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在线阅读尽在 www.256zww.com---256中文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暧昧时代》作者:暗夜流光 这是个古怪而暧昧的时代,在路上走着的我未曾老去也不再年轻。某些伤痕与甜蜜在记忆中暗自绽放并永不凋谢,这段文字写给出生于70年代的我们。 第一章 友情岁月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当他们五个人还背着几公斤重的大书包去上学时,就已经熟得像是一家子了。 当然,有两个家伙本来就是一家子。不仅是亲兄弟,还是双胞胎,长相一模一样连父母都时常分不清的那种。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陈醉比陈扬早出生十分钟,所以获得了一系列的优先权,比如先看到这个世界、先得到自己的名字、先学会走路、先学会说话等等。陈扬好不容易在一件事情上打败了老哥——三岁大的时候,他首先交到了属于自己的朋友,从那时起他的腰杆才硬了许多。 到他们一起上学的岁数,陈扬的朋友就更多了,但他哥在交友方面还没有起步,号称神童的陈醉总是一个人看着窗外跑来跑去的同类们面无表情,一点也不羡慕的样子。 每个大人都喜欢懂事又聪明的哥哥,这一点陈扬很有体会,尤其是被人认错的场合。在大人面前两兄弟都很安静,更降低了他们俩之间的分辨率,可一到学校,陈扬的朋友差不多都能分出他们俩。陈醉一般不笑,就算笑也是抿着嘴微微动一下唇角;陈扬经常笑,笑得前仰后合嘴巴张得老大,仅仅这一点就是他哥不可能做到的。 说差不多,还是有个家伙经常认错,陈扬觉得他是自己的朋友里最笨的一个。每次看到他拉着哥哥满校园乱跑,陈扬都忍不住翻白眼,再看看喘着气的哥哥那一脸不知所措的微笑,又实在有趣的很。 不过,最开始都是男生女生分开玩,只有这个傻傻的王海涛跟男女生都玩得来劲,陈扬搭着他的光也跟班上的女生一起玩,感觉倒是不坏。就这么玩了两学期,陈扬发现从来没交过朋友的老哥居然也跟王海涛混熟了,甚至还偶尔加入男女生一起做游戏赶作业的小队伍,但特定的五个人变成真正的好朋友是在发生了那件事以后。 那件事的具体时间他们都记不清,大概是升了四年级没多久,课堂上同班的漂亮女生俞水灵跟同桌的陶一咬耳朵。陶一也是个漂亮的女生,平常跟男女生都一起玩,作文写得特别好,可打起架来也很厉害,女生里凡有受了欺负的都喜欢找她撑腰。 还没下课,王海涛跟陈扬也咬起了耳朵,问他知不知道俞水灵被谁欺负了。任谁一看都知道这个小女生出了什么事情,两只大眼睛泪汪汪的。陈扬小声说我不知道呢,王海涛就给陶一扔了张小纸条。 等到下了课,王海涛跑过去问陶一怎么没回答他,陶一张开嘴就骂:“你们男生最坏了!滚一边去!” 吃了憋的王海涛想哄哄俞水灵,可刚碰着她的胳膊她就尖叫了一声,随后干脆大哭了起来,全班的学生都吓了好大一跳,叽叽喳喳的问东问西。王海涛脸都红了,冤枉的要命,陈扬和陈醉还算讲义气,拉着他出了教室。 放学以后,三个人一起回家,路上又碰着了那两个女生,陈扬对陶一翻了个白眼,陈醉和王海涛倒跟她们说起了话。陶一也有点不好意思,结结巴巴的给王海涛道歉,几个男生的好奇心实在高涨,便追着问了。陶一没咋说清楚,含含糊糊的告诉他们俞水灵被一个大人欺负了,还是住在俞水灵她家隔壁的。男生们都以为小女生是被骂被打了,说那就告诉家长啊,要不告诉老师也一样。俞水灵一听这个又哭了,说早就告诉她妈了,她妈不准她跟别人说,只让她以后别理那个坏人。 几个男生越听越糊涂,就连聪明绝顶的陈醉也想不通,陶一也不说话了,只是气呼呼的红着脸生闷气。五个人站了一会儿,王海涛挠着脑袋出了个主意:大人不管,他们管,想个法儿把那坏人揍一顿得了。 这个主意得到了陶一的赞许,她攒着拳头恶狠狠的对大家下达指令:“好!咱们就把他揍一顿!打不赢也不准跑!” 陈醉想了想,说不如摸黑了上,还可以拉条绳子横在路中间,先摔他一下猛的再围上去打,这个计策叫出其不意。陶一面露惊讶,赞了他一声:“聪明!” 如此这般一番合计,连事情都还搞不清的男生们就拉起了战旗。众人分配好地点,各自埋伏在那家伙回家的必经之路。俞水灵等在路口认人,陈扬和王海涛躲在暗处,拉绳子的是陈醉和陶一。 差不多晚上七点半,他们顺利的完成了偷袭,那个家伙脑袋磕在水泥地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响。脑子还没回过神,身上就被十个小拳头乱捶一通,他愤怒的逼问被半块砖头截止,凶手陶一自己都给吓懵了。 那家伙动也不动,大家都吓得全身发抖,最后还是陈醉颤着嗓子说了声“快走”,五个人才一起跑开。 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在街上流连,看向彼此的目光全是后怕,俞水灵早就哭了起来,是王海涛一直安慰她。陶一抖了好久才能开口说话:“要是那个人…就说是我一个人干的,你们装不知道。” 几个男生也抖着,可还是不约而同的摇了头,王海涛拍拍自己的胸脯:“我是男的,不能不讲义气…你们是女生嘛…” 陈扬左右看了看,小声回了句:“我们都装作不知道吧,就说同学今天生日,我们在他家玩…应该不会有人怀疑的。” 陈醉低着头想了很久,突然说不如回去看看,那个人要是没死,就都不用害怕了,要是不回去看看,咱们都不敢回家…就算回了也睡不着。 尽管这个提议让所有人都吓着了,可最后还是得到了实施,在彼此推推攘攘的脚步中,他们回到了案发现场。 沉沉的夜色里,小伙伴们的手不知不觉紧握在一起,无人的暗巷中只听到远处秋虫鸣叫的声音。 胆子最大的王海涛硬着头皮走在前面,胆儿最小的俞水灵紧紧闭着眼睛,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咦?”,接着是几声一同响起的“啊!” ——幽幽的月光底下早已是一块空地,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发楞的陈扬和王海涛只好看着陈醉,陶一却惊喜的叫了起来:“他自己走了!他没死呢!我们没事儿!” 俞水灵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眼泪和恸哭就惊天动地的上演了,紧张到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小女孩终于可以放肆的大哭一场。几个人一边安慰她一边护送她回到家里,陈醉还不忘让弟弟和王海涛去院里四处看看,怕是有什么消息。 等他们俩一脸高兴的回来,陈醉和陶一早就把俞水灵的爸妈哄好了,说是大家一起做作业,没注意时间,今天的作业又特别的多。相互使了几个眼色,四个人安全撤退,继续护送第二个女生陶一回家。 夜路似乎不再可怕,男孩们开始发挥浓厚的好奇心讨论这件怪事。那个家伙应该是去了医院或者回了家,但大院里没有任何古怪的传言,那家伙被打伤了都没告诉别人,还真是想不通…怎么想也不明白。 陶一狠狠的插了嘴:“什么想不通?他做了那种坏事,应该枪毙!哼…书上有写到的,这叫做贼心虚,他还敢到处说?” “…到底什么坏事啊?你就告诉我们吧!”王海涛眼巴巴的看着她,连“姐姐”都叫出来了,可陶一还是没说,只是皱着眉别开了头。 直到陶一走进了她家独门独户的小院子,王海涛才算对她死了心,一转身又拉着陈醉开问。陈醉被他缠得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明天去问自己的老妈,陶一和俞水灵都知道,那么老妈也应该知道那是咋回事呗。 当天晚上,陈扬蹑手蹑脚的钻进了老哥的被窝,陈醉问他怎么了,他闷闷的说睡不着。有点害怕,也有点好奇,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报复咱们啊… 陈醉同样睁着一双毫无睡意的眼,轻轻抱住了胡思乱想的弟弟:“别想了,睡吧。幸亏爸还没回来,要不我们得挨骂了。” “哥,你让妈别跟爸说啊,我很怕他发脾气…” “嗯,我已经解释过了,没事的,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哥,你睡着了吗?” “没有。” “陶一…没有俞水灵长得漂亮,是不是?而且还很凶…” “说这个干什么?” “不过…她胆儿大,也很聪明,作文写得真好啊…我连她都比不上,真没用。” “胡说…她哪有你聪明?女孩子嘛,作文写得好不奇怪…她数学就没你好嘛。” “嗯…好像是的,可你是男的,作文和数学怎么都比我好啊?” “我是你哥嘛,咱们俩有什么好比的?” “哦…唉…我要是像你这么聪明就好了。不过还好,我没有王海涛笨,呵呵。” “他啊…他也不笨,就是学习不太用功,我们帮帮他就行了。” “…不说了,我困…哥,我先睡了啊。” “嗯…” 第二天一早去学校,孩子们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一个个生龙活虎东奔西跑。只是到了中午放学的时候,昨天一起回家的几个人又走在一路,还不时小声嘀咕着什么,显得颇有点神秘。 王海涛锲而不舍的追问昨天的遗留问题,陈醉呐呐的说老妈不肯告诉他,陶一只管挽着俞水灵咬耳朵,陈扬可怜兮兮的被撇在一边。 走了半路,陶一终于受不了男孩们抓耳挠腮的样子,很严肃的跟他们上了一课——那个家伙是个“变态”,就是跟神经病差不多的人,但又比神经病恶心。男生长大了以后都要小心,别得上那种病,否则就应该拉去枪毙。 这种严正的描述把男孩们吓得够呛,陈醉立刻就反问她女孩有没有得这种病的,还有得了这种病会做什么;陶一“呸”了一声,说女生才没有这种病,犯流氓罪的都是男的。 王海涛又弄不懂了:“啊?不是神经病吗?怎么又流氓了?到底是神经病还是流氓?” “…又是神经病又是流氓,懂了吗?” “…哦,懂了…” 几个男生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其实心里还不是太懂,可看看陶一凶巴巴的眼神和一旁又快要哭起来的俞水灵,也就都不敢再问了,这个话题在男孩们无力的猜测中正式宣告结束。 接下来的时间,大家聊起了别的,嘻嘻哈哈的一起逗着俞水灵开心,清脆的笑声飘散在阳光灿烂的小路上,昨晚的惊险和疑云渐渐抛诸脑后。 不知什么时候说到生日,几个孩子兴致勃勃的排起大小,有属龙的、属蛇的、也有属马的。 王海涛属龙的,理所当然成了大哥;排行第二的是陶一,王海涛苦着脸后悔昨晚那声姐姐叫得委屈。陶一呵呵笑着叫回了他一声“哥哥”,陈醉则是腼腆的微笑着附和。 对于在家里是大哥的陈醉,这声“海涛哥”是个崭新的体验,换做别人他肯定叫不出口。除了父亲母亲和弟弟陈扬,他最熟悉的人就是王海涛,所以打心底里说,他叫得还挺自然挺高兴的。 最小的俞水灵也有样学样,跟着陶一叫了“哥”,王海涛得意的“诶”了一声,余下的目标就只剩陈扬。 四个人的眼光都看向同一个人,陈扬迫于淫威只得服从。听到最后一声不情不愿的“大哥”以后,王海涛笑哈哈的挽住了他们。 虽然手臂不够长,勉强也算有个当哥的架式,他志得意满的给大家许诺:“好,以后咱们就是兄弟姐妹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弟妹们…后面好像还有一句的?”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 “停!你们说什么呢?” 陶一刚才的笑容又不见了,连肩膀的手臂也被用力推开:“我们又不是土匪结拜!一起玩就一起玩嘛,还要磕头啊?” 王海涛苦思冥想了半分钟,得出一个绝好的词:“那就…友谊万岁吧!我们做最好最好的朋友,就像以前我爸给我妈写的信上说的…” “偷看爸妈的信?你还真敢!” “…不小心看到了嘛…上面什么都没有,就是友谊啊、工作啊…不过最后有‘思念’两个字,嘿嘿。” 俞水灵听得很是不懂,只好睁着迷糊的大眼睛发问:“那两个朋友长大了以后就可以做爸爸妈妈吗?” “啊?不知道…陈醉,你知道吗?” “我…咳咳…我也不清楚,应该可以吧。” “哦!” “哦…” “哦……” 在好几声半懂不懂的“哦”字背后,孩子们继续一路上未完的欢笑,所有未知的迷题都不足以成为他们这个年纪应该在意的烦恼。 不知这样一起玩了多久,他们渐渐熟悉得不分你我,五个天天见面的孩子真的变成了最好的朋友,每天粘在一块儿学习和玩耍。 王海涛还是经常弄错陈氏兄弟的身份,对这个唯一的笨蛋大伙儿都见怪不怪了。俞水灵一下子多了四个哥哥姐姐,谁都不敢随便欺负她,她那张甜甜的小嘴和可爱的笑脸也让其他人很乐于保护她。她跟陶一都是独生女,家里的情况却太不一样。 陶一她爸是个著名的老作家,临到快五十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给女儿取名时这位专业作家可真是绞尽了脑汁,最后得出的名字居然是天下间笔划最少的字。他这是摆明了不再要第二个,有这个宝贝就够了,而且实数里“一”排在最前,也算是最大的。陶一的母亲,他昔年的铁杆书迷当然是听老头子的,也不管这个名字适不适合女孩儿用。结果夫妻俩把女儿抱到娘家去的时候,比女婿只大一岁的岳母气得连饭都不肯做了,硬逼着女婿给外孙女把这丑名给改喽。当然,她老人家这个提议没得到落实,外孙女长到如今,已经是水灵灵的小姑娘了,还是老老实实的叫做陶一。 俞水灵的父母在同一个厂上班,那个欺负过她的坏人也一样。一家三口住着一个小小的通间,俞水灵自己的小房还是用一块厚布帘格开的。她曾经好奇的问过爸爸妈妈,为什么家这么小,隔壁只有一个人,住的房子也比他们三个人都大。可只要这样一问,爸爸就一脸不高兴的喝酒,妈妈也不回答,只低着头发傻。久而久之,她就不敢再问了,爸爸发起脾气的时候会打人,她和妈妈都被打过几次,好疼呢。 说起这些不好的事情,俞水灵就不愿回家,但又不敢不回,所以其他的几个人老是送她回去。反正陈家和陶家也隔得不远,而最远的王海涛早就习惯了晚点回家,有时候他还去陈家瞎玩会儿再走,因为陈家的大人一般都不在。 陈醉和陈扬的父母经常开会加班,夫妻两个人都是党员干部。他家住的单位宿舍,不是太大也绝对不小,电器和家具倒很普通。王海涛最喜欢坐在陈家兄弟的床上学某位大人物说话:“嗯,是两个不错的同志,抵住了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啊,呵呵,值得广大党员群众学习、学习…” 陈扬总是笑嘻嘻的过去捶他,陈醉还是一脸微笑的看着,相同面孔上的两种表情实在太容易分别。但只要王海涛上了厕所出来,就得左左右右看个半天,直到陈扬“噗”的一下忍俊不禁,他才恍然大悟的“嘿嘿”傻笑。 从陈家回到自己家以后,王海涛还得陪弟弟玩会儿,六岁大的王海浪正是沉迷于各种玩具的年龄。积木、魔方、上发条的青蛙、各种小车小枪…这些东西他比弟弟玩得还熟练;让他奇怪的是,小弟也喜欢玩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和纱巾什么的,有时候拿条烂纱巾往头上一披,嘴里就咿咿呀呀的唱歌,看着还真是怪别扭的。见鬼,这不是女孩们玩的东西吗? 做点副食生意的老爸和在单位做会计的老妈都比较忙,陪弟弟玩的工作当然是交给他了,差不多每晚小家伙都得闹腾到十点钟才肯睡觉,第二天早上还得由他送去幼儿园。不过,自己的弟弟嘛,也不是特别麻烦,从九岁起他就很乐意干这个活儿。 老爸还在客厅里低声嘟哝着算计他的那本小帐,不耐烦的老妈接过去用算盘打了起来,弟弟在身边小声唱着听不清词儿的自编歌曲,王海涛只好百无聊赖的玩起魔方。 一家四口都在忙活,基本上也算各得其乐。床头的小钟已经直指十点,别家的人们早就睡了,他们家却还是老样子——小小的争吵伴随一片歌舞升平。王海涛不知不觉玩得有点累,头一歪就趴桌上睡着了,屋里的那点嘈杂对他早已训练有素的耳朵起不了任何骚扰作用。 每天一如既往的上学、听课、游戏、聊天,王海涛是众人玩耍时的大哥、学习上的落后份子。一快考试他就愁眉苦脸,那当口总得麻烦陈醉和陶一。临时赶做习题是很有效的办法,王海涛记忆力好得很,可只要考试一过,他就把书本扔得远远的,这个毛病让所有人都为他头疼。 陶一是每次必骂,急起来也有捶人的时候,陈扬总是嘻嘻哈哈站一边看笑话,他哥却常常上去劝架。陈醉的这种举动使陶一大发雷霆,把王海涛不学习的责任都放他身上了。 “要不是你们兄弟俩帮着他,他胆儿哪有这么大!” “没有啊…我也劝他了,打人还是不对的嘛。” 陈醉斯斯文文的大人样惹得陶一更生气,这家伙简直是怪胎,从来没发过脾气。 “你还有理了?打人…我还要打你呢!” 这个威胁并不能吓退陈醉,他弟弟却收起了笑容上来求情:“一姐,算了吧…海涛哥也不是一天两天,改不了了…” “不学习将来怎么办?我们早说好了要进一个中学的!你这是害他呢,唉,跟你说你也不懂…” “…哥、姐,别吵了…”有点担心的俞水灵怯怯的拉住了陶一:“姐,哥会好的,我们五个不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吗?不要吵了,我害怕…” 她的表情转眼间就要阴转小雨,那幅楚楚可怜的样子简直能化解一场战役,当然…也有挑起一场战役的可能,陶一慌了神的轻声哄她“没事儿呢,我们是闹着玩”,斜睨向几个男生的目光却是暗藏杀机。 王海涛和陈扬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有陈醉沉静的神色一如往常。俞水灵拉着陶一的手走过来,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王海涛的衣袖:“哥、姐,我们一起玩吧,好不好?” 小妹清澈柔软的嗓音是那么可爱,两个大孩子都有点不忍心了,王海涛冲着陶一试探性的笑了一下,陶一也只好从牙缝里挤出回应:“还呆站着干吗?没听到水灵说的?去玩啊!” “哦…弟弟们,没听到大姐的话啊?咱们走喽!” “啊?嗯。” “呵呵,还是水灵儿有办法!” 赶上来的陈氏兄弟走到了小队伍的两旁,最中间的俞水灵悄悄抬头朝陈醉笑了笑。那个快乐的笑容里有居然有点得意、有点狡谲,跟几分钟之前的她判若两人;陈醉也回了她一个轻微如水纹的笑容,灵动的眼神却活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这个短暂的瞬间一闪即逝,其他三人都没注意。从路人的眼里看上去,他们五个加起来也不过是一群瞎玩瞎闹的小孩儿。 第二章 恋曲1990 在小磕小碰又无伤大雅的笑闹声中,几个好朋友共同迎来人生的第一次大考。无论其他四个人怎么督促,做为大哥的王海涛还是留了级。 家长倒没有说他太多,反而是朋友把他骂惨了,陶一恨恨的说要跟他绝交,其他几个也都闷闷不乐。放假之后连着好几天都只能对住大家的冷脸,这位哥哥终于学会了反省。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痛心疾首的发下重誓:来年今天他保证过关,否则罚他将来找不着老婆。听到这种保证大家都很想笑,但几乎不约而同的强忍住了。最后的结果是逼他写下了保证书,还郑重其事的签上大名按上手印。几排歪歪斜斜的字迹惹得陶一又再发怒:“你看你写的…都认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给我重写!” 异常认真的做完了这些,大伙儿才肯像往常那样理他,那张保证书交到了陈醉的手里,留作他日当场兑现的证据。王海涛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但还是乖乖的听了话,谁叫他说话不算数,犯了这么一个天大的错误?自己想想都确实该罚! 进了中学,眼前这四个家伙都要比他高一级了,想到这个也怪拉不下脸的,所以他那张保证书倒不是完全被迫,多少还有点痛改前非的真正决心。以后这一年还是少玩点,多听课,再怎么着也得考个前二十名。这样想着的王海涛捏紧了身侧的拳头,小弟小妹们却已经开始讨论将来会怎么分班。 后来的事实是,分数很高的陈醉和陶一分到了同班,两人都当上班干部;陈扬则跟水灵分在一班,还想方设法变成了同桌。这种小小的分隔没能影响到他们整个集体的友谊,放了学还是照样一块儿回家。王海涛一放学就直跑路口的转角等着他们,路上顺便可以问问课堂上没弄懂的功课。 洗心革面的王海涛得到了大家的共同帮助,尤其是成绩特别好的陈醉和陶一。很多休息日他们三个都聚在一块儿,时日的积累使王海涛的成绩进步飞快。陈醉早就下过结论:你不是不聪明,就是不认真,只要用心了肯定能考好。 正如陈醉所说的,他果然贸足劲给自己争了气。到陈醉他们升上二年级的时候,他终于入读四个伙伴都在的那所中学。得到消息的当天,五个人都高兴得如同过上了新年。他一年前写下的那张保证书被陈醉从书包的里层拿出来,完完整整还像新的一样,大伙儿都舍不得撕掉,干脆集体在上面签名留字:王海涛升学纪念。 新学年新气象,陶一开始猛的长个儿了。短短几个月,她就跟陈醉兄弟俩平了头,只比王海涛矮上一点。 升了级的学生们文娱活动稍稍丰富,平时字迹端正的陈醉和她都被老师指派了额外工作:班上每周换一次黑板报,还时不时参加这样或那样的竞赛,这样一来,变得很忙的他们经常都要晚点回家。 由着其他三个人陪等了几次,他们俩私下达成协议——老让朋友们枯等也不是办法,只有开口赶人。安静下来的教室里,他们才能各据一方认真做事。 记不得有多少次,他们因为某个习题的解法展开争论,又或者合作融洽得出奇,彼此间会心一笑就不需更多语言。暮色未至的黄昏里,两个人慢慢走过熟悉的路途,有一句没一句的继续聊天。临街的音像店时常传出新的流行曲,他们已经会跟着哼上几段了。 那个沧桑暗哑的声音充满怀缅的在唱: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真好听…”小声重复了这段旋律的陶一转过头微笑着看向身边的男孩,陈醉也以同样柔和的笑容看向她。 “嗯…这个歌叫什么?” “…恋曲1990,流行着呢。” “哦…天黑了,咱们走快点。” “别急嘛…”陶一留恋的看看那个流泻出歌声的地方:“咱们进去看一眼,行吗?我想问问那盒磁带多少钱。” “…好啊,我也想看看呢。” 第二天的傍晚,他们凑足了八块五毛钱买下那盒磁带,讲好一人听一个星期,优先的当然是陶一。女孩儿把整盒磁带的歌词都抄在了自己的小笔记本上,还在歌词的下面写上了几句感想。不知为什么,她这些感想只给陈醉一个人看了,也许因为这盒昂贵的磁带是他们俩一起买的,而且她还莫名的觉得…只有陈醉才能懂她的想法。 对于其他三个中学生而言,这两位尖子生还真是学得刻苦,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好几次陈扬都从窗户里看见他哥和陶一站在家门口说话,说着说着就往陶一她家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是两个人一起走回来,不知道聊什么聊得这么起劲。 等他跑下去开口一问,那两个人都不好意思的笑笑,说没聊什么呢,就是学习上的那些事儿。也只有这时候,他哥才记得问他几点钟了,然后急急忙忙的再送陶一回家。毛病…送一姐回个家还颠三倒四的,他怀疑他哥是不是学得太刻苦,反而把脑子给学傻了。 他的担心忍不了太长时间,第二天就抓个课间十分钟的空挡直奔楼下教室。王海涛正在跟谁吵架,还拿着一把课椅要砸人。他吓了一跳,连忙跑上去劝,王海涛压着声音吼了一嗓子:“陈醉,你别管!把小浩带医务室去。” 这家伙!又认错了,陈扬瞪着他也吼:“我是陈扬!你想干吗啊!把椅子放下!” “不放!妈的,他们欺负人,老子看不过去!你看看,他们把小浩给整的…” 陈扬头一侧才看到旁边有个哭哭泣泣的小男孩,瘦得跟什么似的,两只手心还破了皮,可让他真正吃惊的是这年头了还有人穿补丁衣服。破衣服加上破皮的手掌心儿,这个男孩确实怪可怜的。 “妈的,老子今天非打人不可!小浩,是谁推的你,说!” “呜…我自己不小心…没看清楚…” “放屁!你是不是怕他?放心,有我呢!” “呜呜…是…是他!”男孩的手指斜斜对住一个角落里的身影,王海涛的拳头立马就过去了。一时间吼声、叫声不绝于耳,小小的教室里像烧滚的开水般沸腾起来。 闹哄哄的大战结束于老师的管教之下,陈扬啥都没看出来就回教室上课去了。临走时的情况是,王海涛、小浩和那个被揍得满头包的男生一起去了教务处。 不出当天,这件事就闹得全校都知道了,死党们以各种各样的借口进出办公室探听消息。当事人的家长也陆续到来,前因后果其实非常简单:那个小浩家里很穷,人也有点营养不良,所以有时候会被欺负一下。那个被揍的男生只不过推他摔了一跤,王海涛就公开行凶了。小浩的父亲一个劲儿给所有人赔礼道歉,王海涛的爸妈却跟另外俩家长对骂叫阵,他爸妈的护短是方圆百里都有名的,但对方的父母也不好惹。学校领导硬着头皮说要处分王海涛,他爸妈又骂学校不讲理,他们的儿子是“见义勇为、拔刀相助”,根本没有什么错处。一场闹剧到最后,学校只得送走了几位家长,说要研究研究,保证公平处理。 回家的路上,几个好友对这件事进行了盛大的讨论,除了陈醉和陶一没人觉得王海涛做错了事情。他们俩说王海涛不该打人,应该告诉老师,王海涛“哼哼”冷笑了两声:“谁管啊!学校里多的是这样的事儿,从来没处理过!” “那也不对…现在可是你要被处理了!”说这话的是陶一。 “处理就处理!大不了不读了!老子看着他们就来气,妈的…不止一次两次了!” 陈醉偏着脑袋问了他一句:“那照你的,他欺负人了,你就去欺负他…他要是杀人了,你也去杀他?” 王海涛陡然间接不上来,恨恨的看了他们俩一眼:“得,我知道你们是三好学生,不兴跟人打架!哼…想当初我们还一起打那个流氓…才几年啊,就变样了。” “不是这么回事…海涛哥,你想想…那次我们是运气好,如果真出了事多不值啊?” “我没想过值不值!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他凭什么欺负人?” “可你这样一闹…很多不知道的都说你才是欺负人,你个儿比他高,年纪比他大,事情没问清楚就打人了…要是那个小浩认错人了怎么办?” “…不会认错吧。”王海涛的气势稍稍下去了一点:“应该是他,否则小浩干吗指着他啊?” “我是说如果,万一。万一你打错了人,就是冤枉他,那跟随随便便乱欺负人有什么不一样?” “…那、那我也没错!最多以后多想想就是了…” “对啊,知道要多想想就是好事儿。别再冲动了,啊?” “嗯…诶我说陈醉,你说话怎么跟老师一个样啊?罗里叭嗦的!” “呵呵” “呵呵…” 几声同时响起的大笑让王海涛也跟着笑了,可对于明天会怎么样,他没有一点头绪。要说完全不担心是不可能的,毕竟他还只是个中学生。朋友们此起彼伏的安慰使他心里好过了很多,想起父母在学校的表现,他又觉得有点不对劲。连陈醉他们也在教育自己,爸妈却一味的护着自己呢。想起小时候有很多回他跟别的小孩吵架,爸妈也总是这样护着他,他一直都觉得骄傲高兴,包括今天。而现在…他脑海中第一次产生了疑问:这样到底对还是不对呢? 这件校内行凶案后来的结果,是王海涛一人记了小过,其他的两个孩子都没事,被揍的那个还得到了王海涛爸妈给的医药费。钱不是问题,他爸妈出的很痛快,就是不愿意让自己孩子给人家当面道歉,对着这样的父母,学校里也没辙,只好广播里通报一下草草了事。传说中他的爸妈曾经为孩子跟人家打过架,对方也是平民百姓,懒得招惹这种强横的人家,收下医药费就不再生事了。要说这件事谁得了好处,就只有那个瘦巴巴的小浩,从这次以后王海涛硬缠着老师跟他调到一桌,说是怕别人再报复他。 从坐到王海涛身边开始,小浩那个高兴样真是任谁都看得出来,一个劲儿拉着王海涛叫“哥”,王海涛也确实对他挺义气的。吃的喝的、穿旧的衣服、看过的课外书,凡是自己用过但弟弟暂时用不上的东西都拿来给了小浩。 每逢放学回家,陈扬、王海涛和俞水灵的三人队伍里又多了个小浩,陈醉和陶一还是经常脱离大队。陈扬每次说起他哥和陶一,都是纳闷外加不高兴。 “真不知道咋回事儿,他们的功课就有那么多!” 王海涛倒只是嘻嘻笑:“亲哥不理你,做弟弟的吃醋喽!” “我哪有!我只是奇怪嘛!有什么话能一说两小时都不进门啊!看他们站在门口那个粘糊劲儿,有病!” “你问问呗…” “我问了!他们不说!有什么不能让我们知道啊!” 俞水灵怯生生的插进一句嘴:“海涛哥哥、小陈哥哥,姐老听歌哦…听歌好…她脾气也好了,很久没骂你们了呢!” “诶,是啊,陶小妹好久没骂人了…嘿嘿,好像还长漂亮了!” 陈扬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就不说什么了。当然,他的小心思里其实也在嘀咕:是啊,很久没挨骂了。一姐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比以前漂亮多了——头发长了没有再去剪断、说话的嗓门小了很多、新衣服的袖口多了几道花边…看起来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女生了。下课休息的时候,他们班上的男生还提过,隔壁班的陶一真好看,一点也不比三年级那个校花差呢。他听过这种话以后,曾经把陶一悄悄的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这才发现他们班男生的话一点也不假。 “陈扬…陈扬!你到家了!” “…啊?”想事情想到出神的陈扬被王海涛使劲拍着肩膀,抬头一看才发现站在自己家门口。 “你没事儿吧?真吃陶小妹的醋了?” “…瞎说!我…我进去了!” 狠捶了王海涛一拳就转身跑进屋里,陈扬努力压抑因为奔跑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和“砰砰”直响的心跳,站在房间门口,他伸出手碰了碰自己的脸,好像有点发烧,真是…莫名其妙! 里里外外转了一圈,陈扬没发现任何家庭成员的踪迹,一种无聊又寂寞的感觉把刚才那点怪怪的情绪赶走了。都不在家…死老哥,肯定又跟一姐在哪儿聊天,也不管他弟弟肚子饿不饿,老妈老爸不在家,除了老哥谁会弄吃的啊! 等了差不多一个世纪,肚子早已空瘪瘪的,门口才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陈扬有气无力的盯着大门,跟他一模一样的面孔带着讨厌的微笑慢慢移近。 “哥,你干什么去了?我肚子饿得…” “啊…爸妈没回来?我马上给你做东西吃。” 陈醉的笑脸变成歉疚,说着话就进了厨房,侧躺在沙发上的陈扬提高了问话的音量:“哥,你到底干吗去了?是不是跟一姐一块儿?” “哦…没什么,就是多聊了一会儿。” “哥…你们都说些什么呢?” “…等等就好了,你先喝点牛奶去。” “哥…一姐是不是喜欢听歌?” “嗯…挺喜欢的。怎么?你也喜欢上了?” “哦…嗯,同学都挺喜欢的,呵呵。” 几天以后,陈醉惊奇的发现陈扬开始节省早餐费,积攒零花钱了。陈醉以为他想买点什么好玩的,可问了好几遍他都没说,只管红着脸一个人嘿嘿笑。陈醉还有点担心,跟陶一都提了这事,陶一的意见是:陈扬有可能早恋了。这话把陈醉吓得不轻,拉着弟弟又问了几回,陈扬先是满面通红的否认,后来就尽低着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听到这种回答陈扬更加担心,陶一对他那个着急的样子颇不以为然:“你别急啊,早恋也没什么。” “怎么没什么…学校开大会和家长会的时候都很反对这种事情,我们还小,不能那样。” 陶一歪着头偷瞄他一眼,声音突然变小了:“那…咱俩呢?还不是早恋?” 陈醉脸色一红:“我也不知道…我们又没干什么。” “陈醉…三年级那一对儿受处分了,你怕不怕?” “我都说了,我们没干什么啊,有什么好怕的?” 陶一冷笑了一下:“他们也没干什么,就是写的纸条被老师发现了,还不是请了家长!” “我们小心点就行了。” “陈醉,你还是有点怕…你们这些男生都是这样,那个男生写了检讨,说再也不理那个女生了…你会跟他一样吧!” “好好的怎么说这个?我不会的。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又不是后来认识的…” “这有什么区别?算了…我不说,我回家去,你今天别送我了。” 陶一转过身就快步向前走,留在当地的陈醉一脸茫然的跟着跑过去:“你怎么了?我没别的意思!” “我也没什么意思,心情不好!” “等等我…对不起,你别生气啊!” 男生焦急的表情绝对是千真万确,女孩儿的手也被一个渗着汗的手掌包围住。微红了一张脸,手指却悄悄收紧,那只温暖而纤薄的手掌就再也跑不掉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甚至连眼神都不好意思碰到一起,但又仿佛每个细胞都尝到了激动与敏感,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牢牢相握的掌心。 当天晚上,他们不约而同的睡不着,翻来覆去很久都在回味那时手心里异样的感觉。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不止于朋友、有别于亲人,却能让平稳的心跳失去节奏,奇妙、兴奋、焦躁、冒险…他们已经共同进入了一扇神秘之门,并为他们拥有了这个共同的秘密而暗自欢喜。没有别的人,只有他们两个,他们的快乐是不被他人允许与了解的禁忌,所以…这快乐更变得分外的稀有和珍贵了。 就算课堂上某个不经意的眼神相遇,他们也会一起脸红,但只要没人发现,他们又情不自禁延长对视的时间。即使天气逐渐变冷,陶一飘逸的裙摆仍然是教室里最亮眼的风景,就像她成绩单上越来越出色的分数,一点都不让给从小就是天才的陈醉。 陶一的心里总是想着不能被陈醉比下去,正因为他是自己最特殊的朋友,就更不能输给他。她要用自己的分数证明,老师和家长的观点都有错,尽管没有任何人跟她较劲,她只要心底的那个胜利。三年级的那个女生已经转了学校,她记得那个女孩临走时低垂的头和小声的啜泣。 到了这个学期的期末考,陶一如愿以偿拿到全年级总分第一,那个夜晚她主动握住了陈醉的手。当时说的话她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自己满心的激动和骄傲。陈醉依然温和而腼腆的笑着,把她一直送到家门口的路灯下,昏黄迷离的灯光笼罩下,她突然向前凑近,无声的亲吻了男孩的脸。 只是短短的一秒钟,她就转过身飞奔进屋,没有更多勇气查看男孩的表情。心,跳得很急,她回想那一脸光滑如丝的皮肤,似乎比她还要柔软,但微突的颧骨又非常坚硬。那个小傻瓜…不是一直说“我们没做什么”,她就要做点什么,好让他承认他们俩是真的一对儿了。 明天会怎样,她不知道也并不害怕,只要他们想,就能在一起。她就是这么想的,她认为这并不难实现。她告诉自己,这就是千万本小说里描述过的刻骨铭心的“爱情”。 当陈扬红着脸送给她新年礼物的时候,她正为前一刻刚刚发生的记忆微笑着,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面孔,回味的却是另一张形似到几乎完全相同的脸。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礼盒,她礼貌的收在了手上,陈扬羞涩而雀跃的神色让她有点受宠若惊。 拆开来的包装纸里面躺着一盒崭新的磁带,她吃惊的看向陈扬。“恋曲1990”,自己早已听过无数次的专辑,得到一个这样的礼物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陈扬那一脸的不自在使她也莫名的尴尬起来。 赶在她开口之前就转身跑掉的陈扬,只留下一个飞速远离的背影;而那个快乐又单纯的背影后面,是女孩如晨雾般迷茫失措的表情。 第三章 成长的烦恼 六月里天气异常烦躁,尤其是已经面临毕业考试的学生们。尽管这间学校是初高级同校,但也并不是普升的,这意味着人生的又一次考验即将来到。 在这种沉重的低气压下,大家都埋首于复习生涯,除了学习不再关注太多别的色彩,唯独低了一年级的王海涛还能轻轻松松。这不,趁着课间休息的空档,他又蹭到楼上的教室了。 陈醉抬头跟他打了招呼,他却满脸玄乎的拉住陶一出了教室。他手心里不知攒着什么,偷偷摸摸的不让别人看见,陶一仔细看了看,不过就是张小纸条,字迹清清秀秀,像是个女孩子写的。 “我是飘荡在海上的一只小船,宁愿被汹涌的波涛吞没…” 陶一默念着一路看下去,俏脸上浮现了神秘的微笑:“海涛哥,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女孩喜欢你呢…” “……” 先是长达几秒钟的沉默,随后是一阵爆笑:“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王海涛顺手拿过那张纸条就给扔了。陶一皱着眉头去捡,他却哈哈大笑的跑下了楼。不长心眼的笨男生!女孩只能小声的骂上一句,再转身走回自己班里继续攻克那些繁重的作业。 有空的时候陶一追过他几次,头几次都只能惹来“胡说”、“乱讲”的结论和满脸的笑。可到后来,他就不笑了,眉心纠结成一团,还煞有介事的长吁短叹。不过…任由大家怎么旁敲侧击,他就是不肯说出那个女孩的名字,陶一估摸着这家伙算是开窍了。 升上高中,对于陶一和陈醉不值一提,陈扬和水灵也有惊无险的堪堪过关,暑假里大家经常聚在一起,倒是王海涛这个大哥经常离队。他的借口是去小浩家了,什么帮忙做家务、搬东西、照顾身体不好的爸妈…总之事情多的做不完,偶尔抽空跟大家玩一次都成了难能可贵的例外。 在这样的例外里,陈扬找准机会笑话他:“嘿嘿,海涛哥啊…你交了女朋友就承认呗,拿小浩堵我们的嘴,我们才不信呢!” 王海涛有点犯窘,脸色小小的红了一块,善于察言观色的水灵乖乖的闭上了嘴,陶一和陈醉还在笑眯眯的添油加醋:“是嘛…哪天把人带来跟我们一起玩吧,我们还可以为你说几句好话呢。” 陈扬挤眉弄眼撞他肩膀:“怎么样?漂不漂亮?跟一姐比…” “你…”王海涛恼羞成怒的辨白起来:“我才没有!逗我干什么,逗你哥去…他跟陶小妹早就好了!” “…”陈扬喉头哽了一下,可没能发出什么有实质意义的声音,只是那满脸的笑容僵成了一个古怪如木偶的表情,把身边的王海涛吓了一跳。 “海涛哥!”陶一的表情也很奇怪,叫的那么大声,但又没说什么。陈醉以为她害羞,自己倒只好勇敢点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是羞涩却坦然的微笑:“海涛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背对着他的陈扬身体一颤,慢慢转过来对住了大哥的脸:“哥…是真的?你跟一姐…是一对儿?” “切!早就是一对儿了!学校里打击得那么严,他们俩还不是手拉手一起回家…我都碰见过好几回,奇怪…你真的不知道啊?” “我也不知道!”水灵好奇又快乐的接上了这一句,清澈的眼神在陈醉和陶一之间转来转去:“真好呢…哥、姐,你们以后一定要幸福哦,还要对自己的小孩很好!” 无邪的期望让一对少男少女“刷”的一声齐齐红透耳根,心里甜滋滋的,但又窘迫得不敢看向对方;王海涛发出一阵大笑,连连鼓掌叫绝,就差拉着水灵热泪盈眶了;只有陈扬苍白了一张脸,死死的咬住嘴唇,眼神在大哥和陶一间逡巡半晌,突然转过身拔腿飞奔,众人惊奇的呼唤全被他毫不留情的甩在后面。 任何人都不想看见,任何景色都不再明媚,他的心里只有想要痛哭的欲望。发狂般跑在街上的男孩,冒失的撞了人也不会道歉,路人纷纷对着他的背影怒骂摇头。他们都不会知道,那个野蛮的男孩此刻早已是泪眼模糊,所以才看不清眼前曾经走过千万次的路。 当陈醉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学校里的秋千上默默发呆,空寂无人的校园里,知了在不断鸣叫,烈日底下的男孩并没有哭泣,被阳光晒得红红的脸蛋上却是一双同样红肿的眼睛。 陈醉轻轻的叫了一声“扬扬”,他抬起头看向大哥,面部没有表情,而眼光中的妒忌和恨意足以把阳光冰冻:“哥…你为什么这么强?你什么都比我好,比我聪明、比我讨爸妈喜欢、成绩也一直好得要命…我多为你高兴,我有个这么好的哥哥,可你为什么连我喜欢的人也抢走?如果没有你…她一定会喜欢我…她喜欢的应该是我!” “……扬扬,我不知道,我一点都没看出来…”陈醉的嘴唇在发抖,手臂缓慢的伸出去想要拉起弟弟,还没碰到便被大力推开了。 “你走!我想一个人呆着!” “扬扬…”陈醉收回的手掌里全是汗水,眼睛也被渗进来的汗刺痛得几乎睁不开,四周凝滞的空气令人窒息,却无法抛开眼前的人:“扬扬…你肚子饿了吧,回家吃饭…妈会担心的。” “我不想回家!你走!” “爸早上说回来吃饭…他会生气的,扬扬…” “我自己回去!” 听到这句话,陈扬总算站起了身。陈醉才跟着他走了几步,他就使劲推开了身边的大哥:“滚开!不准跟着我!” 陈醉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身体各处同时传来的疼痛使他低呼出声。等他爬起来再要追时,弟弟的身影已经渐渐远离,速度飞快、毫无余地,一如先前的措手不及。 陈醉脸色平静的走出校园,等在后门的朋友们都吃了一惊。手心的擦伤、青紫的膝盖、变脏的衣服,但他看起来并不狼狈。他甚至用温和的音调说了弟弟已经回家的事,还保持着微笑跟他们一起上路。 在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海涛自告奋勇送水灵回去了,陶一终于忍不住开口再次询问陈扬的事。陈醉看着她满脸担忧的表情,自觉的握住了她淌汗的手心:“没事…我们是亲兄弟呢,他哪会真的生我气?” “…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跟你没关系…别想太多了,回去好好睡个午觉吧…” “你明天还来吗?” “…嗯,快点回家吧,你爸妈该担心了。” “你手上都破皮了,疼不疼?”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看你…回去记得擦点碘酒消毒,也别随便沾水,记住啊。” “哦,好…” 目送陶一走上回家的路,陈醉才脚步匆匆的跑向家门,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门口的鞋。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饭厅里传来威严的声音:“是老大吧?怎么现在才回来?” “快点过来吃饭,菜都凉了。” “妈,现在是夏天,菜凉了正好。扬扬吃了吧?” “老幺越来越不象话了,吃完了就睡。他的课补得怎么样了?” “哦…来了!” 换好拖鞋洗了手,再不急不缓的走进饭厅,陈醉一边拿碗筷一边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爸…扬扬学习很用功,老师挺喜欢他的。” “哼…你就知道护着你弟弟,你妈也一样。慈母多败儿,还是党员干部,这点觉悟都…” “好了老陈,儿子还没吃饭呢!你那个是封建残余,哪是什么觉悟了?真是的…” “爸、妈,你们就别辩论了,我饿了!” 三两下扒完了一顿饭,陈醉帮忙收拾老妈好碗筷才走向弟弟的房间。试探性的轻轻敲门,门内没发出任何回答的声音,站在门前的他静静停止了动作。 老妈叫他,他也就陪爸妈聊了一会儿,心情在乱糟糟的冲击中找不到出口。如果他一直在家,弟弟不会理他的,说不定连晚饭也会装病不吃了…弟弟的态度让他不得不这么想。就这么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里面一个小小的伤口不断扩大。扬扬,他的孪生弟弟…希望没有他…不,这只是气话,他跟弟弟一向没有吵过架,他们是彼此最亲的人,从出生之前开始。他们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对照着彼此的面孔长大,他们甚至有着某种奇妙的默契和感应,比如小时候迷路后每次都能找到对方…记得有一次,弟弟发高烧进了医院,他也非常的不舒服,整天都病恹恹的,但又检查不出什么具体的症状。 就算是弟弟不再理他的现在,他也能感觉到弟弟的心情,委屈、无助、忍耐、伤心…这些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还有一种无比强烈却又找不到对象的愤怒,如果真有所谓的上天,那么这种愤怒只能对着它而去。为什么…为什么?他知道弟弟也在问着这一句,只是他们俩都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能为力。 爸妈没有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在他们的眼里,自己的儿子再聪明也只是个孩子。陈醉恍惚着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只出于惯性:“爸、妈,我去同学家里有点事…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太迟的,我有分寸。” 对这个大儿子,父母都很放心,听到这种回答的他们双双点头:“对别人的家长要有礼貌啊,去吧。” 陶一,他一直尊敬喜欢的女孩儿,也是他的女朋友…但这个时候他不能去找她,他的责任是好好保护她照顾她,又怎么能让她担心呢?走出门口才想起伤口上要擦碘酒的事,他苦笑着摇摇头,顺着大路径直走了下去。 他去的地方是王海涛家,一进门就迎来王海浪清脆而兴奋的声音:“小陈哥来了!快陪我玩!” 上了小学的男孩儿有一张漂亮生动的面孔,说着话两只小手就抓住了陈醉的衣袖。还真是不折不扣的两兄弟,同样擅于认错人,陈醉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我是大陈哥,你哥呢?” “哦…”王海浪兴致立刻下降,礼貌的说了声“大陈哥好”,手也放了下来,指向楼上的房间:“哥在睡午觉。” “…那我就不吵醒他了。” 陈醉看看门外的烈日,不知应该走向何处,迟疑间楼上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上来啊!我没睡着呢,你一进门我就听见了!” 王海涛光着瘦瘦的上半身,脚下是一双拖鞋,手里拿着花花绿绿的三流杂志,头发因为午睡而弄的乱七八糟。陈醉看到他爽朗的笑脸,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保持着平稳的脚步上了楼,王海涛却笑嘻嘻捶他一拳:“难得哦,你这家伙,最近都很少来!怎么…跟陶小妹闹别扭了?中午不是还好好的?” “海涛哥,我…” 没说完的话又被快速的问句打断:“陈扬回家了?他到底怎么回事呢?” “…你让我歇口气再问,有凉茶吧?” “呵呵…我一急就忘了,外面很热吧?”王海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对正在开电视的弟弟大声吩咐:“海浪!倒杯茶上来!快点!” “哥你自己下来倒!我看电视,没空!” “你这个死小子!一大就不听我话了!哼,昨天是谁缠我买了那么贵的雪糕?” “呃…好吧好吧,你们等着,我倒两杯来!但你得答应明天给我多买点好吃的!” 伸着舌头做鬼脸的王海浪可爱极了,他老哥翻了个白眼,却遮不住声音里的笑意:“王海浪!你胆子不小啊!敢威胁我?” 一旁笑看不语的陈醉觉得很奇怪,自己和弟弟从来没这样热闹过,凡事都是好好说,可王家兄弟的感情也绝不比自己这两兄弟差,甚至他还有些羡慕这种轻松的、游戏式的斗嘴,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 黯淡下去的眼神被回过头的王海涛抓个正着,他小小的愣了一下,就把陈醉顺势推进自己房间:“这还怪了…你们今天都别别扭扭的,到底什么事情啊?给哥说说,别垂头丧气的看着难受!” 对于弟弟的事,陈醉轻描淡写的提了一下,王海涛也没大惊小怪,只呵呵笑着说亲兄弟哪有隔夜的仇,明天一觉起来,他还是得管你叫哥。倒是两兄弟都喜欢陶一的事儿让他诧异不已:“想不到啊想不到…陶小妹魅力可真不小,我怎么就只觉得她凶巴巴的?跟我弟一样啊…” 陈醉心情再差也忍不住笑了:“幸亏你没有,否则咱们三兄弟更不得了。” “嘿嘿,那句话是咋说的…红颜祸水,很多男生都为女孩子打架呢。” “海涛哥…你这话我可不同意,这事儿跟阿一没关系,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 “冤枉啊!我这不是开玩笑的吗…唉,男孩的事也一样麻烦,不比女孩差。” “啊?什么事?” “…得了,别说这个,说说你和陶小妹的事儿…” 聊着聊着,陈醉的情绪渐渐好些了,王家的大人老是不回,王海浪跑隔壁同学家玩也不回来吃饭。王海涛摸摸肚子,再看看窗外昏黄的天色,拉起陈醉就往外走:“走,哥陪你吃饭去!” “就在家里吃吧,干吗浪费钱啊?” “呵呵,现在都没回,他们生意好着呢,不用我们帮忙省钱!” 夏天里黑得晚,外面的路边摊上已经是生意火爆了,王海涛点了两个炒菜,还叫了几瓶啤酒,从没喝过酒的陈醉硬是被逼着拿起了杯子。 “陈醉啊陈醉,亏你名字里还有个醉字,怎么能不喝酒呢?心里难受就喝点酒吧,醉了就不用想事情,多好啊…” “海涛哥,我真的不会…名字是我爷爷给取的,他喜欢喝酒,我爸可不喜欢,他最恨的就是酒!” “我不管,这么说吧…哥也有点心烦的事情,要你陪着喝点你干不干? ” “那…我舍命陪君子吧,试试看。” “来,干一杯!” 一口喝光杯子里冰镇的啤酒,一股透心的清凉直往下沉,可立刻又有种微热的感觉回升起来,有点怪但很舒服。王海涛继续往两个杯子里倒酒,陈醉也就陪他继续喝,四肢慢慢松弛,脸上开始发热,说说聊聊中,陈醉不知不觉放开了心怀,说话声和笑声也变大了很多。 走在回家的路上,微风中熏然的感觉很是舒畅,陈醉想直接回去,王海涛却提议先走走,散了酒气再说。 “呵呵…你脸好红,真的没喝过酒?” “嗯…我说假话干吗?呵呵,扬扬跟你喝过酒吗?” “早喝过了!那次你们去参加什么竞赛,他就跟我出来玩,还喝了白的呢!” “那不行…你下次别让他喝了,海涛哥…你什么都好,就是抽烟喝酒不好…” “切…不喝酒不抽烟哪是男人?我爸说的!” “…你爸他不对…呵呵,啤酒倒是可以,很好喝!” “哈哈,看看!我带坏你了吧?得,以后我还是不拉你们兄弟俩喝酒了。” 陈醉眼神迷蒙的抬起头,看着王海涛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脸,一股温暖从心底某处直升胸际:“海涛哥,没关系…我现在很高兴…谢谢。” 王海涛微微一笑,伸手挽住了他的肩膀,天生的大嗓门坦坦荡荡:“好兄弟!以后有不开心的也只管找我,哥什么时候都在呢。” 陈醉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身体完全放松的他眯着眼向后靠去,身后是一副并不宽厚的肩,但他确信自己可以依赖,这是他身为儿子、大哥或男朋友的时候都不被自己容许的依赖。 王海涛手臂收得更紧了,夏夜里两人相叠的体温实在很高,但他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放开的念头。陈醉被风吹起的发丝有几缕掠过他的脸,柔软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跟一般满身汗臭的男孩儿完全不同。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沉默下来,像一个真正的大人那样深深叹了口气。 “怎么了?” “…陈醉,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 “嗯,说吧。” “我…那个…” 王海涛居然也有结巴的时候,陈醉有点吃惊的睁开眼睛看向他,谁知道这位老兄吊了老半天的胃口,末了却是“嘿嘿”一笑:“没事,逗你玩呢!” “你…”生不起气来的陈醉只好哭笑不得的瞪他一眼,不过最后…他们仍然是笑着分道扬镳的。 陈醉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屋子里空空的,爸妈都不在。他敲了敲弟弟的房门,没有人应答,但刚一进了自己的房里就听见摔门而出的声音。 此时的陈扬怒气冲冲跑出了家,他无法忍耐和大哥待在一个地方。独自在街上转来转去,前所未有的寂寞使他烦躁不已,无处可去的他选择了朋友的家。 出来应门的是王海浪,虽然已经很晚了,小家伙还是发出了一声欢呼。两个大人也热情的招呼他,叫他不用客气,只管上楼去,海涛正和同学聊天呢。 王海涛的房门关得很紧,隐约透出两个人正在说话的声音,陈扬正要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他好奇的俯耳在门上听了起来。 好象有谁在哭,再有就是王海涛哄小孩般的口吻:“别哭了,我不会看不起你,我们不是还天天都一起玩的吗?” “那…你不会不理我?” “当然不会,别哭啦,好吗?” “嗯,我听哥的话。” “这就对了嘛,快把眼泪擦擦,看你弄得…” 陈扬听到这儿,哪儿还有什么好奇,就冲着房门喊了声“海涛哥”。房里面静了一下,海涛出来开了门,一个男孩跟在他后面,陈扬仔细一瞧,原来是小浩。男孩脸上带着点红晕,一双眼睛也是肿的,活像个正在闹别扭的小姑娘。 小浩跟陈扬礼貌地打了招呼,就说天晚要了回家去,王海涛交待他注意安全,还把他送下了楼。陈扬心里觉得有点怪,也没去多想,可能小浩身体弱,海涛才对他格外好吧。 等王海涛送完了人回来,陈扬正坐在他房里抽烟,他枕头下的库存早就被陈扬摸透了底了。 “你这坏小子,不怕家里人闻出来?” 陈扬轻轻的“哼”了一声,眼神里带着偏激的味道:“海涛哥,我今晚不回去了行吗?” 王海涛咧嘴一笑:“当然行,不过…我有话跟你讲,你给我好好听着。” “嗯…” 两兄弟之间的冷战没能维持到第二天,陈扬被王海涛一整夜的亲情教育弄得头昏脑胀。加上清晨悄悄溜回家的时候,他哥顶着两个黑眼圈对他疲倦的微笑,他一下子没控制住就开口叫“哥”了。任性完了才知道后怕,幸亏陈醉早为他编了谎话,他一夜没回家的事实被隐藏得很好,爸妈都没发现陈醉一人顶了两人的戏份儿。 血缘的浓度毕竟是天生的,陈扬都觉得自己那么轻易就原谅了大哥实在不可思议,只是面对陶一时他仍然免不了尴尬。 每当陶一和陈醉在一起,他只好借故躲开,不知怎么的水灵最近也经常有事,去找王海涛玩吧,小浩又每次都在。 本来应该是没什么,可那个小浩总是让他觉得不对劲,看着他的眼神简直就像要找他打架,怪不舒服的。他左思右想,硬是没发现何时得罪过那个家伙,原来不是老一起玩的吗?心里发毛的他还问过王海涛是咋回事,王海涛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脸上的表情却挺“那个”的。“那个”,就是很不好意思,活像做了坏事被人逮着的样子,搞得他心里更发毛,干脆不问了。虽然还有个人愿意陪他玩—王海涛的弟弟王海浪,但那只是个小屁孩,说不上什么贴心话,他就不明白那小孩咋喜欢成天粘着他。 这个初三的暑假啊,还真是乱七八糟搞不清状况。可就这么稀里糊涂混啊混的,也照样很快的过完了。 第四章 让我们快点长大 都说谈恋爱的女孩儿特别漂亮,陶一是这样,水灵也是这样。从高一上学期开始,陶一就发现她瞒着所有人跟一个男生暗地里交往。 水灵儿脸皮薄,大家都没拆穿她。不过,出于身为大哥大姐的责任和义务,他们一起偷偷“审查”了那个正读高二的男生。男孩长得不错,成绩也挺棒的,听说在同年级里很出风头。给他写情书的女孩儿也不少,但没听说他交过别的女朋友,这么一个优良品种让哥姐们都放了心,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由着水灵去了。谁能想到,仅仅几个月之后就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终此一生,陶一都会记得那个下午,躺在一片雪白中的水灵紧闭着眼睛,毫无声息。那张苍白的小脸仍然美丽,只是找不到一点生气,握在手掌里的指尖冰凉柔弱,只有眼角处微微渗出的泪水还带着活人的温度。 十五岁的水灵,选择了一块薄薄的刀片,被人发现时已经流了一身的血。她为朋友们留下了一封遗书,里面翻来覆去都是后悔与伤心,但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能清楚的知道。 在水灵被抢救的几个小时里,陶一握着陈醉的手不停发抖,但她没有哭,她和三个男孩一起静静等待着他们的小妹从恶梦中坚强的醒过来。长椅的另一头,是水灵的父亲和母亲,哭倒在丈夫怀里的女人已经濒临崩溃。 谢天谢地,大家没有听到那句“对不起”,医生微笑着安抚了他们紧张的心情。可以去探望时,水灵就那么毫无防备的躺在病床上,仿佛一个安睡在襁褓中的婴儿,远离人世间的罪恶与伤害。 陶一不由自主弯下身,埋首在她胸前聆听她的心跳,平稳而缓慢的节奏使陶一高兴的哭了。直到此时,才可以痛快的哭出来,泪眼模糊中看到男孩们也握紧了彼此的手。 醒来后的水灵只会流泪,那种痛彻心肺的哽咽一直没有断过,但不论大家怎么追问,她都不肯说出事实。 她的小男朋友没有来看过她,哪怕是一次,他们安慰水灵的同时也忍不住怀疑。在一个不需要上学的休息日,他们一起拿着打听到的地址去了那个男孩的家。 长着一张英俊面孔的少年,对他们的质问发出冷笑,在他的描述里,水灵变成了一个不知廉耻的女生,跟他的叔叔不清不楚,当然得快点甩掉。 听不下去的陶一伸手打了他一个耳光,他捂着脸叫来了家人,随后就是一场惨烈的大战,以双方两败俱伤而告终。 三个男孩都挂着一身的伤,即使是一向斯文的陈醉也打了人。陶一的情况稍稍好点,可大家的愤怒仍然像火焰般高涨。 顺路去医院处理好伤口,他们又一起涌进了水灵的病房。看到哥哥姐姐们那副狼狈的样子,水灵终于开口说话,她惨白的脸蛋和飘忽的嗓音让这个晦暗的秋季结满了黑色的冰。 就在那个男孩的家里,她认识了男孩的小叔叔,一个二十几岁、眼神轻佻的男人。她的礼貌和羞涩变成了罪恶的温床,那个男人趁侄子不在家的机会诱奸了她。对于男性力量的惧怕使她只能哭泣,微弱的挣扎在男人的嘴里被解释为勾引,她的贞操在一张肮脏的床单上草草了结,而那个男人根本不承认这是强暴。 出事以后她非常的疼痛和害怕,她不敢告诉任何人,除了她喜欢的男孩。当她痛哭着寻求男孩的帮助与怀抱时,男孩以果断的动作推开了她,留给她的只有两个字:恶心。 她独自在街上游荡了一个上午,秋天的阳光温暖而干燥,路上匆匆的行人都与她无关。只有她这么脏,脏得不配活在这个明朗的世界上。十二点三十分,她到文具店里买了一盒美专生们用来削铅笔的刀片,然后静静的走到学校,坐在了自己的课桌前。 在划破自己手腕的时候,没有想象中那么疼,只是有点冷,越来越冷…她想起了亲爱的姐姐和大哥们,所以她用那只完好的左手写下了一封信。信上粘到了一些血迹,她曾经想要擦干净,但无论怎么擦,都擦不掉那些脏污的印记,她只好一直擦…一直擦… 陶一的眼睛早就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但她紧紧抱住了发着抖的水灵,试着用柔和的声音告诉她:“水灵…你不脏,相信我,我们都在这儿。” 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异状还是被发现了,陈醉伸出手臂搭住了他的肩,两颗脑袋就靠在一起。他们都知道对方哭了,但都没有揭穿这软弱的表现,借着醉意安静的哭泣,对他们已经是莫大的发泄。 从路人的眼中看去,这张小桌上趴着三个醉鬼:一个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一动不动;另外两个醉得更厉害,乱七八糟倒作一团,而且肩膀还在微微起伏,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水灵的父母和这几个半大的孩子一起接水灵出院了。她自杀的理由被哥哥姐姐们很有默契的绝口不提,而她也再没有告诉任何人,即使是她的父母。对于学校里师生们的好奇,五个人一起挡在他们的防护墙外面,解释为小女生考试成绩不太好,一时想不开就做了傻事。 这件事情似乎再没有后续,只不过在某个夜里有两个人莫名其妙的被打了。打得飞沙走石、色彩缤纷,两张英俊的面孔差点就此毁于一旦。最要命的是,受害者记不清犯人的脸,甚至记不清对方有几个人,吃了哑巴亏的叔侄俩在医院里躺了大半个月才能出院。 当然,这个短暂的插曲并没有改变任何事,地球仍然按它既定的轨道旋转。学生们继续上学继续长大、主妇们继续柴米油盐说三道四、男人们继续野心勃勃奔走于家庭事业之间,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也继续花天酒地。 作为受害者的那位叔叔,出院不到一个月就交上了新的女朋友,两个人手挽手沐浴着微风逛街,世界就是这样美好得不带一点折扣。 而回到学校里的水灵,在她那几个小哥哥小姐姐的陪伴中渐渐脸色红润,再次漂亮起来,几个有了年纪的女老师每每看见她的笑脸就得皱眉头——红颜祸水说的不就是这种女孩子嘛,长得这么漂亮、朋友又多。这种女孩子缺点可多了:性格软弱、爱慕虚荣、不够自重、依赖性强…就算出了事情也多半是自找的。看看…又是一群人围着她转,那些不正经的男孩子,个个都在打她的主意吧?居然连陈醉和陶一那种三好学生也跟这种不上进的同学粘在一起玩,唉…世风日下啊。 正在玩耍的他们听不到老师们隐藏在心里的叹息,他们眼中只有水灵活泼的神态和快乐的表情。趁着水灵转过头跟人打招呼的空档,几个人相互使个安心的眼色,紧跟在王海涛身边的小浩也开心而敬慕的看着他笑了:“海涛哥,你真好!” 少年柔软的语调让坏坏的陈扬夸张的打了个寒颤:“哇…好肉麻!” 被这样调笑的小浩转瞬间就红了脸,可他也毫不示弱的反击回去:“我又没肉麻你!哼!” 一旁观战的陶一双手上都牵着人:左边是水灵,右边是陈醉。听到两个那家伙有趣的斗嘴,三个人都哈哈大笑。保持中立的王海涛谁也不帮,只是微笑着挽住了小浩的肩膀:“要上课了,咱们回去吧。” 成长的岁月青涩又温暖,他们用跟以前一样的态度带水灵走出了低谷,任何来自他人的伤害都被他们合力阻挡在那道防护墙之外,水灵的父母也对她好了很多。这些就够了,足以让小小的女孩儿在阳光下开怀的笑着,并把心思整个儿的用到了学习上。二年级的期末考试里,水灵破天荒的考进了全班前五名,她拿着考卷兴奋得双眼发亮。大家合伙儿为她庆祝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冷饮加蛋糕的甜密一直透进每个人的心坎,那些年轻的笑容把迷蒙的夜色点缀得分外灿烂。 烈日炎炎的暑假过得很慢,只有清凉的夜晚是属于小情侣们的天堂。陶一和陈醉偶尔的缺席被朋友们心照不宣的原谅,剩下的队伍往往这样排列:陈扬笑眯眯的带着水灵;王海淘的身边紧跟着小浩。四个人两前两后,有时重合成一排,可走着走着王海涛和小浩就又落到后面。 陈扬总觉得小浩有点怪,但真要细说也说不上来。记得有一次,四个人一起去王海涛家玩,回家时陈扬自告奋勇送水灵,还招呼小浩一快儿走。坐在王海涛床上看书的小浩好像没听见,他就好心好意的重复了两次,谁知道小浩往他脸上一瞪,圆圆的黑脑袋又低下去了。他吓了一跳,看了看王海涛,那个身为主人的家伙却皮笑肉不笑的朝他点点头:“你们先走,我待会儿送他回去。” 这么大一个男生,回个家还要人送…真是要命。自己招谁惹谁了?小浩瞪他的那一眼简直是仇人相见的样子,陈扬怎么想都是生气加委屈。心里一别扭,他就不大去王海涛家了,因为几乎每次去小浩都在,还时不时拿那种眼光瞪他。要不是看在王海涛的份上,他早就直接揍人了,管那小子到底哪儿怪,关他陈扬什么屁事! 他把这事儿跟大哥说过,陈醉只是让他别跟小浩来劲,说什么人家身体差家里又穷,很难得有个哥对他那么好,吃咱们的醋也是正常的。陈扬气不打一处来,问小浩瞪过你了吗?陈醉微微一笑,说你没发现啊…除了海涛哥,他谁都瞪过。 陈醉没撒谎,小浩真的瞪过他和陶一,每次都是他们跟王海涛聊的最起劲的时候。只要王海涛的手一搭上陈醉的肩膀,小浩就咬紧嘴唇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看过来的眼神却有点凶,让陈醉心里都是一咯噔。 如果陶一拉过陈醉说话,他那种眼神就没了,可要是陶一也笑着跟他们打闹,小浩就瞪得更凶。陈醉总是温和的对他笑笑,把他当一个吃醋的小弟弟,陶一却装作没看到,故意逗他玩儿,还眨着眼睛取笑王海涛:“我们就被瞪成这样…你女朋友真可怜。” 王海涛则是挠挠脑袋看看四周,完全一脸白痴样:“什么啊?” 除喜欢瞪人这个毛病,小浩还喜欢发呆,没跟王海涛说话的时候,他经常一个人傻愣愣的看着什么,陶一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什么东西都没有。认认真真的问他在想什么,他就低下头不理人,可要是换了捉弄的口吻,他就会变成一只小刺猬,嘴巴又厉害又刻薄,但不知怎么眼睛里却像要湿润起来的样子。这个小家伙太让人头疼,大家干脆自动自觉的尽量把王海涛留给他,反正只要跟在王海涛的屁股后面他就高高兴兴,不瞪人也不发呆,还笑得跟喝了蜂蜜一样。 陈醉和陶一在暑假里几乎隔天就见面,相聚的时间长得很。特别是比较凉爽的晚上,吃过晚饭后他们几乎都是独自在一起。陶一已经悄悄回味过很多小时候不懂的书,握着陈醉的手心里常常渗满了热汗,脸也常常发红。她总是想着,如果陈醉要吻她的话,她该怎么办,是闭着眼呢,还是睁着眼?她想不到的是整整一个暑假,陈醉都没有吻她,仅仅那样牵着她的手一次又一次走过昏暗的小巷。 她知道陈醉是个有教养的男孩,也知道她没有理由因为这个而生气,可他们不是一对儿吗?越来越烦躁的心事在炎热的天气里慢慢发酵,她开始莫名其妙的发起脾气,陈醉无辜的眼神和宽容的微笑使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是无理取闹,但这个发现只会把她的情绪弄得更糟。 陈醉从来没有生过她的气,一直都对她很好,可是陈醉不吻她。别的朋友也对她很好,陈扬、海涛哥、甚至关系稍稍好一点的同学…跟别人的唯一区别,就是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最开始的时候她还为此兴奋得睡不着。但握得多了,也就很平常,陌生人被别人介绍成为朋友时不也是握手?握手…只不过是一种常见的礼节吧,而陈醉是她除了父母之外最亲密的人啊。 胡思乱想的陶一就这样没完没了的生着陈醉的气,到开学还剩两星期的时候,她干脆整天呆在家里。不去见他,他会紧张还是会生气?就算是生气也比那些不痛不痒的微笑更好。 呆在家里闷闷的陶一其实很希望陈醉来找她,每天都会站在窗帘后面偷偷看向小院外面,她还想过陈醉来找她时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一点点无奈、一点点担心,或者微笑着看不出任何异样的老样子? 等了足足四天,她只是望酸了自己的脖子,她开始对着窗户狠狠的咬牙。什么好吃的都没了胃口,爸妈的关心都听不进去。好几次走到门口又折回来,继续坐在窗前一个人发呆,到了第五天醒来的清晨,她终于哭了。 死陈醉、坏陈醉,他到底在干什么?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就算人不来,也应该打个电话过来…“哭泣”这个懦弱的举动只不过延续了一分钟,她就如梦初醒的拭干了眼泪坐起来,死瞪着床头的电话机。 过于专著的注意力使她神经紧张,电话铃声响起的那一瞬她感到整个脑袋都在发麻,强忍下心里的激动,等电话响了三声她才接听,电话那头的嗓音让她立刻泄气——王海涛。 “陶一,是你吗?” 王海涛好像是第一次这么严肃的叫她的名字,她清清嗓子才应了一声“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才发出宛如叹息的低语:“陈醉他们家…出事了。” 第五章 明天在哪里 仅仅一夜之间,陈家两兄弟的整个世界都变了,第二天的本地日报上出现了他们最熟悉的名字——陈正。 密密麻麻的报道里详细列出了官方已经掌握的证据,还把陈正背后的女人也揪了出来,那个女人是某明星企业的年轻会计。陈醉整天陪着精神恍惚的母亲找律师和相关的知情人,陈扬留在家里硬是不肯出门。 六、七年间累计达到几十万元的受贿数额,在老百姓们的眼里触目惊心,更可怕的是身为家人的儿子和妻子一点都没发觉。父亲跟那个女人在郊外买了一栋房子,那些没完没了的开会出差大部分都是谎言。被关押起来的父亲对一切指控都供认不讳,律师的脸色难看得犹如已经宣判。 陶一和王海涛一起去陈家是夜里七点,大院里正坐着几个家庭主妇乘凉聊天,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他们听到,无非是些关于陈家的闲言闲语,让他们心里憋得气愤又难受。 摁了好半天铃,出来应门的是陈醉,身穿围裙的男孩只对他们点了点头就跑进厨房,脸上的表情倒挺镇静平稳。两个人都跟着他走进厨房,却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他,只好选了点会做的事帮忙。忙活了一会儿,陈醉端着饭菜送进母亲的房间,之后才隔着弟弟的房门叫了一声:“扬扬,出来吃饭吧,海涛哥他们来了。” 磨蹭了十来分钟,陈扬低着头走出房门,跟沙发上的两个朋友打了招呼,又坐下来不吭声了。陈醉递给他碗筷,他也就默默的吃了起来,主动开口跟朋友说话的还是陈醉。没说上什么特别肉麻的安慰,朋友所能做的只是寻找几个轻松点的话题闲聊,陈醉偶尔露出微笑回应,陈扬却没怎么搭话,早早就上床睡觉了。陈醉送他们出门的时候,终于说了“不用担心”,陶一悄悄握了握他的手,他仍然笑着点头,王海涛拍拍他的肩膀,丢给他短短一句话:“记住多休息,别累垮了。” 接下来的日子,陈家就经常没人,朋友们都没怎么联系上。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实际的忙,顶多跟陈醉通个电话,听起来倒还挺得住。直到九月的开学典礼上,五个朋友才再次见面,陈醉和陈扬都瘦了一截。陈醉晒得很黑,显然经常外出;陈扬苍白着一张脸,像是不大见阳光,两兄弟的转变与往年正好相反。据他们说,陈扬的身体不太舒服,家里又没时间照顾他,所以去外婆家住了几天,也好调适一下心情,看看他们俩都有说有笑的样子,大家总算是放了心,一起去喝了点东西就各自回家了。 正式上课以后,陶一也抓紧各种机会关心过陈醉,只是再没有闲心闹那些风花雪月的小别扭。陈醉一如既往的温和待人,憔悴的气色却让陶一心疼,但他总是说没事儿,就是有点累。高三的功课比以前更繁重,他的分数也没往下落,反而是陈扬尽让人操心,成绩看着看着直线下滑了。不但如此,跟陈扬同班的水灵还经常向哥哥姐姐们打小报告,小陈哥的脾气越来越大,动不动就跟同学吵架,甚至还顶撞老师,弄得当着一班同学的面被赶出教室…… 一起放学回家的路上,也不再是整齐的队伍,陈醉每天一听到敲铃就跑下去骑着单车往家里赶,陈扬还没放学就溜得不见人影。对于陈扬,陈醉已经不能花上太多时间,家里的官司和母亲的精神状况才是最重要的,他只跟几个朋友交代过让他们看住陈扬一点,可谁又看得住那么一个大活人呢?弟弟往往在深夜里才走进家门,他心里不是不担心,但只要他想坐下来好好谈,弟弟就用冷冰冰的眼光拒绝他,任他说上千百句话,弟弟都觉得“烦死了”,一转身跑进自己房里睡大觉,到了第二天又一切照旧。连王海涛都对陈扬没辙,也就是陶一偶尔还能说上几句话,起码陈扬不跟她顶嘴,听没听进去却只有天知道了。 开庭的那一天,陈扬没去,陈醉扶着母亲去见那个站在被告席上的人。不开庭就不准家人见面,见面了想必也说不出什么,听着父亲在法庭上平静的认罪,母亲一直忍着不哭出声音。这一天他们也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女人,那个与上司合谋一起把父亲拉下水的女人,其实除了年轻,她没有任何一样能胜过母亲,而父亲在认识了她六年之后的今天,仍然没有痛心疾首的表情。 漫长的十二年,是父亲即将在牢狱里度过的岁月,他一个字都没说就接受了这个判决。曾经是杰出企业家的中年男人耷拉着脑袋,对于自己的刑期也没说什么。那个女人的刑期比其他两个人都短,但她哭闹着要求上诉,被庭警强拉下去的时候,她尖叫着大骂两个人,其中一个人的名字是——陈正。 这就是父亲喜欢过的女人吗?陈醉早已麻木的脑袋也禁不住迷惑,母亲的泪水已经湿透了他的衬衫,他象来时一样扶起她走出了厚重的大门。只有等在法院门口的三个大孩子陪他们回家,父母亲以前的那些好朋友却一个都没出现。 陈醉握住母亲的手慢慢向前走着,朋友们都紧紧跟在他们身边。王海涛的一脸郁闷让他想起去年夏天,那时的自己多么希望快点长大,现在他知道自己真的长大了,可长大的感觉原来是这么累、这么重。如果可以回头,他又会希望永远都停留在过去,永远不要有长大了的今天。明天……又在哪里呢?他已经看不见了,但他很清醒的告诉自己:有些东西,他可以放弃;有些东西,他一定要背负。 哄着心力交瘁的母亲勉强吃下点东西,陈醉再拿了药到房间里劝她早点休息,几个朋友帮他打扫了一下家里,顺便还帮他洗了些衣服。等他出来的时候,累积的家务差不多都被做完了,他稍觉轻松的坐上沙发,才想起查问弟弟的行踪。 水灵小声报告,陈扬一早就逃课了,一直没见影子,本来早就想说,又怕陈妈妈担心……所以就拖到现在了。 陈醉看看墙上的钟,已经是下午六点,也就是说,陈扬已经不见了一整天,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刚轻松下来的心情又被拉紧了,他记得昨晚的扬扬很反常,一说要去法庭,就用力甩上房门,之后再也不理他,今天早上也是一个人扔下他去的学校。想到陈扬现在一定又饿又渴,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叫王海涛跟他一起送两个女生回家,也好去四处找找看。 陶一和水灵都说还早,就陪着他们找了一会,夜色渐渐浓暗,他们还是在十点之前把女生送回了家。站在水灵家的院子外面,陈醉让王海涛先回去,王海涛听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对劲,一把拉住他说:“走,先陪我吃点东西去。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你不饿,我可是饿得要命!” 陈醉淡淡的说了句我没胃口,哪里敌得过王海涛的霸道,他几乎是拉手拖脚的把陈醉押到了一家小馆子里,估念着陈醉这段时间胃不大好,让老板赶快炒几个清淡的菜端上来。 陈醉无奈的坐到他对面,他总算是放开了手,菜上得很快,仅仅在陈醉发呆五分钟之后。王海涛偷瞄一眼不声不响的陈醉,那张清秀斯文的脸已经被额前的头发遮住半边,自从家里出了事,陈醉连剪个发的时间都没有,这么炎热的天气,亏他受得住。 “你干吗呢?吃啊!” 王海涛腾出一只手把筷子塞进陈醉手上,另一只手忙着给他夹菜,陈醉只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海涛哥……我真的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王海涛恶狠狠的命令他:“给我放到嘴里,吞下去!” 也许是这种语气太凶恶,陈醉好像被吓着了,看向王海涛的眼神空茫茫的,嘴巴却乖乖听话。一口,再一口,王海涛满意的看着他一点点吃下那些东西,自己也陪着吃得很开心。 时间静静流走,陈醉吃东西的动作变得很机械,王海涛这才发现有点异样,停下筷子仔细看陈醉的脸,仿佛有所感觉的陈醉也抬起头看他,于是他突然发觉了一件事:陈醉在哭。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两条湿润的水迹从眼角一直蔓延到嘴边,眼神仍然有点恍惚,这一刻的陈醉全无防备。 这个时候……应该安慰,但王海涛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他的心跳停止了半拍,他伸出的手抚上了眼前这张哭泣着的脸,火烫的指尖接触到冰凉的眼泪。 薄薄的皮肤下面是坚硬的骨头,简单的摩擦却让他宛如梦游,陈醉静静的看着他,新的泪水滴落在他手心,温热的像是富含着生命,但更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你怎么了?” 时间凝滞了半分钟,陈醉终于开口,他触电般收回手掌,脸上热辣辣的发起了烧。 “……没什么,喝点酒吧,松弛一下。” “……嗯。” 送上来的是半斤普通的散装白酒,透明的酒液看起来跟水一样纯净,却原来是那么的辣和苦。第一口下喉太猛,他忍不住咳了好几下,苦涩而辛辣的味道充满放任的刺激。 再多喝几口,也就习惯了,飘然的轻松使他畅快无比。以前任何一次喝酒都没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以前不知道什么叫累。 真的很累……陈醉喃喃说着酒话靠在身边那个肩膀上,我很累,我快受不了了……我担心妈、担心扬扬……可我什么都做不了……爸……我们是你儿子……你为什么……为什么…… “……难受就哭吧,累了……就睡吧,我在这儿呢……别想太多,知道吗?” “我也想忘记……全都忘了,多好……我很累……很累……” “……只要我能做的,我都会帮你。陈醉……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会好的,真的……” “……真的?” “真的。” “……” 两人的对话延续了很久,王海涛只能把全身瘫软的陈醉一路扶去自己家里。夜已经太深,陈醉肯定进不去大院,除了把人带回家,他没有别的选择。 家里人都休息了,他轻手轻脚的帮陈醉脱衣擦洗。安静下来的少年已经沉沉睡去,只有被酒精侵蚀的脸庞还残留两片嫣红。唇角处湿润艳丽,那层透明的液体分不清是汗还是泪,他呆呆的看了好一会,躁动的手指再次轻抚上这个最柔软的地方,心里又浮现自己先前说过的那句话:只要能做到的,我都会帮你……无论多久,无论多累。 在这个夜晚的同一时间,陶一的家门口却上演着另一部完全不同的戏。从窗口处看到熟悉的身影之后,她惊奇而喜悦的偷偷跑了出去。 门前那棵大树下,她轻轻的叫了声“陈醉”,转过身的男孩沙哑着嗓音回答:“我不是他!” “……陈扬?” 她忍不住有点失望,但转瞬就气愤的抬高语调:“你到底跑哪儿去了?你哥找了你好久,你快点回去!” “我不回去!那个乱七八糟的家我不想回去!我不想看到他们……我恨他们!” 陶一愤怒的眼睛睁大了,提起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寂静的深夜里,这短促清脆的声音显得惊心动魄。陈扬单手捂住受伤的面颊,眼神就像在火焰与海水间挣扎,最后却哽咽着哭了起来,哭得如此脆弱又无助。 “一姐……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只想见你……我只想看看你……你别生我的气……” 看着这样的陈扬,陶一刚硬的心立刻变软了,她正犹豫着用什么话来劝他,身体却被紧紧的抱住。 “一姐……你别不理我……我一直……一直都喜欢你,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男孩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领,单纯的表白让她心酸,她慢慢伸出双臂回抱住男孩的背脊,近在咫尺的心跳声听得清楚无比。抱住自己的手臂越来越用力,男孩猛然抬起头凑上了嘴唇,火热干燥的触感重重压下来,她震惊得失去了反应。 从生下来直到现在,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激烈的冲击,虽然身体僵硬得一动也不能动,她迷惘的心竟莫名其妙的砰砰乱跳起来。 沉醉后清醒的早晨,日子依然要过,唯一变好了的事是陈扬不再逃课。他不但乖乖坐在课堂上,还一反常态的认真听讲,让所有人都安下了心。 王海涛还只上高二,可以空出很多时间,往往一放了学就跟着陈醉回家,帮他做这做那的。陈醉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总是笑笑说没啥,情况特殊嘛。跟着他们回家的还有小浩,这个脾气古怪的小子是自告奋勇加进来的,起初几天他们都融洽得很,后来小浩就又开始温习那个爱瞪人的毛病了。 瞪人归瞪人,他还是跟着王海涛每天去陈家,反而是陈扬经常很晚才回来,就算回来了也早早关上房门温书。以往的十几年岁月,陈扬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学习过,陈醉真的很高兴,对小浩的冷眼功也不怎么在意了。 不止放学,每天早晨上学前陈醉也不是一个人,王海涛总会提前很久出门,拉他买菜回家放好才去学校。在这种时候,那位爱瞪人的小浩还在床上睡觉,所以陈醉也轻松多了。两个人在清晨的微风里合骑一辆单车说说笑笑,并着头走进拥挤的菜市场讨价还价,然后再推上那辆车顺着来时的路回家,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刻也不过就是这样。 回家的路上,还可以一起吃个早餐,顺便为弟弟和母亲捎上一份,这几个月以来,母亲的身体差了许多,却还要强撑着每天正常上班。一场官司下来,家里几乎没剩下什么钱,全靠母亲那点微薄的工资养活一家三口人,陈醉只好尽量多做些家务,让忙于工作的母亲和忙于学业的弟弟空出足够的时间休息。 跟陶一的约会越来越少,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玩乐的空闲,校内的文娱活动与校外的竞赛他开始经常缺席,他宁可把这些时间都用在算帐和洗衣服之类的家事上。陶一其实很关心他,还为他担负起辅导弟弟学业的担子,这是他曾经拜托过她的,她也确实帮得不少,陈扬的成绩比起上个学期家里还没出事的时候都要好上许多了。 对于他和陶一的事儿,王海涛劝过好几次:象陶小妹这么好的女孩儿,你也该想想以后了。明年夏天就要高考,你倒是一点都不急啊? 陈醉淡淡的苦笑着说:“现在……根本就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们都还小,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呢。” 陈醉去看过父亲几次,他在距离本市不远的农场服刑。每一次陈醉都想问他当初为什么那样做,但直到大半年过去以后才真的问出了口。父亲抬起头看着儿子困惑的眼神,像个老朋友般轻松的回答:“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是个男人,而不是领导、下属、父亲和丈夫。小时候家里那么穷,就一心想当官,后来入了党、当了官,也还是穷,家里的担子又重。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很难,还要做个好官更难,做个男人就容易多了。” “那是你的责任,你这样……妈怎么办?扬扬怎么办……我怎么办?” “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们。让你妈跟我离了吧,趁现在年轻,还可以找个人,也希望他对你们都好。” “……我会劝她的。” “……她上次跟你一起来的时候,好像瘦了不少。” “她身体很差……我想赶快找个工作。” “你不上了?” “……不上了。就快高考了,扬扬需要钱。我跟妈商量过了,她去借一点,我再跟她一起找一下二舅舅,看能不能早点上班。” 听到这些的父亲终于低下了头,用极微小的声音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陈醉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慢慢起身离开了那个密闭的房间,一步步走到阳光下的少年默默吞下所有埋怨的话。 我不是想要这三个字,就算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又有什么用?我只想一切都回到过去,我只想要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我知道这个愿望不可能达到。所以,那些于事无补的话都不用说,我不想再听。 你抛弃了我们,我们也还要继续生活,这就是我唯一可以走的路。 尽管是这么想的,视线却渐渐变做模糊,他胡乱用衣袖擦去那些脆弱的液体,大步走向车站的方向。 汽车在公路上缓缓行驶,他沉默的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树木。午后的阳光透过它们,剩余几丝金色的影子洒向他身上,正如童年时曾经灿烂无暇的梦境。 回到熟悉的街道,他也不想直接回家,双脚象是有独立的意识,自顾自走向久违的那方。敲响大门,是王爸爸热情的招呼,王家的兄弟俩正在客厅里玩得不亦乐乎。多么平凡、又是多么遥远,这所有人唾手可得的欢乐已深深埋藏。 他风尘仆仆的样子让王海涛扔下了弟弟,什么都没说就拉着他去了楼上。在朋友关心的眼神下,他只说想好好的睡一觉,于是干干净净的床铺就让给了浑身脏兮兮的他。 安心的躺下去,枕头上全是属于王海涛的气息,他没用多久就真的睡着了,而且还做了惊险的梦。那是一个被追赶的梦,他不停的喘息、不停的跑,可还是跑不出阴暗的树林,每次都会绕着圈子回到同样的地方。他已经筋疲力尽,靠着树干坐倒在地上,脚下干硬的土地却突然化为沼泽。他惊呼求救,叫到嗓音嘶哑,一直没有任何人来到,身体渐渐下陷,他只剩绝望,闭上眼睛的同时却听到呼唤他名字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响彻耳边。他生出渺茫的希望,挣扎着睁开眼睛,这个时候……梦就醒了。 “你终于醒了!做恶梦了吧?看你吓的浑身都是汗。” 王海涛那两道浓浓的眉毛皱成了一团,手也没闲着,从裤兜里粗鲁的掏出一包纸巾为他擦汗,他呆呆的没动,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王海涛“噗”的一声笑了。 “一个梦就把你吓成这样!呵呵……别怕,我在这儿呢,来,抱一个!” 陈醉还是那样睁着眼睛发呆,王海涛一下子就把他拽了起来,用一个半包围的姿势把他整个人圈进怀里。 “陈醉……你的心跳得好快……乖,别想了,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不用了,我没事。” 回过神来的陈醉把头靠在了身前温暖的胸膛里,以微笑的表情再次闭上了眼睛。这种舒适又安心的感觉里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如果时间能永远的停留在这一刻也是件不错的事,虽然会这么想的自己实在很自私。 而当很久以后的他再次回想起这个微甜中带着一点酸涩的小小愿望时,竟然毫不惊奇的得出了结论,原来命中的一切因果劫数早已发生。 第六章 婚礼的祝福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个世界就跨进了二十一世纪,人们迫不及待的体验着各种新鲜事物,城市也早已更换了陈旧的面孔。 曾经在街角的音像店,几年前被重新装修而变成了一个雅致的餐厅。餐厅的生意还算不错,每到吃饭时间都能满座,只有熟客才可以享受楼上的贵宾席,地方大,装璜也好些,最主要避免了楼下的混乱与嘈杂。 靠窗的那个房间里气氛融洽,桌上的几个客人也让上菜的服务生忍不住多看一眼,光是那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帅哥就够养眼了,其他的几个男女也都各有各的魅力。 平常只看到其中的两个男人一起来吃过不少次,真没想到那个斯文帅哥居然还有个孪生兄弟。长相一样还不算奇怪,连说话的声音也是一样,如果不是发型和服装有些微区别,可能连他们的朋友也认不出来吧。 “呵呵,哥,你发现没有,那个服务生老偷偷看我们俩。” “……你啊,马上就做新郎官的人了,还这么乱开玩笑。” “咳,就让他自恋去吧,咱们吃咱们的,他减肥。” “少来了!今天我做东还不让我吃!一姐,我们是不是应该收钱了,嘿嘿。” “小陈哥,马上就是夫妻了还叫一姐?你也真是……” “……呵呵,我一时之间改不过来,都叫了这么多年了。” “那你现在就改口试试啊,你应该叫她‘亲亲阿一’!” “……王、海、涛!” 这声满含威胁的低语出自一个微眯着双眼的美女口中,紧接着就是一声短促的惨呼。向来斯文的男人狠狠敲了一下身边人的脑袋:“海涛,你今天就老实点吧。难得大家聚在一块儿,说正事要紧。” “……我这不是正准备说的吗。陶小妹,你们回来待多久?” “嗯……”沉吟中的陶一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陈扬:“我的假期是不少,看他工作忙不忙了。他的公司刚上轨道嘛,怕时间长了不好。” 陈扬笑眯眯的接口:“不是说好了吗?没关系,我们在家里举行婚礼以后就出去玩玩,蜜月嘛……这个月的工作我都交给别人了,没事的。” 一身时尚的水灵微笑着搭话:“小陈哥和一姐难得回来,就在家多待两天吧,我也请了半个月的假呢。到时候我们一起走好了,反正顺路。” 刚刚才安静下来的王海涛“噗哧”笑出声来:“我说水灵儿,你怎么就这么不过气啊,人家新婚燕尔,才不想看到你这个大灯泡呢!” “哪有!水灵,别听他瞎说,我们姐妹俩好久没见了,待会儿去我家睡。” “嗯。” “扬扬,待会你也回家来睡吧,我们先去妈那边再回家。” “……我有地方住,回来之前就有朋友给我订好房间了。待会一起去妈那儿就散了吧,我刚回来挺累的……”陈扬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响了起来,他看一眼号码就切断了信号,对大家笑着说了声“打错了”。 几个人谈了几句,陈扬的电话又响起来,他脸色有点不好,按下接听键便打着手势走到门外,水灵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顺口问了身边的陶一:“一姐,小陈哥经常接这种电话吗?” “嗯,现在的人也真是的,动不动就乱挂电话。” “哦……是这样啊。”水灵只搭了这一句就安静下来,动作熟练的端起面前的酒,等陈扬回到房间的时候,她审视般看了陈扬好几眼。 “水灵……你干吗盯着我看?怎么……今天才发现我很帅?” “呵呵……是啊,帅得电话都跟着你追呢。” “哈哈……得,我干脆关了它,哥、海涛哥,咱们再接着喝。” 转开了话题的陈扬真的关掉了手机,然后继续拿起酒瓶给在座的其他两位男士倒酒,王海涛自己倒是并不推辞,却强横的用手掌盖住了陈醉的酒杯:“陈扬,你哥不太能喝,待会还要陪你出去,他的我代他喝行了吧?” 陈扬歪着脑袋一想,怎么想怎么不对:“诶,你这是什么理,要代也是我这个做弟弟的来代,你代他喝什么啊?……” 陈醉白皙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色,确实已经不能再喝了,但弟弟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只得拉下王海涛的手:“没事……我还行。你管好自己再说。” “不是……你上次还喝得胃出血了,医生说了不能再……” “啊?哥,你怎么没说这事?算了算了,我陪海涛哥就行了,你歇着吧,多吃点菜。” “……嗯。” 陈醉低低的应了一声,王海涛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下次会注意的”。 “唉,你啊……” 这场久别之后的饭局整整吃了两个多小时,等大家都酒足饭饱,便兵分几路各干各的去。 水灵跟陶一离家不远选择了步行,王海涛还是像很久以前那样专程送她们走完那条路。至于那两兄弟,当然是买了一大堆东西去母亲的新家,去年年底才再婚的母亲终于等到了真正的幸福吧。 走了一会儿,水灵突然问起王海涛:“海涛哥,大陈哥跟你还是那么好?” “嗯……怎么了?” “哦……没什么。你现在一个人住吗?” “是啊,地方也不大,不过好在是自己的了。家里地方太小,实在不方便。” “……大陈哥也是一个人住?他交女朋友了吗?” “嗯,他还没呢,没碰上合眼的女孩子。” “……海涛哥,陈醉他一直没有再交女朋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问这句话的是陶一,这个颇有点尴尬的问题只能趁陈醉不在的时候才能由她来问。 “……我也不知道……别说这个了。倒是陶小妹你终于修成正果了啊,陈扬对你那个死心塌地的样子,嘿嘿。” “一姐,你们上大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吧?时间也不短了呢……他应该珍惜你才对。”水灵淡淡的开口接上,转头又看着王海涛笑了笑:“海涛哥,你也加把劲,大陈哥的条件好着呢,没准有一天他就……就比你先成家了。” “……是啊,人总要成个家,那是迟早的事儿吧。” 王海涛说完了这句话,就老半天没再吭声,直到把她们送到了屋门口才对她们俩笑着说了声“再见”。 “……海涛哥,再见。” 王海涛一个人在路口站了一会,路灯也已经亮了起来,柔和的光线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嘴里吐出的烟雾随身边的微风起舞。抽完了这根烟,他没有走向自己新家的方向,而是转进了那条熟悉的巷子,一直走到一个略显陈旧的大院,边往里继续走边在裤兜里摸索。 二单元一楼的门前,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扭门就开了,随后用同样轻的动作关上了门。开灯、换鞋、拖地,再收拾了沙发上乱扔着的几本IT杂志,干完这一切的他走进卧房,拿了一套衣服直奔浴室。 洗完了澡以后,他回到卧室的床上看起电视,无聊的娱乐节目把他逗得哈哈大笑,接着扭转频道看了会儿足球。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意开始涌上脑袋,他看看手机上显现的时间:二十一点四十分,然后关掉电视机闭上了眼睛。 时间慢慢流逝,疲惫的陈醉终于回到家。摁亮客厅的灯以后他愣了一下,随即轻手轻脚走进房间。 “……回来了?” “你没睡着?” “嗯……晕了一会儿,睡的不踏实。现在几点了?” “一点多吧。” “看你累的,又喝酒了?” “……陪扬扬吃了个宵夜,他高兴嘛。” “我就估摸着他还没喝好,早知道就陪你们去了。” “……我洗澡去。” 等陈醉洗完澡出来,那个本来躺着的人已经起来了,开水和胃药都放在床前,他略带歉意的看了对方一眼。 “你啊……总是这个样子,上次为那些破电脑陪人喝了好几顿,都住院了还不改改。” “那是工作,没有办法。他们一次就买了几百台……也算值了。” “值个屁。不就是那点回扣吗?你赚那么多干吗啊,陈扬不用你再管了,妈也已经有人照顾了,你总该轻松下来了。” “……多点钱傍身总是好的,万一有事也能扛住。” “你还有我啊!” “……你为我已经做得够多的了,一直这样拖累你也不是办法。” “陈醉,你是不是有别的话想跟我说?” “……没有。累了,睡吧。” 没有进行到底的对话在共枕之后以另一种方式延续,带着怒气与不安的怀抱纠缠着另一个疲惫的躯体。尽管知道他已经很累了,但自己更需要一个类似于答案的拥抱,对方却不是太用力的挣扎起来,直到两片嘴唇贴合在一起时,才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海涛,我不是那个意思。” 一句含糊的话语结束以后,黑暗中就响起了一种暧昧的声音,那是皮肤和皮肤摩擦的轻响,夹杂着用力的吸吮和吞咽,低低的呻吟带着某种压抑与兴奋,偶尔混和颤抖的鼻音。 彼此的喘息声逐渐加重,略带沙哑的低语适时响起:“……算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呢。早点睡吧。” “……我现在……还怎么睡得着?” “呵呵……那我帮你。” 头部埋进被窝的男人被身下的人用力拉起来:“……我不习惯这个,你还是……” “哦……” 接下来还是粘合在一起的嘴唇,温柔与深入的撩拨比什么都令人激动,下半身的摩擦仅仅是响应口腔里的亲密。唯有这种方式的交融,才能让那个腼腆而羞怯的人承认和投入,所有背德的罪恶感都在唇齿相依的时刻暂且退避。 并没有花上太久的时间,掌心中的灼热就沉默的喷射了,几乎跟它的主人一样安静又容易满足,握着它的男人忍不住爱怜的吻上近在咫尺的嘴唇,擦干那个人额头上的一层细汗,用隐忍的声音问了一句:“想睡了吗?” “嗯……我也帮你吧。” “……不用了,你睡吧。” 从床头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擦了擦手,又细心的帮那个人把小腹上余留的东西也擦得干干净净,做完这些的他一个人起身去了浴室,用无数粗暴的幻想完成了欲念的飞升。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今夜的他多么需要那个身体,仅有吻是远远不够的,只有最彻底的侵犯才能确定那个人是他的。 想看到他最羞耻的那一面,想看他无意识的边流泪边抱住自己,想看他的精神和身体都被自己完全进入,想看他用依赖的眼神告诉自己:我没有你是不行的,即使你对我做了这一切。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多愁善感,曾经坚定的答案随着岁月渐渐迷惘,十几岁的年纪里,只有爱就够了吧,在眼看着身边的朋友一个个结婚生子以后,才一年比一年烦躁不安。 他甚至没有对自己说过“愿意”这两个字,只是在忘记了确切时间的那一瞬默许了自己的拥抱,至今回想起来还会觉得自己是那么卑鄙,他却也没有说过一句埋怨或者不满的话。 如果可以从头再来,是不是不跨出那一步更好?为这个问题困扰过太多次的自己还是不能放手,即使再来一百次一万次也一样会做出那个卑鄙的选择。爱着那个人……这种自私而卑鄙的感情才是所谓的爱情,因为无法完全单纯的付出,必然会想侵占那个被自己爱着的人。跟亲情和友情都是完全不一样的,在那些感情面前自己可以无私,只有对自己爱着的这个人……甘愿给他一切却又索取一切。 “……海涛?你没事吧?” 带着一点焦急的问话在门外响起,赤裸而冰凉的躯体因此回到现实,男人淡淡的苦笑着,嘴里却做出了轻快的回答:“来了!你怎么起来了?” 拉开的玻璃门之后是一张睡意朦胧的脸:“我看你这么久……” “没事,我们去睡吧。” “嗯……好晚了……” “那你还起来?” “记得明天叫我……” “知道了。唉,明知道熬夜以后起不来,你也不改改……” “……情况……特殊嘛……” 就这样,凌晨两点半的秋夜里,两个男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腔走向他们的床。几十分钟以后,即使在沉睡中也牢牢抱紧对方的男人好像做了什么恶梦,紧皱眉头的他断断续续说出梦话。 “……陈醉……陈醉……别走……” 十月一号无疑是个大日子,尤其适宜婚嫁喜事。而参加婚宴也实在是一件开心的事,尤其两个主角都是跟自己关系密切的亲友,和新郎新娘同桌而坐的几个人自然少不了祝福恭贺,顺便还得帮忙挡一挡其他朋友敬来的酒。 身为大哥的陈醉担负了主要任务,王海涛作为得力干将坐在他旁边,两个人不时的低语似乎商量着什么,没有注意桌上的话题渐渐转到他们俩的身上。 “哥,你倒是发表一下意见啊。” “……啊?你们高兴就行了。” “哈哈!” “呵呵……” “陈醉,我们可是在说你和海涛哥呢。” 今天显得分外漂亮的新娘忍不住插话了,眨着眼的陶一比起往常的豪迈多添了一分精灵可爱:“海涛哥,你也是的,自己不急就算了,认识那么多人,介绍个好点的给陈醉啊。” “……我认识的人是不少,但都是酒店的客人——携伴儿的,蜜月套房里住着呢。” 王海涛老不正经的开着玩笑,陈醉也温和的微笑起来:“我不急,还是先关心关心水灵吧。” “我有,这次他抽不出空嘛。谢谢关心喽,下次一定带人来。” 水灵正襟危坐做出了老实的回答,向来话多的她今天比较沉默。 “海涛哥,你那个经理好像也很做了几年吧,经验丰富啊,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投资自己当老板?” “扬扬,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陈醉看了看坐在身边的人,王海涛轻轻摇头,说明陈扬并没有事先跟自己提过,陈醉才问出嘴里的这句话。 “哦,一个朋友想拉我合伙开酒店,资金绝对没有问题,只要我们出三成就占一半股。海涛哥做这行有经验,有你加盟我倒可以认真考虑。” “……认真的吗?你们想在哪做?” “就在这儿,各方面的熟人都多一些嘛。岳父岳母都想要一姐回来,我那边的公司迟早也得卖了,反正是要转行,当然早点打算的好。” “陶小妹,你舍得回来?” “嗯,做完今年我就不跟那边续约了,这边的一个杂志社我已经去谈了,应该没有问题,虽然钱少一点,爸妈他们开心就行了。” “呵呵,你有什么问题,虎父无犬……女嘛,你在这边的小杂志社是屈就了,难得懂事了嘛,知道心疼老人家了。” “呵呵……” 同桌的老人发出幸福的笑声,头发已经全白的老作家拍着王海涛的肩膀做出评语:“你这张嘴啊,讲的话就是好听。可惜我没有第二个女儿,呵呵。” “海涛真是个好孩子啊,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这次发言的是陈氏兄弟的老娘,坐在首位的她正在享受多年来吃得最高兴的一顿饭。 “看您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王海涛还是那张笑嘻嘻的脸,陈妈妈却微微叹了口气:“咱们家总算熬出了头,我的两个儿子能有你这种朋友也是福分啊。人家都不来的时候,你还经常往我们家里跑,每次逢年过节都花钱买东西来看我,我可一直记着呢。” “诶,您就别夸我了……我哪有您说的这么好。” “是啊,妈就别给他戴高帽了,看他得意的样儿!哼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 “扬扬!你看看你!赶紧给你海涛哥道个歉!” “妈,我开玩笑呢!这么认真干什么啊。” 桌上的对话如此进行着,桌布下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却僵硬了起来,属于王海涛的那一只悄悄放开了,另一只反而加大力度握住了他的。 有些尴尬的表情渐渐舒展,王海涛笑着搭上了陈扬的话:“是啊,我们兄弟之间开下玩笑,您就别当真了。” “唉,玩笑也得注意注意,扬扬就是这么不懂事,都做大人了还这样,多学学你哥……” “妈,来吃点菜,您早上没吃的吧?” 陈醉立刻截住了母亲还要继续发表的感慨,弟弟的脸色好像已经有点不对劲了。自从弟弟上了大学以后,回来的日子就不多,跟母亲的关系始终像隔着一层什么,父亲那里更是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知道,弟弟一直介意家里的那件事,对父亲、母亲,甚至包括身为双胞大哥的自己都跟事情发生之前不一样了。 从高三那一年开始,弟弟最亲密的人只有阿一,所以当年紧紧跟随着阿一报考了同一所大学。 阿一和弟弟一起离开的时候,是他和王海涛亲自去送的,那时的阿一应该还是恨着自己,但大部分眼光已经放到了弟弟的身上。 时至今日他仍然无从考证,他和阿一的感情到底死于哪一年的哪一天,也许只是在阴差阳错的现实里面静悄悄的无疾而终了,他甚至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为此流下一滴眼泪。 曾经哭过的记忆非常少,每一次都是在海涛的身边,只有在那个温暖安心的怀抱里面,才能释放责任之外的情感。海涛的手还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他却对心底最深处的自己产生了疑惑……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需要才牢牢握住这个人的手呢? “海涛,陈醉,你们两个都要加把劲啊,现在的好女孩不多了,条件再好也不能老这么吊着。” 又一次被人提到这个话题,这次是母亲大人亲自开了口,不得不有所回应的陈醉端起面前的酒喝了一大口才勉强笑了笑:“嗯,我们都会努力的。” “……别喝了。” 同样挤出一点笑容面对众人的王海涛在他耳边低声劝告,下一刻却因为他难受的表情更加紧张起来:“不舒服?你真是的……来,慢慢站起来,我陪你去……” 被扶到厕所的陈醉恶心了好一阵才能吐出来,稍稍舒服了一些的他洗干净脸才跟王海涛一起回到桌上,还好大家的话题已经转了方向,开始一个个轮流祝福新郎新娘。 轮到陈醉的时候,他在王海涛的监视和众人的同意下用饮料代替啤酒,带着虚软的微笑说出了自己最真心的话:“扬扬,你要好好照顾阿一,我……我们从此以后就把她交给你了。” 第七章 时间谜语 这是一个气候怡人的秋季,新婚燕尔的夫妻正适合进行蜜月之旅,婚礼后的陈扬和陶一只在家里逗留了一个晚上,就如同每一对新婚夫妻那样扔下朋友跟家人乐呵呵的跑路了。 水灵再过几天也要回到她自己的公司上班,除了陪父母之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跟王海涛和陈醉多聚聚。无论经过了多少时间,友情的浓度仍然不变,笑谈着说起过去的他们仿如再次重回那个青涩而温暖的年代。 正说起王海涛小学考试老不及格的事儿,他的电话就响了,原来是家里人叫他去接一个外地的表舅,说是全家人趁放假过来玩。陈醉和水灵看着他充满歉意的脸,不约而同的微笑起来:“快去吧…你这是什么表情。” “嗯,待会给我电话。” “知道了。别让人家等你,快走吧。” 目送眼前带着一点无奈和不甘的身影离开,陈醉脸上的笑意慢慢扩大:“……唉,这个人啊……” 水灵颇有兴致的注视着他,顺口问了一句:“大陈哥,海涛哥的那封保证书还在吗?” “……嗯,还在呢。” “真羡慕你们啊……” 这句仿佛不着边际却又语意暧昧的话让陈醉猛然回过了神,对面的水灵却露出微带神秘的笑容举起手中的杯子:“来,我以茶代酒,祝你们长长久久,甜蜜幸福!” 陈醉沉默了好几秒才放松了僵硬的面部,苦笑着跟水灵碰了碰杯:“谢谢……我跟他……有这么明显?” “也不是,我比较敏感一点……”水灵眨眨眼睛继续那神秘的微笑:“放心吧,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我也坚决对外保密。不过,作为交换……给我说说你们的事吧。” 陈醉一贯的温文尔雅终于略失方寸,稍稍有些尴尬的他只好移开视线先喝了口茶,水灵善意的笑声是那么无邪:“呵呵,大陈哥,我第一次发现……你蛮可爱的哦!怪不得海涛哥对你死心塌地……” 这下连脸颊都变热了起来,陈醉不得不低声开口:“好了,水灵,你就别逗我了,还有……谢谢。” “……你已经说过了。”水灵也收敛起玩笑的口吻,很认真的再次举杯:“真的祝福你们。海涛哥是好人,你也是好人,我这个做妹妹的看到你们平平安安,还能活得开心就是最好。” “……谢谢。” “哎呀,都第三次了!”水灵做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我们就别再肉麻了好不好!你别想转移话题哦,我想知道你们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其实我也记不清楚,都那么久了。” “哦……”水灵恍然大悟般拉长了语调:“原来你们‘那么久’了!海涛哥真是痴情哦,他好像从来没交过女朋友?” 被水灵这么一调侃,陈醉更是窘得没词了,只好拿出哥哥的架子严肃起面色:“水灵!别闹了。” 对面的小妹突然安静了下来,陈醉又忍不住后悔起自己刚才说的,仔细斟酌一下才再次开口:“……水灵,其实我现在很高兴,真的……我以为这辈子都不能给别人知道,尤其是家人和朋友,但现在……对不起,水灵,我只是有点不敢相信,你竟然这么轻易就原谅了我们。” “……原谅?”水灵吃惊的睁大了眼睛:“你们犯了什么错?要谁来原谅?大陈哥,你就别给自己乱压罪名了……海涛哥呢?他也这么想吗?这样你们多累啊。” “他说的跟你差不多……但我做不到这么豁达。” 陈醉皱着眉头喝下一口已经冷掉的茶,仿佛连笑容也带上几分苦涩:“不管自己怎么宽心,这事能让我妈知道吗?能让他家里人知道吗?还有扬扬……阿一,所有其他的同学朋友同事领导……水灵,这里是中国啊。” “那你们将来怎么办?你舍得跟海涛哥分手?那么多年的感情……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海涛哥还不疯了?他对你可是掏心掏肺的好,连我都看得出来。” “我知道,我只是……有些问题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样对他不公平。” 陈醉迷惑的眼神透过光滑如镜的玻璃窗仍然看不清自己,无声的叹息之后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正如他对水灵说的,有些问题的答案已经被时间腐蚀,又或者是他不想问也不敢问,害怕那个最终注定会被揭穿的谜底。害怕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彻底分清友情与爱情的界限,害怕对那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竟然只是依赖与利用,更害怕有朝一日会伤到亲人和朋友,最初想成全一切最终却摧毁一切。 从什么时候起,陈醉就只能是一个做着所有“该做的事”的人,陈醉喜欢什么,想要的是什么……这些疑问早已在时间的河流中遗失殆尽。在这个有着十几亿人口的国度里,“陈醉”只是一个小小的符号,如今连这个符号的释义也随风而逝了。也许是因为丢弃得太久,所以再也找不回来了,即使跟最爱自己的人近在咫尺,也只能在对方身上寻求曾经存在的自己所留下的最后一点残像。谁是我?我又是谁?这个曾被无数哲人自问过的难题对他而言仅仅是一种讽刺。 “爱情”又是什么?他没有询问的资本,他只是被动的接受着那个唯一肯为他付出一生光阴的人。他能够意识到的一点是:这份接受可能也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任性,只有在那个人的身边,他能确确实实的“享受”。无论心境还是身体,他可以轻松下来并被照顾,但如果仅仅因为这样,那个人才得以成为生命里不可代替的一部分,一直依赖着对方的自己就没有付出过与他同等的“爱情”。 一个连自己也找不回来的人,却在这里思考有关爱情的问题,陈醉自嘲的笑笑之后掉转了视线。水灵及时的提起另一个话题,他也很快的跟上,这段被思维隔断而暂停的时间才得以继续前进。 当他们一起离开这间茶室处身于人潮之中,边走边谈的水灵说起了那对新婚夫妻。仿佛只是一句玩笑话,水灵让陈醉好好看着弟弟,不准让他拈花惹草,陈醉也笑着回答说“一定”。嘴上是这样说的,陈醉心里却很笃定:以弟弟对阿一的感情之深,他决不会做这样的事,再怎么想象也不可能——绝对不会。 三天以后,王海涛和陈醉一起送水灵上了火车,笑容甜美的女孩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再次大声祝福他们。 呼吸着相同的空气却远隔一个世界的千千万万人之侧,他们不再寂寞得只有彼此,水灵留下的声音会一直陪着他们。只是短短的几个音符,却能散发出淡淡的光和热,也许他们最需要的也就是这些,但还有谁能像水灵这样不吝给予呢? 一起回去的路上,他们悄悄握住了彼此的手,衣袖遮挡之下的掌心中是对方熟悉的体温。秋日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带着一点忧郁却依然温暖,身边一切人与物都成为活动的背景,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感动俘获了他们。“活着”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上天给予每个人的馈赠,即使只能这样借着衣袖的遮蔽握住对方,起码比掌中空无一物幸运得多。 这么想着的同时,他们彼此微笑起来。几乎是目不转睛看着身边的人,王海涛无意识的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我怕眼睛一眨,你就不见了。” “白痴……”陈醉忍不住轻轻的骂了一句:“你今年几岁了?” “……没办法,跟你在一起我就犯傻。” “你又来了……你这个人啊,真是……” “呵呵,不爱听我就不说了。你也总是这样……这种话我可从来不跟别人说呢,你还不愿意听。” 陈醉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脸有点发烧,不管过了多久他都不能适应这种对话,王海涛曾经做过一个总结:就“成人情调”方面而言,陈醉还停留在童年期,听到稍稍煽情一点的话都能害羞得语无伦次。当然,说出这个结论的后果让王海涛追悔莫及——陈醉整整一天没跟他开口讲话。直到他锲而不舍的攻克下堡垒以后,才发现陈醉的反应居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反驳他这个经典的结论,所以才干脆闭口。 王海涛对这样的陈醉无可奈何,但也只能乖乖投降,其实说到底……正是这样的陈醉才让他移不开纠缠的眼神。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陈醉更害羞的男人了吧,这个温文理智,只会付出而始终学不会索取的男人。也只有这样的陈醉才能让他忍不住去心疼,从蒙昧的少年时代一直心疼到现在。这样的陈醉,只有他注视着并且爱着,他可以毫不怀疑的确认这种感情还会延续一生。时间越久,就越让他无法离开,陈醉一个羞恼的眼神都能够让他的整个身心为之亢奋,更别说陈醉是那么的……呃,只有他才能发现的可爱和性感…… 想到这里的时候,连王海涛自己都觉得太过肉麻,身边的陈醉就更受不了他充满“邪恶”的眼光:“海涛……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王海涛居然也会不好意思,脸不为人知的偷偷红了一下:“呃……没什么,我在想待会去哪吃饭。” “……不像。” 陈醉审视了他一眼,非常果断的做出以上判断,他只好赶紧转移话题:“陈醉,我们什么时候也出去玩玩怎么样?地方随你挑。” 陈醉皱着眉冷淡的回答:“不行啊,工作那么忙,没有长的假期。” “过年吧……过年以后我们找个几天?” “……也不行,我要给家里人、朋友还有客户拜年。” “那……明年五一?” “到时候再说吧。可能也不行,五一是大假期,公司要做活动的,忙啊。” “……陈醉,我发现你对其他人都比对我好。” 王海涛装出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发起牢骚来:“你还凶过我……记得不?” “对不起……”陈醉完全因为长久养成的习惯反射性的做出道歉:“我以后会注意的。” “……”王海涛几乎想翻白眼:“陈醉,我刚才是开玩笑的!我现在说真的,你听好了:我很高兴你只对我发脾气,那是我一个人的专利,明白了吗?” “……嗯。” 只是低低的应了一声,陈醉就转过了头去,只留给王海涛一个黑黑的后脑勺。但浓密的黑发下面,微红的耳朵和脖子出卖了主人的情绪,王海涛忍住声音偷笑起来,心却被荡漾着温柔的情怀整个占满了。 过了很久很久,陈醉才再次开口说话:“……海涛,不用对我太好。” “我愿意!呵呵。” “不是的……我想搞清楚一些问题,你这样子反而让我更糊涂。” “什么问题?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 “……回去再说,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好。” 带着疑问回到陈醉的住处,王海涛迫不及待的追问陈醉为什么而困惑,陈醉首先谈到的竟然是一个他们之间从来没提及的人:小浩。 自从高中生活结束以后,小浩就去了他乡上大学,之后也留在那个城市,拥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王海涛断断续续跟他有书信来往,这些陈醉都知道但从未问起,只是今天,陈醉为什么会问到小浩呢? “……他跟你联络过?跟你说过什么吗?” “不是……”陈醉的眼神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最迷茫的那一年:“我只是想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开。那个时候我们没看出来,但后来我明白了……他喜欢你,对吧?你喜欢过他吗?” “……喜欢过。”王海涛也认真起来,看着陈醉的眼睛一句句的说话:“那你呢?喜欢过陶小妹吧?” “……嗯。”陈醉艰难的答出这个单字,顺着自己的第一个问题继续:“那你后来是因为我才……跟他分开?” “可以这么说。我对他是怜爱多过喜欢,而且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喜欢跟爱情有什么区别,直到你家里出事以后……我才明白爱是什么。如果不是有你,我可能喜欢很多人,男的、女的……但有了你就不需要其他人。下面轮到我了……你……爱过她吗?现在对她还有没有感觉?” “……我不知道。其实那天我很难受,但也松了一口气。扬扬和阿一终于修成正果了,我也放心了。反正……我跟阿一早就结束了,还能说什么爱不爱的。” “这对我很重要。如果你最需要的那个人是她,我宁愿你跟她去结婚,虽然这样会伤害到陈扬……会伤害到我,只要你能幸福我就没有意见。”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陈醉淡淡的苦笑:“我最需要的那个人……是你,但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我好像把友情跟爱情分不清楚,以前对阿一就是这样了。现在对你也是这样,太不公平了。也许你说的对,我根本是感情弱智……” “……我等你。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别这样……你这么说我会更乱。” 陈醉尽管皱起眉,脸却还是红了起来,王海涛终于忍不住亲上了这张表情矛盾的面容:“……慢慢想,想清楚之前你还是我的。” “王、海、涛!你就不能正经一点?” “呵呵……我是想让你松弛一下。我也很高兴你愿意跟我把话说开,这说明我在你心里的地位是排名第一的,对吧?” “你这个人啊……” 在王海涛的单蠢乐观攻势之下,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又回复到平常往日的和谐,但陈醉没有发现到拥抱着自己的双臂是那么用力,正如他没有发现到快乐和悲伤之间仅仅相隔一线。 外出蜜月的两个家伙也并没有真的玩上一个月这么久,七天长假一结束他们就回家了。回来第一个拜访的人当然是大哥,王海涛自告奋勇做了陪客。 四个人选在陶一家里自己下厨,两个老人家都非常“识趣”的去了亲戚家吃饭。三个大男人第一次能够尝到陶一的手艺,受宠若惊的坐在桌边等这里唯一的女人大显身手。 很少做菜的陶一居然发挥出色,只有一道菜稍稍多放了一点辣椒和少放了一点盐。陈醉和陈扬两兄弟都没有露出任何古怪的表情而埋头猛吃,唯一不给面子的是王海涛。 “陶小妹……你做菜不错哦,不过我建议待会打个电话去消协反映一下问题。” “……反映什么?” “打假啊!这个盐绝对是假的,要不怎么这么淡呢?” “哼……你嘴真毒!下次换你做,我不做了!” 陶一撇了撇嘴继续吃饭,无心堆砌词汇跟王海涛恋战,要是换了以前,她肯定会用上阴招以牙还牙,但现在她正新婚,内心甜蜜得连骂人都没词儿。 “呵呵,涵养进步了,陈扬蛮厉害嘛,驭妻有术啊。” “少来!别想挑拨离间!”陈扬夹起一筷子菜就塞进王海涛的嘴:“吃你的吧!” 困难的吞咽下嘴里的菜,王海涛连连摇头:“反了反了……什么世界啊,弟弟妹妹居然敢欺负大哥了……” 陈醉带着微笑斜斜瞪他一眼:“这就叫自作孽……我可不帮你。” “好啊!你们三个人一家子欺负我?我要上诉!” 陈扬笑嘻嘻的再塞给他一口菜:“来,孝敬大哥。您今儿多吃点,别饿着了。” “唔唔……外荡……秦牙……” “哈哈,大哥说什么呢,还要点菜吧?” “……不……不要了!” “哈哈……呵呵……” 看着可怜兮兮又忿忿不平的王海涛,桌上其他三个人忍不住一起发出快乐的笑声。陈扬一边强忍住笑一边转头跟哥哥说话:“哥,明天你要上班了吧?” “嗯。” “那我明天去你那儿。我要新买个笔记本,旧的想处理掉了,这事儿找你成吧?” “没问题。上午还是下午?” “下午吧……嘿嘿,难得这几天空闲多睡点早床。” “哦……那我等你。” 当外形一模一样的两兄弟出现在公司下设的门市部时,跟陈醉还算熟悉的营业员们都吃了一惊。虽然知道陈醉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可亲眼见到感觉就不同了。简直是出于造物主的神奇,五官身高甚至声音肤色都是完全相同的,只是弟弟的头发比哥哥稍稍长点,不留心看根本注意不到。 当然,毕竟还是能够分辩出来的两个人,哥哥的表情比弟弟要沉稳得多。作为弟弟的陈扬有着飞扬跳脱的气质,对每个人都笑得一片灿烂;他们所熟悉的哥哥陈醉却始终是不温不火的微笑,不笑的时候甚至显得有点沉闷。 两兄弟最相象的时刻可能就是现在——对手里的机器做着各种测试的陈醉和一旁正看着电脑屏幕的陈扬,都是一副非常认真的样子,气质上的差别在这一瞬难以显现。旁观有如彼此镜子的两个人对话也是件新奇的事,好几个进来看货的客人都忍不住多看他们一眼。而被他人注目的两兄弟对此并没有自觉,仍然有条不紊做他们自己该做的,又或者是早已习惯这种情况所以连感觉都麻痹了吧。 陈扬看大哥忙活了一会儿,那双敲打键盘的手快到让他有点头晕。微微移开视线,他说起了上次提过的事:“哥,我开酒店的事有一撇儿了,海涛哥好像有点兴趣。你呢?想不想投一股?赚钱了分你红,陪了我出。” “你是认真的啊?那我考虑考虑……好了,这机器还不错,屏幕比较完美,性能也配得还行,就它吧。” “嗯。我当然是认真的,要不也不会找海涛哥……价钱能少点吧?” “内部价,你要没带现金的话我先垫着吧。” “带了。我不要你的钱,以前花你的够多了,以后你也该花花我的了。” “……嗯,我等着,加把劲啊。” “知道了,哥!你也不用考虑了,我给你的条件是别人不可能的,呵呵……海涛哥都不行,你才是我亲哥。” 陈醉微笑着瞄他一眼:“这话不能在海涛面前说,他要吃醋的。” “呵呵,活该他吃醋,谁叫他老跟阿一过不去。” “……扬扬,我发现你终于改口了。” “啊?” “你以前都叫‘一姐’的吧?” 陈扬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这不是你们说的吗?都结婚了还叫她姐姐不好。女人可是很在乎年龄的,说不定哪天我叫她小妹她最高兴。” “呵呵,阿一不会这么小气吧。” “……她是我老婆,我还不了解她?女人嘛……再强也是爱听好话的。” “瞧你说的,阿一可不是这么浅薄的人,跟她是不是女人没关系。” “……好了好了,不说她的事了。哥,你是不是该告诉我点什么?嘿嘿。” “……什么?” “你一定有女人,怎么,连我都想瞒啊,老实交代吧。” 陈醉诧异的看向弟弟一脸的得意,一时之间倒说不出话了。陈扬左右看看,坏笑着贴近了陈醉的耳边:“昨天吃饭的时候,有道菜不是挺辣的吗?” “是啊……怎么了?” “你向来不能吃辣,后来就松了领口……” “……” “我看见你脖子上的印了,好大一块呢,怎么,还不招供?” “啊?我……”瞬间就红透了一张脸的陈醉别开头继续玩电脑,过了好半天才发出小小的声音:“那是……蚊子……” “屁!哪有那么大的蚊子!” “……真的是……咳,扬扬,别闹了!我要是真想结婚一定会跟你说的。” “哦,只是玩玩啊?得,那我就不问了,我是怕怠慢了未来嫂子嘛,嘿嘿。” “……我不是……唉,算了……扬扬,你现在怎么学会这样说话了啊?” “……我怎么说话了?” “什么‘玩玩’……以后少这么说,不好。” “这有什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哥,你自己不也挺闷骚的嘛,就别装了。” “你……” 陈醉皱着眉头抬起了面孔,正要说点什么,陈扬的手机就响了。悠扬动人的和弦铃声配衬着陈扬突然沉下来的脸色,陈醉立刻忘了自己心里那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扬扬,怎么了?有什么麻烦吗?” 冷哼一声之后用力摁下关机键,陈扬对哥哥挤出一个笑容:“没事,一个特烦人的客户,不做他生意了还老打来,赶明儿我把号码换了就成。” “哦……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啊。” “知道了,哥!没事我先走了,机器我自己拿过去交钱。” 听着弟弟有点不耐烦的回答,陈醉微微叹了一口气,其实陈扬刚才的笑容很勉强,他这个做哥哥的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从小只要有什么不高兴但又不想告诉别人的事,陈扬就一定会这么抿着嘴假笑,尽管弟弟已经长大成家了,做哥哥的还是会忍不住为他担心。这对弟弟而言也许已经是一种累赘,但对身为哥哥的自己来说……始终是源于血缘并会延续一生的本能吧。 又一次加班的陈醉回到家已经是将近晚上七点,屋里的灯亮着,显然有某个人先于他下班了。 进屋后的第一件事照例是得到这句带着埋怨的招呼:“又加班了?” “嗯。你吃了吗?” “还没,等你呢。菜都凉了,真是的。” “你就先吃嘛,要是我已经吃了怎么办?起码也得先打个电话啊。” “……这不是你说的吗,少在你上班的时候打搅你。” “哦……我们出去吃吧。” “呵呵,我做的菜可不能浪费,你快去洗手。” “……好吧。” 洗完手回到饭厅,屋里的灯突然一下子全熄了,陈醉猛然站住脚,眼前的一片黑暗令他下意识的叫出那个名字。 “海涛!……停电了。” 四周是无人应答的沉寂,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陈醉莫名的感觉到一阵心悸,摸索着身边的墙壁慢慢向前走动。 大概走了十来步,面前突兀的恢复了一点光明,一张熟悉的脸在跃动的烛光里若隐若现,那脸上仿佛是微笑的表情:“陈醉,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 “……看你,又忘了,我还特地提早回来亲自做菜呢。” “啊……”陈醉仅仅发出一个难以分辩出情绪的单音,就微微低头顺势坐了下来,视线恰好落在餐桌正中那个小小的蛋糕上,蛋糕的中心用果酱涂写着两行小字:“心之海涛,为你沉醉”。 “……真的忘了吧?今天是我们在一起满五周年。”跟着坐下来的王海涛仍然是那副醇厚平和的嗓音。 “……我没忘。只是……用不着这么……” “我特意没打电话,就是想给你一点惊喜,原来你没忘啊。来,尝尝吧,知道你不喜欢吃纯甜的,这个是巧克力口味。” “……嗯。” 两双重叠着的手共同拿起餐刀划开蛋糕,彼此的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连呼出的热气也似乎融合纠缠在一起,陈醉从刚才就有点发烧的脸更是热得发烫了,但他并没有挣开那个从背后环绕着他的怀抱。 “陈醉……你后悔过吗?” “你说什么呢……吃吧。” “嗯……有点苦,但还是甜的。” “太甜了容易腻,加这点苦才味长。” “是啊……人还真是会折腾,喜欢吃这种苦里带甜的东西。” “……呵呵,你吃的很脏。” 伸出手指帮眼前的家伙擦掉嘴角边的一点污迹,那根手指却被不轻不重的舔了一下,吓了一跳的陈醉顿时失去反应,那个家伙更得寸进尺的抓住了他的手。 “陈醉……其实我后悔过,我很卑鄙……利用你心里最难受的时候趁虚而入。” “……傻瓜。我也是个男人,要是真的不愿意,你哪能……”说到这里,陈醉硬生生吞下某个词直接跳过去:“……我不说了。” “呵呵,你总是这样。不行了,我受不了了……” “王、海、涛!” “哈哈,我是说我饿得不行了,咱们快点吃饭吧。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你……” “不过……吃饱了我就要想点别的事情了,嘿嘿。” “……”在这种对话中每次都会败阵的陈醉只能选择闭嘴,很少生气的他在这种时刻居然总是有点恼羞成怒的趋向,但看着嬉皮笑脸双眼灿亮的王海涛,他又很清楚的知道这个人所说所做的自己并不讨厌,甚至只有这种时刻才是自己人生中最轻松快乐的细节。 他并没有说谎,如果真的不愿意……又怎么可能不在最初的那一天就干脆拒绝,反而默许了那个人对他所做的一切,无论这一切有多么难以置信,多么危险荒唐,还会在不可预知的某一天带来他们都承受不起的后果。 他不是白痴也不是傻瓜,当然知道两个男人之间感情再铁也只能是兄弟,一旦越过了那一条情欲的河流,能够为对方抛头颅洒热血甚至献出生命的理由就会从理直气壮变成见不得光。尽管在情欲之外,海涛对他所付出的也绝不比任何友情或男女间的爱情故事里少,但只要有朝一日他们的秘密暴露于众人的眼光下,海涛的每一分付出都会变成罪证和笑话。 所以,他才会一直弄不清楚那个最肤浅的问题,什么是所谓的爱情而什么才是纯粹的友情?也许只是他的思维方式真的有一点弱智,不是总有报纸上说到……小时天才的人容易出现某些别的心智缺陷吗。如果爱情就是一男一女相识到结婚,那为什么多数初恋都不能圆满,每一年都有更多的夫妻离婚?如果友情就是两个人彼此不涉及情欲的欣赏喜欢,那为什么多数婚姻都由朋友式的交往开始,而那条性的禁忌仅仅横在同性之间?如果说同性爱情不是真的爱情,因为不能创造“爱的结晶”,那为什么异性夫妻不生小孩也渐渐成为随处可见的平常事? 为什么……为什么呢……沉默的冥想里有太多感情弱智者无法解答的谜语,直到耳边传来焦急的低唤,他才从失横的心绪中被解救出来。 “刚才想什么呢?叫你都听不到?” “……没有,这段时间老这样,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 “是因为上次跟我说的?……慢慢想,别钻牛角尖,还有我呢,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没有意见……谁有意见我跟谁急去。” “海涛……不要对我太好。” “呵呵,你上次已经说过了。其实我也不是对你好,我是求自己心里舒服。人哪有不自私的,做什么也是为了让自己高兴。那首歌怎么唱的……你快乐所以我快乐,我看该改改……你快乐为了我快乐。” 身边的人笑得那般爽朗坦然,陈醉却再次口拙说不出话来,可能是摇曳的烛光让他丧失了羞怯与理性,他居然不由自主的做出一个前所未有的举动——对着眼前那张熟悉的笑脸凑近了自己的嘴。 “……”这一次是王海涛愣住了,但仅仅几秒之后就回过了神,看着陈醉自己也没反应过来的迷蒙眼神,心情大好的男人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呵……酒还没喝,我就醉了……哦,快点吃饭!我等不及了……” “……”接下来的事情真的是埋头吃饭,两个家伙一个急不可待;一个低眉敛目。总之一顿饭吃完陈醉也再没开口,直到洗澡上床后才被某人逼出声音来。当然,那种“好听得不得了”的声音只属王海涛一人独享,这毫无创意的形容词却也让陈醉脸红……某人对他“成人情调等于零”的评语真可算是相当中肯吧。 良久之后的静寂中,他们终于进行了严肃的对话,疲倦不堪的王海涛在陈醉耳边吹气般低语:“陈醉……有个事情你该跟陈扬说说。” “嗯?” “他们结婚了还一直没去看一个人呢。” “……我想到了,就是不好开口。你不是不知道,扬扬从来不去看他。都这么些年了……” “你是哥哥,老这么惯他不是办法。他都成家了,该做的还是得做。爸爸毕竟是爸爸,没他哪来的你们?拿出点哥哥的威严来,像我家那个小子就不敢不听我的。” “……你这是野蛮,海浪都十七了,你还老骂他。” “现在的小孩不得了,不管怎么行?陈扬现在也就还听陶小妹的,要不你先跟她说说,她可是你们家媳妇。” “……嗯,知道了。” 第八章 背叛,或者答案 在心里酝酿了很久,陈醉才拨通陶一的电话,但他还来不及开口说正事,就发现了陶一的不对劲。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沙哑,陈醉有点吃惊,顺嘴问她是不是感冒了,陶一却为这个简单的问候沉默下来,最后只是低低的说了句“没事”便挂断电话。 陈醉愣了一会,隐隐有点不详的预感,几分钟之后再重拨就是关机信号了。带着这种迅速扩大的不安,他转而拨打弟弟的手机,陈扬的回话照样是说一句“没事”,但声音是同样的疲倦与沙哑。这充满疑窦的情形让陈醉忍不住多问了几句,陈扬立刻变得很不耐烦:“这是我们俩夫妻之间的事,你就别管了。” “……扬扬,到底怎么了?你和阿一出了什么事?” “我让你别管了!我自己会解决,你老这样会让人有想法!” “……什么想法?” “我才是她老公!你不觉得你管多了?” “……你说什么?” 再次愣住的陈醉做了个深呼吸才能继续嘴里的话:“扬扬,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未完的话被生硬的句子切断:“好了好了,别解释了,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我还有事呢,先挂了!” 收起手机,陈醉准备直接去找陶一,但一想到弟弟刚才的话,他又不得不犹豫起来。他做梦都没有想到,陈扬竟然会猜忌他和陶一,然而比生气更多的是担心与难受。他们到底怎么了?身为大哥和好友的自己不可能不管,平复一下情绪之后他开始拨打陶一家里的电话。 单调的铃声响了十几下才被人接起来,陈醉刚刚才“喂”了一声,陶一熟悉又陌生的高亢语调就令他震惊。 “你不用再说了,陈扬!我什么都不想听,你搬出去吧!” “……我是陈醉。阿一,你们到底怎么了?” 突然静寂下来的陶一仿佛连呼吸也停住,过了好半天才再次开口:“……对不起,我以为是他。陈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一直以为……我没有挑错人……原来我是大错特错。” 听得出来,电话那端的陶一并没有哭,那种黯然苦涩的语气却比哭泣更令人担心,陈醉斟酌着句子尽量舒缓语调:“阿一,不要伤心……把事情说给我听吧。” “……我说不出口。”陶一苦笑着接上后面的话:“陈醉,我想我需要好好的冷静一下,过两天再源源本本的告诉你,行吗?” “嗯,行。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一定要找我……和海涛。” “……好,我知道。我先去睡一会儿,昨晚有点失眠了,现在感觉很累。” “嗯,去睡吧。我们等你电话。” 电话的那一头,陶一又怎么能睡得着呢,她只是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心里翻来覆去,都是陈扬那一脸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她陶一新婚才不到一个月的丈夫竟然在婚前就一直有别的女人,可笑的是她连怀疑都不曾有过。 而最最可笑的是,她始终认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陈扬更爱自己的人了,所以心安理得享受着被对方揣在心上的优越和幸福感。很久以前母亲对她就说过,如果实在找不到那段命定的冤孽,那么找一个自己爱的不如找个爱自己的。她起初嗤之以鼻,最后却以亲身体验接受了这个观点,并为此心满意足,自认圆满,哪知仅仅不到一个月之后的今天,所谓“女人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此毫无预警的曳然而止,她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毁了她的婚姻。 也许是她过于自大,根本没有想到陈扬会背叛她,因此没有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直到那个女人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城市约她见面。午后的茶室里,坐在她对面的女人其实还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孩,没有花哨的衣服也没有妖冶的妆容。女孩给她的第一印象甚至是清纯,开口说话的语气和声音也是简单而认真的——“我爱他,他跟我已经好了一年多。他说他最爱的是你,但他还是跟我在一起,我知道他不是个好男人……但我还是爱他,对不起。其实……我也好不到哪里去,用这样的手段来破坏你们的婚姻,所以……我才是那个最适合他的女人吧。说真的……他确实配不上你。” 陶一唯一能做的只有沉默,即使陈扬最后选择的那个是她,也并不能改变他行为的本质。直觉告诉她这个女孩并没有说谎,此时再回想起陈扬经常接到的那些奇怪的电话,她不用再问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事实。从各自工作开始,他们彼此就都很忙,平常在一起的时间也并不是那么的多,她还很满足于这种能保有自我空间的爱情。原来……那些她不在陈扬身边的日子里,陈扬也并不寂寞。 跟女孩再见的时候,她终于微笑,以完美的冷静给了女孩一个明朗的态度:“无论他愿意选谁,我都会跟他分手。” 话是这么说的,她却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在茶室坐了整整一下午,她真的喝了太多。 回到家的时候,陈扬正挂在网上跟人打情骂俏,往常只觉得幼稚的举动今天变成了冷冷的讽刺,她居然在陈扬的旁边坐下来仔细端详起这个男人。 这是一张如此熟悉的面孔,曾经让她伤过心而也安抚了她被伤的心,她爱过的两个男人拥有同样的脸,然而他们真的不像。她一直以为,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能够给她幸福,所以失去其中一个时她并不是太悲伤。当时的伤心是因为有另一个在身边,被爱着的女人往往会比真实的她脆弱得多,这出于男女双方各自的需要,也是双方共同的满足。而这一次,她不能再容许自己太脆弱,她已经没有了脆弱的资本。 “陈扬……” “嗯?” “我们离婚吧。” 沉迷于聊天和游戏的男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生气了也别开这种玩笑,我这就断线下来陪你。要不……晚饭我做吧,老婆大人!” “我说真的,陈扬……我们离婚吧。” “……” 干劲利落的重复让陈扬立刻变了脸色,转过头看着陶一。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陈扬,你去跟她在一起吧。” “……是不是有无聊的人给你打电话了?那不是真的……” “不用再说了,她跟我见过面了。” “……什么?她找你了?……不,我跟她真的没……” 意识到自己的话已经露馅,陈扬颓然改口:“算了……那是真的,但我心里从来就只有你一个人!” 可能是真急了,陈扬叫出了结婚前一直使用的称呼:“一姐,你知道的,我不会喜欢别的女人!我……我承认我错了,你就原谅我一次吧!” “……我想我们需要冷静一下。你搬出去吧。” “我不会走的,我们是夫妻!我已经很久没理她了,也一直没接她电话,我是真的跟她分手了。你要相信我,不能相信她说的那些无聊话。我们多少年了,你宁愿信她也不信我?” “事实是你确实跟她有那种关系!……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不想看见你。” “一姐,你干吗啊?别这样……一姐!” 独自一个人走上繁华的长街,这个生她养她的城市如今也变得陌生起来。世界的变化太快,好像只是一眨眼就到了二十一世纪,那些仿如昨天的记忆依旧清晰然而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 工作时也见过形形色色的稿件,他人跌宕起伏的婚恋纠葛对她而言只是略带夸张的小说或电影。一直以局外人的心态看着城市爱情的动荡漂浮,带着安全与优越感偶尔幻想甚至羡慕。他们痛苦又精采的人生可以欣赏但与自己无关,平稳悠闲的度日才是最实际的。经过一段没有结果的风花雪月之后,这应该是一个生活在现实中的人最成熟的选择,但现在她不得不再次推翻自己曾经坚定下来的某些观点。 关于爱情,关于婚姻,关于工作……什么才是对而什么是错?对所有事情都认真负责的自己已经过时了。这个时代需要嬉戏,就像那些每晚泡吧寻找艳遇的同事?或者那样才是快乐的,但他们也同样在颓靡的狂欢里日渐消瘦,苍白的面孔下眼神空洞。狂欢之后,剩下的只有疲倦与孤独,这是她熟识的一个作者在文字中反复叙述的主题,只是尽管如此,那些人们还是继续着无意义的狂欢,也许根本不需要别的理由,仅仅因为大家都寂寞。 就像此刻徘徊在家乡街上的她,不断跟身边的熟人打着招呼却还是寂寞。自我的存在感从来没有这样刻骨又鲜明,她第一次有了想要放纵的欲望。缓慢的走过好几条街,迷蒙的灯光开始点缀城市的黄昏,每次经过飘出音乐的场所时她都禁不住犹豫,只是看着门口那一堆堆表情茫然的男女,她最后还是放弃了进去的念头。喝几杯酒并不能解决问题,只能换来头痛愈裂的宿醉和家人一整夜的担心,自己毕竟不是有大把青春可以挥霍的无知少女,苦笑中走上回家的路才是适合她的选择。 不出她意料之外,陈扬当然不会乖乖听话,他知道妻子不至于当着父母的面跟他翻脸。几乎跟平常没有区别,一家四口坐在餐桌前安静的吃饭,饭后照例出去散步的父母亲也跟往常一样微笑着与女儿和女婿道别。 陶一送父母出门后也照样收拾碗筷,陈扬一直跟在她身边欲言又止的样子。等到把简单的家务做完,陶一终于进了自己的房间,一言不发的她开始迅速的收拾东西。陈扬急着去阻止她的动作——妻子收拾的是他的衣物,一边忙着压住陶一的双手一边说出柔软的恳求,他知道妻子的个性绝不吃硬的。 “一姐,你别这样,我求你了,我们是夫妻啊!” “……” 打定主意不回应的陶一看来是软硬不吃,陈扬继续说了好几句也不能换来妻子一句反驳,额头渐渐渗出汗水,他改用了另一种策略:“一姐,是我对不起你,你骂我啊……要不你打我吧!只要你能解气,怎么着都成……要我跪下都行!” 观察着妻子的神色,他沮丧的发现陶一并不为之所动,硬着头皮弯下双腿似乎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了,他甚至并没有闭上眼睛,而是以充满诚意的眼神直视着妻子做势下跪,陶一猛然推开他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这一次不能放手,他很清楚的明白这一点,于是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拉回陶一,并死死的把她整个抱住。微凉的体温从双臂传送到胸膛,他没有再考虑应该说什么而大叫起来:“一姐!” “……放手!” 终于给出了简短的两个字,快要窒息的陶一又心酸又愤怒。 “我不放!要是放了……你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既然知道,就不用做这种无聊的事了!” “我不放……我这么喜欢你,我好不容易才娶到你,除了你我不要别的女人做我陈扬的老婆!” “……你无耻!” “对……我是无耻,可我真的喜欢你啊……不,我爱你,要我说多少遍都行……我给你买花、一千朵一万朵……” 话语中终于带上了哭腔,陈扬哽咽着用力吻上了妻子的头发:“一姐……别扔下我……我没你真的不行……我错了……我千错万错我不是东西……要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我做什么都愿意,真的……” 男人的眼泪依旧是这么的火烫,跟他少年时代一模一样,恍惚中的陶一不禁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就在这里能看到的、窗外的树下,也是这个人哭着抱紧她并且吻了她。那是她的初吻,是她循规蹈矩的高中时期最禁忌也最刺激的一个夜晚,直到现在,那时的每个感觉都还强烈得如同刚刚发生。 敏感的察觉到怀里的人不再挣扎,陈扬得寸进尺的继续吻了下去,过近的距离和熟悉的香味也让他真的激动起来。混和着焦急与眼泪的情欲比平常燃烧得旺盛许多,几乎全身都在颤抖的他不再说出任何废话而直接以身体索求对方。 是愤怒和伤感让一切都乱了套吧,陶一明明知道自己应该拒绝却莫名奇妙的软化了,体温仿佛一瞬间升高到前所未有的热度,等她意识到事情的荒谬时已经来不及后悔。 窗外的月光暧昧的透进来,卧室里凌乱的大床愈发染满情色的味道,心智迷乱成一团化不开的浓雾,身体却疲惫而满足,闭着双眼背对陈扬的她不想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说话的那个仍然是陈扬,他紧紧依偎在妻子身边发出慵懒的叹息:“阿一……你真漂亮……说真的,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女人了,我怎么可能喜欢上别人呢?那个女人……是她自己送上门,那时候你出差了,我太寂寞……唉,逢场作戏罢了,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妻子应该是原谅他了,理所当然这么想的陈扬语调变得更为轻松:“呵呵……俗话说嘛,夫妻俩床头打架床尾和,那个卑鄙的女人是分不开我们的,就凭她……” 沉默的陶一听到这里终于回过了头,只是她看着丈夫的眼神非常奇怪,就好像见到了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样。 “……原来……你是这么一个人……” “……啊?” “……我们都瞎了眼……才会选上你。我真的要好好想想……我是怎么了……” 喃喃说着话的陶一不再看向陈扬的脸,而是从床上起身慢慢走了出去,极度惊诧的陈扬忘了阻拦,眼睁睁目送妻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们共同的房间。 从那个夜晚开始,陶一就睡在了自己家的书房里,接到陈醉的电话时已经是事情发生后的第四天。在此前的三天里,陈扬充分发挥着不折不挠的精神,但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把妻子劝回卧室。经过数次没有结果的对话,陈扬渐渐失去了耐性,对于自己的出轨和要求被原谅的理由越来越直白。到分房整整一个星期以后,他的焦躁感达到了临界点,终于在岳父母早已沉睡的深夜冲进了灯光一直亮着的书房。 “为什么你就是不信?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说穿了就是没抵挡住她的诱惑,只是性罢了!我喜欢的人从来就只有你一个!我真的没有骗你!” 压低声音不胜其烦的再次解释,陈扬坐在妻子的小床上不肯离开。 陶一靠着枕头坐起身来静静看他,对这套说辞的回应几乎让陈扬吐血:“……现在我信。我对你也可能就是这样吧。陈扬……是你让我明白感情和性是两回事。我也是说真的……我可能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爱你,因为我并不妒忌她。” 第一次这么坦率的与丈夫说起性的话题,陶一那张美丽的脸上甚至带上嘲讽的微笑:“我想了这么久,我真的想通了,原来女人也跟男人一样,我们只是太喜欢做梦,也太听话。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从来就不是淑女,陈扬……你在那方面确实是个好男人,但也只有这一个优点,我已经决定跟你分手了。” 这些话让陈扬震惊,他眼前这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陶一如此大胆而冷酷,他的妻子……一直都是聪明又温柔的女人,是什么让妻子显露出这样一面?是自己的外遇……对,陶一是在跟自己赌气,陈扬强忍住晕眩的感觉再次劝慰:“一姐,我知道你很生气……我保证再也不犯了,别说这些气话,我以后会对你加倍的好……无论哪方面都不会背叛你了!” “……你以为我在说气话?陈扬,你还不明白?我们……已经完了。” “……”终于哑口的陈扬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只能以坚持的自信紧盯着妻子的脸:“不……你骗我,你不会这么绝情……你不能这样!”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如果这个周末你还不搬出去,我自己出去租房子住。” “不……我不跟你离婚,我不会答应的……” 喃喃念着这些并没有起到作用的自我安慰,表情沮丧的陈扬又突然抬头,双眼中闪着的光绝不是喜悦,而是一种不正常的亢奋:“……你对我这么绝情,是心里还有他……一定是这样!” “……无聊!” 陶一这次才皱起了形状秀丽的眉头,毫不留情的骂出这两个字。 “我就知道……我在外面有女人你都不在乎,一说到他你就这么大反应!” “你无耻!” “我有什么比不上他?我一直想问你!从前你就拿他当宝,眼里根本没我,现在你都嫁给我了,我才是你丈夫!” “……”不再骂他的陶一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样子发出了冷笑:“好啊陈扬,谢谢你提醒我。我确实应该好好想想……你这样还真让我后悔了,当初为什么没留在他身边……你任何地方都比不上他!” “你去找他啊!哼,从他给你打电话以后你就对我特别狠!他跟你说什么了?你这么迫不及待?我们还没离呢!你还是我陈扬的老婆!” “那好,我现在就去找他。我受够了!” “你说真的?好,你要是走出这个门就再也别回来!” “……这是我的家。我一定会回来,但我回来的时候不想再见到你。” “你!……好好好,你去找他吧,我不走,我要看看你怎么哭着回来!我告诉你,他现在已经有了女人!他早就不喜欢你了!你要犯贱就尽管贱去!” “……陈扬,你真的一无是处。” 以平淡灰暗的语气说出这个不带波澜起伏的肯定句,陶一直接下了床走向卧室。被自尊心束缚着的陈扬明明想去阻止却硬是留在书房里没动。当然,确定那个人已经有了女人的事实也是他没有追出来的理由之一,妻子这样跑去一定会自取其辱,让她亲眼见到那个人正跟女人同居,一次死了那个心更好。他一个人坐在床上不停冷笑着,直到听见大门传来轻轻的一响才胡乱咒骂了一句,想了半天,又走进卧室拿起手机拨通那个早已删除的号码。 “……你很行啊,找我老婆?你现在高兴了?你这个婊子!我这辈子也不会要你,你怎么不去死?” 而此时站在大门之外的陶一提着简易的行李毅然走向曾经熟悉的那一方,这么晚了,她知道自己这种举动实在很不妥。但只要一想到陈扬刚才的嘴脸,她的犹豫就立刻消失了。无论有多晚,那个人一定会温柔又耐心的倾听她所有的话,什么都改变了的现在,也只有这一点她还毫不怀疑的确信着。 夜确实很深了,到达那个大院时她才发现铁门关着。不得不拿出手机选出那个很少拨打的号码,彼方清晰而低沉的声音让她几乎落泪。明明是如此相似,却又完全不同,一切差别也许在他们两个来到这世界的那一刻就已注定了吧。 “……阿一?” “是我……你有你们大院铁门的钥匙吗?” “啊?你现在……” “我在你大院门口。对不起……这么晚来找你。” “哦,没事。我马上出来,这里路灯坏了,别挂断信号啊,跟我说话。” “……嗯。你还没睡?” “是啊。哦……海涛在我这,他……陪我喝酒,晚了就没走。” “呵呵……你们俩还是像以前一样,这么多年了都没变,真羡慕啊。” “……呵呵,好几年没跟你一起熬通宵了,上次还是我姥姥过世的时候呢……今天就都别睡了吧,咱们三个人好好聊聊。” “……谢谢,陈醉……你真好。” 第九章 暴雨将至 经过了这些年月,陈醉家的大院还是跟以前一样,显得有点陈旧但倍感亲切,只是走进去以后,陶一才发现房子里的摆设跟从前稍稍有些不同了。家具没有更换,电器添加了那么一两样,在今天这个时代而言未免过于简朴,却打扫得还算干净。他们进门的时候,王海涛就已经起来了,穿着睡衣的他面带微笑给陶一端来茶水,倒让陶一感觉有点不自在。 “海涛哥,不用这么客气。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把你从床上拉起来。” “呵呵,没事。怎么着,陶小妹,跟陈扬吵架了吧?也对,就让他多急会儿,老婆可不是这么容易得罪的。” “……”陶一很想笑着回话,但话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更笑不出来,陈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抬头对王海涛使了个眼色,立刻察觉到不对劲的王海涛聪明的闭上了嘴。 “来,先喝口茶再慢慢说,别把事憋在心里。” 陈醉温柔的声音终于使陶一漂亮的脸绽开微笑:“好,不过……我今天不想喝茶,有酒吗?” “……啤酒行吗?” “嗯。” 站在旁边的王海涛挠着脑袋接上了话:“正好还有点菜,我去热热,咱们消个夜吧。” 三个人围着小桌细酌慢饮,遥远而熟悉的气氛让陶一轻松下来。借着那一点微热的酒意,她开始透露这几天所发生的事,从低沉而缓慢的开场逐渐变为坚决而果断的叙述。 很少插话的陈醉一直表情沉重却眼神柔和的看着她,时不时出声询问的王海涛也渐渐沉默起来,到后来几乎是她一个人在自述了,但许多混乱的情绪都由此变得清晰。 “那……阿一,你已经决定了吗?”艰难的问出这句话,陈醉的语调也仍然是温和的。 “是的……其实,我很庆幸现在能看清楚,我并不是像我自己想象的那么爱他。” “……可是扬扬,他……算了,你想清楚就好。闹到这一步当然不是我这个哥哥想看到的……是我没有教好他,才让他变成这样。” “跟你没有关系,陈醉,你总是这个样子,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就是……听听吧陈醉,这么说的不止我一个哦。你还不改改!” 简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王海涛和陶一也会意见统一,话题就这么自然而然的落在陈醉身上,苦笑着否认的陈醉被两人同心合力的开起了批斗会。 “陈扬已经长大了,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你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让他自己去闯吧。” “你为别人牺牲得够多了,也该过几天自己的日子了。” “……我过得很好,再说……扬扬也不是别人。我真得好好想想,我是不是做错了……反而害了他。” “你啊!简直不可救药!” “呵呵,他就这样,没办法。都以为他很好说话,其实固执得要命,死心眼……” “……你们也够了吧,这么说我?”难得这么回敬他人的陈醉还是悄悄脸红了,带着暖意的窘迫使他复杂的心绪变得单纯了好些,接下来话题很自然的转到了他们共同的学生时代,从小学的糗事渐渐讲到高中。 夜越来越深,陶一和陈醉却越来越健谈,久违的默契回到彼此的对话之中,即使观点并不完全相同,更接近于带着辩论意味的相互印证。在很久以前的教室里或一起回家的路上,他们也曾这样倾谈过无数次,关于人生、关于自己、关于感情……曾经是任何他人都插足不进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微妙世界,漫长的岁月似乎也无法阻隔,就在此时此刻这么轻易的找回来了。 很久没有一口气说上这么多话,对于他们俩都是这样,偶尔不好意思的相视微笑一下,却只略略停顿就继续说了下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坐在一旁的王海涛彻底沉默下来,尽管脸上仍然保持着笑容,还时时为他们的杯子里倒上热茶。 “海涛哥,你困了吧?要不你先去睡吧,我们还聊会儿再休息。” 陶一看王海涛没怎么开口讲话,再一看表已经凌晨三点,吓了一跳的同时也对王海涛满心歉意。 “……也好。你们聊,我先去睡了。” 并没有多说什么,王海涛只平静的看了陈醉一眼就进房去了。陈醉微微一愣,想要说点什么已经来不及,目送着那个高大而疲惫的身影走入卧室,他不自禁的抿紧了嘴唇。 “……怎么?你也困了吧?” “没有。我看海涛好像挺累的,有点不放心他……他昨天开始就有点感冒了。” “哦,现在可要注意,一些怪病厉害着呢。还是让海涛哥明天去检查一下。” “嗯,没事的。呵呵,他就是不喜欢去医院,仗着身体好,有什么小病都是自己给扛好的。” “这怎么行!该不会你也是这样吧?你们男人啊……” 陈醉羞涩的笑笑,高兴于陶一的关心却也有点小小的不以为意,小病一般是自己吃点药就好了,王海涛和他都不喜欢医院。可能是以前母亲住院的时间太长,他们俩都把那种味道闻够了,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上次也不会住院,那个家伙……自己不喜欢去还老逼着他去检查,知不知道什么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呐。 就这么一打岔,刚才想要对王海涛说的话也忘了,索性让那家伙好好睡吧,整个晚上精神好像也不大好的样子,不知是不是真病了。不过今天吃了点药,本来就会有嗜睡的反应,多半是太困了才不怎么讲话,那个傻瓜……也亏他一直陪到三点。 这么静静的想着,陈醉脸上泛起微微的笑容,陶一看了半天才伸手在他眼前晃动:“回魂了!” “啊……对不起……” “嘿嘿,你想什么呢,我听人说了哦,你现在有女朋友了。” “哪有的事!别听他瞎说。” 回想起那次陈扬说起男女关系时一脸的轻浮,陈醉为弟弟担心之余也不自觉的沉下了脸色,陶一看他这么认真的否认也不好再问,心情反而变得好了起来。也许……潜意识里,对于陈醉她仍然是有所希冀的,只是陈扬热烈而持续的感情让她作出了理智的选择。对陈扬彻底失望了的现在,越发能看到陈醉的好,不管什么时候都像春风一般吹拂在她心里的陈醉啊……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性情,这才是真正难能可贵的坚持。为什么她到现在才发现,陈醉是如此值得去爱的一个男人,如果还能……她会用这一生剩下的时间去好好珍惜。失而复得……也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吧。 尽管前一晚没怎么睡觉,陶一还是醒的很早,但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听到房外轻轻走动的脚步声。看一看表,正是上午八点,长期的工作习惯使她总是在这个钟点醒来。 也是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陈醉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晨报,看见她出来对她微微一笑,神清气爽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刚熬过夜的人。 “什么时候起来的?” “有一会儿了,你不多睡一会吗?” “习惯了,每天都是这个时间醒。海涛哥呢?还在睡吧?” “……嗯,去洗个脸吧。” 走进浴室,洗脸架上放着崭新的毛巾和牙刷,陶一用轻柔的手势抚摸着它们,居然有一点想哭的感觉。这曾经是多么熟悉的体贴,陈醉一向都是这么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再也不要错过,应该是属于他们共同的朝朝暮暮啊,自己没能坚持陪着陈醉一起度过的日子,但愿现在回头还不是太迟。强忍住悄悄泛滥的眼泪,陶一拧开了洗脸架上的水龙头,却突然发现浴室里的摆设有一点不对劲——两双紧靠在一起的牙刷、两条并排挂着的毛巾、两支口味不同的牙膏……这些昭示着一个非常明显的事实。陈醉……真的不是一个人生活,已经有另一个女人陪他度过那些她已经错过的年月。但为什么从来没听他说起,昨晚也那样认真的否定了,还是说……他和那个女人已经因为某些理由而分手,只是温柔的他还不忍心扔掉这段感情的印记?如果是陈醉,会这样做也并不奇怪,她绝不相信陈醉会变成那种把感情不当一回事的“潇洒”男人。 梳洗完毕,她已经整理好纷乱的心绪,用走进来之前的轻松表情走了出去。 “陈醉……” “嗯?” “你……哦,你那天给我打电话是想说什么的?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呃……没什么,我是想让你跟扬扬一起去看看他……我爸。” “哦,是啊。我早就该去看看他老人家了,我也问过陈扬,他好像不太想去……你今天有空吗?不如我跟你一起去?” “啊?也好。上次他还问起你们了,你们刚……”顿了一顿,陈醉忍住了后面的话转而改口:“我去看看海涛醒了没有,要不我们一快去吧。” 保持着无声的脚步,陈醉轻推开主卧室的门,整个头都埋在被窝里的王海涛只露出一缕黑黑的发丝在外面。陈醉不禁莞尔,靠在被子旁边低声叫他:“海涛……海涛?” “……嗯?” “你怎么样了?要不去医院看看?” “我没事……我还想睡。” 几乎是粗鲁的嘟咙着,模糊的声音惹得陈醉又笑了:“那好吧,你多睡会儿。我陪阿一出去一下……早点给你放在厨房里,待会热热再吃……哦,别忘了吃药哦。” “……嗯……等你们回来吃饭?” “不用了,你自己吃吧,我们下午再回来。” “……哦。” 身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躺在被窝下的王海涛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团黑暗,一夜未眠的疲惫使感冒的症状加重许多,但他就是不想动也不想起来。多么可鄙的妒忌和不安,自己确实不应该这么不信任陈醉,可是连陈醉自己都不知道吧……昨晚跟陶一笑着畅谈的那张面孔快乐得就像在发光。 陶一昨晚的话非常明显,她离婚的决心势不可挡,选在离家出走的当晚就来到陈醉这里,她一向都是这么有魄力也是这样毫不在乎世俗的看法。也许时间就要到了,他所能陪着陈醉走过的岁月,对于一个生存在世俗之中的成年人而言,结婚生子才是真正的幸福吧。 输给陶一,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与其让陈醉跟别的、不知是什么个性的女人一起生活,不如交给陶一来得稳当。但为什么,胸口的疼痛仿佛要让他窒息,这个结局不是早就有所预料的吗?对于陶一和陈醉……他才是插进去的那一个,从陶一遗漏的爱情那里偷借了这许些年,现在放手应该是天经地义了。至于那个他会一直爱着的人……换个方式相处也并不差,就让“爱”这个最简单也最复杂的字,从此隐身于友情的名义下。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会如此沮丧,而刚才他最想做的事其实是紧紧抱住那个即将离开的人。多么想对着那个最可爱的人大声喊叫,让所谓的牺牲和退让都见鬼去吧!我就是一个这样自私的人,即使卑鄙也要一辈子抓住你不放!不准你跟任何别的人在一起,不准在我面前想着别的人,不准离开我,不准抛弃我,不准笑得那么快乐却不是对我! 只是终究到底,他还是说不出来,生活不是这么一场偏激痛快的舞台剧。只能这样了,近在咫尺却无法碰触,静静倾听着所爱的人一步步走开,起码还能关心、还有数不清的未来会见面相聚,只不过自己的身份会由情人变做朋友。也并不用哭天抢地痛不欲生,有几个人的现实生活又不是这样呢?活着,看着,就已经是最好的事,至于那些甜美的秘密的回忆,就留给自己一个人慢慢享受,剩下的人生……还很长,没有了这些大概是不行的吧。 沉浸在这些辛酸而甜蜜的冥想里,头很痛,身体也有点发热。放在枕畔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看一眼号码才不得不接,彼端传来小弟清亮的嗓音:“哥,你在哪?我有事找你!” 让弟弟直接来了这边,不过一会儿门就被敲响。他拖着沉重的身体起来开门,猛然起身所带来的眩晕感好半天都没能消退。 “哥,你怎么了?没有睡好吧?” “……还好。什么事,说吧。” 今年十七岁的小弟王海浪跟时下的大部分年轻人一样喜欢奇怪的衣服和首饰,穿得不伦不类,耳朵上还打了好几个洞。他看见弟弟这个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明明那么一张秀气的脸都给糟蹋了。王海浪对大哥的瞪视没有一点自觉,笑嘻嘻凑近了自己的脸:“哥,把你新家的钥匙借我用一下。” “……干什么用?” “嘿嘿,难得休息,我带个朋友去那边玩玩。你知道的嘛……” 以黏腻的尾音对大哥撒着娇,小弟的笑容却有那么一点邪意,王海涛立刻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好事:“……你该不会是?” “哥,我长大了……”对大哥使着成年男性都能意会的眼色,王海浪一屁股坐上卧室里柔软的大床:“哦,弹性不错,你们很享受嘛。” 没有注意到小弟嘴里带着色情意味的调侃,光是前面的话就已经让王海涛头晕目眩:“……海浪!你才十七岁,不能乱来!” “这有什么啊!” “你别害了人家女孩子,也别害了自己!” “放心,没事的,不是女生。” “……你?”脑子简直要乱成浆糊了,可作为哥哥的王海涛还是硬生生挤出下面的话:“那更不行!” “得了得了!你不愿意借就算了,我上他家去!” “你给我站住!” 大喝一声的王海涛挡在了房门口,正要开口就被小弟口不择言的抢白起来:“得了吧你!平常你说什么我都不跟你争,以为我真不知道你跟大陈哥怎么回事啊?哼,你能干的我也能干,现在同性恋时髦着呢!” 话一落地,王海浪的脸蛋就迎来火辣辣的一痛,一记重重的耳光清脆的打在了那张清秀而带着稚气的脸上。 “你!我说错什么了?你打我!” 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迅速滑落,想还手却又不敢的王海浪颓丧的坐在床上边哭边说:“你是大哥,你狠!哼……只许州官放火……自己跟大陈哥同居这么久了,管我就管得跟什么似的……什么都不准我干……” 惊讶、愤怒混着自责,摸了一下小弟受伤的脸,瑟缩着躲闪的王海浪却也让他忍不住心疼,斟酌了好一会儿,王海涛才缓慢的说出发自心底的言语:“海浪,哥不是不准你干什么。你听我讲,喜欢男生还是女生都好,但你一定要对自己负责。喜欢一个人……不是玩,也不是什么时髦,如果你有用心去喜欢的人,哥一定支持你。你现在还小,还没定性,我只希望你认真的想清楚,你是不是真的长大了,行吗?” 平等而诚恳的一番话让小弟停止了无理取闹的表现,嘴唇上下颤动了几下才幽幽开口:“……哥……我是喜欢过一个人……我以前很喜欢小陈哥,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那么回事……就是很想看见他,很想跟他一起玩,见不到的时候挺想他的。” “……天,你这么早熟啊。那现在呢?他可是结了婚的人。” 不再哭泣的王海浪苦笑着抬起了头:“哪有这么容易忘记,不过……无所谓了,我还小,以后机会多的是,对吧?呵呵,没准我还会喜欢上女生呢。现在追我的女生可多了,哼。” “……不生气了?想清楚哦。还有……不满十八不准想那些事,你老哥我可是过了二十才……” “呵呵,知道了。不过想还是要想的,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没想过?” “……想过。”非常老实的承认了这个问题,王海涛还是做出了重点指示:“这样吧,想归想,但不准做,人和禽兽的区别就在于人有自控能力,小子,别给咱们王家丢这个脸!” “呵呵……我尽量。” 吐着舌头的王海浪脸上还留着一点泪痕,但精灵古怪的笑容已经灿烂十足,王海涛笑着捶了他一拳:“好了!想跟朋友一起玩就去吧,记住不准越轨!” “……我尽量!” 送走了弟弟,心里解开一个结的同时也承担了一个重负,弟弟……竟然跟自己有一样的倾向,从不乱扛责任的王海涛也忍不住要怀疑起来。难道真的是自己影响了小弟?还未成长的时期就发现了哥哥的事,因此意识到了爱情的路上可以多一种选择,一种大多数人完全不会去想的选择。不管怎么说,这条路是超乎寻常的艰难,即使一直坚定不移的自己也已经面临困境。以小弟那双年轻而稚气的肩膀,怎么能扛起太多无形却沉重的压力,但愿他最后还是会选择多数人的爱情,非关道德的自我谴责,仅仅是希望小弟的感情和生活都能够平安顺遂一些。 当然,如果海浪以后仍然要选择这条路,他也不会横加阻挠,父母的反对和他人的唧唧歪歪他都会尽量去摆平。每一个做大哥的都能在小弟遇上风雨的时候帮着遮挡一下,累了,伤了,有这个大哥在一边听着和照料着,无论跌得多惨,大哥也会去拉小弟一把,这也就是他能为海浪所承担的一切了。想到这些,他的心里不是不沉重的,但这份承担心甘情愿,根本就是他做哥哥的本分。所以,累了也不能倒下,不管是在自己的爱人还是亲人面前,自己倒了……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拖着这副累透了的身体,王海涛再次爬上床,发觉自己确实有点发烧,又摇摇晃晃的起来倒水吃药。陈醉……现在在干什么呢?跟陶小妹一起快快乐乐的瞎逛吧?自己还真是肉麻……才一会儿不见就想得如隔三秋,以后只剩自己一个人了,日子又怎么过得下来呢。 “……扬扬?你……” “我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你来给他收尸吧!” “你把他怎么了?扬扬?扬扬!” 毫不犹豫的按下切断键,陈扬顺手把那部手机甩得老远,死死盯着床上的人还想补上两拳,却因为想到后果而不得不忍住,只是坐在床头恨恨的捏紧了拳头。 只等了十来分钟,门口就响起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陈扬冷冷看着那两个一起进来的身影,排山倒海的愤怒反而让他吼不起来了。 “你们好啊,从昨晚开始就在一起?陈醉,你倒是左右逢源啊,男的女的都要。” “……”完全没有开口的闲暇,陈醉一看到床上满面是血的人就冲了过去,听到那个人因疼痛而发出的低吟才稍稍放下了心。陶一也立刻拿来毛巾和药箱,帮着陈醉照料受伤的王海涛。 仔细而轻柔的擦拭着男人脸上的血迹,陈醉的鼻子渐渐发酸,生平第一次,他抬头怒视同样是满面怒气的弟弟,语调虽然平静却异常的坚定。 “我跟他是在一起,这样你就能打他?我们碍着谁了?伤着谁了?值得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还理直气壮了?跟个男的在一起,亏你说得出口,变态……还不放过弟弟的老婆。我陈扬……没有你这样的哥哥!” “我不想解释,也不用解释。我承认我有责任,就是没有好好管过你。海涛说得对,你已经长大了,我以后……不会再管你了,你好自为之……请你让开,我要陪他去医院。” “……”愣在一旁的陶一只能呆呆的看着他们三个,过分的惊诧使她忘了说话,直到陈扬猛然站起来拉住她,她才做出属于自己的反应,皱着眉头用力挣脱了陈扬的手臂。 “怎么?你还想留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跟我回去。” “……你自己走吧。” “你还不死心?非要跟他们混在一起?他就这么大魅力?看不出来啊陈醉,我老婆甘愿给你做小的!” “啪!”一记耳光快捷而有力的打在了他的脸上,陶一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就走出了这个房间。 抚着自己热辣辣的脸颊,满面委屈的陈扬还是尾随着那个纤细的身影追了上去。寂静下来的卧室里,王海涛低声问陈醉:“……你不去追?” 压抑住满心的酸涩和后怕,陈醉幽深如海的双眼只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傻瓜……这儿才是我家。” “……你想清楚了,不后悔?” “……嗯。还能起来吗?我陪你去医院。” 第十章 为了告别的聚会 时间,总是居高临下俯视着一切。无论人类的生活里发生了什么,它都以平稳到近乎冷酷的节奏继续前行。 又是一个新年来到,城市里处处可见喜庆的气氛,寒冷的天空也飘舞起细小的雪花,这场迟来的春雪是近几年难得的景致。不过是大年初五,忙碌了一整年的人们还在休假,而亲戚朋友趁着这几天欢聚一堂是大部分中国人长久不变的生活惯例。 曾经是亲密到不分你我的儿时玩伴,彼此分享过无数欢乐与疼痛,在这个新年又能聚在一起,只是每个人都身着黑色衣装。这是个面临告别的聚会,任何秘密的波澜都暂时隐藏,矛盾与争执也悄悄退避,唯有眼泪真实并滚烫。 谁都没有想到,也没有一点点预兆,但或者在许多年前,命运早已有所暗示。一个纯净如水的灵魂,终究选择了提早离开,用几十粒小小的药丸结束了自己的呼吸。 从彼方的城市带回一个小小的坛子,这个狭小而冰冷的空间如何能承载鲜活的生命。紧紧抱着骨灰坛一路走来,再热烫的泪水也不能拉回已经逝去的人。大年初三的下午,陶一独自坐上汽车,赶到那个并不太遥远的城市,用自己纤薄的双手接回了一整个水灵。 置身于来时的车站,她才拨通其他三个人的电话,以强自镇定却忍不住哽咽的声音告诉他们:“水灵……走了。” 震惊与沉痛使男人们忘却了别的,急急聚在一起护送水灵回家。早已等在院子门口的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痛哭失声,闻迅而来的亲戚朋友只得围在他们身边不停的重复四个字——“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每个人去时都只剩这一句,再多哭泣也只能慢慢止息,徒留下活着的亲人艰难生存。水灵……不会不知道吧,她留下的这两位老人该怎样去渡过自己绝望的余生,但为什么还会这样选择,陶一注视着水灵的照片喃喃问出这些。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遇上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这样就可以抛弃生你养你的父母,还有我们这些陪伴你一起长大的人?而你自己的未来,又该是怎样绚丽的色彩,原本还有好几倍的时间可以去继续长大,为什么这样坚决的掉头离开? 水灵的骨灰只在家里停留两夜,身为死者好友的四个人就那么沉默着坐在一起。偶尔有人开口说话,一提到往事必然惹来眼泪,最后只得保持那可怕的寂静,眼睁睁面对彼此的失眠。到了第二个不眠的夜晚,陶一才开口说起大家都不知道的事,这是她在水灵工作的城市里所听到的,原话来自于水灵的前任男友。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我曾经非常的喜欢她。我认识她的时候已经结婚三年,她是我朋友的朋友……我那个朋友是个只爱女人的女人,我还以为她也是那个圈子里的人……后来,我发现其实不是那样,我有空的时候就忍不住想去约她。再后来,我给她买了一栋房子,每个星期都会到她那里去上三、四次。当然……她跟一般的女人不同,她很可爱,很天真,也并不是太喜欢钱,我甚至想过为她离婚……她喜欢我抱着她,也喜欢我吻她,但……她一直拒绝跟我做更亲密的事。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我真的受不了这个,她也许根本就不爱我……我认识了别的女人……正好我还有个朋友,比我有钱,比我英俊,而且刚离了婚,也正好喜欢水灵这个类型的女孩子。我为他们相互介绍,我想……可能我那个朋友会娶她。他们好像发展得不错,我真的没想到她会这样……他一直对水灵很好,也能够忍受水灵在那方面的纯情。我真的不知道……她有什么理由要去自杀,我很难过……真的……我不想再说了……” “……那水灵……到底为了什么?”陈扬怔怔的看着灵堂正中的大照片,上面的水灵笑的很天真、很灿烂。 陶一恍惚着看了他一眼,语调带着几分飘忽:“陈扬……我只想告诉你,珍惜身边爱你的人。” “我不爱她……不要说这个了……我不想在水灵面前吵架。” “……水灵,是你的什么人?” “朋友……妹妹!” “如果有人欺负她……” “如果我知道,一定会帮她保护她!”抢断话头的陈扬不自觉捏紧了双拳:“那个混帐男人,明明结婚了还要去招惹水灵,他不是东西!是他害了水灵!我不会放过他!” “……不必这么愤慨。陈扬……”陶一疲倦而苦涩的笑了一下,眼神中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你,不也是这样吗?那个女孩子……难道就没有哥哥?如果她出了什么事,她的朋友和哥哥也会像我们这么伤心。你不爱她,还要去招惹她,这只是你的游戏……却是她的人生。不止是她的,也是她的亲人、朋友的……” “不要把她跟水灵相提并论!她怎么比得上水灵?水灵是我们的妹妹!” “……算了。” 陶一不再理他,转过头去看着那张笑容纯真的照片,身边却响起沙哑而低沉的语音:“……阿一,不是这样的,人都有缺点,扬扬并不是那么差……他已经长大了,就让他自己去衡量吧……水灵……她是怎么想的我们也不知道,不要把责任全部扔给别人,这样不公平。” 这是陈醉一整晚所说的最长的一句话,靠在他身边的人紧紧握住他的手,以温柔而感伤的目光看着他憔悴的脸。事实上这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睛里布满红丝,光是劝两位老人去休息就耗费了太多精力,还时不时以亲友的身份出去招呼前来吊唁的客人。直到夜已很深的现在,才能像这样小坐上一会,给陈醉他们一个清静的空间是自己唯一能做的,尽管自己的脸上也一直止不住泪水。 “你们都认为我不是好人……我知道。” 陈扬冷冷看了他们一眼,对两只紧握在一起的手皱起了眉头,但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独自低下了头。眼泪无声的掉落地面,陶一的话其实把他伤得很重,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的反驳是强词夺理,他根本就和那个伤害水灵的男人是同一种人。也许正如陈醉所说的,他并没有丧尽天良,所以才会莫名其妙的感到内疚,并无端的担心起那个他深深恨着的女人。 “扬扬……不要哭,水灵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温热的触感从肩上传来,这是童年时常常得到的安慰,每次在外面受了欺负,大哥总是这样轻抚他的肩膀揽他入怀。他不止一次的抱怨过,他不需要这种软绵绵的安慰,他只要大哥去帮他打架,身为哥哥的陈醉却一次都不肯答应。而在此时的这个瞬间,双眼突然模糊得看不清地面,他终于第一次觉得……这种不切实际的安慰也很不错。 “我知道……哥。” 放松身体微微向后倾斜,大哥也适时的加重了双臂的力道,他用不着回头就知道,身后的人一定不会让他摔倒。不知是什么时候,另一侧肩上也搭了一只手,他僵硬着身体挣了挣,最后还是安静下来。愤怒和不甘逐渐如潮水褪去,眼神再次追逐前方一动不动的美丽背影,即使刚才就被她狠狠的伤过,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叫她。 “一姐……多披件衣服吧,天太冷……你受不了的。” 日子缓慢而伤感的一天天捱过,只要有空,四个人就会聚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说,也觉得比自己一个人温暖许多,在这个过于寒冷的春天,谁也没有心情再相互指责。 大年初七的早晨,陶一收到了一封信,那是水灵所写下的最后一封信。信很长,字迹也很工整,看得出写信的人当时心情平静。 水灵在信里对陶一说,她喜欢过那个男人,但并不真的爱他,她好像已经不能爱上任何人。她需要那些理智而成熟的男人,时常会抱着她、保护她的男人,但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爱的激情,她惧怕男人充满情欲的眼神。 在不同的男人之间飘泊了太久,结果是得到了几次更恐怖的记忆,没有男人会爱上她这个不完整也不正常的女人。也许她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个萧索的秋季,或许还要更早……男人对她而言如果不再是亲人般的温暖,就一定会转变成野兽般的邪恶。 她知道这不正常,但她自己也无能为力,每一个喜欢过她的男人最终都会离开,都不能忍受一个在床上尖叫得像在看恐怖片的女人。也曾经想过一个人就这么过下去,可只要独自入睡就会做恶梦,醒来时神经紧张得近乎崩溃,满头满脸都是冷汗。她害怕黑暗、害怕寂寞,更害怕身边无人的危险的宁静。“性”这个字,在她心里由始至终都只是肮脏与罪恶,只要一想到这些她就恶心恐惧。 她也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像每一个普通的女人那样享受爱情,只不过……她这种病几乎是无药可治,看心理医生也收效甚微。 曾经有女人认真追求过她,她却无法爱上同性,她不能用爱情的名义去利用那些真正爱她的人。她选择了跟那个女人成为朋友,也时常跟那个朋友一起结识圈内的其他男女。只是友情不能代替爱情,每个独眠的夜晚她仍然害怕黑暗,所以她还是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尽管她明明知道,那个男人已经结了婚。破坏别人的婚姻一定会有报应,她的报应就是始终治不好她的病。毫不例外的又一次分了手,还给她介绍了另一个男友,条件非常的好,也一直容忍着她的拒绝,她几乎以为……她已经等到了那个能容纳她爱上她的男人,却在最接近幸福的时候又一次被拒之门外。 临近春节,那个男人跟前妻复婚了,只留给她一栋豪华的房子和一句简短的话语:对不起,她怀孕了,我是孩子的爸爸。 死亡的面目其实丑陋而自私,她明白她的选择会伤害爱父母和亲人,但她只是个过于敏感而又软弱的人,死对她而言比活着容易得多。已经太累了,她没有力气再等下去,任何正常的男人都无法忍受一个不肯跟自己上床的女人吧,她就是这么一个注定得不到爱情的女人。 信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姐,对不起,也请帮我告诉爸妈和三个哥哥……求你们原谅我,替我活下去,替我享受那些我得不到的幸福吧。” 几个人一起读完了这封信,深深的震惊和自责同时俘获了他们,从来没有人知道……水灵竟然有这样的病,回想起来应该是从很久以前的那个秋天就开始了。 最自责的那个人无疑是陶一,同样身为女人的她竟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水灵对男性的恐惧。水灵跟三个大哥之间的相处一直都很自然,离开家乡去上大学以后也没有对她倾诉过心事。如果自己再细心一点,多关心水灵一点,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当水灵最需要她这个姐姐的时候,她只是忙着经营自己的学业、爱情和工作。 眼泪几乎又要夺眶而出,这一个星期所流的好像比此前的二十几年都还要多。生平第一次,生命中如此熟悉而重要的人永远离开了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死亡是多么强大并毫无余地的不可撤销。 “阿一……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我们都不知道。” “可是……我是女人,你不懂的……我应该察觉、我应该看得出来!我很后悔没有多陪陪她!我想要她活过来啊!你知不知道!” 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安抚,这反而促使她爆发了所有压抑的情绪,痛哭着死死揪住陈醉的衣襟,仿佛这样就可以拉回那个逝去的生命。她突来的歇斯底里让人心疼,陈醉和陈扬都只得任由她闹,唯有王海涛沉着脸用力抓住她的手臂,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在她耳边低吼。 “陶一!水灵她……已经死了!她活不过来了!” “……海涛!” 陈醉于心不忍的想要喝止他,他却摇摇头直视陈醉:“这是事实,水灵已经死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陶一……别再哭了,水灵不是跟我们说了吗,我们要替她好好活着……你这样半死不活的有什么用?水灵她是个好妹妹,你如果真的后悔对她不够好,就照她说的去做吧。” “别说了,你这个混蛋……还刺激一姐,我要揍你了!” 陈扬胡乱拭去脸上还未干透的泪痕,抡起了拳头凶恶的瞪着王海涛,碍于站在旁边的大哥才不得不压下火气。说真的,心里深浓的悲伤让他也很想疯狂的宣泄一番,尤其是对着眼前这个抢走了他大哥的男人。那种荒唐透顶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接受的,每次对上王海涛那张可恶的脸他都想揍扁它。 “……陈扬,海涛哥说的也没错。你别这样了,我只想静一静。” 陶一很快就从非理智的状态下恢复过来,因喊叫而嘶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陈扬立刻终止了对王海涛的怒目而视,扶着她走到一边慢慢坐下:“一姐,你没事吧?要不要喝点水?” “……没事。” “……我能不能陪你坐一会?” “嗯。别乱动,让我靠一下。” 靠在这个曾经无比亲密的身体上,熟悉的热度仍然能温暖她,只是已经不再与爱情有关,反而变做了一种更纯净的相互依偎。过去……真的是对他太苛求了吧,这个男人其实只是个任性的孩子。她并不是傻瓜,陈扬这些天对她的好也绝不是做戏,但她也清楚的知道对她自己而言……宽容一个男人的开始就是爱情最后的尾声。 “一姐……我们……是不是真的完了?” “你不觉得……我更适合做你的姐姐而不是妻子?” “……我想你既是我的妻子……又是我姐,我们不是一直都这么过得好好的吗?” “……陈扬,我以前想过……如果你跟你哥能合成一个就好了。” “啊?”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一姐,你让我怎么说你?这种话怎么能跟我说呢……我是你丈夫啊。”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女人……也不是个好姐姐。水灵真的活不过来了……” 说到这个地方,她黯然停顿了一下,但还是接着说出下面的话:“水灵已经不在了,我以后一定要对你好一点,不过……只是弟弟。” “……我也不是个好男人、好哥哥。水灵就是被我这种臭男人伤了心的……” “瞎说!”陶一以肯定而认真的口气截断了陈扬沮丧的语调:“上次是我不对,别往心里去,我给你道歉。” “……不用了。我确实不怎么样,我自己知道。” “你只是太年轻了,以后会好的。” “……那个……我给她打电话了。” “她过得好吗?” “……不好。她被我伤得很深,一接电话就哭。我最怕女孩子哭了,真是的。” “那你就哄哄她,对她好点……她还小。” “唉,知道了。” 陈扬困扰的看向陶一,好半天才苦笑着低叹:“我连这个都跟你说了……看来真的要离了。” “那就离吧。反正有人在等你……她不错,有点像水灵。” “……不觉得。过得去就是了。” “你啊,别再拈花惹草了,你不是那些狠心的男人,你玩不起。” “……一次教训就够了,我还敢啊?说真的……我特别恨她,可听到她哭的那么厉害又有点难受……让我想起水灵小时候,也那么爱哭……” 就这么说着、说着,温热的泪水又不知不觉滴落下来,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指替他擦去眼泪:“……别想太多了,她不是水灵。你要是真的不喜欢她,也别逼着自己跟她在一起,对她好点……就当多了个妹妹吧。” 英俊而憔悴的面孔突然泛起一丝微红,陈扬别开头低声说了一句:“……一点都不喜欢的女人,怎么会在一起那么久。我还不至于那么随便,不喜欢的也能上床……” 不远处的两个人看着他们融洽的对谈,不约而同以眼神询问对方,却都猜不透这个感情的谜题,只得把注意力收了回来。摸索着包在自己手掌里纤细的骨节,男人忍不住嘴里轻轻的埋怨:“……你又瘦了,真是的。” “你不也一样,别只顾着说我了。这几天把你忙的……去睡一会儿吧。” “……还好。哦,水灵的房子得联系买主,发生这种事情不一定能卖出去,要不……让两位老人家过去住吧。” “不好吧。触景生情,还是卖了好。那边你有没有熟人,让人家帮帮忙?” “嗯,我看着办。你别担心了,明天还要上班呢。我今天就不过去了,家里有点事。晚上早点睡,记得吃胃药。” “你也注意身体,不能累垮了……上次把我吓的够呛,伤成那样也不知道还手……” “……值得。捱了一顿打,你就想清楚了,再多捱几下也行啊。” “你这个人!我不跟你争,反正……你要再出事我就不管了。” “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不过说真的,我是得感谢陈扬,要不是他,我真不知道你这么……我。” “……什么你?” “咳咳,没什么……陈醉,还记得水灵说的吗?她让我们好好珍惜……她说,我们一定要幸福。” “嗯,我记得……我们会的。” 时间,也是最仁慈的东西,无数伤口都凭籍它逐渐愈合。年假结束之后,大家都回到了忙碌的工作里,直到水灵的五七才再度聚首。 洁净而光滑的墓碑前,五个人轻声的说着话,放在坟前的鲜花还带着清晨的露滴,就跟墓碑上照片里的笑容一样纯真无暇。 “水灵,我们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过得好吗?你放心吧,我们会尽量照顾两位老人,逢年过节也会让他们热热闹闹。” “水灵,我们都会好好的活着,你看,我们现在就过的很好。海涛准备自己做生意了,我也跟他一起……你说的话我们不会忘记。” “水灵……我给你介绍一个人,她叫姚秀,比你小四岁。阿秀,这是水灵,我没说错吧?她比你漂亮多了,嘿嘿。” “水灵姐,我叫阿秀,我没你漂亮,不过我会好好对你的小陈哥。陈扬,你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就是水灵姐?” “……呵呵,是两个人才对,待会我带你去见第二个……我爸。丑媳妇总得见家翁嘛,你见了我妈还没见我爸呢。哥,待会一起去?” “好。海涛?” “哦,好。陈扬,我警告你……你见了他老人家可别乱说,要不我跟你没完。” “哼,你看我说不说。你以为我是吓你的?做得出就敢认。” “……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这可不是一般的事,你哥怎么受得了?” “肉麻死了……闭上你的臭嘴,我不想在水灵面前打你。” “……是,谨尊圣谕。” 冷眼旁观这两个家伙还带着一点小别扭的样子,陶一只管对身边唯一的女孩开口:“阿秀啊,你别听陈扬瞎说,你长得也挺漂亮,对自己有点自信。水灵……我要出去闯一闯,世界还很大,你没享受的那些我都会去试试看。” “一姐……你要去哪?” “呵呵,好地方。”陶一神秘的笑笑:“有爱情,有自由,有快乐,有幸福的地方。” “那到底是哪儿啊?” “……哪儿都是。” “……高深,不懂。”陈扬困惑又老实的继续追问:“那你要找个什么样的人?还是那么贪心?一定要像我和我哥合成一个?” “呵呵,小笨蛋,哪能真的这么贪心。这种事嘛……是没有道理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被我爱上。可能是十八岁的小男生;四十岁的老男人;女孩子气的男人;大猩猩式的男人……中国人、外国人、Gay、女人……甚至是ET外星人!” “不是吧!陶小妹,你还真敢说!” “四字真言:百无禁忌。你对我瞎叫个什么,都做在前头了还装保守。” “我可不是什么前卫保守,我这不过是——真情所至,金石为开。” “你才真敢说呢!死王海涛,果然肉麻得受不了。也就是陈醉能容你了,唉。” “呵呵,我一句假话也没有,他心里知道。我管你们,只要他受用就好。” “啊——受不了了!水灵,快显显灵劈死这个肉麻的家伙!” 陈醉一向沉稳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我说啊,你们还是容了他吧,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嘛,什么人没有一点毛病?” 持续着笑容转过头去,视线落在那张自信而美丽的面孔上。曾经只隔半步之遥就能并肩走完一生,最后却只能成为亲人和朋友。是错过,还是命数?谁的人生又能没有一点点遗憾呢? “阿一,我就不留你了……提前祝你一路顺风。累了的话,就回来休息,我们都在。” “你啊,还是老样子……别对人这么说话,小心我会舍不得你。” “……对不起。” 以极低的声音说出这三个字,陈醉深深看进她的双眼,那灵动又狡黠的眼神在他脸上略一流转便带上了笑意:“……傻瓜,我骗你呢!” “……” 温暖而怅惘的情怀蔓延开来,所有话语都变作多余,阳光下每个人都在努力微笑,这就是我们的快乐时代。 ——全文完—— 小说在线阅读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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