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成灰》作者:九言兮 序 青山遥,碧水迢,雾霭轻笼罩。 人影稀,波纹漾,轻舟任流漂。 一片淡淡的乳白色的雾霭里,依稀只能看见远山的轮廓,远处的人影只剩墨色一点慢慢移动,视线迷蒙中,耳边传来几声船桨划动江水的哗啦声,忽近忽远。 岸边的杨柳拂过水面,温柔地低语。归来的燕儿时而停栖,展望一阵又扑的离去,黑色的小点迅速消失在白雾里。 柳树旁有两三位女郎驻足,粉红轻袄,面如芙蓉,倩影亭亭,互相打趣玩闹,眼尖儿不时瞄向那白雾笼罩的江面,侯着某家儿郎。 一阵清脆的笛声忽起,惊破这烟霭迷离的清晨,拨开层层云雾,若江流入平原般一泄千里。笛声轻和,亮丽如水,水光微荡,荡入人心,潺潺沥沥地流转在人的心头。 江面的正中心,一只扁舟漂流。 一个蓝衣人于船头长身玉立,微薄的唇边贴着一只白玉箫。他闭着眼,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笛身上,带着笛音流向远方。 一曲毕,万籁无声。远山茫茫,江水迢迢,白雾浅淡,人影稀疏,一排鸿雁掠过天空,如泼墨山水画中移动的小楷。 莫孤离睁开眼,遥望着远处,凝眸神思。风轻轻吹起他的衣角,带过耳边垂下的几缕发丝,遮住了他远望的视线。 船尾的小厮喊道:“公子,起风了。” “嗯。”莫孤离抓过那几缕发丝撩到耳畔。 小厮又问道:“那公子要回去了吗?” 莫孤离垂首,“再待一会儿。” 小厮道:“是,公子。” 那个小厮便在船尾安分地坐着,可内心却腹诽:“这公子的习惯怎么也改不了啊,大清早的总跑出来吹风,都算半个药罐子了还这么不爱惜身体。可怜了自己,跟着他每日刮风受冻的。” 江南的早春,还是绵寒湿冷的,阮乡也不例外。 良久,莫孤离才弯身走入船舱内,捂着嘴咳了两声,而后道:“走吧。” 小厮立马搓搓有点冻僵的手臂,抓住船尾的木浆划动起来。 到了一处岸边,莫孤离出舱下船,向一条山间小道迈步走去。 小厮系好了船绳,动作利索地跟了上去。 那条小道狭窄曲长,其间横生着杂草荆条,倒是很久没人打理了。 莫孤离却轻车熟路、步伐稳健地踏着稀疏处直穿而过。 走到小道末头,一座外表看起来有些破败的小屋出现在眼前。 门前种着一棵木棉树,早春的木棉只结出了褐色的花萼,还未开放。黑压压的枝干下,一个身着华衣的女子默然静立。 她面敷薄粉,眉眼精致而妩媚,看到莫孤离时,嘴角弯弯,笑道:“好久不见啊。” 莫孤离淡淡一笑,温和而疏离,是他一贯的本色,“好久不见。” 熙华感叹一声道:“我还以为你死在这荒山野岭了呢,都五年没回去了”,话语中带着埋怨和担忧,“也不寄两封信回去支会下情况,尽让我瞎操心。” 莫孤离道:“倒是麻烦姐姐跑一趟了。” “算了算了,来都来了,我在外头等你那么久,不请我进去坐坐?” “自然,不过这可没什么好茶水供候了。” 熙华扬眉,“呵……你姐姐我什么茶水没喝过,还在意这个?” 莫孤离便带着熙华进了屋,屋子不大,倒是整洁干净,连带着一片小院子。院子的墙壁上长满了爬山虎,时至早春,叶片枯败暗黄,清风吹过,沙沙作响。 熙华边走边道:“在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活,倒是会享受,可苦了我,还在那个人吃人的地方替你收拾局面。” “倒是辛苦你了。” 熙华轻轻揍了一下他的肩膀,“懂得体谅我的话你倒是少给我添麻烦。” 莫孤离回之一笑,不置一词。 两人到了厅堂,刚坐下没多久,船尾那个小厮走进来,手上的端盘里盛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端到莫孤离面前道:“公子,药熬好了,趁热喝了吧。” 莫孤离轻轻点头,“嗯,先放着吧。” 小厮听话地放在桌子一旁,又退了出去。 而后,莫孤离无视搁置一旁的药碗,气定神闲地手持茶盏,随手拨弄杯中茶叶,看着外面那片枯败的爬山虎随着风摇摆舞动。 熙华略带提醒地食指扣起敲着桌面,那药碗在桌子上还冒着腾腾热气。 莫孤离转过头,表情清淡,熙华一眼就看出他满不在乎的心态。 果然如她所想。 莫孤离起身,步伐优雅,不紧不慢地拿起碗走到院子里,把碗中的药直接倒在爬山虎下方。 熙华拧起眉头,“啧,难怪身体越来越差,就这么想去殉情吗?” 萧冷的春风中,他的身影单薄若枯叶摇摆,“如果可以,我倒希望快点。” 他抬起头,凝望着院子外那株高大的木棉树,眼神带着几许温柔的色彩。 熙华想到什么,叹了一声,“罢了,我也是管不着你了,好自为之吧。” 莫孤离轻咳了几声,裹紧了身上的锦裘,吩咐道:“阿喜,给华姐收拾一下房间。” 阿喜闻声又出来,应道:“是,公子。华小姐请跟我来。” 熙华看着他有些苍白的脸,眼中尽是心疼,开口想说些什么,几番斟酌后终是放弃,跟着那个叫阿喜的小厮离去。 莫孤离一个人立于庭院许久,才迈步回到自己房内。 一进房内,一股清浅幽香的气味萦绕鼻尖。莫孤离深吸一口气,心中那股郁结稍微舒缓了一些,他直走到床边,解下锦裘,和衣而眠。 他很累,很困,在熏香的气味弥漫中,渐渐熟睡过去。 其间,他做了一个梦,一个他每一入眠便会做的梦。 在梦里,他又看见了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一片火红的木棉花盛开,簇放在那高高的枝头,烈火如歌,殷红似夕霞。木棉花盛开之下,坐着一个白衣少年,他侧着身,垂下的头发遮住了他半边脸,只看见雪白的下颔和嫣红的唇,他的四周,生长着一簇簇雪白的荼靡,层层叠叠,娇艳欲滴。 风吹起,雪浪涌动,暗影随移。 第1章 江南,是个极好的地方。 小桥流水,溪流潺潺,白屋黑瓦,杨柳依依。 轻烟袅娜起,朦胧似画意,几道人影相遇,轻声细语,说不尽的江南风情。 莫孤离来到苏州时,天空下着润酥小雨的。 淅淅沥沥,又缠缠绵绵,朦胧如烟,轻柔如丝线般勾人心魄,连绵不绝地越过青石板,淌过小桥,在溪面轻落,或顺着瓦片细流而下。 莫孤离站在一处屋檐下,表情冷漠,看着来往撑伞步履匆匆的人们。 本来,只要等这一场富有江南风情的烟雨过后,一切事物就会如同寻常一般前行。 但是,那个人出现了。 仿佛机关不经意间扳动了某个开关,原先设定好的轨迹开始偏离了最初的目的。 莫孤离漠然的视线中,划过一道白色的身影。 那个白衣少年扬着明媚的笑,就似那抹白在灰暗的天空下,是这片朦胧烟雨里璀璨的光,深深印进莫孤离的脑海里。 他伸出手,问道:“这位兄台,需要伞吗?” 莫孤离看着他手上的伞,温和一笑,“多谢,不用。” 那个少年不在意他的推拒,继续说道:“虽说江南烟雨轻柔,但淋到还是容易着凉的,兄台收下吧。” 莫孤离仍旧婉拒,“多谢,但这位小弟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莫孤离看他淋湿的一身,倒是有几分好笑。 少年一脸神采奕奕,“我没事,反正也淋湿了,不如给你用,看你一个人的,也没人给你拿伞,这雨还要下很久的。” 莫孤离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天色,接过他手里的伞,道:“那便多谢了,日后定还你。” 少年爽朗地摆了摆手,道:“不用,一把伞而已,别在意。”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衣着的人匆匆跑来,看到了白衣少年,喊道:“少爷!少爷!” 白衣少年转过身,那个小厮神色紧张地赶紧把撑着的伞挪到他头顶,道:“哎呀!我的小祖宗,您顾着下自己的身体好吗?” “好啦好啦,就这点事,不要紧。” “什么就这点事?您要是受寒了,回去夫人定要扒了我一层皮。” “少胡说,我娘像那么不讲理的人吗?” “是,小的胡说,那少爷咱们可以回去换衣裳了么?” “走吧走吧。” 白衣少年正要离开,莫孤离突然出声,“请问,这位小弟如何称呼?” 白衣少年闻言回头,“在下姓颜,名如卿。” 莫孤离问道:“哪个言?‘桃李无言花自红’的言?” 颜如卿道:“不是,是‘不辞镜里朱颜瘦’的颜。” “哦。”莫孤离低下头,眼神晦暗不明。 颜如卿笑道:“那我走了。” 江南三月的烟雨,和着那个明媚的笑颜,在莫孤离心里直抹不去。 四月,是科举开考的月份。 举国上下的学子们齐聚洛阳城,轻装简从,一身的书卷气息,端的是文彬有礼。 洛阳城的四月,正是牡丹花盛开的时节。牡丹雍容华贵,大气艳丽,盛放之势如花云团聚,纷繁相叠傲比身姿。花之贵主展芳华,仿若云之熙彩盖霞光。 繁盛的花海翻动间馥香阵阵,煞是引人注目。 莫孤离来到洛阳城时,正在寻找一家客栈歇脚。这一时间洛阳城内的客栈大多人满为患,他找了许久,才在一家叫“四海为友”的客栈找到空房,也是这家仅剩的一间。 莫孤离交了银子,正准备上楼休息时,半路杀出个油头粉面的书生。 身着常见的书生服饰,衣料倒是极好,可脸上抹着脂粉,身过香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阁院的小倌。 他豪气地朝柜台扔了一绽金子,趾高气昂道:“最后一间房我要了。” 莫孤离站在柜台前,语气淡淡道:“这位……公子,我先订下的。” 他道:“那又怎样?我出的钱可比你多。” 掌柜在一旁出声:“客官,我们这是按先后来的,就算你出了两倍的钱也是应按规矩来的。” 粉面书生不服气道:“岂有此理?我说要了那便要了。” 掌柜一脸为难,“公子,我们这些做小生意的也是要守规矩的啊,这样乱套了,以后哪还有客人来?” 粉面书生脸上骄纵,道:“规矩?我就是规矩。我先告诉你,你惹恼了我不要紧,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他可是当今户部尚书的小舅子。” 掌柜神色微惊,踌躇不已。粉面书生见了,便仗势喝道:“来人!把这小子给我扔出去。” 他的身后顿时走来两个彪壮的大汉,在掌柜来不及阻止时,架起莫孤离,像丢垃圾一样扔到客栈外,抄起他的行李包裹砸在他身上。 这么一个大活人从客栈里被扔到外面,瞬间引起了行人的注意。 粉面书生走到客栈门口,居高临下道:“滚远点,别碍小爷的眼。” 莫孤离从疼痛中缓过来,慢慢起身,甩手拍拍身上的泥土,面无表情,不羞也不恼,拿起包裹就要离去。 正在此时,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传来:“青天白日下,敢在京城的官道上闹事,真是罔顾王法!” 莫孤离顺着声源看去,一个白色的身影气宇轩昂地站在街道另一边。 粉面书一听,气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编造罪名害我?” 颜如卿穿过人群,走到客栈门前来,仰首道:“你又是什么人?谁给你的胆敢这样跟我说话?” 那个粉面书生满脸的骄纵,“我爹是户部尚书的小舅子,你说我是什么人?哼!” 颜如卿假意地惊讶了一番,眼神明晃晃带着嘲讽,“原来你就是户部尚书的小舅子的儿子!” 粉面书生得意道:“没错,就是我。” “那户部尚书大人的正房婉仪夫人是你亲姑母?” 粉面书生挑眉:“正是。” 颜如卿双手击掌,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 缓了一会儿,他又道:“听说户部尚书家的婉仪夫人,温柔贤惠,兰心蕙质,千般万般的好,娶了这么一个人可真是尚书大人的福气。可惜啊,这位夫人有个小弟,从小嚣张恶劣,贪图玩乐,这位算是尚书大人的小舅呢,听说常仗着他的名义,在常州一带无所不为,害了不少人命。还听说那个尚书的小舅子有个独子,偏爱脂粉,为人嚣张跋扈,原来是你啊?” 粉面书生面容一扭,恼道:“你!你!胡说八道……” “哦?是吗?那要不咱们去衙门那走一遭?听说常州那有个别命案报冤是直接报在京城底下的。” 粉面书生有些慌乱:“净瞎说!来人,给我堵上他的嘴,再把他揍成肉泥!” 颜如卿扬眉道:“我爹是当今朝上的丞相,你们确定要动我?” 两个大汉闻言,止住动作,犹豫地看了一眼粉面书生。 京城传闻,当今的丞相颜涵宇,尽心辅圣,为人忠正清廉,实为一代贤相。如此位高权重者,富贵荣华,至今却只娶了一个夫人,膝下独出一子,甚是疼爱。 粉面书生气道:“没用的废物。” 他气得在客栈门槛上烦躁地跺着脚。 颜如卿一身正气凛然,“还不滚?要我叫人来吗?” 粉面书生也是虚势怕了,带着人匆匆落荒而逃。 围观的行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见事情解决了,聚焦的视线也散开来。 他们一走,颜如卿便几步跳到莫孤离身边,态度谦逊,拱手道:“兄台,又见面了,可还记得我?” 莫孤离轻轻一笑,微躬身道:“多谢颜少爷出手相救。” 颜如卿道:“哎呀!谢什么谢?相逢即是缘,何况你我相逢两回了,那便是缘上加缘啊!” 莫孤离道:“那无薄礼以作这次的’见面礼’,若不嫌弃,同我上去小坐一回?” 颜如卿笑道:“当然,恭请不却。” 莫孤离提袖摆手,作出邀请之势,“请。” 四海漂浮内,萍水相逢间,他们交谈甚欢,仿若旧友,畅所欲言。不问出身,不问来向,只把盏言欢,笑倚春风。 数日后,科举正式开考。 此次科考,礼部选在了洛阳城的文渊学院内。 各地选拔出的莘莘学子齐赴文渊学院,参加应试,蘸墨挥笔于一纸上,而决前途之浩渺。 文渊学院的街道两旁,长着一排海棠树,当下的时节,海棠花粉丽动人,娉婷玉立,绽放在枝头,柔软地舒展着娇躯。偶尔几片花瓣飘落,扬扬洒洒,一阵花雨纷飞。 几个时辰后,文士打扮的人从学院中前后走出,神采不一。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走在最后的一群人,虽是文士的衣着,却是华衣玉饰,光彩照人。他们热情地围着一个白衣的少年,脸上带着谄媚的笑,七嘴八舌地说道着。 颜如卿扯着脸皮僵笑着,眼睛里一点神采也无,略带敷衍地点点头,又或是当做没听见般不回应。 他着实是听得无趣,悄悄叹了声气。 那群贵公子又关心地问道是否身体不适,考试不顺心等问题云云。 颜如卿摇摇头,道:“没事,无大碍,你们继续。” 他无奈的视线望向前方,希望能寻个熟人摆脱这群人。但又想,自己在洛阳城哪有什么熟人,就算有,也不应该在这出现。 那么地恰巧,他的视线中出现一道蓝色的身影。 一身蓝衣,布料极简,没有任何装饰品,却衬出那人身形修长,气质温和如水,身姿清雅如月。他穿过了一场细碎的花雨,零落的花瓣落在他肩上和青丝中。 “莫兄!” 颜如卿欣喜出声,直朝他奔去。 莫孤离听见有人唤他,蓦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就见到他朝他奔来,道:“颜少爷,又见面了。” 颜如卿激动道:“是啊!原来你也来参加科考啊!” 莫孤离笑道:“不然我一介平民,千里迢迢来到洛阳,又是做甚?” 颜如卿顿悟,点头道:“也对,是我愚钝了,我早该想到的。” 那群贵公子见他急急朝莫孤离奔去,想着是他好友,正要上前问候。 颜如卿一见到他们走过来,急忙出声:“各位公子,在下有事,就先行离开了。” 说着,拉着莫孤离的手急忙跑出文渊学院。 跑出了好长一阵子,他们才停下来。 莫孤离一脸奇怪地问道:“为什么跑这么快?又不是有猛兽追你?” 颜如卿拍着胸脯,喘气道:“没有猛兽,却比猛兽更烦人。” 莫孤离见他这般反应,问:“那群贵公子们?” “可不是,一个个胸无点墨,偏要装得一幅文雅的样子,什么都不晓得,在那儿对科举试题高谈阔论。” “看来被这么一群人缠着果真是烦心。” “是呐,而且同在京城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颜如卿叹道,“算了算了,不提这糟心事了。”他又道:“带我去你那坐坐吧,反正考完了,咱们放松放松,要不接着那天说的,讲讲你在关中各地的见闻?” 他的眼睛熠熠生辉,胜若九极天的寒星,满溢着少年的纯真心性。 莫孤离在细碎零落的花雨中清雅一笑,如沐春风,用温和低沉的声音道:“好。” 第2章 常言道:“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科举高中,那可是应试的士人众所期盼的。 此时,中举的金榜前,密密麻麻地聚集着好些人。一块大红的锦布整个遮住了金榜,众人望眼欲穿,心中焦急难耐。 待到巳时,一个身着朝廷官服的小官带着两个佩刀侍卫走到金榜前,双手一揭,红布慢慢滑落,一块黑底鎏金边的金榜显示在众人眼前。 鎏金的边框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飞龙,榜首贴着皇帝御笔的字帖,玄黄的御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中举的人的姓名。 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人流涌动着,挨挨挤挤地点起脚尖伸长脖子,其中有人问道:“是谁?魁首是谁?” “是不是琅琊王氏的公子?” “别挡别挡,看不见了。” “我看应该是扬州的李公子吧?” “不是,不是,我看见了,好像不是。” “那是谁?” “到底是谁啊?” “头一个字好像是莫?” “莫姓?哪家的?” 一个侍童衣着的人在人群里往前挤,好不容易凑到前排,抬起头一看,又迅速往下扫了几眼。 他又艰难往回挤,出了人群,往城东的方向走去。 颜府,坐落在洛阳城东边,两座象牙白的石狮气势威武地守在颜府大门两旁。 颜府的西侧,是颜府的至宝——颜家少爷的院子。 此时,颜如卿正坐在房门处,百无聊赖地看着地上两只蛐蛐相互争斗。 就在他打了第十二个哈欠时,一个侍童衣着的人匆匆走进院内。 颜如卿撑着手肘,抱怨道:“阿西,你太慢了。” 阿西应道:“少爷,是人太多了,小的好不容易才挤上前看上一眼,就急忙跑来告诉你了。” 颜如卿意兴阑珊,“哦,那结果如何?” 阿西道:“嗯……” 颜如卿见他一脸纠结,也大概知道了结果,一手撑着脸,懒懒道:“知道了。” 阿西见他的反应,安慰道:“少爷别灰心,下回再努力点,一定能考上的。” “你这话不知你们跟我说了几回了,行了,不说这个,本来我也不想去的,考不上就算了,要不是我爹逼着……” “老爷是为了少爷好的。” 颜如卿反问道:“我爹知道了没?” “老爷还在上朝呢。” “哦……他回来时你跟他说下吧,我就不说了,免得又受他唠叨。” 阿西道:“好的,少爷。” “少爷若是没什么事,小的先退下了。”阿西行个礼,正要出去。 颜如卿“嗯”了一声,似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诶,对了,今年的榜首是谁?” “好像是京城外来的人,叫莫孤离。” 颜如卿原先手里甩转着一条狗尾草,闻言动作一顿。 “叫什么来着?” “莫孤离,怎么了少爷?” 颜如卿突然站起,整理好衣冠,向外头直接跑去。 “少爷,少爷您去哪呀?”阿西在他身后喊道。 “我出去一下。” “少爷,慢点,等等我!” 颜如卿赶到“四海为友”客栈时,客栈的门口已经挤满了人,远远还能看见一些身着官服的人向一人拱手道贺。 颜如卿挤进人群中,蹭到前排,站在门口看着一位礼部的侍郎带着一干人等向中间的莫孤离拱手说些什么。 他们道贺后又扯了些有的没的,都是些官场上的客套话。 待他们离去后,又有些同住客栈的人向他道喜。 “恭喜恭喜!” “恭喜莫公子,一举成名。” “莫兄当真是才华横溢,状元之位可真是名副其实。” “兄台过奖。”莫孤离手捧着圣旨,谦逊地回应,等他一一谢过后,一转身之间,在门口人群处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颜如卿接触到他的视线,嘴边扬起笑,直走向他,同众人一般向他拱手贺道:“恭喜莫兄金榜题名,高中魁首!” 莫孤离诚挚回应:“多谢。” 颜如卿一脸仰慕之色,比自己中榜了还高兴地雀跃道:“这几日与莫兄交谈,便知你是个见识非凡的人,这次的状元落你头上,倒是实至名归。” 莫孤离依旧态度谦谨,不骄不躁,倒是云淡风轻地对来往纷杂的祝贺不甚在意。 不过,对于颜如卿,他总是不同的。 “过奖了。” “不,我所言属实。” “……你这么远跑过来,就是为了向我道喜吗?” “是啊!听到你中举,我立马就跑来了,好歹你也是我现在在洛阳城内的好友,我怎能不亲自来道贺。” 莫孤离眸光流转,展颜一笑,“多谢!那……竟然来了,便随我上去坐会吧?” “好啊,求之不得,倒是叨扰了!” “怎么会呢,我向来无事的。” 颜如卿欢喜地迈步随莫孤离上楼时,阿西在他身后一把拉住他袖子,皱着脸,“少爷,老爷就要下朝了,今个的日子,回府要是没见着你,定会不悦的。” “嗯……”颜如卿蹙眉思索,“这样吧,你先回去。他要是问起,就说我在一处茶楼小坐消愁,一会就会回去。” “少爷,这个……” “好了,就这样,去吧去吧。”颜如卿催促他赶紧离开。 待把阿西赶走后,莫孤离打趣道:“消愁?你有何愁?” 颜如卿故作忧愁模样,唉声叹气道:“自然是落第之愁啊。” “在下房中存有自关中一带带来的烈酒,颜少爷若有兴趣,可趁喝酒消愁之际,再听我述说几处关中逸闻去忧解愁。” 颜如卿眉飞色舞,一点忧色也不曾见,“走吧,上楼,还等什么?” 日暮西山,夕阳轻轻撒下一层金色的纱衣,罩住洛阳城的街道,投下淡淡的阴影。赤橙的云霞映红了西边的天空,云片鳞鳞似焰浪翻滚。 颜如卿顺着大道兴高采烈地回到颜府,一进厅堂,不出意外的,满堂清肃,一抬首,便在座上看到了他面色微寒的父亲。 颜如卿恭敬行了个礼,正声道:“父亲,孩儿回来了。” 颜涵宇眉眼自带威朗,冷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这寒声肃容的场面,倒是和传闻中那宠爱甚加的消息不同。 颜如卿明哲保身,保持着沉默,等他发话挨训。 反正训得他也习惯了。 颜涵宇道:“这次落第,你不想着再勤奋用功,奋发向上,还不思进取地往外跑,找什么借口消愁?” 颜如卿失望又无奈地瞄了一眼躲在一旁的阿西。 “连考了两次还考不上,又是这般的贪玩心性,真是愧对起颜家的先祖。”颜涵宇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也别以为你落第就不用走我的后路了,下次科考继续,直到你及第为止。” 颜如卿皱眉,立即反抗道:“父亲,孩儿不要。” “你身为颜家人,就要有这个觉悟。” 这时,一个面庞姣好,眉目清秀的年轻妇人款步从外面走进来,闻此语,出声道:“行了,卿儿什么性子您还不清楚吗?他不想去就别逼着他。” 颜涵宇看到她时神色稍微柔和了些,低声道:“婳儿,你别管这事。” “这是我生的儿子,我怎的不管了?” 颜如卿看到苏婳,有些委屈受气地喊了声,“娘!” 苏婳扶着他到一旁坐下,对颜涵宇说道:“老爷,卿儿竟然早晚是要涉足朝堂的话,早去晚去又有什么区别呢?让他多逍遥几日又何妨?再说了,真要去那里,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非要卿儿向那些士人一般寒窗苦读期待一朝及第升官。” 颜涵宇道:“颜家祖规不可违。” 颜如卿态度坚决,满是抗拒,“反正我不想再应试了。” 颜涵宇怒道:“你……” 苏婳劝和道:“好了好了,老爷,这事咱们以后再说,晚膳已备好了,我们先用膳吧。” 颜涵宇怒其不争,瞪了他一眼,然后拂袖而去。 待颜涵宇走远了后,苏婳叹了声气,纤指轻弹颜如卿的额头,道:“傻孩儿。” 颜如卿捂着额头道:“娘,我真不愿的。” “娘知道你爱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好好说话,别气着你爹。” “他总是不听我讲……” “你要体谅一下他,他也不容易啊!” “嗯,好……” 苏婳揉了揉他的头,柔声问道:“今天去哪了?” 颜如卿应道:“去见莫兄了。” “什么莫兄?” “是我在江南游玩时偶遇的人,前几日在京城又有幸相遇,他见多识广,博学多才,还是今年科举的状元。” “呀!这么厉害啊!” “是呢。” “有时间请他到家里坐一坐,你呀,也多向人家学学。” 颜如卿笑着挽住她的手臂,“好……娘,我们去用膳吧。” 苏婳爱怜地看着他,“走吧!” 月上中天,又在天空缓缓游移。 长夜漫漫而过,东方的天空出现一抹亮白的曦光,刺破黑暗的苍穹,鸡鸣声在宁静的凌晨嘹亮地响起。 颜如卿此时还躺在床上,头发凌乱,中衣微敞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肤,睡眼惺忪地看着阿西带着其他侍仆走进房内。 他的声音中还带着睡意,“阿西,大清早地干什么?” 阿西应道:“少爷,老爷说今天要带你进皇宫一趟。” 颜如卿闭上眼,头扭到一边,“这几天看书好累……能不去吗?” “不行,老爷特地吩咐过,一定要把少爷装扮好后同行而去的。” “嗯……” “少爷,起来吧,老爷在门口等着呢,都快到卯时了,误了时辰老爷会怪罪的。” 隔了一会儿,颜如卿才慢悠悠地抬起一只手,阿西走过去用力地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唤来其他侍仆帮他更衣束发,又跟他讲道:“老爷说,这次进去是临朝旁听的,是圣上特地恩准的,各位世家公子也会在的,少爷不必太拘谨。但是也不可松怠,少爷的态度也要端正些,莫给圣上留下不好的印象,丢了颜府的脸面。” “嗯……” 阿西还絮絮叨叨了一些有的没的,也不管他听进去了没,帮他收拾装扮约莫一刻钟后,颜如卿才走出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关于科考和朝政的内容有大量私设,请勿细究~ 第3章 一身上好的华绣织锦衣着身,衣上银线点出祥云朵朵,如墨染的发丝端正束起,显出少年的精神奕奕。 眉目如画般的清秀俊朗,眼神澄澈似天山雪水,唇色水润,肤色白皙。静观下,如和风细雨般赏心悦目。 倒是一派少年郎的端正清隽。 颜如卿站在门口,向马车旁的颜涵宇恭敬地行了个礼,唤了声“父亲”。 虽说看着不争气,但是父子又哪有隔夜愁,更何况也已经过了那么多天。 颜涵宇回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过视线进了马车内。 颜如卿默然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车内。 车盖四边翘起的弯角下,细细的银线吊着一颗晶莹剔透的铃铛,随着马车的走动铃铃作响。车内置一檀木小几,小几上一青铜香炉雾气轻缭,薄香游动间携着一丝凉意涌入身体,安神静心。 父子两面对面静坐两旁,不言一语。 马车顺着主道缓缓向皇宫前行,街上早市密集的人流,林立的酒楼客栈,小贩吆喝的叫卖声,路边顽皮的孩童哼唱的童谣,透过雕花车窗,入了颜如卿的视线和耳里。 时间缓慢地过了近两刻钟,才抵达了皇宫。 巍峨的宫殿映入视线,朱红墙琉璃瓦,几许富贵荣华。阁楼高耸,殿群坐落,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宫廷广场上的金钟威严低沉地一响,白玉阶上的宫人步履匆匆来回奔忙。花圃内百花齐放争相斗艳,芳香扑鼻久绕不去,轻蝶高低飞舞圈圈绕绕。时下大盛的牡丹雍容华贵花浪连天,一番花中贵主之姿艳压百花。 马车进了宫墙,早有内侍候在一旁,待颜涵宇带着颜如卿下车后,指引着马夫驾车离去。 不少官员带着自家后辈,下了马车缓缓行来。他们见到颜涵宇,躬身作揖,恭声道:“颜丞相。” 颜涵宇面色端正严肃,点了下头,同样作揖回礼,然后错身而过,直直走向通向天子殿堂的白玉阶。 要步上台阶时,一个身形魁梧的人大步流星地走向他,朗声道:“颜丞相。” 颜涵宇停下,讶声道:“王尚书。” 兵部尚书王崇明心情颇好,爽朗地笑道:“好久不见,颜大人。” 颜涵宇态度热络了些,关心问道:“听说你从岭南一带巡游回来了?” “是啊。” “可还好?” “一切还行,民生安定,海边倭寇已经击退了。我来的时候,岭南一带的木棉花也都开了,据说苏夫人素爱木棉,若有时间,倒可去岭南一带游玩游玩。” “嗯,到时我看看。”颜涵宇垂眸思索间,眼角瞥到颜如卿骤亮的眼。 王崇明此时注意到站在他身后的颜如卿,细细打量,道:“这位是颜世侄?” 颜涵宇道:“的确是犬子,卿儿,过来,这是你王世伯。” 颜如卿上前,躬身行礼,“侄儿见过王世伯。” 王崇明扶起他,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颜世侄长得可颇像苏夫人啊。” “嗯。”颜涵宇神色略微温和,看了颜如卿一眼,“王世侄没来?” “没有,前两天兄长家里有事,我叫他出京城帮忙处理去了,这几天也没法回来。” “原来如此。” 两人闲散地说着步上台阶,走入富丽堂皇的金殿之内。 璀璨耀眼的黄金为砖,一块块铺就金光流泻的地面。两条雕刻着飞龙的巨柱镶嵌着七彩的宝石,飞龙冲破七彩祥云翱翔于云霄。 大殿宽阔明亮,湘蚕制成的薄纱从顶梁垂下,鲜红如血的长绸上,是九天之下至尊之极的天子之座,座旁金刻的龙首昂扬,红宝石点缀的眼露出九五之尊的威仪。 各位官员面色端谨安静地进殿,把自家后嗣安置在大堂两边的屏风相应的位置后回归自己的站位。 颜涵宇走之前,低声对颜如卿道:“一会儿在一旁聚神听着,不要开口说话四处打量。” 颜如卿“嗯”了一声,待他走了,转头便好奇地隔着薄薄的屏纱,观察着底下朝堂内的众人。 视线转动间,一抹蓝如清光水泄般映入眼底,身形修长挺拔,黑发高高束起,俊逸中带有别样的潇洒。他似有察觉,扭过头,隔着遥遥人群对他勾唇一笑,俊眉飞扬,眼若清波涟漪泛泛,如春风般舒畅人心。清雅如斯,间带几许温柔,若细柳拂水轻轻撩动心弦。 颜如卿也扬起嘴角,不管他看不看得见,明媚开朗地笑着回应。 身披龙袍的皇帝慢慢走入殿堂,衣袖轻摆坐上龙座。座上的天子眼眸轻轻一瞥,历经久年沉淀的沧桑的眼中淡淡的风波涌动。 年过四旬的皇帝威严开口:“有事奏。” 底下的臣子稍许的沉默后,工部的尚书出列道:“皇上,金陵近来水灾泛滥,田地庄稼遭毁,暴雨频繁,百姓生活困苦,还望皇上拨款为民兴修水利。” “兴修水利需要多少,回头报给户部尚书到国库取吧。” “是。” “皇上,臣有异议。”主掌大司农的林大人出列鞠身道。 “爱卿有何问题?” “金陵此番受水灾危害,民不聊生,兴修水利需物力财力,财力虽有,物力不足,比起兴修水利,应先安顿民生。” “不先为民治住水灾,百姓怎能安顿呢?”工部尚书反问道。 林大人应道:“据我所知,金陵此次遇灾形势虽大,但都集中在地势低洼和近长江之地,当务之急,应把居住在那的百姓迁移他地,待百姓安居后再开始动工修坝。” “林大人,民众数量巨大,迁移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若是迁移过程中水灾突袭如何?此法不能治其本,还是应该先缓住水灾泛滥之势。” “若不这样,又怎么修坝引水?国以民为本,百姓若因此□□,又如何是好?” 就在两位僵持不下之时,颜涵宇躬身开口道:“臣以为,不如两者兼重,此番百姓受难严重,人力不足,待堤坝建成不知何时,不如趁安顿迁移百姓之际,再用财物外招人手,这样一来,水势得以缓,民众也得以休养。” 大殿之内一片寂静,位高权重的颜丞相开口,朝堂中一片沉静。 皇帝垂着眼皮,一阵细索思量,眼神在群臣中四下游移,看见底下站在礼部尚书旁的状元郎嘴边噙着别有深意的笑。 “莫状元郎,你有何意见?”皇帝点名问道。 莫孤离缓步出列,从容自如,只回了四个字:“整顿吏治。” 皇帝问道:“为何?” “金陵作为商贸繁荣、物流交接之地,地方府库应是钱财满贯,富裕充足,加上之前金陵知府以赈济为由取走白银几十万,到水灾泛滥之时,也不应为修坝而上奏朝廷求款。” 皇帝沉声,缓缓开口,貌似随意地问道:“魏大人,金陵地方上报的政绩如何?” 户部尚书魏大人回道:“回皇上,水灾泛滥之前,百姓安康乐业,官员整治有序,勤守例令。” 龙座上的皇帝敛眉,“回去给朕核实一遍。” “臣遵旨。” 皇帝锐利而平淡的眼从莫孤离身上掠过,又疏散开来。 “皇上,五王爷近日回朝,可要如常举办接风宴?” “准,便如往年般即可。” 日升当空,明烈的太阳如发光的白团高挂空中。身着官服的臣子陆续从殿内步出,迈下白玉阶。广场上的金钟又是沉沉一响,在阳光照射下金光闪闪地摇摆晃动。 “颜大人,若我近日有空,定当到府上拜访。” “随时恭候。” 王崇明拜别了颜涵宇,搭上马车缓缓离去。 颜如卿随着颜涵宇目送他离去,视线飘忽间,莫孤离随着礼部尚书从身边经过,蓝色的衣袂若蝶翼轻扇,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度。 颜如卿在颜涵宇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子,征求道:“父亲,我想晚会儿再回去。” 颜涵宇回头看他,“要去哪里?” “去给朋友庆贺。” 颜涵宇脑中回想着,“你在京城内何时交了这么知心的朋友?” 颜如卿指了指渐渐远去的莫孤离,“便是他。” 颜涵宇思索一阵,“那便去吧,记得早回温习功课。” 虽待子严苛,但他也不限制颜如卿的交情。 “是。” 这一边,莫孤离才与礼部尚书告辞,徐徐走出朱墙碧瓦而庄重端穆的皇宫。 他低着头走着,像在沉思,步履极慢。在一个拐弯处,一道人影从阴影中冒出,蓦地出现在他眼前。 炽烈的华光不若他脸上的笑容张扬,西湖的碧水不及他的眼眸澄澈。 “莫兄!”颜如卿欢快地喊道。 “颜少爷。”莫孤离调整心绪,温润一笑,“你怎么没和颜丞相一同回府?” “前几天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嗯?”莫孤离眼神略带疑惑。 颜如卿解释道:“说好了要为你中举到珍品楼庆贺的,你不会忘了吧!” 莫孤离在脑海里搜寻着近来的事迹,才忆起这事,貌似前几天在客栈中,他们喝酒正上头时,确实约了这事。 莫孤离失笑,“这个……我以为是你在同我玩闹呢……” “我才没有,走吧走吧,现在时间刚刚好。”颜如卿一脸雀跃地过来拉他的手,两人一同走出朱红的宫门,向人声鼎沸的闹市走去。 第4章 珍品楼,是洛阳城内盛名在外的酒楼,也是达官显贵亦或是纨绔子弟的常临之地。 大气精美的建设,细巧雕琢的梁柱和檐角,布置雅致的格局,融山水的淡雅与京城的繁华的格调,证其不凡。一丝丝香味在空中飘荡,细腻香氲,温和地诱惑着柔弱的味蕾。 顺着楼道往上,典雅不失华丽的厢房内,歌女清柔的歌声和丝竹声隔着纱帘悠悠传来,珠落玉盘般的脆耳美妙,清丽动听。 颜如卿和莫孤离相对而坐,白皙而纤弱的手上执一金玉盏,盏内酒液清透醇香,微晃之间银光波荡。 “这一杯敬莫兄科举高中。”颜如卿举起杯盏,一饮而尽。 莫孤离也执盏,杯酒下肚,一股热意在喉头和腹内灼烧,灼热而甜腻。 “再一杯祝莫兄日后仕途通畅,官运亨通。” “多谢。” “应该的,我可是把你当真心朋友的。” “那……我以后,可否唤你如卿?” “自然是可以的,前阵子就想纠正你的,‘颜少爷’听着多见外啊!” “呵呵……”莫孤离眼底抹开一阵暖意,“若你不介意,也可以直接唤我的名字。” “嗯,好。” 颜如卿把空了的金玉盏倒满,一杯递给莫孤离,“孤离,你最近一段时间都会待在洛阳吗?” 莫孤离接过杯盏,“不出意外,大抵是不会离开了。” “嗯?你不回乡探望双亲吗?若令尊令慈知晓,定会高兴的。” 科考就是为了选拔人才,若能平步青云,简直是光耀门楣,对任何的家族都是一种极大的荣耀。 莫孤离垂下眼睫,“双亲多年前早已去世,自幼时我便随长姐离乡,四处奔忙,四海为家。” 颜如卿讷讷道:“抱歉,提及你伤心事了。” “无碍,你也不是有意的。” “那你回去看望令姐吗?” “不了,我派人送信告知她了,等我在洛阳这边安稳下来,我再派人把她接过来。” “哦……你姐姐一个人带你长大,应该受了不少苦吧。” “是啊……”莫孤离回忆道,“是吃了不少苦头呢,所以我得快点把手头的事忙完,才可以接她过来。” 颜如卿好奇问道:“你才刚上任有什么事要忙啊?” 莫孤离神秘一笑,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知道洛阳有什么香火旺盛的寺庙吗?” “有啊,很多呢。” “我想要去祭拜下,告知我父母,让他们安心,顺便向上天神明祷告,为日后祈福。” 颜如卿抖着手把酒壶高高提起,酒壶倾斜着,从壶口流泄而出,笑着打趣:“子不语怪力乱神,没想到,你还会信神佛。” “有时候,漂泊之心总需要一个归处才能获得安稳。”莫孤离温润的眼中轻漪微漾,有着颜如卿无法理解的色彩。 颜如卿听不大懂,不过他向来不在这些事上深究。 “洛阳城外有一座佛禅山,山顶上有一座灵台寺,由来已久,香火甚是兴旺,而且听说这座寺庙的卜卦很灵验,在洛阳附近一带是出了名的。” “嗯……那就这寺庙吧。” “孤离,你要去的话带上我如何?” 莫孤离瞧着他眼中莫名的期待,“你是闲在家里温习功课太无聊了吧!” 颜如卿点头如捣蒜,“果然是你懂我。” “那便来吧。” 颜如卿眼神高兴地把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仗义!话说,你还住在那家客栈吗?” 圣上赐封的状元郎,除了官衔以外,还会赏赐他们土地、钱财和奴仆。 可谓是一朝鲤跃龙门,连身份都变了个样。 “圣上谕旨赐我城北主街的一处空宅,斜对面是一处脂粉铺,以后我便住在那。” “好,后天辰时我便去寻你。” 两人就此约好。 然而,后天辰时未到,颜如卿便收拾装扮好,带着侍从驾着马车,早早来到莫孤离府上门口侯着。 莫孤离走出大门,一眼就看到颜如卿站在马车上对他挥手。 他迈步走过去,腰间的香囊垂下的丝绦摇晃着,跌撞着摇出他身上附着的檀香。 “你怎么来这么早?也不进去?” “不早,我就是等了一小会儿罢了,屋里屋外等都是一样的。” “莫公子,你别在意,我家少爷只是为了能不在宅子里看那些书,才这么早出门的。”阿西从车旁走出来,向莫孤离解释道。 颜如卿一只手伸到他头顶,敲了他的脑袋一记,“哪来那么多话。” 阿西委屈地噘着嘴,“是,小的多嘴了,我说的都是胡话。” 莫孤离打开手中的檀香扇,修长的手指搭着扇面轻微扇动,一派温润淡雅,“行了,我也知道了,那便趁早赶车吧,别误了时辰。” “孤离,你不带侍从吗?” “不了,我以前一个人也习惯了。” 两人进了车,待坐稳后,车夫扬鞭的声音响起。骏马的马蹄踢踏,哒哒的声音在街道上散开,马车随之辘辘前行,直向城外奔去。 洛阳的四月,山外的桃花才刚刚盛开,漫漫一片粉色的桃林,轻笼如清晨空中浮荡的雾霭,烂漫似晚夕染就天空的云霞,一处处春光乍泄,幽幽几片花瓣起舞间,缕缕花香袭来。 延着芬芳茂盛的桃林往上,是一片片葱茏青翠的树林。阳光落在树叶上,透过横斜的树枝裁下碎碎金光,叶片如剔透的翡翠流着浓厚的绿意。顺着林荫大道直往山腰,可见灵台寺门前的数百级阶梯。 荫荫翡翠绿叶遮掩下,光影细碎如金点,层层石阶若蜿蜒的长龙盘亘在山腰处,弯横盘绕着绵延至山顶。丛丛青翠围绕间,远看山顶处细烟缥缈,云雾缭绕,一座高耸的寺塔矗立其上,端庄而凛然。 此时的石阶上,人们来往登级,或是锦衣玉带,或是布衣素簪,皆是前来祈福的人。 “当真热闹啊!”颜如卿下了马车惊叹道。 “是啊。” “少爷,公子,到这只能走上去了,小的就不上去了,就在这里等你们。”阿西从车帘中探出头对他们道。 “行,你就等着我们下来吧。”颜如卿踏上石阶,“走吧,孤离。” “嗯。”莫孤离缓步跟在他身后。 两人倒是兴致勃勃,爬着石阶闲聊说闹,意识中感觉走了许久,待快到山头时转身一看,底下青葱的树木渐渐变成一连片的点,远处山道上的人影若豆子移动着。湛蓝的天空仿佛越来越近,清凉的风夹着淡淡的云雾席卷而来。 直到一座古朴的寺门出现在眼前,烛香燃烧的特有的气味从其中传来。 跨过门阶,步入金碧辉煌的大堂中,数座高大的金身佛像立于神台上,千百只烛火摇曳,鼎炉中满是香火和溢出的香灰,烟雾缭绕中,神佛的眉眼中露着慈悲怜悯的神色。 莫孤离不可察觉地皱了下眉,眸中色彩复杂,继而又恢复了平静,随着颜如卿向一旁僧人拿了数支香,然后在供神台前的蒲团上跪下,阖眼,一脸虔诚地祈佑。 顷刻,两人一同起身,把香插入鼎炉内。 “听说灵台寺的签挺灵验的,我们去求个签吧!” 闲来无聊,这么早就下去也没意思,颜如卿便朝莫孤离提议道。 莫孤离问道:“昨天还打趣我信神佛,今天怎么想求签了?” “反正来都来了,不求白不求!”说着,拉着莫孤离的手求签处走去,可到了那地方时,却见那一处早侯着许多人,待轮到他们时,不知又到何时。 莫孤离道:“不急,我们先找个地方歇会吧!” 颜如卿只得应道:“好。” 大堂内的香火味弥漫着久久不散,香烟徐徐在堂内飘荡。 颜如卿倚着栏杆,熏得眼睛有些刺痛,揉了揉眼,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鼻腔中全是香火的味道。 他扶住一旁的柱子,对莫孤离道:“孤离,我出去会儿,这儿太闷了。” 莫孤离看着他被烟火熏红的眼睛,点了点头,“那我在这等你。” 颜如卿应了声后,立马朝附近的门处撒腿跑去。 清凉舒爽的风迎面吹来,散去了在大堂内的窒息感,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四肢百骸瞬间变得轻快通畅,刚才的头脑昏沉感也尽消去了。 他刚才差点窒息于此了。 果然不应该提些有的没的,早点下山或许也不用这么折腾。 四下静谧,梧桐树叶沙沙作响。颜如卿打量着四周,刚才跑得太快,也没注意辨方向,也不知这是哪里。瞧这干净又少无人迹的,想来应是此处的后院。 他闲庭信步,悠哉悠哉地走着。还有那么多人呢,不急,先转一转再回去。 此处视野极佳,栏杆外便是山崖峭壁,抬首见天广阔无垠,远看观山峻拔耸立,清风自来,飒是舒爽痛快,一身的飘飘然。 如此好景,就只差一壶美酒了…… 颜如卿心里遗憾,忽然他顿足,眼角瞥见个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下来。 他转过头,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苹果核,视线往上,隐约中有个人坐在树上,垂下一小块黄色的衣袍。 他走近那树,仰起头,看着那光溜溜的小脑袋,扬声道:“小师傅。” 树上的小僧童低头,一手拿着供盘,一手拿着苹果,嘴边鼓鼓嚼着,眨巴着眼看着他。 第5章 “小师傅,你在树上干嘛啊?” 小僧童脆脆应道:“要你管。” “不是啊……树上危险,你还是快下来吧。” 颜如卿满心惊奇,也不知这么高的树,这个小孩是怎么爬上去的…… “不要。” 颜如卿看着他一脸拒绝加嫌弃的样子,“那你信不信我到前堂去找住持。” 小僧童不高兴了,“你敢去跟慧能告小状?” 颜如卿笑盈盈道:“怎么不敢了?” “嗯……你要是敢的话,我就……我就……就……”小僧童支支吾吾的,想不到什么可以威胁的,脸都快皱成一团了。 颜如卿觉得他的反应挺好玩的,“你就什么啊?” “嗯……”小僧童四处张望着思考,忽然愣住。 “如卿。”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颜如卿回头,便看见莫孤离和一个蓄着白须的僧人走来。 “孤离,你怎么来了?” “我怕你迷路便出来寻你了。” 颜如卿看向他一旁的老僧人,“这位是……” 莫孤离解释道:“这是灵台寺的住持慧能师傅,我出来时恰巧碰上。他到此处寻他的师弟慧净师傅。” “哦,原来如此……”颜如卿双手合十,微福身,“见过大师。” 慧能僧人福身合十,“阿弥陀佛。”他面带慈笑,后抬起头,看着树上那个小僧童,“慧净,还不快下来。” 颜如卿一愣,小僧童噘着嘴,不情愿地从树上跳了下来。 他安然落地,倒是惊到了颜如卿,只见他慢慢地挪到慧能僧人身边,手里紧抱着吃剩的贡品。 “师弟无礼,让两位见笑了。” 莫孤离笑道:“无妨,慧净师傅年纪尚小,有孩童心性是正常。” 颜如卿看着小僧童,那小僧童也瞅着他,目光略带埋怨。 颜如卿噗嗤一笑,又敛容道:“打扰慧净师傅了,还望见谅,作为赔礼……”颜如卿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包裹,“这是集市上买的花生酥。” 小僧童眨巴着眼,看了眼慧能僧人,慧能僧人也没有阻止,他就接过了小包裹,珍宝般揣在怀里。 颜如卿目光带笑,“我们还要到前堂去求签,大师,在此告辞。” 慧能僧人双手合十,微颔首。 颜如卿走向莫孤离,正要离去时,小僧童安静地仔细端详了他们两人的面容,心里仿佛做了什么决定般对他们俩点了点头,开口道:“你们要求签的话......我可以帮你们。” 颜如卿和莫孤离闻言回头,都是一脸疑惑。 慧能僧人沧桑的脸上出现波动,面露诧异,低头看着他身边的小僧童。 莫孤离道:“小师傅,这是……” “我帮你们卜签。” 慧能僧人平复心态,解释道:“阿弥陀佛,慧净虽顽皮,但他卜的签向来灵验,此话,并非稚儿之语。” 颜如卿心中好奇,应道:“哦?那好啊,就麻烦慧净师傅帮我俩卜一签吧。” 三人在院中的石椅上坐下,小僧童拿着一只笔,一脸正色问道:“两位施主要求什么?姻缘、前途、吉凶祸福……还是其他?” 莫孤离淡淡道:“前途。” 小僧童注视着他,“伸出手。”莫孤离照做,他看了他的掌心后,又观面相。稍缓,神色讶异,之后又满怀可惜地叹息,他背过身,提笔在一张小纸上写着什么,后递给莫孤离。 颜如卿看着这孩子的表情变化,觉得甚是有趣,好奇地凑过去,只见小纸上一行端正的小字:“官运亨通,前程似锦。” 莫孤离一脸平静,道:“多谢小师傅。” 颜如卿笑道:“恭喜啊,孤离,看你日后定是大富大贵了,到时可要照应我啊!” “这位施主呢?” 颜如卿凑热闹地立马伸出手,果断道:“嗯……我什么都不缺,也不想什么大好前程,那就……姻缘吧!” 小僧童看了一眼,却皱了眉头,又是提笔递纸,而这次的速度却要快得多,只写道:“红鸾星动,情动念破。” 颜如卿看完,不甚理解,问道:“什么意思?我姻缘不好?” 小僧童眼带遗憾,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一朵素白清雅的花送给他。他起身作揖,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就跟着慧能僧人一同离去。 颜如卿看着那个小师傅离去,心里埋汰:“什么嘛!怎么跟孤离的区别这么大?” 不过埋汰归埋汰,隔几天后,他可能就把这事忘了,也不把这当回事的。 “好了,孤离,我们也走吧,下山了。” “嗯。”莫孤离站在他身后,看着白色的身影潇洒地渐行渐远,树影晃动间,光影明灭,连他漆黑的眼中也波澜起伏。 他看着手上那张小纸,随风飘动,手一翻,纸条的背面,还有一行小字:“位高身寒,薄情伤心。”他嘴角扬起一抹淡然的笑,一松手,纸条翩跹,迎风而去。 丝丝细雨飘飘,接连坠落,晶莹的雨帘垂挂着,顺着屋瓦连线滴落。 屋檐下,站着一个白衣少年,清秀俊朗,抬眸间,一道蓝色的清雅身影映入漆黑的瞳孔。 他的手里拿着一把白色的伞,修长的手轻轻打开,伞面素白如雪,两只墨色的锦鲤游于伞面,底下一两道墨痕若水轻渺。 “走吧。”他轻声道。 颜如卿走到伞底,“没想到你还存着这伞。” “我说过会还你的。” 也是不巧,刚下了山,马车赶回城内的时候,突然下了场雨。 颜如卿兴致一来,想在雨中慢行回府,便叫阿西乘着马车先回府邸。 颜如卿对着莫孤离笑着,眼睛弯成月牙似的,盛着清透的光,“其实我一个人回去也行,你不用送我的。” “没事,我也闲来无事,陪你走走。” 两人沿着街道徐徐而行,颜如卿回忆道:“我记得,一个月前,我在江南遇见你时,你好像是在屋檐下躲雨的。” “是啊,那时赶路太急,忘记带伞。” “现在这情景倒是反过来了。” 莫孤离低头,对上他抬起的眼眸,嘴角带笑,“那证明我们有缘。” “的确啊”,颜如卿接着他的话,“所以要是哪天我落遭一方时,大官人,你可要照应我呀。” 莫孤离问道:“那个小师傅写的话你会信?” “你的看起来靠谱点,应该能信。” 莫孤离笑出声:“你还能分辨出靠谱不靠谱?” “我天赋异禀。”他大言不惭道。 其实只是信与不信的区别而已。 雨反倒越下越大,厚重的雨幕倒挂,水气氤氲,模糊了人的视线。 “还没回来吗?” “快了,夫人,您先进去吧。” 颜府的门口,站着一个身着锦绣,面目柔和的妇人,一个婢女和小厮站在她身后,一同望着眼前的倾盆大雨。 苏婳面带忧色,“那孩子怎么还没回来啊?这么大的雨要是淋了着凉了怎么办?” 阿西应道:“夫人,别担心,少爷他自己会注意的。” “你也真是的,少爷叫你回来你就回来了,让他一个人从主街走回来,要是出事了你担得起吗?” “夫人,我也不想一个人回来的,但少爷不让小的跟着……更何况,他和莫公子在一块呢,应该不会出事的。” “这孩子……怎的如此胡闹……” 白色的水雾中,两个黑色的人影慢慢走近,隔着朦胧的水气,苏婳还是模糊地认清了其中一人的面容。 “卿儿。” 颜如卿在伞下抬起头,在离门口只剩几步距离,迅速冲出伞底跑到苏婳那边,一把抱住她,“娘!” “哎呀!你这孩子总算回来了,这么大的雨怎么也不坐着马车回来,都淋湿了。”苏婳拉过他,看着他带着潮气的头发和衣服,“净任性,小心我回去叫你爹禁足。” “我就是想漫步赏雨,谁知道半路上雨下的那么大。” “好了,快进去换身衣服,别着凉了……咦?这位是……”苏婳这时才注意到和颜如卿同行的莫孤离,他手上拿着一把白伞,即使头发和衣服带着潮湿,也不掩那人的风度翩翩。 莫孤离温雅地笑着行礼,“见过颜夫人。” 苏婳颔首,“想来你便是当今的状元郎莫公子吧,难怪卿儿常提起你,这风姿果然和京城内的世家子弟不同。” “夫人过奖了。” “哪会……这雨下的如此大,一同进去坐会吧,换身衣裳免得受凉了。” “是啊,孤离,随我一块进去吧。” 莫孤离倒也没推迟,“如此,那便叨扰了。” 厅堂上,苏婳端坐于主座上,对着并肩走入的两人道:“来了啊……嗯,还好衣服还合身……我命人煮了两碗姜汤,趁热喝了吧,去去寒气!” “好。” “多谢夫人。” 两人分别回道。 第6章 苏婳脸上带笑,道:“卿儿这段时间一直跟着你,真是麻烦你了!” 颜如卿拿起姜汤一口气喝完,听了这话,道:“娘,说的是什么话?” “我当娘的还不清楚你么?你从小到大就爱闹,还贪玩,让你安分地呆在家却成天往外跑。”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可爱和人闹一块了,记得那时你爹带你去林知府大人家里做客,你和人家里的林小少爷玩的特开,整个府里跑来跑去,还到林大人的库房里,把人家祖传的如意玉给摔碎了,后来还是你爹拿圣上赐的踯躅玉当赔礼的,还有在那个御史李大人……” “行了,娘,打住,打住……别在外人面前说这些丑事了,我还要脸的……” “怎的?你什么时候这么薄脸皮了?” 莫孤离听着他们母子二人的对话,不禁嘴角扬起,“还真看不出来,你小时候竟如此顽皮……” 颜如卿叹道:“唉,小时候不懂事嘛……” 苏婳道:“莫公子,以后卿儿若和你一块还多麻烦你了。” 莫孤离谦恭道:“夫人客气了。” “这孩子皮惯了,到处跑,就要有个人看住才成。” 苏婳拉过一旁颜如卿的手,柔和地看着他。天气昏暗,大厅内已点燃烛火,微黄的烛火照应下,她的面容显得更柔和。一旁的少年面容和她有七八分神似,却多了分俊朗和少年人应有的朝气。 莫孤离注视着,烛火跳动间眼神朔灭。 一番心计起,几处波澜惊涌。 “夫人,老爷回府了。” 一个面容清肃,沉稳斯文的中年人从外走进。苏婳起身,“老爷,可回来了,有没有淋湿了?” 颜涵宇神色温和,摇了摇头,转眼看向颜如卿。 颜如卿正声道:“爹。” 他微颔首,视线移向他一旁的青年。 莫孤离起身,躬身拱手,“见过颜丞相。” 颜涵宇虚扶起他,“莫状元有礼。” “犬子可有给您添扰?” “不,在下在这京城人不生地不熟,还多亏了如卿照应。” “嗯……莫公子初来京城,日后若有事,尽可告诉老夫,能帮上忙之处我一定尽力,往后犬子若有胡闹处还望体谅。” “承蒙丞相看重。” “快到晚膳时了,莫公子可愿在寒舍用膳?” “嗯……恭请不却,小生先在此谢大人款待。” 颜涵宇对门外的一干小厮婢女吩咐道:“去准备一下。” 颜如卿在一旁看着,揉了几回眼睛,确定又带惊疑地问苏婳:“娘,那是爹吧……他什么时候对头朝来的客人如此亲近友好了?” 苏婳弹了他脑门一记,“跟着别人都干什么呢?这位状元郎前两天在朝堂上的表现,现下的京城大街小巷都在传呢!想你爹爹这么个惜才的人,能不对人好么?” 颜如卿恍然大悟。 那边,颜涵宇和莫孤离交谈甚欢。此时,颜涵宇问道:“莫公子来自何地?” 莫孤离应道:“关中一带。” “哦?近年来关中一带乱得很,没想到你是关中人氏……”颜涵宇话音一顿,“那你的祖籍一贯在关中吗?” “是的。”莫孤离坦然应道,面对颜涵宇的眼神道:“颜丞相,有何问题?” 颜涵宇仔细地打量着他,他目光坦荡,脸色从容,无一丝假意。 “没什么,你长得有点像我逝去的故人,想来……是我看错了。” “原来如此。” 莫孤离低下头,浓密的羽睫遮住了晦暗不明的眼眸。 晚膳过后,莫孤离闲坐在颜如卿的庭院中。 他仰起头,雨已停了,乌云散去,露出橙黄的夕阳和绚烂云霞。璀璨的夕阳下,一片火红的木棉花重重簇放在枝头,殷红似血,明烈如火。漫片的红花中,一两滴晶莹于花瓣上闪烁,风拂过,间或一朵花掉落,砸在湿软的土壤上。 “这木棉如何?”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花中英雄,不愧如此。”莫孤离由实感叹。 “这个季节,岭南的木棉早开了,那儿的木棉花随处可见,一片片接连开着,可是一大美景。可惜我爹没时间,要不然这会儿我们就南下去赏花了……” 莫孤离拾起地上一朵木棉花,鲜红的花瓣衬得他皮肤白皙若雪,“你喜欢吗?” “喜欢。”少年走近,在他数步前停下。 一条枝蔓从树干上垂下生长,只开有数朵花的细枝上,一朵木棉骄烈地在枝头末梢绽放。 颜如卿伸出手,细指轻抚着这花儿。 他回首,风撩动着他垂下的发丝,清秀素白的脸上,殷红水润的唇瓣扬起,眼神清澈地映着莫孤离的身影,清朗的声音响道:“若是有机会,我们一同到岭南去看木棉吧!” 莫孤离嘴边漾开一抹笑,蓝色的衣袂翻飞,“好。” 莫孤离款步走向他,从怀中拿出一朵雪白的花,花瓣层层叠叠,娇美纯净,雪白无染。他修长有力的手握住那只抚花的手,拉到眼前,把花放到他手心。 “放一块吧……红衬白,也是一番景致。” 颜如卿捏住那朵厚实丰满的白花,“临走前小和尚给的花……我随手扔了你怎么又捡回来了?” “开得蛮好看的,扔了可惜。” “嗯……好吧,那就跟我的木棉放一块……话说这是什么花?” 莫孤离朱唇轻启:“荼靡。” 只听那少年喃喃:“佛家之花啊……” 夜色笼罩,灯火通明。 莫孤离走在大街上,迷离的灯火拉下他的影子,在宽敞的道路上飘忽晃动。 朱红的府门前,一个宦官衣着的宫人静静侯着,看到莫孤离的身影,道:“莫大人。” “高公公,这是……” 来者正是皇帝身边的近侍,他微眯着眼,“皇上命老奴来侯着莫大人,请跟老奴来,皇上已等候多时了。” 莫孤离敛眸沉思,看着高公公离去的背影,迈步跟上。 一池冷水摇晃,搅碎了池中的明月,破碎成几片明亮的玉块。 一个明黄的身影立于池旁,平淡无波的眼中映着波光粼粼的池面。 “皇上,人来了。” 皇帝转过头,莫孤离一见,行礼道:“臣见过皇上。” “莫爱卿平身。” 莫孤离起身,微俯身,“不知皇上深夜出宫有何要事?” “朕是有件事要和爱卿深谈。”皇上轻轻瞥了一眼高内侍,高内侍弯着腰,躬身后退。 清风朗月,素辉千里,翠竹疏影,泉声泠泠,煞是一番好夜景。 黑暗的厢房内,一束洁白的月光透过开着的窗射进房内,照亮了厢房一角。 莫孤离躺在榻上,睁着眼,漆黑的瞳孔中映着银白的月色,清辉荡漾。 “自古相权之盛,莫过于帝王之忧。贤者,可照世留芳;奸者,可祸国乱政。” “颜相实为一良相,进尽忠言,举善除恶,辅上佐明,但……终究权势太盛。” “可知朕为何看重你?科举才华者众多,唯有你的答案,是朕最满意的。” “你长得着实像我一位故人,不过,她或许……已经逝世。” “听说,你和颜府的小少爷走得很近?” 莫孤离一手抵着额头,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白衣少年的身影,那个身着文官朝服的人,那个明黄的尊贵身影,以及……记忆中那个难以忘怀的场景。 他回想起那个寂静的考场中,素白的宣纸上的最后一道试题:非皇者,掌国之朝纲,何为? 他面无表情,蘸墨提笔:皇者,权之所专也。上示天主之尊位,下助国之长安,上行下效,律令统一,维系一国之长计。非皇者,掌权胜于皇者,长远观之,为一国之大害,危于国,乱于政。应急之计,当,除之! 他闭上眼,思绪渐渐归于沉寂。 同往年相比,今年科举的赏封确实是晚了些时日。 翌日,圣旨下昭,授莫孤离为翰林供奉,又因朝上谏议有方,德才兼备,兼金陵巡抚,即日动身前往金陵,治灾抚民,安顿民息。 与此同时,另一道圣旨也快马加鞭地送至颜府。 “什么?让卿儿去金陵?”苏婳听到消息的时候一脸震惊。 “是的。”颜涵宇脸色平静下藏着掩不住的欣悦,“我当初年少未入官途时,也曾因父亲的缘故而受圣上旨意出京任职,卿儿这个年岁,也是时候了……” “可是,老爷,卿儿他……” “我知道”,颜涵宇拉过她的手,叹了口气,“婳儿,你莫要太宠他了。我如今的地位身份,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盼我落马,要是哪天我真出事了,谁来护住这颜府上下的人。” “老爷,莫要这么说。” “好,我不说。你当娘的,若真是为他好,你便去劝劝他吧!” 颜涵宇可能也料想不到,说是劝,依颜如卿的作为和性格,其实也大可不必。 另一边,颜如卿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 阿西见了,道:“少爷,都半个时辰了……” “你不要管我!” “少爷,认了吧,皇上的旨意哪是容您拒绝的?” 颜如卿皱着眉,“圣旨都下来了,我还能抗旨不成?” 阿西困惑了,“那您干嘛一直愁着脸?” “我是怕事情办不好,这是要我硬上不成?而且,金陵还山高路远的,圣上怎么想的,怎么就把这差事分给我做了呢?” 阿西没反驳,嘴里嚼着一口又一口香甜的糕点,看着颜如卿快纠缠在一起的两条眉,却道:“少爷你不用担心呀。” 颜如卿把皱成包子般的脸扬起来,闷闷道:“为什么?” “因为莫公子跟你一路啊!他是金陵巡抚,你是跟从他去金陵的。” 颜如卿脸上一扫愁虑,乌云迅速退去,双掌合十激动道:“苍天佑我!” 第7章 宽阔的街道上,杨柳拂过河畔,一队人马悠悠地行至城西某处客栈。 为首的一人,一袭蓝色丝绸,清雅温润,墨发高束,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蓝色的衣袂飘飘,勾勒的弧线若他嘴边带着的笑。 下马后不久,一个白衣少年骑马奔来,白衣如雪,星目红唇,眉目如画,清秀俊朗。 莫孤离走前几步,在他勒马时,伸出一只手。 颜如卿倒也没有推辞,自然地搭上那只手,借力从马上下来,利落飒爽。 莫孤离由衷赞扬,“马术不错!” 颜如卿眉宇飞扬,“必须的,我在漠北游历时学马术可花了不少时间。” “进去吧,歇息一会儿就要启程了。” “好。” 二人刚入楼上的厢房,倚着近街道的木窗,就看到一大批人马从城外涌入。 几辆马车上载着异域的舞娘,精装异服,细腰纤肢,在车上扭着身姿,跳着舞步,挥袖间,香粉扑鼻。 伴着舞步的乐声,萧鼓琴筝,共奏齐响,激昂欢悦。歌舞之后,大祭司立在座首上,身着白袍,一脸禀然地唱着典雅庄重的赞词。 紧接其后的,是一片黑压压的军队。铁盔暗甲,阴暗带着肃穆的杀气,军队之中,一架华丽的马车旁,血染的红旗恣意飘扬。 街道的百姓惊艳又惶恐地退让,浩浩荡荡的人马从街道上缓缓走过,朝着皇宫的方向行去。 颜如卿一脸稀奇,道:“这是异域的使者进贡吗?这阵势也太奢华了!” 莫孤离摇摇头,“是边境的五王爷班师回朝了。”他的视线聚在那飘扬的红旗上的黑色标记,那是整个王朝最尊贵的象征。 “五王爷?”颜如卿表情有点奇怪。 “是啊,怎么了?” “那个五王爷?” 莫孤离纳闷,“哪个?不是只有一个吗?” “就是那个有很多侍宠,而且性情暴虐且为当今圣上的胞弟的五王爷吗……” 莫孤离失笑,“从哪听来的?” 颜如卿道:“阿西说的,他在外面听说书人讲的。听说这个五王爷好色又残虐……想想就浑身不舒服……” “听听就罢了,那可是护国建功的大人物。” “嗯,好吧,不说了,太血腥了,免得吃不下。” “去金陵原须一个月,不过为了赶时辰,要半个月内到达,吃完抓紧时间休息吧!” 颜如卿点头。 金陵城。 日上当头,几匹快马飞过,扬起一阵阵飞扬的沙土。 没多久,一座巍峨的城楼出现在眼前。他们下马,牵着马匹走入城内。 城内的街上,看到的都是妇人孩童的身影,他们没有在街道上逗留,直朝一处偏僻的院落走去。 颜如卿刚走出大门,就见到他们走来,挥了挥手,大声道:“阿朴,回来了!” 为首一健壮男子道:“是,颜公子,我家主子呢?” “孤离去城北的田庄了,要傍晚才能回来。” “原来如此,那在下先告辞。” “不歇会儿吗?” “多谢公子,在下找主子有急事。” “好吧。”颜如卿目送他们离开,又回房算着县衙里满满堆叠的账簿。 他看到这些账簿就拧起两道眉,这每一本算出来的数和京城登记的数目相差甚大,他心里嘀咕,还父母官,不知贪了多少油水! 阿朴直奔西边,到了田庄,扫视一圈,就看到莫孤离卷着裤腿和衣袖,弯着腰和一旁的农夫们说着话。 刚休整过的田庄焕发着一丝嫩绿的生机,间隔的水面映照着隔得破碎的天空。 他默默到一棵树下歇息片刻,一个壮汉见了,给了他一个水袋。 “多谢!” 那个壮汉说话带着金陵的口音,“谢啥?莫大人的人不用客气,这年头少有父母官像莫大人这么关心俺们这些农人了。”他说完,又走到一旁干活去了。 阿朴拿着水袋站在树下许久,莫孤离才忙完手头的事后注意到他。 “来了?” 阿朴颔首,“有片刻时间了。” “情况怎么样?” “找到人了,也认了。” 莫孤离闻言眉宇舒展,“这样事情就容易了。”他又问道:“如卿在做什么?” “颜公子这几天都在算账。” “刘管事那本?有什么发现?” “所缺账目甚多。” 莫孤离转过身,“行,回去吧!” “那主子你……” 莫孤离道:“我去徐知府那儿。” 梨花木的桌子上,一摞厚厚的账簿堆叠,桌旁围坐着几个衣着华丽的人,皆神色不一地看着一个斯文清雅的青年。 莫孤离笑道:“几位大人,这是目前算出来的一点账目,请几位先过目。”他脸上虽带笑,可笑意却不曾到达眼里。 金陵巨贾,李禄脸上的肥肉都快挤出一条条沟壑,目光炯炯地看向如坐针毡的徐知府。 徐知府战战兢兢,“莫大人,原先的账目下官早已呈上,您这又是哪一出?” 莫孤离把玩着手里杯盏,“徐大人,你是否忘了你底下还有一个刘管事呢?” 一旁安静的陆从事开口道:“莫巡抚,那个刘管事可是贪占主人府里东西的下作人,您怎么就信了那等小人的话呢?” 莫孤离抬眸,轻轻一瞥,却带着凌厉的锐意,“我来此地快有一个月了,其他该整治的我早已整治了,底下的人画押的画押,求饶的求饶,想来……坐下来好好谈果然是不能比动刑来得效果好。” 李禄拿着茶杯的手一抖,“莫巡抚,对地方官员和百姓随意动刑可是……” “呵……”他话还没说完,莫孤离发出一声轻笑,“几位大人莫不是忘了,我可是受圣上钦命,领着他的信物前来的…… ” “真当我……像前几任金陵巡抚一般?嗯?” 几日后,金陵徐知府同陆从事,因任职数年而贪污枉法,坐赃无数,伙同地方巨贾李禄及下官,搜刮民膏,枉顾民生,于午时在城门前处斩。 那一天,城门口鲜血淋漓,赤日当空,转瞬却下了雨,冲刷了污血,洗尽了血腥,也给新播种的庄稼带来生机。 万物生长,百废待兴。 自处斩奸官后,莫孤离又整顿金陵的下层官吏,凡无能无才坐享官位的,皆上奏朝堂请求免职,又派清廉洁政的官员前来金陵上任。 一边事毕,莫孤离又开始兴修水利,引水分渠,查奸官案一事后,金陵府库又得以充足,地方百姓经过一阵修生养息,也开始着手应官征辟修建水渠。 时至戌时,颜如卿才回到宅院中。 走进院门,几个转弯,瞥见一个蓝影立于庭院之中,沐浴在满堂月色之下。 两人素日都是平易近人的主,也不爱随便使唤人,是故宅院中奴仆甚少,少有人影走动。 此时庭院四下寂静无声,月色凉如水,顺着宽阔的庭院向四处流散去,照得满院盈盈清辉。 那人一身蓝衣,皎皎面容若素白银月,表情漠然,有那么一刹的高傲疏离。 月华如水,雅秀如林,墨色眼眸黑若曜石,浸入墨潭中泛着泠泠冷意。 颜如卿脚步一顿,不由出声喊道:“孤离!” 莫孤离转过身,见到颜如卿时嘴角扬起笑,双眸神色变动,温和若水,丝毫不见清寒,眉眼秀雅,温润如玉,长身玉立着的身影,是与刚才不尽相同的气场。 颜如卿眨了眨眼,想来应该是自己看错了,举步朝他走去,“你怎么还没去休息?” “还早。” “你一整天在外忙,早该歇息的。” 莫孤离道:“那你不也整天在外东奔西走的。” 颜如卿摇头,“那和你不一样,我只是对下账,帮城里百姓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罢了,你忙着建堤坝,身先力行,哪能和你比?” 莫孤离轻笑出声,“今晚月色不错,我待会再回房。” “嗯,我叫人拿点酒食过来吧!” 第8章 两人随意地坐于台阶上,月夜流光皎洁,映着杯里清亮的酒水盈盈闪烁。 “这些天可还好?”莫孤离问道。 颜如卿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嗯,大部分事都是你在负责,我这边的都比较轻松。” 莫孤离随意一问:“城里的事处理可还行?” “大多是些邻里纠纷什么的,都不算太难。” “最近城北那一处怎么大白日下聚集着那么多的人?”莫孤离好奇问道,“今儿我回来时那儿围了好些人,听人讲好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呃……这个也不是什么大事……” 颜如卿表情有点纠结,反倒引起了莫孤离的兴趣,他问道:“那到底是什么?” “就是……城北李员外的儿子闹着要跟府内的侍卫……私奔……” “嗯?” 颜如卿解释道:“据说李少爷有龙阳之好……” 莫孤离一笑,“我还以为什么事,原来如此啊……” 颜如卿转着手里的杯盏,闻言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讶声道:“你这口气……说得这事好平常一般……” 其实在洛阳城内,也经常听见哪家哪户的大人娶男妻的,但对颜如卿而言,发生在眼前跟头的,着实罕见。 莫孤离注视着他,静夜般漆黑的眼里充盈着柔和的光,他伸出手把他几缕飘散的发丝别到耳后。 “自古情爱,并不限于男女之间。汉朝几代帝皇皆有所宠爱的男侍,魏时更有为爱甘称男后的韩子高。这事搁在今时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嗯……话虽如此……” “你会厌恶这事么?” “……不会,情之所至,又哪需为身份所限,只是……这世俗的看法……” “自己自在便好了,何须管他人如何看待?” 莫孤离说着这话,神色平常,眼神温和却熠熠有光,颜如卿瞧着,转酒杯动作一顿,“呃……孤离,我问你个事。” 莫孤离道:“问吧。” 颜如卿咽了口水,艰难而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可是……” 莫孤离轻轻一笑,清风朗朗过身,翻起衣袍。 他站起身,背着月光,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眼。 只听这个清雅温润的男人应道:“是。” 他的眼中,有细微的波澜荡漾,若春柳拂水,轻轻柔柔,不经意间漾出了一片春意与微波,盛着初春的情意,直把人溺死于其中。 毫无遮拦,明晃晃的,直奔心中。 颜如卿看着这眼神,只觉得头脑一阵恍惚。 自那晚过后,颜如卿很少和莫孤离再处一块。 不是说他不想,而是他还没想好如何面对。 也刚巧的,两人近段时间都忙,无闲暇相会。水渠即将建成,莫孤离事务繁忙,而城中百废正兴,需颜如卿监察整治。不过,就算忙歇了停顿下来坐在一块,两人间的气氛也不同以往,多了分拘谨,少了分自在。 尽管这让旁人难以察觉。 这样的日子,直到渠道建成,水灾得以遏制还在持续。 涝灾停止,百姓们欢喜,全城举办了一场庆宴。经过整顿的金陵恢复以往的生机,庆宴的举办,更是锦上添花。 彩灯结挂,桌宴丰盛摆在门前,人们神情欢悦,嬉闹的孩童追逐着打闹。 主街上,莫孤离坐于辇驾上,看着周围淳朴的百姓们,眉宇舒扬,嘴角弯起。 人们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有欣羡,有感激,有仰慕,有尊敬。 天晓得他们上辈子是造了什么福才会有这么一个爱民的父母官。 “莫大人真是好人啊!” “老朽活了大半辈子倒是头回想夸夸这京城来的年轻人!” “不仅一表人才,还如此恪尽职守,真想为我家闺女谋亲!” “要是莫大人不离开金陵的话才好!” …… 听着周遭的赞赏声,颜如卿心情舒朗,为之骄傲,可一想到什么,又轻拧眉头。 他看着那辇驾上清风霁月的人,叹了声气,从小巷中走入,默默回了宅院。 时已八月,从春末到初秋,金陵城的事暂告一段落。圣上下昭旨意,传莫孤离回京。 他一回京,颜如卿自然也要跟随。 莫孤离来到颜如卿房内,见颜如卿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地下棋。他神态专注,凝视着眼前的棋盘,黑白交纵,局势不定。 “如卿。” 莫孤离轻轻一唤,倒把颜如卿惊了一下,转过头看着他,“啊!孤离,你……怎么来了?” “怎的?我还不能来了?” “哦……没,当然可以。” “前阵子有的忙,最近好不容易才歇息会儿,好久没同你聊聊了。”莫孤离忽视他的反应,自顾说着,“可有好好休息?” “嗯。”颜如卿应道,放下棋子,“这歇下来的日子无聊得很,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家?” 如果每逢外出不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好玩的颜如卿是不会这么想早回去的。 “皇上下旨,不日我们便将回京。” 颜如卿便道:“那我们赶紧收拾准备一下吧!” “不急,我已经叫顾管事派人去备马采购,后日早上我们从小道出城门离开。” “诶……不走大道?” “那你是别想离开了。” 颜如卿顿悟,挠了挠脸颊,“还是你想得周到!” “那就这样,我先走了,东西记得收拾全。”莫孤离转过身,缓步轻移,走出房门。 颜如卿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又转向黑白相见的棋盘上。 清风送来一缕桂花香,清雅幽长,本该舒心安神,却让人心头多了一份愁,随着花香绵绵长长。 斩不断,思更烦。 第9章 时间转瞬即逝,后天一大早,颜如卿就从床上爬起来,偷偷摸摸出了宅府,携了四五包桂花糕回来。 一入门,便看到莫孤离带着便衣侍卫和顾管事等候着,一手提着他早已收拾好的行装。 颜如卿脸上挂着笑进来,步伐犹豫间,想了想,迈步走过去,递了一包桂花糕给他。 莫孤离笑着摇了摇头,把行装还给他,还念道:“馋嘴。” 颜如卿收回手,接过行装,把桂花糕放进包裹里,宝贝似地珍惜,“你可不知,桂花糕可是这一大特色绝味!” “好了,要上路了。”莫孤离骨节分明的手指弯曲,用力地弹了颜如卿的额头。 猝不及防地被“袭击”,颜如卿猛的退后一步,捂着前额,表情低落,“好嘛,下次不会了!” 莫孤离看着他,眼眸带笑,伸手想摸他的头,终是忍住。 一行人悄悄地离开了金陵。 沿途经过的树林乔木丛生,高大粗壮,墨绿的叶在阳光下映出流动的华光,似上等的翡翠剔透玲珑,碧浪荡漾,风送微凉。 穿过一片峡谷,一路往上,脚下的路越来越窄,只容一人策马前行。 莫孤离带头,颜如卿跟在他身后,长长一对人马在狭窄的山道上缓慢前进。 颜如卿紧贴着山壁走,侧目看去,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往下一望,只见云雾迷蒙,遮住了崖下深邃的黑暗与深掩的白骨。 耳边传来呼呼风声,不再温和,嘶叫着从身旁刮过。 颜如卿攥紧缰绳,紧抿着嘴唇,神态谨慎,小心翼翼地跟上莫孤离。 莫孤离回头看了他一眼,“别怕!过了这一段山路就出金陵了。” 温润的声音顺着呼啸的风掠过耳畔,温和地流入心房,颜如卿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目光一直追随着身前的背影。 崎岖蜿蜒的山路上,待过一个转弯处,放眼望去,一片高原苍茫辽阔。 众人皆呼出口气,神态稍微放松了些。 “穿过这片高原,再南下便到城镇处了,大家抓紧赶路,在天黑前到达城镇。” 众人颔首,这荒郊野岭的,有的选择的话自然是去驿站酒楼停顿休整。 一行人在辽阔的高原上策马赶路,一片青葱翠绿中,墨色的点接连成线地移动着。 或许是经过惊险的山崖后的放松,又或是圆满完成任务而将回到故都的喜悦,没有人会预料到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 在一条高坡下的小道上,荒草杂生,马蹄轻响。就在他们走到一半时,身后响起一个奇怪的类似物体滚动的声音。一个侍卫回头,一个巨大的岩球从高处滚落下来,在他还没叫出声时,就轧着他的身体滚过去,只留下血肉模糊的残躯。 坡上,不知何时站了数十个身强力壮的青年,身旁,是一颗颗巨大的岩球。 “是前任太守的同伙!” “可恶!王八羔子的!尽会这些下作手段!” “大人!快点走!” 莫孤离敛眸,掩去眼底阴沉的暗潮,抓住颜如卿的手,“四散开来,别聚在一块!” 朝着不同方向跑,目标散开,也难以砸中。 急于向四处逃窜的人,黑豆子般的点在巨石球前显得如此渺小,慌乱又快速地朝不同方向跑去。 上方的壮汉中间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人眯眼盯着下面四散的人,一只手臂挥动,刹那时,所有高坡之上的边缘全是巨大的岩球,紧紧围成一条整齐的线。 颜如卿回头一看,惊得脸色变白,“他们又滚岩石了!” 莫孤离也瞧见了,薄唇抿成一条线。前方是宽广的平地,直往上便到了城区,侧边是云雾缭绕而不见底的悬崖,他头脑一转,拽着颜如卿朝悬崖处奔去。 姑且破罐子破摔,他就不信,他会死在这人烟荒芜之地…… 上方的人一个用力,滚滚巨石顺势而下,势不可挡地直追而来,若黄泉路上夺命的魂使,稍不留意便魂归地府。 颜如卿听到了自己慌乱跳动失频的心声,拉住自己手的人紧抓着他汗津津的手不放,地面好似在晃动,随着身后岩石滚动的声音,震得地上尘土飞扬。 越来越近……心高高悬起,跳得越来越快…… 不时有凄烈的惨叫声传来,和着压断骨头和血肉喷飞的声音,鼻尖萦绕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莫孤离直拉着他的手,岩石球巨大的影子从身后慢慢投来,身前不出十步便是悬崖。莫孤离加快脚步,连带着颜如卿,一阵疾跑后纵身跳入悬崖中。 在他们跳崖那一瞬间,巨石横飞过他们头顶,堪堪擦着两人的身体坠落。 随后,他们也堕入这迷雾遮掩的悬崖中。 “孤离!孤离!孤离!” 耳边不断有人在呼喊他,声音急切而慌乱,又夹着深深的担忧。 他想睁开眼,眼皮有些沉重,视线恍惚间映入一张素白清秀,带着关忧的容颜。 他微微动身,身体却感到疼痛,背部一阵灼热,想来应是掉下来时撞击过甚造成的。他呼吸都泛着疼,感觉胸前肋骨好似也断了两三根。 纵使如此,他还笑得温柔,安慰着打趣道:“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 颜如卿一怔,“你才像兔子!” “好,我像……咳……咳咳……”他拧着眉,面色痛苦地低咳着,一张脸霎时失去仅剩的血色。 “你没事吧?”颜如卿顿时慌了,伸手扶他起身,好让他好受些。 “没……咳咳咳……”莫孤离的手紧握成拳,一说话便扯到肺部的伤,疼的他指节泛白。 “好了,你别再讲话了……”颜如卿也看出来了,“都是我坠下的时候压到你了,你才会如此……” 颜如卿自坠下来后一睁眼,便看到自己压在莫孤离身上,因此他身上只有不足严重的擦伤划伤,比起莫孤离着实好多了。 “我先扶你进去,能动吗?” 莫孤离看了眼旁边的山洞,发现他们既落在一处洞口前凸出的空地,真不知是该感叹天无绝人之路还是命不该绝。 他点头,颜如卿小心地扶他起来,让他大半个身子倚在自己身上,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洞内。 一片黑暗中,颜如卿从怀中拿出火折子点火,照亮了洞内一小方天地。 莫孤离背靠着洞壁,温暖的火焰柔和了苍白的脸,却带不来半分暖意。 颜如卿看了他一眼,转身出了山洞。不稍一会儿,又匆匆回来,手里抓着一大把不知名的藤草。 他走到莫孤离面前,单膝跪下,解开他的衣襟,“这些草可以活淤止血,小时候隔壁有个乡间来的先生种了这些,每逢我到他家玩闹受伤时,他经常拿草叶掰开给我敷,”他脱下他染血的重重外衣,露出中衣,轻声道:“可能有些疼……” 好在这地方还有野生的草药生长,要不然,颜如卿都束手无措。即使这些药草只有丁点效用也聊胜于无。 莫孤离无力地挤出一笑,“没事。” 手一动,解开中衣,粘着血肉的鲜红,露出身体上的淤肿和斑驳的血痕。 莫孤离疼得倒吸口气,拧紧了眉。颜如卿立马把摘来的藤草叶从中层剥开,贴在伤处,细致地照顾到了每一处伤口。 “你转过背来。” 前面的伤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后背,从数丈高的山崖掉下来,还有个人压着,哪怕有横生的草木枝节减少阻力,也还是会造成重伤。 第10章 莫孤离缓缓地转过身,显出背脊,颜如卿却看得惊得说不出话来。 除却殷红尚淌血的新伤,背上还有细细麻麻结了疤的旧伤,匍匐在雪白的背上。 “这是……”震惊过后,颜如卿面带不忍地问道。 莫孤离不以为意,“没什么,小时候调皮弄的罢了。” 他不继续解释,颜如卿也知道了他不想提起这件事,便默默帮他上药。 一阵无言,只剩柴火噼啪地响。 待上完药,颜如卿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和手心的汗。 “接骨还需待出去找个大夫才行,这几日你不要乱动。” 莫孤离深呼出口气,微颔首,“现在什么时辰?” 颜如卿朝洞口看了一眼,“太阳下山了,此时秋季,应该近申时了。” “你先休息会吧,待伤好点后我们再想办法上去。” 月悬中空,银辉洒落,银光与黑影交错。 颜如卿坐在洞口,看着万千光影静谧朦胧,神思恍惚。 他抬起头,看着山壁上攀附缠绕的树藤,用力一拽,一大把藤叶被扯下。他拿着藤叶入洞,看着莫孤离沉睡着仍皱眉的面容,帮他轻轻揭下身上覆盖的藤叶,换成新的,青绿色的叶汁聚在凝血的伤口。 他坐在他身旁,伸出手,轻揉着他紧皱的眉峰。 莫孤离睁开眼时,又是日落西山了,他透过洞口看着天边的金乌,微一怔。颜如卿坐在他对面,闭眸养神。 “我睡了这么长时间吗?” 颜如卿听他出声,骤然睁开眼,“你可醒了?可还好?” 莫孤离捂着胸口下方,“还好,不像之前一般。” 颜如卿道:“今天我去看了一下,山洞数尺上方,貌似有一条山野小道,山壁磷石突出,又有树藤攀附,大多有十几年了,坚固结实,我们可以试着爬上去。” 莫孤离凝神道:“嗯,不错,明日我们便试一回。” 颜如卿迟疑,“但是……你的伤,我怕扯到伤口,会更严重。” “没事,先上去再说。” 颜如卿从怀中取出一包裹,“给你,多少吃点吧。” 莫孤离看着那熟悉的包裹,伸手接过,“舍得了?” 颜如卿道:“怎么不舍得了。” 桂花糕交接的瞬间,两人手指相触,莫孤离的动作微不可察的停滞。颜如卿怪之,抬眼对上他的视线,他的双眼黝黑深邃,眼底似有什么东西翻腾狂涌。他似想到什么,猛的快速抽回手,低下了头。 莫孤离不甚在意,淡定地移回手。 一阵相对无言,安静无声,直至外头夜雨淅沥,才打破了沉寂。 雨水顺着洞壁上的藤叶形成一片雨帘,倒挂在上方。 “若明日还有大雨,可能得再等一日。” 颜如卿淡淡应道:“嗯。” 莫孤离看着他眼底的黑圈,“你先好好歇息会吧!” “好。” 秋雨清凉,舒爽的空气和微冷的风涌入山洞,颜如卿身子瑟缩着微蜷,拧着眉又舒展开。 莫孤离注视着,起身坐到他身旁,挡住洞口吹入的风。 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颜如卿眯着眼瞧了一会儿,身体往里靠去,清润的嗓音带着睡音问道:“怎么了?” “怕你冷。” 颜如卿打起精神,“不用了,你自己身体注意点,不用管我。” 莫孤离低垂着眼睫,细长的羽睫在眼底投下一层阴影,他看着两人间的间距,微抿着唇。 又是相对无言。 柴火静静的燃烧,暮雨淅淅地下,清寒的风与暖黄的光,交相融汇。 翌日仍是雨丝细飘,轻极柔极,像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人心底的万般思绪。 “那,我先上去了。”莫孤离看着他说道。 颜如卿背过身,“嗯,小心。” 两人淡定而平静地对着话,全当那晚的对话和昨夜的尴尬无发生般,也无往日交谈来往的热情与肆意。 “你也是。” 数丈高峰之上,草木遮掩之间,一条久无人迹的小道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数十个黑影。 “上头有令,无论谁从底下出来,格杀勿论。” 说完,数十道黑影渐渐和树影消融为一体。 稀疏的灌木丛轻动,一个人脸色苍白地从山壁爬上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正待放松时,猛地抬起头来,眼睛危险地眯起。 银色的光影交错,殷红的血液飞溅,人影交叠相错,风声动,尽是凛冽锐利的杀气。 颜如卿上来时,还在纠结应该如何面对莫孤离,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乱跳,除了增添困扰之外别无其他。而待他上来之后看清眼前凌乱的景象时,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心莫名地高高吊起。 乱枝残叶满地,刺眼的血液斑驳了一地黄土,树干上尽是散乱而又深刻的刀痕。 “孤离!” 他着急地唤道,迈步向深处急行而去。 荒无人迹的深林小道上,湿润黏腻的土壤印着一个个脚印,杂乱蔓延进未知的黑暗中。 铁器摩擦的金鸣清脆,夜莺啼血般预示着危险,凛冽的杀气似剑饮血,压抑着每个人,无形的若吐信子的毒蛇游动。 黑暗中耀眼的银光划过,黑夜的银蝶般一逝而过,浓烈的血腥味随之渐渐散开。 一个人影奄奄一息半倒在地上,模糊间是个欣瘦的人影。 又是几划银弧正欲袭来,他羽睫颤抖着慢慢阖上眼。 刀剑将近时,颜如卿身影快如风般奔到他身旁,一把将他扑倒,险险避过致命的刀光。 颜如卿紧张地抓紧他的衣袖,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突然间有这么快的身法。 那夺魂的银光若阎狱的勾魂镰袭来,看他一脸傲然,目光倔强地直视着袭来的数道刀光,身影不动如山,任生死之刃擦肩而过。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哪怕孤身一人力不敌众,也只想他安然无恙。 于是,情急之下,也顾不了那么多,就发生了眼下的情况。 莫孤离看了他一眼,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好好呆在暗处不就好了吗?怎么变得这么傻了?” 颜如卿急急道:“你才傻!刀子搁在你面前了还不躲,是想寻死还是怎的啊?” 他继续道:“我跟你说,掉崖的时候我欠你一条命,不管怎样你都不能死,知不知道不报恩情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的!”话语中带着满满的欺哄。 “所以,千万别死在这!你带我出的洛阳,一定要带我回去!” 莫孤离微微一愣,看着他水光潋滟的眸子,心下一动,闭上眼,如同无数次想象中一般,蜻蜓点水的一吻。 好似秋风一叶阔荡碧空万里,又若西湖凌波荷叶微移,丹青为画墨笔勾勒山河万顷。 有什么东西,悄悄生了根,在荒芜的土壤里生长出蓬勃嫩绿的生机。 莫孤离身上血污连片,前面的伤口裂开溢出殷红的血,还有被刀伤划开的口,饶是如此,他还笑得出来,跟个没事人一样,“好!我们今天一起走出去!” “谁要是挡我的路,十八阎殿,百鬼蚀骨,我定让他赴黄泉路!” “没事,这里有我!” 他轻抚上他的头,眉目间尽是温情,春风十里化作百指柔。 颜如卿刹那心头猛地一跳。 剑影,刀光,金石撞击之响,血影翻飞。 莫孤离手上紧握着剑,不管来者何人,皆是被他濒死之际所爆发的无尽杀意所震撼。 他脸上不知所时溅到血,苍白的脸,血红的唇,漆黑深邃而阴沉的眼,宛若杀神降临人间。 颜如卿在他身后,双拳紧握着,眼里倒映出的尽是那人衣袂翻飞手起刀落而血刃飞溅的背影。 狂风烈兮不可摧,暴雨骤兮不可倒。 暗处,蛰伏已久的暗含杀意的刀影,趁着被纠缠在黑衣人群中的莫孤离,利风之刃骤然出鞘,寒意袭面而来。 颜如卿反应过来时,一个人影扑到他面前,紧紧拥住了他。 他感受到那人身体一瞬的紧绷,好似欲搭箭的弦,把他的心也一丝不可松懈的高高提起。 血从染红变黑的衣襟再一次落下,盛放若仲夏夜之花。 黑衣人得手,正欲夺人之命,还未靠近,数十只利箭嗖的一声齐齐飞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他们跟前的地上,拦住他们的步伐,透着浓浓的杀意。 不远处,一排排人影伫立,玄衣虎纹,黑鞘红穗。 黑衣人身躯一震,察觉那是皇帝的暗兵,剑过必见血,出鞘便夺魂,整个天下闻风丧胆的杀戮军。 “我等奉圣上之命,送莫巡抚安全回京。” “敢拦路或刺杀者,杀无赦!” 杀机四伏,终得转机。 第11章 平城,西宅厢房内,一个年已花甲的大夫手搭在莫孤离手腕上,抚着白须皱眉不止。 “伤的太重了!” “这个,外敷的药,一天一次,”他拿起笔写了两张药方,瞧了眼床上缠着绷带昏迷不醒的莫孤离,“这个,内服,一天三次,病人这段期间注意好生休养,不可忧虑过重,身体若好些了多活动活动筋骨。” ”好的,谢谢大夫!”颜如卿接过药方,恭敬地道谢。 “嗯嗯……这位小公子您身体虽无大碍,但也要多加注意。” 这两三天的这个小公子寸步不离地守着病人身旁,这份细致入微的照顾让这位大夫生了几分好感,也对此好意地多言几句。 “多谢大夫!” 送走了大夫,颜如卿深呼一口气,一半身体倚着门放缓神情,眼眸半瞌,神色疲倦。 床帐上垂挂的香囊幽幽传来一股舒神温缓的清香,颜如卿坐在床旁,视线不离床上之人。 “公子,”门外的两位侍女进房,低声道:“让奴婢来照顾这位大人吧,您也该好好歇会了。” 颜如卿摇头,“都出去吧。” 侍女踌躇着,终是不敢违抗命令的退下了。 他低头,缓缓靠近那沉睡的脸庞,冰凉若水的触感传来,他低声喃喃:“要快点好起来。” 庭院外的梧桐一树碧绿摇曳,栖鸟鸣啼三两声,秋风飒爽,碧空如洗。 莫孤离拧着眉,从昏迷的黑暗中慢慢苏醒,刺眼的光下尘埃漂浮,恍若浮生游光漂流转动,徐徐上升。 他动了动有些麻木的手臂,发现有什么压着他的衣袖,侧过头,就看到一个黑黑的脑袋趴在床榻边缘,睡梦里的手仍紧紧地抓住他的袖子。 他翻了下身,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低着头,嘴角笑的温柔,墨瞳盈着温润柔和的光。 一室静谧安详,浮光掠影中情意浅藏,露了一段温柔的缱绻时光。 清秋晨色微凉,微风轻吟浅唱。 待颜如卿醒来时,睁开眼是白色的床幔,他恍然出神了几分钟,忽而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慌张地环视四周,寻找着那个人影。 “醒了?” 恰在这时,莫孤离推门而进,端着药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颜如卿急忙问:“你身体好些了吗?” “躺了几天了,也好的差不多了。” 颜如卿松了口气,抬起头,又皱眉,看着他递过来的药,“干什么?” “这是你的份。” 颜如卿一脸的拒绝,在莫孤离视线的逼迫下不情不愿地接过,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光。 喝完之后皱着一张脸,目光幽怨地盯着莫孤离。 莫孤离看着他乐得轻笑出了声,后又一指抬起他的下颔,极其温柔地一吻。 先是轻磨细啃,缓而轻,轻而柔,像个孩子一般珍惜地吃着一颗美味的糖,像蜜糖般粘稠又甜腻。 颜如卿脸颊有些发烫,但没推拒,紧张地想避开这能让人溺于其中极致温柔的吻,却被莫孤离察觉一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封闭了退路。 他趁着他微张着嘴,探入其中攻城略池,扫尽每一个角落,清苦带着一点微甘的药味传来,他摄魂般勾住了呼吸。 分离之时,颜如卿涨红着脸,眸光水润避开他的视线。 莫孤离一笑,捧起他的脸在一边亲了一口,“这几天好好休息,过几天城里过七夕,我们到时去逛逛,然后再起程回京城。” 既然表明了态度,获得了应允,两人倒也落落大方。 颜如卿轻“嗯”一声,“你伤比我重,还没全好呢,这几天也别乱跑瞎操心了。” “好,这些天陪你一同养伤。” 养着养着,转眼间,七夕来临。 又是一年鹊桥相会之际,金风玉露相逢之时。 七夕佳节好,美在两情相知相悦又相伴,盛在良辰美景怀抱佳人共度良宵。 与君相逢月下时,一夕共结连理枝。 此时夜晚,人流如潮,热闹非凡。 灯笼高高挂起,交错掩映,明亮了这一片天地。月夜下彩楼林立,宝马雕车香逸于路,行人摩肩擦踵而过,乐楼中的丝竹管弦清亮欢悦地散于街巷中,各种美食带着鲜美的味道飘散,刺激着味蕾,路旁的小贩吆喝声不止。 临河清净,倒映出了一城的繁华与喧嚣,明月清皎落在河中,微波荡漾,碎了一池的琉璃光。 人间三千烟火色,最是着迷。 颜如卿兴奋地拉着莫孤离四处张望,东逛逛西转转,在各类小摊铺前挑挑拣拣。 月老庙中的姻缘树上丝绸飘扬,枝干上挂满了红色的绸带,系着同心结,缓缓地垂下。 有情人在树下十指相牵,一脸满足而期待地看着红绸在空中飞舞。 两人闲着无事,顺手接过递来的红色的绸带,拿笔蘸墨,在尾端写上名字,合放在一起系在枝干上。 看着两条绸带在风中交缠飘飞,颜如卿转过头看向莫孤离,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出了月老庙,沿着临畔的河流慢慢的走,一只只小巧玲珑的莲花灯旋着水花从前面游来,先是四五只,再是六七片,接着,是镜湖灯火辉煌盛若繁星之景。 喧闹的人声,三三两两拥挤在一块的人群,围绕或停驻在湖畔,言笑晏晏,一片的欢声笑语,或是许愿放灯或是闲谈赏景。 平静宽阔的湖面上放了不胜数的莲花灯,星海般璀璨夺目,漂向黑暗的远方。明灯万盏,似漫天繁星坠入人间的湖泊,点亮了黑夜,映照人世间的热闹与繁华。 目光注视着水中的莲花灯浮浮沉沉,颜如卿站在河畔,目中盛着万点飘游的星辉。在一片盛世明灯的照映中,颜如卿有感触地蓦然转过了身。 那人不知何时早已不见了,他打量环视了一圈,发现他站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人影寂寂,灯火阑珊,晦暗不明,只照清了他嘴角的温柔笑意。 他静静地看着颜如卿,周围漫天明火中,他星眸清润,秀若青竹隽气的脸庞带着浅浅的笑意,雨后春竹般清秀纯澈,却莫名的撩动人心,粉嫩若春桃的唇角两边微微向上扬起。 莫孤离走出角落,向颜如卿走去。 高楼投下一片阴影,分开了光与影的世界,他跨过阴影笼罩的区域,月光渐渐照清他的脸,清辉渺渺,恍若谪仙。 颜如卿向他伸出手,“我们,也一起去放莲花灯吧!” 他搭上他的手,“嗯。” 向卖灯的小贩要了两盏莲花灯,贩主还送了他们笔墨和写心愿的纸条。颜如卿接过,塞给莫孤离一个,兴致勃勃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纸条和笔。 “先说好,写心愿时都不准偷看的!” “好吧……”莫孤离收起偷瞄的念头,看着他一脸兴奋,“你很开心啊。” “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事,初朝体验,感觉还蛮有趣的。” 颜如卿昔日追求者也算不少,本朝民风开放,哪怕是女子,只要心有所属者便可大胆追求。不过,到目前为止,真让他实打实的动心挂念的,除了面前这个,以往的一概没有。 所以每年七夕放花灯时,他也没什么伴侣,自然对这事失去了兴趣。 不过,今年不同。 颜如卿凝眉细想了一会儿,不急不慢的写下,然后再把纸条塞入花心内。 回头一看,见莫孤离没有偷看,悄悄松了口气。 他写的,也不过是同无数身陷情海的少男少女般,盼着两人若能结缘,便感情和顺,白头偕老。 莫孤离盯着空白的小纸条几分钟,慢慢落笔,不过没有回避颜如卿。 颜如卿也好奇他会写什么,打破刚才的承诺,凑过脑袋来看。 游龙舞凤的字体横于纸上,透着执笔者潜藏无尽的专注与深情。 不若鹿韭富贵身,但同兰草伴君侧。 莫孤离放好纸条,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莲花灯轻轻放入水中。 花灯摇晃着漂浮,打了个旋,带过丝丝水纹,流向远方。 颜如卿静默的看着他的背影,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放了灯,和他一同静静地看着属于他们的花灯远去。 相对默然无言,经过耳畔轻盈的风,撩起几缕散落的发丝。 第12章 莫孤离手一动,把调皮的头发拂到他白皙的耳后。 “听说主街有戏班子表演,要去看吗?” “好。” 两人于熙攘的人群中并肩而行,颜如卿为了不与莫孤离走散,只得紧紧挨着他行走。 街道拥挤,人声鼎沸中,不知是谁先碰到对方的手,是同样的冰凉细腻。 暖春融雪潺潺流淌,漫过近似干涸的土壤,带来一片的春意盎然。 似山野静湖倏忽的落花飘零漾起圈圈涟漪,若细霭沉浮刹那洒落的雨滴淅淅沥沥,漾了春意,湿了翠绿,焕发了生机。 颜如卿低头看了一眼,牵住莫孤离修长冰凉的手。 莫孤离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只是变动了手的姿势,从颜如卿的手指横过他掌心。 两人十指紧扣,不留一丝缝隙。 两只冰凉的手紧握,却有一丝丝暖心的温度升起。 竹木搭建的戏台上,花角与旦角一唱一和,挥袖提嗓,声情并茂,一幕比一幕动人心弦,深入人心。 台下人痴迷地入了戏,一脸的动容,似感同身受。 入了浮生戏,怎不听浮生一曲? 戏幕毕,人离去,两人紧牵着对方的手走在路上。 沿途风景正好,月悬高空,清风过堂。 街边卖艺的乐女青丝高挽,低下雪颈,神态投入地拉着二胡。 先是嘶哑而嘹亮的声音响起,低压深沉,若江湖河流奔腾而下,持续压抑,带着细若水长的愁思,哀婉而悲恸。再是水流拐过弯处,惊起水花,暗潮流动,音调陡转,昂扬向上。后是 万流汇聚奔腾入海,百川归海映日月星行。 “妙极!”莫孤离驻足感叹道。 他从袖中拿了些碎银,放到她面前。 歌女颔首表示感谢,又开始拉下一首曲目。 “说起来,没记错的话颜夫人也是一代有名的乐者呢。” 颜如卿笑道:“不敢当,我娘曾经就是街边的乐女罢了,什么有名的乐者。” “你知道街边店里说书的人是怎么说的吗?”莫孤离趣问道。 颜如卿道:“当然知道啊……小时候我听过一回,回家讲给我娘听,我娘听了一直笑个不停,还被我爹听说了这事罚我去抄书。” 想起这段往事,颜如卿心里真是憋屈,“那些说书的害人不浅,哪有那么夸张!什么一代贤相江南下巡与一方乐女一见钟情信誓旦旦只愿娶她一人为妻,为美人硬抗皇命拒娶名门柳家之女的,都是浮夸过头了。” 莫孤离垂首,“外人不知内情,也是缘由。” 他又继续道:“不过提起颜丞相和颜夫人间的情意,倒也好生让人羡慕。” 说起这两位,京城内可是人尽皆知家喻户晓的人物。 苏婳生于岭南之地,年幼无亲,四处漂泊街边卖艺。一次在江南街边奏乐时,与当时初登相位南下查巡的颜涵宇有一面之缘。他高骑着马路过她面前,一个抬头,一个低头之间,命中注定般的两人相遇而后相识,一见钟情,情意萌发。 江南的四月烟雨天,见证了两人的情意绵绵。 除去身份地位,只是平淡相识的爱过一场,而后成了细水长流的永远,倒不若说书人讲的那般轰轰烈烈。 莫孤离略带伤感道:“不若有些人爱而不得,而又执意不弃,终是落得惨败的下场,也无人问津。” 颜如卿察觉到他深掩的悲伤,轻声问:“怎么了?” 莫孤离摸摸他的头,“没什么,看了刚才那幕戏有感而发。” 路过一处灯笼铺,形形色色的灯笼并排着挂在架子上,莫孤离瞥了一眼,在其中一处停下视线。 “看那!”他对颜如卿道。 颜如卿转过头,“怎么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大排各色各样的灯笼架上,一个画着可爱小人模样的灯笼立在安静的一角。 莫孤离突然道:“如卿。” “嗯?” “如卿。” “什么事?” 莫孤离嘴角笑意扩大,眼睛与他相对,一湾春水波荡,搅了盛世烟火彷徨。 他一手抚上他的脸,嘴里念道:“如卿,如卿……” “像你……” 颜如卿一个出神,又快速反应过来,扭头看向那灯笼上的小人,无奈问道:“哪里像了?” 那小人画的一派天真无邪,雪白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有着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眼眸弯弯黑透无暇。略微一看,还真有几分与颜如卿相像。 “如卿。” 那人又柔声唤道,低下头,拇指覆上他的下眼睑,轻柔缓慢地抚摸游移着,细致地擦过略微上扬的眼角。 颜如卿抬起眼,撞入了他黝黑深邃的眼中。 明灯万千,焰影幢幢,十里烟火,天街如昼。 闹市的喧嚣好似渐渐离去,消失于耳。眼中,脑中,心中,除了面前这人,别无其他。 他的眼里映着他俊秀的模样,溢满了十里烟波的温柔和长河浩荡的深情。 颜如卿脑中划过一个念头。他抓住莫孤离的衣衿,用力拉下他的身子,倾身浅淡的一吻。 莫孤离一愣,惊喜交加地看着颜如卿。 颜如卿刚才本是一时兴起,情不自禁,他也没控制住,想那样做便那样做了。现在反应过来,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大庭广众之下的怪丢人的,眼神闪避,脸有些彤红地垂下。 莫孤离凑过身,颜如卿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把挡住,“别!回去再说!” “哦?说什么?怎么说?”莫孤离玩味地看着他,一脸的坏笑。 颜如卿觉得这事不好解决了,为了不引人注目,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莫孤离倒是没料到他居然会直接走人,看着他露在外面泛红的耳朵,笑弯着眼缓缓跟上他。 僻静的草野间,流萤飞舞,秋蝉寥寥几声起起伏伏地和应。 莫孤离摩挲着他通红的耳垂,颜如卿避之不及,任由他去。 月夜萤光相皎洁,颜如卿想起闹市中莫孤离唤他的一幕,突然问道:“孤离,你的名字是谁起的啊?” “还认真起来了?” 莫孤离从身后抓住他的发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 “就是好奇而已。”颜如卿转过头拍掉他的手,要退回来时,反倒被他一手抓住。 “有什么好好奇的?”莫孤离抓住了就不放,指腹轻轻摩挲,划过雪白的手背,捏住修长的手指上的骨节。 “莫孤离,莫孤离,”他嘴里念道,“莫要一个人离去。” 莫孤离动作忽而一停,“是这样的吗?” 颜如卿反问:“不然呢?” 他脸上展开一个温柔的笑,“我想给你取这名的人一定很爱你。” 莫孤离神色淡淡,语气略带自嘲,“孤,本就不详,怎么可能?” 风吹散了他的喃喃细语,“不可能的。”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颜如卿观他神态,想起很久之前客栈庆酒时他说他被长姐带大的话和他背后的疤,细思不对,好久才反应过来,“你……父母是不是……” 莫孤离猜到他想说什么,应道:“就如你想的一般。” 颜如卿顿住,心下讶然。 “不用觉得同情或是怜悯,都过去了,已经不重要了。” 月辉清寂,树影婆娑,萤火寥寥,黯淡的光线中映衬出他颀长的身影和羽睫投在脸上的阴影。 他本就一副温和相,不凛冽,也不寡淡。嘴角勾起,漾开了春风十里,眼眸流转,惊起碧水万顷。 “如果过去的苦痛煎熬是让我遇见今日的你,那我认为这都是值得的。” “以前我看着别人寒窗苦读数十载,心里是极为唾弃的,若不是长姐逼着我,我或许也不会来到洛阳赴考,也不在江南的小镇上遇到你。” “我读书十几载,书中有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但对我来说,都不及你一个颜如卿。” 他低下头,额头与他额头相抵触。 第13章 洛阳城里见秋风,萧萧梧桐叶飘落,在风中孤零零的转了一圈又一圈,眷恋腼腆地回到土壤中。 苏婳一早就起身,坐在前堂,眼睛时不时向门口看去,又收回。热茶喝了一杯又一杯,茶盖也不知拨了几回。 一旁的婢女见了,知她是思儿心切,出声道:“夫人,别急,少爷大概辰时才到的洛阳,回府或许还会再晚些时候。” 苏婳道:“我知道,就是太久没见他了,怪想念的紧,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这出京又不是小事……” “他不是和莫公子在一块吗?夫人您就放心吧!” 苏婳细想心里稍安,正准备拿起茶盏喝时,一个声音朝气蓬勃地从外面传来。 “娘!我回来了!” 苏婳一听,喜悦爬上脸庞,立马放下茶盏,提起裙摆快步走向外头。 一个清朗的白衣身影飞箭似的直奔入府,一个快又准的抱住了苏婳。 “娘!” 苏婳高兴地笑着露出贝齿,眼睛满是开心和笑意,腾出一只手顺着他的背,“好,好,好……回来了就好!” “好好让我看看……哎呀,怎么瘦了些!” 颜如卿听话的转着身子让她观察,闻言道:“哪有,我明明还胖了些的!” 苏婳一脸不信,“谁说的呀?” 颜如卿道:“孤离啊!” 苏婳眼带讶异,这时才注意到门口那道身影,移过视线向他背后望去,一个人款步走来,月白色的衣袍飘飞,俊雅如九重宫阙的银月,身姿优雅,徐徐而来。 “晚辈见过颜夫人。” “哎呀,你这孩子……真是辛苦你了,卿儿一路上没给你添麻烦吧?” “娘,我又不是三岁孩童。” “你闭嘴,我没问你。” 莫孤离嘴角带笑,温柔地看了颜如卿一眼,“夫人多虑了,如卿一路上恪职尽守,这次政考中可能会得皇上嘉奖赐封。” 苏婳舒了口气,“没惹事就好……这我就放心多了。” 颜如卿一脸无奈,赶紧转移话头,“娘,爹呢?” “你爹今早得皇上召见,还没回来呢。” “这样呐……” “用过膳了没,我叫人弄来……莫公子,别干站着,里边坐吧!定是卿儿想着家你们才这么快到的,先歇歇,免得累着了。” 莫孤离本想拒绝,话还没出口,颜如卿就替他回应道:“那做了送到我房内吧。” 说完,带着莫孤离朝西边的厢房走去。 苏婳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脸上舒心地一笑,心内有一丝欣慰。 不过看着两人走过去亲昵的姿态和对接的眼神,感觉……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苏婳细思一阵,终了还是想不出不对劲的地方,索性不纠结这点小事,吩咐厨房的人准备膳食去了。 颜如卿仰面躺在床上,整个人懒洋洋地快没骨头了。 他微眯着眼,叹道:“还是家里舒服。” 莫孤离立于雕花檀木架前,架上古玩珍器琳琅满目。他手上正摩挲着一个瓷瓶的瓶口处,玉石般的冷色光泽衬得他肤白如雪,细薄的沿口剔透玲珑,内里细致的条纹似裂纹攀附于此。瓶身上是天蓝色染就的杏花四月村野图,一树一人家,一溪流潺潺,一细雨纷纷。 杏花随雨飘落,纤小的,素白的一朵,落入湿软的泥土中,雨后清新的空气,夹着新泥的味道,和着淡淡的杏花香,滋润了早春的雨季。 “天青烟雨瓷。”那人出声道,声音若玉石撞击清亮低沉,令颜如卿扭头看他。 “质薄若蝉翼,而洁如雪,色泽靓艳清新,做工细致不失雅美。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莫孤离道:“不愧是丞相府,大手笔。” 颜如卿懒懒回应:“要的话送给你,别客气。” 莫孤离走过去,一把拉起他,颜如卿有点小不乐意,不想起来,不满地“哼哼”了几声。 “起来,要是再出声我就亲你了。” “嗯嗯……” 莫孤离低下头,堵上他的唇,还坏心思地咬了一下。 颜如卿吓得不轻,立马推开他,“这还在我家呢!” “你家怎么了?嗯?” 颜如卿无语应对,“别这样,要是被我爹看见的话……还好我爹还没回来……” “谁叫你不起来的?更何况,被你爹看见了又如何?” “我好好躺会儿不行吗?要是被他知道了……嗯,我也不知道会怎样……我还没想好如何告诉他们呢……” “都睡了一路了还躺着,待会用膳,别睡着了。” 莫孤离一把拉起他,就这时,阿西小步走了进来,欢喜道:“少爷,老爷回府了!” 颜如卿提起精神来,“回来了?说了什么没有?” “老爷让我叫莫公子去前堂。” “什么呀?”颜如卿有点不满。 莫孤离揉了他的头一把,“乖,我去一下,等我回来!”又对阿西说:“走吧!” 两人出了房,颜如卿又一副没骨头的仰躺在床上,满脑子胡思乱想。 在金陵那些日子,我爹是知道情况的吗?该怎么说呢? 颜如卿有点抓狂,越想越纠结,细绣绵软缎铺就的床上,他一边想一边滚来滚去,就是想不通这个问题。 回到前堂,莫孤离见了颜涵宇,回答了他提出的问题,又说明了来途遭遇的突发情况。 “因此,本应是前几天能回城的,无奈只能在那处稍作休整。” “嗯,这一路上你做的不错。”颜涵宇的眼中满是赞赏和欣慰,“我朝有了你这般人才,更是为我圣朝增泱泱煌光。” 莫孤离起身俯首,“丞相言重了!” “老夫并无虚言。”颜涵宇从主座上站起,“明日上朝,我会向圣上重禀此事,应机举荐你。” “谢丞相厚爱!” “国不可无栋梁之才,这是你本应得的。”颜涵宇双手背在身后,再欲开口又止住。 莫孤离抬眼,内心疑惑。 颜涵宇看着他,两人视线相交,沉默了一阵,颜涵宇问道:“我那稚皮小儿,可有给你添麻烦?” 莫孤离诚挚答道:“并无,如卿一路敬尽职守,并无言行失当之处。” 颜涵宇点点头,“那就好……” 莫孤离打量了他的神情,斟酌许久,小心问道:“大人,如卿本身才能不差,您为何不让他立足朝堂之上呢?” 这个问题莫孤离一路上反复思考,终是无果。依他看来,颜如卿才华满腹,经义策论精通其道,有治世管理之才,内性坚韧,不惧危难。这样的人生在官宦人家中,若进了朝堂,定是步于青云之上的人物,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颜涵宇虽有意让他涉足朝野之事,却无让他身入朝廷之意。 想让颜如卿依靠科举任职,可他背道而驰,颜涵宇也表面规劝,有意任他作为。 这点,或许连颜如卿自身都没察觉。 颜涵宇听到这话,凝眉不语,就在莫孤离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才开口,那声音似无奈又似满怀怜惜,“那孩子啊,逍遥恣纵……他不适合那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他放下板着的面孔,眼中微露出为人父的关怀。 桂花十里飘香的街巷,顺着弯弯曲曲的青石板小径,洒下细小的白嫩花朵,密密麻麻铺满了路面,洁白如缎,夹着中心的黄蕊,漫开醉人的花香。 “就送到这里吧!” 颜如卿停下,看着前面的人影转过身,一脸不舍地道:“那……路上小心……” “嗯。”莫孤离轻声应道,与他擦肩而过,“过几天我再来找你。”一手五指穿过他垂下而扬起的发丝,蓦然回首,只余月桂清丽盎盎幽香。 青石小道上,那人渐行渐远,陌上花雨纷飞,天青色若雾霭氤氲的天空,游云时起时歇,远处一两声玉笛飞扬,融入九月金秋桂影飘香。 颜如卿看着他远去,心里想,或许这样,也是好的。 他希望,这条路,最好长点,再长点,趁着这浮华一梦的时光,陪着这人更长些时日,无论来兮归否,偷得这半日惬意与安好,静待他身旁。 第14章 黝黑强壮的骏马如劲风飞驰而过,马上的人乌发飞扬,白色的发带夹杂其间。空旷的野地上,菊花灿烂地盛开,风驰过境时金甲刹刹卸落,马蹄踏着花香向前跑去。 小山坡上,颜如卿一把拉住缰绳,享受地呼吸了野外的新鲜空气。 “果然还是外头自在!” 阿西站在一旁,喊道:“除了府里,少爷你在哪也自在!” 风有点大,吹散了他的声音,颜如卿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阿西正经道:“我说,莫公子这次出京办事有功,被皇上封为翰林学士了!” “当真?”颜如卿一脸欣喜。 “自然,小的哪敢骗你。” 颜如卿道:“难怪这几日没来找我,原来是忙着升官发财去了。” 颜如卿双手怀胸,思索一阵,“阿西,回府准备准备,我要去给新晋的莫学士贺个喜。” 莫孤离坐在庭院里,闭着眼眸品着茗香,秋风拂面凉爽宜人。 一片安静淡雅的闲散时光中,府里一名婢女脚步轻缓,莲移而来。 她还未开口,莫孤离就出声道:“又是哪位大人来访?” 婢女垂首应道:“是丞相府的颜小公子。” 他闲淡地睁开眼,嘴角弯起,“请他在前堂稍等。” 婢女得声,小步退下。 “阿朴。”莫孤离朝一旁的树上唤道。 一个俊拔的身影从树上阴影处一跃而下,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主子!” “我陪颜府的小公子出去一趟,若是这期间上头那位有事来寻我,就先替我应下。” “是。” “起来吧!别老见我就跪下,前不久去金陵才改的习惯又回来了?” 颜如卿略焦急而兴奋地坐在雕木梨花椅上,眼巴巴地看向里院。 一旁倒茶的小侍女笑道:“颜公子放心,我家主子不会逃的。” 颜如卿细品白梅瓷杯中的茶,澄清透亮的琥珀色倒影着自己的模样。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见笑了!” 小侍女兴许是第一次碰上这么没架子又好相处的京城贵族公子,她年岁又小,玩乐心重,正想和他聊几句,但眸光瞥见从里院出来的身影时,又立马端正行为,规规矩矩地倒完茶后退下。 “久等了!” 颜如卿抬起眸,落入耳内的便是这温雅低沉的声音。 他兴悦地从椅上下来,冲过去轻轻一跃,双手揽住他脖子,清透的眼眸弯弯,全是入心底的笑意和欢喜。 莫孤离看进他眼里,有一瞬沉浸在那剔透的清眸中,他抱住他的腰,微俯身,在那樱粉的唇上轻轻烙下一印。 “就这么开心?”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双目相对地问着他。 “是啊!”怀中的人扬着明媚的脸看着他。 秋季的日光,总是充满着舒适和温暖。 “走吧!带你去个地方看看。” 莫孤离拉起颜如卿的手,对外头唤道:“备辆马车,去城隍庙。” 城隍神,掌雨旱丰收、功名利禄、吉凶祸福等,每逢城隍祭神日,民间百姓便会搭戏棚、上香献供品、投放香钱,祈求鸿运当头,风调雨顺。 其间之热闹,不亚于七夕中秋之景。 景明楼,位于城隍庙东北处,隔着一条街,正对面便是供奉城隍神欣赏的戏台,高高戏台之下,又有些小贩围走,卖蜜饯糖葫芦或是饰品胭脂,凑热闹看合眼的人三三两两停步,馋嘴的孩童则围着各类杂食转。 三楼雅间内,颜如卿倚着木栏往下看,此处视野开阔,倒是个看热闹的好地方。 雅间的门一声轻响,颜如卿回头看,只见莫孤离闲适淡雅的走来,怀中抱着一堆小包装的东西。 “你出去……就是买这些啊?”颜如卿目光带笑地看着他。 “我怕某个馋嘴的一时兴起在我看的正好时让我跑腿,索性先见之明地买了。” 他把东西放下,轻捏住颜如卿白皙挺拔的鼻梁。 颜如卿拿起一包糖炒板栗,一颗塞进莫孤离嘴里,“那先请问这位大人,待会儿有什么戏好看的?” 板栗软糯清甜的味道在味蕾散开,甜的漫入人的心里。 “只要你想看,乱世烽火海宴河清或是红颜祸国英雄济世,都有。” 楼下铜锣声铛锒一响,红色幕布下依稀几个人影急步走动,随着一声戏腔起,生旦角丑,水袖流转,依次粉墨登场。 颜如卿倚着窗栏向下看,乌漆漆的人头像是白帛上的墨滴滚动,熙熙攘攘地聚集在戏台前,叫好着,喝彩着,喧闹声一时四起。 莫孤离双手从身后环住他的腰,微俯身,下颔抵在他的肩窝处,温热的鼻息尽数在白皙的脖颈上蔓延。 颜如卿瑟缩了一下,身体后倾地靠上了身后人的胸膛,肩膀倾斜,头转过和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相对。 莫孤离双手一紧,眸中含情,嘴角带起的微末笑意,在颜如卿没反应过来时消失殆尽,薄而凉的唇迅速地与自己贴合。 楼外人烟繁华,窗外一枝妍媚盛开的花横生而进,在风中微舞着看着这缠绵悱恻的画面,艳丽了一室春光。 晚风轻拂,送来花的微香。 满室的旖旎和缱绻,和着云雨过后的麝香和窗外的花香,又随着床榻上两人交叠的身影更加浓郁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有删改 第15章 鸡啼三两声,天还蒙蒙亮,薄雾笼罩的洛阳还未显出它的庄重和繁华,在一片朦胧中匍匐沉睡。 一辆马车在颜府门前停下,在门口等候的阿西见了,赶忙上前拉开车帘。 “莫公子,可算是等到你们了……少爷怎么又睡着了?” 莫孤离道:“他听我说话无聊,抵不住乏困便睡过去了。” “好吧,那我就带少爷进去了,下次劳烦公子早点来,要是老爷上朝时见少爷还没回来,定要训斥的。” 此时离朝廷百官上朝之时,只差了半个时辰。 “好。”莫孤离把颜如卿托起,让他靠在阿西身上便于他接他入府。 阿西接过颜如卿,双手用力,抱住他的腰。颜如卿在睡梦中却“哼”了一声,表情有点痛苦地眼睫直颤。 莫孤离瞧见了,出声道:“你动作轻些,可能路上颠簸,他躺在马车上睡有些不适。” “好的。” 目送着他们进去,莫孤离也调转马头直接向皇宫驶去。 “柳州此番灾疫,若是将病民围居一处,再依病情轻重缓急分类,派遣医手兼官员前往治理,城外无恙的百姓,则安排职工予以调遣,既可安抚民生,又可维持秩序。” “维扬作为转运站口,位置紧要,但深受地方盗寇影响,臣以为应加重对维扬地方治理,以便货物日后可迅捷抵运至京。” “介于此次修建行宫之要,臣细算一番,所需人力物力财力皆是可观,工部已作出草图,但皇上阅过后,下月即可开工。” 轻盈的浮尘在微斜的阳光下徐徐飘动,座上的天子闭目聆听,座下的臣子俯首献议。 金钟端重又一响,百官有序退朝,空旷的大殿只剩檀香袅袅。 莫孤离步出殿门,就有小宦从旁过来,低声道:“莫大人,皇上有请。” 莫孤离点了点头,毫不意外般跟上小宦。 “劳烦公公带路。” 小宦低头走向前头,途径一处亭台,匾上书名瞻花台。 一人修身常服立于台上,悠闲倚坐着栏杆,手中随意捻着一朵紫菊。时下菊花繁盛,千重万叠披盔露甲,却抵不上那一人之风姿。 那人也瞧见了莫孤离,放眼望了过来,眉目精雕细刻中尽显高贵,嘴角勾起的笑却掩不了嗜血与冷酷残杀的本性与戾气。 皇朝重将,圣上的亲弟——五王爷。 那位小宦官朝他行了一礼,莫孤离在其后也行了一礼,又随之离去。 “到了,莫大人请进。” 御书房内弥漫着砚墨与沉香的气息,交浑融合。 书案前皇帝手执玉管,认真地批着奏折,知晓莫孤离来了也不曾抬眸,只淡淡问道:“情况如何?” 莫孤离俯首,神色严肃,恭敬回道:“尽在掌握中。” 皇帝略满意地点了头,忽而不对头地说起另一事,“先前,玉浦柳家叛变之际,曾写信通敌于他人,近年来,朕查清了柳家通信之人,”皇帝搁下笔,看了莫孤离一眼,“颜相小时是朕的书侍,朕向来知道,他若有相关重要的事物,素来喜爱放于书房的暗阁中。”皇帝倚着椅背,抬起眼直视着面前弓身俯首的人。 “你可知晓我的意思?” 莫孤离垂首,皇帝看不见他的眼睛,只听道:“臣知晓。” 那平日温和若水的眸中,只余眼波惊澜,稍许便归于平静,不见一丝起伏。 “嗯,那便退下吧……” 落日照余霞,颜如卿坐在□□的木棉树下,落花后的木棉早生出了一片绿意,如翡似翠的层层叠叠地铺展开,远处望去,茂密若亭盖。 此时正当秋,绿意中夹杂着许些黄。叶落无声,风吹过,几片略枯黄的叶子也随之飘落。池塘旁的锦鲤跃出水面,一个空中翻身又扑通潜入水底。 这一声,反道把颜如卿惊回神了,他抬头看着,黄绿相间的叶子在红霞的映照下更显一分绮丽。 阿西坐在一旁道:“少爷,您最近怎么了?” 颜如卿不解,道:“什么怎么了?” “你近来白日里都提不起精神劲儿,是晚上休息不好吗?” 颜如卿讷讷道:“……没有啊!” “我瞧着您像是被吸了魂一样,整天魂不守舍的。” “……没有,只是无聊而已。” “那您大晚上的每天都跟莫公子出去干什么有趣的吗?总是那么晚回来,幸亏老爷没发现,要不然咱俩都得少层皮。” 颜如卿低头,雪白的脸上渐渐染上一点薄红,若寒天白雪坠了殷红的红梅,平白无故添了几分艳色,却让人更为可亲。 阿西以为那是霞光照在脸上,也不觉得奇怪,反道细细叮嘱他:“少爷您可别一时贪玩,要是被老爷晓得关禁闭十天半个月可就不划算……” 这边絮絮叨叨地念着,在前堂,苏婳坐于首位,眉目和蔼地看着莫孤离,“这回又来找卿儿?” “是的,夫人。” “倒是年轻好,整天游玩结伴地,感情就是好。来,橙儿,去叫卿儿过来。”苏婳叫了自己身边的贴身侍女去后院唤颜如卿。 莫孤离低眸,用手轻轻拨动茶盖,轻声道:“夫人,敢问……若是有了朝思暮想之人,晚辈该如何做?” 苏婳讶道:“你有心悦之人了?” 莫孤离与她对视,应道:“是。” 苏婳捂嘴一笑,“哎呀!现在的年轻人……男欢女爱本是寻常,你若有了喜欢的人,便找个好时机诉了这心意,若是她也喜欢你,那这便是两成的好事!” “那她若是同意,我是否可以下聘迎娶?” “这还不成,还得向父母请示,毕竟,婚姻大事可不同寻常。” “晚辈父母早逝,上头只有一位宗族的姐姐。” “那也成,长兄为父,长姊为母。” “我心爱这人,身份地位有点特殊,这也成么?” 苏婳疑道:“老爷常跟我说,你这才智谋略,日后必有锦绣前程,且如今已平步青云,身份已然不同,除了天家出身的皇女,有哪家姑娘,是你配不上的?” 这时,颜如卿从后院前来,竹帘遮掩下,一片雪白映入眼中,以及那人清若泓泉的明眸。 他撩起帘子,眸子直看向莫孤离。 只见莫孤离脸上绽开一笑,若月昙于盛世清辉水天一色的夜中开放,靓如辉,雅似月。 苏婳等着他的回话,他这时方道:“姑娘倒是说不上,不过……他,是天底下最好、最干净的人,是我心中的瑰宝。” 莫孤离看着颜如卿,眼中柔情蜜意似水满溢。 苏婳顺着他视线看向颜如卿,脑中念头闪过,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怔神地看着莫孤离,那眼中的情意怎能逃过她的眼,又转过身对着颜如卿,满是不可思议,“你们……怎的……” 第16章 树上的麻雀不时地嘀啾两声,黄昏景色正好,府外行道上有妇人吆喝着顽皮的孩子回家吃饭。而此时,一辆马车顺着夕阳的余晖缓缓行来。 颜涵宇下了车,便见到苏婳站在门口候着。她面上平淡如水,实则内心却慌乱如麻,见到颜涵宇,仿佛见了主心骨一样,定了定神,前去迎他。 “怎么了?”几十年的夫妻作伴,颜涵宇一眼就看出苏婳内心的恐慌。 “老爷……我们,进去再说……”苏婳扶着颜涵宇,跨过门槛向前堂走去,“是和卿儿有关的……还有那个新晋的莫公子……” 颜涵宇道:“卿儿,是给莫公子惹什么事了不成?” “不是……” 苏婳面带难色,看了周围,挥了挥手让仆人退下,待人走干净时,她才道:“卿儿,卿儿他……和莫公子看对眼了……” 颜涵宇停滞了一下,皱了下眉,“什么?” “我也是刚知道的,还是莫公子说的,他俩现在在前堂坐着呢,你来了就去问问,这事……我也不知该怎么插手……” 颜涵宇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心里震惊过后保持了平静,“这事……走吧,过去问问……” 前堂内,颜如卿六神无主地呆坐着,莫孤离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怎么了?吓傻了不成?” “还真差不多了……” “至于吗……” “谁叫你好好地干嘛把我们的事说出来的……” 莫孤离一手支着下颔,“怎么了?为什么不能说?难道要瞒一辈子不成,还是瞒到你父母替你谋亲待你娶妻生子?” “我不是那意思……你这么唐突说出来,都吓到我娘了……” “你也知道吓到你娘了?”恰在这时,颜涵宇走进来,凝视着颜如卿。 “爹?”颜如卿起身,“您回来了?” 颜涵宇跨步而进,身上朱红的朝服还未更换,看了眼颜如卿,又转移视线,目光犀利,直对着莫孤离。 莫孤离起身行了一礼,无所畏惧和他对视,目光坦坦荡荡,毫不避讳地看进他眼中去。 颜如卿偏身挡在莫孤离前,“爹……” 颜涵宇看着颜如卿眼中的袒护,道:“我得弄清楚,你与你娘先回后院去。” “但是……”颜如卿开口,却被莫孤离从身后推了一把。 “去吧!”莫孤离爽朗一笑,“没事的,去吧!” 苏婳上前,握住颜如卿的手,拉着他一起向后头走去。 堂内清净,夕阳染上红橙的漆,却暖不了这剑拔弩张的氛围。 颜涵宇拿下头顶的乌纱帽,沉声道:“坐吧,我们谈谈。” 明月透清风,云过掩月容。 灯盏上的烛火摇曳不定,连拽着人心也忐忑不安,心神随着影子飘摆。 颜如卿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书卷,时不时抬起头,透过屏风望向外头。 外头月光朗朗,照亮了庭院,无一丝人影。 他复又低头看书,心思全然不在书里密密麻麻的文字上,不稍一会儿又抬起头。 阿西站在一旁道:“少爷,别看了,老爷又不会对莫公子怎样……” “不会才怪,这么大的事……” “是什么事老爷才要留莫公子独谈的?”阿西还未知他们之间的事,否则定不会如此淡定地同颜如卿问道。 颜如卿嘴唇开张欲言缘由,脑中想到什么又闭上了嘴,应道:“没什么……” 正在这时,门外一侍女走入,行礼道:“少爷,莫公子要走了,老爷让您出去送下客。” 闻言,颜如卿立马起身放下书卷,离弦箭似般朝外头奔去。 府邸门口处,灯笼氤氲地笼着明黄的光,风过轻轻摆动着,萧萧落叶飘零,落到地上,照出一个孤独挺立的影子。 “孤离!”颜如卿远远就看见他背立的身影,在秋夜的清寒中,显得单薄而冷清。 莫孤离转过身,月光清冷,秋风凄瑟,他的眼瞳,在朦胧的灯光下,清寒的月夜中染上了一种孤傲离世的冷漠和冰寒。 颜如卿脸上的笑凝住,莫孤离看见他,又春风过境般融开眼底的冰寒,尽显温柔情意。 颜如卿心里一顿,内心想道应该又是自己看错了。 他又满心欢喜地朝他奔去。 “孤离,你没事吧?我爹没说你什么吧?” “我这不好好站在这里,能有什么事?”莫孤离展开双臂一把抱住了他,脑袋垂在他肩上,鼻子在他后颈处探寻。 “哎……别闹……说正经的!”颜如卿拍拍他的脸,想要推开,“好好说话。” “真没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莫孤离又站直了,“哦不,不是无关紧要的……” 颜如卿心里一紧,“什么?” 莫孤离低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你爹他,同意我们的事了。” 颜如卿听后,整个人都呆了,目光直直看着他,连眼睛也不眨。 “怎么?开心得傻了不成?” 颜如卿缓了一会,满脸不可置信,“真的……同意了?” “当然啊,难不成还骗你?不然回去问你爹。” “但是……我爹他为什么……会同意……这事……” “这我哪知道……”莫孤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明天再来找你。” 道上马蹄轻响,车夫驾着一辆马车而来,送莫孤离回府。 莫孤离低头,唇贴着他的耳朵,气息暧昧道:“今晚,就不留你在我那过夜了。” 说完,他满意地看见颜如卿红了脸,若涂了胭脂般娇艳,带着意味不明的笑上了马车。 明朗月夜,是一夜的好梦无眠。 翌日,颜如卿请安问候颜涵宇,颜涵宇闲雅地喝着盏中茶,澄清的茶水中浮着娇小舒展开的茶叶。 在颜如卿离去时,颜涵宇道:“卿儿。” 颜如卿停下,问道:“父亲,何事?” “你素来聪明,”颜涵宇看着盏中浮沉的茶叶,“科举不中,那是你心性的缘故,我知道你做事向来是心里最清楚明白的。” 颜如卿心里一明朗,知道他接下来说的话。 “本朝民风开放,贵族男妻男宠也不算少,前朝数代更多,但想排除他议也是难事,你真想好走这条路?” “是的,父亲。”颜如卿长身玉立,澄澈的黑眸中尽是一往无悔的决心。 “好,那便好好走下去。去吧!” 颜如卿看着他面相庄严的父亲,其实他这位父亲,除了在科考上硬逼他以外,其他事上,大多都纵着他容着他。 他忆起幼时他陪着年幼的自己戏耍的时光,那严肃的脸上也会有温暖的笑。 颜如卿弓身,“谢父亲成全!” 盏中茶已尽,人也离去。苏婳走出来,忧心道:“老爷……这样真的好么?” 颜涵宇安慰地轻拍着她手背,“只要他能开心地生活下去,就算是断袖又何妨?更何况,身在官宦世家,当初生下他时,不是祈盼他能幸福一辈子便罢?” 苏婳握住他宽大的手,“希望能如此。” 颜涵宇带有深意道:“倒是望我没有看错人。” 有情人情意似海,盼日久天长,如胶似漆又形影相随,只道那相思似水长,梦里又见君郎,把手相牵赴鸳鸯帐。 得了颜府上头两位的同意,莫孤离来颜府的次数可是一日更比一日多,几乎快长住到府上去了。 城中市坊内,朝廷议堂上,都言道当今贤臣能人莫孤离与忧国端正的颜相颜涵宇走得近,正版道贤臣当朝,国无内乱,得以四海升平,反版道相权独大,又增力军,只恐皇权当危。 更有市闻荒谬版道莫孤离喜爱男色,颜府少爷姿色绝佳,清秀隽美,京城中的千金皇女们候阁待嫁,可媒人上门都纷纷遣退。料想莫孤离频繁上府便是为情而由。 听过此版的人当众乐呵一笑,直道编版人荒谬可笑,尽胡说八道。可当莫孤离在朝堂上当众恳求皇上赐婚颜府时,此版本倒在众人瞠目结舌中又传遍街坊小巷。 第17章 在这事传出朝堂,在街道坊肆间口耳相传时,颜如卿正躺在锦床上,愣神地看着莫孤离,无奈道:“干嘛在皇上面前说起这事?” 莫孤离趴在他身上,俯首间,唇畔在他的肌肤上游离,应道:“我不想让你受委屈,向圣上赐婚,别人就算有闲言碎语也不敢多说什么。” “你啊……嗯……”颜如卿扭身避开他的唇,“别舔那儿……痒……” 莫孤离改用手,摩挲着他的腰窝,身往上噙住他的唇。 颜如卿伸手挡住,“那,皇上赐婚了吗?” “没有。”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不过听到这个回答,颜如卿心里还是有点小失落,低眉间,又听莫孤离道:“没事,日后定会同意的。” “我不会负你的。” 那清若月华琉璃色的眸里,映着自己的面容,粼粼清波漾着温暖如春的光。 颜如卿微笑道:“好,我信你。” 这一言之诺,谁曾想,日后却尽为浮沫。 残纸燃烧,仍会残留灰白的尘沫,而这动耳触心的情话,在后来却成一把锋利的刀刃,直直插入胸膛。 落花飘零,袅娜的身姿在空中舞尽,奔入溪流,随着水波东流。 那时他站在城西门口,看着过往的点滴尽如冬初的花瓣凋落,只剩黑压压的枯枝在微冷的风中摇曳摆动。 问世间情为何物。 绞人心腑,痛彻入骨。 “近来,胡州那边又传来些消息。”莫孤离靠在他一旁,“虽是秋季,但那里还是旱情复发,当地百姓怨声载道,更有甚者,当地造反谋杀地方官,连一旁关中地带都受到波及。” 颜如卿道:“是你姐姐的事吗?” “不是,她很好,前几日我派人把她送到江南去了,是皇上打算让我当任巡抚,去那边治理一下。” 颜如卿抱住他一只胳膊,“那你得离开多长时间?” “说不准……不过,在去之前我得先了解一下胡州的山川地势,那里过于偏僻,翰林院记载的典册书籍又散乱片面,听圣上说你家的书房存的四方游记继祖上传下来,对于各地的风情地貌,可是出了名的全,能带我进去看看吗?” 莫孤离翻个身压住颜如卿,眼睫碰到一块,眨个眼睛,眼里的情意盈满得快溢出来,他俩额头抵着额头,青丝散乱,纠缠不分。就这副姿态,颜如卿想拒绝都难。 “好了好了,快下去……” “怕什么?”莫孤离不听,反而抱紧他,就是不下去。 “再来我起不来了,你还要不要去找书啊!”颜如卿脸颊红扑扑的,一脸羞愧地扭过头,眼里水光荡漾,此下更显风情万种,莫孤离越看越移不开眼。 他勾唇一笑,莫名危险又甜蜜,声音低沉嘶哑,暗含不可道人的□□。 “不急……乖……” 乌檀木香清雅,书墨香浓郁,香炉中轻烟袅袅,西域进贡的“雪来芳”凛冽提神。 半尺高的窗口外,抬头向外看,高大的木棉树叶已凋黄,可见叶间棕褐色的纹脉。 一双银勾丝履慢慢走过一排排书架,书架上书籍整齐地排放,各门各类依次分好,清晰可见,便于寻找。 “找到了吗?阿离?”一个檀木架后探出一个白色的身影,颜如卿抱着一堆半人高的书走来,“这些可以吗?” 莫孤离粗略一扫而过,“这些我以前看过,不起用。” 颜如卿皱脸,“那还要找多久?都找了好几天了……” “嗯……要不我来找就行了吧,你歇会去,今天找不到,明后天来也一样。” 颜如卿点头,“你也别急,我出去叫人帮你倒杯茶。”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莫孤离从书中的书册抬起眼,回首看了一下紧闭的门,起身踱步于高大的檀木书架之间,一只手从底下的木屉中跟着步伐游走,绕过一座座书架,循环反复如此多久,在靠近屋内角落处的架前停下。 屋门打开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他收回手,唇畔带起一丝笑意,走出架间的通道,瞥见颜如卿端着茶盏走来。 “今天我们先到这吧。” 颜如卿奇怪道:“怎么不找了?” 莫孤离轻轻掐了他一侧嫩白的脸颊,“寻得有些累,先歇一下。你说的也有理,不急这几日。” 屋外倾盆大雨,顺着屋瓦连坠而下,一场秋雨一场寒,渐近冬季,连着雨天也开始带了寒意。 整座京都的天空灰蒙蒙地,压得人心里头喘不过气,仿佛预示着要发生变故一般。 轰隆一声惊雷乍响,震得颜如卿从睡梦中惊醒,脸色发白,额角冒汗。 “少爷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颜如卿慢慢从刚才血腥的梦中缓过来,看着一旁守夜的阿西,“嗯……没事……没事的……” 阿西看他脸色不太好,安慰道:“少爷别怕,小时候我娘告诉我噩梦都是虚的,不会发生的,你安心睡吧。” 颜如卿呼出口气,闷闷地回应了一声“嗯”。 但是闭上眼,脑中不由自主地还是想起那梦中惊人的场景。 烈火烧焚中的颜府,曲廊小径中溅发的猩红血液和一旁惨白遭经火烧的尸体,盛艳开绽的木棉高挂枝头,树底下猩红,树枝上殷红,洁白无瑕的荼靡受血淹染,沾上不详的血色。 烈焰中有人站立,手举着刀刃,直刺入苏婳的胸腔。那一幕似皮影戏般,在火光映照下只剩黑影,连喷飞的血都是流动的影,缓慢而又深刻。 刀光折射火光,银刃反衬赤焰,照出那人冷若冰霜的眸和身若雅月之姿。 木棉纷纷坠落,遭烈火侵蚀,化成一片虚无。 颜如卿心里回想起莫孤离涟漪泛滥而温柔多情的眼眸,温润而撩人的笑意,暗恼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的梦来。 他翻个身,把梦境和心中的忧烦抛却,听着空中沉闷的雷声,再次沉入睡梦里。 晴空万里,一行大雁从空中飞过,向北而行。 近日天气正好,随着莫孤离拜访颜府的次数增多,他留客于颜府的时候也变长了。 颜如卿是苏婳和颜涵宇的心头宝,颜涵宇虽然不似苏婳般表面纵溺颜如卿,但对于颜如卿的心上人,仍是尤为在意。 于公、于朝政而言,莫孤离是个知世善辩之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于私、于交情而道,他识仪懂礼、谦逊而有操守,确实是适合颜如卿。 为此,颜涵宇多方暗中观察后,也对莫孤离颇为重视。因此,整个颜府上下对莫孤离可谓是尊敬至极,外人不知还以为是颜府中新来的少爷。 颜府书房中,莫孤离正站在角落处的书架前,此时除了他以外四下无人,他背靠着墙壁打量着眼前的书架。书架上几层隔空存放书册书籍,下两层为木屉式存放他物,木屉的拉环都是一枚刻着单层昙花的铜牌,唯独眼前这一处木屉,是刻着双层昙花。不若细看,还不曾察觉。 莫孤离试着拉开,然而却不行。他食指曲起轻叩,传起细微的脆音。 没有匙孔,莫孤离左右思考也想不出如何打开。 双层昙花,单层昙花…… 他按着昙花雕刻的纹路,拧手一转,木屉还是毫无动静。 昙花,月夜绽放…… 一道微弱的光从他眼旁划过,他扭头看向斜安置在角落墙上的铜镜,从镜中看到了隔墙的窗。 此时风吹过,窗半开,一道窄小的缝隙中露出屋外耀眼的日光。 他脑中顿时清明,脸上笑意舒展。 今夜恰逢十五,圆月高悬。 颜涵宇坐在厢房中,手里的文案看了一遍又一遍,无由地眉头一皱,感到心里的不适。 夜中除了发生重大意外,向来少有访客,府内侍卫轮番值班,守卫森严。 这夜本该是如同往常一般的宁夜,但是一道道黑影的出现打破了这夜晚的平静。 “怎么回事?” 门外小厮应声,进房回道:“老爷,好像府内入了盗贼,府里的侍卫正在捕人。” “盗贼?”颜涵宇疑声反问。 这些年,府内从未发生过这等事,更何况这里是相府,会有谁敢来此处行窃? 颜涵宇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有差错来。 只道:“多派些人保护少爷和夫人。” “回老爷,少爷去了莫府。” 莫府,便是莫孤离的居处。 颜涵宇道:“那就不用管他,下去吧!” 第18章 那一边,颜如卿正坐在梨花椅上,喝着上好的龙井,一口茶一口糕点,吃得不亦乐乎。 莫孤离一进门,看了这场面,问道:“糕点甜吗?” 颜如卿呷了一口茶,“甜,好吃。” 莫孤离凑近,舔了一下柔嫩的唇,“没你甜。” 颜如卿拉开距离,“你刚才干嘛去了?让我等那么久……” 莫孤离揽手抱住他,两人挤在一张椅子上,让颜如卿坐在他腿上,“皇上派人叫我去一下,怎么?不开心了?” 颜如卿道:“没有,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你都上门来找我我怎么可能不来?更何况这里是我家……以后,还会是你的家……” 莫孤离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看得颜如卿脸色微红。 他咬了一下他白嫩的耳垂,“不逗你啦……后天我就要去胡州了,你想对我说些什么吗?” 说些什么呢? 烛火轻曳,灯火中人影交叠,紧密地要融为一体。 空中有甜腻的喘息和浓郁的味道,打碎的茶盏糕点零落地掉在地上。 说的千言万语,情深意浓。 晕过去之前,颜如卿耳边还有那人的声音:“待我回来,待皇帝赐我婚旨,我来娶你。” 这一切,美好得像梦一样。 这一切,也确实是一场梦。 莫孤离离开的那一天,京都罕见地下了场大暴雨,连绵数日不见停歇,冲得城西有些破败的民宅墙倒瓦揭。 雨大概下了七天,天空在灰暗中显出一方碧蓝。时已入冬,万物凋零,枯黄的树叶铺了后院满地。 颜如卿见天气终于放晴,早早地便出了门透气和游玩。 苏婳在颜涵宇一旁沏茶,道:“卿儿这孩子,也是任过官职的了,还是这么爱玩乐。” 颜涵宇道:“虽然是个小官,也算是受过历练的人了。王家那边的孩子据说要回京了,找个时间让卿儿见见,也好长长见识。” 苏婳道:“王大人说今年岭南的木棉开得好,今年去不成了,等过了冬,老爷把手头的事歇歇,我们南下看看吧!” 颜涵宇笑道:“你倒是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老爷!”门外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过来,还不慎跌了个跟头,脸色痛苦急道:“老爷,来了好多禁卫军,府外三层都被禁卫军围住了。” 颜涵宇眼皮直跳,压下心中深处的不安和顿起的心寒,沉声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大人您难道不知道?” 一双月白丝履跨过门槛,来人不紧不慢,面带着三分似有若无的笑意,“您做过什么事心里没底吗?” 禁卫军银白色的盔甲在青天白日下闪着冷白杀冽的寒光,整齐肃杀的步伐踏破宁静的院落。 夫妻两人皆是一脸的震惊,双目微瞠。苏婳完全呆住了,颜涵宇率先回过神来站起身,挡在苏婳身前。 颜涵宇眼神深沉,一潭黝黑之中暗波汹涌,凝视着面前熟悉的来者,直呼其名,“莫孤离,你这是何意?” 莫孤离把手中的明黄圣旨递给一旁的禁卫军,一人接过,展开,声音毫无起伏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丞相颜涵宇,权盛势荣,独断专行,祸乱朝纲,先帝之时,曾私下于谋逆之党柳家交往,信证犹在……其罪滔滔,不足言表,今命莫学士莫孤离携禁卫军将其捉拿归案。” 苏婳惊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颜涵宇听完,一脸震怒,挥袖洒落案几上的茶具,“谎言耸听!我要亲自面见皇上!我颜家,历经三朝,哪一代子嗣不是尽心辅圣,忠于本分,圣上明意怎会容你们如此作为?” 莫孤离道:“颜丞相,圣旨在此,这便是皇上的意思。” 颜涵宇看着满院的侍卫,惊恐的侍从和担忧的夫人,聪明如他,这一瞬又怎会不懂。 其实他也曾这样想过,遮掩锋芒,静看这王朝兴衰盛败。 但是,他们是一同长大的,年少的手足之情,大抵如此。 他记得,那年先帝册封他为太子时,他惶惶不安,向他伸出了手。 他自己接住了那递过来的手,并给了他一个盛世安宁的承诺。 作为颜家的继承人,他尽了应有的责任,也允了当初的诺言。 他以为,他不会看走眼。 往事历历在目,他顿感凄凉,心中泛寒,哑声道:“好个贤帝,好个李氏王朝!” “丞相,便劳烦您,跟我们走一遭了。” 颜涵宇眼睛怒红,“你在其中,又是什么角色?” 莫孤离又挂起那虚伪的笑,“丞相向来聪慧,实不相瞒,我的母亲,姓柳。” 颜涵宇皱眉沉思,回忆起当初相见之时,他便觉得他的容貌十分熟悉。 原以为是错觉,不料想…… 一边的禁卫军上前,苏婳拦在他面前,“不可,老爷,千万不可跟他们走!” “您要是走了,就可能……回不来了……” 颜涵宇颤手,抚去她脸颊上的泪。 她悲极哀极,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她都看得出来,颜涵宇又怎不懂。 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不用管我,还有卿儿……他,让他带你离开京都,不要回来了……” “趁着圣上的旨意还未下来,快点走……” 颜涵宇从城外往城内府邸赶时,正巧城门的士兵要关上城门,他奇道:“怎么回事?今个怎么这么早关城门……” 士兵见他衣着气质,恭敬回道:“城内出了变故,防止城里人趁机出城。” “出什么变故了?” “这个……就不知道了。” 颜如卿心里奇怪,驱策着马匹往颜府跑。 越近颜府,路上行人越多,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边看向颜府边谈着什么。颜如卿从他们身边经过,依稀听到“颜府”“丞相”“罪名”“圣上”几个词。 他感到不对劲,随便在路上抓了一人问道:“颜府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个人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是颜府众所周知的小少爷,“颜丞相受皇上下旨被捕入狱了,听说是朝廷的莫孤离带着禁卫军亲自逮捕的。” 颜如卿一脸不可置信,只觉荒唐,“怎么可能?”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颜府外头有好多禁卫军守在那儿呢。” 颜如卿一听,撒开腿急忙朝颜府跑去。突然间,他又急刹住脚步,拐个弯朝小道跑去。 禁卫军围了颜府,那么从主道过去定会被拦在门外。而七拐八弯的巷道里,却有一条可以翻过颜府的墙围进入里面。 他不停地跑着,思绪也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奔腾。 以往相处的诸多细节和情景从脑海中一一闪过,他不信,他觉得莫孤离如此作为肯定是有不得已的缘由的…… 可是,又是什么样的缘由,会让他对自己的双亲如此下手…… 他突然忆起那一晚的噩梦,凉意从心里蔓向全身。 他向来不愚钝,又是个性格直爽良善之人,不愿以奸恶狡诈之人的行径目的来揣度莫孤离。 应该不是的……不会这样的…… 他内心一遍遍暗示自己。 但,事已至此,说是暗示,倒更像是自欺欺人。 他踏上墙角堆积起来的石块,手脚并用攀上墙围,利落地纵身一跃进入院内。 院内寂静无声,脚踩在地上枯叶的声音都如此明显。 颜如卿胸膛起伏不定,他深呼出一口气,平复呼吸,抬头,定定看着前方站立的人影。 莫孤离还是如同往常的着装,月白色的华服,黑发束起以白玉簪固定住。隔得有点远,天色昏暗,颜如卿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是愧疚的,还是欣悦的? 他们沉默地伫立着,相对两方。 他以为他了解他的,他想对他说出他此时的迷茫、愤怒、彷徨和无措。开口欲千言万语,看见他时,却只是一阵默言。 恰似水墨悄然滴落,洵染清澈的水,浓郁的墨色晕开,盖住往昔的通明。 黑了一池的水,暗了心房的光。 莫孤离面上笑意盈盈,任由心中波澜万顷。 他开口:“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出现……” 在他预想中,比现实中应该再晚点才是。 颜如卿努力平复呼吸,保持镇定,平静道:“这里是颜府,我为何不能在这出现?” 不待他回答,又追问:“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莫孤离又变成一脸淡漠,“颜丞相犯了罪责,我受圣旨捉拿他。” “犯了什么罪?又为何是你来?” “谋逆及肆权罪,我是圣上身边的红人,自然便是我来。” 颜如卿眼睛如一泉幽黑的水,死寂无波,他的声音不稳,带着起伏地质问:“那你同我以往的情分,算什么?” 莫孤离笑道:“颜少爷又是何意?” 语气尽是疏离,那笑意硬生生挂在嘴角,同木雕泥塑上刻下的一般虚伪,眼神却冷冷地瞧着他。 颜如卿藏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指骨苍白,他保持冷静:“我爹上任以来清正廉洁,秉公办事,从未以权谋私,从无放纵忘形。我知道,权臣势大危朝,这是圣上的意思。” 他都懂,相权再盛,便是九五之尊的眼中钉,他父亲顽固而执拗,相信帝王一定会明白他的忠臣之心,但他可不信。所以他父亲斥责他,驱策他,他也不愿在那深沉如海的官场上为颜家争荣显耀,他宁可跟着一个新官上任当个帮手远离京城,远离权力的中心。 到头来,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 “那你呢?你在这其中,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是丞相之子,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还是你攀荣富贵,为获一爵之位?” “你回答我啊!” 枉费他的信任,辜负他一腔热忱心意。 颜如卿控制住不让自己的心情爆发,字字珠玑条理有序地问莫孤离。 第19章 他一脸认真严肃,莫孤离以往从未见过他如此较真,“都这样了,还用我说什么吗?” 莫孤离无所谓一笑,“颜少爷有时间在这质问我,不如赶紧逃命去吧,颜丞相逮捕入狱,封锁颜府,相关人等一律遣散,待罪名定下来,处刑之日,怕是你的性命都受胁迫。好意提醒你一句,颜夫人已经出了府,或许就在府外头某处角落等你。” 他转过身去,背影欣瘦,“人生苦短,但路途还长,什么事情,不如看远些。” 颜如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眨眨眼睛,防止湿润的液体流下来。 他喉头哽咽,像是塞住什么东西,他张嘴呼吸,发出一声悲哀的呜咽。又只得闭上嘴,仰起头,看着黑暗的天空,浓墨渲染不见一分光亮。 萧瑟的初冬的风,涩了眼眶,任他万般忍耐,泛红的眼眶还是滚下滚烫的泪。他鼻子发酸,胸膛里的心脏似被狠狠地攥住,难受地窒息。 他也想窒息而亡,但也太懦弱,太不值。 他蹲下身子,低下头,用手捂住脸。 热泪从指缝间滑落,他在微寒的空气中拼命呼吸。 人定之时,颜如卿在一处陋巷找到了苏婳。 苏婳一见他,一把抱住他,“我的儿啊……总算见到你了……” 说着,她眼泪簌簌而下,“你爹爹……被莫孤离带走了……” 颜如卿红着眼眶,“我知道了,娘,错在于我,是我识人不清。” “不能怪你,好孩子,谁能想到呢……” “娘,你先在这安顿下来,爹这事,我来处理。” 苏婳担忧:“你可以吗?不要勉强自己……” 颜如卿给她安慰一笑,“我试试,总不能放着爹不管。” 颜如卿没告诉她实情,圣上给他父亲安下这样的罪名,就是不想让他活命。 陋巷的房屋虽粗陋,但好歹能遮风避雨。现下情势,怕是京城内的客栈都不敢收留他们,这一蔽处还是颜府素来行善,受恩德之人见他们落难而提供的。 “你今日受了惊吓,好生休息一番,我们明日再谈。” 安抚下苏婳睡下,颜如卿却毫无睡意,他面色凝重,拿着一只生锈的铁棍拨弄着烧旺的柴火。 皇帝,莫孤离,颜家…… 隔日天一早,他便去市集里买早点。早市喧闹,人们边买卖边谈论着近来发生的趣事。 宣榜旁,两名带刀侍卫贴完布告,迅速离去。 不少人好奇地围上去看,看完之后都一脸怀疑和不信。 “怎么好好的?颜丞相就要判死刑了啊?” “听说昨天傍晚禁卫军去府上拿人,整个主道上都是禁卫军的身影,也没人敢过去,原来是真的啊!” “颜丞相是那个颜丞相吗?他人那么好,简直是活菩萨,怎么会犯下这样的罪过……” “唉!造孽啊!” 尽管如此哀叹惋惜,也仅是聊话的一个谈资罢了,无人会真正关心这个远离他们生活的人,无人会理会官场之人的生死荣衰。 颜如卿看了布告,神色恍惚地走了回去,半柱香能走回去的路,硬是让他走了两柱香的功夫。 他一路低头沉思,脑子浆糊一般混乱一团,始终想不出好主意来。 街头的人嬉笑喧闹,他仿佛隔离尘世一般面无表情,魂不附体。 刚好走到马厩旁,他身子一顿,取出碎银要了一匹马。 他骑着马往城外去,马蹄扬起尘埃在阳光下飘浮。 他目视前方,马鞭不停地鞭策着马儿奔腾。 他内心焦急,但面上不显,马鞭甩动的弧度凌乱而冷硬。 城门处,一列侍卫整齐排在城门两边,过往的平民商贾都要经受一番检审,个别侍卫手中拿着一张画像对着面前的平民,似是不符挥手通过让他离去。 颜如卿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勒马,马蹄在街道石块上缓息地踢踏,一下下像是踩在他心上。 他坐在骏马上俯视一圈,策马离开时似有所感,抬起眼睫,望向高大的城门上方的城台。 发尾在风中飘扬,掠过唇畔,撩起如沐春风般的笑意。 那人背着光站在城台之上,低垂着眼眸看向颜如卿。 颜如卿脸色冷漠,心脏骤疼,呼吸快凝滞,只觉得这虚伪的笑容刺眼。 他毫不犹豫地离去,却不像来时的匆忙,去得悠哉闲散,硬是不想让人看出任何慌乱来。 莫孤离盯着那身影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收起笑,面容冷冽地抿着薄唇。 “大人,您一定要这么做吗?”他身旁站着一个小仆,一脸不忍地小心问道。 “欠债还钱,谋杀还命,有什么问题?”他语气冷淡,虽是疑问却不容人反驳。 “可是为什么当初拿人的时候不一起捉拿再待御前处置呢?”小仆不懂,“何必如此费神?” “比起果决地给人痛快,看人求生地挣扎痛苦而活才更解气……” 他的声音淡淡,这适于吟诵着闲适的词令的声音,当下却说着残狠之语。 “我姐姐那边怎样了?” “回大人,小姐已经在路上了,确保安然无恙。” “好好安置她,阿实,你是跟我同关中那地方出来的,等颜府这事处理好,到那时我不会苛待你的。” 阿实恭敬道:“谢大人,能为您效劳是我的福分。” 关中之乱,血腥风雨之中,莫孤离救了他一命,他以命效劳回报是为人忠义之本分。 王家现在在城外,如果出得去,或许还可求王家到圣上面前诉情,替父亲缓刑。但眼下城门的侍卫拿着画像搜捕他们,城内又无亲朋好友出手相助,要出城恐是难事。 颜如卿牵着马,把马匹交给看管马厩的小厮。 他一直不解,当初在颜府时莫孤离没有困住他,而城门处却拿着画像四处巡查,难不成是圣上反悔了想要捉拿他们母子?可是街边主道又无士兵查视,应该不是这般…… 究竟如何,他也想不明白。 父亲与圣上,他与莫孤离,受牵累的母亲……这桩桩事乱成一团,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莫孤离……他的心跳动骤然一停,像活生生裂开一个口子,疼痛难忍,却药石无医。 他深呼吸,努力地把他忘记,把他做过的一切在脑海里抹去。 他忽视那道裂开的伤痕,以迟钝为护盾,守着自己的灵台清明。任它鲜血淋漓横流遍地,他也得如磐石般坚不可摧。 他还有母亲,父亲不在,他得护住她…… 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陋巷之中,破旧的石板上,阴湿无光的地方和墙角长了一层青苔,是这冬季少见的一抹绿,掉色的檐角下破洞的蛛网垂挂,灰褐色的墙和瓦,透着灰败,黯无生机。 颜如卿在快入门前停下,整理了衣裳,收起脸上那副冷淡沉重的面容,熟练地扬起笑走入屋内。 “娘!” 苏婳坐在床边低头出神,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来,露出一笑,“卿儿回来啦!” 颜如卿坐到她身边,“娘,我走得慢了些,让你等久了,”他从怀中取出烧饼递给苏婳,“您先吃,吃完我们再说。” 苏婳接过,“卿儿,你爹他……” “母亲不要担心,让我来处理就好,我定不会就这样看着父亲受刑的……” “我也不忍啊……孩子……”苏婳眼眶凝泪,“可昨日我临走前,你爹跟我说,叫我不要管他,带着你逃命去,不要再来京城了……” 她回想昨日之境,冷森森的铠甲卫士围堵下,颜涵宇握住她拽着衣袖紧颤的手,他看清了眼下的时局,背对着来者不善的众人,低声说道:“去找卿儿,离开京城,不要回来了。” 苏婳身子一震,“老爷!” 他拂开她的手,毅然决绝地孤身离去。 颜如卿沉默,想来父亲心里也有谱了…… 但是,就算如此,要怎么出城呢? 第20章 黑夜来临,烛火亮起,幽深牢狱,阴暗潮湿的牢房角落处坐着一个人影。老鼠从稻草堆中钻出,爬到他衣角处,他仍低着头,怡然不动。 一道影子落在眼前,他抬起头,漠然道:“圣上呢?” “圣上繁忙,托我来看望一下大人。” “是不想来,还是愧疚而不敢来?” “大人您心里有答案,又何必再问?”莫孤离笑道。 颜涵宇默然无声,隔了一会儿又问:“当初的浦柳之变,便是你想戕害颜府的缘由?” 莫孤离眼神清明,却凝着半分嘲意半分讽刺,“是。” “柳家欲谋反,本是株连九族的死罪,当初我向圣上求情,你们柳家才有血脉留存,早知今日……”他剩下的话没说完,莫孤离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事已至此,大人现在感慨又有何用?还是说,希望我可以念及你当初为柳家的情分,望我好好安置贵夫人和令子?” “你要是有这打算,也不至于做出这等事来……你是打算将我颜家赶尽杀绝的吧……” “您当初要不揭发我外祖父谋逆策反一事,柳家也不至于如此。您以为自己在行善积德,存我族残裔,可知我们在关中一带是如何人不如人,鬼不如鬼,活像低贱的狗一般卑微地求活……”莫孤离冷着脸,连视线也冰冷无情,“您加诸我们身上的痛苦,我会尽数要到偿还。” 通道的火焰噗嗤地一跳,更显幽静和空寂,剧毒般的话语扎进颜涵宇的心头,“不……你不可以这样对待他们……卿儿那般待你......你怎可......”他挣扎着想他扑过去,墙体上禁锢的锁链当啷响,他衣着脏污,披头散发,没了以往庄严的模样,疯了似的向前冲,却只能在莫孤离一尺之前挥舞着双手,碰不到他一根毫毛。 “呵。”莫孤离冷眼笑看着,云淡风轻道:“丞相,保重。” 他转身施施然地离去,轻悠散漫,风吹进幽长的通道,萧瑟冰寒。 颜涵宇跪在牢房的地上,他失去力气地倒在铁栏前,头抵着冰冷的石板,“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哈哈哈哈……”他狂笑地翻身仰躺在地上,两行泪却从眼角流出,他声音哀恸,“为何……为何如此待我颜家……” 没人能回答他,他心里或许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洛阳的冬夜,开始下起了雪。 洁白而细小的雪花,单薄地从空中飘落,有的还未落下变在空中没了身影,幸存者飘旋着降临,又融在初冬的夜里。 “咳咳咳……咳咳咳……” 颜如卿睡到半夜,听见苏婳压抑着的咳嗽声,摸索着爬起来,点起烛火,从做工粗糙、还有些倾斜的木桌上倒了杯水,再拿给苏婳喝下。 他顺着她的背,“娘,好了些吗?” “咳咳……咳……好些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没事了……” 颜如卿听着她的声音,看了下她盖的薄被,“娘,是不是受了风寒?” “应该吧……咳咳……没事,我歇一晚就好了……你去睡吧,卿儿……” 颜如卿在灯火中垂着眼,摸了一下衾被,“我明天给您买个厚实点的吧……” 平民百姓废弃房屋里的枕被,做工和材质当然是比不上府邸里头的,但也着实太单薄了。 颜如卿卷起自己的被子,铺到苏婳盖的被子上。 “卿儿,那你呢?” “娘,我身强体壮的,没事,您睡吧。” 实在抵不了受了风寒的身体袭来的困意,苏婳安稳地闭上了眼。颜如卿看她入睡后悄然走开,打开屋门,街道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脆弱地一脚踩上去就如琉璃破碎。 他坐在门阶前,阶前白雪,头上皎月,轻云袅笼,烁星襄空,他突然想起一句“莫使金樽空对月”。要是前几日,这般美景良辰,他或许坐在庭院内煮着一壶酒,披着一寒衣,静看冬夜初雪景。 他自嘲一笑,自己这般境地还在想着风花雪月之事。 一片雪花飘落在他脚边,在它还未融化之前展现着它的寒华素美。 皑皑兮白雪,皎皎兮明月……他忽而忆起那清傲而又温润的人,他的眸是冬雪融化后的粼粼柔情,他身影是孤月高悬的清冷雅姿。他把他搁置在血红微痛的心头上,一想起,便开始吸吮着心脏供给的血液,绞碎着里头不可见的经络血管。 天光乍亮,他走进市集里采购他要的棉被,顺带去医铺捎了几包药贴回来。 苏婳还没醒,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烧,吓得他赶紧拿起炉子熬药。窄小的房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泛苦而回旋不止。 他隔着衣服掂了掂身上剩下的银钱,再这样下去,连简单的生活都维持不了…… 苦味在空气中飘荡,萦绕在他心头。他低眉沉思,手上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机械地扇着药炉下的火。 陪着苏婳喝完药,亲眼见着她合眼入眠后,颜如卿步伐悄悄地走开,近乎无声而缓慢地打开那摇晃而破烂的木门。 颜府现在已经被贴上了封条,府内的相关人等尽被遣散,多年的忠心老仆也被强制地离开京都这个是非之地。 站在当初翻墙进颜府的地方,颜如卿见着四下无人,偷偷掀开矮墙上一块居中的瓦片,从底下取出一个锦红色的包裹。 他跳下石堆,蹲靠着,解开包裹的结。水流涌动着艳泽的红布之上,躺着一块玄色而雕刻着龙头的令牌。 面圣令,可以直接面见圣上的令牌,除此之外,还可以代御意行事。这是先帝表彰颜家赐的圣物,自他祖父一辈开始就严密安放,虽抵不上免死金牌,但也可以在危难之际行一些方便之事。 现在正规的方法用不了,所以只能靠一些特殊渠道。 嘈杂的地下市场中,曹老板叼着根烟管,一脸刻薄地和人讨价还价。 “我百事堂的生意就这样,一分钱一分货,要来来不来滚,我们还会缺你这么一个人么!” 对面的人听了一脸怒意,咬牙切齿地狠狠瞪了曹老板一眼,“死奸商!” 曹老板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切”了一声继续吸他的烟。百事堂这地方,以物易物可是出了名的。但凡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只要你交换地起的,这儿都有。 颜如卿也是之前在京都大街小巷地窜时,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这个地方。 曹老板斜眼看了一眼颜如卿,“客官,要什么?” 颜如卿拿出怀里的面圣令,“一条人命。” 曹老板细眼一看,哎呀!不得了! 他立马坐直身,“哪条人命?” “前丞相颜涵宇。” 曹老板一听,又无趣地躺回去,语气满是可惜:“不干。” “为什么?” “皇帝要整死的人,就是半条命搭在黄泉路上,阎王爷点名要魂的了……虎口下夺食,是嫌命长啊?” 颜如卿虽有预料,但还是不甘心,在来的路上做好了一切打算,只能退而求其次,“那帮我传个消息进去,总可以吧?” “嗯……这倒是可以。” 一场交易就这样完成了。 月黑风高夜,急啸的冬风卷过屋瓦,贴着有裂痕的墙,灌进一丝丝冷意。 颜如卿坐在火堆旁搓着手,燃烧的柴火噼啪响,在他脸上投下暖光。 苏婳醒了一阵子,喝完药又睡了下去。一屋的寂静,只有因紧张而剧烈跳动的心不曾停息。 终于,门口处传来了动静。 一张宣纸折叠着塞在门下的缝隙里,明晃晃地露出纸上一边的笔迹。 颜如卿急忙起身,蹲下身子抽出信纸,动作急促地打开,目光一扫,怔愣片刻,身体骤然失去力气地坐在地上。 白底赤字,尽是鲜血。纸上笔迹苍劲有力,却独独费尽气力地写了一个字:“走。” 父亲真的没想逃出来过……颜如卿眼神聚焦着那红腥的字,心里觉得可悲,又觉得可笑。 悲他颜家世代辅圣如此下场,笑他父亲这步田地还守着他那清忠心肠。 终是风云变幻世事成殇。 第21章 圣上下谕,前丞相颜涵宇昔日勾结逆党,伙同党首作乱,后虽弃暗投明,揭发暗谋,但上任以来多次与残余党羽往来,私下多与朝廷要官密谈皇储之事,有乱朝纲,令有亵权之事数件,罪无可恕,将于三日后午时问斩。 而今科考状元莫孤离机警明辨,且因处查颜涵宇与逆党一案有功,加官爵,授丞相,辅圣上。 近来的京都多雨,才晴了几日的天气,又变得阴沉灰暗起来。 浓云灰蔼笼心头,滞闷而沉寂。 城西的斩首台处,颜如卿小心地扶着苏婳,在人群涌动中慢慢前行。 前两日看了颜涵宇的血书信,苏婳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会儿又受了惊,差点昏死过去。好在颜如卿一见她不对插她人中穴,但是即使没晕倒,原本受的风寒反而加重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坚持着要来看颜涵宇最后一面。 苏婳当时认命了般,平静地靠在枕上,保养良好的面容上一片淡定,“我陪他走了这大半人生,他生时我没有见到,他死时我想在他旁边看着。不管怎样,我都想去……” “卿儿,让娘去吧!” 颜如卿面上哀戚,“娘,我陪着你……” 牢车的车轱辘在大街上空荡荡地飘着,街道两旁站着围观的百姓。他们脸上有好奇,有哀恸,也有漠不关己。 昔日坐居高位时的风光,在此时尽作烟云散。 走动之间,脚上的镣铐拖着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狠狠地砸在人群中母子俩的心头上。 苏婳不自觉地抓住颜如卿的一只手,目光紧紧跟随台上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颜涵宇。 天空的云越压越低,时刻都要降下暴雨,浓郁的灰黑色重重渲染着。 “时间到,行刑!” 令牌下,大刀起,银光过,雷声响。 血染了一地,淅淅沥沥,从脖颈处流下,在地面上形成一道血流。 轰隆的雷声低沉地诉说着它的愤怒,灰黑的云逐渐染成墨黑,时不时迅捷的雷光从中闪过,就消失了影子。 颜如卿眼睫颤着,苏婳把他的手抓破皮了也没在乎,她无力地倚在他身上,眼泪簌簌流出眼眶。 颜如卿克制住心底似漫江遍野击垮人的哀伤,死咬着嘴唇不出声。他使劲全身力气不让自己倒下,他要是倒下了,苏婳也站不起来了。 血腥在眼里蔓延,他的脑中浮现的,却是以前的片段。 与父亲反驳的情景,与父亲作闹的情景……他忆起小时候父亲阅览他歪歪扭扭的字帖时,表面故作严肃,眼底泛着微不可见的柔光。 周围的人看完热闹就走了,偌大的街上,他们俩突兀地立在原地。 命官走了,刽子手也走了。颜如卿扶着苏婳,踏着沉重的步伐走上鲜血淋漓的斩台。 苏婳停下,身子剧烈颤栗,像纸张似得脆弱地颤着。 颜如卿咽下喉头的苦涩,抓着她的颤栗的身子,努力保持冷静道:“娘……我去……去……收爹的遗体……” 他的拳头攥紧了下摆的衣衫,生怕自己哭出声来,手指死掐着大腿上的肉。 这里靠近城西,城西门处有一片竹林,郁郁苍苍,林内深处,是一座乱葬岗。 颜如卿满手满身的血,双目无神地托着步走。城西处这次不见士兵拿着画像查问,不过颜如卿也管不了那么多。 他在竹林外围找好一个偏僻的位置,徒手扒开表层的土壤。 不知弄了多久,他手上的血越来越多,他搞不清这是他父亲的,还是他自己的……他只记得他现在要干什么,机械地刨开土壤,等到他觉得行了,把尸体平整地放进去,再把土埋回去。鲜血从修长白皙而沾满污土的手滴滴地往下淌,水粉的指甲两侧爆了皮,柔软的掌心全是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直挺挺地跪下,对着那堆坟土磕了三个头。 “咚”地几声下去,起来时额头蹭破皮泛着血丝。眼泪顺着眼角流下,一滴滴淌成行。他吸了吸鼻子,眼泪落下时就抬起沾了污尘的袖子擦干,一擦完眼泪又止不住地落,如此反复,眼角擦红了,他也放弃了,任着泪顺着下颔晕湿了前襟。 有一把刀深深地扎在他的心上,在他痛彻心扉之时还转动着刀锋,剜下沾满血的心头肉。 他拔不得,摆脱不了。 他满心懊恼愧疚,无处解脱。 豆大的雨点砸下,洇湿了泥土,又砸进表层坑坑洼洼的内心深处。 待他再次睁眼时,入目的是屋梁顶柱上挂满的蜘蛛网和阳光下的灰尘,他转动着眼珠,四下空旷寂寥,装饰古旧,久无人打扫。 他内心迷茫:这是哪里? 颜如卿记得他在竹林处埋葬了他父亲,然后…… 他脑子有些断片,闭眼回想了片刻才想起来。 他打算回斩首台附近接苏婳回去,可是刚踏入城门,走了不到十里路,就感到天昏地暗、头昏脑涨,踉踉跄跄又走了几步路就倒了。 他躺在席子上扭头,苏婳倒在他不远处的席子上,眉头紧皱,脸色苍白。 他张嘴想出声,却发现嗓子哑了,只能困难地冒出一两个音节。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醒了?” 声音很近,颜如卿转移视线,一个身形矮小脊背佝偻的老者定定地坐在他一旁,专心地配着手里的药。 颜如卿一脸警戒,老者又道:“别担心,我只是一个过路的医师,你可以叫我乔老。” 乔老? 颜如卿对这个名称莫名有点耳熟,貌似在哪听过…… “我是回春堂的大夫。” 颜如卿顿悟,欲起身跟他道谢。乔老看出来了,挥了挥手,“躺着吧,我只是遵医者仁心而为,你无须挂怀。” 颜如卿无力,只好作罢,嗓音沙哑破碎:“多谢……大夫……” 乔老长长叹了口气,“你们……多多珍重吧……” 他把药箱整理好,拿起搁置在侧的纸伞,弯着背走出寺庙。 高大的神像通体蒙尘,低垂着眉目,似哀若愁。 颜如卿躺了半天,感觉力气恢复了才动了动身子。乔老方才离开之地,留下几包药贴。颜如卿随手拿起,复又看向那灰蒙蒙的神像。 他眼底波光微漾,脚步迈动,走近神像,双膝跪下,虔诚叩首。 他双唇嗫嚅,似在祈祷,或是求愿。 闪电劈开云层,雷声惊破梦魇。 颜如卿腾地从床上起来,一个不稳不慎滚落在地。 “唔……” 他捂着后脑,缓了口气,头脑才恢复清明。 雨已停,天初晴,低飞过屋檐的鸟儿携来几点碎光。 他面无表情,转动脖颈,看到苏婳安稳地睡着,在心底悄然松了一口气。 时值午时,热火朝天的珍品楼,送走一桌,又迎来了新一波客人。 后方的厨房里,掌厨的师傅手脚麻利地颠着锅,锅下的火红彤彤地烧着。 翻炒,下料,熄火,迅速地将炒好的菜倒入一旁的白瓷盘中,精致不失香味的菜肴冒着热气,衬得那名窑出土洁白如玉的白瓷盘都带了点暖光。 “小言,快过来把菜端出去。”掌厨的人高声道,立马有人掀开帘子应道“好”。 那人身形欣瘦,赶忙把菜端到案盘上,熟练地放好位置。 那白皙的手指上,覆着一块块被烫伤的红印子,骨节分明的手不应在书香宝斋中执笔,却在这做着些劳累的生计。 颜如卿脚步不停地在几张桌子边转悠忙活,每逢用膳之时,客人就多,珍品楼响誉声外,楼内的伙计在这几时就忙不过来,有时候一人还要伺候几桌客人。 这边端完酒菜,又得到跑到后厨。一楼是大厅,二三楼是雅间,通向二三楼的楼梯就在楼内侧大厅出处,拐个角便可直接走入厨房。 颜如卿匆忙地向后厨房奔去,顺着路线往楼梯处瞥一眼,蓦地僵住,反应过来后低下头快步走过去。 莫孤离正要上楼,感觉到一道视线,淡色的眼珠子转动,凝视着那低着眉眼,身着布衣的熟悉人影从底下走过。 那个领他上楼的小二见他停了,小心翼翼地问:“莫大人,怎么了?” “没事,”他淡笑,“我来你们这里几回了,今天怎么突然看到一个眼生的伙计?” 那小二笑道:“您说小言啊,我们这前几天有个伙计回老家奔丧去了,刚好想招个新人,小言就找上门了。” 莫孤离随口道:“他看着倒不像干粗活的。” “可不是,刚来的时候笨手笨脚地摔了几个盘子,店家后来不想要他的,看在他心里一直挂念着病重的母亲,又没钱医治,才收留他的。” 莫孤离评价道:“倒是一片孝心。” 那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感,像是凉薄的讽刺,又似事不关己的淡然。 可唯独不是谋而身成的幸灾乐祸。 说他开心吗?也不是。仇人一家被他整得死的死,不死得也不像活着的样子。 说他难过吗?也不是。他觉得他们这下场是罪有应得,是天理昭彰,他不对此有半分的惭愧和同情。 他不清楚那种感觉,就那样一路深思地往前走。 他心中埋着一颗种子,掩藏在那如深渊黑暗的地方,悄悄地躲在深层的土壤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路过一处雅间时,门口一个人目光深沉地凝视着他。 莫孤离脚步一顿。 或许还不够,他当初历经的痛苦,可远比他们现在悲惨得多。 他扯出一抹笑,“王爷,久违。” 第22章 昏暗的房间内烛火微弱地闪烁,苏婳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侧首望着一旁的医师,暖光投映在她脸上,只增眸中的暖色,掩饰了原先昏沉的神色。 乔老按着她的手脉,神色严肃,俨然不动许久,才斟酌着开口:“多静养吧……” 说来也巧,那天在城门处偶遇的医者,就居住在这附近,是这贫民区一带出了名的善医。 颜如卿心下一恸,把乔老送出门后,仍心有疑虑,满怀希望地问道:“乔大夫,刚才的话……” 乔老佝偻着背,长长叹息了一声,“一时受惊过甚,又患上风寒,身子骨本身就弱,没有好好养着,这样拖下去……也不长久啊……” 颜如卿谢过他,坐在苏婳身旁,看着她又沉沉睡去。 苏婳的病比较耗药材,因此颜如卿近来都在珍品楼里忙得东奔西走,席不暇暖。 一日,颜如卿受掌柜准许,提前从酒楼回来。他绕路到城东处一家店,买了苏婳平日里最爱吃的莲花酥。 他走进小屋内,见苏婳坐在床边,手中拿着针线缝补着什么。她的脸色还是一样憔悴,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也仍是如此。 “娘!”颜如卿喊道。 苏婳抬起头,虚弱地笑道:“回来啦!” “嗯,不是叫你别忙这些了嘛......”他顺手拿走她手中的针线,“我给你买了莲花酥,你快尝尝。” “这么点小事,我也是可以帮忙的……”苏婳无奈地看着他夺走手上的针线,“不然你以后不要买那些药材了,反正吃了也没用。” “你身子要好好养着,就别忙活这些了。” 苏婳拉过他的手,看他手上斑驳的烫伤和刮痕,心疼道:“苦了你了。” 颜如卿一把抱住她,低着头,安慰一笑,“没事的,只要你现在好好的……” 只要苏婳还在,只要苏婳还好好地存活于世,不管再苦再累,他仍可以为此倾尽所有。 “再熬一熬,娘,再熬一阵子,等我积够盘缠,待开春了,我们便出城,离开这里……” 夜半的街道上灯火通明,酒楼檐角下高挂灯笼,底下的红穗子随着风飘摇着。 颜如卿如往常一般收拾完雅间,端着案盘准备下楼。 刚走出门,廊道上一个人影倚着雕栏看向他。 他脚步一顿,拿着案盘的手一紧,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之时,一只手按在了他肩膀上,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肩骨,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四目相对,一个面无表情,一个虚伪带笑。 颜如卿道:“公子有何事?” 莫孤离道:“颜少爷如此冷漠,可真是煞伤我心。” 颜如卿用力甩开他的手,压下心中翻涌的万般滋味,“别惺惺作态了,你想干什么?” 他还是带着一贯的笑看着他,像是覆着一层假笑面具,无论何时也是那样子。只不过时过境迁,现在的笑容仿佛夹着刺一般,看得他眼睛生疼。 莫孤离伸出手来碰触他脸颊,手将近之时被颜如卿一把躲开,又硬生生地拉开几步距离。 他倒也不尴尬,慢慢收回手,反问道:“苏夫人身体如何?” 颜如卿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你想报复的话就冲我来,别对我娘下手!” 像是被抓到软肋般,他浑身上下紧绷着,目光里尽是凌冽寒冷。 莫孤离瞧着,“确有一事,需要你帮我。” 说是帮,他眼神里,却像是打量一只误入陷阱的猎物地上下逡巡着,带着浓浓的戏耍趣味。 颜如卿眼皮一跳,但又怕他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对苏婳下手,只能跟着他去。 他们来到顶楼一间厢房前,两个重兵持刀的侍卫立在门的两侧。 莫孤离停下,道:“就在里面,进去吧。” 颜如卿心里忐忑不安,“你只是让我帮你一个忙,为什么你也不进去?” “怎么?不敢了?” 他的内心一直有种感觉在告诉他,一旦进了,便是万劫不复。 但是...... 他看向莫孤离,他现在,并没有违逆他的资格。 昏暗的厢房内,没有燃起烛火,香炉中的檀香被扑灭了,空气中留有淡淡的檀香气味,清淡而令人放松。 颜如卿凭着微弱的视线向屋里的黑暗处看去。一片的寂静,没有一丝人声。 他向里面走去,黑暗中,轻薄的床帐放下,在黑暗中厚重得仿佛一团阴影。 他在一片死寂而危险的环境下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探索,墨色的瞳仁在黑暗的夜里格外明亮。 这时,那床帐轻轻动了一下,晃动的幅度很小,在颜如卿眼里却放大了无数倍。 他的心高高悬起,看向一旁打开的窗户,缓慢地走向床边。 在他的手准备掀开那帘帐时,另一只手从里面探出,猛地一拽,他一个不稳,趔趄地摔到柔软的床被中。 他身上刹时覆上一个人影,冷冽的衣香相袭而来,浓烈而清醒,夹着边域战火的硝烟和肃杀的侵略。 颜如卿抬起眼,直对上一双冰冷而令人惊寒的眼中。 这个人,他在很久很久之前见过,隔着几层台阶,都禁不住他那一身杀意惊人。 这个王朝得以廷续的根本,开疆拓土的功臣,无数传闻傍身的五王爷。 看到他的那一瞬,颜如卿浑身颤栗,一股浓烈的寒意从脚底冒出,携裹住他全身,他感觉他血液都停止了流动,连带着整颗心都是冷的。 压着他的人一把捏住他下颌,说出的话却让颜如卿如堕冰渊。 “莫臣相送来的人,可真是合我胃口。” 他还天真过,抱有希冀地以为,他们之间,至多也是相逢不相识,如陌路人般在无数条偶然相遇的街上擦肩而过。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愁,即使情意仍在,也消不去,补不了。那是镶嵌在他们面前的鸿沟,他们站在两端,无法跨出半步。 但他真的没有想到,那个人,会狠心至此...... 冰冷的手按住他挣扎的动作,强势而不容反抗,慢慢探进他的衣底。 他的挣扎,无亦乎是一片徒劳。 第23章 清风依旧在,明月上高楼。 却叹物是人非,空悲流。 从酒楼出来时,街道上悄无人影,高挂的灯笼早已燃尽了烛火,天边明月高悬,寂寥得一颗星也没有,挥洒万千银芒。 他拖着步伐,一步一步缓慢至极地在街上踱步。白皙的脸上,嘴角破开了几个口,衣衫凌乱而破败,被人撕掉了几道口子。 他忍着难受和不适,一脸茫然和平静,心如死灰,站在这空旷旷的街头,顿时忘了该去哪里。 他路过一池粼粼波水,澄澈得倒映着一切,高悬的月,矗立的楼群,还有他自己。 只有他自己。 他忽而想起几个月前的七夕河灯,那时河面也是如此清澈,只是比这更辉煌明亮而热闹,倒映着的,是他们两人的身影。 他凝视着镜面般的水面,无意识地伸手搅碎这孤独的身影。 涟漪泛起,又归于平静。 他眼神空茫,一只手垂在水面上,露出的手腕上有着嫣红泛血的印迹。 夜的沉寂中,一声噗通的落水声骤然响起。 水面的波纹扩大,带着这一片的水域都热闹不止。 平静的湖泊终于打破了那镜花水月的倒影,落入水中的,喧嚣着的,是徘徊于世、镌刻痛苦的灵魂。 他在水中坠落,微眯着眼,黑暗中,只有水面凝着一点清亮而晃动的波光,在这即将永陷黑暗的地方尤为显眼。 不知名的引力拉着他往下坠,他瞧着那片清光,像打碎了过往种种,心中有一丝惘然,又觉得轻松。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身体放松任其下落,意识涣散,逐渐隐匿于黑暗的死寂。 脑海中,一个温柔的声音,隔着久远的时光,传到他耳边来。 那是苏婳,在他的过往中,或欣慰或担忧地看着他,但这其中,都不乏温柔。 他猛一挣扎,手脚沉重,却仍在水中挥动着,驱策着身体向上游去。 不行,他不能死,还有苏婳在等着他。 随着他的动作,原本归于平静的湖面又剧烈波动起来,一团黑影缓慢地涌出水面。 颜如卿仰起头,深吸口气,还没缓过来,被呛得拼命咳嗽。 他无力地趴在岸边,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身上,像索魂的厉鬼般缠着他的脖颈,面色发白地骇人。 乔老的医馆一向关门得晚,这周围一带的人都是平民百姓,深更半夜出什么要事总是在医馆寻他求助。 子夜已过,他佝偻着背,拄着一支木杖悠悠地去关门。 深夜暗淡的灯火下,一个人倒在门口,头发湿淋淋缠做一团,遮住他的脸庞。 他蹲下身,拨开掩面的发,停顿许久,才长长地叹了声气。 隔日,颜如卿醒过来,意识混沌,身体酸痛,连骨头里都叫着疼,他动了下手指,就听到身边一个年迈的声音道:“醒了?” 他还未回应,乔老又道:“好好养着吧,伤得有点重,又受了寒,别乱动了。” 颜如卿眼神灰暗,气若游丝,“乔老……多谢……” “用不着,我当医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我娘那边……” “我派我身边的医童过去说明了一番,没事的。” 颜如卿舒心了般,不再动作,安心闭上了眼休息片刻。 他脑海中的意识又涣散开,朦朦胧胧地,隔着一层雾般,走马灯地重现着过往的片段。 那一树炽烈的木棉,江南的烟雨,洛阳的寺庙……直到昨晚那冰冷残暴,他像是在一团迷雾中游走,猝不及防地被拉进满是碎冰的河中,一只手死命地按住他的后颈,他的口鼻淹在水中,寒气逼人,令人窒息。 再一次醒过来时,夕阳西下,红橙色的暖光斜斜照进屋内,不知是不是冬季的原因,瞧着还是一样的冷。 颜如卿下了床,向乔老告辞。 在进屋前,颜如卿用手拍拍自己的脸,硬让脸上扯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 苏婳仍旧低着头缝缝补补着,看见他带着笑平安归来,高高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 母子相拥之时,灯火落在颜如卿眼里,蒙着一层亮晶晶的水雾。 他下颌抵着苏婳的肩膀,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 碧宇朱阁里有人彻夜辗转,寒舍漏瓦中有人相拥而安。 时已入深冬,洛阳城内,屋顶都覆着一层厚重的雪,街道上数不清行的脚印深深地印刻在雪中。 自那日过后,颜如卿仍是同往常般去珍品楼打下手,同行的伙计看着他一天天更加地沉默寡言,平日里关系本就不熟络,加上掌柜那边不知受了哪位大人的命令,对他更是变本加厉地不客气,把脏活累活都扔给他干,自己反到一边悠闲去。 颜如卿知道这是变相地处置,倒也不说什么,干完活往回春堂拿好每日的药贴,急着往陋巷中赶。 莫孤离自那晚开始便不再出现在他眼前,他内心倒是庆幸。但是以他目前对他的了解,莫孤离应该不会如此容易地就此收手。如果自己的清贞可换来他的谅解,他也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地接近自己。他自嘲一笑,更何况,自己在他心中也没占多大地位。 每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看见苏婳安静地披着衣裳,坐在床边补缝衣服时,颜如卿总感到恍若隔世,待她抬起头来对他一笑,他又觉得,这些苦不算什么了。 他靠在苏婳身边,听她讲邻里街坊的趣事和家里长短,他又宽慰她说最近楼内生意尚好活计也少,他向苏婳说道待回春时他们想办法出城,离开这里,去岭南之地,路程遥远,到那时或许可以看见一连片火红盛开的木棉,映红半边天,也驱走了寒冽。 可是终究是事与愿违。 幻想美好而遥远,泡影般脆弱不已。 今年的冬季有点长,隆冬中大雪飘飘,平日里没事人们都喜欢呆在屋里,将近除夕夜,严寒冷寂的城内最近也开始热闹了起来。 颜如卿怎么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恰逢那天气温回暖,冰雪融化,屋檐上的冰雪清泠泠地化成水流往下淌,屋角下的人还在叽叽喳喳地安置着火红的灯笼,家家门前门口开始张贴火红的福贴,一派的热闹温馨。 那天的河里化了冰,只剩几块坚强地仍不认输般漂浮在清澈的河面上,那河水随着风摇起一两片波纹,不用试探,也知道,那是彻骨的冷。 他刚从药堂回来,乔老心善,看见要过了节,多送了他几贴。他从街边小作坊里买了饺皮和馅料,等着进屋后和苏婳一起包过年饺子。 但在他走进陋巷没多久,路过的人一个两个都瞧着他,嘴里悉悉索索的念着“可怜啊”“苦命”等不着边际的话。他看过去,那些人又撇开眼。 这样的情景,他感到熟悉,就跟那天他从城外赶回颜府一样。 联想起不好的事情,他心跳差点停滞,急急忙忙地往家里冲去,一推开门,满室的空清,和一地的狼藉。 他双目欲裂,胸腔像被抽走空气般,感觉整个世界都被一股沉重的窒息感笼罩。他双手颤抖着,手里提着的东西哗啦掉了一地,他惊慌失措地转身出门,来不及抓人问,耳边就听身边的人说什么“河里”“强盗”的话,他来不及辨真假,身边的人的脸都开始渐渐看不清,凭着身体本能和心里反应,猛地向河边冲去。 河边已经聚了些许人,颜如卿放慢了脚步,不敢置信地、心存侥幸地一步步走过去。 冰冷的河面漂着的冰,在阳光折射下发着刺目的光,扎地他眼眶盈泪,却一圈圈转着不肯落下。 靠着岸边,一个女人的尸体浮在水面,好像是泡的有点久,她垂在水里的手开始臃肿发青。 往日里那个面目和蔼的人,此时闭着眼,面庞上几道刮痕,头发湿漉地倚在岸边。 他隔着几步距离,愣着神,呆呆地看着她,眼中酸涩难耐,心脏被绞得生疼,可又像被灌满铅般,想往下坠,想钻出胸口,在密闭的空间里涨得人难受,堵塞着汹涌的酸疼。 几个过路人路过,几句旁人的闲言风语传入耳里。 “唉,可怜啊,不知是哪家的,好巧不巧偏被那一些乞丐混混看上了。” “丧尽天良的家伙们!一个寡妇都下得去手……” “倒也是清贞,宁死不从……宁愿溺水也不愿受辱……” “这女人是这附近的吗?家哪里的,怎么没见她家里人过来呀?” “那些人也是蛮横,直接闯进人家里,还偏挑个没人的时候……” 那些话像耳旁风一样,从一边进去,又从另一边出来,呼呼地作响,震得他耳膜生疼。 他失魂落魄,被抽走了主心骨一般,低着头,跌跌撞撞地,向河边奔去。 什么也没了…… 他什么都守不住。 第24章 除夕佳节,洛阳城的天空除了烟茫茫般的雪霰,还有灿金的盛开若莲的烟火,星火坠落,落到空中,城内银白的雪和温暖的灯火,交相辉映,红橘色的火光暖化了冰冷的雪,连着寒冷的冬天,都载着满满的暖意。 有人衣食暖,有人尸骨寒。 城西的乱葬岗,厚厚的积雪覆在那灰绿的竹子上,顶端的竹叶夹着雪被压弯了脊梁。 竹林下,那雪地上,荒无人烟,唯有一连片殷红的血迹,顺着血流蜿蜒,在地上蔓开,如同落笔作画般曲折起伏,刺目的美,骇人的疼。 那人像是感受不到寒冷和痛觉一般,衣着单薄,在这寒夜天里不见身体发颤,他手上的皮肤看不出原样,一丝丝血游着那细白的骨节往下淌。 他丢了魂,看着目前那凹陷的土坑中那妇人的身体。 而在其一旁,还有一座隆起的土坡,立着一块木牌,牢固得插进土地中,上面却没有任何姓名。 他的手随意地在衣服上抹了一下,小心而珍重地探出手,温柔地抚上那妇人的脸庞。 那血还是不停的往外涌着,原本白嫩的脸上也染上了点点血痕。 “安息吧……” 他一个人轻声地念道。 安息吧,安息吧,魂归地府,赴来世路。 莫在今朝留罪受,来世祝君安稳康寿。 死去的人安息了,活着的人却仍受着这七情六欲的苦痛,不得解脱,永无安宁。 春雷震震,阴云密布,云层低压,雷声势弱地隐在那厚重的云翳里,闷闷的轰隆起声,有时响了一半又戛然而止,又时不时不声不响地一个响雷惊天动地。 又是一道无预兆的响雷乍起,惊得莫孤离从睡梦中醒来。 他迷蒙地看着所处的环境,眼神灰暗朦胧,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起身坐了稍会儿,他头脑才恢复清明,转头看着周围,像是在寻找什么。 “没有……”他低声喃喃。 睡梦中那个心心念念的白衣少年,那个梦里一直围着自己转自己笑的人,没有在他身边。 或许是睡得过于久了,他身体无力,倚在床边,失神地回想了好些事情。 他披上外氅,款步走出房间,站在廊道上看着院中那株高大的木棉。 昨晚春雨滋润,那株木棉既一夜间开了花,那花瓣仍红艳着,在这灰蒙蒙的天色下更显色彩艳丽。然而今早又一场倒春寒,气温又下降,那好不容易盼着开花的树经不住这寒冷的天气,今早又掉了一地的木棉花,只剩几朵顽强地摇摇欲坠盛开在枝头。 南方天气多变,今早起来空气湿寒,穿得暖和仍能感到那刺骨的冷。 他目光低沉,面无表情,凝视着那料峭春寒的一地殷红,湿软的土壤有的溅上那娇艳的花瓣,灰黑映着血红,说不出的糜丽绮彩。 他目视前方,幻想中那个人影没有出现,那白色的衣角不会再擦着那艳目的红,在一片红霞天中带笑奔跑。 他也知道他不会出现,但他仍抱有希冀地以为,那个人那么恨他,就算是化为阴魂厉鬼,也会在他身边纠缠着他。 人们常说在将死之时,会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东西,邪祟也好,仙人也罢,他这副将死之躯,不知道能不能在生前见他最后一面。 莫孤离自嘲一笑,又道:他怎么可能会愿见我? “起来了?”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熙华踏着步,闲散地朝他走过来,“午膳给你留着呢,快去吃点吧,身体本就不好,别在缩衣节食了。” 他点头,算是回应,走进院落里弯腰捡起一朵完整而干净的木棉放在手中。 熙华催道:“走吧,别等饭菜凉了……” 莫孤离跟在她后头,听她边走边絮絮叨叨着京城内的事宜,一片莫不关己地把玩着手中的花。 “京城内有不少人都在打探你的消息,我连出门都得避开那些人,他们见我什么都问不出,对府上的一切往来都在暗中监督。” “我这次过来也是寻了个难得的借口来的,他们连送往府上书信也半路拦截,包括圣上那边……也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王家那一边自那事发生后,也在暗中给我的生意绊脚。” “你自己在这边要多加小心。” 莫孤离道:“辛苦姐姐了。” “不过这现象应该不会持久,他们就是向着盼我死而已,待我来日魂归九泉,你就把我身死的消息放出去即可。” 熙华扭头道:“你……这又何必呢?” 莫孤离低头一笑,不再言语。 用膳时,莫孤离开口道:“姐姐……过几天,我想去看看他……你陪我一道吧……” 熙华看着他,沉默了一阵,慢慢道:“……好。” 春季多雨,好雨知时节,京城内的融冰经过春雨洗礼淅淅沥沥化为一摊春水汇入河里,低平的水面暴涨,河面翻涌不知底,遮盖了河底凸翘不平的石子。 庭院里,一株高大的榕树也渐渐吐露新芽,嫩绿的一点翠,在阴暗的天气和凶涌的雨水下显得格外脆弱。 满枝桠的叶子在微寒的空气中吸收着营养,生命顽强而可畏。 莫孤离坐在窗边的木椅上,膝盖上铺着一道锦裘,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一树新生的枝叶。 他一只手曲在扶手上,撑着一边下颌,垂下的发丝卷绕弯曲地扫在洁白的锦裘上,乌黑如墨,似他眼瞳阴暗变化的颜色。 他语气平淡地评价了一句:“垂死挣扎。” 雨下得愈发大了,暴躁地冲刷着地面上附着的一切,雨滴落在地上又高高溅起,相互挤压碰撞。 湿冷的寒气透过低垂的雨帘和空气中喷溅扩散的水汽,越过窗棂,蔓延到屋内。 靠近窗的一侧衣服已经被浸湿了,颜色深沉,艳丽的一抹精心笔画。 他也不管,呼吸着这通澈清新的空气,任着衣服被水汽弄湿,眼眸一直盯着窗外。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无人敢上前询问。 数日过后,天大晴,春柳轻柔低舞飘飞,青草探头,百花应序而放,枝头的数多花苞还未完全绽开就引来蝶舞蜂飞的热闹场面。 枝头春意闹,倒是好春光。 碧波荡漾的湖面上,一艘艘游船破开水面的涟漪,在碧波浩淼之上任意□□,似笔触惊落宣纸般的挥洒肆意。 一队人马从一艘行船上落足,又快马加鞭,向当今的相府——莫府赶去。 莫孤离走出大门时,一道靓丽的身影刚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分别已许久,人倒是和记忆中的没有太大的偏差。 熙华整理衣摆后站定,面敷薄粉,眉眼艳丽,大方的笑道:“好久不见啊。” 莫孤离也发自内心献与真诚的一笑,“姐姐,好久不见。” 第25章 他带着熙华入府,派人给她安排了厢房,她和往常一般地同他道长短,甚为关怀地问他的身体情况。 熙华感慨道:“没想到啊……我一直以为所有的事都会这么过去,柳家也好,颜家也罢,当初什么样现在也就什么样的……但没想到你这么有能耐,回京一趟,果真将我们柳家的仇敌手刃,让柳府的后嗣得以光明磊落地存活在这世道。” 莫孤离脚步顿住,又继续前行,漠然开口:“并不是。” 熙华刚到洛阳,还没探听消息,只知道颜府败落了,还未知晓其中的详情。 她疑惑道:“那是为何?” “是皇帝。” 他推开她的房门,让小厮把她的行装布置好,“我和他做了个交易罢了。” 熙华一开始还不明白,后来才顿悟,一脸不敢置信,“……帝皇家,果真是无情……” “他们宁愿所有的隐患胎死腹中,也不愿有任何一点危险的出现来动摇他们至高无上的地位。” “防患于未然,是人之常情,可这也太忘恩负义了……”熙华心中惶恐,“颜家三代辅圣,只有他们这一代的孩子还未涉足朝堂,他们帮了李氏王朝渡过那么多天灾人祸,居然也下得去手……” 回头一想,她又不禁担忧,“那你……” “与虎谋皮,我早有觉悟。” 那个曾经被她护在身后的少年已经长大了,成长为一个冷漠无情而善用心机的人。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好是坏,在过去那段灰暗的时光里,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炼狱中,这是他生存的倚仗,时过境迁,世事转变,如今看似平静地安详岁月中,又不知会因此迎来怎么的风雨。 在莫府的那段时间里,熙华发现他变了很多。 最近他总喜欢出神,连熙华也注意到了,有时候聊着聊着,她向他看去,只见他眉眼清逸地凝望着一处,双眼无神,像一湾死水般,一点惊澜也无。 熙华曾问他:“你可有什么心事?” 他摇头,投以回应一笑,起身就走,飘起的衣摆扫过地面的尘埃,一袭月白沾染上尘土的灰浊。 后来,她总是从各种方面发现他开始变得与以往不同了,但总体来说,变化并不大,只是他的习性开始与印象中的出现偏差。 比如说,他不喜欢吃甜食蜜饯类的,但是他会吩咐小厮准备着,放置在桌边却又不吃,待读完案牍从书上移开目光时,一眼瞥见那盘糕点,又让人把它拿下去。 比如说,他一向只喜喝茶,碧螺春茶茶韵悠远,一滩浅绿凝在杯盏中,像抓获了一地春光般绿意盎然,品茗饮尽,连着心情都莫名畅快起来。但有时候,他的茶盏旁还会放着酒壶,盛着葡萄美酒,一壶酩酊大醉。 再比如说,他有时会登上高楼,望向城西那一树炽烈,火红的花开的殷红美艳,一角染红了一方天地,塞比夕阳胜血。 她渐渐察觉到反常,但是他又向来闭口不谈,于是她只好从府内服侍的人中旁敲侧听。 等她知道了事情大概的经过,惊叹了一声,又道天道无常,她这个傻弟弟,怕是动了情。 一回月高风清夜,他们姐弟两对坐品酒,熙华问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单手拎起酒壶,清冽的酒水从壶口倾泻而下,“后悔什么?” “明知故问。” “我并不后悔。” “那又为何念念不忘呢?” 他搁酒壶的动作稍有停顿,“并没有。”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稀奇少见地陷入沉思,拧着眉,问她:“姐姐,这就是动情了吗?” “你自己的心思,自己还不清楚吗?” “我自懂事以来,懂得夹缝求生,晓得投机取巧,更知心机算谋,我一路运筹帷幄,连着和他的再次相遇都是精心计划,和他相处也是在我的谋划中,我恨过他,厌过他,但我每次看到他的笑颜,我又觉得,父辈的仇恨不该由他来承担。” 他仰头饮尽一杯酒,“可若不是他来承担,又该由谁?可看他家败人亡,我心中一丝报复感的快感也没有,更多的是迷茫。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母亲教导我要手刃仇家,我做到了,可我心底一点也不畅快。” 他第一次同她讲那么多的话,“我有时常回想起他纯真稚气的笑容……这二十年来,我踽踽独行,风雨兼程,他是我这荒芜人生里不可多得的光,即使微乎其微,我还是想抓住它。” “可我知道他早晚会消失,所以我最后摧毁了他,他不应该被我放进心里的……可好像不知不觉间,他把我整个腐朽的心房都填得满满的……” “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面对他……” 他以为他可以无情得彻底,谁料想,他从一开始,就动了心。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他发现得太晚了,晚到他提着万千冰刃刺穿了他的胸腔后,他才恍然大悟,他爱他的。 不是不知爱刻骨,而是不知醒悟。 他以为把仇恨作为挡箭牌,可以把他们间的种种隔开,他不因伤他而自悔,也不因曾爱过他而眷恋。 是他执迷不悟,画地为牢,身陷囹圄中,蒙蔽了双眼。 熙华见他平素平淡的脸上,骤然有了人间的七情六欲般,有着苦痛,有着茫然,有着清醒和挣扎。 她瞧得都心疼,不识情滋味,尝过甜头后,才会发觉爱恨交织的苦涩。 “那就去做你现在心里最想的事,去……找他,哪怕最后结果不尽人意,别让自己心中留有遗憾。” “我……不敢……” “你难道还不想见他吗?” 想吗?他在内心问着自己。 自然想的…… 他以冷漠无情为刃,割得满身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是时候该轮到他偿还了。 那时春回大地,一派的新生景象,草长莺飞清蒙天,湖堤杨柳醉于春烟袅袅。 莫府中时不时有人马派出,到洛阳城内各个角落寻人,但已过了半月,仍是杳无音信。 莫孤离眼神浅淡,“有人在暗处盯梢吗?” 底下的侍卫回应,“是,貌似是皇室的侍卫,还有一些,不知是哪路人马。” “随他们去吧,你们只管找到人就行。” 莫孤离道:“过河拆桥的本事可真是熟练,我上位还不过半年,就开始想掌控我了。” 底下一片默然,不敢回应。 “下去吧。” 又是隔了半个月,才有小道消息传来,说那个人已经出了城。 “城门口处有一个老翁,夏卖凉茶冬卖甜汤,在过年后几天,说是见到了貌似颜公子的人出了城。” “人带过来了吗?” 一行人带着那位老翁进了厅堂。 许是没有见过这般阵势,那位老翁表情惶惶不安,慌张地跪在地上道:“见……见过大人!” 熙华道:“不要紧张,我们问你个事罢了,你如实禀明即可,不会为难你的。” 莫孤离问:“你说你见过画像上的人,可是真的?” “是的……是的大人,小的那晚和老伴一样在路边卖甜汤,那时候天晚,我们准备收摊了,就见跟画像上一样的人从城门口处出来。” “那时我和老伴都觉得奇怪,过年佳节甚少有人出城,更何况还孤身一人、衣衫褴褛地,就注意到了这人,那时老伴想着应该是个无家可归的,又见他面善,想煮碗甜汤给他。但是叫他他一直没有回应,看着好像……脑子有些问题……” “他眼神呆滞,充耳不闻地直走,我上去扯他衣服他也不看我,走了几步没走稳摔倒在地,头磕的流了血也不管,爬起来继续走,丢了魂似的。” 莫孤离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紧握,骨节泛白,“还有呢?他去了哪里?” “没了,就这些……他当时走得是南下的道,我也不知他最后会去哪里……” 熙华站在一旁,挥了挥手,让侍卫把人带下去。 “南下的道那么多条,估计又要花些时间了……” 熙华拿过一旁文案,“皇帝老头那么最近对你盯得挺紧的,这次可能要暗中探查。” “你也别急。” 莫孤离轻淡地“嗯”了一声。 第26章 花朝节那一日,他一个人出了趟远门。 佛禅山上的灵台寺,香火依旧鼎盛,还未进门,浓烈的檀香味随着风扑面而来。 巨大的佛像前,香烛插满了炉鼎,掉落的香灰溢出香炉,细灰色的一堆铺在光滑平整的檀香木桌上。 蒲团上,一个小小的身影端正地跪着,小而光滑的后脑勺对着进门的人。 花朝节日甚少有人来此,烛火遍布的厅堂内少有香客。 莫孤离一脚踏进,就听那道童稚的声音响起:“你来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莫孤离道:“你知道我会来。” 那个小小的身影动作起身,转过来,对他道:“我不仅知道你会来,还知道你是为何而来。” 慧净小师傅站定,“众生皆苦,阿弥陀佛。” 莫孤离反而笑了,“那你渡我吗?小和尚。” “施主,自渡胜过他渡。” “怎么个自渡法。” “你生有情劫,现今情障已深,解铃还须系铃人。” “当初怎么不说,现在说风凉话有什么用。” “就是当初讲透彻明了,你还是会做你内心一直以来想做的事。颜丞相当初为了皇位稳固盛世太平,揭发了欲图造反夺权的柳家,这是他们颜家衰落的因,而你现今毁了盛名颜家,也会因承受因有的果。” “世界因果循环,谁也逃不了。”他走得慢条斯理地,随意坐在蒲团上。 “确实如此。” “我来此,也只想求一物,你知道我要什么的。” “此物有毒性,施主可想好了。” “我不求与他的将来,只想求与他的过往。” 慧净小师傅倒也不多劝,从袖口取出一个锦囊,珍重地递给他。 “望施主珍重。” 那个囊袋上面,用丝线精巧地绣着几朵荼蘼,花瓣卷起交叠,弧度优美,花簇浪涌般堆叠而绽放,张扬着抓挠着人心,妖冶魅惑。 那些荼蘼,是血红色的。 莫孤离五指攥紧锦囊,神色平静,“谢了。” 厢房内,窗户禁闭,室内昏暗,无声的寂静像浪潮般来势汹涌,让人淹没其中。 他揭开紫金香炉的盖子,从锦囊中取出两片香块,点燃后放入炉内。 轻烟徐徐从炉盖上的孔洞上升,烟岚雾黛地熏染着他的眉目。 他的眼里似隔着茫茫的烟波浩渺及山顶朝曦的晨雾飘逸,遮住他眼底的万千情绪翻涌。 他喟然长叹,合上双目,平躺在床上。 沉香醉梦,有迷幻、致梦、催眠的作用,取名自醉生梦死一词,是前朝某位练香师因痛失至爱而研制出的香,点燃此香,便可在梦中与最挂念的人相见。但因其具有毒性,研制甚少,残留至今更是寥寥无几。 梦中一片的灰暗,陡然光亮,风过庭野,他立于那株火红的木棉树上,转身朝他笑道:“你来了?” 我来了。 四月上旬,莫孤离借金陵重巡的借口,从洛阳城出发南下。 他跟着他探寻到的有关印迹,顺着他的足迹去寻找他。 我来赎罪了。 他心里想道。 那一路出了中原,来到九州东方的海口,碧蓝倾涌,卷着一袭雪白又去而复返。再往下,平地之上,绿洲野沃,小桥流水,已近江南一带。 春季的江南处在一片雨蒙蒙中,早晨起来看不见太阳,只见那天空中笼盖的一层层薄雾,阴霾环绕,气氛压抑,他看着都喘不过气来。 熙华:“你还好吗?” “我没事。” “你这一路都没笑过,别太挂心,总会找到的。” 他的脸色灰白,嘴唇失了血色,看着像得了一场重病,可他的却双眼有神,丝毫没有病中的颓废和无精打采。 出去打听消息寻找踪迹的人每天进进出出,偏偏没有一点消息。 他站在驿站的一角屋檐下,抬眸看着天际的烟雨,雨泣云愁,一刻都不消停。 他透过这一小方寸之地,蓦地回想起,他们初逢的一场江南烟雨。 他问向旁边的人,“这里附近,是不是有一个小镇?” “是的,大人。” “让人去那处找找。” 如果可能的话……他会不会也记得那里…… 他披上烟蓑雨笠,故地重游,还是同样的一砖一瓦,黑屋白墙,雨丝淌过一切蜿蜒顺入小河,地面的青石砖仍是那年久古老的颜色。 他站在同样的角落,看着同样的天空,赏着同样的烟雨。不同的是,没有那一袭雪白乍破天光向他走来,没有一把水滴墨鱼的白伞。 他终于等到了消息。 “当初南下,他确实经过了这里。听当地的居民说,他在这的街头坐了一天一夜,然后又向岭南那一带走去。”熙华给他披上大氅,“怎么脸色还是这么差……这里南下的路只有一条官道,要经过一处小乡落,我们明天启程去那里看看,等问完再去岭南。” “好。” 隔日他们架着马车,朝那个安宁而平静的乡村行去。 乡村落脚在山腰,雾岚遮腰,把它一半的身影都隐了去。 那一山的青绿,在烟雾缭绕下蒙着一层纱,青葱的绿染上乳色的白,似着了一身雪白的纱衣,看着都多了几分情。草木本无情,皆因人有心。 村里的居民此时少见外来客,正值农耕时节,大家伙都忙着播种插秧,为着秋收做着辛劳的准备。 这个时头来了人,大家伙也都挺好奇的,还听说是官家来的人。 一个粗麻短衣的青年过来接待,问他们此行为何。 熙华道:“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想跟你们打听个人。” 她拿出颜如卿的画像,“这是我们家走失的公子,你们村的人可曾见过他?” 青年盯着画像沉思老半天,遗憾地摇了摇头,“没印象。” 这时他家的媳妇收了纺纱走了进来,看见熙华手里还未收起的画像,奇道:“噫?这不是老方家捡回来的那个傻小子吗?” 熙华道:“你认识他吗?他现在在哪里?” 青年经她一说,惊醒般拍着脑袋,“哦!是那个小伙子!” 而后他又迟疑着开口问:“你们……是他的家人吗?” 熙华道:“我们是他的朋友,你知道他在哪里是吗?” 青年支支吾吾地,那妇人也一脸为难,“他……死了……” 第27章 脑中一声惊雷乍响般,莫孤离头昏目眩,身体不稳倒向一边。 一旁的侍卫眼疾手快急忙拉住他,他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滴落,拳头紧握着,手上青筋显露,艰难地开口回道:“你说他怎么了?” 连发出的声音,都是嘶哑低鸣。 那妇人被他阴狠的眼神吓着了,躲在丈夫背后,颤着声重复了一遍。 湖面上有人边撒网捕鱼,边唱着渔歌,清丽的歌声透过烟雾,环绕在耳旁,轻快的调子却激不起半分心绪波澜。 莫孤离坐在柳树下,接过熙华递来的水,几滴水珠顺着下颌淌进上襟,沾湿的地方接触的皮肤显得分外不适和刺疼。 “或许不是真的……你千万别思虑过多……毕竟谁也没见过……” 没见过什么呢?没见过他身死道消、血溅成河的场面。 或许是呢?谁知道他究竟死没死? 那个接待的青年带着他们去寻收留他的方家青年,那个方家的小伙住在偏近山顶的位置,一路走来也是累个够呛。 车途劳顿,路行艰巨,加上他身体因为醉梦早已不如往昔,大受打击下,精神瞬间变得低糜。 “要不要先休息片刻?”熙华问。 莫孤离摇头,视线中,那个去寻找方家小伙的青年带着他过来了,那人也是粗麻布衣着身,体格高大,皮肤黝黑。 他一路上听完了他们的来历和目的,见他们便问:“你们就是小白的朋友吗?” “小白?”熙华疑惑。 青年解释:“就是你们说的颜公子。” 方家小伙道:“因为我捡着他的时候问他名字他也不说,久而久之我就自己给他取了个名字。我也不太会起名字,看他穿的一身白我就叫他小白。” 那个人邀他们进屋里谈,给他们倒了茶水,“大人莫嫌弃,我们这只有这些了。” 莫孤离道:“无碍。你能先讲讲,你怎么跟他认识的?他又为什么住在你这里?” 他避开了最后的答案,哪怕那是真的,他也希望那预判的屠刀可以缓些降落。 方家小伙道:“我当初从山上捕猎完准备拿去集市上卖,刚走出村落十几里,就见一个人躺在地上,一身衣服破破烂烂的,有的地方还流着血,身上还结了许多血痂。” “当时我看着挺可怜的,就想叫醒他给他点铜钱存活,这年头谁都不容易,我也晓得。但是那人被我叫醒后,也不管我给他的铜钱,起身一直走着,也不知道要走去哪里。” “我一时放心不下,就跟着他走,我跟在他后头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我,我一开始以为他不想理人,后来又觉得他像是个聋的……后来……” 后来,他跟着他穿过山林,林间倦鸟归巢,阴翳处鸟鸣上下,他分明听得见声音,抬首向归巢的鸟群处看出,入定般地站在那看了许久。 方弧问他:“你要去哪里的?你是不是能听见我说话的?” 颜如卿没有回答他,眼神无光地看了他一眼,又掉头向前走去。 前方的尽头处,只有一块石碑立着,上面被风雨模糊了痕迹,只能依稀辨处“阮乡”两个字。 方弧奇道:“你也是阮乡的人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还想继续问他,结果颜如卿突然直直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任凭他怎么叫都醒不过来。 他看着颜如卿身上的伤口,像是被划伤磨损留下的,但是没有敷药的痕迹。 他也不好不管,他爹告诫过他多做善事,死后留德。于是,方弧毫不犹豫地把人带回了家。 等他醒过来再慢慢问也一样,如果是同乡的那就更好办了。 那时是正月,元宵刚过数天,南方少雪,天地间只有一片寒气袭人。 他把颜如卿安置好,找了村里的大夫给他看病,好人做到底,还给他买了药贴,又细心帮他包扎着伤口。 两天后,人总算醒了过来。 颜如卿醒的一脸茫然,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无神的眼扫视着周围,一圈下来,只见坐在木桌旁挑拣菜叶的健壮青年。 颜如卿漠然地坐在床边盯着他,等方弧挑完菜叶扭头过来看他时,反被他幽黑如鬼灵的眼神吓了一跳。 “你……你醒了……还疼吗?” 颜如卿皱眉,好像在消化他的话,理解着话语里的意识。他从被子里提起一只手,上面的伤口都上了药粉,又把手移到胸膛的位置,连近胸口的伤痕也被细致地处理了。 他又看向方弧,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 方弧心里庆幸,啊,原来不是聋的,那还好。 “我中午煮了点青菜粥,还有剩余的,你要吃吗?” 他又仿佛屏蔽了外界的一切,陷入自己的思考中,对他的话语不予理睬。 方弧问了几遍见他没回应,认栽般出去端了碗热乎乎的粥进来,放在床头边。 他倒还知晓吃东西,看见粥的时候,一手端起碗,拿起勺子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地往嘴里扒。 方弧被惊到了,这是多久没吃饭了……又怕他噎着,忙劝道:“慢点,慢点,我不跟你抢……锅里还有呢……” 他的脸被方弧拿湿布擦过一遍,抹去了满脸的尘土,露出原本清秀俊逸的眉目。 方弧见他长得如此精致,还以为是哪家潜逃的少爷或囚犯,但是看他这吃相,有感觉不像是大户人家教养的样子。 一连数天,无论他怎么问,颜如卿一概不答,方弧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说话,他也不识字,也不好拿着板子让他写。 请神容易送神难,当初把他带回来可没想到这么多麻烦事。 可是现在把人赶走又不太道德。 农家乡村这样偏僻的地方,只要有一件什么大事,一天之内就能传遍整个村落,飞鸽传书都没人言可道的迅捷。 所以,方家小伙捡了一个俊秀的小伙子回阮乡,还让人在家里住了几天,供吃又供喝的消息,传遍了阮乡,特别是妇人那里。 妇人素来爱道家里长短,这方家小伙在阮乡也是个周正且适婚的年纪,难免在背后被人做茶余饭后的聊资。 “可惜捡的不是小姑娘,要不然都可以当媳妇了。” “那有那么便宜的事呀!” “哎!说那是个姑娘也差,那个小伙子啊,长得比林家的闺女还好看呢!” “真的吗?你见过?” “上回我儿子叫我给方家那小伙带点柴火过去,那时那个小伙子站在方家小伙后面,皮肤白的像雪一般,眉目清秀的,我看着可爱,还从一旁篮子里拿出几个果子给他。” “然后呢?” “他没拿咧!他瞧着……好像这里有点问题……”那妇人指了指脑袋,“我把果子拿给他老半天,他接也没接,那眼睛一直看着我,像被山间野鬼附身般,看着特恐怖,一点精神气也没有。我走的时候还看见方家小伙跟他讲话,他也没理会,就呆呆地站在那。” “这么个俊的小伙,难道是个傻的?” “看起来像是,不然就是聋哑的。我经过他家好几次了,都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 “奇了怪了。” 方弧的父母早逝,他在阮乡长大,是吃着百家饭的,因此跟村里头的长辈们大多都熟,从村头到村尾那家,他都能挨个叫出户主的名字来。 他的婶婶们都担心他,见他成年后自己谋生也不易,纷纷劝他把屋里那人送走,方弧经过几番劝说,又细想与颜如卿相处的细节,心中的念头开始根深蒂固地生长。 于是他决定找个时间跟颜如卿说,不管他有没有听懂他说的话。 第28章 原创网锁章 第29章 原创网锁章 第30章 雷声轰鸣,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幕不是梦境。 那枝头的花随之一落,经不住雨水的承爱,在空中翻转几轮,也直直地下坠。 光秃秃的枝桠,浓墨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只有那崖底,还带着点点艳火,坠入了一个曾经满怀热忱而烈若骄阳的少年。 无人知晓,他曾经澈若明泉的眼底下,深藏着一颗热诚明烈的赤子心。 山间岁月长,无世事烦恼,在这世外人间的桃花乡中静休几日,却仿佛人世间过了几年。 莫孤离坐在阮乡的老树下,仰头看着碧宇广阔云卷云舒,老树上垂下的柳条在风里摇曳飘荡,枝头偶尔立着几只小鸟,叽喳停留而后扑棱飞走,一片的岁月静好。 方弧跟着熙华走过来在她身后小心翼翼道:“大人,您真的要把小白的墓移走吗?” 说是墓,其实也不大是。雨夜之后的第二天,天气露了晴,方弧便带上颜如卿平时的几件粗麻长衫,在那个山丘上、木棉树下,为他简单立了个衣冠冢。 虽然他不太愿意移墓,但是他们自称是颜如卿的亲友,他也没理由拒绝。 “嗯。”莫孤离看过来,轻淡地应了声,仿佛这般大事在他眼里不过是喝茶般无足轻重罢了。 要不是那天他讲完颜如卿的事后莫孤离直接晕了过去,他或许会以为他们这群亲友是冒称的了。 现在的时节好,山中芳菲正盛,一片姹紫嫣红美不胜收,道是人间好风光。 方弧领着他们朝印象中的山丘走去,快要到时,还没走近,便看见几点朱红在视线里呈现。 莫孤离的脚步放缓了,双眼凝视着那绽放枝头的花,又视线下放,聚在那隆起的土坡上。 一个木碑插在土坡前,什么名字也不曾刻印。一只蝴蝶从花间飞过,停留在木碑的上方片刻,又慢悠悠地扇着翅膀飞走了。 这里山林幽静,春意盎然,对面那高高的崖壁上,还结出几簇不知名而幽美的花,凝出山林深处外少见的翠绿。 莫孤离停住脚步,内心突然改变了想法。 他想自私下去,把他的衣冠冢移到京城去,在那深沉冰冷的都城和明争暗斗的朝堂里,陪着他一起度过人间四季。 可是,他曾是那么明媚的人,骄阳烈焰地全身散发着暖源,他爱雄关烈酒,也爱美景风流。 他爱人世烟火的热闹,也爱独处一隅的安静与美好。 他爱的那个人,爱着江南的雨,岭南的花。 他也爱大漠孤烟和塞上夕阳。 他唯独不爱的,便是那风云变幻冷酷无情的朝堂和权谋争斗。 莫孤离想,他怎么忍心呢……他活着,为了生存,为了谋生,已经自私了无数回了。 他已经死了,因为自己的自私无情而死的。 他怎么忍心呢,继续用自己的自私谋害着他,连他在黄泉地下也不得解脱。 熙华一脸担忧,回过身扶住他,“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 莫孤离摇头,“算了吧。” “什么?” “算了吧,别移了。” 熙华沉默稍会,道:“你这人,真是栽了。” 她这弟弟,从小看到大,做过的主意是从来没有改变过的,无论对或错。 然而这一次,却为了一个人而变了。 她只叹作孽,情爱再深,一方已白骨入土,阴阳永隔,栽得越彻底,只会更难走出来而已。 有些人,绝情灭欲惯了,一旦动了情,那便是万劫不复。 她不知他未来的路要如何走下去。 莫孤离问方弧:“你们这里,有哪的房屋是空余的吗?” 熙华奇道:“你问这个干嘛?” 莫孤离道:“我……想定居于此。” 熙华道:“你疯了么!你在这住了,京城那边怎么办?” 莫孤离道:“我早晚,是会成为第二个颜相的,倒不如早些放手。” 熙华道:“你说的容易,你以为皇帝老儿会那么容易放过你?” “我自有办法。” 于是,方弧在四方打听下,给莫孤离介绍了一间房宅。 那是一间废弃已久的木屋,简陋不失雅致,据说曾是一个云游道士在此修行离去后遗留下的。 好巧的是,那房屋门前,也有一颗木棉树。 因此,莫孤离便在这住下了。 熙华担心他现在的身子,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从附近的小镇上雇了个孩童给他当小厮。 “那我走了。”熙华站在马车前,肩上揽着一件水红的斗篷,“真的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不给皇帝办事了,我也可以养你啊,我在京城那开的那几家铺子都不错,收成也很好。” 莫孤离笑道:“不回了……你把信交给府里的阿朴就好,他平时帮我给宫中传信的,知道怎么做。” “那,你多注意身体吧。”熙华神情失落,临走前,她说“他们……都死了,我不想连你也死去,要不然,这世上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五月底,熙华带着原班人马回京。 同月,皇帝下昭,大意是莫孤离贤能让位,致适回乡,任命了一个平平无奇毫无根基的新官为相云云。 收到信时,皇帝虽然表面上不甚在意,但还是派了人出去查巡。可是人海茫茫,从熙华嘴里也问不出什么,只好作罢。 那衣冠冢立了好几年,莫孤离从来没有来看过它。 除了第一次,那是和熙华一起被方弧带着过来的。 不是说他不想来,而是他不敢来。 他无颜见他。 那些过往云烟,已经过去了四五年,可每逢他回想起,却仿佛发生在昨天。 他是那个残忍无情的刽子手,鲜血淋漓地一刀刀凌迟着他心尖上的人。 也凌迟着他自己。 第31章 完结 上山的那天,天空覆着一层薄薄的阴云,盘旋在空里,扩散着它的足迹。 空气粘腻而滞闷,水汽不可见地四处弥漫着,像是要凝成团一般,阻滞着人的呼吸。 出门的时候,天空反倒是一边晴一边阴,头顶的天阴云低垂,远处的天色却阳光明媚。 金色的阳光从云层泄落,利剑出鞘般斜斜刺进人世间,金光夺目,扎眼地很。 木棉开放之势正盛,顺着崖壁,绽出了一片火烧云霞,黑枝上滴滴殷红点缀。 那个山丘上的小土坡旁,一片翠绿,长满了与小腿齐高的野草。 几株青绿爬上土坡,在荒黄中点上生命的色彩。 风吹过,野草交缠,心跳紊乱。 他听见他那颗死寂已久的心开始怦然跳动,步履蹒跚着犹豫向前。 他的墓冢前是他最爱的花树,是茫茫不知底的空旷悬崖。它的后头,立着他这辈子最恨也最爱的人。 莫孤离探出手,轻柔而缓慢地拨开土坡上的青草,嘴里温柔地念道:“我来看你了。” “对不起,迟来了那么久。” 风声呜咽,野草悲鸣。 一朵鲜红的花坠落,砸在他的手上,滚落在墓冢旁。 “花开了,你看到了吗?” 没人回答,他继续说道着,自言自语。 “不知道我入了地府,还能不能看见你?” “应该不会吧……这么久了,或许你已经转世投胎了。” 会不会,化为孤魂厉鬼在等着他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也如愿了。 “我这几天,总是梦到你。” “我姐姐给我带来了一种边关进贡的酒,真想陪你喝一盅。” “这次出门有点着急,也忘了给你带贡品。” “我可能,也熬不了几年了。” 他手里玩转着那朵跌落枝头的木棉花,嫩黄的细蕊在花心中摇动着。 “我好想……快些见到你。” “我捱不住了……” “醉梦很好用,我梦见你又对我笑了,向我们刚遇见那样。” “卿儿啊……” 他的额头低垂,慢慢抵上那块木碑,“我的卿儿啊……” “反正也熬不过了,我下去陪你吧……” 他熬了一年又一年,终于,在经历了无数湿寒的季节里,在这个刚过了春寒的年头里,他选择了结了自己。 草木有枯荣,人生有命数。 或许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熙华随他一起上山,在快到墓冢的时候独自离开了,给他与颜如卿单独的相处空间。 头顶上的天空阴云渐渐移开了,隔着纤薄又透着灰白的云翳边缘,与另一半天空的蓝天白云针锋相对。 她眼皮猛地一跳,心头乱糟糟的,总预兆着会发生些什么事情般。 她把脑海中的要紧事过了一遍,察觉不出什么,转身抬头,看见那山头露出来的一点红时,不敢置信地立在原地。 阿喜看着她脸色突然不好,“怎么了?熙华小姐?” 熙华提着裙摆,风驰电掣地朝墓冢奔去,甩起的发尾在空中摆过一个凛冽的弧度。 她心头疯狂地祈祷着念道:“不会,不会,应该……不会的……” 即使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不可能,她也存着一丝希冀盼望着。 天空的阴云又退了一步,反而压得更加低了,似乎要落雨了。 而另一边,露出了几道灿烂的阳光,温和地洒落,投盖在那一小方山丘上,还有几许光线,飘入了崖底。 那阳光所照处,一个月白的身影背对着静坐着,低垂着头颅,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如果没有看见那落在野草间蜿蜒流淌的鲜血。 湿软的土壤上,漫着浓烈的血腥,掩盖了青草的芳香。 天空半是晴半是阴,这地上的人,隔着一道距离,也成了生死别离。 阿喜见了,满脸惊慌失措,结巴着道:“熙华小姐,这……这……” 熙华沉静地注视了片刻,认命了般,哑着声,“罢了……” “终究如此……终该如此……” 她越过那个人的背影,望向那块木碑。 那木碑起先什么也没写,五年前,他亲手在木碑刻了字。 上面笔走龙蛇地印着:“至余所爱。” 长风席卷,白驹过隙,晃眼间光阴逝去,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湮灭在这盛世的风云残卷里。 滋味如何,回味如何,受过的人才懂。 这世间天道无常,因果循环,可兜兜转转,也逃不过情之一字。 当初如是,现在亦如是。 那被他捏在手里的木棉,嫩黄的花蕊染上滴落的鲜血,整朵花都带着红。 花开花落几朝,山丘上的土坡旁新建了一个墓冢。 有过路的村民疑惑又好奇,四下打听,寻问不到结果便也作罢。 这里林深幽谧,春季草长莺飞,时有飞鸟停歇降落,围着土坡转着脑袋,豆子大的眼打量一番后,又倏地展翅,朝广袤无垠的天空飞去。 碧宇广阔,白云飘卷。 人世过往,尽作云烟。 End.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完结了…… 这篇文写得其实不太满意,第一次写文真的很垃圾。 虽然没什么人看…… 预计还有两个番外,明天更吧 第32章 番外一 一座喧闹而破败的花楼里,盈溢着人们满堂欢语的笑声,楼上的厢房内屋门紧闭,此时还是大白天,就有几声喘息和娇吟从其中传出。 一个瘦小的少年抱着比他还高的柴火,步履维艰地走着,有大半的柴火几乎是拖在地上 被磨坏了一角。 他脸上满是灰尘,脏扑扑地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只剩一双露在外面清澈的眼,平静而没有波澜,没有寻常小孩的活气和生机。 他一脚踢开柴房的门,把柴火放好,似乎轻松了般地沉沉喘了口气,然后在一旁倒下。 柴房里除了柴火外,还有一张铺在地面的床褥,上面的褥子和棉被破旧又单薄。 这好像是他休息的地方,他浑身放松地躺在床褥上,睁着眼看着上方黑漆漆的木板。 这座楼年久失修,很多门窗不牢固,被风一吹发出吱呀嘎啦的声音,刺耳得很,刮着人的耳膜。 顺着风声带来的,还有那些淫词浪语的歌调,以及楼上不停溢出此起彼伏的□□。 和着成了一曲魔音乱耳,激荡着人的心神。 不过他很平静,仿佛没有听到这些声音,又仿佛是习惯了,那跟呼吸空气一样是每日的常态。 “阿离!阿离!” 一个少女的声音传来,穿透了那曲魔音,是悦耳的神曲。 莫孤离缓慢地起了身,看向门口,恰在这时,那倾斜是房门被人突然打开,力道之猛,震的破败不堪的木门要掉下来。 “阿离,你吃午饭了吗?” 开门的少女穿着一身水粉的罗裙,那衣服的颜色漂着白,质地一般,看得出穿了很久不曾更换。 熙华踏着轻快的步子朝他奔来,手中拿着个包裹,“我中午去前堂服侍时,客人赏了我盘糕点,我留了几块给你尝尝。” 她在他身边跪下,拿出一块塞到他嘴边,“快试试,很好吃的!” 莫孤离张开嘴,一口咬住了一半的糕点,细腻的触感在嘴里化开,变成一股冰凉甜腻的味道,涌入他的咽喉,蔓延在他的味蕾。 “很好吃吧!”熙华看着他舍不得吃的样子,“都给你吃,别不舍得,这些都是你的。” “谢谢姐姐。”他开口说道,声音微弱而细小。 “你多吃点,别干活没力气,看你整天也挺辛苦的。” 莫孤离想起楼上的姨娘姐姐们,眼神低垂,“不辛苦的,这不算什么。” 和楼上及前堂的人比起来,他那点活其实不算什么。 他人虽小,懂事的却早。 “后堂的那个做饭的老扣你三餐,等我见到了梅姨一定要告他的状,长得丑就算了,心思还这么龌龊。” 熙华在一旁还没嘀咕完,就听外头有人在喊她。 “熙华!熙华!这死丫头又跑哪去了?” “糟了,是春姨。”熙华慌忙地提起曳地的裙摆,“春姨,我在这。” 春姨长了张刻薄的脸,对他们这些小孩最没有好脸色,“又在偷懒,还不提些热水上去给其他姑娘和客人洗洗身子。” “是,马上去。” “欸,等等。”春姨叫住她,“孤离在里面吧?” “在的。”还没等熙华回答,莫孤离自己就走出来了。 就算他不出来,她也会进去寻他,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 春姨便道:“那你也去吧,你去玉娘那一房。” 熙华一听,心里低骂了一句,“春姨,玉姨那里我去就好了。” 春姨皱着眉,张嘴便骂:“小贱蹄子,我说去哪便去哪,还想反了不成。” 她说着还要走上前来扇她巴掌,手将要扫到熙华的脸时,莫孤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她的腕骨。 他一脸冷漠地看着她,“我去就是了。” 春姨被他的表情吓到了,悻悻地缩回手,嘴里念叨着骂咧咧地离去。 “要不要我跟你换……” “没事,不用。” 昏暗的厢房内,窗帷厚重地遮住了外头的日光,里头的空气滞闷而稀薄,夹着几声喘息,混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许是云雨初歇,他提着水进去时,那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消散在旖旎的空气里。 客人首先打开了床幔,利落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衣服,慢条斯理地穿好,吊起的眼低头瞅了一眼站在角落的莫孤离。 莫孤离俯身垂首,他也没吩咐什么,打开门直直走了出去,临走时扔了一个钱袋在桌上,听着声音,份量不小。 等他走之后,床上传来一声嘤咛,接着一个女声慵懒地响起:“谁来了?给我准备热水。” 莫孤离站在阴影里,“已经准备好了。” 那原先想撑开床幔的手一顿,微弱的光线里,依稀可以看见是一段白皙柔弱的玉臂。 那声音蓦地转厉,冰渣般泛着冷,“谁让你来的!” 床幔一把被掀开,里面的人裹着轻薄的被单,他正想开口,又被插断,“你来了多久,都看见了什么?” “没有,我刚来,什么也没看见。”莫孤离看着她靠近,身体本能地开始微微颤抖。 “没有?”她的脸在阴影里仿佛鬼魅,交杂着阴沉恐怖的色彩,“真的?那你抖什么?” 莫孤离站在原地,一旁的手搭在木桶边缘,蒸腾的热气烫的他想挪开手。 他的手一动,她就扔了一个杯盏过来,“叫你说话啊!哑巴了不成?动什么动!谁叫你动了!” 熟悉的味道从额角漫开,鲜血开始遮住他一只眼的视线,他另一只眼里,看到那女人从床底下抽出一条长而硬的藤条。 还是和往常一样,那藤条破空地向他袭来,空气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一下力道很大,他被打得一脚站不住,跪在地上,埋着头,用手挡着脸。 “说啊!怎么不说!你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女人的声音尖利而凄慌,“你什么都没看到!知不知道!” 他脆弱地蜷缩在角落里,无力地受着藤条的挨打,裸露一侧的背上密密麻麻地渗出了血迹。 他想,会不会就死在这里呢? 鲜血不停地往外冒,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怜,是不是觉得很绝望。”那女人突然停下来,拽着他的头发,看着他的眼,“你要是恨,就给我恨着,给我恨着姓颜的一家,是他们,是他们!是他们害的我和你沦落到这种地步的。” 他身体挣扎地想避开她的手,胸口处的包裹在动作间滑落出来。 看着那掉落的糕点,他又恢复点清明,想伸手去够。 女人伸手按住,她看着他那困兽般的眼神,“想要吗?” 她蛊惑地问着。 莫孤离警惕地盯着,她又问:“想要吗?” 他思考了稍会,点了点头。 “想要啊?那我就给你。” 她抓起几块糕点,强硬地塞进他嘴里,双手钳着他的下巴,不让嘴巴闭合。 “嗯……嗯嗯……”他奋力地掰着她的手,她把糕点拼命地往嘴里扔,他来不及咀嚼吞咽,又被塞进几块。 额头的鲜血顺着脸庞流到嘴边,滑进嘴里,混合着糕点,在口腔蔓延着血腥味。 冰凉的,甜腻的,血腥的,窒息的。 他耳边响起她置若疯狂的笑声。 紧闭的房门又被打开,涌进来了许多人。 “玉娘!快住手,再这样下去要死人的!” 梅姨见了,赶紧和其他几个拉着她,连忙把她往后拖。 熙华赶忙扑上前来,吓得都哭了,“阿离!阿离!你没事吧?” 莫孤离在疯狂地咳嗽,咳得他肝脏俱疼,后背上的伤口又被撕裂开。 梅姨在一旁哀叹道:“冤孽啊!前阵子才打得满身伤,这会又被打得皮开肉绽,好歹是他亲娘,你也不至于这样下死手。” 玉娘一手甩开藤条,“我没有儿子!都给我滚出去。” 月夜星辉,清风徐来,夜晚间的花楼更是热闹非凡。 熙华细心地给他上药,包扎好伤口,安静地挨着他坐在柴房前的台阶上。 还有几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人,今晚不值班,和他们一直坐在内院里看星星看月亮。 在这一带,最不缺的,便是秦楼楚馆,在这些楼苑里,最多的,便是像他们一样被□□生育下来,却不知父亲何人的孩子。 他们在这里当小厮,当侍女,未来也有可能一直呆在此地,成为新的苦力或□□。 梅姨得了空在他们这停留了会,给他们拿了几盘点心和茶,还在一旁劝慰莫孤离,“别怕孩子,以后姨护着你,不会有事的。” 莫孤离的嗓音稚嫩,下巴搁在膝盖上,闷闷地问:“梅姨,她真的是我娘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怀疑过很多次。 “当然是,不然她为何要养你。你……还小,不懂事,其实她以前不是这样子的……都是世事弄人啊……” “那他是恨我父亲吗?” 刚才他被打时,又听到她说了姓颜的,这已经不是他第一回听到了。 “不是,她……还有我们这些人,都不知道自己孩子的父亲是谁……你莫挂心了。” “娘,”熙华在一旁说,“你快去前堂吧,不然春姨现在没见到你,又要罚你了。” 梅姨温柔地摸了摸熙华的头,莲步轻移地往前堂走去。 抬头满目星辉,高不可及的星子在夜空中散发着明亮的光,璀璨而耀眼。 “别想了。”熙华递来点心,柔声说着。 莫孤离转身盯着那一盘点心,忽的想起被塞在咽喉里混合着血的气息的感觉,胃里翻滚着酸水,几欲作呕。 熙华察觉到了,把点心拿开,给他一杯茶。 夜风寂寂,他们沉默地凝望着夜空。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干什么?”熙华在台阶上晃着腿,沾了泥土的裙摆荡在空中,“我好想走出这里,去外头看看,开几家自己的铺子,然后买一座大房子,我们一起住在里面。” 熙华神情失落,“不过都是梦。” 这其实是不可能的,在这里的女孩,长大了除了顶替老去的女人们,没有其他的选择。 她也知道,所以她格外地羡慕着莫孤离。 “要是我和你一样,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莫孤离漆黑的眸子凝望着她,“为什么?” “男子可以参加科考,你要是考上了,可以去洛阳当官,还可以去很多很多地方。” “那我以后去考试,考完把姐姐带出来。” 少女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好呀!” 莫孤离抬头仰望星空,星辰之间连着细微的线,星罗棋布,似一个巨大的棋盘。 走出这里,就有希望了。 还有那个颜家,玉娘只对他说过这是仇家,他们的祖籍在洛阳,其余什么也没有跟他讲,他们和梅姨,还有熙华,以及花楼上上下下的无数人,万般痛苦和蝇营狗苟皆是因为他们。只要他出了这里,总能打听到。 少年的眼瞳中燃起不知名的火焰。 于是他勤勉读书,埋头苦读,寒窗十几载,才熬出了头。 这期间,梅姨死了,玉娘也死了,死的时候,嘴里着魔般还念叨着颜家,念着一个他不曾知晓的名字。 后来,等他出了关中,他偶然知晓了,那是当今一代贤相的名字。 待他前往洛阳赴考,途径江南一带游玩时,恰巧下了雨。 他没有带伞,站在屋檐下等雨停。 水墨画的江南水乡里,他遇见了一个玉瓷雕琢的少年。 那像是光一般,照破了他过往十几年的黑夜,晨曦微亮,窥见了世外的明媚温暖。 后来他知道了,那个少年,姓颜。 第33章 番外二 今年的春来得格外地晚,已是四月的光景,春才踩着它的步伐姗姗来迟。 湖畔的柳树抽了芽,冒出点嫩绿,枝条在柔柔春风中细微飘摇,把一湖春水搅得春波荡漾。 王府里头新植了一株海棠树,娉婷地展着身躯,枝上的雀儿叽叽喳喳地叫着,早春便热闹了起来。 海棠树下有一座秋千,上面坐着一名少女,身着湘南上好的锦绣,耳边坠着一对华光流转的滴绿翡翠,色泽流畅,映着银盘似的脸庞,胜若春光。 她手里拿着一封信,荡着秋千,低头看着,嘴边带着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笑意。 她足尖随着秋千在地上轻点,日光烂漫,春光甚美。 一个小丫鬟从庭院穿过,绕到她跟前,手里拿着厨房刚煮好的莲子羹,见自家小姐一脸掩不住的兴悦,便问:“是颜少爷给小姐寄信了吗?” 柳玉音抬起头,问她:“你怎么晓得的?” 丫鬟笑着说:“小姐只有在看他的信的时候才会这幅表情。” 在柳府内,全府上下没有人不知道她们小姐对城西颜府颜少爷的心思。 况且,在京都内,这两家算是门当户对,金童玉女,也是格外相配。 一边是巩固边疆的大将军,一家是稳定内朝的老丞相。 因此,两家来往相当频繁,两家的小姐少爷也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颜涵宇今年开春便被委以南下巡查,说是巡查,其实也是历练。 他在岭南一带巡完准备北上,因意外又在江南一地稍作调整,按照行程,可能会晚些回城。趁得以歇息之时,给柳玉音和家人写了书信报平安。 倒不是对柳玉音挂念,而是她在他临行前缠着他,让他给自己寄几封信说说南边各地的风情。 他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类似于妹妹存在的柳玉音一直都很纵容,便也从了。 但也因此,柳玉音一直以为自己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存在。 此刻,柳玉音舀着莲子羹,问道:“我爹爹前几日说要给我提亲……你从前堂的人那里,打听出是哪家了吗?” 丫鬟放下案盘,说道:“小姐,别担心,除了颜少爷,老爷还看得上哪家啊?老爷还进宫面圣,让皇上拟旨赐婚呢!”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柳玉音就放心了,心里仿佛浸在蜜里,整个人都笑开怀了。 她可喜欢她的宇哥哥了! 但是,等过了十几日,等她准备好出门迎接她心中的如意郎君回府时,却看到了他身边有着另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隔着距离远远看着,他与那名女子交谈说笑,眼里是不曾有过的呵护和疼爱。 那名女子长得很有江南韵味,清雅秀美,一颦一笑都泛着烟雨的温柔。 她那时站在树下看了好长时间,发了好久的呆,等人走了也没有回过神来。 然后,柳家的将军,她的父亲还没和颜府提起这婚事,就听说城西的颜府要办婚事了。 这圣旨还没下达,领旨的太监刚到颜府门口,颜涵宇一听闻消息,立马把人领了出去,让人把圣旨送回高阁。 整个京都,也只有他敢这么做。不仅因为他是颜家之子,更是因为他是当今圣上的良师益友。 隔日,他便带着未来的娇妻进宫谢罪去了。 那天晚上,她的父亲柳泉坐在她的厢房内,对他说:“音儿,别担心,为父有办法的。” 柳玉音在烛火中对他一笑,灯火笼罩下的脸温柔而朦胧,“算了,爹,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两相安好,便也罢了。 不过,对她来讲,说的容易,做起来却难。 思念着爱慕着一个人十几年,每天的心思满满载着的都是他的身影,几乎要成为了习惯。 她有时候坐在树下摆着秋千发呆,有时候会看书看得走了神,等她回神后朝窗外一看,已经快天黑了。 习惯是要改的,但不是一朝一夕便改得了。 她知道。 但柳府的人不知道。 伺候的丫鬟们看着她每日愁容满面,乐不思蜀的样子,就觉得心疼。柳泉看着自家女儿这幅模样,心里头也不爽快。 那几日,他成天往颜府奔走,又在兵营四处巡逻,有时候要大半夜才能回来。 柳玉音那时只关乎着自己,还没察觉出什么,等到她走出自己的世界,发现时已经晚了。 颜府少爷颜涵宇将娶的新娘,是个在南方一带四处游走卖艺的乐女,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这几日的街头,早已传遍了他们俩各种各样的故事。 谁知道那些说书人嘴里讲的故事,有几分真假呢? 不过真假也不重要,他们的情意倒是真的。 她看得见。 颜涵宇有一遭带着苏婳前来拜访,柳泉不在,彻夜未归,是柳玉音接待的人。 苏婳瞧见她时,朝她柔柔一笑,“这位便是音妹妹了吧。” 颜涵宇牵着她的手,素来冷淡严谨的脸上泛着温柔的笑意,“音儿,这是苏婳。” 她看得心口骤疼。 说是忘记,说要改变,哪有那么容易。 她低垂下眼,再抬起头来时脸上挂上笑,“这便是苏姐姐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他们来这坐了有一个时辰,交谈说笑和睦融融,谁也看不出她笑颜下的勉强和哀伤。 颜涵宇临走前,问了一句,“柳世伯最近为何没有归府?” “许是兵营内事务繁忙,前不久又边疆战乱,父亲在兵营内忙着调整。” 颜涵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了句:“看你最近消瘦了许多,多注意身体。” 她衣袖下的手突然捏紧了帕子,看着他的背影,在他要跨过门槛走出柳府时,张口喊道:“宇哥哥!” 颜涵宇顿足,回头看她。 她忽然后悔了,喊住有什么用呢? “路上小心。” 算了吧,这次真的算了吧。 今年植栽的海棠树品种不好,过了没几天,那花儿枯败地纷纷往下掉,留下光秃秃的枝桠。 柳家居于京都的浦东,临着横跨京都的洛河,每逢佳节时,站在府内高楼上,总能看到人们祈愿的河灯。 可是今年还不曾等到那个时节,她再也见不到洛河的灯火辉煌。 月黑风高夜,一丝月光也不曾见,被乌云挡得严严实实。 她坐在贵妃塌上绣着花,眼睛感到困乏,正要放下丝线回里间休息时,柳泉一把推开他房屋的门。 柳玉音讶声道:“爹!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一身风尘仆仆,气息急喘,拉着柳玉音的手,严肃地说:“音儿,你听好了,待会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走出房门半步。” 她透过他的身形看到了房间外铠甲森森的侍卫,内心恐慌,“爹,发生什么事了……” “你听我的话就是了。” “爹!你想做什么!” 她花容失色,“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啊?” 连数几日不归府,常在兵营逗留,会在府内面见着来自四海八荒的谋客,她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她也懂得君子之道帝臣之论的。 “爹!你不能这样做,这是杀头的大罪!” “音儿,爹知你聪慧,如今李氏王朝式微,皇嗣凋零,新皇尚年幼而无实权,这是天赐的好时机啊!而且,只要爹成了,你还怕不能嫁给颜家那小子吗?到时候你就是皇女,举国上下,唯你至尊。” “我不要!爹,收手吧,求你了……快收手吧……” 柳泉看她这样一脸恨不成钢,这时门外的一个侍卫前来说道:“将军,时候快到了。” 他一把拂开柳玉音抓着他的手,转身朝守门院的侍卫道:“把房门看紧,别让小姐出来。” 房门禁闭,投不出一丝光亮,连烛火都被风熄灭,整个世界陷入了黑暗中。 她拼命拍打着房门,哭喊着,劝导着,都被风声呜咽地吹没。 等到房门再打开的时候,她看见的,不是她一意孤绝的父亲。 “宇哥哥……”她衣衫凌乱,发髻半散地颓废着坐在地上,看着那逆着日光出现的身影,顿时高高提起心脏。 “我父亲呢?” 她弱弱地问着,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惊恐万状。 颜涵宇没说什么,只道了句:“走吧。” 她和他穿过庭院和廊坊,四处空寂寂,一个人影也没有。 日光浮下,在流动的风里呼吸。她望着他的背影,那样的高不可及。 “柳世伯,在数日前来过颜府。”他突然说。 她聚神仔细听着。 他没有回头,“那时他和我父亲在房中议事,我不知是何事,他们两人在房中争吵起来。事后,我问父亲,他不曾回答我。” “那一天我进宫面圣,我看见柳世伯和禁军的人来往,走入一家酒肆中。我开始注意起来,每日回府从兵营经过时,都在打听柳世伯的消息。” “那天来你家中做客时,我听你说你父亲久未归府。我大概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我向父亲对质,父亲告诉了我详情。柳世伯不曾放弃,在数日后,又到我家中拜访,仍被父亲拒绝……但我接受了,我同意和他联盟。” 柳玉音刹住脚步,双手抓着两侧的裙裾,平静地看着他。 他回头了,“当今天子临危时受命践位,扶持他登位的便是我颜家。天子不可失,天下不可乱。柳世伯从那时起,就有了反逆的意图。他手中掌握着军权,又和皇帝身边的禁军勾搭,势不可当。我假装和他联手,和他暗中书信来往,从内部一点点解剖他的权力。” “我为的是当今世道,是天下的海晏河清,你可知晓?” “所以,我父亲呢?” “在狱牢。我们两家算是交往不浅,柳世伯做了糊涂事,是他的过错。你芳华正好,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可以帮你逃出京都。” “谢了,不用。” “音儿,我……” “那是我父亲。”她打断他的话,“无论怎样,那都是我父亲,你为你的太平盛世,君圣臣贤,我只想我的父亲而已。” 天子临位不过八载,浦东柳家之叛首起,柳泉将军以掌全国兵权与禁军中的叛乱分子联手,欲图谋害当今天子。奈何颜相之子力保天子安危,深入虎穴解了这场祸乱。贤臣之心,忠实可畏。 天子赏罚分明,对于颜家大势封赏,对于柳家,叛军之首柳泉处以斩首,其余子嗣流放关中一带,男的充军,女的落为贱藉以充妓。 关中一带向来祸乱四起,因地势复杂难以管制,穷山恶水,多匪盗倭寇。 离去的路上,颜涵宇来送行,柳玉音见了,心中如死水般地平静。 他们之间一句话也不曾说,一个眼神对视也没有。 柳玉音的眼里,平静的眼神下,翻滚着无奈、怨恨还有不知所向的惘然。 从一朝将军贵女,沦为一介下贱的□□。 她不知怨恨谁,又或者谁都怨恨着。 那个人从前是她的宇哥哥,从今往后,便是她的杀父仇人。 她出城行了一半的路,听押他们的士兵说着他的大婚举办如何风光夺目。 她在河边面无表情,刮卷的风沙吹疼她娇嫩的脸。 她到关中一带时,已经是秋天了。 天冷了,她的心也死了。 从前的柳玉音也不在了。 那个温柔可爱,纯善娇美的女孩,死在了洛阳的春天,葬在了关中的秋季。 第34章 番外三 最近大雨连绵,总让他无缘无故地想起江南的四月烟雨天。 那场他和白衣少年在江南初见时的江南烟雨。 连着入梦时,都带着他的身影而来。 君枕黄粱,南柯一梦。 沉醉得让他不想醒过来。 窗外的木棉花开得正艳,一树风姿绰约,半是惊鸿照影来。 因为使用了醉梦一香,他平素不觉困乏,连睡的时间都很少,近来却异常地嗜睡。 熙华以为他是忧虑过重,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缘何。 他今夜的这场梦,在一片水汽朦胧中,窥见了江南如水墨画的屋瓦人家。 那个人,他撑着一只水滴墨鲤的白伞,缓步移向他而来。 他看不清他的面容,许是烟雨朦胧遮蔽了视线,又或许是他潜意识里,还不曾想面对那张脸。 雨泣云愁,天地间一片灰蒙。 可是他好像笑了,天光乍破般,朝他伸出手来。 他愣神着看着他的笑,恍恍惚惚地伸出了手。 他牵着他的手,共撑着一把伞,走过小桥流水,经过雨帘云栋,跨过廊桥仙苑,其间,他的手一直握着,不曾放开,不想放开,更不敢放开。 他怕他一放,这人就没了。 他和他一起坐在江南烟波浩渺的小舟上,在小舟摇晃中看着雨幕中依河成街的楼舍。 雨露岚雾的缠绵悱恻,有着旖旎的美。 他仿佛感受到了。 他和他在晃漾中拥吻。 最后那人拉着他的手停在一道石桥上,陪着他一同安静地看向远方。 那溪水潺沥清冽,细波粼粼地荡着银片。 远方一片空旷旷,是水墨的留白,放任的遐想。 不知哪家院里头的梨花树伸出头来,在雨中娇怜地受着水滴飞溅,滚落在地上,沾了灰泥。 有的飘入了溪流中,顺着流水淙淙,经过他们的脚下。 如雪零星地迎面飞扬过来,拂过他的侧颊,间许地落在他们的乌发上。 他这一刻突然想起一句话。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们在江南四月烟雨天中,牵着各自的手,一起白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一场梦~~ 完啦,正式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