我就得有。 不得不承认,我是个软弱的人。在经历他的易感期后,我好像没有胆量再反抗他。 李还在等着,我只能把裙子接过来。 盥洗室的偏门旁边,有一个更衣间,我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拿着衣服朝那里走去。李想跟随着我,但我已经不想再遭受那种被人摆布的羞耻感:“我自己可以……不用了……” 李只能停住脚。 更衣间有些狭窄,三面墙上有厚重的帘子,地上放着几个圆凳。它也是被挑高的,只有顶部开了一个小窗,就像一座密闭的塔。 这条裙子和我以往穿的晚裙一样,没有收腰,性别特征模糊,不过款式繁复很多,穿起来有些麻烦。在换上它的时候,我发现身上的伤口果然都已经淡得看不见了,可是一摸,好像还是鲜血淋漓。 隔着帘子,我听见外面的景琛说:“你们先出去。” 李的声音有些迟疑:“伍管家交待过……” 景琛好像从衣架上拿下了其他的衣服:“李管家,你的主人只有一个。” 李不再说话,接着是一阵脚步声轻响,以及几声灵缇的呜咽,一切便很快安静下来。 于此同时,我的衣服也换好了。 我攥着裙子,掌心都是汗,呼吸困难,喉头传来一种欲呕的感觉。犹豫再三,才终于推门走出去。 景琛正站在那个衣架旁边,他背对着我,低头挑选着衣服。房间里果然已经没有人了,那只灵缇也被牵走。听到声音,景琛转过身来。 他顿了顿,缓缓笑起来:“很漂亮。文初,很适合你。” 说完他从圆桌上拿起一个盒子,朝我走过来。我们之间的距离不算短,我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而他在窗前,可他走得真快,几步路就到了我跟前。之前还没有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过,原来他高出我这么多。 他的呼吸泼洒在我头顶,我努力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喘。停顿了一会,感受到他的手落在我头发上,然后缓缓往下,把玩着参差不齐的发尾。 我的眼前却又出现那种可怕的白,无数花瓣几乎野蛮地在不断绽开。我觉得浑身都开始战栗,那些结痂的伤疤都开始疼痛起来。 我回想起他埋在我肩膀上,啃咬我脖子的模样,他真的咬得好深啊,就像是在用某种武器在我脖颈的血肉里挖掘什么东西。 但那里空空如也。 他终于收回手,打开盒子,原来里面是一串项链。银色的细链下是一串月桂缠绕的枝蔓,上面坠着光芒纯净的钻石,正中是一颗珍珠。 景琛走到我的后面,替我戴上。 “希望你喜欢。”他贴在我耳边轻声说。 项链冰冷而沉重,棱角坚硬,光芒璀璨。 原来这些是他对我的补偿。 替我戴完项链后,景琛退回来,站在我面前两三步开外的地方,静静端详着我。他那双黑色的眼睛那样捉摸不透,似乎可以让一切都无所遁形。 “……可以脱下来了吗?”我觉得有些难堪。 “当然可以。”他的手微微一动。“我帮你。” 我慌张后退几步:“不用,我自己来就可以……你先出去……” 景琛跟着信步往前,就又重新追上了我。他笑了笑:“不要躲。” “你易感期还没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语无伦次道。 “没有来,就不能这样做吗?”景琛伸手抚摸我的脸庞。“文初,你现在是属于我的。” 我根本无法反驳他。 那手游移到脖颈的位置,接着一路往下,滑过背脊,解开那里的绸带。手指一如既往的湿凉,就像一条蜿蜒的蛇那样,沿着我的皮肤穿行,留下湿迹。 他低头吻住我脖颈上的疤。似轻非轻,似重非重。 我不知道之前那个撕裂我身体的景琛,和现在这个慢条斯理脱下我衣服的男人,究竟哪一个更可怕。 但他们总是愉悦的。 第10章 狗狗敲门 醒过来的时候,景琛已经走了。我见到他的时候总是很少。 没过多久,响起两声敲门声,接着李端着一个托盘走进屋,这次她身后没再跟着其他人。 窗帘密闭着,室内温暖如春。 我浑身赤裸的仰面躺着,丝绸被褥完好地遮挡住胸口以下的肌肤。空气调节系统运作良好,吹来温和的风,但我的头发还是被汗水弄湿,粘在脸颊两侧。 “我……没有打铃。”我说。 “社交季还没有结束,老爷需要赶回去。”李回答道。“他吩咐我仔细服侍你。” 我看着天花板上的洋桔梗,没有动。 面对这样的无动于衷和懒惰,李居然并没严厉地催促我。我好像说过,自从易感期后,她对我有了一点宽容。 “如果你身体有什么不适,我会马上安排家庭医生。”李说。 “我很好。”我将被褥拉得高了些,低声道。“我很好……没什么不舒服……” 李没再接口,俯身将托盘放在床头桌上,整理起食物。餐具触碰间发出些轻微的声响。 睁眼看了会天花板,我又觉得有些累了,但心里总是不踏实。真害怕一睁眼,他又闯进来了。我开始畏惧每一次的梦醒,那就像推开一道道未知的门,不知道哪扇门后面,就是他那双黑色的眼睛,对你微笑起来。 “他……”我试探着问道。“易感期快来了吗?” 李看了我一眼,说:“这涉及老爷的隐私,不过既然你服务的事情与之相关,那么也有权利知道一些内容。”她缓声道。“老爷的体质被调整过,易感期频率很低。” “会有……多少时间?” “不太稳定。长的话,可能会间隔半年。”李是谨慎的,很明显不愿多谈,她动作迅速,已经收拾完毕。“餐点在这里,特地为你准备了清淡的口味。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我过一会再来。有需要请打铃,我们随时等待着。” 她说完,停顿了一会,又补充道: “但是请你明白,老爷很看重你。这是确凿无疑的。” “……谢谢你。”我说。 李默然收回空托盘,后退两步,轻轻朝我行了个礼:“那么。” 她将散乱的裙子摆放整齐,很快离开了。 李好像一直在试图说服我,景琛对我是多么的优待,而我成为他的替代品,又是多么的荣幸。她是一个优秀的管家,也是一个忠实的拥趸。我很遗憾不能被她说服,否则,我也许就能感到幸运和幸福了。 生命的规律是,你的经验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变得丰富。这也是为什么长者往往也是智者。人生路似乎是该越走越宽阔的。我总会怀疑是不是自己身上背负着某种未知的罪孽,所以路也越走越窄,直到无路可走。 我的第一次出逃发生得很突然。没有任何计划。 景琛离开了十多天,一直没有回来。我来到这个庄园以后,似乎大多时间都是昏昏沉沉地待在房间里消磨时间。除了一日三餐和换衣,很少有人会进来,而这些大多都是李亲力亲为的,我几乎不认识其他的仆人。 那是一个午后,昨夜刚刚下过雪,西斜的太阳照在花园之中,积雪都熠熠生光起来。远处那棵槐树遥遥望着,非常璀璨。 寂寞的日子里,只有它永远陪伴我。就像曾经那个父母在的山谷。 外面温度应该很低,窗户上结满了霜花,用手一摸,果然冰凉极了。 “呜——” 突然,我听见了一声低鸣。 紧接着是一下下轻微的撞击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顶房间的门。我有点紧张,披上一条毯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走到门口。 推开门,发现外面坐着那只灵缇。 它的脖子上还系着牵引带,长长地拖在地上。看见我,它尾巴摇动得厉害,伸长脖子,拿头不停蹭我的腿,把我一路往前拱。 景琛的这只灵缇名字叫cain,我经常看见男仆带着它在花园里散步。我朝四周看了看,没有那个男仆,也不知灵缇是从什么地方跑到这里的。 我想要停下来,却一连被它往前拱出好几步。cain很活泼,看起来真不像它的主人。我们明明没有见过几面,它却已经把我当做了老熟人,似乎还要我陪它去散步。 但是我很疲倦,也被禁止离开主宅,无法完成它的心愿。 “好的……请你别再动了……”我叹了口气,只能被它半拱半推地往前走,我想应该很快就能遇到仆人,然后将这只灵缇转交给他们。 奇怪的是,午后的走廊里空荡荡的,居然一个人影也不见。主宅的结构很复杂,房间和通道布局错综,只转过几个弯,我已经找不到原来的路了。 正踌躇着,角落处的楼梯间里走出一个女仆,她碰上门,手里端着银餐盘,匆匆往前。 “你……”我想叫住她。但那女仆转头瞥了我一眼:“我忙得很,谢谢。”她迅速地绕过我,继续朝原来的方向去了,留给我一个挺拔端正的,完美无缺的背影。 此时,灵缇鼻子一个用力,将还在发愣的我推进了楼梯间。 油烟味与寒冷瞬间包裹住我。 楼梯间和走廊就像是两个世界,背阴昏暗,负一层热闹的烹饪声和聊天声顺着楼梯爬上来,各色食物,各色声音充斥这个空间。 在楼梯的转角处,有一道狭窄的偏门。 我呆了呆,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那扇门前。 抬起手,隔空摸了一下那扇门,似乎还觉得不足够,于是又走上一步,切切实实触摸上去。冰凉的。玻璃外面,阳光灿烂,雪光熠熠。 忽得,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伸手一推,门便漏进来点光线。一点一点地,不由把那门全推开了。 灵缇的兴奋似乎达到了顶点,它最后在我身后一拱,我便磕绊着跨出了那道门。窄门只容一人通过,而我如此轻松就跨越了。 “呜!”看见我出来,灵缇低低地冲我叫了一声,尾巴摇动得极为欢快。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这样喜欢我,一心要我陪它出来玩。但我佩服它如此旺盛的精力,以及对主宅布局的熟悉。 它已经做好前跃的准备,就要跑到我身边。 “cain。”我伸出右手,朝它做了个手势:“……不要动。” 它看得懂这个手势。 灵缇放下前肢,眼里露出困惑的神色。 “不要……跟着我。”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压得低低的,颤抖得厉害。 它大概是被我吓到了,赶忙伏在地上讨好地看着我,还在不停摇动尾巴。 我深吸了口气,仓促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是主宅西边的偏僻角落,房屋外有一圈细石子路,外面就是无尽的花园,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 屋子的这一面墙高耸而单调,连窗户都寥寥无几。三楼那个窗口黑洞洞的,幽深之中忽然转过一张少年的脸,他不是很高,脸色苍白,面无表情。一闪之下,就不见了。 我顾不了其他,也不敢再耽搁,随便捡了个方向,朝那里逃离去。跌跌撞撞间,我忍不住回过一次头,看见那只灵缇还在原处,伏在地上,冲我摇着尾巴。 哪怕是个稍微有些理智的成年人,都会为此时我这场注定失败的逃亡而感到好笑。我并未期待得到任何人的体谅和理解,但在那天,那个时刻,我真的相信着,越过那道窄门,就能获得永生。 石子路外面首先是一块平坦的草坪,上面青草润湿,积着薄雪。除了晚裙,我身上只裹着一条毯子,雪水很快浸湿了拖鞋,我干脆舍弃了它们,赤脚走在草地上。 凛冬的风冷极了,我只顾一味往前跑,毯子也没裹紧,风直往胸口吹,冻得我不停咳嗽。 原来视线是会欺骗人的。在主宅的落地窗前,花园的景色在我眼前铺展开来,没想到这景色背后是无尽的界限。草坪只是主宅前面的一部分,经过一座白色喷泉,两边的灌木越来越高,沿着石子路不断往前。 经过一个转角,那里围出一块空地,中央是座小型水池。几个花匠在修建灌木。 他们听到动静,抬头看到我,居然都摆出恭敬笑容,朝我行礼。但很快,他们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不住打量着我周身无法掩饰的狼狈。“您……” 我没管他们,退了几步,想换个方向逃走。 花匠们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都丢下了手下的活,朝我跑来,着急道: “您不能走……” “老爷吩咐过……” 那时的天空,灰白云浪翻滚着往前延伸,也是无尽的。 挣脱出了一道门,一片草地,一座花园,接着还有无数无数的关卡在等待,而我甚至连终点都看不见。 我被摁倒在那棵槐树下。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似乎很忌讳触碰我。他们将我制服后,立马松开手,给我手上再次戴上了之前的那种银链子,它能释放微弱的电流,足够麻痹我的四肢。 我仰躺着,眼前一片白光。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景琛慢慢出现在我视线中。 短暂恍然后,我明白过来,原来今天是他回来的日子,所以仆人都往大厅去布置陈设,准备迎接庄园的主人。 景琛很高,高得就像在天际,云端。槐树的枝干沾了雪,密密丛丛掩映在他背后。 他的眼神浓黑幽深,看起来想要将我扼死。 我们这样对视了良久,他蹲下身来,抚摸我脸颊上的擦伤。 “疼吗?”景琛说。 “……” “知道疼的话。下次就不要再做了。”他露出一个微笑。“明白吗?” “……” “总觉得你会让我不放心,现在看来,文初,你的确有令我意外的能力。”他的手滑到了我的脖子上,沿着皮肤的起伏用指尖轻轻勾勒出一个半圆。“不过,没有关系。” 景琛没有责骂我,或鞭打我,似乎也没有原谅我。他给了我另外的惩罚。 我重复了之前的那段经历,眼睛再次被蒙上,昏沉之间被移动到不知名的地方,被陌生的仆人清洗身体,换上衣服,最后躺到一个狭窄的平台上。 一阵金属器械的碰撞声响起后,静脉被注入某种熟悉的冰凉液体,接着脖子传来几乎断裂般的疼痛。 对于alpha和omega来说,脖颈是腺体所在地,是脆弱地带,是敏感词。没有想到,他们会有更多的手段来对付beta的这个部位。 我的脖子好像成为了一块毛坯石料,有无数的凿与锤在上面勾勒,雕琢。他们应该没有给我打麻药,一切一切,都非常清晰。 后悔吗?恐惧?还是愤怒?无论哪一种情感,我似乎都没有。 那只灵缇,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对我离开的方向摇着尾巴吗?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能告诉它,你的主人是景琛,不是我。所以,请去跟随你该跟随的人。 第11章 过去1 “文初,文初?” 快要醒过来时,听见有人在喊我。 那个声音很熟悉,熟悉到只听一遍就能知道是谁。我极为艰难地睁开眼,看见齐弋坐在床边。时间将近下午,窗外的阳光浓浓投在床上。 看到我醒过来,他明显松了口气。 “文初,你总算是醒了。”齐弋有些着急地伸手摁下床边的呼叫铃。 我意识还不是很清晰,愣愣看着他。 医生很快就过来,检查了一下我的情况,让护士给我拔针,等睡前再换药。 “能醒过来就是好事。”医生口罩外露出的眼睛好像有些无奈:“年纪轻轻就这样了,再往后是不打算给自己留后路吗?” 嘱咐了几句,他便匆匆离开,去其他病房巡视了。 齐弋和医生道了谢,又重新坐回来:“文初,你昏迷了快一天,把我们都吓死了。平时不都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我……不太记得了。”我说。 “你晕倒在酒店的停车场,幸亏保安清点车辆的时候看见了,医生说送过来得还算及时。”齐弋看了看表,语气有些责备。“那天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让我来接,自己逞什么强。” 我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大概自己是真的做错了,只能讷讷沉默着。 浑身的肌肉都麻得厉害,心口更是动一动就疼。我努力转了转头,看向他:“爸妈呢?” “听医生说你快要醒了,他们替你买饭去了。”齐弋叹了口气。“老两口好不容易来一趟,还让他们提心吊胆的。” 他虽然和我说着话,但一直在低头看表,脚上的皮鞋也不由自主轻轻敲打着地面,显出着急的样子。 “齐弋,你有急事吗?”我说。 “不,不。”他口里拒绝着,只是不动。我看见他的眼下有层青影,想必是熬夜守了很久。我感到歉疚:“你太辛苦了……” “没关系。”齐弋笑了笑,眼里露出一种我所熟悉的神色:“文初,你能明白我的不容易就好。” 这时候,他口袋里的电话响起来。齐弋看了一眼,赶忙接过: “嗯……方案给他看了吗?都说了你们洽谈的对象找得不对……什么?那你去找他来……” 他背对着我,在墙边来来来回回踱步。其实我们两个人里,似乎他才是更忙的那一个,忙到永远只有空留给我一个背影,就像现在。 “先这样。”齐弋挂了电话,转身朝我看来。 他在靠墙的位置,窗户上投下的光路,像道薄雾似的屏障,将我们隔离开来。 静默之中,我能感觉到他眼里传来的等待,等待着我先把话头抛出,接着他能从容地顺势而下。我已经懂得他需要的这种默契。 “齐弋,我真的没有关系,身体觉得好了很多了,而且还有爸妈在。”我说。“你有事就走吧,耽误公司的事就不好了。” “那你好好休息。”齐弋点点头,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我晚上再来看你。” 他从容地顺着我给出的台阶,拾级而下了。 齐弋走后,我躺在床上,疲倦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看见床头的病床卡上记着关于自己的诊断: 过度劳累和烟酒刺激引起的冠状动脉痉挛,诱发心肌梗塞。 距此一天前,中午13:00 “郁老师!”隔壁班的张老师抱着作业匆匆走进来。“你们班课代表找你,有孩子午睡起来发烧了,人已经带去医务室了,你快去看看。” “很严重么?”我推开椅子站起,拿起手机就往班级走。“我马上就去。” “谁知道,说不准是水痘呢。” 临近期末,课业较为紧张,3班有个学生在月初突发了水痘,不到一星期,已经陆续十几个人回家了。剩下的小半部分学生坐在教室里孤零零的,今天学校就安排他们下午回家去了。没想到在这当口,我班级里的学生也生病了。 水痘并不是非常严重的传染病,但是在青少年beta群体之间传播很快。alpha的免疫力足以抵抗这种病毒的侵袭,omega则已经完成了疫苗的全覆盖——而对于人口基数庞大的beta群体来说,这在短期之内无法实现。 冬末春初时,耶弥最忙碌的就是我们这些小学的老师们。忙着期末的复习,忙着应付年终领导的检查,忙着在医院和学校间奔波,忙着联系那些患病孩子的家长。 到医务室的时候,那个孩子正躺在病床上,脸烧得通红,小小的鼻子轻轻翕动,看起来有些痛苦。旁边还有一群孩子排着队等待,空气里浮尘飘荡,嘈杂而混浊。 我不想吵醒床上的孩子,但其他学生的哭喊打闹声实在太响亮,我费了会口舌,才从校医那里确认了那孩子得的是水痘。 “快带他去医院吧,我这里忙不过来。——小心别传给别的孩子了!”校医有些不耐烦地朝我挥了挥手,接着大声朝剩下的孩子喊:“都给我排好!一个一个来!” 学校位于市中心,门口就是条川流不息的大马路。驶进车道已经花了很多工夫,路上又偏偏堵得厉害。冬天里的人们似乎比夏日里还要不耐烦,就算车窗拉上了,还能听见外面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以及因为抢占车道而引发的对骂声。 正这样堵着,齐弋给我打来了电话。 “齐弋,怎么了?”那孩子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我压着声音说。“我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 “文初,今天不是爸妈要来么,他们已经到了。看样子你已经在路上了?” “不是……”我低声回答。“齐弋,我可能抽不出空接爸妈了……” 车流在缓缓挪动,我用肩夹着电话,不知道是阳光在车窗的作用下变热了,还是我太着急了 浑身衣服不知觉就湿透了,头上全是汗水。 “我班上有个孩子生病了,我在带他去医院,这时候走不开……”那个孩子似乎被吵醒了,本就烧得红扑扑的脸蛋变得更为痛苦,他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了我一眼:“郁老师……” 我有些手忙脚乱地安抚他:“小武,别担心,你好好躺着,老师马上就带你去医院了,好吗?” 而电话还未挂断。 “不是说好能来吗?”齐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太愉快。“那爸妈怎么办呢,你为什么不提前说一下?” 我的喉咙很干,几乎哑了。半晌,我说:“齐弋,你不能自己去接吗?我……也很忙啊……” 那边默了会,我听见齐弋似乎深吸了一口气:“行。那就这样。” 他挂上了电话。 市医院里也是人满为患,耶弥的市中心里,一切好像都是需要的等待的,可使用的资源很有限,而beta是那么多。 挂水的时候,那孩子倒没有哭鼻子,眼睛愣愣看着护士替他扎针,一点也不害怕似的。 “郁老师,我生了什么病啊?”他圆圆的脸看起来活泼而可爱。 “小武得的啊,是水痘。”我坐在塑料凳上,慢慢回答他。 “那……我会死吗?”小武还是愣愣的。“我是不是不能回学校了?也不能……嗯,吃食堂……的饭了?” 我忍住笑,在他没有挂针的手上轻轻拍了拍:“没有啊,小武很快就可以好起来,回到大家身边的。你现在只需要多多地睡觉。” 他的神情看起来是那样信赖我,努力闭上眼睛,让自己入睡了。 没过多久,小武的家长就赶到了。 平时家长会上我见的都是他妈妈,而今天来的是爸爸。这位父亲的脸和小武一样,也是圆而结实的。 “你们怎么当老师的啊?”孩子的父亲显然很生气,他看着脸蛋通红的挂着水的儿子,一下子就朝我嚷嚷起来。“早上人好好地送去了,下午就成这样了?有水痘还继续上课,哦,别人的孩子是孩子,我们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 我无奈道:“那个班级已经学校安排停课了,之前人数还没有太多,学校也是为了保证上……” “你们学校还不是一个个就想着赚钱,根本不管我们孩子的死活!”很明显,他根本不想听我的解释。愈嚷着,怒气反而愈高,指着我说:“我看你这种不男不女,不三不四的,哪里有为人师表的样子?我儿子身子要出什么毛病,小心我去教育局告你!” 我闻言一愣。 挂水室里病人极多,都看热闹地往这边凑过头,听他这样说了,又一个个把目光都移到我身上。我下意识地抓了抓自己长发,觉得有些难堪。 小武已经被他爸爸吵醒了,也在看着我,他小而圆的眼睛里哗哗往下留着泪水。刚刚打针都没有哭的孩子,这时候却哭了。 好不容易将那位家长安抚下来,说清了后续事宜。我才能抽身往回赶。 坐上车后,我将散掉的头发重新扎起,觉得自己身上似乎都是那个男人唾沫的味道。 我感到极为疲倦,叹了口气,低头发动了引擎。 刚回到学校,就看见校门口围了一群孩子。我仔细看了看,原来就是隔壁那个停课的班级。才三点钟,小半个班级的学生都兴冲冲地聚在门口,口里吃着零食,一边打闹着,等着家长来接。那副模样,就像是要去春游。 但是这样等在门口,还是太危险了。学校的保安有时候一点意识也没有。 虽然还没有到晚高峰,校门口外的车流也较为密集,门口的旁边,甚至有几个孩子在和一只黑犬玩耍。 那只黑犬看起来是灵缇,毛发整齐顺滑,体型不小。我吓了一大跳,怕狗伤了孩子,赶紧下车,把他们拉过来。 “郁老师好!”孩子们认得我,朝我打招呼。 几个女孩子很不舍地回头朝那只黑犬望去,一边格格笑道:“哥哥,哥哥的狗狗!” 我搂过他们,把孩子们带到门口,没留心他们的话。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脚步有些发软,忍了忍,继续说道: “小朋友们,你们不要等在门口,到里面去等爸爸妈妈,好不好?” “好——”他们乖乖应声。 安顿好学生,依旧是不能歇息,学校还有最后的活动课要上。紧赶慢赶,总算是在上课前赶了回来。 活动课内容是由学生按兴趣选择,自由组队活动的。老师往往也是要参与进去的。 今天我会陪学生一起慢跑,刚开始是按一条队伍前后跑着,后来学生们就不成规矩地四散开来,想怎么跑,就怎么跑了。 跑着跑着,突然觉得滞重的身体变得轻起来,我有些恍惚,不由就跑得快了些。 “郁老师跑得好快啊!”孩子们在后面格格笑起来,也卖力撒开腿,想努力追上我。 我回头看着他们,正想开口让他们注意安全,突然觉得胸口一闷,膝盖一软,跪倒在跑道上。眼前阵阵发黑。 孩子们都陆续超过了我,他们的好胜心是那样强,眼睛永远是朝前看的,丝毫没有察觉:“我超过郁老师啦!” “我也是,我也是!” “咦——郁老师呢?” 我眼前是红色的塑胶跑道,连上面的每一个颗粒,从缝隙里爬过的一只蚂蚁,都看得清清楚楚。 四周都是吵闹声,我却觉得无比,无比的疲倦。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血肉,似乎都开始崩溃,坍塌。 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经感眼眶里有某种热热的东西,在下一秒就会坠落到那只蚂蚁上。 但是没有。那里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 第12章 过去2 距此一天前 下午16:30 在花坛边坐过后半节课,身体觉得好了很多,头也不再眩晕了。 看着孩子们在操场上无忧无虑地追逐和奔跑,西斜的落日照在他们身上,此刻孩子们的身上仿佛都消弥了那种beta的平庸的标签,闪闪发光起来。 回办公室的时候,正好在洗手间外碰到一个同事。 “郁老师,你怎么脸色怎么白?”他看了我一眼,有点奇怪。“苹果吃不吃?”他把手里的苹果递给我。“喏,刚刚洗的。” “不用,不用。”我笑着拒绝了,和他一起走进办公室。 桌上笔记本电脑还没合上,电量早已耗尽。摊开的一沓文件里,除了快写完的教案,上面又多了份考评比赛的通知。 我坐下来,拿起那份通知看了看,太阳穴不觉隐隐作痛。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在忙着改单元测验的卷子,他们已经连续批了一下午了。我的班级早考几天,试卷也是带回家连夜才批完的,因为这件事,和齐弋又发生了点矛盾。 批改已到尾声,时间又快到下班,同事们的耐心似乎都快耗尽,卷子改得哗哗响,抱怨声也纷纷而出。 “徐老师,你们班那个王净,错别字一堆。哦哟,'我的爸爸足经理',四年级的学生了,连'是'也不会写!” “他就是那样的,好的时候真好,差的时候吓死人。” “隔壁他们数学组,这种数字的东西都是死的,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我们文科老师怎么办?听说下学期的教材又要换了,教案教辅全得跟着换。写了这些话,alpha不满意,写了那些话,omega也不满意。上边打架,吃苦的还不是我们老百姓。” “哪里不是,今天写这个,明天又写那个,争来争去又什么意思。”新来的实习老师改完单元测验卷子,越改越头疼。“一套卷子,答案都不一样。你让我听哪个?” “你说omega要是不闹腾,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张老师捧着茶杯在改作文,年纪四十岁上下,是这里资历最老的。他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要我说,人就不该太把自己当回事,爬到高处了,也别太傲气。——登高必跌重嘛。” “张老师,说话还是要小心一点……” “天高皇帝远,这里又不是夏都,哪里有人来管我们。”他想了想,作出回味的模样。“我这半辈子,也就亲眼见过五六个omega,的确是不一般。………耶弥是真不行了,人人都朝外跑,留着一帮beta干瞪眼。” “老张真是说笑,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怎么及得上夏都?” “你就瞎说吧。”张老师朝我努了努嘴。“像郁老师这样的,出去也一定不必他们差。” “那是,那是。”老师们俱是哈哈一笑。“我们哪能和郁老师比!” “郁老师,这次市里考评比赛,学校又安排你去?”坐在我旁边的徐老师很快抬头朝我笑道。“通知都是我放你桌上的呢。” “是……”我苦笑一声。“实在忙不过来。” 徐老师“诶”了一声:“郁老师别谦虚。” “像郁老师长得这样出挑,真是年轻有为。代表我们学校出去也有面子。” “我要是长郁老师这样,哪还待这儿改卷子,早就辞职不干了,保准到哪儿都吃香呢。” 同事们每个人似乎都轮流说了许多话,又发出许多轻快地笑声,因此办公室内沉闷地空气也快活了起来。 末了,他们总结似的问了我一句: “你说是不是啊,郁老师?” 面对他们的目光,我有些如坐针毡,硬着头皮模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究竟该从什么时候起,才能算是年末呢?在耶弥,似乎只要一年过去了大半,只要天气开始变冷,那么年末就已到了,最忙碌的时候也便到了。 因为领导检查和考评比赛的原因,五点下班后,我留下来加紧备完明天的课。今天晚上还有场高中同学聚会,三年一聚,同学们都很看重。 天一下子就黑下来,等把课备完后,我伸手捶了捶肩膀,又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都非常疲倦,但神经又一直紧绷着,不能松懈。我想了想,给齐弋打了个电话。 电话没有接起。 我只好又拨了一遍。这次,那边很快就摁断了。 没有办法,只能罢手。我收拾好东西,离开办公室前,最后关上灯。 聚会的地方在市中心的一个中高档次的酒店。价位还能接受,环境也不错,身边很多人红白喜事都喜欢在那儿办。 把车停好后,刚走到门口,就接到了齐弋的电话。 “文初,刚刚有什么事?” 这刚刚,其实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前的事了。 “没什么。”我说。“就是想问问爸妈接到了吗?” “到是到了。”齐弋说。“他们听见我们没空,自己搭公交到的家里。” “哦……路上都还平安吧?” 电话那头好像有人喊他,他应了一声,匆匆道:“妈今天说要做饭,你早点回来。我晚上公司有事,就不回来了。” 我一愣,慢慢说道:“我今天晚上有同学聚会……” “我怎么不记得?”齐弋一愣。 “我前几天和你讲过的……” 齐弋那边静了静,很快说道:“这样,文初,爸妈这次来得突然,也没打招呼,但他们好不容易来一次,爸腿脚也不方便。”那边好像有人又催了几次,于是他说得更快了。“你先回家一次,看看爸妈……” 大堂门口人来人往,我只能走到一旁的盆景边,压低声音解释:“那个同学聚会实在不好推掉……而且我已经到酒店了……” “为什么又不行?”齐弋的声音变得有些恼火。“家里就数你最忙,一会是比赛,一会是学生怎样怎样,现在又出去吃饭……” 我听见齐弋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他说: “文初,你能不能别这么独腹了?(注:南方话,音近“独腹”,义为自私)” “说到底,妈也没有亏待你啊,你为什么这么不给她面子?” 我怔住。 夜风很冷,吹得眼睛有些疼痛。我觉得喉咙发涩,半晌道:“我……尽量早点回去。” “我只是希望你对家里上点心。”他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些。“还有,刚刚在会议室里,我手机震个不停,你知道我有多尴尬吗,领导一直盯着我看!” “我没有想到……”我低声道歉。“下次会注意的。” “你记得注意就行。”齐弋那边有些嘈杂,不停在催促。挂电话之前,他最后对我说: “文初,我知道,你能明白我的不容易。” “我明白的。”我说。 现在 中午12:45 齐弋走了没有多久,他的母亲便提着餐盒匆匆走进病房。 “妈……”我不由坐直了些身体。 “诶,诶。文初,小弋说你醒来了,刚好能趁热吃。”齐母走到床前打开餐盒,摆好碗筷。“这鸡汤是现做的,里面有鸡心,给你补身子的。” 汤热气腾腾,上面是一层浓而滚烫的油。我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拿起碗勉强喝了一些。 “妈,爸呢?”我看了看她身后,问道。 “他脚上老毛病又犯了,我们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小弋下楼,我给你送好饭,小弋接我们先回去。” “那妈还是赶快下去吧。”我放下了汤匙。“我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没有什么大问题。爸的脚伤别耽搁,要是复发就不好了。” 齐母又是“诶诶”应了两声。我看到她的头微微往下垂,那双过度操劳的手握紧之后又松开,在这握紧到松开的过程中,她完成了她的踌躇。 “这不是快到年了吗?文初,我和你爸这次来,是帮你们过过节。也是想问问……”她一鼓作气地说下去。“你们打不打算要一个孩子?” 我一愣,想了会,才轻声道:“妈……我和齐弋工作都忙,而且当初结婚时候也没有想要孩子……” “现在有谁结婚不生孩子呢?”她无可奈何,也无法理解似的叹了口气。“说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我闭上眼睛,说:“齐弋知道了吗?” “说是说了……”她表情有些为难。“小弋那边倒也没意思,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说不通。所以想文初能不能劝劝他?” “……妈想我怎么劝?” “就说你想要个孩子,陪陪你们,”她说。“你是老师,喜欢孩子,也会照顾孩子,你们学校产假除了政府补贴,不还有学校专门补贴吗?划算得很。” “我们的身子,不行啊……” “可以试试,试试又不要紧的。”齐母好像对任何没有定论的东西都存有一线希望。“这些毕竟都不是准事儿,凡事没有定数,总会变的。” 她的头又抬起来了,望向我。那双眼睛也是操劳过度的,因为正常的衰老而布满细纹,从中射出一种最本能的对子嗣的渴望。 我看着这双眼睛,这种来自长辈的恳切与渴望,竟哑口无言。 我和齐弋是男性beta,而他有一双热切盼望着孙儿的父母。 我很难判断这种热切是源自对孩子的喜爱,还仅仅是一种社会带给他们的习惯。当omega想方设法地要摆脱生育的束缚时,beta却还在生育的道路上孜孜以求。 齐弋曾很多次朝我抱怨父母对他的催促。 “那就对他们说清楚好了……也不能这样一辈子不讲明白。”我说。 但是这次我没有实现我们之间的默契,我的答案并没有让他满意。 “我知道,我知道。”齐弋有些无奈的样子。“但是怎么直接和老人说这种?我妈就是那个脾气,习惯就好了。” “可是这种事情拖下去,恐怕没有什么好处……” “……他们年纪也大了,又能拖得了多久?”齐弋的眼睛露出疲倦的神色,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厌烦。“文初,你就不能体谅我一下吗?夹在你和爸妈中间,最难做的难道不是我吗?” “……齐弋。”我犹豫道。“既然我们不能有孩子,还不如干脆……” “'干脆''干脆',是不是因为是我爸妈,因为整天被催逼的人是我,所以你话说的倒是很轻松?”齐弋似乎被我的话惹怒了。“文初,如果你父母还在世,他们对你做这种要求,你怎么办?”他愈说愈激动。“你能反驳他们吗,您能和他们吵架吗?你能离他们而去吗?不能!因为他们是你父母,所以你只能妥协!——当初如果不是半哄半瞒地拖着,爸妈恐怕连我们结婚也不会答应。” 我怔怔看着他。在他微微发红的眼睛里,我看见了披散着长发的自己。好像就在这一秒,他眼中的我在无限褪色,化为一道白雾。 和齐弋相识的过程,非常平淡,没有波澜,但又很难以说明。或许是我那种寻求依赖的天性,将我顺其自然的生活态度变成了顺从。在齐弋最初的带领后,我们就进入了一种轨道,我随着他而动,他前进,我后退。 他身上肩负着一个天平,一端是我,一端是父母。因为我并没有什么筹码了,所以天平在逐渐缓慢地那端倾斜,而将我送到一个越来越危险的高度。 同样的,裂缝就是在这样无数的小事,小矛盾,小争吵中慢慢扩大。 我和他都是这样相似,相似的疲倦,但可笑的是,尽不能彼此分担。而只能把自身的焦虑倾倒在另一个人身上。 他的一番话倾倒在我身上,沉重冰凉。 而我任他倾倒。 齐弋说完后,转过去深深喘气。他平息了一会呼吸,冷静下来:“抱歉,文初,我太激动了。” 我倒了杯水递给他:“没关系。” 他走到沙发上躺下,脖子上工作牌还没摘,眼睛看着天花板,很快闭上了:“如果爸妈去催你了,你就顺着他们说说话,怎么样,文初?” “你觉得怎么样,文初?” 齐母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满含热望。 我又舀起一勺鸡汤,慢慢送进口中。油滚热滚热,烫疼了舌头,但之后就是一种轻盈放松的麻木。 我轻声说:“妈也不要着急,这种事情催不来,我和齐弋都会放在心上的。” 齐母的眼神亮了亮:“真的?”她似乎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但看着我的身体,又是一副担忧的模样。“那文初可要帮我们好好劝劝小弋,也好好好保养身体……” 送走齐母后,我又坐着发了会呆。 或许是因为无聊,又或许是真的饿了,于是不停地喝着碗里的鸡汤,直到汤都变冷了,舀起的都变成了冷油。残留在喉咙,食道以及胃里的汤汁似乎也凝固成了冷油,带给我一种充盈的饱胀感。 我掀开被子,下了床,慢慢走到外面。 心口的疼痛慢慢消解,转变为一种酸软,它挣扎着搏动,提醒着我还活着。我拄着吊水,极为艰难地一步步在楼道里走着。 同一楼道里,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甚至行走更为困难的病人。或鼻子里插着导管,或周围支着辅助支架。 二楼就是产科。护士站的墙上贴着明晃晃的告示:“上环,取环,请挂节育门诊。”广播里还在播放着轻柔的女声: “少生优生,节约国家医疗资源,创就更美好的社会。” 第13章 过去3 距此一天前 19:30 挂了齐弋的电话,我转身走进酒店大堂,按照给的地址找到包间。 楼道里宽敞狭长,十分安静。我推开包厢的门,一股热气和吵嚷的光影扑面而来,抖落去衣裳的风霜。 人差不多都来齐了,很多人带了家属过来,几个孩子拿着气球在桌与桌之前追逐奔走,他们沉浸在一种捕捉的游戏中,时不时发出尖锐的笑声。 老班长看见我,很快走过来:“哟,文初!文初来了!” 他的声音洪亮而热情,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力。不少同学都跟过来,对我打招呼: “郁文初,好久不见了!” “工作还顺利?身体还健康?” 我也笑着一一回答他们:“好久不见,都好。” 寒暄了一阵,老班长将我引到靠右的一个桌子,里面还有两三个空位:“你来的晚啦,还好这边剩几个位子,造福这桌女同志了!” 桌上几个性子热络的女同学,闻言笑起来:“班长,算你识相!” 我的到来大概打断了他们之前的话题,落座后,能明显感到桌上有一段时间的沉寂。其他人转头,或直接或隐晦地打量着我。 “文初。”有个女同学忽然感叹一声。“这么多年,只有你一点没变。” 高中同学第一次聚会,就在我父母去世的那一年。三年之后又三年,同学们中有些优秀的去到别的城市,但大部分留在了耶弥。当然,他们也都结婚了,并且生子。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beta,就是这样安然无恙地,毫无惊喜地延续着他们的生命,包括我。并且我们这个群体时时喜欢依据从历史中,影视文学中获得的那点知识,幻想着alpha和omega的人生与爱情将会是多么奇幻,不凡。 我们是山脚的人,隔着冷雾去遥想山巅之子。 “真是羡慕,你这模样,还是和高中一样……你看看我,生了孩子就发福成这样!”那位女同学有些自嘲地伸出胳膊,象征性地向在座人展示了一圈。“坐完月子忙着带孩子,公司产假又只有那段时间,哪里有时间减肥。” 她的话似乎引起了同桌女性的共鸣,话题很快就转移到了家庭和育儿上面。 “你是不知道,我老公结婚后胖得比我还快……懒得要死,什么都不做!” “女人最重要的就是产后修复,我婆婆连月子都不肯给我请,全是我妈自己来照顾我的。” “我女儿都快三岁了,还不肯断奶,我老公婆婆只会宠她,我都要急死了。” 这时,那位女同学的儿子手里举着一个亮晶晶的彩带,十分兴奋地跑回来,撞进母亲怀里:“妈妈!我比赛赢的彩带!” 他看起来个头结实,健康活泼。 “顾静,你儿子快读小学了吧?”有女人羡慕道。 “没有,才中班呢!”顾静面色颇为骄傲地抚摸了儿子的头。“诶,刚巧啊,”她忽然朝我转过头来,“文初,等我儿子上小学了,刚好给你教啊,你在你们学校不是青年骨干吗,你教我放心。” 我一愣,没想到会遇到这份人情要求,只好苦笑着摇头:“这事还真不好说……我们班级学生都是学校统一安排的……” 顾静倒是没有再为难我,很快就和其他人继续热火朝天地聊下去了。 包间里人声鼎沸,男人,女人,孩子的笑声不断在我耳边回响,身体的状态又回到了活动课时跪倒在跑道上的状态,还没有彻底缓解的疲倦比上一次更汹涌地卷土而来。 我往后靠在椅背上,捂住胸轻轻喘了口气。开始到现在,不过喝了点茶,没有任何胃口。 桌对面坐的是程婉,女性beta,是我们班级里以前的学习委员,脾气很好,长相又文静,现在在银行工作,有一个女儿。 此刻她正直直地看着我,眼中有种似浓似淡的哀愁。 满桌热闹里,只有我们两个置身事外。 我这才发现,程婉脸上擦了很厚的粉,但颧骨上依旧隐约可见有几块青斑,嘴角也有疤。她长发披散着,刚才一直低着头吃东西,这时才抬起头来,静静与我对视。 没过多久,一个男人端着酒杯从隔壁桌回来了。他身材颇为魁梧,脖子以上涨得通红,脸色残留着一种意犹未尽的神情。 于是他开始嚷嚷着给全桌的人敬酒。 程婉的眼神立刻就变得惊惧,立马低下头去,不发一言。 她的丈夫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但是现场的气氛很好,在座的人就算有些勉强,为了顾大家的面子,便都喝了。 敬到我这里时,那男人特地给我倒了满满一杯:“长头发,稀奇,搞艺术的啊?” “不是的。”我答道。“我是老师。” 他眼皮微微一掀,似有若无地流出一种轻蔑来:“哦……老师啊,那更得喝!” 旁边的人都来劝:“这太多了,郁老师还得开车,得少喝点。” “对,对,开车,不能喝多。” 那男人居高临下地站在我面前,他赤脸怒目,看起来醉得厉害。既然前面的女同学都喝了,那我怎么也没有推辞的理由。而且我不想把场面弄得太难堪,于是接过他的酒: “我喝,我喝,一切都好说。” 酒入口,烈而涩,原本胸口的不适一下子蔓延到胃部。我强忍着,把一杯酒都喝完了。 那男人终于满意地放过我,走向下一个人。敬完一轮酒,他回到程婉旁边落座。 程婉嘴唇张了又合,几乎是恳求地拉扯着丈夫的衣角:“你少喝点吧。” 她的丈夫喝酒喝得很起劲,倒是毫不在意,这酒量仿佛是他炫耀的资本,是他荣耀所在。被程婉一说,他极为不耐烦地推搡过去: “臭婆娘,别烦我。” 程婉的眼睛立刻就红了,不再说话。热气蒸腾,她的妆已经有些掉了,那些青斑与疤痕,潦倒地在她脸上铺展开。 桌上的人一时都默默无语,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看着,心里也逐渐浮起一种惨淡的情绪。 原来人人都是这副模样,各有各的苦楚,各有各的悲哀与不幸。 喝了那杯酒之后,心口一直不舒服。我忍了一会,连清茶也下不了口了,只能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盥洗池玻璃洁净,边缘打着明晃晃的白光,台面上清洁剂的味道过于浓烈。这视觉和嗅觉地刺激,反让我的眼前更晕了。 冷水敷面后,冰凉一激,终于微微清醒了些。我叹了口气,擦干双手,离开了洗手间。 刚出门,就看见了转角处的程婉。她看了我好一会,说:“好久不见了。……文初。” 我发现她脸上的妆已经完全卸了,这里是僻静处,冷白光线照射下,那些淤青和疤痕十分清晰。 “好久不见。”我不由软下了语气。“程婉,你还好吗?” “你觉得呢?你都看到了。”她的声音涩得厉害,生锈一般。“他酗酒,一直打我。……也打孩子。” 我吃了一惊,想了想,说:“你可以离婚,不能这样将就下去啊。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大家能帮的地方一定会帮的。” “离婚?”她眼神有点空茫。“我的孩子怎么办?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啊。……而且,他不会放过我的,我怕得厉害。”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浑身打了个战,神经质地抚摸着脸上的淤痕:“我好怕啊……我好怕啊,文初。” 这副模样让我很担心,我走上前去拍了拍程婉的背,安慰道:“程婉,还好吗?别怕。你要想,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下,怎么能够健康成长?正是为了孩子,你才要离开他。我觉得只要通过法律途径,会得到公正的评判的。你现在要不要先试着搬出来?” 不知道程婉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我只感到她一直在轻轻战栗着。忽然,她红着眼睛抬起头,直直看向我: “文初,你还记得当初我向你告白的时候吗?”她眼中微微闪烁出些光彩。“那时我才十七岁,真是好年华……学校里的女生,都想方设法地偷看你,都偷偷喜欢你……” 我有些恍惚。 好像在十多年前,程婉是向我说过她的喜欢。一个女孩子该有的羞怯,一个学习委员该有的端庄,她都有。但是我拒绝了她,就像拒绝其他所有女生那样。 我不知道她突然在此时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真好看啊,文初,我们都老了,你还是这样美……为什么呢?” “我们脾气都不错,也还是挺相配的吧?当初你为什么要那么快拒绝我?”她的眼睛突然开始往外淌泪。“你有没有一点点后悔?” “你不拒绝的话,也许,也许我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啊。” “我做错了什么啊,要让我遇到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婚姻!” “文初。”她剧烈颤抖着抓住我的手。“你那时候只要轻轻点个头,我就会很幸福的,对不对?……你好残忍啊,好残忍啊!” 我被她抓着手,身体也因为她过于激动的情绪而摆动着。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喜欢这样无所顾忌地朝我发泄他们的悲哀。 顺从惯了,麻木惯了,沉默惯了,但我并不想这样无穷无尽地接收这种悲哀,我希望能有一天,能有那么一个人朝我施舍他身上多余的温暖。 难道不是因为这样,我才和齐弋结婚的吗。 他恐怕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而我也一样。 “程婉,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总是盯着我的样貌不放。”我轻声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和你们是一样的。幸福人人都想要,可是我自己都没有,怎么来给你?” 她怔怔看了我一会,终于从某种痴幻梦里清醒过来,倒退几步:“抱歉,文初。我只是……”她掩饰般地打开化妆包,忙乱翻着。“太恨了……真的……太恨了……” 离开前,程婉给了我一个惨然至极的笑:“其实想想,人生真的是没有什么活头了。” 聚会结束后,我在大厅的沙发上休息。同学陆续都走光了,我和他们一一告别。 这一天,到现在为止,对我来说才算真正结束。而在这以前,我已度过无数个相同的白天黑夜,在这以后,又将有无数的日夜去度过。 如果人生就是在这不断重复奔波的话,它的意义究竟在何处? 外面下起了雨夹雪,雨雪交缠,薄薄一层,细细密密,触到地面就融化,不分彼此。世上的事情其实都是这样的,爱与恨的边界那样模糊,然而它们都不能永生。 我俯身捂住脸,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慢慢站起身, 我走进外面的夜色之中。 去继续我的生活。 第14章 他和我和新的管家 一旦在某个固定的地方待得太久,生活就变得像走马灯一样,不断经历昏睡与醒来,不知道哪一刻睁眼,景琛就会出现在我面前,不知道哪一刻闭眼,过去种种,就会再次上演。 似乎有个声音在头顶说一声:好了,该到此为止。于是我就从过去的琐碎里抽离,再一次醒来。 这次入眼是华贵的床帐,奢侈的被褥,以及是坐在床边的景琛。 他的外套脱下,穿着衬衫与黑马甲,手里握着墨色手杖。我的视线有点无法对焦,因此他的脸居然有一瞬间和齐弋重合在一起。这可能是因为我的梦里有太多的齐弋。 齐弋是过去,景琛是现在。我身处现在时,只想睡去。可是到了梦中,又拼命地想醒来。过去与现在之中,竟没有一个我的容身之所。 景琛年轻的面庞上是微微笑容,眼睛乌沉沉的,像是在思考什么。 回来的第一天,就得到我逃走的消息。 我想他的心情算不上好。 看到我醒来,他伸手轻轻拉动了床头的铃铛。 “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两小时。”他说。“想必你饿了。” 记忆终于回笼,我下意识伸手往脖子处摸索。那里被缠绕着厚厚的几层绷带,绑着很牢固,而且仔细。 “那里很快就可以拆除,不要着急。”景琛轻声说。他换用双手撑住手杖:“现在,我们来谈谈——文初,为什么想要走到外面?” 他并没有用“逃”这个字眼。 “……我不知道。”面对这样单刀直入的提问,我反倒无言以答。我想了想,有些茫然。“看到能走……就走了。” “那么,你想去哪里?” “我不确定……”我很无措,实话实说。“也许是耶弥……” 他笑了两声:“那里距离夏都很远。”恐怕那是在笑我的幼稚。 我不敢对上他的眼睛,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才有勇气开口: “景琛……你可以放我走吗……”我试图做出最后的恳求。“……算我求你的……你明白的,什么替代品,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我……” 说着说着,我渐渐没声了。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语速变得缓慢,而且杂乱无章。 景琛站了起来,手杖在地板上轻轻敲击了几下,他来到我跟前,伸手撩起几缕头发。 “文初,当你来到这里时,原来的身份信息已经注销,即使你回去,也无法回到原来的生活。”他说。“我的确需要你的一些帮助,所以希望你能留下来陪伴我。” 他的手沿着发尾往上,抚上我的脸颊:“如果可能的话,在选取帮助时,每个人都会选择所钟意的那个,你说对吗?” 脸颊上的手指湿凉,使我的身躯也微微发抖:“我没有拒绝的权力……是吗?” 他叹了口气,说道:“只要你听话,我想你会得到许多。” 我其实很熟悉这种叹气。 齐弋不喜欢做事让自己作为做决定的那方,他喜欢显示出自己是在别人的推力下才无可奈何地做出了某项决定。哪怕这是假装的。因此他话语中往往流露出某种“意会”,我需要领会这种意思,顺着给出他想要的话。 景琛恐怕也是这样的。这些贵族之间的交谈应该也是委婉而巧妙的,讲究艺术的。他很早就在方方面面传递出了讯息:听话。 但我还在一遍遍不死心地问他:我可以离开吗? 因此他才会为我的不识相而感到无奈。 我的手还摁在脖子上,掌心感到喉咙处极为困难地吞咽了一下。好像咽下的是一口血。 总之,在这一瞬间,我接受了现实。 门轻轻敲了两下,接着走进一位端着餐盘的老人,五六十岁模样,面容矍铄,穿着一丝不苟。我认得他,景琛易感期来临的那天夜晚,就是他安排的一切。 “老爷。”老人走到景琛面前,躬身行礼。 景琛微微颔首,向我介绍:“这是伍管家,文初,以后由他负责你的起居。” “那李……”我一怔。 “你是说李管家?”他看了一眼老人。“她需要为她的疏忽而接受责罚。” 我回想了一下李瘦削苍白的面容,包裹到脖子的黑裙子,锋利严肃的眼角。她就这样离开了,换上一个和她一样严肃的人。 “……好。”我只能这样说。 吃完饭后,伍管家托举着一面圆镜站在我面前,而景琛在我身后,替我解开脖子里的绷带。 他的手一触碰上去,似乎就再现了那种剧烈的疼痛,我忍不住瑟缩着躲开。 “别怕。”他安慰道。“这没有什么。” 最后一层绷带解开,我看见脖子正中的皮肤上,是一圈黛青色的纹路,像是枝叶的图案,繁复流丽,纤细华美。那里的皮肤光滑平坦,没有任何异样。但是之前雕刻时留下的尖锐疼痛,仿佛已经沿着每一道纹路留存下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是一种烙印。印着我的家族的族徽。”景琛看着我的脖子,似乎很满意,因为他的眼里有一种欣赏。“我知道很疼,但这恐怕是必要的。它会保护你。” 我伸手沿着那几道纹路缓缓抚摸,奇异的是,我发现自己既没有快乐,也没有难过。镜中的我披散着长发,穿着晚裙,脖子中间刻着烙印。景琛在把我渐渐调整为他心目中,希望我所成为的样子。 手背上有些擦伤,大概是被园丁摁倒在槐树下时弄伤的。 “我知道,是cain拉你去到门口的,它非常鲁莽。”景琛也看到了那道伤口,他将手覆盖在我的手上。“如果要陪它去花园里,又何必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夏都的冬天很冷,但你只穿了很单薄的一条裙子。” 我想,此时应该说“对不起”,所以我这样说了:“……对不起,我一直在惹怒你。” “没关系。”他沉吟了一瞬,很快道。“我原谅。” 或许是因为我的顺从,他的声音里明显有了一种愉快的笑意。景琛还打算说些什么,伍管家适时提醒道:“老爷,易将军在会客室等您。” 景琛微微一怔:“我不是让你取消了么。”他和伍管家对视一眼,最终戴好手套,站起来:“伍管家,我并不需要你纠正我,你也不要误解因为年龄,就有资格纠正我。”伍管家低头应道:“是的,老爷。” 走之前,他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对伍管家嘱咐道:“好好照顾他。” 我们目送着他离去。 伍管家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举着圆镜站在我面前。 我不愿意再多看镜子里的自己一眼,转过头轻声说:“谢谢……你可以走了。” 老人却还站在原地,用那严肃而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我: “这是家族的族徽 ,它能镌刻在你肉身上,这是你的荣幸。”伍管家的声音苍老但坚决。“你必须铭记,并且心怀感恩。” 我怔住,喃喃着重复他的话:“铭记,并且心怀感恩……” 伍管家和李的声音虽然都那样严肃,但他更靠近他的主人,继承了那种傲慢。 他并不喜欢我,这种不喜欢,比最初的李,还要强烈。也许那不该叫不喜欢,而是一种轻蔑。 社交季完全结束,景琛就这样回到了庄园。 他的生活原来很固定,上午会客,下午和cain在花园里散步,其余时间处理事务。但是因为我出逃的原因,最初他有相当一段时间将cain交给男仆照顾,并且尽量不让它接触我。 景琛对一切东西,自有他的理解。比如说,我终于得知,烙印是每个替代品所必须镌刻的东西,代号只是一种命名,而烙印才能证明替代品的主人是谁。而景琛说,这可以保护我。 在冬天剩下的日子里,我没有出过屋子。渐渐认清了男仆女仆的面孔,但是依旧记不全他们的名字。偶尔能遇到李,然而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再讲的话。 在一个下午,佃户向景琛报告完庄稼,牛羊地种植状况后,景琛将地图在书房的桌上完全摊开,向我介绍庄园附近的地况。 庄园背靠着夏都最高的一座山,朝南延伸。北部是雪山,出了花园后,再走过许多蜿蜒的山林,才是庄园的正门。之后是起伏的田地,和牧场。我终于明白自己之前的举动是多么可笑,因为这些土地,都是属于景家的,而正如景琛所说的,失去了身份的我,即使越过这些土地,也无法返回故乡。 “感觉怎么样?”景琛微笑着问我。 “……就像王朝还没有覆灭的时候。”我看着地图上手绘的细腻线条色彩,轻声说。 庄园很古老,即使主宅中存在着现代化的设备,但那也巧妙地掩藏在传统的装潢之下。我看到庄园外的仆人来往,许多人选择步行,或者是骑马。它和耶弥,完全是两个世界。 “许多家族选择保留这些古老的传统,来显示他们的尊严。我不过是从父亲那里将它继承下来而已。”景琛笑意渐深。“你们有你们现代人的一套法则,我们也有我们的。” 他看了看窗外的那棵槐树:“文初,春天快要来了,我想,我们应该出去散散心。” 现在有他在家里,而我又被镌刻上了烙印,景琛对我限制不再那么严格了。 我看了看地图上农场所在地,那块绿色很开阔,也很浓郁,生机勃勃。我指了指这个地方:“……这里这里我可以去吗?” 他很快就说:“不行。” 得到拒绝的回答,我竟然并没有什么失落的感受。而是平静接受了:“……好。” 不知道我刚刚的话使他想到了什么,景琛斟酌了一下,说:“文初,如果想要出去,我会给你建议的地方,而且我将陪着你。” “好。” 伍管家敲了两下门:“失礼了,老爷。” 他走进来,给景琛递上一个描金的本子:“这是名单。” 最近庄园的仆人又开始忙碌了,我看了眼窗外的花园里,园丁正忙着为植物修剪和灌溉。 “是……有客人要来吗?”我看着这些园丁,问道。 “只是一个小型宴会,财政大臣会携家眷……”景琛答道。他很快看完了名单,合上本子,站起身来:“文初,宴会举办的期间,你待在房间里,不要出来,知道吗?” “好。”我说。 于是他匆匆离开。伍管家替他掩上门。 景琛和我之间,就是这样处在一直被打断的状态之中。他很忙碌,并在忙碌的间隙,和我说说话,为我制定他的规则,再在这间隙,匆匆离开。景琛像打扮一样东西那样打扮我,也像使用一件东西那样使用我,借以打发时间。 而我只要说“好”就可以。 第15章 爬树 几个日升日落之后,庄园终于准备好迎接它的客人。 房间虽然正对着花园,但伍管家已经吩咐仆人提前将窗帘全部放下来。傍晚时分,我坐在沙发上,能听见外面的细石子空地上隐约传来渐行渐近的车辙滚动之声与马蹄轻响。我伸手撩起一点窗帘,看见花园里星星点点地闪烁着淡黄色的光芒,一辆辆马车在门前停下,男仆上前打开车门,等待着各位先生,或夫人从车厢内下来。 所有的人和物都极有秩序地进行着他们的活动,没有多余的声音。也许是因为才是早春,他们的服饰与冬天没有多少区别,又或许是靠着窗,所以我也渐渐觉得外面的寒气入侵到屋内。 圆桌前开了盏台灯,偌大漆黑的房间里,这一簇火光有些艰难地照着我的面庞,寂寞到可怕。 窗外的马蹄渐渐远去,房间里仅剩下刀叉触碰的响声,灯光昏黄,只够照亮这一角。 门口突然响了两声。 我惊醒过来,放下了窗帘。 房间里其他地方全是漆黑,过了一会我才看清站在门口的是李。 外面走廊地灯光也是昏沉的,她依旧是原来的打扮,一身包裹到脖颈的黑色裙子,挺直地站在那里。 “我看到这间屋子里灯光灭了,所以来看看情况。”李解释道。她看见屋里的情况,也吃了一惊。“我记得老爷吩咐了人陪着你。” “我让她走了。”我回答她。“我想这样安静坐会儿。” 据李的说法,伍管家在宴会上服侍景琛与那些做客的大人物,她则例行检查每间屋子。原来我的刚才感到的寒意不是错觉,李很快发现屋子里的空气调节系统出了点问题。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当机立断地拿起披风盖在我的身上:“恐怕您不能继续待在这里,我会安排另外的房间,请跟我来。” 她右手朝外,躬身做了个姿势。 “他……让我不要出去。”我回忆起景琛的嘱托,有些犹豫。“我不能再破坏规矩了。” “老爷不会希望看到您的身体受到损害。”李说。“您会免于责备的。” 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即使在台灯的映照下,也几乎没有任何的反光。既然她已如此说,我只好攥紧了披风的领口,从沙发上站起来,随她往外走去。“麻烦你了,李。”我轻声说。 “云骞先生,这是我们的职责。”她摆出一套陈旧的客气话。“希望没有打搅您的夜晚。” 走廊里的灯光比较昏暗,和古老的墙壁装潢融为一体。我低头盯着李的后腰,慢慢跟着她往前走去。经过这些日子,我已熟悉主宅的布局,但房间太多了,要想全部记清楚,还是有相当的难度。根据行进的方向,我只能猜想她准备带我去楼下。 又经过一个转角,走廊上的灯几乎全都灭了。右边的墙上有扇半开着的木门,几个男仆正托着盘子从里走出。 李停下脚步,示意我安静。 这未阖的门那头,光线却极明亮,传出轻微的乐声。 我忍不住悄悄往里看了一眼。 从能看到的视角推测,屋子里的人并不多。男仆们端着银盘,穿梭在人群中,给客人及时提供食物。夫人,小姐,先生们或坐在沙发上,或站立。他们手里拿着酒杯,三两一群,围在一处交谈。 他们的微笑是恰到好处的,嘴角往上勾出一个适宜的弧度,含而不露地表达出风度,优雅,和自尊。 露台的窗帘被风轻轻吹起,那里站着一个少年,就是我上次我出逃时,看到的那个站在窗口的孩子。他同样穿着正装,看起来依旧瘦弱,不过似乎长高了些。 我从李那里知道,这是景琛的弟弟。景深。 贵族似乎很喜欢给人划分等级,按他们的说法,他是个“劣种”。不仅是哑巴,腺体也损坏了,信息素没有任何味道(对于alpha来说,这应该是种耻辱)。这些都是天生的,他的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并因此而死。 这是我第一次仔细观察这个孩子,他的头发和眼睛有种淡薄的黑,灯光照射下,远远看去,就像头上落了雪一般。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很容易就被所有人忽视,也与其他人泾渭分明地区别开来。 再过去的话,我只能看到半张椅子,cain安静趴在椅脚旁。而那椅子的扶手上,搁着一只手。黑色的衣装从腕骨包裹上去,延伸到那个人的肩膀。 每个人交谈的声音都很低,而且节制,晚宴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和沉默。 只是看了这几眼,我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男仆们陆续走出,收拾好东西,轻轻将门阖上了。于是那双手消失在我眼前。 领头是最后出来的,看见我和李,有些讶然,很快行礼道:“李管家。”停顿了一会,才继续道:“……云骞先生。” 我在需要察言观色的社会里生活了很久,很明显就听到了他声音里的迟疑与勉强。 景琛的意思总是难以捉摸。我只是个替代品,是个被抹除身份的奴隶,又何必让每个仆人朝我行礼。 好歹他们是有自尊的,他们都为自己对工作而感到骄傲。难道我也可以吗?甚至在耶弥的时候,我似乎活得也只是像具空壳一样,我遵从父母的旨意,迎合齐弋的心思,适应同事的交往。难道我就能说,我能从中感到自尊和骄傲吗? 也许在这些仆人眼里,那些“您”,那些“云骞先生”,还有我,都是个笑话。 李和他们交谈完毕,继续领着我向前走去。一路上只有零星几个仆人。 不过在楼梯口,却恰好遇到一位夫人。我下意识低下头去,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希望能遮挡住自己。 “郦夫人。”李这样说。 “嗯。”我在视线里看见一双墨绿色的刺绣鞋子,缓缓往楼梯上走去。女人的声音有些苍老而漫不经心。但她突然停了下来。“……你是谁?” 她好像遇到了什么人。 但是没有回答。很快,那双鞋子转了个方向,竟然对准了我:“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的心里一紧,猛然反应过来,原来她是在对我说话。 李挡在我身前:“夫人,恕我无礼,这位……” “你让开。”郦夫人大概是看到了什么,语气有些变了。“你让他把脖子露出来。……快!” 她的声音太过咄咄逼人,存在着一种外露的压迫感。我不得不抬起头来。 郦夫人的脸庞苍白,已经显出老态,过度的瘦弱使她的颧骨有些突出,皱纹也更加明显。 看到我后,她先是怔了怔,接着脸色变得很难看。“景家什么时候多出这么个人来了?”她抓住李的胳膊,压低声音逼问道。“你不要告诉我景琛他弄了个……放在这里。”中间有什么似乎令她难以启齿,所以略去了。 “是的。”李的背脊连动都没有动。“郦夫人,这是老爷的……替代品,云骞先生。” 这句话中的某三个字,终于确认她恐怖的猜想,并且仿佛弄脏了这位夫人的耳朵,给她带来极大的刺激。 “什么?……我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见。”她勃然变色,脸庞苍白如纸:“……被弄乱的血统不应该在他这代得到恢复吗,他究竟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还想……”她及时住了口,花费了一番力气重新整理好脸上的表情:“我为他感到羞愧。” 最后,郦夫人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的轻蔑与厌恶实在太过浓烈,就好像希望我马上被拉出去绞死——然后扭头匆匆往楼上走去。 上面的宴会还没有结束,后果如何,恐怕不言自明了。 “我是不是……闯祸了。”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我不该出来的。” “不。”李有些欲言又止。“老爷会处理的。郦夫人只是一个旁系的亲属,却热衷于干涉本家的事务。” 伍管家可不会说这样的话。在他那里,景琛是给予我恩赐的神,而在李这里,他永远是宽容的好人。 他们一个替景琛维护高高在上的尊严,一个替他对言行做出细致的辩护。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跟着她继续往下走去。 我知道,郦夫人的话是对的。 下了楼梯就是正门口。 我们朝右拐去,进入走廊。那里毫无人影,从狭长的玻璃窗户可以看见外面花园里,那棵槐树的影子在初春的风中摇动。 它很美。 从我来到主宅的第一天,就一直被它吸引着。于是不由缓下脚步,看得久了些。 李察觉到了,但并没有制止我。 “那是夫人种下的。”她解释道。 夫人…… 那是…… “是我的母亲。” 我一惊,霍然转身,转身看见景琛。 他穿着黑色正装,站在楼梯口,手里是他常用的那根拄杖,cain没有跟过来。长廊上的月光洒落,只照亮他半边的脸庞。 “老爷。”李向他躬身。“很抱歉,刚才我们碰到了郦夫人。我们对她并无冒犯之意。” “我知道,这没什么妨碍。”他说。“她说你们出来了,所以我过来看看。”景琛脸上笑意微微,看起来一点也没有被那位郦夫人打扰到好心情。 他好像不太愿意在这个问题停留太多,转头也看向窗外。 “文初很喜欢那棵槐树。”他说。“我很高兴你能喜欢我母亲留下的礼物。不过,这里可不是什么欣赏的好地方,止步不前,也不是什么好习惯。”他走到门口,双手微微用力,推开那扇门。微凉的夜风瞬间吹拂过来。“毕竟,钟意的东西,远观总是不太足够,你说是吗?” 景琛作出了邀请,而我又如何有资格拒绝。 李留在门口照看,离去的时候,我隐约看到有个人影从走廊那头匆匆奔过来,但很快就被几个人拦住了。那很模糊,也许是我看错了。 对我来说如同迷宫的花园,景琛却是闲庭信步,相当悠游。他那身非常单薄的正装在风中被撩开点衣角,轻轻飘卷着。 “宴会……不要紧吗?”我回望了一眼主宅。“那应该很重要。” “没关系,重要的客人都已经歇息了,剩下的伍管家会替我应付,他最擅长这个。”他的视线望着远方,说。“我已经让她明早就离开。——她有为难你吗?” “没有……”我摇了摇头。“我们只有一面之缘,谈不上为难不为难。” 而且,我想她也不过是实话实说。 “但愿如此。”他好像并没有相信我的话。“我们家族的亲属,都是难缠的人物。我以后会尽量避免让你和他们接触。” 以后…… 我有些恍惚。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以后的日子了。日子就是今天过去,然后明天变成了今天。 “谢谢你……景琛。”我想此时我该这么说。 景琛低头抚摸了一下我的脖子,他湿凉的手指沿着纹路仔细勾勒了一圈。“文初,这很奇妙。当郦夫人和我说话的时候,我突然很想见你。”他说。“虽然给你戴上了烙印,但我总有一种感觉……” 他的声音最终消失在抚摸之中。 “什么……?”我有些奇怪。 他收回手,笑道:“没什么。”接着指了指我的身后。“我们到了。” 我们果然已经接近槐树下的那块空地。 上次我被制服在这里,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好好看看它。它个头很高,也许这是数十年生长的结果。景家的一切都是合宜适度的美,这棵槐树也不例外。它的枝干,每条纹路,似乎都往外散发着一种蓬然的真挚。 “我小时候常常爬这棵树。”景琛说。“那时它还没有这样高,不过视野已经很开阔。” 我看向他,有些不太相信。 “怎么,不相信吗?”他笑着看向我。“从小到大,我想做什么,想去哪里,都没有人能拦住我。这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 我仰头看着槐树笼罩住我们的伞盖般的枝叶,它树干浑圆,没有虬结,应该并不好爬。 他好像知道我心中在想些什么,拉着我上前几步。“攀爬这样的树,有时候你需要一些技巧。”景琛抬起手杖,轻轻在空气中挥动了几下。“我用剑在适当的地方划出缺口,脚就可以借力。——那处地方应该还在。” 果然,我逐渐看清在树干上有几个交错的凹陷。因为年岁太久,边缘已经模糊。它们往里的凹陷有一定的角度,便于人的攀爬。 “……我能试试吗?”我忽然问他。 “嗯?”他看起来没有想到。 “我想看看高处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景琛看着我,眼里浮起一种饶有兴致的笑意。他后退几步,为我让出空间:“如果你愿意的话,文初。” 那时候他的样子,仿佛是能够允许我做任何的事情。 宽松的晚裙和披风没有阻碍肢体的行动,我的身体很久没有运动了,此时四肢还算足够的力量,给我带来一种难以名状的久违的愉快。这副身体,在此刻,还是属于我的。 那些缺口的位置和角度的确十分巧妙,能给人提供缓冲,并消解许多阻力。没有很困难地,我坐上了槐树的枝干。 景琛在树下看我,枝头的绰约新绿里,他的面孔有些遥不可及。 “能看见什么?”他问我。 夜深了,其实视线里只有一片浓黑,远处的草地上还围绕着浓雾。这样一看,闪耀着灯火的主宅,以及四周的花园,似乎突然都渺小了许多。 “很多……上面有很多东西,景琛。”我轻声说。 “现在是晚上,白天还能看到更多。” 我忍不住笑了笑:“是……你很有经验。” 景琛盯着我,他的眼睛是夜一般的浓黑,往外倾出笑意:“文初,这样不是很好吗?”他说。 我扶着枝干,而他在我身下,一伸手就能触碰到我的脚踝。 风吹来,我的衣袍猎猎作响。 很好吗,也许是的。 似乎不能更好,但也不能更坏了。 夜毕竟是深了,树枝上都是露水,不宜久坐。景琛抬手向我张开手臂:“好了,文初,现在可以下来了。” 我有些愣怔,忽然觉得,他所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犹豫了一阵,我终于撑起身子,从树上跳下。披风向上扬起,遮住我的脸。 于是他将我接住。 那一刻,仿佛是跃进了洋桔梗的海洋里。 第16章 替代品的责任 我愣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只是自己的错觉。早春风凉,别无他物。 景琛紧紧搂着我的腰,即使隔着衣袍,依旧能感到他手指的触感,从脊骨的位置一路往四周扩散开去,这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 “……放我下来吧。”我动了动手臂,将上半身推离他一些。“我们……回去。” “别动。”景琛却好像没有松开的意思。他甚至伸手抚在我的后脑,让它又重新靠回肩膀。 “文初,当我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应该安静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做。被我看着。”他的呼吸就泼洒在我耳边,热而真实。“你很美,而我能让这美保持在最佳的状态。”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满意。“你看,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风吹在我脸上,让我清醒了些。 文初,你很美。 曾经也有很多人对我重复过这句话,他们四面八方将我围绕起来,面孔却都是空白的。这句话好像将我画在一个死地之中,而我的一辈子都无法跳离这个圈子。 “美……对我很重要吗?”我忍不住轻轻侧过头。 如果可以,也许我会宁愿不再接受这样的赞美,也不再被任人装点,打扮。 景琛笑了两声,吻在我的发上:“当然。对我来说……”他还想说什么,但脸色忽然一变。 “这……与……你……” 他断续地又说了几个词,终于在急促的呼吸里中止了话语。那双放在我腰间的手猛地用力,几乎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景琛!”我吃了一惊。 “……药。”景琛屏住气,勉强稳住声音。“帮我拿药……上衣……袋……”只说了这些,他便抱着我倒退几步,靠到树干上,不能再说话了。他的额间已经浮起青筋,在隐隐跳动,脸色苍白,竟有些扭曲。 反应过来后,我赶忙伸手摸索他的上衣口袋,里面果然有片极薄的银色铝箔纸,密封着两片药。月光之下,铝箔纸散发着幽幽的蓝白相间的光,锐利而瘆人。我颤抖着拆开封口,拿出药片喂给景琛。匆忙之间,他口腔的热度和舌上的唾液粘上我的手指,将我烫得忍不住往回缩去。 我很快发现,景琛居然连吞咽都进行得很困难。他的身体,尤其是下颌骨以上的肌肉,都非常僵硬。额头上则已经布满冷汗,在不断下淌。 “景琛……你还好吗?你怎么了?”他的这副模样实在太过骇人。 吃了药后,景琛看上去稍微平复了些,身体的僵硬开始明显消失,肌肉也放松下来。他终于将我放了下来,拿起靠在树干上的手杖。 “文初,我的易感期马上就会来临。”他以极快的速度说道,但发音已经有些艰难。“我现在带你回去。你……需要在……” 话还没有说完——又或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说不完了——他就抓着我的手腕往主宅走去。手杖在景琛手中运用的是这样的灵活而熟练,有效地帮助他弥补行走上平衡的缺失。他走得非常快,步子也很大,我被拉扯得跌跌撞撞,很多次就要摔倒。但最让我感到可怕的是,他手上的温度在以可怕的速度上升,他的喘息也越来越破碎。 我忽然想起上次易感期时他的模样。伍管家将我的四肢绑起,为我注射好麻醉镇静剂,将我处理到最佳的状态,然后献给他的主人。那时的景琛究竟还能不能算作是人,我不知道。他或许只是一头趴在我耳边剧烈喘息的动物。 晚风是那样凉,踉跄之间,我有种错觉,仿佛他拉着我,在往地狱疾奔。 我本能地想停下来,远远地逃离他。可惜力气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几次挣扎全以失败告终。 感受到这挣扎的力度,景琛回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体温已经不低了,脸色却还是非常苍白。而那双眼睛,本该是非常纯净的黑色,此刻却完全涣散了,隐隐发红。 “别……乱……动。”他几乎是咬着牙说。他的手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断了。 我们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到打了主宅。夜好像已经深了,主宅的灯火也十分黯淡。 李就像我们离开时那样,还维持着原来的姿态守在门口。 景琛拉着我走进屋内,便几乎虚脱般地靠在门上,剧烈地喘气。 “老爷,云骞先生!”看到我们这副模样,李脸上是明显的震惊。她走上前,想帮我一起扶住景琛。 景琛打落了她的手,深吸了口气,极困难地说:“开……隔……离……” 他的发音比刚才更模糊扭曲,每个字之间,都夹杂着可怕的喘气声。 我能感觉到,这是他用最后的清醒说出的话。 李听了之后,先是愣怔,接着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是的。”她很快回答道,当机立断地转过身去,好像是要往走廊的那一边走去。 “李!”见她打算离去,我下意识抓住了她的胳膊。“他……易感期。”我想做点解释,但是觉得自己的声音简直抖得不像话。“我们在槐树那里,但他易感期突然来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李快速说。“这比预计时间提前太多了,本不应该发生的。” “好,好,那么……请你快点处理……”我不停地点头。“请你快点处理……我……” 我想,她应该很清楚地看见了我被紧紧抓住的手,那里已经泛起淤青。或许,她也很清楚地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不要将我丢给景琛,至少不要一个人。 我同时也心存着足够的希望,按李的能力与经验,即使面对这样的状况,她也能够做出正确及时的处理。 但她背对着我,只留给一个我黑色的瘦削背脊。四周有愈来愈多的脚步声在往这里靠近。 “我会马上开启隔离,以免对客人产生影响。云骞先生,请您务必照顾好老爷。”她微微侧过一点头,似有些不忍。“现在是紧急的情况,请您放开。” 她很轻易的就将瘦削的手臂从我手里挣脱出来,继而匆匆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在那里,伍管家已经带着许多仆人往这里赶来。 我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朝她离开的方向走了几步。 而下一秒景琛就从后面完全抱住我。 “文初?”他喃喃道。“是你吗?” 走廊那边带着仆人的伍管家和李匆匆交谈几句,便朝我们赶来。 跟在他身后的好像还有个医生模样的人,手里提着什么东西。伍管家和这位医生我们面前站定,而其他仆人迅速地推开了走廊尽头的一件屋子。 “老爷,我们需要给他注射麻醉剂。”即使是此刻,伍管家还在征求他的老爷的意思。 景琛没有得到我的回应,已经逐渐变得暴躁起来。他一味念着我的名字,似乎没有听见伍管家的话。 “老爷,我们需要给他……”于是伍管家又说了一遍。 “……滚。”景琛喘着气说。“你给我滚——!!” 伍管家止住口,他终于判断景琛已经丧失了意识,于是示意周围的一圈男仆上前,伸手打算将我从景琛怀里拉出来。 感受到威胁的靠近,景琛环在我腹部的手猛地用力,迅速带我后退,将我的胃都勒得生疼。 “……”他喉咙里的喘息也带着怒气。伍管家上前几步,他便带着我后退几步,一点衣角也不愿让他们碰到。 “老爷,您需要医生,您的药不能和抑制剂共同服用。”伍管家说。“他必须注射麻醉剂,否则无法保证您的安全!” 景琛喘息更盛,好像已经怒到极处,他腾出手拔出一把挂在墙上的剑,直指伍管家:“我杀了你——!” 月光照耀下,剑尖散发着冰冷的光泽,距离伍管家的喉咙只有几寸距离。 一阵沉默后,伍管家终于退开。他所带领的仆人也随之聚集在他身后,一齐往后退去。 “如果您希望如此,我们无权阻止。”伍管家躬身。“结束后,我们会详细检查您的身体。” 景琛感受到他们的远离,于是缓缓放下剑,勉强支撑着身体,开始剧烈咳嗽。我的后背贴着他的前胸,就像与他共享着一个身体,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和可怕的热度。 “将老爷带到屋里去,不能拖延。”伍管家见状,赶紧吩咐那些仆人。 “是。” “是。” 自始至终,我的存在就像空气一样。伍管家和其他人的目光,非常轻巧地越过我,全部看向景琛。 此刻,我似乎才终于有资格开口了。 “伍管家……”我的嗓子完全哑了。“我能离开吗?我……能离开吗?” 景琛已经带着我往背后走去,他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一直手依旧勒在我的胃部,使我丧失了所有的力气,我的双脚就这样在他的带动下,在地面上一路拖去。 “替代品,你还不明白你的职责吗?”伍管家看起来被我僭越的问话冒犯到了。 “老爷的身体有一点困扰,为此希望从你身上得到一点报酬。”他的视线终于稍微落在我脸上。“这是理所应当的。” 也许太久的平静真的使我得意忘形了,所以才忘记了一个替代品本质的功用。景琛易感期来临,责无旁贷的当然是我。 无论是李,还是伍管家,都没有理由来帮一个替代品逃避责任。 景琛步履蹒跚,但是拒绝任何人的靠近。我就这样跌撞着被他半抱半拖地带进了那间屋子。 他抱了我很久,好像终于是有些脱力了,骤然放下来环在我的腰间的手,低头撑住沙发,在不停地喘气,那种剧烈程度使人听了毛骨悚然。 我被松开钳制,一下子跌倒在地上,虽然胳膊还被景琛牢牢抓住,但我还是努力扭过肩膀,朝门那里看去,我不知道此时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只觉得面部的肌肉在疯狂而细微地颤动着,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景琛把他的颤动传递给了我,是吗? 门还没有关。 屋子里很黑暗,因此主宅中即使不明亮的灯光,在此刻看来也是如此刺眼。走廊上站着仆人,领头的是伍管家。 真奇妙啊,虽然是我在转头,但是他们却好像无一人在看我,而是将目光通通投向我身后的景琛,一如之前。 伍管家苍老的面容严肃而漠然,他也许是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于是上前几步,用带着白手套的双手,慢慢地把门阖上了。 景琛的喘气声稍稍压住了,他想将我拉回去,于是毫无技巧地让抓住我胳膊的手不断用力,我面朝着地在地毯上被拖了一段距离。很快他也跪下来,从我后面伸出双手,贴向我的胸膛。那就好像是一片炽热燃烧着的藤蔓,慢慢缠绕住我的身体。 他将我重新抱起,向床那边走去,脚步颠簸,而我的胃紧缩欲呕。他几乎是带着我滚倒在床上。继而牢牢压住我的身躯,房间里的空气调节系统运作良好,可是被扯落披风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浑身都在发冷。 他的手臂撑在我脸颊两侧,稍微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确认我的面孔。他的脸庞已经完全浸没在黑暗里,只有眼睛是暗红色的,死死盯在我的身上。 “景琛?”我喃喃着,尝试呼唤他,声音竟是如此软弱无力。 但他显然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景琛终于完成了他的确认,喘着气笑道:“……文初。” 被他从始至终握住的手腕,此刻在瘀血和青痕之下,还能感到剧烈的疼痛,这是景琛兴奋的证明。 于是他开始享用我。 上一次景琛易感期来临时,伍管家将我的四肢固定,并让医生为我注射麻醉药剂。我原本以为这是为了方便景琛使用我。 但现在看来,这也是对我的保护。 我在很清醒的状态下,这样被他侵犯了。就像很清醒地感觉到自己身体被拆卸的完整过程。 在这样强烈的感官冲击下,我们以往那些虚伪客套的对话,都显得如此脆弱不堪,我们在槐树下遥遥对视的记忆,也如此快地就被撕碎了。 在他的压制下,我只能被固定着承受那些源源不断的疼痛。疼痛已经超出了我能承受的限度,以至于我感觉自己在被不断地毁灭。我拼尽全力地想朝反方向,或者随便的一个方向爬去,但是我根本无法动弹。 而景琛的暴躁反倒在这其中不断地减少,他就像得到了应得的酬劳,于是满意而餮足。满意而餮足。 “你饶了我吧。”我突然完全崩溃了。终于开始疯一般地流泪:“景琛,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 他的手感到我滴落的泪水,开始不断在我脸上胡乱地抚摸。就像一个孩子看见新的玩具,就像一个动物看见未见的种族。新鲜而好奇。 他根本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 最后,景琛埋头张口咬住我的脖颈,他尖锐的牙齿抵上我的皮肤和血肉。 他好像犹豫了。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alpha对于腺体是如此敏锐,能够完美捕捉其所在的位置。他依旧咬在上次咬的地方,也依旧没有实现标记。但他这次却没有再显示出焦躁,而是开始剧烈地咳嗽。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景琛埋在我的颈窝里,一边咳嗽一边喃喃:“……别逃了。” “文初,别再逃了。”他的声音嘶哑而可怕。 我能说什么呢——他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 似乎还是在夜晚。 门关上时,黑夜就来临了。 每当黑夜来临,太阳就落下去了。 第17章 下雨天,cain和丽兹 然后天亮了。 我看着窗帘外面慢慢出现了光,房间里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在这片光亮之中,有个最明亮,最耀眼的集中的斑点,我知道那是太阳。 我就躺在床上,侧着头,隔着窗帘,盯着那个太阳,看它慢慢,慢慢爬高。 门打开,进来了几个人,应该并不多,因为几乎没有什么脚步声。先有双手在我身上盖上一条全新的柔软的毯子,我熟悉这双手,它是属于李的。 接着是一个有着淡淡消毒水气味的人走上来,用带着手套的手,以及各种金属器械在我身上移动检查,它们都一样冰冷。 “……如何……” “唔……还可以……只是肌肉……” “……那老爷……” “请放心,不过情况有……” 他们模模糊糊地在交谈。 那人最后轻轻扳过我的脖子,看了看那里的伤口,他好像摇了摇头:“不行。” 带消毒水气味的男人收拾好箱子,很快离去了。 “已经为您准备好了食物。”李走上前,俯下身,在我耳侧说道。“如果您还想继续休息,请先允许我为您沐浴和上药。” “……”我发现太阳上升的路线,是有弧度的,它的光斑在窗帘上非常巧妙地拐过一个角,继续攀缘着上爬。 李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她最后言简意赅地将刚才医生检查的结果向我说明:“您的身体会很快恢复,只是脖子上的伤口有些深,这是第二次了,可能会留疤。” “没关系。”我轻声说。“反正还有很多次。……留疤……是迟早的事情。” 一开口,才发现我的嗓子已经破了。音调也歪歪扭扭,听起来古怪滑稽。 “……他走了?”我伸手摸了摸喉咙,问道。 “相信您也已经看见,老爷的身体出现失控。必须进行治疗。” “alpha的易感期……都是这样吗?” “不。”李没有迟疑,很快答道。“老爷的身体很特殊,这是家族带来的痼疾,并不全是易感期的作用。”她用热巾帕替我擦拭脸庞。“云骞先生,老爷承受的痛苦是很多的,只是他没有表露出来。” 她又来劝说我了。 我的视线慢慢上移,太阳马上就要升到窗户以外的地方了。 “李,你知道吗,伍管家总是对我很不满意。”我说。“他好像很奇怪为什么老爷给了我这些,而我却还不知感恩。我应该尽力发挥老爷我希望在我身上得到的价值。” 我从毯子里伸出两条手臂,费尽力气才勉强把它们抬高,太阳的光斑在离开窗户前,最后认真地照耀上去。照耀着上面遍布着的清晰瘀血和青斑,右手腕骨上更有一块高高肿起。 “……你觉得我有什么价值吗?”我有些好奇地问她。 李用热巾帕覆住那两条胳膊,良久没有动。她好像有些不敢看我: “……很抱歉。”她低声说。“我很抱歉,云骞先生。” 在那以后,除了必要的安排,李很少再进来打扰我,也不在我面前重复那些“劝说”了。 替代品应该是一次性的用品,但他们却希望它变成多次用品。于是它在使用和恢复这两个阶段中逐渐变得破烂不堪。 他们需要别的东西来使景琛镇静下来,那么我自然就是用来消耗掉他多余精力的缓冲剂。 只是不知道,究竟还能再使用几次。 这次愈合比上次慢了很多,脖子上的伤口反反复复地发炎,我躺了十多天,终于可以凭自己的力气下床,扶着家具慢慢走到沙发椅上,坐下来——那里离窗户更近一些。 每天我在清晨就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太阳的光点亮起,然后慢慢往上爬,爬到一个突破窗框顶端的高度,又缓缓回落下来。 升,然后落下。落下,又升起。 一天下午,男仆又像往常那样,牵着cain在花园里散步。cain很快就看见了我,它来回兜了几个圈子,终于下定决心般地跑上来。窗外天气阴沉,草地上都是水汽,它的身形在水雾中渐渐清晰,终于跑到落地窗前。 上面的窗户已经开了半扇,保持房间空气的流通。但那对于cain来说太高了。它只能用鼻子在底部的玻璃上轻轻蹭着。 它的瞳仁映着玻璃的反光,就像升起的群星。通体的纯黑,脖子间的牵引带,再次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那次出逃后,景琛很少再让我与cain接触了。不过,看起来它过得还不错。 “……对不起。”我叹了口气,慢慢撑起身子从椅子上走下来,在窗边蹲下,隔着玻璃用手指轻轻触碰着它的鼻尖:“对不起,cain。” 我的手上也有着淤青和小的伤口,也许是它看见了,整张脸都一个劲地往玻璃上拱,鼻子轻轻翕动着,沿着我的掌心到处乱嗅。不知道为什么,它竟这样喜欢我。我明明什么也没有给过它。 一旁的男仆终于决定制止cain的行为,他看了我一眼——我很难分辨这种眼神里究竟是怎样的态度——往后拉扯了几下牵引带,费了一番周折,才终于将cain带往别的地方去。 cain似乎很不情愿,一直在回头朝我看。我收回手,轻轻朝它挥了挥,做了个“再见”的动作。 “您好……云骞先生。”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年轻的女声。 我一愣,转过身,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女仆,她年纪看起来很小,衣着朴素,胸前的围裙上还有些油渍。她的脸庞圆而结实,双手绞着围裙,在不断抚弄。 “你好……”我觉得她有点面熟。 她回头把门关紧了些,又重复了一遍:“您好,云骞先生。”她读得小心翼翼,语气里似乎还有些战栗,仿佛读的是什么金贵的词语。 我有些不明白,撑着椅子扶手从地上慢慢站起:“你……是……” “我……我叫丽兹。”她的手将衣服绞得更紧了。“之前服侍过您。” 我终于有些想起来了,她是之前在偏院,常常替我点燃壁炉的那个女仆,我还记得她当时对我露出的笑容。但是自从景琛送给我首饰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丽兹。”我轻轻读了一遍她的名字。“……是李让你来的吗?” “云骞先生。”她没有回答,上前了几步,“您想逃出去吗?” 我心头一震。 “……在宴会那晚,我就打算来找您,但老爷把您带走了。”她呼吸有点急促。“可是,现在……现在,我必须得说。” “我……我非常尊敬您。”丽兹说。“老爷吩咐过要照顾您,但恐怕……很少有人会放在心上。恕我直言,这个庄园里的人,都很看轻您。可是我明白,您有多好。” “我现在负责厨房的后勤,您可能还不知道,庄园后有一条山路,是供货物运输的道路,我想……也许我可以帮您出去。” 丽兹磕磕绊绊,结结巴巴地一股脑儿说着。她就像抓住一个要紧的机会,将酝酿已久的计划向我和盘托出。过度的着急使她额头上不断冒出汗水。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问。 “我……我的父亲将送我来庄园当女仆,他觉得这是份体面的工作。但是我待的时间越长,越觉得并不是这样。”丽兹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待在这里,好像永远都要猜忌对方,嫉妒对方,或者是被猜忌,被嫉妒。我觉得很陌生,也很害怕。还有老爷……” 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恐怖的表情:“自从我来到这里,一年到头,许多时候他都在外面……他很少有时间管庄园的琐事。”但她没有再往下说。“请您相信我,老爷并不是什么好人。” 我静静听着她说完,摇了摇头:“……我都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我知道,庄园里的人都瞧不上我,也知道,景琛不是什么好人。也知道,景琛似乎身体存在严重的问题。相比丽兹来说,我反倒是切身的体悟者。 但那又能如何呢。 丽兹看着我,好一会没有说话:“……您看看,您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有些愣怔,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和脖子,那里还裹着纱布:“……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您的样子。您对我露出笑容,轻言细语地对我说话,曾经的您就是这样做的。”她那双圆圆的眼睛,相当悲哀的看着我。“但是您现在,什么都不会了。” 她的脸庞年轻而拙稚,我突然有些不敢对上她的眼睛:“你……什么年纪了?” 她愣了愣,好像没有料到我会这样问:“差一个月就十九岁了。” 年轻,真是很好的事情。 “……谢谢你。”我低声说。“但是丽兹,有时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的。” “难道您不想离开这里,难道您不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吗?” “以前?”我有些恍惚。“我以前……很忙。” 以前,和现在,究竟哪一个好,我真的分不清了。 “丽兹,你还年轻,没有必要为我做这样危险的事情。趁李还没有来……快走吧。”我说。 丽兹年轻的脸庞变得红起来,她开始笨拙地道歉:“对不起……我太鲁莽了。” 走之前,她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圆桌上:“云骞先生……您以前的东西,老爷吩咐过要销毁,这是我偷偷拿下来的。” “只有一点点……”她说。“希望能给您带来安慰。” 丽兹走后,我发了很久的呆。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那里满是对我的质问:“你为什么这样懦弱!” 自己好像是一堆废墟,只能每天看着日升与日落。不能再前进一步了。 我终于去拿起圆桌上的那像薄片一样的东西。它是深褐色的布面,应该是有人用锐器把它从什么地方撕扯下来,所以轮廓四周都是蜷起的毛边。 另一面是塑料膜,下边压着张照片。 我突然将手缩了回去,感到心脏砰砰直跳。 这块东西,是我以前钱包里层放照片的地方,里面放的是我和父母的合照。从十九岁,一直放到二十八岁。 其实窗外很早就开始下雨了,春夏之交,雨势盛大,我却一直没注意。打开的半扇窗送进来些潮湿的风,桌上的薄片重量太小,动了几下,竟凌空飞起来,轻轻打了个回旋,朝窗外飘去。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它飞出去,然后被雨水冲刷在细石子平地上。 好久,我才如恍然梦醒一般站起来,朝门外跑去。 不知道主宅调离了多少人手,到处都空荡荡的,我跌跌撞撞下了楼梯,穿过走廊,还差点撞上几个女仆。走廊的玻璃上都是雨水,我看不清那块照片夹掉落的地方,只能跑得更急。 打开大门的那一瞬,蒸腾的微凉水汽铺面而来。于是我踏入雨中。 细石子地面的面积很大,颜色也是深黄色。我跪在地上找了很久,才摸索到那个照片夹。它似乎已经移动了一些位置,面朝上,被雨水牢牢压着。 上面我的父母,和十九岁的我。面目都模糊。 工作应聘成功的那天,父母和我拍了一张合照。他们是山谷里的人,没有远大的眼光,也不懂得大人物的世界,劝我去当老师,只希望我能获得一个安稳的生活。他们得偿所愿,感到满意和幸福。 我好像始终不知道为何而前进。所以我顺从,取悦。一步步,到如今。 照片上的我应该是笑得十分开心的。我试了试,觉得自己似乎做不出笑来,只能用两根手指撑住嘴角,慢慢往上拉扯。雨水太滑了,好几次都脱手。撑起笑容后,我又尝试着去发出笑声。 断断续续,断断续续,嗓子仿佛生锈了一样。 “初初,勿要睡了。太阳晒屁股,下面蚊子多的。” 小时候,父母在忙农事,我喜欢躲在田埂旁边的灌木丛中。妈妈看不见我,只能不断喊我出来。 “妈妈……我不想出来。” 她终于放下农具,把我从灌木丛里抱出来:“不要闹脾气,你不能躲一辈子吧。初初,人总要长大的。” 可是长大了,究竟该去往何方呢。 “云骞先生!”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模糊传来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慌失措。“您在那里做什么,请快回来!” 安静的四周突然出现了很多人,出现很多伞,遮挡住了雨水。李给我披上毯子,拥着我往屋里走去。“您还没有恢复,这样身体状态会恶化的。” “我没那么柔弱。”我推开她。“洗个澡就好了。……我自己可以走。” 身上还没有擦干,我就进了主宅。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脊背,脚踝一路滴落到地毯上。 主宅里的仆人终于惊呼起来,忙乱着去掀起毯子,去抢救那些名贵的地板。我一到走到走廊的尽头,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仆人以狼狈的姿态跪在地上,去收拾狼藉。李站在走廊那头,惊愕地望着我。 长长的头发不断往下滴水,让视线变得很模糊。虽然觉得身体很沉重,我还是抬起手,轻轻朝她挥了挥,仿佛在做一个“再见”的动作。 “难道您不想离开这里,难道您不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吗?”那时候,丽兹这样说。 她很激动,眼睛里的光芒好像坚信着,在这个世上,只要努力,就一定可以成功。 好像坚信着,从前,一定是比如今好的。 第18章 加油站的清晨 清晨,水雾极盛。景琛不在的庄园,连苏醒都变得缓慢。人们还陷在沉睡之中,走廊上的灯火像垂暮老者那样昏暗。 我按照丽兹的话,在凌晨三点,走到楼梯口的偏门外。她已经点着盏风雨灯在那里等我。 丽兹和我交换了鞋子,并替我披上一件披风,外面又加了一件的厚重雨衣。她还很细心地将我身上的小首饰拆卸下来,与一些纸币装在一个袋子里,塞到雨衣内衬的口袋中。 她将我带到几十米开外的一处空地上,那里堆着许多空的桐油桶,用某种材料都仔细密封好了。丽兹扶我躲进去,掩上盖子:“如果我敲了三下,就请打开盖子。这很快就能好。”她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担忧:“您的身体,能够坚持吗?” 我尝试着对她笑了笑:“没关系……总要试试的。” 其实对于前方所要面临的,我既无憧憬,也无热望,我甚至每分每秒,都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或许是丽兹的那种令人羡慕的天真情绪感染了我吧,我莫名地生出了一种力量,希望能找到一种不同于从前与现在的新的存在方式。 在那里,也许我能留一头短发,面容变得平凡,隐匿于人群里,过一种贫穷但闲适的生活。没有人会再对我说:“文初,你很美啊。”(这真的是赞美吗?)没有人会把他们无穷无尽的焦虑倾倒在我身上,而我,也不用再只需要说“好”。 过了一会,我听到了越来越靠近的汽车发动机的震响。接着,我身处的桶轻轻响了一下,被横着放倒,往前滚动起来。 从地面到车厢好像有一个漫长的斜坡。笨重坚硬的雨衣为我挡去了许多桶壁上残留的桐油,但是桐油的味道实在太过刺鼻了,我在不断的旋转中,渐渐生出了强烈的眩晕与呕吐感。 身边又忙乱好了一阵,才安静下来。 “又是你一个人吗?”车的前边传来一个粗砺的男人声音。 “是的!”丽兹气喘吁吁地说。她轻轻在桶上打了三下,接着跳下了车厢,也往车前走去:“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趁他们还没起来,把这里清洗一下。” “老天爷,你闻闻这味儿!”男人狠狠吸了口烟。“老爷们的钱真难赚啊。……他妈的。” “别说了,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快点写好登记表。” “成。”男人从车上跳下来,他的钥匙不停地叮铃叮铃响着。“这次一共多少?” “空桐油桶十五个,还有二十担废木炭。” 男人手里像在翻着什么簿子,漫不经心道:“十五个……空桶……二十……” “你应该点点数。”丽兹说。 男人有些好笑:“算了吧,我就讨厌你们这种婆婆妈妈的腔调。” …… 他们的交谈声渐渐变得模糊。 我等待了一会,慢慢打开盖子,确认旁边没有任何动静,终于将头探了出去,大口呼吸着。我得用手死死摁压住喉咙,才能勉强忍住咳嗽的冲动。 桐油桶横放着,因此我能并不费力地爬出来。在货物外先是拦着半人高的挡板,之后才是车厢门,外面的闩显然没有关上,因此门开着约一厘米的缝隙。 不知过去了多久,天已经慢慢显现出蟹壳青。透过那道缝隙,我隐约辨别出这是主宅北边的一处高地上,后面都是雪松林,前面是整齐茂密的灌木丛,非常隐蔽。 丽兹和司机交谈完毕,走回空地,拿起水管开始清洗起地面,她的脸颊通红,额头上全是汗水,围裙上又多了许多油渍。 汽车发动起来,渐渐远去。丽兹突然忍不住朝我跑了几步,她的眼里似乎充溢着泪水,但她的身影的最终渐渐缩小了,直到消失。 车厢里很乱,除去空桶以外,最里面还有一大堆煤炭和木柴。但四周做了充分的密封隔离,所以不会外漏。 我小心翼翼地越过挡板,挪动到外侧,将车厢门往外推开一些。 丽兹说,后山的道路平时只有运货车辆经过,但是铺设得却很精美,因为在秋猎的时候会派上用场。所以货运车开得都很慢,以免压坏路面。 半山腰和山脚会有两个关卡,我需要尽快跳车。为了避免发出声音,我从贴身衣物上撕下一块布料,塞进嘴里,牢牢抵住自己的舌头。 这辆车……似乎有些太快了。视线里的路面在飞速后退,脑袋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眩晕,我想站起来,往后退一点,却反而完全失去了平衡,向前栽去。 不知道身体哪一部分是最先落地的,只觉得各处都先后传来一种模糊的钝痛。我不断沿着路面滚了十几米,才终于停下来。在地上躺了几分钟,我才撑着地面坐起来。 额头上好像出血了,胳膊上也有擦伤,但是总体还好。我解开口中的布条,喘着气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里是一处下坡急转弯,非常陡,可视区域很小,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司机才没来得及发现我。 春夏之交,这几天都在下雨,细石子路面湿滑,上面留下了一点血迹,波光涟涟。我用布条仔细把血迹擦干净,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沿着路走了大约近百米,我看见了丽兹说的那处岔路口。它往树林深处延伸而去,入口处写着两个黑色的花体字:“秋猎”。 这是为贵族秋猎修筑的木栈道,方便行走和休憩。 似乎栈道平时不常有人清理,到处堆积着掉落的松针与树叶。它四通八达,简直像个迷宫一样,我只能一味地往下走去。每隔一段距离,会有提示海拔高度的告示牌,我借此来判断自己有没有走错。 距离山脚还有三四十米高的地方,栈道也走到了死路。这里已经几乎没有松林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平常树木,影影绰绰间,能看见山脚下的一条细长山路。我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着,几乎要跳破胸膛,剧烈咳了两声,我跨过栏杆,走到树林里,勉强在山林间穿行。地面泥泞湿滑,到处是腐烂的树叶,还有几只雉鸡,慢悠悠地低头啄食,有些好奇地看着我。 雨衣已经非常肮脏,上面混合着桐油,煤炭,泥土,血迹,它也十分笨重,不便在树林里穿行。我只能将它脱下来,用树叶掩埋住。 最终我跨过一条水渠,走到那条路上。然后尽力地往前跑去。 不知道这里是山的哪一处,这条路非常残破,四周也很荒凉。跌跌撞撞奔跑在路中央,很久都听不见一声响动。 面对这一切,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可怕的空旷。好像所有的爱与恨,都变成了尽忘的前尘。 天慢慢亮起来,清晨的山间,开始响起鸟鸣。渐渐地,我看见远处像是有建筑物的影子。走近了,发现那是一个老旧的加油站。 加油站的便利店亮着灯光,加油站的便利店门口挂着一个“营业中”的牌子,前面放了把椅子,上面坐了个中年男人。他很肥胖,正在低头看报纸。 经过长时间的奔走,我的胃变得非常疼,双腿也软的厉害。我忍着不适,拍掉身上的落叶和泥泞,努力将自己收拾得体面些,才犹豫着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感到有人走近,男人愉快地打了声招呼。他合上报纸,抬头看到我,却一愣:“呃……你好……请问想要些什么?” “……水。”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慢慢说。“我要一杯水,还有一些吃的。” “哦……好的,好的。”他站起来,往便利店里走去。“请跟我来。” 因为肥胖,男人走得很慢。他将我带到一个柜子前:“这里都是食物,虽然比较简单,不过还算新鲜……” 我低着头,随便拿了几个:“……谢谢。” “喝的有咖啡,牛奶,红茶,可可,你是要热的还是冰的?最近天气要升温了……” 我打断他:“只要水就好。……热水。” 他点点头,包好东西,放到收银台前:“一共十块。” 我伸手去摸索那个装钱的袋子。可是手不知道为什么颤抖得太厉害,刚刚拿出来,那钱袋就撒到了地上。我惊慌地蹲下去,忍着晕眩,努力把散落的东西聚拢起来。 男人也走过来,有些吃力地蹲下,帮我收拾:“你还好吧?” “没事……”我喃喃。“我有钱……我有钱……” “是吗……”他的声音拉得轻而且长,使我感到不安。我随手将一些纸币塞进袋子,正欲尽快站起来,他却突然伸手,撩开了我额前的头发。 我瞳孔紧缩,不由往后躲闪:“你——!” “……啊,是个替代品。”看到我脖子里的烙印,他了然的叹了口气。“你是……景家的替代品?” 脖子暴露在外的凉意,让我有瞬间的茫然。我下意识攥紧手里的东西,转头朝门外看了看。外面光线依旧不明亮,水雾始终都没散去,破旧的加油站空荡荡的。 看起来,今天不会出太阳了。 “我是这个加油站的主人。你可以叫我Jak(亚克)”男人说。他把倒满热水的纸杯推到我面前,“喝点吧。我想你该放松点……你实在太紧张了。” 我犹豫着拿起那杯水:“……谢谢。” 热水的温度透过纸杯传递到掌心,十分温暖。我低头喝起来,余光依旧警惕地看着亚克。可还没有喝完,我的胃一阵痉挛,将喝下的水全部回涌进食道。 断断续续呕吐了五分钟,我才逐渐停止下来。桌子和地面上,都是我呕吐出的清水。 “对不起……我很抱歉……”我捂着腹部,另一只手用袖子擦着桌面。 “没关系!没关系!你坐着就行。”亚克站起来,用拖把收拾干净地面,又用抹布擦干净了桌子。 “你还好吗?”他打量了我一下,有些担忧。“你到底跑了多久?” “从一个岔路口,一直跑下来。”我模模糊糊了想了一下,不太清楚究竟有多少路程。 “你有吃东西吗?”他紧接着又问。 “……半夜吃过一些。”我说。“我没有胃口。” 他同情地看着我:“空腹跑这么多路,也难怪胃会吃不消。” 亚克重新替我倒了杯水,又拆了袋面包:“你先吃点东西,再喝水,看看会不会好点。” “……谢谢。”我将外套裹得更紧些,勉强对他笑了笑。“……谢谢。” 他一愣,继而说:“你真的很美。” 按照亚克说的,我终于吃进了些面包。食物的能量让我恢复了些思考的能力。 便利店的墙上挂着一个钟,它的指针刚刚指向七点的那一刻,便“滴滴滴”地响了起来。亚克站起来:“你慢慢吃啊。”他把声音关掉,从柜台里拿起一些药瓶,走回来,挨个从瓶子里拿出些药片,放在掌心,就着热水一起吞下去。 “……你在生病吗?”我问。 “嗯,我三十岁以后得了糖尿病,每周得去OMEGA权益保护中心领免费救助药。”他耸耸肩。“但是我觉得没什么用。” 亚克看起来四五十岁,身体很肥胖,脖子上有道不小的疤痕,脸上是相当乐观的笑容。 “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不像omega?”见我在看他,他开玩笑般地比划了一下胳膊:“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很瘦的!” 在他脸庞上,隐隐能看出逝去青春残留下的朝气。 我看了看便利店四周:“你……一个人吗?” 他点点头:“爸妈去世后,就我住这里。” “不瞒你说,我从小生出来,信息素就没有味道。”亚克伸手摸了摸脖子。“因为这个原因,我被判定为二级残疾,成为了劣种。”他长舒了一口气。“不过,我爸妈没放弃我。一成年,我就去做了腺体摘除,到现在也一直活得很好,没什么遗憾的。” “这很好……”我眼里露出羡慕的神色。“真的很好。” “是的。”他用水杯敲了敲桌子,做出一个干杯的姿势。“感谢领袖。” “那么,现在谈谈你吧。”亚克看向我。“老实说,我很惊讶你会是景家的替代品。” “……为什么?” “我最初也只是猜测而已。毕竟,这附近都是景家的土地。”他说。“但景家是最注重名誉和血统的老牌贵族。他们为了追求血统的纯正,几乎可以说是不择手段。……没想到原来他们也会豢养替代品。” “我其实对这些不太了解……”我说。 “这是你第一次逃出来吗?”他问。 “以前……试过一次。” 他感叹道:“你真的很有勇气。” “我不知道。”我看着杯中透明的水,有些发怔。“我一直在自己的人生里随波逐流,但是最后发现,全是错的。……也许,与其什么都不做,还不如……做些什么好。” “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集中精力想了想,掏出点零钱:“我想给以前认识的人打个电话,虽然我们已经离婚了,但也许他还会愿意……” “什么?你结过婚?”他有些愕然。 “是的……怎么了?”见他如此惊讶,我有点疑惑。 亚克奇怪地看了我好几眼:“你不是陪都的人吧?” 我摇了摇头:“我来自南部。那里都是beta,没有贵族。也很少有alpha和omega。” “唔。”他思索了一下,慢慢开口。“你得知道,替代品的筛选有一个很严格的机制和规则。因为贵族很挑剔……打个比方,如果去市场挑选肉材的话,他们要的就是那种最鲜嫩和干净的。” 我努力去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所以……” “所以,替代品一般从年幼时期就被豢养起来,更不会有过婚姻经历。” “同样的,交换、互送床伴和情人这种事情,只有暴发户乐此不疲。贵族不会这样的。” “贵族看重忠诚,替代品会毕生都为烙印所属的家族服务。……咳咳。” 亚克一口气说了许多,有点吃力。“陪都的人从小就接触这些知识,不过我老了,记性有点不太好。”他喝了点水,抬头仔细打量着我:“所以说,你还真是有点奇怪。” “是吗……”我抚摸上脖子里的烙印,有些神思不属。“等等。”我忽得冒出些冷汗,“你说毕生服务……那……那总不可能一辈子……” “我到现在还没见过恢复身份的替代品。”亚克想了一下,犹豫道。“如果不再合适了,这些替代品可能会被销毁吧。” 我有些茫然:“……什么是销毁?” “就是死。”他叹了口气,“据说……会被清洗得很干净。” 结束谈话后,我站起来,往四周看了看。 “你这里……有电话吗?”我说。 “哦哦,有是有的,外面有个电话亭,就在门口的墙边。”亚克朝外指了指。“不过不常用,你可以试试。” “谢谢。”我把零钱放在桌上。“这是……水和面包的费用。” “也许你该再休息会儿。”他的眼神里满是同情。“你的声音一直在发抖。” “……我?”我一愣,掩饰般地低下头,匆匆往外走去:“不……只是因为太冷了……” 电话就安在墙壁上,外面一个半圆的顶棚将它围拢起来,这是十年前的样式了,顶棚上的漆斑驳生锈。 走到电话前,我站了一会,才慢慢拿出硬币,放进投币口,开始拨号。 这串号码我曾烂熟于心,它与我的每一天都密不可分。可是现在却拨得有些磕磕绊绊,看来我已经快把它忘记了。 “嘟——嘟——嘟——”漫长的等待后,“咔哒”一声,对方终于接起了电话。 “喂……齐弋。”再次面对这个人,我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我是郁文初……别挂断,拜托别挂断。” 那边的呼吸声停了停,静静传来一个声音: “你好,文初。” 哐当! 我手中的话筒滑脱,撞在墙上。 是他。 话筒大幅度地在空中来回摇摆,电话线绕成一个一个圈,缠住了话筒,就像始终被玩弄于股掌的我自己。 最初的那一瞬间,我本能想逃,但双腿却软弱极了,将身体牢牢钉在原地。随后,有一种非常奇怪且强烈的情绪掌控了我,那很难说是恐惧,或者是别的单纯由文字构成的词汇。 我看见自己那一片本就飘渺透明的希冀,像羽毛那样四散开来,这种散落似乎是本就该降临的,而它如今终于降临了。散落之后,是一片可怕的空洞,坠落在我身上。 在电话线快绕断前,我又拿起了话筒。 他那边还没有挂断。 “……景琛。”我轻轻说。 “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他说。 “……没有。” “那真可惜……”他咳嗽了几下,继续问,“这次也是看到能走,就走了?” “景琛。”我往外看了眼,居然开始下雨了。“你不能放过我吗?” “他就那么好?”景琛沉默了一会,忽然说。声音听不出是喜是怒。 “什么?” “文初,这并不公平。”他说。“你愿意为齐弋妥协很多,但是对我却很严苛。” 我有些无法理解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也从未想过,景琛会有一天和我谈起“公平”。 “也许是我变了……”我说。“因为我很累了。” “那么,我会再去找你。”他斟酌了一下,“我想,也许在日中前带你回去,会比较合适。” 景琛的口气仿佛在耐心地陪我玩一个游戏,仿佛在说,你能走到这里,都是经过我的允许的。 我挂上了电话。 亚克在便利店门口看着我,眼神很怜悯。透过他身后的玻璃,我看见里面浑身潮湿的自己,还有苍白得像鬼魂一样的脸色。 第19章 我看你走进尘土里 “你们曾经是我们所羡慕的群体,但是现在,我只能说很抱歉。”亚克说。 对于我的现状,他也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没关系……”我抬头往往外面的雨水。“我想……这可能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他看着我:“……你该恨他。” “也许……是的。”我说。 我裹紧披风,慢慢往外走去。 “你要伞吗?”亚克喊。“外面下雨了。” “不用了,我想再走走。” 离开加油站,重新走上了那条荒凉的山路。 亚克说过,从加油站再往前走一段路,就绕到了山的南边,那里有不少佃农。 果然,走着走着,渐渐有了人烟的气息,路上边还有新鲜的带着泥土的车辙印。 初夏的雨水细而柔软,漫天洒落下来,我的脸庞与头发上都布满了细密的小水珠。爬过一个坡之后,我看见远处是一个小小的围拢起来的山谷,隐约有不少人家与农田。 路的对面走来一个背着农具的男人,我精神有些恍惚,脚步也蹒跚,竟一时没能避过他,擦着肩膀,彼此相撞了一下。 我回过头对他说了声:“……对不起。” 农人检查了一下农具,对我挥挥手:“没事没事。” 忽然,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电光火石地闪烁了一下,仿佛某段早已被遗忘的记忆重新被打开。 农人的背影越来越远,我也强迫自己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但伴随着眼前的山景,一些破碎的片段在我眼前不断交替闪现,并且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一双深黑的眼睛。 我的心仿佛猛地被某双手攥紧,腿一软,跌倒在路上。 “我想清楚了。……文初,我们还是离婚吧。” 接到齐弋这通电话时,是在十二月末,一个阴天的下午。那是一年之中,我最忙碌的时候。 办公室里到处是茶水和橘子的味道,人来人往,嘈杂极了。我盯着面前电脑屏幕上还未完成的表格,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甚至面部各个器官都有些不知所措,我的眼睛热而痛,不知道是该合上,还是该流泪。 生活如履薄冰,就像背负着沉重的包袱,在一根细线上前行,而在始料未及的某一刻,这细线断裂了,于是从空中坠落下去。那一刻的我,大概就是被这种失重的恐慌感所包围了吧。 “……为什么?”我问。 “……”齐弋似乎有些不愿多谈。“等你回来再说。” 我站了起来:“你在哪里?” “在家……”他有点迟疑。“爸妈也在。” “你等等。”我说。“我马上回来。” “什么?”他很惊讶,但没有拒绝。“行……那也好。” 挂了电话,我连伞也没有拿,站起来就往外面走。 学校和家都在东城区市中心,步行十五分钟就可以到。走到校门口,我发现自己忘记带车钥匙,但已等不及再回去拿了,只能尽力跑得快些。 十二月的冷雨,淅淅沥沥从天上落下来。我身上只穿了件针织外套,风和雨呼呼地漏进来,有些刺骨。 还没有到晚高峰,路上人不多,所以很快就进了居民区。道路变得更为狭窄,也更安静,我神思不属,脚步乱极了。 拐过一个转弯口,还没跑出多远,肩膀就撞上了人。 那应该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的手里也应该牵着一只狗,狗是纯黑的,他也一身黑色,带着帽子和口罩,穿得很单薄,看起来高挑而挺拔。 我只匆匆回了一下头,远远道:“抱歉,抱歉!” 青年朝我看过来,说:“没关系。” 我与他的目光有极为短暂的相接,他的眼睛是非常纯正的黑色,深不见底,没由来地让我心里一悸。 到了家门口,我拿出钥匙,试了好几下,都没插进锁孔。不过很快,门倒是从里边开了。 开门的是齐父齐母。他们穿好了外套,拿着包,像是正要离开的样子。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快就回来,所以有些尴尬地站在玄关处,与我两两相望。 “爸,妈……”我说。 “诶,文初……”齐母应了句。 他们提起地上的一些杂物,继续往外走去。擦肩而过时,齐父回头看我:“文初,我得和你……”像是要说什么。 “老齐,算了,算了。”但是齐母拦住了他,她苍老的面孔上不知怀着怎样的情绪,皱纹似乎只挂得住一半的笑容,来替我们打圆场:“文初,你和小弋的事情,你们自己好好谈,我们……就不插手了,啊。” 我目送着他们相扶离去的背影,拐过楼层尽头的转角,看不见了。 走进屋子,齐弋正坐在沙发上,他替我倒了杯茶:“文初,你先坐吧。” 我坐下,握上那杯茶,是凉的。指尖沿着杯壁不停摩挲,杯中的水波看上去很冰冷。 “齐弋……我是哪里做错了吗?”我问。 “不,不。”齐弋马上就否定道,他喝了口茶,长叹了一声:“你知道的……我爸妈……他们总是要求我很多事情,再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家里那边,总是一个个都盯在我身上,你不明白,我身上的压力到底有多大。” “还有公司,人事部按上边的意思安排,如果要升,就得调到别的区,去驻扎三年。要是一直待在这个小地方,那里还有出头之日?现在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却不过都是为他人做衣裳!我的同事也都在说……” “说你自己。”我打断他。“齐弋,说你自己。” 他怔住。 我抬头看他,齐弋穿着蓝色衬衫,脖子里还挂着工作牌,从他的眼里,倒映出满身风霜的我自己的模样。我们脸上都是一样的疲倦。 齐弋扯了扯衬衫的领口,仰躺在沙发靠背上,每当他累极的时候,就会这样。 “好……你想说什么?”他说。 “我想让你谈谈我们。”我说。“就只谈我们。” 他看着天花板,良久,忽道:“还有什么可谈的呢,文初?” “我们这样,还有什么意思?每一天,每一天,上班,工作,回家,各自忙各自的事情,谁也顾不了谁。”他指了指地上那几箱齐父齐母带来的特产。“每次爸妈来,还不都是我应付的。” “齐弋,我们现在,都是正在忙的年纪,这没有办法避免啊……”我握紧了茶杯。“我想……生活上努力调节一下节奏,很多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那孩子的事情,你想怎么办?” 我一愣,轻声说:“上次我说了,还是应该对爸妈说清楚。” “如果两个老人家又来闹,他们年纪也大了,万一身体有了问题,那真的没有个头。”齐弋胸膛里长长舒出一口气。“……文初,我累了。这样无穷无尽的,像打游击战一样的生活。”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挽救这段已经摇摇欲坠的婚姻。我甚至都不知道,它如何就走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我明明一直很努力地在向各方妥协和顺从,我明明,一直在任他们倾倒。 “齐弋……”我闭上眼睛,很缓慢地说。“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后悔。”齐弋若有所思地仰头看着天花板,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经历了很久,才明白了一个人生的道理。“我觉得不应该这么早就把自己绑进婚姻里……何必……何必……” “文初,你知道吗,你其实和外表看起来根本不一样。”他好像在回忆,语速逐渐变得急促。“你看起来是那样……无论是谁,都会不自觉地把你捧到云端里去,无论是谁,都会对你生出特别的期待。” 齐弋笑了两下,声音有些怅然:“结果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你居然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看着杯中的水,觉得它的冷气也传递到了自己的身上,明明在屋内,我却觉得遍体都在发寒。 “我就这样看着你从上面,走下来,走下来……走到尘土里。”他的食指指尖对着天花板,然后一路往下,落到地板上。“我们的婚姻带来的,就是这样生活,这样一地鸡毛的烂摊子。” “你就像花瓶里插着的假花……”他的手轻轻抬起,有一瞬指向了我,然后再次精疲力竭地落下去。“只是好看,别的什么用处……也没有啊。” 他的指尖,就像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的胸口,然后无声地杀死了我。 齐弋的声音里,有种可怕而浓郁的失望,几乎将我吞噬。你懂得那种感觉吗?看见一个人眼睛里望向你的光在一点一点黯淡,消失下去。 这证明了你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他失去了对你的忠诚。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是一场漫长的宰杀。而我无能为力。 婚姻是有生命的,所以像月的盈缺,潮的涨落那样起起伏伏,但它不是循环的,它像生命一样从诞生,成长,欲望的勃发,责任的肩负,最后到减弱,衰亡。 然后就到此为止。 而且,它比生命要短得多。 终于有这样一个人,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我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人生也许从始至终就与一个沉重的枷锁捆绑在一起。 “……我知道了。”我低声说。“我知道了,齐弋。” 齐弋涣散的眼睛猛的聚焦,他重新恢复了理智和自控能力,意识到刚刚说了什么话。 “抱歉,文初……我……不是有意的,我说的都是气话,……我只是太累了,真的太累了。”也许他也察觉到自己的话太过苍白无力,于是万分疲惫地别过脸去。“文初,我们好聚好散,行吗?” 看我没有反应,齐弋拿起外套,站了起来:“……你学校里还忙吧,我公司里也有事急着处理,你没必要急着赶回来……这样,我们彼此先冷静一下,再具体谈吧,你也看到了,现在我们的状态,都不适合继续聊这个。” 他穿上外套,拿了钥匙,匆匆往外走去。 “齐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突然说。 “又怎么了?”他头微微往后偏了些,脚步却没停。 “一辈子只吃一道菜,很难堪,是不是?” 齐弋的声音忽得有些变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从这声音里,可以想见,他脸色是不太好看的。 “我明白的。”我说。“因为我也是。” 有时候真分不清,你决定结婚的原因是什么,究竟是因为爱,因为利益需求,还是仅仅因为太过寂寞。或许大多数人,也都是分不清的。 但是无论如何,我并没有在这其中得到自己想要的。我希望能从别人那里得到些东西补给,事实却是自己身体里的东西在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外面,去填补那些家庭,婚姻,工作的空洞。 我和齐弋的婚姻,似乎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我们都已经无法从婚姻中得到任何快乐,我们对彼此的期待不过是一个梦幻泡影。梦灭了,一切也就将走向终结。 回忆终于结束了。 满天苍白的日光播撒在路上,播撒在我低伏的背上。 我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支撑着站起来,蹒跚着下了公路,沿着草丛间的一条小路继续往前走。 慢慢地,天越来越亮了,似乎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更亮一些。 在这愈发明亮的日光,与愈发细密的雨幕中,我眼前不断重复再现着十二月那个雨天,我在路上奔跑,撞到一个青年,回到家中,去得到一段无情的审判。 我终于明白最初看到cain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原来在我以为的最初之前,一切早已在我未察觉的地方,就按着各自的轨迹开始了他们的运行。 不知觉间,竟也走到了路尽头的那处山谷。 这里是北方,山谷里的却居然都是水田,像极了耶弥乡野的那片水田,我成长的地方。青山碧绿,水汽重重。初夏时节,麦苗肥绿,农人背着塑料箱子,一下下摇着杆子播撒药水。 小路上也有稀落的农民推着车子经过,他们并不认识我,看见我一直站着不动,都露出奇怪的表情,有些好奇地朝我张望。 水田旁边的田埂上,也长着许多灌木丛,灌木丛的叶子非常宽大,厚实,茂密。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拨开它们,尝试着把身子躲进去。 我不再是小时候的我了,灌木丛也不再能完全容纳我,我只能尽量把身子缩得紧一些,再紧一些。 农人们忽然起了一些惊叹。 我迷迷糊糊地抬头望去。 苍白的天光照耀着落下的雨水,成为斑斓的太阳雨,细细地洒在这个山谷里,洒在每一个农人的笑脸上。 在这个瞬间,我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那些逃亡的欲望,也像雨过后的天,烟消云散。 我获得了久违的温暖的庇护与安宁。 山间有微雨。稻田里碧绿的水汪汪一池,涨满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身后传来不断靠近的脚步声。接着,头顶敲打在枝叶上的的雨停止了,微雨声被雨打伞面的声音替代。 我看见叶子的缝隙里有双沾了泥的皮鞋,还有一根墨色的手杖。 果然,是他。 他朝我递过手来。 “回去吧。”景琛说。 我的视线慢慢模糊了,只听见自己答道: “好……回去。” 第20章 初夏的槐树 景琛俯身拨开灌木丛的枝叶,看见我后,愣了愣:“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暴露在枝叶外面的我,眯着眼睛看向在光线里的他,他看起来似乎更清瘦了。景琛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庞,擦去了上面的泥土和尘垢,搂着我站起来。有仆人上来换下我湿透的脏污的披风,替我裹上崭新的柔软毯子。 男仆还替我们撑着伞,但雨幕渐渐拉起,太阳雨停息了。紧接着在山谷里架起一座悬空的彩虹。 我们乘着马车回去。安静的路面上响起一阵阵清脆的马蹄声,车子再往前走了一段路,房屋渐多,秩序井然,看来是已经到达了山的南面。 窗外的山路两侧,全是沾着雨水的新鲜枝叶,夏天原来真的到来了。风好温柔,风中的空气似乎也是凉的。 “……你还在生病吗?”我轻声问。 “好很多了。已经得到了控制。”景琛说。他应该不太愿意我知道他身体的情况。 “这次的事情……和丽兹,李都没有关系。”我说。“请别惩罚她们。” “我恐怕做不到。”他说。 “文初,我说过,你如果想去什么地方,可以知会我。”景琛牵起我的一只手,静静看着上面的泥土和血痕。“有些人只顾强调话里的煽动性,却未必会关心你身体的安危。他们只是在做自己以为正确的事情,你不应该轻信他们。” 我转头看他,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一样浓郁到不见底的黑色。 莫名其妙的,有时候会觉得他在爱我。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 “如果能的话……请手下留情。”我说。 “我会尽量。” “谢谢。” 我的手原来还算不错,不过现在已经不能看了。一路跑下来,究竟摸过哪些地方,究竟被划破过多少处伤口,我都无知无觉。直到现在,他拿起我的手,我才终于感觉到一点疼痛的感觉。 上面是各种细小的伤口,散发出一些臭味的泥土,最里面还叠加着易感期带来的淤青。这双手和任何一个农人的手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 景琛带着黑色的手套,他的手一向湿凉,这次却有些温暖。不断的触碰下,手套很快就被染污了。 “文初,我从很早就在看着你。”他忽然别过脸,视线望向窗外很远的地方。“你不能喜欢我吗?” 他脸上那种惯常的笑容,终于完全消失。 “对不起。”我说。不知道这是对他问题的回答,还是对这次逃跑做的道歉。 “没关系。”他说。“我原谅。” 马车沿着精心保养的路面慢慢行驶,农场里的植被都经过了细致的修剪,沿路的佃户会朝我们行礼致意。对于贵族来说,出行是很体面的事情。 到达庄园后,景琛带我去了卧室。几个女仆帮我沐浴洗漱后,医生带着箱子来处理我的伤口。 “有几处外伤比较严重,身体有些脱水,但总体没有太大问题。等恢复体力后,明天我会再安排全身检查。”医生收拾好东西,站起来。“但我更认为您……” “我待会儿会过去。”景琛说。“你们都出去。” “是。” 医生和女仆都退出了房间。 时间已到傍晚,阳光投过落地窗,在地毯上投下一道长长的红线。 景琛站起来,走到布好菜的桌旁:“想吃些东西吗?还是热的。” 于是我在他的对面坐下。 我们经过了一场无言的进餐。我笨拙而缓慢地吃着盘里的食物,他却只是坐在对面看着我。 幸而之后他并没有多留的意思,离开前,景琛像以往那样,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文初,这是最后一次了,知道吗?” 我说知道。 我是个不懂得听话的替代品,总是重复着幼稚可笑的行为,却学不会其中的教训。我很累了,而每次都得亲自把我抓回来的景琛,想必也很累了。 “再见。”我向他道别。 “晚安。”他也向我道别。“文初,——好好休息。” 窗户正对着花园,远处的槐树这几天已到花期,完全盛开了。我坐在椅子上,一直看着这棵树,看到月上中天。 月光轻轻照耀着这片花园,到处都显现出一种皎洁的美丽。虽然浑身到处有着细小的疼痛,这疼痛却反而增添了我心中的平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空气也渐渐凉下来,槐树那笼罩着轻雾的身躯,简直带上了某种神性。我的心中忽然了悟了一些东西,那是一种很飘渺的感觉,指引我如何将心中的空旷,埋葬在某个地方。 我仔细抚摸过脖子上的烙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口推了推,发现被锁住了。 不过这样倒也好,我并不想再打扰到谁了。 我打量了一下房间,推开窗户,尝试着攀爬出去。卧室的窗户并不是很高,而住宅外墙上遍布着精美的雕塑,有很多的落脚点。 虽然有些狼狈,但我还算顺利地到达了地面。 夜应该已经深了,外面温度明显低了下来,主宅的灯火也熄了很多,但还有不少亮着。我回身仔细看了看这座建筑,它白色的石料因为年代久远而现出陈迹,月光之下,雕塑上的人像振振欲飞,群星在它的背后升起。旁边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向北边的偏院延伸而去。 然后我向花园走去。 花园里各处点着的灯还亮着,路上我碰见一个推着满车修剪的杂枝往外走的年轻人,他明显认得我,额头上很快急出了汗:“你……你……” “我要去槐树那里走走,不是要逃。”我对他说。“你如果觉得有需要,现在可以去和李管家和伍管家说一下。” 他看了我两眼,犹豫再三,终于放下车子,“请先别动!”说完后,他匆匆往主宅跑去。 那时已经距离槐树很近了,我便没有按这年轻人说的话那样,留在原地,而是继续往前走了。 到达槐树下的空地后,我在上面躺下来。 身体贴到地面,才发现大地一直在鸣响。有蝉鸣,草被风过吹过,泥土被某种动物松动的声音。 冬天,我被摁倒在这里。春天,景琛在这里吻我。而现在,到了夏天。 不知不觉,竟已过去这么久了。 茂盛的槐树叶子簌簌而动,似乎能给人带来幸福。 “文初,现在想想,人生真是没什么活头了,你说对不对?”程婉那时候这样对我说。 她远比我更早地清醒过来。 仰面朝天,巨大的槐树似乎都朝我倾压而来,只是一会儿,身上已经落满了槐花。我从地上起来,走到树前,摸索着找到了那几处劈砍出的凹陷,试着攀爬上去。因为身体状况不如之前,整个人也显得很笨拙。 坐到树枝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夜晚的花园很安静,云层暗沉沉的,不见星光。风吹来,让我觉得全身都空空荡荡。 槐花开得很美,飘飘洒洒,再次落到我肩上。 我看到主宅的灯光一扇扇亮了起来,有人影在跑动,发出呼喊声。 他们向我跑来。 但又似乎在离我而去。 就像露水的生与灭,日的升与落。就像他朝我伸来的手。 人生还有很长,可是已经结束了。 (完) 第21章 番外-李 Icarus Lasciate ogni speranza, voi ch’ entrate. 你们进来的人,丢开一切的希望吧。 从不会有后悔,愧疚,负罪。这是李眼中的景琛。 三十二岁的时候,李来到景氏家族的庄园。在开始工作前,她接受了管家伍先生严格的教导。 伍先生的家族世代服务景家,长久累积的信任使得他们有幸被赐姓景,但这姓氏许多场合却不能使用,所以只能以名称呼。 伍管家说,服务是一种至高的艺术。 “我们作为仆人,以最高忠诚服务主人,而不评价他们的行为。” 清晨,李早早起床,换上属于副管家的衣服。黑色长裙,高领长袖,严密地包裹着裸露在外的皮肤,帮助她和伍管家成为同类人。 她的工作是照顾新诞生的少爷。 在李的记忆里,景琛是为了挽救这个家族而诞生的。但这也要等到许久以后,等着景琛渐渐长大,她才能明白。因为最初,她对这个家族的秘辛还一无所知。 在那个所谓的最初,她只能看见,已经走向衰弱的老爷,有一个年纪可以做他女儿的夫人。 王朝覆灭后还能保存下来的贵族,自然在各方面都具有无可匹敌的能力。而景家可以算是其中位于顶端的一支。因为他们自古对于血统和资质有一套严格而残酷的筛选机制。每个嫡系子嗣从诞生那一刻起,就被笼罩在无数双眼睛的观察之下,哪怕他的举止只有一句话,一个字,一个眼神发生了偏差,就可能从位置上跌落下去,由别的人选替代。 世代累积下的结果便是,家族成员都拥有符合高雅审美的外貌,举止,思维,当然,还有高贵的血统。 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诞生的子嗣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以至于无法为筛选提供更多的选择,以至于连最基本的两个要求:嫡系,男性alpha,也只能堪堪满足。 直到现在,人们也很难明白,究竟可以上溯到过去的哪一个时间点,是偏差发生的开始——在那个时刻,这流淌着的高贵血液被玷污了。但同样的,景家的人也不愿承认,正是他们对血统的过度追求,使得了某种脑部遗传病开始在这个日渐萎缩的家族里生根发芽,起先也许只有一点很小的端倪,所以他们称之为“无伤大雅的瑕疵”。 最终,它在老爷的长子身上,完全地爆发开来。 为了支持子嗣筛选机制的运行,家族成员往往很早就开始了他们结婚生育的路途。老爷在婚后不久有了第一个儿子,生产时,他的发妻难产而死。也许是出于年轻时某种多余的眷恋,他没有再续娶。 那个儿子是个alpha,资质当然是优等的,但也够不上顶尖。家族里的老人看着他,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 十八岁的某一天,他打完网球回来,鼻子和耳朵有些轻微的出血。医生说是运动过度。 不久,只停歇了三个月的北部又开始了战争。这场战争打了三年,时战时歇,各有胜负,也不知到何日是个尽头。但对于权贵来说,这是个很不错的机会,他们开始将一些子嗣派往战场,以期回来搏得一个漂亮的声名和头衔。 老爷的长子也是一样。他将会前往距离前线有一定距离的某个指挥部里担任秘书官,只需要多听,多学,多记,掌握那些运筹帷幄和为人处世的奥秘,而无需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 临行前,长子对父亲说,他最近开始做奇怪梦。 我看见自己以火为被。 景家的唯一的继承人,再也没有回来。同一军营的人报告说,他突然地发疯了,变得很可怕,瞬间之内就陷入了半窒息的状态,接着撞开阻拦冲出战壕,往外跑去。 找到他尸体的时候,他仰面躺着,半边身体被战场上的火烤得不成样子,大腿和胸口各有很多弹痕。 景家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一种脑部的遗传病,已经深深根植在家族血脉里,它可能永远也不再出现,也可能,出现在每一个诞生的下一代身上。 如果你至死追求体面,那就彻底剥夺你的体面。 可就算如此,还是必须得有子嗣。 有还不够,还需要更多,更多。 更多。 只要“有”,那么就还存在调整的可能。如果“没有”,便是什么也没有了。 景琛的母亲就这样来到了庄园。成为新的夫人。 她是个家世显赫的omega。她的职责仿佛就是只要生,除了生,就没有别的什么可干的事情,没有别的什么应该干的事情。 夫人也不负众望,第二年就生下了景琛。 在他诞生的那一年,老爷宣布所有本族子弟不得再上战场。而夫人,在花园里种下了一棵槐树,作为对这新生儿的祝福。 景琛就这样在全族的注视之下,接受着严格的教育与培养,渐渐长大了。每一年,他都会接受一次身体全面检查,所幸结果都是令人安心的。 他的聪颖,俊美,健康,优雅内敛的信息素,种种方面,都远超那个战死的长子,并使各方满意。果然古话说的是不错的,有失必有得。 景琛八岁的时候,夫人再次怀孕了。 这意味着筛选机制的再度运行。如果这是个健康的孩子,那么景琛就会面临再次的审视与考察,等待着考评的结果,是否这个弟弟是比他更优秀的存在。 在这个家族里,似乎存在着一种对生育之人的诅咒,每一个新生儿背后仿佛都能伸出无数的藤蔓,将他们的母亲绞死。这个诅咒避过了一次,那么第二次便终将应验。 夫人难产,她用性命生出来的孩子是个劣种。 婴儿在胎里脖子被脐带缠住,就此成为了哑巴,腺体也完全损坏。 生产那夜,李陪着景琛等在门外。 “少爷,老爷让我带您回去。”李说。“老爷说这里有血光,对您不好。” 族内omega生产,alpha是不能入内的。门里是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浓重的血腥味。窗外的槐树已经长得不小了,风里簌簌而动,仿佛在替母亲哭泣。 他等到母亲的声音完全低微下去,直到完全消失。而他的那个兄弟,自始至终就没有发出过哭声。 屋子里应该凉透了。伍管家陆续带着些女仆前来。 “父亲打算怎么办?”景琛突然问。 “……恕我冒昧,您是指?”伍管家说。 “那个婴儿。”景琛说。“我的兄弟。” “老爷说需要处理掉,这是族里的意见。” “留下来吧。” “……什么?” 景琛转头看那棵槐树:“我认为母亲希望他留下来。您觉得呢,伍管家?” 如果不是他开口,这个婴儿在出生那一天,就会和他的母亲一起被埋葬。 似乎但凡能称得上小少爷的,都是应该得到最多的宠爱与纵容。可是景家的小少爷,景深,就像屋子里的一道影子,他存活下来,需要学会不妨碍到其他的人。景琛与他,是两道不相交的平行线,一道在光明里,一道在黑暗里,见面很少,前途也完全不同。景琛对这个弟弟唯一有点特别的,就是在出生时的刹那仁慈,也许我们可以将此归属于年轻人的某种多余的眷恋。 服侍少爷,并不是轻松的活。 别的人可能不知道,但李最清楚,景琛从不是按规矩办事的人,可他偏偏又很会扮演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 在景琛成年之前,伍管家一直贴身服侍老爷,后者的很多命令,也是通过他传达的。一日午后,书房,李端进些茶点,以及一份关于北部战况紧急赶印的报纸,而景琛站在木梯子上挑选书籍,他拿起一本,慢慢打开看了看,又放回去,再拿起下一本,似乎就在借此消磨时间。 他总是非常的有耐心。做出选择前,要经过认真详细的观察与考评。就如他十岁时,老爷告诉他可以从走廊的墙壁上任选一把剑,作为他的生日礼物。之后的一个礼拜,仆人们都会常常看见少爷在走廊上,饶有兴致地观察那些悬挂着的剑,有时是这一把,有时是那一把,他仿佛已经看穿了每一把剑的全部历史,只等做出最优的选择。 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李的回忆。来人明显是带着手套的,所以敲门声有些沉闷。 “进来。”景琛说,他拿起一本书,走下楼梯,在书桌前坐下来。 伍管家推门而进,走到桌前,往他面前递了两封信函:“这是本月夏都重要的宴会,其中需要您留意的信息在这里,老爷吩咐您务必过目。” 景琛应了,伍管家躬身行礼,很快离开了。 “他办事真是不错。”景琛说。 “是的。”李应道。 “我也真是讨厌他。”景琛接着说。 “……”李有些惊讶。 “不过没关系,我会很好使用他那些不错的地方。”他抖了抖报纸,悠然翻到下一页。 他总是会分辨出那些想要的,不要的。想要的用手段拿到手,而也不决然舍弃不想要的,只把它们放到一个暧昧的界限外,不让它们妨碍到自己。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东西就会派上用场。 对于贵族来说,就是这样,凡事预则立,世上没有绝对的事,也从不打无准备的仗。很多为人处事的道理,他早早地就已精通,并娴熟运用。 景琛如果想要走自己想走的路,别人很难拦住他。在他不想扮演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时,李即使时刻注意,也很难找到他的踪迹。 他应该已经探索过这片庄园的所有地方,包括夫人种下的那棵槐树,北边早已封闭多年的偏院,后山只有在秋季开放的山路,而后又能回到房间里,泰然自若地看那些文件与报告。 某个夜晚,李和伍管家带着仆人找遍了主宅的所有房间,才发现坐在屋顶上的景琛。 “少爷,快下来吧!” “上面危险啊!” “您要是出了什么事,老爷可怎么办啊!” 屋前的石子空地上全是仆人惊慌失措的呼喊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老生常谈。 李看着景琛在那个顶端慢慢站起来,下面的呼唤他充耳不闻,风将他白色的丝绸衬衫吹得猎猎作响。 那一刻,他仿佛是群星之主,月亮在他背后坠落。 十五岁的时候,他一个人骑马去了山下的农场。 那里是整座山最美丽的地方,绿草如茵,湖泊如镜面般倒映着飞掠而过的鸟群。 人们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庄园的门口。他从马上下来,剑上有血,脸上有血,皮肤和头发还是黑黑的,不知那里有没有血。 他的衣服很整洁,只是披风的第一个扣子崩开了。仆人们大惊失色,询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事,不过清洗掉了一些脏东西。”他用手帕擦干净剑上的血,笑着将剑插进剑鞘。 进屋后,他对父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杀了人,请您帮我解决。” “你说说看理由。” “他们没什么价值,处理起来应该不难。” “景琛。”老爷震怒。“你要懂得规矩!” 李并不知道在农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老爷终于被他这种恣意妄为惹怒了。因为私自出庄园,景琛在主宅前的细石子路上跪了一个下午。 之后,他似乎就对农场失去了兴致。 不过除去这些穿插的琐事,那几年真是充满了希望,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不过如此。 槐树就这样长了十八年。 而这一切也在景琛十八岁,发生了某种改变。 那只不过是景琛十八岁里,一个平凡的早晨。 那一天的云很白,日光很明亮,草木欣欣向荣,国家安定和平。和往常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 景琛和老爷一起吃早餐,那个哑巴小少爷则照常坐在长桌的角落,离他们很远——他默默吞咽盘中的食物,对任何自己不该听的都充耳不闻。吃完后,景琛站起来,对父亲微微弯了弯腰,打算提前离席。在他重新直起腰板,抬起头来的时候,李看见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开始往外渗血。 老爷脸色一下子变了,瞳孔急剧收缩。 景琛倒退两步,扶住桌子,他的右手扼住自己的脖子,那里好像有点喘不过气。他似乎很困惑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于是缓慢地看了看四周的人,希望他们能给自己一个答案。于此同时,有某种东西从他的身体内部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去,最大的那股经过脾脏,心脏,喉咙,最后是口腔。不断的呕血使他很快昏迷过去。 医生告诉老爷,是那个遗传病。 并不致死,只是会带有一些断续的,无法根治的疼痛。这个遗传病位于脑部,而alpha的腺体也与脑部相连,景琛成年后,很快会迎接易感期的到来。如果遗传病治愈的进程往前推进了一些,那么易感期就把它往后拉拽得更多,往无可挽回的深渊里拖去。 老爷已经太过衰老了,他已经没有能力再为这个家族提供更多的子嗣。他在景琛身上寄托的某种虚幻盼望的完全破灭,终于给这位老人予以沉重的一击。那段时间,景家似乎长久地被笼罩在某种诅咒的阴云中,老爷被阴云托着,载着,走向了生命的终结。 景琛成为庄园新的主人。家族别无选择。 他是近亲婚姻的牺牲品,也是家族唯一的希望。 那段日子度过得有些艰难。但最终景琛通过调整体质降低了易感期的频率,其余时间依靠抑制剂和药物的配合使用来维持正常身体状态。从此他的内侧衣袋里会固定放两片高浓度可待因(Codeine)以应急,出行则需要拄着一根墨色手杖——对于很多贵族来说,这只是为了装点风度,但景琛的确需要它,脑部的疼痛让他在行走上有些困难。这成为他的两个新习惯。 他养了一条狗。 血统纯正的灵缇幼犬,全身毛发浓黑,身形线条纤细流畅。景琛常常牵着它在花园里,慢慢踱步。 当时景家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人丁凋零的局面使它现有的地位变得摇摇欲坠。不过家族最终还是在景琛不紧不慢的踱步里,渡过了难关。 23岁的秋冬时节,景琛终于放下夏都的事务,前往南方暂住。伍管家留守庄园,而李挑选了一些能力不错的仆人随他同去。 南部有一座城市,叫作耶弥。李隐约听说政府布置在那里的某个项目,前几年发生了不小的事故,造成重大伤亡,但对外声称是疫情,并花费几个月清洗隔离。景琛这次是去负责巡察当时伤亡家庭赔偿的落实情况,但更重要的是修养。据说那个城市人口流失很严重,alpha和omega占比极低,有利于景琛身体的稳定与恢复。 他们住在城市东北部的山脚,房子相比庄园小的多,但还算幽静。白天的时候,李被允许在屋里侍候,她的工作主要是安排三餐,以及提醒主人按时服药。 桌上案卷堆得很高,对面墙上是两扇大开的窗户,窗外有蔓延无尽的碧绿草场。 景琛低头慢慢翻着名单,偶尔低咳两声。 然后在某个时刻,那声音就停下来,再也没有响起过。 他开始常常遛狗。 清晨时分,景琛和cain沿着草场的小路向远方走去,傍晚日落,李在门口等待他们的归来。他们一去就是一整天,李并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cain正值壮年,精力旺盛,但跟着景琛回来后,往往直接在椅子边躺下来,看上去有些困倦,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动着。 “好,你很累了是吗。”景琛微笑着抚摸它的头。“这样可不行啊,明天还是得多锻炼。” cain闭上眼睛,赶紧睡觉。 景琛经过了一段漫长的修养,那也是李心中认为的,最安宁和平的一段日子。 然后,某个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景琛照常离去,却带回了一个beta。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深夜,夜风中斗篷,风雨灯的火焰飘摇不定。他怀里的人被毯子裹着,半明半灭里只能看见垂下的长发。 景琛脸上是一种微笑。他常常的微笑,但是他的微笑有不同种类,分别在不同的场合发挥作用,表达不同的意思。 此时的这种微笑,和他在暗流涌动中获得胜利,在花园里和cain一起散步,以及他那时站在庄园的屋顶,将擦净血迹的剑插进剑鞘时,所露出的笑容,是一样的。 李知道她没有资格多做揣测,只明白景琛得到了他想要的。 按照吩咐,李指挥仆人替那个beta洗漱。 他身上被污秽弄脏了,被热水冲洗之后,有些发红。他的身躯修长,皮肤相当白皙,所有的肌理都那样细腻匀称,骨骼的排布也达到一种合理的平衡。他被蒙着眼睛,尽力蜷缩住自己的身体,间断发出一种非常孱弱的呼吸声。 有个女仆洗着洗着,脸竟然忍不住慢慢发红了。 不久,景琛结束了南部的旅程,返回夏都。 那时李以为这已经是结束。 没想到一切才刚开始。 那个beta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云骞。 与流云共生。 景琛一直叫他“wen chu”。 没有人知道这个“wen chu”是哪个“wen”,哪个“chu”。 景琛从不告诉别人。 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beta是老爷选中的替代品。这对伍管家来说有些难以接受——因为豢养替代品往往被认为是一些品德堪忧的贵族的特殊癖好——不过他最终还是很好地履行了仆人的职责,不评价主人的行为。 每个替代品需要被登记新的名字,以及被刻上烙印。虽然伍管家反复敦促,但景琛始终搁置着后一项的施行,李并不清楚他的思考与犹豫来自何处。 景琛返回夏都,主要是因为局势正在变得紧张。北部战争似乎有结束的倾向,那么也意味着当下各方力量暂时平衡的格局被打破,一切都需要重新洗牌。 他的身体一直在恶化,医生说,原来的治疗手段正逐渐失去其应有的效用。所以易感期的突然来临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当然,替代品该履行它的职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景琛不记得仆人们的名字,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一种对时间的浪费。伍管家和李统领着仆人,所以他只需要对两位管家下达命令。 不过他有时会对一些仆人有特别的关注。 “李管家,家里是不是有个叫琳的仆人?”有一次他问。 “是的。” “请你告诉她,从明天开始,她没有必要来这里了。” “……是。” 当他开始打算了解一个仆人的名字时,也就意味着那个仆人将迎接不幸的降临。 丽兹那个孩子,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他,被驱出主宅,只能在楼下负责一些粗活。 景琛这种对仆人的无情究竟是不是正确的,李没有资格评判。 这个庄园里的仆人,也许对云骞存在许多种复杂的感情。遗憾的是,嫉妒在其中占了大多数。 云骞第一次出逃的时候,正巧是景琛回来的日子。 等李发现时,已经有些迟了。大部分仆人都在大厅忙着布置,她匆匆走进厨房,想调动空余的人手。 厨房里忙碌而拥挤,不少仆人见缝插针地做些随意的闲谈,让工作不是那么无聊。长桌上围拢着一些人,有个女仆背对着李,咕哝着骂了句:“那个不识抬举的婊子……”其他人闻言大笑。 看见李后,他们立马中断了交谈,全体起立:“李管家。” “云骞先生不在房里,没有去大厅。你们现在去找他,马上。”李深深看了一眼刚刚说话的那个女孩子,语调严肃地说。“还有,我希望你们能学会谨言慎行。” 此时,头顶突然隐约传来几声犬吠。 李心里觉得有些不妙,匆匆上楼,看见楼梯后的偏门已经开了,cain无精打采地趴在门槛上,耳朵耷拉着望向外面,不时叫两声。 外面有积雪,印着模糊的脚印。 李站在那里,觉得后背爬满了冷汗。 等她赶到槐树下时,景琛已经在那里了。 云骞整个人倒在地上,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很薄的晚裙,浑身皮肤被冻得青紫。 他怔怔地看着一个方向,就算景琛走到他跟前,也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景琛把毯子盖在他身上:“疼吗?” 他没有回答。 “疼的话,下次不要再做了,知道么?” 他没有回答。 总而言之,烙印最终还是长在了云骞的脖子上。 景琛对于云骞,好像总有种一厢情愿的感情。正如所有东西从小到大对他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理所当然地向他走去,那么云骞也一样。 云骞和他是不同的。每个人活下去总得为了些什么,比如家庭,比如孩子,比如事业,比如责任,比如爱,比如尊严。但是云骞好像都没有。 每天清晨,李为他准备洗漱的时候,他往往安静地躺在床上,专注地看向某个地方。只有等李呼唤他的时候,才会慢慢转过头来。 李凭借自己的经验,在景琛的举止言语里揣摩出一些微妙的情绪,借此转告云骞,希望能对他起到些许的安慰。 “老爷对您很看重。”诸如此类。 云骞轻轻眨了眨眼,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非常可怕的空洞,好像已经看穿了一切。 仿佛在说:“请不要再骗我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就不敢看这双眼睛了。 没有人想到景琛下一次的易感期会来得这样快,他的身体正在不断挣脱药效的控制,逐渐崩溃。人们心里升起一种隐约的预感,这位年轻的主人也许很快就要重复他亡兄的命途,走向末路。 那个夜晚所有事情都仓促而紧急,李明白自己必须马上去开启隔离器,以免景琛的信息素波动影响到楼上的客人们,接着是疏散人群,还有许多的事情在等着她。 转身的时候,她听见云骞在喊自己,清晰地感到云骞拉住她的手腕。声音非常轻,力量也孱弱。 李知道那是他在求救。 他在说,请救救我。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 李年轻的时候,以优异的成绩从学校毕业,她在夏都一个新贵的庄园里开始了自己工作生涯的起点。 那家主人性格颇有些荒淫,但用贵族的说法,这“无伤大雅”。他恰好很喜欢养替代品,数量不小,像养猪猡那样,一群一群地养。李常看见他们脖子上系着链子,一个连着一个,被牵来牵去。这其中许多人,也许原来还有着不错的人生。 他们的脸好像都长的一样,李已经不记得了。 这些替代品的痛苦,就沿着链子缓慢挣扎着生长,当然,最终都握在了主人的手里。链子挥动,摇晃,好像也无形中一下下打在李的身上,使她觉得疼痛。 一次宴会,主人让长得最好看的那个替代品出来助兴。后者怕是还没有见过大场面,一直在发抖,还把一杯酒给碰倒了。他跌坐到地上,抖得更厉害。 满座寂静,夫人,小姐,先生们或坐在椅子上,或衣着光鲜地站着。他们手里还拿着酒杯,相当冷漠地看着这个可怜的人。 他很快就被拖走了。像猪猡一样被拖走了。 有人替换她之后,李回到楼下休息。 仆人们都十分疲累,坐在长桌旁休息,或者聊天,聊那些夫人和小姐的风流轶事。 李脱下自己的白手套,仔细地清洗上面的脏污,忽然说: “他们就那样眼睁睁看着。” “……什么?”旁边的同伴有点没听清。 “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李又说了一遍。 其他人听了个大概,莫名其妙,不太懂她在说什么:“那你还想怎么办?” “我们……”李重新戴上了手套。“当然什么也不应该做。” 后来她结束了在那里的工作,也得到一份很好的推荐信。她的前程一片光明。 李的房间里总是会准备好一面镜子。每天起床,她在这面镜子里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她想自己应该已经长成了一个优秀的仆人该有的模样,严肃,冷静,漠然。 新的一天到了,她必须是个正常人。 春天就这样过去,夏天到来了。 有天,她正要到楼上去,在楼梯口的地方,忽然看见云骞跪在远处的石子地面上。那天下着不小的雨,雨声汪洋里,他蜷缩着身形,不知道在做什么。 云骞的背后就是一楼的走廊,仆人来来往往,谁都可以透过落地窗看见在雨里的他。 没有人去扶他进屋。 没有一个人。 那时李的心情很难用言语来描述,她只觉得有某种巨大的东西从内而外地淹没了自己。等她带人匆匆赶去的时候,云骞却推开了她。 他独自走到走廊的尽头,雨水使他浑身湿透,李觉得,他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 后来,就到了最后一个夜晚。 那天景琛把云骞再次带回来,他们一起进餐,接着景琛就回到了自己房间。 之后景琛一直站在窗边,不知道想着什么。 他和云骞,好像都是很爱看窗外风景的人。 李站在一旁等着服侍他吃药。但景琛看起来已经忘记她的存在,而她也自知这时不该打扰他。 景琛的背影挺拔而瘦削,这几年来他就这样独自支撑着偌大的岌岌可危的家族,除去发病的时候,他对外始终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李从来不能懂得这个男人的心思,不过这晚,她也许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很浅的一点愁绪。 他的思索似乎一直没有头绪,李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垂手等在旁边。 然后,夜就深了。 然后,他们看着那棵槐树轻轻眨了眨眼,放出些红色的光明。从一缕烟,一条细线,再像水波纹那样层层传递出去。槐花燃起来了,簌簌而落,风将它们在空中变成一道火幕。 景琛很快明白了些什么,那一刹那间,他好像是不可置信,又好像是完全崩溃了,疯了一般朝楼下跑去。 李还在原地站了会,才反应过来,跟随着他走出房门,走下楼梯。 已经有很多人匆匆地朝槐树那里赶去,深夜的寂静完全被打破了,到处是慌乱的吵嚷。 李走了几步,身影越来越佝偻,走到大门时 她终于佝偻下身子,把手扶在门框上,沉默靠着。 那个小少爷,景深也从屋子里走出来,停在门前朝远处望去。李勉强站直身体,整理好裙子,向他行礼。 “那里……是云,骞吗?”他朝李管家比手势。 “……是的。是云骞先生。”李的声音不太流畅。“他来庄园,我从那时就开始侍奉他。” 火光在黑夜里很显眼,似乎灼伤了李的眼睛,使她不由自主地流下一些几近干涸的泪水。 “他是个好人。他应该得到更好的对待,应该……有更好的结局。”她这样说道。 风送来远处隐约的,烈火宰杀槐木的噼啪爆裂之声。 景深又打手势问道:“他……会,好,吗?” 李想起春天的时候,云骞坐在树上,景琛站在树下,他们彼此相望。 “我不知道。”李转过了头,“小少爷,我不知道。” 不多看不该看的,不多说不该说的。 因为—— 这就是他们作为仆人的职责。 第22章 番外-纹 丑爸爸 丑爸爸 最初的最初,纹觉得自己淹在一片黑色的海洋里,那里又冷,又饿,又寂寞。她努力伸出手,朝头上的海面抓去。 我要呼吸。她想。可是没有空气。 潮涨潮消,月升月落。忽然,有一天她觉得混沌的感官都清晰起来,寒冷的水都褪去了。 纹蜷缩着泡在一丛乳白色的柔软枝叶中,有双手拨开那些枝叶,将她轻轻抱起来。 “纹,勿要睡了。”有个声音如此说道。 于是纹慢慢睁开眼睛,她来到这个世界。 纹是个聪明的孩子。从小,父亲就教她许多的东西,带她去许多广阔的地方。 诗歌,骑马,剑术。 秋猎的时候,她靠着父亲一起坐在马上,去追逐林间的鹿。父亲的胸膛似乎是世间最可靠的地方,支撑着她挺直还瘦小的脊背,能鼓起勇气向前看去。 纹喜欢侧骑马,裙边轻轻被风撩起,她的手被父亲包裹着一起握住缰绳,身下的马在林间轻捷跳跃,风吹得她鬓角的头发一齐往后飘去,秋日的阳光将她的眼睛照得闪闪发亮。 她不由闭上眼睛,开始幻想自己长大后,也能像父亲这样,身姿矫健地越上马,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纹也是个淘气的孩子,全家上下的仆人都拿她没有办法。 她最喜欢玩捉迷藏,她藏到床底下,藏到阁楼里,藏到花园的灌木丛里。她能想到许多出乎意料的好地方,李管家只能带着仆人又喊又找,在那边干着急。 只有父亲制得住她,并且能很快找到她。 纹从很小就熟悉了属于父亲的声音。 “咚,咚,咚”。 父亲的手杖好像有魔法,他慢慢走着,拿着手杖在这里敲敲,那边敲敲。 “纹?”他喊着她的名字。 即使纹用力捂住嘴巴,不发出一句声响,父亲也能很快就走到她身边,然后掀开胡桃木箱子的顶盖:“好啊,找到你了。” 纹从箱子里爬出来,很不甘心:“父亲,你一定作弊了!每次都是这样。” 父亲笑道:“不能输了就耍无赖。玩游戏,我比你更胜一筹。” 在纹眼里,父亲是无所不能的。 纹还有一个爸爸。 很小的时候,爸爸教纹读拼音。 爸爸教得又快又好,纹学得又快又好。 “爸爸,你讲得真厉害!”纹说。 “小纹也好聪明啊。”爸爸说。 “哇,爸爸,你简直可以去当老师啦。”纹又努力夸奖道。 “哇,是吗,小纹也是个好学生啊。”爸爸以相同的语气夸奖回来。 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给她读绘本的爸爸。爸爸的脸上有好多细小的疤痕,这儿一块,那儿一块,这儿深的,那儿浅的。脖子上最最厉害,深深的一道口子,就像要把脖子切开来了。 不过纹从小一直看着,已经习惯了,她并不觉得可怕。 纹放下笔,故作深沉地叹气:“爸爸,你好丑啊。” 爸爸笑了笑,用手遮住自己的脸:“好啊,那丑八怪不给纹看,好不好?” 纹也照模照样地捂着脸,从指缝里偷偷看爸爸。 她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爸爸也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爸爸好像突然变得好看了。 夜渐渐深了,纹还是不肯睡觉。 爸爸叹了口气,掀开被子,小心地和她并排躺在一起。 “我们比赛睡觉,好吗?”他说。 “好啊!”纹觉得这很有趣,转身就搂住爸爸的腰。“爸爸要陪我睡!” 隔着衣袍,纹在爸爸的肚子上摸到了一块凸起,坑坑洼洼的。 “爸爸,你的肚子好奇怪。” “因为那里有条疤。” “为什么会有疤呢?” “小纹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纹有点害怕:“好可怕啊。为什么我要从爸爸的肚子里出来?” “都是这样的,小纹。”爸爸笑了笑。“不这样的话,就没有你啦。” 纹小心地摸了摸那块地方:“很痛吗?” “有点吧。” “有点是多少点呢?”纹还是不懂。“父亲不拦着吗?他得拦着不让你痛啊。” “嗯……你父亲不能拦住所有的东西啊。”爸爸说。 纹觉得不敢相信。在她眼里,父亲是万能的。 她挪动身子,低头贴在爸爸肚子上,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吹着:“呼——呼——吹吹就不痛了。” “小纹。”爸爸搂住她。“爸爸已经不痛了。” “我又不是在吹现在。”纹自有她的一套小道理。“我在吹以后的那一份啊,等以后爸爸再痛起来,它就会被现在的我吹跑啦。” 爸爸沉默了一会,轻轻吻在她头顶上:“小纹好聪明。” 纹得了爸爸的吻,十分得意:“那当然,看来父亲还没有我聪明呢。” 她安心地闭上眼睛。 模模糊糊听见爸爸对他说:“纹,你要一直做你想要的事情,知道吗?” “好啊。”她翻了个身,在梦中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有爸爸陪伴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好梦长眠。 五岁的时候,纹的性别检测报告出来了。她是个alpha。 “他们都说,alpha可以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纹跑到父亲房间里,有些兴奋。“我也可以要什么有什么吗!” “是么?”父亲的表情忽然有些怔仲。“……那倒不一定。” “什么叫不一定?”她问父亲。 “纹,你需要明白,事情都是有双面的。”父亲抚摸她的头。“没有一种性别能够十全十美。” “比如说呢?” “比如说……”父亲想了想,说。“你现在开心吗?” “开心!” “那么,可能将来的某个时候,你的开心会变成现在的一半,又过了一些时间,它会变成四分之一。” “即使我是alpha,也不行吗?”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你是alpha,才会这样。” 纹觉得很失望:“……那我不要做alpha了。” 父亲可能被她的孩子气的话逗笑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去玩吧。” “……好吧。”纹跳下父亲的椅子,朝外面跑去。她看见伍管家领着一帮人正往父亲的房间走去。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一点没有笑容,很可怕。 纹走出房间,想了想,又忍不住好奇心,退回去凑在门缝里偷看。 “我们明白,但是,至少应该是个男的。这是规矩,希望您能理解。”那些人这样说。“继承人的事,需要获得更多的筛选,您不应该不为大局考虑。” …… 他们的话说的比较文雅,后来措辞越来越古奥难懂,纹越听越觉得无聊。 她想,这些人看上去真像坏人。 坏人很多,可是父亲只有一个人。 纹渐渐长大,她要去学校了。 新的一学期,作文课上,老师布置了题目:“我的爸爸”。 纹的年纪还是太小,她握着笔杆一直一直写下去,早把父亲教的那些什么修辞,抑扬格一股脑儿地忘了。 “我的爸爸不太会照顾自己,他把自己弄得有点丑。”纹这样写道。 “虽然他有一点不好看,但他的声音很好听,眼睛很好看,其他的地方都很好。父亲很忙,家里没有人管我,我闯了很多祸,可是爸爸没有一次凶我。他越是轻声对我说话,我就越不好意思,我想我以后一定要少犯错。” …… “我的父亲和爸爸从来不吵架,我去很多地方,他们都一起陪着我。 嗯,他们很爱我,我嘛……当然也爱他们!” 冬天,雪后初晴。 纹跟着cain一起在雪地上飞跑,不知不觉就到了花园中心的槐树底下。 她和cain在雪里滚了好一会,父亲和爸爸才从后面跟上来。 “纹,要试试看吗?”父亲拿起手杖轻轻敲了敲槐树的树干。“这并不难。” 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碎雪:“好啊!” 她动作敏捷,而且发现树干上居然有小缺口可以借力,所以很快就爬上了那棵槐树。槐树和爸爸一样,身上有好多疤,手抓上去磨得掌心很疼,还会留下些黑色的痕迹。 可是槐树好高好高,长到天上去一般。 纹坐在上面,就像坐在云里。 父亲和爸爸在树下看着她。 “纹看到了什么?”父亲问她。 日光白茫茫的,照得庄园一片灿烂。远处的雪山,松林,南边的丘陵,还有隐约的农场和田地,一切都在闪闪发亮! “好多东西啊!”纹忍不住撑住枝干站起来。“爸爸,父亲,我看到了好多好多东西!” “好看的话,就多看一会。”爸爸说。“但是要小心一点。” “没关系,我会托住她。”父亲说。 爸爸轻轻一笑:“好吧。” 纹站在树干上,慢慢张开手臂。她的心中非常轻盈和快乐,风轻轻拂过她的脸颊,衣衫飘荡,使她感觉自己就要飞起来了。 父亲和爸爸守护着自己,cain活泼地绕着槐树来回打转。阳光照在他们脸上,映出一种温柔的表情。 我真是一个快乐幸福的孩子。纹心中有些甜蜜地想着。 我会永远这样快乐下去。她暗暗念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