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一场为期三十年的爱 作者:Ruby今天营业了吗 文案: 我喜欢你,迷恋你,钟爱你 我想做你的情人,恋人,爱人,或者随便什么人。只要你记得我,只要你明白我。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小白,楚小姐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序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黄昏。我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房里吸烟,冥思苦想着如何在周五前妥善安置好报纸的排版。因此当那两个漂亮的年轻人走进我的公寓并且请求我为他们的父亲写一本自传时,我感到了前半生所没有的惊讶。 毕竟没人会把值得书写的一本自传交给一个寂寂无名的报社编辑。 发现我的惶惑后,两个年轻人十分谦虚地说出他们父亲的名字,并且把一本笔记本谨慎地交给我。 “这是父亲亲自整理的日记,差不多算是一本回忆录了。他最后的愿望是写一本自传,可惜没能实现。”那个卷发的女孩子用恋恋不舍的眼神抚摸着我手中的笔记本。 “所以拜托您把它整理出来。”高大的男孩子坐在椅子里,显得我这公寓更加狭窄。但不得不说,这两个教养良好、衣着大方的年轻人给我简陋的客厅增添了不少光彩。 我没急着打开笔记本,只是表达了最后的疑惑:“那为什么要我写呢?”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哥哥带着微笑说:“因为我们并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父亲的事。” 我明白了,他们在利用我的寂寂无名。 多么孝顺的好孩子啊。 他们走后,我才打开了笔记本。显然,书写它的人在最后的阶段已经不太清明,语序、措辞、逻辑都有不同程度的混乱。所幸字迹还算端正,我于是将时间线理顺,希望能最大程度还原日记主人想让世人知道的一生。 Man 十九岁那年的夏天,我见到了她。说实话,遇见她之前的那十八年乏善可陈,我认为回想它是在浪费读者宝贵的时间,因此不多赘述。也许你们会说,那应当是最宝贵的青春时光,丰富多彩值得珍惜。但是朋友,如果你见过她,如果你像我一样有过接下去这一段经历,相信你引以为傲的青春时光也会黯然失色。 “20xx年6月20日 今天和舍友聊天谈起暑期实践,他们要去打工,问我做什么。我告诉他们要去追星。 其实是要去拍戏。明天就要开始剧本围读,不知道老师教的东西会不会用得上?爸爸叮嘱我很多,但想想还是紧张。 马上就要见到她了!我是不是该买一束花?但是这样会不会很傻?如果送去她房间,是不是像私生?她最近又被骚扰了。为什么会有人想伤害她? 20xx年6月21日 今天看见她啦!走过来的时候简直金光闪闪。不过她好憔悴啊,最近真的很辛苦。希望在剧组里能轻松一点。 围读剧本的时候听到她说想吃桃子,要脆的。记一下。” 第二天我买了很多桃子分给剧组的前辈们。递给她的时候,她很惊喜地对我笑着道谢。 “我正好想吃桃子呢,谢谢你呀,弟弟。” 是的,我饰演的角色是她的“弟弟”,无处不在地支持她、应和她,一个可爱的小影子。 我看见她吃了那个桃子,当做瘦身午餐。 这是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们的故事,从这个小小的桃子开始。 第2章 “20xx年7月1日 今天正式开机,来了很多媒体。我远远看见举着话筒扛着摄像机的人一层层把她包围,她站在人群中央,游刃有余地应对这些想从她身上挖取秘闻的凶兽。 大概是记者提了一个尖锐直接的问题,她转头去看助理。那一瞬间,她的眼神那么不知所措。她其实也只有二十一岁啊,姐姐在二十一岁的时候还是全家人的宝贝。(批注:现在也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恶意? 要是我可以保护她就好了。” 可能因为我拿桃子开了头,剧组其他前辈也互相分享零食饮料,氛围现在回想起来也记得是欢快融洽。我在此之前没有任何拍戏经验,对戏的前辈都对我很友善。 楚小姐——让我们姑且这样称呼她;她总是不说话,沉默着坐在一边。但她没有表情的时候也有一丝温柔,怜悯世人的温柔。像一尊大理石女神像。 穿白衣服的时候,我总觉得她的胸口堪配一支玫瑰。 或许你看过莫奈的油画吗?时隔多年,我已经不能离开照片想起她具体的面容;但她的确是波光粼粼里一朵睡莲。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不为谁观看而存在。 是的,她不在乎周遭环境,或者说是不去主动理会。她捧着剧本,花瓣一样的嘴唇翕动,“美人如花隔云端”,谁都不能打搅她。 正因为这种神秘的气质,当时有人嘲讽她高傲,是自恃身份。我不能否认,她的确有女明星的矜贵;但她毕竟是天上星,如果能轻易降落,那还算什么明星? “20xx年7月4日 这几天要拍和她的对手戏啦,虽然对她来说不是爆发性考验演技的几场,但能让她轻松几天也挺好。过几天她还要拍好多场哭戏...... 20xx年7月5日 今天她教我怎么撒娇了.......天哪她撒娇太可爱了,像只小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让人看着也会想跟着笑。 她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好接近。”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真是没皮没脸不知尴尬为何物——刚开始,她真是很冷淡一个人。不过后来好多了,她愿意多笑了。 “20xx年7月10日 生气。狗仔怎么可以拿模糊不清的照片随便造谣?她好不容易心情好了几天。我要想个办法。” 说来辛酸又好笑,她被造谣夜会什么人很多次,我甚至花了一点时间才回忆出这件事。那时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竟然没和任何人商量就发出了通告单,证明她当天在拍夜戏,根本分身乏术。为了避免她被非议买营销,我索性连另一位正在被非议的剧组女演员的“替身”谣言也澄清了。好在那会还不至于傻到忘记开小号,顺顺利利平息了这件事。 “20xx年7月13日 早上趁其他人不在,她特意来谢我。‘谢谢你帮我澄清,下次就不用了。’ 我确认自己没出什么差错,而她像是能洞察我的心事一样笑。‘我看见你对着通告单拍来拍去。’ 其实除了郝然,我还稍微有点那么得意——自认为事情做得还不错,她知道了也好。 但她说下次不用了。我说人言可畏,问她为什么。她又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了。 ‘小白,人言可畏是对在乎的人来说。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 她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我不想让她讨厌我,没有追问。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说到底就是不在乎别人。她怎么能够谁都不在乎呢?” 现在我明白,我的楚小姐是真的谁都不在乎。或许她在乎过我?但也是过去式了。 第3章 “20xx年7月18日 今天一个前辈问起我几岁,说和她儿子一样大;又问我具体几月几号,然后说既然就是这个月了一定要在剧组给我热热闹闹办一个二十岁生日。大家都在起哄,只有她坐在一边没有话,表情倒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可能在研究剧本吧。 最近她心情还不错,说是冬天要去旅行。不知道去哪个城市能有机会偶遇她? 20xx年7月22日 今天是我这19年来最值得记住的一天。 下戏之后,他们推出了生日蛋糕——有一张书桌那么大,点着蜡烛要我许愿。我看见她站在蛋糕旁边看着我笑,那是我见过她的笑容中最温柔的。她把蛋糕刀递给我,对我说了第一句‘生日快乐’。她给了我一张贺卡,说‘这是我认为最好的祝福’。 贺卡里写着‘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愿你的人生与众不同。’我会永远记得这句话! 一个月前,她还是遥不可及的星星,现在就在我身边。这真是我能想到的、最幸运的事情了。” 为了不那么突兀地和她拍照,我请求和在场的所有前辈合照。当天的照片我保存了下来,为了防止它褪色,后来还塑封了。其实本身就是一张模糊不清的拍立得——模糊不清的好处是,无论是什么样的表情都变得柔和,照片上的她眉眼间好像拢着一团雾,笑着,是真正的风华绝代。 贺卡我也保存了下来。现在再回想这句话,好像不是单纯的祝福。是带着遗憾吧?她说起过最想做的其实是自由撰稿人。息影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任何她的官方消息,只是听说有人在卢浮宫偶然地碰到过她。也许她定居法国,也许她环游世界?我不知道,但她应该很快乐吧。 很可惜,我的人生并没有与众不同。工作、结婚、养育儿女,按照所有人的期望循规蹈矩地活着。工作的时候我属于角色,在家我属于妻儿父母;只有独处的时候,我属于我自己——也只有那时我才能毫无顾忌地想念她,反复回忆着她对我说的每一个字。 医生说我如果积极配合治疗,也许还有几年。但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服用大量药物会使我思维混乱、记忆力衰退、无法集中注意。我要把她记下来,我要留住她——至少在我的脑海里。 “20xx年8月1日 她参演的一部电影上映了,有前辈开玩笑要她包场请我们去看,她竟然同意了,说明天下了戏就去。 她也会去吧?希望能离她近一点。 20xx年8月2日 今天真的太尴尬了! 进场以后坐到她边上,被一个前辈问‘小白怎么总是黏着我们小楚呀’。 虽然知道是在开玩笑,但真的心都快停跳了! 还好我急中生智回答她‘因为我比较入戏!’ 谢谢这个角色设定!谢谢谢谢! 希望她没有放心上! 电影屏幕的光打在她的侧脸上,真好看啊。” 这是第一次露馅。是的,露馅了,之后我怎么看楚小姐的神情都是似笑非笑。那部电影我刚刚回看了,好像回忆起了那天在电影院的氛围。 漫天烟火,照亮了每一个观影者的面孔。她抬着头,明明是一个值得高兴的结局、她演得也很好,可还是很清冷的样子。明明就坐在边上,却像是在千里之外——‘我看云时很近,看你很远’。头一次觉得我一点也不了解她。明明身在喧闹的人群中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孤独感? 可能从来没人了解她。她比烟花寂寞。 第4章 “20xx年8月3日 今天楚小姐吃午餐的时候说葡萄很甜,希望有一天可以去新疆吃葡萄。联系了新疆的同学,他一口答应这几天就给我寄,希望他不要忘了。 20xx年8月4日 楚小姐的粉丝团今天来探班,送了一大堆甜品零食水果。她看见马卡龙,说想去法国旅行,尝尝当地的甜品。之前去都是为了工作,不能吃。 舍友最近可能要去法国玩,可以请他带点伴手礼回来。别的甜品好像没法空运......真的太可惜。 20xx年8月6日 今天楚小姐的圈外朋友来探班。她们感情好像很好,一直在边上聊天。我没见楚小姐和谁有这么多话。 她们的谈话没有什么遮掩,我假装看剧本的时候听到了几句。虽然这么说有点不道德,但我真的很好奇。对不起,楚小姐,我真的很想了解你。 她的朋友说前不久在北京吃了一家俄罗斯餐厅,本以为会放着《俄罗斯郊外的夜晚》、菜单上是每个五斤能敲死入室抢劫小偷的黑面包、五十个树莓烤出一个的甜饼,结果有钢琴和漂亮的俄罗斯女演员载歌载舞;楚小姐说她在此之前对俄罗斯菜的印象则是大雪过膝的冬季,进入林间小屋碰上包个头巾红鼻子白头发的老奶奶在做果酱,锅里是土豆炖牛肉,橱柜里常备巧克力蛋糕和红肠;家里的老爷爷带着猎犬和小孙子开着突突突的旧皮卡回来,从车上卸下一棵为圣诞节准备的小松树;当晚桌子中央摆着烤乳猪,烤猪里塞着一只烤鹅,烤鹅里塞着一只烤鸭,烤鸭里塞着一只烤鸡,烤鸡里塞着土豆和苹果——土豆还是完完整整带皮的,蘸盐吃。 原来楚小姐的大脑里也有这么多有趣的想法! 20xx年8月10日 收到了来自新疆的葡萄,立刻就拿去给他们。楚小姐看上去惊喜,也吃了半盒,但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开心...... 可是葡萄真的很甜。” 我现在明白少年时的困惑了——为什么她得到了葡萄还是没觉得高兴呢? 因为她不是想要葡萄。我搞错了侧重点,以为她只是想要产自新疆的葡萄;其实不是的,她是向往新疆,想要在那里体验风土人情。以此类推,她对法国甜品、俄罗斯菜的憧憬和设想也是这样。 楚小姐喜欢旅行,喜欢在不同的城市感受当地人的生活。她不爱当游客,想融入日常,天生对没有见识过的东西有丰富的想象力和热爱。这是我当年没能理解的。 而我那时总觉得她神秘无法取悦,经常陷入迷茫:她到底想要什么呢?我对她的爱足以让我为她取来任何她想要的东西,可是我深陷迷雾,找寻不到答案;而她想要的只有她自己才能得到。她的精神世界山清水秀,已经足够充实,容不下、也不需要别人涉足。而当时的我幼稚、直白,不足以成为她想得起来保持联系的朋友。 我现在为当年的浅薄感到后悔;我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多么有趣的灵魂。 第5章 “20xx年8月15日 演男主角的前辈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好像带点看好戏的意思。他是知道我的想法了吗? 有点担心他会和楚小姐说。 20xx年8月17日 今天和那位前辈有对手戏。下戏以后他跟我说,要大胆一点。 他说剧组里大概有一大半的人都能看出来我对楚小姐很特别,是小粉丝心态。楚小姐本人肯定也知道,只是没放心上。大概是因为对她这么崇拜的人不止我一个吧。 我要对她更好一点,让她能够记得我。 20xx年8月20日 今天坐在片场对戏的时候她很认真地挑出我演戏上的不足,手把手教我表现情绪。她说我很有天赋,是她见过的新人里最聪明的。 这是不是说明我不太一样?还是她只把我当她‘学生’中的一个呢?” 大概从那时候开始,楚小姐表现得比之前耐心很多,愿意和我说一些戏外的话。她谈起了她最喜欢的电影和书,很大一部分是我没有看过读过的——我很好奇她怎么能够从繁忙的通告中挤出时间来。 我曾经不那么喜欢阅读,可那阵子天天熬夜读她给我开的书单,为了和她多说几句话。阅读的习惯持续到了现在,每当我打开一本新书,都会想起和她讨论情节的那些片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既像我的姐姐,也像我的老师。 可我不满足于当一个听话乖巧的后辈。在那很久以后她对我说“我没有弟弟”,我回答她,“我有一个姐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告诉她,也许她不清楚她对我的关怀是否出自姐姐和母亲的爱,但我很明白我对她不是一个孩子对女性长辈的依赖。 扯远了,让我们回到最初的时间线。 知道她对电影的喜好之后,我就开始密切关注通告单和附近电影院的排片。我和楚小姐的密切谈话是剧组有目共睹的,一起看电影也不算什么;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挤出时间一起吃饭。楚小姐对自己做了艺人不能随意享用美食而深感遗憾,宣布过‘退休以后要吃遍全世界’的志向。我那时还幻想过可以和她同游,只可惜她的计划里从来没有我。 我们谈话的范围很广。楚小姐没有正常念大学,这一定程度上使她免于很多无聊而不得不做的活动,有了更多自由学习的时间。到了新的城市,她一定会逛博物馆和美术馆,也喜欢游乐园;她听流行音乐,听摇滚,也听古典交响乐;她偷偷去看演出,苏州评弹、京韵大鼓、相声、音乐会、歌剧,没有她不敢冒着被认出来的风险一个人去的。 在此之前我没有见过这么涉猎广泛的人,在她之后也没有遇到。我见过她华服参加宴会的样子,也见过她在街头递给乞儿餐食。楚小姐很温柔,因为她见过朱门酒肉臭,也能够怜惜路有冻死骨。 她很好,只是看起来冷漠。我曾经无意间问她为什么不愿意接综艺的通告,大家看到她真实的样子都会爱她的。可她说如果一个人在公众面前摊开真实的自己,免不了会被过度解读。那就是徒惹事端,任由他人伤害。 我爱的人不是一朵需要保护的玫瑰;她是一颗星星。 第6章 “20xx年8月21日 最近和楚小姐不在一个组拍戏,见面聊天机会很少。马上就要开学,我也快杀青了......不知道下次见面要到什么时候。 20xx年8月22日 今天看到楚小姐新出的采访了。问她择偶标准,楚小姐说不打算谈恋爱,也对恋爱没憧憬。 在她眼里,我可能真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明天就是她生日了,在剧组里过。好在明天没有戏,可以偷偷过去给她礼物。 不过现在向她表白,肯定唐突又可笑吧。 20xx年8月23日 下戏以后去找她,楚小姐说给我留了一块蛋糕。她说很喜欢我买到的大师瓷瓶,打算用它练习花艺摆在家里。 我问她后面休息的时候可不可以再见面;助理姐姐欲言又止,但她说好。” 楚小姐说的那句“好”无疑使我那时沮丧快熄灭的心火重燃,连快要杀青的失落也忘却了。她不愿意恋爱,但是不反感和我相处;她不讨厌我,她甚至愿意把我当做生活中的一个朋友,这已经足够了。 也许读者朋友要觉得这样的姿态过于卑微。但我们不能要求只能仰望的星星突然降落在怀中,对不对? 杀青以后我回了一次家,收拾开学要准备的东西。我依旧和楚小姐分享日常的琐碎快乐,而她也在百忙之中拨冗回复我,对我的大学生活表示点到为止的兴趣。 她杀青以后回北京休息,和我见了面。 因为疲惫,楚小姐的状态很松弛,比在剧组时自然得多。她靠在软软的椅背上翻菜单,手肘扶着额,柔和的下颌与肩颈曲线、象牙色的白皙皮肤、玫瑰一样柔嫩的嘴唇......简直像中世纪油画里娇柔矜贵的少女。怎么会有男生对喜欢的女孩儿什么打扮毫不关心并熟视无睹?我对她的美从来不能习以为常,见到她的时时刻刻都感到惊艳。 楚小姐不能吃什么,我也不是为了吃饭赴约;因此我们谈话,从北京干燥的天气谈到她最新的工作。 “这两个月我只有杂志和广告要拍,还有几场路演。”她说。“然后就是休假。” 她从前旅行因为十分有限的时间常常规划得紧凑而井井有条。但这次不同,时间宽裕,她将会随机挑选欧洲的国家。地点随机,时间随机,交通工具随机。 “提前感受退休生活。”她说。“这样万一不喜欢,还可以改计划。” 我问她还有什么备用选项,她耸了耸肩,表示“此事再议”。她就是这么憧憬“随心所欲”的人。 “没人能预知自己未来想要什么。” 她似乎意有所指,不由我不多想。是对过去说过的什么话感到后悔吗? 出于绅士礼仪,我买了单,问她愿不愿意看电影,最近一部新的玄幻片还不错。 可是买完票到了影院,她改了主意,说不如看那部即将下映的法国文艺片。票不能退,但任谁被她的眼睛望着都不能说“不”。 那部电影讲什么,我已经毫无印象。通过当天的日记,我能分析出是两个自由灵魂的爱情故事。游人如织的广场,喷泉前的鸽群,穿着长风衣的女作家遇见了拉小提琴的街头艺人......大抵如此。 楚小姐保持着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完。我送她到小区门口,突然很冲动地问她,“你有没有哪个时候突然想要爱情?只有一瞬间也算。” 她别过脸去看路灯柱子上的小广告——阅读习惯使她看见什么字都想要读一下。她轻声细语回答我: “有的。” 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但我需要思考一下。” 我说那下次见面的时候请告诉我。她笑了一下,算是同意。“下次见。”她转身走进了公寓楼。 我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忐忑?紧张?还是惊喜?总之我久久站在那里,看到她的裙角在拐弯处一闪,随后脚步声也听不到了。 第7章 在那之后、她回来之前,我都没有见过她。 她飞去北欧度假的时候我正因为准备期末考试焦头烂额,每天除了雷打不动的问候早晚安、点赞她朋友圈发的照片,也就没有别的联系了。 楚小姐是一个人去的。她穿梭在各国的广场、教堂、博物馆、美术馆、宫殿与庙宇;她拍垒得整整齐齐的水果,松软焦黄的面包,古着店橱窗的模特,长椅上打盹的小猫。她鲜活得仿佛和我不是一个世界。 我不知道她是否思考了使她没能回答我的那个问题。但我知道她一个人的时候很快乐。 在我寒假快结束的时候她回来了。她说看见好看精致的东西就忍不住要买,满满当当装了两大箱——我于是说去机场接她,她答应了,说正好把礼物给我。 我当时有强烈的预感:我们之间会有一场严肃的谈话。 穿得毛绒绒的楚小姐坐进副驾驶,把口罩摘下。没有人等着接机拍预览,她怎么保暖怎么来,毫不顾忌时尚感。我安置好她的箱子们,问她冷不冷。 “空调开这么高,出去容易感冒。”她伸手调低,把脸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前面的路。“马上元宵节了。” “嗯。你还有几天假?” “三天。十六就开工。”她偏头看我等红灯时单手扶方向盘、手肘支着车窗的样子,笑说:“你这样像个大人了。” “我二十了,虚岁二十一。” “喔,小朋友不喜欢被提年龄。”她又窝回座椅,突然自言自语。“我没有弟弟妹妹。” 我说:“我有一个姐姐,和你一样大。但你们不一样。” 空气温暖而沉默。我想问她有没有考虑好那个问题,但她因为旅行疲倦已经闭上眼休息了。 我把想说的话掰开、揉碎、重组,字字斟酌。我想尽可能表达我的感情,但也不想逼迫她做出临时的决定——就像在宿舍楼下当众向女孩儿表白那么唐突。 把车停到楼下,我叫醒她。她的脸颊红扑扑的,让我无端想起“腮凝新荔”四个字来。 “快八点了啊......”隔着围巾她打了个哈欠,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 我帮她把箱子送到楼上,她当场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个纸袋,写着标签,大概是她准备的礼物。 楚小姐把一只写着我名字的递给我。沉甸甸,有金属碰撞声。她笑眯眯看着我:“都是我觉得有意思的小东西,留着玩儿吧。” 我应该礼貌告辞的;但我没动。“我就快开学了。” “啊,那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笑眯眯。 我不喜欢她用姐姐的口吻和我说话。“楚小姐,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我知道,但你不用这么严肃。”她站起来,直视我的眼睛。 “我的确有话要说。” “小白,我今年二十二岁,已经工作十三年。不工作的时候我一直喜欢一个人待着——吃饭,逛街,看病,旅行。我习惯了,并且乐在其中。所以,我想我不太需要别人参与我的生活。” “你可能现在没法理解。但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也会有几乎二十四小时被人围观的生活。” 说实话,这在我意料之中。可我还要做一些挣扎。 “你是不婚主义者吗?” 她耸耸肩:“也许吧,但我们不用上升到任何主义——不过也可以这么说。我不需要伴侣,更说不上结婚了。” “可有一天你会息影。那时候你就不会被围观了。” “我在欧洲那会也很自由。我想延续那样的生活。” 我看着她异常冷静的表情,相信这些话经过了她的深思熟虑。我知道谈话该结束了。 “我明白了。虽然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但我能够理解。楚小姐,我没有把你当做姐姐,也不是从小崇拜的偶像......我喜欢你,迷恋你,钟爱你;我想要做你的情人,恋人,爱人......或者随便什么人。只要你记得我、明白我——你只是把我当做弟弟吗?” 她沉默了。半晌,她说:“我不知道。纠结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小白。”她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如果你非要一个结果,那,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我曾经觉得恋爱值得期待。” 但理智大于情感。她已经告诉了我她的选择。 第8章 后来的事情我不太记得。当年那个心碎的小男孩没有把这些记录下来。 恢复写日记的习惯是在大半年后,我们合作的剧开发布会,准备播出。 她在后台自然得体地同我打招呼,叫我“小白”,仿佛我们昨天才见过。我一方面庆幸自己没有给她造成什么困扰,一方面又因为没给她带去任何影响而沮丧。她对我终究和对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我不是主角,按番位算大约是男三,照例没得到太多关注,只是安静站在一边看她长袖善舞应对媒体和主持。她在公共场合一直是温柔妥帖的,也只有对亲近的朋友才撒娇耍赖,有普通人脾气。“我曾经也体会过,只是也许再没这个机会”。我在日记中如是写。 下台后她从我身边下台阶。她穿着长裙,又是高跟鞋,顾及着镜头又不能撩起裙摆,于是我下意识去扶她。她笑着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是熟悉的——我说不清是什么,只是觉得当时楚小姐还像半年前那样。 楚小姐的后援会做了应援,居然给我也准备了一份礼盒。打开看,是她最近代言的奢侈品牌的袖扣。她看见了,把她那份里的电子书给我:“换一下吧。” 我说不用,但她说最近买了一件小西装,看上了我的袖扣:“给我吧。” 虽然知道多半是周全礼节的话,但她既然开口,固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接过袖扣,笑说后援会很有品味。 “粉随正主。”我说。 “这话我爱听。” 她的言行举止和从前一样,我顿时觉得自己的冷淡毫无道理,觉得惭愧。“我下次看到好看的给你寄。” “好啊。”她话音刚落,路过的制片人——在此之前我没有见过他,对楚小姐说:“看来你们很熟?” 我回他:“就是这部剧认识的朋友。” 他有些意味深长地说:“楚老师的朋友,一定有过人之处。” 我一时间不太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到底是捧着楚小姐夸我还是内涵我新人进组当男三是背后有推手,但楚小姐的笑冷了下来。她看起来被冒犯到了。 “再有过人之处也比不上李总。名下公司那么多——光在横店就有五六家。” 制片人的脸色也不太好,旁边导演过来拉他说话去了。男主角笑道:“楚老师好大的火气,直戳人肺管子。” 楚小姐哼了一声,“是他先阴阳怪气。”她瞥我一眼,说:“这个小傻子还不知道被人骂了呢。” 我说的确不明白,楚小姐就带我到一边,告诉我这个制片人只是挂名,并不知道我是父亲向导演推荐,所以才敢明目张胆。而她只消带一句制片人借横店公司税率特殊给自己行方便,就足够使对方偃旗息鼓。 “反正我也听不懂,你可以不用得罪他。”我感到惶恐。 她不乐意了:“哪有看着朋友受委屈、自己不出声的?况且他说那句话,主语是我。明摆着看我不顺眼而已。误伤你了。”她拍拍我的肩表示抚慰。 太红了总要挡别人的路,我就没多问这其中的纠葛。但我记住了这个人,决心为她出一口气。 想法还没成熟就被她看出来了。她说:“你也不用太在意。毕竟不痛不痒一句话,还不至于影响心情。” 助理来催她赶下一个通告,我们就此分别。 我知道我们还是朋友,也只能是朋友。 第9章 当然,楚小姐把我当朋友,并不代表我对她是友情。少年人总是很执着。 我那时执着于再次打动楚小姐,抱着微渺的希望做绝望的挣扎。我总是想,万一她会反悔呢?她说过,人不能预知自己将来想要什么。 这期间我也努力提升自己,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我学习,接剧本,上综艺,组建自己的工作室......可与此同时,她渐渐淡出最中心的圈子。一开始是减少了电视剧的数量,偏向电影;后来她只接电影,除了大型晚会不能推拒,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内。 楚小姐在三十岁这一年宣布转入话剧行业。她不在演戏,而我也丧失了最后和她并肩而立的机会。 她三十二岁的这一年,写的第一个剧本正式开始排演。而我也面临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母亲要我尽早安排结婚的事情。她认为现在这种随随便便就能炒绯闻的氛围实在很不像话,也不赞成我和圈内任何一个异性交往。她尽可能为我挑选优秀的相亲对象,希望对方不要嫌弃我年纪太大。 我不能推拒,也很难启齿告诉她,她的儿子不可自拔地陷入一段单相思已有十年之久。但我自知没有机会,顺从地接受她的安排。 我在这期间遇见了我后来的太太。她比我小六岁,温柔善良,是我的崇拜者。她告诉我她能够接受聚少离多,也能够无条件坚定支持我——在我告诉她也许不会爱她的情况下。 她比我勇敢得多,我决心像对待家人那样对待她。 我告诉楚小姐我将要结婚了,问她是否有空来参加婚礼。她给我寄了一套精美的瓷具,说话剧巡演她不能出席,话里话外都是歉意遗憾,并要求我给她补上喜糖。 在那之后我不再去搜索楚小姐的消息,而新闻首页也鲜少推送。我看到最后有关她的一条新闻是她的话剧在法国上映,她在采访中称巴黎于她是很好的居住地。 她已经走远,而我还在原地等候,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够想起我这个“老友”。但她没有,像水消失在水中。 而今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的一生,是爱而不得,是潦草收场,是不了了之。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也许会让你们对我、对楚小姐有一些了解,好的、不好的;我已经无法在乎,但希望你们对她的选择表示宽容。请不要评价她,我对我的选择无怨无悔。(完) 这篇回忆录我首先刊登在了报纸上,放在了“小说”这一栏。那兄妹两个对于我的安排表示满意,因为他们眼里的父亲始终忠于家庭。他们不能相信和母亲相敬如宾二十年的、千万人仰慕的父亲到死都在等待另一个女人。 这个故事莫名其妙掀起了轩然大波,最终以这本小说出版、再版,我声名鹊起为结尾。无数的人在求证“他”是谁,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不是真实存在。我的手机从早响到晚,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问我,这是真的吗?他们是谁? 我说,为什么不当一个故事来看呢?但我没能阻止他们。人喜欢窥探,我明白的。 于是无数同时代的明星纷纷被波及,其中不乏已经退隐的。发声明、发律师函,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所有矛头对准了一个人。他们信誓旦旦,说这个女人就是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是那个无情的女人。他们挖掘出三十年前的新闻,确认时间、故事细节,全部吻合。 她已经退隐很多年了,迟迟没有任何动作。就当我认为她大约已经过与世无争日子的时候,有一封信寄了过来——说实话,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人寄信。 信封里是一张支票,一张手写的信纸,列出了地址,邀请我去那个山清水秀、气候宜人的城市散心,有一个人在等着与我见面。 我知道是她。 这是一栋漂亮的小别墅。门口大约装着摄像头,我探头探脑确认门牌号没半分钟,就有一个中年妇人把我接了进去。 “楚小姐在客厅等您。” 是她。端着一杯茶站在落地窗前欣赏着后园的玫瑰花,听到声音以后转了过来,“请坐。” 大约因为没有太精心的保养,这个三十多年前姿容明艳的老妇人就是符合她年纪的面容——不化妆,有皱纹,头发斑白。她甚至没有染头发,优雅从容地老去着。 她走过来,动作娴熟点了一支女士香烟,把火机递给我:“请自便。” 女士香烟的气味清淡,坐在这鲜花装饰的屋子里抽我那烟油浓重的劣质烟大约是很失礼的,因此摆手婉拒:“我不抽烟。” 她扫了一眼我被烟熏过的手指,转而说:“报纸我看过了。出版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是他。” 她背对着我,因此看不见她说话时的面部表情,也听不出什么异样情绪。“但您现在才找我。” “是啊。”她转过来,喟叹了一声。 “他的故事大家听够了,也该听听我的了。”她说。 “拍一部戏的时候,我九岁。” 第10章 Woman 拍第一部戏的时候我九岁。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很乖,任人摆布,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运气不错,剧很火,他们以为我很有演戏天赋。原本我母亲没有要我做童星的意思。我知道她是不得已。 我父亲的公司破产了,他位列裁员名单。他酗酒的那段时间里经常红着眼睛问“为什么是我”,但是没人能回答他。他后来带着家里大部分的存款和朋友创业,不知所踪长达一年,回来的时候背着远远超过母亲负担能力的债务。 人在窘迫境地的时候大概会暴露所有劣根性吧。他变得好赌,暴躁,甚至对我的母亲动手。为了躲开他,母亲带我回到外祖母家住。她同时做三份工作,而我所有假期都在剧组。 为了拍戏,我经常请假。就算把所有空闲时间都拿来学习,我也只上了一个普通初中,高中没有读完就全职拍戏——那会儿我签到了一个愿意代替那个男人还清债务的经纪公司。 我母亲办了离婚以后就病倒了。我二十岁生日过完没几天,她就过世了。她很累,但到最后都在为我操心。她告诉我,在完全认清一个人之前不要结婚。婚姻保证不了爱情,有时候也保证不了利益。 “这是你选择不结婚的原因吗?”我见她半天不说话,小心提问。 “不全是。”她轻吐出一口烟雾,眼神又飘向远方。 遇到小白的时候我二十一岁,工作已经十二年。我看见过很多很多像他一样的年轻男孩子,有的为名,有的为利,有的为了追逐梦想。只有他看上去什么都不想要,就好像只是来做一份暑期工——后来我察觉到他对我的事很上心,而且掩饰得不太好。 一开始我没太在意。他对我好,只是出于对偶像的崇拜吧;他们都在追逐我表现出的人设。我可以很坦白地承认,我的人性很次:刻薄,小心眼,得理不饶人,是对陌生人不怎么在乎这个性格给他们一种“我很温柔”的错觉。所以我不太愿意上真人秀这类综艺。如果真正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就没什么人会爱我了。 小白很执着,一片真心捧出来任人宰割。他甚至还想不被我发现地帮我澄清谣言,这一点尤其令我感动。然后我随便打听了一下,知道他父亲是很厉害的前辈,把儿子保护的很好,一点没沾上这个大染缸里的恶习。我很羡慕,也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结这个善缘——你也看到了,后来有人因为我嘲讽他。其实知道他身份后嘲讽我的也有很多,但我没让他知道,很早就公关掉了。 他很有趣,也没有同龄男孩子那些坏毛病——幼稚,太自信,诸如此类;闲聊的时候我会故意说一些不符合我“人设”的话,比如讨厌被全天窥探生活之类的,但他表现得能够接受并且理解我所有的想法,这很难得。我是指在整个人类中都很难得。 有很多个时刻,我觉得如果和这样的男孩子谈恋爱也不错。可我们关系越亲近,我就越犹疑——他太固执了,如果我哪一天决定结束关系,恐怕他会纠结自己莫须有的错误一生。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他在我最迟疑的那段时间里向我袒露心迹,于是我趁着假期去寻找答案。我想知道,我到底会不会在长时间的独处中想念他。 第11章 “你有没有一个人旅行过?”她突然转过来问我。 我愣了一下,苦笑:“以前没有这么不合群的胆子,现在没有时间。” “那你可以找个机会试试。”她这样建议我。 北欧的冬天很美。夜晚站在高处,抬头是星河浩瀚的穹顶,低头是万家灯火的城池。 圣诞节那会儿很热闹。下着大雪,街上到处都是彩灯,红绿金银的装饰品,圣诞树底下堆着礼物盒。我走在大街上,看到玩雪的小孩子,情侣,夫妇,也会觉得热热闹闹的挺好——但大概是叶公好龙。真要我长长久久这么热闹,我是受不了的。 不过节的时候很冷。走在白茫茫的街道上,我也会想起他:如果他在我身边,是不是就没这么安静? 但我没主动给他发消息。处在这么安静的环境里,总会觉得有点孤独,并不能代表我一直需要他。为了一时半会的寂寞招惹他,我想这是不应该的。 “可能因为你去的是北欧呢?如果是国内比较热闹的地方,会不会想法又不一样?” 她平静地看着我,把烟蒂按在玻璃缸底。“在那以前这样的经历很多。在人少的地方我都不需要他,更何况人多?” 我发觉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连忙端起茶杯掩饰窘迫:“我没有一个人旅行过,所以到哪都挺热闹。” “你这几天可以好好体验。一个人,按照自己的心愿走,想去哪去哪,想停多久就停多久。”她想起了什么,笑,“我有一回突然想听苏州评弹,买了票就走,听完回上海赶通告,把我助理他们吓得够呛。” 这样夹缝里寻求自由的行为,倒是很符合回忆录的描述。 所以回国以后我告诉他我不需要另一个人进入我的生活。关于是否是“不婚主义者”,我当时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明;事实上,我也是一段时间以后才想明白。 我身边的朋友大都陆陆续续结婚了,有那么几对让我觉得爱情很美。但我相信这么小概率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你观察一下就不难发现,家里的摆设大部分都很新——小谢清洁维护很辛苦,但根本原因是,我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我很难和人保持长久如初的感情,和老朋友都保持弱联系。如果什么人对我热情,我会首先退缩。一方面,是我觉得自己不堪承受别人的爱的缘故;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愿意欠别人的人情。 友情是这样,爱情也是。小白对我太好,这总让我心生愧疚。 “但婚姻到了一定程度也会趋于平淡。很多夫妻之间是亲情,”我插了一句,“或者友情。” 她嗤笑一声:“那我结婚有什么意思?嫌房子太大住得害怕?我能理解人选择结婚,至于他们理不理解我,我不太在乎。只要别来干扰我就好。” “你认为爱人一辈子都该是爱人吗?” “我没有意见。只是如果变成朋友,可能对曾经爱过的人来说有点悲哀。但这是常态;如果是开放式婚姻就无所谓了,不要给人的精神上加什么束缚。”她想起什么似的,看我,“冒昧的问一句,您现在的婚姻状况是?” 我自嘲一笑:“三十多岁,没房没存款,当然还单身。” “看来你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她了然地点点头,又点燃一支烟。我注意到她一支烟也抽不了几口,大约只是为了欣赏烟雾? “倒也不是这么崇高。”我对这顶高帽感到无所适从。“只是觉得自己还没有能力承担另一个人的加入。而且我也喜欢这种自由的生活状态。您没有考虑过领养一个孩子吗?我知道一些不婚主义者会□□。” “有人劝过我的。”她说,“但你不觉得养一个孩子的责任比结婚重得多么?我实在没把握把一个小孩子教成好人,领养小孩这件事也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衣食住行,挑学校,辅导作业,开家长会......没完没了。而我也不能担保他平安快乐长大。我真怕将来他问我,‘If you understand suffering,why did you give me a life’不快乐的人已经很多了,没必要再添一个。” 我说:“这的确是很沉重的话题。你和陆先生谈过这些吗?” “没有。他好像完全陷入到一个执念里去了。” 第12章 我知道他的执念还在我。他可能觉得自己不够优秀,不足以让我对他长久动心。我说过他很有天赋;他很努力,背后势力又推波助澜,成名几乎是必然的。他红了以后没走我的老路,只要是能添把柴的,连要做极限运动的综艺都敢接——即便他恐高。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发觉自己在这个圈子里待的时候够久了。新人一批又一批,虎视眈眈觊觎我的位子,经纪公司也明里暗里要我提携新人;我作为前辈,不能这么没眼色。 况且三十岁,已经到了一个左右为难的阶段:演二十岁的小姑娘谈恋爱,有点说不过去;演男主角的长辈,我又不服气——就好像三十多岁的角色不该有自己的人生故事一样! 而我当时的位置也不太适合给人当配角,所以我不太拍剧。我专心拍了两年电影,又觉得话剧实在有意思。可演来演去都是别人的故事,我不如自己试试写一个。 在很多人的帮助指点下,我确实写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剧本,也有一批很不错的演员陪我一起排练。我醉心自己事业“第二春”的时候,小白告诉我他要结婚了。 “你没有去参加婚礼,单纯因为排演话剧吗?” 她回忆了一下,语气不太确定:“我......不太记得了。话剧的事情已经让我很头疼了,应该的确是抽不出时间。” “会觉得遗憾吗?” “不至于。可能有那么点可惜吧,没见证他走向人生新阶段——这话有点官方,但的确是我心里话。我当时为他能摆脱我的阴影感到高兴。谁能想到他——” 谁能想到他深陷泥潭。但我救不了他。 后来我沉迷于话剧,爱上了自己书写故事的感觉。帮助我的朋友说,如果我坚持写作,也许也会在这个领域有什么成就也说不定。但你知道的,我不长情,没在这方面倾注太多心血精力以后就又失去兴趣。 大概是厌倦在关注下生活了吧。我去旅行,之前没去过的、去过但很匆忙就离开的,繁华的、荒凉的,听过的、从没了解过的,有趣的、乏味的,都去体验。没有终点,也没有起点。泛若不系之舟。也许你会觉得这是漂泊无依的生活,听起来孤苦凄凉;但我有很多钱,它们会生出更多钱,这代表我有更多选择。有钱的单身女人不会孤苦凄凉的。 折腾够了以后我回到了这里,买了一栋小房子。很巧,我回国的时候在机场见到了小白,众星捧月,被一群接机的狂热粉丝包围,到处都是欢呼和尖叫声,最中心的是一圈保镖。好像是他刚刚拿了一个什么影帝吧,我很久不关注圈内消息了。 我当时站在电梯上往下看,虽然看不清这个戴着口罩帽子的男人是谁,但我听到粉丝呼喊他的名字。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久到我后来查他近期信息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快要不是我认识的小白。他匆匆离开航站楼,没有发现我,所以这甚至算不上“擦肩而过”。 接下去我和老朋友重聚,一起商量设计这所小房子,让他们给我介绍可靠的保姆。遇见小白,就像一片云飘过湖心,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比起刚认识那会儿,他的脸瘦了,棱角分明。”她回忆着当年情形,“但是好像长高了一点?也变壮了,除了眼睛,别的都不太一样了——可能是真的太久没有见面了吧。” “他没有联系你吗?”我问。其实我有点困惑,为什么这么执着的人会不主动联系呢? “他已经成家了,当然不会有什么行动,这一点我曾经和他提过:异性朋友在恋爱后要减少联系,婚后能免则免。他知道不该毁掉他家人的信任。精神上的事情,不要牵扯到现实。” 我能够理解了。陆先生那时已经把楚小姐当做镜中花水中月,彻彻底底的梦里人了。 第13章 尽管这么说很残酷,但相信你已经意识到,他爱的不是我,是他自己的执念。三十年,这纯粹是自我感动了吧。他一厢情愿的执着,是因为从没得到的遗憾,不是爱。 也许你觉得我无情。但据我所知,现存的法律和世人心照不宣的规矩里没有一条写着付出必定有收获。不是所有的爱都能得到旗鼓相当的回报,他应该明白的——就像他的太太一心一意爱他,但他回报同样的爱了吗?当然,我没有资格指责他,我们是一样的人。也没有人能指责我们,人都有辜负别人的时候——看看自己眼睛里的木头吧。 “楚小姐,不用这么激动。”我小心翼翼劝她。 “抱歉,失态了。”她低下头,沉默一会儿以后,说: “好吧,我承认我自己还是有点内疚。如果我当初换一个方式,比如豁出去谈一段时间的恋爱,可能就不会让他牵肠挂肚这么多年。人总是会对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比较执着。” 我察觉到她的语气变软,态度也不像之前那么强硬,猜想是陆先生的死让她改变了主意。“您得知陆先生的死讯后,有没有想过去看看?” 楚小姐摇了摇头。 我是在某一个清晨,起来喝咖啡的时候看到了早间新闻推送。在此之前,他没有公布过自己的病情,所以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猝不及防的噩耗。 是的,包括我。即便很多年没有联系,但我还是花了很久才接受故人去世的消息。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老去,发现死亡开始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利刃,“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我很伤心,为记忆里那个活泼的男孩子感到惋惜——他人生的结尾没有像他年轻时候想要的那么鲜活热烈,而是躺在病房里,像一片枯萎的树叶。 往事如烟,他一死,从前困扰我的那些问题,关于婚姻,关于契约和责任,我可以全都抛之脑后,认真悼念生命中唯一真心喜欢过的男孩。我现在知道我当年的确爱他。 “世事无常。”她说。一支烟燃尽了,她再点上。“我不是有烟瘾,只是觉得这个味道很清香。”她对我解释。 “确实。”我点头认可,也为自己再续上。 她接着说:“我没有参加追悼会,也没有去墓地。我去了一趟横店。” 横店那会比较冷,完全不是我们拍戏那会的闷热,这对我回忆往事有一点小小的阻碍。而我也不能出入剧组,所以只是挑有印象的几个地方去了一下。 变化非常大。可以说是面目全非。我意识到三十年能够改变的东西太多了,也许他早就忘了我,我没必要为了这段虚无缥缈的感情再做一些没意义的事自我感动。所以我回来了,试着不去想他。 但不太成功。我傍晚在小区里散步,看到路灯,会想起去北欧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看到湖水,我想到船,又想到给他买过的一个游轮徽章......他不在了,又无处不在。 “读过马尔克斯吗?”她问我。 我连忙说:“当然。”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安赫拉·维卡里奥。她在巴亚尔多离开以后爱上了他,等了他二十年。” 我知道她在说《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并以安赫拉自比,认为自己是在陆先生死后才爱他而感到纠结。“我能明白。但我确信你并不感到后悔。再选一次,你也不会和陆先生结婚,对吗?” 楚小姐笑了一下,短暂到我不确定她是否只是稍微牵动了一下面部肌肉。“你说的对。” “没有得到的才是美好的。我相信我现在觉得遗憾,也只是因为没有得到过。让我们来做个假设:假如我和他结婚了,会怎么样?” 第14章 END 我觉得那并不会有个美好的童话故事结尾——“王子和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他要出道,需要粉丝支持,但大部分粉丝并不会选择一个已婚不能给她们带来任何幻想余地的年轻演员;而我也会给他带来争议。作为我的丈夫,他会得到过多关注,他的一言一行都要务必小心。 也许你要问,他为什么非当圈内人不可?好,那让我们再假设一次:假设他为了我们的安宁退后一步,选择别的路。说实话,作为表演系的学生我不清楚他除了当富二代还有什么路。那么,试试做表演系老师,或者什么别的稳定的工作。这时我们就要开始考虑家庭生活。 因为工作原因,我们一定是聚少离多。如果按照我现在的轨迹来,那么离我们可以常常见面的状态也要近十年。这很可怕,我们的感情不是在摩擦和争吵中被消磨,而是就随着时间流逝消散......而变得漠然。夫妻感情都岌岌可危,更不要说婆媳关系和家族人情往来这些事情了。 很多夫妻会在感情破裂的时候选择生一个孩子,我绝不同意。那对孩子和我们都会是灾难。所以没必要假设下去了,注定行不通的。 “你也没有想过牺牲一点自己的生活是吗?”我提问完觑着她的脸色,生怕她因为我这个问题不高兴。 楚小姐没有如我猜想的面带愠色,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我认为没必要。如果一件事需要我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那为什么要做?这么说可能有点武断;我们辩证地来看这个问题。” “如果我能预料到做这件事的结果从长远来看是好的,一时的牺牲能得到更好的回报,那我会做;但像刚刚那个假设里,假如我退步——比如宣布退圈,从此淡出公众视野,那等待我的是什么?平凡的生活。婚姻会给我带来负担,我不能一直随心所欲,长久来看是得不偿失的。我拒绝那种一眼望到底的生活。” 楚小姐是一只飞鸟,注定不会长久栖息在任何一根树枝上。我想这大概要归结于她不幸童年导致的缺乏安全感上——她在各个领域里反复横跳,不肯完全相信什么事物并把自己托付出去。 不管怎么说,知道陆先生并非始终一厢情愿这个事情让我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至少没那么酸楚了。 “我的故事说完了。”她把烟灰缸往前推。 我下意识最后吸一口烟,终于因为太短而烫到了自己的手指。我把它丢进烟蒂横尸的玻璃缸内。 “还有什么想问吗?”她抬眼看我,在我看来有点要送客的意思了。 我忙问:“需要我把这些写下来吗?我可以为您做一个澄清。” 她笑了:“澄清什么?他写的也不是谣言。不用了。请你来就是为了找个人听我说说这陈年旧事,说完了,我心里也轻松多了。反而是你,被我们的事情打扰了。” 我说:“没有打扰,至少我也挣了很多钱。说起来还有点惭愧。”我从包里取出笔记本,双手递给她:“这是陆先生的儿女送给我做纪念的。大概是陆太太也不想留着吧。” 她接过来,没有打开的意思。我起身,说了句“打扰了”,就从原路返回。我转身离去,自然也就没有捕捉到她恍惚的神情,以及倏忽落下的一滴泪。 三十年的爱与嗔,痴与怨,怀念,迷恋,执念......终于在身后物归原主。 一场盛大而隐秘的爱,持续三十年,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