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贴纸引发的血案》作者:Persimmon 非典型娱乐圈的沙雕快乐文 原创小说 - 当前编推 - BL - 中篇 完结 - 主受视角 - HE - 现代 轻松 - 娱乐圈 看完请去支付宝种下一棵胡杨树吧! 第一章 北京的天似乎就没怎么敞亮过,胡杨从写字楼那窄窗里探出半个脑袋,一阵邪风刮来他那弄了半个小时的头型又被吹得一团糟。天总是灰蒙蒙的一片,最近似乎又阴了些。他左顾右盼,偷偷从屁股兜儿里摸出半根烟,点燃赶紧凑风口上去。 薄荷味儿的凉烟加上四月偶尔那股凉风,原本燥热的脸颊瞬间降下去好几度。他缩回窗内,叼着烟倚在栏杆上,半开的领口露出一小片纹身。作为一个三线网剧演员外加唱跳小糊豆,胡杨算是倒霉那一批:出道撞上限韩,想跑商演结果未成年,满18岁热度过了公司不捧,到现在已经在各种狗血青春剧组抠脚一年。窗子反光里映出那张脸还带着刚出道那会儿的青葱味儿,不过里子早成了瓦罐里的酸菜。 半个月前这半大小孩儿刚过完19岁生日,八个同期男孩儿破例买了四打百威,喝得烂醉如泥。也就那天晚上,他们中间参加过嘻哈节目的大哥搞来一个纹身枪,把公司起的组合名儿给哥几个纹在了胸口上。 他们公司叫苹果娱乐,董事之一是从“海外”回来的爱豆,体制全部照搬“海外”三大那套,圈钱割韭菜学了个十成十,捧人这点是半点儿没学到。谁也没想到刚过半个月,这狗屁公司就接到了一个国家台的五四预热VCR视频拍摄资源,当然也没人能想到这大饼子居然砸到了最不出彩的胡杨头上。 至于为什么,他们那个“朋友圈男团”的经纪人露面给了好笑又合理的解释:“胡杨长得周正,演技还过得去,不怎么瞎打扮。说到底你们这活儿就是从小姑娘兜里讨钱花,以前是照韩国来,现在你们得本土化、真实化。到了这边儿得按这边儿的规矩,根正苗红知道不?” 按照现在这标准,大哥一耳三钳戴耳扩还牵涉嘻哈,完蛋;二三四脸蛋儿动过刀,也没了;五六卸了妆没法儿看,小八未成年得努力造他勤奋学习的人设,都不行。同期就剩胡杨一个沧海遗珠,素颜冷白皮,化个妆蹭蹭混血脸的热度,上过剧有点儿粉丝基础。于是他这个早就抛弃人设默默抠脚的“青葱少年”,从今天这个视频拍摄开始又得戴着面具过活。 “唉,你丧气啥啊,笑甜点儿姐姐给你拍张照。”助理张苗苗一副老母亲看儿子混出头的笑容,从包里摸出两瓶香水小样往胡杨脖颈上喷,“刚又抽烟去了?我就忍你这一回啊,记得当时的人设知道不?说!” 胡杨板着一张脸,机械化地吐出两个字:“奶,甜。” “瞧你那样儿,甜吗?学学你粉丝超话里写的,什么叫笑得像春天的暖风?”张苗苗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化妆室里的其他男艺人,各个都满脸堆笑,捯饬得过分精致,“瞧瞧人家怎么营业的?” “超话里写的是我,又不是他们。”胡杨一撇嘴,耸耸肩顿时挂上商业甜笑,“姐姐,我红了给你买根好点儿的口红,你这颜色跟吃了死孩子似的。” 虽然说苹果娱乐里头长得还行业务不错的小男孩儿有一大堆,胡杨在那里面还是能数个前三。张苗苗忍着怒火拍了三四张,想揪人的手还是没敢下到自个儿摇钱树的脸蛋儿上。胡杨生了双讨人喜欢的杏核眼,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水汪汪的,要是不了解这人的里子,说不定还真能觉得这人是个不谙世事、人畜无害的小孩儿。 场记推门大喊:“晨星娱乐的石梓杰准备,追光娱乐的陈豪准备!这个……什么天娱的艺人吧,我们舞台导演说了,不肯摘耳钉别拍,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嘈杂的化妆室顿时安静下来,场记身后跟着进来那个男艺人眼睛整个红得像个兔子似的。胡杨虚着眼睛一看,凑过去跟张苗苗小声咬耳朵:“苗啊,你帮我搞个卸妆棉呗,他眼线糊了。” “哟,咱们小胡杨还知道助人为乐了?”张苗苗赶紧从包里拿出化妆棉递过去。 胡杨笑着接过来按在了自己的左眼上:“不是,我画了内眼线,一会儿可不能像个熊猫——毕竟我太瘦了,不够可爱嘛。” 这三年胡杨那些剧组也不是白跑的,遇上一些导演对妆发要求高的,一线小花小草能争辩,三线狗尾巴草要弄个不满意就得直接换人。国家台的VCR约等于官推,他们这些人盯着化妆室的木板门就像盯着边境的铁丝墙。各路“精怪”都等着跳这扇龙门想大红得道,代表青年,想想就是一片敞亮。他在这头心一横把内眼线擦了,那个舞台导演又把前两个出门儿的小哥“遣返”化妆室了。 胡杨翘着脚畅想自己把北京的雾霾撕开一片那排面儿,混出头的日子似乎就隔着手机屏幕在向他招手。不过他还是太天真,等胡杨出门儿的时候场记小哥就朝他胸口瞄了一眼:“纹身呐小弟?” “组合名,Lucas,听过吗哥哥?”胡杨冲着矮他一个头的场记小哥傻笑,还专门把领口往外边儿拉了把,“法语里面是光的意思。” 瘦削的小哥没说话,进棚之前找了张肉色贴纸递给张苗苗:“不遮别进去。” 张苗苗撕贴纸的那声音吓得胡杨连咽口水,眼睛眨的脸快抽筋。他低头一看,扣上扣子这白衬衣确实若隐若现能看见些边缘,眼神好点儿还能见着胸前两点。胡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伸手去拉张苗苗的袖子:“姐,咱们能找件背心穿不?我这新伤,刚结痂。” “你以为你是五一劳动模范呢?衬衣里穿汗衫?”张苗苗眯眼一笑,扯开衣领就把贴纸摁了上去。 她看着胡杨痛红了眼,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安慰他,胡杨却仰头一抽,抹了把眼睛就笑出一嘴牙:“还好我眼线擦的早。” 气质干净,素颜阳光,口条顺溜,这几点胡杨占全了,背台本的小视频没叫两遍NG导演就喊了行。胡杨心里还没那个真实感,一会儿跑去摸了摸布景的红色绒布,一会儿又窜到边上和场记小声套近乎:“哥,我看你们那郑导郑老师挺和蔼的啊,不像撂狠话那种人。” “那是总导演,你的部分拍完就回去吧,过两天拍外景早点儿来。”场记对胡杨印象还不错,指着棚子另一头对胡杨说:“你叫上你助理上那边儿撕胶布去吧,舞台导演在那边儿放了点云南白药。” 听到撕胶布胡杨登时就有点冒冷汗了,他那五官挤在一起苦笑,自己赶忙夹着尾巴一溜烟儿钻进了休息室。张苗苗先前就说开车去给他买点儿消炎药,胡杨寻思着这见血的活计只能自己来,心里就是一阵苦闷。他拧开休息室的门,先是探了头看了看,结果正对上一个男人疑惑的眼神。那人看起来跟胡杨差不多高,手上正拿着耳钉往耳朵上戴。 胡杨现在一见这个动作就像见到亲人似的:“那个什么,哥哥,能帮我个忙不?……你叫什么?我叫胡杨,古月胡,是那什么男团……” “银裴秋。”男人伸手揉了揉脖子,他的右手从手腕到短袖遮盖的边缘都覆满青黑色纹身,“什么事?” “哇——你这么多纹身?五个耳洞?啧啧,刚是不是也贴了挺多贴纸的?”胡杨立刻把自己衬衣解了,指着自己锁骨到胸那块儿有点儿难堪地说,“我这,唉,不太敢下手。刚纹半个月……哥你能帮我撕一下吗?” 银裴秋瞥了胡杨一眼,低头叼了根烟点上,他的声音本来就沙哑,现在说话也有点儿含糊:“不如不拍……你拿湿纸巾沾点热水先擦着。” “不能不拍啊,除了舞台导演变态了点儿其他都还行。”胡杨耸耸肩跑到银裴秋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笑嘻嘻地盯着别人看,“我胶布有点儿过敏,弄水打理不干净,哥你就手快给我——我靠!嘶——!” “疼?”银裴秋眯缝着细长的眼睛,呼出一口烟气,一脸轻蔑正准备说点什么,手上的贴纸就被人抢了过去。 胡杨疼的眉毛鼻子皱一块儿,还是生生用劲儿把这贴纸展开了:“啊哟,男人的象征。” “什么?” “胸毛。” 银裴秋没绷住,一口烟直呛鼻子里去:“咳——你们公司选谐星的吧?” “这叫苦中作乐,对了,哥你哪个公司的啊,换我们公司你这么多纹身……”胡杨眼睛里憋了一汪水,红着眼睛上下打量银裴秋,“要不扣工资要不开除,不过挺酷的。” “中央电视台。”银裴秋长眉一挑,直接在鞋底把烟头捻了,舔了舔后槽牙一声嗤笑,“是个舞台导演。” 直到张苗苗慌忙拿着消炎药跑进休息室,胡杨才从刚刚的震惊里回过神来。张苗苗看他又呆又愣还眼含热泪,心里有点自责,连说话都温柔了半个度:“这么疼啊……要不改天姐姐陪你去做个激光洗了吧,全麻。” “苗啊,我出逼好像有点儿渺茫了。”胡杨挂着丧失生活意志的笑容,拿起酒精狠狠喷在了纹身伤口上。 第二章 “他们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炸!”胡杨叼着烟甩出4个A,对面三个同组合的哥哥对视一眼,一起耸了耸肩,把面前的瓜子往胡杨面前拨了点儿。胡杨干脆伸手把所有瓜子拢成一堆,起身往宿舍唯一的“卧室”高声喊:“小八,读书读个屁,出来嗑点儿瓜子放松一下呗!” “别打扰人家学习,”大哥张成成揪着胡杨耳朵往外头走,“出来,咱哥俩聊聊。” “那我可得好好给你说说那个舞台导演,公报私仇的狗东西。”胡杨伸手揽住他大哥张成成的肩膀,两人并排跑下公司安排在老居民楼里的宿舍。 他们住这个片区除了房子旧点儿,交通和饮食都挺方便。张成成出门捎了个鸭舌帽,刚出巷道就盖在了胡杨脑门儿上。两人跟做贼似的,生怕别人把自己认出来,结果这么一路走到了卤煮店,只收获了两个大妈疑惑的眼神。哥俩对坐在沾满油渍的桌边儿,看着桌上的炒肝突然大笑起来。 胡杨一把扔了帽子,整个人完全笑开了:“唉,咱们不是自作多情吗?那个银导,从手腕儿到胳膊肘全是黑的,检疫合格也没这么盖章的嘛……老板给我们桌加两份儿鸭脚。” “拿瓶二锅头。”张成成还是起身把帽子给胡杨端正戴上,胡杨也只能乖乖受着。张成成不过二十三四,就是法令纹有点明显——特别显老。队里这几个人一直都挺认可他这个大哥,一到这人严肃说话的时候其他人都噤若寒蝉。 老板娘一会儿就端来一瓶9块5的二锅头,捎带俩缺嘴儿玻璃杯。胡杨低头舀了一大勺炒肝塞嘴里,19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今天一整天不是在等拍摄就是在公司等安排,到现在一两点才吃上几口热的。张成成抄着手靠在塑料椅背上,叼着烟看着大路上川流不息的行车,最终还是揉了揉太阳穴给两人都满上了酒:“我干了,你就尝尝味儿,明早浮肿苗苗姐得拔了我的头。” 胡杨只呷了口就觉得辣的不行,他没搞懂张成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随着别人视线看过去,那也不过只是每天都看惯了的车辆。老商城的广告屏上投放的是今年那个抄袭节目的第一位,老板娘手机正在播的是那个节目的回放。 “要是咱们能去,这位置说不定……”胡杨的眼睛里带了点渴望,又垂下眼睛自嘲起来,“都是苹果公司,人家是被咬了一口,咱们这个是心肠都烂透了吧。” 张成成没直接回答他的话,敲了半晌桌角才张口幽幽地说:“以后你和小八互相多照应着,我和你其他几个哥哥……不准备再往下走了。” 市场这种东西是千变万化的,不往大了说,就说说他们这种小idol。前些年小姑娘喜欢长头发的,寡言少语又温柔的,过两年人家又乐意看小弟弟那种类型,上半年流行嘻哈,下半年拒绝娘炮。也有走在前沿去带领潮流的人,不过住一屋的八个人谁都知道不可能是他们。这群年轻人就像是被市场大潮驱逐的鸥鹭,稍有失足就会溺死在五光十四的欲海之中。 张成成直接拿起瓶子吹了一半,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听说哥上次弄这纹身给你闹了个大笑话,改明儿和苗苗姐一块儿去洗了吧……杨杨,你发现没?干咱们这一行,不论怎么变,脸好的总比实力强的吃香,脸好实力不强可以奋斗……哎哟,新榜样!你,好好给我把这个机会抓住,哥哥们就先撒手了。” “说的还以为你要死了呢。”胡杨拿起鸭脚放嘴里啃,根本没敢抬起头,“熬熬不就过去了……这风头一过,你们肯定都行。” “不一样啊。”张成成摘下胡杨的帽子,无奈地拿在手里打扇。他看着一帮路过的小姑娘越跑越近,围住胡杨问东问西,咔咔的闪光灯照的眼睛疼。 第二天男团Lucas宣布解散这条新闻甚至没能上热搜,胡杨趴在他那翻身就要滚下去的窄床上刷热度,小号转到限流都没几个活人应声。这三年八个人一块儿熬过了风风雨雨,最后死在“拒绝娘炮”上,胡杨气得一脚砸在床上,嘎吱一声响,床板塌了一半。 他伸手摸着自己锁骨下面那五个发红肿痛的字母,借着宿醉剩下的酒劲儿给张苗苗打电话:“苗啊,我怎么就突然行了?我又没哥他们几个那种崇高梦想,书也没念过几本,怎么就……就因为这张脸啊?” “你这张脸撞大运了!”张苗苗听起来像是在楼道里疯跑,一会儿胡杨就听到了哐哐砸门的声音:“胡杨!开门儿!看看你微博!” 热搜第二条,明星到底能有多接地气。胡杨和张苗苗坐在地板上大眼瞪小眼,点进话题就看到昨晚他穿着背心大裤衩子,拖着双人字拖在路边啃鸭脚的高清素颜照。张成成完全隐藏在了昏黑的灯影里,店铺内透出的白光恰巧给胡杨的的侧脸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一身短打正好衬得他四肢修长。当然,最抢眼的还是胡杨手上那只啃到一半的鸭脚,它伴随着胡杨呆滞的眼神越翘越高,仿佛它在才是照片的主角。 评论里最高赞那条胡杨看了一眼就好笑:“我们杨杨怕是第一个上了热搜第二都没品牌来蹭热度的。12块钱的白汗衫,秀水街同款黑裤衩和人字拖,估计杨杨是唯一一个全身都能被粉丝get同款的小偶像了吧,哥哥太接地气了。” 笑了一会儿张苗苗的脸也黑了,胡杨收声默默往后坐,小声冲张苗苗说:“这……这什么大运啊?‘哥哥别啃鸭脚,啃我吧?’这么埋汰啊,以后我不吃鸭脚了行吗姐姐?……我这么穿,啧,不也还行吗?” “出息!你还真以为是朴实少年风?”张苗苗恨铁不成钢,气得直跺脚,“你这是什么城乡结合部出来的打扮?真想套个麻袋出去,一辈子糊穿地心接不到品牌代言啊!” 胡杨只能装作乖巧,像条大狗子似的缩在沙发边儿:“哎呀,别介嘛,至少证明我这白皮肤不是打面粉缸里滚出来的……我错了姐姐。” “算了算了,你看看转发。”张苗苗自顾自叹起气来,轻车熟路从沙发缝里摸出一根烟点上,“你是傻人有傻福吧 ,我第一次见这种……穷也能穷出热度的。” 热度这种东西吧,就是从夹缝里蹭出来的。胡杨仅剩的几个老粉丝从这几张照片里翻出了他身上唯二的两个正品,独立设计的鸭舌帽和只露出半个边儿的CK内裤。这帮小姑娘艾特了人家的官博,还从照片边角里翻到了“周黑鸭”,也上别人那儿刷评论去了。除了CK这种大牌看不起胡杨这种咖位没回复,其他几个品牌,甚至有些混迹在粉圈的护肤品营销号都参与进来抽奖分享。 苹果娱乐原先确实不太看好胡杨,这个VCR只不过是给他们解散组合之前的一个安慰性资源。谁能想到就一晚上的功夫,胡杨违规跑出去吃个炒肝鸭脚,得了一波自来水不说,还顺便出了个圈儿。 张苗苗揉着眉心一口啐在地上:“老娘带了你们这么久……终于他妈的行了,你都不知道老娘今天多激动!什么一哥,之前腆着求人挪个资源给你们,人家高高在上!现在,我给你说,你,胡杨,剧本也有人联系你了,画报也有人想找你拍了!咱们的目标是什么?” “蹬鼻子上脸?”胡杨接过张苗苗的烟抽了一口,登时挨了一个脑瓜崩,“别打!打残了摇钱树不掉金子掉眼泪了啊!” “是走红啊弟弟。”张苗苗抹了把老泪,把这小弟弟搂进怀里,“你赶紧拾掇拾掇,央视那边儿本来说不给你拍外景,我出门儿之前公司给我说安排上了。下午四点,颐和园!” 本来是该高兴的事儿,胡杨却一下子蔫儿了。他小心翼翼扒了烟缸递给张苗苗,心里打着小算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自己砸完床板之后的混蛋事儿。“姐,”胡杨感觉自己声音低了八度,能生尾巴估计都开始摇了,“你知道我衣服搁在行李箱压床下了吧,还有化妆品……我随时都准备回老家了。” “捡件儿能穿的呗。”张苗苗抬起眼往客厅那头一望,脸上的表情直接僵住了。 上下铺那头的下铺床板往下凹陷了一大块儿,上头摊着些泡菜坛子里抓出来的衣服。她吞了口唾沫往前走,凑近了一闻,一股廉价化妆品味儿。粉底液溅在黑色卫衣上,什么散粉定妆喷雾弄得满衣服都是。她一回头,胡杨就伸出大脚丫子指了指,脚大拇指上刚拔出点儿木头渣子,现在还是红的。 “我就剩一身衣服能穿。”胡杨抱着自己生痛的脚可劲儿装可怜,“挂小八屋里那身黑的。” 那是他们团里第一次商演的打歌服,黑色丝绸宽松衬衣配条紧身黑皮裤。要说大问题没有,就是这领口是个深V,纹身是绝对挡不住了。胡杨趁张苗苗还没发火前立马把衣服套上,结果他忘记把汗衫脱下来,还把自己看笑了:“苗啊,这穿着怎么跟内衣带子一个样儿?” “胡杨——!你完了!” 第三章 赶往外景场地的路上胡杨睡着了,他做了梦,梦里自己不干唱跳这行,上长安街卖烧烤去了。大哥拖着小八一块儿来吃,点了两瓶伏特加,40串烤鸭脚。他就把鸭脚扔在烤架上,几只脚还跳起来舞来,跳的是他们出道的羞耻曲目《追光》。一晃神儿就有个酷哥坐在胡杨烧烤摊旁边,低声跟他说要两个鸭脚烤串,胡杨一抬眼,正好就对上银裴秋那双细长的狐狸眼睛:“想出圈儿?你可真是老母猪戴胸罩,一套又一套。” “哎哟卧槽!”胡杨登时就从梦里吓醒了,人还发着愣手就开始扒衣服,嘴里还念叨,“这衣服不行,不行不行。” “什么毛病!” “周哥胡杨就这样儿,你别见怪。” 张苗苗这么一说胡杨才发现身边坐了个人,被称作“周哥”这人挺瘦,跟胡杨这个一米八几一百五十斤的人比起来小了正正一圈。这人带着副银边细框眼镜,端的是个都市精英的样子,身上也穿的是套高级西装,腕子上那块表居然不同角度反射不同颜色。胡杨没见过什么世面,秉着喊哥总是没问题的道理,他笑得有点僵硬地说:“哥哥,这,咱们不是上片场吗?您是哪路神仙啊?” “周白陶。”那人扯过胡杨的手,跟驯狗似的颠了颠,“三清上仙,专门下凡来整治你这种见人先脱衣服的小狐狸精。” 张苗苗在后视镜里翻了个大白眼:“杨杨这是你新经纪人,之前带演员的,现在看你出息了就分过来带你。” “别高看他了,”周白陶打开车窗点了根烟,轻哼一声说,“我之前跟韩董床上相性不好,啧,踹人之后被下放了。” 胡杨矿泉水刚喝一口,周白陶话脚刚落就全吐回了瓶子里。他拿在手上喝也埋汰,丢了又觉得可惜,只好捏在手里撕标签玩儿。周白陶也不管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吓人的话,边抽烟边翻手边自个儿艺人的简历:“乐器这栏怎么是空的?” “会口琴,不好意思写。”胡杨嗞的一下把标签撕裂了一半。 周白陶扔给他一个自生自灭的眼神:“穿深V去拍央视的片子也没见你多不好意思。” 另一半标签立刻英勇就义,胡杨拿着被剥光的矿泉水瓶,真想拉开门直接跳下去:“我不是故意的,哥。” “跟你们舞台导演说去,”周白陶摆出一副异常温柔的笑容来,他一手指着车门,一字一顿地说,“他人蛮好的。” 北风那个吹,胡杨像个小树叶满地打旋飞。张苗苗下车简短给他交代了一下事情经过,这个周白陶今天就开始担任胡杨的经纪人,听周白陶说想见见艺人,张苗苗顺路就把这位哥捎带上了。 她笑得跟捡了钱一样,把胡杨前前后后的衣角裤脚都扯了个端正,又拿出放在车上的外套给胡杨穿上,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先拍着,姐姐一会儿去给你买张新床拿过去好吧。”她看了一眼车上又补充了一句,“我听说过这个周白陶,人没什么问题,还挺有能耐的,别紧张啊,姐姐等会儿来接你。” 就这样,胡杨一个人拎着包,寄托着朋友圈男团仅剩的希望,迈着沉重又蹒跚的步伐——排队买票进入了颐和园。入园已经是两点半,胡杨低头盯着腕子上的机械手表,心里算着自己要拼命工作多少年才能买一块周白陶手上那种表。他攥着票根小跑,跟着定位找了半个多小时才从北宫门走到荇桥。 拍摄组那边儿的场记给胡杨发了个消息说让他再等半个小时,胡杨索性就坐在桥边石头围栏上晃腿。这还是来北京这三年他第一回 上颐和园,初中历史老师说这儿是皇家别院,里面一砖一瓦都是历史文物。胡杨别的没记清楚,老师当时吹牛逼说自己去了多少回这种经历居然还能在脑子里面还原出场景。他盯着桥下的锦鲤傻笑,那一红一白的小鱼嘬着浮萍,半透明的鱼尾甩出一朵小浪花,看的胡杨入了神。 “小胡!”正当胡杨想掏手机拍一张,场记小哥就站在桥那边儿冲他挥帽子。胡杨不站起来倒还好,这一站起身,场记小哥的脸色就变得有点微妙。他长伸手抓住胡杨的肩膀,把人肩膀往下拉,“小弟弟你还真是不走寻常路啊,咱们这是正规节目……内场白衬衣,外景深V,嘶——你要不换件衣服再来?” “上哪换啊,我到那边儿拍纪念照的地儿借身大清朝的袍子?”胡杨赶紧把胸前的衣服往里拢,“我……这特殊情况哥哥,公司穷,衣服脏了就这件能穿,大衣套着应该没什么问题。” 场记带着胡杨一路走过去,这边儿路上架着好几台摄像机。不过最引人瞩目的还是站在银裴秋身边那一位——这摄像师手上举着快半人高的巨型摄像机,腰上还缠了圈支架。 场记小哥见胡杨那种震惊且无知的眼神就觉得好笑:“你不知道这种器材?斯坦尼康,今天不是要拍一个,嗯,容易理解点儿就是你边跑他边追那种视角。固定机位拍出来效果不好,那个摄像是银导找来的外援。” “怎么?这也要外援啊。”胡杨一脸看稀奇,“你们台还找不出这种?”那个摄像比起其他人就多了一条小辫儿,胡杨左右没看出特别来。 “你以为谁都能像谢老师这种,”场记凭空画了个曲线,“腰不好谁敢向他这么举着。” 胡杨不明就里地点点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一旁候着。拍摄组自带的化妆师叫他坐到旁边补了点散粉,胡杨的余光却一直停在银裴秋身上。排除银裴秋是舞台导演这一点,单看长相,这人其实挺符合胡杨心里那种帅哥审美的。要是他自己穿一身黑,打四五个耳洞,出门绝对被人说是非主流。可是银裴秋就能穿出那种感觉,衬衣扎裤腰里都不像老干部,这中叫个性引领时尚潮流。 “姐姐,今天郑老师不来啊。”帅归帅 ,狗东西还是狗东西。胡杨忘不了银裴秋一把撕了胶条的事儿,现在胸口都还有点儿痛。他仰起脸冲着化妆师笑,仗着年龄小喊了声姐姐:“全部都银导来?” 化妆师凑近把他刘海拨开,瞧见那个深V领又好笑:“你别怕呀,今天好好掩着就不贴胶条……对了,那家鸭脚好吃吗?” “磨磨唧唧的干什么。”说曹操,曹操到。 银裴秋拿着拍摄路线图往这边走,入眼就是胡杨领口里那片白花花的胸脯。胡杨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胸口一阵阵儿地发冷,这人一紧张起来嘴巴就乱说:“哥,别看了,你又不是没看过。” 此话一出,信息量震惊四座。扛着斯坦尼康的大哥笑得咧出一嘴尖牙,化妆师捂着嘴卖力地憋笑。说完胡杨立马就想钻地缝,他苦笑看着银裴秋表情逐渐僵硬,自己抖着手指向旁边的人工河:“我,我进去洗洗脑子,你没看过……不是,哥,咱们清清白白。” 银裴秋简直哭笑不得,他一脚蹬在摄像脚踝:“谢应你给我去那边儿包里找件白T。”说完他就开始解自己的衬衣扣子,那件黑色的衬衣本就解开了前面两颗,银裴秋三两下就把自己的衣服解下来,甩手扔在了愣住的胡杨头上。那头谢应也已经翻到衣服,没等周围的人回神,银裴秋都把T恤套上了。 “愣着干什么,换。”银裴秋把领口往下扯了一截,居高临下地看着胡杨,“偶像派路边啃鸭脖都不丢人,换个衣服你还害臊了?不换别拍,耽误时间。” “我换,马上换。”胡杨想起自己那个梦就后怕,他发誓这是他这辈子换衣服最快的一次。银裴秋这件衬衣的料子一摸就和他身上这件打歌服不太一样,连袖口那俩扣子都是云母,闪的胡杨脑袋发昏。 衣服上还有股很淡的香味儿,胡杨凑袖口闻了闻,抬头又看到摄像大哥放大版的脸:“路线,你确认一下。”大哥笑得挺和蔼,一咧嘴那尖牙吓得胡杨往后又是一坐,险些从凳子上掉下去。 整个拍摄过程其实很简单,一个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正能量视频不需要展示胡杨什么主题歌啊舞蹈啊这些半成品小破烂儿,摄像也说就当成个旅游宣传片,他这张脸就是个吸引人的漂亮摆件。 “先在荇桥那里拍一个,谢应你不动。” 银裴秋托着手肘不停更换角度,胡杨就坐在桥栏上偷偷瞟别人。他脑子好像自带回放功能,倒着一帧一帧地看银裴秋从解扣子到甩衣服。黑色的纹身从男人的手腕一直爬到胸口,胡杨的视线就好像一双无形的手在跟着黑色的墨迹往上走。他一回想就有点儿脸红,低着头不知道在笑什么。 “行,这表情不错。”银裴秋挑眉喊了一声卡,“接下一组……胡杨,起来!准备拍下一幕了,愣什么!” 那小孩儿跟被人从梦里叫醒了似的,看得银裴秋好笑。他咬着笔帽在第一幕那里画了一个叉,本该跟着胡杨的谢应这时候凑过来:“你凶别人干什么,态度好点儿。” “我做事就这个态度。”银裴秋叼着烟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事情做好其他无所谓。” 谢应盯着就位后一直朝这边儿挥手的胡杨又笑出一嘴尖牙来:“瞧你脱衣服那架势,我还以为你俩睡了呢。” “闭嘴,这叫保持形象。” 第四章 “你这是逛了一圈颐和园呢,还是去白马会所服务穿错了客人的衬衫啊。” 周白陶坐在新换的保姆车上,脸上显露出全然不掩饰的揶揄。被他牢牢盯住的胡杨此刻攥着自己手上的打歌服,尴尬的视线在张苗苗和周白陶身上打圈儿。胡杨感觉周白陶那双眼睛像X光似的在自己身上扫,下一秒他这个新时代小偶像就要有被人剥光在颐和园停车场的风险。 “我就说银裴秋人不错,”周白陶收回视线,示意胡杨上车,“小张你开到我刚发的那个地址,胡杨别往副驾驶钻,坐我旁边。” 胡杨发誓他这辈子都没像今天这么讨厌过北京拥堵的交通,全程他就像屁股底下生了钉子,左挪右挪怎么坐都不自在。想把身上这件衣服脱了吧,他又想起周白陶之前说他脱衣服那话,不换吧,这衣服上的香味儿又老让胡杨想起银裴秋。时不时他还要挨上几个张苗苗探寻的眼神,周白陶咳一声都让胡杨吓得往门边缩。 眼见窗外的建筑物越来越矮,胡杨心里多少有点儿慌了:“周哥,神仙,咱们要去哪儿啊?……不回公司了?” “回公司让你试试其他艺人的眼刀子也不错。”周白陶抽出西装前襟的手帕慢慢擦眼镜,那蓝纹花布捏在他手上,两头夹住镜片慢慢地磨,胡杨一看心里就觉得周白陶在盘算些不好的东西,连连摆手还险些把衣服甩到周白陶脸上去。 “听说你把床板踢断了,公司短时间没办法给你安排新宿舍,我呢,也需要多一点儿时间跟你了解了解,”车辆驶入小区的时候周白陶才慢悠悠地戴上眼镜,皮笑肉不笑地对着胡杨说,“于是乎我牺牲了一点自己的私人空间,等你身上掉金子的时候希望你能付得起房租。停车吧,右手那一栋。” “我感觉我的人生好像到达了巅峰。”胡杨全身僵硬像个机器人一样推开车门,和张苗苗站在一起凝视着周白陶开门的背影。 刚在车上他就听到导航里那个机械女声在说门头沟,胡杨再怎么没见识也知道那边儿有几个高档小区。他第一没想到这是周白陶的房子,第二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一栋——半山腰上前带花园后带游泳池的别墅能被一个破公司的二线经纪人给买下来。 “哥,咱们公司培养艺人的钱是不是都给你买房子去了啊?”胡杨伸手去摸那个铁门,凹凸不平还带点儿花纹,他吞了口唾沫,声音越来越小,“这得多少钱啊?” “你以为卖屁股能卖到五千万?”周白陶一手敲在胡杨手背上,“新刷的德国漆,掉你银裴秋的衬衣上让你上天上人间边工作边还。” 胡杨悻悻地收回手,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周白羊往里走:“哥你怎么知道是银导借我的衣服啊?” 周白陶之后的话直接把胡杨打蒙了:“就央视那个穷剧组,谁能肯花八千多上铂缦定制衬衣?袖扣别刮花了,意大利限量手工定制款呢,全北京也就只有三对儿吧。” “穿一身钱在身上原来是这种感觉啊。”胡杨走的更像机器人了。 这栋红砖白瓦的欧式别墅有三层,推门进去就是个沉陷式客厅,下面围了一圈银灰色马毛沙发。胡杨没来得及多看两眼,他浑身不舒坦赶忙溜进厕所把衣服换了。等他出来的时候张苗苗已经走了,整个客厅里就剩下换上居家服的周白陶和他,原本就不怎么流通的空气现在整个成了胶水,生生把胡杨的脚黏在地上,根本不敢往前走。归根结底还是他自己没见过什么世面,公司给他立的那什么贵气人设全靠脸来保持完成度,实际上他那个里子填满了城乡结合部到处飞的鸡毛。 周白陶只看了胡杨一眼,也没催他入座,自顾自地就开始提问:“爱好?” “画画,口琴,做饭……”胡杨小步开始往沙发挪。 “做饭也算?”周白陶拿起茶杯咂了一口,“你学籍怎么还停在高中?” 胡杨刚坐下就立刻直起身:“高一教区学校合并,我上北京来了。” 周白陶点点头没做什么评价,继续往本子下面看,但这本子上什么都没写:“为什么想当唱跳偶像?我看你在那什么校花网剧龙套跑的还行啊,想搞钱这样不是更快?哦不对,”他戏谑地看了眼胡杨手上的衬衣,“这个也不错,就看你功夫行不行。” “我喜欢跳舞。”胡杨仿佛没读出周白陶话语里的刻薄,低下头咬着嘴唇苦笑,“我从小到大没几件事情能做好,就是跳舞还行。” “哦,那我跟那谁商量一下,给你接一个跳舞的综艺。” “什么?” “应该做的,不用感谢我。” “本来是想给贺炳坤,他的腰不太行,我斟酌一下。”周白陶头都没抬,拿出手机飞快按了几下发了个文件给胡杨,“弄到一半就没劲儿了,挺没意思的。盯着我干什么?介绍发你了,上楼右转第二个房间自己收拾,弄完计时点二十首歌跟着练基本功!还有什么要问的?说完赶紧从我跟前消失。” “这金贵衣服……我怎么还啊?” 等胡杨照着周白陶说的练习完,时针已经跳到了凌晨两点。一身粘腻的汗都没能提起他洗澡的动力,从头到脚那种疲惫感瞬间侵袭了人的意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一不留神就踩到地上的手机,整个人摔在了床上。没有他预想当中的痛感,迎接他的是柔软的床铺,随之俱来那铺天盖地的睡意就直接将他带入了黑甜乡。 睡之前他还没想明白,周白陶只说了句明天就能找到机会还,可明天似乎已经到了。庆幸的是他没有梦到鸭脚也没梦到周白陶,梦里只出现了他长大的地方,哈尔滨郊区的教区孤儿院。胡杨笑着和老修女一起在广场上跟大妈一起跳舞,几个小孩儿一起捧起灰白的冰块儿在旧木板楼里跑,偷出厨房的小刀一起雕冰灯。 关于胡杨生父母的事情,这个俄罗斯裔的修女用塑料汉语磕磕巴巴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出生的时候撞上下岗潮,整个城市二十万人下岗,生下孩子也没办法养。老修女和她的中国丈夫在一片寒天雪地里捡了个半死的小孩儿,叔叔为了让他好好活着才起了一个生命力强的名字叫胡杨。 梦里他总能听到冰面被人凿破的声音,画面一会儿又跳转到教堂里只要一踩就会嘎吱作响的木板。灰蒙蒙的圆形穹顶像极了北京的天空,他顺着往下看,圣坛画像上的天主周围花团锦簇。胡杨突然记起了银裴秋身上那个纹身,十字架捆绑的耶稣在烈火之中承受剧痛,而爬到那人胸口的正是熊熊燃烧的黑色火苗。 不能说这是个噩梦,但胡杨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全身酸痛。他几乎是呈大字型摊在床上,两条腿吊在床沿边,膝盖以下跟断了一样痛。吊灯上挂着那盏玻璃灯仍然亮着,灰蓝色的鸭绒被夹在他的胳膊窝下面。胡杨暗自庆幸昨天周白陶没问他为什么喜欢跳舞,他才不好意思说是因为和大妈一起跳佳木斯健身操蹦跶出来的。 胡杨草草看了两眼介绍,但他脑子里一团乱,不知不觉就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银裴秋那件衬衣的名字。上海老裁缝定制,一套均价两万多,这一件就顶了胡杨一个月的工资。他翻过身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该感动呢还是该觉得自己有点儿渺小。 钱,他没觉得自己缺钱,不过现在看来,自己好像真的不太有钱。胡杨兀自笑出了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边从包里翻出换洗衣服边给自己打气:“别想了我肯定能赚到钱,比周白陶还有……算了,定个小目标,不去天上人间就把银裴秋那件衣服赔了。” 客房没有浴室,胡杨蹑手蹑脚地拉开了房门,支个脑袋出去一看,这栋房子二层的走廊还是长到让他咂舌:“有钱真好。” “比如呢?” “比如能买个这么大的房子,而且不是靠卖屁……我靠!” 身后突然出现那个声音吓得胡杨差点儿摔了个狗吃屎,他一扭头先注意到的不是这个人那一身奇奇怪怪的抓痕,而是这人笑起来咧出的一嘴尖牙。谢应身上只穿了一件浴袍,笑得跟昨天一样和气,只是今天看起来那个笑容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小声一点,他睡了。”谢应侧头看向另一边的主卧,对胡杨做出噤声的手势。松松垮垮的浴袍暴露出这人优越的肌肉,胡杨看得直咂舌,心说这绝对是那帮小姑娘夸的巧克力腹肌。谢应对着胡杨这种带了点嫉妒又有点迷茫的眼神有点想笑,他伸手去揉胡杨的头,却被那小孩儿灵活地躲开了,只得淡笑着说:“我和你经纪人关系很简单。” “不不不,我读书少你别诓我。”胡杨扒着门框想往门后缩,他回想起晚梦里听到的嘎吱声,脸上的颜色登时就和煮熟的虾一样,“场记说你腰不错……我呸,不是,你俩关系跟跟我没关系……不对,睡了?周哥?” “对啊,就是睡了,挺简单的,我没骗你。”谢应摊手耸肩,抓准机会揉了一把胡杨的头发,“帮我个忙,以后见到周白陶到处勾引人就给我发个微信,以后我多给你点镜头。” “我不干!”胡杨抓着自己头发就要去拿衣服,“你把银导的衣服拿回去咱们一刀两断,不是,恩断义绝……呸,反正什么关系都没有。” 谢应却已经从门缝里挤进了侧卧,他弯腰捡起胡杨的手机直接在紧急呼叫界面输入了自己的号码。不等胡杨说话,他就伸手拿过了银裴秋的衬衣,伴随着这人诡异的笑容,胡杨似乎听到了自己钱包被扔进粉碎机的声音——咔的一声,谢应就把衬衣的袖子给卸了。 “合作愉快,衣服上节目再还,或者让银裴秋再脱一件给你也行。”谢应半眯着眼睛把破了一个袖子的衬衣塞回胡杨怀里,走之前在完全石化的胡杨耳边低笑说:“贺炳坤腰没我好,那综艺肯定是你的。” 新春番外 纪念日 周白陶站在卧室窗前,凝视着倒影里与风景融合的身影,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半解的衬衣露出男人精瘦的胸膛,高脚杯捏在这人纤细的指间,如血的酒液更衬得他肤色苍白。 “你在想什么?”谢应从身后环抱过来,头埋在周白陶颈项间轻轻啃咬,“我不知道……周老师你还会伤春悲秋。” “我也不知道……”周白陶轻笑着推开谢应,高举红酒淋在谢应头上,“会有这么一天,我会再和你这条疯狗滚到一张床上。” 酒液顺着男人的额头流淌下来,滴在白衬衣上,晕出血色一滩。谢应脸上没有半点怒容,湿掉的头发反倒给这张笑脸平添几分情色。周白陶微仰着头,凑上前去舔掉谢应喉结上的酒液,冰凉的手缓慢攀附到男人的胸膛,隔着衬衣描摹肌肉的形状。红酒里裹挟着男人汗液的咸味,周白陶听到谢应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突然起了坏心,一把掐在男人的乳头上。 “你这样开心吗?”谢应勉强忍住跑到喉间的痛呼,将手放在了周白陶的腰间,顺着皮带缝探入腹股沟,“呼……周老师,明明是你叫我来,我随叫随到。” “你可真是没有自尊可言。” “我对周老师不需要那种东西。” “别这么叫我。” 周白陶像是被人踩到痛脚的猫,五指用力在谢应胸口留下了几道抓痕。身后被人探入的不适感让他只能搂住谢应的脖子轻声喘息,谢应的动作却在手臂勾上去那瞬间停了下来。“那我应该叫什么?”周白陶抬头似乎就坠入了谢应那双漆黑的眼睛,男人的脸越靠越近,错过微启的嘴唇,停在泛红的耳边,“周学长?周哥?还是……白陶?” 听到最后一个词,周白陶如鲠在喉,他抓住谢应的头发,强迫谢应和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对视,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齿缝里生生挤出来的:“你,最好,一句话都不要说。” 疼痛感某种程度上很能让人兴奋,周白陶明显感觉到两人紧贴的下腹对上了一块坚硬,他狠狠咬在谢应的脖子上,越笑越放肆:“我特别高兴,我怎么会不高兴?你的腰可比我睡过的其他人,好得多。” “那更待何时?”谢应苦笑一声,直接将人抱起来抵在了落地窗玻璃上。 远处昏黑的穹顶上挂着一轮尖钩似的弯月,谢应微眯着眼吻上周白陶柔软的嘴唇,贪婪地夺取那人残存的理智。恍惚之间谢应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二年前的夏天,身体也像今晚一样燥热难耐,只想把周白陶压在身下让自己狠狠贯入,直到让周白陶那张刻薄的嘴除了呻吟,讲不出一句多余的话。 “你三十岁了?”恍惚之间谢应听到了周白陶带着鼻音的问句,“十二年?还是,嗯,十三年?” “十二年整。”谢应捅入第三根手指,不出意料听到了周白陶的低吟声,“我还以为你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十二年前的今天,你跟一条疯狗上了床,还说你爱他。” “基佬之间哪有纯洁的爱情故事?是你记忆出了问题还是脑子不太清醒?”周白陶的手指沿着谢应的蝴蝶骨游走,时而因为下身的疼痛而抓挠。他看不到谢应的表情,只能听到那人的低笑声,于是乎他自己也笑起来,只是这笑声多少带了一些无奈,“伤了你的心?车钥匙我放在床头第二个抽屉,你想要哪辆明早开走。” “我只想操你。”谢应不准备再听周白陶讲屁话,红着眼眶撞入周白陶的身体。 爱情这种东西全是狗屁,周白陶从来就没相信过这种东西。他被谢应搂着腰,双手攥着窗帘,艰难地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缺少润滑的性爱结局都是鲜血淋漓,但好在谢应先前做好了扩张,这才让周白陶在疼痛和快感之间找到了平衡点。他感觉下腹升腾而起的欲火不断灼烧着四肢和他的意识,脑子里似乎盛了一锅煮沸的水,它们在他的耳侧尖啸,蒸腾的水汽就是他逐渐溢散的理智。 谢应也察觉到这个姿势的吃力,他低头又和周白陶交换了一个深吻,抽出自己的**,顺带拍了拍周白陶挺翘的屁股:“你选,去床上还是你转过去。” “难道你只准备做一次?”周白陶轻舔自己干涩的嘴唇,双脚一落地就毫不犹豫地转过身。他沉下腰,唇间溢出一声轻哼:“还是说十二年你铁杵磨成针了?” 谢应盯住倒影里周白陶衣衫不整的模样,说话的声音又轻又低:“你喜欢嘴硬这点真是一点都没变。” 舔吻,啃咬,激烈的冲撞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歇。周白陶虽然消瘦,但他背部的线条还是能隐约找到一些肌肉的轮廓。谢应掐着周白陶的腰,像是发泄一般不断地向前冲撞。周白陶的呻吟逐渐变得破碎不堪,连同额角的细汗一起滚落下来,面前的玻璃也蒙上一层半透明的薄雾,仿佛这就能遮去一丝暴露的羞耻感。 这时候周白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伸出手拼命地想抓住什么东西,窗帘已经被刚才激烈的性事扯塌了一半,他只能在玻璃在留下滑落的印记,无法停留的痕迹就像他现在的处境。谢应仿佛察觉到了这一切,他放慢了身后的攻势,腾出一只手紧握住周白陶的手掌,身体缓慢重叠在周白陶身上,以亲吻来缓解周白陶的紧张。 此时周白陶那张嘴里再也吐不出什么尖刻的话语,只能溢出一些带着浓重哭腔的气声:“我没力了,抱我,谢应,去床上。” 谢应自然是按照周白陶的意愿行事,他似乎一向如此,并且乐意为之。每当做到这种时候,周白陶是最柔软的。这人会收起全身所有的尖刺,伸出细手的手臂抱住自己的双腿,露出已经通红的后穴,只等着谢应火热的进入。一旦闯入那个柔软的空间,肠肉就会立刻包裹上来,依附着主人快感的来源。 欲望如同热浪,随着谢应卖力的冲撞而律动。谢应一手抓住周白陶的脚踝,举至肩高,另一只手压住另一条腿的膝盖,好让周白陶能看清自己的表情。身下的人皮肤已经显露出情欲的粉红,肩膀和锁骨处布满了咬痕,周白陶的眼睛里蕴满水雾,一个深击就足够让他再次潮湿。他的感官似乎被无限地放大,皮肤的每一个角落都开始变得敏感,背后的法兰绒床单那细细的软毛都让他瘙痒难耐。 不仅是他的身体被谢应闯入,连这个房间似乎都沾满了谢应的味道。周白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勾着手勉强迎合着谢应强势的亲吻。这个人的吻还是像一条狗,喜欢在人的身上乱啃,那一口尖牙咬在身上也不算很痛,慢慢就演变成麻痒,让周白陶压抑不住嘴边的呻吟。 “你喜欢我……这样?”谢应从周白陶的胸口抬起头,在周白陶的视线范围内舔吻周围的肌肤。这个场景让周白陶的理智又丢掉了几分,他不可控地点头,勾住谢应的脖子以接吻来展示他的赞同。 就算是纯0也很少能被人插到射精,谢应握住周白陶的前端慢慢撸动,留足了时间让周白陶在高潮之后喘息。这点比起其他人来说,谢应对于周白陶的照顾确实好得多,他感觉到手上的东西再次硬起来之后又开始了冲撞,这次的声音更尖,明显是周白陶舒服了许多。 “谢应,谢应。” “我在这里。” 迷乱之中周白陶喊出了谢应的名字,迎接他的是男人紧紧的拥抱和更强烈的冲击。混乱的意识让周白陶深吻住谢应的嘴,他尝出了烟味,酒味,甚至感觉到了唇边的咸。水声遮盖住了谢应在他耳旁说的那句话,周白陶撑起最后的清醒睁开眼,他似乎看到了谢应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周白陶颤抖着伸出手,慢慢攀上谢应的脸颊,那里湿润一片:“没出息,喜欢我这种人……这么多年还没有点儿觉悟。” “以后也不会有觉悟。” 第五章 在周白陶把昨晚的摇床声和今早的谢应归结为男人的原始欲望之后,胡杨终于淹死在了自己长日以来的疑惑里。他拎着环保袋沿公路往山下走,脸上始终保持着僵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只因为周白陶说这个住宅区里住了不少重量级的明星,让胡杨出去买点日用品顺带锻炼一下保持人设。 商业街建在小区入口,但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外来人。胡杨只能通过奇异的车型来辨认高档车,有些车标他甚至都没见过。他甚至看到小孩儿身上穿的都是普拉达,而低头一看,自己脚上还是不到两百的东大门小白鞋。自己现在完全不是一株胡杨,他感觉脚上生了根,变成了这山上唯一一颗散发着穷酸的柠檬树。 在店员诧异的目光里,胡杨忍着肉痛用高出一倍的价格买下了两提进口卷纸和一箱全是英文的矿泉水。苹果按个卖,葡萄按颗算钱,连草莓都有不同颜色和不同品种,八颗就是一百多。胡杨拿着全店最便宜的打折生菜,低着头坐在商店外的椅子上,掰下一片放在嘴里干嚼。 “陈叔叔,我是胡杨,过几天我估计就要进组上电视了。”生菜的梗远没有他说出来的话那么苦涩,胡杨揉着眼睛险些没握住手机,终于停下自己早就挂不住的笑容,“我挺好的,公司很重视我,现在换了一个很好的经纪人哥哥带我……不缺钱,我钱可多了,过两年买上大房子就把罗莎……对不起,我又忘了,挂了吧。” 有的人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比如周白陶,又比如前几天胡杨不小心招惹到的银裴秋。周白陶今早心情大好,难得给胡杨解惑,弄得他好像打开了一扇关于“上等人”的大门,往下一看这群人似乎跟他之间隔着一条无尽深渊。 周白陶生在富商之家,银裴秋父母都从事文艺工作,两人小时候一起读私立,高中到大学都在英国G5读书,直到研究生银裴秋才回到国内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向,而周白陶继续在国外深造,前两年刚回国。刚到三十二,周白陶就能用业余时间做期货投资赚的钱在北京这个叫“半山上的宫殿”的小区买别墅;而银裴秋似乎要更厉害一点,23岁接触到电影,酝酿一年就拍出了自己获得金马奖提名的处女作,这个时候他选择读博,连央视的短片都是导师带他练手的项目。 反观胡杨自己,他盯着自己手上被揪秃的生菜,想到自己要学历没学历要钱没钱就气到抓脑袋。不说这些业界大佬,就说现在苹果娱乐招收的练习生,一个个儿都是样貌出挑,不然就是从小练习舞蹈或者唱歌,一举一动都带着范儿。 虽然老师说过胡杨有跳舞的天赋,但这些骨子里带的东西,没在年少时候得到系统培训,总归是要被磨灭的。他不知道自己疏于练习在剧组打酱油这一年后,天赋究竟还剩下些什么,也许这场突然的走红就是给他的一个梦,马上就要像天上那抹云被北京的沙尘卷走。 “拿两条万宝路爆珠,草莓拿十盒包起来,小马庄红酒四瓶,再加一包软中华。”银裴秋掏出钱夹,随手抓了一把棒棒糖补零头,“散包烟现在给我,其他送到半山9号。” 他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估计是外头的天气太好,银裴秋才自己出门买了点东西。过两天他的博士论文就要答辩,毕业短片的本子写到一半就卡了壳。说不定走走路能稍微放松,银裴秋安慰自己也许多看点儿纪录片就能想通,撕开烟盒上的塑料薄膜就等不及抖了几根到地上。 “啧。”银裴秋有洁癖,掉在地上的烟绝对不沾嘴。他不耐烦地捡起烟,埋头走到垃圾箱正准备扔掉,身边的人离开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胡杨转过身,犹疑地问了一句:“银导演?” 倒不是说胡杨记性有多好,见过两面的人就能从路上挑出来。银裴秋这身打扮实在是太好认,白T露出半个膀子的纹身,蛇形耳钉夹在耳骨上,幽绿的蛇眼似乎直勾勾盯紧了胡杨泛红的眼睛。银裴秋转头看向胡杨,他上下打量好一会儿,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小孩儿?胡杨你怎么在这里?” “你要扔?”胡杨没有回答银裴秋的问题,反而指着他手上的烟,“可以给我吗?” “重新给你一根。”银裴秋丝毫不带留恋地把烟扔进了垃圾箱,“东西多可以送货,没必要手提。” “我锻炼。”胡杨才不会说是心疼送货那五十块钱,他匆忙在裤子上把手擦干净,毕恭毕敬地接过银裴秋递来的烟,视线还心疼地往垃圾箱里瞄。毕竟七八十一包,也没什么人平白无故就把这么贵的烟往垃圾桶里扔。 “你们苹果娱乐的宿舍不是在顺义?”银裴秋点烟的时候瞥了胡杨一眼,那个人还是不改当时的局促,不过眼眶稍微有点红,像是刚刚哭过。银裴秋突然想到一些行业内的潜规则,也不是没人做这种事。他记得胡杨的公司不算什么业内巨头,做些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实属正常。银裴秋又不禁多瞄了胡杨几眼,自己低头长呼一口烟气,无奈的拍了拍胡杨的肩膀,“我不说了,居然还让你出来买东西?” “床板坏了,所以就到这边来……顺手买买,没多大事儿。”胡杨烟气进了眼睛,他越揉眼睛越红,没留神儿就掉了两滴眼泪,“对不起啊哥,衣服我没保管妥当,过两天我发工资就赔给你。” 银裴秋看着这个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年轻男孩儿,心里说不出的怪。他寻思这人到底遇上了怎么一个畜生,上床把床板折腾断了就带回家里乱搞,现在大清早还指使别人出来买一堆东西。再加上胡杨走路的姿势有点儿奇怪,银裴秋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想对了:“别赔了,也没几个钱。”末了他还苦口婆心地补上一句,“好好混。” “哦,哦,谢谢哥。” 胡杨现在越发佩服周白陶了,他呆站在原地看着银裴秋插兜往外走的背影,连烟烫到手都没知觉。周白陶怎么就知道胡杨今天出门就能遇上银裴秋?而且胡杨都做好被周白陶卖去白马会所赚钱赔衣服的觉悟了,银裴秋这一席话简直救人于水火。他一把抹掉脸上的眼泪,笑着拎起东西就往山上跑,谢应那个混蛋约定现在也可以抛到脑后,谁乐意关心他这笑面虎经纪人的私人性生活。 “周哥,我觉得你说得对!”周白陶撑着痛到快要撕裂的腰,刚开门就撞上胡杨那双兴奋地一直眨巴的眼睛。这人兴冲冲地捏住周白陶的手,可劲儿地甩,自己还有点想蹦蹦跳跳的意思,“你就是活神仙下凡,神算子啊!你怎么知道我能遇到银导演?他说我不用去白马会所卖屁……不是,不用赔他那件衣服了!老天爷啊我都快死了,激动!” “你跑太快把脑子掉山脚下了?”周白陶甩开胡杨的手,想踢他一脚吧又怕自己站不稳摔了,只能把这条摇尾巴的小狗放进自己客厅里打滚,“他人那么好,你还跑回我这个龙潭虎穴来待着?他家的床四万呢,睡着更舒服。” “周哥我以后跟你混,好好混,你指东我绝不往西跑。” “闭上你的狗嘴吧,舔狗不得好死。” 周白陶想起银裴秋刚才打来那通电话就好笑,两年前他回国也只是跟银裴秋提了提,到现在两人都没见过面。他没想到银裴秋给他打的第一个电话就是问行业潜规则的事儿,含沙射影地骂苹果娱乐糟践年轻艺人,弄得周白陶倒不好意思说自己也是其中跟艺人乱搞的一员。 他坐在沙发上看胡杨揉着腰在厨房忙前忙后,线索一下就凑齐了。周白陶越想越好笑,这两人一个觉得对方是个大好人,受到了鼓励,另一个感叹业内风气,以为小孩儿收到了潜规则迫害,真是一个比一个正派。 “我突然觉得那个跳舞的综艺没那么适合你了。”周白陶托着下巴,歪头看向胡杨逐渐石化的背影,“pk赛制被上头勒令整改,我估计要等个三四个月吧,那时候你这个小黄花菜早凉了。” “那怎么办啊哥哥?”胡杨哭丧着脸转过来,就差给周白陶跪下了,“我都跟我叔叔说了我过段时间能上电视的,你救救我,全村等着看我的节目呢。” 周白陶这时候却卖了个关子:“银裴秋这人好不好?” “银导演好啊,特别好!”胡杨这时候还没忘记称赞他刚才树立起来的偶像,“人长得帅还有钱有才,最重要的是工作认真而且大人不记小人过,是个新时代好导演,我敬佩这个青年才俊,就是……”就是以后千万别和银裴秋合作了,胡杨不想再被撕一次胸毛。 “好就行。”周白陶伸手从大理石茶几上的文件堆里抽出一沓手写策划书,递给旁边儿巴巴望着的胡杨,“这是我昨天晚上挑出来觉得最适合你,而且硬性要求不高的综艺节目,只要能吃苦就行。” “吃吃吃,我什么都能吃!” “屎你吃不吃?” “这,这不行。” 胡杨一边堆着笑脸抱紧本子,一边腹诽他这经纪人厉害到能在上床的时候思考真实牛逼。他生怕这个来之不易的综艺策划书被周白陶收回去,小步急退跑到餐桌边才舍得往封面上瞧一眼。这一看,砸脑袋的葱油大饼变成了一道劈死人的九天玄雷,打的他这棵柠檬胡杨混种树四分五裂,胸口隐约传来男性象征被撕掉的刺痛。 节目名荒野的呼吸后面赫然跟着一行小字:副导演兼美术指导,银裴秋。 “天注定,”周白陶笑得格外善良,“不卖屁股你就只能被撕胸毛。” 第六章 古人说得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苦苦苦苦其筋骨。为了上镜隐约露出一身漂亮的腱子肉,胡杨被迫开始了为期半个月的健身训练。助理张苗苗坐在练习室一角吃薯片,她最近迷上了火箭少女,连胡杨练习曲都换成了卡路里。 “杨杨你往下蹲一点,多亏了你诶,我才能在这里坐着吃薯片。”张苗苗摆好姿势又自拍一张发了朋友圈,照片中的女孩圆圆胖胖,像个发酵过度的白馒头。她从零食堆里扒拉出一瓶汽水,拉环开启那气泡水惹得胡杨又咽了一口唾沫。张苗苗稍微有点良心不安,可是想起周白陶叮嘱自己的话,仰头就把可乐干了一半:“你什么时候存的这么多零食啊?我吃起来真的好费力啊,养胖了能不能给我多发一点减肥津贴?听说贺炳坤他们这种当红的都是自己支付助理费诶。” “要不是非洲猪瘟,我一定把你杀了买个好价钱。”胡杨说的咬牙切齿,他双手平举对着镜子扎马步,只能靠说话来缓解下半身的酸痛,“苗啊,有点良心,保质期长的不能给我留着吗?” “不行,周哥说了都给我吃。”张苗苗笑着把最后的薯片渣扔进嘴里,“保质期长的我给小八了,就当是我专带你之后的补偿吧。” “他缺吗?家里开酒店缺我这点辣条薯片?” “他吃的可开心啦,毕竟别人的东西最香!” 这话还真的有道理,胡杨想起银裴秋给他那支烟,过了一周他还是觉得上头。每当练到有点眩晕出神的时候,眼前第一时间出现那个白光总让胡杨想起银裴秋的耳钉。“周哥这不是白搭吗?”胡杨难得有点沮丧,“我这白斩鸡身材……半个月还能练成金刚芭比啊?” 他已经不自觉地拿自己的身材去和银裴秋比较,两个人身高不相上下,但是银裴秋那个充满力量感的腰线总让胡杨觉得羡慕。他脱力跌坐在练习室的木地板上,伸手去摸一旁的矿泉水瓶,狂灌几口之后才恢复了一些:“你能别放卡路里吗?我饿。” “吃东西呀,我专门给你做的。”一个便当盒飞旋到胡杨面前的地板上。 没有肉香,没有温度,胡杨恹恹地打开画着小猪佩奇的盖子,里面是两块鸡胸肉和一个大份的酱油蔬菜沙拉。他完全丧失了打开第二格的心情,用筷子戳击鸡胸肉,脑子里幻像这是一只名叫周白陶的小母鸡,被他戳到咯咯叫还跑不了。 荒野的呼吸已经出了两季,前面两季都因为不够真实而收视惨淡。胡杨吃着寡淡无味的水煮鸡胸肉,翻着白眼望向天花板上旋转的风扇,心说哪个明星能做到观众心里想的那种效果啊。这些人不说养尊处优,至少也是被家里人宠着长大的,可这一个个儿的观众老爷,要人家恐高的坐过江索不准哭,要小姑娘见了吸血蚂蟥不许怕,这可不是太严格了吗? “苗啊,别听卡路里了。”胡杨补完荒野的呼吸前两季,现在听到小姑娘的声音就头疼。他走上前掐掉小爱同学的电源,顺着墙滑坐到张苗苗边上,“你帮我想想。” “想什么啊?” “想想我怎么死才能保护我的idol形象。” “啃鸭脚的时候不就没了吗?” “你好好练嘛,这一季的嘉宾有惊喜。”张苗苗把手机推给胡杨,“有你的前前前前辈,还有南韩务工回来的小姐姐!你说你会不会有loveline啊,我真的觉得你的脸跟那谁特别配!” “谁啊?”胡杨美滋滋地看着那个女团成员的脸,心想这姑娘是挺好看,杏眼桃腮,唇红齿白,就等张苗苗把那小姑娘的名字说出来。 张苗苗一拍大腿,打开某个L字开头的软件立刻找出一张带颜色的图片:“赵淼啊!隔壁一哥!你们两个之前一起合作过,就是你16岁演的那个刚出场两集就死了那个弟弟的电影啊!真的好般配哦你是腹黑小奶狗,人家温润如玉的大公子,还有兄弟年下太好嗑了吧,我给你说我还有……” “……你去死。” 半个月后胡杨照镜子终于能看到一点点起伏的肌肉线,兴奋地抱起周白陶办公桌上面的黄鸡公仔吧嗒就是一口猛亲。什么荒野森林蚂蟥沼泽现在都是小case,胡杨腆着笑脸坐在周白陶对面的转椅上打旋儿:“哥,第一期的台本儿出来了吗?咱们去哪儿啊?你看看我练出来的肌肉。” “你顶多是个鸭,还长鸡肉。”周白陶无视墙上的禁烟标志,一口烟喷在胡杨兴奋的脸上,“川藏,容易缺氧,你自己去别乱搞事。” 对于十六前没出过东三省、十九之前没走出过北京城的胡杨,川藏这个地方完全就是个抽象的概念。周白陶手下还带着两个当红炸子鸡肯定不会跟着去,张苗苗推说自己高原反应太严重,于是他就像一棵小白菜,独自出现在首都机场T1航站楼里慢慢发黄。 现在的人都喜欢把一些娱乐化的东西赋予一些教育意义,和前两期的纯探索综艺不同,这次胡杨拿到的台本上还有一项植物保护任务。节目组会发放装备,但胡杨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买了一些他觉得能用上的一些物什:28寸箱子里塞了一大盒红参藏红花口服液,五双防寒厚棉袜,甚至还带了一个保温瓶。 他塞着耳机科学上网,屏幕上播放的是银裴秋自己参演过的处女作。不得不说有种人天生性感,就算不露肉,一个眼神也能品出个味儿来。胡杨看得太入迷,根本没察觉身旁越挤越多的人群。 那是一场雨戏,配乐是一首名为《I LOVE YOU》的钢琴曲,渐入的钢琴声伴随着雨势越来越响,忽明忽暗的街灯仅让人辨出男主角刀削似的下颌线。他的眼睛就像鹰,直勾勾地盯住前方女人跑走的背影,镜头慢慢后退直至摔落在地,甚至让胡杨感觉自己也像那时的银裴秋一样跌进了泥地。 但这一场潮湿的梦境没能持续下去,钢琴声被人扯掉耳机线后戛然而止,喧哗的人声陡然涌入胡杨的耳蜗。放在言情剧里这肯定是一见钟情的戏码,但当胡杨一抬起头,他身后的人群中就突然爆出一声大喝:“三水哥哥!我这里有耳机!来扯我的耳机啊!快啊!” “你的粉丝好有个性哦。”胡杨冲着怼到跟前的镜头摆出一个尬笑,扭头看向罪魁祸首赵淼,那人手指上还缠绕着胡杨的耳机。 赵淼只是一笑,冲着胡杨旁边的女孩儿露出一个标准的营业微笑,声音像喝了蜂蜜水儿似的往胡杨身边的女孩儿倒:“小姐姐能坐到那边吗?我想和朋友坐一起拍张合照。” “跟谁俩呢!谁是你姐姐?年纪轻轻的抢座位还带一堆人呢?没长腿不知道蹲着拍?” 气氛突然尴尬,连站姐的快门都不带闪了。胡杨愣是没憋住,他看了眼自己的老相识,弯腰捂嘴憋得都快喘不过气了。就像张苗苗说的那样,他刚出道那会儿确实和赵淼合拍过一个电影,不过那会儿赵淼就是主角,胡杨还是跟今天一样是个陪衬。赵淼也没尴尬多久,他眨着自己那双桃花眼,探手揉乱胡杨那头卷发:“你不会也不认识我了吧?” “怎么会,噗,淼哥。”胡杨抬起身就绷不住脸,他庆幸自己今早戴了口罩,结果不料下一秒赵淼就把他的口罩给扯下来了。 “你就笑吧,今天你三水哥哥的笑料就当是生日礼物了。”赵淼微眯着眼,半蹲下来和胡杨对视,两手夹着胡杨脸蛋的肉就往外扯:“大家笑都笑了帮我个忙好吗?帮我给胡杨唱首生日歌好吗?” “啊,是胡杨弟弟!” “谁啊?” “接地气儿那个……啃鸭脚!” “鸭脚好吃吗弟弟!” “好次好次,特别好次。”胡杨不好意思挣开赵淼的手,被扯的说话灌了一嘴风。他一个劲儿越过面前赵淼的脸往别人身后瞄,指望着能看到导演组那帮人或者跑过来的场记小哥,结果粉丝凑上来的镜头又让他不得不和赵淼多拍了好几张照片。这一轮走下来,直到胡杨被推进飞机也没瞧见银裴秋的影子。 赵淼倒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他在胡杨疑惑地注视下坐到了胡杨旁边的位置,甚至替胡杨打开了一旁的遮光板。这时候胡杨才收回心思好好看了看赵淼,心里一直感叹隔壁音华娱乐的一哥就是不一样。就算抛了赵淼那张俊秀的脸蛋儿,光看气质,这人多年的民族舞功底就把他拔高了一大截。举手投足之间带的是真正的温和优雅,眉眼转动如秋波,荡的胡杨往后一退,脑门撞上机舱还没喊痛。 赵淼刚落座就笑着问胡杨:“你刚刚在找潘雨樱?” 可胡杨正盯着自己的腿没空理他,被赵淼一戳才抬头颇为尴尬地说:“这经济舱真够经济的,我怕不是要缩一路,坐到四川就要砍了这两条腿做烤鸭脚了。”其实胡杨也就一米八出头两厘米,但他的腿在同身高的人里算是长的那一卦,现在挤着这座位间的窄缝儿里别提多难受。 赵淼别过眼低笑了一声,他没有再问下去。潘雨樱就是他们俩即将合作那个女团成员,刚刚他发现胡杨一直心不在焉才问了一句,不过估计也是他自己多想。快要起飞的时候他才又开口和胡杨说话:“你真的不是在找潘雨樱?” “谁啊?”胡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偏过头几乎半靠在赵淼的肩上,用极低的音量说:“淼哥咱们先别说什么潘雨樱潘火樱的了……你觉得我把腿收起来踩椅子上,裤子不裂的可能性有多大?” “要不我先试试?”赵淼显然也不太好受,他不着痕迹地推开胡杨的头,收腿一踩,耳边传来嚓的一声。 又是一声嚓,赵淼转头就看到胡杨大义凛然的表情:“兄弟嘛,要裂一起裂。” 靠近过道那个工作人员默默收起自己手上撕到一半的湿纸巾,无语地望着一旁傻笑的两个人,感叹现在偶像的包袱真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 第七章 没人告诉这帮参演嘉宾节目其实是从机场开始录的,胡杨和赵淼当然也想象不到,在两人去成都暂住准备出发那天晚上,银裴秋观看工作人员发来那段视频的表情。那叫一个五光十色,五彩斑斓,五雷轰顶还七窍生烟。 这次参演的嘉宾除了事业偶遇瓶颈需要突破的赵淼和潘雨樱之外,还有一个原来走性感路线、现在想转女权的电影女演员孙音桥。带队人是小火了一把的网综艺人李小明,另外还从专业登山队和浙大请了两个专业人士做技术和知识支持。 另外的另外,就是胡杨这个意外产物。 当晚总导演让银裴秋叫上了剪辑和后期,准备制作一个先导视频放网上做引流。总导演自然是想把重点放在潘雨樱和赵淼身上,这两人的粉丝相对年轻且死忠居多,乐意上微博转评赞一条龙,推广起来也方便些。但潘雨樱公司推说他家艺人没有化妆,收到视频的几个人只能从赵淼的素材开始看起。前面几个片段说实话没什么爆点,银裴秋烦躁到想要快进,这种顶着温柔人设的人最没看点。综艺不就为了好笑,话都迎合着粉丝说,营业弄得好,几个老爷们儿面面相觑跟看鸭子似的。 “你们还别说,我孙女儿就喜欢这种,前几天还非要我找这小年轻要签名呢。”总导演叫程迁,脾气挺古板一小老头,个子还不到银裴秋肩膀高。一见银裴秋这新进组的副导演就开始称兄道弟,项目不聊酒先喝了三顿,现在走路都全靠银裴秋抓着他的肩膀。 剪辑师外号“粉毛”,原名冯懋,全场唯一的姑娘,这会儿看视频的功夫她就嗑光了半袋瓜子。粉毛瓜子皮儿往地上一呸,面色颇为不耐烦,鼠标几动就把前面那一截儿全剪了:“那到时候拷个原片给你孙女玩儿呗,我快进了。” 这一快进,几个人就看到了赵淼去扯人耳机。其他几个人都在因为那个东北大姐骂赵淼而爆笑,只有银裴秋盯着画面一直没动。他认出了胡杨,那小孩儿的眼睛确实好认,颜色浅淡像两块儿琥珀嵌在白玉板上。剪辑师和总导演讨论之后觉得这段儿可以保留,银裴秋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粉毛咬着瓜子往后看,看到胡杨抬腿撕裤子那儿直接满嘴瓜子皮儿喷在了屏幕上:“这孩子搁哪儿蹦出来的啊?” 银裴秋的脸色顿时变得跟锅底一样黑,他不知道自己在上哪门子的火,心说这年轻男孩儿的快乐他是越来越搞不明白了。反倒是程导演在一旁乐呵上了,他立刻就让粉毛把工作人员收纸巾那部分保留着:“我好像记得这个小朋友,一开始就是要好玩一点,记得放大一点啊,真人秀嘛,挺好的,不需要脸面。” 扮傻充楞,综艺也就卖个这种东西。观众看着那些什么都做得好的人也看腻了,偶尔想放松一下,自然是要看这些艺人过来吃瘪的。此刻在宾馆睡到鼾声直起的胡杨还没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经受综艺之神的第一次考验,不过同间屋子的赵淼却起了个大早,这会儿先是把行李箱的火鸡面弄到显眼的地方,然后才把桌上昨晚刚买的小半瓶伏特加藏到电视柜后面。 胡杨睡得迷迷瞪瞪从床上爬起来,顶着个鸡窝头还睁不开眼,他瞥见火鸡面就问赵淼:“淼哥,节目录制之前那什么……策划书上不是不许咱们带零食吗?”胡杨自己是一点儿都没敢带,一方面是他想在观众面前表现好一点儿,另一方面他不想承认,其实还是不想让银裴秋觉得他不专业。 “小胡杨睡醒啦?”赵淼也就比胡杨大五岁,说话老是感觉以长辈自居。他把箱子摊开才坐到胡杨床边,淡笑着去给胡杨整理垮到一边的领口,“你知道综艺是让别人觉得有趣的吧?那我们有些时候就得违规,搏个记忆点而已,我也不吃这个东西。你带了什么吗?给我看看?” “我想想,”要说有什么记忆点,胡杨那箱子里还真没有,“藏红花,衣服鞋袜,还有保温杯和充电器。” 赵淼无言以对:“你真乖……怎么不带书?” “带书干嘛……不是爬山吗?谢谢哥我自己来,”胡杨躲开赵淼快碰到他头发的手,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高中我放假都不会带书回去的,不是当摆设吗?谁会看书还是怎么样啊,装的挺爱学习,做作。” 作为行李箱里放了三本小说并且非常做作的人,赵淼现在觉得有点尴尬。他挑眉也不多说,笑着拿出隔离就要往胡杨脸上扑,不出所料这小孩儿又躲开了:“干什么啊?大清早的化妆,又不拍。” “检查行李箱啦!快穿衣服!”跟拍PD直接用房卡把门刷开,胡杨视角里就是一群黑衣壮汉鱼贯而入,一个人打开了他的行李箱,另一个直接把赵淼的火鸡面扔进了自己手上的塑料袋里。 胡杨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super me睡衣外加一条紫色的大裤衩子,对比赵淼那一身早就收拾停当的出街打扮,想伸手去撸一撸自己的鸡窝头,最后只能对着摄像机尴尬地笑:“这才六点半吧,哥哥姐姐起的比楼下的鸡还早呢?” “快去穿衣服,快去。”赵淼凑到胡杨旁边耳语。 于是这孩子就跟打了鸡血似的,随手抓起地上的裤子外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腿一张连跳两床,直接冲进厕所就是咣的一声把门关了。摄制组还没回过神呢,厕所门又被人轻轻拉开了一条缝,胡杨探出个小脑袋耳朵都红了,给跟拍PD小声说:“姐姐你能给我拿条裤子吗?刚跑急了,抓的是裤裆劈了那条。” 胡杨没注意到银裴秋这会儿就站在门口,周围的人都被胡杨逗笑了,谁都没动手帮他拿裤子。胡杨尴尬到满地找缝儿,一抬头看到银裴秋,眼神儿先是跟看到救星一样,之后又飞飞速移开伸手去戳跟拍PD。说实话银裴秋挺尴尬的,他都准备走进去给胡杨拿东西了,就等那小孩儿开口,结果这人就躲。 “赶紧穿,要出发了。”银裴秋压着火气还是叮嘱了胡杨一句。 门关上前一刻胡杨才胆战心惊地看向银裴秋,声音都带着点儿颤;“知道了,哥哥你别脱。” 你别脱。 敢情好,银裴秋这火当时就下了,他没忍住嘴角不停地往上勾,笑声全变成了鼻子里吭气儿。手也找不到地方搁,银裴秋摸出一根烟溜到走廊上,笑得烟都没咬住,半晌火点着了,他才靠在墙上吐出一口烟。看起来他脱衬衣这事儿给胡杨留下面积不小的心理阴影,银裴秋低头看着自己的黑裤子,在谢应奇怪的注视下笑得像个傻子。 “银导演,赶时间,要出发去拍女艺人那一组了。”谢应这几天春风得意,得罪起银裴秋来完全不计后果。他眯着眼睛盯向银裴秋的裤裆,拿起自己的工作牌在银裴秋眼前晃,“导演,赶时间,你把裤子脱了给别人换啊。” “你属狗听觉敏锐啊?滚。” 这厢胡杨进厕所之后把裤子脱了一半,惊觉自己说错话之后灵魂出窍颓坐在马桶上。镜子里他满脸通红,双目无神就像下一秒就要死了。胡杨觉得平时自己还挺正常的,但当他看到银裴秋,总是会在脑子里搜索关于这个人的细节,总想说点他俩都懂的东西。这种时候胡杨就会很紧张,一紧张,话出口就变了味儿。 “你真傻,检查箱子的时候你都没挣到什么镜头。”摄制组一走,赵淼就拉着呆若木鸡的胡杨到窗边喝酒。他直接把“好不容易”讨要回来的火鸡面扔进了垃圾桶,自顾自喝了一口酒看向胡杨说:“哪儿有你这样的?躲厕所不出来啊,露点肉又没什么。” “我腿上全是毛。”胡杨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连头上的小卷发都快耷拉下去了,“你说得对,我真的好傻啊。” 赵淼了然地点点头,递过酒瓶却被胡杨推开。胡杨直接扑倒在床上,侧着头看着自己没被翻动的行李箱,低声叹了一口气。不管有没有镜头都无所谓了,关键是他想给银裴秋留下好印象的原始目的被自己这一通瞎操作毁灭了个彻彻底底。“我真傻,真的。”他瘫在床上像条死狗,嘴上重复着初中课本上祥林嫂的台词,“如果我没有……唉,我真傻真的,淼哥我就是个蠢狗。” 房门这时候又被人从外推开,胡杨立马爬将起来坐的端端正正,一个劲儿冲赵淼使眼色把酒藏起来。赵淼却笑着摇头,跟走进来的谢应打招呼:“谢哥咱们准备走?这是胡杨,安排他和我坐一个车吧。小胡杨,这是负责跟拍我们的摄像师谢应,你叫谢哥吧。” “我知道胡杨。”谢应走到电视柜旁抱手站着,向胡杨投来一个暧昧的眼神。他勾手拿过赵淼的酒瓶,闻了闻又递回去,话是说给赵淼听,眼睛却一直盯住胡杨,“少喝点儿,你们银导不喜欢烈酒的味道。记住咱们约的……时间,导演组的车就在你们后面。” “哦对了,他的裤子没带两条,所以你穿条结实点儿的裤子。”谢应走之前回过头,笑出一嘴耀眼的白牙,单手在空中一撕,“嚓。” “周白陶说的没错啊,”胡杨丧失了生存下去的意志,“谢应就是条疯狗。” 第八章 导演组为了节目效果,最终还是没能把赵淼和胡杨安排在同一个车。分给胡杨的是那个女团成员潘雨樱,他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满心欢喜地冲出电梯跑向约定好的停车位,一转角,和蹲在地上抽烟的潘雨樱一个对视,两人都直接愣住了。 人家南韩那边儿送了潘雨樱一个外号叫奶樱,小奶音唱甜歌,脸带点婴儿肥胸也大。胡杨自动代入粉丝所描绘的人设,觉得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绝对是乖巧甜美那一卦。结果这个乖巧甜美的小姑娘直接从地上拍拍屁股爬起来,左右看了眼只能把手上的烟地给胡杨:“大哥,抽一口?” “不了兄弟,”胡杨嘴角抽搐看着烟蒂上的口红,“掉色了。” 所以说,偶像的嘴,骗人的鬼。 潘雨樱操着一口椒盐普通话,活脱脱一棵撒了花椒面的辣白菜。这丫头比胡杨还搞不清状况,不知道是装懵还是真傻。胡杨一边儿给她解释一行人的目的地是川藏塔公草原,不是有个叫塔公的人家里自个儿的草原,一边掏出包里的藏红花口服液换掉了小姑娘手里的低卡冰美式。没摄像头的时候潘雨樱完全放飞自我,跟个大老爷们儿似的瘫在座位上,扭头小声问胡杨:“中午吃什么啊?” 胡杨从屁股兜里掏出做笔记的小本子,指给潘雨樱看:“这好像是咱们第一个拍摄环节,跟藏民一起吃东西。” “那我们吃什么啊?”潘雨樱的睫毛就像小扇子,扑灵扑灵往胡杨脸上扇风。她点开自己手机上的B站界面,开始播放荒野求生:“象鼻虫?臭鼬?诶老哥你过来看一眼,滋溜一飙,巧克力汁儿!呲呲呲呲呲呲,boom!” “你能看点儿别的吗?”胡杨咽了一口唾沫,别过眼不想看那半截被咬开的象鼻虫。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生怕对着跟拍PD吐出来。 “准备开拍咯。” “好哒姐姐!” 说时迟,那时快,潘雨樱直接关掉手机扔在一边,立马就从北京抠脚大爷变回了南韩小甜心。她脸上的妆容叫直男素颜妆,内眼线画得飞起,口红刚才还掉色沾在了烟头上,这时潘雨樱扭过头来问胡杨:“我看起来还行吗?早上没化妆,感觉这样不是很好看。” “那你一会儿别吃东西了。”胡杨瞥了潘雨樱一眼,小声补了一句,“口红会掉哦。” “你过来点儿哦。”潘雨樱凑近了跟胡杨咬耳朵,“不知道了吧,刚才我补了口红雨衣!” 看来偶像这门学问,胡杨研读地还不够深。他一直觉得自己就该好好跳舞练练唱歌,该笑就笑,外加给粉丝们分享一点儿私生活就足够。可这两天先是赵淼后是潘雨樱,这两个人接二连三地给胡杨上课,弄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苹果娱乐从来没教过胡杨该怎么当好一个偶像,这大概也是他们组合最终沦落到各奔东西的原因。 “咱们必须这样儿吗?” 车程开到一半,日色已然低垂,摄制组开到加油站休息,艺人也下车放风二十分钟。胡杨耷拉着脑袋站在车边,潘雨樱靠在车旁咬住口服液的吸管,不解地看向胡杨:“咋子咯嘛?……我是说怎么样?嗯,什么样?” “比如不做自己?或者很卖力地去表现不属于自己特质的东西。”胡杨莫名觉得他和潘雨樱有相似的地方,所以说的话不知不觉就带了些内心的剖白。他看着西边逐渐沉入山丘的太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不起啊,我好像真的不是很专业。” “这一块来说你确实是不够,按照‘海外’标准。”潘雨樱咽下最后一点口服液,仰头给了胡杨后脑勺一下,随后就哈哈大笑起来,“你上节目之前了解过我们几个没有哦?基础的总该会吧。” “我知道,百度百科上写的你喜欢吃布丁,孙姐结过两次婚而且喜欢买包,淼哥喜欢温柔善良的小姑娘。”胡杨如数家珍地点出来,“我还看到银……还看了很多关于我们要找那些植物的书,还有登山的功课,高原反应的应对措施,当地居民生活习惯之类的。” “后面的有用,前面的都是画皮。”潘雨樱拿起手上的口服液瓶举例子,“就拿这个说吧,别人根本不关心口服液里百分九十都是水这件事,他们就看重那一丁点儿的藏红花。像这种爱好不过就是增甜剂,让你吃起来更舒服更舍得掏钱而已。” 胡杨总算是明白了公司为什么给自己树人设这件事,也搞明白了为什么其他人仅仅因为浓妆耳钉就被打上了高糊马赛克。一张张的标签被贴在这些艺人身上,到最后逐渐变成了画皮的五官和肌底。偶像所装点出来的一切都是放在橱窗里的售卖品,让人以低廉的价格获取一个似乎遥不可及的梦境。 但这种真人秀存在的目的是什么呢?它所揭露或者表现的东西如果都是出于演绎,那策划书上写的那个真字又有什么意思? “这就是摄制组和后期剪辑存在的必要嘛,”潘雨樱似乎看透了胡杨的疑问,她全身放松地倚靠在车门上,放空自己目送夕阳逐渐西沉:“前者想方设法逼你露出真实的一面,后者把这些拼拼凑凑,弄出一个看似很真其实很fake的鬼东西……哎呀,艺人就是要抓着没镜头的时间偷着做自己嘛,比如抽个烟。啊——!扯到头发了卧槽我刚植的发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给你说这么多。”潘雨樱看着手忙脚乱帮她弄头发的胡杨,眼里闪过一丝心酸和疲惫,“反正我觉得我的粉丝肯定不会喜欢真正的我。” 两个伤春悲秋的年轻人坐上车就一语不发,明知道有被恶剪的风险,胡杨和潘雨樱都提不起说话的劲头来。胡杨又拿出本子在上面写写画画,海拔升高让他止不住眩晕的感觉,只能停笔播放那天银裴秋处女作里的插曲。 “我好饿。”潘雨樱恢复的很快,又开始对着镜头撒娇,“胡杨我们一会儿大吃一顿吧!” 有位名人曾经说过,上天给你浇了一盆凉水,别急着擦,因为他的手里肯定还有下一盆。这位名人是周白陶,第二盆凉水现在已经浇到了胡杨的头上。九点零五分他们终于赶到了拍摄地,和专家汇合后一行人捂着空空的肚皮就冲向了拍摄地搭建的篝火帐篷。这里没有潘雨樱料想的象鼻虫,但也没有赵淼期待的烤全羊。 胡杨捧着手里那碗撒了一把盐的血糊糊,只能和一旁的潘雨樱交换了一个视死如归的眼神。当地最高的礼遇,杀一头小羊掏出心肝肺,剁成肉酱来招待贵宾。血腥味儿直冲人的天灵盖,在场包括工作人员都喝不下去。节目组请来那位登山领队倒是捏着鼻子喝下去了,他对着镜头侃侃而谈这些风俗文化,一众人似乎像看猴戏一样等着这些艺人出丑。 “这怎么喝啊?”作为在节目里见识过鲱鱼罐头的人,潘雨樱还是被眼前这堆必须打上马赛克的食物打败了。她只能抬眼向周围的工作人员求救,结果别人都忙着去拉直接离席而去的孙银桥。赵淼用舌头舔了一口,也端起酥油茶狂灌。 潘雨樱还以为胡杨也因为这件事发愁,一转头她就看到胡杨含了一口滚烫的酥油茶进嘴。那小孩儿被酥油茶烫的直扇风,眼眶直接红了一圈,像条狗似的吐舌头。胡杨见潘雨樱看过来,自己居然先笑开了:“我给你说个能喝下去的诀窍呗,像我这样,喝口烫的。” 潘雨樱强忍住嫌弃的表情回答说:“这样就能把它们烫熟啊?” “这样能把你的味觉烫没。”胡杨低头一直笑,眼神突然就变得坚定起来。他拿起那个烫金小碗仰头就往嘴里灌,没来得及刮的胡茬上都沾了些血沫子。这人把碗往桌上一搁,里面干干净净没剩一点儿东西,他扭头冲潘雨樱龇出一嘴带血的牙:“毕竟我以前也没受过这种最高礼遇,有点儿心动。” “喝!谁还不能喝了!”潘雨樱拿起酥油茶强行跟胡杨一碰,“敬最高礼遇!” “敬最高礼遇!”胡杨抹掉嘴巴上的血,“你看看像不像你早上花了的口红。” 远处银裴秋坐在摄像机后面看着这一幕,挑眉深吸一口气。这场摄制组和艺人之间的“真实”拉锯战已经取得了他们想要的结果,暴脾气的离席,该紧张的紧张,尝试后放弃的也有。可银裴秋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他看着胡杨抹的一嘴花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综艺真要把人逼到这种程度?”他无奈向身旁的程导演发问,扭头却发现程导演已经睡着了。银裴秋只能在一旁熬着,看到这把落后习俗当作折磨手段的一餐结束,他一喊卡,潘雨樱和胡杨就搭着手跑到帐篷外去吐了个天昏地暗。 银裴秋真的以为这俩小孩儿会哭,结果胡杨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两瓶水,拧开递给哭花了眼妆的潘雨樱一瓶:“漱口也敬最高礼遇!” 夜空下胡杨的眼睛特别亮,银裴秋坐在导演椅上看得愣了神,几乎以为那两颗星星要脱离眼眶回到天上。水花因为瓶身碰撞而四溅,远处的胡杨笑得特别开心,察觉到银裴秋的视线后还炫耀似的不停地向他挥手,水撒的到处都是。 银裴秋手边没有矿泉水,他沉默地走到一边,拿起孙音桥没喝的那一碗血沫一饮而尽。在周围人惊讶的目光下,他举起空碗扔在地上,冲胡杨露出一个笑:“敬最高礼遇啊。” 第九章 喝那碗羊心肝也不是全无收获,除了胡杨查到羊血壮阳之外,节目组还以这个环节给参演嘉宾之后的日程分了组。胡杨和潘雨樱作为身先士卒的两位壮士,拥有优先选择分组的权利,两个脸色惨白的年轻偶像率先放弃了探索民俗,扭头就往植物保护的专题跑。 半夜这羊心肝没让胡杨铁柱擎天,倒是逼得他一泻千里。他脸色铁青准备走到外边儿换气,没走到半路就被叼着烟的谢应拦在了门口。谢应嘴上那烟一翘,烧着那头正对上院里吵的火热的两人,一个是银裴秋,另一个是白天刚见过的生物专家涂磊。 “大晚上出来看星星还是听相声啊?”谢应瞄一眼胡杨咕咕响的肚皮,良心大发地说,“我找个饼给你垫垫?” 胡杨连忙摆手:“我才没兴趣用我的生命安全去换饼……银导怎么和人吵架呢?”他对涂磊这人印象还挺好,五十多岁的学者还没有半点架子,说起植物来就跟倒豆子似的,一讲就没完,可见是真的热爱自己从事的领域。 “咱们要找的那花儿被帮畜生给薅没了。” 谢应语速不快,但胡杨这刚脱完水的脑子不太行。他勉强跟着听,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和潘雨樱那个小组本来要去折多山那片儿的高山草甸找一种被称为“荒野丽人”的花——绿绒蒿,结果涂磊手下的博士生作为先遣,刚发来消息说上次卫星定位地点生长的绿绒蒿全给别人当作中药给盗采了。涂磊自然是想换地点拍摄,可最近的一处都在阿坝州黄龙景区。 这个综艺本来就不算大成本制作,赞助商给的钱大头都拿去请了艺人和外援。如果现在分成两组拍摄,一路上车马费不说,艺人本来的行程可能都会被耽误。再加上黄龙景区天气和地貌情况复杂,对于大型拍摄器械来说损伤肯定不小。 谢应夹着烟笑了:“说到底还是没钱,别看我,我也穷。” “你把头上绿帽子摘几顶卖了不就有钱了?”胡杨定定地看着银裴秋,话一出口就听到了谢应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声,“对不起,我发誓周哥在拍摄前两周还是挺洁身自好的。” 谢应但笑不语,牙齿却把烟屁股咬断了半截。 “……牙口真好。” “咬人练出来的。” 正好银裴秋那边商议完毕,他转过头就看到谢应拎小鸡似的掐着胡杨的后颈肉,小孩儿在谢应那魔鬼手劲下面根本挣扎不开。银裴秋看着胡杨可怜兮兮的眼神,心里因为争吵起的毛刺都被撸平了大半。他走过去打掉谢应的手,哥仨就蹲在宾馆门口的墙边儿一人一根烟叼着数星星。 “咱们要去阿坝州吗?”还是胡杨先发问,他自己一次都没去过别人嘴里描述的九寨天堂,多少还保留着一点向往。 银裴秋呼出一口烟看着黑漆漆的天,吐出两个干瘪的字:“没钱。” “换个植物呗。”谢应笑着搭话,“我看外头那格桑挺漂亮。” “这边开的好看的花都叫格桑。”银裴秋赏了谢应一个大白眼。 气氛顿时就有点压抑,毕竟没钱这事儿本来就是拍摄节目的大问题。胡杨捡了根小棍儿在地上画圈,他瞄着银裴秋的侧脸,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咬着嘴唇说:“哥,我觉得留在这边拍其实可行。” 银裴秋内心其实已经起了去阿坝的念头,重点不是找不到植株,而是拍摄难度太高。绿绒蒿只生长在高山草甸和流石滩,平均海拔在3000-5000,如果之前低海拔区域的植株被采空,这就意味着他们需要往高处走。他瞥了眼胡杨这白斩鸡身材,瘦高个儿跟条苇杆似的,高山风一吹就倒:“要往更高的地方爬,你吃不消。” 胡杨一听就把自己袖子撸起来,夜风吹得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还是面前露了点儿肌肉块出来:“我身体好着呢,没问题。”他见银裴秋又要反驳他,忙不迭地抢白,“我那点儿片酬虽然没多少,拿去给谢应哥治个腰肌劳损还是够的吧。总不能不拍是不?我看大家其实都挺卖力的,来都来了就去看看……钱嘛,以后总能赚到。” “而且绿绒蒿不是出了名的生命力顽强吗?”胡杨努力挤出一个笑来,他也不知道好不好看,总归笑就行了,“跟我一样儿,没那容易死绝的。下大雪我都……算了,反正哥你缺钱就拿我片酬吧。” 耍完帅胡杨就一溜烟儿跑了,留下银裴秋蹲在原地哑然失笑。他拉着谢应在外面坐着不让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呛得整个肺都开始疼。良久银裴秋才踹醒睡迷糊了的谢应,准备把那天他在自己小区看到胡杨那事儿给谢应说一说:“苹果娱乐个垃圾公司。” “你骂我老……你骂周白陶的公司干嘛啊?”谢应只能抽烟提神。 银裴秋偏着头不知道该不该说,长叹一口气才接着开口:“你知道我看不惯那帮老东西搞那套,见谁好看都得先尝尝味道。” “一个巴掌拍不响。” “扇你脸上能不响?” 谢应就像凭空挨了一耳光,他收起笑容看向银裴秋,这人也不是个爱较真儿的,谢应不免多问两句:“你说胡杨啊?他和?” “我那天看见他瘸着脚去我家小区那商店买东西,眼睛比兔子还红,”银裴秋回想起那场面,话匣子登时就打开了,“公司没钱让艺人出来卖,真有意思。” “你羊血冲脑子了吧,他和周白陶一起住啊。”谢应闻言烟就呛喉咙里了,又笑又咳半天没缓过劲儿。他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想给银裴秋脑子一下又被一个眼神给瞪了回来。他低头看着胡杨拿棍儿在地上画的圈儿,就着满嘴的烟气说:“这小孩儿不是你想的那种,周白陶不带那种心思不干净的。八成是那天晚上周白陶让人练舞给弄的,我tm在床上还能听到隔壁放音乐的声音……操。” “我操。”银裴秋碾灭烟头,尴尬里头居然还掺了点儿高兴。自己这几天的烦躁没了,调侃的兴头就爬上眼角,他眼神一斜,谢应只能无奈摊手。银裴秋往地上一呸:“你就一舔狗。” “懂个屁,这叫男人的浪漫。” 胡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看过一个动画片儿,里头说男人的浪漫就该是拳拳到肉。现在他挤在车厢后座不算是“拳拳”到肉,只不过这胳膊肘一动就能贴到银裴秋结实的手膀子上。他欲哭无泪地看着加长SUV里挤的五个人说:“我昨儿给你们的片酬不够多安排一辆车吗?怎么全挤这车上了?” 天刚蒙蒙亮胡杨就被跟拍PD叫上了车,紧接着“纯素颜”的潘雨樱就就坐到了旁边。正当两人瘫坐在椅子上回味曾经,面色青灰的涂磊就带着嬉皮笑脸的谢应和浑身不自在的银裴秋挤上了车。单独座肯定是要留给女士和教授的,剩下这三个手长脚长的大老爷们儿就被被迫全挤在了后座。 银裴秋正在想拍摄的事儿没空理胡杨,谢应就龇着一嘴牙越过银裴秋冲胡杨说:“你就充话费送的,买一赠一,小两万还不够银导换个镜头把你毛孔拍清楚。” 胡杨被谢应噎的说不出话,他大腿突然一痛,低下头就看到银裴秋咬着笔帽一手正搁他大腿上掐着肉。胡杨眼泪都快下来了,他心想自己这是做错了什么事儿要遭这种罪:“银导,片酬少不是我的错啊。” 银裴秋头也不抬继续咬笔帽:“没人说是你的错。” “那你干嘛掐我啊?” “……” “这车真挤。”谢应吹了声口哨,“都怪银裴秋死抠门。” 潘雨樱有点担心地看向胡杨,她不敢跟低气压的涂磊搭话,只能扭过身问胡杨说:“可是那些花不是没了吗?” “我觉得其实……找不找得到都无所谓。”胡杨看着窗外那一望无垠的草原,垂下眼睫低声地笑,“找到更好,找不到也不是没有价值……大概吧,其实过程不也挺好的吗?” 准备的那几天胡杨就想过要是找不到花怎么办,那时候他愁的头发都快掉了,可是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周白陶老神仙就在一边儿看他笑话,等胡杨问他,这人才说:“你们是去搞科研还是拍综艺啊?举个不怎么恰当的例子……” “我经纪人说……拍这个就像咳咳,体会的是过程还有其中的,嗯,感情?”胡杨绞尽脑汁地改词,他越说脸越红,又实在想不出更恰当的比喻,“又不是biu的那一下……卧槽,这段儿给我减掉吧!” 车里的人就像当时的胡杨一样,先是被这个粗俗的比喻弄得目瞪口呆,后面有又觉得贴切而搞笑。连刚刚根本没有眼神交流的银裴秋和涂磊都释怀了,两人看着头顶冒青烟的胡杨都笑出声来。银裴秋边笑边摇头,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去拍了拍胡杨的肩膀:“这条给剪了,下次别学周白陶说话。” “你懂个屁,”谢应发完短信,笑得比窗外的格桑还灿烂,“这他妈是我……啧,男人的浪漫。” “出发!去高山草甸啦!”潘雨樱实在看不下去,只能对着镜头卖了个萌。 第十章 高山草甸不像小区的草坪,深褐色的土壤上只裹着一层薄薄的草皮。周遭的空气也逐渐稀薄,高原反应让人头晕耳鸣。胡杨咬牙踩住坚硬的岩石,一鼓作气登上了半山的平顶,他仰头望向深蓝的天幕,大朵的白云甚至能隔绝一片阴影投射下来。 没来得及多看,他就扭头去拉攀爬艰难的潘雨樱。两人都汗如雨下,潘雨樱的状态比胡杨差一些,她几乎都要站不住脚了。谁都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欣赏半山的风景,涂磊忙着确认卫星定位,谢应腰上缠着摄像机的支架,靠在岩壁一旁喘息。随行的三四个工作人员也累的够呛,还要多次确认两个艺人的身体状况。趁这点间隙,胡杨才遥遥往山下望去,那里有个导演组临时搭建的棚子。 “我们还要走多久?”潘雨樱坐在胡杨脱下来的外套上,兀自解开了自己的登山靴。女孩儿的右脚上多出了两个血泡,有一个甚至已经破了,“对不起,我好像走不动了。” 胡杨不记得他们往上走了多久,只知道前三个地点的植株都只剩了被翻起的草皮。这里的生态环境很严峻,也许一片草皮的破坏就能导致整块草甸生态的消亡。一行人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不仅是为了潘雨樱的受伤,更是为了这一片在未来也许会变成荒地的草甸。涂磊痛心疾首地伸出手去抚摸并无绿绒蒿的土地,那里只剩下了几片残叶:“我操他妈的中医。” 谁见了这种情景都会发火,摄制组和艺人都没想到,在这个海拔3200米的绿绒蒿发现地都还会有盗采者。一斤晒干的绿绒蒿卖不了几个钱,但是作为一种“清热润肺”的药材,那些人不顾环境的破坏,拿个铲子将其连根拔起。 下午三点半,摄制组一无所获,只能暂时返程。下山道路比上山更难走,流石让人脚下使不上力。每个人都走得战战兢兢,涂磊和谢应都必须保证手上的设备不受损伤,其他摄像和工作人员显然也不太能熬得住下山越来越强烈的高原反应。胡杨背对着摄像机抹掉留下的鼻血,他贪婪地呼吸着寒冷刺骨的空气,一晃神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凛冬的哈尔滨。 “东西给我,姐姐。”他擦掉手上湿润的血渍,侧过身对潘雨樱笑得勉强。不等潘雨樱反应,他就拿过了潘雨樱的背包挂在胸前。胡杨自己忍着头晕从高坎上滑下去,那里的落脚点不稳,潘雨樱拖着伤脚肯定踩不稳:“能试着滑一下儿吗?我接着你。” 潘雨樱身上还裹着胡杨的防寒服,耳边落石滑动的声音让她发怵,脚上的伤痛逐渐磨灭了她的胆量。她有些崩溃地蹲在地上,抬起模糊的泪眼望向胡杨:“我恐高啊……我真的不想录了,我好想回家。” 虽然启程的时候这些人都被胡杨那通乱比喻给逗笑了,但付出了辛苦和伤痛,换来这样的结果还是让人无法接受。胡杨眼角一抽,鼻子也有点酸,这是他们向上攀登的第三天,还是一株绿绒蒿都没能看见。他抻开紧皱的眉头,强打精神走到坎底下弯下腰来,“PD!你们拉着雨樱姐姐,让她踩我背上下来!” 搂抱这种镜头对潘雨樱影响不好,胡杨左思右想只剩现在这种办法。他咬住嘴唇撑着膝盖,背后一重一痛也忍着没有摇晃。等到潘雨樱双脚都在地上停稳,他才深吸一口凉气,试图缓解全身的疼痛。 “你要把内眼线都哭花咯。” “我没画!” 两个多小时之后一行人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导演组搭建的帐篷区,胡杨的视野已经出现了一点儿模糊,可他还是老远就看到了银裴秋挽着袖口向他们挥手的身影。阳光骤盛,直线在耳鸣声中被拉扯为光轮,银裴秋摸着手腕从重云下的阴影里走出来,那副光景让胡杨呆立在原地,连周围人的催促都没能听到。 “胡杨?”一个工作人员忽然觉得胡杨状态不对,轻轻一拍,胡杨就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温热感充满了他的鼻腔,激烈的咳嗽和振聋发聩的耳鸣让胡杨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教堂的钟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在胡杨的耳膜里放大百倍,他恍惚间抓住了银裴秋的手,听到那人紧张的语调:“你们把艺人的安全放在什么位置了!胡杨?胡杨!拿水过来,高原反应估计有点晕。” “那也怪银导哈哈。”胡杨借力站起来,扯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整个下巴都是被抹花的血痕,连牙齿上都有点儿血红的影子。 胡杨紧紧抓着银裴秋的手,没走两步头就磕在了银裴秋肩膀上。从银裴秋的角度只能看到胡杨布满细汗的额角和这人笑弯的眼睛。胡杨身上散发的汗味和热度让银裴秋很是焦躁,但他居然没有把胡杨推开:“怪我让你们到这边拍摄?” 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到胡杨小声说:“哥你刚才太帅了,看花眼我才没站稳。” 嘴快一时爽,清醒火葬场。 谢应撕开膏药的包装纸,在胡杨惊恐的注视下啪地拍在了他的背上。银裴秋坐在一边儿喝藏红花泡水,听到胡杨那声杀猪似的嚎叫嫌弃地捂住耳朵:“德性。”结果之后再给喷药的时候胡杨愣是没吭一声,不光如此,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银裴秋都没见过胡杨。 躲着银裴秋的胡杨坐在篝火旁边,他只能借着火的热度来掩饰自己迟来的脸红。火苗似乎在他的眼底跳动,红光映得胡杨惨白的脸颊总算是有了一点血色。他的大脑皮层就像牛胃,将白天他看到的画面不停反刍,连同气味一同扇到他的感官。在这高原的紫外线曝晒下银裴秋似乎又黑了一些,但胡杨却并不觉得脏,只能联想到曾经看到的成片的麦浪。 “胡杨你躲在这儿呢?”潘雨樱拖着步子坐到胡杨身边,她的脸色也不算太好。她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东西藏进胡杨手心,不好意思的别过头去:“对不起,今天给你还有工作人员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啊,我没关系的。”胡杨惊喜地看向手心里的巧克力,有点儿渴望但还是还给了潘雨樱,他瞄着无处不在的跟拍PD,偷偷跟潘雨樱说:“要是被我经纪人哥哥看到就该骂我了,健身不能吃。” “你不不想家吗?”潘雨樱只能自己咬了一口,她侧脸看向胡杨,大眼睛里充满疑惑。她自己撇了撇嘴才说:“我一直都听经纪人安排,她说回国发展好我就回来了……但是完全不像我想的那样,就算回来也根本没时间回家,我真的好想回去。” 花也没找到,任务也完不成,潘雨樱自己又受伤了。她不知道节目里会把自己哭泣的样子剪出怎样刁蛮的效果,一想到家人第一次在国内综艺里看到自己这幅样子,她就觉得心里滚酸水。 胡杨无奈地看向潘雨樱,有摄像机在,他不想说自己的故事。正巧这时候银裴秋走过来对摄像机喊了一声停,胡杨才对银裴秋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他迟疑好一会儿,勉强笑着拍了一下潘雨樱的肩膀:“你喜欢看星星吗?养大我的人告诉我,心情压抑就抬头。” “养大你的人?”潘雨樱还是擦花了自己的内眼线。 高原上并无污染,钻石般的星子洒落在漆黑的天鹅绒布上。胡杨盯住其中的一颗出神,良久他才笑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回……而且我答应了粉丝要摆脱啃鸭脚这个标签,变成一个合格的偶像派。” 无论是超出负荷的健身锻炼,还是在剧组收工后回到练习室跳舞直到天明,胡杨都坚持下来了。如果没有那么多金钱和手段来铺路,他只能花成倍的时间,削减睡眠,绑上沙袋,没人管他的时候也得学会慎独。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努力能带来好结果,一直在等待一个可以上台发光发热的机会,没想到人生第一次出圈居然是自己的沙雕照片。 失落也有,高兴也有,好歹是一次机会。胡杨已经没什么东西好失去了,他挑眉拿起脚边的水杯,让温水来舒缓自己越说越干涩的喉咙:“三年我都等下去了,公司还有很多哥哥等了五年,六年,这才三天,不算什么。” 潘雨樱情绪恢复后就笑着回了帐篷,而胡杨还想在外面坐一会儿。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些泛红的木炭。银裴秋走到他的旁边,拿出一根烟在火红的炭上引燃,抽了两口才坐到胡杨身边。两人默默无话,一起仰头看着这片罕有的星空。 “抽吗?这最后一根。” “抽。” 胡杨接过烟想学银裴秋去点,才发现这根烟只剩下一半,显然是银裴秋刚才抽过那一根。他侧过头把烟叼在嘴上,脸色越来越红。银裴秋瞥他一眼,垂首解开了胸前两颗扣子,拿过胡杨嘴上的烟又抽了一口:“最多还能拍摄两天,留一天返程汇合。” 胡杨居然觉得自己还有点儿遗憾:“好快啊,这边很漂亮,跟哈尔滨完全不一样。” “你不怕这两天找不到?潘雨樱都给我打退堂鼓了。”银裴秋戏谑地看向胡杨侧头抽烟的样子,“不想后退?不想回……不想回北京吗?” “男人就该勇往直前的。”胡杨挠头,起身将烟蒂扔进炭火。 他打开保温杯将水浇入那片仅剩的通红,溅起的火星映得他的脸庞时明时暗。升腾而起的烟雾模糊了胡杨的五官,但银裴秋依然能辨明那人脸上的笑意。他走上去揽住胡杨的肩膀拍了拍,那是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拥抱。 “男人不能后退。”银裴秋在胡杨耳边说,“跑起来。” 第十一章 第五天他们攀登到了雪线以上,沿路依次踩雪摔个狗吃屎。没有华丽的布景,没有绚丽的服装,荒野的呼吸甚至没有“漂亮”的艺人。胡杨借着潘雨樱的小镜子,两人的脸挤在一张掌心镜里,唯一的共同点就满脸泥。 这两天潘雨樱和胡杨走的很近,胡杨注意到每当两人靠近的时候,总有个镜头对准这边拍。张苗苗心中预想的loveline还是来了,但胡杨心中没有半点欣喜的感觉。如果说是一件好事也没错,毕竟荒野的呼吸还是四个嘉宾的节目,胡杨作为其中粉丝最少那一个,他心里清楚自己分不到多少镜头。胡杨鬼使神差,并没有推拒潘雨樱这样亲昵的举动。 掌心镜的反光映射到胡杨脸上,他发觉自己的眼神和潘雨樱那种从心底里散发出的开心完全不同。也许这是极端环境下产生的荷尔蒙,它从女孩儿的眼神里溢出来,却冲不进胡杨的胸口。至于不拒绝的理由,胡杨咬紧嘴唇还是不愿意承认,他确实想要更多的机会,他需要这些东西。 仅仅是举手之劳,比如在涂磊抱怨潘雨樱走得慢的时候出面维护,或者帮她拎着水杯,蹲下来替潘雨樱系上松掉的鞋带,这样就能得到更多。继续上行的时候胡杨去拉潘雨樱,不出所料又看到了那个镜头,他突然想到镜头里的自己会是怎么一个样子,最后还是丢弃犹豫,笑着将潘雨樱拉到了身边。 “最后一个GPS定位地点,我们依然一无所获。” 这场开始就希望渺茫的征途,终于在年过半百的学者沉痛的叙述下落幕。纵然胡杨早就猜到了这种结果,失落感还是令人陷入怔忡。眼前裹着霜雪的石堆里掩埋着一株枯死的绿绒蒿,还未开放的花苞已经发黄低垂。下山路上胡杨突然感到了一瞬间的迷茫和恐慌,他看着潘雨樱扬起的发尾,眼前似乎出现了那朵枯萎的花苞。 “你好像很失落啊?”潘雨樱关切的眼神让胡杨无所适从,因为他又看见了那个追逐着自己的镜头。 胡杨勉强一笑:“没有,大家不是早就想到了吗?” 早就知道他们的努力是无用功,早就知道这些花不易被发现,早就知道盗采和生态破坏的严重,但还是打足了热血往前冲。这样的经历不得不让胡杨想起他自己的追梦之旅,明知道希望渺茫,还是端起什么成功学、概率学的鸡汤往肚子里灌。但泡在鸡汤里面的是鸡,又不是大活人。 尽管胡杨在旅程开初不断地鼓励众人,但经过连日的辛苦,他似乎迫切需要一个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小结果。在前路的目标尚且是个未知数的时候,人能承受住超乎想象的痛苦,但是一旦宣布失败,这些绷紧的神经就会在脑海里根根断裂。胡杨红着眼睛跟在涂磊后面,一直走到帐篷边都没吭一声。 他跟工作人员打了声招呼,自己拎着包装了水和饼干就走到帐篷对面的高坡上。那是一个绝佳的观景位,谢应曾在这里拍了好几个远景镜头。此时日暮西沉,远处那一片草海被镀上一层淡金,在微风中泛起绿波。胡杨从包里翻出一个老旧的布包,取出其中的口琴慢慢贴到嘴边。冰凉的触感让胡杨冷静下来,他的指腹在琴面的刻痕上摩挲,不知不觉间脸上都染上了湿润。 他怕潘雨樱来找他庆祝要回家的喜悦,又怕那个一直追着他们的镜头。虽然这不是胡杨第一次出远门,但他这次似乎真的没办法回家了。三个月前哈尔滨那边打来电话,修女罗莎的丈夫陈浩告知了胡杨养母罗莎的死讯。滚烫的眼泪模糊了口琴上的俄文字母,口琴凑到嘴边,胡杨却吹不出半个音符来。 “Я извиняюсь,Роза.”(对不起,罗莎。) 就坐在帐篷边上抽根烟的功夫,谢应就被两拨人问了同一个问题:“胡杨在哪儿?” 第一拨儿是那个小偶像潘雨樱,第二拨是拿着台本的银裴秋。谢应叼着烟自顾自打火,第一个装耳聋没理,第二个不敢不搭腔,只能干巴巴地咂烟:“小骗子还挺抢手。” “什么东西?没看到我走了。”银裴秋刚拿到综艺编剧发来的汇合剧本,他急着去找胡杨,立马就准备问别人。谢应这时候一把钳住银裴秋的手腕,他那手劲儿银裴秋一时半会儿也甩不开,只能转身拿起台本儿就给了谢应脑门儿一下:“发疯去找你老情人,不行就给老子去蹭树,别耽误我做事。” “母猪才上树,我好歹还带把儿。”谢应保持着他一贯的嬉皮笑脸,他甩给银裴秋一包烟,“俩骗子,还你,昨天那件外套里翻出来的。” “你这人……” “山坡上,老瞎子。” 银裴秋失笑地接住烟,瞪了谢应一眼就往山坡那边走。天已经擦黑,再晚就只能读夜光剧本了。他加快脚下步伐,还没走到坡顶就听到了一阵口琴声。那曲子银裴秋很熟悉,就是想不起名字,他寻思胡杨这人还挺有情调,在这儿一个人窝着边看夕阳边吹口琴,结果一走近就看到这人满脸的眼泪和惊慌的表情。 “红莓花儿开?”银裴秋尴尬挑眉,识趣儿地把剧本一卷插进了后腰,“打扰你了?” 胡杨忙不迭挪出一个位置给银裴秋坐,怕地上不干净还把包垫在那里:“没,没什么,银导你什么事找我啊?” “读个夜光剧本儿。” “场地挺开阔,咱们还能打个夜光羽毛球。” 银裴秋没见过胡杨这种刚哭完还能跟别人逗趣儿的,他大马金刀地一坐,淡笑着看向远处烧的火红的天际线:“我还没结婚呢,打不了。” 胡杨撇嘴:“我这不是也没谈恋爱,怎么和你读夜光剧本?” 银裴秋叹了口气转移话题:“怎么,没找着花就失望了?” “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逼着你说,你再吹一首,挺好听。” 胡杨其实挺想说,他知道银裴秋不是那种多管闲事的性格,只能认命拿出口琴。他扯起衣角把上面的泪痕擦干净,深吸一口气才开始吹奏。他没吹什么流行歌曲,那调子很老,带着一股浓浓的老毛子式浪漫。 银裴秋觉得这曲调异常熟悉:“红歌啊?” 换气的间隙胡杨才回答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借着天边最后那一缕余光,银裴秋才好好地盯住胡杨的脸。苹果娱乐的星探有几个眼睛确实很毒,大街里抓出胡杨这种脸还真是捡到宝了。此刻这人低垂的睫毛上还沾着水,高挺的鼻梁尖端泛红,其下的薄唇紧挨在金属银色的口琴上,就是那里发出了悠扬的曲调。 “歌词是什么来着?”银裴秋移开视线,他怕越看越想抽烟,“多么柔情的晚上?” 胡杨停下手中的动作,心说自己其实更喜欢下一句。但胡杨看了银裴秋一眼,却另起了一个话头:“哥,我觉得这段时间巨荒诞,就像那种……黑色幽默。你还记得咱们在小区里见那一面吗?” 想起自己误以为胡杨被人潜规则,银裴秋就尴尬地直咳嗽:“嗯。” “简单点儿说,那时候我养父说他再婚了,可我养母才死三个月。”胡杨没让银裴秋插话,闷头一直说,“然后我……我。” 胡杨仰头抽鼻子,闷声咳了好几下:“我做错了事,我觉着自己就要跟上午看到那花儿似的,还没开就蔫儿了。” “能比你穿着深V去拍央视的片子还错?” “我怎么就学周白,呸,跟个爱情骗子似的……明明知道是靠别人的感觉来换镜头,啧。” 这大概就是谢应叫胡杨小骗子的原因,不过这件事并没有给银裴秋带来多大震惊。他斟酌了一下词句,因为银裴秋没想过炒一个感情线就能给胡杨带来这么大的心理负担。 这件事里甚至有银裴秋自己授意的成分,他给潘雨樱讲台本时就提过让小姑娘和胡杨拉近距离,可现在胡杨这种状况,反倒让银裴秋无从下手了。他想也没想就摸了根烟点上:“呼,多大点儿事,win-win,双赢,反正你又没谈恋爱,别人不一定是认真的。” “哦。”胡杨听到打火机的声音,“哥……最后一根?” “咳,谢应那孙子给我的。”银裴秋哽住了,他只能拿出长辈的架势把胡杨从地上扯起来,“回了回了,明早走,你赶紧睡。” “我借一根呗。” “回北京自己买去。” 年轻人这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胡杨拿着手机当手电,下坡路上乐颠颠地到处晃。银裴秋跟在他身后走,一路担心这人跌了绊了,看胡杨一滑刚想伸手拉,这人自己又站稳了。 “消停点儿,不是你一个人流眼泪的时候了。”银裴秋烟头一扔,心里就想,坏了。他想把烟头捡起来,可这里太黑,一摸只能抓到一把石子儿,“胡杨打个光,我烟头扔坡下面去了,等我找找。” “成。”胡杨装幽灵正带劲呢,银裴秋一说就把灯照过去了。 在那片白色微光照射的区域里,不仅停着一个烟头,还有一个羸弱的植株迎着冷风吹。银裴秋手忙脚乱地捡起烟头,冲着帐篷那边就是一声大喝:“疯狗——!谢应,设备!喊人,胡杨,不,你别动。谢应——!在哪儿呢!发现了!” 那是一朵半开的红花绿绒蒿,这个品种花小所以难以发现,而且这朵花明显是刚开不久,连丝绒似的花瓣都还没神展开。营地那里的灯接连打开,银裴秋逆着光看向胡杨,两人激动地面红耳赤,话说不出来,只能相视一笑。银裴秋终于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和胡杨并肩站着:“圆满的句号啊。” “我其实更喜欢下一句歌词。”胡杨接了一句不着头尾的话,把手机递给银裴秋就冲下山叫人去了。 第十二章 “苗啊,我那时候可英勇了!上能爬戈壁,下可踩沼泽。登山连走五万步不带喘,一双眼睛就跟高原上的雄鹰似的,帅死……嗷!”胡杨发出一声大叫,他扭头疼的鼻酸,“你撕膏药怎么跟银导一样啊?轻点儿,我疼。” “那是你过敏了。”张苗苗苦着脸看向胡杨发红的后背,眼周酸涩起来。膏药贴过的地方生了一圈发黄的水泡,一撕就扯下一块皮。现在隐约还能看到脚印形的淤青,淤青周围全是过敏的红点。 “我给你拿点儿药啊杨杨,”张苗苗看得头皮发麻,她无法想象胡杨是怎么熬过了漫长回程,甚至还能在机场对粉丝露出笑容。她揉着自己的眼角,吐出的每口气都带着苦味,“下次你再上什么节目姐姐都跟着你走,怎么照顾自己的!瞧瞧你背上!还有膝盖上!浑身都是伤!” 想下手揍吧,这人一身伤让张苗苗下不去手;光是语言教育吧,胡杨又笑嘻嘻的,显然就是没听进去。张苗苗拿着周白陶办公室翻出来的碘伏,小心翼翼地喷在胡杨背后带血的创面上:“哦对了,qq宠物停运了,所以你让我喂的小企鹅死了。” “啊——!” 周白陶刚开完会,心里还在不停操董事的老娘,推门扑鼻就是一股药味儿。他揣着手看向风尘仆仆的胡杨,挑了挑眉说:“钥匙不是给你了?在我办公室制造毒雾想臭死谁?” 胡杨想起那个尴尬的状况,只能翻个白眼给周白陶:“因为滴滴那车太低档,被拦在小区外面了。”他还沉浸在自己qq宠物的死讯里,“怎么说停就停啊,我的鹅可是花真金白银养的,还结婚了呢。” “养你自己吧。”周白陶讨厌聒噪,过度劳累使他剧烈头痛,“辛苦了,小狗。伤好之前我同意你休几天假,在这儿等我下班,坐老子的阿斯顿马丁回去行吧。” “那是什么车啊?”胡杨满头雾水看向张苗苗。 张苗苗听得直咂舌:“豪车,三百多万,顶你拍四五十个综艺了。” 背上烧灼的痛感只能让胡杨趴在沙发上玩手机,他上斗地主当了回慈善赌王,欢乐豆全输光了也不见时针多跑几格。过敏药和止疼药吃下去后胡杨总觉得提不起精神,周白陶敲键盘的声音就跟催眠一样。手机脱手掉地上胡杨也没精神去捡,他歪头就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他还没吃上一口热饭,碗哗的一声就被人给撂地上了。 “韩董,怎么?有空跟我在这儿扯东扯西,不如回去伺候你家那个没脸没皮的小玩意儿。” “周白陶!我他妈给你脸了?你手上的股份不是老子转给你的?” “滚你妈的。”胡杨睁眼就看到自家经纪人把花瓶的富贵竹一扯,剩下那半杯水哗就浇到了韩董的裤裆上。周白陶解开束手的衬衣袖口,用力把玻璃花瓶往桌上就那么一放,“影帝明星睡惯了在老子这儿当嫖客?胆子肥了啊,韩成勋,敢在你太岁姥爷头上动土!没我给你的臭钱和财务规划,你这草履虫瓜瓢能当董事?精虫上脑也没能让你清醒点啊,我呸。” 这一呸,就呸到了胡杨旁边的茶几上。吵架这俩齐刷刷地盯过来,胡杨只能尴尬地爬起来说了声嗨:“我给……你们腾个地儿?我还年轻,不想被灭口。” “待着吧。”周白陶收回眼神,轻蔑地哼笑一声,不屑看向韩董还往下淌水的裤子,“你搁我这儿耗着是吧?胡杨!给疯狗打电话,让他过来咬死这傻逼。” 胡杨第一次为谢应这个工具人感到悲哀,他像个小媳妇儿似的,捡起手机端庄地坐在沙发上,屏幕都还没解锁就装模作样地拨号,小眼神儿还一个劲儿往韩董身上瞟。那人不停地点头,指着周白陶那张脸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最后还是气急败坏地捂着裤裆跑了。 周白陶扣上扣子,瞥了眼胡杨那个可悲的小眼神:“怎么,你看不惯?” “你让现任打前任,教唆犯罪哦。” “我不介意今晚就把你给杀人抛尸。” “对不起!我马上给谢哥打电话!” “行了,收拾东西回去了。老子才不给这种东西加班让他上税。”周白陶无奈地拿过胡杨的手机,熟练地骂了一句傻逼后挂断了电话。 至于豪车,胡杨没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不过就是屁垫儿软一点,开车那声音响一点。他跟周白陶两人坐豪车,还不如跟银裴秋在SUV后座挤着肉贴肉。想到这儿胡杨就想好好给周白陶说说他在川藏的事情,自己兴致冲冲地转过头,却看到周白陶颇为苦涩的叹气。胡杨抿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问,周白陶瞥他一眼才开口说:“你们组合还剩那小孩儿爬了韩成勋的床。” “小八?”胡杨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记得自己在川藏的时候还给小八发了生日祝福,庆祝这小孩儿满十八岁。别人还回复说等回来想给他一个惊喜,当时胡杨挺过意不去的,结果这哪门子惊喜,跟个闪电似的把胡杨打的外焦里嫩。 “小王八还差不多。”周白陶狠狠轰了一脚油门,“净给老子添堵。” “他说想给我个惊喜……拍摄那会儿。” “没吓死你啊?” “差不多是个半死了。”不怪周白陶说的直白,胡杨也知道这圈子里多的是这种不干不净的事情。他往后靠,背上又疼的厉害,只能勉强坐正深呼气,顺便拍拍脸蛋儿试试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图啥?” “合着我吵架前半截儿你没听见?”周白陶的车技跟他本人的脾气一样暴躁,几个夹缝超车把胡杨颠的快吐了。等到红绿灯这人才点了根烟瘫在驾驶座上,捂着剧痛的脑袋说:“不知道你们那个破男团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胡杨的手机叮的一声响,弹出的消息就来自小八:“胡杨哥,咱们以后又能一起唱跳了。” “他做梦。”周白陶把胡杨的手机扔到后座,绿灯一亮就踩油门儿开了出去。 这一路胡杨端的是五味杂陈,鼻子酸眼睛咸,喉咙里苦辣,只剩脑子里那点儿追梦的回忆还是甜的。小八原名舒明池,胡杨记得大哥说小八的眼睛就像个清澈的水池,映着自己都嫌自己丑了。这小孩儿最黏胡杨,而且在这几个老爷们儿里最会收拾,胡杨那些稍微珍贵点儿的东西都在他那里放着。 也许还把自己那点儿梦想和期冀都放在小八的抽屉里了。 “资源?走红?没手没脚啊?”周白陶开门的手都被气得发抖,他一脚踹在门框上,“这么年轻不走正道,真会!滚进去,愣着干嘛?” 胡杨倒不是被周白陶给骂傻了,他退开几步露出身后蹲在花坛边的谢应,嘴角不停地抽动:“请问是您遗失的狗吗?我看他好像快咬人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胡杨目瞪口呆。谢应从屁股兜里丢了串钥匙给胡杨,他还没接稳,周白陶就提着谢应的领子,吧嗒啃了上去。这他妈又是拉丝又是摸屁股,胡杨那颗刚满十九的幼小心灵险些在这场激烈的“战斗”中被碾成了渣。 “找银裴秋去,”谢应抽空从啃咬中抬头,递给胡杨一个“你懂事点”的眼神,“别打扰大人擦枪走火。” “小胡杨啊,地里黄啊。” 可以理解,胡杨边跑边劝自己,可以理解那俩小别胜新婚,一个年轻力壮一个需要泄火。可他低头看着手上这串钥匙,突然就想起一个画面:自己就是个皮球,爹妈嫌烦就一脚往外踢。身后那门早就关了,胡杨的行李和手机全被周白陶锁在了车上,他权衡了一下,砸车和露宿街头还是露宿要好点儿。 钥匙上又没有门牌号,胡杨不知道谢应给银裴秋说了没有,自己就算找到了也不敢贸然进去。他掏兜想找个零钱去打公用电话,但这富人区怎么可能有公用电话这种早被淘汰的东西。胡杨只能沿着公路往山下走,他哼着组合的出道曲追光,山下那一片闪烁的光芒他居然会觉得刺眼。 走着走着胡杨就跑到了那天见到银裴秋的便利店,他用身上最后的十块钱买了一罐啤酒,坐在门外慢慢地喝。北京的天空就算夜里也是浑浊的,微弱的夜风根本搅不开在天空扎根的雾霾。他想起张成成和他离别的那天晚上,那时候胡杨还以为自己终于能把组合带到公众面前了,结果到现在,似乎只剩他一个还抓着藤蔓,在悬崖边苟延残喘。 “小王八羔子舒明池!”喝了点儿酒胡杨终于憋不住了,他捂着眼睛大骂出声,“追,追你娘的光,晃瞎眼了,操!” “那我把手电关了?”银裴秋悻悻地收起手机,“胡杨?” “我们一起拍摄那几天是不是把谢应那人给感化了?”胡杨看着突然出现的银裴秋,抹了把眼睛站起来笑着说,“银导,喝酒吗?” “不喝啤的。” 接到谢应电话,银裴秋就收拾出门了。他光顾着抓紧出门,现在才回想起来还没有骂谢应那个傻逼。“我每回看到你,你都不太高兴啊。”银裴秋揽着胡杨的肩膀往家走,“改天找个地方吃个狗肉火锅。” “没有,我特别高兴。”胡杨这句话发自真心,但他情绪实在太低落,挤不出更多的笑容来,“真的,哥,你人特别好。” 因为一张好人卡,刚想说什么的银裴秋差点心梗把自己呛死:“行,行,回去请你喝红酒。” 胡杨感觉酒精有点上头:“喝最贵的,记周白陶账上!” 互相伤害这一手银裴秋还是挺熟练的:“你也尝不出来个味儿。” 第十三章 银裴秋的房子那种干净程度胡杨是见所未见,要是现在立刻把胡杨扫地出门,他家就能称得上一尘不染了。简装北欧工业风适合银裴秋的性格,更绝的是每个转角都摆放着植物。胡杨抱起在自己脚边坐下的英国短毛猫,蓝眼睛看得胡杨心都要化了:“这猫叫什么名儿啊?我一直想养猫。” 银裴秋抱着手臂靠在门边:“谢应养的,这猫叫周老师。” 胡杨立刻把猫放到了地上:“祖宗。” “等会儿,我去拿酒。” 说是来喝酒,银裴秋还真是言出必行。宽敞的客厅分割出一个专门的隔间,连隔断都采用的是避光的棕色钢化玻璃。胡杨靠近隔间门口就觉得冷,一抬头果然发现了保持恒温制冷的中央空调。三面墙做的是嵌入式木制分隔,每一格呈斜角向上,方便看清每瓶酒上的标签。胡杨不敢进去,只能虚着眼睛往里看:“全是英文?我看不懂。” 银裴秋一挑眉:“是法语。” “我只能说点儿俄语,”胡杨挠头低笑,弯着眼睛看向银裴秋,“Привет товарищ,你好啊同志。” “达瓦里希?”说话这会儿功夫银裴秋挑好了两瓶酒,“Petit Guiraud小芝路贵腐甜白,Opus One配油橄榄,我去醒酒,你随便坐。” 十九年里胡杨喝过步骤最复杂的酒是烧啤,倒两层再用勺子一插,拿起杯子往嘴里灌就行。他眼睁睁看着银裴秋取出醒酒器,玻璃碗和四个高脚杯,又从冰箱里拿出冰块将小芝路冰镇起来。银裴秋甚至拿出了一个金属计时器,摆明了不到时间不能喝。 光是红酒起子,餐桌下面就有一抽屉。胡杨只见过海马刀,但没见过这种还带刻花版本的。银裴秋颇为认真地选出一个玻璃塞,将红酒注入醒酒器,玻璃器皿上挂着一层薄液,空气中弥漫着混酿酒那股特有的玫瑰花香。银裴秋扯开胸前的深蓝暗纹领带,挽起袖子坐在了胡杨对面:“等。” “为什么有四个杯子?”胡杨的手指在玻璃壁上滑动,“他俩估计是来不了了吧。” “来了也轰出去,”银裴秋好笑似的看着胡杨,“防串味。” “嗯嗯,好,我明白了。”明白个屁,胡杨搞不懂有钱人的情调。他们俩挺尴尬,胡杨眼神不知道往哪儿放,银裴秋也不知道该从什么话题开始说。那小猫一直扒着胡杨的裤子,生生给胡杨划拉脱线了:“祖宗,放了我啊,抓死谢应好不好?” “这猫挺奇怪的,他从来不搭理谢应。” “咱们真要聊谢应啊?” 胡杨这句话把银裴秋问住了,他不解地说:“那说什么?” “比如,你?或者为什么谢应哥和你住一起?”胡杨虽然没有看银裴秋,但他的话说出口后就脸红到了脖子根,“我刚喝了酒,哥你随便聊,随便说。” “我没故事。”银裴秋低头点上一根烟,解开胸前的扣子才缓解了胸中的憋闷,“他是我学弟,一直一起工作,方便。” 他没有周白陶那种丰富的感情经历,也不像谢应那人能咬准一个人十多年不放手。银裴秋大学时代谈过一两次恋爱,男的也有女的也有,不过都没超过一个月。充其量就是两人牵个手接个吻,银裴秋连家都没让别人进过。至于住在他家的谢应,那完全是哥俩合作太多,加上谢应特别能忍,受得了银裴秋一直不停地打扫卫生。 胡杨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你为什么不去参加程导演的聚会?” “准备去,然后谢应给我打了电话。” 胡杨闻言呼吸一滞,心里那点儿小激动都快把指甲盖儿掐进了肉里。他心一横,把自己外套也脱了,里面那件白T领子很低,还能看见半截儿胸前的纹身。银裴秋的眼神果然转移到了胡杨的锁骨上,胡杨清楚地看到这人的喉结动了动,他小声对银裴秋说:“你还记得那张遮纹身贴的纸吗?” 有点儿意思,银裴秋干脆起身打开了冰镇的贵腐酒,一边倒酒一边看着胡杨回答说:“记得,你滋儿哇乱叫那一次。” 胡杨接过银裴秋递来的杯子,那点儿凉意直接把他头里烧起来的火给浇灭了。他举起杯子就往嘴里灌,喝完脑子里就没那么烧了。银裴秋就看着胡杨刚才那个还有点激动地眼神瞬间变得一本正经,心里还怀疑是不是自己这瓶酒出了什么问题。 “膏药又过敏了哈哈哈哈哈。” 点火又倒水,这水里还加冰块儿。 银裴秋可算是摸清楚了,他自己只要往前走一步,胡杨就能怂到往后退两百步。银裴秋翻了个白眼,不说感情,打炮这种事儿都是要你情我愿的。他不清楚胡杨现在是怎么想,有时候这人直白的让人感慨,有时候又让银裴秋觉得这根本就是胡杨脑子不清醒说的胡话。 “那你喝了这杯就去睡。” “不行我还得再喝点儿。” 银裴秋看着胡杨捧起杯子牛饮,一副暴殄天物的架势,感叹自己居然一点儿都没生气。他晃荡着杯里琥珀色的酒液,透过杯壁的反光他总能发现胡杨探过来的眼神。银裴秋的嘴角止不住上翘,他心尖就像被猫舌头舔,接住那眼神就停不下来的麻痒。烟草烧灼着银裴秋的神经,酒精又在上面加了一把火,他侧过脸斜视着胡杨的纹身,嘴上的话却和心里想的毫无关系:“接下来你准备继续回组合活动?” “我不知道。”胡杨抱着自己的头一阵抓,抓的银裴秋感觉自家地板上将会积满胡杨树叶。胡杨抬起头也没看银裴秋,他的脚在桌下晃:“不都解散了吗?结果,结果组合里那个小孩儿,小八跟公司董事睡了,说要再把我俩攒起来。” “这样挺没意思的是不?”胡杨睁着自己泪花迷蒙的眼睛,托着红的快滴血的脸颊望向银裴秋,“哥,有意思吗?” 银裴秋只感觉自己的小腿被人不停的蹭动,他尽全力维持住自己的表情,还是在喝酒的时候呛了一口。他没空去想胡杨那拖鞋上沾了多少灰,说话的声音都掺杂了一丝无法言明的低音:“是挺没意思的。”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胡杨继续把银裴秋的脸往死了盯。 银裴秋一抿嘴唇:“说清楚。” 他合理怀疑胡杨这人对自己有点意思,银裴秋也不是没什么想法。把你这些小动作全部摆明面上来,银裴秋本来想这么说,他就坐着等胡杨的最后发言,自己脸上不知不觉都带了点儿颜色。他想起第一次见胡杨时看到的胸口,包括那片肌肤的触感都让银裴秋燥热难耐:“酒精不就是为了这种情况存在的吗?” 胡杨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那我现在就去找那个小王八羔子说清楚!” “我操你奶奶,那你刚才蹭我嘛啊?”银裴秋那火气腾地冲上天灵盖儿,这什么糟心玩意儿。他揉着自己酸痛的太阳穴,眼见胡杨就要跑,忙伸手把这死孩子按着椅子上。偏偏胡杨还红着一双兔子眼不解地盯着银裴秋,他几乎能模仿胡杨的腔调:不是你让我去的吗? 挖了个坑把自己推下去是什么滋味?摔得粉碎性骨折都还得自己忍痛咽下去。 “我不小心的,真的。”胡杨这么说也不知道银裴秋能信几分,他看银裴秋那脸是真的生气了,但这会儿他居然觉得银裴秋有点帅,“那要不我去睡了?我喝多了,马上睡,明早您保准看不到我,我立刻消失!不给您增加任何桃色新闻的风险!” “你这……”头痛欲裂,恼羞成怒,银裴秋感觉自己要喷个火才能强压下把胡杨丢出门的冲动,“睡,赶紧睡,我也睡,行吗?” “那是先脱衣服还是先洗澡?” 银裴秋感觉自己浑身僵硬,自己这是捡了个什么大麻烦回家。明知道这人没什么旖旎心思,说的话偏在自己压抑边缘疯狂蹦迪。他恶狠狠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你洗澡前,不脱衣服吗?” “脱!马上脱!” “滚你房间去脱,上楼左转!” 东北人哪儿有不能喝酒的,胡杨一溜进房间眼神登时就清明了。他摆明了借着酒劲儿耍流氓,流氓本人还害臊的不行,这会儿一下就扑到了软毛地毯上一通乱滚。他暗骂自己真怂,氛围也好,什么都行,就是自己不太行。可又想到银裴秋那个吃瘪的表情,胡杨就觉得这几天在川藏上熬的苦也值了。 苦总是一时的,哪怕真的是苦苦苦苦苦,一直苦,回味的时候总能扒出一点儿咸甜的边角料。他趴在地上低声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胡杨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曾经的队友,不懂该怎么去拒绝小八那个血淋淋的邀请。他那些举动半真半假,但眼泪和苦闷一定是真的。那股从心底里散出的苦味让胡杨无所适从,如果不是银裴秋找到他,自己绝对会在便利店门口淌一晚上眼泪。 银裴秋还以为胡杨是真醉了,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噔噔跑上楼在胡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听里面又是笑又是抽,安静了才推开门,把人从地上扛起来往床上扔:“起来!啧,到床上睡去!” 在地上那一滚真把身体里那点儿酒精冲到胡杨头顶上去了,他接触到床的时候突然发力把银裴秋往下一拖,满嘴酒气全喷到了银裴秋嘴边:“我没喝多,都是真的。” “行,行,行。” 银裴秋扯过被子蒙到胡杨脸上,正好挡住自己那抹不正常的脸红。他隔着被子揉了一把胡杨的脸,最后长叹一口气,弯腰靠近被子落下一个让人无法察觉的吻。好在底下的人已经发出了分明的呼吸声,银裴秋关灯合上门,突然听到门内传来了一句很轻的晚安。 “妈的,小犊子。” 第十四章 救人于水火说的就是张苗苗这种勤勤恳恳,大早上就来银裴秋家接人的行为。胡杨正以为自己这一棵郁郁葱葱的小树苗要被银裴秋打到开花的时候张苗苗就来敲门了,这姑娘手捏着周白陶发的地址,见到胡杨就眼圈一红:“杨杨啊,姐对不起你。” 胡杨手忙脚乱地翻兜摸纸:“啊?你干嘛了?” “姐姐没有当经纪人的能力,姐姐没看好你,周白陶那个混蛋!”张苗苗一把抓住胡杨的手就把人往门外拖,“他怎么能把你塞进别人那儿啊!找个又老又丑的老男人随随便便就……杨杨啊,咱们跟公司解约吧那帮老畜生!快走啊,你呆在这里干嘛?” 又老又丑的银裴秋站在厨房听墙角,闻言一口水喷在了地上。敢情他这一腔好意被人看成找小艺人乱搞,银裴秋捋了把头发正准备出去解释,门口胡杨都被张苗苗塞进了车里。那小奥拓后边儿还贴了张纸:“周白陶家买菜的车。” 等胡杨一边儿回头一边跟张苗苗掰扯清楚,这人才猛踩一脚刹车,震惊地把头拧向胡杨:“啊——?” “啊——!是银导演,苗啊,下巴收收。” “对不起啊杨杨,姐姐真傻,真的!” 胡杨撇嘴:“我知道你对我好,组团一起掀了周白陶家的房顶吧。” 张苗苗立马点头:“掀!汽车引擎盖儿都给他掀咯!” 最后这俩蹲在门口鬼鬼祟祟的人还是被黑着脸的谢应拎进了大门。张苗苗战战兢兢地跟胡杨一起挤在沙发的角落,呆呆地看着谢应又是端茶又是给周白陶捏肩膀揉腿,凑过去小声说:“这年头鸭子服务这么好啊?” “挺……挺好的,我也,不知道。”看到谢应和善的笑容胡杨就发怵,“姐姐你不是来接我去看新宿舍的吗?咱们挪挪,不要耽误别人做正事。” “哦哦,行,不对,不行。”张苗苗刚抬起屁股又坐下,她鼓起勇气才从包里拿出几个盒子,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周哥,你再多收留胡杨一阵儿吧。” 荒野的呼吸拍摄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片方已经制作出了先导片作为预热,片子的内容自然是检查行李箱及之前机场的事儿。远在川藏的胡杨所不知道的是,他在网上被人骂了整整好几天。骂战主力是潘雨樱和赵淼的粉丝,这两家先是因为cp饭吵了一天,唯粉又开始争番位,两厢争不过,就结成一派挑胡杨这个软柿子捏——心机婊,装傻充愣抢镜头。 谢应听得眉头直抽:“真闲,傻逼。” 周白陶一个白眼扔过去:“闭嘴。” “好的。” 这俩一唱一和,说到激动处的张苗苗当时就熄了火。她咬着嘴唇打开面前的盒子,里面放的是几件T恤,苹果娱乐的工作人员当成礼物收了进来,昨天她一一检查才发现怪异:这衣服上的印花全是一个英文单词,pussy,娘炮。更过分的是她发现有些花束底下发臭,抽掉花才发现纸兜不仅有带血的卫生巾,还有死老鼠。花束的卡片上还写着糊逼就不要出来作了,看着回锅肉真恶心之类的话。 胡杨低头看着好不容易拿回来的手机,微博广场上全是他的黑词条。穷狗,不尊重版权,fake,low逼装贵气,又当又立……不堪入目的恶意中找不到一条站在胡杨那边的评论,只有超话小主持人还在坚持发胡杨的机场照,尽管下面仍是骂声一片。 “让你周哥跟助理姐姐谈。”谢应挨了周白陶一脚,挑眉越过沙发就在周白陶嘴上亲了一下。他一手抓起桌上那堆衣服,大手一推就把胡杨带到了后院:“尿过床吗?” 胡杨皱眉看向谢应:“这什么跟什么?” 只见那人拿出一个打火机,手指如同钢爪,把机身掰成了两节,无色的油顺着指缝滴落到地上的衣服表面。谢应又拿出一包火柴扔给胡杨,他笑着在胡杨身上擦手:“点了,操他妈的。” “小孩儿玩火尿床?牛逼。”胡杨嗤笑一声,划燃一根火柴扔上去,“你才娘炮,老子绝对是上面那个。” 老缺德货教出来的人肯定是个小缺德,胡杨不仅烧,他还要自拍,还让谢应给他拍。不但要发ins,他还把空间朋友圈微博发了个遍。结果就是他和谢应被周白陶踹出了别墅,一起蹲在门口哭爹喊娘地求祖宗开门。 这条微博一开始没引起什么风波,直到几天之后荒野的呼吸试播第一期正式放映,胡杨这条九宫格才被人挖出来。照片里胡杨从八个角度指向中间那张燃烧的衣服堆,大大的PUSSY被火焰吞噬了小半。网上骂声倒是没平息多少,不过评论里挤满了吃瓜群众的狂笑声。 “你这一把火点的真好啊。”周白陶皮笑肉不笑,指甲盖儿在玻璃杯上有节奏地敲,“谢应是个疯子你跟他一起疯?” 胡杨看着自己被没收的手机,满脸凄切地看向周白陶:“那怎么办啊,我又不能给现任打电话让他咬死那帮傻逼。” “我看你是皮卡丘的弟弟皮在痒。” “用99皮炎平!” “闭嘴!” 得了好处就得卖个乖,胡杨收起笑脸继续端坐在周白陶沙发上嗑瓜子,顺便还偷偷抓了一把递给焦头烂额的张苗苗:“苗啊,你又来干嘛?” 几天前周白陶答应再留胡杨住半个月,张苗苗也停下找房子的事情,承诺胡杨休假这一周都不过来了。眼看着自己的假期还剩一天,胡杨咬开一颗瓜子,视线在焦躁的两人身上逡巡:“怎么了?高兴点儿啊?” 张苗苗一个劲儿地扶额头:“你看看微博啊。” 胡杨把瓜子咬的咔嚓作响:“粉丝说的挺好的吧。” #胡杨 犬系男友# #胡杨 火# #胡杨 芳心纵火犯# 这几个话题让胡杨抱着手机笑了好久,他滑到转发,笑容逐渐僵硬。转发第一居然是首都消防,人家降尊纡贵转了他这条微博不说,顺手还提醒了一下,没有自家后花园不许在山上放火。有人还专门给胡杨做了一个图:山上一把火,山下派出所。 周白陶翻着白眼喝茶:“我见多怼anti弄成打架血案的,没见过还能弄成消防宣传的。还好老子有钱,这是我家花园!不然早把你这个虎逼塞局子里吃牢饭!” “我错了。” “明天给老子滚去公司练跳舞!不累死别回来!” 胡杨发誓自己是真心悔过的,他祈求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还在床上对东北方向磕了三个头。第二天清早张苗苗开车带他去公司,刚到楼下他就发现不对,平时门口只会蹲着些贺炳坤的粉丝,这会儿人至少多了一倍。胡杨摇下窗户刚探了头出来,那帮眼尖的小姑娘立刻就把胡杨认了出来。 那阵仗比起机场围赵淼都没逊色多少,个子只到胡杨胸口的女孩儿扒着车窗大喊儿子,女友粉站在后面搭腔喊婆婆,还有人慌忙往胡杨不知道怎么放的手上塞东西,除了信和礼物,居然还有一堆衣服。胡杨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他往前走也是人,往后退也是人,别人还举着手机,伺机而动要拍胡杨的表情包。 “儿子看看妈妈!我在这破公司门口蹲了四天了!” “杨杨记得多吃饭,不要爬山了!” “哥哥伸手!我还有东西没给你!” “哥哥我这儿还有衣服!拿去烧!烧死那帮傻逼!” “不烧了不烧了,不了不了,你们好好站着别挤啊姐姐。”没一会儿胡杨两手都挂满了袋子,张苗苗怀里还捧着几盒散发着资本主义香气的盒子。他环视着那一群素未蒙面的小姑娘,心里有点儿酸涩。胡杨退开半步深深向她们鞠了一躬:“早点儿回吧,谢谢大家来看我哈哈,别摔了,慢慢走。” 在那帮人里胡杨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个女孩儿察觉到胡杨的视线,摘下帽子露出一脸的泪痕。那是一个老粉,自从胡杨那个男团推出之后这女孩儿就一直是胡杨的超话主持人,为数不多的签售会里胡杨都能见到她,这女孩儿总梳着一个马尾辫,特别好认。 “胡杨!我把节目里每个有你的镜头都截出来放在超话里了,你记得要看啊!”超话主持人几乎是吼出来的,“你肯定会火!三年前我就知道你会火!你还记得我吗?” 胡杨自己的眼睛也有点儿红,他停下脚步冲女孩儿笑着说:“你的id叫想要上树的显微镜吧?我每次都看,你拍的图比我真人好看一百倍……谢谢你,真的,你太辛苦了。” 大多数时候这些粉丝还是很可爱的,胡杨坐在练习室对着张苗苗架设的相机拆礼物,里面小姑娘制作的相册,里面有很多都是胡杨跑剧组的路透照。包里那些衣服胡杨一件一件地试穿,但他脱掉上衣之后露出了还没恢复的淤青。张苗苗没有移开摄像机,她就是想让那帮骂胡杨的人知道这个十九岁的男孩儿吃了多少苦。 入镜的还有胡杨锁骨下面那处纹身,此刻血痂早就掉了,创口周围也不再泛红。胡杨不好意思地摸着那块皮肤,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是大哥,还有组合留给我的纪念……对不起啊,各位,我们,没能红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推门进来的舒明池,下定决心似的对镜头说:“请大家多多支持我几个哥哥的烧烤店,他们那儿的烤鸭脚一定很好吃!还有,请大家支持……支持我和小八的个人活动,谢谢你们,我真的很感谢你们。” “Lucas已经解散了,今后只有舒明池和胡杨。” 第十五章 苹果娱乐大厦走出去两条街有家老茶馆,一群大爷穿着拖鞋提着鸟笼,一边儿抽旱烟一边儿唠嗑逗鸟玩。胡杨戴着鸭舌帽和大口罩,坐在藤椅上盯着大爷笼子里的画眉,嘬嘴学鸟叫。舒明池在对面看得无语,摸出一盒烟想抽,手却被胡杨打了一下。 “禁止未成年人抽烟。”胡杨抢过烟盒自己收着,“刚成年几天你就抽?” 舒明池不服气地顶回去:“谁16岁抽烟让我给你放风呢?” 胡杨脸上发烧:“谁啊?这么没出息,怂蛋。” 他还记得那时候八个人挤在一间挺小的宿舍里,连上厕所都要去楼道上的公厕。每次月初张成成就能收到家里汇来的钱,作为大哥,这人每次都会叫上几个弟弟上澡堂搓背去。舒明池是南方人,他不习惯这种澡堂子,胡杨就打满两桶水,两人一块儿在公厕里挤着洗澡洗头。小八长相很灵,每次皮肤一被水烫就泛红,哥几个私底下就喊他一声嫩皮小仙女儿。那时候几个半大孩子就在楼道里追着打,打完又抱在一起大笑,做着马上就会走红的梦。 大哥说自己红了要给父母买房子,三哥说想找个网红谈恋爱,老六说前面几个没出息,拿到钱就该在北京买房买车。只有胡杨和舒明池从来不说愿望,有回胡杨偏过头去问舒明池:“小八,你没有愿望吗?” “我妈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那会儿舒明池偷偷拽着胡杨的袖口,踮脚贴在胡杨耳边说,“我就告诉你一个人,我想我们八个人一直在一起。” 果不其然,舒明池他妈一语成谶,几兄弟分崩离析,但在一起的日子似乎就在昨天。胡杨不断往上拉口罩,但这东西太短,盖得住眼睛就盖不住下巴。“我没整明白,小八,”他仰头憋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你搞什么,舒明池,你想什么呢?给哥说说呗。” “谁知道。”舒明池撇过头,“怎么不去咖啡厅?我记得你说要请我喝星巴克。” 胡杨当然记得,那些苦日子他一分一毫都不敢忘。要喝大杯,浓缩咖啡加三份儿,各种奶油、糖、甜点全都来一份,取到装在纸壳篓子里提着满街跑,装的跟个社会人似的。胡杨喉咙里干涩,连手上的淡茶都觉得难以下咽:“嫌茶淡啊……这儿没什么小姑娘,都是大爷,认不出咱俩。” “认不出你,我可没红。”舒明池从嘴里夹出一片茶叶放桌上,抿着嘴唇朝天上望:“哪儿有光啊胡杨?不过就快有了吧,咱俩又可以……” “不可以。”胡杨合上盖碗茶又重复了一边,“不可以,没了。” “你是铁了心要撇下我!” “高考准备好了吗?” “你就是要扔我一个人不管!” “放你妈的猪屁!老子是想让你拿个学历!”胡杨差点儿就把桌子给掀了,他的手都压到了桌边,看到舒明池满脸的眼泪又撤了力。 “你是咱们团里最聪明的,”胡杨越说越哽咽,只能一拳捶在桌子上,吓得大爷的鸟撞笼子飞,“我就个高中学历,到哪儿人家都说我傻逼,想红只能靠卖,天天做什么白日梦呢?你,啧,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爹妈健在时间还长,你能靠真本事红的呀。” “我不在乎啊。”舒明池还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答应我了,咱们再组合起来一定会有资源的,不仅能唱跳,还可以上剧拍海报,我们可以做很多当时都想不了的事情了,你不开心吗?胡杨!这不是大家一直都想要的吗?我还嫌自己成年晚了……” 耳光的声音清脆,胡杨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下手了,他看着这个自己曾经宝贝的不行那个弟弟,小八脸上立刻就浮现出了红印。胡杨颓然坐下,捂着脸不想看舒明池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我在乎,我他妈在乎死了,我在乎!” “有什么用?算了吧胡杨,”舒明池把烟抢回来,抽出一根点上,烟雾呛得他眼泪一直流,“你滚吧,让我一个人坐会儿,反正今后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刚出道的时候就有粉丝说,胡杨舒明池这俩和其他几个哥哥不搭,要走性感风都得顾及未成年。他们路子窄,要酷帅有两个青涩的,要高傲有两个奶凶的,可当时张成成说什么都不愿意拆队,死活说不能放两个弟弟不管。胡杨对着练习室的镜子不停地跳舞,汗和眼泪交缠着滚下来,他看着镜子里的人越来越像个畜生。 张苗苗没办法安慰胡杨,她自己也没尽到责任。这几个孩子里小八最单纯,胡杨最努力,两个都是好孩子。当时周白陶让张苗苗选,跟胡杨走还是留下带舒明池,张苗苗想到自己还住在合租房,咬咬牙就说自己跟胡杨。公司里谁都知道跟着周白陶的艺人能红,周白陶肯砸钱有手段,只要是他能看得上的,没一颗珍珠蒙尘。 真人秀综艺最适合胡杨这种老实孩子固粉,周白陶给导演打一通电话的事儿就把胡杨塞进了组,张苗苗自己跑断了腿也没法多给几个孩子抢一点儿青春杂志封面:“要是周哥能把你俩都带走就好了,杨杨别跳了……” “我不跳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跳这个舞。”胡杨做完出道曲的ending动作,呈大字瘫在满是汗水的木地板上,“我问过周白陶啦,他说男团没舞台,没空间,还有很多限制,发展不起来。” 没有国民热度要生捧,无异于鸡蛋砸石头。胡杨记得周白陶说自己是个赌博的道具,来带胡杨只是因为当时和韩成勋在会议上大吵了一架,随便指了一个就说自己肯定能把这没名没姓的艺人捧红。不存在什么计划,也没有挖宝的意图,纯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好在周白陶还剩点儿良心,再加上他手边儿那些被放弃的私人资源都比公司大锅饭还香,随便匀给胡杨一口都能救活一个快饿死的孩子。在这个层面上,胡杨没什么好抱怨的,他甚至只能感谢周白陶一时冲动立下的赌约:“小八那状况不关周哥的事,他还骂了韩董一顿,把水浇那畜生裤裆上了。周哥对我仁至义尽,姐姐你别生他的气,别哭,你看我都会说成语了!” 没节制跳舞的后果就是肌肉拉伤,胡杨本来想坐起来,结果一动,背后就疼的他一抽。张苗苗吓得泪水全收了回去,赶忙开车送胡杨去医院。眼看着自己支付宝里的钱跟水似的往外流,胡杨心里滴的全是血:“挂什么专家号啊?普通门诊不行吗?” “闭嘴!”周白陶这句口头禅张苗苗也学会了,连那副嫌弃的神态都学了个十成十。 老专家戴着老花镜,让胡杨趴台子上又是摸又是捏,搞的胡杨想叫不敢叫,疼的满头大汗还可劲儿憋着逗张苗苗笑。这老专家没让胡杨拍片子也没抽血,胡杨一下台子就感叹自己血汗钱保住了,拿着专家助手开的药单笑着问:“那爷爷,这还有没有什么注意事项啊?我平时没什么不良嗜好,腰不好没影响吧?” 专家这会儿一推眼镜,语重心长地对着胡杨说:“没什么别的影响,就是注意一下性生活的频率。年轻人的腰啊,在这种时候就特别重要,一定要保护好,短期不能再进行这种激烈的运动了,知道吗?” 胡杨那叫一个尴尬:“嘴都没亲上,呸,行爷爷我知道了,谢谢您。” 张苗苗一进车里那八卦魂就藏不住了:“你和谁亲?” “银……你问这个干什么啊?尊重艺人私生活。”胡杨撩起衣服就往身后喷云南白药,白了张苗苗一眼死活不肯往下说。 “周哥?” “……” “周哥点的鸭子?” “……那是他现任男友。” “赵淼还是贺炳坤?” “姓银,银,还有几个姓银的?” 被套话的胡杨不顾手上的药水,死命捂住了自己那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张苗苗从后视镜里瞥了胡杨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咱们苹果娱乐名字起得不好。” 她想说这苹果就是圣经里的禁果,整个风气都邪乎。没成想胡杨嘴快,一拍大腿就说自己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湾仔码头不是挺合适吗!” 张苗苗气急败坏差点儿踩上油门:“弯你个大头鬼啊!” “我是说湾仔码头卖饺子的嘛,咱们公司不是没有女艺人吗?”胡杨一本正经地讲冷笑话,“苗啊,你知道为什么吗?” 张苗苗自暴自弃了:“说,祖宗你讲单口相声你说。” “因为饺子有包皮。” “我后悔带你了,你走吧,马上走。” 好巧不巧,胡杨掐着门禁赶回周白陶那大别墅,推门进去就看到谢应正端着一盘饺子往外走。周白陶坐在餐桌边夹着饺子蘸醋,见胡杨回来还跟他打招呼:“过来吃饺子,湾仔码头鲅鱼馅儿的。” 周白陶咬了一口,剩下半个直接塞进了谢应嘴里。胡杨头皮发麻地看着谢应那一嘴牙把饺子皮咬的稀碎,胯下一阵阴风吹起:“你们吃好,喝好,阖家幸福,早生,早生贵子,我,我上楼了。” “生个屁!犯什么瘟病!”周白陶筷子一摔就想往胡杨头上扔,结果胡杨长腿一迈,捂着后腰跑了个没影儿。他挑眉拿起筷子,一个饺子已经递到了嘴边。周白陶好笑似的看着献殷勤的谢应:“知道饺子性别吗?敢这么喂我?” “我18那年就割了包皮。”谢应收回筷子自己吃了,托着腮帮子盯住周白陶发痴。 第十六章 试播通共三期,第一期到喝羊血结束,第二期以孙音桥和赵淼为主,第三期用发现绿绒蒿结束。大早上后期刚起,看到剪辑师粉毛跟个阴间恶鬼似的盘在电脑上,头皮又是一阵发麻。小明星受苦受累那是拍摄期的事情,真拍完了,别人都在家该谈恋爱谈恋爱、该打游戏打游戏的时候,就到了剪辑和后期、宣发这些人的死亡熬夜阶段了。 粉毛跟银裴秋和程导合作过好几次,程导侧重戏剧冲突,银裴秋侧重抬升意境和渲染感情。前者就是冲突镜头的堆砌,从上千的镜头里扒拉出一个故事抓准冲突点就行。再说程导也不是什么吹毛求疵的人,粉毛编辑好花絮就把母带送去同行那儿纪审了。剩下银裴秋导的一块儿才是硬骨头,这姑娘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如果话语可以具象化,这间屋子里将会挤满对银裴秋的诅咒。 凌晨一点后期小哥给粉毛叫了一碗刀削面,颤巍巍地推开工作室的小门儿,迎面就挨了一个本子。里头粉毛一手捏着鼠标,一手掐着电话,怼嘴上就破口大骂:“你个老鳖孙儿!老娘瞎了还是你这金鱼脑子出问题了?没有!我他妈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操你妈!不信你自己过来看啊,一盘带子送审五百,没有这个镜头你给我翻十倍!” “姐姐,吃面啊。”后期面部肌肉抽搐,护着手上这碗有点坨的面,努力压着自己的声音,“跟银导打电话呢?我们哪儿做的不对啊?” “什么破玩意儿,跟老娘急眼儿 !”粉毛砸了电话就往地上呸,“银裴秋不是说让咱俩弄完最后那啥升华中心的破花字儿就给他看看嘛?我就顺手把带子也给他看了,谁不知道这人喜欢霍霍时间!结果,这可好了,说老娘有个镜头没剪进去,我杀他血妈,我能没剪吗!” 银裴秋从爬山开始看到结束,始终没找到他心中那种感情效果。他开车这一路飓风带闪电,进工作室脑门儿上顶着一团黑气儿。高原最迷人的地方是它的旷远,年轻人最动人的画面是结合着夕阳而思乡。在发现绿绒蒿之前其实没有一段儿能符合银裴秋想要的那种情绪低谷,或者说有,就是没有那股感觉——躲帐篷后面哭不大气,山顶山蹲着不下来太坏形象。 这时候他脑子里就出现了当时自己揣着台本儿去找胡杨那会儿看到的画面。 余晖下的草海淡金,浪涛全滚入了胡杨那双浅淡的眸子。那时候胡杨眼眶滑出来的泪都似乎夹着金箔,和金色的口琴相映成趣。银裴秋捕捉到了最好的冲突,逗乐全组的人自己坐在高坡上吹口琴伤神,眉眼间那种浅淡的忧伤因为胡杨的五官而不显得狭隘,如果能配上胡杨的同期声,最后切入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醇厚的男低音与胡杨青涩的少年感相互碰撞,一定能撞出绚烂的火花。 “冯懋,没有?” “倔驴!你自己看有没有!” 银裴秋顾不上又脏又乱的电脑桌,坐下去就握住满是油渍的鼠标点击播放。粉毛和后期蹲在后面吸面条,后期一张嘴粉毛就塞一把瓜子进去:“别说话,银裴秋要炸了。” 综艺和电影不同,它不可复制,不能重录,所有出彩的点与观众都是一期一会。于导演本人也一样,他们的职责就是精确抓准这些镜头,并将它们以艺术化的手段展现在观众面前。银裴秋翻遍了所有的视频文件,牙齿咬得越来越紧,没有,什么都没有。捕捉到那一瞬间的之后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深植进脑海的概念和印象永远无法呈现到观众面前。 他闭上眼睛瘫在椅子上呼气,失误带来的遗憾把整个人从内部搅碎。这时候涌上来的不只是没拍出好东西的失落,甚至还有对胡杨和他人的抱歉。作为一个导演,他错的离谱,这也许会是银裴秋前半生里最惨痛的憾事。他没多说,站起身就拿出钱包里所有的现金拍在桌上,少说也有三五千。银裴秋还觉得不够,卡一张一张地往外抽,抽的粉毛和后期都怕了。 “哥,银导,不至于,真不至于。” “我至于。” 没人见过这样的银裴秋,沮丧失落,恼恨到丢了自己那份洒脱。粉毛知道银裴秋是那种精益求精的人,但试播拍摄早就结束了,说不定这也是没缘分的事儿:“银导,咱们拿你卡喝点儿去?烧啤?伏特加?” “恶心,”银裴秋瞥见这姑娘那油头,毫不掩饰地抽出身,“滚去开房洗澡吧。” 驱车回程的时候银裴秋差点儿想飚去八宝山公墓,他绕着后海开了少说三圈儿,脑子那暴风呼呼地转,吹的自己方向盘都打颤。他清晰地记得胡杨展露出的那个带着泪的笑容,那时候一滴眼泪从胡杨眼眶里滚出来,滴答,砸进了银裴秋心里。 胸中那股凝滞感让银裴秋完全无法静心思考,回到家也许家里那些镜子全都不保。他没顾上自己爱车在路旁的剐蹭,顶着晨光咬烟插兜往家走。那段遗失在川藏的镜头一帧又一帧地在银裴秋眼前跳动,他扬起头来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儿的浊气,低头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胡杨还站在小坡上跟自己挥手。 “哥!” 胡杨擦掉晨练冒出来的汗,小步凑到银裴秋跟前抢了别人的烟,自己叭叭抽了两口还不停地笑:“腰好了晨练就是爽,诶?怎么了你这……对不起?我马上滚去洗澡,走了886。” “回来。” 周白陶的房子跟银裴秋那儿的路根本就是两个方向,况且银裴秋这个9号房前面就是崖,一条断头路,没人脑袋被驴蹬了想冲这儿跑。胡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跟在银裴秋身后走,手还不安分地往银裴秋后脑勺凑。被人一瞪就到胡杨的发挥时间了,他眨眨眼睛就开始扯:“哥你比我高半个头诶?” 银裴秋长眉一挑,站在路中间不走了:“你脑袋五厘米就有一半儿啦?真空压缩版吧!” “你186啊!比例真好!”胡杨三两步跨到银裴秋身边儿跟人并排站着,眼睛还止不住打量银裴秋那破洞裤,“好有钱哦,裤子剪个洞。” “行了行了,一大早这么有活力,叭叭地,说不停了你。”被人夸了能不爽吗?银裴秋脸上不耐烦,心里舒服了不少。他上手揽着胡杨的肩往上走,把烟拿回来抽了口就扔在了地上,“拍第三期我犯了个错误,挺对不住你的,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哥全部补给你。” 什么运镜艺术同期声,胡杨一个字儿都没听懂。他只知道银裴秋很看重这事儿,一说就眼皮直跳青筋直冒。当他听到银裴秋把钱包里所有的现金都给了剪辑师,心里就是咯噔一声,脸色登时就垮了:“败家玩意儿,哎哟我这嘴啊……那得多少钱?你们打赌能叫上我吗?我真穷。” 银裴秋没闲工夫跟胡杨置气:“说吧,多少都行。” “那把房子给我。” “你饿死鬼投胎?” “我本是哈尔滨荒漠里修炼了千年的胡杨精……” “打住。”银裴秋眼看着胡杨那表演劲儿又上来了,把人拉进门,抵在墙边就不动了:“别给我扯嘻嘻哈儿,胡杨,我真对不住你,那是个出彩镜头!你也许能借着这一幕一炮而红,那种美感足够达到这效果了,你一点儿遗憾都没有吗?” “说不遗憾肯定是唬着你玩儿。”就算是个门外汉现在也该懂银裴秋的意思了,胡杨别过脑袋吭气儿,“要我说,你脑子里肯定在想那种情节!” “啊?” “搂搂抱抱的,嗯嗯,我没事,人都会有失误的时候嘛,哎呀哥哥别难过了亲亲嘴儿。” “胡,杨。” “谁能说没事儿啊,我也想红呢。”胡杨不卑不亢,腰板挺得笔直,后背抽抽地疼。他直视着银裴秋的眼睛,大力抱上去,可劲儿把人往怀里按,“不过我人特别好哈哈哈哈,感受到社会主义的温暖没有?” “臭死我了,操!”话虽这么说,也没见银裴秋撒开手。他反抱住胡杨,闭上眼睛还能回味起那段镜头带来的冲动:“我就是停不下来去想,想你那时候的样子,想你在向我招手,在对我笑。我想把这段儿带出去,放到别人跟前,我不想让它,让你在我脑子里发霉。” 胡杨听得脸一阵儿红,银裴秋身上那股烟味也变得好闻起来。他小心翼翼揽住银裴秋,把脑袋贴在银裴秋肩膀上,压着呼吸慢慢吐气:“我给分享一个分神儿的办法呗。” 只见胡杨刷就把人推开了,摸出手机登录小号,行云流水一套操作,在银裴秋疑惑又饱含期待的眼神中点开了一个视频——乡村爱情故事第三季第五集 。一股大碴子味儿的东北话呱呱就夹着火往银裴秋脑袋顶上窜,什么狗屁感情、镜头,全给胡杨这正在傻笑的玩意儿给弄没了影儿。 他捏紧拳头想伸手关了那视频,胡杨却一脸贱兮兮地凑过去说:“你不是说什么都会答应我吗?咱俩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银裴秋脑瓜子都快给胡杨弄裂了:“看,看,我陪你看。” 胡杨摆出人生中最真挚的笑容来:“你给我朗诵一遍吧。” 银裴秋倒抽一口凉气,硬着头皮就拿标普给胡杨念。两人拿着手机听一句念一句,念到最后不光发火还好笑。银裴秋全忘了镜头的事儿,扔下手机追着胡杨满屋打,两人又抓又挠,胡杨这白斩鸡身材怎么也弄不过银裴秋。他牙一咬心一横,贴着银裴秋耳根子就亲了一下。见银裴秋愣住,胡杨拔腿就跑,他一边跑一边笑,整个片区都能听到胡杨那放肆的笑声。 第十七章 别家粉丝看偶像的微博,那是广告堆里找自拍;胡杨家粉丝刷偶像微博,这是瞎拍里面找他拍。一是胡杨接不到广告,二是这人真不会拍照。胡杨最喜欢的角度是只露眼睛,半张照片都被浓密的头发覆盖。拍照宗旨更是想拍就拍,反正宣发部门又不会管他这种小角色的微博,自然是拍到什么发什么,从来不顾及聚焦与否。 试播放出到第三期之前那天晚上正好要求艺人写个长微博感言,张苗苗再三嘱咐胡杨要好好选照片,不料这人的相册里就没两张符合大众审美的图。胡杨咬着指甲编文案,一旁电脑上正在播放官博放出的第二期精彩花絮,他晃眼一看觉得不对劲儿,手机一扔就凑到电脑面前:“我靠。” 花絮只能在网上看,尺度自然比电视上要大。胡杨那个微妙的比喻被剪进去了不说,银裴秋掐他腿那截居然也在。别说司机,跟拍PD脸上都有厚码,可银裴秋那张侧脸愣是连毛孔和耳钉都看得清。胡杨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什么微博之类的都抛在了脑后,他手忙脚乱从一堆衣服里找出鼠标,搁自己大腿上一个劲儿乱晃。每个视频的最后3分钟都有花絮,胡杨就像广大观众一样从来不看到结束,没成想这些花絮里竟然都有银裴秋。 那人出场的第一幕位于第一期最末,银裴秋摔碗画面经过剪辑,与胡杨那句“敬最高礼遇”遥遥相对。第二幕是第二期花絮,从银裴秋上车到掐腿,纹身耳钉全部没遮,自然,镜头边角一定能找着偷看银裴秋的胡杨。粉毛摆明不准备给这俩小偶像留面子,他和潘雨樱讨论口红雨衣的片段都给弄到了花絮里。 胡杨面无表情地接通了潘雨樱打来的视频电话:“老弟,我觉着我这棵小树苗要给经纪人撅折了。” 那丫头也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视频,她抽了张纸巾,擤鼻涕弄得胡杨耳膜快炸了:“弹幕让我发美妆教程,还问口红雨衣的牌子!你微博编出来没有!在哪儿抄的给弟弟我指个路啊,编不出来,怎么写哦!” 这情景就像两个没写完暑假作业的小学生,打嘴仗指责对方不够勤奋。胡杨翻了个白眼,晃着自己的手机:“我手机给你打着电话,怎么写微博啊?” “我还有一个!”潘雨樱粉舌一吐,掏出另一个手机就开始打字,“你怎么不问我干嘛给你打电话啊?” “姐姐,我穷,别说了。”胡杨盯着暂停界面上银裴秋的侧脸,“你知道导演入镜不?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啊?银导……这么出镜不太好吧。” “韩国很多节目都这样啊,导演刷个脸卡,以后他拍的节目有人看呗。再说银导上镜也不错吧,你担心什么?”其实潘雨樱也不知道银裴秋出镜这事儿,她放下手机,把进度条拉到最后,“为什么还有人给我安利眼线笔?唉,胡杨,我能发一张我们俩的合照吗?我觉得在山上拍的很好看。” “哦,合照!我记起来了!我想发我和导演组的合照!”胡杨眼睛一亮,慌忙点开相册,微信电话手一滑就挂断了。 手机收藏相册里只有一张没有模糊,那是谢应给拍的节目组合照。胡杨和银裴秋因为身高被安排到了最后,两人并肩站着,居然朝着同一个方向偏头。他索性放弃了刚刚编出的八十多个字,立马点开别家超话偷偷观察彩虹屁该怎么写。对于银裴秋这种导演,光夸脸太俗,说气质别人也感受不到。胡杨在那堆羞耻发言里筛选,边看边联想银裴秋的反应,臊的脸比猴子屁股还红。 只有一个词高贵又不落窠臼,雅致且不媚俗,胡杨满意地敲完文案,全然忘却要给张苗苗检查这件事,食指一动,自己也往后一倒摔进了柔软的床铺:“神仙导演,观看花絮获得本日快乐!” 粉丝的反应远比张苗苗快,她还没来得及点开大图,那条微博已过百转。控评转赞一条龙,下面还有人感叹自家儿子终于不发表情包了。张苗苗心里感动,一看配字鬼火烧起三丈高,她一个夺命连环call打过去:“胡杨——!你干嘛呀!” 听到好听的声音,别人说是耳膜被天使亲吻了,胡杨现在感觉自己在被恶魔的三叉戟往死里捅。他拿远手机,终于学会在电脑上点开微博界面,一众人发的微博合照各不相同。赵淼的照片是穿民族服饰的他拍,孙音桥放了张远景,潘雨樱尽心营业,九宫格有三张自拍。只有胡杨的才是一张看不清脸的大合照,文案里甚至一句感谢词也没有。 “你看看别人!看看赵淼啊!”张苗苗在电话里大吼,“你这发的是什么!” “他这就差谢天谢地好好努力报效祖国了吧?”胡杨咬着冰箱里翻出来的纯牛奶,一口喝完了大半袋,“我这照片多好啊,有山有水有草原,谁都露脸!我还推荐了节目最精彩那部分呢!” “你给我编辑一下!至少发一张自拍!” “哦,你好像直男,让良家少男马上发素颜自拍。” 话虽这么说,胡杨不敢不拍,改明儿要是张苗苗告状到青天大老爷周白陶那儿,胡杨不知道自己会被眼刀砍成几截儿。他拍脑袋一寻思,这自拍肯定得告诉观众节目是好看的,重点是有自己的脸,还有电脑屏幕。于是胡杨长手一伸,叼着牛奶袋子,抱上电脑,咔嚓就是一拍。没糊没过曝,重点明确场景合适,微博一编辑就尘埃落定。这屏幕上不是别人,就是银裴秋掐胡杨腿的那一幕。 当天晚上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胡杨所料,第二天两个词条直接被人刷上了热搜前30:一是#荒野的呼吸 神仙综艺#,二是#胡杨真惨#。他那小主持人首当其冲带节奏,手指蘸着自己的血泪敲键盘,一条长微博悉数罗列苹果娱乐不作为。短短几分钟又写出一篇长文章,诉说自家孩子被人掐,被人踩,晕倒没人扶,吃苦受累一身淤青还故作坚强逗人开心。密密麻麻的字那叫一个声声泣血,看得胡杨胆战心惊。 更出格的一点是,舒明池还给小主持人那两条微博点了个赞。 银裴秋作息极不规律,大早上刚入睡,手机就不停地振动。他掀开被子接通电话,对方没出声就开始道歉:“程导,那个镜头没拍到是我的失误。冯懋的工资别扣了,从我那儿支吧,这不是她的错。” “哥?”那头传来的是胡杨的声音。 “胡杨?你小子又干了什么混账事儿?”听到胡杨那小心翼翼的声音,银裴秋强撑起的精神在脑海里慢慢瓦解。他松懈下来,靠在床边呼出一口长气。熬夜写剧本的疲惫使他的心脏不规律地跳动,连说出来的话都失了章法:“还是说觉得对不起我?” “我给您负荆请罪!你把我杀了骨灰给我扬咯我都毫无怨言,等下辈子我肯定在你院儿里长个小苗,你注意点儿别给铲了哥哥……我马上过来给您认错!” “抽哪门子的疯?”银裴秋拿捏不住胡杨跳脱的想法,他想要是胡杨在自己眼前的话,肯定抓着这死孩子的脸往两边扯。外面天色刚亮,窗外那棵香樟确实不如胡杨好看,银裴秋悻悻的移开眼,困意又席卷上眼帘:“说吧,我写了一晚上剧本。” 对待一个话匣子,最不能提的两个字就是“说吧”。银裴秋感觉自己是脑子坏了,手欠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胡杨说的是声泪俱下,一听就是装抽抽,他从自己的心路历程讲到人生困苦,掏空词库变着法儿夸银裴秋形象好。银裴秋听得头皮发麻,越想越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随便套了条裤子就直奔书房,微博一打开就看到了另一条热搜。 “新型道歉方式。” 热门第一条,胡杨微博短视频。只见这人穿了一件袖子掉了一半的黑色衬衣,手持一份稿子一本正经地坐在镜头前,颇为严肃地冲着镜头说:“那啥……我挺好的,谢谢大家关心我啊,不如先去沙漠多种点儿胡杨树,也算我的子孙后代,算了我没文化,写稿子大家将就一下。” 开口破功一半,银裴秋都绷不住冷脸:“那啥?你开头很别致啊。” “更别致的还在后面。”听声音胡杨像是躲在某个厕所,回音特别响亮。 视频里那人整好衣领,端平稿子,好一副板正青年的样子:“我虽然不是啥重要人物,还是得回应一下这事儿对吧。各位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对不起打扰各位休息唠嗑的时间啦!导演组对我特别好——!关于掐人这件事,其实银导演给我道歉了。” “因为接下来的画面有失导演风度,我就给大家表演一下。” 视频还有一分三十多秒,银裴秋就在一口纯正的东北话洗礼中,通过微博了解了事情的所有经过及结果。他捂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大笑,笑得胡杨在电话那头脊背发凉。 视频里的胡杨还操着字正腔圆的东北话朗诵着东北爱情故事,末了还把稿子凑到镜头前指给观众看:“我没有第二个手机,就连夜给各位吃瓜的朋友手抄了一份。银导真的特别真诚一个人,说念就给我念了,我绝对百分百还原!所以没啥大事儿,实在不行我给雨樱姐姐还有韩董抄一份,大家一起出个朗诵合集呗。” “我没看出来,你还挺聪明的。”银裴秋点了根烟,埋头苦笑说:“腿疼吗?我当时掐的挺狠的。” “还青着呢哥哥,我正好在厕所,脱了裤子给你拍一张?”胡杨卖惨的功力全用在银裴秋那里了,不一会儿电话里就响起了晃皮带的声音,“真脱了啊!” “行啊,你脱,我等着看。” “那还是算了,不雅照捏你手上我不放心。” 银裴秋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你在厕所干什么?肚子饿准备吃早饭?” “周白陶要杀人了,他要让谢应咬烂我的手机。”胡杨欲哭无泪,红着脸系上皮带拼命往马桶上蹲,随着一声巨大的响动,马桶盖裂了一条缝。 银裴秋入睡前最后听到的声音就是周白陶那句经典的傻逼,还有自己难得的低笑声。 第十八章 周白陶卷起某个旅游APP的明星vlog策划案,啪啪往胡杨脑袋上敲。一大早宣发给他打电话,谢应坐在床边也笑得跟个孙子似的,周白陶就知道胡杨这闯祸精不靠谱,这一看就搞出事情来了。他安慰自己胡杨这来事儿能力还好没用在谈恋爱上,结果这股强心剂还没跑到心脏,胡杨就把马桶盖儿给踩裂了。 看着胡杨不卑不亢挺直了腰板,周白陶不怒反笑:“当自己是个狼牙山小壮士?为抛弃偶像包袱这个革命抛头颅洒热血?” “我一定不负组织期望!”胡杨双手合十,一把抢过周白陶手上的文件,连连发出惊呼,“哎哟,说到东京,我就想起日本……扯不下去了我给您表演一个胡杨开花!” “你可真是一朵好花。” “绝对不往牛粪上插!” 急火攻心说的就是周白陶现在的感觉,胡杨就是块塑料布,弄不湿也拧不干。他挥一挥手叫来房门口紧急候命的张苗苗,顺便还带来了胡杨的旅行包:“读完策划书抓紧给我滚。这么会拍视频对不对?东北爱情故事?我还东京爱情故事呢,看完给我滚!今晚的机票,你自己拍vlog!” “东京爱情故事?和东北爱情故事就差一个北京呢!”胡杨不擅长读这些东西,看到没有银裴秋的名字立刻合上本子,端端正正坐在周白陶面前,“我觉得我需要待在北京,荒野的呼吸需要我。” “某个导演每年这会儿都要去东京看……” “立刻滚,周哥新年快乐,祝你长命百岁!” “看你妈!卡拿好,给老子走VIP通道!” 等到这心急火燎的两人偷摸冲到机场航站楼换好登机牌,张苗苗才对胡杨说出自己胎死腹中的计划。小主持人那条微博确实是出自真心,但热门和营销是张苗苗出钱买的。她记得周白陶说过,胡杨这种人最适合卖惨,快乐的人惨起来那叫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如果这张牌按照张苗苗的套路来打,胡杨刻苦努力的人设立马就树立起来了。不过爱豆粉丝的行为往往冲动不受控,里面的拉踩成分被张苗苗看漏,胡杨那个回应自然也在张苗苗意料之外。 胡杨坐在航站楼外的咖啡厅里,埋着头调试新相机,听完半天也没说话。自己发那个视频无疑是打了粉丝的脸,但幕后推手是自己助理这件事也让胡杨难以接受。他顿了好一会儿,忍着快要跑到嘴边的脏话:“不是,姐?你搞啥啊这是,我这样儿挺好的,干嘛啊?这种叫什么,我赔了夫人又折兵啊!还有啊,周哥同意了吗?银导不是他朋友吗?” “你还记得咱们公司以前那个影帝吗?得了金马提名那个人……他还是你周哥的情人呢。”张苗苗顾左右而言他,她想起那个陨落的明日之星就忍不住长叹,“这人吸毒的照片是周白陶一手爆出来的……我怕他带你,又怕他不带你。杨杨,别人都乐意借着他的风向上飞,咱们也没办法,就借个力,对不对?” 娱乐圈本来就是后浪拍前浪,踩着别人往上走。周白陶有些决策看起来确实草率,但收获的效果往往高出张苗苗的预期。她认定胡杨只能靠特长走红,但周白陶就是要赌胡杨参加综艺可以爆。张苗苗握紧了胡杨的手,暗自咬紧了嘴唇:“他眼睛真毒,我这么多年都想把你培养成舞担,从来没想过你的性格能……还让你弄个不适合自己的人设,我真的对不住你啊杨杨。” 胡杨别过脸,冷眼看着张苗苗:“东京这个vlog什么时候安排的?” 张苗苗不解地抬头:“在他同意安排炒作之后我建议的,怎么了?我觉得很好,银导演有这个习惯我知道的,其实你如果遇上他,也能道个歉……你已经道歉了啊。” 给人一棒子,把人当梯子,最后给的糖就是胡杨。周白陶默许这次踩着老朋友往上爬的举动,转脸就把胡杨往银裴秋枪口上推。他匆匆看了张苗苗好几眼,苦闷仿佛堵住了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这几年胡杨最信任的人就是张苗苗,无论有什么事情都会告诉她,但是他不知道张苗苗到底给周白陶说了多少,不知道自己那些小心思将会以什么样的剧本演绎出来。 “苗苗姐,我能自己一个人去吗?”胡杨从护照里抽出张苗苗的机票,在女人震惊的目光下撕了个粉碎,“你就跟我到这儿行吗?我看不行也得行。” 张苗苗喘不上气来:“你……咱们?” “苗啊,你忘了大哥说过什么吗?”胡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水分都积聚到了眼眶,“行的端,走的正,努力才能火。” “你努力三年有用吗?努力最不值钱你不懂?你看看小八!” “舒明池就是个傻逼你也是吗?” “我想你红啊,你的粉丝也想啊!” “那你就拉着潘雨樱踩?就能骂淼哥白莲花?骂孙姐耍大牌来抬我?”胡杨嘲讽一笑,“你运营着我那个破工作室的微博,你还转发那条!周白陶把我当商品卖,你把我往别人身上推?碰瓷儿啊!” “……你不是也喜欢他吗?” “你还知道啊。” “不说了,我走了。”胡杨拉上口罩,挎上旅行包就往安检跑。他办理完托运就躲进了男厕所,这回没敢往马桶上蹲,只能靠紧墙壁给银裴秋发消息。聊天框里的内容删删改改,只剩下一句:“哥,我在厕所。” 胡杨等到下午四点半才收到银裴秋的回复,那人就问了句吃饱没有,哽的胡杨手里的汉堡都咽不下去了。周白陶这次没骂人还让胡杨有点儿稀奇,不过紧接着发来那份日语加英文的住宿安排表就给胡杨看傻了眼。他准备先吃个汉堡压压惊,结果现在看着棕褐色的牛肉汉堡就咽不下去。 他调好相机也没管角度,小声对着镜头说话:“大家好,我是快折了的胡杨树苗,刚吃了个汉堡,现在准备搭飞机去看樱花。” 周白陶让他自己想剧本,思来想去都没有那段临时拍的澄清视频精妙。潘雨樱连番微信轰炸,搞得胡杨视频也录不下去,打开微信界面,置顶的“银裴秋”三个字那里又多了一个红圈。他戴上耳机听语音,男人似乎在贴着他的耳朵说话:“还在厕所吗?” “我吃饱了!吃撑了!” “胡杨?” “谁啊?谁是胡杨?” 银裴秋拿着手机发愣,他拿着咖啡刚从星巴克里走出来,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人趴在桌上抱着手机发癫,除了胡杨也不会有别人。欲盖弥彰这事儿银裴秋不讨厌,他摘下自己那顶鸭舌帽扣在胡杨头顶,用力揉了一把:“我是,抬头看看胡杨啊。” 胡杨本人吓得直接从椅子上滚了下去,他坐在地上瞄着银裴秋的脸色:“好巧啊。” “是挺巧。”银裴秋咖啡一放,伸手把胡杨拉起来,“你经纪人刚给我发了你的行程表。” “韵脚找的挺好。” “接不下去,别扯老子袖角!” “SKR!Kris Qiu!” 胡杨在路人莫名其妙的眼神里笑得像个傻子,银裴秋一看他,胡杨立刻就把下巴收了回去。银裴秋无奈地看了眼桌上的快餐:“真寒碜。” “穷狗快乐套餐。”胡杨伸手想去摸汉堡,手背登时挨了一下。他跟着银裴秋往登机口走,好几次都快踩到别人后脚跟。胡杨欲言又止,不敢拽银裴秋的袖子,最后只能拨了拨银裴秋的耳链:“咱俩一班飞机啊?” “你手欠?”银裴秋扭过头笑得僵硬,“不想坐一班就滚。” 跟胡杨待在一起银裴秋就想抽烟,他站在吸烟室,透过玻璃看着局促不安的胡杨,心里早泛起了波澜。几天前周白陶就把胡杨的行程告诉了银裴秋,那会儿他正在写短片的剧本,周白陶提起胡杨那一秒他才惊觉自己笔下这个角色多少带了些胡杨的影子。于是乎没等周白陶说出自己的来意,银裴秋就说了句可以。 “你怎么还去?”不用想就知道周白陶在揉太阳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带着胡杨吧,这样心里好受点儿。” “别给我想些歪的。” “我看是你在想。” 胡杨早上那通电话银裴秋还以为是这人以为打扰了自己的私人行程,没成想居然是因为节目宣传出的事情。任何节目只要有了热度,不管好坏都是能挣钱的好事。再说银裴秋肯出镜,自然也是摆明不在意网络上的言论。他没试过被人维护,虽然是以这么搞笑的方式,银裴秋咬着烟低笑,烟灰掉在皮鞋上都没发觉。 “哥,我,我其实……”胡杨还以为银裴秋真生气了,见人回来就开始拿着纸巾擦座椅,“我真不是故意来的,我就是那什么,迫于经纪人淫威。下飞机我马上滚,您走您的,我绝对不出现行吗?” “行了。”银裴秋抽了张纸擦皮鞋,“会日语吗?不带摄像师不带助理,能耐啊。” “我可以。” “……你真可以。” 见胡杨张嘴又要扯犊子,银裴秋嘶了一声还是没压住火:“我说你别扭什么劲儿?出过国吗?想在海关被遣返啊,改天再给我上个头条啊!就你那拍摄水平,给小学幼儿园拍节目录像我都嫌你手晃!以为工作很轻松随便拍拍就行啊?真把自己当盘菜了随便糊弄?” 胡杨想起自己那个流水账叙事,顿时心梗:“我哪儿是这么想的。” “还委屈上了。”银裴秋长叹一口气,揽过胡杨的肩膀拍了拍,“你就当周白陶欠我人情,咱们去工作行不行啊?弄完视频你再跟我多玩儿两天……” 胡杨咽了口唾沫:“怎么玩儿啊?” 这回火没烧在脑门上,全往皮带以下跑了。银裴秋真佩服自己那股克制力,生生把到嘴边的浑话压回肚子里霉烂。他用力按着胡杨的肩膀,深吸一口气才说:“先带个铲子去海边。” “然后呢?” “挖个坑把你这个祸害给埋了。” 第十九章 “日语啥玩意儿叭叭哇哇嘶嘶嘶……哥你等等我,我带了5000启动基金,给我换个日元呗!”十二点下飞机胡杨就开始滋儿哇乱叫,第一次出国别提多亢奋,就差骑到银裴秋肩上大声吆喝。他骑着银裴秋的行李箱往前滑,银裴秋还得停下给胡杨扶着。胡杨兴奋地指着机场外那个旅游APP的标志,掰着银裴秋的头往那个方向扭:“你看那个,我金主!赞助商!爸爸我一定好好努力拍视频!” 这个APP宣传理念是真实体感,公司邀请了10个不同的艺人,每人提供一万住宿基金和往返机票,唯一要求就是住宿只能在APP内选定,并将旅行以vlog形式呈现。周白陶解释叫公费旅游,他拿出一半儿的钱给胡杨订好了酒店,剩下的5000留给胡杨当车马费。这笔钱对胡杨无疑是巨款,小心翼翼搁信封里揣着。结果银裴秋无奈掏出自己的visa卡,眼神像看着上个世纪出国务工的打工仔:“没卡啊?脑子里抽一张?” 胡杨左右一瞄,洒脱地摘下帽子,抖出乱蓬蓬的头发:“爽啊,国外真好,没人认识我,撒蹄子玩儿!” “相机给我。”银裴秋无言以对,拎着箱子往自己预定的车上走。上车后他对着司机说了通胡杨听不懂的东西,胡杨一问才知道这人在问司机可不可以录像。银裴秋把胡杨脑袋压在窗户上,自己退到另一边:“先拍个短镜头,片头用,表现你最真实的情绪就行。” “我想蹦。” “下车。” “你这是强人锁男!” “拍不拍?” “拍!你导的就算限制级我也拍!”胡杨给自己打板,“action!” 日本土地利用率算是极高,刚开出机场没多久,周遭就耸立起高楼。胡杨扒着车窗呆看着办公楼里那些忙碌的白领,这回儿看着银裴秋也说不出什么,只能借着窗户反光,一巴掌盖住镜头的倒影。街灯的光影使脸庞明暗交叠,汽车里放着《Easily》,胡杨回头望向银裴秋,眼底灯河流淌。 “卡。” “这氛围好像有点儿暧昧。”两人在酒店大堂又拍了一段儿,胡杨受不住服务员探寻的眼神,只能让银裴秋打住,“哥哥咱俩上楼去?不是,你跟我住?周哥给我定的房间我估计没多好啊,我是走亲民路线的。” “得了吧,你走的是磕碜路线。”银裴秋白了胡杨一眼,“我刚补了个加床的钱。” “一张也行啊?” “你试试行不行。” 亲民就意味着便宜,便宜就意味着狭窄。日本酒店标配规格就不算大,胡杨推开们就看到两张小床挤在一块儿,他翻个身手都能掀银裴秋身上去。胡杨心想自己是由奢入俭难,看着这床铺居然还敢嫌小:“咱俩这个子,腿支棱在外边儿钓鱼啊。” 银裴秋举着相机想拍一个进屋的长镜头,可这屋门到窗户还没有三步长。两人推开浴室门,那个窄小的浴缸胡杨只能缩着坐,双臂在厕所都展不开。银裴秋没住过这么小的酒店,他现在有点儿后悔:“啧,还行,至少干净。” 他一回头胡杨已经开始换衣服,窗子没关,也不想着背对银裴秋,直接从旅行包里捞出一个塑料包,用嘴一撕拎起衣服就往上套。胡杨嘴角还沾了片透明的塑料薄膜,对上银裴秋嫌弃的眼神只好说:“咱俩又没啥不一样的,该看都看过了……呸,啥玩意儿粘我嘴上了?” “掐青那块儿我还没看。” “晚安886!我睡了,哥你早点睡吧,年纪大熬夜容易秃头。” 所以周白陶是哪儿来的底气说带上胡杨能开心?银裴秋换上睡衣,睡前又确认了一遍胡杨的安排,腿上突然一重。眼见着胡杨一个侧翻,手脚都搭在了银裴秋身上。小年轻精力来得快去的也快,胡杨睡觉老吧唧嘴,搞得银裴秋半晌没睡着。 他定定地看着胡杨的脸庞,探手轻轻拨开挡在胡杨额前的碎发。眼前那人的五官早脱了孩童的稚气,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五官让银裴秋顿生出奇异的冲动。脑海里那个剧本主角仿佛被这个画面带入了线条,以视线为笔,轻描淡写勾勒出灵动的双眼。两人之间那个狭窄的缝隙已经被枕头填满,银裴秋躺倒在平坦的床板上,闭上双眼试图用构思情节来冲散杂思,但每一幕都与胡杨有关。 第二天银裴秋顶着巨大的黑眼圈翻身起床,胡杨居然不在身边。他收拾好行李走到宾馆前台,果然发现胡杨在那头和前台小姑娘鸡同鸭讲,又是打手势又是瞎比划。他捧着脸装花,两手wave装花瓣往地上飘,也不知道这姑娘听懂没。脸卡这种东西是无国界的,逗比也是,小姑娘被胡杨夸张的表情逗得一直笑:“ok!Sakura,kyoto,good!” “kyo?京都?sa……撒了我吧。”胡杨大早起来就想问在哪儿看樱花比较好,结果他那中式英文外加小学生词汇,也就前台乐意跟他菜鸡互啄:“啊!堪,can,油提起米,艾拉无语?”(can you teach me I love you?) 前台这句话明白了,几乎每个外国人来都要问,她指了指一旁像是胡杨同伴的人说:“at night,say,月が青ですね。” 胡杨可算明白了高中老师说的外语的重要性,他不仅听力不行,理解力还有问题。银裴秋找过来,他也不能多留,胡杨给前台说了句谢谢,大步往银裴秋身边跑:“哥,咱们下一站是不是京都?那姐姐说京都sa啥,樱花,好看!” “五月你就看个叶子。”银裴秋摇摇头,“你这个七天短行程,不是让你去五个地儿。让你看看富士山,摸摸东京塔那红柱子就得了,重点是酒店体感。” 银裴秋不明白胡杨怎么对樱花有那么大的热情,他不喜欢这种到处飘的粉瓣儿。美归美,总有种颓败潜藏其中。换酒店那一路胡杨都蔫头耷脑,银裴秋抓着电车扶手好几次都觉得胡杨要摔下去了。他只能摘下自己的耳机,塞进胡杨的耳朵里,银裴秋双手合拢勉强形成罩子,借着拥挤的人流贴近胡杨的后背:“闭上眼睛,歌词里有樱花,Sakura,注意听。” 歌曲的魅力在于情绪的传达,哪怕语言不通也能其中感受到那种温柔的流动。胡杨看过的图片由静转动,乐声鼓风吹乱满树粉雪,而从背后传来的热度和气味让胡杨产生出一种幻想,他似乎闻到了一股味道:“哥,你说樱花是什么味儿的?” “苦的。”在全盛时节凋零,满是死骸飘散空中,银裴秋只能想到凄美。 胡杨将全身的重量压在银裴秋身上,轻声反驳:“我觉得其实很好。” 就像爱豆的职业寿命,短短花期一过,自然会被人遗忘。胡杨对这种花的执着完全是因为曾经看到过的比喻,有人说他们这些爱豆该活得像樱花,需要尽情在青年时代展现自己的活力和少年美。这个职业不允许人变老,不允许行为不端,不允许打耳洞也不允许纹身,存在的意义就像那一场粉雪,对粉丝或者爱豆都是一场春空幻梦。 “用短暂的生命给人带来快乐,不好吗?”胡杨摘下耳机,握住银裴秋垂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我还以为这些花能活得长一点。” “你以为作品是为了什么存在的?” 银裴秋靠近胡杨的肩膀,用力握紧胡杨的手,语调轻缓还带着这位艺术家独有的浪漫:“我相信摄影能记录下所有美的瞬间,它能让时间永远储蓄在胶卷里,就算多年之隔也能从中窥见当时的全貌。我在做的事情就是记录,不是赋予意义,而是一种呈现,把那些发着光的片段保留下来,永远在漆黑一片的空中闪耀。” “人都会老的,小朋友。”银裴秋听到到站提示,反手牵住胡杨挤出车厢,“但是相机能记录下来我们曾经年轻,曾经或绚烂或平凡的过往。” 胡杨愣在出站口,他深吸一口气,甩开银裴秋的手用力抱了上去。银裴秋措手不及,搂住胡杨还帮他把帽子往下扣:“有事吗?这么喜欢搞这些突然袭击?” “你刚快把我给闪瞎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两人放完行李就开始瞎逛,胡杨非得在APP上租和服,他自己穿了件白底枫叶暗纹,磕磕巴巴对导购说要个差不多的,不过这回别人没听懂。银裴秋选了件黑底剑叶,他心里觉得这种租赁的衣服不干净,对上胡杨那期待的眼神只能不情不愿地换。 银裴秋换好出来的时候胡杨倒抽一口凉气,学着导购小姐两人一块儿不停地海豹拍掌。肩宽的人就跟衣架子似的,领口里隐约显露的纹身更显得银裴秋有股成年男人的性感。他松松垮垮往架子上一靠,不停冲胡杨摇头:“只有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才会在日本街上穿和服。” 胡杨懒得管银裴秋的挖苦,旅行基金手一滑就又溜走三分之一。银裴秋让胡杨自己举着自拍杆,走在店外的河道边录视频,自己抱着手臂等效果。谁知道胡杨不看镜头光看银裴秋,河堤边啄草籽的鸟都比胡杨专心。 “好好工作。”银裴秋失笑,他往旁边走了两步才接起电话,语气骤然转冷,“我想咱们俩没什么好谈的,要怀念过去别扯上我。”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充满讥讽:“那你还来日本做什么?银导演现在也跪下来赚钱?好一个理想主义者……” 没等那人说完,胡杨就听到扑通一声。这响动不像是银裴秋跳河,掉进水里的那人的手机。胡杨看了眼旁边用中文写的禁止向河中扔垃圾,不知道该心疼手机还是心疼罚款:“说扔就扔?” “再买一个。”银裴秋掏出三万日元塞进标志牌的夹缝,“正好换个私人号。” 胡杨翻了个白眼:“那咱俩的合照没了啊。” 银裴秋抢过胡杨的自拍杆,借了个位,和胡杨鼻尖撞鼻梁:“现拍。” 第二十章 三文鱼腹进嘴那感觉就像黄油拌果冻,胡杨刚吃两筷子就不行了,扭头银裴秋还在喝闷酒,蘸芥末当下酒菜。他俩早换回了常服,胡杨急着回去把照片倒进电脑里,银裴秋却拉着胡杨去居酒屋喝酒。眼见着薄胎酒器里那根线越来越低,胡杨才低声说:“哥,你口味挺重啊,不上头吗?” “啧,你试试?”剧本里男女主角脸贴脸,总得有一方愣挺久,至少脸也得红一个吧。银裴秋不耐烦地看向胡杨,这死孩子跟个没事人似的,愣是半点暧昧气氛都没搞出来。两人都不太喜欢吃生食,银裴秋草草收尾,揣着手跟在胡杨后面走。 “你为什么要来日本?”胡杨走在前面踢着小石子儿,“不说也没关系。” 夜风扬起胡杨过长的发尾,瘦削的身材撑不起那件宽松的T恤,银裴秋看着胡杨就像神社里那个鼓满气的纸人。他低头点上一根烟,青蓝色的薄雾混着路灯的橙红,伴随人的脚步逐渐扩散拉长:“你知道我二十三岁拍的那部片子吗?那会儿你才十岁吧。” 九年过得太快,好像一瞬间自己就不再年轻。银裴秋用目光描摹胡杨的脸,他仿佛看到年轻气盛的自己拿着剧本靠在墙边抽烟,周白陶一边数钱一边吼着呆愣的谢应,影帝夹着烟凝视着银裴秋。女主角蹲在一边抓头发,大吼让他们早点开拍,自己要打越洋电话。而胡杨变成了一个半大孩子,伸出纤细的小手去触碰那个摄像机。 “我看过,科学上网嘛。”胡杨跑到河堤边的凳子上坐下,示意银裴秋也过来坐,“我记得你挺大胆的,拍的是同志题材,你演的男二号。” 银裴秋望着树顶长叹一口气:“男主角记得是谁吗?” 胡杨耸肩:“你说,我怕一会儿我收不住嘴。” “你们公司的上个一哥,吸毒影帝陈桦。” 那时候陈桦还不是影帝,只是个表演系的研究生。所有人在那会儿都是学生,血管里装满汽油,一点儿灵感火花就能炸上天。一帮疯子决定以自己的能力去撬动审核的底线,拿着银裴秋这个同志题材的本子,风风火火杀到东京。一开始没有雇到工作人员,谢应和银裴秋负责所有的摄像工作,陈桦和女主角韩小莹负责订盒饭,周白陶联系国内的学校准备骚操作,想要直接把片子递去其他国家评奖。 那是一把大火,烧在了每人的心里,甚至想要点燃整个东京,让对岸为之燥热。 剧情源自生活,片内片外关系都同等混乱。拍上头了这几个人就凑在一起抽烟,银裴秋偶尔还能撞见周白陶和陈桦搂在宾馆消防通道拥吻,结果第二天对象就换成了谢应。韩小莹一边儿和男朋友煲着越洋电话粥,一边儿和剧里男三号上床说马上就分手。银裴秋也有发疯的时候,他抽烟抽到咳出血,最后也不止肺上见了血。 对银裴秋来说陈桦是个难得的好演员,谢应扛着摄像机绝无怨言,周白陶肯砸钱,韩小莹也愿意配合,只要这样就足够了。几个人各不相同,有争执就打架,打到头破血流第二天还是用粉底盖好接着拍。 银裴秋撸起袖管,露出整臂的纹身,逆十字架的墨迹下埋着一条蜈蚣似的长疤:“收尾的时候我单方面揍了陈桦一顿,看他太惨,把酒瓶砸了给了自己一下。”他眼神里的落寞也来越浓重,像挥之不去的烟霭:“我为了能够参赛,通过剪辑弱化了男主角和男二的关系,在雨中拍的那个镜头你记得吗?后面本来有一段激吻,那是我和陈桦最满意的部分。” 光听描述胡杨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轻松,在机场的时候他就搜索过陈桦的新闻,陈桦的吸毒史至少有七年,算下来就是在这部片子拍摄完之后开始的:“为什么吸毒?” “需要灵感。” 灵感如露电,思路的堵塞让这几个自诩为艺术家的年轻人头痛欲裂。他好笑似的揉着胡杨的脑袋,低声感慨:“一开始不是这种方法。” “啊?”胡杨眨眨眼睛,“你们不会搞SM吧?这,这伤……” “你哪儿学的?”银裴秋差点儿一口烟把自己呛死,“不过也差不多,做爱呗,陈桦让周白陶掐他脖子,谢应冲进去差点把陈桦生生掐死。” “这么猛啊,双击666。” “真的差点掐死了,不让他们乱来之后,陈桦就开始吸毒。” 银裴秋几次发现陈桦手上有针孔,后来更是在房间里发现了散装大麻和注射器。在送去参赛那天晚上两人大吵一架,银裴秋想去道歉时就听到了周白陶在陈桦房间里骂人。紧接着就是清脆的耳光声,银裴秋踢开门冲进去,韩小莹吸毒过量倒在地上,周白陶手上还插着半截折断的针头。 谢应就像一条疯狗,双眼通红要把陈桦打死。银裴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了陈桦面前,拎起那个人的衣领,一拳又一拳打在陈桦的肚子上。那人吐了银裴秋一身,最后情绪崩溃抱着银裴秋的肩膀痛哭:“为什么咱们不能做自己想做的?银裴秋,老子相信你才进组,你现在弄什么?为了得奖,为了赚钱!改的面目全非?” “这是我梦想初具雏形的地方,”银裴秋捂着纹身惨笑,“也是火苗熄灭的地方。” 就算删掉了那段镜头,国内也不可能上映。韩小莹作为最没背景那个人,直接被禁演。谢应差点儿被吊销学籍,周白陶一走了之。银裴秋因为父母的原因没有被下禁拍令,但是也只能接着读书,很难再提起拍正统片子的欲望。 突如其来的暴雨敲击着树叶,淅沥沥浇湿了两人的衣服。胡杨抹掉脸上的水,伸展开双臂,他笑着望向银裴秋:“你那片子也是这么下雨的吧!我记得那一幕的钢琴曲,可是我不会弹。那一幕在哪里拍的?” 银裴秋看向胡杨的眼神带了点狐疑:“天空树,你问这……” 下一刻胡杨就凑过来堵住了银裴秋的嘴,他红着脸把人推开,指天又指树:“这里有天啊!还有树!” 银裴秋连吐字都变得僵硬:“那是和女人一起拍的。” “有什么差别?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不都是人吗?”胡杨摇头甩出发丝里的水,眼睛里泛着水光,他张开双臂朝向银裴秋,“要我喊卡吗?刚刚咱们补齐了!” “可不是你这种亲法。” 银裴秋眼神里带了股狠劲儿,三步并两步走到胡杨身前托起他的脸,抹去胡杨脸上的水珠,闭着眼吻了下去。雨水淌进嘴里,双手从脸移到腰,银裴秋退开的时候胡杨又迎上去一啃。银裴秋像是被猫咬了尾巴的狮子,按住胡杨的后脑勺,掠夺走这人口舌间所有的呼吸。雨滴在河面上溅起朵朵涟漪,大风刮走树顶最后一朵晚樱,随水漂流远去。 “我相机进水了。” “再买一个。” “vlog也没了。” “重新拍。” “咱俩借位拍那张照也没了。” “需要吗?” 需要吗?胡杨定定地看着银裴秋低垂的眼睫,边笑边摇头:“说的对哦,来来来,哥哥再亲一个哈哈哈哈,我马上拍!手机拍!” 手电光突然投到两人的脸上,巡警叽里咕哝说了一堆,银裴秋听懂是早点回去之类的,可胡杨当时就紧张了。他紧抓着银裴秋的手,抓起凳子上的包,迈开长腿一直跑。跑的时候胡杨不停回头,水滴甩在银裴秋嘴里,两人就一齐压声笑。 “我真的看了很多遍。”胡杨在街角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说,“那个时候手持摔地上去了。” “那是谢应手滑。”银裴秋想起当时的拍摄过程就好笑,“拍那段之前他掐了陈桦的脖子,手没力了。” 胡杨背后一阵恶寒:“不怕掐死人啊?” “他说陈桦这人迟早有天死在周白陶手上,”银裴秋搂紧胡杨的肩,两人冒雨一阵小跑,“不如他掐,早死早超生。” “好野啊。”胡杨听得面部一阵抽搐,他想起谢应掰打火机那股劲儿,脖子上就吹起一阵凉风,“我还是早点儿找个房子搬出去,免得谢哥哪天看不惯我就把我捏死了。小树苗那么一咔,折了。” 两人好不容易摸黑回到宾馆,那一身水连保洁看了都嫌弃。银裴秋先进浴室去洗澡,胡杨习惯性就往床上一摊,这一摊,白色的床单上就出现了一圈水渍。胡杨目瞪口呆地看着湿润的被褥,心想身上这件衣服吸水性挺好,改明儿拿回家可以当抹布。 浴室的磨砂玻璃上映出银裴秋的身影,胡杨忍不住就要看两眼。回想起那个吻他就止不住地脸红,独处的时间最是难熬,可打开微博,除了请求荒野的呼吸续拍之外也没什么可看的。他翻到自己的私信界面,小主持人发来的长文又让胡杨呼吸一滞。这小姑娘承诺不会回踩,但是觉得太痛,所以不会再关注胡杨了。 “谢谢你。”胡杨这时候才有了组合解散的实感,连最后的见证人也离他而去。他苦笑着打出回复:“谢谢你陪我走过了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三年,祝你以后一切都好。” 银裴秋擦干头发出来就看到了床上那摊水渍,好气又好笑地指着胡杨的鼻子:“猪脑子吧?往床上躺?啧,快洗澡去,我找人换个被单。” “你最近在写剧本吗?”胡杨收好手机,坐在原地不动。 提到这个银裴秋就满心不爽,他试了看商业片放松,拍综艺也留足了空闲时间思考,但是写到一半还是觉得模糊。停止创造后所有的品味都会被磨钝,连他最引以为傲的直觉也逐渐丧失。没有好演员,剧本也失去了它的灵魂。银裴秋叹了口气,扯下毛巾怒搓胡杨狗头:“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胡杨咬着嘴唇从毛巾里探了个头:“那要不要……咱俩试试,产生灵感?” 第二十一章 对于胡杨,这是人生第一次难能可贵的体验。他强忍住退却的心思,直视着银裴秋的眼睛,那双棕褐的眸子里有胡杨的倒影。那人的身上还有一股沐浴液的淡香味,随着距离的缩减越显浓郁。胡杨战战兢兢地扣住银裴秋的肩,向前一扑把人按倒在窄小的床上。 冲撞感并未让银裴秋感到惊慌,他慵懒地倒在床上,半眯双眼望向胡杨越来越红的脸颊。年轻男孩儿的动作很是笨拙,亲吻毫无章法,连解个裤腰带都双手发抖。胡杨臊得无地自容,硬着头皮吻上银裴秋的嘴唇,贴上去却不知道该如何动作。他冰凉的手指探入银裴秋的衣领,滚烫的皮肤烧的胡杨理智全无。 银裴秋腰上一阵麻痒,他憋不住笑出了声:“我腹肌好摸吗?” “挺硬。”胡杨直勾勾地看着银裴秋的眼睛,“哥你这样儿真性感。” 蕴着水雾的狐狸眼似乎摄走了胡杨的魂,他勉强撑住银裴秋的肩膀,埋身在男人耳边喘气。银裴秋的低笑声让他浑身着了火,但这床实在太软,胡杨一没注意就摔在了银裴秋怀里。银裴秋就势隔着衣服咬了一口胡杨的纹身,那里又痒又痛,胡杨闷哼一声想要再扑一次,银裴秋却猛然起身擒住他的双手,压得胡杨不能动弹。 “纸老虎。”银裴秋单手按住胡杨,轻松解开了腰上的浴袍带子,咬住一头把胡杨的手捆在了床架上。这人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兀自站起身俯视着胡杨轻声说:“你现在知道着急了?慢慢来啊?” 只见银裴秋好整以暇地靠在一旁的书桌上,动作缓慢地摘下了耳骨钉,轻轻放在书桌上。半拢的浴袍露出这人麦色的胸膛,银裴秋却不急着脱,抱着手臂瞧着胡杨像个咸鱼似的在床上挣扎。他摸出一根烟点上,含了一口在嘴里,拉起胡杨的衣服全数吹在了胡杨的胸口。湿滑的衣服摩擦着胡杨的乳首,气流带来的微痒让他不住挣动。银裴秋叼着烟坐在床边,刻意用手在胡杨腹股沟滑动,勾起人的欲望又撤手,夹着烟往胡杨脸上轻吐。 “给我抽一口呗?”胡杨手不能动,只能侧头不断向银裴秋眨眼睛,“哥哥你还整的挺刺激。” 银裴秋拿来烟缸在胡杨脸上一冰:“给你看个更刺激的。” 这人站起身慢慢脱掉身上的浴袍,精壮的身体暴露无遗。暗蓝的内裤包裹着让人血脉贲张的欲望,银裴秋挂着笑贴着边把裤子往下拉,看得胡杨深吸好几口气。银裴秋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在床头柜里翻出安全套和润滑剂,拆出一个放胡杨嘴里叼着:“咬开。” “怎么咬啊?” “没长嘴吗?” 银裴秋两指夹住一头,眼神示意胡杨用力,轻轻一划拉,套子就蹦到了胡杨脸上。他垂下眼低声笑着贴近胡杨的侧脸,舔吻胡杨的耳侧:“知道了吗?嘴是这么用的,别给我说些屁话,闭嘴。” 胡杨不停地点头,没注意自己下身已经被银裴秋扒了个干干净净。男人拍了拍胡杨的腿,自己挤到了胡杨双腿间,举起右腿扛到了自己肩上,手上的润滑剂全数抹到胡杨股间。银裴秋嘲笑似的看向胡杨那根棍儿,挺腰让两个家伙来了个亲密碰撞:“哟,毛都没长齐。” “我觉得不太对。”胡杨头皮发麻,“你咋戴上套子了?” 银裴秋从胡杨胸口抬起头,狠捏了把他胸口的嫩肉:“安全性行为懂吗?想得艾滋病?” 胡杨还没看清眼前的局面:“那也……那也该我啊!” “等你毛长齐那天吧。”银裴秋不想理他,直接用吻堵住了胡杨的嘴,手探到胡杨的下身慢慢贯入。 亲吻如同雨点一样落在了胡杨的下腹,他喘气的幅度越来越大,腰上的软劲儿还没上头,身后就抵进来一个坚硬的物什。痛感瞬间代替所有的欲望,像是凉水加冰块儿砸了胡杨一身,他压不住那声痛呼,整个人在床上狠狠一挺,疼得眼泪都往下掉了两滴。 银裴秋也被夹得深吸了一口气:“嘶——真紧,很痛?” “妈呀我被钢筋穿了屁股……你别退。”胡杨疼得满头大汗,苦着脸晃了晃自己生疼的手臂,“谁说的男人不能后退啊?来啊!怕个屌……啊!” 银裴秋觉得再听下去自己也得软,他狠狠一顶腰,全根没入才解开了胡杨手上的束缚。这人拿起胡杨的手腕,指腹带着情欲摩挲着皮肤上的红痕,凑上前去舔吻啃咬,眼神却一直黏在胡杨的胸口上:“谁给你纹的?脱衣服了吗?” “你……你管得着吗?”胡杨捂着眼睛嘴硬,“不如我来,没劲儿。” “啧,真想在上面啊?” 银裴秋推开胡杨的手臂,满带着粗茧的手贴上胡杨的脸,靠上去吻掉胡杨脸上的眼泪。身后的力道刚轻,胡杨就挣扎起来抱住银裴秋的肩膀,两人吻得难舍难分,似乎真要在床上争个输赢。银裴秋摸着胡杨的肩胛骨转移阵地,他几乎没怎么用力就把人抬起来坐到了自己腿上。这个姿势让他顶的更深,胡杨浑身颤抖,把重量都压在了银裴秋身上:“卧槽这什么感觉,哥你扶着我点儿,给你坐折了。” “闭嘴吧。”银裴秋揉捏着胡杨腰上的软肉,自己躺下却把胡杨的身体扶正,“坐,你往下坐,试试能不能坐断。” 胡杨红着脸嗫嚅:“断了以后日子还怎么过啊。” “还过日子,有一回是一回吧。”银裴秋抓住胡杨的腰往下带,认准一点往上冲,颠得胡杨连呼吸声都开始破碎。 “小伙汁你摇了我吧。” “……我他妈今晚干到你说不出话!” 等到天泛起鱼肚白,胡杨才带着满身的青红痕睡下。银裴秋长舒了一口气,走进浴室冲了个澡才拿着毛巾小心擦着胡杨腰上的白斑。两人中途本来已经在浴室里洗了一回,可胡杨这不安生的非得搂着银裴秋说要再来一次而且他在上边儿,银裴秋火气一上来就把人按在了墙上,生生把胡杨弄得脱力了才熄火。 他看着胡杨侧身留出的半张床,放好帕子才躺上去,把脸贴在了胡杨肩上。按银裴秋以往的习惯,他绝对不会躺在做过爱的床上,一想到那上面的精斑和气味银裴秋就觉得恶心。但他呼吸着胡杨身上的味道,沐浴液那股柚子的淡香味居然盖过了所有。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连带着皮肤上的温热都让银裴秋觉得心里熨帖。 银裴秋上一段稳定的关系还是两年前,他依稀记得那人是个男演员,两人片场看对眼了下班就去开了个房。断断续续维持了一年多,每次前后脚进宾馆门,干完就走也没带分毫的留恋,更别说什么依存或者爱情。那种关系攀附着性欲而生,随着那位演员和某位女星炒作而止。 成年之后性和爱似乎早就分立两侧,眼神交汇的程度就足够让人上床交流更多。银裴秋活得越久越觉得自己像张内在空荡荡的皮囊,连同笔下的文字角色都失去了原有的血肉和灵魂。电视和大荧幕上的人越来越单薄,再也没有当初那种富有层次感的体验。可当银裴秋看向胡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双脚终于落了地。 鲜活又热烈,冒失莽撞但又有自己的心机,胡杨每个毛孔里都散发着少年的感觉,那样的气息让银裴秋为之沉迷。 昏沉之中银裴秋感觉自己怀里的人动了动,他睁开眼就看到胡杨给自己翻了个面儿,正巧和银裴秋鼻子对鼻子。胡杨张嘴咬了一口银裴秋的鼻尖,揽住男人的肩膀咯咯直笑。他的嗓音有些哑,还好银裴秋凑得够近能分清每一个含糊的字:“怎么样啊?你灵感找见没啊?” 银裴秋捏住胡杨的嘴:“没有,别说话,有口臭。” “你昨晚也没刷牙啊,”胡杨掐着银裴秋的后颈,“一股芥末味儿!” “没辣死你。” “还真挺辣的哈哈哈哈!” 一起刷牙,一起洗脸,一起刮胡子,这是银裴秋做梦也没想到会跟别人一起干的事儿。他站在洗漱台前,恶狠狠瞪了胡杨一眼:“挤什么挤,这么窄不知道轮着来?” 胡杨装着委屈,摆弄着手上的剃须泡往银裴秋下巴上抹:“没见你昨晚要轮着洗澡啊,喏,浴缸就那么大点儿挤死我了。” “……活蹦乱跳的啊胡杨,”银裴秋差点儿吃了一嘴泡,用力捏着胡杨下巴,右手下刀却很轻,“别乱动!脖子给你抹了。” “嗷。”胡杨仰着头乖乖地让银裴秋给他刮胡子,“我成年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刮胡子,留着多好,像个男人。” “谁昨晚哭爹喊娘的。”银裴秋翻了个白眼,三下五除二剃掉了胡杨青色的胡茬,顺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坐着吧,不怕疼?” 胡杨摸了把光滑的下巴,咧嘴一直笑:“也没我想象中那么疼。” 想象这词用得好,好到银裴秋刮胡子的手一顿,斜着偷瞄了胡杨一眼:“你……第一回 下面?” “啊?我才十九啊还能有几回咯?”胡杨愣了一下,突然严肃地对银裴秋说,“你别看我没什么经验,我小学也谈过好几次恋爱好吧!” “我他妈还幼儿园少女杀手呢。” “我敬老院明日之星你比得了吗?” “……你动物园表演大猩猩算了吧,毛巾拿去把下巴擦干净。” 第一次带给男人的冲击力无疑是巨大的,就算是银裴秋这人也有点儿莫名的高兴。他分不清自己胸口叫嚣的到底是占有欲还是封建思想的复辟,总之一看到胡杨那张欠兮兮的脸,他的嘴角就根本下不来。收拾停当都快十二点了,银裴秋也没再出去逛的心思,干脆坐在书桌边拆起了相机。他瞟了眼在床上玩手游的胡杨,轻描淡写地问:“如果……我说如果,我写个电影的本子,你演吗?” 胡杨扯下耳机,定定地看了银裴秋一眼:“干啥啊?这就到导演惯用潜规则给本子环节啦?” “潜你不如潜赵淼。” 银裴秋打开吹风机往胡杨脸上怼,等那人求饶了才移向相机的储存卡。他又看了眼胡杨,那人立刻翻身起来跳到另一张床上去,银裴秋没好气地吼:“妈的你发什么疯?走后门儿给你个角儿还真不演?” “你才走后门,我他妈是被走!”胡杨仰在床上哈哈大笑,扭头看向银裴秋的眼神里多了点儿落寞,“你忙着补偿我啊导演?我自愿的啊。” 第二十二章 “你怕我吃亏啊?别拿你们圈儿那套规矩往我身上套,我没吃亏,也不想从你那儿拿什么角儿。”胡杨侧过身面对银裴秋,笑着呲出一口白牙,“想想我这么年轻就能和哥你这么一个帅哥翻来覆去睡几遍,这不白赚吗哈哈哈!” 银裴秋淡淡看了胡杨一眼:“随你,反正你演技也不过关。” 胡杨还是把导演圈的规矩想得太简单,只不过银裴秋不想点破。外人想到的黑只是片片昏鸦掉下来的一根黑羽,能做到睡一觉就给资源,那真算得上是“正派人物”。北京导演圈儿里有位大牛,曾经因为一部电影里的二番角色,三周睡了十几个女演员。这位老炮儿喝多了还给这十多朵花分门别类,有润的,有活儿好的,有嘴甜的。说的不嫌嘴脏,听的呢,摆明了想自己试试。可这人最后还是把角色给了自己老婆:“送到嘴边儿的饭当然要吃,但家里的红旗还是不能倒的嘛。” 胡杨见银裴秋脸色好了,这才坐过去看他捯饬储存卡:“高兴点儿呗,我想你这种机会也不多了,遇上我这么一个无欲无求还喜欢你的……” “说句喜欢还真简单。”银裴秋直接打断胡杨,他拿出自己办公的surface,插入储存卡检查视频素材,“不想红吗?没必要遮遮掩掩的,找灵感的人……主角不是你,那还找个屁。” 银裴秋转过身颇为无奈地看向胡杨:“我没搞懂你怎么想的,也根本没机会了解你。” “需要想啥啊?你摆个嫖客的脸子,还得先了解野鸡的心路历程哦。”胡杨挠着后脑勺,低着头一直笑,“我就觉着昨晚氛围挺好的,不扑一下不太合适,谁想跟你找灵感啊?我又没那学问跟你扯艺术,顶多说两句相声逗你笑一个。” “不聊聊你自己?” “我?你上蚂蚁花呗就能在沙漠里种一棵我。” “……那是蚂蚁森林。” 既然胡杨含糊过去,银裴秋也没有下问的必要。这种关系下的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东西,昨晚如果不是那点儿酒精作祟,银裴秋也绝不会对胡杨说出那么多话。要说胡杨这人,他大概和观众的感受差不多:不知道是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泼皮猴子,除了好笑还有点儿吸引人。银裴秋突然觉得胸口有点堵,他胡乱翻看素材,始终没找到自己想要的那种感觉:生活,日常,好像现在摆在所有人面前的只是胡杨身上那张皮,摸不清楚骨头与血肉在哪里。 “之后的拍摄换go pro,用鱼眼镜头来补偿真实感。”银裴秋现在很烦躁,他不给胡杨任何反驳的机会,倒豆子似的一直说,“顶多三五分钟的片子,少用你说话的片段,几个重点要补充进去。一是穿和服那一段,二是我拍的计程车上的那一段儿光影变幻。写下来,老子不说第二遍。晚上补拍一段夜景,我带你去个有晚樱的院子,把你那天学的日语用上去。” “您认真工作真帅。”胡杨闷头敲字,“我学了什么日语啊?” 银裴秋暗骂一句金鱼脑子:“今晚月色真美,那服务员教你的。” “不合适吧,”胡杨低声笑了笑,“我为什么能会这种东西?” “那你他妈想装一辈子傻逼?” “我本来就是个草包。” “轻松点儿啊哥,”胡杨别过眼,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谁想看到我怎么想的?没必要,真没必要……我不是个好演员,弄不出你想要那效果,真要说那种话,得对着稀罕的人说啊,对着镜头说像什么鬼样儿。” “不是喜欢我吗?”银裴秋咳了一声,“对我说。” 胡杨闻言一愣,低下头没说话。 天公不作美,好好一艳阳天,到了晚上就下雨,等到胡杨行程结束去机场那天晚上还是阴雨绵绵。银裴秋把人撂机场就自己处理事情去了,胡杨一个人待在vip候机室打着王者荣耀,没想到周白陶居然还会给他打电话。他诚惶诚恐地把手机拿到耳边:“周哥,咋回事儿啊?我打游戏呢,您晚上没有咳,对不起,您说。” “素材银裴秋发我了,还不错。”周白陶坐在车上抽烟,到机场那条高速今天也是一如既往的堵,“我的摇钱树把助理给飞了,我不得牺牲自己的性生活来机场接你?挺能耐啊胡杨,二人世界爽吗?” “挺爽……卧槽,不是哥,没必要啊我自己回来呗。”胡杨一想起谢应就觉得可怜,“你让谢哥一个人待着多惨呢,晚上开车不好,我一老爷们儿怕啥,还得担心被人……” “哦?”周白陶听得饶有兴味,他咂了咂舌说,“那——同床共枕也没什么好怕的,是吧?我在想要不要把你的新宿舍退了,直接打包送到那个谁家里去,这样更省钱,我想你们都乐意。” “我不乐意啊您别瞎说,我不乐意。” 那句日语最后还是没有派上用场,胡杨挂断电话一直笑,笑得脸上的肌肉都有点儿僵着疼。他感觉自己好像一直就是这么笑着过来的,习惯之后这笑容和怂劲儿就掰扯不下来了。他用力往下扯自己的嘴角,狠命扇了右脸一耳光,对上手机屏幕那笑意还是没减下去。于是胡杨只能长叹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慢慢任由自己滑下去。 等飞机落地已经是半夜两点,胡杨睡得迷迷瞪瞪被空姐叫醒,顶着一头鸡窝晃悠悠地走出通道,没留神就被闪光灯晃花了眼。尖叫声和呼喊声直接把他那睡意全驱散走了,眼前白花花一片横幅,一帮大哥大姐拿着相机就要往上扑。 他那笑还没露出来,人堆里就挤出来一个挺娇小的姑娘。这人拿着帽子跳起来往胡杨头上一盖,呼地甩了条围巾像彩带,大吼了一声:“让让——!大家行行好!让孩子回家睡个觉吧!夜间行程别追了,生图P不好代拍赚不了钱的!有信塞胡杨弟弟手里,其他礼物一概不收,谢谢大家合作,让让!” 几位穿着黑西装的保镖也跟着这丫头的步伐生生劈开了一条道,胡杨没搞清楚状况,只好伸手接了几封粉丝递来的信,弯下腰小声跟这丫头说:“你是周白陶的私生女吗?这么大啦……姐姐慢点儿走啊,我脚有点儿浮。” 这丫头没理他,拼命推开快要怼到胡杨脸上的镜头:“大家不要挤!弟弟今天没睡好脚有点儿浮踩不实在,摔了你们都得上热搜,大家好好合作!别挤着其他乘客,上车之前我们留十分钟给你们拍,爱怎么拍怎么拍好不好?” “您这话说的,要是别人想拍啥啥的我还得配合啊?”胡杨拉下口罩微微欠身,“各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叔叔阿姨,看着路,咱们都别摔跤好吧?还有机会见呢,别急着按快门儿,咱们先唠唠啊……熬夜追星不可取啊,准备以后当个秃子给我拍照补光吗?还有各位男同胞,肾不好对男人那伤害真的太大了,为了幸福着想咱们还是早点儿回家找老婆……” 人群中男粉一声暴喝:“胡杨你就是我老婆——!我爱你!” “放你妈的屁,胡杨妈妈同意了吗?”有个站姐恶狠狠地大吼,扭头又对胡杨摆了个慈祥的笑容,“儿子看看妈妈的镜头,诶对,笑一个,诶,真好看!宝贝儿会说话就多说点啊,妈妈爱听,早点儿回去睡觉啊,好了咱们不拍了啊,送咱们儿子出门!” “妈!婆婆说得对!” “哥哥早点休息呀,荒野的呼吸特别好看!” “年度好评综艺,弟弟姐姐给你寄了东西,记得去前台拿!” 连保镖大哥都没忍住笑,更别说胡杨。瞧着这些人,他突然觉得多笑笑也没什么不好。于是胡杨摘了帽子盖到小丫头脑袋上,笑得眼角都有点儿湿:“谢谢大家啊,一会儿慢慢拍,我把送经纪人的伴手礼给你们吃啊一会儿。” 挤到车边那会儿胡杨才发现周白陶不在,小丫头麻溜接了胡杨手上的礼物放到车上,暴力拆开他手上的香蕉蛋糕盒子就一个个往外分:“各位辛苦啦!经纪人不在咱们偷偷吃啊,小艺人没多少钱大家将就一下,以后胡杨赚钱请大家吃好的,辛苦啦!快上车快上车!” 个子小不代表手劲儿小,这人一推胡杨就坐到了车里。这丫头也挤上车,从前后座那个缝儿挤到了驾驶位,车灯一开喇叭一按,像个路怒症似的往前开。她指了指副驾驶座上的饭盒,这才想起还没自我介绍:“老板!我叫罗清华,不是私生女但是我是你经纪人钦定的新助理!22岁本科心理学毕业,身高152,体重90斤,保证对组织一心一意不带任何私心,顺便还能帮您解除青春期烦恼,一条龙服务到家!趁热吃,到机场买的。” “也是,靠屁股也生不出来……呸。”胡杨话说出口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抓过饭盒扒了一口,“真香!姐姐你别介啊,让我缓缓,周哥呢?” “报告老板!车堵半路经纪人被一个扎辫子骑摩的拉走了。” “……挺好,咱们去哪儿啊?” “苹果娱乐给老板安排在海淀区的新宿舍,您住1740,我住1741,还有什么问题吗老板?” “您别叫我老板,我瘆得慌。”胡杨盯着后视镜里罗清华那张看起来非常稚嫩的脸,“我觉着你才16岁……看起来年纪太小了,不过姐姐你真实牛批,优秀,真的。” “应该的,为金钱服务我一定鞠躬尽瘁。”罗清华笑得特别甜,“盒饭30,老板支付宝还是微信?” 所以干嘛低估周白陶选出来的人呢?胡杨硬着头皮扫码加上了罗清华的微信,转了100过去:“剩下的就当你辛苦费吧……一会儿楼下买瓶水,你嗓子哑了哦。” 在车上胡杨就没熬住,吃完东西倒头就想睡。他迷糊着望向窗外的街灯,不由自主地收敛起嘴边的笑,轻声对罗清华说:“能给我放首歌吗?” “老……哥想听什么?”罗清华瞟了胡杨一眼,把车停到路边递上了一张毛毯。 “有樱花的歌吧,”胡杨裹上毛毯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我现在特别想看樱花。” 第二十三章 流量带来的红利远不止精装单人宿舍这么简单,胡杨咽了口唾沫,跟着罗清华小步走入自己的衣帽间。他这套房子里的东西全是罗清华一手整理布置的,这些衣服装饰也是周白陶拨款让罗清华给胡杨添的。胡杨感觉自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这儿摸一摸,那儿瞧一瞧,拿了个渔夫帽起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往自己头上扣。 “姐,我之前那些衣裳你搁哪儿了?”胡杨在全身镜前左右晃,帽檐上缀的银链子也小幅度地摆动,叮叮在胡杨耳旁一直响,“从小日本儿回来这两天我都没好好逛这屋,啥时候也让我休个假呗。” “我没有改你行程的权限哦。”罗清华踮脚摘下胡杨头上的帽子,取下一套搭配好的衣服笑着塞进胡杨手里,“你准备一下咯,一个小时之后我在楼下接你……对了,你原来那些东西都在箱子里,客厅沙发下面那个小箱子就是。” “行,我等会儿找你。” “出门涂个面霜,盥洗室镜子后面柜子第三格。” “……我能再问个问题吗?” 胡杨在这间屋子里还是会感到局促,他耸着肩膀低头看向罗清华:“我之前那个助理呢?她现在……我没觉着你工作不行,姐,就是有点儿不习惯,我没想开除她。” 罗清华脚步一顿,她摇头说:“这不是我负责的范围,我也是头一回在苹果娱乐工作,对以前的人事安排不熟悉。至于我的工作能力我很有信心,你可以相信我。如果我有什么让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你可以直说,拿钱办事,解决大家的烦恼嘛。” “好好好,没什么不好的,挺好,都挺好。”胡杨抽着嘴角尬笑,弯腰把罗清华从宿舍里请了出去。 茶几上的香薰散发着清淡的白桃香,胡杨衣服套了一半,大跨步走到沙发处坐下抽烟。他拿出玻璃瓶内的香薰棒,含着一口烟吹进玻璃瓶里,那股混合的气味儿呛得他险些没拿稳瓶子。胡杨瘫在沙发上面发呆,他总觉得这套房子装的太满了:满当当的衣柜,堆满化妆护肤品的洗漱台,连厨房里的碗柜都放了四五套餐具。这几天拍摄广告,对方赠送的那一堆样品和套装还堆在门口的纸箱里;周白陶发来的剧本和行程安排整齐堆叠在茶几上,胡杨还没来得及去翻。忙碌,有精力的每一秒都暴露在镜头前,榨出来血和汗打造了这个房间,但这个房间连人味儿都没有。 “低头,对!靠在窗边半侧面,好好好,光很好,换!” “胡杨来这边补妆,台本确认一下,拍完下一组接采访。” “把花拿过来,头发弄乱,领口……纹身用遮瑕盖住!” 化妆棉落在胡杨锁骨下有些发痒,他努力憋着没笑,想酝酿一下采访的情绪。可这人一看到镜子里自己那片白的发亮的胸口,脑子里就想起第一次拍摄短视频那会儿的贴纸。胡杨瞄了眼化妆师,小声问:“你们不是用贴纸遮吗?” “那种很疼的呀,谁舍得给你这种小帅哥的胸口上贴纸,面积又不大。”化妆师挂着笑,给那块儿皮肤补了层粉底,“我可不想被你的粉丝骂说虐待艺人哦,好了,去采访吧胡杨哥。” “折寿了我要,叫胡杨就行。” “哎呀计较什么,以后还期待合作呢。” 不习惯,不自在,胡杨感觉胸口糊了块儿水泥,坐垫上的细毛全变了针,一根根栽进肉里,偏偏他还得笑着望向主持人背稿子。这些稿子主笔也是罗清华,周白陶说是怕了胡杨这张乱说话的嘴,每个问题都准备了标准答案。比如主持人问起胡杨喜欢什么样儿的姑娘,他硬着头皮说:“没想好,多半是温柔可爱的。”谁他妈喜欢姑娘。 主持人点点头接着问:“你进入这个圈子的契机是什么?” 胡杨像个机器人一样往外吐答案:“以前看电视剧觉得里面的人很帅,然后初高中接触过韩国的圈子,很喜欢跳舞,然后就下定决心要来北京追求自己的梦想。” 假的可以,真正答案应该是胡杨在北京穷到只能去餐馆端盘子的度日的时候,有个鬼鬼祟祟的大哥一把拽住了胡杨的手:“小弟,你想当偶像吗?不要求你会唱歌跳舞,星期天来面试就行,包吃包住。” 主持人为胡杨的回答淡淡鼓掌,趁机还说了一堆关于追求梦想的话,强行点题。她理了理自己的发髻,清了清嗓子笑着说:“哎呀,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儿唠叨?” “没有,挺好的。” “有没有想起你妈妈?来这边追求梦想,家里人怎么看呢?” 这个问题没有出现在那张答题纸上,它没有标准答案。胡杨脸上的笑意逐渐减退,他僵硬地拧过脖子,罗清华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甚至以动作示意他赶快回答。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冲着主持人大声喊:“胡杨,妈妈爱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妈妈都支持你!赶快和你的垃圾公司解约吧!妈妈买鸭脚给你啃!以后别吃路边摊了!” 主持人被他吼得一哽,胡杨卸了力瘫坐在沙发上,终于开怀大笑起来:“你出门儿听听呗,工作室外边儿那群妈妈估计特别乐意答您这问题,别说现在想起来……我每晚上睡觉之前都在想,这帮大姑娘怎么这么喜欢当别人的妈!” “哦,对了,之前那个问题咱们改改答案成吗?”胡杨拿过主持人手里的本子,找场记要了支笔,迅速把温柔可爱四个字划成了一个漆黑的疤。他一笔一划用力在纸上写,边写边冲着摄像大哥笑:“套话咱们就不说了,大家都掏掏心窝子说,我就喜欢那种飒的,有个性有想法的,比如主持人姐姐这种就不错,特别会发挥想象力。” 拍摄完胡杨就溜进车里装死,车还没在苹果娱乐地下停车场停稳,周白陶的电话就快把胡杨手机给炸翻了。先前胡杨看到了罗清华给周白陶发消息,现在这种状况也是意料之中,他迎上罗清华质疑的眼神,点了根烟探出车窗外低笑:“怎么不走正门儿啊?敢情你们现在都喜欢走后门?” “我觉得老板你今天采访问题没处理好。”罗清华抢过胡杨手上的烟,“周哥确认了所有问题,这个是附加类,他肯定了你都能答,而且这是留给你发挥的空间,正好……” “你别抽啊,我可不想和你亲。”胡杨长伸手夺回那根烟,直接在手上压灭,“挺好的嘛,附加问题,反正我看的东西里可都没有……打印机没墨了就从他心口挤点儿啊,从你脸上刮一点也行是吧。” “我对老板你没有什么看法,那根本就不是不能答的问题!” “行呗,那你想怎么说?你挺像我妈的,尤其是眼睛底下那两道能夹死苍蝇的褶子特别像她,泛着一股岁月沉淀的成熟感?还是说你这嗓门儿特别像东北老娘们儿装模作样撒娇耍泼,找她姘头死乞白赖要买包?” “胡杨?”罗清华呆在原地,“你到底……为什么不能回答?这是个机会,你的粉丝可以通过这种杂志专访更了解你,这样才像个活生生的人。” “因为我没见过我妈,你信吗?”胡杨一脚踹在座椅上,“没妈我就不配当人了?我就得拿着这玩意儿一直说?还搁镜头面前说?说咱家阿毛死了,都怪我让他出去剥豆子,现世祥林嫂,靠傻逼卖惨出名的小胡杨儿?得了吧。” “谁稀罕那点儿同情?”胡杨往地上啐了一口,“算了我滚去挨骂咯,你记得把饭吃了,中午那盒饭你只动了两筷子,小心以后被人给挤飞了。” 活生生的人,这种说法有点好笑。胡杨靠在电梯里哼歌,脑海里一直循环播放潘雨樱在高原上对他那句没人喜欢真正的她。有人连喜欢真正的自己都做不到,谁还敢去喜欢“真正的”偶像?本来就是个画皮职业,非要搞得跟真的似的,但一掏出点儿真东西,不是被人骂就是被人笑。 没等他走到周白陶办公室,胡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谢应蹲在安全通道门边儿抽烟,见胡杨走过来连忙起身向他招了招手。谢应不等胡杨说话,摆出一副做贼的情态,把人拽进安全通道那阴影里让他别出声:“啧,你那小助理,拱火挺行,还好老子能屈能伸。” “怪不得你弯了。” “别贫啊,我告诉你,一会儿把你推出去,让周老师把你生撕咯。” “……我就是上来被撕的。” “跳舞不行还想当贝斯手呢,走,喝酒,别理他们。” 于是谢应拽着胡杨从楼梯一路狂跑,冲到一层时胡杨感觉自己魂儿飞了一半。他手忙脚乱接住谢应甩过来的机车帽,后座还没捂热,车都已经从公司后边儿飚出去好远。那大风呼呼往嘴里灌,胡杨说个话都怕自己脸变形:“真酷啊哥!你拐带艺人不怕被踹啊!” “你又不是未成年,哄哄不就得了,咱们东北老爷们儿……” “哄老婆掏钱包下跪一流!” “呸,活儿全国第一好。” 一块荒田,两瓶二锅头,三个收工回去的农民大伯狐疑地看着田埂上喝酒的俩傻逼。谢应摘了机车帽一个劲儿甩头,他咬开瓶盖吐在脚边,仰头牛饮小半瓶才喊了一声爽:“听周老师说你犯浑?又没按他要求做事?” “哪儿敢啊,那叫说话的技术。” “那您多久去领个放屁艺术家奖?” “喝酒吧,等两个小时周白陶气就消了。”谢应撞了一下胡杨手里的酒瓶子,他眯着眼睛看向越来越昏沉的天幕,呼出一口浓烈的酒气,“他不会同情任何人的遭遇,更别说体谅。你不要迎着火头往上撞,没那个必要。躲开,等他不上头了,你就按照你之前那种糊弄人的法子说,混混也就过了。” 谢应淡淡地看了沉默的胡杨一眼:“但是银裴秋不一样。” 胡杨学着谢应那副喝酒的样子,一灌就喷了一半儿,鼻腔里还火辣辣地疼。谢应看得好笑,揉了把胡杨的头,顺带拍了拍他的背:“不一样啊,艺术工作者和一个商人哪儿能一样呢?你说是吧,小孩儿。” 第二十四章 “应哥,对于我来说没什么不一样。”胡杨把空酒瓶砸到田埂上,毫不在意地躺了下去,耳边的杂草虫鸣第一次让胡杨感到安心,“什么偶像、名气、走红……你觉着我是在乎这种东西那种人吗?不瞒你说,我当偶像单纯觉得这行业来钱快,想轻松点儿。当时把这行业想的太简单,就想搞钱,吃口热饭。当了几年朋友圈男团也没觉得多不自在,现在才稍微有点儿实感。” 目光聚集在胡杨身上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不适应,从前渴望的“被看见”,没想到别人连他底裤是什么颜色都想看。粉丝在网络那头挖掘胡杨成长的每一个细节,企图用这些点点滴滴来拼凑出一个完美的角色。但胡杨无法承受这样的拼凑,也不敢交出更多的东西,让人看到更真实的自己。组合里那几个哥哥先一步离开,小八见面也不打声招呼,张苗苗离职不知所踪,银裴秋更不是个好的选择。 他无奈看向谢应,自嘲地笑起来:“我真是越混越差,到最后还只能和应哥你讲讲这种话。” “小王八犊子,我哪儿不好啊?”谢应轻轻扇了胡杨一巴掌,“咱俩再来个交易,以后周老师……” 胡杨撇嘴:“你干嘛叫他老师?” “因为周白陶最不喜欢别人叫他老师,”谢应眯眼笑,他轻捏烟的尾部,摘掉滤嘴反向点燃抽了一口,对着胡杨的脸喷过去,“就像银裴秋从来不干不收钱的活儿,个人偏好,你做做功课。” “你知道他帮我拍片子。” “我还知道他去日本干什么。” “啊?” “我哪能不知道。”谢应的背影看起来颇为苦涩,他揉着自己酸痛的额角,跨上摩托招呼胡杨坐上去,“陈桦那傻逼,怎么就没被我掐死呢?最后还是死在周白陶手上了,真几把可怜……你要听后面的事儿,就先答应我,干翻你们公司的一哥,红到让周白陶只管你一个。” “我就安全了?”胡杨按着谢应的肩膀哈哈大笑,“说吧,我想听。” “还有一个条件,下一期《荒野的呼吸》必须来。” “哦,我靠这个吃饭呢我哪儿能不来。” 谢应发动摩托,任由大风吹碎他嘴里的话:“陈桦是最明白银裴秋的人,当时那部电影里的那个角儿摆明就是给陈桦写的。” 人能心有灵犀到哪种程度?谢应搞明白周白陶那种话语里的性暗示都花了不少年,他是真想不透陈桦怎么能和银裴秋做到什么点子都投契。两个人就像一个妈生的,当时又疯又狂,赶着趟要为艺术献身。闹完禁拍那一出,韩小莹精神出了点儿问题,每年都给银裴秋打电话让他去拍片儿,陈桦也备受折磨,但他好歹演技过关,还有路子可走。 周白陶接手苹果娱乐之前,说是不想让公司留下污点艺人,会对之后的演艺工作者造成形象影响。韩成勋那个窝囊废靠不住,不敢去动自家一哥,周白陶上飞机之前转手就把陈桦吸毒的证据卖给了狗仔工作室。 “然后这逼吸毒过量死了。”谢应一笔带过,胡杨却险些没有坐稳。谢应加大马力不管不顾地向前开,大声冲着马路牙子喊:“你知道银裴秋现在像是干什么吗?他在圈子里就是个笑话!在吃屎,懂吗小老弟!正经片子拍不出来,搞综艺,跪下吃屎!我草他妈的!陈桦死了就没见他动笔写过任何东西!银裴秋坑了我他妈快半辈子了,这两兄弟——真不是东西!有什么压力,大声喊——!草他妈的周白陶!干死你丫的傻逼——!” “我他妈就是个有妈生没妈养的野种——!同性恋!疯逼!”胡杨撒开手大笑,他张开双臂迎接迎面飘来的雨丝,看着荒田,声音越来越大,“干你娘!吃屎吧银裴秋!继续吃屎咱俩才有缘分——!操你妈!操你祖宗十八代!别想嫖老子!” “我日,猛啊弟弟!” “谢应是个舔狗!” “胡杨low逼!先撩者贱!” 人呢,过分张牙舞爪是会遭报应的。迎面来的那辆车突然甩尾,谢应酒精上头没来得及刹车,带着胡杨两人摔在地上就是一顿滚。手肘上的痛还没传到全身,胡杨就感觉自己被人从地上拎了起来,他头上的帽子被人一摘,入目没看到这人的脸,只看到他耳朵上那些银饰的反光。 周白陶从驾驶座上冲下来,提着谢应的衣领甩了他一耳光。那响声胡杨听了都耳鸣,谢应却跟条狗似的搂了上去,不要命似的往周白陶那张冷脸上亲:“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死。” “我巴不得你早点死。”周白陶咬着牙,瞪向胡杨的眼神带了点儿冷意,“滚!半夜骑摩的酒驾,想上头条吗?” 银裴秋冰凉的视线从胡杨脸上划过,他把帽子扔给周白陶,接下车钥匙,将完全懵了的胡杨塞进副驾驶座。跑车发动机的轰鸣不亚于机车,震耳欲聋的风啸声吹干了胡杨那股疯劲儿,他只能扯纸捂住手上流血的伤口,讪笑着和银裴秋搭话:“哥,你是在我身上装了雷达还是沿路闻见我身上的味儿了?这么偏也能找见……” 银裴秋没好气地接腔:“狐狸吗?边走边骚?” “我说你是狗。” “你再说一遍?” “我是狗。” “别跟谢应呆一块儿,会得狂犬病。”银裴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是碰巧给周白陶打电话过问片子的情况,没料到就被人抓着当了苦力出来找人。好在谢应这人恋旧,喜欢骑车的路也就这一条道。银裴秋忍着周白陶一路骂边开边找,没成想在路上就听到这两人的吼叫:“挺得劲儿啊骂人,爽吗?” “我夸你呢,真的。”胡杨摆出商业假笑试图蒙混过关,“风把话给弄碎咯,我什么坏话都没说啊,你,儒雅随和,飒……飒爽,英姿勃发,有想法,新时代新青年,越努力越幸运!” “长了张嘴是给你放屁的?!” “总不是拿来吃屎的吧。” “胡杨?” “哎哟我手好疼脑震荡,不行了我归西了你开快点儿,生死时速。”疼是真的,晕也是真的,胡杨瘫软在座椅上,合眼轻声说,“眼不见心不烦,眼不见心不烦,没必要,没必要,生气就要伤身体,最后只能害自己。” 银裴秋略带担忧地看了胡杨一眼:“让你跟着谢应发疯了?” “要是发疯能让我多懂你一点儿,”胡杨微睁开眼,带着笑意看向银裴秋,“我乐意。” 困倦感爬上胡杨的眼皮,他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回国后连轴转了好几天,不到天亮就被罗清华押到车上,一个通告接一个通告地赶,整个人就像陀螺,被生活这条鞭子不停地抽,抽到皮开肉绽还得一直转。但回到新宿舍,人一接触到枕头,胡杨就睡不着了,他一直想着当时的遗憾,没看到樱花,没说出要说的话。 但见到银裴秋那瞬间他就累了,强压的疲惫感刹那之间爆发,连丝毫抵抗的能力都没有。也许看到谢应飞扑上去那瞬间自己是有点儿羡慕的,胡杨迷迷瞪瞪地想,不知道是梦话还是发自真心:“我真该扑上去。” 银裴秋听到背上的人这么一说,又好气又好笑,他拿着从胡杨兜里翻出来的钥匙,单手费力打开了房门,把胡杨撂在卧室床上。这个一套二的房子总让银裴秋觉得狭窄,他翻找出柜子里的医药箱,耗尽所有耐心把胡杨圈在他腰上的手拿下去,用双氧水冲洗这人一片狼藉的手臂。 “说得没错,我审美降级。” 绷带一圈圈绕住胡杨的手臂,银裴秋拿着另一头白布,怔怔地看了很久。临走前这人才从大衣兜里摸出一个书签,拆掉碍事的包装后轻轻压在枕边。木片上嵌了朵银质的樱花,穗子是粉樱的颜色。 “你也是个瞎子,看得上我这种人。” 等关门声响起的时候胡杨才从被子里探了头出来:“我眼神儿好着呢,5.0,到现在都没近视。” 罗清华不知道胡杨为什么一直对着一个破书签傻笑,一会儿捏在手里玩儿,一会儿又把这玩意儿放进胸口荷包里。她看着胡杨手上的伤口一直皱眉,连核对行程都心不在焉。两人登上飞往长沙的航班,胡杨还捏着那东西用手机拍照,不一会儿这姑娘手机上就弹了个提示:“胡杨:Sakura!银制真的好~” “老板你……注意点。”罗清华忍不住提醒胡杨,“别提‘银’,网上风气不太,行。” 胡杨是个不记仇的主,再加上今天他高兴,书签一收就托着脸眨眼等下文:“那我还得搞个大金链子?银都穷酸啊。” 罗清华微讶:“你搜个超话,银狐,银子的银,狐狸的狐。” 胡杨将信将疑,点开那个超话,置顶第一条:YHSZD!AQ!配图还是胡杨和银裴秋拿着碗的沙雕表情包,一行白字儿写的明明白白:爱情这碗血,谁喝都得醉。里头什么甜蜜剪辑同志文学少说也有十几个,甚至还有不常营业的双人应援站。 胡杨点开一个标注“爱情开始”的视频,高糊的视频似乎是他和银裴秋在日本旅游那会儿拍摄的。晃动的镜头下两人紧挨在一起,一路说说笑笑走在东京街上。胡杨手拿着朝日啤酒,银裴秋托着一盒滚烫的章鱼烧,吹凉一个就塞进胡杨冒废话的嘴里。他自己都看笑了,视频里自己被烫的滋儿哇乱叫,非得逼着银裴秋吃一个,这人也陪着他闹,一块儿含着滚烫的章鱼丸子对着天空哈白气。 分析贴甚至把《荒野的呼吸》的站位都猜了出来,一帮小姑娘在评论里热聊,虽然没扒出银裴秋的微博,光凭胡杨那点儿微博和片段也足够这些人嗑上头。他在罗清华震惊的眼神下点开一篇标注车的短文,看了两眼就放下了手机。 罗清华叹了口气:“老板,这种CP对于你这个上升期的爱豆不太好……对方如果是潘雨樱那种流量明星,你还能蹭点热度。这种东西不入眼,别看了。” 胡杨不屑地瞟了眼窗外的白云:“文笔挺好,就是不够真实。” “哈?” “啊?” “我讲真的,咋想的啊?”胡杨板着脸把那篇文怼在罗清华面前,指着其中一段一本正经地说,“不润滑那得死啊,还有这个,银裴秋哪儿有20厘米这么长哦,怕不是看着人家皮肤黑就觉得……看看,噫哟,还好哥哥直接来,上个床我还得提前预约一个肛肠科吗?” “我觉得她们需要补钙。”胡杨灿烂一笑,编辑微博加了一张新盖中钙的照片。 第二十五章 《荒野的呼吸》改版试播效果不错,于是主创团队安排了一次参演嘉宾的全体综艺,意图为正式版做一个宣传。但这四人凑一块儿话题度和咖位明显不太够,所以鸡贼的湖南台就安排了另外两个嘉宾,还都是苹果娱乐的老熟人——一是贺炳坤,二是舒明池。这下好了,解散男团合体,当红一哥坐镇,综艺光环加成,脾气爆的老姐姐和小鲜肉,怎么看都有热点可以炒。 长沙的天确实比北京蓝不少,胡杨坐在化妆间咬着果丹皮玩手机,时不时瞄一眼窗外啄食面包屑的鸽子。发胶让他的头发像钢丝一样立起,胡杨看着镜子的人就觉得好笑,谁能想到小时候在雪里滚的傻蛋,现在也能这么人模狗样的坐在化妆镜面前。 他左右环顾一圈没看到人,这才跑到镜子面前,短袖一撩咬嘴里,露出腹肌开始自拍。第一张调滤镜加阴影也看不出银裴秋那效果,胡杨努力放大照片开始P图,心里一急,后面墙都给推歪了。他倒在椅子上长叹一口气,咬着衣服拍打下腹,含糊着说:“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胡杨老师在……胡杨你干嘛呢!”潘雨樱想着录节目前来给胡杨打声招呼,没成想一推门,她连胡杨的内裤边儿都看见了,“我走了我走了!” “我操你不能敲敲门!”胡杨吓得一跌,三步并两步躲到窗帘后边儿系皮带,“笑什么啊?男艺人艰苦营业有什么好笑的啊!女明星不也得挤挤吗真的是!” 潘雨樱合上门,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伸手托了托:“需要吗?挺沉的,还能拿来垫垫下巴。” “你先帮我打一下游戏!”胡杨半天扣不上皮带,憋红了脸指向地上的手机,“完了完了我要被人举报了……快啊姐姐,就点一点发射!没有密码,按电源直接开始,冲冲冲!” “呸,垃圾青铜!”潘雨樱选择性忽视主界面那张营业照片,蹦到椅子上转了圈儿,打开王者荣耀就是一通操作,嘴里还念念有词,“看老娘不撕了你们这群傻逼——瓜,怎么打游戏的呀,他们好弱啊,胡杨快来自己打嘛。” 逼这音能转成瓜,胡杨感叹潘雨樱不愧是个rapper。他蹲在椅子旁边儿擦掉额角的细汗,专心致志地看着手机屏幕里跑动的小人儿:“厉害啊,后羿玩儿的真好,啥时候带着我一块儿打一盘呗。干他!” “文明一点诶!”潘雨樱横胡杨一眼,“我操你个辅助抢我buff!死在下路一辈子别回来我,我,我祝他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给我玩玩儿?” “刚打上来的分你就要白给呀?” “那你来找我啥事儿啊,干脆一起开黑呗,反正还得等会儿。” “有正事!”潘雨樱正准备拍脑袋,手掌贴到蓬起来的发型登时就卸了力。她努力挂上温和的笑容,五指并拢轻轻按掉镜子里翘起来的头发,小声凑到胡杨耳边说:“你知道正式版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吗?”见胡杨摇头,这姑娘眼睛立马亮了,她咬咬嘴唇甩着胡杨的手,“经纪人姐姐说不能在节目上讲哦,但是我想先给你说,咱们,要去,防城港!” 没有预计的兴奋,没有对海鲜的渴望,胡杨脸上只有一片无知的茫然:“啊?啥玩意儿啊?南北?哪个省啊?” “广西啊,北京往下走!小老弟你地理多少分?” “初中90吧……港?有海吗!” “海鲜贝壳应有尽有,我要吃穷节目组!” 碧海蓝天,黄金沙滩,踩着水花儿捡贝壳,胡杨脑子里突然唱响一曲澎湖湾。他边笑边哼,潘雨樱还把歌词儿唱出来了,到最后这俩变成谁比谁声音大,一个主舞一个rapper比vocal。工作人员本来觉着潘雨樱进去找胡杨还能做做文章,他跟摄像师站在门口,满头黑线听里面儿歌battle,心想这他妈预告的粉红素材又飞了。 房间里的两个人可没想那么多,潘雨樱不满胡杨跟着儿歌瞎扭,拿起他的手机准备看看歌单来个跳舞battle。一打开胡杨的歌单,潘雨樱就看傻眼了:“这他,嗯,你平时喜欢外文歌呐?开场你不是有段儿表演吗?唱什么啊胡杨哥?” “什么哥不歌的,我刚开始想唱那首给经纪人否了。”胡杨抖抖胸口,喷口气吹吹刘海,“这节目组也是个搞事儿的,非得让我跟舒明池一块儿开场,跟你多好。” 潘雨樱喉头一哽:“你想跟我跳女团舞?” 胡杨一拍大腿:“以后我还真可以试试!我会玩火!还有那什么……嗷,女总统!” “别跳,别跳,你冷静点啊。”潘雨樱实在想象不出胡杨这板正长相一本正经跳女团舞的样子,怕不是要裙子一掀露出一腿毛,“所以你们唱什么呀,追光?还是……啊对不起,我就记得这一首。” “《迷迭香》,我还编了段儿舞。” “……你就别穿品如的衣服了吧。” “憋了了,下午彩排见啊!” 周白陶选的这首歌对胡杨和舒明池确实很有挑战性,两个十八九的小男孩儿唱这么性感的歌,弄得好能成爆点,搞不好就成了油腻明骚,顺带破坏人设和形象。苹果娱乐这会儿还算良心,胡杨抬手看着腕子上这几个大银镯子,心想自己怕不是沾了舒明池的光,看着就有钱。 暗红深V一路下走开到胸口,丝带缠在手腕上,隐约能见到几缕金色。白色高腰紧身裤勒得胡杨头皮发麻,他僵在椅子上让化妆师补了条红色眼线,心里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如果说胡杨这路子是明骚,那舒明池的一身就是闷骚。黑色半透明衬衣扣到脖子下方,七分裤还露出半截儿雪白脚踝。 胡杨习惯性找他搭讪:“咱俩这舞台能播吗小八?” “谁知道……呵,练舞都不乐意跟我在一间,”舒明池白了他一眼,“现在不觉得跟我一起开场掉价了?” “姐姐给我点儿护手霜!”胡杨没好气把小红罐儿扔进舒明池怀里,“娘们儿似的,成天瞎想,搓搓手!咱们这默契不需要多配合了吧,还有我不是忙吗?别生气,搓搓手,一会儿响指打不出来就搞笑咯。” “默契,真好笑。”舒明池低头涂着护手霜,别过头笑得讽刺,“就让观众看看这个一起练了两天半的舞台吧,朋友圈就是一辈子的朋友圈。” 两个立式麦克风靠在舞台中间,灯光如同醉人的红酒在两人周围缭绕。融合Bossa Nova的曲风带着一股慵懒而撩人的味道,胡杨盯着摄像机,眼神些微放松,长眉轻挑,先露一声低笑。纤长的手指轻慢握住麦克风,皮鞋与响指随着律动打节拍。 潘雨樱站在台下,什么调侃的话都讲不出口了。舞台的烟雾特效或红或灰,飘到胡杨身边又被舞蹈动作打散。丝带甩出的弧度热烈,银镯碰撞叮当作响,掩映在烟里的眼神勾魂夺魄,再找不到正直的影子。 胡杨沿着冰凉的金属杆向上抚摸,高潮一起,拉下话筒便和舒明池相撞。编舞里糅合了爵士的缓慢,曲线在爵士乐伴奏下展露无遗;舞步又裹着桑巴的快节奏变换,你进我退,每一个停顿都让人心跳漏拍。 “我操。”罗清华掩住嘴巴,偷拍两张发给周白陶,“真的可。” 一曲结束后舒明池累得气喘吁吁,他和胡杨相视一笑,碰了碰拳想回头去找几个哥哥,这时候才发现早就不是组合时期的舞台了。胡杨摘掉头上的碎纸屑,不无遗憾地看向舒明池,最后还是一语不发地走下舞台抱了一下愣住的罗清华。 “你抱我干什么啊老板?” “因为想抱的人不在身边儿啊。” 随后潘雨樱的单人rap效果也很不错,专业idol的素质果然不一样,耳返坏掉还是特别自然。要说失败,也许只有唱破音的贺炳坤和全程臭脸的孙音桥。不过胡杨在台下比任何人叫得厉害,手镯被他玩成铃铛,高举双手蹦蹦跳跳,装成粉丝做出夸张的反应。潘雨樱一直盯着胡杨的眼睛唱歌,下台后还打了他胸口一巴掌:“干嘛叫得这么厉害啊!” “看着一排摄像机和一堆板着脸的人不会尴尬吗?”胡杨侧头贴着潘雨樱轻声说,“把我当粉丝呗,有人看着你多好,要有人肯定我,我还能再跳一首TT!” “我觉得你还真可以跳一下哈哈哈哈,宝藏男孩。”潘雨樱背过身藏起透红的脸,“一会儿多配合我啊,我游戏不好。” “那有什么,我游戏黑洞。”胡杨耸耸肩,扭头去找罗清华,“五道口!哪儿呢?手机给我一下我发个东西。” “怎么?吃不下?”周白陶听到银裴秋手机叮的一响,叉了一块儿带血的半生牛排放在嘴里嚼。 高层餐厅里所有男士都西装革履,只有谢应扎着丸子头,穿着件绿卫衣端着奶油南瓜汤牛饮。银裴秋抱着手臂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谢应:“别呼噜,勺子干啥使的,你们俩还真不知道给我省钱呢。” “你挺有良心的啊秋哥儿,”谢应没管周白陶踢他那一脚,凑过去非要让周白陶喂他,“知道我出院还请我来高档餐厅吃饭,点个龙虾吃吃,老子饿得慌。” “闭嘴吧傻逼,银裴秋没叫你,是你亲爹我叫的。”周白陶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跟喂狗似的用叉子逗谢应。 他斜着眼瞟向银裴秋的手机,不怀好意地挤兑银裴秋:“也是啊,吃着碗里的还惦记锅里的,这不是吃饱了撑的慌吗?大导演,怎么想着让我来给你当挡箭牌呢?你爸还不死心,哼,圈子里还没传开你和某个狐狸精搞上床了?” “别人名校毕业,一会儿嘴巴放干净点儿。” “谁不是名校毕业了?哦,小狐狸精不是。” “闭嘴。” 银裴秋拿起手机确认那女孩儿的信息,置顶胡杨那个聊天框,消息还停留在好几天前。不一会儿侍者就引来一位穿着暗红连衣裙的姑娘,周白陶饶有兴味地滑动手机,把胡杨的现场照给银裴秋发了过去。 “红色挺搭,好看。”银裴秋对上女孩儿娇羞的表情,勾唇笑了笑,“不好意思,没说你。” 第二十六章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三百天,银裴秋他爸都泡女演员堆里。先给那群小丫头讨论演技,讲讲文学,瞧着浪的野的第二天就滚床上去了。自己乱归乱,心里总希望自家儿子找个好的。也不知道该说是业障轮回还是因果报应,银裴秋对他爸介绍的姑娘愣是半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难得银裴秋看了照片心情不错,原先觉得难吃的奶汁鳕鱼羹也能入口了。他连人姑娘介绍自己都没听完,舀三勺含嘴里只顾着翻手机。谢应看了两眼姑娘,心里还寻思挺可怜的,结果龙虾一上就啥玩意儿都给忘了。只剩下一个准备看好戏的周白陶,有一搭没一搭应着这小姑娘说的话:“姓金啊?合着银先生准备搞个金银花儿呗?” “看起来银导演工作比较忙。”金柳月挑了挑眉看向周白陶,她生得不算差,淡眉大眼也算是有股中式风情。她叹口气笑着拨弄盘子里的芦笋,看到谢应那吃相噗呲一笑:“银导演的朋友也很有趣。” 周白陶撕下半块面包在谢应盘子里沾了沾:“也是,有的人来这种餐厅就吃个格调,还是小谢比较有意思,真的在乎什么东西比较好吃。” 话尾还没落,谢应咔吧就掰了个大钳子讨好似的摆到周白陶盘子里。金柳月正尴尬,银裴秋一声猛咳,嘴里没含住的白沫子差点喷到她手上。周白陶余光瞥见那屏幕上的肉色,翻着白眼递了张纸给面色不善的金柳月,小声说了句埋汰。 “你还真会喷,嘿嘿。”谢应摆明一副不想活的样子,一出餐厅门就摸了根烟点上,“话都没说两句,一口白沫把人姑娘给气走了。” “没格调,高档餐厅看裸照。”周白陶斜眼,看着银裴秋有气发不出他就想大笑,“胡杨还真是有一套。” “滚你妈的。”银裴秋气笑了,他钻进车里迟迟没有插钥匙,手背试了试额头也没发烫,估计是餐厅那气氛太憋闷了还有点晕。到现在银裴秋胸口这块儿还是毛毛地痒,他舔了口带苦味的烟蒂,低低笑了声给胡杨发了句:“早点睡。” 今天这种场面每年至少两三回,他家老头子多半也知道银裴秋没兴趣,打从心底里就是想膈应自己儿子。每回看在亲妈规劝的面子上银裴秋不能拒绝,姑娘又是无辜的,不能对人恶语相向,一看就是折磨。胡杨这照片发得巧,巧到银裴秋都怀疑周白陶在暗中指导。他开车回去的路上没敛住笑意,到家还看了手机半天,抓了把后脑勺回了句不咸不淡的晚安。 隔天晚上周白陶通知银裴秋看看那段儿vlog,他坐书房里滚着鼠标,越看越来气,一个电话打到周白陶那里就开始骂:“你们公司的剪辑脑子里装的都是豆渣?老子给你发了那么多素材你就剪出来这种破烂玩意儿?膈应谁?大脸子怼镜头……脸脸脸!全是脸!我他妈看这个破几把片子,连你妈胡杨是个什么人都看不出来!” “关我屁事?”周白陶狠踹一脚办公桌,“这他妈是广告又不是你的艺术创作!老子不给粉丝看他的脸我卖什么?收起你那套傻逼理想主义,苹果娱乐没钱拿给你搞艺术!” 银裴秋气得直接掐了电话,他不屑地看着屏幕上那段视频,抄起手机又打了个电话。电话愣是响了十几声才通,银裴秋拿着烟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刚想开口说话又看到书柜门上映出自己那凶神恶煞的表情,不由得揉了揉眉心:“你怎么才接?” “可不得现在接吗哥哥?我这录着节目刚弄完,正准备上街喝茶颜悦色呢。”胡杨一手捏着鼻尖,一手拽着罗清华的后领,肩膀夹着电话在长沙夜市的人流里穿梭。他小声贼笑,弹了个舌头才说:“听说北京开那家是假的,我非得喝喝这真的有啥不一样!你咋还不睡呢?咱节目的正式版你也要出镜的吧?” “这有什么关系?” “男人嘛,早点睡,皮肤不会衰老得那么快。” “……你不是也没睡?” “我才19诶好哥哥,年轻人不能玩玩儿啊!” 说到十九岁,胡杨明显顿了顿,这满大街不少都是大学生,有的拉着情侣自拍,不少小姑娘蹲在臭豆腐摊儿前等着出锅。他自己没读过什么书,放空耳朵听着那些人谈论教授有多变态,心里是说不出的羡慕:“哥,你十九岁在干嘛呀?” 银裴秋翻开写了一半的本子,咬着烟含糊地说:“读书呗,我还能干什么?当偶像?” “小哥把你们店里推荐的都给我来一杯,幽兰拿铁现在喝!”电话那头胡杨正在点单,他支使罗清华付钱,自个儿捧着手机缩进角落里说,“别介啊,你当偶像肯定能红……比我红。我就是想,啧,想什么呢,想我没怎么读书,是头驴,那群丫头片子会不会觉得特别幻灭?我总觉得读过书就是好,什么都知道,我呢,就不太行。” “在节目里受委屈了?”银裴秋吐了口烟,敲敲桌面说,“德性!” “没,谁想不开碾我这小咖呀。”胡杨舔了舔幽兰拿铁上面的奶泡,盖上帽檐儿跟罗清华往外走,“就有个游戏环节,猜灯谜那种,主持人cue我两回,我一个也答不上。” 综艺感这种东西,有的人靠得是学识修养堆砌起来的幽默感,而胡杨觉得自己说不定特别低级,只会插科打诨,对对子也不会,成语也说不出几个。站那台子上,他还是那个镶边儿位,无论主持人怎么cue,他想破头也不知道那串古文到底绉的是个什么玩意儿。走回宾馆这截儿路不长,银裴秋没说话,胡杨也不想挂,他俩就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一时间竟然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哥,我给你道个歉行不?”最后还是胡杨先开嗓,他举起奶茶杯子一口干了一半儿,轻轻打个饱嗝才带点儿忸怩地说,“就咱们日本那事儿啊,我不是存心膈应你……你是艺术家,我就是个十八线小艺人,没学过表演,啥技巧不知道,到时候我把你本子糟践了,你晚节不保怎么办啊?” “喝奶茶不会长胖?”银裴秋没直接回答,“……节目,你还来吧?下回可是在防城港,脱光衣服你得下水,注意身材管理啊。” “我知道。” “……不好意思,之前我就是急了。” 九年做不出像样儿的东西,论谁的神经都要变得敏感。那时候火气一上头,胡杨梗着脖子装大鹅,银裴秋就非得争个胜负,结果咬得一嘴血,俩都输了。他记起胡杨那时候的眼泪花,垂头推开手边儿的本子,心想这孩子是不是偷偷自己一个人躲在宾馆哭。脑子里蹦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银裴秋只有就地取材:“你那什么……红衣服,挺好。” “我觉得特别风尘。”胡杨捂着肚子没心没肺地大笑,“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常看见这种衣裳的大婶儿,那水蛇腰扭得……搁发廊外边儿揽客,好几回都差点儿把我陈叔拉进去了,我那时候还小,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老带我走那条道儿。” “那你现在知道了?” “因为红色好看嘛。” “不是女人好看?” “你可真缺德啊哥哥。” “风尘美,也是一种美。”银裴秋握住手机,拿起手边的书签,托在眼前轻晃,“在我这里,美丽的源头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可能有些人会批驳三级片或者血腥暴力一类的片子,但是有的时候粗俗其实才是人类的常态……举个例子,你见过不拉屎的人吗?” “我以为你跟咱谈艺术,你咋还屎尿屁呢?”胡杨笑呵呵地抠着衣服上贴那水钻,“就是说……在你眼里,我这样也可以呗?” “但我觉得想读书也没错,你还小。” “念书啊,我是真心没怎么读过书。” 高中段本来就不是义务教育,修女和陈叔的钱也不是大风刮过来的。胡杨还记得自己刚进高一,最喜欢的一件事儿就是大冬天在暖气片上炕馒头片儿吃。什么天文地理,细胞来元素去,他是一个词儿都听不进去。其他时候呢,也就跟人打打架,吹吹牛逼,说自己个儿以后肯定特别有出息。 “你为什么不读?” “……打人,退学了。” “虎逼。” “毕竟我是有妈生没妈养的崽种嘛。” 退学那档子事胡杨不急,罗莎急得不行。老修女说什么也要让胡杨继续读书,可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张口就说自己是个同性恋。老修女脸气得一阵红一阵白,眼泪扑棱往下掉,他心里还庆幸这不是冬天,没结冰渣子。也不知道是谁说北京好来钱,胡杨揣了三百块,带着罗莎的口琴就跑火车站上了北京。 一直想赚钱,想出人头地,想吃口热饭,到后来零零散散汇了些钱回去,又被原数奉还。胡杨声音里带了点儿哽咽,大男孩儿坐在窗户前面,死死盯着高楼的塔尖儿憋着一口气不敢掉眼泪:“哥,你说你不了解我,其实我也不懂我自己……就,身世吧,也不清楚,性格吧也就个破烂儿样,撑死了这张脸可圈可点,也就这张脸还看得过眼。人不了解还有点神秘性,能猜猜,要是全给你说了,我不就跟个傻逼似的,光屁股蛋子搁你眼前瞎跑吗?” “偶像可以有点隐私,我原谅你了。”银裴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谁年轻的时候没干过畜生事儿。” 你还年轻,可以弥补。他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九年了,还是什么东西都没能弥补。给个希望就得为那句话负责,银裴秋自己都没成功,他担不起安慰胡杨这担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胡杨负责耍宝逗趣儿,银裴秋不时笑一下,脑子里那些因为相亲带来的不快也散去不少。 明明觉得聊天速度很快,在和胡杨搭腔的时候,银裴秋却觉得时间逐渐慢了下来。他闭上眼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胡杨就像一块儿原始的林地,里面有个装着澄清泉水的小湖。那水也是温热的,哪怕上头有些浮萍,水面下边儿有些小鱼苗,也是没什么公害的。 “睡着啦?”胡杨恨不得把脸塞进手机屏里,他好一会儿才笑着亲了亲手机屏幕,“怪没意思的,我还想说我想你呢。” 第二十七章 “当明星是很辛苦的,老板。”罗清华板着一张萝莉脸,手扒在跑步机扶手上死盯胡杨大汗淋漓的脸,“所以叫你别喝那么多奶茶啦!” “你放屁!我是喝奶茶胖的吗?”胡杨翻了个白眼继续大喘气,“你好弟弟我天生长不胖!就是——没有肌肉而已!” 为了保持身材所以请了私教锻炼身体,为了上镜毛孔细腻每周还得花时间去美容院做护肤。胡杨以前挺抗拒这些东西,一是没钱,二是耗时间。但网上那些嘴贱的可不管你有没有钱,有没有时间去休息。喝了那几杯奶茶确实没让胡杨长胖多少,但早上起来脸像是打了玻尿酸似的肿了一圈儿。 丑货,肥仔,整容,这些黑词条顿时就涌了出来。胡杨求爷爷告奶奶不让周白陶带自己去打针,那老狐狸这才同意让他加大训练量。罗清华看准时机拿出包里的盐糖水递给胡杨,自己一个人咬着橡皮糖蹲地上玩儿消消乐:“老板,一针肉毒多简单的事,还不会浮肿。” 胡杨跳下跑步机给了罗清华一个脑瓜崩儿:“说整你就整,你是网友养的狗啊?” “谁在乎?”虽然跟胡杨工作没多少时日,但罗清华算是摸清了胡杨这人好欺负的脾性,说话也随意了很多,“好了好了,老板你快点儿,划船机!” “哎五道口,你说咱们能划上真的船吗?” 真的船没划上,胡杨一到防城港,就被骂划水了。他站那沙滩边儿上,入目确实是粼粼波光,小银鱼被浪花拍在礁石上,时不时吹点儿熏风骚着他年轻的小心脏。同节目那俩姑娘一人换了件比基尼,潘雨樱穿了件蓝底蔷薇花纹的,大胸比浪还汹涌;孙姐上下一片火红,连防晒衣都没穿,就搁阳光底下晒着,明晃晃地吓人。 “呕——”晕船感还没从脑子里散去,霎时就冲到了胃里。胡杨扶着树好吐了一阵儿,垂头丧气挨了程导一顿骂。老头子说话时不时停一下,好一会儿胡杨才马着胆子往导演瞄的那个方向看:好家伙!俩姑娘打沙滩排球呢!他暗骂一句老色胚,抬眼小心寻找银裴秋的影子,但谢应也不在。 等好一会儿这老头子看也看够了,气也撒完了,这才支使胡杨跑去跟女嘉宾玩儿。潘雨樱一见他来,脸上登时就笑开了:“小树苗!打球呀!” “我怎么没瞅见银导?”胡杨略向后一退,别过脸不去看潘雨樱,“应哥也不在,咱们拍啥?” 孙音桥抱着手臂打量两个人,视线最终停留在胡杨胸口那片纹身上:“银裴秋?呵,上次你们那个植物专题选得好,大爆了不是吗?你以为这块饼还轮的上你?” 胡杨听得呼吸一滞,撇撇嘴也说确实是这个理儿。但他就是忍不住往沙滩入口那边瞧,心说好几天没见到银裴秋,不知道这回那人有没有变帅点儿。 跟银裴秋那种精益求精的人工作过,一时间遇上程迁还有点不习惯。程导喜欢戏剧冲突,但这冲突也不是随时都有。老头子想了个办法——这倒是圈内常用的办法,给三人一人发了个剧本,就当演戏,没有就生造呗。要三个人一起玩排球,玩累了才让三个人黄昏跟老渔民搬石头赶海去。胡杨扮演一个维护女生的角色,磕磕巴巴出言拒绝导演的决定。 “小树苗……” “诶,小樱花。” “碰瓷了喂。” 昵称也是导演取好的,那三个字胡杨放嘴边咂了好几轮,愣是没咂出什么味儿。他戴着头灯走在潘雨樱前面,脚踩实了才把小姑娘拉过来:“漂亮脸蛋儿一会儿摔成花猫咯……”他压低声音贴在潘雨樱耳边说:“……这么埋汰的词儿谁写的?” “你不是二次创作了吗?”潘雨樱眨眨眼睛,顺势抱住了胡杨的手臂,“胡杨哥我怕!” “怕啥!干他!” “喂!” “……哥帮你把那虾爬子逮了!” 两天下来胡杨脸笑得僵了,左右手都被俩姑娘搂过了,但是银裴秋这人就跟忘了他似的,连通电话也没来过。程迁这人除了拍摄就好一口酒,今天外海风大没法儿拍摄,自然就把几个嘉宾还有主摄影叫出来喝酒。胡杨双手捧着杯子接了杯茅台仰头喝干净,烧得喉咙火辣辣,半天说不出什么话。 “雨樱啊,几岁啦?” “跟您孙女差不多大呀,导演。” “那跟爷爷喝一杯?” “我酒精过敏呢,爷爷。” “这酒好着呢!你不喝给我!”胡杨装成一副喝多了的鬼样子,劈手抢过潘雨樱的杯子仰头灌下去,“哎!程导上哪儿买的这么好的酒啊?我都没见过!” 主摄影的脸就像他们在海边儿看过的绿毛龟,程迁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有孙音桥投来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旋即揽住程迁的胳膊软声说:“你们这些男人都喜欢年轻的,怎么不跟我喝一杯啊?” “喝啊,小孙,酒量见长啊。” “我上防城港还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呢。” “服务员!来加个菜!” 自讨没趣儿的胡杨被程迁叫出去点菜,说是要看着称重别被人坑了。他摸摸鼻头,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外面那天还是阴沉沉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往沙滩上掀,不知道拍死了多少小鱼小虾。他托着透红的腮帮子蹲鱼缸子面前,伸手去逗一张一合的花甲,那小花甲的口器沾了胡杨指尖就往后缩,倒是挺像潘雨樱被程迁摸手的样子。 “老逮儿耍流氓,看老子怎么整你丫的。”胡杨生生把两片花甲壳儿捏到一起,跳起来追着领班屁股后面跑,“姐!好姐姐,你们这边儿能表演那啥先切生鱼片儿嘛!” 他在家那段时间看了好些海产啊植物的书,没想到这回居然在这种事儿上派上用场。自己端着一盘黑鲷生鱼片进去,身后那厨子还推了个车。只见那人笑了笑,拎起一个象拔蚌,抓住口器就往外边儿挤水。潘雨樱看得尴尬,低头去掐胡杨的大腿肉,程导和摄影却在那边儿笑呵呵地看着,想趁手摸把油水。 结果那厨子二话没说,抄了根筷子就捅进了口器里。先是掀了那两片硬壳子,泛着寒光的刀对着口器咔的就是一划拉!腥咸的海味儿顿时充满整个屋子,胡杨应景倒抽一口凉气,憋着笑看那厨子生生把象拔蚌两颗卵蛋似的玩意儿抠出来摆盘子里,再下手去切“包皮”。 “哎哟,看着真疼。”胡杨缺德地挑了挑眉,站起身接过厨子手上的开水,“哥我来试试,我没见过这东西,怎么长得跟那啥似的。”他嘴上说着怕,手里的开水却没停,冒着白汽的滚水就那么浇在两颗蛋上,没失活的皮还在盘里跳。 孙音桥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拿起筷子给程迁夹了块儿鲷鱼:“挺有意思的,小树苗倒是会让人高兴。” “好吃吗?”潘雨樱不知道是哭是笑,跟条泥鳅似的溜到胡杨旁边,“筷子给我,我尝尝?” “……你吃了赶紧装吐,咱出去。”胡杨小声对她说,自己抓起一颗“蛋”,不管生熟就咬了一口,“哎哟我呸!” 这一吐一砸,登时就搞坏了一桌人的心情。胡杨低头一瞧脚边儿那滩黄沫子,心想怎么还高低起伏呢。抬头一看潘雨樱,那小姑娘赶紧撒开了揽住胡杨的柔荑小手。胡杨心下不解,一只手却拍在了胡杨的右肩:“……你们有局怎么不叫上我?”那人压低声音贴在胡杨耳边说:“几天没见……你猴戏演的见长啊胡杨?” 银裴秋嫌恶地抖开脚上那堆东西,胡杨吓得后颈一阵儿发麻。他忙不迭要去抽纸给银裴秋擦鞋,结果转身就看见男人一身湿,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大哥,我……我给您擦擦?你这鞋,贵吗?我,那什么,我猴戏不错,其实其他都挺好……你想看啥咱卖艺赔钱行吗?” “哟!吃什么好的啊?美女,上点儿血蛤啊!”正当银裴秋黑着一张臭脸没说话,谢应就从两人中间挤了进去。他一眼看见盘子里那个跟煮鸡蛋差不多的玩意儿,扯着袖子拍拍手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呕,啥玩意儿这味道啊?你们生吃羊睾丸呢?” 谢应那一嘴尖牙瘆人得慌,一听睾丸两字,程迁嘴里那片鲷鱼险些都吐了出来。谢应倒是不介意,咕噜一声咽了下去,麻溜坐到孙音桥让出来的位置上冲银裴秋招手:“秋……银导儿坐这儿,一会儿尝尝血蛤,我顶喜欢吃那玩意儿咯!” 胡杨也讨好似的跟银裴秋递话:“您坐呀,您坐,我给您擦凳子。” “滚你妈的,臭手拿开。”银裴秋冷眼一扫,主摄影那手就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了。他甩开胡杨的手,走到程迁边上说先喝三杯赔罪,结果这人拿的哪是什么小杯,三茶杯下去,程导带那三瓶酒就没剩多少了。 “帅啊,可帅了。”胡杨跟潘雨樱蹲墙角边儿抽纸收拾那堆东西,他一边在桌布缝儿里偷瞄银裴秋的脚,一边儿嘴角笑开了花,“你觉着帅不?” “你也很帅啊,谢谢你。”潘雨樱抿嘴递去一张纸,“你也擦擦。” “咳!”银裴秋嚼着一块花甲,猛地就往地上一呸,“啧,满嘴壳。” 程迁倒是拿起茶慢慢呷了一口:“穗花杉和金花茶不够你忙的?瞧你这么猴急,往后也短不了你的嘛老弟。” “这大雨下得很巧。”银裴秋哼笑一声,夹了块儿鱼生放着不吃,“人就是饿得快,听人说大哥你这儿有好东西,闻着味儿就找过来了……啧,野生的是比家里的好吃啊。” 胡杨搭腔:“哥,这养殖的啊?” “……让你说话了?”银裴秋白眼一翻,“行了程导,厂里说我这块饼不能吃独食,植物保护那块儿我踩点弄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还得劳烦您老人家接手,赵淼给您孙女儿签了十张照片儿,等拿呢。” “倒也是,换着吃……”程迁眼睛一眯,“小孙,陪我出去走走,吹吹风。” 潘雨樱见程迁走了,自己也告了假,一时间这席上就只剩下他们哥仨。谢应招呼服务员拿龙虾头煮个粥,自己拿着牙签挑花螺吃。胡杨心一横,端着碗就坐到了银裴秋边上,上手给银裴秋拆虾壳:“哥,吃这个,挺好吃的。”他转头问谢应,“你俩真就回来吃个好的?” “你说这虾叫什么名字?”银裴秋斜眼,侧身挡住胡杨的视线,“叫胡杨?” 第二十八章 作为留过洋的人,银裴秋最恨的就是中国的酒桌文化。他漫不经心的挑开虾壳,皱着眉回忆他和胡杨都没去那场庆功宴。圈子里的艺人最好不要错过酒桌,谁知道你喝下去的那杯酒能不能多个机会呢?人都说能叫上你就是看得起你,但自己听到程迁叫了几个演员喝酒,心里不是为胡杨高兴,一门心思只想赶紧跑回来。 他那双登山靴里进了沙,磨得脚底麻麻地痒。银裴秋低头看自己碗里的虾仁,抬眸胡杨还在低头给他夹桌上那道爆炒芒果螺:“你怎么净挑便宜的给我?” 谢应含着一口龙虾粥快哽住了:“这粥……放醋啦?”他正准备开口跟胡杨说银裴秋是怎么火急火燎跑来的,一个眼刀子飞过来又逼得谢应只能低头喝粥,“小胡杨儿啊,唉,给大导演夹点儿贵的。” “哥你不是不喜欢生的吗?爆炒的,熟了。”胡杨搁了筷子,托在腮帮看向银裴秋傻笑,他指了指银裴秋手上的虾,“这虾不是叫胡杨吗?” “嗯?” “你怎么把我衣服扒了?” “不脱能吃?” “嘿!东北人有个绝技!”谢应实在忍不下去了,抽着眉角往地上啐了一口,“隔着裤裆操你妈!秀个屁!老子还要吃饭哪!” 这顿从中午吃到晚上的饭终于以谢应发火作为结束,正好外边儿的雨也停了,胡杨跟个小孩儿似的冲上沙滩,一条一条捡起鱼往海里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明儿出个太阳吧!” 海边的天气变化得快,云虽然未散,橙红的光却给铅灰的云镀了层金边。胡杨心情大好,他本来就只穿了双拖鞋,瞧着那浪花也新奇,没头没脑就去追浪里的小虾米。他没工夫去想今天那出得罪了程迁会有什么代价,站在没到小腿肚的水里,胡杨笑着向银裴秋挥手:“哥哥带铲子没?不是说把我埋了吗?”他拍拍胸膛,“给你埋啊!” “……有心吗小畜生?”银裴秋哼笑一声,冲上去拂了胡杨一脸水。 等工作人员跑来叫胡杨的时候,谢应才从树后边儿走出来。他上前揽住银裴秋的肩膀,眯着眼睛将人按在海堤旁坐下。各有心事的两人都没怎么说话,谢应叼了根烟,远远看着跟咸蛋黄似的太阳掉进水里,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秋哥儿,放下啦?” 银裴秋按住太阳穴苦笑:“行云给我挂了个电话。” “……准没好事儿!”谢应抓抓脑袋,“你说……咱们还能一块儿拍电影吗?我现在都还忘不了当时我在东京湾,”他埋着脑袋笑了一声,“那会儿咱们哥几个也是这样,我舀起水腾!给周老师浇的——他胸前那牙印儿我都能看见!行云在北京帮咱们,校花儿咬着笔头给你改本子,小莹姐提高跟鞋打陈……咱们,这是老了啊。” “别说了,”银裴秋看向胡杨离开的方向,“我还真想年轻一回。” 年轻的优越,身为年轻人是察觉不到的。就像胡杨不懂银裴秋眼底里渗出来那些若有若无的羡慕,或者是程迁那种老牛吃嫩草的行为。他两手插进裤兜里,补拍两个镜头之后就溜到了渔家乐背后的沙土地边儿抽烟。这边的土质不算好,种不了东北饱满的水稻,一看过去满眼油绿的花生秧,胡杨揪下一片放在嘴边吹,也吹不出个响儿。 “趁着你还年轻,不如转型当个综艺咖。”临行之前周白陶这么跟胡杨说,“虽然你的起点是低了点儿,不像别人是从小甜剧里走出来的,但是这条道呢……走好了也是前途光明,你反应能力快,口条也顺,好好想想。” 要说国内综艺咖的地位,虽说不像日本搞笑艺人那么高,但至少比十八线爱豆来得要好些。但他总还是有点儿舍不得,心里堵得像吃了十多个地瓜还放不出屁。以前觉着当idol就是自己的天花板了,没想到自己刚刚摸到这块板,它碎了,把胡杨埋在一片废墟里,看着那些演员啊模特啊在远远的天上一闪一闪地发光。 “小树苗?”他连潘雨樱走到身边都没发觉,这姑娘换了身短打,伸出手对胡杨说,“陪我走走?” 下了那么大的雨,也没影响到天边那轮悬着的圆月。胡杨和潘雨樱一前一后走在沙滩边上,他没注意到潘雨樱刻意踩着自己的脚印,每次一合上皱着眼睛偷笑。他俩也没注意到背后远处摄像机的红光,单纯享受这片刻宁静的时光。等走到防波堤边上,潘雨樱才坐下来说走不动了:“晚风吹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你也唱啊?” 胡杨捡了个地方坐下,马上又站起来让潘雨樱坐过去:“挪挪,一会儿屁股湿了。” “你说话不能……哼,算咯,好啊。”潘雨樱攀着胡杨的手臂坐过去,“给我唱首歌吧,我一直都在给别人唱歌,还没有人为我唱过歌。” “付钱吗?”胡杨大笑着朝后仰,“哎哟那顿饭吃得我……四川话怎么骂人来着?” “鬼火冒!” “操他奶奶个腿老子鬼火冒!” “……四川人不操奶奶的腿。” “狗日的鬼火冒!” “对头!” 胡杨低头看着脚上拖鞋,也不说唱不唱:“姐,你想过转型吗?” “国内的idol必须转型的,因为没有舞台啊。”潘雨樱摸了包烟出来,左右瞟了两眼,又塞回兜里,“吃了出道那一次的红利,相当于拿个敲门砖,有了粉丝之后上剧容易很多,流量时代是这个样子的……你在担心这件事?” “说不上吧,最后还得听公司安排。” “那也是,毕竟咱们都不自由。” 这话题一出来,原先还挺不错的气氛一瞬间拧住了。胡杨见潘雨樱不说话,自己看了看海边儿,颇为小声地哼起了歌:“Для чего и плывут.облака идут дожди.(为何云层流动 天空下雨)” “Vitas?你很喜欢俄语歌?” “……你听得出来?” “嗯,专门去听了一些。” “专门去听”和“本来就喜欢”这区别,智障都能分辨出来。胡杨僵硬地歪过脖子,潘雨樱还是红着脸低下头,装作在数礁石上生长的藤壶。风吹得极轻,只能撩起几缕棕色的发丝,小姑娘摆动的双脚上甚至还能看到当时登山留下的伤痕。胡杨拿过潘雨樱藏在身后的烟,沉默地撕开了卷烟纸,抓起掌心的烟草往嘴里塞:“那什么,我有个事儿想跟你说,行吗?” “啊?”潘雨樱头埋得更低,“你说……家里的事?还是其他的?” 胡杨耸耸肩傻笑,一看就是装的:“我这人,也没读过什么书,挺不学无术的,” 他撑住海堤一跳,蹲在了石头上,不敢去看潘雨樱的眼神,“我是个基佬,想跟你出柜来着。” 两人之间只剩下浪花拍岸的声音,半晌潘雨樱的声音才从胡杨背后响起:“我喜欢你。” “不是!诶!姑奶奶!”胡杨他妈气得直跳,他登时转过身,没料到潘雨樱那眼泪跟珠子似的向下掉,狠话跑嘴边儿一句都发不出去了,“姐!好姑娘!我说到这份儿上了,你就不能捡台阶儿往下走?干哈啊?我……我就个欠儿蹬虎哨子,你先别哭啊你这弄啥我没咒念了,你别哭啊!” “那你是骗我的?” “没有,我是真的钙。比新盖中钙还钙!” “……” “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特别喜欢那种。”潘雨樱抬手抹了把眼泪,一巴掌呼在胡杨手臂上,“你个憨批!青钩子瓜麻批!瘟桑二百五!老子锤死你个智障狗东西!过来挨打,跑你妈啊!” “妈呀我不跑真等你打死我啊!” “给老子站到!” 不轻不重,小姑娘手劲儿能有多大。胡杨停在沙滩上让潘雨樱揍了一顿,好一会儿才捂住后腰退到一边儿:“你解气没啊?”他伸过一条胳臂,“不打啦?” “嗯,也没意思。”潘雨樱无力地笑了笑,“真不喜欢我啊?” “我一直也没琢磨透喜欢到底是什么感觉。”胡杨拉起潘雨樱往回走,“我打小就没喜欢过别人,也不是那种为了一个人就要死要活的性格……嘿,怎么给你说起这个来了?” “那我问你个问题吧。”潘雨樱松开胡杨的手,“合作结束之后,你有没有想过我?你回去睡觉,第一次醒过来想起的是谁?” “罗莎。” “那是……谁?” “我养母啊。” “……闭嘴吧你!” 遭了潘雨樱这一出,胡杨裹被子里睁眼到半夜都没睡着。他回想自己和潘雨樱也没做什么,甚至没上床。人家是先说喜欢,自己倒好,直冲冲就咬上了银裴秋的嘴。胡杨伸手压了压自己的嘴唇,到底还是模仿不出两个人接吻的感觉。他说不清自己对银裴秋什么感觉,确实是常常梦到,见不着面就会去找,但是,好像也没那种非他不可的感觉。 就像idol这个职业对于胡杨来说,那也不是必须做这项不可。一开始周白陶说要转型,自己心里第一次权衡的是钱,其次才是什么梦想啊之类的破玩意儿。他寻思自己可能是读书真的太少,找不出什么旖旎词汇,也描述不出那种感觉,但一闭上眼睛,银裴秋还在自己面前剥虾。 分别的时候潘雨樱说:“你要是有喜欢的人,我就不喜欢你了。还有……别随便跟人说你是个Gay,要是被人知道了,你的职业生涯基本上就完蛋了。” “我知道。”胡杨翻个身,爬起来拿出手机不停打字,嘴上默念着我知道。 睡得不安稳的银裴秋被手机提示铃声惊醒,他狠狠擂了把床板才爬起来抓手机。外头天都要亮了,谢应搂着枕头直蹭,嘴里还念叨着周老师。银裴秋捏着手机半晌没说话,翻了包烟出来一根接一根地抽。 而另一头孙音桥也被潘雨樱的抽噎声惊醒,她接了杯水走到小姑娘身边:“……还恶心着呢?我找点儿海盐给你搓搓手?” “没有。”她藏起手机,接过水喝了一口,“这种我见多了,我不怕的。韩国那公司没少让我参加这种场合,摸摸手算什么……姐姐你别笑话我,咱们都是一样的。” “大清早你抽什么烟啊?当心肺癌直接暴毙好吧?”谢应从床上爬起来,大开窗户透气,“秋哥儿!银大导演!回个魂儿啊操你妈的!喂……谁死了?你怎么回事儿啊?白包我给你一千合适吗?” “你妈死了。”银裴秋看着手机屏幕上那12%的电,单手揉了揉太阳穴,“‘想不想当我上扇儿’是什么意思?” “嗷,东北话,用来炫耀的。”谢应灌了口茶,“男情人吧,你是谁上扇儿?……我操。” “……我操他妈。” 第二十九章 因为这次胡杨的组说白了是个陪衬,他还没晃过神儿,人就已经飞回了北京的家里。周白陶正考虑帮胡杨转型,破天荒没给他安排多少工作。两组导演也不是说换就能换,最后变成了程迁拍完赶海,再指导动植物保护专题。所以这人来人往的北京城里,只多了他这个没收到回复的小胡杨树。 回北京这几天胡杨饭吃得香,觉也睡得好,但就是手机坏了——它一直没接收到银裴秋的回复。他抄了把叉子在手上转,先是看了几眼自己逐渐增长的粉丝量,又回到微信界面再确认一遍:没有,还是没有。胡杨一拍脑袋,这罗清华不是学心理学的吗?他不管现在已经凌晨一点的事实,冲到1741面前就直敲门:“五道口!帮帮忙!” “老板,加钱吗?”罗清华顶着黑眼圈坐在胡杨餐桌边,“我一小时加班费你至少给我50。” 胡杨抽了三张红票子,豪气往桌上一拍:“包夜!” 罗清华撇嘴抽了一张走:“给尊贵的VIP客户打个骨折,说吧老板,什么事需要我这个万能助手?” “那什么,要是有个人一直不回你消息,在心理学上怎么说啊?” “不用心理学。” “啊?” “要么是很忙,要么就不想回,就这么简单。” 胡杨听罢就要去抢钱:“江湖骗子的嘴,我操你奶奶个腿!” “你说得这么玄乎我是算命的吗?”罗清华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拉开领子就把三张票子塞进了胸罩里,“这么有空你不如看看周哥发给我的方案啊!他为什么不发给你?还让我看了给你讲?” “奶奶!我文化程度低,得有个人给我捋捋。” “要是智障可以申请残疾,我看老板你是甲级。” “对对对对!……哎,也没那么夸张吧?” 但这事儿胡杨也不能全盘倒豆子似的往外说,他认识罗清华的时间太短,也不知道说这些好不好。他抓耳挠腮想了好半天,心里又是想银裴秋说的什么感情经历,又把谢应飙车那晚的话吐出来嚼了一遍,好一会儿才抓住关键点:“啧!我抓到关键点了!诶,五道口,你说……要是以前一个特别懂你的人没了,你是不是很难投入下一段儿恋爱了?” “要说分手吧,有个篮板效应,俗话说拜拜就拜拜,飞速投入下一个更乖。”罗清华老神在在地嗑瓜子,顺手捞过餐桌上的蜡烛啪地一点,“但是百分之九十都会失败。所以中间间隔长一点,不轻易投入,我觉得成功率会高一些。不过呢,如果和她前任很像,自己又受过伤,大概会PTSD吧。” “什么PD?” “创伤后应激障碍。” “哎呀听不懂算了算了,”胡杨打开之前浏览的网页,里面对陈桦的介绍都特别官方,不过就是一张皮,“不像啊,长得都不是一卦。” 标准idol脸和演员脸之间有壁,胡杨可能就在那中缝儿里夹着,但陈桦那张脸真真儿算是电影脸: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照片里的陈桦梳着三七分,左耳边上有颗血红色的肉痣,这倒好,白月光朱砂痣占全了。胡杨看过陈桦参演的电视剧,电影却只看过银裴秋拍的那一部,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银裴秋那部电影的男主角就是陈桦本人——易碎又疯狂,执迷不悟的戏痴。 “我像个疯子吗?” “……老板,你搞了个寡妇?” “哎哟你去你是鬼吗?” 罗清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胡杨的旁边,她默默退到一边,指着手机屏幕说:“他是Gay,不是前女友吧?” 胡杨抱着手机缩在板凳上:“前男友……不是,你什么表情?” 罗清华鼻子眉毛都快皱一块儿去了,她咬住下嘴唇,眉头肌肉死命地抽:“你你你……啊,哎,哎!” 只见这姑娘掏出自己手机玩命似的翻,没多久就弹了个页面:“老板,你看这个,欧美国家,包括我国都已经把同性恋划出了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的范围!你年纪还小,不要因为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觉得这是个疾病需要找我这种专业人士来做心理干预,也不要听信别人的去搞什么电击,这不是病,你相信我。” “真的啊?”胡杨白眼一翻,忽然觉得鼻头有点儿酸,“那挺好,不过我没说这个。” 没等他解释清楚,下一个忽略时间的人就把电话打进来了。胡杨看也没看,接起电话就喊了声银导,那头的人半晌没说话,咳了两声才搭腔:“对不起啊,不是秋哥儿。白陶给我的是这个号码……你是胡杨吧?” 俗话说的好,天上不会掉馅饼,如果掉了,绝对也不会只掉一个。出门之前罗清华还准备给胡杨的嘴唇上点儿颜色,结果这人笑着把自己嘴皮一撕,行,口红也省了。他坐在这高档咖啡厅的单间里,脚下踩那毯子的触感就跟银裴秋家里差不多——一种人民币的柔软。眼前这个人长得跟块儿玻璃似的,胡杨已经够白了,这人完全白的发透,手指还跟白骨爪似的瘦。 “初次见面,虽然电话里介绍过了……我叫肖华,是个编剧。”男人的声音很轻,说不了两句话就得咳一声。胡杨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弱柳扶风,病如西子还胜三分,肖华说话稍微大声点儿胡杨都怕他咳血。这人拿起柠檬水,跟小鸡咂水似的嘬了口才笑着看向胡杨:“听秋哥儿说,你讲话有些冒失,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啊?” “你是那个肖华?电话里边儿我还以为重名……” “哪一个?坐过牢那个?” “那个啊!银导的处女作!还有《逝水东流》、《乱竹》、《定风波》,你是那个肖华……妈呀我先擦擦手,你能跟我握个手吗哥哥?” 吃过牢饭,但下笔每个本子都是好东西。胡杨记得圈内对这个人的评价,说是只要请得动肖华去改本子,原作马粪都能给你当肥料,种出一片金子花。他激动得难以自制,起身给肖华续水,又连忙扯起桌布擦了擦手,这才握住肖华那只手轻轻捏了下就撒开:“您这大佛……搁这儿,见我干啥?不是,蓬荜生辉,也不是,就是,太荣幸了老师!” 文盲一见到真正的文化人,就像老百姓见红军,那俩眼睛亮得跟灯泡似的,照得肖华眼尾都有点儿红了:“东北人?谢应是漠河人,你来自哪里?” “哈尔滨。” “你不是很冰啊。” “内心火热,内心,特别火热。” “化了。” “我就不说废话了,你有没有演戏的打算?”肖华又咳了一声,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资料,推到呆愣的胡杨面前,“这是剧本,虽然原作不是我写的,但是剧本过了我的手……质量你可以相信我的。导演是江行云,咳——咳!他也很好,是个很不错的导演,就连商业片也能拍得过眼那种。你饰演的的是圈红那个角……” 胡杨甩甩头,拿起水杯贴了下自己的额头:“老师,你等等,歇歇。” 肖华拿了方帕子捂住嘴:“我咳嗽不碍事。” “我这不是,还没答应吗?你给我说多了也是浪费口沫子。”胡杨不好意思似的挠挠腮帮,摸到一根胡茬,暗骂自己早上出门又马虎了,“老师,我想问为什么找我?我就是个没名没姓的人,周哥想的是帮我转综艺咖。再说了,他手上有贺炳坤,要是能一手抓住您这资源,肯定不会分我一口。”他低头顿了顿才说,“要是通过银导,我不想走后门,这也太不光彩了,没意思。” 苹果娱乐里的好资源从来都轮不到胡杨,他自己能捡到边角余料就特别开心了。要追根究底也是一种习惯,以前在郊区孤儿院,他是大哥加上罗莎对他好,有什么好吃的都先让给别人,自己拿大葱蘸雪都能啃着开心。肖华给的剧本上圈红那个角儿,分明就在主角位,就好像胡杨面前摆了条清蒸海鲈鱼,肖华要夹给他的还是肚子那块儿。 “我没吃过好的,不是,我没演过戏,我不行。”这资源放面前谁不眼红,胡杨愣是忍住了不去够本子,双手紧紧抓着裤子破洞口,话倒是越说越小声,“老师我特别佩服您这种有文化的人,写出来的都是好东西,我配不上……也不是,没试镜就进组我怕砸了您的招牌,到时候推荐我的人面子也,不好弄。” “能赚很多钱。”肖华抱着手臂淡淡地看了眼胡杨,伸手比了个六,“这个数。” “哎呀钱嘛。” “你没钱。” “这都能看出来……哎!这人还不能有点骨气了你这话说的。” “我说了不会举行试镜会吗?” “那你……您?” 肖华站起来揉了揉胡杨的头顶:“我就是想看看你,活的。另外你能把上衣脱了给我看一下吗?” “干哈啊?!窗户还开着呢!”胡杨吓得一激灵,“嘶——!别啊怎么跟白月光掉泥里似的!看,看什么啊看?” “看你男性的象征有没有长出来。他真的,跟我说了不少关于你的好话。”肖华的笑还是很淡,云淡风轻撂下一句话就走了,“试镜时间我写在剧本里面了,具体那一页你自己边读边找吧。” 天上的冷水没把胡杨浇透,这大馅饼也没把胡杨砸傻,他迷迷瞪瞪地坐上罗清华开的车,怀里还抱着那沓剧本,怔怔看着倒车镜出神。等他对肖华那层偶像滤镜消了,这才记起来肖华一直喊的是“秋哥儿”——只有谢应会这么喊银裴秋。还有那什么男性象征的故事,银裴秋也不是见是个人就说,胡杨笑得直跺脚:“我妈呀!五道口!我被介绍给他朋友了!他夸我!我拿到剧本儿了!我行了!” “你是挺行,日本送的那一炮还真是打到靶心里了。”周白陶坐在副驾驶上,气定神闲地吹掉眼镜上面的灰。他冷冷瞪了罗清华一眼,叠好手帕放回西装口袋:“见着肖华就这么开心?那你看到银裴秋他爹不是得死过去?” 胡杨听到周白陶的声音就清醒了,他立马危襟正坐,吞了口唾沫装孙子:“哥,周哥。” 周白陶叹了口气:“肖华不仅是他的朋友,你知道肖华是什么人?大编剧,呵,你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听了这话胡杨竟然有点脸红:“还真是啊?” 不争气的玩意儿,周白陶朝窗外扔了个白眼:“是不是有种没公开就把朋友介绍给你的快乐啊?兴奋吧?刺激吧?” “嘿嘿嘿,没有不敢有!”胡杨一个劲儿挠头,“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不定你真的能红。” “合着您还对我挺没信心的?” “那我不知道观众遭受了降智打击,会喜欢你这种狐狸精啊。” “不过你得选一个,”周白陶转过头,眯眼看着胡杨紧绷的面孔,“拍电视剧就不能去那个综艺了,档期冲突。” 第三十章 “他喜怒哀……没有哀,喜怒乐都很直白,灵气是有的,也抗揍。”拍摄间隙银裴秋出去打了个电话,那头的肖华默不作声,只听银裴秋边抽烟边说:“外貌挺好的,一双眼睛跟琥珀似的,瞳色很浅,像湖。他就像湖边歪歪扭扭长起来那棵胡杨树。” 歪歪扭扭倒是没有,肖华回头就给银裴秋回了个消息:“卖你个顺水人情,我给了他一块敲门砖,接不接是他自己的事情。” “多管闲事。”银裴秋咳了一声,“就想跟你聊聊。” “你这么高傲的人,会主动求人?行云给你打电话你也提到他,还给我打个电话聊聊他。”肖华上车便止不住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支撑起身体回复银裴秋的消息,“秋哥儿,你看得太仔细了,我现在都还不知道行云眼睛是什么颜色呢。别说我取笑你,人品还不错,但是他不适合混这个圈子……你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人?” “他先看上我。” “你怎么还计较这种。” “不说了,剪片儿。” 听肖华这么一说,银裴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那人已经评价得非常克制,自己闭上眼就能想象出胡杨的举措:说话磕磕巴巴,梗着脖子不肯要,像头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倔驴。开初他就听说江行云给一部电视剧立了项,三人关系不错,银裴秋无聊就翻翻剧本,里头那个二番位与胡杨还算有些相似。同样的眼睛,活泼,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识……这对胡杨来说无疑是个好机会,但他也如肖华所说,从来没有求过人。 好在肖华懂了他的心思,也遂了银裴秋的愿,给个敲门砖,能学些东西也好。他时不时就拿出手机看一眼,自己没回胡杨的消息,那人连句谢谢也没有。银裴秋一挑眉,就把手机甩在冯懋桌上:“怎么这回不把带子发我?” “程导一手把关,我也没法子啊。”粉毛撇嘴,脚直接翘到了键盘上打出一堆乱码,“怪你上回给那奶油小生镜头太少呗,我说银导,老程这人不好相处啊,您就回吧,一次两次就当过了……别这么轴。” “老子用你来教?” “给脸不要脸了你,老娘为你好!” “所以呢?荒野的呼吸前两季不是死在他手上?” “对!原班人马!就你银裴秋一个人行!妈的看不起谁呢?” 拎了两碗宽面的谢应刚进门就看见粉毛抄起鼠标要银裴秋脸上砸,那丫头骂骂咧咧被后期架着,脚还在原地乱蹬。银裴秋坐在电脑面前看成片,脑袋上边儿差点结起一片雷云。屏幕上边赫然是潘雨樱和胡杨在沙滩上遛弯的片段,小姑娘踩人脚印还踩得挺开心。 粉毛还不解气,扯着嗓子吼:“怎么了!好看吗!雅俗共赏懂不懂啊?综艺搞什么艺术!银裴秋老娘真是忍够你了!你倒是给老娘拍电影去啊!” “你以为……我不想?”银裴秋满眼血丝,攥着拳头气得手臂都有点儿发抖。 粉毛看得发憷,当时就知道自己踩了银裴秋的雷。谢应接了后期递的眼色,当即扔下宽面,三步并两步上前搂住银裴秋的肩膀:“诶,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这圈子就这样啊!”粉毛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她用力抓起刘海捋到脑后,鼠标搁桌上砰砰地砸,“银裴秋,银导!就这几节!观众就喜欢看这种,你知道吗?你以为人家真想看你那什么动植物保护啊?你上不上网啊你,不看这些艺人这些流量明星谁看你那些玩意儿!老娘也很绝望但这圈子里全他妈是屎,你吃不吃?你有钱你可以不吃,有的是人要吃!” 银裴秋讥讽一笑:“真作践。” 卖脸,搞感情线,无内核的无厘头低俗笑料。又是胸,又是肉体,端的是活色生香,火花四溅。要冲突有冲突,剧情一波三折起承转合皆有之,该炒的CP也炒了,钱和热度估计也能上升不少,还有吃一波绯闻红利。 “银导,你姿态怎么就这么高?” “难道……” “行了,秋哥儿,去医院一趟。”谢应盯了眼银裴秋的手机屏幕,他死命抓住银裴秋的肩膀往手机上凑,“校花送六院去了,赶紧去看看。嗷对了,粉毛儿,你跟你程迁那死鳖孙说说,idol可不许谈恋爱的啊……剪这么多镜头,到时候遭人恨哪?” 不常用微博,不喜欢看电视,成天就坐在书房看老带子,好像这就能麻痹自己,好像这样自己就成了酒窖里储存的红酒,永远都不变味。 谢应九年以来头一次看到银裴秋失控,这人脾气确实爆了点儿,每回还是知道轻重。银裴秋没发过狠,也没怎么动过大气,九年,这一遭还是头回。说到底谢应真有点儿后悔,他心想自己不该跟银裴秋提电影,更不该在那天晚上去找周白陶,要是自己没撕那半截袖子,说不定银裴秋也不会认识胡杨。 “……肖华什么病?” “风湿,加上抽烟,肺病发烧了。” “风湿?” “号子哪儿是那么好蹲的?”谢应一脚刹车踩得整车往前一颠,两人前后脚朝楼梯上冲,谢应还能边跑不带喘气地说话,“他读书那会儿不就身体不好吗?跟你一样儿,搞艺术的还有点儿心病……咱们也没少花钱替他打点,结果还是落下一身病,出来还想拍好东西呢。” 银白的针刺在肖华手肘内侧,手背上也有几个渗血的针眼。药水滴答快和时钟合上节奏,银裴秋颓然坐在肖华病床面前,抽动着嘴角,低头给人削苹果。医院的被子盖在肖华身上都没个起伏,枯瘦的手藏在病号服里,整个人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无形的手压碎了。 等银裴秋削了三个,肖华才睁开眼睛笑着说:“你吃第一个,氧化了。” “你醒着啊。”银裴秋放下小刀,也不推拒,“校花啊,病着就别管我了。” “小谢呢?” “周白陶唤狗呢。” “就他没变,哈哈。” “他……真是个好孩子,秋哥儿,你总能找到跟你一样的人。”冰凉的左手搭上了银裴秋的手腕,肖华眼尾天生带点儿红,每次一看就像是快哭了,“我大概,跟你一样的感觉……在他的身上,我好像看到你年轻时候的样子。” “你放屁,老子没那么傻。” “你就是太聪明了,太有文化,容易得病。” “腿疼我给你揉揉?” “……不用,行云一会儿就过来。” 肖华张嘴咬了口银裴秋递过来的苹果,面容憔悴地摇了摇头:“秋哥儿,你那性格,要改改。把自己藏起来,藏了九年,我懂那种感觉……什么东西都钝了,也觉得自己不够敏感了,所以有些东西,就算触发了,你也不相信你自己的感觉。看起来很随意,但是你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要较真。” 完美病,看起来像一头热,结果最后总能做出好结果。谁知道这背后银裴秋熬了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 “我知道你去拍综艺也很气,”肖华笑了笑,努力抓着银裴秋的手腕,“但是行云说,你做一行就要做到最好,到处找人学,听课下功夫,你总要当那个最好的。面子,灵魂,你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银裴秋听了半晌才反驳一句:“你过得去?” 肖华摇头:“我也过不去,所以我俩,没突破,行云放下了,所以成名。” “你看不起他。”银裴秋皱眉,“你为什么帮胡杨?” “我在帮你。”肖华眼里的悲伤更浓,“那孩子可能这辈子都不懂你,但是他好像……把你看得很重要。六位数,走红的好机会,因为怕占你的便宜,说放下就放下,眼神都不多给一个。你以前就是有什么都不说,少年老成,但咱们都三十好几了,能不能年轻一回?” “你的剧本我看过了,踩在云里,也许可以找个机会,让他落在地上。” 隔日北京暴雨上了新闻,随之爬上热搜榜的还有胡杨和潘雨樱这对银幕情侣。胡杨和罗清华相互瞪视,两人眼睛都快看成斗鸡眼了,但谁都不敢侧头去看周白陶。那人坐在自家马毛沙发上撸猫,那只英短乖巧地蹭着周白陶的手掌,谢应往前靠就炸毛:“滚远点。” “……您选个滚法?前滚翻后滚翻都行。”胡杨磕着自己那颗小虎牙,浑身都在抖,“我不知道是隐藏相机,不过她跟我告白,我确实拒绝了。我没有背叛组织,绝不在拍摄期间跟任何野花搞恋爱!皇天后土,日月可鉴!我冤!” “嗯,你就是个0,对女的硬不起来。”周白陶拆了包冻干,两指夹起来在猫的眼前晃,“罗清华!” “周老板,我在呢。”罗清华猛地抬头,“我发誓节目组没告诉我这是隐藏摄像!也没告诉胡杨!不然天打五雷轰!” 电光一闪,咔嚓一声大炸雷就给别墅劈得断电了。 谢应悠悠打燃火机给周白陶点烟:“昨儿你们周哥就知道了。”他咧嘴一笑,“我说的!” 胡杨和罗清华都松了口气,两人一早被周白陶叫到别墅来训话,愣是早饭也没吃,水也喝上一口,就搁门口罚站。胡杨泄气坐在地上,弯腰抱起冲他跑来的小猫:“周哥……诶,没说你,”那猫立马就不舔胡杨了,“怎么回事儿啊?合着这环节也是安排的?” “不全是。”周白陶抽了口烟,“你太智障了。” 第一季结束之后其实两家公司有私下沟通过,周白陶见过潘雨樱的经纪人,那边儿有意和胡杨炒个CP,没成想银裴秋和胡杨的CP热度把这俩盖了,事情就不了了之。周白陶横眼撇着胡杨那股丧气劲儿,叹了口气才说:“那丫头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胡杨,你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我们怎么回应?潘雨樱那边儿还默认呢。”罗清华都急了,胡杨居然还在玩手机,“你看什么呢?快想想啊!” “不用他想。”周白陶摘下眼镜,“一会儿就发微博。” “发什么?” “因为档期冲突,胡杨退出《荒野的呼吸》第三季拍摄。” 哐的一声又是一道大雷,胡杨还盯着自己手机发愣。他颤抖着手点开#荒野的呼吸#广场,退出拍摄声明的原博被一个ID Sliver_Autumn的人转发了,配字只有一个: 行。 第三十一章 行这个字有很多种意思,变换语气,隐藏的含义就天差地别。一个字,一个句号,胡杨甚至能脑补出银裴秋坐在家里咬牙切齿那表情。炸雷打得胡杨一抖,手机掉在地上不说,还给猫叼走了。这小畜生忒没感情,谢应养了好些年,叼东西还直往周白陶手上送:“这不银裴秋的微博号儿吗?……哎!你干嘛?” “你让他去,助理大妹子也别去追了。”谢应搂住周白陶的脖子,遥遥看着胡杨拎包冲进雨里的背影,垂下头在周白陶脸上啃了一口,“让他去吧,总不能一辈子躲你这母鸡翅膀下边儿。” “……什么鸡?” “咱俩鸡鸭正好凑一对儿!” 每个人都有很多面,换个社交软件就像换层皮,只有胡杨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样子。他一头扎进暴雨里,捂着怀里的包,发疯似的往前跑。踩过水坑后脚踝一阵冰凉,眼里淌出来的却是滚滚的血流。他知道自己是个傻逼,他什么都不懂,看不出来潘雨樱到底是真正喜欢还是演技高超。可他在剧本里看过一句话,什么感情如露如电,反正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糟践别人的真心有意思吗?用玩弄感情换来的面包真的不硌牙吗?胡杨忍不住眼泪,他想到好多人,树上摇摇欲坠的新叶是舒明池,扎在土里的根是周白陶,泥里那朵花像极了潘雨樱。 他笑不出来,又不敢在周白陶面前哭,心想就算自己是一厢情愿,现在也得冲到银裴秋楼下去,双手拢在嘴边对书房的窗户大声喊:“银裴秋!快出来淋雨!你什么意思啊!出来给我解释清楚!” 想也只能想想,没等他跑到银裴秋家门前,自己浑身就给浇了个透。老天爷一点儿面子都不给,雷公电母打个架还停不下来了,那电花儿似乎越靠越近,雷声直直捶在胡杨耳边。他这才想起下雨天出门,就算打了伞也容易遭雷劈。 于是事情就演变成了现在这样——他哭丧着脸躲在大门窄小的屋檐下狂按门铃,一边按还得腾出手去抹脸上的水和眼泪:“哥哥你开开门!救命!我还年轻呢我不能死啊!好哥哥!银裴秋!大水冲了龙王庙,你别不出声啊,我知道你在家!啊妈呀我要被雷劈死了救我啊哥哥!” 雨天,风推着雨水往玻璃窗上撞,汇聚成绵延不断的水流往下流。缝隙之中偶尔渗入一两滴,顺着大理石窗台滚动,滴落在原木地板上。老式唱机的针在黑胶唱片上摩挲,混着雨声的是汤姆维茨的《If I Have To Go》。银裴秋一晚没睡,好不容易享受这片刻的舒缓,胡杨的喊声就打破了刚酝酿好的氛围:“救命啊——!” 银裴秋手上的烟灰一抖,落在胡杨脚边的水泊里,瞬间就成了一块灰色的斑。这一路跑好像用光了胡杨的胆子,他站在玄关没进去,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湿透的白T,脸登时红了一半:“那个,哥,借把伞呗。” “进来。” “我马上走!……啊?” “滚进来洗澡!” 又一次进这大别野,胡杨才真的感受了一遍天雷轰顶。银裴秋虽然全程不发一语黑着脸,但这人又是扯毛巾给自己擦头发,又去放洗澡水,甚至要把胡杨衣服扒了往水里按。浴缸里的沐浴块儿滋滋地冒着泡,胡杨扒着门边儿死活不进去,一双眼睛就在银裴秋脸上打转儿:“哥……” “我浴缸泡不下两个人。”银裴秋挑眉,抱着手臂靠在门另外一边,“滚进去。” 胡杨笑得都快喷出来了,他伸手在银裴秋下巴上一按:“你哪儿来那么大火啊?我说你下巴长了颗痘,谁要跟你一起洗?” 世界上还有比会错意更尴尬的事情吗?问题是银裴秋还不止一次。他气得想当场撕了胡杨身上的衣服,结果这人就跟泥鳅似的,溜进浴室顺便还把门拍在了银裴秋脸上。胡杨带那包里没衣服,只有一叠被水浸透了的剧本。银裴秋发泄似的踹了一脚,叹口气回卧室给胡杨找了两件换洗衣服。 昨晚周白陶就来当面质问过银裴秋节目的事儿,对于胡杨退出节目这个决定,银裴秋并不惊奇。他拿着吹风帮胡杨一页一页地吹着剧本,回想自己翻出微博号蹲守发退出声明的样子就好笑,年纪一大把了,倒是跟小姑娘一起抢上了热评。这算是跟上潮流吗?他往浴室方向一看,胡杨就跟条狗似的往他面前冲,撑住沙发背一滚,湿漉漉的头正好压在银裴秋大腿根子上:“吹吹头,哥哥你衣裳真好穿,还是香的。” 银裴秋抄起吹风机就往胡杨嘴里吹:“安静点儿!” 电灯因为雷雨一直闪,吹风机的暖风也断断续续。胡杨躺在银裴秋大腿上,睁着双眼往上看,银裴秋也纵着他看,拿手当梳子小心给胡杨抓头发。胡杨闲得无聊,只好去看银裴秋手上的纹身:“大花膀子真真儿的社会人吼!” 银裴秋伸手戳在胡杨锁骨上:“那你算什么?小混混?” “我这不是来找大哥吗?” “……大哥不需要小弟。” “哥,人生只有我一个人这么难过嘛?”银裴秋没等来胡杨问大哥需要什么,倒是在停电前一秒看见了胡杨眼睛里的泪花,“我怕周哥嫌我没出息,都没敢在他眼前哭。我冤我委屈,但是粉丝都不站我这边儿……罗莎不要我赚的钱,她嫌我的钱脏,她死了,陈叔也不要我了。我真没做过什么错事儿,打人也是别人嘴臭才给了一巴掌,不抢钱也没作践过我自己……为什么到头来,谁都不要我?” 把一个襁褓婴儿扔在雪里,亲生父母是真的不怕这孩子冻死。闯北京没给胡杨打过一通电话,养父母也是铁了心。胡杨翻身抱住银裴秋的腰,埋上去一抽一抽地哭:“我虽然傻了点儿,虎了点儿,可我,我从小就是好小孩儿啊。但没人喜欢我,就因为一点儿小事,他们就不喜欢我了,他们变得真快。” “因为你从来不做错事,所以你错了。”银裴秋揉了揉胡杨的头发,他深吸一口气,扔下吹风机拿了根烟开始抽,“你现在也是好小孩儿,但是,你我的对错和时代已经对不上了。胡杨,胡杨啊,后悔吗?” 后不后悔帮了潘雨樱?后不后悔浪费了给肖华留下好印象的机会?后不后悔进入这个圈子?你会不会后悔遇上我?银裴秋颓然靠在沙发后背上,忽然觉得鼻头有点酸。有人外在看起来柔弱不堪,比如肖华,但他的内心比铁石还硬;有人看起来油盐不进,比如胡杨,但他忽略了胡杨还是个十九岁的少年。说不定这人的心还停留在十六岁,应该是活泼的,成天高高兴兴,坐在课堂里一脸嫌弃骂老师的年纪。 “我不后悔。”胡杨松开银裴秋的腰,翻过身拍掉头上的烟灰,“我只要没做错,我就死都不会后悔。决定是我自己做的,我总不能一头撞死吧。” “那去吧。” “去什么?” “去那个电视剧的试镜会。” 上天应该多给胡杨这种人一点机会,银裴秋精准把烟头扔进水杯里,腾出手帮胡杨擦掉脸上的眼泪和鼻涕:“你要别人看得起你,你首先得拿出作品,证明你是个值得被尊重、被支持的人。你做得好了,别人才会把你当成个人看,哼,小孩儿,你见过有人想去掀开耶稣的裹尸布,看看他内裤什么颜色吗?” “你还别说,我躺雕塑下边儿看过!嘿!没穿呢!” “……我操你妈。” “我没妈。” “……” “那个角色真的适合你。”银裴秋叹了口气,抱住胡杨的头一顿揉,“为什么不要?啊?说啊!倔驴蹄子老子揍死你!” 剧名《乍见之欢》,耽美小说改编的双男主剧,现代都市玄幻。双男主其一是个小孩儿,刚满十八,原身桃树,接了帝流浆的洗礼成了一个跳脱的桃树精。驱厄辟邪,又灵又洒脱,整日跟在男主角屁股后头喊哥哥。那个角色很勇敢,摘掉爱情线之后,就这个角色最出彩——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一双闪亮的眼睛看向电视机前的观众,那份感情和认真应该可以感动不少人。 肖华改编,江行云退出大银幕之后的第一部 电视剧,男主角定了当红演员陈铎,要质量有质量,要流量也有流量。银裴秋恨不得现在就把胡杨这张脸搓圆捏扁,看看天灵盖里装的是脑花还是豆腐渣:“不是想学吗?你这蠢脑子读一万年也考不起一本,行云带你教你演技,校花培养你点儿艺术素养道德情操!我就差一句话,差点儿没说给我,咳,给你他妈一个位置什么都行!你怎么一点儿都不领情啊你个操蛋玩意儿!” “别搓!别搓了!我这不是想第一部 演你的吗!”胡杨挣不开银裴秋的手,心一横骑到银裴秋腿上可劲儿地蹭,“第一次不是很重要吗?你拿了人家 第一回 你不想多要点儿啊……诶哥,别揉我了我脸疼着呢。” “没点儿演技也想上我银裴秋的电影?” “那……上你行不行?” “滚!” “我偏不!你搂着我,我冷!” 身上冷,心里也冷,到处都是冷的。胡杨不管不顾地抱着银裴秋,令他惊讶的是银裴秋没推他。他干脆把脸埋进了银裴秋的脖子弯,拿自己没刮胡子的下巴蹭着那块儿嫩肉。银裴秋身上是热的,每次一靠近银裴秋,胡杨就觉得自己浑身暖起来了:“哥,你知不知道你以前在我看起来像什么?” “暴脾气臭导演?”银裴秋拍拍胡杨的背,又掐了把他的腰,“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德性!怪我骂你?” “不,不不不!是神仙!” 学问好,口碑好,模样也好,性情也好。他扬起一个大笑脸来,不管银裴秋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看不看得见,只是一个劲儿地笑:“你特别轴,但是什么都要做好做强!跟那帮混账玩意儿老鳖孙一点儿都不一样!你心真的特别好,我真的佩服你,真真儿的!我不说假话,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是个特别好的神仙,跟你在一块儿,能靠近点儿都是赚!” “然后?” “然后神仙长痘啦哈哈哈哈!” “你死不死啊?” 见银裴秋要打人,胡杨赶忙把他手抓过来放嘴边亲了一下:“神仙是不能跟我这种狐狸精谈恋爱的嘛,我觉着你是个人了……我好像,靠近你了一点点。” 第三十二章 高中没读完的小屁孩儿读剧本,想想就觉得难受。胡杨被周白陶关在宿舍“研读”剧本,罗清华也闲得没事做,只能在厨房边削苹果边陪“太子”读书。她时不时听到胡杨在房间里又是傻笑又是嚎叫,心下感叹自己这152的小身板儿承受了这个身高不该承受的重量。 “老板,出来吃水果!” “嗷!阿嚏——!就来!” 暴雨那天罗清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结果还没等到晚上,胡杨就巴巴撑着一把伞回来了,进门之前还打了一个响嗝。那一期播放之后外界舆论也不知道偏向哪一边,有的说这综艺还是落了窠臼,也有人觉得这东西好看,就是失了原先的味儿。罗清华扶着额头看向大快朵颐的胡杨,自己拿起那部电视剧的原著随手翻了翻:“老板,这角色说的是清瘦……你也不用天天就吃草吃水果啊?” “我演技不行也就只能在这方面找补点儿呗,”胡杨举起盘子把最后一滴果汁卷进嘴里,扯张纸擦了把嘴角,“你看我跟那个角儿像不?” 罗清华翻到第一章 看了看那个角色——“覃朝”的描述,水汪汪的杏核眼,眉尾上飞,唇角自带笑意,像只猫儿似的趴在桌上玩着一个橘子;抬眼反观胡杨,这人就跟条哈巴狗儿似的,傻里傻气地滚着一个毛线球。 罗清华翻了个白眼,拿过烟灰缸点了根烟:“老板,你有没有参加过专业的演技培训?我只是个外行,虽然你外貌,确实和这角色有相似点,气质天差地别。” “什么气质啊?” “人家呢,是灵,你是土!” “……这树还不是土里长的?” “周哥说我们公司演艺部的老师很忙,没法儿在这几天给你排课,实在不行……”罗清华指了指胡杨的手机,“你找个圈子里熟悉的导演或者编剧问问?有人给你讲讲就最好了。” “我不是不想啊,我男人出差去了。” “……你非要在单身狗面前说这种话?” 读了这小说和剧本也有好几天了,肖华给胡杨圈了两截儿重点戏,这都算考试划重点了,胡杨还是看地一个头两个大。覃朝这角色如果要用一个标签来概括,那就是机灵,嘴巴甜会讨巧。胡杨怎么也模仿不出那种活泛的感觉,自己对着镜子笑吧,怎么看怎么傻气。 他泄了气趴在桌面上,跟咸鱼似的翻不了面:“银导跟我说,要完全代入这个角色才能演得好……就是把我自己活成覃朝,那小孩儿只喜欢吃水果和糖。可是我,我就是不懂!你想啊,如果咱们都能敞开天窗说亮话,第一章 不就能完结了吗?” “我猜作者听到你这句话要气死了。”罗清华合上书,伸手给胡杨递了块糖过去,“我给你想个办法吧。” “什么办法啊?”胡杨托着腮帮子扮星星眼。 一只猫,两只猫,三只猫……他千算万算也想不出罗清华想的法子居然是让自己去看猫咪视频学猫的灵气和习性:“罗清华你坑我呢?!” “我也没办法啊我学心理学我又不是学表演的!”罗清华一个嫌眼飞过去,“你台词背完了吗?人物分析了吗?脑补一下不行吗?为什么苹果娱乐不给你上演技课要来折磨我这种小白菜啊?实在不行你去找原作者聊聊啊!要不然什么周哥谢哥赵哥!谁都行!” 胡杨差点儿一口气背过去,要是给谢应知道了,他绝对一边笑一边儿给银裴秋说这孩子没救了。换周白陶,说不定白眼一翻就不理人了。银裴秋又在开那什么会,走之前就招呼了胡杨自己琢磨别发微信。他这圈子里就没认识几个文化人,胡杨灵光一闪,拿起电话打开通讯录就看到了肖华的电话。 “不管了,老子不要脸了!”他视死如归拨通了肖华的电话,“肖老师,您能……” “不能。”电话那头的男声不是肖华,结果没一会儿这电话就被肖华接了过去,“胡杨?戏看不懂了?” “嗯,老师,我……” “你来医院吧,我给你讲。” 左手抱束花,右手提个果篮,头上还盖一顶鸭舌帽,衬衫扎裤子里皮带差点儿系胸口上。肖华躺病床都被胡杨这身打扮给逗笑了,他摇摇头招呼缩手缩脚的胡杨过来坐,表情颇为怜悯地看着胡杨搅紧的袖口:“不怪你,小说看完了吗?” “我看了三遍!”胡杨傻笑着给肖华倒了杯水,“剧本儿也看了好几遍了!” “囫囵吞枣。” “什么轮?” “……说你一口吞了一个大饼,还没咂吧出什么味儿。” 肖华比胡杨见过的所有人都要耐心,这人先是给胡杨拆解了原作的人物关系,拿了支笔还给胡杨讲了讲眼神和需要重点表现的细节。胡杨开初不明就里,肖华一讲简直醍醐灌顶,他激动地就差当场给肖华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攥着肖华的手死活不撒开:“您真把我这死马给医活了!肖华老师我谢谢您!” “没什么,这都是很基础的东西……但是不怪你,一些东西本来就是天赋,没有也不是你的错。”肖华轻轻挣开胡杨的手,靠在病床上咳了半天,“单是我给你讲不够,现在换成我来问你,你回答,多思考一下也没有关系。” “第一个问题,男主角言擎被菖蒲妖缠住,你是覃朝,你冲上前去救他,救你的哥哥……咳,你要掐死菖蒲,你该用什么样子的眼神?” 胡杨记得这是第五章 的情节,在剧本里是第八幕戏。男主角所在的小区被符箓驱动的野鬼围攻,而生长在花圃中的菖蒲为了保护男主角,倾尽全数修为将其包裹在重重的藤蔓之中。等覃朝赶到的时候野鬼已散,他只看到男主角被菖蒲纠缠出不来。胡杨低头思考了好一会儿,他越说越小声:“我觉得,是很无所谓的眼神。” 肖华不置可否:“为什么?” “覃朝的角度,他不会觉得菖蒲无辜。”胡杨没有自信,时不时看肖华一眼,那人只是笑着示意他继续说,“被困的是我哥哥,困他的是妖怪。覃朝虽然也是桃树精,菖蒲算是他的同类,但是人里面也分善恶不是吗?那恶人围了我哥,我不得冲上去撕了她丫的?” “噗,为什么不狠一点?”肖华听到东北话就笑开了,水差点儿吐回杯子里,“妖怪围了你哥哥,你怎么不凶一点呢?冲上去咬死她?” “您这不是说笑呢吗?前边儿不是说,覃朝那小孩儿是借了帝流浆的力,原本就比别人强很多,一手就能拍死一个鬼呢!”胡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这就像那什么,我哥被一蟑螂吓到了,我冲上去把那蟑螂踩死,我干嘛狠狠地碾?一脚就能踩成粉,多一脚都没必要。说不定还笑呢,”他眨眨眼睛,一派天真地笑起来,“哥,没事了。” 力量悬殊,碾死一只蚂蚁的人可会产生出其他情绪?覃朝的天真造成这人的善恶观过于分明,自成体系,所以根本不会为杀死一个伤害亲人的小精怪伤心或者变得狠厉。小孩子会炫耀,会笑,会对着失魂落魄的哥哥摆出最天真的表情:“哥,没事了啊?就是小妖怪,解决了。” “有错吗?”胡杨见肖华愣住不说话,赶忙攥回自己的袖子,“我是不是误解了?” “没有,你做得好。”肖华咳了声掩饰自己的惊讶,眼里的悲伤终于散了些许。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胡杨的头,声音似乎又轻又远:“第二个问题,有一天,假如有一天,你发现言擎很伤心,你是覃朝,你会对他说什么呢?” 言擎这个角色生性慵懒,倒不如说以眼不见为净来掩饰自己对于情绪的敏感。这个人物的悲伤也是极为安静的,不会大喊大叫,也不会痛哭出声。胡杨怔怔看向肖华,似乎是把肖华当成了男主角,他咬着嘴唇什么都不说,只是翻兜摸了颗快化了的糖,塞进了肖华的掌心。 “因为小的时候,覃朝小的时候,言擎给了他一颗糖。”胡杨抓着后脑勺回忆剧情,“他的思路很简单,就是我能因为这个事情开心,那我就把这个东西给你……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明白你为什么那么伤心,但是,我真的很希望你可以开心起来。覃朝不会说话的,他只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给哥哥,然后待在他身边。” 结果胡杨还没出戏,肖华就直接把那颗糖剥开吃了:“糖很甜,谢谢你。” 胡杨咬着嘴唇没敢笑:“老师,那糖快过期了。我就搁兜里放着玩儿的……要不你吐了吧?” 肖华喉头一哽:“没事,没事。你还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我觉得你这个状态去参加试镜其实没有什么大问题,你对覃朝这个人物的理解超过了我的预期……秋哥儿没有看错你,我知道你努力了。” “我还想问个问题,”胡杨深深低下头,“为什么……会那么,悲伤呢?” 他看这本小说最不喜欢的人物就是言擎,每天都在为不同的事情伤心。覃朝为了救他杀了个菖蒲,他伤心;男配被组织背叛了,他也伤心;见到妖物不被尊重也伤心,见到人类的惨状他也不舒坦。一天到晚伤春悲秋作个苦情男主像,评论里还说这哥们儿善良。 胡杨梗着脖子抬起头,不等肖华回答就说:“这人哪有那么多好触景伤怀的?遗憾就去做,做错了就改,这也难受那也看不下去,他不是龙吗?他不是那什么挺牛逼的吗?那么牛逼为啥不拿着能力啊什么玩意儿的,看不惯老子还不能按着他丫的头让他改吗?换我,说我不行我就得证明我很行!我牛逼!我死活都不后悔!” “因为,你很年轻。”肖华顿了顿才说,“正因为这样你才能演覃朝,因为失去了这份天真,就再也演不出来了。” 最难演的是什么?女演员是小姑娘的羞赧,男演员是年少时的天真。纯粹和羞怯太容易被玷污,稍加些技巧都会显得笨拙。肖华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双眼通红,甚至落了两滴眼泪下来。他呆呆地看着胡杨惊慌失措跑出去喊医生的背影,红着眼自说自话:“他真敢说话啊,要是不在这个圈子混就好了。苹果娱乐,又是……” “没有要是。”江行云掐着时间点从外面走进来,“他不是陈桦,他不可能变成下一个陈桦……他跟你们这种疯子不一样。不要随便可怜别人,肖华,这人比你和银裴秋,强多了。” 第三十三章 试镜会的地点是在望京那边儿的一个酒店,剧组有钱包了俩会议室,一个待机一个面试。胡杨似乎回忆起当时试镜央视VCR的时候,自己偷偷在屁股兜里藏了根烟,趁张苗苗不注意就溜到消防通道上抽。罗清华心里是百感交集,她虽然挨了周白陶一顿骂,好歹胡杨回来了之后就说自己明白了。两人虽然想的不是一件事,视线交汇的时候都在笑。 她撕开印着21号的标签纸,郑重地贴在胡杨胸口:“基础的问题我们都过了好几遍了,你上台就认真答,让你演一段儿就好好演,轻轻松松过了,我去偷周哥的钱请你吃大闸蟹!” “生殖腺有啥好吃的?” “老板你学了几个名词就是埋汰我的?” “卵啊,精液啊啥的……” “我给你拆肉吃行吗?” 正当两人畅想未来,准备设计如何窃取周白陶钱包的时候,胡杨余光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定睛一看,不是舒明池又是谁?那人敲了敲表演厅的大门,不一会儿制片人就从门内走了出来。舒明池只是附耳说了两句,制片人的脸色就变了又变。胡杨没多在意,但心里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不一会儿,隔壁表演厅就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 工作人员没等待机室内的演员们反应过来,直接走进来宣布试镜结束。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谁先啐了一嘴:“我呸!内定了还搞什么试镜会?”一帮人好像瞬间就成了同党,骂骂咧咧收拾东西走人,只有胡杨还愣在原地,罗清华怎么拉也拉不动:“老板,走啦……老板?胡杨?结束了……” “刚才,叫到20号了啊。”胡杨抓着罗清华的袖口,咬着牙又重复了一遍,“刚叫到20号了!” 就差一号,就差一步,就结束了。胡杨捂着嘴想吐,舒明池正好走到待机厅门口,见到胡杨也是一惊。他推开罗清华冲过来扶着胡杨,脸色发白,连唇色都白了,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胡杨哥?你……” “你做得好啊,小八。” “啊?” “真好。” 谁会在乎蚂蚁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啃下了馒头的一小角?它只是被馒头块儿挡住了眼睛,走到别人的道上,别人也没留神,一脚下去,直接把蚂蚁给踩死了。 舒明池一直说自己不知道胡杨也试这个角色,他慌得一直掉眼泪,见胡杨不理他,手一甩就站起来大声吼:“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个角色?你知不知道我为这个角色付出了什么?胡杨,你委屈,但是不是有人一直帮你吗?你凭什么能拿到这个资格啊?为什么……我们总是站在对立面?你就不能让我一回?” “我他妈?让你?我让你去死!”胡杨咳了声才站起来,他讥讽地看着舒明池那张脸,“我管你为什么!你践踏规则还上瘾了?婊子出去卖屁股,拿了钱说嫖客把你搞出血了也叫代价大?不是你他妈自己出去卖吗?你跟我说代价大,哈?老子代价不大?” 看不懂的词就查,一遍又一遍地写人物分析,念台本儿把对手的台词都背完了。这几周时间胡杨不眠不休,上秤掉了七八斤就为了符合覃朝那个“清瘦”的造型。就差一步,就差那一个号,他就有机会能去证明其实自己演的不错,至少他去过,去努力了。胡杨肩膀垮下来,他苦笑着,连眼泪流下来都没发觉:“你真会作践别人,舒明池,你太会了。” 说完这话胡杨就拉上罗清华直冲冲跑下了楼,他不知道隔壁那一声巨响就是肖华扔了凳子,也不知道江行云脸上挨了肖华几巴掌。他跑到停车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钻进车里一个劲儿找烟,好一会儿有人才递了一根到胡杨面前:“大重九,抽吗?” 周白陶撇嘴扔了个打火机给胡杨,自己从兜里拿出另外一个,点上烟才让罗清华往外开:“韩成勋跟我耀武扬威呢,连累你了。”他看胡杨不说话只是干坐着,心里越来越烦,“怎么?让我给你赔礼道歉啊?或者给你找个金主爹,也跟那小王八羔子似的抢别人的角儿?” “他要真是试镜好过我,我一句都不说!” “人可会挑了,韩成勋也睡了,制片人也睡了,两头好,你比不过。” “……你知道啊?” “才知道,”周白陶晃晃手机,摇下窗户吐烟,“要是早知道,我就不会让你来。” “我以为肖老师不一样呢。” “他?他是挺不一样,但他没有决定权。” 编剧和导演说到底还是干活儿的,制片人才是统筹。管钱的那个说要选谁,导演想吃饭还能不要?周白陶一脸嫌恶,还是伸手拍了拍胡杨的脑袋瓜:“就真那么想上那破戏?想试镜?行,你还有个机会。” 胡杨皱着眉就要堵耳朵:“啊?我不跟人睡啊!我有主了!拍不了我也不能学你给别人戴绿帽啊!” 周白陶贴着胡杨脸蛋儿就是一掐:“你他妈有胆子再给我说一遍?”留下俩指甲印他才撒手,叹口气说,“这部戏的反派,原先试镜好那演员说要轧戏,江行云二话不说就把人给撤了……都换了一个,他现在也不好跟资方唱反角儿,小王八抢了你的角儿,你就去试反派呗,五天后,爱去不去。” “我问个问题,”胡杨举起左手,“反派能狠狠给这犊子一巴掌吗?” “我呸!”周白陶看他又高兴起来了,白眼一翻就躺在了椅子上,“你要是上了,我让江行云给你加一场,你打个爽。”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覃朝这个角色胡杨准备了几周,换成反派胡杨就只剩下五天。他一回家就把自己往卧室里关,罗清华叫吃饭也不出来,只好把饭搁桌上,自己舀一大口塞进嘴里发呆。她一个助理帮不上什么忙,虽说知道圈子就这么回事儿,但也找不出什么词汇来安慰胡杨这颗受伤的小心脏。她记起胡杨抓住自己的手,一直说到20号了,不知不觉自己眼眶里就滚了颗泪出来。 “老板,加油啊,下回早点儿去,咱们抢个1号!” “老子有1!你快回去歇着吧!别影响我入戏!” 胡杨撅在床上,咬咬牙还是没给银裴秋发微信。听外边落锁了,胡杨才猫着身子从卧室里溜到盥洗室擦了把脸。眼泪流多了皮肤上边儿火辣辣地疼,他搓了好几下,心里还是五味杂陈。如果说覃朝那个角色对于胡杨是50%的本色出演,反派莫承锦就跟他是200%的背道而驰。 面容二十出头,总穿一套松垮棉麻衣服,待人极为温和。他的身份是清理人,肃清背叛妖监会或者任务失败的干员,人前人后完全两个样子。要一个天生耿直的人去演心机婊,这不是要了胡杨的小命吗?而且在胡杨看来,这莫承锦就是个疯寡妇——姘头林放死了之后一门心思要把人搞复活,没任务就拿着照片在家里坐着,难道能看出一朵花儿来? 胡杨心想自己没老婆可死,抓耳挠腮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他手上倒是有银裴秋的照片,胡杨冲到卧室拿来看,这倒好,两人鼻梁撞鼻尖,他一看就臊得不行:“噫!看这玩意儿有什么意思……哎?” 看这个东西,他眼前似乎就开始飘着并不存在的粉樱。他记得银裴秋第一次把他拉得那么近,两个人就差一点儿亲到一起,咔嚓一声,那一瞬间似乎就成了永恒。胡杨像是懂了什么,他扎进书堆里翻出倒扣的相框,翻开来,未出名就走散的八个人还在公司门口笑着。他的大哥,他的弟弟,那段时光无论如何也再回不去了。 无论是几个人冲进鬼屋里打鬼,还是躺在破旧的小宿舍一起畅聊未来的时光,这些东西只能变成心中残碎的剪影,永远没有办法再陪伴在胡杨的左右。罗莎有没有上天堂?陈叔叔再婚快乐吗?没有家的感觉,只能活在回忆里的感觉,是胡杨自己把这种伤痛麻痹隐藏了,他记得并且无比熟悉——只能抱着一张照片,像拥抱着自己曾拥有的全世界。 “说白了还是个疯寡妇。”胡杨叹了口气,合上剧本拿出手机。他翻到银裴秋的微信,先是摆了个笑脸给银裴秋发张自拍,然后发了段儿语音:“哥,我要演个寡妇,手机卡先撅了!别想我!” 他随手抓了几张照片放包里,出门买好足够四天的泡面,去街对面的旅馆开了间房。整整四天,除了早上背台本之外,胡杨就抱着照片思考怎么样才能回到过去。在没有时光机的时代,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他把银裴秋的照片放在餐桌对面一起吃泡面,第一天觉得傻,第二天觉得自己很奇怪,第三天还是老样子,结果第四天,当他看到银裴秋的脸时,他觉得自己有点看厌了。 不是脸不好看,是这张照片,他厌烦了。想看到鲜活的,会动会说话的银裴秋。说不定银裴秋找自己找到发疯,又说不定他在忙自己的事情没空管胡杨。他放任自己的感官,设想无数种可能,但这些可能对于莫承锦来说都是三个字——“不可能”。你不可能再见到你的队友们,你不可能再见到林放,他绝对不会对你笑了——他死了。 “我操你妈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胡杨两手抓头都快把头皮抓出血了,他捡起搁在地上的衣服塞回包里,连宾馆的押金都没退就往自己家里冲。一打开门胡杨就扎进卧室找手机,以最快的速度开机,不管未接来电多少通,直接拨号打银裴秋的电话。刚一接通,胡杨就鬼叫起来:“好哥哥快说说话!你说两句话吧我想死你了!这日子别过了……我的妈呀我要疯了!” “……你在哪儿?”电话那头的银裴秋跑得气喘吁吁,“你回家了吗?!你他妈是不是疯了?四天?你他妈玩儿人间蒸发呢?好玩儿吗?!” 胡杨握住手机一愣:“不,不好玩……你,哥,你慢点儿跑,老胳膊老腿儿,摔折了怎么办?” “滚出来给老子开门!”啪的一声电话就掐断了。 没多想,胡杨立刻丢下手机冲到门边儿,一拉开门,他就看到银裴秋气喘吁吁蹲在门口。这人刚站起来,胡杨腾地就是一扑,生生把银裴秋扑得撞上了过道墙。正当银裴秋想开口骂,胡杨却搂得更紧,银裴秋只能挂着胡杨往门内挪,一进门就把人抵门上,扯住胡杨的头发啃咬那人的嘴唇。 胡杨也不示弱,虎牙愣是给银裴秋咬见了血才松嘴。他吧嗒一口亲在银裴秋那张即将暴怒的脸上,表情又是想笑又想哭:“呀!哥,你脸上痘消了!” 第三十四章 二十几岁演个十五六,只要妆画好了,年龄不是问题。可要是让一个十八九的去演二十五六,可能就需要可劲儿造作了。“莫承锦”这个角色试镜前胡杨特意让罗清华给自己多打了些阴影,自己还从周白陶那儿顺了一副没度数的黑框眼镜别在胸前的领口上。 重新站在表演厅外面,胡杨伸手摸了摸上次没能推开的木板门,叹了口气推门进去,先向里面坐着的人鞠了个躬。肖华难掩面上的震惊,江行云坐在他旁边,也对胡杨投来惊诧的眼神。倒是原作者好奇似的对胡杨打量一番,冲制片人勾唇浅笑:“王制片,让我先提问行吗?” “逝水,不要胡闹。”江行云出言呵斥,低头打开评分表,“先介绍你自己。” “各位老师好,我是来自苹果娱乐的胡杨,今年19岁,前爱豆,现在正在往演员方向转型。”这一个个字儿算是咬得字正腔圆,半点儿东北味儿都没带上。胡杨背手站在台上还挺板正,对上原作者的眼神也不含怯,只是笑笑接着说:“我选择试镜莫承锦这个角色。” “为什么呀?我觉得你的年龄更适合某个被内定下来的角色呀!”原作者被称为“逝水”,这人写了好几部小说,胡杨看过两本,只是没想到眼前这个清瘦的小姑娘能写出如是惨烈的文字:几乎每本书的主角都得死两三个。 肖华出言解围:“演员本身的年龄与角色呈现的关系,取决于这个演员本身的演技。19号胡杨,你认为莫承锦身上的哪一点最不好演绎?” “他的眼神。”胡杨不假思索地答道,“无论是剧本还是小说里,很多时候都会提到莫承锦沉默地看向某个方向,如果揣摩错了他眼神中的感情,对这个角色的演绎就是失败的。” 原作者肯定地点点头:“写太多了会显得复杂,有时候留白也是必要的。这些东西就需要演员自己来填充,如果没有抓到,会相当片面和空洞。” 江行云点头,单看长相这人倒是挺随和,眉浅线条软,但讲起话来声音却是冷冷的调子:“接下来你需要进入莫承锦的角色,和我有一到两段对话,10秒准备。” 去医院那次胡杨就撞见了他和肖华在病床前面儿拉手,现在一见到两人同框,不免有些尴尬。胡杨闻言立刻背过身去,摘下胸前的眼镜戴上,深吸一口气才转头看向评委席。莫承锦这人的能力和水有关,他能看到水面映射出来的场景,以故总是习惯地盯着有水的地方——江行云桌上的矿泉水瓶。 “你钱夹里的照片是谁?” 莫承锦钱夹里的照片还能是谁?胡杨低头拿出自己的钱夹,原本听见问题时那一瞬间的惊诧,触及到那张照片时,眼神竟然柔软了些许。他似是回忆一般地抬起头,温和笑着将钱夹朝江行云方向递过去:“我的队长……林放,放哥。” 突然江行云猛地一拍桌子,一巴掌就把桌上的水瓶拍到了地上,他双手撑住桌面直勾勾地看向胡杨的眼睛吼道:“你为了他?为了复活一个人你就可以视他人的生命如粪土?你看看言擎被你害成了什么样子!”他指向肖华,肖华翻了个白眼,费劲地咳嗽起来。 胡杨的眼神只在肖华身上扫过一下,别过脸嘲讽一笑:“他人?那也要,是个人。”他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收回钱包紧紧攥在手里,“你看看他的眼睛,看看啊……竖瞳,也能叫人么?但是,林放,你明明是见过林放的!林放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诡辩,缩小范围,要把自己所做的事情正当化,这就是莫承锦的思考方式。江行云抬眸看了胡杨一眼,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坐下询问其他人还有没有什么问题。原作者这时摇头,那小姑娘摸了摸下巴才说:“我觉得江行云导演的戏没挑好,我再提一个问题。你觉得,莫承锦做这一切是出自于爱吗?” “如果爱会让人痛苦的话,我认为那不是爱,只是自己心中的执念。”胡杨摘下眼镜笑了笑,“我觉得他已经发现了,明明莫承锦早就可以复活林放,为什么一直拖?我看到很多读者说您拖剧情,但是我认为,是莫承锦不敢。” “为什么?” “他怕这个人复活之后,林放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完美。” 人的回忆都是被美化过的东西,就像牛的反刍,吐出嚼一嚼,最后也只吸收有营养的东西。胡杨不知道自己的试镜结果,但走出表演厅那瞬间他就松了一口气。人活得不够真实真的太累了,不仅要欺骗他人,还得不停说假话来骗自己:“五道口,骗人在你们那什么心理分析还是结构上边儿……是不是个什么障碍啊?” “障碍?”罗清华以为胡杨演戏搞魔怔了,“没有不会骗人的人,这算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吧。” 胡杨装模作样地皱起眉:“那骗人还是挺不好的对吧?” “对啊老板,小学生都知道啊。” “那你上次说我试镜了请我吃大闸蟹算数吗?你都读大学了……” “……” 本来应该是两个人蒙面冲进周白陶的办公室抢了他钱包就跑,吃完大闸蟹光荣进局子自首的事儿。胡杨没想到自己两天后会待在家里跟一只鲜活的梭子蟹大眼瞪小眼,而应该被抢钱的周白陶正在胡杨家门口打电话:“来不来?……要报酬?行啊,说吧,要怎么……去死,不来算了。” 罗清华为自己苟活的钱包长舒了一口气,她抱起半个身子那么高的泡沫保温盒放到胡杨面前,指了指标签对胡杨谆谆教导:“这是金主的Logo,盒马生鲜,到时候我们自己拍个视频,你要展示一下Logo,夸夸螃蟹好吃。” “试镜结束就给我好好工作,摇钱树。”周白陶自己走进来调了一下摄像机的角度,“不是想吃蟹子吗?接这广告正好如你所愿,吃啊。” “这些都是金主送的?多少钱啊?”胡杨拆开保温箱,拎了一只壳比脸大的帝王蟹出来。他干脆埋进保温箱里看,四只兰花蟹,两对大闸蟹,还有一包活蹦乱跳的对虾:“我滴妈呀!这虾!这蟹!这这这……这他妈我吃的太好了吧我的神仙啊!” 周白陶把胡杨脑袋往下一压:“不用谢我,本来只送你一只帝王蟹,1368块,其他呢……都是从你工资卡里扣的,一共1798,算是你他妈的混账玩意儿让老子找你四天的赔偿费!”他从鼻子里吭出一口恶气,“你男人是人需要通知,你亲爹我就不是人,短信费都设不得给爸爸出两块,要死吗?” “真要死了救命!螃蟹夹我鼻子了!” “夹死你个臭没良心的!” “小帅哥——!出来接你好哥哥!”谢应刚走到楼道口就开始嚎,他揽着提了一堆东西的银裴秋,抬脚踹门就走了进去,“这是咋啦?演个戏还把鼻子给磕了?” 银裴秋板着一张脸把怀里的红酒拿出来杵在餐桌上:“挨打了吧?” 胡杨狠狠一刀敲在那螃蟹脑袋上,见到银裴秋手上的红酒就皱眉:“你还带啥礼物啊?” “庆祝你没死行不行?”银裴秋熟练地拉开胡杨家的冰箱找冰块,“看不上?” “嘿!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你还带,怪生分的!” “……谁他妈跟你是一家人?” “臊皮咯!周老师你银裴秋那老脸也会红啊哈哈哈哈!”谢应挤眉弄眼,挨打之前赶紧抱住了相机开始调试,“机子还行。就拍个朋友聚会呗,大妹子去把窗帘儿给胡杨拉上,周老师你找几个口罩,到时候把咱们几个脸遮着。” “应哥还挺靠谱儿。”胡杨把螃蟹放回盒子里,肩撞了撞银裴秋,“你也戴个口罩呗帅哥!准备入场了,Action!” 白灼虾,清蒸大闸蟹,咸蛋黄炒梭子蟹,帝王蟹也清蒸,剩下的兰花蟹胡杨学着网上的法子用酱油腌好放了冰箱。虽然摄像机对着自己做菜的脸,但场地是在自己家里,胡杨倒还挺自在的。他只负责切东西和乱夸这东西有多好,掌勺的人在视频里只是胡杨的一个“朋友”——一个大花臂不遮,五个耳钉不摘的朋友。 他靠在碗柜上看银裴秋颠锅炒菜,最后一道爆炒杏鲍菇那香味儿勾的胡杨直流口水:“我小时候没吃过大螃蟹,结果现在摆桌上……我还是最想吃这个。” “谢应,记得把这句话剪了。”银裴秋瞪了胡杨一眼,挑了个白瓷盘子让胡杨上菜去,“试镜结果呢?” “还没说。”周白陶抄了把剪刀,看谢应把摄像机架好搁在餐桌边儿,这才对他招招手,“小狗过来。” 谢应当时一愣,胡杨还以为是在叫自己,放下菜盘子就往上凑:“叫我什么事儿啊哥哥!” “我成老狗了。”谢应提着胡杨的领子把他按到凳子上,接过剪刀的时候深深看了周白陶一眼。口罩遮住了脸上大半的五官,只能看清那双狭长的眼睛似乎有点湿,旋即又笑起来:“别在厨房倒腾了,吃饭了!” 方桌坐满了人,胡杨上桌就给银裴秋夹了个大脚,自己傻笑着剥了只虾,虾仁放罗清华碗里,自己逮着虾头嘬虾黄。他端着碗视线在餐桌上走了一圈儿,谢应跟饿虎扑食儿似的猛吃,周白陶虽然嫌弃,还是时不时给他夹两筷子菜;罗清华盯着眼前的虾,夹了三只放盘子里,边剥边吹;银裴秋吃东西还是慢条斯理,低头喝了口酒,又给胡杨夹了点儿杏鲍菇。 热闹,这冷清清的屋子里终于多了点儿烟火味儿。胡杨埋着头扒了口饭,笑得嘴角都快到了耳根。好容易吃了些东西垫肚子,他才举起酒杯冲在座四人扬了扬:“我胡杨祝大家万事胜意!那个……合家欢聚!心想事成!岁岁什么,哎!万事如意就完事了!吃好喝好!” 罗清华举起酒杯跟胡杨碰了一下:“我祝老板早日出名!” 谢应赶忙把嘴里的蟹肉咽了:“祝你翻身做……翻身农奴把歌唱!以后多请你好哥哥吃点儿东西啊,我还想吃A5牛排和蒜泥嘎啦。”他说完就推了推周白陶的肩膀,“你快点儿,说点儿啥。” “祝你早日摆脱智障行列。”周白陶勉为其难举杯,“行了吧?” “祝你……”到银裴秋这儿就卡壳了,什么挖苦的祝福的,前面几个抢着都说完了,银裴秋脑子当时一空,盯着胡杨期待的小眼神儿心想也不能敷衍了事。他只好伸手揉了揉胡杨的头,低声说:“我祝你,永远都是一个自由、勇敢且善良的人。” 第三十五章 永远自由、勇敢且善良,这何尝不是银裴秋所期待的人格。《乍见之欢》试镜结果出来那天胡杨兴奋到连发三条微博,虽然两条都是广告,但还是有一条是自己真心实意发的:“真心感谢所有一直站在我身边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弟弟妹妹,感谢你!” 距离银裴秋下一场拍摄还有十天时间,他坐在电脑前写着电影立项申请书,鼠标晃到时间,才发现早就已经入了三伏天。窗外日头高悬,像个大灯笼似的,晃得银裴秋睁不开眼。他起身走到卧室,床头放着的睡眠喷雾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银裴秋苦笑半晌,最后还是把那罐喷雾扔进了垃圾篓。 “包一束银莲花,要紫色的。” “又来啦。” “嗯,剩的零钱拿去给您孙女儿买糖吧。” 房山那边儿有个树葬陵园,陵园门正对那条街上有间花店。银裴秋塞了四张一百到老太太掌心,低头拿起那束花嗅了嗅:“开过了,雨水多,有股霉味儿。” “每回你都多给我钱,怎么都够送你一束了。”老太太不肯要,“我孙女儿,跟她爸一块儿到青岛啦!这么多年,小伙子你还认得出哪棵树吗?树都变啦!” “心不是盲的,我就能认出来。”银裴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弯腰把钱放在老太太那堆花材上,“我最后一次来了,就收下吧。” 下午两点正是阳光最毒的时候,走在成片的树林之中,倒还能偷点儿阴凉。一路上人没有几个,树葬也没设香灰蜡烛台,只有这一棵棵常青树还昭示着泥土之下有人存在。银裴秋拾级而上,终于走到半山上那片小平台,一棵蔫头耷脑的白桦斜斜倚在围栏上。他捂嘴咳了一声,垂眸上前将花放在树根上:“陈桦,你什么时候低过头啊?” “我想……拍电影了。” “老子他妈就要把这本子拍出来!” 二十三岁的银裴秋和三十二岁的银裴秋不同,这人是个愤青,那个年代还有愤青这种讲法。当时的环境还算宽松,但国内的题材相对局限,自从第四代导演之后再无什么好片儿。他狠心打了第四个耳洞,耳朵上还淌着血,就冲进表演系的宿舍抓人:“陈桦!有好本子!我写的,绝对能得奖!你拍不拍!” “拍呀,银老师,你写的我都拍。”陈桦合上手里那本《雪国》,笑着摇摇头,“听行云说他认识了一个轻化工大学毕业的编剧,吹得可神了,你也把本子给那个人看看?” 那个人就是年轻的肖华,虽然是个男的,但比姑娘还漂亮,被人叫成轻化工校花。他和陈桦都是四川人,都有一个让银裴秋百思不得其解的口癖:逮着谁都先喊一声老师。江行云是北电导演系出了名的心高气傲,看不起半路出家的银裴秋不说,连带自家导师的作品都能骂个遍。也就是那一瞬间的事儿,银裴秋找了肖华,逮住同宿舍的学弟谢应,又打通越洋电话给周白陶,拉开了一场末日之前狂欢的剧目。 九年前的肖华体弱多病,没跟他们几个一块儿去日本,那个瘦巴巴的青年站在机场航站楼面前郑重将改过的本子交给银裴秋:“银老师,你放心拍,我和江老师还有寄星会努力找办法把你这部片子送去评奖。” 九年后的银裴秋抬手抚摸皲裂的树皮,坐在树根边上点了根烟。他望向山下的路,少说也有几十级的梯子。身边的银莲因为缺水逐渐枯萎,银裴秋摸了把花蕊,吐烟吹飞那点儿花粉:“心气儿那么高的江行云,拍商业片去了,现在商业片也不拍了,拍电视剧。我?我在拍综艺,可我还是想拍电影,陈桦……你最懂我,我该拍吗?” 中国的电影人,要真想做出点儿什么实绩,脑袋是要别腰带上的。倾家荡产不说,还可能滚进号子里吃几年牢饭。银裴秋笑着靠在树干上,自言自语地说:“我们都不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万事要求尽善尽美,要求一高,姿态也就高了。”他顿了顿,抬手揉掉眼角的泪,“陈桦,你是我心里,最好的演员,你是我一手指导出来的演员,我以为你是完美的,你无懈可击。” 对于一个年轻气盛且自负的导演来说,一个能完全呈现出自己心中所想的演员,自然是可遇而不可求。他们那部电影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成功,却给今后的影视作品再加了一道锁:今后没有龙标不允许出国评奖。没多久肖华锒铛入狱,陈桦因为染上毒瘾与银裴秋分道扬镳,但又迅速投入了下一部电影拍摄中。但无论是谁的生活,似乎都陷入了胶着,银裴秋被家人禁止拍片,陈桦总是在深夜打来电话,哭诉自己的演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你教我的不对吗?”吼得撕心裂肺,“我是影帝啊……我怎么能演成现在这个样子!” “圈子里的人都说是白陶害死你,凶手应该是我吧。”银裴秋还记得陈桦死的时候,那间屋子里堆满了他喜欢的银莲花,整套房子充满了腐臭和花香交杂的味道,四年之后还是令人作呕。他们共同的梦想才是天上高悬的白月光:“是我让你体会了一把白月光狠狠摔进泥里的感觉,我的失误导致你没能演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以为导演就是演员的灵魂,我以为是通过你来呈现我,可是……哼,我也是个凡人,我不可能面面俱到。” 如果演员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变成导演的镜子,那遇上好导演自然能演出好作品,遇上差的,肯定一落千丈。高傲的人绝对不会承认自己错了,钻进一个牛角尖里就算把自己压成血沫也不肯出来。当银裴秋认识到自己错了那一刻,他笔下的任何一个角色,全部都埋进了土里。 “有个人提醒了我,我银裴秋不是神仙,我是个人。” 人始终无法超脱出自己感官的局限,如果你要一个人去想想一种自己没有见过的颜色,脑海里肯定一片空白。为什么电影里的外星人总是那么畸形?因为他们不过是一种基于常识再加以拼凑的产物,并非创新,而是一种组装的臆想。所有的故事仅凭导演与演员共用一个灵魂是不可能达到完美的,因为没有体验过,没有看到的,根本就无法展示出来。 上帝没有创造出从出生就无比高尚的人,再理性的人也会有被七情六欲干涉的一天。无论是电影圈还是粉圈,人人都有自己的狭隘之处。 就像胡杨拍完定妆照之后想登微博发个工作照,一输入自己的名字,弹出来满眼都是黑词条。很多人并不认识胡杨,也不知道Lucas是个什么风格的男团,甚至连这个团里有几个人都不知道。这些正义的勇士最擅长跟风辱骂,为了彰显自己的“品格”,肆意对别人施加无端的暴力。 片方宣发有意提前放出参演人员的消息刷了波热度,正在风口浪尖的胡杨又被推到了网络喷子的枪口上。书粉找到胡杨以前出圈那张旧照,小论文写了好几篇,痛陈资方滥用IP,更有甚者直接艾特胡杨本人:这种土味idol也能演戏?拍综艺靠吸血红了,现在忘本一脚把女方踢开,品德不好的人能演出好的角色吗? “演员的品德跟演技有关系吗?”胡杨撇嘴扔下手机,由着罗清华跟刷碗似的拿卸妆棉擦他脸,“图个啥?圈我难道我还能搁大号去跟他对喷么?” “老板你看过一本书叫《浪潮》吗?”罗清华对着那些黑词条连连咂舌,“从众心理,这就是一帮没有安全感的乌合之众,他们认为只有在群体里才能实现自己微茫的价值……换句话,换句你能理解的,他们想群聚成一条大腿,让你这根细胳膊拧不过。” 胡杨挑眉没有多说什么,他坐在休息室等待主演拍完之后才能进行下一组拍摄,提到主演,胡杨就想起今早他见到的舒明池:更衣室里那人脱下短袖,背上少说好几条红道子。那人见了胡杨也没说一句,换了衣服就跟不认识似的出了门,胡杨却发现舒明池的眼睛里没了当时那股活气儿。 为了往上爬,把自己都扔了,值当吗?胡杨仰头让罗清华擦了他脖子上的粉底,喉结被人蹭着还有点儿痒,他断断续续地回忆着说:“五道口,你是我从日本回来那之前进的公司吧?” “对,当时校招,”罗清华抿着嘴唇一笑,“我想当经纪人,招进来说让我先从助理做起。” “苗苗姐也是。” “是之前带你那个姐姐?” “对。” “我以前觉得她特别厉害,一个助理不仅要做经纪人的活儿,还要照顾我们八个的起居。大哥小龙虾过敏她也记得,我经常忘记卸妆她也知道,我总觉得她已经努力了。”胡杨叹了口气,“后来周哥接了我,我才发现人是真的有上限,你知道吧?就那种……普通人的起跑线在地上,一辈子也只能在地上跑,地上就是重点了,可是有的人,起跑线就在天上。” 很多人努力一辈子也挣不到多少钱,但是他们尽力了,也不能说这些人是失败的。卸妆结束胡杨就拎起自己的包好一阵儿翻,他找出两个本子捏在手里,垂头笑了笑:“我从前就知道我是个普通人,就一个,可能比普通人还要低俗一点儿那种。所以,我特会原谅我自己,也没做什么鲤鱼跃龙门的梦。” 八个人许愿的时候胡杨不说愿望,大概是因为自己从来就没有肖想过什么东西。只要有,那就好;没有就没有,生来他不就什么都没有吗?在孤儿院胡杨学会了一个道理,只要不抱有过多的期待,就不会有任何落差。所以自己才很容易满足,拿到一个破玩具都能高兴半天,虽然自己也不喜欢玩这些兔子啊熊啊之类的。 “你把这本子给舒明池吧。”胡杨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摸着本子的边缘还有点儿舍不得,“里头是肖老师给我讲的演技,人物关系分析,还有些我对覃朝这个角色的看法。银……我那啥说,肖老师这人贼拉看不起带资进组的,小八这人脸皮儿忒薄,肯定不好意思找人问戏,拿去!快点儿给他……说爱要不要吧。” “脸皮薄还往韩总床上爬?”罗清华说得胡杨一愣,“老板,人都是会变的。” “我不变不就行了吗?”胡杨起身拍了拍罗清华的肩膀,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永远都不变,不就行了吗?” 第三十六章 活得无忧无虑的人怎么去演一个苦情角色呢?现代通讯也方便,就算银裴秋上沙漠里拍戏胡杨也能找个卫星电话跟人见到面。进组前三天都没胡杨的戏份,他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边上,跟群演挤一块儿边嗑瓜子边看大明星演戏。 男主言擎定的是模特出身的演员陈铎,个子185还往上走,剧里言擎的青梅竹马——女一岳望舒,定的是个新人小花金柳月。两人站在北新桥镇海寺博物馆面前,蓝花楹枝条微垂,好一幅人比花娇的画卷。这一场就有舒明池的戏份了,那天罗清华把本子搁在舒明池桌上,胡杨不知道他收没收,现在就跟个等孩子期中成绩的妈,心里是又烦又乱。 “小胡啊,没你的戏还来?”张妈演的是镇海寺扫地大妈,她从兜里掏了俩橘子,胡杨一个自己一个,“贡品呢,吃一个!这孩子太勤奋了!” “没有,我来了剧组就得给我发盒饭!比我公司那婶儿煮的好吃多了!”胡杨塞了两瓣进嘴,酸的牙齿都快掉了,“嘶!姐姐给我喝口水!忒酸!” “哈哈哈这孩子还没长大呢!” “我孙子也十九岁,要能长你这么好看就好了。” “哎,赶紧结束,我回家煮饭了。” “在这儿吃啊,大明星都说好吃呢!” “卡!”正当群演们聊得火热,江行云那边儿就吼了一声。这人今天穿了件T恤,热得前后都是水痕,火气自然也比空调房里重了不少:“陈铎!我让你演个慵懒的,你是虫子吗在地上爬啊?还有你,金柳月,那么好一张脸,你就让树干挡着?会不会站位?” “又骂人啊。”从早拍到中午也没个满意的镜头,胡杨耳朵都被江行云骂人磨出了茧子。他掏掏耳朵缩回大爷大妈旁边儿,领了盒饭蹲在一处吃:“这导演看着脾气挺好啊,这么能骂人?” “他走路姿势不对。”一旁的孙大爷缓缓开口,他盯了胡杨盒子里的鸡腿好几眼,直到胡杨腆着脸夹过去,那大爷才幽幽开口,“懒,那是一种气质!不是垮着肩膀,慢悠悠地晃!看你这鸡腿的份儿上让老爷子给你说说,踩地缝儿会吗?” “我小时候常踩!踩到地砖缝才能走,踩里面就被雷炸死,这有什么可懒的?” “你想啊,懒了,我又不能找点事情做,不能乱走,这儿摸摸那儿看看不是我的性格……那我不如踩踩地缝儿,又轻松,又省力,还不用多走几步!” “牛啊爷爷!还吃吗?我还有肉丝!” “你别听老孙头乱说,”张妈眼见胡杨就要把韭黄肉丝拨进孙大爷碗里,慌忙拍掉胡杨的手。她冲孙大爷揶揄一笑,对上胡杨又颇为慈祥:“这老家伙!年轻的时候就想去文工团!个子太矮没聘上,当了一辈子群演咯!” 孙大爷冷冷吭了声气儿:“这些小辈!算什么演员!” “银导也这么说,”胡杨挠挠头,眼睛直往片场那边儿瞄,“大爷觉着谁才是好演员啊?” “老银导还是小银导?”孙大爷叹了口气,“银建?” 胡杨差点儿一口饭喷出老远:“银裴秋他爸叫银建?咳咳咳……这名字起得好啊!建嘛,建设祖国!建功立业!” “哼,脏逼,又淫又贱。” “你老消消气,消消气!” 听别人骂自己老丈人,把老岳丈那点儿情史全抖干净,胡杨是想笑不敢笑,想给银裴秋找点儿面子自己又不占理。一到下午他就打瞌睡,头点得像周公钓鱼,好容易钓上一条大鱼,这杆一拉,扯出一条长着鱼尾巴的银裴秋:“我妈呀!” 江行云见胡杨直接从板凳上摔了下去,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手劲儿这么大了?” “没!我下盘不稳!”胡杨拍拍屁股麻溜站起来,腿一酸差点儿跌下去,“嗨,没啥,导演我就是一个蹭盒饭的,您别赶我走啊……” 银裴秋是不是脑子有病?江行云表情颇为复杂,他皱眉拿起剧本塞进胡杨手里,一巴掌又给人拍了个踉跄:“别睡了,到你戏了,赶紧去换衣服。” “好好好……到我?我不是三天之后才拍第一场吗江导?” “不想?” “我马上去!” 听化妆师说了好一通胡杨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他这一睡睡了三个小时,期间舒明池被江行云从头到脚那是骂干净了。那贡品橘子本来就酸,小说里写的橘子甜,江行云就让演员非得演出吃甜的那种感觉。胡杨听得浑身僵硬,努力在脑子里回忆自己有没有吃东西的戏:“然后呢?怎么就到我了?” “吃太多吐酸水了,”化妆师给胡杨补了点儿阴影,“正好咱们在镇海寺,天又快下雨了,正好先把你那段儿没台词的戏拍了。” “……吃了多少?” “二十多个吧,砂糖橘。” 莫承锦这人体寒,大夏天的戏服都是棉质长袖。胡杨换好衣服走出门没多久,背后就多了一块儿汗渍。见着这幅样子江行云顿时就不满了,他叫来助理打了个电话:“肖华,改个本子,把莫承锦雨戏里的伞给我删了……行吗?” 少一个道具,就少一个细节表现方式。没等胡杨仔细想明白,天上的雨就不留情面地掉了下来。上午还开得绚烂的蓝花楹比暴雨打了一地,天阴沉沉的,倒是符合黄昏大雨这个设定。胡杨心一横先跑进了雨里,莫承锦走了很远的路,如果这个暴雨没把身上浇透,自然拍不出那种真实感。 一路上看着水中倒影,从望京追到镇海寺,要肃清山东黑蛟事件叛逃的两个士兵,这一路上莫承锦在想什么呢?我一定要杀死这两个叛徒?那他为什么不打个车?开车追多快啊? 江行云挂断电话便看到胡杨在雨里低头沉思,他挑眉示意场记把胡杨叫过来:“肖华跟你说了要怎么走吗?” 胡杨甩头洒了江行云一脸水:“没有。” “……行,”江行云扯起袖子擦了把脸,他也没生气,叹口气才说,“独角戏不好演,雨戏更是。体寒还要淋雨,那是发疯,但是他不在意,你明白我说的感觉吗?” “我能说自己的看法吗?” “你先别甩头行吗?” 梁湛山和岳望舒是《乍见之欢》中结局最惨烈的两个人,梁湛山是个孤儿,但出身于天狗一族;岳望舒是妖监会七大家族中岳氏的大小姐,世代看护着镇海寺内的锁龙井,以宝物“月灯”镇压井底古龙的戾气。天狗食月,当梁湛山骨子里的嗜血爆发,月灯取代圆月之辉时,两人必将自相残杀。 十九年前,林放一行人执行的任务就是屠戮天狗一族,莫承锦原先重伤未愈,只能待在驻地等待林放归来,但林放那一次出去就再也没能回来。十九年时间足够莫承锦查清当年整队精英全军覆没的理由:十九年前的岳家七小姐——也就是岳望舒的小姑,她倒戈了。那个天真的女人继承了月灯,却认为天狗一族何其无辜。 大概是宿命安排,新一代的月灯继承人岳望舒,又在同样的雨夜里与逃亡的天狗重逢。 “妖监会出动了十个清理人,谁抓到都无所谓吧,而且……莫承锦并不会为害死自己爱人的组织卖命。”胡杨回忆情节,不自觉地揉着手腕,“我觉得他就是看到下雨出来走走,坐在家里看照片也挺无聊,厌烦了。正好通过水看到梁湛山,就是……轻松,他在玩儿,遛弯儿那种感觉,等看到镇海寺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走到哪里了,那种感觉。” 正因为不在乎,所以不关注。妖监会没人知道梁湛山的身份,都到后期才发觉天狗一族没被杀完,还留了个遗孤。胡杨咳了几声才接着说:“一开始他不知道,所以没有那么恨,岳望舒不也是清理人吗?他就看看,看看就走。” 电视剧里就这点儿好,爱恨都是有理由的,好琢磨,人人都是带脑子的。不像网上,随处都是没缘由的恼恨和恶毒。冷雨浇在胡杨身上,他低头避开雨水,盯着脚下的水泊,追逐着一瞬间的光影往前走。 莫承锦是一个被过去束缚住的人,罗清华也分析过,这种人的性格如是,所以肢体动作不会特别自由。他一定是在寒夜里走得摇摇晃晃,偶尔闭上眼休息一下,脚步又轻又慢,不肯惊了旁边的水洼。 在同样的雨夜里他失去了林放,当看到仇人家族镇守的镇海寺,莫承锦冷笑一声,垂头笑得无力。以一己之力无法扳倒仇家为爱人报仇,如今追逐的猎物也落入仇人之手。可是莫承锦也不太恼恨,因为他可以复活林放了。那个看向镇海寺的眼神必是冷淡,张嘴不发声,只是在嘴里回味这三个字:镇海寺,镇海寺。 “卡!一条过,不错啊!” “阿嚏!”一个喷嚏生生把胡杨从剧情里崩了出来,他揉着鼻头冲回片场,笑着接了场记递来的热水,“江导江导!我可以歇了阿嚏!可以歇了吗?我闻见今天盒饭里有鱼了!” “……多给他两盒。”夸人的话江行云都想好了,愣是被胡杨这滋滋往外冒的傻气堵了回去,“你小子还挺会演啊?多吃点儿,免得有人怪我虐待你。” “其实也就那样儿,嘿嘿!”胡杨见到盒饭眼里就放光,整整一条鲫鱼盖在饭上,怎么闻都香。他匆忙接过来扒了两口,还没咽完就开始说:“我有演不好的,江导你把夸我的话存着呗,到时候少骂我一点儿成不?” “说,给你讲。” “我演不出来深爱一个人的感觉。” 他知道失去是什么,他也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但是深爱是什么?爱是什么?胡杨讲不出来,也演不下去。热饭好吃,如果没有热的,那就吃冷的,没有饭还可以吃面。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替代的,所以胡杨无论如何也表演不出莫承锦对于林放那些压抑且执着的感情。 “爱是什么啊?导演。”他端着饭碗等回答。 江行云翻了个白眼:“滚回去问那谁。” 说问就问呗,胡杨几口吃了盒饭,留下一盒搁包里才去厕所换衣服。他缩在隔间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文案,最后还是按下一连串号码,攥着脚趾等银裴秋接通。那头银裴秋刚到恩施,《荒野的呼吸》要到神农架附近拍摄,他刚端了碗热汤还没来得及喝,胡杨的声音就从电话里传了过来:“好哥哥!” “我吃饭呢。”银裴秋瞪了谢应一眼,端起汤碗喝了一口,“说。” “你吃啥呢?” “喝汤。” “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爱?” “咳,咳咳咳咳!滚你妈的!” 第三十七章 爱是什么?总之不是装傻逗趣儿能糊弄过去的东西。骂归骂,银裴秋还是甩了一堆电影清单给胡杨,让他有空就好好看看。他恼得在宾馆那叫一个捶胸顿足,要说不解风情过于正派,银裴秋说二绝对没人敢当第一。 和他同间屋子的演员叫廖风亭,演的是莫承锦那姘头林放,这人刚洗完澡就见胡杨唉声叹气的,不免自己也叹起气来:“天了噜,本可人儿又看到你为天菜思春惹。” 廖风亭比胡杨咖位稍高点儿,长得是无功无过,就是眉眼稍硬气些。要是不看这人简历,胡杨根本不相信眼前这皮肤吹弹可破的大哥居然比银裴秋还大三岁。他无奈掏了掏耳朵,一看时间才早上五点:“大哥,你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话?” 他俩到山东拍实景戏就住一间房,胡杨是个不怕生的,廖风亭这人除了说话怪点儿也没什么坏脾气,自然也就聊熟络了许多。廖风亭看着胡杨倒下去,视线在他裤裆惋惜地扫了一圈,爬到床上腰拧的跟蛇似的:“唉,以为能遇上柯南,结果全是安室透。” “啊?你看名侦探柯南?” “是新一!1!0!” 什么gay圈用语啊,吸入淋逼之类的话,胡杨压根儿就没听过。廖风亭口中那圈子声色犬马,听起来就不是个什么好地方,人说话也奇奇怪怪的。他记得这人见到胡杨第一面还双目含春水,等两人聊性向了,他放下脸子问怎么扑人的时候,廖风亭水波一收,眼里都快结冰了:“哎,遍地飘零啊。” 横亘在胡杨面前的难题又多了一项:两个0怎么演感情戏?他左手端着剧本,右手拿个包子,坐在片场边儿的小马扎上一边念一边咬包子,喷得剧本上全是油点子:“要说我啊……没什么,就是……嗝,想起故人了。” “噫,你好脏。” “比你好,嗑瓜子还用手剥。” “……给你两颗啦。” 胡杨接过那两粒瓜子仁,狠狠塞进包子馅儿里咬下去吞了,抬眼就看到舒明池捏着袖角惨兮兮地看着陈铎。演员分好几种,一种演技派,一种体验派,胡杨属于后者,所以代入自己的时候,他怎么看怎么奇怪。这俩人演的好不好他说不上,可感情流动属实没有,胡杨侧过头去捅了捅低头剥瓜子的廖风亭:“你不学学?一会儿咱们怎么演啊?” 他俩有一段儿告别戏,之前江行云讲的时候就说这段儿眼神很重要,肢体语言之类的都要跟上。胡杨摸不清楚那是种什么样子的感觉,他代入自己和银裴秋,一边儿要走,要出任务,他顶多打个电话,顶破天也就是扑上去摸两把。这种压抑、隐忍的感情,胡杨没见过也没感受过,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有什么好看的,臭直男演腐剧,恶心。” “……人要吃饭的嘛。” “嘻嘻,陈铎恐同你知道嘛?”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话倒是不假。他们剧组这个主演哥,平日里就跟女主演乱抛媚眼,跟舒明池演起戏是有几分样子,但感情就停在“好儿子抱一抱”上边儿,怎么看怎么僵硬。廖风亭随便扯了两段儿陈铎的感情史,胡杨觉着自己就跟元谋人似的,什么都不知道不说,下巴都快脱臼了:“……剧组夫妻也行?看谁屁股大跟谁睡?” “嗯嗯,我也想呀。” “你别骚了……想想怎么做1吧。” 廖风亭嘚瑟起来:“你姐姐高潮都能演,1有什么难的?” 胡杨吓得鸡皮疙瘩掉一地:“你真行。” 他俩正扯闲篇儿,江行云那边就骂上了:“演员怎么能局限于相似性!”这可真是文化人,瞬间就把廖风亭的糙话搞得像模像样的。江行云气得眼睛都闭上了,他来回踱步,剧本捏手上所有角都被这人扯掉揉成纸团往陈铎身上砸:“你不用喜欢他,是言擎喜欢,你听懂了吗?你现在不是陈铎,你是言擎!还有你,舒明池!你别给我演的跟女人一样,覃朝是男性角色,是少年,你才18岁啊,怎么跟个心机婊一样!” “话糙理不糙。”廖风亭看热闹不嫌事大,边剥瓜子边说,“要是你能忘掉你自己是谁,完全代入自己那个角色,也能演好戏。” 胡杨还没参悟明白,廖风亭的个人戏就给胡杨上了一课。他换上林放那一身制服,说话时周身那股阴阳紊乱的邪气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全属于林放的坚毅和洒脱。深秋的树叶几乎要被这人身上和眼底散发出的火热点燃,每走一步都是完全属于角色的性格——毫不拖泥带水,连喊一声口号都中气十足。 莫承锦一定会为这样的气质着迷吧,胡杨心想,人似乎天生就会被自己不具有的东西所吸引。如果说莫承锦是一潭冰冷的池水,那林放就是湖边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光一定会燃进湖的倒影之中,久久褪不去如血的颜色。 覃朝就是言擎缺少的天真,岳望舒是梁湛山从未感受到的柔情,那他之于银裴秋又是什么呢? “我不能去吗?”莫承锦撑着伞对林放说,“我能撑住!你不要走……” “卡!”一个台本打着旋儿就砸到了胡杨身上,他吓得一缩,江行云就忍不住冲上来拧了把胡杨的耳朵,“情绪转折会不会?你见过前面乞求中间突然上扬然后又特别卑微吗?你到底是在让你情人别走还是让你爸给你买玩具?” 给我买嘛,我超级听话,好不好?胡杨脑子里突然代入他拽着银裴秋的袖子要买玩具的样子,登时一惊,连连告饶退到廖风亭背后去:“这这这,这台词就这么写的,你说说,哪个大老爷们儿会对别人说,哦,你别走!别走嘛……别走呀再来玩啊?哪个是对的我也不知道啊……” 要是银裴秋让自己滚,他肯定麻溜就滚了,日子毕竟还长嘛。廖风亭一根根掰开胡杨的手指,对他勉强笑了一下:“00授受不亲,我不对姐妹出手哦。江导,我觉得站在正常小0的角度这没什么问题嘛,drama一点而已。” “你就是这么才火不起来!” “你怎么还人身攻击?听说你年轻很胖啊,这么发火估计年纪大了要不行哦!” “说谁不行?你试过?” “懒得理你。” “这条就算过了……你们也就这种程度吧。”江行云撂下话就走了,留胡杨在原地傻眼。 可胡杨一个问题没想明白心里就乱得发慌,他习惯了把东西看得比较简单,一层一层地拆他也不是没试过,可就是觉得这样压着很没必要。胡杨跟个小鸡子似的被廖风亭拎到一边补妆,他还有点委屈,任由廖风亭拿个小刷子给他蘸口红补了个红眼角:“他也太能骂了,一天到晚就听到江导叭叭叭地跟条狗似的狂叫……哥你不用给我解围的,我就这样儿,哎,打了预防针还不行。” “厚厚厚,他要求是太高噜。”廖风亭看了眼江行云的方向,蹲下来搓了搓胡杨的头,“糊弄一下就行啦,爱豆转型嘛,演技差点正常啦。你能做到良莠不齐,都不错噜,不过要做好还是差很多诶。但是比爱豆好多了吧?毕竟演员嘛,除了拍戏还可以做自己。” 无时无刻都要装样子的职业,或者只用抛弃自我一时,但有足够空间做自己的职业,该怎么选?胡杨似懂非懂,他几乎摸到了这个概念的边际,可是他的思维不足以让他深入去解析之中的弯弯绕绕。他低声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丧气似的垂下头去:“能行的不是我,都是碰巧……时机对了,我就短暂地起来了一下,仅此而已吧。” 如果不是那个恰到好处的补偿,要是晚到几天,那个VCR资源就会落在舒明池头上。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和张成成出去啃鸭脚,他也不会获得第一次出圈的机会。一切的时机都是那么巧合,在胡杨毫无准备的时候就送到了他的手边,措手不及的他能接好,但是要说去精心准备什么……他没什么计划性,没那么多心思,习惯了去接受,然后做出一丁点的改变。 “你为什么要当演员啊?”廖风亭见江行云没回来,索性跟胡杨聊起其他事情来,“我觉得这里帅哥好多哦。” “不是我想吧,好像我必须这样儿。” “……因为捆绑啊?你完全可以接着捆绑嘛,说不定还能黑红哦。” “不想。” 为什么不想,他拖着腮帮子看完下午的戏,还是没想明白。到底是觉得潘雨樱糟践感情,还是觉得眼这种荧幕情侣心里膈应。可当时自己想的分明就是银裴秋,他不想让银裴秋觉得不舒坦。好像有个谁跟胡杨说过,银裴秋上一个就是因为捆绑所以分了,胡杨不想走入这么一个场面。 他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起身把小说又拿出来看了好几章,他这才发现了一个细节:莫承锦有预感,自己和林放没有多长的时间了。这个人拖了很久,就像把自己的感情压在舌头下面,每每都是含着差一下就能说出来。 “感情是一种会发育的东西,”两点半银裴秋才给胡杨发了条消息,“没有谁在一开始就是一往情深的。” “会被吸引,心血汇聚成的池塘里就多了一只小蝌蚪。每感到一次温暖,蝌蚪就在湖里快乐地畅游,逐渐生出细小的足,换下灰暗的皮肤,长出一双大眼睛。到了难以入眠的深夜,胸中的青蛙就压抑不住鸣叫声,呱呱地催促自己:快去找他,快去找他。” “等见到面,青蛙就蹦到了嘴里。” “你就不能说撒下一颗种子开出一朵花吗?”胡杨捧着手机溜到宾馆走廊上,咬着烟小心敲字,“滑溜溜的,含着不嫌恶心。” 银裴秋好不容易要睡了,一看消息就被胡杨气得半死。他费力咳了一声,抓抓头皮才一个电话打过去:“让你含了吗?你他妈听不懂比喻?让你懂什么叫羞耻!没羞没臊的玩意儿!” “嗷,你说喜欢一个人很羞耻啊?我不觉得啊。” “不要你觉得,莫承锦觉得就行!” “……哦。” “你不用去活成莫承锦的样子,也不用去纠结他人行为的合理性。”银裴秋现在就想把胡杨的头揪下来当球踢,“一段不会有结果的爱情,基调是悲伤并且难以言表的……正常人会苦闷,会担忧自己表露过多会不会破坏两个人的关系,因为他所期待的是真挚的爱情,而自己却以为对方没有这样的心思,所以会强压住自己的爱与渴望。” 哪怕是在耽美小说里,同性的爱仍然是被禁止或者受到歧视的颜色。他们没有表达的自由权,并非是无畏一往直前的孩子。越长大,顾及的东西越多,胡杨不能理解这样的东西到底是正常还是天然,银裴秋无法思考这么多。他看着窗外闪烁的星子,兀自叹了口气,如果自己要和一个不懂爱情的人深究什么是爱,这不是对牛弹琴吗? “被骂了?”他尽力放缓语气,听到打火机的声音又暴跳如雷,“两点了你他妈抽什么烟?” “我好像……明白了一点点。”胡杨红着脸把烟掐了,贴在手机旁边小声说,“呱呱呱。” 第三十八章 “重拍一段。” “不行,已经拍完了。” “就一段儿!江导!我给您当牛做马!” “……不行!你以为拍片是给你吃盒饭?一盒不够来两盒?” “哥哥,叔叔,爸爸!爷爷!行行好啊,拍一段吧就一段啊……” 撒泼犯浑,差点儿打滚。清早其他人都还没睡醒,胡杨就跑来敲开了江行云房间的大门。外面稀稀拉拉下着小雨,江行云脸比阴天还黑,不知道是天上的雨下的快,还是自己脸上的汗掉的快。他心说这胡杨昨天还挺不服气,今天就跟吃了摇头丸似的在脸前蹦,一副憋着劲儿——江行云不同意就要霸王硬上弓的样子。 “……你吃错药了吧?银裴秋给你寄快递了?” “他给我讲了个比喻,嘴里含青蛙!” “……不能因为你姓胡就胡编乱造吧。” 胡杨解释不清楚,就掏出手机给江行云播了一遍。他没顾着江行云由阴转晴的表情,只低头傻乐,一遍播完还腆着脸抬头问要不再听一遍。江行云失笑,回身去房间里拿个本子写了几个要点递给胡杨:“我看银裴秋真像你爸,他对别人从来没这么耐心过。” “您答应啦!” “不能一条过就等着赔钱吧。” 机器、滑轨、灯光、人工费……拍一秒就是无数张红票子随风飘走。投资是有限的,导演只能在极有限的范围内要求演员达到其上限,当然,这也要看演员的天赋。如果说有足够的时间、金钱和耐心,不说做出精品,至少能拿出一个过关的作品。江行云记得当时和银裴秋坐在教室里讨论选演员,自己挠着头觉得请好演员片酬太高,可银裴秋却说好演员的片酬也是省钱的。 对于一个想要做出杰作的导演,好演员能省掉讲戏的时间成本,虽然片酬较多,但省掉了多次重拍带来的不必要费用。他垂头走进房间帮肖华掖了掖被角,却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睛:“你抱怨错了,那个孩子需要人来点透……他很聪明。” “快节奏的拍摄,我不可能面面俱到,这就是商业。”江行云避开肖华失落的眼神,攥紧那只消瘦的手轻声说,“你回去吧,山里拍摄,身体怎么吃得消?” “不来怎么能看到这么精彩的,咳——咳咳,我就看一天。”肖华轻靠在江行云大腿旁边,捂嘴咳了半晌才幽幽地说,“看到他,我觉得,养个孩子也很好啊。” 江行云无奈帮肖华揉了揉太阳穴:“银裴秋算得精,他要的好演员,可是别人花了重金栽培出来的。我算不算是花钱给别人做嫁衣?” “也好过你拍烂片晚节不保。”肖华挑挑眉,“拿出你骂人的力气来,手真轻。” 经银裴秋一点,胡杨补拍那一条算是顺顺当当地过了。下午没他的戏,廖风亭说是找到1了扯腿就跑,胡杨在片场逡巡一圈儿,发现肖华就提着个板凳挪到了他旁边:“老师你也来啦!咱们唠唠?” “我没什么精神陪你聊天,这样吧……”肖华靠在导演的躺椅上歇气,浅笑指着拍摄现场让胡杨看,“听说你一直待在片场,你把这一场戏看完,告诉我江行云现在的这部片子,差在哪里?” 好家伙,当着导演要他这个小演员挑刺儿。胡杨怂得咽了口唾沫,心想自己干嘛过来找雷踩,整场戏他看得小心翼翼,连金柳月扭头甩掉耳环的细节都没放过。正当他打腹稿呢,肖华就咳了两声,提醒胡杨该作答了:“给你个提示,你可以拿自己看过的片子做对比。” 说优点胡杨能看出一堆:金柳月今天的妆发比以前更显气色,陈铎跟金柳月的对手戏发挥得更好,不如说更有情绪。天公也作美,悲伤的戏刮来一阵风,搅得树上被烈日烤焦的黄叶满天飞,倒是有点儿伤春悲秋的意思了。 影视相对于文学作品来说欠缺了内心戏的表达能力,江行云习惯运用场景陈设来取缔这方面的表现。他在乎服装细节,对于妆效、实拍胜过于演技的要求,好像是在用一方面的投入在弥补另一边的缺憾——仍然是杯水车薪。 胡杨挠挠头:“我不知道该咋说,我看过的……精良制作,不多。” 肖华颔首:“这就是圈子的常态,不怪你,随便说吧。” “演技?我拿银导的片子说吧,陈铎肯定比不了陈桦,虽然都姓陈。”胡杨撇撇嘴,揪着地上的草叶玩儿,“大影帝演什么就像什么,女的也行男的也行,害……我也不行,虽然大制作,还是不够味儿。” “什么味?” “……不知道,就,空落落的,像是吃李子没核。” “因为没有精神内核,也没有哲学思考……不能以小见大,只停留在情爱二字。”肖华轻轻笑了一下,“在这个被阉割的文化背景下,这本书里最精彩的展开是见不得光的,所以被删除了很多,关于家国、民族或者种族之间的思考。一个英雄没有这些作为背景,他只是一个片面无脑的勇敢者,是很空洞的,所以,这部片子,很虚无。” 胡杨知道肖华指的是书中对于政治权术操纵的那个部分,其中小人物在大局上不值一提的微茫感,因为剧情削减而薄弱不少。他抱着脑袋缩在肖华旁边儿磨牙,那人也不恼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咳嗽:“言擎是个充满理想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的人,所以不能解读到深层,观众就会觉得这个角色很傻。”他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胡杨,“你觉得银裴秋傻吗?” “银导挺帅的。” “……你说场面话?” “我真心实意!” 他说不出来什么漂亮话,但心中有种很执着的感觉:银裴秋很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外表很好,有个性;第二次见面特别洒脱,人也是个正派的。好像从第一次见面,胡杨给了银裴秋很高的初始分,还贴了不少标签:有钱,帅,个性,敬业。 “我觉得他很好,特别有追求……我就,没啥追求。”胡杨略有些不好意思,傻笑着叼起片叶子,“但我想试试,追求一个东西的时候,眼睛里会发光吧!” 银裴秋眼里是有光的,无论这人表现得多么冷淡或者暴躁,在指导站位、讲述剧本的时候,胡杨能感受到那种炙热。火辣辣的,像是走在七八月的太阳下,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要被烤干,但还是要追着太阳不停地跑。他没由头地笑起来,扭头对肖华绽放出一个称得上灿烂的笑容来:“老师,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演银裴秋的电影。我都想好了……” 去日本那趟回来,胡杨就一直在想,他可以抽时间演八百个龙套,混进群演堆里找那种片场扫地僧,自己磨演技磨到银裴秋能真正看上作为演员的胡杨:“要是有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谁不想要,可是你自己也得是条鱼才行。我是这么想的,先从小虾米变成小鱼,再游到他身边去。” 一步一步走,踏踏实实地甩着尾巴划着鱼鳍,到银裴秋面前甩他一脸小水花。他怔忡地看着男主角陈铎的替身吊着威压跳下山,比起陈铎,这个武替的表情好不少:“帅啊,我也想跳!” “你啊……你觉得银裴秋是龙吗?” “不是。” 他回答得太快,一时间让肖华有些讶异:“你看不起处女作就拿奖的导演吗?” “那是九年前啊老师,人不进则退嘛,除非死了……才能一直守住这个位置。”胡杨眨眨眼睛,耸耸肩笑着说,“我可没看不起他的意思哦!银导要是鱼,那也是金龙鱼!” 为了守住地位,保持口碑或者质感,不敢尝试现在的改变,那不就是银裴秋吗?努力地游到了瀑布最顶端,却不敢纵身一跃,怕摔到粉身碎骨。肖华似乎看到一条小鱼晃到银裴秋身边,用自己瘦小的身躯轻轻一顶,那条大鱼就跳过了龙门。 不知道是遗憾还是感慨,他不自觉地红了眼,无声地抓住胡杨的肩膀轻轻按了按:“感情戏多去找廖风亭,站位、姿势去找陈铎,咳。不要看不起模特出身的演员,他对概念的理解其实很不错……台词功力需要多练,哦对了,金柳月和你的对手戏在后天,多准备一下。” “好!谢谢您嘞!” “快去吃饭吧,别饿着了。” 终日悲伤的人就像是沼泽,靠近肖华的时候,胡杨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情绪的下沉。那种眼波中流转的感染力,逐字逐句之间的轻缓里都涵盖着难以言喻的神伤。操劳会早衰,这点在肖华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才三十多岁的年纪,两鬓已经有了些微白痕。 罗清华前脚刚到宾馆,后脚就看到胡杨正拿着自己网购的染发膏往头上抹。她忙不迭往房间里冲,廖风亭见势不对就要叫保安:“天了噜,好好读书,私生不好哦,快出去。” 胡杨噗地一笑,染发膏一块儿就抹到了眉毛上:“哎哟!好痛!哥哥哥,别拦她,五道口……不是,清华姐是我助理!” 前几天陈铎的私生就找到了宾馆,现在人人草木皆兵。罗清华本来就不放心,她进来就扯了胡杨的手套,问清楚胡杨有没有跟妆发沟通过才上手帮他挑染。她先从包里拿出几袋小零食递给廖风亭,又给两人倒上水,这才搬了张凳子把胡杨拽到卫生间去:“老板你坐这里,我给你弄。” “本可人儿也想要好助理。”廖风亭递了把梳子过去,靠在卫生间门框上夹着薯片慢慢嚼,“漂色膏不要抹匀,花白的效果就是不均匀哦。年轻人啊,就是精力捯饬自己。” “谢谢,前几天不是没说染你头发吗?”罗清华看镜子里胡杨疼得龇牙咧嘴,手上动作又放轻了点儿,她梳着胡杨鬓角的头发,表情有些难以捉摸,“我看书里面也没有写莫承锦两鬓斑白?” 胡杨咧嘴争辩:“肖老师说要演出剧本里暗含的东西啊?这不是心思多的人死得快……我就想着熬熬夜,染个头嘛,我心这么大肯定没办法一夜早衰咯。” 比他年纪大的两个人像是被插了一刀,好一会儿廖风亭才开口说:“没必要啦,我们都是配角诶。” “也不一定要当那个C……不,男主角嘛。”胡杨刚想歪头就被罗清华掰了回去,“五道口我脖子要断了!”他咳了好几声才笑着说,“男团里边儿我一直都是镶边儿,但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不是理所应当吗?谁说陪衬不能好看了,我要是绿叶,也是嫩得能掐出水,绿得跟翡翠似的好叶子!” 听了这话,廖风亭收起脸上戏谑的笑意,只是垂着眼低声笑。所有艺术工作者都需要天分,如果加以百分百的努力和机遇,成名指日可待。他抬眼看着小个子姑娘和胡杨嬉笑打闹,就着镜子看了眼自己眼角长出的细纹,不由得叹了口气。 有些人熬了半辈子,等不来一个看得上眼的好机会,胡杨到底是好运,他笑着过去拍了拍胡杨的肩膀:“那我就舍命陪姐妹熬夜噜,打游戏呀。” “不用!”胡杨大手一挥,掏出手机指了指微信界面,“嘿嘿,我有人陪。” “惹!有1了不起呀!” “……老板你收敛一点!” “我好想他啊,五道口。”胡杨看着镜中罗清华的脸,小声问,“你说他每天晚上两三点睡,会不会早死啊?” “你直接问他吧老板,”罗清华手一抖,“多半是被你气死的。” 第三十九章 神农架,《荒野的呼吸》片场完美收工。一行人拥簇着程迁去吃最后一顿野味,剪辑室里只剩下银裴秋和冯懋这两个不合群的正拿着电脑看片子。粉毛剪辑上回跟银裴秋吵了架,这次倒像是全无芥蒂,坐在银裴秋边上指指点点:“你看看这,哎,往回倒点儿,我觉得这一截儿不错,可以后期哥整个花字。” 正当两人又要因为意见不合吵上,财务不由分说就推门进来:“分账了!打你农行卡还是建行卡?哦,银导也在啊。” “农行卡!这次我提多少?”冯懋一听到钱就两眼冒金光,“你别说小几千,多给点儿嘛!” “你这回有一万多的提成,加上底薪还不错啦。”财务眼神儿全集中在银裴秋身上了,她别了别头发问,“银导呢?您什么卡?” “别说话。” “……” “他建行卡,建行卡!”冯懋小声啐了一口,“建人就是建行呗……姐姐,他多少啊?” 财务白眼一翻,小声附耳说:“大头呢,除了程导和几个大咖,就银导最多了,少说也这个数。”她伸手比了个三,“十万呢。” “也太少了吧。” “不都是这行情吗?哎呀你别说了,工作吧。” “多给点儿啊打发谁啊!” “冯懋,闭嘴。”银裴秋没心思计较钱的事儿,“我标了四个镜头,好好接一下。” “工作工作,你就他妈知道工作。” “……” “没钱吃饭了你!” 银裴秋瞪了她一眼,顺手把自己手机扔给冯懋:“我有钱,拿我手机点个外卖,清淡点。” “得嘞,我要吃鲍鱼捞饭。”冯懋叹了口气,认命点起了外卖,“程迁那死老头至少分了百万吧,你怎么就十万级,也忒少了。” “我不在乎。”银裴秋听她碎碎念也看不下去了,他拿过自己手机点了份宫保鸡丁盖饭,想了想加了个准时宝,“我本来就不缺那点儿钱。” “艺术家,甘拜下风。” “帮我订张机票,三星蓝屏了。” “……行吧。” 冯懋记得刚认识银裴秋那会儿自己就挺不客气的,以为是哪家来的导二代,一身上下冒金光还非主流。结果熟了之后发现这人脾气虽然臭,但是工作起来比其他导演讲究那不是一点儿半点儿——活脱脱一苦力老牛,任劳任怨不说,还不图多分点钱。京圈儿里忍得下银裴秋这种脾气的都愿意给他活儿干,谁知道这人就挑了个吃力不讨好的综艺节目。 “去哪儿啊?”她叼上一根烟,打开APP搜机票,“头等舱?” “经济舱,去汕头。” “啊?你不是有钱吗?” “我不能省钱?” “行行行,您说的都对。”冯懋没话说了,她看了眼银裴秋手上那包17块的软装万宝路,想到什么似的,突然促狭一笑,“哟,你这消费降级啊银导?有什么好事儿?要给小情人在广东买房也不至于这样啊?” 衣服也没见银裴秋新去订两件,手机掉了也不换新的,就拿以前旧的用。冯懋看了眼银裴秋浏览的网站,一看差点儿吓一跳:“还真要买房啊?你那长安一号的大别野住的好好的……搞啥换呐?” “滚你妈的,闭嘴!”银裴秋啪地合上电脑,没好气地看了眼冯懋手机,“定好没有?” “好了好了,红眼航班最便宜,春秋航空没有飞机餐,今晚走明早到。” “行。” 窄,吵,还脏。位置靠后没分到毯子不说,隔壁抱小孩儿的妇女还在银裴秋的行李包上踩了个灰扑扑的脚印儿。他只得塞上耳机,整个人连后颈皮都毛躁躁的。银裴秋左右环顾没什么人看向他这里,这才拿起手机一条一条地重听胡杨发的语音。 那小孩儿见识是真的少,跟剧组跑趟山东就说饼卷大葱好吃,一个多月了跟剧组从北跑到南,前两天还说吃到了鳗鱼盖饭,笑得跟个智障一样。自从自己给胡杨打了个青蛙的比喻,这人每晚睡之前就要呱呱几声。银裴秋又是好笑又想骂,他侧过脸嗤了一声,低头看到包上的脚印,脸又冷了下来。 所以自己是发哪门子的疯,要来探胡杨的班?不仅挤得要死,还得自己租个车往汕尾开,江行云听说银裴秋要来还好一顿笑,银裴秋一提到肖华,这人当时就收了话:“我理解我理解,不过你遮严实点儿,我们剧组老被脑残粉找到。” 先是陈铎被半夜敲门,后是舒明池被粉丝堵在消防通道。剧还没拍完,粉丝偷拍的片场照要压下来就花了不少钱。胡杨前几天也遭了一出,他和罗清华刚出片场门儿,几个小姑娘就不知道从哪儿钻到胡杨面前,保镖拦住了还把礼物朝胡杨扔过去,额头砸了好大一个包。 “唉,还好有个刘海给我挡着。”他倒了点儿正红花油在脑门儿上揉,那味道熏得罗清华直眯眼。胡杨没让罗清华发通稿,这种东西多少还是带点儿负面:“小伤,小伤,没多大事儿,你别这么看着我呀,不害臊!” “哎,廖哥走了怪寂寞的。”群演一地儿一换,廖风亭戏份杀青也不多留了,偌大一片场里胡杨说得上话的就只剩下助理罗清华。这戏拍了快两个多月,跟他对手戏最多的就是那个小花金柳月,可是不知道为啥,胡杨跟这人就是好不起来:“五道口,下午的戏拍绿幕?” “你问三遍了。”罗清华抢了胡杨的小马扎,给他搬了个塑料凳子坐在休息室,“绿幕你也拍了好几场了,还是不习惯?” “费脑子。”胡杨指了指自己的头,“这儿本来就没多少水,干了。” 特效是做上去的,演员自己个儿可看不见。金柳月那角色用的东西叫月灯,道具就是个纸糊的小白灯笼。每每说到这月灯要升空啊,周围冒黑气儿啊,就得上个绿幕补个特效。他第一回 都傻眼了,一个透明绳儿挂着白灯笼到处飞,这不是闹鬼吗? “你还好,不用戴美瞳。”陈铎走到胡杨右侧坐在软椅上,让助理拿着润眼液往眼睛里滴。他那角色到最后眼睛变成了幽绿的兽瞳,一拍就是好几个小时,眼睛疼得要命,“嘶,哦对了,你……不是和那小孩儿一个团的么?怎么没见你们一起玩儿?” 哪壶不开提哪壶,参演的都知道舒明池是个空降,谁都不提他和胡杨的事儿,就陈铎喜欢嚼这些。这人笑得嘲讽,眼神往舒明池待的角落一瞟,声音不大不小,那边刚好能听见:“我本来还挺期待跟你对戏的,你们都是一个团的,怎么还……唉,说多了。” “他挺适合的。”胡杨笑得有点干,手还不停地揉头上那个包块,“哎哟,那小姑娘手真狠啊,买个香水怎么还往我脑袋上丢。” 金柳月这会儿也下戏了,她走进门就听到陈铎编排别人,脸上假笑着接话:“大模,没想到你还追过星?” “柳月说的是什么话?” “不然你怎么知道他们一个团,还期待对戏?追得挺深入啊,饭圈十级?” “……说笑了说笑了。” 比起陈铎、胡杨这种半路出家的,金柳月门槛就比他们高了一级——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高材生,第一部 戏虽然作配,那也是当红大花的配。眼下这第二部也是精良制作,重要女角儿就她一个,平时也没少被夸,心气儿自然比陈铎高了不少。 听人说陈铎拍戏期间就在勾搭这姑娘,不过使劲浑身解数,金柳月还是不为所动。她今天的戏服是一身浅灰长裙,坐下以后还理了理裙摆。胡杨暗叹一声精致,不料金柳月却看了他一眼,秀眉轻挑:“演得好谁管你怎么进来的,对吧?” 舒明池演得好吗?胡杨也不好接金柳月的话。几个主演里就舒明池挨骂最多,说是江行云要求高吧那也不是,无论怎么骂,好像舒明池也过不去演技上的坎儿。金柳月这话明撑暗骂,胡杨接也不是,不接又默认了,只好笑着岔开话题:“姐看什么呢?娱乐新闻?” “没有,熟人告诉我一点儿消息,好像是有新戏想让我做个准备。”金柳月生的漂亮,低头笑的时候像是刮了阵带水的春风。她少有跟胡杨说那么多的时候,可看着手上的东西,眼睛里居然带了点儿柔,“我很喜欢他的作品,选这部剧也是跟他有点渊源……真好,他要拍电影了。” 那种感觉不像是喜欢作品,倒像是喜欢导演本人。胡杨跟找到同类似的,自己也笑开了:“害!那祝你试戏成功!我喜欢的导演好像在写剧本儿,他们那种艺术家,磨几年磨个本子出来,可不得好吗?” 金柳月略有点惊讶:“没想到你也关注这些,真的下决心要当演员吗?” “嗯,在努力了。”胡杨点点头,心想这人还挺好说话的,“演员跟导演关系很密切吧,说不定能多懂他一点儿。” “我见过他,还是不懂。”金柳月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找了个借口就走了出去。 胡杨松了口气,拿着台词仔细在脑海里构思场景。还不到半分钟,场记小妹就跑进来贴着胡杨说了几句悄悄话:“江导让胡杨老师下午的戏一定要好好拍,不能出一点儿错。” 他心里倒是没觉得下午的戏有多难,只要不是很强烈的爱情戏,胡杨自认为都能应付。他疑惑地点点头,又拿起本子细细拆了两遍。这就是他试镜时演的那一幕,莫承锦终于显山露水,岳望舒不可置信,两人爆发出激烈的争斗。 人工降雨机已经就位,小白灯笼高高挂着,风一吹就晃两晃。肖华突然出现在片场胡杨已经见惯不惊,他淡笑着跟肖华打了声招呼,自己躲到一边尝试进入角色。他掏出一个小镜子,看着自己化了苍老妆容的脸小声说:“我是莫承锦,我是莫承锦,我是死了老婆的鳏夫,死了老公的寡妇。” 站到绿布中间的时候几个演员都笑了次场,没特效几个人就跟傻逼似的杵着,绿幕映得皮肤白的脸上都有点绿油油。金柳月喊出“让我来制裁你”那句话,自己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了,陈铎在一边儿憋笑好久,最后还是破了功,就连苦着脸的舒明池都有了点儿活气儿。胡杨笑了半晌才发现江行云黑着脸找肖华改台词了,没一会儿这人就大声吼道:“金柳月,说不下去你就自由发挥!” 自由发挥,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几个演员脸色变了又变。第一个说话的发挥了,那第二个哪儿还能跟着台本说呢?金柳月见胡杨苦了脸,自己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试试吧。” “本来也难,我也试试。”胡杨摆摆手,“你就是要拿菜刀砍我,我也得试试接住。” 如果说不出,那就索性不说。这一幕戏是岳望舒用月灯让莫承锦看到了过去,看到了林放生前最后那一幕——他壮烈又毫无声息的死亡、他阖上眼睛之前蠢动的嘴唇,以及那个幻影慢慢站起身,向莫承锦走过来。绿幕上什么东西也没有,胡杨只能演出怔愣感,可江行云迟迟不喊卡。他似乎听到一声咳,僵硬地转过头去,却发现银裴秋站在摄像机后面。 “好……久不见?”他扯了扯嘴角,分不清自己是莫承锦还是胡杨。迷茫的眼神又带着些憧憬,捂嘴咳了半晌,最终还是以迷恋的姿态掉了两滴眼泪,“我……是不是老了?” 爱得如痴如醉,连一个幻想都万分动心。无数个等不来的回应,只要有一个能够交流的机会都不愿意放过,这就是莫承锦最脆弱的点。 “卡!” 第四十章 那一瞬间银裴秋看到的画面似乎要铭记一辈子,他从未在胡杨脸上看过如此外露的哀伤,那是名为迷乱的感情,连一滴泪掉在脚边的水洼上,都怕震碎这一场易碎的美梦。卑微的爱情某种程度上是极为自我的,他将自己放的很低,身上一星半点的改变都怕染污了对方的心情。所以莫承锦不会说“你一点都没变”,只会看着自己手上的细纹,轻声问一句:“我老了吗?” 如果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会喜欢这样的我吗?想要把我为你做的事情宣之于口,哀痛地陈述我做了许多,可又怕你诧异的神色,将我的努力击打得溃不成军。 “所以我就说自由发挥好啊!江逝水写的是什么烂台词,这才是对的嘛!”江行云激动到把银裴秋拍了一个趔趄,笑着舔了舔后槽牙,“金柳月,很好!岳望舒性子温和内敛,不怎么放狠话,你刚眼神抓得很对!胡杨,你们都过来,今晚不拍了,走出去吃饭!我请客!” 肖华看到银裴秋怔在原地,似乎胡杨也没从戏里走出来,这才撑着上前叫了他一声:“秋哥儿?来探班的,就去看看真人吧。” 结果没等银裴秋反应过来,胡杨猛地就从戏里抽了出来。他蹲在地上连喘好几口大气儿,满脸憋得通红,拿膝盖夹着两侧太阳穴一个劲儿地碰:“我的妈呀我做梦呢?丢死人了丢死个人了老天爷啊,救命……” 肖华尴尬咳了两声,银裴秋收起想要过去抱一下胡杨的心思,扭头向兴奋过度的江行云大吼:“你吃错药了?!叫什么叫?谁他妈要跟你出去吃饭?” 他开了三个半小时的车才到拍摄地点,预想之中的场景一个也没有发生:第一种是胡杨没演好,可怜巴巴地躲自己后边儿被江行云骂;第二种是胡杨没拍戏,见到他就跟狗见了骨头,扑上来在旮旯里蹭来蹭去,银裴秋也不是接受不了;第三种嘛,拍好了,过来讨个赏,摇摇尾巴自己揉揉头,也很好。 但直到上桌胡杨都绕着银裴秋走,他左边儿坐了肖华这个吹不了冷风的,右边是个自己眼熟但是叫不出名字的女演员。胡杨正好坐在他视角边缘的缝儿里,左边一个高个儿陈铎,右边一个苦着脸的舒明池。 “肖老师喜欢吃辣,你们将就一下。”江行云喊了一打雪花,牙咬开还抽纸擦了擦瓶口才给肖华倒上小半杯,“一点点,之后喝热的花生浆。” “听你的,你也少喝。” 得,腻歪死了。银裴秋从鼻孔里吭了声气儿,拿起茶就喝了半杯还没解渴。一旁的金柳月面露尴尬:“银导,你用的我的杯子。” 银裴秋手僵在原地:“……不好意思。” “你还记得我吗?”金柳月笑得有些不自然,她低头别起耳发,轻声说,“我们在西餐厅见过面,虽然那次不太愉快,但我很欣赏你。” 银裴秋心思全在胡杨这死没良心的小崽子身上,听话只听了半句,漫不经心地嗯了声:“那家啊,鳕鱼不错。” “你喷了我一手的不就是奶汁炖鳕鱼?” “……哦,对不起。” “他怎么这么能吃?”金柳月顺着银裴秋视线看过去,胡杨直接夹条红烧鱼的尾巴,辣得眼睛红了还埋头吃。她无奈地笑了两声,叫来服务员给胡杨添点儿茶:“那小孩儿上过你的综艺节目吧?羊血喝得挺开心,这菜都不入口,还真像吃什么珍馐美馔……” 银裴秋转过盘子,夹了一块放嘴里:“江行云,会找餐馆啊,可以。” 胡杨呛得咳了好几声:“哇,这鱼摘了苦胆吗?难吃……” 尴尬,真他妈的尴尬。银裴秋动了两筷子也没怎么喝酒,胡杨也不学好,不敬酒就算了,闷头吃了四碗饭,一个眼神都不给银裴秋。江行云这人酒品一般,三瓶下去就开始揽着银裴秋的肩膀大喊艺术万岁,肖华看得无语,拿起冷掉的茶就泼在了江行云脸上。一泼没定准,银裴秋半个肩头都湿了。 “……我去换衣服。”银裴秋临走前瞪了胡杨一眼,出门故意走了胡杨那边,“别吃了,发福不贴角色就等着被黑死吧。” “你们不是合作过吗?他这么骂你?”陈铎夹了点儿蔬菜搁胡杨盘子里,“也不知道金柳月怎么想的,喜欢这种人。” 被莫名其妙骂一通胡杨还没回神儿,陈铎这话一出,胡杨嘴里叼着那半截鱼尾巴都掉了:“谁啊?” 金柳月也不遮掩,看着门的方向眼神别提有多痴:“银裴秋。” “人都捡高枝儿,看人理你吗?”陈铎笑得玩世不恭,垮了肩膀靠椅子上,“只有我欣赏你这副美丽的皮囊。” “有的是人欣赏我的皮囊,不缺大模你一个。”陈铎最忌讳别人提自己模特出身,金柳月就偏偏要说,“我欣赏他的灵魂,比你这草包好多了。” 眼见这两人就要吵起来,胡杨磕磕巴巴地说了句什么没人听见,他伸手就拿了杯酒干了,中气十足将杯子杵在桌子上:“我去上厕所!” 陈铎和金柳月异口同声:“去就去,你是小学生跟爸爸妈妈打报告吗?” “那……爸妈,我走啦?” “滚!” 胡杨跑到停车场就看到银裴秋在叫代驾,他忙给了自己两巴掌看起来脸红点儿,摇摇晃晃扒拉到银裴秋身边傻笑:“我喝多了!” “我看别人喝马尿都没你醉得快。” “那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叫!” “好好好,银导说得……全对!” 代驾叫好银裴秋就钻到了副驾,胡杨麻溜窜进后座,看到银裴秋的包就把拉链儿开了:“换衣服呗?” “你真傻装傻啊?”银裴秋皱眉皱得肌肉疼,“你不知道我……” “那你脱个衣服给我看,我想看你老没老。” “……你要死啊?” 银裴秋想也没想就爬到了后座,狠狠拍了胡杨屁股一巴掌。他随便抽了件T恤,盯着胡杨一颗一颗开纽扣,直到衣服套上胡杨也没敢上手,只是连吞了好几口唾沫:“我家……搓衣板坏了,借你腹肌洗洗成不?” “你今天干嘛绕着我走?” “我……” 还没说完,代驾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一路上胡杨不敢多说,捞银裴秋衣服盖脸上装醉。他倒银裴秋肩膀上,时不时嗔唤两声:“哎哟,喝了马尿,头好疼啊哥哥。” “年轻人少喝点咯。”代驾看了一眼后座,笑着将车停在宾馆门口,“给个五星好评吧,下次叫我给你们带醒酒药啊帅哥。” 做戏就要做全套,不仅要人扶还要人抱。胡杨下车就扒在银裴秋背上不走了,衬衫蒙头脸都不要了,裹得跟个阿拉伯妇女一样被银裴秋背着往自己房间走:“你体会了一把捡尸的快乐没啊哥哥?” “你再多说老子操死你。” “我英勇就义,一个胡杨倒下了,千千万万个胡杨翻身做1!……别掐我!我错了导演你饶了我,我不想被潜呜呜呜!” “戏瘾发作就给老子滚回片场去!” 一进房间门,胡杨蹦得就从银裴秋背上跳下来,笑着一把关上窗帘,转身扑倒在大床上:“爽啊!” 银裴秋气得咬牙切齿:“你干嘛躲我?”他走过去掰着胡杨的脸,一摸一手粉,只好去翻化妆棉,让胡杨躺自己大腿上给他擦脸,“粉糊这么厚,你们化妆师刷墙专业出身的?” 胡杨舒服得眯了眼睛,伸手去摸银裴秋的腰,手背又挨了一下:“哎,就是,那什么……”他眨眨眼睛,声音越来越小,“我没想你会来看我呀,你不是扔我在这边儿打磨吗?我还想着憋个大招,龟派气功波!哈哈哈,到时候一下抓住你的眼球,非用我不可。” 怕自己没演好,想讨夸吧又怕挨骂。江行云随便怎么骂,胡杨想想也就过去了,可银裴秋的出现他始料未及。那感觉就像是课堂小测在窗户那边儿看到教导主任,低头也不知道自己能考多少分,焦躁登时就起来了。 他看银裴秋又要炸了,不服气似的趴在银裴秋腿上,张嘴就在大腿上咬了一口:“那大小姐喜欢你,你俩见了面,我都不知道。你看我多好,不跟你置气还赶着往你脸上送呢……咬疼啦?” 银裴秋叹了口气,眯着眼替胡杨按摩着头上的穴位。他不知道胡杨会这么想,自己这一出现,更像是惊吓:“那我以后不来。” “呱呱呱!” “……有病吗?” “其实你来我特高兴,真的。”胡杨搂着银裴秋就把人往枕头上扑,他抓着银裴秋的手臂,脸贴在肉上还吹了口气,“除了读剧本,我都想你。” 他把银裴秋送的书签打了个眼儿,挂脖子上当吊坠儿,想人的时候就摸一摸,银色樱花的角都给胡杨摸黑了。胡杨献宝似的将链子从衣领里摸出来,递到银裴秋脸前晃:“真的,比999黄金还真。但我难受,你怎么烂桃花那么多?” “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不愉快?”银裴秋将胡杨搂紧了点儿,侧身将人按进怀里一顿揉,“叫声好爸爸就告诉你。” “爹!” “……” 于是银裴秋就黑着脸把他在西餐厅看到胡杨那半裸照的事儿,从头到尾给胡杨顺了一遍。他都快想不起金柳月的名字了,就记得那天相亲的姑娘穿了一身红,正巧胡杨也是一身红,刚想说照片挺好,胡杨露内裤边儿的图就发来了。 胡杨笑得捶胸顿足,一脚被银裴秋踹到床下还扒着床沿笑得快断气:“你就……你就喷了?哈哈哈哈哈!我的天,哥哥,就一张裸照!就!哈哈哈你好快啊!”他突然蹭到银裴秋身边儿,笑着要去扒人的裤头,“给我看看你会不会早泄吧哈哈哈哈!” 银裴秋伸手揽过胡杨的脖子,手指插进发里,两唇相贴牙齿撞得一声轻响。如果说之前是烦躁,胡杨的直白无疑是驱赶走所有混乱的光束。它熨帖地照在银裴秋冰凉的胸口上,耳际似乎能听到冰雪融化后的水流声。 听多了称赞的导演对于别人的褒奖或是欣赏,内心都不会有什么波动。银裴秋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母亲经常嘱咐自己,必须要做得好,父亲才会经常回家。考得好,银建开始还会给点儿钱,之后就一个“哦”字解决一切。母亲的要求水涨船高,从好成绩,变到好学校、好专业、好前程,始终要一个好字,不好就不配得到关注。 “你获得的爱是附带条件的,”母亲也会歇斯底里,“你怎么可以放弃妈妈安排的前途?变成跟你爸爸一样的人呢?你怎么……跟他一样,这么会让人失望?” 这世上真的有无条件的爱吗?真的可以无欲无求,只因为我是我自己? 他为此疯狂过,打耳洞、纹身,投身到电影行业之中,以为自己终于挣脱桎梏,对于情爱的感受却更加疏离。或许是胡杨那种无理头的亲近触动了银裴秋的弦,每一次靠近,绷紧的弦便奏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你会对我失望吗?”银裴秋抱住胡杨的肩膀,“如果,我的下一部片子,不是好作品……” 胡杨不知道银裴秋在发什么疯,自己箭在弦上蓄势待发,这人突然就煽情起来了。他暗忖艺术家就喜欢伤春悲秋,张开手臂反抱回去:“好哥哥,人嘛,过了几十年都是要死的。你要真的那么在乎结果,左右都是个死,那咱们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不会,”他抬头迎上银裴秋固执的眼神,“全能的是上帝,你是银裴秋啊。” 第四十一章 同剧组的女演员比你有钱比你好看,演技比你高出身比你好,她喜欢你对象,你该怎么办?胡杨做了一晚上噩梦,他梦到片场挂灯笼的细绳儿上吊了把菜刀,金柳月高声喊着:“让我来制裁你!”旋即菜刀就光速砍到了自己裤裆上。 “啊——!我不要当太监啊!”他抄起手边儿的枕头就往前一扔,突然被抽掉枕头的银裴秋摔得一声闷哼。还没等这人清醒过来,胡杨就扯开短裤往裆里看:“还好还好……还在,我的天……” 此地危险,不宜久留。银裴秋刚从床上坐起来,就看到胡杨光速穿好衣服溜出了房间门。他本来起床气就重,这时候也顾不上衣服没穿几件,拎起枕头就往外追。没成想大门一开正打上金柳月脑门儿,那姑娘刚想骂,一看到银裴秋这副打扮就傻眼了:上半身裸露,纹身上带牙印儿,松垮的裤子上鼓着一个大包,手上还攥着一大枕头。 “银导……您……”她一早就来找银裴秋住哪间房,刚见胡杨从房间冲出来,下一秒就被门撞得头晕眼花。金柳月一口银牙咬稀碎,她话没多说,一手把银裴秋推进门里,哐地就把门摔回了银裴秋脸上。 江行云昨儿喝高了,今天到片场浑身都不得劲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也许是今天胡杨的戏份就要杀青,剧组的气氛怎么看怎么奇怪。金柳月时不时就瞪胡杨两眼,陈铎咬着奶茶管儿拉着胡杨扯嘻嘻哈儿,只有舒明池还是老样子——一个人窝在边角位,怎么叫都回不了神。 所有人状态都那鬼样子,连拍6条江行云都不满意。这头导演刚叫休息,金柳月就招招手把胡杨叫了过去:“你过来,跟我出去聊一下。” 胡杨胸口登时凉了半截,他心想自己怕不是真要被金柳月一刀剁了,连走路腿都夹得有点紧。那姐姐倒是大步向前,走两步还撩一下头发,香水味儿全扑在胡杨鼻子下边儿,呛得他咳了好几声:“姐,说啥啊?盒饭给我热好了,我……我赶着吃……” “不吃会死?” “会饿。” “饿不死就跟着走。” 拍摄基地旁边儿有个僻静的储物间,从窗子看出去正巧对上宾馆。金柳月挥开眼前的灰尘,抱着手臂上下打量胡杨一番,想说点儿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来。胡杨看着她神色也复杂,毕竟自己昨天下午祝人家成功,晚上就和这姐姐的暗恋对象上了床。他挠挠头猜测金柳月要骂人,暗暗给自己打气说老子才是正宫。 “你喜欢的,是银裴秋?”得,直截了当。金柳月冲胡杨挑了挑眉:“你怂什么?搞半天你也是爬上去的?” “哈?”胡杨抽了抽嘴角,“我?” “有烟吗?给我一根。”金柳月翻了个白眼,接了胡杨的烟,抽一口就呛两声。好一会儿这姑娘才红着眼睛瞪了眼胡杨,她别开眼睛问:“你知道我跟他相亲了?不膈应?” “这有什么……” “你可真贱。” “我发现你们这种搞艺术的是不是都特喜欢人身攻击?”胡杨叹了口气,自个儿躲杂物后边儿也点了一根,“我怎么就贱上了?喜欢一个男的我还不能跟丫的上床睡个觉?” “就睡个觉?” “不止一觉。” “呵,我还以为你清高着呢。” 金柳月吐了口烟,她一看就是生气了,胡杨却觉得他没看明白这姐姐生气的点:“你觉得我不如你还是什么?是,我就一垃圾,比不得你这种小姐呗……” “他潜你?” “……” 如果胡杨没看错,金柳月眼里应该是失望大于气恼。她见胡杨不回答,脸上好不容易绷着的严肃终于垮了。金柳月拿着烟的左手都在抖,她死命地咬着嘴唇,似是讥讽又像是自嘲:“我就说没一个干净的,果然呢。” “合着你说这。” “这圈子水真的深啊。” “你不是欣赏他的作品吗?怎么还管上银裴秋的人品了。”先前金柳月埋汰胡杨,他倒没多生气。这下好了,原来这个人是觉得自己偶像的形象崩塌,整一个追星听到偶像约炮现场,心态都炸了开始回踩。胡杨没忍住笑了她一声,烟头扔地上碾出烟丝还踢一脚:“你别编排银裴秋,他可好了。” “给你资源还给你探班你就觉得他好了?” “我寻思你这人怎么就认死理儿呢?” “哦?那什么好啊?荒废九年是不是还内定你一男主角,那就是好啊?” “你他妈变得也忒快了吧!”胡杨攥紧拳头砸在一旁的架子上,他很少露出如此气愤的表情,眉尾青筋一个劲儿往外冒,“喜欢他你不相信他?那你喜欢的是什么?你脑子里的幻想啊?是不是跟个泡泡似的被人一戳你就破啊?那你别喜欢了不如拿泥巴捏一个,风干了还挺结实的!” 金柳月被胡杨吼得一哽,她抬手粗鲁地擦掉眼角的泪,笑得嘴角直抽:“那你要我怎么理解?” “两情相悦在这个圈子里就这么难理解?” “是啊,两情相悦?我懂他,你懂什么?” “我从来没有错过的拍摄的每一个东西,每一个。”金柳月骄傲地抬起脸,高跟鞋敲着地板跟挂钟似的,“我见过他的父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我的毕业论文就是关于那部电影的女主角演技分析,我……他是我最喜欢的导演,这个圈子的清流,他是个艺术家不该这么作践自己!我真不知道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她这一席话让胡杨想起了一群人——资深粉头。从出道就开始追,看了每一部作品,每一部都写小论文分析,巨他妈真情实感。拿着一些别人展示在外的东西就开跑,以为自己剖析了这个偶像的本真,固执地认为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偶像本身的人。 他听着金柳月絮絮叨叨地讲起了银裴秋的拍摄手法,讲了流派,讲了这人读书的经历,又讲到自己和他的渊源,每说一句,就要附带一问你懂吗。好像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靠近这个人一点点,可是每一步都偏离航线万丈远:“那……你知不知道他本人咋想的?” “是,我不懂你说的什么蒙太奇,什么长枪短炮、长镜头的浪漫或者狗屁情感表达。”胡杨偏头一笑,靠在货架上斜睨着金柳月闪躲的眼睛,“你说你爱他,那你找我干啥啊?你就跟他说啊,你拎着他领子骂啊!你说你这条瞎眼的狗,怎么看上一个高中文化的臭傻逼,老娘最懂你了你怎么不喜欢我啊?说,赶紧去!半壶水响叮当还真把自己当钢琴了?” “不过说真的,姐,你还真像他。”胡杨顿了顿才说,“我和他第一次见面,他也觉着我被潜了,还打电话骂我经纪人不好好带我呢,银裴秋多好啊。” 这一出还是那天跟谢应出去喝酒胡杨才知道的,他那会儿才知道自己误会了银裴秋,这人当时问那句你要不要演,大概真的不是潜规则那套。正派和反骨在这人身上巧妙地融合,可能是那一瞬间,胡杨真想扇自己俩大嘴巴子,然后跪下来给银裴秋道个歉。 他确实不懂银裴秋,但这并不妨碍胡杨喜欢、欣赏一个人:“我这才发现我哪点比你好,我从来不对他抱有什么幻想,所以他是个什么人老子都喜欢。” 他不是万能的,也不是纯白无垢的象牙雕刻,银裴秋是个人,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哪怕会犯错,脾气不好,那也是人无完人。胡杨说完就扔下金柳月一个人回了片场,出门儿却看到门口多了几个还没踩熄的烟头:“也不怕着火。” 好在金柳月职业素养过硬,两个人就算是吵了架,胡杨最后那一场戏配合也没出问题。这人没给胡杨使小绊子,好像还更加入戏了。胡杨暗叹一句这他妈就是演员啊,下戏就扭头找银裴秋去了。 金柳月刚回休息室,助理就把手机拿来说是有人发了消息。她接过来没看两条便蹲在地上呜咽哭出了声,屏幕上是银裴秋发来的消息,一条谢谢,一段长话——指了好几个她那篇论文里与导演意图相悖的点。 那头胡杨刚瞧见银裴秋在消防通道打字,这边儿就被忽然窜出来的舒明池截了胡。那小孩儿瘦得皮包骨,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劲儿,生生把胡杨拽进门里还反手锁了个门。胡杨心里急,可舒明池比他更急,一双眼红得跟兔子似的,开口眼里就掉豆子:“你什么时候走?” “你别搞得跟你哥哥我快死了似的行吗?”胡杨见他这样儿就说不了狠话,到底还是习惯了把舒明池当小弟,甚至还想拉人过来抱一抱,“拍了这么久你也不来谢谢我两句,本子给你了不说声谢谢哥哥?以前给你买个啥都要谢,你现在还挺没礼貌。” 不过也对,舒明池早就不是三年前那个单纯小孩儿了,现在眼睛里连点儿光亮都不剩,生气全变了死气。他抬起头含着一汪眼泪看向胡杨,怯怯地想伸手去抓胡杨的袖子,想了半天还是攥紧了衣角:“谢谢你维护我。” 维护?胡杨都快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维护过舒明池:“你说……陈铎哥编排你空降?不是我说,小八,你要是真去试镜,指不定谁赢。” 论外型,舒明池差不到哪儿去,他之前眼睛也亮亮的,特别活泛机灵。胡杨想到这里只能叹了口气,他不自觉地往门边瞟,心里想的全是银裴秋在给谁发短信:“我没维护什么……你,你就做自己想做的,把戏演好,就行。” “胡杨哥,你恨我吗?” “说没有你信吗小八?” 曾经那个信任到把所有宝贝都给他的小弟弟,抢走了自己最珍视的机会,要是这都不恨,那简直圣母下凡,教堂里的玛利亚都得改名叫胡杨。可比起恨,胡杨更多是后悔。他伸手拍了拍舒明池的肩膀:“你哥今天跟别人吵架了,发现了一点儿自己也做错了的事儿。” 他不了解舒明池,可能觉得舒明池年纪小,从来没主动去了解这孩子那颗小小的心脏里到底装这些什么玩意儿。金柳月说银裴秋作践自己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在茶馆说舒明池的时候,他何尝不是把自己的期待寄托在了舒明池身上:因为自己没读过书,所以期待这个小弟弟可以好好弄学业,解散不解散,一直以来都没人问过舒明池的意见。 “现在说你走上歧途是我的错,大概有点假惺惺,也太圣母了。”胡杨垂头叹了口气,“我也自作多情,小八。但有些事情,做了决定就别后悔了,你知道吧?” “嗯。” 最后胡杨还是忍住了冲出去找银裴秋的想法,他走上前将舒明池拉到怀里抱了抱,就像两个人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拍了拍这个小孩儿的肩胛骨。舒明池一直在颤抖,他抓着胡杨胸口的衣服,止不住放声大哭。好像有些东西从这个时候才真正地分崩离析,舒明池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作为男团成员的日子已经完全过去了。 第四十二章 车里放着《strange days》,沿路的风景缓慢往后倒退。胡杨抱着膝盖踩在座椅上,歪头去看夜灯下银裴秋脸庞的剪影。他俩同一天离开剧组,搭错开一个小时的飞机返回北京。银裴秋在VIP室内等了胡杨一个多小时,打发走罗清华之后他才上了银裴秋停在机场的车。 “你每次出门都会把车停在机场啊哥?”胡杨抬着食指在空中勾画银裴秋的轮廓,又轻又缓的调子让人昏昏欲睡,“去你家?” “睡会儿吧,应付粉丝不累?” “她们才累吧……又拿东西又扛炮,我有男朋友拎行李,那帮丫头可没有。” “……有道理。” 追星的阵仗银裴秋是真没见过,到首都机场都晚上十点多了,接机口还是一帮姑娘在那儿蹲着。一见胡杨出来,瞌睡也不打了,拎着炮就跟超市抢特价的大妈似的往前扑。他戴着口罩装保镖,结果还被站姐骂了两句:“宝贝你这保镖怎么请的!妈妈掏钱给你请个更好的!都不站在你前面帮你拦人!” “我拦人,我拦人。”胡杨扭头冲银裴秋眨眨眼睛,“我男人。” 面对粉丝的胡杨和银裴秋习惯那个人不太一样,他瞥了眼倒在副驾上睡到流口水的人,低声笑了笑才专注开车。该说是柔韧有余呢,还是礼貌有加?胡杨会跟自己粉丝开玩笑,故意放慢脚步让站姐看路别摔着,考虑到天晚了还让罗清华去机场星巴克买了27杯热牛奶。那种关切是打心底里的感谢,多了点儿大人的味道。 为什么要对无关紧要的人那么好?这是银裴秋不能理解的,胡杨却说没有粉丝就没有今天的他:“爱豆嘛,靠粉丝养活的,跟本质演员不一样。就算我转型了,说不定人家心情还没变那么快呢?再说我这不是谈了嘛,多少弥补点儿是吧……虽然也弥补不了多少吧。” “不能谈恋爱是毁灭人性。” “那你掏别人零花钱也心安理得啊?” “对不起别人那你别谈?” “那还是你比较重要。” 他笑了一路,胡杨一醒银裴秋脸上的笑立马就收了。他回家挑了好久的红酒,胡杨洗了个头出来,银裴秋还在酒柜面前站着,左手一瓶梅洛,右手一瓶里鹏。胡杨蹑手蹑脚走到银裴秋身后,把下巴搁人肩膀上蹭:“喝贵的!” “挑去送人,没说给你喝。”银裴秋白眼一翻,两瓶放下反手就去挠胡杨的腰窝,“一身水,滚出去!” 胡杨捂着腰连退好几步,故作正经指着银裴秋说:“你再过来我要背二十四字真言了啊?” 银裴秋白眼一翻:“跟我到书房,有个其他东西送你。” 书房?胡杨大眼睛一眯,眼神光挤在一条缝儿里,小跑扒拉着银裴秋的肩膀往里走。楼梯没几步,他絮絮叨叨把什么房子跑车都猜完了,银裴秋眼睛一横:“你就想要贵的?” “总不能去书房给我煮顿饭吃?”胡杨低头在银裴秋肩膀上咬了一口,“就一小文件袋儿?” 牛皮文件袋,上面缠着一圈密封线,还用火漆盖了个红印儿。银裴秋皱着眉把胡杨推开,拿起那个文件袋深深看了一眼,好一会儿才把胡杨拉到书房的沙发上坐下:“这东西也不便宜,不过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 “地契?” “……你怎么不说卖身契?” 良久银裴秋才开口解释:“我以前认识一个调查记者,叫杨伟……你别笑听我说完!这肯定不是真名!”他啪地给了胡杨一个脑瓜崩儿,“他朋友叫干青山……你再笑?” “哈哈哈哈哈哈!你——你都认识些什么人啊哥哥!” “他朋友是个私家侦探,这个文件袋是关于你的,我没看过。” “胡杨,你说你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能帮的,只有这个。”银裴秋说完这句话便走出书房,留他一个人紧紧攥着牛皮纸袋的边儿,连火漆都崩变了形。 可能心里刚刚涌起来的是感动,毕竟银裴秋连他随口一提的话都记得,还替他查了,自己也没看过。胡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瞪着火漆上的裂纹,好久都没能出声。他埋下头哼笑一声,肩膀止不住地抖。连靠近那个火漆印,一点一点地撕下来,都好像用尽了毕生的勇气。 “罗莎,你见过我妈妈么?” “没有。” “那爸爸呢?” “你的父亲是上帝。” 耶和华的脸终日皱眉苦闷,他吊在十字架上,双手双足都被钢钉贯穿。年幼的胡杨呆呆坐在教堂里,心里想:我的爸爸也这么辛苦?大概是很辛苦吧,所以才会把自己扔在冰天雪地里。 如果拆开这个文件袋,里面的家庭很幸福,胡杨又该如何自处?他捂着眼睛不敢看,不知不觉指缝里都渗了点儿眼泪出来。他低声呜咽,小声问:“哥,你在门外边儿吗?” “在。”门外传来银裴秋点烟的声音,“我在。” “你妈妈一定很漂亮,才会生出你这么好看的孩子。肯定爸爸也不会丑,他们只是太累了,所以选择让天父来照顾你。”陈叔叔把罗莎说的俄语翻译成中文,温和地擦去胡杨脸上的眼泪,“胡杨,要勇敢一点。” 妈妈,爸爸,这四个字从来都没有出现在胡杨的人生里。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慢慢把文件袋里的纸抽出来。那是一张照片,老旧的照片有些发黄,但胡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背景建筑——哈尔滨的种植场。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站在种植场前面,她有着一双和胡杨一模一样的眼睛。乌黑的长发垂落在暗红绒布之上,那女人隔着时空的距离对胡杨露出一个足称得上温和的笑容。 胡杨喉头一哽:“……什么啊?这么像?” 陌生的名字,陌生的时间。第二张是结婚证的影印文件,写着胡杨父母的结婚年月。两人都穿着当时的工人服,对镜头笑得甜蜜。胡杨撇着嘴笑,翻页却看到种植场倒闭下岗的新闻简报。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就听到过几次烧炭煤气中毒的事情,说是种植场倒闭,单位宿舍停止供暖,只能在家烧黑煤。 所以是这样才不要他了?胡杨来不及多看,立刻翻到下一页,他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两个人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有了新的孩子?自己的弟弟妹妹长成什么样?他是不是可以拿着现在挣的钱,堂堂正正地走回家里去? 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银裴秋看到时钟敲过一点,胡杨才推门出来。他不等银裴秋说话,只是垂头抱着银裴秋把脸藏起来。银裴秋不知所措,只能拍了拍胡杨的肩膀:“刚刚那两瓶都带回你家吧,哥都送给你,到时候让你那爹妈看看,他们儿子出息了。” “看不到了。” “什么?” “……他们,看不到了。” 九十年代,下岗潮席卷东三省,胡杨的父母双双从种植场下岗。过了好几年流行起一种说法,说那晚上骑自行车的都是龟公。胡杨还问过罗莎,为什么要叫龟公?陈叔叔把他牵到红灯区走了好几圈,指着地上的烟蒂告诉胡杨:“不要踩到,晚上送老婆过来的男人,会把这些烟头捡起来抽。” 那时候住在孤儿院的孩子,好几个的妈妈都是红灯区的妓女。胡杨从来没在红灯区看到过照片里的女人,他以为自己的妈妈不会是其中一员,结果在自己醒事之前,那女人早就死了。那时候有钱嫖娼的男人少,多得是拖欠嫖资的龌龊汉子。 报道里说的是他亲爹守在宾馆房门外,听屋里女人哭闹也没进去,结果那嫖客生生把讨钱的女人打死了。龟公冲进房里看到自己死去的女人,疯了似的把嫖客掀下了楼。他麻木地让人打电话报了警,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外面灯火通明的城市,拉着女人的手晃啊晃。等警察来,这人已经一头撞死在了墙上。 那个没人管的孩子被叔叔扔到了雪地里,最后被路过的罗莎带进了孤儿院,取名叫胡杨。 还在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十一二岁,胡杨做过一个梦。他梦到自己被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她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拎着一袋冻黄桃,慢悠悠地走上逼仄的楼梯。推开门,瘦削的男人正从厨房走出来,他端了碗米糊糊,笑着向女人挥了挥手:“回来啦?” 出道之后的每一天,胡杨都许了个愿,他许愿自己的亲生父母或许能从舞台上认出他。或许有朝一日,现场的镜头能拍到一对热泪盈眶的老夫妇,指着他说:“你看他像不像我们家当初丢了那个孩子?” 但许愿总是不灵的,命运跑得永远比愿望快一步。胡杨死死抓着银裴秋的衣服,双手抖着抓不住,就用牙咬着银裴秋的领子。他压住自己的哭声,可眼泪却控制不住,如同陡然暴雨,山洪冲垮了最后一道防线。 银裴秋瞄了眼桌上的资料,“妓女”这两个血红的字眼刺得他眼睛疼:“没有人会知道。” “我……不是羞耻她是妓女,她是我妈。” “对不起。” 因为家里有个孩子要养,女人哭着求嫖客给钱的样子,胡杨几乎都能想象出来。那张漂亮的脸早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被生活折磨到满目沧桑,衣衫不整跪在地上,扒着嫖客的裤子嚎哭:“大哥,你不能这样啊,我的孩子没有饭吃了,你给我点儿吧,五毛都行啊!” 出卖肉体都这么廉价的年代,再谈爱不爱又有什么意思? “现在这个年代,也是一样的。”银裴秋无力地拍打着胡杨的后背,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 他以为爱一个人必须先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才会嘱托干青山帮忙查胡杨的亲生父母。银裴秋封了个十万的红包,那红包现在就躺在他衬衫口袋里,可里面的支票应该早被胡杨的眼泪浸湿了。那孩子哭得好像快断了气,像只野兽一样咬着银裴秋的肩膀,发泄自己的不甘和怒火,胡杨问了句为什么,可是银裴秋答不上来。 为什么?他心里也有一万个为什么,但根本无法找到答案。为什么生活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为什么人总是那么不幸福?为什么总有苦闷,总有意难平?为什么自己不能够表达自己的意愿?为什么沉冤等不来一场洗脱罪名的雪? 为什么胡杨这种孩子,会有这么惨烈的人生? 那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银裴秋想,自己大概是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家里,听着母亲对着电话又叫又骂,不知道是哪个女演员又爬上了银建的床。十几岁的自己第一次萌生了想当导演的念头,他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跟父亲一样,一定要拍出好电影,绝不越雷池半步。 命运大概以鲜血画出了一条红线,在那个漫天飞雪的夜里,红线的一头被风卷起,从哈尔滨飞到了北京城。 “你知道我在写的本子吗?”银裴秋找不出安慰的话,“胡杨,别哭了。” 是巧合吗?那个剧本就取自于东三省下岗潮,主角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儿,回到哈尔滨寻根。如果他想说能不能把胡杨的故事搬上银幕,现在会不会显得不近人情? 但胡杨并没有指责什么,他抬起头来笑了笑:“我知道,电影是你的命。哥,想拍你就拍吧。”胡杨低头撞了撞银裴秋的肩膀,“痛不痛啊?我给你咬出血了吧?” “不痛。”银裴秋把胡杨按进自己怀里,低声说,“疯一次吧。” 第四十三章 两碟儿蒜炒仙子,一捧水煮花生,一打啤酒脚边放,茶几正中一锅小龙虾还在汩汩地冒泡。沙发上正看球赛的胡杨整个跟刚才判若两人,他叼着个龙虾脑袋就嗷嗷地捶腿大笑,捶得是沙发上一个印子,裤腿儿上一个印子。银裴秋烟抽了两个发现胡杨不叫了,侧头一眼,那死龙虾的钳子正精准夹在了胡杨的嘴皮上。 他无奈起身一捏,顺带揉了揉沾满酱汁的嘴唇,放到自己唇下舔了舔手指:“说你什么好……” “我说你有洁癖会不会不太好?”胡杨哼笑一声,看银裴秋逐渐僵硬,自己抽纸擦了把手去给来人开门,“应哥!……周,周哥?您也来啦。” 周白陶鞋都没脱,他还是那一身西装,银丝边儿眼睛泛白光。走进屋也没给胡杨几个好脸色看,他左手一抬,谢应就毕恭毕敬抵上一沓文件,下一秒这文件劈头盖脸就甩在了银裴秋脸上:“你忘了肖华是怎么进去的?你还敢递假剧本?” 懵,胡杨完全是懵的。他出自本能把银裴秋从纸堆里扒拉出来,想按住肩膀让银裴秋别打人,一转头却看到他颓丧地拎起酒瓶喝了口:“我能怎么办?” “小伙汁,看球赛啊?”谢应笑着把胡杨抓过去,贴着他耳朵小声说,“你导演哥哥在干傻事,打一打就清醒咯。” 胡杨拿起水煮花生咬得汁水四溅:“放屁,不能打。” 周白陶没空管这边儿的事,只顾着从包里翻出几张打印纸:纸上赫然是二手房车交易广告。他居高临下睨着银裴秋的脸,看到胡杨想上来,一脚就给胡杨踢了过去。还好谢应护得及时,脚落在他自己脚背上,嗷嗷直喊疼:“周老师杀人了啊!” “拍个电影多大点事儿你至于吗周哥?” “多大点儿事?” “多大,一点事!”周白陶扯起银裴秋的衣领,嫌恶似的看着上面的牙印,“不是老子那天去陪寰宇的老板吃饭,我还不知道你敢去跟别人签对赌协议啊?卖了你这套房,卖了你的车还不够?你还要多少钱?不能拉赞助?” 那边儿正吵着,胡杨才从谢应嘴里听出了对赌是怎么一回事。白话来说就是返利协议,我给你出三千万,你必须保证八千万票房才不算亏,没有的话就得赔到倾家荡产。很多缺乏资源或者路径的青年导演逼到绝路就会选择签对赌,赔不起那就只有一条路——自杀。 如果要按照银裴秋的想法,他这部即将拍的电影预算至少要八千万,二手房急转出去顶多两三千万,车子小八百万,连个大牌演员都请不起。这人腰板儿硬,死活不肯疏通关系跟人喝酒,一来二去,就只剩条钢筋似的风骨在暴雨里杵着。 拍电影必须去广电立项,为了过审得交一个大纲。周白陶骂红了眼,抬手就给了银裴秋一耳光:“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干青山的联系方式?” “你就是怕你突然进去了,没人照顾这个小狐狸精是不是?” “所以你身世查出来没有?”见银裴秋和胡杨都一脸漠然,谢应才勾住胡杨的肩膀问。 胡杨抽了抽嘴角:“我醒事儿之前,就都死了。” 空荡荡的客厅只剩下电视里的欢呼声,在场四人都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周白陶揉了揉镜片下的眼睛,好久才哑着嗓子说:“我有钱啊……你想过,我吗?”他话锋陡然一转,“要不是老子用钱把你的假剧本压下来,你现在就该去喝茶!你是不是觉得……觉得我害死了陈桦,我这钱是脏的是臭的,你就不要了?你拿你的命去换!你的前途,你的一切!” “这跟你没有关系。”银裴秋抽了口烟,“你走吧。”末了又加一句,“把胡杨带走吧。” 理想主义的殉道者,陈桦是,肖华是,银裴秋也是。一个吸毒过量,一个痨病伤身,还有一个马上就要用自己的一切去换那个理想,可周白陶无能为力。胡杨坐在周白陶家的沙发上,他心乱如麻,想去银裴秋家,可那边早就已经下了逐客令。他抬眸看了眼桌上的空酒瓶,小声念了句:“少喝点儿吧哥。” “喝死我,喝死我,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去死!我周白陶也要活得好好的。” “你不能……” “你还有闲心管我?” “我心里还不是乱,只有先管着你。”胡杨看着一边儿沙发上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谢应,没由来的叹了口气,“或者你管管我吧,给我接点儿那种赚快钱的活儿,说不定能给秋哥帮衬点。” “陪酒?” “算了吧,那不是作践他心目中的艺术吗?” 银裴秋心中的艺术是一块处女地,处处玲珑剔透,容不得一丝污垢。就在刚才,胡杨也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在银裴秋心里还没有他的电影重要?这答案是肯定的,但两者根本就不能拿来比较。他沉默着打开手机数了数卡上的零头,哪怕是结算了片酬,对于拍电影来说,那也只是杯水车薪。 “我妈就是为了家里,出去卖。”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开始说这件事,一想到还有点好笑,“我要是去陪,银裴秋不就跟龟公似的……有手有脚,现在又不是那个年代,咱们努努力,说不定还能有转机呢?” 于是这几天,胡杨愣是一个约都没推脱。拍完画报又出席宣传活动,尽管周白陶尽量帮他挑的是符合路线和咖位的活儿,可还是从早忙到晚,根本没有歇脚的时间。那几天银裴秋的手机一直打不通,胡杨就坐在休息室用脚打节拍,拍到十下,自己就挂了电话。他躲角落里偷偷抹了滴眼泪,心里又是起火又是无奈。 微博现在已经完全不是解闷儿的地方了,自从胡杨和潘雨樱解绑之后,两家的粉丝有事没事就开撕。他的粉骂别家玩不起,潘雨樱的粉说胡杨一接就是基佬剧,怕不是要石锤自己是个同性恋。偏偏最近潘雨樱又转发了一面彩虹旗,搞得自家粉丝疯狂起底,挖出来胡杨的养母是个老修女才堵住悠悠众口。 那要是被他们知道了我的生母是个妓女呢? 能给予别人的信息是那么的片面,好像长了一百张嘴也无力去辩驳对方的观点。胡杨瘫在椅子上,他看着手边江行云推荐给他的好几个号码,连拨号都不想动——这是不是意味着银裴秋在把他往外推呢? “叮。” 接下来这条消息是胡杨想都没想过的,他拿着手机看了半天,终于确认下来是金柳月。他连忙跟罗清华告了个假,下午便赶到私人会所。门口的侍应见了也没拦,看胡杨有点疑惑,才开口解释说:“您也算是名人,这里只有名人。” 合着是名流场合,连屋顶都有壁花。金柳月挑的位置为了圈儿高过人头的蔷薇,说是名字叫冰山美人,倒是和本人相称。她拿起花茶抿了一口,眼上的浮肿还是没被粉底盖过去,说话的声音也带了点儿哑:“银导帮我修改论文了。” “他还跟我住一块儿呢!” “……你以为我是来跟你吵架的?” 金柳月瞪胡杨一眼,拿出自己的论文成稿递给胡杨:“里面你不懂的那些专业名词,我都给你加了批注。”她看到胡杨一直盯着自己,脸上不免带了点儿红,“看我做什么?!你是他男朋友,你怎么可以连这种都学不会!拿去给你抄答案!” 一下午胡杨就在金柳月的监督下小心翼翼地看,确实很多不懂的词儿,金柳月说不通,就拿手机拍着一个个儿给她示范。那眼神就像教自己亲生儿子,或许还要带点儿气恼和无奈,胡杨看她也难熬,轻声问:“姐姐,干嘛这样儿啊?” “我喜欢他。”斩钉截铁,丝毫没有拖泥带水。金柳月拿笔戳了戳二作上银裴秋的名字,托着腮痴痴地画圈:“你是他喜欢的人,是他想要的男主角……我能不能帮点忙?我是这么想的。” “你倒是洒脱,我肯定做不到你这样。” “要是你被刷了,我就赶紧上位,告诉他还是我比较好!” “哇,心机女!” 别的不说,胡杨多少有点感动。金柳月所经受的劳累估计也不少,她看着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眼下遮不住的黑眼圈暴露了这个女人的疲惫。她侧头看着花墙上坠落的白色花瓣,自己苦笑着摘下一朵别在耳朵边上:“好看吗?” “好看,”真心话,金柳月的样貌甚至压了花一头,“你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 “但是银导拒绝我出演那部片子。”金柳月叹了口气,搅着杯中茶细声说,“相貌、演技在他那里是不够的,他选角的基准在于贴合角色……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没走到他心里过,那里没有属于我的角色。你呢?” “我?我不知道。” 银裴秋没有给过肯定的答复,他只是说想拍,可是也没有联络周白陶。胡杨没看过本子写到了什么程度,也不知道这个角色是不是为自己而生。他想找个借口去见银裴秋,可是左右又怕别人嫌他多事:“我好久都没见他了,忙吧。” “找个机会去见他吧,”金柳月收拾起提包,“我晚上有个约会,跟陈铎。” “祝你们百年好合!” “闭嘴!” 胡杨一个人在会所坐在了傍晚,他看着夕阳把白花染上了红,突然想起生母身上那边红绒布的衫子。没多想他就给周白陶挂了个电话:“哥,我会所呢。” “你还真去卖了?!”周白陶搁下酒杯就找侍应过来,“有没有一个高高瘦瘦的……” “蔷花厅。” 这一路吓得周白陶脸色发白,看到胡杨一个人傻坐着流眼泪,他气也没处发,上前去扭了胡杨一脸水:“干嘛?” “我想……” “我正在谈。” “啊?” 退出节目过错方虽然明着是胡杨,但暗地里圈子里都在说捆绑这事儿到底合不合适。两边攒了个酒局,今天正好约周白陶来商议要不要搞个飞行嘉宾,当是解开传闻不合,重修旧好。局上还有《乍见之欢》那男主演陈铎和导演江行云,几个人喝了不少,省一笔宣传费是一笔,自然就敲下来了。 胡杨听得眉头一皱,他摸了摸手腕:“可我想回一趟哈尔滨。” 虽然父母具体在什么地方已经不可考,他还是想回那条街走一走,哪怕是变了样子,多少还能呼吸一下同片天空下的空气。周白陶见胡杨落寞地低下了头,这几天胡杨一丁点儿都没外露的情绪好像在这儿找了个口,又轻又缓地往外流,他又重复一边,轻轻的,带了点儿鼻音:“让我回哈尔滨吧。” “特辑……” “解都解约了,还特什么级?” “那特辑也在……” “我不去。” “我就不去。”胡杨撇了撇嘴,“他不想见我啊哥,让我自己回去吧。” 周白陶苦着脸叹了口气:“你回去哪儿啊?” 胡杨蹲下身刨了刨草皮:“去寻我的根。” 第四十四章 十二月初,从机场一出来,大雪落了胡杨满头。《乍见之欢》正在微博大爆,他一人在机场外边儿捂得严严实实,搓手等着陈叔骑来的破车。两人遥遥一见面就认出了彼此,陈叔老了不少,发须皆白,看到胡杨,眼泪都快结成了冰棱子:“杨杨啊……” “叔,我来骑,你搁后座歇着吧。” 下雨天路搭话,陈叔手肘有水,一看就是甩锅。胡杨一路骑一路笑,他小时候最擅长骑冰路,多高的坡打几个折也上去了。两人骑了小半小时才到教堂,今天周四不用做准备,外边儿自建房里的炉子烧的很旺,几个小孩儿团团坐,盯着锅里的黄桃糖水生怕别人抢咯。 陈叔提了半袋米,上山都费劲,胡杨左手拎着礼物,右脚直接把门踹开:“哇,你们这小王八羔子,煮糖水都不叫上胡杨哥哥!” 陈叔倚在门框上,看着那帮小孩儿团团把胡杨围住,自己走进逼仄的室内把一个小姑娘从角落里拉出来:“卡佳,看谁回来了?” 那小姑娘有着一头金棕波浪长发,眼睛比天池上的水更蓝。她直直的下颌角轻向上抬起,歪头辨认好一会儿,话没说出口,眼泪已经掉下来了。胡杨扒拉开那群小孩儿,蹲到卡佳面前,变戏法儿似的摸出一块巧克力:“подарок(礼物)!” “谢,谢谢。”生硬的中文,倒不如说卡佳不怎么会说话。她今年十六岁,看起来还是个初中生的样子,胡杨站起来就能把她一整个人挡完。 孤儿院里四肢健全的男孩儿就胡杨一个,女孩儿倒是有两个,前些年都被人领养走了。卡佳有自闭症,就算生得漂亮,一直不说话也让人望而却步。加上这女孩儿像是有俄罗斯血统,罗莎心一横便自己留下来养着,胡杨也就把卡佳当成亲妹妹。 她见到胡杨似乎是开心多了,红着笑脸把胡杨拉回自己原先做的小角落里。那里是卡佳的秘密基地,谁走过去卡佳都要尖叫。只见那面墙上贴了好些胡杨的照片,连唯一一张专辑也放在角落,居然没落下什么灰。卡佳腼腆一笑,打开手机指着胡杨的微博界面:“我……我关注了,你,是你的,粉丝。” 胡杨红着眼眶捏了捏卡佳的脸,声音越说越哽咽:“有没有看哥哥的电视剧啊?” “你,好,好帅啊。” “诶?我不是一直都宇宙第一帅吗?” “你,讨厌。” “罗莎死之后,卡佳就没说过话了。想过让你回来看看,又怕耽误你工作……”陈叔叫了胡杨去帮厨,两人守着大灶,一人拿了个面团儿往锅里扯面疙瘩。他抖着手扔了一块儿,老眼有些恍惚,“不知道我还能撑多少年,也有志愿者来,孩子们挺喜欢的,喜欢和年轻哥哥姐姐玩,我们这种老家伙,不受欢迎咯。” “没有你和罗莎就没有胡杨,我没忘过。” “别这么说……” 切碎小葱,舀点儿猪油在汤里化开,这就是那帮孩子的晚饭。胡杨回来路上买了三只烤鸭,桌上只切了一只。他坐在卡佳旁边帮她拆了肉,自己咬着鸭皮,食不知味地一直嚼了不咽。陈叔的新妻子只是匆忙来打了个过场,对这帮孩子也没多上心,她看到胡杨眼神一亮:“这不是那个大明星吗?你让他给你捐点款,孩子好过点儿啊!” “容得到你说话?到厨房吃饭去!”陈叔喝了点酒,筷子一甩就出了院门。 卡佳偷偷拽了拽胡杨的袖子,夹了一块鸭肉到胡杨碗里:“不听。你……卡佳希望,哥哥,开心……不要钱。” “我也没什么亲人了,我赚了钱一定带你去北京。”胡杨鼻头一酸,揉了揉卡佳就追了出去。 老头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爬房顶,抱着胡杨几蹬就上去了,没成想现在居然安了个手扶梯。胡杨拎着二锅头走上去,陈叔正对着天上的星星掉眼泪。他俩屁股底下就是耶稣像,怎么看都是大不敬,胡杨没由来地笑了:“来跟您喝两杯。” 陈叔呼了口白汽儿:“孩子啊,你过得……好不好?” 说好,陈叔自然是不信的。有青年志愿者看到了卡佳贴在角落里的照片,三番五次来问胡杨的出身,不过都被陈叔挡了回去。他怕这个孤儿出身给胡杨带来负面影响,没想到胡杨把自己身世结果一说,陈叔就长叹了一口气。他狠狠地灌了口酒:“那下岗潮!哎!” “我以为您不乐意见我呢。”毕竟当初离开孤儿院,胡杨是咬死了自己喜欢男人。对于信教的人来说冲击肯定很大,预想中陈叔应该拒绝,可是到现在他也没说什么。 老人怜爱地伸手揩掉胡杨脸上的冰渣子:“你要不就跟媒体说……我是你爸爸?老陈我没什么出息,唉……” “您养活这么多孩子,怎么叫没出息?” “你的事儿,你不要在意那么多。” “啊?” “罗莎死的时候还在祷告,说只要……只要你过得幸福就好。” 信仰是为了布施,为了让人得到幸福,如果说信仰只会带来痛苦,那人为设定的信仰为什么不能因为人的感受而让步呢?陈叔看着青年男人已经说上宽阔的肩膀,细想自己在电视上看过的片段,两眼一热,半壶二锅头就下了肚。他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和罗莎的故事,说起胡杨小时候听话,又说起卡佳喜欢画画,说到半夜才被胡杨夹回屋里。 卡佳裹着罗莎的旧羽绒服坐在院子里,她拿着小树杈在雪地里画画,大人扛着小孩儿在树下跑。胡杨把她抱起来,卡佳就搂着胡杨的脖子指着他曾经的房间,要到那边去睡觉:“哥哥,北京,好吗?” 以前睡觉之前胡杨都会给卡佳讲故事,她提起北京,胡杨只想到了银裴秋。他把人放在床上,脱下湿漉漉的袜子炕在暖气片上,回头笑着看向卡佳淡蓝的眼睛:“哥哥认识了一个特好的人,一大导演!哥哥想……懂他一点儿,帮帮他的忙。” “给他买,冻草莓,挖冰灯。” 小时候吃不到鲜草莓,胡杨攒的零花钱全给卡佳买了冻的山东大草莓。一道冬天俩小孩儿就在外头滚铁环,陈叔敲冰块,一人雕一个小冰灯,用线和竹棍儿拴着,大白天也拎出去玩。卡佳握住胡杨的手指,轻轻落下一个吻:“我知道……我,听到了,卡佳希望你,过得好……去给他,买冻草莓吧,卡佳不吃了。” 第二天一早,胡杨早起烧好水,坐大院儿里先给卡佳梳了俩麻花辫。他拿着北京买的花头绳,那水晶颗粒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卡佳换上了新的天鹅绒裙子,咬着卷饼坐在自行车后座,说是要跟胡杨一起去买冻草莓。 他俩骑着车直往坡下冲,卡佳搂着胡杨的腰咯咯直笑,那雾凇抖了一地,碎在地上慢慢被光晒化。小姑娘牵住胡杨的手,拿着一串冻草莓跟他在菜市场穿梭。西北口有一家冻货店,开了十多年没关门,一堆切了半儿的冻黄桃冻玉米搁在地上,麻袋装了包草莓,各个都饱满鲜红。 “冻黄桃拿一斤,冻草莓两斤。”胡杨视线却被里面的保鲜盒吸引住,那是大棚里种的新鲜草莓,就是贵了点儿,一盒一百五,“老板,我拿五盒鲜草莓,你算我便宜一点儿!” 卡佳拽住胡杨的衣角:“不要鲜的,贵。” “你哥有钱,别担心。”他拉下口罩亲了亲卡佳的脸,让老板把东西全装自行车篮子里,留下一盒也没洗,直接拿纸擦擦递了一个卡佳,“丫头尝尝,好吃哥哥再给你买两盒。” 那丫头说什么都不吃,最后都杵嘴上了,才不情不愿地含了一口。这吃了一口倒好,满嘴都是红汁儿,眼泪还下来了。胡杨心里都慌了,没来得及拉口罩,四处找人要纸去给小姑娘擦眼泪:“怎么啦叶卡捷琳娜?喀秋莎?卡佳?宝贝儿?别哭了,不好吃哥哥给你买别的啊,小心把鼻子冻掉咯……” “好吃……你是不是买了好吃的给我,就不要我了?”她从来没有说过很流畅的话,这倒是让胡杨记起来卡佳刚到孤儿院的样子。那时候她都五岁了,可是一次都没提过自己亲人的事情。 胡杨一阵儿心疼,正当想要抱一抱卡佳,眼睛却突然被快门闪了一下。他这才察觉到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聚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人拿一个手机拍着他俩,就连卡佳怕到发抖也没停下来。胡杨深吸一口气把卡佳抱上车:“你抱稳啊,哥哥不会不要你。”他咬牙便一口气骑了出去,现在是不敢回孤儿院了,只能在大街小巷里乱窜。 车前框里压着那个手机一直响,胡杨却没空去接,他不知怎么一路就骑到了人烟稀少的老街,俄罗斯式建筑下随处可见和卡佳一样金发碧眼的人。那孩子紧攥着胡杨的衣服,眯着眼睛哼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木质电线杆上布满枯死的黑绿苔,冰锥挂在电线上,飞起的昏鸦震落一片羽毛,正好掉落在街心结冰的水洼上。胡杨把口罩拉到下巴底下,双手松开扶手,笑着和卡佳合起了声。他记得他曾经在塔公草原上和唱过这首歌,只是唱到最后那句就停了下来。 清晨的光微蒙蒙地亮,卡佳温柔的歌声回荡在这一条不那么热闹的小街上。青年骑着车从一个路口窜出来,他唱着俄罗斯民谣,脸上的笑意如同天边初升的太阳。 这副场景突然撞进了谢应的镜头里,在一旁打电话的银裴秋也被那一瞬间吸住了眼神。他们正在哈尔滨拍摄《荒野的呼吸SP》,银裴秋好不容易想通给胡杨打电话,可这人一通没接。眼前的青年跟个普通人一样,倒不如说这才是胡杨本来的面貌,骑着车带着一个小姑娘,哼唱着民谣,穿越大街小巷。 也就是在那一霎,银裴秋剧本里的人突然有了一张脸。他无法描述自己的感受,那一瞬就像是过电。俄语歌声将胡杨渐行渐远的背影抽丝剥茧,绕在了他塑造的骨架上,透明的线由于内心的感情,染出了或红或白的颜色。那张脸与胡杨有七分相像,可又朦朦胧胧,似是而非。 “胡杨!” 电线上的冰锥突然落了一滴水,正好掉进胡杨的后颈窝。他一个没刹稳,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摔之前他死死护住卡佳,没一会儿他就被一个气喘吁吁的男人从雪地里提起来搂进了怀里。不用问他就知道是银裴秋,那人身上的感觉胡杨再熟悉不过。 “卡佳,把眼睛闭上。”他扭头对卡佳笑了笑,捧着银裴秋的脸偷偷亲了一下,“你怎么在这儿啊?” 不料银裴秋却用力抱得更近了,他似乎是要把胡杨揉进自己的骨血,贪婪地呼吸着属于胡杨身上的每一缕气味。卡佳看了两眼,乖乖地把眼睛蒙上。胡杨只好干笑着把自己口罩扯起来,拍着银裴秋的背就像安慰一只困兽:“哥,好哥哥,你起开……我妹妹在这儿呢,你不嫌害臊啊大老爷们儿抱这么紧?我又不是上战场了,唉!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我你想死我了……怎么了?” 他察觉到银裴秋在颤抖,莫名的因为害怕在颤抖。那人紧紧抱着胡杨,像是抓住了转瞬即逝的灵感,又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寄托。银裴秋抬起眼睛看他,那双眼睛里斥满了胡杨看不懂的感情:“只能是你……我只看到了你。” 第四十五章 陈叔一听到胡杨遇上了演艺圈儿的朋友,自然没多说什么就放胡杨去吃饭了。银裴秋中午也硬着头皮给程迁告了个假,抓着谢应帮他带小孩儿。画面就变成了诡异的四人组合,卡佳给坐在地板上谢应梳小辫儿,胡杨戳着盘子里的乱炖,好一会儿才咬下半截嫩玉米:“宝贝儿来吃这个。” 银裴秋别过眼:“我不吃。” 卡佳乖巧地张开嘴,胡杨笑着就喂了过去:“乖,你玩儿去吧,等哥哥再吃到好吃的就叫你。” “你不怕口沫传染?” “哦?那刚刚谁想……好好好,你别瞪我,我想吃。” “你亲妹妹?”银裴秋又看了卡佳一眼,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对不起。” 胡杨伸筷子在银裴秋碗里抢了块排骨:“扯平,你老了不怪你。”他啃到银裴秋黑脸才腆着脸解释,“跟我一块儿在孤儿院长大的小姑娘,大名叶卡捷琳娜,一般叫卡佳。卡佳,喊叔叔,银叔叔,那个是谢叔叔。” 谢应眉头一皱:“那你也得喊老子一声叔叔。” 银裴秋筷子一横:“各叫各,你屁话这么多。” “谢叔叔,”卡佳眨眨眼睛,呆呆地看向胡杨,“哥哥喜欢的人,我要叫什么?” 这话一出,胡杨脑袋上冒蒸汽,银裴秋也浑身不自在,碰哪儿哪儿痒。只有谢应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赶忙揪了头上的小辫儿,贴着小姑娘耳朵说:“你哥喜欢的人你得叫嫂子,去去去,喊一声试试。” “嫂子。” “谢应……我X你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午银裴秋还要拍节目,胡杨便先把卡佳送回教堂,自己溜去粉毛的住处一起玩儿。他俩因为银裴秋没拍到草原上那幕,聊起来就熟了。粉毛也是哈尔滨人,跟胡杨笑着一人吃了碗糖水,边看电影边聊天。胡杨瞅见粉毛也在写本子,随口就问了句:“你有没有那种情况啊姐?就是……突然看到一个人……” 他回想起银裴秋扑上来那股狂劲儿,要是街上没人,但怕是要把胡杨当场生撕了咽下去。粉毛看他打了个寒颤,讽刺似的挑了挑嘴角:“小胡杨,我看你是智障他妈给智障开门,你智障到家了吧?” “你怎么还骂人呢?” “在场谁没看到银裴秋啥都不管就跑来抱你啊?” “说这干啥,怪不好意思的!” “哎哟,你还乐上啦?怕不怕上头条啊?”粉毛摇摇手机,腾地往床上一扔。她故作一副老成的样子,摸着下巴当捋须:“你想问我为啥他反应那么大是不?” “我又没干啥。” “你对他灵魂造成了一万点伤害,还顺便把自己从口子里塞进去了。” 当一个导演遇到无比贴合自己心中所想那个角色的人,第一反应都是扑上去,跟个卖保险似的一样:“要不要演啊?考虑一下当演员吧?很赚的。” 只是那个本子早在一开始就有了胡杨的影子,今天这一出让这个角色充满了细节,可以说连脚指甲缝儿里都是胡杨的影子。粉毛抓了抓头皮,上下打量胡杨这军大衣配短袖,好一会儿笑得肚子不痛才说话:“小胡杨,一个导演真很难遇上这种人。我给你举个例子,张艺谋遇上巩俐,陈凯歌撞见陈红,那是天雷勾动地火,婚都得离,还好银裴秋没结婚。” 银裴秋坐在导演椅上也在庆幸自己没有结婚,那种冲动涌上了头,什么都不顾了,只想赶紧冲到胡杨面前去。到下午他早早来到宾馆,胡杨就坐在消防通道里抽烟。他见银裴秋来了,咧着牙挥挥手,落了自己一头烟灰:“走,咱俩转转。” 夜风夹雪片,似刀子往人脸上刮。旧街灯一明一暗,两个人肩磨着肩,偷偷在阴影里勾手指。胡杨哈出一口白汽儿,小跑去街边儿买了一个烤红薯,他啪的掰了两瓣儿,大的给银裴秋,自己也咬了一口,对着种植场的旧厂牌直吐气:“真烫,真烫,烫死我了。” 银裴秋没吃过这玩意儿,他低头咬了一小口:“甜的。”不仅甜,口感还糯糯的,舌头翻几下就在嘴里化里,半个吃下去,整个身子都是暖的,“胡杨,我……” 他有很多话想说,比如那个对赌协议,比如自己不告而别,又比如今天的冲动。很多时候银裴秋只是外显理性,他并不能以一种成熟的情绪状态来处理问题。这方面来说,好像比他年轻十几岁的胡杨还要更成熟一些。 胡杨侧头看他一眼,呼吸出的白汽迷了胡杨眼睛,让银裴秋分辨不清这人的神色。只听胡杨笑了两声,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我皮厚,也在意你,只要你愿意来找我,我这儿都接着。有啥事儿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又不是问你内裤几天一换这种私密问题……行了秋哥,给你看个东西。” 只见胡杨从兜里翻了个存折出来,指着后面的几个零说:“你可别嫌弃我钱少啊,这是扣了税之后的片酬,还有我攒的一点儿闲钱。陈叔和卡佳那份儿我塞小丫头衣兜里了,这些就我全部身家,都给你。” “还有啊,别急着感动,”他慌忙堵住银裴秋的嘴,递了张纸给他,“演员不是贵而且不好找吗?你用我,我人都你的,不要钱。这是我在群演堆里找的,看到演的好的我全要了联系方式,这些都是实心眼儿演得扎实的,不知道能不能帮你点儿。” “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 银裴秋突然感到懊悔,他一直以为胡杨不懂什么是爱,所以看轻了这份感情。很多人明明知道爱是什么,却始终无法用正常的方式来表达。可是胡杨明明不懂,却可以直截了当将自己的爱全部向周围的人输出。那个人的眼睛比天上闪烁的星星还亮,银裴秋很想吻他,正当两人就差唇贴唇,车灯却快把俩人给晃瞎了。 “杨杨?” 前年才用水泥糊的墙,地上铺的还是十多年前的破毛毯。胡杨跟个小媳妇儿似的跪在地炉边上,陈叔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酒,银裴秋待在对面如坐针毡。他看了眼用胶布贴住的窗户缝儿,总觉得这屋里有股馊味,一看才发现暖气片上炕了臭袜子。 陈叔撇了撇嘴,凑到胡杨边上说:“咱们这儿太破了。” “他还能不乐意啊?”胡杨故意说得很大声,连卡佳都点了点头,“咋?嫌贫爱富?咱这教堂卖了都没他手上一个表值钱。” “穷没有错。”银裴秋微蹙了蹙眉,起身接了陈叔递来的酒,“能了解胡杨怎么长大的,我很荣幸。” 陈叔别脸一笑:“天子脚下都会打官腔哦。” 胡杨略一嫌眼:“害!您不觉着正经点儿更好吗?他特爱干净,平时我衣服都他给我洗,又没啥坏习惯也不家暴啥的,我还能上桌儿吃饭呢,你说是不是秋哥?” 蹬鼻子上脸这习惯胡杨真是一点儿没改,银裴秋笑得一脸僵硬,只好点点头。正当几个人没话说了,卡佳才从自己那小角落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脏兮兮的掌心里躺了个大草莓,看样子是想让银裴秋吃。胡杨一看卡佳手上的泥儿,心想是坏了,没成想银裴秋摸了摸卡佳的脑袋,眉头都没皱就咽了下去。 卡佳小脸一红,跌到银裴秋怀里小声喊了句嫂子,把一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等胡杨把困到帽鼻涕泡儿的卡佳抱去睡觉,陈叔和银裴秋才有时间独处。老人摘下老花镜擦了擦,重新戴起来看了眼银裴秋的耳洞,暗暗说了句新潮。他随手拿起桌布又把桌子擦了两边,抬头看了银裴秋两眼,似是不解又像是无奈地问:“两个男孩儿之间……真的会,诞生出那种感情吗?” 他笃信宗教,接受胡杨是个同性恋,完全是因为“父爱”,而非对同性恋的了解。这可以说是一种妥协,但其实双方都压着难以言语的疑惑和苦痛。陈叔眼睛有点儿湿,他想起罗莎,原先臃肿的女人到最后瘦到只剩下一把枯骨,那种触感似乎还停留在自己布满老茧的掌心:“杨杨的养母你知道吧?她病死之前,问我,两个男人真的可以相互依靠,过一辈子吗?” “胡杨不像女人啊,”陈叔沉吟好一会儿,“那孩子特别倔,个儿也高……我看你俩,谁都不像姑娘,这到底,唉,他好吗?” 银裴秋喝了口酒,轻轻点点头:“胡杨很好。” 老一辈的人观念很局限,对于爱情,或者对于男女的角色都有一种刻板定位。银裴秋不知道自己的解释是否到位,是否能让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理解。他只能盯着对方的眼睛,颇为诚恳地说出自己的内心感受:“胡杨是我见过的,最率真善良的人。我想无论是谁,跟他接触,都会有想和这种人相伴一生的想法。” 温暖,无时不刻都能感到从胡杨胸口散发出的热度,哪怕是银裴秋这样封闭了自己的人,都能被这样的热量所融化。他不自觉笑起来,看着一旁的火炉问:“他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傻?” “说谁傻啊你真当我听不见?”胡杨抹了把眼泪从门后边儿走出来,“说正事儿,别搞煽情那套,我都绷不住了。” “……什么正事?”陈叔眼神一抖,“国内你们结不了婚。” “……您还查了啊?”胡杨叹了口气,爬过去给陈叔捏肩膀,“你听秋哥说,放松点儿啊叔,没啥。” “我想拍一部以种植场下岗潮为背景的电影。”银裴秋一字一顿地说,“是以胡杨为原型创作的本子。” 他想将这个悲剧原原本本展露出来,借男主角成年后的视角,穿插展示这十数年之间的变化。两代人隔着时空遥遥相望,各有各的痛苦,可又不能互相排解。 “你跟我说拍电影,我也不懂。”陈叔挠挠头,“杨杨,拍啊,没关系。” “我是这么想的,叔叔,正片之后放一段你的自述。” 作为孤儿院坚守着的最后一个人,以第一视角陈述当年的弃婴和下岗潮。银裴秋冲胡杨点点头才接着说:“这样能给孤儿院带来收益,您也不用这么辛苦。” 当晚三个人都喝多了,陈叔老泪纵横,抓着胡杨的手死死不放开。好一会儿胡杨才挣脱开,跟银裴秋一块儿到小院子里吹风。两人相顾无言,并肩坐在打滑的梯子上,远远看着教堂的花窗与月亮对望。 第四十六章 没钱,没设备,没演员,只有一本子,还有间空落落的窄屋子。开初胡杨还真不信银裴秋把房子卖了,等搬到银裴秋另租的大平层,他摸了摸家具才有了实感:“你说你抵押了多少万?” “三千万。”银裴秋黑着脸把胡杨拖去洗手,“请你讲究卫生。” 胡杨仰着头嗔唤:“你这嫌弃糟糠呢?” “今晚就给你吃糠!” “我又不是吃不下去!” 晚饭清水煮挂面,配两片小白菜,胡杨乐呵呵地吃,银裴秋边吃边算账,面条差点儿喂鼻孔里。胡杨凑过去一看,好家伙,演员片酬直接花了一千五百万:“这么贵?你不如再去街上偶遇几个?” 银裴秋听得青筋直冒:“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难得?” 胡杨老脸一红:“你告白了?” “吃你的面!” “我好害羞我答不答应?” “你试试不答应?” 剩下那一千五百万租个场地设备都不是特别够,裤腰带儿提到胸口上不说,全剧组都得跟着吃苦。胡杨倒是没所谓,他自己做好准备少吃点儿,但是一想到什么杂费盒饭,传出去虐待演员还伤了银裴秋的风评。 他干坐在沙发上,听银裴秋跟广电那边儿打电话,据说是剧情涉及到敏感题材,那边怎么都过不了审。他看这北京的天,明明是灯火通明,银裴秋那部电影的前景却比最远处还黑。胡杨默默站起身,从背后环抱住银裴秋因生气而颤抖的背影,拿不到龙标就无法排上院线,这一切都要血本无归。 如果没有观众,拍出来也只能感动自己,连第一步都无法过审,那谁还敢给你投资? “我觉得,我很失败,胡杨。”银裴秋反握住胡杨的手,垂眸看向窗户上的倒影。为了这个理想,他甚至无法维持自己和恋人的基本生活水平。他恨自己宁愿拍综艺也不想上酒桌,双手攥紧成拳甚至把掌心掐出了血。 胡杨无奈找来了酒精,镊子夹住酒精棉小心给银裴秋边吹边擦。他没别的办法,自己拿得出手的钱只有两百万,你要告诉银裴秋再攒攒,这局势看下去只会越来越严,说不定等不到比现在宽松那一天。 不一会儿他们这新房门就被人敲响了,胡杨拍拍银裴秋的肩膀去开门,没想到外面居然是周白陶。他推开胡杨径直走进屋内,上前就要提银裴秋的衣领。这回胡杨甩上门儿就把周白陶拦腰抱住了:“打不得打不得!你别打!” 周白陶搡开胡杨:“你关门干嘛?外面还有人!” 等胡杨一脸歉意再去开门,站在门外的女人抬眸瞧了胡杨一眼,恹恹地问了声好:“你认识我吗?一直盯着我看。” 这张脸无比熟悉,胡杨就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银裴秋跟被雷打了似的,蓦地从沙发滑到了地上。周白陶扯松领带,好容易才喘上一口气:“小莹,进来吧。” 这会儿胡杨想起来了,这女的分明就是银裴秋第一部 电影的女主角韩小莹。九年过去,银裴秋除了生了些白发,其余一点儿没变,可韩小莹就像是苍老了几十岁,出门胡杨喊她一声妈都不会有人怀疑。她穿了身藕荷色长裙,幽幽落座在银裴秋旁边,见胡杨去厨房烧茶,她才看了一眼银裴秋说:“秋哥儿,拍电影啊?” “拍电影啊,我不够格吧?”那会儿韩小莹还很漂亮,或者说是清丽吧。她一双杏核眼,淡眉鹅蛋脸,上镜特别柔和。 现在女人的下巴瘦的像锥子,手腕上多了道难以愈合的疮疤。周白陶眯上眼点了一根烟,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策划案,上面赫然写着中美合资拍摄企划。他别过脸咳了几声,韩小莹看得好笑,垂下眼睫先道了个歉:“我不该每年给你打电话,秋哥儿。” “你要是上不了国内院线,你就奔着国外去。”周白陶喷了口烟,掏出支票夹拍在桌上,“我说过我有钱,你要多少,写!” “我不要你的钱。” “银裴秋!” “你说你为什么要给我钱?”银裴秋苦笑几声,自己抽了根烟点上,“愧疚?因为陈桦死了,你在我这儿找补呢?白陶?你说你当时,为什么?” “陈桦要自杀。”韩小莹突然插话,她抓挠着手上的伤疤,腕子上突然掉了两滴泪,“时间搞错了,陈桦早就想死了……他又不敢死,找不到理由。”韩小莹吸了吸鼻子,“我想跟他一起死,后来被我先生救回来,没死成。” 属于他们年轻时候的美梦崩逝在一个平静的夏夜里,陈桦抖着手臂写下自己的遗书,死前给周白陶打了个电话:“白陶,要是秋哥儿想拍电影了,你就把我的钱给他。”他将针管扎进自己的手臂,慢慢向下推,“把我吸毒的消息放出去的人是你吧,你对不起我,你要拿你一辈子来还我。” 这也算是一种报复,报复周白陶当年脚踩两条船。周白陶没多说什么,只是红着眼睛看向窗外一直笑。银裴秋如遭雷击,整个人的眼神都颓丧下来,他抖着手去摸那张支票,最后还是蜷回手臂捂住脸嚎哭出声。 开机仪式定在第二年二月,冰雪尚未离开哈尔滨。周白陶作为制片人上前点了炮仗,谢应主摄像捂住他的耳朵,看着一个个红鞭炮炸上了天。廖风亭没想到自己还有戏可拍,这会儿居然演胡杨他爸,他抱着手臂往天上看,只觉得风也轻,云也淡。 肖华专程把自己修改好的剧本送到哈尔滨,几个主演坐在一间窄小的会议室里开剧本阅读大会。胡杨稍微胖了点儿,现在拿着一本四级词汇蹲角落里背单词。 为了符合海外市场的胃口,肖华将男主角的原型设定为受过西式教育的海外领养儿,0-8岁生在郊区孤儿院,到国外满18岁那天才发觉自己是个同性恋。他又是惊惧又是恐慌,想要回到国内来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没想到来到哈尔滨,迎接他的是一个更加惨烈的真相。 “胡杨的养父母确定没有,我好计算片酬。”周白陶翻了个白眼,“这年头什么都要钱。” 韩小莹看着剧本皱了皱眉:“着墨点放在种植场,不去国外拍摄就没必要请外国人。” “嗨喽……”胡杨愣是学不会英语那什么美式发音,饶是跟银裴秋练了仨月也满嘴毛子味儿,“谁能教教我怎么不弹舌?我舌头在嘴里打结了!” 麻烦一大堆,全堆到导演这里来。九年没拍电影,银裴秋还在熟悉机器,没想到这剧本阅读大会就问题连连。肖华被他的烟呛得连咳好几声,他皱着眉把胡杨叫过来:“你是不是会说俄语?” “对。”胡杨点点头,“至少没英语那么烫嘴。” 银裴秋冥思苦想好一会儿才说:“校花儿,如果改成俄罗斯夫妇领养后移民美国……你觉得如何?” “你以前可是雷厉风行的。”肖华笑着点点头,面向胡杨说,“那你就自己试试把中文写的台词翻译成俄语?” “不如这样,”韩小莹想起什么似的,拿笔在台词上画了个圈,“胡杨,你把台词的意思理解了,到时候你试试自由发挥。” “可以。”银裴秋点头,翻译总是失了点儿味道,如果胡杨和角色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自由发挥也并非不可,“不会的就说中文,你自己琢磨。” 不是ABC还得装个ABC,胡杨脑袋都快裂了,又溜回角落装自闭儿童。他回头痴痴地望着银裴秋看,空气的灰尘就像星屑,漂浮在银裴秋身边。而拥簇在这个导演身边的演员,没有一个是大明星。女演员曾经被称为未来之星,可是拍了一部就陨落;男主角是自己,还没冒出个泡儿呢,黑粉就一群;演自己亲爹的廖风亭也算是个讲义气的救兵,演技没得说,就是十多年也没火起来。他觉得这一屋子的人都是湿柴,丢个火种下去,说不定能烧起一阵儿迷人眼的鬼烟。 剧本面临大改,晚上一帮人就缩在会议室里吃盒饭。一会儿肖华吃到半粒夹生米硌了牙,一会儿韩小莹从菜叶里挑出半条熟透的青虫。胡杨坐在银裴秋旁边,看他没吃几筷子,又把自己盒子里的狮子头夹了一个给银裴秋:“你不高兴?吃点儿吧?” “有口水。” “我没咬过。” 银裴秋皱着眉吃了一口,这肉锤得特别死,一口下去居然没汁儿。他胡乱扒了几口就放下来盒饭,倒是胡杨有点紧张,把人拽出去买了两盒泡面。他俩蹲在租了半年的小院儿里等面泡好,偏房里谢应和周白陶又在吵架。胡杨伸手摘了银裴秋头上粘的纸屑:“你怎么就吃不下去?羊血都能喝,还由奢入俭难了?” “不,我……特别兴奋。” 马着一张脸说自己兴奋,胡杨看普天上下就只有银裴秋这么一个人。但银裴秋笑了,是胡杨从没见过那种清淡的笑,好像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很放松,自然而然地,嘴角就翘起来了。他捧起泡面碗递给胡杨,自己低头看着碗里的菜叶,没注意都笑出了声:“我梦里,曾经有过这么一天。” 梦里几个人再聚首,因为剧情吵到焦头烂额,但银裴秋是笑着的。胡杨知道这一天银裴秋都很反常,按说他这暴脾气,怎么会在那种环境里好好说话,可银裴秋今天就有一百个耐心,连韩小莹都说他脾气好了。 “失而复得的感觉很好吧?”胡杨话语里有些羡慕,“真好,秋哥,我看到你这样我觉得……就真的很高兴。” 绷紧的一根弦终于慢慢松开,胡杨再也不用害怕银裴秋断掉。他呲溜吸了半碗面,笑着看向院门儿:“我梦里也有这么一天。” 他梦到过跟银裴秋一块儿坐在房子里,看到电影的成片激动到亲吻对方。胡杨臊得满地找缝儿:“嘿,你看这大冬天还有蛐蛐儿呢!” “不是失而复得。” “哟这蛐蛐儿还叫呢!” “……你听不听我说话了胡杨?!” “听,大导演说啥我都听着,来说!”胡杨故意把耳朵凑到银裴秋边上,“朝这儿说!我听得见!” 银裴秋白眼一翻,扯着他耳朵就是一吼:“我说你他妈就是个大傻逼!” 这一吼震得胡杨都愣在原地感觉脑花儿快散了,他甩了甩脑袋,头却被银裴秋按住。男人伸手给他揉了揉耳朵,把头搁在了胡杨头顶。银裴秋看着天上那个钩子似的月牙儿,低头亲了一下胡杨的头皮:“不是失而复得,我没有失去过你。” 第四十七章 高雅的东西才能叫艺术吗?银裴秋告诉胡杨艺术是一种极致,那么眼前的画面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艺术:韩小莹对着沾有精液的镜子,叼着半截烟,眼神麻木地描画眉尾。她只穿了内衣,镜头下暴露的身躯干瘪又残破——随处可见被人殴打留下的血瘀。见廖风亭饰演的角色畏畏缩缩从房门外走过来,女人眼中短暂闪过一丝嫌恶,从内衣里翻出两张烂钱:“拿去,孩子睡得还好吗?” 没有管弦乐,也没有精美的服化,廖风亭身上穿的是故意五天没洗的衣服。他挠了挠腮边的胡茬,似是不敢去看女人的身体,视线仅仅停留在韩小莹的脚踝:“还……还好,就是,一直哭。” “操你妈的窝囊废!”这句是台词里没有的,连廖风亭听了都当即愣在原地。韩小莹随手掷了烟头,粗俗地扯开紧束的内衣带,她一眼都不愿看那个窝囊的男人,皱着眉吼道:“老娘在这儿给别人操,你连个孩子都哄不好?滚!” “好,”银裴秋满意地点点头,在镜头后鼓了鼓掌,扭头对胡杨说,“这就是自由发挥。” “韩老师牛啊!真是演啥像啥……我没,没那意思啊!”胡杨看得五官拧到了一块儿去,他忙不迭抢了助理的活儿给韩小莹和廖风亭递水,好一会儿才屁颠颠跑回来冲银裴秋苦笑,“我比起他俩真的差很多。” 廖风亭的应变能力也不是盖的,跟韩小莹这样的人对起戏来居然也没被压下去。他走到胡杨旁边儿故意勾着胡杨的肩膀,掏出手机给胡杨看微博:“惹!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你看嘛,你要红咯。” 暂名为《大风场》的电影拍摄期间,《乍见之欢》终于过审上映。虽说是网剧,但这个IP还是吸了不少热度。主角儿几个人都不是演员出身,哪怕是剪辑再好,感情表达方面都有股被阉割的感觉。而这正巧便宜了廖风亭和胡杨,他俩本来关系就不错,在戏里配合也默契,林放一出场,一帮姑娘出了剪辑说嗑死我了。 “哇!隐忍内敛受和潇洒直男攻!好嗑好嗑!” “呸呸呸!演员本身是0好吧!不过好香啊……” “胡杨是不是谎报年龄了?他怎么看起来这么老啊?好沧桑好可怜哦。” “我觉得他俩有戏!没有我先四个码!” “她妈死了。”银裴秋青筋直冒,怎么看怎么不爽,“手松开。” 廖风亭翻了个白眼,摸摸胡杨的脑袋:“好儿子,你怎么找一个这么凶残的儿媳哦。” “我的戏份还有多少?”韩小莹穿好衣服才走过来,她只瞥了一眼胡杨,轻轻伸手捏了捏胡杨的脸蛋,“真可惜,没有跟你对戏的时候。” 胡杨揉着自己的脸蛋,他第一次跟韩小莹这么亲近,不免有点脸红,说话都磕磕巴巴:“这,这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啊韩老师。” 韩小莹垂下眼睫:“她应该很想看到你。” 这番话一出,嬉笑打闹的廖风亭也不说话了。剧情里这两人饰演的夫妇都没能看到自己的孩子长大,真实生活中胡杨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胡杨低头笑了笑,把自己身上贴的暖宝宝塞进韩小莹冰凉的手里:“那,那您别慌走,看看我之后的戏份儿吧。” “好。”她还剩三场戏,但胡杨的戏估计要拍到入春。韩小莹不知道是太过于进入角色,还是处于年长的人对年轻人的喜爱,她看胡杨的眼神里带了些眷恋:“演戏的时候如果不懂技巧,就不要用太多技巧,会显得很油腻……你还是纯粹的时候比较好,更贴切。” 上午的时候胡杨就出了个错儿,他刻意去模仿西方教育所说的“绅士”,到头来却被银裴秋一阵儿好骂。胡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被场记一叫就风风火火赶去准备了。韩小莹抱着手臂看向银裴秋:“他缺了点儿底蕴,但是不缺天赋,多教教他吧,就像教桦哥那样。” “他们不一样。” “也不能什么都不说,秋哥,你不能害怕啊,多拍几条不行吗?” “还是钱的问题。” 如果重拍多次,金钱上的花销势必增大。他们的场地费耗不起,设备的租用费也消耗不起。不仅是这个阶段需要花钱,之后的剪辑、后期、宣发也得投入大量的资金。银裴秋问过江行云关于《乍见之欢》的宣发问题,得亏陈桦和金柳月有热度才能被邀请上综艺,除此之外的站台、宣传会都需要另外花钱。 好作品重要还是省钱重要?在这种捉襟见肘的情况下,韩小莹没办法问出这句话。况且这部电影还不一定能创收,就说男主演胡杨,虽然现在小爆了一把,可谁知道是不是昙花一现呢?她自己虽然九年前有个不值得一提的名头,可是毕竟青春已逝;廖风亭也不是什么当下大热,这部电影的上座率能有多少,谁都不敢保证。 为了节约钱和时间,租用一个场地之后他们剧组就必须在短时间内将所有出现在这里的戏拍完。对于演员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挑战,情绪在这里是断层的,它不具有递进和连贯性,相当于大幅缩减演员准备的时间。马上就要拍男主角第一次找到宾馆案发现场的戏,但在这之前,胡杨并没有什么铺垫。 他脑子里很乱,坐在化妆间感觉地上掉满了身上落下来的鸡皮疙瘩。为什么自己要去学那些不像“胡杨”的东西?他捂着脸缩在椅子上,脑海里不断浮现韩小莹裸露的躯体,在床上和其他男人交缠的样子让他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 “你说喜剧?” “对,闹剧。” 银裴秋怀疑胡杨是方便面吃多了脑萎缩,他低头看了眼手上的本子,每一行夹缝儿里都是鲜血和尖刀。他按捺住窜上来的火气,咬着牙问胡杨:“你怎么想的?一部揭露现实的电影被你看成一个闹剧?你怎么能,怎么……”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你笑得出来吗?那是谁啊?你知不知道?” “那是我妈妈,我知道。”胡杨面色惨白,他擦了把头上的汗,暗叹还好自己挺住了,“哥,总不能全是苦的,你那是一剂猛药,给人都整死在电影院了……你想想,药丸儿上都还有层糖衣呢,再说这角色本来也不觉得自己能找着啊,误打误撞,总要让人笑的。” 如果说内核是惨痛且血腥的,直接暴露在外是视觉上的冲击,那明线上的欢乐说不定就能骗着观众把这黑得发烂的芯子咽下去。那种苦味起于舌根,在胃酸的侵蚀下糖衣剥落,慢慢渗透进血液和身体,或许这样才能真正发挥到它的药效。 银裴秋久久没有说话,他岔开腿坐倒在椅子上,仰头吐出嘴里的烟。胡杨杵在原地等银裴秋的回答,好一会儿居然看到这人眼眶子里湿了。他怔愣地杵在原地,听银裴秋哑着声音问:“是不是……这才是真的你?” 滑稽,蠢笨,连话都不会好好说。对于角色这样的改动,肖华没什么意见。他拿着保温杯和银裴秋坐在一起,看胡杨演新加那场戏——小宾馆没有明码标价,收到投诉也没人处理,男主角就下楼来和人争执。一方磕磕巴巴用不熟练的中文讲道理,一方操着东北口音撒泼,愣是一点余地都不给主角留。 台词自然是往令人发笑的方向改,最后引向黑宾馆没人住的原因:好多年前这儿发生过凶杀案。胡杨给自己加了很多细节,比如去捡门缝儿里塞进来的小卡片,最后拍到母亲死亡那间房的时候,他还把小卡片拿了出来。 男孩儿小心坐到了那张床上,摸出自己新买的手机,双手颤抖拨通了卡片上的电话。那卡片也是宾馆自带,对方不知道这边儿正在拍戏,张口就问:“哪个房间啊?要年轻的还是年纪大点儿的?雏儿也有,特别快!” 胡杨抽了抽嘴角:“有年纪大的吗?” 对方明显一愣:“好这口?我年纪不小了,45你看行不行?” “你……多说两句话吧。” “什么?你不是钓鱼执法吧?” 嘟嘟嘟的忙音被器材收了进去,胡杨的视线慢慢移向窗外,似乎看到了男人纵身跳下窗台的样子。他没有听到银裴秋喊卡,只是坐在床上那么木呆呆地看着。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胡杨的不对劲儿,但银裴秋没有动:“让他自己待会儿。” “没有出戏很危险。”肖华摇摇头,“你让他放松一下。” 银裴秋却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本来就是他的故事,不存在出戏和入戏。” “我的故事应该更好笑一点儿。”胡杨终于站起来,他拍了拍自己僵硬的脸,匆忙穿上罗清华拿来的外衣,“我要是个外国人,第一次吃乱炖肯定恶心到吐哈哈哈!说不定吐那服务员一身,用鸟语骂她都煮了些什么玩意儿!” 他拿起小卡片晃了晃:“这电话还真打得通。” “你要是想叫也真能叫上来,”廖风亭夹着烟从楼梯间走出来,“我都看到有个大娘在楼下守着惹。” “真的啊?” “对啊,就是……” “啥啊?” “就是长了一脸烂疙瘩,特别像癞蛤蟆!” 这片场有了廖风亭和胡杨就特别吵,还是肖华自己掏钱买了夜宵才把两个人的嘴堵住。银裴秋只顾着喝闷酒,谢应倒是吃得开心,他左手拿了串儿鱿鱼,右手夹着烤猪肉就往嘴里喂,吃得一嘴都是油:“秋哥儿,肖老师请的真的好吃!” 银裴秋看不过眼,抢过来咬了一口,就听到胡杨在那边儿说:“那个,哥,你不嫌这是烧烤摊出来的?地沟油也不在乎了?” 得,好不容易吃下一口东西,胃里的酸水都开始滚了。他翻了个白眼想吐,没成想谢应还跟肖华眨眼说银裴秋这人是不是怀了。他被辣椒片儿呛得说不出话,胡杨忙不迭跑来给他拍背:“这不可能啊?” “你们是不是存心要气死老子?”银裴秋憋得一脸通红,喝了好几口水才堪堪缓过来,“胡杨怀了老子都不可能怀!都给老子滚去管理体重,吃你妈吃!别吃了!” 谢应一口咬掉签子上剩的羊肉,耸耸肩才说:“这他妈才是银裴秋啊。” “真好。”韩小莹喝了口茶,“我好久没有配合你们整过人了。” 这一出全是故意的,肖华点了烤串儿,韩小莹偷偷加辣子,胡杨和谢应负责惹银裴秋生气。银裴秋好气又好笑,胡杨给他顺了好几口气,这人才扭头笑起来:“吃吧,明天还得接着拍呢。” 第四十八章 韩小莹戏份杀青之后在剧组留了两周,她没什么事情可做,也不像胡杨会去找群演聊天。她只是坐在椅子上,每时每刻都用一种温柔的眼神看着胡杨所在的方向。有时候这人会给胡杨带点儿吃的,看着胡杨感激涕零地吃了才会露出一个笑来:“你几岁了啊?” 有时候一个问题她会问无数次,胡杨愣愣地抬起头,嘴里那口豌豆黄都有点儿哽:“我快20了,老师。” 明明昨儿个才答了,韩小莹还是没记住。女人的手轻轻落在胡杨的头上,她的声音像是一片羽毛,风一吹便飘走了:“好年轻啊。” 整个片场就数胡杨年龄最小,被人说年轻也不是一回两回。但似乎只有韩小莹像是胡杨的长辈,她对待胡杨就像对一个小孩儿,总是问他饿不饿,累不累,连跟银裴秋聊天的时间都没有跟胡杨多。 “我觉着要是当老师你的小孩儿,那肯定特别幸福。”胡杨冲她笑了笑,用手背擦掉嘴边儿的饼屑,“我听秋哥说你结婚了。” 韩小莹歪了歪头:“大概是吧……可我没有小孩。” “那也没什么啊,又不是非得要小孩儿。” “是吗?” “好多女明星生孩子全身都变了样儿,老久都瘦不下来呢。” “你说话……比银裴秋好听太多了。” 韩小莹咳了几声,拿出药瓶吞下一粒,视线有些模糊。她似乎是在看胡杨,又像是看着更远的地方,这个人握住了胡杨的手臂,闭上眼连肩膀都在轻轻地晃:“我年轻的时候,做了很多错事。仗着自己漂亮,劈腿,作践别人的心,也试过拿身体去交换复出的机会……但是我一无所获。” 风撩动窗帘,外头的树杈上早冒了点儿青绿的颜色。韩小莹怔怔看着枝头的嫩芽,手逐渐握到胡杨的手掌:“好多时候,我都想把这些嫩芽全部掐掉,”她察觉不到自己下手有多重,胡杨的手掌被她的指甲掐得都泛白了,“但这并不能阻止我衰老,我发现我没有什么东西能被别人看得上了……我似乎只能去做一个母亲,只能当好一个妻子——因为我曾经不好,他接纳我,似乎是我对他有所亏欠。” 如今这个丈夫并不是韩小莹当年的恋人,也不是原先那部电影的男三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圈外人。不如当年的男友高,脸的话,扔进人群里半天也找不着。这人身上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优点,可能唯一的特点就是他真的很普通。 陈桦还活着的时候曾打趣儿说这是绿叶衬红花,可这绿叶常绿,花却会衰败。她落寞地垂下头去,双手捂住脸呜咽:“要是……我的运气再好一点,会不会不一样?” 听剧组人说,韩小莹是因为丈夫破产才被迫出来继续演戏,求了很多人都吃了闭门羹,还好有银裴秋这个老熟人,这才捞了个角儿。可这电影能不能赚钱还是未知数呢,就她那点儿片酬,拿回家去补窟窿,估计也是杯水车薪。 要是当年那部片子没出事儿,说不定现在当红大花也有韩小莹这个名字,指不定胡杨还得毕恭毕敬跟人打一声招呼。但命数就在这儿了,遗憾后悔都没什么用处,只能给自己徒增伤悲。胡杨别过头点了根烟,小口抽着看向银裴秋忙碌的背影:“我觉着……哪怕是花和叶子都枯了黄了,只要有果实,总有人能把当初花的样子记起来。” “可我没有孩子。” “银导也不会有孩子啊。” 胡杨咧嘴一笑,指了指摄像机:“但他有电影儿,作品不就是演员和导演下的蛋吗?” 把期待全寄托在孩子身上,那也是一种残忍吧?胡杨没说出这句话,他瞧见周白陶在片场门口打晃,拍拍屁股就迎了上去:“周哥,周大制片,今儿来干啥啊?” “四月发布会,场地我预约好了,麻烦你们都空出行程安排。”周白陶鲜少到片场晃荡,他这个制片人身兼数职,每次一到就是安排工作。这会儿他拿着Pad跟韩小莹确认时间,转眼又跟廖风亭的经纪人说上了话:“另外关于廖先生和胡杨,我认识的品牌想安排一个合作站台,品牌方的资料我发到你的邮箱了,不知道有没有兴趣?” 网剧小爆多少给两个人带了点儿红利,现在不仅有站台的活儿,胡杨还被某个化妆品牌邀请成了品牌挚友。他没想到自己这种以前只能穿着大裤衩子出门儿吃鸭脚的人也能代言这些东西,前几天罗清华收了一堆快递,给胡杨往桌子上一摆,红红绿绿把他眼珠子都快看掉下来了。 “天了噜,你的经纪人一直这么积极吗?”廖风亭抓住胡杨,大拇指朝向蹙着眉头的周白陶,“我经纪人好不容易才干一次活呀,他弄得这么有条理,我可了。” 胡杨抽抽嘴角,拍开廖风亭的手说:“你闹啥?人家有对象!周哥他比较在乎能不能赚钱。” 虽然这么说有点儿没良心,但周白陶没什么人情味儿也是真的。胡杨好几次推广的小视频都是谢应拍的,他还以为这俩确认关系了,随口一问银裴秋,人就开始翻白眼:“那是周白陶想省钱,谢应也是个傻逼。” 营利对于一个商人来说应该是最重要的东西,周白陶和银裴秋最大的分歧点就在资金使用上。尽管银裴秋已经尽量节约,周白陶还是觉得拍摄成本太高。他俩见面就吵架,吵到胡杨谢应一人拉一个都还拉不住。不过今天还好,周白陶对银裴秋的态度还算是心平气和:“你也得去,站台活动,这脸不用真浪费。” 谢应叼着烟在胡杨耳边倒数三二一,没等数到一,银裴秋就吼起来了:“需要吗?你他妈什么意思?卖作品还是卖脸?” “你不想赚钱,我想。”周白陶冷笑一声,随手把Pad扔进银裴秋怀里,“你自己看看,出席活动能省多少宣发?你配合发个微博,没得商量。” “那是私人账号。” “老东西,现在的人还有什么隐私?” “为了钱你就不该给我投资。” “哦?那是谁想拍的要死?” “你说他俩……不会打起来吧?”胡杨看到这场面就觉得疲惫,他都不想拉架了,“都是资深杠精,怎么不一起打麻将呢?” 肖华是个四川人,来探班的晚上必然叫上几个人去打四川麻将。胡杨巴巴儿地在旁边看,不仅可以明着杠,还可以暗杠,杠上能开花儿,还能放个炮。他掏掏耳朵正想走上去,韩小莹已经绕过他和谢应走到了周白陶面前:“白陶,宣发我来保证,你帮我安排一下可以吗?” “你?”这语气里七分不可置信,三分怀疑还带点儿讽刺。胡杨以为他俩关系还不错,结果周白陶一声冷笑,把人脸色笑到发白也没停:“我是你经纪人么?当时我带你来找银裴秋,想让你帮着劝劝他,现在要到角色了,你还想找我继续帮你干活儿?就你能保证什么宣发热度,沉寂这么多年,你就别做梦了。” “……我能保证。” “你别发痴了,你家那烂窟窿,银裴秋可是打算按照二线的片酬给你。” “我哪里对不起你,你一定要说的这么难听吗?” “都他妈给我闭嘴!”银裴秋搡开周白陶,他面色铁青将韩小莹拦在身后,冷冷盯着周白陶的脸。他俩不能更熟悉,周白陶打小就是这么一个性格,有人敢从这人手里偷东西,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不会留情面——或者说,周白陶根本就没朋友,只有得失或者输赢。 不过今天比较反常,胡杨总觉得少了个人。他摸了摸腮帮子,才发现谢应没去拉架。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片场那头,自个儿蹲在设备前面看导轨,对上胡杨的视线也只是笑笑让他往外边儿走。 胡杨挑了挑眉,揣上烟溜到后面儿,谢应后脚就跟了上来。他俩蹲那儿往外看,快入春了,天上居然还有点儿雪花飞下来。谢应看着手上夹的那根烟,滚烫的火星儿掉进雪里发出轻轻的嘶声,他不由得一笑,抬脚踢了踢胡杨的裤腿儿:“别跟韩小莹接触太多了,哥奉劝你一句,这女的有问题。”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脑门儿,眯缝着眼往窗外边儿呼气:“你别说我偏心周老师,他是挺坏,可都坏在明面儿上,不会阴着给你捅刀子。” “啊?她捅谁?” “……就个比喻,你别多想。” “你这不就是勾人瞎想嘛?” “抽了点儿烟你就飘上了?让哥哥教你怎么听长辈说话行不?” “别,我听我听。”胡杨躲开谢应要过来拧他耳朵的手,苦着脸扯个笑出来,“那银导跟她好?韩老师演技真的没得说啊其实……” “他不是因为这个,他啊,一心扑在纯粹的艺术上边儿,”谢应眨眨眼睛,叹气摇头,说话都含糊起来,“眼睛就跟白长的似的,很多东西秋哥儿不在乎……他跟韩小莹其实,俩都是活在过去的人,不过秋哥遇上你了,现在终于有了点儿改变。” 除了不在乎钱,胡杨觉得银裴秋什么都在乎。他知道的东西太少,理解不了谢应眼里那种寂寞和怀疑,最后只能在下戏后把银裴秋叫到了自己房间。银裴秋整个人都毛躁躁的,他以为胡杨要劝他,结果没成想,这人从卫生间里打了盆水,专门端到他面前来:“诶,哥,你小时候看过一个广告没?” “你给你亲爹我打洗脚水呢?” “害,洗脸,什么亲爹不亲爹的,你喜欢玩儿这个?” “啊?” “爸爸你好厉害,我不行了……哎哟水要撒你别打啊!” 清水洗完脸,胡扬身上湿一半。他打了个喷嚏,摸摸鼻头换好衣服才拿出一罐精华递给银裴秋:“哥你先拿着。” 不等银裴秋接话,胡杨就翻出了一堆小样,至少放了半个床。他趴在床边儿一个个给银裴秋讲该怎么用,费劲儿地念着成分讲作用。银裴秋撇撇嘴,伸手给了胡杨一下:“你嫌我老了?” “你坐过来点儿,我给你抹。”胡杨不计前嫌,拿起精华棒在银裴秋脸上轻轻抹。他叹了口气,看银裴秋把眼睛闭上了,这才偷偷靠过去亲了亲银裴秋干裂的嘴唇:“我咋抹你嘴上了?给你擦擦?” “……” “你咋不说话啊?” “我他妈……” 胡杨马着胆子捂了银裴秋的嘴,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儿:“应哥说你跟我待着心情变好了嘛,想跟你多待会儿。没什么,真的,我跟你一块儿我也,就真的特开心。” 参与不了他的过去,至少未来里边儿要给银裴秋创造一点儿回忆,那是胡杨表达爱的方式。或许银裴秋缺少了那么一点儿勇气,剩下的,就由胡杨来弥补:“你赚不赚钱你都是银裴秋,这部戏拍完,咱俩一块儿去日本看月亮吧。” 第四十九章 拍摄结束只意味着演员的工作暂时完成,而另一个团队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导演要开始选镜头、指导剪辑,后期根据导演的要求调整色调,甚至可以对演员脸上的痘进行“加工处理”。每一帧都要求完美的银裴秋累得发吐,逼仄的工作室内斥满烟雾,脚边还落着几个没完全熄灭的烟头。 “导儿,韩老师这几个镜头送国内审核不过吧?” “两个版本,送国内那个你用另外一段。” “好嘞。” 周白陶很聪明,银裴秋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拿到陈桦存款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打算,以自己美籍华人的身份在美国居住地注册了一家影视空壳公司。如果以这样的形式对电影注资,对外便是中美合资电影,那么就可以用一个不必在国内审核的版本争取海外院线和申请奖项。当年的惨剧不会再次发生,银裴秋好歹也能松一口气。 距离拍摄完成到现在,一天可能只能睡一个小时,银裴秋揉着酸痛的眼睛倒在沙发上,随手抓过震个不停的手机:“配乐的Demo好了吗?” 亲力亲为,也没个助理帮衬点儿。他起身确认自己的邮件,肩膀夹着手机敲打键盘。这个乐团也是周白陶帮忙找到的——资金范围内最好的,他们以Acappella的形式做了几个试听版,较为紧张的片段选用快拍钢琴曲配合中提琴。银裴秋听了总觉得心里发慌,这样本还算满意,但关掉音乐,他老是觉得有些许不安。 接下来几天后期制作也没出什么错儿,合上音乐就差不多进入尾声,能出成片了。银裴秋给每个主演都发了一份儿导演剪辑版,他累得有些恍惚,把车开回门头沟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卖了房。可他的精力已经不足以支撑把车开回新家,正当银裴秋想靠在车上睡了,却听到有人敲了敲窗。他勉强睁开眼睛,谢应也是一脸狐疑地看着他:“秋哥儿,找周老师吵架来啦?” “地址在……导航里,帮我开个车。” “我操,这就睡着了?几个菜啊?” 这送个人吧,讲究一个送佛送到西。谢应扛猪肉似的把银裴秋搬进电梯,冲邻居笑了笑,按下17楼的钮。他从银裴秋兜里摸出一串钥匙,每一把都掏出来对着锁眼儿试了试,倒数第二把终于打开了防盗门:“唉,所以买啥新房?这不是有现成的吗?” 等胡杨录完歌出来,他才看到谢应的消息:一张银裴秋躺自家床上的照片儿,配字儿还说让胡杨换个密码锁。他盯着手机屏快盯成一个斗鸡眼儿了,见周白陶到处转着叫自己,赶紧脚底抹油溜出公司。那感觉就像偷偷摸摸背着爹妈出去跟男朋友约会,胡杨遮不住脸上那点儿兴奋劲儿,带子往怀里一揣就开跑。 他还没看过成片,胡杨坐出租上就忍不住把这带子拿出来摸来摸去。他回想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当年有个大学生给孤儿院买了三袋苹果。胡杨第一个冲上去提,那漂亮姐姐就选了个最红最大的给他。那苹果他舍不得吃,每晚睡前拿来舔一舔,馋的发慌了就咬破果皮嘬嘬果汁儿,最后放烂的时候整个苹果都没块好皮儿。 司机大哥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啥玩意儿那么宝贝啊小兄弟?” 胡杨赶忙把带子揣回怀里,拉下帽檐笑了笑:“电影儿,好东西。” “懂了懂了。” “害,你懂什么?” “不就是跟女朋友一块儿看的嘛。” “也差不多。” 第一次跟银裴秋看电影,居然不是灵异片,还是自己演的片子。胡杨关上门就好笑,他笑得下巴都合不上,扶着门框蹲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等回神儿记起银裴秋还在睡,他猛地捂住嘴,赶忙脱了鞋往里走,果然银裴秋还在床上躺着,嘴里絮絮叨叨的:“剪掉……配乐不对!我说了换个颜色!” “怎么做梦都还在工作?”胡杨握着门把手,最后还是没进去,“配乐可好了,你好好睡啊。” 他从冰箱里捞了几罐啤酒,钻沙发底下拖出一个藏零食的小袋子,带子一推,屏幕上就出现了片头的样子——先是空壳影视公司,再是几个小赞助商。总导演银裴秋,编剧肖华,制片人周白陶,胡杨咬了块儿薯片,木木地看着屏幕上面的几个字:领衔主演,胡杨。 从无名无姓的朋友圈男团,一路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每一天的记忆都历历在目,可又那么不真实。 画面中的男主角叫伊利亚,俄语中和上帝同名,他在来到哈尔滨的第一天就遭遇了大风——风吹乱了男孩儿半长的头发,将护照和现金都吹进了雪地里。胡杨笑得鼻酸,明明画面的色调那么明快,一切似乎都是纯洁无瑕的白,可谁知道这新雪下面埋的是什么东西呢? 总长116分钟的电影,胡杨看到一半就已经泪眼婆娑。他捏扁啤酒罐,整个人晕乎乎地倒在沙发上哭。电影里的角色还在嬉闹,而真正的主角胡杨却听不到那些笑声似的,他只看得见那个风雪中隐去的背影——是韩小莹,还是自己真正的母亲?暗红绒布像一团即将熄灭的火,越升越高的航拍镜头让她逐渐在雪地中“熄灭”。 最后一幕男主角冲到种植场的旧址,在那里脱光了自己的衣服,躺在雪地之中给家人打电话出了柜。那不算是好结局,东北的冬天确实是会冷死人的。胡杨还记得自己拍完那一幕,喝姜汤喝了好几天,他摸着手肘上冻疮留下的淤痕,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日。 “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他在杀青宴之后问银裴秋,“你干嘛把这个角儿拍死?” “你以为是苍蝇,说拍死就拍死?”银裴秋拿着酒杯灌了一大口,“不是我写的,这个结尾。” 之后胡杨去医院看望了肖华,那人还是歪歪斜斜躺在病床上,可旁边多了个胡杨不认识的人。他穿一套灰调粉色西装,五官相比银裴秋都还凌厉些,见胡杨从外边儿进来,两人紧扣着的双手才松开。肖华撑着身体坐起来,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寄星,这是胡杨,秋哥的……爱人。这是李寄星李导演,不怎么在国内活动,你应该没有印象。” 他都来不及算江行云头上是不是戴了绿帽,李寄星就拉起肖华的手亲了一下。他只冲胡杨轻轻点头,离开时又吻了吻肖华苍白的脸颊:“对不起,我来晚了。” 那一定又是一个胡杨不知道的故事,但他没兴趣知道。胡杨坐在肖华身边,没等自己开口问,肖华便解释说:“结局那一幕,我看了很满意……秋哥说你不喜欢这个结局,但是对于我来说,这大概也是我的一种渴求。” 没有容身之所的男孩儿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在一切开始的地方选择了结束:“或许我的一生在某个节点出了错,那么……我也希望在出错的地方,为我的人生画上一个句号。他不能再回到美国了,宗教家庭不能接受他的原始本能,可是,在国内,他本该是一个妓女的孩子。胡杨,对不起,你的经历如果放在我身上,我可能早就死了。” “死在风雪交加的夜里吗?”胡杨挠了挠手臂,“如果没有遇到银裴秋,我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吗?” 肖华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低下头喃喃道:“你知道圈子里,很多人没有资源的……他们都会靠身体去置换资源,或许这就是葬身之地,那就是漫无止境的霜雪。”他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睛,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角,“胡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愿意原谅一个害过你的人吗?” “我原谅过。” 节目炒作风波之后胡杨还是原谅了潘雨樱,甚至在活动后台还跟这姑娘打了声招呼;他拜托罗清华找到了在片场当助理的张苗苗,没让人拒绝就给了人两万多说是感谢她的照顾;就连舒明池抢了胡杨的角色他都能够不计前嫌,人活这么一辈子,多少会做错点儿事。 “要是一步走错就想死,我估计在初见秋哥儿的时候就自杀了。”胡杨挠挠头,没去看肖华的眼睛,“就是……对得起别人,也对得起自己良心吧。” 内地版没有自己全身裸露的镜头,相对更加隐晦一些。胡杨抬手擦掉脸上的眼泪,挪着步子走进卧室。他小心掀开被子躺进银裴秋怀里,那人缓缓睁开眼睛,似乎看到是胡杨便把人搂紧了些:“你怎么会在我家?” “你在我家。”胡杨努力往他怀里拱了拱,“你拍的啥伤心玩意儿,我都哭了。” “你问到肖华为什么改成这个结局了?” “他说得我云里雾里的,更像是……说他自己个儿吧。” “对。” 肖华参与的唯一条件就是结局要依照自己的意思来定,银裴秋觉得这个角色稍微厌世了些,但这个改动也无可厚非。他给胡杨让了一半位置,两人脚缠着脚躺在床上:“谢应还算干了件好事儿。” “啊?” “知道我睁开眼睛就想看到你。” “你……啥时候会说这种话了?” “堵人嘴的感觉怎么样啊?”银裴秋捏住胡杨的嘴巴,报复性的往前扯,“你别说话,你听我说。我订了飞日本的机票,到时候……看看樱花,行吗?” 胡杨发了疯似的点头,双手双脚跟个八爪鱼似的把银裴秋缠着:“你累不累啊咱们要不干点儿啥?” “你可真是血气方刚啊?” “诶,我都不嫌弃你人老珠黄。” “……你再说一遍?” “我错了我不该乱用成语,好哥哥亲个嘴儿,亲了我绝对不嘴臭了行吧。”胡杨腆着脸凑上去咬了口银裴秋的脸,拿胡茬儿去蹭胡茬儿,“你不老,你就是岁月沉淀了,现在都是精华!” 胡杨感觉银裴秋当时僵了几秒,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把他压进自己怀里:“闭嘴,让我搂会儿。” “不行,我还有个特想问的东西。” “说。” “新欢旧爱你选哪个?” 银裴秋一听就来气:“你他妈?准备劈腿了?” “你对自己有点儿自信行吗?”胡杨想到肖华,兀自叹了口气,“就是问问。” 可银裴秋似乎想到了陈桦,他挂上一抹苦笑:“我和陈桦没什么旧爱这种关系,你要是想听我情史,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没爱过什么人,他就是很明白我在说什么,我想表达什么东西,他看一个眼神儿就明白个七七八八。”银裴秋握紧胡杨的手,“周白陶和他是初恋,你别不信,是真的。” 那会儿银裴秋还不信周白陶真正喜欢过谁,但是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第一回 见陈桦为别人妥协的样子,陈桦也是第一个能从周白陶手上抢东西的人。但这两个人性格不合也是真的,爱得轰轰烈烈,恨得也深入骨髓。指着别人痛脚踩这一手周白陶玩儿得最溜,陈桦也爱搞鱼死网破这一出。 “他们……” “别说他们了。” 胡杨摇摇头,反握银裴秋的手:“关咱俩啥事儿?我难不成还能把你举报进监狱?” 银裴秋沉默半晌,以一个吻封住了接下来的话。 第五十章 那晚上银裴秋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十二年前,带刚回国的周白陶参观自己一直想读的电影学校。他们在湖边儿遇上了给人拍短片儿的谢应,那时候谢应还没长到一米九,头发也没现在这么长。三个人一块儿慢慢走吧,走了一年多,遇上在长椅上看书的陈桦。 陈桦穿了件水色衬衫,抬起被阳光晒得粉红的眼皮对周白陶笑。周白陶便在两个人的注视下走了过去,陪陈桦读那本《疯癫与文明》。十年前,他们遇上了江行云,那时候这人还没现在这么世故,拽着肖华和李寄星走到哥几个面前:“这就是轻化工那校花儿!” 胡杨那句举报让银裴秋想起了一件往事,他蓦地从床上坐起身,看到胡杨留在床边的字条才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来:给你煎了面包片儿,我去找周哥挨骂了! 手机上十多个未接来电看得银裴秋头疼,他拨回去前叹了口气,多半是肖华又住院了:“校花儿,你注意身体,发布会不勉强。” “来医院一趟。”那声音特别熟悉,银裴秋立刻就听出来是李寄星,“裴秋,我回来了,你直接到六院住院部7楼21床。” 银裴秋叼着面包片儿就匆匆跑出了门,他咽下最后一口的时候正好推开病房门。李寄星抱着手臂靠在窗边,神情严肃地翻看文件;肖华左手挂着点滴,双眼空洞地盯着天花板。这场景让银裴秋想起肖华刚出狱那会儿,他一睁眼就在病房内扫了一圈儿,视线却没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风铃声似乎将肖华从放空的状态里唤醒,他慢慢转过头望向银裴秋,开口的声音几近沙哑:“秋哥,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什么样?”银裴秋越来越不安,他来回打量李寄星和肖华,“你们复合了?行云呢?……这个事情不归我管,你们自己处理。” 李寄星摸出一包烟扔给银裴秋,摇头示意两个人出去聊。肖华却一把拽住李寄星的手,说什么也不松开:“别走,你别走。” “好,那就在这里说。”李寄星轻轻揉开肖华的手指,在病床边捡了个地儿坐下,“八年前肖华被举报,进了监狱,这件事情你知道我就不问了。银裴秋,我就问一次,你知不知道是谁举报的?” “不知道。”举报往往是匿名,尤其是边限题材更是讳莫如深,银裴秋皱着眉问,“那我问你,八年之间都是江行云在管肖华的事儿,你回来就挖墙脚你有良心吗?” “他?他配吗?” “那你配?十块三把你配几把?” “你到底知不知道是谁!” “我猜到了,周老师知道,没人告诉秋哥儿。”谢应把门一推,闪身进来顺手反锁,“校花儿,老李……” “八年前,我刚到香港,就收到消息说内地在抓我了,”李寄星说得一字一顿,他从兜里掏出一盘光碟狠狠掼在地上,“拿着导演剪辑版的片子,说影射政治人物,我一去就没能回来,整整八年!好不容易我家里人把我接走,肖华跟我断了联络,我都不知道他被抓……你们怎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啊?” 那几年好几十部片子都没能上映,举报之风似乎就是在那个时候窜起了苗头。他和肖华早在之前就是情人,李寄星误会肖华不愿意跟自己联络,赌气一走就是好些年。等终于有胆量接触国内的消息,他才知道肖华入了狱:“我要是早知道,我肯定回来……可后来我爸快死了,说什么也不让我回国。他头七一过……你知道我接了通什么电话吗?” “韩小莹打电话给我们俩,”肖华把话接了过去,他惨笑着揉了揉眼睛,头痛到说不出完整的话,“她说,她说……当时……我……” “当时是韩小莹发了疯,自己被禁拍,想要拉人共沉沦。”谢应咳了两声,躲开了银裴秋又惊又怒的视线,“陈桦写的遗书在周白陶那儿,他那会儿知道了也没说。校花儿,我不辩解什么,你当时如果知道真相你会不会自杀?你告诉我,哪怕是骗你,我觉得周白陶也想你活着。” 如果做个虚假的梦就能活下去,那谢应一辈子都不想醒过来。他颓然靠在墙上,抓抓后脑勺说:“周老师他,不怎么无缘无故地针对别人。我偶然听到过他俩打电话,猜了个八成,老李……我们都以为你出国结婚生子了。” 那时候谢应没得选择,他从来不敢主动去见肖华,就连那回肖华住院也只敢在门外看着,最后找个借口匆忙逃回去。他多少对肖华有点儿歉疚,但李寄星一直没消息,谢应心说这也没有办法,只能憋在心里头苦熬。眼见着肖华好不容易有了点儿活气儿,这下倒好,还跟江行云扯上关系了。 等肖华终于缓过气来,李寄星才压着怒火跟几个人解释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他先是接到了韩小莹的电话,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就立马找人打听肖华的事情。那次的判决本来就是杀鸡儆猴,早在两年前就有人提出想帮肖华翻案,对于李寄星也不再追究。家里好不容易同意让李寄星回国,他这才赶到了医院。 这头肖华也接到了电话,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江行云:“你明明知道她要举报……你为什么不拦着她?你为什么还把导演剪辑版给她?!” 举报的是片子,不是编剧。但是抓不到导演,肖华就成了被杀的那只鸡。他无法想象自己枕边睡了这么多年的人隐瞒不报,也想不通江行云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到底是出于愧疚才来照顾自己,还是说一种病态的爱呢? 出狱之后江行云对肖华百般迁就,虽说两人偶有争吵,但总是江行云先道歉。听人说江行云为了给肖华减刑,没日没夜跑了好多局,这才从五年减到两年。可两年也足够长了,长到肖华分不清日夜,连睡觉都又轻又薄——微微有点儿声音便会惊醒,睁着眼度过一个个不眠的夜。 “韩小莹的老公是法官,”李寄星说出了重点,他冷笑一声,“江行云给了她导演剪辑版的片子。” “……为什么?”银裴秋深吸了好几口气,“就因为他喜欢肖华?” “因为他的片子,和我那部是同期上映啊。”李寄星笑着笑着,两滴眼泪就掉到了手背上,“他从来都没赢过我,你知道吗?无论是喜欢的人,还是做出来的作品,他出身好又怎么样?作品人品永远都是二流货色!抓了我,他就……哈哈!他都给肖华跪下去了!” 演员和导演都需要天赋,出身并不能决定你能否成为一个好导演。江行云从大学开始就眼高于顶,可随时都被李寄星压一头,偶尔银裴秋还上来窜一窜,心里怎么都会有点儿不平衡。或许是那一瞬间的鬼迷心窍,胜负欲战胜了良心,他把李寄星给他的带子拿给了韩小莹。但造成的后果让他后悔了一辈子——李寄星没有入狱,反倒是肖华进去蹲了两年。 这三个人以前是朋友,走哪儿都是三人行,到最后只剩下了肖华和江行云。 “我几乎,都要爱上他了。”肖华靠在枕头上,眼神定定地看向窗外,“哪怕他不去拍好电影,哪怕他为了投资搞空降,我都没说什么……我以为他对我好是没有理由的爱,你知道吗?我以为,不过就是,我以为。” 他们相爱的基础在于不离不弃,可是这惨剧的发生居然由江行云一手造成。 银裴秋几乎要喘不过气,他狠狠掐着自己的虎口,胸口那颗心脏几乎要不安到从嘴里蹦出来。谢应摇了摇头,抬眼看着李寄星:“拍摄结束之后的事儿?她到底要干什么?” 遗憾?忏悔?悔过十年都不如当初做的好一点儿。谢应正想说点儿什么,手机就来了通电话:“周老师?我正在校花儿病房,聊当年举报的事儿……行,我开公放。” 周白陶那头似乎有点嘈杂,银裴秋听到有救护车的声音:“你出车祸了?” “几天不见你咒人有一套啊?”周白陶握紧手机,冲走来的警察点点头,“首先,我恭喜在座各位主创,你们省了一大笔宣发费,至少一千五百万吧。” 警察闻言不满地瞪了周白陶一眼,他却毫不在意地笑了:“你说热搜想个什么好呢?复出女演员自杀?遗作?可真有噱头。” 周白陶拿出另一个手机看了眼社会新闻,果然有记者发了通稿,他望了眼北京这终日阴沉沉的天,苦笑着说:“韩小莹拿丝袜把自己吊死在家里的水龙头上了。她提前找记者聊过,我才刚报警,那边儿就已经发新闻了。” 人已经死了十多天,可是丈夫在外面搞外遇,一直没有回家。今天胡杨试录电影片尾曲,韩小莹家正好在录音室回公司那条路上,他先前也收到了韩小莹说作客聊聊的短信,这才想着要登门拜访。但无论胡杨打几通电话,那边儿都无人接听,周白陶站在楼下就报了警,他有预感这事情不能善终,可没想到推门就被苍蝇糊了脸。 细丝袜把腐烂的尸体脖子勒到只剩一层肉皮儿挂着,女人身上隐约可见大片的尸斑,脚边还放了个相框,里面是《大风场》杀青时照的合影。周白陶回头看向在救护车边上发愣的胡杨,翻了个白眼把满是谩骂的电话挂断,走上前踹了胡杨一脚:“说不定银裴秋能把房子赎回来呢,哼,你沮丧什么?” “我不明白,就为什么……非要死?”胡杨哽咽着在笔录上签了字,“你就不难过?” “我从来都不难过。”周白陶点了根烟,脱下自己的西装罩在胡杨头上,“她自己的选择,我干嘛替她难过?死了不是更轻松?你别被拍到,这算负面新闻了。” “你眼里……就只是这样?” “那还要怎么样?掉几滴眼泪感怀过去?” “你们不是朋友?!” “……胡杨,我没有朋友。” “她这是在帮秋哥的忙吗?”胡杨哭红了眼睛,他不再去管周白陶的无情,只是埋头苦笑,“要做到这……” “放你妈的狗屁。”周白陶冷笑,“帮忙?以后别人提起这部电影,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女主演自杀,她成全她自己,关银裴秋什么事?”他看了眼手表,“我让罗清华来接你,警局的事情我去处理。” 坐到保姆车里的时候胡杨眼里还是会出现韩小莹的样子,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种深刻的绝望。罗清华不敢多说话,只是揭了胡杨头上的衣服搁到一边儿。她默默递给胡杨几张纸,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肩膀:“老板,你好好休息一下……周哥衣服我去还吧。” “给我吧,我一会儿扔他办公桌上。”胡杨不敢闭上眼睛,他抓起衣服想要蒙住脑门儿,没想到一个急刹,周白陶的钱夹就那么掉了出来。 皲裂的旧皮夹和这件新西装完全不搭,而摔开的皮夹里掉了张照片出来——这只是一堆树干,看起来像是生了蕈菌的白树皮。罗清华弯腰捡起那张照片,胡杨这才看清好像是翻拍的油画:“什么画啊?给他塞回去吧。” “是列维坦的《白桦林》。” 第五十一章 正如周白陶所说,发布会当天,记者的提问全集中在了韩小莹自杀事件。营销号似乎串通一气,净发些追悼稿,更有大V出来表示说这是一个好演员的陨落。她的死并未在众人心中激起多大水花,但文艺圈有个尿性——只要你死了,你的作品就会因为死亡,带上一种独特的价值。 没有人关心这部即将上映的电影表达了什么,反倒是有一群人开始挖掘主演、导演和编剧之间的关系。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又被挖出来重提,九年前被禁播的电影也频频走上私人点映会的屏幕。 人们似乎想从微博的只言片语里发掘所谓的“真正死因”,更有甚者在豆瓣上写推理贴,从婚姻失意写到养小鬼、下降头,一切都显得那么怪诞,题目也很有噱头:“那部电影是不是被人诅咒了?” 但热度随着尸体的冰凉逐渐散去,还不到一周,关于死亡的讨论就已近乎停止。粉丝更在意胡杨和廖风亭的CP,连韩小莹的葬礼都在隐秘的角落成为了磕糖的证据。胡杨抱着一束白色百合从车内走下来,从停车场到灵柩的距离堵满了人——无非是小报记者和一些粉丝,有人甚至还喊着胡杨和廖风亭的名字。 绵绵细雨中的黑伞挤开人群,最终停在殡仪馆门口。胡杨给家属递去一个分量不轻的白包,走到棺椁旁献上了那束含苞待放的花。闪光灯如同闪电,一下一下地晃着眼睛,胡杨背过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做个好梦吧。” 不管这个人生前做过什么,死亡都对她的一生画上了休止符。绵延的只剩下那些无法捉摸的东西,比如眼泪里的爱恨,比如怀念或者还未说出口的愿望。这一切都即将被黄土掩埋,顺着窗沿淌下的水流汇入漫长的时间之河。 事情发生之后,无论原因还是苦衷都已经成为过去——一种被激进者视为无用的东西,可总有人在其中沉湎。胡杨坐车回公司的时候突然感觉一阵头晕,他摇开车窗深吸了几口带着水雾的空气,这才解除了一些胸中的窒息感。周白陶就算了,就连银裴秋和肖华都没来参加这个“朋友”的葬礼,他似乎抓住了点儿头绪,可心乱如麻的感觉实在过于难熬。 “你不能原谅他吗?” 风铃碰撞发出几声脆响,微光之中的肖华似乎比玻璃还更透明。他张了张惨白的嘴唇,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被单:“胡杨,原谅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回到从前……” 那天胡杨只是叹气:“可咱们不是还有未来吗?从前,真就那么重要?” “你的过去,你的记忆,你身上发生的一切构成了现在的‘胡杨’。”肖华慢慢闭上眼睛,“但我本来可以不是这样的‘肖华’。” 留有遗憾或许才是人生常态,但胡杨知道这句话并不能安慰到这个人。那天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沉默,沉默地看着,看着肖华对病房外欲言又止的江行云流泪。 他抱着周白陶那件西装打盹儿,连有人半途上车都没发现。等到了目的地,罗清华才把胡杨叫醒。他一看自己空空的手掌,顿时吓得脸色煞白:“这衣服不能再丢了我真的没钱了!” “你瞧瞧他这德性?”周白陶撇了撇嘴,将手上的皮夹塞回包里,“放心,你现在就算扔十件这个衣服也赔得起。” “……您来啦?” “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态度特别不对呢?” 韩小莹下葬那天夜里就是先前定好的试映会,只对小部分预购邀请函的人开放。胡杨叹口气跟着周白陶走向放映厅,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并不想见到“因为自己而来的人”。他垂头跟着周白陶走,第一回 没去看那些对向自己的镜头:“我觉得有点儿难受。” 周白陶白了他一眼:“我没工夫跟你伤春悲秋,调整好状态。” “这是秋哥的作品啊。” “你就没在里面演角色?” “啊?” “这是你的经历加上他的想法所诞生出来的东西,”周白陶难得严肃一回,他们走到拒绝参观的化妆间,周白陶才说出另外半句话,“这不是属于他的东西,属于参与制作的每一个人……这是所有人的劳动成果,不应该被某个人因为私欲所占据。所以,我看不起韩小莹。” 这不该是以她遗作冠名的电影。周白陶见胡杨不说话,抖了根烟递过去:“因为你之前是偶像,你给电影带来了更多的曝光度,银裴秋都该感谢你。到了这种局面,没有人会在乎看电影的是为谁而来,只要有人看不就行了?会有人被触动的,被内核里的东西。” “我还以为周哥你只了解怎么搞钱呢。”胡杨接过烟咬在嘴上,挠挠头瞥了一眼镜子里的人,既不是莫承锦,也不是伊利亚,“毕竟我是胡杨嘛,可能性很大!哦对了周哥,不好意思啊,你钱夹里那照片儿昨个儿掉出来了,弄坏一个角。” “知道是什么画吗?” “五道口说是列什么坦的白桦林?” “对。” “罗清华,你过来。”周白陶找了张凳子随意坐下,从公文包里翻出一个PAD扔到罗清华手上,“之前我锻炼你不少,今后胡杨的工作我会逐渐移交给你……不是想当经纪人吗?怎么这副表情啊?” 谁见了周白陶那一脸慈爱的表情都会吓一跳,更别说罗清华这种初出茅庐的菜鸟。她诚惶诚恐翻看着胡杨接下来的日程安排,视线不断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跑:“那个,老板,周哥,我会好好干的!老板肯定能红!真的!” 胡杨声音有哑:“我给你赚不到钱了?” “我的钱够多了,”周白陶摇摇头,“小胡杨,你神仙爷爷我累了,最后陪你一个活动……苹果娱乐的股份我转给了韩承勋,条件是给你开个人工作室。清华虽然个子矮了点儿,气势比我刚进圈子的时候好不少,改天攒个局,带你多认识点儿人。” “您怎么一副交代遗言的感觉?” “因为我不打算再在国内待了。” 可能说这话有点儿难以置信,除了赚钱,周白陶还是有其他愿望的。他有节奏地敲击着椅子把手,低头优雅地吐出一口烟。当一个人觉得自己身负使命时,似乎生活都有了盼头——追着那一抹微茫的光,哪怕是烈火焚身也在所不辞。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觉到劳累,从工作中抬起头看到窗外的北京,竟然开始觉得厌倦了。 讨厌办公室的富贵竹,不喜欢对面大楼的霓虹灯,连房间里最喜欢的定窑碗也看不顺眼。他的精力似乎在电影技术审核通过那一瞬间就溜走了,所剩下的只有一具行走的皮囊。 他的感情掩藏的太深,连最亲密的人都难以窥见一二。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发现过周白陶的虚耗与疲惫,但他自己在深夜时都快无法呼吸了。如果英雄迟暮,最多一饭三矢,可恶人如果疲惫,那势必将会被其他人砍掉头颅。周白陶对着胡杨笑了笑,摇头碾灭手上的烟:“听过范蠡吗?我要急流勇退了。” “好好干,胡杨。你是我带过最有可能性的人。” 那天晚上,胡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的。那115分钟似乎比一辈子还更漫长,他紧紧握住银裴秋的手,深呼吸憋住眼眶里的泪。周白陶坐在胡杨右边,时不时低头翻看着那个皮夹。银裴秋咳了一声,小声问:“这不是谢应当时送你的礼物?” “什么礼物?”胡杨吸了吸鼻子,“什么东西?” “十二年前他四级过不了,我去当家教,所以他叫我周老师。”周白陶压低声音解释,“银裴秋,替我道个歉吧。” “我不去。” “怂狗?” “怂狗叫谁?” “你爸今晚必种枇杷树。” “……” 这次点映会的福利就是拥有一次跟导演和主创面对面交流的机会,主持人cue到银裴秋才堪堪止住这场幼稚的争吵。他利落地站起身走上台去,回头给胡杨对了对拳:“一会儿好好说。” 有个观众举手提问:“对于您来说,这部电影意味着什么呢?” 银裴秋看了胡杨一眼,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的儿子……呵,有点儿好笑是吧?怎么说呢?它糅合了很多东西在里面,也蕴含了众多的可能,不像是一个完成品,更像是一个被我珍视的孩子。” “选用这两个演员之前你知道他们会红吗?现在有人说你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哈哈!” “廖老师我不知道,但是我清楚他是个好演员。”银裴秋淡然一笑,耸耸肩指了指胡杨,“这小孩儿以前在我那综艺上边儿那么能造,我看他不火也难。” 主持人见势cue到下一个流程:“那能谈谈您对这几个演员的看法吗?” “都是好演员,我没有敷衍你。韩小莹,她的演技我没有可挑剔的地方;廖风亭,他的风格很多变,一定能拓展出更多的戏路。胡杨嘛,”银裴秋话锋一转,“是个好人,自由、勇敢、正直且善良。” “下面有请主演上台,观众们可以提问啦!” 胡杨和银裴秋擦肩而过,两人见面抱了抱,这才接过话筒回答观众的问题。有人说这个角色跟胡杨的背景很像,他便立刻让主持人切出陈叔预录的那段视频。老人面对镜头还有些局促,他牵着卡佳的手慢慢地诉说着当年的婴儿潮,像极了在川藏时听到那首老藏民迎风而唱的哀歌。 胡杨揉了揉眼睛,强作镇定地说:“我,就是其中一员。我是一个弃婴,被……遗弃在原种场的大门口。这是我长大的孤儿院,那个特别漂亮的俄罗斯小姑娘是我妹妹卡佳。不准对她起什么心思啊,我可是会揍人的好大哥!” 虽然大部分人都极力避免提及韩小莹的自杀,但总有不识趣儿且好奇的人。有个观众接了话筒就问:“那你怎么看待韩小莹自杀事件?她的死是不是跟电影情节有关?” “照你这么说,是不是演过自杀的角儿都得死?”胡杨垂下头说,“那是她的选择,我尊重她,也尊重银裴秋导演,所以不多说。” 他下意识地摸着那条银色的樱花项链,当主持人问起胡杨怎么看待这部电影时,他终于笑了出来:“我觉着这一系列的事儿,对我来说就是……一张肉色贴纸引发的血案?我其实很早就认识银导了,最开始是因为一张肉色的贴纸,牵扯出很多哭笑不得的事情。” “虽然说不上圆满,比如这里面很多想表达的东西都不可说,但是……”他顿了顿,朝银裴秋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但我真的一秒也没有后悔过。” “谢谢大家听完我的故事。” 第五十二章 周白陶番外 漫长的花期 如果金子能开花,那周白陶的后花园里绝对不会种其他植物了。银裴秋当年就是用这一句话介绍了周白陶,并顺利赢得了后者的一个白眼。他俩从小一块儿长大,银裴秋就没见过周白陶这种人——也不是抠搜,他感觉周白陶兜里每一个子儿都是用来获取利益的筹码,每一分钱都必须用在刀刃上。 从初中起周白陶就开始接触金融理财,家里也放任他这么做——反正零花钱也不缺,看看基金股票倒也不算什么坏事。成年之后能接触的事物就更多了,他炒过期货股票,也会定期购入理财产品,但账户里的钱越来越多,他却没有收到那种所谓的成就感。 “科创板有只股票涨势不错,”十年前他夹着电话在银裴秋学校里乱撞,手上还提了堆银裴秋他妈买的水果,“上回那只我已经高价沽空,这回买入应该能赚个两三倍……你宿舍到底在哪栋?老子还得回去看股市!” “我找个人接你!”银裴秋咬着烟趴在电脑前敲字儿,“谢应!” “他刚去澡堂了,我记得桦哥在楼下吹风。” “行,周白陶个儿不高,应该是穿衬衣的,好找。” “……你不也穿衬衣吗?” 去找长凳子上看书的,他会带你过来。银裴秋这人一旦开始写东西就不理人,周白陶气得咬牙切齿,还是得帮他老娘把东西送到。他身上那件灰衬衣早湿透了,不知道这银制的袖口会不会氧化发黑,估摸着这趟过后又得换一对儿。正当他走到树下想躲个阴凉,眼神却不自觉地看到了对街那抹白色的影子。叶隙的阳光垂落在那个人的身上,似乎像是日光温柔地抚摸着灌木丛中的白蔷。 那人抬起脸对周白陶笑了笑,合上书向他颔首示意:“跟我走吧。”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低哑的声音,周白陶觉得银裴秋就是公鸭嗓,陈桦听起来就只有一个词能形容,Erotic。哪怕是十年之后他都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换气声,好像一罐汽水在他耳边开了拉环,每吐一个词,淡紫色的气泡就带着葡萄味在他的耳膜旁侧破裂。 他从不轻信别人,却对陈桦所说的每一个词都信赖非常。那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夏天,烈日挂到了十月,秋蝉鸣叫不止,他似乎从未离开过那个夏天。 认识陈桦之前,周白陶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过“辜负”这两个字。情欲和爱本就是分开的,在床上说说识趣儿的话,不过就是增添情欲的道具。在床上他从来不掩饰自己当前的感受,当然,床下清醒之后又是另外一个人了。当他第一次吻了吻陈桦的嘴唇,那人才在震惊中用低哑的嗓音问:“你不觉得,你辜负了谢应的感情吗?” 和银裴秋关系好点儿那几个人都知道,谢应一见了周白陶,眼神儿就黏在他身上下不来。说是带着偏执的迷恋也好,不理解周白陶这样的人也罢——他们上过床,但并非是情侣关系,甚至连朋友都说不上。周白陶并不觉得“补课老师”和“学生”上床有什么不对,他冷笑一声:“人都有欲望,不是吗?他爱我,我就一定要喜欢他?” “至少在和他上床之前,你得问问,他是不是准备剖开自己的胸膛,要把整颗心献给你当成无用的装饰品。” “你说话真没意思……无用,这个词用得好。” “那你为什么吻我呢?性欲,还是爱?” “我不会爱上谁,陈桦。”周白陶轻轻叹了口气,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 “你不敢回答,”陈桦弯月似的眼睛流动着狡黠的光,他欺身上前逼着周白陶与自己对视,一字一顿地说,“但我可以陪你疯一回。” 心和爱一样,悬挂在身上或许能显示出某些价值,但对于周白陶和陈桦来说,那都是无用的装饰品。追求陈桦的人不算少,甚至有人开着豪车到校门外堵他。那些人许诺好资源,或者直白地表露自己的爱,可这些人都被陈桦拒之门外:“我不需要,谢谢。” 他不需要周白陶帮他管理闲钱,也不要昂贵的礼物,甚至不需要对他付出爱情。陈桦的执念从来不在爱情方面,他曾静静地靠在床边端详周白陶的脸,又轻又缓地说:“我不要你的爱情,白陶……爱情会阻挡人的脚步,有时候丧失理智也很好,但是疯癫的终结又是什么呢?陨落?毁灭?它伴随着人类的文明而生,大概也会像中世纪的愚人,最终葬身在一片汪洋里。” “你这话倒像是要为理想付出一切?” “我可能比银裴秋更加理想主义,从我接触到表演开始,我就想过要为它付出所有。” “包括爱情?” “我从来没有拥有过爱情。你呢,你有理想吗?” 理想这个词时常被人挂在嘴边儿,但周白陶确实没有这种东西。他虽然不像纯粹的功利主义者那么短视,可总还是喜欢以最坏的结果为前提来思考问题。周白陶更像是一个技术很好的赌徒,他整日游荡在各个赌场,兜里揣满筹码和老千,但离开这里就会感到空虚。 “我换个问题吧,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钱算吗?” “那么多钱,你要用来做什么?” 他考虑了很多,甚至把陈桦拽到电脑面前讲了半天房价变动:“长安一号那个楼盘面向的是新中产,预订之后能改变户型。门头沟周边即将规划创业园区,有军队驻扎但并无工厂,我觉得这套房产有一定的购入价值,未来很可能升值。”他滚动鼠标翻到自己写的信托基金计划,扭头对陈桦一笑,“另一部分应该会用在这里,合理避税,防止挥霍。” “你喜欢房子吗?” “……只是投资品而已。” “那,喜欢什么花?” “金子会开花吗?” “白陶,我喜欢银莲花,喜欢透明的玻璃,无瑕的白色。”陈桦抱住周白陶的肩膀,闭上眼轻轻靠着他的身体摇晃。那时候耳边充斥着蛊惑人心的声音,连呼吸都显得浪费,“喜欢今天晚上的月亮,冰岛的极光,一切美轮美奂但是高不可攀的东西。你有没有听人说过,越是放浪形骸的人越胆小脆弱,反而是那些看起来憨傻古板的人更加坚强?” “虽然你在投资的时候判断明确,可我不得不说你很胆小……你连你的喜欢都不敢承认,不是吗?” “那是你没有经历过我的生活。” “我永远无法经历你的生活,除非下次投胎我们能生进一个子宫。” “……无聊。” 如果你说你喜欢什么东西,有心的人一定会找机会送给你。周白陶记得小的时候父亲就说过,兴趣和爱好是别人接近自己的途径,如果不想欠人情,最好不要外露自己喜欢的人或物。母亲也常常提起这件事,她打理着自己的长发,看向镜中的周白陶说:“喜欢?我并不喜欢你爸,结婚很现实的,当时利益一致,条件合适就好。不要抱着对于喜欢的期待了吧,利益永远不会背叛你。” 父母的开放式婚姻听起来潮流又前卫,不过是为出轨挂上合理的名头。周白陶见过两人约法三章,甚至在“带外人回家”这一项上都设定了明确的赔偿金额。一切难道都是能用钱来衡量的吗?那如果有了更多的钱,是否就能改变这可笑的规则? “钱不能给你安全感,它只会给你带来贪婪和空虚。”陈桦揽住周白陶的腰,两人合抽同一根烟,“睡在金子上会好一点吗?你看起来真的好累。” “不会觉得我庸俗吗?” “锦衣玉食养不出庸俗和低贱,但你只是一个没有目的地的游魂。”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极与极,注定相互吸引吧。” 「你是能让金子开出花的人,而我的花就要凋谢了。」 遗书的第一句就是这种话,周白陶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撇了撇嘴,抬手抹去眼角的湿:“陈桦,当一棵树不好吗?为什么要当一朵花?” 「黄金质地柔软,但不易改变性质,书里是这样说的。当时银裴秋向我介绍你,我就知道你一定和我一样固执且疯狂,时间验证你果然如同黄金——你从未改变。可我变了很多,我以为我的一生将会永远在荧幕之上盛放,没想到一朵花的寿命竟然这样短。 我嫉妒过谢应,这句话说起来很好笑吧?但我确实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你还笑得出来的话,就纵情地嘲笑我吧。白陶,我永远无法像他那样爱你,连自尊都可以放下的爱……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可我还是想要接近你。 在这段关系之中,我感觉到了你的疯狂。我听说你从来不会做没有收益的事情,可是你为什么要给银裴秋投资呢?你有没有感受到“意义”?我猜是有的吧,可惜我听不到你的答案了。 有些人的一辈子注定会以悲剧告终,像我,我经受不了任何挫折。你听过花朵迎着风雨还能灿烂盛开吗?我想黄金做的花,应该能做到吧?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这一切,我知道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顽强,你能活得很好,我也向往过那种生活……向往过你。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理由,但我也要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也是最后一个。希望我的感情,不会绊住你前进的脚步。 金子的花期会有多长呢?」 “你老实说,周老师,你带胡杨是因为移情?” “你懂什么移情不移情?” 九年之后谢应终于走到了周白陶身边,他没想到自己刚比过一个演员一个董事,周白陶又搞到一个新的。但比起其他人,周白陶对胡杨显然上心很多——谢应老在京圈儿的群里看到周白陶给胡杨拉活儿。 时间让他的直觉敏锐不少,胡杨这名字是树,陈桦不也是树吗?这下好了,两个人都认识了银裴秋,下一步自己是不是也得跟一小屁孩儿争一争?他赶到周白陶家里找人叙叙旧,心想怎么才能解决一个竞争对手,拍脑袋一想,这不还有个银裴秋吗? “我撕秋哥儿那袖子可利落了!”谢应趴床边儿玩着周白陶的头发,一嘴尖牙咬上周白陶的手指,“他跟陈桦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他喜欢银裴秋。” “我以为陈桦喜欢银裴秋。”周白陶别过脸轻声一笑,“结果我和他都是傻逼。” 就和谢应看不出周白陶的疲惫一样,他自己也没看懂过陈桦。这人喜欢若即若离,稍微关系好点儿就得把人往外推。周白陶以为爱的基础建立在“懂”上,所以他推测陈桦只是拿自己当消遣解个闷子,如果说那是一场战争,自己哪里能输? 兔子急了还咬人,更别说周白陶这种人。他察觉到自己心里残存的那些能被称为爱的东西,逐渐转化成愤懑。起先是怨恨自己为什么喜欢上陈桦,随后又厌恶陈桦的自暴自弃。他自以为是想要给陈桦的破罐子破摔画上句号,没想到这次真的是个句号——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的句号。 “你和谢应怎么回事儿?”银裴秋从川藏回来之后就约了周白陶吃饭,两个人坐在银裴秋家里喝酒,没一会儿这人就喝了半瓶,“周白陶,我是真不明白你干嘛活得这么……唉,胡杨那孩子不是被潜?” “他?谁看得上他那种傻逼?” “……” “哦?” “我觉得他很吸引我。”银裴秋露出一个颇为寂寞的笑来,他揉着酸痛的眉心,“但是我其实不怎么乐观。” “因为吸引不一定是爱?你被我和陈桦伤到了?”周白陶抿了口酒,“事到如今说这个也晚了……吸引也是因为,爱吧,或许是吧。我输得太彻底了。” 没有什么花是常开不败的,周白陶那朵金子花也在收到遗书那一天开始慢慢枯萎。他察觉到了自己的自私和鄙薄,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了歉疚。无数个夜里他都能记起陈桦,这个人固执己见,认为爱情会绊住脚步,所以才坚定地将自己往外推吗?可周白陶也是口是心非,或许他曾经喜欢过什么人,是旧皮夹,也是列维坦的白桦林。 胡杨比周白陶的预期要好很多,那个小孩儿有时候跟个怂蛋似的,该勇敢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含糊。以为被霜打了该蔫儿了,没想到第二天又见着他傻逼兮兮的笑。那笑和谢应年轻的时候有几分相似,不过现在老了,倒没胡杨这点儿纯真。那是种很宝贵的东西,如同易碎的玻璃,剔透又美丽。 金子花的花期大概只有十年,他的花已经腐败,但在其上长出了一棵歪歪扭扭的胡杨树。 周白陶挂着笑走到登机口,想了想还是给胡杨发了条短信:“谢谢你,第一次让我觉得……很有成就感。” 第五十三章 肖华番外 天才之墓 有一种美是超乎性别的,任何关于美的限定在这样的光景面前都会节节败退。青春、朝气皆不是,那是一种脆弱感,像是在日光之下缓缓上浮的透明气泡,外壁承载着幻彩光芒,只一阵风就能让其破灭的美丽。李寄星曾怀疑肖华是不是一个纸人,斑竹为骨,上裹一层柔软徽宣,只有眼睛是琥珀色的宝石——衬托得这一对眼睛是那么的独特。 “感冒药,记得吃了这个就不能喝酒。胃药是绿色的颗粒,在第二格,止痛药在第三格,是蓝色的……胃痛千万不能吃止痛药啊,及时去医院!”去香港参加电影节之前肖华给李寄星收拾行李,他坐在行李箱前解释每一种药,仿佛自己不做编剧就要去当个医生,“你在听吗?被提名也不能忽略你爱人的话吧?” “我就是看着你的眼睛走了神。” “又不是看不到了,说什么鬼话啊。” 那双眼睛从未停留在其他人身上,无论是银裴秋还是江行云都无法取得肖华的倾慕,或许得到了这种美,连奖项都显得不那么重要。李寄星撇了撇嘴,把肖华拉到沙发上抱着,替他揉着发红的手:“你现在的样子,特别符合一个故事。” “像不像富家小姐嫁给了一个长工?”肖华靠在他身上笑,举起右手在李寄星面前晃,“陪你私奔,十指不沾阳春水还给你洗衣服收行李?那长工现在要去做什么?参军打仗保家卫国吗?” 李寄星摇头:“是为了让我们的爱情显得正当。” 虽然两个人都觉得名气不如想表达的东西重要,但世俗本就如此,如若没有一定的地位,谁又愿意来听蝼蚁说的话呢?李寄星不如银裴秋有个导二代的名号,也没有江行云的人脉,他的父母说是在美国——不过就是在美国开了一家生意不好不坏的中餐馆,父亲甚至连张绿卡也没有。肖华也不必说,双教师家庭,看似贫瘠的土壤却开出一朵耀目的昙花。 “家里人还是不接你电话?”李寄星拿起红花油帮肖华推手腕,他的腱鞘炎又发作了,“你真勇敢啊……换我在传统家庭里长大,我一定是不敢的。” 确认关系之后肖华便专程回家出柜,结果自然是和李寄星一起被扫地出门。李寄星整个人把肖华罩住才免了他的皮肉之苦——肖母手拿着鸡毛掸子一个劲儿地砸,尾部泛青的鸡毛洒满了整个楼道。 这个结果并没有出乎肖华的意料,他只是摇头,抓住李寄星的手:“我并不是谁的附属品,没有必要传承他们的观念。就算有着相似的基因我也是独立的个体,所以我爱谁,不需要祝福也容不得他们置喙。” “那你还是选了轻化工,不是你妈让你选的吗?” “……因为我没有读过培训班啊,艺考肯定过不了,但轻化工在电影学院旁边嘛。” “还好你来蹭课,我才会认识你。” “该认识的人,无论什么机遇都会认识,不会错过的。” 姻缘本就奇妙,明明是一个与昨天完全相似的天气,同一间教室,同一个旁听生,却多了一个不同的班级助理。老教授操作着一个经常卡壳的放映机,正焦头烂额的时候李寄星从第一排走了过去。他没说话,几下解开缠绕的带子,示意教授可以继续,而那个老人却拉着他硬要介绍给听课的人:“寄星啊,你来说说你对指导演员的想法?我看你上次那篇论文写得是真的好哇,给大家分享一下好吗?” “不过是站在巨人肩膀上,不值得一提。”话是这么说,李寄星眼里却是骄傲的。放映机的光芒照在他脸上,影片中的人物将人皮当作幕布,路过一次又一次。明暗交错中那双闪亮的眸子宛如天上星,隐约有光华闪烁。 那时候肖华举起了手,他从最后一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黑暗中也白的发光:“能说一说吗?我很想了解。” “又是隔壁学校那个蹭课的,还说是隔壁校花儿呢。”江行云跟李寄星勾肩搭背,一下了课两个人就溜出校门骑车去影视基地。江行云看了李寄星一眼,越过肩膀的手指了指轻化工的大门:“就那儿!不好好读书整天混我们班的课,难不成还想当导演?不过你今天怎么搭理了这种人?” “喜欢一个东西不是很可贵吗?就当帮忙。” “我也喜欢拍电影啊,帮我改一下剧本儿?” “……那是作业,你独立完成行吗?” “请问……我能看看你的剧本吗?” 追出来的肖华,出于玩笑给了剧本的江行云,还有一脸无奈的李寄星。目的地从影视城转到了小吃街,肖华气喘吁吁骑着车跟在后面,还是李寄星下车推了他一截儿:“你不该帮他看,这是我们的作业。” “其实我也写了一个,可我不认识你们班的人。”肖华腼腆地笑了笑,抽出一张帕子递给李寄星,“我怕花名册上没有我的名字,都不敢署名,所以也不知道你们教授的评价是什么。” “你的剧本叫什么名字?” “《皮格马利翁》。” “……” 老教授哪儿有时间看什么本子,评语都是让助教和班级助理写的。江行云点了一堆辣到不行的烧烤,李寄星默不作声看着两人在本子上删删改改。他来回打量肖华这个人,只觉得肖华身上有太多不明白的东西:明明看起来柔弱,却会跟江行云据理力争;面皮儿白的发透,吃起辣根本没含糊。明明学的是轻化工,怎么能写出那个让老教授都侧目的剧本呢? 这个人圈出的点全是江行云的失误,甚至可以在看过剧本第一遍之后就能理解其中的内核,以全新的视角和冲突来改善原剧本的贫乏。江行云听得眼睛都亮了,连喝好几杯啤酒,饭桌还没下就跟人称兄道弟:“校花儿啊,以后大哥罩你!改天就拿你本子给那老头看!” 会吗?显然没有。改过的剧本署名还是江行云,并没有多出一个“肖华”。 李寄星蹲在办公室外面抽烟,没一会儿就看到肖华在走道尽头鬼鬼祟祟地往这边儿看。他招招手示意肖华过来,递了根烟去,那人却推说不抽:“尼古丁不会影响你的灵感吗?” “会激发灵感,镇定情绪。”李寄星神色复杂看了肖华一眼,“你来干什么?” “行云把我介绍给了秋哥,就是那个耳朵流血的……咳,他,你们学校的人都这么帅吗?”肖华和李寄星并排蹲下来,偏头笑着问,“你也很好看。” “咳咳!你又帮人改剧本了?”李寄星深吸一口气,“我说了那是作业……就算我来改作业也不能给这种打马虎眼儿。” “秋哥说要自己拍片子,我只是看了一下……那个剧本写的是比较异质的角色,同性情人,我很佩服他。”肖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不该这么做吗?你觉得……其实,如果它能得到一个平台那样也很好啊。孤芳自赏总是寂寞且悲哀的吧,如果能有人欣赏它,种花的人或许会很欣慰……” “哪怕花并不能以他的名字命名?” “花不属于种花的人,它是独立的,诞生之日就不再是种花人的附庸……美丽存在的意义并非占有吧。” “……你说得对。” 园丁只是浇水修剪,但也功不可没。李寄星没等肖华反应便把人扯进了办公室,接下来他在老教授和肖华震惊的眼神中解释了那份未署名剧本的来龙去脉。不知不觉中李寄星握紧了肖华的手,似是鼓励地说:“你要不要跟孙老师说一下,你为什么写这个剧本?我的解释有可能背离你的原意。” “每个人都自己的解释,我不应该用创作者的身份去干涉别人的看法。”肖华摇摇头,抿了抿嘴唇看向老教授说,“谢谢……孙老师,能被看到就很好了。” “你刚刚的话对了一半。”孙教授点头笑道,“对于懂的人来说,你多干涉自然不美,但观念也是需要被阐释的,演员和导演需要了解这些,作为一个编剧,你还是需要一些引导性的表达……言语传达的能力毕竟是有限的,多方面补足会更好。” “你叫肖华是吧?”孙教授推了推眼镜,拍拍剧本的封面说,“你和寄星都是天才,一定会成为未来中国电影界闪耀的星。” 但没有人看到那么一天,或许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我本来可以不是这样的‘肖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肖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怀揣着满腹的骄傲,等着李寄星获奖回到大陆,他等着那人在颁奖典礼上说出自己的名字,可是等来的只有警察。 监狱十二人一间,新来的必须睡厕所。有人来参观的时候,必须抱着头挤在操场一角,遮住自己罪孽深重的脸,不被他人看见。没有铅笔,没有书,熬到星子升起,在绝望和疑惑之中睁眼到天明。他的骄傲在疼痛中死亡,一点一点消耗殆尽。 肖华想起过李寄星,他引以为傲的剧本怎么会带来这个结果呢?在深夜他庆幸李寄星去往了“法外之地”,但又抱怨为什么这个人从此销声匿迹。探监的人除了银裴秋居然还有江行云,那人坐在玻璃外,红着一双眼看向形销骨立的肖华:“我一定,一定会把你弄出去!” “出去?” “对,你不该在这里。” “那我该在什么地方?” “……你该在书房写作,你该发光发热,你是最有天赋的编剧,我们以后还可以合作!” “我做错了什么?”他定定地看着狭小的窗户,这里连厕所都没有遮拦。没有隐私,没有自由,好像从前的一切都被这座钢筋水泥之林埋葬。肖华的眼睛丧失了生机,他抽动嘴角,浑身颤抖地问:“为什么是我?” 那部电影有什么错呢?意识形态?价值观?影射这种言论完全是无稽之谈,可墙倒众人推,甚至有“圈中好友”出庭指证,放出聊天记录:肖华说政治是艺术的坟墓。那么监狱会变成自己的坟墓吗?他不敢想,一想这件事,就想掰断牙刷扎进自己的脖子。 出狱那天他拎着包走出钢铁大门,三道门在眼前敞开,外界的天却并不明亮。父母以自己为耻,爱人不知所踪,只有江行云夹着烟靠在车边,冲上来狠狠抱住他:“两年了,校花儿!两年了!” 两年可以发生很多事,比如风波之后银裴秋开始尝试短片拍摄。两年之前江行云的电影斩获金马奖,如今早已是炙手可热的新人导演。但这史书上不会有他和李寄星的名字,没人记得一个被捕的编剧和一个潜逃的导演。他浑浑噩噩过了好些年,每天一睁眼边想提笔写东西,可一拿到笔,身上在牢里留下的伤便会开始痛。 药石无医,只说是心病。 重新提笔的契机也是因为李寄星,那人似乎在美国取得了不小的成就。肖华偶然问了一句,江行云脸色顿时暗了下去:“我听朋友说,他结婚了。” “那就好。” 疼痛伴随灵感蜂拥而来,每一笔下去皆是血泪。望帝变作杜鹃之后会知道吗?知道杜鹃啼血会死,但仍然奋力哀嚎。大概是因为那是他的家国,那是他的使命,哪怕是飞蛾扑火,将生命燃烧殆尽也在所不惜。 但他本来可以不是这样。 他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 肖华经常做梦,他梦到当年打开门,看到抱着金像奖的李寄星。他梦到两个灵魂相通的人彻夜讨论剧本,只有在梦里他才感觉得到——原来自己曾经活过。现在的每一秒都是没有希望的地狱,为了拍摄自己的剧本,江行云多方游说,最后居然说到自己这里来了:“这个不能拍,你知道吧,它太小众了。” “如果出了监狱我还需要戴着脚镣跳舞,那出来有什么意思?”肖华冷笑一声,“不拍就不拍!” 江行云怔了一下:“你在监狱里能跳舞吗?” 那个夜里他梦到成都的竹子全开了花,熊猫饥饿难耐,啃掉了工作人员的手。 韩小莹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正和江行云商量着要不要搬新家。那会儿家里已经接受这个“患难与共”的男友,父母一把鼻涕一把泪,感谢江行云没有放弃他。仿佛自己有罪,仿佛自己和李寄星都是罪人,而接纳自己的人正是江行云。不乏有人说他俩恩爱,不过是恩大于爱,肖华很清楚,江行云和他之间永远不可能相交——他们本来就是不同的。 “对不起。” “……” “本来就不该是你去坐牢的。” “……” “她只是想看一看!” “……” “你不相信我吗?我这么多年做的这些,为什么在你心里一点分量都没有呢?” “他对我真的很好,很好啊。”肖华躺在病床上,兀自叹了口气。李寄星的脸已经显得陌生,可感觉终究不会变,一靠近,肖华仿佛熟知了空气里温度的改变。他咳了好几声,任由男人拂去他脸上的眼泪:“我……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如果我当时在监狱里自杀成功……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我当时回到国内,说不定还能关进同一个监狱。”李寄星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但是我怕啊,肖华,我怕啊!我要是早一点,早一点……我太害怕了,怕你真的爱上别人,怕你觉得我不够好。” 危急时刻,谁都是利己主义者。肖华眯上眼睛,他不再做梦了:“陈桦死之后,我想过自己的坟墓会是什么样子。想过墓志铭要写什么,想到家属栏要写谁的名字……咳,但是我竟然才发现,我们早就已经死了。” 他们已经被埋入了名为社会的黄土,物欲扼杀了坚持、疯癫和才能。妥协杀死了肖华,恐惧杀死了当时的李寄星,他们甚至没有葬在一起——一个死在江行云家里,一个死于偷渡的船上。 “给我一根烟吧,寄星。”他笑了笑,勉强撑起身体,“激发灵感,镇定情绪。” “你在说什么?” “……” 第一口烟冲进肺里的时候,肖华才体会到那种镇定的感觉。他眯起双眼,仿佛看到李寄星站在自己的坟墓前,献上了一束银莲花。 第五十四章 胡杨番外 表皮以下 胡杨关于上课的记忆不多,他一共也没读过几天书:有时候没人管,上课溜出去跑山;有时候教区孤儿院需要帮忙,课都不用去上。当张程程搞了个纹身枪回来那天,胡杨一拍脑袋突然记起来生物书上一张图片儿,好像是给海豹拍的CT:感觉是几个同心椭圆叠一块儿,皮儿以下裹了层厚厚的油。 “大哥,你这玩意儿不疼吧?” “不会!就打表皮上,骨头都碰不着,完全不疼!” 想想也是,书上说海豹生长的环境冷,所以才有那么多脂肪。那胡杨生在哈尔滨,皮子下边儿多少也得有点儿油脂吧。他心一横,第一个坐在了躺椅上:“我皮厚我先来!小八最后!” “嗷——!你妈啊你是人吗张成成?好疼啊,操啊!啊——!我不纹了救救我啊小八!” “……” 针有一个手掌那么长,纹身枪比游戏里的加特林还要响。胡杨嘴上嚎得可带劲儿,身上一点儿没动。他一抬手臂就扯到伤,低头一看,好家伙,还滋滋儿地往外冒小血珠呢。眼见张成成就要去抓舒明池,胡杨赶忙把人护在身后:“小八就拿记号笔画一个,多疼啊,受这种罪干啥?” “这是组合的证明,”舒明池轻轻推开胡杨,向他眨眨眼睛,“胡杨哥,我不怕。” 所以何苦呢?舒明池疼得把胡杨手背掐了好几个血印儿,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他面皮儿薄,身上也细皮嫩肉的,枪一打下去就红了一大片。他俩那六个哥哥也是狼灭,刚纹完就说要去搓澡,胡杨听得头皮发麻:“我陪小八去厕所里搓,你们去呗。” “你不是皮厚吗胡杨哥?”舒明池吃力地搬着水桶,小脸儿涨通红,“也去搓搓嘛。” 胡杨腾出手扶了他一把:“你一个人洗多寂寞啊,水能拎上楼吗?” “你像我亲哥。” “害!我还真想有个你这么好看的仙女儿妹妹。” “……你泥塑上瘾了吗?” “啥意思啊?” “无语。” 可能是今儿跟银裴秋一块儿冲了个澡,胡杨居然想起了以前。他穿了条裤衩站镜子面前摸着纹身,回头看了眼正在套衣服的银裴秋问:“秋哥,你纹身之后多久没洗澡啊?” “要你管。”银裴秋甩了条帕子砸胡杨头上,“两天。” “不会感染吗?我当时都流脓了!” “你当天就洗澡了?” “不是挺脏吗?我还搓了……咋,不能搓吗?” “我建议你把你的脑子抠出来搓一搓。” 言下之意就是说他傻呗,反正也不差银裴秋一个。从朋友圈儿出道开始,网络上就有人说胡杨是个憨批。这词儿挺中性,似乎是个又好气又好笑的角儿,胡杨也乐得如此——他懒得去想那些弯弯绕绕,凭直觉就能做的事儿,干嘛要想那么多?他瞥了眼银裴秋鬓角多的白头发,扑人背上去非要人给他吹头。 他心想看吧,自个儿跟着心去追的爷们儿,在外边儿脾气爆,搁家里还是得给他掏耳朵吹头发。胡杨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翻身曲搂银裴秋的腰,顺便把脸埋人家腹肌上蹭:“人傻点儿不好啊?你可不能嫌我。” “操智障犯法,我希望你可以聪明点儿。” “……你要蹲几年?我还年轻不想守望门寡!” “胡,杨!” 全天下这么多个智障,要抓个胡杨反应能力这么快的,还真是海底捞针。银裴秋骂他就是懒,什么都是懒得去想,要是真真儿地跟他们那堆疯子似的,胡杨可能早就成了当红炸子鸡。可那样不会特别劳累吗?胡杨叹了口气一溜烟儿跑到客厅拿了瓶酒回来,结果一推门,银裴秋湿着头发都睡着了。 要上宣传活动,酒桌一个接一个,偶尔还有自媒体的采访,现在更厉害了,据周白陶说《大风场》得了威尼斯电影节的提名。胡杨轻手轻脚关上门,蹲床旁边慢慢给银裴秋擦头发,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哥你的皮子下面是钢筋吧。” 他留了盏夜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胡杨转身面对银裴秋,暗蓝夜灯的光勾勒出男人五官的轮廓,沉睡的样子似乎更加寂寞。银裴秋偶尔会说梦话,绝大部分都和电影有关,有段时间看了中国达人秀,胡杨还听到银裴秋问:你的梦想是什么? 周白陶的梦想是搞钱,肖华是写好剧本儿,银裴秋是拍电影儿,好像就他和谢应挺没追求——谢应追求周白陶算吗?胡杨也不知道。追着光的人身上也镀了层金,他好像坐在泥里,身边儿一个个小金人都冲了过去。那些人想要钱,想要权,要阳光还想当太阳,可这些对胡杨来说都没什么吸引力。 人只有一副皮肉骨,怎么去改变世界这种宏大的东西呢? “周哥干啥说他谢谢我啊?”大清早他收到短信,一脸迷幻地盯着手机,“不该感谢我给他赚钱了?成就感……在他看来比钱重要?” “精神上的满足,比物质重要。” “没有钱你谈啥精神满足。” “……好话都给你说了那我说个屁!” “你说嘛,我不打岔。” “无知的人很容易快乐,但很多人明明不是生来就有智力缺陷。他们就是习惯了规避,以为麻木是最好的防御,以‘不知道’为‘没发生’。”银裴秋翻身起来点了根烟,看着歪歪扭扭倒在床上的胡杨长吁短叹,“那种人的生活很空洞,片刻的欢愉就以为是全部了……那只是假象,是他们的庸俗和愚蠢。精神上富足的人可以跳出尘俗,以豁达的眼光去看待发生的事物。而物质并不匮乏的人,往往更看重精神上的价值。” 胡杨翻了个白眼:“那你还是不够富足,因为你不豁达。” “你又懂了?” “我豁达啊,你看你说话内涵我是傻逼,我都不带跟你闹分手的。” “……” 为什么人会有无穷无尽的贪欲呢?世界不好吗?为什么要去改变它?改了就会变得好吗?也许这点改变就像蝴蝶在大洋彼岸扇动翅膀,这边儿刮起一阵微风,睫毛抖了抖,大洋彼岸也许就是腥风血雨了。 胡杨伸手去拨银裴秋脸上的头发,突然凑上前亲了他一口:“高兴点儿有啥不好的?你想啊哥,苦是一定的嘛,那咱们就只喝中药不许吃点糖了?” 是药三分毒,老吃药对身体肯定也不好吧。他想到肖华成天大把大把地吞药,一想胃里就泛酸水:“肖老师跟咱们去意大利不?他那身板儿不一定撑得住吧。” “他说了他要去,”银裴秋瞪了胡杨一眼,偏过头遮住自己脸上的红,“不过去意大利之前,你得跟我去个地方。” 红砖墙,白玫瑰,绿枝儿上还挂几个亮黄小番茄。那是个郊区的小别墅,墙外边儿还带个湖,生了片风吹就倒的芦苇花。几只灰白相间的鸽子停在屋顶绿瓦上,一两只麻雀飞下来啄食草籽。风景确实很好,但胡杨就是紧张——因为这是银裴秋他爸妈的家。 听银裴秋说老太太打了个电话来,说回去看看,胡杨纠结到衣服都不知道该怎么穿。他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衬衣,这件儿还是银裴秋给的,配了对儿青玉袖扣。没等他抬头,屋内就出来了个人:大概五六十的年纪,脸又圆又胖,老远就开始向他们挥手。 叫妈还是伯母还是岳母?鞠躬九十度还是四十五度?胡杨整个人僵在原地,只听银裴秋笑了笑:“王姨。” 还好没叫,真他妈的尴尬。他抓抓后脑勺,说了句王姨好。拍《乍见之欢》那会儿老孙头就一直聊银建的破事儿,胡杨听说银裴秋的妈妈以前是个演话剧的名角儿,看银裴秋也知道父母年轻的时候多好看——可怎么就不幸福呢? “秋哥儿,太太做美容去了,你先等会儿。” “我爸呢?” “你也知道……这就是你说那个小孩儿吧?要不要上秋哥儿房间看看?” “好啊!”银裴秋小时候的房间长啥样,胡杨可好奇了。他赶紧撒开银裴秋的手追着往里跑,王姨一看他这猴急样儿就笑。二楼左转第一间就是银裴秋小时候住的地方,结果推开门儿,胡杨大失所望:“啊?怎么还是这个色儿?” 黑白灰,条纹被子,极简书桌,一星半点儿的人味儿都没有。开柜子没玩具,书柜上也没有漫画书——全是英文,胡杨也看不懂。他回头看向王姨,指着那面空空荡荡的墙问:“姨,这儿为啥不贴秋哥的奖状啊啥的?我看什么电视剧啊之类的,上边儿都是奖状啊——他不会学习很差吧?” “秋哥儿学习很好,初中就能英文演讲了。”王姨笑起来褶子跟涟漪似的,“太太说不美观,没给贴,你就在这儿看会儿?我先下去做饭。” 银裴秋上后院儿打电话去了,胡杨就坐在窗台往下看。不知道为什么,胡杨就是觉得银裴秋小时候肯定不怎么快乐。他自己虽然没玩具啥的,但爬树一绝,削冰灯也是一把好手,实在没玩儿的就帮着罗莎带带小孩儿。可银裴秋屋里都是些啥?他拿有道翻译一照,嘿,天体物理,存在与时间,恶的美学……全是天书。 “儿子?” “……啊?” 天底下有妈会认错自己的孩子吗?胡杨今天还真的认识了一个。银裴秋的五官与眼前这个女人有七八分的相似,她看到胡杨的脸也是一惊,旋即便调整好了脸色:“下楼吃饭吧,叫他进来。” 紧张,紧张得要命。谁知道这顿饭是不是鸿门宴呢?也许他吃完饭银裴秋就会被支开,然后这人就会摔五十万到胡杨脸上:“离开我儿子!”但银裴秋他妈——杨丽华女士只是默默吃了两口饭,据说要戒糖,尝了尝蚝油生菜,下桌没一会儿就出门摸牌去了。 “你妈真的不会甩我五十万?”回去的路上胡杨还一直纠结这事儿,“我都想好了!要是你妈甩我五十万,我就给她一百万!” 银裴秋目不斜视看着路:“我就值五十万?” “那五百万?” “你不值这个价。” “噫!” “她不是什么恶婆婆,”银裴秋笑得冷漠,松开方向盘捏了把胡杨的脸,“她只是,对我没什么看法而已。” “你找个男的也不管?” “二十几岁的时候有说过,我没听就不说了。” “啊?” “她说那是我的人生,和她没有关系了。” 照王姨说的,杨丽华从没给银裴秋开过家长会,银建一年能见着一次面就不错了。这两人生个孩子,连身衣服都没有陪孩子买过。胡杨帮王姨收拾碗筷的时候就听到她叹气:“唉,今天太太让准备的菜,没一个是秋哥儿喜欢吃的。” 孩子不是从亲妈肚子里生出来的?朝夕相处的,再怎么说也该知道点儿孩子的喜好吧?更让胡杨震惊的是,杨丽华居然不知道银裴秋要去意大利参加电影节。她什么都没说,好像又对胡杨说了全部——无声的反对,以“不关心”作为最后的抵抗吗? 可是那个人还是会用很温柔的声音叫自己的儿子。人这一层皮下到底裹着什么东西?皮肤好像一层不透明的黑纸,蒙着的东西让人幻想,又让人恐惧。 “怎么会没有关系?” “……你又懂了?” “你对我真的很有关系!” “是中国人么?说话很洋盘啊。” 对胡杨来说这可能是第一次,他第一次涌现出一种强烈的欲望,他想去改变杨丽华的看法。罗清华这个冒牌心理学家说成年人要用一生来弥补童年的缺憾,比如胡杨觉得小时候没吃过好的,现在就在乎那口饭。他坐在威尼斯的餐馆里啃披萨,差点儿咬到自己的手指,他该怎么做? 就算成年之后再独立,童年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渴望过吗? “我想有个家。”胡杨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写的作文,写来写去都是这么一句话。他就想要个家,结果自己喜欢男人,中国法律还不准俩男的结婚。后来他这想法慢慢散了,可有时候还是会想,为啥我就不能和男的结婚呢? “传统观念无法接受。”银裴秋对这个问题也无能为力,“只要你还在圈子里,最好不要在明面上出柜,路子走不开了。” 那就惨了,胡杨想过在电影节上拿奖风光出柜,估计回国就要风风光光进冰柜。只能在小圈子里缩着,但最紧密的圈子,居然没人关心银裴秋的事儿。他不能从外界获得支持,也不能从家人那里汲取温暖,但胡杨无法成为银裴秋的家人——血亲尚在的时候,或许其他人永远无法轻易取缔他们的位置。 从那天开始银裴秋就看到胡杨拿了个本子一直写,晚上也不玩儿手机了,本子随身揣着还以为是支票夹,差点儿被街上小偷摸走了。他生怕胡杨在这本子上写什么豪言壮语,万一得了个奖,怕不是要在台上出柜。银裴秋想,自己要是有三条眉毛,绝对能编出一根麻花辫儿。 入围电影节已经是意料之外,被提名最佳外语剧情片更是意外之喜,当真正站到那个台上,银裴秋发现按捺不住表达欲的竟然是自己。聚光灯晃瞎了他的眼睛,无论眼眶里是血是泪,那一瞬间,他都期待所有的感情都能像这些液体一样——轻易地就从身体的出口滚落出去。 “人类有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而我们并没有读心术,不能够充分了解对方所想的东西,以故爱与自由才会如此的困难。”他握紧话筒,用自己的母语述说着多年前没有说出口的话,“我们都固执己见,蚍蜉撼树,可是也极度狭隘——我尚且不能说自己是一个豁达的人,因为我有执念。我想看到更多的故事,更多的好演员,更少的悲伤和遗憾……我希望,所有人都有表达自己的机会,和敢于表达的勇气。” “Quando tu sei al mio fianco, io posso fare I’impossibile.”(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觉得我是万能的。) 胡杨虽然听不懂,还是含着热泪在本子上写了一段儿。他余光瞥见肖华笑着咳出了血,而这次并没有任何人在他的身边递上一张纸。《大风场》共获得5个提名,虽然只斩获一个最佳外语剧情片,那也足够了。 八九十月几乎全部在颁奖典礼之间度过,穿皮鞋踩惯了红毯,才到水泥地上还觉得有点儿硬。胡杨抱着一堆东西走到那栋红砖房前,深吸一口气才按下门铃:“王姨,杨阿姨在吗?” 应声的人正是杨丽华,她看起来最多四十岁,此刻裹了个披风走出来:“你是?” “我是胡杨,是您儿子的男朋友。” “上次那个吗?” “我估摸着他也没带回来过几个吧。” “……什么事?” “能进来说吗?” 他刚进门就放下了手上沉甸甸的袋子,见杨丽华有些疑惑,胡杨连忙解释:“这不是礼物。” 杨丽华翻白眼的角度都跟银裴秋一模一样:“那拿来做什么?” 胡杨咧嘴一笑,一件儿一件儿地往外掏。那是他第一次参加公司比赛的奖状,水晶的是微博之夜发的奖牌。左边儿第一个是从银裴秋那儿偷来的威尼斯电影节奖杯,最右边儿是自己参加first展映会取得的最佳新人男演员。或金或银或透明的东西摆满了整个玄关,而胡杨从包里掏了个本子,标题写着“关于银裴秋”。 “阿姨,你儿子早上一般八点起床,早饭喝黑咖啡不加奶,偶尔吃吐司。喜欢看哲学、美学、天体物理学、设计之类的书,体育频道只看花样滑冰和艺术体操。每周五去健身4小时,拉伸比跑步做得好……他长得和我一点儿都不像,”胡杨说了一大串终于喘了口气,他指了指自己的山根,笑着说,“他这儿很高,和您一样。” 杨丽华略有些怔忪,她蹙眉轻声问:“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还有这些……会掉的,赶紧放回去。” “奖杯存在的意义不是放在那里吃灰,”就像自己皮上那块儿纹身,“它是给别人看的证明。因为别人不知道,所以才会有评判标准这种东西吧。” 胡杨站直了身体,咬了咬嘴唇说:“阿姨,我想——证明我自己能行!” “……你连高中都没读完。” “您也不是完全不关心他嘛。” “不生气吗?” “因为我不是说我能不能读书啊,也不是说我能不能配得上他。”胡杨耸耸肩,“我只是说我能和他一起创造出有价值的东西,我能把他照顾好,我可以让他高兴……您看第四页,我数了那个周他一共笑了多少回。” 银裴秋笑起来比烦恼的时候好看,那人应该活得洒脱,应该不顾旁人的眼光一直笑下去,可他总是寂寞且烦闷。胡杨知道自己有个优点,他从来不高估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屎壳郎,那我就去推粪球儿——尽力就行,不用去搬一座山。” “我知道我皮下是什么东西,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所以我没什么好气的。”他笑了笑,拍拍自己的胸口,“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表里如一,那就得说出来,让人感觉到。哦,原来你还是爱他的,不是吗?” “你比你想的,要好得多。”银裴秋气喘吁吁地推开门,他压住自己嗓音里的哽咽,环顾地上那一堆东西,抖着手臂揽住了胡杨的肩,“妈……” “你能不能等等?”杨丽华定定地看着他,不自觉掉了两滴泪,“等我去订个玻璃柜……把这些东西放起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