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作者:sync 文案 牧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 一个撒谎,一个被骗。 人果然虚伪又愚蠢。 - 一腔情愿付东流,愚人痴儿不甘休。 重临旧境又觉新,互为因果空源头。 - 爱凑热闹老狐狸×一见钟情读书人 牧丹×邱行春 - 练笔文,小短篇。原本梦想是做甜甜的饭饭,但画风逐渐奇怪。(bushi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因缘邂逅 奇谭 搜索关键字:主角:牧丹,邱行春 ┃ 配角:邱立仁,苏芷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立意:有意旁观凑热闹,不觉已是此中人。 第1章 子时 “听说醉柳楼来了个新头牌,那身段、那对眸子……啧啧,无一处不勾魂。” “行春,一同前去看看罢。” “这书是读不尽的,反倒是美人易逝。行春,就如同你这名一般,人人行乐须及春呐。” 子时。 邱行春耳边还留着他同行友人们调笑的话语,可人已醉倒在绣着牡丹花的锦缎面被上。 浓烈的牡丹香气入鼻,扑了个满怀,熏得人头脑昏沉。 “小鬼,还醉着呢?” 迷蒙中,他似乎看见一柔若无骨的手,素肌生白,肌理细腻得如同世间最好的绫罗绸缎。 那双手划过自己的鼻尖,顺势又跌落在颈边,带着温热,激起一阵颤栗。 “你……是谁?”邱行春口齿不清地问。 他看不清这人的脸,五官模糊着,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那垂落下来又搔扰在自己颊边,烟云缭绕似的乌发。 视野中闯入那人的唇,双唇施了脂,略染猩红。一张口,若有若无的香从中传来,不似紫牡丹那样浓,反而流溢着白牡丹那样的清冽。 “你竟还没发现自个儿已死了许久吗?” “什……么?” 邱行春听不真切,但他眼中明明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怎么声音不清脆如黄鹂,反倒是这样地低哑。 迷醉中的邱行春不禁攒眉。 至于自己是生还是死,他将那信息抖筛般流畅地滤出双耳。 毫不在意。 他困极,可美人儿手脚不干净,吹吹他的睫毛,又拽拽他耳垂,如同蚊蝇一般烦扰。 “蚊虫……甚扰……厌……烦……”他闭着眼嘟囔,挥了挥手,将脑袋往被褥深处埋。 那美人似乎听惯了好言好语,还是头回被人嫌弃,一时间竟然断了动作,愣了半晌,轻笑一声。 “呵,小东西……这样的小鬼,倒是罕见。” “就是不知吃来是否补益……”美人若有所思地说着。 但邱行春耳朵早已听不进半分言语,占了别人的床榻被窝,睡得酣畅。 - “行春,这句话我思来想去还是甚不得解,你教教我罢。” 梦中说话人看不清脸面,邱行春只记得来人身穿元色直裰,穿得年头久了,两袖还打好些个补丁。 “这‘不由其道而往者’就是指那些歪门邪道不走正道之徒,而后半句‘与钻穴隙之类也’就是以男女私会去类比。世人以私会为耻,那么不走正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同样可耻。”他听见自己如是回答道。 “行春,这我可不认同,凡是能达到目的的法子,总归可以一试。” 那人声音大了些,吵得邱行春耳朵一嗡。 哪怕是在梦中,他也皱起了眉毛。 “立仁兄,不可太过急躁。” 他似乎这么劝慰着,但被自己唤作立仁之人却拂袖而去,只留一道灰黑色背影。 “立仁……”画面一换,他已然来到一处园子,在花香中,他的耳垂一凉,似乎被什么东西舔过。 但周围半个人影都见不到,天更是连半分雨点都未下,这股湿意究竟从何而来? “唔……痒……” 半梦半醒之间,邱行春勉强睁开眼睛,却不料直直对上一双妩媚如时花的眸子。 明眸善睐,眼波流转,清澈如镜的瞳仁仿佛盛了世间所有山海的情意。 一时间,这脑袋迂腐的书呆子,终于理解为何文人尚爱游观山水。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 非是山海有情,而是人有情。 “我这是……看见仙家了吗?” 邱行春只觉自己心慌得厉害,一股火在胸腹燃烧,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哪怕是读到精妙绝伦的文章,赏品到出神入化的诗赋,都未曾如此……悸动。 “小东西,醒了?” 那人还伏在他身上,用低哑的嗓子唤他,抚摸他的耳垂,连带着他的喉咙也开始泛哑。 “你……是谁?” 邱行春痴痴地望着头顶那轻薄的帐子,感受到这神仙般的人物埋在他颈边,动物一般地嗅着。 他只觉得自个儿汗毛都立起来了,敏感地要命。 “嘶……你咬我。”邱行春眼角含泪,好不委屈。 但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人推开,只见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俩人调了个儿,他被迫坐在这人身上。 俯看这人,只觉得惊心动魄。 怎会有人生得如此好看。 那人瞧见邱行春这幅痴呆样,勾唇笑了,又把邱行春的神智也勾走了。 “叫我牧丹。”这人开口说着又顿了一下,“小鬼,你怎么不怕我。” “我……我不是小鬼。”邱行春还醉着,他大着舌头反驳道。 “一身鬼气,面皮发青,这还不是鬼?” 邱行春瞧不见自己的模样,更看不见他口中的什么鬼气,细细感觉一遍,只觉得浑身上下充满生机。 定是这个叫牧丹的人在诓骗他。 思及此处,邱行春瘪了嘴唇,些许委屈涌上心头。 美人有缺点,会说谎,就像那美玉有瑕,碍眼。 牧丹似乎看出邱行春所想,笑中带上了讥讽的意味。但这张脸、这骨相着实无缺,再怎么嘲弄,也只是美人发嗔,依旧赏心悦目得紧。 邱行春没由来腰发酸软,几欲向前倒去,只得及时用手撑住,这一撑,手掌弱弱地按在牧丹腹上。 这动作让饱读圣贤书的他来做确实孟.浪许多,手掌发麻,还没从中品出滋味来,羞愧之意就占据上风。 “我怎么会在这……”他缩回手,慌乱中寻了个话题。 “这话该我来问。”牧丹定定地瞧他,越瞧笑意越盛。 “我一回房,你这小鬼就在我榻上。” “你可知道,只有一种人,才会在这房,上这床。” “什么……”邱行春醉意又占了大半脑子,思路开始混沌起来。 听牧丹说话,大半句子都未听明白。 “让我吃了,就放你下去。” 说完,牧丹意有所指地舔了那红艳的下唇,像个妖精似的勾着上方这人。 邱行春头脑腾得一下就灼烧起来,最后这句话倒是听得真真切切,悟得明明白白。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手忙脚乱地要往榻下滚去。 什么人头回照面便要做这等亲密事?邱行春震惊连连,满心忧惧。 这哪是温柔乡,简直是吞人食肉的恶窟。 可还未触及那边缘,脚踝便被人捉了去,又猛然向后一拉扯,他便落入那放浪子的怀中。 这下好了,挣脱不了,待会就要被拆开入腹了。 邱行春紧紧闭上眼睛,咬着牙想,脑中更是闪过许多仁义礼教的句子。 那双柔软无骨的手力气却大,钳制住他的双臂,喷薄的热气就照着他那后颈吐出。 妖精、祸害……恬不知耻! 短短几个瞬息,他对面前这叫牧丹之人的印象就天翻地覆换了一遍。 可那人执意不放手,邱行春挣脱不开,面上唾弃着,心里却有隐秘的渴望。 书上说…… 还没等他引经据典一番,肩上猝不及防一痛,牡丹花熏香中就突兀地闯入一丝血腥味。 “你!”邱行春吃惊地睁开眼,他缺水鱼一般剧烈挣扎起来,可臂膀两侧那钳制力度愈发惊人,左肩上被尖牙咬住的皮肉也扯得疼。 牧丹还在咬,野兽食肉一样,凶狠地厉害。 这时邱行春才恍然大悟。 他之前会错意了!牧丹是真要吃了他!不是床.第之间那种吃法,而是硬生生、恶狠狠,吃食物那样吃他! “呃……” 邱行春这下心里被冰凉的水泼过,那点隐蔽的雀跃也给泼没了,身子由挣扎转向颤抖,满心只剩下恐惧。 “你放了我罢……” “别吃我……” “要烂了……你将我咬烂了……” 他疼得抽搐,半气半音地开口求饶,声音弱得微不可查。 可牧丹置若罔闻,依旧发狠地咬他。 邱行春只感觉那块被叼在他人嘴里的肉快要从自己身体挖去了,而他自个儿也像那风雨飘摇中要被拔出土壤的野草,只剩一点根茎还连着大地。 这便要终了吗? 此刻他还醉着、疼着、混沌着。有许多事想不明白,还有光宗耀祖的责任还未来得及担起…… 他竟是要这样糊里糊涂地死了吗? 思及此处,两行清泪流下,正滴落在那被面上的牡丹纹样,布料被洇湿成深色。 “哭了?” 身后那人带着血腥气的唇靠近他耳边,带着疑惑越过他肩头探身向前看了看。 “还真是……” “有什么稀奇的,人之将死,哭一哭,已经算最体面的了。” 邱行春以为牧丹还要嘲弄他,反而向后一靠,自暴自弃地将那盛满泪的眼给正欺.辱他的人看。 牧丹用指尖沾了这泪,在指尖碾了下,又伸舌尝了。 片刻,他下定结论:“是真眼泪。” “眼泪还分真假?”邱行春仰头向上看去,只瞧见牧丹那如玉雕般的下巴。 “分,鬼的眼泪多半都是假的。” “你这小鬼,果然奇怪,竟然流真眼泪。” 一听这话,邱行春怒了:“什么鬼不鬼的!我是人!” 这么一吼,牧丹倒也不再有其他动作,打量他片刻,便松开钳制。 “好,姑且算作人。”见邱行春得了自由,飞速躲进床边一角,他又说,“小鬼,你昏得厉害,本座也不是不讲理,有什么话,等你清醒后再说也无妨。” 话音落下,牧丹打了个哈欠,那唇边的血也结成了干褐的痂。 “你……你这人……甚是奇怪……”邱行春半眯着眼睛试图要看清牧丹的模样,“你到底是什么妖魔邪物,将我掳至此处,甚至还要……吃……” 邱行春喉头一噎,他猛然想到之前自己会错意那点辛秘,指责话一时间堵住口,没法顺畅地抖出来。 牧丹本来觉得无聊发困,但看见这瑟缩的小鬼表情变换几番,又激起了兴趣。 他上前抓住这小鬼的腿,让他顺势半躺着。 “在想什么?表情变化这样有趣。”牧丹饶有兴趣地问。 邱行春被撞破遐想,脸皮骤然滚烫起来。 那股子灼热又再度回落到身上,甚至比之前燃烧地更甚。这次不光是腰发软,那股软意扩散到四肢、关节、眼窝唇耳,似乎要被太阳晒化了。 牧丹瞧了一会儿,终于看出端倪。 “啊,倒是忘了,这房里点了助.兴用的香……但这香对人有效,对鬼怎么也……” “这小鬼果然古怪。” 分析完毕,牧丹便要下去将那香熄灭,但他刚挪动半分,颈子却被邱行春双手环绕缠住了。 颊上一凉,这小东西竟然也开始照猫画虎地舔他。 牧丹一双含情目骤然变得冰冷,他指甲悄无声息地变尖变长,反射性摁住邱行春的脖子。 邱行春没察觉危险,寻摸到了那两片沾着血迹和口脂的唇,品茶点似的细细咂摸起来。 唇上是软舌温热的触感,锋利的动作一顿,指甲又收了回去。 罢了,何必与一小鬼置气。 但那已经昏头昏脑的小鬼却食髓知味,贪蛇一样缠绕上来。 不过邱行春生涩不得要领,被渴求与陌生夹在中间,逼不出半点欢愉。 “想让我帮你?”瞧着这副模样,牧丹吞了口水,他又饿了。 邱行春昏糊涂了,听不懂任何字,只看见牧丹表情软化下来,就像攀住救命稻草一样去攀他。 “小鬼,你又欠我一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有做香香饭饭。 -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出自李白《月下独酌其一》。 “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出自《孟子》之《滕文公章句下》。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出自刘勰《文心雕龙·神思》。 第2章 丑时 …… 邱行春眼前一阵阵发晕,他用力喘着气,身上一紧一缩,时不时震颤一下。 灭顶的快.感着实冲击太大,这次终于让他成功地昏睡过去,丑时过后,一夜无梦。 - 邱行春出生在镇江边一座偏远的寺庙,不过,说这出生地倒也不大准确。 当时南边连年干旱,闹着有史以来最凶的一次饥荒,邱行春父母北迁避乱,他父带着即将临盆的妻子走了水路。日夜一刻不停歇地赶,又饥又累,还是没敌过命运无常。他可怜的生父在撑杆途中一撒手,带着长篙直直扎入水中,再也没浮上来。 最后只剩镇江水面有一叶孤舟往下游飘,瘦骨嶙峋又心神忧惧的孕妇躺在小舟中间,被江边金山寺的和尚拦了去。 当小沙弥们将这名妇人拖到岸边后才发现她早已气绝多时,立刻双手合十,低头,连念数声阿弥陀佛。 这一低头可正要紧,目光正对上妇人的腹部,一鼓一鼓,显然胎儿还活着。 于是请来师父做决定,师父又去请隔壁村子里的郎中帮忙。那郎中正值耳顺之年,一闻此事倒也不慌不忙,取了剪刀,火速赶来,就在江边将这妇人的肚子剖开取出婴儿。 已是昏夜,月光吐了漫天白,那婴儿不哭不闹没动静,浑身肤色布着青紫。一瞧已乏回天之力,了凡大师带着徒弟们齐声开始诵经念咒。 但那郎中倒也是个奇人,他拿来盏油灯细细观察,将婴儿倒着提起,猛叩背部。一下、两下……人们只见他神情严肃,手上稳重。 不需多时,那婴儿居然咳出一口污浊,随后哇哇大哭起来。 一时间,周围帮忙的村民、和尚都惊讶万分,忙称赞这名郎中是活神仙,能跟阎王爷手里抢人。于是这孩子的名便交给这位救命恩人来取。 姓?不知道。 这孩子一对父母姓氏不详,一众人将这郎中视为婴儿的再生父母,于是串掇着取了他的姓。 名?这好取。 郎中慢条斯理收了药箱,指了指月亮又指了指江边的茂草。 “时令立春,月又圆满,化太白一句诗,便取行春罢。” 至此,这孩子的姓名便敲定了。 金山寺一角办了个学堂供这周边住着的童子们开蒙,邱行春从小在学堂长大,有天分,书念得十分厉害。 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是个中规中矩的性格,从小到大在心里念着金山寺和临江村的好,一门心思想要考取功名偿还这份恩情。 邱郎中的幼子与邱行春年龄相仿,一块儿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只是那邱郎中的幺子与邱行春相比属实愚钝许多,光是个秀才就考了三回。不过邱行春也不急不躁,便陪着他一回又一回得考,直到两人都年满十八,邱郎中幺子终于有资格参加乡试,便一同结伴去临江城。 只是这繁华城景乱人眼,盘缠有余,那幺子便一猛子扎进销金窟里不出来。邱行春百般劝解不成,这也就有了梦里那段对话。 “行春,人人行乐须及春。”邱立仁对他如是说。 不过邱行春只记着邱立仁的声音,他那张脸长什么样却一点都记不起来。 - 被刺眼的阳光逼醒,天色正亮,辰时将过。 邱行春一睁眼就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霎时间,昨夜的记忆山呼海啸般灌入脑海,冲击得他发昏。 “我……”张了张口,长于著文的他仿佛被谁偷去了舌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再低头一看,身上还赤.条着,更是不知所措。 牧丹瞧他这幅模样甚是有趣,扯出一旁与被子纠缠在一块儿的衣物丢在他身上。 邱行春只得连忙作揖道谢,那床铺是再也不敢待下去,爬起身躲在房间一角,顶着扫视的目光,哆哆嗦嗦地穿衣。直到正了衣冠,他才鼓起勇气与牧丹对话。 “小生邱行春,昨日之事荒唐,还多谢这位……”顿了一下,他瞥了一眼牧丹艳美异常的打扮和分明是男性的骨架,不知作何称呼,只得含糊过去。 “原来不只是个奇怪的小鬼,还是个文邹邹的小鬼。”牧丹笑着点评道。 “小鬼……”邱行春皱了眉,没人会喜欢这样无礼又不吉利的称呼,他按下心中的怒火,表面客客气气地回复,“还请教您为何一直唤在下为‘小鬼’。” 牧丹依旧那副懒散的模样,窝在榻上,长指抚弄着乌发:“我昨儿就说过了,你一身鬼气,不是小鬼又是什么?” “空口无凭,还请……不要再开这等玩笑。” 环视这房间内饰,显然是个寻花问柳之地,再加上面前这人甚是古怪,邱行春不打算多留,欲拂袖离开。 “慢着。”牧丹依旧那副怏怏地样子窝在榻上,他姿势懒散,眼神却锐利。 “昨夜你欠了本座两件事,竟然就想这样坦然离开?” 还未等邱行春去细想是哪两件事,他便被眼前这惊奇一幕震得连步子也迈不开。 只见牧丹轻薄的罗裳下赫然凭空变出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火红皮毛顶端白尖,正随着主人的心思一左一右摇甩着。 “妖……妖怪!”邱行春吓得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血色尽失,手脚并用挪着远离牧丹。 “啧。”牧丹没想到这小鬼胆这么小,区区一条尾巴就将他吓成这样。但又转念一想,取了一面铜镜,让邱行春看清自个儿的模样。 这一瞧,又将他惊吓得晕了过去。 脸色铁青,眼下乌黑,眼仁翻白……这分明确是鬼啊! - 邱行春十七岁那年生辰,他如同往常一样清扫着寺内院子,但也就在这夜,发生了一件奇事。 镇江江面上远处行来一艘画船,整个船灯火通明,还以为是哪里的星星坠落顺河飘流下而来。 那船靠得近了,下来一群锦衣华服之人,敲锣打鼓,竟是在这江边草畔搭起了戏台子。 锣鼓声震天响,引来无数人观看。住持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何方人士,从何而来,但最终还是止住步子,没胆敢上前问。 他们唱了一出戏,内容大致讲的是十几年前临江城胡氏家族兴衰的往事。胡氏家族尚来出爱大善人,要说最善之人莫过于上一任家主胡老太爷。那胡老太爷在饥荒之年开了自家的粮仓,无偿供应着城里的百姓。但他却没想到此举引来别地的流民、山匪,反倒害得临江城动乱不安。 于是这善人的名头也就逐渐变了味。流民、匪徒抢空了胡氏的粮仓。不光如此,那群匪徒中有个十分狠毒之人,带头搬空胡府一切可用的东西。 胡老太爷百思不解这善意怎么收尽恶名,终日忧思,早早害了病逝去。一直埋怨胡老太爷的当家主母也因受不了从云间跌落泥里的苦境遇而自缢了。 最终胡氏落了个家破人亡的惨景,只剩一子一媳向北逃荒去。 当夜邱行春便做了梦。先是梦见那素未谋面的父母,三人凄凄切切诉了一番苦,后来又梦见那原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胡老太爷。 胡老太爷声泪俱下,唇边上的髭一动一动的。 “孙儿啊,我愧对胡家列祖列宗啊。” “孙儿啊,你要复兴胡氏啊。” 那老者佝偻着腰拉过他的手一番交代,邱行春也记不清自己究竟答应了没有,一觉醒来,掌心里全是薄汗。 十七岁的邱行春握紧了手心,往他那尚待实现的抱负簿里又添了一笔。 作者有话要说: “金山夜戏”,出自张岱《陶庵梦忆》。 第3章 巳时 “小鬼,醒醒,怎么这么不经吓。” 邱行春被一瓢凉水激醒,那水珠顺着他睫毛往下滴,一串一串簌簌落下,衬得那张小脸愈发苍白哀怜。 “我……我真的死了?”他一睁眼后就绝望地说出这句话。 鬼气森森,心里十分哀恸。 他再也没法偿还邱先生、金山寺的恩情了…… 也没法去振兴那可怜的胡氏家族…… 思及此处,他变得分外茫然,一双缺了黑眼仁的瞳孔直愣愣盯着牧丹瞧。 “怎么?你有心愿未了?”牧丹没看他,拨弄着自己的手指,百般无聊。 “或许是有罢……我记忆失了大半,但八日后是一定要进场考试的,还有那……” “你是说城南贡院那场乡试?早结束了,连榜都放了。”牧丹勾起唇打断他,又朝他眨眨眼。 “怎会如此……”邱行春瘫坐在地上,狼狈至极。 “那榜上可有在下的名字 ……或者在下有一好友,名叫邱立仁……” “邱立仁?”牧丹眼睛转了转,“他可是这里的常客,至于那榜,我不在乎,自然不知道。” “常客!”邱行春看见那桃红柳绿的帷帐,忍不住露出嫌恶的表情,“他是贪玩了点,但也不至于罔顾先贤训诫,整日纸醉金迷,定是你们这些人迷惑他!” 不料之前百般都不怎么动怒的牧丹此刻第一次露出恐怖的神情。 “迷惑?呵,我早就说过人都是伪君子,将自己的过错全推责到他人身上。” “小鬼,你既然好奇,为何不亲眼去看看。” “我……我已经……” “你死得甚是蹊跷,本座活了三百年也是头回看见你这样的鬼。你在这耽搁许久,连阴差都不见半个,难道你不好奇自己因何而死?” 牧丹盘了一只腿,另一条腿折起,手臂搁在腿上,手指有节奏地点着,似乎在盘算什么。 果然,他看见那小鬼听见这句话后,瞬间变了气息,青白皮肤开始发出黑气,獠牙也呲了出来。 这是每个鬼的命门,久留于世间基本上都是怨气或者执念很强的鬼。 这种懵懂却又徘徊人间的,极有可能是死法凄惨,刻意忘记了自己死因,但若促使他们回想起来,那无一不会性情大变,怒气冲天。 “是……谁?” “恨……” “他竟然……” 不出所料,邱行春果然浑身颤抖起来,鬼气浓郁到快将整个屋子填满。 “想不想找到他……”牧丹坏心眼地在一旁加以诱导。 狡诈——这是狐的本性,也正是游戏人间的他最擅长的事情。 “好,那便送你去见他。” 巳时。 “什么?牧丹竟然肯见我?” 白日还躺在姑娘腿上的邱立仁一听小厮传来的话,一骨碌爬起,整了衣冠就要往外出。 擦干净脸上残存的几点零星胭脂和铅粉,跌跌撞撞向牧丹房间跑去,十分欢心。 他一直以来都十分想亲近这位美人,但每每刚一靠近,那美人便会以衣袖遮住口鼻,一副嫌他的模样,嘴里还嘟囔着好臭。 可无论他洗刷地多么干净,那美人依旧一副嫌弃的模样,好似那些个臭味已经深埋在他骨子里,洗不尽一样。 但这次是牧丹第一次准许他靠近,还让他进房。 巨大的喜悦冲昏他头脑,脸上堆起笑,直闯入门中。 “你!邱行春!你不是死了!鬼……鬼啊!” 一眼看见邱行春那青面獠牙的模样,他吓得立刻夺门而出,什么美人不美人,全都抛在脑后。 “定。” 身后传来牧丹低沉的一声,他已是脚下生根,半分移挪不开。 “别……别过来。” 感觉到后背越来越阴森,越来越寒凉,他全身抖如筛糠,豆大冷汗打湿了衫领。 “不……不是我……害你……”他牙关打颤,一双鼠眼惊恐地转来转去。 “你……是谁?” “我不记得你……” 邱行春绕至他面前,一双白瞳突兀地出现在他脸前,就这么仔仔细细地看来看去,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 “我……我是邱立仁,你……你的朋友啊……行春……你死了,我还悲痛许久……是、是我将你……将你的尸身收殓起、起来的,我还将你葬在……葬在我爹坟边……” “我、我爹……”邱立仁被面前这鬼面吓得眼泪鼻涕一起流,“我爹你还记得吧,是他接生的你……我、我们邱家对你有恩,你别、千万别杀我……” “邱……先生……对我有恩。” 邱行春头一歪,这件事他记得,于是身子后撤,离开了邱立仁面前。 “害你的人,不是他吗?”牧丹旁观着,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邱行春没理他,对自己这个好友倒是越发上心。 “立仁……原来你长这样……” “怎么……丑陋许多……” “原先……你似乎……爱……敷粉” 没想到一听这句话,邱立仁变了脸色,表情也忍不住扭曲起来。 “那是从前,我现在早就将那女里女气的癖好改了。”说到这回事,他说话也硬气了几分。 “我是怎么死的?” “淹死的。”见邱行春不会伤害他,这次邱立仁回答地果断。 一旁听着的牧丹却勾起一个玩味的笑,饶有兴致看着一人一鬼对峙。 若是正常死去,邱行春怎么还停留在这。不过这个情况只有牧丹心里清楚,其余两人皆不知晓。 一个撒谎,一个被骗。 人类果然虚伪又愚蠢。 “上个月在镇江上举办庆祝船宴,你醉酒后深夜去独自去船头吹风,估计是头晕栽入水中,没人发现,到翌日清晨才浮出来。只是那时你已经……哎,不说了,行春,你可知我有多难过。”邱立仁用袖子揩去眼泪。 邱行春这才注意到他的衣物不再是打满补丁的旧衣,反倒看上去飞黄腾达了,一改旧面孔,穿得十分奢靡。 “立仁兄……秋闱……” “啊,忘记同你说了。行春,我中了举,也定了亲,是邢员外家长女,生活宽阔许多,你……你不用挂念我。” “是吗……那便好。” 邱行春说不上自己此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一面真心实意为邱立仁喜悦,另一面又对自己这无福薄的命运感到悲愤。 “你……都是要成家的人了,以后万不可再流连此处……”邱行春眉头一松,身上鬼气散了不少,脑子也清明些许。 “好、好、好……我这就走。”邱立仁只管连声答应,他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 “只是脚下还定着……”他讪笑着,做小伏低地讨好地看向牧丹。 果不其然,牧丹又抬起袖子掩面,只露一双美目,盛满厌弃。 “牧丹……”那小鬼倒是软弱下来,声音轻飘飘地唤他。也不知怎么,牧丹竟然能从那小鬼没有黑瞳的眼睛里看出祈求。 “滚吧。”牧丹松了口。 邱立仁屁滚尿流地爬了出去。 房内无他人,牧丹问:“他在说谎,你就这么放他走?” “我与立仁兄从小一起长大,亲如手足,他怎会害我。”邱行春从容许多,他坐在雕花木凳上,与牧丹目目相对。“至于说谎……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一个妖怪。” 牧丹笑着说:“如果我说我有法子帮你找到害你的凶手呢?” “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我是被人害的。”邱行春咬紧下唇。 “小鬼,我活了三百年,见过的鬼比你见过的人还多。你记忆有损,怨气被压制,定有人害你。” “你就不想复仇?” “复仇……” “我……”思索片刻,最终他闭了闭眼,下定决心,“好,我要复仇,你想要什么?” 邱行春不傻,他看出牧丹虽然嘴上说帮他,但实际上另有所图。 “唔,我吃得杂,鬼也是吃的。” “你这样的小鬼,气息纯净,又这么特殊……” “我很饿。” 牧丹的指甲瞬间变尖长,一双眼睛恢复成兽瞳,露出猩红的舌尖舔了舔嘴角,毫不掩盖自己的贪欲。 邱行春不可避免回想起昨天夜里牧丹撕咬他的肩膀,虽然皮肉上已经看不出伤口,但痛感还在。 “好。” 反正也了无牵挂,舍身喂饱一只狐狸也未尝不可。 只是这遭遇荒唐万分,饶是他读透了四书五经,立志做一代贤人舒展抱负,也终究还是嗔妄颇多,心有不甘。 生死之间,阴阳两隔,一夕之间,天差地别。 “这是往事镜,透过它能看清你过往发生的事。” 牧丹将一面青铜镜取出,镜的背面刻镂着双凤、双头大蛇以及展翅的白鹤,通体精致,看上去不似人间之物。 “这可是本座收集来的宝贝,这么珍贵的玩意儿只能用一次,便宜你了,小鬼。” “多谢……” “不知这面镜子如何启用。”邱行春接过镜子。 “你没有法力无法催动,本座只得辛劳一次,一同陪你回去看看。” 嘴上这么说,牧丹如意算盘却打得正响,他虽然讨厌人类虚伪,但却尤为喜爱看人因虚伪而相互欺瞒的故事,那可比话本还有趣万分。 至于邱行春,在他眼里早就是个笑料般的人物,他迫不及待想要在他身上找尽乐子。 一个又能娱乐又能饱腹的食物。 三百年难得的有趣。 - 水…… 四周皆是水。 邱行春屏气睁眼时发现他此刻身处于水底,水藻像幽怨的细密发丝缠绕着他的脚踝,湍急的水冲刷着他的身体,可脚被顽固地拽着,再多挣扎也是徒劳。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正是这一个暴雨夜,他失足掉入江中,所幸没死,从鬼门关内闯了一番回来,只是人也病了大半年。 看来这面镜子带他回到了那晚。 “小鬼……张嘴。” 水底看不清物状,他只感觉到下巴被掐住,嘴唇上一片温热,唇齿被贴着撬开,有人向他渡了一口气。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临江村邱郎中的家里。自邱郎中病逝后,邱家长子邱义便继承过父亲衣钵,给这周围的村民行医治病。 只是这窄窄的架子床上不止邱行春一人,牧丹居然也在,而去还占去大半位置。 “行春,好些了吗?来把这药喝了。” 邱义将刚煎好的药端了进来,药香味瞬间扑满整个房间。 只是邱义两只脚都跨入门槛,朝床上一看,便愣在原地。 邱行春暗想不妙,他要怎么向邱义解释牧丹…… “邱大哥……”他抓紧被角,踌躇着开口。 “你这孩子,从小就拘谨,怎么睡觉也如此小心翼翼只占这一小处。” 还好邱义只是没看见似的,轻轻责备一番,又继续上前。 邱行春接过药碗,蒙头喝药,余光瞥见牧丹一条火红缀着白尖的尾巴甩在自己被面上,小幅度地晃动着。 “旁人看不见你?”他偏过头用气声对同一个被窝里的牧丹说。 “这是你的过去,我的出现也不会改变过往发生的事实。”牧丹打了个哈欠,怕冷似的往被窝里钻了钻。“至于旁人能否看见,啧,全凭本座心思。” “邱大哥,多谢。”邱行春没有理会牧丹,将药碗还给邱义。 “行春,村头李大娘家的孙子突然发起高热,我得离开一会,你好好休息罢。”邱义收了碗,顿了一下。“原本立仁应该是来照看你的,但……算了,不提他。” 邱义提起他那个幺弟一副很头痛的样子,又不好在病人面前发牢骚,于是快步离开了。 “所以,你刻意回到这一段回忆,就是为了见他?难道他也是凶手之一?”牧丹翻了个身,露出一双含.春妙目盯着邱行春看。 “刻意回到?”邱行春坐起身,他如今虽然身体病着十分孱弱,但精神很好,并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唔,忘了给你说了,这往事镜会随着使用人的心意回到最想回去的那一段经历。” “一开始你是从水底醒来的,又昏睡了许久。” “你现在可清楚自己为什么偏要回到这一刻了吗?” 邱行春听了话,细细想了一遍。 落江,被救起,治病……这些事情却是与自己被害没有多大关系。 邱义大哥又是淳朴善良之人,断不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难道有什么是自己错过了的? 可牧丹一直随在自己左右,若是有异常应当能及时发现。 或许…… 他想起那铺天盖地的窒息感。 是自己的求生心切吧…… “我想不出这段经历有什么特殊。”他摇了摇头,“劳烦带在下前去另一个回忆。” “哼,你适应得到快。”牧丹不满地摇摇尾巴,准备催动法力。 他本想看这小鬼回到往事丢魂落魄,或者触景生情,但偏偏不如他所愿,这个小鬼越发地冷静了。 让人讨不到趣。 - 金山寺外,学堂。 “立仁兄!”邱行春在一株桃树下找到正以书卷盖面小憩的邱立仁。 说来也怪,十七岁后的邱立仁性情大变,偶尔还会精心打扮,面上敷粉。甚至也不愿意在学堂与大家一块儿念书。他曾以学堂里都是男子,天热后闷臭难闻为由多次逃学。 但他逃学后读书反而成绩更好,夫子拗不过他,也就由着他去了。 “立仁兄,我找你好苦。” 邱行春微喘着气,擦了擦额上的薄汗。 “何事。”邱立仁将面上的书移开,阳光从桃树枝叶间隙中漏下,将他那张敷了铅粉的脸照得雪一样白。 若是仔细看,邱立仁还描了眉,精心束了发,用了熏香。 邱行春只觉一股熟悉感涌上心头。 这似乎才是他熟悉的立仁兄,而先前在醉柳楼那位贼眉鼠眼的邱立仁,他是格外陌生。 “这是个女魂。”牧丹冷不丁在他耳边说道。 “什么?”邱行春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 牧丹仗着邱立仁看不见他,伸出手往他额心探去。只见一到柔光在指尖亮起,牧丹的表情才变得玩味起来。 “错不了,魂魄互换,一种邪法。” “行春?怎么发呆?”邱立仁见他久久不开口,站起身朝他走去。 这么一走,邱行春才发现,这个邱立仁走起路来步子迈得十分小,甚至腰肢没使力,随走动姿势小幅度摆着,左摇右晃,格外柔美。 “没什么……我……”邱行春结巴起来。 邱立仁靠近仔细瞧了瞧:“怎么出这么多汗,莫不是又病了?” “我……对,我腹中难受,想去找你大哥拿点药。” 邱立仁闻及立刻轻柔地笑了起来:“直接去便是,我大哥也是你大哥,何时这么生分。” “我……”邱行春越瞧越觉不对,牧丹还在一旁笑嘻嘻地看好戏。他闭了闭眼,又朝后挪了半步。“我这便去。” 邱行春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他真是女子?” 拉着牧丹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邱行春迫不及待地问出心中疑惑。 “你也瞧出来了不是吗?” “怎么会这样……有两个立仁兄……”邱行春脑袋一片混沌,他喃喃自语道。 “那与他换魂魄的那名女子究竟是谁……为何……会不会是她害我。” “不是。”牧丹回答地干脆。“我早就提点过你,害你的人只有一个,且你已见过。” 邱行春心里隐隐不安,这相识多年的好友,他竟然生前未有一刻能将他真正认清。 甚至害死自己的凶手还极有可能正是自己恩人的儿子、自己的好友…… “继续吗?” 牧丹软骨病一样,双手环抱在胸前,靠在旁边的矮墙上,勾起嘲讽的笑。 “你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直接去你死的那晚看一看,凶手是谁,一目了然。” “去吗?” “说话。” 邱行春面色铁青,他所遭遇的一切,用过去学过的都解释不了。 但现状却残忍地摆在他眼前,给他两个选项。 要么知道自己的真实死因,做一个怨气滔天的怒鬼;要么逃避现实,就这么混混沌沌地停留人间。 哪一个选择都非是他所想要的。 “继续……”邱行春目光发直,他盯着墙脚缝隙那顽强不息的野草,缓慢地开口作出选择。 “下一个经历,是……那晚船宴。” - 第4章 酉时 再一次看这样的画舫,邱行春还是不可抑制地感到震撼。 烟雨朦胧,画船通明如昼,萧鼓齐鸣,游伎彩衣秾李。 此种良辰美景,令人飘然,恍若隔世。 “真……不能再喝了。”邱行春被邱立仁新结识的友人们灌得烂醉。 邱立仁却被其中一名靛蓝锦衣,戴珠缨宝饰的公子哥拽至一旁。 “果真如你所说,他可真干净,又白又纯,像极了嫩豆腐。”说完还嘿嘿一笑,淫.邪之态显露无疑。 这个邱立仁又恢复了贼眉鼠眼的样子,他也是一脸邪笑:“锦轩兄,你可放心,他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怎么玩弄都不会出事。” “这可真是你如兄弟的好友。”牧丹附耳对邱行春说。 没人注意到,邱行春藏在衣袖下的手攥得关节发白。 邱立仁……这才是他的本性吗? 那原先自己生前一直当作交心好友的那人,居然……是另一个人的魂魄吗? “行春,我最大的遗憾就是身不由己。” “行春,皮囊终成白骨,但文章可流传千古。” “行春,无论什么法子,只要能达到目的,终可一试。” “行春,我想……” 同桌作乐的其他人见邱行春低头不语,以为他彻底醉了,便相互使使眼色,遣退下人。 那名被唤做锦轩的大着胆子去解邱行春束发的带,轻轻一扯,如瀑的发丝便滑落下来,白腻的脸,乌黑的发,一时间雌雄莫辨。 “放开。” 锦轩还想去捉他的手,被邱行春一把甩开。 可醉酒的身体毫无力气,才刚甩开,手掌一下又被牢牢地攥在他人手心。 “呃……” 邱行春面上迷离,可心里清楚地跟明镜似的。 生前的这夜……怕也是……这样受人欺辱,只不过是他死后忘了。 更多骄奢的公子伸来了手,但在动手前,邱立仁冷不丁说了句话:“慢着,锦轩,你可答应我了,要将苏芷那个小娘们让给我。” “拿去拿去,你现在出门,门口有仆人候着,会带你去找她。”锦轩迫不及待地扯邱行春的袖子,一双眼睛像饿了许久的狼,发绿光。 衣裳被人拽着,邱行春咬紧牙关用另一只得空的手攥紧衣领。他喘了口气,抬眼朝牧丹看去。 牧丹此刻的表情也不算太好,目光沉沉地看着这一室荒唐,但他没有出手干预,毕竟这些事情……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就是并非凡人的他也不能改变过去。 锦轩松开抓着邱行春的手,解了腰带,将邱行春往他那个方向拉过。周围人笑嘻嘻地旁观,斟酒啖肉,俨然在看一出好戏。 一股腥臊味传来,邱行春碰倒一旁小几上的茶杯,杯子摔碎在地面上。可这些人只当他醉糊涂了,连坐都坐不稳。 但就电光火石之间,邱行春拾了碎片,用力向锦轩的东西割去。 猝不及防,锦轩大声哀嚎着,就在此时邱行春爬起身,跌跌撞撞往门外闯。 事发突然,这群骄奢淫逸毫无担当的公子哥们都吓傻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愣着干什么!”锦轩双手捂住,鲜血汩汩冒出,疼得打滚。“快给我找大夫啊!” 牧丹冷冷地看着,双眼一眯,暗中催动,让锦轩的伤势加重许多,那满地打滚的人嚎得更加惨烈。 “那个方向……”牧丹回过神来朝门口看去。 他现在想起来了,那个夜晚,他也在这艘船上。 当时有一个披头散发的人闯入他的房间,而他…… 小厮的阻拦不及,邱行春闯入长廊最深处一间房,可直入眼见的竟又是牧丹! 但牧丹与他认识的那人差别很大,此刻他的模样半人半妖,正在撕咬手中一只鲜血淋淋的白兔。 “你……牧丹……” 房内的牧丹脾气不好,看也没看,抬手将邱行春移走了,还顺手施了一个消除记忆的法术。 外面的牧丹目睹着一切。 牧丹:“……” 他倒是半点没想起来那晚还有这件事。 实际上,醉柳楼做这种供人寻乐的生意,能做到如今这种兴隆的地步,乃是他们一直在供奉着狐妖。 狐狸多媚,受狐妖庇佑的歌妓舞女们也妩媚动人。牧丹便是被这醉柳楼主人好吃好喝供养着的狐妖,时不时现形装作伎子出来找点乐趣,吃吃贡品,生活滋润有味。 原来那小鬼记忆不全……跟自己有关。 只是…… 别多想了,现下得尽快找到他。 - “你这个贱妇,竟然还想妄图让我赎你?” “我可是马上要做举人姥爷了啊,你还想飞上枝头当凤凰?”邱立仁怒吼着。 “什么举人!那明明是我考得的!”一道女声传出。 “闭嘴、闭嘴!若不是你施妖法,我怎会跟你互换魂魄,给我去死!” “行春……你怎么在这?你、你都听到了?” “行春,别怪我……你醉了……前面有茶让你解解酒……去吧,对……翻过去。” 画船上空飘荡着歌女凄婉的歌声,船头却传出不易察觉的重物落水声。 牧丹来到无人的船头时,已经晚了。 “啧……” “麻烦。” 狐狸不爱入水,可他三番五次为了邱行春跳水,面上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焦虑。 从镜中出来,酉时刚过。 牧丹怀中还抱着双眼紧闭,昏厥不醒的邱行春。 虽然都知镜中是假,这人已变为鬼。 但他依旧心慌意乱,双手不住地发抖。 竟是自己阴差阳错令他被害的吗?这小鬼记忆不全也是被自己的术法所致。 怎会如此。 “唔……”邱行春悠悠转醒,醒来第一句话,问的是苏芷。 “苏芷……”邱行春记忆复全了,“苏芷是这楼里的头牌,你可识得她?” “认得。”牧丹将邱行春放在榻上。“游宴那晚,她死了。” “是邱立仁杀的。”邱行春补充道。 “正是。”牧丹点点头。 “那……魂魄互换的那名女子,就是苏芷?” “是,说起来,这门邪法还是我交予她的。”牧丹替邱行春掖了掖被角。 “她本是北地一名官家女子,幼时外出与家人走散,被辗转卖至此处。” “当时她来求我,问我有何脱离此境的办法,我不搭理她,她便天天来求。被问烦了,我便丢给她一本书,那上面记载着‘魂魄互换’的法子,只是条件十分苛刻,要找到与她八字完全相同的人才可互换。” “我本以为足够打发她,但没想到真让她找成了。” “只是那个蠢丫头……竟然又换了回来。” “真正的邱立仁又怎会放过她……” 听了这些后,邱行春脑内逐渐清晰起来。 他想起去年中秋,他与邱立仁坐在屋顶上饮酒赏月时,邱立仁曾问过他。 “行春,你……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邱行春也到了躁动的年纪,他面皮微红,思索片刻,缓缓说道:“容貌、性格皆不论,只要我和她心有灵犀便可。” “心有灵犀……”邱立仁闻言笑了起来。“行春,你可真找了个难题。心意相通说得轻巧,但放眼实际可是最难得,就连世间最恩爱的夫妻也难免偶尔心生嫌隙。” 顿了一会,邱立仁踌躇着开口:“行春,若是有一名出生卑微的女子爱慕着你呢?” “你会嫌她吗?” “出生怎能由人决定,自然是不会厌嫌的。”邱行春摆摆手。“只要人心思透彻,再泥泞的地方也能生出莲一般清洁。” 那晚的月很圆,邱立仁对着醉醺醺的邱行春说了许多话。 “行春,你真好。” “明年便要去考试了。” “听说那临江城的醉柳楼有一位头牌,届时一起去看看罢。” “你就应这一回,好嘛。” 作者有话要说: 苏——芷——姐——姐——(泣声 第5章 戌时 戌时,天色将黑。 “一开始,你是如何得知邱立仁即为害我之人?” 牧丹尾巴没收回去,心虚地低垂着晃了晃。 “他额头上有印记,很新,是杀人的印子,你看不见。” “你们认识,而你又是个新鬼,我猜多半是他害的你。” “为何你不早说。” “我……”牧丹的尾巴没晃了,眼神左右飘忽。他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突然眼神一变,满眼防备地看向门外。闪身至榻前,将邱行春挡在身后。 “是阴差。”眼睛变为兽瞳,爪子伸出。 “大人,请开门。”门口传来低哑又飘渺的声音。 牧丹蹙眉看着他们没得到允许就擅自进来。 那二位阴差一入门便对着邱行春行了礼。 “大人,还请上路。” “大人?为何如此唤在下?” “您在正易十六年七月一十五日考了城隍,本该当时上任,但府君念你有一片振兴家族的壮志,便准你做完阳间事后再做城隍。” 邱行春回想起阴差口中的那一日,原来正是自己十五岁落入江中生死未卜的那一天。 “但是未曾料到您被他人所害,寿命未尽便已成鬼魂,耽搁些许时间,还请大人勿怪。” “我……”邱行春犹豫片刻,从牧丹背后探出身来。 “这临江城内无城隍,妖魔小鬼作乱。人心不聚,还找些歪门邪道供奉……”阴差抬头看了一眼牧丹,又低下头,“还请大人速速归职。” “好。”邱行春从牧丹身后出来跟阴差们走了,没有回头。 - 第二年,中秋。 “小鬼,你将这临江城打理得可真规矩,跟你这个人一样,死板。” 牧丹出现在屋顶上,掀了瓦片,从顶入户,提着一壶酒与邱行春调笑。 “哪里来的野狐狸。”邱行春翻过一页书,连眼神都没分他半个。 “可不就是野狐狸,秦楼楚馆都不爱养着我了,害得本座去村口偷鸡,结果被一顿好打。”说着,伸出胳膊,白嫩光滑上一道红痕。“你瞧,可疼了。” “谁让你偷,该罚。”邱行春冷声说道。 “可本座饿啊,小鬼,要不你来养我?” “我养宠物做什么。” “你!多时不见,大人可真是愈发冷峻无情。” “你到底有何事?”邱行春又翻过一页书,但早已没了心思去看。 “小鬼,中秋月圆,酒市锦旆满街挂起,稚子小儿连宵嬉笑。” “何不与本座一起去街市凑凑热闹?” “只有中秋?” “你若愿意,往后人间有多少中秋,我们就过多少回中秋。” 作者有话要说: “考城隍”,出自蒲松龄《聊斋志异》。 - 故事到这就结束了,请包容小作者屎一样的分章(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