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一念解落 作者:七圄 文案: 虽然第一次发文,但是很久以前写的一个短篇,填掉,看着玩吧。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侯遗,禤解 ┃ 配角:佘元伯,佘莲之,毛芼,彭锦,陆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短片小说,就是男女恋爱那点事儿 引子 “咚”的一声,一块石头砸到一名女子背上,她没有回头,向前缓缓走着。夜色之下,黑色衣衫,长发披散,如同幽灵一般。 “喂——”顽童的叫喊在身后响起:“叫你呢!” 顽童见女子不应,拾起地上石头又砸了过去,不偏不倚砸中女子的头。 “她还没感觉……不会是僵尸吧?”一个女孩语气透着恐惧。 “怪物!”先前那个顽童又捡了个石块,便要向前跟上那个女子。 “喂——!” 他被身旁另一男孩一把拉住:“小心啊!她上次突然发疯,给二虎叔摔成重伤!你忘了吗?” 后面一个胖胖的男孩道:“是啊,你不要惹她,万一她又发了疯……想想都觉得害怕。” 那首位顽童愤然道:“你们怕,我才不怕!” 他握紧手中的石头,冲跑了好几步,狠狠地将石头掷向女子。 “咚”的一声,石头精准地砸中了先前的同一个地方。 女子终于发出了轻微的哼声,她缓缓转过头来,看着那名顽童。 其余孩子见她转了过来,先后叫喊着跑走了。 只有那名顽童仰着头,像是很英勇的样子,拳头绷得紧紧的,大声叫道:“你这个怪物!你来我们村就是来害人的!我、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那女子衣衫简朴,面容苍白,容貌却十分清丽。她怀中抱着一个包裹,看着有些分量。 她淡淡道:“我这就要走了。” 顽童被她看着发了毛,一边退后一边嚷着:“算你有自知之明,你、你、你赶紧走!” 一连退了数十步,转身一溜烟跑没了影。 女子转过身,前方不远处已立着一个黑影。 “你骨子里可不是软弱好欺之人,当年连我都上了当。” 这个声音好似自前尘穿越而来,将那份熟悉慢慢带到她的面前。 “没想到我还活着吧?”那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原本带给她温暖的声音,已经变的低沉与冷冽。 “活着,自然是好事……” 那人嗤笑了一声,渐渐走近,露出清晰的模样,他的脸上罩着一个残破怪异的面具,只露出一只右眼。她看着那颗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突然感到心被刀子划过一般。 “把玉柱交出来,那样的话你我的私仇就一笔勾销,怎么样?”那人威胁道。 她突然觉得很悲哀,最终,连他都要抢夺她的东西。 “除了这个,我愿意做任何补偿。” “不需要!”他无情地打断了她的话:“你不给,我只有抢了!” 第1章 遇袭 稀薄的雾气晕染了整片树林,虽不至于遮蔽视线,却令人如在迷雾,心生不安。 几个黑影闪过,鬼鬼崇崇,紧跟前方不远处的黑衣少年。 少年察觉异样,步履忽快忽慢,身后的黑影也跟着忽快忽慢。 一瞬间,少年消失不见,几人定住脚步,向周围一阵乱寻,口中咒骂不止,如同追丢了猎物的猎人一般丧气。 未等几人反应过来,那黑衣少年忽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竟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现的。 “几位兄台跟着小弟做什么?”少年开口,神色轻松。 当中一人见此情形,上前一步,凶相尽显,恶狠狠地说:“小子!我告诉你,这儿方圆五百里山头都是老子的,识相的话就将你腰间的上等白玉留下,不然……哼!” “五百里?这西月山总共也就方圆两百里。”少年提了一口气,眉宇一蹙,假装很不解的模样,开口道:“我没记错的话,此间可是朗月山庄佘家的地界,这几位兄台怎么说是你们的山头?” 黑衣少年上下打量面前诸人一番,又笑着说:“几位衣着倒不像是山贼,而且眼光不错,竟看得出这是上等的白玉。” “哼!废话!交还是不交?!”那领头人不理黑衣少年的话语,依旧恶狠狠地呵斥。 少年颔首浅笑,淡淡道:“可要叫几位失望了。” 那人见言语威胁无用,大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一挥手,其余诸人一齐围攻向那少年。 只见少年如旋风一般在群匪之间,不一会儿便将他们打地七零八落,速度之快,过眼难视。 站在一旁的领头人按捺不住,抢上前来与少年过招,无料打了半天,连少年的衣角都没摸到过,不断被撂倒在地,又不断站起身攻击,倒还挺执着。 他终究气喘吁吁,汗如雨落,再难有力气与人拼斗。手下们面面相觑,也无人敢上前一步,黑衣少年亦面露得意之色。 领头人见毫无上风可占,双眼转了一转,立刻跪地求饶,大喊道:“这位小爷爷,小的千错万错不该打您玉佩的主意,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吧!” 黑衣少年眉头一皱,心想:“这帮人欺软怕硬,哪里是真心悔过?决不可轻饶。”厉声喝道:“你们这些恶人,也不知打劫了多少过路人,我岂能轻易放了你们?” “哎呦喂,小爷爷,您也知道这里是佘家的地盘!我们还要躲着佘家人,能打劫个什么啊!” 领头人见少年一脸狐疑,又解释道:“这里本就是没人管的山区荒地……佘家霸占这里很多年了,也不是什么善茬,经常压榨我们……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们也不能干这样的事情……” 黑衣少年见他说得恳切,铁着脸道:“既然如此,你们滚吧——再叫我遇见你们打劫,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那伙人赶忙叩谢。 少年刚转过身去,听见领头人叫道:“小爷爷——” “还有何——唔!”他好奇转回,迎面一片白茫茫的粉末,洒了一脸,他不慎吸入了些,不一会儿就感到头晕眼花,四肢慢慢没有了力气,“咚”的一声,瘫倒在地。他挤出仅有的力气愤然道:“可、可恶……卑、鄙!” 那伙人围了上来,狂妄地笑着,领头人粗暴地摘走了少年腰间的玉佩,得意炫耍。 莹白的玉佩上雕着半朵花和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精致生动,让人移不开目光。 “还我……还我玉佩!”少年欲起身夺佩,起势未成又倒在地上。 “还想抢?!”领头人气焰更甚,大吼道:“待老子先解决了你!”说着举起手中板斧,正欲挥下。 “你们在做甚?!”这一声怒吼,浑厚有力,在山间回荡,久久不散,如山中猛虎宣誓权威。 “不可以拿走!!……我的、我的玉佩……”少年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额头上滑落下来。 “你怎么样了?”耳边传来女子温柔的声音。 少年缓缓转过头,眼见一名少女关切地看着他。 “醒了就好,我这就去叫舅舅,你等一下。”话毕,少女快步向屋外走去。 少年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雕花大床之上,四周是整齐摆放的家具。他起身坐于床边,觉得头微微阵痛,忽而想起林中之事,立即在腰间找寻玉佩,却徒劳无功,心中非常失落。 “可算醒了!”一名身穿褐色袍子的中年男子踱入房内,身后跟着的正是刚刚坐在床边的少女。 中年男子神色激动道:“老夫可担心坏了,贤侄现在感觉如何?” 少年痴痴问道:“请问您是?” “哦哈哈哈……看看我!唉!我净担心贤侄的伤势了!失礼,失礼!”中年男子顿了顿,正色道:“老夫佘元伯,乃是朗月山庄的主人。” 他指了指身后的少女说道:“这是老夫外甥女,解儿。” 少女向夏侯遗点头以示礼数,他亦回礼示意。 夏侯遗感激道:“原是佘庄主救了我,小侄夏侯遗,救命之恩,感激不尽!”说罢起身欲跪拜佘元伯,却被他一把托住。 “贤侄万万不可,救人乃是老夫应做之事。你中了毒粉,身体尚未恢复,快坐下。” 夏侯遗似是想起了什么,准备起身,却又感一阵晕眩涌出,踉跄坐回床上。 佘元伯上前扶住,关切问道:“贤侄这是要做什么?” “娘亲遗物被那伙歹人抢走,我势必要追回,不可耽误了。我也实在不能麻烦庄主照顾了。” “贤侄说的什么话?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佘元伯边说边向一旁的解儿使了个眼色。 解儿走近夏侯遗,自袖中拿出那雕有半朵花和蝴蝶的白玉玉佩,递到他身前。 夏侯遗既惊且喜,不由地接过,失声道:“这是……” “那伙歹人行这等恶事不是一两次了。只不过他们对西月山非常熟悉,藏于密林又行踪不定,老夫虽是此间之主,却总奈何不了他们……这次是碰巧遇到贤侄你……” “佘庄主……小侄一定要再拜于你,此物对我十分重要……我——” “贤侄这样就见外了!贤侄介不介意叫我佘伯伯?” 夏侯遗一愣,而后高兴起来:“佘伯伯!” 那佘元伯自也是欢喜应了。 “那几个人……佘伯伯如何处置?” “他们向我保证不再害人,我便放了他们。” “不能相信他们!”夏侯遗厉声道:“佘伯伯,他们就是这样骗了我,令我掉以轻心才上的当!” “他们如此诚恳,而且我不想伤人性命。”佘元伯捋着须髯,意味深长地叹道。 夏侯遗钦佩之色溢于言表,说道:“佘伯伯宅心仁厚,可此举不等于放虎归山?” 佘元伯拍了拍夏侯遗的肩膀,笑道:“贤侄放心,我假意恐吓他们,他们是真怕了……我也会增派人手多多巡逻,令他们没有机会再出来害人。” 夏侯遗暗自思忖:“佘伯伯对恶人如此宽厚,却不知那些人如何在背后诋毁于他。” 佘元伯踟躇半天,问道:“贤侄,老夫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佘伯伯于我有救命之恩,只要我能回答,定当知无不言!” 佘庄主试探问道:“老夫冒昧,不瞒贤侄,救你回来时,见你身上有副应国海鹰府的令牌,你又姓夏侯……你与二王爷麾下第一军师夏侯甄是何关系?” 夏侯遗闻之惊讶,而后定定答道:“夏侯甄乃家父。” 佘庄主喜色尽显,悦声问道:“那贤侄定是夏侯军师与姽婳公主之子了?” “是,佘伯伯猜的没错……那段往事,我以为世人都已经忘却了。”夏侯遗低下头,失落地说。 “呵呵……过去的事情的确会被世间遗忘,可是对于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来讲,有些事可能一生都忘不掉。” 夏侯遗淡笑,透着欣慰,也透着无奈。 “贤侄若不嫌弃,可在我这里静养一段时日,你中的毒粉虽不至于要了性命,但十分损耗精力。未免以后留下遗症,最好近日不要妄动真气。” 夏侯遗长长一揖,起身道:“既是佘伯伯的好意,小侄却之不恭,叨扰了。” 佘元伯侧目对身后的少女说道:“解儿,这些天由你来照顾夏侯公子。” “是。”解儿淡淡答道。 佘元伯离开后,解儿开口道:“夏侯公子若有什么吩咐,知会我一声便可。” 夏侯遗这才有机会仔细看着名为解儿的少女,她身着抛袖长裙,体型瘦长,面容精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神色沉静,言语神态之中亦透着与年龄不甚相衬的成熟气韵。 他想起刚睁眼之时,这少女的眼神与现下的清冷疏离是不同的,那是很温柔的眼神。 “解儿姑娘……” “夏侯公子有什么吩咐?” 夏侯遗也不晓得自己要说什么,问什么,只好紧张解释道:“没什么……” 解儿淡淡一笑,说道:“夏侯公子好好休息吧。”说完轻轻关上房门,离开了。 第2章 月容 “那夏侯家的公子生的俊气英朗,又是应国贵胄,女儿啊,一会儿去见见他——”佘元伯坐在厅堂的主位上,对女儿兴致冲冲说着夏侯遗的诸般好话。 一旁的佘夫人却埋怨说:“女儿才回家,让她休息休息。” “爹,你可从来没将外人随便带到家里来。怎么,如今不仅‘拔刀相助’,还带回家养伤?”佘家大小姐佘莲之用骄横的语气嚷道,转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武林中人,路见不平岂不应该?这可是老天给我们的机会。”佘元伯得意道。 佘家小姐哼笑一声,漫不经心地说:“路见不平?呵呵,爹爹,您老人家什么时候转性啦?” 佘小姐捋着垂在胸前的发丝,笑个不停。 “怎么和爹说话呢?”佘元伯愤怒中夹杂着尴尬。 佘小姐对佘元伯的愤怒毫不理会,继续用那种漫不经心地语气说:“爹,您这就生气了?我也是怕您有事瞒着我们,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我这里不明就里的,也不知要怎么帮你圆话。” “是啊,老爷,你还是说清楚的好。”一旁的佘夫人也跟着附和。 佘元伯正要说话,突见门口来了人,咳嗽两声向夫人和女儿示意。 只见解儿端着茶点慢慢走进来,依次给三人斟茶和摆放点心。 “哟,一说到重要的事就出现啦?连招呼也不打。”佘小姐话中带刺,似是要刺死解儿一般。 “妹妹知道姐姐今日回来,准备了些茶点。”解儿微笑说话,仿佛没察觉那样尖锐的冒犯。 佘莲之看着解儿,满眼厌恶,哼笑一声,冷冷嘲道:“有劳妹妹了!不过呢,我现在没胃口。” 她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衫,对着佘家二老说道:“爹、娘,孩儿累了,先回去了。”话音未落就走出大门,任佘元伯怎么唤都不回头。 “唉!真是……平日里惯坏她了!”佘元伯长叹一声,本想着夏侯遗是天公作美,可女儿却一点也不合作,令他颇为苦恼。 看到端着托盘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解儿,心下更是烦躁,急着打发她离开,说道:“你先下去吧!” “是。”解儿应和着,没有看他,正欲转身却被他叫住。 “夏侯遗怎么样了?” “夏侯公子恢复的不错,再过几日就可以痊愈了。”解儿淡淡答道。 佘元伯沉吟半响,挥了挥手说道:“没事了,你下去吧。” 解儿离开厅堂。 自夏侯遗来了朗月山庄以后,解儿便成了照顾他的人,天天为他煎药、送药、置办所需物品。兴许是自小养成的贵族习气,夏侯遗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要求,解儿虽觉得这人麻烦了些,可还是尽量满足于他,从没抱怨过什么。除此之外,夏侯遗的话也特别多,只要解儿一来就与她说个没完,问东问西,不停地缠着她。 虽然佘庄主时不时也来和夏侯遗聊两句,但总归不是长时间相处,几天下来,解儿自然成了他最熟稔的人。 夏侯遗不喜欢解儿叫他夏侯公子,认为那样很生疏。他告诉她自己的字是‘勿念’,让她直接叫他的字。 他和解儿讲了很多自己经历的趣事,也希望多了解一些她的事情,可解儿除了告诉他自己全名叫禤解以外,再没说过其他关于自己的事情。 一天深夜,寒意比傍晚浓烈许多。 庄园北面尽头的石门徐徐打开,一名手持烛台的女子走了出来,一席深色长裙与夜色融为一体,微弱烛光吃力地照亮四周的黑暗,烛火的光影随着强横的夜风在女子脸上慌乱摆动,她用手护住不安的火焰,像是护住一个不安的孩子。 “解儿!是你吗?”一声轻唤自空中传来。 解儿寻声望去,不远处的假山上,夏侯遗坐在那里伸头看向这边,不断地挥着手。 她走近,抬头望着他:“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你又在这里干什么呢?”夏侯遗嘿嘿笑着。 解儿没有回答,带着劝慰的语气说道:“你还是回去吧,夜间寒冷,对你恢复不利。” 夏侯遗得意道:“好歹我是习武之人,身体好得很,那毒伤早就好了!今夜不知为什么,就是睡不着,也不想在房间里闷着。” 他看了眼穿着单薄的解儿,柔声道:“夜里冷,你先回屋吧。”说完便仰头望着渐渐走出乌云的月亮。 不料解儿将烛台放到一平坦石凹处,向假山上攀去。夏侯遗察觉,不由地伸手扶住晃晃悠悠的解儿。她的手虽然冷冰冰的,可却软绵细滑,摸着很是舒服,夏侯遗一颗心也砰砰乱跳起来。 待她安稳坐在身旁,夏侯遗方才松手。 “看来睡不着的不止我一个啊。”他讪讪地说。 一阵安静,二人望着空中明月,露出浅浅笑意。 “解儿,我有个疑问,想问你很久了。”他终于找到机会,定定地看着解儿的脸。 “什么?”解儿没有看夏侯遗,仍然望着月亮。 月光之下,她的面庞越发显得精致,只是神情黯然,似乎有着无尽的心事,令这张无比精致的脸看上去如同毫无生气的瓷器一般,让观者的心也酸楚起来。 夏侯遗回过神,才发现解儿似乎已瞧了他半天,等他接下来的话语。 “咳咳。”夏侯遗忙避开她的目光,说道:“你是佘庄主的亲外甥女对吧?” “是。”解儿露出不解的神色,不知他想问什么。 “可是,你为什么做下人的事情……也不是那种下人,只是他们对你恭敬,却还让你做下人活计,我很疑惑。” 夏侯遗觉得自己说话颠三倒四,不好意思起来,又生怕解儿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加重语气问道:“解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解儿转过头去,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这是我自己要求的。” 夏侯遗仔细地观察着解儿的每一个神态,想捕捉到些什么,却是徒劳。 他感到解儿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可是他想知道,急切地想了解这个女孩的一切,即便她用沉默终止,他还是不甘心地问:“为什么?我想知道。我们是朋友对吗?朋友之间应该坦诚相待,互相说说心事,对吧?” 解儿转头,对上夏侯遗的眼睛,清澈明亮的眼睛映着皎洁的月亮,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心不由为之震颤。不仅仅是因为这双瞳自然的美丽,还因为那样诚恳、关切、带爱怜的眼神。 解儿避开夏侯遗的眼睛,淡淡说道:“我自幼家遭变故,纵使舅舅一家待我再好,依旧是寄人篱下,我不愿白受人恩惠……” “变故?难道只剩你一人?”夏侯遗睁大眼睛,惊奇之色夺目而出。 “是啊。”解儿笑意苍白。 夏侯遗张了张口,想继续问,可一时间又不知该问什么。也许因为解儿与他都是孤儿,也许因为他们都“寄人篱下”,一股亲切感涌上心头。 但他们又是不同的,舅舅待他如亲生儿子,将一切最好的东西毫不吝啬的给予他。而解儿的境遇比他要凄凉不少,佘元伯虽对她言语尊敬,可似乎带着几分疏离,一点也不亲熟。 二人静静地坐在假山上,静静地看着月亮在浮云中忽隐忽现,时间仿佛被拉长再拉长,没有尽头。 第3章 冲突 一阵敲门声响起,夏侯遗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门前地面耀眼的光亮,才发现已过午时。 “勿念,你醒了吗?”门外传来解儿轻柔的声音。 “起来了!等我一下就好!”夏侯遗如风一般打理好衣着,洗漱了一番。 打开门,面前的解儿“噗”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夏侯遗看着解儿秀丽的面容,不知不觉也笑了。 “半夜不睡,第二天日上三竿,还得我叫你起床。” “啊?”夏侯遗傻呼呼地笑着。 “舅舅有事找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解儿脸上闪过一丝忧虑,一瞬而逝。 厅堂内,佘元伯与夫人坐于主位,侧面坐着个身着蓝色锦衣,足蹬绢花绣鞋的美貌女子,正是佘莲之。 她没有看步入厅堂的夏侯遗二人,却神情傲慢。 “小侄昨日晚睡,不知已过午时,迟来之过,望佘伯伯见谅。”夏侯遗作揖表示歉意。 佘元伯扬起手哈哈笑道:“贤侄客气什么?随意些,就当此处是自家,无妨、无妨。” “怕是夜半调情,相谈甚欢,以致于睡得入了迷,忘了时日吧。”佘莲之话语尖锐,令人闻之难受。 夏侯遗面色微变,强压怒气,破有礼貌地问道:“这位是?” 佘元伯也知女儿失态,狠狠地瞟了佘莲之一眼,笑对夏侯遗说道:“小女莲之,她前几天自外归来,身体有恙,一直在房内养病,未能及时与贤侄引荐……莲之啊,这位就是夏侯公子。” “见过佘小姐。”夏侯遗作揖。 不料那佘小姐毫不不客气,反而直直地盯着夏侯遗,用她惯有的傲慢尖锐的口气说:“果然英俊不凡,怪不得我那平日里不与他人多说一句的妹妹会不惜攀岩与你谈心事。” “佘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夏侯遗按捺不住愤怒,声音也不自觉大了几分,他瞧了瞧身边的解儿,可她并无反应。 “莲之!你这是做什么?”一旁的佘元伯赶忙训斥女儿。 哪知佘莲之对其言充耳不闻,一双尖锐的眼睛又看向解儿,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嘴角扬起一丝冷笑:“妹妹你本该做分内之事,却与男子半夜私会,真是太丢脸了!” 夏侯遗被佘莲之的话气得火冒三丈,可眼见解儿毫无反应便泄了气,正自疑惑,却听耳边缓缓响起解儿清冷镇定的声音。 “姐姐多虑了,我办妥了事情后才遇上夏侯公子,这个姐姐应该比谁都清楚。” 解儿对上佘莲之的眼睛,这般镇定中暗含的孤高与不屑,一下子激怒了对方。 “我最讨厌你这种表情了!”佘莲之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先挑衅的人反倒像受了挑衅一般。 “你以为自己从容不迫?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你只不过是我们家的一个下人!若不是因为乾……” “住口!”佘莲之后面的话被佘元伯的吼声截断,她自己似也察觉差点说了不该说的话,“哼”了一声坐回原位,闭嘴之后不发一言。 “让贤侄见笑了,小女顽劣,我会好好教育她。请贤侄大人大量,不与她一般计较。”佘元伯被女儿一闹,尴尬不已,转头对解儿冷淡地说:“送夏侯公子回房。” “是,夏侯公子随我来。”解儿轻声应着,语气平静,仿佛刚刚的事情与她无关。 夏侯遗又是生气又是疑惑,也没再多说什么,跟着解儿走了。 二人走后,佘元伯长叹一口气,对女儿训斥道:“你太不像话了!要是多一个人知道解儿的事情就糟了!” 佘莲之自知说错了话,却还嘴硬道:“那丫头这几日与夏侯遗走的那么近,指不定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他了!” “别任性了!多一个人知道她的事情,她便会多一份危险,这点她可不含糊!看夏侯遗的样子,应是什么都不知道……” 一旁的佘夫人听地不甚耐烦,一心惦记撮合夏侯遗和佘莲之的事情,叹着气说:“这次本来要让你和夏侯公子好好相识一番,可你这不懂事的丫头,竟给自己坏事……” “爹、娘,你们想结交权贵是你们的事情。我不会牺牲终身大事,和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你们要是勉强我,我就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什么!?”佘元伯夫妇异口同声,惊讶不已。 半响,佘夫人迟疑地问:“你……有心上人了吗?” 佘莲之微微一怔,脸红了起来。 长廊之中,只闻步履匆匆。 夏侯遗几次想开口说话,都忍了回去。 他和解儿一前一后走着,到了夏侯遗房间门口,解儿准备走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佘家的人在监视你对不对?” 解儿默不知声。 “不止一次了对不对?” 解儿依旧不言语。 “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解儿转身欲走,胳膊却被夏侯遗一把抓住。 “解儿,你和佘家的关系真是太奇怪了,我如何都想不通。我也知道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该过问……可是你——” “夏侯公子!”解儿打断夏侯遗的话,仍淡然道:“你想多了,每个家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家事,有何奇怪?” 夏侯遗仍然不愿放弃,又问:“可佘莲之对你的态度……” “我毕竟是以一个外人的身份住在佘家,若我是姐姐也会不自在。况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姐姐不喜欢我,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夏侯遗见解儿无心回答他的疑问,又想到佘庄主对自己的恩情,也不好再多管闲事,慢慢放开解儿。 解儿正欲离开,又转过身来对夏侯遗说:“你若是伤病好了,就早些回家吧。我想你舅舅见你许久未归,一定很着急了。”说完便快步离开了。 夏侯遗在原地站了许久,也回身进了房间。 第4章 伪面 夏侯遗推托了佘元伯的挽留,离开了朗月山庄。 他本想和解儿道别,却不见其踪,自不好刻意寻找,只得悻然离开。 行至数十里外,他感到有些倦意,不由地想起之前被歹人袭击的事情,不免心有余悸。 他四处张望了下,纵身跃上一棵枝干粗壮的大树,横卧其上准备小憩片刻。 过了一会儿,便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 “烈哥,现在能回去吗?也不知道那小子走没走,这会儿回去会不会挨骂啊?” “屁话!老子都快饿死在外面了,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夏侯遗一听,向下看去,竟是那日偷袭他的歹人中的三个人,当中那个便是当时的头目。 “要是刚好碰见……” “砰”的一声,中间的人狠狠地敲了一旁人的头。 “给我闭嘴!碰见什么?你这么个怂样能干什么大事?” 夏侯遗越听越觉得事有蹊跷,悄悄跟随在那些人后面,他身法卓然,那几人自然发觉不了他。 一路跟到了朗月山庄门口,只见三个“山贼”与门卫打招呼,似乎很熟识,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夏侯遗绕到一边的围墙外,轻跃而入,看着那几人到了厅前。 没过一会儿,佘元伯从中走出,见到几人一脸不爽道:“你们怎么来了?” “小的收到消息,说那人走了,想着快些回来,为主子分忧解难。”名叫烈哥的男子哈着腰赔笑道。 “夏侯遗前脚走,你们后脚就来了,还真是快啊!哼!” “庄主似乎有什么烦心事,不会和那小子有关吧?”烈哥小心试探着佘元伯。 佘元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怒道:“哼!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滚!不要让老夫看见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话毕大袖一甩,愤然离去。 待佘元伯走远以后,烈哥在地上啐了一口,大骂道:“朝我吼什么?还不是他自己,看见人家身份想攀关系,这不,人财两空!” “烈哥,少说两句吧。传到庄主耳朵里咱可吃不了兜着走啊!”一旁的小弟左顾右盼,生怕有谁听到。 “去去去!听到就听到,我们替他干了那么多事,什么时候捞过好?想把我一脚踹开,哪儿那么容易?”烈哥大摇大摆地走向后院,身边几个小弟也小心地跟着。 夏侯遗在角落里惊愣了半天,没想到表面正气凛然的佘庄主却是一个卑鄙贪婪的伪君子,不仅纵容手下假扮山贼抢夺路人财物,还假意施恩欺骗自己。此时夏侯遗心中既有悔、也有恨,忽地想到了解儿,想到之前种种,不由地心里一寒。 她此刻的处境才是最危险的。他想立刻找到解儿,告诉她这一切,又怕打草惊蛇。决定先回家给舅舅报个平安,仔细准备一番,再行到此。 几双眼睛紧盯黑夜中缓缓移动的烛光,待烛光消失后,方才一齐消失不见。 “如何?”佘元伯对面前的几个家丁问道。 “解儿小姐和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行为。” “她能有什么异常?凭她之力,还想逃出这里不成?”佘莲之道。 佘元伯摇了摇头,神色微有不安:“莲之,没有人真正了解解儿……她虽表面对我们言听计从,可谁又能知她心中所想?血祭之前,我们都不可放松警惕。” “老爷,解儿这孩子也是可怜,不如……”佘夫人忍不住劝说道。 “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得到了乾坤玉柱便放了她。”佘莲之看了佘元伯一眼,笑道:“爹是不可能同意的。” 佘元伯道:“没错,夫人,我知你心软,可心软成不了大事。此事你不用管,那丫头命不好,怨不得别人!” 佘夫人担忧道:“我觉得这事儿还是有风险,万一她对我们有所隐瞒……” 佘元伯笑容傲慢,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她当年只有十岁,懂什么?我多问两句就全套出来了,加上我爹曾经说过的一些事情,□□不离十。夫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对她只需小心谨慎一些便可。” 两天之后,佘庄主与佘莲之在厅堂中闲聊,家丁突然来报说:“夏侯公子前来拜访。” 佘元伯一听喜出望外,却立刻显出担忧之色。 “夏侯遗此时前来,真不是时候啊!” “找个理由让他走不就行了。”佘莲之不耐烦道。 佘元伯摇了摇头,他心中依然想与陆氏一族交好,严肃道:“见机行事好了。” 依旧是一身黑衣,但前日里的狼狈已不复存在,夏侯遗此刻气宇轩昂地立在那里,一双明亮的眼睛溢着神采,手里还提着一个不小的包裹。 他走进佘元伯,恭敬地欠了欠身:“佘庄主、佘小姐,我又来叨扰了。” “贤侄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啊?”佘元伯的眼睛已然盯住了他手中之物。 “家舅知道庄主救了小侄一命,定要小侄携厚礼道谢。” 夏侯遗将手中之物放到佘元伯身旁的桌上,解开包裹,打开盒子,一尊金光熠熠的金蟾呈现在父女二人面前,将他们看呆了,半晌未有言语。 “贤侄,这……陆将军真是太、太客气了……” “救命之恩,岂是小小一件俗物可以报答的?佘庄主一定要收下才好。” 佘元伯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听夏侯遗这么讲,故作矜持道:“既如此,老夫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侄还有一事相求。” 佘元伯欢喜道:“贤侄客气了,只要老夫能办到,定会答应。” “是这样的,小侄本要与舅舅一起南下办事,沿途路经贵庄,舅舅让我先来送礼,待解决完军中事物后便与我会合,在此期间小侄可否借住几日?”夏侯遗彬彬有礼地说道。 “这……当然好、当然好了。”佘元伯应声有些勉强,却想不到办法拒绝。 “爹!”佘莲之在一旁不满地叫道,似乎在提示什么。 “若贵庄不方便,小侄另寻住处也无妨。”夏侯遗故意说。 佘元伯认为夏侯遗携厚礼前来,说明陆将军有意交好,是个难得的机会,可又怕夏侯遗知道了家中密事。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开罪陆将军。至于解儿的事情,只要隐藏妥当,便不会有什么意外。 “怎么会!贤侄尽管住下,之前你住的房间还空着呢!” “谢过佘庄主!”夏侯遗看了看面前的二人,故意打了个哈欠,笑着说:“不好意思啊佘伯伯!小侄赶路太急,这会先去休息了。” 佘元伯笑着答应,内心却有些复杂。 佘莲之站到佘元伯身侧,压着声音急道:“爹!你怎么就答应了?那陆协兵强马壮,又是个贪婪不讲理的人!若是让他知道了玉柱这样的东西,您苦心多年的计划岂不是要落了空?” 佘元伯神情复杂道:“我也知有这个风险,可是你让我如何拒绝?” “有什么不能拒绝的?”佘莲之很是气愤。 “你不懂,乾坤玉柱是否真的那么厉害,是否能顺利为我所用,都还是未知数。可若与海鹰府交好,我们朗月山庄自然名声鹊起,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可放过。” “爹,我们家再西月山一带名望显赫,在这里就是我们说了算,这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我们在这里自然说一不二,可你想想陆家的权势和风光,便可知差距有多大。西月山就像被丢弃于尘世之外,夹在南应和大常国之间无人认领。”佘元伯满眼野心和不平。 “不被任何一方管辖,自由自在有什么不好?” “无事之时当然好,可一旦他们注意到了这里,发现这里有可利用价值的时候,便会前来抢夺,我们又怎会是对手?非亲非故,拿什么与他们做筹码?若是提前有机会交好,到时候大不了将这地方给了他们,换取一个亲贵头衔,我们一家搬去城里享万人之上的福气,该有多好。”佘元伯遐想着往后高人一等的生活,陶醉其中。 佘莲之知父亲说的有理,但却并不喜欢这种发展,离开朗月山庄这件事,她从来没有想过。 第5章 过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夏侯遗自窗悄然跃出,在夜色的遮蔽下,一席黑衣,身影无显,步落无声。 他几乎将解儿日常去的地方找了个遍,可终不见其踪,心下不禁有几分焦急。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身形一闪便消失了。 北面的尽头,一扇石门稳稳地立在夏侯遗面前。 解儿正对着一尊黑色玉器运气,黑雾萦绕,观之诡异。 “……这奇异的力量……很微弱……又很遥远……到底是什么……”解儿闭眼蹙眉,白皙的脸上渗出点点汗珠。 石门“吱呀”轻微的响动了一声,接着缓缓合住。 解儿双眼倏地睁开。 石门“吱呀”又一声,比上次更为清晰。 这间石室有两层门。当初为了解儿能全神贯注研究玉柱,不会被人突然打断,佘元伯特意加了一道石门。 “解儿?这是……?” 眼见是夏侯遗,解儿惊讶不已:“勿念,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地方除了佘元伯每日亲自来监视一番,没有别人来过,包括佘夫人和佘莲之。家丁就更不敢违逆佘元伯的吩咐,来这个地方。 夏侯遗耳朵一动,顺手合住了门,闪身藏到了一面墙壁之后。 不多时只听两层石门又先后打开,先后合住,佘元伯魁梧的身躯出现在门口。 解儿正好看着他。 “打扰到你了吗?我来看看玉柱的情况。”佘元伯尽力保持着威严的姿态和质问的语气,但底气隐约不足。 “舅舅放心吧,玉柱没有异样,虽然是沉睡状态,但能隐藏的强大能量。”解儿闭着眼睛,一边施法一边细细感受。 佘元伯也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受什么似的。 “没错,被封存的,强大力量。” 他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复而睁开眼睛。 沉默了好一阵,佘元伯开口道:“夏侯遗……要再这里暂住几日,之前他与你似乎很聊得来……” 解儿缓缓睁开眼睛,手中的动作没有停止。 “舅舅是在提醒我守口如瓶吗?舅舅觉得我会相信一个相识不久的外人吗?” 佘元伯一听解儿的话,仿佛放下了心,笑着道:“舅舅是怕你年幼,会被人欺骗。” 解儿停下施法,转过身看着佘元伯:“舅舅难道不相信我?佘家收留我、养育我,我自是感激在心。血祭之后,自当将玉柱灵力献出一部分,报答舅舅恩情,只要舅舅答应让我返回家乡。” “这些不是早就约定好了吗?舅舅当然不会不相信你,呵呵呵……你要知道,如果我的话不可信,别人的话就更不能相信了。” “过几天陆协将军也要过来,夏侯遗一定会跟你讲。不过,那个陆协人称南应‘枭神’,很有野心,如果让他知道玉柱的过往,定会不择手段的抢夺玉柱……” “就如同图拉族那般……”佘元伯仔细观察着解儿的表情变化。 她果然在听到“图拉族”三个字,手上微微抖了抖,吸了口气,缓缓道:“我明白舅舅的所言。” 佘元伯确认了解儿的答复,满意地离去。 待佘元伯走远,夏侯遗如疾风一般闪现在解儿面前,激动道:“解儿!你真的相信佘元伯会放了你吗?” “你都知道什么了?”解儿淡漠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担忧。 “你的事情只是刚刚才知道一些,但佘元伯为人虚伪狠毒是事实,之前救我一事也是他的诡计……” 夏侯遗瞧着解儿平静的面孔,话停了下来。 解儿在这里生活多年,怎会不比他了解佘元伯呢? “解儿,你……若是愿意,我带你走。佘元伯并不知道我已晓得他这些事情,只要出其不意,我一定能带你走!” 解儿听到这句话,身体微微颤抖,但并没有看夏侯遗。她垂下头,缓缓道:“我……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 她看着夏侯遗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表情复杂,问道:“你回来是为了我?” 夏侯遗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佘元伯的为人后,便想到了你。他们即便得到了这个……玉柱之后。”他指向台子上的柱形玉器,又说道:“定然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解儿轻抚这柱形玉器,仿佛是在呵护她的生命一样。 “你有准备?既如此,让我帮你!”夏侯遗上前一步,语气坚定。 “勿念,你为何,为何这样对我,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解儿声音微微哽咽着。 “我……”夏侯遗先愣了一下,后傻傻的说:“我也不知道……路见不平、而、而且我们也……我、我……我们不是朋友吗?”他说了半天越说越乱,脸竟然红了起来。 “噗。”解儿见他的窘迫样子,轻声笑了出来:“勿念,谢谢你。” “这个玉柱究竟是什么东西?”夏侯遗看着解儿手中的黑色玉柱,眼神中充满探寻的意味。 “长成这样的玉器,我还真没见过。” “长成这样?那是什么意思?”解儿第一次露出单纯懵懂的表情。 “我是说……”夏侯遗表情纠结,竭力想着如何形容才恰当,他有些歉然的看着解儿,说道:“从未见过,如此笨重丑陋的玉器……” 夏侯遗又将目光移到这个一根圆柱上下顶着两个盘子状的怪异玉器,一脸无法理解,他出身贵族,从小到大精美别致的器物见得多了,偏是没见过这样简易粗糙的结构。 “丑吗?我倒是没什么感觉。” “我没说错话吧?”夏侯遗憨笑道。 解儿摇了摇头,微笑道:“没有。只是我不懂玉器,不过它的确有些重……” 她低下头,亦望着手中之物,轻轻地抚着。 “我的家乡远在西北的山林之中,是个古老的部族,玉柱是我们自古相传供奉的神器,也是我们族里的秘密,并不为外人所知。但我们的生活并不闭塞,时常要和外面的人交易。” “我们所居山林不远处就是大漠之地,距离我们最近的游牧部族名叫图拉族,可有一天,与我们一向交好的图拉部族突然闯入村落,攻击我们……族人奋起抵抗,却敌不过他们体格强健、骁勇善战。他们逼问族人玉柱的秘密……当时的巫祝禤风姑姑发觉事态危急,让娘亲带着我和玉柱逃走……” “图拉族……刚才佘元伯也提到了。”他突然想到佘元伯言语评判陆协,让他很火大,但又觉得说的也没什么错处,他咳了咳道:“解儿,我不会告诉舅舅的。” 解儿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 夏侯遗摸了摸鼻子,然后说:“你竟有这样的身世……我听闻有一些很古老的民族,住在很隐秘的深山,他们之中有些厉害的巫师可通晓过去,预测未来,还会很多高深的法术……”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 “书上,还有我娘告诉我的。我们应国先前也有国师,学识渊博,会卜卦吉凶,却未曾听闻会法术。” 夏侯遗看了看那玉柱,又看了眼解儿,眼里充满好奇,问道:“你方才是在施法作术吗?你都会什么法术?” 解儿摇了摇头:“我这微末的伎俩只怕还不敌一个身经百战的打手。” 夏侯遗看这其貌不扬的“黑石头”,说道:“这玉柱究竟有什么力量,值得图拉族如此费心掠夺?” 解儿叹了口气道:“我想,可能与我族族志上的记载有关。千年以前,先辈中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大巫,曾经用玉柱召唤出遮天蔽日的黑色沙暴,将攻击我族的几万敌人尽数埋葬于沙土之下。他们一定是知道了这件事,才想来抢玉柱。当年图拉族与南边的部落打仗,打了很久都打不过,他们应该是想通过玉柱的力量征服其他部落。” “可既然隐秘,这些外族人怎么会知道?” 解儿摇了摇头:“我也很想知道……” “既然玉柱那么厉害,那位巫祝为什么不用它来对抗敌人,而要让你带着逃跑?” 解儿自嘲地摇了摇头,叹息道:“我们一族虽然有天赋灵力,但是在很长久的岁月中,灵力逐渐退化,越来越弱,强大的力量更是借自于玉柱。小时候隐约听大人说过,玉柱的状态十分不稳定,有些岁月中灵力非常充沛,极端的时候如同取之不竭一样,可大部分岁月里,玉柱却能量甚微,几乎无法催动,我出生之前,玉柱已经如此残喘很多年了……禤风姑姑自知凶多吉少,才出此下策,形势危急,她只告诉我,一定要保护好玉柱,并未来得及说更详细的事情。” 夏侯遗恍然,又问道:“为何让你保护玉柱?你那时候不是个孩子吗?” “因为,我被选定为玉柱的宿主。” “宿主?那是什么。” “虽然玉柱沉睡多年,但我们一直保留有自古而来的传统。需要禤氏嫡系中选出一名女眷以血养之,当任宿主若是死去,玉柱便会立刻进入沉睡状态。唯有等下一任宿主以……处子的纯阴之血启之。禤风姑姑之后的下一任宿主,就是我。” 解儿脸色微红,夏侯遗脸也红了。 他复而正色道:“那佘元伯定也是想要这玉柱。” “没错,他还隐瞒了我全族被屠的消息……可我却偷偷听到他们谈论……爹娘和禤风姑姑都已经死了……”解儿身体不由的发抖,强忍着泪珠没有流下来。 “佘元伯怎么对自己姐姐的死活全然不顾?” “他与娘亲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当年外公只身来到这里,与佘家小姐结了亲。不知何故,又回到了族里。直到族内遭逢变故,他才偷偷告诉娘亲,让她投奔这个弟弟。” “糟糕的是,我所说的这些,舅舅都一清二楚。那时我年龄小,以为他是我的亲人和依靠,竟都跟他讲了。” 夏侯遗突然想到了什么,赶忙问:“你们方才说的约定是怎么回事?” “他有禤族血脉,身负灵力,能感应到玉柱的能量,也具备使用玉柱的资格,他想吸取玉柱的能量为己所用。”解儿神色落寞道:“舅舅虽不会法术,但灵力与我相若,武艺又十分精强。我现在不是他的对手。况且,即便是玉柱之力解封,我也需要花时间与它磨合。我族之灾来的匆忙,禤风姑姑未及告诉我运用之法。我只能凭些许记忆自己琢磨。即便血祭之后,短时间内,也未必敌的过舅舅。” 解儿道:“我们都在赌,赌谁能把控住玉柱。” 夏侯遗想起他昏迷前听到的那声吼叫,自然知道佘元伯不是等闲。但他自小便是人中骄子,初生牛犊,并不觉得自己就一定会输给了他。 夏侯遗忽道:“血祭之日是哪一天?” 解儿点了点头:“五天以后的月圆之夜。” 夏侯遗言语突然急切起来:“解儿,你跟我走吧!只是为了这一天而已,我带你去更安全的地方,佘家虎视眈眈,太危险了!” “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了……我孤身拿着这样一个东西,到哪里都不会安全的!只要,只要血祭之后,我研究出如何使用玉柱的能力,就可以与他们对抗,保护玉柱和自己!佘家这间密室是阴气汇集之所,是血祭的绝佳场所,我若此时离开还要费心寻找其他地点,行事仓促,未必找得到,况且若有什么人干扰,自有舅舅替我解决他们。” 解儿慢慢转向夏侯遗,声音也柔和下来:“除了我的族人和亲人……勿念,你是第一个让我说出这些心事的人。” 说完咬了咬牙,哽咽道:“与舅舅的对抗十分危险,我不愿连累你,你还是走吧。” 夏侯遗摇了摇头,眼神无比坚定,说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我一定帮你!” 第6章 欺敌 夏侯遗自小跟着舅舅陆协在军营中长大,因为母亲的缘故,也极少远离海鹰府。他虽武艺拔群,可江湖经验却不多。此番第一次独自外出,便上了“山贼”的当,差点害了性命。 他心里很明白,他的身份得到恶人垂涎,救了他一命。换一个人未必会被救,佘元伯大概会任由手下谋财害命,将尸体随便掩埋在这西月山的暗处,任谁也不会知道。想到这里,夏侯遗整个背脊都发了凉。 自从知道了佘元伯的算计之后,才惊觉“山贼”口中所说竟是实话。他实在比单刀直入,张口劫财的山贼可怕得多。 回王府的时候,陆协并未归来。夏侯遗急着救解儿于水火之中,准备一番又赶到朗月山庄。 至于他所说陆协不日要路过此地,完全是编出来骗佘元伯的。他知佘元伯有意攀附权贵,一听到陆协将军要来,定是要设法布置以备迎接,正好教他分分心。即便佘元伯发现了什么,有陆协的威名在,也不敢轻举妄动,对他怎么样。 不过佘元伯毕竟是老狐狸一条,这会儿便在询问陆协的行迹。 “贤侄昨日提及,陆将军要来,不知他何时到此地呢?” “我也不清楚,也许三五天,也许七八天,舅舅尚有些事务要处理。不过我已与舅舅说了这里的地点,他不会寻错。”夏侯遗故意这么说,暗示陆协随时会来。 “我们这里离官道有些路程,陆将军如今怎地突然要来?” 夏侯遗大方道:“舅舅南下,的确不用走到这边,只不过我跟舅舅说,佘伯伯有恩于我,想引他见上一见。不怕佘伯伯笑话,舅舅最是疼我,便痛快答应了。再者,他对佘伯伯亦是耳闻已久,早有拜访之意。” 佘元伯明知最后一句是客套之言,但被如此恭维,喜不自胜道:“我也是,我早就仰慕陆将军赫赫威名,若能结识,真是再好不过!” 夏侯遗道:“这可太好了!” 佘元伯满脸堆欢,忽然收敛笑容,那笑容像是精心编排过的,亲和又克制,他道:“解儿没有怠慢贤侄吧,这孩子最近身体不是很好,若是她照顾不周,我就遣别的丫鬟来服侍你。” 夏侯遗面露惊异道:“解儿她怎么了?是生了什么病么?我竟都不知道。” 佘元伯观察了半天,确认他的反应,然后笑道:“她就是累着了,没得病,贤侄莫要着急。” “我这个人喜欢与人聊天,佘伯伯事务繁忙,总不能一直同我说话。佘小姐又不待见我……”夏侯遗颇为无奈地摊了摊手。 佘元伯尴尬笑着,却也不知如何反驳。 “我跟解儿天天见面,竟连她身体有恙都没察觉出来,真是太疏忽了。”夏侯遗刻意扮演粗心的模样,好让佘元伯降低警惕。 接着他又叹口气道:“我与解儿在一处都是我说话比较多,她只是听着。有时候问些她的事情,她也不愿说。倒像是我自以为与她相熟,其实人家可能根本没把我当朋友。” 佘元伯眼睛一亮,立刻道:“解儿这孩子颇为……她到我家多年,有时连我也猜不透她心里怎么想的。我本不愿说,既然贤侄有此烦恼,我眼见不忍,只好与你说了。 夏侯遗好奇道:“佘伯伯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解儿的母亲,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多年前将她丢在我们家便消失无踪了。我想那孩子心中一定有很深的怨恨,小的时候就曾差点将莲之推下山崖……” 夏侯遗大惊道:“什么?解儿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不像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啊?” “贤侄啊,我何苦骗你?你也见到莲之的态度了,毕竟是血亲姐妹,若不是真的发生过不愉快,莲之何至于如此对她?” 夏侯遗愣在原处,眼睛不断地眨着,像是在竭力思考什么。 “不过那次之后,她也没再犯过。我猜她大概是一时激情才失手的,唉,这孩子也是可怜……”佘元伯一面叹气,一面偷瞄夏侯遗的反应。 见夏侯遗还是不言语,他认为自己撼动了对方,起身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贤侄不必担忧,她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你也就暂住几日,以后便没什么机会见到她了。” “解儿一个柔弱女子,还能害我不成?” 佘元伯意味深长地笑道:“很多事情,很多人,都不似表面见到的那般模样。就像贤侄你,自是精英翘楚一表人才,不也一时不慎遭到无名小人的偷袭啊。” 夏侯遗心中震动,佘元伯虽然谎话连篇,可这句却十分在理。大多数时候,经验确实比能力有用很多。 佘元伯见夏侯遗动容,心中满意,然后笑着说:“看看,竟说这些扫兴的事情,年轻人哪里爱听?对了,贤侄,你可知这里为什么叫朗月山庄吗?” 山庄西边两里外,有个小小的山谷,谷中有一面湖,占了整个山谷的一半大小。西月山以鲜少见到的白色山体闻名,而这个山谷的山石更是大半呈白色,三面山壁均自山顶向底、由外向里斜削下来,从空中鸟瞰,整个山谷就好似一朵绽放的白色石莲花。月挂当头之时,白色的山体,几如镜面的大湖,一齐反射洒下的月辉,可当得上真正的朗朗如昼。 夏侯遗心下正自感叹眼前奇景,只听身旁的人说道。 “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只可惜如今有人煞了这等好风景。” 佘元伯让佘莲之带夏侯遗观赏朗月山庄最为自豪的景色,佘莲之虽然把“不情愿”三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可终究还是没有违逆父亲的意思。 “我知道爹爹让我陪你是为了什么,他说了好几次……但是我不喜欢的,别人说地再好都没用。” 佘莲之说完看着面前美景,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竟微微的有些许上扬。她吸了口气,又恢复成一张臭脸。 夏侯遗并未注意到她微妙的心理变化。他本想问她与解儿小时候的事情是真还是假?可她总是这般阴阳怪气,便也没有心情问了。 “佘小姐讨厌的事情还真不少。”夏侯遗终于忍不住,想要讽刺她一番。 “我喜欢的并不少,只不过近日里恰好来的都是惹我心烦的东西。”佘莲之瞥了眼夏侯遗,笑容竟有几分讥诮,道:“你的眼光也真奇怪,竟会喜欢我那阴森的妹妹。” 夏侯遗不由的脸颊微红,仍自镇定,叹了口气道:“我以为你不把她当妹妹。” “那我该怎么称呼她,我并不想叫她的名字。” “我以为你会用更恶劣的称呼。”夏侯遗语气缓和,他觉得佘莲之虽然跋扈,可似乎与佘元伯有些不同。 “什么样的称呼?贱人?贱婢?” 夏侯遗太阳穴跳了跳。 “她和她手中的东西,都是祸害,这样的人本应该早点去死。” 夏侯遗心里很为解儿难过,他很想质问:“既然觉得是祸害,为什么要留下她,为什么还觊觎她手中之物。”可他又知道,这句话应该去质问佘元伯,而不是佘莲之。 佘莲之转头看着夏侯遗:“听说陆协要来,我爹高兴坏了。可我不喜欢他那个模样,好似别人的一切都是好的。” 夏侯遗道:“佘小姐对我这个外人说令尊的坏话,不太合适吧。” “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我不觉得你们应国贵族有什么了不起,你也别觉得可以压我们家一头。” “是佘小姐自己那么觉得,我从来没如此想过。” 佘莲之盯着夏侯遗看了一会儿,冷笑了一声,道:“你这般样子,倒和她挺像。” “我不明白佘小姐的意思。” “自恃清高,目空一切的模样。” 第7章 无隙 自与佘元伯谈话之后,夏侯遗便有意无意的避开解儿,全然没有先前那般热络的模样。他闲来无聊,便总是主动找佘元伯聊天或是切磋武艺,一开始对方还欣然答应,数次以后不胜其烦,又不好意思拒绝,拐着弯搪塞,后来竟经常找不见人。佘家上下看在眼里,大为宽心,渐渐松了对夏侯遗的警惕。 他心中大觉好笑,却也演地不亦乐乎,又摸清了几名监视他和解儿的家丁的轮班情况,他们守夜的时候免不了喝两口小酒,夏侯遗趁机下了分量很轻的迷药,好教他们值班的时候犯迷糊。 他夜半溜进解儿房间,二人秘密计划。为了隔绝声音,两人都蒙在被子里。脚边放着一盏玻璃罩油灯用来照明。 “……你就从这里跑走……然后从这边出山……之后我们在这里汇合……这条路还算宽阔,逃走应该很顺利。” 两人一起展着一张牛皮图纸——朗月山庄的地图,上面用炭笔画着出入的门径,笔触干净好看,少女青葱般细长的手指在地图上游走,轻轻点着路线的节点,非常专注的说着。 昏黄柔和的光影,少女身上的清香,比肩而邻,两人心中都有些异样的感觉。 解儿说完,身边的人却没有回应,她头微转,恰好对上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如黑曜石般,映着灯星,璀然盈盈,格外温柔。 解儿红了脸,回过头来,低声唤道:“勿念,你有没有好好听?” 夏侯遗咳了咳,结巴道:“我、我有听,我都记住了!”像是炫耀般,他挺身拍了拍胸脯,把被子拱起一个高高的包。 解儿娥眉微蹙,神情严肃,补充道:“还有,无论发生什么,千万不能被追入朗月山谷中。” “因为那里是死路?” “那里非但不是死路,山谷的另一面山壁,垂下了不少藤蔓。若是穷途末路之人被追到谷中,看到那些藤蔓,便以为是救命稻草,急于跳入朗月湖中游过去……” “所以?”夏侯遗不知道解儿要说什么。 “那里是他们的抛尸地点。那个湖,是会吃人的。”解儿皱眉道。 夏侯遗惊诧不已,暗叹佘元伯心狠手辣,一想起他曾经站在这座掩藏满罪恶的大湖前,就不寒而栗,那动人的美景瞬间染上了骇人的色彩。 “你说会吃人是什么意思?” “我见过两次次,一个人被他们追进谷中,欲游湖逃脱,却在游到湖心之时,被什么拖了下去……那湖里有东西。” 夏侯遗怔愣了一会儿,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过去的。” 解儿放下心来,该嘱咐的事情已然说完,她忽然看见夏侯遗衣间露出一角红木,问道:“勿念,这是什么?” 夏侯遗从怀中拿出来一副残破的红木面具,切口平整,像是用利刃自中间斜切掉了半块。即便从仅剩的小半块面具也能看出,这面具造型简约古朴中又十分讲究。 “这是我爹娘原来一起做的。”夏侯遗边说边递给解儿,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解儿一边仔细观摩手中的面具,一面赞叹道:“很特别的面具,制作它的人一定非常用心,可惜破损了。” 夏侯遗仔细抚摸切面,道:“爹娘分离,这面具也就如他二人一样,难以复原。” “但这是他们自己的决定不是吗?” “没错。爹和娘都是那种性子,谁也改变不了。”夏侯遗说着从腰间拿出那块白玉玉佩:“这个玉佩本来是一对的,这块是娘留给我的,另一块在爹爹那里....” “你就没有想过去找你爹吗?” 夏侯遗摇了摇头。 “也是……人海茫茫,如何去寻一个失踪了十几年的人。” “不,我知道他在哪里,也知道他早已再次成家,并且还有一个女儿。” 解儿闻此有几分惊讶,静静的听对方说下去。 夏侯遗顿了顿,怅然道:“我没有怪爹的意思,我和娘一样,都希望爹能幸福。可是……”勿念低下头,叹了口气:“算了,过去的事情还是不要说了。” “勿念....” “嗯?” “如果可以的话,去找找你爹吧....和你那妹妹,他们是你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我……我从没想过和父亲相认,至少他现在生活的很平静。” 解儿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她垂下眼帘,脸上浮现温暖的笑意,柔声道:“你是那样好的一个人,你的爹爹、妹妹一定也是很好很温柔的人。他们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 她的话就像柔和的春风,那么温柔,又那么温暖,轻轻拂在夏侯遗的心上。他像是失了魂般,不由自主靠近解儿。 解儿感到温热的气息靠近,紧张的不敢动弹…… 夏侯遗的唇就停留在解儿白净无暇的侧脸旁,近在咫尺。她闭上眼睛,也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时间好似静止一般。身边的人没有动静,她刚一睁眼,面前一黑,温润的触感覆上嘴唇。 那双漂亮的眼睛近在咫尺地瞧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解儿的脸越涨越红,轻轻推了下身旁之人。 夏侯遗也觉得不好意思,缓缓坐会原处,兀自傻笑个不停,不时偷瞄着解儿。 “我知道……你没生气!”夏侯遗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恩,我没生气。”解儿的声音小若蚊蝇,可二人无间,自是听的十分清楚。 夏侯遗眼睛转了转,小心的问:“如果……别人这样,你……会生气吧?”他歪着头,强调问道:“会的吧?” 解儿抱着腿的双臂微微收紧了下,红着脸点点头:“恩。” 夏侯遗大喜,轻轻握住解儿的手道:“舅舅答应让我闯荡江湖,等离开这里,我们就一起!娘常说□□江南人杰地灵,山川秀丽,我很想去看看——还有……如果去找爹爹,有你陪着我,我可能就没那么紧张了……” 夏侯遗喋喋不休,规划着他们未来美好的蓝图。少年人就是这样,一念心动,便要许永久之愿,那份单纯的热忱,能把世上一切的冰冷都融化掉。 解儿只是静静的听着,微笑着,可这微笑却有几分苦涩。 “我……”解儿正要说话却又被打断。 “我知道,你还想报仇,我也陪着你,好吗?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解儿感觉面颊上划过两条水痕,是眼泪,她竟哭了。自从娘走了以后,她就再也没哭过了。 “你……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事情让你伤心了。” 夏侯遗立刻拥住解儿,本是想安慰她,可不知不觉却睡到在她的怀里。解儿凝视他俊秀的面庞,笑意幸福,却不知又想起什么,上扬的嘴角渐渐落了下来。 她从脖间摸出一个水滴形状的银质坠子,散发着微弱的幽蓝之光。她将坠链卸下来,戴在夏侯遗的脖间,然后轻轻推了推夏侯遗,几番才将他推醒,轻声道:“你该回去了。” 夏侯遗揉着眼睛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说道:“可不能让老家伙生疑了!” 他迟疑了一下,轻啄了下她的脸,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 第二天,夏侯遗起得很早,十六岁的他第一次初尝恋爱的美好,令他充满无限动力,比之前更有精神。 这一天的子夜时分便是血祭之日,夏侯遗打算去后山那条路上踩个点,但他不想做的太明显,欲借佘莲之为由,陪他逛后山风景。他提出这个要求,正在喝早茶的佘元伯喜出望外,命下人将佘莲之叫进了厅堂。 哪只佘莲之听了缘由,撂下一句:“没空。”便走了。 这实在让佘元伯很是尴尬,夏侯遗故作遗憾,心里却窃喜,一个人悠哉悠哉的去后山“散步”去了。 第8章 血祭 夜风正盛,吹得草木左摇右摆,仅剩的些许枯叶被一片片卷向空中,令这空迹的庄园更添萧瑟肃杀之感。那孤悬于空的圆月,仿佛巨神的眼睛,直直的注视大地。 距子时仅有一炷香的时间。 佘元伯在石门前来回踱步,大风将他的头发衣服吹飞向一边,却不能让他停下脚步。 一名家丁冒风匆匆而来,向他躬身作揖。 “夏侯遗怎么样了?”佘元伯神色肃然地问道。 “回老爷的话,夏侯公子睡的很沉,即便是打雷下雨也不能将他吵醒了。”家丁提高嗓门,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一些。 “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什么打扰,什么危险?她肯定是在耍花样!”佘莲之皱眉,担忧道:“爹,若是玉柱被唤醒后,我们敌不过她了该怎么办?” 佘元伯停住脚步,闭上眼睛,凝神运力,霎时间周身笼罩着一层蓝色辉光,片刻之后,他收回灵力,吸了口气,长长的呼出,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说道:“我感受得到玉柱此刻的变化,她做不了假。莲之,你也有禤氏血脉,控制灵力这种事,他们能做到,你为什么不能?有这等宝物在手,禤氏居然能落到如此下场,你说他们有多无能?” 佘莲之点点头,像是受到了宽慰,放松下来。 风力骤强,草木更加疯狂地摇摆起来,空中玉盘一瞬间被罩上一层鲜红色。石室里在方才一瞬间突然爆发了巨大能量,佘元伯和佘莲之都感到体内灵力涌动翻腾,四肢百骸都胀了起来,令他们非常难受。 佘元伯强压不适,踉跄着脚步,推开石门抢身进入。佘莲之、佘夫人以及几名家丁也都跟了进去。 石室里长年燃着几只油灯,昏黄灯光的中心,解儿悬于空中,被数层黑色薄雾包裹着,染血的双手扣住玉柱的首尾。只见柱内有数条红色光径循环往复于解儿的双手之间。她闭合双眼,眉宇紧蹙,裸露于外的皮肤之下,也有数条细小的红色光线来回流转,黑色的头发和衣裙都被吹的向后翻飞,妩媚又诡异,宛如被恶魔附身的少女。 玉柱愈加剧烈的抖动,这股无形的力量令整个石室剧烈晃动,天顶开裂,碎石不住落下。佘莲之惊慌将佘夫人搀出门外,几名家丁也受不住这地动山摇的力量,紧跟出去。唯独佘元伯还留在原处,地震恶风令他更加兴奋,他的眼中倒映出玉柱的模样,无比贪婪的喊道:“太好了……太好了!我总算等到今天了!哈哈哈哈!” 佘元伯正自狂笑,忽感一股大力撞击身体,将他推出门外,远远摔落在地上。佘莲之见父亲飞落,赶上去搀将起来:“爹?你怎么了!?” 佘元伯甩开女儿,迫不及待冲回石室,其余人复而跟进,站成扇形将解儿围住。 地震骤停,外面的风也止了。解儿站在石室中央,也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她手中抱着一个黑布包裹,从形状上来看,正是玉柱。 “你刚对爹做了什么?!”佘莲之向她怒吼道。 “我说过血祭很危险,让你们不要进来。”解儿说道。 佘元伯脸上忽现笑容,上前一步道:“解儿,你将玉柱包起来作甚?让我看看——” 解儿后退一步,眼神倔强又冷冽,充满防备。 “解儿,你这是何意?”佘元伯笑地很和善,假意的和善。 解儿警惕地看着他们,并未说话。 “我们有约在先,现如今你要反悔吗?”后面半句话,佘元伯语气加重,势在威胁。 “舅舅,你即便得到了玉柱的力量,也不会放我走,对吗?你要把我永远困在这里,这样你就能源源不断使用玉柱的灵力。” 佘元伯叹了口气道:“解儿,你很聪明。可聪明有时候并不是好处,什么都明白,却又什么都改变不了,是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我可以好生供养你一辈子,就是不能让你离开这里。” 解儿眼睛凝视空寂,她用一种极冷的声音道:“如果我不愿意呢?”她抬眼,瞬间对上佘元伯的双眼。 玉柱开启,佘元伯体内躁动不安,现下已经没有耐心和解儿周旋,厉声道:“我不想跟你废话了,快给我!” 佘元伯跨步向着解儿走来,如同瘟神迫近。 只见解儿蓦地将包裹抛起,凭空消失。佘元伯一惊,须臾之间,已意识到了什么,反身抢出门外,只见不远处一个黑影,朝着后山方向,隐没到院墙之外。这个情况佘元伯虽始料未极,反应却也着实不逊。 “你们快一起去追!”佘莲之指挥身边几个家丁,那几人也跟着跑了出去。 她猛地转过身来,对着解儿呼喝道:“好啊,你玩花样!”说罢手掌内扣,一把向解儿抓来,哪知刚碰到她的手腕,就好似被吸住一般,无法收手也不能抽身,霎时间劲力全无。佘夫人和家丁见状,一齐过来帮忙,一触到佘莲之或是解儿,也被吸住动弹不得。 解儿左手一挥,众人瞬间脱身,但均眼前一黑,全部倒了下去。她走向石室最深处,从角落里拿出一尊光亮漆黑的玉柱,抱在怀里。 她心下庆幸,佘莲之不似佘元伯那般喜爱钻研力量,并且感触迟钝,不然定会发觉真正的玉柱还在石室。方才为了瞒过佘元伯,她趁佘家人未进来之前将玉柱灵力大量附着在假玉柱的上面。其时整个石室充满玉柱灵力,佘元伯激情之下也未发现端倪,遂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可他不久之后定会发现,她需得尽快离开这里。她看着地下的人迟疑片刻,抱起玉柱向院外跑去。她望向后山,喃喃道:“勿念,对不起。” 佘元伯紧随黑影追了出去,却不料那人轻功迅捷无伦,前一刻还在视野之内,后一刻便消失无影。 那人不是夏侯遗还会有谁?佘元伯心想,虽对他有所防范,却万万没料到他们会分头行事,最让他吃惊的是,解儿视作生命的玉柱竟会交付给夏侯遗。 他自知论轻功根本赢不过对方,但有灵力的感应,对方想完全脱逃也没有可能。佘元伯冷笑一声,收回身形,落下地来。他闭上双眼静心凝神,气运丹田,蓦地发出一声长吼,浑厚有力,传音百里,绵延不绝。 夏侯遗听到身后这声吼叫,正自震惊。面前忽然闪出一大团白影,他下意识斜身躲避,两个旋转,跳出四丈之外。腰侧忽然一痛,伸手摸去,竟是一道长约三寸的血口子。 那团白影又扑了过来,他忍痛闪避多次,得了空方才看清那是一只足有一人高的白老虎。 这猛兽不仅高大威猛,也同样敏捷异常,始终紧追夏侯遗不放,他腾挪闪跃,竟无法完全甩掉它。他未到既定地点,不想这般耽误时间,他当机立断,抢先跃上一棵大树。那老虎也是上树的好手,紧追前人扑了上去。夏侯遗游树而上,爬到中段,蓦地转身,右手上已经多了一柄银光闪闪的匕首,对准老虎的左眼猛扎下去。白虎四爪攀树,无法防御,吃痛爪一松,重重跌在地上。夏侯遗纵跃而下,正好跨坐在白虎背上,对准右眼又扎了下去。白虎失掉双眼,痛的狂蹦乱跳,将夏侯遗甩了出去,奔逃跑入密林之中。 经过这一番缠斗,夏侯遗腰际伤口裂开更大,鲜血染湿大片衣服,他疼得脸都发了白。扯下大片下摆,用匕首撕成长条,围绕绑在腰间伤口之上。他勉力站起身来,看到不远处一个人影慢慢走近。 是佘元伯,他脸上露出克制又残忍的笑意。 “我自认为对贤侄很真诚,可为什么贤侄要多管闲事,坏人好事呢?” “你自己做过什么,心里清楚。你不仅骗了我,还害过许多人。”夏侯遗义正言辞道。 他冷笑一声,没有否认,缓步走到夏侯遗身前。 夏侯遗紧握匕首,右手倏出,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在空中。佘元伯一把将他左手上的包裹抢了过去。夏侯遗顿感定住的力量一松,趔趄着摔倒在地。 佘元伯拿起包裹的一瞬间,脸色就变了,他快速扯掉包裹,竟然是一个宽高几近玉柱的饭篓。 夏侯遗发着冷汗,还是笑道:“你上当了。” 佘元伯将饭篓狠狠掷在地上,四下乱瞧一通,忽而想到什么,露出诡异的笑容,对上夏侯遗的双眼道:“贤侄啊,你这一腔的真心付出,当真值得吗?” “我情我愿,自然值得。” “偷梁换柱,是那丫头的计谋吧?” 夏侯遗不语,便是默认。 “包裹上附着玉柱的灵力,难怪我会中计。看来那丫头偷偷摸索出了不少东西,我还真小看她了。” 夏侯遗踉跄着站起身来,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自豪,说道:“解儿自是聪慧过人。” “她就像一只藏有獠牙的兔子,狡猾又阴险。你如此为她拼命……”佘元伯指了指方才那白虎逃走的方向:“可她怎么没告诉你‘月白’的存在?” “你不要挑拨离间,你豢养这等凶兽,定是藏得极好,旁人如何知道?” “她在朗月山庄住了六年,这里的一切,她都摸得清清楚楚,你说这话,自己可是相信?” 解儿曾告诉他朗月湖中的秘密,如果她知道白虎的存在,没必要隐瞒他。他知道玉柱已失,佘元伯心里怒极,只得借此挑拨来一泄怨恨。 “解儿心机很深,可要与我耍心机,她还不够资格!此次若不是你,我业已成!夏侯遗,我真后悔救了你……” 夏侯遗暗自觉得好笑,分明他才是幕后元凶,如今反到说的如同自己再造恩人一般。 “我驯养月白许久,耗费多少心力,你如今断我臂膀,也要付出代价——”佘元伯越说越气,凶相尽显,话未说完,手里发出几道白光,射向夏侯遗的右眼—— 他感觉面前有什么突然炸裂开——接着是一阵刻骨的刺痛,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住右眼,鲜血自指缝流了出来。 他大喊道:“佘元伯!你伤了我!舅舅不会放过你的!” 佘元伯发出阴冷的笑声:“夏侯遗,你以为我真的相信你那点小伎俩吗?陆将军军务繁忙,哪里有空陪你玩耍?即便他真的来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又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夏侯遗背靠着一颗大树,喘着粗气,他愤然看着佘元伯,仅剩的左眼依然毫无惧色。 “你看,都到了这个时候,解儿依然没有出现,你都快要为她殒命了,她却逃之夭夭,我都替你觉得不值啊!” 夏侯遗并不怕死,但佘元伯说出了他真正害怕的事情——背叛。他虽爱恋解儿,可二人相处不久,未有经年累月的默契。他环视四顾,慌忙乱寻,希望能看到心里的身影,伤痛干扰他的目力,右眼有如注血的黑洞,左眼也被汗水模糊。他内心的期盼越来越强,害怕也越来越强。他只求能看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那他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可是时间渐渐过去,除了他和佘元伯,空旷的林间再没第三个人。 他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贤侄,我这就带你去最后的归宿。” 夏侯遗失血过多,头晕地发了懵,也没在意佘元伯具体说了什么,随口接了句:“什么归宿……” “朗月湖。” 第9章 人非 裸着半个肩的巨汉,如山一般蹲坐在一颗大树下。面盆大的馕饼被他的熊掌攥着,也好似没那么大了。他另一只手拿着一大只烤羊腿,一口馕饼,一口烤羊腿,吃的嘶啦囫囵,满嘴流油。 旁边摸来一只粗粝黑手,想从羊腿上偷肉,未及碰到,忽然眼前一黑,油香肉香扑了个满鼻。黑手主人的头脸不由自主跟着羊腿向前伸去,被一个反手巴掌扇回原位。 与吃肉巨汉比,此人虽瘦小一些,总归也算个健硕汉子。他委屈地揉着肿胀的半张脸,舌头在嘴边来回舔舐:“……二哥,你也忒小气了!” 巨汉也不理,嘴里吃得更香,馋得身旁之人垂涎欲滴。 这时从前面道口传来呼喊声:“二哥!三哥!有人来了!” 众人往声处望去,见远远有个身披驼色斗篷、头戴兜帽的瘦小人影,拄着根木拐,不疾不徐朝这边来。 道路两边的打手汉子都站起身来,手握兵器,凶狠地瞪视来人。那人边走边卸下兜帽,露出一头蓬松的长发和麦色的面皮,友好地同沿途的凶神恶煞们一一打招呼。 “原是个小白脸,我当是个小娘们呢!”健硕汉子也站起身,上下打量来人。 与这帮深皮糙肉的大汉相较,来人个头不高,眉清目秀,确能算的上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了。 巨汉仍坐在原处,爆出一声吼叫:“你是什么人!!?” 声若惊雷,震耳欲聋。 那少年人先闭目塞耳,躲过震声,而后长长一揖,眼神滑落到那流油的羊腿上时,眼睛瞪得老直,咽下口水。 “这位大哥,这羊肉看起来很不错啊,我现下肚子空空,能否——”说着话便朝羊腿扑了过去。 巨汉倏地蹿起,如巨山长起,顺手一掌将面前小人拍飞了出去—— 这一掌虽只用了三分力气,可对于如此瘦弱的人来说,定是吃不消的。可那少年摔落到一边的草丛里,竟没多大声响。 他爬起来,掸净身上的杂草灰尘,抱怨道:“这位大哥好生小气啊!” 健硕汉子忍不住附和一声,被巨山二哥狠狠瞪住,立刻变出凶恶面孔,对少年人喝道:“你这小子活腻了吗?” 少年人似是恍然,正色道:“请问这里是禤族住地吗?”环顾现下破败的村景后,又更正道:“或者说……这里是禤族故地吗?” 巨汉二哥面生警觉,对三弟说道:“把老大叫来!快!” 他接着将手下呼喝上来,将少年人团团围住。 “咦?”少年摸摸后脑,不解道:“你们干嘛这么紧张?” 巨汉盯住他,也不说话。 “这位山——一般的大哥还没回答我,这里是不是禤族?”少年长得清秀,一双眼睛笑意弯弯,态度礼貌又不失亲切。 “曾经是——”一个高亢又沙哑的声音自后面传来,壮硕大汉恭顺地让出一个人:“——现下早就不是了。” 来人体型中等,眉宇深邃,杂乱的头发被额带随意箍住,手中把玩着一柄雕刻精美的匕首。 “请问,这位小兄弟打哪里来?与禤氏有什么关系吗?”这人眼神锐利警觉,犹如草原上的狼。 少年人嘻嘻笑道:“鄙人姓毛名芼,从中原来,不才是个研究各路民族的学者,不远万里来寻禤氏。” “学者?”首领粗黒的眉微微扬起:“你都知道些什么?” “仅知一些粗略历史,并不详尽,不过我对禤氏非常感兴趣,这次来就是想好好探究一番。还没请问,诸位是?” 面前的人明眼一看就是些强盗恶匪,可毛芼竟似完全没有意识到,一直挂着幅笑嘻嘻的轻快模样。 首领被他逗乐了,噙着讥诮的笑意:“我们是马贼,你看不出吗?” “马贼不是应该在道上劫人越货吗?这里都没什么人啊……” 首领将手上的匕首旋出好几种花样,刃风呼呼作响,盯着毛芼缓声道:“这里是我们的营地。” 毛芼郑重的点了点头:“这样啊,那您们继续。我自便,保证不会打扰到你们。” 他说着便往村里走,却被人一把抓住后领,拎了起来。他看着自己双脚离地越来越远,马贼首领转到他对面,仰视他说道:“既然你了解禤氏,跟我走一趟。” 毛芼被如巨山的二当家架上一匹悍马。首领飞身上马,坐在他前面,两腿轻轻一夹,马便狂放奔行起来,颠得毛芼浑身要散架一般,不过一会儿,眼前地面也都化作一团模糊。模糊的绿色变为模糊白色,模糊白色再变成模糊土色…… 不知过了多久,前面的人猛勒缰绳,毛芼被重重颠了下,接着又被拎着后颈抓下马来。 一落地他便觉天旋地转,吐出一大口苦水。 “吐完就走吧。”首领沙哑冷峻的声音响起。 毛芼抹净嘴巴,晕乎乎跟着对方走了好一段路,才发现身处于一座沙漠城池的宫殿里。经过四五道大门小门,绕过两三个弯,终于来到偏殿的一间卧房中。 卧房窗户紧闭,密不通风,弥漫着药味、腐臭、人的体味混杂在一起的难闻气息。 六名侍从分列于西侧的一张大床两边,床上躺着一个垂老患病之人,紧邻床边立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人。 “禀主上、少主,属下带回一个人,他说知道禤氏的事情。” 提到禤氏,少主眼睛一亮,却瞬间将激动克制了回去。 老病人眼睛缓缓撑大,少主同一旁的侍从一齐上前将他搀扶起来。老人满脸沟壑,眼窝深陷,嶙峋瘦骨藏在宽大厚重的衣衫里,暗淡的双眼瞬间有了光亮般,奋力燃烧。 “……你是禤氏……的人?” 毛芼上前一步,长揖作拜:“那倒不是。我是中原来的学者,专门研究民族文化,我自书中读到禤氏,神往已久。这次是想来找他们的住地,同他们生活一段时间,做些调查研究,可……他们这是迁移到别处了么?” 老者激动地神情退却,厌然道:“既然不是……交给你们了。” “——等一下。”华服少主说道:“父王,让我问问他。” 老人点了点头,一副兴趣索然的模样。 “先生方才说从书中看到,那是什么书?” “我的老师收藏了一些古籍,其中有讲到很多世人所不知的族群——你们还没告诉我,他们迁徙到哪里了?” 华服少主凝注他半天,开口道:“他们……走了很久……先生您还知道关于他们之事吗?”这位少主不同于其他人那般粗犷野蛮,颇为彬彬有礼。 “我所知不多,不然也不用来找他们了,不过我看得懂他们的文字。”毛芼抱起臂膀,颇为骄傲地说。 老人眼中又放出光彩,急着问道:“你……你懂他们的文字?” “父王不要激动,我来就好。”少年扶住老人。 老者咳嗽着点了点头。 “还请那先生稍等片刻。”少主匆匆出门,不多时又回到这里,手中抱着一个花纹繁复的银质盒子。他将盒子打开,里面一个放着一颗拇指大小、椭圆形猩红如血的石头,其上密密麻麻刻着三列小字。 毛芼凑近,眯着眼睛道:“咦?这是禤氏的文字,你们怎么会有这个?” “我们在禤氏旧址中的祠堂中偶然发现的,请您看看上面写了什么?”少主态度恳切问道。 毛芼从胸前的布口袋里掏出一个似乎是玻璃材质的圆片,对着血石看过去:“……此物名为制衡石,顾名思义,是专门用来制衡玉柱的……玉柱?玉柱难道就是——乾坤玉柱?” 少主愣了下,脸上闪过意外之色:“先生见多识广。” “一般一般!除了这个你们还有什么?都拿给我瞧瞧,我肯定能看出更多信息!”毛芼兴奋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少主摇头,遗憾道:“我们只有这个……那先生——” 话音未落,乍起一阵风,众人只觉眼前有条影子一来一去,反应过来之时,方才还好好躺在盒中红石已没了踪影。少主大惊之余带着侍卫冲出房间,在附近寻了一圈,却没看到任何人影。他们回到房间的时候,老人靠在床头昏睡过去,几名侍从也睡倒在地。 那个叫毛芼的人,踪影全无。 “哇——我不行了——呕——”毛芼面色发青,扶住山石,朝草丛里又吐出一大口苦水。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还没缓过来,又被折磨一路。”毛芼吱哇乱叫半天,怨念地瞧着旁边一言不发的人。 这人一身黑衣,微卷的头发高高束在脑后,脸上戴着副残破的红木面具,刚好遮住了右半边脸,露在外面的左眼瞳仁黑亮、睫毛长而浓密。他望向山路尽头,吸了口气,拍了下毛芼肩头,倏忽之间,已在离毛芼五丈之遥的山路上。 “喂!——夏侯遗!你等等我——我腿软——你等等——”毛芼手忙脚乱地跟上。 自前方传来一句:“快跟上,马上你又有金子花了。” 第10章 毛师 远处黄沙漫天,此间青山绿水,一眼便能看尽两处世界。 地面草丛散落的杂物,房舍墙壁上的刀伤剑痕,仍旧提示观者当年发生过的事。说来也神奇,一个地方一旦没有了人,屋宇用器便会迅速衰老,即使被包裹在生机盎然的绿色之中,也觉得十分凄凉。只有村口的几间屋子,杂乱肮脏,被马贼当做据点,有了些烟火气息。 “图国的前身就是图拉族吧?”毛芼摸着下巴,望向远处隐现的城池说道:“即便没有玉柱,他们不也统一漠南,建国立都,为何定要灭人满族,抢一个一点儿也不了解的东西呢?”毛芼说完这番话,忽然想到什么,笑嘻嘻地看向夏侯遗:“我是真情流露,完全没有指桑骂槐的意思。” “指桑骂槐也没关系,反正你也是帮凶。”夏侯遗一语诛心,毛芼捂住心口,不住叹息。 自两年前从朗月山庄归来,夏侯遗好似变了一个人。作为海鹰府少主,人前需要的时候,他依然能言健谈,私下里更多则是沉默冷静的模样。不过毛芼是个例外,与他在一处,夏侯遗尽管话也不太多,却能轻松地开些玩笑。 这次奉陆协之命,夏侯遗专程来调查乾坤玉柱的线索。陆协作为一名野心家,自然不会放过掌握力量的机会。再者,他痛恨禤解对亲外甥的利用伤害,非常希望夏侯遗能亲手为自己报仇。 毛芼跟在夏侯遗身后,歪着身子长长叹了口气:“这算造孽吗?会不会影响我修身得道?” “你那么痴迷钱财,能得道就奇怪了。” “这你可说错了,钱财能成为执念,修道本身也能成为执念,两者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凡人皆有执念,只不过形态各一。执念这玩意儿既是障和劫,又是破门之处,所谓修行便是在努力破除眼前之障,方能脱胎换骨修身得道。所以!我才如此坦然面对我的执念,等哪一天我看见钱财就想吐的时候,我就快得道了!” 夏侯遗真的很佩服他能将贪财这件事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 “——拿你来说,禤解就是你的执念,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 他们已经走到最高处的祠堂前,夏侯遗眼睛一跳,忽地转身登视毛芼,眼神简直是要把他活给戳死。毛芼话截了一半,也不说完,嘿嘿一笑,闪身进了祠堂。他在灵龛前摸索一番,不知拨动了什么,房内中央的地面上,缩进一块石板,露出一排通往地底的梯子。 毛芼拍了拍手,得意道:“这么简单的机关,他们都没发现呀?” “一帮野蛮粗人,怎么懂这样的弯绕。”夏侯遗当先走下楼梯,毛芼紧随其后。 一间宽阔的石室,陈设整齐朴素,中央立着一块石台,石台附近的地面插着两块石碑。 “上面写了什么?”夏侯遗抱臂站在石碑前问道。 毛芼走近,蹲下揩掉石碑上的灰尘,细细看了半天。 他惊讶道:“我说呢,一个西北地区的部族,所用却是蜀地的古语文字?原来他们是一千年前从那边迁徙过去的。” 夏侯遗默然不语,他想起解儿,想起她同他说过的话,想起她说话时的模样。他定了定神,又问:“上面那么多字,不只说了这点事情吧?” “别急,我这不正在看……大意是,古时候在一片黑色迷雾中,红眼的巨神将玉柱交给禤氏,并与他们定下血契,命他们好好保管宝物……上古……黑色迷雾……红眼巨神?我怎从未听过这样的神祇?” 夏侯遗眉头微皱:“还有什么关于制衡石的记载吗?”他显然对这些久远又缥缈的历史不感兴趣。 毛芼绕到另一块石碑前,看了半天,又道:“有了!在这里……玉柱的力量非常不可控制,千年前禤氏曾经有位厉害的大巫用玉柱击退三万部落联军,殃及者众,令禤氏树敌不少,他们开始畏惧和排挤禤族,当时族长同长老大巫们一致商议,离开是非之地,随后便迁徙北方……他们真的是一路迁徙,最终定居到此处……” “这一段我知道。”夏侯遗拿出那块血红石头,仔仔细细地观摩。 毛芼眉毛一挑,贼笑道:“她告诉你的?” 夏侯遗不接话,继续追问:“还说什么了?” “……这里,后来这位大巫同族里其他几名厉害的巫祝,取全族之人的血液与灵力,造出制衡石,用以牵制失控时的玉柱……原来如此。” 夏侯遗眼光一闪,默默将血石攥在手里。 “这玩意就是玉柱的克星?!哎!你要是见到老情人,就不怕她手里的东西了。不过……”还没来得及接受夏侯遗的白眼,毛芼突然陷入沉思,叹道:“你不觉得这事儿有些奇怪吗?” “哪里奇怪?”夏侯遗这时已在空荡的石室内踱步,试图找到别的线索。 “禤族族志上,不止一次提到玉柱的不可控制,禤解也曾跟你说过他们族人灵力低下,并没有保护玉柱的能力,所以族内只有族长祭祀等少数人才知道这件事。” “所以?”转了一圈的夏侯遗又回到石碑前,迎上毛芼探究的眼神。 “有两种可能,一是禤族古时灵力强盛,被红眼巨神选中守护玉柱。之后禤氏一族灵力退化以至沦落到如今的境地;另一种可能,他们古时便灵力不佳,却因为某种原因被选中……” 夏侯遗对这些事并不纠结:“那应该是第一种可能,古神怎么会将这么强大的器物交给没有能力的人。除非神也老糊涂了。” “天赋血脉传承几千年保持平稳的种族并不少见,禤解作为禤氏嫡传血脉,直接继承玉柱血契,都不能自如运用,而且乾坤玉柱这东西在很多古籍中都不曾有记载,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毛芼抓乱头发,一脸烦闷的模样。 “这些疑问你自己研究去吧。还有其他有用的信息吗?” “您是指?” 夏侯遗拿着血石在毛芼眼前晃悠了下。 “没有了。不过这样的东西可难不倒我,保准教会你怎么用!”毛芼站起身,本来自鸣得意的脸上突变颜色,大叹一声:“完了完了完了,找到这玩意儿,陆将军更加势在必得。” 夏侯遗拿出一包东西丢给毛芼,他兴奋接过,一打开便被金光晃了眼:“哇!世界上还有比金色更美丽的颜色吗?”将袋子系好,他心满意足地把揣进上衣内衬的口袋里,随口问了句:“你要先跟我一起回渤城吗?” “我还有事,你解放了。”夏侯遗犹豫片刻道:“若是舅舅问起我这边的进展,暂时不要告诉他实情。” 毛芼眼睛一亮,笑眼弯弯,颇为开心道:“正合我意!”他打量了下夏侯遗,眯起眼睛笑地贼兮兮,一手搭上对方的肩膀:“其实我可以陪你去。” 夏侯遗淡然道:“我这边暂时不必麻烦你,在渤城等我,到时候可得请我喝顿酒。” 毛芼眉毛一轩,放下手来:“为什么我请?” “赚了这么多钱,花一点点请兄弟喝顿酒,不会不情愿吧?” 毛芼大声否认:“没——有——那行,就……荷林轩吧!” 荷林轩在毛芼家附近,价格十分平易近人,半年前毛芼带夏侯遗喝过一次,他再也不想去第二次了。 “你可真是抠。”夏侯遗一脸嫌弃。 “人贵在节约,钱啊得花在刀刃上!”毛芼说的义正言辞。 “对你来说,什么情况算是刀刃?我没见你花过什么钱,和我出去的时候,不都是我在花钱吗?”夏侯遗扬眉。 “你是大哥嘛,当然要罩着我——我得走了!”毛芼脸皮再厚,还是想留点面子,三两步从楼梯跳上地面,回身挥了挥手,喊道:“祝你早日成功!抱得美人归——阿不,大仇得报!”瞬间窜得没了影儿。 这个家伙,总是胡乱说话,夏侯遗如此想着。不过这样的玩笑,他决不会当着陆协的面同他开,也算得上很有眼色。 第一次见到毛芼是在两年前,彼时陆协带着他拜访应国前国师襄环,向他请教玉柱的事情。襄环隐居在一个离大陆不远的小岛上,同岛上的原住民和谐地生活在一起。 他们上岸的时候望见沙滩上聚集着很多人,都在向海上摇旗呐喊,海面上跳动着五六条人影,他们每人都踩着一块一人长的板子随海浪起伏滑行。其中有个少年最为出挑,他一会儿钻入水中半天,又从另一处海里抱着块与海水颜色相似的蓝色板子冲出水面,一会儿又借着涨起的海浪跃入半空,旋转好几圈落回水面,有如一条自在的大鱼。 之后他们顺利见到了坐在自家屋前纳凉的襄环,因与陆协是旧识,这位前国师虽然安于现状,不愿参与俗事,但还是打算将他的得意门徒“借”给他们。正在此时,那个纵横于海上的少年,抱着那如大海颜色的板子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个人就是襄环的弟子:毛芼。之后的日子里,毛芼为这件事调查奔走,时常与夏侯遗在一处行动,教给他很多关于灵力和法术的知识。 他曾经以为襄环国师只是一位懂得观星占卜、学识渊博的凡人,可却不知他其实是北海派的修道之人,毛芼继承襄环衣钵,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其实可以等毛芼办完事,同他一齐追踪玉柱,有他在定会事半功倍。 可是他等不了了,自从拿到了制衡石,他就更加急切的想要找到禤解。 他对禤解的怨恨不单单源自于感情上的背叛,还有输给她的挫败感。从小到大,他是众人捧在手心的少主,他文武双全,个性开朗亲和,深得渤城百姓的拥戴和喜爱,他的人生畅通无阻,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好的,这也是他的骄傲。可在朗月山庄,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挫败,他同时输给了禤解和佘元伯,他必须要亲手将这份“挫败”击败。佘元伯已化作一堆白骨,他没有机会向他挑战,只剩下她。 两年过去了,禤解对玉柱究竟掌握的如何,有多厉害,他都不知道。可他还是想站到她面前,打败她,并且好好问问,当初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似乎也正应了毛芼那番“歪理”。她就是他的执念,他的障。 第11章 重逢 历经两个月的寻找,夏侯遗终于在蜀地东部的一个小村庄里见到了禤解。眼见她治病救人,也见她爆发伤人被驱赶出村。普通村民心存畏惧,不敢对她怎么样,可孩子却无知无畏,趁她孤身一人走在田间,尾随其后朝她扔石头。 远远望着她的身影,夏侯遗心情颇为复杂。她从前清瘦的身子长得丰满了一些,穿着简朴宽大的黑色长衫,腰带勒出细瘦的腰肢。月光之下,苍白的面容比原来还要精致无暇,与她沉静的气质更加完美的融合起来。 她的爆发定与玉柱有关,她手上没有制衡石,不能很好地控制玉柱,这正是他的机会。 抽出身后短qiang,夏侯遗左手握住下段,右手握住上段,向上一拔,短qiang变长qiang,他飞身而起,白色的枪头一抖,朝着禤解周身的光盾猛地扎去,枪头到处炸开一圈裂纹,月光灵光一齐照在白枪头上,莹亮如雪,熠熠生光。 夏侯遗的衣服是黑色的,枪身也是黑色的,雪白的枪头格外出挑,令人移不开目光。 这一下大出禤解的意料,她双手一摆,裂痕消失无踪,光盾复如当初。 夏侯遗跳回来处,眼神既惊异又满意,他用指尖划过枪头,说道:“没想到那畜生的牙竟如此厉害!” 禤解一怔,她感受得到,白枪头上有很强的妖力,脱口问出:“那是什么?” “恶食潭鯥,朗月湖底的玩意儿。”夏侯遗看回禤解,眼中有几分挑衅。 禤解睁大眼睛,她一早便知道朗月湖里有个不得了的东西。佘元伯用来处理掉作恶的证据。如今更惊讶的事情在于——那只隐匿在深潭之中的怪物被夏侯遗杀了吗?她定了定神,这些不重要,她无意识唤道:“勿念——” “你不配叫这个名字!”夏侯遗怒容骤显,语声铿锵。 禤解住了嘴,她垂下眼眸,吸了口气,复而正视他道:“夏侯公子,即便是妖兽之骨做的武器,也无法对抗玉柱,你不用白费力气了——” “哦?是吗?”夏侯遗又打断她。 他一把从脖子上扯下了条绳子,朝她迅猛而来,未到眼前忽然消失不见,禤解双手一齐打了个转,方才的光盾又笼罩住了她。几乎同时,她感到身后一震,回转过身,夏侯遗的脸无比清晰地映在她的眼里,两人隔着薄如轻纱的光盾,相距咫尺。 他的脸一半被那副红木面具覆盖,另一半完好无损,其上如黑曜石般的漂亮眼睛如今愤恨又坚定地瞪着她。同时她又看到,他紧握拳头,将二人面前的光盾,击出三圈更大的裂纹,半颗血红的石头自他手心露出。 心念电转间,血石已穿透光盾,紧接着一阵清脆的崩裂声,光盾破碎消失无踪。 夏侯遗伸手去抓禤解的肩膀,堪堪碰到,眼前一空,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他蓦地拿起手中血石,闭上双眼,调动内息去感应血石灵力的流向,这也是毛芼交给他的方法。 前方……左边……在往前……他感受到那股能量在缓缓后移。她没有瞬行千里,只是用了隐身之法。 他一步一步走向血石指示的方向,也感到对方在一步步后退…… 向前走了数步,他突然停住,转而向左,又迈了几步,伫立半响,忽地向前飞纵。片刻之间,只听“啊”的一声女子叫喊,在夏侯遗行进方向的右前方,他和禤解同时现身。禤解身前玉柱浮动,一股力量抵住夏侯遗的手腕,令他手上的制衡石不能触到玉柱。 毕竟不是修道之人,夏侯遗对于灵物的使用总归不够精熟,几番攻击终究被禤解挡了回去,她看准他持着血石的手的运行方位,设法牵制手腕,不让制衡石有机会碰触过来。 夏侯遗以极快速度将血石于两手间调换,急速展开攻击,这一招果真有用。玉柱被血石制衡,灵力反弹到禤解身上。 她催动的光盾总是被夏侯遗及时攻破,最后两只手都被对方擒住,挣脱不开。 “当初你有回去吗?”夏侯遗眼波颤动,他终于问出想问的话了。 禤解身体微微发抖,她闭了眼,又缓缓睁开,直视夏侯遗的双眼,眼神倔强,一字一句说道:“没有。” 夏侯遗的愤怒燃烧上来,紧紧扣住她的肩膀。禤解被他抓地生疼,尽量平静地说:“夏侯公子,当初你对我真心诚意,却被我利用,是我亏欠你的,若是你想解恨,就杀了我吧。” 她突然感到很疲惫,她受够这样的生活,没人告诉她玉柱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历,上古神明?哪个神?禤族为什么要守护它?守护到什么时候?为什么它总是躁动不安难以掌控?她自己又为什么活在这个世上?如果她死了,玉柱再次陷入长眠,再没人能唤醒,它变成一块没用的石头,一切便归于平静。 如果……如果能死在夏侯遗手里……想到这里,她居然觉得是幸福的。 夏侯遗眼波闪动,半响没有说话,他平静下来,嗤笑道:“死?——我说了,要把你和玉柱都带回去,舅舅需要玉柱的力量,若是你能够助他复国,我可能会原谅你。” “玉柱很危险!你也见到了,我没法完全控制它!” “所以我找到了制衡石——”他将她纤细的两腕抓到一只手中,空出来的手往下一抖,挂在胳膊上的项链滑落到手上,拎起项链,给她展示。 禤解这才想起,此物是禤风姑姑常年挂于脖间的坠子,她知道制衡石同玉柱一样,都是族内的机密,却不知道它就是制衡石。她还看到,这个项链的绳子,居然是当初她挂在夏侯遗脖子上的那条,只不过原先的坠子已经不见了。 她别开眼睛,不去看那个项链。 “有了它,玉柱尽在掌握。”夏侯遗神色傲然,自是有几分得意。 禤解摇头叹息:“你根本不懂玉柱究竟是什么……” “你又比我懂多少?”夏侯遗自然不服,他去过禤氏遗址,知道禤氏的过往以及制衡石的作用和来历。他也知道禤解十岁被母亲匆忙送出,所知之事不一定比他多。 禤解内心无比郁闷,两年来她感受到玉柱不同寻常的变化,回蜀地也是为了找寻线索。她有种感觉,总有一天它也会失去效用。可夏侯遗如今这般势在必行的模样,绝不会听她的。 饶是如此,她还是打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试着劝说他。 “制衡石的力量会慢慢减退,那个时候就没有什么可以控制玉柱了,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正在调查这件事。” “你说的话我很难再相信了。即便你说的是真的,你要找多久?一年?两年?十年?舅舅等不了那么久,应国也等不了那么久。” “如果你将玉柱给了陆将军,不是在助他,而是在害他!” “不用你来教育我!”夏侯遗对禤解这样的态度非常恼火。她认错,她愿意毁眼赎罪,愿意以死谢罪,然后用这样公事公办的口气跟他争论,不服一点软。 禤解低下头,不知在想着什么,夏侯遗刚要说话,忽觉□□生风,禤解飞起一脚,踢向他裆部,他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抓住禤解的手松动了一下,须臾之间,他的手被一股力量弹开。 玉柱环绕禤解一起腾飞起来,隐入一旁山壁上的密林中。 夏侯遗没料到她来这么一招,震惊地看着她飞升而上,反应过来忙追了上去,林间幽密阴暗,什么也看不见,他拿出制衡石来,却发现血石反应微弱,什么都感应不到了。 他丧气地将项链戴回脖子上,伫立半响,想来想去,越想越气,不甘心的大喊道:“禤解你这个阴险的女人——!——你真的——啊——!” 第12章 前情 光滑如镜的湖面上倒映着如玉盘般的盈月,月华之下,整个朗月山谷的景色显得愈加明朗秀逸。 但在夏侯遗的心里眼中,这样的清辉却无半分秀丽,山色水影一片惨白死寂,不喾是人间鬼蜮。 他脸色惨白,勉力立于湖前,讪笑道:“你也要把我丢进去,毁尸灭迹?” 佘元伯站在他的身后说道:“解儿那丫头还真告诉你了不少东西,看看,她一早就在想如何利用你呢。” 夏侯遗转过身,冷笑道:“佘伯伯杀人之前不忘诛心,当真老奸巨猾,用心险恶。” “我说不对吗?解儿若真有良心,怎会到此刻还未出现?”佘元伯闭上双眼,提神感应,缓缓笑道:“没有半分气息……还真是决绝。” 佘元伯确实说到他的痛处,他沉默不语,紧紧地咬着牙。 “不过我很好奇,如果你没有出现,她要用什么样的方法逃脱呢?” 夏侯遗开口道:“你现在知道真玉柱还在她手上,怎地不去追她?苦心经营多年,一朝落空,你心里也一定很愤怒吧?” 佘元伯面部抽搐了一下,恶狠狠地说:“贤侄放心,等解决了你,我再去找她,她跑不了多远!如果陆将军在我这里发现了你的尸体,那才是□□烦!” 夏侯遗知自己命数已尽,但他心中实有万般不甘。 虽然右眼仍旧巨痛无比,但经过一阵适应,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左眼恢复目力,将佘元伯丑恶嘴脸看锝清清楚楚,眼见对方一脚飞出,直中当胸,这股脚力极大,将他往湖心推去。 夏侯遗目光一聚,飞身当中,出手如电,抖出两条细长之物,蹿向佘元伯,一条勾住他左腰带,另一条勾住右侧上衣的层层褶皱之中。佘元伯冷不丁向前奔走了几大步,及时撤步站稳,以掌力劈下,企图震断钩锁,可那钩锁除了抖动几下,丝毫未有损坏。 他抬眼见湖中已经开始冒着泡泡,若这样发展,他也必定会被连带着拖下去,此时间不容发,已来不及解衣脱逃,当即双手抓住两条钩锁,奋力向上一甩。 夏侯遗借此力气,越过佘元伯的头顶,重重摔落到后面的地上。 佘元伯愤然转身,面部狰狞,手中灵力运转,正欲攻击夏侯遗,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往右边山上看去——与此同时,风破三声,自夏侯遗头顶如电般掠过。 佘元伯未及转头,便被一股力量带飞起来,心口腹部之前感到三处巨痛,反应过来之时,已身落湖心水中,他的脸惊恐得变了形,一边大喊救命,一边试图往岸边游,折腾不多时,蓦地沉了下去,再也没有上来,水面平静如初。 “爹——!”一声凄厉的女声自谷口传来。 夏侯遗回身望去,佘莲之自一队人马中冲出,正要往这边跑,却被身旁之人一把拽住。 那人站在所有人的正前方,瘦高身形,身着便衣铠甲,贵气轩昂,冷峻的面容带着三分张扬,正是夏侯遗的亲舅舅陆协。 佘莲之被他一只手拽住,奋力挣扎,却无法挣脱。 “把她看好!”陆协语声威严,后面上来几名兵士将佘莲之拖了下去,她不断哭地撕心裂肺。 陆协身侧立着一身形威猛之人,他刚刚放下弓箭。方才那几记猛箭就是他射出去的,他是陆协的得力干将——南应第二神箭手阿峪。 “舅舅……”夏侯遗见了亲人,声音开始发抖,完好的左眼泛起眼泪,却始终没有流下来。 陆协快步走来将夏侯遗扶了起来,看到他血肉模糊的右眼,立刻火冒三丈,暴喝道:“佘元伯应该被千刀万剐,这么死了,真是便宜他了!” 佘莲之哭得泪眼模糊,竭力大喊道:“你杀了我爹!你们杀了我爹!” 夏侯遗冷眼看她,开口道:“你说错了,你爹死在自己养的畜生口中,死得其所。” 佘莲之花容变形,憔悴不堪,怔住半响,又道:“都是你!夏侯遗!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来到我们家!陆协你仗势欺人!这里不欢迎你们!你们走!你们滚——!”她连哭带喊,声嘶力竭。 “让她闭嘴!” 陆协厉声喊完,佘莲之的嘴立刻被人封住,但她并没有停止扭动呼叫。 陆协看回夏侯遗,满眼心疼道:“你受伤不轻,需赶紧回去治疗……”他微微哽咽,又道:“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如何与姐姐交代?” “舅舅放心,我现下不是没事了吗?”夏侯遗对他展开一张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 陆协凝视他半响,又叹了口气,望向朗月湖,问道:“那水中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佘元伯将劫掠的人都喂了这个东西……对了,舅舅怎么会来?” 陆协不再管湖中之物,回头一招手,两人出列,抬了副担架小跑上来。 “此事回头与你细说,我先带你回去治病……”他扶着夏侯遗走到担架旁,喝道:“把朗月山庄烧了!” 同时看了眼跪坐在地上衣衫不整、狼狈落魄的佘莲之,嘴边有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除了佘小姐和佘夫人,其他人都杀了,一个不剩!” “是!” 佘莲之闻此又开始疯狂扭动,目眦尽裂,似是要用眼神杀死陆协一般。 “等一下!”夏侯遗制止道:“何必要烧了,这庄园建的不错。自此以后,这便是舅舅的地盘,自家东西何必破坏?”夏侯遗说这话之时也看向佘莲之,对上她怨愤的双眼。 说完话他四周环顾,迟疑了下,躺下身去。 陆协此时的声音严厉了起来,说道:“回去之后,你也得好好交代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侯遗应声道:“是,舅舅。” 整个渤城都知道,海鹰府的少主重伤归来,当他出现在大众面前的时候,已经戴上那半个残破面具。 传言少主路见不平,以身犯险铲除了盘踞在西月山的恶匪,并因此负伤失去了一只眼睛。自姽婳公主死后,夏侯遗的双眼便成为渤城的明珠,明珠陨落其一,令百姓十分痛心。朗月山庄的恶行被昭示出来,少部分人便似恍然,说曾有相识之人于那一带失踪,竟是被歹人谋害了性命,众人议论纷纷,遗憾之余,也大加夸赞有这样英勇正义的少主真是渤城的福气。 更令人惊奇的是另一件事,年过三旬独身至今的陆将军居然破天荒成了亲,对方是一名外来的年轻女子,名为“玲珑”。这位年轻的陆夫人美艳动人,却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模样,性情也颇为恶劣,好些贵族名媛前往海鹰府,欲结交于她,全都碰了钉子,之后就再没人上门拜访她。 只有那次跟随陆协剿灭朗月山庄的卫兵和夏侯遗知道,这个名唤“玲珑”的女子,就是佘莲之。陆协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夏侯遗也吓了一跳。但瞧着陆协冷峻的神色,便没有多说什么。 他想起娘亲曾告诉他,舅舅年轻时迷恋过一名女子……然后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当他告诉陆协关于禤解的事情后,陆协的表现比他还要激动还要愤怒。以及……陆协每次看着佘莲之的脸,眼神里都有种由自心底的怨恨。他猜到了□□分。 令他觉得奇妙的是,当时陆协能及时赶来救他,是因为一名逃兵。那逃兵不堪忍受同僚欺凌,连夜出逃,为躲避抓捕,便往人迹稀少的地方跑。路过西月山的时候,救了一个崴脚的女子,便是佘莲之。之后佘莲之与那人相恋,因怕触怒佘元伯,为了保护他,将他藏在附近的一个山洞之中。谁知那逃兵有次闲时在朗月湖散步,亲眼见到佘元伯将活人投入湖中,湖中的东西将人拖了下去。他本性懦弱,藏在草丛里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此后他又连夜逃回渤城,正好被陆协手下擒获,一一说明事件情由,陆协才知朗月山庄竟藏着这般险恶,又从府内下人口中听闻夏侯遗正是去了那里,便立刻调了二十名亲卫好手,前来寻他。 一切好似命中注定,佘元伯算计别人,最终把自己一家带入深渊。夏侯遗看得出,佘莲之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但他并不打算多管舅舅的事情,也不愿见到佘莲之,一人搬到了城西的别苑居住,陆协心知肚明,自也没有阻拦他。 陆协不出意外对玉柱产生极大兴趣,并将获取玉柱这件事交由夏侯遗来做。之后拜访襄环,结识毛芼,勤家习武研术,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会因一个机缘巧合,被带入了这样的道路。 血石又有了感应。 夏侯遗走在荒无人迹的山路之上,树木长出浓郁的枝叶,本是欣欣向荣的初夏时节,却没有任何动物的声响。自从走过上一个山坳,空气开始变得潮湿阴冷,他的身体也感觉到了冷意,奇怪,他一向身体强健,怎会无端发冷?周遭的气氛变得不同寻常,一丝幽深的恐惧爬上心头。 眼前路口黑雾弥漫,血石却在更加剧烈的抖动。 夏侯遗不假思索,走入雾中。 第13章 同心 “喂!老麻蛇,听说近日你得了个宝贝,既然都是一座山头的兄弟,也该拿出来同大伙儿一起瞧瞧罢?” 三只黑鼠妖一前两后站着,为首的个头大一些,他插着腰,抖耳颤须,言语好似与老熟人开玩笑,语调却颐指气使。 他们后面不远处,一座长着十几条腿、黑黢黢的诡异房子,微微上下浮动。山中光线晦暗,天空无日无月,细细看去,才能分辨那是顶由十几只小妖抬着的大轿子,轿底阔大厚重,将座位高高托起,其中坐着一个黑黢黢的身影。 大黑老鼠口中所叫的老麻蛇,是一只名为彭锦的王锦蛇妖,他现下化作人形,眉宇深沉,样子颇为稳重。他沉吟半响,遥遥拜向轿子,恭敬道:“阴尊,此灵物有主,若是想得见一面,还需请示于人。” 那大黑老鼠粗着一口难听的嗓音嚷道:“你开什么玩笑?来到这里的,都是阴尊的东西!你口中说的人,不就是个娇滴滴、香喷喷的小姑娘么?”他贪婪地舔舔嘴,两边的胡须也颤了两颤,呼喝道:“这女娃灵力充沛,吃了想必能增加好些修为!你这么藏着掖着是不是想吃独食啊?” 彭锦没有理他,继续对轿中之人说道:“阴尊,现下我这位客人昏迷未醒。你们想见她家传之物,可除却她本人,没人可以操纵运用。且等她转醒,我亲自将她送到您那里……” 未等那阴尊开口,大黑老鼠破口大骂道:“你这条老麻蛇要死!阴尊大驾已来,你却如此不知好歹?我早就瞧准了,你就是不把阴尊放在眼里!” 彭锦眉间带煞,愠道:“黑三,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胡乱挑拨!” “蛇——”轿内传来沙哑低沉的声音,语调拉得很长,也不叫他的名字,只用“蛇”来替代。 “阴尊。”彭锦恭顺应声。 “……黑鼠……咬……”那阴尊不知是有口痴还是什么,话音总是混沌不清。 黑三不愧是阴尊走狗,立刻明白了,欢喜道:“阴尊说了,昏睡不打紧,让我黑三咬一口,肯定就醒了。”说着欲往彭锦身后的洞穴里去。 彭锦拦住黑三,扬声对轿中黑影道:“还请阴尊手下留情!等那姑娘醒了,我一定亲自带过请见于您。” 便在此时,轿里射过一股紫黑之气,明明是轻飘飘喷到彭锦脸上,却不知怎的划出一道血口,流出暗紫色的血液,彭锦面部抽搐几下,转眼咳出一口黑紫血。 “哈哈,敬酒不吃吃罚酒!”黑三得意地将他推搡到一边,就要往里闯。彭锦身后的一众小妖本排成几排挡他去路,黑三便挥舞着他那又尖又利的大黑爪子,瞬间抓伤了几只小妖。 “黑三——!”彭锦欲上前阻止,可中了阴尊的巨毒,连一步都无法迈出。 黑三的利爪开辟出一段畅通无阻的小路,却见洞中已走出一条纤细的人影,黑衣长裙,长发披肩,分明是个美貌的人类女子,正是禤解。 女子走过黑三,遥遥拜向轿子,开口道:“见过阴尊。” 她容颜精致,面冷如月,镇定自若,仿佛身处在自家的地界一般。 忽然间阴风涌动,轿中身影化作一团浓郁的紫黑之气飞旋而出,变作一个“人”形落到禤解面前——体态高大,容貌可怖,肤色青紫,眼距宽大,双眼细小若无,其中幽光射出,阴气森森,下半身隐在紫黑雾气中,便好似修为低下,化形之术未能练成一般。可其能量强横,又分明是个厉害角色。 他靠近禤解,与她相距寸许,不知是用那几近于无的眼睛审视她,还是什么别的感官感受她,绕她走了一圈,两行口涎缓缓流下。 “……可口……十分可口……契合……十分契合……”阴尊喃喃道。 “吃了她!吃了她!吃了她!”黑三兴奋呼喊,带动身后一众小妖,蹦蹦跳跳,喊出了一片浩大声势。 “——啊——吼——闭……嘴——!” 阴尊怒吼,骇得震天喊声骤然消失。 “给我——看——”阴尊阴恻恻地咕哝着。 禤解知道他要看什么,素手一挥,通体黑色的玉柱显现于空。 阴尊伸手触碰,感受到充盈灵力,登时垂涎如注,不断淌下,几近于无的眼睛冒着精光,自紫黑雾气中伸出一只钳爪,堪堪碰触就被弹了回来。 “给我……给我——!”他话语混沌,却有不容违逆的蛮横。 禤解看了他一眼,随后双手挥起,将灵力源源不断引渡到阴尊身体里…… 过了好一会儿,引渡结束,阴尊仰天发出一声长而浑浊的嘤宁,如饱餐之后的满足。 禤解落下双手,玉柱瞬间消失,她问道:“阴尊可满意?” 对方略显笨重的大脑袋缓缓点了点头。 “那可否请阴尊解了彭锦的毒?” 阴尊闻言没有犹豫,凑近彭锦,将他脸上伤口中的黑血源源不断吸回口中。末了,毒血被吸干净,伤疤也消失不见。 黑三见状,上前拉扯禤解,乐呵呵地道:“你这丫头就随我们走吧!以后好好服侍阴尊,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禤解袖风一振,让他拽了个空,冷言道:“这里我住着舒服,不想去别的地方。” 黑三胡须一抖,正要发作,耳边响起阴尊淡淡长长的“嗯”声,接着用他浑浊的语音说道:“……走——!” 他的调子仍旧拉得很长,但这次未等拖完,突然似有所感,瞬间化作一团紫黑烟雾飞往东边林中。 只见黑雾到处绽开一阵耀眼白光,晃出一个人影。那人手持□□,枪头雪白,与黑雾斗了好几个回合,虽是落在下风,但那人速度奇快,枪头白光凛然,竟令黑雾有几分忌惮。 禤解认出那人就是夏侯遗,他有制衡石,找了过来也并不意外。 一只斗大的蝎钩,从夏侯遗头顶盘桓的雾气中吊了下来—— “小心——!”禤解大喊一声,紧接玉柱腾起,向那空中射出一道红光。 夏侯遗猛地抬头,他从未见过如此大的蝎钩,心惊之下,手中□□还在对抗雾气中若隐若现的两只钳爪,他已经顾不及阻挡头顶的东西了—— 便在同时,眼前一圈红光浮现,蝎钩刺中光圈,被弹了回去,光壁一滩黑紫晕染开来,层层淡去,最后消散干净。 夏侯遗转头看向红光来处,禤解隔空托起玉柱,皮肤之下条条血脉发出红色的光芒。 群妖见禤解助人对付阴尊,纷纷跳过来攻袭。她将大部分灵力驱使在夏侯遗周身,己处防护微弱,虽然能抵御一些法力低微的小妖,但如鼠妖黑三那般修为稍高的便能轻易伤她。 黑三身形暴涨,从面目乖觉的黑老鼠,突变成身高九尺的青眼恶兽,张开粗大尖锐的獠牙利爪,朝禤解扑来。 堪堪扑到半空,身子就被什么东西勒住,越箍越紧,渐渐地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来,尖牙利齿沦为废物,唇齿艰难开合,磕绊着说:“咳——你、这、老麻、老麻蛇,是、是要——造、反么——” 说话间察觉头顶落下阴影,抬首便见一张血盆大口将他罩了个满门,蛇信自幽深黑洞伸出,抖擞颤动,骇得他牙齿不住打颤。身后群妖见此情状,亦不敢上前妄动。 彭锦的声音自头顶传下,还是那般沉稳:“恕我冒犯,黑三哥。事发突然,先弄得明白再动手也不迟。” 一小黑老鼠叫道:“事实明摆着!你勾结人族忤逆阴尊,还不清楚吗?” “那个人我并不认识。” 令一小妖接口道:“喝!净说瞎话!这人类女子在做什么?你怎地不拦她,却又缠着黑三哥?” “所以我说,先等等看。” “那、那你先、把我放开!”黑三试图扭动黑黢黢的身体。 “黑三哥容易冲动,现下还是如此冷静一些的好。” 黑三脑袋一歪,一双大眼睛布满血丝,但却毫无办法。 另一面的天空中,夏侯遗斗地很是吃力,妖齿枪头虽然厉害,但他以人类之躯驾驭并不轻松。阴尊是此间霸主,实力异常强悍,若不是玉柱护盾,他早就死在他的钳爪和毒钩之下了。但他丝毫不甘示弱,反而击中了对方一次,还敲掉了一小片钳爪。 禤解掩护时机拿捏得非常好,夏侯遗攻击时她放开护盾,阴尊攻击时便收拢加固。二人攻守来回并没有规律,间隔长短各有不同,但她凝神细察,竟没半分失手。 阴尊方才吸取了玉柱灵力,虽未能与自身融合,但已令他能量大增,巨大的钳爪倒钩奋力敲打光盾,震得其中之人头痛欲裂。 夏侯遗自知不敌,翻身下来,落到了禤解身侧。瞬间,新的光盾将他们一齐圈在其中。他睃了她一眼,满含埋怨,仿佛在说:“你可真是找了个好地方。” 紫黑雾气尾随而来,落地爆开,群妖被震倒一片。唯有在光盾内的禤解、夏侯遗、彭锦以及被彭锦缠住的黑三没受到冲击。 阴尊显出形态,嘴里不断吐出紫黑气体,连连发出咕哝不清的低吼,他此刻极其愤怒。发怒之时全然不顾敌我有别,胡乱甩着钳爪倒钩,打死了左近的好些小妖。 黑三看得心惊肉跳,暗暗松了口气,竟觉如今卷在彭锦怀里,当真无比安全。 阴尊怒气迸发,呼呼喘着粗气:“你……们……要叛变——” 彭锦的蛇头向夏侯遗歪了歪,又转过对阴尊道:“阴尊,这位……我并不认识。” 一人粗的蛇缠住一只巨大的黑老鼠,这场面夏侯遗第一次见到,吃惊地长着嘴巴,心下着实有几分骇然,但面上却并不慌张,不动声色地往禤解身边靠了靠。 阴尊依旧咕哝着:“杀了……他——”然后伸出钳爪指向禤解道:“……给我——” 彭锦大概明白阴尊的意思,杀掉这个闯入的人类,然后将禤解和玉柱献给他,今天这件事就一笔勾销。 夏侯遗也猜到六七分,不禁挡在禤解身前,将她和彭锦隔绝开来,横枪当胸。 彭锦化作人形,顺手将黑三远远丢了出去。他闭目沉吟半响,开口说话,却不是对阴尊,而是对禤解。 “姑娘,你上次的话,我细想了想,如今有了结果。我所求仅是一方安稳天地,静心修行,长久以来兢兢业业,安守本分,但令我感到遗憾的是,我这简单的心愿总是不能实现……所以抱歉,我打算利用你了。” 禤解正色道:“我明白了。” “勿念……” 夏侯遗一愣,没想到禤解突然这时候如此叫他,不由道:“什么?” “我想请你再帮我一次。” 如今他们身列一线,对方强横凶残,如若不通力合作,那他也别想活着离开。夏侯遗心知肚明,所为“帮”字,是她示好的说辞,他看着她,坚定说道:“我会的。” 禤解知道他肯定会接受,也准备好被他数落挖苦,他因为她一次次落入险境,她这辈子唯一亏欠的人只有他,他想怎么羞辱于她,她都不会反驳。可没想到他会好不犹疑的说了这样三个字,这样坚定的眼神,她曾经见过。 她凝视那半张面具,眼神动容之际别过了头,淡淡说了声:“谢谢。” 玉柱升腾而上,禤解双手向彭锦一推,一股巨大的灵力源源不断涌入他的体内,霎时间那对本就微微发红的蛇瞳满溢血红之色。 第14章 协力 阴尊见彭锦变化,像是难以理解似的歪着脑袋,起初是微微颤抖,到后来竟似狂风下的草木,凌乱摇摆——他怒发至狂,仰天吼出一声骇人嘶叫,黑紫雾气随之炸裂开来,晃眼之间,一只巨大的黑紫蝎子现了形,不住拍打钳爪,又黑又大的倒钩,重重向禤解等人砸了过来,发出震天响动,振得飞尘漫天。待尘雾散尽,地面赫然现出一个大坑。 大蝎子左右扭动身形,似在找寻什么,头扬起,见不远处洞口之上,禤解身前玉柱悬空,周身血脉红光隐现,身旁站着手持□□的夏侯遗,唯独不见彭锦踪影。 大蝎起势欲扑,忽觉双钳被束,劲力极大,令他不能前进。他爆出一声阴鸷混沌的嚎叫,倒钩向后横甩,两钳束缚登时松掉。大蝎向后跳转,笨重的身躯却出奇灵敏,眼见四丈之外人形模样的彭锦,直扑了上去。 彭锦化作一团红色雾气直冲天空,大蝎也化作黑紫雾气紧跟而上,双钳和倒钩仍旧暴露在外,不断猛烈追击对方。两团雾气当空飞旋碰撞,爆出一阵阵激烈声响。 夏侯遗黑色锦衣,修长挺拔,半张脸罩着残破面具,另半张俊脸眉宇带煞,气魄非凡;禤解身着朴素黑裙,乌黑浓密的长发向后飞散,冷面若霜,却气势如火。二人站在一处,倒似一双登对的璧人。 “哇——”有只小蛇妖说道:“看那个姐姐和哥哥,他们好般配哦!” 黑三立刻啐道:“配配配!天杀的人类!他们不安好心,专门来给我们捣乱!”说着向身旁小妖使了个眼色,然后一齐张牙舞爪扑向二人—— 白光闪动,小妖一个个摔了回来。 夏侯遗□□一撤,向黑三挑了挑眉。黑三激愤,恢复正常的身形又暴涨开来,生猛扑抓过去。夏侯遗反应奇快,加之妖枪之力,黑三半点便宜都讨不到,他屡次寻空偷袭禤解,都被夏侯遗挡了回来,恨得大黑耳朵不住抽搐。 “快来帮忙!你们愣着做什么?——”黑三呼喊之时,手里慢了一拍,给枪头敲掉了一颗大门牙,捂着嘴上蹿下跳。那些小妖听他呼喝,本想上前相助,见他这幅模样,反而退了两步。 夏侯遗冷峻的脸上突显狡猾笑容,开口道:“黑三、兄弟对吧?” “对你农拿过腿而儿——”黑三捂着嘴,话都说不清。 “你们这位阴尊发怒起来全然不顾自家人死活,为他这么拼命,有什么好处呢?” 黑三愣住,唇边胡须抖了几抖,眼睛转动,说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这是挑拨离间!我黑三才不会上当!” “黑三哥自然聪明绝顶,我若说的不对,你立刻便能分辨出来,还怕我说什么吗?” “哼,这话倒是没错。”黑三自知敌他不过,早就不想打了,可又怕事后阴尊怪罪,便装模作样的朝夏侯遗发狠示威,却不真的上前攻击。 夏侯遗瞥了眼远方空中互斗的两团雾气,扬眉问道:“那阴尊凭什么可以统御群妖?” “这还用说?整个千阴妖穴,他实力最强,之前这里是三十三个独立洞府,各玩各的,待他一来,打败了所有洞主,自然而然成了老大!”黑三失掉一颗门牙,说话漏风,边说边狠狠瞪着夏侯遗。 “纯看战力,不看脑子吗?” 闻言,旁边禤解微不可察地轻笑了一声。 “纯看实力倒也干净利落,这就更简单了!你看——”夏侯遗用下巴向远方点了点。 红色雾气渐渐包围住了紫黑雾气。 “彭锦已占上风,你们既以强者为尊,何不提前识时务呢?” 小妖们面面相觑,都没了主意。 夏侯遗说着说着便觉似曾相识,他猛然想到,当年佘元伯在他重伤之际,言语挑唆刺激,令他一度心如死灰,若非他心志坚定,求生强烈,死在恶鲑肚里的便是他了。佘元伯言语能起作用之缘由,是因所言皆为实,又或者说近乎真实。 夏侯遗自知此举实属空口白牙的诱骗,若是彭锦得胜,是否会放过昔日处处与他为难的对头?他完全不知道,却来不及管了。想不到他有一天竟对一群妖挑拨离间。他略了眼全神贯注御灵的禤解,心情复杂。 “我呸!你这奸猾的人类,花言巧语,你就是在拖延时间,阴尊统御这些年来,从无敌手。要是我们此时倒戈。阴尊事后算账,我们就都完了!” 听闻黑三这样说,阴尊手下的小妖又开始叫嚣着围住他们。彭锦方的小妖们拦在洞前,挡住他们的去路,两方恶斗一触即发。 “不如这样,我们不轻不重假装比划着,若是阴尊胜了,看到你也出了力,自然不损害你什么,如何?” 黑三眼珠转动,压低声音道:“你会这么好心?再说了,彭锦赢了更糟!他会放过我?!他一定会吃了我!就、就像刚才那样!我知道他早就想这么做了!我才不傻!” “我求情于他,他定不会与你为难。”禤解突然开口,她目视前方,言辞恳切。 “黑三哥,你也是妖,定能有所察觉,灵力与灵力是不同的,有的相融相合,有的相克相斥,有的强盛如瀚海,却触手难携,于己无用——”禤解说着手上用力,血脉下的红色光脉增强,白皙的额角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另一边空中那两团烟雾,红雾骤然膨胀,已将紫黑雾气逼得节节败退。 “方才我渡灵力给阴尊,他到现在还未能融合消化,变为己用,可彭锦却全然不同,他融合得非常好,”禤解吸进一口气,继续道:“彭锦修为高强,行事稳重,对待下属也宽厚仁慈。黑三哥,你认实力为王,无不有错,但若此王暴虐无常,御下凶残……常年来你们忍受阴尊的喜怒无常,不觉提心吊胆吗?这千阴妖穴原本山清水秀,灵力充盈,可自那阴尊来了之后,便成此番模样,你们一心趋奉于他,自身修炼又有几分精进?” 禤解细细喘息,远方鏖战也进入了关键激烈的时期,阴尊虽然落于下风,却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你们若此时归顺彭锦,我保证,他定会厚待你们。” 听禤解盛赞彭锦,也笃定他会为了她,放过昔日对头,夏侯遗心下生出几分酸意。 阴尊手下一众小妖安宁下来,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甚至有些小妖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就连黑三也用爪子掻了掻脑袋,驻足观看远空。 禤解飘散的头发正一下一下拂在夏侯遗的脸上身上,他不由气闷,口气带着几分恼意,却故作冷静地说:“佘元伯死前往西边山上看了去,他在看什么?” 禤解一惊,手中不由一滞,空中紫黑雾气偷到漏洞,凶狠抢攻,她凝神运气,复原调整,缓缓呼出一口气,镇定道:“我怎会知道?我又不在当场。” “你心虚什么?” 夏侯遗的声音就响在耳边,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感觉得到他的目光锁在她脸上。 “听到佘元伯三个字,我这样的反应不正常吗?”她顿了顿,又道:“他怎么样了,陆将军定没有放过他吧?” 夏侯遗淡淡道:“他成了湖中畜生的口粮,那畜生的牙就在我手中。” 禤解心中一凛,似是微微叹了口气,又问道:“莲之姐姐和舅母呢?” “托你的福,他们都过上了佘元伯所期望高人一等的富贵生活。” 禤解不明其意,但知那二人平安,便也不想深究,没再开口。 这时空中爆出巨大声响,红色雾气穿透黑紫烟雾,令其溃散消失,从中掉下个什么东西,黑三跑过去一瞧,原是只巴掌大的紫尾狼蝎。 禤解撤力,隐去玉柱,她顿感晕眩,失控地退了半步,立刻被人扶住肩膀,她觉不妥,微微挣脱了出来。 一群小妖围着地上那只翻着肚皮的小蝎子指指点点。 彭锦从雾中走出,掌中浮着一颗黑气萦绕的妖丹,说道:“原来这懵懂小蝎不知哪里吃到了千年修为同类大妖的内丹,修为暴增,成了这幅模样。” “竟是如此?可大妖内丹又是怎么被它吃到肚子里了呢?”禤解疑惑道。 彭锦也觉此事蹊跷,却理不出什么头绪。 黑三见彭锦过眼瞧他,吓得脚底打滑,稳住身形,又看了看地上翻着肚皮的小蝎子,艰难地咽了口吐沫,然后不断给禤解使眼色。 禤解将先前与黑三的许诺与彭锦说了,彭锦欣然应允,转面对黑三等妖众说道:“诸位,我彭锦并非小气记仇之人,这三十三穴原本互不侵扰,那阴尊一来便搅得腥风血雨,各位实属迫不得已,如今恢复如初,实在是件好事。” 彭锦与其他人说完话,转头见夏侯遗站在禤解身侧,略打量一番,眼神落到他手中□□之上,微微皱眉,复而对他恭敬问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夏侯遗,我是来找她的。”说着手搭上了禤解的肩膀。 他虽面无表情,但彭锦能感受到他的敌意。 彭锦似有深意轻笑了下,对禤解说道“姑娘要与这位公子谈一谈吗?” 禤解点了点头。 彭锦扬声道:“大家先且散去,黑三哥,你们回去整顿一下,过两天我派人请你以及其他洞府的诸位一起商量往后事宜。” 黑三面对彭锦,依旧不想面上示弱,不耐烦地乖乖应道:“行、行,那我们先回去了。” 有小妖拎起那只小黑蝎,睁着大眼说道:“阴尊怎么办呀?” 有声音道:“他杀了那么多妖,弄死他,来来来谁喜欢吃蝎子肉?” “不喜欢,蝎子肉一点都不好吃。” 群妖七嘴八舌,彭锦双手举于胸前示意噤声,现场果然安静下来,他此时已有威信,进而说道:“他如今只是一只混沌未开化的幼小蝎子,寻他仇怨也没什么意思,放了吧。” 那伙小妖倒也单纯,听彭锦这么说,便将它扔进草丛。 彭锦向禤解点了点头,带着自家的小妖进了洞府,黑三和其他妖众也陆续撤走。一只妖娆的妖精路过夏侯遗的时候,扬手往他脖子上一摸,娇嗲地说了句:“俊俏哥哥,以后要经常来玩呀!” 夏侯遗侧身闪避了两步,眉毛轩起。禤解轻笑,向山道走去,他亦缓步跟了过去。 “上次,忘了问你——”禤解看向对面的夏侯遗,眼波颤动:“你去过我们村子,那里还有什么留下吗?” 夏侯遗摸出脖间坠子说道:“除了这个,也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禤解眼神落到血石上,也看到挂着它的绳链,她犹疑了下,好似有什么想问,却终于没问出口,轻叹了口气道:“毕竟那里不是我族祖址,当年迁徙之举突兀匆忙,想是很多东西都遗留在原地了。” “所以你要找禤氏故地吗?” “没错。” 夏侯遗看了她半响,眼神里不再有上次那般愤恨和激动,反倒很平静,他说道:“你方才对黑三说的意思,你决定助彭锦成为这里的王,同时也为自己找一个安稳的后盾,然后放心寻你们禤族秘密。” 禤解眸光闪动,夏侯遗比她想象的要了解自己,这让她又安慰又难过,她不动声色地整理表情,认真说道:“这是我必须要做、想弄明白的事情。所以,我不会跟你走,更不会帮助陆协,他若心有大志,也应该用人类的方式去做……我欠你的情,若是这辈子没机会,就下辈子再还吧。”尽管竭力镇定,她的话语还是微微有些发颤。 夏侯遗忍住恼意,冷笑道:“好理直气壮啊。”他微微偏过头,看向远处,轻声道:“你没欠我,是我自己蠢。”说完眉宇微蹙,嘴角略略瘪下,似乎带着一丝委屈。 第15章 各持 “你我私情旧怨暂且不说。今日得见玉柱之力,着实让我开了眼界,你们族志上所述,应是真的。”他默了下,一副追忆旧事的模样:“我们应国的往事,你应该多少知道一些。十八年前,陆况举兵反叛,在北方自立为帝。虽然他孤注一掷,背叛了祖国和所有血亲,但他最终大获全胜,开疆拓土,反将我们逼到了南方。历经多年,北应在他的治理下物阜民丰,兵强马壮,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先帝和娘亲相继离世,如今圣上幼小,舅舅凭借一己之力撑得颇为艰难……” 禤解对应国的历史略有耳闻,她知道夏侯遗的父亲夏侯甄当年在二王爷府中谋事,极受重用,有“大应第一谋士”的美誉,并与应国唯一的公主陆荟喜结连理。可成亲半载不到,二王爷发动政变,夏侯甄与陆荟各持立场,最终和离。北应立国后不久,夏侯甄远遁而去,不知所踪。 禤解问道:“陆况会将你们赶尽杀绝吗?” 夏侯遗缓缓摇头,神情复杂道:“他常年威逼,却一直没下狠手,不知是顾念血亲旧情,还是想成全个好名声,以图得到正统认可。” 禤解对这样的情况并不理解,虽然禤族自古以来族长和巫祝也皆为嫡脉之人。但同辈之中,选灵力最强者为巫祝,族长则是众人投选出最有威望的人担任,这样的标准自然简单许多。 “既然都是陆家的人,谁做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如此负隅抵抗,弄得两败俱伤,又是何必?” 夏侯遗想到方才的黑三,如此识时务的黑三,遇见仁厚的彭锦——不管彭锦内心如何盘算,确是一副仁厚姿态,黑三最终全身而退。可应国的情形哪有如此简单? 夏侯遗嘲弄地笑了声道:“北应朝局已定,即便舅舅归顺陆况,也只会成为一众朝臣眼中之刺。最重要的是,以舅舅的脾性,绝不可能向他最痛恨的人低头。” “所以……你也要同他一起走上这条路吗?”禤解担忧起来,南应如此形势,似乎离穷途末路不远了。 “他独自苦撑,不断找寻各种出路。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但凡看到一丝希望,我都会尽全力帮他。” 禤解注目于他,体察他言语之中对于国仇家恨似乎并不十分执着,试探问道:“姽婳公主也是这么希望的吗?” 夏侯遗微微蹙眉,思忖片刻,说道:“娘亲与舅舅不同,我未曾见她怨憎过任何人,对于爹和陆况,她从没说过他们半分不是,却自始至终坚定地同北应对抗。” 夏侯遗恍惚,突觉口中所说娘亲性情中倔强坚韧的部分,倒与面前之人颇为相似,扯着嘴角苦笑了下。 禤解眼神惆怅,心情复杂,她深知夏侯遗的难处,却无法相助。 夏侯遗向妖穴处睐了一眼,洞口空空荡荡,不见彭锦和一众小妖的踪影,他看似随意的环视周遭,也未察觉有其它异常。 “解儿——” 突如其来的呼唤,令禤解惊愣在原地。 “你的决定我了解,可我的决心也不会改变……我还想再试一试——” 未等禤解反应过来,脖子上已然抵着一个尖锐的事物,微微发着烫。她暗中运力,可玉柱就像是被无形囚笼困住一般,无法现形,才惊觉脖上那东西是制衡石。 “勿念,如非我自愿御灵,玉柱便如同死物,你是知道的。”禤解目视前方,轻皱娥眉。 夏侯遗从后将她挟持在怀里,语调轻轻扬起道:“我突然间有个想法,你之前说制衡石的能量在衰弱,那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补充或者加固它的能量?制衡石由你们全族灵力和精血造就,而玉柱需要你的血来开启和催动——如果得到你的血液,想办法保存好,研究出一种方法,是不是旁人也能控制它了?” 禤解双眼倏地睁大,这样的事情,她从未想过。禤族唯有她一人存活,她顺理成章的认为这世上只有自己可以控制玉柱。可夏侯遗的思路更加灵活,他的这个想法,虽然不知是否可行、是否有效,但却是一个方向。 她竭力保持平静,让内心的慌乱不至于暴露出来,可夏侯遗紧贴着她,如何听不到她加重的呼吸声。 他发出狡狯的轻笑,风轻云淡道:“我不懂道法灵术,可我身边有个这方面的好手……哦对了,记得我与你提过应国前国师吗?我从前不知,原来他是个极其厉害的修道之人,我说的这个人就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多亏了那家伙,我才能顺利找到禤氏,并解读出禤氏的文字。”他侧头垂下眼帘,便能看见禤解微微颤抖的睫毛,接着说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个想法有几分道理?” 夏侯遗似乎心情不错,又回到二人初遇之时喋喋不休的状态。 “你!”禤解第一次在他面前发怒,语气加重道:“你若执意如此,我便一——”她猛然想到,即便她死去,只要及时保存她的血液,这个方法依旧可以一试。她顿感无力,侧头往妖穴瞧去,那边依然空无一人。 她不甘心,好不容易寻到这里,她暗自思考说些什么拖延时间,等到彭锦发觉,便能前来救她。 “勿念——我——”她刚一开口,犹觉后颈一痛,晕厥过去。 夏侯遗嘴角扬起,打横抱起禤解轻跃而起,向山外方向飞掠,御风之中,周遭光景逐渐昏暗,他口中嘀咕了一句:“这天黑得真快。”说完才惊觉有异,树木山石、天空大地都变成了模糊的景象,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漩涡从四面八方长了出来,从中钻出无数条花蛇。 他来不及多想这诡异的情形是怎么回事,发力疾驰,却发现双足好似被什么东西黏住一般,低头看去,数不清的蛇躯交错蠕动,已经淹没了他整个小腿,在此之前他丝毫没有察觉,竟不知那些蛇是什么时候缠上他的。 他一手放开禤解,另一手揽着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空出的手去拔腰间匕首。仅这片刻之功,冰凉滑腻的蛇浪便漫涌上来,将他的腰腹、双臂、脖颈和身前的禤解尽数卷入其中。它们愈来越多,越卷越紧,他手上身上的力越来越松,眼见禤解与他分离,慢慢沉入蛇海之中,他想喊叫却也喊不出口,慢慢窒息,彻底泄了气—— “喂!喂!夏侯遗!你醒醒!” 迷糊之中,他感觉有人拍打他的脸,一股刺鼻的恶臭涌入鼻腔,被这气味一呛,他蓦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 察觉自己靠着个人,夏侯遗抬眼一看,毛芼的大脸赫然出现。对方见他转醒,紧绷的神情松了下来,语速却仍急切道:“还好还好!没事了没事了!你方才中了幻术,现在感觉怎么样?” 夏侯遗迷离的双眼渐渐清明,粗着气道:“……幻……术?你手里拿的那是什么?”他坐起身咳嗽几声,用手掩住口鼻。 “这个呀——”毛芼拿起一个小瓷瓶,在夏侯遗鼻前晃了一番,夏侯遗后仰闪躲,喝道:“快拿开,臭死了!” “中气十足,看来已没大碍了!”毛芼将瓶口塞住,举在前方,大喊道:“这臭东西居然真的有用!这位蛇妖兄台,你还算言而有信。” 夏侯遗望眼过去,几丈之外,彭锦负手而立,他微笑道:“自然有用,这是我们一族的泄物所制,解幻术最是有效了。” 毛芼嫌弃地闻了两闻,然后默不作声揣入怀里。 夏侯遗猛地站起身来,晕眩使他在原地稳了半天,对着彭锦大喊道:“是你干的?!解儿呢?!把她还给我!” “你设计强夺,本就违背了姑娘的意愿。” “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如今在我地界,怎与我无关?” 夏侯遗冷笑道:“你就是想利用她!” 彭锦笑道:“你不是?” 夏侯遗自幻术中醒来,本就脑中混沌,得知禤解被彭锦带走,怒火中烧,全然乱了分寸,如今被彭锦这么一呛,顿时哑然。 “夏侯公子,我念你先前助我平息霍乱,不想与你为难,也请你不要在我的地盘生事。”彭锦语声平缓,眼神却变得狠厉。 夏侯遗上前两步,被毛芼拉住:“夏侯遗!” “你放开我!”夏侯遗一手甩开毛芼,一手去拔背后的枪。 “你先冷静一下!出事了!” “什么?”夏侯遗顺口问了句。 “陆将军出事了!” 夏侯遗闻言大惊失色,立刻反手拉住毛芼急问道:“舅舅怎么了!?” “我回应国之时,陆将军不知中了谁的暗算,身中剧毒,师父已赶去为他解毒。我便立刻前来寻你,你素有声望,需赶紧回去稳定人心。” 夏侯遗手慌脚乱,看了彭锦一眼,眼中十分不甘,他咬了咬牙,再没犹豫,拉着毛芼便走。两人御风而去,消失不见。 彭锦站在原地,开口道:“他走了。” 空中长起一个漩涡,从中走出一人,正是禤解。她用那习惯性的淡然口气说道:“这样再好不过了。” “真的吗?你舍得?”彭锦挑眉看向她,笑容有几分耐人寻味。 禤解侧目视之,有些埋怨道:“彭锦,我原本以为你不是轻佻之人。” 彭锦双眼眯起,佯装不满道:“我怎么轻佻了?我这是很认真的在问你。日后修行需要你的助力,我得确保你是否真心实意的留下。” “你明知我要在此处寻访,还如此打趣于我?” 彭锦朝她一笑,不紧不慢的往洞府走去。她望了眼夏侯遗离去的方向,三两快步,跟上彭锦的步伐。 第16章 尾声 风声在耳畔呼啸,同喘息声一样急迫,它们互相催促,谁都不愿意落在下风。 黑衣少女一刻不停地奋力奔跑,苍白的脸颊上满是绯红,嘴边不断呼出白气。 她跑啊跑,汗水浸湿了整个后背,双脚跑得酸软无力却没打算停下,她的记忆一片混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跑着——不知跑了多久,前方出现两个人影,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这两个身影无比熟悉,她却想不起来是谁,仍旧本能地想要追赶上,惶急又慌乱—— 不管她如何奋力追赶,两个身影始终清晰而遥远——模糊变幻中,她置身于一条石穴中的甬道里,遥遥于前的光亮是她奔行的终点——终于,她冲破无形屏障,刺眼的白光闪过—— 一条人影正往一面巨大的镜子中跌落,那镜子从中心炸裂开来,变作一张布满精钢利齿的巨口,渺小人影被吞入那幽深的黑暗之中—— “不要——!” “噼里啪啦”一阵杂乱响动,禤解惊醒过来,眼前几案上凌乱狼藉,竹简笔墨、油灯书卷散落在周围的地面上,她背后凉汗才渐渐开始退去。 屋门猛地被推开,一名身着橘色短装的少女出现,她神情惶急,眼见禤解无事,吐出口气,才放下心来。 “姐姐,你怎么了?”少女垂着双辫,颇有英姿,一双棕瞳关切地看着她。 “做了个噩梦……” 少女走过来,俯身收拾散落在地的杂物,问道:“是关于你的族人吗?” 禤解闭上眼睛,手微微按压着太阳穴,疲惫地说道:“不……是另一个。” 少女见她倦色深重,便没有追问。 过了一会儿,禤解睁开双眼,看向少女道:“还是没有找到吗?” 少女摇了摇头,白嫩小脸稚气未消,坚定道:“我会继续找!一定能找到蛇王!” 禤解轻抚了下她的头,柔声道:“阿媖,辛苦你了。” 那少女本来面如冷霜,笑起来却露出一颗虎牙,意外的可爱。 禤解站起身走到门外,过眼之处天地开阔,翠峦叠嶂,远处林中弥漫着薄薄的雾气。此刻她站在一颗参天古树之上,身后是嵌在树冠之下的小屋。 一挥手,一尊黑色的玉柱浮现身前,她久久注视这个赐予她力量同时又束缚住她的东西,不知心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