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苏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二部 锦衣行 楔 子 第一章 颜生锦 第二章 传言 第三章 庆云 第四章 百里无忧(1) 第四章 百里无忧(2) 第四章 百里无忧(3) 第四章 百里无忧(4) 第四章 百里无忧(5) 第四章 百里无忧(6) 第四章 百里无忧(7) 第五章 想要嫁给最爱的人(1) 第五章 想要嫁给最爱的人(2) 第五章 想要嫁给最爱的人(3) 第五章 想要嫁给最爱的人(4) 第五章 想要嫁给最爱的人(5) 第六章 方若宁(1) 第六章 方若宁(2) 第六章 方若宁(3) 第六章 方若宁(4) 第六章 方若宁(5) 第六章 方若宁(6) 第七章 除夕(1) 第七章 除夕(2) 第七章 除夕(3) 第七章 除夕(4) 第八章 永远的守护(1) 第八章 永远的守护(2) 第八章 永远的守护(3) 第八章 永远的守护(4) 第八章 永远的守护(5) 第八章 永远的守护(6) 第八章 永远的守护(7) 第八章 永远的守护(8) 末章 天亮以后 尾声 流云与过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楔 子 方大人告老还乡,正碰上八月里突如其来的一场秋凉,连带下起淅沥的凄雨,女眷们忙着把厚衣裳翻出来。 方夫人嫁到方家,这么多年只生了一个女儿,方若宁就是她心尖上的肉,一向娇惯得很。这时从箱子里找出一件鱼肚白的夹衣,她问:“这个可好?” 方若宁看了一眼,“颜色旧了。” 方夫人便又换了件绯红的。 “这都是去年的式样了!” “就你的花样多。”方夫人笑着说,“也罢。都收了吧。我明天把杭州城最好的裁缝请来给你添几件衣裳。” “我要花千初!”方若宁说,“娘你记得馨瑞长公主那次出门的衣服吗?我打听过了,就是花千初做的!” 那真是一件美丽到不能用语言来形容的衣服。没有一个见过它的女人能够忘记。 方夫人当然也不会忘记,脸上却有些迟疑,“只是……那花千初可不是说请就请得到的……” “我不管!”方若宁拉着母亲的手,“她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裁缝嘛,多给点钱就是了。” 方夫人笑了,“傻孩子,你可知道花家富可敌国,她做衣裳可不是为了钱。” “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一件花千初做的衣裳。” 花千初号称“羽衣纤手”,做出来的华衣与娑定城少主的“一世无忧”首饰齐名,便是皇宫大内也深闻其名。可偏偏这两个人底子都不弱,脾气也不小,一般人请不动。方老爷高居尚书之位,曾派人千里迢迢从京城来杭州让花千初做件衣裳,却无功而返……但方夫人经不住女儿的娇嗔,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早方夫人便出门,回来后,满面春风,“宁儿,花千初答应了!快随我去花家量身吧。” “去她家?这裁缝架子倒不小。” “我的宁儿,到了花家可别说人家是裁缝。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大晏首富,院子大得我都快要迷路。”“给人做衣服就是裁缝。”方若宁轻蔑地道,“家里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卖布的。我才不要踏进商贩的院子。” 女儿的固执任性她是知道的,方夫人叹了一声:“那我再去看看。” 半天后,方夫人回来,脸上有放松的微笑,“宁儿啊,花小姐稍后便来替你量身。” 方若宁这才展颜一笑,“我就说嘛,哪有请不来的裁缝?”说罢起身,忽然看见母亲身后跟着两个面生的嬷嬷,问道,“这两个是新来的?” “这两位是花家小姐跟前侍候的人。”夫人道。 两个嬷嬷向方若宁微微一福,左右看了看,道:“就在这里吧。”说完,向方夫人道:“请夫人把屋子里的香炉撤下吧。我家小说不喜欢百合香。” 方夫人连忙照办。 一个嬷嬷拿出一只小小的香炉,添了两星香料,一股似兰非兰似荷非荷的香气淡淡地散荡开来,弥漫在屋子里。 “这是什么香?” “回夫人,是雪渚烟。” “阿洛国的雪渚烟?”夫人又羡又惊,“可是万金难求啊!” “我家小姐从小只用雪渚烟。” 添完了香,嬷嬷们拿出一套茶具,一壶一盏,泡了一壶茶,第一遍弃去不用,泡到第二遍的时候留下来。这个时候,又有两位嬷嬷抱着软袱坐垫等物进来,向方夫人及方若宁请过安,便径直在屋子里布置起来。 片刻工夫,换了窗上的帘子,换了桌上的盆景,甚至还带来一面屏风,将房间隔开。 方若宁看着自己的闺房几乎瞬间变了个样子,忍不住恼怒起来,“你们在干什么?!” 夫人连忙安抚她:“这是花小姐出门时的规矩。” “哼!”方若宁冷冷道,“她的规矩还真不少!不过是个商贾之女,在我面前摆什么排场?!” 便在这时,忽听门外一声帘响,走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身后还跟着两个嬷嬷。 方若宁迅速打量她一眼,只见她衣饰华贵,相貌却是很一般,顶多只能算清秀可人。 一见她这样的相貌,方若宁的心立刻舒坦下来。京城里的小姐们也经常用这一套,越是容貌不如人,越是要耍派头,好从气势上弥补。 方才的恼怒和敌意统统不见了,方若宁上前拉住她的手,微笑道,“这位便是花小姐吧?外面还下雨,劳驾你来真是不好意思。” 女孩子微笑道,“我叫月牙儿,我家小姐在后面。”一面说,一面把尺量等物放在桌上。 方若宁手指一僵,还没等恢复常态,外面已有人道:“花家小姐来了。” 帘子一掀,一个人影夹着门外雨水气息踏进屋子里来。 她不过是轻轻地走来,方若宁却觉得快要睁不开眼睛。 她身上的衣裳,是一种明亮到了极致的鹅黄色。寻常人穿这样的颜色,一点点的肤色不佳、一点点的身形缺憾都会被反衬出来。可她的颊上是一种清透的淡粉,眼是一种明珠般的黑亮,唇是樱桃般的嫩红,整个人都像是笼在一层微光里——上天如此偏心,把所有最鲜亮的颜色都给了她。衣上的光芒,远不及她本身的万分之一。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丫环,跟方才的月牙儿长得一模一样,竟是一对双生姐妹。嬷嬷们个个毕恭毕敬,侍候她坐下,垂手侍立在她身后。 “你就是花千初?” 话说出口,方若宁这才发现自己语气里浓浓的不忿,于女人之间天生的敌意。 尤其,是一个美人,看见一个比自己更美的人时。 “是啊。”花千初微微一笑。她笑的时候,眉毛微微抬起,眼睛刹那间更黑更亮了,几乎把整个屋子映得光亮无比,“就是你要做衣裳吗?月牙儿,去给她量量身形。” 这样的笑容,毫无敌意而充满愉悦,是的,愉悦,仿佛是清泉从心底涌出来,连站在她身边的人都会感觉到被这样的快乐的清泉溅了一身。她坐在那儿,喝了一口茶,连连吐舌:“好烫啊,宋嬷嬷你在路上偷懒了吧?怎么不早点泡上?” “颜先生说小姐的风寒还没好,吩咐我们茶水汤水都要趁热端给小姐的。” “是他说的呀……”花千初脸上的笑意深了一些,跟着又喝了一口。看着让月牙儿量身形的方若宁,道:“你的气色不太好,挑个樱花粉的料子吧。个子比较高,可以束宽腰带,显出你的身形。嗯,袖子也要宽大一些才好看……” “我不喜欢粉色。”方若宁硬硬地道,“粉色是小女孩子才穿的颜色。我喜欢淡紫和深红,喜欢窄袖,喜欢层叠的裙裾,喜欢华丽的质地和刺绣。” “可是你不适合穿华丽的衣裳呀。”花千初说,声音和语气都极坦荡天真,像个孩子一般,“你的五官比较单薄,穿轻盈一点的衣裳会更好看一点。太过华丽的衣裳对你来说会是一种负担,反而发挥不出你本身的优点。” 方若宁恼怒道:“我想要什么样的衣服我自己做主!叫你来只是做件衣服,你只需听我的吩咐就是!”花千初一怔,仿佛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语气,有些迷惘地看着方若宁,“你说什么?” 楔子2 方夫人连忙打圆场:“哎呀,花小姐特地赶来量衣,我家宁儿是太欢喜了,花小姐不要介意啊!” “哦,我不是特地来的。”花千初的声音清脆极了,“锦哥哥就要回来了,我是来接他的。我想反正要走西城门,所以就顺便来这里一下。”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浮现了微笑,“他出门好几天了,我想早点见到他。” 那笑容……真是干净清澈得仿佛阳光下的溪流,光线如同水晶,出现在她极鲜妍的脸上,那种明媚,连窗外的秋风秋雨都变得清亮起来。 “至于你的衣裳,当然是我说了算。”她向方若宁说,“我只做我认为适合你的衣裳。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找别人。” 她的语气里没有半丝不愉快或者其他的情绪,依然如她的笑容一样,像是明澈溪流。她稍稍沉吟了一下,道:“我决定用樱花粉的美人纱,里子用同色的湘妃缎,再用荷叶绿的湘妃缎做两尺来阔的腰带。宽袖。袖口刺粉白樱花,系粉白袖带。做敞口领,领口装饰如袖口。做宽裙裾。美人纱很轻,有风的时候吹起来非常漂亮。”说着,她看着方若宁一笑,“会非常漂亮哦!” 方若宁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笑,竟说不出话来。 她没听到自己刚才对她的训斥吗?她没听到自己说出的要求吗?她怎么能就这样毫不在意地自说自话? 可是,可是,自己为什么说不出话来?看到她大得有些过分的排场,美得有些过分的脸,清澈得有些过分的笑容,自己居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花千初已经站了起来,“就这么说啦。锦哥哥快要到城门了吧,我得走了。” 方夫人连忙去送她,一面问:“几时可以拿到衣服啊?” “不知道。” 不知道?!不仅是方若宁,连方夫人都呆了。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想做衣裳。”花千初清澈微笑,“不过,做好了我就会送过来。” “那……那一件衣裳要多少银子?” “这个啊……等锦哥哥回来,我替你问问吧。”说完,花千初转过头,在双生丫环与众嬷嬷的簇拥下离开方宅,留下面面相觑的方家两母女。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一章 颜生锦 外面的风吹来,夹着几丝细雨,丫环月牙儿放下车帘,向双生妹妹月弯儿道:“小姐的披风带出来了吗?有点凉。” “我不冷。”花千初道,“你叫程伯快点儿。” 程伯听了这话连忙快马加鞭,马车颠摇中,月牙儿抿嘴笑道:“颜先生出去五天了吧?好久没出门这么长时间了。” “是啊……都有五天没有见到他……”花千初明丽的脸上有叹息之意,“你们想他吗?” “当然想啦。”双生姐妹异口同声,接着笑道,“不过最想念颜先生的人,永远是小姐啊。” “嗯。”花千初点点头,“现在他就要回来了哦!”她抬眉笑,黑亮的眼睛里溅出清泉,整个脸庞都发着光,“你们猜,他今天穿的是什么衣裳?” 两个丫环猜得十分踊跃,“那件宝石蓝的外袍吧?” “我猜是那件藤紫色的!” “哈哈,你们一定猜错啦!”花千初笑得开心,“他今天会穿月白的里衣,外面罩石青的外袍,腰上系着那个蕃莲缠枝的荷包!” 月牙儿咂舌,“小姐说得好像亲眼看到了似的!” “我是看得到啊!”花千初再自然不过地道,“只要我一想到他,眼前就马上有他的样子,穿什么样的衣裳,有什么样的表情,要说什么话,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小姐从小就跟着颜先生长大,这么有灵犀!” 花千初得意地一笑。转眼马车停下,已经到了西城门。 细雨霏微,雾一样遮掩了视线,花千初极目远眺,仍然看不清楚。月牙儿和月弯儿把伸长脖子的小姐拉回车里,替她擦拭发上沾着的雨丝。还没擦完,便隐约听到马蹄声,花千初霍地又探出身去,只见细雨如丝里,一起马队遥遥而来。 队伍里夹着货箱,一望便知是商队。又有眼睛再亮一些的,看见货箱上刻着的篆体“花”字,就知道这是杭州花家的商货。 早在一百多年前,花家便是杭州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祖上是江南织造上的首座,后来辞了官,自己做起了生意。虽说是生意人,宫里各色上等的布匹,都是从花家出去的,慢慢地做成了皇商。 到了花千初父亲花怜月当家的时候,娶了一个唐门的夫人,势力更加庞大。在朝在野都十分有影响。不仅是在杭州,便是在整个大晏,也能称得上是首富。可是不知怎地,后来花家忽然起了一场大火,花怜月夫妇都死得极早,只留下一对双生的女儿。 大女儿花千夜,因从小体弱多病,被外祖唐家抱去调养长大,现在花家做主的,就是二小姐花千初。 花家的种种事迹,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位花家二小姐说起来更是传奇中的传奇。 据说,花家小姐十岁那年,忽然就问侍女要来针线,要自己做衣裳。这是她第一次拿针线,却比那些针线上的人做得都好!到了如今,连京城里的皇亲国戚都以能得到一件花千初做的衣裳为耀。人们送给花千初一个名号,叫做:“羽衣纤手”。 这真是一个极美丽的名字,堪配这极美丽的女孩子。 现在,这个女孩子欢欣地笑起来,也不顾车外细雨凄迷,跳下车,向前面的车队迎上去。 车队领先两人见了她,立刻下马问安。车队中的一辆马车掀开了帘子,石青色的衣袖抚在门框,露出一张隽秀的脸。 “锦哥哥!”极欢喜的一声呼唤,笑容如三月晴光,照亮所有人的脸。她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车内人早伸出手来拉上她,她一头滚进他的怀里,“锦哥哥,这些天我都快想死你了!” “看你一身都湿了。又跑又爬,哪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他说,声音里半是责备半是宠溺。 花千初才不理他这些唠叨,心满意足地抱住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拉开身子打量他,再一次欢快地笑起来,“啊!啊!我猜对了!”她扬声叫来月牙儿和月弯儿,道:“看!锦哥哥穿的是什么!”她又是骄傲,又是得意,又是快活。 月牙儿和月弯儿早已看见了,颜先生穿着月白里衣,外罩石青色长袍,蕃莲缠枝的荷包就系在腰间。样样都是小姐精心裁制的珍品,只因颜先生不愿过于引人注目,针法布料都走内敛的路子。一般人,谁看得出来那石青外袍根本不是竹布,而是小姐特意染织出来的“万年青”,又有谁看得出来,那荷包上的刺绣,足足花了三个月才完工? 在一个下人身上花这么多心血,据说当初也是有不少人非议的,后来才渐渐没有人提起。 毕竟,自那场大火之后,花家一蹶不振,颜先生不仅让花家恢复生气,还一手带大二小姐——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觉得,凭颜先生在花家的功劳,别说几件好衣裳,就是把花家的一半送给他,也没有人会多说半个“不”字吧? 原本只是“颜管家”的颜生锦,到了今日,无论谁见了,都要唤一声:“颜先生。” “马车里有小姐的衣服吗?”颜生锦问。 “有。” “快帮小姐把湿衣服换下来。前一阵风寒还没好,别又着凉。”说着,颜生锦一面拉起赖在自己怀里不肯起来的花千初,“你舅舅在后面,快换了衣服去见他。” “舅舅?!”花千初的眼睛又一次亮了,直接跳下马车,跑到后面。 果然,一顶八人大轿停在那儿。 花千初的母亲,是上任唐门家主嫡亲的女儿。而今的唐门家主,就是花千初的亲舅舅唐从容。唐从容辈分虽然是舅舅,实际只比花千初大三岁,看起来更像是兄妹。 听到脚步声,有人掀开轿帘,露出笑嘻嘻的一张脸,“小千初!” “祖叔公?!”花千初又惊又喜,“啊,你又挤在舅舅的轿子里!” “胡说什么?”明明十分年轻却被称为祖叔公的男子整张脸皱起来,“这是我的轿子!” “别闹了。”唐从容温婉地开口,“千初,快去换衣服。” 江湖中有四大势力,没有人敢轻忽。 问武院名头最大,更有之上的阅微阁执掌江湖。 药王谷遗世独立,从不参与纷争。 娑定城出产各种神兵良械,是大晏最精良的兵械产地。 还有就是唐门。数百年声威延续至今,巍然屹立,能人倍出。许多人都说,花家之所以突飞猛进,富甲天下,花怜月那位唐门夫人功不可没。 唐门赖以成名的是神鬼莫测的暗器及毒药,不免在人们心中留下神秘恐怖的印象,以至于每个人见到唐从容时,都拒绝相信这就是唐门家主。 因为他看上去太过荏弱,太过温婉,完全不符合人们对唐门阴森神秘的想象。 眼下,别人只穿夹衣的日子,他已经裹上了小毛外裳,手指一直笼在袖子里舍不得拿出来。说话的声音也似有气无力,只坐在一边喝着热茶。倒是跟他来的那位年轻男子谈天说地,没有一刻消停。 这位也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人物,名叫唐且芳。 在江湖中,人们成名的方法有很多种,有人靠剑法,有人靠医术,有人靠占卜,甚至有人靠恶名,却没有一个人,成名有他这样容易。 他靠辈分成名。 花千初叫他“祖叔公”。唐门家主叫他“叔爷”。便是问武院里的夫子、武当山上的真人,见了他,也要恭称一声“前辈”。 然而事实上,他才不过二十几岁。 现在,唐门乃至江湖中两位鼎鼎大名的人物,都坐在了花家的客厅里。 第一章颜生锦2 丫环们偷偷观察两位俊美的客人,花千初和唐且芳兴奋地讨论着怎样的衣料又流行又好看,爱衣爱美成癖的唐且芳再一次成功预定了一件冬装,还心有不足,指了指颜生锦身上的衣服,问花千初:“那是什么料子?” “万年青。” “又是你新弄出来的?” “嗯。好看吧?” “好看好看,非常好看。”唐且芳笑眯眯的,“我也想要一件。” “哦不行。”花千初回绝得又自然又迅速,“这衣料是专门给锦哥哥用的。” “小气鬼,你可以做别的款式嘛!” “不行。这是我专门给锦哥哥织的。” 唐且芳翻翻白眼,皱皱眉,还待争取,忽听唐从容道:“千初,怎么喊颜先生做哥哥?颜先生和你父亲情同手足,你应该叫叔叔。” 花千初不说话了,微微地噘起嘴。 颜生锦微微一笑,“家主不必介意,随她去吧。” 得了这句话,花千初的眼睛重新亮起来,“看,锦哥哥都说没什么,就是舅舅爱管着我!”说着,走到颜生锦身边,趴在他肩上,笑道,“再说,叫叔叔不是说他叫老了吗?你看,锦哥哥这么年轻!” “是是是。”对于辈分问题深有感触的唐且芳道,“从容你也太多事,你知不知道每次听人叫我叔爷都痛苦得心肝抽搐。” 唐从容不理这位说话做事一向夸张的叔爷,向颜生锦叹道:“颜兄,你太惯她了。” “舅舅!”花千初不满,“有人宠我不好吗?” 面对外甥女的娇嗔,唐从容笑,“你在家里,他怎样宠你都行,可是将来嫁出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花千初脸上一红,一跺脚,跑开了。 “哎,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啊!”唐且芳看着花千初的背影说,“跟千夜真是不同呢。” 花千初关在房里生闷气,连晚饭也不出门吃。 颜生锦带着饭菜进来,花千初闻到饭菜香,也顾不得生气。吃了一碗饭,放下筷子,大声道:“我再也不要见舅舅了!” “他是为你好。”颜生锦说,“你舅舅是来接你去唐门的。” “我才不要去!” “大小姐病重了。” 花千初霍然抬头,“姐姐……” 颜生锦点点头。 “姐姐的病能好起来吗?”花千初的声音低下来,“他们说双生子会互克互防,在一起养不大。是不是我克了姐姐,姐姐的身体才这样差?” “没有这样的事。”颜生锦说。 他的声音永远是淡定的,波澜不惊,能给花千初最大的安慰和依靠。她整个人都趴进他的怀里,低声道:“可是,我总觉得外婆喜欢姐姐胜过喜欢我。” “傻瓜。外婆是疼你的。而且,同样地,也有人喜欢你胜过喜欢你姐姐。” “是吗?”花千初抬起黑亮的眼睛看着他,“是你吗?” “是的。”颜生锦微笑着答,他的容貌并没有多出色,微笑起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和,微微地蕴着光芒,“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你姐姐从小在你外婆身边长大,人的感情就像是树一样,种下去的时间越长,自然就长得越高大。” 花千初甜甜一笑,重新把脸埋进颜生锦的怀里。颜生锦的身上,永远有一种令她着迷的东西。好像一靠近他,就靠近了快乐,远离了烦恼。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只要他把她抱在怀里,就可以烟消云散。 “去陪陪你姐姐吧。跟她说说话,聊聊天,你们两姐妹在一起的日子实在太短了。” “我当然也想念姐姐……可是我不想离开你……”花千初皱起眉,“锦哥哥,你才回来,我又要走,而且一去唐门,就要一两个月。我要一两个月不能看见你啊!我会想死你的。” “难道你就守着我,不去陪姐姐吗?” “我也想去啊!”花千初为难,“为什么见着一个,就见不着另一个呢?为什么我总要想念一个人呢?为什么大家不可以在一起呢?!” “还真是个孩子。”颜生锦微笑,“千初,不用想念我,因为我会永远在你的身边。不管你在哪里,跟谁在一起,我都会一直等你回来。” “无论走多远,无论离开多久?” “是的。” 花千初安心了。安心的感觉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放松,“那好。我明天就去看姐姐,等姐姐病好了,我就回来。” “嗯,千初很乖。” 他有时仍会说这句话,尽管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五岁的小孩子。 五岁的时候,她常常做噩梦,非要他抱着才肯睡觉。而那时的颜生锦,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颜生锦的父亲,是花府的管家。那一场大火,他舍命救出小千初,自己却同花怜月夫妇一起葬身火海。颜生锦那时正在京城应试。他是那一年最令考官遗憾的一名考生,那篇文章才情绝世,却只写了一半,人就匆匆回了杭州。 第一章颜生锦3 杭州花府,那一座闻名遐迩的富丽庭院,被烧得面目全非。素日读书的凉亭下,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靠着石柱睡着了,满面都是泪痕。 花家遭祸,下人或死或伤或逃,走得干干净净,昔日锦衣玉食的二小姐居然没有人照顾,独自靠在凉亭睡去。 是哭累了才睡的吧?流了那么多眼泪。 他俯下身,轻轻抱起小小的女孩儿。女孩儿受惊似的醒了,一双眼睛比月光更亮,比宝石更黑,眨眼的刹那,像是流星划过天际,小小年纪,已有夺目的美丽。 “别怕。我是小颜叔叔。记得我吗?我以前抱过你的。”十五岁的少年含着泪,努力以最轻柔的声音抚慰她。 她不哭,也不开口,只是看着他,仿佛在以儿童的天性以及某种神秘的直觉来辨认这个人有害或者无害。片刻,她的头轻轻地埋进他的怀里,头发柔软得像世上最轻软的蚕丝。 孩子的信任和依赖,是这世上最纯粹的东西。 从此,颜生锦抚养她长大。在唐门及花家族人的帮助下,花怜月的布匹生意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生气,慢慢地成为行业里的翘楚。慢慢地,五岁的孩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当年的少年书生已经成了商界一个传奇。 怀里的女孩子呼吸渐渐平缓均匀,他知道她睡着了。趴在他怀里的时候,她特别容易睡着。就像很多小孩子在母亲怀里吃奶的时候最容易睡着一样。 他是她的父亲,是她的母亲,是永远保护和守候她的人。 一觉醒来,花千初就把昨天的事忘到了脑后,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把莼菜羹端到唐从容面前,道:“舅舅多吃点哦!这可是杭州才有的东西呢!” 唐且芳就在一旁做吃醋状,“哦,舅舅可以多吃,祖叔公就可以饿肚子了。” “祖叔公怎么会饿肚子呢?你已经吃了两碗了!” 唐且芳立马皱起了脸,向颜生锦道:“看看,看看,你可要好好管教管教她!” 花千初被他的表情逗笑了,那笑声像是清泉,溅到身边的人身上,每一个听到她笑的人,都希望她可以一直笑下去。 可惜花千初还没笑完,便有一个仆人拿着一张名贴,递上来给颜生锦。 颜生锦打开一看,温和淡定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花千初连忙凑上去看,颜生锦却把名帖合上,咳了一声,道:“千初,你吃好了吗?” “嗯,饱了。” “那就先回房间去,好不好?” “不要,我下午就要去唐门,要多和你呆一会儿。” 颜生锦苦笑一下,转而把名帖递给唐从容。 唐从容略略一看,脸上浮现笑容,“千初,你还是回避一下吧。有人来求亲了。” “求亲?!”花千初圆睁一双黑亮的眼,“哪家要办喜事吗?” 唐且芳闷笑,“小千初,你真的已经十六岁了吗?” “千初,有人向你求亲。”颜生锦也不瞒她了,“人就在门外。” “向我求亲?”花千初怔怔的,“要我嫁给他?” 唐从容微笑了起来,花家有女初长成,挡也挡不住。 花千初的脸立刻涨红了,一推桌子站起来,丢下三人,走开,扔下一句:“我才不要嫁呢!” 求亲的是一位十八岁的少年,256中文出身,人也温文尔雅,接人待物颇有风度,尤其有媒婆的三寸不烂之舌在旁边帮衬,更是显得天上有地下无。 无论怎样亲厚,颜生锦到底只是个管家,不比唐从容是花千初的亲舅。大晏人的风俗,父母之后,就是舅舅为尊。因此颜生锦也不说什么,静等唐从容开口。 唐从容拈着名帖,秀气的双目望向那少年,还没有开口,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就是你要娶我吗?” 声音里挟着一丝不满和不忿,花千初在房里呆不住,还是出来了。她一进来,那少年的眼珠子几乎就不会动了。 只见她穿了一件桔红的绸衣,像是灯笼里燃着的小小火焰,明亮又温暖。一双眼睛,乌澄澄没有半点杂质,漆黑的眸子光亮无比,简直像小束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媒婆一连扯了他三次衣袖,他才回过神来,“在下……” “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时视狮适市,施氏使侍市十狮。侍市十狮适室,施氏试食狮。”花千初忽然打断他的话头,嘴里蹦出一长串绕口令,问,“我说的是什么?你跟着说一遍!” 她说得又快,声音又清脆,那书生只觉得大珠小珠滴溜溜在玉盘里转,说不出来的动听,眼睛看着那樱桃般红润的唇一开一合,哪里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吃力地道:“诗……狮……市……十……氏……” “话都说不清楚,还要娶我?!”花千初一拂袖,向身后道:“月牙儿,月弯儿,走,去唐门!” “啊!”两姐妹吓了一跳,“我们这就去收拾东西——” “不用收拾,那边什么没有?”花千初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眼眶微微发红,“留在这里干什么?等着别人把我嫁掉吗?” 颜生锦知道她生气了,“千初……” “我不要听你说话!”花千初猛然转过身,瞪着他,“你骗人!还说会守着我,会等着我,却这么急着要把我嫁出去,你、你——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她带着泪,步子又急又怒,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二章 传言 月牙儿和月弯儿都发现了一件事——这大约是小姐这辈子生气生得时间最长的一次。 从上马车,到出了杭州,到进了锦官城,小姐的脸一直紧绷着。 两姐妹无计可施,只有说些闲话来吸引小姐的注意力。 “哎,你看,唐家家主的轿子走得好快哦,竟然赶得上马车呃!” “笨蛋,那是抬轿子的人走得快啦。” “那几个人真厉害啊,走得又快又整齐。” “坐这样的轿子一定很舒服吧?不像马车会颠得慌。” “是啊是啊,下次叫颜先生也给小姐准备一个这样的轿子吧?” “——我不要!”小姐终于答话了,可声音仍然紧绷着,“不管他送什么给我,我都不要!” “小姐……”月牙儿试探着劝她,“是那个人向你求亲,又不是颜先生要把你嫁出去……” “可是他还坐在那里跟那个人说话!他居然不把那个人轰出去!”花千初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他就是想把我嫁出去!” “但、但是……小姐你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啊……” “不要不要,我不要!”花千初烦躁地堵上了耳朵。 就是在这样一种又是烦躁又是气闷的心情中,花千初踏进了唐家大门,见到了孪生姐姐花千夜。 两人从小就被分开抚养,长大后也没什么机会见面,可是一踏进屋子,一看到枕上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无法言语的熟悉感还是止不住地涌出来,加上心里一直无法开解的委屈,花千初一下子扑到床上去,哭了出来,“姐姐……” 同样是孪生姐妹,月牙儿和月弯儿长得外人根本无从分别。花千初和花千夜的眉眼口鼻虽然也长得一模一样,人们却能很清楚地把两人区分开来。 花千初是明媚朝阳里的一缕光芒,是娇艳春花的一片芳香,明丽鲜妍,不可方物。 花千夜却是秋水里的一线柔波,月牙里的一缕诗魂,一双眼睛仿佛水底极深处,珊瑚斑斓,鱼儿游弋,时光都缓缓沉淀。 如此相似的面貌,却有如此迥异的气质,能让人在第一眼之间,分辨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唐老夫人见花千初一进来就失声痛哭,吓了一跳,“傻孩子哭什么?你姐姐好着呢!就是这样两天吃不下东西,一吃了东西,就没事了!” 花千初这才想起自己不该在姐姐面前这样哭,呜呜咽咽地收住,握着花千夜的手,“姐姐,你怎么这么瘦?” 话才出口,又看到外婆在向她使眼色,她愣了愣,不明白。 “千夜,你先睡会儿,妹妹一路上辛苦了,我带她去歇歇。”唐老夫人说着,拉着花千初出来。 到了院子里,唐老夫人才叹道:“千初,你姐姐病得不轻,你可不能说那些话。” 花千初不明白,“什么话?” “唉,就拣好的说。说她气色不错,说她神气还足,知道吗?你再乱说话,招得她心里更难受,病更难好了!” 花千初悚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再回到花千夜床前的时候,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花千夜躺在软枕上,一张脸宛如冰雪,仿佛随时都会融化似的,唇上也淡得没有颜色,见妹妹低头坐着不再说话,问:“很累吗?” “不是啊。” “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不知道要说什么……外婆交待不许乱说话。” 虽然两人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花千夜却一直都觉得妹妹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现在花千初一脸微微的迷茫,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像孩子的时候。花千夜忍不住轻轻一笑,握住她的手,“有什么就说什么。” “真的吗?”花千初凝望着她,问,“姐姐,你会死吗?” 这个问题……花千夜的眼睛微微地垂下来,轻轻叹口气,“人总会死的,对不对?” “可是,可是那要到很老的时候啊!等我们老到不动了的时候,就会慢慢地飘到另外一个地方……姐姐,你现在就要飘走吗?” 花千初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靠得这样近,花千夜忽然发现妹妹的瞳仁要比普通人黑得多,也大得多,就像婴儿的眼睛,眼白只占极少的一点地方。这样一双眼睛望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倒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 第二章传言2 妹妹,妹妹,你是怎样护住了这份婴儿般的清澈与纯真?是怎样抵挡了那些俗世的沾染?是怎样用这样洁净的心生活了十六年? 花千夜的眼里忽然涌现了薄薄的泪光,伸手抚着妹妹的脸,轻声道:“无论我什么时候飘走,都是一直惦记着你的……这次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花千初由衷地说,忽然想起一见面就哭鼻子了,红着脸解释,“我不是哭你啊,我是哭我自己啊,你不知道锦哥哥有多可恶!我想起他就想哭!” “锦哥哥?”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颜管家?” “除了他还有谁?” “你怎么能叫他哥哥?论辈分,他是我们的叔叔啊!”花千夜又好气,又好笑,“他怎么得罪你了?” “他要把我嫁出去!”花千初诉苦,“那个人来求亲,他居然坐在一边笑!舅舅也是!祖叔公也是!”她把脸埋在被子里,“呜,他们都想我嫁出去!” “舅舅和祖叔公也在?”花千夜有些吃惊,“难道是舅舅和祖叔公亲自去接你来的?” “是啊……”花千初揉揉鼻子,发现姐姐的表情有些异样,想起外婆的叮嘱,忍不住道,“怎么?我说错话了吗?” “不,不是。”花千夜转而微笑,换了一个话题,“家里的生意怎么样?” “不知道。” “你从来不过问家事的吗?” “都有锦哥哥管,我操什么心?” 花千夜脸上的颜色一变。 花千初察觉了,“姐姐,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花千夜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道,“路上很辛苦吧?你早点休息吧。” 花千初乖巧地点点头,她也看得出来姐姐已经有点累了。 送走了妹妹之后,花千夜吩咐丫环请来唐从容。 唐且芳和唐从容向来樵不离孟,也跟来了。 “舅舅。”花千夜幽暗的眸子望着唐从容,“听说是您亲自去花家把千初接来的?” “嗯。我出门办事,顺路而已。” “真的是顺路而已?”花千夜轻轻问。 唐从容微微一怔,唐且芳大笑起来,“我早说了嘛,这两姐妹简直不像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想骗小千初简单,想哄小千夜,可没那么容易!” “是不是花家出了什么事?”花千夜忍不住有些焦虑,不然哪用唐门两位绝顶人物去接妹妹? “并没有什么事,你不用担心。”唐从容在一旁坐下,略略沉吟,向这位聪慧异常的外甥女道,“千初不解世事,我有点担心颜生锦,所以跟叔爷去看了看。” “怎么样?” “一切都好,并无异常。” 花千夜沉默片刻,抬起头来,“其实,是有异常的吧?舅舅不觉得千初单纯得有些过分吗?” 唐且芳道:“小千夜,不是每个十六岁的女孩子都有你这样聪明的。” “千初很聪明,只是,太单纯了。”花千夜微微皱起眉,“如果按照正常的生活,一个人到了十六岁,怎么还能有孩子似的眼睛?” ——不仅是眼睛,就连心性,连脾气,也单纯得像个孩子,让人一眼就看得透。 “颜生锦是个怎样的人?”她问。 “气质温和,处事淡定,为人内敛。”唐从容概况自己对那位花府管家的印象,“是个人物。” “放心啦!”唐且芳看不惯这舅甥两个坐到一起就一副商论天下大事忧心忡忡的模样,道,“只要长了眼睛的人,就看得出来颜生锦不会对小千初使什么坏心啦。你看颜生锦看小千初的样子,活脱脱就是把她当自己的女儿来疼。” “这倒是真的。”唐从容说,“千夜,你安心养病。有我在,就没人能动你们姐妹分毫。” 花千夜看着舅舅,微微点点头。 不知是有妹妹的陪伴,或是因为央神医的医治有方,花千夜的身体慢慢地好转起来,天气好的时候,还能和花千初在院子里散散步。 看着姐姐好起来,花千初也差不多要回杭州了。临行的时候,拜别外婆和舅舅,趁程伯套马车的工夫,花千初拉住姐姐的手,道:“跟我回家吧!姐姐。家里也可以请央神医来,也可以给你最好的照顾,我还能天天陪着你——” “傻千初。”花千夜轻轻地微笑,“我要留下来陪外婆,陪舅舅。” “外婆有舅舅陪,舅舅有祖叔公陪,不用你陪啊!”花千初有些低落,“难道双生子真的会相克吗?我真的克了你吗?所以你不愿意跟我回家?” “没有这样的事。”花千夜安慰她,“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家。千初,回去之后,答应我一件事吧。” “嗯,你说。” “慢慢去接触花家的生意。你是花家的主人,也是颜生锦的主人,颜生锦虽然对你对花家有恩,但也不能让他总揽一切,爬到你头上,知道吗?” 第二章传言3 “可是我做不来那些啊!”花千初苦恼地噘起嘴,“有锦哥哥管着,不是很好吗?” “如果只是‘替’你管着,那当然好。万一,他是为自己管着……”花千夜没有再说下去,替妹妹整理了理鬓发,道:“总之,你答应我,回去之后,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对花家的生意不闻不问。如果颜生锦有意不让你过问,你就捎信到唐门来。” 尽管有些不解,还有些不情愿,花千初还是不忍心拂姐姐的意,点点头,答应了。 程伯套好马车,一路天气晴朗,花千初回到了阔别将近两个月的杭州。 日光照耀,花家大门口,站着乌压压一片人,颜生锦脸含微笑,走过来,扶花千初下马车。 刚探出身来的花千初,想着走的时候那趟求亲,脸上仍是紧绷的,嘴角也是往下沉的。可是当目光一落到颜生锦身上,瞧着那熟悉的面容,两个月来的气闷忽然就变成了小小的雀鸟,一忽啦飞得远远的,心里晴空朗朗,花香郁郁,再也绷住脸。明澈黑亮的眼睛直接泄露了她的情绪,故作的冷漠比脆冰还要轻薄,一下子化开,露出底下的甜笑,她搭着他的手,跳下马车。 他怕她摔跤,另一只手也托上去,她一下来,刚好在他怀里。 “锦哥哥……”她把脸埋在他胸前,“我回来了。” “路上累不累?”颜生锦问,一面扶她进门,“我已经准备好了热水,你好好泡个澡,一会儿去园子里吃些点心。” 花家的花园,美不胜收。菊花异常凛冽,茶花也万紫千红,花千初洗过澡,换上干净柔软的衣裳,远远地,就看到坐在石凳上的颜生锦。 他的鼻梁挺直,侧脸非常漂亮。尽管月牙儿和月弯儿都说他没有舅舅和祖叔公生得好,她却一直认为他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他在剥石榴,一颗颗晶莹的石榴籽剥出来,放到手边的白瓷碟子里。见她来了,把碟子放在她面前,“喏。” 石榴非常新鲜,微微冰凉,大约是才从冰窖里拿出来的。花千初吃了一大半,拈起一颗,递到颜生锦的唇边。 颜生锦一面剥,一面低头噙了,一面问:“大小姐怎么样?” “好多了,那个央神医医术很高明。” “央落雪可是药王谷的大弟子,医术当然不在话下。也只有你舅舅才能请得动他吧。” “为什么?他很难请吗?” “他只在药王谷行医,从不出诊的。” “哦,我看舅舅跟他交情挺好的样子呢。” “嗯,你舅舅和他是好朋友。”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去过唐门。” 颜生锦笑了,“你没听过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吗?” “你又不是秀才……啊,你是秀才哦!他们说,如果你当初不回来,说不定还是状元呢。”她问,“真的吗?” 颜生锦含笑不语。 “当状元很风光吧?” “也许。” “那你想当状元吗?” 他把一粒石榴塞进她的嘴里,“好了,小孩子这么多问题。” 花千初相当不满,“我不是小孩子哦!我前年就已经及笄啦!” “是,是。”颜生锦看着她,目光温和,语气里却似有叹息,“已经可以嫁人了。” “嫁人”两个字惹恼了她,挟着新愁旧恨,花千初霍然起身,“你又要我嫁人?!” “傻孩子,姑娘家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说着,颜生锦伸手拉她坐下,却被她一手甩开。 她退后两步,满脸都是伤心,都是愤怒,心思全部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你要把我嫁出去,你要赶我走!” 颜生锦哭笑不得,“千初,我怎么会赶你走?怎么能赶你走?你嫁了人,整个花家都会跟着你嫁过去,我也会跟着你。” “你会跟着我?”花千初愣了愣,“即使我嫁了人,也一样可以跟你在一起?” “当然。”颜生锦道,“你忘记我说过的吗?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原来即使嫁了人,也不用离开你?”花千初又惊又喜,松了大大的一口气,“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嫁人就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到一个陌生的人家生活吗?”颜生锦轻笑,“我的小姐,怎么会呢?你会有一个堪配你又疼爱你的丈夫,即使你对他的家庭是陌生的,但他一定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你。” “那你呢?” “我会在一旁守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花千初的眸子流光闪烁,明亮得好似天上的星辰,“真的吗?” “真的。”颜生锦说,“你会是这世上最幸福最快乐的人。” 他的声音照旧平淡,语气里却透出一丝平时不常见的郑重。 “就像现在这样吗?” “嗯。也许还会比现在更好。因为到时候,会多一个丈夫来疼爱你……”说着,他已经剥完了整颗石榴,把满满的一碟晶莹绯红的水晶颗粒放在她手上,笑道:“……而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 第二章传言4 既然有了锦哥哥,还需要丈夫做什么呢? 花千初一面吃石榴,一面这样想。不过既然锦哥哥说这样会更好,那么一定会更好。既然是更好,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只要能跟锦哥哥在一起,无论有丈夫或是没有丈夫,都是无所谓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天上下起了薄雪的时候,方夫人上门求见。 “花小姐……”方夫人有些讨好地笑着问,“那件衣裳做好了吗?” “啊?!” 花千初完全不记得在某一个细雨霏微的下午答应了别人一件衣裳,方夫人一问,才猛然想起来,“哎呀,我忘记了。” 方夫人苦笑。女儿已经在家里催过好几次了,定的是件夹衣,可现在雪都下了。若宁下个月便要出阁,只好明年穿。 “我今天就开始做。”花千初认真地告诉她,“一个月后,你来拿。” 这件事,仿佛一个引子,隐约唤起一种遗忘了某事的感觉……花千初摸了摸额头,“咦,我怎么觉得我好像还忘记了什么事情?” “小姐只答应了一件衣裳,没有别的。” “好像不是衣裳吧……”花千初想了想,再想了想,终究还是记不起来,“算了,还是做衣裳去吧。” 天气已经冷了。屋子里放着两只暖炉,厚厚的毡帘放下来,水仙的香气越发浓愈,温暖如春。 才裁了几剪,有个丫环将中饭送到房里来。 花千初有些奇怪,她都是和锦哥哥一起在厅里吃饭的——当然,赌气的时候除外。 “锦哥哥呢?” “颜先生早上去城西商铺查账,要到午后才回来呢。” 查账?蓦然之间,记忆里有什么东西乍然浮现,她想起来了!从唐门回来的时候,姐姐要她学着管账做生意呢! 姐姐从来没有要她做过什么事,这唯一的一次,竟然还让她忘记了!花千初懊恼得连连叹息,吃过午饭,就来到书房。 花家偌大的府邸,她踏足最少的就是这间书房,差不多过了十岁,就很少进来。 小时候锦哥哥就是在书房里教她读书写字,写不出来,或者写得不好,锦哥哥就会不再理她,让她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直到写好为止。 在任何时候,颜生锦对她都是和颜悦色的。唯有在书房里,他就不再是那个万事都依着她的锦哥哥,变成了一个严厉的老师。 好在十岁之后,什么《三字经》、《百家姓》、《烈女传》这些都背得差不多了,字也算会写了,颜生锦才放弃了这样严厉的督促。 而且在那个时候,也正是花家的生意日进千金的时候,颜生锦本身也忙得一天只能睡两个时辰。极度疲惫,仍要教她读书识字,不肯让别人代劳。小千初是在那一年开始懂事的吗?书背得好,字又写得好,颜生锦终于放了心。 也就是在十岁那年,没有了读书写字的任务,颜生锦又忙于生意,花千初渐渐寂寞又无趣,于是,某一天,她问嬷嬷要来针线,刺下了传奇般的第一针。 做出了第一件衣裳。 传说总是被夸大的,第一件衣裳其实做得非常粗糙拙劣,甚至还有些小,不过颜生锦还是又惊又喜地穿上了,直到花千初的手艺一日千里进步到包办了他全身上下的所有衣物。 书桌后的椅子上,就搭着一件藏青色的滚珠烫沙毛缎披风,想是他出门忘记披上的。 花千初在这张椅子上坐下,背靠着这件披风,就好像背靠着锦哥哥,她微微地笑了笑,在这样温馨的想法和细碎的回忆中,随手翻开了桌上的一册账本。 ……然后所有的情绪都散荡在这本账册里。 是谁发明了账册这样的东西?一大堆的日期,一大堆的数字,花千初左看,右看,横看,竖看,都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百两,二百两,三百两……晃得眼都晕了,花千初很快选择了放弃,午困袭来,她扔下账本,进了书房里间,躺在软榻上睡着了。 是被低低的交谈声吵醒的。模模糊糊听到里面有颜生锦的声音,便醒了过来。 颜生锦正在跟几家商铺的掌柜商量生意上的事情。到了年底,他总是分外忙些。 花千初倦意未散,鬓发也有些散乱,揉揉眼,走向当中坐着的颜生锦,“锦哥哥你回来了……”打了个哈欠,靠在他怀里,困意欲散还拢,神志仍有些模糊。 几个掌柜见到这一幕,面面相觑。 颜生锦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于是花千初再打一个哈欠的时候,书房里只剩颜生锦和她两个人了,她问:“他们呢?” “他们还有事,先走了。” “哦。” “你怎么到书房来睡觉?”颜生锦握了握她的手,稍稍有些凉,“书房不如你的屋子暖和,当心着凉。”“我想来看账册,看着看着就想睡觉。” 第二章传言5 “看账册?”颜生锦失笑,“我让你多看点书你都偷懒,什么时候勤快到看账册?” “我也不想看啊。”花千初道,“是姐姐让我看的。姐姐说,生意是花家的,我是花家的小姐,就要管哦。” “她要你管花家的生意?”似是有些诧异,然而诧异之后,颜生锦的神色便有了一丝萧索,他道,“如果你要管……当然可以……” “可是这些账本好无聊,锦哥哥你教教我。”花千初没有留意到他细微的神情变化,指着账册上一行数字:“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说,那一天,卖出了十三匹布,收入一百七十二两,除去成本,净赚九十两。” “赚了九十两?”花千初里有些迷惘,“九十两……很多吗?” “嗯,够小户人家吃用一年了。” “哦,那就是很多了!”她高兴地说,“我们一天就可以赚这么多!” “这只是花家几百家商铺中的一家。”颜生锦说,“千初,你拥有的,比世上所有人都多。” “呵呵……”花千初笑着回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却发现他的脸上有一种极淡的笑容,笑容里,有一丝丝嘲讽,又有一丝丝苦涩,千初诧异,“你怎么了?” “没什么。”颜生锦微微吸了口气,“千初,我不希望你接触这些账本。” “为什么?” “它的背后太复杂了……”颜生锦看着她,“我不愿意你看这些复杂的东西。千初,你应该清澈如水,明亮如星,不必为这些事情伤神。” “这样啊……”花千初听话地合上账本,姐姐的交待却又在同一时间跳进脑海——如果颜生锦有意不让你过问,你就捎信到唐门来。 “这样算有意吗?”她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这样算是有意不让我过问吗?” 颜生锦浑身一颤,蓦地望向她,眼中有不敢置信的神情。 “千初……”他唤她的名字,声音有极轻微的颤抖,“有人跟你说了什么,是吗?是大小姐吗?” “是啊,姐姐让我管生意。她说如果你不让我管,就让我捎信到唐门——唉,算了,我也不想看这些东西,眼睛都花了。”花千初伸个懒腰,趴在他身上,咕哝道,“我还没睡饱啊,锦哥哥,陪我睡觉吧。” “不行。”颜生锦扶起她,“我送你回房间睡。” “为什么不行?你以前都带着我睡的。” “那是你小时候。”颜生锦说,“而现在,小姐是大姑娘了,对不对?” 虽然花千初并没有捎信给唐门,但是杭州城里,却渐渐有些关于颜生锦刻意不让花千初接管花家生意的传闻流传开来。 尽管只是捕风捉影——捕风捉影本来就是人们最擅长的事情之一。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纸哪能包得住火?”新年刚过,人们见到亲朋都忍不住要提一提这个话题,“话说回来,颜生锦为了花家丢了状元,怎么样也要捞点回来才够本吧?听说花家小姐对他是言听计从,花家偌大的生意,都捏在他一个人手里。” “是啊,他今年有二十六七了吧?一直不娶,不会是在打花家小姐的主意吧?” “哎呀,那可说不准,花小姐生得真是美若天仙!” “按辈分,他可是花小姐的叔叔呀,这乱伦的事情可做不得。” “可是娶了她,就能明正言顺地掌管花家……” “嘻嘻,这倒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颜生锦坐在店铺的后堂查账,在店堂里两位挑布料的妇人的议论一字不落地钻进耳朵。 掌柜的有些紧张地擦擦汗,递个眼神给伙计,示意把那两个人请出去。一面却又不由自主地打量颜生锦的神色。 去年在书房那次,亲眼看见的小姐和颜先生之间的亲密情形,一直在眼前浮现。虽说小姐从小就这样依恋着颜先生,可从前小姐只是个孩子,颜先生抱着一个孩子,还没有什么。现在小姐出落得容光照人,已经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过了个年,就十七岁了。再跟颜先生腻在一起,就有些不太妥当。 颜生锦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看完账本,问了一些店里的情况。因为来了一位大主顾,掌柜的亲自出去招呼,颜生锦一人坐在后堂里,捧着茶杯,热气袅袅里,一丝落寞和萧索才露了出来。 那些传言,早就有了吧?在他决定带大花千初接管花家的生意的那天起,就有人说过类似的话了。历时十二年,又被重新提起。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叹息,花家的下人就找上来了,恭声道:“颜先生,族长到府里了,让小的过来请您过去。” 花家的族长? 这倒是一位稀客。 花家也是一方大族,除了花怜月一脉,人丁都很兴旺。可是也只有花怜月这一脉算是发达,其余族人,也不过做些小买卖度日,或者投身到花怜月的商铺里,混口饭吃。 第二章传言6 也因为这一点,虽然花怜月只留下了两个女儿,族中众人也没有一个人敢怠慢。但是快要七十岁的族长亲自移驾到花府,除了花怜月夫妇死去的那次,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颜先生来了……” 族长颤巍巍地站起来,颜生锦连忙上前扶住他,含笑道:“族长有什么吩咐,叫在下过去说一声就是,怎么还亲自过来?” 族长呵呵笑,道:“真是平常的事,我老头子也就倚老卖老随便找个人带句话啦。” “莫非有什么大事?” “呵,颜先生,你的婚姻,算不算大事?” 颜生锦略吃一惊,“我的婚姻?” “可不是!”族长仍旧笑呵呵,拈着雪白的胡须,“颜先生为花家辛苦操劳,至今还是孤身一人。这让我们怎么过意得去?这几位,都是杭州城里极出色的红娘,她们牵的红线,可是响当当的。” 族长身后几个妇人连忙笑吟吟地上来打招呼,颜生锦一一点头,心里面的疑虑和忙乱慢慢澄清来——忽然一笑,请人把众红娘带到偏厅喝茶,向族长道:“族长在外面,也听到一些话了吧?” 族长突然关心起颜生锦的婚姻,正是因为种种传闻吹进了耳朵里。老族长略一思索,便想出这条妙计来——让颜生锦娶妻。 就算颜生锦不顾辈分,图谋小姐,只要让他娶了妻子,便不能再打小姐的主意——小姐总不能给他做小妾吧? 而且这份关心也算名正言顺,过了年,颜生锦毕竟已经二十七岁了,换了别人这个年纪,早已经儿女成行。 现在颜生锦却支开红娘,开门见山地问这个问题,不禁让老族长吃了一惊,脸上笑容不改,问:“什么话?” “有关我要霸占花家财产的传言。”颜生锦望定他,眸子温和淡定,却不容人抗拒,“今天族长在这里,明人不说暗话,我要是对花家有二心,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至于婚姻,我还没有到娶亲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先生娶亲的时候?先生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啊。” “等小姐出嫁之后,就是我娶亲的时候。”颜生锦淡淡地微笑,“等我为小姐找到了好人家,就会考虑自己的事情。” “先生——” 他的话还没说完,屏风后忽然传出一阵清脆笑声,花千初走了出来,一把拉住颜生锦的胳膊,仰首道:“我就知道锦哥哥是对我最好的人!”又向族长道:“三爷爷,锦哥哥早就说过,要当我的陪嫁呢!我嫁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所以你不要忙着替他找老婆,到时候我会帮他找的。” 族长微微动容,“真有此事?” “我怎么会骗你呢?”花千初笑着说,黑亮的眼睛光芒夺目,叫人不敢直视。那是婴儿般的明亮与清澈,不容任何人怀疑。 族长也不能,道:“颜先生,但愿你说到做到。” “锦哥哥才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呢!”花千初抢着说,“他答应我的每一件事都做得到!” 既然如此,族长也没有别的话说了,带着一群红娘离开了花家。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三章 庆云 族长的“关心”,仿佛是花氏一族唯一一次针对颜生锦的行动。 元宵节的夜晚,城里的烟火与花灯都比往年漂亮。花千初最爱热闹,吃过晚饭,就带着月牙儿和月弯儿出了门。 车水马龙的街头,每个人都装扮一新。灯影朦胧,桔红的光芒照映在身上,每个人都变成了一团团淡淡的桔火,温暖而昏黄。街上有人吹笛,有卖艺人在歌唱,有卖花灯的吆喝……繁华热闹的红尘深处,人们在其间穿行,美得像场迷梦。 花千初买了三盏花灯,主仆三人一人提了一盏,乐悠悠地满街转悠,满面都是笑容。 人们没有办法不注意这个笑得异常甜美和清澈的女孩子,这样的美丽,这样的明亮,许多艳羡的目光投注在花千初身上。她浑然不觉,追逐着她的视线里,多了两道闪烁不定的目光。 穿过最热闹的街区,两个男子追上来,拦住去路:“姑娘要往哪里去啊?”嬉皮笑脸的。 花千初笑着答:“我还没有逛前面呢,正要去看看。你们也要去吗?” “前面有什么好看?”其中一个涎着脸上来,“我知道有个地方更好玩,姑娘想不想去?” 花千初信以为真,“在哪里?” “就在那儿。”混混指了一个地方,黑乎乎一丝灯火也没有。 “小姐别被他们骗了。”月牙儿低声道,“这里人少,我们快回去吧。” “他们为什么要骗我?”花千初道,“既然说好玩,我们就去看看吧。” 这里的人已经不多,有人路过听到几句对话,也只是警觉地看了那两个混混模样的男子一眼——嗅到阴险的气息,路人的步子加得更快了,谁也不想得罪这些地头蛇。 两个丫环有些着急,拉着小姐就往人多的地方跑。两个混混哪容得煮熟的鸭子飞掉?立刻抓住花千初的手臂,“嘿嘿,美人儿,既然到了这里,怎能不进去玩一会儿呢?” 他们的笑容异常淫邪,花千初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笑脸,打心眼里觉得不舒服,本能地反感,退开一步,“我不要跟你们走。” “咦?”一下子就被甩开的混混有些诧异,“还会两手啊?” 作为赫赫有名的唐门的外甥女,花千初也曾学过一两招粗浅的工夫。只是这工夫实在太粗浅,她也没有怎么认真学。方才脱身,只是混混们当她是个弱女子,未曾加以防范罢了。跟着厮缠上来,花千初本事低微,顿时被捉住,怒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月牙儿知道凭自己两人的本事是救不了小姐,让月弯儿回家去告诉颜先生,一个混混看见了,待要去阻止她通风报信,月牙儿已大声喊道:“快来人啊!救命啊!” 元宵节本来就热闹,这条街上虽然僻静,没什么摊子,却有不少行人经过。两个混混互视一眼,一人拉了一个,就要往陋巷里走。 “住手。”一个冷冷的声音说。 来往的行人,只是驻足观望,唯有一个黑衣女子出了声。 混混喝道:“女人我警告你别管闲——啊——” 似乎有细细的银光一闪,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以一声极惊异而短暂的闷哼结束,捉住月牙儿的手臂软软地松开,整个人倒下去。 “妖怪啊!”另一个混混惊恐地扔下花千初,没命地逃了。 主仆两个惊魂未定,一起望向那个救了她们的女子。 女子一身黑衣,面容有些苍老,然而身姿曼妙,无以言传,伏下身从倒地的混混身上拔出一根细细的银针,淡淡道:“不要怕。我不是妖怪。我只是个大夫。” “大夫的本事真高明啊!”人群里走出一个盛装的女子,向花千初笑道,“花小姐真是福大命大,有这样的贵人相救。” “你认识她?”女大夫冷冷问那女子,“刚才为什么还要躲在人群里偷笑?” 女子一阵尴尬。 花千初只觉得她眼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月牙儿小声提醒道:“她是方家的小姐,方若宁。小姐你帮她做过衣裳的……” 一语未了,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跃下一个人。花千初一见他,所有的惊惶惧怕,都在刹那之间化作眼泪流下来,扑到他的怀里,“锦哥哥……” “我来了,我来了。千初。”颜生锦抱着她,打量怀里哭得鼻子通红的女孩子,声音里有丝轻轻的颤抖,“他们有没有……伤着你?” 花千初摇摇头。 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颜生锦松了口气。 “是这位大姐姐帮了我。”花千初向颜生锦道。 颜生锦抱拳躬身,“多谢夫人。” “不过举手之劳。”女大夫淡淡地说,她一直都是冷冷淡淡的,目光落到花千初脸上,却温暖了许多,她问:“你就是花千初?” “夫人救了我家小姐,在下真不知道如何报答。”颜生锦也道,“请夫人到花家喝杯淡茶,聊表谢意。”“想来,你就是颜生锦?”女大夫目光一转,脸上又恢复那冷淡的神情,“我并不是什么夫人。我姓庆,是个游方郎中。” “庆大夫。”颜生锦再次施礼,“大夫与药王同姓,莫非药王谷中人?” “算是吧。”庆大夫答得有些苍凉。 颜生锦招来马车,让花千初和庆大夫坐上去。花千初一双眼睛刚哭过,眼眶微红,拉着他的手依依恋恋不想放开。 “颜先生上车吧。”庆大夫淡淡道,“我已经一把年纪,先生不用顾忌男女之防。” 颜生锦道声“唐突”。花千初紧紧地靠在他身边,就像孩子靠着自己的母亲,就像宠物靠着自己的主人。颜生锦轻轻道:“千初,刚才只是那些人跟你闹着玩,你不要当真。” “闹着玩的?”花千初抬眼看着他,一直重重地压在心上的厌恶和恐惧稍稍松动,“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颜生锦的声音十分柔和,脸上有一丝笑意,“最近流行这样捉弄人的。这样的恶作剧很多人玩。呵呵,没想到你也着了道。” “可是……可是他们……”那张猥亵的脸浮现在面前,花千初的心紧了紧,不由靠他更近一些。 “他们装得很像是不是?”颜生锦的笑容更加温和,五官不算出色,笑容却令人如沐春风,“你的胆子一向大,都被吓到了,是不是?” “我才没有被吓到!”花千初脱口说,说着声音又低了下来,“只是,只是他们真的是装的吗?” “不信吗?”颜生锦微笑,“不信可以问庆大夫。她只是个大夫,又不会巫术,怎么制得了混混呢?其实都是装出来逗你玩的。” 第三章庆云2 花千初一双黑浸浸的眸子立刻望向庆大夫,“真的吗?庆姐姐?” 看着颜生锦在撒谎,庆大夫的嘴角一直噙着冷笑,但当花千初这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望向自己,那些肮脏的真相却说不出口……俗世中的一切阴暗,光是听见,对这个灿若朝霞、明若溪流的女孩子来说,都是一种玷污吧? 庆大夫咳嗽一声:“……真的。” 颜生锦看着她微微一笑,目光隐隐有感激之意。 “他们真是的!这样吓人!”花千初完全相信了两人共同编造的谎言,长长地舒了口气,卸下了一身的重压,笑容再一次回到了她脸上,“下次我见着他们,一定也要好好吓吓他们。” 她的笑容,仿若清泉,可以溅到周围的人身上。只有内心最纯净最明朗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笑容吧?庆大夫看着忍不住有些失神,几乎没有听到颜生锦说什么。 “庆大夫来杭州多久了?” “哦……一个月。” “才来这么短时间?”花千初插进来,“杭州肯定没有玩遍吧?明天我带庆姐姐好好玩。” “一个月,也不算短。”庆大夫有意无意地看了颜生锦一眼,慢慢道,“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听说许多事情了。” 颜生锦因她略含深意的视线怔了一怔,张了张嘴,仿佛想说点什么,却没有开口。 到了花家,花千初把庆大夫拉到房里去聊天,颜生锦把月牙儿和月弯儿叫出来。 “小姐今天出门,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颜生锦斥问,“嬷嬷和护卫怎么一个也不带?” “他们都要陪家人过节……”月牙儿怯声道。颜先生从来没发过脾气,真不知道他生起气来,竟然这样严厉。 “因为过节,就让小姐这样出门吗?”颜生锦眉头紧皱,“告诉账房,今日当值的嬷嬷和护卫扣三个月月钱。” “其、其实是小姐不让他们跟的……”月弯儿颤巍巍地补充,“小姐说每天一大堆人出门很烦……” “今天的结果你看到了吗?”颜生锦咬牙切齿问出这几个字,压抑下怒气,“从今以后,但凡小姐出门,随从一个也不能少。” 两姐妹也知道今天的事情极险,再也不敢分辩半个字。 “这件事总算过去,不要在小姐面前提起半个字。”颜生锦挥挥手,“回去吧。” 月牙儿和月弯儿这才回到花千初的房间。 知道自己的经历只是一场玩笑后,花千初明显放松下来,哭过的眼眶仍有些红,月牙儿打来热水侍候她洗脸。她一面洗脸,一面道:“庆姐姐,你不要住客栈了,住到我这里来吧。” 庆大夫没有回答,脸上神情似有所思,似有所忆。她的脸有些苍老,但有一种奇特韵致不会随时间改变,这令她看上去竟异常地迷人,她微微叹息,道:“原来羽衣纤手花千初是这样一个人……嗯,也唯有这样的人,才做得出那些衣裳吧。” “我只是想给锦哥哥做衣服穿,给别人做的都是顺带的!”花千初重新坐回她身边,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锦哥哥身上穿的衣服,才是我做得最好的衣服!” “嗯。”庆大夫点点头,“我看到他今天穿的那件外袍,布细密柔软,胜过世上任何一件丝绸,袖口绣上的暗花更是精致无比,连腰上的荷包都是稀世珍品。” “庆姐姐好眼力啊!”花千初十分高兴,“一般人都看不出来呢。” “我看得出来,是因为我曾经穿过你做的衣服。你的手工针线,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相比。”庆大夫看着她,“而且,杭州城里关于颜生锦的流言众多,我一看到他,就不免更注意些。” “关于锦哥哥的传言?”花千初好奇,“什么传言?说他什么?” “说他——”话到唇边,庆大夫却咽住,改口道:“说他很能干。” 花千初笑了,为他得意,“每个人都说他很能干。” 庆大夫暗自叹了口气,想了想,换个话题:“你要我住下来是吗?” “是啊是啊!” “那好。我就住下来。”庆大夫看着她明澈的眼睛,认真地说,“千初,你不应该被任何人伤害,你要永远都这样开心快乐。我住下来陪你,就算有什么事,我会帮着你。” “庆姐姐你对我真好。”花千初握住她的手,“他们都说我像小孩子,可是就算小孩子,也分得清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 庆大夫幽幽一叹:“你真分得清吗?” “当然!”花千初说,“比如锦哥哥,比如你,就是对我好的,你们真心喜欢我。比如那个方若宁,就不怎么喜欢我。” “呵,她不是不喜欢你,她是嫉妒你。” “嫉妒?”花千初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什么是嫉妒?为什么要嫉妒?” 第三章庆云3 “嫉妒,就是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庆大夫用最浅显的话来解释,“为什么要嫉妒呢?因为你比她好。千初,既然你知道她不怎么喜欢你,以后就少跟她打些交道。我别的本事没有,看这种女人,却是看得最清楚的。” “哦?” “因为,我曾经也像你一样,被许多人嫉妒过。”庆大夫轻轻地说,眸子变得迷蒙起来,“许多女人看到我的表情,就像昨天方若宁看到你的表情。” 说着,她忽然又轻笑起来,“不过,我现在的样子,已经再不会有人嫉妒了。” 花千初怔怔地看着她,“你好像……很多心事的样子……” 庆大夫苍茫地一笑,“那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像你这个年纪,我也是没什么心事的。” “你的年纪一点也不大。”花千初认真地说,完全无视于她苍老的面貌,“我觉得你很年轻……你的眼睛很年轻……” 庆云。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虽说药王谷遗世独立,外人了解不多,但是每一个能够从药王谷出来行走江湖的大夫,无一不是医术极精的盛名人物。 何况还是位女大夫。 从药王谷出来的女大夫,大晏上下,怕找不出第二个来吧。 可是为什么却连一点背景消息都打听不出来?只知道她在民间行医,去过许多个州府,而杭州,不过是她长长行医之道上的小小一站。 “颜先生在想什么?”店铺的掌柜殷勤问,“难道是账目出了问题?” “哦,不。”颜生锦合上账本,站起身来,“生意做得不错,辛苦了。” “哪里哪里。是颜先生辛苦。花家上上下下的生意,可不是平常人管得下来的。” 颜生锦温和一笑,出了店铺,直接回花家。 还没踏进书房门,就听到了一个声音道:“唉,这些东西我就是看不懂啦!” 声音清脆娇嫩,除了花千初,还有谁? “慢慢看,就会懂的。”这个声音比较低哑,是女大夫庆云。 颜生锦心里微微一惊,直接推门进去。只见花千初坐书桌后,桌上摊着一本账册,庆云正在教她看账目。 “锦哥哥!”见他进来,花千初清脆地唤道。 “嗯。”颜先生答应着,慢慢走近,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看账本。”花千初苦着脸,“庆姐姐叫我看账本。唉,为什么总要叫我看账本呢?” 颜生锦的目光落到庆云身上,淡定的目光中有一丝说不出的冷冽,“原来是庆大夫对账本感兴趣。” “不敢。”庆云直视他的目光,“我只是觉得,千初作为花家的主人,应该了解自己的家事。” 两人的目光直接在空中相撞,隐隐有杀伐之意,花千初忽然觉出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 “千初,你去花园里玩吧。”颜生锦说,目光却始终落在庆云身上,“我和庆大夫,要好好看看这些账本。” 花千初虽然有些迟疑,还是离开了书房。 屋子里剩下目光交锋的两个人。 “庆大夫。”颜生锦先开口,声音低沉,“我以为你只是个大夫。” “我也以为颜先生只是个管家。” “原来庆大夫知道我是花府的管家。小姐虽然年幼,但是有我这个管家在,还没有任何人可以在她身上打主意。”这句话他说来淡然,却极有分量。 “当然。”庆云脸上的神情极为嘲讽,“千初的主意,你早已一个人打定了!” 颜生锦双眉一掀,“你说什么?” “颜先生这样聪明的人,还需要我说得太露骨吗?”庆云一笑,“隔绝人世对千初的影响,让十七岁的千初心性还像个单纯的孩子。然后一手遮天,包揽花家的所有生意,最后将一切据为己有。这,不正是你颜先生的如意算盘吗?” 颜生锦微微一怔,“你是因为这个,才让千初来看账本的吗?” “若不是为这个,难道你以为是我对账本有兴趣吗?” “既是这样……我无话可说……”一丝萧索和落寞涌现在颜生锦淡定温和的脸上,他吸了口气,转身往外走。走到门边,顿了顿,回过头来,道:“原来,传言已经这样厉害吗?你才到杭州一个月,就这般深信不疑吗?”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你怎么解释千初过分的单纯?一个正常的女孩子,会这样吗?”庆云道,“我对这样的财产纠纷不感兴趣,只是想警告你,不要伤害到千初。” 颜生锦笑了,他的笑容一向温和,这一次却多了一丝说不出的意味,他道:“你不会知道,在这个世上,我也许会伤害任何一个人,但永远不会伤害千初。” 庆云怔住。看着他缓缓地转身出去,整个人还没办法从他那个笑容里回过神来。 那个笑容,竟然那样辛酸。 第三章庆云4 那样,清明的辛酸。 花园里,花千初摘迎春花去逗蝴蝶,长长的衣袖在风里翻飞,衣带那么长,飘飘若仙。 一朵花玩完,又去摘另一朵,忽然发觉颜生锦站在花园的一端,远远地看着她。 “锦哥哥!”花千初眼睛一亮,飞跑到他面前。 隔得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站立的身姿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到了近前,才发现他眼底的落寞更重,望着她的两只眼睛,好像变成了两口深潭。那种目光,那么幽深,隐隐有股说不出的悲凉。 锦哥哥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花千初大吃一惊。 “锦哥哥,你怎么了?” 像是被这句话惊醒了似的,颜生锦的神情恍然恢复常态,轻声道:“没什么。” 花千初松了口气,往日里温和淡定的锦哥哥回来了,她拉着他的手在石凳上坐下,“你刚才为什么那样看我?像变了个人似的。” “是吗?”颜生锦的声音里有丝不易察觉的苦涩,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子,初春的阳光照着她粉嫩的面颊,黑亮的眼睛,润红的唇……他低声道:“我只是……只是害怕自己做错了。” “做错什么?”问完花千初就笑了起来,“锦哥哥不会做错的。” “是吗?”他问得低沉,“即使所有人都来怀疑我、指责我,也没有错吗?” “我不会怀疑你啊!我不会指责你呀!”花千初说得再自然不过,她对他的信赖,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的眼睛是世上最干净的黑宝石,在这样一双可以倒映整个天空的眼睛面前,颜生锦慢慢地微笑起来,“是的。只要你不怀疑,不指责,只要你过得开心,怎么样都是可以的。” 锦哥哥笑起来好看极了!花千初在心底痴痴地想。手不由自主地伸过去,指尖沿着他的唇线,画了道微微上翘的弧。 颜生锦忽然捉住她的手,“别胡闹。” “摸摸也不行啊?”花千初有点丧气地收回手,“锦哥哥你对我越来越差了。” “谁说的?” “从前要怎么抱就怎么抱,要怎么摸就怎么摸……”花千初惆然地叹了口气,“现在你都不大理我。” “我怎么会不理你?”颜生锦道,“只是你已经长大,不可以像小的时候那样。” “那我宁愿永远也不长大。”花千初把头埋在他的膝前,闷闷地说。蓦然感觉到他的身子轻轻一颤,她抬起头来,看到他的眼睛,又一次变得幽深。 “……我们都希望自己不曾长大……”颜生锦低声说,“千初,你总是会长大……也许,该找个人陪着你,照顾你了……” 他的声音好轻,好轻,轻得花千初都听不太真切,问:“你说什么?” “我说……”他重新微笑了起来,风拂过初春的花园,拂过两人的衣角与发丝,他替她把一缕发丝拢到耳后,目光比此时的春风还要温和,“该给你找个丈夫了……” 美丽的少女伏在男子的膝上,微微抬起头,男子脸上有温和的笑容,伸手替她掩起发丝。 春风吹两人的衣襟,淡黄的迎春开得鲜亮,空气里充满了早春的芳香。 一切都如图画一样静好。 花园的另一端长廊上,黑衣的庆云眼里有些迷蒙。 是她多虑了吗?那些传言,都只是谣传吗? 入夜之后,颜生锦请庆云到花厅。 桌上放着一壶酒,几碟小菜。 庆云并不落座,只问:“这么晚了,颜先生请我来有事吗?” “在下只是想请教庆大夫一件事。” “请说。” “庆大夫从前认识我家小姐吗?” “不认识。”庆云说,“只是穿过她做的衣服。” 颜生锦微微有些惊讶,能穿得起花千初做的衣裳,非富即贵,而庆云不过是个游方郎中。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似是明白他的想法,庆云道,“那件衣服,曾经给过我一份美好的回忆。” “庆大夫是因为这份回忆,才格外关心我家小姐吗?” 庆云有片刻的沉默,缓缓坐下来,“算是吧……我想,没有人舍得伤害千初这样女孩子。” “庆大夫说得很对。”颜生锦在她对面坐下,“既然庆大夫是真心喜爱千初,就留下来多陪陪她吧。白天我说的那些话,请不要放在心上。我先干为敬,在这里赔不是了。”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庆云略一沉吟,也奉陪了一杯,道:“我不是个轻信传言的人。事实上,在见到千初之前,我根本没有把外面传的那些话放在心上。但是见到千初,我立刻就相信了这件事情的异常——千初本身很聪明,心性却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颜先生,你不想为此做点解释吗?” 颜生锦沉默了。夜色沉碧,星辰闪烁,颜生锦的面容在夜色里朦胧如梦。 “像孩子一样快乐,难道庆大夫不曾想过吗?”他的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长大了之后,可曾像儿时那样欢笑过?” 庆云微微一震,谁能忘记童年的回忆?谁不怀念儿时的快乐? “难道你……难道你只是……”庆云忽然说不下去,整个人动容,“那么,你为什么不说清楚呢?你知道外面的传言有多难听吗?” “说清楚?”颜生锦说着,提起酒壶,往两人的杯里满上酒,“我只是想要千初快乐,现在她是快乐的。说与不说,重要吗?” 他高高地仰起头,又喝了一杯。喝得有点急,酒水溢出了一些,他抬手拭去,低下头来,微微有些喘息。 这一连串的动作,似电闪,似雷劈,庆云竟霍然站起来。 “你……你……”一向冷淡的庆大夫,一时间竟连话也说不出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眸子亮得吓人。 颜生锦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你、你喝酒的样子,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庆大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平复下来,“他有心事的时候,就会这样喝酒。每次我看到他衣襟上有酒渍,就知道他又独自伤心了……” 颜生锦苍茫地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四章 百里无忧(1) 花千初发觉颜生锦最近比较忙,时常出门,有时甚至一去就大半个月,忍不住有些郁闷。好在有庆云陪在身边,稍减寂寞。 “第十六天……”花千初在花园里散荡,踢着碧绿的草丛,百无聊赖,“唉,十六天了啊……” “你很想他吗?” “当然想。” “怎么个想法?” “怎么个想法?”花千初想了想,“嗯……很难过地想,想得很难过。” 庆云淡淡地微笑,“是不是,听到开门的声音,就以为是他回来了?是不是,看到家里的下人跑得快一点,就以为是带来他回来的消息?是不是风吹过窗纱,也以为是他回来了?” 花千初惊奇地转过身,“庆姐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也曾经这样思念过一个人……”庆云悠悠地叹了口气,目光隐隐有些哀怜,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花千初,“千初,如果你是这样思念颜生锦的话,颜生锦恐怕要做错事了。” “为什么?” 庆云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他要去给你找一个丈夫。” “这算什么错事啊!”花千初笑了,如明珠般璀璨,“锦哥哥早就跟我说过。” 庆云吃了一惊,“你知道?” “是啊!庆姐姐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女人都是要嫁一个丈夫的啊!”花千初忽然想起,“庆姐姐你嫁过丈夫没有?” “嫁过。嫁给过一个我不爱的人。”庆云答,脸上浮起一个苍茫的笑容,“是我爱的那个人,让我嫁过去的。” “爱?”花千初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什么是爱?” “爱,就是他不在的时候,你会思念。他在的时候,你会开心。他对你好的时候,你会幸福。他对你不好的时候,你会悲伤。” “是这样一个东西吗?”花千初寻思,“那我爱锦哥哥吗?” 庆云微笑了,“是不是爱,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又没有爱过,怎么知道?” “不知道也好。”庆云微微叹息,“不知道,会更快乐。” “知道了就会不快乐吗?”花千初问,有微茫的困惑,仿佛是一个和自己切身相关的答案,却又十分模糊。 不过,没等到再往里深思一步,月牙儿飞快地跑过来,脸上满是笑容,“小姐,小姐,颜先生回来啦!” 花千初的脸上,刹那之间焕发出明媚的光芒,仿佛春风吹醒了绿树红花,仿佛秋月映照在碧清的波心,整座花园,都因她的笑容变得光亮,整个天空都变得湛蓝。 她甚至来不及跟庆云说一声,就像小鹿一样跑了过去。 “锦哥哥!” 花千初一下子扑进颜生锦怀里,“你可回来啦!” “小姐……”颜生锦不落痕迹地将她扶住,道,“我来为你引见一下,这位是娑定城的少主,百里无忧公子。” 花千初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还站着个华衣优渥的少年,一张脸流丽呈光,长得竟然比女孩子还要精致美丽,见了她,少年微微一笑,似有一朵蔷薇花在唇在徐徐绽放,“这位一定是花千初小姐了?” 他的声音也是这样好听,底下一干丫环,个个的面颊都变得桃红,仿佛那个跟他说话的人是自己似的。 花千初点点头,黑湛湛的眼睛打量他一遍,道:“你是公子吗?长得很像女孩子呢!” “小姐,”颜生锦低声道,“百里公子来这里做客,不能失礼。” “好呀,做客就做客呀。”花千初才不管那么多呢,她又没有招待过客人,拉着颜生锦的手,“锦哥哥,你快来陪我说说话吧。我都有十六天没有和你说话了。”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四章 百里无忧(2) “哎,不能走。” 说话的却是百里无忧,他一挑眉,似笑非笑道:“你还没有向我道歉呢。” “道歉?”花千初不明白,“道什么歉?” “花家的府邸美仑美奂,我看得正自得趣,你忽然冒出来,害我不能好好欣赏美景,难道不应该道歉吗?” 花千初睁大眼睛,漆黑的瞳仁衬着莹白,愈发黑得晶莹透彻,仿佛可以映出整个天空的倒影,她道:“你接着欣赏不就是啦?” “有小姐在这里,这些景物忽然变得黯淡无光,我怎么欣赏得下去?” “怎么会黯淡无光呢?”花千初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四周,“都是原样啊!” 百里无忧面上作恼,嘴角却已忍不住露出笑容,叹道:“有小姐这般容光在前,这些东西哪里有半分亮色?” 拐了这么一个大弯,原来是要恭维花千初的美丽。他的声音极悦耳,容貌又极美丽,换成别的男人对一个初见面的女子这样说话,一定要被要骂声轻薄。在他嘴里说来,却听得人舒服无比。 连花千初都粲然一笑,“你这人说话很有意思呀!” 也唯有像花千初这样明媚鲜妍的美丽,才不会被百里无忧的容貌压下去。眼下粲然一笑,眼更黑,唇更润,脸颊仿佛是粉色花朵,淡淡阳光下,每一道发丝,每一条衣带都似会发出光芒来,简直让人睁不开眼睛。 纵是容貌比女子还要出色的百里无忧,也露出了惊艳的神色。 姿容绝世的少年少女,相向而站,语笑嫣然,蝴蝶从他们身边飞过, 一对璧人,天造地设。 这起婚事,是颜生锦与唐从容一起定下的。娑定城与唐门连姻,也算门当户对。而且百里无忧才貌出众,一双妙手与花千初齐名。世上的首饰一旦刻上“一世无忧”四个字,立刻身价百倍,在大晏富贵达人之间,百里无忧的首饰和花千初的衣服,向来都是相提并论的。 一切都完美无瑕,唯有百里无忧眼高于顶,非绝色美女不娶,定要看过花千初之后再决定这门亲事,于是便跟着颜生锦来到杭州。 而结果,正如颜生锦一直相信的那样——百里无忧对花千初一见惊艳。 千初纯净,美丽,清澈。像是这世上最清澈的溪水,像是这世上最夺目的明珠,像是这世上最明媚的阳光,没有人会不喜欢。 没有人不喜欢…… 颜生锦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走开,迎面遇上庆云。 庆云看着他,并不让路。 “庆大夫。”颜生锦微微一颔首,“我去吩咐厨房准备午饭。” “厨房难道不知道有贵客人来?还需要颜先生亲自去吩咐?”庆云脸上有丝很奇特的笑意,“我真想问问你们,把自己心爱的人送到别人身边,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不知道庆大夫这话是什么意思。”颜生锦的脚步微微顿住,目光落在庆云脸上,依旧淡定温和,“百里少主酷爱甜食,我得去叮嘱一下厨房,免得做出来的菜式不合少主的口味。” 他举步便行,庆云却拦住他,那奇特的笑意更浓,看得久了,才从那笑里面觉出一股说不出的辛凉苦涩,“真是铁石心肠……你跟他竟然这样像。” “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颜生锦淡淡地说,面容一丝不改,“庆大夫问错了人,也问错了话。恕在下不能奉陪,改日再同庆大夫聊天。”说完,他抽身便走。 “你心里清楚!”庆云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道,声音里有一丝凄厉,仿佛这背影不是颜生锦,而是当年那个负心人,“我不信你们没有一丝痛楚,不信你们没有一丝后悔!” 颜生锦恍若未闻,步子迈得飞快,转眼便过了回廊,连背影也看不见。 花千初跟百里无忧说了几句话,转眼便不见了颜生锦,“咦”了一声:“锦哥哥呢?” “西廊那头去了。”月牙儿说。 花千初听了,一提裙摆便往西廊去,百里无忧一把拉住她,“呃,小姐准备把我一个人晾在这里吗?” “让月牙儿陪你吧!我要去找锦哥哥,我都十六天没好好跟他说话了!” 说着又要走,百里无忧却没有放手,含笑问:“你们要聊什么呢?” 花千初想了想,好像没什么特别要说的,就是很想见到锦哥哥,很想赖在他身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关紧要。 “见到他就知道啦!”她再也捺不住,挣脱了手,飞快地跑开。 百里无忧有些异样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还从来没有女人是他留不住的呢! 花千初到了厨房,厨房的人说颜生锦去了书房。花千初到了书房,书房的人说颜生锦去了大厅,大厅上却只有百里无忧悠闲地坐着和丫环们闲聊。 “大概是去店铺了吧?”庆云见花千初焦躁,安慰她,“离开这么久,一定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处理。”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四章 百里无忧(3) “可是,可是他每一次回来,都是要先陪我的啊!”花千初眼眶都红了。 庆云微微叹息,送她回房。哪知房门一开,却见一个人坐在床沿,正是颜生锦。 门开处,正对着他的侧颜,他怔怔地看着床帐,听到动静,猛然回过头来,脸上的怔忡神情刹那间褪去,微微张了张嘴,仿佛要说点什么,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花千初已三步并作两步坐到他旁边,“原来你在这里!” 庆云悄悄地走开。 颜生锦的鼻息触在花千初的脸上,温温的,暖暖的,是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气息,她靠他更近一些,抱住他的手臂,“我找遍了家里都没找着你,原来你到这里来了。你是在找我吗?” 颜生锦没有回答,隔了半晌,忽然问道:“你记得这间屋子从前的样子吗?” “从前的样子?” “以前这里没有这张桌子的,因为怕你跑进跑出磕到。那个花架也是后来添的。原来的妆台很小,现在的大很多。”他说着,低下头问她:“你忘记了吗?” “是吗?”花千初一点也记不得。 “屋里的颜色倒没大改。你一向喜欢鲜艳的颜色,被褥,软垫,四季时令花草,都是挑新鲜养眼的放。”颜生锦继续道,“看那棵桂花,很大吧?平常看不觉得,今天仔细一看,忽然想起它当年的样子,才发觉它真的大了很多。” 他的声音轻轻的,低低的,仿佛包含了极大的雾气,听得花千初的心也被雾笼住似的,混混沌沌地有些疼痛。 她抬头看着他,他仍然是平常的模样,眉目温和,唇角淡定,只是一双眼睛又变成那种深潭似的模样,她仿佛站在潭边,无法克制地想坠下去。 这样子的锦哥哥,是多么的不同!不像是平常那个,让她总忍不住扑进怀里让他抱着的锦哥哥,反而……反而有种冲动,想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像平时他安慰自己一样去安慰他—— 是的,安慰,这个时候的锦哥哥看起来让人忍不住好好安慰,好像他正受着某种她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痛苦。 “锦哥哥……”花千初的手迟疑地抚上他的脸,“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问:“你觉得百里无忧怎么样?” “挺好呀。人长得漂亮,说话又有趣。” “那就好。”颜生锦看着她,“千初,他就是我为你挑选的丈夫。” “哦。” “既然你满意,娑定城就要下文定之礼了。” “哦。”花千初乖乖地点点头。 “那么……千初——”那一刻他似有千言万语,终究还是顿住,轻轻拉着她站起来,“该去吃午饭了。” 百里无忧住到第二天就走了。虽然只有两天时间,也足够全府的丫环迷恋上他。当然也够所有人注意到他的挑食。端上来的菜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倒是蜜饯之类的甜食不曾停口。丫环们都说,难怪嘴甜,原来是这个道理。 百里无忧走后不久,娑定城的大小姐,也就是娑定城眼下的当家人,百里无双,偕同众长老前来下文定之礼。那日场面十分热闹,唐从容作为花千初的亲舅,自然不能不到,从头到尾,都是唐从容与百里无双之间的寒暄。明眼人一瞧便知虽是百里家与花家的婚事,事实上,却是娑定城和唐门的联姻,这两个在江湖中势均力敌的门派结成姻亲,是江湖中近年来少有的几件大事之一,许多江湖人士都前来观礼。 颜生锦虽然不用直接主持文定之礼,可这上上下下的来宾的吃住,也是一件颇为费神的事情,忙得花千初也难得找到他的人影。 “千初,下过文定之后,你就是百里无忧的未婚妻子,百里无忧就是你的未婚夫婿,你知道吗?”庆云看着对这场文定之礼全无兴致的花千初,忍不住道。 “唔,知道。”花千初说,随即问,“庆姐姐,你有没有看到锦哥哥?” “没有。” “唉,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花千初有些沮丧,“为什么我觉得锦哥哥对我越来越不如从前呢?” 庆云听了,没有说话。 其实她知道颜生锦在哪里。 晚上,她拎着一壶酒,到书房来。 书房的门虚掩,“支呀”一声推开,淡淡月光随之照进来,伏在桌子的人抬起了头。 “我果然没有猜错。”庆云把酒壶放在桌上,取出两只酒杯,一面斟上酒,一面道,“你果然一个人躲起来了。” “我不明白庆大夫的意思。”颜生锦坐直了身子,神情颇为平静,“我只是有些累了。” “在我面前,你不用隐瞒。”庆云把一杯酒放到他面前,直视他,“也许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心事,如果在我面前你都不愿意说,难道打算让它烂在肚子里吗?”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四章 百里无忧(4) 颜生锦垂下了眼,月光如雾,照着他淡定的面庞。 他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神情,可是这一刻的沉默,像是刹那间打开了心头的防备,他的情绪在沉默地一丝丝弥漫开来。 庆云站在他的身边,仿佛能嗅得到空气里沉重的悲伤。 他伸出手,端起酒,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有酒水溢了出来,他抬袖擦了擦,将酒杯放在桌上,忽然伏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的酒量并不是这么差,庆云本着大夫的本能探住他的脉门,吃了一惊,“你多久没吃东西了?肠胃虚弱成这样!” “我没事。”他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自己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忽然一笑,“多谢你。酒果然是好东西。” 庆云沉默,忍不住道:“你真的认为自己做对了吗?千初的心里只有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就算她嫁给了百里无忧,百里无忧会容许自己的妻子心里爱着别人吗?” “你错了。”颜生锦慢慢地喝完第二杯,静静地说,“千初对我的感情,是孩子般的依恋,不是爱。百里无忧是世上最容易讨得女孩子欢心的男人,千初,会喜欢上他的。” “如果千初不能呢?如果千初心里只有你呢?” “不可能的。”颜生锦说得异常笃定,“千初对我的感情,难道我自己还不明白吗?退一万步讲,就算千初真的是爱我,我可以娶她吗?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我喊她爹叫大哥,喊她娘做大嫂,我的辈分是她的叔叔。”他的声音渐渐颤抖起来,“你真以为我像传言的那样,为了花家的家财不惜乱伦吗?” “可、可是你不是她亲叔叔……”庆云的声音有些低,因为自己也知道这句话毫无说服力。颜生锦和花千初的确没有血缘关系,但是长久伴她长大,唐门的人,花氏一族的族人,甚至杭州的百姓,谁不知道颜生锦是花千初的叔叔、花千初的管家? 众口烁金,世俗力量强大得远远超过人们天真的想象。 颜生锦从来不是个天真的人。 “你想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也因为这样,才做得出这样的决定吧……”庆云喝下一杯酒,微微地叹息,“但愿,千初真的不懂爱情。” 颜生锦没有说话,屋子里一片静默,唯有月光如雾。 “颜生锦。”庆云忽然唤他的名字。 “嗯。” “你爱千初吗?” 颜生锦浑身颤栗一下,猛然抬起眼睛。 他的眼睛,有雪一般的光芒。冰凉,刺痛。 于是庆云知道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庆云走的时候,是个大晴天。花千初依依不舍,甚至抱着庆云的行李不让她离开。 颜生锦阻止她这样孩子气的举动,“千初,庆大夫有她的事要做。” 庆云也有些舍不得。然而她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听到那些传言。现在她还有什么留下来的理由呢?她将继续她的游方生涯,直至老去。 马车缓缓离开。 “庆姐姐是我唯一的朋友。”花千初惆怅地说。 颜生锦微微一惊,第一次在她明珠般的脸上,看到这种不该是孩子该有的神情。 “你还有百里无忧。”颜生锦说,“我邀他来杭州陪你,好不好?” “我还是喜欢庆姐姐多一些。” “但百里无忧才是陪伴你一辈子的人啊!” “陪我一辈子的,是百里无忧吗?”花千初忽然惊慌起来,“不是你吗?” “当然我也会。但他会陪你更多一些。” “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的丈夫。”颜生锦解释,“你们会在一个桌上吃饭,会在一个床上睡觉,同盖一床被子。”“可是,我更想要你陪啊!”花千初拉着他的手,“为什么你不能做我的丈夫?” “因为我是你的叔叔,千初。” “才不是呢,你是哥哥。” “你不能一直这样乱叫。”颜生锦微笑,“做了叔叔,就不能做丈夫了。但我还是可以陪着你。到时候,我会把花家的财产分成两半,你和大小姐一人一半当陪嫁,然后,你那一半的生意,我就放到娑定城附近去,好不好?” 花千初满意了,“只要你能陪着我,怎样都好。” 一个月后,百里无忧应邀到花家做客。 这一回,可跟上回完全不一样。这次名义上仍旧是“客人”,花家的下人却已当他是半个主子。住了不到十天,全杭州的人都知道花千初的未婚夫貌比潘安。 百里无忧真是天生就招人喜欢,不几天就和花千初混熟了。这天,软磨硬泡要花千初给他绣个荷包,花千初手头上正没事,答应下来。 荷包做得非常漂亮,百里无忧十分满意,佩在身上,满面都是笑容,飞快地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多谢啦!” 一股极奇怪的滋味滑过花千初的心头,她捂着脸,退开一步。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四章 百里无忧(5) “别害羞。”百里无忧笑着说。他姿容绝世,是女人堆里的宠儿,这样的肌肤之亲对他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见未婚妻闪开,他轻轻地踏上一步,抱住她,“咱们连亲事都定下了,已经是夫妻,夫妻之间亲热一下,你也害羞成这样?” 他的声音很温柔,身上有种极好闻的香气,被这样一个男人抱着,没有一个女人会反感。可是花千初却觉得浑身不自在,说不出的不自在,努力想要挣脱,一张脸憋得通红。 原本只是一个单纯的拥抱,花千初这样挣扎,倒激起百里无忧一丝情欲来,低下头去,吻住她的耳坠。 “啊——”花千初尖叫起来。 月牙儿和月弯儿连忙跑进来。 百里无忧也吃了一惊,松开了她,“怎么了?” 花千初有莫名的慌乱,捂着脸,飞快地跑了出去。 她飞快地跑过后院,穿过花园,说不出来的慌乱,腿都有些发软,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直到跑进一间屋子,蓦然见到颜生锦,才知道自己跑到书房来了。 “千初……”见她面色惊慌,颜生锦扔下手里的账本,快步走过来,“出什么事了?” “锦哥哥!”千初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用尽力气的拥抱,好像要把自己整个地化在他身上才觉得安全。一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一股酸涩挡也挡不住地从鼻子直冲眼眶,哗啦啦流下泪来。 “别哭,别哭。”颜生锦心里吃惊,“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呜呜呜……我不想他抱我……” “他抱你?!”颜生锦一震,怒气立刻涌上了脸,“谁抱你——” 一个“你”字刚出口,他自己就生生愣住。 还有谁?能抱她的还有谁? “呜呜呜……百里无忧……百里无忧抱我,还亲我……”花千初哭得哽哽咽咽,直抽气。头顶却没有声音,自己靠着的胸膛也有些僵硬,她愕然地带泪抬头,竟然看到一张苦涩的脸。 “千初……”他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半蹲在她膝边,望着她,道,“他是你的未婚夫,他……他亲你,抱你,都是因为喜欢你,知道吗?” “我不要,我不要他喜欢。”花千初不依,伏下身子把头靠在他肩上,“锦哥哥,他亲我,我好难过呀!”靠得这样近,花千初蓦然发现锦哥哥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极轻微地颤抖,她猛然抬起头,只见颜生锦满面都是痛苦之色,她吃了一惊,“锦哥哥……” “别说了!”颜生锦牙关咬得铁紧,眉头紧紧地皱起,他猛地站起来,望向花千初,却不望向那对清澈见底的眼睛,轻轻地道:“千初,相信我,百里无忧那样对你,只是因为他喜欢你。” “不,不,我不信。你也是喜欢我的,你也会抱我,你抱我的时候,我会觉得很高兴,他抱我的时候,我觉得很难过!”有生以来第一次,花千初强烈地反驳颜生锦的话,她的脸上犹挂着泪痕,眼神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对自我的坚信,“锦哥哥,你亲亲我!” 颜生锦震惊地倒退一步。 “你亲我,我一定不会难过!可是他亲我会。”花千初大声说,“锦哥哥,我不要他,我不要这个丈夫,我只要你!” “不是这样的……”颜生锦虚弱地企图说服她,然而自己都发现自己的声音竟这样苍白,顿了顿,他道:“女孩子,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亲的。” “可是我愿意让你亲!”花千初蓦然扑上来抱住他,把脸凑近他。 从来都温和淡定的颜生锦忽然间心中竟说不出的恐慌,忙乱地闪躲,仓皇间,花千初的唇,碰到了颜生锦的唇。 那一刻两人都僵住。 窗外有风吹过,一片树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轻轻地坠落。 书房里安静极了,听得见彼此的呼吸,还有心跳。 颜生锦率先清醒过来,猛然松开花千初的手。 花千初被推得倒退一步,脸上却全无怒气,眸子闪烁着梦幻一般的星光。 “我就知道的……”她以一种迷梦般的轻柔语调说,“我就知道……不会难过的……”她抬眼看了一眼颜生锦的唇,他有这世上最好看的唇形,是淡淡的浅红,那么柔软…… 那么柔软…… 一颗心像是被灌满了水,一不小心就要满溢出来。再也不能承受这快要漾出来的充盈感,她捂着自己的唇,飞快地跑开。 跑过游廊画栋,跑过草木扶疏,一重重的楼阁花木飞掠而过,她跑得这样快,快得好像要飞起来。 再跑下去,她真的要飞起来了!飞到天上,她变成一只鸟,一片云,一缕风,从来没有过这样轻盈的时刻,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出了翅膀! 晚上吃饭的时候,餐桌的气氛明显有些不同。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四章 百里无忧(6) 花千初的脸,始终微微地发着红晕,一双眼睛迷醉如星,目光一落到颜生锦身上,脸上的红晕更加浓重,仿佛不敢再看第二眼,她低下头去。然而要不了多久,她的视线又会不由自主地向他身上飘去。 颜生锦面容淡定,与平常仿佛没有任何不同,唯一奇怪的是,他的筷子始终只伸向面前的一盘菜,仿佛那盘松仁豆腐是这世上无双美味。 百里无忧已经早早地放下了筷子,正在吃蜜饯。瞧着桌面上的异样气流,轻轻一笑。等两人吃好饭,花千初回了房,百里无忧道:“颜兄,我在这里叨扰多日,也该告辞了。” “公子怎么这样见外?”颜生锦道,“公子就是这院子的半个主人,何来叨扰之说?” “我怕我再呆下去,你家小姐会不好意思呢!”百里无忧一笑,靠得近一些,放低声音道,“我早上大约唐突了她,你看她晚上吃饭多不自在?所以我还是先走,日后再来吧。”说着,脸上的笑意又更深了一些,望向颜生锦,“千初单纯归单纯,但是,已经快要嫁人,该懂的事也该懂一些,是不是?” “公子说得很是。”颜生锦点点头,“我会找人教导小姐。” 百里无忧含笑点头,他这未婚妻,居然完全不解人事呢,未婚夫同她调调情,竟把她吓着了。 第二天一早,百里无忧就离开了。送别之后,颜生锦吩咐人去请了花家族中的一位远房堂嫂来,简单地把意思说了一下,堂嫂一脸会意的笑,去了。 中午的时候,月牙儿说小姐要和堂嫂在房里吃,看来聊得比较投机,话还听得进去。堂嫂吃过晚饭才走,花千初却一直没有出房门。 颜生锦有些担心,唤来月牙儿,问:“小姐怎么样?” “小姐很好啊!” “我是指……小姐跟她堂嫂聊天的时候,神情怎么样?” 月牙儿想了想,“脸红。” 颜生锦微微松了口气,这是正常的。千初从来不知道男女之间的事,他格外嘱咐那位堂嫂说得自然一些,坦荡一些,温和一些,不要让千初产生畏惧的心理。而且只是脸红,而没有其他反应,颜生锦放了心。 让月牙儿回去之后,颜生锦在书房回了两封外地店铺的信件,抬眼看已经到了亥时,便回房歇息。丫环上前伺候他梳洗后,退了下去。 灯静静地燃着,他看着镜中的脸,眉目隽秀,是最不显年纪的相貌,仿佛从二十岁到三十岁,都是一个模样。然而自己当然清楚时光的区别,他已经二十七岁了。 与他同龄同窗的人,在这个时候,早已儿女成行。见到他仍然孤身一人,都忍不住问:“颜兄为何还不娶亲?” 他也问自己:“你,为何还不娶亲?” 镜中人没有说话,回答给他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心里有个声音这样问。 “我不知道。”他说,对着镜子,对着自己,他淡定地、坚定地、不容自己反悔似的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一个声音这样问。 他以为这又是一道幻音,然而这声音清脆婉转,如黄鹂歌唱一样动听,正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千初?” 帐子掀开一线,露出一张明若朝霞的脸,问:“你一个人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做什么?” “你怎么在这里?”颜生锦吃了一惊,因为独对自己的心事被窥见,也因为她意外的出现,“你该在自己的房里睡。” 花千初脸微微地红了,灯火昏黄中,她把头缩进了帐子里,低低的声音传出来,“我想睡这里。” “别胡闹。”颜生锦上前将帐幔挂起,待要拉她起来,却被她躲过,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可知道这件事情传出去,你的名节就毁了!” “我不管!”花千初耍起赖来,“我小时候都睡过这里。” “那是你十岁之前!”颜生锦耐着一口气,不顾她的躲闪,手伸进被子里捉住她,“现在你可是定了亲——” 一句话还没有说话,他的眼睛蓦地睁得老大。 他捉住了她的胳膊,然而触手之处,温滑细腻,被子里的人,居然光着身子!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看着他这副神情,花千初咬了咬嘴唇,羞红涌上面颊,偏过头去。 颜生锦从床上弹起来。手离开了她的肌肤,掌心却仍旧留着那片残温余香,蜿蜒成线,从掌心蔓延到整个身体,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颤:“你在干什么?!” 花千初翻了个身,乌黑的秀发披了一枕,她闷闷地道:“堂嫂告诉我,晚上女人就是要这样等男人回来啊!” 颜生锦晕了晕,“可是,我不是你要等的男人!” “那我等谁?”花千初诧然地回头,“小刘?大李?还是郭账房?”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四章 百里无忧(7) “你要等的男人,是你的丈夫,是百里无忧。”颜生锦锁眉长叹,“快把衣服穿好,回去睡觉。” “我不要等他……堂嫂说,男人女人晚上都是光着身子抱在一起睡的,我才不要跟百里无忧抱在一起。穿着衣服抱都不行,脱了衣服我肯定更难受。”花千初噘起嘴,“锦哥哥,我喜欢你抱着我,我们晚上一起睡好不好?” “不好!”颜生锦的声音里隐隐压制着什么,背对着花千初的身影里有些说不出的紧绷,静默片刻,他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慢慢恢复了常态,他道:“如果小姐要睡这里,那就睡这里吧。” 花千初大喜,“你答应了哦!” “嗯。”颜生锦点点头,却披起了外衣。 花千初疑惑起来,“你穿衣服干什么?” “我去书房睡。” “哎——”花千初从床上跳了下来,拦在他面前,“我也去!” 花千初十岁之前,他会帮她洗澡、穿衣,会带她睡觉,对着那小小的身体比自己的还要熟悉。然而过了十岁,花千初的起居饮食就全交给了嬷嬷和丫环们照料,穷极他所有的想象力,也没有想到当年那小茉莉花珠似的身子,可以这样洁白,这样细腻,这样芬芳,这样盛开。 拦在面前的女孩子,身子是一朵粉白荷花,三两支花瓣颤巍巍地守护着嫩黄的***,将开未开,含苞欲放。 只是一个照面,却惊痛他的灵魂,他蓦然倒退两步,第一反应是去看门窗有没有关上。 老天爷,门是关上了,窗却半开,他飞快地关上窗子,侧着头不敢再看她第二眼,飞快地解下外衣,裹住她,大步将她抱回床上。 她的身子一着被褥,他松了一口气,抽身时花千初的手臂却腾出来抱住了他的脖子,这样息息相闻,嗅得到彼此的呼吸,他的唇就在面前,那天带给她的近似飞翔的快乐,她仍旧记忆如新。如此近的距离,她轻轻地仰了仰头,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唇。 一碰之下,颜生锦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锦哥哥……”她攀着他的脖子,脸红如醉,“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喜欢抱你,喜欢亲你,我只愿意这样等你一个人……”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颜生锦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强行把她的手拉下来,他这么用力,疼得她眉毛都皱了起来。 “千初,你听着……”他定定地看着她,额头沁出了汗珠,说话有些吃力,却丝毫不妨碍他声音里坚定的力量,他一字一字道:“我是你叔叔,是你叔叔。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你的男人,知道吗?” 说到最后三个字,隐隐带着喘息。他松开她,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指尖无法控制地颤抖,茶水溅到桌上。 他的背影挡住了他的失常,花千初怔怔地看着他,怔怔地回味着他的话,怔怔地道:“我不要你做我叔叔,我要你做我的男人。” 手臂猛然一抖,杯中的茶水泼了大半,他端起来,一饮而尽,定了定心神,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语气如此坚定,就如同他坐在镜前自言自语说“我不知道”一样。 花千初因他这样绝然的语气怔住。 “现在,小姐可以做的有两件事。”颜生锦转过身来,仿佛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淡定模样,“一,穿好衣服,回房睡觉。二,今夜就睡这里,我去书房。” 见她怔怔地不说话,颜生锦到衣柜里拿了一件外衣。 “你不用走……”花千初的声音在背后低低地响起,“我走……” 傍晚,她偷偷溜进房来,躲在床上。回忆着堂嫂说的话,一件一件脱下自己的衣服。心里面被紧张和甜蜜充满。心上像是缚了一根沾过蜜水的绳子,缚得越紧,心里就越甜。 现在一件一件穿上去,手竟一直轻轻颤抖。她好奇怪,为什么会抖得这样厉害?想稳都稳不住?又为什么心里像是破了个洞,凉凉的风从这破洞里吹进来,吹得心好冷好冷…… 她穿上衣服,穿上鞋子,眼睛比脑子懂事,下意识地回避望向他。可是走到了门口,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胸口那个洞更冷了,冷得一颗心都疼起来。 她不能看他。她知道她不能看他。 不看他,心口就会好受一点。 屋子里只剩颜生锦一个人,灯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 他仍然保持着方才喝茶的姿势,茶杯紧紧地握在手里,握得那样紧,指上的关节隐隐发白。 忽然听到“啪”的一声,茶杯竟然被握碎,碎片扎入掌心,传来刺痛,刺得整个人激灵了一下。 他闭上眼睛。 将手掌握得更紧一些,脸上的肌肉因这刺骨的痛楚而抽搐起来。 血,一滴一滴从掌心滴落,滴在书桌上。色泽幽暗的红木桌面,血与茶水看上去竟是同一个颜色。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五章 想要嫁给最爱的人(1) 第五章想要嫁给最爱的人 因为花家织造在隆州的商铺出现了一些问题,管家颜生锦决定亲自去处理。 这一去,就是三个月,炎夏出行,回来的时候已到了秋天。 花家宅院里桂花飘香,最大的桂花树旁,是花千初的屋子。 颜生锦悄然站在桂花树下。 屋里的女孩子在低头做针线。 她今天穿了一身碧绿的衣裳——她一向喜欢鲜亮的颜色。不过再明亮的颜色也敌不过她的容光。 她十七岁,正是一朵花开始绽放的时候。 忽然间她抬起头,原来是月牙儿端了茶来,她接过,要喝的工夫,无意间瞥见门外的人影。 “锦哥哥……”她有些惊喜地喊了出来。不过脸色转即又慢慢地黯淡下去。 “是我。”颜生锦走了进来,将手上的一只包袱放在桌上,“这是隆州的一些小东西,带来给你玩。” 她接过包袱,顺手给他倒了一杯茶,不知道要说什么话,只是看着他。一对眸子里映出他的面容。 他的声音,他的人,一如既往的淡定温和,仿佛没有任何的改变。 现在,他淡定地坐在她面前,身上穿着藤绿色的外衣,领口绣着古方纹,衬着淡青色的里衣,整个人如同一枝秀逸的藤蔓。 她的心,又微微地泛起又酸又涩的泡泡,她多想再靠进他的怀里,趴在他的肩上,可是,她不敢靠近他。 她不想承认自己怕他,但是,真的,她怕他。 她怕疼。 一靠近他,心里那个洞又凉凉地疼起来了。 即使只是这样相对而坐,胸口都会隐隐作痛。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离他远一些。 站起来,从里间抱了一堆衣服出来,堆到他面前,“喏。” “什么?” “给你做的衣服。” 他有些吃惊,“这么多?” “是啊。我也觉得做多了一点,你的衣服都穿不完。”她揉了揉自己的后颈,仰仰头,“我的脖子都酸死了。” “既然知道,还做这么多干什么?”他半带着责问说,伸手替她捏捏后颈。 虽然隔着一层衣服,花千初的脸还是忍不住红了。 晕红像一朵被惊开的花,嫣然地盛开在她脸上。如玉的肌肤下透出一层薄薄的胭脂色,颜生锦蓦然受惊似的收回了手。 屋子里有尴尬的静默。 “我去一下书房。”颜行锦先打破这寂静,站起来,“你也别绣了,歇会儿吧。叫月牙儿替你揉揉肩。”花千初点点头,看着他往门外走去。 院子里晴空朗朗,有风来吹起他的衣角,高大的桂花树兜头飘下点点花瓣,有几星落在了他的头上。 “锦哥哥!”花千初忍不住叫住了他,跑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替他把头上的细碎花朵拂去,鼻子忽然一阵酸涩,轻轻靠在他胸前,她问:“为什么我们不像从前那样了?” 风中他仿佛微微叹息,又仿佛没有,他的声音从她头顶飘下来:“我们永远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泪水从她的眼角滑下来,渗进他的前襟,她心里说不出的感伤,胸口又一次破洞了,声音哽咽,“不一样了……我知道不一样了……” “不要说傻话。”他低低地说。 声音像是从胸膛里发出来,鼓荡着她的耳膜。这样熟悉的感受。她一直喜欢把头埋在他胸前听里面的声音,那里,有稳定的心跳,有闷闷的有趣的震动。 她的心情忽然好起来。 也许他们真的没有变。她仍旧可以这样听他胸膛里的声音。 “婚期定在明年九月。” 她忽然听到他这样说,一时没有明白,“什么?” “去隆州的时候,我绕道去了一趟娑定城。”颜生锦说,“千初,该给你自己做件嫁衣了。” “哦。”她闷闷地答应。 桂花扑簌簌落下,两人静默无言,花千初自他怀里抬起头来,问:“我嫁过去,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吗?” “能的。”他说,忽然发现她脸上的泪痕,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千初,不要哭。你应该是这世上最幸福快乐的人,永远都不要流泪。” “可是我想哭……”花千初怔怔地看着他,眼睛里有了雾气,“为什么我想哭?为什么我想到要嫁的人不是你而是别人,我每晚要等的不是你而是别人,我就想哭?” “千初……”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虽然不是你的丈夫,但是也能看着你生儿育女。你病了我会照顾你,你受委屈了我可以保护你。你要知道这世上除了丈夫,我还可以用叔叔的身份陪你,用哥哥的身份陪你。陪你一辈子。” “可我不想你用叔叔的身份,也不想你用哥哥的身份。”花千初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隽秀的脸庞,看着他此刻如深潭一般的眼睛,她怔怔地,再一次把心底的那个愿望说出口:“我想你用丈夫的身份陪我。陪我吃饭,陪我睡觉。像小时候你做过的那样。我不想我的生活里多出别的男人,我只想跟你一个人在一起。”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五章 想要嫁给最爱的人(2) 颜生锦皱了皱眉,秋天晴朗的阳光似乎要刺痛他的眼睛,他偏过脸,望向别处,道:“这件事,我们三个月前说过的。千初,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花千初蓦然喊了出来,“你又不是我亲叔叔!” “千初,别说傻话。我现在就在你身边,将来我也会在你身边,这已是我能做到的最大极限。”说着,他轻轻抬手拭去她眼角滑下的泪,微笑一下,“只要能我看着你,你能看着我,不就可以了吗?” 花千初含泪摇头,他的微笑苦涩而又凄凉,让她的心说不出来的难过。她抓住他的手,不让它离开自己的脸,仿佛那是她能抓住的唯一的温暖。泪水流下来,滑进他的掌心。她忽然觉得他的掌心有些不同,愕然地一看,掌心里竟躺上几道错乱的疤痕。 “你受伤了?” “不算伤。”颜生锦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扶着她回到房间,让她在床上躺下,轻声道:“千初,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休息好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就自然没有了。” 她的确也累了,从心里透出来的乏力。他苦涩的笑,他说不可能……好累,她不想看见他那样的笑容,不想听见他这样说话,她的确应该睡了…… 第二天的早饭,花千初让厨房送到房里吃。 即使是月牙儿和月弯儿,也发觉了小姐和颜先生之前的异样——要是放在以前,颜先生出这么久的门回来,小姐一定一天十二时辰都要和颜先生粘在一起。现在居然连饭也不一起吃,难道是跟颜先生赌气吗? 好在有那位远房堂嫂时常来串串门。这位堂嫂为人精乖,很会察言观色。自从上回跟花千初“好好聊了聊”之后,就时常过来——跟这位花家最富有的女孩子拉好关系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今天她来,只见花千初怔怔地靠在床上,“哎哟”一声,连忙过来,“我的好小姐,怎么病了?” “我没病。” “那怎地气色看起来这样差?” “不知道。” 堂嫂察言观色,微微一笑,低声道:“我看小姐还是病了。八成,是相思病。嘻嘻。” “相思病?” “小姐是想姑爷了吧?也难怪,像姑爷那样的人才,一万个人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 “你是说百里无忧吗?”花千初摇摇头,“我一点儿也不想他。”跟着轻轻叹了口气,“我想的是锦哥哥。” “颜先生?!”堂嫂大吃一惊,转而又一副明了的神色,“小姐是听到了那些传言吧?” “什么传言?” “小姐不知道吗?”堂嫂连忙压低了声音,“大家都在传,说颜先生想打小姐的主意,一并把花家财产弄到手呢!不过既然小姐已经定了亲,他这法子肯定是行不通了。” “打我的主意?”花千初不明白。 堂嫂早已明白她单纯如同一个孩子,解释:“就是娶你呀!娶了你,可不就娶了半个花家?” “他要娶我?!”花千初猛然坐起来,脸上涌起一层血气。 堂嫂把这个表情误会成生气,连忙安抚她:“小姐别气。只是谣传罢了。小姐已经有百里少主那样的姑爷,他怎么可能娶得到你呢?” 花千初一把捉住她的手,“如果我没有和百里无忧定亲,他就会娶我,是不是?!是不是?!” 花千初的激动和急切把堂嫂弄得有点糊涂了,不知道这位小姐到底是什么想法,支吾:“这个……这个……只是大家这么传……” 一定是这样的! 花千初的脸上迸出光芒。 在百里无忧没有到过花家之前,锦哥哥跟她多么好!直到百里无忧来了之后,锦哥哥才慢慢地不再像从前那样抱她宠她——是的!一定是这样! 她猛然掀开了被子,连外衣也顾不上穿,一气儿跑到书房。书房里没有人,他大约去店铺了,她喘了口气,又忙外跑。 月弯儿、月牙儿连同惊疑不定的堂嫂都追上来,给她穿上外衣,她哪里忍得住,随便一披就往门口跑,跑得急了,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不用抬头,不用看,只要闻到这熟悉的气息,只要一眼瞥到他衣服的料子,她就知道他是谁了! “千初?”颜生锦扶住她,“这么急要去哪里?” “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她抱着他,欢畅地笑了起来,笑声如同清泉,溅在身边的人身上。她那么开心,那么快活,黑亮的眼睛望着他,瞳仁里全是他的影子,“我要和百里无忧退婚!” 她大声说:“这样你就可以做我的丈夫啦!” 这句话一出口,跟着花千初出来的丫环和堂嫂,跟着颜生锦进来的店铺掌柜,以及正在四周洒扫行走的下人们,仿佛在刹那之间被人施了定身术,眼睛与嘴巴都张得老大,再也合不拢来。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五章 想要嫁给最爱的人(3) “小姐病了。”被众人瞩目的颜生锦淡淡地说,“快扶小姐回房。” “我没有病!”花千初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我说的是真的!” “月牙儿!月弯儿!”颜生锦怒喝一声,“小姐昨夜烧了一晚,现在身子还这样烫,已经病得满口胡话,你们居然让她出来吹风?!还不快扶她回房?!” 最后一句,他满脸惊怒,眼眶似要绽出血丝来! 双生姐妹吓得浑身一颤,连忙上前扶住花千初。 花千初挣扎,“我没有病!为什么说我病了?!你们走开,走开啦!” 堂嫂见是自己几句话惹出来的祸事,帮着两人连扶带抱地把花千初弄回房。 “小姐病得很厉害。”过了半晌,颜生锦慢慢地开口。似是解释给众掌柜的听,又似自己在叹息。 “听说大小姐也是常年卧病……”一个掌柜说,“小姐跟大小姐是一胎双生,会不会是同样的病?” “各位不用担心。”颜生锦远远地望向后院那棵桂花树,轻声道,“小姐会好起来的。很快。” 大家也相信小姐会很快好起来,因为颜管家特意为小姐请来了庆大夫。 这位庆大夫虽然没什么名气,但是曾经跟小姐十分要好,治起来应该会更尽心尽力一些。 “你帮我好好劝劝她。”颜生锦说,“她、她……”他终于没有说下去,只把庆云领到花千初的房前。 房门紧闭,忽然传出“砰”的一声响,紧接着响起几人的惊呼,跟着门被打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子冲了出来。 庆云不敢相信这是花千初。 花千初有这世上最明亮的眼睛,最鲜润的面容,她整个人明艳如同朝霞,清澈如同溪流,她笑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忍不住跟着她一起微笑。她哭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忍不住跟着她一起落泪。 而冲出来的这个女孩子,头发散乱,脸上毫无光彩,唯有一对眼眸,亮得吓人!她见庆云,忽然之间就像是见了亲人,一下扑到庆云身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庆姐姐,庆姐姐,庆姐姐……” “哭吧。千初。”庆云有些伤感地抱住她,“都哭出来,就好了。” 等她哭累了,庆云才慢慢把她扶回房,替她洗了脸,再替她把头发梳好,找出一件衣服替她换上,道:“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不……我要去找锦哥哥,我要问他,为什么不能娶我。” “难道他没有告诉你吗?” “他又不是我亲叔叔!”花千初的眼泪又一次流淌了出来,“为什么不可以娶我?” “千初,这个世界上,不是你喜欢了谁就可以和谁在一起的。”庆云坐在她身边,轻声说,“很多人明明彼此喜欢,却不能在一起。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还有道义,还有责任,还有名誉,还有财富,还有权力,还有太多东西了。多到我们有时候不得不放弃爱情。” “我什么也不要。”花千初仰起满是泪痕的脸,“我只要锦哥哥。” 庆云叹息:“这样吧。你坐下来好好吃点东西,我去帮你问颜生锦,好不好?” 花千初点点头,眼神里面仍然有清澈的信赖。 怎能让这样一个女孩子伤心?这是庆云心底最大的感慨。 颜生锦在书房,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看见庆云进来,另斟了一杯给她。 “我们是酒友吗?”庆云端起来一饮而尽,“在一起总是喝酒。” 颜生锦不说话,提起酒壶给她斟满,“千初……怎样?” “真不知道你当初的做法是否正确。”庆云苦笑,“她的确曾经像孩子一样快乐,现在也同样像孩子一样单纯固执,认为世上的一切只分为想要和不想要两种。”她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瘦得这样厉害?我只听说千初不吃不喝,难道你也是吗?” 他明显削瘦,露出了尖尖的下颌,向来温和的眼眸也有些憔悴,听了这句话,没有回答,仰首喝下一杯酒。 “她要和娑定城退婚。”他说,眉头紧紧地皱起来,“这门婚事,不能退。” “为什么?” “娑定城和唐门连姻,可不是件小事,哪能说变卦就变卦?而且,除了百里无忧,世上还有谁配得上千初呢?” “还有你。”庆云顿了顿,“应该说,唯有你。” “我?”颜生锦苦笑了,“你忘了吗?我是她叔叔。” “并不是亲叔叔。” “难道你也像她一样天真吗?” “为什么不?”庆云道,“是你说过,她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能够让她快乐,你娶了她又怎样?”“娶了她,唐门会怎么说?花氏一族会怎么说?天下人会怎么说?” “你管这么些做什么?!”庆云忍不住抬高了声量,“只要你们两个开心快乐就足够了!”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五章 想要嫁给最爱的人(4) 颜生锦有些悲哀地看着她,“庆大夫,你的真实年龄真的如你的外貌一样吗?你这句话,像是千初说的。” “有什么不可以?” “如果我娶她,你想过将来吗?”颜生锦目光落在虚空处,声音低沉而缓慢,“当所有人都指责我们的乱伦,当所有人都给我们白眼,我们的孩子也要背负这样的蔑视……这些,你想过吗?” 庆云顿时无语。 “所以,她不能退婚。嫁给百里无忧,是最好的选择。我也可以随她去娑定城,永远陪在她身边。” “百里无忧会愿意看到她爱的是你吗?” “她对我的,不是爱。”他艰涩地说出这么一句,一如当初他们曾经讨论过的一样,“她对我,只是依恋。”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认为,我没有办法。”庆云叹了口气,“可是你要怎样才能让千初心甘情愿嫁过去?” “最简单的办法……”说着他喝了一杯酒,酒劝让他整个五官皱成一团,“那就是,我先成亲。” 庆云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只要我成了亲,千初的念头就断了。”颜生锦撑着自己的额头,仿佛无限疲乏,“一切,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 庆云忍不住对这个心力交瘁的男人生出一丝怜惜,“那么,你有人选吗?” 颜生锦摇摇头,眼神里竟有一丝茫然。 这还是那个平日里淡定温和的男人吗? 庆云叹了口气,“那么你觉得我怎么样?” 颜生锦微微一惊。 “你心里有个永远也无法割舍的人。我心里也一样。”庆云说,“娶了我,你可以有一个永远不嫉妒千初的妻子。” “嫉妒?” “当然。天下没有一个女人能看着丈夫用尽所有心力去守护另一个女人,而不心生妒意的。” “如果我娶了她,自然不会让她知道。”颜生锦说着,抬头望向庆云,“庆大夫,多谢你愿意这样帮我。但是我不能娶你。” “为什么?”庆云有些意外,“难道还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吗?” “如果我成亲,千初会难过一段日子。这段日子,总得有个人陪在她身边。千初很喜欢你,由你来陪她,再适合过。而且……难道你不想和你心里的那个人在一起吗?” 庆云微微一震。 “我明天会放出话去,请杭州的红娘帮我物色人选。”说着,颜生锦站了起来,举起酒杯,与庆云手中的轻轻一碰,“之后,我要出门一趟。这段时间,还拜托你替我照顾好千初。” 颜生锦要娶亲的消息,很快在杭州传开。 虽然只是一个管家,但是人人都知道花家其实是颜生锦在做主,兼之为人温和,处事淡定,是姑娘们心中最好的夫婿人选。一时间媒婆都快要忙不过来。 第一个媒婆找上门来的时候,花千初已经恢复了一些,愿意由庆云陪着在花园里散散步。 那媒婆听说颜生锦已经出门,正在回去的时候,猛然看见一个绝色少女坐在花园里,心知这就是那花家的小姐。要是小姐满意,颜生锦多半要在自己这里找到心上人吧?想到那可观的谢媒金,媒婆眉开眼笑地赶到花千初面前,请了个安,先说了一大堆奉承话,随后把手里一本册子交上去,笑道:“颜先生不在,那么这个,请小姐先过过目吧。” 花千初原本有些淡漫,听说是找颜生锦的,才接过来,翻开看了看,只见一些人的生辰和出身记录,微微迷茫,“这是什么?” 庆云在旁边瞥到那里面的内容,把册子拿了过来,道,“没什么,只是一些账本罢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账本呀……”媒婆笑,“颜先生一生的账目,就要从这个本子上开始咧。” 花千初见她说得这样重大,忍不住问:“什么一生的账目?” “小姐啊,人娶了亲,成了家,这辈子才算真正开始咧。以后生几个孩子,吃穿用度,可不是一辈子的账?”媒婆伶牙俐齿,“我这上面记的姑娘,个个都是杭州城里极出挑的。颜先生无论娶了哪一位,都能夫妻合顺,白头到老……” 媒婆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子已被庆云往外拉,庆云脸上涌起一层急忧。这件事按颜生锦的意思,是要等一切都办妥之后再告诉花千初。 花千初坐在石凳上,神情怔忡,眼睛睁得大大的。瞳仁黑而圆大,衬边只有少许的眼白,像极了婴儿的眼睛。 但是婴儿的眼睛不会有这样空幻的迷茫。 那对从来都可以倒映整个天空的眸子,忽然之间,仿佛蒙上了一重迷雾,失去了往日的清澈。 “庆姐姐……”花千初低低地、怔怔地开口,眼睛却仍旧直直地望着面前的地面,“她说什么?” “她没有说什么……”庆云勉强笑了笑,“她……”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五章 想要嫁给最爱的人(5) “她叫锦哥哥娶亲,是吗?”直接说出了这一点,原先那团让她心里堵的慌得迷雾倒散开了,花千初忽然站起来,问那媒婆,“你这上面的人,跟我比起来怎么样?” 媒婆这才觉出一点不寻常,讨好地笑,“这个,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和小姐您比较呢?” “有比我漂亮的吗?” “呵,自然没有。” “有比我更熟悉锦哥哥的吗?” “小姐莫说笑,颜生锦一个都没见过呢。” “那锦哥哥为什么要娶她们?”花千初看着她,说,“等你找到了比我好的人,再让他娶吧!” 媒婆犯难,“小姐富甲天下,容颜绝世,又做得一手绝妙针线,这世上,哪里还有第二个呢?” 花千初的眼睛微微地亮一亮,“我有你说得这么好吗?” “这可不是我说的啊,天下人都这么说啊!” “那好。”花千初的脸上,总算现出了一丝笑容,虽然有些淡薄,却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唯一展开的一次欢颜,“既然没有比我更好的,就让锦哥哥娶我吧!” “什么?!”媒婆大吃一惊,“小姐要下嫁颜先生?!” “别人可以嫁,我为什么不可以。”花千初脸上涌上了一层薄晕,“你可以把别人介绍给他,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他?只要他能娶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可是……他、他是你叔叔啊……” “不是。”花千初微微地转过头,眼眸晶亮,“在我心中,他是我的丈夫。” 媒婆的下巴都快掉下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传言不是说颜生锦想娶花千初进而侵占花家财产吗?怎么现在看起来好像是花千初赖着要嫁颜生锦?啊呀,花千初定过亲了呀!文定之礼都下了呀! 这真是,这真是爆炸性的消息啊!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六章 方若宁(1) 杭州城里的媒婆们,前后接到两头嘱托。 花家的管家颜生锦要娶亲。 花家的小姐花千初要嫁颜生锦。 媒婆的嘴,仿佛生来就是传递消息的。尤其,是这种峰回路转引人入胜的传言。不到半天,整个杭州城都知道。 花家的老族长再一次坐不住了,在得到颜生锦回花家消息的那一天,亲自来到花家。 颜生锦回来的那天,非常冷。外面下着凄凄的雨丝,人们望着铅灰色的天空,都说要下雪。 颜生锦才下马车,下人已经在门口守候,道:“族长在大厅等着颜先生。” 颜生锦点点头,来到大厅上。 大厅除了老族长,还有花千初隔了一脉的叔伯,算是血脉最相近的亲人,坐在椅子上,闷声不响。 大厅里的炭炉发出毕剥的声响,仿佛要借此来温暖大厅上沉重压抑的气氛。 “锦哥哥!”花千初一见他进来,立刻站起来,跑到他身前,看到他衣上被细雨打湿的痕迹,发上也有淡淡的水痕,忍不住掏出手帕轻轻替他擦拭。 这个亲密的举动,引起众人的不满,老族长咳嗽一声。 颜生锦止住花千初,知道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低声道:“千初,你回屋去吧。大家有事要商量呢。” “我不要。”花千初温柔地一笑,“大家要商量的,正是我们的事。” 她这样纯净温柔的笑容,颜生锦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今天在这沉闷的厅上,忽然看到她灿若朝霞的一笑,心里一声轻响。明明是很欢喜,却又有些酸楚。待听到她后面的话,怔了怔,“我们的事?” “是啊!”花千初说,“我们——” “千初!”老族长威严地开口,“坐到我这边来。” 花千初吐了吐舌头,听话地坐到老族长身边。 老族长看着颜生锦,道:“我听说千初说,她要嫁给你?” 颜生锦脸色一变。 老族长看着他的脸,认为这是心虚的象征。千初的单纯,所有人都知道。一定是这个颜生锦引诱她,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老族长道:“颜先生,虽然你不姓花,但你为花家尽心尽力,我们一向把你看作自己人。花家一脉,三百年来不说如何显赫,却也没有出过什么有辱门楣的事情。千初再不懂事,我们也不能由着她做下乱伦的勾当!” “三爷爷!”花千初诧异起来,她一直以为这许多长辈来,是帮忙操办婚事。 “千初不要说话。”老族长说,“你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你也该懂了!” “族长说得半点没错,小姐的确该懂事了。”站在大厅中央的颜生锦有片刻的沉默,他微微向座中诸人施了一礼,道,“我父亲是老爷的管家,我是小姐的管家,这上下之分,我是清楚得很。小姐年幼,说话不分轻重,还望众位不要跟小姐一般见识才好。”顿了顿,道:“其实,我已经有了意中人,就算是小姐抬爱,我也不能从命。” 花家众人齐上阵,原是要阻止颜生锦计划得逞。现在听他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都有些愣,目光齐齐望向老族长。 老族长还没有开口,花千初站起来,“你胡说!那些媒婆都被我赶跑了!为什么?为什么不娶我?我不会管别人怎么说的。” “千初。”族长威严地喝住她,望向颜生锦的目光却缓和下来,“颜先生此话当真?” 颜生锦吩咐一名侍立在旁的下人:“你去看看,有位跟我同来的方姑娘,我吩咐人将她安排在客房,如果可以,请她到厅上来喝杯热茶。” 下人依言去了,不一时,带上来一名女子。 女子容貌清秀,神情有些疲惫,见了这许多人,微微有些意外,却并不慌张,问颜先生:“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有人想见见你。”说着,他轻轻扶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来,道,“在这次回来的路上,我结识了这位方姑娘,彼此情投意合,已经私定终身。还请族长与小姐替我做主。” 花家众人的脸色顿时好看起来。有几个明眼的,瞧见那位方姑娘听了这句话,眼中射出又惊又喜的光芒,便知道“已经私定终身”一说未必是真。可是颜生锦能这样做,无疑是给了这件事情最好的解决。便有人打趣:“这就叫有缘千里能相会,出趟门就碰上意中人啊!” 花千初不知所措。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脑子里只有这一句话反复回荡。 一切忽然间像是一场梦,她站在一旁,明明焦急万分,却插不上手。锦哥哥要娶别人?锦哥哥要做别人的丈夫?自己不能嫁给锦哥哥?! 看到那方姑娘,站在花千初身旁侍候的月牙儿猛然一震,低声道:“小姐,她是方若宁!” 方若宁?花千初茫然,完全没有一丝印象。 “你帮她做过衣裳,她后来还巴不得你被混混欺负!”月牙儿急急地道,“可她不是嫁到京城了吗?怎么碰上了颜先生?” 虽然月牙儿也对小姐要嫁颜先生一事抱反对态度,但是看到颜先生要娶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女人,忍不住大大地叹息。 方若宁这个名字,好像从来没有在花千初的脑袋里存在过,她想不起一星儿有关方若宁的事情。但是眼睛看到颜生锦拉着方若宁的手,耳朵听到颜生锦说“情投意合”,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 “不,不,不可以!锦哥哥,你不可以娶她!”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了她,她看不到所有人,不知道她把这句响彻肺腑的话喊出口。 她的眼中只剩下锦哥哥拉着别人的手,脑子里只剩下锦哥哥要娶别人,她仓皇地跑到他面前,眼中的雾气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泪落了一遍又一遍,孩子般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颜生锦,整张脸都弥漫着一股不可置信的绝望。她扑进他的怀里,泪落如雨,声音被哭泣分解得支离破碎,她哭闹:“我要嫁给你,我要你做我的丈夫!我要做你的妻子!我不要你娶别人!你怎么可以娶别人?怎么可以聚别人?!” 就算他曾经拒绝她,就算那句“那是不可能的”犹在耳边,在她的心底深处,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希望。因为她知道,从小到大,从有记忆以来,锦哥哥就从来没有让她伤心失望过。有时候,他的确会强迫她做一些她不想做的事,比如读书写字,可是最后,他还是顺着她的意。 在她心里,锦哥哥永远不会拒绝她,永远不会惹她伤心。只要是她想要的,锦哥哥就一定会给她弄到手。是的,锦哥哥就是为她而生,为她而存在的! 而今天,他竟然拉着别人的手,说要娶别人!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你曾经说过无论我想要什么都可以为我办到,你曾经说过只要我幸福快乐你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可是为什么我最想要的你却给了别人?! 胸膛里似有火焰焦灼,又似有刀尖在用力地搅动,血肉模糊。 心中的声音大得震天彻地,嘴上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靠在这熟悉的怀里,鼻间仍有这熟悉的气息,往事重重幕幕,全堆上心头。美丽的少女嚎啕大哭,什么也顾不上,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伤心,只是心痛,好痛,好痛啊! 在这样一个时刻,方若宁终于明白一个事实。 她得到了一样花千初梦寐以求的东西。 那就是,颜生锦。 花千初,那个明亮得刺眼、被所有人捧得高高的女孩子,终于,从云端跌落下来,在她面前哭泣。 她从小也是在众人娇纵的环境下长大的,但是从见花千初的第一眼便自己永远比不上花千初。什么叫万千宠爱于一身,那天才算真正见识到。 她忍不住有些嫉妒。今天看到花千初哭得这样哀伤欲绝,心里不是没有幸灾乐祸的,却也忍不住有些同情。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六章 方若宁(2) 也许,没有一个人看到花千初痛哭,会无动于衷吧? 花千初哭得嗓子都快哑了,厅上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些疼惜。可是,长痛不如短痛,与其酿下乱伦的恶果,不如就让她痛哭一阵子,她年纪还小,完全有时间恢复过来。 所有人都这样想,也包括颜生锦吧? 颜生锦已经松开了方若宁的手,轻轻地拥住花千初。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睫毛却闪得飞快,仿佛要努力把什么东西从眼睛里倒流回去。 他抱着花千初,就好像抱着一块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怕抱得重了,它会破碎,又怕抱得轻了,它会跌落。 他没有说一句话,方若宁却看到他的身子在轻轻颤抖,额上的青筋在隐隐暴起。 老族长看了月牙儿月弯儿一眼,示意她们扶小姐回去。 双生丫环走近,颜先生轻轻摇头。 “我送她回去。”他说。声音低沉沙哑。说着,打横抱起了花千初,花千初仍然没有停止哭泣,手却自然而然,仿佛抱过千百次,仿佛有生以来就习惯了似的,抱住了他的脖颈。 他转过身去。方若宁只看见他的背影,还有臂弯里淌下来的乌亮青丝。 老族长连忙解释道:“方姑娘不要见怪。千初从五岁起就在颜先生身边长大,情同父女。听到颜先生要成婚,只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方若宁点点头,告诉自己,永远都不用再嫉妒花千初了。 屋外细雨凄凄,冬天的雨滴在脸上,冰凉彻骨。 花千初靠在颜生锦的怀里,哭泣渐渐止住,只是低低抽咽。 她听得见他有些浓重的呼吸,冷雨打在他脸上,他丝毫未觉,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走出这么远,一下都没有眨。 天地凄迷,屋宇重重。偌大的宅院,偌大的天下,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样的感觉……又回来了。 只要他抱着她,她仿佛又回到从前的日子。 进了房门,他替她擦干被细雨蒙上的头发,脱下她的外衣,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好像是从十岁以后,他就没有这样细微地照顾过她。这样的服侍,他交给了嬷嬷和丫环们。 而今天,他又再做了一回,好像她仍然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脸上有一种温柔的变化,眼眶里有浅浅的湿润。 如果……如果你一直是当年那个小女孩,那该有多好。 心底有一声幽长的叹息,他将她放在了床上,却在抬身起,被花千初抱住脖颈。 “锦哥哥……”她的声音有哭过之后特有的哽咽和沙哑,靠得这么近,这声音就像是从自己的耳边发出来的,她轻声道,“锦哥哥,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的眉头皱起来,对着她湿润的眼睛,心脏深处有个角落抽搐似的疼痛,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在苦苦压抑着什么,“千初,不要再逼我了。” “我——”花千初仿佛还要说什么,眼睛忽然闭上,抱着他的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 他吃了一惊,回头看到了庆云。 一枚细细的银针,扎在花千初身上。 “她没事吧?” “没事。”庆云答,“这一针只是让她睡过去。” 颜生锦点点头,“多谢。” “你真的要娶那个方若宁?” 颜生锦点点头。 “我在大厅上,看见她气色不对,顺手摸了摸她的脉,也许她没有告诉你,她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而颜生锦出门才一个来月,无论如何,这个孩子都不可能是他的。 “我知道。” “你知道?!”庆云吃了一惊,“那你还——” “方姑娘的夫家犯了事,所有家产抄没,她一个人跑出来,可惜身无分文,在路上看见花家的商队,她跟我说她认识千初。我见她身世可怜,又是同乡,顺路就把她带回来。” “那为什么不把她送到方家?” “她的父母已经去世,长兄当家,并不想理会她这个罪臣的媳妇。她已经无路可走。” “所以你娶她?” “我原本只是不忍心看她怀着孩子流落街头,才带她来花家。原想随便派个虚差给她,让她好好生下孩子。可是……”他忽然掩住脸,没有再说下去。 庆云已经明白,“可是千初逼得太紧了,是吗?” 颜生锦没有出声,沿着椅子颓然坐下来,“既然已经惊动这么多人,再不了结,就没有弥补的机会了。我只有,只有……” “不过看得出来,方若宁倒是高兴得很。”庆云叹息,“你打算何时成亲?” “越快越好,就这两天吧。”颜生锦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看了床上躺着的人儿一眼,心里无限沉重,“庆大夫,拜托你照顾千初。你是个大夫,比我更清楚怎样保重她的身体。”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六章 方若宁(3) “你放心。”庆云有些心疼地看着他,“你自己也要保重。” 颜生锦点点头,起身走进细雨里,背影萧索而又落寞。 十天之后,是颜生锦的新婚之夜。 虽然只是个管家,在下人心目中,颜生锦实际上是半个主人。他的婚事,大伙儿不无尽心尽力。只是短短十天,再财大势大,也太过匆促。而且颜先生又吩咐不必铺张,只是粗粗地摆几桌酒便可。 于是这天,花府上下,张灯结彩。 方若宁的兄长听说妹妹要嫁给颜生锦,连忙带着礼物来了。方若宁痛恨他那天将自己赶出家门,也同样将他拒之门外。颜生锦的父母早已经不在。这场婚礼,男女双方俱无高堂亲友。 便有人提议道:“花家小姐是一家之主,主人便如父母。方姑娘嫁给颜生锦,嫁夫随夫,也要认花小姐作主人。所以高堂这个位置,花小姐大可坐得。” 老族长等人却是亲眼见过花千初对颜生锦的感情的,怕花千初来到婚礼当场更受刺激,但是颜生锦在花家劳苦功高,花家小姐不到,总是有些不合适。 想了想,老族长遣人去问小姐身边的庆大夫,看看情形如何。 花家要办喜事,花千初早已知道。 除了那天早上醒来,疯了似的要去找颜生锦外,这些日子,不知是渐渐想通了,还是庆大夫每日熬的安神汤药起了效果,花千初不哭不闹,只是静静地坐在屋子里做衣裳。 月牙儿看她挑的布料,是大红的流云绸,着手绣的图案,又是龙凤呈祥,知道是件吉服,忍不住道:“小姐,颜先生今夜就要成亲,你现在做,赶不上他穿了。” “谁说赶不上?”花千初拈针牵线,慢慢地道。 “按小姐的做法,一件衣服非要三个月不可,哪里赶得上?” “赶得上的。”花千初依旧慢条斯理。 这时庆云走来,低声问:“婚礼快开始了,族长请你去坐高堂之位,你要不要去?” 花千初便放下针线,“好呀。” 庆云忍不住有些怀疑自己的药是不是分量过重了?千初的反应,太不真实。她居然一点儿激动也没有,仿佛只是有人出去邀她去赏花一样。 见她抬脚便走,月牙儿拉住她,“既然是婚礼,小姐换一件衣裳吧?” “不用。” “那,总得梳梳头吧?” “不用了。”花千初说,“今天没有关系的。以后我会好好打扮。一定打扮得漂漂亮亮。” 月牙儿和月弯儿都忍不住看了庆云一看,庆云也是眉头紧皱,谁也不明白花千初的意思。 不管怎么样,花千初的到来总算平息了来宾们心中的怀疑。 花千初与颜生锦之间的婚嫁,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优良谈资,在杭州人心中拥有极高的八卦地位。对于中间的情节,人们有无数种猜测。然而今晚,所有的猜测都将被事实消弭于无形。 只见众人簇拥着一位女孩子走来。女孩子穿着家常衣服,随随便便挽了个髻。服饰打扮,都像是刚从闺房里出来散散步,而不是参加一次婚礼。但是她一走出来,整个大厅的灯光都暗了暗,人们眼中只剩下她的面容。 她的面容如同一抹朝霞,一颗明珠。 她在正上的位置上坐下,老族长坐在一旁。 然后,新郎与新娘来了。 从颜生锦踏进大厅的第一刻起,花千初的脸上,就有了一丝笑意。 她微笑起来的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人见过那样清澈的笑容,仿佛有道清泉汩汩地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每一个站在大厅里的人,身上都有这道清泉流过,忍不住跟着她一起微笑起来。 颜生锦已经想好了无数种可能。 可能她不会来。可能她会情绪激动。可能她会哭。 他多么想拒绝老族长让花千初坐高堂之位的建议,如果她坐在那儿流下泪,他该花多大力气才能拜完堂。 可是如果不让她来,不让她亲眼看到自己已经成婚,怎样彻底断绝她的念头? 那么,就来吧。千初,别怪锦哥哥。即使你伤心,即使你流泪,这场婚礼也得进行下去。因为你将来一定会明白,锦哥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带着这样冽冽的疼痛,颜生锦深吸一口气,踏进大厅。 大厅上,灯光下,眼眸乌黑闪亮,皮肤晶莹如玉,唇瓣红润如花,她的身上散发着没有人可以阻挡的光芒,几乎要刺痛他的眼睛。 司仪高唱,新人跪拜。 一拜天地。 他对着门口半俯下身,这个时候她看到他的背影,很修长。 二拜高堂。 这个时候他面向她了,于是她看到他的脸。这张脸她是多么熟悉,只要一闭上眼睛,马上就可以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他没有百里无忧那样漂亮,没有祖叔公那样英俊,也没有舅舅那样细致的轮廓……月牙儿和月弯儿都说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帅,但是她不这么认为。从懂事起,在她心中,锦哥哥就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六章 方若宁(4) 现在,他温和的眼睛半垂着,看不到他的视线,但是看得到灯光映在他的眸子里,于是他的眸子便微微地发着光。 他的鼻梁很挺,唇……很柔软……她又想到了那唯一的一次亲吻,唯一的一次碰触。脸上有些发烫,她轻轻地,轻轻地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唇,闭上眼睛,红晕涌起,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午的书房,有树叶在窗外飘落,书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夫妻对拜。 这次她看到了他的侧脸,看到了他梳得整整齐齐的鬓发。锦哥哥随时随地都是干净整洁的。就连月牙儿和月弯儿也不得不承认,颜先生虽然长得不帅,但是气质非常好。站在他身边,会让人觉得,一切都不用害怕,不用担心。 是,她一直认为,如果天塌下来,他也会帮她撑着。 送入洞房。 他走了,她又看见了他的背影。背影慢慢地走远,她忽然觉得不舍。 “等等——” 她说。 人群里有轻微的骚动,人们都很兴奋,终于,终于,终于有新波澜了。 颜生锦站住,却并不回头。 花千初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颜生锦身边,她伸出手去——整个大厅紧张起来,她要打耳光吗她要打耳光吗——然而她的手只是轻轻地停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地抚过,“唉,这衣服的料子虽然还可以,做工却太差。” “时间比较紧。”颜生锦说。眼睛依旧半垂,心底有一丝丝的说不出来的情绪,冷,疼,酸涩,这些情绪升上来,升上来,却被他压制着不让它们浮到脸上。于是它们就在他的喉咙处挣扎,以至于他的声音听上去如此沙哑。 “嗯。是太匆忙。我正在帮你做呢,不要紧,总归可以赶上给你穿。” 她的话逻辑有些乱,颜生锦忍不住有些担心,抬起眼,却见她的脸上仍然带着浅浅的微笑,仿佛没有任何不快。 手中的绸带同心花动了动,是方若宁轻轻扯了一下。 颜生锦低下眼,道:“有劳小姐操心。” 门外有些小孩子一面放鞭炮,一声满嘴乱嚷:“洞房,洞房,哦,哦哦,洞房喽!” 颜生锦不再做停留,与方若宁一起往后院去。 “扑——啪——”一道烟花亮起,婚宴正始开始,整个花家,热闹起来。 花千初没有坐席,大家也没有强求。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总是不好跟那么多人混在一起的。 庆云陪着她回房,月牙儿和月弯儿已经把菜饭端上来。 花千初吃了一碗饭。 双生丫环放下一颗心,小姐能吃下饭,就表示没什么问题。 花千初搁下筷子,就去做那件吉服,一直做到亥时,月牙儿请她歇息。她也就放下针线,上床睡觉。 没有任何异样。 也许,小姐真的想开了吧。 双生姐妹对视了一眼,心底同时冒出这个想法。 第二天一清早,颜生锦带新刚过门的妻子给花千初请安。 虽说名义上花千初是小姐,但是颜生锦一手把她带大,两个人的感情是任何一个花家下人都看得见的,因此两人之间从来用不着请什么安。但方若宁却是刚过门,按礼来说,是要给小姐请个安的。 不过今天这个安一请,将来年年复日日,方若宁都要给小姐请安了。妻子既然要请安,丈夫自然也要跟着请。 于是有些下人心头一亮,知道颜先生从今天开始,要跟小姐划清上下之分。 小姐跟颜先生之间的事情,哪怕最亲近的丫环都没弄明白。 起先传闻颜先生要娶小姐,占家产。当然花家下人都不相信温和淡定的颜先生会做这样的事。后来小姐一定亲,传言也就不攻自破。可接着小姐居然硬要嫁颜先生,又是平地三尺浪,不过颜先生成了亲,再高的浪头也被打压下去吧? 看昨夜小姐和颜先生之间的模样,仿佛什么事也没有,而今天颜先生带着新婚妻子请安,小姐也是和悦得很。 不过月牙儿和月弯儿很快就发现,小姐的和悦,只是对颜先生一个人。 颜先生说话或者不说话,小姐都是一脸微笑地看着他。而方姑娘——不,从今天起,应该叫颜夫人——而颜夫人请安说话,小姐连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望着颜先生,点头,或摇头。 颜夫人的脸色,渐渐不好看。 颜生锦也发现了,再坐了坐,便站起来。 花千初有些吃惊,“你就要走了吗?” “城西掌柜的还有事找我。”颜生锦说,“愚夫妇告辞了,小姐。” “你才坐了这么一会儿!”花千初不舍地拉住他的袖子,“再陪陪我,好吗?” 方若宁盯着那只袖子上手,满心都不是味儿。 颜生锦不着痕迹地把袖子抽了回来,交待月牙儿和月弯儿:“好好侍候小姐。天气很冷,就不要出门了。”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六章 方若宁(5) 说着同方若宁一起出门,走到门口,看到桌子旁边又放了一个炭炉,忍不住道:“屋子里一个炭盘就够了。门窗都紧关着,炭气太重,明天嗓子又要疼了。” 哪怕一进这间屋子,请安问好,言谈冷淡,到了最后一句,关怀和心疼的意味还是忍不住露了出来。方若宁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颜生锦知道自己失言了,定了定,与妻子出门。 花千初和颜生锦向来是一起吃饭的。后来添了个庆云,现在,又添了个方若宁。 大家坐定,六菜一汤摆上桌来。颜生锦看到桌上有新出的冬笋,便要伸出手去端到花千初面前。手伸到一半,蓦然回过神来,顺手端起茶杯,却递了个眼神给庆云。 庆云不解何意。 颜生锦只好道:“小姐一向是爱吃时令鲜蔬的,今天有冬笋,小姐一定很喜欢。” 这样一说,月牙儿便把冬笋挪到花千初面前。 花千初快活地拿起筷子,吃了一片,“唔,张妈的手艺还是这么好啊!”又夹起一片,送到颜生锦唇边,“锦哥哥,你尝尝看。” 颜生锦一心想改变两人之间的亲昵,减少花千初对自己的依恋。这片笋一送来,他微微把头仰后一点,想避开,可是看到花千初眼中的快乐和期盼,拒绝的话到了舌尖却吐不出来,嘴唇已忍不住微微张开。 那笋忽然换了个位置,却是方若宁一筷子接了过来,一面将笋送进丈夫的嘴里,一面向花千初笑道:“我们做下人的,怎么当得起?” 花千初看着空荡荡的筷子,眼底有种迷茫的失落。好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喂给锦哥哥的,却被方若宁接过去喂了。 庆云于是夹了一片笋送到她嘴里,微笑道:“被吃了一片笋就心疼吗?这里有一大盘呢。” “是哦!”花千初转忧为喜,重新夹了一片送到颜生锦面前,“锦哥哥吃!” 方若宁知道这下要是自己再阻止,醋意就表现得太明显,忍着一口气,看着颜生锦吃了那片笋。自己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到他碗里,道:“快吃吧,这样夹来夹去,饭菜都凉了。” 花千初没有注意她话里酸溜溜的滋味,很有胃口地吃完了一碗饭。这是她正常的饭量,月牙儿见她放下了碗也就没有再去添,可是花千初见冬笋好吃,还想再吃一些,顺手就从颜生锦的碗里扒了一点过来,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坐到一边去漱口喝茶。 花千初吃颜生锦碗里的饭,或者把自己吃不完的饭扒到颜生锦碗里,都是这么些年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旁边侍候的下人们个个见怪不怪,庆云也早已习以为常,方若宁却再也吃不下了,筷子重重地放了下来。 “我饱了。”方若宁说,说罢便起了身,直接回了房。 见她这样,颜生锦微拢起了眉头。 方若宁正坐在床上垂泪。 “怎么了?”颜生锦有些意外,“哭多了对孩子不好。” 方若宁见他来,哭得更狠了,道:“我知道自己是残花败柳,不用你来提醒!” “我只是劝你保重自己。” “你为什么一个劲地给那个庆大夫使眼色,使眼色不成又叫丫环,你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动手把冬笋放在她面前呢?不就是一盘菜吗?值得废这么大周折吗?”方若宁声音颤抖起来,“你当我是什么?你根本就没当我是你妻子?” “就如你自己所说,不就是一盘菜吗?”颜生锦叹了口气,“值得生这么大气吗?” “我也喜欢吃冬笋!”方若宁尖声道,“你连问都没有问我一下!” “若宁,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还不足以彼此了解。而小姐从五岁起就生活在我身边,我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我疼惜小姐,就如一个父亲疼惜自己的女儿。”颜生锦望定她,心中有难以言喻的愧疚,因为自己撒谎了,“若宁,请你,把小姐当成我的女儿来对待,我会把你腹中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也请你好好对待我的女儿。” “女儿?你骗谁?你只比她大十岁,她怎么能做你的女儿?!” 颜生锦沉默了,“或许怪我没有时间跟你说清楚,我们之间,永远都会有小姐存在。我会一直照顾她。但是,我同样会照顾好我的妻子。如果你不愿意,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方若宁尖叫起来,“我已经嫁给了你,你跟我说来得及?” “是。你可以离开我,可以对别人说是我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不能给你真正的幸福。”颜生锦淡定地看着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你可以再嫁。如果你独自一人,我也会在生活上照顾你和你的孩子。” “为了她,你不惜背上这样的污辱?”方若宁吃惊地看着他,不敢置信,“为了她,你在新婚第一天就跟自己的妻子谈判?”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六章 方若宁(6) “如果你这样认为,那就算是吧。”颜生锦的声音里有一丝落寞,“若宁,你接受小姐,是我们能够选择的最好的一条路。我会照顾好你,并且永不纳妾,或许我们可以一起生活到老,不好吗?” 方若宁怔住。不愧是花家生意真正的主宰,每一句话都说到点子上。他给她退路,也给她希望和前景,什么都摆在她面前,就看她自己选择。 此时的方若宁已不再是当初娇生惯养的小姐了,她亲身经历了举目无亲的凄凉境地,命运让她懂得了什么才是最实际的。她清楚地明白,她再也找不到比颜生锦更适合的丈夫了。他温和、淡定,手握花家命脉,也许不能大富大贵,却绝不会亏待她。现在又得到他亲口的承诺,没有别的女人来抢夺她的地位。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放手? “好。” 她说。 厅上,庆云有些叹息地望着颜生锦的背影,向花千初道:“千初,方若宁生气了。” “她为什么生气?” “因为你对颜生锦太过亲昵。” “她为这个生气?”花千初极意外地圆睁了眼,“我跟锦哥哥从来就是这样子的啊!” “可是现在不同了。”庆云在她身边坐下,努力以最温和最简单的话来向她解释,“现在,颜生锦有了妻子。而妻子,才是最应该对他好的人。” “我知道呀!”花千初的脸颊涌上薄薄的红晕,她有些娇羞地低下头,“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呀!” “千初……”庆云吃惊地看着她,“你以为……颜生锦的妻子是你?” “现在还不是……”花千初脸上的红晕更浓了,仿佛再也经不住这样的娇羞似的,她放下了杯子,一溜烟跑开,跑到门口,又忍不住停下来,回头向庆云道:“但很快就是了!” 庆云震惊地看着她,震惊地看着她临去那一笑,艳若朝霞,明若溪流,美丽无双。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七章 除夕(1) 转眼到了除夕。 大家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年。 吃过晚饭,花千初没有像往年一样跟颜生锦一起守岁,而是先回到自己的房里。 颜先生和方若宁两夫妻一起守岁,而小姐只有一个人,月牙儿和月弯儿都担心小姐会伤心。哪知小姐脸上一直噙着笑,回到房里,就把那两套流云绸的吉服拿出来。 大红的流红绸,在灯光下软红如醉。金、银、黑线织就龙凤呈祥,华贵非凡。 花千初的手艺,名动天下。 这些日子除去吃饭,她就在做这两套衣裳,昨晚,终于完工。 见小姐把衣裳放在身上比划,月牙儿笑道:“小姐和百里少主穿上这样的衣服成亲,一定好看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啊!” “谁说我要和百里无忧一起穿?” “不和百里少主穿,还和谁穿?” 花千初不说话了,把脸贴在柔软的流云绸上,一个娇羞的笑容浮上面颊。 “帮我换上。”她说,“帮我梳头。我要好好打扮,打扮得漂漂亮亮。” 只要小姐高兴,月牙儿和月弯儿做什么都乐意。当下便帮小姐换好了衣裳,梳好了头。 花千初看着镜中的自己,甜蜜而娇羞,道:“去把锦哥哥叫来。” 颜生锦来了。见到花千初的时候,微微怔住。 她……太美。 千初当然一直是美丽的。只是她的美丽一向如同朝霞一样绚烂,如同溪流一样清澈,而此刻,她美得如同火焰,让人忍不住化身飞蛾。 软红流云绸,金银线织就。眼眸那么黑,那么亮,像是天上最明亮的星辰,好像一不小心就要化作露水滴下来。 屋子里静静地燃着炭炉,雪渚烟清淡的香气无处不在。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唇畔眼角,混着说不出的甜蜜与喜悦。 “锦哥哥,为什么站在门口?坐过来好吗?” 颜生锦依言坐下:“千初,你今年就不要守岁了,早点睡吧。” “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守岁。”花千初说,忽然抿嘴一笑,“把眼睛闭上好吗?” 颜生锦便闭上睛。 一条绸布蒙上了他的眼睛,他感觉到她轻轻在后脑处打了个结。 然后,她的手落到了他的腰上,腰间一松,腰带被她解了下来,颜生锦心里一紧,飞快地捂住腰,“千初,你做什么?” “给你换件衣服。”花千初说,自始至终,声音里都有股甜蜜的娇羞,“还不把手拿开?” “我自己来。” “不,我来。” 她坚持着脱下了他的外衣,换了另一件给他穿上。她自己穿衣服都要别人侍候,哪里帮别人穿过衣服?好容易才摸索着给他换上了。手在他的肩上停过,在他的胸膛停过,在他的腰间停过……颜生锦一直屏住呼吸,等她说了一声“好啦”,才长长地透出一口气。 花千初倒了一杯酒,送到他手里。 颜生锦接过来喝了。 如果他的眼睛没有被红绸蒙住,他就会发现,花千初倒酒的时候,手在轻轻颤抖,一杯酒,有大半杯洒在了桌上。望着他喝酒的目光,又是紧张,又是憧憬,看着他喝下去,才像石头落了地似的,抚了抚胸口,吐出一口气。 “千初,你到底要玩什么花样?”颜生锦摸了摸眼上的红绸布,嘴角有丝微笑,“你想玩捉迷藏吗?” “我早就不玩捉迷藏啦!你还当我是个孩子!” “是。千初早已经是大姑娘了。”颜生锦微笑,“那么,花小姐,你拿布蒙着我的眼睛想做什么?” “嗯……那件事情要等一下才能做……”花千初沉吟,“你还是先喝酒吧。”说着,又送了一杯到他手上。 “什么事情?” 花千初忽然红了脸,“都说要等一下啦!” “好吧。”颜生锦随她去,喝了酒,问:“你身上穿的,是你的嫁衣吗?” “嗯。”花千初抚着身上柔软的衣料,问:“好看吗?” 颜生锦微笑,“你做出来的衣服,哪里有不好看的呢?” 花千初十分开心地笑了,“你穿起来也很好看。” “说什么话,那可是女子的嫁衣,我怎么能穿?”才说完这一句,心头猛地一跳,捏了捏身上的料子,震惊得站了起来——他掌管花家织造生意这么多年,一摸便知道身上料子是流云绸。 而花千初身上穿的嫁衣,正是流云绸! 他扯下蒙住眼睛的红绸,一点也没错,自己身上穿的,正是大红流云绸,上面绣着同花千初那件嫁衣相近的龙凤呈祥图案,这是——这是一件成婚时才穿的吉服! “千初你——” “过来照照镜子。”花千初把他推到妆台前,满面都是笑容,眼睛亮如晨星,“看!” 镜中并排站着两个人,同样质地与花纹的衣服,看起来恍如一对璧人。 然而他知道不是的。不是的。他是她的管家,他是她的叔叔。他已经有了妻子。她也有了未婚夫。这幅景象,是镜中花,是水中月。倒映出来的,有多美丽,就有多虚幻。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千初……这身衣服,不该给我穿。” “这是特意为你做的,为什么不该给你穿?”花千初立在他面前,明眸望向他,坦坦荡荡,清清澈澈,她轻轻地靠在他怀里,像从前每一次一样,头贴在他的胸前,“这两件衣服,只有我们两个能穿。” “千初……” “不要说话。”千初低低地说,“记得吗?以前每一年除夕,我都要送一套新衣服给你过年。这一套,就是我送给你的。而且,今天我还要送另一样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花千初自他怀里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轻轻一笑,把那条红绸带重新蒙在他的眼睛上,然后,踮起脚尖,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他。 颜生锦浑身一震,明知自己该退后,明知自己该推开她,可是在这两唇相触的一刻,他明明显显地听到身体里面“轰”的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火焰沿着血液烧到大脑,头一晕,竟然抽不开身。 而她的吻是这样生涩,只是用唇在他的唇上厮磨。 红绸蒙住他的眼,面前一团晕红的柔光,像是一个不真实的世界,像一个绮丽的梦境。这一定是梦。只有在梦中,他才无法控制自己,只有在梦中,他才会放任自己的感情,只有在梦中,他才会这样燃烧。 他的手紧了紧,紧了紧,再也控制不住,他抱住了怀中柔软的身子——吻了下去。 她的唇细腻、清香,仿佛只要轻轻一咬,就会像樱桃一样渗出清甜的汁液。他的身体被火焰烧得快要干涸,他焦渴地吸吮着唯一能够解救他的清泉。身体越来越热,不够!不够!他的身体在嘶吼,这一点点不够! 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解下了她的腰带,扯开了她的衣襟,他抱她抱得那么紧,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他再一次扯开绸带,扔到一边,显现在面前的,是她羞红的面颊,她软软地靠在他怀里,说不出的欢喜与羞涩……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做丈夫的他,真的跟做哥哥的他完全不一样…… 他的唇蔓延过她的脸,她的脖颈,她的耳坠……他的呼吸粗重,好像承受着什么强大的催促和痛苦。他一手拔下她的簪子,发丝披散了一身。他握着那支簪,霎那之间有什么东西在已经浑浊的脑海里闪烁了一下,只一下,他霎时看见了镜中的景象! 千初在他怀里,衣衫半解,头发散乱,而他,满眼都是欲望,满眼都是血丝—— 他在干什么?他在干什么?! 有巨大的声音响彻在屋子里,那是他的魂魄在咆哮,可是他的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想亲近她,想再拥抱她,想再亲吻她,想再要得更多!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七章 除夕(2) 灵魂与欲望在身体内剧烈地拉据,他仿佛快要被撕成两半,整个人僵立在当地。 他的脸色可怕极了,花千初有些吃惊,“锦哥哥……” 听!听!她叫你锦哥哥!你是她的锦哥哥!你伴着她成长,你愿意牺牲所有来换取她的快乐与幸福!这,这就是你让她幸福的方式吗?! “不……不……”他一步一步退后,身体却产生极大的抗拒。从来没有过哪一刻,身体像现在这样不听使唤。他控制自己的身体与情感,一向做得那样好!然而今夜,然而此刻……一定,一定是有哪里不对! 他蓦然一咬牙,手里的簪子狠狠地扎进另一只掌心—— 剧痛,令元神激越,为身体换来一丝清明。 “锦哥哥!”花千初大吃一惊,脸上的红晕褪尽,“你要做什么?!” “不要过来……”他努力以平静的语调说,然而每一个字都在颤抖,那是他的身体在疼得轻颤,“我不能……” “可是我愿意啊!”花千初的泪落下来,慌乱地去翻箱倒柜,想找一些止血的东西,却什么也没找到,“月牙儿!月弯儿!”她嘶叫,却没有回音,她忘记了,她早就吩咐她们远远地走开。 血一滴一滴从颜生锦修长的掌心滴落,颜生锦整张脸都疼得快要扭曲,他阻止拿着那块绸布跑过来给自己止血的花千初,“忘记这件事……千初……”他吃力地说,“我会忘记,你也要忘记……” 手上再用一把力,掌心几乎整个被簪子洞穿,强烈的痛楚撕裂了他,同时也给了他对抗身体与欲望的力量。他撞开门,跌跌撞撞跑出去。 “锦哥哥——”花千初在背后凄厉地叫,“我不会忘记,今天晚上,我把自己嫁给了你——” 凛冽地寒风吹过,把这句话带向了漆黑的天空。 庆云的屋子离花千初的最近,听到这样凄厉的声音,连忙往这边赶来。一踏进房门,就见花千初一身华丽嫁衣,伏在地上背脊不停地抽动,哭得那样伤心。 “千初……”庆云的心一下子紧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庆姐姐……”花千初抬起泪光淋漓的脸,忽然跳了起来,“快!快去看锦哥哥,他、他受伤了!” “受伤了?!”庆云飞快地掠过房间,“有贼人进来吗?” “不是,不是!”花千初飞快地摇头,泪光落洒一地,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拉了庆云就往颜生锦的屋子里来。 “哐”的一声,房门被撞开,衣衫不整满面急泪的花千初带着庆云闯了进来,正准备脱衣睡觉的方若宁吃了一惊。 “锦哥哥呢?”花千初急急地在屋子里转,“锦哥哥呢?” “他不是被你叫去了吗?”方若宁冷笑,“我还没问你要我的丈夫呢,你倒反过来问我。” “锦哥哥在哪里?锦哥哥在哪里?”仿佛没有听到方若宁的冷嘲热讽,花千初神经质地满屋子乱转。“不在这里,一定在书房。”庆去说。 花千初猛然一醒,飞快地跑出去。 守岁之时丈夫被别人叫出来,方若宁当然吃醋。可是吃醋归吃醋,从花千初的神情上看来,明显有什么事情发生。她也有些着急,跟着两人一起来到书房。 书房一片漆黑,并没有点灯,远远看来,似乎并没有人。花千初第一个冲了进去,门是虚掩的,他一定在这里! “锦哥哥!”她带着哭声唤。 没有人应。整个屋子黑沉沉的,却隐隐传来几下压抑着的喘息声。 她飞快地奔到书橱背后,果然,一个人影半躺在那儿。 “锦哥哥……”花千初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一团灯光亮起,庆云点起灯。方若宁抢先走了进来,只见高高的书橱背后,颜生锦抱紧握着自己的手掌,满面痛苦,喘息隐隐。 “回去……”颜生锦额上泛出大片的冷汗,“千初,你快回去。” 花千初一个劲地摇头,一个劲地落泪,祈求的目光望向庆云。庆云已经搭上了颜生锦的脉门,细看颜生锦的脸色,明明是失血,脸上却是绯红的,连眼眶都充了血。她的脸色微微一变。 “庆姐姐,快救锦哥哥啊!” 庆云掠了一眼方若宁,“颜生锦,只有颜夫人能救。” 方若宁的脸色惨白。灯光映照下,颜生锦与花千初一身大红的绸衣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睛。同样的衣料,同样的花纹,傻子也看得出来这是一套喜服! 他想干什么?她想什么?他们想干什么?! 她的心里又妒又恨,紧紧地咬住下唇。 然而此刻的颜生锦看上去是这样的痛苦,他的脸一时绯红,一时苍白,掌心的伤口那样深,他自己握着那根扎进掌心的簪子,居然还在不断地用力,他想扎死自己吗? 这个躺在地上、仿佛在同自己的灵魂与身体抗衡的颜生锦,是那个在风雪天里让自己上了马车,把自己带回杭州的人吗?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七章 除夕(3) 她永远都记得他掀开车帘时露出来的那张脸,目光温和,面容淡定。他永远都让人信赖,永远都给人希望。而今他这样痛苦,这样无助,方若宁的心仍在妒恨,身子却不由自主在他身边蹲下,颤声问庆云:“我要怎么救?” 庆云脸上有种很奇怪的表情,“他,吃了春药。” 春药?! 方若宁蓦然瞪大了眼,下一瞬,她的目光似夹着刀子与火焰,狠狠地投在花千初脸上! “千初,我们出去吧。”庆云说,“这里交给颜夫人就可以了。” “可是锦哥哥……” “颜夫人有办法的。” “不……”颜生锦低低地开口,声音里满是苦苦压抑的痛苦,“庆大夫,还有……别的方法,是不是?” 庆云迟疑了一下,“那只有放血了。” 一根中空的银针刺入颜生锦的脉门,殷红的鲜血沿着针尾流了出来,滴到装满热水的铜盆里。 不一会儿,整盆水面都染得通红。 灯光影影幢幢,照着下面的人。 花千初和方若宁已在颜生锦的坚持下被支开,屋子里只剩庆云守在旁边。 颜生锦仰面躺在书房里面的床榻上,眼睛睁着,一眨也不眨。 鲜血在流失,混在血液里的燃灼感也在慢慢流失。整个人忽然变得空荡而轻灵。魂魄仿佛脱离身体,悠悠地漂浮在半空。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她出生那一天。”他静静地开口,仿佛是说给自己的魂听,“那年我十岁,刚从学堂回来,花家门口就在放鞭炮,原来是夫人生了双胞胎。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双生子,就缠着爹让我进去看。本来没满月的孩子,是不许外男见的。但是老爷和夫人对我爹都十分敬重,一直把我当小弟一样照顾,说是自己人没关系,还让我抱了抱孩子。 两个孩子并排躺在一起,长得一模一样,我觉得有趣极了,简直不知抱哪个好。忽然左边的小孩对我笑了笑,我就抱起了她。那就是小千初。”说到这里他轻轻微笑了一下,“知道为什么叫千初吗?因为两姐妹是在快天亮的时候生的。姐姐生的时候,天还没亮,还是晚上,便叫千夜。妹妹一生出来,天就亮了,便叫千初。” 庆云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她知道他根本不需要对话,也不需要听众,他只是说给自己听罢了。 “两姐妹一生下来就那么不同。千夜时常生病,千初健康活泼。后来千初的外婆说,双生子不能放在一起养,否则其中一个必定会被克死,便把大小姐抱到唐门去了。于是只剩下千初一个人。但是她并不寂寞,因为所有人都喜欢她。她从小就爱笑,笑起来十分漂亮。每个人看见了,都忍不住抱抱她,逗逗她。 “她长到四五岁的时候,我给她抓过小鸟。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参加乡试,并没有什么时间逗她。顶多是隔着园子看到丫环嬷嬷们带着她在园子里玩。后来我一路过了府试,去了京城……再回来的时候,花家宅院已成瓦砾场,我在未烧尽的凉亭看到她。她趴在那儿睡着了,满面都是泪痕。我抱起她,她就醒来,睁开眼来。 “我总记得她看我的那一眼。孩子的瞳仁那么大,隐隐竟有悲伤。她看着我,好像在衡量我是不是可信,最后她靠在我的怀里,头发那么柔软。我的心也跟着软了。本来只是想回来替我爹发丧的,发丧之后,小千初已经缠上了我,我也舍不得她。于是就留在了花家。 “于是,我学着做起了生意。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生意人,爹一直希望我通过科举跻身仕途。然而我终于接手了花家的生意,慢慢地把元气大伤的花家恢复到原先的位置。唐门帮了花家许多,花氏一族也帮了许多,纵然如此最开始的时候我还是忙得焦头烂额,每天从店铺回来,恨不得躺在床上就此睡死了,第二天就不用再去面对那繁琐庞大的账目。然而我还有千初要照顾。那时的她时常做噩梦,总说有火烧她。只在跟我一起,她才睡得安稳。有时累极,恨不得撒手而去,在半夜醒来时看到睡得安然的千初,忽然又有了重新支撑下去的勇气。 “知道我最感激上苍的,是什么事吗?是那场灾祸,发生在千初五岁的时候。如果发生得晚一点,发生在千初完全开始记事的年纪,那就太残忍了。多好,当年她只有五岁。会有噩梦,但也很快消散了。我希望她永远快乐,永远像孩子一样快乐。我有意地隔绝了尘世许多的阴暗,于是每个人都看到了一个异常纯真的花千初。他们说这是我图谋花家家产的阴谋举动。没有关系,只要千初是过得开心的,我不介意别人怎么说我。 “我一直都告诉千初,她是这世上最幸福快乐的人。因为我会用尽一生心力守护她的快乐与幸福。我一直坚定地认为我是对的。因为千初一直过得很快乐。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千初不再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了?我做错了吗?我口口声声都是要她快乐幸福,为什么,却又让她痛苦,让她流泪?”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七章 除夕(4) 流泪的是他自己。 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浸入到鬓角里去。 又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看到她就满心欢喜,看不到她就忍不住思念,出门远行,心上总是牵挂,自梦中醒来,总是带着她的残影?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叫他叔叔而叫他哥哥,他不再表示反对? 也许,他也想沉溺到这个错误的称呼里,做一场错误的幻梦? 到底是什么时候起呵,苍天跟他开了玩笑,竟然让他发现,自己爱上了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孩子? 书房灯影迷蒙,照着他的脸,照着他无人知晓、深埋在岁月底下的心事。 庆云安静地拔下金针,为他包扎好伤口。端起满是鲜血的铜盆,走了出去。 一到门口,愣住了。 花千初和方若宁都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们都站在门口,站在除夕之夜的寒风里。 “他怎么样?” 两人一齐开口。 “他已经没事了。”庆云拦下提衣就要进门的花千初,“我送你回去吧。” 她拦下了花千初,却顾不上拦方若宁,见方若宁要进去,唤道:“颜夫人,颜先生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静养。我想他不会愿意任何人进去打扰他。” 连自己刚刚在里面,也是对他的一种打扰。 就让他在这个除夕之夜里静静释放自己的情绪吧,那看看似淡定的男人,已经压抑得太多、太久了。 庆云的话,打消了方若宁进门的想法。她回过头来,经过花千初身边的时候,重重地“呸”了一口,“不要脸的贱货!” 在颜生锦的格外控制下,从来没有一句带有任何恶意攻击的话进入过花千初的耳朵,这一句一入耳,花千初茫然,不明白方若宁的意思。但是看到方若宁一脸的怨毒与恨意,花千初本能地知道她在咒骂自己,背脊一寒。 庆云冷冷道:“颜夫人请自重!” “叫我自重?”方若宁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怨恨,“该自重的是她!竟然要靠春药来得到男人!竟然要偷别人的丈夫!哼,我倒要全杭州城的百姓来评评理,看看到底是谁犯贱不自重!” 庆云脸色一变,“如果你把这件事泄露出去,颜生锦第一个不会原谅你!” 方若宁的脸色也变了,知道她说的是真的。然而越是这样,她脸上的怨毒就越深了。她把这怨毒的目光投在花千初脸上,重重地“哼”了一声,甩袖走开。 “她骂得对……”花千初颤巍巍地道,“是我不好,是我错了……是我把锦哥哥害成这样的……” 庆云叹了口气,扶着花千初回房去,只觉得花千初的身子像冰块一样又冷又硬。叫月牙儿和月弯儿打来热水,替她擦了手和脸,又往炭炉里添了碳,花千初的身子,却一直温和不起来。 “是我不好……是我错了……”她反复叨念着这两句话,颜生锦痛苦至极的模样就在眼前,“是我把锦哥哥害成这样的……” “千初,千初,你看着我。”庆云把她的神志摇回来,直到她的眸子缓缓地对上了自己的视线,才问道:“告诉我,你哪儿来的春药?” “堂嫂告诉我,有了它,就可以生米做成熟饭,就算不愿娶我的男人最后也会娶我……我真的很想嫁给锦哥哥啊!我把它放在酒里,我把酒倒给了他喝——啊——”花千初猛然抱住了自己的头,“我不知道那是毒药啊!我不知道会把锦哥哥害成那个样子啊!” “那不是毒药!”庆云抱住她,安慰她,“春药不是毒药。” “可是锦哥哥痛成那个样子!” “其实他不用那么辛苦的,无论是你还是方若宁,都可以……”说到这里庆云打住了,顿了顿,道,“总之,那不是毒药。那样的痛苦,是颜生锦自己选择的。” “为什么?”千初苦恼地流泪,“为什么他要选择那样的痛苦?” “因为他宁愿痛苦也不愿娶你。” 庆云索性把话讲明白了说,趁早断绝花千初的痴念。 花千初整个地愣住,连泪都忘了流。 “记得吗?我曾经跟你说过,人的生命里会有很多东西……” 花千初怔怔的望着她,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怔怔地问:“他宁愿那样痛苦也不愿娶我?” “……是的。” “他宁愿那样痛苦也不愿娶我?”花千初一遍一遍地问,眼神怔怔地,眼睛瞪得极大,瞳仁里却一片空茫,“他宁愿那样痛苦也不愿娶我?” 庆云一怔,有些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直了。 “他宁愿那样痛苦也不愿娶我?” 庆云皱了皱眉,知道她再这样问下去,整个人恐怕要疯了,取出一枚银针,悄然刺在她的的穴道上。 花千初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八章 永远的守护(1) 颜生锦受伤的消息,在大年初一传遍了花家大院。 不过对人只说颜生锦操劳过甚,积劳成疾,所以需要好好静养。 因此颜生锦的屋子,除了庆大夫每天会过去诊一诊脉以外,连丫环和小厮都很少进去,一切饮食起居,都是由颜夫人照料。 饭菜由厨房的人送到门口,颜夫人出来接了,随后关上门。 家人对颜夫人这种密闭式的照顾都有些不解,尤其每当有人敲门的时候,来应门的颜夫人总是一副充满戒备的神情。每次关门的时候,还总是四处张望一下,那神情,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恐惧着什么。 终于有一天,颜夫人忍不住把一个嬷嬷拉到一边,低声问:“小姐为什么没有来?” “小姐也病了。”嬷嬷说,接着安慰地笑道:“小姐若不是自己也病了,怎么能不来看颜先生呢?颜先生在小姐心里的分量,花家每个人都知道的呀!颜夫人你不必担心,花家全靠颜先生呢!” “她也病了吗?”方若宁冷笑,“哼,我看,是装病不敢出来见人吧?” 嬷嬷一愣。 方若宁挥挥手把她打发走,自己端着饭菜进屋来。 颜生锦因为失血过多,元气大伤,因此每顿饭后都有补气养血的汤药,方若宁服侍颜生锦喝了药,又倒水给他漱口。 “这些事情,让丫环来做吧。”颜生锦说,大量的失血令他脸色苍白,一对眸子仿佛也失去了往日的温和,变得黯淡,“你是有身孕的人,需要休息。” “我服侍自己的丈夫,不用劳别人的手。”更加不愿那些丫环把花千初的消息带进来。为此她宁肯辛苦些,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将颜生锦与花千初隔绝开来。 “你知道小姐这两天怎么样吗?”他问。 方若宁的心,被这个问题刺了一下,板着脸答:“我怎么知道?大约不想见你吧。毕竟动用了春药还得不到的男人,太令她感到挫败了。” “忘记这件事。”颜生锦苍白的脸上涌起异样的红晕,“若宁,请你忘记这件事。” “你让我怎么忘记?!”方若宁的声音尖利起来,“我的丈夫宁愿放血也不愿碰我,你让我怎么忘记?!”“那是……因为你有身孕。” “有身孕也可以——”方若宁没能再说下去,因为眼泪流了下来,她抹了抹泪,“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当我是妻子。从京城回来的路上,你一直都淡然守礼。到了花家,却突然跟人说和我情投意合,私定了终身。我就知道,你从头到尾都是利用我……” “若宁……”颜生锦心里不无愧疚,“一开始我的确没有想过要娶你,但是既然成了亲,我就已决定好好待你……” “那你好好待我了吗?”方若宁嘶声道,“你的眼里、心里、手里,都只有她一个人!” 颜生锦闭了闭眼,疲倦极了,“那么,你想要我怎样?” “离开花家!”方若宁道,“我们搬到外面去住,好不好?不要再跟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了,好吗?” 颜生锦看着妻子渴盼的眼睛,心里知道自己将永远亏欠她一份真情,不忍心拒绝她的愿望,点了点头。 “你愿意为了我离开她?”方若宁狂喜起来,“在你的心里,也是有我的,对不对?” 颜生锦没有回答,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不知是嘲讽还是默认。然而方若宁顾不上这许多了,颜生锦愿意为她做出这种选择,她已经太高兴了! 第二天,方若宁收拾好了东西,带了一个随身侍候的丫环、一个烧饭洒扫的嬷嬷,就准备离开了。 花家的下人都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送颜先生,月牙儿和月弯儿两个人一路从后院跑出来,道:“小姐病了,庆大夫叫我们代小姐送送颜先生。” “小姐病了?”颜生锦吃了一惊,“怎么没听人跟我说起?” 方若宁连忙道:“大约是他们看你也病着,怕你忧心吧。” “我去看看。” 颜生锦说着便走,方若宁一把拉住他,没来由地一丝惊恐泛上心头,“你不走了吗?” “会走的。”颜生锦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眼睛却忍不住瞥向了后院,“你到马车上等我。” 一走到花千初的门口,就闻到一股药香。药香里夹着雪渚烟的香气,悄悄地逸出房间。颜生锦抬手掀开帘子,正迎上庆云要往外倒药渣,见他进来,悄悄摆摆手,把他拉到门外。 “她病了?”颜生锦的声音有些低哑,“什么病?多久了?” “差不多跟你同一天吧。”庆云说,“是给我气病的。” 颜生锦不解。 “我直接挑明了告诉她,你宁愿受苦也不愿娶她,伤了她的心。”庆云微微叹息,“希望能以毒攻毒,她痛定思痛,从此放下你。” 颜生锦微微低下头,半掩的眼帘里有难掩的疼痛。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八章 永远的守护(2) “也希望你能放下她。”庆云忽然说。 颜生锦脸上微有些意外,放下千初,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两个人里面,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放下,那另一个就太痛苦了。”庆云说来,脸上有些沧桑,似乎感同身受,“既然你知道她放下了你,就可以远离痛苦,从此快乐。你为什么不试着放下她?你已经娶了妻子,你也应该放下痛苦,去享受自己的快乐。” 年初的天气仍然很冷,风中却开始有了一丝春意,颜生锦看着屋宇之上的瓦蓝天空,轻轻地笑了一下。笑容这么淡泊,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千初不是我的痛苦。”他看着庆云说,唯一一次,面对面地对着一个人吐露了自己的心事,“她就是我的快乐。” 对千初的爱,的确是一段不该萌生的情感,可同样,也是心底深处最甜美的秘密。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她——只是看一眼,不会吵醒她。” 他真的只是在旁边看着她。甚至不曾走到床边。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看着那张杏红缎被外露出的睡颜。 她睡得不安稳,眉头微微皱起,脸上仿佛还有泪痕。 就像她五岁那年的模样。 他的眼神里有三分迷醉,三分怜爱,三分思慕,还有一分痛楚,就这么看着,一步也不曾走近。 就这么远远地看着,远远地守护。 这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路吧—— 即使永远都不能靠近,也不曾想过要离开。 城西一家店铺掌柜要回老家,后面的院子正好空出来,颜生锦暂时把住处落在这里。 临街的是店铺,摆满了琳琅的布匹,往里有两间屋子,一间是账房,一间库房。然后才是一所院子,小小五六间房屋,中间还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店铺的两个伙计帮着将东西搬下马车,其中一个方若宁看着有几分眼熟,伙计—— 方若宁舒心地吐出一口气。 “从今天开始,这就是我们的家了!”她笑着跟颜生锦说,“我们在这里吃一日三餐,在这里慢慢变老——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两个人的家!” 只是两个人的! 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 那个美丽得有些过分、天真得有些过头的花千初,就让她在花家大院里做她的大小姐吧!永远,永远也不要出现在他们夫妻的生活里了! 从此以后,就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四五口人过起了小日子。 颜生锦的身体渐渐恢复,白天都是在账房中度过——除了这间店铺的每日生意外,还有其他各个店铺的掌柜的过来议事。有时也会出趟远门,那一定是因为收到了别处店铺的紧急信件。 方若宁便挺着肚子替他打点行装——夫妻,夫妻,这才是夫妻。她虽然成过一次婚,可是几乎还没有和丈夫建立信赖和感情,就已经家破人亡。直到遇见了颜生锦。颜生锦天生就是可以给人信赖的人。只要有他在身边,就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会解决。 是这样一个人呵……方若宁时常这样出神。上天对自己还算不薄吧?虽然夫家破败,虽然娘家不收留,但上天给了她颜生锦! 这,就足够了。足够弥补之前所有的不幸。 日子过得平缓和乐,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有时候忍不住幻想,如果这个孩子是颜生锦的该有多好?不,不。她随即告诉自己不用幻想,她是颜生锦的妻子,往后的时间里,有无数的机会为颜生锦生孩子。 是的,总归会有一个属于颜生锦的孩子。虽然成亲至今颜生锦都没有碰过她,那也是顾忌她有身孕的缘故……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他们就可以做真正的夫妻了。 方若宁甜蜜地想,一面在灯下替小孩儿做衣裳,颜生锦从账房回来,小丫环珠儿打来热水给他洗脸,他道:“若宁,晚上就别做了,早点休息吧。” 方若宁听话地放下了针线——要的就是他的一句体贴呀! 珠儿退下去,房里的灯熄灭,帐幔放下来。随着胎儿渐大,方若宁渴睡得很。几乎是头挨着枕头就睡了。半夜觉得燥热踢掉了被子,恍惚中有人把被子重新盖在她身上,半睡半醒之间,听到颜生锦说:“千初,盖好被子。” 像是有只手突然把她从梦境里狠狠地拽了出来,又像是有人重重地把她推进了噩梦里,方若宁猛地睁开了眼。 颜生锦的眼睛仍旧闭着,仿佛不曾醒来。 “颜生锦!”方若宁厉声叫道。 颜生锦自睡意中醒来,见到方若宁头发披散,面容凄厉,一怔。 “你刚才叫谁的名字?”方若宁尖声问,“你刚才叫谁的名字?!” 颜生锦恍惚中隐约感觉到身边的人踢了被子,在半梦半醒间,神魂缥缈,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千初小的时候,因为做噩梦,一定要跟着他睡。千初总是乱踢被子,头些时候,他会被惊醒然后替她盖上,后来慢慢地习以为常,朦胧中察觉到,朦胧中替她盖上……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八章 永远的守护(3) 看到方若宁这副模样,他心里微微一惊,难道,他刚才叫了千初的名字吗? “你还想着她?!”方若宁淌下急泪。难道这段平静和乐的日子,都是假象?尖利的真实刺破了她美好的幻想,方若宁狂乱起来,“你看清楚!你看清楚!躺在你身边的,不是她花千初!是我方若宁!” 颜生锦舔了舔干燥的唇,脑海里滑过庆云当初说过的话:“天下没有一个女人能看着丈夫用尽所有心力去守护另一个女人而不心生妒意的。” 是他太高估自己了,他以为可以永远地瞒下这份感情,不让任何人得知,哪怕是身边最近的一个人。是的,白天他是个体贴的好丈夫,可是在晚上,可是在睡梦里,没有了理智的束缚,他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依然是“千初”。 面对方若宁凄厉的责问,他竟无言以对。 “对不起。”他低声道。 “对不起?”方若宁面容几乎要扭曲起来,“你承认了?你承认了?你承认你夜夜梦里的人都是她了?”颜生锦披衣起床。 “你要去哪里?!”方若宁的声音蓦地焦虑起来。 “我去账房睡。你不要多想了。好好休息吧。” “你不要走!”方若宁扑上去抱住他,“我不要你走!” 颜生锦任由她抱着,仰首无声发出一声叹息,只觉心力交瘁。 第二天清早,方若宁和颜生锦照常地醒来,两人照常梳洗,颜生锦照常去店铺。小小的院落,一切如常。 方若宁选择了沉默。 颜生锦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竟有一丝感激。 方若宁自然明白他的眼神,幽幽地一笑。有些事情,如果没有办法解决,唯一的出路,只有当它不曾发生过。 午饭之后,方若宁想吃酸酸甜甜的东西。可惜现在才二月天,一切瓜果都还没有上市。颜生锦想了想,吩咐小丫环珠儿:“花家的冰窖里,冻着些石榴,你去拿几个来。” 少时,石榴来了。正要去账房的颜生锦瞥见珠儿拿着菜刀就要把一颗石榴切成两半,伸手接过刀,自己坐了下来。 先用刀把石榴顶上的皮划个圈儿,再竖着沿身划几道。每一刀的力量都掌握好,轻了划不破皮,重了就要划到里面的石榴籽儿。 颜生锦放下刀,修长的手指轻易地沿着划下的刀口剥下石榴皮,一颗颗绯红晶莹的石榴粒绽了出来。 他一粒一粒地剥下来,放到碟子里。 剥得那么认真,好像这是世上最要紧的工夫。 方若宁拈起一颗石榴粒放进嘴里,酸酸甜甜,还带着冰窖里的凉气。有些低郁的心情忍不住好转起来,道:“你剥石榴,比丫环还好。” 颜生锦极轻极淡地微笑了一下。 所有瓜果中,千初最喜欢吃石榴。 他们常常坐在花园里,他剥一粒,她吃一粒。黑亮的眼睛一边守在旁边,等着他把石榴粒喂进嘴里。及至这两年,为避免流言,这个习惯才改了。但是和风浅送,石榴晶莹绯红,他忍不住想起了当时的辰光。仿佛那个被压制了的愿望探出头来,轻轻地支使着他的手,拈起一颗石榴粒,送到方若宁唇边。 虽说已是夫妻,颜生锦也一贯细心体贴,但这样亲昵柔情的举动,却是破天荒头一遭。方若宁的脸忍不住红了,噙住那粒石榴。微微抬眼,只见他的唇角有丝清浅的笑意,眼眸如雾气一样迷蒙,整张脸,整个人,甚至连同他的指尖,都带上了一种无以言喻的温柔和宠溺。 这股温柔像雾气一样围绕着他,淡淡阳光洒下来,颜生锦就像是从梦境里走出来的人儿。 忽地一声脆响,碟子顿时跌得粉碎,石榴粒四散飞溅。 颜生锦一震,宛若梦中初醒。才见方若宁满面怒容,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又怎么了?” “又怎么了?”方若宁冷笑,“好一个‘又’!你又在想她了,是吗?” 这又是一个争吵的开端,颜生锦心底里有些烦躁,“不,你想多了。” “你撒谎!” 这一刻,方若宁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傻一点,可以笨一点,可以假装认为他的微笑和眸光都是为自己而发。然而不是,多么可恨,事实不是这样! 他对她一向没有什么亲热的举动,她以为那是天性使然。然而今天,她知道了,他也会这样温柔地微笑,也会这样宠溺地看着一个人,只不过,只不过这个人不是她而已! “若宁,我们可以安静一点过日子吗?” “我——” 方若宁刚开口,前面店铺便传来伙计们恭恭敬敬的声音:“小姐,您来了?” 小姐? 花千初! 方若宁猛然弓起了身子,浑身上下都僵硬了起来。 她来了,她来了,她终于来了! 花千初走了进来。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八章 永远的守护(4) 就如同一团莹粉的云朵飘了进来。 肌肤仍然光泽如玉,眼睛仍然清澈如溪,只是眸子失去了原本的光亮,唇色也不如从前鲜润,现在的花千初,就如同一朵久未见过阳光的花,仍然美丽,却不够娇艳了。 “千初……” 只一眼,颜生锦便忍不住站了起来,她的下巴尖了,整个了瘦了一圈。想去握握她的手腕,看看到底瘦到哪种地步,指尖轻轻一动,却最终止住了,只是迎上去。 “锦哥哥。”千初望着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隔了这么长的日子的会见,她没有扑进他的怀里。她直直地站在他的对面,克制着想拥抱他的冲动,看着这张熟悉到骨子里的脸,想微笑一下,笑容却被眼泪打湿了。 庆云跟着她进来,向方若宁笑道:“颜夫人,我们出去逛街好吗?” 方若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亲自到我们家来做客,我作为女主人,怎么走得开?” 她满脸都是戒备和紧张,眼底更是迸出一股怨毒的光芒,“小姐请坐吧!地方小,委屈小姐了!” “不用坐。”花千初抹了抹泪,重新微笑一下,“我来,只是想告诉锦哥哥一件事。” “什么事?”颜生锦问。 “我不会再说退婚的事了。”花千初说,眼泪总是忍不住要冒出来,她抹了又抹,擦了又擦。怎么会这样?来之前她早已打好了腹稿,一字一句都预习了无数遍,怎么一到他面前,一看到他的脸,就老是掉眼泪? “千初……”一股酸楚直接从心底钻上眼眸,颜生锦紧紧地皱起眉,仿佛这样能把这股情绪压制下去。然而这丝酸楚一倒回去,都颗心都承受不起。她的泪,仿佛就是他的泪。她的痛,仿佛就是他的痛。手像是有了自己意识似的,要伸出去把花千初拉到怀里,然而,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声音里一丝沙哑,“千初别哭。” 花千初吸气,深深吸气,终于止住了泪水,“我知道这样做你会高兴的。因为你一直都希望我嫁给百里无忧。我顺着你的希望去做,你一定会开心。”抬起脸,看着他。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我再也不做你不愿意我去做的事情了,再也不会想着要你娶我了。” 颜生锦点点头。嘴角有微笑,眼睛却有泪光。 “你终于长大了,千初。” “是啊,庆姐姐也说我长大了。”花千初说,“我终于知道了,最重要的,是你过得开心。如果按你说的去做,你就不会痛苦,我为什么不听话一点呢?锦哥哥,我很后悔,我不该那样逼着你娶我的。”她低下头,拉住他的手,他的掌心,留下了丑陋的疤痕。她看着这疤痕,眼泪再一次冒了出来,呜咽道:“都是我不好……” 这只带着疤痕的手轻轻替她拭去泪,轻轻地把她拉进怀里。 她终于想明白了,她终于放开了。 颜生锦的心,温暖而悲凉。 她的小千初,终于愿意走上那条最适合她的路了。 花千初靠在他的胸膛,再一次,听到了他的心跳,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她深深地把脸埋进去,汲取他的味道。那一瞬她终于明白,这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她不能没有他,不能离开他。只要可以和他在一起,无论是丈夫,是哥哥,还是叔叔,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够在一起…… 淡淡阳光下,温和淡定的男子与美丽的少女相拥。这一幕温馨光洁,如图画一样令人赏心悦目。庆云想她初到花家的时候,便在花园里,看到过这样类似的一幕。 只要看到他们在一起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要这个画面定格。辈分有什么关系?传言有什么关系?只愿他们能够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这一次,庆云却移开了视线。 不知怎地,这样美丽的一幕,竟让她觉得忧伤。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恍惚也变得忧伤。 “锦哥哥……”花千初的声音自他怀里传来,“你曾经说过,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哪怕我出嫁,或者我离开,你都会守护着我,对吗?” “是的。” “那你还要继续住在这里吗?” “我回去。”颜生锦低头看着她,微微地笑了,“你先回去,我收拾好东西,随后就到。” “好。”花千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叹息,“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就像从前一样,就像从前每一个晨昏朝夕一样。 我,又可以像从前一样幸福快乐了。 颜生锦把花千初送上马车,向庆云道:“多谢你。” “不用谢我。”庆云道,“我没有劝她,是她自己想明白的。她流了两个月的眼泪,终于做出了这个决定。” 颜生锦的心微微地抽痛。 “现在,一切都如你所希望的那样……一切都回到了开始的地方。”庆云叹息,“希望,这真是你们最好的幸福。”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八章 永远的守护(5) “会是的。”颜生锦说。 亲耳听到颜先生要回去的消息,嬷嬷和丫环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停下!停下!”方若宁气急败坏地抢下丫环手里的包袱,“谁说要回去的?!” “我说的。” 颜生锦站在门口,逆着阳光,仿佛一尊神癨。 “我不要回去!你也不要回去!我们就住在这里,就住在这里住到老、住到死!” 颜生锦走近她,目中隐隐有些忧虑,“若宁,你还好吗?”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像个疯婆子。疯就疯吧!她宁愿疯了,也不愿意让自己的丈夫回到花千初身边,她早明白一个事实——要是不在花千初身边,她还算是颜生锦的妻子,要是在,那她就什么也不是了! 颜生锦连看她一眼的心思都不会有的! 颜生锦叹了口气,支退嬷嬷和丫环,向方若宁道:“你记不记得,成婚的第一天,我们就讨论过小姐的问题?” 方若宁僵住了,她记得,她当然记得,新婚第一天,她的丈夫同她谈判。给退路,也给她希望。 “不错,我是答应了。可是,可是那是我只当你是给我提供生活保障的一个男人啊!我没有奢望会有什么感情。但这么多天的相处,我已经不是单纯只为了生活而跟你在一起啊!”方若宁泪流满面,“我喜欢你啊,我喜欢你啊,难道你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吗?” 这是一个颜生锦无法回答的问题。她越是喜欢他,他就越是亏欠她。他低声道:“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我不要你说对不起!” “但是除了这句我没有别的话可说。”颜生锦的脸上有一丝哀伤,“我是为千初而活着的。除非我死了,否则,没有任何原因可以让我离开。” 方若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跟我说这样的话?你当我是什么?我是你妻子啊!” “也许我这一生,都不该有妻子。因为那份应该给妻子的感情,我已经给别人了。”颜生锦目光悲凉地看着她,“若宁,我很抱歉。是我把你拉到我的世界里来的。如果当初我不娶你,你我都不必为此痛苦。如今,就按我们当初说好的,就此抽身吧。你可以继续生活在这里,如果还有需要,我可以另外给你找房子……” “抽身?”方若宁怔怔地看着他,“你要我走?你要休了我?” “如果你不能接受千初,我们继续生活下去,不过徒增痛苦而已。” 他没有想过方若宁会爱上他。当初选择方若宁,是因为她有孕在身,凭着商人的天性,他一下子看出利益的互换:他照顾她,她帮他担起妻子的名分。 也许什么都可以交换,却独有感情不能。方若宁爱上了他,彻底颠覆了这场交换的平衡。 既然如此,不如结束吧。他仍旧可以在生活上照顾她,也允许她对外作出任何一种解释,希望这样,可以将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 “我先回去。你,好好想一想吧。” “你——好狠的心……”方若宁咬牙切齿,眼睛里充满了怨毒,“你等着瞧,你等着瞧,我不会放过你们!” 颜生锦沉默地离开,有些黯然。 不过在颜生锦回家的第二天后,方若宁也回来了。 “反正再嫁也不知道会嫁什么样的人,还不如跟着你。”方若宁说,“最起码,你欠我的。”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恶毒极了。 却偏偏说中了颜生锦的心事,他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请你好好对待小姐。” “当然。”方若宁的声音尖细,“我一定会好好对待她的。” 花家上下,重新恢复以往的和乐与平静。 颜先生与小姐仍旧如从前一样亲密,当然却再也不会有从前那样的传言了,因为一个有了妻子,一个有了未婚夫,而且今年九月,小姐就要嫁到娑定城去。 一切都像是回到了从前,开满蔷薇与玫瑰的花园,颜生锦常常和花千初坐着喝茶聊天。 也许,唯有逆境,才能令人成长。经历了一段分离,颜生锦明显发现,千初变了。 她的脸色渐渐好起来,眸子也度上了一层莹光。睁着眼睛看你的时候,你也仍然能在那清澈的眸子里,发现天空的倒影。 是的,她的外表美丽如昔,明亮如昔,然而,身体深处,有某个角落,不再复从前了。 她,长大了。 长大,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千初付出的,就是她最坦荡的快乐。 她痴痴看着颜生锦,心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快乐,快乐的背后,又夹着一丝辛酸。 是的,辛酸。颜生锦没有想到自己离开的这些日子,花千初的眼睛里,多出了这么多的情绪。 “千初……”他把石榴粒颗给她,“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我长胖了吗?”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八章 永远的守护(6) “我要多看看。”千初说,“等我成亲了,也许,就不能这么看着你了。” “怎么会?” 颜生锦微笑,温和的笑容如以往一样给她安慰,然而这安慰,抚不平她心底的忧伤和寂寞了,她轻声道:“我的丈夫,不会高兴我这样看你的。” 颜生锦一震。 “人为什么要结成夫妻?因为人们想跟最爱的那一个守在一起。这样,哪怕不能和第二爱、第三爱的人在一起,也不会觉得悲伤了。”花千初看着他,目中流露哀伤,“如果百里无忧知道我最爱的人不是他,一定会伤心。看到自己最爱的人,在别人身边,真的,很难过啊。” 这是千初吗? 一丝尖利的痛,从颜生锦的心脏一直升到眉心。这是那个一直单纯快乐如同孩子一样的千初吗? 是那个一直生活在自己用尽全力营造的梦幻花园里的千初吗? 他的神情,花千初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锦哥哥,你看到百里无忧和我在一起,不会难过吗?方家姐姐看到我跟你在一起,不会难过吗?看到你和方家姐姐在一起,我很难过。但是,我们没有办法,是吗?那就让它痛吧。我宁愿让它痛,也要你在我身边。” 颜生锦的脸,苍白得有些吓人。 他分明看见,自己苦苦守护的东西,正一点点从手里消失。 “千初……”他低低地问,“你不快乐了吗?” “我快乐。”花千初看着他,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随时能看到你,我就已经很快乐。” 颜生锦捂住她的手,眼底竟有一丝泪光。 “锦哥哥?”千初吃了一惊,伸手去拭他的泪,被颜生锦的手捉住,他将她的两只手,团在手心,额头抵上去,仿若倦极。 千初感觉到,他的额头竟是冰凉的,忍不住忧心了起来,“锦哥哥,你没事吧?” “我做错了吗?”颜生锦的声音传上来,那么低,低得仿佛没有一丝温度,“我做错了吗?” “锦哥哥,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对的。”花千初把头枕在他肩上,如果手没有被他拉住,她要轻轻把他抱进怀里。这个时候的锦哥哥,看上去多么虚弱,虚弱得让她忍不住想拥他入怀。 方若宁远远地看见了这一幕,眼底闪过怨恨的目光,片刻,脸上换上笑容,远远便招呼:“千初,昨天说好陪我上街的,现在有空吗?” 这一声,花千初连忙把手从颜生锦手中抽了出来,跟方若宁一起出门。 很奇怪,方若宁这次回来,和花千初相处得颇为愉快。事实上,千初是个十分容易讨好的人,只要方若宁稍微带着点笑容跟她说几次话,花千初便很愿意跟她一起上街。 但是到了中午,两人仍然没有回来,倒是月牙儿和月弯儿先回来了,说:“颜夫人说和小姐在和悦楼吃午饭,让颜先生不用等了。” “嗯。”随即想起,“你们都回来了,小姐跟前没有侍候吗?” “有颜夫人侍候呀!”月牙儿笑着说,“颜夫人对小姐可好啦。一点儿也不像以前的样子。” 颜生锦点点头,让两人下去。却错眼瞥见两个护院从对面游廊里走过,微微一怔,唤住正要走开的两人,问:“我记得今天是他们两个跟小姐出门的,怎么还在这里逛?” “夫人说她们两个要好好逛街,太多人跟着不方便。” “去年元宵节的事情,你们都忘到脑后了吗?”颜生锦微头皱了起来,“你们两个想偷会儿懒倒没有大妨,竟让徐梁和张左也回来了?快让他们去跟着小姐,要是小姐嫌,跟远一点就是了!” 又一次看到颜先生生气了,两姐妹吐了吐舌头,连忙跑过游廊把这话告诉了那两个护院,两人赶忙出门。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两个护院慌慌张张地回来了。 “颜、颜先生……”护院的舌头有点打结,“小姐和颜夫人不见了!” 颜生锦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我们回到和悦楼,小姐和颜夫人已经不在那儿啊。小二说颜夫人跟小姐根本没在那儿吃饭,我们一回来,小姐和颜夫人就下楼,走了。” “啪”的一声,颜生锦手中的茶盏跌落,心里如有蛇行,嗅到了,阴谋的危险味道。 杭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花家三百年来在这里立下根基,颜生锦请族长出面让花家族人四下打听,又派护院到处搜寻,甚至把各处店铺的伙计也调了出去。 月牙儿和月弯儿都有些胆战心惊,小声道:“颜先生,也许、也许小姐和颜夫人只是想换个地方吃饭而已……” 颜生锦眉头紧皱,并不说话。 他知道这样做有点兴师动众,但是,胸口莫名的忧心,莫名的恐惧,都让他忍不住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八章 永远的守护(7) 如果,如果真的是换地方吃饭就谢天谢地,如果不是…… 不,不,他不能想下去。现在,无论千初和方若宁在哪里,在干什么,找到她们,是当务之急。 从和悦楼下来,街上钱庄里的一位小二说她们往前拐进了一条巷子,然后就再也没有她们看见出来。 长街到了这里,已经不算热闹了,花千初那样出众,一旦经过,周围的人一定有印象。然而每个人的说法都跟那小二一样。 花家的族人、护院、店铺伙计统统都聚拢到这一块来,可这两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在这样的搜索下,竟然都没有一丝踪影。 庆云忽然皱起了眉头,“这里很眼熟……去年元宵的时候也是差点在这儿出的事。” 颜生锦猛然想起了这街道,以及这条往幽暗里延伸的巷子,心头一跳,“你还记得去年那两个人的样子吗?” 庆云点点头,连忙向附近人打听。心知那两个混混在这一带出没,说明这里是他们的地盘。而千初和方若宁恰好在这里消失不见…… 颜生锦手心里沁出汗……要是真落在这些地痞流氓手里…… 张玉和陈虎正在院子里跟来人讨价还价。 “我们哥俩可从来不给人白白干活。”张玉说,“虽说你这趟买卖我们很乐意接,但是,嗯……嘿嘿……” 一袋银子扔到他们面前。 两人连忙拾起来,欣喜发现全是成色极佳的银锭,眼睛都放出银光,道:“夫人真是大方!夫人尽管放心,那个丫头,我们一定好好教训!” “怎么能说教训呢?”来人笑着说,“那可是个大美人,你们千万要知道怜香惜玉才好。” 凌玉和陈虎互视一眼,想到那个漂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女孩子,心痒难挠,“嘿嘿,不瞒夫人说,这丫头,我们去年就看上了!” “这个我知道。所以才找你们。”来人道,“你得了财,又得了人,世上的便宜都占尽了。我只有两个要求,一,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见过我。二,这个丫头,永远不要放她出这个门。要实在拦不住,就把她杀了!” “夫人真是心狠心辣呀!”凌玉说着,瞄了瞄她浑圆的肚子,嘿嘿笑道,“那丫头是夫人家里的妾室吧?夫人放心,她到了我们手里,这辈子都跑不掉了,夫人永远也不用吃她的醋了。” 陈虎却惦记着里面的美人,又见银子到手了,懒得跟她扯下去,返身就往里冲,凌玉一看,哪里肯落后,两人猴急地进了房门。 来人站在院子里,脸上露出了冷冷的笑。 花千初,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太天真。 我的丈夫那样对你,难道我还能跟你做朋友?哼,做梦! 是的,是的,我不吃醋,我一点儿不嫉妒你,我只是——恨——你—— 满意地听到房里传来的裂帛声,她冷笑着转身出去。还没走到门口,忽然听得人声喧哗,大片的人群往这里来,一人一马当先,先奔到了院门口。 太意外,太震惊了,她愣在当地——明明天衣无缝,怎么可能有人找得到? 院墙很矮,颜生锦一眼便见到方若宁站在院子里,顿时飞身下马,“你在这里?千初呢?你们没事吧?”他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方若宁既然在这里,千初也在。 他说什么?他说“你们”? 方若宁的心里,忽然有丝感触。然而还没等她开口,房门打开,走出衣衫不整的凌玉来,“我说你们哪儿来的?吵死——”蓦然见到门外黑压压站了一片人,顿时住了口。见到院中两人的模样,大吃了一惊。“陈虎!陈虎!”他腿软地退进了屋子里,一把把陈虎拉开,“完了,那娘们的老公来救他的相好了!”颜生锦一见房里出来一个衣衫不整的猥亵男子,眼前立时一黑,心头怦怦直跳,阳光如旧,他的身子却先凉了,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追进房来,每一跨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软软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屋子里光线阴暗,他一眼瞥见床上躺了个人,已经是衣不蔽体,鹅黄的外裳被扔在地上,那是千初最爱的鲜亮颜色。 陈虎忙乱地穿衣服,凌玉一见进来的人脸色惨白如死,颤声道:“这位、这位大爷,我们是听你夫人的吩咐办事啊,都是你夫人硬让我们——” “啊——” 他们面前这位看来温和的男人疯了似的一声嘶吼,迎面就是一拳,凌玉的鼻血顿时长流。颜生锦的拳头不停地落在凌玉身上。元神在体内沸腾激越,每一滴血液都充满了嗜血的恨意。 陈虎捞起一根长棍,狠狠地在颜生锦背上抽了一棍。 庆云随后跟进来,指尖拈起一枚银针,陈虎想起去年吃过这个妖怪女人的亏,又见门口乌压压的人涌过来。吓得手一松,棍子掉在地上。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八章 永远的守护(8) “不许进来——”颜生锦嘶声喝道,“一个都不许过来——” 进要踏进来的庆云怔住了,面前的颜生锦,哪里是平时的颜生锦,他紧紧地盯着面前两个人,脸上没有丝毫的血气。仿佛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眼睛里,眼眶似要暴出鲜血。 他这一声喝,凌玉和陈虎立刻明白自己的生机在哪儿,那就是,捉住这个带头的,再威胁外面那些人放了自己。 庆云一看就知道颜生锦是没有打过架的,根本不是那两个混混的对手。但是没有想到,他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他的额头有鲜血滑下,身上也不知挨了多少棍,完全不顾自己身上挨了多少伤,每一次出手,一定要伤到对方。 他,在发泄…… 也许身上每一处伤口,对他来说都是逐渐的解脱,反而能减轻心里的痛苦。 内心痛到了极深处,身体受的伤,仿佛能够稍微舒服一点。 他的眸子里迸出强烈的恨意和怒火,仿佛想把他们两个生吞活剥。那一刻,这个看来温和的男人仿佛变成了饥饿的野兽,变成了嗜血的恶魔。 两个混混渐渐胆怯了,蓦然跪了下来,纷纷磕头,“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大爷饶命啊!” 颜生锦慢慢地站起来,额头的鲜血流下来,滚烫,流过冰冷的肌肤。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一丝温度,五脏六腑却仍在沸腾如被火炙。 “出去。” 他说。吐出来的仿佛不是两个字,而是两块冰。 两人连滚带爬地闪了出去。 花千初躺在床上,没有一丝知觉。 他走过去,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像是走了千万年才走到她身边。 庆云走上去,一看她臂膀的守宫砂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颜生锦整个人忽然脱力,软软地靠着床倒下。 “没有来迟……”他喃喃地说,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还好……没有来迟……” 到了这一刻,浑身的知觉才慢慢地恢复了过来,头上的剧痛,四肢和背上的伤,如潮水一样涌了上来。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她身上。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也痛得额上滴下冷汗。 喘息了片刻,他走出了房门。 在院子等着的每一个人,花家的族人、护院和店铺伙计,没有一个人见过这个样子的颜生锦。 他的头发散乱,鲜血流下脸颊,眼睛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一步一步走出来,好像随时都要倒下,护院立刻上前扶住他,他稳了稳心神,道:“今天,辛苦各位了。小姐被这两个小贼抢劫了钱财,这两人还想绑票勒索花家,各位都是见证。” 看着浑身颤栗的两个混混,胸中的愤怒和痛恨立刻涌了上来,他遏止住自己杀人的欲望,低声吩咐:“把这两个人送到官衙去。” 这番话,算作是对这次意外的解释。然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出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心里知道,回去之后,每人少不得都有一份封口的好处。 因此大家都依言退了开来,颜生锦吩咐月牙儿:“去雇一辆轿子。” 月牙儿去了。片刻,雇了一乘青衣小轿来。 颜生锦把花千初抱了出来,一起上了轿。 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方若宁一眼。 “哈哈哈……”方若宁狂笑了起来,“好啊,好啊,英雄救美啊!颜生锦,你封得住花家人的口,怎么不把我也送进官衙去啊?!” 颜生锦看了她一眼。 冷到骨子里的一眼。 没有一丝情绪,没有怨恨,没有惊异,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 就像看到一个陌生人,就像看到一缕空气。 于是方若宁震惊地明白,她从此被永远地剔出了颜生锦的生活。 她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你何苦如此?”庆云叹息道,“你本来已经走投无路,是颜生锦救了你,还娶你给你安排安宁的生活,你为什么不能安分一点?” “安分?!”方若宁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她,“风凉话谁不会说?你能看着你的丈夫眼里心里只有另外一个女人?!狗屁!” 庆云微微摇头,“这是你最大的错误。” “我想守住自己的丈夫,有什么错?!”方若宁痛心疾首,“我有什么错?!” “你错在把颜生锦当成了真正的丈夫,想独自占有他。你应该知道,颜生锦是属于花千初的。无论他有没有妻子,他心里永远都只有花千初一个人。幸好,这次千初没有事,如果千初真的出了事,你就会知道,你对千初所有的伤害,都伤在了颜生锦身上。”庆云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悲悯,“千初好好地活着,他才能好好地活着,你才能好好地生活。可惜这个道理,你竟然不知道。现在,你亲手把自己的生活毁了,从今以后,好自为之吧。”说完,她跟上了前面的轿子,走了。 轿子远去了。 永远地远去了。 方若宁呆若木鸡。 错了吗? 真的是她错了吗?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末章 天亮以后 “啊——” 花千初自噩梦中醒来,满头是汗。 有人抱住了她,那怀抱带着让她安定的气息,她重新睡过去。 屋子里安静极了,雪渚烟的清淡香气沾附在帐幔上,寂寂的夜色里只有她的呼吸。 惊醒了三四次之后,她再一次睡着了。 窗上透出一抹青白,快要天亮了。蒙蒙的光透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眉头仍在紧皱,仿佛梦里仍然重复着可怕的遭遇,他的手尖轻轻揉着她的眉心,仿佛要为睡梦中的她减轻少许痛苦。 “天就快亮了……”他的声音低沉,整张脸埋在掌心,“天亮以后,该怎么办?” 她醒来,该怎么面对这段经历? 庆云见过他淡定,见过他忧伤,见过他愤怒,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无助。 “还好事情并没有坏到最糟糕的结果……”庆云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安慰他,却意外地发现他的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忍不住放低了语气,道:“每个人都会有些不愉快的经历,千初也是人,你护得再好,也难免有意外,不要太自责。” “别人可以,千初不可以……”颜生锦的声音低低的,竟有一丝哽咽,“千初,永远不可以有这样的经历……” “但事实已经如此——” “不!”颜生锦猛地抬起了头,庆云才见他脸上竟有泪痕,吃了一惊。 “她不可以有,不可以!”他再一次捧住自己的脸,整个身子都是在颤抖。 这样强大深沉的痛苦和悔恨,是千初的还是自己?千初身上的一星儿伤口,他都要比她疼上千百倍。 “庆大夫,有让她遗忘的药吗?”颜生锦猛然道,“让她忘记这件事。” 庆云有些哀伤地看着他,“有。但是不可能选择性遗忘。它只能让人彻底地遗忘,忘记所有。” 你愿意让她忘记一切吗? 颜生锦脸色一白。 “颜生锦,每个人都会有快乐和不快乐的回忆,那是天爷的安排,世上人人如此。即使你用尽一切心力,有许多事还是不能避免。” “如果我没有把方若宁带进花家,如果我没有娶方若宁,如果我没有让方若宁陪她出门,如果我陪在她的身边,片刻没有稍离……” “那是不可能的。”庆云叹息,“能够时刻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她的丈夫。” 颜生锦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整个人僵住。 他不能时刻陪在她身边。 陪在她身边的另有其人。 他只能远远地观望和守护,直到,永远。 这是上天给他安排的路,带着叔叔的身份,带着管家的身份,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可是一旦出了事,他再怎么样心急火燎快马加鞭,也只能赶在后面。 “不……”颜生锦仿若梦呓。 “什么不?” “不……不能这样……”颜生锦脸上的神情迷蒙软弱,却随着这一句话而逐渐清晰,愈来愈明亮的天光照在他脸上,庆云惊异地发现他的脸色一点一点淡定起来,眸子一点一点变得温和起来,慢慢地,一丝极淡的笑意浮上了他的嘴角。 这丝笑意,就如那个初春时候,他在花千初的房外,对着蓝天的那缕笑。 说不清楚的意味,忧伤与快乐交织,辛酸与幸福同在。 “不能这样。”颜生锦轻轻地说。他的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淡定柔和,他重新,变成了颜先生,变成了,花千初的守护神。 于是庆云知道,有什么念头,在他的心中成形了。 “庆大夫……”颜生锦躬身对她一掬,“请离开,好吗?” 庆云无法探知他到底是什么想法,但是心中确信,无论他做了怎样的决定,无论他转了怎样的念头,自始至终,都是为了花千初。 她点点头,出去了。 破晓的晨光洒进房内,一切隐匿在黑暗里的事物都慢慢在光线中变得清晰。 桌椅,妆台,镜面,帐幔,香炉,花盆,茶杯,窗外的枝浓叶茂的桂花树,远处清脆的鸟鸣…… 也许世事纷乱,无论何事何人都在变化,但是这间屋子不曾变,屋子里的人,也不曾变。 颜生锦轻轻解开自己的衣裳,在花千初身边躺下,再轻轻解下她的衣裳,解到里衣的时候,花千初张惶地惊醒了,“啊——” 她惊叫,却发现面前的是人颜生锦。 “千初……”颜生锦微笑,“我弄醒你了?” “锦哥哥,我、我……”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你怎么了?” 花千初猛烈地摇头,痛苦地缩起了身子。 颜生锦抱住她,脸上的微笑一直不曾褪去,他问:“你知道吗?你在大街上晕倒了,一直睡到现在,还总做噩梦,现在,终于醒了。” “我跟方姐姐走进一条巷子里,头忽然被人打晕了我……后来,后来有人,有人……”花千初慌恐极了,紧紧地咬着唇,再也说不下去。 颜生锦却忽然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吻了吻她的耳坠,手探进她的里衣里,抚着她的背脊,“有人跟你亲热,对不对?” 锦哥哥的举动让花千初一怔,“不,不是这样……” “那……”他的手轻轻绕到她胸前,“是这样?” 奇异的酥麻和迷醉袭击了她,花千初的脸立刻如被火烧,声音细如蚊蚋,“我、我不清楚……”当时本来就昏昏沉沉,感觉本来就不是很清楚,现在锦哥哥这样对她,记忆的残片散了一地,拼不完全了,“只是,只是那个时候感觉跟现在不一样……” “怎么会不一样?”颜生锦抬起头来,“都是我,怎么会不一样?” “都是你?”花千初的眼睛睁得老大,“那个时候,也是你?” “你走在街上的时候,有户人家正在修屋顶,扔下来的瓦片把你砸晕了。你回来之后,我一直守在旁边。后来你迷迷糊糊总做噩梦,要我抱着你,然后……”他没有再说下去,嘴角有了一丝笑意,轻轻地点了点她的唇,“你这梦,可是做得有些过分了!” “噩梦?”花千初迷茫,“是梦?” “你梦到的事情,是不是和我对你做的事情差不多?”说着,他的手又动了一下。 花千初点点头,面红耳赤。 “那我问你,以前我对你做过这些事吗?” 花千初摇头。 “别人对你做过这些事吗?” 花千初摇头。 “如果不是我,你又怎么知道做那些梦呢?”颜生锦一下子压住她,“原来小丫头会做春梦了!” “我才没有!”花千初反驳,原先的迷茫和恐惧消散。锦哥哥这样抱住她,这样对她……让她的身子都忍不住轻轻发颤,就像在除夕之夜一样,他的唇,他的手,都带着融化她的力量…… 除夕之夜,她以为可以通过那样的方式嫁给他,然而他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娶她——往事历历在目,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颜生锦立刻发现了,问:“怎么了?” “你为什么会突然……对我这样?”花千初的心里隐隐带着对那晚的恐惧,“为什么,你愿意像对一个妻子这样对我?” 颜生锦微微地笑了。初升的阳光为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金色,连他的面庞也变成金色的了,他忽然低下头,唇,轻轻地印在她的唇上。 她吻过他的,他也吻过她的。不过她的吻生涩而清浅,他的吻因受欲望的驱使而异常猛烈。此时此刻,他再一次吻她,那么轻,那么温柔,就像蝴蝶啜饮花瓣上的露珠,就像风轻抚过情人的发丝……微熏一波一波地袭来,她觉得自己快要醉了。 好容易,他抬起了头,看着她,问:“千初,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在这样的人面前,在这样一句话面前,花千初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睁大眼睛,睁大眼睛,整个眼眸里,都是他金色的脸。 “我在做梦!”忽地,她抱住了他,“我现在才是做梦!我在做梦——” “傻瓜。”颜生锦微笑,眼眸却有一丝泪意,“你不是曾经想生米做成熟饭,好让我娶你吗?现在,你成功了。” “我变成熟饭了吗?”花千初惊喜地说,连忙去看自己的胳膊——堂嫂曾经告诉过她,事成之后,这点朱砂就会不见。 然而朱砂还好好地在那儿。 “你骗我……” “最好的时候,应该留在洞房花烛夜吧?” 洞房花烛夜?听起来很幸福,很美好啊!花千初沉醉地笑了,不过片刻,她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锦哥哥,发生什么事情了,对不对?” “什么事情?” “你曾经那样坚决说不要娶我的啊……”花千初忍不住怀疑地看着他,“你宁愿把自己伤成那样,也不愿意娶我……” “但是我也说过,要让你永远幸福快乐,对不对?” “嗯。” “那么,你最快乐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花千初的脸上浮上了明媚的笑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你最快乐的地方,是在哪里?” “这里啊!” 颜生锦微笑了,“我也是。” 那一刻阳光猛然大盛,光华映亮每个人的眼睛,四壁都泛出异样的光彩。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尾声 流云与过客 “花家的族人,怎么办?” “我去说。” “唐门呢?” “我去说。” “娑定城呢?” “我去说。” “呵……这是我一开始就期望的结果,真的来临了,却又忍不住为你担心。”庆云笑着说,“你不娶她,是为了她,娶她,也是为了她,真让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唯有我能给千初最好的照顾。”颜生锦说,眸子依旧是温和的,声音淡定,“这世上,不会有人能够像我这样照顾千初了。” “是的。”这一点庆云衷心承认,“可是你娶了她,就得面对四下里的流言,以及各方的责难。” “人生从来不是圆满无缺的。有一得,必有一失。名誉或是其他,又怎能抵得上千初的快乐与平安?”颜生锦微微地叹了口气,“那样的事情,再也不可能发生第二次了。” 庆云喝了一口酒,忽然抿嘴笑道:“也是那件事情刺激了你,对不对?” 颜生锦不解。 “作为一个男人,怎么能看到别的男人亲近自己的女人?”庆云笑,有一丝说不清的意味在里面,“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做不到的吧?哪怕你再淡定自持,面对那样的场面,还是忍不住想要杀人了。” 颜生锦没有回答,静静地喝了一杯酒,半晌道:“你想了自己的事吧?” 庆云笑了,一口将杯中酒饮尽,“没想到,我们倒成了知己。” 颜生锦也微笑了,他的心思,一直以来都瞒不过庆云的眼睛。 这真是奇特的缘分。人的一生会遇到无数的人,每一个人的缘分都不同的。我们不能去选择或者更改,因为冥冥中早已安排。 在遇上庆云之前,颜生锦遇上了花千初。 在遇上颜生锦之前,庆云遇上了“那个人”。 所以他们成了酒友。 “我们两个喝醉,好像都是在需要浇愁的时候,难得今天的心情都不错。”庆云给两人的酒杯斟满,道,“有事喝不了你们的喜酒,真是抱歉。今天这酒,就当是提前祝福你们了。” 她仰首一饮而尽。 “庆姐姐,庆姐姐……”人未见,声先至,花千初跑得有些喘,一看见庆云,便扑了上去,“庆姐姐你不要走!” “庆姐姐有事。”颜生锦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你不要耽搁了人家。” “可是……” “我现在走了,以后还会回来看你。”庆云微笑着说,“现在你心愿得偿,还有工夫惦记我吗?所以我还是早点走的好。” 花千初急了,她急起来的时候,面上的樱花粉色更浓了,眸子也更加黑亮逼人,嘴巴微微噘起,好似一颗红樱桃。 颜生锦轻轻拉着她的手,一直将庆云送到门外。 庆云回望身后的庭院,微风拂过,花瓣飘落,温和淡定的男子与美丽的少女站在那儿,美得像一幅图画。 据说每个女孩子,生命中都有个守护她的人出现。千初多么幸福,守护她的那个人,在她生命的最开端,便站在了她身边。 他亲手为她打造了一座花园,里面花开花谢,岁月无惊。他守护她的快乐,亦守护自己的。 他们会在花园喝茶、聊天,他们的微笑化作花儿在园中盛开。他们不会老,不会死,世俗的一切在他们面前变成了流云,转瞬消弭无痕。 这美丽的庭院,始终都是他们两个人的。他们的故事,也始终只有他们两个人。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在他们的身边,都只是过客,只是流云。 如春风来了又去,唯有这座花园,永远芬芳,住在里面的人,就像他们彼此期许又允诺的那样——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 (完) 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苏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