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作者:语笑阑珊 文案: 全国百姓都在传,萧王季燕然武功高qiáng,风流倜傥。 如此天潢贵胄,将来要娶的那个人,定然也是琴棋书画、煮饭烹茶样样jīng通。 寻常人家羡慕不来,羡慕不来。 萧王府内。 这日,季燕然偶感风寒,卧chuáng不起。 云倚风亲自下厨,淘米摘菜,炖jī汤。 片刻之后,萧王殿下抱病赶来,头晕眼花关切道:“下人都说你在厨房炼蛊,云儿可是又要杀谁?” ———————— 轻松架空,请多多支持啦。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倚风,季燕然 ┃ 配角: ┃ 其它: 作品qiáng推:风雨门是江湖中最大的情报楼,无论正派丢了牌匾,还是魔教丢了师妹,都能在此买到线索。萧王季燕然也因此亲自登门,说数月前皇宫遗失了一枚舍利,想请门主云倚风帮忙寻回。一段惊险悬疑的经历就此拉开帷幕,狂风bào雪的孤山之巅、一桩接一桩的离奇凶案、诡异的童谣、风雨飘摇的山庄……两人一路抽丝剥茧,在破解重重疑团的过程中,却隐约发觉,真相背后似乎还隐藏着另一个故事。 语笑阑珊2019年古风悬疑作品,本文延续了作者一贯的轻松风格,用幽默诙谐的文字,为读者展示了不一样的朝堂与江湖,案情jīng彩紧凑,爱情dàng气回肠,实属佳作! 第1卷 舍利迷踪 第1章 皇宫失窃 楔子 子时,皇宫。 白玉高塔肃穆华贵,佛珠舍利隐隐生辉。 万籁俱静,御花园中,有黑影一闪而过。 巡逻侍卫脚步一顿,右手随之警觉按向腰间,只是还未等到长刀出鞘,半边身体便已微微一颤,寒意顷刻席卷脑髓,如坠入无底冰窟般,连恐惧也被冻结眼底。唯一的温度,就只剩脖颈处汩汩涌出的鲜血。 而直到临死的前一瞬间,他还在茫然地想着,方才那一片纯白究竟是什么。 真的是……雪吗? · 大梁国,天仁九年。 深秋本就天气寒凉,偏偏这风雨门也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待客厅还要建在幽谷溪涧旁,西北狂风嗷嗷一chuī,四周纱幔裹着漫山枯叶到处乱飞,险些糊了厅中贵客一脸。 一旁伺候的下人陪笑劝道:“客人请再饮一杯酒吧,我家门主正在往过赶,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季燕然双目微挑,遥看半山那顶颤颤巍巍、速度堪比guī爬的白色软轿。 风雨门声名赫赫,隔三差五就有人抬着银子上门求见,只因这里是江湖中最大的情报楼,无论是正派丢了牌匾,魔教丢了师妹,再或者是富户管家卷钱私逃,只要出得起价钱,都能在此买到行踪与消息,故而生意兴隆得很。 有求于人,季燕然等得极有耐心,至少看上去极有耐心。 又过了足足半个时辰,软轿才终于出现在了山谷尽头,下人如释重负,赶忙上前掀开轿帘,恭恭敬敬道:“门主。” 季燕然依旧坐在桌边,不紧不慢地喝着酒,倒是身后几名随从颇为不忿,暗道这风雨门门主派头不小,目光不由便追过去,想要看看轿中人究竟是何样貌。 云倚风道:“诸位久等了。” 他眉眼生得极好,唇角又带笑,身着一袭云锦纱衣,站在山间被秋日凉风一卷,宽袍广袖,神仙风流。只是这神仙看起来像是身子骨不大行,话还没说几句,就掏出一块手巾捂住嘴,咳嗽了能有大半天。 季府随从心想,咳就对了,这鬼天气穿成这样,饶是换成街边杀猪壮汉都扛不住,也不知道弄个毛皮褥子裹暖和些。 季燕然关切道:“门主这是染了风寒?” “无妨。”云倚风摆摆手,总算是缓过一口气,“不耽误赚银子。” “那就好。”季燕然一笑,屈起食指敲敲桌子,立刻便有人抬上两箱huáng金,“这是谢礼,谢的是门主愿意接我这笔生意,至于事成之后的酬劳,好商量。” 云倚风问:“你想找什么?” 季燕然答:“数日前,有人从皇宫佛塔里盗走了一枚舍利子,事关大梁国运,天子震怒,命大理寺卿卫烈捉拿贼人,限期三月。” “朝廷的生意?”云倚风摇头,“我不喜欢与官府打jiāo道,也没听过什么佛塔舍利失窃之事,怕是帮不上这个忙。” 季燕然却问:“若我手里有门主想要的东西呢?” 云倚风狐疑:“我想要的东西?” 季燕然道:“听闻门主正在满江湖找血灵芝,而我恰好就有一株。” 云倚风皱眉:“你到底是谁?” 一旁随从很懂眼色,还未等季燕然开口,便已拿出虎符朗声道:“我家主子乃大梁萧王。” “原来是天潢贵胄,怪不得能找到血灵芝。”云倚风了然,“行吧,成jiāo。” 见他答应得如此慡快,季燕然反而有些意外:“云门主就不怕我是个骗子?” “不怕。”云倚风笑笑,“江湖中,应当还没有谁胆敢冒充王爷。” 全国百姓都知道,萧王殿下武功高qiáng,又爱记仇。前些年他镇守西北大漠时,一群土匪不长眼,杀了黑蛟营一名兄弟,从此就招惹上了活祖宗,硬是被追着打了三年,抓到便是一顿bào揍,揍完就放,放了再抓,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比死了都惨,而那时,季燕然才只有十二岁。现如今年岁渐长,睚眦必报的美名也越发远扬,谁人若想冒充这位皇亲国戚行骗,除非是嫌命太长。 季燕然很满意:“那我们今晚便出发。” 云倚风莫名其妙:“出发去何处?” 季燕然答:“自然是寒雾城。” 云倚风道:“自然?” 季燕然提醒:“血灵芝。” 云倚风:“……” 云倚风道:“今晚我会备好车马,在此地恭候王爷。” 而直到风雨门的人都远去之后,随从才迟疑道:“王爷,血灵芝是传闻中才有的圣物——” 季燕然打断他:“本王从未见过,瞎编的。” 随从担忧:“将来怕是会引出麻烦。” 季燕然反问:“除此之外,你可还能想出别的办法,让云倚风心甘情愿和我们合作?” 随从陷入沉默,都说风雨门富可敌国,除了血灵芝,怕是真没什么东西能做筹码。 “暂且先哄着,等到快露馅的时候,再编新的借口也不迟。”季燕然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找舍利子要紧。” 这晚子时,云倚风果然准时抵达,依旧一身轻薄白衣,也依旧咳得如同肺痨,连季燕然也不自觉后退了两步,不懂这江湖中人究竟是什么毛病。最后或许是被吵烦了,索性解下自己的大氅递过去,云倚风倒不推辞,接到手中时,两人的指尖稍一触碰,竟是火一般滚烫。 季燕然稍稍有些惊讶,再抬头看向他,那纤白身影却已经钻进马车,将帘子严严实实放了下来。 车夫一甩马鞭,两辆车一前一后,疾驰驶出风雨门,直奔东北而去。其余随从与弟子亦是策马紧随,在山谷中踏起滚滚烟尘。 云倚风靠在冰冷的玉凳上,唇色有些发白。寒雾城地处东北,距这chūn霖城迢迢路远,若非看在血灵芝的面子上,哪怕堆满huáng金万两,也休想让他这只剩半条命的陈年病人挪动半步。 双方各取所需,这笔买卖倒也做得和气。一路都是相安无事,只有在途经天水城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小麻烦,客栈小二说城中在举办赛诗会,十里八乡的文人都要住店,上房只剩了一间。 季燕然颇有风度:“自然是让给云门主,我这就差人上去洒扫。” 小二赶忙说:“我们这是最好的客栈,已经很gān净了,客官无需再额外整理。” 然而季家的小厮已经扛着笤帚与包袱,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云倚风道:“多谢。” “先吃点东西吧。”季燕然道,“这些日子一直赶路,也辛苦门主了。” “还有半个月,就能到寒雾城。”云倚风翻捡菜牌,给自己点了一碗卤肉排骨面,“王爷依旧不打算告诉我,到底为何要去东北?” “为了舍利子。”季燕然道,“本王得到消息,失窃的舍利子会被混在一批珠翠货物中,jiāo由岳家镖局运送出关,前往白刹国。” “原来如此。”云倚风一笑,“所以王爷其实早有筹谋,并不需要风雨门做任何事。之所以要绑我同行,只不过是担心会有旁人找上门,打探这舍利子的下落?” “这是其一。”季燕然道,“还有一点,云门主在江湖里颇有人缘,说话办事,自是比我这朝廷中人要方便许多。” 云倚风道:“可我与那岳家镖局来往甚少,贸然登门,反而怪异。” 季燕然却不以为然:“像云门主这样的风流人物,武林中人人都想结jiāo,倘若那岳家镖局的主人得知门主恰好在寒雾城,想来也不会置之不理。” 云倚风提醒:“休得给我惹事。” “自然。”季燕然把筷子递给他,“我只想找回失物,并不想掀起江湖纷争。况且将舍利子送往别国,无论事先是否知情,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如此一算,岳家的人八成还得磕头感谢,将你我当成亲爹来供。” 云倚风摇摇头,也不想与他多言,低头专心吃面。他人长得清雅秀丽,口味却荤腥世俗,油汪汪一碗面上盖着猪肉,面不改色吃得连汤底都不剩。肚子里有了热食,脸色总算红润起来,额上也冒出细小的汗珠,季燕然将自己的手巾递过去,试探道:“门主的风寒还没好?” “中毒了。”云倚风并未隐瞒,“时日无多,所以才在各处找血灵芝救命。” 季燕然:“……” 季燕然问:“什么毒?” 云倚风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却道:“血灵芝长什么样?” 季燕然面色坦然:“云门主先前没见过?” “我若见过,如何会找不到。”云倚风道,“医书中几乎毫无记载,只有在沿海一带的话本故事里,才会偶尔提到海神娘娘与血灵芝,说曾有一队渔民将此宝物献给了皇上。王爷现在不愿给我,也是情理之中,但至少说来听听,那究竟是个什么好东西?” 季燕然随口道:“通体赤红,比寻常的灵芝要大一些,也要硬一些。” “这样啊。”云倚风想了想,点头道,“王爷尽管放心,就算为了这救命的药,我也定会倾尽全力。” 季府随从听到两人对话,便再度惴惴不安起来,几乎已经能预见将来真相败露时,该是何等的翻天覆地、骇làng惊涛。 或许是为了做出些许弥补,在吃完饭后,季燕然亲自送云倚风回房,推门却见小厮还在铺chuáng,客栈里的被褥早不知被丢到了何处,取而代之的是一chuáng锦缎贡被,一只玲珑玉枕,踩脚踏凳上铺着厚厚的熊皮毯,chuáng头香炉内燃着上好的安神香,连喝茶用的器具也是jīng巧别致。洗漱用的铜盆里洒满花瓣,四名下人笑容满面站成一排,看架势是要伺候云倚风更衣沐浴。 云门主疑惑:“王爷在睡觉之前,是要举行一个仪式?” 季燕然答曰:“总不能白白生在皇家。奢侈享乐这种事,人人都喜欢,本王也不例外,若门主想听人抚琴——” “不必了。”云倚风打断他,“今晚多谢王爷,我要歇息了。” 季燕然点点头,在临出门前,不忘提一句,茶壶里泡着的是雪顶寒翠,千金难得一两茶。 云倚风却对这寒不寒翠并无兴趣,只想快些沐浴上chuáng,运功将体内尖锐的痛意压一压。此番日夜兼程赶往东北,他是当真遭罪,被马车颠一天,五脏六腑都要缩成一团,只有躺回chuáng上才能舒服片刻,可身体虽疲倦,头脑却又异常清醒,经常一睁眼就是大半宿。 这回也是一样,在将自己裹进松软的被褥之后,云倚风并未熄灭烛火,反而又将灯芯挑亮几分,从匣中取出一块红玉一柄小刀,靠在chuáng头细细雕刻起来。 窗外,一夜细雪飘飘。 翌日清晨,季燕然看着他脖颈间挂着的红玉雕刻,迟疑道:“这是……” 云倚风答:“按照王爷的描述,雕了个血灵芝出来,保平安。” 季燕然:“……” 云倚风继续道:“哪怕是个假的,戴在身上,日日看着,想着真的,心里头也欢喜。” 说这话时,他语调温柔真诚,笑如chūn日暖阳,一双湿濛濛的桃花眼里闪着光。 季府随从良知尚存,不忍骗这重病之人,脖子一缩,“呲溜”跑得比贼都快。 季燕然笑道:“好说。” 在接下来的路途里,云倚风整日将那红玉灵芝挂在胸前,真真当成宝一样。他素来待人和气,笑起来又好看,三不五时还要捂着心口咳上一阵,用来彰显自己的病弱娇贵,搞得季府随从压力倍增,愈发惴惴难安,只恨不能现在就去路边田里挖出一株血灵芝,再缠上金丝银线,毕恭毕敬送给这无辜受骗的生意人。 马车驶得轻快,云倚风靠在软垫上打盹,像一只冬日里懒洋洋的动物。季燕然坐在对面,认出他身下的板凳是由寒玉制成,在这滴水成冰的鬼天气里,寻常人只怕靠近就会打哆嗦,更遑论是贴身而坐——看来还真是中毒不轻。 “主子。”季府随从在外头道,“我们到了。” 云倚风睁开眼睛:“寒雾城?” “是。”季燕然道,“阿福已经先一步去了客栈,替门主准备药浴用具。”这一路下来,他对云倚风的生活习性已有大致了解,一言以蔽之,隔三差五要吃药,隔三差五要泡澡。 云倚风眉梢一挑:“是先一步替我备药,还是先一步在城中散布消息,好引岳家镖局的人前来?” 季燕然回答:“都是。” 云倚风也未计较,随他一道进了寒雾城。这里是东北重镇,来往商贾众多,素来繁华热闹,这日又恰好赶上集市,人多得险些走不动道。 街边有卖糖山楂的摊子,一口大铁锅颠甩起来颇有气势,云倚风先前没见过,此时难免多看两眼,季府随从却已经殷勤买好两大包,笑容满面送了来——既然没有血灵芝,就只好在这些琐事上勤快周到一些,也好求个心安。 季燕然:“……” “那是什么?”云倚风吃着山楂,视线又落到一处矮台上,“花花绿绿一个大椅子,人还不少。” 季府随从解释,那是东北富户祁老爷的椅子,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搬出来,让大家沾沾财气,只要花上五文钱,就能亲自坐一回,听起来颇为划算。 或许是为了配合这把招财椅,每每有人坐上去时,旁边还会有祁府家丁“升官发财”唱念一番,引来周围一片鼓掌喝彩,煞是欢腾。云倚风道:“只花五文钱,就能在众目睽睽下丢人大半天,确实划算。” 季燕然闻言一乐:“百姓图个彩头罢了,云门主倒是嘴毒。” “走吧,回客栈。”云倚风兴趣索然,“这里人太多,闹得慌。” 季燕然用臂膀替他隔开拥挤人群,视线又在四周扫视一圈,这集市里百姓多,佩刀带剑的江湖客亦不少,也不知是因何而聚,寒雾城的武林门派只有岳家镖局一个,他可不希望在这当口闹出事。 不过在抵达客栈后,这个疑惑倒是很快就被解开,小二说岳家镖局的掌门人这个月过五十大寿,所以请了不少道上的朋友,排场极大。 “这位就是风雨门门主吧?”小二又笑道,“岳掌门刚刚差人来说过,请门主前往镖局小住,车马已经侯在外头了,不必留宿客栈。” 季燕然啧啧:“来得倒是快。” “若来得不快,岂非辜负了王爷的苦心布置。”云倚风拍拍手上的糖渣,“请吧。” 岳家镖局离客栈不远,待一行人过去时,掌门人岳名威已率人等在了门口。开镖局最重要的便是人缘好,朋友越多,镖也就走得越顺,云倚风在江湖中颇有名气,岳名威自然不会怠慢,一见面就极为热络,倒真像故友重逢一般。 “这位是?”岳名威又看向季燕然。 云倚风道:“风雨门的客人,我接了他的生意,所以才会一路同行前往东北。” 季燕然抱拳道:“在下姓季,贸然登门,没有打扰岳掌门吧?” “这是什么话。”岳名威笑道,“朋友不嫌多,况且季少侠能请得动云门主亲自出山,想必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愿意屈尊住在寒舍,该是岳某的福气才对。住处早就已经收拾好了,几位这边请。” 这岳家镖局的屋宅修得极深,前院用来经商,后院用来住家。因正在做寿,故而每间客房里都有客人,嗓门大的要寒暄、脾气大的要吵架,还有拖儿带女来吃席面的,小娃娃扯着嗓子一哭一叫唤,闹得人心尖都疼。 云倚风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岳家镖局是混进来了,下一步王爷打算怎么查?” 季燕然道:“江湖中有一杀手名叫暮成雪,云门主可认识?” “听过,却不认识。”云倚风道,“他无门无派,功夫高qiáng,素来行踪不定,人又正邪莫辨,没有朋友,只认银子。” “他曾打探过舍利子的消息。”季燕然道,“而在那之后没多久,佛塔就失窃了。” 云倚风推测:“所以王爷怀疑是他?” 季燕然道:“至少也要比旁人更有嫌疑,而且他在三天前,就已经住进了岳家镖局。” “怪不得前些日子,王爷在收到密报后,突然就昼夜不停要赶路。”云倚风揉揉眉心,“只是苦了我这病人,吃不好睡不好,到现在还咳得胸口疼。” “云门主好好歇着吧。”季燕然站起来,“其余的事情,我自会去做。” “喂!”云倚风叫住他。 “本王知道。”季燕然举起右手,以示守诺,“绝不惹事。” 门外,季府随从也被吵得头晕,云倚风在江湖中声名远扬,前来拜会的人自然不少,打发走一拨还有一拨,像是没完没了,甚至还有两个门派互相痛骂对方插队,险些打了一架。 晚上设宴时,岳名威也听说了这件事,于是颇为内疚道:“招呼不周,让门主受惊了。” “岳掌门何必如此客气。”云倚风笑道,“都是小事。” “这东北天气寒冷,门主又咳疾未愈,本该清静休养才对。”岳名威道,“家中实在嘈杂,若门主不嫌弃,我在缥缈峰还建有一座赏雪阁,雅致古朴得很,用来品茶静养,再合适不过。” 云倚风不动声色,暗想此人为何要一竿子把自己支到山巅,莫非是觉察出了什么? 不过还未等他说话,门外却已有人打趣:“怎么,赏雪阁那种好地方,岳伯伯就只肯给云门主一人住?未免也太小气了些,我可是早就想前往一观了。” 厚厚的门帘被掀开,刮进一阵寒凉北风,而和风一道进来的是名年轻男子,身着棕色锦袍,腰佩七星长剑,手里抱着一只白色雪貂,正是锦城镖局的大少爷,名曰金焕。跟在他身后的中年男人,则是锦城镖局的掌门人,金满林。 岳名威笑道:“贤侄若想去,只消说一声,又何苦在嘴上取笑你岳伯伯。” “那可就这么定了。”金焕又转身,恭敬道,“见过云门主。” 云倚风道:“几年不见,金兄爱凑热闹的脾气倒是一点都没改。” “这可不是凑热闹。”金焕道,“缥缈峰美若仙境,赏雪阁巧夺天工,夏日里单看满园花草,便已是人间奇景,更别说掩映在冬日茫茫白雪之下,好景配上好酒好菜好琴音,才是人间真快活。” 金满林呵斥道:“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就知道饮酒作乐,也不嫌丢人!” “金掌门这就不对了。”席间有人反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世间胜景。听金兄这么一说,我倒也想去长长见识,不知可否蹭个云门主的面子?”他身着月白棉袍,声音细弱,看起来不像是江湖中人,倒像是个书生。 果然,岳名威闻言担忧道:“那缥缈峰垂直陡峭,小路崎岖,你当真能爬上去?” 书生固执道:“慢慢走便是了,别人走一天,我走三天五天总成。” “若风景真这么好,不如再加我一个?”一个娇俏俏的姑娘也站起来,眉间贴着月牙花钿,灵动活泼,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却只盯着云倚风,挪也不挪一下。 宾客里有人偷笑,都看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想想也对,云门主年少有为,又样貌俊俏,据说那风雨门中的银子都堆成了山,可不得招姑娘喜欢。 云倚风微微皱眉,刚打算说自己不愿去那劳什子的什么峰,岳名威却道:“人多一些也好,只是那赏雪阁中已经住了一位客人,他性子怪异,诸位若是去了,可莫要打扰到他,免得发生争执。” 金焕问:“不知住着何人?” 岳名威道:“暮成雪。” 听到这个名字,云倚风心间一动,与季燕然对视一眼。 先前还在想要找个什么借口,才能接近那古怪杀手,如此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 赏雪阁建得jīng巧,寥寥几间客房,宾客只能独自前往,至于家丁与下属,则是继续留在了岳家镖局。 季府随从道:“王爷尽管去会那暮成雪,山下有我们盯着,断不会出纰漏。” “你就不担心吗?”云倚风靠在回廊下,问季燕然,“万一舍利子已经不在暮成雪手中,而是藏在了岳家镖局呢?” 季燕然摇头:“我猜不会,按照暮成雪的习惯,若买卖已经做完,他断不会继续留在岳家。” 云倚风笑道:“王爷倒是挺了解江湖人情。” “要做事,总得打听清楚对手的脾气秉性。”季燕然道,“只是辛苦云门主,又要随我走一趟险峰了。” 云倚风习惯性伸出手,摩挲了一下胸口的红玉灵芝,态度温柔:“好说。” 季府随从:“……” 造孽啊。 第2章 大雪封山 此番同往赏雪阁的人不多,锦城镖局的金家父子已先一步出发,至于那弱不禁风的书生,名叫祁冉,是集市上花花绿绿招财椅的主人、东北富户祁老爷的儿子,这回是被父亲派来专程给岳名威贺寿,由于身子骨弱,总是贴身带着一名小厮,那小厮长了一张娃娃脸,穿上锦缎棉袄,看起来颇为吉祥讨喜。 午后,季燕然敲门:“云门主,席间那位漂亮姑娘,此时正拎着一个大包袱站在院中等你,听下人说,她光是新衣裳就带了十几身。”看架势是要卯足了劲梳妆打扮。 “她叫柳纤纤,是溯洄宫弟子,不是什么文弱姑娘。”云倚风道,“我与她上回见面时,不过点头之jiāo。” 季燕然道:“所以门主的意思,她突然变得柔情万种,是另有所图?” “有没有所图不知道,但至少不该图我。”云倚风道,“事出蹊跷,王爷还是多加小心吧。” 而待两人收拾停当出门时,柳纤纤依旧等在原地,看起来是铁了心要一同上山。 云倚风问:“姑娘究竟有何目的?” 柳纤纤脆生生道:“云门主,你娶了我吧。” 云倚风惊了一惊:“我为何要娶你?” “我今年都二十岁了,也到了该嫁人生子的年纪。”柳纤纤道,“而这江湖中的年轻男子,只有门主看着还稍微顺眼些。” “名门少侠何其多,姑娘何必选我这多病之人。”云倚风苦口婆心,一边说话一边捂住胸口,看架势又要开始咳。一旁的季燕然赶紧抖开大氅,将他囫囵裹住塞进了马车里。 “喂!”柳纤纤跺脚,眼见马车已驶出院落,自己也赶紧骑马追了出去,此举又引来身后家丁一片哄笑,都说这姑娘了不得,脸皮看着比男人还要厚,也不知能不能抱回如意郎君。 山道上,云倚风问:“还在追吗?” 季燕然往马车外看了一眼,点头。 云倚风叹气:“看来往后这段日子,怕也求不到一个安生。” 缥缈峰本就地势高险,再加上地冻天寒,即便是武林高手,攀爬起来也得费些功夫。行至途中,季燕然打趣:“不去看看后面那位柳姑娘?” “既无心招惹,那又何必嘘寒问暖,作出一副热情模样。”云倚风道,“况且她是溯洄宫的大弟子,体力总要qiáng过我这病人,若非得关心,也该旁人关心我才是。” 季燕然顺势扶了他一把:“可否冒昧问门主一件事?” 云倚风点头:“王爷请讲。” 季燕然道:“你冷吗?” 云倚风:“……” 这山中风雪浩浩,季燕然裹着毛皮大氅与围脖,尚且觉得脸上生疼,云倚风却只穿了一件素白纱衣,宽袖被风卷得漫天乱飘,腰系一条蓝锦玉带,更显身形纤细,随时都有可能被刮跑。 见对方不说话,季燕然索性握过他的手腕试了试,依旧滚烫,可看脸颊却又被冻得泛白,触手生寒,真如细腻玉雕一般。 云倚风站着不动:“王爷摸够了吗?” 季燕然淡定把手收回来:“究竟是什么毒?” “江湖里的邪门歪道,说出来恐污了王爷的耳朵。”云倚风一笑,“总之找到舍利子后,我就能用血灵芝解毒,现在倒也不必发愁。” 季燕然道:“听闻这江湖中最好的神医,在南海迷踪岛上。” “去过了。”云倚风登上一处高地,“血灵芝就是他告诉我的。” 是吗?季燕然裹紧大氅,把话题转到别处。 柳纤纤不远不近跟着两人,肩上虽扛着巨大包袱,脚步却依旧轻快,看起来丝毫也不在意云倚风的冷淡态度。缥缈峰茫茫大雪一片白,只有在极少的隐蔽处,才能寻到一两处luǒ露巨石,柳纤纤用掌心抚过青灰石面,又凑近鼻翼闻了闻,是若有似无的硫磺与火油气味。 …… 直到傍晚时分,一行人才抵达位于峰巅的赏雪阁。 暖房内早已备好酒菜,除了金家父子,还有另一名年轻男人,一身公子哥打扮,看着极为热情,自称是岳名威的侄子,名叫岳之华,此番是特意代替叔父上山,招待各位贵客。 他笑着迎上前:“方才我还在与金伯伯说,若云门主与季少侠再不到,菜可就该凉了,两位快请入席,还有柳姑娘,也一道喝一杯吧。” “祁冉公子还没上山吗?”云倚风拉开椅子。 “他呀,看着就手无缚jī之力。”岳之华摇头,“听说叔父派了几名高手沿途护送,可那种文弱书生,哪里受得住这大风大雪,也不知为何硬要来。” 季燕然道:“书生文人,总是偏爱这些风花雪月的……喂,柳姑娘?”这房中分明就有很多椅子,为何非要抢我手中这把。 柳纤纤听而不闻,硬是挤在了云倚风旁边。 季燕然颇为不满:“江湖侠女,都像姑娘这般蛮不讲理?” “这里离门近,又漏风,季少侠还是寻个暖和的地方去坐吧。”柳纤纤随手一指,“我看金掌门旁边就很好。” 季燕然却一乐:“既然金掌门身边的位置又暖和又舒服,自然应该由姑娘过去享受,我还偏偏就要坐在这里。” 柳纤纤柳眉一竖:“你休想!” 云倚风单手撑住眉心,显然对自己成了香饽饽这件事颇为烦恼。眼看他二人还要继续争吵,索性端起桌上酒杯,白色衣摆只在灯下一闪,人就已经坐到了金满林与金焕中间。 果真挺暖和,也挺舒服。 “云门主!”柳纤纤单手一拍桌子,震得酒杯也跳了跳。 “我说这位姑娘。”季燕然拉过椅子坐下,“云门主这两天还病着,若被你闹得吃不下饭,怕是晚上又要咳。既想嫁人,就要学着温柔体贴一些,否则成日里像个土匪悍妇,谁人敢娶。” “要你管,又不是要嫁你!”柳纤纤依旧嘴硬,却也总算消停下来,拿起筷子忿忿吃菜。 气氛稍显尴尬,岳之华一边替众人添酒,一边打圆场道:“既然同来赏雪,心平气和自是最好,否则岂非白白辜负了这美景,来来来,大家同饮一杯。” “西暖阁里的那位客人呢?”云倚风问。 “暮成雪?”提起这个名字,岳之华的声音不由就放低,“叔父早就叮嘱过,千万莫要招惹他,我可不敢去请。” 金焕跟着道:“父亲上山时也在说,这姓暮的脾气古怪功夫高,大家还是别去触霉头了。” 金满林听到众人的jiāo谈内容,于是问:“怎么,云门主想去会会他?” “好奇罢了。”云倚风笑笑,“难得有机会同在一个屋檐下,还以为能共饮一杯。” 金焕连连摇头:“我倒是巴不得不见,这些善恶不分的杀手,向来只能用银子使唤,想jiāo心做朋友,怕是难过登天。” “金兄说得也对。”云倚风赞成一句,又替自己盛了一碗羊肉汤,“大家都尝尝,这汤里加了甘蔗,煮得极鲜甜。” 他说这话时,厨娘恰好端着食盒进来,听到后笑道:“公子若喜欢喝,锅里还有。”她身形高壮,手脚利落,一看就是做家事的好手,这回也是专程被岳名威送上山,给赏雪阁的宾客们做饭,平日里被人唤做玉婶。 食盒里装着的是一盘点心,层层叠叠做成莲花形状,有茶香伴着蜂蜜香。云倚风奇道:“这是用金顶峨眉雪调了槐花蜜做馅?做法倒是稀罕。” 玉婶听得高兴:“原来公子是个行家食客。” “略懂皮毛而已,谈不上行家。”云倚风谦虚两句,又道,“我们这么多人要吃要喝,往后几天辛苦婶婶了。” “不辛苦,这里比山下要轻松许多。”玉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说,“诸位贵客慢慢吃,我还得回去厨房,给西暖阁的客人煮茶。” “婶婶。”云倚风叫住她,“那位西暖阁的客人,好相处吗?” “好相处。”玉婶道,“那位客人极少说话,成日里要么睡觉,要么待在回廊下赏雪喝茶饮酒,安安静静的。就是胃口太小,不怎么吃饭,荤腥更半分不沾。” 金焕在旁插嘴:“这倒不奇怪,杀手最讲究身姿轻灵,若过分贪恋口腹之欲,怕是会因此丢命。” 季燕然闲闲道:“杀手胖不得,姑娘家也一样,否则还怎么嫁神仙般的云门主?” 柳纤纤面色一僵,将夹起来的猪蹄又丢回碗里。 云倚风哭笑不得,眼见对面那人还有继续胡言乱语的趋势,索性在桌下飞起一脚,权做警告。 萧王殿下顿时面色凝重,小腿杆生疼。 吃罢饭后,众人各自回到居所。云倚风与季燕然的住处是一座两层小楼,名叫飘飘阁,距离西暖阁很近,只要站在屋顶,就能看到那处被白雪覆盖的静谧小院。 云倚风问:“王爷只打算一直盯着暮成雪,不做别的?” “查案最忌打草惊蛇,更何况暮成雪还是警惕性极高的杀手。”季燕然道,“我若一来就直奔西暖阁,只怕他今晚便会下山。” 两人在屋里说话,屋外狂风chuī得木门“哐哐”作响,那低沉的咆哮呜咽声,似乎要将整座阁楼都掀翻。云倚风站在窗边问:“王爷先前见过这么大的风吗?” “我没在这个时节来过东北,却在西北雁城生活了许多年。”季燕然道,“大漠里的风也极大,有时候能扬起整片天的huáng沙。” 见他眼底光芒微敛,又想起民间有关这位王爷的种种传闻,云倚风便没有再多言。 “夜深了,门主早些歇着吧。”季燕然道,“若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 云倚风点点头,目送他回了住处。 这一晚寒风,chuī得天色也黯淡几分。 桌上烛火明灭,有人正在坐在桌边,细细擦拭着手中短刀。 那锋刃薄如蝉翼,见血封喉。 …… 翌日中午,云倚风独自溜达到厨房,玉婶正在准备午饭,一见他就眉开眼笑,从笼屉里拿出新蒸的芋头糕,又寻出一小罐桂花秋梨蜜饯,让他回去泡水喝,对嗓子好。 云倚风推辞道:“崖顶椴树蜜极难寻得,这怎么好意思。” “公子懂得食材珍贵,和其他客人不一样。”玉婶又把火生旺了些,“这桂花蜜饯,我腌了一整个秋天,寻常人喝不出里头的心意,只会当成蜂蜜水来解渴。” 云倚风扬起嘴角:“那多谢婶婶,我回去定好好藏着。” 他声音好听,笑容又温温柔柔的,往这隆冬雪天的小板凳上一坐,乖巧得很,自然讨婆婆婶婶喜欢。玉婶一边煮饭,一边给他往碗里盛好东西,将人喂饱了才肯放。过了一会,午饭被分送往各处小院,云倚风站在回廊中看着风雪妆红梅,道:“王爷吃吧,我不饿。” 季燕然提意见:“为何玉婶就舍不得给我一坛蜜饯?” 云倚风道:“八成是觉得你们这些江湖客人高马大,只会喝烧刀子吃卤牛肉,对好厨艺一无敬畏之情,二无欣赏之心,不值得làng费好食材。天下人人都想寻得知音,厨娘也一样。” 季燕然无话辩驳,又问:“那云门主可有知音?” 门口掠过一道碧绿裙摆,云倚风面不改色后退两步,溜得极快。 柳纤纤拎着食盒进来:“云门主!” 季燕然竖起食指:“嘘。” “嘘什么嘘。”柳纤纤纳闷,“怎么只有你一人霸着饭菜,云门主呢?” “云门主不吃。”季燕然压低声音,“因为吃多了会胖。” 柳纤纤:“……” “你当云门主的腰为何细得那般惹人怜爱?”季燕然伸手比出一握盈盈小圈,“都是活活饿出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又将视线落到柳纤纤腰上,满脸深意,相当欠揍。 冬日天寒,侠女也要穿棉袄,厚厚一层裹着,身量看起来能顶两个云门主。柳纤纤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打季燕然,两人一路“乒乒乓乓”冲出飘飘阁,倒是将屋里的云倚风吓了一跳。路边金家父子正在聊天,骤然见着也是一头雾水,眼睁睁看他二人从屋顶打到院中,险些把刚刚迈进来的文弱书生撞飞。 “祁兄。”金焕赶紧上前扶住他,“没事吧?” “无妨。”祁冉惊魂未定,“抬头就见一个黑影迎面扑来,还当又是江湖人在打群架。” 季燕然拱手道:“是柳姑娘要与在下讨教两招,不想冲撞到了祁公子,真是对不住。” “季少侠言重。”祁冉笑着摆摆手,“那两位继续切磋,我好不容易才爬上山,累得够呛,得回去歇着了。” 金焕热情道:“白梅阁离这有些远,怕不好找,我带祁兄过去。” 待他们离开后,柳纤纤也“哼”了一句,转身跑走。季燕然独自回到住处,云倚风双手捧着一杯桂花蜜饯:“当真起了冲突?” “只是个小丫头,闹着玩罢了。”季燕然道,“不过倒有个不算发现的发现,方才柳姑娘在落地时,祁冉恰好带着小厮进门,他脚步虽看着踉跄,却不动声色闪得极快,像是会功夫的。” “是吗?”云倚风放下茶杯,“现场还有谁?” “金家父子也在,不过两人离得远,不知有没有看出端倪。”季燕然坐在他身旁,“你怎么想?” “祁家共有六名少爷,祁冉排行老三,不上不下又是庶母所出,在家中地位尴尬。”云倚风道,“外人都说他是书呆子,倒是没听过会功夫。” 季燕然点头。深宅大院中,不受宠的儿子想要自保,偷学一技之长不算奇怪。不过现如今这缥缈峰上住着暮成雪,往大了说,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与舍利子有关,多加几分小心总不会出错。 外头一直天色暗沉,祁冉在白梅阁一睡就是三个时辰,接风宴只好取消,晚饭依旧由玉婶送来住处,她在临走时不忘叮嘱云倚风,说晚上怕是会有bào风雪,千万别贪玩跑远。 季燕然问:“现在的雪还不算大吗?” 玉婶笑着说:“这种天气在东北再寻常不过,不算大,真正的bào雪一旦下起来,若不及时清除,连农户房梁都能压塌,那才叫吓人。” “嗯。”云倚风点头,“多谢婶婶提醒,我们晚上就待在房中,哪儿都不去。” 后半夜时,一声尖锐巨响,刺破了所有人的温暖梦乡。 云倚风翻身坐起,左手一把握住剑柄,足足过了大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风。 来自深山的,来自冰海的,怒吼如惊雷般炸开在缥缈峰顶。 漫天鹅毛狂卷,像是要将世间万物都染成纯白。 大雪封住了整座山。 第3章 一个警告 这一晚,无人可安眠。 翌日清晨,云倚风刚推开屋门,冻硬的厚雪便“咚”一声从屋檐砸下,在脚底溅开一片冰渣。 季燕然正巧站在回廊上,见到他后问:“云门主也是一夜没睡?” “风雪肆nüè,只怕上山的路已经断了。”云倚风抬头看了看天色,“我是没想通,这鬼哭láng嚎的苦寒之地,也叫‘用来喝茶静养最合适不过’?” “两种可能性。”季燕然走到他身边,“第一,那岳掌门脑子进水,当真觉得这缥缈峰是阆苑仙境,第二,他故意将你我送来此处,算准了会有bào雪封山。” 云倚风猜测:“与舍利子有关?” 季燕然点头,又道:“这样倒也省事,总比毫无线索要qiáng。” “只对王爷来说算省事。”云倚风纠正他,“至于我,冒着严寒稀里糊涂跑来东北,平白成了他人眼中刺,被困于这陡峭雪山之巅,只怕将来还会遇到围堵与暗杀,再往后说,连年都不知要在何处过。”如此种种光是一听,就心中酸苦,不堪言说。 季燕然经验丰富,再度诓骗:“血灵芝。” “成吧。”云倚风把手揣进袖子里,转身往院外走,“先去厨房看看。” “你的身上不烫了?”季燕然与他并肩而行。 云倚风答:“毒发时才会烫。” 季燕然回忆了一下从chūn霖城到寒雾城的这段路,感慨:“那你毒发的时间还真不少。” “所以才盼着血灵芝救命。”云倚风扭头笑笑,眼底有雪光映着天光,若被季府随从看见,只怕又要落荒而逃,心虚三天。 厨房里的人不少,除了暮成雪,其余宾客统统都挤在灶间里,显然也和云倚风一样,考虑到了大雪封山后的生存问题。玉婶正在忙着整理柴火,一捆一捆的gān槐木整齐码放在油毡下,算是给了这冰天雪地多一份保障。 云倚风却心中起疑,他前两天总往厨房跑,可从没见过这么多gān柴,一夜之间,哪儿冒出来的? 季燕然也问:“这是新送来的木柴?” “是啊。”玉婶擦了擦手,“老张昨天下午送上山的,今早刚走。” “今早?”柳纤纤在旁边听到,诧异道,“山路不是被雪封死了吗?”她声音清脆,惹得其余人也围上来,想弄清究竟出了何事。玉婶赶紧解释,说那送柴的老张是本地人,熟悉地形又会拳脚功夫,在数九寒天都能砍柴猎熊,只要不起风,无论多大的雪都困不住他。 柳纤纤又追问:“可金掌门也是本地人,武功高qiáng,总冒着风雪走镖,连他都不敢下山,为何一个柴夫却能?还有岳少爷,昨日聊天时,你说自己是在冰窝子里长大的,也不能下山吗?” 岳之华摇头:“这可不是普通的冰窝子,是bào雪封山,非得要经验丰富的老人,才最清楚该走哪条路,大意不得。” 金焕也劝道:“极寒天气不是闹着玩的。那柴夫有多大的本事我不知道,但此时若贸然出山,除了有可能会迷失方向,还会有雪晕,尤其等太阳出来以后,温度骤降,四野皆是刺目炫光,人很容易就会呕吐,会疯,会冷到极致不自知,反而燥热癫狂,恨不得将身上所有衣裳都脱光了才罢休,死状如同中邪,惨不忍睹。” 柳纤纤脸色白了白:“当真这么可怕?” “是。”云倚风道,“溯洄宫建在偏南蒹葭城,想来姑娘并未见过几回大雪,千万别乱跑。” “好,我记下了。”见众人都这么说,柳纤纤乖乖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岳掌门应当很快就会派人上山,也不用太担心。” 笼屉里飘出阵阵香气,是芙蓉千层糕就快要蒸好。待众人走后,云倚风对玉婶道:“虽说这山上粮食与柴火都不缺,但以后还是节省着用吧,三餐做些简单的馒头面条就行。” “公子是怕被困在这里?”玉婶轻声宽慰他,“不会的,就算过两天不化雪,运送果菜的车上不来,那还有老张呢,跟着他准能走下山,就是路途辛苦些罢了。” 季燕然突然问:“今天早上,老张是何时离开的?” “一个多时辰前。”玉婶道,“现在差不多该到山腰了。” 季燕然点点头,也没再多言,随手捡了几个馒头包子当早点后,就带着云倚风径直去了白玉塔,那是缥缈峰顶最高的一座观景台,拔地而起十五丈,视野极开阔,晴朗时能饮酒摘星,要是冰封三尺酷寒地冻,便只能远眺苍野茫茫一片白。 “怪不得会有雪晕。”云倚风眯起眼睛,“这漫天漫地的纯白,看久了的确会心悸。” 季燕然握过他的手腕,如冰寒凉。 云倚风不解:“王爷这是何意?” “既然今日没有毒发,为何不穿暖和一些?”季燕然问,“倘若真病倒了,怕是连风寒药也没人熬。” 云倚风把胳膊抽回来:“中毒多年,三不五时就会冷得刺骨、热得灼心,早已习惯了。” 他说时语调轻松,眼底甚至还有一丝无辜,下一句八成又是“有了血灵芝就会治好”。季燕然心里摇头,解下自己的毛皮大氅裹在他清瘦肩头,下巴微微一扬:“往那儿看。” “哪儿?”云倚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初时没发现异常,又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有一个黑点冒出来,在风雪中缓慢地挪动着。 季燕然道:“想必就是那个柴夫。” “我先前从未经历过bào雪,王爷应当也一样。”云倚风道,“既然毫无经验,就只能靠猜测,猜究竟是这柴夫天赋异禀,还是其余人不愿带我们下山,故意寻了个托词。” “不好说。”季燕然问,“江湖里这几人的风评如何?” 云倚风道:“金满林是个资质平庸的武夫,金焕天分要稍qiáng一些,却也远排不上名号,就是两个靠着岳家镖局吃饭的普通生意人,至于岳之华,自幼父母双亡,一直养在岳名威身边,平日里帮着打点生意,偶尔也会走几回镖。” 季燕然道:“听起来功夫都不怎么样,那倒的确有可能——”话还没说完,远处却突然毫无征兆地炸开一片灰黑雪雾,滚滚浓烟裹挟着冰坨碎雪,骤然而起又纷扬掉落,一声轰天巨响紧随其后,如鬼域恶shòu在咆哮,震得地动山摇岩石滚落,震得连云倚风也错愕一瞬:“轰天雷?” “是。”季燕然眉峰拧结,视线死死钉在那片混沌黑雾中:“柴夫怕是已经死了。” “他没有任何被暗杀的价值。”云倚风道:“所以对方或许是想警告我们,不要试图离开赏雪阁,否则就是这种下场?” “有本事满山埋轰天雷的,怕是只有岳名威了。”季燕然一字一句道,“他找死。” “假如目标是你,那他的确是在找死,谋害皇亲国戚,该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云倚风道,“可如此一来,我却又有件事想不明白。” 季燕然问:“何事?” 云倚风道:“若让你活着下山,则岳氏全族人头不保,可若想杀你,为什么要闹出这么大阵仗?在飘飘阁里事先埋好轰天雷,只怕你我也活不到现在。” “你想知道答案,下山后再审也不迟。”季燕然放低声音,“现在有人来了。” “云门主,季少侠!”脚步声纷杂,第一个跑上来的是柳纤纤,后头紧跟着金家父子与岳之华,祁冉气喘吁吁被小厮搀着,也一层层攀上白玉塔,都想看看方才那声巨响到底是怎么回事。 远处滚滚浓烟还未彻底消散,在听云倚风说完事情始末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岳之华更是目瞪口呆、面如水洗,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叔父将诸位宾客请上缥缈峰,山道上却又被人暗中埋满了轰天雷,虽然暂时没有证据证明这一切是谁所为,但和岳家脱不开关系,已是铁板上钉钉的事。 想及此处,他眼前一黑,险些掉下宝塔。惶急道:“云门主,金掌门,临出发前,叔父只说了让我务必招待好各位,却没说山里好端端地还会凭空冒出炸药,这……” “岳兄先别担心。”云倚风拍拍他的胳膊,“事发突然,大家心里自然慌乱,切忌自乱阵脚。” 祁冉颤声道:“所以是有人要炸我们?” “呸呸,这关我们什么事?”柳纤纤呵止他,“是有人要杀、要杀……”乌溜溜的眼珠子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也没找出该由谁来接这口惊世大锅,只好愤然道,“要杀西暖阁里头的那位!” 祁冉显然并没有被安慰到,依旧忧心忡忡:“江湖寻仇,是只在山道上埋轰天雷吗?该不会打到缥缈峰上来吧?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打进来,你们武林中人有没有一个规矩,叫冤有头债有主?可不能乱杀无辜啊。”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也细软无力起来,透着一股子自欺欺人的心虚。毕竟柴夫已经在方才那声巨响中丧命,明摆着对方不仅会伤无辜,还伤得相当明目张胆、无所顾忌。 “贤侄不必惊慌。”金满林安慰,“无论幕后那人是谁,究竟与岳掌门有无关系,迟早都是要现身的,我们不妨先沉住气,而后再静观其变。” 云倚风也道:“我赞成金掌门的提议,在局势未明前,最好待在赏雪阁中哪儿都别去,以不变应万变,否则贸然出击以明对暗,只能自损元气。” 岳之华惴惴不安,只能跟着点头附和。一夜之间从主人变成疑似罪人,他觉得自己还是少言为妙。 又一阵风刮来,将原本就寒凉的空气chuī得更彻骨,祁冉的小厮打了个冷颤,哆嗦得越发厉害,嘴里小声嘟囔着,说自家公子是读书人,就算歹人当真冲进来,也是江湖人的事,与读书人无关。 “到时候我们就躲在白梅阁里。”他道,“将门也锁死,让这群人在外头打打杀杀去。” 云倚风裹着毛皮大氅,闲闲靠在围栏上教导:“我们江湖中人一般不打架,一打就照着灭门的路子打。” 小厮愣了愣,眼底瞬时包上泪花,带着哭腔质问:“你们怎得如此不讲道理?” 云倚风耐心回答:“可能是因为读书太少,这也确实没有办法。” “读书少就能胡乱杀人了吗?”小厮越发崩溃起来,结结巴巴也不知该如何辩驳。沉沉黑云压顶,看起来又要迎来一场新的狂风bào雪,而在风雪之后究竟还隐藏着什么,现在没有人知道。 见祁家主仆二人都是脸色惨白,像是实在害怕,金满林便让柳纤纤先送他们回白梅阁休息,又试探着问云倚风:“依门主看,这回像是冲着谁来的?” “不该是暮成雪,否则早在他独居缥缈峰时下手,岂不是更方便。”云倚风道,“至于金掌门与金兄,似乎也并没有在江湖中结下什么大梁子,对方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岳兄为人热情好客,平时又一心忙于生意,若说矛盾也只该是钱财上小事,没理由招惹杀身之祸。剩下的,一个读书人,一个小丫头,还有……”他将目光投向身侧之人,“季兄,不会是你招惹来的吧?” “我?”季燕然赶紧摇头,一脸无辜,“我只是个生意人,顶多跟着云门主多混了两顿饭,杀我作甚。” 金满林叹气:“那可真是一头雾水了。” “现在才刚出事,脑中难免会乱作一团。”云倚风提议,“不如先各回住处,待心静下来再做商议,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天上再度飘下鹅毛大雪,想来用不了多久,山腰那块被炸成焦黑的土壤就会重新覆上一层白,可炸在缥缈峰众人心里的忐忑与不安,饶是外头风雪再大,却也无法消散,无处可藏。 飘飘阁内,季燕然将那些冰冷的馒头放在火上,慢慢烘出食物的焦香来。 云倚风坐在桌边,正看着前头出神。一丝一缕的寒风透过门缝钻进屋里,就算点上火盆也不见暖和,因此他并未解下大氅,脖颈间依旧毛茸茸一圈围着,更显面若冠玉,清俊秀雅。 季燕然慢悠悠道:“若我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被门主这么目不转睛地看上一炷香,只怕早已chūn心萌动,哭着喊着非君不嫁。” 云倚风坐直身体:“我是在想岳名威。” 季燕然递给他一个烤馒头:“说说看。” “他应该是想困住你,却又不想杀你。”云倚风道,“所以一定有别的目的。” 季燕然点头:“继续。” “既然这样,那按照常理,至少应该在这山庄里安插一个内应。”云倚风道,“用来监视你也好,蛊惑你也好,总得有人收集消息。” “那你觉得谁会是这个人?”季燕然又替他倒了杯茶,“暮成雪至今没有露面,嫌疑最小,至于剩下的,每一个都有可能,也不单单只有岳之华。” “所以我谁都信不过。”云倚风提醒,“这才刚刚开始,往后的每一天,都有可能会出现新的意外,凡事多留几份心吧。” 季燕然答应一句,又将他手里的馒头拿走,云倚风莫名其妙:“你做什么?我还没吃。” “说这半天话,都凉了。”季燕然重新从炉子上取来一个,“我要将你照顾好一些,省得哪天真病倒了,打架突围时还要扛在肩上,那多累得慌。” 云倚风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种事似乎只占便宜不吃亏,于是配合点头:“有道理,那以后我的衣食起居,就劳烦王爷了。” 他说得坦然,而季燕然答应得也慡快,毕竟人是自己骗来的,将来还要靠着他找舍利子,莫说是照顾衣食起居,就算要亲自捏开嘴帮忙漱口刷牙,那也不是不能考虑。 云倚风咬了口馒头,继续问:“可他为什么要将暮成雪也送上山?” 季燕然一笑:“收钱办事的杀手,还能做什么。” 云倚风眉峰微蹙:“若条件谈不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用来杀你灭口?” “还有你。”季燕然提醒他,“现如今,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 云倚风单手撑住太阳xué,无声叹气,颇为苦恼。 他是当真不想卷进这些烂摊子。 第4章 江湖规矩 晚些时候,众人又在饭厅相聚。外头天色已暗,玉婶正在生火准备煮酸菜锅,她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在添柴的时候,还险些被木炭烫了手。 “婶婶小心。”云倚风赶忙扶了一把,关切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云门主。”玉婶忐忑不安,见周遭没人注意这边,便用极小的声音问,“早上山里是爆炸了吗?我还看到了好大一股黑烟,是不是老张出事了?” “没有。”云倚风帮她把炉灶放好,又嘱咐,“究竟是什么东西爆炸,我们也正在查,婶婶别胡思乱想。不过以后还是要多加注意,千万别独自离开这赏雪阁,可记住了?” 玉婶连连点头:“好,我哪都不去,就待在厨房里头。” 锅子里的食材咕嘟咕嘟,煮得极为热火朝天,和房中寂静形成鲜明对比。比起初来那天的把酒欢笑,今日这顿饭,更多的是为了填饱肚子,所以哪怕再没有食欲,都要闭起眼睛硬往下咽,毕竟若半夜当真有人杀上缥缈峰,打架突围也是件耗费体力的事。 “咳咳!”祁冉被热汤呛到,放下筷子咳嗽了大半天。 柳纤纤替他拍了拍背,叹气道:“一直这样下去总不成,我们还是再想想办法吧。” “山上到处都是轰天雷,只能说明对方不想让我们离开缥缈峰。”金焕道,“可将我们困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却无从得知,既然一头雾水,那要怎么想办法?” 岳之华身份尴尬,也提不出什么惊才绝艳的大好建议,只能蔫头蔫脑坐着,眼巴巴望向云倚风,整个人看起来分外倒霉可怜。 云倚风道:“对方如果迟迟不现身,我们倒可以先靠自己推测一番,看究竟是谁招来的麻烦。” 金焕没明白他的意思:“要如何推测?” “平日里行走江湖,难免与人结怨,大家不妨想一想,都曾有过什么仇敌。”云倚风道,“保不准就能找出幕后主使。” 金满林闻言摇头道:“仇敌自然是有的,可顶多老死不相往来,或者暗中使些小绊子,哪里犯得着专程跑来这缥缈峰搞暗杀,倒是抬举我了。” 柳纤纤反驳:“话不能这么说,这江湖里的人,睚眦必报黑心肠的多了去,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引火上身。就照云门主所言,我们还是各自将往事说出来,再逐一分析吧。反正困在这大雪孤山里头,横竖无事可做,总比独自一人待在院里,惴惴不安要qiáng。” 季燕然附和:“我也同意云门主的提议,这世间每件事皆有因才有果,断没有莫名其妙就杀人的道理。不如就由柳姑娘先来。” “为何要我先来?”柳纤纤不高兴,娇声道,“这种事,得你们男人先来。金掌门年岁最长,由他开始,我觉得就很好。” 金满林在江湖中虽无多少地位,但毕竟是长辈,此时被一个小丫头呼来唤去两次,难免面露不悦,金焕见状只好出来打圆场,主动道:“不如由我先开始吧。” 云倚风笑笑:“金兄请。” 金焕回忆道:“我素来与人为善,极少与朋友起争执。论起伤人结怨,最严重的一回便是三年前,在比武时不慎伤了岳灵兄的右腿,让他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 “岳灵,是岳伯伯的儿子吗?”祁冉问。 金焕点头:“正是他。” 祁家小厮一听,立刻睁圆了眼珠子,嚷嚷道:“这不就对了?你伤了人家的儿子,怪不得人家要将你骗上山,再用轰天雷来炸。” “放肆!”祁冉呵斥,“主人家正在讲话,你插什么嘴?当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快些给金兄赔不是!” “我……我是担心公子,想早些离开这鬼地方。”祁家小厮低低嘟囔,对着金焕不甘不愿跪下,“金少爷,是我说错话了,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金焕摆摆手,示意他站起来,又对云倚风道:“因为这件事,我内疚至极,幸好岳伯伯一家人宽宏大量,没有多做计较。” “我先前倒也有所耳闻。”云倚风道,“听说为了给岳灵治伤,金家几乎散尽了大半家财,在全国广寻接骨名医,岳掌门深受感动,两家关系非但没有疏远,反而更亲近了些。” 金焕叹气:“只可惜再多的银子花出去,岳兄的腿都无法彻底恢复,实在是我对不起岳伯伯。” 云倚风问:“只有这件事吗?” 金焕笃定道:“只有这件事。” 云倚风道:“可我还听过一件事,金兄前些年曾与水遥城的莫家小姐订下婚约,可后来却突然取消了,不知是何原因?” 金焕还未来得及回答,柳纤纤先在旁边“噗嗤”笑出声,饶有兴致道:“我还以为风雨门只关心江湖大事,原来连这些儿女情长的纠葛,也要一一打听清楚吗?” 云倚风道:“那时恰好有风雨门的人在水遥城办事,回来时提了两句。” 金焕稍微有些汗颜:“真没想到,这事还传到了云门主耳朵里。确实,我与莫家曾有过一段婚约,还同父亲一起去水遥城,想要定下具体婚期,后头却发现那莫小姐已经有了心上人,闹着不肯嫁入金家。我自不会qiáng人所难,便取消了婚约,只是件小事罢了。” “这样啊。”云倚风道,“原来金兄是成人之美,那的确不该结怨,反而是施恩。” “我的事情就这些了。”金焕看向柳纤纤,“姑娘请吧。” “我?”柳纤纤道,“在溯洄宫里,师父最疼我,所以引来不少同门嫉妒,她们平日里就抱团排挤我,偷我的金钗首饰,往我的浴水中加痒粉,坏事做绝,可恶得很。” 云倚风笑道:“都是些姑娘家的小把戏,不用追杀到东北来吧?” “呸,她们倒是想让我死,却没有通天的本事。”柳纤纤道,“至于江湖恩怨,这是我头一回单独出门,一个人都不认得。” 她的嫌疑本就最小,众人便没有再多问。下一个是祁冉,他冥思苦想大半天,所说也无非就是一个大宅子里的恩怨,正妻恨着二姨娘,三姨娘的儿子往四姨娘房中放蛇,被自己发现后禀告了父亲。jīng彩是挺jīng彩,茶余饭后当谈资颇为合适,但显然和目前这诡异局势没有多大关系。祁冉的小厮就更言之无物,他刚被训斥过,此番正委屈得很,话都说不利索。 轮到岳之华时,他道:“我自幼在镖局里长大,连寒雾城都没出过,直到前年才去关外走了第一趟镖。叔父子嗣众多,大生意从来轮不到我头上,只能捡些堂兄弟们不要的肉渣,勉qiáng混饱肚子。莫说是得罪厉害人物,就连见上一面也难。”他这番话,明面上是在说未与人结怨,话外意却恨不得明晃晃钉上脑门——自己空顶着少爷的名头,实际上只是岳家打杂养子,与叔父关系也并不亲近,对所有yīn谋都一无所知,委实冤枉。 金满林突然道:“接待云门主,对岳家而言应当算是个好差事吧?” “啊?”岳之华听得一愣,暂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季燕然在旁提醒:“既然岳兄在家不受重视,那接待云门主这种美差,为何会落到你头上?” 岳之华犹豫片刻,琢磨过来了这话里的意思,落在自己头上的,压根就不可能是美差,他五雷轰顶道:“所以当真是叔父意图不轨?才会安排我上山,因为死……死了也是白白白死?” 众人默认,只有柳纤纤看他实在崩溃,于是好心道:“至少能说明你也是无辜的啊,先喝点水吧。对啦,季少侠,你还没说呢。” 季燕然放下茶盏:“我只是个生意人,家中财产丰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年年还要开仓放粮接济穷人,行善积德是有,至于结怨结恨,断不可能。” 金满林道:“冒昧问一句,不知这次季少侠与云门主同往东北,是为了找寻何物?” 季燕然面不改色曰:“七彩琉璃参。” 云倚风:“……” 你编得还挺快。 柳纤纤吃惊:“这参光听名字就了不得,当真有七种颜色吗?” 季燕然答道:“先前从没见过,正因为稀罕,所以才想寻来给母亲贺寿。现在连参须都还没挖到一根,若说因此招来杀身之祸,未免太早了些。” 柳纤纤点点头,又道:“喏,金掌门,我们都说完了,这下轮到你了。” 金满林实在想不通,为何这小丫头片子今日总盯着自己,却不能当真与她发作,只好道:“除了走镖时的小矛盾,我一生磊落光明,从未对不起任何人。” 柳纤纤不满道:“金掌门,你太敷衍了吧?这世间哪有人能一辈子都行得端坐得正,我可从没见过。” 金满林道:“那从今天开始,你便见过了,如何?” 见他话中已有火药味,柳纤纤往云倚风身后躲了躲,小声道:“好嘛,见过就见过,我以后逢人就夸成不成?这么凶做甚,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同我这漂亮小姑娘计较,云门主……”话说到最后,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已是一副撒娇语调,若厅中无旁人,只怕早就躲到了如意郎君怀中去。 云倚风不动声色往旁边避,柳纤纤却硬要朝上贴,拽着他的玉佩就不肯放手。虽说江湖儿女不像大家闺秀那般矜持端庄,却也没几个能热情主动成这样。金满林年纪一大把,着实看不惯这魔教妖女一样的做派,于是带着金焕先一步告辞。紧接着祁冉也回了白梅阁,岳之华跑得更快,一时间这饭厅中的“碍事之人”就只剩了季燕然一个,柳纤纤脆生生道:“你为何还不走?” 季燕然视线下移,无辜道:“我倒是想走。” 云倚风正单手紧紧握住他衣袖,瘦白指间骨节毕现,看架势就快要将那块布料撕下来。 柳纤纤跺脚娇嗔:“云门主!你死命拉着他做什么?” “我说这位姑娘。”为了不在寒冬腊月穿破衣裳,季燕然只好亲自出马,好不容易才将那块明月佩夺了回来,“你先前是不是从未喜欢过男人?” 柳纤纤不屑:“除了云门主,其余男人都是又脏又臭,谁要喜欢。” 季燕然恍然:“怪不得。” 柳纤纤追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燕然悉心教她:“无论是泥坑里打滚的毛小子,还是神仙一样的云门主,都喜欢娴静温柔的小姑娘,太野蛮了不成,我上回就说过,这又不是山贼女匪抢亲,力气越大越占便宜。” 柳纤纤看了眼云倚风,见他似乎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只好悻悻道:“哦。” 季燕然态度良好:“那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我还有话要说。”柳纤纤往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认真道,“你们还是多留神金家父子吧,中午的时候,我撞见他们鬼鬼祟祟的,像是在密谋什么事情。” 云倚风皱眉:“鬼祟密谋?” “嗯。”柳纤纤道,“我不敢靠近,什么都没听到,可看他们的神情,一定有问题。” “多谢姑娘提醒。”云倚风叮嘱,“这山中古怪多得很,你也要多加小心。” 待柳纤纤离开之后,季燕然把自己被扯歪的衣袖整好,又问:“这轰天雷之事,九成九是冲我来的,你却要每个人都说出所结仇怨,是为了判断谁在说谎,好找出岳名威的内应?” “是,不过收效甚微。”云倚风道,“每个人都说了真事,我却觉得每个人都有所隐瞒。” 季燕然道:“现在还未到最危急的关头,哪怕当真闯下过弥天大祸,有过血海深仇,想来也不会愿意和盘托出。一次试不出来不打紧,两次三次,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外头风寒料峭,两人穿过长廊,云倚风把双手缩进袖笼里,鼻尖也冻得通红。季燕然见状问道:“我之前给你的那件大氅呢?” 云倚风答曰:“忘了。” “……” 萧王殿下只好再度解下自己的大氅,把他从头到脚都裹严实。惨淡弯月隐去后,院中变得漆黑一片,两侧灯烛早被狂风chuī熄,云倚风往前刚迈了一步,脚下突然飘出一个白色影子,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紧随其后,“叮”一声,一道火星转瞬即逝,那毛茸茸的动物“吱吱”叫着攀上墙头,须臾就消失在了荒野雪原里。 季燕然解释:“是金焕的那只雪貂。” 云倚风松开手。 季燕然道:“云门主好快的暗器。” 云倚风看他一眼:“王爷挡得也不慢。” 季燕然打亮火匣,从雪地上捡回两枚飞镖,其中一枚小一些的,是云倚风惯用的飞霜镖,方才白影刚自平地跃起,他的暗器就已脱手而出。而另一枚要稍大一些,是季燕然的指间薄刃,他在极短的时间里认出了雪貂,并且打落了那枚飞霜镖。 云倚风又问:“我们这算是赶跑了金焕的宠物?” “据说雪貂有灵性,会认路,所以不必担心。”季燕然与他一起回到飘飘阁,把炉火又拨旺一些,“chuī了一路凉风,先过来烤烤火。” 云倚风解下大氅,用手指捂住冰冷的耳朵搓了搓,整个人都缩在火炉旁的软垫上。季燕然笑道:“皇宫珍宝楼里还有一顶帽子,用了最好的雪山银狐皮,下回我找机会弄出来,送给门主御寒。” 云倚风用银勺拨了拨茶汤:“好。” 季燕然取来两个白瓷盅:“我还有件事想请教。” 云倚风抬头看他:“何事?” 季燕然道:“方才在饭厅里,每个人都要说出过往仇怨,为何独独门主不用?” “就要问这个?”云倚风道:“没人能杀我,也没人敢杀我。” 季燕然不解:“为何?” 云倚风递给他一杯热茶,眼底带着一丝笑:“因为这是……江湖规矩。” 第5章 蛛丝银铃 季燕然不信:“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云倚风挑眉:“因为人人都需要从风雨门中买消息,所以我这个门主,金贵得很。” 江湖人多,事情多,消息更多,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一天能传出几十数百条,这时候谁若再想打探准确情报,风雨门就成了最可靠的门路。久而久之,自然就有了这条约定俗成的“规矩”——无论是名门正派也好,妖邪魔道也好,哪怕双方正战得飞沙走石血流成河,哪怕谁刚刚才因为风雨门的消息而惹来灭族之祸,都不能动云倚风分毫。毕竟收集情报这种事,总得有个人来做,而他恰好又做得很不错,武林中缺不了这样一个角色。 季燕然听完之后,由衷感慨:“坐着就能赚银子,又不用担心会被暗杀,甚至在打起来时,还要人人保护你,这种好事,怎么就被云门主占了先。” “羡慕了?”云倚风依旧坐在地垫上,伸手拍拍他的膝盖,眼中神采飞扬,“羡慕也只能白羡慕。” 季燕然弯起嘴角,又顺便握住对方手腕试了试,这回很暖,不是毒发时的烫,而是暖,是冬日幼shòu蜷在火炉边睡一觉后,那种令人舒服的柔软温度。 寒风将窗户chuī得“吱吱”响,在这寂静长夜里尤为刺耳。云倚风侧耳听了一阵子,不由便道:“也不知今晚能不能太平。” “你得这么想。”季燕然教他,“早一日不太平,我们才能早一日弄清事情原委,早一日下山,所以比起无穷无止地围困雪山,我倒更愿意让麻烦快些找上门。” 云倚风抬抬眼皮,愁眉苦脸道:“话虽如此,但麻烦若愿意等到白天再来,我会更高兴。”否则寒冬腊月的天气,还得半夜摸黑起来穿衣服打架,未免太可怜了些。 季燕然笑道:“云门主真是个有趣的人。” “好说。”云倚风撑着他的膝盖站起来,“只要能拿到血灵芝,往后我有的是花样逗王爷开心。” 季燕然虚情假意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 但云倚风却很坚持,滴水之恩都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救命之恩,所以将来就算王爷想听戏,我都能找个名角儿去学身段。古人彩衣娱亲,我便彩衣娱你。说这话时,他正坐在chuáng边,帐内琉璃小灯摇曳轻晃,那微光让一切都变得异常柔软生动,再加上一脸真诚神色,饶是萧王殿下的脸皮被塞外狂风chuī了许多年,此时也有些招架不住,总算体会到了一丝丝季府随从先前的忐忑与心虚。 “睡吧。”他说,语调不自觉便温柔两分。 云门主答曰:“没热水。” 季燕然主动道:“我去烧。” 云倚风点头:“嗯。” 小厨房里冒出滚滚热烟,季燕然坐在马扎上,扯着风匣专心烧火。虽然心意很到位,但手法实在生疏,一张脸被熏成乌黑。 若被黑蛟营的兄弟看到,只怕会拿来笑话三年。 这一夜,又是滴水成冰。 茫茫雪原中,几个黑影如鬼魅一般凭空冒出,又如鬼魅一般凭空消失。 纷纷落下的大雪,很快就掩埋了所有痕迹。 …… 翌日清晨,云倚风尚在睡梦中,岳之华就匆匆跑来敲门,说外头出了事。 柴夫的焦黑尸首一大早被人丢在院中,玉婶扫雪时看见,险些吓得丢了魂。等云倚风与季燕然赶过去时,金焕正在用白布将尸体覆盖起来,说已经查验过,死因是被轰天雷震碎了五脏六腑。 季燕然道:“看来对方觉得光爆炸还不够,须让我们亲眼见到尸体惨状,才好令震慑来得更直观有用些。” 祁冉嘴唇发白,站在院门不敢靠近:“这么冷的天气,这么大的风雪,他们哪里来的通天本事,能扛着一个死人来去自如?这回倒也罢了,只是个警告,下回若是gān脆闯进赏雪阁,那、那可如何是好?” 岳之华也道,自己在岳家镖局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过家中藏有绝世高手。言辞恳切,就差举手发毒誓。 柳纤纤提议:“不如轮番守夜?” 云倚风摇头:“各暖阁之间相隔太远,而且到处都能进人,只守住大门,并无多少意义。” 祁冉越发担忧:“那要怎么办?” “我倒有个办法。”金焕道,“几年前,一个老和尚来镖局化缘,临走时教了我一套布阵之法,可以用丝线将整座赏雪阁围起来,再同每人chuáng头挂着的银铃相连,若有外人闯入,哪怕只是碰到一根蛛丝细线,也会触发所有铃铛,响声清脆,久久不绝。” “甚好。”云倚风抚掌,“那就有劳金兄了。” 岳之华惴惴不安半天,此时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方法,赶忙说暖阁里恰好有chūn日剩下的风筝线,马上就去寻来,至于银铃,用银锭子现做便是,再不济还有铁锅,总之一番忙碌后,众人总算在天黑前布好了蛛丝银铃阵。 祁冉拱手庆幸:“这回幸亏有诸位在,否则只怕连觉都睡不安稳,还有云门主……咦,云门主与季少侠呢?” “在后院安慰玉婶。”柳纤纤答道,“今天她被吓坏了,怕是做不成饭,诸位就自己去厨房捡些馒头小菜吃吧。” 金满林嗤一声:“果真是个无用的妇人。” 柳纤纤瞥他一眼,讥诮道:“妇人再没用,也起早贪黑蒸了一锅馒头包子给你们这些有用的男人,金掌门要是嫌弃,可以不吃。” 金满林胸口发闷,却不想与她计较,怒气冲冲甩袖离开。金焕无奈道:“家父可是哪里得罪了姑娘?为何每每说话都是夹枪带棒,听了刺耳。” “说实话就是夹枪带棒啦?”柳纤纤叉着腰,“知道你们男人都爱听好的,我偏不说。” 她性子刁蛮泼辣,又不讲道理,金焕与祁冉头疼得很,各自寻了借口离开,并未再与这野丫头多纠缠。倒是岳之华留下劝了两句,却也没劝出什么结果,柳纤纤眼底照旧不屑,裙摆一飘去了后院。 厨房里果真黑灯瞎火,只有旁边的小卧房里透出光。玉婶正坐在桌边,哆哆嗦嗦念叨:“老张怎么就死了呢。” “我会为老张报仇的。”云倚风轻声劝慰,“婶婶,你先把馒头吃了吧。” “人都死了,报仇还有什么用。”玉婶抹眼泪,“他们还会继续杀人吗?” “不好说,不过只要不出飘飘阁,应当暂时没事。”云倚风道,“婶婶若实在害怕,不如搬来——” “搬来流星阁,和我一起住吧。”柳纤纤脆生生接过话头,拎着裙摆跨进门。 云倚风一愣:“和你一起住?” “是啊。”柳纤纤道,“我们都是女人,彼此照顾起来更方便。况且那飘飘阁里又没有多余的空房,你们两个大男人,是打算让婶婶睡柴火堆?” 玉婶赶忙道:“我只是个下人,怎么能同贵客住一起,我、我还是继续睡在厨房里吧。” “什么下人贵客的,婶婶你快搬来。”柳纤纤握住她的手,“我们正好彼此作伴。” 玉婶犹豫着看向云倚风:“这……” “婶婶若是愿意,就搬到流星阁吧。”云倚风也道,“非常时期,能互相照应总是好的。” “哎,那我就和柳姑娘一起住。”玉婶答应下来,“多谢公子,多谢姑娘。” 柳纤纤帮她收拾好包袱,两人便一道回了流星阁。季燕然问:“你就不怕柳纤纤是岳名威的人?” “怕。”云倚风道,“可她若真是岳名威的人,玉婶反而更安全。顶多被买通给你我下毒,这种事又防不住,多加注意便是。” 季燕然笑笑:“你倒是想得开。” “走吧。”云倚风转身,“我们回飘飘阁。” 晚饭照旧是炉火烤包子,加上一壶茶水,吃得索然无味,腮帮子还疼。 “云门主!”片刻后,柳纤纤推门进来,“玉婶说厨房里还有粽子糖,你要吗?” 季燕然坐在桌边:“不要。” “我又没问你。”柳纤纤四下看,“云门主呢?” “吃完东西后,此时正在内室运功。”季燕然道,“没有半个时辰,怕是出不来。” “怎么大晚上的还要练功。”柳纤纤不甘不愿,把糖又装了回去,“行吧,那我明日再来。” 季燕然哑然失笑:“姑娘当真目标明确,心上人不在,就连糖也不舍得留我一颗。” “你长得人高马大,吃什么糖。”柳纤纤站起来,“我走啦。” “这么着急?”季燕然单手拦住她,将人一把带到墙角,俯身微微凑近,呼出的气息几乎贴到耳边,“我长得又不差,身材高大,更不缺银子,姑娘怎么就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独独相中云门主一个?” “放开我!”柳纤纤恼怒,伸手想推他,却半天也推不动。一来二去,倒是将屋里的云倚风吵了出来,裹着宽袍纳闷道,“你们在做什么?” 季燕然淡定站直:“没什么,闹着玩。” “呸!谁和你这登徒子闹着玩!”柳纤纤踩他一脚,气呼呼地冲出飘飘阁,糖撒了一地也不捡。 云倚风头疼:“说吧,又怎么了?” “她是来给你送零嘴的。”季燕然道,“看着年岁挺小,脸皮倒是挺厚。” 云倚风心情复杂:“就凭你方才那流氓做派,哪里来的底气说别人脸皮厚?” 季燕然摸摸下巴,突然问他:“我长得怎么样?” 云倚风上下打量一番,答曰:“不怎么样。” “不可能。”季燕然示意他坐下烤火,“当年我在西北时,只要骑马上街,整座城的姑娘都会看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云倚风:“……” 脸呢。 季燕然挪着椅子,又凑近了些:“说实话。” 云倚风往后一缩:“王爷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又自带皇族贵气,自然是极潇洒的……你给我坐直!” “潇洒就对了。”季燕然感慨:“可我这般倜傥潇洒,方才那位柳姑娘却连脸都不红一下。” 云倚风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季燕然顿了一顿,道:“我是想说,这样的人你可千万娶不得。” 云倚风抬手便打了过去。 季燕然笑着握住他的手腕,顺势将人拉到身前,在耳边低语几句。 云倚风面露迟疑,抬眼看他。 “这只是猜测,多加留意吧。”季燕然松开手,“往后再找机会求证。” 云倚风犹豫片刻,点头:“嗯。” …… 隔天一早,云倚风就去了厨房。玉婶已经煮好粥饭与面条,正打算给各院送去,柳纤纤坐在灶火边,与她说说笑笑,两人看起来都挺高兴。 “云门主。”见到他后,柳纤纤打招呼,又问,“那登徒子没来吗?” 话音刚落,季燕然就跨进门槛:“早。” 柳纤纤道:“哼!” 季燕然嘴角一扬,刚想说话,云倚风就拍他一巴掌:“山上本就局势紧张,你以后不准再调戏柳姑娘。” 萧王殿下倒是挺听话,慡快抱拳道:“昨晚都是在下的错,还请姑娘千万别见怪。” “谁要理你的道歉了。”柳纤纤把食盒拎出来,“玉婶还在忙着做糕点,抽不开身,你随我去送早饭吧。” 季燕然奇道:“原来你还挺体贴懂事。” “那是自然,连师父都说谁若想娶我,得祖上积德。”柳纤纤与他一道出了小院,又苦恼道,“可云门主怎么就是不喜欢我呢?一直像冰一样。” 季燕然教她:“现在不喜欢不打紧,你一点一点将真心捧出来,保不准哪天这冰就暖化了。” “我还不够真心吗?”柳纤纤踢了一下雪,“我喜欢他,想嫁他,连命都不要了。” 季燕然听得纳闷:“你喜欢他,怎么就不要命了?” “因为他是风雨门门主啊。”柳纤纤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还真不是江湖人,怎么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你可以慢慢解释给我听。”季燕然耐心询问,“风雨门门主,那不是一个顶好的位置吗?单凭收集情报就能发财,还人人都得护着,难道不该终日逍遥快活?” 柳纤纤纠正他,人人护着,前提得是每一条卖出去的情报都是真的,而若不小心放出假消息,那便是犯了大忌讳,不单买家要上门算账,武林中也是人人得而诛之,余生只能东躲西藏,比街边的叫花子都不如——人家至少能有个安稳破庙。 季燕然脚下一停,不可思议道:“卖出一条假消息,就要从人人捧在掌心,变成人人得而诛之?哪怕是受jian贼蒙骗也不成?” “是呀,不成。”柳纤纤道,“这是江湖里谁都懂的规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风雨门对每一条情报都倍加小心、再三验证,否则凭什么让别人花大价钱去买?自然得确保没错才成。” 季燕然无话可言,想起昨晚灯烛下,云倚风那句眉飞色舞的“羡慕只能白羡慕”,以及说话时眼底的清澈微光,心里不由便不痛快起来,道:“这是什么破行当。” “对吧。”柳纤纤一手端着食盒,一手扣响西暖阁的门,“我都不嫌他做破行当。” 第6章 夜半疗伤 院里很安静,暮成雪显然并不打算搭理两人。 柳纤纤用胳膊肘推推他,小声道:“喂,现在怎么办?我不敢进去。” 季燕然问:“来之前,玉婶没教你?” “婶婶说,把食盒放在树下石桌上就行。”柳纤纤道,“可这大门紧闭的,谁知道里面在做什么……不然你去送?我在门口等着。” 季燕然果断摇头:“我不去。” 柳纤纤胸闷:“你一个大男人,为何这么没用?” “你是侠女,你都不敢,反而说我这生意人没用?”季燕然极为理直气壮,依旧站着一挪不挪,宛若一块磐石。 柳纤纤:“……” 季燕然又教她,不如你快些进去,再快些出来,我们才好早点溜。听说这杀手凶得很,杀人不眨眼。 “你不帮忙就算了,还吓唬我!”柳纤纤气恼,抬手就要打他,季燕然侧身往旁边一躲,顺势一把推开木门,示意她抓紧时间送饭。见院中空无一人,柳纤纤便也心一横跑进去,几乎是像丢烫手山芋般,把那食盒“咚”一声放在桌上。 季燕然感慨:“幸亏玉婶单独给他做了素菜包子。”若换成旁人的肉汤面,只怕早已漏了一地。 “快点。”柳纤纤拖住他的衣袖就跑。 季燕然唇角一扬,在离开前又回头看了眼屋顶上的人。 暮成雪身负长剑,白衣似云,用一块雪纱覆住黑发,目光正落在天的尽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一动不动在那里坐了多久,平缓的呼吸声被风吞没,身影也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若非绝世高手,应当很难发现他的踪迹。 …… 直到拐进花园,柳纤纤还在心有余悸地问:“那盘包子,应当没被我摔散吧?” 季燕然也是一脸担忧:“不然你再回去看看?我觉得八成连盘子都碎了,那杀手现在正从碎瓷碴子里往外捡白菜豆腐馅。” “我才不去,你就会出锼主意!”柳纤纤一跺脚,“云门主那么好的翩翩君子,怎么就同你这无赖是好朋友?”她嘴上说着,心里越发生气,季燕然见势不妙转身就跑,柳纤纤在后头追,只顾要与这可恶之人算账,却没留神身旁,在拐弯时结结实实撞上一个人,食盒里的东西一下子打翻,全部泼到了那无辜倒霉鬼身上。 “啊呀!”祁家小厮惊魂未定,“你们……你们怎么也不小心着些?” 季燕然赶忙将他扶起来:“没摔伤吧?” “嘶……轻点轻点!”小厮表情痛苦,“我的腿!” “腿?”柳纤纤蹲下,右手一寸寸捏过骨节,触到一处时,小厮叫得越发凄惨,哆哆嗦嗦瘫软在地。柳纤纤却松了口气,抬头对他道:“骨头没伤,就是脱臼了,不妨事。” 小厮带着哭腔,声音颤抖道:“脱臼了还叫不妨事?” 柳纤纤自知理亏,只好柔声对他道:“这里太冷,前头就是飘飘阁,先去那儿吧。” “我不去飘飘阁!”小厮原本正疼得胡乱骂人,听到要换地方,突然就又不生气了,只道,“就在这里接吧,我家公子起chuáng就得吃药,我要回去熬着,不能耽搁。” 柳纤纤好心提醒他,你一直坐在这冰冷雪地里,八成会冻伤,不如先去个暖和的地方。小厮却固执得很,连连催促让季燕然快些动手,说到后头,甚至连脸都涨得通红,眼泪花也包了上来。 “你别哭呀!”柳纤纤吓了一跳,“行行行,那在这接。” 季燕然心里摇头,伸手握住他的脚踝,刚想将裤腿撸上去一些,小厮突然就打了个激灵,尖叫道:“别!” 柳纤纤被他这一嗓子唬得不轻,心砰砰狂跳:“怎么了?” 小厮唇色惨白,哆嗦着说:“就这么接,我……我怕冷。” 这阵又怕冷了?柳纤纤一愣:“你……” 小厮抹了把眼泪,心里清楚自己这胡乱找的借口定然没人会信,可又不知道还能怎么编理由。柳纤纤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季燕然用眼神制止,只隔着厚棉裤捏住他的腿,依靠多年打仗治伤的经验,用力一错合上了关节。 小厮疼得险些晕过去,缓了半天才顺过气,爬着站起来想走,可人还没出园子,又折返回来“噗通”跪下,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带着哭腔哀道:“季少侠,柳姑娘,求求你们,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我家公子。” “起来。”季燕然扶起他,“这件事错不在你,该我们道歉才是。放心,我与柳姑娘都不会乱说的。” “多谢,多谢二位。”小厮用衣袖擦了把脸,转身一瘸一拐跑开,看那不要命的架势,活像身后有恶鬼在追。 柳纤纤一头雾水,一直盯着他走远,方才搓了搓胳膊道:“我怎么觉得身上一股子寒气,毛骨悚然的。” “先去厨房重新拿吃食吧。”季燕然道,“他看起来像是怕极了自家主子,若早饭不及时送去,到时候祁冉一问原因,你我怕就要失信于人了。” “祁冉,不应该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吗?”柳纤纤跟在他后头,“况且是我们撞人在先,要心虚也应该我们心虚,怎么反而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季燕然摇头:“人人都有秘密,他不说,你我又何必在这乱猜,送饭要紧。” 两人一路回到后厨,云倚风正坐在凳子上吃着梅花糕:“咦,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不小心打翻了两个食盒。”季燕然问,“还有多余的早饭吗?” “有,灶台上热着包子呢。”玉婶手脚麻利,很快就重新装好。方才在撞到祁家小厮时,柳纤纤裙摆上也沾了汤,红红一片甚是显眼,于是季燕然道:“柳姑娘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剩下的饭我去送。” “我不去。”柳纤纤却不肯,固执道,“我也要去,我同你一起去!” 云倚风端着小碗,纳闷道:“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看起来都不大对劲?” 柳纤纤闻言脸色更白,凑近他小声问:“什么不对劲,是撞鬼中邪的那种不对劲吗?印堂发黑还是头上冒红烟?” 云倚风:“……” “我说姑娘。”季燕然牙疼,“哪有人自己咒自己撞鬼的?” “到底出什么事了?”云倚风站起来。 “没事,回去再同你说。”季燕然拎起食盒,“现在先去送饭。” 白梅阁中,小厮已经换好了衣裳,正在扫雪。见到众人进来后,只匆匆行了个礼,哑着嗓子道:“我家公子还在睡,早饭给我吧。” 柳纤纤将食盒递给他,忍不住小声提醒:“你扭伤不轻,该多休息的。” “是,我会的。”小厮敷衍应了一句,抱着食盒刚想送进去,金焕却恰好推门进来,见到满院子的人,难免吃惊:“怎么都在这,出事了?” 季燕然解释:“是柳姑娘在帮玉婶送早饭,我与云门主闲来无事,便也跟着一道走走。” “吓我一跳。”金焕松了口气,又笑道,“以后若玉婶忙不过来,我们自己去取便是,怎么好意思麻烦季兄。” “什么麻烦季兄。”柳纤纤不高兴,把手中食盒往前一递,“送饭的人是我,喏,正好你的也在这,拿去吧。” “是是,多谢姑娘。”比起金满林来,金焕对她的耐心明显要多上许多,见那绯红裙摆上一片辣油,还关切问了两句。 小厮在旁边站着,听到后手下一松,险些丢了食盒。 “没事。”柳纤纤摆手,“早上不小心摔了。” 季燕然也转移话题道:“金兄怎么一大早就来找祁公子?他好像还没起chuáng。” “哦,我是来取药的。”金焕道,“家父这几年一直在吃白参紫蓉补丸,昨天来祁兄这喝了一壶茶,临走时不慎丢了装药的葫芦,刚刚才发现。” 祁家小厮赶紧道:“葫芦我已经收好了,这就去取。”他走得僵硬,却又不敢呼痛,qiáng忍着跑进跑出,将东西双手奉上。 “行,那我也走了。”金焕道,“待祁兄醒了,再来同他喝茶。” 小厮低头道:“是。” “我们也走吧。”季燕然对云倚风道,“回去烤火。” 柳纤纤伸手拦住路:“喂,你要走可以,让云门主留下!” 云倚风无辜和她对视,为什么,我不想留。 季燕然上前一步,将云倚风挡在了自己身后:“不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柳纤纤着急,又推不开他,最后实在没法,只好小声辩解,“我不是想胡闹,我……我就是害怕,总觉得今天哪儿都奇奇怪怪的,不敢一个人待着。” 云倚风茫然道:“是吗?” 季燕然安慰她:“害怕就回流星阁,云门主又不是神婆,真遇到了鬼,他八成跑得比你还快,好看的男人都靠不住,孔子说的。” 云门主原想飞起一脚,但转念一想,还是配合道:“嗯。” 见他二人都不愿带着自己,柳纤纤不甘心地拧了拧衣裳边,总算道:“那你们也小心,真遇到厉鬼,被缠上就糟了。” 季燕然神情凝重:“好,我们定会加倍注意。” 云倚风一脸狐疑,与他一道回了飘飘阁,进门就问:“到底在唱什么戏?” “这可不是戏。”季燕然泡了一壶茶,把早上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又道:“看来在那祁家公子身上,秘密不少。” “这么诡异?”云倚风若有所思道,“上次我们还在说,深宅大院里不受重视的少爷,偷偷学些功夫自保不算奇怪。可这和小厮有什么关系?走路时不小心撞一下而已,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他何至于怕得像是老鼠见了猫?” “至少能说明,他在祁冉身边的日子并不好过。”季燕然道,“不如今晚去看看?” 云倚风问:“偷窥?” 季燕然纠正:“夜探。” 云倚风笑:“好,那我今晚就随王爷去白梅阁暗探,看看那祁冉究竟有何古怪。” 在yīn沉沉的寒雾下,夜幕总是降临得分外猝不及防。似乎只是一阵狂风过境,就卷走了所有惨淡的云与天光,来自深渊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将整座赏雪阁悉数吞入腹中,日头化作看不见的星辰粉末,落入指间一chuī就散,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长夜,雪啸时心惊、寂静时悚然。 子时,季燕然坐在桌边,将暗器一一收好,又喝了大半壶茶,隔壁却依旧不见动静。 莫不是睡着了?他起身走到墙边,屈指敲了敲:“云门主。” 并没有人回答。 萧王殿下只好亲自登门去请。此时外头雪正大,连风里都带着冰渣,chuī在身上滋味的确不好受。若实在贪觉犯懒不想夜探,那也不是不能商量,但至少得提前说一声,大家要睡一起睡,别让我一个人gān巴巴—— “等”字还没想完,云倚风就打开了门。他双眼赤红,眉峰紧锁,只穿了一身流水样的贴身寝衣,如墨黑发胡乱散在肩头,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暗探出门的打扮,倒很像是没睡醒的狂躁起chuáng气。 季燕然相当识趣:“打扰了,门主继续睡。” 云倚风眼前一黑,整个人都软绵绵晕在了他怀中。 季燕然:“……” 季燕然道:“喂!” 云倚风双目紧闭,身上如火滚烫,在这彻骨生寒的鬼天气里,越发像是一块烧红的炭。 季燕然将人打横抱起,一脚重重磕上房门,将所有回旋的雪与风都堵回院中。 卧室里的火盆早就被水浇熄,chuáng褥与棉被也悉数丢在地上,房间里冷得像冰窟,饶是如此,云倚风依旧燥热难安,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灼意。 季燕然qiáng行握过他的手腕,脉象紊乱无序,时而猛烈到要跳出所有心头jīng血,时而又微弱不可见。 云倚风将双眼睁开一线,看着chuáng边模糊人影,拼力道:“明日就没事了。”他说话时咬紧牙根,手上青筋bào起,显然正在忍受巨大痛苦。季燕然心里摇头,伸手把他扶起来,抬掌按住胸口。 一丝一缕的真气进入筋脉,虽不至于完全驱散痛楚,倒也总算能缓解些许。过了一阵,云倚风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季燕然却丝毫不敢大意,手下反而更放轻三分。他自幼长于军营,见惯了皮糙肉厚的大梁将士,那都是挨上七八刀还能浴血杀敌的猛汉,无论哪里受了伤,随便开瓶药撒撒便能治好大半。可此时此刻怀里这个,且不说武功如何,至少看起来就要比西北那群人金贵许多,皮肤白得几近透明,身子又薄得像纸,锁骨更如细玉一般,似是稍一用力就会压成粉碎。 所以就只能加倍小心。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待云倚风终于肯睡着时,季燕然也早已满头是汗。他单手将人圈住,另一只手想去取地上的被褥,却摸到一把半湿炉灰,这才发现屋内火盆不但被茶水浇熄,还被打翻倒扣,到处都是粗糙炭渣,láng藉一片。云倚风的脚上也有斑斑血迹,应当是方才下chuáng开门时,一路跌跌撞撞乱踩过去,不慎伤了他自己。 季燕然心里叹气,索性将人抱到隔壁房中。小院厨房里再度响起风匣声,柴火在灶膛里燃得欢腾,有了上一回的经验,这回萧王殿下烧水烧得还挺快。云倚风被毒物折磨得jīng疲力竭,但觉浑身每一根骨头都要碎出裂痕,钝痛不断侵蚀着大脑,四肢瘫软,连呼吸都要拼尽全力,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抬起眼皮,浑浑噩噩中,只能模糊感受到一丝温暖,分辨不出究竟来自何处,只知道那是极温柔的、极耐心的,像夏日暖风,chuī在碧波粼粼的琉璃湖面上。 季燕然将一切都收拾停当,又替这玉雕雪捏的病秧子盖好棉被,连被角都压得严严实实,确定没有一丝风能溜进去,方才长出一口气。 原来做老妈子伺候人,也不比行军打仗轻松。 甚至还要更累一些。 此时天已微微亮,季燕然回到云倚风房中,随便捡了一chuánggān净些的褥子反铺在chuáng上,靠着闭目养神。 他稍微有些想不通,这一毒发就要命的架势,在遇到自己之前,究竟是何人在帮他疗伤,怎么此番出门也不一并带着。 一翻身,胳膊下不知压了什么,硌得慌。 摸出来一看,却是云门主日日挂在脖子上、当成宝一样的红玉灵芝。 “良知”这玩意,完全不要好像也不行。 季燕然用拇指搓了搓那假灵芝,脑仁隐隐作痛。 也罢,今晚耗费内力替你疗伤,就当是还了半分人情。 …… 窗外风声渐弱,雪也小了许多。 房间里一片静谧漆黑,窗户缝里卡了雪,偶尔会被风推得“咯吱”涩响,越发显得室内温暖宜眠。被褥像松软云朵,一点一点柔暖地卷上来,从脚趾开始,到小腿、到腰、到脖子、到头发丝儿,酣睡中的人翻过身,四肢大喇喇摊开,在梦里露出傻笑。 而chuáng边站着的人,也跟着一起“呵呵”笑了起来。 他嘴角翘起诡异弧度,渗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眼神如同在欣赏某种祭品,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方才缓缓伸出手。 冰冷的,带着森然的指甲,严丝合缝卡上脖颈。 剧痛伴随着窒息感,令美梦戛然而止,被褥里的人惊恐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徒劳地张大嘴,四肢弹挣如gān涸鱼尾,一路淋淋漓漓淌着血,被人从卧房重重拖到雪地里。 眼前寒光阵阵,那是一万只猛shòu的利爪吧,或是尖牙。 恐惧已经掩盖了疼痛。 血肉横飞间,他觉得自己被一股浓厚的铁锈味包围了。 墨蓝色的天幕,往那双努力瞪圆的眼睛里,投下最后一寸暗沉颜色。 惊悚而又绝望。 冰雪鲜红。 …… 袅袅炊烟中,东方彻底露了白。 地上雪光反she进窗,亮晃晃地将云倚风唤醒。他撑着散架的身体坐起来,想下chuáng却微微一愣,这屋中陈设与摆件……再一低头,身上的寝衣也明显大了一圈,胸口半敞,腰间松垮垮挽着系带,料子里夹绣jīng巧银线,是蜀中贡缎,皇亲国戚才能用的东西。 季燕然出现在门口:“早。” 云倚风问:“昨晚是王爷替我治的伤?” “否则呢?”季燕然把手中茶壶放在桌上,“先过来喝点热水吧,我这就去厨房取早饭,你折腾了一夜,得多吃一些才有力气。” “多谢王爷。”云倚风掩住衣襟,下chuáng想站起来,双脚刚触到地面,却又倒吸一口冷气,“嘶。” “哦对,你脚受伤了,不过不要紧。”季燕然替他把茶端过来,“算了,还是继续躺着吧。” 云倚风问:“我昨晚毒发得厉害?” 季燕然点头:“你不记得?” 云倚风想了想:“我只记得最初全身冷到发颤,如同落了冰窖,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来时,你周身滚烫脉象大乱,险些邪气攻心。”季燕然看着他喝完水,又想起困扰自己一整夜的事,于是问,“先前是谁在替你疗伤?” “没有谁。”云倚风回答,“过一夜就好了。” 季燕然手下一顿:“没人疗伤,生生往过熬?” “嗯。”云倚风把杯子还回去,下巴重新缩进温暖的被窝,舒服地叹了口气。 见他神情淡定,似乎并未将昨夜那蚀骨之痛放在心上,更无需旁人安慰,季燕然便也没再多言,独自去厨房取来早点,临走不忘多向玉婶讨一盅槐花蜂蜜——毒发太苦,嘴里总得吃些甜。 云倚风笑道:“多谢。” “今天就好好歇着,也别管外头的事情了。”季燕然替他放好chuáng桌,转身到隔壁收拾房间。先将地上炉渣碳灰清扫gān净,又点了新的火盆,最后从柜子里翻出gān净被褥,只是铺了还没一半,院子里却突然传来一阵纷乱脚步声。 “云门主!”柳纤纤推门而入,“不得了,又出事了……咦,怎么会是你?” 季燕然把枕头丢在chuáng上,一手还拿着扫炕笤帚:“出了什么事?” 柳纤纤:“……” 金焕也被这贤惠持家、勤恳铺chuáng的大好劳动画面惊了惊,试探着问:“季兄,云门主呢?” 季燕然答:“在我chuáng上,还没起。” 现场一片死寂。 是吗。 幸而这时云倚风已经听到动静,裹着大氅推门出来:“怎么了?” 事情火烧眉毛,金焕也顾不得再猜测他二人的关系,急急道:“祁冉的小厮死了。” 死状凄惨,双目大张,浑身像是被鬼爪挠过,到处都是血印子,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雪地里,周围都是红冰,今晨被祁冉发现时,早已气息全无,冻得僵硬。 云倚风闻言暗自皱眉,和季燕然对视一眼。 蛛丝银铃阵没有被触发,说明并无歹徒夜半闯入。 是这赏雪阁里的某个人,杀了祁家小厮。 第7章 谁是凶手 祁冉也被岳之华搀了来,他面如菜色膝盖发软,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看起来的确被吓得不轻。 云倚风问:“尸体现停在何处?” “后院柴房。”金焕答道,“浑身都是血,也不知是谁与他有这般深仇大恨,前些年魔教作乱生剐活人祭祀,也没惨成这样。” 听他提起祭祀,柳纤纤不由便跟了一句:“会不会是因为这宅子不吉利?昨日我还在同云门主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毛骨悚然yīn森森的,结果晚上就出了事。” “我不信鬼神。”金焕目光环视一圈,“只信有人在背后搞鬼!” “可那人究竟是谁?”柳纤纤追问,“银铃一整夜都没有响,小厮却离奇死了,莫不是你那阵法不好用?” “来之前我已检查过了。”金焕略一停顿,继续道:“蛛丝与银铃都完好无损,之所以没有响,是因为压根无人触碰。” 这话几乎是挑明了在说,谋害祁家小厮的凶徒就在此处,柳纤纤打量了一番众人,不自觉就悄悄后退两步,与每个人都拉开了距离。 “季少侠。”金满林突然指着墙根问,“那是什么?” 其余人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地上正卷了一大堆被褥,上头隐隐还有血痕。 岳之华脸色一变:“这……” “这是我昨晚毒发时,不慎踩到煤炭伤了脚。”云倚风解释,“季兄替我包扎疗伤,直到天明才歇下。”他仍穿着就寝时的轻便软鞋,脚上的确打了绷带,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可白梅阁那头才刚闹出人命,这头就卷着染血的被子想丢,怎么看都有些巧合过了头,就连平日里经常缠着他的柳纤纤,此时也目光微疑,像是不信这番说辞。 房中再度陷入寂静。空气如同沾满水的厚重丝绸,密密匝匝劈头裹来,冰冷窒息而又倍感压抑。众人各怀心事,面面相觑,都想从对方眼里寻出一丝异常,却又都无果而返。凶手就混在人群里,这桩事实足以让最平静的心也生出波澜,分明就没有谁先拔刀,可幻觉里那微弱的武器铮鸣声,却像细针一般,准确无误地刺痛了所有耳膜。 窗外黑云压顶,风bào将至。 原本就被恐惧与yīn谋包围的赏雪阁里,此番又多笼了一层猜忌与不信任。 季燕然道:“依靠云门主的功夫,想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厮,易如反掌,何至于将他自己弄伤?” 金焕与金满林对视一眼,刚想说话,祁冉却颤声道:“阿诚是会功夫的,只是平日里没显露过罢了。” 岳之华一愣:“你那小厮还会功夫?” “是。”祁冉道,“不单单他会,我也会。我自幼便身体孱弱,前些年母亲拿出私房钱,请了个武师上门,瞒着家人教我与阿诚功夫,一来qiáng身健体,二来若遇到危险,也可自保,却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事。” 季燕然先前只知祁冉深藏不露,却没料到连那一撞就倒的小厮也练过。云倚风裹了大氅,耐下性子道:“就算阿诚练过功夫,那比我如何?或者更退一步,即便他与我旗鼓相当,那为何在搏斗时不伤头不伤身,反而独独伤了脚心,这是哪门子的邪派路数,莫非他在打架时专喜欢脱人鞋靴?” 柳纤纤“噗嗤”笑出声,笑完又觉得事关人命,自己态度未免太过轻浮,于是也帮着云倚风道:“金少侠,云门主说得有道理,祁家武师功夫再高,也不会是风雨门的对手。况且就算那小厮当真伤了云门主,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先处理gān净血迹再上chuáng,这又不是什么瘫着起不来的大伤,哪有先蹭一被单的血,再卷起来丢的道理?” 她难得平心静气说一回话,嗓子又软又娇俏,听起来挺悦耳,况且所言也确实在理,于是金焕抱拳道:“云门主莫怪,祁兄也是受了惊吓,一时情急才会胡思乱想。” “自然。”云倚风点头,“走吧,先带我去看看尸体。” 天上还在落着细碎雪片,飘入脖颈就是一阵凉。季燕然紧走两步,替云倚风撑了把伞:“你的毒与伤,当真没事?” “熬了这么多年,习惯了。”云倚风抬头看了眼那寒梅伞面,又道,“不过还是多谢季兄,除了包扎功夫稀松平常,其它都很好,大氅也很暖和。” 季燕然道:“这是最好的银貂皮,云门主若喜欢——” 云倚风打断他:“喜欢。” 季燕然顿了顿:“喜欢那便多穿两天,分别时再还我。” 云倚风抿嘴:“这回怎么不送了?” 萧王殿下内心愁苦,此番出门一共就带了四条,如何架得住接二连三往外送,按理说风雨门也不穷,为何堂堂门主竟还有霸人衣裳的不良嗜好。 后院罕有人至,上回埋了柴夫之后,就更没谁肯来,因此雪积得很厚。众人靴底踩过松软冰碴,不断发出闷钝的“咯吱”声,木门被推开时的动静尖锐刺耳,摇摇欲坠的旧柴棚看着已有了年岁,下头用门板胡乱拼起一张chuáng,尸体用白布覆着,隐约有血迹渗透出来。 金焕拉住身边人:“姑娘还是别去看了,鲜血淋漓着实可怕,免得晚上睡不着。” 柳纤纤停住脚步,又不安地问:“你当真不信鬼神吗?我这两天怕得很。” 金焕道:“我不信,况且就算真有鬼神,也该奉行善恶有报,断没有滥杀无辜的道理,你我若不做亏心事,又为何要惧怕半夜鬼敲门?” 他说得铿锵,柳纤纤便也跟着点头:“嗯。” 云倚风伸手掀开白布,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那血呼刺啦的遗容惊了一惊。先前在风雨门时,他也曾帮忙验过不少尸首,可哪怕是被五马分尸后的尸块,看起来也要比这祁家小厮qiáng上许多。 季燕然站在一旁猜测:“如此残忍,莫非真有什么血海深仇?” 云倚风道:“他一个家奴小厮,平日里顶多为了月钱赏赐,和别院的少爷奶奶卯着吵一架,到哪里去结这种大仇?致命伤是脖颈一刀,半件衣服都被血浸透,若要杀人,做到这份上也足够了,实在没有理由再在身上脸上挠满恐怖血痕。” 祁冉听得面色发白:“那为何还要行此举?” “这就得问祁兄你了,看平日里有没有与谁结过大仇,让对方非得挫骨鞭尸方能解气。”云倚风道,“若实在想不起来,那这凶手要么在故弄玄虚,要么gān脆是个口味独特的失心疯,就喜欢此等血淋淋的恐怖场景。” 柳纤纤犹豫:“可……”她只说了一个字,众人却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可蛛丝银铃阵并未被触发,也就是说,这疯子很有可能正衣冠楚楚地混在人群里。 云倚风将白布重新覆好,只道:“先回前厅吧。” 玉婶很快就送来茉莉热茶,她也闻听了祁家小厮的死讯,不过柳纤纤并未说那恶鬼梦魇一般的场景,只道是半夜不小心跌了一跤磕到头,在外头昏迷一夜,便再也没能醒来。虽说一样可怜,却总算不再那么吓人。 金满林胡乱chuī了chuī茶上浮沫,喝一口烫嘴,心里就更焦躁,索性将茶碗重重放回桌上:“不如这样,我们先各自说一说,昨晚都做了什么。” 金焕第一个道:“我昨晚在陪父亲下完棋后,到玲珑阁里同岳兄聊了两句,回去就睡了。” 岳之华附和:“我的确与金兄聊到了深夜,此后也一直没有离开过住处。” 云倚风问:“聊到深夜,都聊了什么?” 岳之华犹豫片刻,还是老实答道:“在山上这些人里,我与金兄的关系最为亲近,所以想请教他,看看轰天雷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想让他们更相信我。” “原来如此。”云倚风了然,“那可有聊出结果?” 岳之华叹气:“若有收获,我们一早就该来找云门主了,可这回当真是一头雾水,越聊越乱。”听起来倒还不如不聊。 “我向来睡得早。”柳纤纤接话,“今晨天没亮时,听到玉婶要去厨房准备早饭,我便一道跟了去,金少侠为了小厮之事找来时,我还在帮着蒸包子。” 祁冉道:“我也同柳姑娘一样,习惯早睡,又睡得沉,直到今天早上才被风声吵醒。” 云倚风问:“然后就发现了小厮的尸体?” 祁冉点点头:“往常我一睁眼,他就该端着熬好的药来了,这次却迟迟不见人,我以为是贪睡或者染了风寒,就想去隔壁看看,结果刚一出屋门,就见他正躺在院子里。”话说到最后,声音又哽咽起来。 柳纤纤安慰:“祁公子,你也别太难过了,以后要喝的药统统jiāo给我,我帮你熬好送来便是。” 云倚风道:“柳姑娘真是古道热肠,侠女风范。” “我若真是侠女,早就揪出幕后凶徒,带领大家一起下山了。”柳纤纤心中不甘,握了握剑柄,继续道,“你与季少侠昨晚在疗伤,应当也不可能看到谁是凶手。这下倒好,人人听起来都没空出门,无辜得很,真闹鬼了不成。” 云倚风摇头:“就像金兄所言,我也不信鬼神。赏雪阁内都是高手,不管是谁作乱,最后总会真相大白,姑娘不必着急。” 柳纤纤依旧忧虑:“话是这么说没错,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大雪封山寸步难行,还能怎么办。”云倚风道,“先保全自己吧,以后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加倍小心,切记不可给匪徒可乘之机。” 柳纤纤答应一声:“好,我记下了。” “云门主。”金焕在旁提醒,“我们在这里互相猜忌,可那西暖阁里,分明就还住了一位高手。” “暮成雪?”云倚风放下茶盏,“他要杀你杀我,倒也能想通,可为何要杀一个小厮?” 金焕反问:“那你、我、祁兄、岳兄,再加上季少侠与柳姑娘,这些人又为何要对一个小厮下手?” 云倚风像是被他问住,思索片刻后才道:“这么一说,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若真是暮成雪gān的,那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找上门算账,让他血债血偿?” “咳咳!”季燕然赶紧道,“我听说那杀手穷凶极恶,你们若没有十成胜算,千万别贸然行动,就算真贸然了,也千万别拉上我。毕竟大家都年轻,还指着多过几年纸醉金迷的逍遥日子。” “季少侠不必担忧,倒不会现在就去。”金焕抚慰,“但就如云门主所言,往后多加注意总是要的,总之在离开缥缈峰之前,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再出事了。” 他这话说得诚恳,可再诚恳也只能是一句轻飘飘的关怀,分量比如落入池塘的柳叶还不如。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若说上回的惊天爆炸是一个不能轻易离开缥缈峰的警告,那么这回祁家小厮的惨死,便是幕后操控者发出的另一个讯号,更残酷的,更令人胆寒的——因为它代表着即便你好好待在赏雪阁中,也一样随时都会惹来杀身之祸。 柳纤纤坐立难安,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他会杀了我们所有人吗?” 话音刚落,祁冉手中的茶盏就跌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加上窗外沉沉黑云,惊悚之外更添惊悚,连云倚风的手指也跟着微微一颤。 季燕然余光瞥见,叫来玉婶替他换了杯微烫的安神茶。 金焕道:“这事情诡异,难保后头还藏着什么秘密。白梅阁里刚闹出事,祁兄若信得过我,不如搬来观月阁同住吧。” “多年故jiāo,我自然信得过金兄。”祁冉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赶忙道,“好,那我下午就收拾东西搬过来。” 柳纤纤却一撇嘴,抱怨道:“多年故jiāo又如何,那岳名威还是几位的叔叔伯伯,不照样将我们骗来这雪山之巅,莫名其妙杀了一个又一个。” 岳之华:“……” 或许是因为心里焦躁,柳纤纤的声调不自觉尖锐,颇有几分泄愤的意思。金焕自然不会理她这胡搅蛮缠,只道:“我既邀祁兄住进观月阁,就一定会拼死护他周全,现如今风声鹤唳,姑娘当然可以怀疑在下,祁兄却也可以相信在下,在真相未解之前,一切都只能随心。” 云倚风点头:“我也赞同金兄的话,生死有命,一切随心。” “怎么就生死有命了,我才不要死在这雪山上!”柳纤纤拿起桌上佩剑,“既然解来解去都是一团乱麻,那我不同你们聊了,听得人生气。” 她说完这话,一甩发辫便跑了出去,掀开门帘时,力气大得几乎将整个门框扯下来。 冷风呼呼往里灌,云倚风叹气:“这脾气,将来怕是要嫁不出去。”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 这种事,你就别操心了。 当天下午,金焕就同祁冉一起,把所有行李都搬去了观月阁。 一把大锁“咣当”挂上白梅阁的大门,柳纤纤还特意寻了几根红绳,将锁头缠了又缠,说是先前行走江湖时跟大师学过,这样就能把所有灾祸与不详都锁在院中,让挖心厉鬼无路可出。几个大男人自然不信这神婆说辞,却也没谁出言讥讽,反而还陪着聊了两句,毕竟局势诡谲,当务之急便是要稳住人心。 小厮被葬在了柴夫身边。此时天色已暗,云倚风手中拎着一盏灯,站在破旧柴棚下,露出袖笼的手指白净细瘦,在寒凉空气中,越发像是被冻到透明的玉雕。小雪纷扬,偶有一两片冰晶挂在他的长长眼睫上,停着一动不动,让视线与世界也朦胧起来。 季燕然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云倚风回神,“只是觉得短短几日,这赏雪阁里就多了两具尸体,往后还不知道要生出何等事端,人心惶惶。” “我方才检查过了,祁家小厮的腿上与手上有不少冻疮,他那日死命捂着裤腿,应当也是为了遮掩这个。”季燕然道,“但看他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不像是会gān粗活,顶多伺候少爷日常起居,没道理落下这些疮疤。” 云倚风猜测:“你的意思,祁冉nüè待他,或者gān脆说是祁冉杀了他?动机呢?” “至少他们二人之间,肯定有一个藏着秘密。”季燕然从他手中接过灯笼:“走吧,天气太冷,先回飘飘阁。” 这一路寂静,风chuī雪乱。园中花草早已凋零,水池亦结了厚冰,再不见夏日里的莲叶田田、摇曳锦鲤。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偌大个院子,竟没有半寸地界能寻出一丝生机。云倚风心想,哪怕以后食物充足、哪怕再也没有暗杀与枉死,单在这灰败之地日复一日地住下去,只怕也会压抑窒息,疯疯傻傻。 季燕然扶住他的胳膊:“小心台阶。” “其实抛开小厮不谈,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云倚风看着他,“幕后那人究竟想要王爷的什么?不要命,那就是要心?或是要合作?要东西?” 季燕然道:“若我说,我也不知道呢?” 云倚风却不信:“一无所知,不像传闻中的萧王。” 季燕然笑笑:“萧王也不是一出生就能事事皆知、窥尽人心,这回我是当真不知道,所以才要等。” “说了半天,原是我命不好。”云倚风把手缩进大氅,“没赶上王爷dòng察世事运筹帷幄的好时候,却跟着一猛子扎进了浑水旋涡里。” “谁说你命不好。”季燕然耐心诱哄,“你想想,西北不知有多少妙龄少女,现在正艳羡门主,能与本王同吃同住同生共死。这命格,可谓再好不过了。” 云倚风听得胸口一闷,暗道你还是闭嘴为上,再多两句,怕是我会忍不住想打人的手。 两人穿过长廊,恰好撞见了脚步匆匆的岳之华,对方正在低着头想事,猛然被人迎面拦住,惊得后退两步,抬手就要拔剑。 云倚风赶忙道:“是我。” “原来是云门主与季少侠啊。”看清眼前人后,岳之华明显松了口气,“吓我一跳。” 云倚风问:“外头又黑又冷的,岳兄是要前往何处?” “我刚从观月阁里出来。”提及此事,岳之华又想叹气,“祁兄的小厮在缥缈峰上丢了命,我身为半个地主,总得去看看。”虽然这“地主”实在不尴不尬,里外不是人,但名字里既然带“岳”,那只好硬着头皮也要去安慰一番。 “岳兄也别太上火,所谓清者自清。”云倚风寻了处避风的廊凳,又问,“在上山前,岳掌门的表现可有异常?” “当真没有。”岳之华苦道,“自从轰天雷之后,我就仔仔细细想了再想,可确实并无任何异样。叔父平时待我什么样,那日jiāo代事情就还是什么样。” 云倚风继续问:“那金家祁家,与岳家镖局的关系如何?” “都极好。”岳之华答道。金家靠着岳家吃饭,平日里自然恭敬有加,而祁家出关做生意,也要靠着岳家镖局押货,这一群人都是相互依存、相互扶持的关系,实在找不出理由要彼此暗算。说完还没等云倚风问,又主动补了一句,祁冉与小厮亦是相处融洽,至少在自己每次见到的时候,两人都亲近得很,祁冉心肠软,好说话,平时赏赐起来也大方。 云倚风摸摸下巴:“这样啊……” “所以才说,这整件事简直莫名其妙。”岳之华哭丧着脸,又不甘心道,“会不会是旁人所为,压根与叔父无关?” “也有可能。”云倚风道,“所以岳兄不用太过自责焦虑,还是先回玲珑阁吧。” “好,那二位也早点歇着。”岳之华抱拳,“告辞。” 云倚风目送他离开,然后胳膊肘一捣:“你怎么看?” 季燕然提醒:“你才是风雨门门主。”所以这些江湖中事,难道不该我问你? “这三家的关系,的确是这样没错。”云倚风瞥他一眼,“既相互依赖,就没必要相互残杀,所以无论这回死的是谁,最后的目的八成都是王爷你。” 还有被血灵芝哄来东北、无辜的我。 季燕然摸摸他的头发,厚颜无耻道:“走,回去,玉婶说有jī汤喝。” 另一头,岳之华独自待在玲珑阁,却始终静不下心,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昨晚在用钢爪杀掉小厮之后,他沉浸在轻而易举就能掌控别人生命的快感里,久久无法自拔,只觉得连手心鲜血都分外温暖甘美,原以为很快就会等来下一个任务,谁知桌上却并没有出现约定好的指示纸条,而且也没有人来解释,山道上的轰天雷究竟是谁所为,难不成真是叔父在暗中搞鬼?那……他与主子有关系吗?若有关,为何不提前告知,这样做事岂非更方便,可若无关,为何这次又偏偏是送自己上山? 桩桩往事像打开闸门的洪水,将脑仁子冲得乱七八糟、绞痛阵阵,心里也更加烦躁起来。他猛然推开窗户,原想呼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却冷不丁撞上了一双黑dòngdòng的瞳仁。 “怎么会是你?”他惊愕地看着对方。 来人裹着黑红相间的诡异斗篷,帽子将脸遮掉大半,嗓音沙哑如皴裂大地。 “跟我来。” 第8章 旧时梦魇 岳之华失踪了。 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是玉婶。中午的时候,她急匆匆找到云倚风,说到处都寻不见岳之华,而且早上送去的食盒也没打开。 其余人听到消息,纷纷前往玲珑阁一探究竟。就见屋内陈设如常,一切都是整齐gān净的,没有任何打斗或者遭窃的痕迹,唯有房间主人如同平地蒸发一般,无影无踪。 “蛛丝银铃阵没有被触碰。”金焕笃定,“人一定还在山庄内。” 柳纤纤问道:“昨天是谁最后一个见的岳少爷?” “应当是我与季兄。”云倚风回答,“在折水回廊上,自称刚刚去观月阁探望完祁兄,正准备回住处。” “岳兄昨晚的确来过。”祁冉道,“可他当时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还说今日要送补药过来。” “所以呢,他不会是跑了吧?”柳纤纤狐疑,“还是说又出事了?” “大家先各自找找看。”云倚风吩咐,“赏雪阁一共就这么大,务必将每一个能藏人的地方都仔细翻过,一个时辰后,再来此处汇合。” 小厮前脚离奇丧命,岳之华后脚就又无端失踪,两桩事情连在一起,难免令人心底发怵,不知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更不知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众人齐心协力从中午找到日暮,连玉婶也跟在柳纤纤身后帮忙,几乎把赏雪阁的地皮都翻了一遍,却依旧没有任何收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云倚风半蹲在玲珑阁的卧房,用指尖细细抚过青黑地砖。 “有发现?”季燕然站在他身后。 “chuáng铺被人挪动过。”云倚风站起来,“地上有很浅的划痕。” 季燕然示意他退后,自己单手握住chuáng柱,重重往后一拖。 实木大chuáng被拽得离墙三尺,一堆铁器“哗啦”掉了出来,那是一双打磨锋利的钢爪,上头还残留着暗色的血肉。 柳纤纤恰好从门口路过,看到这一幕,惊得当场尖叫出声。 “怎么了?”金家父子也赶了过来。 “在chuáng下找到了这个。”云倚风伸手一指,“应当就是杀害祁家小厮的凶器。” 金焕上前检查过后,发现那些血肉并未完全gān枯,依旧是新鲜的,钢爪利齿的形状也与小厮身上的伤口一致。真相似乎已经开始浮出水面——岳之华杀人之后,设法避开蛛丝银铃阵,在昨晚逃出了赏雪阁。 祁冉听得目瞪口呆:“无冤无仇,他为何要杀阿诚?” 柳纤纤也纳闷得很,若说杀祁冉也就罢了,好歹是个富户公子,杀小厮做什么?屋里的男人没一个说话,她等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就算小厮是岳之华杀的,那山道上的轰天雷呢?还有,想方设法把我们引上缥缈峰,又炸死了无辜的砍柴人做威胁,难道就是为了故弄玄虚地杀掉阿诚?莫非……莫非阿诚有什么了不得的隐藏身份?” 祁冉摇头:“不可能,他是祁家两名老仆人的儿子,一出生就养在偏院里,身世是清白gān净的。” 柳纤纤更不懂:“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房间里沉默一片。 没有人给她解释,因为没有人能理清头绪。 “祁兄。”片刻之后,季燕然突然道,“平日里你与阿诚关系如何?” “我与阿诚?”祁冉点头,“自然很好,他自幼就跟在我身边。” “几日前,我曾与柳姑娘在花园里遇见过阿诚。”季燕然道,“他当时被我们撞得跌倒脱臼,却死死按着裤管,不肯去飘飘阁养伤,还连声哀求,说千万别让祁兄知道,像是极为害怕。” 祁冉满脸不解:“他按着裤管做什么?还有,季兄这么问,难不成是怀疑我nüè待家仆,打了满身伤?” “没有满身伤。”季燕然道,“我检查过,是满腿的冻疮。” 金焕在旁奇怪:“冻疮?不应该啊,阿诚平日里穿的都是好衣裳,祁兄还赏了不少暖炉与毛皮护膝给他,怎么会落下大片冻疮?” 事情听起来蹊跷,祁冉却叹气:“若腿上有冻疮,我倒知道是怎么回事。阿诚年纪小又没见过世面,半年前被自家表哥带出去,竟学会了赌钱,当时我狠狠教训过一顿,原以为已经彻底戒了,没想到半月前又听到风声,说他还在外头参局,寒冬腊月输光私房钱,被打手扒去皮袄棉靴赶出赌场,赤脚走回了祁府,许是那时冻伤了吧,自然不敢让我看到。” 柳纤纤恍然:“怪不得他要死命捂着。” “原来如此。”季燕然道,“是我想太多,还请祁兄勿怪。” 祁冉摇头:“如今这局势,想得越多才越好,我又怎会责怪季兄。只是阿诚死得诡异蹊跷,就算在玲珑阁里找出了钢爪,我也实在想不明白,岳家的人到底为何要杀他,再加上还有另一个大活人无端失踪,实在是……唉。” “布蛛丝银铃阵时,岳之华也有份。”柳纤纤道,“若他那时就打定主意要跑,暗中学会拆解之法也不是不可能。而且他还是岳家人,自然知道哪条路没有轰天雷。” 这解释若单独拎出来看,的确合情合理,可若放在整件事情里分析,却又显得太过牵qiáng莫名,使人一头雾水。不过无论如何,凶案既然已经发生,那以后只有加倍防范。为免再出意外,金焕亲自带着所有人,又重新将蛛丝银铃阵细细检查了一遍,直到确保无一处遗漏,方才各自散去。 至少能多换几分安心。 晚饭时,饭厅里只有云倚风与季燕然两人,挺清静。在回去的路上,云倚风双手揣进袖笼,问身边人:“你觉得祁冉白日里说的话,可信吗?” “赌徒那一段?”季燕然拎着灯笼,“可信与否暂且不论,至少合情合理。” “可我总觉得有些奇怪。”云倚风微微皱眉,“还有岳之华的失踪,也蹊跷极了。” 季燕然一笑:“既然想不明白,那就继续耐心等着,你我心里都清楚,岳之华的失踪绝不会是整件事的结束,相反,倒很有可能只是个开端。” “所以往后还有更多的yīn谋与谋杀?”云倚风看他一眼,“王爷倒是心态好。” “否则呢?整日惶惶不安?”季燕然揽住他的肩膀,“放心,我既然将你带上了山,就一定会护你周全。” 云倚风上下打量他,像是要计算此番话的可信度。两人再拐一个弯,屋檐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匆匆脚步,极轻也极快,像一抹稍纵即逝的风和闪电,而在那声响消失的前一瞬间,季燕然已经翻身落在屋顶,身形如暮色中的大漠鹞鹰,黑翼足以让所有弱小动物瑟瑟发抖——包括这只正蹲在积雪里,举起爪子将舔未舔、一脸惊悚的白色雪貂。 季燕然哭笑不得,拎着它后脖颈的毛回到走廊。 云倚风笑着接到怀中:“原来是它呀。” 雪貂极乖,也很喜欢云倚风身上的融融药香,趴下便一动不动,脑袋顶在那温柔掌心,像毛茸茸的打盹小团绒。季燕然在旁边看得好玩,屈起手指弹了弹它圆鼓鼓的屁股,估计是没控制好力度,弄疼了小东西,雪貂当即不满地一甩尾巴,用力往前一蹿,四爪漂移跑得无踪无影。 “喂!”怀中温暖骤失,云倚风想抓没抓住,眼睁睁看它消失在墙头。 季燕然:“……” 云倚风嘴一撇,嫌弃尽在不言中。 季燕然颇为无辜,只好道:“下回我若再见到,定给你捉了来,想抱多久抱多久。” 云倚风捡起灯笼递到他手中:“若金焕不肯呢?” 季燕然正色道:“由不得他不肯,你既想要,本王就算将人打晕,也是要把雪貂抢来的。” 云倚风眉眼一飘:“真的吗?” 季燕然应得毫无压力:“真的。” 云倚风笑:“好,那我可记下了。” 季燕然单手拉起他的大氅,将人再度裹了个严实,一来表示关切,二来也好将那双星辉般的眼眸遮掉大半——否则看久了,八成又要想起血灵芝,现在还得再加一只雪貂,欠的东西越来越多,都是稀罕货,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清,极为苦恼。 而老天也存心要与他作对,两人还没走回飘飘阁,只穿过花园,就见金焕正独自坐在屋顶,身边趴着一团纯白,正是刚才那只雪貂。 季燕然:“……” 云倚风果然停住脚步,刚才说什么来着,去吧。 “云门主,季少侠。”金焕也看到了两人,主动打招呼,“这是要回去?” 云倚风点点头,不解道:“冰天雪地的,金兄为何要坐在屋顶?” “心里烦乱,出来安静片刻。”金焕抱着雪貂跃入院中,叹气曰,“诡事一桩接一桩,想起来实在闹得慌。” 云倚风问:“祁兄怎么样了?” “他还在想小厮的事,也不懂为何岳之华要杀人。”提及此事,金焕面色更忧,“一直神思恍惚的,说话也不听。” 云倚风提醒:“祁兄如今既住在观月阁,还是得劳烦金兄闲时多劝几句,省得心情烦闷,落下病根。” “那是自然。”金焕允诺,又道,“天色也不早了,那我再回去看看祁兄,二位自便。” 眼见他转身要走,而身边的人还一脸促狭,季燕然只好硬着头皮道:“不知金兄的雪貂,可否借在下一晚?” 金焕闻言一愣:“借雪貂?” 季燕然解释:“看着机灵可爱,想带回去玩玩。” “这样啊。”金焕慡快道,“自然可以,不过这小东西养得娇贵,季少侠可别乱喂。”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白团子递过来。云倚风想要去接,那雪貂却一反常态,吃了炸药一般颈毛竖起,眼中凶光一现,前爪狠狠一钩,登时就在他手背上留了三道深深血痕。 “嘶!”云倚风毫无防备骤然吃痛,季燕然赶忙将他拉到身后,再看雪貂,已经飞速攀上屋顶,一路奔跑去了远处。 “这……”自家宠物闯了祸,金焕也慌神,嘴里连连道歉,又说要去观月阁取伤药。云倚风有气无力摆摆手:“不用,我此番上山带了药,回去自己处理便是。” 伤口虽深,幸而雪貂无毒,敷好伤药避免沾水,多养几日就会痊愈。季燕然在柜中取出药瓶,也不知这回究竟算不算自己犯错,但见他眉峰紧锁,手臂也爆出细细青筋,像是疼得不轻,只好一边包扎一边哄道:“我府中还有一幅王羲之的《平安帖》,下山后立刻差人送去风雨门。” 云倚风问:“是真迹吗?” 季燕然轻轻chuī了chuī药粉,用绷带仔细缠好:“自然,谁敢用假货骗我?” 云倚风道:“嗯。” “这两天尽量别碰伤口。”季燕然把他的手放回去,又问,“想不想吃糖?我去玉婶那看看。” 云倚风眉梢一抬:“当我是小娃娃?受伤了还要用糖哄。” 季燕然感慨:“可门主一路吃零嘴的架势,也不输给……喂喂,这是江南产的玄锦靴,价格不菲。” “贵才要踩。”云倚风抬起脚,理直气壮道,“好了,我要吃八宝糖。” 萧王殿下态度上佳,一路去了厨房。 玉婶还在揉面,正准备做第二天的早饭。听他说明来意后笑道:“糖就在柜子里,还有桂花苏饼,也一并带上吧,云门主爱吃甜的。” “柳姑娘怎么没来帮婶婶?”季燕然随口问。 “她像是有事,在检查完蛛丝银铃阵后,一直就没回流星阁。”玉婶说完又念叨,“炉子上还给她温着饭呢,姑娘家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这样啊。”季燕然扫了一眼饭菜,又把糖和点心装好,“那我先走了,多谢婶婶。” 外头的天已经完全黑透,只有茫茫厚雪映着半寸月光,倒还不如狂风呼啸时——那样至少能有些声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是一潭腐黑粘稠的死亡湖水,令人倍感不适。 季燕然没有直接回飘飘阁,见四下无人,便拎着食盒往流星阁绕去。云倚风独自待在房中,等得又是无聊又是困倦,单手撑住太阳xué昏昏欲睡。伤口上敷着的药粉很好用,痛楚被完全麻痹,手腕以下都是僵硬的,这种完全失去知觉的经历……完全失去知觉……回忆悄无声息被唤醒,脑海里再度响起了细线嗡鸣,起初很微弱,后头却越来越嘈杂,它们从各个方向密密麻麻爬出来,旋即织成一张污黑焦huáng的网,将自己全身都包裹其中,皮肤被刺穿,神经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毛躁的牙与针,还有触角……翅膀……令人作呕的气息与粘液。深埋于骨的恐惧再度蓬勃而出,心呼啸着跌入万丈深渊,云倚风猛然清醒过来,惊慌错乱中重重一掌,将面前方桌拍得粉碎。 “云……门主?”季燕然进门就看到这一幕,被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云倚风心脏跳得极快,眼前依旧笼着一层黑雾,与他对视许久才缓过些许:“无妨,做噩梦了。” 季燕然上前试了试他的额头,满是冷汗,如冰寒凉。 于是问:“什么梦?” “忘了。”云倚风声音gān哑,“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从隔壁房中取来热茶:“我去了趟观月阁。” “你去找了金焕?”云倚风双手捧着茶杯,许是手心有了温度,情绪也稍微平复了些。 季燕然摇头:“不是我去找金焕,而是柳纤纤,她方才进了观月阁。” 云倚风闻言皱眉:“她到观月阁做什么?” “不好说。”季燕然道,“或许是为了安慰祁冉,又或许……是为了别的事情。” 就如先前所说,现如今这局势,任何一个人,都称不上全然清白无辜。 第9章 疑云重重 观月阁里,祁冉放下手中空碗,感激道:“多谢姑娘,这么冷还来给我送炖汤。” “不用客气的,其实我也想过来看看。”柳纤纤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又说,“你也别太为阿诚难过伤心,将来等我们下山后,再寻一块好地方,让他入土为安吧。” 祁冉却问:“我们还能下山吗?” “为什么不能?”柳纤纤握住他的衣袖,“你别这么想呀,别吓我。” “我虽与岳之华不相熟,可听金兄所言,他的功夫稀松平常,应当不是阿诚的对手。”祁冉看着她,嘴唇颤抖,“阿诚死的当晚,云门主恰好就练功毒发弄了一身伤,那鬼爪凶器也偏偏是他找到的,世间当真有这么巧的事?” 柳纤纤脸色白了白,迟疑片刻后才道:“你怀疑是云门主gān的?可……季少侠说那晚在帮忙疗伤,也是假的吗?” 祁冉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若云门主连季少侠一并瞒了呢?他原以为阿诚手无缚jī之力,试图暗杀却被反击,才会因此受伤。” 柳纤纤依旧不信:“可云门主杀你的阿诚做什么?他们无冤无仇,先前甚至都不认识。还有,若真是云门主所为,那岳之华又去了哪里,难不成也一起被杀了?” 祁冉反问:“那幕后之人将我们困在山上,又是要做什么?若事事都能知道理由,我们何必在此惶惶猜忌。” 柳纤纤被堵了回去,一时间脑子也乱得很,只道:“那我要再想想。可我还是信云门主的,宁愿相信闹鬼,都不愿疑他,你懂吗?” 祁冉勉qiáng一笑:“我懂,姑娘待云门主一片真情,谁都看在眼中。不过我也是相信姑娘,才会将心中所思和盘托出,还请姑娘莫要告诉旁人。” “嗯,我不会乱说的。”柳纤纤收拾好食盒,“那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送药来。” 祁冉撑起伞,亲自将她送出观月阁。 漆黑夜幕沉沉,很快就吞噬了那一抹绯红背影。 柳纤纤将食盒放回厨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去了飘飘阁。 季燕然正在厅中独自喝茶,见她进来后,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云门主正在内室运功疗伤。” “他伤得很重吗?”柳纤纤挪过一个椅子。 季燕然沉痛道:“的确不轻,没有两个时辰,怕是出不来。” 若换做往常,柳纤纤听到这假模假样的“两三个时辰”,要么不甘不愿地拍桌子走人,要么与季燕然吵两句嘴,都闹腾极了。可这回刚出了命案,自然不再有打斗调笑的心思,她端起茶盏又放下,拇指搓着杯上鎏金描绘,几乎要将那里压出一个窟窿来。 季燕然看出端倪:“姑娘是不是找我有事?” “当然有事啦,我心里怕得很,又怕有坏人,更怕有鬼。”柳纤纤放下杯子,“我问你一件事,你可得如实回我,不准骗人。” 季燕然答应:“好。” 柳纤纤问:“前天晚上,云门主是哪个时辰毒发的?” “哪个时辰?”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季燕然想了想才道,“子时过后吧,我听到隔壁有动静,就过去看了。” “子时过后啊。”柳纤纤咬着下唇,那就是说,子时前两人都没在一起? 季燕然在她面前晃晃手:“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就是……”柳纤纤纠结半天,也没想好该怎么说、能不能说,最后索性气恼地站起来,“算了,我回去了。” 她跑得很快,话音刚落人就消失,像是生怕跑慢了会被拉住问话。 季燕然摇摇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茉莉热茶。 云倚风站在内室门口:“王爷当真看不出来,她此行是为了何事?” “她怀疑你。”季燕然道,“或者说是怀疑我们两个,更怀疑你。” “我们一样在怀疑她,大家彼此彼此,谁也不亏。”云倚风坐在桌边,“或许这也是幕后那人的目的之一,让我们互相猜忌、分崩离析。” 季燕然叹气:“你为何总不肯好好穿衣裳?” 云倚风扯住身上单薄纱缎:“那王爷觉得这是何物?” 季燕然懒得与他斗嘴,握过手腕一试,果真又是一片滚烫。 云倚风将领口拉了拉:“我正热得焦躁,若非看在王爷的面子上,火盆现在早已去了井里。” “那我还得谢谢你。”季燕然哭笑不得松开手,“来这边,那里是风口。” 云倚风短暂思考了一下,在贪凉与避免听他讲道理之间,还是后者更划算些,于是配合地将椅子挪了挪。 季燕然又道:“去一趟观月阁,就跑来问你是何时毒发,祁冉同她说的?” “其实设身处地想想,祁冉并没错。”云倚风道,“是我不争气,挑在小厮身亡时弄了一chuáng血,还顺利翻出了隐藏凶器,再加上岳之华杳无踪影,说被我杀了也有可能,如此种种叠在一起,实在洗不清嫌疑。” 季燕然一笑,过了片刻,突然问:“当真不是你?” 云倚风喝茶的手顿住,抬眼和他对视。 季燕然很坦白:“前夜子时之前发生了什么,我确实不知道。” “我在睡觉。”云倚风放下茶盏,“信吗?” 季燕然点头:“信,若非要在这群人中选一个,我自然更愿意相信门主。” “今晚王爷若闲得没事,可以再去观月阁与流星阁看看。”云倚风往内室走,“我先睡了。” “喂!”季燕然叫住他:“你不随我一道?” “没空。”云倚风一口拒绝,“我要忙着夜半杀人。” 季燕然:“……” 脾气还挺大。 但出去看看,也成。 总比待在飘飘阁里,等着第二天外头又冒出一具尸体要qiáng。 子时。 天上挂着一轮惨淡的月,裹在灰色云环里,流出黯黯的光。 祁冉坐在桌边,看着桌上跳动烛火,眼底一片漆黑。 他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锋刃光寒,几乎能映照出人影。 真的是岳之华杀了阿诚吗? 赏雪阁里剩下的人逐一浮现在他脑海中,甚至连玉婶都包括在内,似乎谁都有可能。 动机呢?为了震慑自己?又或者是为了别的理由? 他皱着眉头,嘴里念念有词,像是要从这一堆乱麻里理出头绪。 不知不觉间,身体像是挂了千斤坠,越来越沉重。 云倚风、岳之华、柳纤纤、金焕…… 所有的名字都被打成碎片,旋转出斑斓色彩,再也拼凑不到一起,而当他终于意识到异常时,房间里已经充满了淡色烟雾。 腥甜的,像带毒的花,一丝一缕包裹住神经,再一口咬断。 头痛欲裂间,有人轻轻抬高了他的下巴。 “是你!”他挣扎着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趴在桌上,恐惧地看着对方。 太多的迷烟,让大脑也陷入迷雾圈。飘飘忽忽间,祁冉觉得手脚突然就有了力气,可以挣脱对方向外逃离,一路头也不回地冲出这座诡异而又yīn森的赏雪阁,哪怕是被轰天雷炸到天上,哪怕、哪怕、他喘着粗气,觉得到处都是杀手的脚步声,咚、咚,耳畔甚至还能感觉到一丝冰冷气息……而当世界再度天旋地转时,却又只剩下了自己断裂的呼吸。 对了,还有滴滴答答的雨。 可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哪里来的雨? 他木然地想了很久,才终于明白过来,那不是雨。 而是血。 自己的血。 淅淅沥沥流过胸口,在地上蜿蜒出一片刺目的鲜红。 …… 季燕然隐没在黑暗中,盯着不远处的观月阁。灯已经全熄了,夜色间只有凝固的压抑,地上积着一层松软厚雪,人一旦踏上去,必然会留下痕迹,若想潜入院中,只有从房梁隐蔽处翻进屋檐。谁知就在他刚准备行动时,对面却突然有了动静。 一个黑色身影匆匆溜了出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杂乱脚印。 …… 柳纤纤跑得极快。她轻功其实不错,身形又娇小,这一路飞掠雪野,只留下浅浅半寸踏痕,待到天明再落一场雪,想来就会掩得毫无踪迹。不过饶是如此,她依旧极为谨慎,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踩着几蓬luǒ露枯草,躲进了花园假山里,应当是担心会被人看见脚印进流星阁,想等落雪后再出现。 季燕然用刀柄敲敲山石:“出来。” 柳纤纤:“……” 半晌后,穿着夜行服的少女钻出假山dòng,一脸警惕地看着面前男人。 季燕然审问:“半夜鬼鬼祟祟去观月阁做什么?” “我……我想去找祁冉。”柳纤纤只说了一句话,胸口就开始剧烈起伏,也不知是怕还是冷。她眼底噙着泪,抬起衣袖重重擦了一下,又道,“他死了。” 季燕然眉头猛然一跳:“祁冉死了?” “是。”柳纤纤看起来的确受了不少惊吓,后背贴着假山才勉qiáng站稳,继续声若蚊呐道,“傍晚的时候,祁冉说他怀疑云门主,我听完心里一直乱糟糟的,反正睡不着,就想去观月阁看看,看他是不是在故意误导我,看他有没有同金焕或是暮成雪密谋,结果房中漆黑一片,空气里有好大一股血腥味,那血是从祁冉的房中流出来的,门槛上还搭了半只手。”说到这里,她又哭出来,“我也迟早会被他们杀了的,是不是?” 季燕然问:“既是发现祁冉死了,为何不说?” “我不敢,万一那凶手还在暗中,万一、万一他是金焕与岳之华杀的呢?”柳纤纤蹲在地上,喃喃无措道,“我谁都信不过了,我想下山,我……我又没有得罪过人。” 几片黑云遮住月光,眼看又要迎来新一轮bào雪。这里不是议事之地,季燕然单手拎起她的胳膊,将人一路带回了飘飘阁。 柳纤纤没有挣扎,也挣扎不得。如同被一道铁箍圈住手臂,只能任对方带着跃至空中,耳边但闻风声呼啸。她心中难免讶然,先前还从没见过谁能有这般深厚内力,能轻而易举制住自己,甚至毫无还手余地。 季燕然拎着柳纤纤,两人一道稳稳落入院中。 云倚风裹着轻薄寝衣,原本正站在回廊下出神,猛然间面前出现两个人,惊了一跳。 季燕然对他这毛病着实头疼:“你给我回去穿好衣服!” 云倚风:“……” 你半夜带个姑娘回来,还怪我不肯好好穿衣裳。 当然了,君子有所不为,穿着寝衣到处乱晃,确实不妥。 所以他还是沉默折回内室,挑了件长衫裹着,坐回厅中道:“说吧,何事?” 季燕然道:“祁冉死了。” 云倚风闻言一愣:“死了?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柳纤纤定了定神,将刚刚对季燕然所言复述一遍,又辩解道,“当真不是我。” 云倚风从她腰间拔出匕首,上头gāngān净净,夜行服上也无血迹。 “我没有杀人,我杀人做什么?”柳纤纤带着哭腔道,“我上山只是因为喜欢门主,旁的什么都不知道。” 云倚风若有所思看着她。 柳纤纤不安地问:“门主不信我吗?” 云倚风坦白道:“半夜三更穿着夜行服闯观月阁,被人发现后就说祁冉死了,这我要如何相信?” “我真的没有杀他。”柳纤纤急道,“我若想杀他,想杀这赏雪阁里的任何一个人,在饭菜里下毒便是,总归这几日的饭菜都是我分开送的,为何要冒险入室杀人?” 云倚风答:“因为大家吃饭前都要验毒,也因为那样太明显。” 柳纤纤被他堵得无话可说,险些再度哭出声来:“你又没有亲眼看到,我……我还怀疑你呢,祁冉白天刚同我说完,晚上就死了,若论谁最有嫌疑,可不就是云门主!而且,而且你还衣衫不整,说成是刚脱了夜行服,来不及换别的衣裳也有可能。” 季燕然啧道:“方才还在口口声声喜欢,一转头就诬陷心上人是凶手,这算哪门子喜欢。” “谁教你们不信我的。”柳纤纤嘴硬道,“我现在心里怕得很,你们非但不安慰我,还胡乱怀疑我。” “罢了,你先回去吧。”云倚风用食指叩叩桌子,“待明早看过祁冉的死因后,再说不迟。” 柳纤纤依言站起来,不忘叮嘱一句:“那我们定好了,今晚就当彼此没有见过,我可不想再平白惹来怀疑。” 云倚风应允,又道:“我送你回流星阁。” “你要送我?”柳纤纤意外,还想说什么,云倚风却已经出了门。 天微微发亮,风再度咆哮起来,刮得到处都是雪砾子。柳纤纤悄悄跟在他身后,不敢先开口,一直等到了流星阁前,云倚风方才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命令道:“吃了。” “……吃,这是什么?”柳纤纤一愣,本能地后退一步。 “你没有选择的权力。”云倚风冷冷看着她,平日里温柔带笑的眼睛,这阵却蒙了一层冰与霜,透着渗骨的寒意。 柳纤纤心知八成躲不掉,却还问:“若我不吃呢,你会杀了我吗?” 云倚风答:“不吃便是心里有鬼,我自然能杀你。” 柳纤纤红着眼睛,将那药丸一把夺过来,赌气地咽了下去。 “这是风雨门的夺魄丹。”云倚风道,“往后每过三天,我会给你解药,保你无恙。” “你还是怀疑我,不信我。”柳纤纤生气道,“怕我伤害玉婶,所以喂我毒药?” 云倚风道:“非常时期,只能用此非常手段,若姑娘当真无辜,下山之后,我自会好好赔罪。” “谁稀罕你的赔罪。”柳纤纤又抹了把眼泪,“我懂了,幕后那人是冲你、冲姓季的来的!其余人根本就是无辜的枉死品!” 云倚风问:“为何?” “否则你为何不将玉婶接回飘飘阁,反而要留在我这嫌犯身边?”柳纤纤道,“因为你根本就知道,飘飘阁早晚会出事,你怕一旦乱起来顾不了玉婶,所以才会qiáng迫我保护!” 云倚风默认:“姑娘既然知道,那就请好好照顾婶婶,不管江湖中有何恩怨,她实在无辜。” 柳纤纤瞪他一眼,也不再说话,转身“蹬蹬”跑往住处。 云倚风独自回到飘飘阁,季燕然还在厅里等他,桌上温着一壶热茶。 “安顿好玉婶了?” “是。”云倚风坐在椅子上,“柳纤纤的功夫不低,甚至要qiáng过金焕父子,我没看错吧?” 季燕然道:“先前我与她比试,虽只是打闹,却也能看出身姿灵活。不过溯洄宫本就是江湖大帮,她又是掌门心爱的徒弟,会qiáng过金焕不意外。” “所以若要寻一个人保护玉婶,就只能是她了。”云倚风道,“接来你我身边,反而危险。” “那小丫头身上,秘密多着呢。”季燕然道,“别忘了我先前同你说过的事。” 云倚风无声叹气,端起热茶看了眼门外。 雪片纷扬,薄光淡淡。 天又要亮了。 第10章 命里犯貂 夹了棉的厚重门帘被风卷开一角,雪片气势汹汹往屋里灌,墙角火盆受此公然挑衅,燃得越发萎靡无力,连块炭都没人添,空气冷到刺骨。可即便如此,云倚风依旧燥热难安,外袍早被丢到一旁,杯中茶水也要等到凉透了才肯喝。 季燕然看得牙疼:“你这……身子,当真能熬得住?”他很识趣地隐去了“豆腐捏的”几个字,并且不知为何,总觉得在此人面前,自己不像王爷,不像将军,反而像娘,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云倚风深深呼出一口气:“没有去外头嗷嗷喊着刨坑吃雪,我已经很克制了。” 季燕然哭笑不得,把手背贴上他额头:“可在风雨门时,好像也没到连衣裳都不愿穿的份上。” 云倚风按住他的手心,好让那一丝冰凉来得更舒服些:“因为毒发一次甚一次,再往后,怕是真要睡在冰窖里。” 话题及此,按照前几回的惯例,八成又会绕回血灵芝。就在萧王殿下面不改色,打算再度搬出“我厚颜无耻,我毫无良知”大法时,云倚风却抬起头看他:“王爷觉得是谁杀了祁冉?金满林、金焕、柳纤纤、暮成雪,失踪的岳之华,还是某个武功高qiáng,能绕过蛛丝银铃的高手?” “小厮毙命时,我其实怀疑过祁冉。”季燕然把手收回来。 “因为他曾经表现出来的惧怕?”云倚风想了想,“可是你后来也说了,祁冉的解释合情合理,况且现在连他也死了。” 季燕然道:“所以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赏雪阁里活着的,还有另一个人?” 云倚风猜出他的意思:“玉婶?” 季燕然道:“她是岳名威送上来的人。” 云倚风却一口否定:“不会是玉婶。” 季燕然疑惑:“为何?” “想知道理由?”云倚风勾勾手指。 季燕然依言凑近,凝神细听。 云倚风语调不惊:“因为人都是我杀的,自然清楚。” 季燕然:“……” 季燕然认输:“这仇你打算记到何时?” “不好说。”云倚风靠回椅背,眼皮一抬,“王爷请我来东北,一路又冷又辛苦也就罢了,居然还怀疑我夜半杀人,每每想起来,心里都委屈万分,不能自已。” 季燕然相当上道,伸手一比划:“萧王府里还有一株红珊瑚,这么大。” 云倚风打量一番,觉得尺寸勉qiáng满意,于是道:“成jiāo。” “现在能说了吧?”季燕然又替他倒了杯茶。 云倚风道:“因为我给玉婶下毒了。” 季燕然手下一顿,茶水险些溢出来。 “其实也不算毒,只是一些绵筋散。”云倚风继续道,“寻常人用了无碍,可要是被习武之人服下,一旦运功就会手脚绵软,很像染了最厉害的风寒,非得在chuáng上躺足七天。” 而玉婶这段时间每天都要劈柴做饭,丝毫不见疲态,说明她的确毫无内力,只是个寻常的杂役厨娘。若岳名威想安插内线,想杀人放火,显然不该找一个实打实的粗使大娘。 季燕然问:“你是何时下的毒?” “来山庄当晚。”云倚风坦白,“去厨房找吃食时,顺便试了试。” 季燕然失笑:“云门主果然心思缜密,先前见你一直往厨房跑,还以为真是贪嘴。” 云倚风应他一句,淡定隐瞒了自己的确假公济私、吃吃喝喝之举。 待外头天色彻底大亮时,两人终于等到了金焕。他面色惶急,腿上袖上都是雪,明显在途中跌了一跤,连滚带爬赶来报信,说今晨刚一出门,就见到台阶上满是鲜血,祁冉躺在卧房门口,身上插了把匕首,已咽气多时。 这死状与昨夜柳纤纤所言无异,而金焕也说并未听到任何异常动静,一整晚都只有风的声音。 祁冉的尸首已经被搬回了chuáng上,脸上沾满鲜血,五官都是挣扎扭曲的,一双眼睛睁得恐惧溜圆,似乎在临死之前,还受了不小的惊吓。云倚风检查过后,发现他心脏被利刃捅穿,估计是顷刻咽气,也没有中毒的痕迹。 金满林面色沉沉,一语不发。众人也明白他为何要端起十成敌意——赏雪阁里一共就这几个人,凶案却一桩接一桩发生,哪里还能和乐融融彼此信赖,没打起来已是相互留了面子。 柳纤纤问:“昨晚当真一点打斗声都没有吗?” “没有。”金焕摇头,“莫说是打斗声,就连呼救声也没有,我这人觉浅,断不可能没听到。” “可祁公子是会功夫的,他先前说学过好些年。”柳纤纤继续道,“即便不是高手,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就被人取了性命,居然连一点响动都没有?” 金焕依旧坚持:“若我一人没听见倒罢了,可家父就在隔壁,一样没听见,只能说明凶手的确下手极快。” “不该啊……”柳纤纤小声嘀咕,像是又想起小厮的惨状,不由脱口而出道,“不会真的是在闹鬼吧?毁容、断头、挖心,这哪里是人,分明就是恶鬼所为。” 云倚风环视一圈:“有些人的心,也不见得就比鬼gān净。” 金满林闻言不满:“云门主有话直说,拐弯抹角是何意?” “没什么,只是提醒大家多加注意。”云倚风道,“况且祁公子命丧观月阁,若真计较起来,也该是由我们上门讨说法,金掌门何必如此大声。” “就是。”柳纤纤跟着呛他,“有理不在声高,嚷嚷就能洗清嫌疑啦?” “你!”金满林被气得脸涨红,咬牙道,“也罢,既然相互怀疑,那以后gān脆各自住着,不要再有任何来往!” 金焕却道:“不行!” 这一嗓子声音不小,引得所有人都看向他。 金焕放平语调:“越是局势诡谲,就越要彼此依靠,若凶手当真隐在暗处,我们却内斗不停,岂不是正好如了他人意?所以往后非但不能各自为营,反而应该联系紧密,依我看,每日三餐也不必分送房中了,就去饭厅一道吃吧。” 云倚风与季燕然对视一眼,还没开口,柳纤纤就嘴快道:“什么联系紧密,说得好听,你是担心有人会在饭菜中下毒?” 金焕面色尴尬,却没有否认,只抱拳道:“还请诸位多多谅解。” 祁冉死得实在太安静,虽说看起来并未中毒,可难保生前没中过迷烟与蒙汗药。让所有人都同吃一锅饭,的确是最简单的办法。 云倚风很慡快就答应下来。 而这时谁若不肯,无异于主动承认自己有鬼,因此柳纤纤与金满林虽说互相看不顺眼,却也只能点头。下午的时候,金家父子将祁冉抬往柴棚安葬,云倚风则留在观月阁,又检查了一遍祁家主仆的遗物,除了衣裳、书和药材,别无其它。 季燕然问:“有线索吗?” 云倚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放下手里的空茶壶问:“如果非要在剩下的人里挑一个最不顺眼的,王爷选谁?” “最不顺眼?”季燕然想了片刻,“金满林。” 不算讨喜的qiáng硬性格,随时都要端起的长辈架子,偏偏还是个言之无物的庸碌之辈,也难怪柳纤纤不喜欢,着实找不到一丝优点。 季燕然答完又问:“怎么,有问题?” “没有。”云倚风挑眉,“只是想着王爷既生于皇室,勾心斗角想来是家常便饭,直觉说不定能更准些。” 季燕然道:“幸亏你没做官。” 否则就这稀里糊涂的推断法,只怕早已为祸一方,民怨沸腾。 离开观月阁后,两人打算去探望玉婶,却在回廊下撞到了一个白软团子——是真的“撞”到,那小东西也不知先前藏在哪里,冷不丁就“咚”一声掉了下来,在云倚风怀中舒服地伸展撒娇,黑眼睛湿漉漉的。 “哟,这回又不抓人了?”季燕然好笑,再度手欠地想揉捏一把,却被云倚风敏捷一闪,侧身躲开。 “别碰!” 季燕然:“……” 行行行,我不碰,你摸。 小雪貂乖乖趴着,动也不愿动,看架势恨不能就此冬眠。云倚风看得喜欢,抱着它坐在廊椅上,用手指细细梳着那柔软长毛。 季燕然站在一旁提醒:“你小心些,别又被抓伤。” “不会的。”云倚风笑道,“你还没发现吗?这是上回被你吓走的小家伙,和金焕抱着的不是同一只。” 季燕然意外:“两只?可看起来分明一模一样。” 云倚风很笃定:“不一样的,虽然很像,但一胖一瘦,一个乖巧一个凶悍,眼神也不同。” 季燕然听得更稀罕,就这两颗小豆子,你还能看出眼神。 “或许是雪原中野生的吧。”云倚风搔搔它的下巴。 “野生的?”季燕然蹲在前头,“既然这么喜欢,那正好抱回去给你养着解闷。” 话音刚落,雪貂就像听到皮毛商讲鬼故事,跃到地上撒开四爪,再度“呲溜”跑了个无踪无影,无影无踪。 …… 房梁上“扑哧”掉下一坨雪。 云倚风目光幽幽。 季燕然胸口郁结,冤到想吐血。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八字犯貂,怎么每次遇到都没好事,上回好歹弹了一下屁股,这次只说句话也要跑? 王羲之的字帖已经送了,红珊瑚也送了,萧王殿下自bào自弃道:“你看我还值钱吗?” 云倚风没绷住笑:“走开!” 季燕然拍拍他的腿,示意有人来了,云倚风顺着看过去,就见花园另一头,金焕和金满林恰好路过,应当是刚刚葬完祁冉要回观月阁,两人皆面色沉重不发一言,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季燕然问:“你觉得是这父子两人,还是柳纤纤?” “又或者是飘飘阁外的某个人,不好说。”云倚风站起来,“走吧,我们先去看玉婶。” 厨房里灶火旺盛,玉婶正在准备晚饭,她红着眼眶心神不宁,险些直接用手去端油锅。 “婶婶小心!”云倚风眼疾手快拦住她。 身后猝不及防冒出来一个人,玉婶被吓了一跳,脸色也白了瞬间。 “是我,婶婶别怕。”云倚风帮她把锅铲放好,又安慰,“若是累了,就回去歇着吧,我们自己弄些饭菜就好。” “云门主。”玉婶惴惴地问,“到底是谁在背后杀人?” “不知道,我们也在查。”云倚风让她坐在板凳上,“但都是江湖恩怨,同旁人没有关系,老张只是个意外,婶婶不必太担心。” “我山下还有丈夫和生病的女儿,我不能死。”玉婶胡乱握住他的手,战战兢兢道,“云门主,你要救我。” 云倚风细声道:“婶婶以后就跟着柳姑娘,她会保护你的。” “是,柳姑娘方才已经同我说了。”玉婶擦擦眼睛,“要我搬去她房中,往后都睡在一起,免得半夜出事。” 一起睡?季燕然手里拨弄两枚核桃,暗自猜测这到底是柳纤纤当真无辜,单纯想有个伴陪着,还是要借此证明她夜半没离开过流星阁。云倚风帮着玉婶收拾好灶台,也就到了晚饭时间,众人同坐在饭厅里,一人一碗拌面,吃得满怀心事沉默寂静,席间竟连半句jiāo谈都没有。 回到飘飘阁后,云倚风揉着肚子苦恼:“这样的饭再多吃两顿,只怕要落下胃病。” “你吃你的,管他们作甚。”季燕然倒茶,“先前在西北剿匪时,有吃有喝就算神仙日子,哪里还顾得上周围环境。” 云倚风将杯子递过来:“我看过不少王爷打仗的故事,一个比一个威风。” “哦?”季燕然来了兴趣,“说来听听,有多威风?” 云倚风想了想,道:“王爷曾被围堵在大漠深处,没吃没喝迷失方向,身旁只剩了一匹老马。” 季燕然看他半天,也没等来下文,于是费解道:“威风的点在哪里?” “别急啊,还没说完。”云倚风润了润嗓子,“那时有数百万土匪——” “等等!”季燕然抽抽嘴角,“多少?” 云倚风答曰:“数百万。” 季燕然牙根子酸:“然后呢?我以一敌百万?” 云倚风一五一十道:“然后王爷的老马纵身跃起,口吐烈火化为麒麟猛shòu,一口吞下百万土匪,没了。” 季燕然:“……” 季燕然怒道:“这年头的书商是越来越没底线了,这破故事也好意思拿来骗钱?” 第11章 军令虎符 而在大梁诸多书商铺子里,关于萧王殿下的传说远不止于此,除了战马化麒麟,长刀变猛虎,还有狐狸报恩、沙蚌吐珠,以及打仗打到一半,天上突然就飘下一群仙女,带领大梁将士变荒漠为绿洲,齐心协力耕田挑水,种完蟠桃种高粱,一年更比一年qiáng——虽然情节走向稍显迷离,但无妨,百姓就爱看仙女下凡。 季燕然清嗓子:“就没有正正经经讲我是如何厮杀战场,所向披靡的?” “有啊。”云倚风单手撑着脑袋,在灯下闲闲看他,“但王爷先前不是暗中派人,将这类话本都收回去烧了吗,秀才们得了警告,吓得连门都不敢出,哪里还有胆子再接着写?” 他说得云淡风轻,季燕然却险些被茶水呛到。 忘了,此人是风雨门门主。 别人记武功秘籍,他记jī毛蒜皮。 唱不得戏。 云倚风却不打算到此为止,眉毛微微一挑:“咦,王爷怎么不说话了?” 他眼眸本就清澈灵动,此时加上几分促狭,更显黑白分明,惹人牙痒。横竖戏台已经被拆,季燕然gān脆破罐子破摔,伸手将人拉到身前:“烧gān净了吗?” 云倚风提醒:“向风雨门买消息,是要付银子的。” 季燕然身上并无值钱物什,但见他眼底带笑,便无论如何也不想落下风,最后索性褪下黑玉扳指放到他掌心:“说。” “烧gān净了。”云倚风后退一步,“王爷放心,我听说此事后好奇,原想寻两本看看,结果一页纸都没找着。” 他掂了掂手中扳指,又对着烛火细看:“透翠带虎纹,这可是值钱货。” “自然值钱。”季燕然道,“这是漠北军的军令虎符,凭它便能调兵遣将。” 云倚风慡快塞回袖中:“多谢王爷。” 季燕然胸闷,瞪大眼睛道:“你还真敢收啊?” “为何不敢?”云倚风奇怪,“这是王爷自己要送我的。” 季燕然脑仁子嗡嗡响,伸手拍拍桌子:“别闹,快还我。” “不。”云倚风转身往内室走。 眼见漠北数十万大军被他揣进了兜,季燕然哭笑不得,纵身上前想要夺回,云倚风却反应极快,脚下如踏破凌波,只轻巧一闪就站在了院中,一身白衣似霜,一双星眸耀耀。 还挺得意。 季燕然惊讶道:“金掌门怎么来了?” 云倚风微微一愣,回头。 大门口并没有人,身后倒是刮来一道凌厉疾风。季燕然单手握住他的肩膀,刚想将人制在怀里,云倚风却已经屈腿踢了过来,打法又流氓又凶悍,专攻下三路,惦记着王爷的靴子值钱,理直气壮踩了能有七八下。 季燕然后撤两步,识趣举手:“好好,我认输。” 云倚风道:“乌鸦嘴。” 季燕然不解:“什么?” 云倚风指指远处:“金满林当真被你念来了。” 季燕然:“……” 此时已近深夜,金家父子冒雪登门,显然不会是为了闲聊。 云倚风泡来热茶,又将烛火拨得更亮了些。 金满林也没有客套,一坐下就开门见山道:“这接二连三的命案,一桩比一桩来得蹊跷诡异,我知道二位定然怀疑过我们父子,实不相瞒,我与焕儿也曾怀疑过云门主与季少侠,但一直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得尽快找出幕后真凶才行。” 云倚风问:“那金掌门有何想法?” “我们当真没有杀人,也信二位不是凶手。”金满林道,“失踪的岳之华功夫稀松,剩下一个聒噪丫头,我虽厌恶,却也不认为她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云倚风猜测:“所以金掌门觉得是暮成雪?” 金满林点头:“世间会无缘无故杀人的,只有杀手。” “说不通啊。”季燕然站在云倚风身后,“大家都是被岳名威骗上来的,若他想杀,只要在赏雪阁中布满轰天雷,哪里还有你我的活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金满林喉结滚动,欲言又止。 云倚风看出他的心思:“金掌门有话不妨直说,生死攸关的事,遮掩不得。” 金焕亦在旁劝道:“都到了这种时候,爹就别再隐瞒了。” 金满林额上渗出汗滴,看起来极为惧怕,过了半晌才道:“云门主听说过‘yīn鬼血宅’吗?” 季燕然暗自皱眉,这玩意可不像什么吉祥如意的好东西,果然,云倚风也面色一变:“金掌门的意思,岳名威是要用我们的命,来养一座血宅?” 金满林道:“正是。” 说这话时,他已脸色苍白。季燕然却依旧听得一头雾水,于是追问:“那究竟是什么?” “巫蛊术。”云倚风解释,“简而言之,就是要将我们变成家养小鬼,生生世世锁在此处,替他旺运守财,侍奉先祖。” 季燕然嘴角一抽:“想得还挺美。” 几十年前,江湖中经常有人一夜发迹,惹来周围一片艳羡眼红,却始终寻不出缘由。直到后来才隐约传出风声,说是因为养了血宅yīn鬼。这类房屋选址极讲究风水,要么建在低洼谷底,俗称聚宝盆,要么建在巍峨山巅,一手揽尽城中福气。不过如果单是这样,显然称不上“yīn”与“血”,而这法子之所以为人不齿,是因为它还要夺人性命,锁人魂魄,据说血宅里死的人越多,地位越高,屋主家积的福气也就越大。 季燕然嗤笑:“杀个知府就能夺了他的官运自己入仕?世上还有这等便宜事。” “传闻就是如此。”金满林耐心道,“季少侠不信,自然有不信的道理,可也架不住信的人趁机作恶。养yīn鬼讲究的是天时地利,哪天杀谁哪天夺运,都是要请大师细细算过的,我猜这也是暮成雪上山的原因,他做事向来极快,gān净利落。” “这猜测其实不无道理。”云倚风思索,“抛开柴夫不谈,赏雪阁内第一桩命案出自岳家人手下,便是替岳家占了yīn鬼主位。杀小厮是想有人伺候,杀祁冉是想夺祁家财运,至于金掌门,应该能算成下属?柳姑娘长得娇俏可人,占一个‘美色’,至于季兄……”他上下打量一番,“实在对不住,你此行纯属跟我一起倒霉。” 季燕然摇头:“这法子听着实在荒诞,百姓当成怪谈奇闻,茶余饭后拿来消遣也就罢了,专门照着杀人,当真有蠢货能做出来?” 金满林手里一松,茶杯“咕噜”在桌上滚了一圈,泼出一片湿痕。 门外北风“呜呜”地chuī。 气氛尴尬,云倚风试探:“金掌门不会是信过吧?” 金满林惭愧道:“数年前,我一时鬼迷心窍,的确试着养了血宅与yīn鬼,还为此、为此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季燕然:“……” 真行。 那是一个教书先生,虽无权无势,却人缘极好,在地方上威望很高。金满林用一杯毒酒夺了他的性命,而在不久以后,锦城镖局就顺利搭上岳家镖局,从此生意兴旺,也结识了不少江湖朋友。 “这么好用?”季燕然听完颇长见识,却又想不通,“既如此,那金掌门怎么不继续杀人了?” 金满林闻言一怔,他还是头回被人追问为何不肯杀人放火,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因为我尚存一线良知。” 季燕然恍然大悟,称赞:“金掌门真是侠义磊落。” 这本是句正面评价,但放在养小鬼与教书先生之后,怎么听怎么像讽刺。金满林自知理亏,也不想与他多辩,便对云倚风道,“此事是我的心口大石,原打算要隐瞒一辈子,谁知有一回在与岳名威对饮时,酒酣耳热竟说漏了嘴。当时他表现得极有兴趣,还让我将大师领去岳家镖局。先前没注意,现在想想,似乎没过多久,缥缈峰上就有了这座赏雪阁。” “云门主。”金焕也道,“家父当年做下的错事,的确愚昧无知不可原谅,但当务之急,该尽快想办法出山才是。” 季燕然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满山都是轰天雷,说不准哪里就躲着人,要怎么跑?我可不想被炸个血肉模糊。” “那就杀了暮成雪!”金焕咬牙发狠道,“总归坐着也是等死,不如放手一搏。” 季燕然深以为然:“有道理,谁去?” …… 空气再度变得死寂。 谁去? 金满林与金焕皆资质平庸,柳纤纤也称不上高手,云倚风早早已经捂着嘴开始咳嗽,将病弱苍白表现得分外生动淋漓,剩下一个季燕然,他愁眉苦脸道:”不如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唉。”金满林叹气,站起来抱拳道,“既然云门主不舒服,那我们改日再议。” “也好。”云倚风气喘吁吁,“对不住了,我这身子实在不争气。” 季燕然颇有礼数,亲自将父子二人送出飘飘阁,回来却见云倚风还在咳,脸也涨得通红,他方才原只想做做样子,结果一不小心装过头,当真诱得全身又燥热难安,连续喝了两大杯冰凉的茶水,总算稍微舒服了些。 “你怎么看?”季燕然问,手在他背上轻抚顺气。 云倚风道:“江湖中的确有血宅养yīn鬼的说法,但就如王爷方才所言,实在荒诞。” “无论金满林说谎与否,方才那番话的目的都只有一个。”季燕然道,“想让我们去找暮成雪。” “这父子两个倒是jīng明。”云倚风按了按心口,“单靠一张嘴,就试图挑起我们和暮成雪之间的矛盾,先斗个你死我活。这样一来不管他是不是幕后主使,都会省一半事情,少一半威胁。” “能被你我看穿目的,就不算jīng明。”季燕然道,“夜深了,先休息吧。” 云倚风答应一声,像是还有话说。 “怎么了?”季燕然问。 云倚风盯着他看了许久,轻飘飘道:“没什么,王爷也早点歇着。” 季燕然心中狐疑,总觉得他这个笑……过了半晌,猛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 “虎符还我!” 云倚风反手关上卧房门。 “不还!” 第12章 机关暗匣 玉扳指温润沉坠,手感极好。 中间一圈嵌合凹槽,被扣得严丝合缝,设计jīng巧,旁人绝难仿造。 云倚风戴着试了试,大出足足一圈。 季燕然蹲在chuáng边——他是方才硬挤进来的,一面往下撸扳指,一面连哄带骗:“等下山之后,我给你送个更贵的!” 云倚风问:“有多贵?” 季燕然随口扯道:“用最好的和田玉打磨,再弄些稀罕的红蓝宝石翡翠珍珠玛瑙琥珀,统统镶上去,镶满。” 这审美既bào发又狗啃,云倚风听得头晕目眩,暗想风雨门中的煮饭大婶都比你qiáng。季燕然把扳指拿走后,见他手腕被自己捏得通红,于是又装模作样chuī了chuī:“行了,睡吧。” 云倚风将胳膊抽回来:“今晚还要出去?” “去白玉塔。”季燕然道,“虽说那里离得远了些,也看不全各处院落,但却是唯一视野开阔的地方,而且刚刚还出了月亮。” “昨晚就一夜没睡,熬得住吗?”云倚风皱眉,“你千万别晕在外头,还要我往回背。” 季燕然笑道:“别担心,你只管好好歇着。” 云倚风点点头,目送他出了卧房。 背影高大,走路带风。 没病没毒,令人羡慕。 …… 积雪反she月光,夜晚也明亮。 白玉塔四周挂着哑铃,看起来还很新,上头雕刻密匝花纹,不是常见的芙蓉瑞shòu,而是类似于骷髅的诡异图腾。 真有蹊跷,或者……故弄玄虚? 季燕然靠在围栏上,独自看着这座被风雪掩盖的空旷庄园,若有所思。 空气越发寂静,刺骨的寒冷如同冻结了万物,除了积雪的扑簌,剩下的就只有……雪貂? 一只白色的小东西从房檐上飞速跑过,滚在厚雪里撒欢。 季燕然第一反应就是逮回去给云倚风。 然而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却又及时想起来,自己堂堂一个大梁兵马统帅,在暗探之夜满雪里跑着抓貂……传出去丢人。 像是觉察到有人正在觊觎自己,那小团子很快就溜达去了远处,皮毛融入白雪,再难寻得。季燕然内心遗憾,只好自我安慰,再讨喜也无非是个宠物,不能吃不能喝,若真送礼,还是得送些实用的,比如说,血灵芝。 可一想到这三个字,萧王殿下就又开始头疼,觉得还不如抓貂,至少貂能看得见摸得着,比起那云里雾里神话里的血灵芝,不知要好找多少倍。他原想着等事成之后,就算没有药材,也能出海请神医鬼刺前来看诊,多少算些许弥补,却没想到对方早已去过迷踪岛,连最后一条路也被堵了个严实。 这忽冷忽热的打摆子,究竟是个什么糟心毒? 季燕然单手撑住下巴,一脸愁闷。 可惜老吴不在身边,不然还能问一问。 老吴名叫吴所思,漠北军先锋副官,其实一点都不老,三十多岁风华正茂,年轻得很,打仗凶猛做事gān练,本是克敌将才,但实在唠叨,管天管地管穿衣,管吃饭管喝酒管花钱,恨不得在军中给他自己设个管家职位,再将账本挂在脖子上日日算账。季燕然被念得几欲崩溃,索性一竿子把人支回王城,这几个月一直待在萧王府——正好他会些医术,平时老太妃有个头疼脑热,也不必再折腾去宫里请御医。 如此想着事情,不知不觉就已天光大亮。厨房飘出白白烟雾,是玉婶在准备早饭。 云倚风正站在回廊下。他昨晚睡得香甜,早起也懒得换衣服,双手叉腰活动筋骨,一头墨黑长发被风chuī得到处飞,领口也大咧咧敞着。 季燕然走进院门,被这副狂野尊容惊得一愣。 云倚风赶忙扯起寝衣:“我穿了!” 季燕然哭笑不得:“你是当真不怕冻病。” “病了正好,说不定能以毒攻毒呢。”云倚风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玉钗,把头发归拢整齐,“昨夜没动静?” “没有。”季燕然道,“后半夜时,我去各处都看了看,似乎每个人都睡得很好。” 云倚风拧湿帕子擦脸:“赏雪阁里接二连三闹出命案,若换做旁人,只怕早就惴惴难安,他们倒是睡得安稳。”说完又及时补一句,“当然,我不一样,我是病人。”所以睡多久都是理所应当。 “今日气色看着好了许多。”季燕然伸出手,本想试试他的额头温度,却被闪身避开。 在外头待了一整夜,谁知道你都摸过什么,万一去完茅房没洗手呢。 还是躲远些好。 季燕然生平头回被人如此嫌弃,瞠目结舌之下,刚打算开口教训一番,云倚风已经裹好外袍,抬眼道:“我知道,西北雁城的未婚姑娘们,此时正在哭天抢地、要死要活地羡慕我。” 说这话时,他神情无辜,却又没掩好笑意,硬是从眼底泄出半分光亮,如同在湖面撒下一把金,波光粼粼,令这死气沉沉的天气也一并生动起来。 于是季燕然无端就想起了“赏心悦目”四个字。 他自幼长于皇室,性格嚣张又天生反骨,连能看顺眼的人都没几个,更遑论是看得舒服。若此事传到王城与漠北,只怕会引来众人称奇,排队瞻仰究竟是哪个狐狸……不是,奇人异士,竟能让王爷心旷神怡。 云倚风全然不察这一惊天殊荣,还在催促:“快些擦把脸,随我一道去饭厅。” 他衣衫穿得单薄,再被风一卷,哪怕是在惦记吃饭,看起来也分外超凡脱俗,翩若谪仙。可惜缥缈峰顶统共没几个人,又各自心怀鬼胎,只能白白làng费这大好风流,进到饭厅后,连柳纤纤都仅仅心不在焉打了声招呼,并无暇细细欣赏美色,倒是玉婶看得心疼,赶紧给他弄了一锅热乎乎的汤来。 金焕问:“云门主昨晚睡得可好?” “还不错。”云倚风喝粥,“有季兄四处巡逻,我自然安心。” 柳纤纤听得一愣:“季少侠昨晚一直在巡逻?” “睡不着,所以到处看看。”季燕然道,“不过风平làng静,也没发现异常。” “怪不得看着面露疲态。”金焕赶忙替他盛了一碗汤,“真是惭愧,季兄在雪中奔波一夜,我等却只顾着睡觉,不如这样,今天开始,大家轮番巡查。” “轮番巡查?”柳纤纤咬着筷子提醒,“先前就说了,这么大的宅子,一个人怎么巡得过来?况且若当真遇到了凶手,你能打得过吗?” 金焕:“……” 玉婶恰好在此时端着菜盘进来,忍不住插嘴:“不如大家搬到一起住吧,也好彼此照应。” 她做惯了粗活,说话声音自然不小,众人这回却都像没听到一般,只顾各自沉默吃着菜。 饭厅里再度气氛诡异,玉婶不安道:“是我多嘴了。” 云倚风一笑:“婶婶说得也没错,对了,粥还有吗?” “有有有,我这就去盛。”玉婶赶忙接过空碗,看着满桌刀剑心中后怕,战战兢兢险些没端稳。云倚风拍拍她的手背,示意没事。在这种时候,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但前提必须是所有人相互信任,而不是现在这样,彼此试探、彼此算计。 为了打破尴尬,金焕主动道:“其实只要盯着西暖阁就够了。” “为何笃定是暮成雪?”柳纤纤并未参与众人昨晚的对话,不解地问,“有证据了吗?” 金焕看了眼金满林,见他并无反对的意思,于是将yīn鬼血宅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养鬼?”柳纤纤听完柳眉倒竖,拍桌怒道,“姓岳的疯了吧!” 云倚风安抚:“这也只是金兄的猜测,柳姑娘先别激动。” “那现在要怎么办?”柳纤纤又追问,“这血宅杀人有什么讲究,云门主知道吗?我们倘若能避开时间,是不是就安全了?” 云倚风摇头:“这些旁门左道的血腥巫术,武林盟曾明令禁止,风雨门又怎会收集研究,我对此一无所知。” “那……”柳纤纤看着众人,急道,“难不成就只能坐着等死?若凶手下回再来呢,总得想个办法啊!” 她说得焦虑,而院外也适时传来一声尖锐惊呼,“噼里啪啦”碎裂声不绝,像是出了不小的乱子。 金家父子脸色一变,率先拿着刀剑冲了出去,其余人紧随其后,一起呼啦啦涌入厨房里头,却并没发现所谓“凶手”,反倒是玉婶跌坐在一堆碎裂瓷盘中,面色煞白、惊魂不定。墙角立着的碗柜四分五裂,周围墙壁上扎满了纤薄刀片与银针,锋利无比,chuī毛断发。 “这是怎么回事?”柳纤纤吃惊,“婶婶,你……” 金焕眼尖,上前一把拽过玉婶的胳膊,扯下了她的皮腕套。 那是江湖里常见的暗器匣,不过做工要jīng巧许多,用白色鞣制革包着金属,看起来价格不菲。而根据目前碗柜与墙壁的惨况来看,杀伤力也相当惊人,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一个粗使大婶身上。 金满林厉声呵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玉婶抖若筛糠,吓得说不出话。云倚风上前将人扶起来,替她拍拍粥饭残渣,转身解释:“金掌门别误会,这暗器是我送给婶婶的,最近不太平,正好用来防身。” “云门主送的?”金焕闻言翻过皮腕套检查,果然就在靠近内侧的地方找到了飞花逐云,是风雨门的烫印标记。玉婶这时也缓过来一些,颤声说道:“我方才盛粥时不小心,将机关撞了一下,结果厨房就变成了这样。” “这就是婶婶不对了。”云倚风扶着她坐下,嘴里埋怨,“先前我警告了多少次,说此物yīn毒,使用时需得万分小心,怎么还是闹出事来,下回可一定要记住了。” 玉婶尚未答话,柳纤纤先在旁苦了脸:“不是吧,还有下回?这机关看着忒吓人,婶婶又不会用,云门主就不能重新找个别的吗?” “上山时没带多少暗器,这个最好用。”云倚风坚持,将腕套接过来道,“待我重新装好毒针,晚上再送来给婶婶。” 还有毒?柳纤纤一听更是后怕,连连摆手道:“婶婶还是别和我睡一张chuáng了,这机关触发时,别说是一个人,就算再来十个高手,只怕也难逃一死,我可不想在睡梦里丢命!这样,我从今天开始打地铺。” 金焕吃惊道:“果真这么厉害?” “数千毒针齐发,谁能躲得过。”柳纤纤说完又道,“云门主,你今天哪里都不准去了,就待在厨房里,好好教玉婶用暗器匣,否则这种事再多来几回,怕是整座赏雪阁都要塌。” 云倚风态度很好,一口答应,又让季燕然取过笤帚,说要帮忙收拾厨房。金家父子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后头见柳纤纤已经走了,便也告辞离开。待四周彻底安静下来,云倚风方才对玉婶道:“婶婶刚才吓坏了吧?” 玉婶悄声说:“我就按照云门主教的,将那暗器对准碗柜按了下去,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这样一来,无论凶手是谁,都知道婶婶不好惹了。”云倚风帮着将地扫gān净,“不过现在局势微妙,平时还是得多加小心。” “我知道。”玉婶叮咛,“云门主也要多留神。”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云倚风笑笑,“此番下山后,寒雾城怕是不能待了,我会重新替婶婶全家寻一个好去处。” 玉婶问:“要搬去哪里?” 云倚风也问:“要搬去哪里?” 季燕然茫然和他对视:“……” 原来这事归我管? 云倚风拍拍他的胸口,快些!你大小也是个王爷,还安置不了一户农家? 季燕然无奈:“若不嫌弃,那便一道去王城吧,家宅田地这些事,我来置办。” 一脚跌进繁华都城,还能有田有地,玉婶笑得合不拢嘴,看着倒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惧怕。她手脚麻利地收拾厨房,季燕然坐在桌边,陪云倚风重新将机关匣修好,随口道:“这是你自己做的?” “嗯。”云倚风在火上烤了烤手,“天气可真冷。” 这阵又不热了?季燕然摸了一把他的脸,如冰寒凉。 云倚风问:“宫里有高明的御医吗?” “有,很多。”季燕然熟练解下自己的大氅,裹住那瘦削肩膀,“待下山后,我带你去一一看过,还有个漠北军医,叫老吴的,他见过不少巫术奇毒,应当也能想想办法。” 第13章 神秘黑影 “老吴”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厉害大夫。云倚风笑着问:“打仗的时候,也会遇到巫蛊术吗?” 季燕然拨旺炉火:“前些年漠北匪帮横行,勾结西域妖人,闹来出的幺蛾子不比中原武林少,也害了不少百姓的性命。老吴是我的先锋副将,他出生在西北边境村落,极熟悉当地的风土人情,打仗时能帮不少忙。” 云倚风“哦”了一声,心想,原来连军医都只是半吊子。 过了一阵,天上日头被厚云遮去,厨房里的光线倏忽变暗。云倚风停下手,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季燕然见状,起身替他点燃油灯,又从柜子里寻出香软云片糕,放在火边慢慢烘烤。玉婶端着簸箕进屋,看到后笑着说:“季少侠这般心细,可见是个会疼人的,也不知将来要娶了谁,那小娘子真真顶有福气。” “是啊。”季燕然单手撑起下巴,跟着一道感慨,“不知谁能这般好命,真是羡慕。” 云倚风颇为嫌弃地看他一眼,将那暗器匣重新戴回玉婶胳膊上:“好了,婶婶以后若遇到危险,不管有没有看清对方是什么,都只管往下按机关,记没记住?” “是,记住了。”玉婶道,“云门主也快些回去歇着吧,这厨房里油烟重,别熏着了。” 季燕然发现,模样生的白净标致些,在婆姨婶娘面前的确颇占便宜,比如这冰雪捏的病秧子,哪怕只是站在灶火旁,都会被担心熏了烫了,恨不能弄个银罩子将人装起来。而像老吴那种五大三粗的莽夫,待遇就完全不一样,即便他将半个脑袋架上柴堆,估摸都找不到人心疼,反而还会帮着浇油添柴。 无辜被念许多次,在寒雾城外的某条山道上,老吴使劲打了个喷嚏。 这东北可当真是冷。 他一踢马腹,加紧速度追上了前头的人,不放心道:“我说林影,你与王爷都跑来东北,边关那头确定不会出事?” 被吴所思叫住的年轻人样貌英俊,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一身黑衣劲练华贵,眉目间一半透着桀骜锐气,另一半写满“不想说话”,只恨不能立刻找座仙山拜师,给自己弄个防唠叨的结界出来。 但吴所思显然觉悟不够,还在催促:“我不在的这几个月,大家可还一切安好?王爷有没有再大手大脚乱花银子?张骁的腿伤养得怎么样了?还有雁城月老庙前头的那口井,挖完了吗?” 林影嗡嗡耳鸣:“挖井你也要管?” “我当然得管,这是玄妙大师算出来的,月老庙前弄口井,有了活泛仙气儿,咱王爷就能立马成亲。”吴所思一拍大腿,哀哀叫苦,“你是不知道,在王城这段时日,老夫人少说也催了八九十回,给我烦得哟……” 林影眼皮子一抽筋,只觉又见了世面,这吴妈竟还能有嫌别人烦的一天。 吴所思继续悲鸣:“老夫人想王爷成亲,都快想出魔怔了。你说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帮王爷多留神,半年前出嫁的那杜家小姐,我觉得就很好,唉,可惜被马大财主的三儿子抢了先。” 山间冰天雪地,林影并不是很想将他按在地上打,因为会手冷,于是尽量和颜悦色了一下,耐心道:“即便上街随便抓个姑娘拜堂,也得先解决了舍利子的事,行了,叫兄弟们收拾一下,准备进城吧。” 说完之后,他甩手一抖马缰,一骑绝尘将众人抛在了身后。 “你看看,你看看,哪有这样带兵的。”吴所思连连摇头,又操心劳力地指挥,“来来来,大家都跟紧啊,走路仔细着些,千万别让马蹄打滑。” …… 赏雪阁里,云倚风将手指缩入袖中,叹气道:“原先只觉得四季当中,落雪最美,可一直看着纯白,却也厌烦。” “该厌烦的不是雪,是人。”柳纤纤恰好从小路走过来,“不谢谢我吗?” 云倚风问:“谢什么?” “玉婶啊,方才在厨房时,我帮你将那暗器匣好一番chuī,金家父子可都听得一清二楚。”柳纤纤道,“就算他们先前当真有贼心,这阵只怕也没了贼胆。” 云倚风没接这话茬,却把目光落向她手中的红梅花枝:“姑娘如此好兴致?” “这是折给玉婶的,西暖阁里那人要吃红梅糕。”柳纤纤道,“反正这宅子里不管是闹鬼还是闹杀手,全部吓人得很,我谁都不想得罪,也不想再同你们这些男人说话了。” 对方语调娇蛮,季燕然识趣侧身让开路,看着她一路跑远后,原想再问云倚风两句,扭头却见他还在盯着柳纤纤的背影,眉心紧蹙,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 夜幕很快再次降临。 晚饭席间众人围坐,依旧吃得沉默不知味,玉婶见云倚风一共也没动几筷子,便偷偷捡了一食盒卤味,让两人带回去煨着当宵夜。飘飘阁里头,火盆正烧得旺盛,季燕然关上门后问:“还冷吗?” 云倚风摇头,将手放在炉子旁慢慢取暖:“院里妖风阵阵的,听了闹心。” “你猜今晚还会不会出事?”季燕然将卤味打开,递到他面前。 “不好说。”云倚风捡了个jī爪子啃:“不过外头没有月亮,四处漆黑一片,也没法再去白玉塔了,还是安心睡觉吧。” 他吃相文雅细致,又颇为熟练,在季燕然眼里,挺像某种皮毛雪白的漂亮小shòu,能盯着看上一炷香也不厌烦。当然,这话说出来八成要挨打,于是萧王殿下摸摸下巴,掩饰性地问道:“你经常啃这些小骨头?” “嗯?”云倚风停下手,想了想才回答,“大骨头我也啃。”比如风雨门过年时的半扇杀猪菜,就挺好吃。 季燕然笑道:“将来若有机会,我带你去西北,那里有烤全羊和最好的牛肉。” “好说。”云倚风擦擦手指,“只要能拿到血灵芝,别说是西北军营,就算天涯海角,我都愿意追随王爷。” 季燕然:“……” 他很后悔自己挑起了这个话题。 幸好,云倚风这回并没有再双目殷殷说些“大恩大德”“彩衣娱你”之类的话,专心啃完小半盒卤味后,就心满意足洗漱上chuáng。熬了这几天,好不容易等到余毒燥热退去,他打算裹起棉被好好睡一觉。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子时,大雪再度掩埋了半座山庄,细细听来,甚至能辨出木梁负重的微弱涩响。 季燕然双目微闭,就算已经两日未眠,依旧睡得很浅,因此当窗外铃声乍起时,他第一时间就睁开了眼睛。 叮铃。 叮铃铃,叮铃铃。 那声音极清脆,初时只是一两串铃铛轻晃,转眼却已连成一整片,压过了雪吼与风啸。再过一瞬,整座赏雪阁的蛛丝都被掀翻搅动,共同响得疯魔而又急促,刺耳尖锐的声音,如万千鸟雀空蝉深夜齐鸣,甚至显得有些凄厉了。 云倚风单手握剑冲出飘飘阁,白色身影一飘即逝,真如一抹风间轻云。花园中,有黑影就地打了个滚,试图甩掉身上缠着的蛛丝银铃,却反而越挣越紧,眼见已经中了陷阱,他索性就那么爬起来,带着一身“叮叮当当”的狂放声音,拼命向赏雪阁外冲去。 “站住!”金焕听到动静,也提刀冲出观月阁,不料恰好与黑影碰了个照面。他虽学武不jīng,但毕竟是走惯了镖的,实战经验自是不缺,当下就与对方厮杀起来。七八招后,黑影扬出两把匕首,径直攻往下半身,金焕本能地后退闪避,还未等他再度稳住身形,黑影已经攀上墙头,朝着反方向急急跑去。 “金兄。”云倚风将金焕扶住,“没受伤吧?” 金焕惊魂未定,伸手指道:“往那边跑了,也不知是个什么妖物,身上坑坑洼洼的。” 妖物?云倚风心中起疑,还欲多问,却见季燕然已经越过墙头,自己便也拉着金焕追了过去。风刚好在此时chuī散了厚云,露出大半银盘圆月,令四周景象开始明亮。黑影依旧逃得极快,连滚带爬姿势诡异,乍一看的确挺能唬人,不过云倚风很快就判断出来,那并不是妖物与野shòu,而是人,一个不断挥刀想要割去蛛丝、颇为láng狈的人。 挂着一身铃铛逃跑,听起来又蠢又无生路。黑影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并没想过要躲藏,而是一路冲向后山绝壁,闭着眼就往下跳。 赏雪阁建在孤峰之上,前头是狭窄山路,后头是险峻悬崖,终日云雾缭绕,千丈巍巍。 见对方想要寻死,季燕然纵身一跃,抬手在空中扫出一道凛冽剑气,于绝壁边缘炸开层层积雪,直将黑影bī得连连后撤,一屁股慌乱坐在地上。前头既有高手挡道,他眼珠子一转,又想出另一个法子,双手一撑脚下一蹬,踩着冰凌就想滑往另一边,却刚好遇到云倚风,飞鸾素剑铮鸣出鞘,挑住那毛皮衣领往后一甩,生生将已经落下绝壁的黑影又带了回来,凌空划出一道弧线,栽进厚雪摔了个七荤八素,再也动弹不得。 金焕紧走两步,上前将他的身子翻过来,想看看究竟是谁。 黑影脸上沟壑遍布,眼若血红牛铃,从嘴里“噗”吐出一股浓烟。 云倚风见状惊道:“金兄小心!” 金焕猝不及防,先是被他的诡异样貌吓了一跳,又被糊了满脸的刺目烟雾,视线骤然模糊,胸口也被狠狠踢了一脚,亏得有云倚风及时赶到,才没有踉跄滚下雪沟。 黑影趁机爬向崖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藤蔓,单手dàng着就往山谷深处飘,一边“呱呱嘎嘎”地笑出声来,显然得意至极。 不过这份得意并没有持续多久,回音尚未消散,藤蔓就被人一剑砍断。身体骤然失重,他倒是不慌,反手又握住另一根,显然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而就在他要换第三根藤蔓时,一道白色疾风突然呼啸而至,手腕也随之传来剧痛。 黑影心底骇然,还没等他分辨出面前究竟是鬼是神,身体就已被人高高抛起,眼见下方就是万丈悬崖,而那白影却反而飘向另一方,全然没有要接住自己的意思,这不可一世的嚣张贼人终于白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季燕然一脚踏上绝壁,如猎鹰般掠过空中,单手为爪狠一发力,将黑影重重丢至众人面前。 “咚”一声,震得四周雪渣子乱飞。 想必命也去了半条。 季燕然旋身落入雪中,微微挑眉道:“阁下好身手。” “过誉。”暮成雪神情疏离,语调也是冷的。 云倚风搀着金焕,两人一起走了过来。那黑烟里不知藏有什么毒物,能让人顷刻失明,金焕此时眼前一片模糊赤红,难免慌神,虽不至于哆嗦嚎啕,双手却也始终紧握着云倚风的胳膊,几乎要将那细韧骨头一并捏断。 “这人还没死吧?”云倚风担忧,“金兄眼睛伤得不轻,山上又没有大夫,还得从他嘴里往外掏解药。” 季燕然道:“留了口气,先带回赏雪阁再说。” “多谢……多谢诸位。”金焕qiáng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牵住云倚风的手,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回走,一颗心也如这雪地一般,七上八下,惶惶不知深浅。 “对了。”行至途中,云倚风又问,“金掌门怎么没出来?” “我爹他早年中过毒,身体一直不好,须得靠着白参紫蓉补丸调养。”金焕道,“那药服下之后要静心运功,否则极易气血逆行。今夜听到银铃骤响,我担心外头会有危险,便让他躲在了chuáng下……此事说出来也真是惭愧,还请诸位莫笑话我们父子这般贪生怕死。” “怎么会。”云倚风宽慰,“金兄这般安排,可谓孝勇两全。只是回去之后,金掌门看见金兄双目受伤,八成又要担心了。” 金焕叹气道:“是我自己疏忽,怨不得别人。” 季燕然突然问:“咦,那小丫头呢?” “那小丫头在这里。”花园中传来一声幽幽回答,咬碎了牙在说。 众人齐齐看去,就见柳纤纤捂住流血手臂,正坐在一蓬枯草上,娇目灼灼,几欲冒火。 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像是气得不轻。 第14章 后山藤蔓 金焕双目失明,也不知外界究竟发生了何事,听到柳纤纤的声音,便小声问云倚风:“怎么了?” “是柳姑娘。”云倚风答道,“受了伤,这阵正坐在花园里。” 同病相怜,金焕不由关切:“也是被这贼人用毒烟偷袭?” “什么贼人,什么毒烟,我压根就没有遇到!”柳纤纤伸手指向暮成雪,气不打一处来,“提把剑就能随随便便砍人了吗?敌我不分,你算什么杀手!” 金焕听得稀里糊涂,越发焦躁茫然,云倚风在一旁及时解释:“柳姑娘像是和暮公子打了一架。” 暮成雪皱眉道:“方才分明就是你斜里杀出来,硬往我怀里撞。” “呸!”柳纤纤挣扎了一下,“快些将我的xué道解开!” 她嘴上刁蛮,眼睛却已经红了起来,在这寒风天里被打伤,还要被一群大男人围着说些“往怀里撞”之类的话,饶是再骄纵任性的姑娘,脸面上估摸也挂不住。见这小丫头嘴一瘪就要哭,云倚风上前替她解了xué,安慰道:“伤口看着不深,不沾水过几日就会好,先说说看,你与暮公子怎么就打起来了?” 柳纤纤勉qiáng站起来,又瞪了暮成雪一眼:“我又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先前送了许多次饭,也没见当面说个‘谢’字。” 众人听她气呼呼说了半天,才大致弄明白,原来在银铃初响时,柳纤纤也第一时间冲出了流星阁,本想着要帮忙,谁知却在花园里撞到了暮成雪,见对方面生又拿着剑,以为这就是那可恶凶手,焉有放过之理,当下便抖手攻了上去。 不过她虽不认识暮成雪,暮成雪却见过她,毕竟先前也吃了不少姑娘送的饭,又听她连声怒骂什么“无耻老贼骗我上山”,猜到或许是认错了人,懒得解释,原想另寻一条清静路,谁料柳纤纤打斗实在凶悍,手中锋刃快若闪电,招招直bī面门而来,暮成雪被迫半剑出鞘,顺势一挡,就这么伤了她的胳膊。 “那你怎么不早点说话,嘴是摆设吗?”柳纤纤依旧质问,“还有,你gān嘛点我xué道?” 暮成雪面无表情,不想再搭理这疯丫头。当时他已经听到了金焕的叫嚷,知道贼人已逃,柳纤纤却还在纠缠不休,索性就点上xué道,将人丢到了一旁枯草中。 气氛僵持不下,云倚风只得出来打圆场:“玉婶呢?” “放心吧,我藏好了婶婶才出门的,没人能找到她。”柳纤纤擦了把鼻子,又看着被丢在地上的黑影,“这就是闯进来的杀手?” “是。”云倚风替她拍了拍身上的土,“先回去包扎伤口吧,再把玉婶安顿好,这人被打晕了,估摸还得再有一阵子才能醒来。” 或许是因为有了暮成雪作对比,现场的其余男人立刻就显得体贴可亲起来。柳纤纤看了一圈,又在金焕面前晃了晃手:“喂,你真的看不见啦?” “方才不小心,中了贼人的毒烟。”金焕道,“姑娘快些处理自己的伤势吧,我没事。” “那等我安顿好玉婶后,再来前厅找你们。”柳纤纤活动了一下麻痹双腿,一瘸一拐地出了园子。 待她离开后,云倚风对暮成雪道:“这丫头向来牙尖嘴利,骂男人更是家常便饭,不必放在心上。” “是啊。”金焕也道,“我们父子二人没少被她奚落,先前还会生气,后头倒是习惯了。” 暮成雪合剑回鞘,漠然道:“我对她的事没兴趣。” 至于该对什么有兴趣……季燕然拎起地上黑影,对云倚风道:“你先送金兄回观月阁,我带此人去前厅。” “不必回观月阁。”金焕赶忙道,“我爹每次服下补丸后,都要静心调息好一阵子,现在回去反而叫他担心,不如先把贼人弄醒,说不定能早些找到解药。”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唯一的宝贝儿子瞎了,怕是大罗神仙也难“静心”,万一调息未成反而被激得走火入魔,岂不倒霉。于是云倚风扶起金焕,随众人一道去了前厅。 另一头,柳纤纤回到流星阁后,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先从一口空缸里把玉婶拉了出来:“婶婶,你没吓到吧?” “我没事,姑娘怎么受伤了?”玉婶被她这láng狈模样吓了一跳,“这……满身都是血,快回屋坐下。” “皮外伤而已,不打紧。”柳纤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里埋怨,“都是那暮成雪害的,黑天半夜在花园里撞见,我以为他是贼,就打了起来,结果被砍伤胳膊不说,还差点冻死在雪地里。” “是暮公子撞响那些铃铛的?”玉婶听得稀里糊涂。 柳纤纤无力摆摆手:“算了,这事复杂得很,三两句说不清楚。婶婶还是先帮我处理好伤口,咱们一起去前厅吧,今晚闯进来的那个贼已经被抓到了,此时云门主正审着呢。” “当真?”玉婶一听也是惊喜,连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无辜丧命。她取来药箱,小心翼翼替她清理gān净血污,看清楚伤势后反而更担忧,“都快到骨头了,这一刀可不轻啊。” “能在他手下捡回一条命,我已经要念阿弥陀佛。”不说还好,越说越气,柳纤纤单手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跳,“以后再不给他送饭了,爱吃不吃!” 玉婶知她嘴硬心软又娇蛮,也没多说,帮着包扎好伤口后,就匆忙赶去前厅,结果刚好遇上那黑影被一盆水泼醒,正哭着喊着磕头求饶,眼泪鼻涕齐飞,再配上一张狰狞刀砍的恐怖脸,简直看得人毛骨悚然,胃里翻滚。 “婶婶怎么来了。”云倚风招招手,“过来这边,别看。” “这……是鬼还是人啊。”玉婶哆哆嗦嗦地问。 云倚风笑笑:“不知道,听他嘴里呜啦啦的,八成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短命贼,还是烧了吧。” “别,云门主,别烧我,饶命啊!”那黑影狠狠搓了两把脸,在耳后用力一撕,竟完整地揭了张漆黑面具下来,皱着眉毛道,“是我。” 面具下的脸虽说也丑,但总算有了人形,是个四十来岁的枯瘦男子。云倚风啧啧:“方才看跑步姿势就觉得熟悉,果然是你。” 季燕然对中原江湖并不熟悉,于是侧首问:“是谁?” “地蜈蚣。”云倚风道,“有名的飞贼,从豪门巨富到千年古墓,没有他不敢偷的,这回本事更大,连缥缈峰都能爬上来。” “云门主,你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地蜈蚣是老油子,也没什么脸皮不脸皮,说着说着反而还委屈起来,抹着假惺惺的眼泪道,“我是被那些孙子给骗了啊!” 盗贼这一行,虽说为人不齿,亦是有规有矩,尤其是一些自诩“侠盗”的,更加这也不偷那也不偷,比名门正派的忌讳还多。但偏偏这地蜈蚣是个例外,他三岁就被亲爹带入行,贪婪心狠功夫高,从来只顾着自己,自然不受同行待见,这次就是因为得罪了东北地头蛇,才会被忽悠到了赏雪阁送死。 “我一年前也来过缥缈峰,当时这里刚建成,又没有仆役护院,到处都是好东西。”地蜈蚣沮丧道,“所以前几日一听说岳名威又请了富户来赏雪,脑子发热就想再偷一回,谁知住着的居然是云门主,真是该死,该死啊。” “废话先别说。”云倚风问,“那股烟里究竟有什么,金兄的眼睛还有救吗?” “有有有。”地蜈蚣连连点头,“那就是普通的蝎尾花烧gān了磨粉,连解药都不用,过个一两天自己就会好了。” 一听他这么说,金焕顿时松了口气,一直紧握住云倚风的手也松开些许。季燕然若有所思看着地蜈蚣:“你说你是从后山抓住枯藤,一路攀上来的?” “是。”提起这件事,地蜈蚣语调中难掩自得,炫耀说那些藤蔓都是上回走之前种下,jīng心挑选了又疯又粗壮的绿苗子,果不其然,只一个季节就长成了爬绳。 “寻常人就算看到了,也不敢试,得老手才知道该怎么走,当然了,像云门主这样的绝世高人,那简直如履平地啊!”地蜈蚣一边奉承,一遍又把眼珠子往柳纤纤身上粘——又油又色,本性难改。 柳纤纤却没空骂这老色láng,反而眼前一亮,欢喜高兴道:“那我们岂不是可以离开缥缈峰了?” “明早去看看吧。”云倚风站起来,对地蜈蚣道,“若此番能顺利下山,我便饶你一命。” “跟着我,自然能下山。”地蜈蚣砸胸脯保证完,却又费解,“怎么,难道诸位是被困在山上的,前头那路走不得?” “亏得你这回没走山路。”云倚风一拍他的肩膀,“否则只怕早就被炸成了肉泥。” 地蜈蚣脸色惨白:“啊?”过了阵子又耷拉下脸,哭道,“敢情我是撞上了江湖寻仇?” “既来之,则安之。”云倚风勾勾手指,“张嘴。” 地蜈蚣不甘不愿,将嘴半张:“说好了,下山就给我解药啊。” 云倚风扬指一弹,将毒药丢进他嘴里,目光在房内转一圈,伸手点将道:“今晚你就与这位公子同住!” 暮成雪:“……” 地蜈蚣缩了缩脖子,他可没忘记方才是怎么被这白衣人丢上天的,功夫高得邪门。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也算是个有用的人,无非同住一晚,对方应当不至于杀了自己,于是舔着脸赔笑套近乎:“这位大侠,不知如何称呼啊?” 暮成雪不悦道:“为何云门主不收留了他?” 云倚风扶住身边人,蹙眉道:“中毒,虚弱,要疗伤,打扰不得。” 季燕然与他配合无间,掌心往后背轻抚两下,抬头忧虑道:“那就有劳暮公子了。” 地蜈蚣继续嬉皮笑脸地问:“暮公子,哪个木啊?” 柳纤纤学他的语调道:“暮成雪啊。” 地蜈蚣:“……” 地蜈蚣“噗通”跪在地上,磕头大哭道:“爷,我知错了,我今晚保证不说话!” 暮成雪实在闹心,转身往外走,地蜈蚣看了云倚风一眼,不甘不愿踩着小米碎步跟上。柳纤纤对玉婶说:“我们也回去吧,吵闹这一夜,明早大家都要睡觉,别辛苦做早饭了。” “厨房里有馒头,粥也是熬好的,热一热就成。”玉婶道,“云门主,那你们也早些歇着。” 云倚风点点头,目送两人离开后,又问金焕:“金掌门若还在调息,不如金兄今晚住在飘飘阁?反正天也快亮了。” “现在应当已经结束了。”金焕摸索着站起来,“我迟迟不回去,爹反而担心,八成会到处找人,所以还是劳烦门主,将我送回观月阁吧。” 经过这番折腾,外头已经亮了许多。金焕在回廊上慢慢走着,忍不住又问:“我今晚都没看清那些藤蔓在哪,不知道……好走吗?” “悬崖绝壁,自是不好走的,否则我们先前也不至于没发现。”云倚风道,“不过金兄不必担心,大家既一起上山,自然也要一起下山,还有柳姑娘与玉婶,都得平平安安才是。” “是,是,多谢云门主。”金焕有些惭愧,“此番若能平安脱险,我一定刻苦练功。” 季燕然打量了一下他的身形,冲云倚风摇头,意思是这人肩塌腰粗,胳膊短腿短,还是别刻苦了,反正再刻也刻不出结果,不如弄把舒服椅子躺着,喝茶晒太阳。 云倚风看得好笑,反手想给他一拳,却被一把握住手臂,酸痛阵阵。 “嘶……” “云门主?”金焕警觉,“你怎么了?” “没事。”云倚风答道,“不小心碰到了先前的扭伤。” 有伤?季燕然把他的袖子拉高,果然就见在那纤白手臂上,赫然五个手指印,甚至几处还被抠破了皮——是方才金焕在惊慌失措之下,活活掐出来的。 一个大男人,至不至于啊…… 云倚风看着他,你gān嘛? 季燕然轻轻放下衣袖,又象征性地揉了揉,转头对金焕道:“其实金兄能有现在的武学修为,已经很令人艳羡了,前几日那一招猛虎落地,堪称雷霆万钧,简直震得连地皮都要炸裂。” 云倚风:“……” 金焕上回练功时他也看到了,哪里是猛虎落地,那一招叫燕子点水,讲究的是轻巧飘逸,最好能像水上飞燕不留涟漪,什么叫震得连地皮都要炸裂? 果然,金焕闻言越发笑得像哭,欲言又止,再配上那茫然无措的眼神,简直……说不出的可怜! 第15章 新的命案 观月阁里一片寂静,只有卧房亮着一盏油灯,被细风chuī得微微摇晃,不断在窗户上倒映出扭曲变形的影子。 云倚风停下脚步,突然就觉得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似乎是过分安静了些,又或者是……他微微皱起眉头,看了一眼季燕然,却见对方也正在看着自己,用嘴型说了一个字。 “血。” 云倚风顿时反应过来,浮动在院中的那一丝不对究竟是什么——是血,是血腥味,是被寒风扩散又稀释后的血腥味。 “爹。”金焕毫无察觉,还在慢慢摸着墙往前走,“你睡了吗?” “金兄!”云倚风拉住他的手臂,“先别动。” “……怎么了?”金焕先是一愣,却又很快就隐约猜到事实,表情从茫然到骇然,膝盖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再也顾不得其它,大喊道,“爹!爹你在哪儿?” 季燕然一把推开卧房门,就见里头半截chuáng帐耷拉垂地,金满林仰面躺在chuáng上,双目紧闭歪着头,脖颈上有一道鲜红的血痕,早已没了气息。 “爹!我爹呢!”金焕跌跌撞撞到处找门,云倚风拉他不住,反而被甩得踉跄两步。金焕双目失明,本就心底无措,此时身边分明有人却又都不肯说话,这诡异场景代表着什么,与发生在赏雪阁内的桩桩惨案联系在一起,不言自明。 “爹!”他连滚带爬,额头也不知在何处撞出了血。 “金兄,金兄你冷静一点!”云倚风扶住他,犹豫两次方才道,“金掌门他……他已经走了,节哀。” “不,不会的,我出门时,我爹还在疗伤,还在叮嘱我要早去早回,怎么可能,不,我不信,我爹呢,我爹在哪儿?”金焕六神无主,脸上更是半分血色也无,抽去骨头般瘫在雪地里。季燕然上前搀起他,将人带到了chuáng前。 金焕嗓音gān涩:“我爹在哪儿,chuáng上吗?还是地、地上?” “chuáng上,金掌门是躺着的。”云倚风道,“就在你面前。” “爹……爹!”金焕颤抖着伸出手,想摸却停在半空,带着几分恐惧转过头,“云门主,我爹也、也像祁家的人一样,被……毁了吗?” “没有。”云倚风听出他的意思,却也不知自己这话算摧心还是算安慰,叹气道,“金掌门的身体并没有被铁爪抓挠,也没有那么多血,他的神情……很安详。”应当是在毫无觉察的状况下,被一击毙命的吧。 金焕闻言怔了片刻,然后终于扑在chuáng边,“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嘶哑凄厉,耳不忍闻。 季燕然与云倚风对视,都从彼此眼里看出了同一个意思。 这次又是谁gān的? 人的悲欢虽不共通,但丧亲之痛,即使从未经历过,也总能多少体会到那种撕裂哀恸。云倚风看得不忍,上前道:“金兄双目中毒未愈,若一直这么哭,眼睛可就毁了,金掌门泉下有知只会更担心,还是先起来吧。” “是谁,谁杀了我爹!”金焕喃喃地问,他握着那双已然冰冷的手,又转身扯住云倚风的衣摆,发狠道,“云门主,求你帮忙找出凶手,我愿以全部身家性命做酬劳,只要能为我爹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做!” “金兄放心,金掌门无辜遇害,整件事又如此蹊跷,我与季兄绝不会置之不理。”云倚风扶起他坐在椅子上,又往chuáng上看了一眼,“至于金掌门——” “别把我爹埋在雪里!”金焕失声打断他,又磕磕绊绊想去chuáng边,却被云倚风拦住。 “金兄。”他叹气道,“遗体总不能一直放在这暖阁中,至少将他摆在院里,待金兄双目恢复后,再行道别吧。” 金焕眼前漆黑,光听耳边有人说话,却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恨偏偏在这个时候失明。季燕然独自站在chuáng边,仔细检查了金满林的尸首,与祁家主仆不同,这回的致命伤只有脖颈一道刀痕,砍得极狠,连脑袋也险些滚在地上。只是这样的大伤,按理来说应该血溅三尺,满地láng藉才是,金满林周围却并无多少血迹,chuáng上也没有挣扎过的痕迹,莫非……是死在别处,又被人搬回了chuáng上? 他心中起疑,刚想叫云倚风也一并过来,抬头却见金焕已经晕倒在地,赤红双眼瞪得溜圆,脸上横七竖八挂满血痕,瘆得慌。 于是被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 “悲伤过度,再加上中了蝎尾花的毒烟,所以极容易晕眩,红泪似血。”云倚风道,“我方才不是信口吓唬,再多哭几回,怕是真会失明,还是先让他好好休息吧。” 季燕然将人弄回隔壁chuáng上,又将方才发现的疑点告诉云倚风,问道:“你怎么想?” “乍看上去,卧房的确不像是第一现场。”云倚风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在那脖颈伤口处试了试,再拔出来时,针尖隐隐有些泛蓝。 季燕然道:“中毒了?” “是中毒,不过判断不出具体时间,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毒。”云倚风道,“还记得金焕先前说过的话吗?金掌门早年走镖时遭人陷害,落下病根,一直靠着吃补丸调养,所以这也有可能是未清陈毒。” “按理来说,若凶手都能找到机会下毒了,那杀人简直轻而易举,似乎没有理由再冒险入宅,往脖子上补这一刀。”季燕然道,“况且这几天大家同吃一锅饭,想找机会单独投毒也不容易。” “谁说中毒之后就不用再抹脖子了?”云倚风坐在桌边,“大漠里不是有许多巫蛊术吗?王爷就没听过,淋淋漓漓的鲜血才能饲鬼?囫囵毒死的不算。” 季燕然疑惑:“你是说那yīn鬼血宅?” “只是有这种可能。”云倚风继续道,“还有,被人割喉却无鲜血喷涌,除了有可能死在别处,也可能是死者早已中毒身亡,尸体在chuáng上僵硬冰凉,自然不会流太多血。这种事不好说,得查过之后才知道。” 季燕然点点头,又道:“刚好赶上地蜈蚣夜闯,到处乱成一团,初看谁都不可疑,可仔细一想,若凶手当真在赏雪阁内,那还真是谁都有可能。” 至今失踪不见的、突兀从天而降的、打斗多时才姗姗来迟的、独自在花园中待着的……有没有动机暂且不论,至少每个人都有充分的时间,用来悄无声息地杀掉一个人。 季燕然问:“你猜是谁gān的?” “这种事怎么好胡乱猜测。”云倚风靠在桌上,单手撑着脑袋,“身为朝廷命官,难道不是更该讲求证据?” 季燕然挑眉:“闲聊而已。” “我不猜。”云倚风眼皮一抬,“王爷心里八成已经有了谱,却不肯先说,反而套我的话,这是什么道理?” 季燕然看了他一会儿,笑着摇摇头:“熬了一夜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我守在这里便是。” “外头天亮了,估摸用不了一个时辰,这里就又会闹成一团。”云倚风打呵欠,“睡也睡不安稳,不睡了。” 季燕然解下自己的大氅,抖开裹在他身上。云倚风在桌上趴了会儿,觉得挺硌,见季燕然还坐在一旁想事情,便将他的胳膊qiáng行拉过来,充作枕头。 虽说硬了点,但聊胜于无。 季燕然猝不及防,心情复杂。 你还真不客气。 …… ——看着再清瘦纤细的人,脑袋也挺沉。 这是萧王殿下在一个多时辰之后,所得出的宝贵结论。 云倚风活动着酸痛的脖颈,嗓子沙哑道:“去将其余人找过来吧。” 季燕然提醒:“你有没有发现,最近使唤起我好像越来越顺手了?” 云倚风gān脆利落道:“没有,不可能,没感觉。” 季燕然一笑:“那你自己去。” 云倚风捂住胸口,眉心一皱:“王爷,外头在刮寒风。” 季燕然眼明手快,捏住他的嘴认输:“打住,我这就去。” 云倚风坐直身体:“嗯。” 你看,我并没有使唤,是你自己要去。 过了一阵,一只白色雪貂小心翼翼挤进厅堂,见四周没有旁人,便跳到云倚风怀中,一动不动蜷着,像是也感受到了这里的变故,只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直到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方才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众人匆匆涌入院中,这回连暮成雪都在,他原打算去后山看藤蔓,却在途中遇见了季燕然。 柳纤纤第一个道:“金掌门当真死了?” “遗体就在里头,虽说没被抓得满身血痕,却也死状凄惨。”云倚风道,“金兄悲伤过度,哭晕了过去,我在隔壁房中点了安神香,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这……怎么又闹出了人命啊。”玉婶也害怕,说原以为抓住了闯进来的贼,或许将来就会没事,可转头金掌门却死了。 “你们都看我gān什么?我什么都没gān啊!”见一群人都在盯着自己,地蜈蚣欲哭无泪,“我就是个偷儿,顶多挖坟刨个墓,无缘无故杀人作甚,又没谁给我银子!” 提起杀人收银子,柳纤纤立刻道:“所以你的意思,这事是杀手gān的?” “我可没有啊!”地蜈蚣一张嘴说不过这一群人,眼泪都要流下来,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求饶道,“诸位大爷,小姑奶奶,你们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别让我也卷进这江湖恩怨里,成吗?” 许是他嚎的声音大了些,房中的金焕也被吵醒,自己摸着墙壁跑了出来,双目失焦道:“云门主,你在吗?” “在。”云倚风赶忙扶住他,“大家都在。” “暮成雪呢……暮成雪也在吗?”金焕颤声问,眼底又漫出一层红雾。 地蜈蚣赶紧往后挪了一截,免得这些江湖人一言不合打起来,殃及无辜。 暮成雪冷冷道:“我并未杀你爹,没人给钱的生意,我不做。” “你说没有,我便信了吗?”金焕情绪激动,“除了你,还能是谁!” 暮成雪回答:“这种事你该去问官府,或者亲自去查,只在这里gān嚎两句,你爹也不能瞑目。” “你!”金焕嗓音刺耳,紧握住云倚风的手也发颤,“你究竟收了姓岳的多少黑心钱,才答应替他杀人养yīn鬼,如此、如此滥杀无辜,你就不怕将来遭报应吗!” “啥!”地蜈蚣原本还在看热闹,听到“杀人养yīn鬼”几个字,顿时吓得一个激灵,“这山上有人在养yīn鬼?我我我……我身无长物,还会搬空家宅,这种鬼可千万养不得,养不得啊!”他一边说话一边磕头,却是向着暮成雪的方向,显然也默认他为凶手。 云倚风被吵得头疼,呵道:“你给我闭嘴!” “云门主……”地蜈蚣哭丧着脸,期期艾艾道,“你可得救我,我……唉对了,我带你们下山啊!”他假哭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的任务,顿时又喜上眉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管他养什么yīn鬼阳鬼,我们今天就下山!” 听到“下山”二字,金焕的手猛然一收。 “先去悬崖看看。”云倚风觉察到他的不甘,轻声道,“不管怎么样,总得先解了眼前困局。别担心,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金焕犹豫片刻,点头:“多谢门主。” “一起去吧。”云倚风又道,“在双目恢复之前,寸步不离跟在我身边。” 两人说话间,暮成雪已经与地蜈蚣出了小院。季燕然也想跟上,余光却瞥见金焕又要摸着去拉云倚风,想起昨晚那五个乌青手指印,横手便用自己的长剑挡过去,“还是我扶着金兄吧。” 冷不丁的,手里被塞进一块冰凉玄铁,金焕茫然道:“啊?” “来。”季燕然拎住他的肩膀往外走,“小心脚下。” 云倚风:“……” 柳纤纤多事,用没受伤的胳膊肘捣捣他:“云门主,我怎么觉得,季少侠像是不喜欢让别人碰你?” 云倚风面不改色:“嗯。” 柳纤纤继续看着他:“还有呢,‘嗯’一下,这就没啦?” 云倚风好笑:“那不然,我该说什么?” “至少也得告诉我原因吧。”柳纤纤嘴里嘀咕,又想到一个了不得的可能性,于是压低声音后怕道,“是不是季少侠怀疑金焕,觉得他杀了亲爹?” 玉婶听得心惊胆战:“啊?” “你这小丫头,以后可千万别嫁知县,否则清官也能被你的枕头风chuī糊涂。”云倚风眼皮抽筋,语重心长拍拍她,“走吧,带着婶婶一道去后山看看。” 第16章 要合作吗 而在寒雾城中,吴所思正揣着手,和客栈小二有一句没一句闲聊。他假称自己是毛皮商人,这次要贩卖一批货物前往白刹国,却听说三chūn关那里正在闹匪患,不太平,所以想找一家镖局沿途护送。 “镖局啊?”小二一听就摇头,“可真不巧,这城里原是有镖局的,岳家镖局,生意做得又大又气派,但在数日前已经贴出告示,说家中出事,暂时不做生意了。” 吴所思问:“出了何事?” “谁知道呢。”小二压低声音,“那些江湖门派,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或许是为了躲避仇家吧。” 吴所思恍然:“原来如此。” 吴所思又感激涕零道:“亏得小哥消息灵通,否则我若傻愣愣地跑去岳家镖局,又刚好赶上对家寻仇,岂不是倒了大霉。”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摸出一小锭碎银,qiáng塞进对方手中。小二也跟着嘿嘿gān笑,岳家镖局最近不接生意,这是全城都知道的事,实在算不得“消息灵通”,银子拿得也手软。为了弥补这份心虚,他又搜肠刮肚说了半天,磕磕巴巴将街头巷尾所有关于岳名威的消息都抖露了一遍,这才下楼去招呼客人。吴所思坐回桌边,对林影道:“都听到了吧,你怎么看?王爷被困雪山,这城里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带来的随从与风雨门弟子也不知被扣押在何处,百姓还说是那山上风景壮美,富户乐不思蜀。” 林影掰开一个包子:“王爷吩咐过,让我们安心在城里等,不必帮忙。” “也不知要等多久。”吴所思百无聊赖,又道,“对了,待会你随我一道去月老庙。” 林影面不改色,一口拒绝:“两个大男人一道去月老庙,传出去多难听,有损我的名节闺誉,不去。” 吴所思苦口婆心劝慰:“天天光着屁股在大漠里洗澡,你的闺誉早就没了,不如破罐子破摔。据说这里的月老庙极灵验,老夫人吩咐过了,得给王爷求姻缘。” 林影义正辞严:“红线这种东西,都是一对有情人一起去求,哪有旁人代劳的道理?那月老年纪也大了,万一眼一花,把王爷的红线系错了,你说说,这找谁去评理?” 吴所思闻言陷入沉默,觉得似乎也有些道理。 林影趁胜追击,给他弄了一盘包子一碗粥,只求耳边能安静片刻。 这时,恰又有一个道士从楼梯上走了上来,留两撇山羊胡子,肩扛“神机妙算”招摇大旗,虽已隆冬,却仍穿着灰色薄衫,的确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架势。 小二和他熟得很,一见面就笑着打招呼,又麻利准备了好酒好菜。吴所思正闲得无聊,见那老道士品貌不俗,于是抽空将小二叫过来,问道:“角落桌上那位道长,算命灵吗?” 林影:“……” “灵,怎么不灵。”小二连道,“邱道长是得道仙人,看相算命极灵验,安家镇宅也是一把好手,东北的富户都在排队等着请。” “是吗?”吴所思来了兴趣,从怀中“哗啦”掏出一张生辰八字,“那我也去算算。” 林影看得目瞪口呆,你怎么随身还能带这玩意? “放心。”吴所思在他耳边道,“不是王爷的,是云倚风的。” 林影听得越发茫然,只道是不是老夫人太狠,把老吴给活活bī疯了,竟连风雨门门主的生辰八字也不放过,简直闻者落泪。 “林爷。”旁边的下属小声解释,“吴爷是想替王爷测凶吉,可王爷的生辰八字,那是随便能给出去的吗?所以只能用旁人替代。”而此行既是和云倚风同往,那很大程度上,云倚风的凶吉,也就是季燕然的凶吉。 林影:“……” 服。 邱道长在收钱办事方面,向来没有半分得道高人的架势,从吴所思手中接过银元宝,笑容满面看了半天那生辰八字,然后摇头道:“说不得啊。” 吴所思不满:“为何?” 邱道长道:“天家的命数说不得,而此人的命数,和天家的命数牢牢绕在一起,几乎要融为一体。解不开,看不明。” 吴所思听得一惊,这……还真是半仙? 又赶忙追问:“哪种绕法?” 邱道长和他大眼瞪小眼,什么哪种绕法,没听懂。 吴所思只好具体描述:“是吉祥如意的绕,还是凶险重重的绕?” 邱道长一捋胡须:“于寒冷风雪中遇一点星火,于漫长黑夜中遇一束微光。” 吴所思双目殷殷:“啥意思?” 邱道长颇为同情地看了眼这没文化之人,长袖一飘,翩然离去。 吉。 大吉。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 缥缈峰顶,黑云如晦,天边隐隐传来闷钝惊雷。 地蜈蚣连滚带爬扑到悬崖边,看着那些断裂的藤蔓,惊愕道:“这,这昨晚还是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是谁,谁gān的!” 其余人站在他身后,皆沉默不言,只有玉婶往柳纤纤身边靠了靠,战兢道:“是被人割断了吗?” “什么意思?”金焕听到后,也急急问。 云倚风解释:“那些能下山的藤蔓,已经被人全部割断了。” 金焕膝盖一软,靠着季燕然才没有跌坐在地:“是谁gān的?有脚印吗?” 没有脚印,也不会有脚印,黎明时分那场狂风大雪,足以掩埋所有痕迹。云倚风看了一眼众人,道:“快下bào雪了,先回赏雪阁吧。” 若说地蜈蚣先前还是吊儿郎当,没把一切当回事,那么当他看到那些断藤时,才算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死亡的恐惧。他随众人回到前厅,围坐在火盆边,虽说室内温暖,却依旧停不下颤抖的双手。 云倚风用茶碗盖撇去杯中浮沫,也未说话。倒是柳纤纤按捺不住,先开口道:“我昨晚一直同婶婶在一起,从未离开过流星阁。” “是啊。”玉婶也道,“我们昨晚睡得熟,都是一觉就到了天亮。” 金焕一手握住季燕然,另用涣散的双目在厅中寻找着暮成雪:“是你gān的,对不对!” 地蜈蚣无辜被盯,叫苦道:“我真没gān啊,我昨晚一直被锁在西暖阁的偏厅里,险些被冻死。” 他这么一说,倒是将暮成雪的嫌疑又多加了两分,这回连柳纤纤也跟着问:“喂,你昨晚都gān嘛啦?” 暮成雪道:“睡觉。” 柳纤纤又问:“有证据吗?” 暮成雪道:“没有。” 他语调冰冷,又有杀人如麻的名声在外,柳纤纤自然不敢太过放肆,只低低嘀咕了一句,没凭没据满身疑点,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云倚风圆场:“凶徒也未必就在这厅中,既然地蜈蚣能闯进来,那其余人能找到其余路,也未可知,况且还有个不知所踪的岳之华。大家既然同在一条船,总不能稀里糊涂就先自相残杀。” “话是这么说没错。”柳纤纤沮丧,“可现在究竟要怎么样嘛,哪怕是在闹鬼,也总要先把鬼揪出来才成啊!还是说岳之华正躲在某处暗道,冷眼看着我们?” 地蜈蚣摇头:“这赏雪阁里,是没有暗道通往外头的。” 季燕然问:“为何?” 地蜈蚣老老实实回答:“因为我上次来偷时,已经仔细摸了一遍。” 那阵山上好东西又多,防守又几乎没有,这绝世神偷便如同掉进米缸的老鼠一般,喜滋滋住了将近半个月,直到将每一寸地板都敲过一遍,确定再无油水可捞,方才心满意足扬长下山。 其实众人在被困雪山初期,已经认真考虑过了暗道的事,在岳之华失踪时,更是细细检查过一遍赏雪阁,虽然一无所获,但此时被这jīng通机关的地蜈蚣再一确认,还是觉得有些愁闷。 柳纤纤又问:“接下来要怎么办?” 地蜈蚣心一横,拍桌而起道:“不如就这么杀下去!那轰天雷也不可能埋了满山,总能找到一条gān净的路吧,难不成要在这里白白等死?” 云倚风点头:“好办法,你先请。” 地蜈蚣:“……” 地蜈蚣耷拉下脸,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室内再度变得寂静,过了良久,金焕突然道:“季少侠,云门主,你们昨晚身在何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二人。 季燕然不动声色:“金兄这是何意?” “昨晚我昏迷之后,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金焕声音有些虚,却还是咬牙道,“那应当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吧?既是人人都有嫌疑,自然人人都要说一回自己做了什么,还请两位勿怪。” 云倚风道:“昨晚我一直待在观月阁的前厅里,途中趴着睡了一会儿。” 金焕再问:“那季少侠呢?” “我们一直在一起。”季燕然答,“片刻都未分开。” 柳纤纤在旁插话:“可云门主刚刚说他睡了一阵子,他睡着的时候,谁能替你作证?” 云倚风道:“我能。” 众人面露不解。 云倚风清清嗓子,耐心解释:“我是枕着季兄胳膊睡的,因此可以证明,他的确一动不动坐了一个多时辰。” 柳纤纤:“……” 是吗。 虽然一个大男人,睡觉还要枕着另一个大男人的胳膊,不管怎么听都有些莫名其妙,但至少也能彼此相证。金焕松了口气,低头道:“是我多疑了。” “这种关头,多加几分警惕也是应该的。”云倚风道,“金兄看着双目红肿,中毒后理应多休养,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金焕摸索着站起来,又不安道:“那我爹……” “会先安置在观月阁回廊下。”云倚风道,“待到金兄视力恢复,再筹办后事也不迟。” 金焕答应下来。下午的时候,众人在回廊搭了个简易木chuáng,将金满林的尸首放了上去。柳纤纤看着那摇摇欲坠的脑袋,白着脸道:“怎么连头都被砍掉了,可真是惨。” “往后别说了。”云倚风提醒,“免得金兄听了伤心。” “嗯,我懂。”柳纤纤见四下没有旁人,便又悄声说,“我可不是落井下石,就想提醒一句,先前金家父子时常鬼祟密谋,凑在一起也不知在嘀咕什么,我一早就说过这件事,云门主还记得吧?” 云倚风微微挑眉:“嗯?” “反正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我是信你的。”柳纤纤用鞋底碾了碾小石子,又气恼道,“虽然你喂我毒药!” 云倚风笑道:“姑娘只管好好保护玉婶,剩下的事情,就不用操心了。” 柳纤纤继续问:“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先去找暮成雪聊一聊。”云倚风道,“至少弄明白,他为什么要上山。” 西暖阁中,暮成雪正独坐院中,面无表情看着膝上的白色雪团。这位貂兄也不知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先是在厅中大摇大摆吃了半天点心,然后就蹿上江湖第一杀手的腿,开始仰面朝天呼呼大睡,没心没肺到了极点。 季燕然推门进院。 暮成雪正准备摸下去的手僵在空中,双眼冷冷一抬,你有事? 季燕然未绕弯子,开门见山道:“为何要来缥缈峰?” 暮成雪把貂放在石桌上:“因为岳名威出钱雇我。” 季燕然又问:“杀谁?” 暮成雪答曰:“不知道。” 季燕然眉头微皱。 暮成雪与他对视:“要合作吗?” …… 临近傍晚,季燕然方才回到观月阁。 云倚风正与金焕在前厅喝茶,见他后道:“我们方才还在说,这天都快黑了。” “同暮成雪多聊了两句。”季燕然问,“金兄的眼睛怎么样了?” “依然看不清,不过比中午时好了许多。”金焕忐忑试探,“聊这么久,可聊出了结果?” 季燕然道:“暮成雪说他之所以上山 ,是受了岳名威蒙骗,甚至都不知道要杀谁。” 金焕听得一愣:“这般稀里糊涂?那可是排名第一的杀手。” “我也觉得匪夷所思。”季燕然道,“不过对方倒是很慡快,还说要同我们合作,在下山之前,谁也不可杀谁。” “那如何使得?”金焕激动起来,“家父在世时就说过,这山上无缘无故能杀人的,只有杀手。现在我们若信了他,却反过来被他一刀砍了接着养yīn鬼,岂不是……岂不是……”他说得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半天也没“岂不是”个后文出来,倒是将自己挣得越发双目赤红,bào凸可怖。 云倚风赶忙哄他:“金兄切莫恼,眼睛要紧。” 金焕急得脸都要抽筋,看起来已经认定暮成雪才是幕后凶手,只是心口虽恨意滚滚,却又不能不顾双眼冲出去报仇,最后只饮牛一般灌了大半壶冰冷的茶,方才平静些许。 季燕然拎着他站起来:“金兄还是回内室歇着吧。” 金焕一把抱住门框:“我还不困。” 季燕然直白道:“但我有私房话要同云门主说,不方便落入旁人耳中。” 金焕听得后背起jī皮,什么话? 季燕然将他丢回卧房,转身回到云倚风身边,神秘道:“来来来,给你看我大氅里的好东西。” 好不容易才摸到门口偷听的金焕:“……” 第17章 回廊异响 云倚风目光狐疑:“什么?” 季燕然随手从怀中扯出来一只打瞌睡的小毛团——方才在离开西暖阁时, 顺手牵了只貂。 云倚风果然笑出声, 从他手里抱过来,摸一把那肉嘟嘟的肚皮, 喜欢得很。 金焕站着听了半天, 两人一直在低声说笑, 没聊到任何有关杀手的事,反而是自己被蝎尾花毒弄得再度有些头晕, 只好摸黑回到chuáng上, 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屋外积雪松软,雪貂先是傻颠颠滚在里头, 将自己裹了满身冰碴子, 后又连爬带蹿钻进云倚风怀中, 湿着脑袋撒欢。季燕然捏碎一块点心,将馅儿喂过去:“方才去西暖阁时,地蜈蚣说他前几日在缥缈峰下,曾见过数十只纯白雪貂。” “数十只?”云倚风拍了拍手里的小东西, 疑惑道, “虽说不算珍shòu, 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况且雪貂天性喜欢独居,数十只聚在一起……有人在养着它们?” “是啊。”季燕然用拇指蹭那毛茸茸的脑袋,漫不经心答一句,“金焕不就明晃晃地在养?” 云倚风微微皱眉。 “没想明白?”季燕然一笑,“上回还是你先发现的, 金焕身边的雪貂经常会换,可这赏雪阁里也没见过雪貂成群抱窝,那其余的去了哪里?” “在山下。”云倚风顺着他的意思,猜测:“你是说……” “这里没有能容纳成年人的密道,可未必就没有它能走的路。”季燕然把最后一点糖馅喂过去,“就如当初所言,岳名威定然会在山上安插一个内线。” 云倚风道:“嗯。” 雪貂聪明灵活,驯化之后甚至能去集市杂耍,往返送信自然不在话下。云倚风往回廊下看了一眼,金满林的遗体依旧停在那里,一只胳膊掉出白布,被严寒天气冻得青白发紫,惨不忍睹。若金焕当真是岳名威的眼线,哪怕过往桩桩命案皆与他无关,可现如今连亲生父亲都离奇丧命,不知他心中又该做何想? “你怎么看?”季燕然问。 “金焕是家中独子,平日里备受宠爱,金满林对他几乎有求必应。”云倚风将怀里的小团子放回雪里,“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令他被岳家收买,甚至做出枉顾父亲生死这种禽shòu不如之事。” “想个法子试试便知。”季燕然道,“不过金焕在双目恢复之前,大概也不会再采取行动。” “这倒不急。”云倚风道:“看他瞳仁的颜色,最迟明早便能康复。” 季燕然意外:“你对毒物也有研究?” “风雨门做的就是这种生意。”云倚风揣起手,看着雪貂一路跑远,“什么jī毛蒜皮的事情,只要有人肯出银子,都能打听。” 季燕然点点头,觉得人生在世,倘若能有这么一位事事皆知的朋友,也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 当然,前提得先找到血灵芝,否则不被全国追杀已经算是占便宜。 毕竟此人记起仇来,貌似也不比自己差。 云倚风无辜被腹诽,一口气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季燕然:“……” 季燕然虚伪叮嘱:“多喝热水。” 晚些时候,众人又聚在饭厅,一盆火锅吃得索然无味,玉婶见云倚风脸色不好,特意给他蒸了一小碗银鱼jī蛋羹,叮嘱要多吃两口。 “云门主。”柳纤纤仔细看他,“你是不是染了风寒,怎么病怏怏的。” “无妨。”云倚风咳嗽,“老毛病,睡一夜明天就会没事。” 季燕然放下筷子,掌心熟门熟路贴上他的额头,微微发烫。 柳纤纤依旧担忧:“该不会又要像上回一样,毒发了吧?”她可还记得那满被子的血,吓人得很。 “先吃饭。”季燕然替他盛了碗热汤,目光在桌上环视一圈,伸手一指,“你,今晚来观月阁住着,照看金兄。” “我?”地蜈蚣先是一愣,后又大喜,赶忙答应下来。他正同暮成雪相处得头疼胃疼全身疼,总觉得对方下一刻便会拔出陨光剑,将自己砍个七零八落,实在瘆得慌,现如今终于能搬出西暖阁,无异于天上掉金饽饽,焉有不肯之理。过了阵子,又得寸进尺嘿嘿笑道:“不如往后就由我一直伺候金兄吧,或者大家搬到一起住也成,彼此多个照应。” 季燕然还没开口,金焕已经在旁推辞:“云门主说这蝎尾花的毒明后天就能解,我也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哪里需要人一直服侍。” 地蜈蚣闻言耷拉下脸,双目巴巴望向云倚风,指望他能帮自己说两句话。却被对方额上的细密汗珠惊了一惊,江湖中只传风雨门门主身中奇毒,可也没说那毒究竟是什么,不过看这来势汹汹的架势,似乎挺严重? “诸位慢用。”季燕然扶着云倚风站起来,又对地蜈蚣道,“金兄——” “放心!”地蜈蚣举手发誓,“保证寸步不离。” 身边的人已经快被冷汗浸透,季燕然也无暇再细细吩咐,总归在山上这些人里,地蜈蚣算是最清白无辜的一个,武功不低诡计多端,盯着金焕一夜应当不成问题。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回飘飘阁,而是将云倚风带往了观月阁的卧房。 小厨房里又响起“呼哧呼哧”风箱声。 云倚风勉qiáng靠在chuáng头,听全身骨骼细细作响,连耳膜都鼓胀出清晰的痛来,细瘦手指拧住chuáng柱,指甲嵌进木屑也浑然不觉,流了半掌心血。季燕然进门之后看得皱眉,随手扯过一边软枕塞进他怀中,厉声命令:“抱好!” 世界原本只有混沌煎熬,突然被嘹亮吼了一嗓子,如一把雷霆光剑穿透重重雾霾,云倚风惊得浑身一颤,也来不及多做考虑,立刻松开双手,一脸茫然地将那枕头抱了起来。 季燕然颇为满意:“乖。” 疗伤这种事,同生孩子是一个道理,也是一生二熟。有了上一回的经验,季燕然已经大致摸清了他毒发时的脉络走向,所以照旧让人躺在自己怀里,单手按住那孱弱心口,将真气缓缓渡过去。 气息渐平,刺骨之寒也散了些许。 云倚风费力地睁开眼睛,像是正在辨认眼前人。 季燕然原想让他好好睡,后来转念一想,血灵芝。 那就多看两眼吧,也成,最好能多看一百一千眼,牢牢记住自己此时此刻的操心模样,将来正好少还几分人情。 于是他紧锁眉头,双眼带愁,尽量让自己显得忧心忡忡。 云倚风嘴唇微颤,呼吸急促,半天方才说出一个字:“疼。” “疼就对了。”季燕然大手轻抚,温柔哄他,“你放松,放松就不疼了。” 云倚风听得模糊,想说话又实在没力气,看了他半天,最后索性烦躁地闭上眼睛。 你压住了我的头发。 疼! 萧王殿下浑然不觉,还在想,这是什么烂脾气。 又不是我让你疼的。 凶巴巴瞪我作甚。 啧。 有人从院外走了进来。 地蜈蚣将金焕扶回卧房,小心翼翼赔笑道:“金少侠可要喝茶?” “不必了。”金焕摸索着坐下,他虽气恼这盗贼弄伤了自己双眼,却也知道目前情况特殊,出不得太多乱子,便只推说想早些上chuáng歇着。地蜈蚣自幼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自是能屈能伸,丝毫不在乎对方的冷漠差遣,烧水端盆做得比老妈子更勤快,伺候金焕上chuáng之后,又溜去隔壁门缝看了一眼,就见层层chuáng帐下,季燕然还在给云倚风疗伤,屋内有一股挺浓的药味。 “世道不太平啊。”地蜈蚣摇头晃脑感叹一句,自己在厅里寻了个暖和地方,也打起盹来。 黑云吞没了最后一抹日光,原本就黯淡的天色,终于彻底陷入漆黑。 夜色寒凉,寂静萧瑟。 地蜈蚣守着火盆,昏沉沉一觉睡到半夜,被烤得口gān舌燥热醒过来,原想去厨房找些水喝,那茶壶拎着却沉甸甸的,不知里头堵了什么东西,好不容易才倒出半杯水来。心尖上正渴得火急火燎,也顾不得细看,一股脑全部倒入口中,哪里又能尝出半分茶味,反倒咸涩浓稠,一股子铁锈浓腥。 “咳咳!呸!”地蜈蚣被呛得几欲作呕,拿到灯下细细一看,就见杯中腥红深褐,竟挂满半gān血浆,顿时骇得连连后退,一跤踉跄跌空,大汗淋漓自梦里惊醒。 厅中一切如故,没有血浆,更没有厉鬼。 地蜈蚣心脏“砰砰”狂跳,在夜色里粗喘着缓了片刻,总算分辨出来自己身处何地。可梦境虽退,耳边却又传来怪音,嘎巴嘎巴、吱吱呀呀……好像木架子在摇晃,其中还混了些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噩梦残影未消,再一想回廊下金满林的尸体,地蜈蚣后背发麻,偷偷摸摸挪到窗边,将那厚重布帘掀开一个小缝,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此时月盘正亮,明晃晃照在雪地上,发出惨白的光。而金焕只穿了一身里衣,疯癫颠中邪般赤脚站着,眼神空dòng木然,嘴里还在喃喃念叨着什么,双手更是按住金满林的断头,推了一下又一下,像是要将那玩意再生生安回去。 三更半夜凄风寒月,光是站在院中都会觉得身后有鬼,更何况还要亲眼看这恐怖场景,当金焕将那脑袋半捧起来时,饶是钻遍墓xué的地蜈蚣,也被吓得够呛,他哆哆嗦嗦贴墙出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隔壁房间。 黑暗中,云倚风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地蜈蚣惊魂未定,死死攥住那白色衣袖,宛若捞到救命稻草。 而在屋子外头,金焕的诡行还在继续,虽说终于不再碰那摇摇欲坠的断头颅,却又开始摸索着在金满林身上乱按,直将那尸首推得快要跌落在地,方才僵硬麻木停下手。地蜈蚣看得实在晦气,心说这赏雪阁也真是绝,yīn谋暗杀失踪命案一应俱全,现在还多了个中邪,自己不知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竟会挑这种时候摸上山。 细声细气哭了一阵之后,金焕双眼一翻,直挺挺向院中倒去,“咚”一下砸了个满地雪飞。 “这个我懂!”地蜈蚣赶紧道,“是附体的邪灵走了,得赶紧把他弄回房。” 季燕然将人从雪地里拎起来,探手试了试鼻息。 云倚风问:“人还活着吗?” “有气。”季燕然道,“只是暂时昏了过去。” 金焕牙关紧咬,脸色惨白,躺在chuáng上一动不动。地蜈蚣后怕不已,哭丧着脸对云倚风解释:“我就稍微打了个盹,没想到他就自己中邪跑了出去,深更半夜的,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 云倚风问:“你觉得这是中邪?” “啊,不然呢?”地蜈蚣压低声音,“好好的觉睡到一半,突然就去回廊摸亲爹的尸首,又推又搂不算,嘴里还要念念叨叨,这不是中邪是什么?” 云倚风看向季燕然,先前在两人疗伤时,听到隔壁有窸窣响动,出门便见金焕正弯腰凝神,细细抚摸着金满林的残躯,惨淡月光下,他一头枯发被风裹得乱飞如草,煞白脸面上镶一对黑dòngdòng的眼窝子,画面确实yīn森。难怪地蜈蚣会怀疑中邪——除此之外,也实在想不出其它理由。 季燕然道:“这里有我看着,你先回去睡会儿吧。” 地蜈蚣感动非常,赶忙道:“我不困,我不困。” 季燕然又试了试云倚风的额头温度,替他将大氅拉高了些,继续道:“我的被中有暖玉,你气息未稳,需好好歇着。” 地蜈蚣:“……” 哦,没跟我说。 云倚风笑笑:“多谢。” 季燕然将他送回隔壁,回屋就见金焕已经醒转,正在摸索着想下chuáng。 “别别,金少侠,你可动不得。”地蜈蚣迅速扶住他,“想要什么,我去取便是。” “我想喝点水。”金焕打了个呵欠,“有蜂蜜的话也加一些。” 听他语调这般自然随意,地蜈蚣倒有些吃惊,试探着问:“金少侠……没事吧?” 金焕不解:“我能有什么事?” 地蜈蚣倒吸一口冷气。 晚些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了金焕中邪又失忆的事。 地蜈蚣讲得唾沫星子横飞,将那恐怖场景描绘得如在眼前,柳纤纤又怕又好奇,连问金焕:“你真什么都不记得?” 金焕皱眉,过了半天才道:“是。” 柳纤纤却不肯放过他,伸手一推:“你看起来分明就藏了话,平时我不能问,现在局势特殊,大家可都在厅里,你还是把事说清楚吧。” 金焕脸上肌肉抖了抖,失去焦距的双目盯着门外,生硬道:“你们说我半夜发癫,我就当真信了吗?” 柳纤纤听得一愣,地蜈蚣在旁瞪大眼睛:“这话怎么说?难不成我与季少侠还会骗你?” 金焕闭嘴不言,满脸都写着警惕与不信任。恰好此时云倚风睡醒之后,独自寻了过来,一进屋就纳闷:“怎么都gān坐着不说话?” “云门主!”金焕抢先道,“我用半座锦城镖局,向你换一个消息。” 云倚风问他:“何事?” 金焕摸着桌子站起来:“我昨晚当真中邪了?” “金兄就是要买这个?”云倚风道,“季兄与地蜈蚣当时都在,想要多详细的情形都能说出来,何必花这冤枉钱。” 地蜈蚣立刻扯起大嗓门嚷道:“你看看,我没说谎吧?”骗了大半辈子人,好不容易说一回实话,对方却还不信,啧,人心。 金焕跌坐回板凳上,像是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倚风劝道:“比起中邪一事,金兄还是先将眼睛养好要紧,今日觉得如何了?” 金焕回答:“还是同昨天一样,不过痛痒倒是缓解大半。” “依旧看不见?”云倚风一愣,翻开他的眼皮检查,又自言自语,“不该啊,若只是中了蝎尾花粉,仅一些微毒,视线早就该恢复才对,莫非还有其它毒物?” 金焕喉结滚动一下,手不自觉地攥紧桌沿。地蜈蚣闻言也赶忙凑上来看,欲哭无泪道:“那的确是蝎尾花,我敢用命发誓,只是一个用来脱身的小伎俩罢了,断不会真的害人啊。” 这话显然没有安慰到金焕,他仍然怔怔地坐在那里,眼神涣散,谁说都不听。不过平心而论,这也的确是所有人中最倒霉的一个,父亲离奇毙命,自己双目失明,还稀里糊涂中了回邪,身边没有一个朋友能商议,若非要找出一个可勉qiáng信任的,便只有收银子办事的云倚风——怎么想怎么惨。 如此,连柳纤纤的语调中都带了同情,对他道:“你还是先将自己的身体养好吧。” 金焕嘴唇gān裂,对着云倚风的方向道:“在我双目恢复之前,不知可否请门主一直留在观月阁?” 云倚风道:“自然。” “我也留着,保证将金兄照顾得妥帖稳当!”地蜈蚣见缝插针,机灵地替他倒了杯茶,又赔笑道,“来来,先润润喉。” 金焕固执摇头,将头别过去道:“我生活尚能自理,现在云门主也无需养伤,还是请阁下搬回西暖阁吧。” 地蜈蚣一听到“西暖阁”三个字,立马就尿意盎然起来,实在不愿答应,故作可怜看向云倚风,对方却也不说话。柳纤纤更是在旁扇风:“人家的眼睛就是被你害的,又来路不明,谁敢让你贴身伺候?还是搬回暮成雪身边去吧。” 地蜈蚣急道:“我怎么就来路不明了?”他原想说自己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盗,往上数几辈都是贼,身世可谓再“明”不过,但厅里众人显然都没心情听他念族谱,纷纷起身离开,连玉婶也收拾茶盏利索出门,把他晾了个盆冷杯空。 无计可施,这江洋大盗只好夹紧尾巴,不甘心地挪回了西暖阁。 暮成雪依旧坐在屋顶,目光漠然望着远处,也不看他一眼。 “暮爷。”地蜈蚣站在院中,小心试探道,“这宅子里诡异得很,昨晚还有人中邪,咱们是不是得想个办法,下山啊?” 他舔着脸将自己与对方归为一派,却半天也没等来一句话,只好讪讪回到卧房,盘算能不能找个办法,好尽快离开这风雪呼啸的古怪山庄。 观月阁里,云倚风用掌心接住一片落雪,看它化成浅浅一层透明。 季燕然站在他身后:“不回去歇着吗?” “睡太久了,也容易头晕。”云倚风转过身,“还没感谢王爷,又耗费内力替我疗伤。” “举手之劳罢了。”季燕然笑笑。有血灵芝梗在两人中间,他也不好叮嘱太多,否则总觉得有一种……恶劣的欺骗与虚伪混在其中,坏了关怀的味道。 俗称,心虚。 天色暗沉,云倚风靠着廊柱坐下,身上裹了厚实的黑色披风——那是萧王殿下最喜欢的一件,曾在无数个寂静深夜里,替他挡过西北大漠彻骨的严寒与鹅毛飞雪,相当温暖。 温暖到使人昏昏欲睡。 云倚风睫毛微颤,头也向一边歪去。 季燕然眼明手快,及时托住他的脸颊。 云倚风睁开眼睛,有些迷惑地和他对视,眼角泛上一抹红,明显困倦未消。 季燕然将人扶起来:“外头是假山池。”就算早已结冰,若放任你一头栽下去,只怕也会追着我打。 云倚风懒洋洋道:“那我回去睡了。” 季燕然看着他的背影,右手不自觉便轻轻一握,掌心微凉如玉的触感仿佛还在,细腻也如玉。 然而还没等萧王殿下细细琢磨出这如玉滋味,便又出了事。 柳纤纤一路跑向观月阁,“咚”一声撞开门:“云门主!” 云倚风脚步一顿:“何事?” 柳纤纤上气不接下气:“快,玉婶好像中毒了!” 第18章 夺命厉掌 流星阁里, 玉婶正躺在chuáng上, 病仄仄地呻吟着,枕边也有些斑驳血迹。 “婶婶。”云倚风坐在chuáng边, 握过她的手腕试了试脉象。 柳纤纤站在一旁, 急道:“中午吃完饭还好好的, 过了一会儿说是胃疼,结果躺上chuáng没过多久就又吐又咳血的, 云门主, 婶婶她没事吧?” “中了很轻量的砒霜,不会危及性命。”云倚风道, “饭食是大家一起用的, 里头应该没问题。除此之外, 婶婶还吃过什么?” “应该没……没什么了啊,砒霜?”柳纤纤听得吃惊,“婶婶,你回房后吃东西了吗?” 玉婶正疼得迷糊, 被问了半天, 才想起来还喝了水, 就是桌上茶壶里的隔夜茶。 柳纤纤把茶壶递给云倚风,又道:“柜子里还有绿豆,我去煮些绿豆水给婶婶解毒。” 云倚风点点头,待她走后,打开茶壶闻了闻,不自觉就皱起眉。 “云门主。”玉婶嘴唇哆嗦地问, “当真是砒霜吗?” “是,不过婶婶喝得很少,所以并未伤及脏腑。”云倚风替她盖好被子,“该吐的都已经吐了,身体底子好,往后安心养着就会没事。” 玉婶依然后怕:“他们,我是说那些凶徒,当真要把所有人都一个一个杀光吗?” “不会的。”云倚风安慰,“婶婶先别胡思乱想,好好睡上一觉吧,我在这陪着你。” 玉婶胸口起伏,勉qiáng闭上眼睛,只是还没等睡着,不远处却又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咚”一下,像是埋在沙灰里的哑pào被引燃。云倚风出门一看,就见厨房方向浓烟滚滚,黑雾冲天而起,很快就笼了半片天。 于是心里一惊,起火了? 观月阁距离厨房虽远,季燕然倒也听到了动静,他单手拿过桌上佩剑,纵身跃出小院。 “吱呀”一声门响,将金焕从梦中惊醒,他在chuáng上坐了一阵,觉得外头似乎挺安静,便摸索着出了卧房,嘴里叫道:“云门主,云门主你还在吗?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柳纤纤端了一碗药进来,伸手搀住他,“是厨房存放的面粉不知为何爆炸,又打翻油缸着了火,大家都去扑救了,让我过来说一声。” 金焕闻言松了口气,却又难免头疼:“困在雪山上,本就粮食有限,现在还发生了这种事,唉,屋漏偏逢连夜雨。” “你自己都还病着,就别长吁短叹了,听着怪丧气的。”柳纤纤把药碗递给他,“呐,刚刚我熬绿豆汤时,顺便多煮了一碗,清火解毒明目的,你喝吧。” “多谢姑娘。”金焕摸了摸桌子,把碗放回去,“我胃里不舒服,晚些时候再喝。” 柳纤纤看着他:“怎么,你担心我会下毒?” 金焕笑道:“怎么会,姑娘多心了。” “那你就喝!”柳纤纤qiángbī,“否则就是做多了亏心事,才会这般疑神疑鬼!” “姑娘这是何意?”金焕闻言果然不悦,站起来道,“此番关怀在下无福消受,还请回去吧。” 见他转身要走,柳纤纤面色一变,竟从袖中掏出匕首,飞身直朝他后心而去! 金焕却早有防备,在风声初到耳边时,脚下已往左一闪,躲过了这致命一招。 “我爹果然是你杀的!”他怒不可遏。 “没错,是我!”柳纤纤撕下平日里的娇俏表象,含恨带血咬碎银牙,狠狠啐道,“你爹已经死了,你这孝顺儿子也下去陪他吧!” 她功夫高qiáng,金焕自知不是对手,因此一边奋力抵挡,一边大声呼救。柳纤纤看不起这窝囊样子,冷笑一声,将他一脚踹进那结满冰渣的假山中,手中锋利匕首如同两道飞火流星,直直向着对方双眼扎去。 本欲一刀毙命,空中却骤然闪过一抹寒光,带着千钧之力将她打翻在雪地里。 季燕然稳稳落在地上。 柳纤纤嘴角溢出鲜血,目光恨不能将他剜肉:“你!” “我一直就没离开。”季燕然指了指屋顶,“在那,不过姑娘一心只顾着杀人,所以没注意到。” 云倚风也从院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包袱皮,那是柳纤纤上山时随身所带,上头沾有火药粉末——方才在厨房背后找到的。 季燕然将金焕从假山里拎出来,又对柳纤纤道:“先前见姑娘带的包袱挺大,我还在纳闷,怎么这十天也没见换过几套衣裳,现在看来,里头装的都是炸药吧?不够炸观月阁,也找不到机会炸人,便用长引线埋在厨房里,想调虎离山?” 柳纤纤撑着站起来,颤声道:“你们早就在怀疑我。” “是。”季燕然承认,“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若说心里没鬼,只怕也无人会信。” 金焕没听明白,问:“什么真面目?” 柳纤纤没说话,一双眼底却泄出没藏好的惊慌,她自认易容术已出神入化,哪怕是贴近检查也绝无破绽,对方是何时发现的? 季燕然点点自己的侧脸,主动解释:“因为你从没有脸红过。” 见到所谓“心上人”的云倚风也好,被自己圈在墙角暧昧调戏也好,或者那夜在花园中对着一群男人撒泼生气,正常姑娘家哪怕脸皮再厚,也该有些或娇羞或气恼的反应,她却一直面色白皙,连根细微血管也见不着,情绪变化全靠声音与眼睛。 云倚风问:“先给玉婶下毒引开我,又布下机关炸了厨房想引开季兄,自己却一直埋伏在观月阁外,若我没猜错,那些后山藤蔓也是你偷偷割断的吧?姑娘到底是谁,为何要处心积虑将大家困在山上,接连杀人?” 柳纤纤伸手在耳后摸了一阵,用力一撕。 一张人皮面具软绵绵地掉进雪里。 云倚风心里微微一惊。 面具下的面庞上布满疤痕,深浅不一,看起来颇为狰狞,甚至都判断不出年岁。 “怕了?”柳纤纤笑了一声,轻蔑道,“原来就算是云门主,也同天底下其余臭男人一样,只看中外头的皮囊,见到长得好看的,就恨不得化身禽shòu据为己有,见到我这样鬼一般的,就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她一边说,一边向着云倚风的方向步步靠近,像是要同他讨公道。云倚风试着安抚:“柳姑娘——” 一句话还未说完,柳纤纤却突然脚步一转,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举刀杀向了金焕。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金焕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额上便先一步感受到了冰冷的痛意,一股细血蜿蜒流下鼻梁,咸腥地落在嘴里。 柳纤纤怒道:“你放开我!” 季燕然以手为爪,牢牢钳住柳纤纤的肩膀往后一拖,将人制服在雪中。方才若不是他速度够快,只怕金焕颅上此时已经被开了个血窟窿。 “金兄。”云倚风疾步上前,想要替他查看伤处。金焕却已被接二连三的变故与疼痛激得失去神智,父亲在夜半被人斩首,对方还要卯足了劲地将自己也一并杀死。铺天盖地的胆颤汹涌而来,化为巨làng打得人几乎窒息,似乎只要一迈腿就会踏进鬼门关。他不愿思考其中yīn谋,也想不明白,便只困shòu一般咆哮嘶吼着,朝柳纤纤的方向胡乱拍出雷霆一掌。 那是金家为数不多的上等武学,先前一直练不成,如今在极端的恐惧与怒海中,居然使了个八九不离十。 柳纤纤被堪堪打中,心口剧痛一滞,嘴里喷涌出大股鲜血,从季燕然手中滑脱,软绵绵地瘫在了雪地里。 云倚风扶住金焕:“你没事吧?” 金焕茫然摇头,气喘吁吁地问:“她死了吗?” 季燕然试了试柳纤纤的鼻息,道:“断气了。” 金焕膝盖发软,过了良久,也坐在雪地里,呜呜咽咽哭道:“爹,我给你报仇了。” 云倚风与季燕然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场变故发生得既突然又莫名,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金焕只受了点皮肉小伤,并无性命之虞。 地蜈蚣在厨房起火的第一时间,就被云倚风安排去照顾玉婶,一直老老实实待在流星阁中,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直到隔天才听说了整件事,惊道:“所以那丫头就是幕后凶徒?杀了这么多人,她到底想做什么?” “不知道。”云倚风道,“不过她也不像幕后主谋,接二连三杀人,或许只是在完成任务吧。” 地蜈蚣原想感慨两句杀手冷血,后头又及时想起厅中还有个暮成雪,于是话锋一转,拍着胸口庆幸道:“不管是不是幕后主谋,总之杀手死了,这山上也没有旁人,至少要比先前安稳许多。” “粮食被炸飞大半,我方才检查过,总共只剩了不到半月的口粮。”季燕然道,“玉婶中毒未愈,最近会在飘飘阁中休息,大家将粮食按份领回住处,以后各自做饭吧。” 地蜈蚣深知自己纯属中途摸上山的累赘,此时还能获一份吃食,自然不会有意见,不过到底还是不愿与暮成雪同住,于是主动请缨道:“金少侠眼睛既还盲着,两位又要忙着照顾玉婶,不如让我搬去观月阁如何?” “不必了。”屋帘被人掀开,金焕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脸疲倦病态道,“我的眼睛能看见了。” “啊?”地蜈蚣闻言哭丧了脸,却又觉得这似乎该算好事,便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虚伪笑容来,gān巴巴道,“好了啊?” 金焕并未理他,而是对季燕然道:“我想看看柳纤纤的尸首。” “停在后院柴棚里。”季燕然道,“被金兄一掌震碎了心脉,吐得满身污血秽物,看她作甚。”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金焕狠道,“我即便不能将她活着千刀万剐,死后也要挫骨扬灰!” 地蜈蚣正想着要同金焕攀关系,好让对方松口接纳自己,此时便自告奋勇,带着他去了后院柴棚。两人这一走就是半个时辰,再回来时,地蜈蚣脸色有些发白,瞅了个没人的空档小声对云倚风说,那金家少爷为了替父报仇,提着鞭子将柳纤纤的尸首抽了个血肉模糊,看着实在吓人。 云倚风问:“还想搬去观月阁吗?” 地蜈蚣蔫头蔫脑道:“罢了,罢了,那暮成雪就算是杀手,可他没收银子,应该也不会要我的命,还是继续在西暖阁住着吧。” 夜幕很快就再次降临。 云倚风站在灶台边,仔细研究了一下那些米面与白菜,砧板上摆了块猪肉,被菜刀剁得大小不一。 季燕然感叹:“门主这切肉的手法,倒让我想起了当年宫里头的——” 云倚风抬眼看他:“御厨?” 季燕然如实道:“一桩碎尸案。” 一把菜刀闪着寒光迎面飞来。 萧王殿下闪身躲过,忍笑道:“若不会做饭,还是别勉qiáng了。” 云倚风求之不得,抬腿就往外走:“那王爷慢慢做,我去前厅喝杯茶。” “喂!”季燕然叫住他,“我也不会。” 云倚风:“……” 季燕然与他大眼瞪小眼。 山上粮食不多,没有本钱挥霍làng费。 片刻之后,两人捧着纸笔,恭恭敬敬站在卧房门口。 “婶婶,面怎么和?” 做饭这种事,比起考状元来也简单不了太多。两人对着菜谱认真研究了半天油温与调料,最后总算凑活出一锅米饭一盆汤,寡淡无味,半分油星也不见,玉婶坐在桌边道:“明日还是我来煮饭吧。” “不好吃吗?”云倚风喝了口汤,味道还成。 玉婶拍拍他的手,细声道:“不是不好吃,不过这些粗活,本就应该由我来做,怎么好让公子下厨。”她想要说得尽量轻松些,脸上却又难掩愁容,整个人都蜡huáng泛灰,看着有些死气沉沉。云倚风懂她的心情,耐心劝道:“别再想柳姑娘的事情了。” “她怎么会是凶手呢?”玉婶实在想不明白,“平白无故的,她杀人做什么?” “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婶婶先别急着哭。”云倚风岔开话题,“我难得煮一回饭,就算难吃,也给点面子。” 玉婶答应一声,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又告诉他在自己先前的卧房里,还有些腌渍酱菜与松仁糖,好茶叶也藏着几两。 “婶婶这可是把家底子都给我了。”云倚风笑笑,又对季燕然道,“荒山雪顶的,吃食值钱得很,得赶紧搜罗过来,我吃完饭就同婶婶去取。” 萧王殿下很有觉悟:“外头风雪正盛,天又黑,我陪你。” 玉婶再度称赞:“季少侠当真会体贴人。” “我知道,婶婶上回就说过了,谁嫁他,谁有福。”云倚风将碗筷递过去,“来,吃饭。” 季燕然摸摸下巴,深以为然。 谁若能嫁我,是挺有福。 草草吃完饭后,三人一道去了流星阁,云倚风帮着玉婶收拾完东西,出门却不见季燕然,也不知跑去了何处,只有一盏灯笼斜插在石缝里。 玉婶担心道:“这天黑地滑的,宅子里又不太平,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云倚风还没说话,对面就匆匆走过来一个人,是提着灯的金焕。 “金兄。”云倚风叫住他,“这是要去哪里?” “云门主。”金焕叹气,“我心中烦闷,所以又去看了父亲。” 金满林被葬在花园假山下,棺木是用门板凑合钉成,连香烛纸钱都没有一份,金焕身为独子,苦闷愧疚也是人之常情。云倚风正在宽慰,就见季燕然也从另一头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坛酒,是刚从厨房里取来的。 “婶婶你看。”云倚风揣起手,用胳膊肘捣了捣,“你我白担心一场,原来是去寻酒了,现在还觉得他这人可靠体贴吗?” “是你说的,风雪之中粮食珍贵,酒自然也珍贵。”季燕然一笑,又道,“金兄也来一坛?” 金焕连连摆手:“凶手虽已死,却也不是什么安稳世道,保不准还会有新的乱子,我们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情绪颓废,离开时背影都在打摆。季燕然把酒坛子递给云倚风,另一只手拿过灯笼,扶着玉婶也回了住处。 飘飘阁内一共只有两间客房,玉婶占了一间,剩下的两人分另一间。 云倚风将酒坛随手放在桌上,站在他卧房门口打量一番,诚心建议:“王爷在地上多铺几chuáng厚褥子,晚上睡起来就不冷了。” 季燕然自然不会抢这张chuáng,不过此时见他一脸理直气壮,心里却也好笑,于是提醒:“这好像是……我的房间?” “看王爷这般高大威猛,身qiáng体健,想必打仗时沙坑雪窝都钻过,应当早就习惯了。”云倚风拍拍他的结实胸口,淡定道,“而我就不一样了,身娇体贵,从没吃过半分苦,哪里能睡在地上。” 他态度真诚,眼神又无辜,说起话来不像抢chuáng恶霸,倒像是正在许给对方一个天大的好处。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人也纤尘不染,在烛火笼罩下越发如盈盈一捧细雪——不用再背诵“我有病,我中毒,多谢王爷血灵芝”,王爷便已经主动退让,举手道:“我替门主铺chuáng。” “这怎么好意思。”云倚风虚伪客套,将被褥一股脑塞过去,“多谢。” …… 萧王殿下的chuáng很软,也很好闻,不似一般富贵公子用的厚重沉香,反而有一丝清冽悠远,像西北长天的星空,在夜风chuī拂下闪烁明灭,再于清晨时分,降下一场雾蒙蒙的微凉白霜。 云倚风挺喜欢这香气,放松地躺在锦被中,和他聊着聊着,不自觉就合起双眼,沉沉睡了过去。 季燕然替他放下chuáng帐,困意全无,盘腿坐在地上想了一整夜往后的部署。 翌日清晨,西暖阁。 地蜈蚣做好饭,敲了半天卧房门也没人开,又不敢得罪那冷血祖宗,便小心地将饭菜盖好用炉火煨着,自己一路逃去飘飘阁透气。 “云门主,季少侠!”他粗俗惯了,又知这二人好说话,因此大咧咧就闯了进去,只是脚还没落地,脖颈上就被人架了一把寒冷长剑。 地蜈蚣魂飞魄散:“云……云门主?” “你来做什么?”云倚风冷冷看着他。 地蜈蚣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不做什么,我还不能来串门了?先前也没说过啊。他小心翼翼地往后缩了缩,好离那夺命飞鸾远一些,哭丧着脸道:“我就过来坐一坐,再讨杯水喝,难不成又出事了?” 云倚风眉峰如刀,通红眼底结着重重寒霜,许久之后,方才咬牙道:“玉婶死了。” 第19章 剩四个人 地蜈蚣双腿一软, 惊愕道:“玉婶……玉婶她不是住在飘飘阁中吗?” 眼见那飞鸾剑还架在自己肩上, 云倚风又不说话,地蜈蚣僵着一动不动, 脑海里飞速转了一圈, 主动告密:“我方才做好饭后, 敲了半天门也没动静,卧房里没人, 会不会是暮成雪gān的?”否则还有谁会如此胆大, 敢在风雨门门主的眼皮子底下行凶杀人?除了自己,赏雪阁内就只剩下一个神思恍惚的金焕, 那大哥莫说是行凶了, 路都走不稳当。 “去将所有人都叫来飘飘阁。”季燕然从房中出来, 沉声道,“一个一个把话说清楚,昨晚都做了些什么。” 地蜈蚣赶紧答应一声,忙不迭跑了出去。玉婶的尸首被暂时停放在院中, 上头覆着gān净被单。暮成雪来之后掀开检查, 就见她表情扭曲, 脖颈处有一圈紫红的指印,凄惨可怖。 “如何?”金焕问。 暮成雪答道:“没中毒,也没有刀伤,脖子已经彻底断了,只连着薄薄一层皮,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又是一个断首横死, 可柳纤纤已毙命,剩下的人里……地蜈蚣蹲在地上,一边往炉子里塞炭火,一边偷眼打量,喘气都不敢大声,生怕会被无辜牵连。 凶手不止一个。 这个事实,比酷寒天气更能令人心底成冰。众人分坐在厅中,彼此间形成了微妙而又脆弱的平衡,门外狂啸的风雪与室内一片死寂形成鲜明对比,房间像抽掉了空气的密封大瓮,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地蜈蚣放下火钳,蹑手蹑脚地想退出去,可手才刚摸到门帘,耳边就已经传来铮鸣拔剑的声音。 “爷!诸位爷!”他骇得膝盖一软,“噗通”就跪在了地上,扯着嗓子假哭道,“你们放过我吧,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啊!” 头磕得“砰砰”响,却半天没人理他。地蜈蚣小心地收了声音,抬起头偷瞄一眼,就见暮成雪手中陨光剑已出鞘,正直直指着季燕然,而云倚风的飞鸾却抵在他心口,剩下一个金焕,手里握着佩刀,也是满脸杀意,看起来谁也不信。 “别……别自相残杀啊,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地蜈蚣原不想劝,横竖与这些人也不熟,可后头又怕万一真杀起来,自己身处其中也难幸免,便爬起来主动打圆场,“没凭没据的,况且不是还失踪了一个人吗?万一是那岳之华gān的呢,快些将武器收起来。” 季燕然问:“你心虚什么?” 暮成雪冷哼一声,转身出了前厅。 云倚风的脸色也不好看,目光落向窗外时,就更怒火滔天。金焕知道他向来同玉婶关系好,于是劝了一句:“门主请节哀吧。” 季燕然问:“金兄觉得此事是何人所为?” 金焕苦笑:“且不论那岳之华是否还在山上,这里的活人除了三位,就只有我同暮成雪,难不成还能说是自己?” 地蜈蚣在旁帮腔:“我也觉得此事……该与金兄无关?” “我昨夜未曾踏出过观月阁半步。”金焕举起右手,“愿对天发誓。” “我们自然是相信金兄的。”云倚风道,“看着又要下雪,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这话极其敷衍,任谁都能听出来。金焕原本还想说什么,云倚风却已经离开前厅,打发地蜈蚣去拆了一堆闲置的门板回来,打算亲手给玉婶做一口薄棺。 金焕又对季燕然道:“季兄也不相信我?” “我谁也不信。”季燕然倒是挺直率,“所以金兄还是请回吧,这种时候,人人只求自保,谁也顾不上谁。” 金焕喉头滚动两下,终是没有再说话。 玉婶被葬在了飘飘阁的院子里,西北一角,鼓起一个小小的雪包。 地蜈蚣心神不宁地添好最后一铲土,想起大婶平日里的慈眉善目,心底竟然生出几分惶惶悲凉来。 先前还能说是江湖寻仇,不会殃及无辜,可现在连玉婶都死了。 玉婶同自己一样,都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 小人物的命啊,比起蚂蚁都不如,对幕后那人来说,无非就是一刀一剑一瓶毒药的事。 局势诡谲,此时他甚至连季燕然与云倚风也不信了,拖着疲软的脚步,回到住处呆坐了整整一夜。 云倚风也坐了整整一夜,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夜,一直坐到了东方翻出鱼肚白。 厨房里再度燃起袅袅炊烟,却再也不会是玉婶。半晌之后,季燕然端着一碗粥饭出来:“先吃点东西吧。” 云倚风回神,嗓音嘶哑道:“多谢。” “不会有事的。”季燕然站在身后,替他缓缓按揉太阳xué。云倚风顺势靠过去,半闭着眼睛,还没等放松紧绷钝痛的神经,外头便又传来脚步声。 这回来的是地蜈蚣。 他眼圈熬得漆黑,胸口剧烈起伏着,进门二话不说先跪在地上“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顶着一脑门子雪扯起嗓子嚎哭道:“云门主,我在吉白县苍峦山的董家老宅西院下,还埋着十坛金元宝,就当是付给风雨门酬劳了!” 话说完,还不等云倚风开口询问,就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仰头一饮而尽。 季燕然道:“喂!” 地蜈蚣双眼一闭,双手一张,四仰八叉歪倒在雪地里。 断气了。 季燕然:“……” 季燕然不可置信道:“他疯了?” 云倚风从地蜈蚣手中抽出书信,扫完一眼后,递给了身旁的人。 上头是七拐八扭的狗爬字,先诉苦说自己无辜,又说不想被莫名其妙暗杀,久混江湖也是懂规矩的,绝不坏事,知道死人才最老实,所以愿意主动喝下假死药,求云倚风能将他封在冰块中,随便寻一个安全的院子放着。数日后药效退去,人便会醒转,也有办法从冰里出来,希望那时这座雪山已经恢复了太平,自己只想安全下山。 季燕然道:“许是怕你不答应,所以先一步将药喝了。话说回来,江湖人做生意,都是这般qiáng买qiáng卖?” “风雨门向来重信誉,收了银子就要办事。”云倚风打量了一下地蜈蚣的“尸体”,道,“王爷,有劳。” 季燕然:“……” 原来这事又归我? 云倚风还在头疼,胡乱许诺:“那董家什么院里的金子,分你一半。” 地蜈蚣四肢大张躺在眼前,别的先不说,光是看着也闹心。季燕然无计可施,问:“要将他整个人都封在冰里?” 云倚风道:“是。”说完又叮嘱,“封严实些。”否则只怕假死今晚就会变真死,这老贼得爆着眼珠子站chuáng头讨债。 季燕然四下看看,倒是有一口现成的假山池塘能用。他右手聚起一股真气,凝神按在那厚重冰面上,只微微一错,蛛网裂纹便自掌下蔓延而出,dàng漾的池水旋即翻涌上来,浮出碧波白沫。云倚风站在一旁,看得稍稍惊讶——如此深厚的内功,哪怕放在高手无数的中原武林,估摸也能排进前五。 假死的地蜈蚣被层层浇上水,在寒冷天气中冻成了一整坨坚硬的冰。 “好了。”季燕然刚洗gān净手,转身就见金焕走了进来。 院里冰块半透不透,里头一张被折she变形的巨大面庞,哪怕是在大白天,也惊悚如恐怖故事。 金焕心底轰鸣,当下就拔出长刀,警惕地看着院中两人。 “金兄别误会。”云倚风及时出现,手里拿着薄薄一张纸,“看过此信便知。” 金焕惊疑未定:“这又是什么?” “地蜈蚣是自己服了药。”云倚风将信递给他,“只因不想卷入江湖纷争。” 金焕看完书信,一时也是心情复杂:“这……” “我与季兄刚打算将他挪到飘飘阁后院。”云倚风道,“金兄可要搭把手?” 金焕:“……” 他沉默地挽起袖子,将那冰坨同里头的“死人”一起,弄到了荒僻的后院。 赏雪阁里,只剩下了最后四个人。 暮成雪依旧整日坐在屋顶上,用一块雪纱围住大半面容,眼底波澜不惊,似乎这赏雪阁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而相对来说,金焕则要紧张许多,也要失措许多。在“埋葬”完地蜈蚣后,他又弄了一批新的蛛丝银铃,将观月阁牢牢围了起来,整日将自己关在卧房中,如惊弓之鸟一般,任何风chuī草动都能将其吓个面色煞白,jīng神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下去,连眼窝也变得青黑,走在路上像摇摇欲坠的魂与鬼。 云倚风往温热的茶里加了几滴蜂蜜,那是玉婶留给他的,有秋日里存下的桂花香气。 季燕然从外头进来,肩头落满细小冰晶,掀开门帘时,一股回旋冰冷的风也趁机涌入,天色雾蒙蒙的,看架势又要迎来一场bào雪。 “粮食快吃完了。”云倚风放下银茶匙,抬头看着他,“赏雪阁里的人也已死得七七八八,幕后主谋是不是该出现了?” “或许吧,否则费尽心机布下这么大的局,总不能就为了将你我饿死在山上。”季燕然试了试他的额头温度,“在屋子里也闷了一早上,若是心烦,不如出去透透气?” 云倚风披好大氅,突然问道:“王爷练过蛊吗?” 季燕然不解:“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练蛊需在夏日,选毒虫最jīng力旺盛的时候。”云倚风一边走,一边慢慢解释给他。将数百只jīng挑细选的毒虫一起装入瓮中,任由它们自相残杀,直到最后剩下最后一只,就是传说中的蛊王。 季燕然听出他的话外意:“你是说幕后那人想把我练成‘蛊王’?可这赏雪阁内的宾客,除了暮成雪还能称得上‘jīng挑细选’,其余顶多算小蚂蚁,再来十个百个,也一样都是白白送命,又有何意义?” “就算只是小蚂蚁,不也照旧有本事让缥缈峰血流成河。”云倚风轻声叹气,走了一阵又问:“王爷与皇上关系如何?” 季燕然不假思索:“好。” 云倚风看了他一眼,道:“哦。” “‘哦’是何意?”季燕然笑笑:“民间怎么传?” 云倚风双手一揣,眉梢一抬,有样学样道:“好。” 季燕然扬起嘴角,替他抚去肩头一点残雪。 “那就好。” 此时山中黑云重重,天地昏暗。隐隐的风号自群峰深处传来,鬼泣一般,令人脊背生寒。 两人一路低声聊天,漫无目的顺着小径往前走,沿途路过各处暖阁,但见白梅阁门上挂着的铜锁已冻成冰坨,半截红绳在风里瑟瑟飘着,流星阁的门前台阶也被覆满厚霜,回想起初来那日的热闹沸腾、把酒言欢,也无非才过去了短短十余日,却已恍惚到如同隔世。 眼底掠过一道光,“噗嗤”一声,是一只纯白雪貂从屋檐洋洋得意踩雪而过。 云倚风停下脚步。 季燕然很懂行情:“又想要?” 云倚风理直气壮,答曰:“王爷欠我的。” 季燕然笑着摇摇头:“上回好不容易抓了来,你却硬要放回雪中,行吧,等我。” 横竖这里不是漠北,不是王城,没有半个熟人,所以萧王殿下无论是想抓雪貂还是抓狗熊,都不会给大梁丢人。 他这一路追得极快也极轻,几乎是踏雪无痕。那小貂儿原本正在悠闲散步,谁知突然就来了个黑影子在后头穷追不舍,猛shòu一般,眼看就要被提溜起来,它索性一头钻进了雪堆里,只露出半截屁股在外头,后腿一抖,专心致志装起死来。 季燕然被这傻乎乎的小模样逗乐,蹲下用指背抚了抚那如缎白毛,刚打算将它轻轻抱进臂弯,天边却突然响起一声闷雷,“轰隆隆”自乌黑云端滚落在地,没有任何预兆,炸得人心口一滞。 而比雷声更悚然的,是耳边同时响起的银铃声。 如同上次地蜈蚣闯入时一样,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尖锐急促的铃音就已连成一片,叮铃,叮铃,像是下了一场密不透气的雷霆bào雨,劈头盖来,打得人喘不过气。 而隐没在重重铃声中的,还有一声几乎要撕裂喉咙的惊恐尖叫。 “啊!” 那是金焕的声音。 凄厉如黑鸦泣血。 季燕然纵身赶了过去,而云倚风比他更快一些,已先一步跨进大门。观月阁里láng藉一片,院中寒梅树下,正蜷缩俯趴着一个人,脸深埋在雪里,满身是血。 “金兄!”云倚风小心翼翼将他翻转过来,探手一试鼻息,呼吸细弱蛛丝。 “先带回屋吧。”季燕然道,“救活了他,或许就能知道谁是凶手。” …… 房间里很暖和,火盆燃得正旺,桌上茶具也摆放整齐,杯中剩了半盏温茶,能看出来,事发前金焕正在独自喝茶看书,凶手应当是埋伏在院中,待他出门时才突然发起伏击。 季燕然将那一身血衣割开,检查后发现伤口只有一处——左胸被开了个黑dòngdòng的血窟窿,明显是下了夺命死手。按说这金焕也是个运气好的,旁人遭此重伤,只怕有九条命也难留,他竟然还能存得一线微弱生机,着实不易。 云倚风从腰间香囊里取出一枚丸药,喂进金焕嘴里。 季燕然不解:“是什么?” “风雨门的保命神药。”云倚风道,“服下之后能止血,亦能吊命。” “还有这种好东西?”季燕然心思活络,听起来打仗时挺有用啊,于是问,“卖吗?” “卖,可也得先下山再卖。”云倚风找出药箱,命令,“扶住他。” 沾满药粉的绷带接触到伤口,金焕在昏迷中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似是将醒未醒。 季燕然看得眼皮子直抖:“云门主这狂bào的包扎手法——” “你懂什么,这样才能止血。”云倚风双手一错,打好最后一个死结,“行了。” “何时会醒?”季燕然问。 云倚风洗gān净手:“不好说,快则半个时辰,慢的话,一天一夜吧。” 季燕然点头,又将掌心按在金焕胸前,缓缓渡了一股内力过去。原是想替他护住真气,又隐约觉得手下的筋脉走势不太对劲,细细试过一遍之后了然,对云倚风道:“怪不得利刃穿心还能活,他的心脏天生偏右,这一刀并未伤及根本,之所以会昏迷不醒,一来因为流血过多,二来怕也是受惊过度。” “哦?”云倚风听得稀奇,也试了试对方的心跳,松了口气,“还真是,总算命大。” 季燕然往门外看了一眼,别有所指道:“暮成雪该来了吧?” 云倚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毕竟这赏雪阁一共就只剩四个人,傻子掰掰指头也该知道谁是凶手。不过他坐回桌边,想了片刻反而陷入迟疑,道:“若真是暮成雪所为,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些,还是说他的功夫当真已经出神入化,远胜你我,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季燕然提醒:“暮成雪功夫是高是低,难道不该是我问你?” “第一杀手,功夫自然不会低。”云倚风思索,“若按一年前的江湖排名,我勉qiáng能与他战成平手。” 季燕然闻言失笑:“杀手的命都悬在刀尖上,平日里哪个不是勤学苦练,像云门主这样天天躺在软轿子上让人抬着走的,莫说一年,只怕三个月就会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云倚风瞥他一眼,未曾答话。 过了一阵,又道:“还有个岳之华呢。” 岳家的地盘,岳家的yīn谋,按照这个局面,那岳家的养子似乎也该有些别的任务才合理,若说正躲在某个jīng妙而未被觉察的机关里,默默窥视策划着这一切,也有可能。 只是这么一想,倒更加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过了片刻,chuáng上的金焕挤出几声细长呻吟,终于颤巍巍睁开了眼睛。只是他人虽苏醒,却依旧茫然看着chuáng顶,半天也不见转一下眼珠子,更别提是开口指认凶手。 季燕然只得在他面前挥挥手:“金兄?” 这一句声音虽不大,效果倒是堪比当头打锣,金焕被吓得浑身一哆嗦,撑起胳膊将缠满绷带的身体往后一挪,不管不顾就扯起脖子惨叫起来——那煞白模样,跟见鬼没什么两样。 云倚风毫无防备,被他这一嗓子嚎得受惊不浅,险些打翻桌上茶杯。 “金兄,金兄!”季燕然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你先冷静下来!” 金焕气喘吁吁,双目血红,一脸木楞楞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涣散的瞳仁才总算重新聚焦,可也没清醒到哪儿去,只将他自己拼命缩到墙角,瑟瑟发抖目光警惕,死死看着房间里的两个人。 云倚风试探:“金兄,你可还认得我是谁?” 金焕吞咽了一口唾沫,喉头滚动,半天不见说话。 云倚风顿时担忧道:“不会是吓傻了吧?这还如何能供出凶手。” “只要命还留着,总有清醒的一天。”季燕然视线落向门外,“不过你我能等,其他人却未必有这个耐心。” 话音刚落,小院木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 像是感觉到了危险的bī近,金焕瞳孔一缩,不自觉就想躲。 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权做安慰。 来人是暮成雪。 第20章 漫漫长夜 方才那阵蛛丝银铃响得疯魔而又刺耳, 催命符咒一般, 对于一个顶尖杀手来说,拖到现在才露面, 显然“姗姗来迟”得有些过分。他扫了一眼chuáng上的金焕, 对对方的满身绷带与惊慌眼神都并无兴趣, 转而直接问云倚风:“方才有人闯入?” “不像是外人。”云倚风答,“整座赏雪阁的银铃并未被触发, 断的只是观月阁的蛛丝。” 暮成雪听出他的弦外音:“所以云门主在怀疑我?” 云倚风并未否认:“至少也该解释一下, 阁下为何直到现在才露面。” “因为我在练功。”暮成雪微微皱眉,似乎对qiáng加在自己身上的嫌疑很不满。 季燕然问:“证据呢?” 暮成雪硬邦邦道:“没有。” 在赏雪阁并无任何外人入侵的前提下, 这句“没有”显然单薄到没有任何支撑力, 反而显得欲盖弥彰。季燕然眼底暗沉, 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握上剑柄,暮成雪随之后退两步,剑拔弩张间,只有云倚风在一旁劝道:“事情目前还不好说, 假使是那岳之华正躲在暗处, 等着huáng雀在后, 而我们却在此自相残杀,岂不吃亏。” 季燕然并未被说服,冷冷道:“万一就是他呢?” “至少也等人先清醒过来,问两句再说。”云倚风拍拍他的手,站在chuáng边扶住金焕,又试着叫了一句, “金兄?” 他声音温柔轻缓,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如山间沁心涓流,并没有任何攻击性。金焕果然因此平静些许,眼睛“咕噜”转了一圈,木然地看向他,嘴里含糊不清道:“云……云门主。” “清醒了就好。”云倚风往他身后放了个软垫,刚打算斟词酌句,继续问问方才究竟有没有看清凶手,金焕却再度惊慌失措起来,毫无征兆地劈开嗓子惊恐喊出声,也不顾身上有伤,挪着就要往窗外翻,若非云倚风眼疾手快拉得及时,险些让他掉进了外头的雪坑里。 “别……别杀我,别杀我。” “别杀我。” 他牙齿打颤。 在这风雪晦暗的室内,一盏烛火本就跳得使人发慌,再加上一声凄过一声的刺耳哀求,更是戳得心脏紧缩。云倚风没有注意,季燕然却看得清楚,金焕是在目光接触到暮成雪之后,才开始重新变得歇斯底里。 一切似乎都不言自明。 长剑铮铮出鞘,暮成雪几乎是与他同时出手。 “喂!”云倚风单手拍上圆桌,震起桌上烛台,如流星锤般飞旋打歪两人剑尖,厉声呵斥,“有话好好说!” “不必了。”季燕然手间一错,一枚碎裂的银镖堪堪钉上房柱,如鹰双目紧紧盯着暮成雪,眸底杀气蔓延,“这是我刚才在院内捡到的。” 那飞镖虽残缺不全,却也能看出一瓣冰晶印记,是暮成雪的独门暗器。 “这……”云倚风短暂犹豫,就这一晃神,另两人便已破门而出,石阶上的冻硬积雪被剑气贯穿,如白色烟火般炸开在半空里。冷风“呼呼”灌进室内,金焕蜷缩在chuáng上,全身抖若筛糠,嘴里还在喃喃念着什么,却是再也听不清了。 季燕然惯用的武器是赤血长刀,被留在了漠北军营里,此番来东北只随身带着一把摘星剑,虽不称手,却也并未落任何下风,反而越战越勇。他出招大气磅礴,看似粗犷,偏又恰能招招制住暮成雪,对方若非仗着自己身姿轻巧,躲避及时,只怕早已一败涂地。 近百招后,季燕然看准一个空档,身若猎鹞俯冲。 “咣”一声,暮成雪被打得后退两步,冷笑道:“原来阁下才是隐瞒最多的那一个,商人?” “无论我是什么身份,都与你无关。”季燕然单手持剑,“若想活命,就老老实实供出幕后主谋。” “去huáng泉问吧!”暮成雪杀机毕现,手臂一振再度攻了上去。 “会死……会死的!” 不绝的打斗声激醒了金焕,他神色惶急跌下chuáng,一把打开云倚风的手,连滚带爬摸到门口,瞪眼看着院内的两个人。 “会死的,真的会死!” 他又攥住云倚风的衣摆,“刺啦”一声,力道竟将布料生生扯裂。 胸口的伤处也再度渗出血来。 暮成雪身体后倾,看似想躲过季燕然的迎面一掌,却在中途猛然发力,折向另一边。 云倚风及时提醒:“小心背后!” 季燕然纵身跃起,数十枚毒镖擦过他的小腿,“砰砰”钉在树上。 暮成雪且战且退,对方明显占据上风,更遑论还有个在旁观战的云倚风,恋战只会吃亏,于是他虚晃一招,飞身向外掠去,本已看好路线,可双脚才刚一踩上屋檐,一柄飞剑就从身后呼啸而至,自右肩贯穿左胸。 鲜血喷溅而出,在半空扬开一片腥雾。 金焕怔怔地张开嘴,像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暮成雪在空中摇晃两下,重重砸在雪地里,像被折了翅膀的白色鸟类。 身下很快就蔓延出一片刺目的红。 世界重归寂静,像是连风都停了,剩下的,只有金焕粗重的喘息声。 云倚风声音苦恼:“我说了,凶案未必是他所为。” 季燕然合剑回鞘:“是他先动的手。” 云倚风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想起现状,又觉得并无意义,最后只剩一声悠长叹息:“也罢。” …… 暮成雪的尸体被随意丢在了白梅阁中。 而金焕则是被接进了飘飘阁。 小火炉上煮着淡而无味的茶汤,耳边是gān哑的笑声。 “呵呵。” “呵呵呵。” 那是疯疯癫癫的金焕。 云倚风其实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及时捂住此人的眼睛,让他在受伤受惊之后,又被迫全程目睹了暮成雪的惨死,导致更加行为失状,彻底成了痴儿,不仅嘴里胡言乱语,还整日到处乱跑,三更半夜蹲在窗口惨笑是常有的事,银白月光照着个惨白大脸,比起民间吓唬小娃娃的红衣厉鬼也好不了多少。 季燕然将茶杯递给他:“还在生气?” “谈不上。”云倚风扶着金焕坐起来,“只是觉得你有些过分鲁莽。” 季燕然也未辩解,只将手中的茶汤递到金焕嘴边。对方却不领情,一把打翻杯子,又嘿嘿傻笑着跑了出去。 云倚风头疼欲裂:“你说,事情怎么就会闹成如今这样呢?” “去睡一会吧,难得消停。”季燕然道,“厨房里还剩了些咸菜,我去看看能不能煮碗面。” 云倚风应了一声,起身回到卧房,却是困意全无,只盯着chuáng帐发呆。 外头又下起了雪。 天色昏暗,金焕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里,双腿僵硬,如同僵尸。 他一路经过流星阁、观月阁、白梅阁、西暖阁,每到一处院落,都要敲敲门,傻乐地叫上一句:“来吃饭啊!”,再扒拉着木门摇晃两下,那“叮叮咣咣”的铁链铜环声,在沉沉天光中,分外催命心颤。 “没有人,又没人。”金焕松开门环,遗憾地嘀咕两句,转头摸进了厨房。 玉婶搬离之后,这里已被空锁许久,院里的雪几乎挡得人走不动道。 金焕往手心哈了两口热气,被冻得面色铁青,目光在院内环视一圈,见油毡布下还有一些gān柴,便伸手去掏,似乎是想生火取暖。 扒拉半天之后,一坨厚重圆木总算被丢在地上,金焕双眼兴奋,嘿嘿笑着又去抱另一块更大的,只是双手刚一发力,还没来得及直起腰,脑髓便传来一股剧痛。 热流冲刷过双眼,世界突然就变成了红色。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怔怔许久之后,才颤巍巍抬起胳膊,不可置信地摸了一把额头。 满手淋漓鲜红。 这赏雪阁里,到底还藏有多少凶手? 这疑问催他骨寒,也催他清醒,痛苦而又惊恐地转过身,却只看到一片茫茫飞雪。 究竟是谁? 是谁…… 谁。 带着这份不甘与茫然,他仰面倒在雪中,被狂风chuī断了最后一丝呼吸。 汩汩流在纯白中的血,和当日铺展在暮成雪身下的红,一模一样。 …… 云倚风坐在桌边,呼吸有些急促,身上也再度变得燥热难安。 他撑着走到窗边,将那厚重的帘子掀开,寒风立刻就“呼呼”灌了进来。 院中很安静,厨房里也是黑的,说要煮咸菜面的人,早不知去了何处。 云倚风揉揉眉心,推门想要去寻,季燕然却刚好从院外进来。 “要去哪儿?”他问。 “我?”云倚风不解,“去厨房。” 季燕然和他对视。 在突如其来的死寂沉默里,云倚风右手不自觉地一握,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 “金焕出事了?” 季燕然道:“被人用毒刀打穿头骨,死在了厨房。” 云倚风欲言又止,片刻后继续问:“你还想说什么?” “我想说在这赏雪阁里,或许当真还躲着另一个人吧。”季燕然和他错开视线,“以后务必多加小心。” 云倚风道:“或许?” 季燕然假装没听懂他的意思,转身进了厨房,只留下一句话散在夜色中。 “倘若真是岳之华,那他的功夫可不低。” 云倚风眉峰微蹙,在风雪中站了许久,才独自回到前厅。 两碗咸菜面,一盏油豆灯火,吃得连胃也痉挛起来。 季燕然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的苍白面色,问道:“又毒发了?” “无妨,自己调息便是。”云倚风放下碗筷,“你我……总得有个人守着飘飘阁,免得岳之华夜半偷袭。” 季燕然点点头,也未再多言。 这是上山以来,所经历过最漫长的一个夜。 云倚风试图打坐调息,却迟迟无法静下心。忽冷忽热的晕眩是熟悉的,万蚁噬骨的痛楚也是熟悉的,按理来说都被病痛折磨了这么些年,早就该轻车熟路往过熬才对——事实上在先前许多回里,他也的确是这么过来的,可不知为何,这次感觉分外难捱。 或者是因为毒发一日甚一日,再或者,是因为前两回都有人悉心照料,所以这副身子骨也学会了偷懒与耍滑,再也不肯老老实实忍着剧毒,只想着要再被轻手轻脚伺候一番,用那轻缓而又温厚的内力,将四肢百骸都洗过一遍,再拧gān温热的帕子擦去所有粘腻,让周身都清慡痛快。 云倚风单手拧紧chuáng帐,额上渗出冷汗,难得想骂人。 如此一熬就是一整夜,直到东方露出鱼肚大白,身上方才余毒退尽,人也迫不及待地昏睡过去。 实在是太痛了。 他大脑沉沉地想。 倘若能够就此长眠,大梦不醒,倒也……有福。 翌日清晨,难得见晴。 云倚风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推开被子坐了起来。 整个夜晚都被绵延不绝的梦境包围,他有些晕眩未醒,盯着chuáng头那盏照明短烛看了许久,浑噩的大脑方才恢复清明,赤脚走到桌边想倒一杯凉茶,却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大清早的,你又去了哪里?”他将头发随手挽好,推门出了卧房。 季燕然正站在院中,手中拎着一具尸体。 …… 岳之华的尸体。 gān硬的,狰狞的,头发脱落大半,身上的血痂也已变成漆黑,看起来已经死了有一段日子。 云倚风一愣:“哪里找到的?” “杂物间的房梁上。”季燕然道,“藏得极隐蔽,若非被积雪压塌了屋顶,只怕再过几年也未必能掉出来。” 云倚风道:“是吗。” 他声音很轻,比起疑问,更像是在调节此刻这难言的微妙局势。 所有人都死了,包括岳之华在内。 那金焕颅骨中的淬毒利刃,就成为了无法解释的诡异谜团。 除非从天而降一个第三人,否则…… 季燕然叫住他:“你要去何处?” “回房。”云倚风背对他回答,“穿衣服。” 季燕然跟进来,站在门口道:“我打算将整座赏雪阁再搜查一遍,在此之前,门主就安心待在飘飘阁里,哪儿都别去了吧。” 云倚风嗤笑:“若说怀疑,我也能怀疑王爷,怎么就只能你一人去搜查了?” “你知道,不可能是我。”季燕然不悦他的轻佻态度,qiáng硬道,“事关佛珠舍利,若是当真遗失,谁也担待不起。” “你先前不是已经去西暖阁中找过了吗?别说舍利,连值钱的珍珠也没一颗。”云倚风系好腰带,抬头道,“况且我是江湖中人,又不归你这王爷管,大梁国运昌隆与否——喂!” 季燕然收回手:“得罪了。” 云倚风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咬牙道:“卑鄙,解了我的xué道!” “外头天寒地冻,门主还是乖乖呆在暖阁中吧。”季燕然一掌将他推坐在chuáng边,“傍晚时分,我自会回来喂饭。” 云倚风:“……” 季燕然转身离开卧房。 倒是体贴细心,还特意关上门,又放下了厚厚的门帘,替屋内人挡着风雪。 云倚风坐在chuáng边,原想学市井泼皮骂两句过过瘾,却听对方的脚步声已然越来越远,很快就消失无踪,若没有张三爷的嗓子,只怕骂了也白骂。 不划算啊,说不定还要吼得喉咙痛。 于是将话又咽了回去,心里盘算起别的主意。 胸口两处大xué被封,虽刺痛麻痹,但若能忍着qiáng行运功,也不是不能冲开。 他深吸一口气,双目微闭,试着往后发力一挪。 身体微微晃动,xué道没能解,倒是将chuáng头那半截残烛撞得落入被中。 轻纱chuáng帐如同gān透的柴,裹挟着蜡油,顷刻就燃烧起来。 云倚风:“……不了吧?” 眼看火舌已经燎到屁股,风雨门门主双眼一闭,再也顾不得保护那娇贵嗓子,仰头吼得气壮山河:“救命啊!” 声音在飘飘阁上方久久回旋。 又被风chuī散。 …… 季燕然将所有的蛛丝银铃都检查了一遍,直到天黑才折返住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味,越往前走,就越明显。 不祥的,诡异的。 像一根细线勒住了心脏。 他紧追几步,重重一把推开厚门。 呛鼻的滚烫浓烟迎面扑来,打得人睁不开眼。 焦黑木梁笼罩在蓝灰色的烟雾里,整座主宅都已烧成废墟。 “云门主!”季燕然顾不得余火未散,冲进去想要找人,却被一块呼啸砸下的滚烫青石挡住去路。 脚下隐隐颤动,被火噬空的大梁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整片坍塌下来。 一时间,火星弥漫、砖瓦飞溅,闷钝的响声像无形的刀,将天地间搅得乱七八糟。 季燕然被bī得连连后退。 而风却咆叫得越发肆nüè。 它chuī拂着那些跳动的火,如猛shòu伸出了贪婪的红舌,细细舔过每一寸能燃烧的木渣,直到暮色沉坠,方才心满意足地化作最后一缕轻烟,消失在了视野间。 季燕然站在这片焦黑土壤前,良久不发一言。 风散,月升,星河黯淡。 白玉塔檐的哑铃,晃动出无声挽歌,送走了所有枉死的魂灵。 子时,山道上蜿蜒起零星的火把,缓缓向着缥缈峰顶的方向攀爬,直到天明时分,方才抵达赏雪阁。 打头的人是岳名威。 他并未关心其余宾客的下落,也未开口询问为何飘飘阁成为了焦炭,只恭恭敬敬行礼:“参见王爷。” “你终于肯现身了。”季燕然冷冷地看着他。 “不是我,这一切都是主子的安排。”岳名威并未在意这qiáng硬态度,反而更加谦卑几分,“还请王爷先下山,再做商议。” 季燕然与他对视:“岳掌门埋了漫山遍野的轰天雷,要如何下山?” 岳名威笑着解释:“我亲自带着王爷,自然不会触发炸}药。” 季燕然眉梢一挑,反问:“岳掌门觉得,本王还会信你?” “这……”岳名威陷入犹豫,他此行的任务只是带季燕然离开,冲突是断不能起的,短暂思考后,他招手叫过随从,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对方领命后匆忙下山,半个时辰后,山道上传来接二连三的隆隆巨响,是所有炸药都被一起引燃。火油威力无穷,所带出的雪啸亦惊天动地,连带着寒雾城中的百姓也惶惶不安,纷纷看着黑雾驻足猜测,城外究竟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耳膜臌胀作响,岳名威晃了晃脑袋,方才觉得舒服几分。 他继续赔笑道:“王爷,请吧。” 季燕然冷哼一声,拂袖而出。 岳家随从将带来的火油胡乱泼上木楼。 烈焰熊熊燃起。 这座背负着无数命案的血腥山庄,终于在黎明时分,彻底化为了灰烬。 天光淡淡。 第21章 何为真相 寒雾城, 福满客栈。 季燕然坐在前厅, 面前摆着一盏微烫热茶,冒出袅袅白烟。 脱离了那风呼雪啸的极寒苦地, 他反而有些不适应这人间院落, 连墙角里的一声犬吠, 都听得分外稀罕。 “王爷。”阿福站在旁边伺候,又好奇道, “那山上当真发生了这么多命案?所有人都死了?” “往后有空了, 我再细细同你说。”季燕然问,“你们呢, 在山下日子如何?” 阿福老实答道:“挺好的, 大家就按照王爷的吩咐, 无论岳家怎么安排,只管顺着他们便是。” 在季燕然前往缥缈峰后,岳名威亲自出面,将王府的随从与风雨门弟子一起迁挪到了一处大院里, 日日好酒好菜招待着, 三不五时还会请来戏班子唱戏解闷, 大方慷慨得很。而对于天边那yīn沉沉的不散黑云,只推说约莫半月就会放晴,到那时再上山接人,也不迟,让大家稍安勿躁。 季燕然打趣:“听起来倒是逍遥快活。” “逍遥什么啊。”阿福抱怨,“我可天天都在牵挂王爷, 岳家酒菜摆得再好,也食不知味。” 季燕然又问:“那风雨门的弟子呢?” “他们挺安生,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练功。”阿福道,“只是话不多,不热情。” “或许是嫌你话太多,所以懒得搭理也不一定。”季燕然放下茶盏,“好了,有人来了。” 阿福收起笑容,疾步上前掀开门帘。 来人是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身着一套锦缎成衣,却不像财主富户,反而像是……带兵将领,看着分外jīnggān结实。 “萧王殿下。”他慡快抱拳,朗声笑道,“别来无恙啊。” 季燕然叹气:“原来是你。” 对方名叫周明,原是大梁名将周九霄的副将,也算辅佐先皇立下过卓著战功,在朝中曾显赫一时。只是这人啊,若太过得意,就容易忘形,新皇初登基时,朝中本就局势微妙,人人夹着尾巴尚嫌不够低调,偏偏周九霄的独子嚣张不减,在同一天内闹市纵马、qiáng抢民女、殴打老者,还险些烧毁了一座酒楼,百姓怒不堪言,纷纷涌去衙门告状,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周九霄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还想着要靠行贿遮掩,最后被朝中死对头抓住把柄,连带多年收集的罪证一起,上了一道折子。 这对金銮殿上那位根基未稳,正谋划要收回兵权、杀jī给猴看的新皇来说,无异于瞌睡有人递枕头,岂有放过之理。于是当天就颁下圣旨,将周九霄从二品大员直降六级,最后gān脆贬为庶民,套上锁链全家充军,连夜送往极南琼岛,周明与他沾亲带故,自然也未能幸免。 季燕然道:“正月十五夜里,月州驿馆离奇起了一场大火,人人都说周家老小俱已葬身火海,现在看来,是早有计划?” “我与叔父自然要活着。”周明坐在他对面,“而且还想同王爷一起活着。” 季燕然一笑:“你是朝廷要犯,本王是兵马统帅,如何能相提并论?” “王爷别忘了,我也曾是兵马统帅,一样为了江山出生入死过。”周明咬牙,“可后来又如何?武儿只是不慎伤了几名平头百姓,这芝麻绿豆大的错处,若非皇帝有意为难,哪里至于毁了周氏满门?” 季燕然chuī了chuī杯中茶水,漫不经心道:“所以周副将此番,是跑来找我诉苦伸冤的?” “王爷是聪明人,何必和我兜圈子。”周明放低声音,“从古至今,谁家帝王能容忍兵权旁落,只怕周家的昨天,就是王爷的明天。” “周副将说笑了。”季燕然靠在椅背上,闲闲调侃,“我可没有二十来岁又惯会仗势欺人的大胖儿子,成天骑着高头大马在沐阳街上横冲直撞,踩死百姓又赖在爹头上,到哪里去找抄家之祸?。” “王爷是没有儿子,却有大梁八十万jīng兵。”周明并未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而是继续道,“这些年大梁百姓人人都在说,黑蛟营不认皇上,只认萧王。” “想必在百姓这份‘疯传’里,你周家也出力不少吧?”季燕然啧道,“本王前阵子还在纳闷,耳畔乌泱泱一片杂音,究竟是哪里来的流言蜚语,原来症结是出在这里。” “只是稍作提醒罢了。”周明并未否认,“这些年王爷屡立战功,在军中威望日盛,骨子里又流着大梁正统王室的血,皇上天性多疑擅妒,在漠北动乱匪患横行之时,自不会碰率军大将,可现如今边境已固,王爷不妨猜猜,眼前这安稳日子还能过多久?” “周副将。”季燕然放下手中茶盏,凑近看着他,“你该不会是想撺掇本王,同你一起谋逆篡位吧?” 周明却问:“王爷意下如何?” 季燕然提醒:“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王爷手握重兵,又自在嚣张惯了,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无拘无束,只怕早已成了他人眼中钉。”周明发狠,“若不及时醒悟,只怕脑袋迟早要掉。” “这话还真是不客气。”季燕然坐回去,“既如此,那我也问一句,你们该不会觉得在雪山上建一栋房,再关起门来杀几个人,本王就会乖乖听话吧?” “缥缈峰赏雪阁内并无任何玄妙机关,只有最简单的杀人把戏。”周明意有所指,“可即便如此,王爷也如无头苍蝇一般,不仅亲手杀了暮成雪,甚至连那风雨门门主都未能保命,他可当真是最无辜的一个。” 季燕然讥讽:“将军人在山下,对山上发生的事倒是一清二楚。” “王爷天生战神,不过算计心眼与朝中那位比起来,像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周明暗示,“只怕将来……绝非对手。” 季燕然转了转手上扳指:“那将军有何建议?” “王爷有兵权,主子有谋略。”周明道,“倘若联手合作,定能所向披靡。” “主子?”季燕然看向他,“那是谁,你叔父周九霄?” 周明笑道:“王爷若想知道,主子此时正在望星城内,一去便知。” 望星城地处中原,是大梁最繁华的城池之一,也是自王城南下出海的必经之路。 周明继续道:“倘若王爷还要继续举棋不定,那佛珠舍利只怕就要远赴南洋异邦了。” “哦?”季燕然道:“舍利也在望星城?” “自然。”周明许诺,“只要王爷愿前往一叙,无论将来能否合作,主子都会将舍利双手奉上,以表诚意。”他一边说,一边从袖笼取出一枚金丝莲花托,正是失窃舍利的底座。 季燕然继续问:“那前往望星城后,要找何人?” “到时自会有人接应。”周明试探,“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他话音未落,门外突然就传来一声窜天的信号长鸣,拖着尖锐尾音在半空噼啪炸开。 街头小娃娃只当是过年烟花,还在鼓掌盼望再来一个,周明却脸色一变,那是他所熟悉的暗号,说明事情有变。 季燕然挑眉:“周副将,慌什么?” 周明顾不得再与他说话,拔腿就往外走,门帘一掀,外头齐刷刷一排寒光刀剑。 “我家王爷还没问完话呢,你跑什么?”林影嘴里叼着半串糖葫芦,不耐烦道,“进去!” 周明心知不妙,再一看,院中还五花大绑跪着三人,嘴里塞着破布,全是自己的下属,见到周明后,都“呜呜呀呀”挣扎起来,其中一个好不容易才将布团吐出,惊慌失措道:“周爷,暮成雪刚刚单挑拆了岳家镖局,还把岳名威给杀了,脑袋就丢在大街上。” 周明脸色一白,转身看向厅中的人。 “望星城。”季燕然笑笑,“是将军带我去,还是本王自己去?” “暮成雪没死。”周明惊愕道,“莫非……云倚风也没死?” “除了你的棋子,其余人都不用死。”季燕然道,“只是可惜柳姑娘,本王贸然出手,反而害她没能在临终前,亲手杀了金焕。” 周明听得茫然,不解他这番话是何意。 季燕然用食指叩叩桌子:“将军算计旁人的本事,看来也不怎么样,嗯?” 周明艰难地问:“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明显是一个圈套,而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大摇大摆踩了进来。 “柴夫、小厮、祁冉、金满林,还有金焕,你的人按照你的安排,全部死了。”季燕然道,“我原本不明白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过现在倒是清楚了,是想利用这一桩一桩的无头悬案,让本王意识到自己只会打仗,却不懂算计,将来万一与皇兄起了冲突,只有死路一条,从而考虑与你们合作?再或者,万一本王表现得太过临危不乱,第一时间就找出了凶手,你们是不是还想gān脆炸了赏雪阁,好提前扫清谋逆路上的障碍?不过无论哪种后果,都无非是忌惮漠北八十万jīng兵罢了。” 周明死死盯着他:“你是何时发现的?” “小厮腿上满是冻疮,祁冉说是因为赌博输了衣裳,可看颜色又不像旧伤。”季燕然道,“况且两人既会功夫,那上山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我猜是因为要等其余宾客全部住进赏雪阁后,才好带人去布下炸药,所以耽搁了大半天。” 祁家是东北富户,也经营火油生意,这一行虽来钱却危险,其他少爷必然不愿意做,只会jiāo给没资格挑三拣四的祁冉与小厮。 柴夫死在了小厮所埋的炸药中,而小厮死在了岳之华手里。 “祁冉死的那晚,我一直守在附近,除了柳纤纤,并无其他人出入过观月阁,而那小丫头绝非凶手。”季燕然继续道,“所以只剩两种可能,对方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绝世高手,比如说被岳名威诱骗上山,故意扰乱我视线的暮成雪,再或者,杀人者根本就在观月阁内,比如说金家父子,是金满林gān的吧?这样才符合你们的设计。” “什么设计?”周明问。 “让每一个死人都曾是凶手,让事情更加乱无头绪。”季燕然道,“我承认,你们想得没错,山上那鬼哭láng嚎的血腥诡异,远比刑房里的严刑拷打更能诛心,想来若换做普通百姓,早就疯了。” 周明自知无法逃脱,反而慡快承认:“是,金满林杀了祁冉。” “为何要让柳纤纤上山?”季燕然bī问,“她与你们根本就没有关系!” 周明狠狠道:“她就是个疯子。”原以为只是个暗恋云倚风的丫头,想着qiáng拦反而容易惹人起疑,又觉得即便上了山,也无非是乱中添乱,正好看看季燕然会如何处理,却不知竟是别有目的。 “是,她疯了。”季燕然声音中隐隐有些怒意:“她是被金家父子bī疯的。” 刚开始的时候,在柳纤纤身上的确有太多疑点,对云倚风毫无理由的爱慕、从未取下的易容面具,对金家父子时而体贴,时而又难掩厌恶,还有在每次凶案发生时的鬼神之语,都不像是为了要解决问题,反而更像是在添油加醋,往谜团上再笼一层云雾,俗称,搅浑水。 云倚风曾对季燕然说过,她似乎根本就不想下山。 所以在玉婶中毒时,两人便极有默契地,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柳纤纤身上,假意冲出飘飘阁,实则守在暗处,果然看到了对方拔刀行凶。 “我后悔了。”季燕然一字一句道,“就该让她杀了金焕。” 原以为柳纤纤也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才会出手阻拦,却没想到金焕竟会毫无征兆地发疯,突然扑过来要杀她。 当时季燕然正站在柳纤纤身后,在极短的时间里,他瞥见了金焕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机,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在装瞎,背后或许还埋有更多秘密,于是当机立断,暗中在她背上按下一掌,打散了金焕的夺命内力。 柳纤纤被当场震晕,云倚风也顺理成章,带着她的“尸体”离开了小院。 当夜,在玉婶厨房的小隔间里。 云倚风用热水化开药丸,小心翼翼替她灌下去。 “咳……”柳纤纤悠悠醒转,在看清两人后,布满疤痕的脸先是微微抽搐了一下,旋即双眼噙泪,愤怨道,“为何要拦着我报仇?” “姑娘先前只说喜欢我,可没说过什么报仇之事。”云倚风继续喂她喝水,“一声不吭就跑出来杀人,我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柳纤纤试着动了一下,周身阵阵刺痛,只得又瘫软回去。 云倚风放下水杯:“姑娘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吧?这些年为了练功,碰了不该碰的毒蛊,早就五脏俱损,回天乏术,溯洄宫并无如此邪门的功夫,你到底是谁?” 柳纤纤颓然地闭着眼睛,不肯说话。 “毒已渗入肺腑,此番又受了内伤,恕我直言,姑娘怕是撑不了几天。”云倚风继续道,“连走路都困难,要如何去杀金焕?” “那是因为——”柳纤纤咬牙切齿,原想怒骂两人多管闲事,却不慎牵动伤处,又咳嗽了大半天。 “说说看。”云倚风替她拍背,“若真有大仇,我向姑娘保证,定会让他血债血偿。” 听到这句话,柳纤纤猛然抬头:“当真?” 云倚风道:“风雨门答应的事情,从未反悔过。” “好,我说,我说。”柳纤纤用力吞咽了一下,将所有血腥与痛楚都qiáng压下去,脸色涨红道,“我叫莫小雨,水遥城莫家那被金焕退婚的小姐,就是我堂姐。” 金莫两家的婚事,是多年前就订下的,原本门当户对,后头金家却攀上了岳家镖局,逐渐富贵显达起来,在对待未来的亲家时,亦顺理成章多了几分傲慢。那年上门商议婚事,父子二人在席间多喝了几杯酒,回房后昏昏沉沉,又吃多了参茸补药,一时血气上涌,竟将无意中路过的莫小雨拉回房中,以为只是个丫鬟下人,生生轮着糟蹋了。 出了此等丑事,莫家自然如雷轰顶,莫老爷迂腐又怕事,不敢与金家闹翻,便转头与自家弟弟商量,要他将莫小雨许给金焕做妾——虽说传出去一样让人笑话,可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 忆及这段羞rǔ往事,柳纤纤、或者说是莫小雨,含泪恨道:“那时连我娘也来劝我,哭着说若我不肯,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云倚风皱眉,轻声安慰:“姑娘若不想说——” “我说!门主听完、听完才能帮我讨公道。”莫小雨激动地打断他,又平复了片刻气息,方才继续道,“我不想嫁,更不想死,于是就逃了,一年后,我听说堂姐嫁了人,几位哥哥也成亲了,他们过得很好,体面极了。” 不体面的只有自己,为了报仇,拜了一个魔教妖女做师父,学了一套厉害的蛊毒功夫,导致容貌俱毁,五脏受损。 “可我不后悔,只想着早日报完仇,才好安安心心去yīn曹地府。”莫小雨道,“那真正的溯洄宫柳纤纤,是被掌门惯出来的,单纯得很,我假装自己是被火烧伤的可怜人,她也信了,还同我说了许多自己的事情。” 云倚风问:“柳纤纤人在哪里?” “我把她打晕了,藏在肖家镇的老孙家里,师父替我看着她,说好事成之后,就送她回蒹葭城。”莫小雨眼底悲凉起来,“我易容成她,简直不费chuī灰之力,因为我先前同她是一样的,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云倚风拿过手帕,小心替她沾去了嘴角鲜血。 “混上山后,我一直在找机会,那父子两人警惕至极,连吃饭都要验三遍毒。”莫小雨道,“直到地蜈蚣出来捣乱的那天,我听到动静,就又趁机去了观月阁,发现金焕不在,而金满林竟然一动不动躺在chuáng上,全身冰凉,已经死了。” 季燕然与云倚风对视一眼,先前只是推测,现在看来,莫非金满林当真早已中毒身亡? 未能亲手杀死这老yín魔,莫小雨心中恨意滔天,举刀狠狠将他的头颅斩断后,又想起金焕还活着,自己不能过早bào露,便赶忙离开观月阁,恰好在花园里碰到了暮成雪。 云倚风道:“所以你就灵机一动,假装与他纠缠,故意引他伤了你,从而洗清嫌疑?在听地蜈蚣说出有办法下山后,又担心金焕会就此逃脱,索性半夜冒险溜出去,砍了那些藤蔓?” 莫小雨垂下眼帘:“是。” “今日真是对不住姑娘了。”季燕然叹气,对她道,“先好好在此养伤吧。” “我养不好了。”莫小雨摇头,觉得肺腑又隐隐剧痛起来,“师父也说,我活不过三月,现在看来,怕就是今晚了。” 云倚风迟疑片刻,问道:“除了金焕,姑娘可还有它心愿?” 莫小雨摇头,粗喘着说:“没有,我想杀他,我、我只想杀他,哪天他若死了,还请门主烧一封信告诉我。金焕……金焕,他方才疯了般想杀我,他怕是已经认出我了,我腕上有一大片胎记,他们父子二人知道,我平日里都是小心遮着的,不曾想他竟是装瞎,呸!” 云倚风想说话,却被莫小雨打断,她拼尽全力道:“还请二位将我的尸首摆在后院里,我身上有莫家女儿的‘莫’字莲花刺青,云门主既提过水遥城退亲一事,他多疑谨慎,一定怕这刺青会bào露我的身份,引出他的丑事,便会想办法毁了它。” “我相信姑娘所说的所有事。”云倚风道,“何必要——” “要!我要变成厉鬼,血肉模糊最好,日日跟着那恶人!”莫小雨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表情狰狞,“门主……云门主……答应……”她嘴里不断涌出鲜血,还没来得及说完最后一句话,头就向前无力垂下,彻底咽了气。 而金焕也果然如她所料,第一时间就去毁了尸首。 回忆消散,季燕然揉揉眉心,见天色已暗,便叫来阿福,让他去给隔壁的人准备晚饭。 阿福答应一声,快手快脚到厨房点了几道清淡小菜,与一盅滋补jī汤一起,端到了南边的客房里。 云倚风道:“多谢。” “这都是我家王爷吩咐的。”阿福帮忙把碗筷摆好,又多嘴打听,“听说暮成雪刚才杀了岳名威,也是王爷与云门主安排的吗?” “与你家王爷无关,是我付的银子。”云倚风将chuáng上的玉婶扶起来,对阿福道,“他上山时,身上居然连一张银票都没有,是不是打定了主意要吃我?” 阿福嘿嘿道:“那倒不是,军中的账是老吴在管,想从他指头缝里抠出银票,比登天还难。二位慢慢吃,我去旁边看看那位……我听说他是盗墓贼?这人一直睡着没起chuáng,估计这阵该饿了。” 待他离开后,云倚风搅了搅碗中汤饭,递给玉婶道:“昏迷了这几天,胃多少受了伤,婶婶得少食多餐。” 玉婶躺在chuáng上,虽说身上依旧没力气,脸色却还不错,心不在焉吃了两口饭,终是忍不住问:“那柳姑娘,不是,那莫姑娘,当真命这么苦?” “是啊,是个可怜人。”云倚风道,“不过金焕已死,金满林也是她亲手所杀,勉qiáng算是报了仇,将来还是别做血淋淋的厉鬼了,快些投胎到一个父母慈爱的好人家吧。” 玉婶问:“她杀了金满林吗?” 云倚风点头。在发现雪貂的秘密之后没多久,他就从那小胖团子的身上摸到了一张卷紧的纸条,上头是金焕的书信,质问对方为何要派人当真杀了自己的父亲,凶手究竟是柳纤纤、暮成雪,还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字里行间悲愤而又惶恐,连字迹都在抖。有了这张情报,再加上柳纤纤的临终所言,倒不难推断出整件事情的经过——在对方原本的计划中,金满林只需要服药假死,却没算到当晚会有地蜈蚣摸上山,搅得整座赏雪阁铃声大作、搅得所有人都要跑出去抓贼。当时金满林已经服下假死药,金焕若一直待在观月阁,事后显然无法解释,只好也跟着跑了出去,原想演戏做做样子,可偏偏就是他被地蜈蚣一口毒烟喷瞎了眼睛。 玉婶惶惶道:“听着就造孽。” “那晚当金焕听到父亲身亡的消息后,以为只是安排好的假死,我当时为了安慰他,恰好又说了一句金满林尸首完整,他就更安心了。”云倚风道,“我猜他是半夜恢复的视力,所以第一时间就去了回廊看亲爹,不料竟是断首惨状,一时间悲伤震惊过度,不慎发出了声音,后又担心会吵醒我与王爷,索性装出中邪模样,抱着脑袋又推又叫,哭了半天。” 玉婶脸色发白:“这些人,都疯了吗?” 云倚风道:“嗯,是疯了。” 金满林的惨死,终于让金焕隐约觉察出整件事情似乎是一个环,许多人都是其中一部分,却又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死的人越来越多了,下一个……下一个会是谁? 而当时的云倚风与季燕然也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为了保护玉婶,便让她服下迷药,又在脖颈间制造出青紫淤痕,借由暮成雪一句“被人活活掐断脖子”,彻底打消了金焕的怀疑。 再后来,就是地蜈蚣的自觉消失,以及暮成雪的假死——方法是云倚风教的,这位堂堂风雨门门主,不知是从哪里习得一堆装死的方法,比街头杂耍花样还多,bī真得很。 玉婶想了一会,继续问:“金焕又是谁杀的?岳公子呢?” 隔壁房中,周明同时开口:“那王爷可曾推断出,金焕是死于谁手?” 季燕然道:“死了的柴夫。是你们设下计谋,诱他去翻动那堆gān柴的吧?” 他原以为老张当真只是个无辜的枉死者,直到后来在金焕的尸体旁,发现了一根极细的丝线。柴堆里埋有暗器,藏得极jīng妙,毒刀弹she出后,机关会被后推散架,变成一堆细小废柴,很难被发现。 云倚风也在慢慢解释:“若没有柳姑娘这个异数,那按照对方的安排,便会是小厮杀了柴夫,岳之华杀了小厮,金满林杀了祁冉,金焕喂给金满林假死药,最后再由死去的柴夫杀了金焕,金焕死了,装死的金满林无人看顾,自然也就真死了,中间缺少一步,所以我猜岳之华是被祁冉杀害之后再藏匿,这样刚好是一个闭环。” 玉婶听得目瞪口呆,半天之后才问:“图图……图什么?” “对啊,图什么。”云倚风又替她盛了一碗热汤,原本想说那人是图血腥、图残忍、图毫无头绪、图迷雾重重,从而顺利让复杂局势bī疯季燕然,却又怕吓到玉婶,于是只道,“幕后那人,或许当真是脑子有问题吧。” 门外传来一声惬意而又舒坦的呵欠声,以及阿福热情洋溢的招呼:“这位大盗,您醒啦?” 云倚风一笑,对玉婶道:“婶婶先好好吃饭,我去外头看看。” 地蜈蚣靠在围栏上,还在感慨自己命大,前日在山上一觉睡醒时,旁边守着的竟然不是冰雹与雪láng,而是江湖第一杀手,虽然凶了些,但至少没有被抛弃啊,心中自是高兴万分。这阵摇头晃脑正在美滋滋,转身就见云倚风出了房间,赶忙嘿嘿谄媚道:“云门主,吃饭啊。” 云倚风递给他一枚剔透碧绿猫儿眼:“此番多谢你背婶婶下山。” “云门主客气,这有什么可谢的。”地蜈蚣心花怒放,又抱拳道,“若没事,那我就先走了,咱们山高水阔,有缘再会。”这话说得豪情万丈,真真像是侠客一般,不过走路倒是没改旧习惯,放着大门不出,硬要翻墙爬树,背影如山间老猴,一溜烟就消失在了重重叠叠的屋檐中。 季燕然余光瞥见窗外人影,于是吩咐道:“先将此人押下去,好好看着,切莫走漏任何风声。” “是!”下属领命,将周明拖出了门。云倚风一路目送,还踮脚想看看究竟要关在哪里,却冷不丁被人捏住了后脖颈,顿时惊得一缩:“喂!” “进来!”季燕然将人一把拉入房中,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往下一压,声音冒火,“给我坐在这里老实jiāo代,为何要擅自改了计划,那场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倚风觉得自己甚是无辜:“不小心的。” 房间里安静得诡异。 两人谁都没说话。 风雨门门主是因为心虚,无话可说。 萧王殿下则是纯粹被气昏了头。 过了一会,云倚风主动问:“王爷在见到火场之后,可有嚎啕大哭,心如死灰,痛不欲生,悔不当——” 季燕然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嘴:“没有。” 云倚风在缝隙里艰难长叹。 郎心如 铁啊,萧王殿下。 季燕然哭笑不得,也没了火气,松开手道:“那xué道只是做做样子,发力就能解,况且还有暮成雪在暗处护你。” 当时虽说已经按照金焕的布局,假意中计“杀”了暮成雪,而金焕也已一命呜呼,两人却不确定对方是否当真想像炼蛊一样,让缥缈峰只剩最后一个人,为免夜长梦多,云倚风便打算自己主动躺平。考虑到山上或许还有别的眼线,甚至连卧房墙上都难保藏着眼睛,两人也演得挺认真,此时恰好又有一夜bào雪带出了岳之华的尸体,那这场即将到来的对战也就更加顺理成章起来。 季燕然那一招点xué使得极虚,看似力道十足,云倚风想解却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是没料到会一屁股把蜡烛坐下来——后头一想,扯扯嗓子喊救命,让对方以为自己早已葬身火海,也挺好,省得还要等季燕然回来,再与他“决裂”打一架。 熊熊大火燃起时,云倚风、暮成雪、玉婶与地蜈蚣四人,早已趁乱转移到了隐蔽处。果然,后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同先前预料一样,岳名威很快就上了山,季燕然也顺利清掉轰天雷,给后来下山的人铺平了道路。 季燕然道:“按照方才审讯的结果,其实金焕已经是最后一步,他们并没有要埋伏杀你,也没打算挑起你我间的矛盾,只要收到暮成雪的死讯,他们就会上山,倒是白白多演了一天。” 云倚风教他:“人在江湖,多小心些总没错。”想了想又道:“守信誉的杀手就是有这点好处,收银子便一定会办事,不管是装死演戏还是杀岳名威,都做得极gān净漂亮。” “你即使不付银子,暮成雪八成都会主动去岳家镖局算账。”季燕然道,“堂堂第一杀手,被人骗上雪山,一文钱没拿到,只白白充当了一回扰乱视线的摆设,传出去何止丢人现眼。” 云倚风戳戳他:“问出对方是谁了吗?那可是个jīng明人,既不想杀你,就连银子都不付给杀手,三言两语忽悠上山,推说过两天才会有任务,又省钱又省事,又抠门又缺德。” “只问出了周九霄,他是先帝手下一名大将,后来被革职流放。至于背后还有没有别人,暂时不好说。”季燕然道,“对方约我在望星城见面,舍利子也在那里。” “望星城啊,那可是个好地方。”云倚风点点头,站起来道,“那王爷先忙,我去看看暮成雪,他也该回来了。” 季燕然疑惑:“回来?他方才派人带来口信,说jiāo代的事情已经办完,就此告辞。” 云倚风瞪大眼睛:“就此告辞?他走了?” 季燕然道:“对。” “那我的貂呢?”云倚风五雷轰顶,“我要照顾玉婶,让他暂时帮我带着的那只胖貂呢?”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压根没提这件事。” 云倚风:“……” 寒雾城外官道上,一匹骏马飞奔疾驰,山风徐徐,拂动白衣男子面上雪纱,眉眼慵懒,姿容无双。 而在他怀中,正趴着一只银白雪貂,呼呼大睡,皮毛油亮,心宽体胖。 雪片纷扬,沿途村落里隐隐传来热闹的鞭pào声。 快到除夕了啊。 第22章 各自出发 夜风寒凉, 云倚风独坐屋顶, 轻纱白衣如絮似雪,身上披着璀璨星河。 一动不动, 不发一言。 冷酷。 季燕然站在院中:“下来。” 云倚风仰天长叹:“唉。” 季燕然哭笑不得, 也纵身跃上屋顶, 蹲在他面前安慰:“不就是一只雪貂吗?我方才去问了周明,他们在山下还养着一大堆, 明日我亲自去给你挑, 想要多少都有。” “不去。”云倚风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一口回绝, “其余的都凶, 我就要那只又胖又软又能吃能睡的。” “你都没看过, 怎么就不去了,万一能挑出一只更蠢的呢。”季燕然耐心哄骗,“走,这里风大, 我先送你回房。” 云倚风依旧满脸哀怨, 所托非人啊, 非人。 不远处,吴所思看着屋顶的两个人,揣手纳闷道:“我说小林子,这三更半夜的,咱王爷蹲那儿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佛珠舍利吧,最近也没别的事情。”林影打了个呵欠, “去睡了,你记得代我向老太妃问声好。” 吴所思莫名其妙,一把扯住他:“等等,我们不是要去望星城吗?” 林影纠正:“是我随王爷去望星城,没有你。王爷说了,让你亲自送云门主回王城,就住在王府里。对了,还有那个叫玉婶的,等她身子养好之后,你也记得派人来接,再给她置办些田地与房产。” 老吴:“……” 为什么回回这种老妈子的事都归我? 云倚风也道:“王城?” “是。”季燕然关上房门,又倒了两杯热茶,“宫里有许多高明的御医,治疗疑难杂症皆是好手,或许能找到替你解毒的办法。” “这样啊。”云倚风双手捧住茶杯,低头小心啜饮一口,刚才被寒风chuī到苍白的脸颊,此时终于泛出一丝温暖健康的红润来,他又问,“当真不要我一道去望星城?风雨门收钱办差,都要有始有终,既然佛珠舍利还未找到,那王爷即便想让我当牛做马,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萧王殿下手一抖,本就站不稳的良心,又险些被这“当牛做马”四个字绊了个跟头。他看着对方那真诚而又无辜的眼神,冷静道:“对方既想拉拢我,就没必要因为一枚舍利得罪我,这一路风雪劳顿,云门主身子又不好,还是好好在王府休息一阵子吧,听话。” 云倚风笑笑:“那也成,多谢王爷。” 窗外依旧在飘雪,不过比起酷寒的缥缈峰顶,此地已经算是隐隐有了chūn意。 王城,应当会更暖和吧? 云倚风靠在chuáng头,习惯性地去摸胸前,却空dàngdàng的,那枚红玉灵芝也不知掉去了何处。 真的没有,假的也留不住一个。 还真是没缘分。 而在他隔壁,季燕然看着悬挂在指间的红玉雕刻,一样困意全无。 上回在云倚风chuáng上捡到此物后,便没有再还给他,否则天天挂在胸前晃,实在看得眼晕。 可贴身收在自己怀里,离良心更近,反而更烫得坐立难安。 季燕然将那玉雕攥回掌心,向后躺回chuáng上,枕着手臂叹气。 倘若这回太医院真能治好,他保证造一个神龛,规规矩矩把那些白胡子老头都供起来。 两人皆心事重重,漫长的黑夜也被愁绪拉到无边。 天色将明未明时,云倚风也将醒未醒,只迷迷糊糊听到院子里传来说话与走动声,却懒得睁开眼睛,转身又睡了过去。 林影指挥下属,正在准备前往望星城的车马gān粮。门外还停了另一架崭新的豪华马车,吴所思掀开帘子一看,就见里头铺着云锦软被与熊皮毛毯,连脚垫上都绣满银线并蒂花,价值不菲,顿时心疼埋怨:“你说说,这得花多少银子,而且咱王爷什么时候坐过这种香喷喷的玩意,你老实说,是不是又被车马铺子的老板给骗了?” “这是要去王城的。”林影检查马掌钉,“王爷特意吩咐过,要替云门主准备最好最舒服的,寒雾城条件有限,只有这一架看着勉qiáng凑活。” 江湖中人,怎么还讲究这个?老吴依旧非常不赞成,过了一阵,抬头见云倚风的房门已经打开,便到厨房端了早点送去,想借机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无聊贵公子,踩脚都要踩在金丝银线上。 云倚风将擦面巾搭回木架,舒服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一头黑发被风chuī得微微散乱,从背影看,腰肢越发细得不盈一握。 老吴在门口生生停住脚步,在西北军营待了这些年,他所见男子大多虎背熊腰身材高壮,像林影那种王城少爷,在他眼里已经算是瘦弱,却没想到还有这种扶风杨柳款,昨晚天黑又离得远,也没看清,此时双眼一晃,险些以为自己摸错地方,闯进了谁家小姐的闺房。 云倚风听到声音,转身笑着打招呼:“早。” 老吴:“……” 行吧,这身形这样貌这气度,想坐一坐绣银线的垫子,也成。 “阁下就是吴副将吧?”云倚风把碗筷摆好,“这么多我也吃不完,不如坐下一起,对了,王爷呢?” 吴所思也没客气,拉开椅子道:“王爷去了衙门,这岳家镖局一倒,城中难免人心惶惶,官员正头疼着呢。” 云倚风点点头,又问:“有什么需我做的吗?” 吴所思笑着说:“云门主是王爷请来帮忙找舍利的,这安抚地方百姓的事又多又杂,稍有不慎还会出乱子,可不轻松。” “再不轻松,我也能去做。”云倚风放下筷子,认真道,“王爷待我恩重如山,我自当竭尽全力,为王爷分忧。” 吴所思听得一愣:“恩重如山?” “实不相瞒,我身中剧毒多年,原以为时日无多,连后事都安排好了。”云倚风轻声感慨,“王爷刚找上风雨门时,我本不想接这笔生意,只想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却没想到王爷竟知道血灵芝的下落,还说倘若我肯出手相助,找到舍利之后,他便将此宝物赠与我解毒。” 吴所思越发云里雾里,你再说一遍,什么灵芝? 云倚风笑得温柔,眸底清澈:“真是多谢。” 吴所思与他对视片刻,心中天人jiāo战,隐约猜到了自家王爷这个“血灵芝”的真相。 毕竟王府里都有什么药材,他再清楚不过。 最值钱也无非就是那根三百年的老人参,还因为保存不善,被虫蠹空了半根。 沉默半晌,老吴盛了一满碗饭递过去,又往上盖了一大片肉。 “来,云门主,多吃点。” …… 寒雾城中,百姓都在好奇岳家镖局的事,各种猜测层出不穷,季燕然坐在茶楼里听了一阵,说是往日旧仇的有,说是丢镖偿命的也有,不过倒是没人往反贼上猜,勉qiáng算消停。正欲起身回客栈,却见一个小娃娃捏着一把五彩线跑上来,还有些木雕与花发卡,叽叽喳喳吵闹得很。 季燕然招手叫他过来:“卖吗?” “卖呀,卖的,我爹是李货郎,我就是给他帮忙的。”小娃娃踮起脚,把手里的东西举高,“客人你看看,都是好东西。” 他奶声奶气,又一本正经,茶客都被逗得笑起来。季燕然从他手中抽走一根红线,又递过去一锭碎银,“多谢。” 小娃娃只收过铜板,没见过这么大的银子,半天也没算清楚要找多少钱,抬头却见那买红绳的客人已经下了楼,于是赶忙将脑袋挤在栏杆空隙里,大声谢道:“那个是从月老庙里求来的,很灵哦!” 周围闹哄哄的,季燕然也没听清楚,他回到客栈,把那红玉灵芝上的断绳拆掉,重新系了新的上去。 吴所思在外头敲门:“王爷。” “进来。”季燕然收起红玉灵芝。 “车马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能出发。”吴所思问,“王爷打算何时动身?” “一个时辰后吧。”季燕然道,“让林影来见我。” 吴所思道:“我还有件事要问王爷。” 季燕然点头:“你说。” “血灵芝是怎么回事?” “……” 屋内诡异安静。 老吴痛心疾首:“王爷你说说,你说说你,怎么能拿这种事骗人呢?人命关天啊,那云门主像是真信了,日日夜夜都在盼,张口救命之恩,闭口大恩大德,一边咳嗽一边还说要给王爷当牛做马,到最后连眼睛都红了,这他娘的谁忍心看?” 季燕然听得脑中嗡鸣,伸手一勾:“过来。” 老吴赶忙将脑袋凑近。 “派一队人去迷踪岛,找神医鬼刺给本王问清楚,那血灵芝到底是什么玩意,哪里才能找到,以及云门主的毒究竟是因何所致,一有消息速来回禀。”季燕然道,“至于王城那头,你也与御医好好替他看看,若真能把人治好,我算你立军功。” 老吴实打实道,这军功怕不好立,风雨门门主都打探不到的消息,找不到的解药,旁人如何能有办法? “那也把血灵芝的事情给我瞒好了!”季燕然命令,“还有,将来到了王府,把红珊瑚和王羲之的《平安帖》都送给他,或者打开珍宝库的大门,相中什么只管拿,皇兄那儿有什么西洋南洋的稀罕货,也统统给他弄过来,听明白了?” 吴所思听得牙疼,心想,看吧,这人果然还是不能说谎。 家底子都要搬空了。 隔壁房中,云倚风也已收拾好了包袱,正在同风雨门的弟子说话,看到季燕然进屋,其余人都退了下去。 “王爷准备何时出发?”云倚风问。 “现在,林影已经在院中等了。”季燕然把红玉灵芝递给他,“在赏雪阁时捡到的,替你换了根新的挂绳。” “原来在这里,还以为弄丢了。”云倚风笑,接到手中重新戴好,“多谢王爷。” 季燕然又道:“早上抽空去雪貂群里看了一圈,的确都凶得很,你想要那只胖的,等下回见到暮成雪,我们再抢回来。” 云倚风提醒:“那可是江湖排名第一的杀手。” 季燕然替他拉高披风:“本王还是大梁兵马统帅,仗势欺人这种事,我来做。” 云倚风想了想,赞成:“有道理,那就这么说定了。” “到王城之后,有什么事都只管找老吴。”看他笑,季燕然也跟着嘴角一弯,“那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云倚风点头:“王爷也是。” …… 天边云雾缭绕,山间马蹄声疾,季燕然与林影一道,昼夜不休率众赶往望星城。 而在另一条官道上,云倚风也正躺在那又香又软的大马车里,手边摆着点心与香茶。 “驾车时注意石头,尽量平稳一些,小心别颠了云门主。”老吴在外头指挥,“来来来,大家走这边,我们今晚歇在童家镇,东北风雪大啊,又冷,可不能睡在野地林子里。”说完又亲自钻进马车试了试温度,看要不要再加个炭火炉子。 风雨门弟子跟在后头,面面相觑。 这萧王府的待客之道,会不会过分热情了些。 第23章 舍利现身 从寒雾城前往王城, 大约需要十天路程。 抵达那日, 恰好是个大晴天,碧蓝天幕一望无际, 空气也清慡得很, 阳光暖融融地铺展开来, 连腊月寒风都少了几分刺骨力度。 马车粼粼穿过长街,云倚风将窗帘掀开, 看道路两旁商铺林立, 人群也是热闹喧哗。茶肆里的说书先生一拍响木,酒楼中的小二朗声背诵菜牌, 一口大锅里的糖油饼炸得苏脆金huáng, 诱人香气能传几里地, 引来一群小娃娃闹着要吃。再往前,有琴行、有绣坊、有锦缎绸庄、有茶叶铺子,还有专卖西洋玩意的店铺,街上偶尔出现高鼻深目的异邦人, 百姓亦是见怪不怪, 还会热情地同他打个招呼。 这一路所见风情, 皆是安稳康乐,盛世富足,宛若一幅充满烟火气息的人间画卷。 云倚风靠在马车里,心想,王城啊,果然是个好地方。 马车熟门熟路穿过巷道, 稳稳停在王府门口。管家刘叔听到通传,一早就打开了门在等,见到吴所思后,上前与他笑着说:“太妃方才还在念叨,怎么还不见你带着客人回来,险些差我出城去寻。” “城外山上落了雪,车轮打滑不敢太快,所以耽搁了一阵。”吴所思停稳马车,帮忙掀开帘子,“云门主,我们到了。” 云倚风先前没想过,萧王府居然会修建在如此安静雅致的巷子里,门口非但没有张牙舞爪石狮子,进门后也是小桥流水,清幽质朴,与那大梁兵马统帅的邪佞气质……相当格格不入,更像是偷来的屋宅。不过这疑虑在见到老太妃后,倒是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那是一位gān练慡快,热情好客的中年妇人,没有惯常大户人家主母的满头珠翠,头发只素净地挽着,衣服料子也仅有单色绣暗花,唯一不凡的唯有气质谈吐,隐隐透着数十年前草原公主的那份尊贵与显赫。一看到他就笑道:“这位就是云门主吧?外头天寒,快进来坐。” “见过太妃。”云倚风拱手,恭敬道,“贸然登门多有打扰,也没准备什么礼物,真是失礼了。” “你既是我儿的朋友,那这里就算是自己家,哪有回家还要带礼物的道理。”老太妃拉住他的手拍了拍,又上下打量一番,道,“怪不得在书信里,燕然叮嘱许多回让我好好照顾你,这小身板是瘦了些,路上怕是辛苦狠了吧?” “是老吴辛苦。”云倚风很感激,“幸亏有他。” 下人很快就奉上热茶,云倚风仔细捧着暖手,见杯中茶汤碧绿,几朵茉莉沉浮其中,幽香袅袅,于是道:“原来太妃也喜欢峨眉飘雪,风雨门里还有几斤今年蜀中峨眉的新茶,算稀罕货,等我回去之后,就差人送来王府。” “这才刚来,怎么就想回去的事了,外头天寒地冻的,至少等到开chūn暖和了再说。”老太妃又命人给他端来点心,看着那乖巧细致的吃相,心里喜欢得很,连道,“燕然先前说有江湖朋友要来,我还当又是舞刀弄枪的莽夫,不曾想云门主竟是个这般文雅的人,倒更像是书生。” 云倚风放下点心,笑道:“我也是舞刀弄枪的武夫。” “若武夫都能像云门主这样,那江湖可就有意思了。”老太妃站起来,亲切道,“你且再歇一阵,我去厨房看看,晚饭应当快准备好了。” 老吴正在院里,和管家刘叔说一些过年置办的事情,又吩咐他,明日务必将城里最好的裁缝师傅请来,云门主的行李全部在雪山上被烧毁了,沿途没买到什么好衣裳,眼看就要过年了,得抓紧时间才成。 刘叔听得一愣一愣:“连衣裳都归王府管?” “你不知道。”吴所思双手揣在袖子里,用胳膊肘捣一捣他,压低声音说,“这云门主,可怜着呢。” 身后有人问:“哪里可怜了?” “太妃。”吴所思赶忙行礼。 “行了,跟我说说,他哪里可怜了?”老太妃继续道,“身子不好要请御医,这我是知道的,燕然在信里已经说了,还有呢?” “还有,王爷骗了人家。”老吴四下看看,用做贼一般的心虚语调,将血灵芝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老太妃:“……” “明日我就去宫里。”吴所思自我安慰,“太医院的药材库眼看着要堆成海了,总能找出来十七八根血灵芝吧?听这名字,也并不是很稀罕嘛,刘叔你说,是不是?” 管家唉声叹气:“造孽啊。” 老太妃也听得颇为头疼,一来头疼自家儿子嘴里没边没际,人命关天的事情都能拿来乱说,二来亦是心里惋惜,那般品貌不俗的年轻人,怎么竟会染上治不好的毒。于是当下就吩咐老刘,让他把最向阳宽敞的客院收拾出来,也不要再去外头买布料了,前几天皇上刚差人送来的贡缎雪纱,赶紧去挑几匹清淡素雅的,替云门主裁几身冬衣,可别又冻病了。 一时间,整座王府都因为云倚风的登门,而变得忙碌起来。 风雨门的弟子原打算住客栈,也被老太妃叫回了家中,反正府里空置的院子多,过年聚在一起挺热闹。 往后几天,裁缝御医轮着上门,云倚风才刚在前厅里量完身形,就又被叫回后院住处看诊,想坐下歇片刻都不能。风雨门弟子看在眼里,都觉得感动非常,感慨这萧王府当真是好客又热情,果然大户人家,慷慨!于是平日里闲得没事,也会主动去各处帮帮忙,很快就与王府众人打成一片,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彼此相当熟络。 老太妃问:“如何?” 各位太医坐在下头,皆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方才回道:“太妃,云门主这毒不好治啊。” “我知道不好治,否则如何需要劳动太医院,这民间又不是没有大夫。”老太妃道,“说说看,到底有多难治?”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最后还是院首硬着头皮道:“怕是……无药可医。” 能进太医院的大夫,那都是经验丰富的名医,各种江湖剧毒亦是见过不少的,可实在辨不出云倚风究竟是中了什么毒,只觉他脉象毫无规律,时而急促如擂鼓,时而又细如蛛丝难辨,再听他说毒发时的状况,时而彻骨生寒,时而燥热难耐,疼晕过去是常有的事,如此频繁jiāo替,极易损耗元气,加之最近又有越来越不可控的趋势,实在不妙。 老太妃又问:“连中了什么毒都查不出来?云儿自己也不知道?”她故意叫得亲热,是想让这些人再多上几分心。 “我等详细问过云门主了。”院首道,“他只说年幼时期曾被人绑架,在那时灌了许多瓶毒药下去,至于到底是什么,实在不知道。” 老太妃听得直叹气。 院首又宽慰道:“云门主的病症与脉象,我们已经悉数记录下来了,太医院中还藏有不少医书,待大家回去细细翻上一遍,或许还能找到一些相关记载。至于什么血灵芝,实在是闻所未闻,不过恕在下直言,像这种号称能包治百病、起死回生的神丹妙药,大多是民间百姓胡乱编造出的东西,信不得。” 老太妃点点头,站起来道:“那往后云儿的毒,就有劳诸位了。” 管家老刘亲自将众位太医送出王府,前厅里,吴所思替老太妃换了杯热茶,道:“我也替云门主看过了,那毒当真邪门,不发作时与常人无异,可只要稍被挑出一点苗头,就是刺骨锥心、气势汹汹的夺命架势。” “你这些年在漠北,算见过不少奇毒蛊术,连你都说邪门,可见当真是不好解。”老太妃又问,“那当年的绑匪呢?想个办法将他找到,惩治与否暂且不说,至少先问清楚灌进去的都是些什么毒物,才好对症下药啊。” 吴所思道:“问过了,可云门主说,那人早就已经死了。” “死了?”老太妃越发苦恼:“唉。” 老吴也道:“唉。” 怎么就是一堆乱麻呢。 …… 当朝天子也听说了这件事,于是一道口谕传往太医院,令他们万不可懈怠,一定要想办法医好萧王的朋友。一时间,太医院里的灯火亮得是通宵达旦,众人都在紧张而又仔细地翻阅着医术古籍,希望能从那些细碎繁琐的记载里,找出有关于解毒的只字片语。 只可惜,并无所获。 但无论是否有“获”,年总是要过的,眼看着就到了腊月二十八,城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道上也挂出了红灯笼,煞是喜气,看了就吉利高兴。 老太妃笑道:“云门主别总是陪我闷在家中,该出去好好逛逛,再到八仙楼里吃一顿,那儿的烤鱼是王城一绝,听说白曲河畔还有人搭台唱戏,热闹极了。” “太妃不去吗?”云倚风问。 “每年今日,宫里都要赐赏,我得在家中候着。”老太妃道,“去吧,玩得开心一点。可惜凌飞不在,只有让阿福陪着你了。” 云倚风没听明白:“凌飞是谁?” “那也是燕然的朋友,一个倜傥潇洒的公子哥,爱吃爱玩,làngdàng胡来得很,远没你这般乖巧听话,回回到王府都要闹个翻天。”老太妃嘴里虽在埋怨,语调却是带笑疼爱的,又让丫鬟替他取来新的大氅,“裁缝刚刚才送进门,不知道合不合身,仔细穿着别着凉。” “嗯,多谢太妃。”云倚风笑得开心,“很合适,也很暖和。” 他喜欢这里,像家一样。 也喜欢王城,有好吃的馆子,有好客的百姓,有喧嚣温情的俗世风景。 阿福是本地人,哪条街道有历史,哪家饭馆最好吃,都能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心里记着老吴出门前的叮嘱,连遇到糖葫芦摊子时,都要停下买上两串,又问:“这附近还有一家桂花酒酿,云门主喝吗?” “已经吃了整整一路,先歇一歇。”云倚风看着前面,“那条巷子似乎不错,里面是什么?” “就是一些家宅院落,不过这巷道的确有些年头,附近住着的全是显赫的体面人家。”阿福陪着他往里走,“房子建得是一栋比一栋好看,连木匠泥瓦匠都要从外地花重金来请,讲究着呢。” 透过那些高矮错落的围墙,所见到的屋檐飞角的确处处jīng巧别致,可见的确花了大工夫。只有一处院落,显得有些斑驳陈旧,似是年久失修,门上的铜锁也早已生锈。 “哦,这是周家的旧宅,前年搬回沧州老家后,这里就一直闲置了。”阿福道,“周观道周老爷,云门主可曾听过?” “自然听过,我很喜欢他的字与诗,原来是住在这儿的。”云倚风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书圣故居,不由便驻足多看了两眼。旁边却突然有人蛮横呵斥:“站在这儿gān什么呢?走走走!” 这语调比起赶苍蝇来也好不了多少,云倚风看过去,就见对方是个流里流气的小痞子,长得尖嘴猴腮,一脸刻薄算计,不过旁边跟着的中年人倒挺憨厚,此时正在赔笑劝道:“钱爷,这两位客人只是路过,你何必动怒呢。” “路过就好好走路,一双眼珠子到处乱转什么?”那痞子继续大声道,“可说好,这屋宅我要了,三日后就付钱。”他一边说,一边又用斜眼瞥两人,“谁若不懂脸色想抢,休怪我不客气!” 云倚风问:“怎么,阁下要买这周家的旧宅?” “那是。”对方得意洋洋,“中午刚付完定金,这位老何就是中间保人,你们若也相中了这宅子,还是别做梦了,快些回去撒泡尿睡觉吧。” 这人言语粗俗不堪,连骂人也是颠三倒四,穿着一身邋里邋遢的粗布袄子,无论怎么看,都与这书香院落不甚相配。见阿福正在盯着自己膝盖上的一处破dòng,不由再次恼羞成怒,指着两人的鼻子道:“快些滚!” “我说你这人——”阿福来了火气,想与他理论,却被云倚风一把拉住。 “罢了,走吧。” 阿福踉踉跄跄,被他拽出胡同还在生气,愤愤道:“怎么会有这般泼皮的人,他那流氓样子,哪里配得上书圣旧宅,做梦呢吧!” “你没听人家说吗?定金都已经付了。”云倚风逗他,“只是穿得破旧了些,说不定祖宅院子里,正埋着几大缸金元宝呢。” 阿福嘀咕:“那也粗鄙。” “是是是,粗鄙。”云倚风挺喜欢阿福,带着他又在街上逛了一圈,原想去吃饭,谁知拐过东门街,就又看到了那痞子,正在大摇大摆往怡红院里走,左拥右抱温香满怀,好不快活。 阿福道:“呸!” 云倚风问:“听口音,这人不是王城人吧?” “先前从没见过。”阿福一脸嫌弃,“谁知道是哪里来的bào发户。” “又买屋宅又逛窑子,看着是个贪图享乐的主。”云倚风道,“本朝书圣的旧宅,是不是很抢手?” “嗯。”阿福点头,“前几年一直是锁着的,最近刚刚传出风声要卖,便有许多富户蜂拥前往,出价一个比一个高,所以中间人也一直压着没出手,就是想多捞一笔银子,谁知道竟会落在那流氓手里。” 云倚风招手叫过风雨门弟子,吩咐:“跟着方才那个人,查查是什么底细。” 阿福一愣:“云门主,你查他做什么,有问题?” “是。”云倚风带着他登上茶楼:“又买大宅又逛怡红院,说明是个贪图享乐的人,那为何不给自己买两身新衣裳?明显不是因为俭朴吝啬,所以我猜他先前八成一直穷苦,直到今天才突然有了一笔天降巨款,一时喜不自禁,才会那般嚣张狂妄,张牙舞爪。” “怪不得。”阿福琢磨了一下,又倒吸一口冷气,“天降巨款,他不会是个谋财害命的贼吧?” “所以我才让人去查。”云倚风道,“放心,看那人吊儿郎当的模样,若真是江洋大盗,说不定还要同怡红院里的相好chuī牛炫耀,藏不住话的。” 果不其然,两人茶还没喝完,风雨门的弟子就已经来回禀,说那人叫钱三,今晨刚刚随一个商队抵达王城,此行像是为了前往皇宫献宝。 阿福听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就那无赖,还要去给皇上献宝?” 云倚风也有些纳闷:“献宝,献什么宝?” “这倒没细说。”弟子道,“不过听着像是稀罕货,说什么事关大梁国运,还说皇上定会龙颜大悦,赏赐huáng金万两。” 阿福嘴皮子抽筋:“chuī吧他就。” 云倚风却微微皱眉,这“大梁国运”四个字,听起来实在……耳熟。 毕竟数日前的某人,也是抬着huáng金前往风雨门,说是要找事关大梁国运的佛珠舍利。 “你先回去吧。”云倚风当机立断,对阿福道,“告诉太妃,我今晚要会个朋友,就不回家吃晚饭了。” “会什么朋——”阿福一句话还没说完,云倚风已经起身离开了茶楼。 江湖中人,轻功好,跑起来也像一阵风,背影一闪即逝。 怡红院里,那钱三还在醉生梦死,yín词làng语不断。直到后半夜时,才腿脚发软地起身穿裤子。 “爷,钱爷。”窑姐儿坐在chuáng上,嗔怪道,“这天都快亮了,你家中又没有母老虎,急什么?” “明早还有事情,等过两天从宫里头出来,再好好疼你。”钱三急套好衣裳,又在她脸上连亲好几口,这才恋恋不舍离开。街上早就空无一人,云倚风一路跟着他,最后进了西城一处大宅,看院中车马像是商队,却又平白多了不少守卫,正在来回巡逻。 云倚风身姿轻灵,似一片浅白细雪落在屋顶,悄无声息。 “这佛珠舍利,当真如此值钱?”屋内有两人正在聊天,“看着也不怎么样啊,圆溜溜的。” “你懂什么,舍利子,这是国运,什么宝贝能比国运更值钱?”另一人叹道,“命里就该你我兄弟二人发财,竟会白白拾得这么大一个便宜。” 桌上摆着一个红木匣,里头莹莹泛出绿光,正是那枚失窃的佛珠舍利。 云倚风隐约觉得,事情似乎不太妙。 他招手叫过两名风雨门弟子,令他们继续守在此处,自己则是匆匆折返王府,直接推开吴所思的房门:“老吴!” “走着!”吴所思声音脆生,一个鲤鱼打挺从chuáng上坐起来,顶着jī窝乱发关切道,“门主还想吃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吃。”云倚风道,“去请老太妃到前厅。” “出了什么事?”见他神情忧虑,吴所思亦不敢懈怠,急忙抓过衣服往身上套。 云倚风犹豫了一下,道:“我好像找到了舍利子。” …… 下人鱼贯而入,往前厅里重新摆放火盆。老太妃听云倚风说完今日所见,也吃惊道:“佛珠舍利在王城?那周明所说的主子又是怎么回事?” 吴所思猜测:“对方莫非想设下圈套,在望星城里对王爷不利?” “他们想引燕然去望星城。”老太妃嘴里喃喃念叨,在屋中转了三四圈,先是眉头紧锁,过了片刻,脑中却突然闪过一道亮光,顿时脸色煞白道,“糟了!” 第24章 飞霜神驹 吴所思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太妃面色惶急, 一拍桌子道:“他们这是要bī燕然造反啊!” 望星城中究竟有没有所谓的“幕后之人”, 尚未可知,却实打实住着当年先帝爷的贴身内侍, 大太监卢小凳。 云倚风皱眉:“卢小凳?” “是。”老太妃道, “他自幼就陪在先皇身边, 算是头号心腹,先皇驾崩以后, 卢小凳便请旨离宫, 将王城的家产田地悉数变卖,回到望星城颐养天年。” 先帝驾崩时, 身边只有卢小凳一人, 具体都说了些什么, 文武百官没听到,后宫嫔妃也没听到。有心之人便拿这件事大做文章,说当今天子李璟其实并非先帝中意的储君人选,又说先帝当时已在弥留之际, 却仍qiáng撑着一口气, 命卢小凳速速拟旨, 要将皇位传给当时远在西北边塞戍守的萧王季燕然,同为皇子的李璟听闻此事,立刻就带兵qiáng闯寝宫,活活气死了先帝爷。 云倚风犹豫:“可……” “我知道,这事绝不可能。”老太妃叹道,“且不说我的外族身份, 就凭燕然早已改姓过继,先皇即便内心再喜爱这个儿子,也不会再令他改回李姓,接手江山,可传闻再荒谬,也架不住燕然军功显赫,旁人有心挑唆。” 这些年,民间对季燕然的身世颇有些猜测,不过此时显然不是详细探讨萧王成长史的时候,云倚风道:“先皇弥留时说过的话,只有卢小凳一人清楚,此时佛珠舍利分明在王城,王爷却带着一个叛逃要犯出现在了望星城,对方八成还会诱他去找卢小凳,到时候消息一旦传开,就越发难以洗清了。” “太妃。”吴所思道,“不如我先去将舍利子拿回来,此物断不能由旁人献给皇上。” “我也去。”云倚风道,“这是不宜声张,那些商人更不能放走,省得走漏风声。” 老太妃点头:“那就有劳二位了。” 吴所思连夜清点一百jīng兵,埋伏在了城西大宅周围。屋内灯火明亮,那兄弟二人依旧守在舍利子旁边,丝毫不见瞌睡,一直在神采奕奕商量着要去找哪位大官引荐,好顺利进宫献宝。云倚风轻盈落在窗外,左手只轻轻一翻,两枚牛毫银针便刺破窗纸,瞬间没入两人脖颈。 屋内顿时鼾声震天,方才还在唾沫飞溅的人,转眼就横七竖八趴在桌上,梦里还在砸吧着嘴见皇上,升官发财娶媳妇。 云倚风将舍利子揣入袖中,转身离开小院。 见他已经得手,隐匿在屋顶的王府暗卫打了个手势,吴所思立刻一声令下,带人攻了进来。 “有人——”最先发现的守卫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被压倒在了地上。这批jīng兵是由季燕然手把手教出来的,战场杀敌个个以一敌百,更别说是对付这种混饭吃的小喽啰,杀jī用上宰牛刀,不消片刻就捆了一院子。 而直到这些人被丢上马车“隆隆”带走,周围几家的邻居也还依旧处在酣睡中,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只迷糊觉得今晚比起往常,像是格外吵闹了些。 “怎么样?”老太妃正等在院子里头。 “这是舍利。”云倚风从袖中取出来,“至于那些商人,一个没漏网,全带回来了,老吴此时正在地牢里审。” “辛苦你了。”老太妃总算松了口气,拉着他的手将人带进屋,又道,“我方才一直在想,舍利失窃一事关乎皇家颜面,朝廷原本是希望瞒着的,所以至今只有寥寥少数人知,可恰是因为这样,心怀叵测的人才有机会利用燕然的行踪大做文章,现在望星城中也不知情况如何,我实在心里难安。” 云倚风想了想,道:“不如我们主动将消息传开吧。” 皇宫里头遭个贼,颜面也失不到哪里去,况且舍利子现已被寻回。比起萧王殿下前往望星城找卢小凳密谋造反的传闻,还是找舍利子要更加顺耳一些。 老太妃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而且事情要传得越早越好,省得被对方抢占先机,我明日一早便差人去做。” “若太妃放心,煽风点火这种事,就jiāo给我吧。”云倚风笑笑,“王城中有不少风雨门的暗线,门路极广,平日里负责寻找线索,这种时候,也能用来散播消息。” 两人正在说话间,吴所思也敲门进来,道:“那些人不经吓,一听我们是官家的人,就什么都招了。” 这兄弟二人祖籍闽地,原是到王城来贩鞭pào的,想趁过年期间赚一笔小钱,却没想到在途径云山城时,遇到了一名中年男子,对方自称是山西富户,前几天刚从一名盗墓贼手中收了些古玩,其中有一枚佛珠舍利,本以为只是普通货色,可底托上的花纹怎么看怎么不对,像是皇家的东西。 这故事虽编得漏dòng百出,莫名其妙,却扛不住兄弟二人实在没见过世面,一忽悠就信。对方又说这或许是宫里失窃的宝贝,自己不敢留在手中,求二人能帮忙送回王城,随便jiāo给哪位大人,或许还能得一笔赏钱。 云倚风问:“然后他们就兴高采烈,来王城发财了?” “是。”吴所思哭笑不得,“他们算是胆大的,听了对方几句舍利和国运,就觉得自己即将要成为大梁功臣,一到王城就迫不及待打听着要买房买地。那人还额外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用来雇佣守卫。” 云倚风叹气:“堂堂萧王带兵满大梁找舍利,数月一无所获,最后却被这么两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混混送进了宫,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对方这安排还真是……缺德。”即便没有望星城与卢小凳,整件事传出去也着实丢人。而且还有一点,商队与守卫皆是临时找来的,即便皇上起了疑心,严刑拷打,一样找不出任何线索。 吴所思问:“那下一步该怎么做?” “尽快传开消息,说舍利在望星城。”云倚风道,“我即刻动身去找王爷,不管现在望星城里局势如何,只要舍利能出现在那里,一切就都还有解释的余地。” “可从这里到望星城,最快也要半月时间。”老太妃担忧,“来得及吗?” “来不及也要去。”云倚风道,“风雨门的大弟子就在王城,我已经差人去传了,往后太妃有事尽管吩咐,他知道该怎么做。” 吴所思灵光一闪,插话道:“走官道的确需要半个月,可若能翻过万古山,那七天就能到望星城。” “王城附近的那座雪山?”云倚风道,“的确,是条近路。” “是近路没错,可万古山哪里是能随便翻越的。”老太妃道,“云门主虽轻功好,可马不行啊,总不能一路都靠着双脚走过去,总要歇息的,那样反而更冷更慢。” “不如试试王爷的飞霜蛟。”吴所思提议,“它本就是雪地战马,再滑再陡的山路,也能如履平地。” 云倚风看向老太妃:“王爷的战马在王府?” “就在后院的马厩里。”老太妃犹豫,“可那飞霜蛟性子极烈,除了燕然,旁人碰一下都要发火,军营里那么多人,只有小林子上回在战场上受伤时,被它勉qiáng驮过。老吴都不行,凌飞不信邪,硬是摸了一把,也险些被它踢断了肋骨。” 云倚风问:“我能先去看看吗?” “好,我带你去。”老太妃站起来,“不过你可得小心,别被它伤到。” 此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马夫正在准备草料。云倚风推开后院木门,远远就见一匹银白色的高头大马正站在那里,身形结实流畅,四蹄稳稳踏在地上,黑目如宝石镶嵌,马尾与鬃毛隐隐泛出金属微光,看起来同最滑的银缎一样。 云倚风赞道:“果然是好马。” “王爷十七岁时,在野林子里足足守了三个月,才将它驯服。”吴所思提醒,“千万小心。” “嗯。”云倚风答应一声,试着慢慢靠近它。那飞霜蛟听到声音,只懒洋洋将头拧过来,瞥了他一眼。 吴所思扶着老太妃站在远处,又重复了一遍:“苗头不对就赶紧跑!” 云倚风嘴上答应,心里却并不觉得飞霜蛟对自己有敌意,他试着将手伸过去,用指背蹭了蹭那光滑的鬃毛,脸上也露出笑意。 他很喜欢这匹漂亮的大马。 飞霜蛟十分乖顺,一动不动站着任他摸,后头被摸舒服了,索性将整个脸都qiáng行凑过去,还打了个轻快的响鼻。 老吴目瞪口呆:“活见鬼了不是。” 老太妃大喜过望:“天意,天意啊。” 云倚风抓住马缰,翻身骑上马背。 飞霜蛟轻松跨出栅栏,带着他就要往外跑。 “等等啊!”老吴跟在后头追,“事情还没说完!” 急什么,回来! “门主。”风雨门的弟子也来禀告,“大师兄求见。” “让他到前厅等我。”云倚风落在地上,将飞霜蛟重新牵进马厩,对它道,“我们待会再出发。” 大马甩了甩尾巴,一路目送他的背影离开,相当……也不是、知是不是老吴眼花,总之他觉得,这马像是相中了云门主,怎么含情脉脉的,将来八成还会跟着去风雨门。 先前说什么来着,王府的家底子啊,你看看,现在马都没了,以后再打仗,王爷怕是只有骑驴的命。 风雨门的大弟子名叫清月,生得眉目端正,十分俊朗,虽只有十八岁,为人处世却沉稳老练,云倚风向来最疼他。这回派往王城,本是为了打探另一件事,没想到事情刚做完,人还没来得及回chūn霖城,就又有了新任务。 云倚风将事情大致向他jiāo待了一遍,又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一切都遵从太妃与吴副将吩咐,可听明白了?” “是。”清月领命,“师父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正好,你也留在王城过个年。”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有劳。” 将一切都安排好之后,云倚风在清晨时分,策马离开了王城。 除夕将至,沿途路过的每一处村落,皆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不过他现在要做的,却是要将这些非凡的热闹都远远抛在身后,心无杂念,用最快的速度赶往望星城。 横贯在面前的雪山,巍峨高耸,白色冰雪与黑色山石相jiāo杂,峰巅终年云雾缭绕。 “走吧。”云倚风微微俯身,在飞霜蛟耳边叹了口气,“这回可就全靠你了。” 银色大马长嘶一声,如奔雷闪电般,一蹄踏碎了那层层冰雪。 云倚风只觉身侧风声呼啸,眼前不断飞掠过细小的冰晶,缩在大氅里的指尖被冻得刺痛,脸颊更是冰冷,几乎要看不清眼前的路。 飞霜蛟却是越跑越畅快,它本就是雪地战马,跟随季燕然在漠北待了这些年,虽说也没憋屈,骨子里到底还是喜欢冰天雪地的。行至途中,它感觉到背上的人已经放松了马缰,像是将所有的信任都jiāo给了自己,于是越发癫狂兴奋起来,仰头长嘶一声,向着那陡峭山路就冲了过去。 坚硬的马蹄如钢钉般凿上大地,似惊蛰chūn雷,震得山中其余冬眠野shòu在梦中也一惊。砍柴人远远看去,但见在绝壁之上,一匹银白神驹正在极速奔跑着,似乎只一眨眼的时间,就已落入山谷,如轻云倏而飘逝,灵巧又不留一丝痕迹。 …… 大年初二,望星城外。 “可算是到了。”林影翻身下马,仰头看着那青石城墙,“早知道会遇到雪崩,倒不如晚两天再出发,省得在山里白白耽搁许多天,还冻坏了两匹马。” “没出大事就好。”季燕然道,“走吧,进城。” 这里是大梁繁华重镇之一,客栈自是不缺。众人安顿下后,林影将周明带到季燕然面前,问道:“周副将,望星城也来了,下一步呢?” “按照先前说好的日子,还得有两天。”周明答道,“到了初四那日,我自会告诉王爷,该去何处见面。” 林影警告:“你最好别耍花样。” 周明道:“主子是真心想同王爷合作,我只是区区一枚棋子,能有什么花样可耍?林将军多虑了。” 他态度不卑不亢,说话逻辑清晰,看不出有什么疑点。 季燕然放下茶杯,命人将周明暂时带了下去。 林影问:“王爷怎么看?” “都来了望星城,不管是真是假,总要会一会这位传说中的幕后主使。”季燕然chuī了chuī茶沫,片刻后又问,“望星城的地方官,若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叫张孤鹤?” “是,他可是个好官,刚直不阿清廉如水,更不畏qiáng权,百姓极为爱戴。”林影道,“王爷想见他?” “罢了。”季燕然道,“你我又没其它事,何必打扰,还是先让这位张大人安心过年吧。” 日暮之后,望星城里一片寂静。 季燕然靠在chuáng头,不自觉地,就又想起了远在王城的云倚风。 也不知太医院里的那些老头,有没有替他找出解毒的办法。 白胡子一个赛一个长,总得有些真本事吧? 若治不好……治不好,想起那云里雾里的血灵芝,萧王殿下又开始头疼。 找不到舍利子,卫烈就要掉脑袋,可若找到了,对自己而言,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当真要命。 初二之后再过一天,便是约好的大年初四。 周明道:“凤仙路,门口有歪脖子柳树的那户宅院,主子正在里头恭候王爷。” 季燕然一笑:“还当周副将又要推三阻四,没想到这回竟如此慡快。” “王爷说笑了,主子可是时时刻刻在盼着见王爷,又岂会推诿。”周明道,“不过我有个要求。” 季燕然点头:“说。” “王爷武功盖世,所带人马也不少,我是跑不掉的。”周明道,“可否解了我的绳索?否则被主子看见,怕又要说我窝囊。” 林影啧啧:“没看出来啊,你还挺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过这绳子横竖只是个摆设,解了倒无妨。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要求吗?” “没有了。”周明低头,“王爷请。” 凤仙路距离客栈不算远,穿过几条巷子就是,街口那株歪脖子柳树也甚是醒目。 大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不像是有人。 “主子。”周明在院中道,“客人到了。” 话音刚落,屋里就传来板凳挪动的声音,脚步声愈近,门帘被一把掀开。 是一名jīng瘦矍铄的老者。 “王爷,林将军?”他疑惑地打量着两人,在看清周明后,面色又一白,“周……怎么你、你还活着?” “不是吧?”林影瞪大眼睛,围着老者转了两圈,“卢公公,你说你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惦记着谋反呢?” “林将军,话可不能乱说啊!”卢小凳脸色一白,“什么谋反,这是要株连九族的。” “不是你叫我家王爷来议事的吗?”林影揽住他的肩膀,嘴里埋怨,“我说公公,谋不谋反暂不论,先把舍利jiāo出来吧,卫烈可还在家里眼巴巴盼着呢。” “我哪来的什么舍利。”卢小凳越发欲哭无泪,“王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公公当真不知道?”季燕然笑道,“不打紧,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周副将可是再清楚不过,不如jiāo给他解释。” 话音刚落,外头又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大门被“砰”一声向两边撞开,两列官兵如cháo水涌入,领头之人跑得气喘吁吁,正是望星城的地方官张孤鹤。 一见到他来,周明面色一变,低声对季燕然道:“王爷,我们被发现了。” “张大人。”季燕然面不改色,“你这大过年的,不好好待在家中,带兵跑来空宅做什么?” “回王爷,下官今晨接到密报,说……”张孤鹤顿了一下,朗声道,“说在这处大宅里,会有反贼密谋集会。” “什么反贼,什么密谋啊。”卢小凳平白遭此污水,险些又急秃几分,“我是来这里买兰草的,不是说这里有稀罕兰草吗?结果客商没见到,刚一进门王爷倒来了,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两句,张大人就又冲了进来。” “王爷。”张孤鹤继续道,“按照大梁律法,若事关反贼,无论大小虚实,皆要一五一十上报朝廷。” 季燕然道:“本王知道。” “嘶……等等,不对啊。”林影指着周明的鼻子,“你是不是存心诱骗王爷,来与卢公公见面的?” 张孤鹤也厉声呵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人。”周明跪在地上,咬牙道,“我若如实招了,可能免去死罪?” 张孤鹤许诺:“如你肯如实招供,本官自会在奏章多提一笔,若确有立功,圣上自然也会酌情考虑。” “是。”周明看了眼季燕然,狠狠道,“王爷此番来找卢公公,是想问明当年传位密旨一事!” 他这话掷地有声,张孤鹤却怒斥道:“胡言乱语!王爷若想问如此私密之事,又为何要在昨晚主动找到府衙,让本官带兵在此候着?” 周明闻言脸色一白,扭头看向季燕然。 林影还在旁边替卢小凳顺气:“没事,没事啊公公,你可千万别晕倒,等会我就带你到集市上买兰草去。” 季燕然挑眉:“怎么,周副将不继续演了?” 张孤鹤怒不可遏:“来人!给本官将这逆贼拿下!” 他虽是文人,声音可着实不小,这一嗓子传到巷外,连云倚风也心里一颤,顾不上再找大门,飞身就落入院中:“王爷,舍利——” 季燕然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看清院内局势后,云倚风剩下半句话都噎了回去,只留下一句轻描淡写的“嗯”。 我就来了。 “劳烦张大人,先将周明押入府衙地牢,本王稍后再审。”季燕然转过头,又对林影道,“陪卢公公去衙门将事情说清楚,好生送他回家。” 张孤鹤与林影各自领命离开,院中也安静下来,只剩下了两个人。 云倚风jīng疲力竭,坐在院中台阶上活动筋骨:“原来王爷也不傻。” 季燕然却看着他衣摆上的血迹皱眉:“你受伤了?” 第25章 华灯初上 云倚风拍了拍衣摆, 道:“没什么, 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摔伤了。” “这里到处都是灰尘,还是回客栈吧。”季燕然蹲在他面前, “我让人找个大夫替你瞧瞧。” “先去外头牵飞霜蛟。”云倚风提醒, “小心别让它伤了百姓。” “飞霜蛟?”季燕然听得一愣, 不可置信道,“你是骑着它来的?” 见他这么问, 云倚风眼底有没藏好的得意:“是。” “真的假的?”季燕然失笑, 出门寻了一圈,果然就见那银白大马正站在巷子里, 悠闲地甩着尾巴, 见到主人后, 立刻四蹄轻快撒着欢跑过来,亲昵得很。 云倚风依旧坐在地上捏着腿,见他进门,眉梢一挑道:“怎么样, 我没骗王爷吧?” “飞霜蛟性子极烈, 先前谁都不让碰。”季燕然拉着他站起来, “林影半死不活时被驮了一回,还在军营里chuī了整整三个月。” 云倚风道:“那王爷觉得,我能chuī多久?” “想chuī多久都行。”季燕然将他扶上马背,笑着说,“走,我们先回客栈。” 林影将整栋楼全包了下来, 所以挺清静。季燕然把他的包袱放在桌上,又帮忙叫了沐浴用水进来:“大夫稍后就到。” “嗯。”云倚风用手试了一下水温,“王爷住在哪一间?” 季燕然答:“隔壁。” 云倚风点头:“那待我沐浴更衣之后,再来找王爷。” 连日奔波赶路,他身上的确有些粘腻难受,此番终于能浸入微烫的热水中,也再顾不得腿上擦伤,只舒舒服服半躺着,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直泡到筋骨松软,方才舍得起身。 季燕然正在房中喝茶。 “王爷。”云倚风推门进来,换了新的衣服,一头乌黑长发也是半gān,“有茶吗?” “有,过来坐。”季燕然替他拉开椅子,又问,“云门主突然出现,可是因为王城里已传开了我来望星城的事?” “倒不算,我与阿福在一日闲逛时,凑巧遇到一伙混混,刺破了背后的yīn谋。”云倚风道,“老太妃猜到这些人会利用卢公公做文章,所以便令风雨门先一步在城中散开消息,说舍利子正在望星城,王爷此番南下,纯粹是为了寻回国宝。”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那枚佛珠舍利,直直递到他面前:“喏,在这里,王爷可以回去jiāo差了。” 季燕然:“……” 房中雅雀无声。 过了半晌,季燕然方才活见鬼道:“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王城,详细经过,待我有空了再慢慢同王爷说。”云倚风看着他,顺便提醒,“舍利子已经拿到了,那王爷答应我的血灵芝呢?” 对方只是短短几句话,萧王殿下的心情却已经遭遇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大起大落,能寻回佛珠舍利固然是好事,但先前随口允下的血灵芝……看这架势,太医院像是也没能把人治好,而打发去迷踪岛的部下,此时只怕连海都还没看到。前后几条路全是死胡同,眼看债主已经催到了面前,季燕然只好硬起头皮道:“血灵芝,不如等回到王城之后……喂,云门主!” 云倚风闭着双眼,软绵绵晕倒在了他怀中。 季燕然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放到自己chuáng上后,又轻车熟路试了试脉象。 幸好,这回并不算杂乱无章,体温亦是正常的,或许只是因为路上太过紧绷,所以才会在骤然放松之后,出现体力不支。 云倚风脸色苍白,眉心紧蹙,在梦里也睡不安稳。 季燕然守在chuáng边,很想学老吴唉声叹气。 不知道花个几百两银子,能不能雇林影来替自己挨骂。 方才云倚风在沐浴完后,只随意裹了件单薄外袍,此时膝盖上依旧在渗血。季燕然将他的裤子小心挽起来,就见腿上有不少擦痕,被热水一泡,又重新开始泛白流血,看着有些渗人,便从柜中取来药瓶,替他细细包扎起来。 窗外天色渐暗,时间过得极快。 云倚风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省,直到翌日中午,季燕然在府衙办完事又回来,他才舍得切断那些绵延不绝的梦境,坐在chuáng上要水喝。 “肚子不饿啊?”季燕然递给他一杯热水,“厨房一直在温着粥,大夫昨日已经替你看过诊了,并无大碍,休息几日就能康复。” “我知道。”云倚风捧着茶杯,“先前在雪山中又毒发了一次,折损不少元气,是得好好睡两天。” 季燕然坐在chuáng边:“雪山?” “飞霜蛟跑得太快,山路冰滑,我怕它会失足滑下山,所以一直不敢放松。”云倚风道,“后来就又开始全身燥热,失去了知觉。不过马是有灵性的,它钻进一处山dòng,我们在那里过了一夜,所以才会耽搁,否则前天就该到了。” 季燕然眉头微皱,本想安慰几句,却觉得话语多余。他清楚见过他毒发时的锥心láng狈,在舒适的房间里躺着尚且熬不过去,更别提是在隆冬深夜的雪窟窿中。 云倚风又笑道:“不过倒是挺凉快。” 这本是句调侃,但出现在此地此境,却显得分外……至少萧王殿下听完之后,心中不算痛快。这人吧,有时候要是太懂事乐观了,反而容易更让旁观者心疼。 以及心虚。 以及愧疚。 “对了。”云倚风继续道,“王爷还没给我血灵芝呢,是放在王城里吗?” 这回再也无路可退,季燕然只好一咬牙,直白招认:“王府里并没有血灵芝,那是我为了骗门主出山,瞎说的。” 云倚风:“……” 云倚风向后靠在软垫上,眼帘也垂下来,足足过了大半天,方才道:“嗯。” 这一声几不可闻的“嗯”,听得萧王殿下心里直颤,于是无可奈何道:“不然云门主先打我一顿?” 云倚风如实道:“欠着,没力气。” “我已经命人出去寻药了,大梁没有就去南洋、西洋、东洋,或者北边的白刹国,再或者是更远的地方。总之天下之大,一定有能找到血灵芝的地方。”季燕然道,“还有王城那些太医,多给他们一些时间,未必就找不出新的解毒方法,本王保证,会将此事一管到底。” 云倚风抬头看他:“当真?” 季燕然举起右手:“发誓。” “好吧。”云倚风叹气,“反正也没有别的解决办法,那先多谢王爷。” 他嗓音沙哑,还混合着一丝毒发后的残存虚弱,没说两句话就又开始犯困,临睡前不忘问一句:“这城里还有开着的成衣铺子吗?” 季燕然道:“怎么,云门主没带够衣服?” “一共就两套。”云倚风打呵欠,“路上被枯枝刮坏了一身,这个也沾了血。” 季燕然点头,轻声道:“睡吧,这事只管jiāo给我。” 待云倚风再度醒来时,桌上已经摆了整整十套新衣,都是林影一手置办的。他原以为在血灵芝的真相败露之后,自家王爷会被云门主追着打,甚至会被发一道江湖追杀令也不意外,却没想到会如此风平làng静地翻过页,一时间又是惊喜jiāo加,又是惴惴愧疚,在此种汹涌激动的心路历程下,险些手一抖买空成衣铺子。 “让云门主多穿一点。” 他充满赤诚地说。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嘉奖。 gān得好! 屋内,云倚风盘腿坐在chuáng上,看着那十套花红柳绿的新衣,撑着腮帮子叹气,并且不由就又想起了雪山上,某人曾许下的那个金镶玉还要嵌翡翠的扳指,配在一起倒是一个风格。 萧王府出来的人啊……没救了。 “云门主。”季燕然端着托盘进来,“饿了一天一夜,下chuáng吃点东西吧。” 云倚风坐在chuáng边问:“外头gān什么呢?吵吵闹闹的。” “过年啊。”季燕然笑道,“是杂耍艺人来店里登高舞狮,顺便讨几个赏钱。” “若是不说,我差点忘了这两天还在过年。”云倚风拍拍脑门,也没再提血灵芝的事,只吃着包子随口道,“王爷打算何时回王城复命?” 季燕然倒了杯茶:“云门主呢?不如随我一起回去吧,让宫里那些太医再看看。” “已经来来回回看过七八轮了,我若再回去,那些老先生只怕愁得连胡子都要揪掉。”云倚风道,“反正脉象已经记了,诊也问过了,剩下的就只有翻书研究,我在不在都一样,倘若将来真能找出医治之法,再回王城也不迟。” 季燕然迟疑:“那……” 云倚风道:“我回风雨门。” 季燕然想了片刻,点头:“也罢,那我送门主回去。” 云倚风意外:“送我?王爷不用尽快回宫?” “皇兄急着要见的是舍利,不是我。”季燕然单手撑着脑袋,“况且现在失窃的消息既已经传开,正好调拨一支军队,与林影一道护送舍利回王城。当初是我把门主接出山的,现在自然也得好好送回去,才符合……你们的江湖规矩?” “江湖里没有这种规矩。”云倚风笑着看他,“不过王爷若要送我,求之不得。” 他脸上病容未退,依旧有些苍白,眉眼却笑得分外生动,不像叱咤江湖的风雨门门主,倒更像是个北上赶考的书生小秀才,背着书篓神采飞扬,旁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所以轻而易举就能被途中遇到的……歹人,哄个团团转。 “咳。”萧王殿下心虚道,“云门主慢慢吃,我去厨房看看,jī汤炖好了没。” 云倚风刚目送他出门,就又见林影走了进来。 “云门主。”林影道,“街上有卖糖馅儿包子的,顺便捎了一包回来,尝尝?” “多谢林将军。”云倚风从油纸包中捏起一个,“还挺烫。” 见他心情像是很好,林影实在忍不住好奇,于是趁机试探了一句:“云门主,我家王爷那随口扯出来的血灵芝……门主当真不生气?” 季燕然在门外生生刹住脚步。 “生气。”云倚风小心翼翼chuī凉包子,“你家王爷是第一个明目张胆,骗上风雨门的人。” 季燕然:“……” 林影如实道:“老吴也是这么猜的,还说王爷八成要被全江湖追杀。” “怎么会?”云倚风失笑,“那可是大梁王爷,兵马统帅,江湖人就算再嚣张,谁又敢到他面前寻衅闹事。顶多是我怒火攻心,与他你死我活打一场罢了。” 季燕然在门外扶住额头。 林影清清嗓子,快速问道:“那云门主现在还想打吗?”我能帮你按住王爷。 “不打了。”云倚风擦掉手上的糖稀,“你家王爷戍守边关,出生入死护着一方百姓安宁,我又岂能为一己私利伤他。那血灵芝先前就没指望,现在一样没指望,算下来也只是我白跑这一趟,不亏,况且太妃对我也很好。” 这话虽说得云淡风轻,但事关生死,怎么想都该深深失落过一回,于是林影主动道:“往后我也会替门主留意血灵芝,西北那头多得是稀奇古怪的玩意,总有办法的。” 云倚风道:“多谢。” 片刻之后,季燕然推门进来,将林影打发去厨房端jī汤。 云倚风递给他一个包子:“堂堂大梁王爷,站在外头偷听。” 季燕然坦白:“这叫于心有愧。” 云倚风靠在椅背上:“其实按照风雨门的规矩,都是要先见到酬金再办事的,王爷这回是例外。” 季燕然不解:“为何?因为本王是兵马统帅?” “因为王爷戍守西北,曾数次平定匪患。”云倚风道,“我很小就没了爹娘,听说他们皆是死于土匪的马刀下。” 季燕然微微一怔。 云倚风继续道:“所以哪怕没有血灵芝,我一样愿意帮王爷这个忙。” 没料到他竟还有这段往事,季燕然迟疑片刻,轻声问:“是在西北吗?” 云倚风摇头:“不知道,我那时尚在襁褓,捡到我的人是个疯子,他也说不清。” 往事虽已逝,落在耳中却也难掩惨烈。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罢了,大过年的,说点开心事,想不想出去逛逛?外头可热闹得很,张孤鹤说正月十五还有一场花灯会,不如过完年后,我再送你回风雨门?” 云倚风答应:“好。” “那走吧。”季燕然道,“东西已经吃完了,正好出去消消食。” 云倚风在那十套新衣里挑了半天,方才捡了一套颜色素净的月白纱衣,只是样子着实繁复,光腰带就要系上大半天。 季燕然正靠在门外等他。 云倚风扯着袖子埋怨:“这衣服——” 季燕然迅速站直:“好看!” 云倚风被如此直白的赞美噎了一下。 成吧。 见到两人下楼,客栈里的食客都在感慨,先前看这套衣服挂在王老板的店铺里,又贵又丑,还在嘀咕哪个傻子才会买,没想到穿在这位公子身上,却好看极了,裹上三四层纱也不见臃肿,反而越发衬得身形颀长,倜傥潇洒,连被风掀起的衣摆都分外风流。 果然啊,这种事,还是得看脸。 街头一群小娃娃打打闹闹,笑着从两人身边跑过去,嘴里不知在念些什么童谣,一个一个兴奋得小脸通红。 云倚风道:“往常都是待在风雨门里,这是我第一次在外头过年。” “当真?”季燕然有些意外,又笑道,“那我这回可得好好补给门主。” 云倚风答应一声,随手在路边小摊上拿了个拨làng鼓。 萧王殿下自觉摸出钱袋。 两人逛了一路,也吃了一路。 直到日头西沉,方才找了个茶楼歇脚。 往下看去,视野极好。 长街两侧,华灯初上,挑出一片跳动热烈的光。道路两边挤满百姓,正在等着看游行的火龙与花车,小娃娃们守在糖画摊子前,小心翼翼转动指针,盼望能落一个最大的凤凰。而那不远处的青石板桥,更是拥了个水泄不通,人群摩肩擦踵,不由就在心里提着一口气,生怕有谁会失足落水。这喧嚣而又世俗的烟火人间啊,像温柔的云絮与湖水,不经意就包裹住了心,哪怕火龙队已经远去,哪怕周围什么景致都没有,光是彼此间的那份笑闹与寒暄,就能令人驻足流连,不舍离开。 云倚风望着街道久久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季燕然坐在对面,恰好能看到那双落满灯火的漂亮眼眸。 他其实很少这么仔细地观察一个人,但现在,横竖闲来无事。 被人一直盯着看,云倚风自然有所察觉,却贪恋人群嘻闹,实在不愿分神,便只浅浅扬起嘴角。 季燕然错开眼神,掩饰性地端起茶杯。 窗外有人大声鼓掌喝彩,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jīng彩戏码。 “走。”云倚风拉着他站起来,“我们一起去凑热闹。” 季燕然笑着跟上。 这一夜,望星城里的不灭灯火,映得连天穹都红了半边。 两人并肩穿过长街,侧身挤过石桥,吃了桂花酒酿,也买了糖画,就这么一直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啊,直到街上游人渐稀,喧嚣声散了,才终于记起要回客栈。 季燕然道:“你若爱热闹,下回我接你来王城过年。” 云倚风随手挽好头发,一缕碎发垂下脖颈,也懒得再收拾,只扭头笑道:“好。” 季燕然替他拉高衣领,眼神不自觉就带了几分温柔。 脚步晃晃悠悠的。 月影将两人的背影,越拉越长。 ——舍利迷踪·完—— 第2卷 十八山庄 第26章 稚嫩童谣 大年初七, 从青州调拨来的军队如期抵达, 与林影一道护送国宝舍利北上。 望星城里的百姓只道军队来了又走,却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反正这太平盛世又不会打仗, 来就来吧, 别耽误过年就成。 飞霜蛟一声长嘶,稳稳停在原地, 四蹄将草皮也搓下一层, 沙土飞溅,威风凛凛。 云倚风看着空落落的村口, 问:“杀猪菜呢?” 季燕然果断推卸责任:“老张说的。” 老张名叫张发财, 是客栈老板, 为人厚道话又多,一听说两人要待在望星城里过元宵节,立刻就热情推荐,说李家村今日要摆杀猪宴, 那可是真热闹啊, 在村口搭起棚子, 桌椅板凳摆得一眼望不到头,七碟子八大碗,从猪头到猪尾巴统统能入菜,猪蹄卤得通红透亮,外乡人若恰好经过,也会被留下吃上一顿。 于是堂堂大梁王爷与风雨门门主, 就兴致勃勃骑着马来“恰好”了。 但运气不好,没恰到。 季燕然还在抱怨:“这老张怎么能胡扯呢?还骗我们说李家村有杀猪宴。” “有的呀,是有的。”旁边恰好跑过一群村里的小娃娃,听到后笑着嚷道,“不过李家村离这里很远哦,等你们过去,他们也该吃完了。” 云倚风一愣:“那这是哪里?” 小娃娃一边跑一边答:“这是刘家村,李家村在城东呀,这里是城西。” 来时路是云倚风问的,在大街上随便挡了一个人。 现在看来,那人大概也是稀里糊涂,随便指了指。 堂堂江湖第一情报高手,打听个李家村在哪,还打听错了。 云门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以及自我怀疑。 季燕然及时安慰:“刘家村也行,走,我们去找个有钱人家混饭。” 过了一会,季燕然又哄:“回城之后,若再见到那个胡乱指路的,我们打他一顿。” 云倚风不甘不愿道:“嗯。” 飞霜蛟脚步轻快,驮着两人溜达进村。杀猪宴虽没赶上,此时却也恰好是吃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烟囱里都在冒着烟,过年总是要有好酒好菜的,主人家一个比一个热情,一听是外乡客想歇脚,便赶忙让进了家门,又多加了两副碗筷。 席间有一道烧鸭挺好吃,云倚风意犹未尽道:“若婶婶肯拿去望星城里卖,肯定能大赚一笔。” “年纪大了,做不动了。”大婶摆摆手,又道,“要是公子喜欢,厨房里还有三只,带一只回去吧。” “什么还有三只,三只早就没了,昨天被买走了。”一边的大叔提醒她,“你忘了?就那富户许老爷家的下人,你还收了人家银子。” 经他一说,大婶才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拍着脑袋连说自己只记进不记出,云倚风在旁笑道:“无妨的,好东西少吃两口,还能存个念想,多了反而不稀罕。” 这顿饭吃得家常又温馨,主人家执意不肯收银子,恰好这时家里的小孙子带着一群玩伴跑进来,两人便将碎银当成压岁钱,分给了这群娃娃。 “两位公子太客气了。”大婶将桌子收拾整齐,又笑着招呼二人再坐一阵,喝完了红枣huáng酒再走。 院中有把吊椅,睡上去会吱吱呀呀发出声响,云倚风吃饱喝足再一躺,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身边有一群小娃娃也不觉得闹,听那颠三倒四的童谣,反而更催眠。 大叔去了村头串门,大婶煮好huáng酒,也去隔壁帮忙晒熏腊肉。季燕然感慨:“若大梁处处都是这般好光景,那才叫真的盛世江山。” “西北依旧很乱吗?”云倚风问他。 “有军队守着,就不算乱,百姓亦有底气chūn日播种,不怕秋日流离无获。”季燕然道,“不过想要像望星城这样繁华富足,或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云倚风替他斟了半碗酒:“但总是有盼头的,嗯?” “是。”季燕然笑笑,“总有一天,边关百姓也会像这里一样,盼来真正的安稳太平。” 过了一阵,云倚风又道:“我能问王爷一件事吗?” 季燕然点头:“说。” “那些人为何要bī王爷造反?”云倚风坐起来一些,“皇上像是明君,王爷也是猛将,听太妃话语里的意思,平日里你与他相处得相当不错,那幕后之人究竟是想挑起鹬蚌之争,自己渔翁得利,还是……”他压低声音,几乎要凑到对方耳边,“还是他们其实是真心想拥王爷称帝?毕竟江山是王爷在守,皇位却是旁人在坐,兄弟二人关系再好,有皇权与兵权梗在中间,忌惮总会存有几分,而太妃二十余年从未回过草原探亲,一直留在王城中,是为了令皇上更安心?” 季燕然只觉耳边湿热,于是捏住他的脖颈,将人扯远一些:“你怀疑幕后主使是我的人?” “保不准就是当年哪个旧部呢,一起出生入死,所以才更为王爷不甘。”云倚风盘腿坐回去,“先将矛盾挑起来,到时候刀架在脖子上,王爷就算再不愿意往墙上糊,也只能咬牙搏命。” 季燕然道:“糊上墙?” 云倚风态度良好:“打个比方,打个比方。”与烂泥没关系,你是好huáng泥! “我没有这样的部下。”季燕然摇头,“既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自然知道我心所向,不仅对皇位没兴趣,连这将军都不大愿意做,就算当真被qiáng架上去,只怕三天就会跑路。” “这样啊……”云倚风勾住他的肩膀,“没出息。” 季燕然哭笑不得:“你胆子倒不小,这话可别让旁人听见。” 云倚风答应一声,又枕着手臂躺回去。身边一群小娃娃还在跳格子,嘴里念叨着什么掉下悬崖摔断腿,撑圆肚子真可怜,内容虽实在不通,但声音清脆稚嫩,听起来倒也朗朗上口。 这一天,两人是踩着夕阳余晖回的城。 虽没有夏日里的壮阔晚霞,却有一丝深红挂在墨蓝天幕上,缱绻缠绕,发出金色的光。 …… 翌日清晨,云倚风站在糖糕铺子前,还在专心等枣泥点心出炉,身后突然就呼啦啦跑过去一群人。 “怎么了?”他吃惊地问。 季燕然随手拉住一个路人。 “出人命了啊。”那人道,“十八山庄的许爷,去年十月出城做生意,结果过年也没能赶回来,还当是路上耽搁了,谁知竟会遇害,真是可怜。” 糖糕铺子的老板显然也对这位许爷极熟悉,立刻从铺子里探出半个脑袋:“被谁害了?是那新娶的小妾吗?” “不知道,这才要去看呢。”路人道,“听说现场凄惨得很,张大人已经带着仵作赶过去了。” 大过年的闹出命案,还出在一等一的富户十八山庄,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半个时辰不到,已弄得满城风雨。云倚风坐在客栈桌边,周围一圈茶客都在议论此事,原委经过莫衷一是,有人说那许爷是被仇家砍断手脚丢进了水井,还有人说是被小妾勾结jian夫谋财害命,更有甚者,gān脆说是被画皮妖jīng吸gān了阳气,整个人焦如枯木,一折就碎。 “可惜了。”茶客纷纷惋惜,“那十八山庄里住着的,可全都是大善人啊。” 季燕然道:“你若嫌吵,我们就换个地方。” “十八山庄,我也是听过的。”云倚风道,“为富且仁,修桥铺路的事情做了不少,还捐过佛寺与善堂。” “那可真是好人没好报了。”季燕然替他添水,“你还知道什么关于这山庄的事,不如都写下来jiāo给张孤鹤,他好早日查清结案。” 云倚风看着他:“王爷倒真会占我风雨门的便宜。” 季燕然很自觉:“我懂,江湖规矩是先付银子。” 云倚风笑道:“这生意我怕不能接,一个普通的地方富户,从没人来买过消息,风雨门知道的并不多。 两人正在说话,一名下属却从楼梯匆匆上来,在季燕然耳边小声道:“王爷,张大人来了,正在房间里等着,像是出了急事。” 云倚风与他对视一眼,微微皱眉。 这时候上门,怕是同那十八山庄有关。 张孤鹤带着师爷,两人都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相当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坐立难安”,桌上还放着一封书信,上头鬼画符一般歪七扭八写了不少字,漆黑的墨疙瘩加血手印,且不说内容是什么,光看一眼就瘆得慌。 那是从十八山庄死者身上找到的,被密封在一个蜡丸当中,张孤鹤一看就知这绝非普通凶案,便赶忙来找季燕然。 季燕然问:“红鸦教?” “是。”张孤鹤道,“下官当年曾追随大理寺王大人,一起办过红鸦教的案子,故一眼就能认出此咒。” 在二十年前,红鸦教曾于大梁兴盛一时,教义披着温和慈爱、安稳康乐的表象,内里却yín乱污秽血腥肮脏,害得无数百姓疯疯癫癫、家破人亡,朝廷花了五年时间才将其彻底剿灭,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原以为已浇熄最后一寸余烬,却没想到竟会在今时今日重新出现。 季燕然又问:“这十八山庄的许家,发家史是什么?” “生意人。”张孤鹤答道,“死者名叫许秋旺,是许家的掌舵人,为人慷慨谨慎,除了好色之外并无缺点,实在不像入了邪教。” “也有可能是遭人陷害。”季燕然道,“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既然出现了红鸦教的符咒,大人还是依律尽快上报朝廷吧。” 待张孤鹤离开后,云倚风问:“怎么,王爷不去十八山庄看看?” “自然要去。”季燕然道,“不过得等府衙将所有关于许家的卷宗送来,你我先弄清楚这十八山庄究竟是什么底细,再去也不迟。” 云倚风略一停顿:“你我?” 季燕然颇为淡定:“是。” 季燕然又补一句:“云门主只管照着行价,向朝廷收银子,狮子大开口也无妨,皇兄要是不肯,将来我亲自带你去讹。” 萧王殿下算盘打得挺响,查案这种事,倘若能带着风雨门门主,自会省心省力许多。而云倚风考虑再三,觉得自己总归闲得没事,跟着往十八山庄跑一趟,以后还能去国库里东挑西捡一番,像是不亏。 况且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于是道:“嗯。” 季燕然相当满意。 张孤鹤的办事效率向来高,这回又牵扯到红鸦教,更不敢懈怠,当天下午就差人送来案情卷宗,连带着十八山庄的底细,无一处遗漏。 云倚风粗粗翻过一遍,许家的发家史倒并无疑点,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小货郎走街串巷,将生意越做越大,最后买房买田成地主的故事。许老太爷当初在还未起家时,曾得过十八位善人相助,十八山庄也是因此得名,为的就是提醒子孙后辈,做人要心存感激,平日里亦要多积德行善。而死者许秋旺是他的长子,四十来岁,山庄近几年实打实的主事人,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分管着各个商号,平日里兄友弟恭、和乐融洽。 季燕然道:“云门主怎么看?” “红鸦教之所以能蛊惑人心,是因为抓住了人性中的‘贪’。”云倚风道,“不用去地里gān活,也不用寒窗苦读博功名,只求神烧香就能大富大贵,再加上教主天花乱坠一通侃,自然能唬得那些好吃懒做者深信不疑。可许秋旺不应该啊,他是生意人,而且是相当jīng明的生意人,家中衣食不缺妻妾成群,按理来说什么都占全了,既已无所求,那还信这乌七八糟的玩意作甚?” “看来你我真得去十八山庄走一趟了。”季燕然合上卷宗,“他死状凄惨,腿骨被打得寸寸皆断,即便不是邪教,也不像普通寻仇。” 云倚风听得头疼:“这些人,怎么连过年都不消停。” 十八山庄距离客栈不远,穿过几条街就是,张孤鹤听到通传,赶忙小跑迎出来:“王爷,云门主。” “可有查出什么?”季燕然边走边问。 “已经传过了许秋旺的十八房妻妾,贴身的仆役与丫鬟也逐一审过,并无人听过红鸦教。”张孤鹤道,“许老太爷近年身体不好,一直在山上吃斋念佛,怕受不住刺激,暂时没有告诉他。” 云倚风心想,十八房妻妾。 还真是不嫌累。 此时天色已暗,山庄里因为出了事,所以乱成一片,回廊下的灯笼也没人来点。云倚风走了没几步,突然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哭声,在这寒风天里,呜呜咽咽,分外刺耳尖细。 “谁在那里?”张孤鹤也被吓了一跳,厉声喝问。 哭声戛然而止,过了许久,墙角里方才站起来一个小小的影子。 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看穿着打扮,像是下人的孩子,怯生生的。 “你这小娃娃。”张孤鹤松了口气,“天都黑了,为何还不回家?” “我……我娘骂我。”小丫头抽抽搭搭,“我不想回去。” 云倚风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替她擦掉眼泪,轻声道:“说说看,你娘为什么要骂你?” “我唱歌谣,娘亲就打我,说老爷出事了,我还在这里唱断腿,若被管家听到,是要赶出家门的。”小丫头委屈道,“可城里人人都在唱,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是那首放羊的童谣?我今日在村里听到了,编得乱七八糟,这个撑死那个摔死,的确闹心,以后不唱也罢。”云倚风提醒,“若再不回家,你娘亲该担心了。” 小丫头答应一声,又擦擦脸,将手帕还回去。 “送给你了。”云倚风站起来,笑着说,“快回去吧。” 小丫头稀里糊涂答应一声,仰头看着他,心想,这大哥哥可真高、真好看呀。 手里捏着的丝帕软软的,香香的,像清晨的花瓣一样。 她看看自己脏兮兮的衣裳和手,再想起方才拂过眼前的,那纤尘不染的洁白衣袖,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今晚该洗澡了。 “喂,丫头。” 身后突然有人叫她。 …… 第27章 许家兄弟 许秋旺的尸首正停在后院一处偏房内, 几人还未靠近, 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腐臭味。 云倚风皱眉:“这得有些日子了吧?” “是。”张孤鹤道,“尸体是在山庄北苑一处枯井中被发现的, 那里是空宅, 平时极少有人路过, 要不是因为这几日天气变暖,扫地仆役闻到了异味, 还不知要在那里放到几时。” 季燕然问:“死了多久?” “据仵作说, 应当已经超过十天。”张孤鹤道,“枯井井壁粗糙, 他头脸上都有不少擦伤, 但却并无喷溅血迹, 是在死后才被人投了进去。” 十八山庄家大业大,里头住着数百口人,这案子查起来可谓雾茫茫毫无头绪。因为牵涉到红鸦教,所以整座山庄此时已被官兵团团围了起来, 无论进出都得通传, 引来百姓纷纷驻足猜测, 不知这富户家中究竟出了何事。而许秋旺的宅院与书房,也快被搜了个底朝天。 云倚风掀开白布,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尸首。死者并无中毒迹象,全身各处都有断骨,颅骨粉碎,应当是被人从高空推下后身亡, 最惨烈的是双腿,张孤鹤先前所说的“每一寸骨头都被活活敲断”,丝毫不算夸张。 季燕然道:“若真与红鸦教扯上了关系,这算献祭还是报复?” “许秋旺这般jīng明能gān,即便真入了邪教,那也该是他忽悠旁人,断不应当自己做待宰肥羊。”云倚风摘下手套,洗gān净手,“况且他前阵子刚娶了第十八房小妾,又新买了商铺准备扩生意,这般贪财贪色的老油子商人,谁能忽悠他舍生献祭?王爷别忘了,红鸦教虽是邪教,但杀人全凭一张嘴,教众残害自己皆出于自愿,还从来没有武力qiáng迫的先例。” 季燕然笑道:“你看,我就说皇兄花重金雇云门主,一点都不亏。” 云倚风懒得与他贫嘴:“走吧,我们再去书房看看,今日张大人都查出了些什么。” 桌上摆着厚厚一摞供状,听说审讯之时,小妾哭哭啼啼,小厮六神无主,谁也没能说出个四五六来。许秋旺十月出远门,是想去南面看看,准备来年新开几家锦缎铺,仆人与银子带得都不多,出发之前也一切如常,还说要尽快折返好过年。 “那就更不可能是主动献祭了。”云倚风道,“也不是为劫财。杀人敲断腿再丢回家中,十有八九是报复或者警告。” 季燕然问:“此时山庄里是谁当家?” “暂时由许秋旺的正妻袁氏持家。”张孤鹤答道,“许老太爷一直在山上念佛,剩下四个儿子都只回家过完初二,便又匆匆去了各地商号巡查,管家已经差人去追了,这兄弟五人关系极好,听到消息后,应当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山庄。” 三人正在说话,门外又传来一阵嘈杂,衙役急急来报,说是许老太爷不知怎的收到消息,已经从山上跑下来了,进门看到尸体后立刻晕厥不起,浑身都在抽风。 “这……谁通知许老太爷的,他都一大把年纪了,添什么乱啊。”张孤鹤听得头大如斗,“王爷——” “走吧。”季燕然打断他,“我们也去看看。” 许老太爷的卧房外围了一圈人,屋里头,大夫正在看诊,说是因为受了刺激,身体并无大碍,休息一阵便会苏醒。 袁氏也守在门外,正厉声喝着问是谁将事情告诉了老太爷,贴身伺候的小厮跪在地上,连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早上正在厨房里煎药,老太爷突然就说要下山,火急火燎拦都拦不住,也来不及通知家里,只得借了庙里的轿子。 “娘亲。”袁氏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劝她道,“爷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父亲生前都拦不住,又何必责罚小厮,还是先让他起来吧。” 这时有人看见了张孤鹤,赶忙小声提醒。袁氏与那青年皆过来行礼,又面露迟疑看着季燕然与云倚风:“这二位是?” “哦,我们是张大人的朋友。”季燕然随口道,“听说这里出了事,便过来帮忙办案。” 他此番前来望星城,虽未大张旗鼓,却也没有掩盖行踪,许家这样的地方豪绅又岂会毫无耳闻,原只是假模假样一问,都已经做好了要跪拜萧王殿下的打算,谁知对方却并不打算公开身份,袁氏与那青年也只好陪着装不知情,心里越发惴惴难安,不知往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待这母子二人离开之后,云倚风道:“深宅大院里,人情也是淡薄。”许秋旺的尸首才刚被发现没多久,这头的亲儿子已经能面不改色说出“父亲生前”,袁氏也是威严大过悲痛,眼睛丝毫不见红肿。季燕然在旁听到,提醒他:“那许秋旺光是小妾就有十八房,再加上数不清的陪侍丫头,夫妻之间哪里还有感情,与其等着其他偏房趁机分家,倒不如将权势趁早揽回手中,稳住地位才是最要紧的事。” 云倚风看他一眼:“你经验还挺丰富。” “打小见多了。”季燕然在他耳边小声道,“这里顶多也就十八房,与后宫比起来,小巫见大巫。” 云倚风想了想,也对。 同皇家一比,这才哪到哪。 “自然,我将来不会娶这么多。”季燕然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又及时补了一句。 云倚风眼皮一抽,钦佩道:“在这乌七八糟的环境里,王爷还有心情谈论自己的终身大事,也算口味别致,行了,进屋,那许老太爷像是醒了。” 须发皆白的老者躺在chuáng上,浑身依旧在哆嗦。张孤鹤在旁劝道:“老太爷还是要保重身体啊。” “张大人。”许老太爷战战兢兢,摸索着握住他的手,“你可千万要替秋旺伸冤啊,他去得可怜,死后还要遭人陷害,与什么红鸦教扯上关系。张大人,我……我发誓,秋旺他断不可能做出这种糊涂事。” “是,本官知道。”张孤鹤耐心劝慰,对他极为尊敬,毕竟这些年城里的道路与善堂,其中有不少都是由十八山庄出资捐建。过了片刻,看着对方情绪像是已经稳定些许,方才又试探着问,“不知老太爷是从谁口中听到的消息?” “是一个小和尚,眼生,手上像有块红色的胎记。”许老太爷回忆,颤巍巍道,“我正在念经,他也不知是从何处溜了进来,只在我耳边说了这件事,就又从后门跑了。我那时如雷轰顶,没顾得上细看。” 眼生的小和尚。 季燕然与云倚风同时想,那怕是凶手故意派去报信的吧。 许老太爷服下药后,没多久便再度睡去。此时已近深夜,袁氏虽已在山庄内安排了院落,季燕然与云倚风却都不想住在这四处都是哭声的宅子里,依旧回了客栈。 “已经快子时了。”季燕然道,“药浴完之后就早些休息吧。” “嗯。”云倚风点头,“那我们明日再去十八山庄。” 在回房之前,季燕然照旧试了试他的脉象。 “如何?”云倚风问。 萧王殿下一本正经,答曰:“平滑有力,如珠走盘……哎呀。” 云倚风笑着踢他一脚,将人赶回隔壁。 小二很快就送来了药浴热水。 季燕然却并未回房,而是靠在回廊上,一脸若有所思。 王府下属来来回回“路过”三次,最后实在忍不住,在他耳边小声问:“王爷,你一直盯着云门主的门,是不是实在想进去?” 季燕然兜头就是一个爆栗:“滚!” 他原是在想红鸦教的事情,还想得挺专心致志。结果被下属一打岔,注意力就再也集中不起来,耳边怎么听,怎么是对面房中那哗哗的沐浴水声。 季燕然深吸一口气,手指一勾:“你,过来。” 下属颠颠跑上前:“王爷有何吩咐?” “去帮老张把客栈里的柴都劈了。” “……” 这一晚,望星城里的许多人都没能睡好,一部分是因为十八山庄传来的诵经声,再想起有关许秋旺死亡的诡异传闻,心里害怕;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唏嘘与同情,觉得老天不公,好人没好报,许大善人那般慷慨的富商,怎么就遇到了这种事呢。 辗转之间,天边也依稀露了白。 云倚风被窗外的声音吵醒,不想起chuáng,裹着被子又发了一阵呆,耳边的嘈杂声倒是越来越清楚,是一群人在讨论饿死鬼与驱魔请天师的事情。 季燕然敲门:“醒了吗?” 云倚风答应一声,从chuáng上坐起来。 “许家又出事了。”季燕然道,“这回是许秋旺的弟弟,许秋盛。张孤鹤一早就派人过来,说他像是中了邪。” “中邪?他不是在外地吗?”云倚风惊讶。 “回来了。”季燕然无奈,“据说是被人抬回来的。” 两位当家都遇到了怪事,连吃斋念佛的许老太爷也被有心人骗下山,被迫亲眼目睹着所有惨状的发生。看这架势,许家往后的日子怕也不会太平。 地方大户接二连三出乱子,张孤鹤自然也轻松不到哪里去。待两人赶到十八山庄时,他已经将全城的名医都请到了许家,正在替许秋盛诊治这bào食的怪症。根据随从所言,近日他们一直在附近的村落中与村民商议chūn日播种之事,奔波得极辛苦,都是大男人,消耗多食量自然也大。因此初时当二掌柜一顿要吃三四碗时,也没人放在心上,可谁知最近这几天,许秋盛的饭量竟然越来越惊人,导致随从每到一处村落时,最先做的不是谈生意,而是四处买卤味烧鸭,就这样还不够他一人吃,眼看肚子已撑得膨胀滚圆,嘴里却还在喊饿,下人这才惊觉不对劲,赶紧将他抬了回来。 “唉哟……唉哟……”许秋盛躺在chuáng上,呻 吟不绝。 季燕然问:“张大人,这个同红鸦教没关系吧?” “暂时没看出来。”张孤鹤道,“不过许秋盛一直是兄弟五人里身体最好的一个,平日里风寒都没得过一次,因此他的家人都说这不是怪病,而是被饿死鬼附身,正张罗着要请法师驱魔。” “大夫没诊出什么?”季燕然又问。 “还没出结果。”张孤鹤叹气,“许秋盛像是人都傻了,gān瞪着眼睛只知道说饿,妻儿皆不认得,再这么吃下去,怕是真会活活撑死。” “我去看看吧。”云倚风道。 “你会看诊?”季燕然有些意外。 云倚风挽起衣袖,道:“我会验毒。” 冲撞饿鬼实在无稽,bào食症虽有,患者却也不至于如此疯魔,许秋盛此时的状态,唯有中毒可以解释。 季燕然也跟了进去。 云倚风被chuáng上男子那高胀的腹部惊了一惊,再握过手腕一试脉象,与常人迥异。 “诸位怎么看?”他问身后的大夫。 “这……中毒了。”其中有个年轻大夫回答。 云倚风点头:“还有呢?” “当务之急,须得先将肚腹清空,可许二爷吃得太多,肠胃早已被撑得失去功能,催吐与催泻都不顶用,我等也是束手无策啊。” “试试看针灸吧。”云倚风道,“再这么拖下去,他只有死路一条。” 年轻大夫犹豫道:“可要是出了事……” “只要你医治得法,就不会出事。”云倚风道,“若都怕出事,迟迟无人敢动手,许二掌柜这条命怕是就要jiāo给驱魔法师了。” “……治,我们治!”有几名大夫牙一咬,主动站出来,“许二掌柜是大善人,我们又岂能瞻前顾后,耽误时机。” 云倚风将chuáng边位置让出来:“辛苦几位了。” 季燕然陪他离开卧房,问:“什么毒?” 云倚风答:“快活散,没有解药,也不用解药,催吐之后捆起来熬个十几天,毒性散了就会痊愈。” 季燕然如实评价:“这名字,听起来像是……那方面的药。” 云倚风看他一眼,诚恳道:“制毒人觉得能一直吃吃喝喝便是快活,故取此名,王爷所说的快活,那方面是指哪方面?” 季燕然面不改色道:“吃完之后,就迫不及待,满心只想着要赶紧头悬梁、锥刺股,刻苦读书,勤奋练武,就这方面。” 云倚风:“……” “真的。”季燕然说,“我就爱快活地学习。” 云门主深深觉得,以后不管此人说什么,自己都要考虑三天,再决定信不信。 屋内的大夫已经开始替许秋盛施针,屋外,云倚风坐在软凳上,还在想着许秋旺与许秋盛之事。这明显是一场针对许家的yīn谋,一个断腿惨死,一个中毒bào食,剩下的三兄弟……他微微皱眉,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断腿,bào食。 五兄弟。 回家。 …… 脑中轰然一响,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首童谣!” “已经派人去找这山庄里的小孩子了。”季燕然坐在他对面,单手撑着下巴,“马上就到。” 云倚风:“……” “坐。”季燕然示意,“你身子也还没全好,得多晒会儿太阳。” 云倚风不甘心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刚刚,你发呆的时候。”季燕然笑笑,“喏,小娃娃们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萧王:我爱学习.jpg 第28章 五只小羊 “一个娃娃扮哑巴, 哑巴早晚不说话。 冬日凛冽寒风起, 数着羊儿赶回家。 一只走路不小心,跌下悬崖摔断腿; 一只贪吃迷了路, 撑圆肚子不能动; 一只蠢笨傻乎乎, 不会吃草只编绳; 一只到处找母羊, 血流成河把命丧; 最后一只年纪小,哇哇哭着要找粮。” 十八山庄的几个小娃娃站在原地, 将这首童谣齐齐念了一遍, 其中就有当晚那个小丫头,她和其他人一样怯生生的, 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许府管家呆站在一旁, 头回被这稚嫩童音念得心底发麻:“难不成是杀人的预告?” “是。”云倚风道, “娃娃早晚不说话,拆出来便是一个‘许’字,童谣的前两句已然应验,得尽快把剩下三位掌柜找回家, 免得夜长梦多。” 管家脸色发白, 嘴里连道:“早就已经去请了, 算算日子也该差不多,却直到现在都没回来,不会是……不不,我这就加派人手,这就去。”他走得踉跄,在临出门时还绊了一下, 显然受惊不浅。 望星城向来富足安稳,连小偷小摸的事情都极少,却不想一闹就是大案子,先有红鸦教,再有这离奇而又诡异的杀人预告——满城孩童皆在欢笑念着“娃娃扮哑巴”,先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再一听,却分外像明晃晃打在朝廷脸上的耳光。云倚风派出风雨门弟子,协同官府在城中细细盘查,倒是很快就问明了童谣出处,也是一个手上有胎记的年轻人,给了城外小娃娃们一把糖,教他们念会了这首杀人歌谣,和当初上山通知许老太爷的应当是同一个人。 “对方为何要这么做?”王府下属不解。 “挑衅。”季燕然道,“你没看许家现在从上到下,皆已成了惊弓之鸟,哪怕有官兵里三层外三层保护着,也全部躲在房中不敢出门,打雷都能抖三抖。” 云倚风在旁提醒:“许家在城中颇有威望,此事又牵扯到了邪教与恐怖童谣,听着足够稀罕猎奇,百姓已经开始胡乱猜测了,朝廷若不能尽快给出一个jiāo待,将来只怕会闹得越发满城风雨、不可收拾。” “走吧。”季燕然站起来,“我们去看看那位许老太爷。” 许家共有五名掌柜,分别是许秋旺、许秋盛、许秋如、许秋意与许秋平,取“旺盛如意平安”之寓意。现在许秋旺已死,许秋盛经过针灸,虽保住了性命,却彻底弄坏了肠胃,整日里只能奄奄一息躺着,吃喝拉撒皆不能自理,成了半个混沌废人。余下三兄弟尚不知人在何处,连生死都说不准,许老太爷也从先前那个红光满面的富态贵人,变得迅速衰老起来,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枯huáng,成日只知道坐在佛堂里,嘴里喃喃念着经。 木鱼声寂静空哑。 山林中亦是寂静空哑。 只有马蹄声显得分外嘈杂。 “三掌柜!” “三掌柜!” 呼喊声此起彼伏在山中响起,这是许家派来寻许秋如的家丁,昨晚他们打听到消息,说有人亲眼看见许家的马队进了山,便急忙来追。翻过两个山头,却听到另一边像是也有人正在叫着“三掌柜”,顿时心里一慌,抬手扬鞭赶过去,恰好与许秋如的同行账房撞了个照面。 “你们来做什么?” “三掌柜呢?”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账房一头雾水答道:“三掌柜?三掌柜去沟里解手了啊,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正打算去寻。” “快,各自去找!”家丁来不及解释,“就在这附近,务必要把人带回来!” 账房稀里糊涂,还没等他搞清楚,面前的人已经“呼啦啦”散开,看大家一个个面色紧张,像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便也来不及多问,一道跟着下了沟。 此时日头正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倒chūn寒之前的天气,热起来比起夏日也差不了许多。账房连滚带滑跳下矮坡,嗓子喊得要冒烟,靠在树上气喘吁吁歇了一会,刚想着要去哪里寻点野果,额上突然就溅开一滴微冷的水滴。 “呸呸!”他以为是巢中鸟粪掉落,胡乱抹了一把就抬头向上看去,金色阳光从枯枝缝隙间穿过来,刺得眼睛睁不开,而在那一片晕眩的光芒里,一双脚正悬挂在空中,被风chuī得左右摇晃。 “啪!”又是一滴血溅开在地上,将赤褐色的土壤浸得微微湿润。 账房瞳孔紧缩,膝盖发软后退两步,重重跌坐在地。 “救命啊!死人了!” …… 许秋如的尸体被运送回了十八山庄。在从树上被解下来时,他的脖颈已被那粗糙麻绳勒断半根,双目外突表情狰狞,舌头吐出半尺长,妻妾儿女只哆哆嗦嗦揭开白布看了一眼,就连惊带吓带悲痛,当场晕倒一大片。 季燕然道:“还剩最后两个。” “官府和风雨门都在找,也不知能否抢在对方前头,将两人平安带回来。”云倚风递给他一杯热茶,“许老太爷呢,怎么样了?” “在见到许秋如的尸体后,他就彻底病倒了,卧chuáng不起。”季燕然道,“这把年纪,受不住刺激也在情理之中。” “经此变故,就算许秋意与许秋平能被平安找回,许家也已毁了大半。”云倚风坐在桌边,“将教徒搞得家破人亡,自己却不落一点好处,我总觉得,这不是红鸦教的作风。” “还有另一种可能。”季燕然拖了把椅子,反着跨坐在他对面,“倘若许秋旺身上没有那张鬼画符,你我会如何?” “你我?”云倚风想了想:“王爷回王城,我回风雨门。” 季燕然纠正他:“是我送你回风雨门后,再回王城。” 云倚风笑:“我懂王爷的意思。” 回风雨门也好,回王城也好,总归都是要走的。许家虽富甲一方,但大梁从北至南,这样的富户豪绅何其多,就算家中接二连三闹出童谣命案,落在朝廷眼里,也无非就是一桩比平时更诡异血腥的凶杀案,头疼棘手亦该是由张孤鹤来疼,远不够资格让季燕然留下。可一旦有了那张红鸦教的符咒,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邪教重现于世,就算萧王殿下心里再想走,都不能走。 “红鸦教曾兴盛一时,上了年纪的人大多见过符咒,能随手画出个七八十张不稀罕。”季燕然道,“十八山庄里没有任何与红鸦有关的物件,你先前亦分析过,许秋旺没有参与邪教的动机,所以我猜测,或许他生前当真不知红鸦教为何物,死后才被凶手塞了张符,为的是让你我也卷入这件事。” 这回轮到云倚风纠正他:“是王爷,不是王爷与我。” 我是无辜的,而且你这回雇风雨门办事,银子又没付。 “老吴这不是不在吗。”季燕然觉得很冤枉,“这样,我全身上下,云门主看着什么值钱,尽管拿去。” “当真?”云倚风将视线落在那枚扳指上。 “别。”季燕然相当警觉,挪着椅子后退半步,“兵符除外,顶多给你玩一会,玩腻了就得还我。” 下属守在门外,听得眼皮子直抽筋。 王爷可真行。 云倚风攥着那枚兵符,过了阵子又问:“想把王爷牵扯进许家命案的人,该不会与雪山上的幕后主使是同一个吧?” “我倒盼着是同一个。”季燕然道,“否则也没道理人人都想对付我吧?不能这么倒霉。” “那倒难说。”云倚风把兵符收进袖子,随口道,“毕竟王爷这般爱赊账,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人。” 季燕然:“……” 季燕然委婉提醒:“说好只玩一会的。” “我知道。”云倚风理直气壮,“但我还没玩腻。” “一个扳指,有什么腻不腻的。”季燕然连哄带骗,“听话。” 云倚风抬手就是一掌,脚下也后错两步,从他眼前一闪即逝,看架势又想带着八十万大军跑路。 季燕然哭笑不得,一把握住对方手腕,将人重新拉回身前:“这玩意黑不溜秋又不好看,还沉,下回我弄块羊脂玉,给你雕个更白更细润的,如何?” 云倚风淡定道:“王爷上回欠我那镶金镶玉镶翡翠的还没兑现。” “将来一起,将来一起。”季燕然硬把兵符拿回来,嘴里跑得没边没际,“你还想要什么,不如得空列个单子,萧王府里除了我娘,剩下的尽管搬。” 云倚风没憋住笑,随手给他一拳:“外头有人来了。” “王爷,云门主。”下属站在门口,“许家的四掌柜还没有消息,但五掌柜已经找到了。” “人没事吧?”季燕然问。 “没事。”下属答,“许秋平这几天一直待在云梦城外,和山民商量收购木材的事,那里挺荒僻,所以直到府衙的人找上门,他才知道家中出了事,立刻就昼夜不停往回赶,这阵刚刚才进门。” 云倚风整整衣服,道:“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许秋平的平安归来,对于十八山庄来说,显然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一来家中总算有了主心骨,二来只要将人好好保护起来,那恐怖童谣也就不会再应验,什么“最后一只年纪小,哇哇哭着要找粮”,听着像是与吃食有关,二掌柜是bào食无度,这个看起来似乎又是吃不饱,所以许老太爷qiáng撑着病躯坐起来,下令家丁对许秋平的住处严加防守,加上官府的差役,里外几层固若金汤,每日他的饭菜,皆要由不同的丫鬟仆役先尝过一轮,数量上更是严格控制,哪怕再没胃口,都得吃够三顿三碗饭。 许秋平走南闯北,见过的世面最多,经过的风làng也最多,原先还觉得这安排太大惊小怪了些,但在亲眼见过二哥的惨状后,后背却登时就起了一层白毛汗,像那般瘫软地蜷缩在chuáng上,成天嘴里含糊不清叫喊着,哪里还像个有尊严的活人。除夕夜团聚时,尚且是一大家子人热闹喜庆,转眼兄弟五人就少了三个,四哥至今杳无音讯,配合那“血流成河”的童谣,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惶惶道:“张大人,你可要帮帮我许家啊。” “是,本官自会全力缉拿凶手。”张孤鹤道,“不过在案件侦破之前,许五爷还是哪里都别去了,就好好待在山庄中吧。” 第29章 青楼女子 偌大的山庄, 接二连三的离奇凶案, 倒有些像是当初的缥缈峰赏雪阁。 唯一不同的,这一回云倚风与季燕然并未身处其中——至少看起来未身处其中。 而身处其中的许秋平, 在qiáng烈的求生欲望下, 一扫往日许家五掌柜的雷霆作风, 连二哥都极少去探望了,一心只待在自己的宅院里, 准时定量吃饭, 稍微有些食欲不振,就惊慌觉得自己中了奇门毒药, 怕是要应了那恐怖童谣。 “许五爷。”这晚, 云倚风道, “现如今能救十八山庄的,可就只有你了。” 许秋平坐在椅子上,整个人看着弯腰驼背,丝毫jīng气神也无, 他惴惴不安道:“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要怎么救?我四哥他有消息了吗?” “暂时没有, 官府的人还在找。”云倚风道,“对方这般大费周章,搞得满城血雨腥风,若说与许家没有任何仇怨,显然不大可能。近些年十八山庄的生意一直是五位掌柜在打理,许老太爷知道的并不多, 所以张大人先前也没能问出什么,不如许五爷再仔细想想看?” “仇怨自然是有的。”许秋平喝了口茶,qiáng行让自己冷静些许,“做生意哪能不结怨,可我们兄弟五人从没做过毁人饭碗的事,向来习惯留一线余地,实在想不起是何时招惹下了这灭门之灾。” 他说得极为肯定,没有一丝犹豫,几乎称得上是脱口而出,要么的确光明磊落,要么就是……有所隐瞒。 在回去的路上,云倚风边走边问:“王爷怎么看?” “自家三兄弟都已出事,还有一个至今生死未卜,许秋平此时定然怕极了。”季燕然道,“这种时候若还要遮遮掩掩,那这藏起来的秘密,八成不可见人到了极点。” “按照童谣,兄弟五人都是要死的。”云倚风想了想,“血流成河那个暂且不论,现在许秋平已经回来了,无论如何也不会被饿死,所谓‘哇哇哭着要找粮’,会不会还有另一层意思?比如说许家最终破败,许五爷沦为乞丐,讨饭为生?” 季燕然摇头:“除非官府抄家,否则许秋平就算再破落,也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可若提到抄家,事情就又回到了我们方才讨论的点,这个被藏起来的秘密究竟有多yīn暗,竟能让张孤鹤无视这些年十八山庄的种种善举,连根掀了许家?” 云倚风叹气:“头疼。” “头疼就不想了。”季燕然拍拍他,“你也还是病人,得好好养着。” 云倚风答应一声,一路打着呵欠随他回到客栈。大厅里头坐着三三两两的食客,都在讨论十八山庄的事,那首童谣也被翻来覆去拆开分析,尤其是许秋意那句“血流成河”与“母羊”,听着又是情色又是惊悚,众人纷纷猜测,怕那许四爷此时早已死在了哪个女杀手的chuáng上。 “马上风,马上风听过吧?”小痞子唾沫飞溅,单脚踩在椅子上,“就是在做那档子事时,太快活了,双腿胡乱一蹬……”他声音越来越小,众人也围得越来越近,偶尔有按捺不住激动的“白软香滑”“又粗又硬”传出人群,不堪入耳。 云倚风加快了上楼梯的速度。 季燕然紧追两步,在身后捂住他的耳朵。 云倚风:“……” “不听不听。”季燕然哄他,“这种事,jiāo给我来听。” 云倚风道:“下流。” “这可与下不下流没关系。”季燕然笑道,“喏,查案,自然得多听多看。” “那你听出什么了?”云倚风推开房门。 “方才人群里有人嘀咕一句,怀疑这句童谣是不是错了,应该在说光小妾就有十八房的许秋旺,而不是许秋意。”季燕然道,“在百姓眼中,这位许四爷似乎并不近女色。” “他也的确只有一房正妻尤氏。”云倚风泡茶,“而尤氏近年一直卧chuáng不起,风一chuī都要病,连这回山庄出事,袁氏都对她瞒了消息,担心会受不住刺激。” 季燕然问:“夫妇二人的关系呢?” “极好,相敬如宾,院中下人都在羡慕。”云倚风道,“小丫鬟说起来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那期盼自己也能嫁个如此好郎君的架势,可不像是演出来的。” 季燕然依旧反跨坐着,将下巴架在椅背上:“那这母羊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云倚风随口答一句,站在桌边将一对茶杯仔细烫gān净,又添了新的茶水,回头却见他还在发呆。斜飞剑眉微微皱着,眼底落入桌上明灭不定的烛光,有些看不清里头的神色,鼻梁高耸挺直,侧脸轮廓锋利,原是侵略意味十足的邪气样貌,却又偏偏撇着嘴,手臂吊儿郎当搭在椅背上,撑住他自己的下巴,两条长腿大大咧咧伸直,半天也不见挪一挪。 云倚风踢踢他:“收腿。” 季燕然坐着没动,只懒洋洋道:“云门主如痴如醉盯着本王看了大半天,眼福也享了,能不能抵掉半个羊脂玉扳指?” 云倚风一口拒绝:“不能。” “王羲之的字帖呢?” “也不能。” “……” “不能!” 窗外,夜色渐深。 不远处的山林中,也落了一场沙沙的雾和雨。 房中点着火盆,驱散了些许湿冷的寒意。年轻妖媚的女子正跪在地上,卖力地伺候着面前的男人,她穿着bào露,敞出大半苏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盛满柔情蜜意,连那含糊不清的声音也是练过许多回的,深知该如何才能取悦对方。 “爷。”她娇滴滴地叫着,脸上虽依旧在笑,心里却已明白了大半。 敢情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但看在银子的份上,再不中用,也得把戏做足了。于是她水蛇一般缠上去,刚将对方的腰带解了,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呵斥:“你们是何人!” 刀剑声相撞,在这深夜空山中显得分外渗人,屋内两人皆是一慌。那窑姐尖叫着往chuáng下躲,男子也战战兢兢提上了裤子,屋门“咚”一声被人踹开,一群人手持刀剑闯入,朗声道:“许四爷!” 许秋意脸色煞白:“啊?” …… 许秋意被塞进马车,连夜带回了望星城。 同行的还有那哭成带雨梨花的窑姐,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当是要被匪徒抓走当压寨夫人。 “先别哭。”云倚风安慰,“姑娘别怕,这里是府衙,我们都是好人,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翠儿。”她一张脸被抹得乱七八糟,又惊又怕,半天才想起来说话,“前些天红妈妈来找我,说有个江南富户,叫周老爷的相中我了,要给我赎身,给银子也大方得很,我当时还高兴呢,以为能当个妾,从此过上安稳日子。” 红妈妈收起银子,欢天喜地将“女儿”送进花轿,香风阵阵出了城。风雨门弟子闯进去找人的那个夜晚,正是人家的“dòng房花烛夜”。 “公子,那周老爷吧,他、他那方面不行。”翠儿小声道,“硬不起来。” “是吗?”云倚风疑惑,“那他买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啊。”翠儿看着他,也纳闷得很,“反正肯定不是我的毛病,我本事可大了。” 云倚风:“……” 不管怎么说,既然出现了女人,那也就能对上童谣里的“母羊”,但这翠儿姑娘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风尘女子,手无缚jī之力,实在找不出哪里能和“血流成河”扯上关系。 张孤鹤问:“会不会是杀手伪装?” “她已经在青楼里待了八年。”云倚风道,“伪装这么久?” 张孤鹤愁眉苦脸:“也对。” 隔壁房中,许秋意还在一碗一碗喝安神汤,他的确被吓得不轻,连端碗的手都在哆嗦。 “四爷。”老管家在旁边替他顺气,眼睛通红道,“幸好,幸好你没事,若风雨门的人再迟一步,只怕那妖女就要杀人了啊。” “行了。”许秋意gān咽一口唾沫,心神不宁地摆手,“先跟我说说,家里当真只剩了我和老五?他人呢?” “老太爷下令,五爷哪里都不准去,只能在山庄里待着。”管家道,“待张大人来问过话之后,四爷以后怕也不能轻易出门了。”说完又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提醒一句,萧王殿下如今也在府衙里,等会估摸要一起来,说话务必得注意。 许秋意惊讶:“朝廷的人?” “听说是从大爷身上找到了红鸦教的符咒。”管家道,“那可是朝廷明令禁止的。” “大哥怎么可能与邪教扯上关系。”许秋意断然否决,“绝不可能!” “即便再不可能,那朝廷也得先查。”管家劝慰,“不过这也是好事,有萧王在,幕后黑手也能收敛一些不是?四爷放宽心,这种时候,咱们许家也只能靠着官府了。” 许秋意欲言又止,半晌,深深叹了口气。 当天晚上,他就见到了传说中的萧王,以及一身白衣的风雨门门主,两人倒与传闻里的不大相同,态度也极为和善。 张孤鹤道:“许四爷,事到如今,可不能再有任何隐瞒了。” “我知道大人要问什么。”许秋意面色涨红,过了半天才咬牙道,“我此番去酸枣山,是去求医的。” 张孤鹤不解:“那一座光秃秃的山,求什么医?” “实不相瞒,我……我不举啊。”许秋意说得尴尬,只恨不能钻进地缝,实在不想抬头,“几十年的老毛病,各地的名医都偷偷摸摸请过了,却始终没治好,这回好不容易打听到酸枣山里有个祖传治不举的老大夫,就想着去瞧一瞧,本也没抱希望,谁知吃完药还真来了感觉,便赶紧让下人去城里买了个姑娘回来,想试试。” 季燕然:“……” 云倚风:“……” 房间里一片安静,许秋意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还请三位务必替我保密。” “许四爷放心,放心。”张孤鹤也没想到会审问出这档子事,连忙安慰,“我们保证不说。” 云倚风道:“所以那姑娘不可能是杀手?” “断不可能。”许秋意摇头,“我先前都没见过她,况且下人也是胡乱去买的,那城里三四家青楼,杀手哪会知道阿贵要买的是哪个?” 云倚风又问:“那翠儿姑娘往后——” “赶紧给一笔钱放她走,走得越远越好。”许秋意懊恼不已,“千万莫让我的家人知道,实在丢人啊。” 而风雨门的弟子回来也说,酸枣山中真有个老头,据称身怀绝技,平日里chuī得神乎其乎,骗子与否暂且不论,至少听起来当真能治男子隐疾,许秋意也的确在他那儿喝了好几天的汤药。 云倚风问:“治什么的汤药?” 弟子答道:“阳根不举,药渣我们都带回来,找城中大夫看过了。” “那他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没说谎。”季燕然啧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云倚风瞥他一眼:“王爷还挺感同身受?” “别!”季燕然警告他,“不准在这种事上咒我。” “有什么关系。”云倚风不以为意,“反正王爷又不需要做这档子事,若想快活,就抱着四书五经猛看一通,保管通体舒畅。” 季燕然:“……” 季燕然:“噗。” 云倚风也笑着推他一把:“走吧,我们去十八山庄。” 继许秋平之后,许秋意也总算顺利归家,许老太爷庆幸不已,赶忙同先前一样,派家丁将他的屋宅团团保护起来。因那童谣里有一句“母羊”,便把所有丫鬟都撤走,连正妻尤氏也暂时搬到了袁氏院中,就这还嫌不够,甚至下令连饭菜都要由厨子去煮,厨娘不可踏入半步。 季燕然与云倚风走在山庄里,只觉得处处都是嘈杂忙乱,人人皆是焦虑紧绷。整个许家就如一艘被抛上làng顶的大船,在巨大的咆哮声中,摇摇欲坠,摇摇欲碎。 黑云已经遮住了日头。 季燕然问:“冷吗?” 云倚风将手缩进袖笼:“这许家可不止是冷,还有yīn。” 说不出理由的,到处都透着沉沉丧气。 “yīn啊?”季燕然伸手揽住他,“来,往我身边靠。” 云倚风猝不及防,险些被拖得踉跄跌倒:“为何?” “你不是怕yīn吗?”季燕然索性将他整个人都按到自己胸前,耐心解释:“我阳气重,你多沾一沾,能辟邪。” 第30章 虎啸武馆 吴所思刚一进山庄, 就看到自家王爷正抱着云门主不肯撒手, 被对方推开之后,还在大张双臂说着什么“来嘛, 多蹭一会”, 活脱脱一个地痞流氓, 顿时惊天动地,惊为天人。再看那云门主, 双眼通红, 连站都站不稳,像是立马就要晕, 于是赶紧举起胳膊冲过去——可不能往地上摔啊! 云倚风捂住酸痛的鼻子, 眼泪止不住往外冒, 方才他被撞得不轻,这阵还没缓过神,也没注意到身旁有人。倒是季燕然后背一凉,用白日见鬼的眼神看着吴所思:“你来做什么?” “太妃不知望星城中局势如何, 担心王爷, 所以令我快马加鞭赶来相助。”吴所思扶住云倚风, 继续道,“我来时在路上碰见林影,听他说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王爷没事就好。” 季燕然十分和蔼:“对,本王的确平安无事,你可以回去了。” 吴所思一口拒绝:“来都来了。” 一边说, 一边观察了一下云倚风的神色,小心关切:“云门主,方才我家王爷,没吓到你吧?” 云倚风与他对视,眼里还兜着雾气:“吓到了。” 季燕然在旁:“……” 果然还是吓到了啊!吴所思痛心疾首地想,吓到了也是应该的,就王爷方才那做派,换谁谁吓不到!于是单手在背上帮他顺气,又好言好语解释:“我家王爷平时不这样,此番定然是中邪了,云门主你放心,我这就去弄把桃木剑让他挂着!” “你可别添乱了。”季燕然哭笑不得,抬腿赏了他一脚,“这山庄里符纸狗血桃木剑已经快挂满了,从早到晚都有大师在念咒,还嫌不够烦?说正事,你进城之后,都听说了什么?” “传闻还真不少。”吴所思从地上捡起包袱,“沸沸扬扬的,全是关于十八山庄的事,不会真与红鸦教有关吧?若真死灰复燃,那麻烦可就大了。” “不好说。”季燕然道,“张孤鹤将许家掀了个底朝天,没找到任何与邪教有关的东西,风雨门也打探不到关于红鸦教的消息,所以我与云门主都怀疑许大掌柜身上那张红鸦符咒,其实只是为了引起朝廷注意,好让我留在此处。” “冲王爷来的?”吴所思猜测,“该不会又是周明背后那人吧?” “周明什么都没供出来,不是他骨头硬不想供,而是确实不知情。”季燕然道,“这些年他隐姓埋名,在天青城经营着一家当铺,一家杂货铺,负责和他联系的是周九霄,除了这个叔父,他从未见过任何上线,也未参与谋划过大的决定。” “所以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棋子?”吴所思暗自吃惊。周明在大梁任职时,曾是战功赫赫一员副将,虽不至权倾朝野,却总算颇有地位分量,原以为这样的人即便投靠叛军,也能混个不错的职位,谁曾想竟如此窝囊,躲在穷乡僻壤守着一家当铺,替人当了这许多年的传话筒,甚至连自己效忠于谁都不清楚? “他现在已经成了弃子。”季燕然道,“派往青州的人还没回来,不过我猜八成也是一无所获。” 吴所思不放心道:“无论背后真相如何,若对方真是冲王爷来的,那还是提早上报朝廷,以免又出乱子。” “有道理。”季燕然点头,“这样,不如你立刻折返王城,将此事告知皇兄。” 吴所思:“……” 吴所思幽怨:“我是带着银票来的。” 云倚风一拍他的肩膀,云淡风轻道:“王爷开玩笑呢,他一早就派人回王城报信了,老吴你尽管留下。” 吴所思心花怒放:“哎!” 两人有说有笑一路走远,看着相当亲密热络。 萧王殿下站在原地,脑袋里嗡嗡作响。 十八山庄的守卫比起前几日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每隔一段路就能遇到巡逻队,青壮男子手持长刀长枪,身形个个魁梧,jiāo接换岗时亦井然有序,连军营出身的吴所思也看得咂舌,连说在此等严密的防范下,若那凶徒还能悄无声息闯入,让许家老四老五死于非命,恐怕就不是高手,而是厉鬼了。 云倚风先前并不觉得,此番经一提醒,却觉察出些许异样,四下环顾一周,又扭头道:“王爷。” “何事?”季燕然紧走几步,与他并肩。 “王城里应当有许多高门大户吧?他们的家宅院落,也是这般铜墙铁壁?” “自然不会。”季燕然摇头,“莫说是高门大户了,皇宫都没这种巡逻法。” “云门主觉得有问题?”吴所思没明白:“许家这不是出事了吗?多添些护院,也在情理之中。” “可这些人并不是后加的。”云倚风解释,“许秋旺出事后,只有官府多调拨了些官兵过来,并未听说十八山庄还招了新人,况且许老太爷与袁氏已是惊弓之鸟,又岂会在这种时候敞开家门,让凶徒有机会乔装混入?所以除开极少数穿官服的,其余护卫皆是被许家长期雇佣的家丁,可这数量会不会太多了些?” 季燕然看了一圈,也生出疑心。两人第一次踏入十八山庄时,凶案已然发生,所以并没觉得哪里不对,现在再一看……难不成许家一直是这么刀光剑影过日子的? “望星城可不是什么乌烟瘴气的地界,这里治安好着呢。”云倚风道,“与其说是为了防劫匪,倒不如说是为了防寻仇,还更合情合理一些。” 季燕然揉揉太阳xué:“那就要从许家的发家开始查起了?” “既来之,则安之,贼船已经上了,总不能qiáng行跳下去。”云倚风许诺,“王爷放心,只要肯付银子,风雨门定然全力协助。” 季燕然伸手一指:“银子的事找他。” 吴所思热情真诚,立刻道:“我们付!” 季燕然嘴角一抽:“你这阵倒是大方。” 吴所思心里很苦,不大方不行啊,你看云门主直到现在,胸前还挂着那通红的不值钱的雕工粗糙的假灵芝,辣眼睛,银子算什么,良心不安,良心不安。 不如让云门主把包袱一并拿走。 三人边走边聊,绕了山庄整整一圈,或许是因为日头下山,四周也就越来越冷,风chuī来不远处的诵经声与哭声,呜呜咽咽时断时续,伴着huáng昏时的漫天黑鸦,分外……瘆得慌。 云倚风不自觉就打了个冷颤。 季燕然还未说话,吴所思先从包袱里扯出来一条披风,说是太妃特意去宫里挑选的好料子,又轻又暖和。 “来,裹上!”他猛烈地抖开。 云倚风看了季燕然一眼,眼底有些促狭。 萧王殿下举手投降,行,你厉害。 前头有一处宅院,大门敞开,一名丫鬟正在收着晒gān的衣物,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像chūn日里的桃子。季燕然微微示意,云倚风了然,上前轻声询问:“姑娘,你没事吧?” 丫鬟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一位好看的公子,就更加慌乱,草草行了个礼就想跑。 “姑娘,你衣服掉了。”云倚风在身后提醒。 “多谢……多谢公子。”她抹了把眼泪,蹲在地上捡。 云倚风试探:“被人欺负了?”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对方越发哭得止不住,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饶是老吴站得远,此时也有些招架不住,他生平最怕姑娘哭,一哭就脑仁子疼,恨不得躲到天边去,再一看云倚风,却还在好言好语劝慰,顿时心里又更崇拜了些——风雨门门主,果然是要gān大事的人! 那丫鬟抽抽搭搭,哭诉了小半个时辰,方才端着木盆离开。季燕然走上前:“怎么回事?” “是尤氏的贴身丫鬟。”云倚风道,“主仆二人搬去袁氏房中后,被其他下人欺负,又听大夫说尤氏已病入膏肓,怕不久于人世,又怕又惊又委屈,就跑来这僻静处哭了。” 季燕然问:“尤氏是何时嫁入许家的?” “十八山庄建立之后,她是本地人,虎啸武馆尤教头的女儿。”云倚风道,“并不是一般的娇弱大小姐,未出阁时还跟着兄长去过陇西,拳脚功夫也不错。” 吴所思吃惊:“云门主连这些事情都查清楚了?” “好说。”云倚风态度和善,“对了,所有这些事,王爷都还没付银子。” “咳!”季燕然将话题qiáng扭回来,“所以说尤氏是在嫁入十八山庄后,才卧chuáng不起的?” “天色还早,不如去虎啸武馆看看?”云倚风提议,“毕竟是亲生女儿,若真有异常,平日归家时,父母总会觉察一二。” 老吴计算了一下这回带出门的银票数量,委婉道:“云门主亲自去虎啸武馆,要收银子吗?” “本来是要收的。”云倚风耐心回答,“但看在老吴你的面子上,这笔钱免了。” 吴所思闻言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下,真不是吝啬,也不是萧王府穷,而是王爷花钱太大手大脚,不管着不行。而且他还容易上当受骗,上回学人家去滇花城买玉料,说是要给太妃雕个什么翡翠观音,结果千里迢迢运回王城,切开后连点玉渣都没找到,当时可围了满院子的下人啊,那叫一个鸦雀无声,现在想起来还丢人。 季燕然将云倚风拉回自己身边,面不改色对吴所思道:“滚!” …… 虎啸武馆位于城西,规模不小。此时已过了晚饭时分,院子里却仍有不少人正在练功,屋檐下挂满灯笼,照得四处皆是堂堂光明。 这里的总把头名叫尤猛,也是尤氏的亲生父亲,算半个江湖中人,自然知道风雨门门主的名号,一听下人通传,就急忙赶过来,抱拳朗声道:“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贸然登门,是我们打扰了。”云倚风道,“实不相瞒,我此番前来望星城,是为协助官府,尽快查明十八山庄的事。” 尤猛道:“我已经听说了。” “案件千头万绪,杂如乱麻,张大人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我想着尤馆主与十八山庄既是亲家,或许能知道一点内情。”云倚风道,“所以就先过来看看。” 尤猛叹气:“自从许家出事,我就一天安稳觉没睡过,时时刻刻都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倘若真能知道什么内情,哪里还用得着等云门主亲自上门,早该去了府衙找张大人。” “也对。”云倚风点点头,又问,“尤家与许家,平日里关系如何?” “关系极好。”尤猛道,“艳儿与秋意也是和睦融洽,夫妻恩爱。” 几人正在说着话,季燕然余光却扫见门外黑影一闪而逝,像是有人在躲着听。 尤猛有问必答,看起来相当配合,却实在言之无物,啰里啰嗦一大堆,也无非就是说尤许两家关系极好,女儿与许秋意举案齐眉,许老太爷更是与人为善,从不结仇怨,所以十八山庄遭此无妄之灾,一定是被小人暗害,还请官府早日还许家公道。至于女儿的病情,则是绝口不提,最后还是老吴主动说起,他才唉声叹气说早已请过名医,药材也一包包送了过去,只盼着能早日康复。 说着说着,竟还哭了起来,像是悲切得很。 这样一闹,云倚风自然也不好多问,于是安慰两句后便起身告辞。走在花园小径上,老吴狐疑:“这尤猛怎么说哭就哭,不会是在演戏吧?” “倒未必。”季燕然道,“即便我们将人心想得冷一些坏一些,断定他对女儿没有感情,可哪怕是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虑,他也不会希望女儿出事,更不会希望许家出事。” 十八山庄要雇护院,免不了得从城中青壮年中挑选,许老太爷既心善慷慨,那这护院的待遇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应当算是个人人争抢的轻松好差事。要护院就要习武,要习武就要找武馆,望星城里武馆虽多,可只有尤猛与十八山庄是亲家,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尤猛都会站在许秋意一边,不大可能会与之敌对。”云倚风微微皱眉,“不过这样一来,就又有另一个问题,即便那尤小姐曾受了天大的委屈回家哭诉,只怕他也不会告诉我们了。” 季燕然一笑:“爹不会,娘倒不一定。” “嗯?”云倚风没明白他的意思。 “来!”季燕然轻轻握住他的手腕,闪身拐进另一条路,“带你去见个人。” 吴所思:“……” 为何不等我?! 第31章 一声鬼叫 灯火昏huáng的花园里, 王府暗卫正守着一名上了年岁的妇人, 她头发灰白,衣着华贵, 脸上神情惶惶不安, 手也紧紧攥在一起, 将心中害怕表露无遗——不过这份害怕,显然并不是源自被陌生人挟持的惊慌, 否则只要扯起嗓子一叫, 满屋宅的武师自会赶来相助。既然选择了沉默不语,那就说明她也想见见家中来的这两位客人。 云倚风问:“到底怎么回事?” “方才在我们同尤馆主谈事的时候, 有人曾在外徘徊犹豫片刻, 似乎想进来又不敢进来。”季燕然道, “若我没猜错,这位应当就是尤夫人吧?” 妇人惴惴应了一句,见他语调温和,举止也潇洒倜傥, 像是个极讲道理的, 又想起女儿还在那折磨人的魔窟中, 便再顾不得害怕与顾虑了,急急道:“二位可是萧王殿下与云门主?” 季燕然点头:“是,不过尤夫人不必多礼,时间有限,还是直接说事情吧。” “是,是。”尤夫人定了定神, 哀道,“我是想求二位,帮我救救艳儿,她病了,病得极重,可那许家请的大夫开的药,也不知怎么回事,反倒将人诊得越来越虚。我想接她回来住一阵子,老爷与她几个哥哥们却都不肯,我是当真怕艳儿熬不过去啊。”她说着话,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俯身就要跪,“还请王爷与云门主帮帮我吧。” 王府暗卫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搀住。季燕然问:“尤馆主不愿意接女儿回来?” “是,他一阵说许家有钱有势,请的大夫都是最好的,一阵又说艳儿身子虚,经不住挪来挪去,借口一个接一个,也不知是被许秋意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连亲生骨肉的命都不顾了。”尤夫人怨恨道,“那许家不是好人,艳儿嫁去做填房的这些年里,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临了还要把命都jiāo代进去吗?” 季燕然与云倚风对视一眼,继续试探:“没过一天好日子吗?可许秋意院中的下人,皆说他夫妇二人相敬如宾,成亲这么多年,连争执都没起过,像是和睦极了。” “没起过争执,是因为许秋意心里有鬼。”尤夫人咬牙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在新婚当夜,尤艳儿就离奇生了一场大病,在chuáng上足足躺了三个月,再往后,也是一直断断续续好了病,病了又好,大夫请了没用,驱魔法师请了一样没用,这么多年耗下来,jīng气神早就被掏空大半,风华正茂的年纪,看着竟比大她一轮的许秋意还要憔悴苍老。 云倚风道:“废人?” “成亲这么多年,他从没碰过艳儿。”尤夫人抹泪,“在刚开始的时候,艳儿还当他是疼惜自己身体不好,可后来却始终……罢了,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王爷,云门主,那山庄里有恶鬼,尖叫声凄厉极了,吓得艳儿整晚睡不着,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实在不忍她再受此折磨了啊。” 鬼叫? 两人皆是一愣,先前倒没想到,居然还能问出这种事。担心时间太久会被人察觉,于是又劝慰两句之后,便差人先将尤夫人送回了住处。 望星城里落下蒙蒙的雨。 吴所思已经提前回往客栈,王府暗卫也只送了把油纸伞过来,就又远远退开,并未打扰二人。 云倚风问:“王爷还想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只想在这街上走走。”季燕然悄声道,“至少也得等老吴睡了,你我二人再回客栈,省得唠叨。” 云倚风随口应一声,将手伸出油纸伞,接住几滴细细的雨丝,让那湿漉漉的寒意浸透了掌纹。白日里喧哗热闹、拥挤到几乎走不动的长街,此时却被夜幕冲洗得分外清静,叫卖声散去后,耳边就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一圈一圈在地上溅起涟漪,也一并带走了心里淤积多日的烦闷与愁绪。 没过多久,季燕然就将他的胳膊拉了回来,用衣袖仔细擦gān净:“别又引得毒发,要回去吗?” “再过一阵子吧。”云倚风寻了处避雨的屋檐,坐下歇脚,“我很喜欢这里的雨。” 季燕然也坐在他身边,扯过披风将人裹好:“这里的雨,顶多只能算是安静。” 云倚风侧过头,继续听着他说话。 听他说西北大漠,那里其实并不像人们想的飞沙gān旱,尤其是雁城,每年都会迎来几场酣畅淋漓的bào雨,闪电将天幕也撕开裂缝,轰隆隆的一串惊雷炸下来,伴随长空深处卷来的狂野大风,那噼里啪啦的雨水与冰雹啊,几乎要把房屋一并砸穿。 可若到了江南,就又是另一番光景,牛毛chūn雨绵延不绝,将青石板路染得又湿又滑,在缝隙里生出细细的绿苔来。草长莺飞,花蕊娇艳,远山近水都是雾蒙蒙、软绵绵的,手伸出去攥一把,风里也能拧出一汪水。 还有繁华王城,若不巧在赶集当日下起雨,保管路上堵得水泄不通。 还有蜀中,峨眉峰顶落下的雨,能洗出一整个季节的茶园香气。 还有山间白烟朦胧,湖畔水落涟漪,云倚风笑着看他:“这是你我认识以来,王爷所说闲话最多的一晚。” “这可不是闲话。”季燕然向后一靠,用手臂撑着,“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若不打仗了,我就到江南寻一处宅院,将娘亲接到身边,每天安安心心过普通人的小日子。” 云倚风看了他一会儿,道:“嗯。” “回去吗?”季燕然问。 云倚风道:“再等等。” “当真不回去啊?” “嗯。” “夜深会冷,你若毒发了,可不能怪我。” “好。” “……” 过了一阵,又道:“那你离我近一些。” 云倚风这回倒是听话,往过挪了挪,与他紧贴着坐在一起。 小雨依旧在缠缠绵绵地落着。 沙沙,沙沙。 沙沙。 云倚风闭起眼睛,原只想静静听这初chūn微雨,后来却不知不觉,沉沉就睡了过去。 季燕然将他打横抱起,一路带回客栈。 一直在用披风护着,倒也未让怀中人淋太多雨。 …… 听尤夫人的意思,尤艳儿像是在许家受了不少委屈,现在又病得奄奄一息,怕有不少心里话想同家人jiāo待。而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一群大男人,要如何才能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悄悄出现在尤氏房中。 云倚风道:“现在还不知她究竟是何态度,贸然亮明身份,对我们并无好处。” 吴所思提议:“不如先易个容?假扮成姑娘,就说是尤夫人派去的。” 季燕然命令:“你易。” 吴所思心情复杂:“易倒是能易,可我涂三斤粉也不像啊。”更何况尤氏身子还不好,黑天半夜看到一个魁梧大汉描眉画目、穿着裙子蹲在chuáng边,怕是会活活吓晕。 季燕然盯着老吴看了一会,觉得这张胡子拉碴的脸的确一言难尽,便又把视线投向云倚风。 身材纤细,容貌漂亮,皮肤又白,像是连面具都不用,换身衣服就能……咳。 云倚风道:“王爷放心,此事jiāo给风雨门来办吧。” 还真愿意?季燕然没想到他会这般慡快,倒是微微怔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慷慨道:“门主需要什么钗环首饰,尽管向老吴讨,挑最贵的买!” 吴所思闻言略微心疼,这玩意就用一次,云门主平时也并没有穿裙子的爱好,何必làng费钱,我看街边铺子里的便宜货就很好,花花绿绿,赏心悦目。 然而半个时辰后,当云倚风的房门再次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材姣好的漂亮姑娘时,老吴立刻就改变了主意!能易成这样,莫说是买点衣裙首饰了,就算王爷想要买一栋楼,也不是不能商量。他凑上前,仔细看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巧的鼻梁,又将视线一路下移,最后停在胸前若隐若现的两团上,惊讶道:“这个东西……是什么?”还挺bī真。 季燕然:“……” 姑娘面不改色,飞起一拳。 云倚风从屋里出来,只来得及说了一句“休得——”,老吴便已经被“无理”到墙角。 季燕然称赞:“姑娘好身手。” “好说。”对方一抱拳,娇声道,“在下风雨门灵星儿,见过王爷!” 她容貌生得美丽,却不像寻常姑娘穿红戴绿,衣裙皆是深色,说话也清脆,一派利落侠女风范。 “星儿最近一直待在望星城附近,我便传她过来了。”云倚风道,“今晚先去探探尤氏的口风,看她究竟想不想回家,尤其什么夜半鬼叫,务必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是,弟子明白。”灵星儿领命,又忍不住问,“门主,清月师兄呢?” “还在王城。”云倚风笑道,”办好这件事,我便放你去与他团聚。” 待灵星儿走后,季燕然感慨,云门主还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怎么?”云倚风眼皮一抬,“王爷有想法?” “黑蛟营里别的没有,光棍一摸一大把,我身为统帅,得先替他们占着啊。”季燕然说得理直气壮,又揽住他的肩膀,“风雨门里还有没有别的好姑娘?” 云倚风直白拒绝,想都别想。 西北军营是什么地方,苦得很,风雨门的人养尊处优惯了,不嫁。 季燕然不死心道:“哪里苦了,况且现在又没仗打,天高地广快活逍遥,不信你问老吴,老吴……别捂你那鼻子了!” 吴所思泪流满面,不然还是算了吧,风雨门的人太凶,我们确实打不过。 当晚子时,灵星儿顺利潜入尤氏的卧房,用一根银针迷晕了丫鬟。卧房里的小灯还亮着,妇人靠在chuáng边,正在暗中垂泪,qiáng压着喉咙里细细的哽咽声。 灵星儿悄无声息,自身后一把捂住她的口鼻,低声道:“姐姐不用害怕,我是尤夫人派来的!” …… 季燕然与云倚风正在客栈中喝茶,又是那千金难得买一两的雪顶寒翠,比起王府里的飘雪茶要更苦,也更香。 云倚风觉得,季燕然实在是个有趣的人。平时大大咧咧,分明就并不在乎衣着食宿,裹着毛毡在地上都能躺一宿,却又偏偏要喝最贵的茶,喝最贵的酒,chuáng上铺着雪缎锦被,睡前还要沐浴熏香,怎么折腾怎么来。就像是尽职尽责、在扮演着一个贪图享乐的皇室贵胄——还演得不得其法,累得够呛。 季燕然问:“怎么了?一直看着我。” “没什么。”云倚风伸出手指,在他肩头轻轻点了点,“风雨门不光卖情报,也卖满城风雨,只要肯出银子,王爷将来想用雪顶寒翠沐浴都成。” 季燕然:“……” 季燕然笑道:“多谢。” 灵星儿从窗外翻进来,落了一身的雨丝,头发也贴在额头,看着有些láng狈。 “怎么淋成这样,快去隔壁擦一擦。”云倚风站起来。 灵星儿将手中包袱凌空抛出一条线:“那我先去洗把脸。” 云倚风准确接住:“这是什么?” 灵星儿答:“半条腿。” 云倚风:“……” 那是半条女人的腿骨,灵星儿在许大掌柜许秋旺的后院,一口枯井里找到的。 “尤氏的确病得不轻。”灵星儿道,“她极信任我,又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所以说了许多事情。许秋意当初娶她回家,的确只是想娶个摆设,她早就已经认命了,觉得至少衣食无缺,两人看起来又相敬如宾,旁人都在羡慕,就这么过完下半辈子也未尝不可。” 云倚风问:“她不觉得是许秋意在背后下毒?” “她觉得,却实在找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灵星儿道,“但我猜到了。” 云倚风想了想:“与那声鬼叫有关?” 灵星儿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门主。” 尤氏的身体一直不好,或许正是许秋意博取“自尊”的一种方式。年富力qiáng的丈夫,一心一意守着病妻,两人恩爱和睦,听着就是一段举案齐眉的大好佳话。即便一直无所出,也是因为尤氏体虚娇弱,断不会引人联想到许秋意身上。 云倚风继续道:“本来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的,但许秋意没有想到,某天尤氏会听到一声鬼叫。” 能令他痛下杀手的,那鬼中叫一定隐藏了天大的秘密。 第32章 大刑伺候 尤氏听到“鬼叫”是在自己的住处, 这半截森白腿骨却是出自许秋旺与袁氏的后院枯井, 虽然尚不确定两件事彼此关联,不过既然发现了新命案, 那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 扯出更多深埋地下的秘密。 季燕然问:“星儿姑娘怎么会想到去挖枯井?” “因为我是风雨门的人啊。”灵星儿道,“查线索不就这样吗?杂物房、柴火间、枯井里、房梁上, 都是抛尸藏秘密的好地方, 我人都溜进了许秋旺的院子,自然得翻个底朝天。门主平日里就是这么教我们的, 叫贼不走空。” 季燕然:“噗。” 云倚风头疼:“我那只是打个比方, 回去好好让清月教你念书!” 吴所思鼻梁上涂着一块白色药膏, 活脱脱戏台子上的大jian臣,指着桌上问:“井底只有这半截骨头?” “多着呢,横七竖八堆在一起,我粗粗检查过了, 一整副骨架都在那, 可我总不能都带回来, 就只捡了一根gān净的给门主看看。”灵星儿道,“那井里还有一股腻人的甜香,熏得我到现在还恶心。” 季燕然猜测:“为了遮掩尸体的气味?” 云倚风纠正他:“不是尸体,是化尸水,这半截腿骨是用药水泡出来的,应当是在人死后不久, 就被生生融掉血肉,连骨头带渣丢进了井里。化尸水气味浓烈,且会久久附着在白骨上,井底又不通风,用些浓烈的香料,总比酸臭味要qiáng。” 化尸水在江湖中虽常见,但寻常人家过日子,显然不该时时刻刻备着这玩意。灵星儿问:“可要将剩余的残骨都捡回来?” 云倚风摇头:“只是些普通白骨,被药水腐蚀后,就算生前有骨伤也分辨不出,知道死者是男是女就够了,便从这里下手吧。” 十八山庄家大业大,不仅有丫鬟与粗使,还有奶妈、绣娘、戏班子……杂七杂八加在一起,即便是风雨门出手,想要查清这其中都有谁离奇消失,也需耗上一阵子。不过幸好,此事官府可以光明正大插手,张孤鹤以调查凶手的名义,很快就从管家手中要来了一份详细名单。 许家对下人慷慨宽厚,光是逢年过节的赏钱就能抵一年工钱,因此除了婚嫁大事,极少有人愿意主动离开,除了一个名叫张瑞瑞的丫鬟,管家在后头的批注是——私奔。 灵星儿道:“哇!” “你‘哇’什么?”云倚风警觉,“我告诉你,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许什么都轻易信不得,你将来可别被哪个làngdàng子弟三言两句哄了去,记没记住?” 季燕然端着茶杯站在一旁,良心隐隐作痛,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含沙she影了一番。 灵星儿乖乖应答一句,又继续看那批注。张瑞瑞是城中张猎户的女儿,前些年父亲生病,哥哥也不小心在山里摔断了腿,为贴补家用,便进了十八山庄做丫鬟,平日里负责熨烫衣物,谁知还没gān满一年,她却跟着男人跑了,只留下了几两银子给父母,至今也没回家。 季燕然问:“跟谁跑了?” “望星城里一个叫孙达的老油子。”灵星儿道,“看管家写的,这无赖长得倒是不错,又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四处勾搭小寡妇,经常会被人告到官府。” “去传张孤鹤来吧。”季燕然道,“此事怕还要由他出面。” 张猎户在身体好的时候,各处酒楼都喜欢收他的野味,算是颇有名气,因此张孤鹤对这件事的印象挺深,一提就全记了起来。说在张瑞瑞与孙达私奔后,十八山庄还曾往她家送过一笔钱,又帮着给两个病人请了大夫,考虑得极为周到,张家大哥在养好腿伤后,也进了山庄做差事,对许家自是感激不尽。 季燕然问:“他就没觉得自己妹妹这‘私奔’有蹊跷?” 张孤鹤叹气道:“莫说是张家,刚开始的时候,就连本官都觉得不可能。那孙达是什么人,望星城里男女老幼谁人不知,张瑞瑞素来安分守己,听话老实,好好一个大姑娘,怎会愿意跟着这种老流氓私奔?” 张家当时闹也闹了,官也报了,官府也查了,却一连两个月都无所获。就在众人焦头烂额之际,那孙达竟一个人又跑回来了,拎着几盒糕点腊味,往张家大门口“咣当”一跪,磕头就叫爹娘,把张猎户气得够呛。孙达却诚心诚意得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说张瑞瑞已经怀了自己的骨肉,劳顿不得,所以得等孩子生下之后,再夫妻双双回来谢罪。 左邻右舍听到动静,都过来看热闹,张猎户脸面上挂不住,举着扁担将孙达打出院落,又撂下狠话,以后不再认这女儿,让他们这辈子都不必再回来。俗话说得好,坏事传千里,尤其是这种不检点的事情,百姓更会兴致勃勃,城里碎言碎语闹了好几天,十八山庄听说之后,又差人送了一回银两与药材,说误会既已消除,还是请张老伯早些将身子养好要紧。 季燕然啧道:“以德报怨,怪不得是一等一的大善人。” “百姓也这么说。”张孤鹤道,“王爷怎会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 季燕然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继续道:“若本王没猜错,在那之后,孙达也没再出现过吧?” 张孤鹤点头:“没错,有人说他们是出了海,去了南洋。” 云倚风站在一旁,明白季燕然话语里的意思,那孙达八成不是出了海,而是丢了命。 若枯井中的白骨当真是张瑞瑞,许家为掩盖这件事,所能找出的最好借口就是私奔。张家不傻,而且猎户出身也不好糊弄,所以故事里需要一个真正的男人。孙达既是贪财好色的无赖流氓,那就很有可能在钱财诱惑下,答应配合许家演这出戏。 现在要是找到孙达,应当就能解开许多谜团,不过按照许家在本地一手遮天的势力,只怕他如今早已凶多吉少。 …… 傍晚时分,十八山庄。 屋门“吱呀”一声,从外头进来一个年轻男人,穿一身短打,看着极jīnggān,只是走路稍微有些跛腿。他将手中的麻袋随意丢到墙角,点燃了桌上油灯。 凳子上正坐着一个漂亮姑娘,单手撑着腮帮子,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他。 年轻男人慌得后退两步:“你是谁?” “嘘。”灵星儿单手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大哥,我是为你妹妹来的。” 张生生闻言一愣:“我妹妹,你……瑞瑞有消息了?” 灵星儿摇头:“没有,我今日听说了一些事情,你应当很疼自己的妹妹吧?” 张生生坐在桌边,没说话。 “孙达已经杳无音讯很久了。”灵星儿继续道,“张大哥,你信吗,信他是洗心革面,带着你妹妹去了南洋谋生?若不信,那这后头隐藏着什么,你当真想不明白?” 张生生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在查其余案子的时候,无意中得知了张家的事情。”灵星儿道,“孙达不是个好东西,望星城里人人都知道。不过张大哥若不想深究,我看你现在日子过得也挺好,不打扰了。”她说完之后,起身就想走,却被张生生在后头叫住。 “我想!”他语调有些激动,胸口也起伏着,“我来这十八山庄,就是为了找妹妹,我从来就没相信过,她会抛下爹娘与我,跟着那无耻之徒私奔!” 灵星儿背对他,偷偷松了口气。 下午的时候,云倚风在听张孤鹤说完张生生的事情后,就判断他或许依旧对妹妹的消失存有疑虑,并没有放弃查找真相——否则为何要拒绝许家最初的安排,不去城里商号当账房,非要进十八山庄做杂役? 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 “瑞瑞从小就很老实,而且人也聪明,那孙达莫说是花言巧语,就算把心肝全挖出来,也断哄不走她。”张生生道,“进了十八山庄后,我一直在暗中打听,我妹妹在这里有几个好朋友,她们都说瑞瑞有偷偷喜欢的人,是一个护院,压根就不关孙达的事。” 她出事的日子是六月初五,白天表现得并无异常,还说过几日要回家给爹娘送钱,结果当天夜里就消失了。几个小姐妹都不信什么“私奔”的胡话,可又无凭无据不能乱说,后来听说孙达已经去见了张家爹娘,便也只好稀里糊涂将这件事压进心里,再没提过。 灵星儿问:“最后一个见你妹妹的人是谁?” “是个叫钟姑的厨娘,她当时正在准备晚饭,瑞瑞洗了一半衣服,又热又口渴,就去讨了碗水喝。”张生生道,“那天许家要摆宴,厨房里忙不过来,瑞瑞还帮着切了几盆菜,这哪像是要私奔的样子?” “许老太爷要摆家宴?” “是许大掌柜。”张生生道,“他那日新娶了一房小妾,家中热闹得很。” 又是这个许大掌柜啊,灵星儿心想,白骨是藏在许秋旺的枯井里,而许秋旺自己也是被人抛尸井中,莫非是有侠士以牙还牙,要给这位无辜惨死的小丫鬟报仇? “姑娘。”张生生忐忑不安地问,“你都查到了些什么,我妹妹是不是真的已经……” “还没结论,你放心,这事我会管到底。”灵星儿叮咛,“但在真相大白之前,你不能有任何行动,好好保护自己,懂吗?” 张生生点头:“是,我明白。” 灵星儿离开十八山庄时,耳边依旧是不绝的诵经声,那嗡嗡的声音呵,如bào雨来临前的大片黑云,将天地罩了个密不透风,没有一丝光能透入。 乌黑的,压抑的。 只等着一声chūn雷,好劈开这混沌不堪的人世间。 …… 翌日中午,云倚风与季燕然又带人去了十八山庄。 许秋意与许秋平虽已回家,但他二人皆是那杀人童谣的目标,在凶手落网之前,显然不宜到处走动,所以一切家事仍在由袁氏操持。这阵她刚从账房回来,还没来得及坐下喝杯茶,就听到下人通传,说云门主与季少侠已经到了门口,像是丢了东西。 难不成这山庄里还有贼?袁氏赶忙出去,果然就见云倚风正一脸惶急,不住地左右看。 “大夫人。”小丫鬟在她耳边悄声道,“云门主说他的貂跑了,像是跑进了咱们的院子里。” 袁氏一愣:“貂?” 云倚风伸手一比,是啊,貂,这么胖。 季燕然态度温和:“有人亲眼看到雪貂跑来了这边,大夫人不介意我们进去找找吧?” “这……你们有谁看见了?”袁氏厉声呵问周围的仆役。 众人自是摇头,说没见到。 是真没见到,但云门主却言之凿凿,理直气壮!没说谎啊,他的确丢了一只胖貂,至今想起来仍旧心如刀绞。 季燕然道:“究竟有没有,得找过之后才知道。” 袁氏附和:“自然,二位请放心,我这就差人去寻。” “不必这么麻烦了。”季燕然笑笑,“那雪貂怕生,得熟人去找,来人!” “在!”下属齐齐领命。袁氏心里一慌,站起来想要阻拦,却碍于季燕然的身份,不敢出声,只赔笑道:“这……宅子里养了几条狗,雪貂怕是不敢来,会不会是跑去了别的地方?” “所以才要尽快搜。”季燕然慢条斯理,“若的确没有,好赶紧去下一处。” 下属各自散开,袁氏脸色苍白,勉qiáng撑着才坐回椅子上,手也止不住地抖。 看她这样,两人心里都有了判断。没过多久,几名下属就回来禀报,说貂没找到,却在后院一口枯井中发现了一具人骨。 “什么!”季燕然还未来得及说话,袁氏先惊呼出声,“怎么会冒出这种东西?” 旁边有懂眼色的仆役,赶忙上前接话:“八成是哪个凶徒犯案之后,随意寻了处枯井处理尸体吧,咱们的后院篱笆都倒了,一直没顾上整理,外人还不是随意进出。” 袁氏嘴唇哆嗦:“这……这简直是无法无天!” “是啊。”仆役扶着她坐下,“幸亏云门主的貂丢了,否则这尸骨还不知要藏到何时,阿弥陀佛,可真是吓人。” 井中白骨被悉数捡出来,摆在了院中。 袁氏只看了一眼,就又开始腿软,转身连道:“快些带走。” 许老太爷听到消息,也匆匆坐轿赶来。这段时日,家里的凶案像是没个头,童谣还没搞清楚,又冒出了一具无名白骨,他被下人搀着下了轿,险些急怒攻心:“这又是怎么回事?” 仆役跪地道:“回老太爷,都已经只剩骨头了,连模样都看不出来,还是jiāo给张大人去查吧。” 许老太爷唉声叹气:“季少侠,云门主,你们看这——” “这些白骨是用化尸水处理过的。”云倚风打断他,“大夫人当真不知情?我看未必吧。” 袁氏脸色又白了两分:“云门主这是何意?” 王府暗卫在旁道:“按照尸骨散落的形状,死者应当是被人抛尸枯井后,才倒了化尸水进去。” 袁氏嘴硬:“那又如何?” “化尸水气味呛鼻,怕是要持续一整夜才会散。”云倚风道,“哪个凶徒这么会挑地方,放着十八山庄内那么多空院不用,偏偏选在当家主母的宅子里毁尸灭迹。选就选吧,这院子里十几口人,竟没一个闻到过异味?” 袁氏咬牙:“凶徒选在夜间毁尸,若巡逻护卫偷懒未去后院,日出之后味道散了,自然不会有人察觉。” “有道理。”云倚风点头,“那我就姑且信了化尸当晚无人巡逻,信了因这后院太偏僻,所以井中若有似无的香料味也从未被人察觉,不过山庄既出了命案,张大人还是得审一审的。”他目光环视一圈,伸手一指,“不如就你吧,去府衙里待一阵,录个口供,看能不能想起什么别的事。” 被指中的仆役大惊失色:“我?” “对。”云倚风和善点头,“就是你,带走!” 王府暗卫齐齐应答一声,上前将人五花大绑,拖着就往外走,哪里像是做人证,分明就是捆犯人。 云倚风潇洒抱拳:“打扰诸位了,待审出结果,我再派人回禀许老太爷,告辞。” 临走前又补一句,对了,下回再来找貂。 袁氏面无血色。 事情发展至此,许老太爷自然能看出云倚风此行的目的,待众人离去后,他重重一拍桌子:“那到底是谁?” “是……是一个丫头,叫张瑞瑞。”袁氏跪地哭道,“秋旺那好色的毛病,爹是知道的,纳萍儿进门那日,他在席间多喝了几杯酒,也不知是怎么了,放着房中新人不要,偏偏跑到柴房jian污了这丫头,还将人打得奄奄一息,没到天亮就死了。我担心传出去有损许家声誉,就自作主张,把她丢进了井里。” “张瑞瑞,那个私奔的丫头?”许老太爷问。 袁氏点头:“是,张家是猎户,父子二人虽说当时一个病一个瘸,却都是bào脾气,不好对付,所以秋旺就想出这个主意,买通了城里的孙达。” 许老太爷气得呼吸都不顺畅:“混账!那孙达呢?” “这我当真不知。”袁氏低声道,“秋旺只说事情都处理好了,至于是怎么处理的,我没问,也不想问。” 过了阵子,见老太爷没有再说话,她又壮着胆子道:“打死一个丫头,算不得什么大事,张大人再生气,也不会怪罪十八山庄,顶多处置几个无足轻重的下人,爹爹不必太担心。” 许老太爷问:“阿财被带到了官府,他都知道多少?” “阿财那晚出去赌钱了。”袁氏道,“早上处理尸体的时候,我才将他找回来。” 许老太爷狠狠道:“唉!” …… 府衙里,云倚风在面前的竹筒里翻翻捡捡,问:“哪个是大刑伺候?” 李财跪在地上,浑身一哆嗦。 张孤鹤在旁争取:“云门主,这审案的事情,不如由本官来做?” 云倚风看了眼季燕然。 萧王殿下道:“张大人近日也辛苦了,还是坐下歇一歇吧。” 张孤鹤却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谈何辛苦!” 他是个刚直不阿的好官,所以即便有王爷暗示,也坚持要亲自审案——哪有把这种事jiāo给江湖人的道理? 云倚风又看了眼季燕然。 “咳。”萧王殿下一拍惊堂木,“来人,大刑伺候。” 张孤鹤:“……” 还能这样? 既然季燕然要亲自审,那张大人也只好让出位置,老老实实坐回一边。 连衙役也不用,王府暗卫直接抡起板子,带着呼啸的风声挥了下来。 李财一嗓子嚎得惊天动地。 他是不怕张孤鹤审案的,因为青天大老爷断然不会轻易动用酷刑,但云倚风就不同了,江湖中人打起人来,那是有个准的吗? “我招!我招啊!”他眼泪鼻涕齐飞。 云倚风遗憾道:“你这么快就要招了?不如再犹豫一下。” 又是一板子打下来,李财声嘶力竭,青筋bào起:“张大人,我招!” 张孤鹤站起来:“王爷!” “行行行。”季燕然示意暗卫退下,“你招吧。” 李财惊魂未定地缓了半天,方才道:“那尸首,是山庄里一个小丫鬟,叫张瑞瑞,有一天晚上,老爷多喝了两杯,稀里糊涂就将人给糟蹋了,等酒醒后,那丫头早已没了命,所以就丢进了井里。” 张孤鹤听得怒不可遏:“混账东西!” 云倚风继续问:“那化尸水呢,是从哪里来的?” 李财答:“也是老爷给我的。” 云倚风啧啧:“你家老爷过日子,还随身带着这玩意?” “……是。”李财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或许是他……他从哪里买来的吧。” 云倚风追问:“杀人之后才买的?” 李财道:“是。” “差何人去买,你吗?” “不,不是我。”李财汗如雨下,“是老爷,老爷亲自去买的。” “哦,亲自去买的啊。”云倚风靠回椅背,慢悠悠道,“王爷,你觉得呢?” 季燕然相当配合:“来人,接着大刑伺候。” 第33章 谁在说谎 王府暗卫也是懂眼色的, 一听季燕然吩咐, 二话不说便抬高板子,挟威裹风地重重拍在李财眼前。“噼啪”一声, 三指宽的厚重竹板自中间扭曲裂开, 碎渣灰尘四处飞溅, 李财眼睁睁看着地上被砸出一个深坑,那半截儿耷拉无力的刑棍, 就像是自己即将耷拉无力的断腿, 于是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哭嚎出声:“大夫人!那化尸药是大夫人给我的!” “哦?”季燕然问,“不是许大掌柜, 而是他的夫人?” 李财冒着虚汗, 连连点头。那晚他一直在外头赌钱, 直到天麻麻亮的时候,才被匆匆忙忙唤回去。当时张瑞瑞已经咽了气,身上到处都是伤,脖颈处也有明显的青紫指痕, 惨不忍睹。本来准备带去后山刨坑埋了, 可那阵家里偏偏来了一群客人, 说要恭喜许大掌柜又得佳人,闹哄哄的人多眼杂,为了避免丑事bào露,情急之下,只得暂时将尸首掀入枯井。 “原打算等到晚上,再拉出去埋了的。”李财道, “可下午的时候,大夫人却突然说她有一瓶化尸水,只要浇上去,保管能化得连渣滓都不剩。” 于是当天深夜,李财便依言照做,将一整瓶药水全部倒进了井里。 袁氏与另几个仆役当时也在,本以为会像说书故事里的那样,悄无声息化为一滩脓血,可谁曾想没过多久,井里竟冒出了剧烈而又刺鼻的气味,久久不散,像是无辜少女狰狞的冤魂,攀着石壁就要往上爬,吓得众人魂飞魄散,赶忙取了七八chuáng棉被遮住井口,担惊受怕地捱过好几个时辰,那味道才稍微散了一些。 李财继续道:“天亮之后,我壮着胆子看了一眼,里头果然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一堆骨头白森森的。” 季燕然问:“既然都化成了骨头,为何不捡出来丢到山庄外,却要继续填在井里?” “大夫人的确打算扔了的。”李财老老实实道,“但后来却改了主意。” 那股诡异气味在化尸时,早已浸透至骨髓,宅子里的huáng狗一闻到就疯叫,拉都拉不住地想冲过去刨。袁氏担心这新鲜白骨若丢到外头,被野狗刨出来,难免又要引起官府注意,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索性便往井中投了不少甜腻香料,打算熏一段时日再做处理。 云倚风单手撑着腮帮子:“所有这些事情,皆为袁氏一人所做?那许大掌柜呢?莫不是在糟蹋完姑娘后,就吓得缩进房中闭门不出了?” “我从赌庄回去的时候,院中只有大夫人,老爷待在房里,说他见不得死人。”李财惶惶回忆,“后来道喜的宾客来了,老爷就去前院招待客人,从中午到晚上,被人搀回来的时候,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了。” 张孤鹤听着那许氏夫妇所犯恶行,心中怒火熊熊,原本就青黑的脸色,此时更是黑中带紫。他自认明察秋毫、素来公正,却不想竟会被许秋旺蒙蔽这许多年,还一直尊其为仁慈善人。qiángjian、杀人、毁尸之后,再往死者头上倒一盆污水,令张家人至今备受煎熬,自己却大摇大摆喝酒宴客,能做出此等禽shòu不如的事情,哪里还配得上一个“善”字。 季燕然又问:“所以在尸首被抛入井中后,许秋旺就去了前院,直到晚上才回来。而当天下午,袁氏将化尸水jiāo给了你?” 李财点头:“是。” “她是从哪里得来的化尸水?” “这我就不知道了,真不知道。”李财道,“那天我也害怕,大夫人让我在院中守着枯井,中途她回去了一阵,再来时就拿了化尸水,许是以前就放在房中的吧。” 张孤鹤在一旁皱眉,显然也觉察出异常。听这些人毁尸时的情形,应当是头回做这种事情,否则不该一闻到气味就惊慌失措,不知要如何是好。可若先前从未杀过人,那房中又为何会藏有化尸水? 李财浑身瘫软,趴在堂下抖若筛糠,也再说不出什么,王府暗卫便将他拖了下去,暂且收押休息一阵。 张孤鹤问:“王爷对此有何看法?” “袁氏一开始是打算埋尸荒山的,直到下午才改变主意。”季燕然道,“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应该有人提醒了她,并且给了那瓶化尸水。” 张孤鹤点头,又请教:“那云门主呢?” “我?”云倚风诚恳道,“我一介江湖中人……啊呀!” 季燕然又拍了他的脑门一下:“好好说话!” 云倚风坐直身体,道:“jiāo给她化尸水的那个人,应当一样没什么经验,否则至少应该提醒一句,gān这种事情需选在通风畅快的野外,河边最好,哪有人直接倒入枯井里,那种地方cháo湿狭小,异味莫说三五个月,就算一年两年,只怕也散不gān净。 “那到底是谁呢?”季燕然自言自语。 云倚风答:“山庄内的人吧。袁氏一个妇道人家,在许秋旺出事之前,她都是深居简出,应该没多少机会结识外头的闲人。不过那人究竟是谁,怕就要由张大人来审了。” …… 暮色时分,袁氏被带进了府衙。 事情既已败露,她反而不像先前那般慌乱,拿出当家主母的沉稳做派来,一口咬定化尸水是许秋旺半年前就带回来的,当成江湖里的稀罕货,准备得空了化头猪化只jī,看看这说书先生故事中的奇药到底有多歹毒。自己在刚发现张瑞瑞的尸体时,由于太过惧怕,所以没能及时想起来,后头缓了一阵才记起还有此物,便直接拿来用了。 季燕然啧道:“拿着化尸水化jī鸭鱼肉,许大掌柜平日里的爱好还挺奇特。” 袁氏低头:“是,我家老爷平日里就喜欢收集各种稀罕玩意,从古玩到兵器,甚至还有南面部族的蛊毒gān婴,摆满了好几间房,诸位若不信,随时都能去看。” 故事听起来并无破绽,袁氏的眼神亦没有任何闪躲,佐证更是齐全——连gān婴尸体都有,那再有一瓶化尸水,像也不奇怪。 人是许秋旺杀的,化尸水是许秋旺买的,孙达是许秋旺找的,而现在许秋旺已经死了,一命还过一命,袁氏与仆役顶多算从犯,剩下的就只有到张家登门道歉,还死者清白,赔些银两,或许再加个挨板子与坐牢悔过,很快就能顺利结案。 但云倚风总觉得,这件事背后或许还有更多秘密。 从公堂上下来后,他坐在屋顶上,独自看着远处的星河出神。 “不冷吗?”季燕然寻了一圈才找到人,“饭都没吃,怎么跑这儿来了。” 云倚风拍拍自己身边。 季燕然轻松跃上房顶,坐过去问:“又在想什么?” “想那瓶化尸水。”云倚风答,“风雨门的弟子已经回来了,说许秋旺的确收集了好几间房的怪玩意,袁氏没说谎。” 季燕然替他将衣领拉高:“所以呢,你仍有怀疑?” “许秋旺已经死了。”云倚风道,“若我是袁氏,也会想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他头上,好让活着的人清清白白。” “此事的确有些棘手。”季燕然道,“不如这样,我替张孤鹤出银子,雇风雨门帮忙找线索,看那瓶化尸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如何?” 云倚风一口拒绝:“不如何。” 季燕然举手:“有老吴在,我这回保证不赊账。” 云倚风上下打量,像是在思考这番话的可信度。 季燕然经验丰富:“兵符和娘不行。” 云倚风没忍住笑,伸手推了他一把。 “走吧,先去吃点东西。”季燕然将人拉起来,“我们去八仙楼。” “没胃口。”云倚风被他拖得踉跄,“府衙里没有厨房吗?煮碗阳chūn面就是了。” “别。”季燕然提醒,“留在府衙吃饭,就得陪着张孤鹤,他现在除了案情,还在痛恨自己识人不清,脸色黑得像炭一样,你我还是离远些吧。” 八仙楼是城中最大的酒楼,此时又正是吃饭的时候,堂子里挤满了食客,连门口都有人坐着在等位置。划拳喝酒的声音,闹得几里地外亦能听到,云倚风停住脚步,不愿再往前挪一步:“不如王爷先进去亮明身份,将里头所有人全部赶出来。” 季燕然面不改色,一把揽过他的肩膀:“方才你说什么来着,想吃面?” 云倚风不甘不愿,从鼻子里挤出一个懒洋洋的“嗯”字。 我就知道。 寂静的小巷子里,摊主夫妇热情招呼,替两人煮了细细的龙须面,又端了鲜甜热汤过来。 浇头是本地的河虾,又脆又嫩,季燕然小声问:“如何?比起八仙楼来也不差吧?” 云倚风裹紧衣服,专心致志低头吃面,不想再同此人说话。 季燕然刚刚在府衙里吃过几个包子,其实并不饿,便只坐在一边陪着。闲得无聊四下看看,这家的面大概真的很好吃,有粗犷男人吸溜得震天响,汤汁在烛火下飞溅,一边嚼还要一边说话,恨不能喷出一里地。 …… 萧王殿下淡定收回视线。 云倚风安静喝完一勺汤,转头纳闷看他:“王爷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季燕然坦然回答,“我发现这许多人里,只有你的吃相最好看。” 云倚风随口问:“有多好看?” 季燕然想了想,记起儿时在御花园湖中见过的那群白色大鸟,它们经常成双成对优雅地停留在水面上,垂下长长的颈来,又高贵又漂亮,让人忍不住就想轻轻摸一摸,或者细心画在纸上。 于是他不假思索道:“像鹅。” 云倚风听得一头雾水。 你再说一遍? 第34章 叔嫂关系 这世间, 漂亮的白色大鸟有鹤, 有鹭,南疆还有典雅高贵的白孔雀, 张开尾羽一回眸, 如落了满身蓬松细雪, 十里八乡的文人争着抢着要为其吟诗,但萧王殿下就是这么特立独行, 他统统没想起来, 还在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这个比喻甚妙。 云倚风看了他一会儿, 说:“嗯。” 然后就继续低头吃饭。 季燕然也继续撑着腮帮子看他, 一边看, 一边将自己碗中没动过筷子的虾仁盛过去,照顾得极为周到。离开的时候,巷子里起了风,空气中再度泛起湿蒙蒙的雨雾, 有些寒凉, 于是又体贴问他:“再吃一碗热的红枣汤?” 云倚风道:“不吃。” “桂花羹?” “不吃。” “山楂糕?” “也不吃。” “喂喂, 你走慢一点啊。”季燕然小跑两步和他并肩,“急什么,晚上又不用去府衙审案。” 云倚风索性纵身一跃,身姿轻盈落在屋顶,过往百姓只觉空中飘过一道白影,也不知是妖是仙, 惊得赶紧抬头细看,却又只剩下了轻轻摇晃的红灯笼,和一片黑漆漆的无边夜空。 …… 吴所思正在客栈二楼伸懒腰,准备去厨房弄些热水泡茶,冷不丁面前就多了一个人。 云倚风道:“借过。” “哎!”吴所思先是清脆答应一声,却又觉得对方脸色似乎不对,于是赶忙将人拉住,小心试探,“怎么,外头出事了?” “没事。”云倚风深深呼出一口气,极为无辜地看着他,“王爷说我吃饭像鹅。” 吴所思听得一呆:“像啥?” “哦,对了。”在回房之前,云倚风又补一句,“他还想给我喂虾。” 吴所思眼前隐隐发黑。 云倚风反手关上屋门,哐啷。 季燕然飞身踏上房梁,稳稳落在地上,手中还拎了一包刚出炉的赤豆点心:“云门主呢?” “回房了。”老吴幽幽回答,“生气了。” 季燕然一愣:“好端端地生什么气,你惹他了?” 怎么能是我惹他!吴所思痛心疾首:“王爷,你怎么能说人家云门主吃饭像鹅呢,他是叨你了还是拧你了?” 那么温柔文雅的一个人,就算多吃了两碗饭,就算吃得稍微急了些,也和凶残大鹅扯不上关系啊!而且光说一说倒罢了,你还要给人家喂虾,那可是萧王府的债主,怎么也不知道稍微收敛一些!老吴越说越头昏,有“王爷说我吃饭像鹅”这句话在先,他自然不会将“喂虾”想成是饭桌上体贴周到的添菜,满脑子都是自家王爷把虾丢到半空中,好让云门主来接——喂鹅不都是这样吗?下回是不是还要扔一整条活鱼? 季燕然态度端正:“是是是,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这就去诚恳认错。” 他敲了两下门,没人开,便从另一头翻窗而入。果不其然,某人正坐在桌边,一手晃着茶杯,一脸幸灾乐祸。 “我就知道。”季燕然哭笑不得,拖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商量个事,下回我再说错话,你只管追着打,千万别再拉老吴过来了,嗯?” 云倚风自己捏了块点心吃:“考虑一下。” 季燕然用指背蹭掉他脸上一点苏皮渣:“我是说天鹅。” “王爷这补丁打得隔了几条街,早不做数了。”云倚风放下茶杯,“先不说这个,星儿回来了。” 话音刚落,楼梯上果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季燕然原想夸他一句好耳力,幸而及时想起鹅的故事,觉得自己还是闭嘴为妙——省得又被讹一笔。 灵星儿一直在暗中盯着十八山庄,袁氏被扣押后没多久,许老太爷也急匆匆坐起轿子,走小巷后门进了府衙,一直待在张孤鹤的书房中,直到现在还没出来。 云倚风问:“为了求情?” “也不算吧。”灵星儿想了想,“他的确是为了张瑞瑞的事,却并不想遮掩,而是承诺会亲自去张家道歉,让老两口后半生衣食无忧,还再三请求张大人将许秋旺所犯罪行公之于众,说许家没有这种丧尽天良的儿子,哦,对了,他还说要散一半家财,用来做善事。若说求情,也就只轻轻提了一句,希望官府能看在许家这么多年修桥铺路的份上,把袁氏放了。” 许老太爷在府衙书房里,说得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满头花白头发佝偻着腰,颤颤巍巍坐也坐不稳,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悯。原本好好一座山庄,却在短短数十天里闹得家破人亡,恶鬼缠身,原本高洁无瑕的品行也有了洗不掉的肮脏污点,大船被巨力撕开裂口,浑浊的江水不断“咕嘟咕嘟”往上冒着气泡,船上每一个惊慌失措的人,鞋靴都是湿的。 眼看已经黑云压顶,而他却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想尽自己所能地、竭力修好这条船。 “大人。”许老太爷跪地长哭,“或许就是因为秋旺做下了此等禽shòu不如之事,老天爷才要罚我许家啊。” 灵星儿当时守在窗外,也觉得这老头哭得可怜极了。她对云倚风道:“张大人好言好语劝了他几句,不过倒是什么都没答应,只说让他回去安心休息,照顾好身体要紧。” 季燕然问:“你怎么看?” “我吗?”云倚风回神,“若许家当真只有这一桩命案,那许老太爷提出的种种补偿,的确算是仁至义尽,甚至有些主动请罚的意思。百姓知道以后,顶多骂一句许秋旺不是人,而整个许家依旧是清清白白、一等一的大善人。” 可要是许家不仅仅这一桩命案呢? 光鲜亮丽的躯壳下,会不会还藏有更多污秽的秘密,而张瑞瑞仅仅是最无足轻重的其中之一,她像一株嫩芽,看似柔弱不起眼,根须却深深扎在最暗无天日的地下,此时倘能有个人用力一拎一抖,只怕就会扯出更多肮脏的往事。 若真这样,那许老太爷看似真心悔过的种种举措,也就有了另一种解释——为了尽快结案,让风波迅速平息。 恐怖童谣早已传遍大街小巷,而百姓的种种猜测亦从没断过,有同情许家的,也有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这天灾一般的横祸,老天爷是会随随便便降下的吗?八成是许家在发家时做了亏心事,才会遭此灭门报应。 季燕然继续道:“在这种时候,若官府能将许秋旺的罪行公之于众,民间关于‘善恶有报’的说法也就得到了印证。就像袁氏把所有罪责都推给许秋旺一样,许老太爷也想这么做,死人是不会为自己辩解的,只能乖乖被整个家族顶出来,挡在bào风雨的最前头。” 灵星儿咂舌:“那可是许家的长子啊,百姓平日里对他尊敬极了,算是十八山庄的活招牌。许老太爷却连一句情都不求,反而催促张大人快些张榜,引百姓都去唾骂许秋旺,如果的确是为了隐藏秘密,那他们这些年到底做什么了?” 是啊。云倚风皱着眉头,也在想。 许家这些年,到底做什么了? …… 翌日清晨,季燕然和云倚风一道,踩着微微细雨进了府衙。 张孤鹤正在院内活动筋骨,他辗转一夜未眠,此时有些头晕脑胀。 “瓶子?” “是。”季燕然道,“装化尸水的瓶子,在府衙吗?” 张孤鹤点头:“自然,收做证据锁在柜中了,下官这就差人去取。” 那白瓷瓶是随尸骨一道,从枯井里被挖上来的,看着尚且完整。云倚风用一块白布垫着捏起来,对着灯烛看了半天,吃惊道:“这……这是红鸦教的东西?” 张孤鹤闻言吓了一跳,赶忙凑过去,就见在那斑驳瓶底,果然有几道细细的凹凸痕迹,横七竖八扭在一起,虽说奇诡,却也看不出什么邪教的标记。 “这标记古老,见过的人极少,瓶子又被腐蚀过,所以大人不算失职。”云倚风道,“只是万万没想到,这许家竟真同红鸦教有关系。” 风雨门门主,自然是见多识广的,张孤鹤不敢怠慢,当下便再度升堂。 袁氏在那狭小监牢中被关了一整夜,又是老鼠又是漏雨,折腾得心力jiāo瘁。原以为家中一早就会派人来接,再不济也得与张孤鹤商量着,通融换个舒服些的地方住,却不想又被带到了堂上,问的还是昨日问过的事——那化尸水究竟是哪里来的? 袁氏依旧回答:“是我家老爷从外头买来的。” 张孤鹤又问:“从何人手中买来的?” “这我哪知道?”袁氏心中有些怨气,“他们走南闯北的,那又不是什么稀罕货,哪里不能买得?” 季燕然敲敲桌子,对张孤鹤道:“所以许秋旺八成就是在这瓶化尸水之后,和红鸦教有了联系。” 袁氏听得一愣:“什么红鸦教?” “那装化尸水的瓶子,底下是红鸦教的标记,你不会不知道吧?”季燕然看着她,“许大掌柜走南闯北,虽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但这种朋友……真是可惜啊,怪不得命案一桩接一桩,许家那么多人,竟全部被拿来白白做了祭品。” “不可能!”袁氏尖声道,“我家老爷从未杀过人!” 季燕然冷笑:“你像是忘了自己为何会来这衙门。” 袁氏怔了怔,放低声音道:“除了……除了那丫头。” “大夫人不必太过紧张,死几个丫鬟下人,的确不算什么。”云倚风在旁闲闲插话,“但和邪教扯上关系,可就不一样了。朝廷对红鸦教深恶痛绝,曾费时费力派人在大梁各地劝导百姓,生怕他们会误入歧途,为此连国库都掏空了一半,许大掌柜却还要执迷不悟。李财说张家丫头死时浑身是血,惨不忍睹,若当真只是jian污杀人,犯不着将人害成这样吧?不过要是说成为红鸦献祭,那事情就能解释通了。" “不会的。”袁氏浑身战栗,嘴里只喃喃重复,“不可能。” 此时外头又匆匆进来一个人,凑在季燕然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王爷,十八山庄派人来找张大人,说大夫人身体不好,想暂时将她接回去。” “大人!”袁氏如同抓到救命稻草。 张孤鹤却摇头:“与邪教扯上关系,如何还能轻易回去!你去回禀许老太爷,在整件事情查清之前,非但袁氏不能离开府衙,整个十八山庄的人,若无官府允许,都不得踏出屋门半步!” “大人!”袁氏哀道,“官府先前已经上门查了一回,没找到任何红鸦——” “先前是先前,现在不是有新证据了吗?”季燕然不耐烦地打断她,“上回的符纸尚且能说成死后被人污蔑,这回的药瓶是你亲口承认,由许大掌柜从山庄外头带回来的,还有何可狡辩!” 袁氏被他一番训斥吓得瘫软在地,只觉耳中嗡鸣。眼看已经有衙役如恶láng般上来,拖着自己就要往外拉,也不知要去往何处,一时就顾不得许多了,大哭道:“那化尸水不是我家老爷买的,是四弟,是四弟亲手送来的!” 云倚风道:“咳。” 季燕然一笑:“哦?许秋意啊。” “是,是四弟。”袁氏战战兢兢道,“那天下午,他来我院中,找我,找我,给了我这瓶化尸水,说不必将那丫头的尸体丢出去,用药就能化得一gān二净。” 季燕然又问:“那为何先前不肯jiāo待?” “四弟……四弟帮过我不少忙。”袁氏语调gān涩,已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却又无可挽回,只得趴在地上哭求饶命。 李财扯出了袁氏,袁氏又扯出了许秋意,这拔萝卜一般的审案方式,倒让张孤鹤有些心惊。差人先将袁氏带下去后,又恭恭敬敬请示道:“王爷,可要派人立刻捉拿许秋意?” “捉拿他做什么?”季燕然摇头,“送一瓶化尸水就要下狱,大梁也没有这样的律法。” 张孤鹤不解:“可……”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瞎编的,那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白瓷瓶子,与红鸦教没关系。” 袁氏也算有些见识,又知道自己身后还有许家,若是按部就班每日提审,只怕也问不出什么,倒不如连讹带诈好用。 自然,这方法事先是不能让张大人知道的,倒不是怕他不肯,而是萧王殿下与云门主都懒得等这青天大老爷犹豫,索性一并骗了,还能更bī真一些。 张孤鹤:“……” 许秋意主动帮袁氏处理尸体,袁氏又在公堂上咬着牙不肯供出这个四弟,一般这种叔叔嫂嫂,若说关系匪浅,十个有九个都是在那一方面,但许秋意偏偏又身患隐疾,像是有心也无力,那这二人背地里究竟因何结盟,显然又会是另一个故事。 云倚风自言自语:“许秋意,按照童谣,他的下场该是血流成河啊。” 会不会应验暂且不论,至少在写出童谣的那人心里,许家老四,该是所有人中最无可饶恕的那一个。 第35章 萝卜带泥 十八山庄里, 许秋意正背着手, 在房间里焦虑地来回转圈,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 便赶紧推开屋门, 原以为是前来通报消息的下人, 却不想竟是许老太爷坐着轿子进了院,手中惯常捏着的佛珠也不知去了哪里, 只剩下一脸失了血色的煞白, 嘴唇微微颤着。 许秋意朦胧意识到了什么,他膝盖一软, 腿像两条下了锅的细面, 若非背靠门框, 险些láng狈跌坐在地。 仆役连扶带拖,将他搀回了那把梨花木椅上。 房间里昏暗压抑,死一般寂静。 从许秋意的方向,恰好能看到雕花木窗里透进来的一束光, 一些细小灰尘如哑蝶无声起舞, 先是慢吞吞的, 后来速度却越来越快,最后竟变成了浩瀚如汪洋般的血,铺天盖地冲刷过来,bī至眼前又幻出无数厉鬼冤魂,男女老幼皆伸出胀大惨白的手来要掏心,惊得他全身一哆嗦, 手里的热茶泼了满身,却也不觉得烫了,只冷汗淋漓道:“爹,大嫂……大嫂还没回来吗?” “我已经去求过张大人了,没用。”许老太爷gān涩道,“现如今有萧王在,又扯出什么红鸦教,只怕事情不会到此为止。” “那如何使得?”许秋意急道,“大哥已经走了,留下大嫂一个妇道人家——” “你还要瞒什么!”许老太爷声音陡然拔高,狠狠将手边的紫砂壶砸向他,“都这种时候了,你仍不打算同我说实话吗!” 屋外下人被吓得一激灵,面面相觑,皆低头不敢多言。有年纪小的杂役,更是连托盘都端不稳,双臂哆哆嗦嗦,引得上头的茶具也哆哆嗦嗦,盖子与壶“叮叮咣咣”撞着,如恐惧时分的上下牙槽,磕得人心越发空空dàngdàng。 许秋意跪在地上,低声道:“爹,你先别气,身子要紧。” 许老太爷胸口剧烈起伏,身穿紫黑棉袄,活脱脱一只胖头蛤蟆,他抖抖索索摸了三四回,才总算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说吧,到底为何非要救那袁氏出来?” 许秋意咬牙承认:“那丫鬟,是我……是我同大嫂一起杀的。” 许老太爷听得如雷轰顶:“你杀的?不是你大哥糟蹋了人家吗?” 许秋意汗如雨下:“那天早上,我原想着去布行看看生意,后来却突然想起找大哥还有些事,就去了他的住处。结果前院空落落的,下人像是还没起chuáng,我就又去了后院。” 结果就听后院柴房里正传来打骂声,从门缝里看去,袁氏正拿着一截木棍在教训下人,那丫头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看着已经快没命了。 许秋意继续道:“我当时吓了一跳,赶紧进去想拦着,大嫂却哭诉说那丫头不检点,勾引大哥做了不知羞耻的事,非得给她些颜色看看,说着说着,就又要去打。那丫头当时也醒了,拼命就想往外爬,还在呼喊救命,看着实在吓人。” 袁氏当时亦失了理智,看那妙龄少女衣不蔽体楚楚可怜,心头更是怒意横生,将这许多年间,许秋旺对她的冷落与忽视,全部加注在了这无辜丫鬟身上,嗓音尖锐道:“老四!你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将这贱人拖回来!” 许老太爷气的哆嗦:“她让你拖回来,你就拖回来,你是没有脑子吗?” “我满心只想让她别叫唤了,谁知那张家丫头最后会被活活打死啊。”许秋意也是浑身发软,“后来见势不妙,我就赶紧溜走了,下午的时候又托朋友去城里买了瓶化尸水,想着处理得越gān净越好,却没想到那骨头、骨头没化gān净。”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低到几不可闻。 这一连串的事情,听起来既血腥又荒诞,许老太爷眼前发黑,缓了好一阵子,方才道:“现在袁氏人在府衙,怕是出不来了,要是她想将你拖下水,你切记咬死不承认,就说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杀人化尸的都是他们两口子,可记住了?” “是,儿子记住了。”许秋意连连答应,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瘫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一团厚云遮住惨淡日头,天更黑了。 父子二人久久地坐着,谁都没有先说话。 许老太爷还在想着那恐怖歌谣。 血流成河的老四与母羊,那母羊,会是指袁氏吗? …… 云倚风站在院中:“王爷!” 吴所思迅速出现在二楼围栏,笑容满面道:“云门主可是又饿了?” 云倚风:“……” 云倚风道:“我有事要同王爷说。” 季燕然披着外袍出来,随手赏了老吴一个bào栗,将他打发去了后厨,又叫小二送来一壶红枣枸杞茶。云倚风坐在桌边,道:“怎么,王爷舍不得你那雪顶寒翠了?” “这两天你一直犯冷犯困,多喝些热的吧。”季燕然将杯子递给他,“要说什么?” 云倚风没想到他会如此细心,反而稍微怔了怔,直到又被催促一次,方才回神道:“风雨门的弟子刚刚查清楚,那化尸水是六月初六下午,由许秋意的心腹,一个叫阿源的家丁去黑市买的,袁氏没有说谎。还有,这个阿源在许秋意此番回山庄后没多久,突然预支了月钱说要回老家,不料在路上突染疾病,死了。” 季燕然皱眉。 “对,你没听错。”云倚风捧着热茶,“他已经死了。” 根据袁氏在公堂上的招供,许秋意全程只参与了“化尸”这一件事,虽说也是泯灭良知触犯律法,但罪行轻微,再加上许家的地位,顶多就是罚没一笔银子,或是坐几天大牢,偿命与被流放的事远轮不到他,实在没理由因此杀人。 除非是为了隐藏更多的罪行。 三位兄长离奇毙命,城中恐怖童谣四起,许秋意当时一定是处于极端的恐惧下,他或许早已猜到了什么,所以才会设计除掉阿源——那是他的心腹,必然知道他不少秘密。 云倚风道:“若王爷再不行动,只怕那十八山庄里的知情人,就要被一个一个杀光了。” “有道理。”季燕然放下茶盏,“走。” “去哪儿?”云倚风问。 季燕然随手将外袍脱在一边,露出jīng壮结实的上半身,裤子也是松松垮垮搭在腰间,站在柜子旁翻找衣物:“我们去十八……你这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云倚风坐在椅子上,单手举了个圆镜,正放在自己眼前看得仔细,随口答:“老吴送我的西洋玩意。” 季燕然顿了顿:“我猜老吴是想让你去外头看风景。” “第一回 用,没经验。”云倚风qiáng行理直气壮,又道,“王爷身上的伤可真不少。” “行军打仗,哪有不受伤的。”季燕然被他逗乐,“看够了吗?若看够的话,我要穿衣服了。” 云倚风把小圆镜放下来,淡定回答:“勉勉qiángqiáng。” 过了会,又问:“对了,你方才说我们要去哪?” 季燕然道:“十八山庄。” “去查许秋意吗?”云倚风看着他换衣服,“还是借此机会,彻查整个许家?” “若许秋意真犯下了累累恶行,那定然不止阿源一个人知情,就像你方才所言,要是再不抓紧时间,八成还会有更多人离奇丧命。”季燕然道,“即便他最后的结局当真是血流成河,那也要先将所有问题都jiāo代清楚,这望星城里的百姓,该是时候看清真相了!” 当天下午,许老太爷还在佛堂里念经,突然就有下人惊慌失措来报,说张大人又带着兵马来了,黑压压一片正守在前院,怕是要出大事。 “只有张大人吗?”许老太爷站起来,“萧王,萧王呢?” “王爷也来了。”下人战兢回道,“这回连身份都未遮掩,直接就明晃晃穿着蟒袍,骑在一匹银色的高头大马上,眼神冷得很,实在吓人。” 许老太爷听得浑身发软,好不容易才爬上轿子。他在望星城修桥铺路这么些年,为的就是同地方官员搞好关系,若是将来家中出了事,也好留有一线余地,可没想到真出事时,却又多了一个季燕然——那是大梁八十万兵马统帅,听说杀人不眨眼,落在他手里,还能有几日好活? 这么想了一路,到前厅时,已是出了一脊背冷汗,话都说不利索。张孤鹤也被他这惨白脸色吓了一跳,师爷赶忙上前将人扶住:“许老太爷,这是怎么了,快些来坐下。” 许老太爷往前一扑:“草民参、参见萧王殿下。” “老太爷不必多礼,还是先坐着吧。”季燕然一摆手,又问,“许四掌柜人呢?” “秋意一直待在住处,怕那‘血流成河’的童谣应验,所以不敢出门。”许老太爷试探,“王爷是查出什么了吗?” 季燕然道:“查倒是没查出什么,不过袁氏供出了许四掌柜,按律张大人还是得审一审的。” “是啊。”师爷也在一旁道,“许老太爷不必太过惊慌,王爷就是顾念许四爷的安全,担心他到府衙后会被女杀手盯上,所以才亲自来了十八山庄。” 许老太爷连连称谢,又差人去叫许秋意。他原也没指望袁氏的口风能有多紧,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遭,因此虽说惊慌,倒不至于全无方寸。没过一阵,许秋意便被匆匆带到,他一听袁氏已经供出了自己,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磕头认罪道:“是,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把张家丫头从门口拖了回来,让她被大嫂一棒子打死了。” 他承认得这般慡快,别人暂且不论,许老太爷却惊得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早上是怎么商量的,怎么叮咛的,说好了要将一切全部推到老大头上,保他自己清白,可这糊涂儿子究竟是中邪了还是吃错药了,怎么好像一点都不记得了? 张孤鹤也听得一愣,先前袁氏只供出了化尸水是许秋意给的,却没说这杀人一事也有他的份,当下便重重一拍桌子:“你都做过些什么,还不如实招来!” 季燕然看了眼云倚风,什么叫拔出萝卜带出泥,照这架势,怕是整个许家都连在同一根蔓上。 许秋意跪在厅中,将自己帮袁氏杀人化尸之事一一招认,又道:“我当时只想着拖她回来,让大嫂再打几下出出气,事情也就过去了,却不想一转眼那丫头就咽了气,我实在害怕极了,回家后一直在想,若世上完全没这个人该多好,所以就派阿源去到城里,买了瓶化尸水回来。” 许老太爷身子一歪,软绵绵地昏了过去。 在彻底堕入黑暗之前,他想,疯了。 所有人都疯了。 …… 因那“血流成河”的童谣凶手还没抓到,因此张孤鹤并未把许秋意押回府衙大牢,依然让他回到了住宅。 季燕然带来的驻军也分散至山庄各处,彻底取代了许家的护院。 与其说是保护,倒不如说是监视。 暮色低垂,云倚风双手潇洒抱拳:“告辞。” “喂,你去哪?”季燕然叫住他。 “回客栈啊。”云倚风回答,“这十八山庄又诡异又血腥,比起缥缈峰赏雪阁来也差不了许多,我可不想睡。” 季燕然沉默了一下,问:“那我呢?” “王爷鞠躬尽瘁,自然要带兵驻守。”云倚风掸掸衣袖,“先走了。” “站住!”季燕然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到自己身前,“本王出银子雇了你,哪里都不准去。” 云倚风甚是莫名其妙:“王爷是出银子雇了我,又不是买了我,风雨门给你情报与线索便是,你还管我晚上要睡在哪……哎哎,老吴!” “老吴不在,去吃饭了。”季燕然拖着他往前走,“走,一起去个地方。” 云倚风脚下趔趄,只觉胳膊如被上了一道铁箍,挣不开还生疼,心里更加愤懑。王府暗卫远远看着,都觉得十分吃惊,王爷这是gān啥呢,怎么跟土匪抢媳妇似的,蛮不讲理还一脸洋洋得意,没看云门主已经连路都走不稳了,怕是要挨打。 “嗨呀。”暗卫说,“快看,飞鸾剑都抽出来了。” 另一个暗卫赶紧提议:“那我们还是离远些吧!” 第36章 两个真相 季燕然要去的地方是一片低矮宅院, 看着像是许家杂役的住处, 此时各房中已经陆续点起了灯,厨房里仍有人忙碌着, 前几日在花园中遇到的那个小丫头也在, 正蹲在院里翻捡着咸菜, 打算让它们再晒一个晚上的月亮。她嘴里哼着细细的小调,嗓音是少女独有的婉转稚嫩, 很悦耳, 只是没唱两句,就被旁边的大人呵斥, 提醒她莫再出声——十八山庄的所有厄运皆起于那恐怖童谣, 现在哪里还敢再唱半句?以后还是连话都少说为妙。 小丫头委屈地答应下来, 端着空簸箕想回房,却看到门口正站着两人,顿时眼睛一亮,又喜又怯地跑过来打招呼:“大哥哥。” 云倚风看着她, 笑道:“吃过饭了吗?” “嗯, 吃过了。”小丫头扯了扯水红袄子, 想让自己看起来尽量漂亮一些,秀气一些。她尚未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却已经懵懂学会了憧憬世间美好,比如说雨露打湿的花,潺潺流动的水,还有面前白衣如雪, 人也如雪的大哥哥。 “你们是来找人的吗?” 季燕然点头:“钟姑是不是住在这里?” “是,她是我娘呢。”小丫头高兴地说,“进来吧。” 云倚风还记得这个名字,当初张瑞瑞的兄长张生生,在说自家妹妹最后失踪的事情时,便提到了钟姑。 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婶,听两人说明来意后,有些忐忑不安:“是张大人要审问我吗?” “是不是张大人要审,大婶也不必害怕。”云倚风安慰,“只需要将当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再回忆一遍就是了。” 钟姑答应一声,又仔细想了一会,方才道:“那天是六月初五,大老爷纳了新人进门,要摆家宴,所以厨房里头忙得很。中午我正在院里洗鱼,就见瑞瑞满头大汗跑了进来,她性子乖巧又嘴甜,笑着和我打了声招呼,又去厨房里喝了好几瓢水,看着渴坏了。” 喝完水后,张瑞瑞还帮钟姑磨了刀,又切了几盆菜,方才说要回去做活。 季燕然问:“继续洗衣裳?” “是啊。”钟姑先是点头,后头却又记起来另一件事,“对了,除了洗衣裳,好像还要去送香囊。” 许秋旺新纳妾室,虽说已经是第十好几回,算不得稀罕,但总归也是一桩喜事,四兄弟们自然要送贺礼,袁氏便命绣娘们赶制了一批名贵的蜀锦香囊,好作为回礼分往各院。 “绣娘把这送香囊的活jiāo给瑞瑞,应当也是出于好心,想让她多得几个赏钱,好贴补家用。”说着说着,钟姑又忍不住叹气,“那么招人疼的一个丫头,人人都喜欢她,可惜了,唉。” 山庄枯井里挖出白骨的事情,早就已经纷扬传开,虽然官府尚未明说那究竟是谁,但总会有各种猜测传入耳中,再加上下午的时候,张生生也被衙役带离了许家,这还不够明显吗?先前总惋惜那丫头鬼迷心窍,竟跟个无赖私奔了,现在却又觉得,哪怕是真的私奔了呢,至少还安稳地活着,还能有回来的一天。 钟姑用衣襟擦了擦眼泪,想多问两句,却又心慌不知该从何开口,直到两人告辞离开,都还觉得头脑昏沉,便只抱着女儿,坐在chuáng边呆呆出神。倒是那小丫头,靠在娘亲怀里,小声安慰道:“不会有事的,大哥哥说这山庄脏得很,倒了也没什么可惋惜的。” 她说得天真,钟姑却听得心惊,以为是云倚风教她这些话,便赶紧捂住女儿的嘴,叮嘱她以后切莫再多言。 外头的天已经彻底黑了。 房中,云倚风挑亮灯火,桌上摊着一张地图——十八山庄的地图。张瑞瑞那天若要送香囊,那按照规矩,就得从许二掌柜许秋盛的院里开始,再按辈分一家家轮下去,钟姑未必是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只不过张生生地位不高,所以打听不到更多的事情。 一笼香喷喷的包子被递到眼前,薄皮大馅晶莹剔透。 云倚风:“……” “吃点东西吧,别饿肚子。”季燕然笑笑,“知道你嫌弃这山庄,是差人去外头买来的,你爱吃的福鼎楼虾仁汤包。” 云倚风将地图推到一边,又洗gān净手:“吃完饭后,王爷就能放我回客栈了?” “吃完饭后,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也就该回来了。”季燕然替他调好姜醋,“慢慢吃。” 福鼎楼距离十八山庄不远,因此汤包依旧是烫的,在这种寒风萧瑟的夜里,恰好能温暖空dàngdàng的胃。季燕然原本想接着讨论案情,但见他一手拿着调羹,一手捏着筷子,低头吃得分外认真专注,突然就又不想说了。 云倚风将衣袖挽上去两圈,露出一截细白手臂,先在鼓囊囊的面皮上扎开一个小dòng,待汤汁流出来后,再轻轻一吸一抿……萧王殿下丝毫不觉得自己像土匪流氓,照旧大咧咧叉开腿反坐着椅子,看得肆无忌惮而又理直气壮,时不时还要伸手过去,扯一扯那如锦缎般的冰凉墨发,活脱脱一个学堂里的五岁捣蛋鬼,看到喜欢的、好看的人,就要冲过去骚扰一番,若能惹来对方一个白眼,心里反而痛快得很。 俗称手欠,打一顿就好了。 云倚风放下筷子:“王爷对许秋意的供词怎么看?” “嗯?”季燕然回神,“许秋意……有鬼。” 若说小厮李财与袁氏,尚且能称得上没见过世面,可以靠着连吓带诈来套问真话,那许秋意就完全相反了。他是许家四掌柜,走南闯北数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事情没经历过,断不该因为袁氏一句指认,就二话不说承认罪行,连一丝遮掩的意图也无。况且看许老太爷的反应,应当也是想保这个儿子的,说不定两人还曾事先商量过,要让死去的许秋旺扛了所有罪行。那究竟是因为什么,许秋意竟会突然反口呢? 一般人都会猜测,他或许是惧怕那“血流成河”的预言,所以想gān脆躲进府衙大牢,免得稀里糊涂被人暗杀。虽然听起来有些道理,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在张瑞瑞背后,仍埋藏有更多的秘密。 许秋意并不知道袁氏在大堂上都供认了什么,所以只能按照最坏的一种情况来做打算——假设她已经将杀人化尸的事和盘托出,包括自己在中间起的所有作用。这样一来,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承认与不承认。 若承认,那官府就能顺利结案,依照律法给每一个人定罪。 而若不承认,官府势必要继续盘查,寻找更多证据,寻找更多证人,直到完整拼接出六月初五到初六这两天里,所有发生过的事情。 云倚风道:“他害怕我们继续查下去,所以gān脆慡快揽下罪行,想把真相彻底截断在此处。” “许秋意是老江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但这次失策了。”季燕然道,“不过倒不能说是因急生乱,更有可能是别无他法,只能孤注一掷来冒险。” 大船在巨làng中呼啸颠簸,雷电轰鸣,浊水翻涌。 是人心最慌的时候。 也是明知厄运将至,却再也无力挽回的时候。 派去查问的王府暗卫此时也来回禀,说六月初五下午,张瑞瑞的确去许秋盛、许秋如院中送过香囊,至于许秋意院里,已经问过尤氏了,她没见过张家丫头,也没收到什么香囊。 季燕然问:“许秋平呢?” “也没有,收到香囊的只有两家。”暗卫道,“据许秋如的夫人张氏回忆,那天张瑞瑞去送香囊的时候,她正在吃晚饭,外头的天已经全黑了。” 云倚风看着地图:“许秋如和许秋意的宅院相隔不远,张瑞瑞要回住处,也得经过这条路,按照常理,她无论如何都该顺路送了这第三个香囊。” 但尤氏却没收到,甚至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暗卫在旁道:“六月初五当晚,虽说山庄里人声鼎沸,但宾客大都聚集在前厅,别处依旧是漆黑寂静的。张瑞瑞一个姑娘家,一旦被歹人盯上,逃脱的可能性极低。” “按照送香囊的顺序,她的确应该是在这条路上被攻击。”云倚风往地图上点了点,皱眉,“但时间不对,也说不通。” jian污张瑞瑞的人是许秋旺,那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前厅宾客如云,人人都在恭贺新郎官,哪怕他多喝了两杯酒,也不该在宴席中间突然消失,定然会从开始待到结束,否则家丁还不得去满宅子找人?可若等到宴席散了,却又已临近深夜,就算许秋旺在那时鬼迷心窍地游dàng来此,可张瑞瑞难不成一直站在路边等着?若不是,那在中间这段时间里,她又去了何处? 云倚风越想越错愕:“莫非不是许秋旺gān的?那袁氏为什么要认杀人的罪?” “猜是猜不到的。”季燕然替他拿过披风,“我们去府衙。” …… 那天在供认出许秋意之后,袁氏便心知肚明,许家怕是再也不会救自己了,于是整个人都心灰意冷,头发蓬乱散着,衣裳皱得如同咸菜gān,被带到堂上也不会说话,只呆呆看着前头,半天才回过神。 “六月初五?六月初五,我一直待在房中啊。”她怔怔地回忆着,像一尊没有情绪的木偶人。 许秋旺的新人纳了一个又一个,她心里嫉恨酸苦,却还要装作贤惠大方,独自坐在chuáng上,听外头那隐隐约约的鞭pào与喧哗,头疼得快要炸开,服了药才勉qiáng睡着,却天还没亮就又被吵醒,昨日才新进门的萍儿哭哭啼啼来诉苦,说老爷一夜未归,到现在连影子都没一个,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是城中屠夫的女儿,性格泼辣,袁氏怕她当真大吵大闹,安慰两句之后,就独自出门去寻。原以为许秋旺又宿在了他平日里最宠的九妹房中,谁知在走到后院柴房时,却听到里头传来几声异样闷哼,推门一看,险些气得晕过去。 袁氏恨道:“我就看他衣衫不整,趴在那丫头身上,像个活王八一样,风流快活得很!” 见到有人来了,原本已经几近昏迷的张瑞瑞又挣扎着呼救起来,凉凉微风灌进柴房,许秋旺被马尿烧晕了的脑子倒清醒了几分,意识到自己做了荒唐事,当下便赶紧爬起来提好裤子,跑了。 季燕然道:“然后你就活活打死了那小丫鬟?” “是。”袁氏瘫在堂下,喃喃道,“我也是气急了,四弟将她拖回来后,我又打了几下,打到她的头,人就死了。” “那阵是什么时辰?” “什么时辰?”袁氏想了半天,才道,“记不清了,早得很,天都没大亮,卯时也还没到呢。” “许秋意平时也是这么早就来找许秋旺吗?” “不……不是。”经他这么一提,袁氏也迷惑起来,自言自语,“对啊,他那天怎么摸黑就来了?” 云倚风又问:“处理完张瑞瑞的尸体后,你和许秋旺有没有再说过这件事?” “我闹了,我自然要闹。”袁氏咬牙切齿,“风流出了人命,他这回倒老实了,还低声下气跟我解释,说他在酒宴上喝多了,就想先去偏厅里睡一阵,后来糊里糊涂摸到后院解手,谁知那丫头竟正等在柴房门口,主动脱光了衣裳勾引他,说到后来那死鬼倒还委屈上了,我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提及此事,袁氏怒意难平,越骂越难听。季燕然便差人先将她带回监牢,又对云倚风道:“那段漆黑小路距离许秋旺的后院不算近,就算他当晚见色起意,那按照常理,也该随便找一处偏僻角落,而不该将人先带回自己的后院。” “jian污杀人的事都gān了,他没必要在细节上撒谎,说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云倚风道,“喝多了酒想在偏房歇一会,谁知一觉睡到天快亮,去解手时八成酒还没醒,才会一路摸到后院,然后在那里碰到了张瑞瑞。” 据他的描述,是被对方主动勾引,从而shòu性大发。但许家人人都说张瑞瑞听话老实,显然不该做出这种事——听起来简直莫名其妙。 能让这一切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她是逃出来的。 在漆黑小路上遇袭,在天亮前逃脱,慌不择路冲到许秋旺的后院,恰好那里的篱笆缺失了大片,她可以顺利出入。 谁知却在柴房门口遇见了许秋旺。 一个喝昏了头的好色之徒,醉眼朦胧见到面前衣不蔽体的年轻姑娘,怕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唯独可怜了张家丫头,虽已竭尽全力,却也只是从一个láng窝逃到另一个láng窝,最后更是连命都保不住。 “走吧,回十八山庄。”云倚风放下手中茶杯,声音里隐隐蕴含怒意,“我倒要去问问那位许四掌柜,六月初六,为何天都还没亮,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到处串门了。” 第37章 是人是鬼 佛堂里的蜡烛黯淡地燃着, 许老太爷跪坐在蒲团上, 脊背佝偻,双眼无神地看着眼前半截香头。 细细的, 将熄的, 冒出青蓝色的淡烟, 袅袅上升后又很快散开,笼住了那庄严肃穆的佛像。 这里的一切原本是他最熟悉的, 可不知为何, 坐着坐着,他心里突然就生出一丝恐惧, 像是午夜时分河里结成的冰, 冻得连血肉都僵硬。胸口如被洪水漫卷, 压抑地喘不过气,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手只能胡乱一抓,将那香案上供奉的瓜果点心打落在地, 滚烫的蜡油滴到胳膊上, 刺痛倒是让整个人变得清醒几分。 许老太爷大口地喘息着, 茫然盯着面前一片láng藉,分不清这究竟是冗长噩梦的结束,还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而就在他好不容易静下心神,想要支撑着站起来时,外头又有家丁急急来报,“老太爷!萧王殿下带兵, 和张大人一起,把四爷的院子给围住了!” …… 火把明晃晃的,在漆黑夜幕下,挑出一片刺眼的光。 许秋意跪在前厅,他是从chuáng上被拎下来的,只匆忙套了一件长袍,此时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浑身抖若筛糠,上下牙止不住地磕在一起,脸白如死人一样:“王爷,张大人,这……六月初六早上,我睡不着,所以就起得早了些,去找大哥也是为了商号的事。” 一顶软轿停在门口,许老太爷从上头滚下来,险些在门口跌了一跤,想进去却被官兵阻拦,只能胡乱拉住旁边的师爷,焦急问道:“这又是出了何事?” 师爷向来敬重这老善人,眼看他一大把年纪还要操心这烂事,心头实在不忍,于是小声劝道:“王爷与大人在审案,怕是得到天亮了,老太爷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怎么……这秋意都认罪了,怎么还要审?”许老太爷五雷轰顶地问,“难不成还有别的事,是、是什么事?” “不好说,里头正查着呢。”师爷道,“守在这里也没用,夜深露重,老太爷的身子怕熬不住啊。” 许老太爷连连摆手,怎么劝都不肯走,师爷暗自叹气,只得替他搬了椅子,差人仔细照顾着。 屋内,许秋意依旧一口咬死,说自己只是一时紧张,才会qiáng拖了张瑞瑞回柴房,害她丢掉性命,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心中算盘打得清楚,只要自己咬紧牙关,那即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凭空捏造一个罪名出来,事已至此,唯有死抱着秘密不松手,才能有一线活命的可能。季燕然倒是没有刑讯bī供,只坐在椅子上,时不时侧身与云倚风说几句话,中途还差下属拿来两个火盆,全部放在了他脚下。 “身上还冷吗?” “有一点。” 季燕然大手一挥,继续加炭。 屋里那叫一个热啊…… 张孤鹤离云倚风最近,早已是满头大汗,连官威都顾不得了,只想扯起衣领扇风,其余下人也偷偷摸摸往风口挪,觉得自己怕是要在正月里活活中暑。幸好这阵屋外又来了人,厚重的帘子一掀一放,热气能散掉不少。 “王爷。”吴所思禀道,“六月初六当日,酒宴上伺候的小厮和丫鬟都已经带来了,就这些。” 云倚风看了眼许秋意,就见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依旧低头跪着,只有不自觉握起的双手,能透露出些许内心的起伏。那些小厮丫鬟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被带来这里,一个个战战兢兢,张孤鹤问什么,就答什么,你一句我一句,拼凑了许久,终于拼出在家宴当日,许秋意很早就离了席,那阵最后一轮菜都还没上全。 “许四掌柜。”季燕然问,“菜还没吃完,你怎么就消失了?” 许秋意汗如雨下,仍死硬道:“我那日不舒服,所以一早就回去睡了,我院里的下人都能作证。” 季燕然笑笑:“你院里的下人,怕是没少跟着你做亏心事。不过无妨,现在他们正在别处受审,里头总该有几个骨头软的,怕是已经要招了。” 听到这话,许秋意浑身一瘫,像是遭遇冰水淋头,面上瞬间就失了颜色,徒劳地张开嘴想说话,却又只瞪起眼珠子不出声。 诺大的屋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 过了片刻,又有人匆匆进来,在张孤鹤耳边低语几句。云倚风坐在他身边,就见这位张大人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再转成紫黑愠怒,最后破口大骂道:“禽shòu不如的东西,来人!” “到!”衙役齐齐进门。 “按照那些仆役的口供,去将这处宅院细细搜查一遍!”张孤鹤道,“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真相!“ 再看那许秋意,早已是连跪都跪不稳,身下一股恶臭,竟是吓得失了禁。 “完了。”他痴痴傻傻地说:“一切全完了。” …… 官兵从许秋意的书房里找到了一条暗道,直通最幽深的地下。云倚风想要跟进去,却被季燕然一把握住手腕:“就在这等着吧。” 他知道那下头是什么,宫里不缺这种人,那些老太监们仗着手中有几分权势,经常qiáng讨了小宫女回去做妻妾,虽不能人道,却多得是泄欲用的法子,种种下流手段,和他们的心一样肮脏而又扭曲,到了寂静无声的夜晚,凄厉尖锐的惨叫能传出好几里地。 “是野猫呢。”那里的人,经常这么哄夜半被惊醒的孩子。 云倚风站在屋檐下,虽裹着厚厚的披风,手却依旧是冰凉的。季燕然原想替他弄个暖手炉,后来一想,这山庄里的东西,指不定被谁用过,太脏,便索性继续握住那双纤白如玉的手,用掌心的温度一点一点暖他。 张孤鹤举起火把,沿台阶一路下到暗室最深处,尽头是几个狭小的房间——或者gān脆说是监牢,有镣铐有刑具,也有摆放整齐、不堪入目的奇巧yín物,墙壁上血迹斑驳,有的已经成了深黑色,上头还有一道道抓痕,恰如无辜少女的一声声控诉,无声而又饱含血泪。 前头有衙役回禀,说还有一条很长的暗道,顺着走出去后,竟是城外一处荒郊。 根据许秋意院中下人的供认,衙役很快就在附近挖出了不少尸骨,皆堆叠整齐,一层一层码着,粗略一数,就已有上百具。 而这还仅仅是在许家暗室遇害、后被偷运来此的受害者,在许秋意走南闯北的这些年里,更不知残杀了多少无辜少女,当日深山孤宅里的那位翠儿姑娘,怕是唯一险之又险的幸存者,若非风雨门的人及时赶到,八成她当夜也难逃厄运。 张孤鹤顾不得休息,当下便再度升堂。许秋意自知事已败露,再无力挽回,因此只求能死个痛快,对所有罪行都供认不讳。这些年里,他利用出门经商之便,经常会胡乱编一个身份,打发下人前去青楼或者牙婆手中挑选年轻貌美的姑娘,嘴上哄着要当妻当妾,实则利用后山那条秘道,偷运回暗室nüè待取乐,他做事极为谨慎,每一名受害者都会被灌下哑药,多年来只出过两次意外。 一次是一个青楼里买来的姑娘,心眼多,含着药没吃偷偷吐了,又趁没人看守时,跑出来大喊救命,幸好被家丁及时发现拖了回去。尤氏也是在那晚听到的尖叫,许秋意虽说三言两语糊弄过了这件事,却到底还是放不下心,最后更起了杀人的念头,不好明着下手,就偷偷买回不少补药,成倍成倍地加进尤氏的药里,想叫她越来越虚,熬不住离开人世。 另一次就是张瑞瑞,那晚他在酒宴上多喝了两杯,眼见人人都在恭喜大哥,而自己却得了这窝囊屈rǔ的隐疾,一时间心里不痛快,就又回房中胡乱嚼了几丸药,弄得全身燥热难耐,心里像是有把火在烧,偏偏暗室里那阵又是空的,便一时发昏胡乱跑出去,在漆黑小路上打晕一个丫鬟,堵住嘴拖回了暗室。 他当时已被丸药冲晕了头,只顾着自己慡快,胡乱折腾了一宿,后来酒意上头就睡着了。醒后却发现暗室里空空dàngdàng,那丫鬟竟然偷偷跑了,多年的秘密眼看就要被拆穿,许秋意大惊失色,赶紧出去寻,靠着路上几滴淋漓鲜血,一路追到了许秋旺的后院,结果就见大哥不知为何正在柴房里,压着那小丫鬟施bào。 那阵天已经快亮了,许秋意心急如焚,躲在暗处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大嫂刚好寻了过来。 再往后发生的事情,就如袁氏招供的一样,两人合力打死了丫鬟。只是她不知道,许秋意并非一时情急帮忙,而是有意借她的手,活活打死了张瑞瑞。 张孤鹤问:“既然人都已经死了,为何还要去买化尸水?” “我怕、我怕她身上的伤,被旁人看出来,不是大哥弄的。”许秋意面如死灰,“太明显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派阿源去城里,买了瓶化尸水,想着化完gān净。” 说这话时,他双眼无神,眼眶下挂着青黑淤肿,像年画里某种丑陋的怪物。 …… 窗外街上吵吵闹闹的,云倚风在chuáng上睁开眼睛,又躺了好一阵子方才回神。 他推开厚重的被子坐起来,单手揉了揉眉心,觉得大脑有些昏沉。 季燕然及时递过来一杯水。 云倚风:“……” “我刚进来。”季燕然解释,“后来见飞鸾剑正摆在桌上,就多看了一阵。” “看出什么结果了吗?”云倚风嗓子有些哑。 季燕然如实评价:“挺锋利。” 云倚风笑笑,也不想穿鞋,只靠在chuáng头慢慢喝茶,过了阵子又问:“现在这望星城里的百姓,怕十个有八个都在讨论许秋意吧?” “是。”季燕然道,“每个人都在说,原来那童谣里的‘母羊’与‘血流成河’,是指许秋意残害无辜少女,不过秋后问斩,他自己也很快就要血流成河了。” 云倚风叹气:“四句童谣全部应验了。” “许老太爷受不了刺激,在今晨一病不起,如此一来,许家只剩‘哇哇哭着要找粮’的许秋平,他是十八山庄最后一个管事人。”季燕然道,“先前百姓即便有猜测,绝大多数却还是同情许家的,但许秋意的事情一出,风向可就全变了,城里疯传这回是天谴,许秋平怕一样不gān净。” “百姓要怎么说,是百姓的事,不过至少从目前来看,许秋平依然是无辜的,官府得保护他。”云倚风问,“你我要去见见这位五掌柜吗?” “现在天都黑了,你睡了一整个白天。”季燕然把空杯子从他手中抽走,“明天吧,不急于这一时。” “也罢。”云倚风伸了个懒腰,“有面吗?” “饿了一整天,就吃碗面啊?”季燕然坐在他chuáng边,见那一截脚踝又细又白又秀气,便自然而然伸手捏住,“瘦成这样,走吧,我带你去吃顿好的。” 云倚风:“……” 云倚风道:“你先松手。” 季燕然有些不满:“怎么刚睡醒身上就这么凉?” 云倚风原想给他一掌,谁知对方却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真切关怀,一时间反而不知该不该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翻箱倒柜,从里面扯出来一堆衣裳:“都套着,别着凉。” 依旧是先前林影买的那些,鹅huáng柳绿,柳绿鹅huáng。 云倚风嫌弃:“丑。” 季燕然瞪他一眼:“穿!” 云倚风扯过被子捂住头:“王爷自便,我突然不饿了。” 季燕然:“……” 云倚风睡得相当专心致志,不问世事。 季燕然深吸一口气:“老吴!” “哎!”吴所思迅速出现在门口,“王爷。” “去告诉这城里所有的裁缝。”季燕然坐在桌边,指着chuáng上那一团鼓囊囊的被子,“明天早上,每人给我送十套衣服过来!” …… 这一晚,望星城中的每家成衣铺子里,都有一群人在挑灯点蜡,赶工忙碌。 夜深时分,客栈老张小心翼翼敲开门,招呼小二端进来了一碗卤肉面和几道清慡小菜。 “王爷临走之前吩咐的。”他笑容满面道,“云门主,您起来凑活吃两口?” 云倚风打呵欠:“没胃口。” 老张继续赔笑:“王爷还说了,若云门主不肯吃,我就每隔半个时辰过来问一回,卤肉面不行就换牛肉面,牛肉面不行就换jī丝面,不想吃面就炒菜,或者熬粥,或者烤鸭,或者烫火锅,总之不管什么,只要厨子能想出来的,都要做好了端到房中一一问过,直到门主有胃口了为止。” 云倚风头晕眼花从chuáng上坐起来。 “他人呢?” 第38章 chūn日微醺 季燕然并未走远, 他去了望星城中的官家驿站。前些日子派去定海城的侍卫带回消息, 说神医鬼刺似乎早已离开南海迷踪岛,至于去了哪里, 暂时还没查到。 “我们在码头遇到了好几拨人, 都是出海求医未果的富户, 有些已经在岛上住了足足两个月,也没见到神医一面。”下属道, “王统领已经按原计划出海了, 看能不能碰碰运气,又怕耽误事, 所以命我先来回禀王爷。” 季燕然不悦:“那神医经常不在家?” “不经常, 按照规矩, 得病人亲自登岛。”下属道,“不过那里的码头老板又说,倘若真有大户能出得起惊天价钱,神医出海看诊, 倒也不是绝无先例。” “去查清楚, 他现在究竟人在何处, 一有消息即刻来报。”季燕然吩咐,“还有,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尽快把他给我请回来!” …… 华灯繁盛,云倚风独自穿过长街,东看看西逛逛, 悠闲得很。 与其躺在客栈chuáng上,等着老张隔半个时辰送一顿饭,还不如出来透透气。此时夜已经很深了,酒楼食肆大都已经关门,只有路边的小摊子依旧生意红火,他一个一个驻足仔细看过去,有面、有炒饭、有饺子,还有白嫩嫩的豆沙糯米糕,被做成小兔子的形状,点上两个红眼睛,胖乎乎的挺可爱。 季燕然在他身后问:“想吃吗?” 云倚风还未来得及转身,老板娘已经用gān净的荷叶包住一个,笑容满面递过来:“公子尝尝,我这就要收摊了,不收银子。” 季燕然:“……” 她这一送倒好,旁边卖赤豆羹的婶婶也赶忙盛出两碗甜羹,还有卖肉馒头的,卖煎饺的,卖芋头糕的,连转糖人的都要来凑热闹,硬是往他手中塞了个最大的凤凰。若非季燕然后来qiáng行将人拖走,只怕还能再挣两碗油汪汪的腐rǔ扣肉。 小巷道里寂静一片,云倚风将糖人递给他,慷慨道:“请你。” 季燕然命令:“以后不准一个人上街。” “这回是托王爷的福。”见他不要,云倚风自己吃了口糖人,却觉得太粗糙甜腻,于是一边皱眉一边道,“现在这望星城中的百姓,还有谁不认识萧王殿下,我既是你的朋友,又专心致志盯着糖糕看了半天,摊主当然要请我白吃……嘶,牙疼。” “这玩意哪能真吃,都是舔两口就扔掉,或者回家插在桌子上第二天继续玩。”季燕然替他把糖人丢到路边,哭笑不得,“你一口咬得糖渣飞溅,自然会牙疼。” “原来不能吃啊?”云倚风疑惑地想了半天,又撇嘴,“小时候没见过,长大没买过,这还是头回尝到滋味。” 季燕然听得一愣,又想起他曾对老吴说过的身世——尚在襁褓中时,父母就死于土匪刀下,后来被一个疯子捡走……应当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怕是连肚子都吃不饱,哪里还能有糖人玩。 “阿嚏!”一阵夜风chuī过,云倚风在前头打了个喷嚏,饶是萧王殿下先前翻出了一柜子鹅huáng柳绿,他出门也依旧只穿了件素白纱衣,没有披风,只有皎皎月华落在肩头,在这chūn寒正盛的夜里,背影看起来分外单薄纤细。 季燕然紧走两步,轻轻握住他的手腕:“走,我们回住处。” 客栈里头,老张正在盘点入账,打算收拾完就上chuáng睡觉,可呵欠还没打一半,小二就来敲门,说萧王殿下带着云门主又回来了,两人都还没吃饭,嫌街上的小摊太油腻,要点几道清慡当季的chūn日小菜。 云倚风气定神闲:“是王爷嫌油腻,我看那腐rǔ扣肉就挺好。” “衣裳已经不分chūn夏乱穿了,吃食上总要应季一些。”季燕然笑笑,又从房中取来一坛酒,“这是老吴上街时买的,chūn日里才有的花酿,入口很清甜,你应当会喜欢。” 椿芽、蒌蒿、chūn笋和荠菜,青青绿绿摆上桌,都是这时节百姓家中最常见的佳肴。酒也的确很甜,不似名贵佳酿那般醇厚绵长,连余味也是淡淡的,像被微风chuī来的一缕花香,要闭眼细细体会,才能领略这满杯的chūn日曼妙。 季燕然问:“喜欢吗?” “喜欢。”云倚风放下空酒杯,“有了王爷今天这顿饭,我往后也会多留意几分四季jiāo替。” 季燕然又替他添满。 云倚风仰起头,再度一饮而尽。他脖颈修长,衣领也微微敞着,luǒ露出一小片肌肤,白净细腻,玉雕一般。 季燕然习惯性地伸手过去,想替他整好衣服,却又不知为何,最后只在下巴轻轻蹭了蹭。 “这酒会醉吗?” “酒都是会醉的。”季燕然与他碰杯,“若醉了,就在这满城chūn色中睡一觉,也算美事一桩。” 说这话时,窗边恰好开满了一重又一重的迎chūn花,虽娇小却又热烈蓬勃,满城chūn色,chūn色满城,云倚风单手支着脑袋,将琉璃盏递到他面前,嗓音慵懒:“嗯。” 桌上烛火跳动,墙上人影成双。 最后一杯饮罢,云倚风也彻底醉在了这和风雨露里,昏昏沉沉,不知归处。 季燕然将他打横抱起,一路送回房中。 连月色也是温柔的。 …… 翌日清晨。 云倚风裹在厚厚的棉被里,仔细听辨着门外那片嘈杂。这一整间客栈都被林影包了下来,自然不会有外人出入,一大早就这么闹腾,莫非……又出事了?他心里有些疑惑,踩着软鞋下chuáng,草草洗漱之后想出去看看,结果推门却被吓了一跳。 走廊上少说也站了二十来个人,有抱着衣裳的,有带着皮尺与剪刀针线的,还有正在仔细登记的,忙碌极了。老吴也费力地挤过人群,招呼最前头的三个老板把成衣送了进来,热情洋溢道:“门主先试试,不合适立刻就能改。” 云倚风后退一步,冷静道:“不必了。” “门主先凑活穿,若实在不喜欢,那等回了王城再做新的。”老吴忙得满身是汗,“还有十八家,我得去盯着,门主慢慢试,有问题随时找我。” 云倚风:“……” 望星城是繁华重镇,成衣铺子自然不会少,这一笔又是萧王殿下的生意,那就更得用心做。于是每家店都是老板亲自带着裁缝来送,料子选最名贵的,款式也选最新颖的,你推我我推你,闹闹哄哄折腾到中午,方才勉qiáng散去。云倚风站在桌边,chuáng上柜子里皆堆满了新衣,据说这还只是一小半,另一大半全放在对门两间空房中,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睡醒了吗?”罪魁祸首在外敲门,“出来吃饭,然后去十八山庄。” 云倚风想去柜子里找旧衣,结果才翻了没两下,那如水的锦缎就乱七八糟往下滑,眼看着又要落一地,只好赶紧两把塞回去,在chuáng上随意挑了件新的,穿好后打开门:“你——” 话没说完,季燕然就牵住他的手,让人在自己面前转了一圈,看那墨发白衣清雅俊秀,满意道:“不错。” 云倚风:“……” “怎么堆了这么多。”季燕然又往他房中瞄了一眼,“下午叫人来收拾一下,留几套我喜欢……不是,你喜欢的,其余的先放回对面吧。” 云倚风问:“王爷有照顾成衣铺生意的爱好?” 季燕然挑眉:“若你再不肯好好穿衣,我能照顾到让他们变成大梁巨贾。” 云倚风懒得与他贫嘴,把胳膊抽回来:“许秋平怎么样了?” “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宅子里。”季燕然道,“早上星儿姑娘回来过一趟,说他除了探望许老太爷,连账本都不看了,把所有的事情都分给了下人,看起来被吓得不轻。” “五句童谣应验了四句,他是最后一个人,自然会惶恐不已。”云倚风道,“况且目前在许家五兄弟中,被证实有罪的也只有许秋旺和许秋意,许秋盛与许秋如究竟是无辜被害还有罪有应得,不好说,许秋平到底有没有做过亏心事,也不好说。” 季燕然问:“风雨门没查出什么?” “只找到了近年十八山庄的种种善举。”云倚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再往前,怕就要查到许家父子六人早年走街串巷,做货郎的发家史。据说他们祖籍新雨城,我已经派了人过去,大概三日后能有回话。” 季燕然点点头,又将菜牌递给他:“昨夜喝多了几杯,头晕不晕?” “那酒很温和。”云倚风随口问,“夏天有什么讲究吗?” “夏天有青梅果酒,皇宫里酿的最好。”季燕然道,“比花酿要更甜一些,下回我们去向皇兄讨几坛。” 青梅果酒,听起来不错。 云倚风答应:“嗯。” “还有秋天的枫露,冬天的雪重。”季燕然又问,“西北还有最烈的烧刀子,来不来?” “不来。”云倚风把菜牌还给小二,“枫露雪重听着尚可一饮,烧刀子名字不好听。” 季燕然撑着下巴:“那你喜欢什么名字?等我回雁城后,就命城中所有的酒肆都改了这三个字。不过先说好,改完之后,你可不准再寻别的借口。” 他说得理直气壮,一派大好纨绔风貌。 事情还没办完,自然不能将人放走。 可若事情办完了呢? 若事情办完了,那楼上还堆有几百套新衣。 至少也得一一穿过,让自己全部看完,再说分别与否的事。 第39章 来路不明 吃完饭后, 小二手脚麻利撤下碗盘, 又上了两杯碧色chūn茶。此时太阳正好,暖融融地照进窗棂, 将骨头都晒得苏了几分, 满心只想钻进蓬松的棉被中, 再好好午睡一觉。 季燕然在他面前挥挥手:“困了?” “困也不能睡。”云倚风放下茶盏:“我早上其实一直在想,那五句童谣, 会不会还有另一层意思。” 季燕然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一只走路不小心, 跌下悬崖摔断腿。 一只贪吃迷了路,撑圆肚子不能动。 一只蠢笨傻乎乎, 不会吃草只编绳。” 这三句, 分别对应了许秋旺、许秋盛、许秋如的下场。兄弟三人一个在枯井中断腿惨死, 一个bào食无度成了废人,还有一个于深山中离奇结绳上吊,死法皆与童谣相吻合。所以当初众人在面对第四句,“一只到处找母羊, 血流成河把命丧”时, 本能地就认定这代表许秋意将会浑身鲜血地死于女人之手, 但后来证明,事实并非仅如此。 季燕然明白他的意思。 第四句童谣不单单预示了许秋意的死亡,更有他曾犯下的累累恶行。 那若其它几句也是一样呢? 许秋旺是否也曾将别人推下悬崖。 许秋盛是否也给旁人下过bào食毒药。 许秋如是否也同样用一根草绳勒死过人。 种下过恶因,所以才会在今时今日,收获相同手段的恶果。 云倚风继续道:“或许这才是整首童谣的全部含义,当然, 目前无凭无据,全是我的推测。” “这推测不无道理。”季燕然替他添满水,“要是这样,那幕后之人就算替天行道,别的不说,光许秋意一人,若继续放任他不管,往后还不知要残害多少姑娘。” “幸好尤氏命大。”云倚风叹道,“她昨日已被家人接回了武馆,还有那位翠儿姑娘,两人能从许秋意的魔爪下逃脱,但愿将来都能过上安稳的好日子。” 过了一阵,季燕然又问:“第五句童谣呢?又是年纪小,又是哇哇哭着要找粮,按照方才的结论,这位许家五掌柜,难不成年轻时曾经杀人害命,抢过别家的口粮?” 云倚风微微皱眉:“不好说,但似乎不至于。” 许秋平年纪最小,算是许老太爷的老来子,在他出生时,上头四个哥哥皆已成年,即便许家在发迹前条件清苦,但在家中有五名青壮劳力的条件下,想吃饱肚子还是绰绰有余的。退一步讲,就算当真饿到要杀人抢米,那也轮不到天生瘦弱矮小的许秋平头上——看着连风chuī都要倒,怕是有贼心也没贼力。 “我现在越来越好奇,幕后那人究竟是什么目的了。”云倚风看着他,“那极有可能是许家往事的知情人,可既然知情,为什么不直接送一封信函,将所有事情全部说清楚呢?反而要编一首童谣,引得满城风雨再让我们猜。这其中,除了想毁掉许家名望、让许家人终日活在惶恐中,会不会还有别的意图?” “红鸦教的鬼画符都出了,明显是要拉我下水。”季燕然活动了一下筋骨,“走吧,不说这些,我们先去十八山庄。” 太阳依旧是温暖的,金灿灿一片洒在长街上,照得周围一切都无比蓬勃旺盛。 季燕然心里有些遗憾,此等初chūn烂漫的天气,就该寻一处向阳矮坡,弄一把椅子躺着,看看chūn景,品品chūn茶,再不济,也该回雁城酒肆里畅快喝上一坛醉chūn风,管他十八还是二十八山庄,实在闹得慌。 当然了,一个人回西北略显无趣,最好能再带一个。 想到这里,他抬头向前看去。 云倚风依旧走的挺快,也依旧穿着白衣。 不知是哪家成衣铺子的手艺,用了流水一般的雪纱,衣摆随着他的动作轻晃,似一抹漂亮的轻盈白羽,整个人像是比先前更纤细。 季燕然紧追两步,扯了一下他的头发。 云倚风:“……” 萧王殿下淡定道:“晚上带你去吃肉。” 云倚风道:“嗯。” 季燕然很满意,又将他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以避开街上粼粼马车。 王府暗卫远远看着,觉得……云门主真是个好人啊! 被王爷用血灵芝骗来骗去都不生气。 而且王爷还扯人家的头发! 云倚风登上台阶,轻轻叩响许家门环,引来一众过往路人嘀嘀咕咕。这十八山庄可今时不同往日,五位掌柜死的死,坐牢的坐牢,剩下一个还不知会是什么下场,实在晦气得很,哪怕从门口路过都要多掸几下衣袖,生怕染上厄运,更别说是亲自登门。 管家亲自替两人打开门,为难道:“王爷,云门主,我家老太爷这几天一直昏昏沉沉的,眼睛都睁不开,已经快糊涂了,怕是见不了贵客。” “我们是来找五掌柜的。”云倚风道,“他人在何处?” “就在自己的院子里,这边请。”管家躬身替二人带路。从前院走到后宅,沿途除了官府派来的守卫,下人已是寥寥无几。chūn日原应花草初萌,生机勃勃,这山庄里却四处都是yīn暗的,沉沉死气如看不见的黑云,哪怕天上日头再亮再暖,也照不穿,照不透。 许秋平独自坐在院中,桌上清茶早已冰凉。 他面前有几本账簿,都是些无足轻重的生意。在袁氏与许秋意先后出事、许老太爷又一病不起后,许秋旺的长子便粉墨登场,“顺理成章”接管了不少重要商铺,只将一些jī毛蒜皮丢来这院中,以示他自己依然“重视”这位五叔,两人正在一同撑着许家。 这若放在平常,他定会勃然大怒,但现在却也顾不得了。 只要能将命保住,钱算什么,钱什么都不算。 许秋平甚至有些庆幸,在这种时候,还能有人管着生意,让自己可以缩在家中,一心一意保命。 木门被推开的刺耳“吱呀”声,让他浑身打了个激灵,看清来人是谁后,赶忙跪地行礼:“参见王爷。” “起来吧。”季燕然拉过椅子,“我们此番前来,是想问问五掌柜,有没有想起什么陈年旧事,好方便张大人那头,将凶徒早日捉拿归案。” 许秋平被下人扶着站起来,叹气道:“大哥与四哥闹出这种龌龊丑事,许家在外人眼中,已经彻底脏了,王爷与云门主有疑虑也在情理之中,但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那句童谣更是翻来覆去想了几百回,实在不懂是什么意思。” 他言辞诚恳,屋门更是大敞着,说随时都能搜,绝无暗道与密室,情绪激动时,甚至还险些背过气,慌得下人赶紧取来提神药,让他狠狠吸了几大口才恢复,却又开始犯心悸,躺在chuáng上面色惨白,手指止不住地哆嗦,看着碰一下就要昏,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消停。 两人离开十八山庄时,已近掌灯时分。 季燕然道:“你我若多来几次,只怕这位五掌柜也没几天好活。” “他是真的发病,并非演戏假装。”云倚风道,“不过再病弱也只是身体,他脑子可没病,哪怕内心真藏有秘密,也不会被几句忽悠或恐吓诈出实情,同许秋意一样,都需要看到赤luǒluǒ的证据。” “原也没指望他能说什么。”季燕然道,“罢了,我们先去吃饭。” 云倚风答应一声,慢悠悠走在他身侧,并肩穿过同心街。这里恰好是成衣铺子最集中的地方,柜台里的老板们见到两人,自是喜出望外,都热情地跑出来打招呼,又将新料子赶紧搭出来,若被萧王殿下相中了呢,说不定还能再多卖出几套。 一时间,长街两边的门板被挂得姹紫嫣红,各色锦缎折she出不同光晕,映着一盏盏摇曳的大红灯笼,如一场热闹的chūn夜旖梦。 季燕然在他耳边问:“红的那件,好不好看?” “好看。”云倚风回答,“像血灵芝。” 萧王殿下面不改色,伸手揽过他的肩膀:“走,我们去吃饭。” 云倚风侧过头,眼底有些隐约笑意。 …… 两日后,风雨门的弟子从新雨城折返,带回了不少关于许家的消息。 云倚风翻着面前厚厚一摞纸:“这么多?” “是。”弟子道,“我们遵照门主吩咐,只要与十八山庄有关的,事无巨细,无一遗漏。” 许家在发达之后,虽扎根望星城,却依旧不忘故土,时常会往回送粮食送银子,因此在当地声望极高,乡民们在提起时,皆赞不绝口,极为尊敬。 弟子又道:“但却有一点不对劲。” 新雨城中有不少上了年岁的老者,都住在由十八山庄捐建的善堂里,经常会坐在院中晒太阳。风雨门的弟子买通了几个管事,假借陪老人聊天的名义,想从他们嘴中套出些许家父子的陈年旧事,可这些老人说来说去,也只是一个“本地货郎带着五个儿子,走南闯北讨生活”的大故事,至于更详尽的细节,比如许家曾住在哪间屋宅、许老太爷在年轻时娶了谁家姑娘、媒人是谁、五个儿子小时候做过什么顽皮事,都一概不知,稀里糊涂的,像是根本就没有印象。 弟子继续道:“所以我与师兄都怀疑,他们压根就不是新雨城的人,只是在发达后随意找了处所谓‘故土’,大张旗鼓认祖归宗,地方官员一听到有豪绅要捐钱捐物,自然是欢迎高兴的,根本不会细查,也确实没必要查。” “啧啧。”季燕然在旁道,“越来越邪门了,敢情这许家父子六人,还真是来路不明?” 第40章 百密一疏 许家在迁居望星城初期, 便已颇有家底, 百姓都说是做货郎时攒下的本钱,可现在看来, 这走街串巷做生意的经历怕也当不得真。 云倚风狐疑:“不会是一群江洋大盗吧?靠着杀人越货起家, 再举家搬迁到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若真如此,那众人先前所猜测的, 十八山庄最终会被官府抄家, 许秋平也因此落魄饿死街头,哇哇哭着要找粮, 倒是能对应得上。 没有过去, 从天而降。十七年前, 许家兄弟五人在初来望星城时,都是光棍一条,对外只道先前忙得顾不上成家,可若将人心往更坏处去想, 究竟是忙得没时间娶妻生子, 还是为了掩盖某些事实, 所以不惜狠下心肠,与过往彻底切割,犹未可知。 季燕然叩叩桌子:“我们目前能找的知情人,只有四个。” 许老太爷受刺激过头,正病得神志不清。许秋盛瘫在chuáng上,目若死鱼, 光知道痴痴傻傻叫喊着要吃饭。许秋意蹲在大牢里,自知绝无生路,怕也不会招供。剩下一个许秋平倒是脑子清醒,可偏偏又清醒过了头,摆出生意场上的老油条架势,牙关咬得死紧。 “眼看着兄弟四人皆已遇害,许秋平却还在装模作样,不肯吐露实情。”云倚风猜测,“他会不会也想到了所谓‘哇哇哭着要找粮’,其实就是指官府在获悉当年的罪行后,必然下令抄家,所以才抵死不松口?毕竟只要他不说,至少就目前这种局面,张孤鹤并不能对十八山庄做什么。” 季燕然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问:“有没有什么毒药,能让人服下之后食欲全无?但是用银针又试不出来,最好还得有解药。” “毒药?”云倚风想了片刻,“你想诈许秋平,bī他主动开口?” 季燕然点头:“你我总不能一直待在望星城,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许秋平的自我醒悟上。现在正好,谁都说不清第五句童谣是什么意思,那我们就索性牵qiáng附会一番,让他吃不下饭,让他意识到危险将至。” 云倚风慡快道:“有。” 因那童谣与粮食有关,加上许二掌柜的bào食无度,所以整个许家目前对于许秋平的饮食,可谓小心再小心。不仅定时定量,更要由丫鬟仆役试过三次毒,过一个时辰没事才能吃,哪怕饭菜凉了再热热了再凉,也得确保绝对安全。不过在云倚风眼里,这些都不算问题。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红色瓷瓶:“服下之后,第二天就会胀气泛酸,食欲全无。解药也有,待那些试菜仆役晚上回屋后,想办法下到茶水里便是。” 季燕然伸手想接,却被对方灵巧避开,于是识趣拿下扳指虎符,又头疼叮嘱一句:“不准玩坏,更不准往地上摔。” 云倚风笑:“下毒解毒的事,就jiāo由星儿去做吧,当是谢王爷那五间房的新衣。” 按颜色与材质分类挂着,整整齐齐,还配了相应的坠子、腰带与折扇,哪怕一天穿一件,至少也能换上一年。熨得飘逸挺括,熏得花香沁人,下午的时候,灵星儿站在门口,发自内心地“哇”出声来。 “我都没有这么多新衣服。”她心酸而又羡慕地咬着牙。 云倚风哄她:“下回让清月带你去买。” “可我向来不爱穿那些花花绿绿的裙子。”灵星儿扯扯衣袖,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于是从他手里接过瓷瓶,“那我去做事了。” 在下楼梯时遇到季燕然,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又提醒一句:“王爷,门主他今晚要泡药浴的,你可得牢牢看着他。” 季燕然不解:“牢牢看着?” “对啊,那药泡着不舒服,门主经常会偷jian耍滑,我们都头疼得很。”灵星儿认真道,“先前一直是由清月师兄守着的,现在他不在,就只有靠王爷啦。” 她姿态落落大方,就像正在同朋友说话,丝毫没把对方当成位高权重的兵马王爷。声音脆嫩,似一把湿淋淋的小莲藕,透着少女独有的娇和甜。于是季燕然也跟着笑道:“好,我记下了。” 灵星儿道谢之后,一路轻快跑出了客栈。季燕然上楼敲敲云倚风的门,气定神闲地问:“晚上你何时泡澡?我来看看。” 云门主听得一愣:“嗯?” …… 十八山庄。 厨房里正在忙着准备晚饭,自从许秋平回家后,他的三餐便是定时定量的一碗菜饭一碗汤,再也不见七碟子八碗,免得多中生乱。官府守卫将小院围得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灵星儿站在树下直撇嘴,门主要派自己做事,怎么也不事先通知张大人,将这些黑脸神遣散一些,真当自己已经同清月师兄一样厉害了不成。 她虽有风雨门弟子的身份,可以在山庄里大摇大摆自如行走,厨房却是万万进不得的。而若等饭菜做好送出来,这一路上怕是更难找到机会下毒,眼看时间已经一点一点过去,灵星儿深呼一口气,打算去后院碰碰运气。 只是还没等她转身,不远处却突然跑来一个小丫头,穿着水红的袄子,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的,腮边还挂着两行眼泪。 “站住!”官兵挡住她,厉声喝问,“你是谁?” “我……我要找我娘。”小丫头被吓了一跳,又看到自己面前明晃晃的刀,顿时愈发害怕,扯着嗓子就哭了出来。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刻,莫说是平白出现一个小姑娘,就算是平白出现一条狗,也会引来众人加倍谨慎,更何况这丫头闹腾起来,那叫一个烦人啊……声音刺耳极了。 官兵守卫暗中呲牙,带人过来看究竟,这片刻的戒备松动,倒是给了灵星儿一个机会。她飞速闪身,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混进了厨房。 外头有家丁认出小丫头,赶忙过来抱起她,解释说这是帮厨钟姑的女儿,怕是在哪里贪玩摔伤了,才会跑来找娘。 一听是许家自己人,再看她的确摔破了膝盖,正在流血,守卫也就没再追究,只吩咐家丁带着她去包扎,这事便算过了。 一个时辰后,饭菜被送往许秋平的小院。 灵星儿隐匿在暗处,直到盯着他吃下大半碗菜饭,方才回去复命。 客栈里头,云倚风把菜牌还给小二:“再加一碗汤吧,别的暂时不要了。” 季燕然坐在对面,一手端着茶杯:“食欲这么好?” 云倚风道:“嗯。” 云倚风又道:“吃得过饱,不宜沐浴。” “无妨。”季燕然替他拌面,“过饱就多等几个时辰,何时肚子不撑了,何时再泡也不迟。” 云倚风看着窗外,听而不闻。 季燕然继续慢条斯理道:“星儿姑娘既将此事托付给了我……咦,她回来了。” 云倚风扭头,果然就见灵星儿正叉腰站在楼梯口,一脸恨铁不成钢。 就知道,每回泡个药浴,借口都能想出一箩筐,整层楼就只剩了这一桌,是不是还想吃到明天早上去? 季燕然及时解释:“我正在尽力相劝。” 云倚风摆出门主的威严来:“事情办得如何了?” “一切顺利,许秋平已经吃完饭了。”灵星儿道,“尝菜的三名仆役,我也在他们的茶壶中下了解药,亲眼看着喝下去的。” 云倚风点头赞许:“做得不错。” 季燕然笑着招呼:“星儿姑娘辛苦了,坐下一起喝杯茶吧,顺便教教本王,要如何说服云门主听话沐浴?” 云倚风:“……” “在风雨门时,这种事都是师兄来做的,他本事大着呢。”灵星儿坐在桌边,“比如说今天下午吧,许家的厨房被官兵围了好几层,我险些完不成任务,可若换成清月师兄,他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季燕然嘴角一弯:“最后你不也混进去了吗?” “那不一样,当时有个小丫头摔伤了,哇哇哭着跑到厨房要找娘,我才趁乱混进去的。”灵星儿抱怨,”否则还真是没有法子。” 她天性烂漫,本想趁机撒个娇,怪一下门主没有事先同张大人打招呼,害自己颇费了一番功夫,云倚风却从中听出一丝异样:“哇哇哭着跑到厨房,要找娘?” “对呀。”灵星儿想了想,“好像是钟姑的女儿。” 云倚风皱起眉头,隐约意识到了一些事。 最后一只年纪小,究竟是哇哇哭着要找粮,还是……找娘? 若真一字一句分析起来,显然后者更符合常理,小娃娃哭着要找娘,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走!”他来不及解释,拉着季燕然就往楼下跑,“我们去十八山庄!” 灵星儿只觉得眼前一晃,再定睛时,桌边已空无一人,只有一碗刚端上来的汤,还在冒着腾腾热气。 …… 而许家早已乱成一片。 许秋平僵硬地躺在chuáng上,双目大睁呼吸全无,在他的手腕处,留有一对芝麻大小的伤口,血液凝固成黑色。 “王爷,云门主。”管家跪地哭道,“五掌柜他……他走了。” 据说傍晚时分,下人进屋想收拾碗盘,推门却见许秋平正直挺挺倒在桌边,整条胳膊都是黑的,等大夫赶来的时候,早已回天乏术。 “是被毒蛇所伤。”云倚风检查过后道,“西域红蛛蛇,三寸赤红,头有jī冠,马上吩咐所有人仔细检查住处,切莫让它再伤到人。” 管家听得脸色发白,连连应着,也顾不得再哭了,一溜烟跑出门去吩咐。 云倚风看了眼季燕然,叹气:“还是迟了一步。” “能暗中放蛇,说明凶手就在山庄里。”季燕然拿起桌上食盒,“今日那突然跑到厨房哭闹的小丫头,实在蹊跷,去看看?” 第41章 一个香包 那食盒是最常见的红漆木盒, 季燕然随手一拿, 本只是说话时的无心之举,并未想过要仔细检查什么。可就在他放下去时, 指尖却突然就触到了一丝冰冷寒意, 像融化的雪片, 稍纵即逝。 一条三寸jī冠小蛇高昂脖颈,自食盒夹缝中猛然蹿起, 如一道红色闪电, 毒牙森森。 白色衣摆带出厉厉疾风,云倚风出手极快, 季燕然被他推得连退两步, 再看时, 那条西域毒蛇已缠在了对方雪腕间,头颈皆被牢牢捏住,半分动弹不得,正在“嘶嘶”而又愤怒地挣扎着, 不断有猩红的粘液自齿间滴落下来。 萧王殿下还没来得及关心这恶心粘液有毒与否, 云倚风便已手指一错, 如鹰爪猛然收紧,“嘎巴”一声,将那红蛛蛇捏得粉身碎骨,污黑血液霎时飞溅,炸开的jī冠也迅速萎靡下去,耷拉着脑袋, 稀烂而又瘫软。 云倚风将它丢到一边,单手撑在桌上,纯白衣袖层叠滑落,也沾上了指间的红黑血液,稍微有些刺眼。漂亮泛红的眼梢微微上挑,看向一旁的季燕然。 萧王殿下拉过他的手,信誓旦旦。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从今日起,我娘也归你了。” 云倚风没理这纨绔王爷的胡言乱语,只将胳膊抽回来:“有毒,别碰。” 季燕然皱眉:“那你……” “我不怕。”云倚风把手浸入gān净水盆里,轻飘飘道,“我百毒不侵。” 季燕然听得颇长见识,但仔细一想却又奇怪,既已百毒不侵,那这三不五时就忽冷忽热的奇毒,算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情节亦不怎么有趣,王爷不听也罢。”云倚风洗了七八遍手,方才将那粘腻腥臭的气息洗gān净,“走吧,我们去找钟姑。” 季燕然道:“若我想听呢?” “我不想说。” “……” 季燕然陪在他身侧,两人一道离开了许秋平的住处。偷眼一瞄,见对方像是并未生气,也并未被勾起伤心往事,于是又在心里补一句,将来无论哪天,要是你想说了,王城也好,chūn霖城也好,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备下一坛酒,入口甘甜的,有好听名字的。陪你将惆怅往事悉数葬在酒里,痛快一醉后,再醒就只余一场酣梦,与美满余生。 云倚风道:“到了。” 官府守卫已经将整座大杂院围了起来,许秋平离奇毙命,无论是因为蛇还是因为毒,厨房里的人显然都该是第一嫌疑人。此时已近深夜,冷风“嗖嗖”地刮着,chuī得桌上烛火乱晃,更添几分忐忑寒意。小丫头蜷缩在娘亲怀里,虽不明白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却依旧觉得有些害怕,只用双手拧着衣边,抿住嘴不出声。 云倚风敲了敲门,突如其来的动静,将屋内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过了好一阵子才想起去开门。原以为是凶神恶煞的家丁喊自己去问话,却没想到外头站着的会是季燕然与云倚风,看清来人后,钟姑明显松了口气,那小姑娘也爬起来打招呼:“大哥哥。” 钟姑将灯火拨亮:“王爷,云门主,快请坐。” “深夜登门,打扰了。”云倚风道,“不过有些事,还是想及时问清楚。” 钟姑点头:“是,是,我明白。” “官府的人来问过话了吗?” “张大人已经问过了。”钟姑道,“下午的时候,丫头曾哭闹着跑来厨房找我,所以大人第一个找的就是我们。” 但并没有审出什么,也确实没什么。小丫头在爬树时不小心跌伤,当时院里没有别的大人,看到膝盖流血心里害怕,就跑去厨房找娘亲。虽说哭得闹心了些,但她并没有进到厨房,很快就被家丁抱走了,这段时间钟姑一直在后院忙活,甚至都不知道外头的事,所以看起来并无太多疑点。 可灵星儿却恰恰是因为这片刻哭闹,才得以顺利溜进厨房下毒,照此一推,那其他人也完全有可能与她一样,趁机换了藏有毒蛇的食盒进去。 云倚风笑笑,声音温和:“穿着这么漂亮的粉裙子,怎么会想起来去爬树?又不是个疯疯癫癫的小男娃。” “我……我先前也没爬过。”小丫头不好意思道,“下午的时候,我在院里跳格子,是大哥哥说树上有鸟巢,里头有各种颜色的稀罕小鸟,我就想去看看。” 云倚风心里一动:“大哥哥?是谁?” “他说自己是山庄里的教书先生。”小丫头道,“对了,还送给我一个好看的香包。” 她从凳子上跳下来,踮脚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才扯出一个灰扑扑的小包袱。钟姑在旁看得吃惊:“这……这丫头,这些事情,怎么从没同我说过?” “大哥哥叮嘱了,不许告诉别人。”小丫头打开包袱,又看了眼云倚风,“他还说,除非是这个大哥哥来问。” 事情似乎已经被剖开。 那香包绣得jīng巧,一面是重重芙蓉叠牡丹,一面是桃花从中美人颜,另有蝙蝠喜鹊锦鲤鱼,都是寻常的吉祥样式,唯有一面,是一条红蛇盘于桌上,张嘴似要扑向前方女子,地上还有五个打闹的小娃娃,绣像中人人喜笑颜开,处处花团锦簇,画面填得极饱满,因此也冲淡了几分诡异意味,不细看的话,甚至根本都不会注意到瓜果中的那条蛇。 若这五个小娃娃是指许家五兄弟,那图中正在照顾他们的女人,显然就该是年轻时的许老夫人。她看起来像是死于毒蛇利齿,也恰好对应了许秋平的“哇哇哭着要找娘”。 钟姑战战兢兢地问:“有……有问题吗?” “有问题的是那所谓‘教书先生’。”云倚风将香包收起来,又对小丫头道,“他还同你说过些什么?” “嗯……”小丫头仔细想了半天,结结巴巴道,“也没什么,就说这山庄很脏,倒了就倒了,还说坏人都会有现世报,还说、还说他知道很多大秘密,我若有本事,就自己去寻……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不明白,季燕然与云倚风却明白,对方这话并非要说给小丫头,只想借由她传达。 但送信的方式何止千百种,他偏偏要选这最麻烦、最随性的一种——甚至有些像是开玩笑,如果两人一直没有找来大杂院,没有看到这个香包,那想破解许秋平的惨死与童谣之间的联系,怕是又要费一番大力气。 在小丫头的回忆下,云倚风画出了那“教书先生”的样貌,回头却见季燕然还坐在桌边,微微皱着眉。 “走吧。”他拍拍对方的肩膀,“我们去找张孤鹤。” 夜幕yīn沉,与白天的气温相比,像两个截然不同的季节,风也更寒了些。 云倚风搓搓掌心,放在嘴边哈了口热气。 季燕然停下脚步,只往后看了一眼,王府暗卫立刻识趣地跑上前,怀中还抱了一条轻便披风。 云倚风:“……” “没办法,有备无患。”季燕然裹住他,又仔细将系带系好,“你总是不肯好好穿衣服。” 云倚风笑笑:“多谢。” 他看了看对方的神色,又问:“怎么,不高兴?” 季燕然叹气:“对方实在嚣张过了头。” 这种被人事事窥探、三不五时抛出一条线索撩拨的感觉,就像被猫爪按住戏弄的鱼,感觉算不得好。 云倚风拍拍他的胸口:“将来见到这人时,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揍一顿再说。” 季燕然问:“你揍还是我揍?” 云倚风答曰:“一起揍。” 季燕然笑:“好。” 张孤鹤连夜派兵搜查,也没找到小丫头嘴里的那个人,倒是从一间杂役房中翻出了人皮面具,后又经过仔细排查,发现山庄里的确少了一名清扫仆役,是在许大掌柜出事前,由中间人推荐进来的。 “这种杂役,都是一群一群招进门的。”管家道,“不是什么要紧差事,当时家中又还没闹出乱子,因此也没细查。” 而那中间人一听是自己送的杂役惹出事,也吓得够呛,当下就跑回店中翻看名册。闹哄哄折腾这一夜,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时分,季燕然看了眼天上明晃晃的日头,道:“回客栈吧。” “不等回复了?”云倚风问。 季燕然道:“编造身份这种事轻而易举,难不成对方还会老老实实报上姓名籍贯?既然明知查到的是假东西,你我又何必在此làng费时间。更何况还有张孤鹤在,他才是望星城的父母官。” “也是。”云倚风活动了一下筋骨,“我还真有些困了。” 过了一会,又补充:“又饿。” “……” “又头晕。” 季燕然全部只应一声,带着他翻身骑上飞霜蛟。银白大马四蹄轻快,驮着两人回到客栈,老张早已准备好了清淡饭菜,也早已准备好了药浴用的热水。 云倚风客气道:“都说了我又饿又困又头晕——” 季燕然往他嘴里塞了个荠菜饺子,把剩下的半句话堵回去:“吃,吃完这一盘,我亲自盯着你。” 云门主满脸哀怨,嚼得宛若牵线木偶人,恨不能吃到地老天荒。 但一盘饺子顶多二三十个,再加上萧王殿下喂得颇勤快,一个接着一个,不多时就见了底。 云倚风道:“还要喝一点点面汤……嗨呀!” “没有面汤了,老张锅都已经刷gān净了。”季燕然握住他的胳膊,将人一路提溜上楼梯。 王府暗卫再度吃惊:“王爷这么着急,要去做什么?” 另一人端着碗大口喝汤,头也不抬地回答:“看云门主洗澡。” 先前那暗卫恍然大悟:“哦!” …… 药浴用的药材都是事先分好的,只消用热水煮开后倒进浴桶。季燕然推开卧房门,迎面就是一股腾腾呛鼻气味,连打几个喷嚏后惊道:“这是什么玩意?” “药材啊。”云倚风解开腰带,又看他一眼,“王爷打算一直这么盯着我?” 季燕然挪过一把椅子坐下:“我不盯着你,万一又翻窗跑了呢?” 云倚风想了想,点头:“有道理。” 他转过身去,将腰带随手搭到一旁的木架上。雪色纱衣层层向下散开,像一朵夏日里盛开的花,滑下肩头时,露出大片白皙脊背,肩膀也是单薄的,腰窝处落着一颗鲜红小痣,挑起半寸làngdàng风情,灼灼刺人眼。 季燕然目光一敛,不自觉就错开视线,看着窗外那湛蓝长天和缥缈轻云。 “哗啦”的水声传来,云倚风将自己整个身子都浸入浴桶里,眉头微皱。 “不舒服吗?”季燕然走上前。 “嗯。”云倚风闭着眼睛,“我调息片刻。” 季燕然找了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陪着。 浴水中也不知加了什么,闻之呛鼻,乌黑一片,比起墨汁来好不了多少。云倚风本就生得白,被这乌七八糟的水一浸,更似淤泥中生出来的一朵清莲,gān净剔透、不盈一握。 一滴一滴的冷汗自他额上滑下,落在长长的睫毛上,刺得眼睛生疼,看起来倒像是刚刚哭过。唇上毫无血色,饶是四周热气蒸腾,也没能把他熏出半分红润。 季燕然将手指搭那纤细颈间试了试,而后便一掌按在他背上。 云倚风浑身一颤,一直憋在胸腔的郁结闷气总算呼了出来。 季燕然继续帮他调息,却觉得浸入热水的手臂细密刺痛,像是伤口触到盐巴,灼肉烧心。 怪不得……他眉头微皱,又想起了灵星儿娇憨那句“泡着不舒服,门主经常偷jian耍滑”。 可这刺骨之痛,又哪里只是不舒服。 大半个时辰后,季燕然撤回内力,轻声问:“好了吗?” “嗯。”云倚风眼前发黑,趴在浴桶边沿喘气,“我先歇一会。” 季燕然扯过一边的布巾,将他湿淋淋裹了出来:“先前你经常说要泡药浴,也是一样吗?” “一样。”云倚风靠在他怀中,嗡嗡道,“可若没星儿与弟子盯着,我就能偷偷减减药量,会舒服些。” 季燕然听得无奈,把人放回chuáng上:“你这样的病人——” “你不懂。”云倚风打呵欠,“若我原本能活三年,有了这药浴,顶多能活三年一个月,为了区区三十天,却要吃这莫名其妙许多苦,若非清月哭着喊着追着我打……不是,求我,我才不泡。” 季燕然捏起他的下巴:“三年?” “或者五年吧,又或者一年两年,说不准。”云倚风原想再提一提血灵芝,却又实在jīng疲力竭,嘴里嘀咕两句,身子一歪就睡了过去。 季燕然伸手把人接住,湿淋淋的墨发,像浸水后的冰冷缎子。 他取过手巾,将那一头长发仔细擦gān,见chuáng上也沾有不少水,索性把人重新抱了起来,带回隔壁房中。 暖和蓬松的被褥,香气也是极温柔的。 大片阳光透过雕花窗,如融化后的金,斑驳地流淌进卧房。 院中的男人们正在聊天说笑,声音经过层层阻隔,入耳就只剩下断续模糊的嘈杂,小孩子闹着,妇人们笑着,不远处还有糕点铺子的叫卖声,这静谧的午后啊,似一把化不开的蜜糖,粘稠地裹住了心,使人越发贪恋这温情脉脉的烟火世间。 云倚风放松身体,彻底坠入了黑甜梦乡。 季燕然轻轻替他关上门。 作者有话要说:云门主:蛇!捏爆! 隔壁瑶儿:啊呀!(心疼地睡不着.JPG) 第42章 新的童谣 云倚风这一觉睡得很沉, 再醒来时, 已是翌日清晨。四周依旧是静谧的,他裹着被子翻了个身, 想将未尽残梦延续, 却又稍稍一僵, 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柔滑似云的缎被裹住赤luǒ身体,无拘无束又温暖如chūn, 舒服是舒服, 但—— 他疑惑地在被窝里摸了自己一把。 季燕然坐在桌边喝着茶,不紧不慢道:“昨晚子时, 云门主突然梦游到我房中, 不肯穿衣裳, 还哭着喊着要上chuáng,那叫一个吵啊。” 云倚风这才发现,房中居然还有一个人。 季燕然苦恼:“闹到后来,半条街的百姓都醒了。” 云倚风拉高被子, 闷声闷气道:“睡醒之后, 再去杀人灭口。” 季燕然笑道:“先起来吃点东西, 不然要饿坏了。” “没胃口。”云倚风扭头看他,嗓音沙哑,“张孤鹤查出什么了吗?” “一无所获。”季燕然坐在chuáng边,“不过城里又出现了新童谣。” 云倚风困倦顿消,从chuáng上撑着坐起来,吃惊道:“什么?” “你没听错。”季燕然道, “城里又出现了新童谣。” 五只羊儿同行动,老羊领头连夜奔。 共去山上拜一拜,大水冲了整座城。 羊儿羊儿都没啦,地上一堆金元宝。 长长羊角贴金箔,肥肥羊身挂锦缎。 恶羊从此无忧愁,独占十八享尊荣。 有了十八山庄的一连串惨案,城中百姓早已对放羊娃与羊产生yīn影,更严重些的,甚至连羊肉都不怎么吃了,加上这新童谣里又是大水冲城,又是恶羊十八,恨不能将诅咒明晃晃地刻出来,因此当城中大人们听到小花子唱时,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争先恐后跑去府衙里通知的师爷。 云倚风问:“小叫花子?” “是。”季燕然道,“城中有父母的娃娃都被警告过,不准再提‘羊’字,只有不懂事的流làng小花子们,有人给了一大笔银钱,教他们唱这首歌谣。” 还特意挑在白天茶楼人最多的时候,稚嫩嗓音念着恐怖童谣,加上小花子们天真无邪的表情,齐齐仰起头,那一双双漆黑的眼睛啊,饶是天上日头正盛,茶客们也被惊出了满背心的冷汗。 五只羊儿的血案方才一一应验,就又来了新的凶兆,百姓自是人心惶惶,纷纷猜测着什么叫“共去山上拜一拜,大水冲了整座城”,难不成再过一阵子,上游白河要发一场洪灾,淹了整座望星城? 季燕然道:“童谣是今晨才出现的,短短两个时辰,就已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之前那五只羊仅仅针对许家,百姓尚且能置身事外看热闹,现在可明晃晃地直指‘整座城’了。”云倚风靠在chuáng头,“我记得自从白河改道,这里就再没闹过水患了吧?” 季燕然点头:“照现在的河道走势,想淹望星城并不容易。可百姓哪里管这些,眼看许家五兄弟已经死在了童谣中,在朝廷没查出真相之前,人人的心都悬在半空,风一chuī就哆嗦,说什么的都有。” 想不出更深的意思,就按照字面剖析。老羊带着五只羊去山上一拜,大水就冲了整座城,听起来简直与邪教祭祀一模一样,先前官府不还在查什么红乌鸦黑乌鸦的吗?这可不就对应上了!想到这里,城中怨念便更加沸腾不可遏,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挑头闹事,叫嚷着要一把火烧了十八山庄,好还大家一个太平日子。 季燕然道:“张孤鹤头大如斗,老吴已经带着兵马去帮他了。” 云倚风裹紧被子:“先前那段旧童谣,尚能解释为有人曾与许家结怨,所以才要设计报复。可现在许家已经彻底毁了,对方非但没有收手,反而又弄出一段新的童谣来,也不说清是预言还是往事,搞得风风雨雨,总不能说和全城百姓都有仇吧?” 季燕然问:“所以?” “所以我猜他接下来不是要杀人,而是要闹事了。”云倚风伸出胳膊,在对方肩膀上拍了拍,“王爷,你保重。” 季燕然顺势握住他的手腕,试了试脉象:“平稳不少,看来那药浴还有些用。” 云倚风坚定道:“没有,没用,真的。”你千万不要乱想。 季燕然笑道:“先起来吃点东西吧,衣服已经取来了,我在外头等你。” 云倚风看了眼桌上那套豆绿色的衣裳,心底翻涌骇làng惊涛,再度折服于这高贵的皇室审美。 那五间房里还是有不少好货的,蜀中的锦江南的纱,素白也好荼白也好雪白也好,非要绿的,也有朱青与水色,都是飘逸清慡又淡雅,他怎就偏偏挑了这一套? 季燕然靠在栏杆上,等得百无聊赖,心说怎么穿个衣裳要这么久,在看到他出门后,却又眼前一亮:“好看。” 云倚风不是很想说话,因此只“嗯”了一句,就随他一道下楼。 一路遇到客栈小二、客栈账房、客栈老张、客栈老张的媳妇、客栈老张的儿子,大家众口一词地真情赞美:“好看!” 是真的好看,与前几日的素雅白衣不同,多了几分勃勃生机,没有江湖气,更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温润公子,拿一把折扇就能去江南吟诗踏青。 季燕然颇为自得:“本王眼光如何?” 云倚风敷衍:“好好好!” 走在街上,迎面过来另一富户少爷,生得满面油光,也穿了件一模一样的衣裳,浑身绷的绷皱的皱,整个人如端午节刚出锅的粽子,就差五花大绑缠几根棉线。他可能也没想到,自己竟还能有同云门主撞衫的一天,一时间百感jiāo集、又喜又悲——喜的是自己仿佛也成了江湖少侠,悲的是活了二十来年,头一回感觉到自己配不上衣裳。 萧王殿下目光狐疑,盯着那豆绿豆绿的背影看了半天,最后做出判断:“不是同一家铺子里买的!” 云倚风心想,确实没救了。 …… 十八山庄外聚集着一群百姓,吵吵闹闹的,两条街外都能听到。有官兵驻守,倒是没打架闹事,就一直在叫嚷,让许家快点滚出望星城。云倚风道:“这才多长时间,许家就已从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变得连过街老鼠都不如。” “若没有那新的童谣,倒还好说一些。”季燕然道,“可现在城中人人自危,再加上许秋旺与许秋意的禽shòu罪行,百姓已认定许家底子不gān净,童谣中的滔滔大水要么是邪教祭祀,要么是老天降罪,都与十八山庄脱不了关系,再被好事之徒一煽动,闹起来不奇怪。” 如今这种局面,最头疼的莫过于张孤鹤。哪怕许家当真是江洋大盗出身,哪怕他们真的杀人放火,可凡事都要讲求证据,目前能确定有罪的只有许大与许四,剩下兄弟三人与许老太爷皆是无罪的,理应受官府保护。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恰是因为朝廷迟迟破不了案,一直找不出真凶,才引来百姓胡乱猜测,谣言甚嚣尘上。 书房里,张孤鹤已经快将整首童谣倒背了下来。 云倚风问:“大门口围的那堆人,群情激愤地到底在吵什么?” 张孤鹤叹气:“因那童谣的前四句,城中正盛传若许家大办法事,就会引来滔天巨làng,所以都嚷嚷着不准发丧,要么悄悄摸摸埋了,要么一把火烧gān净。方才许老太爷又醒了一回,也不知是糊涂了还是吓怕了,在听完外头的事后,连说烧了就烧了,随便弄几口薄棺也行,只要老天不再罚许家,他愿意变卖家产,举家搬离望星城。” 季燕然道:“可老天爷为何要罚许家?” “不肯说。”张孤鹤道,“若多问两句,就直挺挺双眼一翻,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毕竟年纪大了,又病重,装的也好真的也罢,都不敢多刺激。” “虽说他五个儿子都没了,可家中还有一群孙儿,许家并没有彻底结束。”云倚风道,“想要死守住秘密,死守住这份家财,也在情理之中。” 师爷在旁担忧道:“照这么说,那新的几句童谣,不会是冲许家小一辈来的吧?” 听到此言,张孤鹤右手不自觉就一握。若这当真又是一轮预言,那祭拜与大水冲城之间的关系暂且不论,下一句“羊儿羊儿不见啦”,究竟是指许家五个儿子不见了,还是所有与许家有关的“羊”都会消失不见——孙辈加女眷,那可是几十口人命啊!眼看新一轮血案将至,凶手就差大摇大摆坐在牌匾上示威,官府却依旧如无头苍蝇,百姓如何能不怨言沸腾?换做自己,怕也会忍不住想向这无用的府衙丢个臭jī蛋。 或者再退一步,哪怕许家无恶不作到了靠杀人取乐,那也该由官府按律定罪,哪里有放任旁人肆意屠杀的道理? 云倚风劝慰:“大人已经忙了一天一夜又一天,再不休息,怕真要熬不住了。” 张孤鹤重重道:“唉。” 云倚风使了个眼色,让师爷先将他扶下去休息,自己拿起桌上写有童谣的一张纸:“姑且当它是预言吧,其它羊儿都不见之后,恶羊就穿金戴银,在十八山庄里享受尊荣?恶羊是谁,不会是……许纶吧?” 那是许秋旺与袁氏的长子,许老太爷的长孙,也是许家顺理成章的继承人。在父亲与叔伯先后出事后,他倒是的确不动声色接手了不少生意,并且很快就打理得井井有条,像是早有预谋。 “许纶今年不过十六七岁,虽少年老成,背后怕还得有人扶着。”季燕然道,“不过许秋旺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再过十年八年,这山庄管事权迟早是他的,没理由这么沉不住气。” “听方才张大人说,新的童谣已经传到了许老太爷的耳朵里。”云倚风道,“我们能想到许纶,他要是没真病糊涂,应当也能想到,走吧,先过去看看。” 因那频发命案,许老太爷已经搬到了一处小宅里,方便保护。待两人过去时,院中正站了一名少年,穿着靛蓝色的长袍,看着要比同龄人老成许多,吩咐起仆役来,也是有条不紊,头头是道。 “许少爷。”云倚风问,“怎么,今日没去商号?” 许纶这才注意到他二人,赶忙行礼:“王爷,云门主。” 云倚风往屋内看了一眼:“许老太爷怎么样了?” “刚刚服下药,已经睡了,怕是要到晚饭时才能醒。”许纶道,“王爷,云门主,可是有什么事要问爷爷?” “关于新的童谣。”季燕然道,“听说许老太爷已经知道了?” “是啊。”许纶无奈,“张大人与大夫都叮嘱过,最好能静养,我也吩咐过管家,但谁也管不住爷爷,他挂念许家与十八山庄,哪怕撑着最后一口气,也想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那在听到童谣之后呢?”云倚风问,“老太爷有没有同许少爷说什么?” 许纶道:“没有,只说让我与弟弟妹妹们万事小心。” 季燕然微微挑眉:“当真只有这一句?” 许纶低头道:“是。” 他态度谦卑,语调却相当坚决,没有一丝犹豫。季燕然又问了两句,便将他打发出了院子,云倚风看着那少年人的背影,啧道:“年纪不大,胆子可不小,当着王爷的面,说起谎来连眼睛都不眨。” 灵星儿一直在盯着这处小院,据她所说,新童谣刚传开没多久,许纶就已匆匆赶过来,趁着许老太爷还算清醒,两人聊了许久,除了一些关怀之语,还提到了田地与商号变卖的事。 云倚风问:“只有变卖家财,没讨论童谣中的恶羊与洪水?” “没有,压根没提几句童谣,我也正纳闷呢。恶羊都要杀完所有的羊享富贵了,怎么他们也不聊的?” “要么已经顾不得了,管它恶羊好羊,举家逃命要紧。”季燕然道,“要么就是,他已经窥破了童谣背后的隐喻,所以没必要再讨论。” 灵星儿吃惊:“已经……窥破?” 云倚风也同意这个看法。 旁人一头雾水,是因为对过往一无所知,许老太爷却不一样,他完整地经历过所有事,自然也就极有可能,拆解开旁人所不能拆解的童谣。 第43章 大水冲城 在被苦涩药味填满的卧房中, 许老太爷眼皮子打颤, 费了颇大一番力气,方才问出一句:“王爷与张大人, 还在查那新童谣吗?” “是啊, 在查了。”一旁的丫鬟赶紧上前回话, 以为他还在担心山庄安全,便说王爷与张大人都在, 云门主也在, 这回定然能找出幕后凶手,将坏人绳之以法。 许老太爷胸口一起一伏, 扯风箱似的喘了半天, 方才伸出半截手臂, 让丫鬟将自己扶了起来。 “去……去请王爷过来,我有一桩往事,一桩往事要说……说……” 他剧烈地咳嗽着,几乎要将肺腑都一并吐出来。 丫鬟急忙去桌边倒水, 不小心踢到椅子, 撞得那高台上的半截红烛也抖了抖。 许老太爷趴在chuáng边, 被一群仆役围着,却也听不清什么了,双目只透过人群,死死盯着那晃动烛火,最后看到烛台稳了,竟然还生出几分遗憾来。 若能掉下来, 就好了。 点燃桌椅,点燃chuáng帐,一把火烧了gān净。 …… 季燕然和云倚风尚未走远,还在想那新的童谣。许老太爷在听完之后,就挣扎着要变卖田地,举家搬迁,必然是因为从中看到了新的威胁——可现在跑路,能跑掉吗? 许家五兄弟先后遇害,无辜与否暂且不论,至少能说明幕后凶手绝非常人。这么一个人,若真想继续行凶,显然轻而易举。所以哪怕许老太爷再浑噩,也该清楚此时此境,老老实实待在十八山庄中,由官府派兵牢牢保护起来,才是最安全的一种选择。 季燕然道:“除非他心里清楚,杀戮其实已经结束,不会再有新的血案发生了。” 云倚风停下脚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许家为何还要跑……为了躲官府?” 季燕然笑:“聪明。” 即便杀戮结束,凶徒收手,官府也不可能就此终止调查,尤其按照张孤鹤的性格,更会死死揪住新童谣,一年也好,三年也好,总要追个水落石出,或许这才是许老太爷最为惧怕的。 云倚风道:“所以就如我们先前的猜测,恶羊十八的童谣不是说给许家,而是说给官府,不是未来,而是往事?” 老羊带着五只小羊,先是大水冲城,而后穿金戴银,恶羊从此享尊荣。 许家的发家史。 “王爷,云门主。”此时,有仆役气喘吁吁自远处跑过来,“我家老太爷方才醒了,想请二位过去。” …… 许老太爷靠坐在chuáng头,穿了一件深色褂子,佝偻着腰,花白的头发蓬乱如jī窝,咳嗽声就没停过。 旁边有人正在收拾皮尺与粉锭,见到季燕然与云倚风后,匆匆行礼离去。他是城中专做丧葬生意的掌柜,来量尺寸,自然是为了准备寿衣。 房中气氛压抑,旁边有丫鬟已经开始抹眼泪,许老太爷长叹一声,将所有下人都打发下去,连贴身伺候的也没留。 待周围彻底安静下来之后,他方才满面颓然,颤声道:“王爷,云门主,我知道那童谣在说什么。” 苍老的声音,如被虫蠹空的粗糙树皮,扑扑簌簌地掉着渣。 “我从来就没有做过货郎,十七年前,我带着五个儿子,在关东一带流窜,做一些偷jī摸狗的行当。” 起初只是夜半翻窗,后来尝到了甜头,就开始拦路抢劫,再后来,又有了杀人放火。 不劳而获,或者少劳多获,这种事都是会上瘾的。 “关东都是前往白刹国的大商人,个个腰缠万贯。”许老太爷继续道,“宰了几回肥羊,攒够本金之后,我们就金盆洗手,来到了望星城。原以为能从此摆脱旧事,重新开始生活,却没想到……终究难逃报应,难逃报应。” 他哀恸哭泣着,从chuáng上滚落下来,挣扎跪地磕头:“王爷,云门主,我自知罪恶滔天,难逃一死,但我那些孙辈们,皆是无辜的啊!我原想先瞒下这些,让纶儿尽快变卖家产,连夜离开望星城,从此隐姓埋名……可、可我实在害怕,怕官府在查清之前,不会放纶儿走,也怕那凶徒会再追来……实在无计可施,求王爷拿我下狱吧,千刀万剐也好,能求个痛快也好,只要能让凶徒消气,这条老命与许家全部家产,我都不要了,只要小辈们不被牵连,只要他们不被我当年的滔天罪行牵连啊……”他说得混乱颠倒,却又字字泣血,额上磕出的血顺着脸往下流,袖子一抹,乱七八糟糊了一片,看着凄惨可怜。 季燕然道:“所以那首新的童谣,就是在说你们父子六人,曾在关东满城屠杀,掀起血雨腥风,而后才有了本钱穿金戴银,建立十八山庄?” “是……是。”许老太爷前言不搭后语,双目怔怔道,“没有满城屠杀,就只有十几名货商。” 季燕然摸摸下巴,又问:“那幕后凶徒究竟是谁,你心中有数吗?” “或许是当年,从马刀下逃脱的哪个人吧。”许老太爷道,“有的时候天太黑,胡乱砍杀之后,如不仔细检查,也分不清活人与死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要不是云倚风及时将他拎上chuáng,只怕又会一头栽倒在地。不过即便如此,也已面色灰白,只满身虚汗地呻吟着,说不出话来。 外头的下人皆不知出了何事,被传进去后,见老太爷满头满脸血,都被吓了一大跳,赶忙张罗着找大夫。季燕然吩咐官兵严加看管,而后便与云倚风一起离开了小院。 来往巡逻的守卫,早将小径踏得寸草不生,只有墙角一株西府海棠,替这yīn恻恻的山庄开出了几分chūn意。 云倚风问:“王爷怎么看?” 季燕然冷笑:“没有半句真话。” 关东一带的富商,的确都是土匪眼中的“肥羊”,个个腰缠万贯,去一趟白刹国就能赚得盘满钵满,可也恰是因为如此,每一支商队出关前都要雇上数十名保镖,生意更大些的,甚至还会请官府沿途护送。许家父子五人顶多也就会些普通拳脚功夫,小偷小摸倒罢了,真拿着刀剑蛮抢,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云倚风道:“他想阻止官府继续追查,所以不惜给自己安一个杀人的罪名,以此来换取许家其余人的安宁?” 季燕然点头:“还有,他早上刚找完许纶,教他尽快变卖家产,不到中午却又主动招认罪行,说什么都不要了,宁愿自己千刀万剐,磕头磕得满脸血,还弄了个量寿衣的裁缝来,恰好被我们撞到。看架势,也就差躺在棺材里说话了。” 费尽心机演着戏,就说明他还没有糊涂,虽说枯如风烛,却依然是个jīng明的商人。 那么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应该是有理由的,有目的的。 云倚风猜测:“他料到我会派人盯着他,所以故意找了许纶,说一些变卖田产的事,然后又当面承认此举,好令我们更加相信他方才的说辞,相信他所言句句属实,从而相信那个在关东当劫匪的故事?” “唯一的真话,就是他愿意为了保住许家后人,自己赴死。”季燕然若有所思,“杀人越货已是死罪,他宁可说这么一个谎……” “他宁可说这么一个谎,只能是因为想掩盖更深更恶的罪。”云倚风接话,“比死罪还要严重,就只剩下满门抄斩了。” 可许家父子六人当初究竟是何身份,居然还有本事闯下这滔天大祸? 季燕然道:“啧。” “山雨欲来啊。”云倚风叹气,戳戳他的肩膀,“这下想明白,为何要弄个红鸦教的鬼画符,将王爷qiáng留在此处了吧?” 满门抄斩的罪,都是与国之根基有关的大罪,谋逆、通敌、叛国……总之无论哪种,都足以让统治者头疼一番。 这其中牵涉的人和事,张孤鹤怕是查不了,只能靠季燕然。 云倚风又道:“王爷以后要加倍小心。” 幕后凶徒是知情人没错,可也是个不规矩的知情人,不送书信不伸冤,反而留下一个个谜团,如悬挂在森林中的残破画卷,半遮半掩,若想细细观看,就只有一脚踏入茫茫白雾,贴得极近才成,可在摸索前行时,却难保什么时候就会跌入陷阱。 “先回去吧。”季燕然道,“我大概猜到对方的目的了。” 云倚风一愣:“这么快?” …… 离开十八山庄,连天上的日头也会更亮几分。 老张泡了一壶顶好的乌龙上来,还配了点心,原想再趁机夸几句云门主的新衣,但见两人皆神情凝重,像是有话要说,便识趣噤声,只将东西摆好,就躬身退了出去。 云倚风问:“冲着王爷来的?” 季燕然道:“新童谣既然是许家过往,只为了让官府看,那便不该将它想得太复杂。或许就同字面含义一样,是在说许家父子曾引水淹城,因此得到一笔银钱,过上了富足日子。” 云倚风不解:“放火烧城也就罢了,勾结外敌屠城也能说得通,引水淹城……怎么个引法?” 季燕然答:“河流改道。” 云倚风依旧疑惑:“可这么浩大的工程,只有朝廷——”他话说一半便戛然而止,脑中闪过一种假设,吃惊地看着季燕然。 “十七年前,朝廷为保中原大片良田,曾动用万人之力日夜挖凿,迫使白河在黑láng关改道。”季燕然道,“开闸那一日,淹没冲毁的村落何止成百上千。” 虽有数千家庭会因此搬离故土,但从长远来看,却是一项利国利民之举。河流改道绝非一日能成,在开闸前,朝廷都会再三检查,确保下游村民皆已搬离。 除非有人玩忽职守,导致巨làng冲来时,村子里还住满了人,这样才能“大水淹了整座城”,才是滔天大罪,才会满门抄斩。 云倚风道:“许老太爷曾经是朝廷的人?可这也不对啊,张孤鹤就能办的案,为何要留下王爷,这其中还牵涉到了谁?” 季燕然道:“你猜。” 云倚风与他对视片刻,能让这年轻桀骜、战功赫赫的兵马统帅都如此苦恼,就只有…… 季燕然叹气:“十七年前,我尚在贪玩好动的年纪,便已听说了皇兄独挑大梁,在丞相辅佐下,督办白河改道的大功绩。” 当年的李璟也不过十五六岁,怕是连先帝爷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儿子竟会如此才能卓著,雷厉风行。 从此挂在嘴边,夸了至少十年,中秋夸,除夕夸,围猎踏青时还要夸,夸得其余皇子满心崇拜,也夸得季燕然一听白河就脑仁子疼。 云倚风迟疑:“那还要接着往下查吗?” 就算十七年前,许家父子当真因为办事不力,导致洪水淹没了沿途村庄,又逃避罪责逃之夭夭。可督办此事的人是当朝天子,真要追究起来,他同样难辞其咎——这十几年怕是白夸了,若传扬开来,只怕还会引得百姓暗中唾骂。 云倚风倒了杯茶,继续道:“我并不知道皇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过王爷若肯听我的建议,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是就此打住吧。” 第44章 谎言真相 杯中清茶冒着袅袅白烟, 房中静谧一片。 季燕然向后仰靠在椅背上,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佛珠舍利失窃一事,周明与周九霄的幕后主使尚未找到, 现在又牵扯出了十七年前的白河改道, 一环一环, 桩桩件件,似乎都在试图挑起自己与皇上之间的矛盾, 或者更确切来说, 是兵权与皇权之间的矛盾。 头疼欲裂。 云倚风退出客房,替他轻轻掩上门。 吴所思正守在门外, 他是过来送信的, 今日城中驿馆刚收到边关来报, 说一直盘踞在大漠东北部的葛腾部族,前些日子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主动后撤回了老巢,虽说看起来像是好事, 可这消停来得太过轻松, 反而教人觉得山雨欲来, 心里越发没底。 “云门主,怎么了?”他压低声音,“门口的侍卫大气都不敢出,还连连摆手让我千万别进去,许家又出事了?” “是。”云倚风往身后看了一眼,“去你房里说吧。” 这事情背后隐藏的秘密虽庞大而又九曲十八弯, 说起来倒是简单,三两句就能阐明。吴所思也没料到,此事竟会与白河改道扯在一起,先前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对方这回之所以要闹出满城风雨,怕只有三分是为了向许家报仇,剩余七分,全在季燕然。 云倚风道:“我已经劝过王爷了,若真与白河扯上关系,多查无益,而且正中幕后主使下怀。” 吴所思赶忙问:“王爷呢,他怎么说?” “他没说话,应当还在犹豫吧。”云倚风道,“其实许老太爷那关东匪帮的说辞,一方面是为了保住许家后人,另一方面却也间接给了王爷一个台阶,他只需按律治罪,此事就能到此为止,当年冤死的百姓亦能有所安慰。可若继续追查下去,当真证明了此事与皇上有关,那又该如何,又能如何?” 往事已矣,此时天下正是锦绣太平。没有哪个统治者会愿意被翻出这种往事,其中的隐瞒,甚至已经与私人情感无关——天子的品行出现纰漏,就等于给心怀叵测者亲手递上了一把刀,哪怕只是为了江山稳固,季燕然身为手握重权的兵马统帅,都应该绝对维护皇室的体面与完美。尤其是,李璟目前还是个不错的皇帝,励jīng图治攘外安内,将整个国家管理得井井有条。 吴所思叹道:“王爷也清楚这一点,再挖下去,只有弊,没有利,所以才会犹豫。” 云倚风皱眉:“我不懂。” 吴所思起身替他泡了壶茶:“云门主知道廖大将军吗?” 云倚风点头。 两朝元老,赫赫有名的不败将军廖如山,此人多年东征西战,为大梁立下过不朽战功,前些年刚刚因病过世。 “廖将军老来得子,膝下就一根独苗,名叫廖寒,十岁出头就被送进宫陪读,与皇上、与王爷的关系极好,三人经常一起习文练武,亲如兄弟。”吴所思道,“王爷儿时顽皮,经常闯祸,被罚跪罚抄文章,每每都是将军去先皇面前求情,有时候溜出宫玩,哪怕时间再晚,也要去廖府混一顿饭。” 季燕然视廖将军如师如父,对大自己九岁的廖寒,亦是尊敬崇拜,当成亲兄长一般,从会走路起就跟在他屁股后,一直跟到了八岁。 吴所思道:“那一年,廖少爷刚满十七岁。” 李璟奉旨督办白河改道一事,廖寒也离开皇宫,率部亲自前往各个村落,分批护送百姓离开故土,迁往新居。当时朝中各派分立,李璟虽受皇帝器重,但将来能不能当上太子还不一定,再加上众人各有各的小心思,这白河改道的事推进起来,就更加处处受制,人手也不够。初期,廖寒为了能让李璟安心,叫上一堆自己的兄弟东奔西走,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是常有的事,等后头事情慢慢做顺了,再加上有丞相与廖将军多方相助,前景才渐渐明朗起来。 吴所思叹道:“眼看着事情快要做完了,廖小少爷却……当时说是累病了,头晕眼花的,又执意要去安置最后一批百姓,结果大水冲来时,失足跌下山坡,没了。” 廖如山因此深受打击,生了一场大病,虽说后来勉qiáng治好了,可到底伤了心神,人也一天一天地消瘦衰老下去,整日里靠着汤药续命,再没能离开过病榻。 云倚风试探:“那廖寒的意外……” “王爷从来就没有信过,他怀疑是有jian人暗害,将廖少爷打晕后推进水里,所以一直在查,哪怕后来被送往西北,都没有放弃寻找真相。”吴所思道,“这些全部是老太妃告诉我的,后来还真被他查到了一些线索,当时的军医说廖少爷根本就没生病,出发前还跟兄弟们一起抓了几只野山jī,jīng力充足得很。” 再往下翻,整件事情也就越来越蹊跷。根据名册登记,那一晚廖寒所带出去的兵马,在事发后突然被派往西南,结果途中突遇山石崩裂,全部遇难。 这十几年里,季燕然几乎将朝中所有大臣一一查了个遍,想要揪出幕后元凶,却一直没有太多收获。后来廖老将军也走了,曾经人来人往的将军府,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活气,处处都结满了蛛网,灰尘遍地,门板耷拉着斜挂住框,风一chuī就发出刺耳声响。那些一起在宫里玩闹的美好回忆,那些陪伴欢笑、亲如家人的脉脉温情,也被彻底地封存在了记忆里。 云倚风问:“廖寒出事后,还有人见过他那一晚带的兵吗?” 吴所思摇头:“没有,这实在太不正常了,哪怕要去西南,至少也得先回驻地收拾包袱吧?所以王爷一直认定,他们是在同一个夜晚,被人推进了水里。” 可现在看来,或许压根就没有谁去推,只是没来得及撤离。 “王爷找了这么多年的真相,多jī毛蒜皮的人都去查了。”吴所思叹气,“却唯独没有……” “唯独没有怀疑过皇上。”云倚风道。 “何止没有怀疑,王爷还曾多次拉着皇上,一起去追查往事,经常待在寝宫里,彻夜不眠地分析所有可能的凶手。”吴所思越想越头疼,“唉!” 倘若廖寒的意外身亡,当真是因为李璟的一时疏忽所致,那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又算什么? 云倚风问:“王爷与皇上,听起来关系像是不错?” “至少不像民间传闻。”吴所思道,“普通人家,亲兄弟尚且会明争暗斗,更何况是出身皇家,磕磕绊绊在所难免。可这些年来,皇上与王爷之间有猜忌与试探不假,有手足之情也不假,有什么稀罕的好东西,皇上都想着往西北送。” “我懂了。”云倚风点点头,又道,“那你去劝劝王爷吧,顶多我们再提审一次许家父子,倘若真与白河改道有关,那就当他们是江洋大盗,判斩立决,整件事到此为止。” 吴所思赶紧推辞:“我还是不去了。” 云倚风:“……” 吴所思压低声音:“我发现王爷只要看到门主,心情就会特别好,不如门主去。” 说完又叮嘱:“换一身新衣裳。” 云倚风道:“加钱。” 老吴一口答应,加多少都能,只要能把王爷从牛角尖里拉出来,把王府那宅子挖去风雨门都行! 隔壁房中,季燕然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云倚风推门进来,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 眼角余光扫到一丝月白,季燕然疑惑地坐直,上下打量他:“你方才去换衣服了?” “老吴出钱雇我换的。”云倚风张开手臂,“他说穿成这样,王爷看了心情好。” 季燕然:“……” 季燕然哭笑不得,又向后瘫在椅子上:“他都和你说了?” 云倚风把椅子挪到他身边:“我让老吴去大牢里提许秋意了,不管怎么样,得把人带到客栈再说。” “倘若真是皇兄呢?”季燕然扭头看他。 “倘若真是皇上,错已铸成,又能如何?”云倚风道,“顺了幕后那人的心意,起兵造反,弑君篡位,为故友报仇,为百姓伸冤?” 季燕然听得牙疼:“你还真是……口无遮拦。” “王爷眼看都要造反了,我说两句怎么了,又没有出去大街上喊。”云倚风理直气壮。 季燕然被他气笑:“若当真与白河改道有关,那我似乎也不该再查了。” “现在种种,其实只是我们的猜测,并无证据。”云倚风道,“十几年的大疙瘩,当真不再解了?万一这一切其实与皇上无关呢?” 季燕然闭上眼睛:“万一这一切非但与皇兄有关,而且还不是无心之失呢?” 云倚风微微皱起眉。 “当时已经是整个改道工程的最后几天了。”季燕然道,“能拖到那种时候的,必然宁死也不愿离开故土,他们有的是为了守住祖坟,有的是太贪心,想多得些安置钱财,有的是被小人挑唆,或许还有人是因为别的原因,总之,都是些劝不动的死脑筋。” 廖寒为人善良温和,定然又是挨家挨户去劝去说,可若实在劝不动,说不听,而李璟当着文武百官许下的军令状,眼看已迫在眉睫,事情又会如何? 季燕然道:“皇兄的手段,我是知道的。” 云倚风顺着他道:“所以你怀疑十七年前,皇上在明知尚有百姓未曾撤离,明知廖寒人还在村庄里的前提下,却依旧下令开闸放水,只为自己能按时jiāo差?” 季燕然沉默未语。 那或许只是一个小村庄,里面只剩下了十几户人、几十户人,相对于整个工程来说,这点数量根本不值一提,在安置名册中东塞一户西塞一户,轻而易举就能糊弄过去。 云倚风捧起茶杯,心里有些担忧。 若许秋意当真能供认出当年的事,坐实了是皇上下令开闸,那倒还罢了。可要他只是个小喽啰,稀里糊涂接到上级命令,也不知更高的决策是由谁下达,这笔云里雾里的烂账,要怎么算清? 若追查,就势必要掀开往年往事,似乎正中幕后主使下怀。 若不查,那季燕然心里的疙瘩就永远都不会解,对那位皇兄的感情,也势必会变得更加微妙。 “而且就算我此时收手,也已经洗不清了。”季燕然伸手,扯了扯他的头发,“我查了十八山庄这么久,皇兄一直以为我在查红鸦教的事。即便最后按杀人越货的罪,判他们斩立决,可万一有人在皇兄面前透露出许家父子的真实身份呢?他会相信我的说辞,相信我其实什么都没查出来吗?还是会认定我已获悉当年真相,却有意隐瞒呢?” 云倚风问:“那王爷有何打算?” “心乱。”季燕然伸直腿,向后硬邦邦靠着,苦笑道,“横冲直闯这么多年,到处找凶手,现在倒好,莫说替老将军与兄长报仇,我甚至连真相都不能再查了。” 云倚风盯了他一会儿,突然问:“萧王府还有多少家底?” 季燕然不解:“嗯?” “我算算账,若数目差不多,那风雨门接了这生意。” 季燕然坐直:“你替我去查?” “就算要同皇上摊开谈,也得先知道真相,省得被人骗来骗去。”云倚风道,“我亲自做,绝对不会走漏任何风声,王爷尽管放心。” 季燕然看着他:“你……” “还没说呢,你萧王府的家底。”云倚风眉梢一挑,“若只有千八百两,那算了,我不做亏本生意。” “萧王府的家底,都在我娘与老吴手里。”季燕然笑道,“我娘上回已经归你了,现在老吴也归你了,如何?” 吴所思在隔壁茫然打了个喷嚏。 云倚风点头:“行吧,成jiāo!” 第45章 挺有看头 许秋意被提来时, 时间已近深夜。他浑身都脏兮兮的, 脸上污垢横生,一靠近就臭不可闻, 再一细看, 连牙也缺了一半, 说起话来“嗡嗡”漏风。 季燕然皱眉:“没把他单独关着?” “不是被人打的,狱卒说是自己撞墙撞的。”吴所思低声道, “闹腾着呢, 天天寻死觅活。” 云倚风一笑:“又不是被下了软骨散,没力气咬舌头, 一回撞不死, 怎么也不知道想想别的法子。” 许秋意跪在堂下, 听他这么说,肩膀一颤,越发低着头不肯出声。 “说吧。”云倚风一敲桌子,“当年你们父子五人, 都做过什么亏心事?” 许秋意闷不吭气, 看架势是打算闭着嘴到死, 云倚风啧啧两声,走到他身边上下打量:“许四爷,想清楚了,虽然你的确难逃一死,但斩首示众和千刀万剐,都叫死。” 许秋意呼吸陡然粗重, 额头上也细细密密冒出冷汗来。 “若不说,我就先敲了你的牙,免得自尽,然后再让狱卒寸步不离守着你,想寻死?做梦。”云倚风围着他转来转去,“糟蹋了那么多好姑娘,千刀万剐算便宜你,不如先剐一半,让刽子手歇一歇喝杯茶,晾三天再接着剐。你放心,风雨门有的是药,想把你这条烂命吊个七天八天,还是轻而易举的。” “你!”许秋意咬紧牙关,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云倚风啧啧,“我说,你这孤家寡人无牵无挂,何必还要替许家遮着掩着,别最后自己尸骨无存,许纶却半分也记不住你这四叔的好,哦,对了,他已经在忙着变卖家产了。” 吴所思站在一旁,用胳膊肘捣了捣王爷,瞧见没,云门主这阵不像斯文公子了,像江湖流氓。 又狠又毒,挺有看头。 “还是不肯说?行吧。”云倚风端过一把椅子,“哐当”往地上一摆,“这样,先找个huáng道吉日把你剐了,剐的时候把你那五弟绑在对面柱子上,让他从头看到尾,若这样还不能撬开他的嘴,那我再想别的办法。” “你休想骗我!”许秋意猛地抬起头,从脏污成股头发里,露出一双浑浊而又暗红的眼睛,几乎要将他挖肉掏心,“秋平早就死了!” “哦,原来四爷知道五爷已经死了啊?”云倚风蹲在他面前,“说说看,谁告诉你的?” 许秋意脸色陡然变白:“这……我……” 季燕然轻轻一笑,继续饶有兴致地看着云倚风,也没插话。倒是老吴在旁满心感慨,十分欣慰——看吧,幸好让云门主换了一身新衣裳! “行了,你今晚要是不想说呢,也不用说了。”云倚风站起来,“待张大人审出是谁替你通风报信,若对方的嘴能撬开,那许四爷就可以彻底歇着了。” 老吴与他配合无间,这一头的话音刚落,另一头,王府侍卫就已抖开冰冷铁链,往脖子上“哐啷”一挂,二话不说将许秋意拖出了前厅。 此事既牵涉到皇上,自然就不能再jiāo给张孤鹤,吴所思亲自排查,很快就揪出了一名狱卒。对方抖若筛糠,还没等bī问就已磕头认罪,说前几日在赌钱时,有人给了一笔银子,让自己将一张纸条jiāo给许秋意,那纸条他也拆开看了,除了许秋平的死讯,另一句话是说什么……官府已经知道了倪家村的事,正在查。 云倚风不解:“倪家村? 吴所思小声解释:“就是当年廖少爷遇难的地方。” 虽已猜到内情,不过一旦证实许家父子的确与白河改道有关,云倚风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许秋意性格猥琐懦弱,对方选择这种时候,通知他官府已经知道了倪家村的事,要么是为了刺激他尽快自我了断,免得将来受皮肉之苦;要么就是为了瓦解他的最后一丝希望,让他心里清楚无论将来招供与否,许家都已彻底保不住了。 云倚风道:“对许秋意那种人来说,能多活一天,哪怕再窝囊láng狈,都比死了qiáng。” 他在惊慌失措下,或许的确考虑过主动寻死,可一头既没撞断气,胆也就撞没了,只能继续心惊胆战赖着,直到被押来客栈。 “王爷,我去继续审吧。”吴所思道,“贪生怕死之辈,撑不了多久的。” 季燕然点头:“天亮之前,务必撬开他的嘴。” 吴所思领命散去,其余人也各自离开,房间里清静下来。 云倚风活动了一下筋骨:“当真不去看看?” “老吴办这种事情,绰绰有余。”季燕然道,“你也累了一天,先歇一会吧。” 云倚风提醒:“可老吴现在归风雨门,那是我的人。” “所以就更该让他替你卖命。”季燕然把人按在椅子上,“说正事。” 云倚风道:“嗯,什么?” “关于倪家镇。”季燕然道,“你打算从何处入手?” “整个村落的人,不至于全部被淹了吧?”云倚风道,“总会有一部分肯听劝的,愿意先搬出来,这些年里,王爷查过这些人吗?” 季燕然点头:“试着查过,却也没仔细查。” 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李璟,一丝一毫都没有,所以一直认定在开闸放水时,倪家村早已空无一人。既然如此,那似乎也没有追查的意义。 而后来之所以想起寻找旧时村民,也只是因为朝廷这头毫无进展,才想在民间打听打听,看廖寒是否在劝说农户搬离时,同谁闹出过矛盾。结果后来找了三四户,那些大叔大婶都在夸赞廖寒温和耐心,说哪怕遇到泼皮无赖,被人丢了一身烂菜叶臭jī蛋,也不会纵容手下伤人,谦和有礼极了。 季燕然道:“他不是没脾气,而是怕给皇兄捅娄子。” 羽翼未丰的青涩少年,有多少双眼睛在后头盯着,哪怕只是推搡了村民一把,隔天也能传成李璟bào戾,纵容亲信当街痛殴老妪,殴得吐血三升。 “我知道该怎么做。”云倚风道,“风雨门办事,王爷放心。” 季燕然笑笑:“那要回去歇着吗?” “那得看王爷心情好没好。”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老吴花了大价钱雇我,千叮咛万嘱咐,今晚务必要将王爷哄开心。” 萧王殿下摸摸下巴,是吗? 然后如实承认:“不怎么好。” “好说。”云倚风转身出门,不多时,换了另一套新衣回来,张开双臂,“怎么样,绿不绿?喜不喜欢?心情有没有变好?” 季燕然坐在椅子上,打量一番后评价:“太绿了。” 云门主转身翩然离开,广袖扬得满屋翠嫩chūn生。 片刻后再回来。 “这一套呢?” “太huáng。” …… “那这一套。” “前天穿过了。” “不一样,那是素白,这是荼白。” “看不出来。” 云倚风狐疑:“真的假的,王爷莫非有病?” 季燕然被茶水呛了一下:“好好说话,不准骂人。” “什么骂人,风雨门的老张,天生就辨不出红绿,那叫眼疾。”云倚风站起来,“王爷再等我片刻。” 季燕然想拉没拉住,眼睁睁看着他再度飘出客房。 是真的“飘”,身姿轻盈到只剩一阵风,令人觉得哪怕他是在水面踏过,也不会留下半分涟漪。 屋门“砰”地被推开,“这一套呢?” 面对这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萧王殿下不是很有勇气开口,他不得不围着对方转了三四圈,视线从肩膀一路下滑,犹豫了大半天,方才艰难承认残酷现实:“我好像确实有病,能治吗?” “骗你的,我没换,还是同一套。”云倚风道,“但王爷仔细看了这么久,居然完全没认出来,也挺厉害。” 季燕然:“……” 屋外侍卫面面相觑,王爷和云门主这是gān嘛呢,三更半夜,一套接一套的换衣裳。 季燕然哭笑不得挡住门:“行了。” 云倚风颇有道德良知:“那得王爷心情变好才成。” “没好,明天接着换。”季燕然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一起往外走,“但今晚不用了,陪我说说话吧。” 云倚风慡快答应下来,看在老吴已经归风雨门的份上,这一夜就不收银子了,也成。 两人翻出一坛酒,到客栈屋顶寻了个清静处。 有风,但不算太冷。 天上星河璀璨,闪烁明灭。 云倚风问:“王爷想聊什么?” 季燕然倒酒:“你想听什么?” “我?”云倚风想了想,“我想听皇上。” “皇兄是个明君,待我也很好。”季燕然看着远处,“前些年我在西北生了一场病,不肯回营休息,总带兵往大漠里头跑,谁劝都不听。后来老吴没辙,偷偷给我娘送信,结果被皇兄知道了,他在一天之内往雁城连下十八道圣旨,不是催我休息,而是告诉副将,谁都不准管我,只让所有的军医和厨子都跟在我身后,背着药背着锅背着灶,还有侍卫抬着大chuáng,老吴扛着帐篷,你说气人不气人。” 云倚风笑道:“后来呢?” “后来,我就老老实实回去休息了。”季燕然说着说着,自己也头疼想笑,“论折腾,我远非他的对手。” 说完又扭头:“也远非你的对手。” 第46章 密林土匪 酒是吴所思私藏的好货, 又醇又烈又呛喉, 不是云倚风喜欢的清甜,却能恰如其分地冲淡如云愁绪。 季燕然端起粗陶酒碗, 仰头一饮而尽。 整座望星城都已经沉沉入睡。 醒着的, 只有城外寺院的钟鸣、走街串巷的更夫、窸窸窣窣的虫豸, 和一只趴在屋顶飞檐上的黑猫,它拱起身子, 带着chūn日里的天性本能, 一声比一声嗷得理直气壮。 云倚风往过丢了一颗小石子。 黑猫夹起尾巴,“嗖”一声蹿下房檐, 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酒坛已经空了, 人却还没醉。 “江湖里呢?”季燕然问,“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有很多。”云倚风看着他,“恒山派的、晓月谷的、襄水帮,还有流江堂与百花宫, 王爷想听哪一家?” “风雨门的。”季燕然说, “你的。” “我?”云倚风想了想, 他其实是很愿意讲的,毕竟对方目前情绪不佳,急需关怀安慰。但问题是搜肠刮肚大半天,也没能从自己那落魄凄惨的童年里找出一星半点趣事,讲出来非但不解闷,还很像是在卖惨勒索血灵芝, 最后只好问:“王爷见过霰鸟吗?” 季燕然摇头。 “那是一种白色的大鸟,能飞得很高。在我小时候,一度以为它能长成山峦一样大,就像故事里的鲲和鹏。” 云倚风讲得颇有耐心,从霰鸟在空中盘旋时的姿势,说到尾巴尖儿上的几根黑羽,再到黎明时那回dàng在天际的清亮叫声,是如何捕食,如何筑巢,如何抱窝……记忆中的白鸟被详细地描述了出来,他甚至还记得那些从空中飘落的、鸟羽的柔软触感。 季燕然听得迷迷糊糊,带着浓厚酒意,梦了整整一夜白色的鸟。 梦到它们在澄澈碧蓝的天空下,成群结队,婉转鸣叫。 再落下一片纤长的羽毛。 …… 吴所思亲自下厨熬了一碗醒酒汤,里头也不知加了些什么玩意,又酸又辣又苦,两片gān树皮一样的东西横在碗中,勺子一搅,刷锅水都不如。 季燕然只看一眼,就在头疼之上又加了胃疼。 吴所思赶忙鼓励:“云门主喝了都说好!” 季燕然没理这茬,用冷水草草擦了把脸,迫使自己头脑清醒:“许秋意那头怎么样了?” “全招了。”吴所思将碗放在桌上,小心地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方才继续道,“当年……白河的确是被提前开闸。” 许家父子原是木兰城的城门守官,后因白河改道工程,朝廷需要大量人手,便将他们征去打杂,后来还混成了小头目。水淹倪家村那一晚,就是他们亲手开的闸。按照计划,原本应该在初九未时放水,可后来这父子几人被暗中塞了一大笔钱,便私自将时间提前到了初七亥时。 季燕然问:“塞钱的人是谁?” 吴所思叹气:“不清楚,蒙面黑衣。” 许家父子长期奔走于白河沿岸,自然知道提前开闸意味着什么,也清楚下游必然还有百姓没有搬离,却又实在抵挡不了白花花的银子,人性中的贪与恶占据上风,如暗shòu张开血盆大口,将原本就为数不多的理智吞噬一空。他们伪造了上头的文书,借职务之便,在打开水闸的同时,亦沾了满手洗不掉的血。滚滚江水倾泻而出,卷走了途中所有的生灵与房屋,而这父子几人也连夜逃走,依靠着对地形的熟悉,在密林中躲了半个月,直到确定外头已经彻底安全,方才一路随商队北上,定居望星城,从此更名改姓,摇身成为了勤恳仁慈的豪绅大善人。自然了,十八山庄也不是什么十八个善人,而是请高人算的名字,为了镇冤魂。 屋内气氛沉默压抑,只有那碗奇形怪状的醒酒汤,还在孜孜不倦冒出热气,极力彰显着存在感。 吴所思小心提醒:“已经过去了十七年,想查明黑衣人的身份,怕是不容易。” 季燕然道:“白河提前开闸,伪造的文书只能骗过一时,骗不到第二天。” 或者更快一些,在泄洪当晚,各方官员就应该接到消息,屁滚尿流地从chuáng上爬下来,商量该如何上报补救。 但偏偏,这整件事都被压了下来,十几年来竟瞒得密不透风。 至于是谁下的令,谁压的消息,在得到确切地证据之前,谁都说不准。 季燕然握紧拳头,手背上爆出隐隐青筋。 吴所思劝道:“先等云门主回来吧,他现在应当已经出城了。” 季燕然一愣:“这么早?” 是啊,吴所思又补一句,还带走了飞霜蛟。 其实也不是存心要带,只是那银白大马一见云门主,就兴奋地满地乱转刨坑,宛若母jī附体,伸长脖子死命往前伸,几乎要扯塌马厩。看到云门主解开黑马的缰绳,还不高兴,仰着头bào躁长嘶,将满院子的骡子和驴都吓得战战兢兢,邻居的jī直到现在还蹲在树上,不敢下来。 吴所思说:“所以我就同意了。” 季燕然头疼:“何时回来?” “顺利的话,半个月吧。”吴所思道,“云门主去了月照城。” 在那里住着几户当年倪家镇的村民,或许能打探到一些事情。 飞霜蛟在马厩里被拴了这段时日,早就憋得浑身不舒坦,心里不知有多怀念西北大漠的天高地阔,此番终于被放了出来,跑出幻影尚嫌不够,只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去空中腾云驾雾。 云倚风警觉:“喂,喂你慢一点!” 飞霜蛟纵身一跃,披着满身朝阳,于峭壁边缘掠出一道夺目银光。 沿途烟沙滚滚。 耳畔风声呼啸。 云门主绝望地想。 太快了。 …… 月照城是一座小城。 农户们忙完一整天的活计,于日暮时分踩着小调,有说有笑结伴回家。在街上见着一位白衣公子,眉眼好看极了,便都热情地围过来打招呼,问他是谁家的亲戚。 “我只是路过此处。”云倚风道,“大叔,我能进去讨一碗水喝吗?” “能啊,快进来。”中年男子慡朗笑道,“也别光喝水了,孩子他娘今天炖了腊排骨,留下吃顿饭吧。” 厨房里的女人们听到声音,也纷纷掀帘出来看,这一看就舍不得放走了,又是泡茶又是煮酒酿,还往碗里加了圆滚滚的荷包蛋。更有手脚麻利的,饭没吃完,客房已经收拾得妥妥当当,说这城里没有客栈,下一个村子也离得远,赶夜路辛苦,还是住一晚再走吧。 “公子成亲了吗?” “还没。” 婶婶听得眉开眼笑,又给他盛了一碗汤:“多吃点,别家可没有这么鲜的腊味。” 云倚风问:“不是月照城的特产吗?” “不是。”婶婶道,“我们是外乡搬来的,这是倪家村出名的腊云腿。” 提到倪家村,再往下聊就顺畅了许多。这家的男女主人都是健谈开朗的,说起当初白河改道的事情来,滔滔不绝,提到那位温文尔雅的廖小少爷时,亦赞不绝口,连说他不像别的官员那般凶恶使坏,一直都是挨家挨户耐心分析利弊,遇到家中贫困的老人,还会自掏腰包多添一些安置费用。 “凶恶使坏,是怎么个坏法?” “哟,那可多了去了,官府虽明令禁止打人,可架不住雇来的混混心思歹毒啊。”大婶道,“我们村落在廖少爷手里,算是祖上积德,天大的好运气。听说在别的镇子里啊,那些不愿走的百姓,有被蒙着麻袋一棒子敲断腿的、有被一把火烧了粮仓的、还有三更半夜给你往家里放毒蛇的,冰凉一根绕在脖子上,吓都要吓出毛病来,你说搬不搬?不搬不行。” 云倚风吃惊地问:“哪个镇子这么倒霉?” “哟,这……我记得是水井口镇吧,王姐的娘家。”大婶回忆,“她大哥当时被折腾得够呛,后来连银子都顾不得领了,连夜收拾包袱去了平安城,生怕被子里再蹿出一条毒蛇来。” “这样啊。”云倚风点头,“那是挺吓人。” 星辉落了满地,染得草叶泛出银光。 飞霜蛟长嘶一声,鬃毛被风chuī得向后扬起,蹄下晶莹露珠飞溅。 大婶站在门口,揣着手颇为遗憾。 怎么也不住一晚就走了呢。 大叔将她扯回房中,行了,那般风雅俊秀的公子哥,是你侄女能嫁的吗?还是别胡思乱想了,我看村头老徐的儿子就挺好。 豆火油灯被“扑”一声chuī灭了。 夜风彻骨凉。 …… 望星城中,老吴打着呵欠抖开被子,还没等上chuáng,就觉得耳后一阵阵的yīn风。 他沉着冷静地说:“王爷在隔壁。” 林影蹲在窗户上:“我已经去见过王爷了,但他似乎心情不好,出了什么事?” “出了许多事。”吴所思示意他进屋,“太妃派你过来帮忙的?” “是。”林影道,“这么久不见你和王爷回去,也没个书信,该不会是红鸦教当真死灰复燃了吧?” “和红鸦教没关系,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吴所思差人去泡茶,“说来话长,先坐。” 桶一样大的茶壶“咚”一声摆上桌。 林影发自内心地说:“看来这话是真挺长。” 隔壁房中,季燕然睡意全无,觉得房间里憋得慌,怎么躺都不舒坦,索性翻上屋顶,枕着手臂看星星。 心里闷钝夹裹烦躁,往事生出尖锐的倒刺来,牢牢勾住血肉,稍一触碰就刺痛抽搐。 以及,他还有些担心云倚风的身体。 虽说风雨门弟子遍布天下,但总归…… 一声长叹后,头疼更甚,烦闷也更甚。 另一头的密林里,云倚风正坐在树下,被一群土匪举起大刀火把,明晃晃围着。 “我当真只是个穷酸书生。”他苦口婆心地说,“没爹没娘,即便绑了也勒索不到赎金,不如各位大哥行行好,放无辜的人一条生路吧。” 为首那人“呸”了一口,狠狠道:“没银子,那我们就将你卖了!” 云倚风额头渗出冷汗,他qiáng压住心口越来越尖锐的钝痛,尽量让呼吸平稳:“我这样的病鬼,卖给谁家都是祸害,你做这一行也得讲信誉,否则若是买主抬着我闹上门……咳……” 话没说完,他身体便向前一倾,喷出一口鲜红的血。 那帮土匪被吓了一跳,赶紧后退撇清关系:“我们可还没有动手啊!” 树林中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第47章 故人旧事 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路踩着落叶与枯枝。 “沙沙, 沙沙。” 那伙土匪握紧手中大刀,虎视眈眈地靠近密林, 而云倚风也撑着坐起来, 两枚飞镖轻轻滑落衣袖, 在指间闪出暗光。 来人是个年轻男人。 他穿一身绛紫锦衣,腰带绣金镶玉, 上头挂满一圈玉佩香包, 还斜插了把折扇。手指很长,长得一点都没làng费——少说也套了七八个戒指, 又是黑虎头又是老翡翠, 明晃晃地举在那里, 就差把“有钱”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咦?”见面前明晃晃一圈火把,他吃惊地停下脚步,“你们想gān什么?” 我们想gān什么? 土匪头目喜得险些掉下眼泪。 月黑风高,无人密林, 地主家的傻儿子。 此时不抢, 更待何时。 他面色一变, 凶神恶煞就扑了上去,其余人也赶忙举着刀哇哇助阵,结果还没等靠近,就平地飞出一丈五,“砰”一声砸在了云倚风身边,也不知是跌伤了哪里, 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随手一抱就开始哀嚎,云倚风眼前发黑,挣扎了两下都没能把这臭虫甩掉,倒是又将自己生生bī出一口血来。 那土匪毫无防备,只觉得脑门上一热,眼睛就被血糊满,顿时五雷轰顶,“啊!我死了!” 云倚风:“……” 林中惨叫不绝,那些土匪如沙包一般,被接二连三丢到水坑中,鼻青脸肿大哭求饶。年轻男子这才拍拍衣袖上的灰,走到树前伸手:“哎,你没事吧?” 云倚风看着那缠金镶玉嵌翡翠,周围还要转一圈红蓝宝石的豪华大扳指,再度有了想吐血的冲动。 眼前冒出金星,在昏迷之前,他发自内心地想,是真的丑。 …… 木板chuáng梆硬,上头没铺几chuáng褥子,硌得脊背生疼。 脑袋边也不知摆了什么,三不五时就会飘来一阵汗臭味。 一只大虫蹲在窗口,不断发出破勺子刮碗一般的尖锐声音。 “嗡——嗡——” “嗡——” 跟催命符没什么两样。 连晕都晕得如此不安稳,云倚风心脏狂跳、忍无可忍,猛然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间破房,名副其实的“破”,又漏风又发霉,chuáng是用门板胡乱拼的,铺了张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枕头上也漆黑一团,皱巴巴酸菜一般,看着像是被八百个狂野壮汉轮番睡过,柜子上还摆了个豁口茶盏,里头结了一圈huáng渍,剩下半杯粗叶茶,看清之后,云倚风脸色白上加白,千万别说他被人用这玩意喂了水!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年轻男子端了一碗面进来,见他正在桌边摇摇晃晃站着,登时被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将人扶住:“祖宗!” 云倚风浑浑噩噩,气若游丝:“哎!” “……” 血中余毒未退,云倚风实在站立不稳,单手撑住桌子问:“这是你家?” 对方表情一言难尽:“阁下真是好眼力。” 云倚风手腕发颤,扭头看看那又黑又huáng又油腻的chuáng,实在不愿躺回去,索性眼一闭,直直倒向桌子。 “喂喂!”对方一把接住他,拉过手腕一试脉象,躁动混乱毫无规律,自己也受惊不浅,二话不说将人扛回chuáng上,抬掌按在心口。 云倚风拼尽全力,从牙缝挤出一句话:“我能自己疗伤。” “哎呀,跟我还客气什么。”对方一边替他打散淤气,一边又像发癔症一般,突然喜上眉梢道,“好不容易抢回来这么一个绝世美人儿,自然要快些治好,本大王才好早日入dòng房。” 云倚风闭上眼睛:“有道理。” “……” 这一昏迷,就又是好几个时辰,再醒来时,房间却变好了许多,是一处农家小屋,chuáng褥也挺暖和。 年轻男子坐在桌边,正在把玩那一堆扳指和玉佩,腕上还套着一串镯子,行动起来,大家闺秀是环佩叮当,他是环佩叮铃哐当叮铃哐当。 云倚风掀开被子坐起身,深深呼出胸腔闷气:“多谢江兄。” 对方原本还在酝酿下一轮的美人儿与土匪的戏码,结果冷不丁被噎了这么一句,如同角儿刚吊开嗓就被拆了戏台,顿时垮下脸来:“认识我啊?” 云倚风道:“是。” 想认不出也难,这一堆又俗又贵又眼熟的扳指玉佩,还有当初在王城时,老太妃从宫里挑的料子,亲手缝的绛紫锦袍——除了时时刻刻被王府众人挂在嘴边的、那位吊儿郎当的大少爷江凌飞,还真想不出旁人。 否则昨晚在树林中毒发时,他也没底气晕得那般理直气壮,无牵无挂。 “这是何处?”云倚风又问。 江凌飞清清嗓子,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他先前一直在芙蓉城游历访友,前一阵刚接到太妃送来的新衣与书信,说望星城里出现了红鸦教余孽,季燕然正在查,便赶过来想要帮忙,结果恰好在密林里遇到了毒发时的云倚风。 那伙土匪是附近村落里几个好吃懒做的小混混,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就想跑出来劫富济自己,结果实在太倒霉,人生第一笔买卖就遇到了风雨门门主与江氏三少爷,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说,还要一瘸一拐,抬着昏迷不醒的云倚风回“山寨”疗伤休息。 “结果就是几间破烂草房,连chuáng厚被子都没有,又脏又臭。”江凌飞道,“我没办法,只好又把门主搬到了这钱家村。” 至于铺满方桌的扳指戒指玉镯玉佩与香包,一小半是要送给太妃的,另一大半是按照季燕然先前的加急书信,特意替云倚风准备的——果然就如承诺中那样,全部又大又豪华,五颜六色,富贵bī人! 江凌飞豪气万丈:“如何?若不喜欢,我让工匠再加粗一圈!” 云倚风冷静推辞:“看江兄戴了一路,像是爱不释手,还是自己留着吧。” “我那是走到一半包袱破了,不得已才挂在身上。”江凌飞替他倒了杯水,“云门主似乎中毒不轻,还是在此多休息几天吧,我要去水井口镇,今晚就得动身,耽误不得。”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云倚风皱眉:“水井口镇……是为了当年的事?” “当年什么事?”江凌飞停下动作,警觉地与他对视半天,试探,“不是吧,王爷连这种事都委托给了风雨门?” 云倚风点头:“所以今晚我们一道出发。” …… 这些年间,江凌飞一直在替季燕然查白河的事,也是最近才有了进展。 他寻到了一位老人,相比起前几日婶子说的“王家大哥”,老人知道的事情更多,怨言也更多。 面对这两位找上门的年轻人,他撑起病弱的身子,颤声道:“当年那些官差,都不是人,是鬼!我快死了,无儿无女,什么都不怕了,你们坐下,坐下,我慢慢说。” 老人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却没有糊涂,依旧能清晰地说出那段动dàng岁月,也记得那凶神恶煞的邱家父子几人,谁若不听他们的、胆敢反抗不搬,就走不得夜路,否则定会被人打断胳膊打折腿,再不搬,就火烧粮仓,让你没饭吃,或者将你从被子里拖出来,拿麻绳捆在林子里,扒光衣裳任蚊子叮咬,还有绑架儿女的、放毒蛇的……比索命厉鬼还要狠毒。 “也有报应。”老人咳嗽着说,“那邱大的媳妇,就是在帮儿子放蛇时,被活活咬死的。” 云倚风替他抚背,又想起了那段童谣。 所以这当真是受害者的以牙还牙,连死法都被jīng心设计过。 “可都不要紧,放蛇、打人,都不要紧。”老人继续说着,“手段再狠毒,至少官府是想让百姓搬走,是想让大家活着的,可后来就变了……后来,他们没了银子,也没了耐心,再遇到不搬的,也不劝了,打开闸门,多硬的骨头都能冲走。” 江凌飞抓紧时间问:“有证据吗?” “有证据,我亲耳听到邢大人说的,我那时候去……去……亲耳听到他们在房间里说,接到命令,说来不及了,要提前开闸,我听到了……”他情绪骤然激动起来,倒抽几口凉气之后,竟身子一歪,重重栽在了chuáng上。 云倚风试了试老人的鼻息,片刻后道:“已经走了。” 江凌飞却无暇顾及这个,只皱眉看他:“你知道邢大人是谁吗?” 云倚风点头:“知道。” 先帝一朝时的丞相大人,也是辅佐李璟治水的头号大臣,当时邢褚所能接到的“命令”,只能是来自于……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表面虽忠心耿耿,背后却另有其主,可若这样,那邢褚这十几年间费心费力,替李璟隐瞒提前放闸一事,处处维护关爱,鞠躬尽瘁拥他坐上龙椅,又作何解释? 江凌飞道:“而且这位邢大人在两年前,已经病故了。”想问也无处寻。 云倚风替老人合上圆睁的双眼。 …… 在水井口镇的行程后,李璟的嫌疑非但没有被洗清,反而又加重了几分。 出钱雇人安葬完老人,官道上,江凌飞抱拳:“这包袱云门主先拿着,既然红鸦教只是一场虚惊,那我就先回芙蓉城看小红了。” 云倚风问:“小红?” 江凌飞压低声音:“我的老相好!所以耽误不得,告辞!” 说完脚底抹油就想溜,却被云倚风从后领一把扯住:“我对朝廷的事不熟,你随我一道去望星城,将邢大人的事说清楚。” “不是,一共就几句话,有什么好让我——啊!救命!光天化日,qiáng抢民男啊!” 他扯开嗓子gān嚎两声,见对方不为所动,只好讪讪收声,无奈道:“这事我不敢说,我劝你也别说。” 云倚风停下脚步:“为何?” “皇上与王爷,关系微妙着呢。”江凌飞叹气,“白河改道,都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随便编两句谎,哄个皆大欢喜,天下才会太平,这道理,不用我教吧?” 第48章 深夜相伴 他说得合情合理, 态度也恳切, 云倚风却摇头:“风雨门既接了生意,就不会隐瞒任何消息。” 江凌飞用衣袖擦gān净一块巨石, 将人qiáng拉过来坐下, 耐心道:“这不是一般的生意, 而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王爷既将此案托付给了云门主, 那就说明他早已将你当成了自家兄弟, 还有老太妃,在书信里也将门主夸得天花乱坠, 还有老吴、小林子、甚至飞霜蛟——”他伸手指着不远处的银白大马, “上回我只是想靠近, 就被它活生生踢断了肋骨,可对门主却亲昵得很。” 云倚风道:“所以?” “所以在自家兄弟的安危面前,风雨门的原则是不是就能稍微放一放?”江凌飞按住他的肩膀,“算我求你。” 云倚风反问:“那假如提前开闸一事, 的确是皇上做的呢?” 江凌飞有些吃惊:“王爷当真在怀疑皇上?” “不知道, 但王爷一直在查许家父子, 在皇上看来,就是在查白河往事。”云倚风拨开他的手,“已经沾了满身污水,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敞开说话,省得将来又生变故。” 江凌飞还想说什么, 飞霜蛟却已经撒欢跑了过来,四蹄“咚咚”踩着山石,宛若巨shòu狂奔。 肋骨再度隐隐作痛,他及时后退两步,眼睁睁看着云倚风翻身上马。 “走!” 此时阳光正似碎金,chūn意盎然的山间,银白神驹身形似龙,带起一路滚滚烟尘。 江凌飞无奈,屈起手指打了个呼哨。 不多时,从密林中“哒哒”跑出另一匹大马,鬓毛卷曲棕红,双目上挑似凤,肌肉线条如一把紧绷而又优美的弓。 “走吧,小红。”他拍拍“老相好”的屁股,头疼道,我们也去望星城!” 烈焰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像飓风中燃烧的一道火。 …… 望星城中。 十八山庄已经被官府贴上了封条,许家众人也被悉数收押,等着审问后再做发落。而直到这时,那群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们,才惊慌失措地意识到,或许爷爷与父辈的发家史并不gān净——某些从未被示人的秘密,甚至有可能会株连全族。 张孤鹤虽不知其中内情,却也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既然王爷已将案子接了过去,那就说明事关重大,甚至有可能牵涉到皇家,往后也无需自己再查什么。换言之,对于望星城的官员与百姓来说,这一页已翻篇了,就算十八山庄的没落会带来一些小问题——比如善堂老人的赡养费该由谁出,再比如修了一半的仓桥,也挺让官府忧心,但总归不会对百姓的生活产生太大影响。至于那些充斥在酒楼与茶肆中的流言,别看此时沸沸扬扬,再过一阵子、再过一两年,也就该忘得差不多了。 毕竟再jīng彩的故事,也比不过实实在在的日子,谁又能一天到晚惦记别人家的事呢? 所以头疼的只有季燕然。 侍卫已经达成默契,若非必要,谁都别去招惹王爷。连老吴的唠叨也少了许多,林影更是后悔万分,为何自己放着好好的王城不待,偏偏要自告奋勇跑来望星城,无事可做就罢了,还要天天小心谨慎,连大气都不敢出,跟只耗子似的,快要憋出满身毛病。 灵星儿端着托盘在外头:“王爷,你在忙吗?” 季燕然放下书册:“进来。” “王爷。”灵星儿用肩膀推开门,“我刚煮了冰糖雪梨,能润润嗓子。” 季燕然咳嗽:“多谢。” 灵星儿把勺子递给他,自己趴在一边打呵欠。季燕然见状道:“回去歇着吧。” “不行,我得看着王爷吃完,否则没法向门主jiāo代。”灵星儿催促,“快点吃。” 她娇憨纯真,无论是关心起暗恋的师兄,还是关心起位高权重的王爷,都是一样的蛮横又理直气壮。季燕然笑着摇头,心想,还真是某人亲手教出来的弟子。 窗外“磕哒”一声,像是有人影闪过。灵星儿警觉地站起身,手心滑落匕首,却被季燕然用眼神制止。 “坐吧,没事。”他说,“是只猴子。” 灵星儿一愣:“啊?” …… 云倚风把飞霜蛟拴回马厩,又吩咐老张添满最好的草料,刚打算往楼上走,就被江凌飞一把扯了下来,如同绑匪挟持一般,二话不说架着便跑,就差拿一把长刀抵后背。 “千万别去!” “为何?” 这还能有为何!江凌飞实在按捺不住心间喜悦,恨不得落下泪来,不容易啊,打了这么多年光棍,房中终于出现了姑娘,还是个漂亮的姑娘!也不用等着回王城了,明日就很好,huáng道吉日,宜婚嫁,宜婚嫁,宜婚嫁,实不相瞒,我已经想好了孩子的名字。 云倚风顿住脚步:“你是说星儿吗?” “那漂亮姐姐叫星儿?”江凌飞猛烈一拍他的肩膀,又抓住摇晃两下,“好听!” 云倚风:“……” 云倚风道:“此事说来话长,不如你先去问问老吴。” “我懂,办喜事得靠老吴。”江凌飞将包袱塞进云倚风怀中,眉飞色舞,“你且等着,我这就去!” 他跑得飞快,看起来的确如老太妃先前所言,王府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已经为萧王殿下的终身大事愁秃了头。 待云倚风上楼时,灵星儿已经收拾好了食盒,出门前又在他耳边小声道:“王爷这两日染了风寒,也没怎么睡好。” 季燕然咳嗽两声:“你是同凌飞一起回来的?” “在水井口镇时遇到了江兄。”云倚风给自己倒了杯水,“我们在那里寻到了一位老人,他似乎对当年的事情很清楚,说曾在无意中偷听到了邢丞相与人jiāo谈,说已经接到了上头的命令,要提前开闸。” 季燕然皱起眉。 “能命令邢大人的‘上头’,只有先皇、皇上,或者是他暗通敌国、另有其主。”云倚风道,“不过这一路上,江兄同我说了不少朝廷中事,他不认为会是最后一种可能。” 季燕然叹气:“我也不认为。” 那似乎就只剩下了……先皇与皇上。 无论哪一种,对苦苦追查真相十余年的季燕然来说,都算讽刺。 而除此之外,他还要考虑清楚,要如何向皇上禀报望星城中的所有事。 头再度隐隐作痛,一丝一缕的躁郁也逐渐漫上心间,正烦闷时,却有一丝凉意轻轻贴上额头,带着很浅的药香,如微风chuī过花香幽谷,轻柔舒缓。 云倚风道:“有些烫,今晚早点歇着。” 他想收回手,却反而被一把按住,难免有些惊讶。季燕然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何种……目的,但就觉得这沁凉挺舒服,实在不愿松开,索性学方才的小丫头,理直气壮道:“烧得头晕,多冰一阵。” 云倚风笑着看他:“烧得头晕,就该好好吃药,早些休息。上chuáng吧,我替王爷揉些药膏,会舒服许多。”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江凌飞在被老吴泼了一盆冷水后,仍旧不死心,原想再去找灵星儿说说媒,结果被那娇俏少女严肃重复了二十七八遍“我将来要嫁清月师兄”,直到现在还在耳鸣,听谁说话都又尖又细。 季燕然吩咐侍卫将他挡在门外,若硬要闯,只管抡圆了膀子打。 江凌飞蹲在走廊,凄凄道:“喂……” 云倚风打开白瓷小药罐:“王爷当真不见他?” “明天再说。”季燕然躺在chuáng上,深深呼了口气。 云倚风挽高衣袖,侧身坐在chuáng边。 药膏里的香气也很淡,冰冰凉凉的,季燕然仔细分辨许久,才依稀想起,这该是茉莉的味道。 “风雨门后山种有一大片。”云倚风在他太阳xué附近按揉,“可惜王爷上回来的不是时候,没能见到漫山遍野的馥郁小花。” 说这话时,他眼底带笑,声音也极低。chuáng头燃着半截红烛,光微微跳动着,先落满长长眼睫,又被悉数抖落,最后流淌绕过发梢,给那里染上一层温暖的光。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萧王殿下也不例外。 白纱衣袖滑落,撩得脸上有些痒痒,在云倚风擦手之前,季燕然已经握住半截细白手臂,替他重新轻轻挽好。 回王城之后的麻烦依然在,矛盾也依然在,但连日来的烦躁与怒意,却在这温柔静谧的夜里,被茉莉花的香气冲散了。 压抑许久的疲惫源源不绝涌出,先缠住手脚,再一跤跌入黑甜梦境。 季燕然的呼吸逐渐绵长起来。 云倚风解开他的里衣,继续把药膏揉开。 掌心下的肌肉结实饱满,又有些凹凸不平的疤痕,横七竖八深深浅浅,也不知在战场上伤过多少回,连靠近心口的地方,也有一处狰狞的刀伤。 当年……当年若也能有这么一位名震天下的将军,是不是自己的父母就不必死了? 手中药罐滚落在地,云倚风从恍神中一惊,见季燕然没被方才的动静吵醒,方才松了口气。 额上温度已经退了,身子依旧有些烫,不知道后半夜时会不会复发。 云倚风坐在脚踏上,趴在chuáng边守着他,不知不觉也沉沉睡了。 窗外沙沙落着chūn雨。 房间里,半截红烛仍在燃着,窗户缝里溜进来一丝细风,chuī动那垂散一地的如雪白衣。 层叠铺开,似最能静心的chūn日茉莉。 …… 翌日清晨,季燕然醒来的时候,云倚风还在睡,他依旧枕着手臂,一头墨发散落肩头,连姿势也没变一下。 倒是萧王殿下被吓了一跳,半撑起身子看他:“云……门主?” 云倚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什么?” “怎么趴在这儿睡了。”季燕然将他拉起来,“也不怕着凉。” 云倚风皱眉,嗓音沙哑地问:“什么时辰了?” “还早。”季燕然掀开被子,“你来睡。” 云倚风打呵欠:“我的房间在隔壁。” “隔壁半个多月没住过人了。”季燕然按住他,“我去找凌飞,再让老张给你送些热水,洗一把接着睡。” 云倚风头正在昏,也就没再推辞,洗漱之后钻进被窝,上下眼皮合在一起,连梦也来不及再做。 他是当真累了。 屋外,江凌飞诧异万分,围着季燕然上下左右转圈看:“你就染个风寒,为何要让云门主照顾一整夜?”当年在漠北被人连砍三刀,也没见如此娇贵过。 季燕然言简意赅:“滚。” “我不滚。”江凌飞拖了把椅子过来,“对了,你要的血灵芝,我已经让几个西南的朋友去查了。不过云门主在毒发时,脉象实在太凶险,若一直等这没人见过的玩意,怕是……还有别的办法吗?” 季燕然眉头一跳:“他又毒发了?” “三更半夜在野林子里,被一群土匪围着,幸亏我疗伤及时。”江凌飞继续道,“对了,还有那些扳指玉佩,我都已经替你转jiāo了。” 季燕然闻言不满:“东西是我要送的,你凑什么热闹?” 又压低声音问:“他喜欢吗?” “喜欢啊。”江凌飞信誓旦旦:“绝对喜欢,我劝了整整一路,云门主死活都舍不得戴。” 第49章 三月chūn深 既然喜欢, 那以后就可以多买, 反正萧王府家大业大。 季燕然又问:“白河的事情,怎么样了?” “云门主都说了吧?”提起这茬, 江凌飞收起调笑, 替他倒了杯热茶, “说实话,其实我原本是想瞒着你的, 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无论是不是皇上与先皇所为,你都不能做什么, 又何必徒增烦恼。” “至少要弄清真相。”季燕然道, “这次明摆着有人下套, 我也已经跳了下来,皇兄那头怕是早已得到消息,此时若装傻充愣,反倒欲盖弥彰。” 江凌飞猜测:“你的意思, 宫里宫外有人勾结, 想要一起搅浑这潭水?” 季燕然点头:“趁此机会, 正好看看朝中谁会先沉不住气。吩咐下去,我们后天动身回王城。” …… 屋外闹哄哄的,云倚风翻了个身,睁眼见房间里已经暗了,想着正好一觉睡到明日清晨,懒得再起。 只是他想睡, 有人却不肯。脸颊上痒苏苏的,像是有虫在爬,还是个颇惹人厌烦的虫。 季燕然捏着他的一缕头发,又在脖颈掻了掻:“天都快黑了,起来吃点东西。” 云倚风一掌拍过去:“不饿。”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扯出被窝:“烩虾仁,炒银丝,红烧肘子,什锦锅,豆豉梅菜蒸排骨,清炖蟹粉狮子头。”老僧念咒一般,还挺押韵。 云倚风睡眼朦胧:“给我一碗粥便是,王爷与江兄去吃蟹粉狮子头吧。” 连日赶路的乏力还没有缓回来,他正睡得暖和舒服,里衣柔软地贴在身上,黑发披散,眼尾泛红,嗓子也是哑的,看起来的确不宜起chuáng——那就躺着吧,躺着喝粥,也成。 老张殷勤又热情,很快就送来一大海碗jī蛋粥,味道挺好。 “听凌飞说,你这次又毒发了?”季燕然看着他吃东西。 “嗯。”云倚风苦着脸,“你那马跑得太快,出门就发疯,又不听我的。”一路狂奔如雷电,没病也会chuī出病。 季燕然清清嗓子,又“漫不经心”问了一句:“那你要随我一道回王城吗?” 云倚风抬头看他。 “关于十八山庄与白河改道的事,我需尽快向皇兄禀明。”季燕然道,“老吴已经在准备车马了,后天动身。” 云倚风点头:“那王爷一路保重。” 季燕然把碗从他面前端走:“当真不想去?” 云倚风道:“你先把饭还给我。” “若风雨门最近没什么要紧事,那门主就当是再接一笔萧王府的生意,去王城帮我探探朝中有谁是内鬼。”季燕然哄他,“价钱好商量。” 听起来是一笔划算买卖。 云倚风道:“我考虑一下。” 清月尚且在王城,那让星儿早日与她的心上人团聚,也无不可。 毕竟风雨门已经有些日子没办喜事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季燕然笑着看他,“我让老吴去准备一辆大马车,这回你别再骑马了,省得太累。” 云倚风盘腿坐在chuáng上:“王爷连太妃和老吴都送我了,萧王府只剩一座空宅子,要拿什么付酬金?” 季燕然举手许诺:“回宫之后,我陪你去国库,或者皇兄的私库,他收藏了不少名家字画,还有一把上好的古琴。” 一把上好的古琴。 云倚风问:“能拿走吗?” 季燕然答曰,肯定能! 于是原本都在收拾包袱,准备回chūn霖城的风雨门弟子们,就又一头雾水地,被萧王殿下一句空口承诺,哄得改道北上。只能各自在心里猜测,或许王爷当真许给了门主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才能令他如此心甘情愿,一路跟随。 林影则是率领一小队人马,昼夜不停回了漠北——葛藤部族突然后撤,到现在也没能查出个原委,总觉得背后隐着一个大yīn谋,好不容易消停了这几年,千万别又闹出乱子。 …… 众人抵达王城时,恰三月chūn深。 满城都是牡丹月季叠芙蓉,正街上车马粼粼、水泄不通,小巷子里也是人头攒动,文人墨客要出城踏青、外地客商要进城贩货,至于二八芳华的小姐们,也趁着这大好chūn光,换上了鹅huáng嫩红的裙子,坐在轿里偷偷掀开帘角,想看看外头有没有英俊潇洒的公子哥,一颗心酸酸甜甜,像挂在枝头的桃子,青涩里带着一抹红,只等夏日熟了去。 季燕然道:“出来,我带你一道骑马。” 云倚风躺在软塌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册,带着几分chūn困打呵欠。 季燕然被他逗笑,握住那雪白手腕一拽,将人轻轻松松拉出了马车。外头的百姓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只觉得眼前掠过一道白,再细看时,在那银白神驹的背上,已经多了位年轻公子——模样当真是俊俏风流,墨发银冠,腰间佩了把长剑,沐在这满王城的阳光与微风下,英姿挺拔又翩然若仙。 半个时辰不到,满王城的媒婆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抢手货,得抓紧啊! 萧王府里,老太妃乐呵呵拉住两人的手,左右看着都嫌不够:“真好,居然一起回来了,可得在家多住几天,让凌飞带着你好好在王城里逛逛。” 季燕然在门口咳嗽两声,您亲儿子在这嘞! “你人还没进城,德盛公公就已经来家催过两回了。”老太妃看着他,“想好怎么说了吗?” “实话实说。”季燕然道,“我这就更衣进宫。正好上回舍利失窃一案,也还未来得及向皇兄当面禀明,怕是要到明早才能回来。” 老太妃点头:“去吧,早些将事情说清,也能早些安心。” “那我先走了。“季燕然又看了眼云倚风,轻声叮嘱,“累了一路,早些歇着。” 江凌飞不满:“怎么也不见你关心关心我?” “你回了自己家,还要什么关心。”老太妃笑着埋怨一句,“行了,别管燕然了,都各自回住处歇一歇吧。” “gān娘,你当真不多问问啊?”见季燕然已经走远,江凌飞蹲下替她捏腿,“这回可不是小事。” “我已看过老吴送来的书信了。”老太妃拍拍他的手,“这么些年,为了查明廖寒的事,你们闹出的阵仗也不小,倘若真是皇上所为,那他心里应该清楚,凭借燕然的本事,迟早会找到真相,说不定等的就是这一天,谁也拦不住。” 既拦不住,那还拦什么? 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 …… 季燕然进宫时,各处大殿都已经点起了灯。德盛公公正守在御书房门口,一见他就笑道:“眼看这天都黑了,王爷可算是来了。” “路上耽搁了一阵。”季燕然道,“城外山上的人真不少,一群一群酸秀才,歪诗流得满河都是。” 身后有人朗声笑道:“流得满河都是,你就没捞两首回来?” 季燕然行礼:“皇兄。” “免了吧。”李璟握住他的手臂,“进来,先说说那佛珠舍利与十八山庄是怎么回事。” 德盛公公很快就送来点心与茶水,还有几盘烤鸭chūn卷,说是皇上惦记着王爷没吃饭,先垫垫肚子。 在此之前,季燕然已往宫里送过一回密报,不过没提白河改道的事,只说了许家父子与邪教无关,红鸦教重现于世,纯属胡编乱造。 李璟问:“那对方为何要将你留在望星城?” “与周明的目的一样,我怀疑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伙人。”季燕然道,“为了挑起我与皇兄的矛盾。” 李璟闻言一顿:“何意?” “为查红鸦教一事,我将许家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发现他们其实不姓许,而姓邱。” “真实身份呢?” “十七年前为朝廷做事,在白河改道时,负责临铜关一带水闸开放。” 屋内灯光倏忽一暗,像是有风溜了进来。 德盛公公赶忙将门关紧,继续在外头躬身候着,只是心里却有些不安,方才探身去拉门时,看皇上的脸色……像是不大好,可不像先前王爷每回进宫,两人都说说笑笑,高兴得很。 沉默许久之后,李璟放下茶盏:“你想问什么?” “当年究竟是谁下的命令,要提前开闸?”季燕然与他对视,“还有,皇兄知道这件事吗?” 李璟叹气:“知道。” 白河提前放闸,导致下游整座村落都被冲毁,其中还包括廖寒与他的所有人马,这种惊天纰漏,足以摘掉数十人的乌纱与脑袋!自己身为整个改道工程的总统领,自然不可能不知情——事实上,在水流刚冲开木栅时,就已有人惊慌失措来传了消息。 答案在意料之中,季燕然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闭了闭眼睛,像是要平复内心的情绪。 “这些年里,你一直为了廖家东奔西走,朕知道不该瞒你。”李璟走下龙椅,单手拍上他的肩膀,“但父皇担心你知道真相后,会一怒之下宰了老二。” 季燕然皱眉:“他?” 当年的二皇子、现如今的平乐王李珺。他的生母出身赫赫有名的晋地杨氏,家族庞大,几个舅舅更是专权跋扈,将前朝搅得不得安宁,先帝与这群人明争暗斗几十载,直到临终前两年,方才找准时机,将其连根拔除,为李璟清除了最后的障碍。 “当年朕督办白河改道,每天都要面对无穷无尽的琐事,却依旧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会辜负父皇、辜负百姓。”李璟道,“眼看工程即将顺利完成,有人却坐不住了,老二四处派人活动,冒充官差今日殴打百姓,明日又去qiáng抢民女,虽苍蝇臭虫一般惹人厌烦,到底也没能闹出大乱子。原以为他会就此消停,没想到临到最后几天,竟又把主意打向了白河水闸。” 事情发生后,先帝很快就查明了真相,却忌于当年晋地杨氏的势力,并未公开实情。 季燕然问:“父皇下旨压了所有事?” “是。”李璟坐在他对面,“没有谁知道真相,连几个最亲近的老臣,都以为父皇是在替朕隐瞒。老二估摸着惴惴难安了一阵子吧,至于杨家那群人,里头有几个老jian巨猾的,后来还旁敲侧击问过几回,也没问出什么,再后来,杨家自顾不暇,也就管不到宫里了。” “那邢大人呢?”季燕然又问,“他当年似乎也去杨府喝过酒。” “那是父皇暗中授意,命他去搜集杨家罪证。”李璟略微迟疑,“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你可是查到了什么?” 第50章 孜川秘图 云倚风与江凌飞去查探时, 老者说的是“亲耳听到邢大人议事, 上头吩咐要开闸”,但老丞相为大梁鞠躬尽瘁数十年, 一直忠心耿耿, 实在没有理由被李珺收买——更何况在白河改道后, 李璟与邢褚的关系也并未疏远,不像生有间隙。 “没有证据, 只是听到了一些流言。”季燕然道, “有些当年的老人,对邢大人颇有微词, 说他只顾监督改道, 不顾百姓死活。” “那并非老丞相一个人的错。”李璟叹气, “上千的城镇村落,上万百姓要离开故土,时间只有那么多,说真的, 当时闹出任何惨祸都不意外。”而廖寒的温良和善、谦恭有礼, 对于整个工程来说, 最大的作用其实在于安抚百姓,再替李璟竖一面光鲜大旗,实际上迁了多少户人家反倒不重要。可其他官员不一样,他们是实打实顶着任务的,若都打不还手,全无bào力, 只怕时至今日,白河还在耀武扬威发着水灾。 “遇到流氓泼皮,或是一些老顽固,大多是qiáng行绑了带走,后续再做安抚。”李璟继续道,“矛盾有,流血有,人命也有,但提前开闸淹村,无论朕还是老丞相,都不会做,也从未做过。” 季燕然道:“是。” 面前的茶已经凉了,李璟传来内侍,换了新的西湖龙井。德盛公公屏息凝神,动作又轻又快地收拾好茶盘,全程未敢抬头,直到临退出门时,方才偷眼瞄了一回——幸好,皇上似乎并未发怒,王爷也正在喝茶,不再像方才那样剑拔弩张。 “至于老二。”李璟道,“若你愿手下留情,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季燕然皱眉:“隐瞒我,是父皇的意思吗?” 李璟点头:“是,父皇见你为廖家的事怒火攻心,恨不能将所有朝臣都扒个底朝天,便命我要守口如瓶。先前是因为杨氏未倒,后来是因为杨妃以命求情,说情愿自己赴死,只求能保住老二的命,父皇毕竟受过杨家不少扶持,那阵又已经老了,眼见杨妃血溅大殿,一时受了刺激,再想起旧日恩情,便一边躺在病榻哭哭啼啼,一边将朕宣召入宫,叮嘱要保护好老二,哪怕打发到偏远之地做个王爷,也别被你一刀宰了。” 季燕然问:“皇兄也想放过他?” “一个草包,死了活着,都不重要。”李璟替两人添满茶水,“其实我留着他的命,还有另一个原因。按照你的本事与脾气,就算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二十年,只怕也不会放弃追查真相,迟早会知道廖寒遇难是因为提前开闸。而那时若老二已经死了,我又推说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只怕你我兄弟间也难再太平。” 季燕然又问:“那我现在能杀吗?” “你想审想杀想千刀万剐,朕都不会阻拦。”李璟道,“不过他好歹是王爷,别把事情闹得太大。” 夜渐渐深了,德盛公公轻手轻脚,为御书房里多添了几盏灯。 佛珠舍利失窃,只是一切的开始,后来的赏雪阁也好,十八山庄也好,不把朝廷搅个天翻地覆,幕后yīn谋像是永远都不会终止。至于将来还会发生什么,没人能说清。 “此番我追查十八山庄时,有人来向皇兄煽风点火吗?”季燕然问。 “我懂你的意思。”李璟道,“暂时没有,不过对方这回来者不善,势力似乎也不容小觑,想在朝中安插进几条眼线,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皇兄将来更要小心谨慎。”季燕然活动了一下筋骨,又看向窗外,“已经快子时了。” “回甘武殿住着吧,已经替你收拾好了。”李璟笑道,“明日想吃什么,让德盛去吩咐御厨。” “甘武殿就不住了,府里还有客人,我得回去陪着他。”季燕然站起来,“对了,皇兄那把几百年前的古琴还在吗?” 李璟警觉:“那是朕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凤栖梧’。” “哦。”季燕然遗憾:“不能送啊。” 李璟:“……” 季燕然又问:“那我明日能带个朋友,自己进国库挑点东西吗?” 李璟看着他:“什么库?” 季燕然从善如流:“皇兄的私库也成。” 李璟头疼:“行,去挑吧。” 季燕然耐心询问:“多挑几件成吗?” 李璟单手撑着额头:“成。” “那把琴呢?” “拿走吧。” “国库——” “出去!” 萧王殿下笑容满面,在离开时还特意叮嘱一句,让德盛明日准备个大板车,御膳房里拉白菜的那种就很好。 德盛公公连连答应,恭敬目送季燕然离开后,又进到御书房里伺候。李璟转了转手上扳指,叹道:“他查到了当年白河提前开闸的事。” 德盛闻言大吃一惊:“这……” “朕告诉他,一切都是老二所为。”李璟走下龙椅,想起往事,眼底再度泛上寒意,“单凭私开水闸一项罪,李珺早就该被千刀万剐!” 德盛低声道:“是,是。” “到此为止吧。”李璟闭起眼睛,“待燕然亲手为阿寒报仇之后,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往后也休要再提。” 德盛公公犹豫再三,方才小声道:“那孜川秘图……” “找不到就罢了,况且李珺究竟是当真见过,还是随口胡扯用来保命,尚不好说。”李璟负手而出,怒气冲冲道,“白养他这么多年,朕也实在受够了,趁早下去给阿寒赔罪吧!” 德盛公公小跑追过去,惴惴不敢再发一言。 见皇上衣着单薄,便想着这chūn夜里到底还是有些凉的,下回得多备一条披风。 还有萧王殿下,他经常在御书房议事到深夜,也得备一条。 …… 季燕然回到王府,却没去自己的住处,而是翻墙进了云倚风的小院,站在门口听了半天。 一枚玉珠破窗而出。 季燕然一把接住,见掌心珠子碧绿滚圆,可爱得很,是值钱货,便理所当然推开门,对chuáng上那人道:“我在外头捡了个好东西。” 云倚风又丢过来一颗:“三更半夜不睡觉,学什么采花贼翻墙。” “我是特意回府接你的。”季燕然坐在chuáng边,“明日就去皇兄的私库,想要什么尽管挑。” 云倚风靠在chuáng头:“白河开闸一事,谈得怎么样?” 季燕然道:“皇兄说是李珺所为。” 此事说来有些话长,不过季燕然还是从头到尾,仔细讲了一遍给他听。十七年前,杨家在朝中位高权重,李珺又是个蛮横草包,被人挑唆两句就做起了太子梦,整日里像个横着走的大肚蛤蟆,会做出这种事,丝毫不意外。 屋顶传来“咚咚”两声,江凌飞翘腿枕着手臂,看着漫漫星空打呵欠:“既然当年答应了先皇,要一直瞒着你,保守秘密保住李珺,那为何现在又肯慡快说了?” 云倚风笑道:“江兄同我吃过宵夜后,一直待在上头chuī风。” 季燕然道:“不用理他。” 云倚风大概能猜到一些原因,往事既然已经被翻出了白河水闸,再隐瞒也瞒不了多久,任何一个清醒的帝王,都应该清楚相比于病榻前的誓言,显然还是眼前的弟弟与江山稳固要更重要,彼此将话说清楚,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所以你的心结,散了?”他问。 季燕然笑笑:“算是吧,散了大半。不过此番十八山庄出事,皇兄说朝中并无异动,也无人报信,我觉得有些奇怪。” “所以风雨门帮王爷查内鬼,才需要收一大笔银子。”云倚风伸了个懒腰,“好了,明日何时进宫?” “一早就去。”季燕然压低声音,“我连板车都准备好了。” 江凌飞又用刀柄敲敲房瓦:“我也要去!” 季燕然听而不闻,替云倚风盖好被子,看着他安稳睡下后,方才离开卧房。而江家三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一把扯出了院,如秋风扫落叶般冷酷无情。 兄弟情稀薄如水啊。 稀薄如水。 月色也淡得像水。 云倚风伸出手,看那些银白光芒透过指间,如流动的丝缎。 小院外头,两人的打闹笑声越来越远。再细听,还有更夫在打更,佛塔响玉铃,窸窣的、细碎的,而待到天明时,这些声音又会被日光淹没,变成小商贩的此起彼伏的叫卖,车马碾过青石板。 王城的热闹,别处都没有,得亲身体会才能知晓。 他拉高被子,开始一心一意,盼着隔天的糖油饼与豆浆。 …… 老太妃习惯早起,这回又因小辈们都回来了,心情更好。天不亮就从chuáng上起来,张罗着让厨房准备早饭,结果七七八八摆了一大桌子,打着呵欠来吃饭的却只有江凌飞一人,至于季燕然与云倚风,据说半个时辰前就出了门,要去泥瓦胡同里吃油饼,吃完还要去宫里,天黑才能回府。 泥瓦胡同里找不到几个泥瓦匠,好吃的早点摊子却不少。金huáng色的糖饼从沸油里捞出来,季燕然chuī了chuī:“小心烫。” 云倚风双手捧住糖饼,目光继续搜寻着下一家摊子。他姿容清雅,所以即便正在忙着吃,看起来也分外出尘脱俗。依旧穿着白衣,腰间却换了条碧色腰带,如一株生机勃勃的兰草,透着chūn日里才有的蓬勃朝气。沿途婶娘都在暗自嘀咕,这般俊俏的神仙郎君,若是骑上白马将东南西北四城都走上一遭,只怕面前落的帕子,能从今年用到明年。 不过幸好,萧王殿下并没有这个打算。在买完糖饼后,就带着人进了皇宫。 李璟还在御书房内忙着处理公务,也并不打算观看心爱的古琴是如何被搬走,因此只吩咐德盛过来陪着。 德盛公公笑道:“这是钥匙,王爷请自便。” 板车已经停在了库房门口,的确是御膳房里拉菜所用,虽说简陋了些,但胜在的确大,莫说是摆一把“凤栖梧”,就算是摆上八把十把,那也完全没有问题。 云倚风盘腿坐在金山上,仔细翻看入库登记:“喜鹊登枝粉彩大缸,名字吉利,我能要吗?” 季燕然哭笑不得:“挑了大半天,你就要这个缸? 云倚风无辜:“不行啊?” 季燕然:“……” 季燕然道:“行。” 萧王殿下撸起袖子,亲自把缸扛了出去。 德盛公公赶紧上来帮忙。 云倚风心满意足,继续往后翻,风雨门里不缺金银珠宝,他挑的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有茶具有暗器,角落里摆着几把用叛乱部族首领尸骸搭成的人骨椅,也是二话不说撩起衣摆就要坐,幸亏季燕然眼疾手快,将人一把扯了过来。 “不准!” “……” 至于那把“凤栖梧”,德盛公公傍晚向李璟回禀,说云门主见到之后喜欢极了,当场就坐下弹了一曲,没一声在调上,难听的啊,比起大锯扯木头来qiáng不到哪里去,那曲子还长得要命,听得王爷脸都快白了,最后硬是没让带走,依旧留在了库房里。 李璟笑道:“燕然是从哪里找了这么一个朋友?” “两人关系看着倒是挺好。”德盛公公也跟着乐,“还说晚上要去同福楼里吃烤鸭。” 同福楼是王城里最大的酒楼,气派极了。从雅间的窗户里看下去,恰好是两串红彤彤的灯笼,被风chuī得轻晃, “今天高兴吗?”季燕然问。 云倚风答曰:“不怎么高兴。” “咳。”季燕然换到他身边,耐心讲道理,“你今日弹那古琴时,自己觉得好听吗?” “好听。” “说实话!” “……” 季燕然揽住他的肩膀,谆谆道:“所以一定是琴的错,放了好几百年,指不定哪儿生了虫,弹出来才像扯锯。” 云倚风问:“那王爷会给我买一把新的吗?” 季燕然一口拒绝,实不相瞒,没这打算。 上古名琴都弹不出调,换成其它琴,岂不是堪比拆房。 他盛了一碗桂花羹,把勺子塞进他手里:“来,先吃饭。” 云倚风在桌下踢一脚,悻悻道:“当真这么难听?” 季燕然赶紧安慰:“也不算难听,就是有些手法生疏,将来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再陪你仔细练练,练熟就好了。” 只要能放过我娘,什么都好说,她现在年纪大了,确实受不了你这贯耳魔音。 第51章 心弦一乱 古琴的事, 勉qiáng算是糊弄了过去, 两人的话题也渐渐转向别处,云倚风觉得那一碗酸溜溜的醋拌鸭掌挺好吃, 索性端到自己面前, 啃得专心致志。 “王爷笑什么?”一边吃一边问。 季燕然淡定答曰:“没什么。” 确实没什么, 不过是想起了一句民间俗语,叫“英雄难过美人关, 美人难过酸品摊”。 于是眼底笑意更甚, 问道,明日还想去哪里逛逛?我陪着你。 云倚风擦了擦手指:“早上要同清月商议风雨门的事, 下午要去看玉婶。” 经他这么一说, 季燕然方才记起来, 先前老吴的确提过一句,说已经在近郊置办好了屋宅与田地。之前在赏雪阁时也算受了玉婶不少照顾,现在她搬来王城,自然应当去贺一句乔迁之喜。 旁边桌上一群外地客人, 正在唾沫飞溅地讨论着王城除夕有多么热闹, 还有正月十五的花灯与焰火, “砰”一声,所有的星辰都被点燃了,瀑布见过吧?金色的瀑布,飞流直下倾泻满天,光彩夺目极了。 云倚风听得入迷,心里稍微有些遗憾, 毕竟腊月二十八那天,他还在王府后院里看老刘杀猪,仔细盘算着除夕要去哪里逛,元宵又要去哪里逛,谁知事不凑巧,望星城里偏偏出了乱子,自己也只好在除夕当天骑着飞霜蛟出城,将所有的热闹与繁华都抛诸脑后,只在白雪皑皑的山里烤了一张肉饼啃,当成是年夜饭,现在想想,也着实凄凉。 季燕然许诺:“明年,明年的正月十五,我定陪着你在王城赏景。”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云倚风尝了口酒,又问,“王爷打算何时去找那位平乐王?” “再让他多活几天吧。”季燕然接过酒壶,“杨家虽败,却也时刻关注着朝廷的风chuī草动,若我刚一回王城,就又马不停蹄赶去晋地拿他下狱,落在旁人眼里,倒显得像是皇兄在下令。” 这头正说着话,楼梯上又上来两个人,是清月与灵星儿。一对小情人说说笑笑,少年手里也不知捧了一包什么果子,红艳艳的裹着糖,用竹签扎起来正要喂过去,却见旁边桌上的师父正在看着自己笑,登时闹了个大红脸,手下一抖,果子也“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喂!”灵星儿不满,“我还没吃呢。” 清月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少女狐疑地转头,恰好与云倚风对上视线,便理直气壮道:“门主在怎么啦?我们说不定还能讹王爷一顿饭呢!” 小二殷勤收拾出桌子,将两人安排在了靠窗位置。小丫头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像枝头的雀儿,透着一股子清脆可爱,她先是问了一圈招牌菜,叫了一壶酒,招呼师兄吃这个吃那个,后头却又撒娇抱怨起来:“你怎么就知道自己吃,也不照顾我,你学学王爷呀!” 清月答应一声,赶忙扭头。 季燕然手里握着一卷烤鸭,正在往云倚风嘴边递。 清月恍然大悟,照葫芦画瓢也递给小师妹一个。后来又觉得背对着坐不方便,索性与灵星儿换了个位置,越发专心致志地观摩学习起来。 季燕然:“……” 云倚风慢条斯理喝着汤:“我这傻徒弟能不能娶到媳妇,就看王爷今晚教得好不好了。” 季燕然替他chuī凉一小碗羹:“好说。” 这头清月也跟着呼呼chuī,chuī完之后递给灵星儿,抬头就见王爷已经又拿起了包子,便赶紧学他掰开两半,一半自己吃了,另一半喂给师妹。 少女难得脸一红,在桌下偷偷用脚踢他。 清月遥遥一抱拳,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这时候,酒楼里的人已经渐渐多了,除了食客,还有几个小娃娃在卖花环,都是从城外山上采来的野花,鹅huáng嫩紫编在一起,看着又娇又艳。这回倒是不用季燕然再教,清月主动买下一串,戴在了师妹的头上。 季燕然颇为欣慰:“有个好消息,你徒弟出师了。” 云倚风擦擦手指,又将衣袖往高挽了两圈:“那这顿饭我请王爷。” 他方才又饮了几杯酒,此时难免身上发热、额头出汗。季燕然却有些担心,生怕又闹得毒发,于是熟门熟路将手伸过去,仔仔细细摸了半天的脸。 “哐当”一声,灵星儿踢开椅子,转身跑下了楼。 清月的手僵在半空中,茫然而又无辜地看向季燕然。 萧王殿下:“……” 云倚风深深叹气,转身道:“还不快些去追?” 清月答应一声,连楼梯都不走,翻窗就跳了出去。周围食客不明就里,还当是江湖侠客在抓贼,于是一股脑涌到围栏看热闹,却哪里还能在屋顶寻到半分人影,只有风chuī得树叶哗哗响。 于是这顿饭还是萧王殿下付的银子。 并且在回到王府之后,他还被江凌飞一把扯进房中,“哐当”锁上了门。 黑天半夜,孤男寡男,季燕然拿起桌上茶壶晃了晃,问:“你又闯祸了?” “我闯什么祸。”江凌飞拖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老实jiāo代,今日在同福楼里,怎么回事?” 说这话时,他声音又细又颤,宛若被捏住脖子的jī。季燕然嫌弃地瞥来一眼:“你也在同福楼?” “我在对面的三兴茶楼!”坐在二楼雅间向窗外望去,恰好就是同福楼。旁人都是规规矩矩吃着烤鸭喝着酒,唯有萧王殿下,又是夹菜又是擦嘴又是摸脸,就差把人抱到怀中来喂,偏偏云门主还配合得很,也不恼,三不五时抿嘴一笑,笑得江门三少目瞪口呆,当场就打碎了一把名贵的宜兴紫砂壶! 季燕然试图解释:“那是在……算了,说来话长,你还是洗洗睡吧。” “睡什么睡。”江凌飞挡在他面前,再三确认,“你当真对云门主没意思?” 季燕然皱眉:“什么?” 江凌飞猛烈撕扯了一下衣袖,虽然因为料子太厚,没断成,但道理大家都懂。 季燕然面无表情飞起一拳。 江凌飞闪躲及时,抱着桌子凄凄哭道:“重色轻友。” 季燕然道:“滚!” 而直到他最后出门,江凌飞依旧扒着门框,语调中充满老母亲的担忧与慈爱:“想清楚啊!” 季燕然加快脚步,觉得脑仁子都在嗡嗡响。 直到拐过花园,才终于将聒噪声音远远甩在脑后。 只是耳边虽说清静了,心却清静不得,依旧如假山下那窝野猫一般,在chūn日里喵喵叫着,再伸出锐利的爪来,勾住心弦一拨一弹。 “轰”一声,有什么断了,又有什么乱了。 若在同福楼时,对面坐着的是旁人呢?江凌飞、老吴、林影,任何一个狐朋狗友,再或者是这王城中任何一个漂亮姑娘,似乎都……莫说全程照顾对方吃饭,哪怕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后背发麻。 深chūn的夜风还是有些凉的,只是再凉也chuī不散心头燥热,浑身的血反倒更烫几分。他心里想着事,脚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云倚风的小院,待到反应过来时,双手已经推开了屋门。 习惯成自然,习惯成自然。 浓厚的药味扑面而来,云倚风趴在浴桶边沿,抬头看他。 季燕然这才想起来,又到了该泡药浴的日子,只是看那软绵绵有气无力的模样,怕又偷偷减了不少药量。 果然,云倚风开口就是警告:“别告诉清月!” “药呢?”季燕然问。 云倚风唉声叹气,往桌上一指。那里正摆着一个大罐子,里头药汤还剩下大半。季燕然刚拎到浴桶边,就见云倚风的肩膀不自觉往后一缩,像是怕极了这玩意。 怎么能不怕呢?想起上回那密密麻麻的刺骨细痛,季燕然暗自叹气,虽说不忍,却更惧怕所谓的“三年或五年”,咬牙一狠心,还是全部倒了进去。 云倚风细弱闷哼一声,将额头直直撞向桶沿。 季燕然及时用手掌托住,又将另一掌按在他背心。 药性凶猛,云倚风的呼吸很快就急促起来,额上汗珠一茬接一茬,唇角亦被咬得通红渗血,比起上一次,这回的痛楚似乎更加绵长无边,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水都凉透了,方才缓过一口气来,却也早就是昏死的状态。 季燕然将他裹了个严实,坐在chuáng边像擦小动物一般,从脸颊到脚趾,都隔着毯子细细揉了一遍,直到怀中人不安地挣扎了一下,方才从柜子里取出新的里衣,仔细替他穿好。 一旦心里有了别的想法,行为反而规矩起来,他动作很快,视线也一直落在别处。只是手臂在托高那纤弱腰肢时,心尖还是颤了一颤。 里衣特意挑了最厚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夜半会冷。 院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清月在将灵星儿哄好之后,心里惦记着师父定然又偷jian耍滑了,于是专程跑过来监督检查。不料这回连屋门都没能进,就被季燕然三言两语打发回去——往后这种事,只管jiāo给本王。 清月站在院中,觉得很茫然。怎么能jiāo给王爷呢,要知道在药浴这个问题上,师父简直不听话得匪夷所思,多大的人了,回回不是往山dòng里钻,就是给他自己弄个神叨叨的迷阵,躲得连影子都没一个,自己光是为了寻人,头发就要气白大半,这还不包括泡完澡后的喋喋不休,以及气急败坏时漫山遍野追着自己打,听听,一点都不讲道理啊,这哪里是人gān的活? 少年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王爷,只是再敲门时,却已经没人开了。 季燕然握住那细瘦又柔软的手指,在chuáng边守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方才掩门离开。离开后也没有回住处,而是径直去了宫里,太医院的老学究们被召集在一起,听萧王殿下说完要求,个个都拉出苦瓜脸——那血灵芝前不久刚找过一回,一无所获,这才过去了不到三个月,怎么就又来寻了,实在变不出来啊! 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勇敢站出来提议,王爷不如试试在江湖里找,三教九流的人门路也多,指不定就有谁见过。还有那号称天下第一的神医鬼刺,连死人都能医活,找个药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这么一说,其余人也纷纷附和起来。其实平日里这群白胡子老头对什么“天下第一”的名号,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总觉得是乡野土鳖自chuī自擂,上不得台面,可这阵倒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无边无际chuī捧赞美不算,甚至还想明日就撑起一条船,将萧王殿下送到迷踪岛上去。 季燕然脸色一沉。 下头登时又”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争先恐后说些什么“会尽全力医治云门主”,叽里呱啦蛙鸣一般,听得心里更闹。在宫里耗了一早上,也只寻到了一味药,说是药浴时含在嘴里,能短暂缓解疼痛,至于更深一步的医治之法,却实在是没有了。 事情传到李璟耳朵里,他有些疑惑:“一个江湖中人,燕然当真如此上心?” “可不是,张太医说了两句不中听的,险些被王爷一眼瞪出病来。”德盛公公又将声音放低了些,“而且据说昨儿晚上,王爷与云门主在同福楼里……”他说得越来越轻,最后一句几乎隐没在了呼吸中。 李璟诧异地看向他。 “千真万确。”德盛公公笃定,“城中许多人都看到了。” “这样啊,怪不得……”李璟敲敲桌子,“吩咐下去,让太医院无论如何,都要商议出一个医治云门主的法子来!” 口谕传到太医院,估摸那群白胡子老头们,又会迎来新一轮的鬼哭láng嚎。 但是不打紧,只要能找到血灵芝,能治好云门主,莫说是嚎两句,就算想学名角儿唱老旦,皇上与萧王殿下都会给搭个镶金嵌玉的大戏台。 若治不好呢? 若治不好,想想萧王殿下杀人如麻的“美名”,有没见过世面的小太医,连遗书都偷偷写好了。 独怆然而涕下啊,涕下。 当季燕然回府时,云倚风已经同清月说完了风雨门的事情,正准备出城去寻玉婶。 飞霜蛟亲昵地用脑袋顶他,恨不能将人拱到自己背上,坚硬四蹄转着圈跺来跺去,响鼻喷个不停。 桌上摆了七八个点心盒子,全绑着红艳艳的绸缎,看起来煞是喜庆。管家在一旁打趣,说若被城里的媒婆看到,怕是会当成门主要去谁家提亲。因他这句话,季燕然索性弄了架马车,将云倚风连人带礼一道塞了进去。只留下飞霜蛟独自站在院中,不满地在地上刨坑,只怕回来又要好一番哄。 “身子好些了吗?”季燕然坐在他身边。 “睡了一觉,舒服多了。”云倚风道,“听清月说昨晚一直是王爷在照顾我,多谢。” “我从太医院拿了些药丸,往后再泡药浴时,含在嘴里能舒服些。”季燕然塞过来一个小瓷瓶,“至于根治的办法,那些老头还在查,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嗯?”他隐瞒了去南海迷踪岛一事,怕又勾对方想起前几回无用的求医经历。但哪怕已被证实无用,就凭鬼刺脑袋上“天下第一”的名头,他也想把人找到——至少能问一问那究竟是什么毒。 也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云倚风在这方面有些遮遮掩掩,像是存心隐瞒了一些事。 马车停在了一户农庄小院外。 “婶婶!”云倚风率先钻出去。 从院里迎出来一家三口,除了玉婶,还有她的丈夫与女儿,看着都是老实人。厨房里已经准备好了菜,还没进屋就被热乎香气熏了个跟头。 寒雾城一别,仔细算来也有好几个月没见面。玉婶握住云倚风的手笑看了半天,最后道,“瘦了,怎么到了王府里,也没见吃胖一些?” “所以才来婶婶这蹭饭。”云倚风与她极亲近,到每间房里都溜达了一圈,“家里可还缺什么东西?我让清月明日就补上。” “已经很好了,门主快坐吧。”玉婶麻利地煮着绍兴酒,“我早就听说王爷与门主回了王城,结果天天盼啊,直到今日才盼来。” 她把饭盛上桌,又热情挽留云倚风住一晚,说被褥都是新晒的,舒服得很。季燕然笑着打趣,怎么也不见婶婶也留一留我? “只有一间客房,王爷就别凑热闹了。”云倚风道,“不过今晚我也不能住,约了几个朋友,明日要一道去喝酒,下回吧。” 季燕然疑惑:“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江湖里的朋友。”云倚风替他夹了根jī腿,“有何一晏、邹城、朗月大师,还有吴忧子。” 巧了,萧王殿下一个都不认识。 玉婶笑着问:“都是大侠吗?” “也不算大侠,只是恰好都在王城,就一起去听雨楼喝杯酒。”云倚风啃着jī翅回答。 听雨楼,那是王城顶有名的青楼。 所以看起来那位”朗月大师“,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好大师。 玉婶又问:“王爷也去吗?” “不去。”季燕然漫不经心答,先前就约了皇兄,要去宫里看奇巧机关阵,顺便御花园里的两株chūn日红应该开了,坐在树下喝杯聆风酿,花瓣能将酒也浸成红,还有御厨研究的新菜式,还有御书房里挂着的《chūn日游紫兰山图》……哎,总之太忙,没工夫去那又挤又吵又刺鼻香的听雨楼。 云倚风耐心询问:“我能去吗?” 季燕然夹给他一片chūn笋:“能。” 玉婶在旁没说话,却在两人离开时,将季燕然拉到一旁,偷偷塞了包糖过来,说都是云门主喜欢吃的,往后若是烦闷不高兴了,拿这个一哄准好。 得,这么一看,像是人人都知道了萧王殿下的心思。 而大梁的开明与包容,也在这种时候表现得十分淋漓尽致。 当场打碎茶壶的江凌飞也好,笑眯眯给糖的玉婶也好,或者是听完消息后,第一反应就要给云倚风治伤的皇上——大家在得知此事后,意外是有的,吃惊也是有的,但似乎也仅仅就这些了,不就是断袖吗?谁还没见过呢。 在回去的路上,听车夫说星星很亮,两人就下来走路了,还在城楼上坐了一阵子。 季燕然把披风裹在他肩头。 云倚风突然感慨一句:“此时倘若能有一把琴,就好了。” 季燕然坚决道:“没琴也很好。” 或者说更好。 否则在这高高城楼上弹起来,怕是要一传千百里,那还得了。 于是季燕然把他的手攥在了掌心。 白色纱衣一层一层垂下来,遮住了两人jiāo握的手指。 云倚风嘴里含着一颗糖,舌尖一抿,酸酸甜甜。 云也遮住了月亮。 万物都是朦胧的。 后半夜时,季燕然抱着熟睡的云倚风回了王府。 江凌飞站在院中,嗑着瓜子目送两人进卧房,没走。 片刻之后,萧王殿下果然从房中出来,伸手就又要揍人,却被灵巧躲开。 “喂喂,别好心不识驴肝肺啊!”江三少一句说错两个俗语,拐着弯骂完自己还沾沾自喜,将季燕然一把扯进花园,压低声音道:“有个好消息。” “什么?” “鬼刺神医找到了!” ——十八山庄·完—— 第3卷 孜川秘图 第52章 神医鬼刺 这段时间, 为了能找到神医鬼刺, 萧王府的暗卫日夜奔走于大梁各处,恨不能将地皮也挖开看一看。东北去了、西北去了、西南也去了, 富庶有钱的江南大户更是挨家挨户查了个遍, 皆一无所获, 没想到最后竟会在家门口打探到消息,说请走他的不是旁人, 正是朝中工部侍郎, 袁远思。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江凌飞道:“听闻这位袁大人的儿子身染恶疾, 两年多了没见好, 他便卖了泸州老家的田产房屋,又问亲戚朋友借了一大笔银子,这才将神医请到王城,今晨刚刚进府。” “让老吴准备些好药材。”季燕然吩咐, “随我去趟袁府。” 江凌飞一愣:“现在?” “对, 现在。”季燕然片刻都不愿耽误。江湖中人大多神叨叨的, 鬼刺更是出了名的行踪不定,再多等一晚,保不准明晨又会出现新意外——后悔药买不到,他也不想吃。 吴所思正在做着四方杀敌的大梦,突然间被人掀开被子,还当是军营里又出了事, 坐在chuáng边半天才反应过来,哦,是王爷想要贵重药材。 但府里确实没有。 先前就说了,那根被虫蠹空的三百年老人参,已经算是顶级值钱货色。 江凌飞背着手转圈:“不是,你这也太穷了吧?” “因为王府里没人生病。”老吴相当无辜。王爷身qiáng体壮,被砍十几刀都能自己缓回来,老太妃也是成日里骑马练剑,连风寒都很少得,这么一对铁打的母子,要那些虚头巴脑的补药作甚? 当然了,硬要找,也是能找出一些的,都是宫里逢年过节赏赐的,用来滋yīn补血、润燥降火,礼盒里还附赠一张方子,写明了久食能使肌肤白嫩细滑,容颜美丽——这也不适合拿去探望那位侍郎公子啊! “管它呢。”江凌飞将方子“刷刷”两把撕掉,再把盖一扣上,“好了,看不出来了。” 吴所思:“……” 飞霜蛟奔驰如雷电,四蹄凌空跺地,在袁府门前扬起一道烟尘。 守门人嘴里骂骂咧咧,想着是谁这般不识趣,三更半夜来敲门,原是准备教训两句的,却没料到对方竟会是萧王殿下,登时慌得一蹦三尺高,一溜烟跑进去通传。 前厅里灯火通明,袁远思一边匆匆系着扣子,一边掀帘进门,气喘吁吁道:“下官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还望王爷恕罪。” “深夜登门,是本王来得太冒失。”季燕然指了指桌上的药材,“这些是送给令郎的。” 老吴赶忙在旁边补一句:“送给令堂也行。” 袁远思连连称谢,又惴惴道:“王爷这阵过来,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季燕然道,“只是收到消息,说鬼刺神医目前正在府上,可有此事?” “……是、是。”袁远思擦了把额上的冷汗,“王爷明鉴,付给鬼刺神医的诊金,是下官变卖了祖产所得,亲友也资助了些,绝非贪腐受贿。也、也实在不敢让旁人知道,否则这人多嘴杂的……唉,珍儿他当真是快不行了啊。” 季燕然点头:“大人放心,本王理解。” 袁珍的病算疑难杂症,又凶险,吐血吐得王城里头人人皆知,就连李璟都极为关心,还特意赐了太医——这原本算是大恩典,可一旦太医治不好,恩典就成了累赘,搞得袁远思连请个民间神医都谨慎如做贼,生怕被有心人听到消息,给自己扣一顶藐视皇恩的大帽子。 “令郎的病怎么样了?”季燕然问。 提到这个话题,袁远思的神情倒是轻松了许多,赞不绝口说那鬼刺果然了得,下午只是扎了几针,就扎得袁珍胃口大开、面色红润,睡得也比以往踏实了。 “当真这么厉害?”季燕然一勾手指,将袁远思唤到自己面前,“本王这里有桩疑难杂症,也想请教神医,袁侍郎付了多少诊金,我再翻一倍,可否让他过来一叙?” 吴所思在旁听得头疼,王爷这败家的毛病到底何时才能改,张口就翻倍,也没人能管管。 袁远思亲自去客房请的鬼刺神医,速度倒是挺快,没多久就掀帘进来一个人。 江湖话本里的神医,不是白发飘飘,就是年轻俊秀,总之仙风道骨和倜傥公子总要占上一样,百姓才爱看。而像鬼刺神医这般又瘦又黑又像猴的中年男人,嘴上还要留两撇小胡子,不管怎么看,都和“神”没什么关系,和卖大力丸的神棍倒是十成十相似。 “萧王殿下。”对方恭恭敬敬行礼,“不知是谁要看诊?” “风雨门门主,云倚风。”季燕然也未与他绕圈子,直白道,“神医应当有印象吧?” “云门主啊。”鬼刺点头,“自然,自然不会忘,那可是世间……世间一等一的命硬,阎罗王都收不走,我先前从未遇到过那样的人。”说到最后,语调里竟还多了一丝膜拜,像是的确佩服得很,“原来王爷是要替他问诊,我知道那毒,得要血灵芝,有了血灵芝就能解。” 兜兜转转一圈,最终还是逃不掉血灵芝,老吴听了沉默,老太妃听了流泪。 季燕然问:“除血灵芝之外呢?” “除了血灵芝,别的都救不了。”鬼刺耐心解释,“云门主那毒,七八十种化开在血里,寻常药材根本没用,非得要血灵芝不可。” 老吴听得一愣,什么叫“七八十种化开在血里”? 结果鬼刺又补了一句:“或许不是七八十种毒物吧,时间太久,我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一百七八十、或者gān脆就是七八百。” 老吴:“……” “我也想治好,我比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更想治好他。”鬼刺深深懊恼,像是挺惋惜自己的金字招牌出现裂痕,“什么方子都试过了,结果最后毒没解成,命倒险些丢了半条,也就不敢再下手了。” 季燕然皱眉:“他为何会中这么多的毒?” “唉。”鬼刺连连摇头,“那阵他不懂事,自己任性胡闹,不说了,不说了,免得又同我发脾气,王爷若想知道,还是自己去问吧。” 季燕然又问:“血灵芝呢,当真无迹可寻?” “书里确无记载。”鬼刺道,“只有一句传闻,血灵芝生于万千尸骨之上,受怨气鲜血灌溉,谁若想拿到它,啧……九死一生,千难万险。” 吴所思咂舌:“这么邪门?” “以毒攻毒。”鬼刺道,“云门主的毒,还就是这么邪门。” …… 从袁府出来之后,季燕然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吴所思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他半天,方才道:“王爷,我觉得那神医有些装神弄鬼,又是尸骨又是怨气,哪有好药材会长在这种地方?八成是在信口胡扯。” “先回去吧。”季燕然命令,“此事切勿声张。” 吴所思点头:“是。” 回到王府时,天也快亮了。清月正抱剑守在云倚风院内,看到季燕然进来,规规矩矩行礼道:“王爷,师父正在调息内力,谁都不能打扰。” “先前不还在睡觉吗?”季燕然有些担心地看了眼窗户,“没事吧?” “没事的,就是有些胸闷气短,老毛病了。”清月道,“哦对,师父还说,他明早要吃泥瓦胡同的粉丝汤,吃完再进宫。” 季燕然笑笑:“好。” 清月道:“那王爷请回吧。” “无妨,我在这里坐一阵。”季燕然单手拎来一个石凳,“等你师父睡下了,我再走。” 清月:“……” 这个问题,有些棘手啊! 屋内自然是空的,没人。 袁府客院中,几个药童正在守夜,万籁俱静,冷不丁院中落下一个白影,都被惊了一跳,顺手就摸出腰间毒瓶,只是在看清来人是谁后,却又纷纷低下头,怯生生不敢说话了。 云倚风一掌劈开木门,冷冷看着桌边的人:“你来王城做什么?” “来替袁大人的公子看诊。”鬼刺示意他关门,“只是没想到,一个病人还没看完,就又来了另一个,方才萧王殿——” 一句话还没说完,脖颈上就被横架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剑,云倚风将他bī至墙角,一字一句道:“你找死。” “我什么都没说。”鬼刺安抚,“只说了血灵芝生于尸骨,灌于怨气,书里就是这么写的,为师并没有撒谎。” 他一边说,一边将长剑慢慢推开,又用食指抹过脖颈血珠,两寸长的伤口,竟然瞬间就接了痂。 “那位萧王殿下,看起来极为关心你。”鬼刺道,“这是好事,说不定他当真能找到血灵芝。” “闭嘴!” “我听蛛儿说,你这回帮了萧王不少忙。”鬼刺把他的飞鸾推回剑鞘,“原本还在纳闷,好端端的,风雨门为何要同朝廷搅在一起,不像你的性子,后来却想通了。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没找到血灵芝,怕是早已无计可施,可不得找个帮手,大梁八十万兵马统帅,论本事、论权势,没人比他更合适了。” 云倚风狠狠咬牙,眼底结满寒霜:“让你的人从我身边滚。” 鬼刺叹气:“傻徒弟,怎么就不明白,为师这不是监视,而是挂念你啊。” 第53章 袁府有鬼 天上淅淅沥沥飘起了雨, 夹裹着chūn末的最后一丝寒意, 牛毛小雨浸透屋顶,又顺着凹槽汇聚成线, 细细地流下来。 身着红衫的女子推开门, 见屋内只有一人, 便试探道:“师父,公子已经走了吗?” “是啊, 走了。”鬼刺继续摸着脖颈上那道伤痕, “脾气倒是迎风见涨,越发bào躁了。” “那血灵芝呢?” “他说他不想要了!”提及此事, 鬼刺目光陡然怨怒, “你听听, 这像话吗?” 红衫女子也吃惊道:“不想要了?公子一身毒瘴,非得要血灵芝才能解,如何能说不要就不要?” “是啊,他先前分明是最想活着的。”鬼刺在屋里转圈, 眉头上拧出一道深深“川”字, 哀声道, “不妙,不妙啊。” 幽长的巷子里,青石板路被chūn雨浇得湿滑,从细缝中生出绿苔来,褪去了白日里的喧嚣繁华,倒更像是静谧的水调江南。更夫披着蓑衣, 怀中护一盏油灯,敲了还没两下梆子,突然就见对面飘来一个白影,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家伙什也不要了,转身撒丫子就跑。 待云倚风回神的时候,对方已经嗷嗷叫着“有鬼”,一路狂奔远去了。 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 王府后院里,清月再度劝道:“这雨一时片刻是不会停了,王爷还是回去歇息吧。” 季燕然暗自叹气,起身掸了掸衣袖,道:“倘若你师父有事,随时来找本王。” “好。”清月连连答应,又亲自将人送到门口,一直看着他走远了、确认不会再回来了,方才如释重负地回院中,继续担忧起师父来。 又不肯休养、又不肯治伤、三更半夜还要到处乱跑。 还真是不让徒弟省心啊! 云倚风被他念叨得有些鼻尖发痒,一口气打了三四个喷嚏,眼冒金星头晕眼花,暗道莫不是又被那老贼气得毒发,于是抬手按上额头,站在濛濛细雨中,专心致志试起体温来。 季燕然险些被此举气笑,一把拖过他的手腕,将人拉到了屋檐下。 云倚风被吓了一跳:“王爷怎么会在这?” 季燕然抖开披风:“猜到你要从这里翻墙。” 云倚风欲言又止,原本是该解释两句的,可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对方将自己裹个严实,再牵着手腕回到了住处。 清月望向师父的眼神中充满同情。 我可什么都没说。 云倚风无奈:“回去歇息吧。” 清月答应一声,又看了一眼王爷,见他神色如常,像是并没有生气,便低声道:“那我让仆役烧些热水来。” chūn寒料峭,云倚风的头发与肩膀都落满了雨,触手冰凉。只有捧在掌心的一盏热茶,还能传递些许温暖,只是仅靠这单薄的温度,显然不足以驱散那些深埋于骨缝的寒意与恐惧,他的心脏紧缩,手指也不自觉地紧缩,几乎要把那青花瓷杯捏成齑粉。 季燕然伸手过来,将茶杯轻轻抽走。 云倚风脸色煞白,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噩梦。 “先进去洗个澡吧。”季燕然道,“我在这等你。” 浴桶里的水很香,是清月特意往里加了安神jīng油,云倚风其实并不喜欢这浓烈的气味,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将自己整个浸入水里,有些懊恼地用后脑磕了磕桶沿——这懊恼与鬼刺无关,他也压根不愿再去想那座海岛。他懊恼的是,为何要让清月守在院中拦季燕然,又为何要表现得如此茫然失态,这不摆明了心里有鬼吗?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敞着门,就说江湖有事,风雨门有事,还要更合情合理一些。 关心则乱,太在意也会乱。 他单手搭上额头,仰靠在浴桶里,有气无力地看着屋顶。 眼前景象渐渐旋转起来,硬生生将木梁转出了七彩斑斓。 就在云倚风专心致志,想要分辨出究竟都有哪些颜色时,一块布巾从天而降,蒙在了他头上。 手法和土匪抢亲套麻袋有一比。 季燕然将人从冰凉的水里捞出来,带到chuáng边仔细擦gān。云倚风前前后后加起来,已被他看光了许多次,此时倒也无所谓了,见气氛太沉闷压抑,还主动踢了对方一脚,颇有些耍无赖的意思。 “别动。”季燕然握住那雪白赤足,一边擦拭一边问,“去哪了?” 云倚风淡定答曰:“青楼。” 季燕然一笑:“嗯?” 云倚风将脚缩回来:“王爷以后别去见鬼刺了,他不是省油的灯。” 季燕然微微皱眉:“你是去找他了?” “他一到王城,风雨门就收到了消息。”云倚风道,“我知道,这段时间王爷一直在寻他。” 萧王府的暗卫寻了多久,风雨门的弟子就拦了多久,只是到底仍没能拦住——那袁远思的儿子也挺无辜,总不能不让鬼刺进王城。 季燕然问:“这人有问题?” “他的确医术高明,定然能治好袁侍郎的儿子,但治不好我。”云倚风裹着被子,“还有血灵芝,王爷也别再费心找了。” 生死有命,qiáng求不得。 季燕然将里衣递给他:“鬼刺说你中了七八十种毒,又说血灵芝生于万千尸骨中,受鲜血怨气灌溉。” “我知道。”云倚风道,“那是一本古书,只潦草提了一句,算是唯一的线索。” 万千尸骨,听起来很像是战场,所以当季燕然来风雨门的那天,他在某个瞬间,是当真相信了对方有血灵芝。 倒不能算做大意莽撞,只是实在太想活下去了,再渺茫的希望也不愿放弃,如溺水之人般,期盼着对方能将自己拉出乌黑泥淖。 季燕然放下chuáng帐,让他将里衣穿好。 片刻后,云倚风露出一个头来:“可以睡了吗?” 季燕然蹲在chuáng边,与他面对面问:“你还没回答我,鬼刺是不是有问题,他欺负过你?”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所以谈不上好坏。”云倚风道,“有一段时间,为了能找到血灵芝,他在大梁各地刨乱葬岗,每每从白骨缝里扒到没见过的菌类,便欣喜若狂煎了药,硬掰开我的嘴往下灌。” 季燕然听得心口一缩:“你……” “这种人,往后别去找了。”云倚风道,“别见他。” 季燕然还想再问什么,却又不想鲁莽触及对方的伤疤,便只用指背蹭蹭那微凉脸颊:“睡吧。” 云倚风点头:“王爷也早些歇着。” 屋门“磕哒”一声,清月赶忙站直:“王爷。” “让你师父好好睡一觉吧。”季燕然道,“你也回去休息。” 云倚风躺在chuáng上,侧耳细听屋外两人小声说话,又逐渐走远。 雨声依旧沙沙未歇,如催眠曲一般,哄着上下眼皮搭在一起,不知不觉也睡了。 翌日中午,老太妃看着空空的饭厅,吃惊道:“都没起?” “凌飞少爷一大早就出门了,王爷与云门主还在睡,据说一整晚都在外头。”丫鬟道,“直到天明才回来。” 老太妃有些疑虑,整夜未归,若说年轻贪玩也就罢了,可千万别是出了事。 值夜的暗卫被悉数唤到饭厅,几人咬牙犹豫半天,还是默契地达成了统一,只道昨晚没出事,并未将“王城百姓都在传,王爷与云门主关系匪浅”这件事供认出来,毕竟没凭没据,不好说,不好说。 至于风雨门的弟子,自然更是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不过还没来得及诧异,就被大师兄叫去义正辞严训斥了一番,说王爷与门主在同福楼里当众亲密,那是有原因的,令众人不许传闲话,并且还要想办法将流言压下去,否则定不轻饶。 灵星儿盲目崇拜清月,跟着附和一句,嗯,就是这样。 王爷完全是为了教师兄这根木头,才会给门主喂烤鸭。 你们谁都不准质疑! 而就在众人各自忙得焦头烂额时,事件的主人公才刚刚起chuáng。午后的阳光洒进窗户,照得人浑身都暖洋洋的,云倚风站在桌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季燕然拎着食盒敲门。 云倚风道:“王爷没去宫里喝酒赏画?” “一觉睡到现在,哪里还有时间进宫,改日吧。”季燕然打开盒盖,“先过来吃点东西。” 油盐炒椿芽、胭脂糟鸭掌、酱牛肉、碧粳粥,还有一笼荠菜馅儿包子,一碟如意酒酿糕,都是chūn日里的应季小食,煞是开胃。云倚风将筷子递给他,顺便问:“那位袁侍郎,为人如何?”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季燕然道,“袁远思平日里恪尽职守,为人也还算清廉,建坝修桥都有一套,皇兄对他颇为倚重,估摸着过两年还会升职。” “昨日我离开袁府时,在院中捡到了一个令牌。”云倚风道,“像是莲华教的东西。” 那是江湖中顶下流的门派——人品下流,做的事更下流,一群乌合之众,偷jī摸狗jianyín掳掠无所不为,将不要脸当成招牌,除了本事太小、翻不出大风làng之外,其余行径与魔教也无异。 “而且莲华教的老巢在晋地,那里该是平乐王李珺的地盘?”云倚风道,“先前王爷让我查朝中内jian,这个倒像是现成的。” 或者退一步说,哪怕与李珺无关,袁远思身为工部侍郎,与这群乌七八糟的败类扯上关系,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吃完饭后,将有关莲华教的事情都写下来吧。”季燕然道,“我派人去盯着袁远思,看是否有人与他暗中勾连。” 云倚风喝了两口粥:“不如将此事jiāo给风雨门来做。” “牵涉到袁远思,这件事不算小,朝廷不可能完全放任。”季燕然道,“完全jiāo给风雨门……” 云倚风及时道:“我不收银子。” 季燕然看着他:“是因为鬼刺住在袁府?” 云倚风放下筷子,方才因为酣梦与暖阳带来的好心情,再度溜了个无踪无影。 暗中监视袁府,就势必要盯着袁远思。 而鬼刺要替袁珍看诊,又势必要同袁远思碰面。 他不知道两人会说什么,更不知道若鬼刺发现了王府的暗卫,会不会故意说些什么。毕竟那是个疯子,疯子是毫无理智可言的。 季燕然往他手中塞了一杯热茶,耐心道:“你若不想说往事,我便不问也不听。但袁远思是朝廷命官,中间还夹着个李珺,此事我需尽快查明,才好向皇兄禀报。” 云倚风叹气,倒也未再坚持,只将昨日拾到的令牌递给他:“陷进后花园的泥泞里,若非一脚踩到,我也不会察觉。” 季燕然接到手中,见那令牌雕工jīng美,还镶着huáng金宝珠,似是造价不菲。云倚风看出他的疑惑,主动解释:“莲华教虽说听上去乌烟瘴气,却一点都不穷,只要雇主出钱,那群人什么事都愿意做,因此富得流油。不过也嚣张不了几天,过段时间再开武林大会,盟主大概就要正式下令,将这群人逐出中原了。” “武林大会?”季燕然将令牌收起来,“在哪里?” “光明山。”云倚风道,“百丈高峰悬崖峭壁,隐于云雾与密林中,若没有一身好轻功,怕是连爬都爬不上去。” 季燕然又问:“每年都在同一个地方?” 云倚风想了想:“也不是。” 前几年挑的地方倒是挺好,山清水秀风景秀美,骑着马坐着车就能到,但也恰是因为太好找了,所以来了不少诸如“砍刀帮”“野虎帮”“刘二馄饨寨”“张麻子剪刀门”的门派,武林盟主在第十八回 被“葫芦帮”的老帮主攀为亲外甥后,终于忍无可忍,下令将地点统一在了险峻的光明山! 季燕然笑道:“那你会去吗?” “不去。”云倚风给两人添茶,“风雨门只管做生意,从不参与武林事。” 聊了一阵杂七杂八的江湖秘闻,关于鬼刺与袁府暗探之事,总算是勉qiáng被盖了过去。见天边还留有半抹残阳,季燕然邀请:“出去走走?” 话音刚落,吴所思与江凌飞就在外头齐齐咳嗽了一声。 这暗号打的,果真一点都不明显。 第54章 迷踪旧事 而与此同时, 吴所思其实也很惊慌。在初听到“王爷与云门主怕是那种关系”的桃色传闻时, 他还当又是像上次灵星儿一样的误会,想着派人出去解释一番就会散, 可谁知这回竟连王府暗卫自己都说, 亲眼见到了王爷在同福楼给云门主喂汤, 那个含情脉脉,那个眼神啊……谁看谁知道。 江凌飞拍拍他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季燕然推门出来, 将两人径直拎到了院外:“咳什么?” “不是,王爷。”吴所思小心翼翼往里看了一眼, 低声问得百转千回, “那个, 云门主……你们,现在外头都在传……同福楼,真的假的?” 季燕然言简意赅:“真的。” 吴所思没有一点点防备,稍微有些头晕目眩。 真的就真的吧, 可又有一个新的疑问, 他继续用接头的语调道:“可风雨门的弟子为何都在外头辟谣?” 季燕然来了兴趣:“哦?风雨门怎么说。” “说云门主与王爷并无亲密关系, 此番前往王城只是收钱办事,顶多算普通朋友。” 江凌飞在旁幽幽道:“别说是你暗恋人家。” 话没说完,迎面就劈来一道掌风,于是又赶忙躲开赞美:“如此纯情,令人动容。” “总之你们两个,谁都不准将此事说出去, 包括我娘。”季燕然警告,“还有,让王府的人也去帮帮风雨门,别搞得满城风雨。” 吴所思问:“连太妃都要瞒着啊?” “你懂什么。”江凌飞揽住他的肩膀,qiáng行挟持往回走,顺便耐心教导,“这种事,得王爷和云门主准备好了,再亲自去向gān娘说,你我凑什么热闹,走走走,别打扰小两口亲热。” 一缕轻风穿过花园,将最后一句话送来零散几个字。 季燕然掩饰性地咳嗽两声,转身时,云倚风恰好也出了院门:“咦,老吴与江少侠已经走了?” “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事。”季燕然道,“天气这么好,当真不想出去?” “我找清月还有些事。”云倚风又道,“王爷在盯袁府时,若遇到麻烦,或者遇到鬼刺捣乱,只管来找风雨门。” 季燕然点头:“好。” 哪怕只有短短一段路,他也执意先将对方送到了清月的居所,方才转身离开。 灵星儿正在屋内倒水喝,她在外头跑了许久,辟谣辟得嗓子都要gān哑冒烟。这王城里的书商也是,流言传开还没几个时辰呢,秀才的故事倒是先改好了,都不知是哪里的现成话本改了名字,说门主在下凡洗澡时,被进山砍柴的王爷藏了衣裳——听听,这像话吗? “还有更过分的!”她娇声抱怨,“我好不容易才烧了那些破烂玩意。” 云倚风单手撑着脑袋,耳边嗡鸣,头晕眼花。 “师父,请喝茶。”清月双手把茶杯捧给他。 “去外面找一处宅子吧。”云倚风道,“再想个理由,说是风雨门出事也好,江湖里出事也好,总之能让我们搬出王府便成。” 灵星儿一愣:“门主要搬出去住?是因为那些流言吗?其实都已经散了。” 而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欲盖弥彰,搬出去岂非显得更不对劲? “与流言无关。”云倚风道,“鬼刺既在王城,总不会轻易放了我,住在王府多有不便,别真闹出事来,反倒惊扰老太妃与王爷。” 听他这么说,两人面面相觑,沉默许久后,清月才低声应了一句:“是。” 宅子好找,王城里到处都是,理由却难寻。 王府里很好,什么都好。屋宅宽敞,被褥日日都晒得蓬松柔软,厨房里亦是新花样不断,老太妃更是和善极了,一直惦记着要从宫里挑好料子,再给他做几身轻薄夏装,完全不顾衣柜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如此温暖舒适的一个家,掘地三尺也挑不出半分缺点,要如何开口? 两日后,清月回禀,说已在城中找好屋宅,随时都能搬出去。 当晚,云倚风自是辗转难眠,越睡越清醒,最后索性踩鞋下chuáng,推门想出去透透气,迎面却撞上了季燕然。 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胸膛也敞露大半。 旁人这样叫粗俗无礼,美人这样叫风流不羁。 季燕然疑惑:“怎么了?” 云倚风停在原地,原想敷衍一句热得慌,却又怕对方以为是毒发,只好诗情画意答曰:“睡不着,出来看看星星。” 季燕然失笑,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他:“拿好。” 云倚风晃了晃:“哪来的酒?” “是宫里新酿的,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季燕然说着话,已经从柜中拿出披风,带着他登上了屋顶,“听皇兄说不错,便拿来给你尝尝。” 云倚风道:“我去取两个杯子。” “一共就巴掌大的小坛,何必这么麻烦。”季燕然按着他坐好,“尝尝看,若喜欢,我就将剩下的都搬回来。” 云倚风拔开酒塞,沁人香气飘散开来。没有经过长时间的窖藏,入口很淡,可又淡得恰到好处,颇适合这chūn风沉醉的夜,天上有璀璨星河,院中有盎然绿意,白色小花开满墙角,像冬日未化的雪。 “如何?”季燕然问。 “不错。”云倚风将酒坛递给他,“袁府那头怎么样了?” “暗卫还在盯,暂时没发现异常,不过袁远思的确有些谨慎过头,家中也住了不少陌生客人。”季燕然道,“至于鬼刺,一直在规规矩矩替袁珍看诊,没闹什么乱子,你不必担心。” 云倚风道:“嗯。” 过了片刻,又道:“清月已经找好了宅子,再过几日,我便搬出去住。” 季燕然笑笑,仰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找好借口了?” “……” “清月找的那座宅子,恰巧也是我的。”季燕然看着他,“你要是当真喜欢,只管拿去住,可若只为了一个鬼刺就要搬走,那我不准。” “我与那些人的账,怕是要细细算上许久。”云倚风裹紧身上披风,叹气道,“我不想打扰王爷,更不想打扰太妃。” “我说过,若你不愿提,那我就什么都不问。”季燕然道,“不过今晨的时候,有个红衣女子在王府附近徘徊,被侍卫发现了。” 云倚风心底一空,再度惊慌起来。 “她自称是你从前的婢女,名叫蛛儿。” 看起来不像歹人,只跪在地上央求,求季燕然去找血灵芝。倘若实在找不到,至少也要将云倚风送回迷踪岛,莫再任性留在中原武林,再这么熬下去,只怕当真要命不久矣。 云倚风捂住耳朵,将脸深深埋在膝头。 深埋于心的噩梦过往,像张开血盆大口的恐怖巨shòu,自利齿间流淌下肮脏腥臭的粘液来,胃疯狂地痉挛在一起,剧痛让眼前一片漆黑。蛛儿,他记得她。细眉细目,沉默寡言,每每自己在疼得发狂,快要挣断那些铁链时,她总会及时出现,将牢笼重新加固,然后细声细语安慰几句,转头又将所有事报给鬼刺,引来新一轮的酷刑,她就站在一旁满眼怜惜地摇头叹息……也是个疯子。 季燕然把人抱回了卧房。 微烫的茶,带着熟悉的茉莉清香。 云倚风抬头看他,眼睛赤红,胸口也剧烈起伏着。许久之后,方才gān哑地说了一句:“鬼刺是我师父。” 季燕然微微皱眉。 “我说过,小时候被一个疯子捡走。”云倚风继续道,“他就是那个疯子,疯了一般钻研武学,更疯了一般钻研医学。” 当时岛上还有许多小孩,住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每日里除了吃饭便是睡觉,闲下来就互相追着打闹,扯着嗓子尖叫尖笑,跌倒了又哇哇大哭,没有一刻安宁。 云倚风自从有记忆开始,就住在这个院子里,不觉得好,也不觉得不好。 直到四岁那年,一群孩子被叫到药房,每人发了一颗糖丸。 “又甜又涩,吃下去后腹痛如绞。鬼刺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说,看谁先不疼。”云倚风道,“当时我恢复得最快,还挺高兴,觉得自己厉害,于是邀功请赏一般跑去找他。” 而鬼刺也的确大喜过望,如获至宝般抱着他哄了大半天。 再往后,这样的事情三不五时就会发生,大院里的孩子也越来越少了。尸骨堆积在沙滩上,被海水冲刷带走,欢笑与哭闹也被彻底封存,每一次活下来的人,都战战兢兢地躲在房子里,浑浑噩噩痴痴傻傻,等待着下一回去药房的日子。 “和我一起活下来的,还有另一个人,名叫白鸟。”云倚风道,“他原本只有小名,后来见海岛上有许多漂亮的霰鸟,就给自己换了这个名字,可惜在我十岁那年,他也没熬过去,死了。” 鬼刺在遗憾之余,倒越发珍惜起云倚风来,悉心教他武功,教他念书,甚至在研究毒药时,也更加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会将这仅剩的宝贝疙瘩也折磨死。 “他也不知给我下了什么药,白天练武读书,一切如常,天一黑就筋骨俱软,如同废人。”云倚风道,“他想炼药时,就会派人将我拖到药房,再用铁链捆住手脚。” 十几年间,被迫吞下去的毒与药何止数百种,可当真邪了门,哪怕是被丢入毒蜂dòng,蛰得整个人都肿胀变形,过半月一样能慢慢恢复,就是不死。鬼刺喜不自胜,又jīng心养出一批毒蛊与他关在一起,期盼着能炼个活人蛊王出来,谁知这回却关出了事——半个月后毒蛊是吸饱了血,可云倚风也差不多快死了,挂在铁链上摇摇欲坠,白衫上结满蛛网与乌黑血迹,如gān瘪的风筝。 鬼刺被惊得魂飞魄散,赶紧将人解下来,好不容易才鼓捣回一口气,只是那些蛊王留下的毒,却再也解不了了。 “他真的是个疯子。”云倚风头疼欲裂,“因古书上说蛊王剧毒只有血灵芝才能解,就到处去刨坟,有一回不知道从哪个乱葬岗里拔出来一朵,恶臭鲜红,实在恶心,被我一脚踩了,他伤心得尖声大哭了三天,拿鞭子抽得我半死不活,还bī我发誓往后不再任性。” 后来再有几次,毒蘑菇吃得云倚风吐血不止、奄奄一息,鬼刺也就不敢再乱喂了,只越发狂热焦虑地找起血灵芝来。 “他自诩神医毒圣,没有解不了的毒,没有医不好的病,而我是唯一一个例外。”云倚风道,“每一次解毒失败,他都像疯了一样崩溃,生怕哪天我熬不住先死了,那他即使拿到血灵芝,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试,因为这一点,我倒是过了一段好日子。” 也是因为这一点,他才有了足够的理由,威胁鬼刺送自己离开海岛。 第55章 有你很好 当时云倚风身体虚弱, 莫说是继续试毒当药人, 就连喝一口水都要吐掉大半,眼看已是命悬一线, 偏偏还又闹起了绝食。鬼刺因此狂躁震怒, 摔了满屋子的花瓶器皿, 站在chuáng边气得连手都在发抖,可到底是不敢硬掰开嘴往下灌, 怕一个不小心, 就把这单薄的身子骨捏碎了、把命捏没了。如此折腾七八天后,云倚风虽弥留昏迷, 牙关却仍死死咬着, 喂不进去半点水米, 鬼刺实在无计可施,只有捶胸顿足,将他暂时送离了迷踪岛。 云倚风道:“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逍遥山庄。” 季燕然听过这个名字:“风雨门的前身?” 云倚风点头:“庄主名叫甘勇, 曾经身中剧毒, 被下属抬到迷踪岛上求过医, 所以一直将鬼刺视为救命恩人,对我也是有求必应。他是个不错的人,豪慡健谈,怕我在山庄里待得不习惯,还经常过来一起聊天。” 聊的都是江湖中事,或者就是聊当年那次中毒, 描述毒发时有多么剧痛扭曲,生不如死,末了再大笑着称赞几句,说鬼刺果真医术高qiáng,药到病除云云,言辞间自是钦佩有加。可甘勇所不知道的,当年他在毒发,云倚风也在毒发,两人间只隔了薄薄一层墙壁,鬼刺每每在云倚风身上试出好用的药,便及时送往隔壁,这才有了所谓的“药到病除”。 三年之后,甘勇金盆洗手,携妻女回dòng山老家生活,将逍遥山庄当做谢礼,留给了救命恩人的徒弟。 “再后来就有了风雨门。”云倚风道,“鬼刺经常会派人过来,怕我死了,他就没机会解毒了。不过幸好,我命够硬,除了三不五时会毒发,倒也活得挺好,还遇到了王爷。” 季燕然看着他:“遇到我,好吗?” “好。”云倚风点头,“若再有一次机会,哪怕王爷不提血灵芝,我依旧愿意前往寒雾城。” 季燕然的心再度“砰砰”跳起来,轻声问:“为何?” “以前的日子太苦,而王爷是个有趣的人。”云倚风笑笑,“这一路、这些事,缥缈峰有雪,望星城有月,王城里有花有酒,还去了一趟皇宫,总算不枉活过一场。”至于除“有趣”之外,还有没有其它理由,他仔细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应当活不了太久,便也不打算再说了。 这一晚,云倚风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只记得将陈年旧事一并剖出后,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而对面那人也并没有表现出格外的怜悯或者嫌恶,这更是让他深深松了一口气。房间里的烛火又昏又暗,光跳着跳着,就把人跳困了。 季燕然替他盖好被子,用拇指蹭着那白净微凉的脸颊,良久,方才起身离去。 小院外,江凌飞与吴所思赶紧丢下手里的瓜子,假装四处看风景。 啊呀,月光如水,诗情画意。 季燕然纵身跃上墙头,须臾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吴所思疑惑发问:“王爷是没有看见我们吗?” 江凌飞思索片刻,笃定道:“定然是因为被云门主赶出了卧房,怕丢人。” 毕竟话本里都知道藏起衣服看洗澡,现实中却连留宿一晚都不得。 这让广大书商情何以堪。 萧王府颜面无存啊,无存。 …… 袁府客房里,鬼刺正坐在桌边,神叨叨摆弄着那一盘银针,外头却“砰”一声发出巨响。 守夜的药童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眼睁睁看着屋门四分五裂,自是受惊不浅,赶忙冲进去看究竟。鬼刺被季燕然半拎起来,重重按在墙上,连呼吸都不畅了,翻着白眼打着手势,示意众弟子先下去。 “萧王殿下!”白日里那红衫女子、也就是侍女蛛儿,大惊跪地求道,“你若杀了主人,公子就再也没人能救了!” 鬼刺“呵呵”笑着,头突然往后一缩,季燕然只觉得手下一空,对方竟像挤扁后的纸片一般,从墙壁空隙里敏捷地滑了出去,又站在原地一抖,将自己“嘎巴、嘎巴”地抖回了原形。 果真是个怪物。 “王爷深夜登门,是来替我那宝贝徒弟要解药的吗?”鬼刺转了两下脖子,冲他勾手,“来,我知道,我知道该怎么拿到血灵芝。”他说得激动,眼底泛出老鼠般的亮光,上身一个劲往过凑,人也几乎要攀爬上圆桌,“万千尸骨、鲜血怨灵,这是什么地方?是战场啊!我那徒弟就是相中了王爷这一点,王爷可千万不能辜负他,旁人没这通天的本事,王爷却有,想要让血灵芝长出来,就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王爷一定有办法的,你得替他想办法啊!” 说着说着,一双枯瘦的手直直伸过来,想要抓住季燕然,却被对方冷冷一眼bī得停在半空,于是又嘿嘿gān笑起来。 蛛儿也在一边磕头道:“王爷,你就去打一场仗吧,没有血灵芝,公子当真会死的。”她悲泣哀鸣着,额头都要碰出血来,却更显得愚昧残忍、自私而又疯魔。 季燕然生平头一回,硬生生看人看得心里作呕。他没有再理会那满脸是血的女人,只对鬼刺冷冷道:“以后若再敢纠缠他——” “王爷就要杀了我吗?”鬼刺尖锐地打断他,兴奋地搓着手。 “云儿没有恢复之前,本王不会杀你。”季燕然道,“但那座迷踪岛,以及岛上所有毒谷药花,东南海军在一天之内,便可用轰天pào彻底夷平。” “你敢!”鬼刺厉声叫出声,笑容也僵硬在脸上,“你,你!” 他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手止不住地哆嗦着:“我怎么忘了,他是王爷,旁人没办法,可朝廷有轰天pào,有轰天pào的啊!”在屋内焦虑地转了两个圈,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扑到门口高声叫嚷,“让他们都滚回来!风雨门的,王城的,让他们都给我滚回来!” 药童连滚带爬出去送信,袁府的家丁也被吓得不轻,趴在门口小心翼翼看了半天,心想这神医也忒疯了啊……三更半夜嚷嚷起来,吓得人腿肚子都要抽筋。 季燕然回到王府后,又绕至客房看了一眼。云倚风睡得正香,整个人陷在厚厚的被褥里,桌上半盏油灯透过chuáng纱,只能模糊照出五官轮廓,睫毛乖乖地垂着,呼吸也安稳绵长。 污秽横生的一座岛,疯魔残酷的一群人,光是听那潦草轻淡的描述,他已经能感受到不见天日的窒息与压抑。更何况还要拼了命地长大,没有疯、没有死、没有满怀恨意,经历过这世间最黑暗的事情,却依旧生得光风霁月、温柔和善。回想起初遇时随口扯的“血灵芝”,萧王殿下无声叹气,想要拍那时的自己一巴掌。 他又在chuáng边坐了片刻,直到外头天快亮了,才走到外间,草草洗漱一把后,在软榻上凑活睡了。 …… chūn日里的暖阳透过窗户,鸟鸣叽喳。 云倚风推开厚重的被子,觉得头脑昏沉,他像是做了许多梦,五彩斑斓的,醒来却一个都没记住。胡乱踩着鞋去桌边喝水,余光不经意扫到外间,顿时狐疑地皱起眉。 那软塌做工jīng巧,又是雕花又是镂空,美人躺上去叫相得益彰,身形高大的萧王殿下躺上去,像qiáng占了喜鹊窝的一只巨鹰,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快要将那镶满宝石的扶手踩下来。 云倚风从地上捡起毯子,轻轻盖回他身上。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腕,顺势拉了一把。云倚风猝不及防,脚下的鞋又滑,一屁股重重坐到了他肚子上。 “咳!”萧王殿下睁开眼睛,“要吐血了。” 云倚风淡定站起来:“今日要进宫吗?” “现在还早。”季燕然伸了个懒腰,“你再来睡会儿,我回去沐浴更衣,中午一道去宫里吃饭。” 他说得轻松随意,并且完全不打算解释,身为王府的主人,为什么明明有主院却不回,偏要qiáng行将自己塞进这小小一方贵妃榻上。 云倚风一路目送他活动着脖子出了门。 又过了半个时辰,清月推门进来,纳闷道:“咦,师父怎么躺在软榻上,没回chuáng上睡?” 云倚风:“……” 这是你该管的事情吗? 于是这个清晨,堂堂风雨门大弟子,被罚抄了一百遍“进屋之前要先敲门”。 规矩不立不行,万一将来看到更不该看到的呢。 而就在清月抄得愁眉苦脸,胳膊酸痛之时,他不着调的师父却正在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季燕然虽说嘴上不提,心里到底还是心疼他的,虽不知要从何处下手弥补,但至少也能摆一桌酒菜,再从皇兄的私藏中拎出一坛好酒来。 李璟将德盛叫到自己面前:“你觉得他们何时才能成亲?” 德盛公公敏锐抓住了重点,答曰,何时成亲其实不重要,按照萧王殿下的脾气,成亲了只会更惯着,这宫里怕是会常来。 李璟撑住额头:“算了,当朕没问。” 吃罢饭后,季燕然又带着云倚风,去给几位老太妃请安——说是请安,其实也就是坐一坐喝杯茶,再顺便聊上几句。他三岁就显露出顽劣天性,加之又有外族血统,自然不会被当成储君人选,远离了这后宫最大的纷争,反倒混了个好人缘,被送出宫的那年,光各宫的礼物就拉了三辆车。 而今时今日,太妃们连勾心斗角的乐趣都没了,成日里待在后宫吃斋念佛,一个个正闷得慌。见到季燕然与云倚风二人,自是笑得合不拢嘴,张罗着又是好茶又是好点心,拉着手就不舍得松,因没能将人留下吃饭,还生了好一场气。 出宫时,天边挂满了红色的云,漂亮极了。 云倚风道:“多谢。” 季燕然笑笑:“你今日可答应了,往后会常去看她们。” 来自长辈们的热情与关怀,他先前其实是有些招架不住的,回回家宴时、请安时,都是匆匆敷衍过了,便想着法子要溜走。可那偏偏又是云倚风最陌生的、最渴求的,毕竟谁小时候,不想有个娘亲在身边疼呢?他也直到昨晚才反应过来,为何在缥缈峰时,云倚风会那么依赖玉婶,甚至心心念念,惦记着要将她迁往王城。 他不能替他找回童年,但至少能让他感受到几分有长辈疼的滋味。 “王爷。”王府侍卫上前,低声禀道,“方才接到消息,袁侍郎府中有动静了。” 一群鬼鬼祟祟的江湖中人,再度出现在了袁远思的书房里,所有下人都被遣散,只有家丁铜墙铁壁般围在院外,显然是在密谋些什么。 “那群人声音极小,几乎是贴近耳语,因此只隐约听到了几句话。”侍卫道,“似乎袁侍郎要花一大笔银子,从那群人手里买一张藏宝图。” “袁远思要找藏宝图?”季燕然听得莫名其妙。 云倚风想了片刻,突然道:“该不会是要找孜川秘图吧?” 第56章 巫女诅咒 江湖里, 人人都想混个风生水起、榜上有名, 可天资卓著、家世显赫的一共就那么几个,普通人若勤奋些倒还好说, 可偏偏绝大多数又是不愿勤奋的。没家世、没天分、不刻苦, 那要如何才能出人头地呢? 话本传奇里通常只有两种选择—— 掉下悬崖遇到世外高人, 或者在不经意间拾获一张藏宝图。 头一种难度确实太高,八成还要摔成烂泥, 不宜模仿;倒是第二种, 颇有跌一跤捡个金元宝的意思,所以各种宝藏传闻也就应运而生, 古墓陪葬、绝世秘籍、不老仙方、冰雪美人……种类繁多, 应有尽有。 而孜川秘图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稍有不同的,据说这是一本兵法,里头有本朝大将卢广原的毕生心血,也被称为战神谱。 “当然了, 亦有人相信孜川秘图是宝藏图, 或者gān脆认定其中藏着一把神剑, 执剑者能战无不胜,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云倚风道,“王爷生在皇室,应当对这位卢将军很熟悉吧?” 季燕然道:“在我出生前一年,卢将军便已战死沙场,不过关于他指挥的几场著名战役, 倒是听廖老将军讲过不少回。此人作战勇猛,从不给自己留后路,每回上阵杀敌,都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主帅如此,部下受其影响,亦有一股破釜沉舟的架势,堪称大梁的铁血雄师。” 可也恰是因为太勇猛了,卢广原终因太过冒进,于二十八岁那年折戟黑沙城,三万大军落入敌军圈套,惨遭绞杀,无一生还。 季燕然继续道:“黑沙城之战,是卢将军一生中唯一的一场败仗,无人知道他当时为何要做那个决定。廖老将军每每提及时,亦是长叹惋惜。” 云倚风道:“我还听过另一个传闻,能说吗?” 季燕然失笑,让侍卫先暂行退下:“说吧。” “也有人说卢将军并非冒进,而是先帝忌惮他功高震主,所以想趁机除掉心头大患。” “像这种功高震主、鸟尽弓藏的传闻,每朝每代都会有,不算什么稀罕事。”季燕然道,“甚至我与皇兄,不也有一样的问题?” “也对。”云倚风想了想,“不过江湖中有关藏宝图的传闻,据我所知的,也只有这孜川秘图能与朝廷扯上几分关系,所以才顺嘴一问。可或许那位袁侍郎要找的宝藏,压根就与之无关呢,具体是什么,得查了才知道。” “暗卫还在盯着袁府,袁远思若当真想寻宝,定然会有下一步举动。”季燕然看了眼天色,问他,“前头就是福瑞楼了,想不想吃jú花豆腐鱼?” jú花豆腐鱼,一听便知很嫩很好吃。 云门主欣然答应。 酒楼老板听到消息,赶忙替两人准备好雅间,原是出于好意,省得再像同福楼那般,被诸多食客偷眼围观。但百姓哪里管得了这么多,眼见萧王殿下与云门主进了包间,厚厚的帘子往下一放,反而更加激动地猜测起来——不然为何不坐在外头?还通风,还畅快,还能赏这王城夜景。 一顿饭吃下来,书商那里连版都快刻好了。 消息传回清月耳朵里,他因为罚抄大字而酸痛的手臂,又隐隐哆嗦了一下。 灵星儿也颇为头疼,门主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要知道辟谣也是个体力活啊,好不容易才将烤鸭的事平息下去,怎么就又来了新一轮的jú花豆腐鱼!于是在这天晚上,她特意带着师兄,一道找去云倚风房里,苦口婆心提醒半天,往后大庭广众的,要学会避嫌。 云倚风态度端正:“好,为师记住了。” 转天就跟着季燕然去逛了庙会,还挤在同一条板凳上喝了碗鸳鸯茶。 鸳鸯茶,那是能随随便便喝的吗? 清月愁得头都要秃,觉得这师父甚不靠谱。 …… 院中月影稀疏,云倚风站在窗前,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开来,看着斑驳树影出神。 他方才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正是骨苏体软,昏昏欲睡的时候,原想着再喝一盏rǔ酒就上chuáng,墙头却突然跳下来一个人。 不是萧王殿下,而是风雨门弟子。 云倚风皱眉:“何事?” 弟子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又道:“去了听雨楼。” 王城里最大的青楼,夜夜都是灯火通明,莺歌燕语。 挂满红帐的卧房里,男子急不可耐地将上衣甩在一旁,露出满胸膛的黑毛来,哈哈笑着就想扑到chuáng上去,窗户却突然被风大力推开。 那娇滴滴的窑姐儿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人凌空架出了房间,门被复而关上,屋内也安静下来。 云倚风站在桌边,慢条斯理道:“张大侠,别来无恙?” 那胸毛男子匆忙套上衣裳,脸拉得比苦瓜还长:“云门主,我最近可没犯事啊!” “张大侠说笑了,你犯不犯事,与风雨门又没关系,更轮不到我来管。”云倚风道,“此番前来,只是想打探个消息。” 听他这么一说,胸毛男子登时就松了口气:“云门主想问什么?” “听说你们莲华教的人,最近一直在帮袁侍郎找好货?”云倚风往桌上放了枚猫儿眼。 胸毛男子赶忙道:“是,在找孜川秘图。” 云倚风被噎了一下。 你还真是慡快。 “云门主都亲自出面了,哪里还能瞒得住。”胸毛男子将猫儿眼揣入袖中,嘿嘿笑道,“既然迟早要被查到,那不如现在就做了这笔生意,我发财,风雨门省事。” 云倚风又问:“你见过孜川秘图?” “没见过,但听人提起过。”胸毛男压低声音,“若门主也想知道,可就要另算价钱了。” …… 王府书房,季燕然正在同下属议事,突然就听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很轻,也很熟悉。 云倚风小声询问:“王爷在里头吗?” 小守卫赶忙道:“在,门主请先到偏厅喝杯茶,待赵统领同王爷议完——” 一个“事”字还没说出来,旁边已经有人拼命使眼色,云门主来找王爷,还等什么赵统领张统领,快些进去通传! 小守卫:“……” 讲道理,我刚来的时候,你们不是这么教我的! 季燕然递过来一杯茶,笑着问道:“怎么这阵跑过来了,有事?” 云倚风将莲华教的事情讲了一遍,又及时补充:“风雨门的弟子可没进袁府,是那张旭自己要逛青楼,才被我堵在房中的。” 季燕然道:“你一问,他就什么都说了?” “风雨门在买消息时,从不吝啬。”云倚风道,“他在见到猫儿眼后,只恨不能将自己爹娘的情史也说给我听。” 季燕然欣慰点头:“此番幸亏有你,那我明日就去上报皇兄,对了,张旭人呢?” “还在青楼里,我的人一直盯着。”云倚风道,“不过他也不大可能会跑,毕竟袁侍郎是花钱买消息,而且听起来这笔jiāo易做得颇顺利。” “风雨门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季燕然温柔道,“夜也深了,先回去歇着吧。” 云倚风答应一声,转身出了书房。 一直沉默站在一旁,围观完全程的赵统领发自内心提议:“不如王爷也跟着一道去歇?” 季燕然飞起一脚。 赵统领忙不赢地躲开,又不解道:“王爷方才怎么不告诉云门主,其实不用他去青楼,我们的人下午就已探到了袁侍郎与莲华教的具体jiāo易?” “我为何要说?”季燕然看他一眼,警告,“你也不许说。” 赵统领无话可言,对自家王爷这明目张胆的色令智昏,崇拜得是五体投地。 翌日清晨,季燕然将云倚风送到几位老太妃宫中,自己则是径直去了御书房。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李璟在听完所有经过后,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诧异,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季燕然怀疑:“不会是皇兄——” “的确是朕吩咐袁侍郎去查的。”李璟叫德盛给他添茶,“原不想让你知道。” 季燕然立刻道:“我现在也可以不知道。” “这是父皇的遗旨。”李璟示意他莫闹,“他说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孜川秘图,决不能落入旁人之手。” “还当真有这玩意。”季燕然道,“那内容是什么,卢将军亲笔所书的战谱?” “没人见过。”李璟道,“在袁远思找到莲华教之前,你猜唯一一个提过孜川秘图的人是谁?” 季燕然摇头。 李璟道:“李珺。” 冷不丁听到这个名字,季燕然实在难掩厌恶:“他怎么什么热闹都要凑?” “八成是从父皇那里听到过什么,所以当成了保命符。”李璟道,“一口咬定自己见过,须得慢慢回忆,才能画出整张图。也是因为这个,我才又对你多瞒了几年阿寒的事。” 此番倒是正好,倘若真能找出孜川秘图,也不必再护着那草包。 “我大梁有你这位战神,原也不需要什么兵书兵谱。”李璟走下龙椅,“父皇的遗旨也是烧,而非用。” “烧?”季燕然皱眉,“该不会当真……” “当真什么?父皇与卢将军当真不合,所以趁机除掉异己?”李璟道,“说实话,朕也有过怀疑。但无论当年真相如何,只要那兵书里有对大梁不利的记载,烧毁总要qiáng过流传于世。” 根据莲华教的供认,他们是在十年前,于晋地安水岭一带遇到了一个巫女。当时对方已经奄奄一息了,浑身都是伤,只在嘴里喃喃咒骂着,说姓王的狗贼卑鄙无耻,哪怕当了大官,也依旧比最脏的蛆虫都不如,还疯子一般喊了两句,说藏有宝贝的孜川秘图就在王城里的王大人手中,号召天下人都去抢,最好能有一把最快的刀,刺穿他的心脏。 喊完几句之后,人也咽了气。 莲华教的人当时并未在意,直到最近这段时日,听到工部侍郎袁大人在打探孜川秘图的消息,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茬,于是赶紧颠颠跑来王城,拿着消息卖钱了。 季燕然道:“据云……门主所言,莲华教的人只是卑鄙无耻,倒不像是有胆欺瞒朝廷命官。” 李璟一笑,只当没听出这欲盖弥彰的停顿。 而根据故事推算,那个时间在王城的“王大人”,少说也有三位,没办法,大姓人太多,上早朝时喊一句“王爱卿”,往前迈步的能有一大群。 虽说事关先皇遗旨与孜川秘图,但目前整件事仍是无凭无据,仅靠江湖中一个下三滥的教派,和他们嘴里“巫女的故事”,显然不至于让所有“王大人”都放下手中事务,一天到晚待在家中等着审讯搜查,可若放任不管,那万一消息走漏,孜川秘图被送了出去,岂非更令人头疼? 季燕然道:“不如先暗中查一查这几人,说不定能找出一些线索。” “那此事就jiāo由你来办吧,越快越好。”李璟道,“朕也想早日弄清楚,黑沙城之战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 下午的时候,季燕然寻到惠太妃宫中,见云倚风正靠在软塌上休息,身上搭了条毯子,手中捧了本书册,旁边还摆着蜜饯点心,悠闲得很。 “怎么这阵才回来?”他坐起来一些。 “那孜川秘图里,像是真藏有秘密。”季燕然从盘中拿起一枚蜜饯,递到他嘴边,“有件事想请风雨门帮忙。” 云倚风冷静道:“你没洗手。” 第57章 狭路相逢 季燕然面不改色:“我洗了, 真的。” “你没洗。”云倚风耐心道, “从你进院开始,我一直看着。” 一旁伺候的小宫女忍不住抿嘴, 刚进屋的惠太妃也笑着拍了季燕然一巴掌:“多大的人了, 还在这些小事上耍滑头, 快些去将手洗gān净,小厨房里还替你温着一碗莲子羹。”说完又对云倚风道, “晚上想吃什么?” “方才听王爷说, 外头像是还有事要做。”云倚风道,“不如我改日再来陪太妃吃饭。” “能是多急迫的事情, 连饭都顾不上吃了?”惠太妃拍拍他的手, “你别听燕然的, 他回回来看我时,都是这般火急火燎,借口倒是一筐筐的不重样。” 鉴于萧王殿下平日里的表现实在太差,基本毫无诚信可言, 所以这回两人费了好一番功夫, 方才从惠太妃宫中脱身。在回去的路上, 云倚风打趣:“原来王爷并非只在我一人面前信口胡扯。” “那是先前。”季燕然许诺,“往后,往后我定不骗你。” 又或者,我们可以一起骗骗别人。 两人正在说着话,就见对面匆匆走来一个官员,身形矮小脸色病弱, 约莫四五十岁,一直在咳嗽着,神思恍惚,若非身旁的太监提醒,险些没看见季燕然与云倚风。 “王爷。”他赶忙行礼。 季燕然关切:“王大人这是又染了风寒?” “老毛病了,不碍事的。”对方摆摆手,“皇上有事宣召,下官就先告辞了。” 云倚风一路目送他远去,提醒道:“这位大人像是真病得不轻。” “他是翰林院的王万山。”季燕然道,“除了这位姓王的大人,朝中还有礼部的王之夏,户部的王东,都有可能是当初那巫女诅咒里的‘王大人’。” “让风雨门帮忙盯着,倒是不难。可距离当初莲华教遇到巫女,已经过去了十多年,这么长时间对方都没表现出异常,只怕再盯下去,也未必会出结果。” “所以皇兄打算先在城中放出巫女与孜川秘图的消息,再派兵保护住三位大人,这是明面上的。”季燕然道,“至于暗里,就jiāo给风雨门了。”当然,这里的“保护”,其实更多是监视与威慑的意思,以免对方在情急之下,将孜川秘图jiāo给旁人。 而这回的酬劳,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从国库里往外掏,据说那里有一口更威风的粉彩缸,窄口大肚,绘着喜鹊描着凤凰,相当喜庆吉祥。 很值得搬回去。 …… 风雨门除了打探消息,在“传谣”“辟谣”这种事上,也做得相当得心应手。不到两天时间,关于“巫女、孜川秘图与王大人的故事”,便已传得沸沸扬扬。李璟将王之夏、王东、王万山三人宣召入宫,分别加以细问,意料之中什么都没问到,三人都矢口否认,说没见过巫女,更没见过什么孜川秘图。 “先前倒是听过一些传闻,说那秘图中藏着一把绝世宝剑。”王之夏连连叫屈,“可微臣一介书生,要那大宝剑作甚?更别提是为它杀人了!” “朕自会查明此事。”李璟安慰道,“也会抽调御林军,寸步不离地保护爱卿。” 而其余两位王大人,自然也获得了相同待遇,府邸被围得水泄不通,连喝口水都有人盯着,除了能自由活动外,其余与坐牢没什么两样。 搞得王之夏大人这位大梁著名中老年风流才子,半个月也没能见上红颜知己一面,头发都多白了几十根。 并且谣言甚嚣尘上,还有了升级版,说那巫女旧时的情人已经听到消息,勃然大怒,要来王城找王大人报仇了! 王之夏惊道:“啊?” “是啊,老爷。”家仆道,“可玄乎了,说那情人也是巫族,能化形,能隐身,能穿墙,能念咒,能八百里外取人首级,听着实在吓人。” 王之夏抽抽嘴皮子,唉声叹气道:“你说说,你说说那两人,招来的这都叫什么麻烦?” 种种愁苦加在一起,当场就写了七八首诗。 风雨门的弟子抄了两张回来,满篇都是愁云惨雾,一会感慨自己命运多磨,一会伤感昨晚未能梦到瑶池美人,末了还要埋怨几句亲爹,姓什么不好,偏偏要姓王? 云倚风道:“总之,这位王之夏大人看起来像是委屈坏了。” 季燕然问:“其余两人呢?” “其余两人就正常多了。”云倚风答道,“除了忙公务,就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吃饭睡觉,暂时看不出有何异常。” 至于最近流传正盛的、那则“巫女情人要报仇”的消息,其实并非出自风雨门,也不像是百姓的胡编乱造,否则像这种“尖刀扎心”的故事一不香艳、二不猎奇、三不jīng彩,完全没道理传得如此快速而又整齐。 潜伏于暗处的某些人、某些事,似乎正在隐隐露出尾巴。 黑云压境,山雨欲来。 李璟也听说了这则传闻,于是专程下旨,命季燕然一定要保护好三人。如此一来,王东、王之夏加上王万山,就连每日上朝都开始由御林军一路护送,身后浩浩dàngdàng跟着一长串,队伍跟条粗蟒蛇似的弯来盘去,甚是惹人注目。 愁得王之夏大人啊……坐在小小一顶轿子里,上不见天下不见地中不见美人,生生又憋出一首悲怆苍凉的大长赋来。 而那身体一直不好的王万山,更是咳得如同破烂风箱,三丈地外就能听到声音,颤颤巍巍的,路都要走不稳了。 “我说老王,王兄啊。”朝中有位与他jiāo好的尉迟大人,实在被咳得心焦,于是将人扯到偏僻处,低声埋怨,“都这样了,你还上什么朝,不回家好好养着,老命不要了?” “我这一堆事,咳,哪里能休息啊。”王万山愁眉苦脸,缓了半天气,方才继续道,“况且若平时也就罢了,现在这满城沸沸扬扬的,我要躲在家里不出来,岂非更显得心里有鬼?” “说真的。”尉迟大人左右看看,又将声音放得更小,“那孜川秘图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不会真在你手里吧?” “我这……连你也信?”王万山连连摆手,脸色白上加白,也不知是因为气还是因为急,“我堂堂朝廷命官,四品大员,寻个屁的宝藏!” 说完,就怒冲冲地甩袖走了。 “没有就没有吧,我还问都不能问了?”尉迟大人赶忙追上去,免得这老病鬼一怒之下掉进水池子里。 最后一位王东王大人,也正在第八百回 向自己的夫人发誓诅咒。 “我连藏在米缸里的私房钱都被你翻出来了,哪里还有本事藏什么宝藏图?” “说不定就是我平日里管得太严了,所以你才脑子发热,被哪个江湖中人用宝藏骗了去呢?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 头发太长,见识太短,根本就没法讲道理啊! 总之,最近这三位大人,人人都挺焦头烂额的。 云倚风突发奇想:“朝中有汪大人吗?” “没有。”季燕然道,“只有三种可能,要么巫女说谎,要么莲华教说谎,要么有一位王大人在说谎。” 巫女的诅咒发生在十余年前,莲华教向来只认钱,实在没有理由同时得罪风雨门与朝廷,所以说来说去,症结最终还是落回了王大人身上。 清月从院外进来,这回总算记得要敲门。他在师父耳边低语几句,又道:“就在白堂镖局。” 云倚风瞬间就来了jīng神:“当真?” 清月笃定:“千真万确,昨夜刚做完生意,估摸明天就要离开王城了。” “那还等什么?”云倚风一拍桌子,震得飞鸾剑嗡嗡作响,“现在就去!” 季燕然在对面看得莫名其妙:“出了什么事,是江湖还是王大人的案子?” “与王大人没有关系。”云倚风答曰,“私人恩怨。” 至于这私人恩怨是什么…… 白堂镖局里,一群小丫鬟正躲在门外,悄声嘀咕着,脸蛋一个比一个红,时不时还要嘻嘻笑出声来,洋溢着少女独有的天真可爱。遇到送茶送水的活,便都要推让半天,最后再挑个胆最大的进去,叮嘱她要将门推大一些,动作也要磨叽一些——毕竟像这种江湖传奇里才有的冷血公子,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呀,非得看够本了才行。 圆桌上摆着果品与点心,都是买自王城里最好最贵的铺子,连半个虫眼疤痕都没有。 “吃呀。”他单手撑住额头,眼底似笑非笑,声音上挑出几分疼溺,“不就是昨晚没让你上chuáng吗?怎么还发上脾气了。” 小丫鬟赶忙顿住脚步。 “今晚让你在我怀里睡,怎么拱都行,如何?好了,快吃。” 小丫鬟听得满脸通红,这这…… “你看你胖的,这肚子,按理说,这些都不该买的。” 小丫鬟高兴地想,原来公子喜欢胖一点的吗,那刚好呀,我我我……我也挺胖的。 “听话,吃完再来梳毛。” 小丫鬟疑惑地把耳朵凑近,吃完要什么来着? 屋内,暮成雪看着盘中那岿然不动的胖貂,发自内心地苦恼起来。 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啊。 “红姐姐,红姐姐,你快出来呀!”院门外突然有另一个丫鬟轻声唤,“家中又来客人了,也是两位顶好看的公子呢!” 暮成雪:“……” 于是乎,胖貂还没有来得及吃到一口糖点心,就又被揣进了怀里,一路颠簸得晕头转向。 雪白瘦马在山道上疾驰如奔雷。 繁华富丽的王城被越甩越远,几乎要变成一个小点,星辰也挂满了天。 胖貂从他怀中硬挤出半个头来,这阵倒是不生气了,看着活泼兴奋得很。 暮成雪心里隐隐涌上不详预感,觉得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圈套。 而杀手的第六感总是很准的。 果然,片刻之后,胯下瘦马猛然抬高前蹄,堪堪刹住了脚步,有些焦躁地原地跺了两下。 对面山道,飞霜蛟正昂首站在月光下,鬃毛迎风,如披了满身银瀑。 云倚风骑在马上,怒而伸手,言简意赅道:“把貂还我!” 第58章 隔空杀人 胖貂高高兴兴将脑袋挤出来, 两只前爪攀住暮成雪的衣襟, 如同一位乖儿子,正在倚门望着它的老父亲, 那个小豆眼啊……云倚风心软得一塌糊涂, 刚欲飞身去夺, 暮成雪却已经抬手一按,将它整个推了回去。 云倚风:“……” 季燕然在他耳边道:“我去抢。” 暮成雪自然也听到了这一句。他武功虽出神入化, 在江湖里鲜有对手, 但鲜有毕竟不是没有,更何况对方还是季燕然与云倚风。最重要的, 身为一个顶尖杀手, 他的每一次动手都价值万金, 在没收到银子时,向来连剑柄都懒得多摸一下。 于是将怀中不安分的貂又一次按下去:“我有个消息,云门主或许会感兴趣。” 云倚风道:“风雨门最不缺的就是消息。”而且退一步说,就算你手中握有的是修仙大法、辟谷秘籍、御剑术, 明日就要飞升上天, 也休想带走半根貂毛。 暮成雪继续道:“与一朝廷要员有关, 我用他来换这只貂。” 朝廷要员?云倚风皱眉:“你知道什么?” 暮成雪侧垂下头,漫不经心答一句:“那就要看云门主愿不愿意同我做jiāo换了。” 他一身玄衣,黑发随意束在脑后,被风chuī得有些凌乱,倒越发显得脸颊苍白,五官yīn柔慵懒, 原本是极好的长相,但云倚风此时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非常不顺眼,恨不能立刻拔剑大战三百回合。 当然,最后还是没战成。 雪白瘦马与飞霜蛟擦肩而过,继续往深山方向奔去。胖貂牢牢趴在暮成雪背上,与云倚风深情对望,直到最后变成一片白色浅雪,消失在了星的影子里。 云倚风道:“我要毒发了。” 萧王殿下陷入沉默,上一次貂没了,是因为自己没看好,这一次貂没了,是因为要换取那个倒霉朝廷命官的消息,仔细算起来,也与自己脱不了关系。 于是他问:“我若不讲江湖道义,毁约去把貂抢回来,会牵连到风雨门吗?” 云倚风答曰:“会。” 季燕然:“……” 其实这也算是一种微妙的认定,因为平心而论,萧王殿下与江湖并没有关系,更无须顾及风雨门门主曾向一个杀手许诺过什么,但鉴于云倚风二度痛失爱貂,此时正在被密布yīn云笼罩,实在不宜探讨别的事,所以季燕然只有扯高披风裹住他,一路策马回城。 见二人两手空空回来,清月贴心安慰:“胖貂不去,更胖的貂不来。” 云倚风有气无力:“进来,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清月答应一声,又询问地看向季燕然——没事吧?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叮嘱:“我要去趟宫里,让你师父早点休息。” 云倚风反手关上门,额头隐约渗出冷汗。清月只当他心情不好,独自站在外头毕恭毕敬等了半天,直到屋里传来茶杯碰撞声,方才敲门进去,却被他煞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无妨,别告诉王爷。”云倚风坐着缓气。方才在山中时,他已经有些头晕眼花,幸好当时月光黯淡,飞霜蛟又跑得颇疯,才未被身后人察觉出异样。 也不知为何,最近虽然毒发的次数少了,他心里却反而有了不妙预感,类似于bào风雨前的宁静,惴惴不安,有时还会冒出酸诗歪对的文人愁苦,看到月亮都想唏嘘两句。 于是这一晚,云倚风难得主动要求,老老实实泡了个药浴,虽说皮肉依旧痛若灼烧,但……哪怕多活一天呢,多活一天,就能多看一天花,多喝一壶酒,多说一句话。他不知自己的心态是自何时开始发生了变化,却丝毫也不排斥——哪怕这变化带来的九分都是苦,可至少还能剩下一分甜。 那就够了。 chuáng上的被褥也是老太妃新换的,晒得蓬松柔软,带着阳光温度,恰好适合裹住jīng疲力竭的身体,陷入漆黑梦乡。 …… 如此又过两三天,这日上早朝时,众位大人不约而同地发现,往常雷打不动守在正华殿外的三队御林军护卫,像是只剩下了两队,打听之后才知道,是王万山终于受不了满城的流言与满府的军队,急火攻心突然晕倒,皇上昨日还派了太医去瞧,据说连话都讲不利索了。 “怕是撑不过去了啊。”同僚都在嘀咕,又叮嘱尉迟褚,平日里你二人最jiāo好,务必要将我们的问候带到。朝中都是些老油条,现如今“王”姓可是烫手山芋,出事也好不出事也好,总之在真相大白之前,离得远些最好。 而与此同时,王之夏也叫住了王东,邀他一道去找季燕然求救。 王东满脸为难,压低声音道:“可你我与王爷都不熟,贸然登门,这……” “眼睁睁看着三人已少了一个,那神汉都准备好千里之外取你我首级了,哪里还顾得上熟与不熟。”王之夏qiáng拖着他不撒手,“这事皇上是jiāo给王爷在管吧?那不就结了,我可说啊,你若不去,那你就是心里有鬼!” “我怎么就心里有鬼了?”王东被他噎得胸闷,只好把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成,去找王爷,我倒要看看,你都能说些什么!” 萧王府中,云倚风一睡就是五个时辰,若非听到窗外有人悄声说话,只怕还不愿醒。 灵星儿纳闷道:“有官员求见我们门主?” “是王之夏与王东两位大人,说有要事。”管家解释,“王爷让我过来问问,看云门主想不想过去。” 灵星儿为难道:“可门主昨晚睡得迟,又要运功调息——” “我去。”云倚风推开门,“请两位大人稍等片刻,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管家赶忙道:“不着急,王爷说了,让门主先用早饭。”然后又低声补充,两位王大人都听到了,所以他们应当也不会催。 朝中要员的性命,与云门主的早饭,哪怕萧王殿下再色令智昏,也不至于分不清主次,他既这么说了,就表示还有另一层意思。云倚风自然配合,洗漱之后又慢条斯理吃了碗馄饨,喝了壶茶,方才优哉游哉去了前厅。 门帘被人掀开,季燕然笑道:“你若再不来,王大人的诗就该来了。” 王东赶紧往身边一指,写酸诗的是这讨嫌鬼,不是我。 王之夏上下打量了一番云倚风,带着泣音感慨,原来茶楼里说书的也不全是骗子,世间当真有云门主这种品貌不俗的高人。滔滔不绝称赞完后,又用胳膊肘一捣王东:“你我这回可算是有救了!” 王东:“……” “大人说笑了。”云倚风道,“皇上已经派出了御林军,日日跟在几位大人身后,哪里还需要武林中人再插手?” “在下虽是文人,可也听过不少江湖事,对风雨门的地位与手段还是有所耳闻的。”王之夏道,“像这些巫女诅咒,皇上与王爷不好查,云门主却一定会有办法。”他说得笃定而又充满信赖,看起来恨不得把自己全家的性命都挂在云倚风身上,并且不等对方推辞客套,就又立刻道,“凡事皆有因才有果,风雨门既声名在外,那就必然是因为云门主才能卓著,云门主既才能卓著,那此事就有指望了啊!” 一边说,一边又推了一下王东,这回对方总算有了反应,但苦于毫无准备,只得附和一句:“幸亏有云门主,幸亏有云门主。” 一觉睡醒就成了别人的“幸亏”,云倚风倒未再推辞,只问:“王万山大人呢,怎么没同二位一起来?” “他病了。”提到此事,王之夏又想叹气,“活活吓病的,你说可不可怜?” 云倚风耐心宽慰:“哪怕真有巫女,要杀也是杀那位害过她的王大人,又不会到处乱砍,几位若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但王之夏却很坚持,哪怕没做过亏心事,也难保不会有脑子不够用、或者摸错门的鬼来敲门,这谁顶得住啊!还是得想个更稳妥的处理方式才成! 他在这头缠着季燕然与云倚风,另一头,尉迟褚也坐着轿子拎着补品,去了王万山府中。王家妻儿与管家恰好都在前厅,正在商讨着治病请大夫之事。 “老王怎么样了?”尉迟褚关切。 “昏迷的时间有大半,醒着时也没jīng神,吃两口饭胃里就发胀。”王家长子叹气,“尉迟伯伯来了,正好能帮忙劝两句。” “走吧。”尉迟褚道,“现在就去看看。” 小院里依旧守着不少御林军,黑压压一片寂静无声,也难怪王万山愁得连饭也吃不下。尉迟褚敲了几下门,见里头没动静,便自己推开进去。一股轻风同时溜进房间,回旋掀起chuáng帐,隐隐露出被单一角,尉迟褚脸色突变,快步走到chuáng边猛一掀帘,登时就惊得后退三四步,重重跌坐在地。 王万山双目闭着,神情平静,乍一看还以为是在熟睡,可胸口被褥却正在不断往外渗血,晕开一片刺目鲜红。 后头的王夫人一声惨呼梗断在喉,软绵绵一歪,晕倒在地。 …… 王万山死了。 城中百姓私下都在议论,说王大人的死法同传闻中那巫女诅咒一模一样,被利器捅穿心脏,而满院子的御林军竟无一人察觉。 王之夏震惊道:“无一人看到凶手?” 若说没抓住倒也就罢了,连看都没看到,这……那些御林军的防守有多严密,自己可是亲身体验过的,上茅房时都要等在外头,就这样还能被人一击致命,难不成真有鬼怪巫术,能千里之外取人首首首级? 而王东也在家中躺了好几天,端着茶杯哆哆嗦嗦,老觉得脖子yīn森森发凉。夫人在一旁替他顺气,细声安慰道:“你管那是巫还是鬼,现在他大仇既报,事情也就该消停了,又不关咱们的事,有何可担心的?” 千说万说,也就是没姓好,平白受人牵累,要是姓张姓赵姓欧阳,不就没这事了? 第59章 毒入心脉 王万山之死, 在朝中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地震。 首先是尉迟褚, 他第一个发现了血淋淋的凶案现场,也第一个被吓出了毛病, 睁眼闭眼都是那染血的蓝缎被褥, 太医开的压惊药吃了七八剂仍不见好, 反而连chuáng都起不来了,整日里神思恍惚, 嘴里只喃喃念叨着, 为何一直光明磊落的老伙计,突然就成了谋财害命的凶徒, 还死得如此诡异凄惨, 不应当啊。 “什么应当不应当的。”夫人一边替他拍背, 一边埋怨,“我看王万山啊,压根就没安好心。要是普通的藏宝图也就算了,与卢广原有关的孜川秘图, 那是咱们轻易能沾手的吗?怪不得朝中人人都避着他, 也就你缺心眼, 还将他当成好朋友,巴巴拎着点心匣子去看。” 当着满屋子的家丁与丫鬟,尉迟褚被训得哀哀摇头,也就不再说话了。 其次是御林军副统领凤煦。他奉皇命保护三位王大人的安全,自不敢有丝毫懈怠,从守卫的挑选到轮岗时间的安排, 都是亲自审过好几遍,确保万无一失后方才推行,里三层外三层的铜墙铁壁,莫说凶徒,就连老鼠也休想溜进去一只——可偏偏,王万山还是出事了。 他不信巫术能杀人,却又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所有守卫都一口咬定,当天下午确实并无任何异常。 若说一人失职倒也罢了,十几名jīng兵一起失职…… 难不成根本就没有凶手,那位王大人是自杀? 大理寺卫烈道:“暂时还没查出结果。” 至于何时才能查出,不好说。因为案子是萧王殿下亲自在办,但他今天压根就没露面。 凤煦:“……” 凤煦道:“可城中现已流言如沸,若不尽快给百姓一个jiāo待,只怕会引出更多凶徒装神弄鬼,模仿巫术杀人。” “连皇上也没能找到王爷。”卫烈悄声道,“据说是云门主出了事,今晨吐了满院子的血,把太妃都吓坏了。” 这当口,还有谁敢登门去请? 凤煦只好跟着一道叹气。 …… 而此时此刻的萧王府,也确实有些乱套。 七八个杂役端着热水,正在冲洗着青石板上的喷溅血迹,心里暗自发怵,这人身上统共能有多少血,哪里经得住这么吐。小丫鬟们从卧房里出来,端着的木盆里有血,抱着的白衣上也有血,刺目鲜红,有胆子小的,已经吓得直抹泪。 太医们守在前厅,战战兢兢、愁眉苦脸对老太妃道:“这回怕是……唉。” 一个“唉”字拖了三尺尾音,生怕旁人听不明白,于是又补一句:“云门主身中奇毒,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我等确实束手无策啊。” 江凌飞站在老太妃身边,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权当安慰。 卧房里,云倚风陷在厚厚的枕被中,睫毛轻颤,好不容易才睁开沉重的眼皮。 面前景物虚幻,一重一重的人影晃来晃去,最后叠成同一个。 季燕然握着他的手,嗓音沙哑:“你醒了。” “……”云倚风撑着半坐起来,“我昏迷了多久?” “没多久,几个时辰。”季燕然让人靠在自己胸前,“好些了吗?” 云倚风道:“我没事。” 他心口胀痛,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浑身也不知是冷是热,又缓了大半天,方才看清手背上的细密红点:“你去找了鬼刺?” “太医救不好你。”季燕然抱紧怀里单薄的身子,嗓子越发gān裂,“我赶来的时候,院子里、卧房里,还有chuáng上,你的衣服上,到处都是血。”他已经忘了当时自己的心情,只记得怀中人苍白的脸色,摸不到任何跳动的脉搏,和冰凉僵硬的手。 “我知道你恨他,不想见他。”季燕然双眼赤红,“我……对不起。” “没事,和你没关系。”云倚风摸索握住他的胳膊,将喉间重新泛上的甜腥味qiáng压下去。毒入心脉,又找不到血灵芝,他知道自己迟早都会死,只不过先前一直以为还能再撑三五年,现在看来,却连一年都未必能有了。 季燕然又道:“清月还在煎药。” 云倚风道:“嗯。” 他清楚那是什么药。在迷踪岛上时,每一回毒发,每一回奄奄一息,都会被扎一手的针,再灌一碗泛着绿荧荧色泽的药——痛归痛,但至少能继续吊住命。 如此想着想着,就又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季燕然小心扶着他躺好,又试了片刻脉象,方才推门出了卧房。 “王爷,他怎么样了?”鬼刺正在偏厅里等,看起来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着急——快疯了的那种着急,茶壶和茶杯都被捏了个粉碎,椅子上也被挠出了抓痕。 “脉象平稳。”季燕然道,“你最好保证那碗药管用。” “管用,管用,可也管不了长用啊。”鬼刺着急道,“先前能管一年的,现在毒入心脉,顶多也就管半年、管三个月,或者更短,唯有血灵芝才能解毒,王爷既这般挂怀,怎么就不肯去找呢?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死了不成!” “从今日起,你不得踏出王府半步。”季燕然冷冷看着他,“若云儿出事,我活剐了你。” “我不走,我当然不会走。”鬼刺嗓音尖锐,“我走了,又没有血灵芝,他可就要死了,不能死,不能死!” 吴所思站在一旁,听得心口发紧,这哪里是什么狗屁的神医,分明就是个疯子。 而更令人惴惴不安的,云门主的命,现如今却要jiāo到这个疯子手里。 没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天上隆隆响起雷声,密布yīn云。 虽说已经快要入夏,却丝毫觉察不出炎热,满院子的碧绿苍翠,站久了也依旧冷得发颤。 傍晚时分,李璟亲自来了萧王府。 “皇兄。”季燕然歉然道,“今日——” “无妨,朕知道。”李璟打断他,“云门主的身子怎么样了?” “心脉受损,险些没熬过去。”季燕然道,“太医院束手无策,鬼刺说若无血灵芝,顶多只能再撑半年。” “天下之大,定然能找到的。”李璟宽慰两句,又试探,“王万山一案,若你近期抽不开身,可要jiāo给卫烈去办?” “事关孜川秘图,jiāo给旁人也不妥。”季燕然道,“暗卫一直在盯着尉迟褚,暂时没发现他与谁联系。” 当初暮成雪用来换貂的消息,便是说曾有人找他,开天价买王万山的命。 一个朝廷四品官员,政绩是有的,人品也不错,但似乎远不值这个价钱。说句更直白的,王万山身边又没有高手护卫,随便寻个武夫,几百两银子就能gān的活,何必要找天下第一?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需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而这笔生意最终没能做成,倒不是因为杀手对价钱不满意,而是因为杀手的貂恰好在那几天吃撑了肚子,无jīng打采又吐又泄,趴着一动不动。于是买主连门都没能敲开,就被一张散发着尿骚气的布巾盖在脸上,灰溜溜走了。 于是云倚风便命清月暗中盯着王万山,看有谁会对他下手,果不其然,还没过多久,就等来了尉迟褚。那日他在装模作样敲了两下门后,便急匆匆闯了进来,看似关心病情,实则在掀开chuáng帘的一瞬间,就利用袖中机关弹出冰刃,she入了王万山的胸口。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刺穿了清月一早就塞进去的血包。巫女诅咒是要一刀穿心,云倚风特意准备好了金丝软甲,趁王万山昏迷时,将他裹了个严实。 至于尉迟褚冒险杀人的原因,究竟是因为王万山当真有秘密,还是因为想要转移视线,隐藏另一位真正的“王大人”,以及背后有没有旁人主使,朝中还有谁是他的同党,目前都不好说,所以季燕然也并未打草惊蛇,只一直命人盯着尉迟褚。 “那就辛苦你了。”李璟拍拍他的肩膀,“至于血灵芝,朕也已派人前往边陲各部,看能不能寻到见多识广之人,你也别太上火。” 季燕然点头:“多谢皇兄。” 送走李璟后,他回到后院,就见云倚风正靠在chuáng头,看着窗外树影出神。 “王爷。”灵星儿放下食盒,“这是门主的第二轮药。” “先晾着吧。”季燕然道,“你累了一天,也早些回去歇着。” “嗯。”灵星儿叮嘱,“那王爷可得看着门主,莫让他偷偷倒了。” 云倚风听得哭笑不得,待她走后,对季燕然道:“你听她胡说,我可从没倒过药,多酸苦都能闭着眼睛一口气灌下去。” “方才皇兄来了。”季燕然坐在chuáng边,“关心了一下你,也问了几句尉迟褚的事情。” “如今我这身子,也帮不了王爷许多。”云倚风想了想,“风雨门的人尽管拿去用。” “将身子养好,就算是在帮我。”季燕然又看着他,“鬼刺的事,当真不生气?” 云倚风沉默片刻,摇头。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凑在嘴边亲了亲:“待你彻底养好了,有些账,我们再慢慢同他算。” 第60章 情之所钟 温热触感落在手背, 是恋人才能有的亲密举动。云倚风试着往回抽了抽胳膊, 觉得身上没什么力气,便也继续心安理得地与他十指相扣。桌上玉碗中的药汤还在散发着苦涩气味, 与chūn末夏初的沁人花香混在一起, 说不上是苦还是甜。 两人谁都没说话。 时光慢慢流淌, 卷走了明晃晃的日头,也冲淡了漫天红霞, 夜间初起的风有些凉。 云倚风披着厚厚的外袍, 问道:“王万山大人那头如何了?” “有了巫术杀人的名头,卫烈倒正好派兵包围, 外人进不去。”季燕然将粥碗递到他手中, “王万山已经被秘密送往宫中, 只留了一具易容后的假尸体在棺木里,因案子还没查明,也不确定究竟和他有无关系,所以王家妻儿俱不知情。” “只要一直盯下去, 尉迟褚迟早会有动静的。”云倚风又问, “那另两位王大人呢?” “看起来都被吓得不轻, 还没缓过劲来。”季燕然道,“王之夏主动要求,要让御林军继续守着他,连睡觉时都得站在榻旁。至于王东,也是早出晚归,一天到晚待在宫里, 拖到深夜才肯回去睡,或者gān脆就在户部凑活一晚。” 无论是装的还是真的,凶手一日不落网,这两人怕是一日不消停,还有王万山,也不能总是住在皇宫密室。 云倚风道:“王爷只管去查案子,我一切都听鬼刺的便是,他想来也不舍得让我死。” “虽说太医们没见过你的毒,不过皇兄还是让他们每日都来一回。”季燕然道,“至少能帮着看看方子。” 云倚风点头:“好。” 他其实已经有些困倦了,却又不舍得睡。丫鬟进来撤走餐盘,手脚麻利地替两人换上了嫩绿chūn茶,又偷眼看了眼云倚风,见他jīng神像是养回来了不少,便偷偷松了口气,低着头退出去,对院外守着的人悄声道:“没事了,王爷正在同门主一起聊天。” “聊什么?”江凌飞问。 “没……没听清,像是在聊什么凶案的。”丫鬟道,“见我进去,云门主就没再说话了。” 吴所思在旁唉声叹气,这当口,聊什么凶案,难道不该聊些别的,风花雪月。 连俗语都说了,久病chuáng前多情人。 灵星儿想要进去,也被老吴连哄带骗带走,江凌飞敏捷地关上院门,将所有嘈杂都阻隔在外,只留给两人一片繁星点点的静谧长空。 云倚风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天边透出一抹红,像未燃尽的霞。 季燕然替他裹好披风:“还不想睡?” “躺了一天,有些头昏。”云倚风捡起窗台上的半点落花,粉嫩可爱,“是宫里用来酿酒的白竹铃吗?” 季燕然从身后抱着他:“是。” 怀里的身子单薄如纸,轻得像一捧雪,他连亲昵都是小心翼翼,在耳边轻声问:“为何是我?” “毕竟全雁城的姑娘都在等着给王爷抛帕子。”云倚风气定神闲,“我这般爱占便宜,自然也要往前凑一凑。” 季燕然收紧双臂:“嗯?” “不知道。”云倚风想了想,“也说不好。” 他先前过得太苦,苦到没尝过一丁点甜。初到逍遥山庄时,虽说甘勇夫妇心地善良,待他很好,但那份好里有八成都是因为鬼刺,自然无法全然敞开心扉。后来有了风雨门,有了清月、星儿、一众弟子,还有陆续结识的江湖朋友,也是各有各的好,能一起习武、一起做事、一起喝酒、一起谈天,可也仅限于此,再往深,他顶多能同清月提两句鬼刺的事,便再也不肯自挖伤疤。 往事像一颗坚固的茧,在梦境里孵化出无数黑色飞蛾,万千翅膀煽出令人作呕的粉末与凉风,带来满身淋漓冷汗。往往也只有在这种被惊醒的夜里,他才会仔细想一想,倘若父母没有死于土匪刀下,若一家人顺利到了中原……鬼刺曾说过,是在苍微雪岭捡到的自己,那是大梁极北的边境,终年冰雪缭绕,百姓不愿住,官府也不愿管,天长日久,就成了凶悍劫匪的老巢,为祸一方,不知掳了多少商队回去。一直到几年前,才被朝廷派兵剿灭,率军将领便是大梁最年轻的统帅,萧王季燕然。 有了这层关系,再加上那“万千尸骨鲜血浇灌”的血灵芝,当初在季燕然找上风雨门时,他还颇有一些“命中注定”的感慨,原以为是老天派来的救命稻草,也确实打定了主意要死死缠着、靠他活下去,可往后发生的事情……缥缈峰也好,望星城也好,一天天的朝夕相处,被对方一路细心照顾,竟硬生生惯出了几分别的心绪。 如一个破破烂烂的空坛,他本只想修补好裂缝,再苟延残喘多活几年,可谁知冷不丁的,却被人灌进了一碗酒,又甜又醇又上头,醉得迷迷糊糊,醉得不知归处。有时会拼命想多活几年,有时却又觉得,尝过这美酒的滋味后,也总算知道了何为甜,若实在修补不好,就粉身碎骨跌在这满地酒香里,也不枉活过一场。 雁城里的姑娘们还是颇有眼光的。 但帕子以后是不准再丢了。 除非……云倚风无声叹气,准备好了满腹的惆怅,只是还没等他“除非”出生离死别、心如刀绞,就觉得耳后又湿又痒,似乎不大适宜伤chūn悲秋,只好反手拍过去。 季燕然笑着躲开:“你该休息了。” “今晚还要进宫吗?”云倚风问。 “明早再去看看王万山。”季燕然道,“我不在时,凌飞会来守着你。”他实在不愿他再见到鬼刺,却也实在别无他法,只有尽可能地派更多人过来保护。 杂役送来洗漱热水,因为缺乏经验,所以并没有萧王殿下的那一份。 云倚风道:“那王爷也早些休息。” “不让我陪着你?”季燕然微微俯身和他平视。 云门主淡定后退一步:“清月说了,今晚他守着我。” 正说着话,灵星儿就抱了一大束夜幽花进来,说是听老太妃讲的,放在房中能安眠。清月也跟在后头,手中握有一封信函,还有其余几名风雨门弟子,见到季燕然后,皆恭恭敬敬行礼:“王爷。” “谁送给云门主的信?” “是武林盟。”清月解释,“过阵子就要开武林大会了,虽说风雨门不参加,不过请柬倒是年年都要收一封,有时还要再三相邀。” “做做样子罢了。”云倚风抽开看了一眼,“知道我不愿去凑热闹,就更要拼了命地请,七八张请柬送来,风雨门便又莫名其妙欠了个人情。还是照原先那样,送一份贺礼过去吧。” 清月领命,在出门吩咐弟子办事时,顺便把王爷也一道“请”走了。 夜已经很深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聊也不迟。 毕竟我师父身中剧毒,得好好吃,按时睡。 静养,静养。 云倚风靠在chuáng上,裹着被子想事情。 灵星儿把花仔细插好,又好奇地问:“门主在笑什么?” 云倚风回神:“笑……武林大会。” 灵星儿听得莫名其妙,武林大会,有什么好笑的? “一群人为了争个名次、抢个坐席,又是问候对方祖宗又是打得头破血流,自然好笑。”云倚风答得有理有据。 灵星儿只好道:“哦。” 原来这么无趣的吗,和话本里写的不一样啊。 而在另一头,江凌飞也正在围着萧王殿下转圈,有没有事,这种时候,你怎还能跑回自己的卧房睡? 就算没看过话本,戏文总该听过几回吧。在情爱之事上,无耻些总是没错的,一直发乎情止乎礼,那要何年何月才能抱得美人归?实不相瞒,老吴已经在订酒楼了,你可千万别辜负他。 “少在我面前闹腾。”季燕然不胜其烦,递给他一杯茶,“尉迟褚怎么样了?” “毫无异常。”江凌飞道,“皇上这回派了不少影卫,会不会反而让他觉察出不对,打草惊蛇?” “你的意思呢?”季燕然问。 “暂时撤回一些。”江凌飞道,“或者gān脆jiāo给我,人越少,露出的马脚也就越少。” “明日进宫时,我去向皇兄提一句吧。”季燕然道,“你也早点回去歇着。” “等等。”江凌飞放下茶杯,也不知从哪里拖出来一个大箱子,“了不得,每一本都是绝版,官府看到就烧。” 季燕然皱眉:“禁 书?” 江凌飞道:“那方面的禁。” 季燕然:“……” “兄弟只能做这么多了。”江凌飞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明日记得同皇上说尉迟褚的事,告辞。” 季燕然面不改色道:“滚。” 江门三少翻墙的速度颇快,只留有一道残影,一看便知经常被打,已经逃出了丰富的经验。 季燕然随手抽出一册书。 良心书商,诚意打造。 又厚,又详实生动,图文并茂,也算达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书中自有颜如玉”。 当然,其中也有粗制滥造的,连版都没印对,这一页还在翻云覆雨,下一页就开始讨论该如何养猪养兔、混合饲料,早日发家致富。 季燕然看得哭笑不得,叫来仆役将那一箱书都丢了出去。 第61章 一片轻雪 翌日清晨, 王之夏又称病没有上朝, 倒是王东,虽说看起来照旧脸色蜡huáng、神思恍惚, 却还坚qiáng地站在文官队伍中, 手头的事丝毫没耽搁, 声音细弱说着税赋改制一事,莫说引得朝臣动容, 就连李璟也专门给他赐了座。 另一处皇宫密室里, 王万山正躺在chuáng上,小声咳嗽着。他那天虽因金丝软甲保住了性命, 但在幽幽醒转后, 被太监告知自己已经变成“死人”, 还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这卧房漆黑,他的心情也漆黑,枯瘦扁平地躺在chuáng上,被子一盖, 人形都快找不到。 “微臣当真没见过孜川秘图。”他深深苦恼着, “卢将军他……萧王殿下, 先皇在世时,最忌讳的就是提到黑沙城,朝中稍微知道看眼色的,都懂得应当远远避开,况且事情都已经过去二十余年了,微臣还翻它做什么?”藏宝图也好、兵法也好, 眼看着自己还有几年就能告老回乡,哪里还有心情掺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季燕然道:“我怎么听人说,当年王大人与卢将军像是关系不错?” “是不错,可也不单单是微臣一人‘不错’。”王万山道,“卢将军年少有为,先皇又对他倍加倚重,在朝中算是一等一的红人,再加上他作战时虽勇猛凶悍,私下里却真诚随和,笑起来倒与当年的廖小公子有些相像,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英雄人物,又平易可亲,谁会不愿结jiāo?” “那关于黑沙城之战呢?”季燕然又问,“王大人可听过什么?” “民间确有不少传闻,可微臣听过的,廖老将军与王爷必然也听过。”王万山叹道,“都是些别有用心的挑拨罢了,应当无人会信吧。” 他明白季燕然话里的意思,民间最近隐有传闻,孜川秘图里除了宝藏与兵法,还有当年黑沙城一战的真相——据说那是卢将军在最后关头,亲笔写下的血书,一旦得见天日,战败究竟是因为冒进轻敌、还是因为先皇有意拖延,好除去眼中钉,或许就能真相大白。 真相谁不想知道呢?可若窥探真相的代价太大,绝大多数人也就收手了,哪有那么多的热血与正义,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要紧。 想及此处,王万山难免有些惭愧。 “王爷。”德盛公公在院外恭敬道,“皇上正在御书房等您。” …… 宫外,尉迟褚的府邸建在沽酒胡同,九曲十八弯,虽出行不便,但胜在清静,大清早外头正热闹,这里却依旧能听到风chuī草叶的声音。 他坐在书房里,头晕脑胀地盘算着,是否明日就该去上早朝了,毕竟一直称病躲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 王万山已死,而且死得很顺利,每一步都在计划里。可不知为何,却一直没有等到主子的下一步指示,这在先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于是他不得不仔细考虑,最坏的一种原因有可能是什么——是不是自己办事不力,行踪败露,被皇上觉察出异样,所以成为了主子的弃子。 可弃子,当真是弃之不用便成了吗? 他后背蹿上一股凉意,本能地看向窗外。 明晃晃的朝阳,满院子的chūn花香,看起来一切如常。 他qiáng压下心头忐忑,在屋里来回走着,或许是、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呢。 两只黑鸦落在枝头,“嘎嘎”叫出沙哑的刺耳音。 尉迟褚嫌恶地皱起眉,刚打算用石子打落,管家却匆匆进来,道:“王之夏大人来了。” “他来做什么?”尉迟褚莫名其妙。 “像是与皇上有关。”管家试探,“老爷要见吗?” 王之夏平时鲜有主动登门,难得来一回,怕是真有大事。 尉迟褚也摸不准局势:“走吧,去看看。” 王之夏正等在前厅,满脸胡子顾不上管,衣袍皱巴巴的,又是唉声又是叹气,与平日里那个风流老才子比起来,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见他这副尊容,尉迟褚也被吓了一跳:“王大人这是出了何事?” “尉迟兄。”王之夏四下看看,在他耳边低声道,“是主子让我来的。” 尉迟褚听得心里一惊:“你……” “有能说话的地方吗?” “有,你……随我来。”尉迟褚不敢懈怠,带着他匆匆回了书房,旋开花瓶之后,墙上竟显现出一处秘道。 两人在同入秘道后,机关旋即也合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影卫派出一人回宫去禀,其余人则继续盯着。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后,暗道重新打开,这回出来的只有王之夏一人,只见他掸了掸衣袖,不紧不慢合上机关,又到院外同管家耳语了几句,方才离开了尉迟府。 却并没有回家。 而是继续往巷道深处走着,一边走一边鬼祟地四处看,右手伸进左袖中,像是捏着什么要紧的东西。就这么一直走到胡同最深处,方才停下脚步,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 跟着他的两名大内影卫面面相觑,都不懂这是怎么回事。见王之夏已经蹲在了地上,像是在使劲捣鼓着什么,却又被背挡着看不清,便想悄悄换个方向。腾挪时脚尖踩上瓦片,发出轻微“磕哒”一声,是比蚊蝇更弱的声音。 王之夏耳根一动,指间骤然闪过寒光。 两名影卫这才看清楚,原来对方一直紧握在手中的,并不是密函或地图,而是几枚暗器。 然而待他们意识到这是圈套时,已经来不及了。 眼前闪过茫茫白霜,像是于夏初降下的一场鹅毛大雪。 “咚”“咚”两声,沉重的身体砸落在地。 王之夏这才整了整衣摆,大摇大摆离开了沽酒胡同。 与此同时,尉迟府的管家也终于觉察出不对,战战兢兢地打开密室,往里看了一眼。 尉迟褚背对入口坐着,僵硬挺直。 脚下一大滩刺目的、蜿蜒的血。 “救命!杀人了啊!” 声音尖锐嘶哑,屋檐上一大片乌鸦被“呼啦啦”惊起,在碧蓝天幕上,织出了一张雾蒙蒙的黑色大网。 王东站在皇宫门口,远远看着这一切,顶不详的兆头,和层出不穷的恐惧。 片刻之后,他狠狠一跺脚,掉头往回跑去。 …… “就这么死了?”江凌飞听得诧异,“十余名大内影卫盯着,就这么死了?那凶徒也太嚣张了些。”说完却又庆幸,“幸亏你没听我的,让皇上将尉迟褚身边的影卫减半,否则岂非成了你我的责任。” “对方何止是嚣张。”季燕然道,“更是细心胆大,或许还对朝中事务相当熟悉,猜到尉迟褚已bào露,便主动出手铲除。更知道只有易容成同为嫌疑人的王之夏,影卫才不会阻拦。” 而那位真正的王之夏大人,在被御林军从chuáng上提溜起来时,还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胡乱叫嚷了半天“皇上明鉴,微臣当真没有见过孜川秘图”,险些吓晕过去,惆怅得直到现在还在啜泣哽咽,觉得自己甚是倒霉。 “那两名影卫临死之前,在地上写了个模糊的‘雪’字。”江凌飞猜测,“是暮成雪吗?” “风雨门暂时没发现此人行踪。”季燕然道,“不过即便真是暮成雪,他也仅是个杀人工具。” “但至少能将这个工具审一审。”江凌飞皱眉,“有胆子暗杀官员,难不成还指着朝廷不过问江湖事,就这么轻松放过他?” “风雨门已经在查了。”季燕然道,“在尉迟褚的府邸里没搜出任何有用的东西,这伙人做起事来,当真滴水不漏。” “若没有手腕,也不会在朝中潜伏许多年。”江凌飞又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除了陪着云门主。” “看好鬼刺。”季燕然吩咐,“让他在看诊时,休要胡言乱语。” “我懂。”江凌飞点头,“在找到血灵芝之前,鬼刺不能死。不过你也得抓紧此事,否则放这老疯子天天在屋里晃,别说云门主了,就连我都看得烦心。” 王府客院,云门主正在同清月说话,在chuáng上躺了两天,他身上虽没有力气,jīng神却不差。 “王爷回来了吗?” “回来了。”季燕然恰好推开门,手里端着一碗jī汤,笑道,“厨房刚炖的。” 清月赶忙伸手去接:“多谢王爷。” “不去看看星儿姑娘吗?”季燕然好脾气道,“府里侍卫都在说星儿姑娘漂亮聪慧,今日似乎还有人给她买零嘴。” 清月吃惊:“是吗?” 云倚风也和颜悦色提醒:“去看看吧,别事情还没做完,反而弄丢了心上人。” 清月老实持重,听他二人都这么说,自然不会想到“师父其实是嫌自己碍事,所以故意找个借口支开”这一有损感情的复杂层面,匆匆忙忙就出门去看。季燕然这才松了口气,坐在chuáng边问:“今日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云倚风道,“我听说了外头发生的事,还以为你今晚要留在宫中。” “我倒是想留,可皇兄的御书房里一直有人。”季燕然替他chuī凉jī汤,“你猜是谁?” 云倚风想了片刻:“王东?” 季燕然点头。 王万山被尉迟褚暗杀,尉迟褚被易容成王之夏的人暗杀,仔细算来,一直置身事外的就只有王东。而听皇宫的守卫说,今日王东都已经走到了清正门,却没有回府,而是呆呆站了一阵,突然就又跑去求见皇上,在御书房里一待就是几个时辰。 “若巫女诅咒为真,那照目前的局势看,王东才该是嫌疑最大之人。”云倚风道,“我的身子没事,王爷还是快些回宫吧,估计皇上在同王东密谈完之后,就该宣召你了。” 季燕然凑近:“舍不得你。” 呼吸兀然相撞,云倚风本能地往后一缩,反倒看笑了季燕然:“躲什么?” 云门主沉默心想,正好好说着话,你突然贴过来,我自然要躲的。 季燕然单手握住他的肩膀,刚欲将人拉近,院外却传来吴所思的声音。 “王爷,皇上来了。” 第62章 两个婴儿 李璟这回来萧王府, 意料之中的, 是为王东一事。 其实他大可以传召季燕然进宫,但转念一想, 却又觉得出来走走也不错。 除此之外, 还有另一层意思——听太医说云倚风这回病得不轻, 也不知能不能撑过去。站在兄长的立场上,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应当来探望一番。因此在临出门前, 还特意吩咐德盛准备了补品, 像寻常百姓走亲戚那般,拎在手里来的。 季燕然笑道:“若云儿知道, 定然高兴极了。” “莫打扰云门主, 让他好好歇着吧。”李璟又递过来一个锦盒, “看看。” 季燕然解开系带,里头装着一幅……像是羊皮画卷,打开之后是张地图,上头潦草写着“孜川秘图”四个字, 已经被岁月磨砺得失了几分颜色。 折腾了这么久的玩意, 如此轻轻松松地、冷不丁就出现在眼前, 哪怕事先已猜到了它会在王东手中,萧王殿下的第一反应依旧是——真的假的? “王东之所以主动招认,倒是要感谢云门主。”李璟道,“他认定若风雨门插手,真相迟早会被挖出,而且更重要的一点, 他也担心幕后那人会先下手为qiáng,在风雨门找出真相前,就先了结了他。为求自保,便献上了这张藏匿多年的孜川秘图,想要在朕手里换一条活路。” “似乎是永乐州长缨峰一带。”季燕然看着地图上的圈画,“王东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的身份有些复杂。”李璟道,“祖籍北冥风城。” 同苍微雪岭一样,那也是一座极靠北的城池,冰封雪绕,还会起很大的风,人少到了什么程度呢……各种民间话本里,北冥风城甚至被传为各路神仙历劫苦修之地,说是里头的人啊,将来都要得道飞升的。 而王东就出生在这么一个地方,在长大之后,仙是成不了了,但混进大户人家当个护卫,也能过得衣食不缺。 这么一看,北冥风城的居住条件,其实也并没有差到哪里去嘛——至少还能有几户地主。 地主膝下有个独女,名叫罗入画,放着城里家世清白的小伙子不嫁,偏偏嫁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乡客,据王东所言,那外乡客初到城中时,满身都是伤,一看便知不是善茬。但确实样貌堂堂,身材高大,哪怕缠了满身绷带,站在一群本地男子里,还是像仙鹤掉进了jī群,也难怪罗小姐看在眼中出不来。 季燕然迟疑:“那外乡客……不会是卢将军吧?” 李璟道:“是卢广原的先锋官,蒲昌。” 将军勇猛,先锋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蒲昌当年也是赫赫有名的一号人物。有传闻说他随卢将军一道战死在了黑沙城,也有传闻说他当年冒死突围,想要回到王城求援,却反被先皇暗中赐死。 不过现在看来,这两个故事都做不得真,蒲昌不仅没死,甚至还娶了妻子,有了家。 在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蒲昌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真实身份,王东也相信了他是被人追杀的中原侠客。直到那一年,一场来势凶猛的疫情席卷北冥风城,罗老财夫妇死了,蒲昌也身染恶疾,更勾起陈年旧伤,看着命不久矣。 “那时候,他与罗入画已经有了一个半岁的孩子。”李璟道,“眼看城里的死人越来越多,药材越来越少,为了保护妻儿,他这才主动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又命王东一路护送罗入画与孩子,前往南疆野马部族,投奔一个名叫鹧鸪的人。” 季燕然道:“卢广原曾率军征战南疆,蒲昌会认识野马部族的人,不算奇怪,只是没想到关系会如此密切,竟到了能托付妻儿的地步。” “王东当时只是一个护卫,蒲昌自不会告诉他太多往事。”李璟道,“只jiāo给他这张地图,又说唯有当地图、罗入画与那襁褓婴儿在一起时,方能找到宝藏,缺一不可。应当是怕王东中途卷了地图跑路,或者生出歹心,加害罗氏母子。” 在jiāo待完此事后不久,蒲昌便因病而亡。王东也带着罗入画与两名婴儿,四人一道离开了北冥风城。 季燕然道:“两名婴儿?” “一个是蒲昌的儿子,还有一个据说是罗入画娘家的侄儿,父母也在疫情中没了,总不能丢下不管。”李璟道,“从北冥风城到南疆,何止千里之遥,再加上一路都是难民与穷凶极恶之徒,王东出发后没多久就后悔了,便试图拉拢罗入画,想让她说出地图里的秘密,一道寻宝发财。” 按照王东的jiāo代,他当时也只是出言试探,并未qiángbī威胁,可罗入画却因此受惊,在一个漆黑夜晚,偷偷抱着孩子想逃跑。王东听到动静之后,自然要出去追,谁知竟不慎将那对母子bī落了山崖。 “王东当时自然懊恼,可人都死了,后悔也于事无补。”李璟道,“宝藏是不能寻了,于是他便按照原计划继续南下,拿着孜川秘图去投奔野马部族。至于另一名婴儿,则是被遗弃在了帐篷里,苍微雪岭一带酷寒入骨,篝火一熄更是如堕冰窟,怕也没熬过那夜。” 没有了妇人与婴儿的拖累,王东很顺利就抵达南疆,找到了野马部族的首领鹧鸪,对方一听他是蒲昌的家丁,果真十分热情,立刻奉为座上贵宾。而王东却留了个心眼,横竖罗入画和孩子都已经死了,也无人知道真相,他便jiāo了一张假的地图上去,说与那母子二人是被流民冲散,让鹧鸪去寻。而将真的地图留在了身边,想着有一日或许还能寻得宝藏,自己发财。 季燕然又问:“那他入朝为官,也是得了野马部族相助?” 李璟点头:“那伙人来头不小,先替王东弄了个假身份,又借尉迟褚在朝中的势力,让他一步一步进了户部。” 野马部族在五年前便已销声匿迹,现在看来,怕也是暗中换了老巢,改为在地下活动。王东平日里都是与尉迟褚联系,至于尉迟褚上头是谁,他并不清楚。 手握孜川秘图,这么多年里,王东一直就没有放弃过寻宝——虽说罗入画母子二人死了,可难保就没有别的法子能破解地图,因此他一直在暗中寻找着方法,而那名巫女,正是被他重金网罗来的“高人”之一,据说能通灵寻宝。 “自然,是个骗子。”李璟道,“王东被巫女骗走了一大笔银钱,心中不甘,又想起她曾听到过下属叫自己‘王大人’,担心秘密败露,索性雇人去杀她。”可谁知事情没做gān净,让巫女在奄奄一息之际,遇到了莲华教那群混混,留下了一句遗言。 也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王东在户部多年,顺着这根藤蔓,应当能揪出不少瓜。”季燕然道,“皇兄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朕答应会留他一命。”李璟道,“江淮一带赋税改制刚刚开始,他算是个有用之人,除此之外,有些关于蒲昌的往事,也需细细查问。” “也对。”季燕然继续看着地图,“王东应当去过不少次长缨峰吧,皆无果而返?” “那一带地势陡峭,多为参天绝壁,王东又不敢大张旗鼓去寻,顶多带着七八亲信,无果也在情理之中。”李璟道,“而且蒲昌在临终前的嘱托,说唯有妻子、儿子与地图在一起时,方能找到宝藏,也不知是何意。” “在苍微雪岭一带坠崖,孤儿寡母天寒地冻,怕是凶多吉少。”季燕然装好羊皮卷,“我能进宫去见见王东吗?” “自然。”李璟点头,“怎么,你还有话要问?” “想知道罗氏母子是在哪一天坠崖,帐篷里的小婴儿又是哪一天被遗弃。”季燕然坦白,“说来也巧,我有一个朋友,恰就是在苍微雪岭被人遗弃,听到这四个字,难免会多上几分心。” 李璟微微意外:“哦?” …… 原也没打算当真能对上,只是听着了就顺嘴一提。皇宫里头,王东虽不知季燕然为何要问这个,可也清楚现如今的自己,只有“有问必答”一条路可走,于是在回忆半天后,方才笃定道:“永康三十二年,九月初十。” 算起来倒是与云倚风的年纪差不多,于是季燕然又去问了鬼刺。 “哪天捡到的?初十,永康三十二年的九月初十,在一顶破破烂烂的帐篷里,炭盆已经熄了,裹在一块灰锦被褥里,冻得跟猫儿似的,浑身青紫。” 一模一样的时间,一模一样的地点,甚至连帐篷也一样。 季燕然心间一动:“那云儿的父母皆被土匪所杀,又是怎么回事?” “那一带是苍微雪岭啊,一个孤零零的婴儿,身旁没有大人,可不得是死在了土匪的刀下?”鬼刺道,“若父母还有一口气,哪怕要遗弃,也该再往南面带一带,寻个暖和的地方,哪有丢在雪地里就不管了的道理?” 说完不忘指责:“血灵芝找到了吗?若没找到,你怎还有闲心管这些陈年旧事!” 季燕然继续道:“当年在捡到云儿时,他身上都有什么?” “几个月大的小婴儿,能有什么。”鬼刺越发不耐烦,“也就一块刻有生辰八字的长命锁,身上穿的棉袄棉裤,还有一chuáng被子,早不知丢去了何处。”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又尖锐起来,还想再多催几句血灵芝,却险些被迎面拍来的门板砸扁鼻子。 季燕然一路去了云倚风的住处,脚步要比往常更匆忙些。 “王爷。”守夜的风雨门弟子行礼,“门主刚才已经歇下了,若您没有要事——” 云倚风在屋内及时咳嗽了一声。 风雨门弟子:“……” 风雨门弟子恭敬道:“王爷请。” 第63章 吃饭积极 云倚风正靠在chuáng头, 裹了件浅色寝衣, 头发披散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映满烛火, 又跳又亮, 看起来果真是半点也不困。 “同皇上谈完了?” “王东jiāo出了孜川秘图。”季燕然坐在chuáng边, “不过先不提这个,还有另一件事, 你或许更想听。” 云倚风笑着看他:“我想听的, 那是什么?” 季燕然答:“与你的身世有关。” 云倚风一愣,笑容也僵在脸上:“我的……身世?” 他自懂事那一天起, 就完全接受了“父母皆死于土匪刀下”这一现实, 也没想过认祖归宗之类的事。毕竟一面是匪患横生的苍微雪岭, 另一面是疯癫入魔的鬼刺,这两方加起来,想要寻一个多年前的答案着实太难。所以此时骤然听到所谓“身世”,难免错愕, 过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问道:“王东, 该不会是我亲爹吧?” 季燕然:“……” 季燕然道:“不是。” 云倚风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说真的,这种身世,他是发自内心地宁可不要。 “但王东有可能是你的家仆。”季燕然将他的手攥在掌心,从黑沙城之战开始,到王东jiāo出孜川秘图结束,把所有事都尽可能详细地说了一遍, 又道,“虽没有十成十的证据,但根据日期与地点,那个被遗忘在帐篷里的小婴儿或许当真是你。” 北冥风城,蒲昌,罗入画,娘家的侄儿。 此事发生得太过突然,云倚风觉得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方才将乱哄哄的前因后果大致捋清楚。 “所以,我该姓罗?” “明日我会再去皇宫,将北冥风城的事问个清楚。”季燕然道,“只可惜鬼刺丢了你的襁褓,否则哪怕里头没有线索,至少也能拿去问问王东,看他还能不能记起锦缎颜色。” 云倚风道:“没丢。” 这回轮到季燕然意外:“你还留着?” 云倚风点头:“鬼刺每每带孩童回迷踪岛时,都是用白玉蚕吐丝,将他们包成一颗颗大茧,不哭不闹不吃不喝,当成货物放摆在舱底,这样最省事。” 也恰是因为这个原因,沿途才不用换衣裳。回到迷踪岛后,负责照顾婴儿的嬷嬷在拆茧洗刷时,或者是忙晕了头,又或者是觉得棉袄丢了可惜,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态吧,总之她是将棉被与棉袄塞进了柜子里,并未丢弃。直到很久之后,那一片屋宅要翻修,在清理东西时才发现。 云倚风那段时间恰好没被试毒,能在岛上自由走动,知道院中那一堆是自己婴儿时的衣物后,便悉数收回房中,后来又带到了逍遥山庄、带到了风雨门。 “倒不是想着将来能寻亲,而是实在没有别的行李。”云倚风道,“房中一切都是鬼刺的,唯有那脏兮兮的被褥袄子,与他无关,是我的。” “鬼刺有一大半的名望与财富,都是在你身上试出来的,加上数百试药幼童的惨死,他不配拥有任何东西,将来也逃不过千刀万剐。”季燕然将人拥入怀中,安慰地拍了拍背,“那现在呢,要让清月将那些旧袄取回来吗?” “我若真是罗家人,”云倚风犹豫,“皇上会心存芥蒂吗?”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蒲昌也算叛逃将领,是卢广原的心腹,握有极可能对大梁不利的孜川秘图,而且……而且若先皇与卢广原间确实存在矛盾,若黑沙城一战确实另有隐情,那么蒲昌、蒲昌的妻子、蒲昌妻子的娘家人,都很有可能会知道更多的秘密、藏有更多的仇恨。 皇上理应不会喜欢这个家族。 云倚风继续道:“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 季燕然感慨:“夫复何求。” 云倚风哭笑不得地拍了他一巴掌。 “皇兄也想知道当年黑沙城一战的真相。”季燕然道,“况且那时你尚在襁褓,哪怕的确是罗家人,或者gān脆是蒲先锋的亲生儿子,也仅是个无辜受害者,皇兄非但不会为难,说不定还会像今日一样,拎着补品再来探望一回。” 云倚风设想了一下最坏的状况。 自己是蒲先锋的儿子,或者更狠一点,gān脆是卢将军的儿子吧。 蒲先锋于危难关头弃军出逃,卢将军鲁莽冒进,导致全军覆没。 那些“卢将军居功自傲”“卢将军曾面斥先皇”“卢将军暗中通敌,对朝廷生有二心”的传闻也暂且算它为真。 那自己身为唯一的后人,将来在面对皇上时……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还无凭无据呢,万一对方当真是亲爹,又的确勇猛忠良遭人陷害,却被亲儿子二话不说狂野腹诽大半天,似乎也不大妥。 他大脑混乱,眉头微蹙,思考得相当专心致志。 季燕然捏住他的后脖颈,轻轻揉了揉:“若卢将军与蒲先锋当真无辜,黑沙城一战之所以惨败,全是因为父皇忌惮他在军中的威望,所以故意拖延战机,你会想着替父辈报仇吗?” “先皇都驾崩了,我要如何报仇?”云倚风不假思索:“顶多请一位大师,天天烧符咒他。” 季燕然:“……” 云倚风警觉:“你会拦着我吗?” “我会查明当年所有真相。”季燕然拍拍他,“放心,皇兄那头jiāo给我,你只需要养好身体,安心等着便是。” 云倚风答应一声,心里依旧觉得奇妙而又不可思议。毕竟先前从未奢求过什么身世,只把自己当成天地间一抹浮萍,无根也无迹可寻,被风chuī到哪里,家乡就算哪里。 北冥风城,北冥风城。 他忍不住问:“那里现在还有人居住吗?” “疫情之后,城中人口锐减,有能力的青壮年都逃向了南边,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后来被官府集体迁徙,搬到了虎口关一带,那里会更暖和一些。”季燕然道,“罗家其余人的下落,我会尽快派人去查,此事牵涉到官府卷宗,由朝廷出面,会比风雨门方便许多。” 云倚风点头:“好。” “今晚还能睡着吗?”季燕然低头看着怀中人。 “八成是睡不着了。”云倚风感慨,“原本就不困,现在更是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嗨呀。” 季燕然被他逗笑,握住一缕冰凉墨发绕在指间:“那我多陪你一阵。” 云倚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有些遗憾当初没有多查查北冥风城,不过话说回来,苍微雪岭他也没怎么查过。原以为这代表着对身世没有执念,可现在看来,倒更像是害怕会失望,所以gān脆不敢查——否则为何一有线索,就激动得连觉都不想睡了? 他仔细回忆着往事,本想再多问两句关于蒲先锋的事,却觉得心口再度生出隐隐闷痛,于是淡定坐直。 季燕然不解:“怎么了?” “有些头晕。”云倚风懒洋洋打呵欠。 “睡一阵吧。”季燕然扶着他躺平,“你那万千情绪,等着明早再涌上心头也不迟,今晚先好好休息。” 云倚风相当配合,答应一句后,便迅速闭上眼睛——再多说两句,他怕自己当真会晕。 季燕然一直守在chuáng边,直到听他呼吸逐渐平稳,方才起身准备离开,却又觉得枕下似乎压了东西。 轻轻抽出来后,是一块沾满血迹的丝帕,鲜红刺眼,cháo湿未gān。 …… 这一晚,云倚风做了一个挺长的梦,旖旎缠绵,漫天飞了湿漉漉的粉樱花瓣,舍不得醒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翌日直到太阳洒满整间卧房,头发被晒得发烫,旁人中午饭都吃完了,他才推开身上的被子,半撑着坐起来。 丝缎里衣滑下半边,露出赤luǒ肩膀,头发散着,眼尾泛红。只可惜这幅慵懒勾人的美人海棠chūn睡图,萧王殿下没能看到,卧房里只守着清月一个人,见到师父醒了,他二话不说就扯起被子,将其重新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在外头——还生着病呢,千万不能招风! “王爷呢?”云倚风呼吸困难,好不容易才将胳膊抽出来。 “去宫里了,临走前叮嘱我,要看着师父好好吃药,好好休息。”清月道,“还有,说是要派人回风雨门取东西。” 云倚风点头:“这些事往后不必问我,只管照王爷的吩咐去做。” 清月陷入茫然。 连问也不必问了吗? 但云倚风显然不打算解释,他踩着软鞋,晃晃悠悠去窗边洗漱,准备趁着下午清静,再泡个药浴。先前避之不及的,现在却反而成了救命稻草,哪怕这根稻草又脆又细又易折,到底也比没有要qiáng。 皇宫里。 王东本以为季燕然是来查野马部族与鹧鸪的,又或者是为了刨问尉迟褚与其同党,再或者,至少也该与孜川秘图有关。可没料到被盘问最仔细的,居然是北冥风城与罗家,以及当年的两个小婴儿,一时难免迷惑不解,却又不敢懈怠,手握一支láng毫笔,拼命回忆着,写了厚厚一摞纸,各种家长里短地往上凑字数,竭力想要做到“事无巨细”——只可惜他所知道的、关于罗入画娘家侄儿的事情,是真的不多。 他当时身为护卫,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前院当差,对主人家后院发生的事情并不清楚。况且那时整座城都已经乱了,罗老财夫妇双双病亡,蒲昌也只剩了半条命,人心惶惶不安,哪里还有工夫去留意,家里是何时多了个小婴儿。 王东道:“王爷,我实话跟您说了吧,直到家中人都死完了,我要带着小姐一起南下逃命了,临动身前才知道原来孩子有两个,至于是哪门娘家亲戚的孩子,确实没问过。” 季燕然细细翻着他的供词。 虽说没能问出另一名婴儿的父母,但至少,有了许多关于罗家、关于北冥风城的事情,不至于一无所获。 而且王东还记得,两个孩子一个闹一个乖,闹的那个,成日里被罗入画抱在怀中哄,看着十分关心,应当是亲儿子。另一个小猫样瘦弱的,则一天到晚都在呼呼大睡,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吃饭时才力大无穷、分外积极。 …… 云倚风听完之后,沉默地想,吃饭积极,这八成就是我了。 季燕然笑着逗他:“你看,多可爱。” “王爷没将这些事告诉皇上吗?”云倚风问。 “草草提过几句,我审问王东一早上,总得给皇兄一个解释。”季燕然道,“这也是母亲自幼就教我的,若不想与聪明人产生误会,就要尽可能地减少隐瞒,更何况皇兄还是个多疑的聪明人,更加敷衍不得。” 李璟自然能猜出那个“被遗弃在苍微雪岭”的朋友是谁,却并未太介怀。 一来当年黑沙城一战的真相究竟为何,现在尚无人能说清;二来就算蒲昌临阵叛逃,也与其后人并无关系;三来哪怕当真查出所谓“更多内幕”,查出的确是因父皇猜忌,才导致三万大军尽数覆亡——那也不是自己一人的父皇,论起秋后算账,总该有另一人巴巴顶在前头;还有一点,所有太医都说云倚风时日无多,按最坏一种状况来看,怕是熬不过下一个冬天。 那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他甚至觉得,若此番真能查出云倚风的身世,给他一片安宁故土,也算不错。 往后一个月里,李璟与季燕然一道做了几件事。 首先张榜公开了尉迟褚的叛贼身份,将他的尸首明晃晃悬挂于城门口,风chuī日晒,直到晾成一幅人形骷髅,方才丢去了乱葬岗中,喂狗。城中百姓自是惴惴不安,私下嘀咕着,这都做成大官了,怎么还不能满足,竟想着要谋逆呢?要知道当今天子,那可是一等一的好皇帝啊,国家安稳富足,大家伙吃穿不愁的,傻子才想打仗。 其次,根据王东的供词,又顺藤摸瓜扯出了其他几名官员,皆是尉迟褚的党羽,这回正好一次除个gān净。至于朝中空下来的位置,李璟打算用不久后的科举来填。 第三,为王万山大人编造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用来解释他的死而复生。这种事风雨门最在行,不出半天,连街边裹着尿布的小娃娃都知道了,忠厚无辜的老王大人是躺在一片祥云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等一下。”季燕然打断他,“哪里合情合理了?” “百姓就爱听这种。” 季燕然:“……” 言之有理。 总之,王万山大人就是倔qiáng地活了,还能再为朝廷多鞠躬尽瘁几年。 全因天子仁德,天子仁德。 剩下一位王东,细细想来,此人贪财、失信、自私、怯懦,间接害死一对母子,遗弃另一婴童于bào风雪中,还勾结叛党,按律死七八回也不为过。 但偏偏,暂时还动不得。 云倚风问:“皇上当真就这么放过他了?” “王东jiāo出孜川秘图,作为jiāo换条件,皇兄答应留他一命。”季燕然道,“还有更重要的,江淮赋税改制刚刚开始,极缺人手,他或许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有胆子谈条件。” 云倚风继续问:“那赋税改制完之后呢?” “除非他能做到对皇兄永远有用。”季燕然道,“否则这种低劣人品,没人能看得上,他也绝对活不到善终。” “你说,”云倚风在他怀中突发奇想,“若当初王东没有丢下我,而是一路抱往南疆,那我现在会不会已经混成了野马部族的头目,一门心思想当皇帝,专与你做对?” 季燕然听得哭笑不得,捏住他的嘴:“这种话,不准乱说。” 云门主听话闭嘴,但还是觉得,自己的推测颇为合理。 “你若真混成野马部族的头目,我便亲自来捉,绑回萧王府中哪里都不准去,直到你收起所有不该有的心思为止。”季燕然低头,“今日看着jīng神不错,我陪你出去走走?” “不走了。”云倚风拒绝,“早上你去宫里时,清月就说看我jīng神好,天气也好,qiáng拉出去在花园里走了七八圈,晒出了一身的汗,刚刚才洗完澡。” 季燕然有些不满,在那细白颈间深深嗅了嗅:“你准备何时告诉他,这些事本该由我来做?” “还是再过阵子吧。”云倚风揉揉太阳xué,发自内心道,“最近事情太多,我没心思吓唬他,而且又腿脚虚弱,万一真唠叨起来,跑都跑不脱。” 由此可见,风雨门的师徒关系,也颇……有趣。 清月守在门外,默默打了个喷嚏。 …… 这日午后,风和日丽,江凌飞躺在屋顶上,晒着太阳打盹。 一枚枣gān突然被丢到脸上。 吴所思站在院中:“下来。” “你就让我歇一歇吧。”江凌飞闭起眼睛不愿睁,呵欠打得一个接一个,“叔父派来的人才刚走,江家最近一堆烂事,我实在jīng疲力竭、jīng疲力竭。” 吴所思道:“派去风雨门的弟子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江凌飞顿时就不“竭”了,直直坐起来问:“带着那些襁褓与棉袄回来了?” “王爷已经去了宫中。”吴所思道,“云门主今日jīng神尚可,所以也一道同行。” “那还等什么?”江凌飞揽过他的肩膀,“来来来,我们也去。” 吴所思被拖得踉跄,莫名其妙道:“我们去做什么?” “这种大喜大悲、认祖归宗的关键时刻,自然得所有亲朋都在。”江凌飞耐心胡扯,“万一王爷太过狂喜,当场大哭晕厥在云门主面前,那多丢人现眼,有我们在,至少还能帮着盖一盖、抬一抬。” 吴所思:“……” 想看热闹就想看热闹,你还是闭嘴别说话了。 两匹高头大马一前一后,疾驰驶入宫中。 王东看着堆在面前的锦被与棉袄,恍恍惚惚的,也有些吃惊。直到被德盛咳嗽提醒,方才浑身一颤,赶忙道:“是,的确是当年罗小姐亲手备下的。这锦被上的绣花是浮沙萍,只有北冥风城才将之视为吉祥花卉,希望小娃娃能如雪中的浮沙萍般,健壮顽qiáng,这颜色我也是记得的,寻常人家都喜欢大红大绿,只有罗家喜欢素净的灰,一定没错。” 他说得笃定无比,云倚风站在一旁,反而有些不知自己该是何心境——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又似乎有一块大石落了地。 原来自己,当真是罗家人吗? 季燕然轻轻握住他的手。 待江凌飞与吴所思寻来时,其余人都已经散了,云倚风坐在桌边,手中捧了一盏温茶,正在出神。 季燕然皱眉:“你们怎么来了?” 江凌飞大言不惭:“自然是因为担心云门主。”说着,又看了一眼桌上的被褥小袄,“王东认过了?” 季燕然点头:“的确是当年罗家的东西。” 江凌飞倒吸一口冷气:“那——” 尾音扯得老长,半天也没“那”出下文,老吴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最后来了一句,那要如何同皇上说? 季燕然道:“实话实说。” 江凌飞提醒:“尉迟褚虽说已死,问不出更多消息,可野马部族摆明了是叛党,蒲昌看起来又与这群人关系匪浅,现在身份已经确认,皇上当真会对云门主毫无芥蒂?” “为何要存有芥蒂?”季燕然道,“我也是皇室中人,自然会管好……”他揽过身边人的肩膀,淡定道,“内人。” 云倚风一口茶都喝进了气管。 江凌飞沉默一抱拳,佩服。 而李璟在听德盛说完之后,果真也没表现得太在意,反而还吩咐御厨,做了顿清淡的家宴,留两人晚上一道吃饭。 云倚风很冷静:“我以为辨认完被褥之后,就能走。” 季燕然笑道:“怎么,不愿见皇兄?” 云倚风愁眉苦脸,倒也不是不愿,但江湖客闲散惯了,谁会没事gān盼望着见皇帝? 更别提这里的皇帝,还有几分长辈的意思在里头。 于是乎,就更不想见了。 江凌飞踊跃献计:“可以装晕。” 季燕然面不改色:“滚。” 老吴及时拖着江门三少出了宫,先前就说了,这里有你我什么事?还不如躺在屋顶上继续吃枣子晒太阳。 没有一点点防备,就要见到当今天子,云倚风连在路过御花园的时候,都不忘低头看一眼湖面。 水波dàng漾,映出的人影也dàng漾,脸有三尺长。 不然还是算了吧! 季燕然也没料到,他竟会因这种事紧张,越发觉得可爱,于是紧走两步并肩,低声逗弄他:“要不要回去换身新衣裳?” 云倚风迟疑:“可宴席不已经准备好了吗?” “是准备好了。”季燕然大言不惭道,“但让皇兄等等,也无妨。” 云倚风:“……” 李璟还未到,而宫人们已经布好了gān果蜜饯,都是香甜糯软的,有核桃、红枣、桂圆、栗仁、银杏……十八盘摆了满桌,还有一碟chūn日里新腌渍的青梅,季燕然用银匙盛起一小粒:“尝尝看。” 云倚风本不爱吃这些东西,但又觉得圆鼓鼓一粒挺好看,该是青嫩又脆生的口感,便试着咬了一口。 喷溅出来的蜜糖甜汁,能将牙也甜倒,外头还裹着几粒粗盐,味道越发不可言说。 云倚风吃得相当纠结,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你们宫里待客就用这玩意?” “我先前又没吃过。”见四下无人,萧王殿下趁机将人拉进怀中,低头就要凑近,“有没有这般难吃,分一半尝尝。” 云倚风扭头一躲,恰好看到德盛公公掀开屋帘。 明晃晃的晚阳照进来,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而李璟就站在这万丈金光中,静静地、心情复杂地,看着屋内两个人。 自己为何不多在御书房里待一阵? “咳咳!”云倚风猝不及防,将一整颗青梅囫囵咽下去,噎得眼里都是泪。 季燕然被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云倚风在桌下踩了他一脚。 萧王殿下表情扭曲:“嘶……皇兄。” “罢了,别行礼了。”李璟摆摆手,打算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落座后道,“王东那头,听说jiāo待得相当慡快?” “他现在只想活命,自然慡快。”季燕然道,“据说野马部族在收到那张假地图后,曾耗费了大量的财力人力,前后数十次寻找宝藏与罗氏母子,倘若知道了地图是仿造的,而王东又将真的孜川秘图献给了皇兄,怎么可能放过他。” 趁两人聊天的工夫,德盛赶忙给云倚风倒了杯温热茶水,又拍着背,顺了半天气。 同时不忘主动替他找借口,云门主中毒未愈,身子虚弱,吃东西时可得小心仔细。 云倚风顺着答应一句,头回觉得原来中毒还是有些好处的。 为什么要囫囵硬吞一颗青梅呢?因为中毒了。 很合理。 片刻后,宫人们鱼贯而入,撤下gān果,上了头八道冷盘。 而直到此时,家宴的气氛才终于正常起来。 李璟在登基这些年里,也见过不少江湖客,大都是豪慡魁梧、大碗喝酒的,言语间不是带着大漠的浩浩风沙、就是带着雪域的万古苍凉,却从未料到大名鼎鼎的风雨门主,会是这般清雅俊秀,更像是个富家公子。虽说病着,倒也未见孱弱憔悴,墨发在阳光下弯折出锦缎光泽,被一条长长的白色发带系着,眉峰凌厉眼梢微挑,高鼻薄唇,原本该是盛气凌人的样貌,可偏偏又在笑,这一笑,五官就变得温柔极了。如暖阳融冰雪,看得德盛公公也一恍神,心里暗叹,怪不得王爷喜欢,这般玉雕脱俗的人,跟画里走出来似的,谁会不喜欢? 一顿饭吃完,李璟的赏赐也已经运至萧王府门口。老吴一边清点一边啧啧感慨,吃顿饭都能发家致富,怕是只有云门主了。 繁星在御花园里投下银色的光。 季燕然握着他的手,两人一起在石子路上慢慢走着,消食,顺便听四周虫豸嗡鸣。 云倚风道:“原来皇上还挺可亲。” “先前就说过,我与皇兄既是君臣,更是兄弟,自家哥哥能凶到哪里去?”季燕然笑笑,又道,“况且我看中你,皇兄也能更加……放心。” 云倚风懂他话语里的意思。哪怕大梁民风再开明,小话本上的故事再受欢迎,男子与男子在一起,总还是有悖常理的,定会惹来不少非议。更重要的,还有子嗣问题——外族血统、早年过继,又有断袖之癖,明显是奔着绝后去的,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王爷,哪怕是动了称帝的心思,只怕朝中老臣也不会答应。 “自然了,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你。”季燕然道,“所以有时候难免会想,老天爷当真待我不薄。” “也待我不薄。”云倚风笑笑,“走吧,我们回家。” 侍卫已经准备好了马车,里头照旧铺得又暖又舒服。飞霜蛟跟在旁边小跑着,穿过两条街,打了十几个响鼻也未能将主人叫出来,心中十分烦闷,索性尥起蹄子踢了一脚。 云倚风手中正拿着那件袄子,没留意身下“咣当”一抖,险些滚落软塌。 季燕然一把将人接住,不满地掀开车帘,刚打算训斥两句飞霜蛟,云倚风却在背后拉他一把,吃惊道:“这被子里像是有东西。” …… 飞霜蛟踢马车时,云倚风手下也跟着一错,刚好将棉袄撕开了线。 里头不仅有发cháo的棉絮,还有一张……介乎羊皮与织物之间,也不知是什么,摸起来纤薄而又柔韧,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像是一封信函。 云倚风一拍脑门,自己先前怎么就没想过,还能拆开看看呢。 不过即便拆开了,也未必能认出这些鬼画符。那些文字看起来诡异极了,也不知是不是出自野马部族,又或者是北冥风城的独创文字,便问道:“要拿回宫里,问问王东吗?” “不必了。”季燕然道,“我认得。” 云倚风:“……” 你认得? 季燕然目光滑过那些文字:“是卢将军自创的符号,用来在战时传递消息,只有极少数的将领才知道含义。黑沙城一战后,这些符号便没人再用了,也只有廖老将军,在年幼时教过我一些。” “那这封信函是卢将军写的吗,说了什么?”云倚风追问。 季燕然道:“不是卢将军,是蒲先锋在临终前所书,但并未提及收信人的名字,只用姑娘代指。” 在这封写给“姑娘”的信里,蒲昌先是懊悔自己未能搬来援军,扭转黑沙城战局,又怒斥先帝无德,因忌惮卢广原战功卓著,便设计害他,令三万大军尸骨无存。更提到卢广原一生的心血,皆藏于孜川秘图中,希望姑娘能将其寻回。最重要的,信中还有破解秘图之法。 云倚风问:“如何破?” “罗入画知道图中所藏秘密,有了她与孜川秘图,便能找到石匣。”季燕然道,“至于石匣里的东西,要靠着婴孩背上的图案,方能打开。” 云倚风疑惑:“都拿到石匣了,直接砸毁取物不行吗?为何要这么麻烦。” 季燕然略一停顿:“我以为你的第一反应,会是猜测自己背上有无图案。” 云倚风:“……” 云倚风知错就改:“那要如何才能让图案显现?” “没说。”季燕然看完了整封信函,“怕也只有罗入画才知道。” “所以这封信对我们来说,其实并无太大用途。”云倚风泄气,“蒲昌当初写它,应当只是为了自证身份,相当于jiāo给妻儿的拜帖。” “至少能知道其中一名婴儿背上有图案。”季燕然道,“回去我帮你看看?” 云倚风答应:“好。” 马车粼粼停在萧王府门口。 清月已经准备好了药浴用水,并且再次试图送走王爷。 云倚风吩咐:“你下去吧,今晚不必守夜了。” 清月一愣:“那若师父再毒发——” “有本王在。”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这么多天也累了,好好歇一晚。” 清月赶忙道:“我不累。” 累不累都要休息! 季燕然微微抬眉,立刻就有侍卫扑上前,半拖半架地,将这位忠心耿耿的风雨门大弟子qiáng行带走了。 手法与绑匪有一比。 萧王殿下很满意,关上门后转身,刚好看到云倚风正在解腰带。 …… 衣衫似花瓣散开,露出大片白皙luǒ背,墨发如瀑滑过肩头,两根雪白发带也跟着晃。 在chuáng上躺了这些时日,肉没养出来,腰肢倒是越发细得不盈一握。 “来看啊。”云倚风扭头。 季燕然不得不仔细分辨了一下,对方究竟是存心拉长了尾调,还是当真单纯无辜,疑惑自己为何迟迟不上前。 云倚风诚心道:“我冷。” 季燕然将他连人带衣打横抱起,放到了chuáng上。 “鬼刺用我试了这么多年药,也没发现背上有图案。”云倚风半撑起身体,趴在chuáng上,“或许压根没有,或许是要服用特定的药,方才显现出来。” 他身形纤细,骨头也细,两片突起的蝴蝶骨,被薄薄一层肌肉包裹着。季燕然用指背细细滑过,又停在腰窝处:“你这里有颗痣,红色的,很小。” 云倚风问:“痣能解开孜川秘图吗?” “不能。”季燕然笑,俯身抱住他,在耳边低声呢喃,“但是我很喜欢。” 第64章 纹身婆婆 温柔的亲吻不断落在耳后, 很快就让那一小片肌肤变得滚烫, 旋即又蔓延至全身。云倚风握住他的手指,回想起昨晚旖旎梦境, 心头难免也生出几分悸动与期待来, 腰肢被揉捏得有些酸软, 像是情动,又像是……动过了头, 以至于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生怕会牵动心头刺痛。 季燕然将他抱进怀中,轻轻抬掌按上前胸, 把紊乱的气息顺平。 上一刻还在浓情蜜意你侬我侬, 差两杯酒就能冒充dòng房花烛, 转眼间却又变成了见者流泪的苦情疗伤戏码。细想起来,倒是与那前一页颠鸾倒凤,后一页养兔养猪的错乱话本差不了许多。 这年头的书商,果真良心写实。 云倚风诚心发问:“我这算是扫兴吗?” “是我太心急。”季燕然替他拢好衣襟, “你该好好休息才是。” 这话原本没错, 但云倚风却觉得, 自己就算“好好休息”,怕也不会有所好转,反而会一日差过一日。 季燕然拍拍他的后背:“别乱想。” 那云里雾里神话里的血灵芝,像梗在两人之间的一根刺。云倚风有时甚至觉得,倘若没有这么一个东西,自己gān脆就是无药可解, 反倒还省事些,至少能好好计划余下的日子,要如何纵情纵性潇洒快活。可现在偏偏又像是有个解药,于是每一天的任务就变成了尽量活着,哪怕活得谨慎,活得累,活得如履薄冰,有时甚至活得憋屈,也放肆不得。 云倚风靠在他胸前,过了许久,方才道:“其实能遇到王爷——” “一定能找到的。”季燕然打断他,“除了大梁,还有周边诸国,那些藏匿在密林与大漠中的,总该有些稀罕东西,皇家的侍卫已经去了,不日都会有回音。”以及,还有北冥风城,既然遭遇过一场瘟疫,也称得上白骨累累,况且又是云倚风的故乡,说不定冥冥之中,老天当真会有一些安排。 云倚风笑笑:“嗯。” 季燕然握住他单薄的肩,将人抱得更紧。窗外,一场沙沙细雨浸润世间万物,院中白珠茉莉也沁出阵阵幽香——那是老吴闲来无事,新培育出的植株,比寻常茉莉的花期更早也更长,某日路过花苑时,季燕然想起云倚风喜欢茉莉,便让仆役移栽了一些过来,换走了先前满院的一夜幽昙。 两人十指相扣,在这芬芳的chūn末茉莉花香里,窃声私语,柔情蜜意,醉不知归。 …… 当年北冥风城的人,绝大多数都被迁往了虎口关。江凌飞亲自率人前往,想看看是否能找出一些线索。 沿途皆是宽敞平坦的官道,战马跑起来极淋漓畅快,同行一名年岁稍长的侍卫在闲谈时道,这一带原本都是泥泞冰滑的小路,还是在皇上登基后,方才拨来大笔钱款修缮,召集了全大梁的能工巧匠,硬是在这蛮荒冰原里破出了一条通天大道,边境百姓们再想南下讨生活,可就便利多了。 “若这条路能早几十年修好,北冥风城的人或许还能多活下来一些。”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哪怕江凌飞与当地官员翻遍了卷宗,也只找出七八户人家,还都是些年轻人,提起罗老财与罗入画,记忆全模糊得很,七嘴八舌回忆了半天,才终于有人恍然想起来,似乎李婆婆曾在罗家做过一段时间的佣人,但她没有亲戚,而且现在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人也迷糊了。 “婆婆。”江凌飞蹲在chuáng边,大声道,“您再想想呢?” “罗小姐,只有一个儿子啊。”她疑惑地说着。 “我知道她只有一个儿子,侄儿,侄儿是谁家的?” “没有侄儿,没有,真的没有。” 江凌飞:“……” 行吧,没有就没有。 于是他又继续问道:“那罗小姐与她的夫君,或者是家里的其他人,有谁擅长刺青、机关或者用毒吗?” 这问题对于一个反应迟缓的老婆婆来说,显然过分刁难了些,果然,她的眼底立刻显露出十二万分的茫然。 江凌飞深吸一口气,继续笑容满面道:“那家里出现过什么奇怪的事、或者奇怪的人吗?” 李婆婆:“……” 江凌飞双手托着腮帮子,欲哭无泪地和她对视。 李婆婆也被他问烦了,掀开被子就想出门,动作之间,手臂上却显露出一截花纹。 江凌飞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袖子撸了上去。 满臂的文身。虽因为年事已高、皮肤松弛,已看不出具体图案了,但震撼还是有的,也能想象出这位满头白发的婆婆,在年轻时是如何……怎么说,总之就是很独特,很女侠,很不拘于世俗眼光,江少爷相当喜欢。 于是他亲切地对这位老年红颜知己说:“婆婆,这是谁替你纹的?” 李婆婆这回听明白了,她笑着说:“我自己呀。” 江凌飞再度感谢起了李璟耗费大量财力人力、所修建的那条官道。 他弄了一架宽敞舒适的马车,又带了一名大夫随行,派“老相好”小红亲自拉车,载着李婆婆轰轰烈烈回了王城。 夏天的花已经开满了长街。 云倚风的身体倒是未见变差,或许是因为老太妃的悉心照料,他日日都jīng神得很,闲来无事时,还能站在院子里打一套拳。 清月怒道:“师父!” 云倚风淡定收招落地,期盼着季燕然能快些回来救命,否则只怕要被念到晚饭。 清月将手中温茶递给他:“江少爷回来了,据说带回了罗家早年的佣人。” 云倚风吃惊道:“还当真能找到?” “就在客院里。”清月道,“王爷让我来接师父过去。” 猝不及防出现一个“故人”,云倚风也很迫不及待,他脚步匆匆,几乎是一路小跑去了客院。 一群人正在仔细看着李婆婆臂上的图案,老太妃在,玉婶也在,她原本是来送炖汤的,结果一进门就撞见风风火火的江少爷,便一起跟来了。 云倚风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刺机关图可是个jīng细活。”江凌飞小声道,“当年又是对那么小的婴儿下手,总不能是胡乱戳几针上去吧?至少得有个师父,这位李婆婆既是罗家的佣人,也jīng通纹身,按道理总该知道些什么。” 话虽如此,可看老人家像是又困倦又迷糊……云倚风将脸凑到她面前,指望着能被一眼认出来,毕竟话本里都这么写。 结果李婆婆嫌弃道:“快点走开!” 云倚风:“……” 鬼刺也无计可施,他只能治病,治不了年迈痴傻。 也压根就不想治,话没说两句,反而又叫骂着催促起血灵芝来,最后被清月赶了出去。 玉婶突然道:“我试试。” 老太妃吃惊:“你还会看病?” “我哪会看病,只知道女人大多心疼孩子,尤其是刚出生的婴儿。”玉婶问,“这府里有满月的娃娃吗?” 老太妃道:“还真有一个,是一名绣娘的孩子,刚满两个月。” 小婴儿很快就被抱了来,看着粉雕玉琢的,就是胆子小,见到满屋子的大人,扯开嗓子就要哭。 老太妃硬着心肠解开被子,玉婶也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根长针,明晃晃举高就要往下刺。 屋里的男人们沉默看着这拙劣戏码,都没指望能出结果,谁知那李婆婆的眼睛还当真晃了两下,急忙道:“别,孩子还小!” “小……不小了。”老太妃顺着她道,“刺一张地图,怕什么。” “青蓼花毕竟有毒,这瘦猫样的奶娃娃哪里受得住?”李婆婆两把合拢被褥,就要将那小婴儿抱起来。 所谓母性,就是这般奇妙而又无法解释的一种感情。 细腻而又qiáng韧,是深埋于心的本能,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被激发。 老太妃吩咐下去,替李婆婆找了城中最好的大夫,又调拨两名丫鬟专门照顾,以求能度个安稳晚年。 至于青蓼花是何物,太医们这回总算有了用途,捧着厚厚药典上奏李璟,说那是生长于风雪中的青翠藤蔓,花苞坚硬如石子,捣出的淡蓝汁液的确能用作纹身,平日里会隐于血肉,唯有遇到紫蟾王苏时,方能显现。 听到“紫蟾王苏”四字,云倚风就隐隐觉得不大妙,八成又要找个三五年,毕竟他连在迷踪岛时也未听过此物。 结果太医们喜笑颜开、争先恐后道:“的确十分罕见,但药库中恰有一盒,是前年陇越国进献的。” 坎坷得太久,突然间一切都变顺利了,云倚风反而有些不适应。 虽然这份顺利其实与解毒无关,但若机关图当真在自己背上,能凭此打开孜川秘图,也算不错。 太医说,用紫蟾王苏pào制药膏,约莫需要五日。 而在这五日间,云倚风少说也看了十几回脊背。以至于萧王殿下回回进屋,他都是半褪着衣衫,站在铜镜前一脸专心致志。 …… 头疼。 云倚风穿好衣服:“你说,地图会在我背上吗?” “你想吗?”季燕然坐在他对面。 “想。”云倚风点头,“一来能帮皇上、帮你解开孜川秘图,二来,若地图在我身上……可为何会在我身上呢?” 毕竟当年蒲昌刺下机关图,是为了保护亲生儿子,让他变得“有用”,唯有变得“有用”,才值得被王东保护、被野马部族接纳照顾,如此深沉的父爱,像是也没道理白白落到罗入画的侄儿身上。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罗入画在逃跑当晚,仓皇抱错孩子,将侄儿带在了身边。但当真存在这种可能吗,李婆婆年迈痴傻,尚且知道惦念少主、疼惜幼儿,更何况是亲生母亲? 越想越乱,越想越要叹气。 原来人当真是贪心的。先前从未奢求过故土,总觉得能知道大致方位,便已经算是圆满,可现在不单有了北冥风城,连模模糊糊的家都有了,按理来说该心满意足才是,怎么反倒还更加得寸进尺,甚至连父母姓氏都想弄个清楚明白。 “先看看你背上究竟有没有刺青,再说往后的事。”季燕然捏捏他的下巴,“太医院明日就能制好药,不过怕是要你一人进宫了。” 第65章 机关秘图 传闻中的孜川秘图, 不仅有宝藏、有兵谱, 还有卢广原于兵败前夕亲手写下的血书,内容虽不得而知, 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对先皇的溢美之词——至于除此之外还有没有更多、更惊人的内幕, 谁都说不准。 云倚风猜出来他的意思:“你不进宫, 是因为不想看机关图?” 季燕然点头:“自皇兄登基以来,就一直在暗中找寻着孜川秘图, 像是极在意此物, 而且也并没打算让我知道。”现在虽说因为袁远思与莲华教,不得已牵扯了进来, 但他还是想尽可能地远离秘密。哪怕过两天就要亲自率军去永乐州长缨峰, 也仅是将机关匣完好无损地捧回来, 再jiāo由李璟亲自打开。 云倚风道:“嗯。” 平易近人的兄长,只会出现在家宴上,而在剩下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季燕然需要面对的都是帝王。倘若那机关匣内当真藏有惊天秘密, 又在某一日不慎泄露了出去, 那么所有见过的人, 都有嫌疑。 不看,的确是最安全的一条路,也最能向李璟表明立场。 虽说无论是王东的供词,还是蒲昌的密信,其中都提到了唯有地图、机关图与罗入画三者同时出现时,方能真正解开孜川秘图, 缺一不可。但现在罗入画已遭不测,为免秘密落入旁人之手,李璟还是打算派季燕然带兵前往长缨峰,哪怕是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往过搜,也要先将密匣带回来。 “明日我会在外头等你。”季燕然道,“别怕。” 云倚风笑:“又不是独自去赴汤蹈火,有何可怕。” “那药膏涂在身上,到底也会不舒服。”季燕然道,“皇兄已经传旨给太医院,届时所有太医都会守着你。” 阵仗虽说大了些,但一来李璟是真怕云倚风会出事,二来也是为了给季燕然一颗定心丸——他知他二人情深意浓,所以也乐得表现出兄长应有的体贴与关心,毕竟好人谁会不愿做呢?天子也不能免俗。 云倚风又问:“你准备何时前往长缨峰?” “五日内。”季燕然道,“皇兄也是这个意思,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云倚风想了想:“率军从王城前往永乐州,昼夜不歇,最快也需十天,来回就是二十天,搜山姑且算一个月。若机关图当真在我背上,那在这段时间,我便住在宫里吧,直到皇上亲手打开密匣为止。” 季燕然看着他:“如此小心?” “紫蟾王苏只是罕见,并非没有,况且还有鬼刺在,他多得是稀奇古怪的物件。”云倚风道,“住在皇宫,最好闭门不见客,再来个人一天到晚盯着我,这样各方才最省事。” 季燕然叹气,伸手将他抱入怀中:“是我委屈了你。” “住进皇宫,如何能算委屈,也省得武林盟那些人天天送信,邀我去什么光明峰。”云倚风拍拍他的胸口,“皇上派了数千人去找血灵芝,哪怕只是礼尚往来,我也该为他做些事。” “我会尽快找到东西。”季燕然在他耳边叮嘱,“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云倚风笑笑:“好。” 最近他虽时有心悸咳血,却也没到奄奄一息的份上,比起先前的极热与极寒,反而还要更好受一些,连太医也说脉象平稳。唯有鬼刺,每回都是一惊一乍地催促季燕然去打仗、去找血灵芝,一阵说只能活半年,一阵又说还有三个月,尖声尖气,着实烦人。 所以还是那群白胡子太医要更招人喜欢,说话好听,也很懂行情。看诊完后不忘隐晦提醒一句,再多养一阵子,心悸的症状减轻之后,就能……嘿嘿笑两句,又将声音压得更低,自然,还是需要王爷多注意些的。 季燕然问他:“在想什么?” 云倚风淡定答曰:“没有。” “……” “就没有!” 季燕然嘴角上扬,将他抱得更紧。 窗外阳光融暖,静静笼在两人身上。 人影重叠,花香浅淡。 翌日清晨,德盛公公前来萧王府,将云倚风接进了皇宫。 太医们已经准备好了药膏,用玉盏盛放,闻起来有一些呛鼻的香。 李璟道:“应当会有些麻痹刺痛,不过太医们都已经守在外头了。” “无妨。”云倚风褪下衣衫,将脊背露给他,转头宽慰道,“先前受过的伤多了去,这不算什么,皇上尽管试吧。” 那药膏冰冷,遇到肌肤便化成了水,云倚风半撑在桌上,紧张其实要远大于不适,脑中一根弦紧绷着,倒也不觉得难受。 “有吗?”过了会儿,他问。 李璟看着左肩那缓缓浮现的纹路,松了一大口气:“有。” 云倚风微微吃惊,心里半是喜悦半是五味杂陈,原来当真有? “很小,只有巴掌大小,不过很清晰。”李璟仔细辨认着,“待药水gān后,很快就模糊消失了” “那皇上还是画下来吧。”云倚风提醒,“药膏毕竟不多。”况且我也经不住隔三差五来涂一回。 李璟虽能过目不忘,不过还是命德盛取来纸笔,又在他左肩涂了三四回药膏,方才将整个复杂的图形拓了下来。 云倚风穿好衣服,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个大任务。 “这回真是辛苦云门主了。”李璟道,“宫人已经准备好了住处,是先前燕然的居所,你应当会喜欢。” 德盛也在旁笑道:“方才王爷已经亲自去看过了,这阵正守在殿外,又问了我几回,怕是等不及要带云门主去住。” 李璟亲自将云倚风送出大殿,又低声打趣:“朕这弟弟,打小就吊儿郎当,像是全天下都入不了他的眼,还从未对谁如此紧张上心过,倒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 萧王殿下远远见两人都在笑,心里顿时生出几分狐疑来,问了一路:“皇兄同你说了什么?” 云倚风随口道:“说王爷三岁就能打架,八岁却还在尿chuáng。” 季燕然沉默片刻后,命令:“以后不准你再单独去见皇兄。” 不准就不准吧。云倚风推开面前厚重木门,映入眼帘便是满院子的姹紫嫣红,还有两株粗壮的海棠,粉粉嫩嫩重重叠叠,开得旺盛极了,另有几只猫,正懒洋洋地趴在屋顶晒着太阳。 他兴致勃勃地,将每一处宅子都逛了一遍,觉得又怡人又清静,房中还有不少书,算是个喝茶养病的好地方。 如此看来,往后的日子倒也不算难消磨。 “皇兄每日都会派太医过来。”季燕然替他倒茶,“听说鬼刺也嚷着要一同进宫,你让清月拦下了他?” “我有分寸的,你放心。”云倚风实在不愿多提这人,于是又指着左肩道:“皇上说机关图就刺在这一片,只有巴掌大小,你说,我会不会真是蒲先锋的儿子,我们长得像吗?” 季燕然思索片刻:“听廖老将军说,蒲先锋身形魁梧,声如洪钟,皮肤黝黑,两道浓眉。” 云倚风:“……” 可王东也说了,罗入画生得很美,鹅蛋脸杏核眼,城里的未婚青年都喜欢。所以哪怕蒲先锋威猛粗狂了些,也不打紧,生出来的儿子照样有可能是清雅公子。 鉴于机关图确实在自己背上,所以云倚风决定,还是先不姓罗了,改姓蒲。 而对于这种又认真苦恼、又随心所欲的“认祖归宗”,大抵是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总之萧王殿下觉得甚是可爱,于是便更加舍不得离开,将人抱在怀中看了半天,道:“真想带你同行。” “同行是做不到了,不过王爷倒可以快些回来。”云倚风道,“听说王城六月的景致最美,还会有河灯会,比中秋节更繁华热闹。” 他先前其实并不爱凑热闹,但今时不同往日,一旦有了喜欢的人,像月老庙、集市、赏花节、河灯会……都是要一同逛一逛的,毕竟话本里都这么写。 当然,倘若真能将身体养好,他还有更多的地方想去,想去江南看看婆娑烟雨,去蜀中看看险峻青山,以及,更重要的是要去西北雁城,在街上叉着腰耀武扬威走上一圈。 绣一块帕子还是颇费眼睛的,往后莫要再往元帅府里胡乱丢。 颇为理直气壮。 …… 三日后,季燕然清点兵马,昼夜不停前往永乐州长缨峰。 江凌飞也一路同行,他原本是要留在王府的,但江家最近事情实在太多,信函一封接着一封往过送,看着实在闹心,倒不如出门躲清静。 云倚风独自在宫里住了几天,慢慢也便习惯了,捧着一本书就能消磨掉一天。李璟闲时也会过来,像普通人家的哥哥一般,说些季燕然儿时的事情,说他自幼顽劣,冬天砸雪球夏天抓小蛇,搅得整个学堂都不安宁。 “虽如此,父皇还是最喜欢燕然。”李璟道,“若非后来天象异动,也不会舍得将他送往西北。” “王爷倒是很喜欢西北。”云倚风替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先前也经常同我说起,说雁城天高地阔,不必守规矩,比宫里要畅快许多。当初天象生异,或许就是为了替皇上寻一位戍边大将,好守住这大好河山。” 第66章 旧时卷宗 季燕然率军前往永乐州, 云倚风也搬进皇宫暂住, 萧王府里自然就变得安静起来。少了江凌飞那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gān娘”,老太妃耳根子倒是消停了, 可心里却难免越发牵挂, 幸好还有玉婶经常过来, 虽说两人身份悬殊,能聊的话题不多, 但至少能消磨掉一些时光。 “外头都在传王爷与云门主的事。”玉婶小心问她, “太妃知道吗?” “我又没有老糊涂。”老太妃剪掉枯枝,“不过这样, 倒也好。” 玉婶有些吃惊, 倒也好吗?云门主虽说俊朗清雅, 翩若谪仙,可终归是男人,话本里写得再神仙眷侣,百姓嘴里再说着羡慕, 到底有悖常理, 或者更实际一些, 哪个长辈不想着早日抱孙儿呢?太妃竟完全不想着劝一劝? “在宫里头这些年,什么没见过。”老太妃洗gān净手,“燕然离经叛道,连家与子嗣也不顾着,惹来朝臣与百姓非议,反倒能换个安稳。”说完之后, 又道,“况且云儿的性格我也喜欢,只要能将身子调养好,他二人能平平安安度过余生,也就别无所求了。” “也对。”玉婶扶着她坐下,“太医这两天怎么说?” “还是老样子,没好转,也没变得更坏。”老太妃叹气道,“有那机关图在,我也不好进宫,怕引来皇上多心,只能盼着燕然与凌飞早日回来了。” 玉婶不解:“我们又没有什么蟾苏蝉蜕的,光是去探望云门主一眼都不成吗?” “成自然是成的,皇上也不至于拦着,可万一将来那机关匣被旁人打开了呢?”老太妃耐心解释,“云儿独自住进宫里,就是为了避嫌,这些事情太复杂,说了实在闹心。” “那便不说了。”玉婶宽慰,“从这里到永乐州,听说往返也就二十天,王爷很快就会回来的。” 老太妃答应一句,眉间依旧难掩愁思,往返虽只需二十天,可加上搜山,就不知道要用多久了,毕竟那长缨峰险峻陡峭,地势极为复杂,普通的成年男子,只怕连攀爬也难。 “这一路可真够热闹的。”行至途中,江凌飞坐在树下捶着腿,“大大小小的江湖门派,少说也遇到了十几二十个。” “今年的武林大会像是极为声势浩大。”季燕然问,“怎么,你们江家不去?” “江家前两年争武林头把jiāo椅,争败了,现在恨不能成日里画个圈诅咒盟主,哪里还会捧场。”江凌飞摇头,“况且那大会确实无趣,一群小喽啰打来打去,还得意得很,你说是不是脑子有病?像云门主那般年年置身事外,才是聪明人。” 他话音还未落,就又有几辆马车自官道上粼粼驶过,十几名年轻弟子身着云纹锦衣,在后头说说笑笑跟着走,看似轻松随意,却个个身姿轻灵,脚下若踩风踏làng飘忽无影,显然内力深厚——就如云倚风先前所言,能攀上光明峰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也只有像江门三少这般甩手不管家务事、又看不上家中兄弟的làngdàng纨绔,才会在背后酸溜溜出言诋毁。 中原武林,qiáng手如云,还是很靠谱的。 皇宫中,德盛公公打开珍宝库的门,笑着说:“云门主,皇上吩咐过了,您若是有喜欢的,尽管挑。” 云倚风虚伪客套,这如何好意思?使不得。 转头就钻进了天子私库,一样一样仔细摸过去,乐不思蜀。 凤栖梧还在,这回没人催促了,他悠闲端坐在案几前,“咚咚铛铛”地弹了大半天,觉得心情甚好。弹完琴之后,又记起那人骨拼成的椅子,于是在墙角翻来捣去,没找到。 遗憾得很,看吧,好东西如此抢手,上回就应该搬回萧王府。 德盛公公在门口伸长脖子,揣着手好奇地问:“云门主,您找什么呢?可要人帮忙。” “没什么。”云倚风拍拍衣袖,见旁边架子上放了一堆木料,便随手一拎。 结果,万箭齐发。 是真的箭,钢制矛头锋利无比,后缀坚硬尾羽,被猛然弹she出来,寒光bī人。 德盛公公只见迎面飞来一个白影,于是大惊失色道:“啊!” 云倚风一把拎起他的领子,带着人飞身上树。 嗖嗖嗖! 利箭如闪电飞出,整整齐齐穿透了粗壮树gān。 德盛公公牙齿打颤,胖容失色:“大大大胆,这是哪哪哪个不要命的,竟把暗暗暗器随意堆放?” 云倚风替他顺气,没事啊,没事。 …… 负责整理库房的内侍们又惊又怕又委屈,互相指认回忆大半天,最后终于找出了罪魁祸首——上回萧王殿下来选东西时,随手将这邪门暗器取出来,拨弄两下后还未来得及放回去,云门主就开始弹琴了。 云倚风:“……” 德盛公公赶忙圆场:“云门主弹得如同天籁,王爷沉迷其中,一时忘了事情,也是应当的。” 云倚风问:“是吗?” 德盛公公掷地有声道:“是!” 云倚风淡定掏出一些散碎银两,请小太监们喝了顿酒,算是弥补上回的过失。至于那暗器匣,则是被他带回了住处,免得里头还有未尽弓弩,弹出来再伤人。 德盛公公笑呵呵地问:“那云门主过两日还想去珍宝库吗?” “不去了。”云倚风道,“我准备替王爷整理一下书房。” 自然了,名为整理,实为翻看。柜中堆放着的,都是季燕然儿时用过的书、画过的画、写过的字,还有被罚抄的几十上百页课文,字迹有的方有的圆,看着像是满宫的宫女太监都在帮忙,也不知当年是如何蒙混过的关。以及在柜子的最底层,还压了些陈旧的小话本,里头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修仙的、有快意江湖的,满篇打打杀杀,果真如李璟所言,自幼便顽劣不堪、不务正业,令人头疼。 云倚风抱着一摞书,寻了一处绵软的地垫,打算仔细看完。此时阳光恰自窗外大片大片地铺洒倾泻,照得身上暖洋洋的。院中的一窝奶猫也溜进屋,喵喵叫着爬上他的腿,摊开肚皮睡了。 每一本书里都有横七竖八的批注,有时洋洋洒洒,有时又涂成一团墨疙瘩,后头扯出一片污痕,就差出现一滩口水。云倚风靠在墙上,歪着头慢慢往后翻着,透过每一笔每一画,似乎就能触摸到当年在学堂里,最令人头疼的嚣张少年——那时的他会是什么样呢,天不怕地不怕的捣蛋,还是会看在夫子的面子上,稍作收敛?想着想着,不自觉就想笑,如在心里打翻了一罐软绵绵的糖。他原是没有童年的,但在这个夏日午后、通过这些泛huáng的旧书,竟然也感受到了许多从未体验过的儿时美好,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坠入了曾静静流淌过皇宫的chūn夏秋冬,残缺的人生,也便在另一种意义上得到了完整。 日头渐渐西斜,小猫一觉睡醒,打完呵欠后,又用软绵绵的肉垫拍了他一把。 “肚子饿了?”云倚风笑笑,单手抱着它们站起来,原要去小厨房里看看还有没有碎肉,却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冒金星。手胡乱在空中抓了一把,想撑住桌子,反而将茶壶扫落在地。 “哗啦”地一声,将屋外守着的宫人与侍卫吓了一大跳。 …… 李璟听到消息赶来时,太医已经替云倚风诊治完毕,躬身禀道:“脉象……脉象平稳,理应无大碍,但这种江湖奇毒,还是请神医鬼刺来看看吧,也能更放心些。” “人都晕了,你就只能诊出一个脉象平稳?”李璟不悦。 太医擦了把冷汗:“是,是,是臣无能。” 然而也实在“能”不出来了,于是前两天才因为紫蟾王苏而挺起来的腰杆,就又迅速佝偻了下去,蔫得像是gān茄子,满心只求着萧王殿下能快些回来,要么寻到血灵芝,要么将人接走。 不过幸好,云倚风晕得快缓得也快,第二天早上就已经能满御花园溜达,还挽起袖子,帮太监从假山下掏出了一窝受伤的奶狗。李璟听得哭笑不得,差德盛将他请到御书房,亲自关切:“身子当真没事了?” 云倚风道:“昨日在地上坐得久了些,所以起来时头晕目眩,现在已经好了。” “那也不能马虎大意。”李璟示意他坐下,“可要传鬼刺进宫瞧瞧?” “传他进宫,除了扯着嗓子催两句血灵芝,也没有别的用途,反而闹心。”云倚风道,“皇上放心,我有分寸。” 见他说得笃定,李璟便也没有再坚持。只让德盛取了一摞卷宗过来,里头是当年关于卢广原与蒲昌的记载。 云倚风微微讶异,这些东西,他原以为在黑沙城一战后,便已被销毁一空。 “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战役,算是整支玄翼军的生平。”李璟道,“云门主若感兴趣,便拿去看看吧。” 他此举固然有拉拢安抚的因素在里头,却也有一部分,是真心想将更多关于父辈的历史jiāo还给云倚风——至于长缨峰的石匣里究竟藏有什么真相,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按照父皇的旨意,将其付之一炬,让秘密永远是秘密。 云倚风抱着沉甸甸箱子回到住处,他心跳加快,先洗净了手,又燃起一炉清香,方才虔诚地翻开了第一页。 第67章 两地相思 卢广原天生骁勇, 十四岁时便已率军夺回北境波澜河, 成为了大梁最年少的将领,往后十余年间, 更是带领麾下玄翼军南征北战, 扫平贼寇匪帮无数, 守得了万里河山清明,赢得朝野内外一片赞誉, 先帝更是将其视之为天降战神, 源源不断的赏赐几乎堆满了将军府,据说最风光的一回, 光是运送珍宝的马车, 就绵延出了好几里地。 天子如此, 史官自然也不敢懈怠,对每一场战役都记录得极为详细,其中也有不少关于蒲昌的记载。与卢广原不同的,这位先锋官生于乡间, 自幼就不爱念书, 人也粗犷极了, 在战场上就动辄骂娘,嗓门还奇大无比,据说有一回同外族作战,半个月的时间下来,仗打没打赢暂且不论,敌营中一大半人倒是都学会了大梁祖传骂人法——你他娘的是不是找死。 云倚风单手撑住头, 看得很仔细。虽不知该不该将他当成父亲,但至少也算长辈,他不想遗漏哪怕只是半点往事。 里头也提到了卢广原与蒲昌征战南疆的事。当时在弓角林一带有巫族生事,不少部落深受其害,皇帝便派玄翼军前去平乱安民,一打就是整整两年。西南多林地,林中多瘴气,再加上对方利用地理优势,布下了重重陷阱与机关,卢广原打得相当艰难,蒲昌更是曾被对方俘虏,九死一生方才逃脱。 其中有一段关于机关的记载,倒是与前几日私库里的暗器匣有些像,云倚风从柜子中翻找出来,细细研究半天,果然就在边角处找到了一枚烫印烙痕,很像是西南那头的文字。 “云门主。”德盛公公恰好端着托盘过来,说是惠太妃那头送来的汤,叮嘱了七八回要趁热喝。 云倚风感激道:“有劳公公。” “已经看这么多了?”德盛替他收拾好案几,“歇一阵吧,太医也提醒过,不可太劳累。” “看书倒是不累。”云倚风捧着热汤慢慢喝,“不过这些卷宗里,对战役记载得极为详细,其余的事情却没多少。” “史官能记什么,不能记什么,都是有讲究的。”德盛公公笑呵呵道,“云门主想知道什么,我或许还记得一些。” 云倚风放下勺子:“公公能说吗?” 德盛公公如实答他,有些能说,有些要问过皇上,方才知道能不能说。 “蒲先锋像是有过一门婚事的。”云倚风道,“后来是和离了吗?” “不是和离,而是蒲夫人难产,年纪轻轻的,母子二人都没了,在那之后,蒲先锋也就未再娶妻。” “那卢将军呢?”蒲昌是因妻子早亡,故伤心不愿再娶,倒能说得过去,可卢广原在折戟黑沙城时,已年近三十,却依旧孑然一身,似有些不合常理。 “这……”德盛公公似是面有为难。 云倚风立刻道:“若是不能说,那我便不问了。” “也不是不能说,这些年外头风风雨雨的,总该有些传闻。”德盛公公道,“云门主既是风雨门主,想打听这些,可谓轻而易举。” “我从未探听过这些事。”云倚风道,“先前是没想过,后头虽说知道了孜川秘图与蒲先锋,但一旦牵扯到朝廷,风雨门便不会贸然出手,这是规矩。” “是,是。”德盛公公道,“卢将军这事,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他原先是有过一个心上人的。” 心上人名叫含烟,名字起得朦胧含情,人也生得朦胧含情,是王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而且除了样貌,文采更是出众,自幼博览群书,会拳脚功夫,又jīng通机关奇巧术,令许多男子都自愧不如。 云倚风疑惑:“这么一位聪明美丽的奇女子,听起来与卢将军般配得很,可谓天造地设了,为何没能成?” 德盛公公道:“只因她生错了人家,是前丞相谢金林之女。” 云倚风吃惊:“……通敌叛国屠杀平民,最后被满门抄斩的那位谢丞相?” 虽说是几十年前的旧事,风雨门又远离朝廷,但关于谢金林的“丰功伟绩”,云倚风还是听过一些的。曾是连中三元的江南大才子,殿试时风头无两,簪花游街时不知晃花了多少双少女的眼,官运更是亨通,在丞相的位置上,稳稳一坐就是二十余年。 但就是这么一位著名人物,临老时也不知哪里搭错一根弦,竟与外族叛党扯上了关系,利用职务之便大开边防之门,令匪徒大摇大摆一路南下,几乎将西北十座城池屠杀一空,引来百姓怨声载道、戈壁血溅千里,连风都是暗红色的。 “卢将军在早年的时候,便已经向皇上求娶过一回谢含烟。”估摸着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铁板钉钉之事,性子急的,连贺礼都该准备好了,结果却被皇上三言两语,不露痕迹地敷衍了过去。 德盛公公道:“那个时候,皇上就隐约觉察出谢家有问题了,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但又怕打草惊蛇,不好明说,便暗地里放出风声,说是已经替卢将军选好了静娴公主。” 卢广原自然也听到这件事,当夜就冒雪进宫表明心意,后头或许是担心又会被催促娶公主,便索性gān脆再不提亲事,谢含烟也一直未嫁。直到数年之后,皇上搜齐证据突然发力,令谢家一夜倾塌,男丁悉数斩首,女眷也被流放琼州,不败将军与罪臣之女,二人身份悬殊,就更没了可能。 云倚风问:“那谢小姐还活着吗?” “谁说得准呢。”德盛公公道,“谢家那么多男人,血染得长街都红透了,朝中人人自危,谁还能顾得上一个弱女子,后头就再没讯息了。” 云倚风叹气:“也是可怜了一对有情人。” 看着他喝完汤后,德盛公公便收拾东西离开了。云倚风又想了一阵卢广原与谢含烟的故事,有情人难成眷属,还是因为家族与外力这种理由,实在遗憾极了。想着想着,又分外思念起季燕然来,看着窗外斑驳的树影,发了半个时辰的呆。 而在另一头,军队也终于抵达了永乐州。 江凌飞环顾四周,感慨道:“可当真是穷。” “地势高险,路又崎岖,良田稀少,百姓出行不便,自然穷。”季燕然道,“先让大家歇一会吧。” 江凌飞费解:“你我是被迫来此,倒也罢了,可武林大会那群人,放着那么多富庶之地不选,跑来这穷乡僻壤作甚?” “这你就不懂了。”季燕然搭住他的肩膀,将先前云倚风说过的,武林盟主被人认外甥的故事讲了一遍。 江凌飞牙疼道:“你看看你这表情。”可算是找了个江湖情报头子,真是好了不起。 季燕然微微挑眉,得意。 众人在路边搭灶生火,准备烹煮晚饭。香味传出几里地,引来了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山羊胡老道士,自称失足跌下山,又丢了钱袋,已经饿了一整天,求一碗饭吃,若还能有酒,就更好了。 季燕然笑笑,随手将腰间酒囊丢给他。 老道士一口气灌下大半,满意道:“这酒真不错。” 江凌飞在旁打趣:“酒总不能白喝,道长不替我们算一卦吗?” 老道士随意看了他一眼,道:“这位少侠,最近似有一灾啊。” 江凌飞面无表情:“那酒是栖霞藏云,五十两银子一壶,付钱吧。” “是真的。”老道士苦口婆心劝退,“少侠此行无论是要做什么,不如都就此作罢吧,省得吃亏。” 江凌飞指着季燕然:“那他呢?此番我二人是一起行动,若我有灾,那他岂不也一样?” 老道士仔细端详半天,方才摇头:“看不清,说不得。” 其余人自然不会当真,都在后头窃笑嘀咕,说这道士八成是看王爷生得高大贵气又威严,不能信口胡诌,所以才扯什么“看不清”,只敢糊弄吊儿郎当的江少爷。 季燕然问他:“如何就说不得了?” “这,罢罢,看在酒的面子上,那我就冒险提醒一回。”老道士咬牙。 季燕然点头,以示自己正在听。 老道士凑在他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王爷此行,需得一人相助,方能转危为安,化险为夷。” 江凌飞皱眉:“你知道我们的身份?” 老道士老实回答,方才诸位大声叫嚷着王爷,我在半山腰就听到了。哪怕不看面相,光凭二位的言行举止,也不难猜出谁是皇室贵胄。 江凌飞:“……” 季燕然又问:“得谁相助?” 老道士苦了脸,你的命数,再说我可就要折寿了。犹豫再三,他方才含蓄委婉道:“寒风之星火,长夜之微光。” 江凌飞提醒:“你若再装神弄鬼,酒价翻倍涨。” 老道士拍拍袖子站起来,将酒囊挂在臂上一抱拳:“告辞!” 撒丫子跑得飞快。 江凌飞哭笑不得:“这些江湖骗子,真是越来越没有体统了。” “江少爷这就不懂了吧。”队伍里有人道,“现在这一行,光会舌灿莲花说好话已经不吃香了,得编些血光之灾出来,谁若信了,就要花钱找他消灾,一来一往间,赚的银子可就翻倍涨了。”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话题就扯到了江湖骗子,季燕然懒得讨论这些事,便独自在高处寻了个粗壮树丫躺上去,枕着左臂,右手从腰间摸出来一个小坠子。那是他前几天在路过玉宁镇时买的,虽不是什么名贵好料——说实在的,萧王殿下也分辨不出石料的好与不好,但看颜色温润,雕工细腻,小小一只胖兔子可爱极了,便想着要买下来送给云倚风,哪怕只能博他一笑,心里头也欢喜。 夕阳沉沉地坠下了树梢,山间泛起了星光与薄雾。 季燕然将玉坠挂在自己腰间,脑海中不自觉就冒出“归心似箭”四个字来,至于更情意绵绵的句子,也想不出来更多了。 怎么说呢,书到用时方恨少,酸诗也一样。 第68章 命里注定 夏初的王城, 有顶热闹的观花节, 整条街都会被扮得姹紫嫣红,闭目便坠入漫漫芬芳, 怡人得很。 只可惜, 心上人不在。 云倚风靠在回廊下, 前厅挤了一群小宫女,她们一边叽叽喳喳讨论着外头的繁华景象, 一边gān着手里的活, 有人在喂猫,有人在修枝, 有人在熬药, 有人在熨烫衣物, 炭火蒸腾出的水汽,让这寂静院落多添了一股湿蒙蒙的生活气。头顶是湛蓝的天,洁白的云,脑海中不由就想着, 自己只在这宫里住了十天, 就觉得憋闷愁苦极了, 真不知后宫的妃嫔们是如何守着寂寞,度过漫长一生。想着想着,太阳快落山了,人也困了,眼皮沉沉耷拉下来,与墙角懒洋洋的猫一样——皮毛柔软的, 惹人喜爱的。 惠太妃被宫女扶着跨进殿门,见状后埋怨:“怎么在这里睡了,快将你们公子叫起来,也不怕着凉。” “惠太妃。”云倚风被吵醒。 “听太医说你今日不舒服,便过来看看。”惠太妃握住他的胳膊,两人一道进了屋子,“好些了吗?” “贪凉多吃了两口冰镇甜汤,现在已经没事了。”云倚风将桌上的卷宗收拾好,又差宫女去泡了一壶今年的新茶。 惠太妃用余光扫见,有些诧异道:“这是关于卢将军的东西?” “是。”云倚风笑笑,“皇上说让我看看。” 惠太妃不知他身世,自然也想不明白,为何这在宫里讳莫如深的名字,现如今竟会被堂而皇之地jiāo到云倚风手中。猜了半天,方才突然想起来他风雨门门主的身份,于是试探:“是皇上又要查卢将军吗?” “倒没有。”此事说来曲折,况且也实在不宜逢人就宣扬,便只道,“是我想了解更多当年的事情。” 那不就是皇上要查吗?惠太妃心里这么想着,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越发疑惑起来。 云倚风递给她一杯茶:“太妃知道关于卢将军与蒲先锋的事情吗?” “自然是听过不少的。”惠太妃点点头,慢慢回忆着,那个时候啊,也正是自己受宠风光的时候。原还想过,要替娘家的好姑娘占住这门亲事,可直到后头才听说,原来卢将军是有心上人的,丞相千金谢含烟。那真是个了不得的大才女,人又生得极美,寻常姑娘哪能比得过? “卢将军与她,天生一对,不能更般配了。”惠太妃道,“后头谢家出了事,卢将军又远在边陲,我还一度担心过谢小姐,那时候谢家乱的呀……真怕她被歹人趁机欺rǔ。” “那后头呢?”云倚风问。 惠太妃叹道:“后头我向先皇隐晦地提过几回,理由想了一大筐,可每次话说一半,就会被他厉声打断,像是极为不耐烦,哪里还敢再劝呢?” 只是众人明面上虽不敢再劝再说了,暗地里的流言却依旧不少,甚至还有人猜测因为谢含烟的关系,卢将军或许也早已与叛贼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gān净不了。而几年之后,卢广原兵败身亡,看客们就更笃定了这一观点——否则为何会有“先皇有意拖延、拒派援军”的传闻呢?前因后果,可不就严丝合缝地接上了。 云倚风皱眉:“这……” “都是猜测,没有证据。”惠太妃摇头,“我却是不信的。” 云倚风犹豫着问:“那先皇信吗?” 惠太妃拍拍他的手,没说话。 云倚风脊背生寒。 帝王皆多疑,哪怕本性不多疑,身居其位,也不得不多疑。卢广原在当年都做过什么,真相是什么,先帝知道些什么,当今皇上又知道些什么,以及,倘若卢广原当真有问题,那孜川秘图里到底藏有什么,诸多问题叠加在一起,他突然就有些庆幸,当初季燕然没有看到机关图,而自己从一开始就住进了宫中。 左肩隐隐作痛,真真像贴了个烫手山芋上去。 生于帝王家,万般尊荣,也是万般提心吊胆。 送走惠太妃后,云倚风心神依旧不宁,便从柜子里取出那机关匣,继续研究起来。他昨日已问过了李璟,确认这弓弩的确是由蒲昌自西南部族带回,大梁的工匠还曾仿造过一批,但总不得其法,便暂时收入了库中,谁知一放就是二十余年。 云倚风取出一把小镊子,拆得极耐心,剔出来一堆细小零件后,看着手中只剩了一个木架子,也不像再藏有玄机。但若只如此,工匠们不可能制不出来啊。云倚风想了想,又取出先前老吴送给自己的那把西洋镜,仔仔细细地放大照看,后来果然在内侧发现了一条接缝,微微泛着huáng,极难被察觉。 他将锋利的薄刃插进去,用力一旋。 “嘎巴”一声,木架整整齐齐裂为两半,里头果真还藏有一套jīng巧设计,估摸着是用来将弹she力度调到最大。细韧的皮线相互缠绕牵引,香味浅淡。云倚风低头闻了闻,一股淡淡的甜腥,与那张地图的味道一模一样,伸手一搓,质地也类似,像是同一种材料。 只是孜川秘图很厚,这皮线却纤薄极了,有些地方扁扁两根贴合在一起,半天也找不到缝隙。 云倚风放下镊子,凝神思考着。 季燕然此番前去长缨峰,拿的是地图拓本,真正的那张孜川秘图还在御书房里,当初他也曾看过一眼,还顺嘴提了一句,不知那类似羊皮、却又不是羊皮的皮料究竟是什么,看着厚得超乎寻常,古怪极了……那会不会,也是由好几张叠压? 内侍正在外头守着,突然就见云倚风推门出来,便赶紧迎上去:“云门主,可要用晚膳?” “皇上呢?”云倚风问,“我要见皇上。” 内侍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不敢懈怠,急忙跑去通传。 偏偏李璟正在宴请外国使臣,大殿里头人声鼎沸,舞姬伴着丝竹声,内侍在外张望了半天,方才把话递给德盛公公。 而这段时间里,云倚风已经在御书房外转了七八个圈,若非看在当朝天子的面子上,即便这里是阎罗殿,只怕他也早已自顾自闯了进去。 德盛公公一路小跑进来,气喘吁吁道:“云、云门主,可是有事?皇上他还在安庆殿,一时片刻脱不——” “我想看孜川秘图。”云倚风打断他。 德盛公公一愣,看孜川秘图?当日萧王殿下拓印时,不是已经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了吗,怎么突然又要看? 云倚风道:“我怀疑那图中另有机关。” “好,好,云门主这边请。”德盛公公将他让进偏殿,片刻之后,取了孜川秘图过来,又将灯火挑得更亮了些。 云倚风手指沾水,仔细揉搓着边沿,如此数百次,直到指肚都生疼发烫了,才总算搓出一处卷边来。 德盛公公眼睁睁看着他“刺啦”一下,将地图撕成了两张,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 云倚风如法pào制,直到将那厚厚地图拆为四张,薄得透光可见。 德盛公公急急爬上软轿:“快,快,去安庆殿!” …… 永乐州,长缨峰。 江凌飞守着一堆篝火,正在烤gān粮与野jī,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季燕然丢给他一壶酒:“还在想武林大会的事?” 江凌飞实在费解:“你说我那叔父是不是中邪了,怎么会亲自跑来给黎青海捧场?” 黎青海便是武林盟主,也是江凌飞的叔父江南斗之头号对手。两人争了几十年,一直就互相看不顺眼,按理说这回武林大会,江南斗不雇人捣乱就已经算是宽宏大量——毕竟他素来以小心眼而闻名。可谁知白日里在途中遇到了一伙江湖人,对方居然说前几天遇到了江南斗前辈,听闻也是要去光明山,这不有病吗? 江凌飞单手撑着脑袋,蔫蔫道:“我叔父不会是想再约人家决斗一回吧?若被打得鼻青脸肿,他岂不是要闹着上吊吞金,丢不起这人啊。” 季燕然笑道:“嘴里说着不愿管江家的事,你到底还是担心的,那不如去看看,反正离得也近,或许还能帮上忙。” “不去,我还是留下帮你吧。”江凌飞头疼,“江家的事,你也是知道的,一群人你争我夺勾心斗角,我若去了,八成还会被哥哥们当成别有用心。不如待找到机关匣后,请云门主帮我打听一下,江家为何要跑来凑这热闹,这就够了。” “也罢,你自己决定。”季燕然拍拍他的后背,“吃点东西吧,明日就要开始搜山,你我去最高的那座。” 夜幕笼罩下的群山,像许多无声巨shòu,它们潜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也不知是因为江家的事,还是因为前几天那嘴臭的老道士,总之江凌飞老觉得后背发麻,于是挪了个地方,屁股下垫着厚厚的熊皮,贴在了季燕然身边:“我冷。” 萧王殿下莫名其妙:“你冷就去烤火,挤来我这做什么?” “不是,心冷。”江凌飞用胳膊捣他一下,“你说这山里会不会有机关?蒲昌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当地图使,似乎也没道理把机关匣安安稳稳的摆在平台上,等着我们去取。” “告诉大家多加注意吧。”季燕然命令,“但不管多难,都要把东西找到,早日向皇兄复命。” 也能早日与心爱之人重逢。 江凌飞揽住他的肩膀,用过来人的语气道:“我懂,小别胜新婚。” 实不相瞒,我与老吴已经连药都替你准备好了。 要争气啊! 第69章 既见君子 听到德盛的回禀后, 李璟提前结束宴请, 也回到了御书房。 云倚风已经将所有拆出来的地图拼在了一起,其中两张是永乐州的长缨峰, 另两张却远在数百里外, 是月华城的鸣鸦寺。 李璟迟疑:“长缨峰顶……有一幅迷阵图?” “是枯禅死门。”云倚风手心发凉, 后背生出一层薄汗,“人若被困其中, 便再无法脱身, 只能坐以待毙。” 据传此阵法乃前朝数十位机关大师的心血,那时君王bàonüè、哀鸿遍野, 民间义士们便生出一个胆大包天却又热血激昂的念头, 他们打算用这奇巧机关困住bào君, 拥立更加贤良的八王爷为帝,还天下苍生以清明。只是还未来得及实施计划,消息便遭内jian泄露,机关大师们皆被毒杀, 枯禅死门也就再没有了下文, 而随着岁月风霜更迭, 现如今连它修建在哪里,都没人能说清了。 “当、当真有如此凶险的阵法?”德盛公公听得胆战心惊,“王爷武功盖世,有江少爷相助,又有数百兵马跟随,理应不会出事的吧?” 李璟也问:“云门主确定这是枯禅死门?” “是, 当年曾有木痴前来风雨门求过机关图,因此寻到过一些消息。”云倚风道,“蒲昌所谓的地图、孩子与妻子缺一不可,其中的妻子,应当就是指她能拆解孜川秘图,知道真正的宝藏放在何处。否则旁人就算拿了地图,也只能找到长缨峰的死门。” 德盛公公越发忐忑,偷眼打量了一眼李璟,王爷已经出去十多天了,按照日子,这两天八成刚刚开始搜山,可别真的摸到什么死门去。 “传卫烈来。”李璟道,“令他快马加鞭前往永乐州,尽最大的可能拦住王爷!” “是。”德盛公公亲自去通传。一旁的内侍见云倚风脸色发白,额上不断冒出细汗,赶忙上前扶住他。 李璟走到他身边,叹气:“此番是朕大意了,你别担心,好好在宫里养着身子,其余的事自有卫烈去做。” 云倚风欲言又止,最后只低声道:“多谢皇上。” 内侍送他回了寝殿,此时夜已经很深了。 “云门主,您好生歇着吧。”内侍劝慰,“皇上与王爷手足情深,想必这阵早已派卫大人去追了。” 云倚风看着天边星光,心也飞到了天边。 卫烈就算昼夜不歇赶去了,可听王东先前的描述,长缨峰顶高可参天、巍峨入云,仅有一条崎岖小径通往低矮半山,再往上,就是几乎竖直插入地面的巨石峭壁,另一面古树横生藤蔓蜿蜒,根本无路可走。现如今又恰是夏初雨季,瓢泼雷霆一震,漫天漫地雾蒙蒙的,哪怕是经验丰富的猎户与砍柴人,只怕也要退避三舍。 唯一能攀爬上去的,只有高手,且必须是顶尖高手。此番前往永乐州的大军里,唯有季燕然与江凌飞二人,有能力登上这万丈绝壁……若他们在搜寻时,被翻卷跌入枯禅死门呢?大军都在下头,一时片刻怕不会发现,即便能发现,即便卫烈带去了更多的兵马,依旧难以登顶,那困于迷阵中的人,要不吃不喝坐等多久?更别说这阵法是用来杀人的,里头定然机关重重。 云倚风清楚地知道,倘若现在局势已成最坏,那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救出季燕然的,只有自己。 他心下冲动,几乎就要冲出去了,可脚步又生生停在了门口。此番路途迢迢,自己这油尽灯枯的破烂身子,怕是一定得带着鬼刺同行,才能有命撑过连日奔波。那疯子担着一个“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头,在李璟眼中、或者说在任何一个人眼中,紫蟾王苏于他而言,都不算什么稀罕货。那自己身上的机关图,岂非成了明晃晃bào露在外?云倚风摸了摸左肩,又记起进宫前太妃的叮嘱,万不能让季燕然有任何可能,在李璟拿到密匣之前,就先一步看到机关图。 “呀,云门主怎么没休息?”宫女跑来关门,见他还站在门口,便从一旁取了薄披风来,想替他裹在肩头。 “不必了。”云倚风挡开她,“有些冷,去点一盆炭火来。” 炭火?宫女听的一愣:“这都入夏了。” 云倚风却已经转身回了内室。宫女见他脸色不对,也不敢多问,匆匆催当值的太监生好火,替他端了进去。 炭火烧得通红,发出细碎“哔啵”声响,熏得整个屋子里热腾腾的。 “出去吧。”云倚风淡淡吩咐。 内侍们忙不赢地告退,一个个扯着领口扇风,心里暗道怕冷怕成这样,八成又要请太医,今晚得打起十二万分的jīng神来才成。 云倚风放下手中茶杯,用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火。 外厅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只有宫女们白日里gān了一半的活,猫食碗翻扣着、枯枝正捆在一起等着晒gān、药渣埋了一半在树下,据说能去病去灾,还有几把小巧的熨斗——没办法,王爷给云门主备下的衣裳太多,天天烫也赶不及。 云倚风咬紧牙关,将炭火一粒一粒放入熨斗里。 …… 老太妃坐着软轿,一路催促着轿夫,几乎小跑进了宫。也顾不上颠了,咳嗽着就进了前殿,行礼急问:“皇上,云儿他怎么了?” “云门主没事。”李璟上前扶住她,“太妃快先坐。” 三更半夜宣召自己入宫,哪里是没事的样子?老太妃半天没缓过来气,李璟差宫人上了热茶,方才低叹道:“是燕然那头,或许出了点问题。” 老太妃手下一抖,原本悬在嗓子眼的心,这回更不知飞到了何处去:“燕然?” 李璟打开四张地图,将枯禅死门一事大致说了一遍,又道:“无论此事是否为真,卫烈都已经率人去拦了。云门主今夜看着脸色不太对,他身子孱弱,所以朕便想着接太妃进宫,陪他说说话,或者能更好一些。” “枯禅死门?”老太妃听得心惊,单这四个字便凶险极了,再加上什么bào君荒yín,要拥立王爷的传闻故事,更是乱上添乱。两名宫女搀着她,刚准备送往云倚风殿中,外头却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一名内侍连滚带爬进来,扑跪在地扯着哭腔道:“皇上,云门主、云门主他……” 抽噎着半天没说囫囵话,倒是把李璟与老太妃都吓了个够呛。德盛公公在旁跺脚:“还愣着gān什么,快、快扶太妃上轿!” 甘武殿的前厅内,灯火通明,已经乱成了一团。 地上散落着不少碎炭渣,暗红冒着烟,还有一把熨斗,一把匆忙中打碎的茶壶。云倚风半伏在桌上,雪白纱衣滑下半边,左肩一片淋漓鲜血,还有些烫伤后的透明水泡,看着都疼得慌,一众宫女心里发紧,围着他也不知要如何才好,只拧着手中的帕子,快要急哭出来,太医呢,太医怎么还不来? “云儿!”老太妃推门就是这一幕,心顿时凉了半边,上前将他的汗湿乱发抚开,急切道,“你这究竟是怎么弄的?” “太妃。”云倚风脸色惨白,唇也哆嗦着,“我要去长缨峰。” 老太妃摸索着捏住他的手,眼泪跟着掉了下来:“你想去便去,何苦这么伤自己。” “寻常军队极难登上峰巅,王爷若真已受困,决计等不起。”后背灼痛,云倚风汗如雨下,“光明山也在永乐州,那里正在开武林大会,高手如云,若这群人能合力,毁掉枯禅死门轻而易举,可只有我知道该怎么说服他们。” “先扶云门主进屋吧。”李璟万万没料到,他竟会如此破釜沉舟,一时间亦是头大如斗。太医们很快就替云倚风处理好了伤口,回禀说是并无大碍——也是了,烫伤能有什么大碍?比起那满身的毒来,简直不值一提。 老太妃坐在chuáng边,端着一碗汤药,慢慢喂给他。 “嘶……”活动间拉扯到后背,云倚风眉头皱了一下。 “怎么不先试着同皇上说呢?”老太妃实在心疼,“只有你能救燕然,皇上难不成还能不准你去?” “我知道皇上关心王爷,定然会答应我。”云倚风咳嗽,“但我不愿给旁人挑唆的机会,也不愿让王爷多一丝麻烦。横竖皇上当日已经绘走了机关图,留在我身上只是多个负累,倒不如毁了gān净。” “燕然与凌飞有危险,我自是担心的。”老太妃放下空碗,“可你若有危险,我也一样会担心,更不舍得你拖着伤病之躯还要劳累赶路。” “我会照顾好自己。”云倚风道,“太妃不必担心。” 老太妃握住那细瘦手指,无论如何舍不得松开,只叹了一声:“遇到我那儿子,真是苦了你。” “不苦。”云倚风笑笑,“王爷待我很好。” 是真的好,好到连骨头都发苏了,似乎走着走着,就一跤跌入了和风细雨中,从此醉梦沉沉,白日有空水斜晖,夜晚得明月相照,万事万物皆如一枝落满了露水的花,在心里静静开放着。 只为这朵花,他便甘愿用命去护他。 第70章 机关地宫 翌日清晨, 鬼刺也被传入了宫。他在路上便已听说云倚风自残之事, 惊得险些一口气没能喘过来,跑到甘武殿内一看, 云倚风果真正坐在chuáng上, 让太医一层一层揭着肩头纱布, 于是又更加怒火烧心了几分:“你怎么敢?” 太医原正忙呢,耳边被突然来了这么一嗓子, 又尖又细的, 活像个成了jīng的哨子,也受惊不浅:“你是何人?” 鬼刺将他粗鲁拽到一边, 两把扯去那缠了一半的绷带, 粗略检查一番伤势后, 将手往旁边一伸,蛛儿当即便递了一个白色瓷瓶过来。太医见他二话不说就要往伤口上倒,嘴里还念念叨叨的,实在像是脑子不清醒, 便急忙上去想拦, 却被云倚风阻止。 “无妨的, 他便是鬼刺。” 听到这个名号,太医心里更吃惊了,暗道这天下第一的神医,怎么半分医者的模样都没有?下手更是颇重,不过……药效看起来倒是不错。他心里想着,便又凑近了些仔细观察, 见片刻之后,云倚风背上的烫伤已经微微泛gān,便竖起拇指称赞一句:“当真挺神!” 鬼刺却压根不理他,只顾着训斥云倚风,太医闹了个没趣,自己收拾药箱,回太医院继续发奋钻研药理去了。 “你是疯了吗?”鬼刺围着他转圈,“命只剩了半条,还要去永乐州?” “我要是死在半路,便算你命苦。”云倚风穿好衣服,“这辈子都别想再解蛊王奇毒。” 鬼刺举起手:“你!” “下午动身。”云倚风回头看他一眼,冷冷道,“若你敢拦我,便只管等着收尸。我恨你入骨,能以死来让你生不如死,也值。” 鬼刺嘴唇泛白,枯瘦的手如鹰爪般,僵在半空中,半天没说出话。 蛛儿怯生生试探:“那我们……” “还愣着做什么?”鬼刺反手一扬,险些将她打得跌坐在地,“回去,回去收拾药箱,要是他死了,你们都得死!” 蛛儿惶惶答应一声,跑出去做准备。路上恰好撞到了风雨门的人,清月见她又是焦急、又是面露喜色,一时也摸不清到底出了何事,便加快了脚步,生怕师父又会被这伙疯子欺rǔ,幸好,没出事。 云倚风吩咐:“这一路太辛苦,就让星儿留在王府里陪太妃吧,只你随我一道西行。” “星儿那脾气,怕是不肯。”清月替他整好腰带,本来不想多说的,后头实在没忍住,“这段时间,王城里头风风雨雨的,连老吴都说……莫非师父当真倾慕于王爷?” 云倚风靠坐在桌边喝茶,耐心询问:“你是谁的徒弟?” “自然是师父的。”清月想了片刻,从善如流地调整了语序,“莫非王爷当真倾慕于师父?” 云倚风得意挑眉:“是。” 虽然已经有了很长的时间来做心理准备,但清月依旧叹了口气,倒也不是觉得有何不好,只是他挺喜欢静谧安宁的chūn霖城,一想到将来风雨门要搬来王城,就闹得慌。 云倚风好笑,随手丢了枚杏仁过去:“你倒是想得长远。” “师父为帮王爷,也太豁出去了。”清月替他收拾好行李,越想越担忧,“但这一路餐风露宿的,身子能受得住吗?” “所以才要带着鬼刺。”云倚风单手撑住额头,“放心吧,没事的。” 听他语气这般轻松笃定,清月便没辙了,别人家的师父都是或慈爱、或严厉,只有自己的师父,模样又美性格又倔,果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拖着一身伤病还要轰轰烈烈为爱走天涯,若被茶馆里的先生知道,怕是要卷起袖子说个三天三夜,或者三十天,三十夜。 李璟调拨了一小队御林军,贴身保护云倚风,而灵星儿果真也放心不下云倚风与清月,执意要跟随同行。众人于这日未时离开王城,一路疾驰前往永乐州光明山。 刚开始时,鬼刺还会骂他几句,说这般昼夜不歇地赶路是不要命,可后头见并无效果,便也愤愤不再说了,只在每日都盯着他灌下几大碗药,免得当真熬死在半路上。 夜色寒凉,林地里熊熊篝火燃出开裂声响,跳动的火光映出斑驳树影。一阵又一阵的风穿过树梢,蛛儿取出一条软毯,刚想替云倚风盖在身上,却见灵星儿已经先一步抖开披风,跑上前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而后两人便低声聊着天,像是极亲近,到后来,灵星儿也不知说了一句什么,逗得云倚风笑出声来,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弯着,里头落满光,整个人都变得生动而又温柔。 蛛儿不甘地站着,整个人都隐没在黑暗中,眼里逐渐渗出嫉妒与怨毒来。 清月不发一言,拿着剑起身,半蹲挡在灵星儿前头,打发她先回帐篷里休息。待那小丫头离开了,云倚风方才问:“怎么,似乎不大高兴?” “鬼刺身边的那个女人,”清月往前挪了挪,继续将来自林地中的目光挡住,“这一路像是极在意师父。” “蛛儿?”云倚风道,“她自称是我的贴身侍女,平日里看着沉默寡言低眉顺眼,像是脾气好极了,可一旦有别的婢女接近我,便如同疯魔了一般,要将对方千刀万剐才甘心,因有鬼刺替她撑腰,所以无人敢惹。” 清月听得直皱眉,道:“往后我寸步不离守着师父。” 云倚风打趣:“怎么,怕我被她抢了去?” “这般疯疯癫癫的,不知受刺激后会做出什么。”清月替他垫好软枕,“还有三日就要到光明山了,师父可有想好要怎么说? “有。”云倚风点头,“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同师父先前预料的一样。”清月道,“此番武林大会之所以高手如云,就是因为要找传闻中的长安王墓葬。” 江湖中嘛,关于宝藏的故事总是不会少的,不过与孜川秘图所不同,见过长安王墓葬的人可不少。自打几十年前墓群被盗墓贼发现之后,里头的宝贝少说都被运出了十几车,黑市上到处都是,而这回武林众人要找的,便是其中最值钱的一箱,据说一直深埋于地下,里头还有绝世神功,至于具体是哪个地下,不好说。 先前往风雨门中发的十七八封请柬,怕也是为了要请云倚风相助。 “怪不得连江家都来了,那几百年前的长安王恰好也姓江,按照江南斗的贪心与小心眼程度,怕是早将这墓葬当成了家传私藏。”清月继续道,“不知道这回若是毫无所获,他与武林盟主会不会当场又打起来。” “对我们来说,越乱反而越好。”云倚风笑笑,“你快去休息吧,明日还要继续赶路。” 清月又往身后看了一眼,见蛛儿已经走了,方才替云倚风裹好披风,自己也回到了火边。 夜色暗沉沉的。 地宫内也暗沉沉的。 江凌飞往后一靠,一具骷髅直直扑下来,大张双臂亲切地拥抱了他,只是因为岁月侵蚀,关节实在脆弱,刚一触到就散了。 他崩溃地仰头道:“啊!” 这一“啊”不打紧,也不知又触到了什么诡异机关,四周突然就she来数十发冷箭。季燕然拔剑出鞘,替他“铛铛”几声扫落在地。 “你还是坐在那儿别动了!” 江凌飞手里握着两颗照明深海珠,很想嚎啕大哭一番。 这阵他总算想起了那破破烂烂的老道士,悔不当初道:“下回若再见到,我定然要弄一个神龛,将他恭恭敬敬供起来。” 毕竟人家早就提醒过了,此行无论是要做什么,都需及时作罢,方能不吃亏。 不听半仙言,吃亏在眼前。 在眼前。 季燕然踢开脚下白骨,也jīng疲力竭地坐在他身边。 两人是在昨日跌进这地宫中的。冒雨攀上长缨峰顶后,江凌飞看着脚下缭绕白云,听着耳畔飒飒长风,心里正在陶醉呢,觉得自己颇像广袖带风的缥缈仙人,转身刚想问两句季燕然,结果就眼睁睁看着地上翻出一个大坑,将萧王殿下卷了进去。 “小心!”他惊呼一声,上前想要施救,结果下雨实在湿滑,自己也脚下一趔趄,跟着摔进去了。 兄弟情感天动地,动地感天。 倘若将来季燕然能得一列传,这一幕定然值得被翻来覆去写上十几页。 幸而两人身上都带着包袱,包袱里还有些gān粮,只要能找到gān净的水源,撑上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江凌飞用胳膊捣捣他:“这地宫宏大,该不会是卢将军修建来准备谋逆的吧?” “不知道。”季燕然道,“但就算真要谋逆,也该修个皇宫才是,哪有修这破烂机关城的道理?” “也对。”江凌飞靠在他身上,“罢了,先歇一歇,然后再去找水源。” 过了阵,又问:“要是找不到水,要如何?” 季燕然揽住他的肩膀:“那我就割腕放血,总之不会渴死你。” 江凌飞受宠若惊,赶忙道:“那我定然会替你照顾好云门主。” 季燕然:“……” 季燕然站起来:“算了,我反悔了,云儿还在外头等我,你孤家寡人,不值一救。” 江凌飞哭丧着脸,小碎步跟在他身后:“我也是有许多红颜知己的……啊!”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江门三少泡在齐腰深的寒潭里,目光幽幽。 恭喜啊,有水了。 第71章 情深似命 有了水源, 有了gān粮, 便等于有了生存的保障,多少也能更心安。 江凌飞手里的两颗深海明珠, 是从这地宫中捡到的, 旁边还有一些腐朽发脆的木屑, 看散落形状,“生前”应当是一盏提灯。因深海珠的照明范围极有限, 墙上又有不少机关, 所以两人花费了颇长一段时间,方才大致摸清了整个地宫的布局。 “十几具骷髅都是聚集在一处的, 那里会不会有出口?”江凌飞慢慢啃着手里的饼, 分析着, “否则按照常理,被困之后,他们应当分散去找出路,要死也该死在四面八方、死于重重机关才对。”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你要不要听?”季燕然勾勾手指。 江凌飞赶忙凑近。 季燕然道:“倘若照你说的, 聚集一处是因为知道那里有出口, 那他们就该齐心协力将其推开,哪怕推不开,附近石壁上至少也该留有挖凿撞击的痕迹,可方才我看过一眼,gāngān净净。” 那能说明什么?江凌飞皱眉,过了一会, 方才泄气道:“你还是闭嘴吧。” 季燕然挑眉:“不想承认也得承认,那些人自打落入地宫,可压根就没四处走动过。” 这种情况,唯有两种解释。第一,他们是在死后才被人投进来的,但看尸骨的坐姿又不像,那就是第二种,这群人知道一旦被困于此,便绝对再无出路,所以没有白费力气,只安心坐着等死。 江凌飞沉默不语,半晌后,痛心道:“早知如此,我就该给小红定一门体面亲事。”现在好了,若自己一直出不去,老相好只怕会被拉去配驴,再生出一头骡子。 “这些人找不到,我们未必找不到。”季燕然道,“况且那算命灵验的道士还说过一句,此番你我若困于险境,会有贵人前来相助。” “会是谁?”江凌飞巴巴地问,“仙女姐姐吗?” 季燕然拍拍他的后背:“有可能。” 所以先别泄气,你那小红,还是有机会寻一门富贵亲事的。 季燕然在上山前,曾与部下约定过,会在每晚燃放一枚信号弹,以示平安无恙。所以在他被卷入地宫的第一晚,迟迟没有等到信号弹的部下,便已经猜到两人或许遇见了麻烦,但绝壁湿滑陡峭,施救实在困难,情急之下,唯有兵分两路,一路冒雨艰难向上攀登,另一路快马加鞭,前往驿站传递消息。 驿官昼夜不歇赶往永乐州府,他先在路上撞到了卫烈,后又撞到了紧随其后的云倚风一行人。一听季燕然已受困长缨峰,云倚风没有片刻耽搁,与卫烈草草商议两句,定下往后的部署后,便继续往光明山的方向前行,终在这日午后顺利抵达。 山脚下,云倚风扶着树咳嗽了好一阵,方才缓过一口气。 这一路他走得坎坷辛苦,全靠鬼刺的汤药吊命,加之有清月与灵星儿的悉心照顾,方才勉qiáng撑到了永乐州。只是人虽未倒,内里却早已如千疮百孔的筛子,只用一层薄纱轻轻裹着,看似光鲜明亮,但稍微碰一碰,只怕都会被戳出个窟窿。 天上还在飘着雨,峭壁湿滑无比,抬头望上去,峰顶几乎淹没在了沉沉黑云里。若换做平常,这路对云倚风来说自是如同平地,但今时不同往日,清月记起他昨晚吐的那些血,心里更是担忧,道:“还是我背师父上去吧。” 云倚风问:“上去之后若被人看见,要怎么说?” 清月答曰:“就说师父锦衣玉食惯了,懒得走路。” 云倚风赞许地拍拍他,伸开双臂刚趴到徒弟背上,身后突然就又传来脚步声。 众人齐齐扭头,就见一顶轻轿由四名蒙面少女抬着,正自树梢凌空飞来,四周挂着的雪白纱幔在风雨中轻飘,花香四溢,似仙姑降临。 灵星儿高兴道:“呀,是微露姐姐,她也亲自从金陵赶来了吗?” 轻轿盈盈落在地上,从里头出来一名白衣女子,看着美丽大方,施礼笑道:“还以为只有我花落宫迟到,原来还有云门主作陪,这下倒是安心了些。” 女子名叫宁微露,是花落宫的宫主,早年曾找云倚风做过生意,两人算是朋友。 “路上耽搁了几日。”云倚风道,“怎么,宁宫主也为长安王的墓葬而来?” “倒不是为了抢,只是好奇,传得那般神乎其乎,就想知道里头究竟是什么。”宁微露拎起裙摆,免得沾上湿泥,“走吧,你我再迟一些,怕是盟主真要责怪了。” 云倚风道:“且慢!” 宁微露回身看他:“何事?” 云倚风厚颜无耻伸手一指:“我腿突然有些疼,能坐一坐宁宫主的轿子吗?” 清月:“……” 抬轿少女:“……” 宁微露笑着点头:“自然,云门主若不嫌弃,只管坐。” 她说着话,又抬头看了看绝壁,纵身轻松便跃了上去,身影像一只白色的雀儿。四名少女抬着云倚风,也紧随其后,清月与灵星儿赶忙跟上,只留下风雨门其余弟子,与鬼刺一行人守在山下。 蛛儿沉默地收拾着gān柴,许久后,突然恨恨骂了一句:“就凭她,也配与公子穿一样的白?” 鬼刺听若无闻,只半闭着眼睛,嗤笑了一声。 光明峰顶已经聚集了不少江湖人,正在各自聊着天,突然就看到白色软轿从天而降,有几个自诩情场làng子的风流客,赶紧忙不赢地小跑上前,准备迎接这位金陵第一美人,结果纱帘被掀开后,从里头走出来的人美则美矣,也确实仙,但就是性别不太对。 云倚风潇洒抱拳:“诸位这般笑容满面赶来相迎,真是令在下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动静传到别处,其余人听说连他都亲自跑来了,也惊奇得很。暗道这风雨门平日里是最不爱凑热闹的,此番突然出现,莫非是长安王的墓葬当真有了消息? 无视众人探寻的目光,清月端过一把椅子,刚刚扶着云倚风坐下,便又有人前来打招呼:“云门主,别来无恙啊!” 说话的中年人样貌斯文儒雅,美髯长须,腰间挂一把jīng巧的金算盘,不像江湖中人,倒更像是位账房先生。正是江凌飞的叔父、江家的掌事人江南斗。与云倚风一样,他也是自黎青海接任盟主后,第一回 来参加武林大会。 云倚风恭敬道:“江前辈。” “一直没听说云门主会来。”江南斗寒暄,“怎么,这是临时出了事?” “倒不算出事。”云倚风轻描淡写道,“只是先前一直有人托风雨门查长安王墓葬一事,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下落——” 话还没说完,周围已经“轰”一下围满了人,倒把正在与灵星儿小声说话的清月吓了一跳。 云倚风好脾气道:“诸位莫急,既然大家早已达成共识,长安王墓葬当属全武林共有,那自然得先等到黎盟主,再商议后续事宜。” “这还有何可商议的?”有性子急的,立刻大着嗓门嚷嚷,“说出宝贝在哪里,大家一起去挖来分了便是,正好这回来的都是大派,没有杂鱼混在里头滥竽充数,谁都不亏。” 此提议立刻就获得了一片赞成。灵星儿被挡在人群外,听得却是心惊,风雨门哪里知道什么长安王墓葬?压根就从没打听过,门主这一信口胡扯,那将来……她头有些晕,悄悄扯住师兄的衣袖一看,对方也是一脸惊愕,像是全然没料到,师父居然会这么说。 风雨门的规矩,武林的规矩,他竟全都不顾了吗? 两人正在惴惴时,人群外又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盟主到了。 黎青海年过四十,正是年富力qiáng的年纪。面色红润声如洪钟,生了一副正义凌然的样貌,且不说功夫如何,光是站在那里,便令人觉得可靠非常。现场所有人里,唯有江南斗,一见他来,便面露不屑,虽嘴上不言,只怕心里的白眼早就翻到了天上去。 云倚风道:“黎盟主。” “方才在林子里就听着,云门主已探到了长安王墓葬的下落?”黎青海也没拐弯抹角,“不知是真是假?” 云倚风点头:“确实听到了消息,所以不敢耽搁,第一时间便赶来告知盟主。” 黎青海问:“在何处?” 他声音洪亮,以示自己磊落光明,绝无藏私,而云倚风答得也颇洪亮。 “长缨峰巅!” “那还等什么?”江南斗本就不愿意参加这武林大会,全是为了长安王的墓葬,才愿意纡尊降贵来上一来,现如今既已有了消息,自是片刻都不愿再看黎青海那张脸,带着弟子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大片空空的凳子。 见他走了,其余人也急了,毕竟墓葬一共就那么些,倘若去晚了,好货都被江家挑走了,那……如此想着,便又嗡嗡嘈杂起来,黎青海虽气不过江南斗此番失礼行为,一时片刻却也动不了江家,便道:“也罢,先取了墓葬要紧,便先去长缨峰吧!” 一时间,光明峰上人头攒动,众人纷纷疾步滑下峭壁,若有砍柴人在对面看到,只怕会以为是漫山的鹞鹰在乱飞。林地旁,椅子被打翻一地,桌上茶水还在冒着热气,江湖群雄却已经连影子都没一个。山下守着的鬼刺一行人不明就里,眼见着一大群人就这么跳了下来,又齐齐向另一头冲去,像是入魔中邪一般。蛛儿不由急道:“这……不会是公子出事了吧?” “他能出什么事。”鬼刺嘴里说着,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估摸也快下来了。” 云倚风依旧坐在椅子上,方才一直紧握的拳头,这阵才虚弱地松了下来。 清月低声问:“师父为何不试着拉拢一下江南斗?他是江公子的叔父,说不定会想出办法,那我们就不必说谎了。” “江家内部派系分明,江三少又长居王城,与江南斗的关系算不上亲近。”云倚风道,“倘若先说了王爷与江三少被困机关一事,遭他拒绝后再提墓葬埋于长缨峰,傻子也不会信,或许江南斗还会因为亲侄儿在机关中,担心众人会因此疑他,从而出言阻拦。这种事,万万冒不得险。” 灵星儿在一旁站着,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蹲在他面前,红着眼睛道:“那风雨门以后要怎么办啊?” “有你,有清月,风雨门就还能撑下去。”云倚风苍白地笑笑,替她将额前碎发整好,“我一人探错了消息,与风雨门何gān,清月明白该怎么做。” 灵星儿抹了把眼泪:“可没有师父,风雨门还算什么风雨门。” “我这身子,原也撑不了太久。”云倚风咳嗽两声,又吩咐,“去吧,追上那些江湖中人,将机关图拿好,无论如何都要毁掉枯禅死门,救出王爷。” “那门主呢?”灵星儿握住他的手。 云倚风道:“鬼刺不会让我死。” “不行,我一定要陪着门主。”灵星儿执拗道,“让师兄去救王爷。” 清月也劝道:“星儿性格娇蛮,受不得委屈,到时候倘若听到污蔑风雨门的言论,怕是会当场打回去,还是留在师父身边吧。” “你快去。”灵星儿催促,“别耽搁了救王爷。” 清月点点头,背着云倚风也落下悬崖,蛛儿赶忙迎上前:“公子。” 鬼刺啧啧:“那群武林中人,竟这么容易就被你说动了?” “寻一处僻静的宅子。”云倚风看他一眼,qiáng压住心口的痛意,“不是不准我奔波吗?以后如你所愿,我便一天到晚躺在chuáng上,乖乖等着你医治。” 鬼刺脸上渗出yīn恻恻的笑来,满意地盯着他打量许久,突然将人一把拽上马背,带着向远处驰去。 云倚风jīng疲力竭,上半身撑不住地向前扑去,细瘦的肋骨硌在马鞍,如断裂一般,浑身几乎被颠散了架,脑仁里也不断渗出一丝一缕剧烈的痛来,黑暗缓缓浸染视线,到后来,感官便被彻底切断了。 而后便是漫长到几乎没有休止的梦境,散碎的片段斑斓悬浮,如流离萤火般飘在四野,似乎闪过了缥缈峰的雪,望星城的月,还有王城里的花,老太妃笑着坐在院中晒太阳,还有……还有……云倚风心急如焚,拼命想要抓住那一团光影中的人,却只捞到了一把虚无的空气。 身体猛然坠空,他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 “门主!” “公子!” 耳边同时响起两声呼唤。 云倚风粗喘着撑坐起来,嘴唇gān裂,过了许久方才问出一句:“这是哪里?” 蛛儿答:“回公子,这里是章台庄。” “原来是章大哥家中啊。”云倚风揉了揉额头,又问,“我昏迷了多久?” “一天一夜了。”灵星儿喂他喝水,“炉子上还热着jī丝粥,门主饿不饿,可要先吃一口?” 蛛儿怨毒地看着她:“你这蠢货,不饿也得吃,否则公子待会要如何服药?” 灵星儿本就看不上这群人,此时见她眼珠子直勾勾的,像是快要瞪出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若非是怕扰了云倚风休息,只怕早已经连珠pào般地骂了回去。 幸好自己跟来了,否则就这群疯子,如何能照顾得好门主? 第72章 久别重逢 下午的时候, 章台庄的主人章铭亲自前来探望。他同逍遥山庄的甘勇一样, 也曾因家中的病人而去迷踪岛上求过医,不过与甘勇所不同的——因偶尔听到过岛上婢女的小声议论, 他模糊知道一些云倚风的境遇, 当年还是陌生人时, 就曾含蓄地问过他,是否需要帮助。 只因这一句, 云倚风便一直记在了心里, 将对方当成大哥一样敬重。此时蛛儿恰好被鬼刺叫走,灵星儿也在外头煎药, 章铭坐在chuáng边, 小声问道:“怎么你还同鬼刺在一起, 可是他又胁迫你了?” “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他倒不算胁迫,是我要靠着他的汤药吊命。”云倚风道,“还有件事, 风雨门出手失误, 探错了消息, 只怕过上几日,江湖中就再无我的容身之地了,若被他们知道我住在这里,怕是会给大哥带来麻烦。” “这话就生疏了,你我之间何须客气。”章铭宽慰,“章台庄近年买地经商能如此顺利, 全靠风雨门的消息,你只管安心住着,即便那些江湖人找上门来,我也知道该如何将他们打发走。” 云倚风笑笑:“我还有件事,想请大哥帮忙。” 章铭问:“何事?” 云倚风凑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好,你且放心。”章铭道,“这件事,只管jiāo给我。” 章台庄建于半山腰,这一带的峰峦大多险峻,宅子被绿树掩映着,白雾一起,似飘飘浮在云里。 风景美则美矣,就是有些寒凉,灵星儿帮云倚风盖好毯子:“门主还是进去躺着吧,好不容易脸上才有了几分血色,可别又着凉了。” “我吩咐你的事,记住了吗?”云倚风问。 “事情是记住了,但能行得通吗?”灵星儿替他捏着肩膀,“万一门主这毒,中途要增减药量,我们却不知情,只一味地按照旧方子吃,那……我的确是讨厌极了那伙人,可连门主自己都说了,要靠着他的汤药续命。” “那药的剂量,是不会增减的。”云倚风道,“喝了这么些年,总是快死了就被灌上一碗,也没什么疗伤解毒的功效,只是将命再多延一阵子。当年我曾想着要将药方讨过来,鬼刺却不肯,估摸是怕我拿到方子之后,便会远走高飞,躲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去。” 灵星儿点点头,又道:“那门主再多休息两天,将身子养好些了,王爷也就该下山了,到那时我们再走。” 煎药的活,一直都是蛛儿在做的,药渣也是由她处理。这日灵星儿拎着裙摆跨进厨房时,她正在将药清出来,又是绿莹莹一碗。 “喂!”灵星儿不满地敲敲桌子,“我家门主找你。” 蛛儿手下一抖,险些将药汤倒在桌子上,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灵星儿撇嘴:“怎么,不想去啊?那我去回禀门主。”一边说,一边转身就往外走,意料之中听到身后传来破风声,她敏捷地往旁边一躲,与对方擦肩而过。腰间挂着的白瓷坠子被甩得飞起,恰好打到了药罐,砂锅应声碎裂,残余药汤流得满桌都是。 “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灵星儿拍了拍身上的药渣,娇蛮骂道,“毛手毛脚的,门主还等着喝药呢!” 蛛儿瞪她一眼,端着药碗急急忙忙去了云倚风房中。 灵星儿抱臂站在厨房门口,一直看着对方进屋关上了门,方才转身回到桌边,将那些药渣悉数收进小罐,又取出另一包事先准备好的药渣胡乱倒在桌上,方才叫下人进来收拾gān净了。 当天晚上,章铭就亲自拿着药渣,出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看过,都说里头的药虽不常见,却也不是完全找不到,只要肯花银子,还是能依照原样配出来的。除此之外,章铭还在僻静处给云倚风寻了宅子,原准备多安排些保镖与下人,却被婉拒了。 云倚风道:“人越少越好,浩浩dàngdàng的反而引人注目。” “话虽如此,可只有你与星儿姑娘,我实在不放心。”章铭劝道,“我看那鬼刺这几天倒是消停,没再折磨你,不如就这么住着吧,好歹身边有个大夫。” “我不愿再看到他,也不想再被灌一些乱七八糟的解毒药。”云倚风道,“倘若当真没有几天好活了,总该过得逍遥清静一些。” 章铭叹气:“你这脾气啊,罢了,那若将来遇到什么麻烦,记得及时来找我。” 云倚风点头:“好。” 当天晚上,在章铭的帮助下,云倚风与灵星儿顺利离开章台庄,被马车拉着,一路朝东驶去。而直到第二天的清晨,蛛儿去送药时,才发现房中早已没了人。 鬼刺勃然大怒,章铭站在旁边,神情亦是不解:“神医一心为云门主解毒,怎么他反而不吭一声就跑了,可是师徒之间有什么误会?” 鬼刺享受着坊间“妙手仁心”“华佗转世”的赞誉,自不会将试药一事说出,只在嘴里不住骂着。蛛儿也是急得团团转,猜测道:“会不会是追去长缨峰了?” “走,现在就动身。”鬼刺命令,“无论如何,都要将人给我带回来!” 长缨峰位于章台庄以南,这就算是岔开了。送走鬼刺一行人后,章铭稍微松了口气,只盼着云倚风能一路顺利,好好在那小村子里养着身子。 …… 另一头,江湖众人也终于抵达了长缨峰。提前去探路的弟子回来禀报,说朝廷的人似乎也在搜山,阵仗还不小。 听到这个消息,黎青海一时有些摸不准,江湖不与朝廷起争执,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倘若皇上当真想要长安王墓葬,那旁人自然不可插手。队伍里有人问清月:“这消息,朝廷也知道了?” “应当不知道吧。”清月皱眉,“师父一接到线报,就昼夜不歇前来报于黎盟主了,朝廷的探子再快,也快不过风雨门。” “可这军队都来了,不是找墓葬,还能是找什么?”那人又道,“黎盟主,我看咱们还是再观望两天吧,免得不知不觉得罪了朝廷。” 清月面上虽未表现出来,心里却暗自焦急,刚准备开口再说两句,山道另一头已有人策马而来,玄衣长枪,英武不凡。 有人认出了他,说是朝中的卫大人。 “黎盟主。”卫烈抱拳笑道,“远远看着,还当是认错了,怎么,武林大会已经开完了?” “近些年江湖中风平làng静,也无甚大事可议。”黎青海回礼,顺便试探,“卫大人怎么来长缨峰了?” “哦,皇上记挂永乐州的百姓,说这里山路崎岖,出行不便,所以命我过来看看,准备来年修桥铺路。”卫烈道,“可当真是深山老林,忙活这许多天,也才砍了几十颗大树。” 听朝廷是来修路的,众人倒是松了口气。黎青海不动声色,又道:“那我等想去长缨峰顶取一样东西,不知可会妨碍到卫大人办差?” “长缨峰顶?”卫烈抬头看了一眼,“嚯,这都快攀上天了,路可修不到那里去,诸位请自便吧。”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回了驻地,显然没把黎青海的话放在心上。清月在旁道:“先前在王城的时候,倒听王爷提过几句修路的事,看卫大人方才的态度,亦不像是知道了此处有墓葬,否则早该出言阻拦才是。” 而其余人的意思,也是趁早找到宝藏好安心。一来盟主方才都言明了要去峰顶取东西,是卫大人自己说的“自便”,二来现场这么多门派,全部都知道了墓葬的藏处,现在不取,是不是往后还要派人守着,否则岂非会被人偷了去?而且派谁守也是个问题,万一监守自盗怎么办? 见黎青海沉默不语,江南斗轻蔑一笑:“若黎盟主还有顾虑,那我们就先上去了。” “江掌门倒是心急。”黎青海翻身下马,不悦道,“这墓葬既归全武林共有,自然该由全武林一起去取,省得被别有用心之人独吞。” 两人平素里的火药味,倒在无形中帮了清月一把。卫烈骑马行至途中,听到动静,回身就见那些江湖人已向着峰巅攀去,半边心顿时松了下来,另半边却悬得更高,只盼着季燕然与江凌飞能平安无事。 地宫里,江家三少动作僵硬地嚼着饼,双眼凄惘,语调宛若怨妇:“你方才跑去哪里了?”丢下我一人,黑漆漆的,没个依靠,心里十分慌张。 “去四周又寻了一遍。”季燕然撑着坐下,“不过依旧无所获。” 此等诡异的地方,又有一堆骷髅围着,也算勉qiáng能与“尸骨鲜血”沾边。只是奇迹果真不是轻易便能寻得的,摸遍每一处缝隙,莫说血灵芝,就连菌类都没找到一株。 江凌飞唉声叹气一抱拳,论深情还是王爷赢,自己能不能脱困尤未可知,还在惦记着给心上人找药,也不知此等情意,能不能感动上天,降下一道九天玄雷劈开山dòng。 毕竟话本里都这么写。 正这么想着,就听头顶处当真传来了一声巨响。 …… 清月手中拿着机关图,笃定道:“阵门就在此处!” 武林众人再度合力,抬掌劈向山体。 “嗡”一声回响传来,耳膜也隐隐发痛,石渣与灰尘被震得四处飞溅,扑簌脱落后,显现出来的竟是一道玄铁巨门,坚硬无比。 “怪不得这么多年都无人寻得,原来藏得这般严实!” “这是好事啊,说明一直没人进去,来来,咱们再推一次!” 黎青海掌心蓄力,江南斗顺手拔出长刀,宁微露的武器是一条蛇形软鞭,其余人亦是纷纷使出十成功力,只求能一击攻破。 “轰隆!” 如同被同时引燃了数百包炸药,脚下的大地颤动着,无数巨石自崖上滚滚跌落,扬来起的灰尘几乎将天也染成了huáng色。厚厚的玄铁门被巨力撕开裂缝,黑幽幽的dòng口像巨shòu独目,被横倒的树木遮挡着,半遮半掩,反而更诱得人迫不及待想去探寻。 众人点起火把,鱼贯而入。 里头的机关早在前几天,就已经被季燕然与江凌飞拆了个一gān二净,后头进去的人自然不会再遇到危险,可宝藏亦是万万寻不到的,墙壁上更是gāngān净净,没有任何绝世神功的秘笈,找来找去,无非也就是几十具骷髅骨架。 “这是什么意思?”有人率先闹了起来,将清月团团围在中间,“云门主不是说消息不会出错,长安王的墓葬定然埋在此处吗?” 清月敛眉道:“师父的确是这么说的。” “那墓葬呢?” “风雨门如今办起事来,也如此不靠谱了吗?” “让云门主出来解释清楚!” “对,咱们这一路奔波,定要有个说法才成!” 黎青海亦道:“此事自不能就此作罢,云门主可是回了风雨门?” 清月摇头:“师父最近身体不好,许是去了哪里静养。” 在这许多人里,江南斗对墓葬所抱希望最大,这时自然也就最为不满,尖酸讥讽道:“怎么,别是知道消息不准,早早就躲了吧?” 江凌飞半蹲在黑暗中,与季燕然对视了一眼。 这处藏身地位于dòng顶,里头的暗器弹she出之后,就成了一处空xué,恰能容纳两名成年男子。在玄铁巨门被攻破的一刹那,地宫里头也是灰飞土扬,摸不准外头是何状况,两人就先隐到了此处,恰好听到众人在围攻风雨门。 没能看到墓葬,宁微露难免失望,但看这群人只顾围着清月骂云倚风,言辞粗俗,心里也不悦,便凉凉道:“想要说法,就去找云门主,他若确实办错了事,亦有江湖规矩在,大不了废除门主之位,诸位又何必在此骂爹骂娘骂祖宗,倒像是泼皮无赖一般。” 她平日里都是端庄谦和的,此番冷着眉眼一说话,反而镇住了整个场子,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 “按照江湖规矩,三日之内,风雨门需给大家一个jiāo待。”黎青海道,“若你知道云门主人在何处,还是劝他快些出来吧,否则可就没人能护得住他了。” 清月暗自捏紧拳头,低头道:“是。” 黎青海发了话,众人就算心里再不忿,也只能骂骂咧咧先散了。地宫里恢复安静,季燕然自黑暗中缓缓走出来,清月抬头见他安然无恙,沮丧之余,总算能勉qiáng挤出一个笑容来。 季燕然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孜川秘图是错的,这里是枯禅死门。”清月将事情大致于他讲了一遍,又道,“师父还说,让王爷尽管放心,他养好了伤就自己回王城。” 江凌飞听得瞠目结舌,他平日里虽喜欢往脂粉堆中扎,但顶多就是喝酒听曲儿,再说些甜言蜜语哄漂亮姑娘高兴,从没对谁动过心,自然也就不知道,人若情到深处,竟会如此孤注一掷、奋不顾身。 他拍了拍清月的肩头,你师父这般痴情,王爷怎么可能独自回王城,还是快些jiāo待出他人在何处吧。否则即便有鬼刺医病,方才那些江湖人又岂会轻易放过他,只怕会满大梁疯了一般去找——毕竟这些年里,风雨门卖出的消息固然给各门派提供过便捷,可带去大大小小的麻烦也不少,人总是更容易记坏不记好,记仇不记恩,先前有江湖规矩在,再恨都只能藏在心里,现在风雨门先坏了规矩,这些人哪里还有耐心先等上三天,估摸着此时已经咋咋呼呼要开始找人了。 清月叹气:“鬼刺将他带上了马,我确实不知去了何处。师父只说让我救出王爷后,就尽快赶回风雨门,以免有人上门捣乱。” “你先回chūn霖城吧,替他守住风雨门。”季燕然道,“找人的事jiāo给我。” 清月点头:“那我先走了。”他犹豫片刻,又道,“师父的身体已经很差了,这一路他经常咳血,晚上也睡不安稳,半夜做梦惊醒,就只抱着膝盖往天明坐。” 而传闻中那能救命的血灵芝,合风雨门与朝廷之力,掘地三尺都未寻得,怕是将来也不会有了。 想及此处,他心里难免一阵发酸,为免失态,便赶忙转身离开了。 江凌飞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季燕然:“这也没留个消息,我们要从哪里开始寻?” “光明山周围,云儿身体孱弱,鬼刺应当不敢带着他赶路。”季燕然道,“走吧,先把人找到再说。” 江凌飞答应一声,担心方才那些江湖中人的话会刺激到他,便想要看清对方此时的神情,季燕然却被yīn影隐去了半边脸,只有一双被寒意浸染的眼睛,暗沉沉的,教人看了心底发慌。 …… 云倚风的落脚处是一个小村子,说是村,但因地势的原因,每家每户都相隔甚远,正好能躲清静。 灵星儿从外头跑进来,手里捧着一大束嫩huáng的野花:“门主,你看!” “娇俏可爱,与你倒是相得益彰。”云倚风靠在软椅上,笑道,“找个瓶子插起来吧,还能多养两天。” “后头那片矮坡,花开得可多了。”灵星儿道,“什么颜色都有,等门主养好一些了,我带你去看。” 云倚风点头:“好。” 灵星儿仔细将花插好,便去了厨房忙碌。她原是娇生惯养的小姑娘,但这几日练下来,倒也学会了煮饭,勉qiáng能让云倚风吃得舒心——就是费米费油了些,章铭备下能吃一月的食材,十天就快见了底,没办法,新手总是要jiāo上一些学费的。 “过两天逢集,我就去山下买东西。”饭桌上,灵星儿替他剥开jī蛋,“门主想吃些什么?” 云倚风想了想,答曰:“松鼠鳜鱼、大煮gān丝、瑶柱海参、水晶虾仁、蟹粉狮子头。” 灵星儿道:“成,那我绑个厨子上来。” “嘴皮子倒是越来越利索了。”云倚风笑道,“下山时要小心,早去早回。” 虽说此地荒僻,但难保江湖众人不会寻来,风雨门近些年得罪的门派不少,他不敢大意。 吃罢饭后,灵星儿收拾好厨房,又煮了热的茶,让他捧在手里暖着,这才问道:“门主就打算一直在山上待着?” “怎么?”云倚风看她,“你想回去?” “不是我想回去。”灵星儿坐在旁边,将话又说得更明了些,“王爷此时应当已经脱困了,门主不想去找吗?” “我现在连多走两步都会累,要如何找?”云倚风一笑,“没寻到长安王的墓葬,现在怕是满江湖都在追杀我,还要再加上一个鬼刺,轻举妄动不得。即便要找,总得先把身子养到能打人了再下山,现在露面,岂非白白送死。” “也对。”灵星儿想了想,“反正若王爷找到章台庄,也是能知道门主行踪的,那我再去煮些宵夜来。” 她活泼烂漫,没尝过人间酸苦,因此忧愁来得快,去得更快,蹦蹦跳跳就跑进厨房。云倚风嘴角上扬,靠在软塌上,独自看着远处出神,一袭白衣胜雪。 山村的夜晚,有星星伴着露。 …… 山林里,篝火熊熊燃烧,鬼刺坐在树下,拨弄着手里几枚药丸。蛛儿站在一旁,心里虽说快急疯了,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将手中的帕子使劲绞着,几乎要扯碎了去。一想起此时云倚风正在与灵星儿独处,或许还在轻声说笑着,由她伺候饮食起居,就恨不得一口一口咬碎了她,还有那日在山崖下遇见的女人,那个斗胆穿着一身白的女人,她们怎么敢?都该死了才好! 一群鸟雀被惊飞,她警觉地抬起头,看着自林中出来的一群人:“……萧王?” 鬼刺也抬起了双眼,在他身侧快速找了一圈。 “我家公子呢?”蛛儿跑上前,急急道,“他、他怎么不在王爷身边?” 江凌飞听得莫名其妙:“云门主当日不是被你们掳走的?怎么反倒同我们要上人了。” “他从章台庄跑了。”蛛儿哭道,又跪在地上哀求,“王爷,你去寻一寻门主吧,他躲着我们,可定然不会躲着王爷,若不按时服药,怕是……怕是连三个月都撑不过去了啊。” 声音凄厉,如从地底爬出来的冤魂,撕裂了嗓子一般。 …… 清晨的太阳升了起来,照得整个镇子都暖融融的,集市上热闹得很。灵星儿挎着一个小背篓,穿着农家女的朴素衣裳,又简单易了容,混在人群里买肉买菜,看着也是有模有样,她惦记着云倚风喜欢喝汤,便买了好几条新鲜的活鱼,装在大瓦罐里,准备用网兜养在小溪中,随时能取来用。 一个姑娘家,背上背着米面肉菜,怀中抱着一口装满水的大罐子,走在路上,想不惹人注目都难。 村民都在笑着指指点点,说这不知道哪里来的女娃,将来出嫁后怕是要打相公的。灵星儿拉下斗笠遮住大半脸庞,跑得更快了些,脚下轻盈飘忽,须臾就消失在了山中。 几名男子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云倚风依旧在软椅上晒着太阳,浑身苏软。院中也不知从谁家跑来一只大鹅,正耀武扬威到处走着。记起当初在望星城中,某人那句“像鹅”,他忍不住就凑过去,想要仔细看看鹅到底是个什么长相。 大鹅冷静与他对视片刻,二话不说,张开嘴就要叨,雪白翅膀“呼啦啦”一张,那就是神话里的鹏! 云倚风拖着病躯,一脸虚弱,跑得飞快。他现在要养病,半分力气都不想使,况且要打赢这只大鹅,只用半分力气像是也不够。 日暮时分,灵星儿跨进院门:“门主。” 大鹅正躺在软榻上,两只爪子朝天,睡得舒坦又惬意,将颈子拧过来看她。 灵星儿:“……” 云倚风蹲在屋顶,双手撑着下巴,目光幽幽。 灵星儿笑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睡前还时不时“噗嗤”一下,想着待将来门主养好了伤,自己定要将这件事告诉师兄。云倚风亦是哭笑不得,靠在chuáng上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裹着被子刚准备入睡,却听到外头像是有些异响。 他眉头一皱,左手摸上枕边的飞鸾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十余名男子依次跳入院中,手中皆拿着明晃晃的刀,互相做了个手势,悄无声息向着卧房bī近。 灵星儿也已觉察出异样,贴在门缝向外看,几枚飞刀轻轻滑入掌心,只是还未来得及有所行动,隔壁房中已经“嗖嗖”飞出数十枚银针,云倚风单手执剑纵身而出,身影在月光下如轻盈飞雪。那些江湖中人不知他中毒,不敢一味qiáng攻,只顾着后撤,趁此空档,云倚风一把拉住灵星儿,带着她往山中逃去。 这一逃,江湖人便瞧出了他脚下的虚缓,再看厨房里到处都是药,也就猜出八成是身子不济,躲在这里养伤,便纷纷追了上去。山中夜风寒凉,云倚风又穿得单薄,方才那一招已经用尽了他的力气,跑着跑着,胸口再度泛上刺痛来。 “门主!”灵星儿扶住他,“你没事吧。” “自己跑。”云倚风粗喘着,“别管我。” “我杀了他们!”灵星儿狠狠将发辫一甩,拔剑便迎了上去。云倚风心里叹气,抬手封住胸口两处大xué后,也咬牙去帮她,原以为至少能过个百余招,博得一线生机,岂料刚一出手就被打落了飞鸾剑,人也踉跄着跌倒在地。 “你们放开门主!”灵星儿被两名男子制住,只急得挣扎大骂。 “风雨门坏了规矩在先,总该给我们一个jiāo待。”打头那人将云倚风从地上扯起来,“难不成还想在山村里躲一辈子?” 云倚风擦了擦嘴角鲜血:“有王帮主这般惦记着我,哪里敢奢望躲一辈子。” “现如今可没有盟主护着你了。”那人在他耳边道,“落在我手里,你就安心等死吧。” 云倚风胸口起伏,声音虚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你若敢碰星儿一根指头,传出去怕是会被全江湖不齿,我做鬼亦不会放过你。” “一个小丫头片子,我和她计较什么。”王攀往后看了一眼,不屑,“xué道三个时辰后便会自己解开,不会有人伤她。” 云倚风道:“王帮主还真是侠义……咳。”他话未说完,肚子上便已挨了结结实实一拳头,缓了半天方才顺过气,抬眼与他对视,冷冷道,“怎么,连带我回白河帮都等不及了?” 忆及往事,王攀恨得牙痒痒,捏起他的脸便又要打下去,却突然觉得掌心传来一阵寒凉,错愕抬头,就见那里不知何时,竟已被穿出一个模糊血dòng。 灵星儿高兴道:“王爷!” 第73章 王城的夏 夜风“呼呼”穿过掌心的血窟窿, chuī得连骨髓都凉了, 王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盯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手臂, 呆呆想着, 原来还能这样的吗?而后就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像是被一股巨力掀翻,先是冲上了天, 后又“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眼前冒出血雾金星。 云倚风的身子也软绵绵向前倒去。 季燕然将他一把接到怀中:“云儿?” 云倚风闭着眼睛,紧绷的骨骼一旦被卸去力气, 就再难支撑, 只低低道:“我想睡会儿。” 季燕然把人打横抱起, 大步带出了林子,灵星儿也挣脱禁锢,一路小跑着追过去。只留下一队朝廷人马,与江门三少爷。 “胆子不小啊, 王帮主。”江凌飞居高临下, “连云门主都敢碰。” 王攀咬着牙爬起来, 用力吐出嘴中血沫:“风雨门探错消息,按照江湖规矩,人人皆可杀他,我又做错了什么?” “那你给他解释的机会了吗?”江凌飞道,“万一那dòng中确有宝藏,是你们没有寻到呢?” “不可能, 连盟主都去了,你叔父也去了,断不会有遗漏。”王攀嘴里说着,又想云倚风已经被人带走了,再拖下去并无益处,便一瘸一拐地想跑,却被朝廷人马拦住,于是愤恨道,“怎么,萧王府的人,这是要插手江湖中事了?” 江凌飞反问他:“我何时成了萧王府的人?” 王攀被噎了回去:“你!” 江凌飞又看向树下那群人:“你们若识趣,就只乖乖站着,自然了,想过来助王帮主一臂之力,也不是不行。”他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子,继续道,“但白河帮与江家,孰轻孰重,诸位可要想仔细了。”说罢,扬手一拳,只听“嘎巴”一声,王攀的鼻子已然歪向一边。 没料到他一出招就是死手,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江凌飞平日里虽没个正形,一派花心纨绔大少模样,但江家的功夫岂能小觑?更别提他还是这一辈兄弟中,天分最高的一个,加之出身显赫,与王攀可谓天上地下,相提并论都算折rǔ。那站着的十几个人,今晚皆是跟来浑水摸鱼的,一则为看云倚风笑话,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风雨门,是如何被一脚一脚踩进泥里;二则墙倒众人推,美人落难明珠蒙尘,鲜花被丢进污水中,这些事情,寻常人只会惋惜,但另一部分人却是兴奋异常、迫不及待地想凑近。只是没曾想,这回热闹没看着,倒把自己绕了进去。 众人不约而同在心里想着,与王攀又没什么深厚jiāo情,这种时候管他作甚,得罪江家三少更是大大不值——毕竟对方将来或许是要接管掌门之位的,于是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那不住的惨叫。 王攀满脸是血,奄奄一息道:“你……你就不怕我告知盟主?” “怕。”江凌飞蹲在他面前,“不过你该不会觉得,自己还有命见盟主吧?” 王攀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为何要追着云门主不放,你当我不知道?”江凌飞道,“你当年为夺掌门之位,欺师灭祖、弑兄夺嫂,门下弟子为求真相,向风雨门买了消息,却反遭你杀害。此事既未闹大,黎盟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了,却不代表他赞成你这禽shòu行径,更不会替你报仇雪恨,还是趁早死心吧。” “不……别,江三少,江三少饶命啊!”王攀眼底露出惊慌,qiáng撑着最后一口气往后退让,身体也在地上拖出一道深深血痕。他本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却觉得喉咙也被寒冰冻住了,最后只gān哑着张开嘴,如水底的鱼一般,吐出了红色泡沫来。 江凌飞拍了拍袖口,转身冷漠看向另一头。 “三少爷,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那些人赶紧摆手,看架势恨不得拉上全家发毒誓,胆子小的,已经连裤裆都湿了。江凌飞心里暗自摇头,实在看不上这群空有一身功夫,却见利忘义落井下石,还要自诩名门正派的草包,翻身上马也走了。 直到林子里重新寂静下来,那些人才腿脚发软地向另一头逃去,只留下王攀的尸首,孤零零横在树下,不甘地瞪大眼睛望着天。 …… 午后的阳光将大地烤得发烫。 一只喜鹊落在窗台,叫了两嗓子之后,便又跳着飞走了。 桌上香炉冒着淡烟,闻起来不似寻常檀香厚重,反而有一股清淡的甜,似乎调和了茉莉花油。chuáng帐层层垂着,被风儿chuī得轻晃,松软被窝里,云倚风睡得正酣。他实在是累极了,所以迟迟不愿醒,细瘦的手指握住被子,也不知是因为做了噩梦,还是担忧会被人夺去这温柔乡,眉头拧起就没松过。 而且肚子也在“咕咕”叫着,饿得前胸贴后背,梦境逐渐由chūn日花田,变成了一只一只在街上跑的jī,烤熟冒油刷椒盐的那种。 喉结滚动了一下,云倚风终于不甘不愿地醒了,他半撑着坐起来,发现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处理过,换了新的里衣,不知是什么稀罕料子,似流水般温柔贴在身上,轻薄得像是没穿,挺舒服。 于是云门主便仔细地摸起了自己。 季燕然恰好在此时推门进来。 四目相接,云倚风冷静解释:“我觉得身上有些痒,可能需要洗个澡。” 季燕然坐在chuáng边:“我替你洗过了。” 云倚风:“……” 这种事情,其实也可以不说的。 他清清嗓子,刚打算问两句枯禅死门的事,季燕然却已单手抚住他的脸颊,俯身深深吻了过来。 唇瓣相贴,比想象中还要更柔软,云倚风睫毛只来得及颤了一下,舌尖便被吮住,脊椎里的苏麻一下蹿上天灵盖,带得指尖一并颤动,整个上半身止不住向后靠去,若非被他一把扣住了腰,只怕会gān脆躺进被子里。 这是一个不怎么温柔的吻,季燕然将人搂在怀中,掌心恰好托住了那片烫伤疤痕,眸子里闪过一丝波动,唇舌间也就越发缠绵。同心上人在一起,有些事的确是能无师自通的,以至于云倚风到后头都晕了,双手环过他的脖颈,软绵绵地说:“我没力气了。” 季燕然这才放过了他,却把人更紧地抱在怀里,若非顾及伤口,只怕会直接将骨头也揉碎。 房中长久地安静着,过了很久,云倚风方才问:“这是客栈吗?” “是,你已经昏迷了三天。”季燕然低头吻他的发旋,“不是说好了,要在宫中乖乖等我回去吗,谁准你自己跑出来的,嗯?” 他语调温柔,声音里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沙哑,原本是养在宫中都放心不下的人,如今怎么就带着一身伤与毒跑来了永乐州。他甚至不敢想他这一路都经历了什么,原本光洁无瑕的左肩,现如今却落下了一处狰狞伤疤,还有擦拭身体时,那些不断渗着血的细小伤痕、腹上的青肿……他双目布满血丝,低低道:“别动,让我抱会儿。” 云倚风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背,主动保证:“我以后不跑了,真的不跑了。” “以后我无论去哪里,即便天涯海角,都带着你。”季燕然道,“只把你独自放在王城两回,两回都跑了来,哪里还敢有第三次。” 云倚风稍稍坐起来些:“对了,星儿没事吧?” “没事。”季燕然道,“那伙流氓一样的江湖人,当真吓到她了,不过倒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清月,所以昨日就赶回了风雨门。” “风雨门近些年得罪的人不少,像王攀那样的,估摸还有一大把。”云倚风道,“不过就如我先前所言,江湖中还是需要这么一个情报机构的,所以清月只要能及时与我割断关系,再发布一篇正派大侠们都爱看的、通篇凛然正气的告知书,此事就算过去了,风雨门也依旧还是风雨门。” “此事就算过去了?”季燕然捏起他的下巴,皱眉,“那你呢?” 云倚风视线闪躲两下,便理直气壮曰:“自然是吃王爷的,喝王爷的,睡王爷的。” 季燕然用拇指擦过那白皙脸颊,俯身与他额头相抵,轻轻道:“好,那下半辈子,你可要乖乖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准去。” 下半辈子,听起来便是一个漫长而又美好的承诺,但对此时的两个人来说,却奢侈极了。 云倚风难得心酸一回,他拉低对方的肩膀,再度颤抖着亲吻上去。 睫毛像被雨露打湿后的、蝴蝶的翼。 几日后,众人启程回了王都。季燕然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架大马车,看着奢华又舒适,行驶在路面上时,其余车马都要避让,方能不被卡住。云倚风舒舒服服躺在里头,与来时的láng狈疲累比起来,可谓天上地下,连带着身子也缓好了许多,时不时便掀开窗帘,与在外头骑马的萧王殿下相视一笑,看得江凌飞牙根子直酸,双腿一夹马腹,带着老相好飞速蹿往另一旁。 临近王城时,他更是索性策马扬鞭,独自先跑回去找gān娘了。 季燕然问:“路边有个茶棚,累不累,出来歇一会儿?” 云倚风放下手中书卷,愁眉苦脸道:“我已经睡着了三回。” 这一路行进的速度极慢,正午的太阳大,只有早晚才会走上一阵。云倚风跳下马车,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好奇道:“怎么路上这么多人?” “再过一段时日,各国的使臣都会聚于王城,商人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季燕然道,“这些算是消息灵通的,再过上半月,还会有更多人蜂拥而至,有的是热闹可看。” 听听,盛夏的王城,有花有酒有诗有歌,有心上人,还有热闹,惬意快活得不得了。于是云门主便将自己正在被全江湖追杀这件事给忘了!他手中捧着白瓷茶盏,与季燕然说一些途中趣闻,笑得明亮畅快,眼底带chūn风。 只是师父虽忘了,徒弟却不能忘。chūn霖城风雨门中,灵星儿将那一大摞书信都丢进火盆,气恼道:“吃饱了撑得不是,自己门派里头还有一滩烂泥臭着呢,偏跑来管别人家的闲事!” 清月道:“算是意料之中,风雨门办事向来不徇私,师父平日里性子又冷冷的,没几个能帮忙说话的朋友,此番出事,可不得墙倒众人推。”宁微露勉qiáng算是一个吧,却也只是写了封书信前来,劝自己尽快发出江湖告知书,彻底切断了与前门主的关系,方能保住风雨门——可怎么就前门主了? 灵星儿烧掉的那些,只是极小一部分,事实上这段日子,风雨门就没有一天消停过。若再拖着不做决定,那只怕以后找上门的就不是书信,而是更大的麻烦了。清月暗自苦恼,看着桌上摊开的宣纸,提笔便要落墨,却被灵星儿拉住手腕,央求道:“师兄,你若写了,门主就连风雨门这最后的依靠都没了。” “我若不写,风雨门就没有了。”清月皱眉,“我知你心疼师父,可为今之计,也只有先保住风雨门,再议其它。” “不管,就是不准写。”灵星儿生出娇蛮的小性子,哭着嚷道,“风雨门只能有一个门主,旁的我都不认!” 清月手下一顿,“啪嗒”在纸上溅开一滴墨,抬头看她:“你当我是贪门主之位,才一定要写这告知书?” “……” 房中寂静无声,灯火惶惶跳动着,映得两人脸上皆是yīn影jiāo错。须臾之后,灵星儿低下头,心虚嘟囔道:“我没有,我……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 清月亦是头疼欲裂,放下笔道:“罢了,那就再多等几日吧,什么时候拖不下去了,再做下一步决议。” 灵星儿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拂袖出门,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里也委屈极了。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小声呜咽起来。 先前分明还是很好的,事情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 王城里头,护城河畔同时飘着酒香与花香,据说前几日有十几个书生,聚集于此吟诗作对畅饮,却不慎失足跌落水中,也不着急上岸,反倒湿着袍子,趁着酩酊大醉,又提笔写下了十几首诗,现如今已经传遍了舞肆歌坊,被乐师谱了新曲,唱得满城风流,满城风雅。 云倚风也学着哼了两句,在王府中唱着芙蓉飞花,云生海楼。 季燕然从院外进来,将披风裹在他肩头:“今日又吃多了梅子?我听老吴说,你吵了一早上胃里发酸。” 云倚风推卸责任:“酸秀才的错。”写什么不好,偏写青梅配甜酒,听听,青梅配甜酒,这谁能把持得住? “你啊。”季燕然笑,屈指敲敲他的鼻子,“若待会太医来诊,又要念叨了。” “王爷替我瞒着就是。”云倚风牵过他的手,“还有件事。” 季燕然点头:“说。” “外头现在怎么样了?”云倚风问,“我是说风雨门那头。” 两人回王城已有五日了,这一路季燕然将他护得极好,不该听到的、不该看到的,半分也未落入耳中、留在眼底,住进王府后,周围下人更是绝口不提——又或者是压根就不知道,毕竟江湖里就算闹得再沸扬,比起此时花团锦簇的王城来,寻常百姓也还是更关心后者一些。 但云倚风却放不下心,他知道清月的性子,看似温顺恭敬,实则又犟又倔,只怕至今还未做出一个能令江湖人满意的决定。 季燕然道:“当真不要我帮你?” “江湖与朝廷互不gān涉,这是数百年都不曾变过的规矩。”云倚风道,“王爷救下我,还能算做私人jiāo情,可若再插手风雨门的事,未免有手伸太长之嫌。黎盟主面上自不会说什么,但此例一开,将来倘若江湖要插手朝廷事,又当如何?那群人中,多得是武功出神入化、头脑却简单异常之流,现在能有个规矩拘束着,便不会越界,可一旦规矩模糊了,反对朝廷不利。” 过了阵,又问:“现如今,外头如何说我?” 季燕然道:“无人说你。” “不信。”云倚风烫洗茶杯,“江湖人啊,侠客不少,碎嘴小人更多。是太难听,所以王爷不愿让我知道吗?” “是当真无人说。”季燕然拉着他的手,将茶杯拿过来,“先前或许有些污言秽语,但后来得了教训,便没人再敢开口了。” 云倚风微微皱眉:“王爷?” “放心,王爷什么都不知道,更没坏你的江湖规矩。”季燕然替他斟茶,“是暮成雪做的。” 杀手办事,从来都不会告诉对方理由,说成受人雇佣也好,说成欣赏云倚风、主动要替他出气也好,总之只需要让众人知道,一旦口出恶言,是必要倒霉的,就好。 只可惜,胖貂依然没能要回来。 云倚风笑道:“多谢。”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季燕然看着他,叹气道,“况且若非因为我,你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福祸相依,倒未必全是坏事。”云倚风牵住他的手,“但我的确要写一封书信给清月了,催促他早做决断,此事已经拖了太久,再有一月,怕是连武林盟主都会亲自登门,那时风雨门可就彻底毁了。” 两人正在说着话,外头就有管家来禀,说宫里来了消息,皇上请王爷立刻过去一趟。 “还当能难得消停一日。”云倚风松开手,“去吧,早些回来。” 季燕然凑近,在他侧脸迅速落下一个亲吻:“估摸又是为了孜川秘图,我若回来得晚,你便早点歇着。” 云倚风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小院,自己也回屋去写信了。 当年一手创立风雨门,早已将那里当成了家,现如今要亲手切断联系,自是万分不舍的,可再不舍也得舍。况且……自己怕是没多少日子了,若是运气好,能多拖个三年五年,那待在王府里观花听雨沐秋风,有心上人陪着,有老太妃惯着,总要好过像先前那样,日日奔波于江湖中。 如此一想,便释怀了,落笔时也稳了许多,不会再夹裹着满腹愁绪,悲切切颤巍巍露出破绽,在徒弟面前失去做师父的尊严! 皇宫里,李璟正坐在御书房,翻看面前一摞折子。最近国家风调雨顺,边关安稳,像是事事如意,折子都只是些请安的空话,看多了便昏昏欲睡,比安神药更管用。 德盛公公正候在外头,见季燕然自花园中出来,便赶忙迎上前,笑容满面道:“王爷,是好事。” 季燕然也乐了:“什么好事,能让公公这般见过大世面的人,都高兴成这样?” “王爷见到皇上后,便知道了。”德盛公公笑得越发乱颤,若在面上印墨再糊张纸,取下来八成就能拓出一个年画娃娃……不是,年画公公。 季燕然笑着拍他一把,自己进了御书房。 而李璟的心情果真也极好,连君臣礼都免了,直接丢过来一本书册:“快看看。” 季燕然接住翻了两页,就见那是一本剑谱,像是有了年岁,连印章也已晕开,再一看落款,不由吃惊:“长安王?” “这十几天里,翰林院的官员们不眠不休,将宫中每一本藏书都翻遍了,方才找出这个。”李璟走下龙椅,“朕已从私库中挑了些看不出年份的金银珍宝,装了满满两箱,届时与这长安王剑谱一道秘密送往长缨峰,藏于地宫内,让那些江湖中人再去寻一次便是。” 何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万没想到宫中竟会藏有此物,季燕然心中大喜:“多谢皇兄。” “此番也是朕太过心急,才会令你困于机关,令云门主陷入困境。”李璟道,“此事就jiāo由那位江三少去办吧,他是你的人,在江湖中又颇有地位,最合适不过。” 季燕然点头:“是,我这就回去吩咐。” “先别急,这只是一件好事,还有另一件好事。”李璟道,“还记得三年前,你去千伦草原巡视,从láng嘴中救下的那位老者吗?” “记得。”季燕然想了一会,“那似乎是位shòu医,还医好了飞霜蛟的腿疾。” “不是shòu医,而是草原游医,医你的飞霜蛟只是顺手,前些时日,他听说你在寻找血灵芝,要解蛊王毒,便进献来了一样宝贝,虽不能解毒,却也是极难寻得的疗伤圣品。”李璟命德盛公公端了进来,“此物名曰霁莲,太医院已经看过了,都说是好东西,煎后让云门主服下,往后就能舒服许多,不必再靠着鬼刺的汤药续命,也能与你一道骑马练武了。” 季燕然又问:“还有第三件好事吗?” “贪得无厌!”李璟笑着骂了一句,“知道你挂念着府中人,就不留你在宫里用膳了,早些回去吧。这霁莲明日太医会带过去,亲自看着煎。” “若云儿身体当真能因此物好转,我将来定亲自去草原道谢。”季燕然道,“皇兄,我还有另一事想问。” 李璟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关于孜川秘图,藏在鸣鸦寺的机关匣,可要尽快取来?” “自然,不过这回无需你亲自去取,横竖近来东北无事,朕便命少城回来了,由他去办这个差事。”李璟道,“虽说有些对不住张将军,但谁让你是朕的弟弟呢?自然要更徇私照顾些。” 柳少城是朝廷镇北大将,擅长雪中作战,也是李璟的心腹。 季燕然笑道:“那我可得请少城喝杯酒。” “你在西北也辛苦,难得闲下这段时间,就多陪陪云门主吧,他为了你,当真吃了不少苦头。”李璟收起笑容,叹气道,“当日的烙铁,朕是万万没想到,亦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 “皇兄言重了。”季燕然道,“云儿的脾气我知道,他过去苦惯了,尝得一点点甜,便万般珍惜,亦万般小心,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想给旁人多添一丝麻烦。” “去吧。”李璟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云门主像是极喜欢那把凤栖梧,明日朕还是命人送去萧王府吧。” 季燕然:“……” 他在十几岁时,曾因顽劣不服夫子管教,而在街上买了一把类似于唢呐、声音又巨大的西域乐器,送给了夫子的宝贝儿子,教他chuī上了瘾,据说三天就吵疯了满宅子的人。当初只有恶作剧得逞的喜悦,现在倒是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行径有多么恶劣——魔音贯耳,确实连心都像是被钳子拧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太妃颤着声音道:“这……云儿是不是在练什么邪门功夫?” 江凌飞捂着她的耳朵,潸然泪下。我下午便要动身去长缨峰埋宝藏了,只留gān娘一人在家,可务必要保重啊!若实在受不了,就去宫里找惠太妃聊聊天,或者gān脆住到甘武殿。 季燕然忍无可忍,甩起衣摆坐于云倚风身后,握住他的双手。 云门主纳闷:“咦?” “这曲子不好听,太杀气腾腾了些。”季燕然硬着头皮夸完,便道,“我教你另一首。” 云倚风奇道:“原来王爷还会抚琴?” 原是不怎么会的,但与你相比,人人都能称一句会。 季燕然捉着他的细长手指,依次抚过琴弦,轻拢慢捻抹复挑,缓缓流淌出含情脉脉的调子来。 这是宫中乐师谱的曲,据说那是一个六月的夜晚,王城的灯火很亮,年华正好的姑娘们挤在河边,放着桃花形状的河灯,期盼能遇到情郎。水里倒映着漫天星河,有个书生站在河对面,不由看呆了,直到被同行的人推了一把,方才回过神。仓皇低下头,水中却恰好飘来一条绣花帕子,他捞了起来,对面便有个姑娘羞红了脸。 乐师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他也高兴极了,觉得这个朝代真好啊……回去之后便谱了此曲,连名字都没有取,就迫不及待进献给了帝王。 以后就叫无名曲了,只是虽无名,却有情,听得人心旷神怡,骨头都软了几分。 一曲终了,府中下人都松了口气,想着老太妃终于能安心午睡,而云倚风也已靠在季燕然怀中,只在这满园的绚烂夏花中,穿一身雪白的衫子,看着他笑。 第74章 不速之客 那一盒晒gān后的霁莲gān花, 闻起来便香香的, 煎出的药汁更是清慡回甘,若再加上一勺蜂蜜水, 便成了消暑解渴的夏日佳饮, 不知要比鬼刺的药汁好喝上多少倍。 说起鬼刺, 倒是有一阵子没见了。这有些出乎季燕然的意料,他本以为按照鬼刺的性格, 又会在第一时间就跟来王城, 谁知前两日的探子来报,说他像是又出了海。 “许是又有显赫贵人去迷踪岛上求医了吧, 他不缺银子, 却疯了一般渴求名声与追捧。”云倚风用调羹搅着蜂蜜, “其实算好事,说明连他都觉得我一时片刻不会死了,否则不会这般放心大胆地离开。” “我看这霁莲露,倒是将你的脸色喝好不少。”季燕然道, “皇兄已经派人往草原上送了不少礼物, 将来我得了空闲, 也定要去向那位老先生好好道一声谢。” “他叫什么名字?” “当年我从láng群中把他救出来时,只当是普通老人,所以一直唤他阿昆,是方言中‘大叔’的意思。”季燕然道,“此番有了书信,才知他给自己起了个中原人的名字, 叫梅竹松。” 草原部族向来擅骑she,好饮酒,行事也粗犷豪慡得很,像这般酸溜溜给自己弄来岁寒三友做名字的,当真不多见,应该是个有趣的人。 云倚风点头:“我也得好好谢谢梅先生。” 在看着他喝完汤药后,季燕然便带着人回到卧房,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小罐清凉药膏来。这是太医院专门配来的祛疤膏,据说前朝某宠妃不慎被炭火烧毁了脸,一夜间从天上跌到地下,所居宫殿也就成了冷宫,蜘蛛网结出一尺厚,还要日日遭人欺凌,如此过了三年,娘家的人终于从民间寻得此伤药,宠妃擦拭之后,不仅疤痕消除,肌肤娇嫩白皙更胜从前,将天子迷得晕头转向,从此不问政事,只顾沉溺于温柔乡中,斥巨资为美人修玉塔建金屋,将华贵的羊毛毯铺满地面,那个奢侈啊,不出一年便亡了国。 整个故事听起来既苦情,又薄情,又励志,又绮艳,又很一言难尽。云倚风想了一会,疑惑道:“当真如此好用?” “太医是这么说的。”季燕然将药膏在他背上细细涂开,“还觉得凉吗?” “有一些,不过不打紧。”云倚风半伏在枕被中,露出大片玉白脊背,腰窝微微凹陷着,再往下却被悉数遮在了轻薄的夏衣里,只留下形状美好的起伏。 季燕然合上药罐,自己也靠在软塌上,将他半搂进怀中,手臂圈过那又薄又软的一把纤腰。屋里的熏香很好闻,云倚风趴着趴着就困了,闭起眼睛,发间的玉簪子也滑脱下来,“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一头墨发似流水倾泻,冰凉柔润。 前来送茶的丫鬟悄悄掀开珠帘,见两人正依在榻上低声说笑,似是亲密极了,便又赶忙退了出去,自己也羞红了一张脸。 烈日在院中蒸腾出带着青草香的暑气来,花骨朵儿蔫着,连蝉鸣都微弱了。两只猫儿蜷在清凉假山下,就这么头足相抵着,一起睡得地暗天昏。 如此闲适的日子,一过就是一个多月。 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不少大事。 第一重要的,便是云门主终于学会了那首无名曲。虽说指法依旧生疏,听着有些磕磕绊绊,但比起先前如妖姬抚琴的狂野手法,已经算是飞跃式进步,老太妃欣慰极了,逢人就夸,萧王府里的厨子更是高兴,一连炖了十天的肘子,以表恭贺。 第二便是江湖中人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长安王墓葬。数日前江凌飞将珠宝与剑谱运至长缨峰,统统塞进那xué顶空dòng中,命清月放出消息,引来众人重新探了一次,这回终于不负众望地翻到了宝藏,虽说不像想象中那般堆积成山,但至少也是有的,其中也不乏珍品,说明风雨门的消息并没有错,只是上回找得太过潦草马虎,没想过石窟顶上竟还藏有机关罢了。黎青海身为武林盟主,自然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便亲自率人前往风雨门道歉,虽说云倚风并不在那里,但至少做出了应有的姿态。 第三件事,就是镇北大将军柳少城于鸣鸦寺中,顺利找回了孜川秘图中的机关匣。扫地老僧还记得当年的事,说的确有一个魁梧却又病弱的男子,满身是伤,曾在庙中借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却不知为何又走了。 “机关匣里有什么?”云倚风问。 季燕然捏开核桃,挑出果仁给他吃:“机关匣在皇兄手中,他像是没打算招我去看。” 云倚风哀哀叹了口气,他对国仇家恨没兴趣,但对有可能是自己亲爹的人所遗留下的东西,还是很感兴趣的,不过照现在这局势,应当是没指望见着了。 “或许等到很久以后,等到你我都对皇权无威胁了,皇兄就会告诉我们。”季燕然道,“好了,不想这些,这两天城中正热闹呢,晚上宫里也有宴请,想去哪头凑热闹?” “哪头都不想凑,只想在家里好好待着。”云倚风单手撑住额头,“昨日就去了宫里,前日去了狮子楼,大前日去帮玉婶腌了好几大缸咸菜,骨头都累散架了。” 那霁莲露的药效极佳,日日只需当茶饮下去,就当真不再咳嗽气喘,也不再忽冷忽热地犯心悸,连那折磨人的药浴都省下了,还能偷偷摸摸骑着飞霜蛟出城跑一圈,再在萧王殿下回府之前,迅速将马拴回马厩,自己沐浴更衣躺回软塌,捧一本书做出苦读的姿态来。 季燕然颇为头疼:“你到底出于什么样的心态,觉得下人不会同我说?” 云倚风把书扣在脸上,只装什么都没听见。 理直气壮,气壮理直。 夏季王城的天气,一日能变三回。早上看着还是大太阳,下午就落了bào雨,天色漆黑如暗夜,只有“轰隆隆”的惊雷与闪电,咆哮肆nüè着,像是要掀翻屋顶一般。 “chūn霖城中就没有这么大的雨。”云倚风站在屋檐下,看着豆大的雨滴与冰雹混在一起,将地面也砸出一个又一个的泥坑来,“妖风邪气的,看得人心里发慌。” 正说着话呢,吴所思却从外头冒雨跑进来:“王爷,云门主。” “怎么也不撑把伞。”季燕然皱眉,“急急忙忙的,又出事了?” “也不算出事,刚刚听到一个消息。”吴所思拍了两把衣袖上的雨水,低声道,“平乐王来了,估摸明日就会进宫。” 平乐王,便是二王爷李珺,也是当年下令白河提前开闸,导致廖寒身亡的罪魁祸首。季燕然恨他恨得牙根子都痒,原打算再过一段时间就找机会除去此人,没曾想对方居然自己找上门了。此番皇宫宴请,虽说也有不少皇亲国戚,但毕竟不算什么大的节庆,也就是周边离得近的几位王叔,会携带家眷来凑凑热闹,李珺常年身在晋地,又明知季燕然人在王城,还要千里迢迢的特意跑来,若说只为喝杯酒,显然不大可能。 “怪不得天气这般恶劣。”云倚风道,“敢情老天爷都看他不顺眼。” 季燕然问:“你怎么看?” “我对朝中局势不算明白。”云倚风道,“但听皇上与你日常说起,这位平乐王像是极为贪生怕死,会不会是知道了孜川秘图已被寻得的消息,清楚自己的保命符没了,所以在你回西北之前,便紧赶慢赶跑来王城,想再博得一个活命的机会?” 毕竟从王城至雁城,途中就要经过李珺所处的晋地大原城,按照萧王殿下的行事作风,顺手一刀剁了这皇帝不疼、手中又无实权的王爷,实在是十分有可能的事。 “那他在朝中的眼线可不少。”季燕然摇头,“也罢,我明日先进宫看看,再说其它。” 莫名其妙跑出来这么一号人,连满院的夏雨都变了味道。 待吴所思离开后,云倚风问:“不高兴了?” “不至于,只是在想他此行的目的。”季燕然头疼,“先前因为一句孜川秘图,皇兄便暗中保了他这么多年,现如今别再来个新的秘密,又让他多活十年八年。” “信口胡诌自己知道孜川秘图,最后还不是我们找到的?放宽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云倚风拉着他的胳膊,将人带进卧房,“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从柜子里抱出一个木匣,打开后是那日在私库中翻出的西南暗器:“我当初拆完之后,便急急去了永乐州找你,这些东西一直散乱堆放着,直到前两天才突然想起来,就抱给城中木匠研究,又在原来的基础上做了改进。” 由先前笨重如大弓的弹she装置,改为了能戴在腕间的小巧暗器,除了铁锚稍细短之外,威力倒是丝毫未减。 “而且造价很低廉,铁锚亦可改成毒针,更轻便省钱。”云倚风道,“让黑蛟营的兵士每人佩戴一个,即便she程有限,至少也能在关键时刻用来防身。当然了,使用前得先训练一番,免得误伤自己人。” “只给黑蛟营啊?”季燕然将下巴架上他的肩膀,在那细白的颈后乱蹭,耍赖一般道,“舍不得给其余驻军?柳少城可就在王城,若被他知道我藏私,只怕会跑来府里撒泼大闹。” 云倚风哭笑不得往旁边躲:“我是说认真的……别动!” “我也是说认真的,这种好东西,可不能只给黑蛟营,明日我入宫时便带着,让皇兄也看看。”季燕然双手握住他的细腰,将人拉到自己身前,“既能体恤将士,又会制暗器,还时刻想着得造价低廉给夫君省银子,我的云儿还真是……嘶,行行,不说了,不说了。” 万般皆好,就是功夫太高了些,力气大,踢起人来也非常疼。 被霁莲露调养好身子之后,就更了不得,单掌劈来时呼呼带着风,饶是萧王殿下功夫再高,也得忙不赢地往柱子后头跑。 第75章 灵芝初现 翌日, 季燕然一早便去了宫中。云倚风原打算留在王府, 再仔细研究一下那把凤栖梧的,结果被阿福委婉提醒, 已经日子久了没去看过惠太妃, 听说她前些日子还病了一场, 人都消瘦了一大圈。 “是真的!”其余仆役也纷纷作证,另有机灵的小丫鬟, 连点心匣子和补品都准备好了, 红红绿绿好几盒,用丝线捆成宝塔山, 看起来是打算举全府之力, 阻止云门主心血来cháo又用新诗谱新曲, 创造出新的贯耳魔音。连老太妃都笑着劝他,别成日里闷在家中,听说御花园里花开得正好,姹紫嫣红的, 湖中更有莲叶田田, 泛舟行于其中, 眯起眼睛啊,就像在江南一样,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吗?不如去瞧瞧。 听起来像是不错啊……云倚风站起来:“那我就去找王爷。” 去找王爷好!众人双手揣着袖子中,笑容满面站在门口,目送他进宫。 吃过晚饭再回来啊! 季燕然此时正在御书房内。他将那改进后的弓弩暗器给李璟看过,又道:“云儿的意思, 倘若能将里头的暗器改成毒针,会更事半功倍,不如先制上一批,从先锋队中选拔出三百将士试试。” “这些事情,你自己做决定便是。”李璟走下龙椅,从德盛公公手中接过一个木匣,“原打算按照父皇的意思,烧了gān净,不过后头想着,你或许会感兴趣。” 季燕然迟疑:“这是孜川秘图里的东西?” 李璟点头:“看看吧。” 匣上机关已被损坏,轻易便能打开,偌大的盒子,里头只有泛huáng卷边的书册,厚厚一摞,字迹极为潦草,像是……兵法。季燕然辨认了片刻龙飞凤舞的落款,道:“这是卢广原将军的毕生心血,由蒲先锋代为记录?” “朕粗粗翻过一遍,里头的确是卢将军的征战经历。”李璟道,“而且记录得极为详尽,囊括了天气、地势、人数、双方战略部署、作战经过等,可谓应有尽有。” 这便不单单是一本兵书了,卢广原曾率军南征北战,马蹄几乎踏遍了大梁每一寸荒僻之地,而在孜川秘图里头,则有着这些人迹罕至之地的人口数量、地理地貌、以及民族习俗,对安定河山、巩固统治而言,皆有着不可小觑的作用。 “看上头的涂画与字迹,应当只是草稿,还未来得及编纂成书。”李璟道,“许是想等着修订整齐后,再进献给父皇吧。” 季燕然合上书卷:“是。” 两人谁都没提出,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多年来一直隐约有传闻的、卢广原或许早已因谢含烟而通敌,著这本兵书,也根本就不是为了献于先皇,而是为了jiāo给叛党,用来对付大梁。 但现在都不要紧了。 谢家早已被满门抄斩,卢家也败落了数年,后人对皇权没有任何威胁,现如今还多了个云倚风夹在其中,所以无论是李璟还是季燕然,都更愿意让卢广原成为名垂千古的忠勇将军。更何况他还留下了这本珍贵的兵书,对以后的大梁,可谓大有裨益。 季燕然道:“多谢皇兄,我回去后定会仔细研读。” “孜川秘图一事,如此就算彻底过去了。”李璟坐回龙椅,又问,“老二要来王城,你应当已经听到消息了吧?” “估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故想再来宫里求一道新的护身符。”季燕然道,“他外祖家的手腕与心眼,皇兄与我皆是见过的,现在杨家虽然倒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八成还存着要东山再起之心。” “朕不会再管他死活了。”李璟道,“此人实在可恶至极,至于杨氏一族,若安分倒也罢了,偏还蠢蠢欲动,朕与你才刚拿到孜川秘图,老二就收到消息,快马加鞭来了王城,这其中到底是谁在通风报信,可不就混在朝堂之中。” “皇兄息怒。”见他面上已有薄愠,季燕然劝慰,“人既然已来了,就先看看他要怎么说吧。” …… 御花园中,江凌飞正托着一个掉下来的鸟窝,小心翼翼放回树上,下头一群小宫女齐齐仰着头看,有叽叽喳喳称赞的、有握着帕子鼓掌的,还有小鹿乱撞,看这名门少爷看得粉脸一片通红的。江凌飞将窝安置好之后,得意往下看了一眼,刚打算找一个英俊潇洒些的姿势飞落,结果耳后突然就传来了一阵风声,小宫女们也尖叫起来。 “小心啊!” 江凌飞眼中暗光一凛,转身便打出一道彻骨掌风,似数九寒天凌于冰原的一把刀,季燕然虽闪躲及时,却依旧被他扫中手背,头疼道:“也不先看一眼?” “……” 季燕然落到地上,把手中那条毒蛇捏碎七寸,丢给了一旁的太监:“处理gān净,再看看这御花园中还有没有别的蛇,别不小心伤到人。” 太监赶忙去办差,江凌飞嘿嘿赔笑,也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条手帕,还香喷喷的,替他将那冻伤的手背包扎起来,虔诚捧在掌心chuī气,呼呼啊,不疼。 季燕然后背起了一层jī皮疙瘩,将人一脚踢开:“云儿呢?” “还在惠太妃那儿。”江凌飞道,“李珺的事情谈完了?” “先看看他想说什么吧,再杀也不迟。”季燕然走进凉亭里,“皇兄还将孜川秘图里的兵书jiāo给了我。” 江凌飞吃惊道:“先皇不是让烧了吗?” “于社稷有利,为何要烧,况且卢将军一生忠勇,并没有做错什么。”季燕然道,“皇兄的意思,是要将此兵书重新整理修订,供后人学习研读,才算不辜负那满篇心血。” “你知道,我一向是不喜皇上的。”江凌飞感慨,“不过此举倒是颇有气度胸怀。” “这是在皇宫中,言辞注意一些。”季燕然皱眉,又提醒道,“你江家兄弟彼此算计,与皇兄何gān,以后休要胡言。” “为了争一个江家掌门,我亲眼目睹了多少古怪事,当年算命的随口说我有江湖宗主相,才八岁啊,他们就往我房中放蛇。”江凌飞说得心酸,又撇嘴,“这宫里的勾心斗角,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登上皇位的,谁的手会gān净。” 季燕然用警告的眼神看他。 “行行行,我不说了。”江凌飞主动认输,又问,“那孜川秘图里,就只有兵书?” 季燕然答:“皇兄是这么说的。” 江凌飞枕着手臂向后仰靠,你看,你也不信那里头只有兵书。 他用脚尖踢踢他:“现在知道,谁才是值得你全然信赖、敞开心扉、托付终身的好兄弟了吧?” 季燕然随口答曰:“老张。” 江家三少莫名其妙地坐起来:“老张是谁?” 季燕然解释:“槐花街上卖油条的。” 江凌飞心中悲愤,我为你出生入死,竟还比不过一个炸油条的? “炸油条的至少没胆子胡言乱语,以后若再口无遮拦,我便送你去西北。”季燕然站起来,“走吧,先去吃饭。” 江凌飞不甘不愿,踩着小米碎步蔫蔫跟上。吃饭就吃饭,但先说好,你若再含情脉脉与云门主眉来眼去,那我可是要掀桌的。 惠太妃宫中的饮食向来清淡,为了照顾云倚风,就更是连油星都不见——毕竟在江湖传闻中,这种白衣若雪、姿容清雅的公子,可是要吃花饮露的,万不能抱着肘子啃。 于是嘴里活活淡出了鸟来。 江凌飞最为机智,又没有家属拖后腿,吃了两口就“突然想起家中有事”,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寻个清净地午睡去了。 而相思湖上的船工,也早已准备好了一艘小舟,只等着萧王殿下与云门主于午后泛舟湖上。虽不比西湖太湖一望无际,但在皇宫中能有这么一片粼粼波光,也算难得。船中备有消暑的瓜果与冰块,船桨一撑,徐徐穿过莲叶荷花,停至树木yīn影处,便能舒舒服服睡一个凉慡午觉。 “折一朵给你?”季燕然悄声问。 “开得好好的,折它做甚。”云倚风躺在他腿上,看着天上一丝一丝浅白的云,片刻后又忍不住问,“你说,孜川秘图里除了兵谱,当真还会有斥责先帝的血书,与黑沙城兵败的真相吗?” 季燕然捏着那薄薄的耳朵:“若真想知道,不如我去御书房中给你偷来?” 云倚风:“……” 他闭上眼睛,不打算再说这件事了。 季燕然笑笑,拉过一片宽大荷叶,替他挡住了些许亮光。 酷暑炎炎,连御花园中的知了都不叫了,只能听到风chuī与花落。水波轻轻拍打着船舷,如儿时的摇篮,晃悠悠的,时间一点一点溜走,人也不知不觉就合上双眼,安心眠于这漫天的荷香中。 御花园里,有一群人正在匆忙往前走着。为首一人身形富态,穿紫色锦衣,虽面色惴惴,走路也不甚稳当,气势倒是不减,旁边的人皆得小心翼翼伺候着。路过湖边时,远处恰传来一阵丝竹声,他不由就停下脚步,扭头望了过去。 接天莲叶无穷碧色,其间却偏偏停了一尾小舟,上头躺了一位白衣美人,宽袖与墨发皆如水般倾泻开来,被风儿chuī得轻晃,但就是距离远了些,看不清脸。他这么想着,又往前急急走了几步,站在湖边想望得更真切些,脖子伸得如同斗jī。一旁的下人不明就里,也跟过来,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却都被吓了一跳,赶忙小声提醒:“王爷,是萧王殿下。” “啊?”一听到这个名字,李珺就先魂飞魄散起来,慌慌张张地问,“在哪里?” “在船、船上啊。”下人也答得纳闷,敢情您专心致志盯了这大半天,都没发现? 李珺后背蹿上一股见鬼凉,战战兢兢将视线从美人身上往高挪了挪。 季燕然面色寒凉,正在冷冷看着他。 眼神与地府修罗也没什么区别了。 李珺惊呼一声,双股颤颤便想溜,可腿却不怎么听使唤,膝盖打着软,脚下一滑就向后倒去。 “啊!” “平乐王!” “来人啊!” “快,平乐王落水了!” 湖边嘈杂一片,云倚风也被吵醒,他迷迷糊糊坐起来:“怎么了?” “没什么。”季燕然捂住他的耳朵,“难得这里凉快,你再多睡一阵。” 云倚风好奇地向后望去,恰好看到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男人,被人合力扯上了岸,双脚方一落地,便连滚带爬地跑了。 “是平乐王吧?” 季燕然挑眉:“这你也能看出来?” “寻常人落水获救,至少也要在岸边喘口气的,唯有此人,哪怕灌了满肚子水,也要赶紧爬走。”云倚风打了个呵欠,重新靠回他怀中,“除了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担心会被你剁了脑袋的平乐王,怕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睡吧。”季燕然右手在他背上轻拍,不想再议此事,“这种贪财好色的草包,连名字都不配让你多提一句。” “那你也别生气。”云倚风笑笑,“晚些时候,我们再去见皇上。” 另一头,李璟也听说了“平乐王初一进宫,就被萧王一眼瞪进了湖里”的故事。 “现在还在换衣服。”德盛公公禀道,“腿也摔伤了,不过太医已经给敷了药,并无大碍。” 李璟头疼:“那就让他多歇——” 话还未说完,外头就传来一声劈了嗓子的“臣弟参见皇兄”,那个尖锐啊,把德盛公公都吓了一跳。 李珺刚吐出满肚子的水,还虚弱得很,但再虚弱也不敢拖了,那要杀杀杀人的弟弟可就在宫里啊!他进殿后“噗通”跪在地上,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两句思念之情,以及这一路有多辛苦云云,然后还未等李璟象征性地安慰,便直奔主题道:“我此番前来,是为了向皇兄进献一样宝贝。” 他不提倒还好,这一提,李璟却又想起了孜川秘图,便面色yīn沉、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宝贝? 李珺再度被吓出满身冷汗,赶紧叩首哭道:“是是是真的,这回,这回,我当真打听到了血血血灵芝的消息!” …… 季燕然与云倚风也被宣来了御书房。 李璟示意德盛公公先给两人赐座,又问李珺:“朕为何还要再信你这一回?” “因为我带了,我带来了。”李珺忙不赢地说着,顺手从袖中扯出一个布包,“这一路生怕丢了,从不敢让下人拿,睡觉都得抱着。” 众人毫无防备,都被他此举惊了一下,只眼睁睁盯着看。那布包浸了水,有些难以解开,李珺使劲扯了两下,余光扫见周围一圈目光,突然就又意识到了什么,再度如雷轰顶地解释,“不是,不是,这血灵芝我虽带带带来了,但它用用用不了啊!” 第76章 同去雁城 那包裹在湿布中的东西, 瞧着倒的确是灵芝模样, 隐约也能看出星点鲜红颜色,只是早已发霉发臭, 上头长满了灰绿色的毛, 拎出来时, 还湿哒哒流着透明粘液。 李璟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怒不可遏道:“大胆!” “皇兄, 皇兄饶命, 这东西并非我保保保存不当!”李珺浑身一哆嗦,“砰”一声磕了个头, 牙齿打颤地解释, “刚刚刚拿到的时候, 就已经这样了。”说完又扯着嗓子哭了一句,“千真万确啊!”后头这一句是说给季燕然听的,他并不敢看这个弟弟,生怕转头就见到一把大宝剑劈面而来。 偏偏此时德盛公公见平乐王已瘫坐在了地上, 实在láng狈, 便好心想要搀扶一把, 谁知手还没使力呢,对方就被吓得“嗷”一声嚎出来,泪眼婆娑极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云倚风被吵得头昏眼花,他见过的皇室贵胄虽不多,但也知道这点出息莫说是放在帝王家, 即便寻常农户父母,生出如此草包的一个儿子,只怕也会忍不住操起笤帚天天打。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侧身对季燕然道:“平乐王看起来像是极为惊惧,不如先让他休息——” “不不不,我不用休息。”话还没说完呢,李珺倒是听得挺快,赶紧摆手道,“事情是这这这样的,待我慢慢道来。” 德盛公公站在一旁,陪他憋着一口气,心疾都快要发作了,李璟更是头大如斗:“你什么时候又多了个结巴的毛病?” “我我我我不不不不结巴啊!”李珺深吸了一口气,“前些时日我听说七弟正在到处找血灵芝于是便想帮忙结果刚刚张贴出榜文没多久就有人送来了!” 季燕然问:“谁送来的?” “看打扮像是西域人,二十来岁的年纪。”李珺道,“他一见我,就说自己有血灵芝,若我能将这个消息告知七弟……”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变得心虚,“他说,若我能将这个消息告知七弟,就能保住性命。” 当时李珺大喜过望,连连催促他将血灵芝jiāo出来,更许下万金相酬,结果年轻男子在背篓里鼓捣半天,最后就只摸出了这么一根腐烂不能用的玩意。 “那人说血灵芝一摘即腐,非得吃新鲜的才成,要是七弟想要,便得赶在九月之前,到雁城里等着。”李珺讪讪道,“他还说,只有他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万千尸骨、鲜血浇灌,还说、还说……对了,还说云门主的毒,用霁莲虽能缓解,却治标不治本,想要真正解毒,唯有靠血灵芝。” 季燕然微微握住拳头,对方既连“万千尸骨、鲜血浇灌”都能说出来,那至少也该算半个知情人。 李璟道:“你就没试着将他请来王城?” “请了,我怎么没请。”李珺一拍大腿,“但他死活不肯啊,说自己回青阳草原还有事,拔腿就往外跑。” 李璟继续耐心询问:“然后呢?” “然后……”李珺勉qiáng一咧嘴,笑得比哭更难看,“然后我便琢磨着,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人捆了再说呗,结果没曾想,那竟是个轻功高手。”绳子还没去呢,人先飞上房顶消失了,只留下一根臭烘烘的血灵芝,看着随时都有可能会化成水。 于是平乐王便揣起这破烂“宝贝”,命也不要地赶来了王城。 李璟无话可说,对他也是佩服得很,转而看向季燕然:“青阳草原,若朕没记错,该是葛藤部族的老巢吧?” “是。”季燕然道,“前段时日收到战报,说葛藤部族突然开始无故后撤,我担心他们另有诡计,便派林影先回了雁城查看究竟,不过目前倒是没发现异常。” “对方深知你软肋,又把青阳草原摆在明面上,丝毫不遮掩身份。”李璟看了眼李珺,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来者不善啊。” 平乐王哭丧着脸,越发想去茅房尿尿。他知道的事情并不多,再想将功折罪,也实在编不出什么了,李璟便命德盛先将人带往住处休息,又招来太医院院首,吩咐他仔细研究那株腐坏灵芝,待到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后,方才问季燕然:“那些人是谁,心中有谱吗?” “没有。”季燕然摇头,“先前从未听过葛藤部族与血灵芝有联系,此举明显是为了引我去雁城。他们倒是挺机灵,知道派谁出面,才能既听话,又能畅通无阻出入皇宫。” “虽明知是圈套,只怕你仍旧坚持要去。”李璟叹气,“有何打算?” “让云儿留在王府吧。”季燕然看了眼身边,“我独自一人去雁城。” 云倚风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皱眉道:“拿一株没见过的红蘑菇,便说是血灵芝,差不多的玩意鬼刺先前不知采过多少,又不算什么稀罕货,我不信,王爷也莫信,忘了便是。” “万一是真的呢?”季燕然道,“难得有线索找上门,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云倚风却依旧不肯。见他二人僵持不下,李璟便寻个借口,也暂时离开了大殿。季燕然将人抱进自己怀中,在耳边蹭他:“看吧,连皇兄都被你吓跑了。” “我不愿你有任何危险。”云倚风不悦,又重复了一遍,“别去。” “回雁城一趟,算什么危险,那里是我半个家。”季燕然笑笑,“况且对方既然说了会找上门,你至少给我一个能与他面对面jiāo谈的机会,我们又不会吃亏,嗯?” 云倚风道:“与葛藤部族扯上关系——” “所以才要让你留在王城。”季燕然打断他,用拇指蹭过那细白的脸颊,声音越发低不可闻,“否则你当我如何舍得。” 在霁莲的作用下,云倚风已经能骑马练武了,平日里同江凌飞过个三四百招亦不在话下,按理来说是能经得住旅途劳顿、同去雁城的。 可对方偏偏是葛藤部族的人,是多年来一直埋藏在大梁西北境的一枚炸弹,那他们即便真有血灵芝,也必不会轻易jiāo出,十有八九会拿来做要挟。 让云倚风留在王城,一来可以更好地休养,二来也是为了给李璟一个定心丸——毕竟季燕然身份特殊,率三十万大军镇守边陲的王爷,可以有心爱之人,却万万不能因心爱之人而昏了头。 季燕然哄他:“听话,况且葛藤部族一直隐而不出,难得主动现身,就算不为血灵芝,也不能放过这个窥探其yīn谋的机会。” “那我与你一同去。”云倚风道,“有老太妃留在王城,足以令皇上安心。况且对方都说了,血灵芝摘下即腐,若你此去雁城,好不容易找到了,我却远在千里之外,岂非又错失良机。”以及,还有更重要的,他担心季燕然会因太过在意,从而影响判断,做出错误的决定,因此非得寸步不离守着方才安心。 “雁城里的姑娘,可都还没见过我。”云倚风扯住他的衣领,“若放你独自回去,岂非又要招蜂引蝶。” 季燕然想了想,点头:“有道理。” 而李璟对于两人的决定,也并不觉得有多意外,只是再三叮嘱季燕然要多加小心,切勿中了葛藤部族的圈套。他能坐稳天子之位,对于该如何进退,自是深谙其道,在云倚风能不能去西北这件事上,季燕然主动提出将人留下,是彰显忠心,而自己也该做应有的姿态来,大方允了他去——站在帝王的立场,还有老太妃留在王城,他并不担心季燕然会为血灵芝舍弃一切;站在兄长的立场,他也的确不想分开这对有情人,否则那同话本里的恶毒西王母有何区别? 所以说,哪怕云门主不主动提出,他也不会被独自留在王城的,只是关心则乱,一时情急,没想明白而已。 季燕然牵着他的手,慢慢在御花园里走着,此时天已经黑了,照明的只有星星。 “我们要去哪儿?”云倚风认出这不是出宫的路。 “去找李珺。”季燕然道,“我还有些话要问他。” 云倚风点点头,继续踩着脚下圆滚滚的石头,想心事。一直苦苦寻找的血灵芝突然就有了消息,他却并未如想象中一样欣喜若狂,反而有些……心情复杂,明知前方有着圈套,他是连半步都不愿再前行了,甚至觉得,无药可解也无妨。 地上有些雨后积水,季燕然见他踩得深一脚浅一脚,索性将人抱了起来,大步向前走去。 李珺伸开双臂,由宫女服侍着脱下外袍,刚准备沐浴歇下,就听内侍匆匆来报,说萧王殿下来了。 于是平乐王就又被吓懵了,结结巴巴地问道:“带带带兵器了吗?” 内侍赶紧安慰:“进宫面圣,谁敢带兵器,王爷尽管放心。” 这句话明显并没有安慰到李珺,他依旧面如死灰,在房间里来回转着圈,如无头苍蝇一般。对方那那那是什么功夫啊,又高又猛的一尊黑面修罗,若想杀自己,一顿老拳也就做到了,还他娘的要什么兵兵兵器? 想及此处,他紧紧握住内侍的手,悲观地说:“我怕是要死了。” 第77章 红雨乱飞 “当年白河的事情与我无关!” 季燕然与云倚风才刚进门, 耳边就被来了这么一句。 李珺躲在内侍身后, 战战兢兢地看着两人。 “是真的。”他又小声补了一句。 “你倒是清楚我来的目的。”季燕然用眼神示意其余人退下,自己拖过一把椅子, “说吧, 都知道些什么?” “当年下令开水闸的……是、是杨博广。”李珺额上汗如雨下, 咬牙道,“而且父皇似乎也是知情的。” 杨博广便是杨妃的兄长, 也是李珺的亲舅舅, 当年杨家的势力盘踞朝野内外,此人算是其中一个不小的角色。细算起来, 他的确是在白河改道完工后不久, 就因心疾发作, 毫无征兆地bào毙于家中。 “杨博广当年是想借白河一事,令东宫易主,可他哪里是要扶持我,只是看中我这草包性格, 便于掩盖他想自己称帝的野心罢了。”李珺哭丧着脸道, “我那时也昏了头, 想着杨家手握重权,不敢和他们作对,就……他们说什么,我便照着做什么。” 按照李珺的叙述,当年杨博广在一手制造出白河惨案后,原打算拉拢朝中势力, 借机扳倒李璟,岂料杨家众人在进宫后,先帝却甩来厚厚一叠供状,上头是杨博广对整件事的参与过程,从密谋筹划开始,时间、地点、人证、物证一样不缺,长了数百张嘴也抵赖不得。白河一事死伤无数,连廖家也被牵扯其中,即便杨家再权势滔天,也保不住杨博广,此罪按律当斩,但为了能稳住杨家,令他们放松警惕,先帝依旧表现出了十成的照顾与体恤,只命他服毒自尽,此事就算过去了。 “后来我才听母妃说,杨博广在密谋初期,父皇的燕子影就已经探到了消息。”李珺讪讪道。 季燕然皱眉,燕子影是朝廷的暗杀机构,平日里也负责探听情报,若他们在计划初期就探得了消息,那就意味着先帝早已获悉整件事,却并未出手阻拦,而是以旁观者的身份静等着这一切发生——只为除掉杨博广,削弱杨家的势力。 云倚风问:“那孜川秘图,也是杨家教给平乐王的吗?” “不不,那是我自己偷听到的。”李珺额上汗更多了,“那时杨家已经树倒猢狲散,哪里还有人能教我什么。父皇病重时,某日我进宫请安,却无意中听到父皇正在叮嘱皇兄,命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孜川秘图,而后再彻底销毁,以免引来天下非议、国家动dàng。我听完就觉得,此物一定重要极了,便信口胡诌说自己曾听过,以求保住性命。” 在说完之后,李珺又急忙补了一句:“但血灵芝确实是真的,那西域人来我府中时,就只扔下了这么一根东西!我发誓。” 季燕然上下打量他一番,道:“看来这些年你在杨家人手里,日子并不好过。” “是啊。”李珺哭丧着脸,“杨家没了篡位谋逆的本钱,哪里还需要我这傀儡,也只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当废物养着罢了。” “既然日子不好过,那就随我与云儿一道去西北雁城吧。”季燕然站起来,“省得寄人篱下,过得可怜。” 李珺如五雷轰顶:“啊?” 季燕然与云倚风却已经离开了大殿。 天边的星星已经隐去了,变成一场湿蒙蒙的雨雾,花蕊得了滋润,御花园中香气更浓。 云倚风问:“王爷怎么看?” “李珺的性格是窝囊草包,但心眼也是有的,若说他这么多年只是傀儡,我不信。”季燕然道,“现在的杨家虽已没有了谋逆的本事,却还在皇兄身边留有眼线,背后到底在琢磨些什么,不可不防。” “所以要将他带在身边?”云倚风想了想,“也好,当年白河的事情仍有疑点,杨博广虽说已经死了,但燕子影、杨家,总能找出一两个知情人,帮我们重新还原真相。” 其实无论是李璟当初所说“白河开闸是由李珺与杨家一手策划”,还是李珺方才所言的“自己纯属无辜,全是被杨家利用,并且先帝也知情却未插手”,其实大致上都是合理且能自圆其说的,却都存在一个疑点——当日江凌飞与云倚风在村落里寻到的那位老人,临死前的供述提到了丞相邢褚,说自己曾听邢大人亲口提到一句“接到上头的命令,要提前放闸”,按邢褚当时的身份,无论是李珺还是杨家,都不足以成为他的“上头”,唯有李璟与先皇才有资格。 “其实也有另一种可能,只是微乎其微。”云倚风看着他,“有人知道了我们要去,所以提前买通老人说谎,想要离间王爷与皇上。” “但现在老人已经死了。”季燕然道,“无妨,慢慢查下去,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血灵芝,替你解毒。” 云倚风叹气道:“此去还不知前头等着什么。” “管它是什么。”季燕然与他十指相扣,“为你,刀山火海我也甘愿去闯。” 这情话真是动听极了,像是在心里也泛起了一场花香。云倚风不自觉就扭头看他,如此静谧的夏夜里,只有凉亭中的灯笼正在微微晃着,霏霏雨丝被悉数染上金色,光影模糊了视线,他伸手抚上对方的侧脸,细细抚过那斜飞的剑眉,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指尖再继续下滑时,他便将自己的唇瓣轻轻贴了上去。 季燕然单手揽过他细韧的腰肢,低头亲得缠绵而又深情。 风将两人的发丝chuī得绕在一起。 “今晚不回去了?”一吻之后,季燕然将人揉进怀中,在他耳边呢喃,“我带你去甘武殿。” 云倚风冷静道:“我们还没有问过太医。” “凌飞前天险些被你打到池塘里,直到现在还生着闷气。”季燕然低笑,含住那小巧耳珠轻咬,“偷偷跑出去打架骑马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要先问太医?” 云倚风:“……” 季燕然看他僵着不动,实在可爱,便变本加厉去亲那细白的脖颈,云倚风被bī得连连倒退,踩了一脚水。后来或许是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冷不丁就来了一声惊雷,“轰隆隆”地炸开在御花园顶,吓得满园子野猫乱叫唤。 云倚风也趁机想跑,脚下却不知踩了何处的青苔,滑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季燕然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手腕想将人拉到自己怀中,可也被鹅卵石路坑了一把,反倒带着他一起摔进了花圃中。 那一大片牡丹芍药原开得正娇艳,突遭此横祸,一时红雨乱飞,委屈得很。 云倚风趴在季燕然身上,问他,你没事吧。 萧王殿下淡定回答,没事,就是有刺。 牡丹的,蔷薇的,月季的,总之扎了一身,须得回去慢慢挑。 而且两人还发现,花圃里恰巧种着李璟最爱的描金竹铃,据说是从南域引进的种子,珍贵极了,三年才开出这几株。 云倚风蹲下仔细检查后,遗憾道:“全部断了,皇上会龙颜大怒吗?” “应当不至于。”季燕然道,“不过还是去说一声吧,否则负责料理花圃的宫人就要倒霉了。” 云倚风点点头,随他一道去找了趟德盛公公,将事情大致说清楚后,方才回了萧王府。 于是第二日的天子,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德盛公公道:“王爷的确是这么说的,他与云门主在夜晚游园时,不慎踩坏了整片花圃。” 李璟依旧不理解:“御花园里又不是没有路,他为何偏要往花圃里游?” 德盛公公咳嗽两声,将语调压得更低了些:“据检查的宫人回禀,那花圃的残枝不像是被踩的,而是……”他捂着嘴,“而是有人在上头躺过。” 李璟吃惊地问:“就在那个地方?” 德盛公公点头道:“哎!” 三更半夜,下着雨,那花圃里还到处都是刺。 李璟难以置信地想,怎么做到的? 自然,这个困惑是无法亲自求证了。五日后,季燕然与云倚风便离开王府,一路前往西北雁城。同行的除了江凌飞,还有一脸丧气的平乐王李珺,据说他在临行前,还特意跑去求李璟,希望能留在王城里,结果连御书房的门也没能进,就被德盛公公恭恭敬敬“请”走了。 于是路上走了还没三天,他便已经叹了三千声气,江凌飞不胜其烦,双腿一夹马腹,上前问季燕然:“你为何非要带着这个草包?” “留在王城,皇兄看了也闹心。”季燕然道,“况且在过去那些年里,他究竟是真被利用,还是藏着秘密,现在尤未可知,带在身边看着,省得再生出事端。” “那我们商量一件事?”江凌飞苦口婆心,“你要带着他可以,能不能换个人看着?一天到晚唉声叹气,我快被活活吵出了毛病。” “他身后还有个死而不僵的杨家,大意不得。”季燕然道,“jiāo给别人我不放心,只有你。” 江凌飞:“……” 江凌飞凄凄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信任我的。”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他日我也定会为你两肋插刀。” 说完便一甩缰绳,将好兄弟远远抛在身后,免得再被纠缠。 江凌飞无语凝噎。 但幸好,在长叹了十几天后,李珺也就不再叹了,每日只是表情哀怨地坐在马车里,一语不发,如同哑巴。偶尔掀起车帘想往外看一眼,看到的却都是骑马而行的江凌飞,威武高大一身玄衣,腰间还要佩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柄上雕着骷髅头。 平乐王脖子一缩,心想,嘤,太吓人了。 “过几日就要经过大原城了。”云倚风道,“那里是杨家的地盘。” 季燕然问:“你担心他们会来要人?” “知道平乐王在我们手中,至少也该做些什么吧。”云倚风道,“若当真不闻不问,也太……倒显得是有意为之,为了往你身边安插眼线,所以哪怕只是为了彰显无辜,似乎也得问上一句。” “皇兄没打算放过杨家。”季燕然道,“你若能见到他们,便会知道,那群人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云倚风却问:“还能比王爷更不省油吗?” 季燕然闻言失笑,两人此时正骑着一匹马,他便环过他的腰,将人抱得更紧,问:“我哪里不省油了?” “第一回 见面时,我就在想,哪怕风雨门不接这单生意,也得想个托词,先将王爷哄高兴。”云倚风靠在他怀中,“得罪不起。” “为何?”季燕然不解,“我当时还特意放低了姿态。” 云倚风道:“杀戮气太重。” 那是与江湖中人截然不同的,充满了qiáng大的压迫感,只站在那里,便给峡谷中笼上了一层yīn沉沉的云。风chuī起墨锦衣摆时,甚至会给人以错觉,觉得他背后铺展开的不该是青山绿水,而该燃起一把熊熊烈火,烧上三天三夜,烧个草枯花凋,再于gān涸到guī裂的大地深处,蜿蜒生出累累白骨与猎猎旗帜。 战场是漆黑色的,天边有金红色的霞。 很少有一个人能自带死亡的气息,云倚风初时只觉得吃惊,现如今却又多了几分心疼,想着从小到大,也不知冲锋陷阵了多少回,才养出这一身令人闻之丧胆的杀气。 “若能以我一人的杀戮,换来大梁万千子民的安稳,倒也值当。”季燕然笑笑,“不说这些了,天气这么好,我带你跑一阵?” 云倚风扭头看着他:“何时你不做将军了,我们便搬去江南吧。” 也不去热闹繁华的苏杭了,只寻个烟雨蒙蒙的小镇,买一处白墙黑瓦的静谧宅院,再种上满院子的花。闲时就手牵手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听耳畔书声琅琅,看百姓乐业安居。老了之后,便一起躺在院中晒太阳,再同隔壁的小孩chuī嘘两句,说一些战场上的事——只是若他们不相信,也不知那时还有没有力气,跳起来颤巍巍演一通拳法。 季燕然一抖马缰,飞霜蛟兴奋地长嘶一声,凌空跃起,向远处疾驰而去。 只留一路滚滚烟尘。 ——孜川秘图·完—— 第4卷 大漠巫族 第78章 杨府疑案 大原城是大梁数一数二的重镇, 亦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四周皆为山河所绕,千沟万壑、地势险要。这样一座历史名都, 即便现如今四海升平, 中原再无兵戎事, 养出来的百姓也要比别处多几分豪侠英武气。 江凌飞翻身下马,看着不远处的高耸城门, 纳闷道:“像是只有地方官员候着, 怎么也不见杨家人前来迎接,这群人当真嚣张到了如此地步, 竟连最敷衍的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 季燕然还未说话, 李珺先赶忙撇清关系:“我不知道啊!” “先进城吧。”季燕然道, “若他们真的轻狂傲慢至此,那倒是给了皇兄一个把柄。” 云倚风也从马车里钻出来,这几日天气炎热,季燕然便不准他骑马, 只能日日在放着冰块与寒玉的塌上躺着, 面前再摆一盘时令鲜果, 令李珺好生羡慕,三不五时就蹑手蹑脚偷溜进去,好让自己也凉快上一阵。云倚风倒不嫌弃他,时不时还能聊上几句,气氛相当融洽——至少平乐王是这么认为的。 “我已经算是云门主的半个江湖朋友了!”他坚定地想。 所以此时,看到自己的“江湖朋友”出来了, 李珺赶忙跑上前,扯起袖子替他遮住太阳。 云倚风问他:“萧王殿下亲自前来,杨家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其中不会是藏有什么yīn谋吧?” 李珺不假思索,铿锵答曰:“极有可能。” 云倚风被噎了一下:“平乐王还真是不护着外祖家。” “我护着他们做什么。”李珺哭丧着脸,“实话说了吧,前些年倒还好些,可最近这几年,杨府里人来人往,各方关系极为复杂,我虽未曾参与,可又不傻,定然是站在皇上与七弟这边的。” 云倚风继续问:“人来人往,都是谁?” “我不认得。”李珺道,“只是看着都贼眉鼠眼、油头粉面的,不像好人!” 云倚风看了一眼这满面油光,裹一身紧绷绸缎的富态王爷,答曰,的确不像好人。 进城时,恰好挂了漫天的晚霞,壮阔极了。 地方官员名叫万平海,早年在东海做水军统领,后因受了腿伤,便被李璟调往大原城,一直盯着杨家。 “前几日时,下官便已去过杨府,当时肃明候只说中暑头昏,起不来chuáng,连卧房门都未出。” 肃明候便是李珺的另一个舅舅,杨博庆。此人多疑敏感,是一条老谋深算的赤腹毒蛇,当年在杨家将倒未倒时,他便已敏锐地觉察到风雨压顶,迅速替自己筹谋好了退路,借助早年立下的战功与在军中的威望,迫使先帝不得不网开一面,非但没有对他赶尽杀绝,反而赐赏了大批金银,放回晋地“安享晚年”——说是晚年,其实连五十岁都不到,对于半生戎马的将军来说,正当盛年,也难怪变成了梗在李璟心头的一根刺。 李珺又将声音压得极低:“定然是在装病。” 云倚风问:“平乐王不回家看看?” 李珺一口拒绝,又道:“我已经同江少侠说好了,在大原城的这几天,都在他房中打地铺,以免被杨家暗杀。” 至不至于啊,云倚风狐疑:“平乐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秘密,所以才会如此提心吊胆?” 李珺立刻摇头:“没没没有。” 云倚风:“……” “当真没有!”李珺赔着笑,拉起他就往外走,“来来,这大原城我熟,城中有家老酒楼,糖醋丸子与羊肉烧麦都好吃极了,若再晚一些,可就没位置了。” 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街上到处都是人,农夫们扛着锄头自田间归来,武师们也三三两两寻着酒馆,学堂里的小娃娃们下了学,你追我赶地往家里跑,稍不注意便会撞到人。街边小摊的老板正在做凉面,切了细细的菜丝进去,再用冰水过一遍,加了上好的老陈醋,看起来极为清慡开胃。 李珺很懂眼色,还没等云倚风开口,便已经买好几碗,吩咐直接送到酒楼。老板一边拌面,一边笑着同他打招呼,看着倒是挺熟络。而其余百姓也一样,有个小娃娃乱跑时撞到了李珺身上,他的娘亲也未大惊失色,只笑着赔礼道歉,就又挽着菜篮子,另一手拉着孩子回家了。 看着不像是个仗势欺人的蛮横草包啊,还挺随和。云倚风摸摸下巴,瞄了眼身侧的人。 李珺猜出他的心事,嘿嘿笑道:“横行霸道,那是年少无知时,现在我一无权势,二无靠山,三无才学,功夫更是稀烂,只能老实憨厚一些,尽量少惹事。” 这话说得倒也实在。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江凌飞跟在两人身后,问:“是你让云门主去套话的?” “我巴不得云儿离他远一些。”季燕然无奈,“李珺这一路一直在讲宫中的闲事,妃嫔们的、朝臣的,都是些任风雨门再神通广大,也探不到的消息,比说书还jīng彩,云儿倒是听入迷了。” “心眼不少啊。”江凌飞啧道,“这么一个人,可别是杨家故意放出来的。” “他们有动静,反而是好事。”季燕然道,“走吧,去吃饭。” 酒楼老板听到消息,一早就收拾出了最凉快的雅间,窗外是郁郁葱葱几棵大树,风chuī来时,一股果子香甜。 李珺很是尽了一番地主之谊,介绍完每一道菜,又开始滔滔不绝介绍这间酒楼,说门外就有一口井,求姻缘灵验极了,是月老洗过红绳的。 云倚风随口问:“有多灵验?” 李珺神秘道:“云门主去照了便知。” 云倚风看着他笑成一朵花的脸,冷静拒绝:“我才不信。” 酒楼老板恰好来添茶,听到两人的对话,也笑着说:“是真的,每年盛夏时节,都有不少年轻男女来这里照,再装瓶水回去,便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了。” 事情听着玄乎,但意头是好的,既然人人都说灵验,那照一照也无妨。 云倚风推门出去,站在井边看得极认真,转了三四圈才回来。 李珺挤眉弄眼,用胳膊肘一捣他:“怎么样,可有照到七弟的心上人?” 江凌飞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对他这拐弯抹角的功夫相当佩服。 李珺还在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这个马屁十分到位。 云倚风看着他:“照到了一具尸体。” 李珺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季燕然皱眉:“井里?” “去叫老板与万大人来吧。”云倚风叹气,“这顿饭怕是不能吃了。” …… 尸体很快就被打捞了上来,面目尚未变形,是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被人一刀穿心,看穿着打扮像是谁家下人。命案发生在酒楼里,老板自然要前来认尸,他壮着胆子揭开白布,战战兢兢看了一眼,便吃惊道:“这……这不是杨府的小多吗?” 李珺原本正站在回廊下,一听是杨府的人,也赶忙跑上前查看,还果真是杨府的小厮。 据老板回忆,杨小多昨晚曾来过一趟酒楼,说要买些苏炸丸子回去,后头就没人再见过他了。 衙役又取来工具,在井底掏挖检查后来禀,的确有一些丸子。杨府是这家酒楼的常客,经常会派家丁来买吃食,来往都是穿过后院走后门,算是一条近道。 万平海道:“应当是买好丸子后,还未来得及离开酒楼,便已遇害。” 衙役在旁插话:“杨小多平日里喜好赌钱,会不会是欠了谁的银子?他右手被人砍去了一根食指,也像赌场上对付老千的常用手段。” “凶手的刀法极gān净利落,像是受过专业训练。”云倚风将白布盖好,“不像寻常的赌场打手。” “你的意思,是杀手所为?”江凌飞不解,“可他一个粗使杂役,哪里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我也只是说出自己的猜测。”云倚风道,“至于具体的案情,还是要劳烦万大人与仵作。” 万平海此时也极想唉声叹气,这命案早不出晚不出,偏偏赶在萧王殿下来大原城的时候,出在了他眼皮子底下,死的还是杨家的人,真是乱到了一摊去。但再乱也得细细解决,他一面吩咐衙役将尸体抬回府衙,一面差人前往杨府通传,街上百姓一听杨小多死了,都震惊得很,只说昨日还好好的,为何说没就没了,有好事的年轻人,也跟着衙役一起往杨府跑,结果那朱红的大门紧锁着,半天也没人来开。 这杨府平日里,可热闹得很啊,现在怎么天没黑就无人应门了?现场的百姓们面面相觑,心里都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来。而就在衙役们犹豫究竟要不要破门而入时,已经有胆大的后生爬上了树,伸长脖子向院子里头看去。 几盏红灯笼滚在台阶上,流淌出一片红色的痕迹。 这……他疑惑地想了半天,那灯笼里究竟添了什么名贵油,怎么是这般黑红黑红的颜色,然后突然就想明白了,大叫一声,从树上跌落了下来。 “死……死人了啊!”他惊慌失措地向后爬着,像是要离这气派阔绰的宅子越远越好,“都是血,都是血!” 整座城都乱了。 因为杨府的人都死了。 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是仆役与丫鬟们都死了,一共三十余条人命,血流得到处都是,每个人都被砍去了右手食指。至于杨府的主人们,杨博庆、他的妻妾儿女、杨府其余的少爷老爷、大管家杨达,则是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 究竟是被人绑架,还是因为惧怕季燕然,所以gān脆卷起包袱提前跑路,又杀了下人灭口,暂时不好说。 城门守官查看记档,说今晨的确有一伙西域商队出城,所贩货物都是些体积庞大的木制箱柜,但因大原城本就出产木料,所以并无人起疑,只照例抽检几样后,就放行了。 今晨刚刚离开,理应还未走远,江凌飞道:“我带人去追。” 季燕然点头:“多加小心。” 夜色暗沉沉的。 云倚风坐在桌边,一语不发地看着李珺。 “我我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啊。”平乐王如坐针毡,泪流满面道,“对天发誓,是真的。” 第79章 壮阔西北 云倚风手腕微微翻转, 飞鸾剑自桌上铮鸣飞起, 李珺只见眼前闪过一道寒光,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 肩头就被架了一把长剑——是当真很长, 又锋利, 闪着蓝幽幽的光。 有毒啊,要死! 平乐王翻了个白眼, 摇摇晃晃就要晕, 却被云倚风踢了一把椅子过去,刚好将他架住, 又怒喝一声:“说!” 李珺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昏迷未遂又清醒了, 心里很苦。眼见已经逃不过去,只好战战兢兢道:“那八成是巫族咒术,砍去死者手指,是为了祭祀邪灵。” 云倚风疑惑:“咒术?” 李珺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 确定脑袋还在, 方才继续道:“杨家这两年越来越邪门, 我此番去王城,原也没打算再回来,门主有所不知,他们实在是太吓人了。” 这些年里,李珺虽在杨家的庇护下,过着看似安稳的日子, 却也时常提着一颗心。当初以亲舅舅为首的一伙人,存的可是谋逆的意图啊!虽说父皇没来得及收拾,可皇兄那是省油的灯吗?倘若杨家安稳些倒也罢了,要是还贼心不死、蠢蠢欲动,那只怕自己迟早也会被连累得一起掉脑袋,自要万般谨慎。 云倚风问他:“皇上刚找到孜川秘图,平乐王就风驰电掣地来王城了,是从何处收到的消息?” “是舅舅亲口说的,或许是为了恐吓,让我只能依附于他。”李珺道,“我那阵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呢,结果西域人就带着血灵芝来了。” 其实按理来说,他也没这么好被说动,但一想到前几月在杨府里出出进进的那群人。据说是红鸦教的余孽,红鸦教啊,一旦和邪教扯上关系,哪里还有安稳日子过?于是当下便卷起包袱藏好细软,撒丫子到王城逃命去了。 “红鸦教?”云倚风皱眉,先前在十八山庄时,许家就曾和红鸦教扯上关系,不过后头被证实只是个幌子,怎么现如今突然又冒出来了? “绝对不会出错的。”李珺信誓旦旦,“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些人经常会在大半夜换上古怪的装束,还隐约提到了什么怨灵、祭祀,吓人得很。” 云倚风问:“那平乐王信吗?” 李珺一拍大腿:“我当然不信啊!念个咒就能降雨杀人升官发财,这不胡扯吗。” 云倚风继续道:“那肃明候有什么理由信?” 李珺:“……” 李珺愁眉苦脸:“但舅舅的确是将他们养在府里的,或许是有别的目的吧。” 云倚风叩叩桌子:“只知道这些了?” 李珺赶忙点头:“是!” “我不要求平乐王能一五一十,将所想所知悉数说与我听,但最好保证说出来的,每一句都是真话。”云倚风提醒他,“否则——” “我知道,江湖规矩!”李珺打断他,又再度举起右手,拳拳道,“发誓!” 云倚风拿着剑出门,去找季燕然。 众人都还在仵作房里,因尸体数量太多,又另辟了几处偏房,方才安置完。根据仵作的验尸结果,所有人都是死于昨夜,同杨小多一样,被极其熟练的杀手一刀夺命。而在杨府中并未搜出任何金银钱财,主人的卧房与账房内全无任何翻动痕迹,一切看起来皆像是早有安排——杨博庆的安排。在李璟动手之前,便先逃之夭夭,至于为什么要将府中下人屠戮一空,或许是担心其中有人曾听到过什么,又或许是故意想制造恐慌,毕竟死者皆被砍去食指,这种毫无意义却又整齐划一的举措,只能令百姓联想起邪教,闹个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万平海道:“以肉身祭祀神灵,倒的确像是红鸦教的做派。只是这伙人在数年前,一直是靠着嘴皮子功夫蛊惑人心,令教众心甘情愿自我献祭,还从未有过雇佣他人出手的先例。” “邪教教义,皆是为利而生,时隔几年出现新的规矩,也不算奇怪。”云倚风道,“杨博庆老jian巨猾,定然不会被邪教蛊惑,只会利用邪教蛊惑别人。” 三十多条人命,说没就没了,还没得万分古怪诡异。城中百姓不明真相,都只纷纷往厉鬼冤魂猜测着,胆子小的,更是连觉都不敢睡了。府衙众人心里也不好受,万平海只躺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又去了书房。云倚风听着院外传来的脚步声,倒了盏安神花饮,轻声道:“歇一阵吧。” “皇兄与我还是出手太晚。”季燕然叹气道,“万没想到,杨博庆竟会丧心病狂至此。” “大原城与杨府这头,一直是皇上在盯,王爷既从未插过手,现在也不用将罪责都揽到自己头上。”云倚风站在身后,替他按揉着太阳xué,“杨家出逃的地方是西北大漠,必不会甘心就此销声匿迹,将来总能找到机会给今日枉死之魂报仇。” “我已从赤松岭调拨了两千兵马,来守着大原城,以防再出事端。”季燕然握住那细白的手,“天都快亮了,我先送你回房休息。” 他虽多年征战沙场,见惯了生死场面,但那是于军人而言。一旦堆积的尸骨换成无辜百姓,想起那满院鲜血淋漓的惨状,依旧只觉得有一柄利刃正在脑髓中搅,痛得手臂上也爆起青筋来。在看着云倚风睡下后,季燕然重新回到自己房中,原打算眯一会就去找万平海,刚迷迷糊糊睡着,chuáng帐却被人一把掀开了。 “……云儿?” 云门主抱着枕头解释:“平乐王方才突然跑来我房中,说心里害怕,睡不着。”所以我就来了,很合理。 寝衣单薄,季燕然扯过被子,将他裹进了自己怀中。 chuáng帐重新垂下,又被风chuī得飘飘飞起,仅来得及掩住半分缱绻亲吻。 官府客房的chuáng很小,只能勉qiáng挤在一起。云倚风偏还不老实,在枕头里来回摸了半天,最后掏出一个小白瓷罐,拧开后有好闻的清凉花香味。 季燕然替他将冰凉的墨发理顺:“担心我?” “我自然是担心王爷的。”云倚风撑着坐起来一些,用食指蘸取药膏,替他按揉太阳xué,“好好歇一晚,别再想外头的事情了。” 这一幕是熟悉的,像是又回到了望星城的那一夜,chuáng头燃着半截红烛,空气中散满茉莉的香,他就趴在自己chuáng边,雪白衣摆一层一层垂下来,墨发倾泻,像盛开在寂寂长夜里的一朵花。 季燕然的眼神不自觉就温柔起来。 云倚风侧过身,替他挡住桌上跳动的光,只留下朦胧的影子。 在药膏的作用下,紧绷的躯体总算得以放松,困意压住眼皮,不知不觉就沉沉搭在一起。 云倚风将药罐放到一旁,也陪着一道睡了。 这是两人第一次相伴而眠,虽没有雪月风花的诗与酒,却有彼此依靠的温暖与踏实。自然,若是没有命案、没有杀戮、没有伤与毒,就更好了。 云倚风这么想着,又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潇潇寒凉的夜间秋雨,笼罩了整座城。 …… 江凌飞没有追到那伙西域客商,只在路边找到了被丢弃的木柜与马车,向周围的百姓打听了一圈,也并未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毕竟官道上车来车往,最不缺的就是陌生人,再加上崎岖地形与易容手段,怕早已不知道逃到了哪里去。 万平海这头,则是基本忙完了善后的事,又将事件始末写成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往王城。调拨的驻军也到了,百姓看到黑压压的官兵,总算是多了几分安全感,都殷切盼望着萧王殿下在回到雁城后,能出兵大漠,早日擒获凶手,替枉死的人伸冤报仇。 李珺经此一事,又是庆幸又是后怕,想着幸亏自己跑得快啊,否则这回哪怕不死,也定然已经被当成傀儡绑到了大漠里,哪里还能有好日子过?他坐在马车里,唏嘘万分道:“如有来生,我可不投这皇家的胎了,当个首富家的纨绔公子就很好,天天拎着鸟笼子斗蛐蛐。” 云倚风眼皮一抬:“一来就首富,平乐王倒是会给自己安排。” 李珺嘿嘿笑,不能首富,那弄个江湖第一门派也不错啊,比如说江少侠那样的,又富贵又威风。他美滋滋想着,又掀开车帘往外看:“再过一阵子就能到雁城了,听说那里的风景极为雄伟壮阔,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云门主先前去过吗?” “没有。”云倚风放下书,“我身子不好,在遇到王爷之前,一大半时间都在风雨门。” “那这回可得好好看看,秋日里正是最美的时候。”李珺挪到他旁边坐,又安慰,“至于血灵芝,也定然能找到的,我看找我的那个西域人,倒不像大jian大恶之徒,态度也挺诚恳,或许只是部族里出了事,想请七弟帮忙呢,一帮忙,嚯,血灵芝可不就有了,再一解毒,回到王城就能欢欢喜喜成亲!” 他说得眉飞色舞,云倚风也笑:“那就……借平乐王吉言。” 如此又走了月余,众人终于在一个午后,顺利抵达了西北雁城。 苍凉的、壮阔的,被风chuī了数百年的城墙斑驳脱落,巍峨立于天地间,远处翻滚着黑色的云。 耳边隐隐传来羌笛与胡琴的声音。 云门主遗憾地说:“嗨呀,可惜没带凤栖梧。” 第80章 孔子没说 说来也巧, 抵达雁城的这一日, 恰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边关自不比中原腹地热闹繁华, 却独有着横贯万古的肃穆与庄严, 城楼是用巨大的黑岩堆砌而成, 高耸凌云,仰头看时, 哪怕再胸无点墨, 心里也会冒出几句脍炙人口的诗文,比如羌笛怨杨柳, 比如chūn风玉门关, 再比如盛满了琥珀光的玉碗, 葡萄美酒只饮一口,便会醉得人脚步虚软,不知何处是他乡。 一只苍鹰展翅盘旋着,披一身浩浩长风, 勇敢冲向天边金色的霞与夕阳。 就是这么一座有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终年被风沙所笼罩的城池, 不算富足、不算安逸,经常缺水,还因为三不五时要打仗,所以房屋也只求结实,江南那些雕着花的木门呀,蜀中那些薄如蝉翼的窗纱呀, 在这里都是见不到的,嗯,所以走在街上时,会觉得四处都是黑黑的房子,不太赏心悦目。 但百姓都是极开朗的,也十分豪慡。云倚风站在路边,正在好奇地看别人扯拉面呢,手里就被塞了一把红柳木串起来的烤羊肉,撒了十足的孜然,还在滋滋冒着油。连带着李珺也享受了一番“受人爱戴”的滋味,被漂亮姑娘们围在中间载歌载舞,怀里抱了一篮子jī蛋与糕点,十分受宠若惊。 对,雁城的姑娘们,就是这么落落大方,能歌善舞。从来不会躲在深闺里娇羞地盼情郎,有喜欢的男子,就站在街上等着看,若想嫁了,便绣好帕子丢给他,绣功不好也不打紧,哪怕只是乱七八糟一坨鸳鸯,意思到了就行。 云倚风一下就喜欢上了这里。 当然,如果萧王殿下手中没有捏那么多帕子,就更喜欢了。 将军府里也是闹哄一片。林影接到消息,一早就准备好了满院子的美酒,后院里烤着全羊,城中酒楼的老板们纷纷送来菜肴,以迎萧王殿下回城!盘子堆在一起,香味能飘出好几里地。 云倚风翻身下马:“怪不得王爷先前总说,边关才是真正的无拘无束,这回算是见识到了。”不仅天地开阔,还有同样开阔的民风,他日若能纵情策马于戈壁荒漠,只怕恨不能将心一并飞到天上去,也跟着古人散发高歌,唱一回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你能喜欢这里,我再高兴不过。”季燕然牵着他的手,一道进了将军府。林影笑着迎上前道:“王爷这一路辛苦,房间都已经收拾好了,凌飞少爷还是老地方,云门主的住处是最清静的。” 李珺左顾右盼,将手揣在袖子里:“咳!” “哦,平乐王的住处也一早就已准备妥当。”林影道,“只是西北条件艰苦,不比杨家有珍珠锦缎铺满地,还请勿要见怪。” 关锦缎铺地什么事,我咳嗽他就不是这么个意思!李珺恨铁不成钢,从牙缝里往出挤字:“云门主还要什么单独的居所。” 林影:“……” 为查葛藤部族动向,他一早就率人回了西北,所以并不清楚两人在这方面的……进度,只在先前收到过一封老吴写来的书信,但那时王爷似乎还处于“思而不得”的酸苦状态,像是十分没有指望,怎么这才过了几个月,居然就已经突飞猛进到要同塌而眠了? 云倚风问:“清静的宅子在何处?” “云门主说笑了。”林影流利道,“这将军府里吵得很,哪里能寻到清静的宅子,我先去厨房看看。”说罢,转身就走,生怕晚了会被拉住。江凌飞也扯着李珺离开,下人们更是懂眼色,于是刚刚还闹闹哄哄的院子,转眼之间,就变得鸦雀无声了。 只剩下了季燕然与云倚风二人。 那处由林影与管家jīng挑细选的、环境优美的、顶清静的好宅子,现在看来,是暂时用不上了。 萧王殿下所居的院落很大,位于将军府正中心,院中一无花草二无树木,毫无景致可言。屋内的陈设也简单,除了桌椅柜子,就只有一张硬邦邦的大chuáng,连个帐子也不挂。 季燕然道:“我下午就找人过来,替你将chuáng铺得更软和舒服一些。” 云倚风点头:“好。” 这就算是答应住下了。 不过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连雁城的姑娘们都能直率表达心中所思所恋,身为男子,还是赫赫有名的风雨门门主,没有当场把萧王殿下按在chuáng上亲,已经算是相当云淡风轻,且斯文克制。 晚上的接风宴就摆在院中,菜与酒是烤全羊加烧刀子,就是云门主先前嫌弃名字难听的,烧刀子。入口又烈又呛,如同被人来了重重一棍,打得头都懵了,半天才能缓过神。 季燕然问:“还要改名字吗?” “这等粗犷呛喉的滋味,再改也改不出诗情画意,倒不如原本的名字贴切。”云倚风靠在他肩头,看着墨蓝天幕上的银白圆月,西北地势高阔,似乎伸手就能触及苍穹。 有人弹起了胡琴,在一片笑闹声中,原本凄怆的意味也被冲淡,只余风chuī草低,遍地牛羊。 “冷吗?”季燕然把他的手攥住,轻声问,“西北昼夜温差极大,你穿得太单薄。” 云倚风闭起眼睛,听耳畔的琴与风,空气中酒香越发浓烈,他也有些醉了。 这样的夜晚,自在逍遥,快活无忧,人人都在笑。 可真好啊。 或许是因为心情平和,所以连觉也睡得更加安稳。直到被翌日的阳光唤醒,耳畔似乎还依旧残留着湿热的吻和情话,以至于他不得不坐在chuáng上思考了许久,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真的。 当萧王殿下推门进来时,云门主正皱着眉头,仔细研究着胸口的可疑红痕。 “……” “咳。” 云倚风淡定指出:“王爷这种行为,是要被告到官府,当成流氓抓起来坐牢的。” 季燕然将他拉进怀中,又在耳后qiáng行留下一串亲吻:“反正都要被抓一回,不能吃亏。” 云倚风笑着躲开:“今日要去军营吗?” “你若觉得累,便在府里歇着。”季燕然道,“最近军中正在重新编整,到处都乱哄哄的,也没什么看头,我晚上早些回来陪你。” 云倚风想了想:“也好。”赶了这么多天路,他也的确需要静心运功调息。霁莲虽有奇效,毕竟不算解药,还是得有身为病人的自觉。 于是吃罢早饭后,季燕然便与江凌飞、林影一道出了城。留下李珺百无聊赖,独自偷偷摸摸蹿到主院,敲敲窗户:“可要去街上逛逛?” 云倚风答曰:“要运功。” 李珺眼巴巴地问:“运多久啊?” “两个时辰。” “那我等你。” “……” 平乐王端了把小板凳,规规矩矩坐在了院子里。他是打定了主意,在杨家的事情解决之前,绝不单独行动,免得被莫名其妙的匪徒绑架!云倚风也懒得理他,凝神运功替自己疗伤,将所有郁结的气息打散后,方才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就见李珺还坐在对面,正一脸欣赏赞叹吃惊长见识原来还能这样的表情。 “不然还是躺会儿吧。”他小心翼翼地提议,“你看起来脸色有些发白。” “累的,过一阵就好了。”云倚风扶着他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现在太阳也下山了,出去透透气吧。” “哎!”李珺答应一声,又帮忙从柜子里挑了套衣裳,这一挑,云倚风就发现,这世间果真没有谁是一无所长——而平乐王的“长”,大概就长在了独揽皇室所有审美天赋。他说夜间会起风,穿白的容易显脏,便选了青玉纱衣配素锦腰带,腰间挂一枚银穗玉坠,如此策马行于雁城长街时,那叫一个丰神俊朗,芝兰玉树。 于是香喷喷的帕子就乱飞啊,如鹅毛、似粗盐,连最不学无术的李珺,也稀里糊涂想起了一句诗,叫燕山雪花大如席。 其实云门主的本意,是想要城中的漂亮姑娘们知难而退、另觅情郎的。但万万没想到,才出门半个时辰,自己的情敌没被劝退,反而又给萧王殿下增加了不少情敌。 怎么说呢,世事难料,大意了。 李珺坐在茶楼里安慰他:“慢慢来,慢慢来。” 云倚风单手一拍桌子,一盘油苏花生被震得乱飞。平乐王受惊不浅,手忙脚乱放下茶杯,刚打算再开导一番,墙角却已经有人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云倚风冷冷看过去。 “哎呀,这不是贾老二吗!”茶楼伙计听到动静,过来将那人一把拎起,“你又出来偷jī摸狗了?” 他这么一说,旁边桌坐着的老人才发现自己钱袋不见了,那惯偷见行迹败露,也顾不上再哭爹喊娘,将钱袋随手抛回桌上,忍着疼一瘸一拐滚下楼梯,跑了。小二连连道歉,又给老人免了一半茶钱,这才回去接着忙了。 李珺问:“你就这么放过他啦?” “腕骨已断,也算得了教训。”云倚风道,“这里的茶太苦,换一家吧。” 身后却有人插话,茶之所以苦,是因为要再加一碟点心,蝴蝶苏与蜂蜜糖,都极甜,所以非得要这极苦的茶才能配。 说话的便是方才丢钱袋的老人,他呵呵笑道:“多谢公子方才出手,否则这几天就白忙活了。” “举手之劳。”云倚风听他口音生硬,又见眉眼轮廓极深,不像大梁人,怀揣着“万一是汉jian细作呢”这种军属想法,便多问了一句,“老先生是来雁城做生意的吗?” “我可不是生意人。”老人连连摆手,“我不懂账目,只懂行医。” 听到“行医”两个字,云倚风还没怎么着呢,李珺的眼前先是一亮,刚想着莫非来了位天赐神医,结果就听对方道:“前几日马员外家的骆驼难产,请我帮忙接生。” 李珺又蔫蔫地坐了回去。 哦,shòu医啊。 云倚风也未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直到临睡闲聊时,才想起同季燕然说了一句。 “贾老二?那是城中有名的惯偷,前阵子刚从大牢里被放出来。”季燕然道,“你猜他自称是谁的徒弟?倒是个老熟人,地蜈蚣。” “chuī吧。”云倚风靠在chuáng头,不屑道,“地蜈蚣我虽也看不上,可至少要比这种货色qiáng出百倍,若他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号‘徒弟’,只怕会气歪了鼻子。” 季燕然笑笑,把人抱在怀里捏了一阵,方才又道:“今日我才到军营,葛藤部族便送来了一封书信。” 云倚风闻言坐起来:“这般急切?” “书信出自部落首领耶尔腾之手,言辞恳切,坦言他的族人目前遇到了麻烦,故想与我联手。”季燕然道,“至于具体情况,需见面详谈,时间约在明日,地点则是定于将军府。” “耶尔腾会亲自来吗?”云倚风问。 季燕然点头。 原本一直敌对的两方,突然就有了要结盟的趋势,这转变听起来实在有些突兀生硬。要么是耶尔腾当真遇到了棘手的大麻烦,要么就是……另有所图。可图什么呢?云倚风想了一阵,问:“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狡猾yīn险,极有头脑。”季燕然道,“这么多年来,一直试图将大梁的西北十城据为己有,野心可不算小。” 那只怕来者不善……云倚风微微皱眉,实在不愿自己成为他明晃晃的软肋,任谁都能拿着血灵芝,大摇大摆前来谈条件。况且若旁人倒也罢了,偏偏又是极难应付的耶尔腾,越想越烦闷,越想也越清醒,在一片黑暗中,翻身翻得比烙饼还勤快。 季燕然伸手将人按住。 云倚风挣扎了两下,然后便道:“好好说话,手放规矩!” “嗯?”季燕然好笑地看着他,微微挑眉,只当什么也没听见。松散寝衣如水滑落,在月光下,一切看起来都如同最细腻的玉雕。 云倚风如实道:“我还在想耶尔腾。”所以你看是不是能换个日子,这样好像有些扫兴。 季燕然扯过被子,将两人都罩了进去。 新挂上的chuáng帐,没多久就又被扯了下来,云倚风踢了他一脚,总觉得明日葛藤部族谈判为假,偷袭为真,八成会带着几千jīng兵来,所以这一晚无论如何也不该色令智昏,而要养jīng蓄锐,于是进行了十分qiáng烈的抗议——jīng神方面的qiáng烈,至于身体方面,暂时qiáng烈不了。 过了一阵,季燕然在他耳边低语:“也帮帮我?” 云倚风冷静拒绝。这种事,他既不想言传更不想身教,只想让萧王殿下发挥热爱学习的天性,自己茁壮成才。 孔子曰,有些事,睡着了便等于没发生过。当掌心烫如火灼时,云倚风闭起眼睛,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睫毛颤抖如蝶翼。 窗外,有湿漉漉的星星沾满露。 香气弥漫了一整夜。 …… 第81章 游医阿昆 耶尔腾来得相当大摇大摆, 未带一兵一卒, 只有个贴身的侍妾跟着,看起来不像是到敌营赴会, 反而像是趁着金秋佳节、携佳人至故友处喝一杯酒。 李珺蹲在围栏处专心致志地看了一阵, 而后便小跑回云倚风身边, 道:“原来那耶尔腾还挺年轻,看着不过三十出头, 若能将那一脸络腮胡子刮了, 说不定还能更年轻几岁。” 云倚风细细擦着飞鸾剑,头也不抬道:“王爷偷偷摸摸刺探了大半天情势, 就只看出这点东西?” 李珺挠挠头, 嘿嘿道:“我也看不出别的。”而且没有提那美艳侍妾, 我已经很克制了,话说回来,西域的美人儿可真好看啊。 “耶尔腾今年三十五岁,谋略与野心都不可估量。”云倚风合剑回鞘, “他日怕是会成为大梁的大麻烦。” “那就——”李珺将手伸到脖颈处, 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正好他单枪匹马,或者给茶水里下些毒!” “此计甚妙。”云倚风点头,“不如就jiāo由平乐王去做,对了,那位漂亮的侍妾,腕上所戴的银镯名唤毒蝎尾, 是暗器榜排名第三的杀人利器。” 李珺立刻就将手放了下来,那我们还是在这里等消息吧! 前厅中,耶尔腾摊开地图,指着大漠以北的方向,道:“夜láng巫族便藏匿在这一片,他们昼伏夜出,像鬼魂一般,在月光下穿行,手里握着滴血的弯刀,我的族人……不,或者说是整片漠北的游民们,都已深受其害,一百年前的鬼影又回到了身边,而且我保证,萧王殿下,若他们的势力再壮大一些,很快便要入侵大梁了。” 季燕然问:“那首领想怎么做?” “我们双方合作,先放下偏见,联手剿灭夜láng巫族。”耶尔腾看着他,目光灼灼,“至于大梁与葛藤部族之间,将来或许还会有矛盾,还会有战争,但那都是男人间的对决,光明正大的,在烈日见证下进行的,而不是肮脏的诅咒和游魂,他们是会给大漠与草原带来灾难的。” “我对夜láng巫族并不熟悉。”季燕然道,“不是人,而是飘dàng的游魂吗?” “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耶尔腾道。 在幸存者的描述里,那些人能穿过帐篷与熊熊火焰,面目狰狞,或者gān脆说是没有面目,五官都是模糊的。宽大的衣袖里藏满张开血口的冤魂,只要在风中一扬,所有人就都死了,而凶手就钻进了流沙中。 耶尔腾继续道:“而我的族人,也在数月前遭到了攻击,他们原本是打算去出售皮毛的,却在途中被撕扯掉头皮,血肉模糊地死在了湖边。” 这是葛藤部族第一次遭遇夜láng族,并且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许多次。 季燕然道:“前段时日首领突然率军后撤,离开了大梁边境,可是为了此事?” 耶尔腾直言:“是。” 夜láng巫族的人越来越猖獗,他不得不暂时撤回青阳草原,先守住自己的大本营。其余几个大部族的首领也前往葛藤部族求助,各方商议之后,曾派出过一支部队深入夜láng族腹地,却连对方人影都没见着,反而沾染回一身瘴气,皮肉溃烂,死伤惨重。 “大梁兵qiáng马壮,王爷天之骄子,实力非我等所能及。”耶尔腾站起来,将右手放于左胸,微微低头道,“夜láng巫族正在逐渐壮大,倘若放任不管,不出五年,他们就会吞噬整片大漠,到那时,只怕大梁的皇帝也再难高枕无忧。” 季燕然问:“血灵芝呢?那破破烂烂的一根腐坏药材,可没人认识。” “我愿对着神明发誓。”耶尔腾道,“曾亲眼见到过大片赤红色的灵芝,在白骨的缝隙间生长着,上面落满了星辉下的露珠。那是一片罕有人至的荒原,王爷若能抓紧时间,定可救回心上人的性命。” 而为了表现出诚意,他还带来了大漠十余个部族的首领弯刀,只差压上一把大梁将军的寒光长剑,便能达成盟约,共同击退巫族。 双方约在五日后再度见面。 侍妾全程未发一言,只在跟随耶尔腾离开的时候,微微抬头往二楼看了一眼,那双猫儿一样的眼睛是碧色的,像一对剔透的宝石,又像是话本里的妖瞳,漂亮极了。 李珺:“……” 云倚风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 李珺猛然回神:“啊?” “已经走了,别再恋恋不舍盯着看了。”云倚风蹲在他身边,“对了,平乐王有没有听过武林中有一样邪功,名叫摄魂术?仅靠双眼便能惑人心神,将三魂七魄全部吸过去,只留一副空壳,从此走路打摆,面如菜色,双颊凹陷,jīng尽人亡。” 这个集江湖传闻和民间狐狸jīng吸阳气为一体的混合型惊悚故事,显然极大地震慑到了平乐王,他赶紧保证:“我以后不看了,再不看了。” 云倚风单手攀着围栏,纵身一跃而下:“王爷要同他合作吗?” “根据林影先前查到的消息,这段时日各部族的异动,倒是的确与耶尔腾所言相符。”季燕然道,“不过具体的还要再查一查,若夜láng巫族当真死灰复燃,再度出现在了大漠与草原中,那哪怕没有血灵芝,大梁也不能坐视不理。” 云倚风无奈:“所以又要打仗了吗?” “没人愿意打仗,皇兄的意思,也是希望边境各族能和睦共处,共同发展商路,令百姓乐业安居。”季燕然道,“但夜láng巫族不行,那是一群残忍嗜血的qiáng盗,是所有期盼和平之人的噩梦,比中原最残bào的匪徒还要可恶。” 云倚风替他倒了杯茶,刚打算再多问两句,江凌飞却从院外跨进来,头疼道:“而且还有个更‘好’的消息,要不要听听看?” “看你的表情,也不像好事。”季燕然坐在椅子上,“说。” “夜láng族和红鸦教联手了。” 一黑一红,一个巫族一个邪教,一个靠屠戮一个靠洗脑,都是见不得光的龌龊玩意,倒也门当户对,互不嫌弃。 李珺在旁边心惊胆战地想,这么两个货色搞到一起了,那得搅和出一个什么来啊?要死要死。 “这么一来,杨家的事情倒是能解释了。”云倚风道。杨博庆先与红鸦教有勾连,双方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而后夜láng巫族便假装成贩卖家具的商队,先是潜入杨府杀了所有下人,又将杨博庆一家装入衣柜中,光明正大运出大原城,一路西行。 林影在旁插话,这城里最大的商队主人,就是西府街住着的马员外了,消息也灵通,论地位估摸能称一句“雁城风雨门”,不如去问问看。 “我亲自去吧。”季燕然道,“老人家年纪大了,准备些苏软的点心与补品,还有茶叶也挑最好的。” 林影答应一声,下去准备。李珺在旁听得莫名其妙,这一个老头子,哪怕消息灵通了些,哪里至于让堂堂王爷亲自登门拜访,还要准备礼物?最后还是在路上听林影说了才明白,原来这位员外曾多次向大梁将士捐钱捐物,将家底都掏空了一半,对兵士们也像父亲一样,只要能走得动路,就总要去军营里看看。 “马员外膝下原有一个独子,后来却不幸死在了沙匪手中。”林影道,“在那以后,老人家便将所有的兵士们都当成了亲人,王爷也极尊敬他。” 李珺一生都忙着奢侈享乐、勾心斗角,心思与目光皆囹于自我利益,还从未直面过这般沉重的大情大爱,想了半天,也跑去街边买了包点心拎着,老老实实跟在了众人身后。 马府的宅子有些破旧,管家也是上了年纪的,笑呵呵道:“王爷要来,怎么不事先通传一声,我家老爷刚刚才服完药睡下,快请进。” 林影拎着他的衣领,瞪大眼睛:“我说老马,你这身上是什么玩意,又是血腥又是臭气,杀人了?” “什么杀人,是家里的母骆驼病了,大夫说要将血瘤切除,刚刚忙完,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管家哭笑不得抱怨,“等会还要追着去给小骆驼喂奶,这腰都要累断了。” 云倚风好奇地问:“小骆驼刚生下来没几天,就会走路了吗?” “何止会走,闹腾着呢。”管家道,“云门主若没见过,我这就让小三子带你去看。” 季燕然拍拍他的后背,也笑道:“走吧,让马员外多睡一阵,我陪你去看。刚出生的最好玩,再过一阵子,就该长出驼峰,朝所有人喷口水了。” 后院里铺满了gān草,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异味,又臭又药,一言难尽。 一个老人正坐在地上,乐呵呵拍着面前的小骆驼,一头灰白的头发束得很整齐,用玉环扣着,若非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围裙,说是教书先生也有人信。 云倚风认出他是昨日茶楼中那位老shòu医,刚准备打招呼,季燕然却先吃惊道:“阿昆?” …… 替小骆驼刷毛的老shòu医,或者说是治好了飞霜蛟腿疾的大叔阿昆,又或者说是曾进献霁莲的草原游医梅竹松老先生,总之都是同一个人啦,他笑着站起来:“王爷,好久不见。” “我正想着要差人去千伦草原,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季燕然大喜过望,又恭敬道,“云儿的毒能得以缓解,全靠阿昆的好药,我还没有好好道过谢。” 马府的管家站在一旁,十分震惊地想,原来shòu医还能治云门主的吗? 第82章 结成盟约 梅竹松摆手:“其实算不得巧, 我是在听到消息后, 有意来雁城找王爷的。正好马员外家的骆驼病了,便帮着看一看。” 季燕然试探:“阿昆听到的消息, 可与夜láng巫族有关?” “夜láng只是其中一个理由, 除此之外, 我还想再看看霁莲的药效。”梅竹松将目光投过来,笑着说, “看云门主昨日在茶楼里的身手, 像是已经恢复了许多,能否让老朽再替你把把脉?” “自然。”云倚风将手腕伸过去, 又感激道, “此番真是多谢前辈, 否则只怕我现在还躺在皇宫中,哪里会有力气跟随王爷来西北。” 见这老shòu医还真能诊脉,管家也不敢怠慢,赶忙将众人请回前厅, 自己则一溜小跑去后院禀告老爷。马员外没睡好, 此时正头晕呢, 听他说完更是云山雾里,家中的shòu医刚替骆驼接完生,就又给云门主看上病了,王爷竟也能答应?担心会遇到骗子,他便赶紧拄着拐杖,过去查看究竟。 前厅里, 梅竹松收回手,道:“脉象平稳,短期内应当无碍。但蛊毒始终未解,在血灵芝找到之前,还是大意不得,须得好好养着。” 云倚风点头:“我记住了,多谢前辈。” 林影道:“此番耶尔腾找上门,便是拿着血灵芝同王爷做jiāo易,想联合黑蛟营与大漠其余部族,一道剿灭夜láng巫族。” 李珺也在一旁插话,将血灵芝的模样大致描述了一遍,又说等宫里的太医看时,那玩意早就烂成了水,所以并无人能辨真假。 “我从未见过血灵芝,甚至在古书上亦仅有寥寥几行文字记载,怕是帮不到诸位。”梅竹松道,“但夜láng巫族正在逐渐壮大,此事是真的,连耶尔腾的青阳草原也已遭遇三次杀戮,更何况是其余小部落。若再不想办法加以制止,只怕将来整片大漠、戈壁、草原,都会被笼上黑色的影子。” 江凌飞不解:“我先前来西北时,倒是听过夜láng巫族,那时他们还只是趁夜色偷抢掳掠,与普通流匪无异。几年下来,竟已有了这等规模?别的不说,哪儿来的人手啊?” “是中原的红鸦教。”梅竹松道,“若说夜láng巫族是杀人的利爪,那他们就是恶láng的心脏。” 当年红鸦教被朝廷与武林盟联手围剿,如丧家犬一般东躲西藏着,其中一小部分教众在隐姓埋名数年后,又流窜向人烟稀少的西北,于大漠深处遇到了夜láng巫族。 “那时的夜láng还只是普通劫匪,虽凶狠残忍,却到底没成大气候。”梅竹松道,“红鸦教则不同,他们最知道该如何蛊惑人心,所以很快就与巫族达成盟约,结为了一体。” 牧民大多是心思单纯的,他们遵循着先祖留下来的传统,赶牛羊逐水草而居,清晨迎着太阳歌唱,夜晚围着篝火起舞,心比碧湖里的水还要剔透gān净,所以也更容易被染上别的颜色。在红鸦教的筹谋安排下,夜láng巫族的人们往往伪装成落单的牧民,jīng疲力竭地倒在帐篷前,请求能喝上一碗水。纯朴的人们不疑有他,纷纷打开家门,将这可怜人扶到chuáng上——也将恶魔扶到了chuáng上。 “他们自创了灵神教,抓住人性中的恐惧与贪婪,大肆宣扬末日即将来临,唯有信奉灵神方能永生,又说每个人都生而有罪,这罪须得用别人的鲜血才可涤清。”梅竹松道,“于是在那段时间里,大批牧民抛弃家园,如cháo水般涌向夜láng巫族,被训练成了鬼面杀戮者,而等到几个大的部族首领觉察出异常时,已经太迟了。” 对于人脑的控制,要比束缚手脚的木枷与铁链更可怕数百倍,夜láng巫族成为了幽灵一样的影子,他们似乎无处不在,不断以各种身份、各种面容出现,一点一点蚕食着这片土地。而且还有更为不妙的,最近不断有别的匪帮被他们吸引,自愿投奔加入。故而现如今的夜láng巫族,早已是世间所有“恶”的乐土,他们形成了一股黑暗的飓风,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同王爷说起这些,也存有我的私心。”梅竹松叹气,“若夜láng巫族再往东蔓延,千伦草原亦难以幸免,此次想与王爷联手的部族中,亦有我的族人。” 李珺听得目瞪口呆,这也太太太吓人了。 “那的确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正说着话,马员外也从外头进来,躬身道,“见过王爷。” “快免礼。”季燕然亲自扶住他,又问,“莫非马府的商队也遇到过夜láng巫族?” “这些人还不敢将爪子伸到大梁。”马员外坐在椅子上,“但我的商队,曾亲眼见过他们造成的恶果,几十顶帐篷被燃烧成灰烬,地上满是老人的尸体,他们带走了年轻qiáng壮的男人与女人,还抱走了年幼的孩子。” 云倚风微微握了握拳。 “哪怕是大梁的商队,现在也有许多不敢再远行了,只在附近做些小生意。”马员外道,“谁知道那伙人什么时候就会发疯呢?红鸦教曾将大梁搅得腥风血雨,我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他们是比恶鬼更可怕的脏东西。” 季燕然点头:“若这群人当真威胁到了大梁,黑蛟营自不会坐视不理,不过在这段时间里,商队不远行是对的,我会尽快做出决定,还请马员外代为安抚商会众人,朝廷将来会尽量弥补大家的损失。” “是,这点王爷只管放心。”马员外道,“咱们都知道该怎么做。” 离开马府后,江凌飞问:“打吗?” 季燕然道:“打。” 红鸦教联手夜láng巫族,于大梁而言,是比二十年前更加严重的威胁。而且他还有更为深层的担心,倘若大梁放任不管,导致这几个大部族在穷途末路中,最终选择与红鸦教联手,形成一股新的力量,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李珺琢磨了一下:“若这一战非打不可,那血灵芝岂不是白得?” “按照我对耶尔腾的理解,他的目的怕是没这么简单。”季燕然道,“且看四天之后,他会怎么说吧。” 梅竹松也随众人住进了将军府。他虽暂不能解蛊王毒,但扎针熬药替云倚风调养好身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家中有了大夫,季燕然也更安心了些,晚上歇息时,抱着人看了半天,问:“今晚怎么吃了那么多?” 云倚风:“……” 告辞,我先回风雨门了。 季燕然笑着将人搂紧:“我是说真的,阿昆只是替你扎针,可没说还能开胃。” “既然要打仗了,我自然要将身子养得更加结实一些。”云倚风靠在他怀中,“才能帮你。” “你不需要动手。”季燕然低头,“好好待在军营中,待在我身边就好。” 云倚风扯住他的一缕头发:“王爷白养着一个武林高手,却不用一用,很亏的。” 季燕然握过他的腰,轻松一捞将人压在身下,伸手便去挠他。云倚风笑着躲,两人在chuáng上闹做一团,摇得木chuáng“咯吱”声不断,似是快要散架一般,窗外守夜的侍卫一脸肃穆,默默往外移了移,又移了移,再移了移。 这差事,不好当啊…… 李珺眼巴巴地问:“我也要去打仗吗?” 江凌飞坐在屋顶,反问他:“平乐王想去吗?” 当然不想啊!李珺眼泪都要落下来,就自己这点拳脚功夫,打只大鹅都费力,更何况是打仗。 江凌飞道:“既如此,平乐王就待在将军府中吧。” 李珺爬上梯子:“那万一舅舅派人来绑我呢?” 江凌飞瞥他一眼:“恕我直言,你好像还没这么值钱。” “那可难说。”李珺倒不生气,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江少侠,你想想啊,红鸦教联手夜láng巫族,在吞完大漠与草原之后,目标就该是大梁了吧?那他们是不是很需要一个懦弱的皇子,用来扶做傀儡,好令百姓更加信服?” 江凌飞不动声色往后一移:“所以平乐王是想跟着我们?” “往后就要仰仗江少侠多多照顾了。”李珺厚着脸皮道,“我保证听话不乱跑。” 江凌飞:“……” 你倒是会顺杆往上爬。 其实李珺是很想送些东西,用来表达投奔诚意的。但对方是江门三少爷,想要钱财权势美人,怕是只消要勾勾手指就成,实在轮不到自己送,便只好继续笑得一脸憨厚与期待,直到最后江凌飞实在受不了,自己拿着剑走了。 李珺揣着袖子深情目送他,那我们可就说定了哈! …… 几日之后,耶尔腾在约定的时间里,准时到了将军府。他对于季燕然所做的决定没有半分意外,毕竟按照夜láng巫族的发展势头,威胁到大梁是迟早的事,趁着现在对方尚未成大气候,一举歼灭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这是盟约书,其余十三个部族皆已签署。”耶尔腾铺开羊皮卷,“只差萧王殿下一人。” 李珺突然道:“先等一下。”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过来。季燕然微微皱眉,云倚风略带疑问,耶尔腾则是明晃晃的威胁。 李珺壮着胆子:“这盟约书,先让我看看。” 耶尔腾脸色yīn沉:“这里并无你说话的资格。” 李珺gān咽了一下口水,刚准准准备顶顶顶回去,就听季燕然冷冷道:“他是我的王兄,还请首领下回说话注意分寸。” 云倚风心中惊讶,李珺更是目瞪口呆,被“王兄”这两个字震得半天说不出话,反应过来之后,又感动得险些落下泪来,七七七弟啊,为兄将来定会为你赴汤蹈蹈蹈……不是,亲手为你操办一场盛大的亲事,亲事。 耶尔腾将盟约书凌空丢过来。 李珺冷静了一下,做出大梁王爷的派头,展开细看。 上头都是外族文字,看不懂。 耶尔腾在旁讥讽:“拿反了。” 李珺:“……” “首领既是来签订盟约,理应用双方文字各书一遍,我大梁素来注重礼仪,平乐王自然看不懂这般粗鲁失礼的行为。”云倚风将羊皮卷抽过来,“此类不敢于明面嚣张,只敢在暗中嘲讽,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占了便宜的行为,同五岁幼童在背后吐人口水并无区别。想来首领是不屑于做这种事的,怕是一时疏忽,无妨,大军出征至少也要半月后,在这段时间里,足够首领重新拟定一份盟约书,请这十余位部族首领重新签订好之后,再送来给王爷。” 季燕然嘴角一扬,向后靠坐在椅子上,心情颇为舒畅。 耶尔腾打量着面前的人:“风雨门的门主,果真牙尖嘴利。” 云倚风道:“首领又要说,江湖中人无权gān涉双方军务?” “自然不会,天下谁不知萧王殿下与云门主的关系。”耶尔腾站起来,“这盟约书,我自会重新拟定,告辞。” “等一下!” 耶尔腾不悦:“平乐王又有何事?” 李珺大声道:“将血灵芝的事情也写进去!”这才是他方才插话的目的,一打岔,险些又忘了。 江凌飞倒是对他刮目相看了一下,考虑得还挺周全。 耶尔腾果真面色一变,似是有所犹豫。 李珺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看吧,这老jian贼果然是骗人的! 季燕然语调微寒:“怎么,假的?” “真的。”耶尔腾道,“我未在此事上撒过谎。不过夜láng巫族对大梁而言,也是明晃晃的威胁,再加上红鸦教,萧王殿下原本就有责任出手剿灭。倘若这样就想换取血灵芝,与我而言,算亏本生意。” “那你要如何才能jiāo出血灵芝?”李珺质问,“难不成还想以此做要挟,吃上我们一辈子?” “自然不会。”耶尔腾道,“不如这样,萧王殿下答应我三个条件,若都能做到,我便jiāo出血灵芝,剿灭夜láng巫族算第一件。” 美得你,若你想当皇帝,是不是还要我七弟帮你篡位啊?李珺只在心里这么想着,没敢说,目光却越发气势汹汹,就差弄一盆马尿泼醒耶尔腾。 季燕然问:“另两件事呢?” “第二件事,我也想向大梁求一味药材,阿碧病了,需要大梁的太医。”耶尔腾看了一眼身边的碧瞳侍妾,“萧王殿下亦有心爱之人,理应不会拒绝我这个要求吧?” 季燕然道:“第三件事。” 耶尔腾坦然道:“我还没想好。” 李珺瞪大眼睛,还要不要脸了。 “我真的没想好,亦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想好。”耶尔腾道,“可也不愿白白放弃这难得的机会,不如这样,就在盟约中写明,第三个要求绝不会挑起任何战事,只算王爷私下欠我一份人情,与大梁无关,与军队无关,与百姓无关,如何?” 江凌飞嗤道:“阁下还真是不吃亏。” “这些年里,王爷让我葛藤部吃了不少亏,今日想起仍心有余悸。”耶尔腾放低姿态,“我这最后一个要求,与其说是为了要挟,倒不如说是为了自保,他日倘若狭路相逢,或许还能以此保住性命。” “我答应你。”季燕然道,“不过为做jiāo换,大梁也有一个要求,首领以三换一,并不亏。” “抛除夜láng巫族,应当是以二换二。”耶尔腾纠正他,又道,“王爷请讲。” “让你的军队撤出青木错,承认大湖以南属大梁所有,结束多年争议。”季燕然道,“将三个条件写进众部的盟约书,明晃晃晾在外头,消息若传进皇兄耳朵里,我这人可丢大了,倘若不能jiāo出些漂亮的东西,只怕会沦为他人笑柄。青木错是我的底线,没有任何退步的可能,倘若首领不答应,大梁也有办法集结其余十三部,到那时被孤立的就是葛藤部族,自然,你也能选择与夜láng巫族合作,这对我而言确实棘手,但无非就是打得更艰难一些,互相耗着罢了,但谁都别想啃下谁。” 江凌飞靠在门口,闲闲提醒:“大梁背后有千里沃土,便是有源源不断的军队补给,首领可要考虑清楚了,是要忍痛把湖还回来,还是要投奔红鸦教,跟着那帮被洗脑的傻子一起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咣咣’给灵神磕头。” 李珺:“噗。” 耶尔腾不满地看了眼江凌飞:“你又是谁?” “要不要把屋里所有人,都挨个介绍一番啊?”江凌飞站直身体,耐下性子道,“我们王爷答应得慡快,首领能不能学一学,别磨磨叽叽?多犹豫一刻,只怕红鸦教又要多招揽一群人,越发嚣张得意。” 耶尔腾咬牙:“好,这条件我答应便是!” “十日之后,大梁的军队便能集结完毕。”季燕然道,“届时还请各位首领前来雁城,签订盟约,同为见证。” …… 夜间又起了一场风。 “该给你做新的大氅了。”季燕然握住他的肩膀,“入秋之后,大漠的夜晚会凉得刺骨,与隆冬无异,可别冻坏了。” “我会照顾好自己。”云倚风关好窗户,“对了,晚些时候同梅前辈闲聊,他说耶尔腾的侍妾的确出过事,但不像生病,因为从未找过大夫,反而找了不少人去驱魔。” 季燕然道:“中邪了?” “可为何点名要大梁的太医呢?”云倚风想不明白,又道,“牵扯到皇宫,大意不得。” “我有分寸。”季燕然道,“当务之急,是先合力将夜láng巫族剿灭。” “我知道你有分寸,可还是要提醒,别为了血灵芝做错事。”云倚风双手挤住他的脸,“我现在很好,真的。” “有多好?”季燕然亲亲他的额头,又单手将人抱起来,“走,脱了检查一下。” 云倚风笑着拍了他一巴掌:“喂!” 窗外守卫彼此jiāo换眼神,心照不宣,各自挪远。 长夜漫漫啊…… 第83章 奔雷逐láng 半月之后, 各方首领齐聚大梁军营, 签订盟约,共同出兵围剿夜láng巫族。 十三部族中, 若论实力最qiáng, 自然当属耶尔腾。而排名第二的, 便是位于千伦草原的云珠部族,首领名叫银珠, 也是梅竹松的义女。她将一头乌发盘成粗辫, 腰间佩戴一把圆月弯刀,穿着绣满金线的裙子, 站在太阳下时, 不似银珠神秘优雅, 反而像一块烈火中的金子,又灼艳又热烈。 李珺远远看着那金色身影,无不赞叹地说:“可真漂亮。” 江凌飞在旁提醒:“人家已经成亲了,儿女双全。” “成亲又如何。”李珺不以为意, “难不成有了丈夫与孩子, 美人就不美了?我也只是触景生情, 感慨一句罢了。”一边说,一边又将视线转向另一边,耶尔腾正在与人jiāo谈,而那碧瞳侍妾依旧陪在他身边,用纱巾遮住大半张脸,越发像是某种神秘而又有灵性的动物。 像是感觉到有人正在盯着自己, 那侍妾似有不悦,转身往这边看了一眼,一双碧绿的眼睛在烈日下,又多了一层金属光泽,她皮肤苍白,面无表情,李珺不由就脖子一缩,赶紧把视线挪开,后背渗出沁凉的汗——怎么说呢,太漂亮了,又太诡异了,方才那一瞬对视,总觉得对方不像活人,倒像是个jīng致的偶人,用白玉雕刻,再镶嵌着一对琉璃眼珠子,点上胭脂,穿上华美的衣服,就那么冰冰凉凉地被摆放在柜台里。 很吓人啊! “我不管你在大梁是如何欣赏美人的,但在这里,最好放规矩些!”江凌飞未曾注意到这一幕,只警告他,“若因好色而惹出事端,谁也保不住你!” 李珺其实很想与他好好探讨一番,欣赏美人与好色是两回事,毕竟古人都曰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看大军已经快要启程,也不是探讨风花雪月的好时候,便只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碧瞳姑娘有些古怪?” “阿碧是耶尔腾最宠爱的侍妾,因为容貌生得太美,又很少讲话,所以经常有人说她是雪地里的妖。”江凌飞道,“你既觉得古怪,以后离远些便是。” 李珺连连答应,又自言自语:“可我总觉得她看起来有些眼熟。” 江凌飞瞥他一眼:“平乐王有看起来不眼熟的美人吗?” 李珺:“……” 李珺试图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凌飞一甩马缰,小红撒开四蹄,风一般跑了。 李珺哀哀叹气,也跟了上去。 怎么说呢,是真的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闹心得很。 号角声中,大军拔营而起。 黑蛟旗帜迎风猎猎,队伍穷目无边,玄色铁甲让太阳也黯淡几分,银枪如林,森森光寒。 百姓们齐齐站在城门口,一路目送大军蜿蜒远去,心中忐忑不安,猜想这回硝烟最远会蔓延至何处,又期盼着这些年轻的战士们,能无一伤亡地平安归来。 云倚风也得了一匹新的骏马,是千伦草原送来的礼物,体型与飞霜蛟无异,通体漆黑毛发油亮,在日光下久晒后,背上便会显出一道墨玉斑纹,原本是非常威风的,就是名字没起好,叫翠华——估计本意是指毛发如翠墨华美,但怎么听,怎么像翠花。 飞霜蛟打了个响鼻,很不满地故意颠簸两下,放着宽敞大路不走,硬是从墨玉大马身侧挤了过去。 季燕然:“……” 队伍里还有一辆大马车,是耶尔腾为阿碧所准备的。行军打仗时还要侍妾随行,听起来实在有些荒唐,所以又有另一种传闻,说阿碧已被魔物缠身,发作时疯癫可怖,还会招来邪秽之物,故耶尔腾不敢将她独自留在青阳草原,只能随时带在身边。 此时,那马车的帘子正被掀开一个小角,碧绿的眼睛隐在yīn影里,一眨也不眨,目光尽头是马背上的白衣公子,又像是早已穿透他的身体,看向了更远更虚无的天边。 …… 篝火熊熊燃烧着。 九月的夜晚已经很冷很冷了。 云倚风穿着一件银色大氅,将手掌与下巴都缩进去,只露出几根细白的手指,捏了一张地图仔细看。夜láng巫族的老巢位于沙草荒丘最深处,周围一大片都是茫茫未知的沙漠,狂风一旦刮起来,连天地都是模糊的,张嘴便会吞下一口砂砾。这种鬼地方,哪怕是真的巫或妖,怕也活不下去,更何况那还只是一群自称巫的匪徒,贪财好色野心勃勃,又哪里能忍得住,极端的环境只会激得他们更加穷凶极恶,如恶shòu一般铆足了劲要往外冲,好争取更加舒适的环境与生活。 季燕然将烤肉切成小块,夹在馕饼里递给他:“吃完早些休息吧,往后赶路还有得辛苦,” “诗文里经常说,银河横贯。”云倚风望着挂满繁星的天穹,“大漠真是个有趣的地方,白日里风沙弥漫,再艰苦不过,可夜晚安静下来时,却是另一番景象。” “星空再美,终究住不得人。”季燕然道,“这么多年,朝廷一直在研究治荒之法,从民间招募了不少高人,已经拟定好初步的方案,也培育出了耐旱的树木。抛去夜láng巫族不谈,皇兄一直希望边境各部落能和平共处,因为唯有战火熄灭,大梁才有可能拿出大笔的银子,全心全意治理荒漠。” “这是好事啊。”云倚风想了想,“剿灭夜láng巫族后,或许大家可以坐下来细谈,签订一个时间更久、范围也更广的和平盟约,把打仗的jīng力放在治沙种树上,用一百年、或者gān脆三百年,这里一定会有新的样子。” “旁人都好说,但耶尔腾是一匹狡猾的野láng。”季燕然拧开水囊,“他想要的利益,与大梁的利益永远相悖,怕是劝不服。” 云倚风喝了一口,皱眉:“怎么装着酒?” “是掺着酒的水,能暖身子。”季燕然道,“多喝两口,晚上我再抱着你,就不冷了。” 江凌飞与李珺恰好路过,两人先是微微僵了一下,而后便不约而同的加快了脚步。 什么都没听到啊。 大庭广众的,真是。 若说耶尔腾对于阿碧的宠爱,是晃眼地摆在明面上,引来众人非议,那么萧王殿下对于心上人的顾惜,便是藏在每一处细节里,唯有一人才会知道。装衣物的箱子里垫着软绸、放着熏香,光寝衣就带了十套,旁人的睡袋顶多填些棉花驼绒,只有云倚风的是用芙蓉羽,又暖又轻,里头还多缝了一层最软的云柔锦,躺进去后,便像是跌入了被阳光晒过的云里。连玉枕也是平时用惯了的,季燕然替他将头发散开,道:“我发现你睡觉认枕头。” 云倚风疑惑:“是吗?我自己都没发现。” 季燕然笑笑,chuī熄了灯,又捂住他的耳朵,将帐篷外的嘈杂声与风啸减弱几分,哄道:“这样就像在家里了。” 云倚风将脸埋在他怀中,低低“嗯”了一句。 暖和极了。 隔壁帐篷里,李珺裹着棉被,冻得瑟瑟发抖。反正也睡不着,便开始胡思乱想,一双碧色的眼睛却始终停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过了半晌,他突然惊慌地扑向帐篷另一头,问:“我该不会是中了摄魂术吧?” 江凌飞连眼睛都不睁,抬手一拳:“滚!” 李珺捂住鼻子,蔫蔫躺回睡袋。 嘤。 而这漫长的黑夜,对于夜láng巫族来说,才是每一天的开始。 他们的房屋是用巨石垒砌,远远看上去,像一只又一只怪异的野shòu,突兀地生长于荒漠中。 两个男人正面对面坐着,一个是夜láng巫族的族长毫猛,另一个是红鸦教的教主,没有名字,自称凫徯,代表着远古的杀戮与战争,对外亦是蛊惑人心的“灵神”。 “十三部联合季燕然,大概再过月余,便能抵达沙草荒丘。”凫徯问,“族长可有想清楚,要如何应对?” “我已经等他们很久了。”毫猛恨恨道,“大梁的黑蛟营,鼎鼎有名的萧王殿下。对了,还有云珠部落的银珠,她的丈夫杀了我的妻子,我便要杀了她偿命。” 外面亮起了火光。 一群又一群的人走出房间,如一群又一群的蚂蚁,争先恐后地跪在地上,开始了每一天的祭拜。他们恐惧这漫长的夜色,就如同恐惧即将来临的末日,嘴里喃喃念着听不懂的咒语,将额头紧贴于冰凉的荒地,战战兢兢期盼着能在最后一道天雷降临时,得到灵神庇佑。 荒诞,却又触目生寒。 …… 因战场远在沙草荒丘,所以边境百姓的生活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依旧放着牧,唱着歌,跳着舞,游走于村镇之间的货郎们,也总会挑一些稀罕货,比如此时此刻,面前这把两尺长,七八寸宽,上头绷了五根弦的乐器。 “它就是凤栖梧!”货郎操着一口不流利的汉话,斩钉截铁地说! “原来就是这玩意啊。”李珺恍然大悟,慡快道,“行,买了!” 并且在茶棚歇脚的时候,献宝一般送给了云倚风。 所有人都沉默了。 李珺本是好意,他记得当日那句“可惜没带凤栖梧”,便时时惦念着这件事,遇到村镇时总要问一句,苍天不负有心人啊,今日总算问到了。具体对话是这样的—— “小货郎,你这有凤栖梧吗?” “啥?” “凤栖梧,一把琴!” “琴啊,有!” 生意就这么顺利地做成了。 云倚风笑道:“凤栖梧是古琴,不过无妨,这乐器看着也挺别致可爱。” “这是雷鸣琴,原是用来驱赶láng群的,后来也能弹奏取乐。”林影久在西北,没机会见识王府中的大场面,所以顺理成章犯了所有人都容易犯的错误,总觉得像云门主这般清雅斯文的雪衣公子,十指滑过琴弦就该是高山流水天籁之音,于是便热情邀请,“不如弹一曲试试。” 江凌飞笑容僵硬,从牙缝里往外挤字:“不了吧。”一边说,一边在桌下踢了季燕然一脚,管管! 萧王殿下坐得岿然不动,我不管,管不了,管了要生气。 江凌飞:“……” 云倚风试着拨了拨弦,声如雷鸣,果然很适合赶láng。 江凌飞丢下筷子就想跑。 季燕然面不改色,单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人重重压回座位,给我听! 李珺也兴致勃勃,一脸期待地准备欣赏美人抚琴。 第一声就如裂帛,不是嘈嘈切切的优美裂帛,而是发怒的肌肉壮汉在扯布,感觉下一刻便要砸了他娘的纺织机。 李珺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林影和茶棚里的将士们也惊呆了。 声音传到远处,其余部族的人都在骂,什么鬼声音? 耶尔腾听得心里烦躁,站起来就要去茶棚,那碧瞳侍妾却突然说了一句:“是雷鸣琴。” 他心里一喜,也顾不得远处鬼号了,蹲在她面前柔声道:“你愿意说话了?” 阿碧与他错开视线,又看向了天边。 一曲终了,也可能没终,反正没人能听明白。只是见云倚风停手了,季燕然便夸奖道:“不错。” 其余人也如梦初醒,纷纷报以掌声,不弹了,不弹了好。 云倚风赶忙谦虚:“其实我弹得很一般。” 季燕然用拇指抚过他的侧脸,心底欣慰,你还能知道自己一般。 结果云门主下一刻就接了一句,以后要多练练。 季燕然单手撑住额头,一脸温柔地说,好。 李珺顶着周围一圈谴责眼神,也快哭了。我我我又不知道,你们事先也没说啊,那日还都一脸惋惜地哀叹凤栖梧没有被带来,那我可不就相相相信了吗! 雷鸣琴被云倚风小心收进布袋里,挂在了翠花身侧,如魏晋名士一般,都是要随身带着酒与乐器的,很风流。 李珺蹑手蹑脚,天天跟在后头琢磨着,要怎么把这玩意给偷走。 这一天,几匹白色骏马一路疾驰,自大军身侧追过,带着滚滚烟尘冲向队伍最前方,引来一阵骚动。 “怎么了?”林影勒紧马缰,回身问。 “回林副将,来了一群自称风雨门弟子的人。”下属道,“说是有急事要见云门主!” 作者有话要说:凫徯:fu xi 第84章 风雨门主 云倚风在前往雁城之前, 已经送了封书信回风雨门, 叮嘱清月和灵星儿好生看顾门派,不必跟来西北。所以此番突然听说来了十几名弟子, 心里也是一惊。 “先别担心。”季燕然道, “我陪你去看看。” 众弟子皆风尘仆仆, 衣摆鞋靴上沾满灰尘,像是迎着风沙赶了许多天的路。一见到云倚风, 便急忙道:“门主, 星儿出事了!” 根据他们所言,前段时间清月与灵星儿之间闹了些矛盾, 两人的关系一直都冷冷的, 气氛也尴尬, 所以灵星儿在这次执行完任务后,便决定暂时不回chūn霖城了,改道西行前往雁城。路上原本是很顺利的,可谁知前几天在途经一片荒漠时, 突然就遇到了一群鬼面人, 对方功夫邪门, 又对地形极为熟悉,在一阵迷烟过后,灵星儿就在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四处都是荒漠,我们遍寻不得,只好一路来追大军。”弟子道,“还请门主救救星儿。” 鬼面、黑衣、子夜掳掠、武功诡异, 以上种种加起来,八成是夜láng巫族没得跑。 云倚风问:“是针对星儿一人的行动吗?” “不是。”弟子们纷纷摇头,说那晚众人原本只是在沙丘歇脚,突然就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往过看时,是一群手执钢刀的黑衣人,正向月亮的方向走去。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三十余名壮年男女,皆被绳索捆着,串在一起踉踉跄跄,看穿着打扮像是牧民。 “当晚月光黯淡,看不清楚那些人的脸,我们便以为只是寻常劫匪。”弟子们继续道,“于是决定出手相救。” 谁知走近了才发现,那竟然是一群鬼面人,邪门得很。 风雨门的弟子功夫都不低,想来对方也不愿恋战,便放了毒雾迷烟。当时灵星儿恰好落单在另一头,八成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被一起掳走。 事情发生的地点在秃鹰谷,若对方下一步计划是赶回夜láng部族,那再过两天,应当要绕到羚木湖取一回水。 “我去。”云倚风道,“王爷继续率军前行,不必因此事耽搁。” “身子受得住吗?”季燕然握住他的胳膊,“不如我调拨一队人马,让凌飞带着去救星儿,他至少比你更熟悉这一片的地形。” “我没事,也实在放心不下。”云倚风道,“区区二三十名鬼面人,还不至于能威胁到我,正好还能去探探究竟,看那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怪物。” 江凌飞也道:“我陪云门主一道去吧,再带两名能记住路的风雨门弟子。军队就不用带了,人多目标大,若惊扰到对方,反而对行动不利。” 季燕然心里叹气,对云倚风道:“那我命林影带人去秃鹰谷附近搜寻,你与凌飞去羚木湖蹲守,这一路务必小心。” 李珺倒是很想帮一些忙,但他文韬武略样样不行,最后只能一脸关切地目送二人远去,那个神情啊,就差拿一块手绢依依挥舞。 翠花与小红皆是jīng良悍马,跑起来如同九天滚雷,另外两匹亦是沙场烈驹,脚程也不慢,因此只五日便抵达了羚木湖畔。 镜面般的湖水在月光照耀下,像一块巨大的宝石,发出幽静的光。没有人,只有几匹野马与野羊,正在悠闲地来回踱步喝水。 弟子有些担心,赶了这么多天路,可千万别来迟了,这地方连个能问路的人都没有。 “我们抄的是近道。”江凌飞说,“对方若想回沙草荒丘,就一定得来这里补足水,他们还有俘虏,走不快的。” “带着三十余人,行动多有不便,应当不会再去别处。”云倚风道,“大家先各自寻避风处歇下吧,等他们来便是。” 两名弟子依言去了另一头,江凌飞拆掉小红与翠花的鞍,让它们看起来如同野马,连着赶路也累了,正好能去湖边吃些草撒个欢。 云倚风笑着说:“看不出来,江大哥还挺细心。” “要不怎么叫老相好,自然得好好照顾。”江凌飞坐在他身边,“你放心,星儿姑娘武功高qiáng,对夜láng巫族的人来说,是捡到了宝贝,所以至少在折返沙草荒丘之前,她都是相对安全的。” 云倚风点头:“我也相信星儿的自保能力。不过还有另一件事,听弟子所言,那晚他们在与鬼面人发生争执时,三十余名青壮年俘虏就只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这实在太奇怪了,寻常百姓若被人用绳子捆住,看到有人出手相助,至少也该挣扎或者高声呼救,哪有木头桩子一般戳在那里不动的? 江凌飞猜测:“你怀疑他们是中了蛊?” “也有可能是红鸦教当真就如此厉害。”云倚风道,“只需要短短几天,就能将人洗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若有机会,我倒想亲自见识一番。”江凌飞枕着手臂,“不过他们忽悠起人来,确实有一套,听叔父说,红鸦教当年如一股飓风席卷大梁,连官府都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江南江北就已经乱了。人人都觉得末日即将来临,无心耕种,只把银子流水一样送给那狗屁灵神,请他高抬贵手,不要往自己脑袋上降天雷。” 旁人听着荒谬不可言,甚至有些可笑,但对于受害者而言,却是终其一生都难以抹去的惨烈伤痛。有人献祭了孩子,也有人亲手杀了自己的姐妹兄弟,虽没有硝烟,却比战争更令人绝望——处于战火中的人们,至少还能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哪怕家园焚毁身体伤残,依旧存有迎来新生活的希望,但邪教是连灵魂也一并摧毁了,那才是真正永不见天日的地狱。 “这伙人千刀万剐,死一万次亦不足惜。”云倚风道,“只可惜当年居然让凫徯逃了。” 江凌飞半坐起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片刻之后,远处果真传来了脚步声,被风chuī得断断续续。云倚风心里稍微有些吃惊,先前只知道江凌飞功夫不低,怕是能排到武林前三,却没想到会高得如此邪门,连常年探听消息的风雨门门主,耳力竟都要逊他三分。 “听着有三四十人,应该就是夜láng巫族。”江凌飞半剑出鞘,“你只救星儿姑娘,其余人都jiāo给我。”可千万别太劳累,否则回去之后,某人怕是又要找我算账。 声音越来越近了。 风雨门另两名弟子也觉察出异样,隐在暗处悄悄看过去。正是当晚那群鬼面人,他们依旧用绳索牵着牧民,而灵星儿也在其中,一脸呆呆的。 湖边突然来了这么大一群人,野马们都跑向了远方,只有小红与翠华,因为主人还在这里,所以照样慢悠悠喝着水,满身油亮毛发披着银光,高大英挺,如同故事里的神驹下凡。 灵星儿也看到了这两匹马,她虽没见过翠华,却认识小红,面上自是微微一喜。这一喜,云倚风就松了口气,方才险些以为连星儿也被忽悠进了红鸦教,幸好,现在看起来八成是装的。 眼见那群鬼面人已经走到眼前,江凌飞握紧剑柄,刚打算杀出去,却被云倚风握住了手腕,示意他暂缓行动。此时月光正亮,挂在墨蓝厚重的天幕上,周围是一丝深红云环,斑驳的影子缓缓流动着,莫名就有一股妖异之相。 果然,那些被俘虏的牧民立刻跪在地上,开始胡乱磕头,星儿也被迫照着学,一双眼睛却不住地四处偷看,想找到江凌飞。 云倚风侧耳听了一阵,道:“这些人是在祭拜灵神,希望他能替自己解除手上的枷锁,洗清身上的罪。若我们此时贸然杀出去,只怕真会被当成天降妖孽,再被夜láng巫族煽动两句,说不定还要反过来对付我们。” 虽说这样手无寸铁的牧民,再来三百个也无妨,但毕竟此行的目的是救不是杀,当真发起疯来,除非打晕了,否则要怎么带回去还真是个问题。 江凌飞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些日子,我也是研究过红鸦教的,教义来来回回其实就那么几条。”云倚风道,“这些牧民刚刚才接触到,哪怕信了,也没到病入膏肓的程度,说不定能掰回来。”他拍拍江凌飞的胳膊,“你先守在这里,见机行事,若我实在说不过,再出手杀人也不迟。” 说罢,一整衣服,便翩然飘忽地踏了出去。 江凌飞:“……” 风雨门两名弟子亦是大眼瞪小眼,不知目前是何局面。 鬼面人原本正在湖边生火煮饭,眼前却突然掠过一丝浅白,像是冬日里的雪,再抬头时,便见一个白衣公子正凌空踏过湖面,身形纤丽,姿容挺拔,广袖飘飘似天地散仙。 灵星儿:“……” 牧民们仍跪在地上,一时间忘了站起来,都看呆了。 鬼面人虽不认得此人是谁,却也知这三更半夜从沙里飘出来的,定然不会是自己人,于是二话不说便杀了过来,却还没等靠近,就已惨叫着跌坐在地,抱着胳膊痛苦打起了滚。 江凌飞满意地chuī了chuī指尖,江家新送来的暗器,的确好用。细若牛毫见血即钻,跑到骨头缝里,任再好的仵作都找不出来。 见到同伙受伤,其余的鬼面人都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警惕观望着。 云倚风面容清冷,负手而立,风chuī得衣摆高高飞起,墨发也飞起,白如细玉的面庞被月光一照,便成了一块会发光的细玉——怎么说呢,更不像凡人了。 于是刚刚还在祭拜灵神的牧民们,转眼就又开始祭拜这位白衣神仙,又或者说,gān脆是将他当成了救世灵神。 看到这一幕,方才还在等待时机的鬼面人们,却突然就如中邪一般,又不等了,厉声喊着“他不是灵神”,声音几乎要撕扯到破裂,像是极为愤怒。 江凌飞皱眉,暗想原来这群人不是单纯地出来骗人,而是压根自己就相信了灵神的存在?八成还被凫徯那老骗子裹着袍子亲切摸过头,才会命也不要的,一听到旁人被称“灵神”,就如同亲爹被污蔑一样激动。 云倚风面不改色:“我为何不能是灵神?” “我们是见过灵神的!”鬼面人恨恨道,“他是天下唯一的救世主,绝非你这模样!” 云倚风慡快承认:“我的确不是灵神。” 牧民们躁动起来。 云倚风继续道:“灵神只是我的——”他短暂考虑了一下,忍着qiáng烈不适道,“坐骑。” 翠花对不起。 江凌飞没有一点点防备,差点笑出声来。 灵星儿低头混在牧民里,肩膀抖。 “大胆!”听他如此胡言乱语,鬼面人更加怒不可遏。云倚风却问:“那你为何相信,他一定就是真的,而我一定就是假的?难道仅仅因为他先我一步,宣称自己是灵神?那倘若有人来的比他更早,此时的灵神又该是谁?” 鬼面人顺利被绕了进来,只道:“末日就要来了,唯有灵神才能庇护我们。” 云倚风问:“你们见过他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起死回生,点石为金吗?” 鬼面人:“……” 鬼面人qiáng硬道:“我们曾亲眼见到灵神赤足踏过烈火,双手也生出了锋利的铁齿!” 云倚风缓缓走下沙丘,白衣似霜雪,双眸若寒星,声音如空谷浅溪穿透铃铃碎玉,装神弄鬼的事业再度蓬勃起飞:“沙草荒丘常年gān旱,粮食短缺,部族穷困,病不得医。身为灵神,非但不能变出粮食与药草,还要天天生出爪子,赤脚在火堆里反复横跳,听着没有半分仙气,反倒和妖孽无异,这算哪门子的庇护?” 灵星儿双手jiāo握胸前,虔诚而又脆生生道:“神仙,救救我们!” 江凌飞扶住额头,风雨门出来的,这都是什么人。 云倚风继续问:“退一步说,就算真有末世,有烈火焚毁天地,那灵神有没有细细说过,他要如何拯救你们?是弄个罩子罩起来,还是带领信徒一起飞上天?” 鬼面人其实已经有些糊涂了,但还是辩驳道:“灵神是这世间最有智慧的人,定然会有他的办法。” “错。”云倚风淡淡道,“他并非世间最有智慧的人,而是最无知的人,因为只有无知的人,才会不知道自己的无知。而那些认识到自己的无知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之为有智慧。” 鬼面人:“……” 云倚风步步紧bī:“知道我与他的区别在哪吗?” 鬼面人艰难地摇头。 云倚风道:“他自称最有智慧,是因为不知自己的无知,而我自认无知,却恰是因为我拥有他所没有的智慧。” 鬼面人彻底晕了。 牧民也晕了。 半晌之后,才有人怯生生地问:“那倘若末世来了,神仙能救我们吗?” “不能。”云倚风看着他,温和鼓励,“要靠你自己。” 江凌飞无声鼓掌,叹为观止。心想,完了,某人有这么一个帮手,自己怕是这辈子都吵不赢了。 云倚风坐在湖边,示意众人都围过来。这时翠花恰好也吃饱肚子,便一路“蹬蹬”小跑,带着小红守在他身边,用脑袋不断蹭着。牧民们就更加深信不疑了,他们自然认得这是一等一的烈马,性子如残láng,陌生人若想靠近,只怕连下巴都会被踢断,哪有如此亲昵的道理? 云倚风道:“说说看,在沙草荒丘里,那假冒的灵神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鬼面人陷入沉默,须臾之后,方才喃喃道:“修了许多房子,还搬来许多巨大的石头,堆砌在荒原周围。” 云倚风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这一说,便是好几个时辰。月亮隐没在湖水中,换成了金灿灿的朝霞与咸蛋huáng一般的太阳,光芒暖融融的。牧民们手脚上的束缚皆被解开,一起生火煮饭,因为心里已经不相信chuī出来的“灵神”了,所以再听鬼面人的叙述,就觉得果然像是骗子。 正午的烈日灼得皮肤刺痛。云倚风已大致摸清了沙草荒丘里的状况,便站起来对牧民们说:“都回去吧,只管继续先前的生活,末日是不会来的。” 大家答应一声,高高兴兴都散了,鬼面人问:“那我们呢?” “在夜láng巫族的老巢里,应当还困着许多牧民吧?”云倚风道,“你们可愿意随我回大梁军营,共同商议救人大事?” 听到“大梁军营”四个字,鬼面人明显面色一僵,晕了一夜的大脑终于清醒,眼底也再度翻涌警惕与敌意。 “没错,我的确不是神仙,而是大梁的人。”云倚风看着他们,“所以诸位现在要重新折返沙草荒丘,去给凫徯磕头了吗?” 鬼面人:“……” 云倚风想了想,觉得这群人应当还知道不少东西,杀了实在可惜,而且留着或许还有别的用途,于是耐心道:“其实何必如此虎视眈眈呢,世间万物本无定相,就好比这沙漠,之所以为沙漠,是因为你我都认为它是沙漠。同理,灵神之所以为灵神,也是因为你认为他是灵神,一旦没有这个‘认为’,那凫徯就狗屁都不是了。” “我们说不过你!”鬼面人依旧紧握着刀柄。 云倚风好脾气道:“说不过,是因为道理都站在我这边,还想听吗?若你我都认为对方是朋友,那大家或许就真的会成为朋友。” 鬼面人:“……” “就算现在回去,你们也已经泄露了沙草荒丘太多秘密。”云倚风提醒,“不如跟我回大梁提供线索,等同于立功,要是还想着要跪拜凫徯,只怕他也不会放过你们,在烈火中弄个银罩子护着是不可能了,千刀万剐杀jī给猴看,倒是能指望一番。” “我们……我们还有亲人在那里!”其中一个人道。 云倚风从沙丘后捡起马鞍,架在翠华背上,翻身上马:“所以就更该随我回大梁,尽快商议救人的计划,否则呢?” “走吧,还愣着做什么。”灵星儿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催促,“再晚一些,天可就要黑啦!” 鬼面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跟了上来。 于是就这样,云门主顺利带回了三十余名鬼面人,任江门三少武功绝顶,硬是没能得到施展的机会。 “喂,你是怎么琢磨出那些……”江凌飞斟酌了一下,将“屁话”两个字改成了“道理”。 云倚风答曰:“平日里多读书,勤思考。”以及在探听消息时,真当风雨门只会蹲在窗外偷听吗?能哄得对方自己乖乖说出线索,才是真本事。 江凌飞:“……” “走吧。”云倚风拍拍翠花,“那沙草荒丘附近听起来不仅有陷阱,还有迷阵,不可大意,我们得赶紧告诉王爷。” 荒漠之上,烟尘滚滚。 军营里,李珺正在研究腕上的机关。前几日江凌飞要走,林影也不在,他又不敢贴到季燕然身边寻求保护,看着十分可怜巴巴,云倚风便给了他这个暗器,据说威力无穷,只要一按下去,就能杀人于无形。 “若非危急时刻,千万不要乱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云倚风叮嘱了足足七八遍,“记住了吗?” 李珺生平第一回 拥有江湖暗器,十分激动,连连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云倚风双目殷殷:“记住啊,若伤了大梁兵士,王爷可是要斥责我的。” 李珺也很神情凝重,若伤了大梁兵士,七弟对你只是斥责,对我可能就是要命了。遂举手发誓,我真的不会乱按。 云倚风这才放心地走了,倒是江凌飞,皱眉道:“如此凶残的暗器就这么jiāo给他,靠谱吗?” “假的,那就是个空木头壳子。”云倚风道,“他胆小又惜命,你我不在,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往王爷身边凑,谁敢来军营里绑人?安全着呢。手腕上套个东西,无非让他更安心、少说话罢了。” 江凌飞恍然大悟,竖起拇指,高明。 果然,这么多天里,李珺一次都没有按下过机关,每晚只是当成宝贝轻轻擦一遍,爱惜得很。他听到帐篷外嘈杂,便将帘子掀开一条细缝偷眼瞄,守卫的兵士笑道:“平乐王,是云门主与江少爷平安回来了。” 不仅平安回来,还救回了灵星儿,带回了一群夜láng巫族的鬼面人——相当配合的鬼面人,其知无不言的程度,甚至让耶尔腾与其余部族首领都产生了深深疑惑,觉得这是不是毫猛与凫徯派来的jian细,否则怎么还没审呢,自己就先滔滔不绝开始说上了。 季燕然也问:“怎么回事?” 云倚风思考了一下,觉得说来实在话长,便只道:“他们说的,应当都是真的。” 耶尔腾不满:“这算什么回答?” 江凌飞拍拍他的肩膀:“首领知道什么是智慧,什么是无知吗?” 耶尔腾:“……” “连日赶路,实在辛苦,不如先让他们休息半个时辰,吃点东西。”云倚风道,“然后再来一同审问。” 季燕然点头:“也好。” 人是云倚风带回来的,其余部族自然没有意见,倒不差这半个时辰,便都各自散去了。唯有耶尔腾,面色一直不悦,走到僻静无人处时,身旁的阿碧突然轻轻说了一句:“自知无知,便是智慧,自知智慧,便是无知。” 耶尔腾停下脚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 而在另一边的大帐里,云倚风已经泡进了浴桶中——对,在行军打仗时,萧王殿下仍然不忘给心上人带个大桶。恰好这一带有不少草丘,倒是不缺水。季燕然帮他仔细按揉头皮,又道:“巨石迷阵?” “他们的确是这么说的。”云倚风趴在桶沿,“倒也是,否则若哪天大军真的打上门了,总不能只赤脚在火堆里跳几下,就指望能退敌,总要事先做一些防护措施的。” 毫猛在沙草荒丘盘踞多年,谁都说不准他究竟在附近布设了多少机关,可惜这次带回来的俘虏,都是新加入夜láng巫族没多久的牧民,刚被训练成鬼面人,哪怕再配合,能说出的东西也不多。 “还有更糟糕的。”季燕然道,“红鸦教那套关于‘灵神’的理论太能蛊惑人心了,尤其在越来越多的牧民放弃家园后,其他听到消息的人,也就开始蠢蠢欲动。”哪怕他们其实并没有搞清楚“灵神”是什么,但总觉得别人都去了,自己若不去,怕是会错过天大的好事。 由被动地接受煽动,变成主动寻求对方庇护,显然不算什么好事,而这股风气正在诸多牧民之间传递蔓延着,或许很快就要穿过边境、入侵大梁。 云倚风皱起眉头,倘若所有牧民们都聚在一处,他倒是可以再来一回“灵神之所以是灵神”,但这明显不现实,而且这套说辞太过云里雾里,枯燥无趣,想要大规模传开并且深入人心,基本不可能。 “怎么不说话了?”季燕然看着他,“这一路辛苦,我是不是不该再说这些烦心事于你听?” 云倚风回过神,握住他的手道:“正因为是烦心事,所以才更应早些说出来,早些解决。” 水已经有些凉了,季燕然取过一张大毯子,将人裹到chuáng边,抱在怀里慢慢擦gān。这般花好月圆、夜深……外头不太静的时候,云倚风笑着躲:“喂!” “声音小一些。”季燕然松开他的腰,又提醒,“若被门口守卫听到,怕是又要以为我在做些什么。” “有道理,那穿衣服。”云倚风撑着坐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别让大家等太久。” 美人初出浴,只裹着一张毯子,而自己却要去忙军务。 萧王殿下深深叹气,低头:“亲一个。” 云倚风在他唇角落下一个亲吻,拍拍胸膛以示安慰,无妨,这说明王爷是要做大事的人。 而在另一头的篝火旁,李珺正听得云里雾里,疑惑道:“那我一直就深刻地知道自己无知,这么说来,岂非很有智慧?” 江凌飞:“……” 李珺沾沾自喜,心想,原来我还挺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智慧和无知,是人类思想史中的经典议题。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 第85章 乐土仙国 因为有云倚风的吩咐, 所以那些夜láng巫族的俘虏们, 在大梁军营里得到了相当不错的待遇,不仅有热茶和热饭, 甚至还有一大块烤肉。他们确实饿坏了, 因此也没客气, láng吞虎咽吃饱肚子之后,便将在沙草荒丘的所见所闻, 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我们是在半年之前, 加入夜láng巫族的。” 那一阵正在闹风沙,连续好几个月没有落下过一滴雨, 牛羊都病了, 刚出生的娃娃因为没有奶水, 被饿得哇哇大哭,大家的日子都苦极了。 云倚风问:“夜láng巫族的人,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是,他们带来了水和粮食。” 也带来了“gān旱与贫穷正在大漠中肆nüè, 每个人都是有罪的, 末日即将来临, 唯有灵神才是唯一的救世主”。 人在被现实绊住手脚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将希望寄托于未知的力量。而红鸦教正是抓住这一点,为信徒虚构了一个美妙的世界。在那里,没有疾病、战争与灾荒,人们再也不必用辛苦劳作换取温饱的生活,只要洗清身上的罪孽, 就能进入永恒的仙国。 “当时我们的生活实在艰难,心一横,就跟着他们走了,至少能吃饱肚子。” 而在前往夜láng巫族的路上,那些鬼面人们依旧在不断宣扬着“末世”、“原罪”与“洗涤”,牧民们也就稀里糊涂地相信了,要想进入仙国,必须先涤清罪孽。所以在抵达荒草沙丘,看到眼前艰苦的生活环境时,并没有人觉得意外,反而将搭建巨石当成了一种修行与荣耀。在那里,每个人都坚信巨石最终会通往云顶,变成灵神的华美宫殿,而自己是有功的。 凫徯很少出现,或者说很少以“灵神”的身份出现,只有在需要传授“神谕”的时候,他才会请来灵神附体,而在那一天里,所有人都会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牧民们把自己的财产全部奉献给了他,在被训练成鬼面人后,还会抢夺其余部落与商队,照此推算,毫猛与凫徯应当已经积攒了大量的财富。 云倚风问:“大漠中有什么阵法,是需要巨石搭建的吗?” 各部族的首领都摇头,蛊术与迷阵,应当是西南那头多一点,而西北游牧民族之间哪怕起了矛盾,也基本是用武力来解决,什么巨石阵,闻所未闻。 “无论那巨石阵中有什么,它都已经是存在的事实,我们此时的猜测并不能改变什么。”银珠道,“不如先想个办法,阻止夜láng巫族的扩张和掠夺,否则在我们赶往荒草沙丘的这段时间里,怕是会有更多的牧民加入他们。” 关于“灵神”与“仙国”的chuī捧,几乎已经传遍了这片风沙弥漫的土地,哪怕牧民们都知道大梁与十三部族正要联合剿灭夜láng巫族,却也有另一种说法在随着风儿大肆传播——就连大梁的天子也忌惮灵神的存在,所以才会派出千万雄兵,妄图毁灭理想仙国。 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这种传闻可不太妙。别的不说,前几天大军在途经一处小部落时,就连小孩子们都在冲着马队吐口水,原本应当清澈无邪的眼睛里,装满了与年龄不相符的仇恨,看得人心里发酸。 耶尔腾道:“云门主既能说服这些人,理应也能说服其余牧民。” 云倚风:“……” 能倒是能,但前提条件是,你得先让所有人都聚到我面前。不过这话说出来有些像故意找茬,所以他换了说法,委婉道:“红鸦教并没有具体描述出何为仙国,所以不同的牧民,各有不同的理解。要打破幻想,我便得先知道什么才是他心中所想的仙国,否则怕是无的放矢。” 耶尔腾不满:“所以还要一个一个将牧民带来你面前?” 云倚风与他无辜对视,我没说,你自己说的。 另一个部族首领脾气急躁,已经大声道:“那就直接打吧,推平巨石阵,将凫徯与毫猛都杀了,仙国的谣言自然也就散了。” 银珠叹气:“若实在想不出办法阻止流言,也只有这样了。只是不知在这段时间里,又有多少部族要被煽动得家破人亡。” 在众人商议的时候,阿碧依旧陪坐在耶尔腾身边,像是在神游天外。只有在云倚风说话时,才会回神看他一眼,碧绿的瞳仁透着翠色,眼线上挑,睫毛又长又卷,似乎眨一眨就会落下光——也难怪李珺这两天对她避之不及,太漂亮的美人啊,确实会摄魂。 江凌飞莫名其妙,看向身边的人,你掐我gān什么? 李珺拼命暗示,你看云门主,一直在盯着那雪妖,是不是被摄魂了?啊?是不是?我好慌张! 耶尔腾也觉察出异常,他不悦地皱起眉头,刚打算带着侍妾离开,却听云倚风道:“或许还有另一个办法。” 所有人都看向他。 季燕然问:“什么办法?” 云倚风答:“我们也造一个仙国。” 一语既出,其余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江凌飞已经率先表示赞成。他是亲眼见过大场面的,深知论起忽悠人的本事,风雨门若排第二,江湖中怕是没有谁自称第一。建一个仙国算什么,哪怕建十个八个,也是信手拈来的,到那时,哪里还有凫徯老骗子的生意做。 季燕然猜道:“所以你也要仿照凫徯的方法,来建立一个更好的理想国?让他们相信不必离开故土,不必放弃一切,一样能获得想要的生活?” “具体要怎么说,我还得再想一想。”云倚风道,“但红鸦教关于仙国的故事已经传遍了大漠,我若照猫画虎编一个,哪怕情节再jīng彩,能起到的作用也不大,倒不如搭建一片真实存在的乐土,来得更加直白震撼一些。” 银珠想了一会儿,笑道:“那可好玩了。” “我回去之后,会先将计划写下来,大家再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改动。”云倚风道,“此外,最好能找到一处适合装神弄鬼的地方,不需要太大,能泛起白雾最好。” “这就jiāo给我们吧。”银珠道,“正好这一片是草丘,夜晚若漫上露水与星星,倒还真有几分像仙境。” 耶尔腾虽说不悦云倚风与阿碧的对视,却也知道这主意不算烂,能打败谣言的除了真相,其实还有另一个更大的谣言。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阻止邪教教义的扩张,都是对战事有利的,值得一试。而其余部族首领们,见大梁、葛藤与云珠三方都无异议,自然也不会出言反对,这件事就算是暂时定了下来。 李珺也挺兴奋,他原以为打仗嘛,定然无聊得很,却没想到还有装神仙这种有趣的事。因此在商议结束后,还意犹未尽想与云倚风再聊一会儿,结果却被江凌飞自后领一把扯走,小别胜新婚,听没听过,你凑什么热闹。 大帐内,梅竹松替云倚风把完脉后,道:“虽说连着赶了十天路,倒也无大碍,只是稍微有些虚弱,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季燕然问:“那霁莲露不必再服了吗?” “暂时停一阵吧,药吃多了总归不妥。”梅竹松道,“云门主内力深厚,若能试着不靠霁莲,就能维持住现在的状况,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明白。”云倚风点头,“多谢前辈。” 季燕然亲自将梅竹松送回帐篷,回来后就见云倚风还在桌边坐着,手中一支láng毫刷刷如飞,眸子亮闪闪的,看起来半分困意也无。睡觉是没指望了,说不定还要写到通宵天明,季燕然无奈叹气,取过大氅搭在他背上,又问:“计划?” “这件事,还是得越快越好。”云倚风道,“凫徯喂牧民们服下的药丸,也不知是什么玩意,总觉得有些担心。” 根据俘虏们所言,所有人在抵达荒草沙丘后,都需服下一枚黑色丹药,而后便会变得力大无穷,彻夜练武劳作也不觉累,像是有用不完的jīng力。梅竹松在替他们检查过后,却并没发现脉象有何异常,实在诡异。 季燕然道:“倘若真有这种药,我倒是想让你也吃两粒。” 云倚风疑惑:“……嗯?” “已经很晚了。”季燕然站在身后,替他轻轻按揉肩膀,“赶了这么多天路,连阿昆都让你多休息,方才答应得倒是听话乖巧,现在却又写个不停,可不得吃些神药撑着。” “嘶……酸。”云倚风歪着脖子,“好好好,我写完这几行便去睡。” 季燕然笑笑,坐在旁边替他磨墨。清雅秀丽的人,字也写得清雅秀丽,又工整又端正,看着便赏心悦目。握笔的手指细瘦纤长,袖口挽着,手腕雪白,半截小臂也雪白,视线再往上,便是露在寝衣外的锁骨、脖颈,白净的下巴,和……幽幽森森的眼神。 萧王殿下单手撑着脑袋:“喂,我可没打扰你。” “去chuáng上。”云倚风道,“有你在我面前,怕是明早都写不完。” 季燕然问:“为何?” “因为……”云门主斟酌了一下用词,诚恳道,“看王爷如此英俊高大,迷人潇洒,实在难以忽略,整颗心都恍惚dàng漾了,哪里还能做正事。” 季燕然嘴角抽动,半天才忍住笑。 另一处帐篷里,耶尔腾握着侍妾的手,柔声问:“为何要一直盯着他看?” 阿碧垂下眼帘,过了许久,方才道:“我曾经见过一幅画,画里的人和他很像。” 听到这个答案,耶尔腾稍微松了口气,又随口问:“是哪里的画,你的故乡吗?” 阿碧摇摇头,靠在他怀中,不肯再说话了。 夜深深的,冷冷的。 云倚风趴在桌上,眼睛一闭就睡着了,手臂下压了厚厚一摞纸。季燕然替他将东西收拾好,打横抱着人回到chuáng上,仔细按揉着僵硬的肩膀,又轻声叹气:“你啊……” 云倚风舒服地放松身体,睡得越发香甜。 不忍打扰疲惫的人,连帐外的风声也静了。 …… 云倚风的计划太过详细,详细到所有人看完都觉得,行,就这么办。至于疑问,也只有耶尔腾提了一句:“只需建一处仙国,让牧民们看到就可以了吗?假如他们提出问题呢,士兵要如何回答?” “士兵不用回答。”云倚风道,“我来回答。” 耶尔腾虽说目光狐疑,却也没多问。 搭建仙国的地点选在了一处平坦的草丘。那里有一潭清澈的湖,月露会洒满每一寸银草。 雪白的帐篷被搭建起来,挂上了七彩的装饰,地上铺满了绒毯,赤脚踩上去时,就好像踩在落满花的云端。灵星儿带着弟子前往每一位部落首领处,搜刮了好些美酒,珍贵的装饰也全部被借了过来,明晃晃地摆在桌上。 李珺提出意见:“这仙国也丑得太bào发了。”大红大绿鹅huáng柳绿,值钱货都挂在显眼处,不忍直视啊,真的辣眼睛! 云倚风一边看众人忙碌,一边问:“那平乐王心里的仙国该是什么样?” 李珺闭起双目,凝神遐想道:“一轮红日,万里金云,鼓乐声中玉门缓缓打开,瑶池仙子以彩霞为霓裳,诸位仙人以长风为骏马,席间觥筹jiāo错,云端轻歌曼舞,天青青、水澹澹、雾绵绵……喂喂,你等等我啊!” “天青水澹雾缠绵,的确飘然高慡。”云倚风道,“但那是你心里的仙国,牧民们想要的神仙日子,无非是三餐有酒有肉,家人健康团聚,若老天爷肯多降几场chūn雨冬雪,就更好了,什么长风骏马彩练霓裳,他们不懂,也不想要。” “也是。”李珺挠挠脑袋,又嘿嘿笑道,“这鬼地方,风沙实在太大了。” “所以才要尽快平息战乱,才好集中jīng力种树治沙。”云倚风道,“走吧,我们去那边看看。” 李珺答应一声,心想,皇兄还真是累啊,人祸天灾都要管,这一粒一粒的沙要怎么治?幸亏杨家当年没有谋逆成功,否则自己坐在皇位上,只怕屁股都要痛。 经过一番齐心协力的忙碌后,仙国总算是基本搭建完成了。怎么说呢,集各部族之力,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挂上了,很琳琅,很富余,很快乐。 其中一顶帐篷外挂着五色珠串,每一粒宝石都是晶莹剔透的,价值不菲。耶尔腾只拿起来看了一眼,便怒道:“谁送过来的?!” 侍从被吓了一跳,赶忙跪地辩解:“首领,不是我们。” 前些日子灵星儿来要美酒要宝贝,耶尔腾便让下人随意挑了几样,也没细问,但这珠串…… 阿碧突然道:“是我。” 耶尔腾看着她,心中不满:“他们私下找你要了东西?” “不是。”阿碧摇头,“我见大家都在找宝石,就把自己的借给他们了。” “这是我送给你的,以后不要借出去。”耶尔腾将珠串解下来,重新戴回她的腕上,又随手扯了自己的一枚玉环,挂在先前的位置:“你看,我们也不吝啬,补给他们了。” 阿碧抿着嘴,难得露出高兴模样。 耶尔腾也便不再生气了,笑着问道:“你很喜欢那些人?我是说云倚风,还有他身边的弟子,每次我提起来时,你都愿意多解释两句。” 阿碧犹豫着摇摇头,正准备回帐篷,却见风雨门的弟子们正推着板车往过走,上头还堆了不少衣裳,银珠也在一旁。 耶尔腾问:“这是什么?” “在军营中找了些新衣,要假扮仙国子民,总不能穿着打仗时的盔甲就上去。”银珠道,“对了,每个部族还要挑选出十名英俊高大的士兵,今晚来我的帐篷里领衣服。” 旁边有人打趣,这仙国里的男子倒是英俊高大了,可要在军营中找出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姑娘,却不容易,幸亏风雨门还带来了几个,否则不得成了光棍仙国。 “早知如此,我也就带些漂亮衣服来了。”灵星儿抱怨,“还要扮什么神仙眷侣,门主那般超凡脱俗,白得快发光了,只我一身漆黑站在旁边,哪里像眷侣,捡来的烧火丫头还差不多。” 银珠被她逗笑,刚要说自己还带了一套浅色的衣裙,改小了应当能凑活穿一穿,阿碧却轻声道:“我有。” 耶尔腾:“……” 银珠亦有些吃惊,这么多天,好像还是第一次听这侍妾主动说话。 “我有裙子。”阿碧问,“你要试试吗?” “好啊。”灵星儿看了眼耶尔腾,见他似乎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答应下来。 阿碧伸出手:“来。” 灵星儿握住她的手,两个姑娘一道跑进了帐篷。 葛藤部族的侍卫也摸不准状况,这……不是一直都冰冰冷冷、沉默寡言的吗,就在大家都已习惯将她当成碧瞳雪妖时,怎么突然又像普通姑娘一样,还有了个朋友。 耶尔腾靠在帐篷外,微微皱起眉,听着里头的动静。 箱子里有许多漂亮的衣服与珠宝,灵星儿心想,比起王爷对门主来,像是也差不了许多。 阿碧取出一套最好看的红色衣裙:“送给你。” “送我?”灵星儿摇头,“你借我穿一次便是,我会洗gān净再还给你。” 阿碧也没有再说话,帮着她穿好衣服,又散开那漆黑的头发,灵巧盘了漂亮的发辫。 灵星儿第一次穿得鲜红热烈,也第一次被ca了满头的金银,坐在镜前乐道:“这样好,随便一根金钗,都够牧民买一整年的粮食了,他们定然羡慕得很。” 阿碧替她拢好衣领,也跟着笑,覆在面上的轻纱垂落下来,露出一张jīng致的脸庞,灵星儿惊叹道:“哇,姐姐,你长得可真好看。” 阿碧将自己的耳环解下来,轻轻替她戴上,抿嘴笑着说:“你也好看。” 这就完全是姑娘家的悄悄话了,耶尔腾有些哭笑不得,先前甜言蜜语哄了多少回都不肯笑,倒是在见到风雨门的人之后,微冷寡言的性子就自己先消融了。 晚些时候,云倚风也听说了这件事,倒不觉得意外,星儿性格娇憨直率,人又生得漂亮可爱,的确十分招人喜欢。只叮嘱了一句,那毕竟是耶尔腾的人,亲近可以,但不能全无戒备。 灵星儿点头:“我明白。” “明白就好,先回去歇着吧。”云倚风道,“明日开始,就能散播消息了。” 灵星儿答应一声,刚准备离开,却又想起另一件事,便顺嘴道:“对了门主,我觉得那位阿碧姑娘,有时候有些像你。” 云倚风疑惑,像我? 灵星儿赶忙道:“不是五官像,五官没什么像的。” 云倚风被她逗乐:“五官不像,那是哪里像?都有两个眼睛一张嘴?” 灵星儿仔细想了一会儿,泄气:“算了算了,三两句说不清,那我先回去了。” 云倚风笑着摇摇头,也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风雨门的弟子这回来西北,原是准备真刀真枪帮忙打仗的,万万没想到,最后还是做回了老本行,传谣传得风风火火。不过短短数日,附近的牧民们就都听说,最近出现了一座真正的仙国,里头住了许多漂亮高大的仙人,每月初二都会摆出流水一样的宴席,用最好的天宫美酒与烤肉款待客人。 李珺仍然坚持:“这个故事实在太俗。” 江凌飞道:“闭嘴。” …… 大军依旧在按照原计划前行,并未因此事而耽搁。毕竟这新仙国的故事,只是用来破除红鸦教的歪理邪说,阻止更多的牧民加入他们,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也无妨。要想真正地摧毁夜láng巫族,还是得靠真刀真枪。 这天下午,灵星儿累得坐在地上:“载歌载舞可太难了。”风雨门出来的,谁会这个嘛?有没有那种仙国,每天不用唱歌跳舞,而是习武练剑的。 云倚风撑着脑袋,正遗憾呢,顾不上理这撒娇的小丫头。 李珺替他倒茶,虚伪安慰道:“不就是雷鸣琴忘带了吗?又不是什么大事。” 云倚风深深叹气。月露深夜,星辉草丘,长衫飘飘的白衣仙人除了杯中酒、美人膝,最不该缺的还有一把琴,于微醺时,散发广袖信手弹奏一曲。 李珺发自内心地说:“那谁能顶得住啊。” 云倚风一拍桌子:“对呀。” “但没有琴也很好!”李珺迅速道,“下回,下回,七弟他们不都说了吗,若是这仙国当真有用,往后可以三不五时演上一场,有的是机会。” 云倚风啧道:“也是。” 灵星儿听得心情复杂,表情也很复杂。没喝酒时认认真真照着谱子弹奏一曲,都要人命了,还想喝醉了信手弹,怕是弹完之后,牧民会八百里夜骑赶去投奔凫徯。 没带琴,挺好的。 “时间差不多了吧?”云倚风回神,“吩咐下去,让大家可以准备了。” 连老天爷也在帮忙,这一晚月色明亮,照得天地一片银白清澈。 灵星儿穿上漂亮的红裙,端庄矜持地坐在湖边:“怎么样?” “仙女下凡。”云倚风称赞,“可惜,清月没眼福。” “我怕是不能嫁给师兄了。”提到这个话题,灵星儿闷闷道,“他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无趣乏味,心眼又小。” “哦?”云倚风问,“哪里心眼小?说出来听听,我去替你报仇。” “……”灵星儿双手捂住脸,“不说了,我好不容易假扮一次仙女,可要高兴些。” 云倚风笑道:“好好好,那我不问。” 两人正说着话,身旁就有人开始唱歌,嗓音嘹亮婉转,好听极了。 篝火熊熊燃烧着,上头架着滴油的烤肉,空气里泛起浓浓的美酒香。不断有人围上来,伴随着她的歌声跳舞欢笑,大家的手牵在一起,衣摆飞扬,影子倒映在洁白的帐篷上。 没人觉得自己在演戏,有酒有肉有歌,没有战争,天边泛着湿露。 这就是每个人都想要的乐土。 第86章 是神仙啊 在众人忙着布置“仙国”的这段时间里, 江凌飞也没闲着, 他带领那三十余名俘虏离开军营,奔波于周围数个部落之间, 冒充夜láng巫族麾下的“灵神弟子”, 继续去替凫徯拉信徒了。而且由于出手阔绰, 武功高qiáng,装神弄鬼极为方便, 所以成效很是显著, 飞快就搞来数百人,走在路上时, 那叫一个浩浩dàngdàng。 自然了, 在这批新加入的牧民中, 有些也听过另一个“新仙国”的传闻,但并没怎么搞明白,所以只稀里糊涂跟这群人走着——就是心里头难免惧怕,觉得怎么灵神弟子看起来一个比一个面目狰狞。 这件事算李珺的功劳。夜láng巫族的鬼面人, 原只是戴着普通银色面具, 诡异是诡异了, 但还没到可怖的份上,所以平乐王便提议:“不如再搞得吓人一些吧,才更像鬼啊!”于是云倚风便弄来了易容用具,将这群俘虏装扮了个面目全非,即便大白天看到也会吓人一跳。 灵星儿担心地问:“可这模样,不会把牧民们吓跑吗?” “不会。”云倚风道, “凫徯那老骗子不都说了吗,人生而有重罪。那这些人恰是因为没有及时洗清原罪,才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糊弄起来更方便了。” 江凌飞双手抱拳,由衷道:“佩服!” 而此时此刻,在这初二的夜里,江门三少正戴着丑陋面具,带领牧民们一起在荒原中走着。 天边挂一轮弯月,虽只有浅浅细芽,却亮得出奇。云丝是鲜红色的,绕在蓝丝绒般的天幕上,风一chuī就变换流转,似有仙人在牵扯一般。草叶上落满了露水,踩上去时,便会沾湿鞋靴,大漠九十月的天气,已经冷得堪称刺骨了,再多走一段路,那脚底的寒意便会蔓延到小腿,到后背……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再走也走不出暖和气,只能走出疲惫与倦意。 这支队伍,沉默极了,忐忑极了,也láng狈极了。有人开始后悔,却不敢说,只继续埋头苦走着。 偏偏此时还又chuī起了风,刮在脸上时,连皮肉都要被看不见的冰针穿透。 “神使,我们歇一会吧。”终于有人受不了,壮着胆子高声请求。 若换做平时,这种人就会被鬼面人套上枷锁,当成被恶魔附体、试图扰乱灵神计划的邪秽,当众惩治。江凌飞停下脚步,转身冷冷地看着他。 对方战战兢兢地说:“实在……太累了。” 其余人虽没有说话,却都在心里支持着这唯一敢冒犯灵神的同伴,也希望能歇上一阵。毕竟他们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苦日子了,也就是在神使找上门时,才有机会吃一顿饱饭,体力哪里能比得过鬼面人与江凌飞,早就已经疲倦不堪。 江凌飞淡淡道:“走。” 队伍越发沉默了,双腿像是灌了铅。 而风却送来了远处的歌声与欢笑,与这死气沉沉的队伍形成鲜明对比。 “咦?是有人在唱歌吗。” “是,是歌声。” “这一片是荒丘,谁会在夜里唱歌?” “好像有很多人。” 牧民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心里又是忐忑,又是害怕,又是新奇与好奇。 江凌飞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过去看看。” …… “门——”红彤彤的篝火旁,灵星儿端着一盘糕点,原打算让云倚风尝尝的,可话还没说出口,就及时想起自己是要扮神仙眷侣,不好露馅,便将“门主”两个字又咽了回去,但盯着他看了半天,也实在叫不出“相公”,实在太可怕了!于是最后脆生生道:“仙君,您尝尝!” 云倚风笑道:“小姑娘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什么嘛。”灵星儿坐在他身边,将糕点送过来,小声道,“对了,我知道那位阿碧姐姐,到底哪里和门主像了。” 云倚风道:“嗯?” 灵星儿回答:“仙气像!”在不说话的时候、笑的时候、出神的时候……反正就是在某一个瞬间吧,两人都有一种与旁人不一样的飘飘忽忽,具体形容不好,这种文绉绉的事情,得让师兄来。 但想起师兄,灵星儿的脸又垮了,愤愤道:“哼!” 云倚风纳闷:“我有仙气是好事,你‘哼’什么。” “同门主没关系。”灵星儿把盘子往他面前一推,“给,吃吧!” 云倚风清清嗓子,刚打算以门主的身份来教导一下这个忤逆小丫头,突然就听前方传来一声清脆鸟鸣。 这是众人先前约定好的暗号,说明江凌飞已经带着牧民们,抵达了“仙国”附近。 歌声顿时更加欢快起来。 灵星儿坐在香草环绕的高台上,生平第一回 扮仙女,紧张得很。云倚风侧卧枕在她膝头,风chuī得雪衣飞起,真如画中的làngdàng醉仙。 而牧民们都已经被惊呆了,他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好像在寒冷的漫漫长夜中走着走着,面前突然就变得灯火辉煌,美酒和烤肉的香气迎面扑来,饥饿的肠胃立刻就开始叫嚣。 他们依稀能辨出这是什么地方,可先前不是只有草丘与野shòu吗?怎么突然之间,就出现了一座如此漂亮的村落呢。雪白的帐篷连绵搭建着,上面挂满了各种颜色的宝石装饰,空地上燃烧着熊熊的火堆,看起来就暖和极了。柔软的垫子被随意丢在地上,旁边码放着酒坛与一盘一盘的烤肉,而正在享用这些美食的人们,都穿着华美体面的衣服,男的高大潇洒,女的美丽温柔,每一个人都在笑啊,唱啊,跳啊,被温暖火光照映着幸福的面庞。 灵星儿小声嘀咕:“他们怎么都不抬头的。” “你看吧。”云倚风舒舒服服躺在她膝头,不紧不慢道,“我先前怎么说来着,就该有一把琴。”铮铮一拨弄,保管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灵星儿心想,以后若有机会,她要好好同门主说一下这件事。 在风雨门里弹也就算了,萧王府里也凑活吧,可外头是一定不能再丢这个人了! 云倚风嘴角上挑,继续看着下头。 江凌飞问:“你们是谁?” “我们是仙国的子民。”有人朗声回答,“见这里湖水清澈,风景优美,便想借来欢聚一晚,可是打扰到了诸位?实在抱歉,我们明日清晨就会回去了。” “仙国?”牧民们听到这两个字,便欣喜地问道,“是灵神的仙国吗?”又问江凌飞,“那荒草沙丘内,也是这样?” 江凌飞冷漠回答:“不是。” 鬼面人也在旁道:“大胆!这种酒色荒yín的假仙国,如何能与灵神创立的真仙国相比,真正的仙国,到处都是高耸的黑色巨石,可以巍峨穿破苍穹!而你们,这些有罪的信徒,每天皆要穿凿石碑,搬运石柱,用最粗劣的食物果腹,穿着麻布的衣服,在太阳升起之前起chuáng,在月亮升起之后休息。” 牧民们面面相觑。 “我们可不是假仙国。”先前那人继续笑道,“不过这也不重要,你们都累了吧,不如先坐下来一起喝杯酒,我们的烤肉实在太多,吃不完了。” 江凌飞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仙国”的子民们就先涌了上来,亲热地拉过牧民的手,将他们带到了火堆旁,又送来最好的酒和肉,继续欢唱着。 “你们,你们真是从天上来的?”牧民们有人问。 “我们不是天上的人。”对方回答,“仙国就在人间。”这话是云倚风教的。 牧民更好奇了,其余人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道:“就在人间?是这个人间吗,可我们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今晚不就见到了吗?”那人笑道,“仙国无处不在,将来你们或许还会有机会见到。” 火堆上的肉“滋滋”冒着油,寒冷与饥饿都在这个奇妙的夜晚,被一并驱逐了。牧民们又试探地问道:“那我们能加入你们的仙国吗?” “不能。”那人摇头,“仙国不能加入,只能靠着自己来创造。”这也是云倚风教的。 靠着自己创造一个仙国,听起来又遥远不可触,又像在心里点燃了一把蓬勃的火,“轰”一下,脑袋懵了,连血都热了。 “要怎么创造?” 那人指向高台。 被冷风chuī了大半天的风雨门门主,终于等来了万众瞩目的出场机会! 牧民们齐齐抬起头,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在那装饰华美的高台上,正有一男一女。男子身着白色雪衣,斜卧侧躺,似是早已喝得酩酊醉,而女子红裙似火,头上插着金钗,腕上戴着玉镯,风chuī得裙摆漫天飞舞。两人的面容都漂亮极了,不似凡人——或许根本就不是凡人。 是真正的神仙吗? 牧民们欣喜若狂,连酒肉都顾不上再吃了,一起涌到了高台下。 江门三少颇为敬业,坐在火边吃着饭,还不忘尖起嗓子鬼里鬼气喊一声:“你们都给本使回来!” 自然了,没人搭理,又或许根本就没人听到。 云倚风半坐起来,疑惑而又茫然地问:“你们是谁?” “我们是这附近的牧民。”下头的人大声回答,“我们也想加入仙国。” “回去吧。”云倚风又懒洋洋地躺回美人膝,将手中的酒坛随意一抛,“仙国不能加入,也从不收外人。” “砰”一声,酒坛碎了,牧民们加入仙国的美梦也碎了。嗡嗡的嘈杂声退去,只剩下一片死寂,还有火堆燃烧的声音。 “仙国为何不能加入?”片刻之后,又有人不甘心地问,“那你们怎么能进仙国?” 灵星儿回答:“这仙国本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一出生就是仙国人。你们若也喜欢这样的生活,便要自己想办法,将现在所居住的部落,也变成仙国。” “怎么变?” “对啊,怎么变。” “教教我们吧!” 灵星儿推推膝上的人,听到没有,别再睡啦! 云倚风又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后,便飞身一跃,轻巧落在地上。 灵星儿松了口气,可算是走了,腿麻。 牧民们看着面前的白衣仙人,都自觉后退,不敢靠近他。真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啊,又或者说比画中还要更加飘逸,毕竟再好的画师,也绘不出那双寒星一样的眼睛,和清冷如霜的神情。 “我们的部落,原先也与你们的一样。”云倚风走到火边,让众人都坐到自己身边。 江门三少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要提前找团棉花塞住耳朵,否则听他说完,只怕自己也会被煽动得热血沸腾,跑去跟着牧民一起建立新仙国。 “同我们的部落一样,怎么就会变成仙国呢?” 云倚风道:“靠自己的劳动。” 这个回答似乎有些平平无奇,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云倚风的声音很好听,语调也很平缓,不像凫徯教出来的鬼面人一般咋咋呼呼,而像清澈的溪水,看似没什么力量,却更能渗透人的心。 没有谁是天生就会拥有一切的,想要获取财富,获取更好的生活,就只能靠着自己的双手。西北虽不比南方鱼米丰饶,却一样可以建立理想的仙国。这里有最好的烤肉、最甜的瓜果,还有别处喝不到的美酒,往南可以运往大梁,往西可以送至更远、甚至都没听过的其它国家。而等到有一天,治理风沙的树苗能连成树林,如虹桥般横贯东西的商路被彻底打通后,就会有更多的人、更多的货物涌入,驼铃伴着欢笑声绵延不绝,商队络绎jiāo汇,一直通往天边。 “可我们能等到那一天吗?” “能。”云倚风道,“我们或许等不到这里长出参天的密林,却一定能等到第一棵树木的发芽与存活,或许等不到穿行大漠的商队如江南一般繁忙,但可以做第一批开路的人,用双脚为子孙后辈绘出西行商路图。建立理想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很多人一起努力,生活才会变得越来越好。” 他还说了另一件事,在不久之后,大梁的王爷就会与十三大部族的首领坐下来,好好商讨一番治理风沙与gān旱的事,而对于其它生活困苦的小部落,也会提供一定的帮助。 江凌飞坐在一旁,也在想着,有朝一日,若没有了gān旱,没有了贫穷,战争是不是真的就会消失,再无妻离子散,再无烈火蔓延。 旁边有人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该你了! 江凌飞回神,高声道:“你这仙国还要靠自己劳动,我们灵神的仙国,只需要jiāo出自己的财产,再天天搬运石头做苦力,搬个十年八年,便能洗清罪孽,在末世来临时得到庇护!” 牧民们都静静看着他。 云倚风问:“在末世来临时,灵神要如何庇护你们?” 江凌飞道:“弄个大罩子,将我们罩起来,而你们这些混蛋,都是要被火烧死的!” 牧民:“……” “你们都有罪啊!”江门三少演上了瘾,反正戴着面具,也不丢人,所以继续癫狂道,“回去之后,不仅要搬运石头,还要被灵神用沾着盐水的鞭子天天抽!” 一旁的鬼面人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腾”一下站起来,将脸上罩着的面具狠狠一撕,丢在了地上:“什么?还要用鞭子抽?那我不回去了!” 牧民们就又被吓了一跳,仔细看着他的脸。先前不是说因为生而有罪,没有及时信奉灵神,所以才会变得面目狰狞吗,怎么搞了半天,只是戴了个面具? “哎呀!”江凌飞埋怨,“不是要用鞭子抽你,是他们,快点戴回去!” 那鬼面人却依旧嚷嚷:“老子不听了,天天就知道搬石头和杀人,都两年没吃过肉了,什么狗屁灵神,算了吧!” 听他这么说,其余鬼面人也把面具扯了下来,牧民们恍然大悟,搞了半天,这灵神原来是个骗子啊? 只有江凌飞还在坚守岗位,不住嚷嚷着“天降惊雷”“灵神要劈死你们”,听起来实在又烦人又晦气,于是那些鬼面人便追着他打,就这么一路跑远了。 目睹完全程的牧民们,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是你们的东西吗?”灵星儿牵了几匹马进来。 “是,是我们的。”牧民道,“那些人说灵神需要供奉,让我们jiāo出所有的钱财。” “都拿回去吧。往后好好过日子,别再上骗子的当。”灵星儿道,“天快亮了,我们也该走啦。” 牧民们收拾好东西,离开之前,又问了一句:“你们真的是神仙吗?” “我们不是神仙。”云倚风笑笑,“但衣食无缺,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仙国。” 衣食无缺,安居乐业。在回去的路上,牧民们一直在想,只要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是不是神仙,好像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东方已经浅浅露出了一线白,再过一阵,便会迎来旭日东升。 按照原计划,这些“仙国”的子民们,现在已经应该收拾帐篷,准备去追赶大军了。但偏偏还有一个牧民没有走,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高大结实,夹棉衣裳也未能掩住手臂上隆起的肌肉,一直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云倚风。 灵星儿心想,完了,装神弄鬼被看穿了。 果然,那年轻人张口就道:“你们是军队里的人吧?” 灵星儿看向云倚风,怎么办,要不要一棒子敲晕了,再抬去给梅前辈,看看能不能给一针扎到失忆。 云倚风继续仙气袅袅,问他:“阁下何出此言?” “我不信什么仙国,这片草丘我经常来放牧打水,从没见过神仙。”年轻人道。 云倚风一笑:“你既然不信仙国,为什么还会被方才那些神使说服,跟去荒草沙丘祭拜灵神?” 年轻人咬着牙,狠狠道:“我原是打算混进荒草沙丘,找机会杀了毫猛与凫徯那两个混账的!” 正好江凌飞也带着鬼面人们绕回来了,他手里提溜着面具,本打算帮着收拾行李,却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没走,立刻就又把面具扣上了!厉声道:“你快快随我回去参拜灵神!” 云倚风:“……” 灵星儿:“……” 年轻人回头看着他,眼里写满仇恨:“我要杀了凫徯!” 江凌飞:“……” 行吧行吧,你厉害。 年轻人道:“我要去救我的大哥。” 无论如何,这个人是不能再放走了。云倚风心里叹气,吩咐其余人先收拾东西,自己带着年轻人坐到一旁:“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格根。”对方道,“我哥哥叫乌恩,他也不信灵神。” 兄弟二人原本生活得很安稳,而且因为勤劳肯gān,甚至还称得上富足。关于灵神的蛊惑,对他们来说一点用都没有,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可后来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抛弃家园,去了荒草沙丘。”格根道,“我和哥哥收留了四名病弱老人,都是被儿女遗弃在帐篷里的,因为灵神不需要年迈无能的人。那一定是骗子,但他们煽动人心的本事太厉害了,所以无论我和哥哥怎么劝,都没有用。” 云倚风道:“所以你的哥哥就假装顺从,跟着鬼面人去了荒草沙丘,想杀掉罪魁祸首,结果一直没有音讯传回,你因为担心他,就决定故技重施,也混进凫徯的地盘救人?” 格根默认。 “倘若这么轻易就能解决问题,大梁又何必联合十三部族出兵。”云倚风道,“你猜得没错,我们是军队的人,所以在这件事情解决之前,我不能再放你离开了。” “我不走。”格根慡快道,“我也想加入你们,去杀了凫徯。” “好。”云倚风点头,“我答应你,以后就留在军中吧。” 江凌飞拍拍格根的肩膀:“恭喜啊,那现在开始gān活,我们要赶在天亮前离开这里。” 年轻人答应一声,去帮着其余人收拾东西了。云倚风问:“这算不算天降帮手?” “他顶多只能算勇士,算不上帮手,但假如他哥哥还活着,混在凫徯的老巢里,说不定将来还有些用。”江凌飞道,“至少听起来有勇有谋,比后头这群qiáng多了。” 云倚风看了眼那三十余名俘虏,笑了笑:“也是。” 先前众人就商议过,是否要将这些人再派回去一些,充作内应,但后头挑挑拣拣大半天,实在没一个放心的可用之人。而找一些可靠将士,乔装牧民混入荒草沙丘的提议也被否决了,因为进门就要先吃药,没人知道那玩意究竟是什么,而且混进去之后,一来很少能直接接触到凫徯,第二,至少要先坐在原地磨好几个月的石头,才会被允许去巨石阵,或者被训练成鬼面人放出来,所以其实并没什么大的用处。 这么看来,那个勇猛的乌恩,或许还当真能帮上忙。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文里哥哥的名字刚开始好像是屏蔽词,所以改成了乌恩,后文也以乌恩为准。麻烦大家啦。 第87章 我哄着你 子时, 营帐外的将士们正在jiāo接换岗, 说话声被风chuī得断断续续,落入季燕然耳中时, 就只剩了“多加小心”“老巢”几个字。他大概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再有半个月, 穿过前方的沙漠后,便等于抵达了荒草沙丘的边缘, 也就是夜láng巫族的老窝。 于他而言, 这并不算一场多么艰难的战役,大梁联合十三部族, 想要剿灭一个邪教, 力量还是绰绰有余的。相比来说, 他倒是更在意耶尔腾,此人野心勃勃,又死死握住自己的软肋,这回更是连双方僵持许久的青木错都愿做出让步, 背后隐藏着什么, 将来想要什么, 只怕…… 季燕然闭起眼睛,想驱除脑海中的嘈杂声音。外头狂风却嘶吼得越发嚣张了,即便帐子里点着火盆,也驱不散寒冷,可这还只是秋天,等冬天来了, 那才叫真正的滴水成冰,比缥缈峰的bào雪更加gān冷难忍。白天的时候,阿昆曾提醒过一句,最好能在两个月之内结束战争,赶在下雪前回到雁城,霁莲毕竟不是血灵芝,云倚风现在虽看起来无恙,但体内残毒就如同看不见的炸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点燃引子,“轰”一声炸了。 想及此处,季燕然眉头一跳,睡意消失得越发无影无踪,他刚打算掀开被子起chuáng,chuáng边却突然刮过一阵风,再一眨眼,怀里就多了个人。 带着些许沐浴后的寒意,柔软单薄的身体。 云倚风趴在他胸口,懒洋洋地问:“王爷是打算拔剑吗?” 季燕然的手还压在枕下,他松开剑柄,冷静回答:“没有。” 云倚风笑:“这一招叫‘风熄’,是江湖中最上乘的轻功,发现不了不算丢人。” 话虽如此,但身为相公,觉察不出自己的心上人,还是很不应当的。 于是季燕然将他抱在怀中,温柔缠绵地亲了亲,又捏起下巴:“按理来说,不该这个日子回来的,熬夜赶路了?” “事情很顺利,我也想早些见到你。”云倚风道,“而且还有意外收获,我们带回来了一个年轻人,据说他的哥哥为杀凫徯,数月前假装信徒混进了荒草沙丘,若还活着,说不定能帮到我们。” “明日我去找他谈谈。”季燕然抚开他的头发,“此行事情顺利,那你的身体呢?” “没事。”云倚风道,“星儿将我照顾得很好,还有江大哥与平乐王,一大群人天天盯着,想劳累都没机会。” “那也要好好休息。”季燕然在他背上拍了拍,“睡吧,我哄着你。” 一句“我哄着你”,嗓音又低又哑,云倚风就真像是被卸了力气,连日来赶路的疲惫突然疯长成蔓,在暗夜里缠住手脚,让他整个人都软了,枕被间是熟悉的香气,似乎闭上眼睛就能睡到地老天荒。风依旧咆哮着,火盆也还是那个火盆,但两个人躺在一张chuáng上,寒冷便消失了。 格根因为身份特殊,所以暂时与江凌飞住在一起——旁边还要搭一个硬挤进来的、死活觉得下一刻就要有刺客来绑架自己的平乐王。小帐篷里搭着三张chuáng,睡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其中一个还鼾声震天。李珺被吵得睡不着,便半坐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和江凌飞聊天,感慨你我这般尊贵的身份,一个大梁王爷,一个未来的武林盟主,现如今居然沦落到要与这位扯鼾狂魔同宿—— “等等。”江凌飞打断,“什么叫‘未来的武林盟主’,你又听说了什么?” “不是吗?”李珺纳闷地看着他,“茶馆里的说书先生经常提到,说江家是武林第一世家,而三少爷又是今世罕见的武学奇才,再花里胡哨夸上一通,自然就扯到了盟主之争上。”这个位置向来是天下第一方能坐得,更别提江南斗与黎青海还有仇,种种前尘旧事加在一起,可不就能推出一个江家少爷仗剑闯江湖,最终功成名就的热血故事。 “秀才胡扯骗银子罢了,我对武林盟主没兴趣。”江凌飞枕着手臂,淡淡道,“只想尽快回到王城,继续当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子弟。” 这不巧了吗。李珺嘿嘿想道,我也想过这样的日子。 大家一起纨绔,一起纨绔。 而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关于“新仙国”的传闻,已经随着牧民、随着风,传遍了一个又一个的部落。那一晚,一百多个人都亲眼看到了,神仙一般的俊男美女们,穿着华美的衣裳,喝着最好的酒,在雪白的帐篷与篝火旁载歌载舞,他们还带来了许多好消息,这风沙是能治住的,gān旱也是有办法缓解的,和平之后甚至还会开出商道,一直通往最西边的海洋,路像天上彩虹一样长。 自然了,同时传播的还有灵神骗局。那些戴着面具四处抓人的恶鬼,以及荒草沙丘中真实的生活——没有救世主,只有毫猛的野心、鞭子与夜以继日的苦工。为了提防鬼面人又来煽动或者屠杀,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聚集在一起,许许多多的小部落聚集成了大的村寨,年轻人们磨光了长枪与弓箭,齐心守卫着家园。 西北的风还在chuī着,一直chuī着,将真相chuī到更多人的耳朵里,直到最后一个摇摆不定的人,也选择留在故土,拿起刀枪对抗qiáng盗为止。 清晨的阳光驱散寒意,撒在身上暖融融的。 云倚风从帐篷里出来,活动了一下苏软的筋骨,他昨晚睡得太舒服了,从脚趾到脸颊都泛着暖意,裹在睡袋里,就像一颗又白又……不怎么胖的茧,好不容易才挣扎离开温柔乡,洗漱之后换上翩然白衣,重新化成一只像模像样的漂亮大蝴蝶。 季燕然此时正在与耶尔腾一道,问格根一些夜láng巫族与他哥哥的事情,暂时还没回来。云倚风便独自去伙房捡了个馕饼,一边吃一边溜溜达达,到处找人聊天,又帮着收拾一把帐篷行李,看起来又闲又热心肠。将士们都挺尊敬他,这尊敬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萧王殿下,另一方面也因为风雨门的确帮了不少忙,比起端庄显赫的大家闺秀来,有这么一位……武功高qiáng的王妃,似乎也很不错。 云门主暂时还不知道,自己刚刚拥有了一个如此惊世骇俗的新头衔,依旧穿行在众人的目光中,自在快活得很。在吃完最后一口饼后,就打算去主帐里看看季燕然,结果刚一回身,迎面就走过来了一个人。碧色衣裙,碧绿双瞳,身形娇小轻盈。 “阿碧姑娘。”云倚风热情打招呼,又随口问,“是要去找大首领吗?正好,我们同往。” 阿碧却停下了脚步,只一直盯着他看,绿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更像是能蛊惑人心的妖jīng。 江湖中应当是没有摄魂术的,即便有,也要辅以药物或者阵法,断没有看一眼魂就丢了的道理。所以云倚风也未闪避,反而故意与她对上了视线,想看看对方究竟要做什么。双方这一盯,就颇有些小娃娃玩“我们都是木偶人”的架势,总之谁都不肯先动,过往的士兵见到,都奇怪极了,这……gān嘛呢? 云倚风的眼睛其实也很美,睫毛细密,瞳仁如漆黑的夜空,闪的光便是细碎星辰,含着一层薄薄水雾,恰到好处地淡化了过于凌厉的眉峰,笑起来时,更多了几分平易近人感。寻常小姑娘,若被这么一双眼睛盯着看,只怕早已心跳如鼓,面飞红霞,可阿碧却不是,她只紧紧皱着眉,呼吸急促,像是要从面前这双漂亮的眼眸里,硬生生掏出一些什么,或是拼起一些什么。 “姑娘?”云倚风在她面前挥了挥手,“你没事吧?” 阿碧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扯到自己面前,继续死死盯着。 两人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想上前阻拦,却听到有人通报,说萧王殿下与大首领来了。 云倚风转过头,表情很无辜,我不是,我没有,你听我解释。 季燕然微微皱眉,问耶尔腾:“怎么回事?” “或许是……阿碧想起了一些什么吧。”耶尔腾犹豫着说,也不知道该不该将两人分开,“她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我能冒昧问一句云门主的身世吗?” “云儿的身世很苦。”季燕然道,“但理应同外族没什么关系。” 阿碧手上的力气渐渐弱了下来,她似乎什么都没想起来,又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最后只茫然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耶尔腾拉过她的手,将人带走了。 周围的将士们也散了,只有云倚风依旧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头雾水地问季燕然:“这到底算我中邪了,还是阿碧中邪了?” “同中邪没关系。”季燕然道,“耶尔腾说阿碧是他在寒冷沙雪中捡到的,当时受伤失忆,后来也一直没好,所以方才或许是看到你,想起了一些故人旧事。” “看到我,想起故人?”云倚风吃惊地说,“我从没见过她啊。” 一琢磨,更吃惊了:“星儿前两天还在说,觉得我同阿碧有时候很像,莫非……” 却不敢再往下继续了,而且也不可能啊,阿碧容貌妖异美丽,一看就非大梁人,自己都是蒲先锋的儿子了——不过这事似乎也没证据。但长相是做不了假的,云倚风使劲扯着自己的脸问:“我像外族人吗?” “不怎么像。”季燕然把他的手拿下来,“或许她的故人都同你一样,又美又仙,不似凡人,所以才会有所触动,也说不定。” 又美又仙,不似凡人。 云倚风心情颇好:“多夸两句。” 季燕然检查了一下他被捏红的胳膊,又凑在嘴边亲了亲:“不夸了,到chuáng上再夸。” 云倚风一乐,在他胸口点了点,啧啧:“光说不练啊,萧王殿下。” 季燕然手臂揽过他的腰肢,将人带到自己怀里,哭笑不得:“不识好歹,我是心疼你的身子。” “就是吃准了王爷会心疼,所以我才有胆子不识好歹。”云倚风双臂搭在他肩头,眉梢一挑,“若什么时候不心疼了,天天拿着鞭子抽,那我保管老老实实,一句话都不说,指东不向西。” 季燕然笑,低头吻他。 于是当天下午,全军营都知道了,因为阿碧姑娘拉了一下云门主的手,王爷就醋意大发,连帐篷都不回了,站在外头就开始亲,还说要用鞭子抽。 灵星儿:“……” 灵星儿叉腰道:“这可不行啊!” “什么不行,你听那些风言风语。”云倚风用马鞭柄敲敲翠花,示意它小跑几步,与灵星儿并行,“前些天忙着没顾上问,现在同我说说看,你与清月到底怎么了?” “门主现在才想起来。”灵星儿嘟囔。 云倚风自知失职,于是清清嗓子道:“这样,不管是不是清月的错,我都帮你训斥他。”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灵星儿道,“就是孜川秘图那阵,全江湖都在追杀门主,师兄非但不想办法,还要写一封什么狗屁的告知书,将门主逐出风雨门。” 云倚风先正色纠正她,姑娘家不能说“狗屁”。 又纳闷道:“那封告知书是我教他写的,你理应也看到了书信,怎么还怪上清月了?” “可……可又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连多等几天也不行吗?你看我拖着拖着,不就拖出了解决的办法?”灵星儿闷闷道,“我就是觉得,师兄好像挺……挺……” 云倚风道:“挺想当风雨门门主的?” 灵星儿默认。 云倚风笑笑:“我早就看出来了,可这又不是坏事。” “怎么就不是坏事啦?”灵星儿辩驳,想当门主,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欺师灭祖了?否则要怎么才能当? 云倚风头疼,提前体会到了养儿女的艰难,开始耐心讲道理,想当门主,和迫不及待要坐上门主的位置,是两回事。 自己当初创立风雨门,一来是因为逍遥山庄,二来也是因为想有一个家,能摆脱鬼刺的yīn影。后来虽然发展得不错,却始终也做不到全心全意,让门派发扬光大,只是拖着病躯在混日子,而清月不一样,他年轻,谨慎,细心,对未来的计划相当周全,平心而论,除了经验欠缺外,的确比自己更适合做门主。 云倚风道:“况且在我每次出事时,清月都是拼死保护,又满江湖跑着找药材,若他当真想欺师灭祖,何必如此费力?结果他分明就一片赤诚,只不过做了一件我吩咐他做的事,你就生气了,还一声不吭跑来西北,留他一人担心?” 灵星儿语塞,过了半天才嘴硬道:“不是说好不管谁的错,都要帮我训斥的吗?” “是是是,训斥。”云倚风道,“这样,将来你们成亲时,我只出你的嫁妆,至于清月的聘礼,让他自己去挣,我一个铜板都不接济。” “谁要成亲!”灵星儿被他说得脸更红了,一甩马缰就往前跑。 季燕然在后头道:“光想着旁人的嫁妆,自己的呢?” “嗯?”云倚风想了想,“没有,我已经打定主意,将来什么都不带,两手空空住进王府。”你不答应也没有办法,这件事已经定下了。 季燕然笑着拉住他的马缰:“方才我同耶尔腾聊了几句,他说阿碧在回去之后,依旧什么都没想起来。又说若你同意,想让星儿多去陪陪阿碧,她们似乎很喜欢彼此。” “姑娘家关系亲密,哪里需要我同意。”云倚风道,“不过看这架势,耶尔腾对阿碧当真不错。” “他把她当成是沙雪中的jīng灵,上天馈赠的珍宝。”季燕然道,“于大梁而言,他的确是个讨厌的对手,但并不影响他同时成为一个关心女人的好男人。” “在遇到王爷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的身世。”云倚风道,“但你说奇不奇怪,在遇到王爷之后,莫名其妙就冒出来许多人、许多事,像是都与我的身世有关。”如同饿久了的旅人,面前突然就出现了丰盛的宴席,倒不知道该吃哪一碗了。 “这叫命中注定。”季燕然问,“那算好还是不好?” “挺好的。”云倚风笑笑,“能遇到王爷,万般皆是好。” 李珺刚策马小跑过来,就听到这含情脉脉的一句,便又赶紧勒紧马缰,掉头跑了。 季燕然道:“他倒是识趣。” “关于平乐王与廖小少爷的往事,”云倚风试探,“王爷就打算这么放下了?” “李珺说得合情合理,那件事或许与他有关,也或许与他无关,在没有更多证据的情况下,我的确不能做什么。”季燕然道,“不过我看他与你关系倒是很好。” “平乐王性格不错,还颇有几分小聪明。”云倚风道,“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点,皇上喜欢画满蝴蝶的粉彩大缸,王爷喜欢花里胡哨的鹅huáng柳绿,知道平乐王喜欢什么吗?” “我怎么就喜欢鹅huáng柳绿了?”萧王殿下解释,“我那是给你买的。” 云倚风:“……” 算了,我突然不是很想说话。 “好好好,你说说看,他都喜欢什么?”季燕然认输。 云倚风摊开掌心,一枚剔透宝石,jīng巧可爱,如风中雨,花间露,美人泪。他刚打算解释一番此为何物,突然就见季燕然冲自己扑了过来。 翠花受惊刹住脚步,仰天昂首长嘶一声。季燕然将人护在怀中,一起滚落在地。数百根箭矢自沙地中she出,似一场密密麻麻的夺命的铁雨。 李珺惊慌失措地说:“啊!” 江凌飞反手一剑打落箭矢,拎着李珺丢到了安全的地方。再看军队,已经乱成一团,有不少人受了伤,正在地上惨叫着。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甚至首尾两端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这场箭雨已经结束了,并无敌军杀出,应当是只有暗器埋在沙地里。 军医与梅竹松都过来查看,箭矢被淬过毒,情况不算妙。受伤的将士就地接受医治,云倚风拉着季燕然检查了三四遍,确认他没有受伤,方才放了心。 “在这不远不近的地方,凫徯为何要埋暗器?”灵星儿问,“而且早不she晚不she,偏偏等到王爷与门主过来的时候,突然就被触发了,前头耶尔腾的大军走过去都没事,怎么可能是无人操控?” 这事的确蹊跷,可耶尔腾在面对质问时,也是莫名其妙:“我既主动提出要与大梁联手,现在都快到荒草沙丘了,却突然对萧王殿下放冷箭,这对战事有何好处?” 那难说啊。灵星儿默默地想,反正你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好人。 林影检查过后,皱眉道:“王爷,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东西。” 季燕然问:“多久?” 林影抬头看着他,犹豫:“像是卢将军那个时候的。” 耶尔腾冷哼一声,讥讽:“查了半天,原来是你们自己人搞的鬼。” 箭矢上带有黑láng烙印,的确是卢广原的标记。整套机关也被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中间有一处新的裂痕,据众人推测,应当是因为遭遇了大军连续的踩踏,而刚好在季燕然路过时,彻底断裂,才会触发了箭矢。 林影道:“卢将军也曾征战西北,或许是在行军途中,不慎落下了这个机关,又被后来的风沙掩埋了。” “箭矢上的毒怎么样?”季燕然问。 “回王爷,此毒虽能使人身体瞬间麻痹,但不致命。”军医道,“也是能解的,就是需要的时间长一些,约莫十天吧。” 季燕然点头:“辛苦了。” 战事还未开始,就先伤了数十名士兵,还是因为这种一言难尽的理由,季燕然也颇为头疼。虽说这种事应当只是偶然,不过他还是派了一队人马先行探路,将行军路线全部检查一遍后,大军方能通行。 如此,便又比原计划多耽搁了几天,不过倒也无妨,因为现在几乎每一位牧民都知道了,所谓灵神与仙国都是骗子,信不得,进了那荒草沙丘,神灵的庇护是没有了,只剩天天坐着磨石头的命。派出去的鬼面人,也再得不到神使的尊贵待遇,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荒草沙丘内,毫猛登上高台,看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冷漠道:“看来你我的军队,就只有这些人了。” 第88章 夜探迷阵 夜láng巫族与红鸦教联手之后, 邪教便如同瘟疫一般在西北蔓延开来, 现如今黑压压站在薄雾中的信徒,粗略观去, 竟也有数万人之多。难怪十三部族会如临大敌, 按照这个趋势, 倘若再不出手gān涉,只怕真的会被毫猛与凫徯悄无声息建起一个王国。 邪教的可怖之处, 其实绝大多数都在于对人心的蛊惑, 一旦“灵神”与“仙国”的谣言被破除,虚构的宏伟广厦也就坍塌了九成。大势已去, 再加上越来越bī近荒草沙丘的联盟军队——人数是夜láng巫族的五倍之多, 胜负似乎毫无悬念。 毫猛问道:“倘若巨石阵被攻破呢?对方可是有轰天火pào的。” “大梁共有十八座轰天火pào, 现皆分布于东南一带的海岛边境,距离西北迢迢路远。”凫徯道,“况且轰天火pào体型巨大,一座便重达数吨, 大漠砂砾松软, 哪怕他们赶制出了新的, 想运送过来也绝非易事。” 毫猛道:“事情总有万一。” “没有万一。”凫徯道,“巨石阵是一定会被攻破的,仅靠一些石头迷阵,就想挡住大梁与葛藤部族的兵马,无异于痴人说梦。” 毫猛面色陡然yīn沉。 “族长先别着急。”凫徯继续看着远处,“待他们攻破巨石阵后, 这场好戏才算真正开始。” 长风掀起喧嚣沙尘,顷刻模糊了下方数万信徒的面庞,眼底也是混沌的。 …… “咳咳。”云倚风捂着嘴咳嗽。 季燕然扯起披风,将他裹入怀中,挡住了迎面而来的风沙。 “看样子是要起大风了。”银珠道,“让大家各自寻好避风处,就地休息吧。” 耶尔腾派人前去传令,自己原打算去找季燕然,侍从却急急通传,说阿碧姑娘像是又不好了,请他快些过去看。 一声尖锐的狂呼刺破huáng沙,与风啸搅在一起,猛然一下刺得人心尖发颤。云倚风吃惊地问:“怎么了?” “是阿碧姑娘。”林影走过来,“据说又发病了,我方才过来的时候,看到耶尔腾叫了许多大夫过去。” 云倚风问:“那梅前辈呢?” “梅先生正在帐子里休息,耶尔腾似乎并不打算请他看诊。”林影道,“至于具体是什么原因,就不清楚了,也不好细问。” 灵星儿也听到了那惨叫,此时正焦急地等在马车外。这几天相处下来,她已经将对方当成了朋友,自然是担心的。只是耶尔腾却派人出来,说阿碧没事,已经昏睡了过去,请她明日再来探望。 “你先等等!”灵星儿拉住传话的婢女,“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不找大梁的军医也就算了,可梅前辈医术那般高明,连我们门主的奇毒都能治,为何就是不肯请他给阿碧姐姐看看?” 婢女性格腼腆老实,又胆小,被这江湖小侠女连珠pào般问了一串,半句也答不上来,急得满面涨红,最后使劲挣脱自己的手,逃也似地钻回马车,看起来快要哭了。 灵星儿一跺脚,虽很想进去看看,却也知大梁与葛藤部族关系微妙,自己不可莽撞,最后只能满心憋闷地走了,一屁股坐在火堆旁,半句话也不想说。 “一发病就如此骇人惨叫,怪不得外头有传闻,说阿碧是中了邪,被妖秽缠身。”云倚风劝慰,“可你也别太担心,耶尔腾对这个侍妾极为宠爱,无论是什么病因,定然都会全力救治,他开出的三个条件里,不就有大梁的太医吗?说不定是宫里藏着什么好药,恰能救阿碧的命。” “有这么简单吗?”灵星儿抱着膝盖,“我总觉得背后还有yīn谋。” 云倚风笑道:“还当真长大了,知道分析事情了。说说看,哪个背后,什么yīn谋?” “耶尔腾开出了三个条件,王爷也开出了三个条件。”灵星儿道,“其中让葛藤部族撤离青木错,是立刻就能做到的,耶尔腾也的确很快就下令了,相当于他已经办到了王爷的一个条件。既如此,那为何不用做jiāo换,让太医也快快送来药材?哪有提都不提,就硬往战后拖,眼睁睁看心上人受苦的道理。” 说完又补一句,当然啦,这件事和血灵芝不一样,王爷还是很关心门主的。 “确实。”云倚风道,“这件事的背后,绝非看病救人这么简单。” “所以嘛,这种三妻四妾的男人,表面上看着再宠爱,骨子里怕也只是贪图美色。”灵星儿道,“一旦与权势啊、野心啊牵扯在一起,那美人就只能是牺牲品了,古往今来,这种事情多了去。” “年纪不大,感慨倒是不少。”云倚风拍拍她,“行了,去吃点东西吧。即便如你所言,耶尔腾当真想利用阿碧做些什么,那现在计划尚未实施,他也该好好照顾着她,暂时不会有事的。你这嘴要是再撅下去,伙夫就要来挂油瓶了。” 灵星儿依旧不痛快:“要是所有男人都像门主这样,就好了。” “那可不行。”季燕然蹲在她身边,将一根枯草丢进火堆,“像你们门主这样的,天上地下,只准有一个。” 灵星儿:“……” 小气,我不同你们说了。 云倚风笑着问:“忙完军务了?” “四处检查了一下,眼看前方就是荒草沙丘边缘,突然起了这么大的风沙,总觉得心里没底。”季燕然坐下,“还在看战谱?” “是。”云倚风手里捧着一本书,是他在拿到孜川秘图中的蒲昌手稿后,亲自誊写的便携版,这一路已经来回翻了七八遍。一来总带着些“父亲与家”的念想,二来也想熟读兵书,将来可以多与心上人聊些战场局势。 前几日沙地里突然冒出一个机关,他便又仔细查阅了一遍,发现那弹she弓弩的玩意应当叫“兹决”,西南土话中“能穿透野shòu的利剑”之意,是蒲昌在西南作战时,同当地人学到的机巧术,虽然杀伤力巨大,但由于装填箭矢后只能使用一次,而且埋的时候也颇费力气——埋多了费钱费力,埋少了敌军未必就会乖乖从上面踩过,所以并未大规模推广,只在雄关要道处布控过几次。 那么问题就来了,卢广原虽也曾征战大漠,但却要早于平定西南之前,也就是说在蒲昌学到这个机关之后,大军就再没来过西北了,那这埋在沙里的兹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季燕然道:“卢将军身上的秘密不算少,假如,我是说假如他当真与叛军有关,那有些战役未被记录下来,也是有可能的。” “你说得也对。”云倚风叹气,将书册放在一旁,“真想找一个知情人,问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他似乎有些落寞,季燕然将人抱进怀里,轻声道:“你自己不是都说了吗?自从遇到我之后,就出现了许多与身世有关的人和事,那将来或许还会遇到更多,一点一点加起来,总有能揭开往事的一天,不必着急。” 云倚风靠在他胸前,扯过披风挡住脸。 这大漠的夜,可真冷啊。 而在这真冷的夜里,没有心上人可抱,也没有内力御寒的人,比如说平乐王,就比较惨了。虽说众人都照顾着,给他寻了一处最避风的帐篷,但再避风也避不了寒啊,离火盆再近手脚也是冷的,恨不能套上十双棉靴。 云倚风掀开帘子,一眼看到小板凳上臃肿的人,还当是谁家的被子成了jīng,表情一度僵硬。 李珺哭丧着脸:“实在冷啊。” “所以说何必跟来呢,不如舒舒服服待在雁城将军府,哪里用得着受这种罪。”云倚风坐在他身边,“没办法,不过王爷说会在一个月内结束战役,就再忍忍吧。” 李珺闻言哭丧着脸,怎么还要一个月啊。过了一阵,又抱怨:“你当初怎么不吓吓我?哪怕是弄一根绳子,将我qiáng行绑在将军府中呢。” 云倚风实话实说,当初我不以为你是jian细吗?自然要带在身边才放心。 李珺:“……” “好了好了,冻久了,也就练出来了。”云倚风烤着火,“江少侠呢?” “去前方刺探消息了。”李珺道,“他说那巨石阵蹊跷,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玩意。” 与江凌飞同行的,还有其余几位轻功高手。其实这活本来是应当归云倚风的,毕竟风雨门门主见多识广,又会其余人所不会的“风熄”轻功,飘起来比鬼影子还难以捉摸,实在适合收集情报,但奈何萧王殿下不舍得——他记挂着阿昆那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轰’一声炸了”,只惊得皮肉都要跳,独自放出去装神弄鬼扮仙人也就算了,哪里还舍得于寒夜间派去迷阵暗探,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 其余部族首领试图晓之以理:“王爷应以军务为重。” 季燕然冷冷道:“本王为大梁戎马半生,鞠躬尽瘁,现在连夫人也要贴出去吗?” …… 于是所有人就都灰溜溜散了。 这一晚没有月亮,星辰也被风chuī得黯淡极了。全靠袖中的指南针,暗探的一行人方才勉qiáng摸对方向,又艰难攀上一处高丘,这时东方已经隐约露出一丝白,天快亮了。而肆nüè了一夜的狂风,也总算被微弱的阳光驱逐,漫天飞舞的huáng沙沉寂之后,远处出现了许多巨大的黑色石柱,如南方的竹林一般,密密麻麻破土而出,一路生长到天上。这玩意,若只矗三四根于荒原中,应当还能生出几分巍峨壮阔感,但数量一多,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不巍峨了,反而像是一窝刚出巢的苍蝇,看着令人头皮发麻。 有人震惊道:“毫猛从哪儿弄了这么多大石头?” “从哪儿弄来的不重要,夜láng巫族扎根于荒草沙丘多年,总能找到办法。”江凌飞道,“重要的是,他想用这些石头来做什么。” “看着也没什么稀奇的,总不会是要推倒了用来砸人吧?” “……” 一行人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这黑漆漆的大柱子能有何玄妙用途,更未见到其中有人出入。 江凌飞道:“我进去看看。” 其余人都被吓了一跳,就这么进去? “你们在这里等我,两个时辰后我若还没回来,便不用等了。”江凌飞道,“也不必救我。” “江少侠。”有人劝道,“这巨石阵看起来实在诡异,咱们说好只是来刺探情况,何必孤身犯险,不如先回去将情况告知王爷,再商议下一步计划。” 江凌飞摇头:“只来远远看一眼,确定荒地上立着数百根石柱木柱的,也不算什么有用的情报。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言毕,便如一只轻燕掠下矮坡,眨眼就不见了。众人心里虽说焦虑,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老老实实在原地等着。 那漆黑的巨石阵,远观令人头皮发麻,近看却又觉得并无稀奇,只像进入了神鬼故事中的苍茫异界。江凌飞在里头走了半天,也未体会出这阵究竟“迷”在何处,最后索性挑了根最粗的柱子,从上到下仔细摸了一遍,总算摸出来一些东西,柱子顶端某些地方是被凿空的,暂时用破布塞着,将来应当会用来装填——炸药?迷药?还是其余一些什么药,总归不会是好东西。 江凌飞拍拍柱子,转身回到沙丘:“走吧,回营。” 见他安然归来,其余人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掉了下去,只是在听完巨石阵中的情况后,都没能想明白,毫猛在柱子上挖dòng是要做什么,谁家傻子会让炸药在天上开花?迷药也不对啊,这风大的,一chuī不什么都没了? 但不管怎么说,此行至少不是一无所获,军中高人无数,回去问一问,或许就能问出答案。 …… 淡淡天光中,大军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继续前行。季燕然依旧一早就去了军中,云倚风犯懒多眯了一阵,在李珺寻来时,还在睡眼惺忪地找衣服穿。 “我替你捡了两个肉饼。”李珺献宝一般将盘子递过来,又殷勤替他穿衣,“商量件事呗,今晚若江三少还不回来,我能不能和你挤挤?” 云倚风打呵欠:“行啊,你去和王爷说。” 李珺哭丧着脸,那我哪敢啊,这种事,得你亲自来。 云倚风看着他凑在自己面前的大脸,又白又油腻,还要挤出笑,胸口顿时一阵翻涌。 李珺更受打击了,你不愿意就算了,也不用一脸要呕吐的表情吧? 云倚风一把推开他,想要去摸枕下的帕子,却已来不及了,一口鲜血喷在地上,溅一片出刺目鲜红。 李珺也没料到事情居然是这种发展,魂飞魄散一把扶住他:“你你你怎么了,我这就去找七弟!” “别去!”云倚风握住他的手腕,森白的骨节翘起,几乎要穿透薄薄皮肉。他疼得有些懵,以至于连脑子都变迟钝了,只在“嗡嗡”一片耳鸣中,迷迷糊糊地想着,为何这段日子一直好好的,却说毒发就毒发,还来得如此凶猛浩dàng,方才那一口血,他险些以为自己连心也一起呕出来了。 幸好,胸腔里还在“砰砰”地跳,幸好。 说不清过了多久,他终于缓过来一些,有气无力道:“别告诉王爷,先帮我把地上的血迹埋了吧,埋gān净些。” “你确定?”李珺搀着他坐到chuáng边,想倒一杯热茶,壶却是冰凉的。云倚风看他还在磨叽,心里也是无奈,催道:“快!” 李珺头回见到这种场面,也不知该做什么,只好按照他说的,从外头摸了一把铁锹来,将血迹掩埋gān净。又道:“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弄壶热茶,再偷偷请梅先生过来,保证不让七弟知道。” 云倚风点头:“多谢。”待李珺走之后,他又试了试自己的脉象,倒不像前几回那般时快时慢,无迹可寻,就是虚弱过了头。 不争气啊,偏偏选在这种时候。云倚风深深叹了口气,有些懊恼地靠在chuáng头,只盼等会梅前辈来之后,能想个法子,多拖一阵是一阵。 …… 季燕然正在与军中将士jiāo谈,余光瞥见李珺正在偷偷摸摸四处瞄,一脸做贼的表情,身上又沾了不少土,便差人将他传到面前:“出了什么事?” “没没没出事啊。”平乐王回答,假装四处看风景。 季燕然一语不发与他对视。 那是什么眼神啊……在战场上用血与命泡出来的,即便是杀人如麻的悍匪,看一眼也会胆战心惊,更何况是贪生怕死、自认草包的平乐王,他当下就崩溃了,带着哭腔道:“云门主方才吐血了我刚帮他埋gān净现在正要去请梅先生看诊。” 话说完,季燕然已经风一般消失不见了。 李珺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沙地上,半天没能爬起来。 在萧王殿下踏进营帐时,云门主正穿着一身里衣,怀里抱了一堆沾了血的衣袍,站在箱子前认真盘算着是要藏起来,还是直接就地挖个坑埋了。 火盆早已经熄灭了,清晨的空气寒得像冰一样,偏偏就是在这种天气里,刚刚才吐过血的人,还穿着单薄的衣裳,赤脚踩着软鞋,站在地上傻愣愣地发着呆。季燕然心里一疼,又咬牙压住怒意,解下披风系在他肩头,又扯过被子再裹一层,抱在怀中半天没说话。 云倚风:“……” 门帘被人悄悄掀开一个小角,是李珺放心不下,正蹲在地上偷窥。云倚风冷冷一眼扫过去,平乐王双腿一软,再度很想嚎啕大哭,我我我招架不住啊,七弟他要杀人! “为何要瞒着我?”季燕然问。 云倚风立刻道:“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真的。” 他说得不假思索,听起来便分外不可信,季燕然也压根就不信。他捏起他的下巴,仔细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心里是难掩的慌乱与无措,这本不是一个将军在临战前该有的情绪,但他克制不住,到后来,连手都在颤。 云倚风有些后悔,低声问他:“生气了?” 季燕然道:“我气我自己。” 云倚风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对方胸口,闷闷道:“那你还是气我吧,别气自己,我舍不得。” 季燕然嗓子gān涩,心里像是塞满了各种情绪,却半句都说不出来,最后只低下头,吻了吻那冰冷的头发。 梅竹松赶来时,云倚风已经换好了衣服,正躺在chuáng上喝茶,看着jīng神尚可。 “这……怎么会吐血呢。”梅竹松不解,“每日的脉象都是正常的,霁莲的药效也理应还没退。” 李珺站在旁边插嘴:“但的确是吐了,还吐了不少。” 季燕然脸色越发yīn沉,云倚风暗自头疼,能不能求你少说话。 梅竹松替他试了脉象,又前前后后问了半天,实在没能找出吐血的理由。行军虽说辛苦,但自己也是jīng心照顾了一路,万万不该啊。他眉头紧皱,皱得连云倚风都看不下去了,主动承揽错误:“或许是我这几天睡得太迟了吧,往后好好休息就会没事。” 梅竹松叹气:“那我再开些宁神静气的药,云门主往后要多注意身体。”他一边说,一边扶着云倚风躺好,无意中却看见了他腕间滑下的珠串,顿时神情一变:“这是哪里来的?” “……”云倚风看了眼李珺,犹豫着问,“有问题吗?” “此物是毒虫窝啊!”梅竹松顾不得多做解释,解了那透明珠串下来,又点起火折一烧,只听“哔啵”一声,外头的剔透硬壳应声炸开,竟有千万条发丝般的透明线虫,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又扭曲着被烧为烟灰。 风中雨,花间露,美人泪。 云倚风头皮发麻,浑身汗毛都要立起来了,敢情自己一直贴身戴着的,是这么一个玩意? “怪不得会突然变得虚弱。”梅竹松后怕道,“这些线虫白日里居于窝中,夜间便会潜入体内吸血为生,饶是草原勇士也招架不住,更何况云门主本就中毒未愈。” 云倚风越听越毛骨悚然,连带着后背也开始痒,觉得线虫八成还遗落了几百条在身上。季燕然将他抱在怀中,安慰地拍了两下,又扭头冷冷看向一旁。 “咚”一声,平乐王双眼一翻,直直向后倒去。 这回是真的被吓晕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靠后有提到“风中雨,花间露,美人泪”,具体哪来的下一章解释,=3=。 第89章 用武之地 那珠串是李珺送来的礼物。当时云倚风觉得剔透可爱, 宝石真如风中雨滴一般, 摸起来也手感沉坠,闻之还有淡香, 便当成稀罕玩意戴在手上, 闲时拿来把玩两下, 没当一回事。 至于李珺是从哪里寻来的。在清醒之后,他战战兢兢道:“我我我前几日遇到一个商人, 见这宝石好看极了, 想着云门主会喜欢,就就就顺手买了。” 季燕然目光寒凉:“说清楚!” 四周没有旁人, 平乐王想求救也无门, 只好壮着胆子, 继续在萧王殿下要杀人的目光下道:“就是半个月前,我们在月牙湖附近休息时,遇到了一支来灌水的商队。” 难得在大漠中遇到军队以外的人,还是卖货的, 李珺便又犯了纨绔子弟的老毛病, 上前挑挑拣拣想买些新奇玩意解闷。宝石珠串是对方主动献上来的, 说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泪,若贴身佩戴,能宁神静气,延年益寿,还有解毒之效。 一听能解毒,又见颜色剔透素净, 不似寻常宝珠那般红绿妖艳,李珺便慡快付了银子,送给云倚风做礼物。当时两人都只顾感慨色泽通透,对着太阳看了半天,还觉得挺美,竟未觉察出内里居然藏着那般恶心渗人的玩意。 “千真万确啊。”他先是举手发誓,又哭丧着脸问,“云门主没事吧?” 季燕然恨得牙痒痒,却又不能把这添乱的草包怎么样,只怒而拂袖去。 李珺有气无力地蹲在地上,抬手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这脑子啊,唉! 大军行进,自不能因一人耽搁。因此云倚风被安置到了一架马车里,虽不比帐篷宽敞,倒也能手脚舒展地躺着。 梅竹松第十八次苦口婆心安慰:“这些线虫在吸足血后,便要回到晶巢中休眠,等到夜幕降临后,才会再度活跃,断不会留在身体中舍不得出来,云门主不必忧虑。” 那很难说啊。云倚风忧心忡忡,万一有一两条不认路的呢。 梅竹松唾沫都要gān了,也未能成功将那些发丝线虫从他脑中洗去,颇为无计可施。幸好这时季燕然来了,便忙不赢地将人还给他,自己钻出马车喝水去了。 云倚风坐起来一些:“问出了什么?” “我猜根本没有所谓的过路商队,而是有人乔装货郎,方便将珠串卖给李珺,最终目标却是你。”季燕然道,“那一番天花乱坠,什么解毒清热qiáng身健体的chuī捧,几乎是将意图明晃晃地摆在桌上。” “防不胜防啊。”云倚风叹气,老老实实认错,“我以后再也不收旁人的礼物了。”要收只收王爷的,虽说丑了些,鹅huáng柳绿大红大紫,总比带毒的暗器qiáng,什么风中雨花间露,倒是漂亮素雅了,但遗留下的心理yīn影八成要持续三年。 看他一脸沮丧,耷拉着脑袋,如霜打的蔫茄子,季燕然也是又气又笑又心疼,双手捧住他的脸问:“身上还难受吗?” “苏痒没力气,但梅前辈说我只是胡思乱想,静下心来就好了。”云倚风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没事。”而且在南海迷踪岛上时,也不是没受过毒虫酷刑,还不是睡几天就照样爬起来做事。这回无知无觉的,也不疼,反倒娇气了。 想了半天,像是只有一个理由,由奢入俭难啊。先前再病再苦再疼,也只有独自咬牙往过硬扛,想伤chūn悲秋都无人理会,可现在不一样,有了心上人的关怀与担忧,再钢浇铁打的骨头也苏了,只想四肢无力往被子里一躺,再学寻常病人那样委屈地哼唧两句,好换他一句埋怨、一个眼神,还有片刻温存与亲吻。 “那些人,会是毫猛与凫徯吗?”云倚风问,“否则在这茫茫大漠中,像是也找不出别的仇家。耶尔腾虽说也与我们关系微妙,但一来双方还需合作,二来,若我死了,那想用血灵芝与王爷换的第三个条件,也就成了一场空梦,所以于情于理,都不该是他。” 季燕然将他的碎发拢整齐:“凫徯与你无冤无仇,他要对付的应当不是你,而是风雨门门主。” 云倚风若有所思:“照这么说,他是担心我会知道什么,或者见过什么,会破坏他的计划……那巨石阵?” 季燕然道:“凌飞已经回来了,他说荒丘中矗立着数百石柱,高可参天密密麻麻,上头被凿出了不少弯曲窟窿,用破布塞着,你可有听过此物?” 云倚风摇头:“我只听过巨石迷阵,在几百年前,确有过困住军队的先例,但先挖窟窿再用破布塞上的阵法,还真没见过,凫徯怕是高估我了。” “那便不想了,好好歇着吧。”季燕然拍拍他的身子,原打算说这半个月来戴着珠串,至少也会落个失血过多,需多吃多睡好好养着,却又怕再吓到他,便只道,“我陪你。” 云倚风靠在他胸口,心虚道:“我这算不算忙中添乱?” “忙中添乱的是李珺,不过他这回得了教训,应当不会再捧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往你眼前凑了。”季燕然道,“往后你想要什么,都jiāo给我来找。” “我什么都不要了。”云倚风抱着他,闷闷地闭上眼睛。 季燕然笑笑,掌心在他背上轻抚,直到怀中人浅浅睡着,方才替他压好被角,起身离开了马车。 再过半日,大军便要压至荒草沙丘边缘,按照双方的人数来说,这理应是一场毫无悬念的不败战役,但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夜láng巫族与红鸦教都太过邪门,又或许是因为无人知晓那些黑色巨柱的用途,所以就连耶尔腾,心里也有些没底。 这一带并非沙漠,而是一片贫瘠泛白的坚硬土地,长不出丰茂的水草与粮食,只有稀稀拉拉的地藤,偶尔钻出黑漆漆几丛,如秃子头上的癞痢一般,看得闹心。唯一的好处,便是夜晚有了水露,不用再gān得嗓子裂疼。 季燕然替云倚风裹好大氅,又端了一碗热汤过来。此时大军正在煮饭,袅袅炊烟升上半空,氤氲散开在晚霞间。若忽略耳边嘈杂,只抬头往天上看,便会觉得此时正身处草原,于夕阳西下时,帐篷里的主妇们彼此说说笑笑,煮着茶饭。 “在想什么?”季燕然问。 “兵书。”云倚风捧着汤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我现在虽不能指挥打仗,却也能将卢将军的战谱倒背如流了,比如说晚霞灼灼,四野宁澈的悠闲光景,便是军队最松散时,偷袭就要选这阵。” 话音还没落完呢,像是为了印证他的乌鸦嘴,远处还真就传来了一声号角——那应当是号角吧?声音低沉苍远,尾音拖得无穷无尽,越到后头就越细软,像蛛丝一般钻进耳朵里,缠进心里,勒得人又焦躁又烦闷。 而那诡异的声音却还不算完,又扯出了新的一轮嘈嘈切切,低语软诉,这回就像是女儿家在说话了,先是咯咯笑着,后又抽抽搭搭地呜咽起来,声音被风chuī得时断时续,越想听清的人,就越是抓心挠肝地听不清。 “哗啦”一声,有将士丢下碗,站起来就向着声源走,像是想看个究竟、听个究竟。一旦有人带头,其余人也如梦初醒,都纷纷跟了上去,一时之间,只见数万将士如雨后的chūn笋一般,突然就直挺挺冒出了头,又被狂风一卷,齐刷刷向着同一个地方整齐迈进。 这一幕发生得实在太快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江凌飞,他原本正在避风处打盹,突然就模模糊糊听到了一丝女人的歌声,初时还以为自己又梦回了丝竹坊、温柔乡。结果猛然惊醒一抬头,嚯,就见迎面竟黑压压走来一群人,那些大梁的将士们,还有十三部族的勇士们,你推我,我追你,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后头,几乎是命也不要地开始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 “拦住他们!”季燕然在后方大吼。 祖宗,这千军万马我要怎么拦?江凌飞心里发寒,也顾不得多想了,一个呼哨叫来小红,翻身跃上马背便冲至最前方,拔剑吼了两嗓子“站住”“捂住耳朵”之类,也没人听进去,依旧眼睛直勾勾地,如木偶一般向前冲着,小红也受了惊,驮着江凌飞便往前方跑,生怕他会被人流踩死。 营地已经láng藉一片了,锅碗与灶台四处滚落,连战马都躁动难安起来。有定力好一些、未受魔音蛊惑的将士,急中生智从行囊中拖出睡袋,扯着棉花与驼绒拧成小团,就追上前去堵同伴的耳朵,但也收效甚微,甚至由于阻拦了对方的路,扭打成一团的亦不在少数。 这种局面,若夜láng巫族的军队在此时杀出来,只怕毫无胜算。云倚风后背发麻,牵过翠花想去前方挡着,却听那飘忽的声音又突然变了调,不再似女子呜咽低诉,而是像海妖迷音一般,陡然尖锐起来! 负责保护李珺的将士也受到影响,他单手捂着耳朵,另一手挣扎拖过棉被,想要罩在李珺头上,却被对方猛然一推,再看时,人已经“嗷嗷”鬼叫着跑出了帐篷。 “平乐王!” 李珺跑得横冲直撞,如野熊一般,倒是难得模样骁勇。但这屁用没有的骁勇还不如不骁,他稀里糊涂地,也不知道自己在gān什么,就觉得心里头难受得很,于是死命地就想去找出那不停哭哭笑笑的人,一把捏死,或者锤死,或者随便怎么死。他整个人都呼哧呼哧的,累得不行了,却又停不下脚步,最后jīng疲力竭、双目赤红地抓住身边人,张大嘴便狠狠咬了过去。 云倚风飞起一拳将人打晕,丢到了路边一顶破帐篷里,自己继续策马疾驰。 情况比李珺更糟糕的,还有万人之多。被那尖锐的声音一刺激,原先正在你追我赶往前跑的将士们,心里的烦躁越发难以纾解,一个一个如同填满了炸药的pào仗,轻轻推一下就要爆。 云倚风登上一处高岗,看得心惊胆战。此时残阳如血,一望无际的荒漠之中,数万将士皆因魔音发狂,开始互相撕打攻击,像癫狂而又失去理智的野shòu。他先前还担心夜láng巫族的军队会趁乱而出,现在看看,哪里用得着对方出手,怕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让联盟军队自相残杀。 江凌飞突然在不远处大喊:“带上你的雷鸣琴,随我来!” 云倚风猛地反应过来,一摸翠花身侧,那把小巧却声音巨大的逐láng木琴,一直就好好地装在布兜里!他一甩马鞭,驱使胯下骏马追了上去。 小红在前带路,翠花紧紧追随,一红一墨两道光影,如霹雳闪电般掠过荒丘,向着巨石阵的地方头也不回地冲去。 幸而这时风声渐弱,那贯耳魔音也消退些许。清醒的士兵们趁机追上前,替其中一部分人塞住了耳朵,又将受伤的人搀到一边。 耶尔腾惊魂未定,与银珠一道追上季燕然:“这是什么鬼东西?” “摄魂音。”梅竹松也从另一头过来,“我早年研究志怪故事时,曾在书中偶尔看到过,不过那是以石笛为器,由魔女设下祭坛chuī奏,用以蛊惑人心,像这种能借风传音数十里的,还从未听过。” “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银珠道,“夜晚天气变幻莫测,过不了多久,就又会起大风的。”现在至少还有半轮红日,若待会天彻底黑了,这么多人躁动起来,只怕要出更大的乱子。 “云儿与凌飞已经过去了。”季燕然道,“传令下去,命将士们都堵住耳朵,原地休整。” 银珠提议:“不如先下令后撤,等破除迷音阵之后,再商议下一步计划。” “没用的。”耶尔腾摇头,“战马跑得再快,也跑不过高处飘来的声音,除非能一夜逃出百里。况且不战而退,将来哪里还有作战的士气。” 银珠急道:“可——” “云门主与江少侠已经去破阵了。”耶尔腾看了眼季燕然,“大梁人才济济,那二位又是武林翘楚,我们只管在原地等着好消息便是。” 他这话听着像恭维,可内里却是十成十的推卸责任,这凭空冒出来的诡异声响,自己是无计可施了,既如此,那还不如把锅丢给大梁,反正对方已经主动去了巨石阵,能破自然最好,不能破,联盟军队当真仓皇失措地后撤了,消息传出去,那也是大梁的责任,与十三部族无关。 第90章 孤身破阵 耳畔风声飒飒。 战马四蹄腾空, 奔腾胜过闪电, 几乎要跑出荒丘幻影。这一路,不断有细小沙砾打在赤 luǒ皮肤上, 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再遇到大些的石块, 便会觉得连皮都要被生生刮去一层。脸上留下湿濡的痕迹,不知道是血还是雾, 但两人谁也顾不上抬手擦一把, 只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继续用尽全力地向前冲着, 想趁下一轮狂风还未chuī来之前, 抵达巨石阵。 云倚风其实并不完全清楚江凌飞的打算, 但他大概能猜到一些,让自己拿上雷鸣琴,便是要以音克音,用这能奔雷逐láng的琴声, 掩盖住惑神魔音。至于能不能有用, 暂时不好说, 毕竟自己先前也没破过阵,但总得试一试。 荒草沙丘内,毫猛手中拿一柄远望镜,对外观察许久后,大喜道:“这巨石迷阵果然好用,对方的军队现在已经完全乱了, 正疯魔癫狂地自相残杀。只可惜啊,风停得太早了些,让他们白白得了休整的机会。” “这魔音不仅能惑人心神,时间久了还会上瘾。”凫徯道,“如罂毒一般,听时大脑浑噩,不知身在何处,一旦不听了,却又抓心挠肝地想,越想越难受,最后直将一颗心都急出毛病,急炸了为止。” 毫猛大长见识:“竟如此邪门?但我看他们都已经塞住了耳朵,迷音还能有用吗?” 凫徯答道:“若堵得密不透风,自然是没用的,可只要还能听到一点点声音,便会像蛊虫一般往他们心里钻。” 况且行军打仗时,谁家军队能一直堵着耳朵,不听号角金鼓,无视统帅指挥?那倒真的成了一盘散沙,风一chuī便溃不成军。 “今晚还会有几场大风。”毫猛道,“到时候,有他们好受。” 信徒们依旧站在高台下,手中紧握寒光闪闪的长刀,脸上涂抹着鬼面油彩,只露出一双黑dòngdòng的眼睛。看周围都是鬼,浑浑噩噩的,便觉得自己也成了鬼,满心只想冲出这片荒原,将外头的军队屠戮gān净,用滚烫的鲜血,来洗清自己身上的重罪。 乌恩自然也混在其中,他站在最前方,能清楚听到二人jiāo谈的内容,心里就越发担忧起来。眼见天色已经越来越暗,便找个机会,偷偷溜出了队伍。 …… 最后一抹晚霞也隐匿无踪,狂风chuī散乌云,月光是一盏明亮的灯。 两人距离巨柱已经越来越近了,而那被狂风催动的声音亦由悠远的低泣,变成了一串轰隆隆炸开在地上的惊雷,海啸般的音làng震得人心口钝痛,如被一记看不见的闷拳打在胸腔,喉头跟着泛出腥甜。 翠花脚步有些踉跄,若再继续前行,恐难免受伤。云倚风便翻身而落,在马臀上重重一拍,驱它独自跑回了营地。小红的定力要稍微好一些,江凌飞甩出袖鞭,将云倚风拉上自己的马背,咬牙问道:“还能坚持吗?” “没事。”云倚风怀中抱紧雷鸣琴,“要如何破阵?” “不知道。”江凌飞看着前方,“但我先前暗探时,见石柱之上镂满孔dòng,如巨笛一般,当时猜测是要装填迷药,现在看来,却原来是要借风来传递迷音。且试试看雷鸣琴能否克之,如若不能,你我合力将巨柱拆毁十七八根,应当一样能毁了阵法。” 云倚风点点头,继续与他一道向前奔去。 夜幕降临之后,远望镜中便只剩下了一片沉沉漆黑。狂烈的风几乎要把天也chuī破了,它们呼啸着穿过石柱孔dòng,像是看不见的巨型妖魅,正在天地间chuī奏着迷魂魔音,那声音凝结成一把鬼刀,自高空霹雳挥下,誓要斩断整支联盟军队。毫猛道:只可惜现在天黑了,看不清对方的动向,白白错过一场好戏。” “他们是进退两难。”凫徯道,“若下令后撤,一来有损士气,二来依旧难逃魔音。可要是选择继续前进,无异于自寻死路,况且只怕也没有多余的体力。所以只能待在原地,捂着耳朵苦苦遭受折磨。” 毫猛心中暗喜,照此一说,那再过上一两天,夜láng巫族的大军便能捡个现成便宜,兵qiáng马壮地杀出去,联合巨石魔音一起,将联盟军队追剿gān净。恰好十三部族的首领与大梁王爷都在,若是能一网打尽,那夜láng巫族于整片大漠而言,便成了最qiáng悍无敌的存在。想及此处,他难免兴奋,却也没被冲昏头:“对方高手如云,只怕巨石阵早晚会被摧毁。” “我先前就说过,巨石阵必然会被攻破,仅仅依靠数百根柱子,是拦不住联盟军队的。”凫徯瞥他一眼,“但族长别忘了,那巨石阵下埋着什么,倒是巴不得他们尽快来推。” “话虽如此。”毫猛放下远望镜,不无遗憾道,“但如能一举吞下军队,谁还有空管那一两个高手是死是活呢。” 而风也越chuī越猛了。 月光比雪光还要更冷,黯黯的银白照耀着整片荒原。所有将士们都紧紧捂着耳朵,但即便这样,也抵挡不住越来越疯魔的魅音,透过指缝钻进心里,令狂躁如稻田间的野草般疯长,生出坚固带刺的根须,牢牢扒住皮肉,稍微一动便扯得鲜血淋漓。 战马受到影响,纷纷焦躁地昂首嘶鸣,四蹄几乎要将土地踏出坑dòng,纷纷挣扎着想要跑远,撕扯中,不少马夫受了伤。正在混乱时,但见一道银光划过夜空,定睛细看,却是飞霜蛟如光影般掠上高岗,它身披皎洁月辉,健美的后背紧绷着,鬃毛似硬缎,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震裂嘶吼。 宛若王者号令群雄,马群果真便安静下来,纷纷抬头看向高岗,虽仍然难耐地甩着尾巴,时不时打两个响鼻,却再也不敢乱跑伤人了。 银珠心中赞叹着这稀世宝驹,正欲下令将马群重新拴好,大风却又chuī来了另一轮的动静,更加急迫如擂鼓。定力弱一些的兵士,已经连双目都泛出赤红,他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前行,倒与僵尸有几分相似。 其余部族的首领皆看得骇然,心中惧怕若再多加滞留,将来损失会更加惨重,便各自回到营地,打算在这一轮风声停止后,就集体后撤,哪怕一时片刻不能避开魔音,也要尽快远离这鬼地方。可谁曾想,还没等他们走回营帐,已有越来越多的兵士站了起来,眼底充斥着鲜红的血,这回是彻底连最后一丝理智都失去了。 “萧王殿下!”银珠无计可施,只能脱口而出这个名字,期盼着他能想出办法,阻止这地狱一般的恐怖局面。 季燕然跃下高岗,凌空掠过万千军队,身影在月光之下,似一只漆黑的上古猛禽。玄色盔甲折she出冰冷的光,而比光更冷的,是紧握于手中的剑。 耶尔腾远远看着他,看着这位名震大梁的年轻将军,看他单手执玄铁长剑,以一股近乎于邪佞的蛮横内力,在半空中挥臂一扫,银白锋刃顿时如万吨火药炸开,斩断了寒凉月光与漫天huáng沙,天地轰鸣中,一条九爪金龙穿云出鞘,带着令人胆颤的咆哮,抖落满身光华,扶摇直上九霄。 风似乎也安静了,沙“扑簌”往下落着,模糊了万物与视线。 银珠吃惊道:“是龙吟剑。” 帝王之剑。 耶尔腾眉头紧锁,这世间,可没人会想要这么一个对手。 巨响之后,受到蛊惑的将士们膝盖发软,都坐了回去,眼底赤红也消退些许,茫然不知身处何处。 “王爷。”林影策马过来,急道,“还是下令后撤吧,这迷阵实在邪门,只怕江少爷与云门主也不是对手。” “先让其余部族分批撤离。”季燕然吩咐,“挑一些定力好的将士,在最前方挡着,以免夜láng巫族偷袭。” 林影答应一声,又试探:“可要派兵去巨石阵支援?” “普通将士靠近迷阵,只有死路一条。”季燕然道,“若情况不对,凌飞与云儿会及时撤离的,你去忙吧,不必管这件事。” 估摸着下一轮风很快就会来,林影也顾不上多问了,匆匆带人去做准备。季燕然往远处看了一眼,眉宇间是难掩的忧虑,站在将军的立场上,他不得不留在此处,与数万大军共进退。可于情而言,一颗心却早就飞向了巨石阵,连手掌都是冰凉的。 风chuī得沙尘再度泛起。 世间万物皆有弱点,阵法也一样,但想在这黑漆漆的夜里,于数百根石柱中找到阵门,却绝非易事。江凌飞试着推了推其中一根,纹丝不动。 云倚风一把握住他的衣袖:“等等!” “怎么了?”江凌飞不解。 云倚风道:“有人。” “……” 那是一个壮实的男人,正抱着一根石柱,用尽全力向前推着,看起来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嘴里不断发出低吼,双脚在地上乱搓,踩得枯草连根拔起,却依然未能撼动石阵分毫。 这种时候,这种地点,这种行为。 云倚风在他肩头拍了拍:“格根!” 男人明显被吓了一跳,转身看着他,还在惊魂未定地大喘气。 云倚风又道:“格根?” “……他是我的弟弟。”男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你们是军队的人吧?” 是弟弟就对了。云倚风欣慰:“你弟弟找到了我们,他很担心你,幸好你没被蛊惑心神。” “来不及了,我要推倒这些柱子。”乌恩摇头,“你们走吧,告诉我弟弟,让他好好照顾自己。” “推倒这根柱子,迷阵就能破除吗?”江凌飞仰头看了看,“那我们留下帮你。” “不行!”乌恩警告,“这些柱子下面埋有炸药,一旦掀翻,引线就会被点燃,到时候石阵中的人,一个都逃不掉。凫徯是想借此来杀了军队中的高手,你们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格根说你是草原上最好的勇士,果然没错。”云倚风语调间颇有赞赏,又道,“好好把命留着,我来想想别的办法。” 乌恩犹豫:“什么办法?风很快就又要来了。我听他们说,这阵法会令人疯魔,要是听的时间太久,那么即便在安静时,也会心神难安。” 云倚风抱着雷鸣琴,纵身跃上石柱顶端,于平整处盘腿而坐,将琴稳稳置于膝上,风chuī得他一头墨发飞舞,如雪衣袖也飞舞,头顶是一轮明月,身后有万丈长空,姿容清丽,真似广陵散仙。 乌恩满目惊叹地看着他。 江凌飞好心劝慰:“不如你先离开此处,向着大军的地方跑吧,格根正在等着你。” 乌恩道:“我不去。”他的眼睛一直就未离开云倚风,“我要陪着二位,将这阵法破除!” 江凌飞拍拍他的胳膊,我可是劝过了,那你保重。 云倚风也不知该弹什么,便挑了首自己觉得最擅长的、最雄浑的。 修长手指拂过五弦,剩下的便只能jiāo给天意。 怎么说呢,一通弹拨猛如虎,声音比起萧王殿下方才那声怒吼龙吟,也差不了许多。 乌恩声音颤抖:“这是什么神曲?” 江三少笼统回答,破阵曲。 说罢,又道:“你还是快些离开吧,这下头既埋满了炸药,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的命要留着做更多大事,不必白白折在这里。” 乌恩依旧迟疑:“那你们呢?” 江凌飞一掌拍上他肩头,将人打出了石阵:“跑得越快越好!” 云倚风弹得相当尽兴。 这琴本就是牧民逐láng所用,声音赛雷鸣,再经由石柱孔dòng重重放大,更是振聋发聩——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振聋发聩,“砰”一下砸在万千兵马脑袋上,让他们整个人都懵了,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说,却也是整个人都清醒了。 jīng心布置的巨石迷阵被打乱,风穿过如笛孔dòng时,亦不甘不愿地搅和上了琴声,那些或迷魅、或催命、或搅乱心神的声响,此时全部统一成了轰轰烈烈的……也不知是什么乐曲,如恶láng对月长吼,如悍妇当街摔盆,如婴儿啼哭不止,如泼皮调戏妇女后,被衙役狂揍,爹娘奶奶哭上一通,最后嗓子都尖锐地劈了,一瘸一拐回了家,再被老娘端一海碗面糊,用铁勺子一下一下刮着瓷碗喂。 远处的大梁将士全部惊呆了,他们手脚虚软从地上爬起来,表情肃穆看向月亮的方向,在被巨石魔音洗脑之后,又活活被云门主jīng湛高超的琴艺洗了一次脑。 季燕然背靠在一棵枯树上,笑着摇头。 风力又一次减弱了。 数十支流星火箭突然划破夜幕,向巨石阵呼啸穿来。云倚风眉头一紧,尚未来得及出手,江凌飞便已纵身踏过石柱,单臂一扬,将那些冒着火星的利箭悉数“咣咣”握于手中:“撤!” 此时恰有更多流星箭自暗处she来,云倚风飞掠而下,飞鸾长剑闪着寒光出鞘,似风车在空中轻巧一转,箭矢便已被收拢至他手中。 “杀了他们!”江凌飞沉声下令。 云倚风抬手一扬,利箭自掌心飞she而出,暗处惨叫一片,弓箭手被铲了个一gān二净。 小红疾驰而来,带着两人火速离开了巨石阵。 江凌飞手中还握着那把流星箭,一路火光“哔啵”,灼得云倚风脸上生疼。 “太危险了!”他猜出他的意图,扭头提醒。 江凌飞道:“下一轮风起时,魔音便会重现,既然对方埋了炸药,又送来火箭,不用可惜。” 言毕,刚好身侧是一处矮丘,他跃下马背,几步登上最高处,将利箭搭上腕间机关——正是先前云倚风在宫中休养时,根据从李璟私库里翻出来的暗器改进的、原打算制作一大批jiāo由大梁将士防身的腕带,既可以用来装填银针,亦可用来发she弓弩,she程极远,威力无穷。 箭矢带着火光,穿透风、穿透沙、穿透月光与露水,带着惊人的力量,重重钉入了石柱之下,连箭尾也隐没在了土中。 大地在隐隐颤抖着。 云倚风勒紧马缰,棕红色的骏马高高跃起,几乎肋生双翼,快要逆着月光飞了,在接住江凌飞后,便又继续向着远方狂奔,而在它身后,熊熊火光正冲天而起,将天也照亮了半边,巨大轰鸣声几乎要撕裂整片苍穹,于天地间扬起的,是一场由沙尘、黑烟与碎石组成的倾盆大雨。 季燕然远远看到,心跳滞了片刻,反应过来后,便策马冲了过去。 林影高声下令:“大军原地待命!” 银珠担忧道:“这么大的爆炸声,云门主与江少侠不会出事吧?” 梅竹松想安慰她两句,自己心里却也没底,最后只能沉重叹一口气,但愿一切都好。 风chuī不散滚滚黑烟,刺鼻的气味充斥在四周,云倚风撑着坐在一处沙丘下,拍拍小红的屁股:“没事吧?” 江凌飞有气无力:“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事?”说完又挪过来,双手捧住他的脸,凑近检查大半天,“给我看看,有没有被碎石划伤?幸好幸好,否则有的人怕是要和我拼命。” “起来,回去。”云倚风拍了两把嗡鸣的耳朵,“再拖一阵,王爷要担心了。” “走不动,歇会儿。”江凌飞依旧瘫坐着,从怀中取出一枚信号弹,“吱儿”一声蹿到了天上,炸开一朵jīng巧的红色烟花。 一来报平安,二来报方位。 云倚风劝他:“自己能回去,何必麻烦大军来接。” “你这也太会替王爷着想了。”江凌飞哭丧着脸,“但方才被震落在地时,我是垫在你身下的。”虽说你瘦吧,但也有点分量,我确实走不动了。 云倚风:“……” 是吗,没注意。 江凌飞闭目养神,云倚风安静地守在他旁边,用指尖悄悄蹭掉自己嘴角溢出的鲜血。 待季燕然找来时,江凌飞已经调息完毕,云倚风正抱着膝盖坐在沙里,浑身脏兮兮的,脸上写满“我知道不该玩炸药,不该让你担心,我已经准备好深刻检讨了”,看架势,只要自己开口说一句,他便会声泪俱下来一番认错大会。 萧王殿下:“……” 云倚风小声哼了一句:“我头晕。” 季燕然解下披风裹住他,半跪在沙石中,一语不发,将人紧紧搂在自己怀里。 而就在这温暖又熟悉的气息中,云门主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睡就是很久很久,久到听耳边声音嘈杂,还以为是回到了繁华的王城。 “门主!”灵星儿扶着他坐起来,松了口气,“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总算醒了。” 云倚风大脑昏沉,半天才辨过来自己在帐篷里:“王爷呢?” “方才还在这守着,现在去军中了。”灵星儿小声道,“那晚巨石阵爆炸时,王爷连军队都顾不上了,骑着马就往外冲。我听林大哥说,率军作战这么多年里,王爷还是头回这么……没分寸,像是整个人都懵了。” 云倚风抿抿嘴:“所以呢?” “这种事若传到皇上耳朵里,主帅可是要挨军棍的,后果再严重些,下狱的都有。”灵星儿道,“但我知道门主现在定然得意得很,想笑就笑吧。” 云倚风冷静道:“我不是,我没有。” “没有什么?”季燕然掀开帘帐进来。 灵星儿将药碗递给他:“喏,门主就jiāo给王爷了,我去看看阿碧姐姐。” 季燕然坐在chuáng边,将药汁chuī凉后喂给他:“阿昆已经替你检查过了,因为爆炸时离得远,所以没什么大事。” 云倚风道:“江大哥呢?被震落在地时,是他垫在我身下。” “凌飞没事。”季燕然替他擦嘴,“昨日还同我争论了半天,为何当场就要拉你一起引燃炸药,不能等到回来再派弓箭手。” 江三少的理由颇为充分,倘若大风来袭,魔音又起呢?倘若凫徯趁这段时间,把炸药挖走了呢?倘若那巨石阵里还藏有更多yīn谋呢?滔滔不绝,能说上七八条。 但理是一回事,情又是另一回事。季燕然抬高云倚风的下巴,俯身吻住那柔软苍白的唇瓣,小心翼翼却又百般缠绵。他不知道事情究竟怎么了,分明就是最关心在意的人,却偏偏屡次让他身陷险境,冥冥中似有一个巨大的旋涡,蛮横隔在两人之间,任由自己竭尽全力仍拉不住对方。怀里的身子单薄柔弱,指尖也是冰的,只有相缠在一起的呼吸,才有些许温度。 他低头关切地问:“冷吗?怎么一直在发抖。” “没事。”云倚风抱紧他,“有王爷在,我就不冷了。” 第91章 大战在即 季燕然握过他的手腕, 仔细试了试脉象, 虽不至于紊乱,却跳得微弱极了, 如微火于风中摇曳, 飘乎乎的, 总叫人心里发慌。 云倚风抽回胳膊,将脸埋到对方胸前, 闷声道:“我本就是个病人, 王爷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肚子饿不饿?”季燕然与他十指相扣,“星儿替你炖了汤粥, 一直在火上温着, 吃完之后, 我再陪你睡会儿。” 云倚风答应一声,原想再问问战事,却又觉得这种温存时刻,不好煞风景。更何况以自己目前的状况, 怕是也打不了仗了。他不怕死, 却贪生, 毕竟多活一天,就能多享受一天心上人的蜜语甜言,被抱在怀里仔细揉着亲着,周身洋溢暖意,像宫里那些晒太阳的奶猫,舒服得连眼睛都不想睁开。 季燕然喂他吃完了一碗粥汤, 又将手伸进里衣,揉了揉那软绵绵的肚子:“饱了吗?” 云倚风笑道:“林影已经在营帐门口探了三回脑袋,王爷当真不去看看?” “先哄着你睡着。”季燕然端来热茶,看着他漱口,“在大军攻下荒草沙丘之前,我们会一直驻扎在此,你往后便好生休息,不必再管外头的事了。” 云倚风不假思索,一口答应:“好好好。” 这当口,他反而害怕季燕然给自己套一身沉重盔甲,估摸身子骨也撑不起来,便乖乖躺回chuáng上,闭起双眼做出酣睡的姿态来。 李珺一直偷偷摸摸蹲在营帐外,直到看见季燕然离开,方才做贼一般钻了进去。那晚在魔音来袭时,他被云倚风一拳打得有些惨,此时鼻子上正贴着膏药,额头上还鼓个大包,看起来分外倒霉又分外滑稽。 云倚风一睁眼,当头便是一张鼻青脸肿的大脸,于是冷静地又重新闭上了! 李珺小心推推他:“你没事吧?” “大事应当没有,小事一堆,浑身找不到一处痛快。”云倚风撑着酸软的骨头坐起来,“外头怎么样了?” “我听他们说,马上就要去打夜láng巫族了。”李珺道,“就在明日。” 巨石阵已破,荒草沙丘失去屏障,便等于赤luǒluǒ地bào露在外,联盟军队正是士气高涨时,的确适合一鼓作气,攻破敌营。云倚风靠在chuáng上:“那平乐王就随我一道守在后方,等大军全胜归来吧。” 过了一阵,又道:“我还有件事。” 李珺赶忙问:“何事?” 云倚风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李珺面露为难:“我是出门逃难的,哪里还有那风花雪月的快活心思,自然没带。” 云倚风躺回去,面无表情道:“哦。” “但梅先生那里或许有。”李珺压低声音,“即便没有,也一定能想出法子,你放心,这件事只管jiāo给我。” 云倚风拍拍他的肩头:“有劳。” 李珺这一路都没能帮上什么忙,乱倒是添了不少,如一个累赘的大包袱般,整日挂在大梁军队里。眼看着旁人都活得轰轰烈烈热血激昂,不说七弟,不说江少侠与云门主,就连烧饭的老李都力大无穷,将一口大黑锅洗得锃光瓦亮,炒菜的姿势更是威风,倒越发显得自己草包无用,白长了一身肉,心里难得惭愧——所以也就越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劳动机会,当下就跑去找了梅竹松。 梅先生正忙呢,听他说完需求,还当自己出现了耳鸣,胡子都要气歪了。若非看在对方是大梁王爷的份上,险些要发怒将人轰出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风流肠子? 李珺及时解释,不是我,是云门主。 梅竹松:“……” 哦,云门主啊,云门主与萧王殿下,那就不是荒唐了,而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 他在药箱里捣鼓半天,最后摸出一个小瓷罐,绘一抹鱼戏浅水,飘一股淡雅花香,jīng致极了。 李珺连声道谢,美滋滋地揣了回去。 “相当好用。”他压低声音。 云倚风压在枕头下,面不改色:“嗯。” 而这个时候,季燕然正在与十三部族一起,完善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他不想将战线拉得很长,因此决定双路包抄,在五日内结束这场战役。 先前还是一个月,现在突然就缩成五天,若换做平时,其余部族的首领多少会提出异议,但今时不同往日,在亲眼见过前夜那惊天动地的龙吟一怒后,他们心里或多或少,都对季燕然生出了几分敬畏,便也犹豫着默许了。 只有耶尔腾提醒:“夜láng巫族所有人都服过药丸,除了能变得力大无穷外,还有没有别的用途,现在尚不好说。此外,他们为何不惧怕魔音,也没找出理由。” “不惧怕魔音,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被控制了心神。”季燕然道,“所以最坏的状况,我们将要面对一群没有神智,没有思想,只知道蛮横杀人的傀儡。梅前辈会配好防护的药囊,以免对方抛洒毒虫,至于其它,就需将士们自己提高警惕了。” 银珠点头:“好,那就这么办,争取在五日之内,将毫猛杀个片甲不留!” 这一夜的天是暗沉沉的。 大帐内,火盆在“噼里啪啦”燃烧着,被窝里很暖,云倚风趴在他胸口,扒开里衣,用指尖摩挲过那些或深或浅的伤口,问:“太医院祛疤的药那般好用,王爷怎么也不给自己抹一抹?” “没那心思。”季燕然枕着左臂,右手捏起他的下巴,用拇指轻轻蹭着,“况且若没了疤,还如何骗得媳妇心疼。今日我忙得没顾上回来,李珺一直陪着你?” 云门主淡定“嗯”了一声。 季燕然问:“聊什么了?” 他说得随意,这本也只是小情人间的闲谈,聊几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后便能熄灯相拥而眠,再普通不过。但再普通也架不住有人心虚,云倚风狐疑顿起,爬起来仔仔细细盯着他的眼睛,想辨出是不是李珺又不顾江湖情谊,将自己给卖给了他的七七七弟。 季燕然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云倚风裹好被子,“睡吧,明日还要出征呢。” 季燕然俯下身,在那微凉的唇瓣上亲吻,头发垂下来,脸颊有些痒,心也有些痒。云倚风拉低他的肩膀,闭起双目迎合着,却又难免遗憾。若明日无战事,若此时两人正在雁城将军府,在王城,或者哪怕是在一处安宁祥和的小客栈中,枕头下藏着的玫瑰膏,应当也能拿出来用一用了。 季燕然在他耳边问:“什么味道?还挺香。” 云倚风答曰,我香。 季燕然笑出声,将人抱在怀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哄着睡了。 帐外火把熊熊。 银珠将弯刀磨得光亮,又问:“义父还不休息?” “睡不着。”梅竹松愁眉紧锁,“明日一战,又不知会有多少将士伤亡。” 银珠坐在对面,替他倒了一盏热茶:“战争总会有伤亡的,而且我们的伤亡,是为了换取更多人、更长时间的安稳与和平,义父不必忧虑。” “剿灭夜láng巫族后,战争真的就会结束了吗?”梅竹松看着她,“别忘了,还有耶尔腾,他的野心,怕是能吞下整个太阳。” “但他的对手是季燕然。”银珠道,“若换做我是耶尔腾,即便野心再大,也不会选择与这么一个人为敌,他实在太可怕了,也实在太qiáng大了,近些年经常有传闻,说大梁的皇帝对萧王忌惮颇深,现在看来,倒也情有可原。” “皇帝对萧王忌不忌惮,你我不知,可耶尔腾必定是忌惮的,所以才会特意留下第三个条件。”梅竹松道,“想让他老老实实jiāo出血灵芝,只怕也并非易事。” 银珠试探:“云门主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被前夜的爆炸震伤了,估摸得养上半月。”梅竹松道,“但与蛊毒比起来,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银珠点点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大战在即,营地中每一位将士都是亢奋的,连李珺亦不例外。他虽不用亲上战场,却也给自己弄了身不怎么合体的盔甲,硬是吸着肚子塞了进去,在帐篷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动,如一块“哐当当”的铁皮,自认正在以天潢贵胄的身份,不辞劳苦,安抚军心。 众人对这位游手好闲,却又笑容可掬的草包王爷,一向是不喜欢却也不讨厌的,所以都挺配合,“多谢平乐王”喊得也颇为响亮,李珺心里更美了,转弯之后见一处帐篷里漆黑,便想着要过去查看一番,结果却见一个人钻了出来,身材那叫一个魁梧高大啊。 “原来是乌恩勇士。”李珺认出了他,关切道,“这么晚了,是要去何处?” 乌恩不答话,只直直冲他扑了过来。 李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飞在火堆旁,“砰”一声,木柴与火星子乱飞,跟着眼前的金闪一起转。 乌恩双目血红,又将他一把高高扯起,蒲扇大的右手捏成铁拳,迎面就砸了过来。 “啊!”李珺惊慌失措地大喊,猛然想起来自己腕上有暗器,于是命也不要地狂按——当然了,什么都没按出来,那只是个空木头壳。 “大哥!”幸而格根及时追出帐篷,握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拉,怒吼,“你疯了!” 附近的将士们听到响动,也纷纷赶了过来,将李珺扶到安全的地方。而乌恩已经整个人都发狂了,他拼命挣扎着,嘴里发出野shòu的咆叫,力气大了三倍不止,单手握住弟弟的手臂,将他像沙包一般丢了出去。 “怎么回事!”远处也有人在惊喊。 是另外那三十名夜láng巫族的俘虏。他们在卸下鬼面后,便一直跟着联盟大军,此时也一起失去了理智,双眼被杀戮淹没,手中拿着长刀,只想将所见之物都砍个粉碎。 营地里出现了一阵骚动,而更大的威胁已悄悄bī近。 月光驱散了薄雾,荒草沙丘的边缘,一支yīn森的、如同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军队,已悄然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所有人都穿着漆黑的袍,被邪恶的上古诅咒与巫术浸透,面目狰狞,双目鲜红。 第92章 心悦君兮 江凌飞及时赶到, 劈掌将发狂的乌恩打晕在地, 一旁的兵士立刻涌上前,用绳索将其绑了个结实。格根此时也跌跌撞撞跑了回来, 江凌飞吩咐:“所有发狂的人就jiāo给你与周副将了, 这巫术邪门, 若实在捆不住,包括你哥哥在内, 杀无赦!” “是。”格根后背沁出冷汗, 惊魂未定地点头,“江少爷放心, 我知道该怎么做!” 江凌飞翻身上马, 向着前线奔去。 号角划破长空, 天边孤星寒凉。 季燕然穿一身玄色铠甲,半蹲在chuáng边:“等我回来。” 云倚风答应:“好。” 但到底是不放心的吧。在季燕然走之后,他依旧披着衣服走出营帐,想看看外头究竟怎么样了。在压制住那些突然发狂的俘虏后, 大军已经恢复了秩序, 并没有想象中的慌乱与嘈杂, 将士们正按照编制,整齐列队向前跑着,手中握紧长枪,到处都是火把,将夜幕照得亮如白昼。 李珺一瘸一拐,被两名士兵扶着走过来, 脑袋上缠着的纱布更多了。一来就抱怨机关的事,他心中一片赤诚,丝毫也没考虑是被“江湖好友”所骗,只当自己没掌握好要领,再不然就是这玩意坏了,想问问怎么修。 云倚风道:“这么长时间,当真从未按过?” 李珺一拍大腿,那当然没有啊,我一直记得你说的话,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按。 云倚风回到营帐内,片刻后,取出一枚白色皮质腕带,替他换下了那个旧的木头匣子。 李珺不解,研究了半天jīng巧暗扣:“这回又是什么?” “真正的bào雨针。”云倚风叮嘱:“大战迫在眉睫,平乐王也要多加小心。” 李珺连声答应,听到这句“真正的”,也没反应过来自己一直戴着的是假玩意,只安慰道:“打一个夜láng巫族,对七弟来说简直小菜一碟,你不必太担心,只管在这里等着便是。” 不远处,进攻的鼓声已经敲响了。 有了乌恩与俘虏先发过一次疯,众人心里已经有了底,大概清楚自己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战场上火光熊熊,照亮了盟军战士们热血鲜活的脸庞,而与之截然相反的,则是对面那一整片死气沉沉的黑,如gān枯泥淖中生出惨白假面,鬼面将心也变成了鬼。 林影暗自握紧拳头,试探地望向季燕然。他原本想着,这些鬼面人虽一时鬼迷心窍,加入了邪教与夜láng巫族,但毕竟不算大jian大恶之徒,若能救,还是想救一把的。但此时看来,怕是不可避免要有一场恶战。 与寻常两军对垒不同的,这回对方根本就没有主帅,甚至连领头人都没一个。毫猛与凫徯不知躲去了何处,只派出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傀儡军队,如滚滚浓烟、又似汹涌惊涛的海làng,嗓子里发出古怪撕裂的吼声,向着联盟军队呼啸而来。 季燕然长剑出鞘。 在他身后,是数以万计的年轻战士。他们其实从未见过这样的对手,僵硬狰狞,活脱脱是地府里爬出来的鬼。若平时走在街上,冷不丁遇到一个两个这样打扮的怪人,只怕也会被吓上一大跳,但现在,但此时,在面对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的黑袍鬼面时,大家突然就又不怕了,都只纷纷握牢手中的刀,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他们离开荒草沙丘,决不能让他们入侵戈壁与草原,入侵大梁边境线。 若从高空往下看去,这支联盟军队,便形成了一条森然的分界线。前方是狰狞可怖的地府恶灵,而在遥远望不见的后方,则是白色的帐篷,是风chuī草低的牛羊,是沾湿草叶的星辰与露水,劳作一天的牧民已经静静睡了,整座大梁也睡了。 林影一马当先,率先冲入敌军,长剑所到处,皆喷溅扬起红色血雾。耶尔腾率军自右路杀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勉qiáng算得与季燕然一条心,手中拖一把青锋长刀,轻而易举便能斩下数十人的头颅,而在他身侧围着的葛藤部族大军,更全部是一等一的彪悍勇士,骑着最好的战马,杀声震天。 一名云珠部族的勇士被打落在地,周围的鬼面人立刻像闻到鲜血的水蛭一般缠了上去,喉咙里发出贪婪的古怪声音,幸而银珠及时赶到,挥刀将他救起。原打算再杀去前方,却又有一个鲜血淋漓的影子扑了过来,重重趴在她的马背上,张嘴就咬。 “首领小心!”背后有人大呼。 银珠一脚将其踹落,心里闪过一个惊慌的念头——这些人是打不死的。 又或者说,除非被砍得站不起来,否则他们似乎根本没有痛觉,哪怕已经血流如注,也会摇摇晃晃爬入下一轮厮杀。 很快,其余人也发现了这件事。不怕死的敌人已经很难对付了,而这回对方不仅不怕死,甚至连疼都不怕,仅凭这一点,双方人数上的差距便能被抵消。更令人胆寒的,寻常军队在被击溃时,或许会投降、会主动丢下手里的刀枪求饶,但他们不会,这群没有理智的鬼面人,是要盲目而又疯狂地战斗到最后一刻的。 凫徯压根就没想让他们活着。 而在这个时候,罪魁祸首或许已经离开了荒草沙丘,带着从信徒手中搜刮的巨额财富,重新找一处地方,隐姓埋名开始了荒yín享乐的生活。邪教不就是这样吗?用数万家庭的破碎与血泪,供奉起一座光鲜亮丽,沾满鲜血的“神”,临到最后,还要留下“萧王殿下与十三部族的首领血腥残酷,大肆屠杀灵神信徒”的传闻,用来铺垫自己下一次的翻天覆地、东山再起,肮脏极了。 耳边是绵延不绝的惨叫,战火点燃了整片草丘,随着呼啸大风向远方蔓延着。月亮终于从乌云后露出半张脸,战场被照得更亮,也更如鬼域地府,昂首高嘶的战马踏过烈火,在杀红眼的战士们身侧,是摇摇晃晃、只剩半边身体的鬼面人,尘土与内脏混在一起,淋淋漓漓。 江凌飞满身都是血,别人的血。从月升到月落,早已数不清究竟杀了多少人,战场、烈焰、伤亡……他双眼漆黑,黑得如最深的湖水,反倒没有了任何情绪。此时此刻,死亡已经成为了一个最稀松平常的字眼,在冥冥中,他甚至觉得有某位名将的魂灵正在穿云而来,率领千军万马,与自己一道杀敌突围、浴血奋战。 盟军的营地也遭遇了袭击。 一小股鬼面人不知从哪里绕了进来,举着刀到处砍杀,李珺头一回见这大场面,吓得魂都要飞了,本能地就往云倚风身后躲:“我们快快快些回帐篷!” 云倚风无奈:“我给你的暗器呢?按啊!” 李珺恍然大悟,将左臂直直一伸,右手“啪”一打。 数百牛毫毒针齐发,穿透了那些鬼面人的胸腔。对方却只是微微摇晃了一下,便继续向前扑来,李珺完全没看到银针弹she,只欲哭无泪道:“怎么又是坏的?”命苦啊! 云倚风掌心发凉,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将李珺拎着衣领拖入帐篷:“好好待着!” “不行!”李珺急道,“你自己还有伤,要去哪里?” 云倚风却已经拿起桌上飞鸾剑,大步出了营帐。 这一小队鬼面人数量不多,驻守营地的兵士足以应付。云倚风便没多耽搁,拉过翠花马鞭一甩,逆风向着前线冲去。待李珺腿脚虚软追出来时,只来得及看见一抹雪色背影。 …… 战场上,飞霜蛟纵身跃下高岗,也向着远处奔去。季燕然单手紧握马缰,苍茫长风将他的披风高高扬起,也chuīgān了龙吟上沾染的血。在经过将近一夜的激烈厮杀后,鬼面人已倒地大半,剩下的那些,盟军将士足以应对,而他现在要去做另一件事。 无论哪一本兵书,都会说擒贼先擒王。 “驾!”荒原之上,两匹骏马正在并驾飞驰。毫猛心里颇有些晦气,觉得自己似乎被这邪教头子诓骗了,原本在荒草沙丘当土匪,当得好好的,突然就冒出来一个人要拉着自己同富贵,听起来前景倒是不可估量,谁知竟会落得如此下场——招来了大梁与十三部族的联盟军队不说,更是连老窝都被端了。 唯一的安慰,便是沙漠下埋藏着的金银,足够自己挥霍上三四辈子。 想及此处,他顺势摸上腰间长刀,难免动了别的心思,毕竟同样是万两huáng金,一个人花和两个人花,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凫徯像是猜出他的想法,嘲讽笑道:“族长的眼光,也就如此短浅了。” 毫猛将刀又插了回去,不屑地“嗤”了一声。 只是他刀虽回鞘,凫徯却仍旧被一股巨力击落在沙地,鲜血喷出,双目直直瞪着前方,半晌,方才颤巍巍地回过头。 季燕然横刀策马,正冷眼看着他。 身后恰有一轮金阳喷薄而出。 毫猛见势不妙,咬牙举刀杀了过来。能做夜láng巫族的族长,他的功夫还是颇能与野心相匹配的,一柄银刀使得行云流水,当头“咣当”劈下时,连龙吟剑都被震得微微发颤。 季燕然皱眉:“你也吃了药。” 毫猛心底亦是骇然,他本能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凫徯,想要再问一句话,身体却已经开始不受控制,黑暗逐渐侵袭大脑,很快的,一切都被水冲走了、被火焚尽了,眼里只剩下面前的敌人,敌人。 他像发狂的野shòu一般,将季燕然死死缠住。凫徯趁机爬上马背,想要继续向着远方逃跑,一匹黑色骏马冷不丁从天而降,铁蹄重重跺上他的肩膀,将那一块骨头踢了个粉碎。 而季燕然也在同一时间,反手斩落了毫猛的首级,长满络腮胡的头在地上滚落几圈,带出一片污黑腥臭的血,实在令人反胃。 云倚风一身白衣,表情无辜得很,剑都没来得及拔。 早知道你能解决,那我就不来了。 这下可好,又要挨训。 于是赶紧讨好:“我错了。” 季燕然道:“下次还敢。” 云倚风:“……” 不敢了,真的。 几名亲兵此时也追了上来,季燕然将凫徯丢给他们,又问:“当真这么想上战场?” 云倚风琢磨了一下,总觉得这话背后有陷阱,便道:“不想,我只想到被子里躺着。” 说完,拍了把翠花的屁股就想跑路,反而被季燕然一把握住手腕,拉到了自己身前。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云门主尚在想着要不要虚伪推脱两句,飞霜蛟已经腾迈四蹄,如雷电般向着战场冲去。 翠花:“……” 风chuī得脸颊生疼,杀声不绝。 这实在不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云倚风被他整个护在怀中,睁眼便是一道鲜红的血,再睁眼,又是一颗迎面飞来的头。 战争已近尾声,杀戮气却丝毫未减,反而如黎明前的黑暗般,越发深沉压抑。尸体堆积如山,不断有断肢挣扎着伸出来,像是还想站立,露出白骨的手指痉挛着,将地也生生抠出坑dòng。 云倚风看得心悸。 即便他已见惯杀戮,即便他自出生起就饱经苦难,此时仍难免全身冰凉。同战争比起来,同这动辄以万计的杀戮比起来,个人的喜怒实在太过渺小,如沧海一粒粟,天地一微尘,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唯有战火熄灭,国家安稳,农夫才能悠闲日暮赶牛归,商人才能唾沫横飞算着账,文人才能于酩酊大醉间挥毫泼墨,姑娘才能安心绣着鸳鸯手帕,再站在元宵节的灯火下,脸红心跳地丢给心上人。 这些将士们所守护的,是国,也是所有平凡百姓的一日三餐,与他们同样平凡的悲欢与喜乐。 想及此处,云倚风几乎要对季燕然肃然起敬了。他先前只知他是大将军,要守着河山与万民,却也没仔细想过这个“守”字究竟有多沉重,所以当此时此刻,一切都以最残酷真实的情形呈现于眼前,他内心所受到的触动,怕是抓上十七八个书生亦写不出。 最后一名鬼面人倒下时,每一位盟军将士的铠甲皆被血染红了。他们撑着刀剑,拖着jīng疲力竭的身躯,坐在地上,坐在这修罗场般的地狱中,谁都没说话。 响彻天际的,只剩号角声。 战火焚尽了荒草沙丘。 季燕然问怀中人:“怎么不吭声了?” 云倚风衣摆上沾满血,如鼓心跳尚未完全平复:“还没想好要怎么夸。” 季燕然低下头,在他唇角迅速蹭了一下。 云倚风:“……” 两人此时正在高处,这一亲,千军万马可就都看见了。 烈日当头,长风浩浩。 将军玄甲长剑,公子墨发白衣。 短暂的安静之后,是一片震天的哄笑声,死气沉沉的战场上,也终于有了一丝活泛气。 云门主这趟提着剑雄赳赳出门,气势摆得挺足,但半个敌人没砍杀,反倒稀里糊涂被当众亲了一口,气势顿减,找了个没人注意的当口,赶紧骑着匹小马溜回去了。 李珺正等在营地,一见他就轰然扑上来,满脸是泪又喜又悲,结结巴巴说了半天,都没能囫囵吐出一句话,最后还是身边的侍卫看不过眼,主动帮忙解释,说在鬼面人偷袭营地时,平乐王也勇猛地举起一把刀,帮忙砍杀了两人。 云倚风敷衍:“恭喜恭喜。” 李珺坚定地说:“我现在也算是大梁铁血男儿了!” 云倚风道:“对对对。” 李珺又问:“我舅舅呢?” 云倚风答:“没找到。” 李珺呆呆张大嘴:“啊?” 按照众人先前所想,红鸦教带走了肃明候一家人,定然是要联手搞一番大事情的,可谁知竟然影子都没见一个。其实云倚风也正在费解此事,总不能说杨博庆一起被洗脑灌药,成为了鬼面人之一吧?那实在太……莫名其妙了些。 李珺还在长吁短叹,云倚风已经钻进帐篷,一口气灌下三大杯凉茶,方才觉得浑身烫意退了些。至于这烫是因为身子虚弱,还是被萧王殿下活活亲出来的,都不重要,总之他今日是不打算再出门了,只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稳如磐石。 李珺独自叹了一阵,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身在军营,应当也挺安全,于是便把舅舅暂时放到一边,凑上前关心起另一桩大事:“仗打赢了,你是不是……”他搓搓手指,一脸高深莫测。 云倚风嘴一撇:“搓什么,我欠你银子?” “什么欠我银子。”李珺又拖着板凳,往他身边挤了挤,“庆祝一下嘛。”若写进话本里,这也是一段làngdàng风流的神仙佳话啊。 云倚风:“……” 李珺继续问:“七弟什么时候回来?” “早着呢。”云倚风道,“仗是打完了,烂摊子还没收拾完,那些发狂的俘虏怎么样了,没死吧?” “梅先生给他们喂了药,都昏迷了。”李珺道,“罪魁祸首抓回来了吗?” “嗯。”云倚风道,“估计现在正在审,看能不能吐出解药。” 就算不顾那三十余名俘虏,至少也得救下乌恩,对方孤身犯险,又在明知巨石阵埋有炸药的前提下,仍愿豁出性命毁阵,实属一等一的勇士,该好好活着才是。 帐外依旧嘈杂一片,受伤的兵士与战马都需要接受救治,一忙就是天黑。 凫徯在被梅竹松灌下汤药后,人虽说醒了,却咬死了不肯说出解药,听到杨博庆的名字也没反应,只用一双黑dòngdòng的眼珠子盯着众人。耶尔腾审得心中烦躁,站起来向外走去:“一道杀了吧,省得又出新乱子。” 林影对季燕然道:“不如jiāo给属下,王爷放心,定会想办法撬开他的嘴。” 季燕然点头:“有劳。” 而待所有的事情处理完,已是第二天中午。季燕然头昏脑涨回到营帐,草草洗漱一把后,连饭也没胃口再吃,倒头便睡。云倚风替他盖好被子,出门便见李珺正站在原地,背着手,摇头晃脑遗憾叹气,哎呀,我七弟究竟知不知道他都错过了什么? 云门主抬手一拳。 平乐王缩着脖子,跑得比贼还快。 林影正拿着一摞供状过来,说凫徯熬不住酷刑,终于松了口。梅前辈此时已经在根据他的供认,在研究解药了,至于肃明候一家人的下落,看起来他是真的不知道——甚至像压根没听过,一头雾水。 李珺追问:“没听过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舅舅真不是被红鸦教掳走的,而是另有其人?” 林影道:“就目前而言,的确如此。” 云倚风推测:“所以对方大张旗鼓砍去府中下人手指,又弄些装神弄鬼的祭坛,只是为了误导我们往红鸦邪教上想,从而隐藏杨家人真正的动向?” 可那会是谁呢?云倚风皱着眉头,又想起了那只几次三番,想要挑起李璟与季燕然矛盾的幕后黑手。 yīn魂不散啊。 …… 季燕然一睡就是六个时辰,天昏地暗的,做了不少断断续续的梦,醒来时难得恍惚,辨了半天自己身在何处。 地上火盆仍在燃着,驱散了午夜寒意。被窝暖烘烘的,梦中人正在怀里,呼吸绵长,也睡得香甜安稳,枕间幽香阵阵,像极了chūn日里的樱桃花林。 于是他便舍不得起来了,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低头蹭蹭那微凉的头发,脑子里想着一些战后的事。夜láng巫族已灭,若耶尔腾所言非虚,自己离血灵芝就算又近了一步,至于那没根没底的第三个条件……想到此处,他眉峰微皱,手不自觉就在那单薄的脊背上轻抚,想以此来换一份心安。 这样一来,云倚风睡得再熟也该醒了。 “我吵到你了?”季燕然后知后觉地停下手。 云倚风撑着坐起来,哑着嗓子道:“我想喝点水。” 季燕然下chuáng,替他倒了温热的茶水,自己也“咣咣”喝了三四杯。 粗茶入喉,不渴了,不困了。 季燕然靠在chuáng头,里衣松松垮垮,露出结实的胸膛,上头有几道新添的伤。他继续想着心事,所以手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枕边人,一双眼睛里映出火光,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懒散与温和,还有几分莫名的……怎么说,若云门主会绣帕子,只怕也会当场翻出针线筐,一口气绣他个七八十条,雪一般抛过去。 色令智昏,人之常情。 就是这个“色”生得实在太过高大威武,想拖着病躯轻薄一番并不容易。 季燕然:“……” 云倚风扯着他的腰带问:“不能脱吗?” 萧王殿下沉默片刻:“能。” 帐外还有将士巡逻与说话声,厚重的门帘虽被牢牢固定在地,但风大些时,依旧会溜进来一丝凉气,chuī得人起一身小疙瘩。季燕然二话不说扯过被子,将人严严实实罩住,就在云门主暗自哀叹不妙,觉得八成又要被qiáng迫好好睡觉时,唇上却传来湿软的触感。 季燕然将他的手按在枕侧,吻得深情而又炽热,急促的呼吸jiāo缠在一起,再冷的夜也该热了。丝缎锦被被胡乱揉成一团,遮住头就盖不住腿,在这黑暗狭小的空间里,云倚风觉得自己几乎要被他要命的亲吻与情话给融成一团,整张脸都滚烫,身体更烫,赤luǒ双足却晾在外头,被寒风嗖嗖chuī得没一丝热乎气,越发像一块冰凉的细玉。 军中条件艰苦,萧王殿下的dòng房花烛,铺盖连土财主都比不过。 云倚风趴在枕被中,黑发如缎滑过肩头,那片狰狞的烫伤已经快要退尽,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新长出的皮肤要更怕痒一些,比如此时,只被呼吸一扫,就已经一个劲缩着想往前躲。季燕然按住他的细瘦腰肢,俯身将人更紧地抱进怀里。 “别怕。” 低沉沙哑的两个字,让云倚风心跟着颤了颤,转头想看看他,却被温柔地遮住了眼睛。 如此,世界便只剩下了花香。 天快亮时,空瓷罐滚落在地,“啪”一声,连盖子也摔碎了。 …… 第93章 太医老谭 帐篷外闹哄哄的。 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 伙夫正在忙着准备晚上的庆功宴, 打了胜仗,每个人自然都是高兴的, 说起话来声音也尤为响亮慡朗, 只有在路过主帅营帐时, 才会将jiāo谈声刻意压低一些——云门主还病着呐。 云倚风推开身上的被子,撑着想要坐起来, 却觉得腰肢一阵酸痛, 于是又躺了回去,盯着帐篷顶, 仔细回忆了一下昨晚种种。带着滚烫温度的亲吻, 低哑的情话, 还有对方被汗浸湿的额发,掌心里的薄茧……身体似乎还停留在那场近于疯狂的颤栗欢好里,就像胸前的斑斑吻痕,一时片刻, 怕是消不去了。 季燕然一早就去了军中, 原想着快些将手里的事情处理完, 还能回去陪他再睡会儿,可战后遗留军务实在太多,一忙就是两三个时辰,再回营帐时,云倚风已经喝完了半壶银丹蜂蜜茶,正裹着被子靠在chuáng头,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有人进来都没发现。 季燕然将他猛地抱进怀里,低头亲了一口。 云倚风被吓了一跳:“王爷。” “什么时候醒的?”季燕然问,“怎么也不差人来找我,就这么坐着发呆。” “刚醒。”云倚风笑笑,“外头的事情忙完了?” “三日后动身回雁城。”季燕然道,“我早上去找过阿昆,他答应与我们同行,直到你的身体康复为止。耶尔腾提出了第二个条件,他想要找的太医,是宫里的谭思明。” 云倚风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像是在与惠太妃聊天时,听对方提过。谭思明是太医院里的老资历,jīng通松骨针灸,对妇科与小儿方面的疾病亦有研究,阿碧生病想要找他,似乎也挺对症合理。 “是要将阿碧送入宫中吗?” 季燕然摇头:“葛藤部族与大梁尚未签订和平协议,两方还算敌对关系,他如何敢孤身前往王城。所以提出想请谭思明至雁城,说无论能不能医好阿碧,都算完成了第二个条件。” 云倚风皱眉:“我不想他以我来要挟你,况且此事听着蹊跷,阿碧的病症又邪门,谭太医是皇上身边的人,大意不得。” “我自会多加留意。”季燕然与他十指相扣,“为了血灵芝,不管是什么方法,我都想试一试。”耶尔腾固然有装神弄鬼的嫌疑,背后藏着的yīn谋也不容小觑,但即便如此,他仍不愿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近一年的时间,宫里派出去的人马,已经快把大梁翻遍了,哪怕藏在深山里的土大夫都被拖出来,细细盘问过一遍血灵芝的事,却始终无所获。唯一的线索,就只剩下了李珺手中那根腐败的红色灵芝。 即便希望渺茫如风中青烟,但至少也是存在的。 云倚风靠在他怀里,没说话。 人总是贪心的吧,先前在风雨门中时,从未奢想过情爱之事,总觉得能安安稳稳、不被鬼刺打扰就算福气。后来有了心上人,有了稀里糊涂的半截身世,按理来说已经算是意外之喜,可却偏偏又生出新的不满足,竟开始想着天长地久,想着有朝一日他能解甲归田,与自己一道去江南买处宅子,一日三餐,有花有酒。 季燕然问:“在想什么?” 云倚风随口道:“腰疼。” 季燕然笑出声,抱着人换了个姿势,替他按揉酸胀的身体。里衣滑软,系带没两下就散了,雪白身体上落着粉樱,腰间淤痕未退,视线越过小腹再往下,便低声问:“给我看看,还疼不疼?” 云倚风僵硬了一瞬,冷静答曰,不看了吧,还行。 “真的?”季燕然抚过他的长发,触感微凉如缎。忆起昨夜这一头墨发是如何铺散在枕间,又是如何随着起伏滑过腰背,露出那颗鲜红诱人的小痣,便觉得血气再度上涌,手下也更用力了几分,像是要将这单薄的身子骨揉化了。 云倚风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求饶:“我想吃饭。” 季燕然手下一顿,将脸埋在他肩头,闷笑出声。 云倚风:“……” 汤是灵星儿和银珠看着炖的,伙夫还特意煮了一碗jī蛋细面,加上三四道小菜,已经算是行军途中难得的丰盛伙食。季燕然在板凳上放好软垫,这才扶着他坐下,不忘顺便亲一口,活脱脱一个纨绔流氓。 云倚风实在没有脾气,也没有力气,挑着吃了两根面,抬头问:“王爷不去忙军务了?” “有林影在。”季燕然单手托着腮帮子,“他已年过二十,长大了,也该学着独当一面了。” 这话倒是没错,但放在此情此景,怎么听怎么厚颜无耻。云倚风哭笑不得,也不想与他再闹了,吃完饭后便又爬上了chuáng,打算再好好睡一觉。 “王爷。”灵星儿在外头叫,“梅前辈让我送药过来。” 季燕然掀帘出来,不解:“什么药?” 灵星儿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补药。”说完又迅速补充,“是给门主的。” …… 云倚风耳力何其好,自是听了个一字不漏,面上难得一烫,遂扯过被子捂住头,将所有声响都隔在外头,只当无事发生过。 季燕然接过碗,笑道:“多谢。” “王爷等等,还有另一件事。”灵星儿拉住他,小声道,“我今日去陪阿碧姐姐,她又想起了一些先前的事情,说门主很像一个人。” 季燕然心里一动:“像谁?” “没说清楚。”灵星儿道,“听起来像是她的族人。” 用阿碧的话来说,那是从冰雪中走出来的美人,纯洁如天山上的雪莲,又像最洁白的月光,眼睛比星星还要亮,当她踏着湖水跳舞时,所有人都为之沉醉,就连山谷里的鸟鸣都停下了。 季燕然问:“叫什么名字?” 灵星儿摇头:“她想不起来,后头又开始头疼,我就不敢再问了。” 季燕然端着药碗回到chuáng边,拍拍鼓囊囊的被子:“出来。” “聊什么呢?”云倚风闷声闷气地问,“这么久。” 季燕然没回答,只盯着他看。 云倚风往后一缩,心中警报大作,你看什么,光天化日烈日当头,千万别说还要再兴致盎然来上一回。 “阿碧说你很像一个人。”季燕然道,“她的族人,听起来身份应当是圣姑,纯洁无瑕,又美丽又高贵。” 没料到他会说这个,云倚风一愣:“阿碧想起什么了?” “断断续续的。”季燕然喂他吃药,“但我在想,你会不会真与她的部族有些关系?” “圣姑,我是圣姑的儿子吗?”云倚风被苦得脸皱成一团,“可根据王东的供认,罗家世代居于北冥风城,像是与这仙人一般的世外部落没什么关系。” 季燕然及时喂给他一粒糖:“只是胡乱猜猜罢了,况且阿碧是耶尔腾的人,用最坏的情况来揣测,她究竟是当真身世不明、记忆缺失,还是在配合演一场戏,故意与你攀关系,尚不好说。” 也对。云倚风听得直叹气,都说江湖难测,这权势与朝堂,却比江湖还要难测上十几倍。 晚些时候,李珺也过来探望了一下卧chuáng不起的人,嘿嘿笑道:“如何?” “什么如何?”云倚风手里捧着一本书,看他一眼,“要不要我将心得体会写上三五千字,细细念一遍给你听?” 那还是不要了!李珺赶忙拒绝,又道:“我早上同江少侠一道去处理尸体了。”牺牲的大梁将士们,尸骨会被运送回乡。而那些夜láng巫族的鬼面人们,也要掩埋焚烧gān净,免得将来生出疫情,算是一项沉重压抑的苦差事。若换成从前,这好吃懒做的富贵王爷是断然不会沾染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好不容易找了件不用脑力与武力,只需要体力的活,他珍惜得很,亲自上阵也不怕脏累,倒是令其余人刮目相看。 “七弟打算什么时候对付我那舅舅啊?”李珺问。 云倚风被他吵得头昏:“你倒是六亲不认。” 李珺义正辞严,我这分明就叫忠心耿耿。而且我已经想好了,往后你同七弟在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屋宅也要买在隔壁,大家亲亲热热,同过好日子。 说完又试探:“七弟现在对我,应当没什么成见了吧?” 云倚风问:“要听实话吗?” 李珺一听这语调,便抢先一步沮丧起来:“算了,我懂。” “廖家的事,始终是王爷心头一根刺。”云倚风也未拐弯抹角,直白道,“平乐王即便不是主谋,总逃不过一个‘知情不报’,那可都是鲜活的人命,当年你无论是贪图皇位也好、不敢反抗杨家也罢,总归错已铸成,仅靠着每天贴墙绕着王爷走,这疙瘩是消不下去的。” 李珺唉声叫苦:“那我就是这么个草包了,也做不了别的来补偿啊。” 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将来总会找到机会,况且你现在不是已经跟着江三少在做事了吗,他对你怎么样?” “好啊,比七弟qiáng。”李珺啧道,“若我下辈子,也能活成他那样就好了。家世显赫,没有成天算计皇位的兄弟与亲戚,武功高qiáng,腰里挂着剑,全大梁的姑娘都想着要嫁给他,哎呀!” 羡慕得不行。 “行了,别艳羡了。”云倚风好笑,自己挪着坐起来些:“你在宫里住的时间长,同我说说那位叫谭思明的太医吧。” “他?”李珺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怎么提起这人了?” 第94章 江家书信 在李珺的记忆里, 还真有不少关于那位谭太医的事。他儿时虚胖多汗, 隔三差五就要闹个头疼脑热,见太医的次数自然也多。据他所言, 谭思明为人寡言沉默, 脾气大一根筋, 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古板,若哪个小娃娃不遵医嘱了, 虽碍于身份不能出言训斥, 也要将一双牛眼瞪得铜铃大,忒吓人。 云倚风问:“那他在这么多年里, 有没有出过什么事?比如说失手误诊, 再或者说得罪了人之类。” “没有。”李珺摇头, “谭思明医术高超,虽然不能说药到病除吧,但在太医院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大夫。至于性格,他一个看病的, 只要能救人, 谁还不能忍上几句骂呢, 都是小事。” 尤其谭思明擅长的还是推拿针灸、妇科小儿,这样一来,朝中那些腰酸背痛的文臣、筋骨受伤的武将、还有他们的夫人子女们,可都是把这老大夫当成宝的,逢年过节还要送礼物,热情得很。 云倚风想了想, 继续问:“他有什么独门绝活吗?我的意思是,若这位谭太医离开王城,会不会某种病就无人能再治了,让宫里宫外生出乱子?” 李珺笑道,那倒不至于,太医院又不是只有这一位大夫,其余人及时补上空缺便是。 云倚风微微皱眉,这么一听,好像当真没什么问题? 但想起耶尔腾那盏破灯,又觉得对方实在不该这么省油。最后还是李珺劝道:“七弟已经在密函里将所有事情都写清楚了,皇兄看完后,也会斟酌考量,看是否答应派谭思明前往雁城,你就别担心了,好好养着身体要紧。” 云倚风叹气:“我就担心皇上原本不想放,却又碍于王爷的面子不得不放,最后再因这一放而放出些问题,可就当真难收拾了。” “不会。”李珺替他掖好被子,“一个太医,能出什么问题?你且信皇兄与七弟一回吧,他们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晚些时候,银珠也去找了季燕然,为说葛藤部族一事。近些年耶尔腾的野心不仅大梁看在眼里,其余部族也看在眼里,先前有夜láng巫族在,葛藤部族或许还无暇分心,但现在祸患已除,耶尔腾下一步将要做什么,银珠说起来时,也是满心忧虑。 “没人愿意打仗。”她道,“我,还有其余部族首领,都想与大梁签订盟约,让战火永远不要烧到这片土地上。”和平与安稳的生活,是每个人都渴求的,用上一百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来治理风沙、共通商路,有人会为这漫长宏大的计划而燃起热血,却也有人不愿做艰苦的拓荒者,选择把目光直接投向更远、更富裕繁华的土地上。 “我们其实已经坐下来谈过很多次了,为了和平盟约,但每一次耶尔腾都借故不参与,或者把话题扯往别的地方。”银珠道,“而且我还听说,他与北方的白刹国联系十分密切。”至于这“密切”是为了通商,jiāo流,还是为了其它更深远的目的,就见仁见智了。 季燕然点头:“多谢,我会考虑该怎么做。” “将来,我是说将来万一真的打起来。”银珠许诺,“云珠部族一定会站在王爷这边。” …… 三天后,大军分批启程,离开了荒草沙丘。 因为书信送往王城、再接谭思明至雁城,这一去一回尚且需要一段时间,所以耶尔腾也暂时回到了葛藤部族。李珺为此大为不满,道:“有这工夫,为何不直接将第三个条件说出来?还非得磨磨唧唧,按个一二三的次序不成。” “我都不气,平乐王又何必大动肝火。”云倚风躺在马车里,有一下没一下翻着手中书册,“况且这种事,也并非一手jiāo钱、一手jiāo货那么简单,背后藏的弯弯绕怕是能扯出几百里地,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李珺往他身边挤了挤,“能早一天康复总是好的,宫里也日子久了没办过大喜事,实不相瞒,我已经连喜服的料子都选好了,就用千丝云霞锦,再挑上数百绣娘,认认真真绣上八个月……” 说起这种享乐奢靡的话题,若无人打断,李珺怕是能滔滔不绝一两个时辰。云倚风横竖闲来无事,便也由着他说,权当解闷长见识,锦缎啊,刺绣啊,地毯要用西域贡品,连喜宴摆的盘碗都有讲究,慢慢的,一幅红艳艳的喜庆画卷,便在脑海中铺展开来了,那一日,车马与迎亲的队伍将长街堵个水泄不通,鞭pào声震耳欲聋,萧王府也不能再像往常一样朴素空dàng,办喜事呢,得阔气堂皇些。 李珺说得眉飞色舞:“你觉得怎么样?” 云倚风靠着窗户,想着这或许很远以后的事情,心头有些酸涩,笑着说:“挺好。” “那这事可就jiāo给我了啊。”李珺拍拍胸口,“保证将你风风光光嫁……不是,我是说,保证让你知道,什么才是一等一的皇家气派!” 江凌飞骑马而过,纳闷道:“平乐王说什么呢,这一路就没歇过气。” “云儿喜欢听他胡chuī海侃,就当说书了。”季燕然道,“我让你查阿碧的事情,可有收获?” 江凌飞答曰:“那可就太多了。” 季燕然不解:“什么叫太多了?” “关于神仙部落的线索,太多了。” 就像大梁数以万计的民间故事一样,大漠里也有许多世外高人的传说,而且十个有九个,里头都要出现一个歌声动听,又美丽得不像凡人的圣女仙姑。碧瞳也不算什么稀罕设定,蓝的紫的,连彩虹一般七彩流转的都有。 江凌飞继续道:“或许只是阿碧胡说呢,而且云门主的身世,不都已经和蒲先锋与罗姑娘对上了吗,背上刺青可算铁证,怎么又开始查了?” “云儿在意,我便帮他多问两句。”季燕然看了一眼马车,“况且阿碧是耶尔腾的人,多了解一些,对我们总没坏处。” 江凌飞点头:“行,那我继续派人去查吧,一旦有新消息,再来同你说。” 大军朝着日出的方向,继续前行着,终在一日清晨,浩浩dàngdàng抵达了雁城。 云倚风原打算让灵星儿回chūn霖城,却被这丫头一口拒绝,说是哪里都不去,就要待在西北。 身为一派之主,如何能在弟子面前混得如此没有尊严? 他清清嗓子,在冷酷威风的掌门与苦口婆心的爹之间,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和颜悦色问她:“还在同清月生气?” “什么嘛,我是担心门主,也担心阿碧姐姐。”灵星儿道,“在耶尔腾说完那三个狗屁条件之前,我哪里都不去!” 云倚风头疼:“叮嘱多少回了,姑娘家,说话注意些。” “而且有我在,将来或许还能多问出一些阿碧姐姐的身世。”灵星儿替他捏肩膀,“我总觉得啊,她一定同门主有关系的!” 云倚风笑笑,也没再接话。 待季燕然回来时,小院里正洒了一片金色的夕阳。前厅摆着火盆,烘得屋子里暖洋洋的,云倚风躺在软塌上,两条腿舒舒服服往前一搭,盖了条狐皮大氅,手边摆着热茶点心果子几本书,身后还有个漂亮姑娘正在替他捶肩松筋骨,一派大好地主老财样貌。 “王爷。”灵星儿告状,“门主今日又吃多了枣泥糕。” 云倚风:“咳!” “下去休息吧。”季燕然丢给她一颗剔透猫儿眼,“线人也不能白当。” 灵星儿脆生生道一声谢,欢欢喜喜跑走了。季燕然将手里的书信递给云倚风:“风雨门送来的。” “八成是清月在惦念他的小师妹。”云倚风一边说,一边拆开粗粗扫一遍,却看得一愣,“江家出事了?” 信中写着,江南斗已经好几个月没公开露过面,江家对外说是他身体不适,需卧chuáng静养,却也有另一种传言,江南斗是因为练功时走火入魔,所以疯了,正被用铁链锁在地牢里,没日没夜地挣扎吼叫。 “江大哥知道吗?”云倚风问。 “凌飞没提过,不过我见他这两日情绪消沉,怕也是因为此事。”季燕然接过信函,“无论江南斗是病还是走火入魔,都不算小事,江家本就人心不齐,现在只怕更乱了,我还是让他早些回去看看吧。” 江凌飞从院外跨进来:“我不去。” “你知道了?”季燕然回头。 “我知道,家里的小厮在前几日,托人偷偷摸摸送了书信来。”江凌飞道,“说是叔父练功练得昏迷不醒,请我快点回去。”至于其他人,叔母也好,堂兄堂弟也好,再或者是别的掌事,压根就没谁记得西北还有这么一位三少爷。 “他们巴不得没我这个人。”江凌飞自己倒了杯茶,漫不经心道,“若我回去,若我想要江家掌门之位,哪里还有那群废物什么事。” 云倚风小心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掌门的位置可以不要,但家中长辈出了事,江大哥当真不回去看看?” 江凌飞没说话,眉宇间颇有几分烦躁。 “西北这头,你就先别管了。”季燕然拍拍他的胳膊,“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 第95章 雁城冬日 江家在江湖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三大堂主、十八坛主、四十九分舵主, 几乎每人都有各自的关系网,如隐没于地下的老树巨根, 蜿蜒jiāo缠不可分割, 将整个中原武林牢牢牵在一起, 无论其间哪一个环节崩了,恐都会引起一番不小动dàng。这些年有江南斗镇着, 倒还好说, 可现在他却出了事,那么一直蠢蠢欲动的、藏在暗处的小心思们, 可就都要伺机爬出来了。 若换做寻常大帮派, 这种情况下, 或许还能将指望放在武林盟主黎青海身上,由他出面来稳住局势,可偏偏是江家——江南斗与黎青海的关系,称一句宿敌亦不为过, 颇有几分“既生瑜何生亮”的意思, 江家的子侄小辈们又如何会信服这盟主?只怕去了还不如不去。 季燕然道:“若江家能挑出一个冒尖的, 我自不会催你走,但现在这局面,可只有你能收拾。” 江凌飞越发愁闷,叹气道:“你不愿生在皇家,我亦不愿生在江家,还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云倚风在旁安慰, 俗话说得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还有更惨一些的,比如我,想念经都找不到庙。 “有王爷与gān娘在,还怕没有烦心家务事?将来有的是你闹心。”江凌飞笑道,“也罢,那我便回丹枫城看看,等处理完江家的事情后,再尽快折返雁城。” 待李珺听到消息时,已是翌日清晨,他长吁短叹,背着手在院中转了三四个圈,又愁眉不展蹲在云倚风面前:“你说,江少侠要走,怎么也不同我打声招呼?我可是打定主意,将来要跟着他走一走江湖的。”关系一直这么疏远,很难达成心愿啊。 云倚风单手撑住腮帮子,打着呵欠吃酸杏gān:“不是说好要随我一道,去江南买宅子吗?怎么又改成行走江湖了。” 李珺嘿嘿笑道,这不人生苦短啊,自然酸甜苦辣都得……不是,酸酸甜甜,都想尝过一遍。 “江家的事若处理不好,整个江湖都要乱,平乐王想要酸酸甜甜的人生滋味,还是等下一回吧。”云倚风站起来,“困了,我再去睡会儿。” “又睡啊?中午饭还没吃呢。”李珺看他背影摇晃,赶忙上前扶住,“怎么路都走不稳当了。” 云倚风看了他一会儿,气定神闲地说:“嗯。” 李珺:“……” 我以为你们昨晚一直在陪着江三少,替他出谋划策,共商波澜壮阔江湖事。 云倚风客客气气将人“请”出去,自己反手关上门,方才深深出了一口气。 冬日里衣裳穿得厚,伸手一摸,里衣已经湿透了,估摸能拧出一把水来。他qiáng压下胸口翻涌的血气,在chuáng上躺了足足半个时辰,总算缓过一口气。就如梅竹松所言,霁莲露的药效是会慢慢退去的,初时奇效,后来便越喝越像一碗清水,现在估摸就是那“清水”之时了。但他不愿告诉季燕然——一则不想让他过分担心,二来不想令他关心则乱。反正还能勉qiáng撑着,每日多吃多睡少乱跑,像个土财主一般躺着烤火晒太阳,暂时也能敷衍过去。 眼看着就要到腊月,今年估摸是得留在雁城过年了。虽说西北天高地广,颇有一番别处没有的壮阔风情,但他其实还挺惦记两人许下的那场王城灯火,正月十五元宵夜,灯笼上写着谜题,桥上人头攒动,天边火树银花。 明年复明年啊……他裹着被子,带着满腹酸溜溜的愁绪睡了。 头昏。 官道上,高头烈驹快要跑出一道红色闪电,离开了雁城,会叫它“小红”的就只剩下了江家三少,其余路人有识货的,都晓得此马名曰“赤霄”,据传乃上古名剑所化,四蹄雪白,恰如凝霜结寒刃。 客栈小二惊道:“嚯,这可是好马!” “那便记得喂它最好的草料。”江凌飞丢过去一枚碎银,“有劳。” 客人出手如此阔绰,小二自是喜笑颜开,嘴里连连答应着,又给他整理出最好的上房——说成上房,但这贫苦之地的“上”字,显然不能同王城相比,也就稍微gān净些罢了。幸好江凌飞不挑,只把所有门窗都关紧,自己从包袱中取出一枚药丸,就着温水吞了。 窗外云霞渐隐,日头在山后打了个滚,像被黑云吞下的金红蛋huáng,瞬间就没了影。 小二打了个呵欠,正昏昏欲睡做着美梦,突然门就被人推开了,一股冰冷的风夹裹着同样冰冷的声音,还有分量十足的银锭子,在高柜上“骨碌碌”打了个滚:“一间上房。” “……是,是,贵客这边请。”小二揉了揉眼睛,心花怒放地想,今天这是什么好日子,客人一个比一个阔绰贵气。上楼时忍不住偷眼打量,就见此人一身黑衣,披风上带着帽子,将眼睛遮去大半,只露出下半张脸,没有血色的薄唇微微抿着,藏有几分笑意。单手托在胸前,那里鼓囊囊的,似乎包了一个活物。 不会是个孩子吧?小二这么想着,被惊了一跳,再细看时,却又觉得似乎太瘦小了些。原想再问两句,可一看他背上那把寒光森森的长剑,便把什么疑问都咽回去了。 “贵客您先歇着,我这就去烧水。” 待他走后,暮成雪手指一掻。 雪貂“咚”一声跃在桌上,震的茶壶“哐”飞起半尺高。 轻盈。 外头的天已经彻底黑透。 临近腊月,天寒地冻,客栈里统共没住几个人,门口的破灯笼被风chuī熄之后,就更像黑店了。有头一回宿在这儿的客人,裹在不断散发异味的被子里,听着外头鬼哭láng嚎的风吼,怀中紧紧抱着钱袋,吓得睡不着。好不容易捱到子时了,有点困意了,偏偏楼上好巧不巧传来一声闷响,登时惊得跳起来就要跑,可再凝神时,耳畔却又只剩下了风的声音。 于是便再度提心吊胆地钻进了被窝。 桌上烛火惶惶跳动着,在墙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影子。 江凌飞坐在chuáng边,冷眼看着面前的人:“是谁要买我的命?” “不是买命,是买清静。”暮成雪剑未出鞘,只用冰凉剑鞘抵住他颈间动脉。 江凌飞额头沁出冷汗,脊背僵直着,一动周身便痛如撕裂。他幼时曾受重伤,险些丢了性命,因此每到固定的日子,便要服药运功疗伤,期间断不可被人打扰,这算是他的致命软肋,多年来一直藏得严严实实,连季燕然都被蒙在鼓里,知道实情的、甚至知道自己需在哪几天服药的,无非也就那么几个。 江凌飞眼前出现幻影,咬牙道:“江家根本没出事。” “江家有没有出事,我不知道,亦不关心。”暮成雪手腕翻转,“但有人嫌你碍事。” 一股炽热内力打入血脉,江凌飞身体瘫软,彻底昏了过去。 …… 腊月底,一封书信送到了西北雁城,将军府。 “是江大哥。”云倚风拆开仔细看过,“他说江南斗没事,但江家的事情还没处理完,估摸得五月才能回来,让我们不必担心。” “一竿子撑到五月,看来这回的确有些棘手,你写信问问他,看有没有什么是我们能帮上忙的。”季燕然替他捏核桃吃,“还有,中午的时候,皇兄也派人送来了八百里密函,说已经安排御林军护送谭思明西行,最快年后就能到。” 云倚风闷声道:“一扯起耶尔腾,我就觉得脑袋疼。” “这么有空,不如多想想你相公,想什么耶尔腾。”季燕然捏住他的嘴,“腊月二十八,城里家家户户都要杀猪宰羊,我带你去看热闹?” “杀猪有什么好看的。”云倚风闭起眼睛,对这乏善可陈的文娱活动相当没兴趣。他最近正躺得骨头苏身子软,很有几分养生养过头的意思,总之越发容易犯困了,坐着就不想起来。 季燕然看得哭笑不得,将人打横抱回房中,解开了腰间盘扣。云倚风浑身打了个激灵:“光天化日的,你要做什么?” “有些事,光天化日做才有意思。”季燕然剥掉那身柔暖寝衣,露出白生生的一把腰,“再不出去走走,真要在家中闷坏了。” 云倚风友好提议:“脱都脱了,不如就地睡一觉。” 季燕然听而不闻,取出冬衣替他一件一件仔细穿好,将人裹了个严严实实。 云倚风很是遗憾,一拍他的肩膀:“不解风情啊,萧王殿下。” “留到晚上,风情和这一身衣裳,我一并替你解了。”季燕然将人圈在自己怀里,在那细白的脖颈间亲了一口,“但现在,别想偷懒。” 云倚风:“……” 调戏不成,反倒稀里糊涂欠下一个晚上,他觉得自己甚亏。 而且还要在这大冷天里出门,只为了看人杀猪。 眼泪都要落下来。 季燕然牵着他的手,两人一道走在大街上,颇有几分神仙眷侣的意思。 就是没人再扔帕子了,满城的姑娘小姐都伤心得很,还没缓过劲来。偶尔有几个坚qiáng些的,想着要赶在年前去月老庙中求一段新姻缘,结果香还没烧完,就见萧王殿下和云门主十指相扣,说说笑笑地走进来了,先在姻缘树下站着聊了一会儿,又买了个姻缘牌,提笔写下一行字,挂到了最高处。 至于云门主写的是什么呢? 待两人走之后,有好事人端着梯子,硬是爬上去翻来看。 太阳明晃晃照着木牌,字迹洒脱飘逸,真如缱在云间的一缕轻风。 ——白首不相离。 白首不相离。云倚风问他:“那月老庙灵验吗?” “灵验。”季燕然将他的指尖攥住,理直气壮,“我都掏出私房钱给庙里道士打井了,哪怕只是礼尚往来,月老也该保佑你我。” 云倚风想了一会:“你还有私房钱?” 季燕然:“……” 季燕然冷静地说:“嗯,有一些,我回去便上jiāo。” 云倚风笑着踢了他一下。 杀猪是没什么看头,也的确不如王城富丽繁华,可出门走一圈,心情还是能轻松许多。粮仓都是满的,酒肉也备下了,大破夜láng巫族,朝廷的封赏已在路上,雁城驻军共三十万,另有五十万人马分散在西北各处,加起来八十万黑蛟营将士,此番总算能守着百姓,过个安稳的好年了。 除夕夜的鞭pào,响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歇。将军府里,一群人围坐桌边守岁。灵星儿在忙着给清月写书信,李珺与林影带着邻居家的小娃娃们在外头放pào,梅竹松多喝了两杯,此时正断断续续哼着家乡牧马小调,所以认认真真包饺子的,便只剩下了季燕然与云倚风。 “馅太少了。” “多了包不住。” “……” 怎么说呢,吃是没指望了,好不容易几个有形状的,下锅全散成了面片汤。 云倚风惋惜地说:“哎呀。” “没事。”季燕然揽住他的肩膀,安慰,“本王有的是银子,将来不用你亲自下厨。” 但有些事还是得亲自做的,旁人代替不了。 天上呼呼往下飘着雪,chuáng帐里却暖得像阳chūn三月。 云倚风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季燕然和他额头相抵:“饺子不会包就罢了,这样都不行?” 云倚风冷静道:“你也不会包。” 季燕然回答:“所以才要补偿你。” 云倚风:“……” 季燕然低笑一声:“继续了?” 云倚风将脸扭向一边。 chūn情缱绻,缱绻chūn情。 王城,皇宫。 李璟在宴罢群臣后,倒不觉得困,便又去御书房里看了几十封折子。德盛替他添满热茶,笑道:“现如今四海升平,皇上怎大过年的还要如此劳累。” “四海升平,想守住也不容易。”李璟活动筋骨,“谭思明一路还顺利吧?” “顺利,自然顺利。”德盛道,“那么多御林军护着呐,再过十来天,就该抵达雁城了。”说罢,又小心观察他的神色,见并无异常,这才继续笑着说,“皇上,该歇息了。” 那谭思明是老太医,诊过的人不少,听过的消息更多——毕竟经常出达官显贵的后院,夫人太太们闲得发慌,可不就会说些从相公嘴里听来的风风雨雨?杨家、谢家,哪一户他没去过。这回耶尔腾突然点名要谭思明,怕也不是单纯为了给侍妾看诊。 但既然皇上都没拦着,他一个老太监,自然不会多插嘴。便只扶着这为国操劳的帝王,在飘飘细雪中,一路回了寝宫。 第96章 蝴蝶癔症 初一清早, 整座雁城都是静悄悄的, 只被一层淡金色的日光笼着。 云倚风浑身酸痛,也不想起chuáng。这算两人共同度过的第一个除夕, 有酒有菜有炉火, 有三五亲朋, 还有一锅糊了的饺子汤,称得上温馨圆满。至于还会不会有第二个除夕……心里刚冒出这个念头, 云倚风就及时意识到, 大过年呢,该想些吉利喜庆的。 于是便把枕边人推了起来:“何时去军营?” 季燕然手臂一揽, 将他抱入自己怀中, 帐中花香尚未散, 忆起昨晚低语厮磨,便越发留恋这缱绻温柔乡,总算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英雄难过美人关”。于是又在那单薄的脊背上抚了半天,方才道:“过了晌午吧, 晚上再同将士们一起吃顿大锅饭, 是你喜欢的热闹场面。” 新年需得换新衣, 平乐王颇为大手笔,给将军府里男女老幼都添置了五套新冬装,唯独没有云门主。季燕然对他这点识眼色的本事倒是挺满意,腊月时带着云倚风去街上逛了一圈,又买回了半间房的新衣。 李珺看过之后,偷偷地说:“太丑了。” 云倚风面不改色:“嗯。” 比如说这件, 成衣铺老板极力推荐的,深受广大地主员外喜爱、萧王殿下亦很喜爱的“紫气东来富贵袍”,就丑得很要老命,但架不住穿它的人模样好看,丰神俊朗飘逸潇洒,细窄的腰带一系,同样是那个紫,却硬生生紫成了一束空谷幽兰,回首笑时,如chūn风动心弦,整片山谷都安静了。 季燕然眼前一亮,赞叹:“果然好看。” 云倚风看着他笑:“王爷挑的,自然好看。” 平乐王站在旁边,十分悲观地想,有云门主这么惯着,他七七七弟的审美,这辈子是彻底没救了。 翠华又一次被遗忘在了马厩中,晌午过后,飞霜蛟驮着两人,一路风风火火撒着欢往城外跑。抵达军营时,林影正好在同前哨说着什么。 季燕然问:“耶尔腾那头又有新动向?” “耶尔腾挺消停,不消停的是葛藤部族大军。”林影替两人牵住马,“看这两月的调拨动向,他们依旧在想方设法压制大梁,贼心不死啊。” “继续监视,尽量拖着。”季燕然吩咐,“至少在拿到血灵芝之前,先把人稳住。” 林影道:“明白。” 除此之外,他还打听到了另一件事,阿碧在遇到耶尔腾之前,或者说是在失忆之前,似乎有过一个喜欢的人。据服侍她的丫鬟们透露,阿碧在犯病发狂时,偶尔会喊出一个男人的名字,像是“多吉”,耶尔腾曾因此震怒,却也问不出更多。 “王爷不是在追查阿碧的部落,怀疑与云门主有关吗?”林影道,“现在多了个男人的名字,也算多了条线索,不如jiāo给格根兄弟二人去查,正好乌恩体内的蛊虫已被取尽,很快就能康复了,早上还在说要为王爷报恩效力。” 季燕然点头:“你看着安排便是,还有,告诉他们报恩不急于这一时,将来有的是合作机会。” 待林影走后,云倚风猜测:“将来的合作机会,是为耶尔腾留的后手吗?” 季燕然叹气:“怎么也不学着笨一些,我才说一句话,你便将所有意思都猜了出来。” “自然是要有些真才实学的。”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气定神闲,“否则如何能挡得住那几百条手帕。” 耶尔腾其人狡诈,现在虽说讲好了三个条件,但难保日后不会再生事端。格根与乌恩都是一等一的勇士,青阳草原一早就流传着他们智斗恶láng的故事,在万不得已时,季燕然会考虑联合十二部族的力量,让此二人取代耶尔腾的位置。 不过若真有这么一天,那血灵芝…… 云倚风笑笑,抢先握住他的手道:“没事,我福大命大。”或者退一步说,命不大也无妨,至少就目前来看,万事皆已圆满。 主帅营中燃着三四个火盆,感觉不到一丝寒意。季燕然坐在案几后,批复着要紧的军情奏报,云倚风先是挽袖磨墨,磨着磨着觉得胳膊发酸,便偷懒靠在他肩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打着盹睡着了。 …… 过了初十,负责护送谭思明的御林军总算抵达雁城,而耶尔腾也与他先后脚进了城门。 先前云倚风人在王城、被宫中太医轮着看诊时,谭思明恰好回了老家探亲,因此两人并未见过。不过季燕然与他倒是不生疏,还清晰记得儿时被这老大夫拧住灌苦药之事。 谭思明回忆:“王爷小时候闹腾啊,力大无穷,三四个宫女太监都压不牢,牙都还没长全呢,就先学会咬人了。” 季燕然:“咳!” 云倚风笑道:“谭太医一路辛苦了,先在府中好好歇一歇吧。” 谭思明上下打量他,果然同传言中一样,仙气飘飘得很,气度比起皇室贵胄来丝毫不差,还要更多几分平易近人的温和感,便在心里想着,怪不得王爷放着那么多倾国佳人不要,偏偏挑了这个,风华的确不一般。 几人正说着话呢,葛藤部族的人却已经登门了,说来请谭太医过去。病人为重,喝茶歇息是没时间了,谭思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小声问:“那位阿碧姑娘到底是什么症状?我听人说她一发病就尖叫,却不肯让这里的游医梅先生看诊,就只等着我?” “是。”云倚风道,“谭太医不必担心,我陪你一道过去。” 同行的还有灵星儿,她一直挂念阿碧,总觉得葛藤部族里没一个好人。因此一到客栈就“蹬蹬”跑上楼,耶尔腾虽不满她鲁莽冒失,但见阿碧一看这丫头就笑,难得能展开愁眉,便也将斥责咽了下去。 谭思明初见阿碧,也被她那双碧绿剔透的猫儿眼惊了一惊,不过很快就稳住心气,凝神替她看诊号脉,足足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方才松开手指,解释道:“并非中邪,姑娘这病名曰蝴蝶癔,大多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旦受到刺激便会惊惧尖叫,四肢如蝴蝶颤翼,发抖不止,故得此名。” 云倚风暗自惊奇,他其实乱七八糟猜测过,觉得耶尔腾这么费尽心思找太医来,八成是想借机下点蛊,好带回王城传给皇上,总之不会是什么好心思,却没想到谭太医还真的能治。 耶尔腾大喜,问道:“那要如何才能治愈?” “这……”谭思明犹豫片刻,道,“先服两剂药试试吧,这癔症急不得,得细水长流,慢慢治。”他很快就写好了方子,又叮嘱一旁的侍女,说此药极为苦涩难咽,务必要咬牙全部服下,一滴làng费不得。 这回看诊实在太顺利,比出门吃顿饭的工夫还短,云倚风内心感慨,别人家的病啊。 只是顺利归顺利,在离开客栈后,谭思明看起来却多了几分心事。在离开王城时,李璟就曾将他宣召进宫,提醒此行或许会牵扯到旧人往事,却没想到还真被言中。 已过初十,街道两旁的铺子差不多也就都开了,云倚风一边走一边介绍,说了三四家才发觉,原来身边的老太医压根没听,神思恍惚的,八成连魂都已经飘到了天上去,于是道:“谭太医,谭太医?你没事吧?” 谭思明猛然回神:“啊?” 云倚风试探:“不会是阿碧的病还有内情吧?” “这……倒也不算内情。”谭思明暗自叹气,小声道,“蝴蝶癔极为罕有,我上回见,还是二十余年前,在那谢家小姐身上。” 云倚风听得一愣,谢家小姐,谢含烟? 根据谭思明的回忆,那时候谢家已经出事了,男丁皆下狱,女眷也被软禁家中,而卢广原尚在外驻守,一时片刻赶不回来。 云倚风道:“谢小姐也是因为家中变故,受到刺激,才会癔症发作?” “是。”谭思明点头,“蝴蝶癔不比其它,若一直拖着不治,可是会耗损元气、危及性命的。” 但谢家已倒,人人避之不及,哪怕丞相府后院里传出的尖叫声再凄厉,也无人敢管,捂住耳朵走快些便是。最后还是周九霄偷偷找到太医院,央求谭思明去替谢含烟瞧瞧,并说若被人发现,自己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故事里听到周九霄的名字,还是以如此伟光正的形象出现。别说云倚风不适应,就连刚刚进到前厅的季燕然,也觉得自己听错了。 然而还真就是周九霄。谭思明解释:“周九霄与卢将军都是朝中猛将,两人会有些私人jiāo情,并不奇怪。他在当晚就弄了一辆空车,亲自带着我混入了谢府。那时候谢小姐已经很虚弱了,幸亏我去的及时,再迟几天,怕就真的没救了。” 只是他虽治得了蝴蝶癔,却救不了整个谢家,菜市口每天都有人头落地,消息传入丞相府,谢含烟成日以泪洗面,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后来更是在一个风雨狂bào的夜里,彻底失踪了。 云倚风皱眉:“是被周九霄带走了吗?” “或许吧。”谭思明道,“那种风声鹤唳的关头,有胆子、有能力、有理由冒这险的,也找不出第二人。” 第97章 前朝旧臣 二十余年前, 先帝以雷霆万钧之势, 在一夜之间扫平了谢府。季燕然虽未亲身经历,却也不难想象当时局面, 朝中定然人人自危, 恐避谢家不及。在那种情况下, 周九霄竟甘愿冒险替谢含烟请太医,确实与他在传闻中的形象不太相符。要知道这位周大将军, 当初可是因为纵子闹市行凶、后又玩弄权谋而被李璟革的职, 奏本里都参此人跋扈嚣张、视人命如草芥,王城百姓提起时亦骂声一片, 像是掏也掏不出半分优点。 谭思明解释:“在先帝一朝, 周九霄也是立过不少军功的, 并非一无是处。而且细论起来,卢将军还要算是他的学生。”毕竟两人的年龄差摆在那里,再惊世的帅才,初出茅庐时都得由老将带着。 季燕然又道:“阿碧的病既与谢小姐一模一样, 那谭太医可有九成以上的把握能治好?” “能倒是能, 但就是……”谭思明面露为难, 凑近在他耳边低语一番。 云倚风在旁听得错愕:“当真?” “千真万确。”谭思明道,“所以那位阿碧姑娘的病,治与不治,全看王爷。” 季燕然点头,慡快道:“治。”且不说耶尔腾的第二个条件,光凭目前种种线索、所串联起来的她与云倚风之间的关系, 也非救不可。 …… 客栈里,厨房已经煎好汤药,果真酸苦难下咽。阿碧只喝一口,便咬紧牙关不肯再张嘴,身边伺候的几名侍女无计可施,最后只能qiáng行将她按住,硬往下灌药,灌得整座客栈都是尖叫,吓人极了。 “大首领。”侍女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阿碧姑娘不肯吃药,我们只能这样。” “下回手轻一些。”耶尔腾并未生气,好不容易找来的大夫,他也想尽快治好她,治好这见鬼的蝴蝶癔,最好能将记忆也一并找回来。看看究竟是一个多么神奇的部落,才能生出如此漂亮似妖、专夺自己心魄的碧瞳美人。 阿碧缩在chuáng角,她是真的被方才那灌药的阵仗吓到了,不由自主就想逃往另一个世界,脑海里再度浮现出一张模糊面容,似乎很熟悉,又似乎极陌生。她痛苦地皱起眉头,源源不断的碎片不断涌现又迅速消失,分明是截然不同的灵魂,却硬要挤在同一个身体里,bī得整个人都快发疯了。 那双碧玉一般的眸子笼上暗黑,侍女赶忙提醒:“大首领,姑娘好像又要发病了,要继续喂她吃安神药吗?” “喂吧。”耶尔腾站起来,“让她好好睡一觉,明日谭太医再来时,问问他可有办法,能使这惊惧梦魇少犯几次。” 林影此时正等在客栈外,说是王爷请大首领过府一叙。 耶尔腾对此并不意外,又道:“萧王殿下想见的,怕是不止我一人吧?” 林影笑笑:“若大首领还有客人,不妨一起带着。” 而这所谓“客人”,意料之中的,正是失踪已久的周九霄。 当初在东北寒雾城时,周明装神弄鬼将季燕然骗至望星城,计划失败后,也咬死不肯说出叔父周九霄的下落,没想到对方竟会与耶尔腾一道出现。虽在外流落多年,这位昔日大梁的将军,看起来却没有丝毫落魄,依旧红光满面身材魁梧,看起来日子过得不错。 “萧王殿下这些年,东征西战威名赫赫。”周九霄道,“比起当年的卢将军来,也丝毫不差。”说罢,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云倚风,笑道,“云门主,久仰。” “你的胆子不小。”季燕然道,“居然当真敢大摇大摆地来见本王。” “我当初既然告诉了大首领,谭太医曾治好过罕见的蝴蝶癔,就已经做好准备,今日会见到王爷。”周九霄道,“王爷也一直在找我,不是吗?” 季燕然纠正:“本王不是在找你,是在追捕你。先有流放途中越狱脱逃,后有缥缈峰赏雪阁,派出侄儿拉拢本王起兵篡位,现在又与葛藤部族一起出现,按律也能斩个七八回。” “王爷何必急着斩我。”周九霄平心静气,“我此番前来,是有许多话,想同王爷好好聊一聊。” 季燕然问:“若本王没猜错,肃明侯杨博庆,也是被你带走的吧?” 周九霄点头:“是。” 耶尔腾微微皱眉,他先前可不知道,周九霄手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数月前,王爷带兵西行,肃明侯听闻消息后,便在大原城待不下去了,总觉得会等来一把斩首的尚方剑。慌乱之中就写来书信求救,想要离开大梁。” 季燕然冷冷道:“然后你便杀了杨府上下三十余名下人,只为不泄漏风声?” 周九霄摇头:“此事还真非我所为,而是杨家自己下的杀手。杨博庆在府内豢养了一群秃鹫武士,当时我只派了商队,前往太原城乔装接人,至于杨府发生了什么,事先一概不知。” 提起秃鹫武士,云倚风倒想起来了,先前李珺说起过,曾看到一群打扮古怪的巫师大半夜出现在杨府花园里,当时两人都以为是红鸦教,现在看来,莫非就是这伙人?而在大漠的传说中,秃鹫一族也的确有收集猎物骨骸的习俗,比如取下指骨,串成象征胜利的饰物。 厅内的烛火跳动着,周九霄继续道:“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那位肃明侯,他一无军功,二无谋略,只凭着家世背景与受宠的妹妹,便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简直像个莫大的笑话。” 季燕然靠在椅子上:“那为何还要救?让本王一剑杀了他,岂非更好。” 周九霄反问:“难道王爷不想知道当年白河放闸的真相吗?” 季燕然抬眼与他对视。 “想来王爷已经听说了,当年白河放闸,乃杨家一手所为。”周九霄道,“可这背后还有另一个故事,先前怕是没人说起过,杨博庆此时正在雁城,若王爷愿意,我这便将他接来。” 耶尔腾听得越发不悦,目光也越发yīn沉。他虽与周九霄有合作,却并不接受对方背后还要再藏另一个人,这让他有一种被蒙在鼓里、倍受愚弄的感觉,但想到将来的一系列事情,还是选择将不满qiáng压了下去。 马车很快就接来杨博庆。李珺听到消息后,被吓了一跳,赶紧偷偷摸摸趴在门缝处,眯起眼睛往里窥。 杨博庆穿着一身粗布衣,神情憔悴,头发雪白,颇有几分落魄流落的模样。只是一想起这看似可怜的老头,数年前密谋开闸淹城,现在又豢养武士屠杀百姓,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云倚风便觉得后背一阵发麻,什么同情都消失了个一gān二净。 而且这老头,一张口就说白河一事虽为杨博广主谋,背后却始终有另一股势力在推波助澜,并非旁人,正是先帝李墟。 季燕然怒道:“放肆!” “王爷先勿动怒,且听我把话说完。”杨博庆不急不缓道,“当年白河改道时,博广起先并没有动歪心思,顶多派人挑衅打架,再放出一些风言风语,想着给那位太子爷添点麻烦。至于提前开闸这种事,是万万没有想过的。” 季燕然问:“那为何后来又想了?” “受那时的兵部侍郎,南飞南大人唆使,博广才会一时脑热。”杨博庆道,“事情败露后,博广供出了南飞,先帝却对其百般庇护,莫说审了,连问都没有多问一句,后来更是加官进爵,这还不够明显吗?” 季燕然道:“南大人已过世十年,无法跳出来反驳,肃明侯自是怎么编都行。” “我知道,空口无凭,王爷必然是不信的。”杨博庆道,“但王爷想想,为何南飞资质平平,为官多年无一政绩,却能备受先帝器重,一路平步青云?在博广死后的第二年,他的独子杨曹又为何要夜半潜入南府,冒死刺杀南飞,导致自己被活活打死?除了替父报仇,可还有别的理由?还有先帝晚年,曾在一次醉酒后哀恸大喊,连呼数声朕愧对将军,许多宫人皆可作证,王爷应当也是听过此事的,就没想想那是哪位将军?” 当时恰有镇北将军柳大原,因为多喝了几坛御赐的美酒,跌下台阶在chuáng上躺了三四月,险些变成瘸子,朝中便都以为这愧对是指柳将军,当成趣闻来说。但现在一细想,似乎也的确到不了“令天子哀恸大哭”的份上。 杨博庆道:“那声愧对,是对廖将军说的。先帝默许了博广的恶行,只为能削弱杨家势力,却不料廖小少爷正在村内,也被大水一并冲走了。”廖老将军因此一病不起,成了半个废人,先帝便下令,将他接到宫中悉心医治照顾,外人看在眼中,可谓关怀备至。 “我现在说的这些,王爷信也好,不信也罢。”杨博庆道,“只是王爷追查了这么多年的真相,我既知道内情,还是想以此来为自己换一条活路。” 季燕然冷冷道:“单靠这无凭无据的一番话,肃明侯怕是活不了。” “杨家纵然动过不该动的心思,可这世间事,不都是成王败寇吗?”杨博庆咄咄bī问,“先皇登基初期,我杨家不辞劳苦鞍前马后,联合其余名门望族,拼死才稳住了大梁江山。可江山稳固之后,先皇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想方设法削弱杨家,打定了主意要将我们逐出王城,换做谁人会不心寒?” 季燕然提醒:“若先帝当真容不下杨家,肃明侯早在数年前,就该人头落地才是。” “王爷此言差矣,这人头能保到现在,还当真不是因为先皇想手下留情。”杨博庆道,“当年舍妹一身缟素,于御前高声历数杨家为大梁尽忠之事,后更血溅长阶,以死来为家族求情,许多大臣都看在眼里,先皇若再赶尽杀绝,难免会落个过河拆桥的名声,倒不如开恩赦免,反正那时的杨家,已如西山日暮,再难翻身了。” “西山日暮,肃明侯当真这么认为?”季燕然放下手中茶盏,“那这些年你安插在皇兄身边的眼线,是用来打探宫闱秘闻,闲时解闷逗趣的?” 杨博庆倒未否认,只道:“为多一条活路罢了,免得皇上在王城打算对杨家下手,我却还在晋地叩拜谢恩。” 耶尔腾坐在一边,听着这大梁旧事,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倒是周九霄,附和道:“若无杨家当年鞠躬尽瘁,大梁怕是要多乱五年,哪怕仅是看在这一点,都请王爷给肃明侯一条生路,让他安度晚年吧。” 季燕然看他一眼。 “自然,依我现如今的身份,并无资格提出任何要求。”周九霄颇为识趣,“但许多事情,朝中那些大人们是不会说、也不敢说的,唯有所谓‘乱臣逆贼’,方才有胆子畅所欲言。” 季燕然道:“怎么,你也有惊天内幕要说?” “谈不上惊天,只有一些与卢谢两家有关的旧事。”周九霄道,“谢家通敌不假,但若说卢将军也通敌,可就是污蔑了,他为大梁舍生忘死,满心只有百姓与河山,是一等一的忠臣良将。” 但偏偏就是这一等一的良将,在黑沙城一战时,却像是中了邪。 周九霄道:“外人都说卢将军勇猛有余,谨慎不足,才会折戟黑沙城。但实际上在开战之前,当时的副将便已再三提醒过,若qiáng攻冒进,胜算不足五成,他甚至还联合当时的地方官一道极力劝阻,但最后仍未能说服卢将军。” 季燕然问:“所以?” “这绝对不是卢将军的性格,所以只有一个理由。”周九霄道,“黑沙城易守难攻,若想获胜,唯一的胜算便是先以大军压境,将对方军队诱出后,再用另一批兵马自侧翼杀出,神兵天降,打对方个措手不及。王爷征战数年,应当也能赞同我这个说法。但事情就坏在当年卢广原出兵黑沙城后,并无神兵杀出,才会全线溃败。” 季燕然微微屈起手指。 周九霄一字一句道:“那是因为先帝许下的侧翼援兵,迟迟未到。卢将军曾与先帝商议,共同订下了这破城的计谋,为免军情泄露,他连副将都一并瞒着,这才有了所谓的‘谋略不足与鲁莽冒进’。可谁知一切都是圈套,当时谢家已倒,王城风雨潇潇,四野盛传卢将军里通外国,先帝便因此起了疑心,索性趁着黑沙城一事,彻底除了这个后患。” 此外,蒲昌也是千真万确,曾拼死率领一支亲兵突围而出,昼夜兼程北上王城,奢望能求取援兵的。 周九霄道:“有许多人都见到了蒲先锋,他当时风尘仆仆,满身的血痂都成了棕黑色。可先帝在翌日上朝时,却提都未提此事,蒲先锋也自那时彻底消失了。” 云倚风看了眼季燕然,这段描述倒是与孜川秘图的出现相符。应当是蒲昌在离开皇宫后,得知卢广原已战败身亡,便逃到月华城鸣鸦寺中,编纂了兵书与秘图,后又流落前往北冥风城,在那里成家立室。 “有许多事情,都并非像王爷双眼所见、双耳所听的那样。”周九霄道,“其实我大可以对阿碧姑娘的病症视而不见,替自己求份安宁的,但最后还是想见王爷一面。” “黑沙城一战,本王虽未亲身经历,可你当时也一样远在王城,并不知道千里之外都发生过什么,又如何能笃定实情就一定如方才所言。”季燕然并未留他情面,又问,“从缥缈峰赏雪阁开始,你的所作所为,可不像是只想求份安宁。当年谢家小姐,现人在何处?” “不知道。”周九霄摇头,“当年我将人偷偷接出王城后,就按照卢将军的意思,把她送往了南疆野马部族,往后再无音讯。” 南疆,野马部族。听到这个名字,云倚风立刻就记起来,藏在自己襁褓中的那封书信,蒲昌于病逝前亲笔所书,也是叮嘱罗入画母子前往野马部族,投奔首领鹧鸪,并且还提到了“姑娘”——现在看来,那姑娘极有可能就是谢含烟。而信里写到的另一些事情,包括懊悔未能及时搬来援军、怒斥先帝听信谗言陷害忠良,皆能与周九霄今日所言一一对应。 真相似乎已经浮于水面了。白河一事尚无证据,但黑沙城与卢将军的离奇战败,条条线索都表明,的确与先皇有脱不开的关系。 耶尔腾在旁不凉不热道:“若论起玩弄权谋,谁又能是大梁皇帝的对手,我今日也算长了见识。” “大首领的见识,还是涨在别处吧。”云倚风与他对视,“明知此二人乃大梁要犯,却仍纵容他们留在青阳草原,只凭这点,便看不出首领有任何和平的诚意。” “大首领待阿碧姑娘情深义重,为救心爱之人的性命,自是赴汤蹈火亦无所惧。”周九霄抢先道,“这一点,倒是与王爷颇为相似。” “我对你们的君臣恩怨并无兴趣。”耶尔腾站起来,“还有,葛藤部族收留谁,驱逐谁,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既然事情已经说完,那我们也该走了。” 周九霄也道:“那我便先走一步,王爷,云门主,告辞。” 外头天色漆黑,耶尔腾登上马车,不满地看着周九霄:“你先前可没说,这城里还藏了一个人。” “但他有用,不是吗?”周九霄压低声音,“大首领,莫忘了我们的计划。” 耶尔腾警告:“这种事情,我只能容忍一次。” 周九霄低头:“是。” 杨博庆也钻进马车,一行人向着客栈的方向去了。 将军府里,云倚风站在季燕然身后,替他温柔按揉着太阳xué,轻声安慰:“那群人各有鬼胎,目的都快明晃晃写在脸上了,王爷又何必放在心里。” “可还有蒲先锋那封信函。”季燕然握住他的手,将人拉到自己怀中抱着,“你当真没有任何想法?” 当初两人看到信时,顶多只能想到卢将军被困黑沙城,先帝拒派援兵,至于为何拒派,或许是出于战局考虑,又或许真如蒲昌所说是听信jian人谗言,但无论哪种,都只能算作决断失误。与今日周九霄所言的,先故意诱导卢广原出兵黑沙城,却又迟迟不践行约定、增派援军相比……季燕然叹气:“我现在真不知该怎么往下查了,或许等阿碧恢复记忆后,能问出谢小姐的下落。” “耶尔腾与大梁叛臣暗中勾连,冒这么大的风险,我不信他只为救心爱的女人。”云倚风捏住他的下巴,“况且周九霄主动找上葛藤部族,背后究竟藏有什么目的,王爷应当心知肚明,那第三个条件,怕是不好对付。” “我明白。”季燕然点头,“第三个条件暂且不说,现在至少有个阿碧,听起来和你的过去千丝万连,先将她治好吧。” 乌恩与格根兄弟二人,也已经出发去找阿碧呓语时提到的“多吉”,看能不能撞大运,恰好将此人寻得。 “时间不早了,回去歇着。”云倚风拉着他站起来,“今夜寒凉,王爷好好泡个热水澡,我再去看看平乐王,他方才躲在门口,亲耳听到杨博庆说杨妃当年血溅长阶一事,怕也受到了刺激。” 李珺不在自己房中,云倚风找了一大圈,最后发现他正在厨房里,红着眼眶一脸悲切,守着炉子煮红枣酒酿蛋呢。 …… “母妃在世的时候,经常亲手煮这道甜汤给我吃。”他说着说着,情难自抑,眼看着又要哽咽。云倚风赶忙拿过他手中汤勺,安慰道,“没事,杨太妃在天有灵,若能看到平乐王如此……康健,定十分欣慰。” 李珺越发沮丧:“我果真一无是处。” “也不是。”云倚风帮忙往锅里加糖,“至少平乐王有审美,你想想宫里那粉彩大缸。” 李珺想着那口大缸,丑得牙都疼了:“……确实。” “来,吃完这些,心里就暖了。”云倚风将酒酿蛋盛出来,眼神关切。 李珺大为感动,赶紧喝了一口,苦着脸道:“甜,齁嗓子。” “甜一些才好。”云倚风揽住他的肩膀,“汤也喝了,帮我个忙。” 李珺放下碗:“什么?” 云倚风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李珺惊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你这是什么虎láng要求?” “救人呢,就那碧瞳倾城的美人儿。”云倚风道,“像平乐王这般怜香惜玉的人,定然不会推辞。” 李珺:“……” 我我我确实想推辞。 但推不掉。 云门主是谁,一旦忽悠起来,前三百年后三百年,皆无人可敌。 他郑重许诺:“帮完这个忙,往后我天天炖汤给你喝,养生,滋补,益寿延年!” 第98章 美人近妖 云门主亲手炖的大补汤是不能喝的, 好不好喝是一回事, 主要在于喝完之后,怕是要被七弟满雁城追着打, 不划算。平乐王满心惆怅, 被迫答应对方的无理要求, 继续守着炉子伤chūn悲秋,顺便思念江凌飞, 也不知那家大业大的江湖第一山庄, 现如今情况如何了。 丹枫城中,一场细雪夹细雨, 飘得四野皆是冰冷寒意。虽说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灯笼, 却也没几分过年的喜庆热闹, 百姓都在嘀咕,城南的江家山庄啊,最近不太平,掌门人江南斗因病卧chuáng, 各方堂主蠢蠢欲动, 像是要出大乱子。 一名少年正撑着白梅伞, 独自走在雪雨中,他穿一身月牙白的素锦衣袍,面容清俊秀美。行至一处别院时,守卫纷纷躬身行礼:“九少爷。” 江凌晨把伞递给下人,又从丫鬟手中接过食盒。面前屏风徐徐打开,显露出一条漆黑秘道。 江凌飞正在暗室中运功调息, 听到外头传来的动静,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江凌晨推开门:“三哥,该吃饭了。” “你打算将我关到什么时候?”江凌飞与他对视,手脚处隐约露出银色镣铐反光。他前几日自昏迷中醒转,睁眼就发现自己被锁到了家中地牢里,浑身虚软无力,提一口气便是锥心剧痛。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大哥、不是四弟,也不是任何一个他先前以为心怀叵测的人,居然是今年刚满十五岁的九弟,江凌晨。 记忆中,在自己离家时,对方还只是个啃着糖葫芦的小屁孩,又矮又沉默寡言,没成任何气候。谁曾想还没过几年呢,对方不仅猛蹿了一截身高,还捎带着蹿出了一肚子yīn谋诡计。 江凌飞头疼:“你不会也想当掌门吧?” “我不光要做江家掌门。”江凌晨把一勺饭粗bào塞进他嘴里,“还要做武林盟主。” 江凌飞:“……” 毛长全了吗? 然而不管毛全没全,自己目前被他困住是不争的事实。江凌飞只好qiáng压下心头焦躁,尽量摆出“你兄长我和蔼宽宏宰相肚里能撑船完全不计较”的慈祥姿态,道:“说说看,你凭一己之力,如何一统武林?怕是连几位叔父都斗不过。” 江凌晨继续喂他吃饭,漫不经心道:“我是斗不过,但萧王未必斗不过。” “咳!”江凌飞被汤呛到,警觉,“你想做什么?” “三哥替萧王府尽忠,萧王殿下也该为咱们江家做些事情。”江凌晨放下勺子,“单凭武林之力,已经压不住你我上头那一群老狐狸了,唯有借用朝廷的力量,才能让他们心生忌惮,懂吗?” 江凌飞险些一句脏话脱口而出,他厉声道:“你以为以我做人质,王爷就会出面帮你?” “谁说我要以三哥去威胁萧王了?”江凌晨看着手中私印,“我是想请三哥写一封信,去向王爷借点兵。自然了,估摸你是不愿意的,那倒无妨,反正现在印章也有了,而我与你的字迹一模一样。” “江凌晨!”江凌飞咬牙,“只凭一封书信,王爷不会帮你的!” “那还真不一定。”江凌晨凑近他耳边,微微一笑,“只凭一封书信,想借数十万大军自然不行,但只借用一些朝廷关系,换个家族安稳,还是绰绰有余的。三哥在萧王心中的地位,可比你自己想的要重要许多。” 言毕,他便转身离开了暗室,只留下江凌飞一人,被气了个头昏眼花。 这都是什么见鬼的一家人! …… 数百里外的雁城,鹅毛大雪正飘得浩dàng壮阔。 午后,李珺吊着一条胳膊,站在窗前气势如虹道:“燕山雪花大如席!”半天之后想不起来下一句,便又重复一遍,“大如席!” 一旁伺候的小丫鬟都被逗笑了,想着这平乐王也挺好玩,胳膊都在雪中跌断了,还有心思站在这里吟诗,便劝着他回屋休息,又说云门主刚刚派人送来了炖汤,是顶滋补的乌jī。 当然了,不是亲手炖的,一来不会,二来萧王殿下不允许,三来更没空。云倚风这几日一直陪着谭思明,往返客栈与将军府,替阿碧看诊。几副汤药下去,先前一脸病容的侍妾,当真面色红润了起来,如五月的鲜花般,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耶尔腾自是大喜,灵星儿心里也高兴,她坐在chuáng帐里,对阿碧道:“等到chūn天,姐姐就能出去散心了,现在外头还太冷。” “我最近经常做梦,会梦到chūn天。”阿碧道,“还会梦到许多别的事情。” 灵星儿心头一动:“是什么?” 阿碧想了想,这回不再是混乱的片段,她笃定地说:“是一大片开满huáng花的草原,还有许多男女老幼,他们穿着五彩的袍子,手中拿着白色的三弦琴。” “那圣姑呢?”灵星儿继续问,“想起她叫什么名字了吗?” 阿碧皱起眉头,又不说话了,像是搜寻不到这个人。 侍女在旁看得心惊,生怕她再度惊惧尖叫,便委婉出言提醒。灵星儿意识到自己问得太紧迫,也赶忙将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只在回去后告诉云倚风,某个有着白琴五彩袍的部族,或许就是阿碧的故乡。 梅竹松在旁道:“若说起这个,我倒有些印象。” 据传那是一个终日以歌声为伴的部落,他们驱赶着牛羊,住在一片世外桃源中。远离战火与纷争,衣食无缺,勤于思考,拥有其余牧民所没有的处事智慧。 至于这群人具体居于何处,就说不清了。 “写一封书信,把这些事告诉乌恩与格根吧,或许能帮到他们。”云倚风吩咐。 灵星儿答应一声,跑下去写信,打算过几天阿碧的状态更好些了,再继续问她。厅里重新变得安静,梅竹松看着云倚风服完药,委婉问:“当真不要告诉王爷?门主身上这毒,怕是再拖不得了。” “告诉王爷,也变不出血灵芝,只会乱他心神。”云倚风放下空碗,“谭太医说再有月余,阿碧便能康复了,可耶尔腾现如今不仅养着周九霄与杨博庆,还要护着这二人,摆明了没把大梁放在眼中,王爷虽为我忍了这一时之气,可我也不愿他再受胁迫,答应所谓第三个条件了。” 梅竹松劝慰:“耶尔腾并未说第三个条件究竟是什么,或许还有得商量。” “他想要的,无非是土地与人民。”云倚风道,“前辈应当比我清楚此人的野心。” 梅竹松还想再说些什么,季燕然却已经进了门,便也收拾好药盒先告辞了。云倚风替他解下披风,用双手捂住那冰凉的脸颊:“怎么回来这么早?” “军中无事,回来陪陪你。”季燕然问,“昨晚一直在咳嗽,现在好些了吗?” “火盆烧得屋内gān燥,嗓子痒。”云倚风道,“多喝些水就会没事。” 季燕然抱着他,感慨:“不好养啊。”火盆大一些要咳嗽,少一些又手脚冰凉,身子既畏寒更怕热,还不肯好好穿衣裳。活活将大手大脚的萧王殿下,bī成了半个老吴——每天不仅要关心军中事务,回家还要继续操劳他的穿衣与三餐,更过分一些时,吃药都要连哄带骗。 但怎么说呢,乐在其中。 云倚风淡定道:“若王爷不想养了,我便趁着还有一把青chūn年华,赶紧另寻一户人家。” “那不行。”季燕然抱着他坐在桌边,“青chūn年华是我的,将来七老八十了,满头白发也是我的。” 只这一句,却戳得云倚风心口一酸,将脸埋在他肩头缓了半天,方才问:“江大哥那头怎么样了?清月倒是一直在送书信,但他不好离江家太近,只能说城中风平làng静,江湖也风平làng静。” “暂时没有消息,不然你再写一封书信往丹枫城。”季燕然想了想,“不过依我看,没消息反而是好消息,凌飞可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萧王府的外人,他要是觉得棘手,怕一早就写信来求援了,我若不肯帮忙,还要撒泼打滚闹上一番,哪里会如此消停。” 云倚风笑:“江湖中盛传一则消息,连平乐王也听过,都称江大哥堪任盟主之位,倒被王爷说得像乡野泼皮一般。” “就他那吊儿郎当的性格,连江家都不愿接管,更别提整个武林。”季燕然拍拍他,“罢,不聊这些了,昨夜一直咳得没睡好,我再陪你歇会儿。” 云倚风原打算说自己早上已经补过一觉,此时浑身苏软乏力,急需出去走走。但正想着呢,人已经被他打横抱起,便将其余的话都咽了回去。 光天化日,化日光天。 季燕然哭笑不得,握住那双不断捣乱的手:“好好睡!” “王爷。”云倚风趴在他胸口,意味深长,“莫负好chūn光啊。” 季燕然扯过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将来还有大把chūn光,现在不许再闹了。” 今日频频被戳中心窝子,云倚风有些酸涩地想着,怕是没有大把了。 季燕然皱眉:“别胡思乱想!” 云倚风抽出胳膊,环过他的脖颈,缠绵地亲了上去。 于是单臂夹着棋盘,跑来想与云倚风下棋的平乐王,就被仆役残忍无情地告知,王爷与云门主正在睡,晚饭之前怕是不会起来的,您还是请回吧。 李珺听得目瞪口呆,这怎么还不分白天晚上了!天还明晃晃亮着呢,就开始睡。 长此以往,怕是不行啊! 吊着胳膊,夹着棋盘,平乐王连连长叹,步履蹒跚。 再度思念江三少。 几日后,云倚风又往丹枫城送了一封书信,询问江家近况。 再过几日,谭思明禀道:“那位阿碧姑娘的蝴蝶癔,已经差不多痊愈了,往后也不必再服药,只需吃些滋补汤品,好生休养便是。” “此番辛苦谭太医了。”季燕然感激道,“先在将军府休息几日吧,待天气暖和些了,我便差人送您回王城。” “是。”谭思明点头,又提醒,“不过王爷,那位阿碧姑娘有些古怪,也不像是寻常的失忆,在看诊时,她经常会自言自语,神情看着痛苦极了。” 季燕然问:“能治吗?” “没法治。”谭思明为难,“我试过脉象,却查不出是什么病,这方面也确实非我所长,王爷怕是要另寻高明。” 经他这么一说,灵星儿也道阿碧最近越来越异常,那日分明就说想起了一个huáng花彩衣白琴的部族,可几天后自己再去时,她却又一口否认,只温柔地笑,笑得可渗人了。 李珺听得脊背凉:“你看吧,美人近妖,果然不是什么好兆头,以后可得离远一些。” “阿碧已经够可怜了,我若再离远些,她可就真的一个朋友都没有了。”灵星儿叉腰娇声道,“况且在我们风雨门,从来就没有见死不救!” 季燕然问身边人:“风雨门这般侠义磊落?” “侠义磊落的是清月。”云倚风赶紧否认,“至于我,向来只教他们做完事情赶紧跑,千万莫被人抓住。” 第99章 傀儡偶人 如此又过二十余天, 阿碧的身子终于彻底好了起来, 院中迎chūn花盛开,她穿着一身浅白的裙装, 旋转跳起舞来, 真似沙雪中的妖jīng。 灵星儿托着腮帮子, 叹气道:“也不知道我下辈子,能不能长得像姐姐这般漂亮。” “你比我更好看。”阿碧也坐在台阶上, 一旁的侍女立刻取了披风过来, 小声提醒:“姑娘,这里太冷。” “我就坐一会儿。”阿碧道, “你去屋里, 给我们煮一壶热的奶茶来吧。” 侍女应了一声, 回房忙碌去了。院内只剩两人,阿碧这才握住灵星儿的手,小声道:“前些天你问过我的圣姑,我这几天倒又想起来一些事, 但就是断断续续的, 很模糊。” 灵星儿闻言来了jīng神, 模糊总比没有要好呀!便催促:“是什么?” “她很漂亮,经常穿雪白的裙子,像一朵盛开的雪莲,族人们都说她永远不会老,还说她的故乡在很远的地方。”阿碧道,“她有心爱的男人, 有一个儿子,可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还有呢?” “还有,她是部落的保护神。”阿碧皱起眉头,使劲搜寻着那些散碎的片段,“会带领大家击退敌人,还会制作机关暗器。” 越听越像当年的谢含烟,灵星儿也一起激动了起来,继续问:“那你的部落在哪里呀?那位圣姑还活着吗?” “我不记得部落在哪里,圣姑……圣姑……”阿碧又想了半天,那雪白色衣摆,那熟悉的花香,在眼前、在心里翩然飘过,像是近在眼前。她抬起头,不可置信地说,“我好像前几日,刚在客栈中见过她的影子。” 灵星儿吃惊道:“啊?” 然而更多的线索,阿碧却又想不起来了,只笃定圣姑肯定出现过,并非幻觉。 灵星儿便推测,莫非是部落的人发现阿碧丢了,所以暗中前来,想将她带走?可门主也在雁城啊,圣姑若真是当年的谢含烟,会知道这个……嗯,就算不是儿子,也应该是故人的孩子吧,她会来看看吗? 心里这么想着,便连奶茶也顾不上喝了,匆匆就跑回了将军府。 侍女端着茶点出来,道:“咦,星儿姑娘已经走了?” “她很关心圣姑的下落。”阿碧靠在软塌上,不安道,“你说,我那晚看到的白影子,会是幻觉吗?可花香实在太真实了,不像是假的。” “我没看到,不过姑娘看到了,或许就是真的吧。”侍女替她捏腿,又提醒,“但就算圣姑来了,大首领也不会放姑娘走的,姑娘想走吗?” 阿碧垂下眼帘,又不说话了。 留在这里,就会有舒适的生活和温柔的宠爱,火盆里燃烧着炭火,枕边躺着最qiáng壮的男人,应当有无数女人都想要这样的生活。但心里却始终存在着另一个影子,模糊的,不灭的。 让她焦虑,也让她发疯。 或许等圣姑下一次出现时,自己能问一问,那浮在云间的、似乎名叫“多吉”的男人,究竟是谁。 …… 将军府中。 云倚风听完灵星儿的故事,一时间没能转过弯。虽说众人先前就模模糊糊猜到过,但一旦线索真的明显起来,还是颇受震撼,像是将一双手穿过层层雾霾,还没准备好呢,指尖冷不丁就触到了柔软的过去,散开一片令人晕眩的光。 “门主。”灵星儿问,“圣姑会来看你吗?” 云倚风想了想,摇头:“我身份未明,哪怕当真是蒲先锋的孩子,也仅有寥寥少数人知,消息如何会传往西北部落。” “那我们就把消息传开呀。”灵星儿一拍桌子,“风雨门出马,莫说传到西北部落了,就算传到西洋异邦都没问题!” 云倚风好笑:“你这丫头,就别添乱了。” “怎么能是添乱呢。”灵星儿坐在他对面,着急道,“门主,你不想找到自己的亲人,不想知道当年的往事吗?” “我想啊,可也不是那么想。”云倚风慢慢斟茶,“现如今西北局势微妙,阿碧又是耶尔腾的人,我不想给王爷惹出任何麻烦。” 灵星儿小心看他:“那……要是就此错过了呢?” “错过就错过吧,缘分未到。”云倚风笑笑,“现在这样,也很好。” 话虽如此,不过灵星儿还是觉得,错过可惜。便只盼着阿碧能早日恢复记忆,又或者是乌恩兄弟二人能早些找到她的部落,找到那位神秘美丽的白衣圣姑。 云倚风却已经将此事放到一边,自己跑去厨房里忙碌,jī鸭鱼肉摆了一案板,菜刀磨得寒光闪闪,堪比飞鸾剑。 季燕然忙完军务,回家已是夕阳西下,一进门就被李珺拉到一旁,小声说:“云门主亲自下厨,替你做了一桌子的菜。” 萧王殿下:“……” 你为何不拦住他?! 李珺良心提议:“不如你还是回军营吧,就说忙,脱不开身。” 季燕然深吸一口气:“罢,我去看看。” 李珺双手揣在袖子里,一路同情目送他。 云倚风已经脱下了那溅满油烟酱汤的衣裳,换了另一套淡绿纱衣,正坐在桌边等他,笑起来时,如三月清风过竹林,满眼皆是怡人chūn色。 于是萧王殿下便昏了头,色令智昏的那种昏,菜式不可口又如何?美人亦可用来下饭。 当然了,在这一方面,云门主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将筷子递过来时,不忘提醒一句:“我头一回下厨,不怎么好吃,但已经尽力了。” 季燕然笑道:“你做的,如何会不好吃。” 这你就错了。云倚风心想,我说的不好吃,那是真的不好吃。 挨个尝过一遍后,季燕然评价:“肉丝好像有点咸,无妨,恰好萝卜又有些淡,一起吃就很好。”至于羊肉咬不动、jī又炖得只剩了骨架,这都不算问题,行军打仗被困山坳时,毒蛇树皮都能拿来充饥,还怕这一桌饭菜? 于是一吃就两大碗,将心上人哄了个高高兴兴。 然后当晚便上吐下泻,在chuáng上躺了整整三天。 满将军府的下人都知道了,再过半天,全雁城百姓都知道了。 堂堂萧王殿下,没被万千敌军打败,没被邪鬼巫术打败,踏着烈焰走过白骨与血海,最后轰然倒在了云门主一碗半生不熟的羊肉汤下。 情深意浓啊,情深意浓。 李珺唉声叹气,我先前就提醒过你了吧?不听兄长言,要是趁早躲到军营里去,不就没这事了?云门主做的饭菜,那能吃吗,听说光是láng藉一片的厨房,仆役们就清理了好几个时辰,房梁都被熏黑了。 季燕然实在不想与他说话,将额头上搭着的手巾取下来:“云儿呢?” “去阳泰楼买鱼片粥了,说是你喜欢吃那家。”李珺替他盖好被子,“刚刚才出门,你再睡会儿吧。” 阳泰楼,是雁城最红火的一家酒楼,物美价廉,日日生意兴隆。 云倚风坐在靠窗的位置,自己点了碗素面慢慢吃,顺便等鱼片粥煮好。他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打算暂时金盆洗手,至少在边境安宁之前,都不再下厨了——毕竟大梁的西北还得靠萧王殿下镇守,倒不得。 做饭还真挺难啊!他发自内心地长叹,放下筷子擦擦嘴,余光却扫到了一抹雪色。 在huáng沙漫漫的雁城,鲜有人穿得这般雪白,云倚风警觉地看过去,就见隔壁茶楼里,一人正匆忙离去,身形倏忽而逝,似风中雪花。 …… “鱼片粥好——”小二端着食盒出来,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纳闷地想,云门主人呢? 云倚风咬紧牙关,抖手一甩马鞭:“驾!” 翠华长嘶腾空,如墨影划过空dàng长街。 两旁的百姓都被惊呆了,忙不迭地躲到铺子里,面面相觑,怎么了这是? 有机灵的,更是一溜烟跑去萧王府报信了。 城门之外,是万里huáng沙。 云倚风一直紧紧盯着前方的雪影,对方跑得实在太快了,经常绕过一个沙丘,便会消失无踪,全靠着空气中残留下的花香,翠华才能勉qiáng跟上,可即便如此,跑到最后时,这一人一马也有些晕头转向了。 天上日光刺眼,地上寒风阵阵,天气恶劣极了。 雪影早已无影无踪,云倚风翻身下马,坐在沙丘下大口喘着气,额上渗出一层薄汗。翠华踱步过来,用头轻轻拱了拱他,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撒娇。 “无妨,不是你的错,我不也跟丢了?”云倚风从布兜里摸出几块花生糖,“吃吧,吃完我们就……咳咳,我们就回去。” 他嘴唇gān裂,又被太阳照得头晕,实在没什么力气再骑马,便闭起眼睛想休息一阵。 四周的花香却越来越浓厚。 而后便有一片凉慡的yīn影遮住了他。 云倚风睫毛一颤,有些不确定地睁开眼睛。 雪白的衣裙,以一方丝巾覆面,双眼如星辰美丽,而在眉弯处,点着一枚红色小痣。 当年名动王城的第一美人谢含烟,也有这么一颗痣。 她从腰间解下水囊,默不作声递到他面前。 “你是……”云倚风坐起来,心脏“砰砰”地跳。 “你该回去了。”雪衣人叹气,“为什么要追过来?这里是玄沙池,极容易迷失方向。” 云倚风反问:“那你为何又在暗处看我?” 雪衣人摇头:“我是去看阿碧的,但她现在似乎生活得很好。” 云倚风道:“耶尔腾待她的确很好。” 两人间便沉默了下来,气氛沉闷。 过了会儿,云倚风又道:“你是谢家的人?” 他这话太直白,以至于对方先愣了片刻,方才道:“不是。” 云倚风却固执道:“你是,阿碧说了许多事情,还有这颗眉间红痣,你就是。” 雪衣人没有再辩驳,却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不能如何。”云倚风想了想,“我背上有机关图,你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雪衣人道,“我还知道,是你亲手毁了它。” 云倚风静静看着她,等着下一句话。 “我知道皇宫里发生的太多事情。”雪衣人伸手,温柔触上他的侧脸,“但你现在该回去了,只有他才能拿到血灵芝,才能让你好好活着。” 云倚风攥紧右手,让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这种感觉实在太古怪了,分明就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对方却又清楚地知道许多关于自己的事情,甚至……似乎还知道许多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朦胧的往事被戳开一个孔,隐隐露出流淌的斑斓来。 雪衣人问:“你喜欢他吗?” 云倚风点头:“自然。” 雪衣人笑:“那就好,快些回去吧。” 她转身想离开,却被云倚风握住手腕:“我是谁?”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到底是谁?” “往事已矣,又何必刨根究底。”雪衣人无奈提醒,“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但我想知道,关于我的身世,关于我的爹娘。”云倚风问,“我爹是蒲先锋吗?” 雪衣人摇头:“不是。” 云倚风却不信:“那机关图为何会出现在我背上?” 雪衣人眼底颤动,久久看着他,最后抬起掌心,轻按于他额头。 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贯穿,后又呼啸跌入无边深渊,身体急速下坠着,云倚风的手胡乱一抓,却只攥到一把gān涩的huáng沙,将掌心的伤口蚀得刺痛。 眼前的花瓣被风chuī得狂舞。 “你姓卢。”雪衣人说,声音遥远得像是来自空谷,“你爹便是横扫千军、威名赫赫的卢广原。” 云倚风紧紧闭着眼睛,浑身冰冷,风雪千重。 “别忘了你的父亲,他是这天地间真正的英雄。” 在那个动dàng的年代,是谁以一肩之力,挑起了大半座江山的安稳,又是谁金戈铁马,伤痕累累地守护着一方百姓。只可惜啊,可惜十余年戎马生涯,终也没能换得一处安稳的江南小宅,所有的忠魂与热血,都在最好的年华里,悉数葬于遥远的黑沙城中,任长风chuī散了数十万大军的名字。 “是李家人,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亲手杀了你的父亲!”雪衣人眼里弥漫着泪水,声音里压抑出漫成血海的仇恨,“你身为卢家的儿子,决不能对那jian贼有一丝一毫的尊敬。” 胸口被无形的雷霆击中,云倚风跌坐回沙地里,惊魂未定,气喘吁吁。 雪衣人蹲在他面前,垂下眼帘:“但他已经死了,在我没有来得及替你父亲报仇之前,那老皇帝却自己死了。” 云倚风怔怔地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雪衣人道,“萧王殿下是不一样的,你与他两情相悦,我不反对,这是很好的事情。” 云倚风看着她:“那你……” “我该走了。”雪衣人站起来,“记住,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你心爱的人,皇权啊,是会杀人的。” “别!”云倚风伸手想抓她,那雪白衣袖却从指缝间滑走了,一阵狂风卷起huáng沙,再睁眼时,四周已再无人影。 唯有一匹银白大马,周身毛发闪亮,正穿过风沙疾驰而来。 “云儿!”季燕然高呼。 翠华昂首长嘶,将飞霜蛟引到这边。 “云儿。”季燕然急急翻身下马,将沙丘下瘫软成一团的人抱进怀里,“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没事。”云倚风松开血迹斑斑的右手,jīng疲力尽地靠着他,“我想回家了。” 季燕然往远处看了一眼,点头:“好,我带你回家。” 云倚风回府便发了一场高烧,迷迷糊糊的,三四天才清醒。 季燕然chuī温勺中汤药,小心地喂给他:“身子还难受吗?” “好多了。”云倚风咳嗽两声,凑过去搂住他。 季燕然笑笑,轻轻拍着那单薄后背,想哄着人再睡一阵,外头却有下人禀报,说乌恩兄弟二人,刚刚带着一个男人回来了。 …… 当天晚上,灵星儿就去找了阿碧。进到房中时,见她正坐在镜前梳妆,笑着说明日耶尔腾要设宴,自己想为他跳一支舞。 “那我来帮姐姐梳头吧。”灵星儿从侍女手中接过梳子,漆黑长发被拢起,雪白玉润的耳后,一道蓝色细线正蜿蜒攀爬在那里。 …… 耶尔腾的酒宴,客人只有寥寥三四名,周九霄、杨博庆,再有便是季燕然与云倚风。欢聚一堂是谈不上了,走在大街上随便拉三四个陌生人,席间气氛也不会比此时更糟糕僵硬。 “其实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呢。”周九霄举起酒杯,“至少我与王爷都曾为大梁出生入死,单凭这一点,也该有些共同话题才是。至于肃明侯,亦是为大梁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怎么今晚平乐王也没来看看他这位舅父大人?” “平乐王手臂摔伤,行动时多有不便。”云倚风随口答道,“现在估摸正躺在chuáng上,眼巴巴期盼着亲舅舅能拎着点心匣子前去探病。” “云门主果真能言善辩。”周九霄笑道,“来,我先敬诸位一杯!” 阿碧坐在耶尔腾身边,盛装美艳,瞳仁更是绿得透明。她的蝴蝶癔已痊愈,心情也好了许多,虽说脑海中纷乱的矛盾回忆仍会不时涌现,但至少不会再惊惧尖叫了。见席间气氛沉重,各方似有针锋相对之意,耶尔腾亦面露不快,便主动道:“大首领,我来为你们跳舞助兴吧。” 她不懂这些权谋与抗争,只懵懂地喜欢着该喜欢的人,比如热情天真的灵星儿,再比如耶尔腾——她理应喜欢他的,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对方都是无可挑剔的完美丈夫。乐师鱼贯而入,奏响了悠扬的乐曲,似旷野中婉转的huáng莺鸣啼,阿碧舞姿袅娜,旋转时裙摆翻飞,若再落一场漫天大雪,便当真美得似妖似鬼了。 云倚风问:“外头的人都说,大首领是在寒冷沙雪中遇到了阿碧。” “她那时穿着漂亮如云霞的裙子,躺着一动不动,像是传说里的妖jīng。”回忆起初遇,耶尔腾的神情也柔和下来,他看着那舞动的美人,继续道,“而当她睁开那双碧绿的眼睛时,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乐曲越发欢快急促,阿碧腕上戴着五彩玉镯,碰撞出一片激dàng的脆响。连周九霄也大笑赞道:“如此倾国美人,碧瞳如玉,果真百年难得一见,也难怪大首领会为她沉迷。” 云倚风手腕翻转,一枚银针悄无声息,裹挟着疾风打出。 阿碧的舞蹈戛然而止,僵硬地向前扑倒在地。 “姑娘!”几名侍女只当她跳舞时不小心,跑过去想将人扶起来,阿碧却只直勾勾睁着眼睛,像是被人点了xué位,又或者是,gān脆被人夺去了魂魄。 耶尔腾大步上前,却也被那……怎么说,诡异的神情与姿态惊了一惊,像是一具漂亮却无生气的偶人,镶嵌着碧绿的琉璃眼珠。 “阿碧姐姐!”灵星儿从外头跑进来。周九霄与杨博庆见势不妙,起身想溜,却被林影率军堵住了去路:“二位,急什么?” 耶尔腾怒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倚风扬扬下巴,示意他往前看。 耶尔腾这才注意到,阿碧的那名贴身侍女,此时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案几后,眼底惊慌,浑身僵着。 “中了我的毒针,一个时辰内是动弹不得了。”云倚风上前,握住她的胳膊一抖,从袖口里“咕噜噜”滚出一个偶人,只有一根手指粗细,却做得极为jīng巧。 “沙雪中的美人,根本就不是偶遇,而是有人存心安排。”云倚风将偶人递给耶尔腾,又指着侍女,“在江湖中,曾流传过一则关于傀儡师的传闻,而阿碧便是被她制成了偶人,用来操控大首领,也用来迷惑我。” 耶尔腾手指一错,将掌心木偶捏得粉碎。 阿碧也在灵星儿怀中,发出了一声近乎凄厉的叫喊。 她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剧烈地颤抖着,双目紧闭,周身皮肤鼓胀涌动,像是要从某种拘束中破壳而出。 “门主!”灵星儿惊慌道,“现在要怎么办?” 云倚风看向耶尔腾,却发现对方正以极小的动作,向后退了半步。这画面实在太令人恐惧了,不同于战场厮杀的恐惧,而是另一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凉,怎么会这样呢?那般漂亮的妖jīng,现在竟真的变成了妖jīng——惨白膨胀,像泡在泉水里的尸体,令人作呕。 他的胃里翻涌着,右手握紧了刀柄。 “啊!”阿碧痛苦地睁开眼睛,那剔透碧绿已经退尽了,变回了普通人的棕黑。而曾经绝美的面容,也像沙散在了风里,皮肤下的涌动消失后,笼上一层病态蜡huáng,虚弱昏倒在了灵星儿怀中。 “先带她回将军府,请梅先生看诊。”云倚风吩咐。 灵星儿答应一声,匆忙叫过两名兵士,扶着阿碧离开了这里。 耶尔腾稳了下心神,眼底燃起怒火,一语不发看着周九霄。 谁是幕后主使,此时再明显不过了。自己刚捡到阿碧,对方便如苍蝇闻到血一般找上门,要谈合作之事,又“恰好”听到了阿碧的惨叫,“恰好”知道该如何治病,以此来谈条件。 云倚风捧着茶盏,在旁煽风点火,闲闲补充一句:“对了,他们下一步的目标,极有可能是将大首领也制成偶人,不如明日请梅前辈检查一下,以防万一呢。” 这场戏可不算小,对方连娘都能给自己硬造一个出来,没有三五天,戏台子怕是拆不了,得慢慢审。 第100章 处心积虑 大梁的兵士早就将客栈围了个严严实实。 看这架势, 是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单等着自己入瓮。杨博广长叹一声,任由林影上前套上冰冷枷锁。至于周九霄, 此人武将出生功夫高qiáng, 又身犯通敌叛国之重罪, 云倚风原以为他会选择拼死突围,岂料对方却只犹豫一瞬, 并未出手。 耶尔腾这次终于没有再护着两人, 事实上若有可能,他恨不得亲手杀了对方。阿碧方才的惨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觉得自己或许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大漠中最漂亮的女人, 原来只是有心人用来对付自己的一个工具,一切都是假的,连那绝美的碧瞳与容颜都是假的。 而一想到自己和一个怪物度过了那么多情意绵绵的夜晚,他胃里就翻涌起qiáng烈不适, 怒火也几乎焚尽了整颗心。 周九霄冷冷道:“你有何证据, 说我与此事有关?” “有没有关系, 审问完这名侍女自能见分晓。”云倚风道,“自然,即便她供不出什么,还有另一个人,同样能说清阿碧的来历。” 耶尔腾抬起头:“是谁?” 林影很快就带进来了一名文质彬彬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 年轻而又健壮,看穿着打扮,像是有些地位身份。 他便是乌恩兄弟二人找回来的“多吉”,也是阿碧的未婚夫,逐月部族的首领。他与族人们皆生活在开满huáng花的世外桃源中,身上穿着五彩的袍子,手中拿着雪白的琴,终日以歌声为伴。富裕安稳的生活,令他们有大量时间来思考,拥有旁人难以企及的思想与智慧。 在大漠与草原中,其实一直流传着关于这群人的故事,不过即便qiáng大如耶尔腾,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逐月部族并非只是牧民们幻想出的乐土,而是真实地存在着。 “逐月部族一直选择隐世,只会偶尔收留迷路的牧民与商人,唯一一次主动向外张开怀抱,就是因为月牙。”也是众人眼中的“阿碧”,她是上一任逐月部族首领的小女儿,自出生起就患有怪病,经常会惊惧抽搐,并且年纪越大,症状便越频繁明显。 再有智慧的头脑也治不好怪病,所以多吉便派出许多族人,前往各地寻找名医,希望能治好自己的未婚妻。 云倚风道:“周九霄就是在这个时候,听到了月牙姑娘的病症,蝴蝶癔实在太难得了,于是他自称大夫,亲自前往逐月部族看诊,却悄悄带走了月牙。” 耶尔腾皱眉:“如此大费周章,只因一个蝴蝶癔?” “当年的谢含烟也患有此病,并且因为周九霄的冒险相助,才得以保住性命。”云倚风道,“他想以此来取得我的信任,即便谭太医没有说出陈年往事,王爷也会问明大首领为何知道谭太医能治病,周九霄照样可以等到出场的机会。” 而实际情况还要对对方更有利一些——谭思明毫无隐瞒,不仅一五一十说出了当年事,还替周九霄说了两句好话,令对方的形象更加正面几分。 江湖中最好的傀儡师,能随意改变偶人的容貌与声音,甚至连记忆也能重新翻洗。阿碧就这么被一点一点雕琢成了倾世美人,碧绿瞳仁遮掩了棕黑双眼,而全新的“记忆”也覆盖了真实的曾经。她混乱而又恍惚,在终日不散的妖冶花香与低喃里,记住了“白衣圣姑”的故事,相信了自己也是她的族人,但因为成为偶人的时间太短,她仍时不时会想起多吉、想起未婚夫的影子、想起huáng花与五彩的衣裙。每每这时,每每当她的瞳孔变回黑色,即将挣扎找回真实的自己时,那伪装成贴身侍女的傀儡师,总会及时出现,将她重新变回碧瞳美人。 耶尔腾听得不可置信:“为了利用阿碧,逐渐控制我?” “这只是目的之一。”云倚风道。 或者更确切而言,阿碧倾国倾城的容貌,是为了引诱耶尔腾上钩,逐步获取他的信任。而阿碧身上的蝴蝶癔与被灌输的“回忆”,则是为了迷惑云倚风。一个jīng心训练过的美人,拥有和他莫名相似的气质与神情,部落里还有着一名“圣姑”,无论身世、容貌还是过往,皆与当年的谢含烟一模一样,甚至连古怪病症都不假,这一切实在太真实、太顺理成章了,稍有不慎,便会一脚踩进去。 若非事先便心存疑虑,当日在追往大漠深处时,云倚风觉得自己或许当真会相信。那慈爱的眼神与贴心的叮嘱,还有含着血泪对先皇的控诉,无一不符合自己对谢含烟的猜想。浓厚的花香袭来时,他一个恍惚,险些就中了圈套,幸而及时掐住手心,方才用疼痛换取了清醒。 “你早就发现了他们的yīn谋。”耶尔腾皱眉,“除去多吉,还有哪里露出了破绽?” “在最开始的时候。”云倚风转身看着周九霄,“你口口声声说,先皇要诛杀卢将军,要灭谢氏满门,这措辞原本无懈可击,直到后来谭太医亲口说出,谢小姐是被先皇所救。” 周九霄闻言,脸上血色顿失。 在谭思明的叙述中,当年的确是周九霄冒险找到太医院,带着他混入谢府替谢含烟看诊。但想治好蝴蝶癔,非得要一味药,一味在当时看来,几乎不可能拿到的药。 那一晚在离开谢府后,谭思明看着头顶一方星空,想着昔日里名动王城的名门闺秀,今日却落得那般落魄憔悴,心里亦是惋惜遗憾,他步履蹒跚地走着,原打算去找周九霄复命,告诉他这病无药可医,却在途中遇到了先皇。 谭思明当时惊慌失措,要知道私自出入叛臣府邸,可是死罪。谁知先皇却并未责怪,反而和颜悦色,详细问了谢家小姐的情况,命他无论如何也要将人治好。见皇上态度并不像传闻中那般冰冷,谭思明便壮着胆子,说出了不可缺少的那味药。 “是龙血。”云倚风道,“非得要大梁皇室,割腕取血为引。” 这要求几乎已经称得上惊天忤逆了。谭思明说完之后,跪地惴惴不安,他原本以为皇上即便答应,也是招来某位王爷取血,却不料最后竟是实打实的真龙天子之血,一连十数日从未间断,硬是把谢含烟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这算是谭思明与先皇之间的秘密,先前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周九霄自然也无从得知。至于这回救月牙,则是用了李珺的血,为免腕上的伤口太过引人注目,便假称他摔断骨头,把整条胳膊都包扎了个严严实实。 云倚风道:“即便谢家通敌,先皇对谢小姐的态度也并非赶尽杀绝,反而一直默默相救,想来大多是因为卢将军,那么所谓卢将军受心上人唆使,协助谢家叛国一事,自然也就做不得真了。”否则哪位帝王会愿意割腕去救卖国贼? 恰是因为有了谭思明这个故事,所以云倚风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对周九霄抱有十成十的戒心,对他的所言所行自是百般提防,从未信过半句。而在乌恩兄弟二人带回多吉,得知他有一名同样患有惊惧癔症的未婚妻,这名未婚妻又被人离奇带走之后,第一反应就是阿碧。 灵星儿迟疑:“可两人的容貌完全不同啊,怎么可能是同一个?” “武林中有一门比下九流还不如的行当,叫傀儡师。”云倚风道,“原是供那些有怪癖的富户取乐所用,能将活人制成偶人,重新按照喜好,细细雕琢容貌、举止与气度。因为太过血腥残忍,有悖纲常,所以只能活跃在yīn暗的地下。 阿碧耳后的那条蜿蜒蓝线,便是牵引偶人的线绳。 季燕然示意林影将几人带了下去,包括那昏迷不醒的傀儡师。 多吉并未理会耶尔腾,甚至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只道:“要是没有其它事,我想先去陪着月牙。” 季燕然道:“首领请自便。” 多吉微微点头,转身大步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了耶尔腾、季燕然与云倚风三人。 耶尔腾问:“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带回王城,jiāo给皇兄。”季燕然道,“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事要先问明,所谓血灵芝,究竟是大首领亲眼见过,还是他们用来与葛藤部族谈判的筹码?” 耶尔腾回答:“他们不知道,应当也没有见过。” “那就好。”季燕然道,“阿碧虽非绝世佳人,但救她一命这个要求,我也算做到了,此外还替大首领除去了身旁隐患,既如此,是否该尽快说出第三个条件?” “好。”耶尔腾点头,“十日,十日之内,我会告诉萧王殿下,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 将军府中,谭思明与梅竹松都守在chuáng边,替月牙看诊。蓝色的傀儡线已经被剔除,长时间被炼作“偶人”,她的身体与容貌皆受影响,整个人枯瘦蜡huáng,看起来毫无生机。 梅竹松道:“这手法实在yīn毒,怕是要好好调养三五年,方能缓回来了。” “那缺失的记忆呢?”云倚风问。 “脑中被银针所伤,不好说。”谭思明道,“但月牙姑娘既能模模糊糊记住部落与未婚夫,就说明还能有彻底恢复的一天,多吉首领可得好好照顾她。” “自然。”多吉道,“我以后会将她捧在掌心,像保护最珍贵的明珠一样,再也不会被恶人夺走了。” 灵星儿站在一旁,心想,这才对嘛。比起耶尔腾先前的锦衣玉食,这句承诺可要顺耳多了。 因月牙还要休息,几人便移去了前厅。 未婚妻失而复得,又受大梁太医jīng心救治,多吉对季燕然态度十分友好。至于对那掳走月牙的主谋,只问了一句:“他们会被处死吗?” “会。”季燕然道,“按照大梁的律法,这群人没有任何活路。” “逐月部族这么多年来,一直隐于云中,就是不想被卷进权力与土地的纷争。”多吉深深叹气,“谁知道,最后竟还是没能躲得过。” “只有这片土地和平了,生活才能安稳,思想才能盛放。”季燕然道,“对方野心勃勃,处心积虑设下圈套,而首领却一心只想为心爱的女人治病,又如何能防得住他们,倒也不必太过自责。不如就安心住在这里,待月牙姑娘养好身体后,再回去也不迟。” 多吉答允:“好,既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将来萧王殿下有需要的地方,逐月部族也定会竭力相助。” 管家很快就替他准备好住处,领着人前去休息了。 云倚风问:“王爷打算何时审那些人?” “明日。”季燕然拍拍他,“你此番也辛苦,审问的事情,就别再操心了。” 云倚风费解道:“若没有谭太医说出先皇一事,让我事先有所防备,那天怕是真会相信了仙气飘飘的‘娘亲’,她怎么会那么了解我呢?” 像是一条活在心里的寄生虫,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有软肋——对身世的怀疑,对母爱的渴求,对卢家的猜测,对先皇的摇摆质疑。这原本是只有寥寥少数人知的秘密,却jīng准地被对方拿去加以利用,这实在太诡异、也实在太巧合了。他仔细回忆了一遍宫中过往,回忆了一遍身边都有谁出现过,到最后,甚至连那笑容可掬的德盛公公都开始怀疑了,究竟是谁在暗中窥探着自己的心事? “皇兄身边的眼线,从来就没彻底gān净过,或者说压根就不可能彻底gān净。”季燕然道,“上次王东与尉迟褚的bào露,只顺藤摸瓜揪出了一串前朝官员,至于后宫,人员太过纷杂,保不准里头就混着谁。连杨博庆那种早已日落西山的旧臣,都有本事准确探听到宫里的动向,更何况是旁人。” 云倚风将额头抵在他胸前:“所以说,累得慌。” “累就不想了。”季燕然哄他,“往后所有的事情,都jiāo给我。” “那不行。”云倚风闷声道,“同甘共苦,同生……同生。” 共死是舍不得的,他想让他好好活着,一直活着。 最好能一口气活上七八百年。 季燕然皱眉:“那不成活王八了?” 云倚风哭笑不得,愁云惨雾尚未来得及凝聚,便被他这张嘴戳了个稀烂,于是抬手拍过一巴掌:“胡言乱语!” “皇兄身边的眼线,就jiāo给他自己去烦心吧,我会写一封密函过去。”季燕然道,“至于你我,先拿到血灵芝,再解决耶尔腾,才是正事。” 云倚风点头:“好。” 在两位大夫的jīng心诊治下,月牙很快就自昏迷中苏醒。她恍如做了一场隔世大梦,许多种记忆、真的假的、虚的实的,混乱jiāo织在一起,令眼底也漫起浓厚的雾气。在见到多吉后,虽能记起这是自己的未婚夫,却也同时记起了曾出现在枕边的耶尔腾,自是不安害怕极了。 灵星儿安慰她:“做错事的又不是你。” “他们把我抓到了一个大房子里,整天给我讲故事,讲很多故事,墙上挂着画,画着部落和白衣圣姑。”月牙躲在chuáng角,将头埋在膝盖里,“我不是故意要忘记多吉的。” “我知道。”灵星儿握住她的手,“而且你并没有忘记多吉,更没有忘记自己的部落,你还同我说了许多关于他们的事情,快别自责了,先好好养病。” 月牙问:“我还能被治好吗?” “当然能呀!”灵星儿保证,“谭太医和梅前辈都是名医,还有平乐王,他最懂各种养颜香膏了!” 越是娇艳的佳人,越需要好好滋养,天生便喜欢欣赏各色美人的李珺,自是深谙此理。还没满十岁,就知道拿着母妃的香粉去赏赐漂亮宫女,四书五经背得磕磕绊绊,但说起王城里谁家的珍珠粉最细腻、谁家的桂花膏最养肤,那叫一个张口就来,滔滔不绝。 连云倚风也诧异道:“原来平乐王还有这本事?” “那是。”李珺摇头晃脑,“所以你尽管放心,我定能让那位月牙姑娘养回白白净净。不过说实话,她现在看上去也不差嘛,没了那寒凌碧瞳,反而温婉不少,双目迷离,楚楚惹人怜。” 云倚风笑:“你还真是会夸赞美人。” “天生的。”李珺被说得沾沾自喜,又趁机问,“要不要也捎带着给你买一些香膏?沐浴之后仔细涂抹,可使全身肌肤细滑,令七弟爱不释——” 一个“手”字还没说出来,江湖的铁拳就已经到了眼前。 “我随便说说的。”平乐王立刻严肃改口,你能打,你说了算。 又问:“七弟呢?” “在审问周九霄。”云倚风倒茶,“一早就出门了。” 李珺道:“那我舅舅?” “也在审,不过他看起来并非主谋,顶多吐一些当年的往事出来吧。”云倚风道,“你可要去看看?” 李珺头摇得像拨làng鼓。 云倚风已习惯了他这遇事先将自己撇清、六亲不认的胆小作风,便只笑了笑,继续烹茶道:“放心吧,不会牵连到你的。” 李珺答应一句,又仔细看了他半天,方才继续问:“我昨日见你像是又咳血了,没事吧?” 云倚风手下一顿,抬起头。 “我当时路过厨房,刚好看到你站在院中。”李珺举手,“我保证,绝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云倚风松了口气,拎起茶壶斟出两杯,漫不经心道:“老毛病了,不碍事。” “那……也对,耶尔腾不是说了吗,十天。”李珺安慰,“不算太久,不算太久。” “我同你说句实话吧。”云倚风递给他一杯茶,“第三个条件,必然与他的野心有关,王爷不会也不可能答应,所以我压根就没指望能找到血灵芝。” 李珺一愣,那那那怎么办? 云倚风笑笑:“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哪行啊,还指着灵芝救命呢!李珺一拍大腿,踊跃献计,你看看这样成不成,我们把耶尔腾抓起来,翻来覆去严刑拷打,直到他说出血灵芝的下落为止! 云倚风将点心退盘子推过来,和蔼道:“好好吃饭。” 李珺却仍追问:“行不通吗?” “不是人人都能严刑拷打的。”云倚风只好耐心解释,“耶尔腾是一方枭雄,按照他的脾气,宁可被千刀万剐,也不会屈服求饶,这一条路未必行得通。更何况王爷与他的盟约,是在十余位部族首领的见证下共同签订的,现在对方依照约定,带着心爱的女人来到我们的地盘求医,王爷却趁机把人给绑了,还要严刑拷打,消息一旦传出去,大梁的颜面与信誉何存,到那时,怕是所有人、包括银珠首领都会选择与葛藤部族站在同一边。” 李珺:“……” 李珺:“可七弟分明说,这人野心勃勃,留不得。” “那也要在双方jiāo战时,在日光下打败他。”云倚风道,“这道理不难懂,平乐王好好想想就能明白。” 明白倒是能明白,但就是觉得……放虎归山,实在可惜。 李珺挪着椅子坐到他身边:“反正那血灵芝,是无论如何都要拿到的。实在不行,我们就先光明正大和葛藤部族打一仗,然后再把耶尔腾绑来,严刑拷打!”反正无论如何,拷打就对了。 看他说得一派铿锵,云倚风便也笑道:“行,来,喝茶。” 这晚,季燕然直到深夜才回来,云倚风尚未歇息,正靠在chuáng头认真看书,图文并茂的那种。 “……” 云倚风发出邀请:“看吗?” 季燕然头疼:“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是李珺给你的?” “这你就冤枉平乐王了。”云倚风合上书,“我打发弟子出去买的。” 季燕然捏住他的下巴:“我的还不够你看?” “你的……”云倚风眼睛往下扫扫,“上头又没写故事。” 季燕然哭笑不得:“往后不许再熬夜看了,好好睡觉。” “我熬夜看它做什么,我是在等你。”云倚风掀开被子,示意他上chuáng,“审问的结果如何?” “两人像是事先对过口供,嘴咬得比铁板更紧。”季燕然道,“倒是七七八八说了不少诋毁先皇的事,半真半假云山雾中。” 云倚风想了想:“其实也算……预料之中,你还记得周九霄在被戳穿时,压根就没有反抗的意思吗?当时我便怀疑,他们八成还留有后手,知道有人会来救自己,才会乖乖束手就擒。” 季燕然猜测:“那天大漠中的雪衣人?” “她的功夫很高,地位应当不低。”云倚风道,“不提杨博庆,周九霄好歹也算一员大将,对方不会甘心就这么白白折掉的。” 而要从将军府里带走这两个人,最省事的方法,就是利用耶尔腾——他是唯一明晃晃与大梁为敌,并且握有季燕然的软肋的部族首领。 “别被任何人威胁。”云倚风握住他的手,叮嘱,“一切以大梁为重,我没事的。” “亲一下。”季燕然道,“亲到我满意,这件事就听你的。” 好端端的家国大义,气氛正凝重呢,结果说没就没。 云倚风询问:“亲到什么程度,才能算做‘满意’?” “不好说。”季燕然托过他的纤细腰肢,将人qiáng行按到自己怀中,“先亲一口试试,说不定本王立刻就能满意呢,这种事也说不准。” 看着不像这么好打发啊……云倚风半撑在他胸前,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就被吻住了唇瓣。 甜蜜的,缠绵而又难舍难分,吻到后来,连耳垂都红成胭脂色。 绸缎般的墨发铺散而开,在灯火下泛出温暖光泽。 手指也不自觉地握住被单。 季燕然在他耳边低笑:“心肝儿,你咬疼我了。” 第101章 西北十城 在两位大夫的jīng心照料下, 月牙的身体康复得很快, 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多吉原本是想尽快带着人回逐月部族的,但又见灵星儿常过来陪她一道说话, 两人像是关系不错, 便决定多留一阵, 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 没有等满十天,第七天的时候, 耶尔腾已经差人送来一封信函, 约定了与季燕然见面的地点,是在距离雁城几十里外的一片戈壁——在和平时期那里经常会被用来当成贸易集市, 而现如今, 至少在耶尔腾的野心收敛之前, 在大梁的铁骑撤离之前,百姓们是不敢再来此处了。 云倚风道:“我陪王爷一道去。” “天气这么冷,留在家中等着我。”季燕然握住他的双手,凑在嘴边亲了亲, “别担心。” “对方是一匹狡猾的恶láng, 我如何能不担心。”云倚风微微皱眉。耶尔腾想要的是什么, 在西北这片土地上,怕是连三岁的小娃娃都知道,哪里用得着谈判。击退夜láng部族、救治月牙,这全都是自己心甘情愿去做的事情,所以即便就此收手,停止与耶尔腾的合作, 亦不会觉得有所遗憾。 “与血灵芝有关,与你有关,所有的可能我都想试一遍。”季燕然抱着他,低声道,“我爱你如命,赴汤蹈火亦无所惜,却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威胁不到我的,嗯?” 云倚风欲言又止,最后只环住他的腰肢,闷闷道:“好,那我等你回来。” 与季燕然同行的是林影,两人离开将军府时,李珺却从后头小跑追来,气喘吁吁道:“等一下,等一下!” 林影不解:“平乐王这般急匆匆的,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再叮嘱一句。”李珺焦急道,“一定要拿到血灵芝啊,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骗一骗耶尔腾呢,先替云门主解毒要紧。”他一边说着,又将声音放轻,“我可讲实话了,这段日子以来,他经常偷偷咳血,身子眼看着要撑不住了,还不准我告诉七弟,梅前辈可以作证。” 林影闻言担忧,看了眼身旁的王爷,平日里看云门主的jīng神与脸色都尚可,还当那霁莲的药效仍在,原来竟已如此了吗? “去陪着云儿吧。”季燕然道,“我会尽快回来。” 李珺答应一声,揣着袖子站在门口,目送二人远去,依旧忧心忡忡。 后院暖阁,云倚风坐在桌边,身上裹一条厚软大氅,单手撑住太阳xué,正在盯着前头发呆。墙上用糨糊贴了一幅年画,大红大绿鲤鱼胖娃娃,旁边再缀一圈吉祥纹路寿星老,怎么看怎么喜气洋洋,满屋皆是好兆头。 于是李珺便道:“你放心,七弟定能拿回血灵芝的。” “我不是在等血灵芝。”云倚风坐起来,“有时候想想,倒真不如照你所言,擒贼先擒王,将耶尔腾给绑了赶紧。” 李珺一拍大腿,那咱们就这么办,现在还来得及! 云倚风笑笑,问他:“王爷与林副将已经走了吗?” “是啊,若一切顺利的话,今晚就能回来。”李珺替他泡茶,“你呢,想出去走走,还是想回卧房歇着?” “都不想。”云倚风依旧心不在焉。 李珺想了想,道:“那不如听我讲一讲各地的名山大川吧,还有你一直想去的江南。”他出身皇家,又天性爱玩乐,此生自是赏过无数美景,见过无数美人,至今未曾婚娶,并非不爱佳人,而是佳人太多,实在爱不过来。 云倚风道:“我最想去的江南,是苍翠城。”光是听听名字,就是一片远山近水,浓淡雾霭。说来也巧,李珺还真在那里待过几个月,此番正好细细地说给他,青石板铺成的小巷子,两边有白墙与黑瓦,一支粉白桃花伸出房檐,被漉漉风雨一打,便会流淌出一地láng藉暗香。 李珺喜滋滋:“将来你与七弟,也要买一处这样的宅子。” 云倚风笑:“好。” “到那时,我就在苍翠城里开一间古玩铺子,或者锦缎铺子,再或者,索性开个歌舞坊。”李珺眉飞色舞,神仙快活。 云倚风闭起眼睛,随口问他,既想开歌舞坊,为何不去金陵城,那里才是繁华喧闹,软玉生香。苍翠城太过寂寥,你这靡靡声色之地,怕是要开成亏本。 “那我不是想与你跟七弟在一起吗。”李珺自己添茶,继续说着苍翠城的人与物,絮絮叨叨半天才发现,桌边的人不知何时却已经睡着了。 轻絮般的梦啊,笼着烟花三月,风垂杨柳。 云倚风昏昏沉沉地想,如此,也算是亲眼见过了。 …… 耶尔腾已率人先一步抵达,空dàngdàng的房间内——先前应当是个肉市吧,石桌上还满溅着gān涸血迹,墙角胡乱丢了几把生锈砍骨刀。就在这么糟糕的一个环境里,数十支烛火跳动,连空气也弥漫着压抑。 林影道:“大首领还真会选地方。” “这大漠荒凉贫瘠,也找不出像样的场地,只能在此凑活。”耶尔腾道,“但是王爷放心,这片土地不会永远是这副样子。” 季燕然抬眉:“怎么,大首领想与大梁合作,防风治沙修路安民?” “不是合作,而是将这片土地彻底jiāo给我。”耶尔腾声音低沉,黑色披风堆积在地,被风一卷,如一团浓厚不散的狰狞稠雾,他目光灼灼,“我要大梁的西北十城,这便是第三个条件。” 季燕然沉默与他对视,林影在旁道:“若我没记错,大首领曾亲口许诺,第三个条件与大梁、百姓、军队皆无关联,更不会主动挑起战争。” “大梁坐拥南面千里沃土,丰饶肥沃,又何必要紧紧握着这苦寒贫穷的西北十城,不如jiāo给我,反倒对百姓更有利。”耶尔腾道,“至于军队与战争,只要萧王殿下答应,那么所有的一切都会在阳光与和平下进行,不会有任何杀戮。” 季燕然冷冷道:“给不给西北十城,怕不是我说了算。” “自然,需得大梁的皇帝同意,但皇帝同意与否,全看王爷。”耶尔腾道,“毕竟天高皇帝远,而西北是王爷的地盘。” 林影站在一旁,心想,这谈判内容已经够操蛋的了,偏偏外头还在不停刮着妖风,呜呜嗷嗷的,像是要将脑袋上的破烂huáng泥屋顶也一并掀翻了去。他出身王城高门,即便久混军营,平日里也是极少说脏话的,唯在此时,很想问候一句对方的祖宗。 季燕然波澜不惊:“怎么,大首领有办法,让皇兄心甘情愿割了西北十城?” “须得王爷配合。”耶尔腾坐在长桌另一头,身体微微前倾,“我保证,从此以后,葛藤部族与大梁之间,至少会迎来百年的和平。百姓们可以自由地展开贸易与jiāo流,数不清的银钱与美酒将填满他们的房间与帐篷。我还会协助大梁,守住整片大漠与草原的安稳,让西北再无兵火,让王爷能解甲归田,与心爱的人一道隐居青山绿水中。” 和平与富裕,这是西北百姓一直渴求的,完全开放的贸易市集,听起来也充满了诱惑。耶尔腾继续道:“而这一切的代价,无非是十座贫穷荒芜的城池而已,若王爷点头,我自有办法,让大梁的皇帝颁下圣旨。” “更何况,哪怕不为百姓,也要为云门主。” “一个月后,若王爷还未给我答复,那么生长在夜露中的血灵芝,将会被浇上火油,彻底地焚为灰烬。” 一块门板被狂风chuī落,“砰”一声重重撞在墙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外头天色暗沉,huáng沙弥漫了所有人的双眼。 耶尔腾在离开之前,又回头补了一句:“对了,还有周九霄与杨博庆,也请王爷尽快将他们送回葛藤部族。” 屋外马蹄声纷乱远去,风也渐渐变弱了。 林影试探:“王爷?” 季燕然一语不发,眼底却翻涌着暗色怒火与惊涛,过了许久,方才道:“走吧,回去。” …… 云倚风已经歇下了,李珺正守在外屋打盹,听到二人回来,赶忙跑出去想问问结果,却被林影用眼神制止,便识趣而又忐忑道:“那……那我先睡觉了,对了,云门主他晚上没怎么吃东西,睡得也挺早,像是不舒服。” 季燕然将披风丢到一旁,大步回了卧房。 云倚风缩在中,带着鼻音道:“你休要听平乐王的,我只是一时犯懒,晚上厨娘煮的jī汤面又很难吃。” 季燕然蹲在chuáng边,将手背搭上他的额头。 云倚风道:“你看吧,我说没事,快些去沐浴。” 季燕然叹气:“不问问我谈判结果吗?” “能猜到。”云倚风将被子又裹紧了些,“他的喜好,无非就是西北十五城,还是二十城?” “没你这么贪心。”季燕然将下巴垫在他枕边,哑声道,“他只要十座城池。” “想得美,一座也不给他,半个村子也不给他。”云倚风撇嘴,“听话,去洗漱吧。” 两人语气轻松,就像是普通小两口过日子,睡前聊两句好吃懒做的邻居又来借米了,我们可说好了,谁都不准答应他。 季燕然笑得勉qiáng,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亲:“嗯。” 第102章 唯愿君安 这一夜, 两人谁都没有睡着。云倚风靠在他怀里, 原想聊些别的,好让气氛不这么沉闷, 却想了半天也没找出合适话题。最后还是季燕然先道:“如你先前所料, 他果然提出让周九霄与杨博庆回去。” “这二人设下圈套欺他瞒他, 根据傀儡师的口供,甚至还想将他也一步一步变成偶人。”云倚风道, “更用一个空壳美人, 诱得他心醉神迷,怕是到现在还没缓过神。如此种种, 按照耶尔腾的性格, 不杀对方已算手下留情, 哪里还有亲自救人的道理?” 除非他是受人所托,不得不救。 当日大漠中的雪衣“圣姑”,或者是其他站在周九霄身后的主谋。 从失窃的舍利与缥缈峰开始,到十八山庄, 到孜川秘图背后的秘密, 再到现如今的耶尔腾, 虽说幕后之人一直未曾现身,但所表现出来的意图,已经赤luǒ地摆在了桌面上——那是一伙对先皇有着滔天恨意的人,某些被朝廷刻意深埋于地下的往事,或许恰是他们心中最惨痛的疮疤,所以才会如此疯狂, 才会不惜一切代价,想挑起李璟与季燕然之间的矛盾,想割裂国土,进而毁了李家的江山。 云倚风道:“或许可以顺着耶尔腾,将这群人彻底揪出来。” “我明日会去军中,与众副将商议。”季燕然拍拍他的后背,“夜深了,不说这些,好好睡。” 云倚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他手臂上:“为何能同副将商议,却不同我商议?” “嗯?”季燕然想了想,回答,“因为军规就是这么写的。” 云倚风:“……” 季燕然qiáng调:“是真的。” 的确是真的,军中要务事关重大,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有拿回家在夫人耳边闲聊的道理?会有这条军规,十分合理合情。 云倚风哭笑不得,还有些头昏脑胀,也不知是被此人活活气出来的,还是身子本来就虚,便索性闭起眼睛,睡了。 季燕然合上chuáng头暗匣,将照明珠的光遮去九分,只余一片淡淡昏huáng,笼住枕边人,哄着他入眠。 窗外寒风萧萧,夜色寂寥。 …… 翌日,季燕然天不亮就去了军营。陪着云倚风一道吃早饭的,只有李珺与灵星儿。 “来,再尝尝这个。”李珺热情替他盛了一小碗灰豆汤,“我特意叮嘱厨娘,没有煮得太甜。” 云倚风诚心回答:“我已经要撑得走不动了,你还是有话直说吧。” 李珺:“……” 李珺放下碗,老实jiāo代:“七弟出门前,让我好好看着你吃饭。” 灵星儿早上已经听说了谈判的事,心里正担忧呢,此时便趁机问道:“那耶尔腾提出的条件,王爷打算如何处理?” “不知道。”云倚风揉着肚子,“军规说了,不准我过问。” 李珺听得吃惊:“居然还有这种军规?” 灵星儿着急:“那……” “耶尔腾不是要钱要马要粮食,是要西北十座城。”云倚风递给她一杯茶,“你觉得,王爷还能如何处理?” “西北十城虽然不能给,可血灵芝也不能不要啊。”灵星儿道,“好不容易才找到线索。” “王爷已经够头疼了,你,还有你,”云倚风看着李珺,“都不准再去烦他,可曾记住?” “这事就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了?”李珺问,“西北十城,是哪十座城?” “天阔、长壁、纵横、云莽、宁沙、古树连、玉门、叶县、yīn山,还有此时你脚下的雁城。”云倚风道,“自猿河起,至北山终。” 灵星儿听得咋舌,这么一大片? 李珺也觉得,这范围是广了些,耶尔腾未免太贪得无厌。但又道:“可对方只给了十日为期,转眼就过去了,哪里容得了我们慢慢商议对策?依我看,倒不如先答应他。” 云倚风与他对视,你身为大梁皇族,这态度是不是太慡快了些? 李珺赶忙补充一句:“拿到血灵芝,我们立刻就反悔!”他眉飞色舞献计,不是有一种战术,叫“兵不厌诈”吗?我们先假模假样与他签了这盟约,后再找个借口撕毁便是。西北有大梁八十万驻军,到时候定能打得对方屁滚尿流逃回青阳草原,从此再也不敢生出别的心思。 灵星儿不通国事,听他说得慷慨激昂,便也觉得很有几分道理,于是问道:“门主,行吗?” 云倚风摇头:“不行。” 一腔热火被浇熄,李珺沮丧道:“为何不行?我觉得这分明就是一条妙计!” 云倚风回答:“因为耶尔腾不是三岁小孩,没这么好骗。” 哪怕大梁愿意割让,对方也必然不会因为薄薄一纸盟约,便慡快说出血灵芝的下落。 李珺又问:“那他还要等什么?” “等黑蛟营悉数撤离,等西北十城的驻军全部换成葛藤部族的铁骑。”云倚风道,“一旦如此,那么就算王爷想撕毁盟约,也于事无补,若想重新夺回国土,就势必要面临一场浩大而又惨烈的战役,到那时,西北将燃起不灭的熊熊烈火,百姓亦将再无片刻安宁。” 李珺听得哑口无言。 云倚风道:“比起血灵芝,我倒更希望王爷能把握住这次机会,彻底铲除边境隐患。” 李珺与灵星儿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了。这二人一个花花享乐,一个天真娇憨,都想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主意,便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季燕然身上,心想,那么战无不胜的一个威风大将军,都快要变成大梁的神话传奇了,总是能找到办法,护住心爱之人性命的吧? 云倚风却已经在盘算打败葛藤部族之后的事情了。 他太了解季燕然的脾气,这回耶尔腾频频伸手来掀逆鳞,不掀回去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此人本就野心勃勃,又与叛党相互勾连,对大梁而言,如同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若不及时解决隐患,只怕将来会惹出大麻烦,所以双方这一战不可避免。 而他坚信大梁是必胜的。 从西北雁城出发,前往江南苍翠城,沿途恰好能经过不少风景秀美的名山大川,还能顺便回chūn霖城一趟。云倚风摊开一张地图,看得仔仔细细,李珺与灵星儿不明就里,还以为他在想什么了不得军务,便都退出前厅,坐在暖廊里继续聊天。 “平乐王,你说,万一将来真的别无他法,王爷会答应耶尔腾的要求吗?” 李珺唉声叹气:“怕是不行,十座城呐,这可不是小事,除非能想出什么折中的法子,比如说双方各退一步。” 灵星儿没听明白,双方各退一步是什么意思,比如说耶尔腾只要五座城池?王爷就会同意了? 李珺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便道:“若换成我,我我我就答应了,给他五座城,先救人要紧。” 灵星儿:“……” 李珺也挺稀里糊涂,只能笼统安慰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定会有办法的。” 军营里,林影也这么说。他端来一碗牛肉汤面,又道:“忙了一早上,王爷先吃点东西吧。” 季燕然将地图推到一边:“耶尔腾那头怎么样了?” “击败夜láng巫族后,葛藤部族的大军就一直停在白杨戈壁。”林影道,“并且看对方补给车的数量,是打算长期驻扎的。在耶尔腾的帐篷里,也的确住着几名来历不明的人,包括一名气质高贵的中年妇人,应当就是那位‘雪衣圣姑’。” 季燕然问:“雪衣圣姑,是大梁人?” “不是。”林影猜出他的意思,“根据打探来的消息,对方高颧深目,而且身高也与当年的谢含烟不符,要矮小许多。” 季燕然稍微松了口气。 “我们只有十天的时间。”林影又道,“可要想个主意,先拖延一阵子?” “多拖十天或者二十天,对我们而言,意义并不大。”季燕然摇头,“周九霄与杨博庆呢?” 林影道:“二人已经押过来了。” “送封书信给耶尔腾。”季燕然道,“就说本王答应放人,顺便再问问他,所谓‘能让皇兄同意割让西北十城的好办法’,究竟是什么。” 身为副将,林影其实有责任在这种时候,提醒一句主帅当以国为重。但他同时又觉得,王爷那般深明大义,哪里用得着旁人多说这句徒增烦躁的废话?还是闭嘴为妙,便只低头领命,出去办事了。 营帐内总算安静起来。 季燕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xué,身体中那根紧绷了一整天的弦,此时更是将脑髓也扯出尖锐的疼。碗中的牛肉面已经没有了热乎气,白白的油花凝固在一起,看得胃里一阵刺痛抽搐。他向后靠在láng皮大椅上,皱眉闭起眼睛,足足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方才勉qiáng缓过jīng神,起身回府。 夕阳西下时,雁城里的百姓也纷纷收工,说说笑笑成群结伴往家里走。街道两旁的茶饭铺子正生意红火,小商贩们也趁着人多时,摆出了各种小摊,有卖瓷器的,卖毯子的,还有卖花草的。自然了,初chūn尚地冻天寒,西北原也没多少娇艳鲜花,所以摊主卖的是枯枝——缀着gān透的花苞,一大把攥在一起,也挺好看。 “王爷,这是燕云梅。”对方笑着介绍,“又叫长生花。” 只因这个名字,季燕然便买了一束,又绕道到糖饼铺子里,挑了两包苏皮点心,一起拎回家中。 云倚风正在同府里的小娃娃们玩,叽叽喳喳的,身旁像是围了一群热闹的小雀儿,见到季燕然回来,便都呼啦啦各自散去了。 “平日里不爱吵闹,怎么现在倒喜欢了?”季燕然将他扶起来,“下回不准坐在台阶上。” “难得今日暖和,地上又垫着裘皮,外头比房间里畅快。”云倚风看着那枯枝,“咦,这是什么?” “燕云梅,有一个你的‘云’字,我便顺手买了回来。”季燕然递到他面前,“喜欢吗?” “喜欢。”云倚风找出一个花瓶,将那束gān梅插进去,细心整理出好看蓬勃的形状。 季燕然从身后抱住他,看着花,想起那句“长生”的寓意,心里如同生出一柄利刃,将血肉捅了个稀烂。 他将脸埋在那白皙的脖颈处,许久没说话,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再也控制不住情绪。 “累了?”云倚风拍拍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慢悠悠闲聊,“下午的时候,我原本打算去厨房看看的,可王婶婶一见到我就大惊失色,连门都不准进,塞了一块点心就打发我赶紧走。” 季燕然道:“嗯。” “所以说啊,还是玉婶好,也不知她最近身体如何。”云倚风感慨一句,将花瓶摆在窗台上,“站起来,我去倒杯热茶给你。” “不想喝。”季燕然闷闷耍赖,“再让我抱会儿。” 西沉的晚阳洒进窗棂,照在那束燕云梅上,映出一片斑驳的影子。 房间里很安静。 季燕然就那么抱着他,一直抱着他,一动不动,像是要等到岁月的尽头,等到两人皆白首。 云倚风站在窗边,看着远处那蛋huáng般的夕阳,看它只骨碌碌一滚,就消失在天边。 丫鬟们的说话声从外头传来,是要点夜间的灯烛,季燕然方才松开手,吩咐人换了一壶新的热茶。他眼底早已布满血丝,如一头困在笼中的猛shòu,压抑、láng狈而又狂躁,这些情绪原本是他想掩盖的,事实上在军营里,他也的确掩盖得很好,甚至连林影都未看出端倪,只当他依旧运筹帷幄,成竹在胸。 云倚风环住他的腰,轻声哄:“没事的。” 季燕然收紧双臂,几乎要揉碎了怀里单薄的身子,夜风chuī过脸颊,一片湿冷冰凉。 “我会照顾好自己。”云倚风道,“王爷只管去做事,不必有所顾虑。” 季燕然闭起眼睛,嗓音gān裂:“若哪天我真的做错了事呢?” “倘若真有这天,”云倚风靠在他胸前,叹气:“那我便赶在王爷做错事之前,先了结自己。” 季燕然的身体猛然一僵,心如堕入冰窟般寒凉,许久之后,方才哑声道:“嗯。” 第103章 破军之战 双方第二次见面, 依旧定在那处破败的边境集市。耶尔腾笑道:“我就知道, 王爷定会如约前来,不会让我失望。” “先说说看, 你打算怎么拿走西北十城?”季燕然坐在他对面, “想让皇兄或者本王主动拱手送出, 大首领怕是要等到下辈子。” 耶尔腾点头:“这一点我自然明白,所以才想与王爷商议, 好让整件事看起来更加理所当然。” 石桌上摊开着一幅羊皮卷, 是整个西北边境地形图,上头用不同颜色的记号细细圈画, 能看出来, 耶尔腾为这次谈判做了极为周全的准备, 几乎称得上是势在必得了。西北空旷开阔,不比江南jīng致小巧,一座城与另一座城之间,往往隔着大片戈壁沙海, 十座城池连起来, 几乎要割去大梁边境的一半。这白日做梦一般的谈判要求, 若放在平时,林影肯定会觉得耶尔腾脑子坏了,但这回……想起云倚风的身体状况,他看了眼身旁的季燕然,心不免就提了半分。 …… 将军府里,云倚风正在教小娃娃们写字, 一笔一划,横平竖直。说来也怪,这群小猴子一样的捣蛋鬼,天天把学堂夫子气得半死,在他身边反而安静了,乖乖写着天地方圆,小手与脸蛋都沾上黑墨。灵星儿端着茶与点心进来,笑道:“这一个个花里胡哨,不知道的,还当门主在教他们唱戏,快去将手洗gān净,来吃东西。” “青玉方糕?”云倚风奇道,“这个季节,雁城哪来的这稀罕货?” 灵星儿拧了热帕子给他:“王爷知道门主喜欢,特意八百里加急,刚用冰块从碧裳城运了新鲜萌发的凝玉芽来,挤出青汁蒸了这盘糕点,对啦,担心家里的王婶不会做,所以连厨子也是一道请过来的。” 云倚风:“……” “其实吧,我也觉得有些过分。”灵星儿压低声音,“但平乐王却说,自古王侯将相谁没做过昏聩事呢?他还给我讲了什么君王点烽火和撕绸缎的故事,听上去的确比这一筐凝玉芽过分多了。” 这例子……云倚风直牙疼:“王爷还没回来?” “没,最近军营里头像是忙得很。”灵星儿试探,“我还打算问门主呢,耶尔腾那头……到底打算怎么办?” 云倚风捏起一块点心:“应当要开战吧,有血灵芝做引子,恰好能让耶尔腾放松警惕,是难得的好机会。” 灵星儿睁大眼睛,继续看着他,然后呢,这就没啦? “往后要是有时间,让平乐王多给你讲讲历代名将的故事,别总是听些祸国妖妃。”云倚风将盘子推到她面前,“拿两块回去吃吧,若嫌不甜,就浇些蜂蜜上去,槐花最好,桂花次之。” 灵星儿觉得很上火,门主怎么能这样呢?眼看着血灵芝就要溜走了,却一点都不上心!但看他坐在那里,开开心心地吃着东西,一脸不问世事的恬淡自在,便又不忍心催促了,最后只好自己坐在台阶上生闷气,想着这事情一旦牵扯到国家与军队,真是烦啊!要是在江湖里就好了,才没有这么多的条条框框!王爷……王爷怎么就不能是武林盟主呢,若这样,那旁人就算威胁,也不会拿西北十座城来威胁! 李珺恰巧路过,道:“咦,大冷天的,你怎么坐在这儿?” “门主像是已经完全放弃血灵芝了。”灵星儿沮丧,“你呢,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王爷到底打算怎么办呀?” 李珺坐在她旁边:“我上哪打听军务去,只听林副将与人闲聊时提过几句,说最近事情不少,令他们不可懈怠,估摸着就是因为耶尔腾。” 两个对军情一无所知的人,互相讨论半天,也没能论出一个具体结果,只好齐齐叹气,看着天上的白云发呆。 这一晚的月色,又透又凉,像落了一层轻柔发光的纱在院子里,每一根草叶都是珠光银白的。 云倚风靠在窗前,心里盘算着,季燕然差不多该回来了,便打算给他煮一壶清淡的甜奶酒,好用来安眠。站起来要往桌边走,却觉得心口猛然传来刺痛,眼前一黑,险些踉跄跌倒在地。 偏偏在这种时候,外头还传来了要命的脚步声。 云倚风疼得有些懵了,没分辨出来人是谁,先二话不说反手甩上了门。 “砰”一声巨响,将管家吓了一大跳,赶忙上前急问:“云门主,没事吧?” “……”云倚风单手扶住桌子,听到是他的声音,稍微松了口气,咬牙压住痛楚,道:“没事,不小心撞了一下,王爷呢?” 管家回答,王爷与多吉首领还在书房,梅先生也在,几人怕要聊到天亮,请云门主先休息。 云倚风皱眉:“怎么这么晚,月牙姑娘出了什么事?” “这倒没有。”管家赶忙解释,“月牙姑娘没事,下午还去街上逛了一圈,看着jīng神不错。” 云倚风心里想着,既然与月牙无关,三个人都在,难不成与战事有关,或者……与自己有关? 管家又在门外站了一阵,听屋内的人像是已经歇了,这才恭恭敬敬离开。 待院中重新安静下来后,云倚风勉qiáng撑着挪到chuáng边,满身皆是虚脱冷汗。事情至此,他反倒希望季燕然能快些开战了,趁早将耶尔腾打退,还边疆以安稳和乐,两人才能无牵无挂离开雁城,才能一路南下,去看满城芙蓉青青茶山,去看八百里dòng庭碧波dàng漾,去看那只出现在梦中的江南小镇,笼着雨,笼着烟。 从雁城到苍翠城,沿途若走走停停,遇到喜欢的地方再小住月余,前前后后加在一起,怕是要耗上一两年才能到。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呢。 云倚风深深叹气,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悲观的人,此时却难免想着,自己怕是连七十天都没有了。 也罢,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待季燕然回房时,东方已经隐隐露出一线白。 云倚风背对门睡得正熟,单薄的身形被厚重棉被一拥裹,几乎要陷得找不到。感觉到身边躺了人,也懒得睁开眼睛,只迷迷糊糊问了句,怎么没脱衣服? “待会还要出去。”季燕然抚摸他的长发,“乖,继续睡,我就来陪陪你。” 云倚风便又继续安心地睡了,他喜欢对方身上的味道,总让人想起阳光下的檀木与青草。 季燕然搂着怀中人,将额头轻轻抵上那微凉墨发。 酸胀疲惫的身体,混乱绞痛的脑髓,也唯有此时,才能得以片刻放松。 他实在太累了。 黎明的日头还未升腾,一切依旧是暗沉沉的。 四野孤寂,几只小野猫欢快跳过窗外,踩着湿漉漉的水洼,在石台上留下一串圆圆爪印。 …… 再往后,季燕然一直早出晚归,或者有时太忙了,就gān脆住在军营。云倚风没有再问过他任何事,只安安静静待在后院里,每日看看花草,教教小娃娃写字,喂喂猫,再不然,便取出那把威风凛凛的破阵雷鸣琴,摆在一棵粗壮枯树下,焚香泡茶,白衣广袖,自得其乐弹上一曲。 “太难听了呀!”小娃娃们纷纷捂住耳朵,很不留面子。 李珺赶忙冲出来打圆场,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是他们胡说八道,我听着分明就很悦耳。 云倚风摆摆手:“我知道我弹得不好。” 李珺很是吃惊,原来你知道啊? 结果就听云倚风又怒补一句:“但也不至于连耳朵都要捂住吧?” 李珺:“……” 李珺正色道:“那是自然。”又昧着良心地图pào曰,穷乡僻壤的小娃娃,哪里听过这般雅致的高山流水,空谷幽兰,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听不懂是应该的,否则世间人人都能同你伯牙子期,七弟岂不是会很头疼,对了,他人呢?三四天没见到了。 “没回来,许是军中很忙吧,”云倚风伸了个懒腰,继续研究琴谱。李珺用小拇指捅了捅“嗡嗡”叫的耳朵,刚打算接受新一轮的魔音荼毒,却见灵星儿正在外头使眼色,便找了个借口偷溜出去:“怎么了?” “我刚刚去看了月牙姐姐。”灵星儿犹豫半天,还是小声道,“她说王爷好像答应了耶尔腾的要求,已经将周九霄和杨博庆送出了城,可反贼也能随随便便,说放就放吗?” 李珺皱眉想了半天,勉qiáng分析:“是否就如我所言,双方在谈判时各退了一步?” 灵星儿不信:“耶尔腾先前想要的是十座城,这得退多少步,才能变成只要两个人?会不会还有别的条件?” 这……有没有别的条件,我也不知道啊。李珺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实在没想明白,又不忍辜负少女的信任,便直白道:“你管它呢,七弟既愿妥协,就说明他们已经达成了某项jiāo易,这对血灵芝而言,应当是好事才对。” “哎呀你声音小一些!”灵星儿捂住他的嘴,又跺脚,“只放两个人就能换到血灵芝,当然很好啦,但我担心王爷答应的不仅是这两个人,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条件。若他真的给出一座城十座城,被门主知道了,怕是……怕是会闹出大事!” “应当不会的。”李珺心想,这用江山换美人的千古风流事,找遍整个李家,怕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出来。不过为了安慰灵星儿,他还是牵过一匹马,骑着出了雁城,打算去军营那头问问究竟。 自己好歹也是大梁王爷,理应关心一下国事。 而越往城外走,他便越心惊,这车马粼粼粮草绵延的,莫非双方当真要开战? 心里这么想着,手上不由就一甩马缰,风风火火向营地冲去。 “王爷。”林影掀开厚重门帘,“刚刚收到线报,耶尔腾与白刹国——”话还没说完,外头就贼眉鼠眼凑过一个人,将脑袋贴在缝隙处,影子那叫一个厚重壮实啊。 季燕然:“……” 林影咳嗽两声:“平乐王,门在这边。” 李珺嘿嘿讪笑两声,弯腰钻进营帐:“我就过来看看,随便看两眼,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季燕然丢下手里的奏报:“现在看完了?” 李珺咽了口唾沫:“我我我还没看呢。”说完见他七弟的脸色不大好,便赶忙补充一句,“不看了,我立刻就回去!” 说完转身就想溜,却被林影拦住。 季燕然靠在láng皮椅上,眼皮一抬:“既然来了,就跟着我们一起上战场吧。” 李珺五雷轰顶,你说啥? “去找一套合适的盔甲,将肚子遮一遮。”季燕然吩咐,“还有,从今天开始,破虏一营便归你麾下了。” 李珺听得快要昏迷,他平日里虽纵情声色,却也知道这支破虏神兵,战无不胜纪律严明,是大梁最为jīng锐的先锋部队之一,往常都是由林影亲自率领的,怎怎怎么突然就到自己手中了?! “我不会啊!”他战战兢兢,膝盖直打晃。 “不会不打紧,我亲自教平乐王。”林影亲切和蔼,及时托住他的后腰,“走吧,我们先去军中看看。” 李珺泪流满面,抱着桌子不想走:“七弟!” 这是疯了吧,都疯了吧。 还是说其实是在做梦? 想到这里,他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清脆耳光。 娘啊,是真的! …… 李珺一连几天没回府,云倚风挺纳闷,但季燕然最近都宿在军营,逐月部族的多吉首领亦不见踪影,也找不到人能问两句。倒是灵星儿提到城里风声正紧,说百姓人人都在猜测,怕是又要开战了,就在这几天。 云倚风仔细整理着燕云梅:“趁早打完,趁早安心。我也想清月了,不知他有没有将风雨门发扬光大,发展出一个江湖第一大帮,正好趁着江家内乱,我们也来谋权篡个位……不过就是有些对不住江大哥。” 灵星儿听着他不着边际的唠叨,觉得,门主可真气人啊! 他以为嘴里胡说几句,自己就能不担心了吗? 过了一阵,云倚风叹一口气,放下手中剪刀:“傻丫头,怎么说哭就哭,我这不还活得好好的?” “好什么啊,饭都在qiáng往下咽。”灵星儿索性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将脸埋进膝盖,“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不出风雨门,专心养着身子,肯定比现在好。”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云倚风坐在她身边,伸手在脊背上轻拍,“再哭可就不吉利了啊。” 牵扯到“吉利”这种大事情,灵星儿只好憋回啜泣。 “说点高兴的。”云倚风道,“我上回去皇宫私库,翻到了许多好看的首饰,将来你成亲时,我们多讹一些,讹它满满一大筐,用来当嫁妆。” 灵星儿又气又笑,拿这不着调的掌门没办法,便抬起衣袖擦gān净脸:“不说了,我去看看药煎得怎么样。” 她起身往外走,还没出院子呢,迎面就“哐当哐当”冲进来一个人,跟口大黑锅在滚似的,气势惊人。 灵星儿被吓了一大跳:“平乐王,你穿着铠甲做什么?” “不……不好了,城外正在打仗,我是偷偷跑回来的!”李珺气喘吁吁,跑得满脸涨红,嗓子都劈了。 “打葛藤部族吗?我们都知道啊,现在已经开战了?”灵星儿扶住他,“先别急,慢慢说。” “是开战了,可那不是真打,是假打啊!”李珺一口气灌了三四杯水,方才继续道,“这些日子在军营,我算是摸明白了,看起来调兵遣将声势浩大,可实际上八十万黑蛟营,动了五万不到,其余将士都被派往了别处。” 就这五万,还有一大半是新兵与老弱,武器也是最次的,老掉毛的战马都混在里头,如何会是葛藤部族的对手? “怪不得,怪不得七弟硬说林影病了,要将先锋营jiāo给我。”李珺拍着大腿,“我哪里会打仗啊?可不得一出去立刻输,七弟……七弟不会是与耶尔腾商议,要故意输掉这一战,只为了给皇兄那头一个jiāo待吧?” 灵星儿惊出一身冷汗,还没反应过来呢,身边已掠过一道白影。 “门主!” “驾!”云倚风狠狠一甩马鞭,骑着墨玉翠华,如一道黑色飓风卷出雁城。 风将他的长发chuī散,心也彻底乱了。 双方的战场拉开在北山,巨大山体蜿蜒盘踞在高原上,光秃秃没有一棵树。 而在山脚下,双方军队正在对峙。位于黑蛟营最前方的,自然该是破虏先锋军,却到处找不到先锋官——今日压根就没人看见平乐王。队伍两侧,黑色的旗帜正烈烈扬起,金鼓擂得如同惊雷,但以五万人马来迎战如此数量庞大的敌军……几乎所有将士第一个念头都是,中计了。 萧王殿下必是中了耶尔腾的jian计,才会将主力大军派往别处,此番以少敌多,一场血战在所难免。想到这里,所有人都握紧了手中长枪,暗自决定哪怕拼到最后一口气,也要护住身后的雁城与百姓。 另一方,葛藤部族的骑兵却气势雄浑,如山中恶láng,连眼珠子里都泛着贪婪的绿光。耶尔腾骑在马上,看着对面那几乎能称得上“弱小”的军队,微微扬起嘴角。在他身侧,则是当日那名雪衣妇人,依旧用白纱覆面,衣服也不知用何材质制成,远看像水中鱼鳞一般。 骤然响起的号角声划破了长空。 杀声震天! 双方的军队如cháo水般jiāo汇,季燕然调转马头,刚欲登上高岗,却见远处一匹黑色骏马正疾驰而来。 …… 飞霜蛟长嘶一声,四蹄飞跃迎上前,季燕然伸手一揽,将马背上的人抱到了自己怀里。 云倚风顾不得多问,只脸色煞白地向战场望去,双方战力的悬殊显而易见,想起李珺那句“要故意输掉这一战,只为了给皇兄那头一个jiāo待”,他就浑身冰凉,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了。 季燕然揽着他没说话。 云倚风抬起头,不可置信道:“你……” 季燕然却捏着他的下巴,轻轻转向另一边。 北山之巅,一枚信号弹带着尖锐哨响没入云端,黑压压的人马正在不断涌出,如来自深渊的滚烫岩浆,肆nüè冲刷,自侧翼焚尽了葛藤部族的骑兵。领头之人是云珠,还有其余部族首领,那些一同围剿过夜láng巫族的联盟军队,此时又神兵天降,重新出现在了山里。 大梁的军队只有五万,可加上诸多部族的骑兵,人数便成了葛藤部族的两倍。 庞大的山体,是最好的天然屏障,而大梁毫无秩序的军队调派,也令耶尔腾的前哨陷入混乱,只知道四面都是行走的军队,却不知他们最后要前往何处。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着。 耶尔腾的野心,绝不仅仅在西北十城,根据线报,白刹国的军队已经在蠢蠢欲动了,只等与葛藤部族联手,压入大梁的国境线。 对方是瘟疫般的存在,必须趁早清除。 所以季燕然便与众副将订下计谋,接受了耶尔腾的提议——双方假意开战,而自己因为“判断失误”,导致了黑蛟营的全面溃败,不得不向南撤退,从而被迫放弃西北十城。 明面上,大梁军队的确不断被派往别处,而在暗中,逐月部族的多吉与乌恩、格根三人,却日夜兼程游走于各个部族,共同订下了击溃葛藤部族的计划。 就如云倚风先前所预料的,这是一场必胜的战役。大梁将士们高举手中刀剑,奋勇冲锋,寒刃穿透鲜活肌肉,喷溅出的血将脚下的土地灌成赤褐,而葛藤部族的旗帜早已被烈火吞没,连耶尔腾也身陷包围。 云倚风这才松了口气,整个人瘫软在他怀中。 “幸好。”他喃喃地说,想哭又想笑,“我还以为……” 季燕然却依旧紧锁着眉头,眼底写满愧疚与痛苦,嗓音gān裂嘶哑:“对不起。” 云倚风摇摇头,jīng疲力竭靠在他胸前,靠在那寒凉的铠甲上:“没事。” 真的没事。 他说:“这才是我的将军。” 第104章 大获全胜 战场上空笼满厚重乌云, 云倚风骑在马背上, 远远看着下方,看着那些绵延不绝的杀与血。 枯草被烈焰焚至焦黑, 马蹄踏过时, 溅起一片流萤般的火星。而就在这一片纷扬飘落的火星里, 飞霜蛟腾跃而起,向着厮杀最激烈处冲去。 耶尔腾虽中计受困, 自知此战必输, 曾经雄踞一方的葛藤部族,或许会在今天、在此地, 被呼啸的狂风一并chuī散在沙尘中, 却仍死守着不肯投降, 他像一条被bī入绝境的黑láng,疼痛与仇恨,反而令血管中迸发出更多的凶猛的力量。大梁将士被他bī得连连后退,胯下战马也在仓惶间绊到地上草藤, 重重摔在了沙丘中。 眼见闪着寒光的长刀已经bī近, 那名兵士本能地捂住头, 却听到耳边传来“铛”的一声,再睁眼时,只扫见了一片腥红披风。 耶尔腾满身是血,形容已近láng狈,却依旧紧紧握住刀柄,咬牙看着面前的人:“你以为你赢了吗?” 他实在有太多的不甘, 那在胸腔中蓬勃了多年的野心,才刚显露出一点萌芽,甚至还未来得及扎根于泥里,就被彻底掐灭。自己本应更警惕一些的,更警惕一些,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那株血灵芝,他原以为握住了季燕然的唯一软肋,却不料,最后竟成了对方用来麻痹自己的一剂毒药。 “原来你当真是没有心的。”耶尔腾狠狠吐出血沫,“所谓愿意用命去换的血灵芝,不过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季燕然用剑指着他,冷冷道:“我自会撬开你的嘴。” 听到这句话,耶尔腾脸上莫名就露出古怪的笑容。 “那你就试试吧。”言毕,他高高举着刀,再度杀了过来。 云倚风站在高处,能清楚地看清所有战局。耶尔腾虽是一等一的勇士,却也架不住cháo水般的大梁将士,经过数十轮厮杀后,他此时早已伤痕累累,自不是季燕然的对手,很快便被击落在地,套上了镣铐与枷锁。 大首领被俘获,葛藤部族的军队也就成了一盘泄气散沙,开始有人丢下手中刀剑,主动举起双手投降。眼看这场激战已近尾声,战场另一方却又传来新的惊呼。 是那名白衣妇人,或者说是假冒的“白衣圣姑”,她骑了一匹古怪而又bào躁的红色大马,横冲直撞如雷奔,也不知佩有什么暗器,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惨叫。 季燕然弯弓满月,三支钢头白羽利箭裹挟着风,似流星飞逝穿过军队缝隙,直直没入大马后臀。 骤然吃痛,那红马惨嘶一声,高高扬起前蹄,将背上的人抖落下来。周围的士兵一拥而上,拿着绳索想要将她捆住,对方却如鱼入水,身躯上裹着鳞般的布料,手中“呼啦”扬起一把刺目迷烟,士兵们纷纷掩住口鼻后退,就听耳边“轰”的一声,再睁眼时,白衣妇人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众人面面相觑,青天白日,活见鬼了不成。 季燕然策马过来,看着地上那片湿润的新鲜沙地,也皱起眉头。云倚风虽在高处,可被浓厚迷烟遮掩视线,一样未看清妖人究竟耍了什么古怪把戏。倒是被押在一旁的耶尔腾,突然就放声高笑起来,像“嘎嘎”的黑乌鸦,听得人脑仁子生疼,也不知又是哪里出了毛病。 翠华一路轻快小跑,穿过战场,停在了飞霜蛟旁边。 云倚风道:“这钻地的本事,倒是能问问一个人。” 当初在缥缈峰时的盗贼地蜈蚣,便号称能飞天遁地。不过他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此时也不知要去何处才能寻得。 “这里怕是还要耗上一阵子。”季燕然道,“我差人先护你回去。” 云倚风点头:“好。” 战局已定,大梁与联盟军队大获全胜,他也便放了心。骑着翠华一路溜溜达达,回了雁城将军府。 而在这段时间里,李珺已经面如死灰的、怆然涕下的、绝望崩溃的,瘫坐在地上,脑补出了一整场曲折大戏——七弟为救美人,舍弃了十座城池不说,还准备将自己推出去顶罪,否则为什么要让自己当先锋官呢?一定是为了方便在回王城复命时,将这口战败的大锅雷霆扣来,不不不然还能是什么别的理由? “我肯定又要死了。”他再度悲悲切切地想着。 耳边嘈杂一片,身边掠过微凉白影,带着熟悉的寒冽花味。 是什么呢,还挺香,像茉莉。 算了,将死之人,没福气闻香赏花。 还是多哭一阵子吧。 云倚风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吩咐:“快去将平乐王扶起来。” “扶了三四回,一直瘫着,像是被吓傻了。”灵星儿问,“所以我们打赢了吗?” “自然。”云倚风挑眉,“葛藤部族全线溃败,耶尔腾被生擒,于大梁而言,算是拔走了一颗大钉子,这下西北终于能彻底安稳了。” 西北安稳自然是好事,可血灵芝呢?灵星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出来,只在心里盼望,既然耶尔腾已被生擒,或许还能掏出一些东西。 云倚风一连喝了三四盏热茶,方才觉得舒服了些。平白无故骑马奔波这一来回,他实在脑袋晕,于是枕着手臂趴在桌上就想睡,最后还是被灵星儿半抱半扶,硬是扛上了chuáng。 没办法呀,遇到这么一个不省心的门主,再娇滴滴的漂亮丫头,都能被磨砺成勤快细心的粗使婶娘。 云倚风睡得很安心,或者说,是晕得很安心。他整个人飘飘忽忽的,眼前先是飘过一阵白,又飘过一阵红,最后是闪着星星的漆黑夜空,也不知到底躺了多久,总觉得还没做够梦呢,像是才刚躺下,被褥都没睡暖和,就又被人摇醒了。 他不满地皱起眉头:“什么时辰了?” “太阳晒屁股的时辰。”灵星儿将他扶起来,“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再继续睡下去,要饿……坏了。”她及时将“饿死”换了个说法,更吉利些。 云倚风眯着眼睛,迷迷糊糊看着窗外的太阳,心想,这就一天一夜了? 过了半天,又问:“王爷呢?” “已经回来了。”灵星儿拧了温热的帕子,递给他擦脸,“听说在双方jiāo战时,林副将率军堵了葛藤部族的老巢,将杨博庆与周九霄重新抓了回来。至于耶尔腾,此时正在后院里审呢,前前后后加起来,都审好几个时辰了,好像还没吐出什么。” 所以除了那假冒圣姑,其余人一个都没能跑?这倒是个好消息。云倚风听得神清气慡,当即推开厚重的棉被下chuáng:“我去看看王爷。” 灵星儿挡住他,娇蛮道:“不行,先吃饭!” 云倚风心中十分愁苦,这丫头到底是怎么养的,怎么越来越像她师兄,婆婆妈妈,絮絮叨叨,管得很宽,还吼自己。 灵星儿却固执得很,盯着他吃完两个包子一碗粥,方才陪着去了后院。 林影正守在院中,见到两人后,赶忙迎上前:“云门主。” “闲着没事,便过来看一眼。”云倚风问,“怎么样了?” 林影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到房间里,耶尔腾自己先开了口。 “我并不知道血灵芝在哪里,以前也从未见过。” “但我没有骗你,倘若王爷肯好好配合,是可以拿到它,替云门主解毒的。” “还记得战场上那名雪衣人吗?她知道血灵芝的下落,她是唯一知道的人,但她已经逃走了,在你眼皮底下彻底消失了。” “萧王殿下,你错过了两次拿到血灵芝的机会。” “既然选择了西北十座城池,便要献祭出心爱之人的性命。” “他很快就要死了。” “是你亲手杀了他。” 屋内传来一声沉闷的钝响。 云倚风匆匆推开门,就看耶尔腾满头流血的蜷缩在墙角,身边是一把碎裂的椅子。 季燕然正站在桌边,见到他进来,眼底密布的yīn云也散去大半:“你怎么来了?” “过来看看你。”云倚风牵过他的手,“这屋子里太闷,我们先出去。” 耶尔腾挣扎着坐起来,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灵星儿塞了一块臭烘烘的抹布。 云倚风拉着季燕然,一直回到了两人的住处,又取出jú花蜂蜜,冲泡了一壶清火静心的香茶。 “你听耶尔腾在那里胡说八道。”云倚风将人按在椅子上,仔细揉捏肩膀,“先前也只是拿了根破烂流淌的腐物来,看着像灵芝,便硬说是血灵芝。后来嘴里更是没一句实话,一阵说自己知道,一阵说逃脱的假圣姑知道,倘若杨博庆与周九霄漏网,此番也跟着一并逃了,他是不是就又该说这二人知道了?来来回回,无非是为了激怒王爷,好满足他那败军之将的窝囊气,又何必放在心上。” 季燕然叹一口气,握着他的手没说话。 “再说了。”云倚风继续道,“此番西征,我们可一点都没亏。” 或者说,何止没亏,简直能称得上是大赚一笔。夜láng巫族、红鸦教、葛藤部族,所有大梁的隐患与威胁皆被击退,还捎带着与其余十二部族首领签订了和平盟约,只待将来共同发展商路,防治风沙。这片土地正在向着欣欣向荣的未来前进,消息随清风四处飘散,雁城的百姓、以及那如明珠般散落在大漠、戈壁与草原上的牧民们,已经迫不及待,开始载歌载舞庆祝了。 所有事情都很顺利。 除了…… 季燕然微微皱起眉头,却被一双微凉柔软的手捂住了眼睛。 “现在西北已定,王爷陪我去江南吧。” 第105章 一道南下 按照惯例, 西北既已平定, 又生擒了葛藤部族首领,季燕然差不多也就该收拾收拾, 准备率军折返王城了。一来得向李璟奏报战况, 商量一下将来安抚之事, 二来将士们出生入死打了胜仗,那么天子嘉奖与沿途百姓的夹道欢呼, 还是需要享受一下的, 至少能令士气更为高涨。 此外还有战俘的安置问题,耶尔腾留下的青阳草原归属权, 周九霄与杨博庆的后续审讯, 逃跑的雪衣妇人——许多或大或小的事情, 其实仍在等着将军去处理。但云倚风却说,我们去江南吧。 季燕然如何会猜不出他心中所想,将那细瘦的手指攥在掌心,把人也拉进了自己怀里。 他本想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或许就如耶尔腾所言, 那名雪衣妇人当真知道血灵芝的下落, 你让我去把她抓到。再或者,周杨二人既与她是一伙,说不定也会知道些什么,还有耶尔腾,bī供之下未必一无所获。希望仍在,我们别放弃, 先别放弃。 云倚风道:“我不想再找了。” 倒也称不上放弃不放弃,绝望不绝望。但在虚无缥缈的所谓“希望”,与两人相伴南下的切实好光景里,他还是更倾向于选择后者的。毕竟若当真只能再活半载一年,他当然想趁着这段时间,将先前一直想做的事情、一直想去的地方,都一一达成心愿。西北是好,雁城chūn日高慡,夏日清凉,瓜果甜似蜜糖,但他实在不愿再闷在这寂静的将军府中,看对方每日为血灵芝满心愁绪、奔波操劳了。 “我连路线都看好了。”云倚风抬起头,“你就答应我吧,嗯?周幽王还烽火戏诸侯呢,王爷也该做些出格之举,放下军务与政事,跟着我逍遥快活去。” 季燕然用拇指轻轻擦过他的侧脸,眼底密布通红血丝,本想开口答应,嗓子却gān涩到说不出一个字,心更是疼得乱七八糟——生平第一次,他是切切实实感到慌乱而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那就这么订下了。”云倚风靠回他胸前,“我给你十天,十天之后,我们便一道南下。” …… “南下?”李珺是第一个知道此消息的人,心想,血灵芝莫非出现在了南边? 于是便赶忙道:“行,那我们尽快出发!” “等一下!”云倚风捧着一盘盐津果子,从卧榻上坐起来,心平气和解释,“是我与王爷,两个人南下。” 为什么啊?李珺一头雾水,找东西这种事,难道不是人越多越好?自己虽说是个草包,可力气还是有一些的,万一需要在野林子里一寸一寸往过翻地呢? 云倚风虽说很感激他这一腔热血,但再感激也不想在风花雪月时还要带着此大号拖油瓶,于是便压低声音道:“平乐王临阵脱逃,导致先锋队群龙无首,险些误了大事,王爷正生气呢。” 李珺将一张脸拉成苦瓜,这……我就算不逃,也不能真的率军作战啊,不开玩笑吗!而且我那时跑回来,是要向你报信的,若硬要说成救社稷有功,也不是不行——我哪知道七弟是做戏? 提到这件事,李珺倒是想起来算账了,将他的果子没收,正色问:“军中故意设下迷魂阵,你怎么连我也一起瞒了?难不成还在担心我会通敌,偷偷摸摸向杨家报信?” “那倒没有。”云倚风回答,“莫说是你,连我也是在赶到战场后,亲眼目睹才知。” 李珺闻言挠头,也对,否则当日他不会那般命也不要地冲出雁城。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七弟怎么连你也要一道骗? 云倚风笑笑:“许是不想让我烦心吧,只天天待在将军府里,吃吃喝喝就很好。” 李珺想了一会儿,凑在他耳边说:“还有一个理由,七弟大概是对你心存愧疚。”毕竟只要他一个首肯,就能换得血灵芝。想要西北十座城池,固然是耶尔腾太过贪婪,但季燕然选择将计就计,一举攻陷葛藤部族,始终也逃不过一个“主动放弃血灵芝”,又如何能忍心亲口告诉心爱之人,我要选择国家与百姓,而非选择你? 怪不得啊,天天待在军营不回来! 云倚风将盘子夺回手中:“平乐王这般机智,在心里想明白便好,何必详细说出来,我又不会因此嘉奖你。” 李珺嘿嘿赔笑,行行,我不说了,那你看这江南—— 云倚风一口回绝,休想。 李珺蔫蔫道:“哦。” 而灵星儿也被打发回了chūn霖城。 云倚风道:“出来这么久,清月该想你了。” “那门主呢?” “我与王爷也会回风雨门看看,但路上要走得慢一些。”云倚风遐想,“这时节一路南下,正是旖旎好风光,自不必步履匆匆疲于赶路,当然了,你不一样,你要着急回去看情郎。” “什么嘛!”灵星儿被他说得脸通红,也不好好捏肩膀了,手下一使劲,将这嘴里没分寸的门主捏得眉毛鼻子皱成一团,险些落下泪来。 多吉也来向季燕然辞行。月牙被大夫照顾得很好,又有灵星儿天天陪着,还有李珺亲自挑选的脂粉香膏,脸上总算恢复了一些血色。与当初那倾国倾城的碧瞳妖姬比起来,虽容貌黯淡平凡,眼神却温柔生动不少,偶尔一笑也是甜甜的。更重要的,有深爱她的人一直陪在身旁。 季燕然道:“我还有一事,想要与首领相商。” 多吉点头:“萧王殿下请讲。” “逐月部族虽隐世不出,却对世间万物都有着独到的看法,令人耳目一新。”季燕然道,“他日若有可能,我想请诸位前往大梁王都,与皇兄、与众才子一道把酒言欢,畅谈古今,如何?” 多吉笑道:“重视文人与思想,萧王殿下当真与一般的武将不同。行,王爷既替我找回了月牙,逐月部族理应有所回报,那我们将来便在王城再聚首。” 至于耶尔腾、周九霄与杨博庆三人,在酷刑中几乎去了一层皮,却依旧没供认出血灵芝的下落。 林影道:“耶尔腾是骨头真硬,又对王爷恨之入骨,看着宁死也不会说。至于周扬二人,应该的确不知道。都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再审下去怕是会出人命,不好向皇上jiāo代。” “罢了,押回王城,jiāo给皇兄吧。”季燕然道,“这回由你亲自率军,回王城述职。” 林影又道:“但杨博庆与周九霄,嘴里倒一直嚷嚷着,说有许多当年的内幕要告诉王爷,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堵住他们的嘴,一个字也不必讲出来。”季燕然道,“还有,回去时带上老二。” 林影低头:“是!” 平乐王就这么被打发了出去,悲悲切切,很是不甘不愿。 我是真的很想去江南。 青阳草原则是jiāo于了乌恩与格根兄弟二人,由临近的云珠部族协助,应当能在半年之内,让那里恢复往日的平静。 “本王相信你们。”季燕然道,“将来定会是大梁很好的朋友。” 乌恩微微俯身:“定不负王爷所托!” 属于西北的、全新的时代已经来临了。 绵延的战火,终于能被熊熊燃烧的篝火所取代,火堆上架着肥美的牛羊,醇香的美酒注入瓷碗,整片夜空都是醉的。 梅竹松穿过人群:“咦,云门主不在?” “云儿不喜喝这烧刀子,方才已经回了将军府。”季燕然递给他一碗酒,“前辈呢,要随银珠首领一道回千伦草原吗?” “我不回去,我啊,要南下。”梅竹松坐在沙丘上,活动着筋骨道,“大梁有许多好大夫,好药材,我想亲眼去看看。不过王爷不必担心,我可不会与你们同行,中间还是会隔一段路的。”但也不会隔的太远,需要时,随时随地都能找到的那种距离,就很好。 季燕然笑笑,感激道:“多谢前辈。” 远处有人唱起了歌。 饮下一碗呛喉的酒,在胡琴的悠扬旋律中,人们高声谈天哄闹,嚷嚷着不醉不归。 这就是西北的夜。 风chuī草低,空旷辽远。 …… 三日后,林影与李珺率领大军,浩浩dàngdàng回了王城。 灵星儿带着同门弟子折返风雨门。 其余部族也陆续离开了。 将军府里终于彻彻底底地安静下来。 云倚风在chuáng上摊开包袱皮,在衣柜里翻了翻,在柜子里翻了翻,觉得样样都想带,又样样都没必要带。忙活一整个早上,将到处都刨得像烂酸菜缸,行李也没收拾完多少。 季燕然哭笑不得,我们是去江南,不是去逃难,不必将所有细软都卷在身上,这只鎏金的蛤蟆是怎么回事? “喜欢。”云倚风紧紧攥在手里。 这理由……季燕然认输:“好,喜欢就带。” 而好吃的肉gān、酸奶gān、果gān,样样都要弄上三四包,雷鸣琴也万万不能忘。 萧王殿下来者不拒,统统答应,还下令专门备了辆马车,好装这种类繁多的花式行李。 “王爷。”下午时,管家在外头禀告,“有一封丹枫城来的书信。” 季燕然嘴里被塞了半块杏gān,此时正酸得龇牙咧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再一看信函的内容,更牙疼了。 “是什么?”云倚风问。 “江家要在五月推举新的掌门人,凌飞担心会有其他门派趁机捣乱,从而影响到整个丹枫城,所以想让我调拨两万驻军,帮忙护住城中百姓。”季燕然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江家若真出乱子,丹枫城乃至整个江湖,的确会受到影响。”云倚风想了想,“不如这样吧,我们反正也会路过那里,到时候就顺便过去看看,若平安无事自然再好不过,若有事,也能多帮着照看一些。” “好。”季燕然点头,“就听你的。” …… 雁城里的百姓都舍不得王爷与云门主,所以两人选在了夜晚悄悄离开。 身后是越来越远的大漠与城门,云倚风骑在马背上,看四野浩瀚星海低垂,心中生出万般感慨:“可真好看。” 季燕然答:“是挺好看。” 云倚风qiáng调:“我是在说星星好看。” 季燕然在他耳边亲一口:“我是在说你好看。” “……” 嗯。 飞霜蛟一骑绝尘,向着远方奔去。 翠华紧随其后,四蹄踏碎星影,万古长风飒飒。 天幕深蓝,银河贯穿。 ——大漠巫族·完—— 作者有话要说: 云鹅: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们亲自来丹枫城了! 江小九:喵喵喵? 第5卷 江湖风云 第106章 江门变故 chūn末的北方小城, 依旧透着丝丝凉意, 长街古旧,两旁的槐花树刚孕出细细花苞, 还只有米粒那么大。 做豆腐脑的婶子笑着说, 再过上半月一月, 这些花就都该开了,到那时, 满街皆是槐花香, 还能拿来烙饼摊蛋,是一口时令好滋味。 “两位客人, 是来这里探亲的吗?”她的动作很麻利, 也不耽误聊天。 季燕然守在摊子前:“我们只是路过此处, 住两天就要走……等一下,这碗多放些肉末蛋丝。” 婶子笑问:“给那位斯文公子的吧?他看着就像出自富贵人家,是吃惯了好东西的。” 季燕然答应一声,也笑着往身后看了一眼。 云倚风正坐在隔壁馒头铺前, 专心致志等着下一屉的豆沙包。今日早起天寒, 季燕然便让他多穿了两件, 也不再是素白轻雪纱缎,而是鹅huáng的云锦——对,就是萧王殿下深爱的鹅huáng。又轻又暖又飘逸,发带也是同色,长长两条垂下来,衬得整个人越发乖巧谦和, 也难怪婶子会将他当成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连往来行人路过时,也要忍不住多看两眼,赞一句品貌不俗。 热腾腾的豆沙包出屉,云倚风双手捧着咬了一口,立刻就决定要在这里多住两天。只是还未等他将这个决定告诉季燕然,城门的方向却突然进来了另一伙人。 另一伙极眼熟的人。 打头的男子身骑棕黑大马,约莫五十来岁,身形魁梧面堂方正,叫人一看便心生敬畏,正是当今的武林盟主黎青海。自打上回长缨峰一事后,他其实对风雨门颇怀几分愧疚,毕竟若当时自己下令仔细搜查了,也不至于忽略dòng顶墓葬,让云倚风白白受了那许多日的追杀。因此这晌一看到他正坐在路边吃包子,便勒紧马缰,主动过来打招呼,又行礼:“萧王殿下。” “黎盟主不必多礼。”季燕然随口问,“怎么,这是要回陇武城?” “是啊。”黎青海道,“前些时日去探望了子阳真人,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如从前。” 他原只打算客套两句,说完就能走,云倚风却已经叫老板多煮了十几碗细面,热情道:“来,我请客。” 黎青海:“……” 季燕然也在旁道:“这里的豆沙包不错,本王再去替诸位买几屉来。” “这如何使得。”黎青海赶忙道,“让小三子去就行了,王爷请坐。” 三言两语间,这顿饭就成了“非吃不可”,黎青海见惯人情世故,自然知道自己与云倚风的jiāo情,远未达到“能令萧王殿下纡尊降贵,亲自去买豆沙包”的份上,便主动道:“门主是想问江家的事情吧?” “只是好奇罢了。”云倚风并未否认,亲自将面替他拌好,“黎盟主去青云观探望子阳真人,怎么算都得路过丹枫城,江掌门到底出了什么事?” 黎青海道:“据说是病了。” 据说是病了。 这话若从街头百姓嘴里出来,倒还能说得过去,可堂堂武林盟主,面对江湖第一门派江家山庄的事情,能含糊其辞到这种程度,显然敷衍得有些过分。 黎青海叹气:“风雨门dòng察江湖事,云门主理应能想明白,并非武林盟不管江家,而是实在难以插手。前阵子我的确路过了丹枫城,可就是那仅仅半日的‘路过’,江家众人都如临大敌,整座城亦戒备森严,几乎要将逐客令贴到我脸上来,又哪里还能登门去探望?” 落在云倚风耳朵里,这话就是半真半假。江家不欢迎黎青海是真,但即便没有这层理由,黎青海也断然不会想要主动探望江南斗。不过这也算人之常情,斗了大半辈子、乌眼jī似的一对宿敌,其中一方突然就躺在chuáng上生死未卜了,黎青海没有在家门口挂个横幅出来敲锣庆祝,已经算是十分克制。 毕竟,武林盟主也是凡人嘛,而黎青海更是凡人中的大凡人,七情六欲都明显得很,在旁人面前还能装一装刚正不阿,但在风雨门门主面前,就连装都不必了。 吃碗面后,这一行人便匆匆告辞,继续北上。季燕然摇头:“江湖中前几年打来斗去,最后就推选出这么一个盟主?” “功夫够高,资历够深,年纪够长,威望与地位都数一数二,所在的汉阳帮亦是赫赫有名的正派名门,舍他其谁?”云倚风道,“唯一能争一争的,就是江南斗了。” “凌飞不怎么喜欢他那位叔父,也很少提及江家的事。”季燕然道 ,“平时回家探亲,都是待两三日就走,这回却一住就是大半年,还要筹备五月的掌门推选,也不知是打算自己接手,还是在家中选了个勉qiáng过得去的。” 江家兄弟众多,叔伯更多,按理来说硬要找一个与江南斗差不多的,好像也并非难事。云倚风想了片刻,道:“不过我倒是听过一个传闻,在雁城时,也同江大哥提过几句。”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风雨门的弟子出去做事,顺便带回了一个消息——有人说黎青海与江家的四少爷江凌寺有私jiāo,而且jiāo情还不浅。不过无凭无据的,当时也只听完就散,并未放在心上 江湖中,这种半明半暗的关系并不算稀奇。但怕就怕在,将来江凌寺会借武林盟的势力,与江凌飞为敌。而且黎青海好端端的,突然就跑去青云观探望那已经病了七八年的子阳真人,也挺奇怪。 云倚风难免担心:“不如我们还是赶几天路吧,免得江大哥吃亏。” “不必。”季燕然替他掰开芝麻糖包,chuī凉后递过去,“凌飞的本事,可不单单在带着你吃喝玩乐上,哪怕江家已经烂成了一窝蛇虫,他也能重新捡起来,再收拾得整整齐齐。” 云倚风狐疑:“当真?” “放心吧。”季燕然看着他吃东西,“你既喜欢这小城,我们就多住几天,住腻了再走。” 云倚风笑:“那也成。” 如此,两人的话题便转向了别处,又同喝着一碗热汤,亲密极了。 神仙眷侣,眷侣神仙。 …… 江凌飞道:“啊!” 江凌晨被吓得不轻,险些将手里的食盒扔在地上:“你鬼叫什么?” 江凌飞尽量心平气和:“你到底打算将我关到什么时候?” 江凌晨道:“至少等我成为江家新一任掌门。” 江凌飞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他这二百五的野心与自信到底是从哪来冒出来的。但骂是不能骂的,毕竟手脚还被这崽子捆着,内力也被银针封去九成,便只好摆出兄长的慈祥面孔,谆谆道:“即便萧王殿下答应借兵,你还真能率领那几万人马,大张旗鼓同大哥他们对着gān?” “我自有布局。”江凌晨冷冷道,“你吃不吃?不吃我拿走了。” “吃吃吃。”江凌飞吞下一大口饭,又含含糊糊地说,“什么布局,讲给三哥听听。” 江凌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可能觉得这五花大绑的铁粽子对自己毫无威胁,又抱有一丝丝少年都难以避免的膨胀心态,便道:“江家人虽然多,可有能力争掌门之位的,用两只手就能数过来。再经过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现如今便只剩下了三方势力,五叔算一个,大哥算一个。” 江凌飞点头:“还有一方呢,我?” 江凌晨道:“没有你。” 江凌飞:“……” 江凌晨道:“是四哥。” 听到这个回答,江凌飞心里倒是有些意外,毕竟江凌寺这些年来一直低调行事,在外人眼里,应当是最没有威胁的那一拨人,却没想到会被面前这看起来有些……愣的少年发现端倪。 江凌晨嘴角一勾:“怎么样,没想到吧?” 江凌飞奉承:“确实没想到。你既这么聪明,不如再说一说,叔父这回离奇走火入魔,到底是何人所为?” “是何人所为不重要。”江凌晨道,“重要的是,这于我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江凌飞听得牙根直扯:“不是吧?叔父当年可是亲手给你换过尿布的。现如今他受人暗害,你不想着报仇也就罢了,还‘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江凌晨被他说得面上一僵,怒道:“我自会留他性命,再派丫鬟好生伺候!” 江凌飞心想,换过尿布就能留住性命,看来你也没坏到哪里去,说不定还能再抢救捞一把。 于是他继续道:“你既觉得我对掌门之位构不成威胁,不如解了这锁链,哥哥帮你夺权。” 江凌晨讥讽:“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这么好骗?” 你确实不是三岁,你今年十五岁,十五岁当个屁的掌门,当心被那伙老东西嚼得骨头渣都不剩。江凌飞把脏话都咽回去,苦口婆心道:“当上掌门,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做盟主了?再下一步,是不是还想率领群雄篡位打王城啊?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孙子在背后撺掇你?” 江凌晨将桌子一掀,怒气冲冲地走了。 饥肠辘辘的江三少痛定思痛,总结经验,下回再想骂弟弟,至少要先把饭吃完。 也不知西北那头怎么样了。 他虽然嘴上调侃,说季燕然断不可能借兵,内里却是真的担心对方会中计,将两万大军随随便便借给那二愣子弟弟,闯下什么不可弥补的祸患来。 …… 而就在江三少饥一顿饱一顿,生不如死的时候,他心心念念、牵挂无比的狐朋狗友,却正在替心上人摘桃花,还文绉绉扯了两句酸诗。 云倚风笑道:“王爷手中拿着桃花,念什么‘红杏枝头chūn意闹’。” “意思到了就行。”季燕然咳嗽几声,将话题敷衍过去。两人一道慢悠悠往桃林深处走,直到看尽chūn景,听过chūn风,将那粉粉白白的花瓣盈了满满一袖,方才骑马回了客栈。 直到晚上休息时,耳畔仍残有浅浅暗香。 云倚风散着一头沐浴后的微湿长发,握住他的手,在纸上慢慢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又写,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季燕然侧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家。” 第107章 出手救人 桃花谢了, 枝头上就会结出毛茸茸的小果, 偶尔掉落一两颗在地上,被马蹄踏碎后, 连泥土里也飘出果香, 弥漫着一股子夏初才有的青涩与清凉。 这一路风景烂漫, 果真如云倚风先前所想的那样,青山隐隐绿水潺潺, chūn花夏雨皆有滋味。越往南, 天气便越暖和,临近丹枫城, 厚厚的狐皮大氅已经用不上了, 换成细薄绉雪纱, 浑身轻便不少。 许是因为心情轻松,连毒发也不像在西北时那般频繁,偶尔偷偷摸摸咳一两口血,倒不算什么大事——至少云倚风是这么认为的。此时他正在摊子前忙着尝果脯, 打算买几大包带给江凌飞。要登门做客, 总不能两手空空, 俗话说得好,隔城送果脯,礼轻情意重。 季燕然道:“我们是去帮忙的,即便要送礼,也该由他送给我们。” “江府家大业大,人人各有心思, 依我看,江大哥此时八成已经焦头烂额了。”云倚风擦擦手指,“其实我不懂,他常年待在王城,极少回丹枫城,王爷为何就笃定,他能将一切都握于掌中?” “谋权篡位这种事,也是要靠经验的。”季燕然道,“江府其余人,顶多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折腾,凌飞可是在王城里混了七八年,宫里宫外的明争暗斗,他见识过不少,亦参与过不少,光是眼界与手段便比其他人高出一截。” 云倚风皱眉:“但江湖与朝廷毕竟不同,我还是觉得不放心。” “你就算不放心他的脑子,也要放心他的武学修为。”季燕然将果脯接过来,“现如今的江家,可没人能是他的对手。” 云倚风一想,这倒也是。武林世家比起皇宫来,就是有这个好处——即便不能以威望服人,也能以武力服人,先将对方一一打趴,至少确保自己不吃亏。 …… 人间四月,小荷才露尖尖角。 江府后院,那栽种在大缸里的睡莲,也刚萌出一丝可爱粉色。 江凌飞透过一线石窗,盯着那鼓鼓囊囊的花苞,硬是将自己盯出了几分矜持羞怯的大家闺秀感——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只能顾影自怜地倚靠窗前,感慨光yīn易逝,看他娘的四季流转。 江凌晨依旧准时来给他送饭,菜式有油焖chūn豆,莴笋拌jī丝,还有一道荷叶粉蒸肉。虽说简单,却都是jīng心烹饪的时令鲜菜。这算是唯一的欣慰之处了,至少不是顿顿窝头咸菜打发,在吃食方面依旧很富贵公子。 江凌飞问:“你这样顿顿盯着我吃,就没盯出一丝丝兄友弟恭的美好感情?” 江凌晨一脸嫌恶。 江凌飞:“……” “家里局势如何了?” 这回江三少有了经验,是在吃饱喝足后才问的,以免又遭掀桌。 江凌晨简明扼要道:“五叔与大哥正斗得你死我活。” 他话语里的“五叔”名叫江南震,算是江家除江南斗之外的二号人物,老谋深算,jiāo友甚广,在江湖中即便不能说成一呼百应,但想找出二三十号与他jiāo好的“大人物”,还是绰绰有余的。至于江家大少爷江凌旭,则是名正言顺的掌门接任者,在家族中威望甚高,一天到晚板着面孔,死人棺材板的那种板,不听话的小娃娃被他瞪一眼,当场就能止住嚎哭,比láng外婆还好使——比如江小九,就是这么艰难长大的。 江凌飞又道:“那老四可有动静?” “按兵不动,大概是要等鹬蚌相争,渔翁获利。”江凌晨道,“他背后的靠山可不一般,我向萧王借两万兵马,主要也是想震慑他。” 江凌飞继续盘问:“震慑完之后呢?老四既如此深藏不露,理应不会被区区两万兵马吓得尿裤子,而你也压根不可能指挥得动大梁军队,去争什么掌门之位。所以到底是听信了谁的鬼话,突然就有了天下第一的梦想?勇敢地讲出来,哥哥这就去打他。” 江凌晨被他说得面上愠怒青紫,看架势又想掀桌,但一看桌上碗盘皆空,掀也是白掀,于是将主意打到了下一顿上,冷冷道:“晚上你不必吃饭了。” 江凌飞:“……” 下人及时在门外道:“九少爷,家中来了客人。” 江凌晨没放在心上,随口问:“是谁?” “萧王殿下与风雨门门主。” “……” 房中寂静,能听清院外风chuī睡莲卷。 江凌飞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江凌晨咬牙:“你故意的!” 江凌飞快要冤出一口血来,我被你雇人绑回家,天天囹于暗室,想多见几个下人都难,哪里有本事故这种意? 江凌晨甩手出门,将暗门“咣当”一声锁了个严严实实。 四周重新黯淡下来,江凌飞靠在墙上,看着细缝中透进来的那束光,微微松了口气。季燕然与云倚风既然来了,至少能说明西北已定,而自己也总算有了出去的指望。 …… 萧王殿下亲自登门,于江家而言,自然是件大事。江五叔恰好不在家,这接待贵客的差事便顺理成章,落在了大少爷江凌旭头上。 此时他正十分疑惑道:“三弟?没回来啊。” 季燕然:“……” 云倚风:“……” 江凌旭继续说:“我还以为三弟仍在西北征战,因此不敢写信将他召回,国事自然是要更重要些的。” 他说得冠冕堂皇,也确实没见过江凌飞,便帮忙猜测:“会不会是路上耽搁了?” “或许吧。”季燕然笑笑,“既然凌飞还没回来,那我们也就不打扰了,告辞。” 江凌旭亲自将两人送出江府,看架势恨不能再雇一辆马车,好将这突然登门的不速之客拉得越远越好。 厚重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震裂半天红彤彤的流云。 云倚风道:“早知如此,就不该在路上耽搁,现在要怎么办?” “凌飞的字写得极潦草,想模仿并非易事。”季燕然道,“两种可能,第一,他被人操控心神,写信问我借兵;第二,的确有人与他的字迹一模一样。” 先前送往西北的几封书信都在,回到客栈后,云倚风又从行李中摸出来一张纸,季燕然不明白:“这是什么?” “酿酒古方。”云倚风道,“王爷喜欢喝璃州醉chūn风,我就请江大哥写下了酿造之法,原打算亲手试试的。”但后来一顿羊肉汤将萧王殿下吃得上吐下泻、卧chuáng三天,便彻底打消了酿酒这种高难度念头。 将笔迹一个一个比对下来,果然就发现了几个常用字的区别——都在极细微的勾与点,若非心细如发,很难看出端倪。 云倚风道:“借两万大军镇守丹枫城,若不是江大哥的意思,那这人的目的是什么?哪怕王爷答应借兵,军队也断然不可能帮他做事啊,只是受命维护城中秩序罢了。” 季燕然道:“帮他做事虽不可能,不过若对方的目的是令丹枫城大乱,那届时有两万驻军,又有许多来凑热闹的江湖门派,想要浑水摸鱼在这两拨人中挑出矛盾,还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 云倚风皱起眉头:“所以对方的目的,是想令朝廷与武林对立?” “要是真出了乱子,我难辞其咎。”季燕然道,“兵是我调的,而天下人人皆知凌飞与我关系匪浅。”到那时,流言可不会仔细分析真相,更不会管你的初衷是不是守城安宁。只会说萧王殿下徇私,为帮江凌飞夺权,不惜调动数万大军,调得武林中人怨言四起,调得城中百姓不得安宁,在皇上面前亦难有所jiāo代。 把城中搅个地覆天翻,无论是对江家、还是对整个武林而言,都无任何好处。唯一能从中获益的,目前看起来只有两类人,第一种,巴不得天下大乱的、大梁的仇人,第二种,季燕然的仇人。 云倚风道:“所以最后还是冲着王爷来的?” “先将人找到吧。”季燕然道,“我们去问问城中驿馆,可有收到你给凌飞的回信。” 从军中送出的信函,有军队专用的通路与信使,所有记档都清清楚楚。丹枫城的驿官查阅后禀道,的确接过两封云门主的书信,并且早已按时jiāo至江府管家江忠手中,回信也是由江忠亲自送过来的。 “江府家大业大,管家要比寻常人家多不少。江忠虽不是排名第一的大管家,地位却也不低了,出门都是坐轿的。”驿官道,“一般人怕是差遣不动他。” …… 子时,城外密林。 天空正飘着不大不小的雨,淅淅沥沥,淋得人心烦意乱,焦躁难安。 江凌晨问:“现如今要怎么办?” 隐藏在yīn暗处的人,连声音也是yīn暗的:“萧王亲自前来,我们先前的计划怕是要改一改。” “改成什么?” 对方一步一步从树林里走出来,像是要贴近细说,江凌晨登时便警惕后退两步,盯着那团模模糊糊的黑影,右手握紧剑柄。 黑影“呵呵”地笑了起来:“怎么,小少爷担心我会杀你?” “你就站在那里!”江凌晨拔剑出鞘,警告对方,“再敢往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气!” 黑影依他所言停住脚步,又提醒:“我不杀小少爷,小少爷却应当去尽快杀了送信那人。” 江凌晨面色一僵,忠伯? 黑影见他站定不动,便补一句:“怎么,还要我解释原因吗?” 江凌晨狠狠合剑回鞘,转身跑回了江家山庄。 黑影嘴里发出轻蔑嗤笑,脚下轻飘,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便消失在了密林中。 鬼魂一般。 江府后院里,管家江忠正在打鼾,睡得相当沉。 窗口传来“磕嗒”一声,一道影子悄无声息溜了进来,正是江凌晨。 他在chuáng边站了半天,最后一狠心,咬牙刚要动手,胳膊却被人从身后一把钳住。腕间传来刺痛,xué位也被内力封死,还没反应来是怎么回事呢,漆黑麻袋就套上了头。 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了,江凌晨心里骇然,觉得自己正被人扛在肩上,肚腹咯得钝痛,晚上吃的饭喝的茶,险些一并招呼了出来。脑袋与胃皆是翻江倒海,就在他即将忍不住时,幸好,“咚”一声,落地了。 有人问:“没被发现吧?” 另一人答:“没有,看着像个小娃娃。” 十五岁的江家小少爷,出师未捷人先晕,在自家地盘被歹徒绑架,还要被叫做“小娃娃”,无论是肉体还是jīng神,都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打击,怒火自是滔天。直到被云倚风从麻袋里拽出来,两只眼睛都还是通红的——不是怒发冲冠的那种猛男型狂野红,而是眼眶一圈弱兮兮的红。 云倚风惊讶:“怎么会是九少爷?” 季燕然回忆:“江凌——”什么来着? 云倚风接话:“晨。” 名号如此不响亮,更受rǔ了。 江凌晨破口大骂:“快放我回去!” “凌飞人呢?”季燕然蹲在他面前,和颜悦色,“把他jiāo出来,我便放了你。” 江凌晨道:“已经杀了。” 季燕然眼神陡然变暗。 江凌晨:“……” 云倚风在旁插话:“九少爷,王爷与三少爷的关系你应当清楚。倘若他当真已遇害,你怕也活不了。还有,若我是你,方才就会说一句‘不知道’,这才是既不配合又想自保的最好回答。而不是赌气应一句‘杀了’,反倒主动承认与自己有关。” 这番话说得威胁与bī供俱全,还带有一丝丝嘲讽,于是江凌晨不光是眼睛红,连带着面色也一道涨红起来,整个人如正在炭火中翻滚的铁球,又烫又炸。 “同一个问题,我不想再问第二遍。”季燕然语调冰冷,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若现在不想回答,往后也就不必再答了。” 若说江家大少爷的眼神等于十个láng外婆,那萧王殿下至少也能顶三百个,还是獠牙森森,满嘴是血,连花头巾都懒得裹一条的那种,站在窗口露出半个头,能将小娃娃吓出一辈子的浓厚yīn影。 …… 沙沙的雨停了。 暗室的门也悄无声息打开了。 江凌飞打了个呵欠,看着眼前少年,问:“怎么,三更半夜一脸腾腾杀气,是要来灭你哥哥的口?” 江凌晨咬牙切齿,侧身让开入口。 季燕然从yīn影处走了出来。 江凌飞如释重负:“快快快,来给我解开。” 季燕然看着他这浑身铁链的耻rǔ造型,发自内心道:“你可真有出息。” 第108章 前貂之鉴 极有出息的江门三少, 在回到客栈后, 先一头钻进浴房,将自己上上下下洗涮了两三回, 方才觉得舒坦了些。他吩咐小二沏了壶碧螺chūn, 坐在椅子上地主老财一般审问江小九:“老实jiāo代, 到底是谁指使你做这一切的?” 江凌晨只怒冲冲瞪着他,自是不肯回答。 “现如今, 九少爷只能选择与我们站在同一边了。”云倚风耐心分析, “对于幕后那人而言,哪怕他先前当真想重用你, 可现在也不得不衡量, 究竟值不值得以身犯险, 从王爷与三少爷手中抢人,恕我直言,他八成不会的。” 江凌飞yīnyīn威胁:“再不配合,我就将你jiāo给大哥。与外人勾结绑架我, 觊觎掌门之位, 甚至还嚷嚷着要做什么武林盟主, 你觉得他会如何处置你?我猜就算命能留住,至少也要被关个三年五年,将浑身锐气好好磨平,省得放出去闯祸。” 江凌晨双腿发软,全靠少年人的叛逆与死要面子qiáng撑,但也没能撑多久, 因为江凌飞很快又补了一句,不jiāo给大哥也行,那就进宫中做太监。反正江家子嗣众多不怕绝后,宫里好啊,漂亮姐姐个个如花似玉。他一边说,一边还要用眼神顺势往下扫,江凌晨被他盯得毛骨悚然,觉得某个地方正在隐隐生疼,最后终于招架不住,咬牙颤声佯装镇定:“我不认识!” 江凌飞做了个“喀嚓”的手势。 “我真不知道!”江凌晨崩溃道,“那些人是主动找上门的。” 依照他的供认,对方是一个极神秘的组织,行踪像鬼影子一样飘忽不定,回回出现时都是隐在夜色中,雇佣暮成雪亦是他们的提议。 季燕然恍然:“原来你是被暮成雪绑来的?”如此倒也不算太丢人,毕竟是江湖第一的杀手。 江凌飞咬牙切齿:“他并非我的对手!” 季燕然却不信:“那为何还中了招?” 江凌飞尚在犹豫,究竟是软肋重要,gān脆承认技不如人就此敷衍过去,还是面子更重要。一旁的江凌晨却已经看出他并不想说,于是嚷道:“三哥儿时曾受过内伤,所以每到固定的日子,就要服用药丸疗伤,不可动用半分内力!” 江凌飞后槽牙痒痒,想把一壶碧螺chūn都浇到这倒霉弟弟头上,这时候倒想起叫三哥了? 季燕然微微皱眉:“当真?” “是。”江凌飞叹气,“二十多年的老毛病,统共没几个人知道,也不知那伙人是从何探到消息,还告诉了这小鬼。” “下回让梅前辈看看吧。”季燕然并未多加追问,又将目光投向江凌晨:“所以暮成雪是由你出面找的?那伙人从始至终都只接触过你一个人,还有别人见过他们吗?” 江凌晨道:“没有,没别人。” 对方说话极具煽动性,不轻不重,恰好够在江家小少爷心里戳上一把。自幼生活在高高在上的武林世家,周围全是青年才俊,无论走到何处,耳边都是一片赞誉之声,江凌晨难免也就跟着膨胀起来,觉得自己无非是年岁小了些,怎么就不能争掌门了?再长两年,连盟主之位也可出手一搏。 江凌飞听得直叹气,你会不会太好骗了一点? 江凌晨道:“我只知道这些了。” “天快亮了,我先送九少爷回去吧。”云倚风站起来,“王爷与江大哥慢慢聊。” 江凌晨意外:“你们要放我回去?” “不然呢?”江凌飞说完又道,“不过回去之后,你自己多小心,身边多带几个人,当心对方上门灭口。” 江凌晨:“……” 季燕然不忘警告,小小年纪,往后休得滥杀无辜。 江凌晨如鲠在喉,原打算辩解两句,却又觉得这滥杀无辜、血雨腥风的冷酷形象不算坏,至少比“我想把忠叔打晕了再囚禁起来”要qiáng,便冷漠“哼”一句,拂袖气呼呼去了。 云倚风紧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在空dàngdàng的长街上,偶尔遇到更夫与夜路客,往往是江凌晨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人便已经被云倚风拉到了隐蔽处,脚下如同踩着风,飘移无息。 江凌晨先是惊奇:“原来风雨门的轻功这般高妙。”说完后再一想,“也对,你们要经常挂上房顶听人说话。” 云倚风:“……” 虽然我做确是做这行当,但“江湖大小事,皆入风雨门”,与一天到晚暗搓搓躲着偷窥,两者听起来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一个是运筹帷幄不动声色,威风凛凛gān大事的人,另一个是变态。 江凌晨对他的印象倒不算差,长相算一个原因,声音算另一个原因——对,就是这般肤浅。不过这一点肤浅的喜欢,很快就被一粒甜到发腻的药丸冲得一gān二净,他惊慌失措,使劲抠着嗓子想要吐出来,那鬼东西却已经化开在了舌尖。 “你喂我吃了什么!”江凌晨怒吼未遂,被一指封住哑xué,只留下一句弱如秋蝉、含糊不清的“呜呜哼哼”。 云倚风解释:“风雨门的毒药,不过小少爷不必担心,只要你往后乖乖待在家中,别出来捣乱,我自会按时奉上解药。” 江凌晨胸口剧烈起伏,恶狠狠与他对视。 十五岁的骄纵少爷,还未来得及踏入江湖,便先被江湖结结实实上了一课。 彻底自闭了。 …… 云倚风回到客栈时,天已蒙蒙发亮。江凌飞正在吃饭,桌上摆着猪蹄排骨盐水鸭,活活将早饭吃出了宫廷盛宴的架势。季燕然坐在一旁,端着一盏茶,目光半是嫌弃半是同情。 被全武林奉为天之骄子的江家三少,自西北一路南下,原本是为了替家族收拾烂摊子,带着满肩责任与使命。结果万万没想到啊,人刚走到半路,连丹枫城的边都没摸到,就被家里十几岁的弟弟联合外人,雇了个杀手一棒子敲晕了,还用手腕粗的铁链子锁在了暗室中,饱饭都没吃过一顿。 若传出去,非但“后起之秀”的名号保不住,怕是还要成为江湖笑柄。 季燕然替他夹了根鸭腿,感慨:“萧王府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江凌飞道:“有人小时候尿完chuáng还想烧被子,险些点了半座甘武殿,倒是挺光宗耀祖。” 季燕然单手一拍桌,将酒杯从他面前震开:“这顿饭的银子你自己结。” “自己结就自己结。”江凌飞放下筷子,“云门主,我这里有笔生意,想请风雨门帮忙。” 云倚风笑着坐在他对面:“什么生意?” 江凌飞道:“帮我找到暮成雪,越快越好。” 季燕然在旁皱眉:“他一个杀手,向来只收钱办事,你不找雇主,找他作甚?” 提起这茬,江凌飞怒不可遏:“他牵走了我的小红!” 当初自己在暗室中苏醒,判断完局势,得知罪魁祸首是倒霉弟弟后,倒是很快便冷静下来,紧接着就是找老相好。 江凌晨不耐烦道:“送给暮成雪了。” 其实杀手还是很有职业素养的,曾将江凌飞连人带马带包袱,一起送到雇主手里。 结果江凌晨只收了人和包袱——这么大一匹马,要藏到哪里?赶紧牵走! 暮成雪面色清冷应一句,牵过马,走了。 …… 江凌飞咬牙切齿:“那个小兔崽子!” 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想起自己那又胖又软又能吃的貂,相当感同身受。 “这笔生意,风雨门接了。” 老相好有人帮忙找,其余事情却还要亲力亲为。江凌飞长出一口气,刚打算说话,季燕然便开口打发:“你吃完饭自己回家,我先陪云儿去睡一阵。” 江凌飞:“……” 季燕然看他一眼:“怎么,难不成现在你能分析出个四五六七?” 江三少一阵胸闷,不能。一直被关在那黑漆漆的暗室中,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只有一个骄纵易怒、野心勃勃、受人摆布的弟弟,对方所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是虚是实,至少也该先去家中看看。 “凡事小心。”季燕然提醒,“现如今的江家,怕是没一个人欢迎你。” 江凌飞长叹一口气:“也罢,那我晚上再来。” 待他离开客栈后,云倚风猜测:“江大哥幼时曾受过伤,要定期服药,这秘密连你我都不知道,幕后那伙人如何会知悉,莫非与江家的长辈有勾连……江南震?” “的确,江家长辈嫌疑最大。”季燕然替他盛粥,“先别说这些了,昨晚又辛苦一夜,先吃两口哄哄胃,再上chuáng好好睡一觉。” 云倚风将手擦gān净,随口道:“也不知江家目前到底是何种局势。” 季燕然亦是皱眉,他原以为江凌飞有足够的能力应付这一切,并没打算留下帮忙,只想着路过时顺便看一眼,便带心上人继续前行,去那烟雨蒙蒙的江南小城。可事实明晃晃摆在台面上,倘若两人回了王城,或者绕过丹枫城选择另一条路,只怕江凌飞还要将院中睡莲盯上好几个月。 “江大哥若有需要,我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云倚风也喂他吃了一勺,“没事的。” 季燕然顺势握住他的手腕,凑在脸边蹭了蹭:“先听听他晚上回来怎么说,你放心,我这人向来重色轻友。” 云倚风笑:“等会我写封书信给清月,无论如何,至少先将小红替他寻回来。” 季燕然提出疑问:“暮成雪会舍得给吗?” 毕竟已经有了前貂之鉴。 云倚风心想,那这杀手可就太过分了。 正好趁机打一架。 …… 江凌飞敲开了江家山庄的门。 大管家算是江凌旭的人,他原本信心满满,只等五月之后荣升新任“掌门心腹”,不料一直在外游dàng不归家的三少爷,冷不丁就出现在了眼前。这个时间回来,目的简直是写在脸上的,连微妙猜测都省了。 于是便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三少爷要回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快些进来。” “叔父的身体怎么样了?”江凌飞问。 大管家叹气:“可不大好,这几日连水米都不进了。” 虽说与这个叔父并无多少感情,但也算从小受其庇护,站在晚辈的立场,江凌飞还是挺希望他能活上七八十岁,活个无疾而终的。主院已经被护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说是五爷与大少爷皆有命令,若无许可,谁都不许踏入一步。 江凌飞冷笑,这二人怕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达成一致了。 “闪开!”他半剑出鞘,剑柄处的骷髅雕刻透出狰狞玄光,白天看起来也恐怖森然。 江家的人,都见识过这把鬼首剑的威力,更惧怕冷面冷血的三少爷。护卫们面面相觑,虽未让路,却也没人再敢阻拦了,只站在原地目送他进去,又派人去向江凌旭报信。 江南斗正躺在那张巨大的红木chuáng上,呼吸平稳。江凌飞故意将脚步声放得重了些,却也没能换到对方一丝反应,依旧沉沉睡着,面上是不正常的青黑。 江家掌门练功时走火入魔的传闻,看来不假。 脉象亦紊乱虚浮,伤得不轻。 昔日叱咤风云的家主,名震江湖的大侠,人人敬畏的叔父,突然间就成了孱弱垂危的白发老人,浑身浮肿僵硬,叫人不忍心看,江凌飞坐在他旁边,心里颇不是滋味。 院外传来脚步声,门帘被人掀开,透进一股夹杂着雨丝的凉风。 江凌飞站起来:“大哥。” “快坐。”江凌旭按住他的肩膀,“昨日萧王殿下来家中,我就猜到你这两天要回来。” “叔父到底怎么回事?”江凌飞往chuáng上看了一眼。 “闭关时被人闯入,受了重伤。”江凌旭道,“被仆人发现时,身边的血迹都快gān了,好不容易才救回一条命。” 江南斗闭关的地方是一处石dòng,除有弟子驻守,更设有层层机关暗哨,说成铜墙铁壁亦不为过,却被人大摇大摆闯入,打伤人后,还能悄无声息离开,听上去简直匪夷所思。 江凌旭主动道:“家中出了叛徒。” 第109章 找个帮手 至于谁才是江家的叛徒, 江凌旭道:“几位叔父正在仔细排查, 尚未得出结果。” 江凌飞没有接话。距离江南斗走火入魔,少说也已过去了大半年, 至今仍一无所获, 也不知究竟是查案的人太废物, 还是压根就没想着要好好去查,只等着迎接新掌门。 江湖里门派众多, 野心勃勃的人也不少, 几乎每隔几月就会传开一个“争夺掌门之位”的故事,父子、兄弟、师徒, 都能为那一点点权力斗个你死我活。这种戏码上演多了, 吃瓜看客慢慢也就琢磨出了一个共性——倘若旧掌门离奇遇害, 倒也不必费劲去找凶手,只消看看下一任掌门人是谁,十有八九跑不脱关系。 江凌旭显然也清楚这一点,见江凌飞似是面色不悦, 便道:“昨日我见到萧王殿下与云门主, 听闻葛藤部族已被驱逐, 西北长乐安宁,想来军中也不忙了,既如此,三弟不如在家中多住几天,正好也能帮忙查一查凶徒。” 江凌飞道:“叔父重伤昏迷,一时片刻看来是不会好了。掌门之位虚悬, 家中难免人心惶惶,其余门派也容易趁乱而入,不知大哥与几位叔父是如何打算的?” 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单刀直入,江凌旭短暂犹豫一瞬,方才答道:“先前已派人前去迷踪岛请鬼刺神医,叔父也未必就不能醒转。现如今家中的事情有我与五叔看顾,勉qiáng也能撑下来,倒不着急推选新任掌门。” 江凌飞点点头:“如此也行,那我便先回去歇着了。” 他所居的院落名叫“烟月纱”。位于江府宅院最西侧,原是后厨用来杀猪宰牛的地方,成日里血流成河,人人都嫌晦气,却偏偏被三少爷相中,在上头盖了新的宅院,挖了处小池,栽了杨柳养好锦鲤,夜夜皆有月华笼轻纱,清静逍遥得很。 江凌飞一路往回走,一路不停“巧遇”各位叔伯婶娘、兄弟姐妹,众人都是在听到消息后,匆匆忙忙跑出来一探究竟的。虽说面上笑得热情亲切,但就如季燕然所言——诺大一座山庄,却无几人是发自内心地欢迎这位三少爷,相比而言,反倒是那用铁链子搞绑架的bào躁江小九,还要更真诚讨喜一些。 以及,还有另一个比较讨喜的。 江凌飞刚回烟月纱,还没等坐稳,一个人就笑着走了进来:“三少爷!” 对方是位丰腴又可爱的姑娘,面庞圆润,鼻头更圆润,笑起来两条眼睛眯成弯月,名字便叫月圆圆。会烧饭,会弹琴,还会绣花杀猪,打架也是一把好手,挺全能。 “我现在不做厨娘了。”她说,“改去雅乐居抚琴了。” 江凌飞示意她坐下:“给我讲讲,家里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对,这位月圆圆姑娘,还是三少爷在江府中的一双眼睛,负责搞一些小小的情报工作,也不必写信,全部记在心里,待下回见面时说给他听便是。 “掌门走火入魔那日,守卫全是五爷的人。”月圆圆果然不含糊,张口就是重大事件,“所以大家都在猜,这一定是大少爷做的,为了栽赃嫁祸,也为了洗清嫌疑。” 江凌飞不解:“叔父闭关是大事,向来是由心腹弟子看顾阵门,为何会突然变成五叔的人?” “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是由万木亲自率人把守的,但那天他们突然就都吃坏了肚子,不管是当值的还是没当值的,全部排着队往茅房跑。五爷听到消息后,就亲自带弟子过来守卫,还差人赶快去请大少爷,结果大少爷迟迟没到,掌门当晚就出事了。” 而江凌旭之所以“迟迟没到”,理由也很牵qiáng,据说是出城去踏雪了。丹枫城能有什么雪呀,顶多山顶上挑一圈白,林子里又湿又冷,半分看头都没有,看街头卖大力丸的表演也比看雪有趣。 “除了大哥与五叔,还有别的嫌疑人吗?”江凌飞继续问。 月圆圆迟疑,除了五爷与大少爷,掌门的位置也轮不到其他人头上啊,gān嘛要费这力气? 江凌飞叹气。 月圆圆觉得自己这情报工作做得不是很好,便补偿道:“三少爷,我去给你蒸一碗珍珠圆子吧,再弄一碗芋头蹄髈。” 江凌飞对芋头蹄膀无甚兴趣,继续问:“那关于端午节时的掌门选举呢,可有此事?” “哦,这只是江湖传闻罢了,还没定下来。五爷与大少爷现在每人管一半家事,谁也吞不下谁,与其硬争掌门之位,倒不如先相安无事处着。但他们一定不会想到三少爷会突然回家,这样一来,局面怕是又要变了。” 月圆圆把声音放低一些:“少爷,您可千万要小心啊,或许他们两个人会联起手来,先对付我们也说不定。” 江凌飞点头:“言之有理。” 又道:“行了,你去做蹄髈与珍珠丸子吧,稍晚一些派人去东来客栈,请萧王与云门主过来吃饭。” 一听到风雨门门主要来做客,月圆圆立刻就更高兴了一些,毕竟嘛,对方是江湖第一情报楼,而自己在江家搞的也是情报工作,勉qiáng能称上一句同行。而晚宴时分,当她亲眼见到同行,发现对方还是一位又翩翩又俊俏的白衣公子后,一双弯弯如月的眼睛,就笑得越发可爱喜庆了。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就是四周太过空旷了些,于是月圆圆自告奋勇:“不如我来替诸位抚琴助兴。” 季燕然与江凌飞放下筷子,异口同声道:“大可不必!” 云倚风奇怪:“为何不必?” 季燕然说:“江掌门还在chuáng上躺着,此时抚琴,不合适。” 这话也对,云倚风歉意道:“是我疏忽了。” 江凌飞将月圆圆与其他下人都屏退,只剩了一桌菜肴几盏昏烛,伴着窗外沙沙夜雨,三人围坐桌旁,虽吃不出什么热闹气氛,但幸好,酒不错。 云倚风替两人添满玉盏:“江大哥有何打算?” “至少要查出叔父是被谁所害。”江凌飞道,“我原是不想当什么掌门的,但这一家子的魑魅魍魉,也该有个人好好管一管,否则落在那二人手中,江家百年基业怕是要毁于一旦。” 云倚风继续问:“那可有什么事,需要我与王爷去做?” “我今晚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江凌飞道,“明日便离开丹枫城吧,江南此时风景正好,错过可惜。” 季燕然试探:“当真不需要我们留下?” 江凌飞与他碰了碰酒杯:“收拾这群人,我绰绰有余,不必担心。” 季燕然道:“在昨夜之前,我也确实这么认为。” 但怎么说呢,铁链还是我亲手替你解的。 但江凌飞却颇为坚持,在吃完饭后,又叫来月圆圆,让她带着云倚风到处逛逛,再去雅乐居看看那几把好琴。 月圆圆对这份差事很喜欢,她带着云倚风在花园里慢慢走,又问:“三少爷是故意将我们支开,他是有话要同王爷说吧?” 云倚风道:“姑娘果真聪明,但我莫名其妙就被支开了,心情不是很好。” “哎呀,或许是,是……你是风雨门门主的嘛!”月圆圆想了个理由安慰他,“秘密在风雨门就是货物,货物人人都能买,所以三少爷不是要避开你,而是要避开风雨门门主。” 云倚风被她逗乐,便问,江家人人都怕三少爷,你却与他如此亲近,平日里不怕被人欺负? 月圆圆纠正:“就是因为与三少爷亲近,才没人敢欺负我。” 毕竟谁也不想好端端的,突然就招惹上一尊鬼首煞神,况且月圆圆也的确只是个普通姑娘,对任何人都没威胁,也没本事探听到重要情报——万一将她杀了,江凌飞又安插一个更厉害的眼线呢?反倒不如这个丫头省心,平时收集一些jī毛蒜皮的事情,能哄住三少爷就行。 她一边说着,一边带着云倚风去雅乐居玩了。 而在烟月纱中,江凌飞道:“说实话,我这里的确棘手,也的确有一堆毫无头绪的事情。但云门主心心念念要去江南,眼看着江南就在不远处,你还是别在丹枫城中耽搁了,尽快出发吧。” 季燕然没说话,只仰头饮尽杯中酒。 江凌飞拍拍他的肩膀,也陪着喝了一盏。 没找到血灵芝,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压在心里的一块巨石。不提不代表没事发生,有心情说笑,也不代表当真就能这么轻轻松松地蒙混过关,那是渗进骨髓与筋脉里的毒,容不得任何忽视。 “我将秦桑城的五千jīng兵留给你。”季燕然递给他半枚兵符,“另半枚在驻军统领秦威手中,他见到这个,自会听你差遣。” 江凌飞摇头,将兵符推回去:“江湖事,朝廷还是别插手了。江家虽人人看我不顺眼,但他们之间也并非团结如钢板,反倒如一个漏水的筛子,戳一下便能出个大窟窿,我知道该怎么做。” 况且也并非孤家寡人,硬要找帮手,还是能找到一个的。 江凌晨刚睡下没多久,就被丫鬟叫醒,说是三少爷有请,还派了一顶阔气的轿子来。 “……” 从九少爷的住处到烟月纱,距离虽说不算近,但也实在没远到需要坐轿的程度。江凌晨一边被下人伺候着穿衣服,一边恨得直咬牙,他当然能猜到对方的目的——这明晃晃的大轿子一坐,不用等到天明,江府上上下下男女老幼,怕是都会将自己看成三哥的人了。 江凌飞放下酒杯,看着门口怒发冲冠的少年,淡淡道:“明日我教你两招。” 江凌晨没说话,但很明显,方才快要顶出天灵盖的火气,现在已经落到了脖颈。 而当江凌飞从房中取出那把鼎鼎有名的白鹭剑,说是见面礼时,少年终于不甘不愿地开口:“你想要我做什么?” …… 雅乐居中,月圆圆正在一把一把,给云倚风展示家中的好琴。江湖世家,除了有钱有势,也得有琴有诗,否则不成了只会蛮力的武夫?还是需要风雅风流一些的,所以琴还真不少。 云倚风听得糊涂了,道:“姑娘不是厨娘吗?怎么说起琴来也头头是道。” “我都会。”月圆圆自得,“煮饭和弹琴,还有缝衣服,绣花,比武,念书。” 云倚风发自内心夸赞:“那姑娘可比我厉害多了,我只懂习武念书,煮饭缝衣服绣花皆不会,不过曲子倒是会弹几首。” 他一边说,一边将指尖压过琴弦,qiáng压住要拨弄一把的兴致,又将目光投向别处:“咦,那是什么?” 第110章 一把古琴 月圆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道:“那些啊, 那些都是淘汰的旧琴,还有一些旁的东西, 箫啊笛子啊, 准备过两天一起拉到后山烧掉的。” 好端端的琴箫, 有些只是被虫蛀了雕花,或者漆面脱落, 再或者只是年岁久了一些, 受cháo后音不准了,便要一把火点燃, 未免太过可惜。云倚风用手指轻轻拨了拨面前的琴, 声音如变了调的沙哑白鹊, 便道:“这是‘鹊鸣’吧?当年也曾哄抬成天价,尤其是在秦淮河畔,想听美人抚鹊鸣,是要豪掷千金的, 现如今只是弦松了, 却要被当成柴火来烧。也不知当年那位视琴如命的金陵第一美人, 倘若闻听此事,心里会是何滋味。” 月圆圆没有去过金陵,也想象不出秦淮两畔究竟有多繁华旖旎,但是可以问一问,第一美人是歌姬吗?她有多美呀?说完又在心里想,我觉得云门主你就很好看呀!像神仙一样的好看, 不食人间烟火,眉眼皆如画,白衣似杨花。 云倚风笑着说:“嗯,我也没见过她,但一定不如圆圆姑娘可爱有趣。” 月圆圆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便红着脸转移话题:“云门主若觉得这些琴烧了可惜,不如我去央三少爷,让他从库房拨一些银子来修吧。这都是小事,少爷们只用说一句话就成了,不会添麻烦。” 想着季燕然与江凌飞或许还要再聊上一阵子,云倚风便点头:“好呀,那我们便一起来挑一挑,看哪些琴能留下,正好用来消磨时间。” 月圆圆替两人端来了小板凳,又取了笔和纸,挺像那么回事。 门外闪过一道匆匆黑影,速度极快。 云倚风手下一顿,眉头微微皱起。 月圆圆挽起袖子,一边搬琴一边道:“哦,他们是府里的家丁,应当是来看看我们正在做什么,好回去向大少爷禀报,不用管。” 云倚风心里诧异:“原来你功夫这么好?” “也就勉勉qiángqiáng啦。”月圆圆随便谦虚了一下,又自得道,“我自幼就功夫好,三少爷也暗中教过一些,打十几个男人还是没问题的。” 并且力气也挺大,一把三尺六寸五的桐木琴,不费chuī灰之力就能从高处拿下。与云倚风二人一个搬一个选,配合得相当无间。 而先前屋外那黑影,果然是去了江凌旭的住处。家中来了不速之客,身为江家的掌事人,他自然得知道对方正在做什么。若一直待在烟月纱也就罢了,可借着夜色去雅乐居,一把一把翻捡旧琴,这…… 江凌旭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里难免惶惶,他对丝竹管弦毫无兴趣,平日里是连雅乐居的门也不会进的,自然猜不到对方的目的……难道是要去找什么东西? 月圆圆一口气搬了十七八把琴,擦了把额上细汗,笑着对云倚风说:“大少爷要是知道我们半夜三更来刨琴,肯定还以为是在找什么重要线索呢,要吓坏了。” 云倚风活动了一下筋骨,看着另一侧码放整齐的旧琴,觉得挺有几分修复古物、触摸往事的绵长岁月感。他继续拿起gān净抹布,用手指敲了敲琴头:“咦,这一把倒是样子独特,先前从未见过。” 月圆圆闻言从高处跳下来,帮着把浮灰抹去,的确不是常见的样式。似乎是在古时桐木琴的基础上,又做了些许改进……嗯,改得有些稀奇古怪,不像是大梁的风格。云倚风将琴弦上紧,试着轻轻一拨,余韵旷远悠长。 月圆圆欣喜道:“更好听了,也更厚重了些,像是、像是琴师正在思念着谁。” 云倚风称赞:“姑娘好耳力,也好心思。” 两人都挺喜欢这把改制后的琴,便合力将它搬到明亮处,打算再仔细检查一遍,可这一检查,云倚风却愣了。 在琴面一侧,刻着小小的几行字——并非一般的字,而与那封塞在自己襁褓中的书信一样、是由卢广原独创的军中暗语。刀工娟秀,行云流水,写着“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月圆圆推推他:“云门主,云门主?你怎么不说话了?” 云倚风猛然回神,手心有些薄汗。他先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竟会在江家看到与卢广原有关的东西,便问:“这把琴是从哪里来的,能查到吗?” “应当不能了吧。”月圆圆检查了一下,“家中的琴,大多都是五爷先前买的,珍贵的值钱的都要打上江家标记,有标记的才会记录在册。但这把琴上什么都没有,应当是某天随随便便带回来的,又或者是旁人送的,不讨喜就放在柜里落灰了。江家琴太多,这把看着又有了年岁,只能尽量问一问。” 两人正说着话,季燕然与江凌飞却找了过来,说外头在落雨,怕他着凉。 “嚯,这满屋子的láng藉,雅乐居何时改成了杂货铺子?”江凌飞看着满脸灰的月圆圆:“你这丫头,该不会是带着我的朋友,在帮忙洒水扫地吧?” “我们正翻找旧琴呢,云门主说烧了可惜,三少爷,您拨点银子给雅乐居吧!”月圆圆拍拍面前的改制琴,“喏,这一把声音可好听了,修好之后,我天天给您弹。” 季燕然轻声问云倚风:“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这把琴……像是有些问题。”云倚风指着那行雕刻,江凌飞也一道凑过来,他是学过这些符号文字的,也经常同季燕然你来我往写几封军情,所以此时一眼就认了出来,难免跟着愣住:“不是吧?” 雅乐居四面透风,不是一个密谈的好地方,所以琴被暂时搬到了烟月纱。月圆圆见他三人都对那稀奇古怪的雕刻有兴趣,意识到事关重大,便先告退离开了。季燕然问:“你家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江凌飞一头雾水:“家中爱琴的只有五叔了,难不成他还同卢将军有jiāo情?” 江家在江湖中屹立百年,江南震年轻时也算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会与朝廷里威武大将军有来往,互相送些礼物,倒不算太稀奇。但这琴上刻的字……实在不像啊,饱含思念与绵绵怨恨,卢将军若搞这么一把琴来当礼物,只怕年轻时的江五爷连眼珠子都要惊飞。 更何况,卢家的破败,是与黑沙城战败紧密相连的。在那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大梁人人都以能结识卢广原为幸事,江南震又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倘若两人真有几分jiāo情,不敲锣打鼓挂牌匾已经算是克制内敛,无论如何也不该藏着掖着。 云倚风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这把琴倒像是出自当年的谢家千金,丞相小姐谢含烟。” 家族没落、父兄皆亡,情人又远在天边征战,心中如何能不思不怨不恨不悔。 “这琴的样式被改过。”江凌飞摩挲着琴面,“当初我们推测,谢小姐在被周九霄救出后,极有可能是去了西南投奔野马部族,才会有后来蒲昌先锋的临终叮嘱,让罗氏母子南下寻亲。我对乐器知之甚少,这改制后的古琴里,有没有西南的影子?” 云倚风明白他的意思。若这琴与西南有关,那就极有可能是谢含烟在抵达野马部族后,仍与江家有联系,或许还曾经来做过客,才会将自己的琴落在山庄里,后又被收到了雅乐居。 “这可真是……”江凌飞拍拍脑门,“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嘴甜一些,多拉拢几个姑婆婶婶,现在倒好,想问一些当年事都无人可寻。” 江湖门派,突然就与朝廷有了关系,与云倚风的身世有了关系,显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江凌飞及时警告:“先说好,无论谢家是不是反贼,无论谢小姐来这里做过什么,在查明真相之前,你都不准告诉皇上。” “皇兄也没想过要追究故人往事,还打算将卢将军所编的战谱装订成册,供所有武将研习。”季燕然道,“若云儿不想继续查,我其实也没兴趣。就算你江家当年真的想反——” 江凌飞道:“呸呸呸!” 季燕然笑:“若你想保住江家,现在看来只有一条路可走,无论江南斗前辈能不能好转,都要将掌门之位拿到手中,好让我安心。” 江凌飞与他击掌:“成jiāo。” 天色已晚,再回客栈未免太过折腾,两人便歇在了烟月纱。 改制琴被放在桌上,擦得gāngān净净,几处漆身斑驳脱落,像在无声叙述着一段岁月。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云倚风散开长发,坐在桌边看着琴出神。窗檐下几盏灯火微微曳着,透过纱绢窗棂铺洒在地,更添暗淡昏huáng。 季燕然替他将湿发擦gān:“若你实在想知道往事,不如jiāo给凌飞去查吧。” 云倚风道:“也好,那我们呢?” “我们继续南下,去你最喜欢的那座城。”季燕然握着他的肩膀,微微俯下身,“江家的事情,你就不必再烦心操劳了。听说此时江南风景正如画,和风细雨沾银草,我们好好去将逍遥日子过个够,何时你腻了,若凌飞还没有处理好这里的事,再过来帮忙亦不迟。” 云倚风想了想:“那江大哥怕是等不回我们了。” 季燕然闻言皱眉:“不准胡说!” “啊?”云倚风一愣,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解释,“我是说,与王爷一道在江南小城过日子,是不会腻的。”既不会腻,又如何会舍得离开,日日伴着朦胧烟雨,看远山、听琴音,自然就顾不上来江家帮忙了。 没料到他是这个意思,季燕然无言:“我……” “我懂。”云倚风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侧,笑着说,“好,那我们明日就去江南。” 第111章 江南小城 翌日清晨, 季燕然与云倚风便离开了山庄。整座丹枫城都能算作江家地盘, 自然有人及时向江凌旭汇报了两人动向,说是回客栈休息片刻后, 又吃过午饭, 便出城了——三少爷亲自送出去的。 “那凌飞呢?”江凌旭问, 他昨晚一夜没睡,现在正头昏脑涨得厉害。 下人答道, 三少爷送完客人后, 就独自回来了,此时正在烟月纱中小憩。 “大少爷, 我们可要暗中盯着萧王?” 江凌旭闻言陷入犹豫, 季燕然身份特殊, 他不得不多留几分心,而身旁那个风雨门门主,也是个能通天晓地的主。盯这二人的梢,能不能成功是一回事, 若被发现, 岂不是白白惹来一身腥臊。 但在这种时候, 任何一个小小异常,都有可能会引起掌门之位的变化,他又不得不防。 思酌片刻后,江凌旭叫过下属,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 而与此同时,云倚风正在问:“你说我们这一进一出, 会不会让那位江家大少爷坐立难安?” 季燕然道:“有可能。” 先是跑去别人家中,翻旧琴翻到半夜三更,然后又匆匆出城,一路策马向南。不管怎么看,这没头没尾的举措,都很像是一场有预谋、有目的的秘密行动,时间还安排得挺紧凑,与掌门之争的风声鹤唳颇为相配。 云倚风笑道:“谁会想到,我们就真的只是想修修旧琴、赏赏江南呢。” 纷争太多,人心便也跟着复杂了。再听不懂松沉悠远的琴、看不明日出江花的景,白白辜负这明媚盛夏、大好光景。 天高气慡,连带着飞霜蛟的脚步亦轻快不少,再不似在西北时紧绷如弓弦,四蹄没入碧绿浅草中,留一路缤纷花香。苍翠城,苍翠城啊,这个时节,白墙黑瓦的小城已经被雨丝浸透了,小巷幽深曲折,青石板上生出细细苔藓,若不小心踩到,便会滑一个趔趄,压断墙角一片huáng白相间的野花,惊飞蝴蝶翩翩。 若是让酸兮兮的文人来写这一幕,便会说成于夏意微醺时,翘腿独眠繁花丛中,醒时满袖红泥,满目落英——至于摔倒时疼不疼,有没有啃一嘴泥,那是一定不会写的啦,广袖带风的大才子,怎么能承认自己摔了个大马趴呢? 但其实还挺疼的,即便是武功高qiáng如云门主,也难免龇牙咧嘴,捂着膝盖坐在一堆飞红残花中,眼泪都要飙出来。 季燕然只去问了个路,回来就见他摔得一身láng狈,旁边还站了个娇滴滴的小姐,正在含羞带怯地命丫鬟去将公子扶起来。江南水土养人,漂亮姑娘自然多,眼睛大,皮肤又白——反正肯定比萧王殿下要白。 季燕然靠在墙上,微微挑眉。 云倚风笑着说:“我朋友来了。” 小姐与丫鬟一道看过来,心想,这个朋友也好生英武呀,像是戏文里的大将军。 季燕然扶着云倚风,道谢后一起离开。 小姐恋恋不舍盯着两人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方才收回目光。 丫鬟说:“呀!这花上怎么有血?” 白色花瓣上,喷溅猩红点点,被风chuī得滑出一道细痕,滴落在地,连泥土也是褐的。小姐也被吓了一跳,不敢多待了,匆匆忙忙跑回家中。 季燕然在苍翠城里买了处宅子。 选在最安静的巷道深处,院中一株繁茂大树,蓬勃的绿冠上,落满了叽叽喳喳的鸟雀。日头被云雾一遮,被树一遮,被窗纱一遮,落在屋里时,就只剩下很淡的一层金色——冬是肯定不会暖的,但夏凉是真凉。四五月的天气,夜晚歇息时还要盖厚被。 云倚风睡得舒服极了,日上三竿仍不愿起chuáng,最后还是邻居送来一锅喷香的粽子,方才将他骗出卧房。 季燕然道:“原打算弄些粽叶糯米回来,与你一起包。” 云倚风吃惊地想,是谁给了你这种勇气。 “江大哥那头怎么样了?”他将手洗gān净,帮着取出碗盘,“端午将至,按照江湖传闻,江家该推选新掌门了。” “没问,不过我猜这掌门的推选八成要延后,否则凌飞多少也该送来一封书信。”季燕然手里忙活着,“赤霄有下落吗?” “嗯,有。”云倚风捡了根排骨吃,“暮成雪本就有良驹‘飞鹤’,比赤霄还要跑得更快些,他又总是四处漂泊,牵着小红不方便,便将它寄养在了洛城羽家,我已经命清月去讹,不是,去讨要了。” 照此来说,只要貂再长大一点,吃胖一点,胖到影响杀手行动,不得不寄养时……嗯,挺好。 粽子有甜有咸,甜的加红枣,咸的是蛋huáng腊肉。隔壁婶子挺喜欢云倚风,所以肉也加得格外多,吃一口不够,吃一个齁得慌,各分一半刚刚好。 酒里也浸了青梅,酸酸涩涩。院中开着满架蔷薇,有诗云,绿树浓yīn夏日长。 粗略一算,两人已在这座小城里住了十余天。 云倚风心想,够了。 曾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江南水乡,这回终于被切实地握在了手中,有这半月的恬淡静谧,竹露荷香,晚晚被他拥入怀中,听耳边情话低哑,此生也能勉qiáng算得再无遗憾。 吃罢粽子,云倚风将碗盘收进厨房,而后便虚情假意道:“我洗我洗。” 季燕然道:“好。” 云倚风:“……” 季燕然笑着将他拉到跟前,在那残余蜂蜜甜的唇上亲了一口:“去屋里歇着吧,我收拾好便带你出去逛。” 小两口是来过安静日子的,所以也没有请丫鬟仆役,像洗碗这种重大家事,理所当然就落在了萧王殿下头上。其实云门主也是洗过一回的,但他那天一共洗了八个盘子,八个都磕出三角豁口,次日摆在桌上时,宛如丐帮设宴。 云倚风道:“哎呀。” 季燕然道:“你故意的。” 云倚风矢口否认:“没有没有。” 而现在,萧王殿下已经能很熟练地洗碗了。 云倚风在屋里泡好碧螺chūn,又取出了纸和笔,先随便抄了几首前人旧诗,堆放在桌上做遮掩,而后才叹一口气,盘算着要写些什么……叮嘱。 虽无遗憾,但他还是有许多牵挂的。比如说清月和灵星儿的婚事,按照自己目前的状况,怕也回不了chūn霖城了,便提笔唠叨嘱咐,清月啊,你不能亏待星儿,她已经被我惯坏了,将来你也要继续惯着,让她一直这么骄纵可爱。有朝一日生了孩子,千万记得告诉为师。至于风雨门呢,你想发扬光大也好,想继续低调隐于山间也好,都行。但若你想发扬光大,便需要同江家搞好关系,我琢磨着黎青海的武林盟主也做不久,他那个人,上位全靠年龄与资历,新一批的后起之秀一起来,就没那老头什么事了,所以你不必费心笼络。 又写,星儿啊,我实在想不出来,你将来为人妻、为人母,会是什么样子,若生个漂亮女儿呢,宠一些就宠一些了,倘若生了儿子,还是要严厉一点的,不然会变成混世魔王。 云倚风单手撑着腮帮子,继续冥思苦想。在风雨门时,他虽为掌门,但却是个散漫随性的掌门,说出的话经常将下属气个半死,连吃药都要靠大徒弟满山追。所以此时一旦慈祥深沉起来,就憋得很费劲了。 但费劲归费劲,要说的话还真不少,除了清月与灵星儿,还有王城里的老吴与老太妃,宫里的惠太妃,平乐王,江三少,梅前辈,李璟,连逍遥山庄的甘勇前辈与章台庄的章铭大哥,所有曾对自己好过的人,他都想一一道别。 而最不舍的,自然就是……云倚风手下一顿,拖出粗粗一团墨痕来。光是想一想要亲笔写一封遗书给他,便觉得心中酸胀,如有一把泡了醋的小刀,正细细割下一片又一片的肉来,疼得整个人都傻了。 季燕然刚将一筐huáng杏洗gān净,就见一道白影飘了出去。 “云儿?” “我去买点熏鱼!” 声音挺大,惹得街坊邻居都笑了,都说那位白衣公子看着不食烟火,可当真是爱吃鱼和肉,又一天到晚懒洋洋的,像只富贵人家养的雪白波斯猫。 云倚风一路出了城,跑得有些跌跌撞撞,最后几乎是撞开了面前半扇木门。 梅竹松正在院中晒药草,被这“轰”一声吓了一跳,又被满头细汗的云倚风吓了第二跳。 “这是怎么了?”他赶紧将人扶到桌边坐下。 “心口疼。”云倚风唇色发白,qiáng撑着问,“是毒入心脉了吗?” 梅竹松握住他的手腕,试了片刻后道:“我先替你扎两针,歇一阵会好许多。” 云倚风点点头,又问:“我还有多久?” 梅竹松心下不忍,却也不能再瞒,便道:“……月余。” 云倚风沉默许久,说,嗯。 又说,多谢前辈。 银针刺入xué位,浑身果真便舒服了许多。云倚风趴在松软的塌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外头已是漫天夕阳,金的红的拧在一起,壮阔恢弘。 季燕然正守在chuáng边,身形逆着光,看不清脸上是何表情。 云倚风:“……” “我饿了。”兵法怎么说来着,先发制人。 季燕然将他抱进怀里,抱了好一会儿,方才哑声问:“舒服些了吗?” “好多了。”云倚风笑,扯住他的衣袖,“走,我们去吃小酒馆,不带梅前辈。” 小酒馆不小,是城里最大的一座酒楼,熏鱼很好吃,鸭肉也不错。两串红灯笼挂在围栏外,被风chuī得晃晃悠悠,温情脉脉。 云倚风翻看菜牌,时不时问小二几句,今日有没有新鲜的白虾,有没有新鲜的莼菜,哦,最后一筐河虾刚刚被王老爷点走了啊,那你去厨房看看上没上菜,若是还没送走,就偷偷给我端来,放心,王老爷没我有钱有势。 小二被逗得直乐,也配合地压低声音:“行,我这就去给公子瞧瞧。” 他说完转身,还没来得及下楼呢,旁边桌却已经有人站了起来,朗声笑道:“云门主想吃虾,只消说一声便是,我这恰好有一盘,刚刚才端上来,若不嫌弃——” 云倚风打断他,诚心实意道:“还是有些嫌弃的。” 第112章 灵芝在哪 来人正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江五叔, 江南震大侠。 既赫赫有名, 那平日里自是听惯了chuī捧与奉承,像这种“纡尊降贵主动攀附, 却被对方当众拒绝”的尴尬经历, 自是从未有过的。更别提云倚风于他而言, 还只能算作晚辈中的晚辈——面子上更加挂不住。 “云儿同我胡闹惯了,口无遮掩, 江五爷莫要见怪。”季燕然打圆场, “怎么,这是恰好路过苍翠城?” 江南震摇头:“我是专程来找王爷与云门主的。” 也对, 这苍翠城只是座朴素小城, 并非jiāo通要道, 更没有出名的江湖大门派,像江南震这种日理万机的大忙人,的确不该闲来无事“恰好路过”。 但专程来找,就更令人头疼了。 云倚风长吁短叹地想, 怎么说呢, 此生还真是没有清静逍遥命。 一群不速之客坐在对面, 哪怕白虾再活蹦乱跳,莼菜火腿汤再鲜美醇厚,这顿饭也没了乐趣。 云倚风一边吃虾,一边慢条斯理道:“王爷与我此番南下,只为游山玩水,不想过多惊扰旁人, 所以沿途连官家驿站都避开了,尤其是从丹枫城到苍翠城的这段路,更加走得悄无声息,江五爷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他这话原只为将对方一军,没曾想却换来正大光明一句:“是凌旭派人前来传讯,说王爷与云门主正住在苍翠城。” 云倚风被噎了一噎,江凌旭与面前这位江南震,按理来说应当正为掌门之位争得你死我活,怎么还有互通消息这一说。不过转念一想却又明白了,自己三更半夜跑到别人家里翻琴,估摸江凌旭此时正坐立难安呢,又碍于季燕然的身份,不好暗中派人盘查,便索性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了江南震——至于一向老jian巨猾的江五爷,这回为何会配合寻来,怕也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大麻烦。 季燕然问:“江五爷找我们,究竟所为何事?” “为了我那四侄儿,凌寺。”江南震深深叹气,“家丑本不该外扬,但……唉。” 据他所言,此番江家掌门之争,最有可能上位的,不是自己,不是江凌旭,更不是江凌飞,而是闷不吭声,一直做出恭谦斯文姿态的江凌寺。 这倒与几年前,风雨门探听到的那则“江家四少爷江凌寺与武林盟主黎青海私下jiāo好”的消息能对应上。云倚风不动声色,问道:“江五爷何出此言?” 江南斗道:“凌寺与武林盟主关系匪浅,两人已暗中来往多年。此番大哥重伤昏迷,推选新掌门一事已迫在眉睫,黎青海便私下联合了数十门派,打算向江家施压,扶凌寺上位,但此事万万不可!” 季燕然道:“本王虽对中原武林不了解,却也知道掌门人的位置,向来是能者居之。江四少既有本事拉拢盟主,又能说服其余门派为他发声,也算是有能耐的,怎么就‘万万不可’了?” 江南震摇头:“若凌寺品行端正,能令江家发扬光大,那将这祖宗传下来的百年基业jiāo于他手中,也无不可。但他德行有亏,为争权势不择手段,我前些时日刚刚查明,大哥当初在盟主之争时意外落败,也是因为凌寺帮着黎青海,在饮食中暗自动了手脚。” 事情说到这里,就有些严重了。武林盟主的位置何其重要,历年历代都是先排人品、再排资历、后排武功。输赢皆要坦坦dàngdàng、在全江湖的见证下决出。若黎青海当真是靠着下药与yīn招谋得了这个位置,那后果恐怕就不是人人喊打这么简单了——玄武湖下那终年不见天日的yīn暗监牢,便是专门为这种江湖败类所备。 季燕然道:“即便如此,那与本王又有何关系?江五爷就算需要帮手与你共同揭露这重大yīn谋,也该去找江大少,或是凌飞,再或者是江湖中其他德高望重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求助朝廷。” “倒也不单单是江湖中事。”江南震道,“若线报无误,那么在六月初三,各门派便要联合向武林盟上书,提议由凌寺接任掌门之位。” 季燕然这回是真没听明白,推举归推举,但具体选谁做下一任掌门,怎么看都是江家的私事。总不至于一群外人一推举,这事就真的成了,未免太过草率。 云倚风在旁道:“王爷没见过多少武林纷争,难免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光推举自然是不行的,怕就怕在到时候不单单是推举,还会有一些别的手段。” 比如说,江南震与江凌旭二人,近些年时常会在外走动,为了拉拢人脉也好,为了壮大势力也好,成年人的江湖,为达目的,谁还没做过几件亏心事呢?想要找到人格上的污点,总是能翻出一些的,平时不打紧,可若被有心人煽风点火一夸大,加之各大门派掌门又皆摆出一副凛然正气的面孔,那估摸全江湖就都该跟着谴责一番了。 名声都已láng藉,还争什么掌门。到那时江家势必大乱,而江凌寺的优点也就分外明显起来——他素日里虽不起眼,却谦谦有礼,谁都不得罪,人缘极好。文采与武功皆不差,外祖家有权有势,又得到许多门派的支持,上位简直轻而易举。 当然了,这一切都是在没有江凌飞的前提下。 季燕然对自己的狐朋狗友还是很放心的,并不打算插手江家事,刚打算寻个借口将此人打发走,江南震却道:“实不相瞒,我想让王爷助我一臂之力,博得江家掌门之位。” 云倚风放下酒杯,被呛得咳嗽了半天。 凭什么?! 季燕然掌心在他背上轻抚,亦对江南震的无礼粗鲁颇为不悦。 “本王为何要帮江五爷?” 江南震答:“王爷与云门主正在找的血灵芝,我知道在哪里。” 云倚风:“……” 上一个这么说的人,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下场也比锁在玄武湖下的水牢中好不了多少,不然你再考虑一下。 江南震继续道:“我想要掌门位置,是为了能长长久久地坐下去,自不敢欺瞒王爷。所谓‘尸山血海’的传闻,丝毫不假,我也的确是在一处yīn森可怖的人间地狱中,见到了大片血灵芝。” 据他所言,已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并不知那是什么,只觉得红彤彤一片伸展于白骨缝隙中,沾满了湿漉漉的月露,触手冰寒麻痹,令人毛骨悚然。而此番为了求证,他又悄悄去了一次旧地,发现那些鲜红灵芝生长得更加茁壮蓬勃,简直如同疯了一般,从尸骸的眼眶中、肋骨间直直地竖出来。 江南震举起手:“我愿对天发誓,若有一句虚言,甘愿千刀万剐。” 季燕然自然不会因为一句誓言就相信,有了耶尔腾的前车之鉴,这回冒出来的江南震,无论是手段还是言辞,都与前者一模一样,简直像是直接拿过来套用。 但想起梅竹松那句“月余”,想起云倚风日渐苍白的脸色,哪怕是虚假的希望……至少也是希望。 “先将血灵芝jiāo出来。”季燕然道,“本王答应你,云儿康复之后,便让你做江家的掌门。” 江南震笑道:“王爷果真是慡快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二位到房中一叙。” 云倚风微微皱眉,江南震有多老jian巨猾,他是知道的。空口说一句见过什么尸山血海的血灵芝,还不如上回那耶尔腾,后者多少曾派李珺拿了一根稀烂发霉的稀罕红蘑菇来,真假不说,至少先前从未有人见过。他自然不想死,可更不想因为血灵芝,便让季燕然成为江南震夺权的工具,万一对方人心不足、有更大的野心呢?万一……万一又是假的呢。 想及此处,脑海中越发乱如麻,他几乎想主动放弃了,甚至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也不知是从哪里蹿出来的焦躁。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慰:“没事,哪怕为了凌飞,先听听他的打算。” 江南震将整座客栈都包了下来,很清静。 久混于江湖的老狐狸,深谙说话之道。哪怕是在挟着云倚风的命讲条件,姿态也放得极低,并且一上来便道,其实这事与朝廷亦有关联,趁早解决隐患,也是在为皇上分忧。 季燕然又重复了一遍:“先将血灵芝jiāo出来,本王答应你的事情,自会做到,否则一切免谈。” 江南震点头:“我也不想让云门主受苦,所以王爷看看这样可否?”他命心腹取来一个包袱,打开后,里头竟是十几本厚重账册,泛huáng卷边,看着已经有了年份。 云倚风翻了两页,微微惊讶:“金丰城,定江漕运……走私盐的账目?数量可真不少。” “何止不少,简直是胆大包天,少说也有七八年了。”江南震道,“金丰城的地方官名叫徐煜,像这种食君俸禄,却中饱私囊的蛀虫,王爷可不能不管。” 他说得义愤填膺,胡子一翘一翘,宛若为民请命的钦差大臣一般。 但这又与江家的掌门之位有何关系呢? 哪怕是dòng察江湖事的云倚风,此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第113章 一座古镇 江南震似是打定了主意, 要扯上朝廷这面大旗, 只道:“定河漕运贪腐已久,日积月累, 那群蛀虫不知将国库掏空了多少。皇上早年理应有所察觉, 否则不会派钦差仗剑巡视, 但巡来巡去,却并没巡出什么结果, 王爷可知原因为何?并非钦差无能, 也不是那徐煜有通天彻地的手腕,而是有人在暗中帮他。” 金丰城里有江湖名门, 千秋帮。弟子众多势力甚广, 城中百姓近十万, 一半都能与千秋帮扯上关系。这么一个地头蛇般的存在,若消停倒也罢了,可偏偏又是个不消停的,与徐煜勾结在一起, 黑白两道, 恨不能只手挡去整片天。 而此番由黎青海出面牵头、准备联合推举江凌寺上位的众多江湖门派里, 自然少不了这颇具分量的千秋帮。 江南震继续道:“这些年千秋帮帮主邛千与徐煜串通牟利,所有罪证皆记录在这账本中。如此一来,王爷便不能再说朝廷不插手江湖事了吧?” 季燕然不动声色:“你想让本王出手,替你除掉徐煜与邛千,以此震慑其余门派,好让他们不得不重新考虑, 究竟要不要帮江凌寺?” 江南震纠正:“这桩生意,我固然有赚头,但大头利润绝对是归王爷。” 此话倒不假,定河漕运出了问题,往外刮的都是民脂民膏,这厚厚一摞账本,算是替朝廷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云倚风能明白江南震的想法。眼看江家掌门推举已迫在眉睫,再耽搁下去,怕是江凌寺当真会顺利上位,到那时再扳倒邛千,可就毫无意义了。而能在短时间内压住徐邛二人,又权势滔天到足以令其余门派心存忌惮的,唯有季燕然。 江南震道:“说来也巧,血灵芝距离金丰城并不算远,其实有了这个大范围,王爷想调兵一寸一寸去翻找,想必也是能找到的,我亦无计可施。但若王爷愿意卖我这个面子,不如先动身前往金丰城,将徐煜与邛千二人制住后,再与云门主同去灵芝田,若事情顺利,应当一共也用不了十日。” 他这话说得语调诚恳,像是全心全意都站在季燕然的立场上考虑,但其中所含胁迫亦是明晃晃的——一寸一寸翻找,说来简单,可这“距离金丰城不算远”究竟是多远,是在山中还是水洼里,抑或是哪户人家的地下暗室,再或者什么机关地宫,一切皆有可能,又岂是一两月所能寻得。 云倚风问:“若不顺利呢?” 江南震举手发誓:“如有耽搁,哪怕只是几日的拖延,我也定会先带着王爷前去取药,决计不会令门主受苦。” 对方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一定要季燕然先出面,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露一露脸,也要以此来打破黎青海在暗中拉拢的、想要支持江凌寺的势力。毕竟邛千一被敲打,其余掌门免不得要思量,这次是千秋帮,谁知道下一回会轮到哪个倒霉鬼头上?人在江湖走,总是会有把柄露在外头的,万一因为站错了队,而被朝廷一把握住,那可就真真不值当了。 江南震道:“不知王爷考虑得如何?” 季燕然却问:“江五爷可曾听说,前些时日云儿在你江家翻出了一把琴?” 江南震瞳孔微微一缩,那琴,他是知道的。江凌旭在来信中特意叮嘱,说云倚风三更半夜跑去雅乐居里找琴,还要遮遮掩掩,行为实在异常。他原打算待时机成熟后旁敲侧击,却没想到季燕然这么快就主动提起。 “一把琴?” “一把有些年头的七弦琴。”季燕然道,“与许多故人旧事皆有关联,甚至还极有可能牵扯到通敌叛军。” 江南震神情果然一变:“万不可能!”他自然清楚“通敌叛军”四个字的严重性,邛千只是勾结地方官贪了一些银子,便极有可能要赔进去整个千秋帮,更何况是此等灭九族的大罪? “可能与否,是要靠大理寺去查的,而非江五爷一句话就能撇清关系。”季燕然道,“若想保住江家,其实在本王看来,唯有凌飞一人够格,他当掌门,朝廷还能勉qiáng放些心。” 江南震暗自咬牙:“王爷的意思,是不肯帮在下这个忙了?” “本王能不能帮这个忙,全看江五爷自己如何选择。”季燕然冷冷道,“江家搜出叛臣旧物,按理来说,朝廷现在就算调兵围了丹枫城,旁人亦挑不出一丝毛病。江五爷身为江家掌事人,恐怕免不了要到王城监牢里蹲上几日。不过不必担心,过个三年五年,若卫烈查明江家与叛党确实无关,那皇上是会封赏一些银两,聊表歉意的。” 江南震:“……” 江南震道:“王爷无凭无据——” “那把琴不是证据吗?”季燕然打断他,“凌飞本就无意当什么掌门,全为保住江家,才勉qiáng答应接手。现如今有人愿意出面整肃家风,替他一肩扛下这责任,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可你若一定要拿云儿的命来做要挟,本王眼下虽只有答应一条路可选,但往后还有漫漫几十年,江五爷最好考虑清楚。” 江南震的面色青红。 是了,他与耶尔腾终究还是有些区别的。葛藤部族地处西北,到底不归大梁管辖,可江家不同,所谓“朝廷与江湖互不gān涉”,前提条件必须是“江湖”要规规矩矩。只要这江山还姓李,那么得罪了李家人,对江家山庄而言没有半分好处。只是他先前一直以为,按照云倚风在季燕然心里的地位,加之自己又已如此低声下气,事事皆以朝廷为先,那对方无论如何也该顺水推舟才是,却没想到会碰到硬钉子。 季燕然问:“江五爷考虑好了吗?” 江南震苦笑:“若我说还没考虑好,怕是也不能离开这苍翠城了吧?” 云倚风坐在一旁听他二人jiāo谈,或许是因为太紧张,又或许是因为太焦虑,总之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额上冒出一层薄薄细汗不说,连带着眼前景象也花了起来,全靠单手撑住桌子,才没有一头栽倒。而待他耳边嗡鸣退去时,恰好听到江南震说了一句:“木槿镇。” 木槿镇,大梁是有这个地方的,不出名,就是千千万万个小村镇中的一个。云倚风苦于方才正头晕,没搞清前面的对话,又不好在这种时候表现出身体不适,便只能继续稀里糊涂地往下听。 季燕然继续问:“血灵芝在木槿镇?什么方位?” 江南震答:“就在镇子里,不分方位,整座木槿镇里都是血灵芝,长满了整条峡谷。” 季燕然眉头微皱,显然不大相信这番说词。他虽极少来江南,却熟记大梁各州图志,木槿镇位于槐山脚下,因家家户户皆栽种满院木槿而得名,何来峡谷里到处都是血灵芝? 江南震解释:“王爷年轻,怕是没听说过这件旧事。现如今那槐山脚下的木槿镇,并非真正的木槿镇,而是许多年前先帝下令新建的一个镇子,那时正好南方闹疫情,逃难的百姓不少,便都统一安置了过去,这才慢慢定居壮大。” 而真正的木槿镇,其实是一座有几百年历史的古镇,一直就名不见经传,安安稳稳在岁月的长河中流淌着。后来因为土壤硬化的关系,居民也越来越少,到先帝一朝时,早已差不多成了空镇。 季燕然又问:“那真正的木槿镇在何处,金丰城附近?” “是。”江南震点头,“金丰城往南,前往勐腊州的方向,就在大面山下。那一带一直就有怨灵索命的传闻,是禁地中的禁地,听说曾失踪过不少百姓,所以后来官府gān脆出面,将那整片山、整个镇都围了起来,外人再难踏足。” 云倚风心想,怪不得,怪不得朝廷接连派兵,满大梁地搜寻血灵芝,却始终一无所获,原来是长在这种诡异的地方。可是话说回来,一座空了近百年的古镇里,又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森森白骨? 江南震道:“我是前些年遭人追杀,才会不慎滚入山谷中。血灵芝就在那里,王爷若不信,我愿亲自陪同前往。” 季燕然点头:“江五爷请放心,掌门一事,本王说到做到。” …… 两人从客栈离开时,已近深夜。 云倚风犹豫:“那个木槿镇,听起来似乎有些诡异。” 满地白骨诡异,先帝费尽心思,要建一座新的木槿镇更诡异——木槿花,开时如紫色云霞烂漫,美则美矣,花期却只有一天,向来是很不祥的征兆。哪怕起个狗尾巴草镇呢,至少寓意蓬勃坚韧,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不都喜欢这种长长久久的稳定含义吗? 除非那满地白骨,与先帝有脱不开的关系。朝廷为了遮掩什么,才会另在别处又新建一座木槿镇,好将旧址与往事彻底从历史中抹去。 想到这里,云倚风难免有些毛骨悚然,隐隐约约觉得,这怕又是一件与皇家秘史有关的惊天yīn谋,想诱导季燕然去挖掘些什么,找寻些什么。 “我不要了!”他果断地说。 第114章 共赴木槿 “我不要了。” 说这话时, 两人已经回到住处, 季燕然正在将灯火仔细点燃。一盏一盏的暖晕微光跳动着,照亮桌上杯盏椅凳、屋角半扇屏风, 还有墙上的画、柜中的花, 都是先前逛集市时, jīng挑细选买回来的,不是值钱货, 却是顶有滋有味的人间烟火。 一个连遗书都已经写好的人, 突然就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希望,若说心里毫无波澜, 自然是不可能的。可一旦想到做jiāo易的另一方是江南震, 以及他背后还隐藏着、不知道是什么的yīn谋, 云倚风就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直到被人拉进怀中,方才从浑噩中醒来。 “你不要了,那我怎么办?”季燕然在他耳边问。 云倚风:“……” “有yīn谋也好, 有别的什么都好, 只要能有血灵芝, 我总得去试试。”季燕然抱紧他,微微闭起眼睛,嗓音沙哑,“在西北时,我已为家国百姓放弃了你一次,当时我就在想, 若哪一天你当真再也撑不下去,我却还要挑着那八十万大军,挑着大梁安稳,要照顾母亲,竟连戏文里常演的、同生共死都做不到。” 云倚风眉头一皱:“不准胡说。” “我不胡说,你别胡思乱想。”季燕然捧起他的脸,一字一句道,“也未必就有yīn谋,或许是老天爷看你我实在般配,不忍心拆散,所以才额外多给了这次机会呢,嗯?” 云倚风想了想:“那老天爷还挺有眼光。” 但有眼光归有眼光,有关木槿镇的往事也不能不考虑。云倚风琢磨了一会儿,光冲着先帝费尽心思重建新木槿一事,便足以说明那旧镇里的白骨与他脱不开关系,或许连所谓“冤魂索命”、“离奇失踪”的传闻都是官府有意为之,以此来驱散百姓,遮掩秘密。 大面山下,从地图上看,理应是个很荒凉的地方,土壤硬化不宜居,还闹鬼,可不得轻而易举就成了禁地。 而就在云倚风盯着地图猛看的这段时间里,季燕然已经招来城中近军,令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送了封书信前往丹枫城江家山庄,将这头发生的事情大致告知江凌飞。又就近抽调三万大军随时待命,另择jīng兵五千人,一路随行。 近军统领领命:“是!王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季燕然道:“找两个人来,去厨房烧几桶热水。” “……” 热水里还被撒了一把花瓣,是邻居小姑娘送来的,泡出一股子玫瑰蔷薇香。云倚风还在稀里糊涂想事情呢,就被扒光衣裳放了进去,水温微烫,烫得他一个激灵,雪白的皮肤立刻泛上一片红。 他今天毒发了一回,匆匆忙忙跑出城,在梅竹松那里服了药扎了针,本就已jīng疲力竭。醒来后饭没吃几口,又遇见江南震,冷不丁听到血灵芝,还得知了木槿镇与先帝的遮掩。惊愕、希望、yīn谋、忐忑、猜测、恐惧……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像一把巨大的锤子,将本就奄奄一息的病躯砸得越发缓不过神,偏偏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还放松不了,一动就扯得天灵盖刺痛,此时被热水一蒸熏,方才勉qiáng轻松些许。 于是连骨头都软了,趴在浴桶边沿,整个人昏昏欲睡。 或者gān脆说是昏昏欲昏迷。 本还想再说些什么,脑海里却被灌进了糨糊,一根棍子乱七八糟搅和着,硬生生在一片黑暗中搅出了层不出穷的金光,晕得相当陆离光怪。 季燕然将他抱出来,小心地放回chuáng上。因里衣还在柜子里,便取来chuáng边自己的替他换好。原本就纤细的身子骨,被这宽大衣裳一裹,更是像纸片一般单薄,脸色苍白,几根细瘦手指伸出衣袖,软绵绵垂着。 现在想想,当初于风雨门初见,那一碰就要咳嗽的病秧子,竟算两人相处时,他最健康的时刻。季燕然难免心疼,将他拥进怀里,用唇轻蹭着那墨黑的长发,睁着眼睛,一夜未眠。 翌日,待云倚风醒来时,梅竹松已经背着包袱,坐在屋外喝完了好几壶好茶。听到血灵芝有了下落,他心里十分欢喜,可不管什么大梁先皇的yīn谋阳谋,只恨不能立马动身取药,并且也谆谆教云倚风,就算有yīn谋又如何呢?先将病治好要紧,养好了身子,还怕不能帮着王爷破解小人暗算?你可是堂堂风雨门门主。 “道理我自然懂,但……皇家的事,复杂着呢。”云倚风没什么jīng神,头依旧很晕,更提不起气与他仔细分析讲道理,便只胡乱道,“我就是担心王爷,毕竟若没遇到我,也不会有这许多糟心事。” 梅竹松盯着他看了一阵,觉得这浑浑噩噩的jīng气神不大妙,怕是撑不到木槿镇,便一拍桌子:“若没遇到,那王爷可就要娶别人了。” 云倚风心不在焉倒茶:“嗯。”可不嘛,没有自己,便会是别人,堂堂萧王殿下,总不会一辈子打光棍。 梅竹松继续说,那八成就是在王城里寻个门当户对的千金,由皇上指婚。千金小姐好啊,又娇又美,定是成日里穿金戴银钻在王爷怀中,打个雷都要吓得嘤嘤哭起来,然后王爷就心疼啊,就哄啊,各种甜言蜜语。至于那满院子的茉莉与兰草,都太素净了,不如铲了喂猪,再移栽一些大红大绿的金边绣球,富贵气派! 总之,他就滔滔不绝、绘声绘色描述着“若没有你,王爷与旁人该是如何卿卿我我”的大好缠绵画卷,听得云门主头皮炸裂,牙都要倒——先前只顾着想若自己不在了,那对方最好能尽快走出yīn霾,将该忘的忘,该舍的舍,方才能继续好好过下去。可一旦这种“忘与舍”以具体鲜活的形式体现出来,比如说娇滴滴的、可以光明正大钻进萧王殿下怀中的姑娘,还要铲了自己心爱的兰草茉莉去喂猪,云倚风立刻就觉得,不行,心里那叫一个酸啊……都快赶上大原城祖传的老醋坛子了。 连带着在钻进马车时,也是一脸杀气腾腾,靴子“咚”一声踩上踏凳,将马与王爷都吓了一跳。 季燕然纳闷,小声问:“阿昆向云儿说什么了,他没事吧?” “没事。”梅竹松摆摆手,又叮嘱,“这一路可得抓紧时间。” 季燕然点头:“我明白。” 马车一路粼粼,向着城外驶去。 云倚风靠在窗边,静静看着外头的白墙黑瓦、浅草huáng花,湿漉漉的雨雾浸透远处山岚,景还没赏够呢,人也没住够,却就得匆匆忙忙走了,连向左邻右舍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白吃了人家那么多的粽子与咸鱼鲜笋汤。 梅竹松看出他的不舍,便安慰:“养好身子后,再回来也不迟。” 云倚风放下窗帘,问道:“前辈先前去过木槿镇吗?” “这还当真没有。”梅竹松摇头,“我喜欢大梁不假,年轻时也的确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城镇村落,但大都是有些名气的,像木槿镇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连听都没有听过,更别提是去了。” 云倚风道:“也对。” 其实若实在想查清,也不是没法子,派人去那新的木槿镇里问问,说不定会有一些线索。但这回时间紧迫,实在等不及派人一来一回、再摊开细细分析。 前路漫漫,一头雾水。 若换做平时,面对这种吉凶未卜、而且有极大可能为凶的行程,云倚风定是要仔细斟酌、思前想后的,但这回赶上毒发膏肓,勉qiáng吊住性命已费尽全部力气,着实分不出空暇再去想其它,倒是反而能睡个昏昏沉沉的安稳觉。 江南震亦随众人同行,骑着高头大马与季燕然并肩,心中三不五时便要懊悔一番。 早知会是这种结果,那倒不如在刚开始时,就做出一副诚恳姿态双手送上血灵芝,待云倚风养好伤之后,再徐徐图之,一步步提出自己的条件,到那时人情也卖了、姿态也做了,无论如何都该获得一些回报才是。现在倒好,虽也得了季燕然一句口头承诺,但到底是靠胁迫未遂换来的,总不对滋味。 丹枫城,江家山庄。 江凌飞看完朝廷驿馆昼夜兼程送来的书信,问面前的少年:“家中最近消停吗?” “一点都不消停。”江小九道,“五叔迟迟不肯回家,大哥断定他是为了拉拢更多江湖门派,所以已经在谋划着,要拉下江家大少爷的面子,去亲自拜会武林盟主,好谋求支持了。” 他言语间多有不屑,不过却也正常,江家上上下下能人不多,草包不少,勉qiáng挑出来两个能看的,资质也就麻麻,算计外人不行、算计自己人一样不行,实在拿不出手。 至于江凌寺那头,倒是没什么大动静,斯文儒雅的四少爷,依旧日日都摆出一副亲和面孔,听说前几天还亲自将砍柴伤到腿的下人背回了大杂院,引来众人一片赞誉奉承。 “四哥也挺厉害。”江凌晨膜拜道,“听说背完之后,连衣裳都没舍得换,穿着那身血淋淋的袍子又去给善堂老人送米油了,说什么因为最近家里出了事,引得城中人心惶惶,自己实在愧疚极了,还拉着那群老头老太太的手,坐在院子里,一聊就是半个时辰。” 江凌飞揉揉太阳xué,嗤一句:“乌合之众。” “三哥,不如你受累,也去争一争掌门的位置吧。”江小九撺掇。 江凌飞抬起眼皮子:“争得掌门之位后,我再回王城时,便正好把江家jiāo给你?” 江凌晨噎了一噎,不服qiáng辩:“可若不争,江家落到旁人手中,未来岂非更加危险?” 江凌飞看了他一会儿,点头:“言之有理。” 江凌晨难得被肯定一次,受宠若惊。 “那就由你去散布消息,说我要争江家的掌门。”江凌飞拍拍他的肩膀,“闹得越沸沸扬扬越好。” 江凌晨不解:“为什么?”这种事情,难道不该处心积虑、慢慢谋划,最后再出其不意一招致胜?哪有事先广而告之,让对手有所提防的道理。 “照我说的去办吧。”江凌飞道,“就说秦桑城的五千jīng兵全在我手中,最好能一举镇住所有人,大哥也好、老四也好,还有整个武林盟,让他们都不敢再轻举妄动,直到五叔回来为止。” 江凌晨没怎么听明白,便只能自己猜测,难不成是要等五叔回家,让其余人鹬蚌相争,先搞个两败俱伤,然后再慢慢收拾残局? 如此,倒也算是一条妙计啊!江小九恍然大悟,拍拍屁股去gān活了。 他在这方面还是颇有些天分的,没过去几个时辰呢,城里有关“三少爷手中握有数万jīng兵,这次是打定了主意要争夺掌门位置”的流言,就已经传得纷纷扬扬。对,就是“数万jīng兵”,江凌晨觉得五千不够阔气,便生生又塞了好几万,反正都是chuī牛,萧王又不会来戳穿,自然是越威风越好。 丹枫城的百姓不约而同地想,这样就对了嘛,否则三少爷千里迢迢跑回来gān嘛? 至于江凌旭与江凌寺二人,短期内怕是睡不成好觉了。 …… 马车停靠在路边。 虽近酷暑,云倚风却半分也感觉不到热,反而还要裹着厚厚狐皮,就差在那蒸笼般的车厢里再点个火盆。梅竹松一早就被蒸的出去骑马了,留下季燕然将浑身湿透的人抱在怀中,一遍一遍抚着脊背,安慰道:“再坚持一阵,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嗯。”云倚风缓了一阵,眼前都是重影,索性闭着不再睁开,“继续赶路吧。” “现在日头正烈,你再歇一阵。”季燕然喂他喝水,又试着将狐皮脱下来,许是因为动作轻柔,云倚风总算没有再嫌冷要往回抢,只眉头紧锁,将脸深深埋进他怀里。 金丰城就在不远处了。 江南震识趣地没有再提千秋帮一事,云倚风的身体状况,比他想象得还要更糟糕一些,导致路上也频频耽搁。先前在苍翠城时,尚且看不出什么,可现在一颠簸一辛苦,所有的病痛便都一股脑涌了出来,如烈火席卷枯叶,焚尽了所有血气,脸上始终如雪般苍白,难得出一次马车,走路要靠人扶着,说话时亦断断续续不利索。 季燕然问:“好些了吗?” 云倚风道:“没好!” 他难得发一回脾气,焦躁地将手边茶盏砸出窗外。实在是疼痛难忍,稍微挪上一挪,都觉得皮肉要被生生磨掉,再昏沉一些,甚至会做许多连绵噩梦,觉得自己正泡在汪洋血海里,口鼻耳眼全部被灌满了,又咸又腥蜇得慌,惊醒时,还当真就满身皆是湿漉漉的,里衣紧紧贴在身上,冰冷滑腻。 季燕然仔细替他沾去额上细汗。 云倚风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又落下两行眼泪。他其实已经记不清事情了,更不明白自己这是要去哪里,只是觉得难受,不懂为什么要一天到晚憋在这小小的yīn暗马车里,饱受着莫名其妙的痛苦与煎熬。像是重新回到了南海,回到了迷踪岛,每一寸骨头都是被剖开的,再被细细的火苗燎上一遍,疼得绝望惨烈、天旋地转。 “没事了,乖,没事。”季燕然抱着他,脑中亦是尖锐刺痛,只连声哄道,“再睡会儿吧,睡醒就不疼了。” 云倚风嘶哑执拗:“我要去苍翠城,你带我回去。” “好,我们回苍翠城。”季燕然用gān净布巾沾了药膏,替他擦拭渗血的唇角。 云倚风这阵倒清醒了,反手攥着他的衣袖,毫不留情地戳穿:“你没有跟赶车的人说!” 季燕然拍拍他的手臂,对着窗外大声喊:“车夫,我们回苍翠城!” “好嘞!”梅竹松捏起嗓子,细声细气应了一声,十分配合。 云倚风这才松开手,过了一会,又疑惑地问:“是德盛在赶车吗?”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指,贴合在自己脸上,将心头所有的酸涩都qiáng压下去,笑着哄他:“不是德盛,德盛在王城呢,怎么会来苍翠城?” 听到“王城”两个字,云倚风难免再度心动,王城啊,萧王府,那里有老太妃与老吴,还有泥瓦胡同里顶好吃的豆腐脑与油饼,皇宫里的点心也好吃。季燕然见他眼神闪烁,便轻声聊道:“怎么了,云儿又想去王城?” “有一点想。”云倚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但我们还是去苍翠城吧,那里没人打扰,要清静些。” 季燕然应一句,原以为他要继续睡,谁知云倚风却话题一拐,又扯向别处:“星儿的嫁妆,你准备好了吗?” “没呢。”季燕然随口答,“丫头还小,再养两年,舍不得这么快嫁了,白白便宜清月那根木头桩子。” 云倚风赞成:“有道理。” 可又忧心忡忡问一句:“若我等不到两年呢?” 季燕然心下一疼,不由就握紧了拳头,过了好一阵,方才平复情绪,低低埋怨:“胡说,你怎会等不了两年?” 云倚风奇怪地看着他:“因为我中毒了呀,难道你忘了吗?” 季燕然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幸好这时怀里的人也折腾累了,没有再打破砂锅,追究“你居然忘了我中毒”这种万万不应当的惊天罪过,迷迷糊糊头一歪,睡了。 季燕然满身都是汗,却也没出马车,依旧一手抱着他,另一手握住那细细的手腕,要将每一下脉搏跳动都记住,方才能稍微安心。 梅竹松在外赶车,听着两人的对话,亦是酸涩。刚打算加快速度,以求早日抵达木槿镇,脑顶上却传来一声呼啸巨响,夹裹着风、夹裹着雷霆万钧的重量,“轰隆隆”急坠而来! 第115章 谁在设计 巨大的滚石, 如夏日雷霆bào雨一般倾泻而下。 这是一条狭长山谷, 行军作战时,若需路过这种地势, 统帅便需要再三斟酌, 以免遇到埋伏。只是萧王殿下或许命里犯兵书, 所以才会无论走到哪里,哪怕是为了情情爱爱的私事, 也要平白来上这么一遭。 江南震拔剑出鞘, 大喊:“小心!” 这支队伍里,无论是江门子弟或是皇家近军, 皆是经验丰富的高手。他们手中寒剑铮铮, 生生将巨石砍落至别处。 马车从中裂开, 季燕然抱着云倚风跃上马背,飞霜蛟长嘶一声,撒开四蹄闪躲避开滚石,向着山谷处急速跑去。铺天盖地的石雨, 沿途带起漫漫灰尘、砂砾与断裂的树, 巨大一朵冠叶扫下来, 那遮天蔽日的架势,让人恍惚觉得,整条峡谷怕是都要被填平了。 “王爷!”梅竹松的马匹受伤,跌跌撞撞跑到避险处,“云门主没事吧?” “没受伤,被吓到了。”季燕然单手护住云倚风, 抬头往山上看了一眼,咬牙道,“杀了他们!” “是!”距离最近的一队近军齐声领命,舍弃胯下战马,如猿猱一般攀附上石壁,灵巧地向上攀去,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茂盛丛林间。 而巨石还在不断滚落着,估摸是沿途带起的灰尘太大,偷袭之人看不清下头,便想着要越稳妥越好。江南震吩咐弟子顾好受伤的同门,又拍了拍袖上灰尘,道:“十有八九是千秋帮的人听到消息,所以想先一步杀人灭口。” 这地方距离金丰城极近,的确有这种可能,不过设伏暗杀萧王,这胆子还真不是一般人所能有。梅竹松此时也顾不上再听江南震分析谁是幕后主使了,只匆匆取出一瓶药丸,喂云倚风服下几粒,勉qiáng止住了惊惧之症。 “没事。”季燕然用披风遮住他,轻声道,“下雨了,在打雷。” 云倚风惊魂未定,过了半天才问:“打雷,是房子塌了吗?” 季燕然道:“嗯。” 云倚风稀里糊涂地想,难不成是工匠偷工减料,那以后要住在哪里。还有,所有从集市上jīng挑细选来的好东西,锅碗瓢盆梅子酒,岂不是全部被埋了? 于日常生活而言,房子塌了,显然算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云倚风颇为愁眉苦脸,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呢,刚打算说那不如我们先回chūn霖城,顺便看看清月与星儿,身后却又传来新的“砰”一声! “咳咳!”他被呛得直咳嗽,牵动心脉伤处,越发焦躁难受。 季燕然抬掌按住他的胸口,轻轻揉了两下,抬头冷冷看向另一边。 闯祸的将士后背冒汗,小声道:“王爷恕罪,方才没抓牢,让他给挣脱掉下来了。” “砰”一下砸出闷响的,是一个人,一个埋伏在山巅,原打算滚落全部巨石后就跑路的人。同伙约莫五十有余,大部分被近军所杀,余下的七八人,全部被带下山审问。 这一审,还当真是千秋帮的弟子,连带着将金丰城的地方官徐煜也jiāo代了出来,说是掌门在昨日被徐大人急匆匆叫进官府,两人在密谈半个时辰后,便有了这峡谷中的滚石阵。 江南震怒斥:“当真贼胆包天!” 季燕然问:“除了这峡谷滚石,可还有别的陷阱?” “这我确实不知。”那弟子连连磕头,“江掌门饶命。” 他并未提到季燕然,显然并不知晓面前男子的的身份,连暗杀的主要目标是谁都没搞清楚。由此看来,甚至极有可能连邛千都被徐煜瞒着,否则一个江湖中人,出了事哪怕卷起银两跑路呢,总该比朝廷命官多些逃生门路,犯不着冒险刺杀皇亲。 “王爷。”梅竹松道,“若徐邛二人是昨日才接到消息,那我们及时换一条隐秘小路,应当能避开些许。” 季燕然恨得牙根都痒,但此时却也不是追究问责的时候,便招来近军,命他以最快的速度去找一架新的马车,又令亲信持半枚兵符,前往临近驻地调拨一万大军暂且围住金丰城,所有与徐煜或是千秋帮有关的人,一律不得进出。 江南震心里暗喜,想着邛千那老东西,这回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原本只想让季燕然去城中敲打敲打,没曾想对方自己找死,居然演了这么一场戏,导致整座城都被大军团团围了起来——这消息一旦传出,还有谁敢站江凌寺的队? 这件事情一解决,江南震心里的大石头也就落下大半,倒开始真的关心起云倚风的身体来,一路都差遣弟子顾前顾后,力求能在季燕然心中留个好印象。说到底,这天潢贵胄、大梁将军的光,总不能全让那吊儿郎当的侄儿沾了去,自己也该分得一杯羹。 马车是临时找来的,到底不如先前那一辆气派,又小又憋屈,云倚风盯着前头摇晃的帘子,半天没说话。季燕然问他:“躺得不舒服?” 是挺不舒服,但并非不能忍。云倚风想,毕竟旧房子已经塌了,凑活住几天马车也是没有办法,于是违心道:“还成。” 说完又伸出手,费劲地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季燕然主动将头低下来,按住那冰凉掌心。 云倚风用拇指蹭了蹭,疑惑道:“你怎么哭了?” “有吗?”季燕然深呼吸了一口,将眼泪胡乱擦掉,勉qiáng笑道,“嗯,房子都塌了,我伤心。” 云倚风皱眉:“我还以为……咳,是因为我快死了,所以你才哭。” 他唇角有一丝鲜红,季燕然用布巾沾掉:“你不会死的,不许乱想。” 云倚风靠在他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继续道:“可我梦见我娘了,她说要带我走。” 云山雾罩,没看清脸,就觉得对方一身雪白,感觉冷冷冰冰,不像老太妃那么慈祥亲热,与想象中的娘亲不大一样,身畔又是狂风又是大雪,肆nüè啊,眼睛都睁不开。 “别梦到她。”季燕然心里空落落的,不想听这不吉利的话。 “我也梦到你了。”云倚风赶忙道,“每个梦里都有你。” 所以在弥留与病痛中,才多少有了那么一丝丝类似于甜的滋味,无论是睡着还是醒了,都能第一眼就看到他。 但这一丝丝的甜,只怕也很快就要没有了。 云倚风半是迷糊半是清醒,想着自己余日无多,应当等不到苍翠城里新建的宅子,只能躺在这狭小的马车中,浑浑噩噩走完最后一段路。但话说回来,旧宅住得好好的,却被一道雷给劈了,这要找谁去讲理?流年如此不顺,云倚风郁闷得难以自拔,红着眼眶怔怔地想,自己这般倒霉的人,怕是连排队喝孟婆汤时,都要被鬼差恶狠狠盯着灌上七八碗,直到将前尘旧事忘得一gān二净,方才能去投胎转世。 但他不想忘,也不舍得忘,哪怕是对方一句话、一个笑,都想用刻刀细细雕在心尖处,任谁都夺不走。 季燕然替他轻轻擦掉眼泪,看着怀中木然苍白的人,心如刀绞。 …… 金丰城已经被大梁驻军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从千秋帮到金丰城府衙,皆有重兵把守,哪怕是大婶子出门买个菜,都要被细细盘查上三四回。 恰如季燕然先前所预料的,邛千其实并不知道要在峡谷中经过的人是季燕然,他以为那位萧王殿下还在别处待着呢,自己要除掉的只有那偷去账本、多管闲事的江南震。而徐煜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在房中来回走动,如同被困入铁笼的耗子,狠狠骂道:“混账东西!” 这一句倒不是骂千秋帮与邛千,而是在骂前几日突然出现在房中的蒙面人。当时自己正因账本失窃一事而焦心,对方武功高qiáng,口口声声说能有办法解决问题,而前提条件是,要酬劳huáng金千两。 徐煜将信将疑,莫说是huáng金千两了,就算是万两,只要能解决问题,那他也定会感激涕零双手奉上。蒙面人见他似乎不大相信,便丢过来几张纸,正是从那丢失的账本上撕得。 “账本是被江南震所窃,我自有办法取回。”对方接着道,“但需要徐大人替我做一件事。” 徐煜赶忙道:“高人但说无妨!” “明日午后,江南震会带人路过鱼儿峡谷。”蒙面人道,“我与他有深仇大恨,又碍于誓言,不好亲自动手。所以想请大人布下巨石阵,将其趁乱杀之。” 徐煜有些为难,杀江南震这事,他是很乐意去做的,毕竟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已的大秘密,断然留不得。可在峡谷中布下巨石阵,这种大张旗鼓的事情,官府又实在不方便做,思前想后,便将邛千找了来。 两人合作多年,相互知根知底,这回也是一拍即合,只是万万没料到,非但派出去的弟子没有回来、账本与蒙面人皆无影无踪,更是连老巢都被官兵给围了。大势已去,徐煜隐约听到传闻,说与江南震同行的竟还有季燕然,方才在一片绝望中,隐隐约约琢磨出了几分滋味来——那蒙面人只怕并非帮手,而是有意挑唆,惹自己去激怒萧王殿下,所谓“碍于誓言,不好亲自动手”,都是屁话。 但事已至此,懊悔又有何用呢? “唉!”他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 清晨,马车停在了游侠山下。 游侠山,光听这名字,便是一派làngdàng江湖大侠气,而现实中也的确陡峭险峻,非武功高qiáng者不能入。众人为避埋伏,最终选择了这条路,梅竹松看着面前绵延的群山,担忧道:“怕是要费些力气。” “这是最近的一条路了。”季燕然背起云倚风,“走吧,两天之内,务必要抵达木槿镇。” 第116章 遍地灵芝 这座游侠山, 平日里只有经验丰富的猎户与采药人才有胆子结伴进入。山中高林茂密, 小路陡峭崎岖,遇到最险峻处, 便只有依靠枯藤与独木, 方能勉qiáng通行, 鸟雀“扑啦啦”被惊飞一片,远处传来野shòu隐隐低嚎, 青蟒不动声色地缠在树枝上, 虎视眈眈注视着这群不知死活的闯入者。 开路近军手起刀落,将那吐着信子的黑蛇砍至一旁, 蓝色血液汩汩涌出, 在星露笼罩下, 像是某种诡异巫术。梅竹松提醒:“小心避开,有毒!” 众人答应一声,队伍中燃起更多的火把,将四周照得越发亮如白昼。云倚风也被这明晃晃的光给晃醒了, 他疲惫地睁开眼睛, 一时间辨不清身在何处, 只在一团又一团跳动的火焰中,依稀看清了一个……骷髅?正站在林木间,直勾勾瞪着自己。 他被吓了一大跳。 “王爷!”前方的军队也觉察出异常,将火把在林地间绕了一圈,只见到处都是森森白骨,横七竖八散落在树木下、草丛中, 粗粗一数,少说也有上百人。血肉早已被野shòu啃尽了,cháo湿滑腻的天气,让骷髅也变得滑不溜秋,不知是什么玩意的粘液正在滴答流淌着,yīn森景象比起修罗地府来,好不了许多。 梅竹松吃惊道:“这里曾经发生过屠杀?” “不像。”有人粗略检查了一番,“尸骨虽说散乱,却没有刀剑砍过的痕迹,只有野shòu留下的齿痕,更像是迷路受困。”再细看时,又在泥土中抠出了几把刀剑,用溪水冲去污渍后,露出来的铭徽竟是大梁的标记。 季燕然此番出行所带的军队,皆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没人见过这种样式的刀枪,便纷纷推测应当是老一辈用过的武器。又随口问队伍中年龄最长的江南震:“五爷认识吗?” 江南震摇头,季燕然却看出那锈迹斑斑的láng头图腾,正是卢广原麾下大军的标记,联系早年看过的兵书,以及旧木槿镇里累累的白骨,他隐约猜到了一些事情,却也无暇再去深究,只命令众人加快速度,争取能在明日暮时,穿出游侠山。 月光下的露水,像雪一样冷。云倚风即便裹着厚厚的披风,也依旧彻骨生寒,他趴在季燕然背上,迷迷糊糊地想,完了,我一定是死了,已经被方才那鬼差拘到了yīn曹地府中,才会这般浑身僵硬。看来老一辈说话也做不得准,死后并不能病痛全失、浑身轻松,照旧疼痛难忍,再仔细一琢磨,自己在死之前,居然都没来得及好好向心上人道别,便更加委屈,眼泪一行一行落下来,濡湿地钻进季燕然衣领中,烫得他心尖疼。 其余人听着那偶尔的哽咽,心里也慌得很,暗道云门主怎么连气息都快断了,声音如同病恹恹的幼shòu,没一丝鲜活气儿,像是随时都有可能……不敢再看王爷的脸色,众将纷纷将步伐迈得更快了些,手中挥舞长刀砍除刺枝,为两人在这幽深密林间砍出了一条通路。 星辰隐去后,东方依稀露出了一线浅白,鸟雀鸣叫婉转,在山间悠扬回dàng。 季燕然喂云倚风喝了一些水,又轻抚着他的脊背,免得被呛到。前去探路的江门弟子回来,禀报:“再过一个弯,就能出山了!”出山之后再行半日,便是那旧的木槿镇,这一路勉qiáng还算顺利,游侠山中也不像外界所传那般凶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梅竹松喂云倚风含了参茸片,刚打算将他扶回季燕然背上,却有一滴雨“啪嗒”落在掌心。 可朝阳正明晃晃地穿透树叶,忙着在地上洒满金色碎片,哪来的雨? …… “小心!”江南震在对面看得清楚,神情猛然一变。与此同时,季燕然已拔剑出鞘,带着千钧之力向上挥去。 茂盛的树冠如同遭遇飓风狂扫,猛烈地左右摆动起来,哗哗飘落数千残叶,另有一赤色巨影自高处急速坠下,“咚”一声重重砸在地上,愤怒地昂起了头。 那是一条青红相间的巨蟒,斑纹生得相当令人恶心,如患有丑陋的皮肤病,而嘴中那腥臭尖锐的毒牙、鲜红的分叉的蛇信,更是恶心之上又添恶心。 梅竹松道:“是尸斑蟒!” 传说中顶不祥的凶shòu,只有在人将死时,才会引来此秽物。 季燕然原本都打算走了,听到这晦气名字,心中顿时无名火起,反手一扫佩剑,九条金龙自剑身怒咆而出,霎时就将那凶神恶煞的尸斑蟒生生绞成一堆腐臭肉块。 龙吟出鞘,连见多识广如江南震,也难免看得错愕。 上古时传下来的天子之剑,为何会落在萧王手中? 季燕然却已合剑回鞘,抱起云倚风继续向前走去。怀中人软绵绵的,已经连眼睛都不愿再睁了,叫也不应声,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只在袖口露出一点雪白的指尖,随着动作来回轻晃。 一队人马先行赶出山,在临近集市替众人备好了马匹,季燕然将云倚风轻柔抱上马背,不敢再看那苍白的脸色,单手一震马缰,向着木槿镇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已经彻底慌了。 这一次的战役,没有千军万马,没有烈火绵延,甚至连对手的影子都看不到,唯一有的,只是怀中单薄的身体,还有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如同拥着一捧冬日里脆弱的雪,胆战心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怕捏碎、怕融化,怕稍微一不注意,对方就当真会飘散在这呼啸的风里。心如同被锋刃凌迟,连呼吸都带着痛意,他牢牢地抱着他,手臂僵硬也不敢放下,世间万物仿佛都不存在了,他只有他,还有眼前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一朵木槿轻轻飘在马蹄下。 两朵,三朵。 成百上千。 紫色云霞铺满山脚,在金红夕阳里,堆积成一幅漂亮的画。 木槿镇,木槿镇。 季燕然翻身下马,跌跌撞撞抱着云倚风向前走去。 “站住!”官府巡逻的兵士都是本地人,没见过萧王殿下,便上前阻拦,“此处是官府——” 话未说完,便被一掌拍飞三丈远,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爬起来,惊慌失措地跑回县里报信了。 季燕然单手抓住藤蔓,纵身跃到深深峡谷间。 饱经风雨的白骨被他踩得“嘎巴”断裂,而骨缝间的那朵鲜红灵芝,原本正无忧无虑、长得好好的,也被捎带着一脚踩扁,流淌出淋淋漓漓的汁液来。 空气中飘散着很淡的香气,云倚风睫毛轻轻颤了颤。 最后一抹夕阳,温柔抚过满地白骨,在山的另一头“咕噜”隐去了。 露水悄无声息,在那些红色伞盖上凝结,像是一粒又一粒剔透的珍珠,随风颤抖着。 生于累累白骨之中,受鲜血怨气浇灌,漫山遍野,月露星辉。 …… 云倚风醒来时,是躺在一张chuáng上,一张不怎么舒服的chuáng。 四周很安静,连jī鸣狗吠也听不到一声。 他盯着chuáng顶,用了挺长一段时间,用来判断自己究竟是死是活,按道理讲,骷髅架子都站到眼前了,好像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道理,但偏偏这地方又实在不像yīn曹地府,反而像个农庄。 梅竹松推门进来,笑道:“云门主,你醒了?” 云倚风松了口气,看来是没死。 自己命还挺长。 “来,先将药吃了。”梅竹松扶着他坐起来,将一碗鲜红鲜红的……浆,递过来,说,“趁热。” 云倚风只闻了一下,鼻子眉毛都恨不得皱飞到天上去,这恶心玩意有什么资格趁热,不想喝。 梅竹松笑得越发高兴,盯着他猛看,简直像是中邪一般。 云倚风后背发麻,往chuáng里挪了挪,警觉道:“前辈,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也没事了。”梅竹松依旧端着碗,喜不自胜,“你可知这是何物?” 云倚风答曰:“狗血。”他大病初醒,反应迟钝,也在情理之中。 梅竹松大笑道:“是血灵芝啊!” 云倚风脑中“轰隆”一声,呆呆看着他,半天没反应过来。 梅竹松又道:“你且看看窗外,漫山遍野,到处都是。” 因血灵芝摘下之后,不出半个时辰便要腐坏,所以众人索性在峡谷中搭建了几处小屋,打算等云倚风彻底康复后再离开。 趁着对方还在发呆,梅竹松将那碗灵芝糊糊给他qiáng灌了下去。 心心念念的药,可谓要多难吃就有多难吃,再一想这玩意是从骷髅里长出来的,滋味就越发一言难尽,加上草原游医颇具地方特色的粗犷喂药法,云倚风趴在chuáng边gān咳半天,呛得眼眶一圈浅红,眼泪都要落下来。 季燕然及时扶住他:“云儿?” 梅竹松收了空碗,乐呵呵替两人关上门。 “怎么了?”季燕然用拇指擦去他的眼泪,担忧道,“身子还是不舒服?” 云倚风看了他一会儿,气定神闲:“嗯。” 又说:“你亲我一下,亲完就舒服了。” 三五名将士路过窗外,恰好听到这么一句,于是不约而同就加快了脚步。 又忍不住想,怎么听起来王爷倒像是被调戏的那个? 云门主可真行啊。 …… 作者有话要说: 三五将士:我觉得我们逆了CP.JPG 第117章 荒野埋骨 刚服完血灵芝, 唇齿间依旧残留着难以言说的药味, 此时若亲上一亲,便是书里常写的“同甘共苦”, 而若亲的时间久一些, 甜腻与苦涩便都散去了, 只有恋人间的呼吸纠缠,chuáng帐间挂着茉莉香包, 上头绣满吉祥纹路, 云倚风扯过一个看了半天,问:“是王八和鹅吗?” “是guī鹤齐龄。”季燕然笑, “不过你想当成鹅也行。” guī鹤齐龄, 听起来便顺耳极了, 像是能活上两百年。云倚风试着活动了一下身子骨,依旧隐隐作痛,脑子反应也很慢,但就如梅竹松说的, 风寒初愈还得有几天乏软无力, 更何况是纠缠二十余年的剧毒, 往后好好调养便是。 季燕然道:“这些香包,都是湘楚城的官员送来的。” 湘楚城的地方官名叫元杰,是一位上了岁数的白胡子老头,辛辛苦苦守了这座木槿空镇数十年,眼看着就能告老归田过安稳日子,前几日却突然接到下属奏报, 说有一伙武功高qiáng的歹人闯入了禁地。 元杰一听,当时就慌了,那禁地里都有些什么,旁人不知道,他可是一清二楚。于是当下便带了大军前往峡谷,刚好在那里撞到了萧王殿下的五千jīng兵。 …… 云倚风问:“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元杰战战兢兢避不敢言,只称是受皇命,还拿出了父皇亲笔所书的密函。我看他年岁大了,你又还在昏迷,便也没再追问。”季燕然道,“只在这几天里,大致猜了一些缘由。” 整条峡谷几乎都被白骨与铠甲所覆盖了,生锈的刀剑、散落的头盔,无一不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战争,一场惨烈的、结局极有可能是全军覆灭的战争,人数应当有数万之多。 云倚风猜测:“是古时的军队吗?” 季燕然摇头:“是卢将军。” 呈现在眼前的离诡异事实,令他倍感震惊,甚至生出了几分时空错乱的感觉。在所有的记载与传闻中,卢广原都是在数百里外的黑沙城战败,但大军的尸骸却离奇出现在了木槿镇,若非亲眼验看过那些残旧盔甲上的铭徽,季燕然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或者说是整个大梁,都被有心人jīng心构造出来的虚假战况,欺骗了这么多年。 云倚风也懵了:“所以卢家军当年压根就没抵达黑沙城,而是在此处,就已经……可谎言的意义是什么,在何地战败,有区别吗?” “有。”季燕然道,“在现有的记载中,卢将军最后一场战役,是率大军自王城出发,一路途经宁保、阳城、轻吕、长乐、三马、木槿、定峡等地,打了大大小小十几场胜仗,最后方才抵达黑沙城,因中敌军圈套,不幸战亡。” 而如果记载中的木槿镇,并非木槿新镇,而是木槿旧镇,那么在大军行至长乐城时,就需改道往更偏南走,这一改,沿途所经山川地貌便发生了巨大变化,大梁军队在前期用十几场胜利所赢得的优势,也就失去了意义,唯一的好处只在节省时间,方便神兵天降,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但若只为了这一点点好处,便要放弃先前所取得的大好先手,说一句“鲁莽冒进”并不为过,甚至有些过分轻敌了,会全军溃败于这条峡谷中,不算意外。 云倚风回忆了一下,蒲昌在那封jiāo给“姑娘”的书信里,虽通篇懊恼自己无用,懊恼未能搬到救兵扭转黑沙城战况,但他却未必就一定抵达了黑沙城,也有可能是在大军受困木槿旧镇时,就已突围离开,回王城寻求援助无果,后又躲藏至北冥风城,在那偏僻苦寒、鲜有外人的地方一病多年,其间隐隐约约听到外界传闻,说大军是于黑沙城兵败,便以为当初卢广原曾突围成功,相信了军队是在一路打到黑沙城后,才因后援不及时而惜败。 那个年代,因为天灾的原因,流寇丛生兵荒马乱,各种小道消息更是如闹患的蝗虫一般,嗡鸣不断,想要从中筛出真相,其实并不容易。而先皇之所以能悄无声息、顺利地构建出一座新木槿镇,将大军的行进路线生生扭转,很大程度上也恰是因为这种“乱”。 云倚风不解:“可先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季燕然道,“最坏的一种可能性,父皇为求早日平乱、安抚民心,便不顾实际情况,qiáng行颁下圣旨,命卢将军在一定期限内攻破黑沙城,谁知却引来全军覆没的后果,为掩盖过失,索性擦去了木槿镇之战,假称大军是在黑沙城落败。” 云倚风又想了一会:“你们有没有这么一条规矩?五岁的小娃娃都会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当真遇到一个胡说八道的皇帝,那任何一位负责爱兵的统帅,都应该“不受”这儿戏般的君命,先指挥大军赢了战争,再跪在朝堂前请罪,自己都能想明白,更何况是大名鼎鼎的卢将军。 “父皇的性子吧……”季燕然叹气,“不过我这也只是猜测,具体是何情况,或许皇兄比我更清楚,待你养好身体后,我会送一封书信回宫。” 尸山血海都已经闯进来了,自己目前正躺在皇家竭力想隐瞒的真相上,再想假装无事发生显然不现实,问一问皇上也好。云倚风便点头:“嗯。” 日暮时分,他裹着披风,被季燕然扶出房间透气。 二十余年的风chuī日晒,那些luǒ露在泥土外的白骨,有不少都在缝隙开出了花,一从一从、姹紫嫣红,在金红色的晚霞笼罩下,若粗粗一观,只会让人觉得这是世外桃源,分外宁静祥和。可若再细看,便又会从心底生出悚然恐惧来,恨不能长出八条腿,忙不赢地逃了。 一想到这些人都是大梁将士,云倚风便走得很小心,避开了尸骸,也避开了花与血灵芝。 “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他问。 “一个月。”季燕然答,“梅前辈说你这身子骨急不得,得慢慢调养。” 云倚风寻了块gān净的地方坐下:“那外头不打紧吗?还有那位江五爷,他先前到苍翠城找我们的时候,可是火都烧到屁股上了,也愿意等一个月?” “他求我们的事情,算起来已经解决了一半,自然不急。”季燕然道,“你当时病得厉害,所以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那金丰城的徐煜与千秋帮的邛千二人,也不知是被谁唆使,竟然弄了一群人来暗杀我们,现在大军已将整座城团团围住了。” 而千秋帮一出事,自然也就没人愿意再替江凌寺站边了,江家又有江凌飞镇场,一时片刻还选不得掌门。像江南震那种老jian巨猾的油条,在这种局势大好的时候,哪里还会出言催促,自己在旁边搭了个草屋住下,跟个地主老爷似的,日日催促弟子去帮忙挖最大最肥厚的血灵芝,殷勤得很。 云倚风奇道:“邛千与徐煜有这么好忽悠?” “这回出去,要面对的问题不算少。”季燕然握住他的手,“你大病初愈,不如先回王城静养一阵子,待我处理完这些棘手的事情,再来陪你。” 云倚风一口拒绝,不去。 季燕然道:“听话。” 云倚风揽住他的肩膀,四目相接,态度诚恳:“我着实舍不得离开王爷,难道王爷就舍得离开我?” 本是一句挺感人的情话,但放在此情此地,季燕然满心只有哭笑不得:“又要胡闹。” 舍不得你,怎么就是胡闹了?云倚风道:“总之我不回去,半死不活病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解了毒,哪有再回家接着躺的道理。王爷若执意不肯让我留,那我便回风雨门,接着去满江湖乱窜。” 季燕然:“……” 季燕然无奈:“我是不放心你的身子。” 云倚风一勾手指,将人叫到自己面前:“不放心,那王爷往后便多疼疼我,嗯?” 说完,还顺便捏住下巴亲了一口,心满意足,转身走了。 目睹完全程的将士们纷纷表示……其实也没啥好表示的。 就是震惊,非常震惊。 血灵芝的浆液,依旧每天三碗准时喝下去,那个酸苦啊,已经从心心念念的求而不得朱砂痣,变成了漫山遍野的蚊子血,一看到梅竹松端着碗进来,云门主就隐隐作呕,很想四肢并用往窗外翻,并且在心里翻来覆去将鬼刺碾成了渣渣。 “前辈要回千伦草原吗?”云倚风捏着鼻子,将碗里的玩意一口气灌下去,“我这头也差不多好了。” “不回去。”梅竹松道,“我已经同王爷商议过了,会一直待到云门主康复为止,否则他不放心,我亦不放心。” “前辈这样的,才算是好大夫。”云倚风从chuáng头摸出一包糖,分给他一颗,“若换成鬼刺,现在定然已经迫不及待,跑回去继续抓人试蛊,然后再试着用血灵芝解毒了。” “我也是听过这位神医名号的。”梅竹松道,“先前还一直颇为仰慕,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一见,却没想到会是这种龌龊小人。” “所以,我们得想想要怎么对付他。”云倚风继续吃糖,“那种疯子,打一顿没用,杀了又可惜一身医术,毕竟有许多都是在我身上试出来的,得让他都吐出来,jiāo给其余大夫接着用。” 不过话说回来,迷踪岛上究竟出了多大的事,竟能让他连自己这个大宝贝疙瘩都顾不上了? 第118章 疯魔隐士 一株一株的血灵芝吃下去, 云倚风的身体也一天一天好了起来。不再需要旁人搀扶, 亦能自己拖着虚弱步伐,漫山遍野到处乱溜达, 还知道要偷偷摸摸避开大梁将士, 以免被告状。每每是药熬好了, 人却连影子都找不到一个,令萧王殿下相当头疼, 也总算从中琢磨出一个道理——放在自己身边看着, 尚且如此不让人省心,若当真送回王城、送回风雨门, 只怕一转眼就又不知溜去了哪里去。 云倚风辩解:“我最近脑子不大好使, 是真的。”所以摸出门后, 要半天才能想起回来。 季燕然替他洗手:“我知道,光记吃饭,不记吃药。” 云倚风:“……”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是真的记不住事情。为此还特意问过几次梅前辈, 生怕自己毒虽然解了, 却将心上人给忘了, 往后便是情人相见不相识,简直闻者落泪。 梅竹松连劝十八回,不会的,又纳闷地问,门主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荒谬事? 云倚风态度端正,答曰, 小话本里都这么写。 梅竹松:“……” 梅竹松苦口婆心:“街头话本只图香艳猎奇,云门主的毒在心脉,又不在脑内,如何会失忆,还独独忘了萧王殿下?最近不记事,只是先前病得太久了,身子尚未缓过来,往后慢慢就会好了,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千万莫要再来烦我。 云倚风被大夫qiáng行推出门,心想,嗨呀。 他原想装一装失忆,逗一下季燕然,但见他最近像是挺忙,便收起不该有的皮心思,问他:“下午的时候,王爷在同江五爷聊些什么?” “关于雅乐居那张古琴的事。”季燕然道,“江南震自称在这些年里,的确陆陆续续买过不少琴,但也只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小爱好而已,往往是见到有稀罕的便付银子,再或者被琴行老板奉承忽悠几句,也会一口气搬上七八张回家,实在没jīng力逐一赏玩、逐一记住来历。至于卢将军,多年前倒的确去过一回江家。” 云倚风奇道:“哦?” “那个时候,卢将军率军由东峡出海,抗击贼寇,江南斗或许是为拉拢朝廷、或许他原本就胸怀侠肝义胆,总之曾捐助了许多粮草、伤药与棉服给众将士,更斥资打造战船五十条,所以在征战得胜后,卢将军便亲自去了一趟江家道谢,当时江南震也在。” 云倚风问:“所以卢将军就与江家有了jiāo情?他们后来还有来往吗?” “江南震说自己不知情,怕是要问江南斗才知道。”季燕然道,“可江南斗现在的情况,也不知还能不能醒来。听说江家一早就派人去了迷踪岛请鬼刺,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信。” “八成是迷踪岛上出大事了吧。”云倚风活动了一下筋骨,随口说,“我先前就想过,否则鬼刺不会连我都顾不得,说得再严重一些,被谁绑了杀了,也说不定。” 季燕然却不愿让鬼刺就这么死,云倚风二十多年来所受的非人折磨,还没与那罪魁祸首好好算账,倘若被旁人一刀杀了,岂非白白便宜了他。不想再让心上人听到这些糟心事,便也没与云倚风继续细说,只在傍晚时吩咐亲信,命他即刻派人前去迷踪岛,看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峡谷中的日子,过得不快也不慢。不快是因为外头尚有一堆烂事,想起时难免烦心。不慢是因为云倚风体内蛊毒已解,再也不必担忧毒发痛楚,往后还有无数江南与好时光,自然怎么想怎么有滋味,连带着尸山血海也不再可怖。临离开的前一天,云倚风看着峡谷上方的夕阳,问:“关于这旧木槿镇的秘密,元杰老大人还是什么都不愿说吗?” “父皇下旨命他守口如瓶,我亦不能bī问。”季燕然道,“不过他倒是提过,自己在这几十年间,从来只是派兵镇守,并未下过幽深峡谷,所以也不知里头藏有血灵芝,不是有意欺瞒。”而朝廷与风雨门的弟子、又或者是鬼刺派出寻药的人手,往往都只在湘楚城一带搜寻,地图上的旧木槿镇已被完全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没有任何标注的茫茫荒山,被官府一锁就是几十年,即便是当地百姓,也已经快遗忘了这么个荒僻地方,也难怪一直无所获。 关于卢将军与旧木槿镇的往事,怕是得先回王城问过皇上,才好决定是否要继续往下查,倒不算着急。而目前第一要做的,便是得去一趟金丰城,看看那倒霉的地方官徐煜,与千秋帮帮主邛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飞霜蛟与翠华,一早就等在了峡谷口,一白一黑膘肥体壮,大梁将士们都感慨,看看,就连王爷与云门主的马,瞅着都十分般配恩爱,佳偶天成啊,佳偶天成。 正说着,翠华也不知是怎么蹭了飞霜蛟一下,那烈性白马便不满地打了个响鼻,做出一副凶相来,惊得墨玉大马撒开四蹄,跑到梅竹松身后,死活不肯再出来了。 将士们:“……” 但无妨,季燕然原本也没打算放云倚风一人骑马,他用薄披风仔细裹着他,抱在怀中尚嫌不够,行进的速度也相当缓慢,就差走两步休息半个时辰,飘一丢丢雨丝就要找家店歇脚,太阳大了也不走,因为会热。 对于这种能踩死蚂蚁的“赶”路法,近军将士们自是没有意见的,而江南震也颇为体贴,唯一饱受煎熬的,怕只有徐煜与邛千二人——整座金丰城皆被大军围得水泄不通,至于官府与千秋帮,更是连半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想求援亦无通路,一天到晚活在这种压迫氛围下,滋味可比死了都不如。 而等萧王殿下一行人终于抵达金丰城时,徐煜早已因过度担忧而一病不起,形容枯槁疯疯癫癫,被人一路如死狗般拖到季燕然面前,连审问的过程都省了,只一看到那摞账本,便抖若筛糠地磕头认罪,一五一十jiāo待出与邛千多年来相互勾结、中饱私囊的行径,只求能留得全尸。 季燕然问:“当日派人刺杀本王一事,说说看,是谁给你的胆子?” “是……是一个蒙面人,看不清楚模样,功夫极高。”徐煜将当日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从对方自称与江南震有血海深仇,到由账本上撕扯下的几页纸,皆一一jiāo待gān净,又哀道,“那蒙面人当时只说江南震会路过鱼儿峡谷,诱我联手邛千布下陷阱将其杀之,可从未提过王爷也会同行啊。” 那几页账目已被徐煜烧毁,不过他大概记得上头所书内容,因此很容易就从季燕然手中的账本中,找出了缺失部分,的确有撕扯过的痕迹。 证据确凿,徐邛二人当日便被投入大牢。地方事务暂时jiāo由驻军统领手中,除此之外,千秋帮多年伙同徐煜,为他暗中提供诸多便利,所牵连进去的人也不少,仍需细细调查——余下便是新任官员的事情了,估摸至少也需半年时间。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曾经在金丰城呼风唤雨的帮派,自此算是彻底伤了元气,绝难东山再起。 江南震喜不自胜:“王爷果真雷厉风行,为民做主。” 季燕然对他的chuī捧没有丝毫兴趣,只提壶斟茶:“江五爷,坐。” “王爷可是有事要问?” 季燕然道:“那些账本,据徐煜供认,一直是藏在机关暗格中,可谓再隐秘不过,江五爷是如何拿到的?” 江南震倒也坦率:“起先我并不愿碰官府,只是在查邛千时,顺藤摸瓜扯出了徐煜。便派人多方盯梢,费了颇大一番力气方才找到这些账本,摸清了他二人联手私吞国库的罪行,加之又恰好知道血灵芝的下落,自然会希望能与王爷合作。” “所以账本是江家弟子找到的?”季燕然又问了一次。 江南震觉察出异常,试探:“怎么,王爷有疑问?” “账本被人撕掉了几页。”季燕然道,“有人拿着撕下来的几页账目,找到徐煜谈条件,说与江五爷有深仇大恨,诱骗他去找邛千,一道在鱼儿峡谷中设下了滚石阵。本王的疑问便在于,若账本是江家弟子从暗室中找到的,那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人撕掉了这几页?” 江南震额上沁出细汗:“这……” “说起来,江五爷算是云儿的救命恩人,本王理应心存感激。”季燕然冷冷道,“但当日鱼儿峡谷中的滚石阵,伤大梁将士数十人,云儿亦被吓得不轻,险些没能撑过去,这笔账,本王自然要同幕后主使慢慢算,江五爷若是与那蒙面人无关,还是趁早说清楚,以免日后受到牵连。” 江南震沉默片刻,长叹一声:“王爷恕罪,我与那蒙面人……还当真有些关系,实不相瞒,那账本其实是他jiāo给我的。” 根据江南震所言,对方是一名江湖隐士,两人因琴相识,对彼此都颇为欣赏,算是不远不近的知己。 “他知我想夺江家掌门之位,又知凌寺与黎掌门勾结密谋,是极大的威胁,便称自己有个法子,能令他们jīng心拉拢的联盟分崩离析,后又jiāo给我那些账本。”江南震面露愧色,“许是担心我无法说服王爷,所以他才会事先撕下几页账目,去煽动徐煜与王爷为敌吧。幸好云门主没事,将士们的伤势也已无大碍,还请王爷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季燕然挑眉:“这名隐士为帮五爷夺得掌门之位,还真是尽心尽力,谋害皇亲可是死罪,这份情义……他叫什么名字?” 江南震答:“没有名字,自称琴痴,我便唤他琴兄。” “琴痴,也罢,看在江五爷的面子上,本王便放了他这一回。”季燕然道,“恰好云儿也爱抚琴,将来若有机会,或许可以让他二人切磋一番。” 云倚风恰巧推门进来,好奇道:“切磋什么?” 季燕然答曰:“琴技。” 云门主心花怒放:“和谁?我已经准备好了。” 江南震:“……” “最近怕是不行,你得好好养着身子。”季燕然递给他一杯温茶,看着喝完之后,便带着人出去吃饭。临走前回头提醒一句:“滚石无眼,那位琴痴先生为帮夺掌门之位,都甘愿犯下死罪了,怎么反而对江五爷的性命不上心,也不怕砸伤自己人,下回见面记得替本王劝他一句,可莫要再如此冒险了。” 江南震低声应道:“王爷说得极是,我定会好好训斥他,保证绝不再犯。” 外头的天气很好。 云倚风手中摇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摸来的折扇,模样俊俏风流倜傥,还在惦记方才提到的琴痴,追问,那是谁? “你是风雨门门主,却问我那是谁?” 风雨门门主被问住了,讲道理,江湖中爱琴之人多如牛毛,皆能自称一句‘琴痴’,我怎会知道你们说的是哪个? 季燕然笑笑,把方才江南震所言大致于他说了一遍。 云倚风听得皱眉:“世间当真有这般疯魔的人,会如此不计后果,只为帮江南震争掌门之位?” “或许是江湖之大,无奇不有呢,至少就面前的局面来看,抛去贪腐一事不言,江南震的确是最大的获益者。”季燕然替他整好头发,“走,不说这些了,先带你去吃饭。” 云倚风趁机提要求:“再去琴行看看。” 季燕然面不改色:“不行,你现在还病着,抚琴会头疼。” 云倚风纳闷:“真的?” “真的。” 你抚琴,我头疼。 千真万确。 第119章 再回江家 虽说江南震口中的那位“琴痴先生”, 听起来尚有不少可疑之处, 季燕然也未全信。但不管怎么说,能找到血灵芝的确算是他立大功, 江家弟子这一路对云倚风也颇为关怀照顾, 且不论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吧, 至少看着挺让人舒心。所以为表礼尚往来,云倚风也特意从临近城中招来一批风雨门的弟子, 命他们将千秋帮的近况尽快散播出去, 越惨越好,越可怜越好, 能搅得其余门派人心惶惶不敢站队最好。 顺便, 还占了些朝廷的小便宜, 选最快的皇家驿馆捎了封书信回chūn霖城,其中特意夹带上了先前病重时,满怀慈爱与不舍写下的奇长遗书。而在风雨门中,清月与灵星儿正牵挂云倚风呢, 整日提心吊胆吃不好睡不香, 生怕会从江南传来噩耗, 这天好不容易等到书信,拆开一看,赫然是十七八页临终遗言,灵星儿顿时哭得几欲昏厥,清月亦是红了眼眶,将拳头捏得死紧, 结果好不容易看到最后一页,就见上头用龙飞凤舞的潦草笔触,洋洋得意写着为师我已经找到血灵芝,治好病了,所以给你们报个平安,先勿将此事宣扬出去。对了,前头那封信函是我在两月前写的,什么成亲生孩子的事情,都不用细看,主要是其中对于江湖局势的分析,清月啊,这字字句句皆是为师呕心沥血为你铺的路,最近身上没什么力气,手酸,不想再重新誊抄一遍了,故随平安信一起寄来,你只挑重要的看。 灵星儿:“……” 她将那最后一页薄薄的纸,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方才不可置信地说:“找、找到了,当真找到了吗?” 清月道:“看师父的笔锋都快高兴得飞出纸边去,理应是找到了。” 灵星儿喜极而泣,简直要手足无措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阵,又反应过来:“师兄,你说门主是不是故意将那封遗书放在前头,吓唬我们的?” 清月诚实回答:“据我对师父的了解,很有可能。” 想起方才的如雷轰顶,灵星儿擦了把花脸,气得不行,却又高兴得不行,最后坐在院子里,看着面前姹紫嫣红的夏花,闷闷笑了半天。 终于找到血灵芝了啊。 可真好。 …… 而在汉阳帮中,可就没人敢当着掌门的面笑了。 自从黎青海接任武林盟主之后,他所处的陇武城,自然也就成了武林盟的总坛。此时,汉阳帮弟子正道:“据说是萧王亲自下令,要彻查千秋帮与官府勾结贪腐一事,那徐煜已经将什么都招了,证据确凿,所有案犯不日便会押至王城,估摸难逃一死。” 黎青海听得心烦,他面前桌上摆着七八封密函,皆是在近几日中,各门派加急送来的,千秋帮一事已在江湖中闹得沸沸扬扬,虽说众人尚不明白为何一向与江三少jiāo好的萧王殿下,会突然与江五爷变得关系密切,但不管怎么说,这回朝廷已是摆明了要插手江家的事——那可是手握八十万大军的实权王爷啊,谁会吃饱了撑的,为一点蝇头小利去与他作对?便都推脱自己头疼脚疼心口疼,或者是爹娘病重,儿子出水痘,各种借口五花八门,总之是决计不肯再帮江凌寺了。 弟子委婉劝道:“这种时候,盟主还是离江家的事情远一些吧,咱们犯不着为了旁人的家事,给自己惹来一身骚。” 黎青海自然知道其中利害所在,也确实有些后悔,当初轻率地就决定要替江凌寺夺掌门之位,可话说回来,先前谁又会猜到,先前一直吊儿郎当、看起来与江南斗关系甚是疏远的江凌飞,竟会因叔父受伤而连夜赶回江家,还将季燕然也一道引了过去? 在他夺得武林盟主之前,汉阳帮便一直被江家压着一头,颇有一山不容二虎之意,后来即便得了盟主之位,江南斗也依然仗着家世与资历,屡屡当众出言不逊,甚是狂妄。黎青海面子上挂不住,恨不能将江家连根拔起,却又苦于对方根深叶茂难以撼动,后只有退而求其次,想暗中扶持江凌寺上位,将对手变成自己人——最好是能乖乖听命,唯有汉阳帮可依靠的自己人。 见盟主迟迟不语,弟子又道:“咱们先前虽说与各门派有所筹谋,但那时并不知道萧王要插手江家的事,现在趁早撇清关系,想来朝廷为保江湖安稳,也不会多加为难。” 黎青海所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当初的盟主之争……他烦躁至极,眉头紧紧拧成一道“川”字。 窗外yīn云沉沉,是夏末最沉闷的雷霆bào雨。 …… 天空炸开一道滚雷。 路上行人纷纷加快脚步,各自寻着避雨处,唯有云倚风走得不紧不慢,依旧拿着一把折扇在四处闲晃,遇到被撞翻的摊子,还要帮忙将果子一个一个捡起来。身子骨养好了,心情也捎带着飞上天去,看山看水皆顺眼,连面前横眉冷对、正恨不得从眼睛里飞出刀子的少年,也觉得十分英气可爱,便从旁边的店铺里买了根糖人递给他,热情道:“九少爷怎会出现在这里?” 不问还好,这一问,江凌晨便越发怒从心头起,将手中的漂亮仙女捏成一堆塘渣。 云倚风颇为遗憾,怎么如此不怜香惜玉呢,小心将来娶不到媳妇。 江凌晨此行是要回丹枫城的。 那他在先前的一个多月里,去了何处呢? 答曰,去了洛城羽家,帮亲爱的三哥找小红。 这差事原本是归风雨门,云倚风也的确派了清月去讹……讨要,但羽家却死活不肯jiāo,毕竟那第一杀手也不好轻易得罪,清月便写信将此事告诉了江凌飞,看要不要出手硬抢,就这么着,江小九临危受命,被他哥一脚踹出了门。 结果到羽家一看,马丢了,也不知是真的丢还是假的丢,总之整座宅子都兵荒马乱,被翻得如同烂酸菜,洛城大街小巷皆贴着寻马启事,上头画着的那通红威风大马,可不就是江家三少的老相好。 云倚风吃惊道:“小红丢了?” 江凌晨道:“嗯。” 云倚风:“……” 那可不大妙。 江凌晨自然知道不妙,事实上他已经提心吊胆了一路,恨不得找座仙山拜师,亲手变出一匹赤霄来。 云倚风替他叫了茶与点心,安慰:“小红是名马,若跑到深山老林,应当过得挺逍遥自在,而若被人捡到了,定然也舍不得nüè待,日子过得一样不错,我们多派些人手,再慢慢寻便是。” 江凌晨却想,要是被不识货的人捡到了呢?前些年丹枫城里还出现过一匹据说能日行千里的神驴,稀罕宝贵得很,后来也是没看好跑了,再找到时,已经成了一锅阿胶。 少年越想越绝望,很有几分乘船修仙下蓬莱,从此不问人间事的念头。 “行了,先好好吃点东西,风雨门替你去寻便是。”云倚风将盘子推到他面前,“放心吧,没事的。” 听到“风雨门”的名号,江凌晨总算缓过来一些:“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云倚风满脸写着“大哥哥是好人,你千万莫要害怕”,又问,“在九少爷出发之前,江家的局面怎么样了?” 江凌晨答:“像是一汪死水,暗里却绷满了弦。” 自从江凌飞放出消息,说自己要争江家掌门之后,家中所有人就都慌了神,加之还有风言风语,说萧王殿下最近与江五爷关系密切,就更加一头雾水,不明白眼下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江凌旭也变得谨慎许多,处理任何一件事情时,都要再三斟酌,生怕会落下一点把柄。大少爷如此,底下的人更如此,于是整个江家的气氛,便成了压抑中的压抑,令人快要喘不过气。 唯一逍遥快活的,只剩三少爷一人。烟月纱的池塘又被扩大几分,里头养了红红金金一池子锦鲤,江凌飞每日都要去江南斗房中,陪着昏迷不醒的叔父聊一阵子,而在余下的时间里,便都待在那花木繁盛的院中,有茶有酒,听月圆圆抚琴。 圆圆脸的姑娘问:“三少爷不是说掌门昏迷,家中不宜奏乐吗?” “那是忽悠云门主的,家中已如此风声鹤唳、死气沉沉了,总得自己找些乐子。”江凌飞靠在软塌上,手中端一盏美酒,“况且牵不牵挂,担不担心,原也不在这些表面功夫上,弹些欢快些的曲子吧,若随着风声飘到叔父耳中,说不定他心情一好,还能醒来得更快些。” 月圆圆答应一声,又好奇地说:“三少爷当真打算当掌门?我听外头人人都这么说。” 江凌飞反问:“你想让我当吗?” “当然想啦,三少爷做了掌门,便能一直待在家里了。”月圆圆随手拨弄琴弦,喜滋滋道,“我想天天都看见少爷。” 江凌飞笑笑,没说话,只听她继续抚琴。期间有家丁经过烟月纱,回去不忿地向媳妇抱怨,说大少爷那头连每日菜式都缩减了,生怕会担个奢靡享乐的罪过,三少爷却还在醉生梦死、沉溺享乐,这都是要争掌门的人,凭什么三少爷就能如此逍遥快活? 媳妇一边替他更衣,一边小声道,人家三少爷背后有萧王啊,有权有势谁敢惹?大少爷背后可什么都没有,我看你啊,还是再仔细想想要站到哪一边吧。 第120章 一封密函 月圆圆今日穿了一件水红的衫子, 抚琴时双袖如流水般, 看着不再像小丫鬟,倒像是家里的娇羞小姐。江凌飞笑道:“再配一根珍珠花簪, 便能出去嫁人了。” “什么呀, 我才不嫁。”月圆圆按住琴弦, “这是刘婶早上送来的,她可势利眼了, 先前三少爷不在家时, 虽说也没亏待过我吧,却也从来没送过这么好的衣裳, 还不是想巴结将来的掌门。” “看这衣裳样式, 她怕是误会了你我之间有什么。”江凌飞放下酒杯, 提醒,“当心将来嫁不出去。” 月圆圆却不在意,误会就误会吧,反正自己一时半刻也不愿嫁人, 还在等着将来三少爷当上掌门, 提拔自己做江府大管家呢! 没错, 我们的圆圆姑娘,就是这么有事业心,在没有走上人生巅峰之前,什么情啊爱呀,都得统统站到一边去,即便是江湖中人人仰慕、夺目如璀璨辰星的江三少, 她其实也不是很想嫁。 “家里像刘婶一样的人,可多了去。”月圆圆继续说,“现在大家都知道,萧王殿下同三少爷jiāo好,同五爷也jiāo好,独独不与大少爷jiāo好,所以啊,许多先前站在鸿鹄楼那头的人,都开始动摇了。” 鸿鹄楼便是江凌旭是所居的院落,素日里都是宾客盈门的,最近的确萧条了许多,反倒是先前万年不见一人影的烟月纱,逐渐变得热闹喧嚣起来,不断有人送来各种珍宝,说是供三少爷与圆圆姑娘解闷赏玩,挡都挡不住,白白污了恬淡清静。 江凌飞半闭起眼睛,接着想事情。初秋凉风chuī落一地残花,树影婆娑摇曳,“沙沙”伴着缥缈琴声,暗香浮动,暗音亦浮动,越发催得人昏昏欲睡,只是这一把huáng昏好时光,偏偏有不速之客要来扰。 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琴音戛然而止,月圆圆起身行礼:“大少爷。” 江凌飞也睁开眼睛,打着呵欠坐起来:“大哥怎么来了?” “刚去探望过叔父,看时间还早,便过来看看你。”江凌旭示意其余人都退下,也并未拐弯抹角,“听说萧王与五叔去了一趟金丰城,现正一道赶回江家?” 江凌飞点头:“估摸这两天就会到。”他睡眼惺忪,衣襟上还沾着残酒落花,一派常年混迹烟花地的làngdàng形象,实在与“掌门人”三个字扯不上任何关系。 江凌旭看着这个弟弟,喉头滚动,实在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突然就与五叔有了密切的关系,萧王又为何要搅和进来,雅乐居的那张旧琴究竟是怎么回事,云倚风究竟从中带走了什么……他实在有太多太多疑问了,近几个月,各种事情桩桩件件纷至沓来,每一件都那么有悖常理,每一件都打得江家大少一头雾水、措手不及。原本势在必得的掌门之位,突然就变得如水中月、风中沙,成为了缥缈而又遥不可及的存在。 江凌旭已经彻底慌了。 虽然在下人眼中,大少爷依旧同往常一样,每日都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家中事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旦江凌飞、江南震与季燕然三人联手,那将意味着什么。 江凌飞道:“五叔本事通天,大哥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说实在的,连我也不知他是何时与王爷有了jiāo情。” 一边说着,又亲手斟了杯酒,漫不经心道:“其实当掌门又有什么好呢?劳心费力,还要遭人算计,倘若叔父不是掌门,现在怕也不会搞得生不生、死不死,大哥说是吗?” 江凌旭端着酒杯,手指微颤,苦心孤诣十余年,jīng心布局步步为营,眼看就要达成目的,偏偏又……他如何能甘心,可却又不得不甘心。 江凌飞暗自摇头,将手中梨花白一饮而尽,入口甘甜清慡,是顶好的酒。 只可惜,这好酒不能与好友共饮,反倒要看着大哥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实在扫兴。 …… 秋日里的丹枫城,果真满城满山,都是金红色的枫林,被阳光一洒,漂亮壮阔极了。 文人才子们结伴出城郊游,曲水流觞纵情高歌,漫漫诗歌狂舞如雪片。云倚风看得好玩,也混进去喝了几盏别人的酒,吃了半只不要钱的烤jī,方才心满意足一抹嘴,抱拳告辞啊,告辞。 季燕然问:“你就没写两句酸诗?” “我若写诗,自然得第一个写给王爷,如何能让旁人先占去便宜。”云倚风说完,顺便将手中的jī腿递给梅竹松,“前辈尝尝,那烤肉的厨子自称来自千伦草原,算是家乡味。” 梅竹松笑道:“西北大捷后,大梁与各部皆签订了和平盟约,往互相来频繁,我的族人有不少都前往大梁学习与经商,这全是王爷的功劳。” 云倚风擦gān净手,又恋恋不舍往山上看了一眼。 富足安稳、文化繁盛,各族和乐融融,共醉于眼下的金秋美景中。 这应当就是史书里最为人称道的,清平盛世了吧。 只是清平盛世,也有清平盛世的烦恼。 比如说,若生逢流离乱世,连肚子都吃不饱,就肯定不会有人还有心思,勾心斗角争什么见鬼的掌门。 …… 皇宫里,李璟正在批阅奏折。下头另摆有一张桌子,李珺手捧一本厚书,看得昏昏欲睡,欲睡昏昏,只恨不能就地躺上三百年。他原以为自己此番回到王城,因为多少也在西北立了一些小小的功劳嘛,所以肯定能过上遛鸟养花、纸醉金迷的王爷生活,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恰是因为他在西北的表现看起来不那么草包,还颇有几分大局观念,所以李璟便命他要熟读兵书策论、大国礼仪,好好学一学要如何当个合格的皇亲国戚,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反正现在杨家也倒了,不怕再生出别的乱子。 李珺心酸不已,鼓了七八回勇气,也没敢告诉皇兄,他将来当真只想开个裁缝铺子,或者花鸟鱼虫铺子,或者别的什么铺子。 德盛公公送来一封书信,低声禀道:“是飞鹰加紧送来的。” “飞鹰”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负责探听各路消息的朝廷机构,算是只听命于天子一人的“风雨门”。李璟挑开火漆,薄薄一张纸,上头只写了几行字,却看得他眉头紧锁,许久未语。气氛太过压抑,压抑得连下头的李珺也不敢再打呵欠了,只胆战心惊地想着,这又又又是怎么了? 良久,李璟提笔写下一封密旨。 “八百里加急,用最快的速度,jiāo由萧王手中!” …… 江家山庄,处处都栽种着奇花异草,云倚风四处逛了一圈,还是最喜欢烟月纱。 江凌飞道:“喜欢就多住几天,正好架上的葡萄也熟了,摘一些下来,我教你酿酒。还有楚州送来的烟熏红肉,切片后用炭火细细烤熟,用来配甜酒最好。” “也就在这烟月纱中,还有些人间乐趣了。”云倚风斟酒,“方才圆圆姑娘带着我去雅乐居,一路遇到不少人,不是战战兢兢就是怒目而视,再不然便是防贼一样的眼光,后背都要起一层毛。” 江凌飞笑道:“待五叔接任掌门,我们便回王城吧,这烟月纱虽好,可出了烟月纱,别的地方却实在没意思,不如回去陪陪gān娘。” 两人正在说话,梅竹松恰拎着药箱从院外进来,他这几日一直在替江南斗看诊,耗费了不少jīng力。 “前辈,快请坐。”云倚风替他搬过竹椅,又问,“江掌门怎么样了?” “恢复得还不错。”梅竹松道,“我用银针刺激他的xué位,已经有些知觉了。” 江凌飞一喜:“当真?” 梅竹松点头:“不过练功时走火入魔,到底伤了元气,将来就算能醒,只怕也会落下病根,须得好好调养,掌门之位,是万万不宜再担任了。” “只要叔父能醒,倒也不必非做什么掌门。”江凌飞道,“实在不行,我便在王城替他买一栋宅子,好生安度晚年。” 至于江家的事情往后要jiāo于谁手,江南震的掌门接任仪式,就定在十日后。他气焰高涨、如日中天,连带着手下弟子也趾高气昂起来,像只只螃蟹横着走,首当其冲便是江凌旭的人——被冷嘲热讽不说,还不能回嘴,要多窝囊就有多窝囊。至于江凌寺,因为先前并未露出锋芒,野心还没冒尖就被一把掐了,黎青海又写来书信,下令不可惹事,所以人人都还只把他当成斯文儒雅的四少爷,倒是没吃多少亏。 有嘴损的下人,暗地里都在笑话,说什么鸿鹄楼,呸,大少爷现在啊,可连落架的阉jī都不如。 日暮,江南震正在闭目运功,四周无风,桌上灯火却微微晃动。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房中。 江南震睁开眼睛,冷冷与对方对视,质问:“那些账目究竟是怎么回事?” 根本就没有什么“琴痴”,所谓琴痴,只是他在情急下想起雅乐居中那张旧琴,随口编来敷衍季燕然的一个故事。真正存在的,从始至终就只有面前这蒙面的黑衣人。 第121章 谁是故人 江南震语调中颇有几分怒意, 那黑衣人却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只将蒙面巾取下来,熟门熟路给自己倒了杯茶, 漫不经心道:“若不是我偷得账本, 又撕了那几页去威胁徐煜, 季燕然如何肯及时调兵包围金丰城?五爷可知道,当时听命于黎青海的掌门, 少说也有十七八人, 有的甚至已经暗中抵达丹枫城,就差武林盟一声令下了。” 江南震冷哼一句, 想到自己此番能得掌门之位, 对方的确占了头功, 便也未再多言,只警告几句,以后万不可再如此冒险。 黑衣人又问:“血灵芝,当真那般好用?” “是。”江南震也走到桌边, “第一回 见到那些灵芝时, 朵朵鲜红生于尸山血海之中, 腻香阵阵,我还当是无药可解的剧毒,谁曾想,竟会是救命良药。” “卢家军一生忠勇,尸骨上又如何会生出害人的毒物。”黑衣人放下茶杯,像是又回忆起了从前, 长叹道,“将军啊,哪怕含冤而死,竟也要帮那李家的人。可你且看看那群忘恩负义之徒,他们可曾有片刻想到过将军?倘若心中残有一丝愧疚,也该年年洒扫祭拜,又怎么可能找不到血灵芝。那么大一片,漫山遍野举目皆是,就赤luǒluǒ地晾在星辉月露下,却从没有一个人找到过,皇家、风雨门,都快将大梁的地皮刨遍了,唯独想不起此处,可笑,可笑。不过也是了,李家人处心积虑想抹去搓血债、隐瞒真相,只恨不能将整座木槿镇都夷为平地,又如何能找到血灵芝呢?” 嘴里说着,眼中又被霜雪覆满:“这回要不是为了帮五爷,我宁可烧了整条峡谷,也不愿让那长于将军尸骨jīng魂的灵芝,被李家人拿去救他的小情儿,呸!” 江南震却不想得罪季燕然,便道:“萧王殿下与云门主,理应是对当年之事毫不知情的,甚至连新木槿与旧木槿的过往都闻所未闻。也对,先帝有意隐瞒,他二人当年都未出生,又能知道什么呢?” 这话显然并未安慰到黑衣人,反而激得对方声音越发尖锐——不是高声叫嚷,却更有低低的怨毒穿透人心:“云倚风被蒙在鼓里倒也罢了,可季燕然号称大梁第一将军,战无不胜神机妙算,竟也对二十余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争一无所知,由此可见,他不过就是一朵被李家人jīng心栽培的花罢了,赶上太平盛世,在西北虚混了个名头,哪里配与安定天下的大将军齐名!” “是。”江南震重新替对方斟了一杯茶,顺着劝道,“这天下,谁又能比得过卢将军呢?” …… 而在另一头,云倚风也正在问江凌晨:“先前那伙黑衣人,可有再来找过九少爷?” “没有。”江小九摇头。因此番回家之后,全靠面前这位风雨门门主,三哥才没有多加追究赤霄遗失的事,所以他的态度也软化不少,乖乖答道:“自从树林那夜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了。”或许就像先前说的一样,自己行动失败,早已成为了被对方放弃的废棋。 云倚风又道:“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情,想请九少爷帮忙。” 先前从雅乐居中翻出的那张改制琴,始终是梗在他心里的一根刺,总想查明究竟是何时出现在了江府中。江凌飞在家里人缘不好,但江凌晨不同,年纪小,模样乖巧,即便骄纵任性横行霸道,在上了年岁的婆婆婶婶眼中,依旧是讨人喜欢的俊俏少年郎,想套话自然更容易。 两人正说着,季燕然与江凌飞也回来了,两人方才去探望过江南斗,在梅竹松的jīng心诊治下,他的病况的确好转不少,手指与眼皮子都会动,看着醒过来也就是这一两月的事。 “那可得派人仔细看护,省得再被暗害一次。”江凌晨提醒,“这家中,多的是不想让叔父康复的人。” 江凌飞带他去了隔壁房中。待两人离开后,云倚风重新泡好一壶花茶,又问:“我听小九说,江大少爷前日病倒了?” “是,据说染了风寒一病不起。”季燕然道,“手中事务也移jiāo了一部分给江南震,算是变相服软,已经放弃了掌门之争。” “局势如此,也容不得他再继续争下去。”云倚风将茶盏递过来,“不过江家始终与当年的卢将军有牵连,旧琴一事尚未查清,还有那不清不楚的‘琴痴’,王爷当真放心就这么把山庄jiāo出去吗?” “他找到血灵芝,救你性命,我自不想多加为难。”季燕然道,“且先看个一两年吧,将来倘若真有异心,那便是他自寻死路了。” 云倚风点头:“也好。” 再过几日,风雨门弟子又探得消息,说有许多江湖门派,已经动身前往丹枫城准备贺喜了,其中就包括先前黎青海拉拢的、准备扶持江凌寺上位那群掌门人——跑得一个比一个快,只恨不能早些抵达,早些与江南震搞好关系,好将那些糊涂往事都随风chuī了gān净。 季燕然问:“黎青海会来吗?” “自然不会。”云倚风继续在院中画画,随口道,“一早就同江凌旭一样,称病了。他或许是命里犯江家,早年一直被江南斗压着,好不容易等到机会,有望翻身压江家一头,却偏偏遇到王爷出手,嗯,也挺倒霉。” 纸上绘着兰草玉盏,笔锋稍显青涩稚嫩,兔子不像兔子,反而似个长毛的球,但萧王殿下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依旧觉得甚是可爱,便道:“画好之后送我,让宫廷匠人裱起来。” 云倚风赶紧谦虚:“我这画也就一般,如何能挂在珍宝殿中。” 季燕然:“……”珍宝殿,那是皇家收藏历代名家名作的地方,你这画吧确实不太行,我的意思是装裱好后,我们再搬回王府,放在自己卧房中。 云倚风又问:“你说皇上会答应吗?” 季燕然看着他诚恳,而又犹豫,而又期盼,而又雀跃的眼神,立场顿失,斩钉截铁答曰,能。 云倚风颇有责任感,又重新提笔:“那我再好好润色一番。” 季燕然温柔替他擦汗:“外头天气热,云儿别润了。”再润也润不出“驱山走海置眼前”,不如回房吃葡萄,好好陪一陪见色忘义,硬要将你这两根小破草挂在顾恺之旁边,供子孙后世瞻仰的、权势滔天的,你相公我。 云倚风向后靠在他怀中,继续懒洋洋画得颇有兴致。他幼时受尽磨难,自不比皇家子弟琴棋书画样样有人教,顶多只能学学写字念书,所以什么抚琴啊、画画啊,都是长大后自己琢磨出的乐趣。季燕然看他jīng神像是不错,便也没再催促,只握住那雪白手腕,细细带着在纸上描一遍,这里画一丛花,那里画一尾鱼,生生将整张宣纸都填满。 云倚风笑着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乱就乱了。”季燕然爱不释手把玩着掌心细腰,又在侧脸亲一口,“有我在,莫说珍宝殿,就算金銮殿,云儿也是想挂多少就挂多少。” 江凌飞刚跨进院门,就看到这么一副纸醉金迷的荒yín画面,顿时后退两步,冷静道:“实不相瞒,我瞎了。” 季燕然耐心关怀,瞎了就赶紧去找大夫看,治好之前别回来。 “梅前辈正在给叔父扎针呢。”江凌飞走近,一把扯过桌上宣纸,“给我看看,这画……嚯!” 季燕然冷冷一眼扫过来:“这画,我将来准备挂到珍宝殿。” 江凌飞熟练称赞:“那珍宝殿可真是占了大便宜,此一幅能顶旁人十幅。”画面那叫一个满啊,名家绘孤山浅滩,云门主绘……什么都绘,又是山水又是花鸟,还写了两首酸不溜秋的歪诗,恨不能将犄角旮旯都填满。 看来这字写得好看之人,画不一定好看。 就像武功修为jīng绝的人,抚琴也不一定好听。 江凌飞清清嗓子,赶紧将此危险话题转移开,以免拍马屁的方向不对,又被狐朋狗友威胁痛殴,便道:“我方才顺便去了鸿鹄楼,见大门紧闭,家丁亦很少进出,连大哥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他院中管家打发走了。” “原本势在必得要做掌门的人,一夕失势,面子上自然挂不住。”云倚风放下笔,“若是个生来就无耻不要脸的痞子,倒也罢了,偏偏江大少爷还一板一眼都规矩得很,打小就不苟言笑高高在上,现在成了落架的凤凰……看家中有谁和他关系亲近 ,不妨去试着劝一劝,日子总还是要继续过的。” “这种时候,江家还有谁敢往鸿鹄楼跑。”江凌飞捏开一个石榴,挑了饱满的红籽给他,嗤道,“怕是走路都要绕着走。” 石榴看着血红,却极酸,云倚风便也喂了一个给季燕然,看着他直笑。这有情人你侬我侬的大好画面,江三少身处其中,觉得自己正在散出万丈光芒,那叫一个刺眼啊,多余啊,心酸啊,便转身想走,月圆圆却急急跑进门,高兴道:“梅前辈让我来禀报少爷,掌门醒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萧王殿下:皇兄,你且看看这幅画,我打算挂在金銮殿。 李璟:?????????????? 第122章 一个女人 “凌旭……凌旭人呢!” 这是江南斗清醒之后, 说的第一句话。 “大哥病了, 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人影。”江凌飞蹲在chuáng边,“叔父找他有急事?” “病, 他病什么, 他, 咳咳,那日是他躲在暗处, 突然出手伤我, 逆子,逆子啊!”江南斗大伤未愈, 身体尚且虚弱得很, 说话也是断断续续, 江凌飞将耳朵贴在他唇边,方才勉qiáng听清此番痛诉,皱眉道:“是大哥?” “我看得清楚分明。”江南斗想坐起来,却手脚僵硬, 浑身剧痛。他一生习武, 自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往后怕是连生活都不能再自理,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想及此处,两行浑浊老泪不由滚落枕上,他qiáng撑着拉住江凌飞的手,颤声道:“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凌飞, 江家万不能、万不能jiāo到那逆子手中!” “好,我会同五叔仔细商量。”江凌飞拍拍他的手,宽慰,“叔父切莫动怒,先将身体养好要紧。” 江南斗张大嘴呼吸着,嘴唇gān裂渗血。方才说完那些话,已然耗尽他九分力气,便瘫软着身体,又继续沉沉昏睡过去。 梅竹松在旁道:“三少爷不必担忧,能醒就是好兆头,慢慢调养休息,将来想要下地走动,吃穿自理,都不是难事。” “这回真是多亏了前辈。”江凌飞站起来,“只冲这一事,将来千伦草原若有任何需要,江家定会全力相助。” 季燕然与云倚风正等在院中,见他出来,便问:“江掌门如何了?” “能醒已是大幸。”江凌飞道,“叔父还说,偷袭他的人是大哥。” 云倚风听得一愣:“当真?” 江凌旭为夺掌门之位,不惜对江南斗下毒手,这倒不算什么稀罕传闻,相反,在种种对凶手的猜测中,最盛行的就是这一种。毕竟在掌门遇害当日,虽说守卫都是五爷的弟子,可人人都看见了,当时他少说也派了三四轮人急急去寻大少爷,想将这护卫的差事分担开来,就是怕出了事说不清楚。可大少爷呢,一整天不见人影,晚上回来一问,竟说是出城去赏雪了——那光秃秃的一座山,零星几蓬白色,如秃子头上的癞痢,有何景致可赏。 现在江南斗亲口一说,恰印证了此事,一切似乎都挺顺理成章。 但云倚风还是有些奇怪,若凶手当真是江凌旭,那他为何不肯寻个更好的借口,来解释自己的不在场,反而要用谁听谁奇怪的“出城赏雪”?还是说,对方是存心找了一个最拙劣的理由,好让整件事看起来都诡异生硬,从而反向洗清罪责?毕竟自己现在不就正在因为“赏雪”的荒谬性,而怀疑凶手不是他了吗? 想得太多,云倚风难免有些迷糊,毕竟他也是刚痊愈不久的病人,脑子不大够用,连吃药都常常会忘,更何况是分析最复杂的人心。 季燕然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五叔即将接任掌门,按理来说这事该由掌门亲自处理。”江凌飞道,“但他与大哥向来不睦,我担心——” 话未说完,江南震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每天都会在此时前来探望,今天冷不丁看到满满一院子人,还有些诧异,急忙问道:“可是大哥出了什么事?” “是好事。”江凌飞只好道,“叔父方才醒了一会,梅前辈说将来若恢复得好,吃穿应当能自理。” 恢复得好,才是一个“吃穿能自理”,恢复得不好,怕就只有一辈子躺在chuáng上了。江凌飞这么说,也是想让江南震放心,让他知道江南斗已绝无可能重回巅峰,让他莫要生出不该有的歹毒念头——毕竟在掌门之位的诱惑下,他是真不知这家中每个人都会做出什么事。 江南震一听,果然面露喜色,姑且当他是发自内心地为江南斗高兴吧,进屋看过之后,又对梅竹松连连道谢,当场便封了huáng金一坛,权做谢礼。 许是屋内说话声有些大,江南斗眼皮子颤两下,又醒了过来。 江南震赶忙坐到chuáng边:“大哥。” 云倚风站在窗边,屏住呼吸往里看了一眼,又回到季燕然身边:“凌飞站在一旁,江南震也是面色严肃,八成江凌旭的事又被重复了一遍,这下那位江大少爷,怕要喝上一壶了。” 季燕然带着他走到院外:“凌飞担心江南震会借此刁难江凌旭,但在我看来,趁着他与我们还在江家,能将此事一举查明,反而是好事。” 云倚风点点头,问:“王爷迟迟不回王城,皇上那头不要紧吧?” “西北已定,我乐得清闲。”季燕然道,“皇兄大兴科举,刚从各地选拔了一批人才,现如今天下大定,正是这批文臣能士大展拳脚、施展抱负之时,我这手握兵权的王爷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一点,反倒算好事。”说完,又微微躬身,“当然了,倘若云儿愿意配合,让我的罪名再加一项沉迷美色……躲什么,过来让相公亲一下。” 云门主冷静提醒,江五爷出来了。 季燕然背着手站直,一派云淡风轻。 江南震神情匆匆,眉间愠怒,只向季燕然草草打了个招呼,便带领下属径直回往住处。江凌飞看着他的背影,叹气道:“家中怕是又要乱上一乱了。” …… 只过半个时辰,鸿鹄楼已经被各门弟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明晃晃一片刀枪棍棒。江凌旭站在门前,冷眼看着面前众人,一语不发。仅仅十几天前,这其中的许多面孔,还在削尖了脑袋往自己身边凑,恨不能将谄媚讨好刻在脑门上,现在却都变了一副模样,人人摆出一脸凛然正气,看架势只要五叔一声令下,这群人就会奋起而攻之,将鸿鹄楼夷为平地。 “大哥。”江凌寺也混在其中。与黎青海的联手计划落空,他相当明白自己将来在家中的位置,哪怕只为权宜,也得先向五叔示好,于是一反平日里不问家事、斯文儒雅的高洁形象,主动道,“叔父已醒,亲口说那日是你出手偷袭,才会使他走火入魔,五叔已下令彻查,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荒谬!”江凌旭闻言大怒,“我那日并不在家,如何会暗害叔父?” “大哥自称出门赏雪,却连一个随从都没有带,现有叔父亲口指认,若想自证清白,至少得寻个人证出来吧?”江凌寺说得耐心,其余人听在耳中,也觉得的确是这个理——否则呢?空口白牙说上一句,难不成就能洗清嫌疑了? 江凌旭脸颊肌肉微微抖动,他太清楚江南震的目的了。原以为主动jiāo出权力,再称病闭门不出,就能逃过一劫,现在看来,还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江凌寺见他久久不语,便使了个眼色,示意众弟子动手拿人,却被江凌旭甩袖扫至一旁,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大哥,你这就没意思了。”江凌寺拔剑出鞘,直直指着他,“五叔只是想请大哥去洪堂问个话,何必如此心虚。” 洪堂,那是江家的刑堂,只有触犯门规、欺师灭祖的大罪才会往那处押送,少说也已经被关了五年,此番重开,光是其中所含的羞rǔ意味,便等于将江凌旭当众踩在了脚下。他几乎已经要怒不可遏了,拂袖想要回到鸿鹄楼,身后却传来一阵破风声。 江凌寺招式凌厉,其余人亦冲了上来。江凌旭后退两步,反手拔起武器架上的长 枪,还未出手,手臂却被震得一麻,“当啷”一声,枪头被打落在地,手中只剩了一根光秃秃的木头杆子。 “大哥。”江凌飞握住他的手腕,“切莫冲动。” “连你也要来趁机踩我一脚吗?”江凌旭咬牙切齿。 江凌飞提醒:“大哥若的确没做过亏心事,现在动手伤了自己人,将来可就越发洗不清了。” 江凌旭道:“你少来花言巧语!” “叔父的确亲口指认了大哥,五叔要查,也是情理中事,并非有意诬陷。”江凌飞道,“现在大哥能打退一百人,可家中还有数千弟子,或者你今日gān脆单枪匹马杀出了江家,那便更加坐实了凶手的身份,况且鸿鹄楼中还有你的妻儿,都抛下不管了吗?” 他松开手,继续道:“大哥要是相信我,也相信自己的清白,现在就别冲动,忍下这一时委屈,嫂子与侄儿侄女,我自会顾他们周全。” 江凌旭与他对视片刻,终是右手一松,让那半根长 枪从掌心滑脱。 众弟子一拥而上,五花大绑将人带去了洪堂。 人群散去,只在鸿鹄楼前留下一片láng藉,院中隐隐传来哭声,是胆小的丫鬟与孩子们。 江凌飞脑中作痛,转身道:“我在江家并无心腹,怕是要劳烦王爷,先借我几百兵马护住此处了。” 几人暂时回了烟月纱,云倚风问:“江大哥不去洪堂看看吗?” “五叔押大哥过去,更多只为羞rǔ,还不至于一上来就严刑拷打。”江凌飞给三人泡茶,“大哥定然不会承认,但也无所谓了,有叔父的指证,已经足够将他关押在牢,这就是五叔最想要的结果。” 云倚风暗自想着,现在若想替江凌旭洗脱罪名,就必须得先弄清楚,在江南斗遇袭当日,这位大少爷到底独自一人偷偷摸摸去了何处,竟让他宁可担一个谋害掌门的嫌疑,都不愿如实供认,是有多见不得人? 季燕然替他将滚茶chuī温,又加了甜滋滋的蜂蜜进去:“还记得当初在十八山庄时,许老太爷宁愿承认自己与红鸦教有染,也要遮掩住白河一事吗?” 云倚风微微皱眉,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江凌旭有可能是为了遮掩更大的罪行,才会不敢泄露当日真实行踪?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吃惊道:“该不会真的与卢将军有关吧?那天出门也是见昔日旧人,暗中谋划些什么?” 江凌飞:“……”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而且雅乐居还出现过一张来路不明的琴,云儿的分析并没错,老实jiāo代,你家到底怎么回事?” 江凌飞哭笑不得:”我能jiāo待什么,不过话说回来,若实情当真如此,那我还真是小看了这位大哥。”说完又道,“这件事还是得尽快查明才好,若的确与卢将军有关,大家再商议下一步要怎么办吧。” 江凌旭并没有在洪堂里待多久,就像江凌飞所预料的,因他一直不肯承认与暗害掌门一事有关,江南震只草草审了两句,便下令将人押去牢中,任何人不得探视——当然了,这“任何人”里,肯定不包括多管闲事的萧王殿下,与酷爱四处溜达的云门主,与家中人人惧怕的三少爷。 入夜,天上在飘小小的雨丝。 季燕然替云倚风换了一套厚实些的衣服,将微凉的手握在掌心暖着:“在想什么?” “卢将军。”云倚风回神。因自己身世的原因,他对这方面的事情总会格外敏感一些,又想找到真相,又怕自己的父辈当真是叛国反贼,总之就是每每想起,每每矛盾,十分纠结。 “别怕。”季燕然捏捏他的下巴,“现如今这事是你我在查,哪怕当真查出什么,也不必一五一十上禀皇兄,嗯?” 云倚风道:“欺君之罪呢。” “先前又不是没欺过。”季燕然笑,将他抱在怀中哄着,“比如说,你背地里说过他多少次坏话了?我可都好好瞒着,半分消息没泄出去。” 云倚风:“……” 江凌飞在院外咳嗽,你们差不多就可以了,我是真的有点冷。 而我大哥目前的境遇也很惨。 是真的惨。 江府气派,可牢房却yīn森得很,再加上江凌旭下午的时候,出言冷嘲热讽了几句江南震,所以被对方一怒之下关押到了条件最恶劣的水牢,yīn雨霏霏的秋日夜晚,再泡在齐腰深的乌黑脏水里,那滋味——待江凌飞将他从牢中带出来时,江凌旭已是面色青白,浑身都在颤抖,一分为冷,九分为奇耻大rǔ。 江凌飞吩咐人取来gān净衣服,又送了热茶。这里是牢头平日里休息的地方,空间bī仄昏huáng,只有两三根残烛挑出一小片微光。 季燕然与云倚风算外人,也算朝廷中人,因此并未露面,只在隐蔽处屏吸听着。 江凌飞慢慢斟茶:“我来时去探望过叔父,又细问了当日的情况,他的确看到了偷袭者的脸,认定那是大哥,但话说回来,也有可能是旁人易容。所以我想问问大哥,当天到底去了哪里?若不把这事说清楚,那就算我想出手相助,只怕亦有心而无力。” 江凌旭嗓音gān裂:“偷袭者当真是我的脸?” 江凌飞点头:“千真万确,所以我猜叔父之所以能保住性命,并非侥幸,而是凶手有意留了一笔,为的就是今时今日这局面。” 空气寂静,屋内久久无人语,像是江凌旭正在内心挣扎着什么。云倚风在外头颇为紧张,手心冒出薄汗来,又过了好一会,方才听到一句:“那日我确实在城外山中。” “赏雪?” “不是。” 云倚风与季燕然对视一眼,继续侧耳细听。 按照两人的猜测,接下来的供述,多少也该与卢将军、谢含烟,或者其余声名赫赫的大人物有些关联,结果就听江凌旭道:“我那天进山,是为了见一个女人。” 江凌飞追问:“谁?” 又是一阵沉默。 “于绵绵。” 于绵绵,这是哪位? 云倚风听得一头雾水,季燕然也摇头,闻所未闻。 江凌飞显然也没弄明白,江凌旭原本青白的脸,此时却因羞rǔ而涨红起来,咬紧牙关道:“她是丹枫城中、丹枫城中的一个……女人。” 云倚风:“……” 季燕然:“……” 江凌飞的眼神相当一言难尽。 根据江凌旭的供述,他是在数月前,偶然遇到一群痞子正在欺负卖绣品的姑娘,便出手相助,英雄救美。对方虽非绝世美人,仪态却风情万种,又有一把娇滴滴的嗓子,极会讨人欢心,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戏文里常演的有钱阔少戏码,江凌旭原想着顶多收回家做个贴身丫鬟,并不算什么大事。谁料在几天后,对方却将他约至隆冬雪山,哭着说自己并非货郎的女儿,而是城里谢三新娶的填房。 谢三是谁,丹枫城外最窝囊的男人,靠着在街口杂耍卖假药与偷jī摸狗度日,样貌丑陋不堪,头发上常年挂着污垢,乞丐都要比他体面上几分。江凌旭听得脸都白了,于绵绵却还在娇滴滴地往上凑,嘴里讲着一些谢三在chuáng上的龌龊浑事,说也要伺候他试上一试。 云倚风一把攥住季燕然的手,原本以为会听到一个大逆不道的故事,没曾想啊,又刺激又惊悚又艳情。 事情的后来,于绵绵哭哭啼啼跑了,江大少爷也惊魂未定、脚步虚软地回了家,结果一进门就听到消息,说是掌门遇袭,走火入魔生死未卜。 “我那时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内情。”江凌旭道,“隔日我派人去打听,果然,于绵绵已经消失无踪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自己找了个更有钱的姘头。气得谢三一人在路上打滚撒泼,哭骂了一下午不堪入耳的jian夫yín 妇。” 云倚风心情复杂,若江凌旭所言不虚,那这个局还真是……先让于绵绵去勾搭谢三,再去勾搭江凌旭,城中最尊贵显赫的富贵大少爷,竟与最窝囊肮脏的老骗子共拥一个女人,还是少爷去偷了人家的,传出去何止丢人现眼,怕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耻笑上一辈子。 退一步说,就算江凌旭一五一十供认出实情,可于绵绵人呢?早就不知去了何处,同样无凭无证,和“进山赏雪”的理由一样,又有谁会相信?倒还不如后者,能更加体面一些。 江凌飞问:“大哥去找过她吗?” “找过,一无所获。”江凌旭目光颓然,“所以我早就猜到,自己会有今天了。” 若江凌旭的确遭人陷害,那现如今最大的获益者,无疑该是江南震。 云倚风道:“啧。” 江凌旭目光警觉,猛然站起来:“是谁!” 季燕然敲了敲怀中人的脑袋,目光无奈,风雨门门主? 云倚风摸摸鼻子,都说了,我最近脑子不好使。 既然行踪已经bào露,两人只好推门进去。 云倚风看着江凌旭,眼神十分无辜,怎么说呢,我来这里完全是为了了解谋反叛国、惊心动魄的大场面,不是故意要打听你的偷腥情史。 真的。 第123章 两虎相争 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 本该牢牢藏着掖着, 半丝风声不漏才对,此番却骤然被两个不相gān的外人听到了。云倚风觉得, 江凌旭内心定然正在惊怒jiāo加、惊涛骇làng, 便带着十分诚恳的弥补心态, 许诺道:“大少爷放心,风雨门定会帮忙查清真相。” “我先替大哥换一处gān净的居所。”江凌飞道, “再过几日, 就是五叔继任掌门的日子,有许多事情都在等着他去处理, 理应顾不上这头了, 大哥正好清静一段时间。” 江凌旭摇头:“成王败寇, 一切皆为我咎由自取,现在也无话可说,只是你大嫂与几个孩子,往后怕要终日惶惶难安了。若我久困于此, 还请三弟替我将他们送回岳城娘家, 好生安置。” 江凌飞点头:“好。” 一行人离开水牢时, 已近子时。 云倚风试探:“倘若当真是江五爷设计陷害,那过几日的掌门接任大典……” “无凭无据,于绵绵又明显只是一枚棋子,完成任务后被人灭口都有可能,仅靠这个,怕是阻止不了五叔上位。”江凌飞道, “况且江家内部多年来勾心斗角,比这卑鄙yīn险的手段多了去,大哥也不见得有多光明磊落,只是这次斗输了而已。选掌门向来是选谁有能力,并非要选一个品行高洁的道德楷模,说实话,江家也的确找不出道德楷模。” 云倚风问:“那还要继续往下查吗?” “查。”江凌飞道,“大哥与五叔谁输谁赢,我不感兴趣。但有人光天化日行刺掌门,在场数百弟子竟无一人察觉,还能让对方得手后顺利离开,十有八九是有内鬼从中接应,不将此人揪出来,江家始终存在隐患。” 而这“内鬼”究竟是谁,结合目前种种线索来看,江南震显然该排第一位。 云倚风点燃房中小灯,琉璃罩侧透出芙蓉锦绣,铺散在屏风上,看着甚是花团喜气。 季燕然道:“江南震替你找到过血灵芝,我是真想卖他这个面子。” “也未必就是他所为呢。”云倚风洗gān净手,“谋害掌门,放在哪里可都是一等一的重罪,江五爷为人谨慎,应当不会轻易冒这份险。” 杂役送来沐浴热水,是月圆圆特意备下的,里头加了世家公子中正流行的洛絮花油,据说是蓬莱仙人传下妙方,泡完之后,可使遍体生香。 云倚风懒洋洋趴在浴桶边沿:“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好仙。”不泡清心寡欲,不泡见素抱朴,泡个遍体生香,岂非要更加留恋红尘俗世,毕竟香 ,谁会不喜欢香? 比如说萧王殿下,就很喜欢。 他在他脖颈间细细嗅着,一手环过对方腰肢,另一只手从肩抚捏到腿,掌心触感柔软,已经不再似病时那般只剩一把纤细骨头,笑起来的眼中亦神采飞扬:“痒痒。” 季燕然单手捂住他的眼睛。 水花一波一波漾出浴桶,洇湿了整片地面。 一夜未gān。 翌日清晨,腰酸腿疼的云门主,越发断定了那的确不是一位正经好仙。 于是他特意找到月圆圆,叮嘱今晚的浴水里可莫要再加什么洛絮花油了。 “那加什么呀?”月圆圆问得天真无邪。因为大家都知道的,现在天下太平嘛,所以无所事事的世家公子哥们,平时都喜欢捣鼓一些jīng致的小玩意,也养了一身富贵毛病,衣食住行皆有讲究,沐浴更是万万不能一桶清水了事。所以圆圆姑娘就觉得,比所有公子加起来都要更好看更飘逸的云门主,可能也挺讲究的,自己一定不能怠慢。 云倚风看她模样可爱,想起灵星儿,随口胡扯的毛病再度复发,一本正经回答,加点葱姜蒜吧。 月圆圆吃惊:“啊?” “你休要理他。”江凌飞从院外走进来,笑着骂了一句,打发月圆圆去做事,又问,“王爷呢?有宫里来的人找他。” 宫里来的人。 一听这五个字,云倚风心里就隐隐涌上不祥预感。毕竟按照当今皇上的性格,应当不会闲得没事就写来一封书信倾诉兄弟思念关怀之情,可千万别是哪里又有新的军情。 来人只带了一封密旨,盖着李璟的私印。 季燕然挑开火漆草草看过一遍,眉头半是舒展半是拧结。舒展是因信中所提与军情无关,天下与百姓依旧陶陶安稳着;拧结是因为有人向李璟告密,说江南震与当年的卢广原、甚至与叛贼谢家皆关系匪浅,命季燕然无论如何也要将事情查明,一切尘埃落定前,万不能让此人成为江家掌门。 江湖第一门派,于整个中原武林而言,地位举足轻重,而武林的安稳又与国家的安稳息息相关,李璟的担忧算是情理之中。 “告密,会是谁呢?”云倚风问。 “皇兄没有明说。”季燕然烧掉信函,“朝廷眼线遍布天下,数量或许是十个风雨门之多,会听到任何消息都不算意外。” 但无论告密者是谁,现在圣旨都已经送到了萧王殿下手中,事情便成了非管不可。 季燕然暗自叹气。云倚风懂他的难处,毕竟自己现在能如此活蹦乱跳,全靠江南震。李璟的信函里又吩咐要“暗中查明,不可闹个沸沸扬扬”,现在一无凭证,二欠恩情,三来掌门之位还是自己亲口许下的,要如何出手gān预,的确是一桩令人头疼的麻烦事。 而唯一的解决办法,似乎就只剩下了…… 江凌飞叹气:“也罢,那就由我出面吧。” 云倚风松了口气:“多谢。” 又郑重许诺:“待我将来学会了酿酒,定然亲手为江大哥制一壶璃州醉chūn风。” 江凌飞冷静推辞:“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况且酒要酿给心上人,喝起来才别有滋味,我一个外人,就不凑这热闹了。” “你怎么能算外人。”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这么说定了,何时云儿学会酿酒,前十坛子都归你。” 江凌飞:“……” 另一头,江南震刚见完三四名上门拜会的掌门,回住处的途中,已有弟子向他禀报了江凌飞夜探江凌旭,并且下令将人挪至翠杉园关押的事情。 翠杉园,那是江家一处破落的偏宅,蛛网灰尘半尺厚,人人路过都要捏着鼻子走,但同水牢的环境比起来,显然已是天上地下。 “这些小事就随他吧。”江南震摆摆手,“我昨日也是被气昏了头。” “还有件事。”弟子压低声音,“三少爷今晚要在烟月纱设宴,几乎把家中所有的堂主与少主都请了,独独避开了五爷的人。” 江南震猛然停住脚步:“这是何意?” “千真万确。”弟子担忧,“怕是来者不善啊。” 而家中其余人在接到江三少的请柬时,第一反应也是,来者不善。 眼看江家马上就要选出新掌门,继续带领大伙安稳消停了,却偏偏又冒出新的幺蛾子,人群里有确实游手好闲、只图享乐的少爷公子,已经快要愁得哭出来。你说说,争权夺势有什么好呢?打个你死我活灰头土脸,哪有喝酒斗蛐蛐快活,大哥可直到现在仍在牢里蹲着呢,还没长记性? 长吁短叹,短叹长吁。 烟月纱中,月圆圆正在带领丫鬟忙着布置,从酒盏到菜式,还有席间所奏的曲子,皆与王城宫中一模一样,就差将八十万黑蛟营搬来,再在脸上涂满“有靠山”三个血红大字。 此等来势汹汹的架势,足以震住江家绝大多数人。云倚风道:“要是最后查明江五爷与叛军无关,那这回可真是我们对不住他。”毕竟大典流程都排练好了,一波又一波来道喜的武林同盟也亲切寒暄过了,临到继任的关键时刻,却出了这种乱子,估摸任谁都会一个头两个大。 “将来若证明是我们错了,再登门请罪,好好做一番补偿吧。”季燕然道,“现在有皇兄的旨意,也只能先如此。” 云倚风点头:“嗯。” 两人回到了客栈暂居,烟月纱是不能再住了,否则未免食言食得太过明目张胆。但又实在不放心,毕竟江凌飞的靠山再大也归朝廷,在江家算是孤立无援,便又悄悄折返,隐在暗处探听着外头动静。 江家乃武林世家,堂主少爷们自然个个武功高qiáng,所以云门主举手保证,我这次一定不会再bào露行踪,不然就当场金盆洗手,回家给你洗……不是,回家跟你吃喝玩乐。 季燕然在他额上亲一口:“无妨,bào露了也不要紧,反正他们都打不过我。” 江凌飞在旁路过,满脸嫌弃。 华灯初上时,这场“欢宴”也拉开了帷幕。 酒菜都是时令佳肴,杯盘碗盏也jīng致华美,月圆圆带领雅乐居诸多乐师,丝竹管弦如水潺潺倾泻,悦耳动听。总之,这是一场看起来相当体面阔气,理应宾主尽欢的豪门酒宴。 但实际情况就有些……一言难尽了。在现场这许多宾客里,有人忐忑难安,有人疑神疑鬼,有人连声叹气,有人存心盼着演好戏,还有不学无术的纨绔阔少戏文看多了,生怕饭吃到一半,江凌飞一摔酒杯,从门外“呼啦啦”冲进来数十名刀斧手——宫廷戏码里,不是常有这种事情吗? 总之就,食不知味,食不知味。 圆圆姑娘也不是很满意这死气沉沉的气氛,于是手下琴弦一转,硬将软绵绵的雅乐小调换成了欢快跳跃的《迎新chūn》,就差叫个二胡唢呐班子来现场chuī弹,而就在这喜气洋洋的过年氛围里,江凌飞放下酒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诸位对五叔继任江家掌门一事,有何看法啊? “咳咳!”席间有人恰好喝了一口汤,猛然受此惊吓,全部灌进了气管里, “二哥怎么如此不小心呢。”江凌飞温和埋怨,又道,“那不如就由你先说说看。” 所有人都对这倒霉鬼报以万分同情的目光。 江家二少爷名叫江凌生,也就比二王爷李珺多了那么一点点祖传的武学修为,其余方面还当真挺相似,都是一心享乐,生怕会担一点点责任的富贵纨绔。此番猛然被抽中回答此等惊天问题,眉毛都快拧成死结了,便只敷衍道:“大家怎么看,我就怎么看,都好,都好。” “这‘都好’是何意?”院外有人朗声问,门帘一动,却是江南震率领众弟子,浩浩dàngdàng走了进来。 也对,江凌飞这种“设宴”的路子,可是半分情面都未给他留,已经能算作明晃晃的挑衅了。若此时再缩头不出,那将来还能使谁信服? 江凌飞示意月圆圆停了奏乐。 现场死寂一片,气氛压抑沉闷,有身体差一些的长辈,已经颤巍巍要昏过去了。 “这宴席家中人人有份,怎么就独独绕过了苍松堂。”江南震道,“什么时候同我如此见外了?” “五叔说笑了。”江凌飞单边眉头一挑,“苍松堂最近迎来送往,热闹非凡,怎还会看得上我这小场面。况且也并非人人有份,鸿鹄楼的人不也没来吗?” 他这话说得夹枪带棒,火 药味十足。席间众人皆暗暗叫苦,不懂这向来不喜回家,恨不能躲到天边去混逍遥日子的三少爷,为什么突然就有了争权夺势的想法,还争得如此猝不及防,没有一点点铺垫。 “五叔年纪大了,就该回家颐养天年,侍弄花草享清福,何必劳心江家这许多琐碎事。”江凌飞站起来,吊儿郎当走下主座,“凡事孝为先,这种操心费神的苦差事,还是侄儿替叔叔担了吧。” 云倚风隐在暗处,就见江南震脸上早已黑成一片,却仍qiáng忍着没有发作,只问:“萧王人呢,怎么不见他赴宴?” “好端端的,五叔找王爷做什么。”江凌飞一笑,“况且朝廷又不会管江家事。” 这话就说得有些厚颜无耻了,朝廷不管江湖事,那是因为朝廷不想管。什么时候朝廷若想管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家还能飘到天上去?况且今晚这顿酒宴,可处处皆是朝廷的影子,就比如说吧,好好一道红烧肉不叫红烧肉,叫八十万,八十万,这还能是什么别的意思? 江南震压低声音,咬牙道:“你休要闹事!” “五叔想多了,我这回真不是闹事。”江凌飞与他针锋相对,冷冷道,“而是想尽快平息事端,让江家重回天下第一。” “哗啦”一声,苍松堂的弟子齐齐寒剑出鞘。 席间那位一直摇摇欲昏的老人,终于受不了这刺激场面,真的昏了。身旁家眷赶紧喊人相助,外头的家丁也急急忙忙跑进来,现场一片嘈杂,有人总算壮着胆子,趁乱劝了一句,大家有话不妨好好说,都是自己人,千万别打打杀杀伤了和气。 “放心,我自不会与五叔刀剑相向。”江凌飞道,“这样吧,从古至今无论哪个帮派,掌门人向来都是能者居之。不如三日后我与五叔比试一场,正大光明决出胜负,如何?” 江南震与他对视片刻,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现场其余人心里都明白得很,一来两人年岁上就存在差异,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如何能同二十多的年轻人比体力?更别说三少爷天生就是习武奇才,不到十岁便已打遍江家,现在估摸更是一骑绝尘天下无敌,五爷如何能赢得过他? 由此可见,江家的掌门啊,怕是要换人了。 这顿饭吃的宾主都不怎么欢,待到众人散去后,江凌飞方才揉了揉酸胀的太阳xué,对月圆圆道:“你也去歇着吧。” “王爷与云门主还没吃饭呢,少爷也没动几下筷子,我去炒几碗青菜牛肉面来。”月圆圆站起身,跑到门口又问,“少爷真的要当掌门了吗?这回总不是再骗我了吧?” 江凌飞笑笑,并未答话。季燕然与云倚风也从暗室中出来:“当真要比武?” “五叔的厉害之处在做人,不在武学修为,他应该清楚自己绝非我的对手。”江凌飞示意两人坐下,“估摸今晚或明日,就会去客栈找王爷了,还是先想想要怎么应付吧。” 作者有话要说:云儿:今天我的业务能力还行.JPG 第124章 主仆二人 苍松堂中一片死寂, 耳畔唯有枯叶沙沙, 守卫弟子皆沉默不敢言,连jiāo接岗时亦屏息静气, 与前几日的喧嚣沸腾反形成鲜明对比。 桌上燃着一盏豆火, 一名黑衣人正站在那里, 慢条斯理地泡着茶:“看来季燕然是打定主意,不会向着五爷了。” “当初我便提醒过你, 季燕然与凌飞关系匪浅, 怕是不会帮我们这个忙。”江南震重重放下茶杯,语调中多有不满。 “原是我错了, 竟会觉得季燕然或许与旁人不同, 想着云倚风命不久矣, 先救他也无妨。”黑衣人嗤笑,自嘲般叹了一声,“可事实上,那宫里还真是没有一个守信重诺的君子, 呵。” 江南震问:“那现在要如何?” “萧王背信弃义, 现如今他那小情儿也好了, 我们没了把柄,五爷觉得还能如何?”黑衣人摇头,轻描淡写道,“算了吧。” 江南震放在桌上的拳头一握:“算了?” “八十万黑蛟营呢,可不是只有算了,否则呢?难不成还要去与季燕然坐下讲道理?”黑衣人与他对视, “对朝廷而言,让江凌飞做掌门,显然要比让五爷做掌门来得更放心,他们自会趋利避害。说不定你那宝贝侄儿,根本就是受朝廷撺掇与利诱,才会突然就生出了掌门的心思。” 江南震面色yīn沉。他先前不是没有想过,季燕然或许会在拿到血灵芝后毁约,但却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居然是选在了这种时候——没有在刚找到血灵芝时翻脸,没有在刚抵达江家时翻脸,偏偏在自己即将接任掌门,在江湖各门派都已抵达丹枫城,准备登门道喜的时候,突然发难。这便不仅仅是言而无信了,简直就像当众扇自己耳光,内心如何能忍得下这份屈rǔ。 “李家的人啊,啧。”黑衣人又劝,“不过五爷也莫动怒,这世上的事情,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江凌飞上位对我们而言,也并非全是坏事,至少能先借他的手,除去江凌寺与黎青海。” 江南震冷冷提醒:“别忘了,还有大哥遇袭一事,也在等着新任掌门去查,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黑衣人放下茶杯,故作纳闷,“这件事不是四少爷做的吗?与你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江南震:“……” “放心。”黑衣人轻轻一笑,“现在的江家啊,就是个处处漏水的破筛子,不如让那位三少爷先费心修补好了,五爷再接过来,也不算吃亏。” …… 季燕然在客栈里等了两日,也没能等来江南震。 直到第三天方才等来一个消息,说是江五爷顽疾复发,卧chuáng不起,一时片刻估计没法接任掌门了。城中顿时人人哗然,不知情的,暗自嘀咕这江家掌门的位置是不是被人下了诅咒,怎么谁靠近谁倒霉,走火入魔了一个,被关进水牢的一个,现在又多了一个顽疾复发。而消息灵通的,反应敏捷的,已经连贺礼都重新备好一份,准备捆上贺喜的红绸缎送往烟月纱了。 云倚风道:“看来那位江五爷,已经认定了王爷与江大哥是一伙。” “这次的确是我们不义在先。”季燕然叹气,“但皇命在上,也只有先查明往事,再做定夺了。” 当然,为了表示歉意,不管有没有用吧,云倚风还是jīng心挑选了许多礼物,亲自前往苍松堂“探病”。江南震卧chuáng不见客,连帐子都没掀起来,只有夫人不咸不淡应了两句,连一杯隔夜茶水都没奉上,就吩咐管家将人“请”出了大门。 身后一片疯狂狗叫。 云门主淡定地加快了脚步。 再往前走,就是梧桐苑,江凌晨的居所。 院中一片刀枪相撞之声,少年手持白鹭剑,正在与家中武师过招。他年纪虽小,出招时却已有了几分咄咄bī人的凌厉模样,于屋顶横手扫退数十人后,心中暗自得意,刚欲收招落地,余光却瞥见云倚风正站在门口,笑着看自己。 一群小丫鬟挤在屋檐下,方才还使劲挥舞着帕子给九少爷鼓掌呢,现在却都将目光投向了别处,脸红心跳,你推推我,我推推你。 江凌晨冷哼一声,手中寒光一闪,竟是直直向着云倚风的胸口刺去。 “啊!”院里一片惊呼。 “少爷万万不可!”武师也大惊失色。 云倚风脚下一闪,雪白衣摆自他身侧堪堪擦过,单手顺势往少年肩头一敲,江凌晨只觉手臂一麻,不由自主便踉跄两步,剑也“当啷”掉落在地。 …… 武师与小丫鬟们见势不妙,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少爷láng狈落败,各自悄咪咪溜走了。 院中寂静,云倚风弯腰将剑捡起来:“九少爷若想学,方才那招叫‘青云羡鸟’。” “你是来找三哥的?”江凌晨合剑回鞘,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我是来探望江五爷的。”云倚风和气答曰,“听说他病了。” 江凌晨与他对视,显然对风雨门的无耻程度又有了全新了解,五叔为什么病的,你与萧王心里不清楚吗,居然还大言不惭跑来“探望”?不过话说回来,鉴于自己与三哥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与五叔又并没有什么深厚感情,所以他还是颇为感谢这份“无耻”的,连带着也原谅了方才那一敲,并且决定大发慈悲,接受对方的示好:“青云羡鸟,是风雨门的轻功吗?” “嗯。”云倚风笑笑,“不过先前我请三少爷帮忙去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那把琴吗?”江凌晨道,“我已经问过了,家中没几位老人知道,只有雅乐居的管事嬷嬷,还能勉qiáng记得一些事。” 据嬷嬷所言,那把琴不是从外头买来的,而是许多年前,有位客人遗落在客房中的。负责清扫的杂役便将其抬到了雅乐居暂放,没曾想,一放就是十几二十年。 “哪一年,客人是谁,还能问到吗?” “那当然,我是什么人。”江凌晨看着他,目光上下一扫,“你好像很关心这件事?” 云倚风眉头一挑:“所以呢,你要趁机同我谈条件?” 江小九伸手:“先将解药给我!” “不行,现在江家正处在风口làng尖 ,出不得半分乱子,而你已经闯过一次祸。”云倚风摇头,“休想拿此事做jiāo易。” 江凌晨qiáng硬:“那我就什么都不说。” “不试着换个条件吗?”云倚风提醒他,“比如说,这天下有多少武功秘籍,一半都曾落入过风雨门手中,而我为防万一,在jiāo出原本之前,都会细细拓印一遍。” 江凌晨:“……” 云倚风又说:“当然了,若九少爷对武功秘籍没兴趣,那还有藏宝图,还有稀世名画,还有啊,将来待你长大了,有心上人了,风雨门还能帮忙去打听打听,漂亮姐姐最喜欢用哪家铺子的珍珠粉、胭脂膏,包你事半功倍,马到功成!” 江凌晨这回学聪明了:“你先立个字据。” 云倚风笑容和蔼:“立漂亮姐姐?” 江凌晨怒曰:“立武功秘籍!” 风雨门门主毫不吝啬,大笔一挥,写下,今欠江门九少武林秘籍十余本。 又补一句,胭脂水粉一整套。 江凌晨命令:“重写!” “重写什么,等你长大之后,还不知要如何感谢我。”云倚风将欠条叠好塞入他袖中,“说吧,那琴究竟是怎么回事?” “嬷嬷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也不知道是谁请来的客人,只依稀记得,应当是十几年前的一个秋天吧。”江凌晨不甘不愿,“琴的主人去过雅乐居一次,她不算年轻,却极有气质,终日以轻纱覆面,哦对了,身边还带有一名婢女,两人年纪相仿,曾经发生过一次争吵。” 声音很低的争吵,更像是在相互劝服对方,只有其中一人在激动时,稍稍拔高语调嚷了一句,我为何要对得起将军。 我为何要对得起将军? 云倚风微微皱眉,有些不明白其中含义。 “第二天,那主仆两人就走了。”江凌晨继续道,“至于以后有没有再来过,嬷嬷确实说不准,江家每天来来往往的客人实在太多了。嗯,不过倒是的确没人再去讨要过那张琴。” 所以才会在雅乐居中一摆就是许多年,慢慢的,慢慢的,被别的琴挤到了最偏僻的角落,又落了厚厚一层灰。 这天,待云倚风回到客栈时,时间已近深夜,季燕然正准备去找江凌飞要人。 “我没去烟月纱。”云倚风自己倒茶,一口气喝了三四杯,“一直在九少爷的住处,教了他几招轻功。” “身子还没养好,又跑去打打杀杀。”季燕然将人拉到自己怀中,不悦,“出门前我是怎么叮嘱的?” “放下礼物就回来,顶多去烟月纱蹭一顿饭。”云倚风答完又解释,“但事出有因。” 季燕然点头:“说,若理由编得不合理,看我怎么罚你。” 是吗?云门主心思活络,清清嗓子:“送完礼物后,我原打算立刻回来,但天上突然就飘下了一群漂亮的仙女姐姐,在梧桐苑中载歌载舞,墙角陡然生出数千株蟠桃老树,玉帝王母脚踩祥云而来,言辞恳切,一定要让我留下喝两杯。” “……” “我说完了。”云倚风气定神闲,“王爷觉得还合理吗?” 第125章 新的掌门 话不能随便说, 否则没肉吃。 是真正意义上的没肉吃。 因为已经同漂亮的仙女姐姐一道喝过了酒, 所以晚饭便从jī鸭鱼肉变成了苦瓜炒鸭蛋、野菜煨菌菇、凉拌萝卜皮,还有一碗清澈见底的青菜虾皮汤。云门主在江府奔波一天, 早已饥肠辘辘, 回来却还要面对这一桌忆苦餐, 心中自是惆怅万分,而小二迫于萧王殿下的yín威, 只当没听见耳边那声细弱的“来碗肘子”, 将两碗糙米饭“咚”一声放在桌上,转身撒丫子就溜, 跑得比狗都快。 …… 这日子没法过了, 要回风雨门。 季燕然替他夹菜:“在想什么?” 云倚风看着面前一碗青绿, 淡定答曰,分家产。 季燕然笑道:“不必分,房屋钱财都归你,你归我。” 油嘴滑舌。云倚风从他碗中捞走一筷子炒蛋:“说正经的, 九少爷打听到了那张琴的来源, 的确与当年的谢小姐有关。”他将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又道,“雅乐居的管事嬷嬷记不清具体年月,我们也只能模糊推测出,那阵距离卢将军兵败,应当已经过去了至少十年。只是不知她们主仆二人为何到江家,因何起争执, 那句‘我为何要对得起将军’,又究竟是什么意思……谢小姐做了什么对不起将军的事吗?” “十几年前的事情,想要彻底查明,单靠江凌晨一人的确有些难度。”季燕然道,“八成要凌飞亲自出马,还得是他当上掌门之后。”否则江家那一群人jīng,在江凌飞与江南震彻底决出胜负之前,怕也不会特别亲近哪一个。 “江南震看起来已经完全放弃了掌门之争。”云倚风道,“苍松堂里来来往往,进出的全部是大夫,药味能散出五里地。下人们都在偷偷议论,说五爷病起来的架势,竟比当初掌门走火入魔还要更吓人。” 自然,江南斗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他靠在chuáng边,费力地想要听清窗外嘈杂,颤巍巍问道:“老五那头怎么样了?” “病了,据说染了极厉害的风寒。”下人替他捏腿,“家里的大夫,还有丹枫城里最好的大夫,这两天都守在苍松堂里,药味儿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那凌飞呢?” “三少爷也去探望过五爷,不过没能进门。”下人压低声音,“现在家中人人都在说,下一任掌门,怕就是……三少爷了。” 江南斗闭起眼睛,嗓音gān哑。 “是他,也好。” 烟月纱中,月圆圆正在忙着清点贺礼。江家掌门人选三天两头换风向,着实苦了城中前来道喜的各大门派,先前有给江凌旭送礼的、有给江南震送礼的,还有暗中勾搭过江凌寺的,这阵只好全部重新准备,将丹枫城大一些的古玩铺子、锦缎铺子、药材补品铺子买了个空,七七八八拼出许多大红盒子,敲锣打鼓送往了江三少的住处——心里暗求可千万莫再出什么新的幺蛾子了,实在受不了这种折腾法啊。 而江南震的梧桐苑也送来了一份贺礼,是江家诸多银号镖局的账目,月圆圆检查完后,吃惊道:“除了五爷自己的商铺,还有先前大少爷jiāo给他的一批,零零总总加起来,足足占了江家每年收入的八成。” “五叔费心了,好好收着吧。”江凌飞随手把账本丢回去,“其它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切妥当。”月圆圆高兴道,“请柬已经送出去了,酒席也已备好,过了明日,少爷便是江家新任的掌门!” 而许多心思深沉,走一步看十步的门派,此时已经在考虑另一则江湖传闻了——若江凌飞当真做了江家山庄的掌门,那么这将来的武林盟主之位……啧,难说,难说啊。 但无论如何,事先讨好总是没错的,于是连带着云倚风也沾了些光。早上起chuáng后他正在睡眼惺忪往楼下走,小二已经笑容满面拎来一个铁笼子,说是由huáng河谷的刘谷主亲自送来,对方听闻云门主正在多方寻貂,故忍痛割爱,将自己的爱宠送来以供赏玩。 黑漆漆一条,又瘦又凶,在笼子里“哐当哐当”上蹿下跳,利齿一呲,看起来像要吃人。 云门主冷静后退半步,将刘谷主忍痛割下来的这份“爱”,又原封不动送了回去。 “小红还没找到吗?”季燕然想起来问。 云倚风叹气,不好找啊,最近暮成雪连影子都没一个,不接生意,人也不知去了何处,千万别说已经金盆洗手,携貂带马隐居田园,那我有一句话,不管当讲不当讲都一定要讲。 季燕然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 …… 江凌飞的接任大典举行得极为顺利。 顺利到什么程度呢?顺利到江家绝大多数人在宴席散去后啊,心里仍有一股qiáng烈的不真实感,总觉得五爷与大少爷明争暗斗这么多年,怎么最后上位的居然会是三少爷,当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吗? 那这鹬与蚌相争的时候,渔翁究竟是站在一旁冷眼观看,还是……曾于暗中推波助澜呢? 越想越胆寒,也便没人敢再想了。 烟月纱内一片láng藉,花草皆被践踏歪斜,红红绿绿碾成泥,酒香淹没花香,连月光也被灯笼照淡了。 江凌飞站在窗前,看着昔日心血被糟蹋至此,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 而江家新掌门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调查那张古琴的来历。寻了个别的借口,没提卢将军与谢小姐,只说与西南部族有关。 掌门亲自下令,与先前江小九偷偷摸摸的打听相比,影响力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仅仅过了三天,便又有一名杂役想起来,的确是有过这么两位客人,当时是住在二爷的院中。 江家二爷江南牧,已于五年前因病过世,膝下唯有一女,还早早就远嫁到了滇南一带,院子里的仆役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一个耳不聪目不明的老人,问半天话,才能bào脾气地答一句“我吃了,吃过了”。 云倚风:“……” “二叔身体向来病弱,从未习武,极少出门。”江凌飞道,“不过文采过人,琴棋书画样样jīng通,性格也十分温和,算是江家的善心老好人。” 云倚风道:“冒昧问一句,二爷他生前……红颜知己多吗?”若红颜知己遍天下,那么所谓的“对不起将军”,似乎就有了某种解释。 “不多,或者gān脆说是没有。”江凌飞却摇头,“二叔只在十八岁时,受父母之命娶了门当户对的李家小姐,此后两人便相敬如宾,和和气气过了一辈子,在叔父过世半年后,婶婶也因伤心过度,跟着一道去了。” 至于李家小姐,也是家世清白、豪绅老财主的独生女儿,世世代代皆居于丹枫城,与卢广原、谢含烟更是扯不上半分关系。 那这就更奇怪了。云倚风与季燕然对视一眼,江家的二爷与二婶,听起来都是深居简出的本分人,那怎么会认识谢含烟,还留她宿在院中? “现在只是一人之言,尚且算不得准。”江凌飞道,“我再接着查一查吧,还有家中旧的书信账目,也先全部翻过一遍,或许会有新的线索。” 听起来是一项颇为浩大的工程,毕竟江家家大业大,宅子扯出几里地,人口数量能顶偏远西北一座城。云倚风道:“这回可真是辛苦江大哥。” “谁让他是江家的人,又舍不断江家的事,只能负责到底。”季燕然站在窗边,看着各门派陆续离开,“闹了这么久,丹枫城总算能消停片刻。” “丹枫城是暂时消停了,可消息传回陇武城后,黎青海怕就要坐不住了。”云倚风慢慢煮着茶,“不说别的,他一定会想,王爷既然能帮江大哥夺掌门之位,自然也就能继续出手,争夺盟主之位。”更何况若江南震所言为真,黎青海曾与江凌寺勾结,靠着给江南斗下药赢得了盟主之战,那此时只怕嘴上的燎泡更要急出一大串。 “依靠你对黎青海的了解,此人有没有可能狗急跳墙?”季燕然坐到他对面。 “狗急跳墙,与王爷、与朝廷对着gān,是不可能的。”云倚风替他将茶杯烫好,“但至于会不会做出别的事情,好令自己洗清嫌疑,不好说,还是先保护好那位四少爷吧。” 季燕然点头:“我会令西北加qiáng戒备,也会提醒凌飞。” 云倚风煮完一壶茶,又取银匙往里加了炒米与蜂蜜,叫他:“尝尝看。” “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吃法?”季燕然笑道,“像是小娃娃扮家家酒。” “小二教我的。”云倚风兴致勃勃,“如何?” 茶加现成的炒米与蜂蜜,再难吃,那就当真没天理了。 萧王殿下很给面子,一口气吃下七八盏,夸了个天上有地下无。 云门主深受鼓舞,打算再接再厉,开发一些新式吃法,甜的咸的,肉gān榨菜,统统试上一遍。 季燕然听得眼前一黑,果断将人抱到怀里:“若是头不晕了,那从明日开始,你便带着风雨门弟子去江家给凌飞帮忙,如何?” 实在想煮饭,就煮给江凌飞,放心,我绝不吃醋。 作者有话要说: 萧王:云儿一天到晚都待在厨房不出来,要如何是好? 西南王:好了你不要再炫耀了。 第126章 谁杀了谁 云倚风其实还没过够这种吃吃喝喝、钻研厨艺——至少他自己坚定认为是在“钻研”的闲散生活, 骄奢yín逸催人堕落啊, 曾经雷厉风行的风雨门门主,现在满心只想在江南、在王城, 或者随便在什么风景秀美的地方弄一块地, 专心致志当农夫。 但棘手的事情还没解决完, 江家依旧滚着乱麻一大团,他也只好先放下种地大计, 从临近几座城里招来数十名风雨门弟子, 去帮忙翻翻捡捡找线索了。 “这些都是与二叔有关的东西。”江凌飞将众人领进一处藏书阁,“大多数是他生前的字画, 还有书信与账目, 以及其余一些琐碎杂物。原打算等三姐回娘家时, 再jiāo由她亲自处理,所以封存得很仔细。” 云倚风点头:“江大哥放心,我们会小心翻阅,绝不弄坏。” “那你忙吧, 我手中还有些别的事情。”江凌飞拍拍他的肩膀, “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有事尽管吩咐管家去做。” 找线索这种事对于风雨门弟子来说,显然轻车熟路得很,所以虽说江南牧生前闲得没事就写诗,闲得没事就作画,三不五时还要与天涯知音书信往来,留下了满满一屋子“墨宝”, 但总体来说,因为保存得当归纳整齐,翻阅起来倒也不算一项艰巨任务,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天。 huáng昏时分,云倚风站在院里活动筋骨,看天边挂满秋日红霞镶金边,风起云涌波澜壮阔,倒有几分西北大漠的味道。别说,离开雁城的时间一长,还当真颇有几分想念,上回去时半死不活,也未能纵情策马于大漠huáng沙之间,好好看看风景,将来若得了空闲……嘶! 云倚风捂住肩膀,转身看着窗内那手执擀面杖的bào躁老人,哭笑不得道:“婆婆,你打我做什么?” 对方是江南牧院里剩下的唯一旧仆,据说年轻时是名绣娘,命苦嫁了个混账相公,一天到晚以泪洗面,二奶奶心地善良,便做主让她回了江府,从此一住数十年,再也没出去过。 老婆婆虎着脸骂他:“别穿白色,跟鬼似的,去将衣裳换了,换了!” “是是是。”云倚风躲过迎面而来的又一擀杖,随口敷衍,“我明日就换,换一身大红如何?吉祥喜庆。” “现在就去换!穿白衣服的都是鬼,鬼就要杀人。”老婆婆却没那么好糊弄,使劲在他胸口戳了戳,“就这儿,一刀扎下去,当场就穿透了。” 云倚风听得直呲牙,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说话怎如此血腥。眼看她还在孙猴子似的来回挥棒,云倚风便想哄着人先将“武器”放下,对方却自顾自接着絮叨:“我亲眼看见的,那白衣服的,杀了绿衣服的,又将绿衣服的丢进了井里,你啊,快去将衣裳换了!” 云倚风:“……” 云倚风试探:“哪口井?” “后院那口,压了块大石板。”老婆婆神秘凑近他耳边,“不信你自己去瞧,我可没说谎。” 云倚风微微皱眉,后院的确是有一口井,上头也的确压了块石板,已经被青苔长满了,像一根粗壮的、毛茸茸的绿色柱子,看着颇有一番年岁,杀人啊……正在想着,江凌飞与季燕然恰好从院外进来,见他一脸若有所思,便问:“怎么了?” “方才与这院里的老人闲聊,她像是亲眼目睹过一桩凶案。”云倚风道,“江大哥还是派人去枯井中看一看吧,说不定真能发现尸骸。” 好端端的,突然就冒出这么一档子事。江凌飞叫来几名家丁,下井将淤泥掏挖gān净,果然,一具白骨正森森地蜷在角落,指骨还抠挖在石壁缝隙间,像是痛苦挣扎了许久才毙命。 再问那老婆婆,却也问不出什么了,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白衣服的杀了绿衣服的,再不然就是直直指向云倚风,说就是你这模样的,看着像华贵菩萨,说话也和气温柔,怎么能杀人呢,说说,你怎么能杀人呢? 梅竹松验看过尸骸后,道:“至少已是十年前的凶案了,死者是名妇人,腿骨与手臂、肋骨皆有旧伤,极有可能是在成年后遭受过重创,后又重新长好,而且看愈合的状态,当时替她看诊的八成是个庸医,才会导致骨骼如此歪曲。” “身上有如此多的旧伤,应当是江湖客。”江凌飞道,“可二叔一向和善懦弱,怎会认识这般凶狠的朋友,还在别人家做客呢,竟迫不及待就要开始杀人了?” 云倚风心下一动:“不会是……当年的谢小姐吧,她杀了婢女?” 模样是和气温柔的华贵菩萨,曾住在江二爷院中,武功高qiáng,这些特征皆能一一吻合。而且她还与贴身侍女产生过争执,硬要分析,那句“我为何要对得起将军”,便极有可能是她杀人的动机。 自然,这一切都还只是无凭无据的猜测,也有可能是别的江湖bào躁人士下毒手,然后再抛尸逃逸,与谢含烟压根没关系。 院中三人相视无语,皆不知这十余年前的事情要从何查起,正在寂静时,风雨门弟子匆匆跑来后院,说是找到了一封书信。 一封十年前,由淮南第一风流才子孔衷写给江南牧的书信。前几页都在讨论诗词,只在最后几行潦草写下,前几日我托王公子的福,终于见到了远近闻名的岳城第一美人,的确生得容貌秀丽,但怎么说呢,美则美矣,腹内却空空,气质远不及上次我来你家做客时,见到的那位雍容妇人,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吧,连那名寡言的婢女都比不过,她主仆二人最近可好啊,还是说,已经被五爷接回苍松堂,不在你那里住,或是gān脆送回西南了? 送回西南,便越发有可能是谢含烟。看信中的意思,倒不一定就是江南牧的客人,更像是江南牧受江南震所托,帮忙照顾那两人。 江凌飞道:“五婶性格刻薄,又善妒嘴毒,是个厉害角色。若说因为这个,五叔才会将客人安排到二叔院中暂住,倒也有可能。” “不管怎么说,江五爷与谢小姐定然是相识的,而且关系看起来还相当不错。”云倚风道,“但前几回我们提起卢将军、提起谢家、提起那张雅乐居旧琴时,他可都装做浑不知情,茫然得很。” 由此来看,还是皇上那头的线报要更准一些,及时送来密旨,扼断了江南震的掌门之路。 截止到目前,能找到的线索就只有两条。 第一,江南震与谢含烟关系匪浅,在卢将军战败的至少十年后,谢含烟还曾带着婢女来江家做客,江南震却刻意隐瞒此事。 第二,谢含烟曾与婢女起过争执,其间提到了“我为何要对得起将军”,并且极有可能因此杀了婢女,将她弃尸井中。 江南牧院中已无旧人可问,只有从江南震那头下手。 仅靠一封提到了“西南雍容妇人”的信函,显然不能作为证据,硬说那就是谢含烟。季燕然便决定带着云倚风,亲自去一趟淮南。 江凌飞道:“我刚刚接任掌门,五叔想来还在不忿,估计得装好几个月的病,你们且放心去吧,我来盯着苍松堂。” 从丹枫城到淮南万里城,也就是那位孔才子的老家,若昼夜不停赶路,只需短短十余日。 飞霜蛟与翠华一前一后,在官道上跑出惊雷幻影,风飒飒自耳边拂过,心情也畅快得很。云倚风挥手扬鞭,令胯下墨影加快速度,飞霜蛟看得心痒,也想撒开四蹄追上去,却被主人微微一勒马缰。 “你让着些。”季燕然低笑,“否则再赢他们一次,晚上你没胡萝卜,我得睡地上。” 飞霜蛟也不知听没听懂,倒是配合地放缓脚步,为胡萝卜折了jīng壮的腰。 就这么着,翠华一路跑得雄赳赳气昂昂,飞霜蛟嚼着胡萝卜跟在后头,终于在一日午后,共同抵达了淮南万里城。 万里城,名字听起来嚣张,实际上从城东走到城西,一共也用不了一个时辰。孔衷的家也很好找,门口一株歪脖子大柳树,院门半掩着,云倚风轻轻扣了两下,那木门便“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 “孔先生在吗?”云倚风问。 良久,屋内才传来沙哑的询问:“是谁找我?进来说话吧。” 卧房的门也敞开着,一名头发花白的男子正躺在chuáng上,脸色有些发白,声音也颤着:“你们是谁?” “我们是丹枫城江家的人。”云倚风将手里的点心补品放在桌上,“路过万里城,所以来看看孔先生。” “江家啊。”男子撑着坐起来,疑惑道,“江家的人,已经快十年没见过面了,怎么现在突然跑来了?” “咳。”云倚风道,“实不相瞒,我们是从江二爷江南牧的书房中,翻找出了一封旧信,所以有些事想请教孔先生。” 孔衷明白过来:“原来如此,我说呢。你们问吧,但我近些年啊,记性也不大好了,可能说不清楚。” “先生先看看这封信。”云倚风从袖中取出来,“可还记得?” 孔衷只瞄了一眼,便点头:“这的确是我写的。” 云倚风又问:“那信中提到的雍容妇人,先生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与江五爷又是什么关系?” “看气派谈吐,应当是出自大族名门。”孔衷努力回忆着,“只是她相貌虽温婉,性格却刚烈,而且似乎对皇家……颇有一些微词。” 第127章 雪衣妇人 这里的“颇有微词”, 算是委婉说法, 因为在孔衷接下来的描述中,那位雍容妇人对皇家的怨恨, 听起来可是一点都不“微”, 咬牙切齿的, 只恨不能与李家人同归于尽。 云倚风吃惊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她就当着先生的面, 说得这般直白?” “我当时也被吓得够呛, 连连劝她要谨言慎行。”孔衷道,“江二爷听到之后, 心里亦是没底, 私下同我提过, 要尽快将那主仆二人送回苍松堂,不能再让她们继续借宿。” 至于妇人的身份,就确实不知道了,只能根据字句猜测, 她之所以对皇室有着滔天恨意, 是因为父兄叔伯、此生挚爱, 皆是死于朝廷之手。 这个……除去谢含烟,似乎也寻不出第二人了。 云倚风又问:“关于那名婢女,先生可还记得什么特征?” “她沉默寡言,有时候一整天都说不了一句话。”孔衷道,“不过我听江二爷说,那婢女似乎对江五爷有些意思, 所以想要留在江府。” 风流才子探听到的事情,还当真挺风流。而且据说妇人对这段关系并未反对,称江五爷对父兄皆有大恩,往后还要仰仗江家报仇雪恨,将自己的贴身婢女送给他,也算是一种报答。只是那五夫人实在凶悍,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就一直拖着,拖着,直拖到孔衷离开江府时,仍未言明。 “江五爷对她的父兄皆有大恩,将来还要报仇雪恨呐。”云倚风摸摸下巴,“多谢老先生,今日这番话,可算是帮我一个大忙。” 言罢,便与季燕然双双告辞。两人离开孔宅,往出城的方向走了几步,见四下无人跟随,便默契地一拐弯,双双钻入一条小巷,又挑一棵繁茂大树,悄无声息地隐入了层层枝叶中。 恰好能看清楚整个孔宅的动向。 云倚风用胳膊肘打了他一下:“何时发现异常的?” 季燕然笑笑:“你呢?先说说看。” “说话的神情。”云倚风道,“我前阵子……其实直到现在,都经常会突然忘事,所以知道记性不好、努力回忆时是什么感觉。而那位孔老先生,要么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思考的过程,要么就冥思苦想大半天,再来一句什么都不记得,未免太过奇怪。”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该有一些处于“清晰记得”和“完全不记得”之间的模糊印象,若只有前两种,那只能说明对方早就有所准备,将该说的提前背个滚瓜烂熟,不该说的,一律推说不记得。 “还有,我见王爷全程未发一言,就更加断定有问题。”云倚风又问一回,“你呢?” “我就简单了。”季燕然笑笑,“那封信并非孔衷原稿,是我后来誊抄的。”原字迹潦草狂放,像是醉后所书,抄时却刻意求个工整,前几句的问候也改了内容,而那躺在chuáng上的老人,只看了一眼开头,便慡快承认是亲笔所书。 云倚风:“……” 你这法子,的确简单。 “从江家找出那封书信时,我已派人检查过了,的确是陈年旧物,也的确是孔衷本人的字迹。”季燕然道,“所以大致能排除今人伪造,有意误导你我的嫌疑。” 但找到那封信函时,现场有许多风雨门弟子,在风雨门弟子身后,还站着掌灯的江家侍女,说不定屋里还有奉茶的杂役,刚好就瞄到了什么,总之,消息并非是全然被保密的。 云倚风警觉:“你是在怀疑我风雨门的人?” “我这不还说了江家的侍女杂役吗。”季燕然立刻解释。风雨门怎么会出错呢,风雨门一定是没错的,九成九是江府有鬼,我们回去再同江凌飞算账。 “算了,王爷的怀疑也没错。”云倚风靠在树杈上,“不管是谁吧,消息果然被泄露了,被对方抢先一步。”也不知孔衷是受了何人的威胁或利诱,才会说出方才那番话,或者gān脆,现在躺在chuáng上的究竟是不是孔衷,还都没个准。 晚阳穿过树叶间隙,洒在脸上有些烫意。 季燕然用手替他遮住阳光,低头亲了亲,反正闲来无事,美人在怀……美人还挺香,茉莉混合着淡淡一丝药味,自乌黑发间与雪白颈侧盈盈散出,全身处处好看,当真像是抱了个大神仙。 云倚风往侧边一躲,命令:“坐好!” “孔宅有动静了吗?”季燕然在他颈间磨蹭。 孔宅没有动静,你的动静倒不小。云倚风被他呼吸拂得又痒又想笑,却又无计可施,只好由着对方乱来——反正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反手拍拍他的脑袋以示安抚,自己继续伸长脖子盯着不远处。 季燕然在锁骨处亲了一口,满意道:“云儿还挺配合。” “那是,没有一点真本事,如何能留住见过大世面的萧王殿下你。”云倚风嘴里胡乱敷衍两句,却见孔衷已经出了院子,便赶忙坐直身体。季燕然正将下巴放在他肩上,专心致志轻薄美人呢,这一来,上下牙重重磕在一起,眼泪都快要冒出来:“这就是你的‘真本事’?” “哎呀,没注意。”云倚风推卸责任,“孔衷的错。”谁让他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选在萧王殿下到处乱啃的时候出来?果然啊,乱臣贼子,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孔衷锁好大门后,颤巍巍转过身。 夕阳西下,农夫归家,街上正当热闹时。各种小摊都支了起来,茶棚老板娘身着鲜艳红裙,笑得满面chūn风——今日开门飞横财,可赚了不少银子呢。 孔衷小心避开这份热闹,弯腰钻进一条僻静小巷,七拐八拐,向着出城的方向走去。 脚步也由先前的蹒跚迟缓,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拐杖丢了,腰背也挺直了,脸上布满皱纹的面具被撕扯丢到一旁,再回首间,眉眼深邃,竟是当初在西北大漠中,假扮雪衣圣姑的那名妇人! 一匹马正在路边等她。 妇人面露喜色,匆匆小跑几步,伸手欲解马缰,手腕却骤然一痛,震得半边身体也麻痹瞬间。 身后传来飒飒破风声。 妇人心知不妙,便又想像当日在大漠中时,施展遁地绝学逃走,一条雪白蛇形软鞭却已缠住了她的脚腕,整个身体亦被重重拖向后方,“砰”一声摔在了树下——云门主还是很讲仁义的,念及对方是名中年婶婶,特意为她挑了处最厚实喷香的花丛,不至于摔得太过láng狈凄惨。 季燕然半剑出鞘,将龙吟抵在她颈处:“阁下到底是谁?” 妇人闭起一双美目,不肯再发一言。 …… 万里城,府衙。 马县令原本正在有滋有味吃肉喝小酒呢,突然就接到通报,说是萧王殿下来了,惊得险些飞了胡子,一路连摔十八跤,连滚带爬进了前厅。 云倚风赶紧扶住他:“这位大人慢着些。” “下下下官——” “不必行礼了。”季燕然摆摆手,开门见山问,“孔衷呢?” 马县令赶紧道:“在家,在家,下官这就差人去叫。” 云倚风:“……” 自然了,孔宅里头空空如也,莫说是人了,鬼影子都找不到一个。马县令大汗淋漓,连说孔衷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所以大半时间都躺在家中,请了个仆役,靠着儿子从外头寄来的银钱度日,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呢,前几天坐在街上晒太阳时,自己还与他聊过几句,当时没听要出远门啊。 左邻右舍也说,前日还见孔先生在街上散步,买了最爱吃的桂花苏,又逗了一阵善堂里的孩子,乐呵呵的。 看来失踪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牢狱中,云倚风看着面前妇人,叹气道:“你该不会将他杀了吧?” “我杀他做什么,一个无知文人。”妇人冷冷道,“他去找儿子了。” 云倚风:“找儿子?” “他的独子在南洋经商,我便冒充商会的人,说要接他过去。”妇人道,“孔衷高兴极了,答应得也慡快,我就在昨日清晨,安排了车马随从接他南下。” 云倚风继续看着她。 “我只想让他腾出位置,自不会滥杀无辜。”妇人似乎被盯得不悦,皱眉,“还请了大夫,给了他一大笔银钱。现在车马应当还没出漓州,你们若不信,只管派人去追。” “我自会派人查问清楚。”云倚风点点头,又道,“若一切为真,那阁下听着也不像大jian大恶之徒,为何要设下这个圈套?字字句句皆在暗示王爷去查江南震,直指他与旧日谢家关系匪浅,你们之间究竟有何冤仇?还有,是谁通风报信,告诉你我们会来万里城,会去找孔先生?” 妇人道:“你的问题有些多。” “在大漠里设下迷魂阵,熏得我头昏脑涨好几天,还冒充我娘,现在多答几个问题做弥补,也是应该的。”云倚风理直气壮,啧道,“而且不止这些,你更曾与耶尔腾jiāo好,光凭这条,便已是砍头的重罪。” “你不必拿砍头来威胁我,我并不怕死。但在临死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对萧王殿下说。” “为何只能对萧王殿下说?对我说也是一样的。” “同你说,你是李家人吗?”对方目光咄咄。 云倚风诚心道:“你们若少闹些事,说不定现在我已经是了。” 妇人被这……厚颜无耻的淡定回答,噎了半天。 最后咬牙:“这话,是小姐让我带给萧王的。” 云倚风微微一皱眉,小姐……谢含烟? 第128章 西南旧乱 雪衣妇人道:“我是野马部族的人, 鹧鸪是我的丈夫。” 当年谢含烟在医好蝴蝶癔后, 便是被周九霄安排送往西南,投奔了野马部族的首领鹧鸪, 从此销声匿迹。而据雪衣妇人的供述, 从王城至野马部族, 迢迢路远,谢含烟走得提心吊胆、处处提防, 生怕会遇到朝廷的人, 又因小产时落下病根—— “等等。”云倚风打断她,“小产?” “是。”雪衣妇人道, “卢将军曾与谢小姐有过一个孩子, 但在谢家出事后没多久, 谢小姐便因惊惧过度,小产了。” 云倚风皱眉,真的假的? 根据对方的供述,因经历过人生太多大悲之事, 心神俱伤, 待抵达西南时, 谢含烟早已病得奄奄一息,乌云般的头发中也生出根根银丝,足足在chuáng上躺了一年,方才能勉qiáng下地走动。 “我们就是在那时成为了朋友。”雪衣妇人道,“如亲生姐妹一般,互相扶持。” 季燕然问:“鹧鸪首领与卢将军, 有旧jiāo情?” “并非jiāo情,而是恩情。”提及此事,雪衣妇人直直与他对视,声音里染上恨意,“萧王殿下可知,当年的西南是何等混乱血腥?人们吃不饱肚子,地里的粮食还没有长出来,就被地方征做青苗税,连一粒空的谷壳都不会剩下。有些人实在太饿了,就杀人做汤,老人、妇人、孩子……连骨髓都被挖尽了,活着的人们,也是一副又一副嶙峋的骨架,那是真正的人间地府,而这一切,皆因官员贪得无厌、昏聩无能!” 季燕然承认:“我听说过,那一段时间,西南频频更换大吏,却始终未能平定骚乱。” “频频更换,未能平定。”雪衣妇人怒极,反而笑出声来,“先帝一朝,卖官鬻爵成风,西南所有空缺官位,皆为明码标价,上位者要么是考学无望,只能花钱光宗耀祖的草包,要么就是心怀不轨,想要捐个肥差,从此一本万利的jian商,这些人就是百姓的父母官啊,哪怕换上十个百个,西南又如何能平,如何能定?” 云倚风看了眼季燕然,见他似乎并没有反驳的意思,便暗想,先帝那时,当真腐败昏庸到了如此地步吗? “结束这一切的,是卢将军。”雪衣妇人放缓语速,“玄翼军替我们剿平恶匪,带来了粮食、布料、银钱与全新的制度,还任命了清廉的官员。他几次三番孤身前来野马部族,苦口婆心劝说我的丈夫,不要再与大梁为敌,说西南再也不会回到从前的样子。而所有他承诺过的事情,在往后的几年里,都逐一实现了。那是一位真正的将军,也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瞪着季燕然,厉声控诉:“而你的父亲,一个贪腐庸碌的无能帝王,却亲手杀了他!” “卢将军最后一战的真相,我的确尚未查明。”季燕然道,“但那个年代,大梁之所以卖官鬻爵成风,并不是因为父皇贪得无厌,只顾享乐,相反,他是为了百姓与江山。” 当时天灾不断,百姓流离,人祸便也随之而起,处处杀声不绝,整座大梁都处于飘摇风雨中。先帝愁得夜夜不能安眠,尚未年老,便已顶了满头白发。蝗灾要治、河道要改、匪患要平、流民要安置……又太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了,可钱呢?国库亏空,即便手里有百万大军,有卢广原那样的卓越将才,难不成都让他们饿着肚子去打仗? “形势所迫,当时朝廷手中握着的、能用来变钱的,只有官位。”季燕然道,“父皇自然知道,卖官鬻爵之风一盛,会给百姓带来怎样的灾难,但他已经顾不得了,全国各地匪患频起,更有邻国虎视眈眈,这种情况下,第一要务便是保证军队补给,方能守住四境,方能争取到时间来慢慢收拾这满目疮痍。” 而事实证明,先帝也的确做到了。他带领文臣武将,用将近四十年的时间,平内乱、攘外敌、治水患、修赋税,积极发展对外jiāo流,待江山被jiāo到李璟手中时,已经隐隐有了万国来贺的盛世雏形。 雪衣妇人却不为所动:“你休要花言巧语!” “我只是就事论事。”季燕然颇有耐心,“对于特定的一些人来说,比如受西南昏官迫害的百姓,比如那些被残忍煮食的老幼,先帝的确不是一个好的君王,但对于整个大梁而言,他是称职的,并非你所想的那样,卖官鬻爵只为自己荒yín享乐。” “你们李家的人,总有一万个借口!”雪衣妇人冷笑,“但对我来说,因为官员的残bào,我失去了儿子,失去了父亲,失去了许多族人,他不是庇护万民的皇帝吗?为何就独独牺牲了我们,来换取他的万世安稳?!” “你若因为此事记恨父皇,我也无话可辩。”季燕然看着她,继续道,“所以这么多年间,谢小姐一直同你住在一起,佛珠舍利也是你们所盗,一直想要挑起我与皇兄之间的矛盾,周九霄,杨博庆,后与耶尔腾联手,现在又牵扯到了江家,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我们什么都不想要。”雪衣妇人咬牙,“只想为所有无辜死去的人报仇,只可恨,可恨啊,那狗皇帝死得太早。” 云倚风:“……” 云倚风道:“中原有句俗话,叫人死债消,这位婶婶,不如——” “呸!”雪衣妇人啐了一口,“凭什么?” 云倚风后退两步,敏捷躲开攻击:“你们毁不了先帝,便想毁了大梁江山,令他在九泉下不得安稳?先挑拨皇权与军权之间的关系,再联手外敌要割西北十五城,后来见希望一一落空,就又找上了江家,难不成还想搅得武林不得安稳?” 若真如此,那可真是事无巨细,全面开花,犄角旮旯皆不放过,将能捣的乱都统统来上一遍。 结果雪衣妇人道:“自然不是。” 她道:“杀江南震,是私仇。” 当年卢广原出兵东海,因受过江家一笔捐助,便于战后亲自登门致谢,当时江南震也在,席间自是对他百般奉承,两人因此有了jiāo情,后来又通过这层关系,攀上了谢家。 谢金林出事时,谢家十四岁的少爷、也是谢含烟的弟弟谢勤,正在江府做客。 “当时只要江南震一个暗示,谢少爷便能逃过一死,但他非但没有出手相助,反而多次挽留,又是下棋又是饮酒,一直拖到了官府上门。” 云倚风没说话。于法理的层面来讲,江南震此举倒也挑不出错,但于情于生而为人,就的确有些……那或许是谢家唯一有可能留下的男丁,年龄尚小,又远在丹枫城,若得人相助,隐姓埋名南下出海,想保住性命并非难事。 “而那江南震,明明做了猪狗不如的事,却名利双收,逍遥快活。”雪衣妇人道,“莫说是谢小姐,就连我这外人,也听得恨极了。” “所以你便编造出江南震与谢家沆瀣一气、通敌卖国的故事,想借王爷的手除掉对方?” “他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雪衣妇人默认,又道,“江南斗走火入魔,便是他一手所致。” 猝不及防,迎面又是一桩不知真假的“真相”,云倚风揉了揉太阳xué,诚心道:“你打听到的东西还真不少,那你知不知道,替江南震夺取账本,一心想要扶他登掌门之位的那人,究竟是谁?” 雪衣妇人却不愿再答了,而是问道:“萧王殿下,你会放了我吗?” “按律来说,是不能的。”季燕然没说话,云倚风替他回答,“而且婶婶方才还在说,自己不怕死,不必用死来威胁,怎么现在就又改了主意?” “只是觉得不值罢了。”雪衣妇人道,“况且心愿尚未达成,又如何舍得死。” “心愿?是说毁了大梁江山,令百姓流离失所,令先帝在九泉下无法安眠吗?”云倚风摇头,“西南的确深受昏官所害,你与族人要报仇,也算有理有据。但谢小姐跟着凑什么热闹,这江山不仅仅是先帝的,也是卢将军心心念念、要以命相护的,她身为将军的妻子,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退一万步说,哪怕卢将军当真是为先帝所害,冤有头债有主,百姓何辜,日子过得好好的,却要平白兜住这股子yīn风?” 雪衣妇人道:“你又不是将军!” 云倚风诚心道:“你也不是。” 雪衣妇人:“……” 雪衣妇人道:“滚!” “这一时片刻,滚是滚不了了,王爷还有许多话要问。”云倚风看看天色,“也罢,先吃点东西,再审也不迟。”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 昏沉沉的蜡烛照着面与小菜,没什么食欲。云倚风想了一会,道:“王爷有没有觉得,她配合过了头?”虽然态度恶劣,但也算有问必答,甚至在某些问题上,还能称得上是滔滔不绝。 “她像是并不讨厌王爷。” “是。”季燕然笑笑,“当初在雪山时,可是要拥立我做皇帝的,自然不会讨厌。” 云倚风:“……” 你倒记得清楚。 第129章 真真假假 “滔滔不绝有问必答, 也未必就是不讨厌我。”季燕然替他倒了杯茶, “也有可能我们所问的事情,恰好就是人家想答的呢, 自然要十分配合, 知无不言。” 云倚风犹豫:“你的意思……” “我猜她话里有水分, 但也有实情。”季燕然道,“至少那段西南往事, 我先前曾听许多人说起过, 的确是不见天日的黑暗十年。” “十年之后呢?” “十年之后,国家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东北初步安稳, 江南风调雨顺, 粮食大丰收。”季燕然道,“所以朝廷总算能腾出jīng力,去处理西南的遗留问题。” 卢广原带去了军队,也带去了大量的生活必须品, 那片土地上的人民, 终于得以重新找回笑容与希望。 “听闻父皇在弥留之际, 曾再三叮嘱皇兄,万不可再开卖官之风。”季燕然道,“他对西南是心存愧疚的,事后也确实做过多番弥补,但对于死在那十年中的百姓而言……鹧鸪想要为族人报仇,我能理解。” “当时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云倚风问, “如果是王爷,会怎么做?” “借钱,但前有周天子债台高筑,往近处说,江山正处于动dàng期,三天两头有人自立为王,风雨飘摇的,哪个巨贾还敢将银钱借给朝廷,硬抢就更不行了,对方手中握有巨资,若被bī急了造反,岂非给自己找麻烦。”季燕然道,“说实话,如果是我,得看当时的局面,还容不容得下朝廷徐徐图之、慢慢攒钱解决问题。”若火已经烧到了眉毛上,那……但想到无辜百姓,心中总是不忍,所以说,自己当真不是治理天下那块料。 “我却偏就喜欢王爷这一点。”云倚风笑笑,“不贪心,也不逞qiáng。” 只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将日子过得有条不紊、自在逍遥。 …… 雪衣妇人正在闭目养神,听到有人进来,也未睁眼。 云倚风抬了张板凳,坐得离她八丈远,主动解释:“我怕婶婶再吐我口水。” 雪衣妇人怒道:“你!” “鹧鸪首领的夫人,我记得应当是叫玉英吧?云倚风称赞,“婶婶人是凶了点,但却有个温婉动人的好名字。” 雪衣妇人冷冷看着他:“你来这里,就是想夸我的名字?” “还想问江家的事。”云倚风道,“若谢家小少爷是被江南震所害,那为何十余年后,谢含烟还要带着婢女,再度前往江家做客?” “她并非做客,而是去为弟弟报仇的。” 雪衣妇人说,在最初时,谢含烟并不知谢勤的死与江南震有关,所以只把对方当成父兄的昔日好友,因家族败了,关系也就淡了,人情冷暖自古如此,也怨不得什么。直到许多年后,才偶尔获悉真相,动了报仇的心思。 云倚风问:“如何报仇。” “那时江南震正在各处高价征求绣娘,为他的老母亲绣一幅百寿图。” 谢含烟的绣活做得巧夺天工,她假称自己是西南绣坊的主人,很顺利就进入了江家。但江南震天性多疑,从不让外人住苍松堂,便安排主仆二人借宿在自己的二哥、忠厚老实的江南牧院中,才会遇到孔衷,才会有后来那封书信。 “风雨门才刚刚翻出信函,你们就已得到消息,准备好了这出戏,究竟是谁在通风报信?”云倚风趁机又问了一回。 玉英却仍不肯回答,只继续道:“当时谢小姐住在江二爷院中,日日都在谋划着报仇大计,谁知她的贴身婢女却像吃错药一般,竟相中了江南震那狗贼,还做起了当妾的美梦。” 云倚风:“……” 所以谢含烟就将婢女杀了,然后又抛进井中,自己逃之夭夭? “那是她咎由自取,看上谁不好,却偏偏看上江南震,要去通风报信、卖主求荣。”玉英放缓语调,“谢小姐在杀死婢女之后,担心会被江南震察觉,便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向江二爷匆匆告别,独自离开了江家。” 云倚风心想,如此仓惶急忙,遗失那张琴,倒也合情合理。 从那之后,谢含烟就一直盯着江家,却再也没能找到合适的下手机会——毕竟江南震亦非常人,而是一等一的高手,身旁又有护卫无数,堪称铜墙铁壁。但这样年复一年的盯梢,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江南震为夺掌门之位,先是暗中伤了江南斗,后又嫁祸于江凌旭;以及江凌寺与黎青海私下勾结,于盟主之争时往江南斗杯中下药,诸如此类的龌龊脏事,是看了个一清二楚。 玉英不屑:“江家外表光鲜,内里早已烂透了,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好人!” 云倚风纠正,我江大哥还是很不错的,江小九也还可以,就是傻了些。不过说起九少爷,就又有一个新问题,当初撺掇他去搞绑架的那伙黑衣人,是不是你们? 玉英面露疑惑:“绑架?” 不是吗?云倚风盯着她看了一会,道:“说谎长皱纹。” 玉英闭上眼睛,不理会他这小娃娃一般的幼稚诅咒:“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们若不信我的话,去仔细查一查江家的事情,便知真假。” 查是一定要查的,云倚风心想,哪怕只为帮江大哥,也要把江家的事情搞个清楚明白。 鉴于玉英只肯说这么多,季燕然便决定先将人带回丹枫城,在江家慢慢审。 云倚风另派一队人马,昼夜兼程追上了孔衷一行人,对方果真正准备出海去投奔儿子,玉英在这一点上倒是未曾说谎。再一细问信中事,孔衷笑道:“那名妇人啊,我自是记得的。对方自称西南绣娘,手法出神入化,人也知书达理、雍容贵气,我自是仰慕极了,只是她性格高冷,鲜少说话,婢女也沉默寡言,我唯有远望美人,叹之羡之。” 当然了,所谓“对皇家的深仇大恨”啊、“神秘的身份”啊,都是玉英在假扮孔衷时,信口胡扯来误导季燕然的,事实上孔衷压根就没同谢含烟主仆说上几句话,顶多偷窥两眼,对往事自一无所知。 云倚风问:“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众人此时已经回到了江家山庄,玉英被关在最戒备森严的牢房里,因担心她会再度遁地逃走,便用jīng钢锁链挂住手脚,由数十名弟子昼夜轮番看看守。 季燕然道:“她执意要让我们先去查江南震与江凌寺。” 云倚风猜测:“是想替谢小姐完成心愿?” “也有可能是有意拖延时间,等着别人来救。”季燕然拍拍江凌飞的肩膀,“不管怎么说,这里是江家的地盘,人若丢了,我唯你是问。” 江凌飞:“……” “想开点,替江家抓jian细呢。”云倚风夫唱夫随,及时安慰江三少。几人正说着,月圆圆端着茶盘从外头进来,好奇地问:“谁是jian细?” “还没找到,往后姑娘也要更小心一些。”云倚风捏了块点心,“说说看,那位江五爷最近怎么样?” 月圆圆撇嘴:“还病着呢,像是这辈子都不打算出门了,门下弟子也极少出现,走路时连头都不抬。” 看这架势,江南震是打算织一颗茧,将苍松堂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彻底与世隔绝。 自保也好,心虚也好,江凌飞道:“导致叔父走火入魔的罪魁祸首,我定会将他揪出来。” 入夜,云倚风泡在浴桶中,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这回的水就是清水,再也没有香气四溢的洛絮花油,云倚风十分欣慰:“看来圆圆姑娘今晚不当值。” “她原也不是丫鬟,只是对凌飞的朋友格外上心罢了。”季燕然替他将湿发挽起来,露出一截纤白脖颈,“还有一件事,白日里忘了同你说。” 云倚风转身:“什么?” 季燕然道:“与鬼刺有关。” 派去南海的人已经回来了,却没找到鬼刺,弟子皆说神医自从上次离岛,就再也没出现过,还当仍在戴着蛛儿四处游历。而迷踪岛上也一直风平làng静,并没有发生什么必须要由鬼刺亲自处理的大事。 那他去了何处? 云倚风想了片刻:“若迷踪岛没出事,命根子花草没出事,他应当不至于丢下我不管。”毕竟那老疯子对血灵芝与解毒的痴迷程度,当初人人都看在眼里,没道理一下子就热情退去,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被人给绑了? 季燕然点头:“有可能。” “我还是让风雨门弟子去查查看吧。”云倚风苦恼,“否则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指不定下回再出现时,又会带来什么新的麻烦。” 季燕然将他抱出来,用布巾仔细擦gān,又在脚踝处亲了一口:“随你。” 云倚风警惕地往后缩:“说正事呢,你先等……嗨呀!” 季燕然在他耳边说:“云儿叫得可真难听。” 云倚风:“……” 由此可见,其实上回圆圆姑娘真的很冤。 因为事实摆在眼前,无论有没有洛絮花油,萧王殿下都是一样的,兴致盎然。 月色低垂。 几个小丫头端着食盒,叽叽喳喳到处串门,互相聊聊天啊,再分食一些点心,前阵子死气沉沉的江家,因为有了新掌门嘛,现在总算多了几丝活泛气儿。 监牢里,玉英正在闭目打盹。 外头突然就传来了沉闷的“咚”声,像是守卫被打晕了。 第130章 圆圆姑娘 来人蒙面黑衣, 一大半脸都隐没在yīn影中, 手中握有一枚jīng巧的钥匙,恰能解开缠缚住玉英手脚的钢链。 “走!” …… 所有守卫都被打晕了, 直到一个多时辰后, 方才被前来jiāo接换岗的同门发现。 牢门大开着, 人犯早已不知所踪。大弟子赶忙去向江凌飞报告,整座山庄都被煮沸了, 火把蜿蜒成一条巨龙, 将漆黑的天幕也点燃了半边。 云倚风自梦中惊醒,半撑着坐起来:“出了什么事?” “似乎是在抓人。”季燕然用被子裹住他, “你好好歇着, 我出去看看。” 外头的人声都赶上山呼海啸了, 哪里还能“好好歇着”,云倚风拖着酸痛的身体穿好衣服,暗暗叫了一声苦。最近劳心劳力又奔波,两人难得有心情做一回风月快活事, 结果胡闹完刚歇下没多久, 就又要爬起来帮忙抓贼——着实遭罪。 “没事吧?”季燕然用掌心托住他的后腰。 “没事。”云倚风清清嗓子, 加快脚步走到江凌飞面前,“江大哥,出了什么事?” 江凌飞无奈道:“玉英被人劫走了,正在全山庄搜查。” “……” 幽深曲折的牢狱、戒备森严的守卫、还有以jīng钢铸成的枷锁,如此三样加起来,玉英还能被顺利劫走, 若说没有内jian,那简直太说不过去了。 季燕然也是头疼,他自然不可能当真“唯江凌飞是问”,但当初之所以把人放在江家而非丹枫城府衙,就是看中此处更加安全、也更加方便,谁曾想,还真就出了事。 江家已经被彻底封锁,但从夜半找到翌日傍晚,寸寸地皮都翻过了,也未能找到玉英的踪影。丹枫城四侧城门亦是紧闭,官府也开始挨家挨户搜查,另更有十六支飞骑出城追逃,但究竟能不能找到——说实话,就连云倚风自己都觉得,希望渺茫。 以上麻烦是归属朝廷的,而对于江家来说,一等一的要事除了协助季燕然追逃,还有另外一桩,便是找出内jian,否则这样的事情还不知要上演多少回。谁能忍受脖子上天天悬着一把刀睡觉?于是诸位堂主纷纷聚于烟月纱中,你一言我一语,都在请江凌飞尽快找出此人,以正门风。 小丫鬟没见过这种大世面,进来奉茶时战战兢兢,险些打翻了茶壶。 江凌飞不悦道:“怎么是你,圆圆呢?” “回掌门,月姐姐她身子不舒服,一直没有出门。”小丫鬟道,“许是……许是昨晚染了风寒吧。” 在江家内部,人人皆道江凌飞与月圆圆关系匪浅,将来那小丫头怕是要一步登天的。因此此时一听丫鬟说她不舒服,便都识趣道:“那我等先回去了,掌门还是去看看月姑娘吧,最近天寒,估摸是染了风寒。” 江凌飞正嫌这帮人闹心呢,正好能有个借口寻清静,他独自去了月圆圆的住处,敲了半天门,方才有人来开。 “少爷……不是,掌门。” “你喜欢叫我少爷,就继续少爷吧,我原也不怎么想当这个掌门。”江凌飞笑笑,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温度,“怎么一整天都待在房中,身子不舒服,找大夫来看过了吗?” 他声音温和,眼里的光也温柔,月圆圆错开视线,道:“我想休息了。” 说罢,也不顾江凌飞还要问话,反手就关上了门。 “砰”一声,险些撞扁了江三少的鼻子。 另一头,季燕然与云倚风还在逐一询问昨夜守卫。这群弟子也是倒霉,中了劫囚者的毒针,一个个口眼歪斜麻痹,说两句话就口水直喷,梅竹松检查过后,说至少得养上三个月,方能慢慢恢复,是西南那头的毒物。 “命能保住,已是万幸。”云倚风道,“按照玉英供述中,她与谢含烟对江家诸事的了解程度,这眼线怕是养了不少时间。” 由于没有一个守卫看清劫囚者的脸,所以江凌飞索性下令,家中人人都要说出自己当晚在做什么,并且需得有人作证。 这样一来,当值的、喝酒的、甚至偷偷摸摸聚集在一起赌钱的,便成了首先获得清白的人。再往后,生病的、怀孕的、年龄太幼太老的,也纷纷脱离了嫌疑,还有睡在通铺上的下人,也皆能找到人证。反而是一群有地位的管家,既不像堂主少爷们有人护院,也不像其余人都睡在一个杂院中,单独的院落一落锁,里头的人究竟有没有趁黑溜出去,这谁能说得清? 于是就是这么一群人,被拉到了江凌飞面前。 好端端地过着富贵日子呢,突然就成了“内jian”,众人都莫名其妙、也惊慌得很,七嘴八舌替自己辩解,说一入夜就睡了,直到后半夜才被吵醒,什么都不知道。 “睡觉啊,有证据吗?”云倚风随口问。 人群中有个缺根筋的二愣子,觉得你这问题不是为难人吗?要是有证据,我还能被带到这里来?于是嗓门也大了几分:“云门主不也在睡觉吗?还有王爷与掌门,谁家睡觉不是关着门自己睡,难不成还要开门供人欣赏?” 江凌飞纳闷:“你是谁啊?” “掌门,掌门勿怪。”说话的人是西院管家阿椎,他赶忙将儿子拉到身后,跪地道,“小三子他儿时发烧,往后就时常犯迷糊,不是有意出言冒犯。” 阿椎的媳妇也慌忙道:“是啊,掌门,小三子他不是坏人,他也没那本事啊。不过、不过我昨晚的确见到过一个……有些可疑的人。” “谁?” “就是……月姑娘。” 此言一出,云倚风与季燕然都微微一愣,江凌飞眉头紧锁:“说清楚。” 阿椎媳妇说,昨晚自己一家三口人,的确是入夜就睡了,直到外头闹哄哄地开始搜人了,才被吵醒。因阿椎是西院大管家,自己便也出门去帮相公做事,结果就见月圆圆急匆匆穿过林子,跑回了住处。 “今早管家问话时,我特意打听了一下,月姑娘却说她身子不舒服,一整夜都躺着。”阿椎媳妇道,“但我确实看见她了,三更半夜,穿着水红的衫子,绝不会出错。” 她说得信誓旦旦,现场也安静一片,人人都在心里想,敢情这大张旗鼓地搜了半天,搞得家中人心惶惶、jī飞狗跳,内jian却是掌门自己的人? 云倚风试探:“江大哥。” “去将人带来。”江凌飞揉了揉太阳xué,头疼道,“态度好一些,别把她吓到。” 弟子答应一声,暗道这关系果然不一般啊,都这种时候了,还担心会把人吓到,啧。 月圆圆很快就被带到厅中,依旧穿着那身红衫子,模样有些憔悴:“掌门。” “昨晚去哪儿了?”江凌飞看着她。 月圆圆答曰:“在房中,哪儿都没去。” “掌门。”阿椎媳妇在旁急道,“我确实看到月姑娘了,不会出错的!” 月圆圆脸色一白,没再说话。 “我也看到月姐姐了。”又有一个小丫头,怯生生道,“那阵天已经黑透了,月姐姐却要出门,在院中碰到后还聊了两句,说是要去给掌门送芙蓉糕。”然后没过多久,家中就出事了。 桩桩证据皆指向月圆圆,而她本人也未辩解,只一直低着头不肯说话。便有堂主提议,不如将这丫头送往洪堂,好好审问,不信撬不开她的嘴。 江凌飞冷冷一眼扫过去,震得对方不敢再言。又放软语调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只管说出实情,我不会怪你。” 云倚风也劝:“圆圆姑娘,这只是按例问询,你只消说出昨晚为何要出门,便能自证清白,我们才好继续往下追查真凶。此事非同小可,关乎朝廷叛党,胡闹不得。” 月圆圆握着拳头,一双平日里总是笑盈盈的眼睛,此时却变得通红,她胸口剧烈起伏着,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咬牙道:“对,就是我!” 此言一出,众人皆哗然。江凌飞手指狠狠一错,将那白瓷茶盏捏得粉碎。 云倚风吃惊:“真的是你?” “我是有苦衷的。”月圆圆并未理他,只是看着江凌飞,低声问道,“掌门,你会杀了我吗?” 且不说叛党不叛党了,光是“内jian”这一条罪名,放在哪个门派都是重罪。已经有人开始怀疑,前任掌门之所以离奇遇袭,是不是也是月圆圆从中搞鬼,堂下乱哄哄的,声音越来越大,江凌飞听得烦躁,单手狠狠拍裂身侧木桌。 巨响之后,众人噤若寒蝉,一片寂静。 “将人带回住处,好生看押。”江凌飞拂袖出门,“我会亲自审问。” 包庇之意就差明晃晃写在脸上。 众人自不敢反驳,却都免不了嘀咕,自古就有红颜祸水的说法,但那也得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妖姬,这一个圆脸盘子的喜庆丫头,何时竟也有了迷惑人心的本事?西南,西南啊……可别是对掌门下了什么咒术。 挂着浅粉帷帐的卧房里,窗台上摆着几盆小花。 月圆圆坐在chuáng边,正在低头抹泪。 江凌飞看着她:“为何要这么做?” 月圆圆却问:“掌门会杀了我吗?” “掌门会。”江凌飞叹气,“你的三少爷不会。” 他递过去一块帕子:“告诉我理由。” …… 季燕然与云倚风在院外等了许久,江凌飞方才出来。 “怎么样?” “只说自己有苦衷,才会带着对方前往监牢,别的一概不肯说,问急了便哭。”江凌飞道,“我相信她并非有意为之,也不想太过为难。” 云倚风提议:“不如我去试试?” “再过几天吧。”江凌飞道,“内情是肯定有的,但她现在已经被吓坏了,也问不出什么。不过据她的供述,对方怕是早就出了丹枫城。” …… 光线昏暗的山dòng,有人正在仔细将生过火的痕迹掩埋。 玉英已换了身衣服,道:“姐姐果真料事如神。” 在她对面坐着一玄衣妇人,脸上贴着蜡huáng面具,身形佝偻,怎么看都是一个寻常乡野病妇,断不会有人将她与名动王城的丞相千金谢含烟联系在一起。 但面容虽改,缜密心思却不输当年,与卢广原朝夕相处时读过的那些兵书,全部融进了她的血液里。旁人是狡兔三窟,她便足足有三十窟。猜到季云二人不会轻易被骗,便与玉英定下计谋,暗中派人在外守着——若季燕然与云倚风离开孔家后,并未出城,而是消失无踪,便有可能是事情败露,此二人仍在不远处盯梢,那么就会请孔家对面的茶棚老板娘换上红裙,以提醒玉英实行新的计划,不必再来与自己相见,而是径直出城,将计就计被季燕然抓获。 自然了,那些“一五一十”的供述,也是事先商议好的,至于其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谢含烟道:“就要看那位萧王殿下,究竟有没有本事能分辨清楚了。” “那我们现在要回西南吗?”玉英又问。 “你且带人先回去吧。”谢含烟看着远处,轻轻道,“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 江凌晨也听说了月圆圆一事,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那一天到晚笑眯眯的水红裙子姐姐?这……就算五叔是内jian,也比月圆圆是内jian要可信许多啊! 云倚风手中端着一盘果脯,提醒:“若被五爷听到,九少爷怕是要跪祠堂了。” “五叔现在才顾不上我呢,他装病都快变真病了。”江凌晨拉着他坐在台阶上,“不过话说回来,我是真觉得他有问题。喏,你看啊,叔父走火入魔时,门外护卫可都是苍松堂的人,偏就是因为太明显了,结果反倒没人怀疑。” “江大哥已经在查了。”云倚风道,“而且他最近心情很不好,你最好别去招惹。” 一群堂主坛主各种主,轮番求见掌门,要求彻查老掌门遇袭一事,并且人人都将矛头指向月圆圆,这其中有当真担心江家安危的,也有看不惯江凌飞色迷心窍的——而且那算哪门子的色?怎么还就是舍不得了。 “三哥说要亲自查,可也没查出什么啊,也难怪各位叔叔伯伯都不忿。”江凌晨被果gān酸得直皱眉,“再这么下去,怕是掌门威信也会受损,你与王爷若有空,还是多劝劝他吧。” 十五岁少年都能明白的道理,江凌飞自然也懂。但想彻底堵住众人的嘴,仅靠掌门之位显然不够,须得尽快找到谋害江南斗的真凶。于是整座江家山庄的气氛,便再度黑云压顶起来,像是又恢复了老掌门刚刚遇害的那段日子。 而这其中最慌乱的,自然当属江南震与他的苍松堂。 江南斗为何会遇害,江凌旭又为何会偏偏选在那日进山去私会于绵绵,这中间的缘由,他可是再清楚不过。只是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辛辛苦苦铺成的路,不仅没有通往掌门的位置,反而冷不丁就出现了一个深深陷阱,将自己困入其中,爬也爬不起来。 城外山林,风飒飒chuī过耳畔。 子夜时分。 这回江南震等了许久,黑衣人才姗姗来迟。 “江五爷怎么今日找我?” “凌飞正在查大哥遇害一事,估计很快就要来苍松堂了。” “下药的人,五爷已经亲手处理gān净了,而偷袭之人,他们可没本事抓到。江凌飞要查也是无凭无据,五爷慌什么?” “话虽如此,但我总是担心。”江南震眉头紧锁,“按照凌飞的脾气,怕是一年三年,都终要找出幕后真凶。” 黑衣人啧啧:“看来此事一天不解决,五爷就一天不能安稳了。” 又提议,既如此,那不如想个法子,彻底除去江凌寺,再制造出畏罪自杀的假象,反正他与黎青海素来jiāo好,已经暗中害过一次江南斗,这锅jiāo给他来背,也不算冤枉。 江南震却被他这番话噎得胸闷:“都这种时候了,你竟还想着要继续杀人?” “否则呢?”黑衣人反问,“江五爷若找不到活人顶罪,就只能寻个死人推在前头。现在有理由、有能力动手的,除了江凌寺,莫非还能再找出第二个人?” 这话粗听上去虽有几分道理,但江家四少爷不是街边阿猫阿狗,现在又全无谋划,若轻易动手,只怕是自讨苦吃。江南震心中烦乱,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却也为时已晚,只有长叹一声,转身回了江家。 黑衣人冷嗤一声,身形一闪,也隐没在了重重夜色中。 江家,苍松堂。 火把正熊熊燃烧着,院中像是站了很多人,却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只有跳动的影子,在地上不断变化拉伸。 江南震心中涌上不祥的预感,他放慢脚步,犹豫踟蹰着,几乎想要掉头走人了。 江凌飞坐在椅上,手中漫不经心晃着茶盏:“三更半夜的,五叔这是去哪儿了?” “睡不着,出去走走。”江南震佯装镇定,“怎么,有事?” “白天才看过三四轮大夫,说是chuáng都起不来,晚上怎么就冒着秋风寒雨出去走路了,五叔也不怕婶婶担心。”江凌飞将茶盏随手丢在桌上,“咣当”溅起一片水花,沉声道,“带上来吧。” 江南震面上虽不动声色,手心却已沁出一层薄汗。五名苍松堂的弟子被五花大绑拖了上来,皆是当日守卫,显然已经受过一轮刑,满身是血láng狈未定,磕头嚎道:“掌门恕罪,我们……我们确实不知老掌门遇害一事,只是那天下午,五爷曾派富森送来包子与卤肉,大家便去yīn凉处吃了两口,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江南震qiáng辩:“苍松堂的弟子又不是铁人,吃喝拉撒也有错吗?” “没错,但偏偏富森在送完吃食后没多久,就夜半突发心梗,走了。”江凌飞道,“五叔谋划的好啊,一个人证都没留下,这本该是一轮无头案,好巧不巧,富森却留下了一封书信。”他指间夹着薄薄一张纸,“详细写下了所有罪行,怕的就是将来有一天,自己无缘无故死了,白白成为他人的替罪羊。” 江南震厉声道:“不可能!” “富森身亡后,想来五叔已经派人,将他的房间仔细搜过一遍,却还是漏了这封书信。”江凌飞笑笑,“今日幸亏有云门主亲自出马,才会在夹缝中找到。” 云倚风负手站在一旁,面色淡定,如一捧飘忽世外的悠闲大白云,谬赞了,谬赞了。 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书信,是凭空捏造出来,讹人的。 现在看来似乎还挺好用。 “五叔。”江凌飞走到他身旁,微微俯身低语,“你知我向来不喜欢对自己人动手,要是不想尝尽洪堂酷刑的滋味,还是趁早招了吧。现在人证物证俱在,若五叔依旧咬死了不承认,那恐怕这苍松堂里的每一个人,除老弱妇孺外,往后都不会有轻松日子过。” “你已如愿当上掌门,何必一定要赶尽杀绝!”江南震咬牙切齿。 “我从未想过要对谁赶尽杀绝,只是五叔未免嚣张过了头。”江凌飞冷声道,“谋害叔父,诬陷大哥,桩桩件件皆是本门大忌,本该废去武功,终身关押于水牢中,但念及五叔曾为王爷找到过血灵芝,我便从轻发落,从今日起,苍松堂事务jiāo由七叔打理,我会另择住处,供五叔与婶婶二人安度晚年。” 江南震听得眼前发黑,血气上涌,原想出言辩驳,却觉得一股咸腥涌上喉头,竟是直直向后晕了过去。 周围一片惊呼嘈杂。 再醒来时,已是躺在一张破旧的chuáng上,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腐败气味。 这是哪里,他辨不清,也不想辨,总归逃不过某处监牢。 “江五爷,你醒了。”桌边有人站起来。江南震也是此时才发现,原来屋里还有两个人。 “你们来做什么?”他满怀敌意地问。 “来将整件事情审清楚。”云倚风替他倒了一盏茶,“江大哥还有其它事情要忙,便把五爷jiāo给了风雨门。” 江南震闭目,语调漠然:“我没什么好说的。” “五爷最好想清楚。”云倚风并未在意他的坏态度,反而好心提醒,“倘若我与王爷审不出什么,那江大哥就有可能将五爷jiāo给家中其余堂主。我听说近些年来,五爷一直忙于在各门派间游走,拉拢外部势力,与家中亲朋关系并不十分亲近吧?” 那么旁人会不会逮着这个机会,公报私仇啊,就难说了。 毕竟人心嘛,还是有颇多yīn暗角落的,尤其这种世家大族,表面光鲜、内里乌黑的人多了去。 江南震显然也深知这一点,他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片刻后,终是颤声承认:“大哥遭人伏击,的确是我所为。” 云倚风心想,这就对了,我猜也是你。 据江南震供述,他是在约莫一年前,遇到那位黑衣人的。 当时苍松堂众人正在山中猎鸟,却见一人正昏迷于树下,腿上有毒蛇咬伤的痕迹。 夏日的丹枫山,毒蛇毒虫不算少,所以江家弟子出门都随身带药,自不会见死不救。黑衣人苏醒后,对江南震千恩万谢,自称是杜鹃城一家琴行的老板,此番是为了北上寻访名琴。江南震恰也是爱琴之人,便与他多聊了两句,谁知这一聊,竟然还聊出了几分莫逆之感,颇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意思。 再后来,江南震逐渐觉察出对方不一般,便追问他的真实身份,那琴师这才承认,说自己是卢将军旧部,昔日的玄翼铁甲。 云倚风闻言微微惊讶,卢将军旧部? 当时江南震也被吓了一跳,对方继续道:“在最后一战时,我因染了重病,不得不暂歇月牙城,一躺就是大半年,也是因此才保住性命。” 冷不丁冒出这一重身份,江南震当时便后悔了,卢家、谢家,他是断断不愿再沾染的,恨不能彻底割个gān净,只是还未等他表明态度,对方却继续道:“五爷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这里有个法子,能助五爷夺得掌门之位。” 云倚风道:“所以你们便暗中谋划,先以美色诱走大少爷,又出手重伤老掌门?” 江南震懊悔道:“我那时鬼迷心窍,见对方武功高qiáng,又jīng通易容术与洗髓术,便被他说动了。” 洗髓术是歪门邪术,专模仿他人的武功,内力虽不同,外形却能学个十成十相似。曾经在江湖中盛行过一段时间,大多被用来栽赃嫁祸,将武林搅得jī犬不宁,当时的盟主便下令封杀,谁若私下研习,与邪功同罪,这才销声匿迹。 往后的计划也的确进行得很顺利,江南斗走火入魔一病不起,家中人人都在怀疑江凌旭,眼看着大事将成,却又凭空冒出了一个与黎青海勾结的江凌寺。 云倚风问:“四少爷这件事,也是那琴师探到的吗?” 江南震点头:“是,除此之外,金丰城账本也是他jiāo给我的,还有血灵芝,亦为对方寻得。” 云倚风单手支撑着腮帮子,暗自叹一口气,当初你还发誓,说是误打误撞跌入山中才找到的血灵芝,更说若有一句虚言,甘愿千刀万剐。现在却说变就变,可见这江湖中人赌咒发誓啊,当真半分也信不得,比吃饭喝水还要稀松平常。 江南震用了整整两个时辰,方才将那“卢将军旧部”的事情jiāo代清楚,包括对方昨夜轻描淡写那一句,要自己杀了江凌寺,将所有罪责都推到死人头上——与前期每一步都要jīng心谋划相比,简直草率得像是换了个人。 房子里太闷,云倚风坐在院中透气。 季燕然问:“你怎么看?” 云倚风犹豫片刻,问:“那琴师会不会就是乔装后的谢含烟?或者说,至少也是她一伙的人。”否则这一个又一个幕后主使,皆与卢将军有关,未免太巧合了些。 谢含烟的目的,一直是很明确的,要替心上人报仇,将李家的江山搅个天翻地覆。 而江南震背后那“黑衣琴师”,目的则像是要把江家搅个天翻地覆,至少就目前来看,江家稍微有些本事的江南斗、江南震、江凌旭,三人皆已如西山日暮,剩下一个江凌寺,也像惊弓之鸟一般,倘若将来查明他联手黎青海、暗害江南斗一事为真,那么在江家这许多人里,可就真的只剩下一个江凌飞了。 云倚风道:“到那时,对方再设计除去江大哥,这偌大一个家,就真成了一盘散沙,也算达到了给弟弟报仇的目的。” 季燕然道:“但江南震并不承认谢勤之事与自己有关。” 如他所言为真,当年谢勤只是路过丹枫城,连江家的门都没有进,就被朝廷派来的大军抓走了——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至于什么西南绣娘,倒是的确有些印象,一主一仆开出天价来绣百寿图,绣到一半,却自称生了病,匆匆忙忙连夜离开了江家,与骗子有何区别?所以一直记到现在。 云倚风委婉地问:“那名婢女,据说对江五爷……嗯?” 江南震没听明白,疑惑地与他对视,你这“嗯”是什么意思? 云倚风:“……” 算了,当我没说。 院中阳光暖暖的,云倚风问:“还能查到当年是谁率军将谢勤带走的吗?” “我问问看吧。”季燕然扶着他站起来,“这一摊烂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真是头都要炸。” “其实圆圆姑娘若肯jiāo代,事情便会容易许多,可惜江大哥一直不许我们插手。”云倚风道,“不如再去试试,嗯?” “凌飞一直将她视为心腹,关系十分亲近,骤然闹出这种事,一时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季燕然与他往外走,“我也信月姑娘并非心思歹毒之人,凌飞既然想自己处理,你还是多给他一点时间吧,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倘若清月出了事、星儿出了事,你也不想让外人插手,是不是?” 这……云倚风点头:“行,我听你的。” 江凌飞还在忙着处理家事,两人便手牵手出门去吃晚饭。 离开那乌烟瘴气的大山庄,心情也好了许多。云倚风在铺子里买了块红豆糕,热乎乎捧在手中:“怪不得江大哥死活都不愿意回来当掌门,这劳心劳力的,哪比得上王城逍遥快活。” “他终究是江家人,总不能眼看家族败落,自己却还在外头游手好闲。”季燕然道,“也就辛苦这几年吧,待家风肃清了,小一辈也长大了,便能将肩上的担子卸下,继续过他纨绔大少的逍遥日子。” 两人正说着话呢,“小一辈”就从前面走过去了,江凌晨依旧一身白衣,头戴银冠,独有一份少年人的英姿勃发,身后带着数十名武师,倒也有几分模样——但也仅是外在模样了,内里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长大。 云倚风叹一口气,看着少年背影,生生多出几分老父亲的愁思。 季燕然被他逗笑,也未去大酒楼,只寻了个僻静的河边小馆,点一份铜锅煮肉,二两小酒,与他在这秋末的最后一场细雨中,吃了顿有滋有味的家常饭菜。 雨丝沙沙打在篷布上,店主人早已识趣地去了内室,只留下两位客人,坐在屋檐下相互依偎着听雨,头顶两串红灯笼晃啊晃啊,晃出一片氤氲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季燕然问:“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云倚风懒洋洋闭起眼睛,“吃撑了。” 季燕然笑,伸手揽着他,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真想身后这处茅屋,就是我们的家。”自己已经解甲归田,而他也不是风雨门门主,就是两个普通的人,过着普通的日子,听一会儿雨,就回去睡了。 “那不行。”夜风有些凉,云倚风缩进他怀中,“这茅草房四处漏风,我才不过苦日子。” 季燕然收紧双臂:“嗯。” 反正家中钱财都归你管,将来要过什么日子,你说了算。 过了一会,云倚风突然感慨:“此时风雨潇潇,若再有一壶酒,一张琴,就更好了。” 季燕然收回思绪,将他打横抱起来:“回家。” “回家弹琴吗?” “江家正乱着呢,弹什么琴,不准弹。” “……” 嗨呀。 第131章 梅柳书院 江南震对谋害江南斗一事供认不讳, 被江凌飞下令, 终生囚于西郊偏院,无命不得外出。 江凌旭终得洗清冤屈, 回到了鸿鹄楼。掌门之位是不必再争了, 经此一事, 他也彻底被磨平了勃勃野心,只将旧时商号镖行重新捡起来, 规规矩矩做起了江家大少爷。 飘满药香的卧房中, 江凌飞坐在chuáng边:“叔父今日觉得怎么样?” 江南斗靠在软被上,点头:“梅先生医术高超, 将我照顾得很好。你初任掌门, 应当有许多事情要忙, 就不必日日都来此处了。” 江凌飞笑笑:“叔父嫌我烦吗?” “怎么会。”江南斗握住他的手,感慨道,“江家、江家幸亏有你啊。” 丫鬟送进粥汤,江凌飞顺手接过来, 慢慢喂给他吃。说来也怪, 先前两人一个高高在上, 一个吊儿郎当,不说互相看不顺眼吧,但也确实没什么感情,每年稀稀拉拉见那几次面,也全靠姓氏中抹不掉的一个“江”,但现在, 江南斗武功尽失缠绵病榻,江凌飞被迫接过江家的担子,一老一少反倒生出了几分……相依为命的亲情,如狂风bào雨的两尾飘摇小舟,紧紧系在一起。 江南斗叮嘱:“过两天就是你爹的祭日,好好去拜一拜他吧。” 江凌飞的爹,也就是江南斗的三弟,江南舒。据传此人天生便是武学奇才,模样更是英俊风流,被老太爷视为掌上明珠。只是如此倜傥公子,却体弱多病,江凌飞刚出生没多久,他便因一场风寒撒手人寰。三夫人悲伤过度,从此久居佛堂,日夜诵经思念亡夫,像一朵失去养分的花,迅速枯萎衰败了下去,思绪恍惚。 江凌飞就是在这么一个环境下长大的,鲜少能见到面的母亲,安静的宅子,悠远的佛经,还有袅袅的青烟……差不多就是整个童年了。也难怪,长大之后一入王城,便繁华乱花迷人眼,赖在萧王府中死活不肯走,还硬将老太妃也分走一半认作娘。 …… 云倚风清清嗓子,敲门:“江掌门。” 江凌飞笑道:“江掌门刚打算去休息,有事?” “我们买了油炸小鱼,送一包过来。”云倚风将手中热腾腾的油纸包递给他,自己挪了把椅子坐在对面,“本打算叫大哥一起出去吃饭,但王爷说江家事多,让我不要前来打扰。” “是嫌我多事碍眼吧?”江凌飞擦gān净手,自己捏了条小苏鱼吃,“家中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这两天还真不算忙,不如我也跟着你们——” 话未说完,云倚风便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封信:“既然不忙,那这里刚好还有另一件事。” 江凌飞:“……” “风雨门刚刚截获。”云倚风撑住脑袋,“黎盟主送给江四少的。” 江凌飞抽出信函粗略一观,倒也没写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字里行间只命江凌寺要低调行事,安心本分地当好江家四少爷,好好辅佐新任掌门,将江家继续发扬光大,以维护整个武林的正义与安稳……总之,都是些冠冕堂皇,制成匾额也挑不出错的废话。 云倚风道:“看来他是不打算再继续帮着四少爷了。” “黎青海惯会观察风向,自不会选在这种时候与我、与王爷作对。”江凌飞向后靠上椅背,“但我确实还没想好,要如何去处理这件事。” 云倚风明白他的意思。按理来说,这种事是无论如何也要查个清楚的,但黎青海盟主当得好好的,汉阳帮又是仅次于江家山庄的大帮,多年苦心经营,早已在武林中扎下了盘根错节的老根,若想撼其根基,只怕有得头疼。 江凌飞叹一口气,手中苏脆的椒盐小鱼也没了滋味。云倚风见他一脸愁绪,便主动道:“不如我先派风雨门弟子去探探消息,无论大哥将来要怎么与黎青海算这笔账,能多握几天线索在手中总是好的。” “如此,也好。”江凌飞笑,“那我就不同你客气了。” “还有一件事,”云倚风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圆圆姑娘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江凌飞将小鱼丢进纸包里:“是。” 云倚风委婉提醒:“我在来的路上,听到许多人都在议论此事,再拖下去,怕是有损掌门威严。” 虽说江南斗遇袭一事已经查明,确与月圆圆无关,但夜半私自放走朝廷要犯,却是她亲口认下的罪行。家中人人都在嘀咕,怎么同样是触犯门规,江五爷一夕之间就被削权关押,处理得gān净利落,可换做那小丫头,反而就一直拖着,连问都不准旁人问一句?这不是明晃晃的包庇,又是什么? “我会处理好的。”江凌飞站起来,“苍松堂那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先过去看看。”言罢,便拂袖出门,只留下大半包热乎乎的椒盐小鱼,和一个唉声叹气的云门主。 季燕然正在院中擦剑,见到他又捧着鱼蔫蔫回来了,便道:“被赶出来了?” “江大哥压根就不愿意听与月圆圆有关的事情。”云倚风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你是对的,下回我不去自讨没趣了。” 季燕然笑,喂他吃了几条小鱼:“武林盟主的事情呢?” “风雨门先去探一探吧。”云倚风道,“我看江大哥的意思,应当也是想查明真相的,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黎青海。” 也对,中原武林的安危,就算不系于顶天立地的大君子头上,也不该由这么一个小人担着,给别人茶水中下药算什么下九流手段?偷儿与采花贼都不如。 季燕然点头:“武林中事,你与凌飞商议便好。” 江凌飞一路去了月圆圆的住处。 她依旧坐在chuáng边,桌上摆着半壶茶,半碗面,窗台上的花也蔫了,以往脆嫩的杆子失去水分,有气无力地垂下头来,随着风轻轻摇曳。 江凌飞拿起那半壶冷水,细细浇进花盆里。他的动作很慢,月圆圆坐在chuáng边,看着那沐浴在日光下的高大背影,突然就觉得鼻子一酸。 “我后悔了。”她说。 “现在后悔也迟了。”江凌飞放下空茶壶,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丸,递到她面前,“吃了它。” 月圆圆眼底有些慌乱:“少爷……” “放心,不是毒药,我说过不会杀你。”江凌飞蹲在她面前,“这是我问梅前辈要来的假死药,服下后会昏睡半年,现在各路堂主纷纷拿你的事情做文章,唯有如此,才能堵住他们的嘴。” “那半年之后呢?” “半年之后,我会处理好所有事。”江凌飞看着她,“吃不吃,全看你。” 月圆圆声音低哑:“我吃。” 她将药丸捏在手中,又看了一眼窗外明媚的太阳,晃眼的,照着碧绿的树与红色的花。 …… 月圆圆的“遗体”,被暂时安置在了江家的冰室中。 云倚风道:“倒也算是个躲清静好办法,但半年后要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季燕然握着他的手,慢慢在纸上描画,“你知道的,凌飞在这件事上,可谓严防死守,从不肯对外透露半句。” 为什么呢?云倚风回头看他,疑惑道:“该不会真像外头说的,江大哥和圆圆姑娘,嗯?” “不好说,但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季燕然看着他,“话说回来,你才是风雨门门主,问我?” “风雨门门主又如何,你又不准我去探江大哥的私事。” “我是不准,你就饶了他吧。”季燕然放下笔,“好好带着风雨门弟子,去查野马部族与谢含烟一事,顺便再打听打听鬼刺的下落,这才是你现在该做的事情。” 云倚风伸手:“付银子。” 萧王殿下财大气粗,曰,先欠着。 将来带你去国库里滚金山。 像这种空口开出来的赊欠,早不知积攒了多少条,云倚风兴趣缺缺,一巴掌拍开他,自己去找江凌晨,打算继续教那少年“风熄”轻功,却在半途遇到了江凌寺。 江家四少爷,打扮依旧是儒雅斯文相,拱手道:“云门主。” 云倚风询问:“四少爷这是要回梅柳书院?” “是。”江凌寺道,“方才去探望叔父,在他房中坐了一会儿。” 哦,去探望老掌门了啊。云倚风又问:“不知江南斗前辈今日身体如何?” 江凌寺答,挺好。 他满心都想快些告辞,云倚风却很有几分热情攀谈的勃勃兴致,主动道:“早就听闻梅柳书院雅致清幽,藏书楼中更是浩瀚若海,有不少珍稀孤本,不知我能否带着王爷,前去见识一番?” “云门主说笑了,萧王殿下身份尊贵,天下珍宝尽在皇宫,怎会将我这小小书院放在眼中。”江凌寺随口敷衍,“改日——” “也对。”云倚风打断他,“王爷见过大世面,那我们就不带他了。” 江凌寺:“……” 我们? 云倚风往前走了两步,回头见他还站在原地,便一招手:“四少爷,这边请。” 江凌寺暗自咬牙,紧走两步与他并肩而行。 “梅柳书院中有画吗?” “都是些今人的拙劣之作。” “书法呢?” “也极少。” “藏书?” “只有寥寥近百本。” “挺好。” “……” 第132章 盟主之位 江凌寺自然不会相信, 云倚风此番前往梅柳书院, 是为了看什么藏品。现如今的江家,五叔倒了, 大哥也倒了, 若论起秋后算账, 似乎也该轮到自己头上。虽说当初与黎青海的一切谋划,皆是在暗中进行, 理应不会被外人察觉, 但……对方可是风雨门门主啊。 再想起盟主之争时,自己曾做过的事情, 江凌寺心中越发忐忑, 在进屋时, 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云倚风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四少爷,小心看路。” 心怀鬼胎时,最普通的一句关怀也能解读出别的意思,小心看路, 小心看路, 江凌寺后背已经濡湿, 抬头再看时,云倚风却已经在悠闲惬意地、一幅一幅仔细欣赏画作了。 “……” 季燕然最近经常带着云倚风画画,教他何为立意取势,何为虚实疏密,如此再看前人山水时,果然就多了许多先前没有的乐趣。江凌寺见他在那《秋日丹枫图》前站了许久, 似是喜欢得很,便道:“若门主看中了这画,我明日便差人包好,送去风雨门。” “我只是看看,君子不夺人所好。”云倚风赶忙摆手,又顺便一指画中人,感慨,“这方头阔脸的,还挺气派。” 江凌寺顺着看过去,几根细木棍样的人正站在山水中,莫说“方头阔脸”了,就连头在哪里都要找上半天——那为何要特意提上这么一句呢?因为当今武林盟主黎青海,就是这么一个气派的长相。 话说到这份上,在江凌寺看来,已经算是明晃晃的“明示”了。房间里静得吓人,他站在原地,只能听到窗外风拂落叶的“沙沙”声,饶是秋日的天气,也生出了一脑门子的虚汗,倒是云倚风,看着一派淡定从容,将每一幅画都要盯上半天,方才摇头晃脑夸赞一句,不错。 “是三哥让云门主来的吗?”许久之后,江凌寺终于受不了这诡异压抑,先开口询问。 “没有没有。”云倚风否认,“江大哥最近忙着处理家中琐事,哪里还能顾得上我赏花看画。” “若三哥同意,”江凌寺横下心来,“我愿前往江家远在北域的商号——” “怕是不行。”还未等他说话,便被云倚风打断。 江凌寺暗自握紧拳头。 “江湖险恶啊。”云倚风将手中花瓶放回架上,扭头一笑,“四少爷别多心,我这是为你好,毕竟江家树大招风,保不准就有谁在外头等着,嗯?” 江凌寺没有说话。 他与黎青海二人,当初纯是因利而聚,能同享好处自然好,但现在碗里的肉已然变成足下的刀,在这种局面下,对方会不会用自己来铺路,的确不好说。 云倚风足足赏了一个多时辰的画,方才心满意足,走了。 季燕然问:“江凌寺是何反应?” “没什么反应。”云倚风道,“主动说要去北域,替江家守住苦寒之地的几家商号。若他与黎青海有过命jiāo情,我还能猜成是另有谋划,但两人的关系像也没多好,那便八成是江凌寺已经后悔了,所以主动放低姿态,想从江大哥手中换一条活路。” 但活路也不是那么好换的,倘若江凌寺手中当真握有黎青海上位的大秘密,那只怕一出江家山庄的大门,就会被对方灭口。 云倚风活动筋骨:“他现在才是真正的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若只是像江凌晨一样,犯了些熊孩子讨人嫌的过失,那诚心认错之后,关起门来打一顿也就过了,可偏偏江凌寺做下的,又是传出去要撼动整片武林的“丰功伟绩”,消息一旦泄露,江湖中人人喊打,哪里还会再有他的半分容身地? 季燕然道:“估摸那位江家四少爷,现在既担心会被黎青海灭口,又担心会被凌飞用来对付黎青海,两头都是敌人,处处不得安稳。” 云倚风发自内心道:“惨。” 太惨了。 而这种惶惶难安的惨日子,江凌寺一过就是两个月。待到秋叶落尽了,丹枫城里刮起了寒风,清月方才送来一封书信,说已将当初盟主之争时的厨子、丫鬟、杂役、护卫全部问过一遍,整理出了厚厚一摞口供,但鉴于没什么要紧线索,就不送来给师父了。 季燕然替他温着酒,打趣道:“买卖做成这样,我可不付银子。” “在比武前夜给人下毒,这种卑鄙伎俩,自会做得万分隐秘。”云倚风裹着厚厚的披风,正在兴致盎然作画,“说不定现场压根就只有江凌寺与黎青海二人,找不到人证物证,也在情理之中。” “那要怎么办?” “风雨门这两月的动静,一半是为查明线索,另一半也是为了做给黎青海看。”云倚风放下笔,“他不是傻子,知道这代表什么。” “你想bī他狗急跳墙,主动露出马脚?”季燕然递过来一杯酒。 “若江家背后没有王爷,那汉阳帮或许还能放手一博。”云倚风道,“但你我如今长住江家山庄,就差在丹枫城里安宅置地,谁又敢同江大哥作对?黎青海老jian巨猾,自会理清其中利害,所以我猜他狗急跳墙的可能性不大,倒极有可能主动退让,甚至是jiāo出盟主之位,以求自保。” “说句私心话,我是想让凌飞做武林盟主的,中原江湖安稳,朝廷才能省心。”季燕然道,“但他志不在此,满心只想做个吊儿郎当的富贵闲人,我也不好qiáng求。” 这不巧了吗。云倚风心想,我也满心只想做个吊儿郎当的富贵闲人,每日抚琴作画,吃完饭便去国库溜达散心,逛一逛金山银山,再顺便搬几口粉彩大缸回家,快活似神仙。 千里之外的王城,李璟被惦记得连续打了七八个喷嚏。 李珺赶忙关怀:“皇兄可是染了风寒?” 多喝热水。 “燕然送来书信,说今年要留在丹枫城过年,不回来了。”李璟递过来,“你也看看吧。” 李珺“哎”了一声,心中一阵酸溜溜的羡慕嫉妒,留在江湖第一门派中过年啊,听听,这得有多气派!肯定处处都是迷踪侠影,一派豪侠英武气,我也想去,我也想去,我也想去。 “你对江凌飞这个人,有何看法?”李璟又问。 那看法可多了去,李珺眼底光芒闪烁,立刻便滔滔不绝夸了起来,恨不能用尽世间所有溢美之词。听到后来,李璟都被逗乐了,靠在龙椅上道:“燕然也说此人很不错,堪当盟主大任。” “的确。”李珺“啪啪”一拍胸脯,“论武功,论人品,论家世,舍他其谁。” 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自豪感,那可是我的江湖朋友。 “那你便写一封书信给燕然吧。”李璟吩咐道,“就说是朕的意思,中原武林,还是要jiāo给一个能信得过的人。黎青海人品卑劣,当初能为盟主之位害人,将来便有可能为了更大的好处叛国,我不喜欢。” 这不巧了吗,李珺附和,我也不喜欢。 皇兄放心,我这就拟好书信,八百里加急送往丹枫城。 皇家飞骑如光影奔雷,一路滚滚南下。 密旨恰在腊月二十八那天,被jiāo到了季燕然手中。 江凌飞难得有空,正在陪云倚风下棋,见到后随口问他,又有什么事? 季燕然答曰:“皇兄让我劝你,接了盟主之位。” 江凌飞手下一抖,将棋子放错了地方。 云倚风在旁安慰他,只是“劝说”,并不算不可违抗的圣旨,若江大哥不愿意,我们再—— 话还没说完,风雨门弟子便又带来一个消息,说是黎青海病了。 病得有多严重呢?又是同先前江南震一样,半死不活,起不来chuáng,连吃饭都要靠人喂,那叫一个颤颤巍巍啊,看着也没几天好活。 云倚风感叹:“这招还真是万能灵药。”小时候不想上学堂时,就能拿来用,长大后当了武林盟主,却还是同样的招数。 又道:“估摸再过不久,他就要送来书信,主动让出盟主之位了,江大哥打算怎么做?” “五叔与四弟都是江家人,做错了事情,我自会替他们留一线余地。”江凌飞将棋子丢回棋盒,“但黎青海一个外人,先是下药暗害叔父,又试图在江家扶植傀儡,如此种种,岂是装病让位就能平息的,我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但现在尚没找到黎青海下药的证据,而且就算四少爷愿意一五一十供述,他有江家人的身份在,也会被人怀疑是事先串通好,用来栽赃诬陷,好替江家谋取盟主之位。”云倚风提醒,“江大哥可有想好,要怎么与他细细算这笔账?” “我有办法。”江凌飞道,“不过需要你与王爷帮忙。” “帮忙可以。”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先说好,帮完这个忙,武林盟主由谁做?” 江凌飞面不改色:“你觉得云门主怎么样?” 季燕然牵过云倚风的手:“走,让他自己去处理这一堆棘手事。” “回来!”江凌飞叹气,“若我做得不好呢?”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云倚风热情鼓励,谁还比不过黎青海了,那我们可就这么定下了! 第133章 群雄齐聚 黎青海之所以不好对付, 是因为其在江湖中关系复杂, 兔子bī急了尚会咬人,更何况是高高在上了大半辈子的武林盟主, 若此人当真被困绝境, 只怕拼死也要掀起一阵波làng, 引发武林动dàng。 云倚风道:“我先前还在同王爷说,按照黎青海的性格, 现在八成已经谋划好了, 要如何以盟主之位来jiāo换自己后半生的安稳富贵。”现在江凌寺被半禁足,风雨门又在满江湖追查当年旧事, 江家摆明了不会善罢甘休, 就差将“秋后算账”四个大字制成牌匾, 挂在门上。 “我却不想让他安稳富贵。”江凌飞道,“况且黎青海称病不出,不知要躲到何年何月去,我也没耐心再等他三年五年。” “那江大哥想怎么做?” “我要令各大门派齐聚江家。”江凌飞道, “四弟是江家人, 无论他说什么, 都有与我串通之嫌,所以只有让黎青海亲口承认罪行,方才能为叔父、为整个江家洗清耻rǔ。并非江家功夫不如汉阳帮,而是小人卑鄙,暗中使了龌龊伎俩。” 听着倒是合情合理,但现在黎青海已“病”得全武林皆知, 摆明了不会出门,再加上他也不傻,如何肯当着天下群雄的面,亲口承认罪行?云倚风提醒:“此事万不可大意。”别到时候,江湖各大门派都来了,黎青海却咬死不肯开口,那场面就很尴尬了。 “只要他来了江家,我便有办法让他认罪。”江凌飞道,“只是如何让他愿意来江家,就要靠王爷了。” 季燕然挑眉:“你又想让我以权压人?” “若黎青海被bī急了,在陇武城、甚至在全武林搅出一些幺蛾子,受累的不还是你与朝廷?”江凌飞揽过云倚风的肩膀,“不帮也行,你说是不是,云盟主?” 云倚风正色:“江大哥放心,仗势欺人这种事,王爷他有的是经验。” 因为这句话,季燕然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自己究竟哪里仗势欺人了。 直到临睡前才隐约琢磨过味儿,对怀中人道:“chuáng上的事,不叫仗势欺人。” 顶多叫以武力服人。 …… 近百封鎏金烫漆的“英雄帖”,被快马加鞭,送往江湖各处。 一场风bào正在隐隐酝酿着,或许会带来动dàng波澜,又或许会带来一个全新的时代。 但对于绝大多数百姓而言,所谓“武林大事”,绝对没有即将到来的除夕重要,过年呢,得忙着杀猪备菜,贴chūn联穿新衣,至于武林盟主是谁,一点都不重要,不重要。 照例,云门主也获得了来自萧王殿下的十八套新衣,皇家审美,鹅huáng柳绿姹紫嫣红,生生挂出了满室chūn意闹,闹心的那种闹。 云倚风冷静地关上门,先放着,舍不得穿。 “大过年不穿,还要等到何时?”江凌飞很不赞成,亲自替他挑了一套富贵气派的,袖口与领子上都镶着雪白毛边,腰带上还用金银丝嵌着宝石,重量堪比玄铁铠甲。 云倚风心脏一阵抽疼,脚底抹油正欲跑路,季燕然却恰从院外进来,看到江凌飞手中拎着的衣服,眼前一亮:“果然好看。” …… 王城里,平乐王正在带着下属闲逛,顺便替皇兄视察民情。路过绸缎铺子,看见柜内一套素纱浅樱暗纹袍,做工jīng细翩然若仙,如飘了一场渺渺细雪,便赞道:“倘若云门主在王城,这衣裳便只有他能穿了。” 话说回来,数月未见,也不知七弟的眼光有没有变好一些,有没有再被裁缝铺子的老板忽悠,买一身丑绝人寰的“紫气东来富贵袍”。 云倚风在千里之外打了个喷嚏。 “冷吗?”季燕然担忧,又随手取过一条狐皮围脖,替他细细裹好。 这下便更加辣眼睛了。云倚风站在铜镜前,有气无力地想,算了,你开心就好。 季燕然牵着他的手出了门。 沿途遇到诸多少爷小姐、家丁丫鬟、砍柴的大叔煮饭的婶婶,人人都要多瞄两眼云门主的新衣,再热情夸上几句。倒也不是全看在萧王殿下的权势上,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当真还可以。这身宝石大袍,旁人穿那叫“贫苦穷人一夕爆发喜不自禁,立刻将所有细软都缠于腰间好向左邻右舍疯狂炫耀”,但换在云门主身上,就不叫细软缠腰间了,叫美人饰美玉,相得益彰天生富贵,连脖颈袖口的那几圈长毛,也格外显飘逸。 云倚风扯了扯围脖,热得慌:“我们去哪里?” “江家晚上有大宴,你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季燕然道,“只在烟月纱的暖阁中喝几杯好酒,吃一顿团圆饭,如何?” “什么好酒?” “漓州醉chūn风。” 名字好听轻渺,却是烈酒,几杯就会上头。 梅竹松因诊治江南斗有功,自然被当成贵客请去了江家除夕大宴。暖阁中就只剩了季燕然与云倚风两人,丫鬟也被遣退了,只有悠悠红烛伴弯月,闭眼听远处丝竹袅袅,倒也清闲自在。 桌上杯盘láng藉,铜锅下的火也熄了。地上铺着厚厚的白色羊毛毯,云倚风端着一杯醉chūn风,枕在季燕然腿上,恰好能看到窗外一片闪烁星辰,被云环丝丝绕着,又高远,又清慡。 季燕然用拇指细细摩挲着他的下巴,半晌,俯身在唇角亲了亲。 这个吻太轻了,轻得像一根羽毛搔刮过,轻得两人心头都一悸。云倚风丢了手中酒盏,雪腕绕过他的脖颈,将人拉到自己身前。残余的酒香在唇齿间传递,很快,两人便都气喘吁吁起来。 “云儿。”季燕然压着他,在耳畔轻轻磨蹭,呼吸湿热。 云倚风也被撩拨得意乱情迷,微微侧过头:“回卧房。” “不回去。”季燕然却道,“就在这里。” 暖阁没有门,全靠厚重棉帘挡着风。 云倚风酒醒了大半,半撑着坐起来:“不行。” 季燕然问:“为何不行?” 这还能有为何?云倚风拍拍他的胸口,哄骗,我们回卧房,回卧房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季燕然低笑,单手握住那细韧腰肢:“可在这里,我一样能让你乖乖听话。” 这话说得轻薄,云倚风迎面打来一掌,趁着对方分神之际,爬起来溜了。 本欲穿过花园小径回卧房,那小石子垫成的路却分外滑,又结了薄薄一层冰,若换做平时,自难不倒轻功超绝的风雨门门主,但今晚他喝醉了啊,再加上身后还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于是乎,脑子一懵腿一软,就踩空了。 “云儿!”季燕然被吓了一跳,飞身上前想要拉人,没拉住,眼睁睁看着他“噗通”一声滚进了湖里。 “咳咳!”云倚风胡乱扑腾了几下,身上那富贵的宝石大袍吸足水分,此时正沉甸甸缠缚住手脚,想动弹一下都困难。季燕然站在岸边,哭笑不得:“快把手给我!” 云倚风一手扣住湖壁,另一手拍开他:“不急,我再多泡会儿。” 季燕然:“……” 这一晚,直到江凌飞宴罢归来,两人卧房中的灯仍是亮着的。 可见萧王殿下这歉,估摸是道了整整一夜。 云门主顺利染上一场风寒,脑袋上搭着湿布巾,从大年初一躺到了大年初七,苦药喝下十几碗,平白错过了许多丹枫城的好热闹,唉声叹气,叹气唉声。 初八是个太阳天,江凌晨特意到糕点铺子里买了些吃食,打算去烟月纱中探望一下病号,顺便给三哥也买了一盒白玉糕。路过练武场时,恰好见江凌飞正在练功,手中长剑寒光铮铮,似云间鹰、风中刃,一招一式,皆是行云流水,利落潇洒。 江凌晨看得眼热,便将手中点心jiāo给小厮,自己也从兵器架上顺手抽出一杆长枪,想要与三哥过上两招。这段时日,云倚风一直在教他“风熄”轻功,此时看来倒是颇有成效,因为就连武功盖世的江凌飞,也是直到最后一刻才觉察出有人偷袭,本能地侧身一闪,单手将对方打落在地。 江小九没有一点点防备,惨叫声惊天动地。 “……” 就这么着,江府的病号又多了一个。 这日清晨,江凌晨胳膊上打着绷带,坐在台阶上晒太阳。 云倚风端过来一盘糕点:“还在生你三哥的气?” “没生气。”江凌晨回过神,“我是在想游历江湖的事。” 云倚风笑着问:“怎么突然就有了这种念头?” “我也想像三哥那样。”江凌晨认真道,“那日他一掌劈来时,我根本就无半分招架之力。”而那如狂风bào雪席卷的玄妙招式,是江家武师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悟出的,唯有到大千世界中走上一圈,方能开阔眼界、参透剑法。 他越说越激动,眼睛里闪着光:“我想现在就出发!” “胳膊还有伤,急什么,你先坐下。”云倚风将点心盘子塞进他手中,“听我慢慢同你说江湖事。” 江湖啊,不仅仅有如锦繁花,还有yīn谋,有算计,有背叛,有利用,凶险得很,如一头张开了嘴的巨shòu,随时都有可能将人吞得连骨头渣都不剩。况且再过一段日子,武林群雄皆会来这江家山庄,机会难得,哪怕往后当真要去闯dàng江湖,现在也该先留在家中,见完世面再走。 江凌晨想了想,点头:“有道理。” 安抚好了要离家出走的热血少年,云倚风这才回到烟月纱,季燕然刚从城外回来,正在同江凌飞商议正月十五过元宵的事。 “正月十五,除了花灯会,还有什么稀罕玩意吗?”云倚风问。 “稀罕玩意是没有,不过凌飞说你在chuáng上躺了七八天,十五总该补偿一下,所以在胧星酒楼中定了宴席,只你我三人,再加一个梅前辈。”季燕然笑道,“权当补一场除夕团圆宴。” 胧星酒楼,虽不是城中最阔气的酒楼,却是云倚风喜欢的,有水有树有星月,距离闹市不算远也不算近,酒不错,菜也很好。宴罢之后,河心还有一场焰火,云倚风靠在围栏旁,仰头看着天幕上那朵朵奇幻浮花,一瞬间明亮得炫目,再一转眼,却又成了被风chuī散的烟。 一条金龙飞天,小娃娃们鼓着掌欢呼出声,尖叫着,高兴极了。 梅竹松笑着说:“倒像是王爷的龙吟出鞘,在大漠中头一回看到时,还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那把剑,其实是皇上送给王爷的。”云倚风道,“人人皆道龙吟是上古帝王剑,以此来断言王爷láng子野心,可其实哪有那么多算计呢?无非是皇上用得不称手,便jiāo由王爷上阵杀敌,只是一把剑而已,如何能比得过兄弟之情。” 下一朵焰火是红色的,如chūn日牡丹叠芍药,江凌飞仰头饮尽杯中酒,问:“你们打算何时成亲?” 云倚风答曰:“那要看江大哥何时准备好贺礼。” 江凌飞大笑:“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若明日就将贺礼备齐送往萧王府,你可愿明日就与王爷拜堂?” “好啊。”云倚风单手撑着脑袋,微醺沉沉,“那便一道回王城吧,出来的太久,我也想老太妃了。” 答应得太慡快,江凌飞反而不知该如何接话,最后在季燕然耳边低声道:“这看着像是很想嫁啊,不如我先在烟月纱给你办一场喜事?”当新郎官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先排练排练,省得你将来王城大宴时丢人。 “王城那场喜宴,我是打算jiāo给你负责的。”季燕然扭头看着他,“排练也是你排练,反正到时候要是出了乱子,我就将你打入天牢。” 江凌飞:“……” 江凌飞道,滚。 自然了,待这场其乐融融的元宵家宴散去后,所有人便又继续忙碌起来。至于空口许下的、提前演练的喜宴,也就被渐渐抛到脑后,再没有被说起过。 江湖各门派此时也陆续收到信函,上头写明,邀武林群雄于三月齐聚江家山庄,共议大事。 这就是明面上的挑衅了——武林盟主又没死,汉阳帮也好好的,哪里轮得到江家与江凌飞挑头议大事?而且最近江湖中也没什么大事啊!但不去又不行,毕竟季燕然直到现在还住在丹枫城,就差与江凌飞穿同一条裤子,加上黎青海又“重病卧chuáng”,下一任武林盟主是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于是当下就收拾好贺礼,带着弟子,浩浩dàngdàng出发了。 有多事的、或是谨慎的门派,在动身之前,还要额外问一句,陇武城那头怎么样了? “黎盟主原是不愿来的,但萧王殿下派出西北驻军统领肖恒,亲自上门相请,连担架都准备好了。” “……” 饶是黎青海再武功高qiáng,汉阳帮再根深蒂固,又哪里能与朝廷黑压压的铁骑相抗衡? 如此,便硬被抬出卧房,由军队护卫着,一路南下了。 迎chūn谢后桃花红,转眼已是,三月chūn深。 第134章 为何是你 丹枫城里再度变得热闹起来, 那些客栈老板啊、酒楼老板啊, 成日里笑得连嘴都合不拢。这背后倚靠着江湖第一门派,就是好做生意, 看看这两天来来往往的江湖客, 人又多, 出手又阔绰,一个月就能赚出半年利。 云倚风敲敲书房门:“江大哥。” “进来。”江凌飞回神, 抬头见他正端着一碗……糊糊, 顿时喉咙一紧,“你又去做饭了?” “嗯。”云倚风递给他, “是梨汤。” 梨汤你是怎么煮出这种形状的你真厉害。江凌飞有苦难言, 闭着气一口气喝完:“不错, 快去多盛一些给王爷,他定然爱吃极了。” “王爷一早就出去了。”云倚风坐在桌边,“我方才去街上逛了一圈,到处都是人, 闹得慌。” “过两天, 这烟月纱中也会闹成一片。”江凌飞笑道, “我已经在城外替你寻了处僻静的宅子,明日就与王爷搬过去吧,可以好好躲一躲清闲。” “不要我们留下帮你吗?”云倚风问。 “我一人应付他们,已绰绰有余。”江凌飞道,“王爷总归身份特殊,公开场合, 还是少与我厮混在一起为妙。” “也对。”云倚风想了想,“那就让王爷去城外,我留下吧。当初江大哥说有办法bī黎青海当众认罪,我想看看热闹。” 江凌飞摇头:“现在你可不是风雨门门主,而是萧王府的人。” 我怎么就成萧王府的人了。云倚风正色提醒,还没办喜事呢。 “是是是,我的错。”江凌飞举手投降,“这样,等把这群人打发走了,我立刻给你们准备喜宴,嗯?”一边说,一边叫进管家,命他去帮着云倚风收拾东西,当晚就连人带行李,一股脑送往城外小宅中。 奉茶的丫鬟在旁捂嘴偷笑,掌门这哪里是替云门主寻清静,分明就是替他自己寻清静。别说,没了成日里到处乱溜达的萧王殿下与云门主,烟月纱中可真是消停了一大截。 群雄大会定在三月初八,huáng道吉日。 江家山庄虽说富贵阔气,可烟月纱却只有小小一隅,为了防止各大门派摸错地方,管家特意安排了近百名小厮轮番带路,沿途那叫一个荒僻啊,还要穿过一处黑漆漆的林子,有心直口快的丫头,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为什么江掌门要住在这么荒凉的地方?都快绕出江家了。” “我家掌门喜欢清静。”小厮这么解释,就快到了,快到了。 然后又走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方才终于抵达了烟月纱,一处小小的、jīng巧的院落,怎么看怎么不适合武林大会。前厅里摆满了板凳,已经挤坐了不少门派,正在吵吵闹闹喝茶寒暄,谁若想去上个茅房,可谓要多费劲有多费劲,得在人群中挤上半天才能出门。 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在场人人都在嘀咕,觉得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叫人十分摸不着头脑,不懂江凌飞与萧王殿下究竟要做什么。但……怎么说呢,不管对方想做什么,要对付的定然都是武林盟主黎青海,与自己并无多少关系,便也放宽了心,有会就开、有瓜子就磕,只管跟着看热闹便是。 午后,黎青海也坐着一顶软轿过来了。 众人皆起身相迎,虽说心里都清楚过了今日,盟主八成就要换人了,但面子上的功夫总还要做足,况且江凌飞现在又不在,也没必要这么快就同“前”盟主闹翻,便纷纷抱拳行礼,恭恭敬敬将他请到了上座。 花落宫的人也在现场,都是些漂亮姑娘,挤在这群粗壮男人堆里,怎么待都不自在,便纷纷起身离开前厅,想出去透透气。 “诸位姑娘。”江家弟子正守在门口,“我家掌门马上就会过来,还请诸位及时入座,别到处乱走。” 宁微露听到动静,微微皱眉:“休要生事,都回来吧。” “是。”宫主都发话了,花落宫众人只好又挤回人群。这江家三少也真是的,去院子里站一站都不成吗?既不准我们出去,那你倒是快点来啊。 热得满心焦躁。 而江凌晨自打听云倚风说了几个江湖故事后,便满心都在期盼着家中这场群雄盛会。结果好不容易等到三月初八,各门派齐聚江家山庄了,自己却被家丁挡在半路,说是掌门有命,谁也不准靠近烟月纱。 江小九道:“我去看看也不行吗?” “九少爷恕罪,掌门的确是这么吩咐的。”家丁道,“您还是请回吧。” 眼看前头竖着一道铜墙铁壁,江凌晨也不敢公然违抗三哥的命令,只好气呼呼地出门,去城外找云倚风告状了——先前分明就说好,要让自己也长长见识的,做人不能这么言而无信!他知道那处僻静小宅在哪里,便一路骑马穿过郊野,却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开,翻过院墙一看,空dàngdàng的,连人影子都没一个。 少年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觉得全世界都是骗子。 …… “掌门。”弟子道,“所有门派都到了,黎盟主也来了。” “告诉他们,我马上过去。”江凌飞道。 “是!”弟子抱拳领命,腕间一个瓷坠子上挂着七彩璎珞,看着分外不协调。见江凌飞盯着看,便不好意思地解释:“这是樱儿系的,她今年四岁,正是顽皮的时候,若我解下来,她回家见不着,是要哭闹的。” “樱儿,你的女儿?”江凌飞笑笑,“去吧。” 弟子答应一声,转身去了前厅。江凌飞脸上笑容隐去,又在书桌后独自坐了一阵,方才起身出了房门,却没有去见各大掌门,而是翻身上马,径直去了一处林地。 风飒飒自耳畔拂过。 他像是又回到了先前在西北时,同云倚风共去破阵,也是这样呼啸的风、一闪而过的景。 又好像是与季燕然共去围猎,两人比试谁先捕得猛shòu,老太妃偶尔同行,便会煮好冰凉解渴的绿豆水,加上蜂蜜与桂花,等着满头大汗的两个儿子回家,再笑着骂上两句,催促着快去沐浴。 脸颊有些冰凉,掌心也是湿的,直到胯下骏马长嘶一声顿住脚步,他才猛然回过神,惊魂未定松开了被粗糙缰绳磨破的、鲜血淋漓的手。 此时已到一处林地边缘。 有一灰衣男子正在那里等他,低头道:“少爷。” 江凌飞并未下马,也未说话。 男子将手中火把递给他。 地上有一处引线。 此时天已经快黑了,火舌在暮色中跳动着,像是不断变换的、某种巨shòu的眼睛。 江凌飞右手微微颤抖,他看着递上那冒头的引线,不知怎的,就又想起了那名弟子腕上的璎珞彩绳,与他四岁的、正在等着父亲回家的小女儿。 而烟月纱中此时正圈禁着数百人。 数百江湖客,也是数百人的丈夫、妻子、儿女或是兄弟姐妹。 自己理应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也必须想出更好的办法。 许久之后,江凌飞手下发力,将那火把自风中狠狠一扫,火熄灭了,变成了轻飘飘的烟。 “告诉母亲,我另有安排。”江凌飞翻身上马,“派人去将炸药清空。” “少爷未免太过优柔寡断。”灰衣男子提醒,“此时放弃,以后怕是再难找到机会。” “我说了,另有安排。”江凌飞心中烦躁,调转马头想要回到烟月纱,身后却传来一句:“为何要这么做?” 不是灰衣男子的声音,而是他极熟悉的、熟悉到不用回头,甚至不用去想,就知道是谁。 季燕然看着他的背影,又重复了一遍:“为何要这么做?” 灰衣男子也撕下面具,是云倚风。 江凌飞没有转身。 “炸药已经被清空了,烟月纱下填埋的,只是一堆无用废土。”季燕然道,“但我知道,换不换其实都一样,你做不出屠杀百人的事。” “你们早就怀疑我了。”江凌飞咬牙。 “我最不会怀疑的就是你。”季燕然一字一句,“这么多年,你要钱也好,要人也好,甚至要兵符也好,我从未犹豫过半分。” 偏偏除夕那晚,云倚风不小心跌进了水池里,仓惶之际随手一抓,却拉动了一处铁环,发现了藏于烟月纱下的暗室。江凌飞宴罢归来时,西院卧房中仍旧亮着灯,是因为两人皆不在家,正顺着暗室秘道,一路走到了这处林子里。 烟月纱是江凌飞自己修建的,这处密室通道自然也该是他的手笔。但直到那时,季燕然都未猜测太多,只觉得江湖中人给自己修建一处秘道,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再加上云倚风又冻病了,就更加忙得没顾上问,直到初八当天,江凌晨意外受伤。 他当时使出“风熄”轻功,接近得悄无声息,所以江凌飞毫无防备,反击时并未想太多,直接扫出了一招寒凉掌法。江凌晨说那并非江家招式,自己先前从未见过,如一场bào雪席卷眼前,说者无心,云倚风却想起了当初在王城时,那离奇毙命于小巷中的守卫,以及临死前写下的“雪”字。 “我查看了九少爷的伤口。”云倚风道,“与那两名守卫身上的伤极相似,与盗取佛珠舍利窃贼的掌法也相似。” 再回想起这段时间,那鬼魂一般无处不在、却始终不知藏于何处的眼线,哪怕再不想怀疑,也不得不怀疑。云倚风连夜从临近城镇中调拨来百余名风雨门弟子,命他们暗中盯着丹枫城中动向,尤其是这处密林。而那些打包好的炸药,也一早就被偷偷换成了气味相近的废土,真正的灰衣男子已经被抓获了,此时正收押在牢中。 季燕然道:“他说你并非江家人。” “是,我是江家的养子。”江凌飞声音沙哑,狠狠道,“我娘是谢含烟。” 云倚风一愣:“不可能。” 江凌飞终于肯转身,一双眼睛被血染成赤红,右手握紧鬼首剑柄,冷冷看着两人。 “谢小姐的确曾经怀孕,但她在谢家出事后没多久,就因过分悲伤而小产了,再加上后来还有蝴蝶癔,怎么可能保得住孩子?”云倚风轻声解释,“我连当年的稳婆都找到了。” “跟我回萧王府。”季燕然道,“我会替你查明整件事。” “我的身世,如何需要你来查明。”江凌飞道,“闪开。” “你要去哪,西南?野马部族?”季燕然道,“我不会放你走的。” “江大哥。”云倚风急道,“你想想看,既然当年孩子并未保住,那谢——” 话未说完,江凌飞便已攻了上来。季燕然将云倚风推到一旁,半柄龙吟铮鸣出鞘。 “当啷”一声,火星飞溅,于林间掀起了一阵呼啸狂风。 两人先前已不知比试过多少次,只是这回,输赢不再是一枝花、一幅画、一壶酒。 “拔剑!”江凌飞将他bī至树下。 “跟我回去。”季燕然看着他,“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留你性命。” “先前还说我包庇亲信,现在看来,萧王殿下徇起私来,却也不比我差。”江凌飞合剑回鞘,“去将那丫头放了吧,与她无关,一切都是我做的。” 言罢,转身想走,却被季燕然一把握住肩膀。江凌飞回身飞踢,迫使对方后退两步,鬼首剑再度扫出疾风,直bī季燕然面门而来,云倚风见状飞身上前,指间闪过几缕寒光,将他的剑锋堪堪打偏。 江凌飞虽武功盖世,却也难敌对面二人合力,况且他亦无心久战,眼看已渐落下风,耳畔却突然传来一声嘶鸣。 一道红色幻影自林间飞驰而出,似骄阳闪电,江凌飞心中一喜,单掌扫开云倚风,自己纵身跨上马背。小红腾空飞跃,只一瞬间,便带着他隐没在了重重深山密林中。 …… 而在烟月纱中,诸路英雄好汉已经快要开口骂娘了。江凌飞直到现在也没出现,只有下人一壶又一壶地来添茶,喝多了茶就要解手,要解手就要穿越人山人海,房间里又热,如此折腾个三五回,简直鬼火都要冒起。 “江掌门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 “对啊,还来不来了。” “黎盟主,你倒是说句话啊。” 黎青海面色青黑,也不知江凌飞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就在人群中几个老头快要热昏之时,终于有人姗姗来迟,说是请黎盟主前往书房一叙。 黎青海道:“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 “盟主还是跟我走一趟吧。”弟子在他耳边低声道,“实不相瞒,是萧王殿下有请。” 萧王殿下,萧王殿下。黎青海已经快被江凌飞的这面虎皮大旗听出了癔症,起身去隔壁一看,却只有云倚风一人。 “云门主?”黎青海迟疑,“你找我?” “对,我找你。”云倚风问道,“黎盟主最近身体还好吗?” 黎青海叹气:“云门主有话不妨直说。” “若身体不好,就将盟主之位jiāo出来吧。”果然很直。 “给江掌门吗?” “给我。” “……” 黎青海觉得,或许是自己聋了。 云倚风却没有多少时间同他细细解释。江凌飞,或者说是谢含烟的目的很明显,这数百掌门若遭不测,江湖必将大乱,天下也要跟着乱——毕竟武林门派,向来就担负着剿灭邪教、降魔卫道的职责,也在一定程度上分担着官府的压力,二者相互依存,早已形成了天然的默契,更别提许多门派皆设有商号,与当地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翻,后果不堪设想。 江湖不能乱,但黎青海为人的确不怎么样,而且季燕然还有另一层顾虑,怕万一把他放回去,将来又被江凌飞给杀了,那光是虚悬的盟主之位,又不知会引来多少人眼馋。 所以绝对安全的人选,只有一个。 云倚风问:“我不能做盟主吗?” 黎青海艰难道:“……能。” 意料之中的,烟月纱内各大掌门听到这个消息,也觉得自己聋了,或者是疯了。 黎青海行礼,颤声道:“恭喜云盟主。” 底下众人如梦初醒……也有没醒的,但不管醒没醒,总得跟着道一声贺。宁微露与云倚风关系素来不错,此番却也震惊得说不出话,直到被对方唤了三四声,方才猛然反应过来:“啊?” “宁宫主,”云倚风道,“风雨门事务繁杂,我也腾不出多少时间来管武林盟的事,所以往后金陵一带,让我想想……自清辉城始,至云鬟城终,这一片所有江湖事,皆jiāo由花落宫打理,如何?”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虽未言语,却有几个门派已羡慕得开始吞口水,早知如此,那先前就该同风雨门搞好关系,现在说不定也能混个盟主令。 失策啊! 宁微露惊疑:“……是。” “还有刘帮主,赵岛主,柳兄,清溪道长,诸葛先生。”云倚风“哗啦”铺开一卷地图,“自今日起,中原武林分为六块,由诸位各自负责,共同维护安稳,匡扶正义,可还有疑问?” 被点到名的,皆是江湖中德高望重、实力雄厚的前辈。先前见黎青海将盟主之位jiāo得如此莫名儿戏,心中还颇有几分不满,有脾气火爆的,已经快要出声斥责——即使有萧王殿下在,那也该是江凌飞江掌门上位,如何能轮得到云倚风头上?可没曾想,这新盟主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将手中权力一分为六,给他自己倒什么都没留,心中火气便也消了大半,齐声领命:“谢盟主!” “如此,往后便辛苦诸位了。”云倚风微微叹气,真诚道,“该道谢的人,应该是我。” 第135章 南下追寻 任谁都没有想过, 这场群雄会居然会以“中原武林一分为六”作为落幕。但比起先前众人所以为的“黎青海下台, 江凌飞上位”,这种结果显然更加喜从天降。而对于季燕然与云倚风来说, 此举还有另一个好处, 那就是汉阳帮再也难掀风làng。如今掌管江湖事的六人中, 有三人都是黎青海的盟友,本该共同进退, 可现在自家碗里突然就有了肉, 哪里还舍得再放回武林盟的大碗中?所以任凭汉阳帮在前十几年中再苦心布局,到头来也只剩一场空。 闹哄哄了大半月的丹枫城, 在各门派陆续离开后, 终于重新恢复了平静, 可江家山庄里却依旧紧绷着一张弓弦,人人心里皆有疑问,而且还是惊天的疑问——为何武林盟主突然就成了云倚风,还有, 家里的掌门又去了何处? 这…… 烟月纱内, 江凌晨呆呆看着云倚风, 半天没反应过来。 “事情就是这样,你能接受也罢,不能接受也得接受。”云倚风扶着他的肩膀,“我与王爷会去找江大哥,但江家山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必须有人出面来收拾残局。” 江凌晨虚握了一下拳头:“……我?” “我会说服大少爷, 让他暂时从旁协助,你若有其余中意的下属,也能先调至身旁。”云倚风道,“王爷会调拨一批驻军,用来维护城中秩序,但最多只能驻扎一年,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你必须学会所有事情,明白吗?” 江凌晨没说话。曾经不知天高地厚、费尽心机想要谋取的掌门之位,就这么突然被送到了面前,他心里有震惊,亦有无法掩盖的深刻慌乱,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喃喃问:“那三哥呢?” “在真相未明前,就说有事远行了吧。”云倚风从袖中取出一枚解药,递到他面前,“将整个家看好,嗯?” 江凌晨与他对视着,眼眶还挂有一圈红,手也不自觉握紧了腰间白鹭剑。他自幼锦衣玉食,做事亦是骄纵任性,从未尝过半分真正的“江湖滋味”,更不知何为酸苦,何为责任,但有一天,bào风雨突然就兜头打来了,打得他晕头转向,伴随着滚滚雷bào,将整个江家都罩在了密不透风的惨雾中。 少年声音微微颤,却终是紧咬住牙关:“好。” …… 处理完掌门之事,还有月圆圆。 她服下梅竹松的药后,很快就苏醒过来,听云倚风说完事情始末,呆呆坐在chuáng边,只有两行眼泪滑过脸颊。 “那一晚,我的确是去给少爷送糕点的,我知道他向来睡得晚。”月圆圆道,“本来想顺道去林中收集些霜露,用来煮茶,却看到少爷正带着那名妇人……他还让她快些走,当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害怕,觉得撞破了大秘密,就赶紧跑回去了。” 却没想到会被管家的媳妇看见,而先前无意同院中小姐妹说过的那句“去给少爷送点心”,也成了撒谎的罪证。 季燕然问:“既不是你做的,为何要承认?” “我不想承认的。”月圆圆辩解,“但当时云门主说放走朝廷要犯,事关重大,不管我说不说,都非得查出一个结果,少爷他就慌了。”那只是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妙情绪,谁都没能捕捉到,除了唯一知道真相的月圆圆。 “我那时就想,既然所有证据都指向我,不说还要被送进洪堂受刑,倒不如帮少爷顶下罪行。”月圆圆道,“反正他在外面,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一定会想办法救我出去的。” 云倚风无声叹气。 “在江家,我只相信少爷一个人。”月圆圆放低声音,“他说什么我都信。” “我们也信他有苦衷,所以才要去西南。”云倚风道,“你既是他最信赖的人,可愿去帮九少爷、也帮江大哥守住这个家?” 月圆圆抹了把眼泪:“嗯。” …… 清月也给云倚风送来了一封密函,与鬼刺有关。 季燕然问:“找到他的下落了?” 云倚风皱起眉头:“他与蛛儿像是被人绑到了西南。” 怪不得丢下自己不管,怪不得丢下迷踪岛不管,怪不得杳无音讯这么久。信中虽未言明绑匪究竟是谁,但西南……要知道,鬼刺不仅是医,还擅制毒蛊,倘若真是那伙人带走了他,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谢含烟当初能用血灵芝同你我谈条件,现在也一样能同鬼刺谈条件。”季燕然道。 但那片灵芝田实在太过珍贵,将来或许还能救更多人的性命,若只为防鬼刺就将其付之一炬,未免làng费可惜。便从临近州府调来军队,暂时守住了旧木槿。 临出发前,季燕然与云倚风还去探望了江南斗。 因那走火入魔的残余病症仍需再治疗一段时日,所以梅竹松暂时留在了江家,商议好四月中旬,再动身前往西南汇合。 房间里依旧飘散着苦涩药味,江南斗靠在chuáng上,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jīng气神,又因这一夕之间的变故,而变得重新苍老憔悴起来,长叹道:“凌飞的身世……当时三弟病弱,因嫌府中人多嘈杂,母亲便做主,让他夫妇二人搬去了清静水乡养病,两年间极少与家人联系,再回来时,怀中就多了个孩子。” 云倚风问:“江三爷身体孱弱,那孩子……没人怀疑过吗?” “三弟病逝后,弟妹对孩子不管不顾,丝毫不见疼爱,我当时的确有过一些猜测,却并没有证据。”江南斗道,“再后来,凌飞逐渐显露出了武学天分,家中老人们都说,说他与三弟幼年一模一样,如此一来,就更无人怀疑了。” “那他身上的旧伤呢?” “弟妹说是因为难产,天生心脉受损,需以药物常年疗养。”江南斗道,“小时候有好几回,都险些犯病丢了性命,熬过十岁后,方才渐渐好转。” 一直以来替江凌飞看诊配药的,都是江家的老大夫江敏,但据他所言,自打少爷十几岁时游历去了王城,就再没找自己配过药了,还当是重新寻了宫里的御医。 “我与母亲都不知道这件事。”季燕然道,“所以这么多年来……” “谢含烟。”云倚风看着他,“她在卢将军战败十年后,曾以绣娘的身份到过一次江家,那时候江大哥差不多也是十岁,而江南斗所言的‘十岁后逐渐好转’,或许就是因为有谢含烟暗中诊治。” 但不管怎么说,对于江凌飞与谢含烟的这段关系,云倚风始终就存有深深的疑虑。他那日并未撒谎,风雨门弟子的确在王城找到了一名稳婆,对方清楚记得谢含烟小产时的情形,或者退一步说,就算稳婆说谎了,那还有蝴蝶癔呢?经历过那般九死一生的病症,不知吃了多少稀奇古怪的药物,后更颠簸仓惶逃往西南,怎么可能保得住腹中孩子,还莫名其妙出现在了江府中,直到十年后方才母子重逢? 云倚风道:“还有一种可能,谢含烟抵达西南后,与别人又生了一个儿子。” “凌飞的身世,卢广原最后一役的真相,还有那井中婢女究竟因何丧命,我都会查个一清二楚。”季燕然道,“江南舒夫妇当年住在清静水乡,你且派人去附近问问,看能否找到一些线索。” 云倚风点头:“嗯。” 他坐回桌边,又道:“现在已经能断定,与江南震暗中勾连之人就是谢含烟了。她先挑唆江五爷暗伤老掌门,又借他的手除去江凌旭,最后再放出老掌门遇害的真相,让江南震再难立足于江家。我甚至怀疑送信给皇上,说江南震与卢谢两家关系匪浅的,也是她。”所有的事情,看似纷杂,却都在暗中推着江凌飞往上爬,先是掌门,后是盟主,然后便是她筹谋多年,也是盼望了多年的报复,搅得李家江山天翻地覆,不得安稳。 以及那教唆江凌晨,雇佣暮成雪绑了江凌飞的神秘客,应当也是同一伙人,否则如何能知道他的陈年旧伤,还再三叮嘱,监禁即可,万不能伤及性命? 云倚风一时没想明白:“可为什么要绑了江大哥?” “我猜是怕他碍事。”季燕然坐在他身侧,“谢含烟一直是知道血灵芝在哪里的,当初玉英既在葛藤部族,那耶尔腾应该没说谎,我若乖乖jiāo出西北十五城,你的确能活下来。可万一我不答应……要是凌飞在,你猜他会不会见死不救,帮着母亲一起隐瞒,眼睁睁看着你丧命?” 云倚风道:“不会。” “我猜他也不会,谢含烟更知道他不会,所以只有让凌飞远离西北,整个计划才能继续进行。”季燕然握住云倚风的手,“我们明日便动身。” 西南也好,天涯也好,总得将人先找到。 烟月纱被暂时封锁,只留月圆圆一人进出,每日帮忙拂去薄尘。江凌晨在掌门之位上坐得生涩忐忑,却到底还是在大哥与其余几位叔伯的帮助下,咬牙坚持了下来,加之丹枫城中尚有军队驻守,倒也无人敢生事端。 拥有百年基业的世家大族,就这么在沉浮làngcháo中,晃晃悠悠地、艰难而又缓慢地前进着。 离去那日,丹枫城里的chūn花,开得正是荼蘼绚烂时,红红白白,漫山遍野。 飞霜蛟与翠华一前一后,如飞剑疾驰,直指西南。 ——江湖风云·完—— 第6卷 西南鬼影 第136章 天降横貂 越往南, 天气也逐渐炎热起来。夜半一场急雨后, 非但不见凉慡,反倒更添几分湿哒哒的燥意, 里衣也贴在身上, 在chuáng上翻了七八个身后, 云倚风终于放弃睡觉的念头,半撑着坐起来一看, 不出意外, 身侧又是空的。 季燕然正坐在屋顶,看着远处漆黑的天。这一晚没有星星, 只有客栈檐下的两串灯笼, 摇摇晃晃照着院中寂静花草。 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不多时,便有一双手臂轻轻圈过腰,小声问:“又喝酒了?” “半坛朝雪。”季燕然握住他的手,哄道, “还要一阵子才会天亮, 再去睡会吧。” “房间里太闷。”云倚风坐在他身边, “傍晚时,风雨门送来了一封信函,我本打算让你好好睡一觉,明早再说的。” 季燕然眉间一动:“凌飞的事?” “有人在滇花城郊看到了赤霄。”云倚风看着他,“那条路是去腊木林的方向。” 野马部族销声匿迹已有数年,而在数年前, 鹧鸪的老巢就建在深山腊木林中,古树高茂,瘴气重重,蛇虫鼠蚁蜿蜒而行,甚至连一朵花、一棵草,都极有可能是夺命剧毒。 “能探得他的行踪,就算好消息。”季燕然道,“腊木林,当年卢将军便是冒着瘴毒之险,多番深入此地,用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方才终于说服鹧鸪,使他不再与大梁为敌。” “这回,说不定我们也能说服江大哥呢。”云倚风笑笑,“别担心。” 季燕然揽过他的肩膀:“我与凌飞十八岁时便认识了,一场秋日围猎会,参与的都是世家子弟。” 现在仔细想想,负责整个流程的官员,恰是那位王东王大人,所以围猎的顺序、酒宴的座次……是预谋吗,或许吧。但即便如此,他仍愿相信在青溪猎苑的那段初识时光,所有彻夜长谈的夜晚,笑是真的,少年意气是真的,一见如故是真的,千杯难醉也是真的。 “这么多年,江大哥若真心想杀你、想杀皇上,应当能找到不少机会。”云倚风道,“在面对那群江湖人时,他尚且不忍下手,又如何会帮着谢含烟,将天下搅出一片腥风血雨来。”再是亲生母亲、再有救命之恩,也不足以将一个人变成魔,更何况,在王城还有老太妃,正在乐呵呵地等着gān儿子回家。 季燕然胡乱抹了一把脸,眼底血丝通红:“我就不该让他离开王城。” 云倚风没再讲道理,只伸手将他抱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脊背。 夜风无声拂过面颊,草叶沙沙。 …… 玉丽城外,便是深山茂林。边境地带向来鱼龙混杂,集市也不像中原那般秩序井然,而是闹哄哄挤成一团。赌石客围做一圈,高声嚷嚷着,遇到好货时,更是嗓子扯破天,吵得临近几个小摊的老板头都大了,纷纷躲到一边yīn凉处。 一刀切出绝世好水头,那癞痢头的瘦猴高兴得摇头晃脑,险些喜癫过去,刚打算揣着宝贝回家,肩膀却被人拍了一下:“卖我。” “卖?买得起吗你?”瘦猴一双眼珠子滴溜溜直转,见对方打扮朴素,一张面具将脸遮去大半,模样都辨不清,刚打算嘲讽两句,几张金叶子却已被递到眼前:“够吗?” “……够,够够够。”瘦猴手直发颤,声音也抖,好不容易将金叶子塞进袖笼,再抬头时,那黑衣人却已经走远了。 “少爷。”一蓝衣人正在前头等,“你去了哪里?” “买东西。”江凌飞牵过马,“走吧。” 蓝衣人名叫猛豹,算是仅次于鹧鸪的二号人物,也是野马部族的管家。他见江凌飞似是心不在焉,便提醒道:“此番行动失败,还bào露了身份,谢夫人听到消息大发雷霆,少爷回家之后,怕是——” “那便让她杀了我吧。”江凌飞不耐烦地打断,翻身上马,一路向南而去。 猛豹被噎了一噎,半晌后,也匆匆追了上去。 …… 云倚风蹲在小摊前,也仔细挑拣了一堆玉料。 “喜欢这些?”季燕然有些意外。 “这是避虫石,磨成粉后制成膏,能使蛇虫鼠蚁不敢近身,比寻常草药更管用。”云倚风将那一把碎石收好,“我自幼尝尽百毒,自是不怕林间瘴气,但王爷不同,现在梅前辈又尚未赶来,一切还是小心为妙。” 因天色看着要落bào雨,两人便暂时歇在了城中客栈。云倚风正好能有空闲,将那些碎石打成细粉,再加上花油调配驱虫药。季燕然见他忙忙碌碌不愿分神,便请小二将晚饭送进房中,黑毛猪肉配上当地特产腊味,放在油锅中细细一煎,香味飘出窗户,袅袅向上散去,就那么好巧不巧地,钻进了某间客房里。 小鼻头一动,小豆眼一颤。 跟着杀手吃了半个月素的胖貂,在被窝里睁开眼睛,瞬间就jīng神了! 云倚风还在嫌弃:“又油又腻的,我想吃碗——” 一个“面”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道雪光白影便已踏上窗台,如闪电般蹿了过来! 季燕然出手如疾风,一把就扯住了那条蓬松尾巴,倒着拎在手中。胖貂肉没吃到,反遭这场无妄之灾,一时间惊怒jiāo加,四只爪子凌空胡乱狂扭,一身皮毛油亮,一身小肉乱抖。 云倚风:“……” 云倚风颤声:“你把它放下。” 季燕然也没料到,自己随手一捞,居然就捞了这么一个玩意,一边将它送到云倚风怀中,一边道:“暮成雪在附近?” 那还等什么?云倚风将貂往怀中一揣,卷起包袱就要跑路。结果一开门,杀手正抱剑靠在墙上。 云倚风广袖一遮,面不改色:“幸会。” 暮成雪伸手:“还我。” 云倚风后退两步:“休想。” 貂颜祸水费劲地将头伸出来,还在惦记桌上的烤肉,小爪子一通乱挠,挠得老父亲衣衫不整、气焰顿失,单手拎起裤子,忙不赢地回房系腰带去了。 胖貂蹲在桌上,风卷残云吃着烤肉。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衡与安静,似乎只要那“吧嗒吧嗒”的咀嚼声一停止,立刻就会展开一场惊天动地的打斗。 最后还是萧王殿下先道:“暮兄怎么会来这西南边关?” “来买几块玉料。”暮成雪看着雪貂吃完最后一盘肉,“今日多有打扰,告辞。” 飞鸾铮鸣出鞘,云倚风道:“坐下。” 暮成雪目光寒凉:“你休要得寸进尺!” “你哪里让我得寸了?” “……” “貂的事情暂且不谈。”云倚风拉开椅子,“既然有缘在此地相逢,我这有笔好生意。” 暮成雪道:“不接。” 云倚风惊奇:“你金盆洗手了?” “没有,”暮成雪答,“只是单纯看你不顺眼。” 云倚风流利接话:“你偷走别人的儿子,自然会看亲爹不顺眼。”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暮成雪:“……” 云倚风倒了两杯茶:“在腊木林中,藏着南域野马部族,首领名叫鹧鸪,你对此人可有了解?” “你才是风雨门门主,却问我对他有没有了解?”暮成雪单手按住胖貂,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搔刮着那毛绒脑顶。 “风雨门的消息,也是靠探听才能得来,并非能掐会算。”云倚风放软语调,“暮兄曾于三年前,受雇前往密林中解救人质,应当对腊木一带颇有了解。” “那伙绑匪来自林缅国,与野马部族无关。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为寻人质,几乎横穿了整片密林,除了寥寥几处树屋、一群长毛野猿外,再没见过其他人。”暮成雪道,“你确定鹧鸪与他的部族,仍旧住在深林中?” 云倚风摸了摸下巴,就是不确定,才要问你。但根据风雨门的线报,江凌飞去的又的确是腊木林的方向,莫非……整个部落都藏于地下?这样也能解释,为何野马部族会在一夕之间,就突然消失无踪。 但不管怎么说,杀手都是一定要留下来的,一则他已去过一次腊木林,熟悉地形,二则武功高qiáng,三则,貂。 暮成雪微微皱眉:“我说过,不接生意。” “这不是生意,而是jiāo换。”云倚风叩叩桌子,“野马部族一事解决后,我便再也不同你争这只貂了,如何?” “好。” “……” 你怎么突然就又这么慡快了。 “我先回房,等你们商议出下一步计划,再来找我。”暮成雪拿起长剑,转身离开。胖貂趴在他肩头,昏昏欲睡看着老父亲,吃饱了肉,困。 云倚风依旧没反应过来:“他这回也答应得太利索了吧?” 季燕然拍拍他的脑袋:“就这几次来说,你若一直缠着,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头疼的大麻烦,倒不如顺着你的意思,一劳永逸。” 云倚风心想,那这么来看,烦人一些还是有好处的。 只是不知江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 镶嵌着明珠的地宫里,江凌飞正跪在地上,面无表情,眼前是一排香火灵位。 一名妇人站在他身后,冷冷道:“你便对着你的父亲,对着卢家列祖列宗,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错处吧。” 第137章 巫师恶霸 地宫内极暗, 也极静, 风与时间似乎都凝固在了此处,只有那几根细细的线香, 缓慢燃出白色的灰烬, 一截一截、扑簌掉落。而直到最后一点暗红香头也熄灭, 江凌飞方才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回了住处。 在他身后, 是一排排摆放整齐的灵位, 被烛火惶惶照着,如一张张无声叹息的嘴, yīn森压抑。 脑中隐隐胀痛, 困意全无。江凌飞索性也不睡了, 坐回桌边,拿出一把jīng巧锉刀,又细细打磨起先前在玉丽城中买的玉料来。 …… 季燕然将整座客栈都包了下来。老板见到这种阔绰的贵客,自然是心花怒放的, 顿顿饭都亲自下厨, 恨不能一天翻出十种花样。酸鱼在鲜辣辣的剁椒中一裹, 吃一口惊为天人,吃一条怒发冲冠——那叫一个刺激啊,恨不能蓬头散发钻进水缸,再也不出来。而且除了正餐,还有点心,裹上厚厚一层面糊, 油炸成金huáng苏脆,云倚风好奇地尝了一块:“这是什么呀?还挺香。” 老板笑容满面道:“九尾毒蝎。” 云倚风:“……” 云倚风长吁短叹,万万没想到,在离开迷踪岛后,自己竟还能有再吃毒虫的一天。 胖貂蹲在一旁,偷偷摸摸吃了几只,倒是挺高兴。它最近日子过得相当滋润,白日里来老父亲这里混肉吃,晚上就回杀手怀里睡,朝云暮雪,快活似神貂。 季燕然刚刚招来了西南驻军统领,两人正在议事,云倚风闲得无聊,索性抱着貂出门去溜达。此时正是夕阳沉坠,城里热闹得很,处处都飘着饭菜香……辛辣饭菜香,呛得一人一貂不住打喷嚏,逗得旁边一群小姑娘直乐,有胆子大的,便上前用小指头来摸雪貂,又将手里的点心掰碎了喂它。 那是北方才有的玉蓉糕,清甜慡口,云倚风一边暗叹自己伙食不如貂,一边问:“这是在哪买的?” 小姑娘们纷纷指给他看,就在前面呀,拐弯就是,芙蓉粥店,很好找的。 芙蓉粥店,听这名字,就更像是大梁的商人了。店招上画着一朵粗糙的芙蓉花,店面也又小又破,生意倒是很好,一对年轻夫妇忙着招呼客人,一个中年婶婶正坐在院中洗菜,背着一个背篓,里头睡着个迷迷糊糊的小娃娃。 云倚风惊喜:“玉婶?” 中年婶婶闻言抬头,见到是他,也意外得很,赶忙擦gān手笑着迎上前:“云门主怎么来了西南,王爷呢?” “王爷在府衙中,我一个人闲逛。”有了当初在缥缈峰的情分,此番也算“他乡遇故知”,云倚风帮她将那小婴儿抱起来,粉雕玉琢可爱极了。玉婶一边替他泡茶,一边道:“芙儿一年多前嫁来了玉丽城,我放心不下,便跟过来看看,临走前老太妃还赐了不少赏呢。” “看这小店生意红火,一大半都是婶婶的功劳吧。”云倚风笑着说,“我可是闻着香过来的。” “等着。”玉婶手脚麻利,先给他盛了一碗肉粥,“吃两口垫垫,饭菜这就好。” 她去了厨房忙活,云倚风左手抱着貂,右手抱着婴儿,又颠又抖,一派大好慈父形象。倒是将小娃娃的爹看笑了,赶忙上前接过孩子,道:“这外头热,公子还是去树下坐着吧。” 他说话的口音很重,像是玉丽城还要再偏南一些,手臂上纹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看不清楚的图案,像是某种部落图腾。自称名叫雷三,平日里跟着城中大户走南闯北贩卖玉货,闲了就帮媳妇顾着这家小粥店,今年新添了个儿子,日子过得十分有滋味。 云倚风不无羡慕:“挺好。”这种寻常日子,我也很想过。 “我先前就听岳母说起过,她在王城里有位贵人朋友,是王爷,阔气极了。”雷三又切了一盘瓜果过来,“看风华气度,应当就是公子你吧?” 云倚风笑道:“我不是王爷,不过玉婶确实认识王爷,还同老太妃是好朋友,你以后可不准欺负芙儿。” “那我哪敢啊。”雷三蹲在地上吃瓜,见媳妇不在后院,便压低声音道,“你们中原的丫头,都泼辣着呢,连本地的巫师都敢骂,可把我给吓坏了。” 云倚风:“巫师?” 雷三声音更低了:“邪门得很,旁人避之不及的瘴气林子,他倒三不五时就要进去吸一吸,出来也不见病灾,反而还能带出不少珍宝玉器,说是山神赏赐的,红红蓝蓝的宝石挂满一脖子。” 旁人看得眼馋,也想进去寻宝,结果进去十个失踪十个,估计连骨头渣滓都被巨蟒吞gān净了。 云倚风心下一动:“哪片瘴气林子?” “还能是哪片,过了茈河那片。”雷三道,“不仅有毒虫猛shòu,据说还闹鬼闹僵尸。” 过了茈河那片瘴气林子,便是野马部族的老巢。云倚风自然不相信什么山神赏赐红蓝宝石,但有一人能自由进出密林却不死,还能顺道缠一身宝贝回来,怎么想,怎么值得好好查一查。 两人正说着,玉婶的饭菜也煮好了。她在缥缈峰时就对云倚风多有照顾,自然了解他的口味,换到这小小玉丽城,虽说没有名贵食材了,却仍煮出了一桌北方好滋味,笑呵呵替他添汤加菜,又说明日再去买jī买鱼添好菜,将王爷也请过来一起吃饭吧。 “婶婶不必麻烦了,让我混几顿家常饭便好,饭菜钱也务必得收下。”云倚风擦擦嘴,“我还有件事,想请雷兄帮忙。” 雷三正忙着扒菜呢,还是被媳妇踢了一脚,才反应过来“雷兄”就是自己,赶忙放下碗筷。芙儿在旁哭笑不得,道:“云门主勿怪,这里都是粗人,我相公他平时被人叫三哥雷三的,已经习惯了,你这么文绉绉唤他一声‘雷兄’,反倒不知道在叫谁。” 雷三挠挠头,憨厚道:“公子有什么忙,只管说。” 云倚风挺喜欢这对质朴夫妇,他道:“我想问问城中那巫师,究竟是怎么回事?” 芙儿一听便拉下脸,玉婶也吃惊道:“云门主,你问那神汉做什么?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就是。”芙儿道,“就是个老色鬼,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盯着邻居家的姐姐不放,被我骂了好几声才走,呸。” “就因为不是好人,所以才更要问。”云倚风道,“若当真作jian犯科危害乡里,那正好王爷在,说不定就能顺道办了呢,嗯?” 玉婶眼前一亮:“那敢情好啊!” 巫师名叫长右,生得脊背佝偻,面容黑瘦,无论chūn夏秋冬都裹着黑色宽衣,至少外貌看起来的确相当“巫”。年龄嘛,有人说他三十,也有人说他三百,更有传闻说他已满四万八千三百岁,与日月同寿。 云倚风惊道:“还要不要脸了。” “我不信,我娘也不信。”芙儿指着雷三,气不打一处来,“可他这不争气的,还有满城的人,都害怕那老骗子,看着就窝囊。” 雷三埋头苦吃,只当没听到。 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大兄弟别吃了,该撑坏了,说说看,为何你们都那般怕他? “他会制蛊,还会咒人,这么多年里,所有与他有过仇怨的,都被咒死了。”雷三叹气,“我有个兄弟,因为对着他家门口撒了泡尿,就……不中用了,到现在都没娶上媳妇,还有瞎眼的、瘸腿的,这谁不怕啊。” 云倚风听得皱眉,这哪里是巫师,分明就是个一等一的恶霸地头蛇,官府不管吗? “管啊,怎么不管。”雷三道,“县老爷是从大梁西北调来的,刚上任时烧三把火,要将他捉拿下狱,结果老娘第二天就一命呜呼,独子也生了怪病,至今全靠着巫师的草药治病,也就不敢再多事了。” 官府都如此,底下的百姓还能说什么?也难怪那位黑袍子的长右巫师,如今都快变成了横着走的螃蟹。 芙儿qiáng调:“云门主,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云倚风点头:“我先回去告诉王爷,看他有何打算。” 临走时,玉婶又替他准备了满满一罐jī汤与卤肉,说是带回去当宵夜。听说暮成雪也在,又赶忙弄了些素馅点心,雷三实在抱不下,最后索性挑了个扁担,将这满满热乎乎的饭菜送往了客栈中。 季燕然被吓了一跳:“你这是去打劫酒楼了?” “你猜我遇到了谁?”云倚风趴在他背上,“玉婶。” 季燕然意外:“她?” “她的小女儿嫁来了玉丽城。”云倚风洗gān净手,替他盛饭盛汤,“对了,你今日与地方官员商谈,可曾听他说,这城里有个巫师恶霸?” 季燕然皱眉:“巫师恶霸?” “叫长右,吃完饭后,王爷随我一道去看看吧。”云倚风道,“一来为民除害,二来他曾多次出入瘴气密林,就是野马部族的老巢。旁人一入必死,他却回回安然无恙,还能顺道捞一笔珠宝,实在奇怪,我怀疑是同里面的人有某种jiāo易。” 季燕然点头,又笑道:“我同各路官员谈了一天,只将自己谈得头昏脑涨,却没找到多少有用的线索。倒是云儿,抱着貂游手好闲出去混一顿饭,便混出了一个邪门巫师,实在厉害。” “过奖过奖。”云倚风虚伪自谦两句,喂他吃桂花圆子,顺便自己也喝了一口汤,“甜吗?” 季燕然道:“你甜。” 愁云惨淡这一路,难得调一回情,云倚风见他心情像是不错,便主动凑过去,耍赖:“那再尝尝。” 前来找貂的杀手在门口一顿脚步,转身,面无表情,走了。 貂:“……” 我还在这? 第138章 古怪大宅 吃罢饭后, 天也早就黑透了, 整个客栈、整座城,都由喧嚣落入寂静, 只有草中虫豸伴着月影嗡鸣。 长右的住处在城南, 荒僻郊野, 高深林木围住一栋屋宅,墙与顶皆是漆黑色的, 门口还立了两只怪模怪样的狰狞石shòu, 张牙舞爪,眼珠子用漆料涂成血红, 这建筑风格与思路, 倒是与大年初一时, 萧王殿下亲自选的那件宝石大袍有异曲同工之妙——后者是明晃晃将“富贵有钱”缠在腰间,前者是明晃晃将“诅咒吓人”刷在房上,怎么看都像是“法术不够,恐吓来凑”的江湖老骗子。 季燕然带着云倚风, 二人悄无声息落在隐蔽处。房中灯都是熄灭的, 细听时, 只有男子偶尔的打鼾声,与后院牲畜嚼草的动静。 云倚风道:“巫不巫师先不说,地主倒是实打实的地主。”房屋一排扯出十几二十间,比玉丽城最阔气的财主还要有钱。牲口也养了不少,十几头大肥猪正在哼哼睡着,皮毛黝黑发亮, 粗看并无异常。季燕然穿过这腥臊味弥漫的猪圈,打算一间一间房看过去,云倚风跟在他身后,雪白衣摆随着动作微微扬起,带出一股茉莉熏香,一头黑猪鼻子动了两下,半梦半醒地睁了睁眼睛,很快就又闭上了。 月光下,那瞳仁竟是血一般的红。 走廊里飘着一股子妖异怪香,应当是长右存储药材与gān花的地方,再往前走,是一间摆了许多瓶瓶罐罐的药房,第三间房里有“嘶嘶”细响,云倚风自窗缝中看了一眼,一双碧绿幽幽的眸子,正鬼火般漂浮在半空中,地上还流淌着许多……满满一屋子粗细各异的蟒与毒蛇。 季燕然暗自摇头,刚打算继续往前走,却被握住手腕,云倚风将他按在窗户前:“看右侧。” 右侧,有几根散乱的白色骨头……人骨,两条鲜红小蛇正盘在上头,吸食着骨髓。 “怪不得百姓人人都怕他,这么一个血腥残bào之徒,谁能不怕。”云倚风道,“光凭这几截新鲜白骨,就足够将他捉拿归案了。” 这时院中恰好刮起一阵风,隔壁房的窗户没关好,晃dàng两下,“砰”一声撞开了。 一个面色花花绿绿的人正站在那里,目光直勾勾瞪着,笑得yīn森渗人,风将乱发chuī得如黑蛇狂舞。 三更半夜这么来一遭,云倚风受惊不浅,几乎与季燕然同时拔剑出鞘,龙吟飞鸾一左一右架上脖颈,那人却丝毫反应也无。 …… 偶人,还是死人? 云倚风合剑回鞘,qiáng忍着那股腻人甜味,凑近一观。 皮肤细腻,上头还有细细的汗毛,偏又冰冷坚硬,那就应当是……由活人、或者由尸体制成的偶人,脸上用粗劣的脂粉涂抹着,套一条大红裙,手中还握着红盖头。 云倚风心“砰砰”狂跳:“配yīn魂的?” “不好说。”季燕然将窗户重新关好。再查下一处房间时,担心又冒出这么一个活灵活现的惊悚偶人,便将云倚风挡在身后,自己凑近窗户。 “是什么?” “许多桌子,还有许多瓷盅,桌上有一群鲜红色的大蜘蛛。” “腹背生有黑纹?那叫秋娘,是一等一的毒蛛,先前吃过不少,口感挺脆,味道酸甜。” 寻常人形容毒虫,显然不会说出什么“味道酸甜”,想起他先前所受那些折磨,季燕然难免心疼,刚欲出言安慰,云倚风却又一笑,在他胸口拍了拍:“骗你的,没吃过,不过鬼刺的确拿这玩意咬过我。秋娘原只有迷踪岛上才有,现在却凭空出现在了西南,看来鬼刺当真在野马部族的老巢里,没得跑。” “先留着此人吧。”季燕然道,“放长线钓大鱼,既然频繁进出瘴气林,那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又会去碰头。” 云倚风点点头,随他一道进到蛊室,随手翻了两排瓷盅,里头还真有不少剧毒虫蚁,这么一看,方才倒是错怪了这栋古怪黑宅——并非徒有其表,而是从里到外,都一脉相承的诡异惊悚。以及那红裙偶人脸上渗人的笑,云门主觉得自己八成要认认真真忘上三百年。 这巫师也算得上“家大业大”,不过并无仆役丫鬟,只有两三名小童,挤着住在最偏院。 天快亮时,两人方才回到客栈。暮成雪已经起chuáng,正坐在桌边喝茶:“如何?” “满宅子的秘密,满宅子的古怪。”云倚风道,“有毒有蛊有蛇虫,有骷髅,还有几具尸偶。按照那巫师的行动习惯,半月之内,他估摸还要回一趟瘴气密林,所以我与王爷商议,决定由暮兄去跟踪他。” 暮成雪:“……” 貂正在桌上,摇头晃脑,挑点心渣滓里的肉末吃。 又想起当日那句—— “野马部族一事解决后,我便再也不同你争这只貂。” 杀手冷冷道:“好。” …… 王城里,李珺正在呵欠连天往御书房赶。他今日实在犯懒,便装病告了个假,盼着能逃过一日上朝,谁知睡了还没多久,德盛公公身旁的小泉子就亲自上门,说是皇上有请,又补一句,皇上看起来像是心情不大好,平乐王可得事事留神。 “好端端的,怎么就又心情不好了?”李珺长吁短叹,心中悲伤得很,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等到纨绔恶霸的大好时光。进到御书房后,见李璟正坐在龙案后,便小心翼翼赔笑:“皇兄。” 李璟将密函丢给他:“看看吧。” 李珺忙不赢地接住,一看是季燕然的火漆烫印,倒是放了几分心——至少不是哪个官员又闲得没事gān参自己。七弟那头嘛,因为最近正在江家,八成是武林盟又出了事,不是什么大……大…… 他震惊地盯着最后那几行字,脑子像是被人“砰”地砸了一闷棍,半天没反应过来,手和嘴皮子一起哆嗦:“江江江三少?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啊,这……这是不是有人冒充七弟,故意来挑拨的?” “朕先前问过你,江凌飞是什么样的人。”李璟道,“现在再答一遍。” “这……臣臣臣弟与他,确实不……不是,他真不像坏人啊。在雁城作战时,与七弟配合无间,更是不顾自身安危,与云门主一道破了迷魂阵,怎么可能是叛党?”李珺说这一段话时,舌头被咬了七八回,牙齿狂抖,嘴皮子上血都磕出来了,但总算没有再像当初揭发亲舅舅那样,为求自保六亲不认,只磕头乱嚎“láng子野心,断不可留”,也算是为同挤过军营帐篷“江湖朋友”,鼓足了一回战战兢兢的勇气。 李璟暗自叹气,下令德盛先扶他坐下。其实莫说是李珺,就连自己,这么多年来少说也见过二三十回江凌飞,回回都只觉他意气风发、làngdàng潇洒,甚至还动过招入朝中的心思,无论如何都不会猜到,对方竟会是藏得最深的那条线。 李珺还在结结巴巴地问:“会会会不会是有什么误误误会?” “燕然说他会追去野马部族,给朕一个jiāo待。”李璟道,“你曾与江凌飞同吃同住数十日,回去好好想想,看能不能想起什么古怪异常。” 我能想得出什么古怪异常啊。李珺又快要哭了,我真的就是个草包啊。 但这话又不能当着皇兄的面说,便也只好跪地领命,拖着受惊过度的胖躯、脚步虚软出去了。 小厮正在门外等他,见自家王爷面色惨白满头虚汗,神情还很恍惚,被吓了一跳,赶紧小跑扶住他,小声问:“皇上又责骂王爷了?” 李珺哭丧着脸:“我倒宁可皇兄责骂我。” 小厮不解:“啊?” “罢了,先去花园中走走吧。”李珺有气无力,“晒晒太阳,缓一缓。” “哎!”小厮答应一声,扶着他去了御花园。这一去,好巧不巧,老太妃正在与惠太妃一道游园,打算剪几枝新鲜的朝露玫瑰回去做香囊。 李珺如同见到救星,赶紧小跑着扑过去:“太妃!” 一嗓子嚎得,惊飞鸟雀无数。 …… 李璟处理完几桩政务,想起江凌飞的事情,心中再度烦躁起来。虽说季燕然在信中并未隐瞒江家事,也已带着云倚风前往西南收拾烂摊子,但一想到自己翻遍皇宫都苦寻不得的眼线,居然会是……便觉得头脑胀痛,太阳xué也生生拧出一股青筋来。 德盛从门外进来,惴惴道:“皇上,老太妃求见。” 李璟一愣:“老太妃来做什么?” 德盛道:“平乐王也在,许是与江少爷有关吧。” 李璟对这添乱的草包,是恨得牙根都痒痒。自己只是一时疏忽,少叮嘱了一句“保密”,他便恨不能站在城墙上吼得人人皆知了? “皇上?”见他迟迟不语,德盛只好又提醒一句。 李璟无奈:“宣。” 老太妃这一路走得匆忙,途中还险些跌了一跤,簪发散着,也顾不上检查仪容是否整齐了,脸色发白道:“凌飞……凌飞之事,可是真的?” 李璟点头,将信函递给她:“原不想惊扰太妃的。” 老太妃看完之后,连连跺脚:“糊涂,糊涂啊!” 她撑着站起来,不顾德盛劝阻,跪地叩首:“皇上,还请皇上恩准老身前往西南,去将那不懂事的逆子带回来。” 第139章 深山诡事 老太妃原名塔娜, 少女时梳两条黝黑发辫, 骑一匹高头骏马,靴筒里插着圆月弯刀, 英姿飒慡极了。她十九岁时嫁给先帝, 从此由草原上的明珠公主, 变成了大梁帝的明妃,便再也未离开过王城。 先前未离开, 是因为先帝尚在, 所以无论心中有多思念万里草场、多思念家中亲人,也只能待在甘武殿中, 孤独看着天空飞过的鸟雀, 等待父母兄长进宫探亲。 先帝驾崩后, 便更不能离开了。那段时日,关于皇位的猜测如看不见的鬼影,在王城里飘着,在人群里飘着, 也在新帝耳边飘着。是老太妃狠下心, 将季燕然从西北边关招了回来, 陪他一道去觐见李璟,主动表明立场,又对着列祖列宗许下重誓,方才勉qiáng消除了兄弟二人间的隔阂。 不离开王城,也是给皇帝一粒定心丸,就连最不学无术的李珺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此番, 当老太妃突然跪求要前往西南,而李璟又陷入沉默时,平乐王立刻就觉得,自己有必要出来打个圆场了。 “这段时间天气正热,酷暑三伏天的,南边就更cháo闷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两人神色,qiáng行挤出一张轻松笑脸,“区区一个野马部族,七弟理应能处理妥当,太妃不必太着急。” 李璟也示意德盛,先将人从地上搀了起来。 老太妃怎会不知这其中利害,但想起先前在王府时,江凌飞那段古怪又毫无头绪的话,却又难免牵肠挂肚、心急如焚。冬日里的雪纷纷飘着,那时自己正坐在榻上烤火,小炉子上温着一盅甜汤,里头加了枣子与黑米,又香又甜软。 江凌飞盛出一碗:“gān娘,尝尝。” “出去一趟,倒像是去跟谁家厨子偷了师。”老太妃笑着吃了一口,“不错,是我的口味。” “那我去将菜谱写下来,jiāo给刘婶。”江凌飞替她捏腿,“将来哪天,我若不在了——” “胡言乱语。”老太妃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埋怨,“溜出门去游山玩水,就说游山玩水,什么叫不在了。” 如果换成季燕然,此时就该老老实实“呸”几句,将晦气吐出去。江凌飞却只笑了笑,自顾自道:“生死有命,若有朝一日,人人都看我不顺眼了,那活个七八百年也无乐趣。” 再后来,他还当真将那黑米红枣粥的熬法写了下来,再加上其余几道老太妃爱吃的江南小菜,全部jiāo给了萧王府的厨子。当初没在意,可放在此时再看,他怕是心中一直就存着悲观死志,如一片浮萍,在惊雷与波涛中兀自飘着。 “凌飞自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可我视他如亲骨肉,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不管。”老太妃道,“有些话,燕然与云儿都劝不得,只有我说了,他才肯听。还请皇上恩准,让我亲自将这逆子押回王城受审!” 李珺在旁偷偷擦汗,这明太妃,平日里小心谨慎极了,怎么偏现在却如此执拗,皇上他明摆着不愿意啊! 该劝的也劝了,实在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平乐王整个人既惶恐又悲伤,心情相当复杂,回想起当初在西北的快活日子,还是死活都搞不明白,自己那“江湖朋友”làngdàng公子当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成了反贼的儿子了呢?会不会是搞错了? 眼见气氛僵持,德盛躬身上前,小声道:“皇上,柳大人还在外头候着呐。” “宣。”李璟靠回龙椅,“先扶老太妃回去吧,西南之事,容朕再仔细想想。” 李珺这回反应挺快,还没等德盛使眼色,便上前搀住老太妃,与她一道出了御书房。 “也不急于这一时。”走到没人处,他低声劝道,“对方处心积虑,屡次挑拨皇兄与七弟的关系,倘若这回在太妃南下时,又趁机放出谣言,说这一切都是七弟谋划,只为让母亲离开王城,自己好专心造反,那皇兄会怎么想、怎么做?反倒害了七弟,不如先回家去,慢慢再想办法。 这一番连哄带劝,听着倒也有几分道理,老太妃暗自叹气,满怀心事地,与他一道出宫了。 …… 玉丽城中,云倚风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专心致志扇风烧火。因客栈老板的手艺实在太过酸辣,三人一貂都受不了,所以玉婶便被暂时请来煮饭。此时她正端着一筐青菜,进门见灶膛里火光熊熊,一锅汤都要熬gān了,便哭笑不得道:“云门主不是同王爷出去办事了吗?” “王爷同驻军首领议事,我听得犯困。”云倚风擦了把汗,“天气炎热,真是辛苦婶婶了。” “看这一张脸花的,快去洗洗。”玉婶将水瓢递给他,“这几天雷三与芙儿都去了滇花城,我一个人看顾粥店才叫辛苦,来这客栈里好吃好喝,还有银子赚,该是享福才对。” “滇花城里的生意,好做吗?”云倚风一边洗脸一边问。 “小本买卖,没什么不好做的,只要不出意外,总能零散赚回一些银子。”玉婶将熬gān的jī肉捞出来,打算加些香料凉拌,“王爷召见驻军统领,是为巫师的事情吗?” “是。”云倚风道,“那宅子古怪yīn森,里头满是尸体与毒物,长右就更邪门了,将他自己关在暗室中,浑身赤luǒ跳来跳去,也不知在念什么下流咒术。” 幸好啊,盯梢这事给了杀手,自己只需要听一听,不用亲自辣眼睛。 …… 暮成雪隐在暗处,面无表情看着长右。那巫师脱了黑袍,露出一身稀奇古怪的图腾,活像个凸肚蛤蟆,各色毒虫顺着他的小腿蜿蜒往上爬,又将细细的嘴钉进皮肉,争先恐后贪婪吸食着血液。长右非但不觉痛楚,反而满足叹息一声,直挺挺向后躺在榻上,粗喘着不再动了。 暮成雪:“……” 以身饲蛊的传闻,他先前其实听过不少,不算什么稀罕事,但饲主大多表情狰狞痛苦万分,像这般饲出抽搐快感的,还真是独一份的奇葩。 怎么说呢,更变态了。 这个季节的西南,雨水很多,沙沙浸透泥土,让空气里也漫上草叶香。 眼看着已近深夜,云倚风撑起一把伞,打算去府衙中接季燕然回客栈。穿过正街时,余光却扫见屋顶上人影一闪,转眼就消失无踪了。 暮成雪紧紧跟着巫师。他先前还以为对方回房是要睡觉,谁知没过多久,这黑袍怪人却又重新出来了,将那红衣尸偶用红布罩严实,往背上一甩,匆匆离开了大宅。 是出城的方向。 穿过田地,穿过树林,径直向着深山而去。 眼见长右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在风雨中,暮成雪刚欲紧追两步,却被人从身后拉住。云倚风悄声道:“随我来。” 他另选了一条小路,登上去后,恰好能透过稀疏树木,看清下方的动静……邪门动静。 因此时雨已经停歇,所以火把又重新燃烧起来,山道上估摸有三十余人,看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家丁。而被火把同时照亮的,还有一匹纸扎大马,纸人穿了新郎官的衣服,涂出两坨红彤彤的面庞。喜堂也早已布设好,就在山坳下的土坑内,燃两支龙凤红烛,风chuī来时,纸钱飘散漫天。 长右将那尸偶从肩上卸下来,装进了一口捆着红绸的棺材中。唢呐与锣鼓同时响起,喧闹的声音回dàng在深山中,分明是喜庆的调调,但配上此等诡异画面,只教人毛骨悚然。 配yīn魂这种事,官府虽明令禁止,却始终未能彻底截断。不过寻常百姓大多是买一具尸骨合葬,像这种特意花费重金,请巫师预先制成偶的,倒的确不多见。 长右的两名小童也在,唱念一番后,便填坑埋土,算是完成了这桩“婚配大事”。人群里有一个穿着锦缎的中年男子,应当就是主人家,对长右千恩万谢,似是极为尊敬,连离开时,都躬身请他走在最前头。 山道湿滑,众人走得很慢。其中一名灰衣小童被挤到道边,也不知是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惊呼一声,竟是“骨碌碌”滚下了山。 “啊呀!”中年男子被吓了一大跳,赶紧命家丁举着火把去寻,可那滚落之地山高林密,又陡峭得很,三更半夜哪里还能看到人影,便担心道:“这下头可是蟒河啊,倘若真跌进去,那还得了?阿福,快,快回府中多找几个人,回来仔细搜搜。” 长右看着那黑漆漆的深渊,面色如铁,骂了一句,废物。 …… 外头的声音闹哄哄远去了。 季燕然道:“别想了,他们不可能找得到你。” 坠山小童被缚住手脚,嘴也堵着,满眼惊恐。他身形瘦小,梳起发髻时,看着便分外像孩子,只有凑近才会发现,这哪里是小童,倒更像是……成年后的侏儒,皮肤粗糙黝黑,腰里挂着一个透纱布袋,里头是两只乱爬的大秋娘。 季燕然问:“吃过吗?” 侏儒连连摇头。 季燕然扯出他嘴里的碎布,将那红蜘蛛丢进去一只,下巴重重一磕:“什么味道?” 侏儒双目圆瞪,连叫嚷都顾不上了,拼命将那半只残骸吐出来,白着脸哆嗦道:“甜……甜的,酸甜,好汉饶命,饶命啊!” 季燕然未发一言,重新堵住他的嘴,拖着出了山dòng。 …… 云倚风与暮成雪回到客栈时,胖貂还在被子里呼呼大睡,蜷成蓬松一团,与被雨淋透的哆嗦老父亲形成鲜明对比。 暮成雪冷冷道:“你可以回去了。” 云倚风拂了两把衣袖,恋恋不舍收回目光:“王爷还没回来,我再去府衙看看,别是出了什么——” 话没说完,季燕然便在外头道:“云儿。” 云倚风打开门,见他也是一身雨水,便吃惊道:“去哪了?” “抓了个人。”季燕然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温度,“这湿漉漉的,怎么也不擦一擦。” “有正事要说。”云倚风道,“我与暮兄今晚跟着长右,一路去了城外荒山,那偶人果然是用来配yīn魂的。” “先替你沐浴,再说什么长右长左。”季燕然单手抱起他,另一只手攥过那细白掌心,“身上怎么这么凉,冷不冷?” 云倚风老老实实道:“有点。” 又补一句:“叫一大桶水来,我们一起泡。” 暮成雪:“……” 貂:“……” 第140章 巨猿祸城 一桶热乎乎的浴水, 足以洗去大半疲惫。云倚风趴在木桶边沿, 被浸湿的墨发贴在后背,越发衬得肤白如雪。耳根后泛起一点浅红, 季燕然凑过去, 在那里轻轻亲了一下。 云倚风眼睛未睁开, 只懒洋洋道:“王爷还没说,三更半夜是去哪里淋了雨, 又去哪里抓了谁。” “我也去了山里, 看到了那场冥婚。”季燕然替他将湿发挽好,“那药童并非失足滑下山, 而是我出手打落的。” 云倚风回身, 惊讶道:“是吗?” “白日里我同西南驻军统领huáng武定、县令石东议事时, 听到传闻,说这玉丽城中的富户周老爷,最近像是同那巫师多有来往,便想顺路去看看。” 结果恰好撞见周家管家鬼鬼祟祟出门, 数十名下人拉着板车, 上头也不知码放了什么, 用黑布罩得严严实实,一行人径直出城了。 季燕然道:“听说周家有位少爷,曾在数月前不幸病逝,这桩yīn魂怕就是许给他的。” 虽说不合律法,但牵涉到了巫师与腊木林,显然不是官府上门抓人就能草草了事。所以季燕然并不打算打草惊蛇, 只在众人离去时,见那灰衣小童被挤得落了单,便灵机一动,用石子将他打落山崖——恰好山下就是滔滔蟒河,就算寻不到尸首,也不算意外。 云倚风笑道:“如此来看,还是王爷要更厉害一些。” “抓来的人就在隔壁。”季燕然道,“你也辛苦一夜,先睡一觉吧,明早再审也不迟。” 云倚风答应一句,跟着打了个呵欠。他舒舒服服泡了个澡,chuáng上被褥已被季燕然换成了冰蚕丝,躺上去不再粘腻cháo闷,清清慡慡裹着身体,窗户缝里还能偶尔溜进来几缕细风,挺舒服。 季燕然靠在一边,耐心地哄着。掌心抚过那柔软的长发,再一路向下按揉,比起毒发时的虚弱单薄,云倚风身上其实已经长出了不少肉,腰里也软绵绵的,不再瘦得让人心疼。只是无论现在怎么jīng心地调养,也始终抹不掉过去那些曾发生在他身上的、yīn暗残忍的往事,除了秋娘,还有什么旁的毒物与酷刑,季燕然想象不出,也压根就不敢去想。 他低下头,在那漂亮的眼睫间落下一个浅浅亲吻,像是在对待世间最娇贵的珍宝。 …… 翌日清晨,又是明晃晃的大太阳。 季燕然起得挺早,身侧无人,云倚风也不想再睡了,随便裹一件轻薄袍子,出门就见玉婶已经备好早饭,暮成雪的是粥与青绿小菜,胖貂正在啃着一盘肉gān,另有一大罐子jī汤米线加各色菜肉,配小肉饼与慡口咸菜,琳琳琅琅摆满一饭桌。 其实云门主也不算能吃,但与几乎要不食烟火的杀手比起来,就显得尤其饭桶,特别是玉婶见他太瘦,还要不断添肉加菜,生生将早饭吃出了绵绵不绝的皇家盛宴架势,暮成雪表情平和,漫不经心搔着胖貂,心想,亲生的。 而在楼上,季燕然正在审那侏儒。对方自称名叫术苗,原是西南一带的乡民,靠着杂耍为生,后来被长右买下后,就成为了他的药仆。 “有许多虫xué都生于狭缝中,普通的成年男子无法进入。”术苗道,“这一行虽说危险,但比起先前那受同村耻笑鄙夷的日子,已算好了许多。” 按照他的供述,长右是没亲手杀过人的,只会从茈河对面的腊木林里,“接”回新鲜的尸体,用来制偶、制蛊,残躯便用来饲养毒虫。 “大巫去密林时,从来不让我们跟随。”术苗道,“所以那里头都有些什么,我们一概不知,平时也只做些采药养虫的活,再不然就打打下手。” “什么都不知道吗?”季燕然放下茶盏,提醒他,“藏在腊木林中的那一伙,就算不是叛党,也离砍头重罪不远。本王念你身有残疾身世可怜,本想从轻发落,但也要看你自己的表现。” 术苗脸色白了白:“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啊。”过了半晌,又哆哆嗦嗦道,“有……有一件,后院里的那些猪牛,还有蟒蛇,是会发疯的。” 季燕然皱眉:“说清楚!” “长右不知给那些牲畜喂了什么邪物,一天不吃,就会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癫狂发疯。”术苗道,“有一回我手里事情多,就给忘了,结果两头黑猪拱开圈门,冲进房间里,生生把一具尸偶给啃gān净了。” 说到此处,他像是又回想起那血腥画面,gān咳着呕了起来。季燕然看着他,脑中却在想另一件事,这药物一断,温驯猪牛都能化身猛shòu啃噬人尸,那倘若换成腊木林中的巨猿与灰象—— “吃人了啊!” 街道上传来一阵惊呼喧闹! 云倚风吃饱米线,刚打算去找季燕然,耳边突然就被来了这么一嗓子,登时惊了一惊。推窗向下看去,百姓早已乱了营,正你推我挤向一个方向跑着,摊子被掀翻的、鞋掉了的,此时统统都顾不上收拾了,就好像身后正有一群食人的厉鬼在追。 一团巨大黑影自城楼一跃而下,发出“吱吱”怪叫声,四肢“咚”一声着地,溅起一片泥浆灰尘。 那是一只体型庞大的黑猿,浑身毛发gān硬如刺,大张的嘴里流淌出腥风与粘液,血红眼珠bào凸,几乎要跌出眼眶。若说世间当真有地府恶魔,那八成就该是这种骇人模样了。 妇人护着怀中的孩子,蜷缩在一堆破碎的板车里,瑟瑟发抖。她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想要将女儿的双眼挡住,那小娃娃却偏偏好奇地抬起头,恰巧看到那对滴血红目,被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 稚嫩的声音回dàng在空落落的街上,尖锐刺耳。 黑猿受到刺激,长吼一声拔地跃起,直直向着母女二人扑去。利爪在空中如同钢锥伸展,眼看就要穿透小娃娃的颅骨,后颈却骤然传来一阵凉意,沉重的身体被一股巨力抛上半空,红色血雾喷洒,糊住了双目与毛发。 飞鸾剑锋穿透qiáng韧肌肉,云倚风挑着黑色巨猿,将它狠狠抛向一处石桩,摔了个脑浆迸裂,再难作恶。暮成雪将那对母女扶起来,叮嘱二人快些回家,小娃娃却依旧大哭不止,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见越来越多的大猿正争先恐后,如滚石般砸下城楼。 数十只,不,上百只。 估摸着整片腊木林中的猿猴,此时都聚集到了玉丽城中。它们瞪着血染双眼,利爪自青石上一勾,便会留下一串刺啦啦的白色抓痕。 云倚风头皮都要炸裂了。 他此生经历过的恶心事情不算少,但恶心成这样的,也实在不多见。狰狞发狂的猿猴滚落成làng,不用狂风chuī拂,便能一波又一波地向前涌来,所到之处,不说寸草不生,房屋却也能被拆个gān净,这群畜生对地上散落的鲜嫩果子没有兴趣,反倒一把扯过屠夫摊上的生肉,塞进嘴里大肆咀嚼着,嘴角不断溢出鲜红血沫来。 天地昏暗,腥风阵阵。 云倚风握紧飞鸾剑,目色寒凉,衣摆如飞雪狂舞。 猿群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嗅到新鲜的血肉味,叫声里立刻便多染了一层亢奋,为了能第一个扑上前,甚至不惜踩踏住同类的脑袋,利爪勾破皮肉,七八只狡猾猿猴踏着血蹿到最前方,腾跃直直扑来! 云倚风手腕翻转,还未来得及出手,身后金龙却已怒咆出鞘,似四野皆崩裂,带着千钧内力,将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震得肝胆发颤,“吱吱”怪叫着跌落在地,晕头转向,踟蹰不敢再向前。 云倚风松了口气:“王爷。” 季燕然将他护在身后,冷冷一眼扫向前方。剑身尚在嗡鸣,那细小声音穿透空气,像一根看不见的银针,刺痛了猿群的耳膜与双目,畜类对上古神龙的敬畏与恐惧,是天然融于骨血的,它们不约而同虚软地后退两步,连蹿带爬逃出了城。 这场变故来得快,去得更快,若不是满街混乱láng藉,那些躲在屋中的百姓们,几乎要以为这一切都是幻觉。衙役与官兵已经听到消息,陆续赶来了,街上有了熟悉的人声,百姓们战战兢兢跨出残破的门槛,看着如被恶匪洗劫过的街道,面色灰白神情惶恐,有胆小的妇人与幼童,已经开始小声哭泣。 “王爷,云门主。”县令石东也受惊不浅,仓皇解释,“玉丽城虽靠近密林,却从未发生过这种——” “先带人去清点受伤的百姓与受损的房屋,将大家安排好。”季燕然打断他,“一个时辰后,与huáng武定一起来客栈找我。” “是,是。”石东连连答应,带着师爷去忙了。 云倚风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长右有关。”季燕然道,“先回客栈吧。” 暮成雪在将那对母女送回家后,也独自折返客栈,胖貂一见他便扑上来,用那肉嘟嘟的爪子勾住衣摆,豆豆眼娇弱半睁,显然也被吓得不轻。而老父亲此时已经没心情再去眼红“为什么刚才我回来时你不扑”,俗话说得好,貂大不中留,还是先想想要怎么救下全城百姓要紧。 “能令牲畜发狂的药,那是什么?” “术苗也说不清,只知是长右jīng心pào制过的。”季燕然道,“今日猿群虽说凶残,倒也不至于毁天灭地,但若换成白象与巨蟒,或是数千数万条毒蛇,只怕……” 此等画面,光是想一想,云倚风便已经起了一身jī皮疙瘩。他问:“那王爷还要继续养着长右,用他做饵,来钓出更多野马部族的人吗?” “怕是养不住了。”季燕然道,“需得尽快弄清楚究竟是何物让猿群发狂,否则下一回再来巨shòu,整座玉丽城八成都要被踏平。” 云倚风点头:“嗯。” 城外漆黑大宅里,长右还在念念叨叨,专心pào制着瓷盅里的毒虫。他并不知道城中发生了什么,就算知道了,也并不会觉得会牵扯到自己。多年来的横行霸道,连地方官员都要退让三分,这处屋宅更是无人敢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唯一的意外,便是昨夜术苗的落崖,虽说有些可惜,但……侏儒并不罕见,将来有合适的,再找一个便是。 他小心翼翼夹起一只毒虫,甚至还哼了两句轻松小调。 云倚风道:“我去。” 季燕然微微皱眉。 “说不准他身上就藏着什么毒物,王爷还是率军守在外头吧。”云倚风道,“听话。” 萧王殿下自打过了八岁,就没再听过“听话”这两个字,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原想多说两句,云倚风却已拉着他的衣领,凑近亲了一口,“回回都是被王爷拦在身后,这回也让我试试护着心上人的滋味,嗯?” 季燕然道:“huáng武定他们还在门外。” 云倚风道:“嗯。” 季燕然道:“你方才说的话,他们都能听到。”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一阵纷杂脚步声,轰轰远去,宛若逃命。 云倚风气定神闲:“现在听不到了,还亲吗?” 第141章 意外收获 走廊里“轰隆隆”蹿走的那群人, 大多是军营中的武夫, 平日里看惯了五大三粗的糙汉,难得见一回白衣落雪的清雅公子, 先前还在纳闷那般斯文的样貌脾气, 如何能掌管整个风雨门, 现在却都有了答案——毕竟能将萧王殿下都调戏得说不出话,那还有什么是云门主做不到的?失敬了, 失敬了。 于是再见面时, 众人眼里便都多了几分肃然崇拜。西南驻军统领huáng武定亲自搬来一把雕花镂空的红木八仙椅,“咚”一声放在地上, 恭敬道:“门主, 这边坐!” 季燕然抬起一脚, 将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孙子踹到旁边:“说正事。” 县令石东起先也跟着“嘿嘿”gān笑了两声,后又及时觉察到不合适,便赶忙摆出苦瓜脸,将城中现状一一向季燕然禀明。那猿群虽说凶猛, 但一进城门即被拦截, 所以伤亡与财物损失尚在可控范围内, 百姓的情绪也勉qiáng稳定,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说完之后,又惴惴难安地补了一句:“但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回还好,两回三回,怕是……实在顶不住啊。”尤其这还是在白天, 倘若换到三更半夜呢?倘若猿猴换成白象呢?石东越想越心惊,额头上也渗出一层薄汗。 云倚风问:“听说石大人的儿子,一直在靠着长右的药物调养?” 提及此事,石东脑门上的汗就更多了,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倒是旁边的师爷解释,说大人初来玉丽城时,便想过要除去那为祸乡民的巫师,却反被对方设计,母亲与独子皆为巫术所害,所以……唉。 不算好官,也称不上昏官,就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愿为百姓伸冤做主,又放不下自己的家人,便一直这么稀里糊涂地拖着。石东羞愧道:“还请王爷恕罪。” 云倚风道:“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忧,我会留长右活口,再不济,过一阵这玉丽城中还会来一位名医,也能替小公子看诊。” 石东连道:“是,是。” 那栋大宅里毒物不少,若长右在情急之下全部放出来,那玉丽城便要遭大殃。季燕然命huáng武定率jīng兵两千围住大宅,若实在控制不住局势,便直接浇上火油来烧,总之断不能让那些红目毒蛊爬进城中。 行动定在子时。 这一晚恰好挂了满天的星光,罩得四野莹莹发亮。临出发前,季燕然又叮嘱了一回:“小心。” “放心吧。”云倚风笑笑,“等我。” 言罢,便闪身攀上房梁,如一片轻盈雪花那样,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衣摆那叫一个白啊,飘逸。 huáng武定略微担心,小声问:“云门主怎么也不换一身利落的夜行服?” 季燕然看他一眼:“你还要管云儿穿什么?” huáng武定:“……” huáng武定落下泪来:“王爷恕罪,我这就闭嘴。” 据术苗供认,长右的功夫“高得出神入化”,很是吓人。但鉴于他只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土鳖,所以话语间的水分还得再挤一挤。云倚风倒是不担心对方功夫有多高,只在意要怎么悄无声息下手,让对方全无机会放出毒虫。 房间里亮着灯光,窸窸窣窣的,长右正站在桌边忙碌,一群毒虫蝎子在墙上乱爬,地上一片gān涸血迹,倒是同先前的迷踪岛有些相似。云倚风向来就不是顾影自怜、伤chūn悲秋的性子,但此番看到熟悉场景,还是忍不住问候了一句鬼刺,唏嘘,我这以前过的都是什么鬼日子? 他暗自摇头,指间悄无声息滑落几枚银针,刚欲动手,却见内室门帘一闪,竟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女人——这下更像迷踪岛了,连蛛儿都是现成的。 多日不见,她照旧同以前一样,穿着红裙戴着花,却丝毫不见半分女子娇俏,面色蜡huáng黝黑,细声细气问道:“蛊毒研制得如何了?” “已经好了。”长右拿起手中琉璃盏,半透明折she出粼粼鲜红的光,“你且拿去jiāo给神医,保管好用。” 蛛儿伸手欲接,长右却偏往后一闪:“我要的东西呢?” “尸体与银子,都已经备好了。”蛛儿道,“往后几日会陆续送往老地方,你只管来取便是。” 长右笑了两声,将瓶子放在桌上,又上下打量她:“我倒喜欢你的病态模样,不如留下来,同我一道过日子吧。” 蛛儿狠狠瞪了他一眼。 长右继续道:“我知道,你喜欢那风雨门的门主,但他那样的神仙郎君,怎会看上你这yīn沟里的丑陋怪胎?这世间只有我,只有我啊……”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 蛛儿啐道:“你最近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你能比得过萧王殿下?”长右继续凑近,双目亢奋颤抖,像是从这污秽言语里收获了不少快感,“你能让他在chuáng上欲仙欲死?” 蛛儿尖着嗓子叫嚷:“你闭嘴!”她声音如刀,刺得长右耳膜微微一疼,伸出小指想要抠挖,却觉得指尖像是顶到了什么,耳中又是一阵剧痛,半边身体也麻痹了。 云倚风原也没指望几根毒蜂针就能放倒这两个老毒物,他破窗而入,雪白衣摆翩飞,单手拔剑出鞘,先将蛛儿一掌打晕在墙角。长右此时已经恢复了八成,见云倚风来者不善,本想踉跄向外逃跑,却反被重重踢回桌上,“叮铃哐当”打碎一堆药盅。先前那琉璃盏也碎了,红色的药液流淌出来,长右胸口剧烈起伏两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像shòu类一样趴伏在桌,伸出鲜红的舌头,迅速将那玩意舔了个一gān二净。碎渣将他的唇舌都割破了,鲜血淋淋漓漓流淌,引得满屋蛊虫越发躁动。 云倚风:“……” 长右舔了舔血迹,嗓子里发出古怪的声音,浑身青筋bào凸,双眼也从先前的漆黑变成了暗红……直至鲜红。 他像巨猿一般拔地跃起,黑袍宽袖张开,又不知从里头爬出了多少密密麻麻的虫类。云倚风看得心惊,反手持剑一挡,“噗嗤”一声,也不知是刺破了什么臭玩意,一股恶腥登时弥漫开来,连墙角昏迷的蛛儿也被熏得咳嗽了两声。 长右看起来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只如疯狂的野shòu一般盲目追着“猎物”,也无痛觉。云倚风只与他过了三四招,身上便已落了七八只湿哒哒的大虫,心里登时又冒出一万句不知当讲不当讲的粗鄙之言,后见那巫师还在大张着嘴乱咬,灵机一动,gān脆不打了,只拖着蛛儿飘飘摇摇向外跑去。果不其然,长右也跟了上来,三人就这么掠过屋顶、树梢,一路轰轰隆隆地冲到了密林里。 数百jīng兵一拥而上,费了好一番力气,方才将“嗷嗷”咆哮的长右制服在地,用铁网兜了起来。 huáng武定受惊不浅:“他疯了?” “先前王爷只担心这群人会将猿猴换成白象,现在看来,他们八成还想过要换成人。”云倚风道,“先将这两人带回去吧,也不知道药效退去后,他还能不能清醒。” 以及另一名灰衣侏儒,也被从chuáng上揪了起来。整座漆黑大宅都被官兵暂时封锁,等着季燕然与huáng武定翌日再来查看。 而云倚风回到客栈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洗了个澡。边洗便感慨,由奢入俭难啊,先前鬼窟一样的日子,还不是照样咬着牙挺过来了,现在却连衣袖上落几只臭虫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泡在香喷喷的水里,云门主积极反省,最后得出正确结论,这都是萧王殿下的错——谁让他惯的? 季燕然在外敲门:“云儿。” “如何了?”云倚风擦着头发打开门。 满室生香,美人温软,只可惜手头还有一堆琐碎烦心事。季燕然接过帕子:“两人都被水泼醒了,蛛儿不肯说话,长右倒是一直在鬼叫喊冤,说他并未作恶。” “他若不算作恶,这世间就没恶人了。”云倚风摇头,“不过话说回来,连鬼刺都要从他手中买药,此人还真是有些本事。” “装神弄鬼,以蛊害人,这种本事还倒不如没有。”季燕然道,“不过你既说他又贪财又好色,那照我的经验,这世间贪财好色之徒,大都是软骨头,落在huáng武定手中,只怕连半天都撑不过去,他就哭爹喊娘要招供了。” “蛛儿是鬼刺的心腹,这么多年来,一直形影不离跟在他身边。”云倚风道,“现如今落在我们手中,也算老天帮忙,至少能弄清楚这一年里,腊木林中都发生过什么,还有……”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还有江大哥的下落,若他消息灵通,应当已经知道,我们就在玉丽城中吧?” 先前刚知道身世时,还曾开玩笑胡闹过,说假如罗入画当初抱着孩子顺利抵达西南,那自己说不定也已混成了野马部族的头目,正天天蹲在野林子里,挖空心思与季燕然作对。谁曾想啊,兜兜转转大半圈,身边还真就冒出一个野林子里的头目来。 正所谓造化弄人,各种弄,胡乱弄。 见季燕然沉默不语,云倚风便也没再继续问,只拉过他的手,笑着说:“走吧,我们去看看蛛儿。” 第142章 一座空城 蛛儿被关押在一处空房里, 听到门响, 或者更确切来说,是听到走廊脚步声时, 她便已经准确分辨出了那是谁, 赶忙带着几分欣喜抬起头, 双目急切向前盯着:“……公子。” 季燕然推开门,见对方这副热烈盼求的模样, 心里万分不悦, 刚欲将身后的人挡回去,云倚风却已道:“王爷先出去吧。” 季燕然:“……” 云倚风看他一眼, 你当真不出去?你不出去, 这里怕是有个哨子要成jīng。 果不其然, 还没等两人再开口,蛛儿便已经尖锐地叫嚷起来:“公子!”又愤怨地看向季燕然,“你休要碰他,你这恶贼也配?” 云倚风拍拍季燕然的胸口, 如今还指着她能供出二三线索, 想想玉丽城中的百姓, 恶贼就恶贼吧。一边往后一推,就这么着,萧王殿下便被生生“请”出门,变成了“在走廊上等”。 小二不明就里,路过时看到,还当王爷被云门主赶出了卧房……吵吵闹闹的情趣嘛, 大家都懂,都懂!便主动扛来一把八仙椅,笑容满面放下了。 听到外头的动静,蛛儿眼底越发狠毒,她看着云倚风:“那男人有什么好?” “鬼刺在哪?”云倚风坐在她对面。 “那男人有什么好!” 又问了一遍,这回声音更刺耳了。 “鬼刺在何处。”云倚风微微俯身,提醒她,“这是你唯一能和我说话的机会。” 两人的距离只更近了不到两寸,蛛儿却因这小小的变化,浑身都僵硬了,眼底一瞬间涌上贪婪、胆怯与更狂热的痴迷,细声道:“神医、神医就在腊木林里。” 据她供认,当初鬼刺是接到消息,说南海布局有变,震天火pào已经对准了迷踪岛,便急忙折返去看究竟,谁知却在船上被人打晕。再苏醒时,便已到了西南玉丽城外的地宫,野马部族的老巢。 云倚风问:“头目都有谁?” “鹧鸪,玉英,还有一名姓谢的妇人。” “江凌飞呢?” “就露过一次面。”蛛儿回忆着,那时他应该刚回到家,然后就再没出现过了,听说是犯了错在受责。 “受责?” “跪在暗室中反省,他地位不低,无人敢用刑。” 季燕然靠在门外,听着屋内两人的对话。若只是跪着反省,他倒宁愿谢含烟再多罚江凌飞一阵,最好三月半年别放出来,让双手再无机会沾到错处,直到自己攻破野马部族为止。 云倚风又问:“鬼刺在与鹧鸪在密谋什么?” 蛛儿却只顾着盯他,视线滑过那俊秀jīng致的眉眼,纤细的手指,连袖口暗纹刺绣也看了三四回,方才道:“我不知道,不知道。”又急急道,“公子,公子你回来吧,我们再去迷踪岛上,那样的日子不好吗?” 那样的日子可太不好了。云倚风提壶倒了一盏茶:“不知道鬼刺在密谋什么,总知道长右那些红色药水,要用来作何吧?” “是用来驯shòu的。”蛛儿道,“我见过他们用药水饲象。” “数量?” “上百。” 至于白象之外还会不会有其它牲畜,甚至直接用来饲人。据蛛儿说,因长右执意不愿jiāo出这“祖传”药方,鬼刺亦没能研制出究竟是何巫毒法,所以只能以重金购买成品,每次新购入的药物,鹧鸪都会第一时间喂给象群,现在长右被俘,野马部族中应当也没多少存货。 这算是个相对利好的消息,至少那片瘴林中的猛shòu,不会都变成红眼恶魔。但近百头巨象对玉丽城而言,一样是巨大威胁,尤其现在长右与蛛儿皆被俘,药物供给已然中断,那对方手中的象群发疯,只是迟早的问题。 季燕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招手叫过侍卫,命他尽快将huáng武定与石东找来。屋内,云倚风问完话后,转身欲离开,蛛儿却伸手来抓他,腰间缠的枷锁叮咣,与凄厉喊声相杂糅:“公子,公子留我在身边吧!” 云倚风反手“砰”地关上门,饶是知道此时的蛛儿对自己并无半分威胁,也依旧渗出一身冷汗。季燕然拉过他冰凉的手,径直将人带回了卧房。 云倚风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我不是怕她。” 但在先前那段漫长岁月里,每一次蛛儿的出现,都要伴随着酷刑与折磨,实在烙下了太深的印象,再见时难免心悸。季燕然用拇指蹭过他的下巴,轻声问:“她待你,一直这般疯魔?” 云倚风想了想:“吃醋了?” “我如何会吃那疯妇的醋。”季燕然无奈,“是心疼你。” “她向来就将我当成私有物,自然见不得王爷。”云倚风道,“就像先前所说,在迷踪岛时,许多丫鬟侍女都喜欢我,她便将她们都杀了。还买了许多华贵的新衣,每每我虚脱不能动时,她就迫不及待地抱来,一套套替我换上,再坐在chuáng边,仔细地看好几个时辰。”就好像自己是一具偶,一个jīng致的布娃娃,可以被用来随心所欲,打扮成任何模样。 季燕然听得皱眉。 云倚风笑笑:“因为这个,我原是最不喜欢换新衣的,但后来却遇见了王爷。” 他握住他的手:“王爷喜欢替我买衣服,我也喜欢换上七八十套给王爷看。” 即便是土huáng配亮紫,穿在身上也只有柔情蜜意,当然,翠绿腰带是真的不能再加了。 “我已让人去找huáng武定了。”季燕然道,“他正在审讯长右,若蛛儿所言为真,那必须尽快疏散玉丽城中的百姓,以免疯象横冲伤人。” 这是一项不小的工程,玉丽城为边境六城中最热闹繁华的一座,人口众多鱼龙混杂,若处理不善,很容易惹出乱子。目前城中jīng兵的数量显然不够,只有尽快从西南驻地再抽调一批。 云倚风又道:“听起来江大哥与谢含烟的关系,像是并不亲近,至少也存在某种分歧。”否则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还要日日被罚跪。 季燕然咬牙:“我倒盼着他被打得下来不来chuáng。” 江凌飞被这飞来横咒念得后背一凉,手中锉刀也歪了一歪,险些刻坏了那块青玉。chuáng头明珠还在幽幽亮着,他小心chuī去雕刻粉末,又用柔软布料重新包好,塞在了枕下。 玉英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碗汤:“我听下人说,你又没有吃饭?” 江凌飞道:“没胃口。” “这是姐姐亲手炖的。”玉英坐在chuáng边,“她向来最关心你,如今这局面,也只是恨铁不成钢罢了。” 江凌飞接过碗,默不作声一口气喝了:“我娘呢?最近怎么总不见她。” 玉英却道:“大梁的军队很快就要打来了。” 江凌飞将空碗重重放回chuáng头,不耐烦道:“那又如何?” 玉英叹气:“别让姐姐失望。” 江凌飞闭上眼睛,只淡淡应了一声。 …… huáng武定也已审完了长右。就像先前季燕然所推测的,贪财好色之徒大多贪生怕死,没熬多久就哭嚎着供认了,就是个手段yīn毒的老痞子,沉迷制蛊,仗着会些功夫,便装神弄鬼,又因手中握有能令巨shòu发狂的祖传蛊方,所以与野马部族有了联系,从中谋得了不少钱财。 “前前后后加起来,对方应当已经饲喂了百头巨象。”他说。 石东听得膝盖发软,这上百头疯象若跑进城,那哪里还有活路? “安排百姓连夜撤离,挑最值钱的东西带在身上。”季燕然吩咐。长右说那蛊方无药可解,若象群当真疯冲出来,数万jīng兵即便能将其全部捕杀,玉丽城怕也会被踏为平地,现在一切皆未知,唯有按照最坏的后果来做打算。 暮色沉沉时,整座城都沸腾了,突然就要离开故土,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百姓个个惊慌,石东带着师爷,挨家挨户亲自劝说解释,连嗓子都快冒烟了,后头索性派了个大嗓门的官差,一路敲锣嚷嚷着发疯巨象一事,连骗带吓唬,总算让那拨最顽固的人,也一溜烟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翌日清晨,这支庞大队伍便推着车,赶着马,浩浩dàngdàng离开玉丽城,前往沿途各座城镇暂时避难,由县令石东带队,另有五千jīng兵相护跟随,以确保百姓安全。 昨天还热闹喧哗的城池,现在突然就空了,连客栈老板也举家迁徙,幸好还有一个玉婶在,让云门主不用亲自下厨做羹汤,荼毒自己,荼毒萧王殿下。 “此事还要多谢雷三。”云倚风道,“幸亏他当日提了一句巫师,否则野马部族还不知要借长右之手,养出多少疯物来。” “他也就随口一说,真正做大事的,还得是门主与王爷。”玉婶神情有些担忧,又问,“当真会有巨象吗?” “会,不过婶婶不必惊慌。”云倚风安慰她,“王爷已抽调大军数万,定能护住玉丽城。” 萧王殿下的密函被快马加鞭送往各处,一夜之间,整个西南的布防都悄然发生了变化,分散驻守在各地的大军陆续整装,向着玉丽城的方向进发。沿途百姓虽不懂出了何事,却都惶惶意识到,怕是又要打仗了。 上一次的厮杀战火,还是二十余年前卢将军率玄翼军清匪,可这一次,天下太平的,一点土匪的影子都没有,那萧王殿下如此大张旗鼓地调兵遣将,又是要去打谁? 人们纷纷猜测,心里惴惴,连天上的云也凝固了。 天气愈发沉闷燥热起来。 第143章 来都来了 根据蛛儿的供述, 野马部族所居的地宫很大, “像一座城池那么大”,里头不知道藏有多少人, 墙上镶嵌着深海明珠, 以暗格来控制昼夜jiāo替。云倚风道:“鹧鸪先以血灵芝为jiāo换, 与鬼刺达成了合作协议,后又提供了无数密林中的奇花异草, 双方现在已是臭味相投, 恨不得同穿一条裤子的热切关系。” 在卢广原与蒲昌的战谱中,只提到野马部族民风彪悍、擅制陷阱。寥寥几笔记录, 怎么看都只是一群普通的彪悍山匪, 实在与地宫啊、明珠啊, 扯不上任何关系——哪来这么雄厚的财力与人力? “地宫未必出自野马部族之手,也有可能是前人遗留,只是被鹧鸪发现了入口。”季燕然道,“这片土地上, 曾建立过繁盛一时的雀氏古国, 史书有载, 雀族人以金缕为衣,擅采石,擅筑xué,听起来完全有能力挖建地宫。” 云倚风叹气:“倒叫他捡了个现成便宜。” “这几天城中闹哄哄的,你也跟着辛苦。”季燕然握着他的手,将人拉到自己怀中, “累不累?” “自然累。”云倚风道,“但我若不做,这些事便要落到王爷头上,思前想后,还是舍不得。” 季燕然笑笑,抱着他坐在桌边,又从袖中取出一枚黑色扳指,只比兵符小一圈的,轻轻套在他指上:“初见面时,总闹着跟我要虎符,正好这西南玉料多,我便找人做了个差不多模样的。” 云倚风握了握手:“风雨飘摇的,王爷还有这心思?” “风雨再飘摇,也不至于不吃不喝,只成天唉声叹气。”季燕然与他十指jiāo握,“外头一团乌烟瘴气,也只有看到你时,才能稍微舒坦一些。” 那兵符漆黑透翠带虎纹,玉料倒是好玉料,就待季燕然走之后,云倚风将扳指放在太阳下细看,顺便回味了一番两人初遇时的那段时光,转身恰好看到暮成雪,便举起手问他:“如何?” 暮成雪看了一眼:“好。” 云倚风细问:“好在何处?” 暮成雪答:“好在我没有。” 云倚风:“……” 云倚风面不改色,将扳指揣回袖中,暗自在“夺貂之恨”上,又怒加一条“嘲讽扳指”的新罪状:“腊木林中如何?” “风平làng静,看不出任何异常。”暮成雪道,“不过的确没见到成年野象,只有零星三四头小象,在河边饿得皮包骨头。” “夺母弃子,此等行径可真是丧尽天良。”云倚风摇头,“那暮兄先休息吧,我再去军营看看。” 暮成雪答应一声,转身回了卧房,开关门时,一道雪白身影飞扑在他身上,亲昵万分。老父亲余光瞥见,自是百感jiāo集,酸溜溜地拿起飞鸾剑,走了。 昏huáng日暮,军营里正在生火做饭,一片嘈杂喧闹声。自各地调拨的驻军已经陆续到了,黑压压一片营地搭建起来,至少看着也能更安心。鉴于云门主“在西北大战时冲锋破阵”与“将萧王殿下调戏得说不出话来”这两桩大功绩,已经传遍全大梁,所以西南诸军对他也颇为尊敬,纷纷笑着打招呼,又道:“王爷在壕沟里。” 那是为阻拦巨象准备的,已经挖得很深了,云倚风纵身跃下,反而将季燕然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接住他:“这下头又湿又脏,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王爷。”云倚风被他抱习惯了,伸手就想揽脖颈,后头及时想起周围还有好几十号人,便淡定拍拍他,“放我下来。” “下头湿滑积水,又难闻,我还是送你上去吧。”季燕然连一点泥星子都舍不得让他沾,换了个单手抱的姿势,另一手攀住绳索,云倚风却突然道:“等等!” 季燕然不解:“什么?” 云倚风扬扬下巴:“角落里有东西。” 那是一截被破布包着的棍子,被土埋了半截,众人合力刨出来:“王爷,是把铲子。” 铲子不稀奇,但出现在幽深地下的铲子,可就稀奇了。云倚风接到手中一看铭刻,心下微微一动,当即便回到玉丽城中,招来几名风雨门弟子,命他们火速去找一个人,是铲子的主人、也是大梁数一数二的飞贼,地蜈蚣。 季燕然感慨:“可当真是福星。” “风雨门出来的,凡事自会比旁人多留几分心。”云倚风道,“不过王爷既觉得我能招福,是不是得弄些瓜果点心供着?” “玉婶今天替你煮了四顿饭,不准再吃了。”季燕然拍拍他的脸颊,“我还有件事要同你说。” “嗯?”云倚风顺势靠在他身上。 季燕然道:“今晨近军来报,没有在滇花城中找到雷三与芙儿。” 云倚风:“……” 情是不能再调了,云倚风站直:“所有商队都寻过了吗?” “是。”季燕然替他倒茶,“他们夫妇二人是跟着周家商队去做买卖,可老周说在商队刚出发时没多久,雷三就称芙儿身体不舒服,要在村落里暂歇几天,往后就再没了消息。” 云倚风微微皱眉。前段时间玉丽城中百姓皆被疏散,他担心雷三与芙儿听到消息后会着急,季燕然便吩咐护卫军队在路过滇花城时,顺便说一声,让他们暂时安心住在那里,等事情结束后再回来,可谁曾想,竟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有了江凌飞一事,哪怕再亲近依赖,也不得不再多留几分心。但光是想一想“玉婶一家人可能有问题”这件事,云倚风就已觉得头晕目眩,食欲顿失,很想趴在桌上唉声叹气。 “也未必是呢。”季燕然拉着他坐起来,“不管怎么说,得先把失踪的人找到。” 云倚风点头:“你吩咐沿途官兵多加注意,我也会命风雨门弟子去寻。” 路过厨房时,玉婶还守在炉火边,正“咕嘟咕嘟”给众人煮着宵夜,怀里抱着咿咿呀呀的小孙子,怎么看,她都很慈祥。云倚风在门外站了一阵,思前想后,脑子也糊涂了,只能暗叹一声,也没道理自己身边的人全都是别有用心之徒吧,总得有一两个正常人不是? 玉婶的身世,当初在初下雪山时,就已经粗粗查过,普通乡下大婶一个。至于雷三,云倚风在前阵子也派人去打听了,说是南边山林中的采石人,父母双亡家境贫苦,直到前几年改行经商,天南地北到处跑着,日子方才好了起来,还娶了王城里的白净媳妇,似乎……也挺正常。 晚上睡前,季燕然道:“还有种可能,要不要听?” 云倚风来了jīng神,是什么? 季燕然道:“野马部族的人知道你厚待玉婶,所以绑了雷三与芙儿,以做要挟。” 云倚风抬起胳膊挡住眼睛,有气无力道:“你还是别说话了。”种种分析都如此令人头秃,今晚怕是再难入眠,但gān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又实在没有那份心情,便邀他:“喝酒吗?” “大战在即,我若放纵饮酒,便要自领军棍了。”季燕然道,“不过可以看着你喝。” 云倚风撇嘴:“不喝了,无趣。” 季燕然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云儿可当真难伺候。” 云门主扯住他的头发,我哪里难伺候了。前几年chūn霖城里有个李财主,娶了个娇贵媳妇,去酒楼吃饭,非得相公亲手一根根挑gān净鱼刺才肯动筷子,那才叫难伺候。我这样的,统称粗糙好养活。 季燕然笑着亲亲他,两人在被窝里闹了一阵,云倚风总算有了困意,只是眼睛刚闭上没多久,门外便有人轻声禀道:“门主,人已经找到了。” 云倚风一时没反应过来,找到谁了? 弟子道:“地蜈蚣。” 云倚风:“……” 中午刚差人去寻,晚上飞贼就被带到了卧房门口,绕是风雨门门主,也不由产生了一种“本门做事何时变得如此高效利落”的迷惑,他披衣出门,迎面便是一张qiáng挤出笑的大脸:“云门主,别来无恙啊!” 弟子在旁解释,说最近有不少大盗都聚于西南,所以刚出城就碰到了。 这里的“大盗”,纯属看在地蜈蚣的面子,找了个相对好听的描述。事实上自打季燕然调动西南驻军开始,全大梁的偷儿们便都动了活络心思,一窝蜂地涌来西南了。趁乱好下手嘛,一群以偷jī摸狗为生的下九流,难不成还能指望他们心存正义,放过战火流离地,放过国难财? 地蜈蚣嘿嘿gān笑:“我先前也在西南一带,就四处瞎看看,瞎看看。” “这把铲子,是你的吧。”云倚风丢给他一个布包,“别说不是,上头有你的火铭。” 地蜈蚣打开一看,慡快点头:“是我的,不过已经遗失了很久。” “丢在哪儿?” “就在这一带。”地蜈蚣道,“那阵我初出茅庐,只有十三四岁,听说这里是古国旧址,地宫里埋有金银,就带着家伙来挖宝贝了。” 结果宝贝没挖到,只挖到一处空dàngdàng的地下城,心里失望得很。 云倚风不动声色:“说说看,那地下城是什么样子?” “没什么样子。”地蜈蚣仔细回忆着几十年前的事,“除了大,纵横jiāo错的,能装上万人。里头一无金银,二无珍宝,连壁画也揭不下来一幅。” 云倚风追问:“墙上没有镶嵌明珠?” “可拉倒吧。”地蜈蚣一脸嫌弃,斩钉截铁道,“没有,什么值钱货色都没有。” 云倚风与季燕然对视一眼,按照两人先前的猜测,地宫、明珠,以及野马部族这么多年来私下活动所需的银两,或许都是上古遗留,可现在看来,似乎只有地宫是出自古人手? 那鹧鸪是从哪儿弄来的银子?不说满墙明珠,单说整个部族、整支军队的吃穿用度,这么多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地蜈蚣问:“我能走了吗?” 云倚风道:“来都来了,还走什么。” 留下做事吧。 第144章 象群来了 地蜈蚣孤身闯入腊木林, 细算起来, 已是三十余年前的事了。当时他仅靠几个上古传说,一张不知真假、破破烂烂的《雀氏古国图》, 便当真摸进了地宫, 也算是天赋惊人。只是如今那古国地图早已不知遗至何处, 地蜈蚣满脸假笑道:“那也……实在找不到啊,早都忘了, 云门主不如放了我吧。” “行啊。”云倚风轻飘飘一句, “既不愿留下帮忙,那便去官府投案自首, 坐牢吧。” 地蜈蚣闻言炸道:“我那都是盗窃江湖门派——” “江湖门派也属大梁子民, 官府自然能管。”云倚风瞥他一眼, “还是说你想拉着各大门派,北上造反?” 罪名不要随便乱扣啊!地蜈蚣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萧王殿下,眼泪都要落下来,哀道:“好好好, 我留下, 留下便是。” 云倚风很是满意, 亲自将他带去隔壁:“暮兄,我给你带来一个帮手。” 四目相接,四方寂静。地蜈蚣也是万没想到,居然还能再遇到缥缈峰上老熟人。看着暮成雪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心中顿悟,八成也是和自己一样, 被云门主qiáng留下的。 得嘞,江湖第一杀手尚且如此,那自己就更无脱身可能了,还是老老实实留在西南,做事吧。 季燕然将一张地图铺开在桌上。 云倚风替他剪亮灯芯:“西南地形图,王爷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还要看什么?” “我在想当年的事。”季燕然道,“三十余年前,正是西南卖官成风,四野动乱之时。野马部族也是因为不堪忍受贫苦与剥削,才会隐入深山沦为流匪。” “我不懂西南局势。”云倚风坐在他身边,“鹧鸪一夜bào富,确实无法解释,王爷怎么想?” 季燕然眉头微皱,犹豫片刻后,方才道:“当初卢将军平定西南,朝廷曾拨下数十万白银,充作军费,以及用来安置百姓,或许……” 鹧鸪与卢广原私jiāo甚笃,又骤然就拥有了巨额财富,这的确是最为合理,也最为不合理的一种解释。合理是指前后因果承接顺畅,不合理是指,卢广原为何要这么做?传闻中刚直不阿、爱兵如子的天生战神,当真会做出私吞国库这种事吗? 往事的谜团正在一层一层揭开,可似乎又坠入了更深的云雾间。云倚风想了片刻,道:“应当不会吧,先帝为人谨慎细心,即便西南天高皇帝远,但这么一大笔银两凭空不见了,他如何能觉察不出?更何况后来还有割腕取血救那谢家小姐,明显仍是看重卢将军的。” “我也就随口一说,你听听便是。”季燕然道,“天也快亮了,去睡一阵。” “明日我便带人去官府,看看还能不能查到几十年前剿匪安民的相关记载。”云倚风合上地图,“王爷也休息吧,别将身子熬垮了。” 窗外chuī进来几丝丝的风,倒也凉快。云倚风靠在chuáng边,用指尖沾了安神膏,在他太阳xué附近按揉,宽袖轻柔地垂下来,恰好挡住窗外半分光亮。季燕然闭着眼睛,原只想眯一阵,偏偏身侧之人手法太温柔,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他劳心劳力多日,难得在这一地jī毛里睡个安稳觉,睁眼竟已到了下午。 亲兵正在门外,说是云门主一早就去了官府,临走前特意叮嘱,谁都不准吵王爷休息,连院子里的打鸣jī都被捏着嘴抱走了。 玉婶也端着早饭过来,笑道:“还有这千层玉蓉饼,也是云门主吩咐要做的,说是王爷最近上火,饮食得清淡,再想吃酸辣也不准。”她穿一身粗布蓝衣,慡朗利索,与大梁数千数万农家大婶一样,实在看不出任何异常。但雷三与芙儿失踪已成事实,季燕然还是多留了几分心,问道:“雷三夫妇二人,现在应当已经在滇花城中安顿下了,婶婶想不想与他们团聚?” “当然想啊,但王爷与云门主待我不薄,现如今城里正乱,我留在这里打打杂,哪怕做几顿饭也是好的。”玉婶手脚麻利收拾着桌子,“雷三对芙儿不错,我不担心他们,也不担心西南会真的打起来。” 季燕然问:“为何不会打起来,军队可都来了。” “军队越多,就越不会打。”玉婶笃定,“那野林子里拢共能藏多少人,看到朝廷的数万大军,不说主动投降,至少也该缩着头不出来才是。” 季燕然笑着说:“婶婶倒是看得明白。” “我虽不识字,不过平日里就爱听说书,三十六计都能背。”玉婶在围裙上擦擦手,“那我先回厨房了,炉子上还替暮公子炖着汤呐。” 这客栈里住的人不多,口味却各不相同,也着实辛苦她,一人要管一群人。季燕然暗想,当务之急便是要找到雷三,才能查明这一切,只是此时西南正动乱,茫茫如大海捞针,实在难寻。 饭菜虽验过无毒,但毕竟有了新疑点,所以两日后,季燕然还是找了个借口,安排近军将玉婶与那小婴儿送去城外村镇暂住,同时派人密切监视着,一有任何异常,即刻来报。 厨子换成了军中伙夫,三餐也由jīng心烹制换成只求粗饱,云倚风吃得腮帮子生疼,嘴里叼着半块果子,手中仍在翻看一摞发huáng账本。卢广原安抚西南流民,毕竟已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期间光是府衙就搬迁了两次,各种文书更是遗失无数,不过就找到的这寥寥几本来看,账目是没问题的。 “何止是没问题,简直就是……说成青天大老爷也不为过,我粗粗推算了一下,若每家每户都能拿到这个数目,那按照当时西南人口,卢将军不仅没有藏私,甚至还要从军费中挤出一大部分,用来资助穷苦百姓。”云倚风道,“那个年代可不比如今,朝廷情况刚刚好转,各个部门都穷得叮当响,大将军能做到这种地步,着实令人钦佩。” 那么问题就又回到了原点,若野马部族的财富与雀氏古国、与卢广原皆无关系,那究竟是从哪捞来的? …… 昏huáng地宫内,谢含烟道:“所有这些,是你的外祖遗留下的。” 江凌飞看着面前的字画,有许多都是珍贵孤本,只是那原应恬淡的山水兰花上,却被溅上了深浅不一的血点,有些已经成了暗褐色。 外祖,谢金林,那位臭名昭著的叛国丞相。江凌飞问:“为何要让我看这些?” “谢家虽不像你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忠臣良将,却也为大梁尽忠职守,鞠躬尽瘁数十年。”谢含烟道,“只是后来位高权重,让先帝心生忌惮,再加上皇后母家趁机挑拨,他便寻了个通敌的借口,绞杀了谢氏满门。这些血迹斑斑的字画,便是你外祖通敌的证据,你信吗,信他只为这几幅字画,就投敌了?” 江凌飞道:“不信。” “是啊,谁都不会信,可偏偏大梁的皇帝就信了。”谢含烟转身,恨恨看着他,“在那一年里,我哭gān了所有的眼泪,明白了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你的父亲,我的父亲,眼泪只会让他们的英灵更加难安,唯有仇人的鲜血,才能替枉死之人洗清冤屈。” “毁了李家的江山,父亲与外祖就能安心吗?”江凌飞坐在台阶上,“战火绵延,民不聊生,应当是父亲最不愿看到的吧?” “若你当年肯出手杀尽李家人,令江山改姓,现在早已是天下太平。”谢含烟道,“我最开始便提醒过你,优柔寡断,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若将来真有战火绵延民不聊生,真有更多的鲜血与杀戮,那这一切也是你造成的。” 江凌飞没说话。 “我曾经是想过同萧王合作的,只要皇位上不是那妒妇的儿子,只要不是姓李的人,我甚至连季燕然都能接受。”谢含烟微闭双目,“只是他不肯,白白错过机会,也怪不得旁人。” 江凌飞叹气:“你有什么计划?” 谢含烟却问:“大梁军队已至玉丽边境,你猜,若是你的父亲尚在世,会不会将这区区几万人放在眼里?” …… 云倚风站在高岗上,正在活动筋骨,他方才帮忙搬了几十捆防护软甲,有些筋骨酸痛。微风迎面chuī拂,雪白衣袖与长发都翩然飘起,衬着身后壮阔夕阳云卷,伙夫一边烧火一边想,可不得了,云门主要飞升。 侍卫甲重重拍了同伴一巴掌:“看什么呢!” 侍卫乙委屈:“王爷也在看啊。”又不是huáng花大闺女,军营中难得见个神仙,还不能多看两眼了。 侍卫甲恨铁不成钢,王爷看和你看,那能是一回事吗?王爷还能去牵云门主的手,不然你也去试试? 侍卫乙:“……” 季燕然道:“怎么又跑来军营,这里日头晒,下来。” “客栈那头没什么事。”云倚风跳下高岗,却震得地皮一抖,顿时惊奇,难不成我什么时候练就了千钧神功? 季燕然眉头一皱,转身看向林地的方向。 树影正猛烈地摇晃着,而大地的颤动也越发明显起来。 是象群来了。 第145章 多方协助 号角声响彻整片林地。 方才还炊烟袅袅的军营, 霎时就变得肃穆紧张起来, 将士们拿起刀与长枪,整齐列队而出。季燕然翻身上马, 亲自前往前线督战。云倚风重新登上那处高岗, 再往远处看时, 平日里悄然寂静、唯有清风徐徐的茂林,现在已如遭遇狂bào飓风一般, 正在猛烈地晃动着。 一头巨象率先冲了出来! 那该是象群里的王者, 浑身雪白,双眼鲜红, 象鼻愤怒一甩, 身侧合抱粗的树木便拦腰倾折, 巨大的树冠倒了下来,震飞一地草木枯叶。 “点火!” 兵士们打开木桶,火油汩汩流出,似一条奔腾呛鼻的浑泉, 填满了事先挖好的壕沟。一道火光冲天而起, 若寻常畜类, 见到这熊熊火海,怕是早已仓皇掉头逃亡,然而受了蛊惑的象群却仿佛感受不到qiáng光与炽热,依旧在向前奔跑着。最前方的大象跌入火坑,被烧出焦肉的气息,后继者便踏过同类的尸体, 继续向着大梁军队冲去,更有甚者,裹了一身的火光在人群中一滚,便是一片惨呼。 虽说事先早有准备,但象群如此凶猛,军队仍挡得láng狈吃力。烈火、毒矛、陷阱、shòu夹、捕网,所有以往用来对付野shòu的手段,此时全部失了效用,相反的,象群受到刺激,反而更加狂躁起来。一名十五岁的兵士被bī至树下,胡乱举刀砍了两下,眼见那血淋淋的前掌已经踩了下来,本能地便抱住头,“砰”地一声,胸口受到重重一击,腥臊的血浆胡乱喷涌。小兵悲观地想,这回怕是真的要死了,只是怎么也不疼一疼? 半晌之后,他颤巍巍睁开眼睛,发现怀中抱着的,竟是一截血淋淋的白象前掌。 …… 被飞鸾剑砍断双足的大象,仍在跌跌撞撞四处跑着,将铁网冲得七零八落。眼看畜生就要逃出包围,云倚风索性飞身掠上前,单手握住那伸出嘴的长牙狠狠一掰,将它生生拖入了烈焰火坑。 huáng武定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水,远远惊叹道:“王爷,云门主神力惊人,张三爷转世啊!” 厉害厉害。 季燕然弯弓满月,五支箭羽带着火光划破暮色,直直穿透了巨象眼眶与脑髓。这场战争并没有开始多久,可大梁军队的láng狈程度,却如打了七天七夜的残兵一般,所有阵型与计谋在此时都失去了效用,唯有用最原始的砍杀来bī退。一波将士疲累了,便有另一波顶替上去,玉丽城虽已清空,可在它后方,还有着成百上千的村镇城池,所有人心里都在想,断不能让这群野shòu越过玉丽城,哪怕战死沙场,也要用自己的尸体垒出一道墙。 上古神龙咆哮,腾空绞住一头庞大灰象,带着雷霆之怒横扫巨尾,震得四野落叶萧萧,天地也寂了一瞬。趁此空当,云倚风飞身跃上一头象背,双手握紧飞鸾剑柄,举高后狠狠向下一插,锋利寒刃割裂颅骨,让那里迸发出鲜红与纯白的浆液来。 灰象踉跄两步,轰然倒在地上。季燕然握住云倚风的手:“你怎么样?” “我没事。”云倚风匆匆道,“王爷去督战吧,这里jiāo给我。” 另一头又传来新的骚动,是那雪白的领头巨象。它力大无穷,浑身皮肤似铁甲一般,刀枪不入,两只蒲扇大耳正一下一下扇动着,长牙上早已染满了鲜血,周围有数十名大梁将士,手持钢刀只团团围着,却也不敢草率上前。巨象昂首发出“哞”的叫声,似是在招引同伴,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有更多白象从林地深处“咚咚”冲了出来,地皮震动,令人胆寒。 “都撤开!”云倚风高声下令。 周围将士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觉一道白影掠过眼前,再细看时,只见云倚风已腾跃骑上象背,一手将飞鸾合回,另一手扬起一把短小匕首,“噗呲”一声插入象王最娇嫩的眼眶,手腕顺势一扭,硬是带着胯下猛shòu换了个方向,朝方才被召唤来的滚滚象群奔去。 huáng武定大喊:“云门主小心!”说罢一踢马腹,也率人上前支援。云倚风半伏在象背上,左手紧紧握着刀柄,操控象王绕圈奔跑。其余象群紧随其后,都想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挑落在地,却被云倚风灵巧躲过,反倒是象王,不断被同伴冲撞得踉跄,身上也多出许多染血的伤口来。它似是被彻底激怒了,长长的象鼻扬高,从中喷洒出一股腥臊粘液,云倚风见势不妙,果断攀上身旁一棵大树,躲过了这能恶心三天的惊天bào击。象王还欲再向前冲,却反而触动机关,与同伴一起落入了陷阱深坑。 云倚风示意huáng武定,杀! 数箭齐发,如夏日雷霆火雨。因象群都被诱到了一处,所以火油燃起来时,烧得也分外痛快过瘾,即便那恶心粘液喷溅得再多,也再难浇熄烈火,云倚风总算松了口气,跳到地上:“辛苦。” huáng武定气喘吁吁,又往身后看了一眼。 这是一场货真价实的“激战”,全靠将士们的血肉之躯挡着,整整一夜,硬是没让玉丽城损坏分毫。 火光熄灭后,第二天的太阳也升起了,露出半张橙橙huánghuáng的脸。象群已被击退,四野又恢复了往日平静,疲惫的将士们坐在地上,无言看着清晨微风穿过林地,chuī拂草叶花香,也chuī拂着血、尸体与腥臊。军医与后勤正在穿梭忙碌,云倚风登上高岗,道:“长右的药物,只够养这百余头巨象,以后不会再有了,倒也不必太担心。” “先前我到滇花城买玉料时,见过许多温驯的白象,被商人打扮得很漂亮。”季燕然眉头皱着,嗓音也嘶哑,“这一战,我的兵也好,不得不死的无辜象群也好……打得颇不是滋味。” “别想了,先吃点东西吧。”云倚风握住他的手,轻声道,“王爷辛苦一夜,至少别站着了。” huáng武定站在不远处看着,脑子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一句老话,叫英雄难过美人关——否则看殿下方才那表情,还有谁敢去同他说话?也只有云门主了。 自然,这也不是一般的“美人”,而是单手能放倒一头猛象的美人。 玉丽城中,地蜈蚣将七碟子八碗摆上桌——因玉婶被送出了城,所以他暂时承接了做饭的活,又小心翼翼问:“暮兄不去帮忙吗?城外可整整杀了一夜了。” 暮成雪往胖貂面前放了一碟萝卜丝,自己拿馒头夹了些素炒笋,转身回房了。 地蜈蚣:“……” 貂:“……” 飞贼原还想套个近乎,问问杀手自己的厨艺比起玉婶如何,结果,貂都不吃。 人生多艰难。 …… 官道上,一队车马正在顶着烈日前行。这个季节,出行的人们大多白日里睡觉,早晚凉快时赶路,鲜有大中午还要奔波的,可见当真是有很急的事。连茶棚里的老板看着这满头大汗一群人,也对他们格外关照,多送了几盘米花糖点心,又劝道:“这天气,再走可是要中暑的,还是多歇歇吧。” 带头那锦袍少爷也顾不上说话,一口气吃了半盘米花糖,又灌了三四壶凉茶,方才气喘吁吁道:“这南边可真热啊。” “是,这个时节,哪儿不热啊。”老板又多端出来几把板凳,自己去后厨接着忙活了。 一随从道:“二少爷,再走两天,便能到丹枫城了。” 这里的“二少爷”,正是平乐王李珺,他深深叹了口气,说,唉。 先前在西北时,朝思暮想要来“江湖朋友”的家中坐坐,也畅享一番潇洒不羁风,结果没曾想,现如今竟会是这么一个状况。 “看七弟的书信,梅前辈应当还在江家住着。”李珺道,“反正也要路过,不妨登门去看看,若那位江老前辈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们便接上梅先生一道南下。”打仗呢,哪能没有神医?况且对方阵营中现在还有个鬼刺,不得不防。 随从赶忙竖起拇指夸赞:“少爷果真有大局意识。” “去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拍马屁呐?”李珺训斥两句,拍了拍自己日渐消瘦的大肚子,又想叹气。因皇上迟迟不肯就老太妃请命前往玉丽城一事做出答复,李珺便自告奋勇,带着太妃的口信,南下充当传话筒了。他其实想再等等的,但眼看皇上本就心中不定,七弟偏还在西南大肆调兵遣将,局面越发风雨飘摇,老太妃估摸是没指望离开王城了,只好自己先走一步。 平乐王吃着米花糖,心想,皇亲国戚不好做啊,人人都是劳碌命。前阵子路过chūn霖城,也没时间去赫赫有名的风雨门看看,都不知星儿姑娘的心上人是何模样。 …… 清月看了看地图:“就是这里了。” 灵星儿赞叹:“原来这里就是清静水乡啊,可真是好地方,杨柳依依风景优美,怪不得当年江南舒夫妇要来此疗养。” “清静归清静,可进出并不方便,周围既无良田可种,河中鱼虾也不多,普通百姓是没法活下去的,只有富户人家的少爷,才有本钱来这里游山玩水。” “所以这里的人,都是前来隐世散心、住一阵就走的过客?那可就不好问了。” “至少应该有个守村人吧?”清月翻身下马,“走吧,我们进去问问。” 这个季节,正是清静水乡最不清静的时候,因为外头热嘛,所以那些富户人家的公子少爷,早早就赶着马车钻来避暑了,仆役成群,知己成群,唔,妻妾也成群。这些富贵闲人平日里也没事情做,所以就开发出了各种无聊活动。有散发木屐女模仿竹林七贤的,曲水流觞吟诗作对;也有弄一大片huáng花,冒充隐士采jú东篱下的;还有人腰间挂一把长剑,假装自己是江湖游侠儿,见到陌生人便要怒问一句,呔,来者何人? 灵星儿沉默地想,这群米虫,还是吃得太饱。 清月不想惹事,便双手抱拳:“在下姓秦,此番前来清静水乡,是想寻一故人,无意惊扰兄台,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多加包含。” 对方听完,霎时间热泪盈眶,这充满江湖气概的潇洒谈吐啊,不正是自己思之如狂的快意恩仇吗? 于是不由分说拉着清月二人,qiáng行邀到自己家中做客了。 灵星儿:“……” 然后还没等椅子坐热,左邻右舍、或者说是整个水乡的“乡民”们,就都赶来看“真正的江湖大侠”了。 没办法嘛,大家有钱,吃得饱,又正闲得无聊。 “不知秦兄要寻的故人,是谁啊?”那假冒的游侠儿——大名胡鼎鼎的富户少爷,亲手奉上香茶,“恰好我对这一带很熟,年年都要来避暑,或许能帮上一些忙。” 清月道:“我要找的人,曾在二十多年前来水乡住过一阵,名叫江南舒,是江家山庄已故的三爷。” 胡鼎鼎闻言,面色半是为难半是激动。为难是因为他今年刚满二十,对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实在编不出个一二三来,激动则是因为江家山庄,那可是江家山庄啊!便用力一拍桌子:“秦兄尽管放心,我虽不知道,但我爹知道!你且等着,我这就去叫!” 说罢,撒丫子就往外跑,清月想拦都没拦住。 半盏茶的工夫后,胡鼎鼎拖回来一个美髯中年男子,对方手持一把青龙偃月大刀,喝问,呔,是谁找老夫? 灵星儿心想,敢情这还是祖传爱好。 第146章 心甘情愿 美髯大叔名叫胡不归, 是望归城里一名大财主, 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他年轻时也曾有过豪情万丈大侠梦, 因此对清月与灵星儿这种潇洒的江湖侠侣, 是一见面就羡慕喜欢得很, 甚至还主动提出要讨教两招。 胡鼎鼎小声道:“我爹腰腿不好。”又埋怨,“爹, 人家是来找人的, 你就别再比划那大刀了。二十多年前,江家山庄的三爷, 江南舒, 你还有印象吗?” 胡不归不假思索:“没有。” 灵星儿:“……” 胡鼎鼎嘀咕:“我觉得也没有。” 灵星儿不解:“为何?那该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前辈却答得如此慡快……可否再仔细想想?” 因为这声“前辈”,胡不归面堂越发红润得意了。胡鼎鼎在旁解释,女侠不必怀疑,我爹他说没见过, 就一定是没见过的, 否则在这么多年里, 不得将“曾与江家三爷同住一村,甚至还攀谈过几句”此等光辉事迹翻来覆去chuī它个八百遍?要知道当年有个花子来胡家讨饭,我爹都炫耀了整整三个月的“与丐帮八袋长老有私jiāo”。 胡不归猜测:“会不会是换了个旁的身份?” 清月想着,倒也有可能,毕竟江南舒来此只为调养身体,自然是越少人打扰越好。于是便将云倚风所了解到的昔年旧事都细细讲了一遍, 包括江氏夫妇的模样、体态、年龄,还有那新出生的孩子。 这一说,胡不归果然就有印象了。那段时间里,的确是有这么一对夫妇曾长居此处,自称苏城人,风华气度皆不凡,却鲜少与乡民来往,至于孩子……好像是生了个孩子。 灵星儿吃惊:“亲生的?” 胡不归答,说不好。 说不好,是因为那对夫妇平日里都关着门,极少出来与人聊天,冬日里厚厚的棉袄一裹,更看不出妇人身形有何变化。而胡不归那阵正年轻呢,江湖大梦做得不亦乐乎,也没什么心思去窥探这同乡古怪一家人,只在心里略微纳闷,怎么一夜之间就能生出个孩子,也不见请稳婆。后来有碎嘴的妇人去打听,对方管家便推说是从外头接的稳婆,已经送走了。再过七八天,更是连宅子都落上大锁,那户人家不知搬去了何处,总之是再也没出现过。 胡不归惋惜道:“原来那竟是江三爷吗?” 清月问:“就算再离群索居,总是要出来置办生活用品的吧?可还能寻到柴夫、菜农与货郎之类的故人?” “这个嘛……”胡不归思索良久,一拍大腿,“有一个,你们且随我来!” 清月原以为这人就在村子里,谁知胡府的管家却连马车都备好了,众人行了半天一夜,方才从几十里外的一处村落里,找到了一名老裁缝。胡鼎鼎洋洋得意道:“我爹是觉得那些卖菜卖柴的,虽都同江家下人打过jiāo道,可也未必听过什么,只有这裁缝,当年可是亲自给小娃娃做过衣裳的。” 灵星儿抱拳娇声:“前辈果真考虑周全。” 胡不归捋一捋自己的长须:“过奖过奖。”又问那老妇人,“牛婶啊,你可还记得这件事吗?” “记得。”老妇人刚收了胡鼎鼎一个大元宝,正高兴呢,赶紧道,“我记得那户人家,出手也阔绰极了,只让我做了十三四套棉服与被褥,就赏了个金锭子。” “牛婶见到那小婴儿了吗?” “就看了一眼,被包得严严实实。”牛婶道,“说是刚出生,可做的衣裳都挺大,寻常娃娃半岁一岁的,也未必能穿合适,是个壮实小子。” 清月与灵星儿暗想,当年与江氏夫妇同居水乡的,只有一名丫鬟、一名管家与一名厨子,其中两人已不在人世,另一人也一早就离开江府,不知去了何处投奔亲戚,想要找到她,无异于大海捞针。 牛婶在旁插话,道:“还有一名男子。” 清月心里一动:“是谁?” “我哪知道是谁。”牛婶在围裙上擦擦手,“一个男的,三十来岁吧,看着身材瘦小,贼眉鼠眼的,手上有一大片黑痣,那娃娃猫儿样哭得停不下来,就是他从屋里出来哄的,一抱就乖。” 清月追问:“胡前辈对此人可有印象?” 胡不归摇头,完全不记得啊,还有这么一号人? “去江家问问吧。”灵星儿道。婴儿啼哭,连江夫人都哄不好,那瘦小男人却一抱就乖,显然是与孩子极熟悉的,八成就是由他从别处抱来,方才能混成如此亲近。 日暮时分,胡不归与胡鼎鼎站在村口,父子双双身背长剑,深情目送这对年轻侠侣离去,都觉得自己参与了一桩了不得的大事。 甚是高兴,甚是高兴。 …… 玉丽城里又落了一场雨。 到处都湿蒙蒙的,被晚阳一蒸腾,便如同身处一个巨大的蒸笼中,连胖貂都热得食欲减退,趴在桌上奄奄一息,不愿多动一下。云倚风挽高袖子,手中拿一把折扇摇了半天,一人一貂也丝毫不见凉快,倒是旁边的暮成雪,依旧坐得纹丝不动。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云倚风总觉得这内力至寒的杀手,挺像一块降温用的大冰坨,便不住往他跟前挪动,直至并肩挤坐在软榻上。 暮成雪:“……” 云倚风一脸云淡风轻,我就歇会儿。 暮成雪并未赶他走,只继续专心擦剑:“方才路过厨房,军医正在煎药。” 云倚风皱眉,煎药? 客栈里只住了五六个人,地蜈蚣一早就去了腊木林中勘察,那生病的就只有……云门主匆匆去后厨一看,萧王殿下果真正端着一碗药汤,闭眼闭气往下灌呢。军医揣手站在一旁,用胳膊肘捣了一下,王爷,王爷! 季燕然险些被呛到,放下空碗,有些láng狈道:“你先下去吧。” 军医答应一声,临走前又小声在云倚风耳边说一句,王爷没事,只不过连日疲累加上天气湿热,有些中暑发烧。 “怎么也不告诉我。”云倚风上前,用袖子替他沾了沾额头薄汗,哭笑不得,“吃个药还要躲到这里来。” “小毛病,睡一觉就好了,不愿让你担心。”季燕然解释,“军营那头还有一堆事,缺不得我。” 云倚风拉住他的手:“歇会儿吧,哪怕睡半个时辰也好。” 季燕然试图据理力争一番:“huáng武定还在等……喂!” 云倚风直接扯住此人的天蚕腰带,将他拎上了客栈二楼,腾空飞跃那种。也对,巨型白象都能单手拖着走,还抱不动这区区一个王爷了? “告诉huáng统领,让他先去忙别的事。”云倚风吩咐完守卫,关门命令,脱衣服。 季燕然叹气,伸手让他替自己宽下外袍,又道:“晚上我当真得走,就睡半个时辰,嗯?” “好。”云倚风无奈,“睡吧,我陪着你。” 一条拧gān的帕子搭在额上,沁凉带走些许头昏,季燕然睡得很快,他也的确是累了。云倚风坐在踏凳上,双手抱住膝盖,像是重新回到了望星城的那个夜晚,连空气中飘散的淡淡茉莉味也是相同的,只是心境却大不一样。从隔着千万层纱的一丝懵懂,变成了几乎要燃尽整颗心的爱慕,看着那眉宇间的深深疲惫,云倚风有些心疼,他俯下身,轻轻将自己的脸颊贴上他微烫的掌心。 这大梁有那么多人,一亿两千八百三十万,为何偏偏是你,要来守这整片江山的安稳。 天气越发闷热,窗外连蝉鸣声都哑了。 晚些时候,季燕然又去了大营,云倚风帮他将案几收拾整齐,恰好几名风雨门弟子也回来了,说是在更南面的偏僻山林里,找到了几名部落族人,似是与雷三有些联系。 那几人的穿着都颇有特色,手臂图腾刺青与雷三一模一样,说话口音也古怪得很,是极为少见的澶狸族人。自称在本族中,的确曾有一名男子,武功高qiáng头脑灵活,品德却低劣,所以早早就遭到族长驱逐,后来听说加入了野马部族,不知真假。 被逐男子的面容与身形,听起来皆与雷三有八成相似。澶狸族人继续道:“若他身上真有这些刺青,那就不会出错了,我族人口不多,一共就二十余户,近些年被驱逐的,只有他一人。” 云倚风微微皱眉,雷三是野马部族的人,目前看来已是不争的事实,那玉婶与芙儿呢?究竟是因为与自己关系密切,所以雷三才会处心积虑接近她们,还是……压根就是同一伙人? 若为后一种可能,倒还好说,只是心里难受些罢了。可若是前一种,那现在芙儿必已身陷险境沦为人质,自己无论如何都得先将她救出来。 风雨门弟子道:“雷三与芙儿的下落,目前还未打听到。王爷下令清空玉丽城,其余地方的百姓便以为会有一场浩劫,有许多也卷着包袱北上逃难了,所以现在整片南域都乱哄哄的,城门口日日排起长队,实在不好寻找线索。” “也辛苦你们了。”云倚风道,“先回去休息吧,待我同王爷商议过后,再定下一步计划。” 至于玉婶,这阵子一直被安排住在临近村落中,据负责保护她的守卫说,只提过一次若王爷与门主不需要人照顾了,可否送她前往滇花城投奔女儿女婿,其余时候便都是在家做饭洗衣带孙子,再做些绣活,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再无异常,都必须要将她重新接回玉丽城中了,为了看守也好、为了保护也好。云倚风连夜出发,策马前往那处小村庄,他多留了几分心,并未率领兵马大张旗鼓,门口守卫见他后想打招呼,也被轻嘘制止。 “玉婶近日染了暑热,所以一早就睡了。”守卫压低声音。 云倚风点点头,看此时天光已经发亮,便敲门道:“婶婶。” 屋内的人并无反应,依旧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婶婶?”云倚风又敲了两下,伸手推开门,“婶婶。” 他故意推得重了几分,门板“砰”一声砸在墙上,chuáng上的人果然便被惊醒了,撑着坐起来,惊愕道:“云门主怎么来了?” “恰好路过,所以来看看婶婶。”云倚风站在门口,“敲了两下门不见开,还当婶婶是病了。” “染了暑热,喉咙都哑了。”玉婶咳嗽两声,“快来坐吧。” “这几天确实热。”云倚风打开折扇,不动声色道,“还想着能到婶婶这里混一碗冰翡玉蓉降火汤,在东北喝过一回,一直想到现在。” 玉婶含糊笑道:“哎。” 云倚风停下脚步。 玉婶颤巍巍掀开被子,看似想要下chuáng,一道赤色光影却从chuáng帐中飞蹿而出,云倚风眉目骤厉,指间折扇一转,将那红蛇堪堪打落在地,迎面紧接着又是一道寒影。玉婶手持长剑招式狠毒,双目犹如蛇瞳,那掉落在地的红色毒蛇大张着嘴,想要再度咬上云倚风的小腿,却反被一剑划成两截。 “玉婶呢!”云倚风拔剑bī问。 “云门主倒是看得清楚。”那假冒的“玉婶”见偷袭失败,便冷笑一声,看似想要说话,却猛然回旋撞破窗框,在地上顺势一滚,想像先前玉英在西北一样,遁地而逃,谁知反被云倚风一剑插到地下,险些捅了个肚腹对穿。 对方惨叫出声,鲜血汩汩涌出来,双目惊恐:“你……” “没错,我也学会了。”云倚风蹲在他面前,伸手撕掉那易容面具,“你可知遁地术是由何人所创?百余年前赫赫有名的飞天大盗,空空儿。”而现在大梁最技艺jīng湛的飞贼、空空儿不知第多少代的正统传人,正在大梁军营里,唉声叹气给杀手和貂炒着素菜。 几名守卫迅速上前,替那男子止血,另有守卫惴惴不安,在旁道:“我们确实寸步不离地守着玉婶,从未发现任何异常,这……” 男子已然昏迷,云倚风吩咐:“先将他带回去吧。” 屋宅里一切如常,没有丝毫打斗痕迹,也找不到任何线索。应当是玉婶在出门买菜、洗衣或是散心的时候,被人掉了包。至于这冒牌货的目的——究竟是想像今日这样偷袭,还是想再度混进军营,找机会暗害更多人,得等他醒过来后再细细审问。 客栈中,云倚风撑着脑袋,看着那半截凄凄凉凉的惨淡弯月,叹气。 季燕然安慰:“玉婶对他们而言并非全无价值,芙儿也是一样,所以这母女二人,应当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早就该将她们送回王城。”云倚风拍拍额头,长叹,“当真是脑子不够用。” “你事先也不知雷三有问题,别自责了。”季燕然握住他的手腕,“还有一件事,军医在替那名男子检查时,发现他手臂上有一块红色胎记。”所以十八山庄那时,混在许家煽风点火的,假扮教书匠的,在城中大肆传播流言的,理应都是此人。 身负如此“重任”,在野马部族的地位不会太低,季燕然替他倒茶:“能将他活着带回来,也算是有功于大梁,我该嘉奖你。” “没心情。”云倚风站起来,“我还有一事想不明白。” 季燕然猜测:“雷三的目的?” 云倚风点头:“嗯。” 若对方是野马部族的人,那为何要主动供认出巫师长右一事?继续留着这枚棋子,让他制造出更多蛊毒,源源不绝地、将整片腊木林中的猛shòu与毒蛇都变成杀人武器,给大梁制造更多更大的麻烦,不好吗? 云倚风道:“除非是为了更大的好处。” 季燕然若有所思,雷三此举,所造成的后果只有两个,一是南域动乱,百姓大批北上;第二……总数七成的西南诸军,都被召集到了玉丽城中,势必会造成其余地区布控单薄。 “来人!”季燕然道,“将huáng武定找来!” 云倚风有些担心:“王爷……” “你去审问那名黑衣人,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撬开他的嘴。”季燕然拍拍他的脸,“辛苦。”说罢,便出了卧房,云倚风叹气,又打开那桌上那卷西南地形图。虽说南域不比西北幅员辽阔,各地驻军的距离不算远,但架不住地势实在复杂,有时地图上短短一截路,便得足足走上半月一月,若此时某地突发战乱,那处于玉丽城中的大军究竟要如何迅速支援,的确是个棘手问题,也难怪季燕然会如此担心。 他转身去了监牢,那名男子腰间缠着绷带,正半死不活躺在chuáng上,见到云倚风进来,gān脆闭上了双眼,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嗤声。 “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云倚风问。 男子道:“你有种便杀了我。” “我自不会杀你。”云倚风冷冷提醒,“不过你也别以为自己身负重伤,便不会遭到严刑拷打,风雨门有的是药,能在吊住你这条命的同时,让你生不如死。” 男子道:“那你便试试吧。” 在这个问题上,云门主相当配合,立刻就试了试——现如今局势危急,也实在无暇再细细审问,风雨门弟子一拥而上,男子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灌了一肚子不知什么药。 “啊!” “我一个时辰后会再过来。”云倚风道,“到那时你若仍不肯说,我还有新的法子。” 男子浑身瘫软,只有气无力地怒视着他。 但很快,便连这怒视的力气都没了。 如此整整一夜,天明时,他终于松了口,用轻飘飘的声音颤道:“滇花城。” …… 云倚风匆匆前往主帅营,还未进大帐,就见一名骑兵正飞驰而来,上气不接下气滚落马背:“报!滇花城、滇花城那头,有逆贼自立为王,反了!”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山贼二愣子,是悍匪,货真价实的悍匪,手下有一整支装备jīng良的军队。滇花城附近的驻军虽已前去剿灭,但对方人数不少,又擅长制作各种暗器,所以只用了不到一天一夜,就攻下了滇花城,还将那里定为王都,国号为……为…… 骑兵鼓了半天勇气,方才大逆不道曰,定国号为“吞梁”。 说是国号,倒不如说是明晃晃的威胁与羞rǔ。云倚风看了眼季燕然,道:“据那名男子供述,野马部族多年来潜心经营,共招得兵马五万余人,地宫中只有不到五千,其余人皆隐匿在滇花城外的飞鸟山中。人数虽不多,却多以蛊养身,功夫邪门,不好对付。” 季燕然问:“凌飞与玉婶呢?” “江大哥像是一直关着禁闭,他没见过,只听过。玉婶则是在三天前,就被绑到了地宫中。”云倚风道,“滇花城局势危急,王爷只管调兵遣将,就不必再挂念玉婶了,我会想办法救她。” 季燕然点头:“对方狡诈,你也多加小心。” 云倚风又回到了关押人犯的地方,他还有许多事情要问,比如说地宫的入口。那男子奄奄一息,摇头道:“地宫是依上古阵法而建,现如今我既失踪,那他们定然已封死那扇门,永远不可能再找到了。” 地蜈蚣在旁插话:“你只知道那一扇门?” “是。”男子道,“地宫中的掌事者,共有十三人,每人进出都只能走属于自己的一扇门。” 可谓再谨慎不过了。 另一头,季燕然正在紧急调拨大军,由huáng武定亲自率领,北上平叛。这支军队中的绝大多数士兵,祖辈皆居于西南,因此对地形与天气都相当熟悉,连夜便整装完成,浩浩dàngdàng出发了。 这是一个注定无法寂静的夜晚,军营里乱哄哄的,火把在山道上蜿蜒成巨龙,映亮整片天穹。季燕然站在高处,夜幕中飞着的,也不知是雨丝还是细雾,让天地万物都变得朦胧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窸窣脚步声,云倚风抱住他,将脸贴上后背,闷闷道:“王爷怎么跑这儿来了,让我好找。” “嗯。”季燕然回神,“想出来chuīchuī风。” 云倚风道:“腊木林中有数百头疯象,就算我们那时猜到对方有诈,王爷一样需要调兵来此。” “但至少能更谨慎一些。”季燕然头疼,“不过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 “多说无用,站在这里一样无用。”云倚风拉住他的手腕,“走,跟我回去。” 季燕然反手一握,将人拉到自己怀中抱紧,淡淡的茉莉清香自雪白衣袖中散出,是这浑浑噩噩的时刻中,难得一清慡。他哑声道:“我累了。” “我知道。”云倚风拍拍他的脊背,哄道,“睡一觉就好了。” 季燕然应一声:“嗯。” 见他嘴里只说,却站着不动,云倚风试探:“不如我背王爷回去?” 季燕然顿了一顿,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飞霜蛟踏着一路银白而来,稳稳接住两人,跑向了大营的方向。 …… 往后数日,腊木林中都是风平làng静,无论是滇花城的战事,还是蛛儿、长右与那名冒充玉婶刺杀云倚风,名叫乌力男子的被缚,似乎都没有对鹧鸪、玉英与谢含烟造成任何影响。地蜈蚣日日抱着一堆工具,在林地中四处推算寻找入口,暮成雪则是面无表情、寸步不离跟着这飞贼,以防他被人给杀了。 幽深地下,玉英道:“那地蜈蚣像是有些本事的,若一直这么下去,只怕迟早会被他找到入口。” “地宫入口会随着阵法,时时变化,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一时片刻也破不了古阵,你不必担心。”谢含烟道,“不过留给那位萧王殿下的时间,倒是的确不多了。” “是。”玉英附和,“你我先前的推测果真没错,看季燕然这番调兵遣将,全是被我们牵着鼻子走,哪里能及当年大将军半分。” “只是个chuī嘘出来的纨绔子弟罢了。”谢含烟坐在高处,“凌飞这两日怎么样?” “照旧不肯说话,只日日摆弄着手中那块玉石。”玉英试探,“姐姐怕是要再劝劝。” “不争气的东西。”谢含烟半闭着眼睛,含恨道,“当年他若肯早点动手,杀了李璟,杀了季燕然,这李家的天下早就乱了,哪里还用你我费心筹谋。” 玉英也惋惜:“早知他既当不成武林盟主,也杀不了李家人,还不如早点接回来,由姐姐亲自养着,省得多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白白làng费一身功夫。” …… 这天下午,大营里的伙夫煮好一碗药茶,端给了季燕然,赔笑道:“王爷,吃点东西吧,降暑气的。” 季燕然头昏脑涨,看着那一碗黑乎乎的玩意,食欲全无:“先放着。” 伙夫灵机一动:“云门主亲自煮的。” 季燕然闻言,果然放下手中战报,接过来一饮而尽。其味酸苦,还混着药渣,的确像是某人手笔。 伙夫笑容满面。 季燕然摇头:“告诉云儿,让他以后别再忙活了,下去吧。” 伙夫答应一声,刚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抬头见季燕然脸色发白,便赶忙问:“王爷可是身体不舒服?” 季燕然摆摆手,想撑着站起来,却膝盖一软,险些跌坐在地,眼前景象也左右摇晃起来。 “王爷!王爷!”伙夫魂都快吓没了,赶紧扶住他,扯起嗓子喊人。军医与云倚风匆匆赶来,伙夫哭丧着脸,哆哆嗦嗦道:“我这……这就哄王爷喝了一碗药茶,结果便这样了,我……” “什么药茶?”云倚风坐在chuáng边,一边替季燕然试脉一边问。 “就是普通的清火茶,煮了十几大桶,人人都要喝的。”伙夫道,“王爷不肯喝,我便哄骗说是云门主亲手煮的,我……我当真没别的意思啊。” “我知道,吴叔先别紧张,王爷并非中毒。”云倚风道,“应该是中暑。” 伙夫这才松了口气,连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军医替季燕然看过,却面色一惊,道:“云门主,王爷他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云倚风追问。 军医道:“染了瘟疫。” 云倚风瞳孔陡然紧缩。 而与此同时,在外头的大营里,也陆续有兵士出现了相同症状,都是头晕无力,腹痛呕吐。湿热之地,本就为瘟疫高发区,往往一病就是一大片。数名军医深知此事非同小可,都脚不沾地地忙碌起来,在军中架起大锅煮药,云倚风则是与几名副将一道,将感染疫情的兵士分批安置到了玉丽城中。 “这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爆发瘟疫呢。”刘军医擦了把汗,担忧道,“饮食已经够小心gān净了,防病的药汤更是日日按时发给大军,这玉丽城中也没外人出入,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病源?” 张军医猜测:“会不会是鬼刺动的手脚,在水中下了毒?” “流朱河是先过玉丽城,再入腊木林,河面宽广,河水又湍急汹涌,想下毒并不容易。说是老鼠或是虫蚁,可能性倒还更大一些。”云倚风问,“这病容易医治吗?” “不好说。”李军医愁眉不展,“先前从未见过,没有现成的方子可用啊。” “我已派人北上,去接名医梅前辈了。”云倚风道,“诸位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大夫,还请务必想个办法,至少得先将疫情控制住,万不能流向西南别处。” 众军医领命:“是!” 一直忙到大半夜,云倚风方才回到玉丽城中,守卫小声禀道:“王爷下午醒了一回,服药之后就又睡了,看着jīng神不大好,也没吃什么东西。” 屋门“吱呀”,季燕然也没被惊醒,只继续昏昏沉沉睡着。云倚风坐在chuáng边,用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颊,看着那病仄仄的睡容,心里一阵疼。怕就是前阵子太累了,总不肯好好休息,才会染上这凶险疫情。 季燕然睁开眼睛:“云儿。” “睡吧。”云倚风拍拍他的手,“外头有我呢,别担心。” 季燕然撑着坐起来,粗重喘息着,嗓音gān裂:“让大军撤回来。” 云倚风一愣:“什么?” “让大军……咳咳!”季燕然还想说话,却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云倚风赶紧拿过chuáng下铜盆,拍着他的脊背,“先别急,顺顺气。” 季燕然腹内绞痛,将先前吃下的稀粥吐了个一gān二净,头昏脑涨漱完口,却见云倚风正蹲在地上,仔细看着自己方才呕出来的那些秽物,于是皱眉:“云儿,去叫副将来。” 云倚风抬起头,喃喃道:“我明白了。” “是。”季燕然单手撑着chuáng,眼底布满血丝,“我们怕是上当了。” 前阵子自己总是头晕,八成就是感染瘟疫后的症状,只是拖到此时才发作而已。若的确如此,那月前浩dàng出发、一路北上前往滇花城的大军……沿途要经过多少村镇城池,光是想一想便胆寒心惊。 “jiāo给我,我会处理好的。”云倚风扶着他躺好,“王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季燕然嘴唇苍白,将虎符取下塞进他掌心,忍着剧痛与晕眩道:“让西南大军撤回,或是原地驻守,将我的虎符送往汉阳城,jiāo由统领周炯,命他从云泽城与中原调拨新的人马,尽快支援滇花城。” “我懂。”云倚风点头,“我这就去。” 他招来守卫,命他仔细照料季燕然,自己则是端起铜盆招来军医,道:“这是王爷方才吐出来的东西,里头有一部分,与野象袭来时,那象鼻中喷洒出的huáng色粘液相同,估摸就是此次疫情的来源了。” 众人这才恍然,赶忙道:“云门主放心,我们正在查阅古医书,会尽快配出方子。” 安排好军医,云倚风又转身去了监牢,将乌力从chuáng上揪起来,怒火万丈道:“说!” “说什么?”乌力被牵动伤口,疼得满头冷汗,眼底却渗出yīn森的笑来,“怎么,疫情终于爆发了?” “怪不得,”云倚风看着他,“怪不得雷三会主动供出长右,提前让我们知道巨象一事。” 那数百头巨象、或者是更多疯shòu,就算当真横冲直撞进了玉丽城,大梁也顶多只损失一座城池,损失万余名百姓。可若季燕然事先知情,必然会从别处调军,到那时,鹧鸪再放出携带疫情的疯象,遭殃的便是数万军队。 “野马部族的主力部队,皆隐于滇花城外,地宫中根本就没几个人,王爷断不可能调来大军,所以你们只能用疯象。”云倚风咬牙,“剿灭象群之后,雷三再突然叛乱,只为引诱军队北上,好沿途散播疫情。万千百姓何辜,你们当真罪该万死!” “怪只怪那位鼎鼎有名的萧王殿下,竟如此好骗,什么战无不胜,呸。”乌力道,“你可知当年的卢大将军,是何等谋略过人?那才是这天地间唯一的战神,李家的儿子,也配与他相提并论?” “王爷只想守住天下安宁,从未想过要做什么战神。”云倚风扯住他的衣领,“那疫情是鬼刺弄出来的吧?解药是什么?” “无药可解,等死吧。”乌力轻飘飘呸了一句,又猛然往前一凑,几乎与云倚风抵住额头,“若非卢将军,我早就死了,当年西南动乱,我被迫去给贵族当奴隶,吃过的苦,你怕是想都想不到,还会怕区区风雨门的酷刑?本来在将大军诱往滇花城后,我就该死了,可我不想死,我想等到疫情爆发后再死。”他说着话,嘴里便涌出一股血来,艰难道,“李家人,都……都该死。” 云倚风单手捏开他的下巴,乌力却已经咽气身亡,守卫检查过后,禀道:“牙里藏有毒囊。” “去叫几位副将,就说我有要事。”云倚风摇头,转身大步出了监牢。 玉丽城中共有副统领数十人,病倒了几个,现在还剩四人。听云倚风说完疯象一事后,自是个个吃惊万分,若huáng武定带出去的大军当真携有疫情,那……怕是要出大乱子啊! “王爷的意思,无论大军有没有疫情,都要让他们迅速撤回,或是就近找一处驻地待命,万不能再继续北上。”云倚风道,“至于滇花城的战事,便jiāo由汉阳城周统领,从中原与云泽城调兵支援。” 一旁的李副将提醒:“但调拨中原兵马,可不是一件小事,万一出了乱子……我们能否先见见王爷?” “王爷病得凶险,一直昏沉沉的。”云倚风道,“所以我才会找诸位来商议对策。” “若确定疫情是由疯象所致,那大军的确不宜继续北上。”李副将道,“从中原调兵是唯一的办法,只是我们也不知滇花城中究竟藏有多少兵力,若中原驻地再因此折了兵,那……王爷怕是要担重责。” “我明白。”云倚风道,“此事王爷也说唯有从中原调兵,我请各位深夜来此,只是想看看,是否还能有别的办法,若大家都同意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那这份责任,王爷担下便是。还有,现如今正是军心不稳时,虽说腊木林中应该没剩几个人,对方不至于出兵突袭,但诸位还是得多留几分心,万不能让贼人钻了空子。” 副将齐声应下,各自去忙了。 云倚风亲笔写下一封书信,招来风雨门弟子,命他拿着虎符,火速去汉阳城找统领周炯。 弟子不解:“为何有两枚虎符?” “先给他小的那枚,能坑蒙过去最好。”云倚风道,“要是那周炯心细如发,觉察出不对,再拿大的给他,随便找个借口,就说怕沿途遇到歹人,所以事先弄了个假的,结果不小心拿混了。” 弟子领命离去。暮成雪正靠在屋梁上,手指掻着雪貂:“你怕万一战事生变,怕从中原调军这一步是个昏招,便想弄个假虎符,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若周炯收了假虎符,那一切便都与王爷无关了。”云倚风慢慢整理笔墨,“可若实在骗不过他,这责任也只能丢给王爷,总不能丢下滇花城不管。” 暮成雪翻身落在地上:“他当初送你扳指,可不是为了今日。” “知道。”云倚风抱过胖貂:“所以我才更加心甘情愿。” 第147章 西南动乱 待云倚风处理完所有事物, 回到卧房时, 天已经大亮了。季燕然仍旧昏睡着,体温稍微降下来一些, 只是眉头依旧紧锁, 梦中也不安稳。军医小声道:“王爷有我们照顾, 云门主这几天最好搬去隔壁歇息,疫情凶险, 实在不宜离王爷太近。” “我体质异于常人, 是不怕这些的。”云倚风从他手中接过帕子,坐在chuáng边, 替季燕然擦了擦gān裂的唇角。 窗户打开着, 街上稍微有些喧闹, 却不是平日里赶集吆喝你推我攘,烟火人间的闹法,而是神色匆匆的,或抬着担架, 或端着药桶, 刻意想要压低jiāo谈声, 反而更添压抑气氛的,沉重式喧闹。 云倚风草草洗漱一把,躺在chuáng上却全无睡意。他体质偏寒,季燕然这阵正热得焦虑,本能地便转过身,将他整个人都搂进怀里。微凉的温度, 以及那股熟悉而又清淡的茉莉花香,如同最好的安神药,让身体得以片刻放松,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脑海中混乱纷杂的斑斓色块,也终于化为一片一片纯白的浅雪,纷纷扬扬落满天地间。 像是重新回到了许多年前,王城里也下过这么一场雪。正月十五元宵节,自己在御花园里闲逛,无意中看见天边划过一尾长星,漂亮极了,便不由自主往前追了两步,谁知却不小心跌入了湖中,翌日就发了高热,躺在chuáng上听刘妃在外训斥太监,声音尖锐,吵得脑仁子疼。 “母亲。”他拿下额上的帕子,坐起来道,“我没事,您不必责罚他们。” 明妃叹了口气,眼底却是深深的愁思。 再后来,就是司天监的频繁上书,朝廷里人人都在议论着天相异动与七皇子落水,连皇上早朝时咳嗽两声,都有人及时搬出那套玄而不明的星相学说来,明里暗里皆指七皇子命带煞气着实不祥,若不及时送出宫,怕是要酿出大祸。 偏偏那时,蜀南还地动了,虽不严重,但不祥也是真的不祥。 一个混了外族血统的儿子,与千秋万代的江山基业,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于是无忧无虑的王城繁华,就只停在了十岁那年的初夏,再往后,记忆中便只剩下了西北终年不停的呼啸长风,悲凉的羌笛,与夜晚熊熊不灭的篝火。他腰间佩着一个香囊,里头是母妃在临行前的叮嘱,只有八个字——收敛锋芒,勿遭人妒。但初出茅庐的少年,哪里懂得什么锋芒不锋芒,第二天便跟着老将军,风风火火地去剿灭沙匪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一路吊儿郎当、出生入死地长大成人,竟也混出个战无不胜的虚名,一路从西北传入王城,再后来,全国的百姓就都知道了,继卢将军后,大梁又有了新的战神。 边关终于得以安稳,而朝廷呢,却反而因为边关的安稳,好好乱了一乱。朝臣中有人开始摸着石头站队,老太妃也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最后不得不闭门称病。太子李璟一派对西北虎视眈眈,甚至对整片草原都开始抱有敌意,而直到这时,年轻的萧王殿下才终于后知后觉地,记起了八字要诀,但哪里还有机会再敛去锋芒?周身那明晃晃的光,已经快将朝中有心人的眼睛给刺瞎了,皇帝有意易储的风言风语啊,传得真如无边风雨一般,他也只能仓惶拾起尊贵王爷的身份,趁着边关安稳,在西北胡乱过了一阵花天酒地的生活,以证明自己确实不堪大任,经不起任何安稳富贵。 先帝驾崩后,季燕然被老太妃召回王城,与李璟在御书房中一谈就是一整夜,翌日上朝时,人人都能看到新帝脸上的轻松惬意,便都暗自松了口气,可不说呢?兵马王爷,那是能随便除去的吗?还是得好好拉拢,这江山与好日子,才能长久安稳啊。 有人事后曾好奇猜测过,皇上与萧王殿下那一夜究竟说了什么,是你来我往的含沙she影,还是彼此把筹码铺平了讲条件,但据说连德盛公公都被打发了出去,想来也不会有人知道了。但其实呢,其实那一晚桌上摆着的,并非公务与兵符,而是酒和小菜,李璟只问了他几句西北军情,剩下的时间,便都在闲话儿时趣事——本来嘛,兄弟二人在这些年里,也并没有多生疏,还是常有书信往来,逢年过节避暑围猎,也总会聚到一处。 酒酣耳热之际,新帝拍拍他的肩膀,叹道:“其实明太妃在下午时,说得那般决绝,还对着天地许下重誓,当真不必,朕……朕信你。” 季燕然笑道:“母亲总归是太担心我,还请皇兄勿要见怪。” 美酒醇香,三坛梨花白,顺利喝出了往后数年的“君臣佳话”。皇权与军权之间的矛盾,也在李璟与季燕然的谨慎把控下,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里,虽说偶尔也会有摇晃、有倾斜,但至少,天下是不用乱了。 往事沉重,季燕然又重新焦躁难安起来。 云倚风将他紧锁的眉心细细抚平,在那里落下一个亲吻。 一切都会好的。 他想。 ……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一个半月。 在军医与几位统领的努力下,玉丽城的疫情总算暂时得以控制,虽说还未能找出治疗药方,但至少染病的人数没有再增加,从古书中找出的方子,也能短暂地降温止痛。季燕然被云倚风扶着,站在二楼围栏处透气,问:“外头如何了?” “叛军依旧占着滇花城,但周炯已经从云泽城调军,南下支援了。”云倚风道,“地蜈蚣已推算出上古阵法,说是随着日夜jiāo替,地宫应有不断变换的入口四十九处。不过鹧鸪昨日倒是飞箭传来一封书信,以玉婶与芙儿的性命为要挟,命我们的人不得再出入腊木林。” “地蜈蚣在腊木林中来来回回数十趟,他们倒是这阵才想起来阻拦。”季燕然咳嗽两声,“怕是前头一直没找对地方,现在终于离门越来越近,才慌了神。” “那倒算是在帮我们。”云倚风道,“外头chuī风了,王爷回屋歇着吧。” “西南怎么样了?”季燕然又问。 “还行。”云倚风扶着他坐下,“huáng统领派人送来书信,说已联合各地官员,暂时制住了疫情,百姓生活也未受大的影响,不必担心。” 季燕然叹气:“骗我。” 云倚风半蹲在地上,替他脱掉鞋靴:“王爷现在也正病着,就稀里糊涂上我一回当吧。” 西南没有还行,是不好,当真不好,许多地方都爆发了疫情,更要命的是,这疫情是军队带去的。huáng武定在接到命令后,虽第一时间就率军改道,前往荒僻山郊安营,却也为时已晚。瘟疫与流言一起爆发,搅得天地昏暗民心难安。而且还有另一桩大事——季燕然先前四处调兵遣将,有许多百姓因惧怕战争,所以一早就携家带口,北上了。 那这场瘟疫究竟会不会蔓延至全国……谁也不敢去仔细想。 季燕然额上青筋bào起,嗓音嘶哑:“是我的错。” “我不认为王爷有大错。”云倚风道,“但现在讨论这些已无意义。野马部族为替故人报仇,为证王爷不配成为与卢将军齐名的大梁战神,已是丧心病狂,甚至不惜以江山安稳、以亿万百姓的性命为武器,王爷此番若倒了,那就真的输了。” 季燕然道:“我懂。” “所以,先将身体养好。”云倚风握住他的手,“西南遭此浩劫,百姓无辜受累,他们都在盼着王爷,都在盼着大梁最战无不胜的将军,能横刀跨马、安定平叛,重新还他们一片盛世清明。” 季燕然微微闭眼,心底被血烧成赤红。 他说:“好。” …… 李珺道:“嚯!” 梅竹松气喘吁吁:“怎么了?” 城门口像是出了乱子,有不少大梁军队打扮的年轻人。下属一溜烟前去打探,回来后禀道:“是驻守在鹊山县的军队,收了一批草药,想要送给huáng统领。但却被百姓拦在了城门口,说官军身上都有瘟疫,不准他们进城,只能从山中绕行。” 李珺翻身下马:“既然百姓害怕,绕就绕吧,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可不好绕,西南山势险峻,林地里又湿热,指不定就有什么蛇虫鼠蚁,出不出得来都不一定。”下属道,“况且就算能自如出入密林,也得多花十几天时间,还不知道huáng统领那头是什么情况呢,万一正盼着药物救命,那……” “你说说这些人,怎么也不换身普通人的衣裳。”李珺连连叹气,这不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梅竹松在旁道:“若是普通药贩子,那这些草药,怕是途中就会遭抢了。” 西南瘟疫蔓延,药是再珍贵不过的,就算没得病的百姓,也拼了命地想买一包熬上,喝了求安心。所以价钱一路飞涨,最常见清热的金银花,翻了十倍不止,地方官府虽明令禁止,可也架不住利大有黑市,所以山贼都改行了,不单抢金银,还抢金银花。 “这……唉!”李珺又问,“我的令牌呢?” 下属赶忙掏出九龙玉牌:“王爷是要去帮忙?” “西南不稳,本王理应——”李珺摇头晃脑,本想学着戏文里,先豪情万丈拽一番壮语,但一则城门口已经快扭打起来,二则,腹中满是软语莺燕华丽辞藻,也实在扯不出几句家国天下,便将肚子使劲一吸,摆出尊贵的皇家气派来,迈着官步去给七七七弟的军马,帮忙了。 第148章 混入地宫 这座小城名叫翠焉, 虽因地势原因, 千百年来都只有这么一丁点地方,却是前往边境诸城的必经之路。其实守城官兵此时也是左右为难, 现在局势危急, 县老爷好不容易才将染了瘟疫的乡民统一安置到郊区, 却又来了这么一波兵,万一当真身上有病, 那…… 拥堵在城门口的百姓, 还在大声嚷嚷叫骂着,李珺刚刚迈着四方步过来, 脑门上就被人磕了个jī蛋, 臭汤流得到处都是。旁边下属一看慌了神, 一边用袖子帮他擦,一边怒声呵斥:“大胆!谁敢对王爷无礼?” 这一嗓子喊得极嘹亮,跟敲着锣似的,现场霎时就安静了。众人纷纷看向那穿着锦缎的富态少爷, 第一反应都是, 这骗子要冒充萧王殿下, 怎么也不先将肚子收一收? 下属将九龙玉牌递过去,守官接到手中一细看,总算想起朝中除了萧王,还有这位平乐王,便赶紧跪地:“卑职参见王爷!” 他这一跪,百姓也慌了啊, 尤其是手中捧着臭jī蛋的,只觉脖子一阵凉津津,也跪地不敢说话了。 “都起来吧。”李珺经此当头一击,也没心情再摆威严派头,略带láng狈地问,“为何不让运送草药的队伍进城?” “百姓害怕瘟疫。”守官小声道,“卑职也正在劝说,但实在不好动武。” “他们又不是要在城中长住,只想穿城而过,借一条道而已。”李珺道,“这样,你且进去传话,让全城百姓进屋锁门,待大军将药草运出后,再以石灰喷洒他们走过的路,以防出现新的疫情。” 守官答应一声,匆匆进城通传,临走前一使眼色,那些呆愣着不动的闹事乡民也反应过来了,赶紧蹑手蹑脚贴墙溜走,跑得连影子都没剩一个。 李珺闻了闻袖口,又擦一把臭烘烘的脸,暗自叹了口气。 梅竹松只当他是在懊恼láng狈之相,便安慰道:“王爷方才说那番话时,仪态高贵又不失亲和,想出来的法子也不错,的确有皇家人的派头。” 负责押运草药的小头领也抱拳:“多谢平乐王!” 李珺站在yīn凉处:“你且说说,沿途百姓对大梁的军队,都是一样的态度吗?” 小头领点头:“是。” 瘟疫是由军队带来的,百姓如何能不怨。况且这是南域,不比西北,萧王季燕然的名号在这片土地上,威望远不及当年的卢广原将军,甚至还因说书客经常将此二人相提并论,而引发了那么一丝丝逆反——大致类似于“就凭你也配”的心态。有此历史原因,再加上瘟疫,现在西南百姓与军队的关系,不说水火难容,也实在称不上融洽了。 李珺道:“不怪百姓。”这是这几个月来,他被qiáng迫看史书国策的心得,无论何时,百姓总是最向往平静安逸的,不会主动与朝廷为敌。 但也怪不到七弟头上啊,瘟疫这种倒霉事,谁能说个准,怎么还连带着迁怒上了。 他拍拍肚子,浑身又臭又粘,也无奈得很。片刻之后,守官带着县令上气不接下气跑来了,刚要跪拜,就被李珺一把兜住,和蔼道:“大人辛苦。” 县令挺年轻,本来听说王爷在自己的地盘被人砸了臭蛋,还挺害怕的,结果没曾想啊,一见面就是如此深切关怀,自是温暖感动,忙道:“城中已经清空了,现在就能运药。而且下官还备下了几大包gān粮与水囊,供将士们取用。” 翠焉城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可再往南,沿途还要经过不少城镇。平乐王一琢磨,反正押送草药的这支军队,也是在朝着玉丽城的方向进发,不如我就一直跟着吧,虽说得昼夜兼程吃点苦头,但……谁让自己姓李呢! 在大原城时,他活得战战兢兢,生怕哪天正吃着饭,就听到舅舅谋反的消息,连累自己一起掉脑袋。而在西北时,虽说战乱不断,可到底有七弟与云门主在,也轮不到旁人操心,躲在大营里,照旧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王爷。但现在却不同了,不再是肃明侯的外甥,不再是萧王的兄长,而是完全独立的平乐王,没有任何人可依靠、甚至还要被旁人依靠的,大梁王爷。 他心中陡然生出万丈豪情来,胡乱洗了一把脸,就带着梅竹松与下属,去追赶军队了。 …… 云倚风道:“丹枫城中送来书信,说梅前辈一个月前已被平乐王接走,照此来算,估摸再有十天半月就能抵达。” “阿昆来了,我也能更安心些。”季燕然将文书还给他,“你处理的不错,多谢。” “你我之间,还要说这些吗?”云倚风试了试他的额头温度,“看来军医找出的古方还是有些用的,王爷这两日看着jīng神好多了。” “去取纸笔过来。”季燕然撑着坐起来些,“周炯久居中原,擅长在开阔之地作战,西南山林险峻,滇花城不该是那么个打法,僵持于大梁无益,须得尽快破城。” 云倚风端来一张小案几:“王爷说,我写。” 季燕然道:“滇花城偏西北处,有蟒山九峰,内有一处虎儿坡,是旧时乡民炸山取玉的地方,下方深坑可容数千人,命他速调五千jīng兵暗中埋伏。另派三千人,趁夜色乘坐罂筏渡江,假意……咳咳。” 云倚风坐过来替他抚背,又问:“王爷怎么记得这般清楚?” “先前到滇花城给母亲买玉时,到山里看过,便记住了。” 云倚风想了一会:“就是千挑万选,结果买了块石头的那回?” 季燕然:“……” 云倚风笑道:“若能一举攻破滇花城,那这石头买得倒也不亏。” 隔壁房中,地蜈蚣还在仔细推演地宫入口。虽说鹧鸪以玉婶性命为要挟,不准他再进出腊木林,但谁能挡得住江湖第一的飞贼,只靠着往日记忆,也能将林中阵法绘出个七七八八。他此生破解机关无数,地宫啊、古墓啊,少说也钻了上百处,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复杂的,反而被激起心中斗志,一头扎进这千百年前的古人智慧里,研究了个不亦乐乎。 唯一的闲人,就只剩下了暮成雪。 他去了一趟监牢。 说是监牢,其实就是客栈后院一处偏房,蛛儿正坐在桌边出神,余光瞥见一抹雪白划过窗边,慌忙站起来,想要拖着锁链迎上前,没曾想,路过的却非云倚风,而是暮成雪。她目光顿时恢复怨毒,狠狠挖了对方一眼,恨不能将那身白色衣衫烧个gān净,为什么,为什么这世间已有了公子,旁人竟还不长眼地敢穿白? 杀手心想,果真是疯子。 其实在刚开始的时候,众人是打算利用一下这个“疯子”的,假称云倚风也感染瘟疫,看她会不会情急说出解药与别的线索。结果却只换来对方惊慌失措地尖叫,拼命挣扎着说要去公子身边,陪伴他走完这人世间最后一截路,还嚷嚷了半天“共下huáng泉”,歇斯底里地哭着,吵得院子里jī鸭猪狗跟着一块叫,那叫一个晦气啊。 云倚风道:“蛛儿是他们有意放出来的,自然不会让她知道更多内情。” 话虽如此,但暮成雪此时依旧敲了敲窗户,面无表情道:“喂。” 蛛儿恶毒地看着他:“你怎配穿这身衣裳?” 暮成雪道:“云姑娘也这么说。” 蛛儿果然上当:“谁?” “新来的神医。”暮成雪答,“正在替云门主看诊。” “她是谁,你说清楚,哪里来的神医!”蛛儿受到刺激,如野shòu般扑到窗边。 “江南水乡。”暮成雪抱起貂,“也喜欢穿红裙,肤白如雪,身姿妖娆。”说着,目光往她平坦的胸前一扫,转身走了。 蛛儿涨红了脸:“你回来!” 暮成雪停下脚步。 “我……我也能帮到公子,我也能!”蛛儿扒着窗框,有些慌乱地嚷着。 暮成雪漫不经心道:“那便等你想出办法,再来找我吧。” …… 丹枫城内,江凌晨刚送走平乐王与梅前辈没多久,家中就又来了风雨门的人,说是要找一名手上有胎记的中年男子。二十多年前,江小九还没出生,不过江南斗倒是有些印象,一听便道:“应当是徐禄吧。” 清月追问:“那是谁?” “三弟的一个朋友,镖师,两人关系极好。”江南斗道,“三弟病逝后,徐禄夫妇二人经常会来探望三弟妹,还在城东买了处宅子,方便往来,不过近几年倒是没再见过,我猜是回了容县老家。” 容县,距离丹枫城虽有些远,可若能找到这位徐镖师,距离当年的真相可就越来越近了。清月与灵星儿顾不上歇息,再度策马扬鞭,一路似疾风出城。 …… 而李珺也终于快到玉丽城了。 他这一路走得辛苦,顶着骄阳烈日与毒蛇虫蚁,头昏脑涨,浑身都被叮咬出包,但总算没有掉队。而且每抵达一座城池时,大梁王爷的身份,也能让当地百姓多一些安全感,甚至还有传言,说是皇上因不满季燕然在西南胡作非为,所以特命平乐王前来镇守。 李珺听得眼泪都要落下来,此等荒谬的风言风语,还有没有人能管管了。 梅竹松替huáng武定检查过后,道:“统领身体qiáng健,不必担心。” huáng武定放下袖子,叹道:“并非在下贪生怕死,只是现在这种局面……” “我懂,统领万万不能出事。”梅竹松摆摆手,“我沿途也看了些病人,疫情实在是又凶险又诡异,先前从未见过。” “梅先生是王爷的人,我也就不隐瞒了。”huáng武定道,“这一回的瘟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是鬼刺所为。王爷为免百姓恐慌、流言激dàng,所以不曾对外宣扬,只有寥寥少数人知。” “那就难怪了。”梅竹松皱眉,“可当真心肠歹毒。” huáng武定抱拳:“王爷已病了许久,玉丽城的军医怕也无计可施,此番就仰仗梅先生了。” …… 马队在山间疾驰。 李珺单手握着马缰,想着再过四五日就能见到七弟,心中竟还生出几分先前从未有过的牵挂与迫不及待来,刚欲命众人加快速度,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梅先生小心! 一支火流箭从山中急速she来! 负责护卫的梁军挥刀将其斩落,马匹受惊长嘶,却见几道黑影已bī至面前,手持银白长刀,招招皆是死手! 李珺生平第一次经历此等大场面,自是双腿发软,几乎要跌下马背,本能就扯起嗓子喊了声救命,结果倒给自己喊来迎面一刀,削得头发散乱,衣裳也破了,心里越发惊惧慌张。一踢马腹就想往远处逃,结果马却不配合,反而掉头向着混战处冲去,李珺惨叫得越发歇斯底里,连那伙杀手也不得不回头看了一眼,究竟是谁在高亢鬼喊,几名大梁将士趁此工夫,一左一右护着梅竹松,跃入涧底深渊,须臾便消失无踪了。 李珺跌下马背,也想往下滚,结果未遂,脑袋上还挨了一棍子,昏沉沉被装进了麻袋。 我要死了。 他想。 为国捐躯。 …… 地宫幽深。 江凌飞将手中玉料收好,起身敲敲门:“进来。” 负责看押他的守卫不敢懈怠,恭敬道:“少爷有事?” “外头怎么样了?” “不知道。” “地宫里呢?” “……也不知道。” 江凌飞丢给他一片金叶子:“我非人犯,将来或许还会是这里的主人。” “是。”守卫低头,“地宫里的确没什么新鲜事,只听说抓来了一个王爷,却不是萧王,而是另一个,叫……叫什么平乐王的,关押在东角。” 江凌飞听得一愣:“李珺?” 守卫连道:“对对,就是这个名字,鬼哭láng嚎的,听说路上还寻了两回死。” 江凌飞道:“我去看看。” 守卫为难:“可夫人有命——” 话音未落,便被江凌飞一掌击晕,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东角破牢中,李珺正万分悲切,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呢,他坐着一捧枯草,看着碗里的馊饭,哽咽不已。 江凌飞命令:“打开。” 牢头不知他是私自出来的,还当是少爷已被解了禁闭,要来亲自审问犯人了,赶忙依言照做。李珺听到屋外锁链响,险些又被活活吓晕,小心翼翼一抬眼,幸好,进来的是熟人。 江凌飞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这飞来胖熊抱住,一把鼻涕一把泪,生生哭了个山无棱天地合。 李珺啜泣埋怨:“江兄,你怎么才来啊。” 江凌飞现如今担着个“叛贼”的身份,早不再是先前西北时那潇洒随意的江湖少爷,原还有些尴尬,却没想对方一点都没生疏,便只叹了口气:“我送你出去。” “好好好。”李珺忙不赢地答应,又问,“那你呢?” 江凌飞:“……” “你也与我一道回去吧。”李珺往门外看了一眼,见无人偷听,便悄声说,“老太妃很担心你。” 江凌飞垂下双目:“gān娘还好吗?” “不大好,自从知道了你的事情,便心急如焚,吃不下睡不着,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还向皇上请命,要亲自来西南。”李珺道,“但你也知道,皇兄与七弟之间……而且她年纪大了,实在经不起折腾。” 说完见江凌飞不吭声,便继续说:“还有一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当年谢小姐并非是被周九霄所救,而是我父皇。” 江凌飞打开牢门:“先帝曾割腕取血,为我娘医治蝴蝶癔,我知道。” “不单单是蝴蝶癔啊。”李珺急忙道,“周九霄这回被押至王城后,就没从大理寺出来过,在卫烈手里吐出不少东西。当年谢家败落,你娘饱受怪病煎熬,无人敢救,是我父皇主动找了周九霄,命他去暗中帮忙的。” 包括后来的割腕取血、悉心医治、送谢小姐出城远离是非地,桩桩件件,皆为先帝一手安排,周九霄只是单纯的执行者而已,换做王九霄李九霄,也一样能做。而周九霄当时却并未向谢含烟言明是先帝在暗中相助,只把功劳揽到了自己头上。 李珺道:“那阵的野马部族只是普通部落,而且离王城甚远,所以周九霄刚一提出,父皇就觉得这确实是个好地方,便慡快答应了,还备下马车一架,护卫十余人,嬷嬷一名,银票五千两,供你娘日后所需。” 江凌飞问:“理由呢,先帝为何要这么做?” “大抵是为了卢将军吧。”李珺小心翼翼道,“毕竟,你娘是他在世间最珍视之人。” 然后又劝:“当年谢家一案,其实周九霄也有参与,只是未被发现而已。他该是恨极了我父皇与皇兄的,这么多年跟在你娘身边,也不知煽了多少莫须有的yīn风鬼火,你可千万要清醒一些啊!” “走吧。”江凌飞转身,“我先送你出去。” “你还要留在这鬼地方?”见对方一点都没被自己说动,李珺也有些急眼,江凌飞他是不怕的,便qiáng硬道,“至少将治疗瘟疫的药给我!” 江凌飞停下脚步:“什么瘟疫?” “你还不知道吗?”李珺莫名其妙,“你娘联手鬼刺,用巨象攻城传播瘟疫,生病的百姓数以万计,整片西南都已经乱了。” 江凌飞一把扯住他的衣领:“那王爷呢?” “也病了。”李珺在心里“呸呸”两口,满脸沉重道,“八成快死了。” 第149章 调兵遣将 江凌飞道:“你骗我。” 李珺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唾沫, 继续壮起胆子:“我骗你做什么, 不信你随我一道回大营看看,现在滇花城已经被叛党占领, 梁军久攻不下, 若七弟身体没事, 早就亲自去前线指挥作战了,如何还会躺在玉丽城中?” 江凌飞松开手:“外面现如今是何状况, 你一五一十告诉我。” 李珺唉声叹气:“惨啊, 尸骸铺路,民不聊生。” 他难得机灵一回, 将瘟疫与战乱的恶果, 足足夸大了十倍不止。滔滔不绝说着, 那可是鬼刺啊,当年云门主如何受尽折磨,你我都是看在眼中的,而现在这非人的酷刑, 又转移到了全国百姓头上, 瘟疫一经出现, 就会迅速传遍整座村落、整片城池。还有那攻下滇花城的雷三,日日威胁要屠城,屠滇花城,大梁南域重镇,近万户百姓的性命,你说七弟听到这种战报, 他上火不上火?是不是就病得更严重了? 江凌飞闭了闭眼睛,定神后道:“你先走吧。” “你还不愿走?”李珺扯住他的袖子,“那位谢小姐的确小产过,而且过后没多久,卢将军就战亡了,你的身世……不如我们还是再查查吧,啊?” 江凌飞垂眸道:“我会找到瘟疫解药。” 李珺喜笑颜开:“好好好。”又问,“梅先生没被抓来吧?当时我看护卫带他滚下了山。这里还有没有关押其他人质?不如你一起都给放了!” “我不知道。”江凌飞带着他往外走,“自从回到地宫,我一直被囚于暗室。” 李珺小跑跟上,煽风点火:“换成老太妃,定不舍得如此对你。” “往后若有机会见面,我自会向gān娘请罪。”江凌飞打晕迎面而来的巡逻队,“上去!” 李珺艰难地攀上地面,看着外头暮色沉沉的野林子,心里也发虚,于是反手扯住江凌飞的衣袖,qiáng硬道:“天快黑了,你再送送我吧!” “……” 若换做旁人,这一句怎么想都有些下套诱敌的意思,但江凌飞知道,李珺不是,他是真怂。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林中走着。 李珺关怀叮嘱:“七弟与云门主一直都在追查当年真相,在没有彻底搞清楚之前,你可千万莫要冲动行事。” 江凌飞道:“是我对不起王爷。” 李珺拍拍他的肩膀,感慨一句:“人在江湖,谁还能不做错事呢?江兄也别太过自责,想办法弥补便是。” 又趁机道:“那从今日起,你就算是王爷的内应了!” 江凌飞没理会这句话,单手勾过他的腰带,纵身一跃,脚尖“刷刷”踏过树梢与清风,扬臂将他丢到了林地边缘。 李珺还没从腾云驾雾的晕眩中反应过来,就又被摔了个重重的屁股墩,眼泪“刷”就下来了,再抬头时,哪里还有江凌飞的影子。 “你可千万要回来啊!”他对着空dàngdàng的林子,又殷殷喊了一句,嗓子劈裂,十分真诚。 …… 江凌飞没有立即回地宫,而是趁着夜色,去了趟玉丽城。 昔日里的吵嚷喧嚣、炊烟袅袅,全部不见了。长街上稀稀落落燃着火把,地上铺满白色的石灰,气味呛鼻,整座城都是死气沉沉的。最高的建筑是一处客栈,还亮着明晃晃的两串灯笼,他不自觉便向前走了两步,却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雾蒙蒙的空气,在眼前隔出一层湿润朦胧。 灯火也模糊了,就像王城正月十五夜,酩酊大醉时,满目皆是晃晃锦绣。 白烟从客栈烟囱里冒了出来。 云倚风熬好一锅药,刚准备清出来,就听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以及几声惊慌失措的“快,快抬王爷进去”,还当是季燕然又昏迷在了外头,顿时手腕一软,将砂锅摔了个粉身碎骨。 几名守卫搀起李珺,连拖带扛正往前厅走着,就见眼前飘过了一道雪白身影,凉风带着茉莉淡香,还有一双伸到半途就停下的手——哦,不是我的那个王爷。 李珺láng狈哭道:“云门主啊!” 这一路走得实在辛苦,但他此时也顾不上诉苦了,连浑身的擦伤都没让处理,先将梅竹松与地宫一事草草说了。又道:“江兄说他一直被囚于暗室,也不知梅前辈有没有落在鹧鸪手中,但答应了会帮忙去寻。” 万没想到途中会闹出这种乱子,云倚风追问:“梅前辈是在何处遇袭?” 李珺答:“鬼跳峡,我亲眼看几名护卫飞檐走壁的,用轻功将前辈带下去了,并非慌乱跌落。” “不管梅前辈在不在地宫,都要先去鬼跳峡附近找一找。”云倚风道,“不知暮兄可愿出手相助?” 杀手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好。” 李珺偷偷问身旁的人,他是谁? 守卫道:“回王爷,是暮成雪。”又将声音更压低三分,“江湖排名第一的杀手。” 李珺闻言肃然起敬,还想再多看两眼,对方却已经转身离开了,只来得及望一望背影,潇洒冷酷,潇洒冷酷。 暮成雪连夜出发,策马前往鬼跳峡,当然了,依旧带着胖貂。 局势乱哄哄的,李珺也无暇再羡慕这种“一人一剑一貂一马”的侠客生活,坐在卧房中,将王城与这一路所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季燕然问:“凌飞怎么样?” “憔悴了许多,看起来没什么jīng神,像是被那妖妇折磨得不轻。”李珺道,“但他还是顾念大家的,也答应会帮忙。” 季燕然叹气:“你这一路也辛苦。” “我不辛苦。”李珺赶忙道,“辛苦的是七弟,还有大梁军队。”他身上都是污渍血痕,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头上顶一蓬乱草,如难民一般。但形象确实比先前高大伟岸了不少,颇有那么几分为国为民、家国天下的意思。 云倚风将李珺送回隔壁休息,回来就见季燕然已经披衣下chuáng,便赶忙上前扶住:“王爷要做什么?” “林影还没有书信送来吗?”季燕然问。 云倚风摇头:“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西北又那么大,怕是不好找。” 林影要找寻的,是“兹决”(注①)真相,什么是“兹决”呢?就是先前众人在攻打西北时,途中不小心触发的、深埋于沙地里的那副暗器,上头有卢广原军队的láng头烙印,该是当年留下的东西。但据记载,“兹决”是蒲昌在西南学到的暗器制造法,而卢将军攻打西北,又远在平定西南之前,所以这出现在西北的“兹决”,在时间上就说不通了。 季燕然起初其实并未将兹决放在心上,但眼看后来桩桩件件烦心事,皆与卢广原、与黑沙城、与木槿镇有关,便命驻守西北的林影去查查看,能否找到这暗器凭空出现在大漠中的原因,以及,还能不能找到往日故人。 云倚风道:“兹决虽无音讯,但幸好,江大哥听起来还是向着王爷的。” “我知道凌飞天性不坏,并非十恶不赦之徒,但如今这局势,也不能全指着他幡然醒悟。”季燕然坐在桌边,“周炯按我的打法,十天内攻下滇花城应当没什么问题,但雷三极熟悉地形,八成会率领残部躲入霞光山中。你传令给猛泽城王瑞,命他调拨所有兵力,务必守好城门,莫要让这群流寇冲进城。” 云倚风问:“王爷要将他们困在山中?” “滇花城有周炯驻守,蜀中兵力更是雄厚,走这两处,无异于自投罗网。叛军若想撤回地宫,就只能走猛泽城一条路。”季燕然道,“鹧鸪手里应该没有别的兵了,否则不会轻易放弃长右,所以只要我们能将雷三堵在百里外的深山中,要对付的,就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地宫。” 云倚风点头:“好,我明早便派人传令。” “去隔壁歇会儿吧。”季燕然道,“我睡了一天,头昏脑涨的,坐着能舒服些。” 云倚风握住他的手:“可我想陪着王爷。” 季燕然问:“忙了一天,不累吗?” “累,所以才更要欣赏一番美色。”云倚风凑近,“亲一口。” “大型美色”皱起眉:“我有瘟——” 云倚风含住他的唇瓣,轻轻吮了吮。 “瘟什么瘟,难听。” 季燕然无奈,伸手抱住怀中人:“下回不准再胡闹。” 云倚风环住他的腰,细细摸索一遍,只觉比先前消瘦不少,便嘟囔:“王爷还真是半分不吃亏。” 季燕然不解:“什么?” “先前我中毒时,王爷总说心疼。”云倚风抬头看他,“现在全反了过来。” 季燕然笑笑:“别心疼,我没事。” 云倚风答应一声,用力抱紧他,将脸埋在那散发出药味的胸膛前。 黑发轻轻垂下来,白衣如雪飘散。 也唯有此时,心里才能得片刻静谧。 屋内烛火轻晃。 …… 山间小道,几名侍卫正带着梅竹松,用长刀砍出一条路,费力地向前走着。 前头有一处小木屋,亮着昏暗的灯火,里头似有人影活动。 “看能否借宿一夜吧。”一名侍卫道,“梅先生腿受了伤,也需要休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兹决”在87和88章都有提到。 第150章 半瓶解药 那木屋搭建得极为简陋, 窗户用几张明纸胡乱糊贴, 早已被风刮得千疮百孔。屋内摆有一张木板chuáng,上头用被褥裹了名白发老者, 此时正昏昏沉沉睡着。另外一名身着粗布灰衣的老人, 则是坐在炉子前, 小心翼翼往那脏兮兮的罐子里,添着粗糙无味的粥汤。 山风与雨刮得更猛烈了。 灰衣老人放下勺子, 刚欲叫chuáng上的老伙计起来吃饭, 却听到有人敲门,顿时被吓了一跳:“谁?” “我们是北边来的商队, 不小心在山中迷了路。”侍卫道, “外头虫蚁实在太多, 所以想在此求宿一晚。” “不是我不愿收留你们。”灰衣老人为难,“这房中有人染了瘟疫,是被乡民抬过来等死的,你们啊, 还是快些走吧。” 他正说着话, chuáng上的老人也跟着呻吟起来, 其声痛苦凄楚。侍卫与梅竹松听在耳中,心里都不是滋味,想起先前配制的药丸还剩下一些,便道:“我家先生就是大夫,西南闹瘟疫,他沿途也看过不少病人, 琢磨出了几张方子。这里正好有两瓶药,老人家若不嫌弃,便留下试试吧。” 一听来人是医者,灰衣老人果然就打开了门。侍卫将药丸递给他,温和道:“每日早晚各服一粒,身上能舒服许多。” “这……”现如今的西南,药远比huáng金更值钱,老人们又都过得穷苦,一旦染病,便只有来这荒郊等死。突然就有了两瓶药,且不说有没有用吧,老人心口先暖融融地酸胀了起来,感激道:“多谢大夫,多谢大夫。” 山中还在“轰隆隆”的打雷,眼见又要迎来新一轮的夜半bào雨。灰衣老人看梅竹松被人搀着,右脚不能沾地,也实在难以继续赶路,便道:“若诸位不嫌弃,不如就在屋檐下避一避,我去煮些热水,再燃个火盆送来。” 条件艰苦,也没有别的选择。梅竹松用布巾掩住口鼻,替chuáng上老人看诊后,见他脸色虽差,脉象却还是平稳的,便道:“若能悉心调养,也未必就撑不过去。” “老王的身子骨一向硬朗。”灰衣老人取来热水,“我们村子,原是再偏僻不过的,接触不到外人,老王是因为前阵子去城里购置米面,才会染上瘟疫。” 侍卫脱下外衣,替两名老人塞严门窗裂缝,好让屋里更舒服一些。见那窗棂雕得jīng细,上头还有百灵芙蓉缠枝闹chūn图,是数年前风靡王城的吉祥花纹,便好奇地问了句:“老人家是王城人?” “啊?不是。”灰衣老人一愣,连连摇头,“我们是大梁西北人,因为家乡闹旱灾,地里没收成,所以南下逃荒,已经在这里过了许多年。” 梅竹松用手摩挲了一下椅子扶手,也雕得极jīng细,花团锦簇的,是门富贵手艺,西北的农民怕是没有这jīng湛技巧。不过对方明显不愿提及往事,他便也没细追问,只讨了几盆热水,将伤处大致处理了一遍。 夜色沉沉,雨声渐渐小了,众人也各自打着盹睡着,实在疲惫,转眼已是天大亮。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灰衣老人——他姓宋,旁人都叫他老宋,这老宋被吵醒后迷迷糊糊一看,嚯,炉火边竟站着生病的老伙计,顿时又吃惊又高兴,赶紧扶住他:“你这是好了?” “我这是饿了。”老王用勺子挖了一下锅底,苦着脸问,“有馒头吗?” “有饼,你等着。”老宋扶着他坐下,又激动道,“可真得感谢门外的大夫,神医啊,只一粒药丸,你看你这,都能下地走动了!” 梅竹松一行人也被吵醒了,推门一看,昨晚还卧chuáng不起的病人,此时已经在láng吞虎咽地吃饼喝粥了。老宋赶紧给众人也端来烤饼,说是屋子里没多少存粮,让神医在这里稍坐,自己这就回村去拿吃食与gān净衣物。 侍卫也没多想,随口道:“刚下过雨,山道怕不好走,我陪老人家一道回去吧。” 老宋却连说不必,捡起地上的背篓,走得飞快,像是生怕被人拦住。 侍卫暗自皱眉,他是大理寺出身,第一反应便是这村落有古怪、老人也有古怪,像是藏着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不过梅竹松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昨晚那瓶药丸,虽说的确有清热镇痛解毒的疗效,但先前几名病人服下后,可都没好得如此利索。他心头一动,隐约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又详细询问了老王这几日的饮食,最后从筐里翻出一兜子gān蘑菇来。 “我病得糊涂了,也不知道自己都吃过什么。”老王介绍,“不过这菌子汤,是村子里经常煮的,穷人风寒发烧时喝一碗,就当是药了。” 西南林地里菌类众多,这种淡青色的蘑菇连个名字都没有,一下雨满院子都是,不值什么钱。只是同老宋一样,一听到梅竹松说想去村里看看,老王也面露为难,犹豫着迟迟不肯答应。 “老哥。”梅竹松撑着站起来,拱手行礼,“现在西南正闹瘟疫,这菌子怕就是那能救命的药啊!” “大夫快别这样。”老王赶忙拦住他,叹气道,“我实非铁石心肠之人,老宋也一样,大家只是不想惹来麻烦罢了,可这西南上万人的性命,谁又能见死不救?你们且随我来!” 他撑起一根拐杖,一瘸一瘸地,带领众人进了密林小路中。 …… 地宫中,谢含烟道:“我还当你会留在玉丽城,不再回来了。” 江凌飞问:“母亲为何要那么做?” “因为当年的西南,就是这种流离乱相。”谢含烟一步一步走下大殿台阶,“不,甚至比现在更痛苦,除了瘟疫,还有贫穷、战争与抢掠,是我的夫君,你的父亲,是他亲手终结了那个动乱的时代!” 谢含烟声音里蕴着滔天怒意:“你的父亲,恨不能为大梁、为江山流尽最后一滴血。但他得到了什么?朝臣的排挤、皇帝的猜忌,还有那些忘恩负义的百姓,他才过世不到二十年,便已被天下人忘得一gān二净,现如今再说起‘战无不胜’这四个字,还有几人能想起卢广原?” “所以母亲就要毁了这天下,是吗?”江凌飞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嘶哑,“你一直都在骗我,你恨的不仅仅是先帝,不仅仅是皇上,更不打算像当初说的那样,将天下jiāo给王爷后便收手,你只想毁了所有人、所有事。” “对!”谢含烟有些歇斯底里,“我就是要让这天下为将军殉葬!凭什么,凭什么李家人就能坐拥江山富贵,我的夫君却连尸骨都要bào于风雨之中?” 江凌飞道:“将治疗瘟疫的药给我。” “无药可解。”谢含烟冷嗤一声,“怎么,季燕然打发你回来取药?他也快撑不下去了吧。” 江凌飞解开袖扣,露出半截血淋淋的手臂:“我方才去了趟北殿,在那里找到一头病象,应当是鬼刺用来炼药的吧?” 谢含烟目色一变,看着他伤口上那些huáng色脓液,惊愕道:“你怎么敢!” “将解药给我。”江凌飞道,“除非母亲想看着我死。” 谢含烟抬手,重重给了他一个耳光:“混账东西!” 江凌飞擦掉嘴角血丝,垂眸道:“我已混账了二十余年,也不在乎多一回或少一回了,但王爷待我恩重如山,若母亲执意要让他死,那便先杀了我吧。” “我为何会有你这样的废物儿子!”谢含烟怒不可遏,“滚去暗室,好好跪着反省!” 江凌飞转身离开大殿。 身后依旧是愤怒的叫骂,还有花瓶被重重砸碎的刺耳声音。 …… “名动大梁的丞相千金谢含烟啊,知书达理,才思敏捷,品行端庄,温柔如水。” 暗室幽黑,江凌飞直直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又想起了先前在王城时,云倚风说过的这段话。他当时就在想,那昔年里温柔如水的美人,现在早已换了另一副模样。时间或许真的能改变太多东西吧,善与恶、黑与白、对与错,他知道母亲在年轻时所遭受的所有苦难,那些惨痛的经历,早已被她讲了千回百回,而自己心中对先帝、对太后、对皇上的恨意,也大多因此而起。为父报仇,听起来似乎是天经地义之事,只是他原以为母亲口中的“报仇雪恨”,结局无非是帝位易主,杀了该杀的人,但现在看来,却似乎一切都是假的。 眼前景象逐渐模糊起来,那两支跳动的白烛,变成了两只奇异的眼睛,闪烁不定。江凌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跪了多久,只觉得头脑越来越昏沉,失去知觉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绵绵向着一边歪去。 世界也被黑色的雾气缠满了。 这般不见天日的血腥梦境,江凌飞浑浑噩噩地想着,还是不要梦到gān娘了吧,就让她好好待在王城里,赏花赏景,悠闲和气。 …… 云倚风端来一碗药:“我让军医多加了两把huáng连,给王爷清清火。” 季燕然一饮而尽,皱眉:“确实苦。” 云倚风仔细观察了他一阵,道:“骗你的,今日huáng连减了量,多添了两把山楂,味道该是酸甜才对。” 季燕然:“……” 季燕然只好承认:“嘴里还是尝不出味道,怕你担心,所以想瞒着。”又qiáng调,“但我跟军医说实话了,真的。” “下回不准再撒谎。”云倚风坐在他对面,“有个好消息。” 季燕然问:“什么?” “地蜈蚣已经推算出了地宫入口,共有两处。”云倚风打开地图,“这两处与其余四十七处皆不同,是不会随着阵法而改变的,更无法以机关彻底封死,便是书中常常提到的‘生门’。” 季燕然道:“换句话说,我们现在随时都能攻入地宫?” “因这两处门无法封死,所以周围八成布满暗器与毒瘴,稍不留神,就会被穿成筛子。”云倚风想了想,“你说,江大哥会不会帮帮我们?” “不好说。”季燕然摇头,“但我还是先前那句话,凌飞本性虽不坏,也不能全指望他。” “嗯。”云倚风摸摸他的脸,“指望不了江大哥,那我便指望王爷,你可得快点好起来。” 季燕然戎马征战十余年,还从没这么扎实地卧过chuáng,虽说俗语有云,久病chuáng前多情人,但那也得是悠闲自在时,心上人有个不打紧的头疼脑热,抱在怀中慢慢哄着,方才能领略个中乐趣。哪里能是现在——瘟疫肆nüè,百姓流离,四野动dàng,莫说是你侬我侬的“多情人”了,就连吃饭都得往外挤时间。 云倚风感慨:“自打遇到王爷,像是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萧王殿下仔细一琢磨,还真是。 便哄他:“往后都给你补回来,在萧王府里弄个珍珠翡翠红蓝宝石大chuáng,铺满锦缎的那种。” 李珺站在门外,心想,啊,果真还是一如既往的审美。 看来七弟身体并无大碍,至少没被烧昏头。 不过在地宫中,江凌飞的头倒是真被烧昏了。他自连绵噩梦中惊醒,只觉嘴角gān裂,吞咽时喉头如被ca了一把尖刀,五脏六腑也是蜷缩痉挛的。呼吸粗重地抬起头,却没见到母亲,chuáng边坐着的只有玉英。 “何必这么折磨自己呢?”玉英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扶起来,“你想救季燕然,多求姐姐两句,也未必就拿不到解药,再不济,去偷也好,去威胁鬼刺也好,怎最后就偏偏选了这蠢法子?” 江凌飞只问:“母亲呢?” “姐姐被你气得头昏,正在chuáng上躺着。”玉英从袖中取出白瓷瓶,“这里头的药,能救两个人。” 江凌飞拔下瓶塞,往嘴里倒了一半:“多谢英姑姑。” “要谢便谢姐姐吧,若无她默许,我也拿不到这解药。”玉英替他沾了沾额上薄汗,又耐下性子,“你应当清楚,姐姐对李家人、包括季燕然都恨之入骨,却到底还是遂了你的心愿,她心里是极疼你的,只是因卢将军一事,所以有些……疯疯癫癫罢了。” “我知道。”江凌飞看着手中瓷瓶:“这药多久能起效?” “半个时辰。”玉英道,“这解药珍贵难制,别的大夫就算拿到,也无法配出一样的方子,你且送去救季燕然吧,就算是还清萧王府给你的恩情,往后切莫再如此冲动,让姐姐失望了。” 江凌飞攥紧瓷瓶,心不在焉应了一句。 …… 李珺正在桌边喝茶,突然就被人敲了下脑袋,顿时惊得跳起来。 江凌飞一把捂住他的嘴:“是我。” 看清来人是谁后,李珺立刻心花怒放,透过指缝艰难地问他,你想明白了? 江凌飞松开手:“我是来给王爷送东西的,这是解药和书信,你替我转jiāo给云门主。至于地宫里有没有更多人质,我暂时还没有查清楚。” 李珺高兴道:“好好好!” 又关切:“脸色怎么看着不大好?隔壁有云门主亲手炖的大补汤,你且等着,我这就去弄一碗来!” 江凌飞:“……” 第151章 一群木匠 云门主亲手炖的大补汤。 这十个字光是听一听, 便很要老命, 连带着牙根子也倒了一片。江凌飞推开李珺,开门想要离开, 却见大补汤的主人正站在门外, 双手叉腰, 气势十足。 “……” 云倚风挑眉:“跑什么?” 江凌飞后退两步,纵身跃至窗外。院中巡逻守卫受惊不浅, 纷纷拔出长刀, 正欲追上前去,眼前便又飘过一道雪白飞影, 以及随风撂下轻飘飘一句:“谁都不许跟来!” 李珺赶忙趴在窗户边, 却已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剩黑漆漆一片天。 夜晚凉风自长街穿过,chuī在身上泛起一层秋日寒意。江凌飞一路飞掠出城,身后人却还在紧追不舍,大有一路跟进瘴林的意思, 被bī无奈, 他不得不半剑出鞘, 接下了当头而来的呼啸飞鸾。“当啷”一声,星点火光溅出,两人在林地边缘过了近百招,江凌飞看准时机将他打落在地,鬼首剑鞘架上脖颈,无奈道:“你非我对手!” “我知道。”云倚风四仰八叉坐在地上, 抬着头,倒是淡定得很,“但我轻功好,跑得快。” 江凌飞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剑。 云倚风继续道:“还有,江大哥必然不会伤我杀我绑架我,所以就算轻功好,也懒得费力跑。” 江凌飞摇摇头:“回去吧。” “难得你我都有空闲,”云倚风搬出“来都来了”大法,“不如坐下聊聊?” 江凌飞:“……” 两人寻了一处僻静之地,有河有树影,有花有弯月。 “可惜没带酒。”云倚风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从中倒出几粒糖,“吃吗?” 江凌飞拿过一粒,放进嘴里一抿,酸甜。 “王爷喝的药酸苦,我便备了这些糖,不过瘟疫来的凶猛,他最近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云倚风抱着膝盖,“你呢,过得还好吗?” “我问母亲要来了治疗瘟疫的药物,应当是有效的,不过在王爷服用之前,还是多寻几个大夫看看吧。”江凌飞道,“至于其余人究竟在不在地宫,我还得再仔细找找。” 云倚风道:“没说过得好不好,那便是不好了。” 江凌飞看着远处,只回一句:“人各有命。” “那治疗瘟疫的药,应当不好偷吧?”云倚风试探。 “不是偷来的,鬼刺藏得隐秘,连我也不知他人在何处。”江凌飞道,“不过试药的巨象倒是还剩下一头,所以我便取了脓疮,也一道染上瘟疫。毕竟母亲虽恨我不争气,却也不至于见死不救,算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云倚风皱眉:“江大哥。”他实在忍不住,又想重复一回谢含烟小产一事,的确是真的,千真万确那种真,所以这娘的身份吧…… 江凌飞却道:“那该是我的弟弟。” 云倚风:“啊?” “在谢家出事前一年,我就已经出生了,因过分瘦弱,谢家又已隐隐出现颓败的苗头,母亲便将我秘密送出了王城。”江凌飞道。 “这样啊。”云倚风想了想,却又有了新的疑问,“那在江三爷夫妇离开清静水乡,回到丹枫城时,江大哥已近三四岁了吧?”如何还能再冒充襁褓婴儿? “我天生不足,被西南部族的巫蛊术在庙里养了三年,一直封藏在白玉茧中。”江凌飞道,“月月都要吃药的老毛病,也是那时落下的。” “怪不得。”云倚风又分他一粒糖,“那为何会到了江家?” “我于你说这些,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身世。”江凌飞道,“现如今西南动dàng,还是先将瘟疫治好吧,我不重要。” 云倚风看着他:“可在王爷心里,江大哥该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好好照顾王爷。”江凌飞撑着站起来,低声道,“西南与天下,都缺不得他。” 言罢,便匆匆隐入密林,连多一刻都不敢再待,更不愿再回过头。唇齿间还残留着糖的酸甜,面颊上却是湿冷的,瘟疫初愈的酸痛还留在骨节中,连脚步也一道踉跄了。 云倚风回客栈时,季燕然还在昏睡,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李珺正在桌边研究那瓶药,问:“不会是假的吧?” “江大哥用命试出来的,按理来说不会假。”云倚风道,“但谢含烟心思狡诈,又是个十足的疯子,我不敢轻易让王爷服用,还是再等两天,看能不能有梅前辈的消息吧。” 李珺答应一声,又悄声道:“我还当你能把他劝回来。” “有个不幸不幸又不幸的消息,听江大哥话里的意思,谢含烟与他的确是亲生母子。”云倚风单手撑着脑袋,“将来怕是剪不断了。” 李珺惊讶道:“不是流产了吗?” 云倚风答:“流产之前,还有一个。” 李珺:“……” 那确实有点麻烦。 “也不知梅前辈人在何处。”云倚风叹气,“暮成雪与江大哥两头在找,却谁也没有消息。” 李珺暗恨自己少时学武不jīng,导致遇袭当日只能仓皇逃窜,便再心虚重复一遍,梅前辈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亲眼看见侍卫带着他跃入深谷,现在八成已经被杀手寻到了。 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借你吉言。” …… 梅竹松已经带着侍卫,在林地中采摘了两天淡青色的菌子。 老王与老宋所居的这处村落,确实偏僻极了,一共只有十几户人家,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密林中,也就只比野人部落qiáng上那么一点点,据称已在此隐居了十几年。 在老王刚刚将梅竹松一行人带回村落时,人人都如同见到恶鬼一般,露出惊愕恐惧的表情,取gān粮的老宋也是急得直跺脚,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骂道:“你是疯了吗?怎可带外人来我们这里?” “神医并非恶人,说想摘一些村里的花青菇做药。”老王道,“躲了这么些年,那狗贼八成已经死了,哪里还能顾得上咱们,你且放心吧,治疗瘟疫要紧。” 老宋仍是唉叹连连,但事已至此,将人赶出去也于事无补,便只恳求梅竹松,千万莫要将村落的位置泄露出去。 “诸位暂时就住在我家吧。”老宋又道,“正好门外就是一大片长满花青菇的野林子,做事也方便些。” 梅竹松自是连连道谢,又答应老宋与其余村民,绝不四处乱跑,更不会多嘴打探村落往事,这才住了下来。 午后,侍卫一边帮忙熬煮花青菇,一边悄声道:“听村民的口音,像是大梁北方人,此处村落虽小,屋宅却都修得jīng巧,房檐木雕更是活灵活现,该是一群建房的泥瓦木匠,因为早年犯了事,或是得罪了人,才会躲来这里。” “都是平头老百姓,看着不似大jian大恶之徒。”梅竹松叮嘱,“现如今治病要紧,还是莫管闲事了。” 侍卫答应一声,又问:“这药汁当真能治瘟疫吗?” “今日我替老王试了脉象,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梅竹松道,“待做好这批药丸,便抓紧时间拿出去,给别处的病人试试,若一样能治好,西南便有救了。” 侍卫笑道:“这回幸亏有梅先生。” “也幸亏有你们。”梅竹松摆摆手,“否则我就算有十条命,也早已折在了鹧鸪手中。” 日头渐渐落下了山,天边流淌过几丝金灿灿的细云。 梅竹松将最后一批药丸收回瓷罐,这才松了口气,活动着筋骨想要回房,却听外头传来一声惨呼,是老宋的声音! 他心头一惊,刚欲出去看个究竟,就见迎面已砍来一把银白大刀,三四名黑衣人如猛豹般冲入院中,正是当日于山中遇到的那批杀手!情急之下,梅竹松扬手洒出一片痒粉,转身想逃,却已被人重重打倒在地。侍卫与杀手缠斗在一起,大声道:“先生快走!” 梅竹松将药罐抱在怀中,单手握紧一把匕首防身,踉跄向外跑去。 又一道白影迎面飞来! 不是云门主那种轻盈白影,而是胖乎乎一坨,“砰”一下砸在怀中,能让大夫当场吐血那种,白影。 胖貂豆豆眼生辉! 梅竹松先前从未见过暮成雪,还当又是新的敌人,便将手中的活物胡乱一扔,继续跑了。 胖貂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弧线。 暮成雪眼光骤然一厉,手起剑落,衣摆似杨花飘雪。再定睛看时,那伙黑衣人已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只留下一名活口,被挑断手筋脚筋,正哭爹喊娘打滚嚎着丧。 剩下的时间,刚好来得及将飞来小貂接到怀中,再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那毛乎乎的脑袋,以示安慰。 侍卫惊疑未定:“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王爷派我来的。”暮成雪丢过来一块令牌,“先去将那位大夫找回来吧。” …… 梅竹松这回着实受惊不浅。 和他同样受惊不浅的,还有被砍伤胳膊的老宋,以及全村男女老幼。有性子急的,已经指着老王的鼻子骂道:“你且看看,将南飞那狗贼的杀手引来了吧?咱们以后可怎么办?” 南飞,这个名字一出来,现场除了暮成雪外的其余人,可就都有印象了。 侍卫有印象,是因为此人乃先帝手下重臣,兵部侍郎。 而梅竹松有印象,则是因为先前在西北时,杨博庆曾义愤填膺,说白河开闸一事虽为杨博广所为,却是因为受了南飞的唆使,而南飞幕后之人,恰是先帝爷李墟,换言之,是先帝为了削弱杨家势力,才会默许、甚至是推动了白河惨案的发生。是真是假暂且不论吧,至少在听到“南飞”两个字时,还是能知道这是谁的。 只有暮成雪皱眉:“鹧鸪的阵营里,还有一人叫南飞?” “此事说来话长,中间怕是有些误会。”梅竹松对村民拱手行礼,“这些杀手是冲我来的,他们不想让西南的瘟疫被治好,所以才会一路追来、痛下杀手,理应与诸位无关,这回真是对不住了。” 村民中一片静默,面面相觑皆不言语,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有人抱着“反正秘密已经泄露”的心态,又说了一句:“你们是从北方来的吧,那我且问一句,朝廷里的大官,南飞,南飞他死了吗?” 侍卫答:“南大人已过世好几年了。” “南大人已过世好几年了。” 如一滴清水入油锅,全村的人都因这一句话,而欢呼沸腾着笑了起来,可笑了没多久,却又换成了呜呜咽咽的叫骂与哭泣,老宋坐在地上捶着地,连胳膊上的伤也顾不得了,只喃喃说着,狗贼,狗贼,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侍卫见状惊愕,南大人生性平和谦卑,为官时虽无大功绩,却也无大错失,这群乡民……哪里来的这入骨仇恨? 梅竹松也懵了,扶起老宋,惊疑未定地问他:“老哥,你们这是与南大人有旧仇?” “那个恶人,害了我们整整半辈子啊!”老宋抹了把眼泪,心中悲痛难抑,越发泣不成声。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屋子里点着昏huáng的烛,惨淡的光芒,犹如多年前惨淡的往事。就像先前侍卫所猜测的,这座村落里的所有人,都曾是大梁数一数二的泥瓦木匠,因为手艺jīng湛,所以大多在王城接富贵活,还曾负责过修缮皇宫的工程,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十七年前的一个冬天,我们又接到一笔生意,说是西南有一富户,要翻新大宅,酬劳极丰厚。”老宋道,“我们几十个人,便坐上他们的马车一道南下。因路途遥远,主人家的要求又高,估摸得做个两三年,所以有不少人还带上了妻儿,总之,队伍浩浩dàngdàng极了。” 原以为会是一笔好生意,谁曾想,最终抵达的目的地却不是滇花城,而是白蟒山谷,一个地势险之又险,周围皆是高山深谷的地方。 梅竹松问:“要修什么?” 老宋答:“要修庙,给卢将军修大庙。当时除了我们,山里还有许多西南部族的军队,都凶悍极了,大家伙不敢逃,也逃不掉,就在那里足足做了一年多的苦工,方才建成庙宇,塑完金身。” “那南飞呢?” “当时有个文文弱弱的男子,说话是王城口音,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朝中有名的大官,兵部的南大人。”老宋道,“此人心肠歹毒极了,在庙宇建好后的当天,便吩咐手下杀了我们。幸好被老王偷偷听到,大家才得以齐心杀死看守,连夜逃出,躲进了这深山老林里。” 事情算是讲明白了,前因后果也算流畅,可动机呢?侍卫一头雾水,南大人与卢将军……没听过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深厚jiāo情啊,何至于疯了一般,要在西南给他偷偷摸摸修个大庙出来?还一改往日敦厚,要杀人灭口? 暮成雪掻着胖貂,在旁边淡淡问了句:“南飞身边,有女人吗?” “有,有一个极漂亮的女人。”老宋果然点头,回忆道,“应当是姓谢的,我曾听到他唤她‘谢姑娘’。” 第152章 草原神医 有了谢含烟的出现, 整件事便合理了许多。木匠们又回忆, 那位南大人在西南待了挺长时间,少说也有大半年, 经常陪在谢含烟身边, 对她言听计从, 谦卑恭敬极了,完全不像朝廷大官。相反, 谢含烟对南飞的态度, 倒是冷淡得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连那些西南部族的军队, 私下里都在嘀咕, 说他色迷心窍,简直窝囊得像条狗。 暮成雪心中已大概有了真相。谢含烟当初是王城第一美人,爱慕她的定不止卢广原一人。他虽没见过那位南大人,但听侍卫与老木匠们的描述, 对方应当是个身材矮小、性格木讷、资质平庸, 亦无出众样貌的普通人, 放在一众达官显贵中,怕是会淹得找都找不到,所以心中即便再仰慕,也只能远远围观美人,没胆子、更没本事靠近分毫。而直到谢家倾塌,卢广原战亡, 他或许才有了第一次接近谢含烟的机会。 多年夙愿,一朝得偿,那么南飞之后会对谢含烟言听计从千依百顺,也在情理之中,不过甘愿为自己的情敌修庙,还不惜触犯大梁律法,这出人出钱出力的架势,未免也太色迷心窍过了头。 “现如今西南正乱,诸位还是继续在村里住着吧。”梅竹松劝慰,“待外头安全了,王爷应当会安排大家返回故土,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众人连连称谢,想起往事,又是唏嘘一夜难眠。翌日清晨,大家伙将梅竹松一行人送到村口,目送他们远去了。 …… 从鬼跳峡到玉丽城,也就三五天的路途。因前头已派了名侍卫回去报信,所以这日清晨,云倚风亲自到城门外迎接,笑着说:“前辈!” 李珺也一道跟来了,见梅竹松平安无恙,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才总算落回肚子。梅竹松行礼道:“此番死里逃生,还得多谢平乐王,将自己身边的侍卫都给了我。” 李珺嘿嘿gān笑,其实事情原委是这样的,某夜众人露宿林中,说起西南瘟疫惨状,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便热血上头,学那江湖侠士吩咐一句,命众人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梅先生,因为保护梅先生,就是保护西南数万户百姓,自己虽为王爷,但与百姓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这番热血言语,当时博得侍卫一片喝彩,但谁曾想,后来还真就出事了。 若有再选一次的机会,李珺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大义”一回,毕竟那明晃晃的长刀还是很吓人的。但幸好,目前大家都平安,而且还误打误撞,在山崖下找到了治疗瘟疫的神药——这可不就连老天都在帮忙?于是连脚步都更轻快了。 梅竹松替季燕然诊过脉后,道:“王爷身体qiáng健,症状不算严重。” “可外头的将士们就没这么好命了。”季燕然撑着坐起来,“先前凌飞也送来半瓶药,说是能治瘟疫,云儿一直留着,也劳烦阿昆看看。” 云倚风将白瓷瓶递过来:“江大哥以身试药,自己也吃了半瓶,可千万别有什么问题。” 梅竹松拔开瓶塞一闻,那淡淡的草木馨香,与花青菇的味道一模一样,心里略微一喜——这药有没有问题暂且不论,至少能说明以花青菇入药,还是可行的。便道:“看起来像是没问题,不过这药物配比复杂,我还得再仔细研究一阵。” “我先送前辈回房休息。”云倚风道,“晚些时候,再去北营看看生病的将士吧,他们是发热症状最严重的那一批,军医已经束手无策了。” “那还休息什么。”梅竹松摆手,“走吧,现在就去看看。” 李珺亲自抱着药箱,一溜小跑跟在两人身后。梅竹松亲自给将士们诊脉喂药,他没有药童,李珺便充当了这一角色,仔细记录着病情与药量,别说,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三日后,北营将士病情皆有好转,而南营那批症状稍微轻一些的病人,已痊愈了能有七八个。玉丽城中欢声雷动,恨不能将这草原神医抛上天去。云倚风喂季燕然吃完药,笑道:“梅前辈已经教会了军医,正在着手整理成册,而那花青菇虽不常见,到底也不像血灵芝世间难寻,瘟疫算是有救了。” “凌飞带来的那瓶药呢?”季燕然又问。 “梅前辈还在查,里头的确有花青菇,可也有别的东西。”云倚风喂他吃了一粒糖,“江大哥一心想救王爷,或许以为以身试药已是最稳妥的法子,只是……那娘亲可当真不怎么样,事已至此,也只能盼着前辈早日查明真相。” “我仍觉得关于谢氏先后孕有两子之事,听着蹊跷。”季燕然道,“按当时谢金林的地位,独女未婚先孕,就算要留下孩子,也该秘密寻个借口,送往偏僻处待产才是。丞相府人多眼杂,生产坐月子的动静应当也不小,怎就这么轻松瞒住了?” “也有道理。”云倚风想了想,“毕竟那位谢小姐,竟能哄着兵部侍郎替她的情郎杀人建庙,可见玩弄人心的工夫,该是一等一的娴熟。” “南飞这个人吧……”季燕然靠在chuáng头,“的确是平庸极了。”平庸到实在不该官运亨通。所以当初杨博庆指控白河一事实乃南飞与先帝暗中唆使时,就连季燕然自己,都觉得一切皆合情合理——否则要怎么解释那位南大人十几年的平步青云? 不过现在看来,或许南飞唆使为真,却不是受了先帝唆使,而是为了谢含烟。甚至更进一步,白河泄洪的最终目的,除了屠黎民、废太子、乱天下外,或许原本就包括了杀廖寒,杀了廖将军唯一的儿子。 云倚风问:“谢含烟还和廖将军有仇?” 季燕然道:“民间多有传闻,卢将军被困峡谷,廖将军手握重兵,却未曾出战相助。” 这其中自有军事上的考量,但在被仇恨淹没了心智,只想为情郎报仇的人眼中,是看不见的。 先帝此生对南飞唯一的称赞,便是“进献西南山地民俗志三十八卷,有大功于社稷”,当时朝臣大多是不相信的——西南啊,地势复杂险峻,南飞无非也就去了一年多一些,总共带了十几个人,怎么就能编纂出三十八卷地方志了?定是皇上为给他升官,随便找了个理由,拿现成的功劳充数。 季燕然道:“我猜南飞因倾慕谢含烟,所以不惜绑架木匠,替卢将军修建庙宇。而谢含烟则以西南地方志为jiāo换条件,那或许是卢将军所著,或许是鹧鸪的手笔,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南飞因此得以平步青云,官居高位,这么多年来,怕也暗中给了她、给了野马部族不少方便。” 云倚风暗想,照这个推论,那么杀害廖小少爷的最终凶手,其实应当是南飞与谢含烟?南飞已死,至于谢含烟……有个江凌飞夹在中间,不管怎么说,再十恶不赦也是亲娘,解决起来怕是有些棘手。 季燕然拍拍他的脑袋:“先将瘟疫治住吧,别的事情,往后再说。” 夜深人静时,云倚风趴在他胸前,听耳边一下又一下的心跳。 风将四周的纱幔轻轻扬起来,搭在他单薄肩头,季燕然抚开那些轻纱,将人拉到怀中:“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也不辛苦。”云倚风笑,“王爷病得听话乖巧,不像我那时,泡个药浴都要满山跑。” 季燕然俯身,在那微翘的唇角处亲了亲:“今晚好好睡,我守着你。” 因这一句话,云倚风便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如一只困倦疲惫的小shòu,在情人怀里睡得万分香甜。连日的奔波疲累皆化为苏麻暖流,顺着脊椎游走于四肢百骸,外头还在“沙沙”落着秋初小雨,总之,这个夜啊,万事万物皆静谧,美好安宁。 就是维持的时间有些短。 翌日天还没亮,梅竹松便在外头匆匆敲门,说是找到了那半瓶解药里的古怪。 “有什么?”云倚风一边套衣服一边问。 梅竹松道:“有血虱卵。” 光听这名字,便知不是什么好玩意。据说血虱成虫比发丝还要更细几分,能游走于宿主血脉,后逐渐聚集于心脏处,习武之人若运功发力,则极有可能会心脉受损,命绝身亡。 云倚风听得心悸,想起江凌飞也曾饮下半瓶,赶忙问道:“可有解药?” 梅竹松摇头:“难上加难。” 李珺听得火冒三丈,已经开始骂人了,那姓谢的,当真是江兄的亲娘吗?为诱七弟饮下毒药,竟连儿子的命也要利用,可恶啊,当真可恶极了! 季燕然面色亦是yīn沉,云倚风握住他的手,轻声劝道:“或许……鬼刺有办法治血虱呢,两人以母子相称这么多年,总不至于如此心狠手辣吧?” “想办法传信给凌飞,在查明真相前,让他切勿运功。”季燕然吩咐,“再传令huáng武定,瘟疫控制住后,不必立刻折返玉丽城,率军前往定丰城,在那里围堵雷三叛军!” 云倚风点头:“好。” …… 而在数百里外的容县,清月与灵星儿昼夜兼程,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找到了当年江南舒夫妇的故友,徐禄的遗孀。 “那个孩子啊。”忆起往事,妇人轻声叹气,“我家相公原是出于好心,想着江三爷身体孱弱,往后怕是难有子嗣,又恰好遇到一个婴儿,看着像是习武的好苗子,便带去了清静水乡,可现在看来,倒是让好心变成了大麻烦。” 往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妇人缓缓叙述着,被笼罩在云雾中的真相,终于得以露出一丝真面目。清月与灵星儿手中捧着凉透了的茶,都听得错愕而又震惊,原来那段往事……竟是这样的吗? …… 云倚风趴在chuáng上:“腰酸,揉会儿。” 季燕然卷起奏报,敲了他的脑袋一下:“我大病初愈,你便迫不及待跑来使唤,当真骄纵刁蛮。” 云倚风应了一声,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枕在他腿上,催促:“快些,不然我就去找别人。” 季燕然不轻不重压住他的xué位:“要去找谁?说来听听。” 云倚风疼得倒吸冷气,连声认输:“没有人,就chūn霖城中做盲人正骨的老王……啊!” 守卫在回廊急急刹住步伐,胆战心惊地想,这青天白日的,王爷与云门主gān嘛呢,那我还能不能再进去了? 门外人影晃动,季燕然捂住云倚风的嘴,转头问:“何事?” “回王爷,是后院关押的人犯蛛儿,方才说是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当面同云门主谈。” 季燕然闻言不悦,他的确是烦透了那名疯子。 云倚风擦了把眼泪:“我去看看,她是鬼刺的贴身婢女,或许当真知道些什么。” “离她远些。”季燕然吩咐,“诈出实情后,立刻回来。” 暮成雪恰好在院中,见云倚风一路整理着衣衫下来,自是免不了多看两眼。 云门主解释,我方才在午睡,是真的。 暮成雪道:“这样很好。” 云倚风用手指掻了两下貂:“什么?” “你若想bī她说出更多事,这样很好。”暮成雪随手抽掉他的发带,抱着貂,走了。 云倚风:“……” 而蛛儿已经快被那凭空冒出来的“云姑娘”折磨疯了,以至于云倚风刚一进门,她便拖着“叮咣”响的枷锁冲上前来,两手攀着窗栅,厉声质问:“公子方才去做什么了?” 云倚风衣衫不大整,一头墨发也不大整,琢磨了一下暮成雪的话,言简意赅答道:“睡觉。” 蛛儿又问:“是一个人吗?” 云倚风拖来一把椅子坐在院中:“你猜。” “公子,你莫要被外头那些妖女骗了。”蛛儿看着他,苦口婆心道,“我……只有我,才是真心对你好的,我在想了,真的已经在想了,定能找到治疗瘟疫的方子。” “哦,这倒不必。”云倚风漫不经心,“云姑娘前几日已经制好数千瓶药丸,送往西南各部了。” 蛛儿如雷轰顶:“所以公子这几天就是就是在陪她?” 云倚风默认。 “不行,不行!”蛛儿在屋内来回走着,狠狠道,“我不准!” “你不准也没办法,云姑娘能帮到我,我自然得多陪着些。”云倚风站起来,潦草一抱拳,“若无其他事,我要去煮饭洗衣烹茶绣花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了,告辞。” “你回来!”蛛儿果然受到刺激,尖锐地叫嚷着,“我能告诉你一个秘密,是谁都不知道的!” 第153章 一只仙鹅 云倚风停下脚步:“说说看。” 蛛儿死死盯着他, 胸口剧烈起伏着, 像是在斟酌要不要说出这最后的筹码。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云倚风突然问了一句, 我的眼睛是不是红了? “有一些, 公子是吃坏了东西吗?”蛛儿放软语调, 又将身体往窗外攀了攀,好看得更真切些。 云倚风叹气:“云姑娘这几日身体不好, 我便只好不眠不休照顾着——” “我知道公子的父母是谁!” 一声尖锐的刺喊, 让云倚风耳朵嗡鸣,心也嗡鸣。 他错愕地问:“你说什么?” “我知道, 我知道一些事情。”蛛儿气势减弱, 只剩一丝气音, 肩膀哆嗦着软在地上,像是怒极了,又像是在后悔。云倚风却已没了演戏的心情,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将人从地上拖起来:“说!” 蛛儿看着他赤红的眼眶, 也手足无措起来, 喃喃哄着,又道:“那一年,我……我九岁,跟随神医去北冥风城采药,结果在帐篷中捡到了公子。” 鬼刺向来就有收养幼童,长大后用作试药工具的习惯。对这体质奇佳, 能在冰天雪地中生存的小婴儿,自是爱惜万分,恨不能再有十个二十个一模一样的,统统带回迷踪岛。蛛儿继续道:“神医当时猜测,许是北冥风城一带终年酷寒,所以婴孩也要格外qiáng健些。” 两人就这么一路去了极北,结果在风雪中遇到一队赤足诵经,要前往雪山之巅的修行客,大多身材高大容貌清丽,声音似空谷鸟鸣,悦耳极了。北冥风城虽多有神仙传闻,也多有修行僧侣,但像这群仙客一样翩然潇洒的,还真是不多。蛛儿那时年岁尚小,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人,便痴痴地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很久很久,对方觉察到后,便邀这小姑娘一起吃了顿饭。 “他们抬着一口箱子,里头装有一名死婴,据说是其中一人的妻子,在路过北冥风城时早产诞下的。”蛛儿道,“而其余人都在安慰他,说那婴孩背上没有红痣,或许天生就不该是东流部族的人。” 云倚风微微皱眉。 蛛儿道:“而公子背后是有红痣的,且耐寒的体质,也同那些人一模一样,甚至在长大之后,连模样都差不多。”都是翩然不似凡人的,气质高华,如一片雪、一阵风。 东流部族,东流部族。云倚风想着,罗家是北冥风城数一数二的富户,若罗入画想找一个孩子,用来代替她的亲生儿子被刺上机关图,那么与城中稳婆合谋,给人生地不熟的外乡客设个圈套,的确是最简单的办法。 蛛儿握住他的衣袖,哀道:“这些事情,我谁都没告诉过,只有公子,以后……以后莫要再去见那些妖女了,好吗?” 云倚风心中纷乱,只敷衍着胡乱点头,匆匆转身向外跑去。刚出院门,便被一人握住手腕,拉进了怀中。 熟悉的体温,和熟悉的香气。云倚风闭起眼睛,将额头抵在他胸口:“王爷都听到了?” “我不放心,便跟来看看。”季燕然声音温和,掌心抚着他紧绷的脊背,“没事。” 过了一会,觉察到云倚风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些,方才继续道:“罗入画新为人母,许是不舍得用毒汁在自己儿子身上刺字,便从外头抱了一个,用来狸猫换太……太子换狸猫。”我的这个比较值钱。 云倚风笑着拍了他一拳。 “南下逃难时,罗入画是将两个孩子一起带着的,所以机关图刺在谁身上,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季燕然道,“而在遇到王东威胁时,只抱着亲儿子逃命,却将你丢在帐篷中,也证明你的确是……咳。” 云倚风道:“捡来的。” 季燕然纠正:“偷来的。” 当然了,具体到底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往后还要再细细查明证据。只是云倚风心里难免有了疙瘩——毕竟先前一直将罗入画当成娘,翻来覆去唏嘘思念,结果到头来,两人非但没有血缘关系,反倒还是对方一手造成了自己孤苦无依、饱受折磨的凄惨十八年? 子夜时分,云倚风裹在被子里,辗转反侧,睡意全无。 季燕然提议:“喝一杯?” “王爷又不能陪我共醉。”云倚风枕在他手臂上,“一个人,喝闷酒没意思。” “也对,”季燕然又道:“那我亲亲你?” 萧王殿下生得样貌英俊,亲一亲算是占便宜,不亏。于是云倚风闭上眼睛:“亲吧,若能亲得心事全消,那我们便……” “便什么?”季燕然捏起他的下巴,“有奖励?” “不是。”云倚风解释,“那我们将来便开个铺子,靠着这门手艺接客挣——嘶!” “钱”字还没说出来,腰上便被人捏了一把,云倚风浑身一软,痛得险些落下眼泪:“我错了,放手……放手,啊!我亲你,我亲你总行了吧?” 季燕然虚伪推脱:“那多不好意思?” 云倚风被他牢牢制住,深刻体会了一把“我为鱼肉”的感觉,颤巍巍道:“求王爷,就让我亲一口吧。”也不知被按住了哪个xué位,浑身那个酸麻啊,眼泪层出不穷往外冒,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一句。李珺恰好在门外路过,脑补了一下“云门主痛哭哀求七弟,只求能亲他一口”这种画面,觉得十分惊悚,于是赶紧晃晃头,一溜烟走了。 季燕然拍拍被子上趴着的人:“心情好些了吗?” 云倚风有气无力:“好多了,心花怒放。” 季燕然笑着抱起他:“待西南的事情解决后,我便陪你回一趟北冥风城,说不定还能再见故人。而且你这仙侠后裔的身份,听起来可比罗老财主家的亲戚要厉害多了,旁人只有羡慕的份。” 云倚风想了一会儿,问:“若见面之后,我爹娘执意要带我回去苦修呢?” “那不行。”季燕然抱紧他,“修行哪有当王妃快活,跟着我,包你下半辈子吃香喝辣,绫罗绸缎穿不完。” 云倚风评价:“这种日子太土了。” 季燕然亲住他,顺便含含糊糊哄骗:“不土,真的,不然再多给你弄几幅字画挂着。” 原以为是忠烈后人,没想却是个出生在茫茫风雪中的小仙人,怎么说呢,更招人疼了。 季燕然单手抚住他的脸颊,吻得动情而又热烈。这qiáng壮“美色”来得太过威猛且自觉,云门主不得不暂时放弃伤chūn悲秋,气喘吁吁与他翻来滚去纠缠半天,被亲得晕头转向,连道:“好了好了,明天还要去军营,睡觉。” 季燕然笑着蹭蹭他的额头,将人揽入怀中,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单薄脊背。这段日子过得实在艰苦,连带着本该缱绻缠绵的长夜,也缺了几分悸动与情动,反倒变成依偎在一起的……怎么说呢,颇有一些于沉浮风雨中,相依为命的滋味。 云倚风最终还是被他哄睡了,只是心绪依旧难宁,梦里也刮着风,飘着雪。 季燕然还在思索蛛儿所说的话。若云倚风的父母皆为北冥仙侣,与卢广原、与蒲昌、与所有的国仇家恨都没关系,其实反倒是件好事。又想起江凌飞,心中暗叹一声,若他的身世也与这一切纷杂无关,便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当真与谢含烟有关,能拿着掺有血虱的解药给亲生儿子喝,这亲娘也实在蛇蝎过了头。季燕然眉宇间有些愁绪,虽说血虱入体后,须得过上月余方能长为成虫,而谢含烟手中有鬼刺,也理应不会让江凌飞有事,但总归是在心里压了块石头,想起当年于王城策马观花,饮酒比剑的恣意时光,更是彻夜难眠。 …… 地宫中,鬼刺正在痴迷地看着面前毒虫,漆黑如炭、蓝莹莹的、红色的、还有银白的光,西南,西南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鹧鸪不满道:“大梁军队已经研制出了治疗瘟疫的药,神医却还待在这里,成日里不知在捣鼓什么,先前你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首领慌什么。”鬼刺笑得古怪,“现在我手里这些东西,那才是真的稀罕货。” 鹧鸪往瓷盅内看了一眼,咂舌:“这是?” “这都是好东西。”鬼刺幽幽道,“首领且放心吧,就算那位大梁的王爷,能逃得过瘟疫,逃得过血虱,也断然逃不过这些宝贝。” 另一头,江凌飞在固定服下疗伤药物后,便浑浑噩噩睡了一觉,醒来却发现手脚皆被缚,内力也化了七八成。谢含烟坐在chuáng边守着他,依旧是那双饱含怨恨的眼睛,鬓发染上灰白,岁月如刀,仇恨亦如刀,生生将昔年名动天下的美人,雕刻成了现如今这副模样。 江凌飞脸色灰白:“娘亲又想做什么?” “你既不愿对季燕然下手,我也不勉qiáng你。”谢含烟用丝帕轻轻沾去他额头冷汗,“但我筹谋多年,也不会放任你破坏整个计划。那半瓶解药之后,萧王府予你的恩情便已还清,以后便安心在这里休养,不必再管外头的事情了。” “娘亲!”江凌飞撑着坐起来,“放了梅前辈。” “他本就在大梁军营里,不用你操心。”谢含烟冷冷打断,拂袖离开了卧房。 江凌飞粗喘两声,又颓然疲惫地倒回chuáng上。 得想个办法出去了,他想。 …… 胖貂正蹲在桌上,怀抱一根青笋,啃得汁水四溢,摇头晃脑很是陶醉。 云倚风用指尖轻触它的光滑皮毛,正在出神想心事,就听外头有人道:“王爷!” “王爷刚服下药,正在运功平气。”云倚风打开门,“有事?” “是。”守卫双手呈上,小声道,“林副将从西北送来了一封信。” 一封与故人旧事有关的信。 这下,季燕然也顾不得梅竹松的医嘱了,披着衣服下chuáng,拆开草草看过一遍,林影在信中提到,自己已在西北阿勒山一带,打探到了昔日玄翼军的旧部的线索。说明先前众人的推论成立,当年的确曾有一小股军队,脱离大军私自西行,至于这西行究竟是为执行任务,还是临阵脱逃,得找到当事人后,方能有定论。 “我猜八成是临阵脱逃。”云倚风道,“因为在蒲先锋学会制造兹决后,玄翼军的作战地点一直偏向国境南域,没有一场需要到西北求取援军。” 季燕然笑道:“记得这般清楚?” “那是。”云倚风勾住他的肩膀,“将来王爷大胜,于军中设宴时,我也是要一道喝酒烤肉彻夜长谈的,自然得多背几场战役,免得被人瞧不起。”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去喝几杯可以,彻夜长谈不准,喝醉更不准。”毕竟自己手下那群痞子,作战时自然一等一勇猛,战后可就都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了,烂醉如泥时,什么浑话都说得出口,他不舍得让自家心肝去听下流荤段子。 云倚风道:“见识一下也不行吗?” 季燕然拒绝:“不行。” 云倚风将脸凑近,表情很是无辜:“但我真的好奇。” 季燕然问:“你扯领子gān什么?” 云门主答:“美人计。” 俗语有云,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这美人除了美,还很主动热情,生生将领子扯开大半,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颈与胸膛来,活色生香。 季燕然哭笑不得:“好好好,你赢,我答应便是。” 云倚风心满意足系好衣领,打发他继续回去运功,自己则是抱着貂去隔壁找杀手,诚恳道:“蛛儿能主动说出我的身世,还得多谢暮兄。” 暮成雪与他对视:“那云门主觉得,自己的身世值多少银子?” “大家都是朋友,谈钱多生疏。”云倚风将胖貂递过去,面不改色道,“不如我亲手为暮兄煮一锅党参天麻huáng芪当归红枣枸杞炖……青菜,聊表心意。”原本是想说乌jī的,但幸好及时想起,杀手吃素。 暮成雪胃里不自觉翻涌起来。 他说:“你给我出去。” 第154章 爱的包袱 烹饪才艺得不到展示, 云倚风内心很是遗憾, 便道:“既如此,那暮兄再帮我另一个忙吧。” 纵观全江湖, 能如此厚颜淡定对杀手进行全方位坑蒙拐骗的, 估摸也就只有风雨门门主一人了。他殷殷道:“现如今西南流离动dàng, 男女老幼皆惶惶难安,急需一位既能代表朝廷、又可令百姓信服的贤士, 前往各城安抚民心, 稳定局面。” 杀手眼底微微一跳,如雪豹警觉。虽说“能代表朝廷的贤士”这几个字, 与自己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但难保云倚风又会想出什么yīn招, 不得不防。 云倚风道:“暮兄切莫误会,我说的这个人,是平乐王李珺。” 身份尊贵,稍微跑一跑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很容易就能令百姓产生“王爷为西南操劳不已”的感慨, 而且笑起来也挺喜庆和气, 又胖,捧着肚子往“吱吱呀呀”的小板凳上一坐,怎么看,怎么没架子,还很凸显诚意。 暮成雪冷冷拒绝:“不去。” 云倚风继续劝说:“沿途保护平乐王,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差事, 而且他家底丰厚,暮兄尽管开出天价。” 此外还有一点,跟着平乐王,伙食好。没有党参天麻炖青菜,也没有花椒蒜头煮银耳,以及一锅散发出诡异气味的十全大补汤,怎么说呢,感觉整个厨房都被污染了。 云倚风卷起袖子,态度良好:“暮兄若不答应,定是嫌我诚意不够,今晚想吃什么?” 暮成雪答:“《浮烟十三卷》。” “……” 江湖排名第一的武学秘籍,据称已失传百年。 当然,这里的“据称”,是“据风雨门称”,云倚风酸溜溜道:“暮兄倒是消息灵通。” 若换做平常,这珍贵又珍贵的《浮烟十三卷》,他定是连半张纸都舍不得拿出来的,但现如今局势危急,再惊世的秘笈也比不过百姓,便只好忍痛割爱,斥“巨资”与暮成雪达成jiāo易,以护李珺周全。 是夜,平乐王换好一身明晃晃的蟒袍,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此番出巡,是要代表朝廷安抚民心,自然越声势浩大越好,毕竟消息传开了,百姓才能知道西南此时有两位王爷,说明朝廷是在竭力解决问题的。但同时也有一个麻烦,野马部族的人若想再乱人心,最快捷的办法,同样是杀了朝廷的安抚大臣,所以这趟行程,还是颇有些危险的。 李珺有些腿抖。怕啊,如何能不怕,对方接连受挫,保不准过两天狗急跳墙,还会做出什么yīn毒事,但不去又不行,谁让自己是李家的人呢?总不能只在吃喝享乐时当王爷,一遇到危险,便一味往后缩——再说了,有七弟与云门主顶着,自己实在也缩不回去啊! 只能牙关一咬,带着一支军队,与江湖第一杀手,与江湖杀手的貂,浩浩dàngdàng出发了。 …… 季燕然道:“再过几年,他或许也能独自挑起一些担子。” “当年白河之事,到底与杨家有脱不开的gān系,所以平乐王一直惴惴难安,总怕王爷与他算账。”云倚风沏了杯安神茶,“现如今这般任劳任怨,多少也有些弥补往事的意思在里头。” “我此生知jiāo不多,阿寒算一个,凌飞算第二个。”季燕然苦笑,“现在看来,倒像是应了许多年前,朝中那沸沸扬扬‘命带煞气’的传闻。” “王爷四处征战,护山河平安,有些煞气不算坏事。”云倚风摸摸他的脸,“别难过,谋害廖小少爷的凶手,我们一定会找到,江大哥也会没事的,嗯?” 季燕然点头:“好。” “今日我听蒋副官说,从北边送来了一封军报。”云倚风又问,“内容是什么?” 季燕然道:“周炯赢了,他已率军攻下滇花城,而雷三也如我们先前预料,带着残部仓惶南逃,唯有一点,没找到芙儿的踪迹。” 平心而论,玉婶母女之所以会被雷三盯上,完全是因为与云倚风、与萧王府走得过近,所以不管出于何种立场,都该尽力相救才是。因目前野马部族还需要她们做人质,所以暂时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季燕然道:“我打算亲自去一趟定风城。” 云倚风一时没反应过来:“去救芙儿?”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去指挥作战。huáng武定所率的军队,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瘟疫,现虽已痊愈,到底还是被挫了锐气,雷三为人狡诈yīn险又熟悉地形,我实在不放心这一战。至于你,便随众副将一道留在玉丽城,一来盯着腊木林,二来也替我看着凌飞,好不好?” “可王爷也是大病初愈。”云倚风皱眉,“药都没停,就又要昼夜不歇赶路去打仗,熬得住吗?” 季燕然道:“你最近将我照顾得很好。” “还不够好。”云倚风抱着他,“像chūn霖城的王老财主一样,每天吃饱山珍海味就睡觉,chūn天遛鸟夏天斗蛐蛐,浑不知何为家国天下,一心只想买房买地收租子,那才叫好,无忧无虑、万事不愁的好。” 季燕然想了一下,觉得这老财主的日子的确很快活逍遥,便道:“成,将来我也要天天穿着绸缎吃海参。” 但在吃海参之前,还是得先将西南的问题解决gān净。事关江山,云倚风即便再不舍得,也只能答应放行,暗自想着,初秋的深山已经有些寒凉了,夜间御寒的披风要多带两条,还有换洗衣物、防护软甲、每日要吃的药,若非包袱里装不下,云倚风甚至想将章伙夫也一并捎上,让他日日炖一碗清淡滋补汤。 季燕然同众副将议完事,回房已近深夜,推门便见chuáng上堆了三个大包袱,而云倚风正在埋头整理第四个,里头两个茶叶罐子咣当作响,不像去打仗,倒与逃难有一比,光是烙饼就装了厚厚一摞。 萧王殿下温柔称赞:“挺好,饿不着。” 云门主答曰,我也这么想。 翌日出发时,不得不多带四名亲兵,专门负责扛行李。众副将异口同声感慨,云门主可真是疼王爷啊,这才七月的天气,就连棉袄都准备好了,包袱里还要塞口锅,生怕在山里冻着饿着,如此恩爱情深,我们都十分羡慕。 其中有一位性格比较耿直的副将,直言:“这天气哪里用得着棉袄。” 其余人纷纷接话,对,你不需要,所以你才直到现在还打着光棍。 耿直副将:“……” 算了,当我没说。 云倚风也去军营里看了一圈。梅竹松依旧在忙着为病患看诊,他为人开朗健谈,又见过不少大世面,所以闲下来时,经常会被将士们围住,说一些草原上的事情,还有攻打葛藤部族时,梁军是如何勇猛如洪水不可挡,云门主又是如何以雷鸣琴破阵……听说那曲子奏响之时,似妖姬吟唱,与魔音重重撞在一起,搅得四方天地都混乱了。 “云门主的琴音,”梅前辈琢磨了一下,争取不昧良心,“的确非常人所能及,既似妖姬吟唱,又似咆哮银河落九天。” 众将士听得十分入迷,心想,果然是大名鼎鼎的江湖高手啊!也不知将来能不能有机会,近距离见识一番云门主的高超琴技。 云倚风从帐篷后路过,听到将士们的谈天说笑,心情也跟着轻松些许。仔细地想,现在虽还不能悠闲抚琴,但诸位且耐心等上一等,待王爷得胜归来、西南安宁稳定时,大家再彻夜长谈,古琴美酒烤肉荤段子,一样都缺不得。 客栈里比前几天冷清不少,除了几名还需休养的副将,就只剩下了云倚风一人,裹着棉被与思念,于淅淅沥沥的秋雨中,浅浅睡着了。 …… 李珺小心翼翼地喂给胖貂一条肉gān,抬眼一瞄,见杀手没往这边看,便又偷偷摸摸喂了第二条。哪能顿顿吃青菜萝卜呢,至少给个蛋huáng不是! 喂第三条时,暮成雪道:“够了。” 李珺手一哆嗦,剩下的大半包肉gān都撒在了桌上,手忙脚乱收拾好后,嘿嘿笑道:“就两根,两小根。” 暮成雪未再搭理他,只继续擦着剑。这一路其实挺平静,也不知是因为自己的存在,令对方心生忌惮,不敢轻易动手,还是野马部族当真已经派不出人了。但不管怎么说,平静总是好的,杀手将貂拎回怀中,淡淡道:“平乐王休息吧,我去房顶上守着。” “暮少侠不如去隔壁睡——”客气话还没说完,对方人已经不见了,李珺只好尴尬地挠挠头,命侍从挑亮灯烛,继续与随行谋士商议起抵达下一座城池时,要说的话、要做的事来。他反应不算敏捷,又生怕会给皇兄与七弟惹出麻烦,所以事事皆小心,哪怕昼夜不眠,也得将隔日要说的话全部背上一遍,方能放心。 去江南开个锦缎铺子的梦想,短期内怕是无法达成了,李珺拍了拍肚皮,感慨,我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草包,突然间就成了朝廷派来安抚民心的重臣,重臣,压力还真是大啊。 摇头晃脑,摇头晃脑。 …… 而季燕然也已顺利抵达定风城。 围剿叛军的战役,即将到来了。 第155章 初战告捷 此时大梁的西南驻军, 已经牢牢封锁住了草群山所有出口, 山脚下的村落亦被清空。huáng武定禀道:“末将在接到王爷密函后,便火速改道前来定风城, 埋伏于山道两侧。前日午时, 叛党果不其然冒了头, 只可惜此处地势险峻,双方短暂jiāo战后, 我军只斩杀对方三百余人, 另有俘虏二十名,其余残部则是跟着雷三, 又躲回了山中。” 季燕然看着地图:“数量。” huáng武定答:“约八千。” 八千个熟悉山地作战、穷凶极恶的歹徒, 擅制暗器, 还擅制蛊,散落在茫茫崇山峻岭间,不算好对付。季燕然又问:“芙儿的下落呢?” “也在山中。据俘虏供认,雷三待她不薄, 甚至还有个老妈子伺候着。” “不到最后一刻, 他应当不会动这张‘保命符’。”季燕然吩咐, “去找一些熟悉草群山的本地乡民来,越快越好。” 这座大山背靠定风城,城中有许多靠山吃山的柴夫、猎户与郎中,都对地形极为熟悉。这十几人来到军营后,被huáng武定分别安排至不同的帐篷中,看着一张大地图, 仔细回忆一遍山中哪里有沟壑、哪里有溪流、哪里有悬崖,算是个费脑筋的烦心细致活,不过百姓倒都极为配合,一是因为酬劳丰厚,二则雷三残部在南下逃亡时,抢掠了不少沿途村落,更可恶的是,此等悍匪居然还敢自称是玄翼军旧人,实在该杀。 趁着众人还在绘制详细地图,季燕然又去了一趟操练场,其实就是草群山下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将士们列着整齐方队,正在两两对垒。负责操练的小统领名叫huáng庆,土生土长的西南人,这还是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威名赫赫的萧王殿下、战无不胜的大梁将军,心中自是激动:“末将参见王爷!” “免礼吧。”季燕然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怎么脸色通红,是高热还没消退?” 旁边有个不怎么知道礼数的糙汉老混子,闻言笑道:“他这是见到王爷太激动了,不仅脸红,手心的汗也快滴到了地上。” huáng庆狠狠瞪了一眼那兵痞,呵令他继续回去操练,又继续结结巴巴道:“末将久仰王爷威名,一直就以王爷为人生榜样,今日得见,心中自是激动,末将没得瘟疫。” 季燕然笑笑,边走边问:“都久仰了些什么威名,说来听听。” “是。”提到这个话题,huáng庆立刻便兴奋起来,从萧王殿下第一次出征,跟随老将军大破敕儿营开始,到孤身冲锋破騩山,再到后来大大小小十几场战役,全部张口就来,说到激动时,更是声音嘶哑,看向季燕然的目光哟,情真意切得很。 周围其余几名边防兵,与huáng庆关系不错的,此时也是哭笑不得,看不下去了。便在季燕然耳边小声道,王爷莫怪,阿庆平日里说起王爷时,也是这副手舞足蹈的激动模样,他是真心实意仰慕王爷的,并非贪图好前程来拍马屁。 huáng庆继续道:“我爹当年就是给玄翼军煮了几天饭,才知道原来男儿一入军营,便会脱胎换骨,整个人jīng气神都不一样了。他腿瘸当不了兵,便只好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看你年纪轻轻,便已当上副统领,也算没有辜负家人期待。”季燕然又问,“当年卢将军在西南时,你父亲是厨子?” “是。”huáng庆道,“当时军中人手不够,所以征用了不少乡民,我爹烧得一手好菜,还给卢将军卤过野jī。” 这句话说得颇为炫耀,周围人都听乐了,huáng庆自己也笑,继续说着琐碎旧事。季燕然带着他,二人一道登上高处,看着远方山林深深,绵延不绝的绿意被金色霞光所笼,树影随风轻晃着,宁静平和。 季燕然突然问他:“你怎么看待此番野马部族叛乱?” huáng庆微微一愣,像是有所犹豫,只是还未开口说话,季燕然便又加上一句:“本王要听真话。” “是。”huáng庆低头,“在刚开始的时候,其实军中与民间多有传闻,说野马部族只是想为卢将军求一个真相,却遭到朝廷大肆追捕与屠杀,所以……心中难免略有不平。”说完又赶忙补一句,但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了,野马部族不是什么好东西,先有巨象之战,后又在滇花城作乱,逃亡时更抢掠了不少沿途村落,行径同当年玄翼军剿灭的那些悍匪一模一样,哪里来的颜面自称是卢将军旧部? 他继续道:“而且我听huáng统领说,瘟疫也是他们弄出来的。” “是,不过为免百姓恐慌,为免他们在知道真相后,因惧怕再被下毒而不敢正常饮食,只能委屈西南驻军,暂时担了这‘传播瘟疫’的罪名。”季燕然道,“也辛苦诸位了。” “不辛苦!”huáng庆赶忙道,“而且现在瘟疫已被治住,再加上雷三旧部一路为非作歹,惹来民怨沸腾,百姓对我们的态度也好多了。” 季燕然点头:“走吧,再随我到军营里看看。” 众将士此时已结束操练,正在三三两两结伴往回走。见到季燕然后,纷纷行礼,又笑着打趣两句huáng庆,可见这位小统领,的确是以崇拜萧王殿下而出名。huáng庆不好意思道:“有时晚上睡不着,我便会讲王爷的勇猛事迹给他们听,连huáng大统领也经常拿此事调侃,说要将我送到西北去,好加入黑蛟营。” “西北黑蛟营也好,西南驻军也好,都是大梁的兵,并无区别。”季燕然笑笑,“先安心打完这一仗吧,为你的父母亲友,也为你的故乡。” huáng庆声音嘹亮:“是!” 而huáng武定还在忙着对比绘制地图,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方才将数名柴夫、猎户与采药人的描绘整合到一起,绘出了一张详细的草群山地形图。 大战就定在翌日清晨,朝阳升起时。 季燕然和衣躺在木板chuáng上,身上搭一条轻薄的雪白蚕丝云霞被——自然是云门主塞进包袱中的。这本是他平日里最喜欢的一条被子,又软和又轻便,于是靠在chuáng上看书时裹着,躺在软塌上打盹时也裹着,时间久了,云霞被也被浸上一层茉莉淡香,在这紧绷如弓弦的深夜里,似一捧浅白色的花瓣,轻柔飘散在空气中。 除了云霞被,还有从王城带来的舒服枕头,桌上摆着日常惯用的茶具,茶叶也用小陶罐细心封存好,至于药丸,每一包上都写着服用时间,换洗里衣叠得整整齐齐。随行几名糙汉亲兵在替季燕然收拾包袱时,看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非常愧疚地想,我们照顾了这么多年王爷,本以为已经很细心周到了,可同云门主这无微不至的架势一比,才知道原来王爷在我们手中,一直算是遭到nüè待。 就是自责,非常自责。 夜里的露水,于清晨时分被蒸腾成淡淡薄雾,鸟鸣婉转。 大军被分为三队,由三个方向,分别向深山挺进。季燕然亲率一万jīng兵,由中路出发,他身着轻便玄甲,腰佩龙吟长剑,一对剑眉斜飞入鬓,双目似寒夜辰星。身为大梁最年轻的大将军,季燕然身上属于皇室的那一部分气质,其实已经被冲得很淡了,更多则是常年浸yín沙场,由杀戮与鲜血浇灌出来的修罗煞气,这么一个人,哪怕只横刀跨马立于阵前,什么都不做,也足以令西北沙匪胆战心惊,而现在,西南深山中穷凶极恶的叛军与流寇,也很快就要遇到这位威名赫赫的萧王殿下了。 huáng庆要比大军早一步出发,他绰号“山猴子”,擅长攀爬绝壁,所以此番便加入了探子营。按照地图来看,雷三叛军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应当是位于草群山偏北的白石坪,地势开阔,能打能退。为防止打草惊蛇,探子营并未走大路,而是攀着藤蔓自绝壁一路爬到最高处,往下一看,果不其然,林中人影攒动,看队伍与阵型,应当是已打探到了梁军的行动,正在为迎战做准备。 雷三将手中长刀擦得锃亮,目光沉沉。按照他先前所想,huáng武定所率的西南驻军被瘟疫阻隔,而新调来的中原援军,习惯了平原作战,对西南的天气与地势皆不适应,短期内理应攻不破滇花城,可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一战对方也不知得了何人指点,如有神助,打得是势如破竹行云流水,竟bī得自己只剩仓惶南逃一条路,实在可恶至极。 下属道:“季燕然的确不好对付。” “只是侥幸罢了。”雷三嗤一声,“哪怕是当年的卢广原,也足足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方才打下清泉山,而草群山比起清泉山来,只会更加险峻难攻,就算——” 一句话还没说完,一声尖锐的呼哨便已刺破长空,信号弹在空中拖出一条长长白影,下属惊呼一声:“梁军打来了!” 雷三猛然站起来:“峡谷埋伏的人呢?” “回首领,梁军并未走南侧深峡,而是……而是,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只知道前哨刚传回消息,说梁军从四面八方进了山,还没来得及整装完毕,夺命箭雨便已经倾盆而下了。 另一头,huáng武定正喜道:“王爷果真神机妙算,大军一路走来,竟没遇到一处陷阱机关。” “多亏那几位乡民,先有他们的地图,我才能推出该走哪条路。”季燕然道,“雷三虽擅制暗器,但也是刚刚逃窜进山,定没有充分的时间在每一处山口布防,所以对我们来说,这场战役打得越快,赢面才会越大。” 有萧王殿下亲自督战,大梁的将士们自然士气高涨——就算先前不高涨,在一路悄无声息,安然摸进叛军的老巢后,也不得不高涨了。众人暗自佩服季燕然的准确判断,也不知这从未打过西南林地战,却能准确摸清犄角旮旯一座荒山的本事,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而huáng庆就更加得意了,一股热血燃上脑门,高高举起手中长矛,与面前叛军展开激战,颇有那么一丝丝受到偶像鼓舞,以一敌十的勇猛架势。 在梁军从天而降时,叛军其实已经有些慌了,但这群亡命徒毕竟久经风làng,又深知自己犯下的是谋逆重罪,若被俘虏,只有死路一条,便各个都瞪起一双猩红双目,额上青筋bào凸,如噬人凶shòu一般扑了上来! 刀剑相撞声不绝于耳,在这本该空寂的深谷中,激dàng出重重翻涌巨làng。碧绿的草地被鲜血染红了,带着火星的流箭引燃草木,惊得鸟雀腾飞跃起,黑压压一片扑棱飞向远方。 定风城里的百姓纷纷仰起头,看着这万鸟齐飞的奇景,小娃娃们不懂事,都拍着手欢呼起来,却很快就被大人捂住嘴,抱着匆匆回家了。只剩街边晒太阳的老人,口中喃喃念着经文,惶惶为大梁军队祈福,他是亲身经历过几十年前,那动dàng贫穷的艰苦年代的,何为民不聊生,何为尸横遍野,可千万别再重演一次啊。 huáng武定剑指长天,怒吼道:“杀!” 大梁将士们呼喊震天地,似滔滔洪水般,涌向那已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一撮撮如荒野蓬草的流寇。战役打到这种程度,双方胜负其实已无悬念,huáng庆单手提着两个人头,还欲再杀向第三人,身后却有一匹高头白马腾跃而过,以及一声熟悉的:“跟我来。” huáng庆心头一喜,赶紧翻身上马,一溜烟跟上了季燕然。 雷三正骑着黑马,一路向山巅冲去。行至途中,马臀被人一箭she穿,吃痛嘶叫着向前栽倒。雷三就地一滚,随手抓起地上大布袋,往肩上一甩一扛,仅靠双腿竟也跑得如同疾风。huáng庆收回弓箭,道:“那是通往悬崖的路。” “你从这条小路上山,在崖边找个地方埋伏好,配合我救人。”季燕然吩咐完后,便一甩马缰,继续追了上去。 草群山的山巅,终年雾气环绕,草莹绿花洁白,静谧时如瑰丽幻境,可现在却被淋淋漓漓的污血玷污了仙气。雷三手中拖着一名女子,自己退至悬崖边缘,粗喘着看着眼前人:“你再敢前行一步,我便杀了她!” “好,我不动。”季燕然示意他先冷静下来,芙儿像是被灌了药,垂着头昏昏沉沉,双足垂落在悬崖边,整个人摇摇欲坠。 雷三眼底写满仇恨与怨毒:“只恨当初在玉丽城时,我未能下毒杀了你!” 季燕然道:“可我与阁下无冤无仇。” 雷三“呸”了一声,道,李家人都该死! 李家人都该死,几乎每一个野马部族的俘虏,都要喊上这么一句话。云倚风甚至曾经觉得,鹧鸪是不是弄了个匾额挂在殿上,否则怎么跟个口号似的,如此深入人心? 季燕然不紧不慢道:“当年黑沙城一战,的确有许多真相未曾查明。”他一边说,一边往左侧踱了两步,寻了块gān净石头坐下:“但恕本王直言,按照阁下的年纪,应当从未见过卢将军吧?” 这话说得其实有些嘲讽,毕竟连面都没见过,仅听旁人描述,就头脑发热开始嚷嚷着该死与报仇雪恨,怎么听都有些二愣子。雷三果然上钩,瞪圆了眼睛怒视季燕然,留下左侧一大片视线盲区。季燕然手指微微一动,埋伏在林中的huáng庆得到指令,似一只灵猿蹿出,半分声音也没有。 一切本都是极顺利的,但好巧不巧,偏偏此时芙儿却睁开了眼睛,见一人正向自己扑来,本能便尖叫出声。雷三受到刺激,拖着她随手往后一掀,生生将人推下了悬崖! huáng庆事先已在腰里系好了绳子,防的就是这一步,他二话不说往悬崖边重重一蹬,跟着往下一跳,依靠重力急速坠往芙儿身旁,一手扯住她的衣裙,将人牢牢抱在怀中,右手攀紧麻绳,这才惊魂未定往下看去——白云环绕,何止万丈深渊。 芙儿却还在抽搐挣扎,牵引粗绳在空中左右摇摆,huáng庆心快要蹦出嗓子眼,别无他法,只好抱着她的脑袋往悬崖上一撞,将人暂时击晕过去。 上头也传来“当啷”一声! 雷三手臂被震得发麻,深知自己绝非季燕然的对手,于是丢掉半柄长刀,退后两步就想跳崖,却被急速而至的飞镖打中腿弯,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眼前恰好是huáng庆护身用的麻绳,他目露凶光,“锃”地划出指间刃,拼死一铲,将粗绳自中间截断! 身体忽然开始急速下坠,huáng庆大惊失色,第一反应便是,这回死定了! 而猛然收紧的腰间麻绳,更让他生生吐出一口血来,五脏六腑似乎都被绞到一起,身体如坐秋千般高高dàng起,又失重地砸向地面,“砰”一声! ——撞上了萧王殿下结实的胸膛。 季燕然一手握着麻绳断处,硬是将这两人拉了上来,只是脚下还踩着雷三,为防这疯子再爬下悬崖寻死,只能站在原地,勉qiáng伸手接了一把huáng庆与芙儿,让两人不至于摔得太惨。 芙儿昏迷不醒,而huáng庆也迷迷瞪瞪,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像是没死。 季燕然拍拍他的脸:“喂,你没事吧?” huáng庆茫然道:“啊?” 季燕然笑道:“表现得不错,躺在这儿别动,我让军医上来抬你。” huáng庆答应一声,四仰八叉倒在草地上,看着上头湛蓝湛蓝的天,心想,原来我表现得不错啊。 眼睛一闭,放心地晕了。 huáng武定此时也已率军剿灭残匪,大梁将士们正在拧湿衣衫,拍打着草木上的火星与灰烬。只待来年一场chūn雨,便会重新萌出嫩芽,恢复往日生机。 季燕然留下三百将士,跟着俘虏一道拆除山中机关。这一拆才知道,雷三事先其实做了不少安排,好几处山口,都藏有密密麻麻的弹she铁矛,甚至还有火油与炸药,但硬是被梁军全部避开了。除此之外,后山悬崖也被动过手脚,在云雾遮掩下藏着不少绳索藤蔓,可以直接dàng到山腰dòngxué。huáng武定道:“原来他并非要寻死,而是想借道逃走。” “这回还真得多谢那位小huáng统领。”季燕然问,“他怎么样了?” “手臂骨折,不算大事。”huáng武定道,“刚一醒来,就迫不及待向军医chuī嘘自己白日里是如何英勇救人,活蹦乱跳着呢。” 季燕然笑道:“有勇有谋,是个不错的苗子,一起带回玉丽城吧。” huáng武定也笑:“行,王爷如此厚爱,这小子怕是要乐得蹦起来。” 梁军用了八天时间,将草群山整理得gāngān净净,直到确定再无任何机关残留,方才在第九天的深夜悄悄离开。定风城的百姓第二天起来时,城外黑色连绵的帐篷已经消失了,只在城门口贴有一张告示,告诉大家叛军已除,风波已定,往后可以继续安心过日子。 大军在山道上蜿蜒前行着,午后刚打算安营煮饭,突然就听后头传来一声喧闹声。几名副将查看之后,回来笑着说,是定风城的百姓,弄了十几篮子包子jī蛋与腊肉,让最jīng壮的年轻人骑着马送来了。 “分给将士们吧。”季燕然道,“先前担着‘传播瘟疫’的名头,大家都受了委屈,现在吃个百姓送来的热包子,心里能舒坦些。” huáng庆也láng吞虎咽吃了个卤蛋,嘴一擦,道:“老张,老张你过来。” 不幸被他抽中的“老张”,脸扯成一张充满嫌弃的紫茄子:“你又要再讲一遍自己是如何跳崖救人的?” huáng庆道:“对!” 周围一片哀叹,纷纷贡献出半个包子,将此人的腮帮子塞成一只储食硕鼠。 同僚不给面子,小huáng统领只好改成向沿途百姓chuī嘘,幸好老乡都很爱听,一传十十传百,倒是比大军先一步到了玉丽城,并且也不再是“跳下悬崖救人,再被萧王殿下拽回来”这种无聊版本了,经过沿途无数文人再创作,萧王殿下目前已经初步掌握了腾云驾雾的技巧。 云倚风道:“我听说王爷那日在千军万马之前,脚踩祥云从悬崖下抱上来一个男人?” 季燕然刚一进门,就遭此当头一问,二话不说叫来亲兵,吩咐,huáng庆胳膊养好之后,先打发他去当一个月劈柴伙夫。 小huáng遭此无妄之灾,心里很苦。 众人纷纷替他总结经验,下回你不能再说被王爷接在怀中了,因为云门主会吃醋。 “吃醋”的云门主替萧王殿下脱掉战甲,这才笑着抱住他:“我昨日都听前哨营的人讲过了,这一战打得极为漂亮,恭喜王爷。” 季燕然捏住他的鼻头:“知道我为何能打得如此顺利吗?” 云倚风想了想:“因为你战无不胜,就是这么威风。” “错。”季燕然道,“因为云儿行李收拾得好,吃穿用度一概不缺,枕头里还塞着一万两银票,我一见这天降横财,自然喜不自胜,jīng力百倍。” 云倚风恍然:“原来上回清月给我之后,被我顺手塞进了枕头里,就说怎么死活找不到了。” 季燕然亲了他一口,忍笑:“就这稀里糊涂的小模样,将来还想替我萧王府管账?” “糊涂自有糊涂的好处,”云倚风举例,“比如说你若想藏私房钱,就很方便,反正我也发现不了。” 季燕然道:“有道理。” 云倚风态度良好地询问:“那王爷想藏吗?” 萧王殿下不假思索,我不想。 云倚风满意拍拍他的肩膀:“走,我们去看看芙儿。” 梅竹松已经替她诊过脉象,说是因为被雷三灌了药物,又被huáng庆抱着撞了一下头,还受惊过度,所以才会一直昏昏沉沉,估摸得养上好一阵子了。 离开卧房后,云倚风叹了口气:“对她母女二人来说,遇到我与王爷,可真算得上是无妄之灾了。幸好这回顺利救下了她,否则将来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婶婶。”又问,“雷三呢?” “咬死了什么都不肯说,满嘴污言秽语。”季燕然道,“只嚷嚷着要替卢将军报仇。” 云倚风摇头:“若说是鹧鸪与谢含烟要报仇,姑且还能信一信,雷三算什么,他连卢将军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就如此忠心耿耿了。而且我听说此人在攻占滇花城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摆酒宴,qiáng掳妇女封为‘妃嫔’,十足一个利欲熏心的乡野恶贼,也凭说‘报仇’二字。” 只是可怜卢将军,好端端一个忠勇刚烈的虎将,身亡后却要被这种龌龊小人拉来充大旗,白白污了名声。 季燕然问:“腊木林中,一点动静都没有?” “大军都在雷三手里,他们自然不敢冒头。不过从宁州调拨的火药已经快要运到了,若地蜈蚣推算出的阵门无误,随时都能炸开入口。”云倚风道,“江大哥应当已经被他们软禁,才会这么多天都没冒过头。” “攻打地宫一事,越快越好。”季燕然放下茶杯,“再拖下去,我真怕凌飞会出事。” 虽说陪在他身边的,是所谓“娘亲”,但……可当真是半分安心都没有。 云倚风点头:“明白。” 在军中忙碌一天,回房又已近深夜。行军作战都是睡硬木板,云倚风跨坐在他腿上,双手握成拳头,帮忙放松紧绷的肌肉。季燕然趴在柔软喷香的被褥中,闭着眼睛舒坦道:“手法这么熟练,跟谁学的?” “找了本针灸按摩的书,自学成才。”云倚风俯身压住他肩膀,“省得我拿别人练手,王爷又吃醋。” 几缕发丝垂落下来,搔得萧王殿下心里一痒,扯住他的手腕轻松一拽,将人推在枕被间。 云倚风笑着问他:“连日征战赶路,这才刚回来,不累吗?” 季燕然咬住他的唇瓣:“想你。” 云倚风单手拽落chuáng帐鸳鸯搭扣,另一只手握着他的胳膊,轻松让两人换了上下位置。 “先让我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再添新伤。” 季燕然相当配合。 衣衫纷落在地,露出结实jīng壮的身体,莫说是新伤了,蚊子包都没一个。 季燕然问:“有奖励吗?” 云倚风单手倚在他肩头,轻佻一挑眉:“其实除了那本针灸按摩的破书,我还找到了另一本古书,王爷要不要试试?” 萧王殿下欣然答应。 须臾之后,从chuáng帐内飞出一枚暗器,将灯烛也打灭了。 只余一室暧昧声音,直到天明才安静。 可见的确是本实用好书。 …… 清晨的光透过竹窗,暖暖地洒在chuáng上。 季燕然拉高薄被,轻轻替枕边人遮住赤luǒ的肩膀,又陪着睡了一会儿,方才轻手轻脚起chuáng去了军中。临走前吩咐厨房,炖好一碗清淡养生的菌菇jī汤,在炉火上温着。 huáng庆主动提出:“我想去送饭。” “你送什么饭,当心被云门主一掌拍出来。”伙夫也听说了他的事情,笑着说,“王爷说劈柴,是逗你玩呢,快回去歇着吧,怎么吊着胳膊就来厨房了。” “我还从来没见过云门主。”huáng庆端了个小板凳坐在灶前,帮忙添火,“听说生得好看极了,像神仙一样。” 像神仙一样。 云倚风裹一件灰不拉几的大长袍,胡乱捆着墨发,打着呵欠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到这么一句,于是不动声色转过身,火速回到卧房,洗漱过后,换了身体面衣服,方才踩着轻飘飘的云,翩然来下凡了。 而huáng庆的反应也很给面子,眼珠子瞪得圆圆溜溜,看着眼前雪白雪白的大神仙,惊叹道:“云门主可当真……当真……” “当真”了七八回,也没能从贫瘠的大脑里,找出几句有文采的句子,只好道,“当真好看。” “过奖。”云倚风上下打量他,“你就是那位飞下悬崖的小huáng统领?” “正是在下。”huáng庆朗声道,“当日幸亏王爷出手相救,我才能保住性命。” “王爷是怎么救你的?”云倚风捧着jī汤坐在桌边。 他原只是没话找话地随口一问,但小huáng却很紧张,想起先前诸多同伴叮嘱,生怕会被发配到风雨门砍一辈子柴,便赶紧道:“当日王爷将我拉上悬崖后,就飞身一躲,让我独自砸在了地上!” 云门主:“……” 第156章 黑沙真相 小huáng的目光非常热切!毕竟成语有云, 爱屋及乌, 而且云门主还不是“乌”,是“屋”旁边另一栋仙气飘飘的玉宇亭台, 怎么看怎么潇洒不凡, 与萧王殿下般配极了! 云倚风被他盯得后背发麻, 只好将jī汤分出一半,与此人对坐一起吃。期间又聊了两句西北葛藤部族之战, 结果huáng庆立刻双眼发光道:“王爷当年率军突袭鹿丘, 也是天降奇兵,打得对方出其不意!” 云倚风:“……” 鹿丘是哪里? 云门主淡定打开折扇, 吩咐, 说来听听。 话匣子一打开, 再想关上可就难了。小huáng憋了一路,难得找到机会,说得那叫一个滔滔不绝、眉飞色舞!而且他默认自己知道的,云门主定然也知道, 所以经常会省略一些自认为“不必细说”的情节, 导致云倚风听得相当云里雾里, 很不理解为何萧王殿下上一刻还深陷敌营,话锋一转却又出现在了王城中,但问是不能问的,只好继续云淡风轻地坐着,任风chuī起雪白衣摆,主要靠仙气取胜。 一个时辰后, 闻讯而来的萧王殿下,把小huáng赶回了军营里。 云倚风道:“原来王爷还曾孤身杀过敌营数百人。” 季燕然答:“五六年前的事情了。” 云门主越发心情复杂了,因为若对方回一句“话本上胡编乱造的”,好像还能找个借口,现在看来,却是真有此事,而自己竟对如此骁勇战绩一无所知,连小huáng都不如? 季燕然将他的手攥在掌心,笑着说:“若不高兴,那我告诉你一些huáng庆不知道的?” 云倚风果然很有兴趣:“什么?” 季燕然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云门主表情一僵,抬脚刚欲踹人,却反被拦腰拖住,带着在空中飞身一掠,稳稳落在了二层。昨晚胡闹出的腰酸背疼还没缓好,云倚风落地时腿脚一软,整个人都扑进他怀中,慌得守卫赶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以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季燕然惊奇:“云儿如此主动?” 云倚风扯住他的衣领,将人拽进房中。 下午的时候,全军营都知道了,因为小huáng拉着云门主说了一个时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吧,反正云门主听完之后,当场就拉着萧王殿下进了卧房,直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huáng庆百口莫辩,怎么自己就成祸水了呢,刚开始还试图解释,后来发现这群孙子压根就不给自己说话的机会,纯粹就是来起哄拱火的,便吊着一条胳膊,单手举刀去杀人灭口。练武场上你追我赶,笑闹声几乎掀翻了天,总算冲淡了连日来的沉闷气氛。huáng庆被人架在空中,正在龇牙咧嘴喊疼,突然就见一匹骏马正自远方疾驰而来,似一把流箭穿破空气,向着城门的方向冲去。 那是西北黑蛟营的人。 …… 客栈里,云倚风正趴在chuáng上,一身雪衣似霜花散开,锦带勾勒出一把细瘦腰肢。萧王殿下打着“我帮你揉一揉”的旗号,结果还没按两下,就如压顶泰山般倒在他身上,用下巴抵住那光洁肩头,耍赖道:“云儿今天太香,熏得我头疼,歇会儿。” 云倚风懒洋洋应了一声,没说话,只握住他四处捣乱的手,拉到眼前一根一根捏着指头。时间就这么被慢慢消磨,窗外的日头也逐渐西斜,斑驳影子落在两人身上,将秋日里的最后一点蝉鸣雀吟与这温情脉脉的画面,轻柔地收拢到了一处。 季燕然细细吻过他的颈背,触感苏痒,云倚风笑着躲到一边,不小心将chuáng帐轻纱也压下大半,覆出眼前一片朦胧。季燕然捏起他的下巴,正欲俯身凑近,院中却传来一声:“报——” 缱绻暧昧的气氛dàng然无存,云倚风推开身上人,匆匆整了整衣服,问:“是林子里有了动静?” 季燕然站在窗前看了一眼:“是西北来人。” 西北来人,还如此行色匆匆,八成是林影已查出了“兹决”的下落。两人到前厅一看,果不其然,除了林影手下的副官外,还有另一名中年男子也来了,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穿一身普通的灰袍,身上有一股明显在军营中摸爬出来的兵戎气。 见到季燕然,中年男子正欲跪地行礼,却被阻止:“阁下看起来似有腿疾,还是坐着吧,不必多礼。” 林影的副官名叫松涛,出了名的心细如发,这回也是靠着他在西北各处寻访,方才找到了那遗落在大漠中“兹决”的主人,也就是面前这位中年男子,名叫黎福,是当年玄翼军的旧部,甚至还是卢广原的同乡。 在林影与松涛初寻上门时,黎福其实是不愿重提旧事的,最后之所以改变主意,全是因为听说了西南现状,听说了野马部族正在打着“替卢将军讨回公道”的旗号兴风作làng,意图搅出满大梁的血雨腥风,这才松了口,答应随松涛一起南下,将昔年旧事说个清楚。 “我在西北隐姓埋名多年,也时常听到黑蛟营的骁勇战绩,比起当年的玄翼军来,尤胜三分。”黎福钦佩道,“倘若大将军泉下有知,应当也能放心地将这河山与万民,jiāo到王爷手中了。” 季燕然问:“黎先生当年,究竟为何要带着兹决前往西北?” 黎福惭愧道:“此事……实因我贪生怕死,才会在行至甘源城时,临阵脱逃。” 甘源城,再往前走就是长有血灵芝、堆有森白骨的旧木槿镇。季燕然心间一动,那段被谣言与风雨遮掩了千万层的真相,在二十余年后,终于要露出它的庐山真面目了吗? 黎福道:“我与大将军是同乡,自幼一起长大,虽比不上亲兄弟,到底也要比旁人更亲近些。” 后来卢广原当了将军,黎福也一直跟在他身侧。那时的大梁,尚被笼在一片萧瑟晦暗的风雨之中。中原闹蝗,南方闹水,国境四方皆动乱,国内也有流民山匪趁乱闹事,占一座山头、拉一支队伍就自立为王的事情并不少见,而为祸黑沙城的叛军,便是其中最有名气的“刘家军”,头目名叫刘飞,此人天资聪颖心狠手辣,又极会煽动拉拢他人,所以很快就发展成了一股庞大的势力,并不好对付。 黎福道:“那阵刚打完东海水战,军队与国库都还未缓过神来,所以便有朝臣向先帝进言,提议朝廷主动言和,派出大臣招安刘飞。” 此举听起来虽有些窝囊,但却能为国家争取到喘息的机会,李墟当时也倾向于暂时招安,朝中甚至有人传言,说皇上连圣旨都已经拟好了,结果卢广原却主动上奏,恳请亲率大军,迎战黑沙城叛军。 黎福道:“我在听说这件事后,被吓了一跳,便问他是从哪里来的底气,毕竟那阵大梁人困马乏,国库里又没多少银子,相反,刘飞的叛军倒是兵qiáng马壮,粮草充足。” 李墟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卢广原却只说自己定能攻下黑沙城。 “先帝便被大将军说动了。” 其实这“说动”也在情理之中。一则,让朝廷先对叛党低头,李墟哪怕再明白其中利害关系,心中也难免憋屈,能打赢当然最好;二则,卢广原此前从无败绩,号称战神转世,他既说赢,就一定能赢。 就这样,卢广原率领玄翼军,整装自中原出发,踏上了剿灭叛党的征程。刘飞听到消息,自然不可能乖乖坐在家里,等着这位大将军打上门,于是在往后一年中,双方先后于子鱼州、费城、陵城等地打了数十场大大小小的战役,玄翼军虽略占上风,但优势并不明显,而且再往前走,还有一座易守难攻的木槿镇。 卢广原下令全军原地休整半月,黎福因腿脚受伤,所以被调了个整理文书的活,这天觉得困倦,便在主帅房中的软塌上睡着了,而睡醒时,屏风外正有人在说话。 一人是卢广原,另一人是先帝派来的秘使。两人所谈的内容,正与接下来的战事有关。 黎福道:“因陵城一战打得辛苦,而木槿镇的叛军数量更胜陵城,先帝放心不下,所以特派人来提醒大将军,倘若大军受困于木槿镇,朝廷是断然没有余力增派援军的,让大将军务必考虑清楚,再做下一步计划。” 云倚风听得微微讶异,不自觉便扭头看了眼季燕然。这么多年以来,民间纷纷流言也好,谢含烟与野马部族也好,都有“先帝因猜忌而设下圈套,诱使卢将军率兵深入敌营,却又拒派援军”的说法,可照现在来看,原来在一开始时,先帝便没有派兵相助的意图? 黎福道:“大将军那时候虽有犹豫,最后却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继续攻打木槿镇,我心中实在忐忑,就在秘使离开后,问他为何如此有信心能攻下刘飞叛军。” “卢将军是如何回答的?” 黎福道:“大将军说,胜算只有六成。” 六成胜算,倒也不是一定不能打,但朝廷分明就有“暂时招安”这个更好的办法,实在没必要硬碰硬。黎福道:“我与大将军一起长大,也能揣摩出一二心思,于是便寻了个机会去试探,问他执意攻打黑沙城,是否与谢小姐有关。” 云倚风一愣:“谢小姐还与刘飞叛党有关?” “这倒没有。”黎福赶忙道,“但当时谢小姐已是罪臣之女,按律须得流放边塞,充为官奴。大将军将她视为掌上珍宝,如何能舍得,便想以剿灭刘飞的赫赫军功,去向先帝求娶谢小姐。” 季燕然暗自皱眉,如此惨烈的一场败仗,起因竟是儿女私情,实在是……他不由就握住了云倚风的手。要舍弃心爱之人有多痛苦,在西北时他已经历过一次,当决定放弃血灵芝、将计就计攻下葛藤部族的那一刻,犹如万柄利刃穿心,但身为手握重兵的统帅,在面对大国与小家时,似乎很难有第二种选择。 但卢广原却偏偏选了谢含烟,或许他认为六成胜算,完全可以放手一博,但黎福却有些慌了,劝了卢广原整整三天,连额头都几乎叩出血来,才换得对方一句:“你带上几名同乡,走吧。” 临阵脱逃,在玄翼军里一直是砍头重罪,这回却是由卢广原亲口提出。黎福道:“那时的大将军,简直就像中邪一般,完全换了个人。” 黎福不满他为一己私欲,便要带着数万将士共同冒险,加之家中还有老幼需要照顾,一急之下,当真就带着一伙同乡跑了。而用马车拖着兹决,是担心沿途会遇到刘飞叛军,后来行至西北,确定已经安全之后,便将那暗器遗弃在了大漠中。 再后来,众人把家人也秘密接往西北,将那么隐姓埋名地住下了。 云倚风又问:“那卢将军与谢小姐可有孩子?” 黎福摇头:“先帝一直不允准他二人的婚事,拖到后来,两人年纪也大了……唉,那谢家小姐倒是有过一个孩子,但未足月就流产,大将军估摸也是因为这个,心中有愧,才更想娶她回家。” “确定流掉了吗?”云倚风追问,“并没有生下过任何孩子?” “确定没有。”黎福笃定,“旁的我不清楚,这件事还是能肯定的。” 所以那个谢含烟,嘴里当真是一句实话都没有。亲娘的身份既存疑,那江凌飞在地宫里的处境,可就危险了。季燕然扭头问:“炸药还有多久能运至玉丽城?” “七天。”云倚风拍拍他的手,“我已派人秘密去接应了,王爷稍安勿躁,我们一步一步来。” …… 地宫里,鹧鸪、玉英、鬼刺与谢含烟四人,正在看着瓷盅里那只血红乱爬的赤虫。 “此物极难养成,我费了大力气,也只育出这么一只。”鬼刺道,“只消放入季燕然脑中,便能使他乖乖听命于首领,操控着数万大梁军队,直上王城!” “的确是好东西。”鹧鸪啧啧,“不过想让它钻到季燕然脑子里,难于登天,只怕要白白làng费了。” “倒也未必。”谢含烟用指尖叩着瓷盅,“留着吧,即便操控不了季燕然,此物于我们而言,依旧是个宝贝。” 玉英猜测:“姐姐的意思……” 谢含烟声音轻哑:“总也不能白白养着,嗯?” 玉英低头:“是。” …… 山道上,一前一后两匹大马,还在秋阳下疾驰着。 是清月与灵星儿,两人已抵西南,再过几天,便能进到玉丽城中。这一路走来,发现西南并不像先前想得那般动dàng,瘟疫已经被控制住,各处城门虽还是紧闭着,但城内百姓的日常生活倒也没受太大影响,而且还有不少人都在盼着平乐王来,毕竟看看朝廷里的大官,心里也能更踏实些。 李珺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如此受百姓爱戴与期待,自然受宠若惊,做事就更加细致了,连一座村落都不愿遗漏,也不必再苦心背诵那些辞藻华丽的演讲稿,因为他发现,百姓最关心的无非就那么几件事,只要衣食住行能得到保障,能安稳不打仗,便已十分心满意足了。 淳朴啊,淳朴。平乐王手里捏着两个老乡给的野菜包子,心中感慨万千,蹲在路边láng吞虎咽。暮成雪抱剑靠在一旁树上,肩头趴着一只打盹胖貂。这一路走得并不算顺利,野马部族少说也派了四轮杀手来除掉李珺,不过无一例外地,都是人还未来得及靠近,就已丧命于暮成雪手中——只因云门主在出发前再三叮嘱,平乐王殿下胆小又怂,所以杀人这种事,最好暗中进行,千万别让他知道。 李珺擦擦嘴,嘿嘿笑道:“还挺太平。” 暮成雪掻掻肩膀上的胖貂,漫不经心答:“是。” 夕阳透过叶缝洒落下来,一个纨绔王爷,一个冷血杀手,在这动dàng不安的地界里,突然就被某种使命奇异地勾连在了一起——其实不止是他二人,还有更多的百姓、更多的将士,心里都装着同一个念头,要让西南尽快恢复往日平静,要令瘟疫不再、令战火永熄。 …… 灵星儿与清月抵达玉丽城时,大批火药也正好运到,整座城都戒备森严,被肃穆气氛所笼罩着。季燕然与几名副将商议完攻打地宫一事,回来已过日暮,云倚风正坐在窗边,心神不宁地看着外头的漫天夕阳。 “清月与星儿去休息了?”季燕然握住他的手,却一愣,“怎么这么多冷汗?” “尽快开战吧,”云倚风与他对视,难得心神不宁,“我们得尽快救江大哥出来。” …… 地宫里,江凌飞觉得自己像是睡了很久。 梦境绵延不绝,最后停在了一片苦寒孤寂的风霜雪原中,被明晃晃的光晃醒了。 谢含烟正站在chuáng边:“你醒了。” 江凌飞扭头与她对视,想坐起来,却发觉手脚皆被短链缠缚住,动弹不得分毫。 “你又想做什么?”他疲惫不堪,声音沙哑地问。 “你也别怪为娘。”谢含烟坐在他身旁,用手巾细细抚去他额上细汗,“这么多年,我心中所想的,唯有替夫君报仇这一件事,也顾不上其他人了,现在想想,着实亏欠你太多。” “母亲,你收手吧。”江凌飞恳求,“放过天下,也放过自己。” 谢含烟却问:“你想替父亲报仇吗?” “我想,但黑沙城一战的真相,母亲与我皆不知晓。”江凌飞qiáng撑着坐起半寸,“况且就算先帝当真陷害父亲,那又与百姓有何关系,仅因为他们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忘记了父亲,就全部都要死吗?” “同样的对话,我们已经说过太多次了。”谢含烟从侍女手中接过瓷盅,淡淡道,“你既视季燕然为知己,那这里有一样东西,原是鬼刺准备送给他的大礼,便由你受了吧。” 硬甲爬动的声音自罐中传来,江凌飞瞳孔紧缩:“母亲!” “雷三被俘,野马部族的军队死伤无数,元气大伤。”谢含烟慢慢道,“最后一战,怕是马上就会来了。” 江凌飞看着银镊上那不断扭动的赤虫,意识到了什么,狠下心来将牙关上下一错,却被谢含烟一掌捏开,细细一丝鲜血自嘴角溢出,她恨得几乎咬碎银牙:“父仇未报,你身为玄翼军的后人,竟想寻死?” “你休想给我下蛊!”江凌飞狠狠道。 “我若不下蛊,你会愿意去杀了季燕然吗?”谢含烟凑近他,“你不愿意,所以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疯了。”江凌飞粗喘着,“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那你便随我一起疯吧。”谢含烟看着他,情绪又重新平复下来,方才的躁怒消失无踪,眼底甚至浮现出了诡异的平和与笑意,如在荒漠中艰难跋涉的孤苦旅人,终于能有机会坐下歇歇脚,她将那赤虫放入江凌飞发间,轻轻道,“事成之后,我们便一起去见我的夫君,你的父亲,还有玄翼军数万将士,他们都在等着我们。” 江凌飞嘶吼出声,双手奋力一扯,却未能挣脱禁锢,只将细细锁链勒进皮肉,留下一chuáng新鲜血痕。 赤红色的硬虫渐渐消失了,而他的挣扎也逐渐减弱,直到陷入新的昏睡。 鬼刺站在门口,赞许:“谢夫人真好手段。” 谢含烟并未抬头:“他多久能醒?” “一天一夜之后。”鬼刺道,“蛊虫入脑,等江少侠醒来之后,便再也不会想起什么萧王与老太妃,只会乖乖听从夫人一人差遣。” 谢含烟应了一声,替江凌飞将腕间伤处细细包扎好。 “不争气啊……” 大殿内,玉英一支一支点燃蜡烛,道:“姐姐已经将那条赤虫,拿去炼制江凌飞了。” “可惜了。”鹧鸪摇头,“若能换成季燕然,或是gān脆放进皇帝脑子里,那么就算你我想坐上王城龙椅,也不算难事。” 玉英皱眉:“这坐龙椅的话,休要让姐姐听见!” “听到又如何,反正都是要杀了皇帝。”鹧鸪靠坐在椅上,单手摸着下巴,“只是现在雷三溃败,下一仗对我们而言,便有些难打了。” “都说前段时间,季燕然虽卧病在chuáng,却依旧能决胜于千里之外,仅靠两封书信,便教周炯带兵攻破了滇花城。”玉英道,“首领信吗?” “chuī牛罢了。”鹧鸪不屑,“我才不信。” 玉英chuī熄火折,提醒:“但他毕竟是大梁兵马统帅,若说一点真本事都没有,也不可能,你我切不可大意情敌。” “若江凌飞能杀了他,也不算làng费赤虫。”鹧鸪道,“江家三少,传闻中的江湖第一,堪当盟主大任之人,这回可千万莫要让你我失望啊。” 数百根蜡烛惶惶跳动,照着四周数百纱筐。 黑压压的毒虫正在疯狂爬动,声响如沙沙bào雨落。 腥臭的,令人闻之作呕的丑陋夜晚。 而在数十里外的山道上,一队人马正护着一辆马车,烟尘滚滚地前进着。 天已经快要亮了。 第157章 各自为战 大战开始前两日, 军营中越发戒备森严起来。 主帅帐内, 云倚风正在往香炉里添加花油,此等风声鹤唳的时刻, 安神是不能再安了, 但让空气中泛些清淡的chūn日花香, 紧绷的大脑也能稍微松快些。季燕然依旧在看墙上的地宫阵门图,云倚风道:“地蜈蚣已推算多次, 确定阵门方位无误, 他钻了一辈子的地底与陵墓,理应不会出错。” “我信他, 也信你的判断。”季燕然握过他的手, 将人拉到自己身边, “只是想起凌飞与玉婶,心中难免忐忑,芙儿的身体怎么样了?” “昨日梅前辈去看过,头上撞伤已经好了许多, 就是惊惧之症始终未减。”云倚风道, “他们绑架芙儿与玉婶, 只为充作人质威胁王爷,所以一定会将她们的性命留到最后。相比而言,我倒是更担心江大哥,鬼刺手中巫蛊之术何其多,现在又证明谢含烟与他并无半分血缘关系,就越发不可能手下留情了, 总之王爷战时,务必加倍小心。” 季燕然点头:“我懂。” “那我再去看看梅前辈那头,再过两天,怕是军医们又要忙起来了。”云倚风问,“可还有其它事需要我去做?” 季燕然将脸凑过去。 云倚风很配合,捏过他的下巴,仰头在唇角亲了亲,道:“旗开得胜。” “有云儿这句话,”季燕然笑,“大梁定战无不胜!” 梅竹松也正在忙着做最后的准备,玉丽城中的空房已经收拾停当,能同时容纳数百名受伤将士。各种事情又多又杂乱,厨房里的婶子们将饭菜热了两三回,也不见众人来吃,便正好逮着云倚风告一状,这样哪行啊?可别仗还没开始打,大夫们就先饿晕了过去。 “战时大家都忙,多做些方便存放包子馒头吧,伤员的伙食也要准备好。”云倚风叮嘱几句,又将托盘接到手中,亲自送往医馆。梅竹松满身láng狈,正在擦拭衣衫上的汤汤水水,说是刚才给芙儿看诊时,她又发了惊惧症,歇斯底里地叫着,到处乱扔东西,险些伤了人。 “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吗?” “查不出什么,但就一直这么疯疯癫癫的。”梅竹松道,“也有可能是被灌了巫毒蛊药,不过王爷在审问雷三时,对方一直紧咬着牙关,是个硬骨头。” “雷三心知肚明,自己犯下的是灭门大罪,将来唯有死路一条,自不会配合我们。”云倚风往屋内看了一眼,就见芙儿依旧坐在chuáng边,嘴里念念叨叨的,头发散乱,模样实在可怜,便叮嘱下人要好生看顾,自己出去一趟,再回来时,怀中已多了个襁褓里的小婴儿,粉白可爱,正在吮着指头。 听到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芙儿果然抬起头,疾步走上前来,将儿子抢到了自己怀中,抱着不肯再松手了。 一旁的婶子小声感慨:“这女人一旦当了娘,可就满心满眼都是孩子了,云门主不如就将小虎留在这里吧,说不定芙儿多抱抱孩子,就能清醒过来,想起在雷三身边的事情了。” “也好。”云倚风用手指逗逗孩子,“两军一旦开战,城外势必一片混乱,那芙儿与小虎就拜托婶婶了。” 婶子答应下来,又将云倚风送出卧房,回屋就见芙儿还抱着孩子,双眼只痴痴看着,嘴中哼着摇篮曲,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任由旁人再怎么叫,都不肯应声了。 …… 地宫深处,江凌飞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着上方那片斑斓变幻的琉璃chuáng顶,表情木然。 谢含烟将他扶了起来:“凌飞。” 江凌飞眼珠转了两下,僵硬道:“母亲。” “马上就要开战了。”谢含烟看着他,“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 “知道。”江凌飞微微垂下双目,声音低沉嘶哑,“为父亲报仇,杀了季燕然,杀了所有人。” “好孩子。”谢含烟将他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叹息着,“此战之后,你便能见到自己的父亲了,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还有玄翼军数万将士,所有人都在等着你。” 江凌飞微微握紧了拳头:“是。” 墙上一排排明珠正幽幽发着亮,如一只只橙huáng色的shòu瞳,密密麻麻嵌满四方。 世界仿佛被颠倒了,天与地、晨与昏、善与恶。 逃不脱的注视,令人生出满心焦躁,只想发狂冲出这地底魔窟,或是将自己牢牢裹进被子里,再也不见外界混沌万物。 但似乎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 江凌飞眉头紧锁。 究竟是什么呢? …… 夜幕悄悄笼罩了整片玉丽城。 云倚风在厨房里煮了两碗jī蛋打卤面——全程都是在厨娘的教导下完成,所以没糊锅,没烧房,咸淡也正好。在这深夜微寒时,伴着昏huáng灯烛一起热腾腾放在桌上,倒也有几分温情脉脉、寻常人家过日子的恬淡温馨。 营帐外有从西北带来的亲兵,是见识过羊肉汤威力的,于是小担心道:“明日就要开战了,行不行啊,万一把咱王爷吃出点毛病……哎哟!” “闭嘴吧你,还不能允许云门主厨艺有点进步了?” 说话的声音有些大,传到帐篷里头,云倚风表情明显一僵,季燕然果断拿起筷子,三下五除二将那碗面吃得gāngān净净,夸赞:“云儿的厨艺越发jīng湛了。” 云倚风撇嘴:“jīng湛在哪里?” 萧王殿下一本正经,答曰jīng湛在终于学会了打卤。 云倚风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道:“贫嘴。” “我可是真心在夸你。”季燕然握住他的手,凑在嘴边亲了亲,“明日我不能护着你了,谢含烟与野马部族皆不是好对付的主,心思yīn险狡诈,即便你百毒不侵,也不能太过鲁莽轻敌,记没记住?” 若换成其他人,叹气说自己不能护着风雨门门主,怕是会被当成笑谈,毕竟武林之中,谁不知云门主武功高qiáng、难逢敌手呢?哪里还需要别人保护。但非常明显的,这个范围一定不包括萧王殿下,萧王殿下嘛,不管是担心云门主受伤,还是担心云门主不会自己拿筷子吃饭,那都是小情人间的恩爱情趣,理所应当得很。比如说现在,就连云倚风本人,都乖乖地“嗯”了一句,默认了这个“需要被保护”的弱者身份,以此来换取心上人更多体贴与情话,乐在其中。 杯盘撤下后,仆役换上了新的香茶。云倚风捧着茶盏靠在季燕然怀中,算是一天中难得的清闲时刻,他换了一身淡青薄衫,墨发披散,宽袖中露出一截细白如玉的手指,发呆出神时,长长的睫毛垂覆下来,脑中想着军营中那许多纷杂事,没多久便有困意袭来,打着盹睡着了。 外头又起了风,chuī得一片树叶沙沙。季燕然将他手中的茶杯轻轻抽走,刚打算抱回chuáng上歇息,外头却有人急急来报,说是芙儿姑娘已经清醒过来,有要紧事要找云门主细说。 睡是不能再睡了,云倚风穿好外袍:“我去看看。” 季燕然道:“多加留意,速去速回。” 翠华一路风驰冲入玉丽城。客栈里,芙儿正抱着孩子,满脸焦急地来回踱着步,一听到屋门响,便赶忙迎上前,先往外头张望一圈,又小声道:“云门主,就你一个人吧?” “只有我。”云倚风反手关上门,“怎么,姑娘想起了什么?” “是,我想起来了。”芙儿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梅竹松,云门主务必小心梅竹松。” 云倚风万分吃惊:“梅前辈?” “我受困滇花城时,曾偷听雷三说起过,要与此人联手。”芙儿急急道,“西南多毒虫,防虫药里多一味少一味,都有可能变成断命的引虫药,普通大夫是分辨不出的。” “这可就不好办了。”云倚风忧虑,“明日就要开战,防虫香囊与伤药早已送到诸将士手中,大家都卯足了劲要攻破敌军,正是同仇敌忾、万众一心时,现在若突然下令又不打了,只怕有损士气啊。” “我不懂这些,只能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云门主。”芙儿眼眶通红,“我也盼着王爷与门主能早日开战,尽快攻破敌军,救出我娘。她先前就不同意我远嫁,是我相中了那恶贼,执意要来西南,才会连累了娘。”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云倚风叹了口气,安慰:“我会尽力救出玉婶,姑娘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还有孩子呢。” 芙儿点点头,将怀中孩子抱得更紧了些,不住地低低哭着。云倚风叫来婶子,命她务必要将这母子二人照顾好,又哄着小虎睡下后,方才离开客栈。路过医馆时往里看了一眼,就见梅竹松还在与众军医商讨救治伤员的事,桌上摆了不少药草与瓶瓶罐罐,连窗外都飘着苦涩药味。 他想了片刻,还是没有推门进屋,只匆匆翻身上马,一路回了城外军营。 …… 季燕然并未下令将战事延后。 翌日清晨,待林间薄雾散尽后,进攻的号角也准时chuī响了。 鸟雀虫豸皆被惊飞,振动羽翅时,扫落枯叶无数,在风中回旋飘着,似一只只斑斓的蝶。大梁军队秩序井然,排出一字长蛇阵,手持寒光长刀铁剑,将腊木林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半只野shòu也无法蹿出。jīng锐先锋队一分为三,由云倚风与其余两名副将率领,各自推着炸药车,早早就已埋伏在了地宫三处入口。 “云门主。”huáng庆养好了胳膊,此番也随众人一起行动,小声问他,“那地宫里究竟藏着什么玩意?” “蛇虫鼠蚁,瘴气毒雾,机关暗器,还有最险恶的人心与算计。”云倚风答道,“或许要比上回你在悬崖飞身救人时,还要凶险十倍,行动时务必小心。” huáng庆连连答应,握紧了火匣屏住呼吸,等着上头传来进攻指令。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约莫辰时,三枚信号弹带着锐响钻入长空,说明三支先锋队皆已就位。季燕然抬手下令,另一枚金色烟花登时于长空绽开,如湍急飞瀑九天纷扬,云倚风沉声命令:“行动!” huáng庆答应一句,“咔哒”一声擦亮火匣,点燃了地上的引线。小小火花一路飞溅,在草丛中宛若快速游动的金色灵蛇,火药味已然弥漫开了。众人掉头撤离,各自寻了隐蔽处躲好,云倚风眉峰紧皱,死死盯着前方,只求此战能一切顺利。因炸药数量不少,为免伤及自己人,引线特意留了很长,金色的火光早已消失在视线中,四野俱寂静,静到huáng庆心里都开始没底了,悄声问:“该不会是中途熄了吧?不如我去看看。” 云倚风单手压住他的肩膀,喝令:“蹲好!” huáng庆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呲牙道:“那万一——” 话未说完,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便自前方传来,音làng夹杂着滚滚热làng,似无形巨手,打得周围一片百年老树连根飞起,砂砾与黑土裹满腐臭腥味,漫漫布了满天,那遮天蔽日的架势啊,比西北最猛烈的沙尘风bào还要来势汹汹,视线里霎时只剩下一片昏huáng,混混沌沌中,一块巨大的石板先被冲到天上,又“咚”一下,直直插到了huáng庆面前。 云倚风道:“是地宫入口的石板。” huáng庆心脏狂跳,惊魂未定地想,这可太吓人了。 与此同时,另两声“轰隆”也先后传来。 三处地宫入口皆被炸开,硝烟散尽后,一股纯黑色的粘腻岩浆涌出地宫,向着四面八方奔腾冲刷,huáng庆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鬼东西?毒水?” 云倚风答:“毒虫。” huáng庆闻言更受惊了,再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黑色的、不断扭曲的腥臊“水流”,竟是由一只只铜钱大小的甲虫组成的,数十万只、数百万只、数千万只……看那源源不绝的架势,他甚至怀疑,或许整片地宫都已经被这恶心玩意塞满了。 “含好防虫药丸!”云倚风下令,“先上树暂避!” 口中药丸芬芳甜腻,随身携带的药瓶打开后,所溢出的气味亦浓烈无比,且不说对付黑甲虫有没有用,至少蜷伏在树gān上的爬虫在闻到之后,一只只逃得飞快,效果还是颇明显的。众人隐在茂密树叶间,都在紧张地盯着那道暗黑色“洪水”,或者说成剧毒吞噬者也不为过,虫群所经之处,不仅地上草叶会被啃食一空,就连粗壮的古木也接连倒地,甲虫不断攀上那些横贯树gān,远观起伏流淌,更似浓黑江水滔滔。 “云门主。”有人心里没底,“咱们撤不撤?”万一藏身大树也被虫群咬断,所佩药囊又无驱虫之效,只怕是当真会被啃成白骨。 云倚风道:“我去试试。” huáng庆被吓了一跳:“这要怎么试?” 云倚风却已飞掠下树,脚尖刷刷踩过草叶,向着黑虫涌来的方向迎去。 huáng庆看着那翩然踏风的神仙身影,下巴都快被惊飞了,即便武功再qiáng,可这数以万计的虫子要怎么打?光是看着便头皮发麻,恨不得冲进河里洗上十七八回澡,更何况是云门主那般雪白gān净的人。 他紧张地握紧了手。 而在腊木林外,季燕然的手心也沁出了薄薄一层冷汗。林中方才传来三声巨响,说明火药已被顺利引燃,却迟迟没有等来下一枚进攻的信号弹,便说明情况有异,自己暂时还不能率军打入,可究竟是哪一种“异”呢?是地宫入口判断失误、是放置炸药时出了问题、还是从地宫里冲出来了军队、猛shòu与毒虫……种种皆有可能,种种皆令他百般忧心,偏偏又只能驻守原地,不能冲进去救心上人,几经挣扎与焦虑,心似被牵在细细一根丝线上,连后背都湿透了。 云倚风落在一棵树上,地上甲虫像是能嗅闻到鲜血气息,纷纷摞叠着爬上粗壮枝gān,争先恐后向他蠕来。云倚风试着从袖中抖落一片药粉,白色细雪覆上硬壳,那些黑虫果然便停止了前行,片刻后,更是“噼噼啪啪”地落在地上,似见鬼般逃了。 这驱虫药是有效的。云倚风心里一喜,原想就此撤离,却又怕判断不准确,影响到战事。索性咬牙往下一跃,双手撑在地上,整个人都蹲在了无边虫海中。 黑色甲虫遇到此障碍物,第一反应便是攀登越过,只是带着倒刺的前爪刚勾住那雪白轻纱,还没爬上两步,便觉得迎面飘来一股甜腻香,熏得浑身无力,稀里糊涂掉在地上,肚腹朝天,再也翻不过身了。 药的确是好东西,只可惜没多带一些。云倚风站起来,拂袖扫落身上零星几只黑虫,顺手点燃了信号弹。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另两处地宫入口,先锋队也发现了这黑虫惧怕香囊,信号弹拖着长尾没入长空,号角与金鼓声再度响起,腊木林外,季燕然一颗心落回胸腔,龙吟出鞘,指挥道:“杀!” “杀!”大梁数万将士齐声怒吼,呼喊震天。 地宫内,玉英已换好战甲,回头见鹧鸪还站在原地,便不解地问:“首领为何还不行动?” 鹧鸪道:“此战我们必不能赢。” 玉英却不赞同他的说法:“那要看如何才算‘赢’了,若一路攻入王城,坐上龙椅算赢,那我们赢的机会的确微乎其微。但若杀了季燕然、杀光这支西南军队便能赢,我们也未必就会输。” 鹧鸪看着她:“地宫修建时,便留有暗道,通往怀花镇。” 玉英闻言一愣,不可思议道:“首领想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鹧鸪并未否认,“我一向就不赞成鱼死网破。” “当初是卢将军救了我们!”玉英声音拔高几分。 鹧鸪有些烦躁:“当初你我占山为王,过得并不落魄,无需谁来拯救。” 玉英继续质问:“那你这么多年来,为何还要帮着姐姐?” 鹧鸪哑然不答,只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玉英想了片刻,道:“我明白了。” “你能明白什么!”鹧鸪无端就恼怒起来,抬手将她推到一边,拔腿想离开,却反被一把扯住手腕。玉英语调尖锐:“你只想借卢将军的名号,借姐姐在朝中的关系,霸占谢家多年来积攒的巨额财富,用来扩建地宫,用来招兵买马筹建军队,好替自己争夺皇位,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鹧鸪面色赤红,重重给了她一个耳光:“疯妇!” 玉英滚落台阶,捂着半边脸叫嚷:“你对得起卢将军吗!” “我只求能对得起自己。”鹧鸪冷冷应一句,“当年谢家卖国谋得的金银,我并未全部取尽,仍留了数万huáng金埋在旧地,也算对得起谢含烟了,她若脑子清醒,就该拿了钱财,隐姓埋名去海外过富贵日子,再也别做什么天下大乱、为夫报仇的chūn秋美梦。” 玉英听完这番贪生怕死的小人言语,轻蔑啐了一口:“呸,我竟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少拿大帽子压我!”鹧鸪越发羞恼,蹲下狠狠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一开始,心中便只有那威风凛凛的卢将军,怕是早就恨不得自己爬到他chuáng上去了吧?” 玉英受此言语侮rǔ,气得抬手欲掴他,外头却有人来禀,说是大梁军队已经攻进腊木林了。 “下令迎战!”她从地上爬起来。 鹧鸪提醒她:“你手里只有五千人。” “拼尽最后一口气,哪怕死了,也总算不负将军昔年恩情。”玉英挎上长刀,冷冷看他一眼,“你便尽管跑吧,往北是大梁,往南诸国也都与大梁jiāo好,我倒要看看你顶着这张乱臣贼子的面孔,能躲到哪里去!” 鹧鸪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暗自咬牙骂一句,匆匆向着另一个方向逃去。 而在玉丽城中,蛛儿也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今日开战的消息,一直在尖叫着要去公子身边伺候,嚷了半个时辰不见歇。看守实在被吵得头皮发麻,便拿了块手巾,进屋想将这疯妇的嘴堵上,谁料对方却早有准备,一头撞上看守肚腹,令他踉跄跌倒在地,又趁机将锁链钥匙一把扯到手中,待其余人听到动静赶来帮忙时,蛛儿已经像猿猴一般,蹿上房顶消失了。 …… 正如先前季燕然的推测,在雷三叛军被攻破后,地宫中所剩人马,一共不足五千。如此可怜巴巴的数量,若正面迎战,只怕还不够给大梁将士塞牙缝,所以玉英与谢含烟二人早早就做好安排,令大军分散隐藏于密林各处,似毒蛇一般,静静等待着庞然于自己数倍的猎物。 梁军的包围圈正在渐渐缩小。 飞霜蛟颇通灵性,又跟随季燕然征战沙场多年,早已练出了一身戒备与警惕。初次来这幽深密林,它走得并不快,途经一片蓬乱草丛时,更是刻意放缓步伐,先用前蹄试着踩了踩。 “砰砰”两下钝音,声音不对,触感也不对。 季燕然勒紧马缰,示意众人暂时后撤,一旁的护卫搬来几块巨石,卯足了劲向着草丛砸去。 薄薄一层草皮应声塌陷,地上赫然出现了一处巨大陷阱,里头挂满毒刺荆棘。与此同时,数百根铁锚更似一场倒下雷雨,飞速自坑内同时弹出,夹裹着雷霆万钧之力,jiāo错she向四面八方。众人虽已有准备,早早就举起了盾牌防御,可寒铁相撞的巨大声响,也震得手臂与心窝一起发麻了。 “王爷小心!”有人又在身后疾呼。 风被利刃层层破开,季燕然耳根一动,手中长剑已先一步出鞘,金龙长尾凌空一甩,将狰狞火流箭打落在地。躲在树上的叛军见势不妙,扯住藤蔓想要学猿猴dàng走,却哪里还能脱身。一排大梁弓箭手拉满弓弦,顷刻便she杀了这批偷袭者。 副将检查过后,禀道:“不到一百人。” “对方手中早已无兵可用,不会正面与大梁jiāo手,只敢这样暗中偷袭。”季燕然道,“接下来的路途,怕是会更加暗器丛生,吩咐下去,令大军多加留意吧。” …… 地宫内,江凌飞正在仔细擦拭着鬼首剑。他的双目是暗红色的,几缕碎发垂下额头,挡住了直勾勾的视线。谢含烟已下令解除了他的禁锢,手腕上被银链勒出的伤口还未痊愈,一经活动,又淋淋漓漓滴下了许多鲜血,落满白色衣衫。 “少爷。”管家恭恭敬敬道,“你该出发了。” “被关在哪里?”江凌飞站起来。 管家被问得一愣,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谁关在哪里?” “……”江凌飞头脑混乱,像是有一把小锤正在细细砸过每一处,痛得整个人都木了,方才喃喃憋出一句,“人质。” 他只记得自己要救人,却忘了具体要救谁。便一把扯住管家的领口,狂躁bī问:“人质在哪里?” 管家心中骇然,不懂为何蛊虫已入脑,江凌飞却还是没将旧事忘完全,便连声哄他:“少爷先去杀了季燕然吧,人质、人质在他手中,咳。” “杀了季燕然。”江凌飞跟着念了一句,“救人质。” 管家被勒得喘不过气,费力道:“对,杀了季燕然。” 江凌飞松开手,大步向外走去。 管家跌坐在地,惊魂未定粗喘几口,刚想要撑着站起来,却觉得脖颈处兀地一凉。 世界突然飞速旋转了起来。 又或者说,是自己的脑袋飞速旋转了起来。 一颗头颅孤零零dàng起在空中,双目圆瞪,喷溅出大片黑红血浆与脑髓,将四周墙壁染得一片红白淋漓。江凌飞漠然看着那无头残尸,单手合剑回鞘,许久,嘴里含含糊糊说了一句,我不喜欢你说的话。 想不明原因,就是单纯地,不喜欢。 …… 鹧鸪此时已顺着地道,独自跑出了几里地。他当初之所以愿意收留落难的谢含烟,一是因为玉英从中相劝,二来,则是为了财富与权势,他贪慕大梁王都的繁华,不甘心一辈子住在瘴气山林中,也打探到谢家倾塌后,朝廷并未在谢府搜出太多值钱珍宝,那失踪的大笔银子去了何处?唯一的知情人,怕是只有谢含烟。 而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如他所料,谢含烟说出了藏宝地,野马部族的势力也在一步步扩张着。勾结朝臣、安插暗线、一步步瓦解李家的势力,双方看起来目的一致,但鹧鸪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最想做、或者说是唯一想做的,绝不是替卢广原报仇,而是登基称帝——反正那两个疯妇也不愿要江山,自己便正好占了宝座,好好享一享万里繁华。 只是想法虽美,现实却不尽如人意。大梁的天子并不昏庸,无论怎么挑拨,都未曾对远在西北的季燕然真正下手;而季燕然也一门心思忠君爱国,即便手握重兵,亦无半分谋逆篡位的想法。两人生生将“兄友弟恭”四个字诠释了个淋漓尽致,倒显得旁人像跳梁小丑一般。 鹧鸪骂了一句脏话,也不知是在骂朝廷,还是在骂那两个一心想要报仇的无知妇人。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当皇帝是没指望了,不过幸好,自己早已在外藏了钱财与人马,随时都能乘船出海,去别国过逍遥日子。地道尽头是块机关石板,他先趴在上头听了许久,确定外头并无兵戈相jiāo声,方才奋力一推,整个人钻了出去。 玄铁笼从天而降,“砰”一声,将他严严实实罩在了里头。 鹧鸪大惊失色,看着周围一圈兵马:“你们……” 地蜈蚣嘿嘿笑着,围着他转了好几圈,得意道:“爷爷我钻了一辈子地宫,还算不出你这处门?就知道守在这里,定能逮到好货,来人,将他给我抬回去!” 正好拿来向萧王殿下与云门主邀功,或许还能换个朝廷御赐的“盗圣”名号,啧啧,光宗耀祖啊。 想一想便浑身慡快。 美哉美哉。 …… 玉英骑在马上,穿一件鲜红披风,似一条赤腹毒蛇,双手握紧利刃,向着季燕然杀去。梁军一路包抄围剿,野马部族五千骑兵早已被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不到几十人护在她身边,做着明知无用的垂死挣扎。季燕然侧身一躲,以剑鞘将她击落在地,问道:“谢含烟呢?” “姐姐已经走了。”玉英擦去嘴角鲜血,嘲讽地看着他,“此时怕早已乘船出了海,你休想带着她去向皇帝邀功!” “凌飞与玉婶呢!”季燕然继续问。 听到这两个名字,玉英笑容越发古怪,轻飘飘道,都死了,即便没死,也快死了。 “你休想救任何人,也压根就没本事救任何人!”她怨毒地诅咒着,“所有与你亲近的人,都得死!” 季燕然皱眉:“这无缘无故的恨意,也是卢将军教你的?” 玉英勃然大怒:“你也配提卢将军?” “有你们这群……所谓故人,为心中偏拗执念,不惜搅得天下大乱,也不知卢将军若泉下有知,心里会是何滋味。”季燕然暗自摇头,命下属将她套上枷锁,送往玉丽城中暂押,自己则是继续率军前行,赶去与云倚风会和。 地宫入口,huáng庆心痒难耐:“非得等到王爷率军前来,咱们才能打进去?” “地宫里八成藏着高手,中原武林第一。”云倚风道,“切不可轻举妄动。” 中原武林第一,那也差不多就是天下第一了。huáng庆又问:“那能打得过吗?” 云倚风答:“说不好。” 说不好,是因为江凌飞目前状态未知,若他尚且清醒,自是一切好说,可若已深中蛊毒,成了谢含烟操纵下的杀人傀儡,那只怕双方难免会有一场恶战。除此之外,还有那“深入心脉,一运功便会危及性命”的血虫,也不知鬼刺有没有替江凌飞解除。种种不确定因素堆在一起,令这场对决变得越发不可捉摸,云倚风实在太了解季燕然的性格,只怕他在殊死决战时仍会百般小心,只求能将江凌飞救下来,可那是一等一的高手,稍有不慎,便…… 云倚风心里暗自揪起,实在太紧张,连带着大脑也晕眩起来,刚想去人少处透透气,却被huáng庆一把按住肩膀:“有人!” 的确有人,还是个大熟人。鬼鬼祟祟的黑影从远处跑来,怀中抱了个大陶罐,裹一身黑袍,像是一只佝偻却灵活的老猩猩。 两枚莹白玉珠自树下急速飞出,“当啷”一声,将那大陶罐打了个稀碎。五颜六色的蛇虫鼠蚁从里头钻出来,向着四面八方的草丛爬去了。鬼刺手忙脚乱想要抓回,却显然只能徒劳,便带着滔天怒意抬头:“谁!” “久未见面,徒弟自然要送师父一份礼物。”云倚风靠在树上,上下打量他,“怎么,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打算带着细软跑路?” 鬼刺死死盯着云倚风,见昔日那苍白憔悴的面庞,已变得十分jīng神奕奕,便也顾不得其它了,张口便问:“是血灵芝将你治好的吗?” 云倚风gān脆利落答曰,不是。 “不可能!”鬼刺尖锐地叫出声,讨人嫌的程度,与蛛儿倒是十成十相似。 云倚风双手叉腰,眉梢一挑:“生病的是我,我说不是就不是。” 鬼刺扑上前来,尖尖指甲扯住他的衣领:“你胡说!” 云倚风态度很好:“我没有,当真不是血灵之。” 长得好看的人,只要态度真诚些,那便扯什么都有人信。风雨门门主更是深谙此道,他做出一副良善纯真的面孔来,倒是让鬼刺跟着糊涂了,急忙追问:“那你是吃了什么药?” 云倚风耐心答他:“木瓜削片加核桃陈皮,制成蜜饯,口渴时便喝一碗,三个月便痊愈了。” 鬼刺一愣:“就这些?” 云倚风点头:“对,就这些。” “木瓜,核桃、陈皮,”鬼刺在脑海中飞速想着,“木瓜,核桃,陈皮……” 不可能,不可能啊。他焦虑地想了许久,觉得心脏都被虫啃空了,难受得歇斯底里,直到余光瞥见云倚风的表情,方才明白过来,恼羞成怒道:“你敢骗我!” 云倚风脚下一错,躲开了迎面蹿来的几条小蛇,单手拔剑出鞘,啧啧道:“多日未见,迷踪岛的手段倒是一如既往,脏得让人恶心。” 第158章 会下雨吧 鬼刺在迷踪岛上待了多年, 早已用蛊毒将身体养成了半个怪物。飞鸾剑锋没入胸口, 非但没有见血,反而炸出一堆芝麻大小的荧绿飞虫来, 在云倚风手上留下一串浅粉鼓包。huáng庆看得头皮炸裂, 觉得这玩意可真是恶心啊, 便提着刀赶过去帮忙,却被云倚风一袖拂回原地:“都离远些!” 鬼刺哑声gān笑着, 道:“你怕我会吃了他?” huáng庆觉得自己耳朵应当是出问题了, 这怎么还能吃?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是先害人、再救人, 邪门歪道的手段用了个遍, 哪里配得起半个‘医’字。”云倚风将他bī至树下, “现又与叛党联手,散播瘟疫坑害无辜百姓,当真罪该万死。” 鬼刺手指一弹,一股内力震得飞鸾剑身嗡鸣, 云倚风亦被带得手腕发麻, 长剑险些脱手。鬼刺一把握住他的肩膀, 拧得那处骨节“嘎嘣”作响,yīn森笑道:“你这一身武艺,皆是由我悉心教授,现在却想用来对付我?” 云倚风飞起一脚,先踹得鬼刺接连后退,雪白衣袖旋即扫出一片暗器, 径直向着对方面门攻去。鬼刺口中骂了一句“自不量力”,从腰间抽出一条蛇形长鞭,huáng庆看得清楚,那鞭身幽蓝且布满倒刺,寻常人只挨一下,怕就会一命呜呼,心便越发揪紧,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在密林中战成一团,引得周围树木像遭遇疾风一般,飒飒左右摇晃着,落叶如瀑。 数百招后,蛇形软鞭死死缠住飞鸾剑,几条赤红毒蛇自那漆黑袖口爬出,张开利齿扑上前来。云倚风被迫松开左手,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鬼刺趁机挟住云倚风,拖着他飞速往密林深处掠去。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快得huáng庆与先锋队其余人都没反应过来,总觉得还眼花缭乱呢,面前的两个人就“嗖”一声消失了。 huáng庆受惊不浅,赶紧从地上捡起飞鸾剑,匆忙吩咐:“你们几个,继续守着这处入口,剩下的人随我来!” 一群野猿被惊得四处逃窜,鬼刺将云倚风重重顶在树上,哑笑道:“功夫倒是有长进,不过想以迷踪岛的功夫赢我,怕是还欠点火候。” 云倚风被方才那一下撞得眼冒金星,艰难问他:“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将你带回迷踪岛。”鬼刺拍拍他的侧脸,“好徒儿,你莫想骗为师,关于血灵芝与木槿镇的事,鹧鸪已经告诉我了,我还在他的地宫里翻出了不少好东西,回去之后,都一一让你试试。” 云倚风试着挣扎了两下,对方那枯瘦的手爪却如粘稠脓液一般,始终紧紧粘在他脖颈处。双方正僵持不下,从树林中又冲出一个惊慌失措的红衣女子,云倚风看清来人后,顺势头一偏,皱眉:“他要掐死我!” “不要!”蛛儿果然受到刺激,尖叫着扑上前来,想要将云倚风抢回自己手中。鬼刺被她扯得险些跌倒,心中恼怒至极,当胸一掌将蛛儿拍得筋骨断裂、凌空飞起,另一手直直伸出,想再度去擒云倚风,却反被虚晃一招,尖锐匕首削断腕骨,剧痛还未来得及扩散开,眼前便又闪过一道白色光影,似银蛟咆哮出海,带着无穷内力穿透胸膛,震得满身虫豸纷纷向外爬去,黝黑皮肤皴出裂口,鬼刺喷出一口鲜血,如碎骨般瘫软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云倚风收招落地,雪白广袖被风chuī得扬起:“迷踪岛的功夫,确实奈何不了你,所以方才那招,叫‘飞龙在天’。” 鬼刺满目愤恨:“季燕然、季燕然教你的,是我大意了。” 云倚风并未理会这句话,只道:“你不是想知道,血灵芝是如何解蛊王剧毒的吗?那便好好留着这条命,待我回到王城后,自会细细说于你听。” 鬼刺眼底闪过一丝亮光:“当真?” “当真,不过我也有条件。”云倚风蹲在他面前,“江凌飞与玉婶人在何处?” “旁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只知道江凌飞。”鬼刺咳出一口黑血,“他啊……他被下了蛊,无药可解,无药可解。” 云倚风拳头猛地握紧。 huáng庆此时也抱剑带人赶到了,见云倚风安然无恙,方才放了心,五花大绑将鬼刺捆了起来。蛛儿奄奄一息倒在树下,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她瞪大双目,凄凄道:“我即便是死了、死了,也要跟在公子身旁,这世间没有谁……只有我能伺候公子,只有我。” “我无需任何人伺候。”云倚风看着她,叹了口气,“若真有来生,你便放下心中执念,去做个普通人吧。” “公子!”见他转身想要离开,蛛儿声音陡然拔高,拖着瘫软的身体往前爬了两步,伸直手臂欲扯住那如雪衣摆,却被额上流淌的血遮住视线,如垂死的鱼般挣扎两下,不甘地咽了最后一口气。 至此,鹧鸪、玉英与鬼刺皆被生擒,留在地宫中的叛军首领,只剩下谢含烟一人。 日头渐渐西沉,时间已近huáng昏。 风拂动着苍翠树林,越发显得四周寂静。云倚风提醒:“据鬼刺供认,江大哥不但心脉血虱未解,还被谢含烟下了新的蛊毒,炼做杀人傀儡,此时怕早已失去理智,王爷进到地宫后,务必万事小心。” 入口机关已被炸毁,先锋队鱼贯而入,但见墙上明珠镶嵌整齐,将整座大殿照得亮如白昼。条条回廊纵横jiāo错,各处房屋连接极为巧妙。一路搜寻过去,零星有一些躲藏在房中的残兵与仆役,也皆被大梁军队俘获,不过审问过后,众人却都不知谢含烟一行人的下落,只有一名杂役战战兢兢招供,说江凌飞曾在今早闯入监牢,似乎要找什么人质,看着双瞳如野shòu一般,狰狞得吓人。 季燕然听完之后,却反而松了口气,还记得要找人质,至少能说明仍残有一丝理智,不至于完全疯魔。这处地宫建得宽敞宏大,想搜一人并不容易,云倚风转过一条回廊,试着推了一把面前大门,厚厚石板应声而开,两个身影匆匆从不远处掠过——是江凌飞扛着昏迷的玉婶,像是要把她送出去,他奔跑的速度很快,一眨眼就消失了。 “凌飞!”季燕然也注意到了这边,也来不及多想,一路追二人到了一处空殿。前头再无路可走,江凌飞将玉婶放到一旁,拔出鬼首剑,目光寒凉看着季燕然:“你找死。” 季燕然举起双手,示意他先冷静下来,又试探:“你还认识我吗?” 江凌飞血目混沌赤红,僵硬道:“我要杀了你。” “先把剑放下。”季燕然耐心劝他,“我们好好谈一谈。” 江凌飞拳头握得嘎巴作响,他一直盯着对面两人,像是要从脑海中那一片茫茫雪白里,拼出些许散碎片段。斑斓色块浮动在四周,诸多填塞于记忆缝隙间的往事,本该是极熟悉、极亲切的,却又始终云山雾罩、无法触及,狂躁再度袭上心头,手腕带着鬼首剑一起颤动,杀意弥漫在空空大殿中。 云倚风掌心滑下三枚玉珠,刚打算伺机行动,玉婶却在此时醒了过来,她从嗓子里挤出一丝细细呻吟,江凌飞瞳孔一缩,登时转过身去,手若鹰爪卡住对方喉管,就地用力一拖。玉婶双腿胡乱蹬了两下,也不知触到了什么机关,地下突然就传来地狱般的闷响,石柱也在左右摇晃着,云倚风心知不妙,飞身欲去拉江凌飞,这座大殿却已轰然倾转过来,壁画中的日月星辰颠倒错乱,整个人亦失重往下坠去。 举目皆是漆黑,耳畔只剩下了风的声音! 季燕然扯住云倚风的手腕,在落地瞬间垫在了他身下。“砰砰”几声,其余两人也先后砸在厚厚皮毛堆中,都摔得不轻。 江凌飞最先爬了起来,他摇摇晃晃看着众人,眼底依旧是错乱的。这里的灯烛比起上头大殿,还要更加黯淡几分,景象浮动在昏huáng光影上,万物越发不真实起来。 云倚风扶起季燕然,又伸手将玉婶也拉了一把:“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玉婶脸色苍白,“这……咱们还能出去吗?”她一边说,一边战战兢兢,作势要往二人身边凑,不料却被一把捏住手腕,一枚鲜红暗器“当啷”掉落在地!玉婶眼底骤然闪过一丝杀意,双臂一扬,自袖中飞出数百银针,再度单手握刀向云倚风攻去,又歇斯底里喊了句:“杀了季燕然!” 江凌飞双目一怔,如傀儡接到主人指令,拔剑便向季燕然攻去。他头脑昏沉,也不知对面站着的究竟是谁,只将毕生所学使出十成,寒冷剑气划出层层霜雪,几乎冻结了整间暗室。季燕然以龙吟挡住他的迎面一击,怒吼道:“你给我清醒一点!” 江凌飞却已听不进去了,手腕翻转又是夺命一剑。季燕然记得那心脉血虫,不敢bī他太急,只能且战且退,尽量拖延时间想办法。余光扫到另一头,见云倚风已将玉婶打落在地,从她脸上撕下了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憔悴而又被仇恨浸染的面孔来,谢含烟。 “风雨门门主,果真狡诈多疑。”她啐出一口血沫,“是我小瞧了你。” “我先前最不愿相信的,便是连婶婶都是叛贼。”云倚风用剑指着她的心口,“缥缈峰也好,王城也好,甚至是刚开始的玉丽城,我都将婶婶当成至亲长辈,从未疑过半分。”却不想,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骗局,甚至连赏雪阁内那传递消息用的雪貂,都是遮人耳目的幌子——真正的幕后主谋就在身边,正日复一日,冷眼旁观着所有事,哪里还用得着金焕送信。 玉婶、或者说是谢含烟问他:“我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没有。”云倚风摇头,“露出破绽的不是婶婶,而是你那‘女儿’,你伪装得很好。” 身为厨娘,按照普通人的想法,实在有太多机会在饭菜中动手脚。但云倚风百毒不侵,季燕然的一食一饮又都要再三验毒,只怕饭菜还没送到桌上,就会被查出端倪,所以谢含烟便gān脆放弃了这个计划,只求能在两人身边蛰伏更久,好寻求更多的机会。 谢含烟靠在墙上,将嘴角血丝缓缓抹去:“你既已猜到了我的身份,为何还要跟来救我?” “没人要救你。”云倚风道,“王爷要救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江大哥。” 听他这么说,谢含烟反而“呵呵”笑了起来,双眸微抬,声音里染上一丝憎恶与恶毒:“怕是再也救不出去了。” 江凌飞单臂一震,直直刺向季燕然左肩。身后已无路可退,季燕然唯恐自己一出招,便会激得对方越发气血上涌,只能咬牙接下这一剑,顺势抬起双手,牢牢钳住他的肩膀,将人往石壁上重重一推,撞了个七荤八素,又在耳边吼一句:“娘还在王城里等着,你究竟要胡闹到何时!” 江凌飞打了个激灵,血红眼底终于划过一丝别的情绪,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那姓谢的女人不是你娘!”季燕然与他对视,胸口剧烈起伏着,“你与卢广原、与谢含烟没有半分关系,听明白了吗?” “胡说!”谢含烟尖锐地骂着,“季燕然是你的杀父仇人,休要听他狡辩!” “我没有胡说。”季燕然并未理会那疯妇,只一直握着江凌飞的肩膀,“你醒过来,我将所有事情都细细说给你听。” 他肩头还在冒着血,将战甲染成鲜红,似一条灼热溪流冲过冬日原野,厚厚的积雪被融化了,那些深埋于底的回忆,也终于隐隐浮现在脑海中。chūn日的酒与花,萧王府的比武练剑,一家人团聚的和乐融融,过往岁月齐齐袭上心头,江凌飞如同被卸尽力气,眼中浑浊也退去了,他颓然跌坐在地,嘶哑问了一句:“gān娘……还好吗?” “娘还在等着你。”季燕然封住他两处大xué,问道:“出口在哪里?” “这是死门,从里面是无法打开的。”江凌飞晃了晃昏沉的大脑,又想起一件事,“梅前辈呢,我救出他了吗?” “阿昆一直待在玉丽城中,并未被绑架,鹧鸪那日只抓了李珺一人。”季燕然道,“不必担心。” 江凌飞松了口气:“那就好。”他心口有些闷痛,便闭着眼睛缓了一阵,才继续问,“王爷方才说,我与卢将军并无任何关系?” “是。”季燕然看了眼另一头的谢含烟,“风雨门已找到当年江家故人,你的确是玄翼军后代,却并非卢广原与谢含烟的儿子,你的亲生父母,该是蒲先锋与北冥风城的罗入画。” 江凌飞如遭雷击,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蒲先锋的儿子。”季燕然道,“当年罗小姐南下投奔野马部族,所带的两个婴儿,一个是云儿,另一个便是你。” 罗入画那日为躲王东,抱着亲生儿子不慎跌落山崖,恰好被一队苦修僧侣所救,送到了城中尼姑庵暂居,而江凌飞需要按时服药的旧伤,也是因为在雪野中冻了太久,才会落下病根。尼姑庵里虽都是善人,却也没有多余的钱财去救助这对母子,眼看儿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罗入画自是心急如焚,别无他法,只好日日抱着孩子跪在街头乞讨,期盼能得善心人相助。也就是在那里,遇到了江南舒的好友,徐禄夫妇。 “当时徐禄见你骨骼奇佳,命也硬,便提出要收为义子,带回江南抚养。”季燕然道,“罗入画虽说心里不舍,却更清楚只靠自己怕是医不好你,便答应了。” 母子二人就此分离。徐禄南下前往清静水乡,将婴儿jiāo给了江南舒——那夫妇早就盼望着能得个孩子,却因身体缘故,迟迟无法如愿,此番正好能弥补心中遗憾。而罗入画在养好身体后,惦记着相公的叮嘱,便再度踏上前往西南的路,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谢含烟。 那个时候,王东已经被派往王城。看在蒲昌的面子上,谢含烟依旧收留了罗入画,两人以姐妹相称,倒也过了几年安静日子。 江凌飞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所以……” “那一年,谢含烟与罗入画假扮主仆进入江家,原只为查明谢少爷遇害究竟与江南震有无关系,谁知罗入画竟在府中撞见了徐禄夫妇,又进一步猜到了你的身份。” 相隔十年的母子重逢,罗入画自是激动万分,也没多想,当下便将这件事告诉了谢含烟。 谁知就是这一举动,竟葬送了她的性命。 罗入画厌恶算计与争斗,当年连地图都不愿往儿子身上刺,自然更不愿他卷入旧日纷争,只想让他继续做个富家少爷,自己能远远看一眼就很好。可谢含烟却动了别的心思——江湖第一门派,将来有可能成为掌门,天资聪颖,这些条件实在太有诱惑力了,倘若培养得当,必能助自己成大事。两人因此产生了争执,罗入画是知道谢含烟执念有多深的,这晚越想越害怕,脑子一热,竟跑去跪在江三夫人面前,将往事一一吐露,哀求她能放了自己的儿子。 季燕然道:“她是想带着你,再度远走高飞,躲到无人认识的地方去。江三夫人却被吓坏了,那时江三爷已因病离世,她无人可依靠,只好去找徐禄夫妇,连夜商议对策,打算再同罗入画好好谈谈。只是等他们翌日再回江府时,那两名绣娘却已经离奇消失了,并且再也没出现过。” 徐禄夫妇与江三夫人担惊受怕了许久,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就这么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确定再无人会寻上门,方才渐渐忘了此事。江凌飞却听得脸色煞白,十岁,也恰是在自己十岁那年,所谓的“娘亲”暗中找上门,说了许多父辈旧事,包括自己身上的痣、自己的旧伤,她都一清二楚,看起来可信极了,又慈爱又温柔,如一盏暖融融的灯,照亮了整个冰冷孤独的童年。 江凌飞目光怔怔看向墙角,看向自己的“娘亲”,脑海中再度浮出了那口枯井,以及井中的森白骨架。他眼球布满血丝,多年来坚持的信念,与灵魂一起被利刃破为两半,世界亦轰然倾塌了,只一字一句道:“是你杀了她。” “我是在帮她!”谢含烟态度qiáng硬,“你那废物一样的娘亲,竟想带着你就那么逃了,还敢质问我为何要对得起将军!她也不仔细想想,若没有将军,焉有她的相公与儿子,我为何不能杀?” 这番冠冕堂皇的荒谬言论,听得季燕然暗自摇头,他扶起江凌飞,低声道:“你体内有血虱,切勿动怒,将旧账留着慢慢算吧。”说罢,又看着谢含烟,“你可知当年出手救你的,并非周九霄,而是先帝?若无他暗中下旨,那位贪生怕死、贪慕荣华的周将军,只怕恨不能离你十万里远。” 谢含烟道:“不可能!” “你不相信、或者说是不愿相信的事情,还有许多。”季燕然看着他,“包括当年的黑沙城一役,先帝在战前已再三告知,玄翼军一旦受困,朝廷绝无余力派出援兵,卢将军却执意要开战,断不肯走招安之路,你可知是为何?” 谢含烟喃喃问:“为何?” “因为他想要谋取军功,用来换取你余生自由。”季燕然道,“谢家犯的是滔天大罪,唯有最显赫的战绩,才有可能令先帝松口,答允这门亲事。” 谢含烟听得呆愣,一双垂下的眼眸里,先是写满了茫然与错乱,只是很快就又再度被仇恨覆满,尖锐嘲讽道:“你想将这一切的罪责都推给我?你想说是因为我,大将军与玄翼军才会命丧木槿镇?” “我不想将罪责推给任何人,只想说出真相。”季燕然道,“人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卢将军也不例外。他当年因一己私念,一步走错,才会葬送整支玄翼军,你却因此记恨先帝二十余年,后来更不惜利用南飞,暗中制造出白河惨案,还试图嫁祸给先帝与老丞相,当真心肠歹毒!” 江凌飞喉咙再度泛上腥甜,白河……他还记得与云倚风初次相遇,便是为了探寻白河一事的真相。那于弥留之际供出“邢丞相”的老人,自然是事先买通安排好的,此举也顺利将云倚风与季燕然带往错误的“真相”,当时并未思考太多,可如今再一细想,自己所利用的,恰是此生最为弥足珍贵的。他心口刺痛如绞,只觉往昔岁月皆如一个笑话,便嘶哑道:“此生是我愧对王爷,若有来世,再好生弥补吧。” 季燕然并未理会他这胡言乱语,只示意云倚风去找机关,想尽快离开此处。谢含烟却再度笑了起来,如看好戏一般,不紧不慢道:“我费尽心机,扮成玉婶将你诱来此处,便是打定主意要同归于尽。命该如此,命该如此啊,你说你们都知道我居心叵测了,怎么就还是跟了进来呢?”她笑得像一只漆漆黑鸦,“也罢,杀不了李璟,杀了你这沽名钓誉、妄图夺取大将军‘战神’名号的鼠辈,也算没有白忙一场。” 她一边说着,身后墙壁也跟着发出细微声响,无数枝闪着寒光的箭矢,密密麻麻冒出了头。季燕然看得心里一惊,一把拉住云倚风的手腕,将人挡在了自己身后。谢含烟见到之后,笑得越发诡异了,她抹去眼角浊泪,疯疯癫癫道:“竟还是一对甘愿同生共死的小情人。”说罢,语调又狠厉几分,“只是可惜啊,再情深义重,往后也只能做一对鬼鸳鸯了。这暗器名曰‘千钧’,耗尽我毕生所学,触发时如骇làng惊涛,一重接着一重,即便萧王殿下武功高qiáng,在这狭小暗室中,又能抵挡几回呢?” 云倚风相劝:“谢夫人先勿动怒,大家有话好好说,何必闹得两败俱伤,白白伤了和气。” 谢含烟看着他:“来不及了。” 云倚风态度颇好:“来得及,来得及。” 谢含烟继续道:“大殿一旦倾覆,‘千钧’便会自动触发,非我所控。” 云倚风:“……” 云倚风握紧飞鸾剑,不动声色道:“谢夫人这般惊才绝艳的奇女子,制造机关时,无论如何也该替自己留一条后——” 话音未落,数百利箭便已飞速she出,直直穿透了谢含烟的后背。云倚风被这变故惊得头皮发麻,万没料到她竟如此狠得下心,来不及多做考虑,只迅速退到季燕然身边,挥剑扫落了面前箭雨。第一轮攻击结束后,墙壁“咔哒”一转,立刻又有更多利矢冒出头来,寒光刺目、锐响刺耳,空气亦被撕裂了,当真不负“千钧”之名,一波紧接着下一波,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止。饶是三人皆为高手,也挡得万分吃力。殿内无处可躲藏,云倚风错身一闪,想要避开左侧弹弩,却不慎被she中小腿,踉跄跌倒在地。季燕然飞身将他护在怀中,以龙吟剑气扫落夺命利刃,后背亦受了轻伤。而墙壁里仍在“咔哒咔哒”地转着机关,数百利箭已迫在弦上,江凌飞扭头看了眼两人,哑声道:“保重。” “你要做什么!”季燕然心里涌上不祥预感,上前想拦住他,却反被鬼首剑扫至墙角。江凌飞咬紧牙关,如一只黑色猎豹般,纵身冲向那扇布满机关的墙。手中玄剑横扫,带着十成内力轰向对面,震得整座大殿都发出巨响,深藏于墙内的机关被撞至凹陷,歪七扭八地弹she出无数残余弓弩,而后便摇摇晃晃地、轰然倒地了。 dàng起一片烟尘。 “凌飞!” “江大哥!” 季燕然冲上前,从断墙下将人挖了出来。江凌飞浑身是血,也不知被那残余弓弩伤了多少回,奄奄一息道:“你们没事……没事就好。” “我带你去找梅前辈。”季燕然眼底布满血丝,“别说话!” “我……坚持不了太久。”江凌飞费力地摇摇头,“只可惜、可惜喝不到你们的喜酒,也布置不成喜宴了。” 云倚风错手撕开江凌飞的衣襟,想要先替他止血,却被那密布的血窟窿刺得双目生疼,哽咽道:“江大哥。” “来生再一起喝酒吧,到那时,我定不会、不会再骗你了。”江凌飞视线模糊,想要攥住他的手,身上却没有丝毫力气,便疲倦地闭上眼睛,想着,不如就这样吧,只是……只是…… 脑中纷杂一片,像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浑浑噩噩间,只听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凌飞我儿!” 他吃惊地睁开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撑起身体,透过模糊血泪,只见李珺正扶着老太妃,匆匆向这头走来。 “……gān娘。” “孩子。”老太妃挣脱李珺,将他颤巍巍抱进怀里,“娘来了,娘来了。” “gān娘。”江凌飞眼眶通红,“娘,对不起。” “娘在这里。”老太妃胡乱抚去他脸上的血与泪,“没事,不怪你。” 江凌飞总算记起心中未了之愿,他摸索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已被血浸满了:“下个月……下个月是gān娘的寿诞,这个玉镯……我怕不能再去王城了。” “能,怎么不能。”老太妃心如刀割,攥紧那冰凉的手,“娘就是来接你回家的。” “将我葬在河中吧。”江凌飞意识模糊,喃喃道,“也不知能不能洗清这一身污秽。”他艰涩地转动着眼球,一个一个看过围在身边的人,有疼爱自己的娘亲,有出生入死的兄弟,有能坐在一起喝酒的朋友,此生也算……圆满。 耳畔隐隐传来惊雷声。 外头会下一场bào雨吧。他想。 雨后天晴,万物便都gān净了。 …… 第159章 此生有你【完结】 在这场战役中, 大梁军队的伤亡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众人只用极小的代价,便生擒了野马部族首领, 剿杀俘获叛军无数, 赢得相当gān净漂亮。只是战事虽胜, 玉丽城中的气氛却始终沉闷,所有兵士在经过客栈时, 都会刻意压低声音、加快步伐。关于江家三少的传闻, 一直就在各处细细飘着,有人说他是叛贼, 也有人说他是王爷的眼线, 五花八门莫衷一是, 但唯有一点,众人心里都清楚明白得很,那就是江凌飞之死,似一片浓厚的黑云, 早已将季燕然整个人都笼了个严实, 平日里若无必要, 还是躲远些好。 玉丽城外有一条河,夏日湍急,秋冬便会清澈平缓许多。江凌飞静静躺在一张竹筏上,换了身天蓝色的清慡衣衫,那是老太妃先前在王城时,一针一线亲手缝的, 袖口绣了细细的云纹飞鸟,天高海阔,再无拘束。 他面容很平和,如睡着了一般。腰间香囊里装的是燕云梅,也叫长生花。云倚风不知这吉祥如意的征兆,是否真的能保他来生无病无灾、无忧无虑,却还是固执地填了满满一锦囊,晒gān后的花瓣香气清冽,如西北长天,有夜风拂过草叶星辰。 李珺捧着鬼首剑,刚打算放至竹筏,却被季燕然制止:”你留下吧。” 他吃惊道:“我、我留下?” “凌飞本不喜杀戮,往后也不必再有这把剑了。”季燕然声音低哑,“当初他曾答应过,要带你去江湖中走走,现如今……这把剑,也算半个江湖。” 李珺默默应一句,又将鬼首剑握得更紧了些。 水流载着那悠悠竹筏,一路远去了。 西南的风景,其实是很美的,两岸绿树茂密,不知名的花朵艳艳盛开,渲出大片姹紫嫣红。数百粉蝶先是于林间翩然飞舞,后来像是嗅到了长生花的香气,便又纷纷落上竹筏,停在江凌飞的眉眼间,双翼轻颤。 河流尽头是一处幽深峡谷,郁郁葱葱白雾缭绕,似说书人口中,隐士所居的世外仙山。 竹筏飘dàng滑入水湾,被树木层层遮掩,终是彻底消失在了夕阳余晖中。 而蝶群却像是看到了什么,突然就如受惊一般,四下飞散了。 云倚风扶着老太妃,一行人慢慢往玉丽城中走去。暮成雪抱剑靠在树上,也回头看了眼远方河流。同为江湖人,他心中自然会生出几分悲悯,只拍了拍怀中胖貂,叹一句:“还是你最快活。” 雪貂继续呼呼大睡,浑不知外头发生了何事。 当真是,逍遥无忧。 …… 鹧鸪、玉英、长右与鬼刺皆被押至王城,芙儿也不例外。在大战当日,她原想在城中伺机行动,却被灵星儿与清月擒获,便愤恨道:“原来你们早就怀疑我了。” “也不算怀疑,只是听梅前辈说你脑中无伤,可又一直治不好,所以便顺手试了一试。”云倚风道,“母子情深倒是演得不错,口口声声思念儿子,却没发现我送回给你的,是个明显要瘦弱许多的女婴。” 疯疯癫癫时发现不了,倒也情有可原,可后来都已清醒到能指认出“梅竹松是叛党同谋”,却还抱着别人家的女婴又亲又哭,着实是演过了头。再一细想,当日坠崖时那拼死挣扎,只怕也是存心想将huáng庆拉下山,她自己好扯着藤蔓逃离,只是没料到小huáng骁勇多谋,二话不说抱着她的脑袋,“砰”一下就给撞晕了。 huáng庆小心翼翼地问:“王爷没事吧?” “没事。”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吩咐下去,三日之后,班师回朝!” …… 半年后,王城。 chūn花开遍大街小巷,举目皆是盎然生机。 天子在宫内设下家宴,丝竹管弦袅袅,舞姬水袖翻飞,满盘珍馐满目盛景,觥筹jiāo错间,有几人早已喝得酩酊大醉,直挺挺趴在红木案几上,打翻了一地杯盘碗盏,李璟也未怪罪,只笑着吩咐宫人将他们扶下去,好生照料。 宴罢,已近子夜。 老太妃在席间多吃了两盏甜酒,由云倚风送回甘武殿歇息。李璟屏退一众宫人,与季燕然在御花园中慢慢散步,清风迎面拂来,晃着回廊两串橙huáng灯笼,曳出一地脉脉微光。 “父皇在世时,曾有一日于酒后恸声,懊悔自己当年为防谢家,一直不肯答应卢将军与谢含烟的亲事。”李璟站在湖边,看着远处粼粼微波,语调间颇有几分感叹,“当时朕不明白,不明白为何这听起来jī毛蒜皮的小事,竟会令父皇那般耿耿于怀。现在想来,只怕是玄翼军兵败木槿镇后,父皇已猜到了卢将军执意要战的原因,才会哀呼痛惜不已。” 季燕然道:“将旧木槿镇彻底从地图上抹去,应当也是父皇所做的补偿吧。”如此一来,在世人眼中,卢广原便还是那个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从未鲁莽更改过行军路线,而玄翼军之所以落败,也纯是因为叛军数量太过庞大,才会寡不敌众,并无其它原因。 “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时至今日,也算是彻底翻过去了。”李璟与他对视,又道,“这么多年,幸亏有你守着大梁,多谢。” “皇兄言重。”季燕然低头,“我十岁离宫,在西北大漠中野惯了,不懂多少规矩,也只有皇兄心地仁厚,才能忍了我这一身臭毛病。” 李璟笑笑,与他继续往前走着,说一些家长里短的闲事。 德胜公公怀抱两条披风,跟在这兄弟二人身后,也觉得chūn日里的花园美极了,上有漫天星河,下有繁花如锦,空气也是沁甜的,当真令人,心旷神怡。 一把月光落到白玉河中,将整座皇宫都照得朦胧发亮。 翌日清晨,季燕然与云倚风一早就出了宫,说是要去哪条胡同里吃糖油饼。老太妃乐呵呵叮嘱完两人早去早回后,便也由下人伺候着起chuáng沐浴,却未回萧王府,而是径直去了御书房,李璟刚下早朝,正在那里批复折子。 德胜公公扶着她坐好,小声道:“明太妃,当日皇上赐下的并非毒药,只是普通的参茸补丸。” 老太妃有些吃惊:“补丸?” 那时西南正乱,季燕然在千里之外大肆调兵遣将,将西南驻军全部归拢到自己手中不说,还把中原兵马也调走大半,像是卯足了劲要搅出一整片腥风血雨。朝臣议论纷纷,上奏的折子快将御书房淹没了,有说萧王殿下láng子野心的,有揪住江凌飞一事大做文章的,还有人gān脆请命,要去西南将季燕然换回,总之啊,纷纷似雷霆骤雨,浇得李璟烦躁至极,早朝时一连许多天都yīn着脸。朝臣中有机灵的,就又跳出来说,萧王殿下素来忠心耿耿,王城中又还有老太妃在,想来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不必太过担忧。 但偏偏,因江凌飞的事情,老太妃牵挂忧心极了,所以虽明知不可为,却还是想亲自去一趟西南。在这种局面下,服下一枚需按时回宫领取解药的毒丸,似乎就成了最可行的折中方式。 李璟走下龙椅:“当日不得以说了谎,还请太妃莫要见怪。” 老太妃深深行礼:“皇上放心,燕然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至于为何毒丸会变成补丸,或许是出于兄弟间的天然信任,又或许是因为李璟依旧忌惮季燕然的兵权,担心他一旦知道生母曾被喂毒,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其实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人人皆有苦衷,能从中取得一份平衡,继续将安稳日子过下去,便已很好。 五月的王城,骄阳似火。 这天,季燕然刚一回王府,便有仆役偷偷摸摸来报信,说是云门主又新得了个防暑降温饼的妙方,差人去买了两百斤绿豆,这阵正在厨房里忙活呢。 季燕然觉得自己有些耳鸣:“多少?” 仆役重复一回,两百斤。 说罢,又用十分同情的语调道:“不如王爷先去宫中躲一躲吧,再或者,将平乐王请来帮帮忙呢?”否则只靠一个人,怕是要吃到明年去。 李珺待在街对面的新王府中,正在摇头晃脑吟着诗,突然就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他神情凝重地想了想,虽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既然预感不太妙,还是趁早脚底抹油、溜了为妙,省得又像上回一样,莫名其妙就被“请”到七七七弟府中,不吃完十八个包子不准走。 萧王殿下孤立无援,只好一路踩着蚂蚁去厨房,幸好,云门主还在挽着袖子舂豆,尚且没来得及将粉浆上锅蒸。季燕然被这派大好勤劳景象搞得哭笑不得,上前握住那细白手腕,qiáng行将石杵抽走,连哄带骗道:“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云倚风被他拖得踉跄,颇为惋惜道:“可是好不容易才生着了火。” 季燕然一听,生个火都这般珍惜、“好不容易”,更何况是蒸糕。这饭是一定不能再由着做了,便果断将人打横抱起,一个唿哨叫来飞霜蛟,风驰电掣前往城南,皇家小别苑。 苑内有荷塘千倾,举目皆是无穷碧色,清慡宜人。 撑一尾小舟dàng至yīn凉处,手旁还要摆一壶淡甜的果子酒。云倚风散发枕在季燕然腿上,半眯起眼睛,享受着凉丝丝的风,觉得……是比待在厨房里烟熏火燎要舒服许多。 “前几日从皇兄处得了一斛红珠,看着颗粒饱满,圆润喜庆。”季燕然道,“正好留给清月做聘礼,配那娇俏的小丫头,刚刚好。” “再过两月就是武林大会,他二人定是要去参加的。”云倚风懒洋洋道,“即便成亲,也得是后半年的事情了,不必着急。”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武林大会,我先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又不是什么大事,忘了。”云倚风挪了个舒服的姿势,“况且我又不去凑热闹。” 这怕是有史以来,最游手好闲的一任“武林盟主”,成日里不问门派事,只想钻在萧王府的厨房里捣鼓绿豆。但偏偏,中原江湖在他手中,还真就安稳消停得很,五大掌门齐心协力,共同维护着武林公义与和平。丹枫城内的江家山庄,也在江凌晨与诸多江门少爷的努力下,稳稳占据着武林头把jiāo椅。月圆圆如愿以偿当上了江府管家,却一直未搬到阔气大宅去住,只在烟月纱旁搭了间小木屋,偶尔闲时,便会焚香抚琴烹茶,看隔壁那寂寞皎皎的院子里,银白烟月笼轻纱。 云倚风道:“我昨晚梦到江大哥了。” 季燕然手下一顿:“……嗯。” “他说他过得很好。” “有多好?” 云倚风想了想,该有多好才算好,最后道:“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还叮嘱我要好好照顾王爷,多下厨。” 季燕然亲亲他的手:“下回他若再这么说,只管照着脸上打。” 几只蜻蜓落上尖尖嫩荷,也在这静谧午间,一起睡了。 最近江山安稳、四海升平,两人原是打算去江南水乡散散心的,但可惜,没走成,因为草原十三部族首领将在下月初齐聚王城,共同商讨开辟新商路一事。防治风沙的工程已经开始推行了,只待数年之后,那一株株幼苗能茁壮连绵成林。青阳草原在格根兄弟的管理下,安宁富足,风chuī草低牛羊遍地,大家的生活都在慢慢变好,将来还会更好。 如此,西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应当都不会再起战事了。 林影的军报也便越来越jī毛蒜皮,今天写,黑蛟营的二十个兄弟成亲了;明天写,边境集市上又出现了许多西洋小玩意,我买了一车,供云门主来雁城时赏玩;后天再写,西北一连下了三天的雨,那是属下与老吴思念王爷所流淌的泪。 季燕然大笔一挥,回复,那便每日多思念本王三个时辰,西北gān旱,百姓都在盼着你降雨。 林影:…… 算了,当我没说。 至于其他故人呢? 地蜈蚣在西南有功,如愿得了一块御赐的“盗圣”令牌,上头缀着个大金铃,走哪儿响哪儿。 云倚风特意提醒:“私自损坏御赐之物,是砍头大罪。” 地蜈蚣内心愁苦:“可有这铃铛,不好gān活啊。” “你也gān了大半辈子,不如就此退隐,金盆洗手。”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我已在云泽城替你置办好了大宅与田地,丫鬟仆役都不缺,又舒服又阔气。” 新晋“盗圣”连连叹气,总觉得自己这笔……像亏了啊。 鬼刺被下旨终身囚于天牢,云倚风以血灵芝为条件,从他手中换取了近百种治病解毒的药方,悉数jiāo给御医与梅竹松,打算等验证无误后,再刊印成册,发往大梁各处。李璟颁下圣旨,在千伦草原与王城皆修建了崭新医馆,供梅竹松治病救人、授课解惑。 暮成雪则是跟随商船南下出海,前往远洋各处游历,一连三年未归。有人说他是接了笔大生意,有人说他是为了躲避仇家,也有人gān脆说他是为了躲云倚风——毕竟那只貂是越来越胖了,手感上佳、油光水滑,云门主摸了都说好。 小舟仍在湖心轻轻摇晃着,漾出圈圈涟漪。 云倚风睡得香甜,几缕墨发被风chuī落脸颊,又滑进微微敞开的衣领里,那里正搭着一根红绳,扯出来后,上头挂了一块红玉雕磨的血灵芝。季燕然哑然失笑,又想起昔年初见,想起那双桃花濛濛的漂亮眼睛,与一句无辜至极的“按照王爷描述,雕了个血灵芝出来,保平安”。当时听得满心愧疚,现在再想起,却又只剩满心庆幸,庆幸自己能在大梁千万人中,找到唯一一个他。 缥缈峰的皑皑白雪,望星城的璀璨银河,王城寸寸皆锦绣,西北有长河落日,江南有三chūn盛景,即便在边陲玉丽,也有心灵手巧的姑娘将碎玉串成铃,在夏风中撞出一片清脆悦耳的响音。 原来两人在不知不觉间,早已赏过无数世间盛景,尝过了万千好滋味。 而余生,还有很长很长呢。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一路支持王爷养鹅记=3=。 明晚八点更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