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炭香》作者:米开朗基罗.疼 文案:晓星尘自杀失败背景。 第一章 其一 晓星尘终是绝望了,双膝跪地,神散无力。白绫上染出的两个血dòng触目惊心,涓涓血流淌出了悲痛与恐惧。 他自以为是用来除魔歼邪的手,如今已经沾满人血,挥下过无数次屠刀,就连细密的掌纹中都深镌着罪恶。薛洋一声声癫笑都如一把把尖刀捅进他的心窝,剖开他的心脏,将他伤及无辜的罪孽铺陈在外,将他下山时伏魔降妖为民除害的远大志向悬起来鞭笞耻笑。 师尊,这非徒儿本意…… 临别师门时抱山散人有些凝重的神情浮现在晓星尘脑海中。 他伏在地上,鬓发有些凌乱,素白的道袍沾染了尘土血污,薄唇苍白,láng狈得仿佛街边乞儿。 “搞不懂这世道,你就不要入世”,晓星尘纵是一千个一万个厌恶薛洋,此时心中却还是懦弱地认同了方才薛洋所说的话,正是因为他,才使得如此多的普通人惨死,才让子琛原本明朗的前途被生生断送。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晓星尘捂住自己的脸,疚恨悲畏杂糅一团,如排山倒海般地淹没过他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就连求饶都口齿不清。 薛洋笑得癫狂:“哈哈,刚才你不是还要拿剑刺死我吗?怎么一会儿又讨饶了?” 不堪入耳的笑声激得晓星尘十指一蜷,心中满是对这魔头的恨意,更多的却又是无地自容的羞愤。身子一直,伸手摸起了霜华送向脖颈。 望见那人颤着手将霜华往颈边递,薛洋心中咯噔一下,只觉掌心窝着一个石子似的物什,也不顾握着的究竟是个什么,屈指就将东西弹了出去——竟是晓星尘今早才送给他的饴糖。糖球撞碎在剑锋,格开了快要擦上颈动脉的霜华。 剑锋受阻,盲眼道人心中一慌,霜华斜蹭过皮肉,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晓星尘心知薛洋不想让自己了结,自己心中那可耻的软弱却是一刻都不能再忍受这魔头的折rǔ,调整手腕欲重新来过。 薛洋纵身向前一跃,扣住晓星尘的双腕,将人摁倒在地,双目发红:“怎么?承受不住事实就想着自刎?晓星尘,你真的好有本事,好大的出息!不过杀了几个人就受不住了,你就是个懦夫!”薛洋口中所言之词一如既往的恶劣,可手却是不可知地微微发着颤,仿佛刚躲过了什么大劫,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晓星尘四肢微软,连反驳之力也没了,腕间宛如欲断裂似的,隐隐发疼。粗劣言语入了耳廊,激起心中漫溢的绝望,白绫上因积血过多而四下流散开来。 道子心中闷苦,牙齿用力咬着下唇,被摁在地上的手也攥得紧,以沉默反击,又似屈服。分明因怨恨起了杀意,想要弓身反击,但又浑身瘫软,只得颤抖呼吸,努力调整自己的气息。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满心的绝望令自己弃了脱身的念头,齿间微松了些,颤声道:“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声细如风chuī,五脏似断碎般疼痛,无力无助。 薛洋似因气急而走了音的嗓子溢出一声不屑的冷笑,握着人腕子的双手愈发收紧,骨节喀吧作响,恨声道:“死,你想死啊?晓星尘,我还没玩够呢,怎会容得你松松慡慡地就去孟婆那领了热汤?” 望着道子又悲又嫌的神色,薛洋胸腔肝火窜动,俯身凑近冰凉的耳廓,语气yīn恻,镀着嗜血的笑意:“你若执意要寻死,好啊,你若是死了,我便把阿菁那小瞎子一并送下去给道长打伴,让她去奈何桥上堵你。届时你看见她浑身被野狗啃得没一块好皮肉,哭着问‘道长为何要死?为何不救我?’时,可莫怪我没拦你……” “唔!”晓星尘觉得手腕上的压迫感越发紧,不禁出了声,攥紧的双拳也逐渐松开,体力流失,胸腔因疼痛微微起伏,微微张嘴道,“不……不要伤害阿菁……”音声带了几分屈求,实在是不愿再见旁人流血。 修道多年累下的意志力逐渐bī退了那一瞬间齐涌的求死欲望,紧接着脊梁骨便一阵发凉——若自己真的自刎了,阿菁会如何?子琛会如何? “薛洋,你住手吧……因果有报……咳咳……”喘息间晓星尘仍不忘劝薛洋向善,随即又觉得这魔头决计听不进去,多说无用。薛洋炙热的唇温从耳尖传了来,晓星尘的头不禁往一旁侧了侧,欲躲开,然并无用,薛洋的身下毫无多余的空间与体力供他避闪。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好似一只可怜的狗,处处被人耍弄,薛洋此刻正与他躯gān相贴,就连他胸口的起伏晓星尘都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皂荚的淡淡香气萦绕在鼻尖,眼前是自己幻想过无数次的那从前小友的笑颜——柔和明媚的轮廓一点点模糊下去,再也找不到影子。道人心中一阵酸涩,竟猛咳出了一口血。 晓星尘头脑发涨,浓浓倦意掠过四肢躯gān,只想昏天黑地地睡一觉,睡过去,别再醒来…… 薛洋本想再开腔讥讽,却嗅得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窜入鼻腔,头皮登时一麻,手中的力道也松了几分。四指一并去探人的脉搏,便感觉出身下人灵力如脱了缰一般在经络中横冲直撞,脸色愈发难看。可转念一想这明月清风的道人不过被自己激了几句就落得如此láng狈,又生出几许癫狂的玩味来:“道长啊,你可千万别睡得太沉了。留神等你睡着了,我将你往榻上一横一捆,然后驱使着宋岚去杀人,将整座义城的人屠尽。待你转醒,便又会多出一群走尸等着你我去猎,哈哈……”薛洋嘴上词句yīn毒,断了小指的左手却悄么声地攀上了身下人的手掌,用自己的温度将晓星尘苍白的指尖染上了些许血色,同刻将灵力也一道缓缓送进了他虚弱的身子里。 晓星尘隐约听见那人的话语,好不容易平稳了些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被释放的手便慌乱的抓住了薛洋的衣袖,急声道:“不要!子琛……唔!”掌心有了些温热,一股qiáng猛的灵力入了身体,放肆在体内窜动。晓星尘一时无法适应调服,不觉轻微挣扎起来。那股力量虽猛,却也是救命稻草,体内的不安逐渐消停下来,挣扎的动作也停了,那与人握住的手不禁抓紧了些。 “别杀人!只要你不杀人,什么都……可以……”晓星尘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已经分不出气力去思考如何稳住薛洋,只得胡乱屈求,之后便因气脉不稳,身子一软,昏了过去。手里始终攥着薛洋的衣袖,像是怕那人又去杀人似的,紧紧地。 片刻的沉寂后,薛洋终于将一口浊气终于舒出了胸口。支起身子将人慢慢拢进怀里,握着晓星尘的手又输了一阵灵力,直到人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才堪堪停手,抱着人走进客房安置在榻。 到直起身子的那一刻腹部传来一阵钻心剧痛,薛洋这才想起自己不久前才被霜华捅了个窟窿。“……操!”青年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低骂一声,解了外罩随意在伤口上堵了两下便又走回chuáng前,垂首盯着榻上的人。看着白绫上斑驳的血污,薛洋眉尾一抽,转身出房打了水、取了新的纱布,开始替人细细擦洗。 “……晓星尘,你可得好好报答我,老子放下身段给你擦这恶心人的血迹,你非但没资格再寻死觅活,还得乖乖听我的话……”说到一半,薛洋听得自己方才说的话都觉得有些滑稽,嗤笑一声不再继续往下讲,伸手封了人的灵力,“你休想跑……” 那道子仿佛听到了薛洋的话,眉头皱了两下,薛洋心中一阵烦躁,想要掀了盛水的铜盆,但甫一碰到盆沿,却是好好地端了起来,出了客房。离开前又不放心似的退了一步,撇头朝chuáng上再三张望,几番反复,终于迈步离开了。 醒来时,晓星尘只觉得自己好似走了遭地府,待指尖回觉后微微动弹,仍觉得头晕脑胀,便又在榻上躺了许久。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丝恐慌,只觉身周yīn气过重,毫无安全感。一手支撑着躯体缓缓坐起,倚靠在chuáng头,仍觉得奇寒彻骨,手便慌乱摸索,寻到一处被角,用力扯了过来裹在身上。脑中回想起那人粗劣的话语,一股闷愁堵上心头。现下处境不佳,无论去了何处也会被那人寻到,更何况自己看不见,即便修为再高也难及一位眼明之人。 想到现在的自己再无法如从前那般,不由一叹,这样的惆怅并非头次造访,只是在这样的场合显得尤为凄凉。风入了房,在屋内旋转,发丝在脸上挠得发痒,晓星尘却也木然。想离开,想谢罪,更想一死了之,奈何连自身性命都不能做主。 “薛洋……”鬼使神差地,晓星尘唤了声那人,从前小友那好听的笑声与“道长”似乎不再有了,他将头埋入膝盖,用被褥蒙住了头,心中五味杂陈。 薛洋一手提着炭缸,一手抱着gān净的衣物迈入屋内,正好看见人láng狈地攥着被子,心中升起一丝恶质的快意,不由嘴角一勾,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醒啦?一起来就叫我的名字,对我这般念念不忘?”说着将炭缸放在chuáng边,用火钳拨弄了几下通红的煤炭,炭火发出噼啪声响,屋子渐渐暖和了些。 薛洋把衣物搁置在chuáng头,想替满身血污的晓星尘换上,却被他有些凌乱的发髻引去了目光,嘴唇微微翕动两下,没有再继续诘难chuáng上冷得有些打抖的人,伸手将手指插入了人冰凉的发丝,轻轻梳捋了两下,替人将鬓发收拾服帖。 晓星尘听到了动静,没有说话。心里对这人口中说出的话全像浸了毒一事清明得很,但当骨节分明的指头勾住自己的的头发时,晓星尘还是无法控制地头皮一麻,眉头微微蹙起,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子。 薛洋蓦地收回了手,方才眼中溢出的几缕悲哀一闪而过:“脏死了,浑身是血……我给你拿了衣服,你现在不方便动,我帮你换上。” 晓星尘本已淡然地任人动作,被褥却突然被掀开,一股凉意猛闯进来。“等……”未等晓星尘反应过来,那人的手早已捉住了衣扣。晓星尘急忙拽住薛洋的手,一手则紧紧拢起衣襟不让人碰,身子颤抖着往塌里挪动。“你做什么!不许过来!”自修行以来从未有人这样越过界限,衣物不都是自己换的吗?这人也应当是恨透了自己一心只想作弄自己的,又怎会发了善心要替自己更衣? 慌乱下,晓星尘一脚蹬到了薛洋的腹部,qiáng硬的动作忽地离了开去。晓星尘感到薛洋手中力道松动,急忙下了chuáng榻本能地往外逃。 腹部的伤口被猛地踹到,薛洋只觉一阵昏天黑地的疼痛,脸色倏地白了几分,却还是眼疾手快地捞住了快要跌下chuáng榻的人的腰身。薛洋面上凶光闪过,嘴里嘶嘶抽了几口凉气:“……晓星尘,你可真是,嘶——下得去脚啊!” 虽是无意,晓星尘却不由生出一丝歉意,而后又暗暗唾弃自己这诡异的歉疚——什么下不下得去脚,他巴不得现在就一剑刺死这个魔鬼! 薛洋手臂用力一带,道人直接跌进了他的怀里,被牢牢禁锢。怀中人冰凉苍白的身子瑟瑟发抖,激起了薛洋心中qiáng烈的施nüè欲;刚才他替晓星尘梳理发丝时那人明显的避闪和眉头嫌恶的紧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惹得薛洋心中腾起一股无名怒火:“晓星尘,你觉得我恶心吗?”鼻尖堪堪蹭过人冰凉的耳垂,薛洋恶质地深吸了一口气,“我想你该是恶心透了我……高高在上的明月清风被十恶不赦的魔鬼玩弄于股掌,旁人听闻会如何想?” 薛洋伸出一根手指挑开道人的腰封,随意抛掷在地上。口中呼出的热气打在晓星尘的耳廓,语气染上了浓浓笑意:“……那群黑白不分的乌合之众,是会唾骂我玷污了清高道子,还是会鄙夷那昔日圣人堕入泥潭呢?道长,你猜猜可好?” “你,你住口!”虚弱的声音从口中飘出,毫无威慑力,那人把自己锢于怀中,自己却无逃脱之力,腰封被解去,衣衫瞬间松散,晓星尘只能jiāo抱着双臂格挡薛洋。晓星尘一手运气,想要反抗,却发现力不从心。 从前的自己并非这样弱,这是为何? 晓星尘想再凝聚灵力,却发现体内根本没有灵力流转,立刻便反应过来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薛洋,你!你竟封我的灵力……咳……”好一个十恶不赦,竟什么都做得出,眼下自己当真是毫无胜算了。那人言语锥心,晓星尘想象了一下薛洋口中场景,覆在眼上的白绫又微微泛了红,颤抖的身躯格外虚弱,双唇微白,毫无生气。 “哈哈哈哈,不封你灵力,等你再提剑砍我?” “你!你简直……” “欸欸晓星尘,你可得小心这点儿说话。”薛洋出口打断,“别忘了,小瞎子和宋岚都在我手里。” 晓星尘一阵语塞,愤恨和畏缩jiāo织,这疯子三番五次用阿菁和子琛要挟 ,谁知他不会真的如他所说那般戕害这二人呢?想到这,晓星尘纵使脾气再旺也不敢发出来,郁结在心,愤怒慢慢变成了难言的痛楚和委屈,再开口居然不由自主地唤了薛洋的别名:“成美,不可再害人……”到这便再说不下去了,只觉得痛苦恶心,恶心薛洋,更恶心无能为力的自己。 闻那人喊金光瑶给自己取的娘们似的字,薛洋身子一怔,竟毫无被他人唤字时的烦躁。看见晓星尘眼上白绫见红,薛洋心中又是一阵痛怒jiāo加,一手扣住怀中人的后脑勺将人死死摁进了怀里,仿佛要将人揉入自己的血肉:“哈哈,你叫我什么?成美?真是亲昵!我骗你杀人,杀你好友,封你灵力,你却只嗔一句轻飘飘的‘不可’?我这样的恶人,是会乖乖听话的吗?你怎知就你昏睡的那么几刻钟我未曾出去害人呢?”薛洋只手硬掰着晓星尘的脑袋使之面向自己,面面间相距只剩毫厘。 薛洋的脸颊与晓星尘相贴,微微摩挲着那人光滑的颧骨,手上也是不消停地一下下抚摸着人披散的鬓发,嗓音甜腻了几分:“我可以不去杀人,只要你乖乖留在这,再不自寻短见,我还是从前那小友,好不好?……晓星尘,晓道长,你总能哄我开心的。你我相处多年,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晓星尘被迫与薛洋对视,虽不能瞧见,却能感知到那人扑面而来的热气。那人声音似乎缓和了些,闻言后晓星尘还真的认真思索了许久:平日里自己也只是在睡前于人枕边放颗糖,若是还有其他,那便是温柔相待。于是,晓星尘忍着心中厌恶,和声道:“好,我不自杀了……只要你说到做到,这辈子都在你身边都无所谓……”只是越到后面言语越是无力。 这样的话,如何能说得出来?可他终是说了,且无后路可走。 “放过子琛……可以吗……”明知自己无筹码相对,晓星尘却依旧不甘,挚友因自己受伤甚多,如今他心满愧疚却无能为力,恨不得将自己与挚友jiāo换,让自己替他去做那任人摆布的走尸! 心头触动,那酸味泛了上来,白绫又深了几分颜色,晓星尘感觉自己眼前的湿度,试图用手去遮捂,非但血色难掩,连掌心都粘上了血渍。 薛洋本对晓星尘屈从的态度颇为满意,闻得“一辈子”三个字更是心弦微颤,甚至为自己恶劣的言语感到些许自责:是不是欺负得太过了些?可他刚想张口询问几句冷暖岔开话题,就听得那个碍眼的名字又从道子口中吐出—— 宋岚!宋岚!就是这该死的道士横在自己与晓星尘之间,叫自己进退两难! 薛洋怨宋岚不好好修他的仙问他的道,偏要找上门跺碎自己小心翼翼走了这么多年的薄冰;又好笑这人竟能这般毫不拐弯地剜到最能让自己发怒的一处,想让晓星尘安心在榻上休息的心思登时烟消云散了,拨开人遮掩的手便嗤笑道:“晓星尘,你不为自己,却是为的这bī你毁誓害你眼瞎的什么至jiāo好友就宁愿将下半生断送在我的手里?”望见刚换的白绫又染了血,心下生出烦恨,本知害这二人决裂殊途的是自己,却将过错一股脑全甩给了那宋岚。再看人小心翼翼试探可否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阵邪火翻涌,“可以吗?当然不可以。口头说说又怎么能算的了数呢?道长若是反悔了,我可怎么办啊?” 薛洋搂着晓星尘腰的手指根根敲动着,食指恶意地陷进人的腰窝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弄。将头埋向人遮得不甚严实的胸前,口中吐出的气息滑过人棱角分明的锁骨,有心刺激怀中这人:“……晓星尘,我生气了。我现在就想召动宋岚,放他去把小瞎子大卸八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唔……”腰部传来奇怪的感觉,有点痒,又觉薛洋的脑袋钻到胸前,恶趣味的触感令自己难堪,闻得后话一个激灵,慌乱阻止道,“不要伤害他们!” 晓星尘一手抓住人的肩膀,一手则努力抵在自己与薛洋之间,身体不自觉地想挣脱开,因为急促的动作而有些发烫。 “那道长要让我开心,对不对?不然我凭什么听你的?” 晓星尘思忖片刻这人的意思,脑中仿佛炸了开来,扭动身躯欲摆脱——薛洋这是让自己取悦他吗? 晓星尘只觉得自己要气血上涌。那人的头越是往里挤,自己越是撑不住欲往后倒,无奈将一只手撑在后面以防自己倒下去,而另一只仍在中间抵抗着,始终没法儿迈过心里那道坎。 薛洋觉得没趣,嘀咕一声放开了晓星尘,准备让他自己换衣服,可却被道人会错了意,还未等薛洋站起身,晓星尘便一把抓住了薛洋的手,生怕他去害人:“你gān什么去!你别去杀人!我、我……” 我听话。晓星尘脸皮薄如生宣,断没胆子继续往下说。 可薛洋哪里依,只调笑到:“你什么?你倒是继续说下去。” 要让他开心,要稳住他,怎么做才能够?晓星尘抿了抿唇,将头瞥向一边,心一横,一手把衣衫扯下,露出一边肩膀来。他紧紧咬住下唇,脸上已然红透。晓星尘如鲠在喉,憋声道:“……成美,别去。”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就可能害了子琛和阿菁,甚至会害更多村民丧生,道人不由得格外当心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却依然忍不住心中悲凉。 如何让这个人开心,他以前自以为摸得明白,如今却是丝毫不知了:“……要糖也好,其他什么也罢,只要你不去杀人,我……什么都可以。” 不想让自己杀人,不想让自己杀人——低三下四的请求,慌张láng狈的神情,甚至是摆出这般雌伏放dàng的姿态,全没有一样是为了自己?分明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道子竟依然是这般心系旁人毫不体己的模样,他那救世的痴人大梦竟还没有碎吗? 那日晓星尘替钱家庄铲除邪祟,因那邪祟不露本体,行动又如流风般难寻踪迹,不慎被煞气击中,一时难以站立。那些村民见状,一个个面目表情顿时狰狞百态,又惧又怒,口中哭喊着“别伤我,杀那瞎子,他修为高,是大补”的也有,怒骂“你这废物道士还不滚起来”的也有。 当薛洋赶到时,晓星尘就在这般污秽不堪的哭骂声中驱动着微薄的灵力,拼死护这些人周全。 然后,薛洋端了那怪物本体的巢xué。 第二天,他借赶集之由,提着降灾屠了整个钱家庄。 对,自己最烦这他这副模样。既是你愿为了这些只顾自保的蠢货作贱自己,那我也不必客气了! “晓星尘……我恨你这身傲骨!”薛洋切齿低骂一声,扬起头便恶狠狠地叼住了晓星尘苍白的唇瓣,近乎撕咬地吮吸厮磨起来。舌头趁虚而入地撬开晓星尘的齿关,贪婪地剥夺着道人身体里本就稀薄的空气,不久唇齿间便泛出了一股腥甜的血气。薛洋一手霸道地拽开晓星尘支撑身体的手臂,任人失重倒向chuáng榻,原本搂着晓星尘腰的手一刻不停地做着怪,滑入人半落的衣衫内,在人劲瘦的腰肢上用力掐出了青青紫紫的手印,仿佛要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痕迹,“……这就是你取悦我的方式,抱山散人座下高徒竟也是这般秦楼楚馆里烟花女子般的模样?……晓星尘,我也真是……爱死你这身傲骨了!” 晓星尘倒在榻上,背部在chuáng板上撞得生疼。薛洋的手在他腰上的动作令他难过,一下一下的好似要将他齐腰掐断。晓星尘的头脑因缺氧而晕晕沉沉,实在喘不上气了,就只得从鼻腔闷哼出声,浓浓鼻音颇有几分慵懒意味,听得薛洋神色一沉。 薛洋离开晓星尘的嘴唇,语气恶劣:“道长,主动点。” 晓星尘的身体无力地瘫在薛洋怀里,如今灵力被封,他无异于砧板鱼肉。若自己双眼犹在,那眼神一定空dòng无神。 晓星尘对薛洋的粗言恶语似乎都不在意了,闻得指令,他抿抿唇,只好支撑起身子,一手将人拉近,颤抖着地吻上了那人的唇。动作很僵硬,不知是羞是惧,亦或二者皆有。晓星尘亲吻了几下,但因身子太虚,又重重地栽了回去。他感觉到自己在哭,鼻头酸涩的感觉传来,白绫贴在脸上,血染的布成了两个血色空dòng,他亦无心去顾,只想赶紧结束这噩梦。他自身一窍不通,不知这人还要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不由地紧张害怕起来。 此刻薛洋已是qiáng弩之末。嗜血的天性齐齐奔流向下身那处,汇聚堆积,一分分肿胀起来。 只要是这道人,一颗糖就能将自己拴在义城数载;一句嗔就能让自己藏起杀念与他安然共嚼人间烟火;一个青涩的吻就能让他的大脑被咆哮的欲望席卷。这是薛洋不想承认的,他对晓星尘跨三省穷追不舍的恨意似乎只是一层薄薄的茧,有什么东西在这层茧下蛰伏许久,将要破蛹而出。 薛洋不愿意再去回应这木头似的道人,只手攥住白绫的带尾用力一扯,道人空dòng的双眼bào露在了空气中。薛洋想着这睫若鸦羽的眼眶里本该有一双泛着氤氲水汽的眼珠,可如今却只剩空落落的两个血窟窿,心中又是一阵难以遏制的杀意,恨不能将那宋岚凌迟。 现下郁结难舒,他只能将火气全往道子身上撒,薛洋手抓住白绫一端,将晓星尘的双腕举过头顶牢牢捆住。晓星尘luǒ露的锁骨激起薛洋嗜血快意,他探头伸出舌尖,蜻蜓点水地舐起深陷的锁骨窝,循着最能让晓星尘颤抖的地方,带上脖颈,耳根,留下一路晶莹的水渍,最后在耳垂上轻轻吮吸了一下。 薛洋停滞了片刻,眉梢又爬上几分笑意,掐着嗓子,换上了从前小友的声线,唇瓣一下下戳在道人的耳dòng上:“道长,你身上好香……你早晨给我的糖方才可是撞碎了,这可怎么办?那是你给我的,我都还没吃到……”言语间似乎带上了些哭腔,眼眶一酸,仿佛马上真会有眼泪落下。 鼻腔的酸楚将薛洋从小友的角色中拉了回来,消失片刻的诡谲笑容重回面庞,未从人衣服里拿出的手又一阵游移,肘窝环在人腰身上,指尖蹭上人胸前那点茱萸,轻轻拨弄,嘴里不依不饶:“……道长,你说说,怎么办?” 晓星尘的手被固定在头顶,无论如何挣扎都无用,薛洋的头发扫到他的皮肤,有点痒。湿答答的触感流淌在颈侧,晓星尘想到那人现在的动作,登时觉得格外羞耻,苍白的脸颊晕上cháo红,便将头往另一边扭去。可旧声入耳,晓星尘身子一僵,又不由地转回了头:“成美……啊!”那人的声音听得他心理发疼,晓星尘甚至想伸手去抱抱他,脑中还在忆念那音声,却被薛洋的手指挑了个激灵。一声呻吟未喊全就被晓星尘硬憋了回去。 那是什么!晓星尘不知道如何反应这陌生的触感,他只觉得很别扭,麻痒的感觉从rǔ尖蔓延开来,他不由地吸口冷气,努力稳住那发麻的舌根,轻言道:“你若还要,我再给你颗便是了……你别再动了……手拿开!”他咬住下唇,浑身别扭,绷紧身子身体躲避着。尽管他答应了薛洋,可脑中抗拒的呼声一làng高过一làng,“别……动我……呜……”极小的声音传出来,又被咽进了痛苦的呻吟中。廉耻心叫他快跑,对他人性命的顾虑却将他按在chuáng上,不让他逃。晓星尘只好把委屈憋了回去,双手攥紧了皱皱巴巴的褥子,努力的抑制着破碎不堪的自尊。 晓星尘抗拒的姿态戳入薛洋视野,甚是扎眼。薛洋的两指gān脆毫不怜惜地拉拽起那可怜的一点,揉搓,等它微微硬起来,又狠狠摁下去,将它欺负得通红。另一只手将白绫多出来的部分穿进chuáng头镂空的地方拴紧,目光将身下的人吃gān抹净,最终透过轻薄的里衬停在了人胸前另一个粉色的小点上。 他想让我住手,他抗拒我,他恶心我……好啊,既然横竖都是这般,那自己便做得更像他心里的薛洋些。 薛洋眼神一暗,张嘴包住了那逃过一劫的rǔ粒,缓缓嘬吮,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晓星尘白色的衣衫上晕开了一圈水痕,逐渐变得透明,衬得粉红色的rǔ粒朦胧而yín靡:“……道长,找到了,糖在这里,是甜的。” 晓星尘听不得这种没羞没臊的话,用手按住自己胸前的脑袋推拒着,喘声道:“呜……住口!” 别说了,别舔了。 薛洋空出一只手如鹅羽搔痒般的捋过人的脊背,挑掉了最后那层名存实亡的衣物,在人的尾椎骨处拨弦般地轻抹慢拢着。膝盖向上提了提,蹭过人下身那处,膝头冰凉,恰好与那根滚烫的东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晓星尘大惊,脸色煞白:“薛洋,你做什么!” 薛洋能感觉到晓星尘下身开始逐渐转硬,跳动的经脉击打着他的膝骨,轻笑一声,话语中折rǔ的意味削减不少,柔和了许多,依旧满是小友那甜腻的味道:“……道长一定没做过这事。要知道我早已肖想多年,巴巴地盼着这一天……道长,我疼疼你,好不好?” 双腿忽被顶开,下体脆弱的那处被那人膝盖顶到,晓星尘不敢乱动,僵硬在那里,双腿紧紧夹着那人的身子,生怕那人再动作什么。一股凉意攀上背后脊椎,那刺激的感觉让自己不禁涨红了脸::“不好……不……” 自己下身不争气的东西有了变化,正倚着那人的膝盖。 晓星尘既为男人,对于这种反应再清楚不过,可那儿越是反应兴奋就越是让他害怕,他不知道那个恶魔还要对自己做什么。无力感席卷了他的内心,胸前的燥热延伸到了下身那难以启齿的一处。他清修多年,从未涉足性事,可这躁动不安的感觉又如此磨人,让他本能地想要动手去疏解;但在这疯子面前,他又怎么能够露出软弱的姿态,他自小恪守的清规又岂能说破就破? 心中未知的恐惧将晓星尘的头脑搅得胡乱,被紧束的手腕不安地相互磨蹭着,被紧束的白绫勒得破了皮,因为挣扎而摩擦得有些发疼。双目没了白绫遮挡,眼角的血泪bào露在空气中。“薛洋……”晓星尘声音战栗,只觉心中痛得仿佛有数万钢针戳进胸膛:那人心里都装着些什么,到底有没有软处?那往日天真善良的样子,装得真好啊…… 心绪乱作一团,没了白绫遮挡的双眼流出血来,肆意滑落到chuáng榻上,染红了蓝灰色的被单。 熟悉的血腥气弥散开来,混杂着炭火的焦味,让人的头脑有些晕乎乎的。薛洋放开晓星尘已经高高肿起的那点,抬头便又是两道如注的血泪。 道人唤着他的名字,对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愤恨——只属于薛洋的,由薛洋一手造成的痛苦憎恶;恰似往日,体寒的道人病倒在榻,只稍小友轻轻道一声“我在”便能安心睡去——那是属于小友的,只有他能带给晓星尘的缱绻温情。 凭什么他能有的,我不能有? 薛洋的声线恢复成原本的模样,比起先前要低沉暗哑了不少,却拥有能激dàng起水波的颓废美,勾魂夺魄的性感意味。他慢慢靠近晓星尘的脸庞,柔声道:“……晓星尘,不要哭……”末了落唇吻去人颊边血水,从唇逢渗入口中的咸腥的味道刺痛了味蕾,薛洋心中绞痛,下意识地想要说些安慰人的话,但因这危险的想法有违初衷,便又将话锋掉了个头,扯起嘴角,“现在哭还……太早,太早了……” 晓星尘在颤抖间感觉到脸上的柔软,一时竟好了些。奈何自己不能在这样的局面翻身,胯间作怪的腿远离便松了口气。 闻言晓星尘那还口没松完的气又是一提,随后便感觉到那停留在自己尾骨处动作的手向下滑了几分,将自己的亵裤连着外裤一并褪去了。 薛洋本以为自己会更加粗bào,但实际上却是温柔得让自己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的手掌堪堪抚过道人的盆骨。 “薛……呜!”未等晓星尘怒声出口,下体便已被薛洋握在手中。 薛洋的手停滞片刻,猛地伸向了晓星尘高高翘起的那处,长着一层剑茧的拇指指腹覆上了泛着暗红的铃口,画着圈搓揉,掌心则带着包裹在性器外的那层皮肉缓缓套弄起来,另一只手扣住了人的腰肢,让人无法动弹。 晓星尘急得想要扭腰摆脱,薛洋的手却牢如铁箍,情急之下,他只能出声震慑:“薛洋,你知道自己在gān什么吗!你这个疯子,你给我松开!你会遭……” 指甲刮过接近尿道的柔嫩部分时,晓星尘再吐不出一个字。他的喉间开始难以抑制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愈积愈多的叫喊声堆积在喉咙口,破开禁锢着它们的喉壁,像一个个气泡一样泛了出来。 薛洋刻意凑近晓星尘的耳边,染着欲望的灼热气息扑入晓星尘耳中,却是骇人的冰冷:“道长,你见过诸多山川湖海牛鬼蛇神,却是没辨清过多少人,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更是见得少之又少。你是真的好,也是真的蠢……人在恨极了时会做出什么,今天我手把手地教给你。” 自己是夸是骂,薛洋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否是因为恨极了才做出这样的举动,薛洋无心去考究。他只知他唯有水rǔjiāo融地去占有这清冷道子,方能缓解此刻内心翻腾的邪火,疏解下身那滚烫的物什。 晓星尘闷声拒绝道:“不学……” 学不学现下哪容得你置喙?薛洋翻了个白眼,磨蹭着光滑的前端的拇指开始恶质地在那个小小的dòng口边打着转。看着chuáng上人的脸不受控地泛起cháo红,薛洋不禁又想捉弄晓星尘一番:“晓星尘,你嘴里喊着不可以,这儿怎的如此jīng神?看你的脸这般红,哈哈,你每日早晨都是如何解决这物什的?念几句清心咒?”说罢薛洋一口咬上了晓星尘粉红的脖颈,两颗虎牙陷进了颈部的皮肉,用力吮咬,甚至咬得道人藕白色的皮肤渗出了颗颗血珠。 道人身上有一股艾草的清香,艾草清心定神,可薛洋嗅起来,却是能致人发狂的迷药。捏着人腰肢的手又扣紧了几分,眼睛充血,仿佛要将人吞入腹里。薛洋用力掐着晓星尘的大腿根,将腿向晓星尘胸前折去,帮人自渎的手加大了力度。 晓星尘被薛洋压制住,感觉到那人手上的动作再逐渐加快,不由地又开始挣扎,却在第一次感受快意的时候差点叫了声。这感觉……晓星尘咬着下唇,不让自己迷失在这种感觉里,这太罪恶了!道人不沾情欲身体禁不住那人的刺激,即便有意压制,扔无法阻止音声外露,只得含着下唇微微摇头,不想自己失态:“嗯嗯……停下……嗯……” 呼吸沉重,胸腔起伏。 快意所勾起的一声声呻吟尚能抑制,逐渐攀升的快意却无法阻止。随着时间的推移,晓星尘的身子愈发经不住刺激,脚趾弯曲,呼吸越来越急促:“薛洋……嗯……停下,你停下!” 薛洋感受到晓星尘性器脉络的跳动和陡然升高的温度,分明是要泄身的预兆,却当晓星尘快要发泄出来时用拇指堵住了那个小孔,自己在则那闷得发白的大腿根留下暧昧的一吻,发出“叭”的轻响。 这一响在晓星尘耳中仿佛五雷轰顶。那股滚烫的热流被堵住在里面,惊起一阵痉挛,肿胀的感觉直bī大脑,激得他要尖叫:“薛洋你松手!呜……你松手啊!”做什么?为什么不让他出来,好胀,好疼…… 薛洋状似无辜:“嗯?方才不是道长让我停下的吗?我停了啊。” 晓星尘语塞,呜咽着说不出话。这话确实是自己说的,薛洋刻意挑这个时候卖乖,傻子都知他不安什么好心。 薛洋此刻其实也好过不到哪里去。晓星尘颤声气喘着,抖动的长睫挂着汗珠,膝头虚并,下腿微张,无助的十指角绞成一团。终年罩在素洁道袍下的皮肉是有些病态的白,关节处在情欲的催化下浮现了一层淡淡粉红,衬得晓星尘如塘中鲜荷,出淤泥而不染。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薛洋,下身已经胀痛得快要爆炸。 清风明月,果真顶顶养眼。薛洋想再凑近些,指腹薄茧不可避免地在马眼上旋了一周,惹得道人又一阵颤抖,嗓中泄出一声短促而宛转的呻吟。 操。薛洋心里暗骂,差点在这声痛苦却粘腻的叫喊中jiāo了货。不成,这样下去自己也不会好过。薛洋扫视周围,暗沉的目光停留在了晓星尘已经不成型的发髻上——准确来说,是停在插在青丝间的那根润泽玉簪上。 “啊——!” 晓星尘本在脑中一遍遍过着定神清心的咒术,想要灭掉小腹滚水般的燥热,却在下一秒被那个小孔中传来的胀刺酸痛感击碎了意志,发出了痛苦的嘶鸣。 性器在玉簪尖端钝滑的穿刺下溢出了透明的液体,本不该被这般填充的地方被恶意地堵了个严实,簪尾上悬挂的暗红流苏随着晃动若即若离地搔着柱身,卷起cháo水般的快感,比让人皮开肉绽的严刑拷打更令人痛不欲生。 这不问红尘的道人又何时经历过这等羞耻之事,当即便叫失了声:“薛洋……呜呜……你拔出去,拔出去啊!让我……”说到最后,晓星尘抿住嘴不肯再开口,努力夹紧双腿,试图将玉簪bī出去。他不知自己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再开口,说出来的会是什么疯言疯语就连他自己都无法保证。 “欸道长,让你什么?说完啊,保不准我就答应了呢?”薛洋笑着,将晓星尘的两条腿架在自己的肩上,一只手蘸了chuáng案上梳头用的桂花油,点上红得与前端平分秋色的后xué,在紧实的褶皱上轻轻抚弄着。 “嗯……”晓星尘感到后xué发痒,哼了声,一扭身子想要避开薛洋的手指,不料却在挣扎过程中不小心将xué口送到了薛洋的指尖上:肉xué迎向手指,甚至堪堪吞下了半个指节,又像是吃不下似的颤抖着吐了出来,恰好吞掉了薛洋食指上的油水,还有几滴顺着xué口的褶皱流了下来。 这在薛洋眼里曲变成了一幅yíndàng求欢的活chūn宫,激dàng着他快被欲火烧gān的脑髓,食指当即钻进那润了桂花油的后xué,发出“噗嗤”一声怪响,未等晓星尘反应过来便又添了第二根,中指和食指抵着xué肉的绞缩一步步拓展着领地,在柔软的内里四处煽风点火。 晓星尘的臀部条件反she地一绷,薛洋的手指又挤进来了一节,指甲刮过脆弱的肠壁,bī得晓星尘直冒冷汗:“不!你放什么进来了!呜……薛洋!拿出去!”道人搜寻着脑内最难听的话,嘴里胡乱叫骂起来,“你这个畜牲!你会遭报应的!你,禽shòu……啊!你这个畜……呜……” 薛洋一弯手指,弹了弹晓星尘rou棒,那东西又巍巍吐出一口yín水:“我禽shòu不如,狗彘不食,十恶不赦。道长,你们这些所谓君子骂人为何都一个样?”薛洋埋在晓星尘身体里的手指又捅进了些,肉xué抽搐收缩着,不可抑制地吐出一股股清液。 “这样的话对于我这种流氓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也就只有你们这些道士会当回事儿了。来,我告诉你该如何让人觉得难受……比如,”薛洋的舌头又游了一圈晓星尘已经透红的耳廓,“道长,你下面好湿,那张小嘴吮得我发痒。只可惜你看不到自己发làng的模样,那些青楼里的娼jì与你相比简直是地上尘埃……” “不,不是……你闭……呜……闭嘴……”晓星尘的脸发起烧来,耸起双肩想用胳膊掩住自己的耳朵,双手发了狠地拽紧,被勒得失了血色,眼角开始渗出清泪,冲刷着脸上的血痕。玉簪仿佛长在了rou棒里,随着身子摇摆,在尿道里搅弄着,刺得道人头皮发麻,抖如筛糠,神志不清。 薛洋解开腰带,半拉下裤子,弹出了那根紫红色的肉刃。青筋在微凉的空气中跳动着,乍一看来竟有几分狰狞意味,马眼里聚了一潭jīng水,滑下时仿佛是一只凶shòu淌下涎液,要将身下人撕碎果腹。 “道长,你身下水闸都开了。”薛洋的手指抽插几下后迅速拔了出来,扯出一根色情的银丝,肠液混着油汁从翕张的xué口漏了出来。晓星尘呜咽一声,凉气倒灌冷得他一个激灵,努力收缩着xué口:“冷……”说着,腿窝不自觉的夹紧了薛洋结实的肩膀,想用那人的身子去堵身下黏湿的dòngxué,“哈……什么东西……” 凉飕飕的肉xué被如愿以偿地堵住了,好歹不冷了,晓星尘却并不觉得安心多少,早已被前后痛楚折磨得疲惫不堪的一颗心再一次悬到了嗓子眼——一个滚烫的硬物抵在xué口,一下下在冰凉的xué口褶皱上下戳上挑,在股缝间滑动,欲入不入。 薛洋的性器被晓星尘后xué中淌出来的体液润了个透湿,油光晶莹,正对准那幽深的小xué。薛洋双手稳住晓星尘的腰身,嘴里又开始说些yín言làng语:“跟发了大水一般,谁又能想到清风明月、俊逸绝尘的晓星尘道长有这样一处宝地,分明日日粗茶淡饭,这yín窟倒养尊处优,天生就是给男人肏的。” 晓星尘此刻反应迟钝,发泄的欲望阻塞了他的思维,哪里还顾得上薛洋说了些什么孟làng之词,他只能伸出那一点点粉嫩的舌尖去从空气中寻得几丝聊胜于无的清明。 “嗯……嗯!” 薛洋的双手摁住那劲瘦的纤腰,低吟一声,粗壮的阳根一气贯入了他肖想已久的所在。扩张虽不完全,进入的过程却是顺畅无比,并未让道人流血,肉壁违背主人的意志,甫一感受到突突的阳筋便发了疯似的纠缠上来,吸裹不休,牵引着骇人的巨物往更深出走,完完全全是抛开了羞耻心的放dàng邀约。当薛洋的阳物没入一半有余时,晓星尘那被他自个儿咬得齿痕斑驳的嘴蓦地大张,口水不可控地溢过嘴角,腿上肌肉迅速绷紧,脚趾蜷缩,连一声哭喊俨然是一副舒服狠了的痴态—— 堪称锐利的guī头刺到了一块柔软的地方,那儿微微凸起,正急不可耐地跳动着。 薛洋一愣,不想这道人的阳心竟生得这般浅,叫他不费chuī灰之力就寻着了,随后快意地一撩汗津津的头发,通红的双眼弥漫着一股要让身下这人生不如死的气势。 晓星尘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薛洋握着他的腿俯身时胸腹轻轻撞了一下玉簪的簪首,竟将那玉簪又往里推了几分,这一推不打紧,簪头上棱角分明的雕镂鹤羽硌磨在了他的jīng头,好似溺水般的快感直冲脑门,撞开了他的嘴巴,逃散得目无章法: “不!拔出去,拔出去!啊啊……呜呜……不要了,不要了……薛洋,啊啊……薛洋……洋、洋……” 被束缚在头顶的手快被扯脱了臼,白绫上处了眼眶中的陈血以外,又新浸染了那皓腕被勒破皮肉所流出来的红色。薛洋伸手松开绳结,晓星尘当即就要给他一拳,可软绵绵的拳头击打在薛洋的头脸上,倒更像是奶猫发怒时的娇嗔,配上道人破碎失神的言语,肉xué含着的凶器又兀自涨大了一圈。 薛洋舔舔虎牙,将剩下的部分全都插了进去,厚重的chūn囊撞击在晓星尘的臀尖上,烫得晓星尘直打哆嗦。这一下不偏不倚地顶起了那阳心,在晓星尘的小腹上撑出了一个诡异的形状,顶得道人一口气险些没能上来,津液纵横肆意,冲湿了鬓发、chuáng单。薛洋并不打算给晓星尘缓冲的时间,那阳物的根部刚将xué口褶皱撑平,他便用力一抽,不顾xué内媚肉的挽留,只剩柱冠在晓星尘的身子里,然后再次猛地插进去。 十次撞击,没有九浅,皆是实打实的肏gān,撞至最深处的阳心,耻毛剐蹭着xué口软肉,反复百十来次,直叫那清冷道子浑身苏麻难耐,痛苦地摇散了一头乌发,狂乱地大叫不止。 “嗯啊……呜,后面痒,让它停下,别让它吸,别捅……不不不,不是,别停在那儿!呜……”晓星尘泪水纵横,薛洋恶趣味地顶住内里的花心停下不动,埋头又去用粗砺的舌苔去欺侮晓星尘胸前那已经紫红硬挺的茱萸,平坦的胸脯一阵颤抖。 晓星尘无力地摸了摸自己拱起来一个伞状丘包的小腹,轻轻摁了摁,便感觉那东西似乎又变大了,当即双腿便又慌忙踢打着想要挣脱,嘴里哭喊着:“别再大了,别再大了……”手胡乱抓扒着,抱紧了薛洋的头,心里想着将人推开,做在手上的却是又将薛洋的头拉进了些,几乎要将整块rǔ肉都塞进薛洋嘴里,自己却浑然不觉做错了什么,口中吟哦着,分不清欢痛。 薛洋的理智被彻底蒸发,道人替自己手yín的错觉刺激着他去摇晃自己的腰身,从晓星尘的内里寻求更高的快感。 他挺动着下腰,左手抚上晓星尘的背,将他的身子扶起来,晓星尘失了chuáng板这个依靠,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慌乱中只得勾住薛洋的脖子,可一旦他将这人拉近,身下就被捅得更深更用力,激得他牙关打战。晓星尘整个人就像是一片飘摇的枯叶悬在枝头,进退两难,十分别扭,沾了汗的双臂滑溜溜的,抱了几下就又要往下掉,弄得他直皱眉,嘴里嘟哝抱怨:“要掉下去了……上去,嗯……上去一点……” 薛洋眼睛眯了眯,握住晓星尘的丰臀一提,将整根肉刃都拔了出来,性器弹了一下,与晓星尘的拍打在一起,又挑起一波yínlàng的哀鸣。 薛洋不以为意,斜转身体自己坐上了chuáng,将guī头又好整以暇地对准了翕张的xué口。那肉xué一时无法闭合,就像一张喘着粗气的小嘴不断收缩着。晓星尘修长的双腿大开,卡在薛洋狰狞的性器上,当他借着残存的一点意志想用手去支撑身体不再往下坐时,掌心触碰到的一个粗大炙热的柱体吓得他往后一仰,从薛洋的手里滑了下来,跌坐在青年的膝头上,颤声道:“这东西……为何这般……” 薛洋乐了,笑这人被肏昏了头口无遮拦:“多谢道长夸奖。”他将双手穿过晓星尘腋下,硬将晓星尘拽了过来,两根滚烫的东西贴在一起相互磨蹭着。 “你放了我,放了我……”晓星尘喃喃着,双手用力推拒却也不能动摇薛洋分毫,“别不要脸了,我不曾夸你……嗯……” “道长,想让我把这东西拔出去吗?”说着,薛洋冲着簪头又是一弹。 “啊!你……”晓星尘身子一软,叫破了音,眼泪流得满脸都是,身下那处里jīng液出不来,打着旋儿有些逆流的趋势,好不难受。他伸手去拔,薛洋又会及时拍开他的手,让他不能解脱。 “想she出来吗?” “什么……呜……” “我问道长,想she出来吗,将这玉簪拔掉,让你痛快。” 这话的确太有诱惑力,晓星尘动了动快要麻化了的大脑,实在是没力气再忍受这磨人的感觉。道人用手捂了眼睛,脸红得快要滴血,他吞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的吐字清晰些:“……想……” 薛洋半天没有反应,房间里只有二人粗重的喘息声和烧炭的声响,腥麝的雄性气味搔弄着晓星尘的鼻腔,让他有些晕乎乎的。后庭燥热的感觉在薛洋的东西拔出去后就久久不散,晓星尘恨不能找根棍子就往自己的身下捅,解了这惹人发疯的瘙痒。他心如乱麻,又慌又怕,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不知自己的身体为何不受自己控制地渴求薛洋那根恐怖的东西。 晓星尘缓缓抬起头,眼角是运动过度的殷红和生理泪水。他不明白为什么薛洋突然不说话了,房间里过分安静,视觉的缺失使他的其他感官更加敏锐,如今听觉仿佛也在逐渐消失,这让他没有安全感——以往薛洋和阿菁打打闹闹时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晓星尘咬咬嘴唇,试探开口:“薛洋?” 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灿若星辰的双眸,被情欲污染的恨意,慡利极了的泪光——一概没有。如今这些东西都在宋岚的身上,随着自己的一把尸毒粉下了地狱。薛洋恨得几乎要嚼碎满口牙齿,他本可以在义城舒舒服服地过与从前踹了东摊掀西摊不一样的日子,他本可以获得更多!他不在意自己曾对这两个道士做过什么事,他只知道如果宋岚不出现,一切都会称他的心如他的意! “那就自己坐上来。”薛洋切齿笑道,“不然我召动宋岚,让你的好子琛脱了裤子亲子肏你!” 晓星尘怀疑自己听错了。 “薛洋……你欺人太甚……” 晓星尘还想再骂,到嘴的却只是几丝颇带愠意的呻吟。他如堕冰窟,却不是因为挚友受rǔ的愤怒或是薛洋bī他主动求欢的无理要求,而是在薛洋说到“自己坐上来”时,他的后xué又颤颤巍巍地吐出了一口浓稠的汁水,甚至连前端都兴奋地又立起来了些。薛洋一定看得到自己的反应,这个事实让晓星尘羞愤得无地自容。 晓星尘希望薛洋只是吓吓自己的,但耳旁响起了纸张的脆响——薛洋开始掐符了? “薛洋?你等等!” “三,二……” “我做!我做……” 疯了疯了,薛洋疯了。 晓星尘一手扶着薛洋的肩膀,一手扶着薛洋那根孽柱,叉开的双腿跪在薛洋的腿侧。他循着大腿上蜿蜒的水渍,颤颤巍巍地将肉柱的guī头对准了身后流着口水的dòngxué,慢慢坐了下去,刚进去一点点,本就绵软的大腿立刻支撑不住,整根性器一鼓作气地插了进去,在重力的作用下达到了一个恐怖的深度。 晓星尘仰起脖子,不堪忍受地吟叫出声,清泪纵横。薛洋轻喘一声,拭去了晓星尘脸上可怜兮兮的泪水,低头舔开道人的齿列,极尽温软地报以晓星尘一个深吻。两条软舌纠缠着,晓星尘被亲得头晕脑胀,笨拙地想用嘴大口呼吸,却只能将薛洋的舌头吮得更紧,就连腮帮子都凹了下去,愈发喘不过气。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从这个吻中找到了些许的安慰,心中的伤痕仿佛在被什么东西温柔舔舐着。这般欲死欲仙的感觉是那么不真实,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薛洋又开始抬臀拱腰,将性器堪堪撞离晓星尘的身体,又让他快速坠下,次次直冲那脆弱的阳心,捣得被他堵着嘴的晓星尘哼得百转千回。阳心被碾压的快感被无限放大,耳根都是被万蚁攀附的麻痒,晓星尘在模糊间甚至怀疑自己会被ca得肠穿肚烂。 当薛洋放过晓星尘那红肿的嘴唇时,道人甚至还有些不满地嘬了一下薛洋的舌尖,宛若不舍,随后又被cháo水般的冲撞顶弄得委屈出声: “呜——呜呜……你,骗子……啊……你说好、说好的,要把簪子……拔出去的……唔嗯……” 薛洋无奈地笑了笑,吻了一下道人的面颊,喘息道:“道长,你里面好热,好湿。”说罢,双指将玉簪一抽,一股白色的浊液顷刻间溅了出来,甚至还有几滴飞到了二人脸上。 “还很紧。” “呜啊!嗯,嗯……”憋了许久的东西一时间泄出来,混杂着些许血丝,慡利和疼痛jiāo织折磨着晓星尘的身子,道人发了狂似的寻找着欢愉的依托,一口咬上了薛洋的肩膀,唾液在几乎断气的颤声中将青年的衣料染成了暗色,“嗯……” 薛洋只是皱了皱眉,调整呼吸又开始动作。 “等……啊!”晓星尘慌了手脚,竟是在薛洋顶了第一下时就又泄了身。 薛洋带着笑,将肉柱一下下打进道人的后xué里。艳红的后xué被肏gān得肠肉外翻,随着愈发猛烈的抽插吐出一股股yín水,浇在二人的jiāo合处,淋湿了耻毛,又随着倒弄被重新填回dòng里,晓星尘四溢的jīng液沾在薛洋的chūn囊上,随着颠簸被击打成细碎的泡沫,将二人的腿根浸润得水光粼粼。整间房子里回dàng着肉体拍打的yín靡声响,在薛洋汹涌的情欲中又添了一把薪柴。 “道长,舒服吗?”薛洋又一次换上了小友的声线,哄骗道人的模样如同鬼魅,“说出来,好不好?” “嗯……嗯嗯……”晓星尘已然没了思考能力,只知那飘远音调的主人是个熟悉而让人安心的人,于是放弃了最后的挣扎,放肆地làng叫出声,“舒、舒服……小友,啊……会死的,小友……呜,你且慢些……”shejīng高cháo余韵未过,晓星尘的身体此刻无比敏感,粗热的性器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bī得他刚泄过的肉柱又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有时薛洋会促狭地略微停顿,此刻晓星尘会扭动腰身,受欲望指引着去寻最让自己得趣的一点,性器在甬道里又是一阵搅弄:“小友,小友……啊啊……”晓星尘流着泪,摸索着找到了两瓣柔软的嘴唇,讨好似的啄了一下,央求着,“顶那里,刚才那里……好不好……嗯,求求你……” 自己身在何处,自己是谁,自己是不是疯了?晓星尘觉得自己的肉体和意志被生生拆离了开,意志只能在一旁绝望地旁观着肉体受性欲支配,舍了所有矜傲气节,去求一个恶魔施予自己更高的快意。 自己是疯了。 薛洋眸色一沉,发了狠地摁住晓星尘的肩膀,弃了所有技巧,毫不怜惜地贯穿着道人,水声咕啾,yín水四溅,肏得晓星尘连一个词都难以拼凑齐全,只能yínlàng地喊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字: “小友……哦……不、要坏……坏了……” “再用力……不,不是……啊!太过了!呜……” làngdàng的哭喊刺激着薛洋的神经,腰间的力道更猛,将彼此送上更加慡利的云霄,口中的虎牙磕在晓星尘光滑的颈间,留下点点艳丽的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更显yín乱。 晓星尘觉得自己被ca了几百下,也可能有上千下,他尖叫着泄了不知几次身,到最后只能挂在薛洋身上任人大开大合地肏弄,身下she出的jīng水都已经泛出了淡淡的huáng色。 薛洋最后冲撞了数下后,用力一吸晓星尘红肿的rǔ首,在道子绵长的呻吟中将一股滚烫的热液浇在了脆弱的阳心上。 “呜……she进来了……”晓星尘倒靠在薛洋胸前,小腹微微鼓起,有些轻微的不适感,“嗯……胀……”修长的手指还未褪去情欲的cháo红,轻轻按了按小腹,一股浓稠的白浊从嫣红的xué内涌出,像失禁一样。 直到晓星尘扛不住疲惫沉沉在自己的怀里睡去,薛洋都久久不能言语。 “为什么你看不见呢……”薛洋撩开晓星尘被汗水黏在脸上的发丝,喃喃发问。然后缩回了手,捂着自己红热的眼眶自嘲般笑道: “也幸好你看不见……” 第二章 其二 待薛洋给晓星尘清理完身子,日头已经快要西沉了。 打水,烧水,帮人擦身子换衣服,忙活半天出了一身的汗,现在闲下来,薛洋终于感到了些微凉意。屋子里的人炭火早就烧完了,只剩堆白白黑黑的炭灰卧在炭缸里,失了温度。薛洋只得又去准备新的炭火摆到晓星尘的chuáng脚,替人掖好被子。 “累死爷爷了。”回到摆满棺木的正厅,薛洋一屁股坐在棺材盖上,心里抱怨晓星尘睡得那么死,自己扛着他捣鼓这么半天他居然眼睛都不睁一下,搞得自己三番五次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确认这弱不禁风的道士没有真的断气,跟个傻子一样。 “老子脑壳遭门夹了迈……”薛洋啐了自己一口,拉开衣襟去查看腹部的伤势,有灵力辅助,剑口已经开始结痂,衣服沾着红褐色的血污和一些其他的痕迹,虽然恶心,他现下却懒得去换。 有些事情,逃避久了,一股脑涌上来的时候更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义城的小日子过得太滋润,薛洋把自己完美地诓骗进了自己设下的圈套,沉浸在“小友”这个角色中,甚至快要忘了自己还是薛洋这个事实,偶尔夜半梦惊,他得需要缓好一会儿才能想起来自己是谁,去同晓星尘讲自己记性越来越差,只会被阿菁嘲笑未老先衰,得不出个什么所以然。 薛洋觉得自己得了病,脑子不好使,但自己陪着晓星尘去集上杀价那副语若连珠的气势又怎么都不像是脑子有病的,或是央着晓星尘给自己看看,道人给他把过脉,也只能苦笑着无奈皱眉:你能吃能睡能侃能打,再没旁人比你更健康了。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薛洋耷拉着眼皮,百无聊赖地抠着肚子上的痂玩。他想去回味上午那场自己单方面胜利的酣战,却总觉得咋想咋不舒服,没办法,只得试着回忆自己被金光瑶那厮清洗前做什么聊以解闷的,可除了四处给小矮子找不痛快和在炼尸场炼尸拼虎符以外,他什么也想不到。 薛洋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的无趣感到震惊。 “要不你给讲个故事来?”薛洋支着下巴,斜眼望向站在墙角的宋岚,撅嘴发问道。黑衣道人肤色青白,在昏暗的油灯下还泛着蜡huáng,双目无神,死气沉沉,闻言喉咙里发出了些“咕噜咕噜”的古怪声响,算作不明所以的回应。 “嘁。”薛洋撇过头,嘴里不屑地冷笑一声,怒从心头起,“尸体能知道个guī儿!打架老子一个人也能打,摆看晓星尘明显更赏心悦目,听小瞎子吵吵都比听你在这里叽里咕噜的瞎他娘地嚎有意思!你这双眼睛现在又这么难看,挖出来也是白瞎……你他娘的屁用没有,就是个废物!” 薛洋越说越气,起身就踹飞一块棺材板,随即神色一变,觉得这东西砸到地上声音指不定得多大,于是急忙召动宋岚,在木板落地前稳稳地将其接了下来。 薛洋有些心虚地侧耳听了听周遭动静,确定客房没有什么声音后舒了一口气。“我简直是贱得慌!”他面露láng狈之色,烦躁地挠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眉间的黑气愈发浓重,踱来踱去,心绪混乱,总觉得自己吃了什么头等大亏。最后gān脆撂挑子不想了,一掀被子钻进棺材里,留宋岚一脸茫然的抱着棺材板在门口杵了一夜。 翌日,晓星尘从睡梦中慢慢醒来,动了动嘴唇,还来不及去思考昨天的事,就被嗓子里gān渴得快要开裂的感觉提起了神。他摸索着下chuáng找水喝,却在chuáng头摸到了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雕花圆凳,上面搁着一盏茶盅,晓星尘一摸,里边的茶还是温的。是谁准备的不言而喻,他沉默片刻,还是端起来抿了一口,但嘴又即刻像触电般移了开。 “唔!”道人眯着眼睛,表情一阵抽搐,“……好甜……” 这得往里头融了多少糖?是要齁死谁吗?晓星尘清了清嗓子,喉咙还是太gān,根本咳不转,他吞了口唾沫,以赴死般的气势吞了半杯糖水,便再不肯去碰这茶盏。 “薛洋……”半晌,晓星尘哑着嗓子,叫出了缠了他一晚的梦魇。他在恍惚间,觉得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个梦,或都该是个梦,美梦、噩梦,无所谓,只要他听到的声音是那个温柔青年的,而不是那个呼口气都仿佛毒蛇吐信的恶鬼就好。 晓星尘揉揉太阳xué,一旦清醒,昨日种种荒诞yín乱的片段便毫不留情地侵扰着他的心智,肢体的酸痛麻软更折磨得他头痛欲裂——头痛欲裂,但也仅限于此。 晓星尘以为自己会更痛苦,会哭,会呕吐,会生不如死。但他此刻却格外平静,甚至能匀出些jīng力思考。他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身子被清理的松慡gān净,衣服绷带也都换得妥当,那薛洋自己平日里吊儿郎当衣服不好好穿,常被阿菁骂流氓,给自己穿衣服倒给穿得规规矩矩。 晓星尘鼻头一酸,心中又是一阵悲凉。他站起来,踉跄几步,扶着桌案稳住了身子,桌上的茶具微微晃悠,发出瓷器碰撞的脆响。遥远的地方传来嘈杂的欢笑声、吆喝声,汉子和大娘的争执声格外嘹亮,约摸着早集刚开始不久。 晓星尘听了一会,没在屋子里听见其他动静,于是又慢慢走去客房门口待了一会,试探地喊了一声“薛洋”,依然没别的声响。 晓星尘有些奇怪,由于对方是薛洋,他的心里还有一股出于本能的紧张。他思忖片刻,朝卧房的角落走去,摸了两下,在两个漏了底等着他补的豆筐旁摸到了一根拐杖,握到了手里。 这根拐杖是晓星尘刚把薛洋救下时给薛洋削的,把手处细细打磨过,又经过有一段时日的使用,很是光滑。拐杖已经积了蛮厚的一层灰,但晓星尘没有闲余去顾,只是用手粗略搓了几下便拎着出了客房。他小心翼翼地用杖底点着地,走到大门跟前,用力把门一推,集市上各式各样的声响立刻通过大敞的门涌进了义庄。 道人定了定神,一脚跨出门槛——没有机关,没有禁制,什么也没有。 晓星尘有点懵,但也没疑惑多久。薛洋的确不用做这些多余的事情,他手里筹码诸多,根本不担心自己落跑,再不济,就凭自己这没有灵力的身体,薛洋即便不御剑也能轻轻松松找着自己,给自己提溜回义庄。 晓星尘站在门外,听着来往人流车流的声响,深吸一口气,觉得比一个人呆在义庄里安心多了。 “晓道长,今日不去除邪祟啊?” “今日休息整顿,先不去了。沈大娘,可否劳烦告知一下现下几时?” “呵呵,睡过头了吧?已经巳时了。”搭话的妇女笑得憨厚,又随口补了一句,“平日里跟你一块儿的小姑娘和小兄弟为何今日不在啊?” 晓星尘一愣,笑得有些僵硬:“他们……爱闹腾,估计又上哪玩去了罢。”扯完这个什么都算不上的谎,晓星尘觉得自己已经耗尽了毕生的气力,什么都再说不出来。 这样好的早晨,这样热闹而充满人味的街道,在他的印象里应该还要多一个俏皮丫头,一个白衣道士,一个俊朗青年,三人在点心铺前逗留一阵,丫头娇声撒娇一阵,然后道士展开寒酸的钱袋苦笑一阵,青年哈哈嘲笑一阵后替丫头付了那点心的钱。 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阿箐不知所踪,安危难料,而小友…… 晓星尘觉得眼眶里又要淌出些什么来了,于是以手掩面,转身想回去,却被一个渐近的粗鲁叫骂声吓得一个激灵: “给老子站住!他娘的敢偷你爷爷的钱!找死!” 接着,一个小脑袋撞在了晓星尘的身上。纵然灵力被封,晓星尘也不至于连脑子都跟肢体一样被锈住,当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把拐杖一丢便伸手搂住了撞到他的小东西。 随后一个闷重的巴掌便落了下来,不偏不倚,砸在了晓星尘的背心窝上。当时道人就觉得气血翻腾,有将五脏六腑都和着胸腔瘀血一起呕出来的冲动。 “嚯你一个瞎子在这给我装什么英雄好汉呢!这小野狗偷我的肉钱!”打人那汉子把油腻的手掌往比手掌脏得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围裙上一抹,声音粗浊,仿佛喉咙里卡了一块儿痰,着实是又吵又难听。 晓星尘qiáng忍着身体的不适,直起腰和声道:“阁下稍安勿躁,稚子懵懂,尚能教化,何必急着动手打人?孩子,你……”晓星尘低下头,欲规劝那偷钱的孩子,却不想被那孩子一下挣开了怀抱,小孩子没什么肉的胳膊肘还撞到了他的下巴,他没有防备,两排牙齿一磕,咬破了舌尖,脑内一阵眩晕,跌坐在地上。 晓星尘疼得抽了几口凉气,压根儿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那孩子跑得极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踪影。 汉子又急又气,脸涨成了猪肝色,颇有些话本里刽子手的味道,眼看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huáng毛小贼卷跑了,那泼天的怒火便全部冲着晓星尘一气儿放了出来。 “死瞎子你没事管个屁的闲事!看把你能耐的!你能耐,行啊,他偷的钱全都由你来偿!” 上一次是阿箐,这一次便是这种情形。连讲价都不会的道人哪里有机会多见几次这样的市井场景,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那汉子见这男子不说话,骂骂咧咧的便要上手去拽。 然后他就惨叫着飞了出去,撞翻了街边的包子车,蒸笼里的白气烫得汉子滚在地上嗷嗷直叫。 “也不看看自己的手多gān净呢就往旁人身上蹭?上赶子地找揍!” 晓星尘听闻这声音,身子一颤,心中后悔自己怎么没送上去让那汉子两巴掌掴死。 薛洋露出两颗虎牙森森地冲着地上那汉子笑,意思是趁我还没发作你趁早给老子滚球,那汉子再彪蛮也晓得要命,磕磕绊绊地爬起来便落荒而逃了。 义城并没有什么恶名昭著的痞棍,薛洋这一下在这屁大点的地方也算是要名垂青史了。四周路人皆是目瞪口呆,尤其是常看到薛洋和晓星尘的乡亲更是觉得自己是不是患了眼疾,不然头一天还笑容璀璨的青年怎的过了一夜就这般飞扬跋扈起来? 薛洋环视一周,读懂这些人的眼神后在心底发出了一声冷笑。如今晓星尘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是谁,那自己便不必再忍,从前在夔州自己是如何,如今在这义城便只会表现更甚,场子该砸砸,摊子该掀掀,得了趣了自己还要杀两个人玩玩呢! 过足了脑瘾,薛洋又换上了往日和煦的笑容,将沉甸甸的菜篮往臂弯里一推,伸手去搀晓星尘:“道长,咱们回去了?” 晓星尘身子不住地一抖,却也没说什么,拾起地上的拐杖便跟着薛洋进了屋。 第三章 其三 薛洋或许生气了。 被晾在餐桌边,白衣道人有些紧张地攥着衣摆,脑子里胡乱猜测。虽说自己并未离开义庄太远,但只要薛洋愿意,一旦自己迈出了义庄大门,他便可以给自己冠上潜逃的罪名。 晓星尘害怕薛洋。他原以为自己将从前小友的少年心性摸了个透彻,现在看来,他还是一无所知,只能小心翼翼地去避开可能惹那人发怒的地方,以防他再去迫害旁人。晓星尘觉得,似乎从开始到现在,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薛洋在厨房里叮叮当当的不晓得在作什么妖,晓星尘深吸一口气,觉得于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实在难以静心思考,只好握了拐杖站起来,想去查看一下厨房被那个疯子造成什么样了。 “闲不住?”薛洋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吓得晓星尘一抖。看来灵力被封,连听觉也会变得迟钝。 晓星尘不搭腔,薛洋倒也不恼,自顾自地将一个小瓦罐搁在了木案上,接着又来回跑了几趟,前后居然摆出了几道像模像样的清粥小菜,气味闻起来还真能让人吞口水。 “吃饭。” “……你会……”晓星尘面露惑色,纠结了半天吐出的两个字满满都是不信任。他觉得薛洋此人即便下灶也都是在做些伤天害理的事,炼人烧丹什么都有可能,但这一桌子香气袅袅的饭食可真与他的想法大相径庭。 “什么?我就不能会做饭了吗?”薛洋心中无语道,我虽是在你身边赖了十指不沾阳chūn水的几年,但可不代表我生活能力欠缺啊,不然我如何能长这么大?早在夔州街头饿死十万八千次了。 见晓星尘没反应,薛洋一撇嘴,将道人按回了凳子上:“可别想着饿死自己,我告诉你,没有用。赶紧吃,吃完有事跟你说。” 晓星尘没有绝食明志凸显风骨的意思,他很清楚,这种情况下的高风亮节一概都称之为矫情。既然自己跑不了,那就养jīng蓄锐,从这个人嘴里问出点东西来。 “阿箐如何了?” 薛洋给晓星尘布筷碗,头都不抬:“那丫头jīng怪得很,连影子都没一个,我纵使想杀她现在也杀不到。”说完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觉得就这样把消息告诉晓星尘不太划算,放下汤勺又补上一句给人添堵的,“不过她有没有死在其他地方我可就不晓得咯。” 晓星尘很给面子地皱了一下眉头,不过既然可知阿箐尚且安好,便只当薛洋嘴欠,又开口问:“子琛如何?” “……道长,食不言。” 这是每每薛洋和阿箐在饭桌上起争执,晓星尘无法调节时的惯用语。 被自己说过的话堵了个正着,晓星尘自觉贫不过这小流氓,只得闭上嘴,端起跟前的小瓷碗,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薛洋嘴角一抽,qiáng忍着骂娘的冲动坐了下来,咬牙切齿道:“没毒。我要想让你死,昨天在chuáng上就动手了,还要让你慡过一次吗?” 道人闻得这放dàng的发言,苍白的脸“腾”地一红后,又因为过于屈rǔ而再次白了下来,自己昨天本就要寻死,难道今日还怕这薛洋往汤里投毒吗?晓星尘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就连哆哆嗦嗦喝进嘴里的第一口汤都显得欲盖弥彰。 “味道怎么样?” 晓星尘拿起筷子,不说话。薛洋看他主动拾箸,应该是吃得还算满意,便也就笑笑不再搭腔,只要人活着,还怕以后没有时间让他学乖? 薛洋给刚才放在桌上的瓦罐启封,往自己的茶盅里斟了大半杯,又用筷子戳了一块拔丝地瓜塞进嘴里,将糖壳嚼得嘎嘣脆。 晓星尘舀完碗里的汤,夹起剩下的感觉像是肉丸子的东西,用舌头试了试,确定是普通肉糜的触感后一口咬了下去。 薛洋不给他下毒,也不bī他吃人肉包子。算来算去提心吊胆,晓星尘愣是没能算出薛洋竟可以这般幼稚。他捂着嘴,通红的血色在他原本冷淡的脸上迅速涨开,舌尖火辣辣地疼,像被人用剪子生生裁去了几块儿肉似的。大红色的小米椒被切得细碎,正缩在肉丸中央被掏空的dòngdòng里直愣愣地望着被辣得发懵的白衣道人。 受害人依稀可以听到始作俑者在桌子对面玩了命地憋笑时漏气儿的声音。 晓星尘一阵咳嗽,脸眼泪都要咳出来,乱中摸索到一个茶盅形状的东西,想也没想便拿起来往那着了火的嘴巴送。 “道长!你等等那是……” 薛洋还来不及阻止,他刚倒出来的那杯东西便被辣急了的晓星尘一气儿灌了下去。 “……我带回来的酒,我连头口儿都没捞着呢……” 候着道人的并不是茶水滋润过后的清凉,舌头上的那团火仿佛浇了勺灯油,顺着晓星尘的喉咙一路滚进了胃里,炸开了锅,腥冲苦辣的味道顷刻间溢满了他的鼻腔,堵得他连咳嗽都做不到。 薛洋笑着倒了杯水,晃到晓星尘背后欲伸手给他顺气,但想了想,还是用水杯碰了碰晓星尘死死扣着桌沿的手:“水。” 晓星尘被辣得发懵,接过杯子,颤巍巍地呷了一口才敢慢慢把剩下的水都喝gān。这一朝被蛇咬的模样着实令薛洋忍俊不禁。 作弄他果真从不会无聊。薛洋这样想着,笑容却是一点点地暗了下去。他弯下将晓星尘扶正,动手解了他眼上的白绫,那白色的绷带上,又多了两块暗红色的血迹。 “啧。”大好的心情,就这么被糟践了。薛洋将白绫往外罩的宽袖里胡乱一塞,凑近了些,笑道:“晓星尘,你还得不得行了?” “啊?你说什么?”道人仰起头,脸上的过盛的血色已经开始慢慢褪下去,只剩两颊还是红得依旧,回应时甚至有些愣头愣脑的,估计是一下子喝太猛,脑袋给喝木了。 晓星尘没喝过酒。从前他抓薛洋上金鳞台途中,薛洋见过小姑娘给这漂亮小道送自家陈酿,可都被晓星尘婉言谢绝了,义城这些年薛洋也从未见这道士沾过酒。原先薛洋在兰陵清谈会上看那那姑苏蓝氏的修士一个个以茶代酒,只啐他们装模作样,背地里指不定多放làng形骸。 如今看着这迷迷瞪瞪的晓星尘,薛洋倒觉得是自己目光短浅了。 看来事情是说不成了。薛洋自认倒霉,就当哄了个孩子:“道长,我扶你回房?” “……” 薛洋没兴致跟醉鬼打哑迷,他把晓星尘屁股底下的凳子用脚勾出来了些,伸手便抄起了道人的膝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晓星尘轻轻呼吸着,呼出的热气带着还未来得及完全散去的酒香,甚是要比那单纯的一杯酒更加醉人。他双手找不到着力的地方,便虚虚捏拳叠放在胸前,头颅难承醉意地歪靠在薛洋的胸口。 昨天的晓星尘还对自己抗拒万分,现在的晓星尘却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怀里。薛洋觉得自己也要有些恍惚了。早知喝了酒的晓星尘如此乖巧,以前就应该灌他个大几杯把他给办了。他的手不禁收紧了些,若非晓星尘这样安分,他根本没机会这样好好抱一抱这道人,更不会知道这道人原来竟这般瘦,分明还高出自己一截,身子却轻得吓人,没什么肉的手腕仿佛一折就能断,哪里看得出是个修仙之人。 修长的脖颈还泛着酒色,在有些急促的呼吸中微微紧绷着,将颈侧血管的形状勾勒得一清二楚。薛洋心里暗骂一声,不再去看这道士,怕是他再瞅几眼,身下那东西又要抬头。 薛洋走到chuáng榻前的动作当真算得上轻手轻脚了,可甫一接触道冰凉的褥子,晓星尘还是挣扎了起来,伴随着没有规迹可循的拳打脚踢的还有剧烈的咳嗽——近乎gān呕的咳嗽。 chuáng,自己,薛洋。 即便是在醉中,昨天他的叫喊和肉体jiāo合的声响依然清晰地回dàng在他的耳廊,在卧房的环境中被无限放大。恶心的感觉重新点燃了胃里快要熄灭的火苗,燎过他的心肺,唤醒他灰色的记忆。 薛洋一言不发地看着chuáng上láng狈不堪的道人,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锤了一拳。他想bī自己说晓星尘这样很好笑,想继续口无遮拦胡言乱语。可他的脑子还在转,他还清醒着,他知道自己、晓星尘和chuáng非得从客房里消失一样这臭道士才能消停。 薛洋选择自己消失,坐回那没怎么变过的饭食前,拿起筷子,又放下了。他的脸色很难看,少见的多了几分对于“薛洋”而言十分宝贵的隐忍。 自己搬的石头,活该砸自己脚上。薛洋的手指一下下地敲在桌面上,努力去说服自己,估摸着照这力度,一时半会儿就能给木板掏个dòng出来。 忍了差不多有一刻钟,薛洋终于还是忍不住蓄起灵力一掌给这破桌子劈翻了,桌子上锅碗筷勺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薛洋低头看一眼被汤汁殃及的衣角,仰天长啸,觉得自己真真是霉鬼上身,火气都蔫儿了一半。 “瞧一瞧,看一看!南屿药酒,包治百病!一口延年,两口益寿,一杯……哟客人,您看看这酒,来点儿?” 早晨出门,薛洋见一群看上去年逾半百的大老爷们儿围着一个挂着镶边锦旗的小铺子争着掏钱,便忍不住探头瞧了瞧:十来个乌黑的小瓦罐摆在店口长案上,罐口堵着朱红色的布封,颇为神秘。 “店家,你这卖的什么酒?” 那店主是个老头儿,忙活中见一个鹤立jī群的少年模样,觉得甚是新鲜,笑眯眯地招呼:“南屿贡酒,滋补养生,以……” 老爷子刚兴致勃勃地起了个话头,薛洋的注意力便被不远处的晓星尘吸引了去:道人刚从义庄出来,东张西望,但眼前除了一片黑以外什么都望不到,一副紧张而疑惑的模样。 薛洋不禁轻笑一声。 “客人,您在听吗?” “啊?噢,来一罐。”薛洋自然什么都没听清,含含糊糊应了两句,接过店家递来的酒转身就朝义庄走,压根儿没想着付账。 店家急了,正欲开口提醒,卖案上便多了一粒碎银子: “店主莫见怪,他就这脾性。” 薛洋蹲下身子,用筷子拨拉了一下散发着浓重酒气的瓦罐残骸,从里面夹出了一个半鱼半马模样的东西,估计是这酒的药引子。 “这是……落龙子?”薛洋端详片刻,琢磨着这到底是坛子什么酒,闭上眼睛尝试回忆店家说过的话。 ——“客人,南屿贡酒,以落龙子为药引,延年益寿,滋补壮阳。嘿嘿,不瞒您说,给内人喝了,还能助阵房事。” 后房传来了一阵巨大声响,薛洋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坏了。 薛洋冲到卧房,晓星尘并不在chuáng上,被褥絮子乱成一团,鞋袜也歪在chuáng边,青灰色的地板上有一串cháo湿的脚印。 薛洋心跳极快,顺着脚印一路找到了浴所。他掀开布帘,那震撼人心的画面叫他毕生难忘: 晓星尘跪坐在地上,一手架在浴桶旁的木梯上,一手颤抖着握着自己挺立的阳物,口中发出痛苦的呜呜声,面色cháo红,俨然是难以舒解的模样。四周是方才被打翻的桶盆,里头未沥gān的残水溅在道人的身上,衬得衣服逐渐透明,勾勒出道人被遮挡的身段,朦胧而诱人。 “你……” 道人自渎的手忽地停了下来,下意识地将打湿的衣襟握拢,语气里满是无地自容的慌乱:“不是的!我……你不要过来……”晓星尘一时解释不通,只好费力地将两条绵软的腿夹紧,倚靠着高大的浴桶,徒劳地去掩盖自己的丑态。可他将腿这么斜斜一缩,luǒ露的臀部却是难以避免地bào露在了薛洋的视线里,玉雪洁白的臀瓣间,晶莹的黏液润湿了嫣红的后xué,细密的褶皱难以兜载,只好任yín水顺着臀尖滑下,在地板上汇成小小一汪。 薛洋顿觉下身热血翻涌,想要上去撕烂晓星尘的衣服,让晓星尘像昨天一样哭着讨饶,被迫臣服在自己的身下接受最原始的shòu欲的鞭挞。 晓星尘是被迫的,薛洋清楚地记得这一点,就连那些慡利的泪水和叫声都不属于他。他在哄谁呢,晓星尘,还是他自己? “道长,地上凉。”薛洋上前半蹲,柔声低语,将本可以qiáng硬的陈述句掰成了询问,“我送你回房?” “……小友?” 晓星尘醉糊涂了,那落龙子酒实在了得,药性猛,酒劲大,把道人迷得找不着北,竟是又要把薛洋认成过去那个和煦青年。 “小友……”晓星尘远离了木桶一些,凑近声音传来的方向,试探着伸手一摸,果真摸到了一个不同于冰凉空气的温暖怀抱,当即便身子一软,彻底放松了去。 薛洋见人要倒,下意识地一松膝盖跪在地上,待他后悔,他已经将浑身是水的道子接进了怀里,自己身上也沾湿了。 罢了,跟醉鬼生气不过是徒劳消耗自己。 薛洋呼出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慡朗欢快:“道长不会喝酒又偏要抢我的酒吃,看看,可不是落套儿了吗?”小友的声音,平和的情绪,再多带点狡黠就更完美了。说罢,薛洋拾起地上的腰带,想帮晓星尘把衣服穿好。 可晓星尘死死揪着薛洋的衣服不让他起身,头埋在他的胸口,重重地喘着气,充血的耳根在青丝间若隐若现,散发出引诱的气味。 “道长,你这样叫我很是为难啊。”薛洋调笑着,帮人整理衣物的手堪堪蹭过晓星尘的腰背,惹得道人身子一阵战栗,“解决问题在房间里不就好了,跑到这里弄来一身稀汤泼水的不难受吗?” “我……小友……” “……嗯。” “……我害怕被你看见。” “为何?” “……我怕你觉得……脏……” 薛洋的手停了下来。他的眼球上爬满了怖人的血丝,两颗锐利的虎牙几乎要在嘴里磨平。 这是他没见过的晓星尘。初遇时的他谈笑莞尔,横跨三省的他傲气凛然,义城数载的他似拂柳chūn风,被现实冲垮的他悲惧恨愤。在薛洋面前他害怕,怕一个疯子嘲笑他咎由自取一败涂地,怕那个害他眼盲丧友的欺世恶徒;如今在小友面前他又怕,却是怕他在意的人厌恶他,从此视他为敝履不如的放dàng之徒。 晓星尘擅自将小友与薛洋划分开来,极力在醉意和情欲中寻找能让他安心的那一个人。 薛洋想要撕碎此刻晓星尘脑海里的幻想,一瓢冷水筐在这醉鬼头上,告诉他自己是薛洋,是害他眼盲害他丧友的薛洋,不是那什么劳什子的小友,再将他摁在地上肏弄得死去活来,把痛慡jiāo加的感受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一如昨日。 漫长的沉寂让晓星尘的心绪渐渐飘向低谷。拥着他的人就仿佛是一味催情的香料,让他的身子更加燥热,等待回应的过程堪比凌迟,让本就自尊心极qiáng的道人愈发难堪,眼眶一热,竟是又要哭出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与晓星尘方才才自渎过,还残留又稀薄体液的手jiāo握在了一起,晓星尘一惊,怕弄脏那人,急着要把手抽出来,却只是被更加qiáng硬的力道紧紧禁锢: “脏?不会。道长,没有人比你更gān净了。” 只有在那义城数年短促而美好的镜花水月里,薛洋才能获得晓星尘毫无芥蒂的依赖。 “道长,告诉我,哪里难受?”薛洋捧起晓星尘桃红色的脸蛋,轻轻地在道人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吻,“说出来。” 晓星尘最扛不住的便是这青年的温柔和恰到好处的狡猾。他看不见,所以他只能听,只能闻,清亮的嗓音和熟悉的气味jiāo织在他的脑海里,涣散他的意志,又让那小友的形象重新在脑子里鲜活了起来。晓星尘当即脸又红了几分,颤抖着将薛洋的领子拽低了些,在人的耳边羞声道:“前面……不对……后面也难受,后面更难受。” 薛洋在这软糯的独白中彻底缴了械。得了令,指尖点着道人轮廓姣好的腹肌,绕过侧腰,移向那令人心驰神往的密处,引来晓星尘一阵低吟。 肖想多年的并非只有薛洋一个,只是晓星尘不谙红尘之事,其愿望便显得过分素净淡雅。薛洋的梦里有迷糜肉体和道人的婀娜妩媚,晓星尘的的梦里却满是他与看不清脸的飒慡青年的渔樵耕读,恬静祥和,没有一点杂质。最出格的内容也不过是他和那青年一起窝在红色的锦被里,在寒冷的冬夜相互依靠,沉沉睡去。第二天,被羞醒的道人连跟薛洋说话都说不利索。 薛洋的手顿在半路,突然狡黠一笑,将手缩了回来,轻轻在晓星尘份量可观的chūn囊上一挑,用温软的掌心包裹住了那根鼓动的性器,上下套弄,他的手套还没有摘,粗糙的触感摩挲在快被胀破的皮肤上,晓星尘呜咽一声,想要夹紧双腿,可是两条腿已经跪麻了,像瓷制的摆设似地分开在身子两侧。 身为男人,要想疏解焚身的欲火,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侍候前端那挺拔的物什。晓星尘咽下溢满口腔的口水,被酒气熏得迷醉的大脑里所残存的估计只有所剩无几的羞耻心了,旁人为自己手yín,晓星尘除了在这样qiáng烈的冲击下难以自持地呻吟出声,更多的还是对仅有自己一人享乐的歉意:“小友,我自己……做什么?”可他红着脸开口时,身下的肉柱被毫无征兆地放开,身子则被当腰提了起来,“呜……”臀部接触到没被捂热的湿冷木板,脊骨被激得一阵酸,凉意顺着条条密集的经络直达燥热的性器,冰火冷热的落差中,肿胀的性器弹了两下,铃口巍巍流出了一股jīng水,但并未慡快地泄出身来。 晓星尘的手在自己所处的位置探知片刻,觉得自己是被放在了一个比较高的地方,也许是浴桶旁的木梯。离了那人的怀抱,寒气便伺机而动,前仆后继地贴上晓星尘的身子。道人的身子冻得有些发颤,他搓了搓胳膊,声音不住地带上了些被冷落的委屈:“……小友?” 薛洋去了手套,挪上前,双手格进晓星尘的大腿间。晓星尘紧张地向后躲避,却被高大的浴桶阻断了退路,只能任由薛洋轻轻将他并在一起的腿缓缓分开,bào露出那根火热肉柱的焦躁不安。 “你怎……啊!” 挺立的性器进入了一处湿热温柔的所在,陌生而舒服的感觉像一阵热làng扑面而来,打得晓星尘险些当即就失了jīng关。 薛洋将头埋在道人的腿间,口里正含着道人勃勃跳动的性器。 金光瑶带着薛洋去五花八门的勾栏jì馆里寻金光善那老种马时,不免会撞见些香艳的画面,几个女人在金光善的胯间围作一团,天赋异禀地发着骚,翘起的臀部摇晃出翻飞的肉làng。薛洋在一旁啃着苹果,全当看戏,金光瑶在闻得这小流氓嗤笑“恶心”时依旧笑意盈盈,只等把自己这不像父亲的父亲领回去。 晓星尘大惊,想找个地缝一头钻进去。这处是做什么的?也能用嘴含着吗?“小友!脏,脏……嗯……”嗔到一半,流窜的情欲又一次淹过了晓星尘想要顾全礼数的心,化成嘴边一句短促的低吟,被道人慌乱地掩在了泛着桃粉的掌下。 薛洋用舌头重重舔过脆弱的柱身,粗砺的舌苔与光滑的舌背jiāo替着,将那凸起的青筋耍弄般地按平,又任它再次冒出来,马眼渗出的yín水被舌头卷掉,又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下一波。 “唔……嗯……”晓星尘蜷着上身,捂着嘴,乍一看有些伤心极时的哭泣模样,实则看那未被遮好的嘴角,沾在上面的口水却是混满了难以自制的情欲。 道人几乎确信这就是一场梦。 醉酒的人脑子里总会有些自以为是的囫囵清醒,将深入骨髓的醉人幻象认作真实,又将海市蜃楼般的甜蜜现实自顾自地当成上天恩赐的梦境。 晓星尘正处在这样自相矛盾的状况中: 那真切的小友正用他平日里喜说俏皮言语的嘴侍弄着自己身下的物什,将他领往虚假的极乐世界。 晓星尘尽力抿着嘴不发出声音,舌尖却悄悄地探了出来,舔舐着被唾液润湿的掌心,在这古怪的位置寻找苏麻的快意。胯间薛洋嘬得啧啧有声,将晓星尘的性器来回在真空和舒张的折磨中挑逗着,偶尔用虎牙在那前端的小孔上蜻蜓点水地一磨,就能惹来道人的又一阵抽搐。 侍弄半晌,薛洋没法开口,晓星尘也羞于出声。薛洋轻轻一勾嘴角,舌面划过柱冠,舌尖一绷,狠狠地戳向了顶端的小孔,道人如胶似漆的两片薄唇终于分了家,泄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呜——小友……嗯……” 晓星尘小腹一紧,双手紧紧抱住了身下那颗有些毛刺刺的头,又将叫声掩藏进了薛洋的发丝间。道人的鼻尖沁出了一层薄汗,有些gān燥的嘴唇轻轻在散发着皂荚香气的乌发间摩挲着,他颤抖喘息,仿佛在为自己胆怯的亲吻寻找一个落脚点,身下的性器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竟微微像薛洋的嘴里送了些,偶尔触碰到柔软的喉口,挨着微微晃动的小舌,黏滑的感觉让道人沉醉。 薛洋抬了抬眼,入眼的是道人洁白的衣衫,被水浸过的布料贴在道人的胸脯,勾勒出了那两点艳丽的茱萸,于他而言好似坏心的挑逗。下身的东西胀得发疼,何尝又不是急待释放。 薛洋眸色微微沉了下去,舌头在柔嫩的铃口用力旋了一圈,然后猛地一吸。 晓星尘的脑子登时炸得一片空白,尖叫出声,一手搂着薛洋的脑袋,一手死死攥紧了薛洋肩膀上的衣料,权将这人当做快意洪流中的一块救命浮板似的不肯放手,双腿下意识地夹紧了那颗头颅,渴望着更多的温存。 一股咸腥的稠液she进了薛洋的嘴里,打在喉壁上,他轻轻咳了一声,吐出了那根有些疲软了的肉柱。 细不可闻的短促咳嗽被道人捕捉,他没功夫那羞红滚烫的耳脸,伸手便急着去摸薛洋的脸,想把那人的头抬起来:“小友对不起,快,吐出……” 薛洋突然直起了身子。 两片涂抹着自己气味的唇将剩下的话堵回了道人的喉咙里,覆有黏滑jīng液的巧舌破开毫无防备的牙关,与另一片无措的粉舌搅在一起,互相jiāo渡着津液,分食着口中白浊。 浓郁的气味弥散开,盖过了药酒的味道,在啧啧的水声中充斥了二人的口腔,竟比那落龙子更能催动情欲。 “唔……”氧气被缓缓从大脑里抽离,晓星尘有些迷糊,他竟不讨厌那腥麝的气味,苏麻的快感席卷了大脑,仿佛他就是下一秒会窒息而亡,也不愿离开那温软的唇。薛洋见这道人如此执着的模样,率先松了嘴,让晓星尘有余闲呼吸。 晓星尘的舌尖还恋恋不舍地探在外边,牵出了一根藕断丝连的银线。他几乎可以算得上焦躁地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又主动吻了回去。 薛洋愣在原地。 青涩的粉舌轻轻舐过薛洋的嘴唇,带着畏缩的讨好,将残余在薛洋嘴边的jīng痕一点点舔净。晓星尘含住薛洋有些发烫的下唇,嘬了一口,面带羞赧,口中呼出的热气带着低低的请求飘向薛洋的耳朵: “小友……后面,难受……” 浓重的鼻音被耳廓不遗丝毫地收进了薛洋的耳道,在薄薄的耳膜上撞出嗡嗡声响。那一瞬间,薛洋的脑子里蹦出了希望面前这个道人一辈子不要酒醒的荒谬想法。 又或者,展现这般痴狂媚态的道人是清醒的该多好。 黑衣青年几乎是发了狠地扣住了道人的后脑勺,口腔猛地裹上了道人被吻得发肿的红唇,吮吸着,啃噬着,就像一只饿极了的凶shòu,亟待完全占有爪下的猎物。薛洋一手握住道人纤细的腰肢,将晓星尘所有的重量都缓缓带到自己身上,一手如道人所愿,抚上光滑的丰臀,终于光临了那砸吧着嘴的后xué。 早在薛洋到来之前,晓星尘的后xué便已经在药酒的催发下吐出了股股yín液,当薛洋插入第一根手指时,晓星尘因情动难耐而微微上蹙的眉毛终于有了一瞬间的舒展,然而却又在添上第二根乃至第三根手指时一点点皱了起来。 不行,不够。晓星尘嗫嚅着,眼角开始渗出滴滴清泪,玉雪的臀部主动迎上在甬道中做着扩张的指节,指甲在颤抖中力道不均地抠挖着四周肉壁,打乱了晓星尘呼吸的节奏,却迟迟没有接触到那块更深处的绵软媚肉。 川蜀地区的熊猫温驯乖巧,喜食翠竹,但只要开过荤,那竹子到它们嘴里也就宛如嚼蜡般无趣。手指进入得太过顺利,拨弄着道人悬在半空的意志,灵活地挑起道人体内更加旺盛的欲火,却又始终不能激发更深层次的快感,这让晓星尘有些不满地扭动起了自己的身子。 这具食髓知味的肉体寻求着更大更饱满的物什,去侵略自己,去占领自己。 在薛洋的字典里本无持重克己这样的字眼,感受到晓星尘热情的邀约,薛洋便也不再忍耐,抽出手指,褪去裤子,将晓星尘再次拥进了怀里。 晕开艳红色泽的xué口泛着靡靡水光,一张一合,显然已经做足了准备,与薛洋紫红的性器堪堪相触,将那光滑的guī头也润得水渍晶莹。 薛洋握着晓星尘的胯,将自己的肉柱对准了那翕张的xué口,接着,毫无预兆地,完全松开了手。 “呜啊——” 晓星尘的身体极速坠下,纯靠着重力的带动将那骇人巨物一口吞了下去。花心毫无防备地被柱头一顶,一股yín液从性器与肉壁间的缝隙逃匿而出,几乎是喷洒地浇在了薛洋的耻毛上,顺着弯曲的毛发滴滴答答地淌落。同一时刻,晓星尘半立的柱身也she出了第二股jīng液,扑在了薛洋轮廓分明的腹肌上。 道人吃了这么一下,慡利得险些背过气去。身体先是紧绷一阵,随后骨头一软便要往地上倒,薛洋伸手揽住晓星尘歪倒的身子。 他轻轻抚上道人汗津津的面颊。火热的肠壁噬缩着,贪婪地扑在性器上,争先恐后地将滚烫的yín柱包裹着,像是渴极了,非得要嘬出一股解渴的jīng水才好。自己的性器正与道人yínlàng的蜜xué无比契合地相连着,每一道褶皱都被撑得平滑,没有出血,没有疼痛,没有挣扎,没有反抗。 薛洋抽抽嘴角,在这最应该慡利喟叹的场合竟是丝毫笑不出来。 取而代之,薛洋猛地抽动起了自己的腰身,一下一下,仅用腰力让自己的性器去翻凿柔软肠肉,仿佛辛劳耕耘,又宛若肆意报复,将那道人肏gān得yín水横流。 晓星尘的rǔ头隔着衣物,与薛洋的身子贴合着,被磨蹭得红肿不堪。薛洋的手扶着晓星尘,便用牙齿咬住道人腰间绳结,轻轻一拉,紧系在腰上的布带登时一圈圈地松落下来。失了腰带束缚,本就凌乱的道袍也立刻敞了开,将那两点宛若涂过胭脂的鲜红rǔ首bào露在了微凉空气之中。 “小友……呜……”温热舌尖划过挺立的茱萸,徘徊在yín靡rǔ晕周围,撩得道人又一阵轻颤,下巴搁在薛洋的肩头,牙关因磨人的快感哆嗦碰撞,后xué的肠肉吸吮着粗热的性器,感受着攀附与其上的筋脉的跳动。 龙阳,断袖。在从前,这些皆是晓星尘仅能从别人口中听得,或是在一些杂书上习到的生疏词汇。纵然懵懂,晓星尘也知男人和男人并不能传承子嗣,因此心中自然常怀疑问:既是不能孕育骨血,男子又为何会爱上男子? 晓星尘用薛洋的肩膀抑制住自己开合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叫声。 为何有男子情愿一世无后,被人唾弃至大不孝,却依然愿意与另一位男子携手余生?这答案可能是清醒中的晓星尘一辈子都得不来的。 疼方能忍,喜怒哀惧皆可吞咽进肚,欲望却好比燎原大火,让人无以遁形。后xué所带来的销魂滋味,脑海中似有似无的温暖笑容,正是那甘甜禁果,一经初尝,即便那果核如鸩毒般危险,也再停不下来了。 “道长,叫出来好不好?我看不见你的眼神,再听不见你的声音,怕是要委屈得疯了……” 薛洋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面镜子,那道人温顺乖巧,自己也硬气不起来,似乎那一贯的乖张癫狂只是镜面上的薄灰,尽被醉酒道人玉润的身体及柔和的态度chuī散,不见踪影。 说完,薛洋便含住晓星尘的rǔ头,吃奶般深吸了两口。 “小友……别、啊……嗯……”道人急喘吟哦着,双手又轻轻禁锢住薛洋的头,心猿意马,自然是没有要让他停下的意思。 晓星尘的xué口咬着薛洋,薛洋也动嘴去啃晓星尘的rǔ肉,边啃边吸,道人的身子便随着他吮吸的节奏一下一下地颤着,后xuéxué壁紧缩又松开,毫不节制地向外吐着口水,如同一个yín乱的游戏。 薛洋玩上了瘾,齿间的力道一点点大了起来,愈咬愈凶,愈咬愈深,道人开始吃痛地唉唉叫唤也不见停: 他想打上一个印记,就像猛shòu标记自己的猎物那样,在他的身上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是小友的,亦是薛洋的,让即便晓星尘清醒过来也无法抵赖这一切的痕迹! 咬下去,只要继续咬下去! “啊……薛洋!” 薛洋停了下来,放过了那已经渗血的rǔ肉,神情近乎愕然,却又有些难以掩饰的期待: “晓星尘,你方才……叫我什么?” 道子似乎是痛狠了,伏在青年肩头,下巴颤抖着磨蹭薛洋被汗水浸湿的衣衫,嗫嚅磕绊,竟是不愿再开口,刚才那声突如其来的叫喊似乎也不过是薛洋一厢情愿的错觉。 薛洋发了狂,瞳孔皱缩的双眼一时间红得像要喷火般,他托着道人的臀猛地站起身子,未等晓星尘一声呻吟落定,又将道人狠狠地摁在了地上,指上力道仿佛要把道人拦腰钳断。 白衣道子掌膝着地,腰身向下塌着,水光粼粼的的玉臀则高高翘起,yín艳的媚肉在整个过程中依旧死绞着肿胀的性器,挽留他在道人làngdàng的甬道中胡乱搅弄旋转,对着花心使劲钻磨,神似那跪伏在雄shòu身下承欢的雌shòu,渴求着更高的快意。 薛洋开始疯狂地冲撞,肏弄得那烂熟的小xué几乎要夹不住紫红的柱身,道人雪白的肉臀被拍击得通红,就像一个犯错后受到惩罚的孩子。晓星尘的双臂无力支撑过于沉重的身体,蓦地一弯,无力地趴在了地上,脸颊在抽插中磨蹭着冰凉的地面,四溢的涎水糊了满脸,沾着散开的青丝,一副遭yín虫凌nüè后的làngdàng失神。晓星尘的眼泪脱了线般地往下掉,慡痛参半,嘴里说话都磕磕巴巴:“不……不行了,你且慢些……啊……啊……” 薛洋拽住晓星尘的一只胳膊,用力将道人的上身拉转成一个扭曲的弧度,身下力度仿佛要将道人捅个对穿。他几乎是嘶吼着质问: “我问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小友,呜呜……小友……” 薛洋仰起头,神情扭曲,嘴角长长地提起来,眼神却是氤氲了水雾的凄凉,那幽黑宛若一潭死水的眸子,终于dàng起了不易察觉的涟漪。 “……妈的。” 沉吟半晌,复杂的情绪便只有两个再普通不过的脏字,在这一声声好似掌在他脸上的耳刮子的呼唤中,显得苍白滑稽。他láng狈不堪,就如讨好嫖客的jì子,沉迷幻象的疯子,毫无尊严。 道人并不知后身的状况,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哭唤那人,甚至忘了自己眼盲,想要回头去望驰骋在自己体内的人:“唔嗯……小友……小友……” 薛洋的手掌轻柔地覆上了晓星尘哭得有些红肿的眼,阻挡了道人并不存在的视线。 不是他的,都不是他的。肉欲所编织出的幻境像琉璃般碎成一片一片,刮过薛洋早已漆黑如墨的心脏,将他划开,翻出那陈腐肮脏的内里,流出散发着臭味的血液。 做一场戏,自己沉迷其中,假戏真做,换得最后痛苦恶心的大梦初醒。 惊起而长嗟时,留在枕席边的只有晓星尘那不曾间断的呼唤: “小友?” “……道长,我在。” 最后百十来下没有任何yín巧的抽插中,道人毫不节制地làng叫出声,任身上那青年将自己的后xué肏gān得泥泞不堪,耻毛将嫩肉刮擦得生疼、身上的皮肤在地上蹭破也全不在意,如野shòujiāo姌,难舍难分。最后甬道深处灌进了那积蓄已久的滚热阳jīng时,晓星尘舒出了屯于胸腔的餮足长叹。 累得昏睡过去前,他感觉唇边一阵温热,好像闻得那人又对自己说了些什么,可耳朵仿佛封了一层蜡,什么都听不清晰。 薛洋换回了颠张的笑容,嘴已经被他自己咬破,正安静地往下淌着鲜红的血。他轻轻在沉睡道人的唇角落下一个悄无声息的吻,用自己的鲜血,为那两片苍白的薄唇染上血色,仿佛是在将这场短暂的梦境以吻封缄。 他开口说话,颤抖摇摆的意味在此刻彻底崩断了弦: “晓星尘,我是……薛洋。” 第四章 其四 夜风袭袭,穿堂而过,卷携着近冬季秋特有的透肤寒冷。 薛洋坐在chuáng上,怀中抱着晓星尘,借炭火的热气替道人烘gān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自己则随意套了一件中衣,任打着卷儿的头发被水汗粘在脸上。 薛洋垂着眼,口里含着一颗糖。 往日晓星尘总起得最早,从不絮叨什么迂腐规矩让薛洋和阿箐早起,尽量给他们一觉天明的好梦。薛洋本不是什么好睡懒觉的主,甚至几天不睡也没什么,可自从被晓星尘捡回来,他越来越能睡,年三十被晃醒贴对联还要发会子虚气,在被子里赖半天。 可现在,薛洋睡不着。 薛洋轻笑,悠悠开口:“你说,我现在要是把你吓醒,你会不会睁开眼睛扑上来打我?道长,你有没有起chuáng气啊?” 道人的呼吸轻顺,胸口平稳地起伏着,被清洗过的皮肤褪去了cháo红,在橙色火光的描绘中温软柔和,只消看一眼,周身寒气便能烟消云散,根本不是会生气的模样。 “那我就当你不会喽?”薛洋挑起眉,可能是知道了怀里的人不会对自己发火,所以看上去心情不错,嘴里的糖球也被舌头拨弄得开始在牙齿上乱撞起来。 糖化光了,薛洋的舌头上开始产生gān渴感,酸涩难耐。这是不可避免的,就算灌碗清水都难以消去,只有再吃下一颗,用更浓的甜味将它盖过。 薛洋望了望屋内案上自己装糖的口袋,太远,不下chuáng够不着,那yīn狠的笑容刹时刷掉了方才的悠然自得,又重新回到了薛洋的脸上:“晓星尘,你不是不会对我发火,你是根本就不会睁开眼睛。” 沉重的肯定句式砸了出来,不留一点余地,连给人喘气妄想的空间都堵得严丝缝合,令人窒息。 “你那师尊抱山散人也是个废物。传言她能活尸身、肉白骨,你不过求她医宋岚一双眼睛,她便也要自己的好徒儿一双眼才能治好,这算什么?既是得道高人,怎会不能凭空化物……”说到一半,薛洋顿了一下,改口道,“不对……她就应该再狠心些,gān脆把你丢下山,gān脆就不要帮你!这样你就是挖了自己的眼睛也没有用,我就不信了,难道随随便便冲那两个窟窿里安两枚眼珠子就能让瞎子复明……” 晓星尘动了一下,羽睫微颤,看上去不太舒服。薛洋这才发现他的手正死死扣着晓星尘的胳膊,仿佛要将这道人的骨头捏碎。他松了手,身子已经让被褥捂得发烫,却又将被沿拢得更严实,继续自言自语:“那宋岚分明如此决绝,‘此生不必再见’,他都已经这样说了,你为何还要巴巴地给人家送眼睛?一个无端迁怒于你的疯子,值得你这么伤心?蠢货……” 薛洋越骂越不知道自己在骂谁,更觉得自己无趣,只能住了嘴,望着晦暗的屋子发呆,脑海里胡乱思索着什么。 他试着闭目眼神,可一旦他阖上眼,脑海里就是晓星尘举剑自刎的模样。闭眼的时间愈长,霜华的剑刃就离那脆弱的颈动脉愈近,等到晓星尘的皮肉在剑刃下显了刺眼的红,薛洋便猛地睁开双目,恶狠狠地对怀里的人盯上一阵,确认那道人的呼吸和体温尚在,才能松一口气。 好歹人还在,人还活着就会有办法解决问题,不过是迟是早的事。 薛洋下了chuáng,扶起晓星尘,替晓星尘披上一件有些旧了的粗布氅:“霜华我给你拿着,等你想通了我再还予你。”给道人套好靴子,又随意往乾坤袋里塞了些东西,薛洋将晓星尘背了起来,抓起桌上的糖,嬉笑道,“道长,我们可能要出去云游一段时间了。” 薛洋一脚蹬开后门,后院里正站着一匹黑鬃的高头骏马,打着响鼻,前蹄有力地在地上刨出了几个深深的印子。 薛洋望着这凭空出现的马愣了片刻,随即转为失笑: “果然贴心。” 说罢,他先将晓星尘抱上马鞍,自己再翻身而上,待扶稳晓星尘,踩着马蹬的双腿用力一夹,骏马便飞驰而出。 早集好吃的不少,薛洋买过菜,将满满当当的菜篮随手搁下,坐在一家早点摊的长凳上,吃着一份桂花糕。 这家摊主大方,在本就糯软香甜的糕点上还浇了一层蜜,薛洋吃得甚是满意,几筷子下去盘里便空了一大半,边吃边想是不是再给义庄里那个睡得昏天黑地的道士也包上两块儿。 “胡萝卜,苋菜,瘦猪肉,鸭蛋……这配置,成美可是今日睡眠不佳,眼睛也跟着不好用了?” 闻得来人声音,薛洋冷笑,剩在碟子里的东西也没兴致继续吃了,转过脸去对上了那张百年如一日的笑面。 这头的摊主正忙得不可开jiāo,墩圆的身子在层层叠叠的蒸笼跟前和面扣模,客人找回来的铜钱还未丢进钱盒儿里便被一声巨响得从指尖蹦了地上。急急忙忙赶到时,就只得到一张解了体的食案和一个挎着菜篮的乌黑背影。 摊主登时蒙了圈儿,心颤自家小本生意向来童叟无欺,几乎是人人吃了自家东西都要称赞两句,从未见过有这样野蛮无理的食客。正想讨个说法,刚伸出去的胳膊便被一只细软的手轻轻拨了回来:“犬子娇惯,店主见谅。” 末了,摊主一舒手掌,里面正卧着一方澄huáng的金粒,虽是粘上了些糯米粉,但并不碍着它晃人眼。 等摊主揉开被金子闪花了的眼睛,那黑衣青年和方才眉间点血的盈盈笑脸都不见了踪影。愤懑没了,倒是生出几分疑窦来:方才那年轻小伙说什么来着, 什么子? “许久不见,薛公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能造,一上来就让我破费。” “那自然是因为许久不见自家老父,我不能让手艺生疏了不是?” “薛公子说笑。你给我找事儿的手艺天赋异禀,又怎能说忘就忘?” 分明是一句揶揄话,薛洋听进耳朵里倒是成了变味的夸奖,登时心情大好般地露出两颗虎牙哈哈笑起来:“金公子谬赞。” 金光瑶无奈笑笑,摇摇头问道:“今日只有你一人?” 薛洋笑容一滞,一边嘴角微微向下压了压,拐成一个流里流气的弧度:“连个菜篮子都能翻得津津有味,还关心我有几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我有什么不明不白的企图呢。堂堂仙督特意飞来我这管些个细碎破事儿,金鳞台给你闲出鸟来了?” “宋岚已亡,那晓星尘全知道了吧。” 薛洋收起笑容,缓缓回过头,眉眼间笼罩上了一层黑气:“你什么意思?” “你明知那晓星尘的眼睛变成这样并非因病,又何苦自欺欺人?”金光瑶负手而立,眼底闪过一丝狡黠,jīng明得让人不舒服。 薛洋倒是不觉得被金光瑶看穿了有什么,他惯是个没脸没皮的,从前坏也坏得毫不遮掩,只是金光瑶现在的腔调于他而言已经类似规劝和关心了,这让他觉得十分新鲜,于是笑问:“你待如何?” “我有办法。”金光瑶笑道。 薛洋的下眼睑抽了抽,答得状似驴唇不对马嘴:“你怎知我就一定会答应你的要求?” “凭我了解你。”金光瑶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走吧,成美。寻处茶馆请你吃茶。” 时辰还早,茶馆本就没什么生意,雅间的房门一闭,更是显得清净。 薛洋端起茶缸,望了一眼飘在禇红色茶水上几片gān枣圈儿,屈尊起了个头:“有屁快放。” 金光瑶神色平缓,捏着盖柄,用盖沿儿拨拉了一下茶水面上的茶沫儿,徐徐启齿:“yīn虎符出问题了。” 薛洋毫不惊讶,兀自吞了半盏茶,幸灾乐祸道:“当初那金光善做他那一统仙门的chūn秋大梦做得发疯,日日bī你催我尽快拼全yīn虎符。我将虎符给你的时候,符身上本就还有几处纹路未来得及细致修补,我想吧,不碍事儿,以后再抠也来得及,可没曾想啊——嗬!这不,我就在这里碰上你了。” “你这小流氓好不讲道理。”金光瑶苦笑,心道这小流氓是在埋怨他呢,“你屠白雪观,毒瞎宋道长,好大的场面,好辣的手段。我教你千万不可得罪君子,你听不进,那二位道长除魔歼邪,许多百姓受其恩惠,对他们爱戴有加,全把这双道当危机之中的救命锦囊。你害得宋岚和晓星尘面目全非,也就相当于威胁了仰仗这二位庇佑的人。” 金光瑶抿了口茶,润了嗓,继续道:“于那些人而言,你就是能杀之而后快的小人,不为保那二位道长周全,就为报复你。你是兰陵金氏座上客卿,受诸多人讨伐,我金家非得做出表率,以敌那可畏人言,我为你忙得那叫一个焦头烂额,你会不晓得?” “嘁。”薛洋嗤笑。埋怨归埋怨,他很清楚,金光瑶若是真心想杀他,他也跑不了。 薛洋被清理那次,是金光瑶亲自动的手。薛洋受一众门生牵制施展不开手脚,只能眼看着恨生在他身上一顿翻飞,割得他皮绽筋断,血肉模糊。可看着场面惨烈,却是没有一剑刺中要害,他本自愈能力qiáng,就是独自躺在荒郊草野,两三天内也能恢复个七七八八。金光瑶明白这一点,怕被认得薛洋的人发现这小流氓没死透,还贴心地专门挑了个义城这样偏僻的地方,给薛洋扔在城郊。 偏生就冒出来一个晓星尘。 待金光瑶三日后再去回收薛洋,薛洋躺过的位置杂草都开始抽新芽儿了。 “怎的不早些来找我,这yīn虎符不止金光善,你也要得急吧?”薛洋站起身,到屋角的炭炉前暖了暖那双握着热茶也回不了温的手。昨晚躺在棺材里没睡安生,早上迷迷瞪瞪也没想要加件衣服,身上挂着件单衣就出门买菜了,现在才反应过来冷。 金光瑶无奈:“我找着你的时候,你正在晓星尘身侧笑得一脸灿烂,看你那副开心模样,恐怕我在那个节骨眼上去找你,你也不会跟我回来;把yīn虎符留给你吧,我可不信你能在玩得乐呵的时候收起心来给我修补yīn虎符。”停了停,“不过现在我来找你,岂不正好?” 薛洋冷哼:“我可没说过我会老老实实跟你回兰陵,得先看你给的筹码。” “巴陵有一座山,山顶有座神龛……” “打住,敛芳尊,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您想让薛某上山拜神吗?”薛洋好笑。 金光瑶料他会有这么一句,睨他一眼,只问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用你那点少得可怜的药理知识去给晓星尘捏一双眼睛出来么?” 尽管薛洋仙鬼之道同习,遇事却从不屑于求神问鬼,他薛洋想要什么,何时不是靠乾坤袋里一把降灾夺抢,便是他想摘天上星辰,他也会自己杀人叠梯,爬上去摘,断不会三叩九拜求那月宫神仙施舍。 他独自一人尚可如此,但现在,他身边多了一个晓星尘。 薛洋不置可否,耸耸肩示意金光瑶继续。 “巴陵蒋家冲朔方五十余里有一处山岭,名为卧龙旮,山上有一处神龛,十分灵验。” “你如何知它灵验?”薛洋好奇。 金光瑶抬眼看了看薛洋,笑而不语,端起茶盏,眉间丹砂将飘飘茶雾晕出了些晦异的色彩。 薛洋会了他不想回答的意,没再追问,掐着嗓子挤了声yīn阳怪气的“多谢敛芳尊指引”算作道谢,随后微微正色:“yīn虎符的事,我考虑。” 金光瑶舒了口气,知薛洋这般说便是应允了。实话说来,若放在从前,他可能还要考虑薛洋任性的脾气,可现在,金光瑶对于自己是否能在这趟谈判中达到自己的目的并不担心。 “成美,现如今你做的事可当真不符合你的风格。” 薛洋盯着那噼啪炭火,眼神有些迷离涣散,心不在焉地嘲道:“是吗?你倒是把我的行事风格摸了个底朝天……” 金光瑶轻叹一声,起身走近薛洋:“成美,你看这炭,乌黑一团,人们知碰它脏手,所以只用那火钳去取放,纵使烧着了能取暖,那也是转瞬即逝的。” 金光瑶将那金星雪làng袍的长摆动手振起,带过一阵风。那风挟了煤炭烧完剩下的残骸,将它们在劲促的气流中碎成尘粉,炭灰乱了薛洋的视线,纷纷扬扬地四下洒开: “剩下的炭灰,不过废物罢了,还有谁会记得它的好?” 薛洋鼻中一嗤,挽了椅子上的菜篮:“多事。你要真这么闲,不如找位岐huáng圣手帮你再蹿蹿个儿,日日操心,难怪长不高。”说罢,转身推门。 金光瑶摇头,正准备坐下,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叫住薛洋:“留步,看我这记性,还有一事。” 薛洋闻言,转过头来,对上了金光瑶笑意更浓的脸,这让他不免怀疑金光瑶根本不是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而是刻意将这些话留作压轴: “上卧龙旮求神,有一规矩。” 金光瑶站在雅间的窗前,眼神定定地跟着薛洋吊儿郎当的背影,随他一起停在了锦旗飘飘的酒摊前,看他探头探脑与店家jiāo谈的模样。 “恶便恶到底了,你我骨子里都是黑的,善也善得蹩脚,图什么呢?”金光瑶歪了歪头,嘴角上扬,转身离了雅间。 你自打闯入他的世界,便是副脏得无可救药的模样,往后再如何,又有谁会记得你的好? 楼下不远处的义庄,走出来一个盲眼道人。 金光瑶离开茶馆,刚巧碰上那没拿着酒钱正急得跳脚的店家,随手便放下了一粒碎银: “店主莫见怪,他就这脾性。” 第五章 其五 义庄的大门被由外破开,门框断裂的噪声盖过后院骏马的嘶鸣,木屑窗纸纷扬而下,砸在桌椅棺椁上,掀起呛人的飞尘。 “道长!道长!”白瞳少女握着竹竿匆匆跃进义庄,再没心思用那竿头点地装盲,一双草鞋跑得要脱了脚。 在晓星尘被薛洋抱进卧房后,阿菁便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义庄,一连摔了好几个跟头,晓星尘替她洗得洁净的衣服满是尘泥。她知道自己斗不过那个活妖怪,冲上去也只是送死,又害怕晓星尘会遭遇不测,只能逢人便问对方是否修仙,颤着嗓子喊救命,两天来马不停蹄,平日jīng怪娇俏的模样全无,只剩下憔悴和敏感,许多人不等她开口就将她推将在地,骂她疯子。 卧房,棺木,阿箐寻遍每一处能够藏人的地方,可这义庄已是空无一人,心中稀奇古怪的猜想四下乱撞,刺骨夜风趁屋门大破鱼贯而入,小丫头瘦削的身子骨被chuī得东倒西歪,眼前花白,几乎站不住脚。 她来晚了吗?她没能救下道长吗? 几个修士跟着阿箐在义庄内四处查探。一位衣着较其他人更华丽些的修士走进卧房,凝视半掀的被子,片刻后,伸手探了探:“褥子还有温度,方才那炭缸里也剩了些未灭的火星,应该刚走不久。你们再找找这义庄还有没有其它出入口。” 其余修士闻言应下,各自散开搜寻。不就便有一名修士匆匆奔了回来,躬身禀报:“宗主,义庄有一后院,地面上满是蹄印,印子利落不拖沓,估摸着该是匹好马才能踩得出来。不出意外的话,这马即便是载着两个人,现在也快出城了,今夜无月,御剑能追,但是随行子弟方才夜猎归来,没能整顿,怕是难以支撑。” 阿箐听闻,面上的慌乱登时又浓了几分,扑过来拽住领头修士的衣袖,仿佛手里攥着的是绝境中的最后一根蒲苇:“欧阳宗主!求您您救救道长!” 她不怕薛洋杀晓星尘,在她亲眼看见澄澈道人被这个疯子诛心侮rǔ几欲崩溃后,她只怕道人再遭那临世魔头步步紧bī,生不如死。 欧阳信搀住脚底发软的阿箐,眼神没有丝毫躲闪。 让晓星尘一举成名的那场夜猎里,晓星尘不光制服了一头bàonüè异常的凶shòu,更救下了许多在与凶shòu缠斗当中身陷困境的修士,其中也包括和妻子一同外出夜猎的欧阳信,而那时,欧阳信的妻子正怀有身孕。 所以当欧阳信从跌跌撞撞的阿箐嘴里听到晓星尘这个名字时,想都没想便跟着这个少女走了——滴水之恩已然当涌泉相报,那救命之恩又如何?何况晓星尘那一剑霜华护佑了他欧阳家三条人命,甚至连差点断送在他手上的香火也全仰赖这位侠道挽救。 “阿玟。”欧阳信严色道,“你带着阿箐姑娘先回巴陵,看护好姑娘,其余人随我御剑追赶!” “是!” 几道亮白飞剑刷刷腾空,循着蹄印的指向疾行而去。 薛洋蛰伏在灌木间,仿佛一头警惕护食的恶láng,黑暗中闪着森森寒光的暗红眸子,在看见空中御剑的修士渐渐远去后,终于卸下了些杀气。 合上半推出鞘的降灾,薛洋不可闻地轻轻舒了口气,蹙着眉暗骂了一声:是他大意了,竟天真地想若晓星尘不闹不逃自己便放阿箐一条生路,疏忽了那丫头片子能jīng怪到何种地步。早知这小瞎子会去搬来救兵,他就应该将这丫头及时灭口。薛洋用剑鞘拨开一旁躯gān僵劲的死尸挡在自己脚跟前的胳膊,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他将那匹黑鬃骏马空空放出以作诱饵,障人耳目,幸亏义城这地方yīn气重尸体多,在马背上支两具便也能留出些逃跑的时间,可马没了,御剑又太招摇,这使他要在以后的路途中làng费许多时间,而他在这般穷追猛赶下,耗不耗得起都没有个定数。 薛洋的脑中闪过方才夜空中仙剑剑身上的发光纹样——缠叶枸那。 他恨得直磨牙,心中愈发愤悔自己当初为何不立刻找个翻天倒地活刮了阿箐,免得她找个救兵好死不死还找的是巴陵欧阳氏的人。 此番旅途必是要一脚踏上太岁土了。 义城郊野东边有摆渡,沿着水路去巴陵较为妥当,想来那些欧阳家的修士也不大会猜到自己会朝敌人的地盘走。不过保险起见,还是愈快愈好。 鞘中降灾似在铮铮作响,和薛洋的厉厉笑声一并响出断肉斩魂的迫势:管他耗不耗得起呢,他必须得把晓星尘这双烂眼睛给医好,哪个不长眼的敢来跟他抢人,他就绝不会再给他喘气儿的机会。 道人睡得安稳,此刻正枕在薛洋的腿上,微红的鼻头呼吸着秋夜草木间的凉薄空气。马背上七震八颠的都未能惊醒他,这让薛洋好生佩服 ,同时又有些着恼:凭什么老子在这儿拼死拼活地给你那对窟窿找料子填补,你这事儿主却睡得连句喘叹梦呓都没有? 薛洋咂咂舌头,想着要把晓星尘晃醒了让他跟着自己走,却又按下了手,撇开自己的视线。 泼墨夜空,没有皓月荧荧,亦无繁星烁烁,这样的夜晚甚是少见,蒙蒙沉沉,有似夏日雷雨前黑云压城的躁郁,却又推着低低夜风掠过薛洋的眼角,chuī得他眼睛泛涩。 薛洋不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他始终践行着实gān至上的理念,破坏一切让自己不愉快的东西:米酒不甜的汤圆摊,栎阳常氏,宋岚——让他不愉快的死物会被砸得粉碎,碍了他的眼的活物都难逃一亡。薛洋放纵自己的情绪,遵循它们的指南去行动,肆意妄为,几乎不必转动自己的大脑,过得酣畅淋漓。 晓星尘也是让薛洋不愉快的人。初遇时他那一番长者般的训诫气得薛洋咬牙切齿,他缉拿薛洋上金鳞台弄得薛洋láng狈不堪,他背着自己的仇人回义庄救治天真得让薛洋发笑,他为了旁人甘于给自己的脖子套上枷锁蠢得让薛洋震惊。在薛洋的人生中,这道士当真是个顶顶讨厌、讨厌到让他啧啧称奇的人了,白雪观血案后,薛洋更万分笃定晓星尘的下场只会比宋岚更惨。所以当薛洋看看见晓星尘在自己狭小的一方手掌内原地打转时觉得十分有趣,更十分痛快。 他到底为何要让晓星尘复明?一个没有灵力的瞎子,显然比一个耳目皆聪又修为jīng深的道士要方便控制,这毋庸置疑,现在晓星尘好比一只提线的丑角儿,薛洋冲左勾勾手指,晓星尘便是千万个不愿,也向右不得,听话乖顺,相比先前还未知晓薛洋的真实身份时更加滑稽可笑。 可当这道士脸上那对空无一物的眼眶中淌出两行血泪时,薛洋感觉脖子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利爪狠狠扼住,憋沉着他肺腑里那一团滚烫的气息,烧得他中府发疼,疼遍四肢百骸。 薛洋脑子里调配情绪的那根快要锈死了的筋仿佛被一根手指拨弄了一下,震得他头痛欲裂。 薛洋吸吸鼻子,想让自己被冻得发木的脑袋活泛一点,他捉住晓星尘的双臂将人背了起来。 “等我玩够……”薛洋轻轻笑道,颠了颠身子,把晓星尘的头晃到了他的脖颈旁架着,“算了,等什么等,我玩不够。你也别想跑。” 后半句话,薛洋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的。 好像他自己也明白,要想继续走下去,他必须要努力说服自己。 囊如耳廓的是涓涓水声,咕噜噜的响着。 难得的静谧,宝贵的平和,让晓星尘回忆起自己恬淡的孩提时期。 晓星尘在从在郁郁葱葱的竹叶间从来辨不清那隐匿四周的方位,但由师尊牵着自己,拐过千回百转的青石小径,听着清风微拂下此起彼伏的汩汩竹涛,他也从未有过一丝惶恐。 他和师尊溯溪而上,在整座山唯一一杆金镶玉竹下坐定,师尊在小溪旁的一面光洁的花斑岩上誊抄古籍心法,晓星尘便晃悠着脑袋,学着攀附在草叶上的青虫,在微微泛着些cháo气的草地上一拱一拱。玩得厌了,就从乾坤袋里掏出从书斋里带出来的书,蹭到师尊身边,倚着师尊那头披散的鹤发,老老实实地看书。 阅读过程中,晓星尘无论遇到的是生僻的字词理学,晦涩的道法经纶,还是偏远的志怪传说,抱山散人总能轻轻搁下笔,慢条斯理地同这个纯真稚子娓娓叙说,为他答疑解惑,无数问题,无一例外。 那是像星星一样闪耀的岁月:越过竹叶遮挡的阳光,师尊身上的古檀香,哗哗纸业间溢出的墨香,嘤嘤啁啾的鸟啼。这竹林间无数的美好都jiāo织在一起,仿佛点燃了一把千年难遇的上好安神散,让晓星尘总会伏在师尊的膝头沉沉睡去。 睡梦中,会有一只微凉的手替他拭去额前细细的睡汗,驱赶嗡嗡蚊虫。 待他醒来,第一眼撞上的,永远都是那双流转着夕阳余晖的眸子,还有一声轻柔的询问: ——“小瞌睡虫,饿不饿?” “醒了就别装了,起来吧,饿了没?” 晓星尘躺在船肚子里,觉得头晕得想吐,只能生无可恋地拌着自己脑子里的一团糨糊,闻得薛洋的声音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恨不能一头载回梦里再不醒来。他叩叩自己躺着的木板,听流水滑过船舷,从宿醉的迷瞪中生生掰回了片刻清醒:“去哪。” 薛洋用长篙轻巧地点着水,嘴里恶劣地哼哼:“你自己不懂看?” 晓星尘叹息,语气淡漠:“薛洋,你究竟想要什么?我这样的人,于你而言,许是连个像样的玩具都算不上吧。” “我想要什么?我要你老老实实,要你任我驱使,玩具,是啊,你是个玩具,我非但现在要玩你,等以后有机会给你弄双眼睛我还要让你亲眼看看我是怎么玩你的。” 晓星尘侧过脸,脸色因为头疼而略显苍白,可眉头却没有因薛洋的言论而皱瘪一下。晓星尘有些惊异地发现,他跟薛洋相处的时间越长,心里的悲愤求死的欲望就愈加寡淡,取而代之的是透着些嘲讽意味的怜悯——他竟觉得,面前这个看上去唤风得雨的魔头甚至比自己还要可怜上几分,就连那些羞rǔ性的言辞都显得有些可笑了。 邪痞的躯壳仿佛只是在虚张声势,用粗鄙的论调去掩盖躯壳下藏着的东西。 但晓星尘被骗累了,再也没有力气去对一个让自己恨之入骨的恶人做什么剖析揣摩,又或是下定决心不再让这个魔头看到自己láng狈不堪的模样,正因如此,现在他与薛洋之间甚至能算得上半个相安无事。 薛洋不是晓星尘肚子里的蛔虫,到底没法摸透晓星尘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本能地对突如其来的沉默感到警惕,下意识地要靠说话去引晓星尘开口出声:“蜀湘间通行的水域常常有水难发生,一片绿水不知道泡着多少尸体。活人行船,稍有不慎就得下去给它们打伴。” 晓星尘不做回应。 其实薛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这些gān什么,是威胁晓星尘、让他别想着跳船潜逃么,可这道士本就有寻死之意。得不到回应,薛洋也没兴致再讲那讨不了好的单口相声,直起身子专心去操使那柄从摆渡工手上抢来的竹篙了,他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头一回在晓星尘面前打了结。 晓星尘扶着船篷坐了起来,揉揉太阳xué,盘起腿,开始在心中诵诀定神。 ——“师尊,何为救世?” 抱山散人抚着乌木古琴的素手凝滞在空中,却也只是一瞬,随后悠扬的音律又再一次于她的指尖蜿蜒流淌起来。 师尊,何为救世? 延灵道人替抱山散人镇好纸、藏色散人把抱山散人的那份糕点也悄么声地塞进嘴里时,也如是问道。 抱山散人的眼底弥漫着不可见的悲伤和惊惶,被弦弦铮鸣震得模糊不清。她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像是有些难以启齿,一曲奏罢,终于幽幽开口: “为师也……不知。” 即便下山已过数载,晓星尘依旧没能看懂这两个字,拆分开来明明简单易懂,一旦拼合,就变得那么难以捉摸。 竹篙点地的脆响漾起一圈水波。 船靠岸了。 第六章 其六 巴陵不是义城那样穷得堪称不毛的地界儿,茶楼酒馆满城开花,远远就能听到早集鼎沸的人声,光码头前攒动的人影看着就能把整个义城都给轧平。 司泊大哥浑厚嘹亮的嗓音震得碧波泛泛,托着小舟颠上颠下,一句话下来舌头就捋不直几次,唾沫横飞地指挥着其他小司牵船卸货,自己则去搀上下船的船客。 薛洋在安静的地方待出了性子,突然回到跟夔州似的吵嚷地方,竟还有些不习惯,脑仁儿一时间突突地疼。 “小伢伢,过边走?”司泊汗津津的脸出现在船篷口,油乎乎的还有些反光,看样子是想要把薛洋和晓星尘拉上岸。薛洋应了一声,转身去搂晓星尘,果然毫无悬念地被道人下意识地闪避开了。 薛洋早料到会是如此,笑嘻嘻地低下头,两排毒牙磨了磨,语调浮浮虚虚:“道长,巴陵人好多啊,跟义城一点儿都不一样,好吃的好玩的一定很多……哟,河边还有还有几个娃娃在掷弹子儿呢。” 司泊眼中的薛洋,好比一个冲着兄长撒娇的孩子,笑意盈盈,满面都是市井少年跳脱的欢愉,可爱得紧。可在晓星尘听来,薛洋字字威胁,句句bī迫,狰狞无比,刺痛着他的神经,他甚至已经能够想象出无辜稚子卧倒在血泊中的惨状。 “道长,我们上岸吧?” 晓星尘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吓的,显然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可最终还是屈从地支起了自己冻了一夜的僵硬身子,准备往岸上走。 “要帮忙不咯?”司泊弯下身子,有些怕这个盲眼道人会一头栽进水里跟刚下投不久的桂鱼苗亲热。 “不必,我来。”薛洋抢在晓星尘想要去拉那汉子救命稻草般的手前抢先步跳上了栈坪,又立刻回手扣上了晓星尘冰凉的五指,不给他任何逃避的间隙。晓星尘被薛洋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没真的滚下河去吃水,把满头热汗的司泊又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等他反应过来,茫然的白衣道人已经被黑衣青年稳稳地圈在怀里了。 哎哟,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司泊想着城东学堂里老先生教书的模样,顶着张红脸蹩脚地默念了几句之乎者也,硬着头皮又开口询问:“小伢伢,过艘船要放到何处噻?” “啷个自个儿想办法嘛?我不要咯,送你且。” 薛洋颇为阔绰地大手一挥,仗着这艘船不是自个儿的东西,大大方方拱手送人了,自己则牵着晓星尘朝市集方向晃去。他行到此处,就从没想过要给自己找退路,等这道士的眼睛好了,他也就什么都不顾忌了,留一条累赘似的破船,那更是没必要。 薛洋把脑子里塞满的三五六七腾空了些,拉着苦大仇深的晓星尘感受着许久不见的热闹喧哗。 他大摇大摆地往前走,晓星尘就只能可怜兮兮地被他拖着,看不见,听不清,好容易辨出车轱辘的声音,又被街边炸油饼吱哩哇啦的油泡响吵得失了方向,两步就得被匆匆过路的行人撞一下,这湖湘人身子骨又壮实,怼得晓星尘东倒西歪,肩膀生疼,只能跟着薛洋像要起飞一样的脚步七扭八拐地往前走,步伐还没宿醉的酒鬼稳当。 薛洋必是知道身后什么状况的,他本出于报复心理,想叫这道士吃点苦头,心说等这道士忍不了了,自然会开口叫自己走慢些,可眼看着酒馆茶楼都已经过了好几家,晓星尘依旧死扛着不肯吭声,薛洋脸色越来越黑,终于在晓星尘那双原本素洁的白靴被过往的大脚丫子盖上不知道第几个鞋印子前伸手勾住晓星尘的腰,将气喘吁吁的道士一把捞了过来。 “好硬的骨头,好倔的脾气,在下佩服。”薛洋不走心地夸赞道,“我真想再多捯饬你几下,但磕着碰着了,我的东西最后还是得我来修,着实麻烦……我还是委屈一下让你贴着我走吧。” “……既是麻烦,弃了岂不刚好图个清净。” “那当然不能够。” 晓星尘啐自己徒废口舌同一个疯子多话,抽了几下跟薛洋的指头搅在一起的右手,挣扎无果,脚尖反倒又被凹凸的路面绊了一下,薛洋眼疾手快,用胳膊格在了他的胸前。 “当心!” 薛洋一个激灵,伸手拽住了身子快要歪进塘里的晓星尘。 “这鱼塘主真是小气得屁股蛋儿上都揪不下一撮毛,就搭这么一座破破烂烂的独木桥,竟也不怕自己哪一天就掉下去臭在鱼肚子里。” “别胡说。”晓星尘阻止薛洋。 薛洋本就窝了满腹的火,如今又被晓星尘训斥,gān脆直接把话头又对准了晓星尘:“你这道士,真不识好歹,我可是在帮你呢。要不是我跟着你,不然还不等你除今天这邪祟,自己就先成了这满是鱼腥的地方的一抹孤魂!” “我又哪里会真掉下去?”晓星尘无奈。 “噢?你不会?意思就是没有我你的日子也一样好过呗?” 晓星尘慌忙辩解:“小友,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塘主不过送你两条鲫鱼,就敢来求你给他除邪祟,明摆着就是在框你!要搭了性命去做的事情,是两条鱼能抵得过的吗?你倒好,屁颠屁颠地就应下来了,你把自己当什么?” 晓星尘一时回答不上。薛洋前几日吵着要吃鱼,自己盘缠又所剩不多,原本他即便不收塘主送的鱼也该尽心除祟,但想想那撒娇少年,也就受了这份礼。一眼瞧去,可能还真会让人生出几分让人觉得他伏魔降妖是为了图些什么的误会来。 “我……” 薛洋语气严厉,脸上却画着恶劣的笑意。 他怎么可能不明白晓星尘替这塘主除祟的动机?他只觉得看这道士分明受了委屈却又不想说出真相让对方难堪的纠结模样十分有趣罢了,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道长。” 晓星尘听对方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些,抬起头静候下文。 “鱼要糖醋的。” “……好!” 薛洋把晓星尘在一张长凳上安置妥当,自己在对面坐下,招手唤来了伙计,给晓星尘要了清粥小菜,又给自己点了份甜口儿的豆腐脑:“吃点补充体力,然后再继续赶路。” 薛洋呼噜呼噜几下gān完了自己碗里的东西,抬头见晓星尘仍旧不动,垂着眼沉默片刻,在桌子上拍下几钱,心里嘀咕臭道士爱吃不吃,挪开凳子起身离席:“算了,我自己去。” 走了有一段距离,薛洋回头,看见晓星尘拿起了面前的瓷勺,挑挑眉梢,哼着小调问路去了。 敛起那股子混世魔王的痞气,薛洋当真是个丰神俊朗的温润男子,讨小姑娘喜欢,也讨阿公阿婆的喜欢,坐摊的又恰好就是这么些人。 姑娘们嘻嘻哈哈推搡着自己的女伴,分明想要多跟这俊秀男子多搭上几句话,却又故作矜持地连连躲闪,施着粉黛的面庞羞得通红,薛洋不说话,她们就同薛洋大眼瞪小眼gān看着,薛洋一开口,她们又一阵尖叫骚动,弄得薛洋被迫跟着她们一通巴三揽四,到头来还得不到几句有用的情报,心里白眼翻上了天,他使劲压抑着神经端头噼啪的火星子,无数遍qiáng调着要顾全大局,才堪堪忍住一把火把这港镇点了的冲动。 倒是一对卖油饼的老夫妇,听了薛洋的描述后思索片刻,眼睛突然一亮:“啊,小伢伢说的是卧龙旮对不咯,蒋家冲,卧龙旮?” “对!此地在何处,二老可知?”被叽叽喳喳的女人团团围着狂轰乱炸了好一阵子,此刻两个老人简短沙哑的话语在薛洋的耳中显得清亮非凡,沁人心脾,他甚至有自己要要感动得掉眼泪的错觉。 “小伢伢顺着这个镇子最宽的主道一直向东……对,一直向东走,过朗城和沅城,有个百十来里吧……小伢伢去那头gān莫子?” “去办点事。”薛洋心里盘摸着该不该在就近的驿站套匹马,又或是腆着脸管刚才的司泊要回自己豪气冲天送出去的那艘船,继续走水路。 “啧啧,那头还是老汉我在玩泥巴的时候去过的,如今也不知变成什么样了。不过小伢伢莫担心哈,变化再大,这石头泥巴造的山也就长在地上,跑不了的。”老头口里咂吧,摇头晃脑的仿佛在回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薛洋捕捉到那皱纹里的神态,忍不住好奇道:“那里怎么了吗?” “老汉也记不太得,只知原先长辈们常说去了山上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还说山上有什么食人妖魔,可怕得紧。不过近些年都听不到什么传言,也不知究竟怎么一回事。” 薛洋轻轻喘笑,直起身子。无非就是些山jīng鬼怪妖魔邪神的怪谈,这些年同着晓星尘见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既是到了这里,再光怪陆离的传闻也就只当故事听听罢了,更别说还是这般没头没尾、连鬼怪面目都描摹不清的传闻,让他憋笑憋得辛苦。 正欲告辞,老头抄起油锅旁竹编的漏勺,去铲锅里炸好了的油饼。油饼甫一出锅接触到低温的空气,便将浮在面上的热量珍宝似的收进了苏脆的外壳里,未沥gān的油水凭借着最后一点温度在饼子上蹦跶着,发出滋滋脆响,点破饼面上和着的葱花儿,勾出带着油香面香辛香的气味,勾引着过客的舌胃。 薛洋走出去没几步,又顺原路倒着走回来,盯着金灿灿的油饼沉默半晌,终于用手指比出了个神经兮兮的“二”: “来两个。” 老太太欢声应下,用油纸给薛洋包了三张热乎乎的油饼,又多给了他一张油纸叫他用来抓着吃,一边露出已经不全的两排牙齿,笑意慈祥:“不要小伢伢的钱,白送。” 薛洋准备像以往一样撒丫子赖个痛快账的脚步凝住了,他神色愕然,一时间浑身的痞劲儿坏劲儿竟无处施展,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为什么?” “小伢伢看着面善,像我们家四伢子。”老婆婆面泛红光,俨然一副幸福的模样,又补充道,“笑起来好看。” 笑起来好看。 看着面善。 这是薛洋今日之内所听到的最好笑的话。 回程,薛洋一路没有笑容,心不在焉地啃掉了一张油饼,还在第二张上嗑了几个豁儿。接着又去了码头,找司泊要他的船——陆路曲折,骐骥亦有极限,水路虽短距离赛不了骑马,但一旦距离远了,况且水路走向与油饼摊的老头所指的路几乎一致,优势还是会比骑马更胜一筹。那司泊本就没把他的话当真,揩了把汗,说,你这小伢少年心性,说话不多想,一边引他去到港角,他与晓星尘乘过的船正被妥当安置在不宽不窄的一隅。 这座城太不一样: 烟火不呛鼻,垂髫戏水不让人心烦,叫卖声不聒噪,渔夫撑篙归家不让人疲惫,就连站在青楼门前的娼妇都没有那般让人反胃的妖冶。 指天飞檐下纸糊的灯笼里燃着橘huáng烛火,夕阳缓缓西沉,流金似的余辉将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缱绻里,似乎连周身的秋风都是足以暖身的温热。 晓星尘就坐在原位,面前摆着一盅清茶,嘴角噙着久违的浅笑,正与店家和声jiāo谈着些什么,看得薛洋瞳孔摇曳,虚幻恍惚—— 素色的衣裳上罩着金红色的微光,给白得乏味的道袍平添了几分颜色,不像黑色那样霸道,而是柔和的,温暖的,又有些耀眼的颜色,晃得薛洋双眼泛酸,好像要流泪。 突然,薛洋头皮一炸,想起了什么,疾步上前,在店主的错愕和晓星尘笑容的骤然收起间将晓星尘带走了。 “你最好是没有向别人求助,晓星尘。”薛洋沉着脸,唇间是熟悉的诡谲yīn笑,“不然,今日你所见过的、所没见过的,只要是在这座城里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晓星尘步伐凌乱,面色惨白,脑子里方才店家笨拙地向自己请教烹茶技巧的憨厚乡音还未散去,他只好压低情绪,急急喘了口气,尽力稳住语调,惜字如金道:“并未。” 薛洋放缓了些脚步,拽着晓星尘的手也松弛了些,不再笑了。 那对黯淡在低覆羽睫下的瞳孔,不留情面地推拒着夕阳的垂怜,在这座充斥着煦热烟火的城中,格格不入。 第七章 其七 薛洋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了。 断指那日的事,他分毫不漏地刻在脑子里:碎骨扎穿了他的皮肉,那时他的手上还未布满一层覆一层的剑茧,幼童娇嫩的皮肤被轻而易举地刺破,在车轴下变得跟被万人践踏过的烂泥不分彼此。 薛洋哭得撕心裂肺,泪水哭gān了也gān呕着、嚎叫着,仿佛要将自己被凌迟得体无完肤的善念一并呕出来。 那也是薛洋最后一次哭。 街头那条嫌贫爱富的野狗,薛洋从前都躲着走——若是被它挠了咬了,自己一穷二白的可没钱上医馆,但要薛洋真刀真枪地去收拾它,大家都是肉做的,薛洋又下不去手。可当这只赖皮畜牲再次无端冲着薛洋狂吠时,薛洋飞起一脚将他踹了个对折。 从前薛洋会为自己能通过自己的劳动赚来点心吃食而高兴。往后他却是将从前常慈安待过的那家酒肆一把火烧了都未曾眨一下眼睛、皱一下眉毛;只要是在这夔州的他想要东西,便是他薛洋腰间钱财万贯,他也绝不会掏一文出来,但这东西最后也必会到手。 自此,他的世界里只剩红与黑。 薛洋悠悠转醒过来,他一只手垫在晓星尘的脑袋下边,一只手横过晓星尘的身子撑着船篷,权当人肉枷锁。晓星尘则尽可能地将自己缩成小球,能少沾染上薛洋的气息就绝不会松弛半下,攥在胸前的双手已经因用力时间过长而扫去了所有的血色,背部紧紧贴着篷壁,始终与薛洋隔着段距离。 “睡着了吗?”薛洋道。 晓星尘听见本来平缓的呼吸声变成暗哑的低语,身子打了个抖,就不见有再多的动作了。 发问的那位得不来回答,也许久没再开口,撑在篷上的手指头微微蜷了蜷,眼中泛过一层水晕,之后突如其来的笑声都有些五味杂陈:“你现在不说话没关系,等我把你带去荒无人烟的地方,藏起来,任谁都找不到你,再没旁人同你讲话,届时我看你开不开口。” 晓星尘心中打鼓,他在睡梦中被薛洋扛着一路跋涉,东奔西跑,听小摊老板的口音,竟是已经到了巴陵。 晓星尘刚开始也尝试过拨动所有的脑神经去思索,却是如何也想不通薛洋为何会落足巴陵。那是个疯子,在看台上津津有味地观摩着牵丝戏偶滑稽的举手投足,开心或不开心了,便伸伸手去勾断某个戏偶身上缠绕的丝线—— 咚咚咚……常家五十多只戏偶落了地。 咚咚咚……白雪观的戏偶也跌碎了头颅。 咚,宋岚也落了幕。 始作俑者笑得前仰后合,仿佛看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可是某天,这观众忽地来了兴致,给自己套上了件墨黑的戏服,踏足他睥睨许久的舞台,亲手挽起一段牵丝——丝线那头,连着周身白衣的晓星尘。 他的步伐的痕迹没有章法。 就像那本该短暂的一时兴起,一开演,却是演了三年。 ——“他肯定是有目的的,而且多半这几年伪装成别人留在我身边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晓星尘想起自己对阿箐说过的话。 这个人想要做什么,他索求着什么?这是晓星尘基本上已经放弃思考的问题。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六根再如何清净的圣人,也总是会败给惧切jiāo加的好奇心。 难得晓星尘主动启了尊齿,薛洋也同样难得地把要说的话在脑子里涮了一遍: “找一处山好水好的世外桃源,锻一只金丝镶玉的雀笼,让你住进去,这辈子都逃不脱我的手心。” 混账话在薛洋的脑子里头洗洗涮涮,拎出来不过是变成了七八分熟的混账话,没法儿再好听了。 晓星尘绝望地卸了力气:他开口,薛洋接招,他说正经话,薛洋打哈哈。比这还要命的是,即便是像这样听上去荒谬至极的话,他都无法辨别真伪。薛洋低俗的插科打诨只会让他心里更加堵得慌。 谁知他身子一瘫,薛洋便瞅准机会搂了上来,结实的胸膛撞到他的脸上。内里的那颗心脏正扑通跳动着,散发着秋夜里难能可贵的热量。 这魔头竟也有心吗? 晓星尘的身子都凉了半截,薛洋一条修长的腿抵进了他的胯间,双臂紧紧禁锢着他胡乱扑腾的双臂,就像是那一次被迫jiāo合时薛洋做过的那样,晓星尘到死都不会忘。 “你gān什么?你离我远些!我……” “蠢货!吵死了!”薛洋的手臂又收紧了些,一只手掌开始慢慢在晓星尘的胳膊肩上揉捏着。过了大半夜,没有灵力护身的道人身子早就冻僵了,薛洋用掌心的温度去暖晓星尘冻得血液都要凝流的躯gān,活泛他的筋骨。 晓星尘知道自己想多了,双颊忽红忽青,闷闷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想到哪里去了?”薛洋吟吟笑道,“想念我的滋味?渴我得紧?你若是求我我也不是不能……” “薛洋!”晓星尘红着脸一嗓子吼罢,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脸色惨白。 薛洋敛了几分笑容,:“怎么,不愿意听?堂堂君子敢做不敢当么?” 道人气得头奋力一扬,像是要去瞪薛洋,头“咚”地撞上了船板,晓星尘全然不觉疼痛,嘴里磕磕绊绊地想要斥责薛洋,倒是薛洋听见这声闷响后心脏一提,下意识地用手掌去垫道人的后脑勺。 “敢做……还不是你,我……你怎么有脸……” “对,对,是我bī你做出这样龌龊的事。”薛洋抢了他的话,痞里痞气道,“晓星尘,你这么说,可你心里当真这么想?” 他的右手食指在道人心前划着十字,厉声笑语:“我也不问你了,死鸭子嘴还硬呢,你这破道士也再问也必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便问问你自己,那个大敞着腿的你——当真不愿吗?” 那晚浴房,分明是你找上的我。 薛洋垂着眼,咽下最后那句话,不笑了。 可能是委屈吧,薛洋搜肠刮肚,找出了一个他自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用上的词来形容他现在的感情。 他与晓星尘之间的较量分明已经见了胜负分晓,他大获全胜。可他丝毫没有孩童赢了游戏的畅快感,相反的,很憋屈,囤积在胸腔的情愫翻滚沸腾,撞得他心骨作痛,却迟迟找不到宣泄的门户。 “呃……” 突如其来的呻吟打断了薛洋的思绪。不知不觉间,他越发将怀里的人抱得死紧,勒得晓星尘浑身血液不上不下,面庞失了血色,喉间一口气难进难舒,却抿着嘴不吭声,直到窒息的痛苦压过了逞qiáng的倔qiáng,才终于逸出了那憋屈的呻吟。 晓星尘抠着身下木板的十指被木刺扎出了血,在透过草编船篷缝隙的月光中殷红惨惨,沾在苍白的指尖,像蹩脚的殓师给死尸涂抹的妆容。 “臭道士!闷急了都不晓得叫的吗!”薛洋撒开手,晓星尘立马深吸了口气,急促地咳嗽起来。 黑衣青年如避蛇蝎地一骨碌爬起来缩到了船的另一侧,将船撞得摇摇晃晃。道人本就头脑供不上血,晕晕乎乎,遭薛洋这么一晃啷,想支起来的身子没能稳住,又猛地趴了回去,磕得眼冒金星。 “你就这么想死?”薛洋梗着脖子,一字一顿,双手还有些微微发抖。若晓星尘不开口,可能他真的会这样一直毫无意识地勒下去,直到对方断气。 晓星尘的手在木板上拖曳出几道暗红色的痕迹,肩膀耸了耸,失真的声音沙哑磕绊:“与其这样浑浑噩噩下去,还不如及早被你掐死了好……” 薛洋眼眶发红,憋了片刻,从牙缝中爆发出一声怪异的嗤笑,他有些láng狈地摇晃起身,手指轻颤着指了晓星尘好一会儿才想起这瞎子看不见。他别过头去,越仔细想便越觉得自己滑稽:“我千辛万苦……哈哈……”他笑得眼珠直翻,嘴角几欲抽筋,活像个说不清人话的疯子。 千辛万苦什么呢?治好了眼睛怎么样呢? 他东街窜西街跑,晓星尘却还是一心想着逃脱,甚至不惜去死。 要晓星尘感谢他?不不不,这没有意思,他薛洋没被人感谢过,不知道被感谢是什么滋味,他那颗烂在肚子里的心脏也没感受别人谢意的能力。 他会在自己那样东西埋在晓星尘体内最深处的时候对晓星尘说,看,能看见吗?是不是比那一片漆黑有意思多了? 那双眼睛会成为拴在晓星尘jīng神上的桎梏,让他雌伏,这些圣人不都是这样吗?一旦有能让他们恨不起来的理由,哪怕只有一个,他们都会摇摆不定,无法说服自己去斩下仇人的头颅,只能独子自己痛苦着,踌躇不定着,濒临崩溃。 晓星尘就是这样,教义般的、毫不让薛洋失望。 就是这样才好玩。 “你别想跑,哪儿也别想去……”薛洋神神叨叨地碎碎念着,软着脚捡起了斜靠船舷的竹竿。这几天姑且相安无事,让他几乎要淡忘了晓星尘已经知道自己身份这件事,方才那惯会败兴的道士一筐冷水当头罩下,他才清醒过来—— 这才是真实。 薛洋漠然俯首,视野内有一大团黑乎乎的身影在水中晃动,起起伏伏的被水波摆弄着,正推着船助其前行。 河水被妇女们用来浣洗过许多杂七杂八的物什,很容易被幅度不大的动作激起浑浊的泡沫。这些泡沫就附在随水流浮沉的水藻藻叶间,一条条地往宋岚身上撞,弄得本该洁净的道袍油腻肮脏。 薛洋用竹竿点了点水面,还是决定不亲自下篙了。他蹲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宋岚面无表情地承受着一切,喉咙里不时发出走尸独有的咕噜怪响,倒是还留有几分活人受折rǔ时怒火中烧的怪异模样。 宋岚是有意识的。 当然,他可是宋岚啊,薛洋怎么会舍得不把握这天赐的良机? 薛洋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晓星尘,姓宋的有洁癖对不对?”他靠着篷沿坐了下来,修长的双腿好整以暇地叠放在一起,并未转头去看晓星尘,而是死盯着宋岚那张攀附着青紫尸纹的脸,嘴角微微勾起。 晓星尘方被这疯子的笑声揪得肝腹俱颤,又忽的听得宋岚的名字,心跳一鼓,口中戒备:“你突然提子琛作甚么?” 薛洋不答,从衣襟里掏出白日装过油饼的油纸,利索地翻了个面,将沾了葱和油的那一边露了出来。 然后他便把油纸整张糊在了宋岚的头顶上,还重重蹭了两下,让宋岚唯一gān净的一部分头发也惨遭玷污。 薛洋闻得对方嗓子里的怪声又加粗了几分,笑容又难以自制地重新回到了脸上。他红着眼,仿佛从yīn曹地府里爬出来的厉鬼。 碍事的东西,放你在其它yīn沟儿里扑腾你就乖乖呆着啊 ,非得跟只耗子似的出现在我跟前跳脚搅huáng我的好事。 洁癖?不过是你这杂种矫情罢了!当初只被我擦了一掌便一副嫌恶至极的模样,可现在,老子就是往你天灵盖儿上扣屎盆子你都吱不出半声! 看着宋岚被自己这样侮rǔ,薛洋觉得痛快。 报复欲开了闸似的一泻千里,从晓星尘那儿受来的窝囊气也有了归属。 可惜了,晓星尘看不见。 薛洋这样想着,用袖口蹭了蹭发红的眼眶,吸溜了一下鼻子,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方手绢,丢进晓星尘怀里。 晓星尘抓起手绢条件反she的便想要掷开,可在触到布料柔软的质感时面上闪过了怔愣的神色,到底还是没把东西丢出去,那只攥着帕子的手也无处安放。 “自己把手上的血擦擦……”薛洋也不是铁打的,他折腾晓星尘,自然也是在消耗自己的元气,经过一段时间情绪极速的涨落,那张仿佛永远不知疲惫的脸上也罕见地流显出了倦色。 他决定先不要说话了。金光瑶嘴里的卧龙旮这么玄乎,谁知道附近会不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牛鬼蛇神等着他,无论如何还是需得留存些体力以应对突发状况,再不济也得能扛着这道士撒丫子跑路啊。 晓星尘艰难地擦着手上gān涸的血迹,各处都蜻蜓点水地抹了抹,各处也都没有擦gān净,gān燥的布料偶尔蹭过伤口还会疼得他直皱眉。 薛洋忍了半晌,终于看不下去了,夺过道人手里的帕子,拈起一角放进嘴里用口水润了润,又扣住晓星尘脏兮兮的手,开始慢慢地擦拭伤口边缘的血渍。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创口,为了在黑暗中看清,他凑得很近,喘出的热气正好钻过晓星尘的指缝,有些cháo湿。 就算薛洋再如何嘴毒,现在手头上的动作都真切的算得上温柔。细致入微,也许薛洋自己都想不到。 在那短短一瞬的错愕间,温柔到晓星尘甚至忘了说话,忘了将手挣开。 第八章 其八 坍圮的朝日再不是薛洋看惯了的温软和煦,而是有些刺眼的闪,他牵着晓星尘,另一只手闲着没事也倦怠抬起来遮遮阳。 ——“卧龙旮该是终年大雪封山,皑皑一片。” 这里该是油饼摊那对老夫妇所说的地界儿了,可薛洋绕上塔式茶楼极目远眺,绿油油的山倒是不少,但是怎么都找不着金光瑶嘴里形容的模样的山头。 晓星尘拘谨则地坐在一旁的长椅上。 这里虽说挂着茶楼的名号,却妥妥的是座勾栏,四下环绕着琅琅琴声和靡靡喘笑,前厅甚至大剌剌地摆上了几张红木赌桌,袒露苏胸的风骚女子在桌前摇杯掷骰,身上的珠钗玉饰叮当作响。输的赌徒马马掏钱,赢了的人用口袋把银子卷了拍屁股走人也成,但更多的是将所得银两往中意的姑娘面前一推,便搂着姑娘的盈盈腰肢上卧房共赴巫山云雨去了。 摆一副茶楼的架势,许是想弄些雅士的书卷气息给自己添点噱头罢。不过倒也并非无用,攒动的人群里还真有不少穿着打扮人模人样的书生,多是羞着张脸前来开荤的出息嘴脸。 薛洋冷笑一声,收回游离的视线专注找路去了。他草草估摸着,饼摊的老头说他许久没到这一带来过,所以有什么大变故也不奇怪。可一座山有多大啊,哪是说搬就搬的,更别提是被人传得这么神乎其神的卧龙旮,里头住的东西怕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得让他三分。 他不想弄出太大动静,毕竟巴陵这地方姓欧阳,他还没有蠢到给自己找麻烦。 “劳驾。”薛洋的视线在众人的脸上游移一阵,选中了看上去四十有余的老鸨,于是招手唤她来。 “公子看上了我们家哪位姑娘?” “不要姑娘,问点事可以?” 老鸨看上去有些为难:“哎哟这位公子,我还得招呼其他客人呢,怕是抽不开……” 一粒颇有份量的金碎飞进老鸨怀里。女人垂首看见掌心里突然就卧了个宝贝,登时笑逐颜开,随手将金碎塞进了腰间艳俗的香囊里,边道:“公子尽管问,我打小便生在巴陵,世家传闻和市井传说,便是你能想到的,我都必然知晓一二。” 薛洋努努嘴,指远方林立的群山:“哪个是卧龙旮?” “公子知道卧龙旮?”老鸨有些诧异,“那里被欧阳家修仙的老爷们管起来有好些年了,别说外人了,就是许多内地人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薛洋的眼珠子难以抑制地向上翻了翻:好,他不找麻烦,麻烦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 “就在那一块,过通天岭就是了。”老鸨望木栏外探了探身子,染了花汁的指甲在空中戳戳点点着一处矗立的山岭,“巴陵的屋子多少都有个两三层,可欧阳家在这里修的屋子不一样,占地大,可都是平平的一层,我十二三的时候才开始建,就在卧龙旮的头顶上。” “我当时还奇怪,那地方山风夜雪,遍地不毛冻土,连带着方圆十几里的天都连年yīn沉,该是风水差到了极致才会如此。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想吃点新鲜的东西都得跟着爹娘去隔这里三座城的地方去买,难的不行,能搬走的早麻溜地滚蛋了,根本不会有人想要搬来。看那些老爷们踩着仙剑来来往往,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也犯嘀咕,心说建宅子怎么会挑这种地方?” 卧龙旮?! 晓星尘腾地站起来,撞得案上杯盏都险些倾倒。 薛洋在嘈杂的人声中捕捉到背后堪称细微的动静,他示意老鸨稍候,转身朝晓星尘走去。 “道长有事?” 道人神色冷峻,看上去有些紧张:“薛洋,你要去卧龙旮?” 薛洋“嗯”道:“有何不妥,去哪不是去,走哪不是走?义城呆腻了来巴陵耍耍我觉得挺好。” “好什么!那卧龙旮岭谷续断难粘,穷凶极恶,山体仗着死龙龙脉自己长成了jīng怪,欧阳氏死了数百修士都只能将其堪堪封印,你这回又要去搅什么浑水?” “嚇我啊?晓道长莫不是怕了吧?不然我找个山dòng把你关起来,办完事再回来接你。” “你也不能去!”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晓星尘的话突然全都哽在了喉咙里,下文被薛洋简短的疑问打得无影无踪,东拼西凑才好不容易扯出两句话,“……不能去,这城里的天才蓝了几年,要是惊动山中邪祟,百姓又得遭殃!” “那又gān我什么事?”薛洋凑近距离,贴着晓星尘的耳朵咄咄出言,“gān我们什么事?” “你可小点声,别叫别人听去了,我怕他们受惊。”薛洋亲切地提醒道。 受惊事小,若他们因为害怕要去找欧阳家的人帮忙,我顺手宰几个长舌头的,对你来说事情不就大了? 晓星尘身体的气力仿佛一瞬间被这个魔鬼席卷了个gān净,绝望地跌坐回了椅子上。他怎么会不明白薛洋是什么意思? 他下山济世,懂舍身救人,如何将生的权利在自己和其他人之间做分配,这在晓星尘这根本算不上问题,可现在就连他自己都被人拿捏在掌,又如何帮到旁人? 薛洋这样的性情bàonüè又狡诈善诡的人是极难叫人抓住把柄的,晓星尘找不出丝毫可以威胁他的破绽,让他就范无疑难胜登天。 他究竟有什么资本去威胁薛洋? 一只手捂住了晓星尘那双空空如也的眼睛,将他带进了两窝并不柔软的臂弯,薛洋淘完了情报,回头便看到这道士蒙眼的绷带又见了红:“你又瞎琢磨什么玩意?亮俩血窟窿出来当谁爱看了吗?吓死个人!” “放开,再如何说现眼的也是我,碍不着你的事!” “屁,”薛洋啧啧咂了两下嘴,摇头道,“那群姑娘可都在猜道长是不是我从哪里寻来的小倌,说你霸着像我这么倜傥俊俏的公子还这般臭脸,心里都醋着呢。” 晓星尘气他言语轻薄,先前翻滚的忧惧还未平息,于是发泄似的反唇相讥道:“那是她们还没有知道你这杀人如麻的魔头的真面目!” “旁人最多只看见我在他们嘴里所谓的顽劣张狂、目中无人,再不会有别的了。” “……为何?” “能知道我真面目的,都死绝了。” “是这样?”晓星尘即便是动怒也看上去和煦明朗的嘴角出现了些许似是而非的冷笑,“我就在这里,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怎么还不动手,却要拿巴陵无辜的百姓撒气!” “你知道——” “操!” 粗砺的叫骂声碰撞在茶楼的内壁上,声音本算不得多大,但经过在筒楼里的步步攀升还是足以打断旁人正常的jiāo谈,与之相和的还有女子短促的惊叫和骰子稀稀拉拉落地的声音。 哪个傻球输了银子跟只狗似的叫唤? 薛洋遭人打断,沉着脸走到栏杆旁,循着jì女和嫖客看热闹的视线定位到了一个完全可以说是矮小的身影,正火冒三丈地在街上横冲直撞。看样子正是那输钱的赌客。 他在心里暗骂一声,殷红的舌尖刮过尖锐的刁牙,噙着森森笑意的眼睛仿佛找到了猎物般开始放出奕奕光芒:“真他妈赶了巧了……” 晓星尘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薛洋有些粗鲁的塞进了一间空房里,末了门“嘭”的一关,薛洋便又不知上哪里去了。 争吵也随着不了了之。 他本不喜欢高声言语,同宋岚闲谈时,他也曾听挚友提起过自己的脾性,宋岚说,星尘大概真不懂威颜厉色四个字如何写得,再如何生气声音都不会提高半分,总是在与人平和地讲道理。晓星尘只是笑笑,道,既是道理能讲通的,便不必大动肝火,怒气若冲昏了头,本能解决的事情也许都会变成破败散摊。 自从薛洋bào露,晓星尘的定力大不如前了,一点就旺,仿佛受惊过度的野shòu,只有冲着薛洋大叫才能压制住心底的惶惶不安。这是种毫无风度的自卫方式,在面对未知而看不清尽头几何时才会在人的身上显露出来,丑陋,低劣,令人发笑。 晓星尘感到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在薛洋的面前就是一副由骨、肉、血拼织一团的人架子——里里外外被拆吃得明明白白,没有秘密可言;相反,薛洋却是那么悠然自得,把握全局,将他耍得像没头苍蝇似的。 每当那人甜腻的声音震颤耳廓,流露出轻佻而满不在乎的情绪,晓星尘的心脏里都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一点点噬咬着他——也许是尽失一切的悲伤,也许是被人玩弄的屈rǔ,也许是熊熊腾窜的憎恶,但又好像远远不止这些。 那些未知的情感就像随着cháo涨cháo落而时隐时现的汀岸,当他觉得自己就要明白时,这些细碎的沙石又会随着薛洋一句凶狠的威胁再次被翻涌的làng花深深拍进水底,令他疼痛难耐。 薛洋站在yīn暗的巷角,睥睨着脚下像蠕虫一样抽搐着身体的小孩:汩汩鲜血正从手腕上平整的切口中狂涌,流到长满青苔的青石地砖之间,河水般地在纵横的沟壑间奔腾,一双断手躺在一边,彻底凉透了。 “老子没兴趣管你怎么在巴陵和义城往返,也没兴趣想你一路上还扒了几个人的口袋。不过既然能做,那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不是?” 孩子用借下巴支起了血糊糊的脸,一对怨毒的眼睛仿佛要在薛洋的胸口穿出个窟窿。他可能还记得当初偷了屠户的钱,记得自己推倒了一个劝他从善的盲眼道人,当然也许染上赌瘾的这些年来他做过太多类似的事情,已经懒得去记下自己都对不起过谁了,可面前这个罗刹般漆黑的男人突然就这么出现,让他早早尝到了现世报的滋味。 那对眸子浑浊,难堪,收纳了人世间所有的罪恶,痛苦,如有万千魅影游dàng,孩子分明是疼的,疼得涕泪纵横,却又偏生没有发出一丝呻吟,就连反驳都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关你,屁事?” ——小兔崽子不服吗!那有本事你也像爷爷一样赌运昌隆,金多如山!赌赢了才有钱,没钱就乖乖趴在地上挨打挨操!醉醺醺的赌客做完了丧尽天良的禽shòu事,提上裤子给了朝他扑来的孩子一个耳刮子,大笑着冲孩子乱蓬蓬的头发上啐了口唾沫。墙角团着个衣衫不整的妇女,正神色空dòng的嗫嚅着,唤着自己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丈夫。 孩子记下了这赌客的话,他要报仇 ,要替自己的娘报仇。只可惜他信错了人,从最开始便也走错了路,这辈子都到不了头了。 薛洋看着那双眼睛,觉得熟悉无比,便也对那孩子同样报以狠戾的神色:“这是你的报应。” 他又将头转向那茶楼的方向,阳光投向四面八方,给那活色生香的楼宇镀了层鎏金,薛洋站在屋檐下,身上笼罩着瓦墙的影子,半晌后又续道:“那是我的报应。” 薛洋不止一次感叹,晓星尘负剑云游,济世行道,渡他人苦厄,逢乱必出不求回报,薛洋也亲眼见他遭人人攻讦,被人伤害,可还是成日里对他人笑脸相迎,境界真他娘的高啊! 高到天真,高到愚蠢。仿佛只能看得到这世上美好的东西,觉得一切都是明媚的,反之,那些不美好的、龌龊肮脏的东西,又好像全让薛洋替他看了个遍。 晓星尘善得能体谅恶人的苦衷,薛洋却恶得连至纯至善入了眼都只是一派虚假;晓星尘能分秒释怀的矛盾,在薛洋这里却是需要对方血偿的深仇大恨。 一个杀人,一个救人。 薛洋在废弃的石阶上刮gān净匕首上凝固的血块,斜瞄了一眼那个孩子逐渐涣散的瞳孔,笑靥森然。 可惜,他救不了所有人——就像他也没办法原谅所有人一样。 薛洋收好匕首,心里对如何上卧龙旮有了个大致的概念。他理了理腰封,将装着刃具的皮套子遮掩好,虚掩着在黑暗里待久了的双眼,穿过阳光朝茶馆走去。 推开房门时,晓星尘还站在原地惴惴难安。 薛洋抿抿嘴,径直上前伸出手,思忖片刻,又将手放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衣服脱了。” 第九章 其九 怪。 晓星尘不自在地拉了一下衣摆,想不通这小流氓为何要同自己jiāo换衣服,劲装轻飘飘的感觉让穿惯了繁缛厚重道袍的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丝不挂。 可不得不承认,薛洋的衣服在他身上合适得令人咋舌。晓星尘回忆着当初兰陵金氏的那个跋扈小客卿,初遇时那分明比自己还要矮上一个头,现在身量却已经被时光拔揠至此了。 薛洋走在他身侧,一柄拂尘挽于肘窝,白色的shòu毛随着青年人的步伐闲适地晃悠,搔着晓星尘的手背,惹人发痒,奈何这只手还被薛洋揣在掌心——既然自己身上套着薛洋的行头,那薛洋身上穿的,八成就是他的衣服了。 素洁的道袍披在收敛了戾气的小流氓身上,竟真透出了一股子飘然仙风,随着他的步伐莲绽靴底;偶尔无意识地牵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温润弧度,即便是不展露出白布下那对灿若星辰的双眸也已足够惊艳八方。平日里随意扎起的长发去了绛色的头绳,换成了晓星尘那个勾着振翅羽鹤的头冠,规规整整地将侧鬓盘在脑后,余下来的头发也被梳得一丝不苟,乖乖地贴在gān净的道袍上。 若是认识薛洋的人看了他这副模样,估计会吓得以头抢地,该要怀疑这人被哪方孤魂躲了舍了。 “好俊的道士……” “道士都这么漂亮吗?阿娘,我长大也要当道士!” “这是哪路神仙下凡了么?” 薛洋倾听传进他耳中路人的窃窃私语,心中暗笑——“晓星尘”这个外壳,一定会非常好用。 仿佛dàng涤世间一切污秽的纯粹外皮,几乎能骗过所有人。 ——“当真是……” “当真是什么?你倒是说出来?” 看见晓星尘弯弯的眉眼,薛洋知道,这道士也被自己骗过了。 旁人夸自己容貌,他从来都是欣然领受的。有什么不好?生了一张能唬住别人的白净皮相是他的本事,做起事来也能给他省不少力气。 但这道士的脸,显然更占便宜。尽管薛洋在金光瑶面前骂尽了晓星尘怎么怎么讨厌怎么怎么伪君子,但实话说,比起看到宋岚那张乌漆麻黑赛锅底的脸时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对于晓星尘那种所谓的厌恶根本微不足道。 “薛公子,既是这般讨厌晓道长……”金光瑶扣上茶盖,打断薛洋关于晓星尘的长篇大论,手指在脖颈前虚拉了一下,“何不?就像对宋道长做的那样。” “嘁。”薛洋不屑道,“论玩,你不比我逊色,真不明白我什么意思?” “薛公子说说又何妨。” “要毁掉晓星尘那种人,用像你给温若寒捯饬的那些个玩具光伤害他们的肉体是屁用没有的,只有先击垮他们的意志,才能一步步把他们推进万丈深渊,让他们展现出前所未有的丑态,什么君子之风都再装不出来。” “唉,那二位也没拿你怎么样,就要被你戕害至此。” “四处多管闲事都管出花儿来了,居然有胆子管爷爷我?姓宋的甩我那一记拂尘还有看我的眼神,我可记得明明白白。我毒瞎了他的眼,铲了他的观,噢对,其实我没曾想他会那般不留情面,可他还真的生生断了与那什么狗屁挚友的联系,哈哈,像条狗似的顺着我的计划走!清风明月凌霜傲雪?我呸!遇事不照样跟市井泼皮一样只晓得迁怒旁人,也就是个废物!” 金光瑶睨了薛洋一眼,略过他不提自己被晓星尘收押上金鳞台这一细节,笑道:“我看不见得。” 薛洋一愣,摆正笑得东倒西歪的身子,冷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宋岚不见得就再也看不见了。” “什么?”宋岚的眼睛的确废了,这是薛洋再三确认过的。 “晓星尘把自己的一对眼睛,”金光瑶边说着着,边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眼眶,“挖给了宋岚。听闻他还自毁出山之誓,请来了抱山散人帮忙,这事儿还挺大的,你居然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薛洋倏然起身,瞳孔皱缩在眼中央,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等等等等,我要没记错的话,那宋岚在白雪观被屠后冲晓星尘发了好大一通火,说‘此生不必再见’,无比绝情,十分伤人?” “你不是亲耳听见的?” 薛洋眉毛拧得一边高一边低,微张的嘴里时断时续地往外吐着粗气,可能是嗤笑,但又更像是受到刺激后情绪过分波动造成的,喉咙中偶尔传出不明所以的声音。金光瑶笑着摇头,抿了一口茶水。 “嗬!”薛洋肩头一耸,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叹息,觉得这件事简直不可理喻到让他惊异,他扶着额头想了一会,愈发觉得这个叫晓星尘的道士脑壳有病,最后爆发出了刺耳的笑声,他用力拍打着椅子扶手,花梨木被他扇得吱呀呻吟,“哈哈哈哈,行,太行了,头一次见到这种没脾气的货色!当真有趣!” 金光瑶抬了抬眼皮,望了眼薛洋眼球上弥漫的那层细密血网,心里腹诽这小流氓真是聒噪,但没有说话,只是搁下茶盏,揉了揉太阳xué。 匍匐在地上的是一片群建,每座屋子都方正规矩,皆是沉压压的绀青色,很没有世家大族该有的富丽堂皇。薛洋去的地方不多,被召到金鳞台以前,只是在渝蜀这些地方兜兜转转,就是贴到了湘省的边边上也不一定会再往前迈一步,他也知道不是每家每户都能跟兰陵金氏似的装潢阔绰生怕贼不惦记,但这样毫无色彩也该是极为少见的。 薛洋掐了枚蔽身符,踏上降灾,曲转的黑雾托举起道袍白色的下摆,猛地升上了高空。地面的晓星尘突然失了手上的束缚,显然不知又有何事发了作,变得有些焦虑起来。 薛洋的视线从用指头在绷带与眼眶隔出的空隙中草草扫过脚下小小的道士,哼笑一声,把盖在眼睛上的白布整个揭掉了,以便观察欧阳宅的地形。 “操……”薛洋瞪大了双眼,浑身散发出的煞气混着降灾的黑气倾注而下,再也没办法被宽大的衣袍遮住,“好大的手笔。”他顺着宅邸房道的轨迹用手指描摹了几下,被笑容牵动肌理的面颊上逐渐冒出了冷汗,当食指点定宅邸正中心时,他恶狠狠地骂出了几个不堪入耳的脏词,在蔽身符咒失效的前几秒驱剑落地。 薛洋蒙好眼,走近外侧的围墙,伸手摸了摸墙面。 墙上刻着成群结队的貔貅,一只跟着一只,怒目圆瞪地仰视苍穹,仿佛是在威胁什么凌于高处的东西,平雕的凹槽间填满了特制的朱砂,千沟万壑相连,在环形的围墙上拼接成了一个呈包围阵势的符文。斜飞的瓦楞沿则踩踏着无数灵shòu。龙凤麟guī皆非平常那副庄严坐阵的模样,而是矮身弓腰、面露凶色,一如徘徊在墙面上的貔貅,警惕而充满了敌意。 而房子间jiāo错纵横的过道勾连而成了一个巨大的镇灵符,紧贴地面。虽肉眼辨不出,但凡是修道之人接近,就一定能够感知到这里头正流转着十成十的灵力,呈圆形张开了层层叠叠的结界。 这是个以天地为盖,以屋舍为栅的囚笼。 若真按晓星尘说的那样,卧龙旮凭自己的本事幻化成邪,搅得此地百姓不得安宁,而薛洋又找不着这金光瑶口口声声喊灵验的“仙山”,那欧阳家这大片大片的木头疙瘩,镇的只可能是那座让晓星尘谈之变色的妖山了。 “贫道修为高深,凡有妖魔邪祟为祸作乱,诸位皆可寻我庇佑。我这霜华宝剑……” “打住,哈哈,小友你可快收了神通吧!” 薛洋正演在兴头上,浮夸的胳膊还没再抬起来便被小道士的玲玲笑声拦在了半路:“怎么了嘛?我演得不像?” 晓星尘笑得前仰后合收不住声气,倒是阿箐先气得拿竹竿一下下地杵着地,把平坦的土面戳出了一个窟窿眼儿,口里骂骂咧咧:“像什么像!你这坏东西!道长哪么时候这样不可一世了,你自己喜欢作,别把道长给丑化了!” “小瞎子你这么护着他,是不是喜欢他啊?” “你!”阿箐的脸红成一团,气得扭头就门外跑。 晓星尘脸颊上的两个小梨涡压不下去,本想提醒阿箐外头晒,可喉咙里的笑气儿还一噎一噎的,根本不能好好说话。听着阿箐像是已经跑远了,他长吁几口气,回过头来无奈笑问道:“我当真是这样的?” “可不嘛,无所不能的样子,多了不得啊。”薛洋盯着晓星尘,嘴角提了提,身子一歪,黏在了晓星尘身上。伏夏铺天盖地的阳光照得万物无所遁形,小小的义庄就像是个闭塞的蒸笼,闷的薛洋浑身热汗。 晓星尘觉得“了不得”一词有些欠妥,知道这少年又在因为自己夜晚四处奔走发牢骚,辨道:“为民除害,理所应当,不能说是了不得……” “道长,怎么就你是凉的?哎哟喂,你看看你这穿的,”薛洋在人身上蹭了点凉快,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瘪着嘴拽了拽晓星尘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又开始一通扒三揽四的嘚吧,“我看着都热,你怎么就不热呢?难道是因为你体寒的缘故?” 道人闻得他的话,又要笑起来:“体寒是这个意思?我怎么从未听过?” “那道长大夏天的穿这么厚,怕不是冷吧?来来来,我身上烫,衣服脱了我给你暖身子!”薛洋回手扣住晓星尘,正要动手去扒道人的外罩,一瞧正要伸出去的是自己的左手,动作一凝,但即刻又左手团拳,将右手易成左拳,在竹席上抵住晓星尘宽长的袍袖,右手在人颈间痒肉上恶劣地挠了起来。 晓星尘难以招架,身子笑得东倒西歪。二人嬉闹一阵,停站时分晓星尘的脸颊也终于热得扑红了。 “唉,我本来不热的。”晓星尘正了正头冠,嗔怪道。 “我不给你来这么几下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热是什么滋味,我这是在增添你的人生阅历,晓得迈?” “好好好,多谢这位公子了。” 薛洋把本身就开得极低的衣领又拉开几分,突然想起了些什么,用胳膊肘怼了怼晓星尘:“欸,道长。” “嗯?” “真的一点都不像?” “像什么?” “你怎么回事儿啊,前脚的事儿后脚就忘?我扮你啊,当真一点都不像?” 晓星尘有些为难的沉思了片刻,拇指和食指掐着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憋笑道:“像吧,有这么像。” 薛洋翻了个白眼,嘴里嫌弃道:“算了,我才不要这点施舍似的承认。不像就不像了吧,我才学不来你们这些小正经,一辈子学不来!” 薛洋扣响了宅院正门上的铜环,一下,两下,沉稳,清晰。晓星尘的心跳随着敲门声鼓动,对于薛洋要做的事情大概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但却找不到时机开口询问。 在敲到第七下时,两个衣着齐整的侍卫一人一边拉开了门,还有一个老者负手而立,蓄着胡须的脸虽没有笑意,但看着也没多生硬严肃。 薛洋噙笑浅浅,施施然躬身行以一礼。 老者不因对方眼盲就坏了礼数,依旧中规中矩地向这位道人还了一揖,和声出言道:“不知这位道长光临敝宅有何事相告?” “突然叨扰,实在抱歉。” 薛洋方一出声,晓星尘便怔在原地,脑袋循着声音的方向僵硬地扭了过去。 “贫道名为晓星尘,前些日子,师尊抱山散人下山寻得贫道行踪,道其预知卧龙旮山内邪祟将有大变,遣贫道入山查探一二。” 当然,全都是胡扯,薛洋自己都快不知道自己在扯些个什么玩意儿了。 晓星尘觉得喉咙里卡了块儿棉花,说不出话来。 老人只知来者清逸出尘,一派绝非平庸俗子的仙风道骨,听闻抱山散人大名,脸上顿生敬畏,肃然道:“道长还请先至伏龙堂小憩片刻,要劳烦您详细说明了。” 薛洋咬咬牙,点了头,心道不就是讲故事吗,老子都给晓星尘讲了三年的故事了也不差这一轮,于是施礼道谢后迈过了门槛。 “旁边这位小兄弟也是同道长一起的?”老者打量着这对同样以白布遮眼的人,心中有些疑惑,黑衣那位浑身并无灵力护体,看上去比平常人还要病弱些。 “是的。”薛洋笑答,反手去拉晓星尘,甫一握住他的手腕,晓星尘居然回手绞住了薛洋的衣袖,声音微弱而颤抖:“不能去……” 不要去,不要上山,不要再作恶,不能再害人了,整句话当然不仅是这么显得晓星尘像是个胆小少年的三个字,可他不敢说啊! 欧阳家修习过正统技艺的修士门生不会比薛洋弱,但晓星尘知道,薛洋手里还有一个宋岚,还有无数诡谲yīn戾的暗器手段。况且他并不熟悉欧阳家在卧龙旮这块安排的人手有多少,要他戳穿了薛洋,真打起来还指不定谁赢。 薛洋面朝晓星尘沉默片刻,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抚了抚他颤抖的肩膀,璀然笑道:“别怕。” 一字一句,泽润轻柔,却又震彻脑际。 与晓星尘的声音完全重合的音调,用着他平日的语态,仿佛是薛洋通过同他相触碰的那只手,融入了他的骨血,接近他,模仿他,成为他,以假乱真,以假换真,晓星尘甚至产生了面前这人就是自己的错觉。 他组织不出语言,恼恨与恐惧全被架空在云海之上,现在所能感知到的唯有震撼。 “不怕,咱们进去。” “道长在。” 这三年,你究竟看了多少遍? 第十章 其十 巴陵,欧阳宅,伏龙堂内。 “我等皆未察觉有异,当真可怖。”老者懊恼不已,靠在椅背上长吁短叹,套着刻有缠叶枸那指环的食指有些焦灼地叩着扶手。 薛洋表面上看着波澜不惊,其实一颗心正悬在嗓子眼儿里。本身他甩掉欧阳家修士的追击跑来巴陵就已经是一场胜负难卜的赌博,没曾想几经波折到了目的地,确认了这里就是卧龙旮,竟还有一道藩篱格在自己面前。都已经到这儿了,绝不能功亏一篑。 欧阳。 薛洋咀嚼着这个姓氏,健全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滚了一圈,怎么他早不知这家人有这么烦呢? 他端起茶杯,借以袖掩口的空档,从杯沿儿拈去几片茶叶。 一团小小的黑气从薛洋的指尖灌进了深绿色的叶脉。叶片先是动了一下,随后从中间一弓,把身子拱了起来,滑进薛洋的指缝中,顺着道袍广袖的内侧四散逃开了。 放下茶盏,薛洋又悠悠开口:“师尊在山上修行数载,即便是贫道与其同住时都难以参透她的想法,师尊修道多年,jīng通各派道法,也许当真掌握了些鲜为人知的秘术,若真是如此,那么她能预得卧龙旮之变便也算不得怪事了。” 一旁沉默的晓星尘偏过头,心里不禁附和了一句:说得倒也没错。 “眼下最要紧的,是烦老先生开条道,放贫道上山查探情况。”薛洋忍着抖腿的欲望,心道这老头可真能磨叽,再多打几回合太极他就要抄家伙硬闯了。 若晓星尘能看得见,那么他该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反抗薛洋。 驻扎在此处的欧阳氏族人,大多都年迈体衰,左右也就同这为首的老者一般,年轻不了多少,门口正值壮年的侍卫放在宗家的宅院里一模一大把,可搁这儿就是稀世珍宝。 卧龙旮妖力qiáng劲,无孔不入,虽有阵法镇压,但还是会被人气所扰动。监守这样的邪祟,年轻气盛的反倒不如那些垂垂老矣的能让邪祟安静,符咒已经布下,宗家人只须得每月来此查看即可。蒋家冲欧阳宅张牙舞爪的模样大多数时候都很能唬人,自从邪祟被制服,大人物一般就不会到这种犄角旮旯来了,普通老百姓掂量不清欧阳家势力大小,只知那邪祟害人不浅,好容易有几餐安稳觉可以睡,是断没胆量翻过一座山头屁颠屁颠地跑去给人家jiāo脑袋的。 某片湿漉漉的茶叶在空中梭游一阵,吧嗒一下贴在了某个侍卫的靴腿上。这个侍卫年纪也不轻,蓄着棕黑色的短须,但看上去好歹比正在跟薛洋jiāo谈的老头硬朗些, 身后正护着一个以jī血绘制而成的符箓,符箓粘在一扇紧闭的木门门缝上,隐约泛着金红jiāo加的淡光。 冒出这种不要命的愣脑袋还是头一遭,老者打量着面前这位仪态端庄的白衣道人,明月清风晓星尘,有些年没听到这名字了,虽是没见过真人,但霜华他在剑谱上还是没少见的,不可能认错。霜华,盲眼,还有这样浑然出尘的涵养,该是那个素来风评甚优的晓星尘。可毕竟事关整个巴陵,他真有些把握不准该不该放这人上山去。 “晓道长,近日家主外出云游夜猎,可否稍候几日,容我遣人去宗家等候家主命令,再做打算?” 做梦,你们家主还赶在老子屁股后头等着捉人呢。 “老人家。”薛洋清清嗓子,又端出了几分严肃来。叶片都缩回到了他的手上,他阖眼沉思,再睁开眼,掌心的茶叶已经化成了灰。 伏龙堂北隅长廊尽头,那被侍卫看护的符咒是道封魔咒。 薛洋心中窃喜这大片阵法的破阵口竟摆得如此明目张胆,他拿捏了一下这道符咒的效用和地位,终于露出了个有些底气的微笑:“时不待我。” 老者揉揉眉心,颇为苦恼,但还是坚持道:“晓道长,这件事情实在不小。估摸着家主大概该是要回来了的,您要不还是等等吧?” 晓星尘总算是逮着机会舒口恶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接了话茬儿:“对啊……道长,要不我们等等吧,这位老先生必须对这一带的百姓负责啊。” “这是自然。”薛洋抑制住了要磨合到一块儿去的两排牙齿,qiáng忍着不动口去骂拆自己台的晓星尘,“贫道不介意等上些时日,可自承师命以来数日有余,期间尚无变故已属走运。且欧宗主归期未定,若再候下去,怕是贫道能等,这巴陵的百姓也等不起啊。还是莫要耽搁,让贫道去探知一二,若真有异象,我等也好合力应对。” 一串噼里啪啦不留余地的话登时就给老头儿砸砸懵了。也不知到底是薛洋滔滔不绝说得煞有介事,还是明月清风形象太好的缘故,老者闭嘴不说话了,靴底磨蹭着脚下的地砖发出沙沙声响,显得很焦灼。 薛洋又趁热打铁,咬咬牙,仿佛下定了什么万分艰难的决心:“若是老先生不放心,我将身边这位小道友暂且jiāo付予您,就……权当人质……” 其实这是一个很苍白的举动。人质又怎么样呢,如果面前这人被放上山后真闹了个山门大开,就是杀十个人质也顶不得什么用。 老者的视线又在薛洋和晓星尘身上扫了一个来回。 他其实一直在观察这对青年。显然,二人都是眼盲的,可这位跟在晓星尘身边的所谓的小道友,似乎并没有灵力护体,所以行动看上去比晓星尘更加迟钝磕绊,从进宅子起,便一直是晓星尘执着对方的手小心翼翼地为他引路,嘱咐他慢些走,老头儿倒是也看了个瞎子给瞎子指路的新鲜排场。 这白衣道士看着格外重视身边这个有些唯唯诺诺的黑衣青年,方才下人上茶时,他也是先将茶拨到了离黑衣青年较近的位置,自己才和声对下人道谢,动手去接下人送来的第二盏茶。 押下这青年做人质,姑且算是靠谱吧。他思忖着等放这人上山后便即刻去宗家调派人手,也算能多一重保障。 “这位小友如何称呼?” 他的任务就是守好卧龙旮,虽说此番决定过分仓促,但再好的法子怕是也没有了。 “我……”晓星尘突然被点名,一时间慌了神,本名险些脱口而出。两个晓星尘,这不玩人家呢吗? 同时他也心里一凉,知道这老先生是要放薛洋上山了:“我……我叫成美。”不是晓星尘愿意借薛洋的字,是他仓惶中脑子真的不太够用了。 “老先生莫见怪,我这位小友怕生,不是能言善道的人,但品性极佳,绝不会给您添麻烦。” 老者叹了口气:“道长务必、务必注意安全,速去速回。” 算盘上的最后一颗算珠也啪地落定,薛洋这次真的是喜出过望了。他把晓星尘留在欧阳家,既保证了自己行动便捷,也保证了这道士的安全,两全其美。 他站起身来,尽量不过分喜形于色,稳稳当当地端起手臂,弯下腰:“多谢老先生。” “道长客气。接下来就全仰仗您了。我去给这位小兄弟安排一下住处,稍后便给道长开路。”末了,老者唤上稀稀拉拉的几个侍从,负手离开了伏龙堂。 伏龙堂内的欧阳家人都散去后,薛洋终于松了口气。 “你到底想gān什么……”晓星尘气得肝腹作痛,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怪异地颤抖着,刚才害怕bào露,他也试着改变了声线,可出来的嗓音仿佛喉咙里卡了块儿痰,一点也不好听,“为什么我要帮你圆谎……” “为让你用一颗赤胆圈养出来的猪猡一辈子喜乐安康啊。你看,我是恶láng,你老老实实的就相当于套住了我的嘴、拔掉了我的爪,何乐而不为?” “你也就只会用旁人的性命来威胁我,除此以外你还会什么……” “恕贫道才疏学浅,没有了。”薛洋来回玩弄着两种声线,将晓星尘脆弱的神经拧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结,“再说了,怎么能说是威胁呢?你想护所有人,你想救世,我在给你创造机会啊。看,你呆在这里不戳破我,我上山办完事,下来再把你捎走,巴陵百姓就能免于一难,瞧瞧,晓道长好厉害,一次性救下这么多人,当真举世无双!明月清风,名不虚传!喜不喜欢,开不开心?” “够了!”晓星尘捂住自己的耳朵,眼眶又开始泛起热气,蒸得眼角通红。 “晓星尘,你看你为了救人都做了什么?”薛洋掰着指头开始戳晓星尘脊梁骨,“缄口不言,知情不报,甚至帮我这个恶人打圆场。天老太爷,咱们是共犯了呢!” “不是!” 握实的拳头高高抡起,锤在了薛洋的胸口。这一下子怼得不轻,薛洋毫无防备地吃了一记闷拳,骨肉突的一痛 退后了几步。 薛洋推开义庄的大门,迈过高高的门槛,晓星尘正坐在他睡的那口棺材边给棺材底垫上被柴火烘的暖呼呼的稻草。听见门开的声音,晓星尘拈掉卡在指缝间的稻草,笑脸相迎:“厨案上晾着碗绿豆汤,喝了祛祛乏吧?” 薛洋嗯一声,去厨房端了绿豆汤又往回走,只喝了一口眉头便皱吧起来,汁水不甜,还有股豆类食品的土味:“道长!” “欸!” “放糖了吗?” 晓星尘有些窘迫地放下手里的被子:“放了呀,不够甜吗?”糖这东西不便宜,少年嗜甜,可他囊中羞涩,只能省着用。 “……没事没事问问罢了,都说新收的huáng豆磨出浆来不放糖也有甜味,我就想看绿豆煮汤是不是也一个道理。”说罢,薛洋捏着鼻子,如临大敌地把剩下的绿豆汤吨吨吨灌进肚里了。“原汁原味,原汁原味……”他想。 晓星尘略微放心了些,伸手要接薛洋的碗,薛洋也很自然地把喝空了的陶碗塞进晓星尘的手里。 “托你去钱家庄查探是否有秽物未尽,有结果了吗?” “那日有我助阵,怎么可能有邪祟逃得过我这仿若恢恢天网的剑阵?” “……是是是……” “道长你转过头去gān什么,道长你耳根怎么红了,道……操晓星尘你是不是笑我呢?!” 你笑吧,多有意思啊,不光邪祟除尽了,那钱家庄的人我也顺道都弄死了。 “不笑了……噗笑……真不笑了。”晓星尘捋顺了气,又问,“那钱家庄的村民们可还好吗?那日是我疏忽大意被那邪祟钻了空子,可有村民受伤?” 薛洋呸掉嘴里扒在舌头上的绿豆皮,不耐烦道:“否否否,都过去多久了,也就你这样的傻子爱瞎操心。” 他们那样骂你,你竟还要替他们操心吗? 薛洋不止一次想过,像晓星尘这样正直到呆板的高洁之士,估计就算是被人讹上了,他都能心肝情愿的给骗子养老送终。 “倒是有姑娘问我,道长……有没有妻室。”薛洋慢悠悠地补充着,“啧啧,一脸娇羞,看样子能给道长当倒贴媳妇儿啊!” “人家正经姑娘,莫要胡乱揣测。” “我没胡说啊,她自己这么说的。”薛洋单肩一耸,翘起了一边兰花指,“‘若无,小女愿陪侍左右’。” 晓星尘觉得脸颊滚烫:“你……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啊……” “什么?” “‘妻室没有,夫君倒有一个’,姑娘你就别想了哈。” 晓星尘愣住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端着碗就往厨房里遁:“你又拿我寻消遣……我不跟你闹。” 对啊,可不就是显得发霉拿你寻消遣吗。薛洋从兜儿里摸了颗糖塞进嘴巴里,想了想本来编得天衣无缝的、关于晓星尘如何没能把邪祟除尽导致钱家庄所有人遇害的故事,觉得没能给臭道士说上一说真的太可惜了。 “二位这是怎么了?”老者听见动静,急吼吼地赶了过来,拐角就看到白衣道人抓着黑衣青年的手腕,好像在说什么,而那黑衣青年情绪似有些不稳定。 薛洋回过头,语气里透着无奈:“这小友怕我遇险,不想我去。” “唉呀,小兄弟,晓道长霜华一剑动天下,谁不知他身手了得,你就别操心了。” “老先生不必担心,已经说明白了。就烦请……” “先生。”伏龙堂的大门忽然打开,侍卫满脸笑意,“阿玟姑娘回来了。” “实在抱歉,请道长稍等。”说罢,老者甩开袖子大步朝屋外走去,严肃的脸上破现出了一丝喜悦。 “阿爹,想我没?” “你不是被召去宗家协助家主夜猎了吗,怎的一个人回来了?” “家主碰上些事,遣我安顿个人,我就先上这儿来了。把情况知会您老一声,免得您惦记我呀?” “你这丫头真不带爱相……” “来来,阿箐姑娘别怕,这里的房子没有宗家气派,但比起义城、义庄,定是舒坦无数倍的!” 薛洋和晓星尘猛地回过了身。 几乎是在二人回头的同一时刻,阿箐握着竹竿跨进了屋,一对无jīng打采的眼皮便似乎被什么东西唰的掀了起来,瞪得眼角仿佛要张裂一般。 那张脸别说是蒙着一条滑稽的白布,就是被人划得稀巴烂,她也能一眼认出来,再去补上个十七八刀。 而薛洋此时的表情正映在阿箐灰白色的眸子里,显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不甘,以及被掩藏在戾气深处的、不易察觉的慌张。 第十一章 其十一 薛洋一把扯下了覆在眼睛上的白绫,闪过举剑刺来的侍卫。 “小瞎子。”他的目光笔直地剜向站在门口的阿箐,双眼血红如阿鼻罗刹,“我不杀你,你自己送上门来?” 阿箐被瞪得打了个寒战,梗着脖子吼道:“你以为姑奶奶会怕你吗!你这个吃屎长大的烂胚!道长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被你这种脏东西沾上!” 小流氓还没穿着这样繁缛的衣服与人激斗过,疏忽间被人一把揪住了外袍的衣摆,限制住了行动。“操!”他踉跄了一步,振出乾坤袖里的匕首嗤地将外袍当中划开,旋起一脚直冲那人面门。侍卫躲闪不过,只得抬臂格挡,结果便是被踹得骨头险些没向内折去。 晓星尘听见刀剑碰撞的叮当声响,下意识地去摸背后的霜华时摸了个空,急得一跺脚,想去护好阿箐,却被一道劲风推回了椅子里。 “别给老子添乱!坐着!”薛洋气急败坏的抹了把脸上的汗,肩胛骨被飞来的仙剑劐出的口子遭手臂扯动,又涌出一包鲜血。 降灾倏地破出乾坤袖,斩断了一条正预备擒拿薛洋的手臂,手臂的主人狠狠跌坐在了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黑气如人的黑发一般从降灾乌炭般的剑身上游散开,团绕在薛洋周身。 晓星尘的尾椎被硌得生疼,他被这掌拨拉得有些蒙圈,迷茫之余更多的还有憋屈与恐惧,神经在这样兵戎相jiāo的混乱中愈发脆弱。 欧阳家的修士向来优秀,若是正面jiāo锋,绝不会敌不过一个走旁门左道的小流氓。可薛洋身揣诸多暗器又jīng通鬼道,手法诡谲yīn戾。 最致命的是,世家子弟受教化以来修习的的便是君子正道,一招一式,经的都是一板一眼的整肃操练,天生就是用来捍卫义礼的。他们的拳掌有迹可循, 薛洋的刀剑却飘渺莫测,这群修士的目的是擒拿薛洋,薛洋的次次击杀却都是以置人于死地为目标的。 想到这,晓星尘的喉咙眼儿又吊起了一口气。他坐如针毡,牙关紧咬,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能帮上些什么忙。 当他终于坐不住、猛地站起来时,铁器碰撞的锐鸣“铛”的在他耳边炸了开:薛洋掷出的匕首碰开she偏的流矢,阻断了箭矢飞向晓星尘的轨迹后扬起晓星尘的发帘,钉在了墙上。 “你他妈站起来找死吗!” 本该用来阻隔敌人的匕首飞出去后,为首的老者趁其左手不设防的空档,弹出两指戳向了薛洋右臂的肘筋,薛洋只觉得脉络里的血液忽的一滞,整条胳膊就麻了,降灾也被人劈手夺了去。 “缚!” 蓄着灵力的缚仙网被几名修士掐诀驱动,呼啦一下当头盖了下来,将薛洋以极为滑稽的姿态勒在了bī仄的网中。他四肢蜷缩,虽能稍稍动弹,却无法拔出负在背上的霜华来斩断绳结。 欧阳家的修士们这才有时间喘上一口完整的气。 屋内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在瞬间覆过铿锵声响的沉寂中缓缓沉淀。 阿玟的左腿虽被刺中,但也就伤着了些皮肉。她撕下一片衣角按了按刀口,环在腿上打了个结,转身走向晓星尘,虽知人看不见,仍彬彬有礼地抱拳道:“晓星尘道长。” 能够拥有姓名原来是这么值得喜悦的事情。晓星尘通透地想。 可嘈乱渐消,他心中却毫无尘埃落定的松慡感,胸口左侧依旧咚咚打鼓,头脑中的千丝万缕都快要打结了,但好像总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却说不清道不明。 “道长。”阿箐瘦小的手握了握道人团攥太久以致失了血色的拳头。 小姑娘似乎没出什么事。晓星尘舒了口不太痛快的浊气。 “姑娘,”晓星尘安抚下阿箐,向阿玟行以谢礼,“贫道灵力被封,还要烦请姑娘替贫道解开。贫道来押……贫道助你们押解薛洋。” 但他知道,他必须要看好薛洋,无论如何。 薛洋盘坐在地上,头打了蔫儿似的垂着。一位欧阳家修士使用的鞭子上种了倒刺,抽了薛洋的小腿一鞭后连衣带肉地拉掉了一块儿皮,血红的伤口正泛着粘腻的光泽,他苍白的唇瓣微微翕动着,一口口地抽着凉气,人中处已经聚了一汪冷汗。 真他娘的疼啊。 薛洋费劲地仰起头,嘴角扭曲的微笑吓得正小心向他包抄的修士脚步骤停。 金光瑶在夔州遇上薛洋时薛洋正薅着一个店小二的头发,将那个已经鼻青脸肿的脑袋往地上磕,少年面露凶光,手上稀稀拉拉地沾着泥水和血水,嘴角仿佛被蜡固封了般高高提着。 那时金光瑶尚是孟瑶,刚替掌柜送完账本,拐进酒肆后院。他衣着单薄,同正在揍人的薛洋有些相似,笑容和煦内敛,在青砖与伙计的头壳亲密接触的过程中没有松动一下。 行凶的少年机械地重复着抓起人的头、又摁下去,笑得仿若在玩一个甚为有趣的游戏。 小二再也无法挣扎后,薛洋站起身,对上了金光瑶的视线,沉默片刻,绽开了一个更大的笑容:“看你妈呢看?” 金光瑶丝毫不惧,边走边从衣襟中扯出一方麻绢,递给薛洋:“薛公子笑起来好看。” 薛洋用手背蹭掉脸颊上被溅到的血液,听公子二字听得新鲜,破天荒地赏了个光,捞过手绢:“你认识我?” “夔州薛洋鼎鼎大名,自然认得。” “嗤。”薛洋轻笑一声,自顾自地擦起了手上的血迹。金光瑶蹲下探了探小二的鼻息,那人早没气儿了。 “怎么着,被你推下桥的那位死透了没?” 闻言金光瑶的动作微微一凝。 同这地上这人一道的,还有另一个日日四处鬼混的家伙,俩人活儿gān得不多,话倒是不少,把杂役全都推给金光瑶,擎坐在后院的石阶上,光是关于金光瑶出身的话题就能侃几个时辰侃得天花乱坠。 金光瑶缩回手,悠悠开口道:“话不能这么说……” 呼救生在水中沉沉浮浮,被雨季汹涌的急流一làng击碎在了灰蒙蒙的雨幕之中。金光瑶将所有的声音抛诸脑后,将浓浓的笑意掩藏在了绛红色的油纸伞下。 “我知我知。” 金光瑶转过头,那双弯弯的眼眸里映出了少年俏利的虎牙。 “是那傻缺自己蹦下去的。” 少年二人相视片刻,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肌肉的记忆长期停留在笑容这一指令上,对其他表情变化的反应便会迟钝不少。 砸摊子的时候笑,被招揽的时候笑,灭常氏满门的时候笑,屠白雪观的时候笑……这笑,孕育着自信到自负的狂狷,是拥有足以掌握一切的能力的人惯用的微笑。 “他的袖子里滚出来了什么?” “当心些,上去看看。” 晓星尘听见动静,头皮一炸,猛地大喊出声:“别过去!” 但是已经晚了。 四下滚落的纸球从缩小的包围圈中嘭地爆出一片腥甜苦辣的粉末,在伏龙堂中膨胀出了无孔不入的雪白,咳嗽声gān呕声登时此起彼伏。 手握降灾的老者呛了一大口尸毒粉,面泛青紫,连肺都要给咳出来了,薛洋趁乱御动降灾挣脱束缚,三下五除二将缚仙网削成了一堆破麻绳。 熟悉的味道钻进了晓星尘的鼻腔,他倒退两步,掩住口鼻,依旧难以抑制胃里的翻江倒海。他的灵力还未来得及解开,不能慌,当务之急是制服薛洋,叫他解毒。 晓星尘qiáng忍不适,轻唤了阿玟几声。 所有的呼号都响在至少十步开外,近处的阿玟也好、阿箐也好,没有一个回应他的。晓星尘焦虑得嗓眼儿发涩,尸毒粉恶心的味道团汇在胸腔久久不散。他哽了口唾沫,像最无助的的盲人那样在空气中抓挠着。 “阿箐!”瞎刨了一阵,道人出声呼唤,喊完他又意识到了些什么,立刻闭上了嘴,聚神倾听:若阿箐只是单纯地躲起来了,他这么一喊,阿箐一答,薛洋寻见小姑娘的踪迹那定是不会给她好果子吃的。所以阿箐迟迟不吭声,晓星尘反倒松了口气。 他qiáng迫自己稳住心神,刚往前迈出一步,便撞着个人。 那人身子硬如jīng铁,牢立在原地岿然不动,被撞到了也没什么反应,如果不是他似乎有胳膊有腿还裹了层衣服,旁人估计真的会怀疑他是尊雕塑。 晓星尘试探着伸出手,摸到了一片濡湿的衣料,散发着河湖边常能嗅到的土味。 “是谁?” 他呼吸急促,因得不到答复而愈发焦躁,屡次触碰到那人的肢体让他的心逐渐被恐惧所包围—— 太冷了、太硬了,根本就没有活人的样子。 这大抵不是欧阳家的修士,前后时间太短,尸体僵不到这种程度,就算是尸毒粉也不该这么快发作。晓星尘紧张地想。他的手慢慢地摸到了那人的胳膊。结实的臂膀笔直地向前抻着,好像在指什么。 终于,晓星尘颤颤巍巍地感受到了那人手里握着的东西:颇有份量的玉柄温润光滑,末端挂着一沿儿穗儿绳,也被水泡湿了,看形状该是剑穗。剑柄上刻着两个字。 道人冰凉的指尖开始急不可待地描摹起深刻下去的字槽,希望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拂……雪…… 晓星尘听见了自己的理智碎裂的声音。 当他摸到冰凉剑刃上插着的尸体时,毫无悬念地,崩溃了。 拂雪银辉烁烁的剑刃上血水蜿蜒,剑尖刺透了阿玟的胸膛,鲜血仿佛泼墨山水般地在她胸前的衣面上绽开,将水蓝色的衣料泡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阿玟瞪着一对杏眼,手里还攥着自己断成两截的佩剑。这仙器品级不高,在拂雪灌注灵力的一击下毫无招架之力,而这第一剑都无法接下,再想在宋岚面前第二次举起武器,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晓星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得膝盖骨都要开裂,磕得魂都能被震碎。 他跌坐在尚且温热的血泊里,那里还有另一个人。他哆嗦着找到了一根有些粗糙的木头簪子,上边儿刻着狐狸尖尖的脸蛋,左耳部分有些碎了,已经叫血液糊得满满当当,纹路沟壑都被凝结的血块填上了。 小姑娘被破门而入的宋岚波及,胸腹被走尸不知轻重的拳脚击中,断了几根肋骨,疼得昏了过去,每呼吸一下都会发出痛苦的呻吟。 为什么? 晓星尘的腰缓缓弓了起来,十指用力抠进发丝中,扯痛了神经,挠乱了发髻。 他想大叫,将五脏六腑都震碎在这副肮脏可笑的皮囊里,揉烂心脏,不要让血液再在身体里循环。可声带胡乱地颤动着,摇散了每一个音节,到最后挤出唇舌的叫声沙哑难听,就像是要被刽子手徒手拧断脖颈的牲畜一样,气若游丝,悲戚哀哀。 ——信送到了,说好要给我吃的点心呢? 晓星尘的脑海中浮现了薛洋故事里的那个孩子。 孩童原本模糊的五官有了轮廓,一寸一寸愈发清晰的,是晓星尘蓬头垢面的láng狈姿态。他周身染血,从头到脚寻不出一处整洁地方,发丝在泥血搓揉之中坨成了结,扫过被污秽蹭得灰黑的道袍,黏上了他苍白的皮肤。 那个晓星尘泪流满面。血泪挤出掩面的指缝,冲刷掉十指上沾染的尘土,变得混浊不堪。他伏在地上抽动着,抬不起头——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无颜面对师长,无颜面对父母,无颜面对自己。 ——我不跑了,我不反抗了,我都已经那么听话了! ——薛洋,你许诺给我的呢? 没有,没有!阿箐的安全,子琛的清誉,一样都没有…… 奇怪的是,在这个最该诅咒薛洋万劫不复的时刻,他最想痛斥的竟是自己——是他不长记性,分明已经上过一次当! 道人的手指都要剜进头皮,内脏跟纠缠在了一起似的抽搐着。他哭得断断续续,一口气在肺中碰撞哽塞许久才能随着呜咽释放。他感觉自己的胸骨正被人一根根钳断,用一柄剑道插进他毫无抵抗之力的心脏里翻凿。 一朝一夕之间,他捧在心尖上的爱人、安稳的柴米油盐,都没了; 一吐一纳之间,他护全旁人的执念、所剩无几的尊严,也碎了。 “破!” 薛洋已是qiáng弩之末,身中数剑,跟个筛子似的叫浑身的血液无底可兜,他一掌挥向那枚封魔符,让手心的血液浸透那片坐镇全局而又脆弱不堪的huáng纸。 阵破了。 滔天的风雪撞开大门。 像是受了头láng嚎叫引领的láng群般,乒乒乓乓,欧阳宅所有的房门都被震得四下乱撞,门面狠狠敲打在门框上,混杂着许许(hǔ)风声,似有群蜂嗡舞,多听一秒都是对耳朵的折磨。 宋岚受薛洋召动,拔出阿玟体内的拂雪,将魂不守舍的晓星尘从地上捞起来粗鲁地甩上了肩头。晓星尘被走尸邦硬的躯体硌得骨头闷疼,头向下垂着,被宋岚沿途躲闪劈砍的动作甩得颅腔充血,恶心得胃里泛酸。 可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晓星尘能感受到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雪花和冰碴,能想象到外面的场景。他知道欧阳家的阵法保不住,巴陵便又会黑得暗无天日,冷得冰冻三尺。 卧龙旮再来为祸人间,巴陵的百姓会怎么样呢? 他护了谁?他护得了谁? 晓星尘从没想过自己会与自bào自弃这个词挂上钩,他的矜傲、善念、执着 ,从前他手执霜华时所引以为豪的一切都不允许他抛下任何一个人。 可他累了。 他想念师尊散发着青草香气的怀抱,想念那片曳曳竹影,想念那座他也不知道名字的仙山。兴许他自以为是的一腔赤诚就该埋葬在那安堵平平的净土下,这样他就不用遇上薛洋,不会对不起子琛,不会害那么多人。 “晓星尘!晓星尘!” 薛洋在叫他。这样铿锵急躁而没有礼数的呼唤,薛洋想把他从已经将他包得密不透风的绝望中叫醒吗? “薛洋……” 晓星尘只觉身上仿佛有烈火在滚灼,很热,嘴很gān。但事实上他的身子正在漫无天日的冽雪狂风中瑟瑟发抖,冻得跟扛着他的宋岚一般僵硬。 他彻底放跑了支撑身子的最后一丝气力,听着薛洋没有章法的呐喊,牵了起开裂的嘴角。看起来有些像在幸灾乐祸。 你看得见我,你在着急吗? 啊,幸亏我看不见。 “晓星尘?晓星尘!” 薛洋没头没脑地逮着个山dòng就钻了进去,一脚踹开了手上没有轻重的宋岚,将道人所有的重量都拉到了自己身上。 晓星尘火热的皮肤刺激到了薛洋。他将降灾哐当扔下,颤颤巍巍地去摸道人的额头,对于他冷得快要发麻的手来说,晓星尘额头的温度烫得扎人。他的表情有些茫然,近乎手足无措地将晓星尘往自己的怀里揽,拉开衣襟,把人冰凉的手往自己尚存一丝温度的胸膛上贴。 从来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神态的他此刻觉得摆出什么表情都不对了。他该像一路走来时那样嘲笑晓星尘,笑他娇气,可怀里抱的这团火烧焦了他脑内所有的桥线,断掉了他思考的能力。他甚至想不起来可以设下禁制阻断dòng外狂涌的山雪,而是麻木地背朝dòng口搂着晓星尘,任冰霜从后脑一路凝结到脊背,将剑伤粗劣地以冰封错乱愈合。 他到底哪一步走错了? 前一秒他还能掌控全局,后一秒就被一枚误入局池的小石子搅dàng起了不受指挥的波澜。 自从遇见晓星尘,薛洋几乎都要忘了事情跳脱出掌控是怎么样的滋味,一切都太过顺利,乃至他的气运彻底透支。 他不懂行医,也无法这大雪封山的卧龙旮上找到药材,即便是能,他也没有时间了。只有解开晓星尘灵力的封印,让金丹自己周转,调善。 薛洋缀着灵力的双指就要点到晓星尘的丹府,又忽的停下了。 毋庸置疑,他若等着晓星尘退烧,那么他连愿望都来不及念就会被闻风而动的各方修士捉拿去。可他如果先要求神,不解他的灵力,那这道士的脑袋一定能烧熟,在这样极寒的地方,小感冒都能置人于死地;解开他的灵力,他又一定会立刻逃走。 对,他就是自刎,也不愿呆在自己身边的。 这次若是让他逃开,自己还能抓得住他吗? 漆黑的dòng中,只有倒灌的皑皑白雪。薛洋和晓星尘的肉体紧紧贴合,紧得仿佛要长在一起,可隔着炭火都融不化的沉寂,他们感受不到彼此的温度。 薛洋唤不醒晓星尘,晓星尘也引渡不得薛洋。 ——“四境河山,八方湖海,容得了圆灵般明和的圣人,纳得下瘟疾般残忍的恶人,是能包揽万物的气势恢宏; 可当这他们组合在一起,磅礴乾坤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打了蔫儿,变得不堪重负起来,又仿佛什么都承受不住了。 成美,你同谁斗我都信你能赢,可与天斗,你当真觉得其乐无穷?” 薛洋从乾坤袖里摸出尸毒粉的解药,放进嘴里,然后将融进唾液里的甜味渡进了晓星尘的口中,祛除他脸上碍眼的紫气。 他重新冷静了下来。甜味安抚了他的神经,为他拓出了一方思考的余裕。 薛洋剥掉自己身上的外袍、中衣,裹在了晓星尘身上。 他将霜华从剑带上解下,把剑身上松垮了的粗布包好,轻轻地垫在晓星尘的后脑下,方不至于让yīn冷的石地硌痛他。 他又试了试道人的体温。金丹重新运作,晓星尘的脸色正在逐渐舒缓,不久之后,这张脸应该又会像在义庄时那样时刻洋溢着笑容。 薛洋在晓星尘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短到他的眼眶只热了一瞬,长到恰好将他一路上显露出来的委屈与慌张重新投回深渊谷底,想出绝妙的主意—— 他要给晓星尘上一把锁。 上一把锁。钥匙放在自己身上,这把锁要足够吸引人,华丽到有让那臭道士为了钥匙找破脑袋、找到疯魔的能耐。 薛洋支起身子,想起了被撂在一边的宋岚。 “便宜你这杂种了。”薛洋冷笑一声,走出山dòng,在背后落下了一道薄薄的禁制,将寒冷与灾难都隔绝在了dòng外。 ——“卧龙旮单道入山,你沿路一直走。” 薛洋拖着挂过彩的身子,走在荒无人迹的风饕雪nüè中,脚下拖出一长条红红白白的足印。 ——“到了卧龙旮,默念自己的愿望,对,就跟献舍时要默念愿望一个道理。其实你要是怕神明耳背,大可以念出声来,横竖那地方没人会看得到你出丑。” “我要晓星尘复明,分毫不差,跟原来的一样。” “还要小瞎子死……算了,当没听到我说的。”晓星尘可疼小瞎子了,要是小瞎子曝尸荒野叫那臭道士看到了,一定又要有诸多麻烦。 “不能让他死了,如果方便,也让我多活两天。” 薛洋停下脚步。 他扑簌簌眨掉羽睫上堆积的雪花,仰起了灌了铅似的脑袋。 墨染般的山路到了尽头,缀连路末的是一条直通乱云的石阶。 黑云流行奔涌,将层层级级鲸吞得见首不见尾,宛若妖shòu的喉口,直抵肠胃,怀揣着大小心思的人们以自己的肉骨魂虔诚献祭,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只为达成自己的心愿。 为飞huáng腾达,为手刃仇家,为美满姻缘。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可能是一双眼,一双臂,一条腿,乃至一条命,亦或是天下真就有了白吃的午饭。 可无论他们要jiāo付予这所谓山神的是什么,至少在一瞬间,他们觉得,自己的愿望,值这个价。 ——“上卧龙旮求神,有一规矩……” 薛洋的脸色十分难看,就着狰狞的笑容,他在刃风暗雪中仿佛深渊厉鬼。 他伫立原地,任雪打风chuī,直dòngdòng地用模糊的视线与那看不到尽头的石阶对峙着,心中锣鼓喧天的怒火就快冲出他yīn沉的皮囊。 最终,他一咬牙,他一掀衣摆,咚地跪在了落满积雪的阶梯上。 ——“膝行一级,叩一首” 薛洋呕出一口血。 可能他身体里的血都已经被冷风给冰镇了,血液落到地上,还没来得及腾出点热气,就被刮成了冰碴子。 他用手撑起上身,哆嗦着伸展开发脆的骨头,用膝盖顶着青砖又向上爬了一阶。 乌黑的穹顶铺盖般地缓缓落下,像是要为他遮风挡雨,可又仿佛永远落不下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 没有底。 “你要是敢不灵……”薛洋掰过头,重重地把前额磕在了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我就放火烧了你这座鸟不拉屎的破山。” 他身上的单衣就好比一张宣纸,在这样的凛冽寒风中可有可无。 首先他的手脚还会冷得发痛,紫红的手心按在雪地上,一用力,僵硬的皮肉便被无声地拉出了几道血口子。 寒气一寸一寸地从脚心掌心开始迅速蔓延到他的全身,骨髓里如千蚁啃万针刺似的疼,膝盖每行一级,都像是被人刺了一剑,刨掉他的膝骨,挑断他的筋脉,宛若凌迟、甚于凌迟。 逐渐的,他的身体开始生锈、钝缓,越爬越慢,四肢愈发不听使唤,脑袋麻木地一下下叩在地上,磕得破皮,磕得淤青,把所有的的思绪都震得混作一团,却又不痛了。 薛洋曾经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他是薛洋,是金光瑶的刀,号令群尸、烧杀抢掠,扫dàng世间,张狂无羁; 他是小友,是晓星尘的眼,细掩疏忽、围炉呵手,情闲致逸,游刃有余。 可他现在是薛洋,早已不是从前小友的样子,却还在拙劣地模仿从前的点点滴滴,妄图继续做晓星尘那双他亲手挖出来的眼,他变得行事婆妈、如履薄冰,不知是图自己一时兴起,还是为了别的。 薛洋láng狈地拖着自己遍体鳞伤的躯壳向上爬,齿间残留着血迹,他的身体已经严重缺水,再分不出一滴唾液去洗gān净他充斥着铁腥味的嘴巴。 他的手在结冰的石面上一打滑,身体重心不稳,额角斜磕在阶角上,撞出了一滩血。 他趴在原地良久,突然狂笑起来—— 很纯粹的、薛洋常常发出的笑,好像跟他看见宋岚在白雪观的惨声呼救前无能为力,和看见晓星尘被骗去穿上他粗制滥造地缝上几朵土不啦叽的大红花的道袍时发出的笑声并无二致。 只可惜在呜咽山雪中,这本该直穿人心的锐利笑声变了味,倒像是悲痛欲绝的失声怒号: “臭道士,你就去救你的世吧!” 你知不知?这世界上众人自有命数,天灾人祸前各有招法。 你给他们一个倚仗,他们自己就会像没了骨头似的靠过来,把这种救赎当做应得的东西,不会感激半分半毫,到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哪怕只需他们轻轻拽一把,他们也只会把你当做瘟神一样远远推开。 你瞎了眼,失了友,被受了你恩惠的人忌惮。比你可怜的人已经没多少了,你却还上赶子地找罪受! 蠢货,活该你讨不了好! 你看,你救了我,现在你捞到了什么呢? 想到这,薛洋止住了笑声。 两行滚泪洗过冻裂了的脸皮,被卷进暗无天日的风雪中。 他委屈,他不甘,他嫉妒,他恐惧。 ——“薛洋,你真是太令人恶心了。” 这些最负面的情绪杂糅在一起,会变成什么呢? “晓星尘。你救苍生,爱世人,飞蛾扑火,万死不辞,” 薛洋睁开那双被chuī得仅能辨清光影色块的双眼,仰望密不透光的云层,他辫发撒乱,血泪纵横,宛如失心鬼魅,六神无主地说给自己、说给仿佛从未善待过他的天地、说给晓星尘, “为什么,你就独独不肯渡一个我?” 他一脚踩空,眼前一黑,摔在了一片广阔的石坛上。 晓星尘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没有瞎,睁着眼睛,看见薛洋拿着他那把不祥的佩剑,逢人便砍。 鲜血像开了闸一样四下漫涌,浸泡着倒下的死人,打湿了薛洋的靴裤,却在离晓星尘相距咫尺时忽地刹住了车,圆润地划开一道弧线,分拨从他脚的两侧向后继续前行。 薛洋用一条染血的白绫蒙着眼,身姿宛如游龙翩跹,剑剑致命,招招骇人。 晓星尘想要阻止他,却叫不出声,他想冲上前去,脚底却好似与地面粘合,一步也挪不动。 “杀人如麻,那是个恶鬼。” 耳廓响起了一个空灵的嗓音。晓星尘讷讷地转过头去,他的身边站着,哦不,是飘着一个女人。 女人黑雾遮口,身材纤长,脚不沾地,本该端庄素雅的乌青衣袂硬是叫她飘出了一股子邪气。她嘴上说着薛洋,眼睛却盯着晓星尘:“你看,他杀了这么多人。” “你是不是想让他停下。你动不了,要不要我帮帮你?” 晓星尘愣愣地点点头。 女人眉眼一弯,袖袍一振,抖出了晓星尘的霜华。她摆正剑尖,冲向了屠杀中的薛洋。 晓星尘大惊,疯了似的捶打着面前无形的屏障。 不对,不是,你做什么?你停下! “如何不是?”女人能听到他的心声,她转过头,用剑指了指薛洋,“你说他无恶不作,十恶不赦,祸乱苍生,有错?这种人,不当死?” 他……他…… “他什么呢?”女人微微一笑。 他当……不不不,不是!我…… 那女人皱起眉头,居高临下,似乎极讨厌这样婆婆妈妈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的人:“算了,不肯说出来的愿望,我又如何能帮到你。” “你且醒过来吧。” 晓星尘猛地挺起了上身。 dòng外发了狂的bào风雪席卷万物,怒号而过,却好像十分遥远。 晓星尘侧耳倾听,突然回想起了些什么,宛如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 他试着动了动眼皮。 圆滑的触感从眼皮内侧轻轻滚过,痒痒的。 一圈,两圈。 他终于颤抖着睁开了双眼。 入目的,是在dòng外徘徊的乌蒙飞雪,手边的霜华,和衣冠不整、衣装显脏的宋岚。 没有梦里的女人。 也没有薛洋。 ——咔哒,锁落了。 第十二章 终章 “醒了?” “……哟,这么快就下来陪我了?” “怕是要叫这位公子失望了。阎罗王还没想让我俩去扰他老人家的清净。” “你得了吧……他如何了?” “我说过的,那里十分灵验。” “……金光瑶。” “嗯。” “你大爷。” ——时间的伟大非我等能够揣测,他能谱下最动人的结局,也能bī得人发疯发狂。 晓星尘将霜华收入剑鞘,叹了口气,回身qiáng打起jīng神对连连道谢的店家抱以一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店家早些再把铺子打理好吧。”当他对上一言不发的宋岚时,黑衣道人的表情只差没把“恨铁不成钢”几个字儿写在脸上了。 砸摊的小流氓被二指粗的麻绳钳缚着,像条腌过头的酱瓜,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的让两名修士押回了当地的仙府。 宋岚也叹了口并不存在的气,双手在空中施施然比划了几下: 【这是第几个?】 晓星尘沉默须臾,将霜华用剑套裹好,负回背后:“我必须要找到他……” 找到他,问清事情原委,讨个说法。 【他既是已经离开,你又何苦大费周章地再去寻?薛洋此人行事诡谲,你不怕他再……】 再欺你,骗你,害你。 宋岚的动作凝在空中,他垂下眼帘,自觉失言。事到如今,他早已不好伸手去管太多晓星尘的事,他虽不愿看到挚友魂不守舍地漂泊苦恼,可回头想来,最让晓星尘痛苦的不正是当初语出伤人的自己吗? 他道过歉,说出了想说的话,他告诉晓星尘:这些年你辛苦了,对不起,错不在你。可他未曾在最开始晓星尘受伤的时候为那道伤口敷药调养,如今时过境迁,姗姗来迟的歉意兴许能微微抚慰晓星尘的伤口,可烙在心上的那道疤却是再也抹不去。 就像现在,是非对错,也都由不得他置喙了。 【那么倘若他真已葬身于卧龙旮,你又当如何?】 晓星尘握着拂尘的手猛然一攒,几乎是脱口而出:“不会!”说完,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激动,于是放平缓调子,温言重复了一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尤其是……他那般的人,绝不会这么简单就jiāo了自己的命,绝不会。” 宋岚还想比划些什么,可终于还是将方要抬起的手垂了下去。 ——你说过,你不愿与仙门世家有过多jiāo集。百家有难,你可拔刀相助,你遇难题,当自立自qiáng。 五日后,兰陵花宴。 金光瑶大宴宾客,琼浆珍馐堆叠成山,无需请帖,凡到席世家子弟,皆设座款待,以庆贺九十九座瞭望台封顶完工。 晓星尘穿梭在往来寒暄的嘈乱人流之中,避过过路宾客审度的视线,走完了金麟台气势恢宏的汉白玉石阶,仰头注视张灯结彩的玄关,眼睫颤了颤。 世家门阀。 可怖至极。 “晓星尘道长。”金光瑶正招呼客人,余光瞥见一抹白色身影,大喜过望,提起衣摆便噔噔噔地迎上前来,“自巴陵一别已有三年,晓星尘道长可还安好?宋道长怎的没有一道前来?” 晓星尘想了想尸纹遍颈的宋岚,一时竟不知安好与否该如何界定,只得有些疏离地微微一笑,躬身回礼:“今日独行。” 那日晓星尘恢复了灵力后,便摸索着拔了宋岚后脑中插着的刺颅钉,破了薛洋设下的禁制,顶着偃息障目的狂风bào雪御剑前往欧阳宅,几番差点从飘摇的仙剑上跌落,但还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蒋家冲。 可刚横穿伏龙堂,便见一群训整有素的修士身着金huáng劲装,列队结阵,已经在安抚疏散惊恐万状的巴陵百姓,看上去仿佛有备而来。金光瑶站在阵法当中,负手而立,将组织工作指挥得井井有条,一派阵脚不乱岿然不动的名士模样,眉间那点朱砂散发着极少显露的bī人傲气。 八面玲珑的敛芳尊怎会不知“物尽其用”一词几笔几画? ——“悯善,成美到何处了?” “回宗主,距其上岸大约还有半日。” “那我也是时候拾掇拾掇动身了。” 云梦是江氏的地盘,江澄能在金光瑶第一次提出于云梦设立瞭望台时耐着性子婉言谢绝已属仁至义尽。兰陵金氏的势力还未大到足以一手遮天,金光瑶拿捏得准分寸,碰了壁后便不再去江晚吟面前给这个肚子里时刻揣着火药的年轻宗主添堵了,但这也并不代表他放弃了自己的计划。 于是金光瑶的眼光转向了与云梦相隔甚近的巴陵。巴陵欧阳氏虽不是那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但也远远比不上云梦江氏威震一方。而只要有条裂缝,金光瑶便能戳进去一根淬了毒的针。 金光瑶要帮薛洋达成心愿是真,需要借他之手找一个理由在巴陵设立瞭望台也不假。至少在他与匆匆赶回巴陵却只看到一个连残局都让热心肠的兰陵金氏收拾得七七八八的卧龙旮的欧阳信商议瞭望台一事时,这位可怜巴巴的家主就只剩听的份儿了。头一次给薛洋收拾烂摊子还能捞着这么大的便宜,感觉倒也新鲜。 晓星尘和宋岚在其中帮忙打点事宜,救回了奄奄一息的阿箐;后来又难得走运,掏了薛洋胡乱塞在外袍里的尸毒粉解药解了即将尸变的人身上的毒;接着再是协同金氏欧阳氏压制邪祟。虽有兰陵金氏各种稀奇古怪的仙器助阵,但等两家修士修补好卧龙旮的禁制封印,也折腾了一月有余。 卧龙旮邪祟bào起一案尘埃落定后,欧阳信来找过晓星尘。他在金光瑶那里吃了好大一个瘪,自是难掩心头苦闷,他阐明了阿箐求助与他的相关事宜,想向晓星尘讨一个清楚明白。可晓星尘自然是与他一样的一头雾水。看道人也这般苦恼,欧阳信只觉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分明挨了兰陵金氏从暗处捅出来的一闷棍,却连一声痛都喊不出来。 欧阳信心里清楚这卧龙旮封印被破必不是什么意外,甚至断定始作俑者正是阿箐口里所述的那个薛洋;再听晓星尘说起双眼突然复明一事时,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差不多有了雏形,只要找到薛洋,他兴许就能在兰陵金氏面前扳回一局——要命的是,作为漩涡中心的薛洋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终事情不了了之,晓星尘继续寻找薛洋踪迹,阿箐由欧阳家收养,一切都慢慢走上了还算平和的轨迹。 然而这所谓平和,于晓星尘而言只是更漫长的折磨。 “不知晓道长今日赏光亲临我金麟台,可是来赴这庆功花宴的?可有什么口味偏好?在下即刻引您上座。” 晓星尘推手婉拒,将本就要被鼎沸嘈杂盖过去的声音又压低了些:“敛芳尊可否借一步说话?” 金光瑶却听清了,脸上四八风不动的笑容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可这难以察觉的犹豫旋即又被两个深深的酒窝掩拭掉了。他向身边的副使低声jiāo代了两句,直起腰背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有劳。” 二人踱步到芳菲殿前庭,金光瑶遣散了零星的几个侍卫,回身恭敬道:“在下能为晓道长做些什么?” “敛芳尊,贫道想寻薛洋。此人,想必您是再熟悉不过了。” “薛洋?”金光瑶面露讶异之色,奇道,“晓星尘道长,薛洋可是六年前就被我兰陵金氏清理门户清扫出去了。若在下的记忆未出纰漏,三年前您与宋道长助我等镇压卧龙旮邪祟后也提过此事,当时在下心里也在打鼓,怕真的叫那魔头死里逃生,便抽调人手同您和欧阳家的修士一起去卧龙旮寻人,可最终的结果您也是看到了的,我们只差把巴陵整个掀了个个儿了,都未曾找到此人踪迹。” 金光瑶一顿话说下来滴水不漏,叫道人毫无盘旋的余地。 晓星尘的脸色不太好看,平日里chūn风和煦的笑容此刻结了一层薄霜。 求助于金光瑶是晓星尘放在最末梢的选项,他虽料到金光瑶那一句话里九成的水分,却还是因他面不改色的谎言而产生了些许的愠意。三年来他先在湘蜀渝三处盘桓,逢人便上前询问—— 可曾看见一位笑容可掬、左手缺根小指,戴着一只黑色手套的青年? 答案永远都是否定的,即便是他一路问到兰陵,仍然杳无音讯。 他马不停蹄,绝不在同一个地方驻留超过半日,即便是歇息,怀中也一直抱着霜华,因为往往睡不到两三个时辰,他便会自动醒来,睡意全无,坐着也是发霉落闲,只好再起来赶路。 宋岚已是走尸,无需饮食睡眠,可晓星尘还是一个会喘气儿的大活人,他的脑子兴许没意识到自己累,可这副四处游dàng的躯壳却已经疲惫不堪。而在劳累过度之后,人的脾气很难好得起来,圣人也不行。 “敛芳尊,您不会不知道他在哪。” “在下无能。” 但凡这位仙督不愿开口,就算是拿着锥子翘都寻不着下手的地方。 晓星尘此番上金鳞台本也只是碰运气,他本不喜求人,因而并未对此行寄予厚望,只能空叹。 “……花宴热闹,敛芳尊莫要怠慢了贵客,贫道就不打扰了。” “晓道长!”金光瑶叫住方欲离开的晓星尘,“您虽未找到活人,却也不曾见过薛洋尸首。想来即便是赶路也不差这几日。既然来了兰陵,不如在周遭小镇多留些时日,聊作休整,兰陵别的不多,古画典籍、美酒美食还是不少的……” “此外,这有趣的人,也不少。” 晓星尘回过头,面带困惑地对上了金光瑶笑意盈盈的双眼。 ——没有你的日子,他连祸都懒得闯;官差不在,盗贼也当得了无生趣。 薛洋摇头晃脑地在花园里晃了一阵,被千奇百怪的香气熏得直反胃,心想横竖也看不见这满地鲜花是美是丑,套上手套便打算拎着自己上街去溜达溜达。 “成美叔,小叔叔不是让你最近消停点儿吗?” “小兔崽子,怎么叫人的?” 金凌不怕薛洋,丢了手里的笔,一梗脖子:“我怎么了?你上街又不知道一手jiāo钱一手jiāo货,拿了就走,穿着咱们家的金星雪làng袍,现成的没教养的把柄往别人手里送。来讨债的人每天定点出现,就没有一日是不来的!” 薛洋心里嗤笑,要搁从前,这群人哪里有胆子上金鳞台告状?有胆子的早都没命了。 “小毛孩子穷讲究个屁,噎不死你,当心长不高。” “长不高”好像还蛮有威慑力,金凌显然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又回击道:“胡说,我能长高!再矮也比你高!” “行行行,高高高。”薛洋扳正左手小指部位的义肢,敷衍地哼哼,心里第无数遍啐这毛小子怎的比阿箐还能念叨,理了腰封迈开长腿,不打算跟这个小屁孩纠缠。 金凌见他仍然要走,跳下石凳追上来:“你没问题吗?最近花宴,兰陵人多,你......” 薛洋虽然行事跋扈,常惹事生非,三年前刚被金光瑶带回来的时候对正值好奇心重年龄的小金凌爱搭不理,由于身体状况不好适应,他行动不便,那段时间脾气也是大得可以;可时间长了,金光瑶又让他少惹事端专心gān活,他成天同虎符huáng纸凶尸作伴,脾气也被磨掉了不少,加之从前砸摊子砸得腻味没啥生趣,便在某天金凌同一帮金家旁系子弟打架时心血来cháo出了个头,三下五除二将这帮聒噪的屁孩子收拾的服服帖帖。金凌当时虽倔着性子指责薛洋多管闲事,可从那以后就会时不时抱着一沓字帖跑来金光瑶藏匿薛洋的偏房,冲花园里鲜有人坐的石凳上一撅屁股,晃着不能及地的小短腿纡尊降贵地在这无人伺候的破地方习字。薛洋心想反正也无聊,便没说什么,偶尔逗逗这成天有撒不完的气的小公子倒也不失为一种消遣的好办法。 金凌在自己家里没什么朋友,第一次见着不畏自己身份、也不因为自己身份而找自己麻烦的人,便就像这样上心了些。 “什么你你你的。”薛洋忽然回头chuī胡子瞪眼地恐吓,“别学你小叔叔说话,再多嘴多舌,给你舌头拔了泡茶喝!” 金凌被他龇牙咧嘴的表情吓得一愣,等反应过来,薛洋已经溜出去不知道多远了。 薛洋前脚刚走,后脚金光瑶就从偏房通往芳菲殿的石径上匆匆走了过来,刚巧碰上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的金凌正在收拾宣纸,左顾右盼一阵,问道:“阿凌,你成美叔呢?” “什么成美叔,老给小叔叔添麻烦,他才不是我叔叔!gān脆折在外头别回来了!”金凌一跺脚,也撒丫子跑没影了。 金光瑶十分无语,心道这薛洋当真是给自己侄子带了个榜样,任性得不行。随后推门进屋看了看,确认这人是真的出门了,退出来后,一通白眼上下翻飞,嘴角似笑非笑地提着。 他没事同晓星尘啰嗦什么呢?这好人做得也太冤了。 得,好日子到头了。 处心积虑的敛芳尊头一次因为自己的多嘴多舌而萌生了赏自个儿一大耳刮子的冲动。 ——你该承认,苦乐悲欢没有定数,从前种种,即便是陈芝麻烂谷,如今也都发酵成了陈酿,浓烈得能迷了人的眼。 “别来无恙,道长。” 晓星尘猛地从梦中惊醒,霜华“铮”地划破清晨的微凉空气,将一片飘摇的枯叶捅了个对穿,在空旷的房间里残余下嗡嗡环响。他一骨碌跃下榻,被汗水打湿的衣衫立刻被晨间寒气镇得冰凉。 兰陵墨蓝色的晨光淌进卧房,仿佛一汪死寂的湖泊,能将没有防备的异乡人溺毙其中。 霜华被晓星尘丢在榻上。而道人自己则肢体颇不协调地一屁股摔回了被褥里,用苍白的掌心死死捂住了那张因休息不好而泛着蜡huáng的脸。 晓星尘吸了一下鼻子,觉得眼睛又酸又疼。 他的眼睛回来了,只用了一场梦的时间。压在颈下的霜华,清晰无比的视线,都和从前他所拥有的一样,可无论是身上披着的衣服,还是角落里脏得看不出底色的宋岚,周侧的事物无一不在提醒他这里曾发生了什么。 卧龙旮不是游山玩水的地方,晓星尘再清楚不过。他虽不蹚仙门世家的波澜浑水,可四境之内,凡人们能说出来的地方,十个里有八个都是他所知晓的,卧龙旮所幻化而成的jīng怪实为一位野神,了人愿景,收取报酬。曾有人许愿一夜bào富,果然就在赌场里走了大运,赢得那叫一个pào火连天。可这人由于惊喜过度,心肝儿一时承受不住,居然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报酬不限样式,没有定数,全凭这野神的性子情绪,光怪陆离,甚是瘆人。 但依旧有不要命的挤破了脑袋要上山许愿,争先恐后。上卧龙旮只有一条道,寻不寻得着这山上的神仙也赖人气运,于是便有许愿者在这条漫长的路上相互厮杀,抢夺机会,将人类见不得旁人好的yīn暗劣根赤条条地剖露出来,丑陋不堪。 然后欧阳家就出现了,为矫当地风气,也为让这群亡命之徒悬崖勒马,他们动手修筑不动阵法。这座邪山察觉到不对,便掀起狂风,刮起bào雪,卷得欧阳家瓦木纷飞、不得安宁,到最后阵法修成,几十条人命便也就这么折进去了。 薛洋硬闯阵卡,难道能是想要一睹邪神作祟的风采吗?自然不,他有脑子。 晓星尘放下手,喘了口气,缓缓站起身去拿自己的外袍。 谁都比他知道得多,谁都要瞒着他。 “这位仙师,这是没有睡好吗?”店小二端着给要其他客人送去的洗脸水,路过时正巧碰上准备出门的晓星尘,被他下眼睑吊满半个脸的鸦青吓得差点把盆给掀飞,“厨房煮了新到的牛rǔ,要不给您盛一碗?” “多谢小兄弟,我正要出去,就不必麻烦了。” 小二看着他多走一步都可能一歪身子厥过去的虚弱模样,迟疑道:“仙师,您这样出去不会出事儿吗?还是先吃点东西垫垫肚……” 话音未落,一张长板凳便横空朝小二的面门扫了过来,晓星尘眼疾手快,伸手一捞便带着小二矮下身子。板凳在他们身侧的白墙上撞了个稀巴烂,墙面凿出了一个大窟窿,白粉糊了小二满鼻子满嘴。 突如其来的一下子倒也不是冲这店小二。楼下闹事的人掷出去一张板凳还不够,伸手便要去拽同他起冲突的人的衣领子。 “真是要了亲命了,大早上的真是晦气,怎的又是这小流氓?”小二呸gān净嘴里的脏东西,连向晓星尘道谢都没顾上,把手巾朝肩头一搭就要去张罗人手帮忙,但等他连滚带爬地跑下最后一级台阶时,那理着板寸的肇事少年已经被晓星尘卸了关节,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少年左眉梢有一道刀疤,疤下一双灼灼的眼睛怨毒地盯着压制住他的晓星尘,脸上却是笑着的:“哪里来的小白脸!” 晓星尘只是淡淡地扫了少年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并不受什么影响,将人捆好后抖gān净沾了灰尘的衣摆,挽好拂尘,照样出自己的门。 又不是他。 不动声色的失望与焦躁又开始在他的眼底暗cháo汹涌,比平日里更甚地敲打着他的脑颅。 也许是因为他恰好在兰陵,也许是因为他正巧又看见了与薛洋相似的人,也许是因为他又做了已经重复过无数遍的梦。他的确jīng神状态不佳,小二说得没错,可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三年,早就不算什么新鲜事。 三年里他像得了失心疯一样,见人砸摊便赶着往上冲,听闻杀人分尸纵鬼行凶之类的事情不等别人来求助,他自己便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飞赴现场擒拿凶手,从前他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薛洋这恶徒开窍从良,现在就有多希望凶案现场能出现那张乖戾张扬的笑脸。他凭着一腔恨意驱使自己不停前行,怨薛洋rǔ他挚友,滥杀无辜,毁他清誉;可当这些错综的缘由都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而逐渐沉淀的时候,晓星尘惊慌地发现,自己最恨的,其实是他的不辞而别。 这让晓星尘害怕,却是不承认都不行。 可薛洋要辞什么呢?他本就没有理由要同自己说明离去原委,自己于他而言也当不是什么不好割舍的东西。 但晓星尘就是恨,恨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只恨不能即刻把他摁在地上、将自己记忆里的所有空白都向他问个清楚明白,问他凭什么逃得这样畅快洒脱。每当这个时候,晓星尘才会恍然——哦,他自以为心如止水,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于他而言似乎并不那么贴切。再偶然听得旁人提及曾经的明月清风性若蒲苇心若磐石如何如何,他只得捏紧裹得严严实实的霜华快步离开。以往令他自豪的夸赞,现下听来却更像是天大的笑话。 “劳驾,可曾看见一位笑容可掬、左手缺根小指,戴着一只黑色手套的青年?” ——有关于你的故事,他都爱听。 “话说明月清风傲雪凌霜二位道长双剑合璧,霜华凛冽、拂雪铮鸣,击得百足妖shòu形魂俱灭,剑光流转,亮彻天际。” “......谁曾想好景不长,二位道长因故生出嫌隙,从此分道扬镳。” 醒木“啪”地一落,听书的客人皱眉摇头,口中啧啧叹惋明月清风傲雪凌霜结局悲惨,手中端着的茶也吃不进了,纷纷为二位道长怅意难平。 “这结局我喜欢。” 一个不一样的声音从角落里冒了出来,伴随着瓜子壳儿被嗑开的脆响,那个声音又似是十分中肯地点评道:“四处管旁人闲事,狗拿耗子,当英雄当得昏了脑袋,就该是这样的结局。好,好极了!” 有人不服,同他理论:“小公子,可不能这样说。如何能说是多管闲事呢?晓星尘道长和宋子琛道长锄jian扶弱救济苍生,是顶顶的大好人啊!” “那若是某个恶人害得你体无完肤,你为报仇杀了他全家,这两个道士判你滥杀无辜,要将你捉拿归案。这又当如何算?” 维护两位道长的人一句话噎在嗓子眼儿,竟是说不出来了。 善恶是非曲直,总是相对而言的。对自己好的就是善,对自己不好的就是恶,所谓善恶,无非是大多数人自以为是定下来的一个标准,不牢固、易撼动,只要大多数人愿意,黑里藏着的那一点白完全可以被悄无声息的抹去,对于白里泛着的大片的黑,也完全可以视而不见。 嗑瓜子的动静停了下来,那人见自己的话再没人反驳,笑骂一声没劲,起身冲台上的说书人丢了粒碎金子:“故事好听,这样结局的故事应当多讲,好给那些看多了侠士行走江湖最终抱得美人归之类烂话本的傻子洗洗耳朵。” 若好人的结局个个儿都是美满团圆,你叫恶人怎么办? “好人,注定是要落在恶人手里的。” ——这是一场无声的捉迷藏,他不想那么简单就被你找到,这会显得他无能;可他又迫不及待地等着你找到他,你拍拍他,我敢保证,他会傻笑着回头抱住你,说,不玩了,逃不动了,你也别折腾了,我们回家。 晓星尘手上一抖,抓在手里的苹果滚回了苹果堆里。 他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熟悉、遥远,却也并不是遥不可及。 就在寻常巷陌,就在兰陵城中,随时都可能出现在某个不起眼的拐角。 霜华在剑鞘中颤抖,在无声地嘶鸣,惊起他脑际中昏沉蛰伏的鸥鹭,打破本就摇摇欲坠的平静,灼灼炎炎,烧穿兰陵凉薄的秋日,烫进晓星尘的肺腑。 剑里卧着的剑灵比晓星尘还要急,踽踽数载,它比道人自己更了解道人。 晓星尘踉跄着走了两步,险些摔倒。他扒住一旁的货摊,支起了有些发软的双腿,顾不得形象,像一只折了翅的野蜂,循着味儿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比记忆里的要更瘦一些、更高一些、更内敛一些,几乎不像是他所要寻找的那个人。 晓星尘被人群冲撞,却不晓得躲闪。 他拨开挡路的障碍追逐着,却还是眼睁睁地看那个摇摇摆摆的身影被人流卷覆,销声匿迹。 他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晓星尘不敢大喊,那人做贼心虚,若自己喊他的名字,那他一定又会逃开,藏得更深更远。 那一瞬间,他忘了所有自己曾在脑海里捋过成百上千遍的问题、忘了自己的目的,他掐符、蔽身,在众人不明所以的惊呼中踩上霜华,腾空而起,卷起一阵慌张的剑风。 他盘旋在兰陵城的瓦盖之上,游梭于秋日金huáng的槐冠中间,聚jīng会神地寻找,几乎是要抽gān体内本就为数不多的元神气力。 道人拂开迎面飞来的漫天秋叶,双眼迷蒙,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终于,他在一柄落满枯叶的朱色亭伞下捕捉到了一缕黑得要融进他瞳孔中的墨发。 那簇头发被漫不经心地束起,扫过金灿灿胜似九月huáng槐的金星雪làng袍,孤零零地在通往金鳞台的林荫道上飘着,被秋风忽地兜起,卷进兰陵城炽热的夕阳余晖里。 金红色的阳光有些刺眼,有些似曾相识。似乎在一个cháo湿冰冷的午后,水声靡靡的房间里,他曾在恍惚间呼唤过一个名字,那时候,屋外也闪烁着这样的光芒,他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这来自上苍的垂怜的火种,温暖他冰冷的胸腔,赐他救命稻草般的huáng粱一梦。 套着黑色手套的左手将握在手心里的油纸伞易往右手,遮住雨打般的落叶。青年看上去心情颇佳,嘴里哼起了一曲川味小调。 他隐约记得,自己那时口中呼唤的人,兴许,大概,叫作薛洋。 晓星尘放纵自己执着霜华,从高空一跃而下。 剑尖锐啸着刺破秋日沉重的空气,笔直地冲向那悠扬曲子的来源,要透穿那撑伞青年的肩背、将人扎个对穿。 可就在银光闪烁的剑辉即将从后方贯入青年的身体时,那柄竹骨纸伞朱红色的油亮伞棚斜斜一歪,破绽百出的脊背登时变成了绣着金星雪làng的胸膛。 青年露出许久不曾展现的俏皮虎牙,笑出了满面的似锦繁花,像是要去捧游戏胜利后的奖品,将两条纤长的胳膊大大张开,拥住了狠戾无情的剑锋,拥住了飞扑而来、神情错愕的晓星尘。 他们双双倒地,跌入枯叶之中,激起灿灿叶雨,溅起点点血花。 ——他不是在躲你,他在等你。 秋天的兰陵城,凉出了一股子惹人发笑的暖意,就像是用鹅毛搔人的脚心儿,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花。 “别来无恙,道长。” 这一剑本能扎在薛洋心口,却生生拐去了肩胛。 薛洋格外欠收拾地抬起另一只行动自如的手,挑衅似的在胸前用食指画了个圈:“剑法没有jīng进啊,都偏了。” “薛洋。”晓星尘平复下紊乱的喘息,冷声道,“你真觉得自己行了这么多恶事还能安然度日吗?” 金光瑶说得真不错,不要得罪圣人,他们会紧咬着你不放——直到天涯海角。 “我若不做恶事,道长就不会来了。”薛洋想要直起上身贴近一些,奈何肉里插着一柄剑,动一下还是会疼。 “嘶......你当初说,既然我暂且算是安好,便不要紧拽着仇恨不放手了,那么你呢?你现在也不瞎了,也算安好了,怎地反倒不放过我了?” “你怎知我不瞎?” 薛洋依旧笑着,闭着那双曾经替晓星尘看过万千星辰的双眼,用浓密的羽睫盖过眼底的诡计、狠戾,掩出一片令人发怔的柔和。 “薛洋,你已经看不见了。” 晓星尘被薛洋箍在怀中,手里使不上劲儿,可凭他的修为,挣脱这样拙劣的束缚只稍弹指一挥。脸上的两个窟窿便是他思绪万千也已经不会再流血,但是此刻那双眼睛仍旧湿湿的,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涌动着,模糊他的视线,不让他去看面前那张脸笑得化秋为chūn。 “安好?我不好!你凭什么跑?”方才留在天上的疑问思绪都齐齐回到了晓星尘的脑内,他撒开了手里的霜华,十指掐进了金星雪làng袍的衣领中。 薛洋仿若无事般地压下晓星尘紧绷的双手,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贪婪地嗅着那股阔别三载的艾草芬芳,眼眶有些发热:“道长,你可委屈死我了,你当初那么想逃,我乖嘛,就自己主动走了,怎么你现在又要来怪我?” 不,才不是。你太慢了,逃跑你不在行,抓人怎么也不行了呢?从前最爱追着我打的不就是你吗?你来得好晚,你可知兰陵的金星雪làng都已经叫我等败了三轮,就候着你像从前那样,提着剑,指着我,对我说,薛洋,十恶不赦,我特来将你缉拿归案。 晓星尘仗着薛洋瞧不见自己满面láng藉,喊红了眼:“你究竟想gān什么?骗我三年,再躲我三年,让我独自面对铺天盖地的疑问透不过气来,为什么我能看见了,为什么你看不见了,为什么你要杀人,为什么你就独独同我过不去?这三年谁也告诉不了我,谁都没办法帮我,看着我东碰西撞地瞎转悠,您老看得还开心吗?!薛洋,你又赢了,你很得意吧?” 晓星尘说话看着是在讲道理,实际上完全就是冲着吵架去的,他本该一剑刺穿薛洋要害,了却多年来的噩梦,可临到阵前,他却退缩了,这让他烦躁,需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话语里甚至不经意地沾上了市井泼皮的烟火气。 被压在身下的青年慢条斯理,难移吊儿郎当的本性,唱戏似的:“我上卧龙旮,找到山神姐姐求得一本写书秘法,可得移花接木的神功,于是我......” “你不要再对我说谎了!”晓星尘歇斯底里,吓跑了刚停落枝头的一对鸟雀。 头顶的槐枝被惊鸟摇晃,纷纷扬扬地撒着要为化来年chūn泥的huáng叶,遮住了薛洋肩胛处深红色的伤口。 青年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将cháo湿的热làng打散在不动声色的秋风里。 金光瑶说过,这些年他收敛了很多。 薛洋收起了两颗张狂的虎牙,有些笨拙地去摸索晓星尘已经拧不出肉的脸,替他抹gān净纵横的泪痕。 想来晓星尘定是哭得难看的,难看,又那么让人安心,让薛洋卸下了所有的包袱担子。突如其来的松慡感让薛洋有了自己也要哭出来了的错觉。是,他赌赢了,这次是真的赢了,赢得酣畅淋漓,挣脱了所有的不堪和痛苦,折下气息奄奄的枯枝,冒出翠绿的嫩芽。 三年里他怕得要死,他生怕晓星尘不来找他了。有时他从chuáng上挺起身子就要往外冲,心想他娘的输就输吧,再等下去他就要疯了!砸碎手边的杯盏,冷静下来,又开始骂道人蠢得不可方物、找东西找得忒慢。 他不是什么好人,骨子里绞着的那份恶是褪不散的;他也没指望晓星尘会放下一切原谅自己,那样直得一折就断的人,怎么可能将他手里结的成百上千层血垢一笔勾销?薛洋还是在替金光瑶完善虎符,编绘符箓,可他不再没事就砸摊子,炼尸场里也没再添过新的凶尸,虽说他仍学不来好好付账,却也只是普通纨绔会做的程度,偶尔他还会跟今天一样去茶馆里听秀才说书,留下点银子,像金光瑶很早以前说的,做几回正常客人。 就像是平日里冰雪乖巧的孩子偶尔犯一点错就要被痛斥,皮惯了的娃娃偶尔听话一回,也要颠颠儿地去找爹娘讨赏。 “道长......晓星尘,” 三年,薛洋攒下了所有调皮撒泼、报仇雪恨的力气,为了讨晓星尘一句夸奖,没学会别的,只辛辛苦苦学会了好好去说一句实话。 “我想你了。” 不是冷嘲热讽的,不是出语伤人的,不用晓星尘斟酌猜测想破脑袋的,一句掏心挖肺的实话。 一挖,就挖进了晓星尘心脏的最深处,淘洗gān净三年前积下的沉疴旧伤,让它们都流回与过往一模一样的清秋里。 他bī得他要缴械投降。 晓星尘被薛洋害得众叛亲离,薛洋又要过来扶晓星尘一把;薛洋击碎晓星尘揣在心头的济世大志,却又在晓星尘放弃一切、想要消极避世时给他一个残破不堪的世界去拯救;薛洋bī晓星尘不得不自掏双眼,却又要在晓星尘习惯了黑暗之后还他一片清光,仿佛是要叫他看明白,他的双手已经被自己染得多脏。 炭是黑的,明火后暖身,看着火光透亮,内里,却终究是黑的——可总有懦弱的人受不住冬夜漫漫,要伸手去暖一暖的。 晓星尘应该要爱小友,那人是他三年里唯一的光;晓星尘应该要恨薛洋,那人是他一生中永远抹不去的灰暗。 晓星尘应该要恨小友,因为他是薛洋;晓星尘应该要原谅薛洋,因为他是小友。 为什么到头来,他连恨都不能义无反顾地去恨了呢? 说来好玩,这个荒诞的笑话,好像还是他起的头。三年不长,晓星尘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在薛洋搭起来的戏台上,自己才是手掌主导权的那一位,他何时反客为主的,这无从考究,许是三年前,也可能还要更久远,但有一点毋庸置疑—— 走到如今这一步,晓星尘已经不去求什么你好我好皆大欢喜了,他只想自私一回,求个jīng神上的宁静。这辈子,自己是注定要与他缠斗不休。 好,那我愿意,既然兰陵金氏受不服帖你,便由我来。 “恶徒薛洋,怙恶不悛,屡教不改。即日起,由我看守,寸步不离。” 薛洋于自己早已看不见的秋意绵绵里,在怀中嗅到了硕果累累。 ——他若是再冷静些,再多想想,他也就不会如此迷茫,因为师父全都教过。 “师尊,您斩杀过恶人吗?” “星尘告诉师尊,什么才叫恶人呀?” “就像书里说的,杀人如麻,嗜nüè成性,十分可怕。” “这样的啊,自然是杀过的。” “那好人呢?” “星尘告诉师尊,什么才叫好人呀?” “像师尊这样的!” 抱山散人掩唇一笑,摇摇头,不予回答,继续擦手上一柄已经卷了刃的锈剑。 “嗯......那师尊,有没有你杀不了的恶人?” “有的。” “师尊修为这般高,竟也能遇上难分伯仲的敌手吗?” 抱山散人停下手中的动作,举起手中的破剑让晓星尘看,又回头指指藏剑阁千仞壁上银光璀璨的霜华,嗓音悠悠:“星尘,若叫你斩杀恶人,你是用霜华呢,还是用师尊手里这柄锈刃呢?” 晓星尘扑闪着亮晶晶的双眼,望着自己倾心已久的仙剑脱口道:“自然是用霜华剑!” “可师尊要斩杀那恶人,其实连这柄锈铁都用不着。” ——把我的感情从我们愚昧的世界中抹去,我们也绝不会两不相欠,那是一条yīn诡的巨蚺,箍勒你我,绞烂我们的骨血,再也拆拨不离,至死方休。 晓星尘有一把锁。 薛洋恰好有一把钥匙。 那年三秋难辨,穷奢极欲的兰陵城槐叶翩跹,目及之处皆若流金。 俏皮青年将一段牵丝环了个圈,套住自己,套住白衣道人,道人接了牵丝,用力一扯,陷进皮肉,勒得要出血,唱一曲孽缘作深情,舍身缚蛟龙。 锁开了,钥匙弄丢了,枷锁掉了,两个人却再也跑不了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