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一条跑道 作者:橙小月 文案 一个少年成长小说。 没有爱情。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 楔子 写在前面: 其实不是言情,这篇文章做过大的调整,但现在没法修改了。 本质是一个少年成长的故事,关于热血,关于运动,关于青春。 写给自己,写给我的少年时代。 北城是平山省的省会。 它位于平山省东北角,紧邻着海,素来以宜居闻名。它临着内海,不易发生海啸;又位于华国北部,台风鲜少波及。虽说GDP一类的数据十分惨淡,但它确实环境宜人,风平浪静,历史上几乎没有巨大的灾难乱人心神。每每评选未来养老的十大胜地,北城都能在其中占据一席之位。 但近年也有不少挑剔的人在本地论坛上指出,北城变了,特别是核心的中城区。老房子拆了大半,只留下一小片因被划为古建筑保护群而得以苟延残喘。房价飙升,尾气污染,购物中心建了一座又一座,与别的城市越来越趋同,也令人越发觉着陌生。 这些老住户说,北城已经不是他们熟悉的北城。他们的语气带着满满的失落,然后转身而去,留下一个悲怆的背影。 有人附和,自然也有人反对。反对的人说我们市经济已经烂成这样了,再怎么说也是本省能算得上数的大城市,人均可支配收入却赶不上人家南江省平均数。倘若还不招商引资,想让我们人人都拿着三千块的工资混吃等死,就是不对。亦有人说,如果诚心想找自然风光,不如去北郊,也没人遮拦,不要坏了经济发展的大好势头。 北郊诚然保留了北城的一切过往风光,因为北郊本身就是一座大山。山脚下是村落和果园,过了果园到了山口坡上就能看到座寺,名曰碧山寺。至于山上,除了树木草丛还是树木草丛,也不是什么名胜古迹,除了附近爬山锻炼的大爷几乎不会有人去。 反驳者话里有话,你嫌这嫌那,怎么不跑山里做和尚呢?都是俗人,别放不下这放不下那的,还轮不到你们挑三拣四。 现下网络上,人人戴着面纱,虚假的昵称和编造的个人简介将人很好地包装成另一番模样。隐私得以保存,但发言也就更肆无忌惮。论坛上这类稍有争议性的帖子都是戾气深重,你一言我一语,掺杂着恶毒的本地骂街土话,当真是吵的昏天黑地,每一方都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了才罢休。 这样真的值得吗?或者说,有什么意义吗?没人关心。 这帖子吵了几天几夜,都没下个最终结论。一个周过去,帖子慢慢沉底,大家又就着新的话题“北城一中好还是三中好”议论,吵的那叫一个不可开交,都把之前的骂战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北郊罕有人至。唯有节假日人烟多些,也不是为旅游,而是去寺庙烧香拜佛,为之后的岁月图个彩头。每逢大年初一是香火最旺的时候,经商的一年到头至少也要趁此时来一次。分明不是信徒的也要来布施供养,只求图个心安,愿佛祖保佑他今后能在经济的滔天巨浪中驾风而行,谋得一线生机。 却鲜有人知,打碧山寺所在的坡上往西走,循着山路一直向上,别有一番天地。 春意正浓时,山麓上丛生的树木呈现翠绿的色彩。草丛间生着野果,多是青涩的小西红柿,尚未成熟,用衣襟擦擦再咬一口便觉泛酸。脚步停下,静心细听可听闻泉声叮咚,原是一股细流在山间流淌。若是昨夜逢了雨,次日脚下的石板路上那层潮湿的青苔便越发滑起来,行路要特别小心。 一对打扮得体的中年夫妻正走在这石板路上。雨后空气清爽,偶有鸟鸣。 女人鞋子打滑,险些跌跤,男人忙扶住她,“小心点。” 女人定住脚步,轻轻叹了口气,“今天好几次都差点摔地上去。” 她又低声说了句:“心乱了。” 男人轻轻拍拍她肩膀,安慰:“快到了。到了就好了。” 女人点点头,继续随着男人一道前行。 两人又走了十余分钟。曲径通幽处,终于可见半边黄、半边白的院墙。朱红的柱子耸立,将天顶撑起,柱子已经被风雨剥蚀了多年,除少部分还保持着朱红原色外,几乎与灰白无异,看起来肯定颇有些年头。 顶上是块琉璃样的牌匾,倒显得新些,中间自右而左书着三个大字:“山云寺。” 一男一女对视一眼,缓缓步入寺中。似是有所感知,脚步声愈发轻了起来。 甫入庙中,便闻见高香气息。 踏入第一进门,两人便看到了往生超度的浅黄色纸质牌位。他们读了一下上面的字,方知这牌位是为了超度在平山省火灾中牺牲的消防英雄。八个人名被工整地誊写在上面,字字读来便觉气氛肃穆。 就在此时,两人同时听见后边帘子一掀。他们抬眼看去,便望见出来了个身着橙色袈裟的僧人。看面容不超过四十岁年纪,身材高大,两道浓眉,剑眉星目。虽说身在这破落小寺中,竟是器宇不凡。 三人目光交汇。僧人显然已经看到他们刚刚立在牌位前,举起单掌在胸前持礼,念句佛号:“阿弥陀佛。清明将至,山云寺超度大火牺牲英雄,愿他们离苦得乐,往生净土,以后得生善家。” 声音沉稳,一字一句念来不疾不徐,中气十足。 女人问:“您是这庙里的住持?” “正是。” 男人取了旁边一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好,点上,与女人一起对着牌位深深鞠了一躬。 平山省的一处旅游景区三个月前起了大火,恰好赶上周末,不少游客被困其中。消防员救出了大部分,民众几乎没有死伤,却有数名消防员困于火海,其中八人抢救无效,不幸遇难。当地电视台播报了消息,遇难的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这对他们的家庭是莫大的打击。一男一女早已为人父母,念及此处,心情也不由得沉痛。 到了这个年纪,多数人最大的事并非关乎自己,而是紧绕着孩子。 僧人垂首持礼,“多谢二位施主。不知道你们前来,是为了什么事?” 女人率先开了口:语气急促:“我们儿子最近出了事,所以想在贵寺求一根签,辨一下他的前路如何。刚刚我们去了山下的碧山寺,可他们非说那里不能求签。我听说这里……” 男人手肘轻轻碰下女人。 身在别家寺院,却去提那不相干的碧山寺,显然不对。 女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心急之下又说多了话,忙手掩下嘴,低头不吭声了。 男人替她道歉:“我爱人心急,还请您见谅。” 那僧人却笑了,“好说,好说。二位施主里边请,来佛祖前请支签吧。。” 待到进了第二进屋子,僧人走到香案前,将乌黑色的签筒擎起来,轻轻晃晃。 声音干脆清亮。 直至签条彼此碰撞的声响彻底安静下来,他才双手将签筒托到二人面前,“请。” 女人看向男人。男人深吸了口气,伸手从中拿了一支出来。他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就交还给僧人,诚挚地问:“敢问大师,这签该如何解?” 僧人看向那签,又看了看面前这一男一女,眉目低垂,若有所思。 随后他抬起头道:“令郎当离开此地,远赴他乡。” 男人眉心微皱,“该去哪里?” 僧人不答,却向那女人看去,“女施主可有兄弟?” 此话一出,男人和女人的脸色都瞬时一变。 良久女人轻声问:“你怎么会知道?”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 僧人持礼,微微躬身,“天机不可泄露。走,与不走,命理究竟如何,落在这一支签上,也未必落在这一支签上。二位施主与令郎还要自行抉择才是。” 他直起身,将那支签放回筒中,又轻轻摇摇,将筒归于桌上。 男人本想再看眼那支签,右手已伸出,此时不得不伸手不自在地理了理头发,手又缓缓垂到了身子右侧。 女人咬了咬嘴唇,惊异的神色慢慢收敛。她依旧恭恭敬敬地回礼道:“多谢住持。” 僧人敛眉低目道:“不必客气。” 两人走出佛殿门外时,天空中又飘起了淅沥细雨。山风阴凉,女人将湖蓝色披肩裹的更紧了些。 男人撑起一把不大的伞来,罩着女人。 “你信吗?”他问。 女人看向他,眼神潮湿,似有一层薄薄的雾气。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男人默然。女人说:“我们和那住持素不相识,他却知道我弟弟不在北城。我想他一定也有些本领,绝不是那类招摇撞骗的假和尚。” 雨点渐渐大起来,落的急促,敲打上伞面,声音沉闷。 “总之不能让孩子再去跑步了,”男人说,“快点回车里吧。” 两人相依着,深入到迷蒙的烟雨里。 山上初现不久的绿意栖息其中,如同一幅被晕染开来的水墨画。 雨滴落在鲜嫩的叶片上,顺着叶脉灵动地滑落,后坠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又被一男一女的脚步声掩盖掉了。 男人的半边肩膀,正渐渐被雨水打湿。 僧人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将庙门缓缓关上。 第一章 祁天是被冻醒的。 仰躺在火车上铺,他只穿了一件黑色T恤和一条不到膝盖的白色短裤。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前,祁天原是想过盖被的,但他一抖落被子就抖出本四分之一个巴掌大的小人书,顺便看见了一道不知道是什么留下的灰黑的印记。 祁天自认不是那种特别讲究的人,但母亲徐文瑾有洁癖,卫生间里米白色的柜台都要擦的一尘不染,时日久了他难免会沾染一些类似的习惯。他看着那被子,觉得有些恶心,索性踢到脚边,和衣睡了。谁成想空调越开越冷,竟把他生生地冻醒过来。 祁天直起身子,一时受这冷空气的刺激,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引得下面不少人抬头旁观。他忙抽卫生纸去捂嘴,嗓音沙哑地说了声抱歉。 不会感冒吧。 祁天想着,本着防患于未然的原则,伸手进书包里翻找,拎出一包徐文瑾塞的风寒感冒颗粒来。他习惯性地去读药品说明,看到了“运动员慎用”的字样,手顿了顿。 但他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可笑。我早不是运动员了,这条说明关我什么事? 他将袋子撕开,仰起脖子,把颗粒一股脑倒进嘴里。苦涩的味道一下子充满了口腔。然后他咕咚咕咚喝下几口矿泉水,把颗粒都咽了下去。 懒得拿杯子去冲、再用筷子去搅,他一向用这种自认为省时省力的方法。 列车广播的声音响起:“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江海站,在江海站下车的旅客,请您提前做好下车准备。由于列车停车时间较短,不在本站下车的旅客请不要在站台上吸烟,以免漏乘。感谢您的配合。” 语气淡漠,仿佛出自某种冰冷的机械齿轮运转。 祁天将书包收拾好,背在身上,再将放在高高的架子上的运动鞋拎过来穿好,顺着边缘的阶梯往下走。鞋子要放上架子,这是徐文瑾叮嘱的,鞋子放在下面一来可能被偷走,二来你踢一脚我踢一脚容易被碰脏,这是她早年坐绿皮火车的经验。 徐文瑾说的很严重,不由得祁天不信。为了免去一觉醒来没鞋穿的尴尬,他照着做了。 之前祁天只坐高铁或飞机,但这回他的目的地只通绿皮火车。他别无选择,只得开启人生头一次的新鲜之旅。祁天对这里最大的印象就是脏,再就是有异味,不知道某些乘客几个月不洗脚才能散发出这样的味道。 祁天的脚刚一沾地,就听见旁边有人说:“小伙子,感冒啦?” 祁天转过头,走廊的座位上,一个面色黝黑、身着工装的中年人正笑着打量他。 祁天知道他没有恶意,只是习惯性地和每个人套近乎而已,总比那些挑事的要强得多。但他不喜欢和陌生人多说话,只“嗯”了一声,伸手把架子上的行李托下来,沉默着低头调整书包的肩带。 中年人却没有看人眼色的本领,依然十分热情地和他搭话:“小伙子这件衣服不错啊,哪里买的?我也想给我儿子买一身。” 祁天一时间忘了自己穿了什么出门。他低头打量自己的T恤,肥肥大大,胸口处有一道白色横杠,上面是小恶魔两只黑色的眼睛。中年人还挺有眼光。这是徐文瑾买给他的,牌子是芬迪,大约两千出头的价钱。他想这人肯定是买不起的。 快下车了,祁天也不愿多纠缠,就淡淡地说:“早市上五十一件瞎淘的。” 那人似乎还想问具体是哪家早市。还好这时车进站了。祁天得救似的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到车厢尽头的门口。经过一些座位时,他听到有人谈论什么“几百万一单的生意说做就做”、“李哥王哥您牛X”之类的话,忍不住牵强地扯了扯嘴角。 这时他脑子里冒出句歇后语来:麻雀下鹅蛋——吹的太大了。 列车缓缓停下。车门开启。 走上站台的那一刻,祁天长长地出了口气,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 江海是南江省东南部的一座县城。 人们都说南江发达,经济好,但所指多半是南江的北面。南江南北贫富差别不小,走在外面如果有人说自己是南江的,对方多半还会再问一句:南边还是北边来的?然后再据此看人下菜碟。 江海县很小。听母亲说,坐公交车花半小时就能从城北到城南兜一圈。 五月初,江海已经远比北城早地营造出了夏天的氛围。即便到站已经是傍晚,走在路上仍然没有一点儿凉风。书包很沉,没走多远祁天的后背就开始出汗。 唯一的好处是站台上除了他和工作人员之外,一个人都没有。这种人烟稀疏的环境让祁天觉得心安。不过走到出站口时他还是停了下来,从书包里抽出深蓝的棒球帽戴上,再把帽檐用力往下拉一拉,以防万一。 出了站,有中年男人围过来。“打车吗老弟?”“去哪儿啊一道吧?”全是开黑车的。祁天没有坐黑车的习惯,摇着脑袋,用手往下拽着帽檐绕开。他们倒也不纠缠。 并没有人认出他。 祁天再一次觉得自己好笑,现在他简直活成了一个笑话。他提醒自己,祁天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啊?猪鼻子里插大葱,还真拿自己当大蒜了。你非但不是天王巨星,连十八线网红都不是,离开平山省那点儿地方,别总拿自己当什么万众瞩目的能人儿看。 但这种提醒并没让他觉得好受半分。 祁天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划到“徐捷”那一栏,点开看他发来的最新消息。 “青溪路19号。到楼下喊我,一起拿行李。” 他默念两遍,记下了地址,将手机放进裤兜里。 徐捷是祁天的舅舅。 最初提出把祁天送去江海县时,父亲祁昊陆其实是有些不愿意的。他说:“这孩子送徐捷家里去,我还是一万个不放心。徐捷那人,不会做饭,好像也不怎么会带孩子吧,最可怕的是责任心差。想当初……” 却被徐文瑾打断,“我家人我自己清楚,用不着你在那儿乱点评。小捷起码是一文化人,我告诉你,别想让我把孩子送你爸妈那儿,生活都不能自理,还得让咱孩子动手照顾。” 祁天的爷爷年纪大了,上厕所都要人扶。上回祁天去他家睡了一晚,连着的睡眠就没超过两个小时。爷爷时不时地就叫他,开开门,扶他上厕所,如此种种,不指使保姆专门支使自家孙子,也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祁天最受不了的是爷爷要求门开的角度必须呈45度,不偏不倚,一旦见到角度不合心意了就要喊他。第二天祁天带着俩巨大的黑眼圈回到家里,宣布自己再也不想在夜晚踏入爷爷奶奶家一步。 祁昊陆从不和徐文瑾吵,气势有点弱下来,但还是心存侥幸,“那那那,你也得小天自己愿意才行。” 祁天从卧室里出来,倚在门上懒洋洋地说:“我愿意啊。老祁,我都十五了,还什么带孩子呢,别老拿我当小孩,我不用我舅操心去带。” 祁昊陆看向儿子,脸上是刚生吞了一整只没剥壳的鸡蛋的表情。 没办法,一家三口里,祁昊陆的地位最低。 于是这件事拍板敲定,前往江海县的火车票被定好,徐文瑾很快为他办完了一切必要的手续。这一切都发生的很迅速,以至于当祁天踏上火车看着徐文瑾和祁昊陆挥着手的身影越来越远时,他觉出一点恍恍惚惚的感觉来。 其实在幼时,祁天并不喜欢舅舅。 当时徐捷在美国的大学做田径队教练,很偶尔地才会回一趟北城。三四岁时徐捷听说越过北城前的这片海就是美国,还常常踩着板凳拿着望远镜在窗口看,企图捕捉到一点异国他乡的影子。那时他听说舅舅是大洋彼岸来的,自然觉着新鲜,总是缠着徐捷让他讲着讲那。 但徐捷是个寡言少语的人,至少当时在他面前是这样。他通常不说话,也许是不想回答祁天幼稚的问题,也许是在美国太久中文已经说的不那么利索,不确定该如何表达。他的沉默每每都会让失去耐心的祁天大哭。徐捷当时没有孩子,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仍袖手旁观等姐姐过来,只是脸上多了手足无措的表情。 三年前舅舅离婚,回国去了江海县。他前妻叫考芙琳(Coughlin),是美国人,两人有个儿子,现在十岁了。祁天只见过他们一面,知道舅妈——现在是前舅妈了——很美,混血的表弟很好看。离婚后抚养权归考芙琳所有。这都是祁天偷着听到的事情。 他追问过为什么,但父母始终守口如瓶。问得多了徐文瑾会烦,骂他怎么回事,不管什么事都要打听,打听来有什么用。可祁天总是对自己未知的事有着旺盛的好奇心。从小时候爱在家翻箱倒柜看凡是有字的纸片直到现在都是这样,从未改变过。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这样挺烦人的,试问如果家里另住一个总偷偷翻自己东西的人,自己会是什么感受?可他就是改不了。 当然,祁天的所作所为是有边界的,在乱翻这事上只局限于自己家里。 话说回来,不过随着祁天慢慢长大,他对唠叨的厌烦上升到了极点,一下子体会到徐捷的沉默有多么可贵。比起在家忍受爸妈用探寻的、小心的眼神盯着他看,又在他察觉的时候忽地把眼神挪开,他宁肯和徐捷这样寡言的人待在一起。 徐捷足够尊重他。祁天说他不需要接站,直接打车去家里就行,他也不阻拦。 徐捷讲话很有风格,不会絮絮叨叨地念一堆,他只明说一半意思,剩下的得他自己揣摩。比如他说青溪路19号,偏偏不说第几层哪一间,那便是让他别多问,提行李这事他一定要下去做。 祁天喜欢这种感觉,他被当做一个大人对待。 回想起来,之前那段时间的崩溃就是因为爸妈和教练仍当他是小朋友,但别人早就拿他当大人看了。当时他还没学会接受这种反差,妈妈偶尔还会叫肉麻的“宝贝”,教练总说“你们还小,不懂”,网民则严肃地告诉他:“你都十五了,不再是个孩子了。” 爸妈送他来江海县,是因为这里天高地远,他们想让他远离伤害的源头。 而祁天选择来江海县,是为了脱离保护长成真正的大人。 他认为只有快一些学会做大人,才能消化掉过往带来的伤害。 滴滴打车的业务还没覆盖到江海县。祁天又试了几个别的软件,首汽约车之类,发现更不靠谱。他站在路边等了几分钟,伸手拦下一辆天蓝色的出租。 江海县还是时兴人和人直接打交道,不用通过冷冰冰的机器做事。 出租车司机是个好心人,主动下来帮祁天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里。祁天帮他托了一把。司机一边搬一边笑着说:“还挺沉。来旅游的?” 祁天摇头,才想起这是五一假期,“我来亲戚家长住。” 他坐上副驾驶位,扣上安全带。座椅的后背皱巴巴的,不算干净。 他瞥一眼后座,上面还搁了一把很小的笤帚。 “去青溪路19号。” 司机发动车子,笑眯眯地问:“第一次来?” 祁天点头,“嗯。” 看自己屡次问话对方回答都很简短,司机也就不多说话了。车里没开空调,他敞着两边窗户,车一开起来如穿堂风过,很凉快。 祁天直着后背,不去靠那座椅。他向窗外望去,看到涂抹着大块晚霞色彩的天空。 江海县的楼房都很低,排列不算整齐,而且看起来都有岁月流淌过的深刻痕迹。与北城不同的是江海县有许许多多的河与湖,它们安静地充当城市自然的分割线。黄昏的日光下,水面闪着粼粼的光,在清风吹拂下波动着。 阳光起初蜷缩在祁天的膝盖,后来疲了,慢慢爬下去,一直褪到脚下。 水里洒落的星星一样的光芒也渐渐消失不见了。 车转了个弯,很急,祁天伸手把了一下车门的位置。车驶进稍窄一些的道路里。祁天的左手边出现了一座学校,门口写着“江海一中”的字样。立牌提示学校附近需要慢行,地上设了几个减速带,车开的很迟缓。 祁天不由得多向着一中那红色的牌匾看了几眼。前不久,他刚把学籍转了过来。 车继续前行,祁天看到了一片围栏里的操场。有一队紧凑的人正在跑圈,看起来像是田径队训练。 心好像被针刺了一下。 他别过头去,看向路另一边的小卖部。一个阿姨正在把可乐倒进售卖机里。 道路逐渐开阔,前方不再有任何的阻碍,车开的快了起来。景物飞快地掠过,超市、酒吧、饭店、文具店,一间又一间店铺,招牌五彩斑斓,却抹不掉那片操场的画面。 祁天闭上眼,眼前浮现出那红色的塑胶跑道,还有白色的道次分界线。他的鼻端似乎闻到了那种专属于塑胶跑道的气味。他想到了无所事事坐在跑道上休息的时候,他和队友郑小北用手抠下来过几块红色的碎片打量。后来这事被教练发现了,俩人被关起门来狠狠训了一顿。 祁天用力晃了晃头。 不过一瞬间的路过而已。 可就是忘不掉。非但忘不掉,还勾出不少昨日记忆来。 车停到楼下,祁天用微信支付,再给徐捷打了个电话,过了将近一分钟对方才接听。过了五分钟徐捷匆匆地下来。他穿一件黑色的的长袖衬衫,一条蓝色牛仔裤,微长近肩的头发有些凌乱。 徐捷的打扮数十年如一日的统一,深蓝、黑色或白色的上衣和外套,蓝色长款牛仔裤,配黑色或白色的运动鞋,衣服右胸前会扣一枚纪念章之类的东西,简简单单从无变化。不过祁天觉得他穿衣服很有品位,面料都很有质感,不会紧贴着身或者松松垮垮。 徐捷见了祁天,抱歉地笑笑,去接他手上的箱子,“刚刚在写东西,戴着耳机,一开始没听见。” 他带着祁天走进朱红色的防盗门,左手拎着箱子,右手帮祁天把着门。“我多配了一副钥匙,回家后拿给你。” 祁天背着包,跟在他身后。 徐捷接手后,那箱子似乎轻了很多。他拎着并不显得费力。 祁天问:“舅舅,你还在读文网写小说?” “嗯。” “人气高吗?” “一般。看和谁比。” “没事儿,”祁天说,“你不靠网友订阅赚钱,靠卖影视版权,这样比那些夜路先生之流的所谓红人更高级。” “夜路先生”是读文网的头号红人,代表作的主要内容就是一个小帅哥因某种不可思议的原因成为天选之子,他克服重重艰难险阻完成拯救地球的使命,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一进程中遇到的所有漂亮姑娘都会爱上他。这种小说可以抻的很长,反正克服了一个困难还可以再制造一个,今天去挖宝藏A,明天还能找宝藏B。祁天觉得这本质上就是翻版的西游记,还远远赶不上唐僧师徒取经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难好看。 祁天听徐文瑾说过,徐捷有两本小说都要影视化,其中一部好像已经开机了。徐文瑾当时说这话是为了刺激最近赚钱变少了的祁昊陆,而祁昊陆却看不上这些职业,打鼻孔里冷哼一声。祁天瞧不上父亲这一套,祁昊陆本质上就是觉得世上只有他自己是最好的,别人哪哪都不如他。 怎么可能。 读文网是国内最大的小说连载平台之一,同时登载面向男女性读者的网络文学。祁天有不少队友也喜欢在上面看升级打怪题材的连载。他看过一本徐捷的小说,那部有个人的异域背景托底,立意高远,题材不俗。虽说比起一般的网文节奏略慢,四五十万字就收尾,绝不是动辄几百万字的大部头,但显然非常适合影视改编,所以版权售出很顺利。 徐捷笑了,“各人有各人的风格。你小心被那几位红人的粉丝听见,得告我诽谤。” 祁天咧了咧嘴。 他又随口问了一句:“那你觉得现在的工作好,还是之前在美国的工作好?” 祁天觉得这是一个特别两难的选择。当作家可以自由掌控所有的时间,光想一想都觉得爽——当然也可能因为他对这行并不了解,所以太过想当然了。可做田径教练就可以每天和跑道和运动员打交道了,这也是挺难舍弃的事。 徐捷却没回答他,拎着箱子接着爬台阶,只是脚步顿了一顿,好像一时没听见祁天说话那样。过了会儿才敷衍地说:“都那样吧。” 祁天暗自叹了口气,大人们不想回答一个问题的时候,似乎总是这样做。这是他们的通病。 徐捷家里挺大,据他说是江海县房价太低的结果。屋里三室一厅,收拾的很干净,几乎干净的不太像一个独居男人的住处。也许洁癖也是一种自带的基因,从姥姥姥爷那里一直遗传给了妈妈和舅舅。 徐捷说有时候寒暑假儿子会过来和他一起住,也有时候他会到美国去。 客厅墙上挂着一串檀木佛珠样的东西,但徐捷本人似乎不信佛,毕竟屋里并没有礼佛的场所。这估计这是他从庙里请来保佑平安的,又或者是朋友送他的。和徐捷现在脖子上徐文瑾一定让他戴的那个开过光的护身符挂坠是一个道理。 三个房间一间是徐捷的卧室,一间是书房,另一间稍大,相当于一个半别的房间,留给祁天。里面有床、衣柜和写字台,自带一个卫生间。这里应该是表弟住过的地方,地上箱子里还装着早就散架崩离了的乐高。祁天很喜欢这种布置,他自己的空间得到了最大的保护。之前过集体生活已经让他快失去了这种独自待着的安全感。 徐捷和他一起把蓝白格子的床单铺好。一人一边,扯平,然后捋一下上面的褶皱。徐捷问他:“晚上出去吃?” “不用吧,”祁天不想他太麻烦,“在家就行。” 徐捷顿了顿,“我平时只做白水煮面,你不能对我抱太大希望。” “那就下面条吧,”祁天说,“我真的要求不高。” 晚上徐捷果然做了两大碗面。一人一个鸡蛋,一把金针菇,一堆苦菊,几片午餐肉,再加一些鸡蛋,碗里倒是堆的满满的。祁天基本从火车卧铺的肮脏劲儿里缓了过来,他在车上什么都没胃口吃,现在也饿了,很快就把面吃了个干净。 祁天赞扬说:“还不错。你太谦虚了,这绝对没有你说的那么烂。” 徐捷苦笑了一下,“天天吃,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徐捷去收拾碗筷,然后就回到书房,在电脑前坐下,戴上耳机。耳机里放的是纯音乐,梁翘柏一张叫做《失忆年代:被遗忘的一把手术刀》的专辑。他敲击一会儿键盘,发一会儿呆。他今天白天忙些乱七八糟的事,要更新的那章只赶在下午写了几百字。 夜幕很快降临。世界沉静无声,掩盖着无数人的心事。 很快地洗了个澡,祁天走到床前,双臂张开,整个人倒在了床上。床单是棉麻的质地,摸起来很舒服,隐约残留着被太阳晒过后那种干燥而温暖的味道。 头发还湿着,但祁天不想吹。他没开灯,仰头看着天花板,竟然看到隐约的星空的图案。他不由得笑了,这应该是表弟的杰作,那种夜晚会发亮的贴纸,不过现在有大半都黯淡了下去。 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祁天闭上了眼睛。 世界是这样的安静,没有车的鸣笛,没有人的争吵,甚至没有邻居的脚步声。 床硬了许多,却让他觉得安全。他扯过被子,将头蒙住。 自此,这里将成为自己的避难所。 第二章 祁天从两个月前才意识到,从光芒万丈到人人喊打只需要一天的时间。 枝头凤凰是可以轻易地在人们的唾骂中变身过街老鼠的。 十四岁时他尚是众人瞩目的天才,在全国青少年田径冠军赛中一举夺得百米冠军并持平赛会记录,甚至在撞线时还轻蔑地回头看了看对手。解说无比激动,说时隔多年他终于再度看到一颗田径新星冉冉升起,祁天会是田径未来的希望。 祁天长的不差,模样有棱有角,加上那个回头的动作太过嚣张,一时吸引了不少关注。体育频道激情飞扬的女记者在赛后采访中问他:“恭喜你跑到了现役名将陈晓帅在多年前创造的赛会纪录,你是怎么做到的呢?在饮食上,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窍门可以和田径爱好者们分享?” 运动员们私下议论,一向觉得这个记者在直播中的表现不太灵光。她总是问些不相干的问题,比如一开始话题是训练,突然就扯到吃什么这件事上,让人怀疑这是因为她当时饿着肚子。 祁天觉得后一个问题挺好笑,决定也说些戏谑的话。他抓了抓头发,一副诚恳的样子,说:“我没有什么饮食的禁忌。赛前很多天我都在吃炸鸡、炸薯条一类的食品。很多人讲这不能吃那不能吃,我倒觉得吃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好了,每天运动量那么大,热量都会消耗掉的。” 一时哗然。 体育论坛“体育人说”上很快多了一批与他相关的帖子。极少的人发表意见说他太过嚣张,但主流的看法是“只要能出成绩,运动员有个性是好事”。他们分析他的技术动作,赞叹他的身体天赋,甚至截下他回头看对手的撞线动作做表情包,配字是“你们很弱哦”、“大佬的回眸真可怕”,如是种种。 祁天被高高捧上云端。难免地,他偶尔会有轻飘飘的感觉,但仍沉心训练。后来同年十二月的青少年锦标赛上,他再度夺冠,还刷新了个人最好成绩。 可一切在他十五岁那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从云端跌落,曾经夸赞的、没夸赞的网友都要在他身上踩一脚,好像不参与这场万人踩踏运动就亏着了自己一样。舆论迅速扭转,获得点赞数最多的回复很快变成“祁天拿俩冠军就飘了,肯定没好好训练,咋不能把嘚瑟的劲儿使在跑步上呢?”、“把吃垃圾食品堂而皇之说出来当作真性情,我早就看出来这小子得摔跤”、“他夺冠的成绩也很一般啊,撞大运跑出来的吧,真没劲”…… 接踵而来的骂声只是因为他在今年三月带伤出战新一届的全国冠军赛。赛前省体育频道提早造势,种种分析,不但认为金牌势在必得,而且还认定他这回至少会跑出锦标赛上的成绩,打破赛会纪录。 那时恰好赶上平山省与路山省的网络骂战,你说我穷,我说你土,争执不休。二号种子是路山省选手,许多人都指望着靠祁天出一口气。 赛前采访时,祁天对夺冠也很有自信。 但祁天输了。更准确地说,他根本就没有成绩,因为决赛里他没跑出几步就痛的倒下了。后来医院检查,说他十字韧带有严重撕裂伤。 医生十分吃惊地问:“你自己完全没有感觉吗?” 祁天摇摇头,又点点头。 祁天回想起来,这伤在之前的训练里早有征兆,但他没有伤病的经验,完全没在意。伤痛累积着,又被预赛和半决赛密集的两枪一逼,终于在决赛彻底爆发了出来。 观众们成了事后诸葛亮,祁天在赛前访谈中透露的一次逛街买衣服的经历都成了贪玩不训练的罪状。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观众认为祁天把满怀期待的他们全耍了,这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结果让他们都大失所望了。 祁天成了罪人,每个过路者都有资格往他身上砸石头。 一块,一块,又一块。 祁天没法还手。他已经被无尽的黑色石子淹没,难以喘息。 最后,祁天交了退役申请,从平山省青少年田径队跑了。他想他再也不要回到赛道上,再也不要遭受这种无端的攻击。 要是别人当我是逃兵,那就让他们这么认为好了,祁天想,我实在受不了。 第三章 第二天清晨,祁天是自然醒的。他拿过枕头旁的手机看看,还不到六点半。 床在窗户边上,他抬起手将窗帘拉开一半。天然的日光照入,天花板上的星光消失了。 迎着浅淡的晨曦,祁天微微眯起眼来,他伸了个漫长的懒腰,打了个呵欠,翻身背对着窗户,又一动不动了。 退役后的每个晚上,他都下定明天一定要睡到中午日上三竿的决心。但多年的训练已经让他形成了新的生物钟,他最晚的一次醒来也在七点,然后很长时间都无法再度入睡。 祁天在床上趴了会儿,就接到了徐文瑾的电话。她问他在这里是否适应,提醒他明天就要上学,末了又安慰他别多想已经发生的事,踏踏实实地读书。 她提起往事时小心翼翼,但她不知道反复的提及本身就是在勾祁天心里那根倒刺。 “我知道了。”他说。 他又说:“不用总打电话给我,开学后我忙。有事会发微信给你的。” 他觉着热,实在躺不下去才起来。开门出去,看见舅舅的房门是关的,想起网文作者的作息和常人不同,凌晨睡中午醒,早饭恐怕要他自己解决。 厨房有两个面包,祁天拿起来看了看,不怎么感兴趣。他换好衣服,只拿了个手机,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他对这座县城全无了解,就漫无目的地在青溪路上闲逛。青溪路顾名思义就是青色的小河边的路。河道应该是人工开凿的,绕成一边开口的严格的方形,中央有横跨两边的石桥。溪水青碧,看不到里面有鱼,让人有些扫兴。 现在还很早,超市都没开门,只有早餐店前人头攒动。他挑了人最多的一家,本着吃的人多至少不会太差的经验,也是根据就算难吃也总有人垫背的原则。 队伍已经排到了早餐店外面,后来祁天终于排了进去,发现店内的空间竟然这么小,估计就十几平米,桌椅摆的很密。排队的人几乎都蹭着已落座的食客的衣服向前挪动。店里没有空调,只有两只大风扇悬在头顶,扇叶高速旋转,吹的他心烦意乱,只后悔自己来这家店凑热闹。 前面排队的是个中年女人,自打注意她以来,祁天就没看到她的眉头呈现出“川”字之外的形态。她似乎对这里心怀不满。食客一转身蹭着了她衣服,她惊惶地往后退,退一步就碰到了墙,然后不停地掸衣服,掸完前面掸后面,像衣服上面因为这一蹭一碰就沾满了灰一样。有人买完了带走,从狭小的空隙中出去,塑料袋放在距身前一段距离的地方,她也皱着眉躲避。 祁天让开道给要走的人,不经意地也碰到了那个女人。女人发出“切”的一声,狠狠斜了他一眼,那架势好像他剜了她肉。 祁天冷着脸问:“你干什么?” “你问我干什么,”女人立刻伸手指他,似要戳上他脸,“我倒要问问你们这一个一个地碰我干什么?” “要是这店里就两个人,我硬往你那儿凑是我不对,”祁天说,“店里这么挤,谁碰谁一下不是很正常,这也至于你甩脸子给我看?” 那女人竟对他破口大骂:“你有病啊!” 大妈们吵架果然不讲理,今天真算见识了。 祁天很轻松地勾了下嘴角,说:“对啊,我有病。谁没病呢,您要是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估计也能查出点病来。您说呢?” 屋里传来善意的哄笑声。 女人本以为抛出“你有病啊”四个字,对方一定会咬死不认反驳,她可以顺理成章地把剩下的垃圾话都抛出来。可没想到对方直接认了“我就是有病,怎么样”,还反将了她一军,一时语塞,盘算半晌也盘算不出好的对策。 恰好排到她,店员用夹早餐的夹子敲了敲铁盘,“买不买啊?赶紧的,后面多少人排着呢。”听口气,似乎也对这妇女不满。 女人只好转回身去买早餐,她买的量很大,满满的两塑料袋。 临走时,她不忘再恶狠狠地瞪祁天一眼。 这对祁天来说没有任何杀伤力。他置之不理,顾自买了份早点,打开微信的付款码准备让店员扫。说来就是人惯性思维作祟,平日在店里总看见微信码上写一句“建议使用微信支付”,长久了即使店里没放二维码,支付宝也就被搁置了。 店员说:“不好意思啊,我们这儿只收现金。” 祁天愣了,大眼瞪小眼地和店员对看了三秒钟,不相信现在这个年代了,世界上还有只收现金的地方。 这可太尴尬了。他准备不要了,转身走人,却被后面的人拦下了,“我帮你付吧。” 说着,那人很爽快地拿了十块钱过去,往前凑了凑,“阿姨,顺便把我的也加上,一个海带丝夹饼,一根烤肠,一根茶叶蛋,一杯黑芝麻豆浆。” 祁天看过去,那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生,瘦削单薄。他小眼睛单眼皮,鼻梁高挺,只是生着一张娃娃脸,自然显得天真稚嫩一些。 祁天向他道谢。 走出门后他们加了微信,祁天把钱转过去。男生神采飞扬地说:“你还挺厉害的。那大妈每天早上买早点都跟存心找事儿似的,看这也不顺眼那也不顺眼,比大嗓门一般人比不过她,只好忍着。还是你有能耐,三下两下人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 祁天说:“我就是今天心情不好,看不惯她挑刺。” 其实过去遇到类似的事情,祁天往往会绕道而行,当那人不存在。 但自一个月前开始,当他从紧闭的房门里走出来,祁天发现他做不到了。他认为自己在网上已经忍受了网络暴民足够多的戾气,假如现实生活里还要再去退避,他觉得那太窝囊了。于是他针锋相对,分毫不让。有时候,以暴制暴是唯一的办法。 “我叫谢鑫鑫,三个金的鑫,”男生很热情,“你住在这附近吗?之前没见过你。” 从他的问话里,祁天再度察觉到江海县是一个很小的世界。 祁天很简单地回答:“我刚搬来,我舅舅住在这里。我叫祁天。” 他的姓不好描述,祁天在自己手掌心里写了一下“祁”字。谢鑫鑫果然不认识他,这让祁天在心里松了口气。看来换个地方生活还是很有用的,外省才没人管这许多是非。 祁天问:“今天放假吧,还起这么早?” “你不也是?”谢鑫鑫笑了,“我其实要去学校,我们田径队训练。” 怎么到哪儿都绕不开田径?该死。 祁天仍旧不动声色,编了个谎言:“我之前是寄宿生,早上六点学校响铃让我们起床。现在没有那个铃了,但到了六点还是会醒。” 谢鑫鑫啧啧两声,“那种军事化管理我可受不了,什么衡水之类,老师给我们放视频让我们学习人家的精神,但我觉得那简直恐怖。什么死后长久安眠何必打一时的瞌睡,你说这是人话吗,根本把两码事扯在一起。” 祁天觉得和他聊天挺投机,点头表示赞同。 这时有人喊他:“小谢!” 谢鑫鑫本来在嚼烤肠,回过头去,马上把剩下的都咽到了肚子里,挥了挥手。 祁天也转过去,看到两个男生正从西边过来。 准确地说他们并不是顺着路走过来的,而是从一处类似于废墟的场地翻下来的。两个人伸手都很敏捷,蹲下身来一手撑着台子边缘往下一跳,就落在了地面上。带头的男生开始小跑,他穿着草绿色的T恤,轻飘飘又肥肥大大,几乎要垂到膝盖。 “老秦刚刚在群里发消息,估计以为我们会睡过头呢,” 男生笑着说。他看到祁天,就问谢鑫鑫,“喂,这是你哥?” 谢鑫鑫无奈道:“你怎么见到每个陌生人都问是不是我哥,在你心目中我就那么幼稚?” 男生一脸无辜,“人家看着确实比你成熟啊。” 谢鑫鑫叹口气,估计也是平时被挤兑惯了。 “祁天,新搬来江海县的。诶,还没问你从哪儿来的呢。给你介绍下,前面这个傻子是周云龙。后面那个聪明人是袁朗。” 被称作傻子的周云龙一挥拳头,作势要打他,谢鑫鑫嘿嘿一笑躲开了。 祁天说:“我原先在平山省。” 这时后面的男生才走到他们身前,保持一定距离,双手插进卫裤裤兜里。那个人在看到谢鑫鑫后始终不紧不慢,步子的大小和频率都没变过。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祁天饶有趣味地看了一会儿。 这种隔岸观火样的注视让祁天觉得很不舒服。 周云龙对祁天说:“看你应该也是总运动的人。要不要一起?老秦最近还总说田径队可以多招几个人,让我们都帮忙物色一下。” 谢鑫鑫问:“老秦还有这个想法?嫌我们跑的太慢了?” “那当然。他说咱们队伍快成一潭死水了,连点新鲜血液都没有。” 谢鑫鑫说:“祁天确实一看就是能跑的人。” 祁天反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谢鑫鑫抓了抓头发,有些疑惑,“很容易啊,运动和不运动差别很大的。怎么说,运动的人看起来比较健康,而且有一种向上的劲儿,你应该能明白吗吧,”他示范了一下,做了个手往上提的动作,“别人是往地底下沉的,你好像被人用根线拉着往上提起来。学舞蹈的女孩也有类似的感觉。” 祁天沉默了几秒,开口说:“那你可能看错了。我不爱运动,可能只是碰巧长的像爱运动的人吧。” 祁天每句话都说的很疏离,不透露任何想多交谈的意愿。恰好谢鑫鑫他们好像要赶着去田径队的训练,四人很快告辞。 袁朗始终没言语,维持着那个姿势松松垮垮地站着,末了又斜眼瞟了祁天一眼,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就转身走了。 他的眼神很古怪。祁天敏锐地觉出敌意。 他和另两个人说了什么,谢鑫鑫没什么反应,而周云龙发出一阵大笑来。 祁天的第六感告诉自己,这并不是一个好招惹的人。 祁天在外面逛了一阵子,接近十二点才回去。 他觉得江海县挺美,但没什么好逛的。说白了就是建筑长的差不多,逛完一条街基本就能猜出其它街道长什么样,没有什么让人忽地兴奋一下的点。 居民楼的楼梯很窄,他看到角落的蛛网。一只蓝黑色的蜘蛛安静地趴在上面。 打开防盗门后,祁天闻到食物的香气,不是调料堆积出来的那种饭馆虚假的香,而是食物本身自然而然的味道,估计做法不是清蒸就是水煮才行。 他打开厨房门一看,徐捷刚好把东西盛出来。 一盆炖排骨,里面漂着葱花。 徐捷又掀开桌子上一个倒扣着的盘子,露出下面的西红柿炒蛋。 祁天很捧场,立刻兴奋地“啊”了一声。 “可以啊舅舅,”祁天说,“昨天还推辞,你这不是挺会做的吗。你这跟班上学霸似的,考前总说自己会考砸,成绩一出来就是第一。” 他转念一想,摆了摆手,“不对,这比方不恰当,我妈说了你当初本来就是学霸。” 徐捷很无奈,他抱起手臂靠在台子前,“这都扯哪儿去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能说。” 他内心想的是要不是你妈妈连着打了三个电话告诉我不能点外卖、尽量少出去吃,他是绝对不会上网找什么食谱的。食谱里盐少许、油少许这种模模糊糊的字样让他头疼。菜谱是技术又不是写作,能不能别搞这套意味深长含而不露,把话好好说明白了。 徐捷终于坐下来,觉得做这顿饭对自己精神和体力的双重消耗都已经到了极限,挥挥手,“你下去买两碗米饭。” 看菜色不错,祁天很乐意效劳这点小事,三步并作两步跳下一层层台阶。 吃饭时徐捷问祁天:“你觉得江海怎么样?” “挺小的,没啥好玩的,”祁天如实说,“不过人很热情。” 他想到那个出租司机,北城的司机可不会管搬行李这些,因为这不算额外费用,乘客都得自己动手。 他又想到那个叫谢鑫鑫的男生。祁天在北城的“银色海岸”小区里长住,隔壁楼有几个同龄人,上学放学总能遇见,他依旧一个都叫不上名字。每回见了面他们就擦肩而过,谁也没想主动和对方打招呼。 “哦对了舅舅,”他补充,“我去了江海一中,现在我认识路了,你明天不用送我,我自己过去。” 徐捷点点头,“好。这里学校管的松,不用每天穿校服,对发型也没限制。我路过的时候注意过那些学生,看上去应该没什么条条框框。如果有事,随时打电话给我。” 确实没什么条条框框。那三个男生和体育老师还有个微信群,这在原先的中学不可想象的。老师明令禁止学生拥有手机,在学校看见一个没收一个。每次登陆QQ大家都要隐身,上网如同做贼。 祁天记得初二时有个年轻的地理老师做班主任,姓柳,温和的不得了,收完学生手机还有点担心地问家长:“我收了孩子的手机,他会不会记恨我啊。” 家长的回应是:“老师您随便打随便骂!” 太可爱了。祁天想。在当时一众打骂学生不以为然的师长里,这样可爱的老师真是少见。 每想到此处他就觉得不舍,想永远在无忧无虑的初中时代不走出来。他把这想法说给徐文瑾听过,她不以为然,说祁天上初中时也没少回来抱怨这抱怨那,只是那三年时间已经过去了,祁天发现他过去觉得天要塌了的大事其实本不是事而已。 倒也有几分道理。 今天祁天路过了江海一中,校园挺大,他看不清全貌,只能看到大门正对着的操场。操场上遥遥的地方有人正在训练,距离很远,但足以让他辨认得出是负重卷腹。 操场看起来是新修的,四百米一圈的红色塑胶跑道,中间的椭圆形区域被开辟为篮球场。他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传达室的大爷警惕地打开窗问他在这儿干什么,估计当他图谋不轨了,祁天才离开。 “一中的操场不错。”祁天说。 他意识到自己这话有点没头没尾,低下头去吃饭。徐捷做饭还是有点天赋的,两个菜都能吃,甚至味道还不错。只是清炖排骨太清淡了,祁天就着辣椒酱觉得更好一些。 徐捷突然问:“你离开省队到这里来是你爸妈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都有,”祁天喝了一口汤,说,“这没什么区别吧?” 徐捷说:“不一样。” 祁天往后靠靠,手把着椅子的扶手说:“其实谁的意思都不是。我妈说的可玄了,说是什么命运的安排,估计她去找和尚算命了。” “算命?” “对啊,这是我的猜测。” 徐捷竟忽地笑了一声,他乐的祁天莫名其妙,以为自己脸上有饭粒或者坐姿太过不雅。他有些紧张地端正了坐姿,手放到膝盖上。 他弱声问:“怎怎怎怎么了?” 徐捷摇摇头,“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别的事。” 碗留给祁天来刷。他一想到明天要到新班级去做转学生就觉得头痛。接触几个陌生人就让他觉得够头痛的了,一群,他简直不敢想象。 他决定对今后校园里发生的一切保持沉默。至少不要主动发言。 祁天放上很少的洗洁精,然后机械地一只只刷着碗。这让他想起在省队的时候,他们吃饭用自带的饭盒,一人一个刷起来很方便。做饭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宁可本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原则去点外卖,用一次性的塑料饭盒,好歹不需要刷碗。哦,可是他今早刷手机的时候已经看过了,江海县的外卖服务和不存在相差无几,看了几个软件都只有两家超市能往这儿送货,配送费还高的堪比五星级饭店。看起来,他们是成心就不想发展外卖生意,才索性把门槛设的奇高无比。 第四章 青溪路离一中很近,骑车只要十分钟。周一去学校报道前,祁天从仓房里推出了徐捷不知道多久没骑的自行车,老旧的样子有点像二八大杠,也许是徐捷从旧货市场淘的,他特喜欢这种二手东西,当然用徐文瑾的话说就成了净把破烂往家里捡。祁天还在仓房扒拉出了一些奇怪的雕塑、砚台和画,但时间有限,来不及多研究了。 这车看起来更适合拉货,骑着拉风但速度不快,祁天在路上被许多别的车超了过去。他也不急,就这么晃晃悠悠地骑着,像公园里遛鸟的大爷。 晃到校门口时七点五十,预备铃响,教学楼外看不到什么人了。祁天打算骑进去,被门口那大爷一把拦下了,“哎哎哎车停外面,校园里头不让进车。” 祁天抬抬下巴,示意他看前面那个骑着车消失的背影,“他怎么能进?” 大爷冲他一瞪眼,“那是老师!老师跟学生能一样吗?” 祁天这才知道,学生和教师车棚还是分开的,只好把车停在外面车棚里。车棚很宽敞,车东倒西歪地摆在里面,里面甚至有几辆电动车和摩托。 一中一年级十六个班,一、二、五、八班是实验班,其余都是普通班。祁天被分到高一三班。一中的教学楼和班主任办公楼是合为一体的,顺着手边都是教室的走廊一路到最东头就是班主任办公室。 班主任叫杜倩雯,四十来岁,浓妆艳抹,祁天进来找她时她还在对着镜子描眼线。她一回身,祁天就看见她脸上一层厚厚的粉。祁天觉得这个妆容有点吓人。 祁天报了姓名,杜老师抓起桌上的资料看了眼,“我想起来了,刚从平山转来的是吧,说起来咱们还是老乡呢。你舅舅跟我打过招呼了。你要用的课本啊什么的,我都让人放你座位上了。等下哈,我马上去班里,第一节课就上数学,正好我让你做个自我介绍。” 说着,她俯下身拍了拍蹲在旁边地上整理卷子的女生,“叶雨啊,大课间再来分卷子,你先带新同学去班上。那个空位置,晓得吧?” “嗯,我知道了老师。” 叶雨站起身。这是个十分娇小的女孩子,梳着被称作刘胡兰头的那种短发。她脸本来就小,下巴尖削,头发垂在两边,显得脸小的有些奇怪。 她竟穿着全套的校服。 祁天随着他出去,暗想舅舅给的到底是什么情报啊,难道真要穿校服? 他猜了半天,按捺不住,还是问了句:“同学,这儿得每天穿校服啊?” “不用,”她说,“我嫌每天找别的衣服穿麻烦而已。” 这么能节约时间,看起来不是学神就是学霸。祁天放下心来,与她并肩而行,不时好奇地透过路过的教室的玻璃往里看。有些班在早读,有些班在做题,有些班已经开始上课,当然也有个别无所事事正在聊天的。 叶雨瞥了他一眼,说:“你这算什么,高考移民?” 祁天不懂,“什么叫高考移民?” 叶雨脚步慢了下来。她忽地冷哼一声,“装什么傻。” 然后加快了脚步往前。祁天在后面跟着,一脸的莫名其妙。 叶雨闪身进了接近走廊最西头的教室,没给他留门。祁天抬起头,盯着写了“高一三班”的牌子看了一瞬,才推门进去。 叶雨伸手一指,“空的那个位置是你的。” 意外地,谢鑫鑫就坐在空的位置旁边,见了他很惊喜,“原来你在我们这儿上学啊?” 祁天点点头,向他走去。坐下来后,他看见叶雨走到教室最前边去开班班通,她应该是班班通的管理员。然后她在第一排正对着讲台的位置坐下,翻开书。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课本上,后背挺的直直的,像一棵纤弱又傲立的小树。 谢鑫鑫很热情,帮他介绍这一版教材的课本、练习册和习题集,祁天终于把桌上和桌洞里的一堆东西分好。祁天本不习惯接受这种无缘无故的热情,但谢鑫鑫真的就像个小太阳,热忱却不灼手,很有分寸,他没法拒绝。 收拾完后,祁天把数学课本摊开,手机放在课本下面,偷着百度“高考移民”。 祁天十二岁时进入北城田径队,十三岁进入平山省青少年田径队,大半的时光都和跑步为伴。他本从没想过正经参加高考,打算凭着体育成绩被体大特招,所以对高考的那些弯弯绕并不熟悉。认真地读了读查到的信息,他才知道叶雨的意思,。平山省的考生分数高出南江省许多,但招生名额较少,竞争激烈。所谓高考移民,就是接受过平山省的教育再来南江省高考,享受南江省的分数红利,挤占南江省本地人的资源,自然为某些人所不齿。 祁天将手机放回书包,拉链拉好,不由得苦笑。早知道他应该求父母把自己搬到一个分数线奇高无比的城市。他根本不在乎这点分数的区别。 当然,就算他当众说出来这句话,只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但这种误解对现在的他来说微不足道。他甚至觉得叶雨刚刚直率的表现挺可爱。这种直截了当又没什么实质性伤害的不满,远比网上以发泄为目的的随意谩骂好的多。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响起,杜老师走了进来。刚刚在办公室她一直坐着,祁天意识不到她竟然这么人高马大,起码有一米七五,在这个女人普遍娇小文弱的地方格外扎眼。这身板和气势还是挺镇得住场的,教室里刚刚的窸窸窣窣声很快就安定了下来。 杜老师让祁天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也不多啰嗦就开始上课,讲三角函数。祁天翻了翻课本,虽然版本和北城的不同,但内容大同小异。 他左手撑着头,安静地听杜老师讲课,手上做着笔记。祁天承认她讲得不错,很贴近普通班的水平,紧扣概念踏踏实实,不去讲那些好高骛远的难题。 祁天的位置是倒数第三排,地理位置不错,他一抬头就能把全班的情况看个大概。他发现前两排的同学基本都是在认真学习的,但打第三排开始走神的明显很多。没人说话,他们只是在偷偷翻漫画书、玩手机等等。杜老师想必看的比他更清楚,但她没管,只是把板书一点点写下去,很快一黑板就满了。 祁天想,即使全班的人都睡倒下去,杜老师可能也会安稳地把一节五十分钟的课讲完。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思绪。祁天循着声音扭过身,只见教室的后门突然开了,然后又重重地关上。声音很大。 人人都有颗看热闹的心,一时许多人都回过头去。 祁天看见袁朗大喇喇地在教室最后一排坐下,他好像是跑过来的,还在喘气。 杜老师本来在讲例题,顿了顿,没什么表情地看了袁朗一眼,就接着讲题,好像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 第五章 祁天在她话语的间隙里清晰地听见袁朗和周云龙的对话。 “首先,我们将三角函数式展开,然后做一步简单的移项处理。” ——“给你打电话半天都没接。” “这个式子是不是很熟悉了?对,接下来……” ——“睡过了,”袁朗擤了擤鼻子,“没下课能来就不错了,我本来今天上午都不打算来。” “这个式子等价于——袁朗!你开始变形!” 一枚粉笔直冲着最后一排过去,正戳在袁朗身上。他很夸张地“哎哟”了一声。 许多人都忍不住笑了。 袁朗黑色的T恤上一下就蹭了白灰。他伸手扯住T恤的下摆抖了抖。“老师,您再这么丢下去我下次得穿白衣服来。” 杜老师阴沉着脸,用板擦“哐”地一砸讲台,砸的大家心都一震。然后她抬起右手,拿绷紧的食指指着最后一排说:“你们俩怎么回事?说了多少遍了,二位太爷在这儿睡觉我不管,看小说我也不管,但你们别说话打扰叶雨这样的同学学习!” 袁朗“啊”了一声,有些疑惑地说:“老师,叶学霸坐第一排,我坐最后一排,这么老远,我怎么打扰她学习啊。” 还有人在笑。杜老师又一拍桌子,“笑什么笑?” 全班鸦雀无声后,她继续上课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叶雨始终没回头。杜老师和袁朗对话时,她一直在埋头做题,不耽误这一分一秒的间隙。从这个角度来看袁朗说的没错,他不足以影响到她。 直到下课铃响,最末一排的袁朗和周云龙也没再发出声音。 祁天对谢鑫鑫说:“这儿管的可真够松的。” 谢鑫鑫没理解他的意思。他好奇地问:“那要是在平山,会怎么样?” “抬脚踹呗,拿高跟鞋踩人脚面,可疼了。” 谢鑫鑫摇摇头,“老师不敢打学生,前几年有先例,学生把这事告到教育局,老师工作都没了。现在这边是坚决不允许体罚,不学习的老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不影响别人就成。” “那袁朗还真成太爷了,没人治得了他?”祁天第一次听说这种事,“老师也都怕他把事告到教育局,结果自己反而吃亏?” 从没有这个道理啊。 谢鑫鑫却没做声。过了会儿他说:“袁朗不是打小报告那种人。不过你别招惹他。他……这事比较复杂,但他不坏。” 然后他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是在嘀咕:“甚至挺可怜的。” 祁天不能理解袁朗的可怜。 他要是可怜,我更可怜好嘛?他想。 放学后,祁天在教室又呆了半小时才离开。 他习惯先写完数学作业再回家,这是最难啃的硬骨头。 一楼的卫生间锁上了,祁天去了二楼的,才背着包缓缓往楼下走。楼道里没开灯,昏昏暗暗。他无聊地数了一下,一层有十三格台阶。 出了教学楼要穿越操场,才能从大门出学校。操场上有一波人在打篮球。祁天瞟了一眼,并无兴趣,也没仔细看,单肩背着书包径自离开。 他走过花坛,刚踏上操场却被人拦住。 他抬眼看,看见周云龙手里抱着一只篮球,笑着问:“我们打三对三,现在缺一个。你要不要来?” “不了,”祁天说,“我说过我不喜欢运动。不好意思。” 他想绕过去,周云龙却“哎”了一声,伸出手臂拦在他面前,“教学楼里就剩你一个了,我们真找不到人了。要不,您受累,屈尊跟我们打一场?” 说的是“您”、“屈尊”这样的字眼,尾音却是往上挑着的。 祁天还想拒绝,却看见篮球场上剩下的人也聚拢过来。 谢鑫鑫走在头上,袁朗在最后。 谢鑫鑫拉了周云龙一把,“算了,他是真不爱运动,别勉强了。要不咱们出去吃饭吧。” 周云龙含义不明地笑笑,望向袁朗。 袁朗往前走去,大家给他让开一条道。他一直走到谢鑫鑫身后,伸手搭了一下他的肩膀,只说了三个字:“别多事。” 袁朗将手放下来,看着祁天,目光风轻云淡,没有波澜。 一口气从祁天心里涌上来,就提在嗓子眼上。 祁天左手扣着包带,右手伸到背后,攥成了拳头。 谢鑫鑫不敢再说话了。他用担忧又不得已的眼神看了祁天一眼,往后退了一步。他做了个口型给祁天,祁天看出来他在说“快答应”。 操场上空荡荡的没有人。这个时间老师应该也都下班了,估计只剩下那个传达室的大爷还在工作。祁天想了想,要是他现在大喊,大爷不一定能听见。一拳难敌四手,现在面前五个人,那就是十只手,他就算是武术锦标赛第一名都不一定有用。 祁天紧握的右手松开,垂落在身侧。 他不得不答应。“好,就打一场。” 但是显然没人在意他“一场”的限定。 周云龙吹了声口哨,把篮球扔到祁天手上。 祁天偶尔也打篮球,他擅长短跑,速度快爆发力强,通常做前锋。但在这场比赛里,他的位置显然轮不到他自己选择。他做了中锋,除了最开始拿着球之外,似乎只有谢鑫鑫把球传给他。别人都当他不存在。篮球不是一个人的运动,没有配合技术再强也没用,何况祁天的篮球水平只是一般般。一场下来他跑的满头大汗,最后也没对比赛局势有什么推进。 他这边大比分输给了袁朗那边。 他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以决出输赢为目的的比赛。每个参与者早就料到了胜负,只是陪着袁朗和周云龙这两个核心在玩而已。 额头上的汗往下滚落,祁天伸手抹了把,说:“我就打一场。先走了。” 他走到自己的书包前,把包背起来。 又有人拦住他,“别走啊。我们还没打够呢。” 祁天一时叫不上他的名字。 几个人围过来,似乎又要故技重施。 祁天一抬眼,看见有个男人从操场角落的器材室走出来,正低头看手机。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祁天突然转身,一把抱起被大家忽略的篮球,高高举起,用力向着那个人的方向砸了过去! 一时大家都被吓了一跳,谢鑫鑫喊了声“祁天你疯了”,众人的目光顺着篮球的轨迹看了过去。 球并没砸到人,而是恰好在男人身前的位置停下来,祁天将位置拿捏的非常精准。也许这该感谢他在省队时扔链球的队友。男人看见了球,在它从地上反弹起来时抄起右手一把接住,身手还挺敏捷。 男人望了望操场这边,托着球走过来。 大家都在发愣之际,祁天飞快地跑了。 男人一路到了篮球架下,周云龙等喊了一声“秦老师”。 他手一伸,把球还回去,“都几点了,还不走啊?” 周云龙赔笑道:“还得再打一会儿。” 他又问:“谁打过来的?” 周云龙往门口一指,“他刚刚玩脱手了。” 秦老师回头看向校门,恰好捕捉到祁天冲出去的身影。他跑的很快,只是书包沉重,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负重跑的羚羊。 “跑的还挺快,”秦老师扬下眉毛,“他怎么回事?” 周云龙说起谎话来眼都不眨一下,“可能怕真打到人要负责任吧。他说有事,先回家了。” 秦老师笑了笑。他的笑容很淡,意味深长,弄的周云龙有些发毛。然后他拍了拍周云龙的肩膀,把这圈人一个个地扫视一遍,“你们也早点回去。我今天有事,得早点下班。” “哎,得嘞,”周云龙说,“您下次有事早点说就行,我们还以为您不想走呢。” 秦老师的话还是有说服力的,谢鑫鑫马上去器材室归还了篮球。 怕后面有人追过来,祁天是一路狂奔到车棚的。他手忙脚乱开了锁,第一下差点把钥匙捅折在里面。 祁天蹬着车一路出去好远,刚刚一瞬间紧张到爆炸的心情才缓过来点。骑车带起来一阵风,他的汗却不断地往外涌,好像突然返过劲一样,汗掉的比刚刚打球的时候还厉害,滴滴溪水流淌成一条小河。 把车停进仓房后他在楼下站了会儿,等汗基本干了才回家。 徐捷正在客厅打电话,见祁天回来,又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他说:“放学挺晚。” 祁天看下墙上的挂钟,五点四十放学,现在已经七点多了。 祁天犹豫了一秒,说:“放学和人打了场篮球。” 徐捷表情有点惊讶,“这么快就有朋友了?好事。” 好个毛线。 祁天没再说话。他回屋放下书包出来。徐捷买了鲅鱼饺子一起吃。 饺子的皮是黄色的,馅儿是手工的鲅鱼肉丸,里面加了一点韭菜,很鲜。祁天倒了一碟酱油,一碟醋,一碟辣椒油,谁有需要就蘸着吃。 忘了提,自从上次做饭后徐捷和祁天就达成了秘密协议,每天中午祁天吃食堂,晚上回来一周七天吃四次家里做的饭,吃三次外面的饭。 当然,在徐文瑾等监察者面前他们得统一口径,一概说是家里做的,偶尔才出去吃。 吃饭时手机响了,“叮”的一声微信提示音。祁天看见谢鑫鑫发来的消息。“没事吧?” 然后又是一声响:“对不起。” 祁天把手机收起来了。 原先手机就放在他和徐捷之间,他也不知道徐捷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徐捷没说话,只是埋头吃饭。 祁天勉强弯了弯嘴角,“同学。” 这话说得有点欲盖弥彰。徐捷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笑笑,又夹了一只饺子。 两人无话。 饭后,徐捷出去跑步了。他一直保持着每天运动的习惯。 祁天觉得应该让祁昊陆来学习下,这些年老祁发福的太厉害了。都说光肚子胖是最不健康的胖法,偏生老祁就是这样。 回到房间后,祁天回复谢鑫鑫:“没事。” 那种场合,谢鑫鑫能帮他说一句话,他已经很感谢了。 谢鑫鑫好像守在微信前一样,马上又回他一条:“你别惹袁朗,谁都惹不起他。” 祁天不解,问:“他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就因为我是转学来的?” 微信上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过了好一会儿,谢鑫鑫才发来句简短的话:“他说你太傲了。”显然是斟酌了很久措辞。 祁天盯着那行字看了会儿,冷笑一声。 祁天没再回复。他关了微信提示音,埋头写作业。 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在书桌前全情投入的感觉了。起初想办法集中注意力很难,他总会想东想西,时不时地转头往外面路上望上一望。但一道道题做下去,心竟慢慢变得安静了。 全写完再抬起头的时候,是夜里十点。这里人睡得早,对面楼上大半的灯都已经熄灭了。 其实按理说现在这学期已经过半,但对祁天来说,属于他的一学期才刚开始。 离期末考试还远,他没心思复习,索性打开笔记本电脑看电影,在片单里挑挑拣拣,选了一部《搜索》。 祁天是一个主张“暴力疗法”的人。这也许有遗传的基因作祟,徐文瑾曾讲过姥爷早年间的“传奇”经历,他做活时手被锯子划伤一个极深的口子,偏生家离卫生所又有段距离。姥爷的处理方法是直接将一瓶酒精全倒在伤口上。初听时祁天就觉得自己的手都跟着一阵剧痛。这故事十分暴烈,与发生时北地冰天雪地的气氛很相配。 祁天的自我治疗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月时他受不了网络的种种谩骂,四月份他就打开电脑一条条评论、一个个帖子地逼着自己去看,不仅要看还要在心里默念着,为的是看的多了之后内心麻木,对网络无情的霸凌失去知觉。他读到昏天黑地,眼前模糊,怎么眨眼也不管用,几乎都快要不认识字了。 他渐渐对这些直接的攻击有了铠甲。可他依然受不了父母那种小心谨慎的试探,那种心怀善意却反复戳他伤口的方式让他觉得更痛苦。 祁天建了个片单,里面全是与网络和舆论暴力相关的电影,日本的《白雪公主杀人事件》、韩国的《社交恐惧症》等等。他最终还是挑了中文片《搜索》看,本国语言让他觉着更亲切一些。 影片的情节并不复杂。年轻貌美的白领叶蓝秋早上没有给老爷爷让座,这一情景被电视台的实习生拍下,又经资深媒体人陈若兮在网络发酵助推,使叶蓝秋成为网民疯狂抨击的焦点。紧随其后,一则匿名电话使得叶蓝秋成为人们眼中人人喊打的小三。脏水一泼接着一泼,七天之后,不堪其辱的叶蓝秋从楼上一跃而下。 真相被逐渐揭开,但似乎为时已晚。 影片结尾,叶蓝秋的照片和视频被一张张调出。她目光灵动,笑容灿烂,发丝在风中飘扬,每一帧都如同仙女一般。祁天都看的呆了。 那时没人猜到她会有这样的结局。 也许是因为有类似经历的缘故,虽说这电影的评分并不高,祁天却觉得很震撼。 关了灯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心里翻腾起阵阵暗涌。 陈若兮的问题犹在耳畔:“什么是真实?” 又有多少人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呢。 叶蓝秋跳楼那瞬间的冲击太大。祁天原本为袁朗带人逼自己去打球的事耿耿于怀,心里总憋着一股气,现在这股气自然而然地化掉了,几乎不留痕迹。 这真的不算什么。祁天想。 第六章 周二早上,袁朗没再迟到。 祁天其实觉得有些奇怪,他明明不把学校和老师放在眼里,但每天却还是来上学,不管按不按时,不管是否务正业,上课时间一定都稳稳当当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但这种无聊的“坐”本身,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袁朗和周云龙好像忘记了昨天发生的事,和祁天形同陌路。这让祁天暗暗松了口气。 班上对祁天的态度很奇怪,并不接纳他,但也看不出明显的排斥。大家都各做各的事,守在原有的小圈子里,只要互不干涉,谁也不会主动惹火谁。这是一种隐性的规矩。 不过这对祁天来说已经足够了。他认为自己不需要所谓的理解和陪伴。 这两天下月考成绩,卷子也陆续发下来,课上时间主要用来讲卷子。祁天没参加考试,只能从讲台下的柜子里找了一些剩的白卷来看。 杜老师把名次表贴在教室斜前方。大部分人对此漠不关心,只前两排的人围着看了一阵,还有人拿出手机来拍照。祁天路过时瞟了一眼,月考只考语数外理化生,大家的分数并不算太高,620以上就算高分。叶雨第一,谢鑫鑫第八,周云龙排到四十多,袁朗则以科科零分让人想超越都难以超越的成绩垫底,第六十名。 谢鑫鑫透露,除去攸关毕业的期末,袁朗每次考试都会交白卷。 午后阳光很好,好到下午第一节课人总犯困。今天下午连堂上两节英语。祁天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倚着墙,听着英语老师喋喋不休地讲每道题的知识点,忍不住走神。阳光照在窗外翠绿的树上,树木阴影投在水泥地上,光影交叠,十分好看。 走廊很宽,祁天并不能被阳光直接照着,但他的位置很温暖,又不至于到炎热的地步,让人想立刻躺倒睡觉。 英语老师的声音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下课铃响,祁天马上趴到了桌子上,想打个盹。下一堂课是体育,就算真睡过了也没关系。这时候杜老师走到门前,抬手重重敲了几下门,喊:“祁天,数学作业呢?” 祁天迷茫地直起身子,“我交了啊。” “交什么了交,自己来看看?” 谢鑫鑫让开来,祁天疑惑地随杜老师走了出去。 杜老师带他到办公室,指指自己桌上左边一摞,“这是我们班的。你找吧。” 数学作业布置的是课后题,做完后自己对答案批改。班上收作业采取的是个挺有效率的模式,讲台上划分好各个学科的区域,来的同学把本子直接放在对应的区域里。最后课代表把作业都抱去教室,老师自己清点,这是为了避免课代表徇私包庇。 祁天一本本看着,他看的是封面的姓名,五十九本很快就看完了。果然没有自己的。 祁天“咦”了一声,第一个想法是两个班的作业放混了,毕竟杜老师还教隔壁四班。他吸了口气,又翻腾起四班作业来。结果是也没有。 杜老师以为他在拖延时间,不耐烦起来,“还有什么话讲?” “哎,您别急,”祁天说,“我再翻开看看。我昨晚真的写了,今天也是真的交了,不可能没有。” 他一本本翻看着,一个念头突然在脑海里冒出来。 祁天翻到了袁朗的作业本,也是学校发放的那种,很普通,只是用订书机订了一下。祁天打开本子,翻到最新的一次作业。果不其然,那是自己的笔迹。 袁朗撕下了祁天的作业,夹在自己的本子里,又装订了下。 祁天将本子递到杜老师手里。他和袁朗的字迹差别很大,完成作业的态度也截然不同,其实不难辨认。只是杜老师因为这次作业是同学自己批改、加上上午连轴开会忙的马不停蹄,所以只大概翻了下作业本,并没察觉到这一点。 杜老师拎着本子出去,十厘米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铿锵作响。祁天没挪步,过不多时只听见一声大吼从走廊上传来:“袁朗你给我滚出来!” 天这么暖和,祁天竟然打了个寒颤。 他觉得应该让郑小北这种练长跑的朋友在一中读上一个学期,心肺功能一定能得到极大的改善,比过去省队带着出去做什么有氧训练有效多了。 袁朗跟在杜老师身后,也走进了办公室。杜老师每一步都迈的器宇轩昂,鞋跟每次砸下去都又快又恨。袁朗却依然慢悠悠,手插在兜里,一路走过来,接受着走廊上其他同学的注目礼。 杜老师把那作业啪地一下摔在桌上,指着对袁朗说:“行啊你,够能耐的,上课在后面睡觉我不管你,现在还敢换作业了,玩儿什么,狸猫换太子呢?” 杜老师犹如一挺机关枪,朝着袁朗突突个不停。祁天在侧边也没少遭受杜老师的唾沫扫射。杜老师没说让他走,他也不好动身,只得在旁边站着。 不管杜老师的言辞有多么激烈,情绪多么火爆,袁朗一概以沉默应对,连表情都不带变动一下的。杜老师终于骂的口干舌燥了,破了几个音后,她终于停下来,端边上的菊花茶喝。她看袁朗实在是三棒子都打不出个响来,摆摆手,“行了,你也别在我跟前烦我了,真的我一看见你火就噌地往上冒。下不为例,别干这事了。” 袁朗应了一声,跑了。 杜老师连着喝了半杯水,才想起来刚刚办公室里还有祁天这个人。她想安慰他两句,告诉他甭再搭理袁朗,可转了三百六十度也没看见祁天在哪儿。 又跑一个,我刚刚也没骂他啊。 杜老师想着,把嘴里那半瓣儿菊花啐回到杯子里。 袁朗十分懒散地回到教室,周云龙等还在等他。除却他们,别的同学早就走了。体育课毕竟是难得的放松时刻。 周云龙说:“老杜够狠的啊,隔着将近一条走廊呢,我们都听的清楚。” 袁朗翻翻眼皮,“被祁天那小子看出来了。等下,我换双鞋,今天不是要测试一百米吗。” 汤飞恭维他:“袁朗你就算穿凉拖去跑步,那也是妥妥的第一。” 袁朗没直接回复,蹲着找出跑步的钉鞋来。那人还以为说错了话,不安地看着他。 过了几秒,袁朗才“切”了一声,说:“那可不是吗,还用得着你说。” 他们从远离办公室的出口往操场去。 祁天突然出现,站到袁朗身前,“你等下。” 袁朗停下脚步,把口香糖嚼的很香。 他和身边俩人互相看了看,悠然自得地冲祁天一笑,“叫我啊。” 祁天说:“对。” 上课铃响了。这节上课铃好像格外响,刺的耳朵发麻。袁朗皱皱眉头,伸手堵了下耳朵,不知道是在堵铃声还是祁天的说话声。 祁天只好等到铃声结束才开始说话。 “昨天我第一天来一中,你带人和我过不去,我当是新人必经的一课,就忍了,”祁天说,“今天你还变本加厉,没完没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袁朗拍了拍耳朵,顾自说:“今天是谁管的铃啊,我觉得我聋了。” 祁天的神色里掠过一线的不耐烦。但很快就消失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出来。 他们身高相近,祁天平视着他。只迎上去对视了一会儿,袁朗就嗤地一声笑了,扭头对周云龙说:“瞧瞧,第一回见到挨欺负的心气还这么高吧?我看倒是像他欺负我们。” 周云龙点头附和,哈哈地笑了。 祁天胸腔中燃着一团火,他梗着脖子说:“什么心气高之类的话都是你自己想象的,别总给自己制造敌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不行吗?” 袁朗用玩味的眼神看看他。 然后他忽地冲上前去,一把揪住祁□□领,将他带到走廊边角落里。 祁天完全不曾预料,使大力反抗,袁朗却忽地松开手,他差点自己向前摔个狗吃屎。 袁朗冲后面摇了摇手,示意他们不用过来。 “还不承认自己傲了吧唧的啊,什么井水不犯河水,你犯的了我?告诉你,只有我犯你的份儿。” 祁天上牙咬紧了下嘴唇,想起谢鑫鑫说的“他觉得你太傲”的话,过了一会儿说:“你就是看不惯我,别找那些理由。” “是啊,我确实看不惯你,”袁朗说,“我就是看不管你的做派。之前碰见你请你去田径队,我们好端端的请,那是给你脸。你不兜着是你的错,谎话连篇的干什么劲?弟弟,网络时代了,全球互通,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是谁?” 听了最后那句话,祁天的脸色一下就白了。 袁朗伸手一揪他衣服,把他往后一推。祁天往后摔在了墙上,勉强定住脚步。 袁朗没理他,转身回去,和那几个人去操场了。 周云龙转头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 第七章 有人从楼梯上下来,看见祁天摊在铁栏杆旁边,疑惑道:“哪个班的,上课铃都打过了,在这儿干什么?” 祁天抬头,看见教务处主任。主任叫恒可,被称作大恒,一张黑脸,高瘦精干,眼里有凶光。他还教两个班化学,并不会天天出动,但谢鑫鑫说兴致上来了就要抓一大波违反校规校纪的,以儆效尤。 祁天迅速地直起身子,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恒主任好。” “我要去上体育课,”祁天整理了下T恤,镇静地说,“刚刚不太舒服,在这儿歇了会儿。现在没事了。” 在大恒狐疑的注视下,他缓缓向操场走去,阳光将他的影子一点点拉成很长,像疲惫的老人在无力地抻黑色的面团。 果然,人真不走运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老话都是有道理的。 祁天觉得现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错的。就像当初他轻狂的时候对着媒体大谈赛前吃炸鸡,后来被媒体当作不认真训练的罪证。他现在试着沉静下来秉承着多说多错的条理,没想到反而被人当成是装高冷。 现在祁天大致明白了袁朗的意思,袁朗觉得他明明曾经是全国青少年锦标赛与冠军赛的双料百米冠军,来这里后非说自己不喜欢运动,说明他装,他端着,他高傲。 也对,也不对。 不对的地方在于袁朗不明白,祁天是真心诚意地要避着田径走,不管面前人是谁。他必须保持足够坚决的态度,才有可能做成这件事。还只是“有可能”而已。 对的地方则是祁天确实看不上袁朗。这人身上简直没半点可取之处,像他科科零分的成绩一样。祁天觉着,自己犯不上去掺和与袁朗相关的任何一滩子浑水。 男女共分四横排站着。 体育老师正在对队伍说着什么。祁天打声“报告”,站到队伍最左手边。 这里都是个头矮的人,祁天突然站过来,显得有些突兀。 他本以为体育老师会当他不存在,没想到老师停下了讲话,问:“你叫什么名字?” “祁天。” 老师竟然冲他笑了一下,“不记得我了?” 他做了个投篮的手势。 许多人的目光都投向祁天。祁天愣神片刻,有了记忆。昨天他为了脱围用篮球砸的,就是这个体育老师。祁天其实有点脸盲症,但这老师还穿着昨天的那件POLO衫,完全没有变化,所以他才有点印象。 祁天脑子一转,大概知道是袁朗他们告知这位老师那球出自他手的,就认了。“对不起,昨天丢偏了。” 老师似乎只是逗他玩下,说:“没事。” 老师让大家先慢跑两圈热身。高的同学跑在最前头。谢鑫鑫倒着往后挪,随祁天跑在队伍最后,并肩而行。 因为照顾到女生,男女同速,这个速度对男生来说很慢。他们可以边跑边聊天。 祁天好几次想超到第一位去,但他最终克制住了,权当自己在散步。 谢鑫鑫说:“这也是我们田径队的老师,姓秦。人很好,在学校里很有威信,祁天他们也不敢惹他。” “人好”和“有威信”在这样的校园里是特别难以两全的个性。 祁□□着秦老师站的方向望过去。他确实慈眉善目,常带着一丝笑意,但脸上又流露着一种坚毅的、不可与之抗衡的神情。 谢鑫鑫问:“他们又找你麻烦了?” 祁天没说话。 “你也许可以好好和袁朗聊聊,”谢鑫鑫说,“他人真的不坏,之前没怎么看他欺负过人。这里面肯定有误会,话说开了就好了。” 祁天摇头,“我看没这个必要吧。” 突然传来一个很细微的女声:“今天做百米跑测试,你不要跑的比袁朗快。” 祁天看到叶雨跑在他的左手边。因为个子矮,叶雨本就跑在队伍的末尾。 叶雨有点气喘,接着说:“刚刚我去楼上送东西,在楼梯上看见你们就绕道走了。你要是跑的比他快,他只会变本加厉。该低头的时候得低头。” 谢鑫鑫小声说:“这我觉得你不用担心,大家也跑不过袁朗啊。” 叶雨没有应答,只是挑起她细长的眼睛瞟了眼祁天,露出一个早就明了于心的笑容来,然后继续往前跑去,跑到了祁天和谢鑫鑫前面。 “谢谢。”祁天在叶雨身后轻声说。 她没回头。 校园内的百米测试并不严谨,是秦老师用秒表手动计时的,所以只能两人一组地去比。因为都是直道,所以两个人中间隔一个道次进行测试,以免互相剐蹭。 祁天在旁边找棵树边上坐下,看着他们一组组地结束。大部分人其实根本不会跑,连放在那儿的起跑器都用不上。要么出发的时候还是直立站好的样子不会起跑,要么凭着蛮劲狂冲出去让人觉得下一秒就要失控。也有几个人应该是会跑点的,还像那么回事。只是大部分脚踝和小腿的力量都不够,起跑时加速度过快,速度又跟不上,有两个差点就要摔倒了。 祁天坐在一旁,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已经充当起半个教练的角色开始解说: ——“这个人小腿下压也太不积极了,难怪频率上不去。平时小步跑应该多练练下压。” ——“怎么跑着跑着还跑偏了,都出自己赛道了,正规比赛里串道是要算犯规的,身体两边力量太不平衡了吧。” ——“这个看起来倒是还不错,但80米后速度掉的好快,平时应该多跑150米、200米的计时,最后冲刺就能上去了。” 看了一会儿祁天就厌倦了。他开始观察树下的蘑菇,有白的有花的,都说五彩斑斓的花蘑菇有剧毒。祁天手欠去碰了下,花蘑菇肥嘟嘟的,伞面很厚实。他忽然想吃蘑菇了,不如晚上和徐捷提议下,他们出去吃炸蘑菇也不错。 最近每顿饭吃什么已经成了困扰他们生活的最主要问题。这里不比在自己家,徐文瑾一般做什么大家就吃什么。徐捷会问祁天的想法,然后围绕着这个想法做决定。以往祁天总盼着这一刻,可现在真被问到想吃什么,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下一组,祁天,袁朗。” 秦老师念了名字,袁朗活动活动身体,走到起跑线前。祁天还在树下发呆,秦老师又喊了一遍,他才如梦初醒地站起身,快步跑过来。 “对不起,刚刚走神了。” 祁天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凑巧,他又和袁朗碰上了。也许这是袁朗的主意,但他已经懒得去想这么多。跑就跑吧,这是他最不害怕的环节。 袁朗穿了一双很专业的钉鞋。而祁天没有准备,只穿了普通的黑色运动鞋。 祁天迅速地做了几个拉伸动作,抖动抖动身上的肌肉,便蹲下身来,将脚放在起跑器上。他感受了下,对位置做了些微的调整。平时正规比赛他会携带一个皮尺,专门测量起跑位置与起跑线之间的距离,不过那皮尺已经被他扔在北城的家里了。 祁天右腿更有力量,所以右腿在后,左腿在前,发力的右脚脚尖处在脚后跟的平行线上,两只脚平行摆放。他双手撑在地面,紧紧贴着起跑线,左膝盖着地,头部自然下垂。 他这一串动作都出自肌肉记忆,不需要他任何的主动意识辅助就能一气呵成。祁天身高一米七五,在江海县的同龄人中绝对算大高个,四肢修长,起跑时的姿势本身就很漂亮。他脖子上金色的护身符垂到胸前,整个人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袁朗也做出了类似的动作,但不知为何,在祁天的对比下就不那么舒展。 祁天注意到,几乎整个班的人都围到了跑道两旁,似乎还有不少外班的人。他猜得到这些大都是来看热闹的,大头目袁朗给新来的愣头青处处找茬,一天内这事就传遍了校园。 “各就位——” 他微微偏头,看见在人群中的叶雨。娇小的她几乎被人群淹没了。她紧抿着嘴唇,目光如炬。他蓦地想起叶雨对他说的话,还有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秦老师站到终点线左侧,左手持着一枚小巧的黄色口哨。 “预备——” 下意识地,祁天深吸口气在腹腔里,他仍低垂着头,只是原本蹲的姿势改为臀部抬起,略高于肩,重心稍稍前倾,双腿的肌肉紧紧绷住! 哨声响起! 祁天的双手推离地面,向后发力摆动!他一冲而出,步幅频率飞快地加上去,仿佛有一股力量在他身前牵引着,祁天用力蹬地,身体连带着头颅逐渐抬起! 他有如一只巨鸟张开了翅膀,前方只有碧海蓝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它的飞行。 奔跑时,祁天的脑海完全被放空。 他只能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除却脚下的赛道,身边的一切都好像都不存在了。 双脚踩上赛道,祁天觉出了一种陌生的质感,往日只有比赛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感受。这使他越发兴奋,几近全力以赴。 他一直冲过了终点线。只听见秦老师的声音飘散在他带起来的风中:“十一秒二三!” 跑道两侧一片惊呼。“这也太快了吧?” 凭着惯性,祁天又往前跑了一段。刹住车后,祁天才想起来回味这个成绩。 比之前慢了不少,他这次没留力,本该能跑进十一秒的。 更何况手记有误差,通常比电记快0.1-0.2秒……他的百米水平肯定比过去跌落了很多。 他觉得失望,但又对失望的情绪本身感到疑惑。祁天你在想什么呢,他暗暗对自己说,难道以为自己可以在养伤又断训后跑的比原先还快吗?没有谁可以做到这一点。 祁天深深地吸气,再吐出来。他折返回去,看见袁朗两手叉在腰间,正在接受秦老师的点评。“你看,有对比的话你跑起来就是不如人家轻盈,重心放的还是低了些。说白了还是蹬地不够充分,踝关节的力量不行,等这周末再训练的时候我们注意下这个问题。” 袁朗点头说好。他朝祁天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身往篮球场的方向走,顺便带走了一批人。 叶雨也扭头走了。她手里拿着本书,去双杠那边背课文。她的背影很单薄,走起路来却劲儿劲儿的,一扭一扭,好像带着点火气。 祁天觉得很抱歉,叶雨善意地提醒过自己,但他并没按她说的做。他并不是刻意要和袁朗作对,但百米比赛的习惯已经深入到他的细胞里,哪怕没有发令枪只有简单的吹哨,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竭尽所能,把跑道外的一切抛到脑后。 他望向双杠的方向,想对叶雨说声对不起,又觉得她没有理由接受。于是作罢了。 叶雨和袁朗都对他的过去有所了解,这是祁天现在可以肯定的事。想做到这一点并不需要复杂的流程,上网百度他的名字即可,毕竟这个姓本身就很少见,再连上一些关键词会更清晰。还好他们都守口如瓶,别人看起来对此一无所知。 祁天走到秦老师身前,想起来他刚才报的十一秒二三。 这是一个在普通学校里十分惊人的成绩。祁天没看到,他刚刚只是在途中跑的阶段就把袁朗甩开了好远,这在校园百米赛里是很不多见的情形,何况袁朗原先是高一年级的百米冠军。 秦老师拎着记分册表扬他:“跑的不错。” 听语气却并没有很惊讶,不像旁边那些还没从那成绩中缓过劲儿来的男同学。 “六月份会办校运会,”秦老师说,“期待到时候看你表现。” 祁天习惯性地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他赶紧摇头,“先不用了……到时候再说吧,谢谢老师。” 又稀稀拉拉地跑了几组,下课了。 秦老师拨了个电话,用头和左边肩膀夹着手机,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夹着记分册走到器材室前。他用的还是古老的砖头一样的诺基亚塞班机,并不是没有钱,只是单纯地恋旧不想换,他觉得这款手机就是最好的。 他从兜里摸出一大串钥匙,用手指捻出最大的那枚黑色的把门锁打开。老旧的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老徐啊,是我,小秦。” ——“不是,叫小秦怎么就不要脸了,我是比你大,但我显年轻。不行?” ——“怎么还骂人,真没幽默感,我这很显然是在模仿小牧说话。” ——“刚刚祁天他们跑了个一百米测试。十一秒二三。我拿秒表手记的啊,可能不太准,把我们这儿原先那冠军落下一大截啊,但他看起来也没多高兴。什么,不高兴就对了?你这要求太高了。” ——“成,我知道了。下回出来喝酒啊,看你什么时候有空。今晚?行,老地方。” 秦老师笑呵呵地按了手机,把它随手搁在一旁桌上。他拉了旁边一把凳子坐下,汗往下淌成瀑布。他伸手用力把窗推开,也没凉风吹进来,只好去柜子里翻那把大蒲扇。 今年江海热的真快,秦老师想,这风扇坏了挺久的了,他得赶紧让学校批人来修一修,不然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想着,他把满手的汗在裤腿上擦了擦。 晚上徐捷不在,但给祁天留了饭,祁天的炸蘑菇计划泡汤了。 祁天觉得这一天过的乱七八糟。才来江海四天时间,除了第一个夜里安宁,想起来哪一天不都是一地鸡毛。 他不知道袁朗是否还会如叶雨所说,想着别的办法对付他。 只有他一人份的饭。祁天草草吃完,刷了碗,想坐窗口发会儿呆。但就这点愿望都得不到满足,楼下那盏路灯正在半死不活地挣扎,灯一闪一闪又一闪的,还真当自己是小星星了,晃的祁天眼晕。 他推开纱窗喊了一嗓子:“哪个王八蛋借这路灯偷电!” 没人回应他。祁天拉上纱窗,把窗帘也顺带着扯上了。 要不是怕扰民被抓走,他真想用自己能发出的最高分贝大喊大叫一场。 手机响了。这是来江海县后办的新套餐赠送的彩铃,全都是恶俗的不行的歌曲,“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 买尼玛麻花买。祁天烦透了,一下就套上了《无名之辈》里的台词。 祁天抓起手机,接通,贴在耳边,“喂。” 第八章 “怎么这么无精打采的,”郑小北轻松的声音传来,“你这彩铃挺时髦啊,《爱情买卖》,几百年前的歌?我建议你换成《伤不起》,还有那个什么《该死的温柔》,小学公交车上总放,都在一个水平线上,但比想买就能买好听多了。” “靠,我都不跟你一屋了你还这么能挤兑人,谁听那玩意儿,”祁天觉得头疼,直接躺倒在床上与郑小北对话,“我定了最便宜的那个套餐,八块一个月,客服非得加这彩铃,不送不行,这事儿怪不到我头上。” 郑小北问:“你真去江海了啊?那小地方待着有什么劲。” 祁天骂了一声,“也就你还追求着什么惊天动地呢。越没劲越好,我待着舒服。” 对方却一个反问丢过来:“真舒服啊?” 祁天沉默半晌,嘴硬地答道:“当然。可舒服了。你要不也来试试?” 郑小北一阵笑,无情地将他不精妙的违心话戳穿:“甭骗人了,你之前在队里就不会骗人,想瞒得过我,没门儿我告诉你。” “……” 承认也不是,反驳也不是。 郑小北是省队长跑运动员,有着和电视上长跑的肯尼亚朋友们类似的身段,瘦的跟猴儿似的,腕子上巨大的骨节分明,手上青色的血管凸起,祁天给他取过个外号叫郑小猴儿,郑小北当然不甘心,反击叫祁天“大圣”,取了他姓名和“齐天”的谐音,谁成想被祁天一句话怼过去:同样是猴儿,我是齐天大圣,你是小瘦猴儿,我是你爸爸。 郑小北无话可驳,干脆顺着他意思开口叫祁天“猴王”。猴王虽然是猴中之王,但毕竟也是猴儿,被人当街这么叫也不光彩。最终两人达成和解,当着别人面都叫真名,别把省队整的跟动物园一样。 祁天听着哨声响起,一阵嘈杂,猜测郑小北正在穿过体育中心的操场,往角落里走。 “太吵了,这边练实心球呢,我得快跑两步别砸到我。我这么聪明的人,脑子可不能被砸坏了。” 祁天:“……” “对了,昨天田径论坛上那个被秒删的帖子,你看了没?” 祁天昨天光作业就写到十点钟,哪有空上田径论坛。“没有。” “有人扒了IP,发现那个爆料你的内部人士的IP和沈清泉的微博登陆IP是一样的。帖子就存在了半个多小时就被后台删了,理由是对沈清泉人身攻击,”说到这里郑小北很冷地笑了一声,“也不知道论坛那个坛主‘身边风‘到底管不管事啊,该删的不删,不该删的反而上赶着销毁证据。我都截图了,回来发你。” 祁天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看,看了一阵叹口气。 “还真是他干的。” 青少年冠军赛的一百米决赛后,田径迷们本分为两拨,一拨骂的热血沸腾,一拨说伤病无情这不是祁天的错。就在此时一则匿名帖出现在国内最大的田径论坛上,自称是内部人士,爆料祁天训练不认真、在队内耍大牌,有了点名声就狂的不行。那帖子写的很有水平,拍了一些体育中心的内部场景佐证。平山省的体育中心专供训练用,外人根本进不去,这更确证了他内部人士的身份。另外他又爆了平山省队另几个小料,后来都得到了证实。 就是这则帖子将对祁天抨击的气氛推向了高潮,本来尚有几个踊跃帮祁天说话的网友,如“梦琳”等,他们的声音一下被滔天的洪水淹没了,连艘独木舟都划不出来。舆论一边倒,祁天简直就成了体育队的罪人,浑身上下就没一处好地方。 祁天将自己关在家里,拉着房间的窗帘,连着三个礼拜都不迈出家门一步。他害怕见到别人,害怕感知到他们的指点和窃窃私语。 那真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祁天不愿细想。 事后稍稍冷静下来,祁天与郑小北做了一番分析,觉得他确实是省队内部的人,而且沈清泉的可能性最大。沈清泉比他们大一岁,两年前是百米和二百米的双料新人王,没想到一年前横空杀出祁天这一匹黑马,把他全部的风光都据为己有。 在队里,沈清泉与祁天不属一个教练组。他们总不对付,并不是如袁朗这样明显的对抗,而是暗地里彼此语言攻击。沈清泉总想法儿给祁天下着绊,祁天也不好惹,常和他争几句,最常说的就是竞技体育成绩说话自己就是比他强,一句话就把对方十句话全堵在了嗓子眼儿里,双方就此结下了梁子。 “现在沈清泉自以为是的很,”郑小北说,“年底国家青年队不是要从锦标赛里抽百米的名额吗,你这一走,他势在必得了。” 祁天想了想,摇摇头,“轮不上他吧,上次决赛我没跑,他也不是第一,第一不是路山省的那个卢青舟吗,他真挺强的,不是昙花一现那种。” “抽两个啊,猴哥,你去江海还真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这么大消息你都不知道,”郑小北用忿忿然的语气说,“他当然和卢青舟成绩有壁了,但冲个亚军还是很有希望的啊。他早就盘算好了。” 祁天不以为意,懒洋洋地说:“那让他去盘算好了。” “喂!”这个回答显然超出了郑小北的预料,“那怎么行,你现在怎么这么没野心啊,正确的反应不该是赶紧去把他的名额挤下去吗。他使这种龌龊的手段,造谣瞎爆料,这种人要是进了国家队,那简直就是田径界的耻辱。” 听祁天那边迟迟没声,郑小北又追问:“你不会还因为那段时间网民骂你颓着呢吧。” “不然呢,”祁天闷声说,“现在好多了,但我还是不想跑。下次该爆我道德败坏了,家底都快被他们抄出来翻三遍了。上回最后开始拉我爸妈出来说事,我赶紧退役保平安吧,还等啥呢。” “你别这事看的太大,”郑小北说,“他们也就骂一阵自己爽,过一两个月自己就闭嘴了。你想微博热搜榜上那些明星,过两个月就被拎出来骂。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祁天说:“好,我平衡了。” 他知道郑小北说这些话是让他别多在意,但同时又觉察出一丝隐隐的孤独来。旁人终究没法设身处地去想象他当时的处境。身处舆论的暴风眼,哪里是说不在意就能不在意的呢。在队里,在班上,在网络世界里,每个人都追着他扔石头,他根本避不开。 他们又聊了一阵队里的事。唐指导的训练强度还是那么大,每周总共两次强度训练就把新去的俩小孩都训哭了。吴指导的脾气还是那么火爆,谁要是跑不动了他就飞腿去揣那人屁股。 一直到夜里放松训练的时间,他们才说再见。 那些人那些事仿佛就在眼前。意识到自己回归了现实,还要做一张张数不完的卷子,听一节节无聊的课,祁天有种从一个坑里跳进了另一个坑里的感觉。 祁天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刚刚掩住的房间门。 徐捷还没回来。 祁天拉开窗帘一角,发现那路灯不闪了,像垂死之人又得以苟延残喘。 也许是他刚刚那一嗓子的功劳。 他在书桌前坐好,开始写剩下的作业。 第九章 深夜下起了小雨,雨声连绵里,街道变得愈发影影绰绰。风刮的方向不好,有点往屋子里渗雨,祁天关了窗户。 他把作业和书本都装进包里,两只手扣住向上抬,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他将身体尽可能地往上延长,这样抻了几下,久坐的疲惫感就消散了很多。 落雨后空气是潮湿的,但呆在屋里很舒服,有一种免于成为落汤鸡的快感。雨点打在玻璃窗上,打出一条又一条清浅的痕迹。 一只浅绿色的小蜻蜓停在窗玻璃上。 祁天站起身,走向背后挂着的一份日历。他随手翻翻,翻到六月时,他想到秦老师提到的运动会的事。然后他就念及了今天的百米测试。 该如何形容跑完后的感受呢?真的只有“畅快淋漓”这四个字足以概括了。 就在这时,门开锁的声音响起来。 祁天走出房间,看见徐捷刚回来。他拎着一把长柄的黑雨伞,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水。徐捷将伞撑开,放在门口的塑料布上。 “舅舅,你喝酒了?”祁天敏感地嗅出空气中酒精的气息。 “见朋友,喝了一点,”徐捷走进来,去卫生间洗手,“你作业写完了?” “写了。有一道不会的。” “我帮你看看。” 祁天没报什么希望,但还是找出习题册翻开,给徐捷指了指。徐捷提起笔,看了一遍题就开始写。祁天没想到徐捷还会做生物题,看着徐捷写下答案时怔然了一会儿。“您够深藏不露的啊,还会这个,真是宝藏。” “本科学的是运动人体科学,生物是必修课,基础的内容总还记得些,”徐捷放下笔,手指划了下自己写的内容,“看明白了吗?” 祁天点点头。那是一道基因题,徐捷把过程写的很详细。 徐捷去洗了个澡,再出来已经快十二点,却看见祁天还坐在沙发上,好像是在等他。他觉得奇怪,“怎么还不去睡?” “我想问你个问题,”祁天说,“如果我还想自己练练跑步,你有什么建议吗?” 徐捷用一块很长的灰色毛巾擦着头发,他想了想,过了会儿才开口:“但我没看过你跑步,不知道你在哪里可以改进。” “没事,不用那么复杂,也不用太认真,我就想保持一下状态。每天早晚各随随便便练半小时到一小时就行。” “那也好,我给你写张条子,”徐捷说,“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祁天抓了抓脑袋,“太久不跑心痒了。而且我们体育老师说六月份有运动会,我想看看自己还能跑多快。” 其实祁天自己也说不明白。只是从今天的测试后,他又想跑了,不跑就难受的那种感觉又来了。祁天觉得除了跑步他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再没有第二样事情能带给他这样大的乐趣,学习、篮球、骑车,什么都不行。 徐捷把毛巾搭在左肩上,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只是不滴水了。他走到书房,扯了一张便签,思考一会儿就利落地开始写: “早上: 200米×3慢跑(准备活动) 柔韧性练习 摆腿、高抬腿、侧面交叉步、弓箭步走、车轮走、小步跑、高抬腿、单脚跳×2 加速跑40米×4 晚上: 准备活动 蹲踞式起跑30米×4个 行进间60米×3个 100米×2个 放松跑200米 上下肢相互放松” “早晚各留出一个小时的时间,应该足够了。” 徐捷的字不错,是很潇洒的那种不错,行云流水,端庄大气。 “你只能自己练,起跑反应这部分估计只能略过了,毕竟没人给你下口令。我没看过你跑步,再加上时间有限,还是以保持状态为主。周一到周五你们时间不多,我不给你很大的运动量,”徐捷又补充说,“周末的时候我会加大强度。你先试试这样练,有问题叫我。” “谢谢舅舅。” 祁天应声,拿着纸条回去,放进笔袋里。 徐捷看着他房间的灯灭了,才走回书房。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想写点字,却什么也写不下去。 他索性合上电脑走到书柜前,蹲下身打开最下面一层的柜子,从里面轻轻捧出几个沉重的大塑料袋。他从袋子里拿出几摞书,解下系着书的黑色缎带,把书一本本放在桌子上。那都是一些关于田径运动员训练的英文书籍,还有知名运动员的传记。在柜子里存了太久,书上已经有了灰尘。 他用半干的抹布擦好,坐在桌前一本本地翻了起来。书上写的、书里夹的,都是他当时读这些书时所作的笔记。这些字迹出自己手终归是熟悉的,可因为已经有一阵子不写英文了,看起来又是那样的陌生和疏离。 徐捷轻轻叹了口气。 他翻到一张照片,是一家三口的合影。他记起这是考芙琳刚买拍立得后的作品,咔嚓一声按下快门后,相机就会吐出一张白边的相片。当时每个人都笑的阳光灿烂。 考芙琳把照片夹在钱夹里,每天都会打开看许多遍。 徐捷觉得这张笑的有点过了,他钱包里装的是另一张正经一些的。 这样的日子原本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但三年多前突发的意外打断了一切。更多的人理解他,但也有极少的人称他为“杀人犯”,说特别是孩子应该远离这种人,说话的当中还有考芙琳的朋友。那时他们没分手,考芙琳与那些人争辩,并且断了来往。然后他选择离婚,语气温和但态度很坚决。他不希望她和孩子因为那件事受到任何指摘。 他拈着那张薄薄的照片伫立。他试着回忆自己那时候的笑,确实有点没心没肺。难怪当时校报上组织学生写关于自己老师的文章时,有个来自加拿大魁北克省的队员这么写:“徐老师看着很年轻,笑起来格外像个小孩子。我们训练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做出一些像小孩子那样的举动。我觉得这是我遇到过最可爱的老师。我这么写,你们这些只是在路上偶遇他的人一定不会相信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服你。不如加入我们田径队吧!今年的招新定在2月17号,请联系我们的副队长Detti!” 最后还不忘打个广告,脑子灵光的很,惹的几个体育老师看后都哈哈大笑。主任过来看了报纸,对徐捷说:“这说明你是一个有人格魅力的老师,你的学生喜欢你,为此怎么高兴都不为过。” 放下照片,徐捷往窗外望去。 他想起来到江海县后和秦政的第一次见面。那是在夜里,火车到站,秦政去车站接他。当时车站出口的灯泡还没换新的,只有路上的浅白色灯光微微地亮着。他拖着行李走出来,两个人对视,他发现秦政明显地愣了一下。 “不认识我了?”他笑着走过去说。 秦政说:“觉得你老了。” 然后秦政说是在开玩笑。他们不再提,但徐捷明白他的意思。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给窗外的万物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世界若隐若现。 有人沉沉睡去,有人却如梦初醒。 周三早上依旧在下小雨,最让人烦闷的那种,只有几滴,让人拿捏不准究竟该不该打伞。祁天出门时扯了顶棒球帽戴上,把伞塞进书包侧边。 路上,他把车蹬的很快。 祁天第一回这么早到学校,才七点,校门刚打开。他回教室放下书包,把纸条揣进兜里就去操场跑步。偶有雨滴落在他身上。他左手握着秒表给自己计时。 祁天跑步的姿势很专业,舒展又好看,脚步轻盈,不少穿越操场的人会多看他一会儿。祁天不管,只是默默训练。身体由轻快到沉重,再由沉重到轻快,他度过一个个机能疲劳程度的峰值,周而复始。 每天,祁天都会收到徐捷的纸条。过期的他也不丢掉,贴在本子里,把日期标注好。除去早上需要值日的时候,每天两次训练雷打不动。 周六的训练: 早上: 200米×5准备活动慢跑,柔韧性练习,小步跑、高抬腿、后蹬跑、车轮跑的专门练习,换物折返跑。 晚上一般性准备活动,上梯式跑步5个来回×3,放松跑200米,上下肢放松。 周日的训练: 早上越野跑3000米,柔韧性练习,跑步专门练习,60、100、250米计时跑两组, 晚上力量练习,上下肢放松。 …… 之前有些日子中断了训练还是有副作用的,这个训练量平日一定不会超过在省队的时候,可是祁天觉得腿都要断了,大小腿都抽过筋,甚至在一次周末的室外越野跑后在路边吐了。虽说百米跑是无氧运动,不需要有氧训练,计划中较少出现长跑的内容,不过这一点不意味着短跑的训练不比长跑累,每次运动的强度都很大。 但运动后虽然身体极其疲惫,他却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可能是没有空闲的精力去管乱七八糟杂事的缘故。心里空荡荡的时候,人总是爱胡思乱想。但心盛放了某种重要的东西后,剩给其它事的空隙不多了,自然也就没那么多纷杂的思绪。 祁天跑步成了校园里的一道风景。有不少老师以他为例子,说你们个别像是多动症的精力要是都没地方释放,那就出去跑步锻炼吧,不伤害别人也不影响别人,多好。有稀稀拉拉的人也加入跑步大军,但大都没坚持几天就停下了。毕竟被祁天动不动套圈的滋味不好受。 一次放学后跑步的时候,周云龙过来说他们要打篮球,让他去跑最外面那圈。 祁天直接应允了,爽快的让周云龙都疑惑地看了他好几眼。 里面打篮球,外面跑步,构成一个有趣的闭环。周云龙等身处核心,祁天在边缘游走,大家在其中相安无事。 第十章 袁朗没搭理他。或者说,是没空搭理他。从祁天到一中的第二个周开始,袁朗连着几天没出现在校园里。没有他的指示,周云龙等都当祁天不存在,没人来找麻烦,祁天可算过了几天消停日子,跑步也渐渐回到了最里面一圈,只是要当心被篮球砸到的偶发风险。 袁朗直到周四才露面。预备铃响起时,他重新回到教室最后一排坐下。祁天注意到他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因为皮肤还算白所以越发明显。 袁朗趴在桌子上沉睡。 开始有许多个版本的故事流传出来,都是关于他这段时间的去向。其中最靠谱的一个说他在网吧玩一个游戏玩疯了,一路升到最高一级才出来。在网吧时十三班的人挑事,他把人家打了,全身而退。 确实,十三班有帮人这阵子也不在。只是他们不在的时候太多了,大家已经习以为常。 高一十三班在一中是个挺特别的存在,这是祁天听谢鑫鑫说起的。那个班集中了一批被父母“绑”来读书的混混。之前祁天也把袁朗当成混混,但和那群人比起来袁朗简直算个大好人。那群混混在外面抽烟喝酒,上课时在教室后面放鞭炮惹的实习老师大哭,出去寻衅滋事,没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 祁天问谢鑫鑫:“到底怎么了?” 语文老师背着身写板书。谢鑫鑫悄声说:“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彼此惹上的,但现在十三班的人在想办法报复是真的。” 之后祁天注意着外面的动向,果然发现课间总有几个十三班的人在三班门口的走廊上晃,晃的久了祁天看他们都面熟。那些人倒也不会真的做什么,只是在走廊上晃荡着来回溜达,从窗户和门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祁天就坐在窗户边,所以看的清清楚楚。 许多女生听说过这些混混的事迹,课间他们在的时候都不敢单独出去上厕所。 袁朗倒是若无其事,依旧总在最后一排趴着睡觉,好像他消失的这些天都没睡过觉似的。 十三班的人溜达了几天,祁天终于烦了。一个课间,他咣地一把推开窗户,伸手握拳敲了两下窗台,把外面十三班的几个男生吓了一跳。 祁天瞥了一眼,有男生的胳膊上带点纹身,不知道画的是什么龙啊凤啊之类的。纹身在大臂,他们特地把短袖的袖子挽上去露出整片纹身,也是为了如果有人突然检查,放下袖子对方就什么都看不见。 祁天“呵”了一声,他打心眼瞧不上这些东西,都什么年代了,还以为自己是香港黑社会大哥?那港片里的黑社会从建立那天起就该玩完了。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在这儿装什么大佬啊。 祁天胳膊搭在窗台上,伸手抵住窗户说:“还得在这儿转多久啊?” 一个男生反问:“关你什么事啊?这走廊是你家的?”语气很冲。 “不是我家的,但晃的我眼晕,”祁天说,他伸手指了指几个男生身后的柱子上贴的纸,“念一念校规校纪,第六条不得打扰其他同学休息和学习。你这两天什么都打扰完了,我也是其他同学里的一员,还不能让你们赶紧从这儿滚蛋?” “你他妈让谁滚蛋呢?”说着,一个男生要把手伸进来扯祁天领子。 祁天却冲着走廊尽头叫了一声:“恒主任好。” “你少吓唬人!” 其中一个男生推了说话者一把,使了个眼色。 大恒确实正从走廊那头走过来。那几个男生互相对视了下,一下散开没影了。 大恒显然觉得祁天这个打招呼方式很奇特,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点点头说:“你好。” 祁天看着大恒的背影消失,把窗户重新关上了。 有稀稀拉拉的掌声在教室里响起来。更多人因为袁朗的缘故,不敢把心情表露的那么明显,只是向祁天的方向看过去。 谢鑫鑫发自内心地赞美祁天说:“你刚刚很有在早餐店怼那个浑身毛病的大婶的英雄气魄!” 祁天不以为意地撇下嘴,笑了。 袁朗仍趴着,好像没醒一样,眼皮抬了抬,然后很快又闭上了眼。 今天轮到祁天和另一个女生在教室值日,早上下午各一次,中午垃圾桶归他倒。祁天不想午休,吃完饭就回到教室,绕过讲台要去取垃圾桶。 走下讲台的时候他一脚差点踩空了,往前打了个趔趄,扑到第二排桌子上,把第一、第二排两张桌子上和桌洞里的东西都扑腾下来几本。 祁天站定了身子,呼口气四下看看。太糗了,还好教室里没有别人。 地上是些课本和本子,祁天也分不清究竟谁是谁的,只得打开第一页来看上面写的名字。起初没什么困难,后来他翻开一个薄薄的小本,第一页上写的却是:“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用的是红笔,笔迹深刻,几透纸背,似泣似诉。 这八个字被反复地描摹过。 祁天愣了下,再对照下剩下的课本和本子,确定这笔迹属于叶雨。 他将东西都归于原位,把叶雨的小本子重新塞进她的桌洞里。 傍晚放学时,谢鑫鑫对祁天说:“我看你跑的挺专业的。真不来我们田径队试试看?” 他早上偶然看到了祁天做节奏训练,很专业。他先极快地冲击二十米,剩下两三步放松,然后再度加速。在田径队练过的短跑选手都知道,这两次冲刺是不同的,前一次的目的是高频率下的爆发,而后一次则是为了寻找那种有弹性、足够放松的节奏。如果不是“练家子”,不会知道这种训练方法。 祁天摇摇头,“我跑着玩的。自娱自乐下就行。” 谢鑫鑫也不强求。田径队训练一般只在周末或者平时的大课间,和祁天的运动时间是撞开的。田径队这是学生们业余的活动,最近又没有市里的比赛,训练量其实并没那么大,次数也不频繁。 谢鑫鑫似乎对秦老师印象很好,说了很多他的事,总之他很开明,对学生很不错。他又提到,去年刚开学后不久——应该是十月份,他还找来了一个在美国大学做过田径教练的人给他们上过一节课,那堂课给他们印象也很深刻,可惜那人之后就没来过了。 祁天在喝水,一口水差点呛在喉咙里,咳嗽了几声。他问:“那个教练长什么样啊?” “看不出是搞体育的,”谢鑫鑫说,“他看着很文青,还留那种有点长的头发,长的挺帅。怎么说,有点像《明月几时有》里拍的那种民国先生。” “你还看这个电影了?” “不怎么好看,学校有次放的。感觉故事都没讲完。” 他想想,又悄声补充:“当时队里那些女生都很喜欢他,还去要微信来着。” 祁天:“……” 不管怎么说,听到别人这样夸赞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祁天总觉得有点别扭,即使他承认对方说的是实话。也可能因为别人了解的永远只是一个侧面,而祁天可以看到的则是丰富的多棱面,所以那种出自他人的评价他听着总是半虚半实的。 祁天得知,谢鑫鑫他们平时其实不怎么看国内的比赛。他们跑步,但对国内的田径新闻并不关心,因为华国的田径水平与世界相差太大。以男子百米短跑为例,博尔特的世界纪录都到九秒五八了,华国人百米跑进十秒还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听了这番话,祁天松口气,但觉出一丝淡淡的悲哀来。博尔特也是他的偶像,但他不觉得国内这种相差悬殊的比赛就是没有意义的。每前进一次,从闯不进世界决赛到突破十秒大关,相对于自己就是莫大的突破,相对于世界最高水平也是一种可贵的追赶。 如果非要只有世界冠军才有意义,这么多的运动员,恐怕只有那一两个人的运动生涯是有所成就的吧。但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每个人的存在都有无可取代的位置,而人活一生,就是一个去找寻去确证的过程。 祁天始终相信,热爱跑步并为之燃烧本身就是跑步的意义。 所以只要这份热爱还在心底一天,他应该就会忍不住在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跑下去。 哪怕他选择的道路前方只有两条岔路,一条功成名就为人吹捧,一条摔倒在地被民众掷以顽石。前一条路只是暂时的,最后终会汇集到后一条路上,然后经受同样的结局——被遗忘。他依然会走下去。 过去他试着逃脱,现在他明白,即使石头丢在他身上,他也会有表情的,哪怕是哭。总比走一条从始至终面无表情的路要好。那样人就不再是人了,只是一种行走着的动物而已。 跃入奔流,与浪潮展开搏斗,好像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突然地,自发地,他有了这个念头。但他尚无足够的将它付诸实践的勇气。 晚上独自留下来写完数学作业,祁天拎着包出来跑步。他把包挂在一边单杠上,沿着最里圈做三百米反复跑的练习。 袁朗冲周云龙努了下嘴。周云龙马上去拦住祁天,“你去跑最外圈。” 祁天点点头,情绪没分毫变动。“哦。” 祁天踏上最外圈的跑道。 还没跑半圈,又被人拦下了。他不解地抬头,眼前几个看着面熟,都叫不上名。 他目光下移,从脸挪到大臂。他们把短袖的那个袖子挽起来到肩膀,完整地露出大臂的纹身。他轻轻一皱眉,重又抬起头来。 竟是十三班的人。 那人口气很硬:“你出去,我们要用这片操场。” 祁天停下来。他停的有点急,右手按住腰上的位置,左手攥住了秒表。 眼前总共有四个人。根据经验判断,打头说话的一定不是领头的。 “胃口不小啊,还要整片操场,”祁天呼口气,“不让。” 那人哼一声说:“干嘛不让?哦,敢情你和袁朗他们是一伙的啊,他们让你让开,你屁颠屁颠就往最外面那圈跑了,轮到我们毛病就那么多?” 祁天心平气和地解释说:“我跟谁都不是一伙的。他们打球,我跑最里一道碍事,让我去外面跑是有道理的。你们占一片操场,这叫圈地,是十四世纪英国贵族对农民干的事。哦我忘了,你肯定不听课应该不懂,我跟你科普下,贵族要建私人的大农场,这事促进了资本主义的长足发展。你是贵族吗?现在是农奴制吗?敢到大街上拿一喇叭喊说就是吗?” 一连串反问飚到对方哑口无言来不及回应时,祁天冷笑一声作结:“怎么这么把自己当回事呢。” 祁天瞅见秦老师从器材室出来,知道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于是接着往前跑去,对他们恶毒的像要一刀刀割他肉的眼神置之不理。 一旁袁朗他们也听到了这番对话。 周云龙看着祁天,由衷地说:“这小子嘴是真利索,一般人说不过他。” “说不过,那他们只能动手了。” 周云龙一愣。刚刚说出这句话的袁朗已经转过身,三步运球上篮。篮球正中篮筐中心,落在地上,连着弹了几次,重新回到袁朗的手里。 晚上回到家,徐捷宣布了一个消息。他做了快两个礼拜的饭,终于确切地感觉自己实在无法坚持那么长的时间,于是下周开始要请一个小时工晚上来做饭、收拾,也算是用另一种方式完成了姐姐的嘱托。 祁天坐在饭桌前,举起双手双脚表示同意。不然平时他还总得洗碗,大家都累,何苦呢。他这下终于知道徐文瑾每天做三顿饭有多累了,那真是生不如死的感受。 徐捷去阳台上抽烟。祁天拉开阳台门也出去了。 他记得几年前见徐捷的时候,他还没有抽烟的习惯。 “舅舅,你是不是认识我们一中一个姓秦的体育老师?” 徐捷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 他把祁天拉到左手边,“这儿是上风口。” 然后他说:“是啊。我们原先都是京城体大的,本科毕业后我出国留学,他到这里来工作。” 祁天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好的学校毕业,来江海?” 徐捷看他一眼,“不是谁都想去大城市的。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清静事少,没人打扰。到底谁过的幸福,其实说不好。” 祁天“哦”了一声,又说:“他们挺喜欢你的,还说你去讲过一次课,怎么不再去了?不过我没跟他们说你是我舅舅,今天话赶话,碰巧说到那里。” “不想再做田径教练的活了。” 祁天不明白,“可是,那你现在给我定计划,做的不也是类似的事吗?” “这是意外。再说,这叫什么训练计划,不过是保持一个强度在而已。” “你真的这么想……可是,为什么啊?” 徐捷点点头,却没回答他“为什么不想做田径教练”的问题,只接着抽了口烟,把话题岔开去,“在学校怎么样?” 祁天想追问他没回答的问题,又想起来徐文瑾的叮嘱,她让他不要多事,舅舅家终归也和自己家里是不同的,舅舅没有纵容他的义务。 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挺好。” 今天教训十三班那几个人出了口气,祁天觉得一身轻松。 徐捷点点头,摁灭了烟,回屋里去了。 祁天没立即回去。他挪了挪步,闻到空气里残留的烟草气息。他抬头看天,天空是暗沉的灰蓝色,半边月亮从云层里露出来,像一张苍白的要诉说些什么的脸。祁天仔细地看,月亮乍一看只是一个淡黄色的发亮的圆形,但里面其实有着阴影构造的图案。他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只好想象,想象的东西往往会比现实更美好,像是嫦娥奔月的神话和故事里的玉兔和桂花树一样。事实上,月球只有坑洼不平的表面。 他想到刚刚甩出问题后徐捷的样子。他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始终是分不清淡然还是黯然的那种。只是那口烟吸的很猛,之后这根烟本来没抽完,却被他直接灭了。祁天不知道,他究竟在躲避什么。 第十一章 今天是周五,放学后祁天多留了一小时。今晚没有训练计划,然后他照旧把桌洞清空,什么都不留,准备回去快乐地过周末了。 他看到桌洞里多了一张硬纸板,还以为是谁放错的,拿出来,却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字:“孟山路9号楼下见。我们谈谈,恩怨就此结束。不要和别人讲。袁朗。” 祁天向教室最后一排看去。袁朗原先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他想起来,袁朗今天没来学校。也许纸板是他们中午吃饭时,袁朗回来放在自己座位里的,因为放在最深处,所以祁天一下午都没察觉。 真能就此一了百了吗? 其实前几天,他们之间还算和平。这张纸条显得有些突兀。 祁天觉得他猜不透袁朗的想法,他的行事完全不遵循常人的路子。 他背着包走出教室,踮起脚从门上的横梁上把钥匙取下来,锁了门,拎着钥匙去门口传达室。这是他们一直的习惯,早上最早来的人去传达室拿钥匙,然后把钥匙一直放在横梁上,等到晚上最后离开的人把它送回传达室去。 祁天给徐捷发了短信,说他今晚和同学在外面吃,晚点回家。 江海县很小,祁天觉得不管去哪儿都很方便。但这里道路贯通,河河水水的比较复杂。他没去过孟山路,查了下应该在近郊,于是决定把自行车先留在车棚里,坐公交车过去。毕竟他不敢一手拿着手机导航一手扶着自行车前行,这种高难度动作在家门口玩玩还行,上大路太容易出事了。 公交车在市里的路段人还算多,后来行的越来越偏,车上只剩了他、司机和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女人。女人长了一张厌世的脸,恹恹地靠在座椅上,微闭了眼,口红已经掉了大半,只有嘴唇边缘一点鲜艳的红色昭示着它曾经完整的存在。 她很瘦,也很小巧,让祁天想起叶雨,和她本子上那行字。她们的身形有某种相似。 祁天在孟山路站下车时,天已经基本黑了。 他发现这里是待拆迁的区域,路上的楼很破旧,表面的涂漆已经残破了,看起来起码有二三十年历史。楼体上贴的各种小广告有的留下被刮后的痕迹,有的刮了一半,更多的根本没人去管,□□的、找小姐的、办辅导班的,不一而足。每一栋楼上都用黑漆画了一个大大的圈,里面写着一个斗大的“拆”字。 孟山路外隔着一条马路,就是一条挺宽的河。祁天走过去看看,扔了枚石子下去,溅起浅浅的涟漪,波纹自中央短暂地散开,然后又恢复了平常。河很深,而且还在流动。 路两边的路灯没开,不知道是坏了还是没到开灯的时间。路两旁是两排梧桐树,华国不论南北道边最常见的树种。祁天站在路口看看,向窄路里深入。 他闻到垃圾腐败的味道,循着挪过去眼神,就看见一只翻倒了的垃圾箱,看里面垃圾的量不知道环卫工人多少天没来收了。高温让这气味愈发难闻起来,祁天屏住呼吸,快步向前走去,差点踩到一只被车碾扁的青蛙。它四脚张开,几乎完全干瘪了。祁天觉得可怖,不想多看,加快了脚步。 天将全黑,楼体上的门牌号非常模糊。祁天一直向前走,搞明白了左手边是奇数楼,右手边是偶数楼,大门都不朝着这条路。又走了一会儿,就走到九号楼的位置。他打算绕到大门那儿,又闻到更刺鼻气味,像是下水道里的东西返上来。他看过去,不远处果然有个下水道口,地上是被太阳晒干了的一大滩,就知道自己猜测无误。 祁天不知道袁朗是当真住在这里,还是成心想恶心自己为难自己。 他摇摇头,既来之则安之,还是走了过去。 九号楼前并没有人。 祁天疑惑地四下看看,发现一只挂在墙上摇摇欲坠的深绿色信箱,上面“华国邮政”四个字都快看不清了。邮箱里插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字。他走过去,看到上面竟写着“祁天:”的字样。 他抽出来仔细看:“祁天:我有点事,七点五十见。” 真能拖沓。 祁天把纸叠了叠插进兜里,觉得饿了。他拿出手机,看到徐捷回消息说“好”。祁天知道自己不回去吃反而让他轻松。他走出这条狭窄逼仄的孟山路,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左转进了家馆子吃面。 江海县餐饮业实在不发达,这里又偏僻,小店只他一个顾客。大爷倒是很热情,直接坐在祁天旁边那张桌子上,隔个过道和他聊天。 面名叫大肉面,其实就是清汤煮一份挺有嚼劲的面条,里面漂着两根菜叶和两片肥瘦相间的肉。还好祁天对食物不挑剔,随便吃吃。 祁天和他搭话:“孟山路那些楼是要拆吗?” 大爷手一推,十分肯定地说:“拆不了。” 祁天说:“但我看上面写着拆字啊。” 大爷用“娃娃你还太嫩”的眼神看他一眼,“那个写了没有七八年也有五六年了,还不是一直拖着。” 大爷给祁天科普了一下这边的拆迁法则。楼房的补贴比平房要低很多,一般按着1:1.5的比例进行补偿。也就说比如一户人家原先在孟山路有个八十平的房子,拆迁后就能拿一百二十平。但这边人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平房补的多我们补的少?所以他们下定决心就是不搬。这里地理位置不好,本来就是可搬可不搬的性质。再加上现在不让强拆,没法断水断电逼着他们出来,所以就一直僵持在这里。 祁天从没听过这种弯弯绕,津津有味地听了许久。 七点四十五,他结账告辞,再度走入孟山路。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这路灯还不算完全不行,怎么说,走几步总会有一个闪着微弱的光。两盏还发点亮的灯只能勉强照到灯下的一点地方,两盏灯之间几乎是全黑的。祁天只能摸索着往前走,走的不快。他想袁朗真是有意思,连选地方都要给他点颜色看。 就这样他闻到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浓烈的下水道的味道,转弯,到了九号楼下。 大门是开着的。 祁天探头进去,门里黑乎乎。他转回头,面朝着眼前的小路等。 小路寂静而幽深。 他听到背后隐隐有窸窸窣窣的响声。 刚想回头,祁天的嘴一下子被捂住了! 人体的本能反应让祁天开始挣脱,但很多人按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他还在用力,感觉T恤被掀开一角,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顶住他的后腰:“不想死就别动。” 祁天一下安静下来。 他记得战争片都说捅人腹部是最可怕的死法,人的肠子流出来又无能为力,不能立刻去见阎王,而是会经历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才会死去。从后腰往前捅个口子,同样要穿过腹部,效果估计是类似的。他决定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展现自己的勇敢。 但这并不是袁朗的声音。 祁天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松开手你闭嘴,别吵吵,否则一刀捅了你。听见没有?” 祁天勉强点点头。那人捂的太死,又有只手卡在他喉咙,他的点头都很吃力。他觉得自己快窒息了,眼前的事物都模糊起来。 捂着他嘴的手终于松开。祁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是后面的刀子并没松动的迹象。 祁天终于又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他抬头,分辨出眼前人的脸。 是十三班的那几个人。 这一刻祁天觉得后脑发凉。他回想起自己收到的卡片和信箱里的纸条,意识到事情绝对没那么简单。 跑过来一个人,轻声说:“老大,那女的还在晃。我估计他快出来了。” 祁天听的莫名其妙,哪个女的?“他”又是谁?这时站在他身后的“老大”说:“我们现在过去,到原定位置。” 那把刀紧了紧,蹭的祁天一下刺痛。“走!” 祁天被他们带着往前走。他们从一些居民楼又绕回到孟山路边上,只不过这里更深入到路的深处。他们在楼角借着旁边的梧桐树隐蔽。道这边的路灯坏了,对面的隐隐发亮,却不足以照到这边的情景。 他们对祁天的嘱托仍是:别说话,敢出声他们就一刀捅过去。 祁天不做声,向路对面看去。 他看到一个女人从路的更深处走来。 她手里拿着一把菜刀,菜刀在月色和路灯下闪着光。 她的嘴里念念有词,全是最难听的那种骂人的话,问候人八辈祖宗。 到最后就只剩下念念叨叨的重复:“□□妈,□□妈,□□妈,□□妈……” 单调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像是丢出一个又一个坏掉了又爆不了的□□,每一次投掷都带来危险和恐惧,却造不成实质性的伤害。祁天听的脑壳痛。 难道他们带他就为了来看着疯女人?把他送到疯女人刀下,对方是精神病,所以判不了刑?祁天很快就否决了这个念头,应该不至于这么可怕吧,那可是足以写进《今日说法》的故事走向。 他看到前面的人拿出手机,按了几个按钮,然后骤然朝向了祁天。 祁天眼都来不及眨一下,手机摄像头就挪开。祁天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那个人手上手机拍摄的画面。他用了夜间拍摄功能来拍对面的女人,像素不算高,但基本能辨认出五官和大致的轮廓。 祁天觉得这场面挺瘆人。 这时祁天听见有人喊:“妈,妈。” 他屏息静气,看向马路对面。 祁天的眼睛瞪大了。 那个人是袁朗。 袁朗快步跑过来,站在女人面前,大约三步远的距离。祁天从没听过他这么低声下气地说话:“没事的,妈,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女人仍举着刀,眼神迷蒙。 旁边楼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热闹的炒菜声。又不知道谁开了收音机,这儿隔音真差,收音机的响声从对面楼一直飘到这儿来。 这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大家都出乎意料地看去。 祁天看到穿着白衬衫、趿拉着拖鞋跑来的女孩。从她侧脸能看出她下巴很尖。 白衬衫很轻很薄,而且对她来说实在太肥大了,显得她特别单薄。 竟然是叶雨。 这一切像是一个浪潮接着一个浪潮,拍的祁天已经彻底懵了。他呆呆地望着对面。 这群人显然也不知道这女孩是什么来历,一个问:“什么情况?” “不知道啊,这谁?” “有点面熟,好像也是咱学校的。” “这是袁朗女朋友?” 祁天:“……” 有人问祁天:“认不认识是谁?” 祁天数着所有人都表达看法了,应该确实没人知道。他也摇摇头,模棱两可地说:“应该不是我班上的。而且这太远了,我有点看不清。” 他说的合情合理,那些人相信了。 路对面,袁朗对叶雨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别过来。叶雨果真停下了脚步站在旁边。 “听我的,妈,”袁朗说,“把刀放下来,咱们有话好好说。” 袁朗用的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女人却不为所动。 袁朗指了指地上,“你看那是什么?” 女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她走过去几步,蹲下身,饶有趣味地看。 “青蛙……是青蛙……” 祁天想到路上那种被压扁成纸片样的青蛙,觉得快吐出来了。 身后的刀顶着,袁朗站立的姿势都不敢变动一下,他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后背很酸痛。 袁朗趁机把她手上的刀轻轻拿走了。他将刀背在身后。 叶雨走过来,小声说:“哥,家里没米了,米店应该还开着,我去买点。” 袁朗说:“我把她关上就下来。你等下一块儿去,你拿不动。” 叶雨“哦”了一声,乖巧地站在路边。祁天扶着女人走远了。 拍到祁袁朗消失在画面里后,那个人停止了录制,保存了视频。 祁天动了动身子,那把刀又逼紧了,几乎紧贴着他的肉,后面的人以极低的声音说:“别动!” 祁天小声说:“你是老大吗?我想跟你说件事。” 他补充:“我不会动的,你尽管放心。你可能也知道,我和袁朗有仇,自打我来学校他一直跟我过不去。你拍这个视频,是要传到网上的吧?我很高兴,真的,谢谢你。但你刀逼的我太疼了,我可能真忍不住去哼唧,甚至去叫。” 似乎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刀松开了。 祁天伸手揉了揉腰间。真疼啊。 前面的人把手机放成静音举着,把视频又播了一遍。 祁天借着揉腰的那个劲儿变动了位置。底下是黑的,他右脚一踩左脚,“哎呀”一声,往下指指,“我鞋带开了。” 说着他蹲下去,缓缓把鞋带系好。每下动作都很慢。 祁天微微抬起头,那些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手机,没理他。可能觉得他确实没法造成任何威胁。 他此时已经退到了他们圈子的外围,脸几乎侧朝着手机。 这时,祁天瞥见袁朗走了回来。 近了。 祁天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像是视频开了0.5倍速。 更近了。 祁天突然出手,一把将手机夺到了自己手里! 原本拿着手机的人猝不及防,接着就被祁天一使劲甩了个趔趄。 祁天斜着朝马路对面前方狂奔而去,嘶声喊道:“跑啊,快跑啊!” 两个男生和一个女孩,在祁天心里显然打不过那边的六个混混。 袁朗一转头,看见祁天飞奔而来,身后跟了一群人,心里马上也有了数。他一把拉起叶雨的手,随着已经跑的如夺命狂奔一样的祁天奔了过去。 这个时候,跑步快的优势难得地在体育考试外的现实中发挥了作用。祁天把众人都甩开老远,一直跑到那条河前。 风声和老楼从他耳边飞速地掠过。他的步子迈的很大,顾不得自己是不是踩到了垃圾的污水或者死去的动物昆虫,只是拼命地向前跑。 祁天停下脚步,觉得如果只有自己的话直接拔腿跑绝对到哪儿都行。他看见袁朗紧随其后,拽着叶雨。叶雨一只鞋都跑掉了,喘着气,显然是没法再支持着跑下去。不能落下女生不管,他在河前死死站定,手紧握着那个手机。 双方在河边对峙。 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汗,喘气声此起彼伏,河边的空气被他们弄的更加燥热。 十三班那个到现在祁天都叫不上名的带头者指着他说:“朋友,你是不是怕了?别担心,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再说咱俩是一头的,你刚刚不是也说过了吗。来,过来,咱先把阵营分好再说话,都好商量。” 祁天心想谁跟你一头,傻子都知道你是要我手上的视频。我要当你是朋友,我得是天大的傻子啊。 他观察下局势,还在想对策的时候,对面一个十三班的人朝他冲了过来。 祁天伸手用力一挥—— 手机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沉入了宽阔的江面里。 只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响,像巨兽吞了一口水。 “昨天我就和你说过,”祁天说,“我谁那边也不站。” 那边冲上来要动手,刚刚抵着祁天的那把水果刀都拿出来了。谁想到袁朗直接不知从哪里拿出那把菜刀来,冲着他们一扬,踏上前一步厉声说:“来啊,不是要动刀子吗?刀下面不留人,你们一把刀我一把刀,比比谁的更快?” 菜刀至少在大小上占了上风。那些人表面上混,其实内心怂的很,都是欺软怕硬的主。被袁朗这种不要命的架势一吓,都有点畏缩。 有人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撤吧。” 也有人悄声说:“他妈有精神病,他也不好说。咱们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那老大点点头,他们陆续退回去了几步。 第十二章 夜里八点半,这场对峙终于结束了。 袁朗松了口气,把刀扔到一边的地上。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祁天:“你……都看见了?” 祁天偏开头说:“我不会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混混们离开,叶雨伸手指了下祁天的衣服侧面,用颤抖的声音说:“祁天……你衣服上有血。” 祁天掀起来T恤一角,扭头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看看。刚刚水果刀刀刃紧贴着他的腰,擦出几个伤口,都不大,但因为他穿了白T恤,所以血染的有点吓人。 “没事。”他为宽叶雨心,冲他笑了笑。叶雨看他脸色红润,不像是什么失血过多的样子,心安下来。“你要不要去医院?” 祁天摆摆手,“用不着。等我回家涂点红药水就行。” 袁朗折返回去给叶雨取那只掉了的鞋。叶雨在河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没了鞋子的右脚搁在地上,脚底已经有了不少湿泥之类的东西。祁天从包里拿了包纸巾出来,叶雨摇摇头,说声谢谢,没有接。她顺着一边的台阶走到最底下去,借着江水洗了洗脚。 叶雨说,袁朗是她的表哥。为了照顾他妈妈,两家现在住在一起。 前些日子,袁朗并没有去网吧。他没去学校是因为他妈妈的病严重了,需要留人在家里。惹上十三班的人是个意外,他爸爸开黑车挨了人的欺负,乘客让他载着满城遛了大半天,最后不给钱就跑。袁父本想不了了之,后来袁朗知道了去追问,发现那是十三班的人。于是袁朗做了个局把他们都套了进去,一帮开黑车的司机给了那些人一点颜色看看,才招致对方的尾随和报复。 祁天问:“爸爸出去工作了?” “我爸爸在省会打工,”叶雨说,“他爸爸起早贪黑的,总在外头跑。” 袁朗拎着鞋走过来。他走了半段台阶,将鞋子递给叶雨。叶雨没多客气地道谢,接过来用江水冲刷下,然后套在自己脚上走上来。 她鞋子里有水,脚一踩一踩能发出声音。 袁朗问:“那个手机里是什么?他们那么激动。” 祁天没正面回答,而是说:“你们来到这条路上的时候,他们已经埋伏在对面路上拍你了。他们之前往我桌洞里放卡片,说让我来这里谈谈就能把事情了结,署了你的名字,我就被一起骗来了。但你放心,我看了就这一个手机上录了视频,现在没事了。” 他把卡片和那张信箱里的纸都拿出来给袁朗看。 叶雨有些担忧,问:“要不要赔呀?” 她问的天真烂漫。祁天笑了,“不用,他们又没拿这手机干什么好事。” 叶雨松了口气。 从那段视频先照了自己再照了路对面起祁天就知道,这段视频要制造他和袁朗之间的对立,搞不好是要栽赃成祁天拍的。现在各个班上都有QQ群,虽说碍于当中可能有老师的小哨兵而没什么人发消息,但传播功能还是在的。 一旦视频被他们掌握,就会以极快的速度传播全校。他们是要动用每个人的嘴巴和眼神来对袁朗进行最高程度的羞辱。 其实别人难道不知道袁朗的家庭情况吗?或许有人也是知道的,毕竟江海是一个这样小的县城。谢鑫鑫提起袁朗时常常欲言又止,言外之意是他有现在的状态并不是无缘无故。 但大家对此默不作声与真相□□裸地铺开在众人面前,完全是两回事。 舆论是一把刀,无论范围大小皆可伤人。祁天早已了然于心。 那把刀并非像十三班的“头儿”手上的水果刀一样,缓缓地擦他的皮肤,而是一刀直捅进去,再骤然拔出。表面看不出明显的伤口,血流如注全在内里。 祁天并不喜欢袁朗的处事方式,但他不会眼看着别人遇上遭遇这种伤害的风险。 “谢谢你提醒,”袁朗说,“毕竟你也可以不这么做。像你说的,咱们并不是一边上的人。” 祁天笑了笑。他觉得伤口的位置有点痛。 他说:“没事。我们最惨的一面都被对方看过了。我们打平了。” 有车开来的声音。它从陡峭的坡上开了下来,缓缓停在河边。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这一辆车,他们抬起头看过去,祁天意外地发现那车很熟悉,是辆白色的别克昂科威。 他呼吸一滞。 那是徐捷的车。 第十三章 驾驶座旁的车门打开,徐捷从车上下来。 袁朗显然对徐捷还有记忆,看见后愣住了,搭在石凳上那只脚自觉地放回到地上。 结果同时,他说“老师好”,叶雨说的则是“叔叔好”。 徐捷对他们点点头,很温和地说了句“你好”。他多看了袁朗一眼,似乎对这个称呼有一丝疑惑,但并没接着多想。 然后他转向袁朗,眼神里的温润消失了。他的目光很冷。 祁天深深吸口气走过去,“舅舅你怎么来了?” “你手机有定位,你妈给你装的,”徐捷语气并不好,“要不要自己看看多少个未接电话?” 祁天才想起来华为手机有这个新功能。 祁天摸出手机,来电显示总共有五个。手机一直被调成静音,他确实没听见。 “对不起,”他说,“事情刚结束,我应该给你打个电话的。” 徐捷个子很高,他站在那里抱起手臂,几乎是俯视着这三个人,不过他没去看袁朗和叶雨,只是表情很冷淡地听着祁天把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 祁天有点怕他这样子,描述磕磕绊绊,虽然说的都是真事,但好几个地方舌头打结,弄的跟撒谎似的。 徐捷注意到他左手在挡什么,根本不多废话去问,伸手一把将他左手扯开,也看到了伤口。 “动刀的是不是那伙人?” 祁天一犹豫。徐捷语气略略加重,“磨蹭什么,你就说是不是。” 徐捷平时说话的声音都很温柔,似乎怕声音太大了会对别人造成麻烦。正因如此,他现在这种罕见的语气对祁天来说更有威慑力。 他低头说:“是。” “上车,去医院。” 说着,徐捷直接转身拉开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 祁天其实觉得没必要,但不敢和徐捷再一来一回,不说话了,默默回到副驾驶座上。 徐捷又拉下车窗问袁朗他们:“你们家在哪里?要不一起回去吧。” 叶雨摆摆手,“谢谢叔叔,我们就住旁边,走着就行。” “那你们结伴,注意安全。” “嗯,叔叔再见。” 叶雨看袁朗目送着那车离开,问:“祁天的那个舅舅,你认识?” 这个人看着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个头高大,五官立体,十分俊朗。叶雨现在发现,鼻梁足够高挺就已经足够把一个人和其他人区分开来了。他有一种不同的气质,和本地多数的中年男人截然不同的气质,所以叶雨只看了一眼就对他印象深刻。 “他姓徐,美国回来的田径教练。之前秦老师请他给队里上过一堂课。后来训练的时候我会提前去青溪路找周云龙他们,训练后我们也在青溪路上逛,我还见过他一回,擦肩而过,当时觉得挺像。” 袁朗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但他应该不记得我了。” 叶雨将信将疑地说:“为什么要从美国来我们这里?听他说话的声音,肯定不是本地人。我们都争着要出去,他却要进来?” 袁朗摇头,无奈地说:“我不知道。不过,秦老师不会说谎的。” 他问:“还要买米吗?” 叶雨早把这事忘了。“我也不知道米店还开不开门。” “去看看吧。”袁朗说。 叶雨望车离开的道路上又望了一眼。然后她随着袁朗走上了相反的路径。 “真行啊,这你也能信,”徐捷开了两边车窗,风把两个人的发尾都刮的飘起来,“看见那张卡片该不该去问问当事人是不是真的?像你这种哪天怎么被人骗死都不知道呢。” “我没他联系方式……”祁天小声辩解。 “班里不是有群吗?不会自己去加?” 祁天默然不语。他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膝盖。 徐捷看他一眼,呼了口气。车辆拐弯,行驶到主干路上。 江海并没有丰富的夜生活,夜里路上都没人,车开的很快。 祁天看向窗外,被风吹的睁不开眼,把眼闭上了,又转回来。 徐捷看见祁天的一举一动。他没说话,但伸手按键把车窗给关了,就留两条缝。 祁天从窗的反光里看到徐捷。他也没说话。 到人民医院时已经晚上九点了,普通医生都下班了,他们挂了急诊。医生为他做了处理,祁天觉得至少心理上好了一些。他这T恤很肥大,索性把有血的那个位置打了个结,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了,不然走在路上怪吓人的。 医院长长的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祁天坐在椅子上,徐捷站着翻病历和报告单。 徐捷看了看报告说:“创口加起来有十五厘米了,体表损伤里这能定二级轻伤。报告留着,一会儿就去那边派出所报他们故意伤害。” 祁天咽了口唾沫,低下头。 徐捷往前迈出一步,看祁天不动身,扭头问:“怎么了?还不服?” 祁天摇摇头,“我觉得去报这个没必要吧。平时打架……这不都很正常。” “你们还把他们给打了?” “没有。” “你在顾虑什么?” “……” “祁天,”徐捷说,“如果你不彻底的解决,类似的事只会越来越多。不止是你自己的,还有你同学的,你敢保证他们不会再来拍一次?你敢保证他们不会再埋伏在你们回家的路上找你麻烦?” 祁天认真地想了想,终于站起身,走在徐捷的侧后方。 “我就是觉得这样是不是像跟老师打小报告一样。”他小声说。 走出医院的大门,下了台阶,徐捷手伸进兜里摸了烟,但很快手就重新空空如也地垂下来。他不想当着祁天的面抽烟。 “不一样,”他说,“同学看不上打小报告的纪律委员,是因为他们将同学间明明可以自己解决的事情告到上级为自己邀功。你的情况不同,你们几个根本没有能力一直防备着一直对抗着他们。别以为口舌之争里靠小聪明占了几句便宜,你就可以靠着这一套解决一切问题。” 从派出所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没人开口说话,祁天也没如平时那样插科打诨、问东问西。 可能是觉得太过安静,徐捷打开了广播,随便调了个央广的经济之声频道。 频道里正在播广告,一个男人抑扬顿挫地说:“经常有朋友问我,家里的水能不能直接饮用。” 祁天小声说:“能。” 徐捷瞥他一眼,表情没有变化,顾自接着开车。 广播里的人还在绘声绘色地描述:“欧森净水器,只要三千九百九十九。三千九百九十九,欧森净水器带回家!支持先试再用,免费安装。三十天后如果不好用,立即退款!” 祁天又在那里嘀咕:“那要是大家都带回去用怎么办?今天你试用,明天我试用,再拉几个人,说不定能试用个一两年,那这家不久赔大了。” 徐捷终于也笑了。他抽空伸出一只手弹下祁天脑门儿,“我说你怎么那么能想着占小便宜啊。” 刚刚短暂的不愉快,终于在两个人的笑声里烟消云散。 医生叮嘱说暂时不要洗澡,但祁天耐不住。他把淋浴喷头的水流调的很小,站在淋浴间里,不让水流碰到有伤口的那一侧。 这屋子里供应24小时热水,但水压并不稳定,刚打开喷头的时候水还冰凉,祁天微微调热一点,水就烫人,烫的他小跳了一步。好不容易水变得温热,他将喷头悬挂在顶上,走到水流下仰起脸。他的面孔和头发很快就浸满了水。 淋浴间外围的玻璃上浮现出一层薄薄的雾气。祁天伸手在上面画个笑脸,就像冬日他蜷缩在小屋的窗玻璃前喜欢做的那样。 在这个舒适的时刻,祁天得以梳理一下今天所发生的事情。 他从未想过袁朗背后有这样的故事,过去他只觉得袁朗烦人透顶而且莫名其妙。若不是今天从围观者变成参与者,这种感受恐怕将一直持续,并且愈发强烈。现在他明白,袁朗的所作所为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至于这是不是最好的选择,祁天明白自己无从判断。没有谁是上天选定的对他人命运的裁决者。 每个人都是一个圆圈的核心,外围站满旁观者。人们总是不甘于守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的,他们向着别人的圆圈探头探脑,窥见角落的一隅或者微不足道的片段,便自以为是地认定自己已经看清了眼前人的全部。 祁天原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现在看来他的明白只限于网络世界。在现实中,他仍然没能做到这一点。来到一中前,他只想保持缄默,殊不知不合时宜的安静的空气也会构成对他人的冒犯。封闭自我无法让他获得真正的安宁,反而会造成无休止的误解。迎接抗拒的也只能是抗拒。他得张开嘴,他得和别人交谈,他得试图敞开一部分自我。 他应该这样做。 事实证明,徐捷说的是对的。 十三班的那群小混混各个都是吃软怕硬的主儿。一旦对方退让或给了他们可乘之机,他们就会变本加厉。他们畏惧的是无法超越的权威,比如学校里的大恒、秦老师,再比如学校外的公安警察。吃了这一次大的苦头,他们便不会再找祁天等人的麻烦。 祁天对袁朗的感觉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和叶雨都共享着彼此的秘密。原先他们的相遇是针尖对麦芒的那种格格不入,但现在每回在教室或走廊里撞上,气氛多少会有些不自然。也许原因就像祁天说过的,他们分别在网络与现实中目睹了彼此最狼狈的样子。 转眼就到了六月。六月中旬的运动会将是期末前最后的放松时刻。七月初就要期末考试了。作业随之越来越多,杜老师发火的次数也就多了起来。 ——“同学们,哎呀这作业收上来错的啊,我这红笔是用完一管又来一管。我问问你们,做题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你们心里想的就是就是啊我打算赶快做完了给老师批,好赶快把老师给累死?” ——“你看这通项咱们终于进行到这一步了,这个形式,是不是特好看——袁朗?啥你说不好看?同学们你们都看见了,审美的能力到这里马上就体现出来了,你坐下!” ——“你们请病假能不能长点儿脑子,今天发短信跟我说老师明天我有病啊不能去了,今天过完了吗?就你们这德行去搞诈骗第二天就得被逮起来。” 杜老师恨铁不成钢。她常说教学生简直就像是在茫茫大海里一堆蚌里找珍珠,操心的很,但偏偏命运给了她这个职业,她找的乐此不疲。杜倩雯批评起人来那叫一个妙语连珠,她在上面说,大家就忍不住拿书立挡着脸在下面笑。时日久了,祁天觉得连带着杜老师总涂在脸上眼看着要掉下来的厚厚一层粉都可爱了起来。 这节体育课操场上至少有五个班,有做测试的、打篮球的、踢毽子的,操场上全是人。祁天不打算借着这时间锻炼,老师领着他们跑完两圈,他就偷着溜回教室了。 他看见窗帘拉上了大半。一推门,乍一推还没推开,关的很紧。 他一用力,门终于开了,他看见教室里明明没有人。 “奇怪,拉什么窗帘……” 祁天顺手关了门,准备向座位走去,突然听见一声喊:“嗨!” 祁天被一吓,大叫起来,叫了半声就有人挡他嘴,“别吵别吵。” 他闭嘴一回身,看见身后竟然是叶雨。“我去,跟拍鬼片似的,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啊?” “你才是鬼呢!” “好好好我是我是。”祁天秉承爸爸的习惯,不和女生争吵,遇到冲突一概先认错。 叶雨伸手指下班班通旁边,“你进来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大恒来巡视呢,他抓过一阵不去上体育课的,我就躲那后头了。” “可以啊,”祁天走过去看看,那位置确实不错,外面来人乍一看根本瞧不见,“你怎么不去上课,干嘛呢?” 叶雨神秘地一笑,伸手把班班通顶上白色的滑盖轻车熟路地往两边一推,祁天发现班班通是开着的。刚刚待机了,叶雨熟练地输入用户名和密码,登陆了进去。 “这机密吧,你也知道?” 叶雨的声音有点得意,“每个班班班通管理员都知道。” 她趴在左边的滑盖上,抬眼看了下祁天,“要不要一起看?” 班班通可以登陆江海一中的内网,内网上有许多一中内部的视频资源。里面有公开课的视频,也有平日里艺术节或元旦晚会的汇演录像。艺术节每年一度在四月份举办,元旦晚会则是老师们的节日,在一中的纪念讲堂举行——讲堂似乎是某年校庆的时候企业家校友捐的。 一中的初中部、高中部,从各个教学组到班主任再到后勤人员都要出节目,除去音乐老师之外大都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又尴尬又好笑。 “这红礼服也太土了,像艺术家下乡表演……” “你看这老师挺帅的啊,我怎么没见过?” “你比我在这儿呆的久,我都认识你怎么不认,高三英语组的。哎你觉不觉得英语老师好像比别的组老师都要洋气点?” “那是,我也有这种感觉。” 他们意外地翻出了杜老师和数学组另一位陈老师表演的节目。 ——杜老师:“现在推广普通话,作为一名数学老师也需要去考普通话证了。但我觉得有时候吧,光用普通话也不行,要适当添加一些家乡方言。” ——陈老师:“哦?那怎么讲?” ——杜老师:“比如吧,你要用以下这段话批评一个学生。你会怎么说?” 大屏幕上出现一段字。 ——陈老师:“同学你瞧瞧,这都高三了,成绩还往后退个不停。这就算了,又追那女孩处朋友,怪不得上课不听讲。一边儿呆着去!” ——杜老师:“你看,声音挺洪亮,可就是没有气势。” ——陈老师:“这我就不太明白啦,要怎么讲才能有气势呢?” ——杜老师:“那我说给你听听。” 那是深冬,杜老师穿了件毛衣。说着她把袖子挽起到胳膊肘,走到立麦跟前,瞬间就有了在讲台上讲课时的风采:“你瞅瞅,都高三了这成绩吱溜吱溜地往后倒个不停,听说最近能耐了还嘎活个小嫚儿,难怪你瞪着俩玻璃珠似的大眼儿歪溜神管嘛都不会,考那俩分儿都不够歹的。搁边儿待着凉快去!” 杜老师每讲出一句话,台下就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镜头切换到底下捧腹大笑的秦老师,许多人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祁天和叶雨也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不行了,哈哈哈哈,笑的我肚子疼。” “杜老师还有这一面哪。” “可不是,”叶雨把耳机拔了,“每次体育课的时候,我就喜欢偷偷拉了窗帘关上门趴在这儿看。我还看秦老师表演过小品,可逗了。” 她直起身子说:“看平时那么严肃的老师这么高兴地玩,就跟大家平常一样,我自己也觉得特别开心。” 她原本是笑着的,现在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嘴角又不自主地往下撇。 他的眉弯、眼角和嘴角都是向下垂着的,天生有种惆怅感。 祁天安慰说:“要我说,你也别把自己逼太紧了。你每天太累了,我从后面看你在那儿坐着从早到晚都不动地方。” 叶雨看了看祁天,很勉强地轻轻笑了下,“我没有别的路可以选。那天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我就算这么努力,成绩也赶不上实验班的有些同学。我就想下学期能转去实验班,加把劲,将来考到大城市去,将来工作多赚点钱。” 祁天默然。 叶雨小声说:“那天的事情……你不要和别人讲。好不好?” 她声音很低,手指绞着衬衫的下摆。 “你放心吧,我嘴很严的,” 看她情绪不高,祁天开了个玩笑,“再说,我的把柄还在你俩手里呢。” 叶雨一下子笑了,她的笑容很明媚,像一朵花儿。 她说:“其实那不算把柄。你受伤,这是很正常的事。那些人那么骂你……是他们不对,和你没有关系。之前语文课我们读过一个选段,来自《乌合之众》,里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要是感兴趣,我回来翻给你看。” 她的话语诚挚。 祁天竟沉默了。 这是他第一次遇见一位看过网上帖子的普通人给他这个反应。叶雨并非他的亲属,亦非他的队友。他们并没太多交集,叶雨只是在网上浏览过他的新闻,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罢了。他本以为这种人只可能顺着意见的湍流而动。 他突然觉出了某种希望。哪怕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了解他的过去,根本没看过他的训练,可还是能顶住舆论的浪潮站在他这一边。 “你是我亲眼见过的人里跑的最快的,”叶雨说的很真诚,“你……真的不继续跑下去了吗?” 祁天默默注视着班班通的屏幕,初中部一群脸孔陌生的老师正在表演诗朗诵。这是一个怎么表演都逃不开无聊的节目。他一直在看,但又什么都没看进去。 “再说吧。”祁天这样讲。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临这个问题。爸妈问过,教练问过,郑小北问过,甚至话不多的徐捷也旁侧敲击地试探过。祁天发现,自己很难果断地拒绝说“我肯定不跑了”、“再跑我就是孙子”这样决绝的话。他总是留给自己一条后路。他没法阻断重新回归赛道的可能。 叶雨还想说话,突然传来推门声。 两人几乎同时一左一右推上了班班通的外壳,跳下讲台躲了起来。 大恒走进来,扫视一圈教室里没有人,又关了门离开。 祁天和叶雨听着门关了。过了几秒,蜷缩在狭小空间里的他们对视了彼此一眼,忽地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第十四章 后来,祁天和叶雨常常去一中的内网看视频。 窥视老师生活中的另一面是件很刺激的事情。祁天想起前些日子和徐捷一起看的电影《后窗》,希区柯克导演的,讲了一男一女拿着望远镜往对面楼看,结果意外目睹了一起命案的故事。大概是这个情节吧,电影和书这种东西祁天看完后没一个周就只剩下些片段的零散记忆了。总之玩班班通让他对电影有了新的感受——窥探是人共有的本能,但每个人通过窥探获得的东西却是互不相同的。 间隙叶雨会为他讲述些关于自己的零碎片段,大都也和袁朗脱不开干系。它们堆积起来,渐渐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袁朗的父亲早年是江海县一路公交车的司机,母亲是孟山村有名的小美女。对,你没有看错,就是孟山村。那时孟山路的地段属于荒郊野岭,日后才被开发,盖起了楼房。当年它就是一个小村子。袁父模样不错,很像当时一个出名的歌星,但就是个普通穷小子。袁母姓叶,家里也没什么钱,按理说凭模样能找到个更好的,但她家里有精神病史,父亲和姑姑都疯了,父亲还在坟头堆那儿上吊死了,大家都忌讳。嫁给袁父对她来说已经是不错的选择,俩人搭伙过日子,袁母生了个儿子,也没疯的征兆,日子过的还算有声有色。 本世纪初恰巧赶上时代的剧烈变迁,一个家庭一个看似不经意的选择将会直接改变之后数十年的命运。孟山村的贫富差距一下被拉大了。有些去大城市打拼的咬牙买了房,后来增值数十倍,一下就成了身家千万的富翁。有些下海经商的站到了行业的风口上,摇身一变就当了暴发户。袁父袁母眼瞅着人家的日子过的越来越好,自家留守村里,却没半点起色。袁母天天离不开抱怨,说袁父不争气,袁父既要面子嫉妒心又强,心里一直想着怎么赚钱。 但袁父想赚钱的脑子却没用在正路上。他开始是买彩票,起初一天十块二十,后来就是一百两百,整天研究大□□的号码,想着中一笔千万大奖就此发家致富,翻身做主,别在村里没了面子。后来也许是屡买不中,断了彩票的念想,竟去赌博。袁父袁母落入了一个“袁父去赌,袁母去追,袁父去打,袁母去哭”的无限循环。 或许男人都是有赌性的,相信那个低到不得了的概率会落到自己头上。但袁父显然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克制力,他放纵性情,带来的是给自己更是给周围人的巨大灾难。 袁父因为赌博被江海交通公司开除。 袁母就是在这个循环的过程里彻底疯掉的。她第一回拿着菜刀走到大街上,对着空气挥舞,劈砍着不存在的敌手。之后的五年,这成为了她生活的常态。 袁父幡然悔悟,不再去赌,但为时已晚。 曾经孟山村的小美人儿一转眼就成了街上的疯婆子,时常拎着菜刀去追一个她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嘴里念念有词,骂着她曾听过但很少说的恶毒的话。 物是人非,剧烈的变动就发生在一念之差。 袁父有这个案底后,开公交开出租都不行了。他只能开黑车载客赚点钱。 短暂的沉默后,祁天问:“他现在呢?不赌了吧?” 叶雨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赌博了,但偶尔还会去买彩票。总有那念想。” 祁天不好评价。叶雨说:“从我姨夫那里我就发现,想改变一个人是件特别困难的事。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改变自己。” 祁天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发现叶雨的睫毛上已经挂了泪滴。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 “会好的,”他只能这样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六月五日,学校广播叫各个班的体育委员去会议室开会。谢鑫鑫开完会回来手里就多了张表。下午班会课上,杜老师用十分钟强调了一下期末考试的重要性,然后就把时间全交给谢鑫鑫做运动会动员。 过程很简单,谢鑫鑫念一个项目名,想报名的就主动举手,然后谢鑫鑫把名字都写在这张表上。祁天报了男子100米。袁朗报了100米和200米。谢鑫鑫报了800米和1500米。大家都很积极,还有些冷门的项目,如跳高、110米或100米栏等也都被报上了。其实大家都不会跨栏,但听说去年师兄师姐运动会的时候,跨栏总共就报了三五个人,不需要你跑的多好,只要能走完全程肯定都有名次。 只是轮到女子1500米的时候,现场一下陷入了沉寂。毕竟这项目可不是随便上去玩玩就行的,班上女孩最多也就跑过800米,谁都没法想象1500米的强度。 谢鑫鑫盯着空的这栏看了会儿,转着手上的签字笔说:“其实吧,这项咱们舍了也没关系。田径队里有几个女生是专门练这个的,肯定会报名。这项专业性太强,要不咱们先掠过,看下一项?” 他以征求意见的口吻说,抬起头看了看班上。一众人点头,和他预想一致。 “好,那……” “我想报。” 谢鑫鑫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竟看到叶雨举起手来。 教室里传来一片窃窃私语声。叶雨给大家的一贯印象是乖巧、纤瘦,和这个项目的艰苦性完全不搭。看着她这小身板,旁人甚至担心她能不能坚持下来这1500米。 谢鑫鑫停下来转笔,笔尖放在那一栏上,顿了顿,他又确认说:“叶雨,你真要报吗?其实这项咱们空着也没事儿的。” 她说:“我要报。” 第十五章 “行,那你如果改主意了叫我。”谢鑫鑫说着,流畅地写下了叶雨的名字。 “下一项是男子四乘一百米接力。去年秋季运动会的时候我们有一套阵容,当时输给十三班拿了第二。那时候袁朗,周云龙,我和汤飞一起跑的。不过今年祁天转过来,咱们——” 谢鑫鑫没下结论,看向袁朗的方向。他觉得袁朗和祁天依旧处在彼此间不对付的阶段,这事儿得袁朗拍板。 袁朗正在座位上玩笔,玩儿的很溜。他指尖转着笔,等着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才缓缓开口说:“祁天当然得上来跑一棒啊,那还用说。” 谢鑫鑫一下面露喜色,“成。我项目都是长的,1500还和接力挨在一天。再说我还是长跑比短跑厉害一些。那我接力就不跑了吧,另外你们三个加上祁天,就是咱今年的接力阵容。” 袁朗那句话说的平平静静,但在同学间却有炸了锅的效应。 一时间,又有许多故事遍地飞了起来。 有的说,袁朗和祁天已经达成了和解。 有的说,袁朗大度,以接力的集体荣誉为重。 当然还有些不靠谱的添油加醋,诸如俩人打过一架祁天赢了啊,祁天私下做了笔什么交易让给了袁朗东西啊……简直要编造出一部情节跌宕起伏的黑帮电影。 谢鑫鑫也问:“你俩现在矛盾解决了?” 祁天想了想,点点头,“嗯。” 他觉得基本算是这样,但这事还需要问过袁朗才能拍板决定。 谢鑫鑫很好奇,“能不能透露下,发生什么了?” 即使祁天想描述,也不太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保密。” 他故作神秘地一笑,起身离开了座位。 傍晚时祁天对叶雨说:“一千五不好跑,你要想清楚。” 她说:“我就是想试一下。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我还没参加过运动会呢。再说,就这个项目我们班不报上,总感觉缺点什么。上学期我就是这么想的,这学期终于才鼓起勇气来报名了” 说这话时,她的眼里闪着光亮。 江海县下了一场暴雨,天气暂时地凉快下来,至少不会只是走在路上就冒汗了。 一个周五的夜里,秦政又去找了徐捷喝酒。 他们定在江海县的一个酒馆,找了个小包间。这是他们常驻的基地,不为别的,只是老板很懂分寸,不至于像这里的很多小本经营一样多说话、多做事。秦政说有一家店不管他和哪个女性朋友去,无论是爱人、姊妹还是同事,老板娘都喊“嫂子”,喊的秦政每次都恨不得马上慌慌张张地拎了包跑路,最后再也不去了。 现在一见面,徐捷都会问候他一句:“呦,这不是秦老师吗。” 对旁人来说这可能是正常的打招呼,但徐捷和秦政太熟悉了,徐捷用的却是一种调侃的语气,把“老师”两个字咬的很重。秦政知道这是在报他之前喊“老徐”的仇。 秦政叹口气,“你这人还真是睚眦必报。” “秦老师还会用成语啊。” “我也是读过大学的人好吗?如果记得不错的话,好像和你还是同一所。” 一见面的开场一定是一番互相斗嘴,这是多少年也改不了的毛病。 包间有个小电视,在播老版的《上海滩》,周润发和赵雅芝主演的那一部。从他们小时候一直到上体大,电视里播过好几轮。不自觉地他们就聊到了大学时候的事。说来奇怪,老朋友不管每次原先想的谈话主题是什么,最后总会绕到怀旧上。 “那一阵子出国热,想当初我还考过托福呢,没考上。咱班是不是就你这学霸后来出去了?后来同学聚会,我们都说你是我们中间混的最好的一个。有的有钱,但是没闲。有的挺轻松的,但是社会地位一般。还是你的工作齐全。孙小牧那家伙不是看破红尘了吗,嘿他也这么想。你那简直就是人生赢家啊。” “人都是会变的,”徐捷说,“没走完这一辈子,谁都不知道之后会碰上什么事。那时候你总说羡慕我,现在轮到我羡慕你。” 曾以为会一直拥有的东西,最终一样样地失去,是最让人痛苦的事。 秦政喝的有点多,他才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这话题提出的有点不是时候。 “那件事……不怪你,”秦政说,“太偶然了。真的不怪你,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徐捷静静把剩下的半杯酒喝完。 然后他喟然长叹。 “秦政,我做不到,”他说,“我没法不怪自己。” 三年了。 徐捷当初几乎是逃出了洛杉矶。前妻考芙琳是一个很温柔的金发碧眼的女人,喜欢穿各式吊带的长裙子或者长到脚背的麻质阔腿裤。她拉住他的手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走,说这事根本就不是他的错。太多人和他说过这句话,除去大学对那件事最后的处理结果之外大多数人好像都这么讲。他们带着不同的情绪,替他愤怒,不平,无可奈何。 但也可能,那些能被他听到的声音本身已经是被过滤后的产物。认为他是杀人犯的人并不会傻到当着他面这么讲,他们只是在背后窃窃私语,初时细微如蚊鸣,后来便热闹的像是盛夏树丛里蝉叫,浪潮汹涌。 “我过不去。”他对考芙琳说。 他逃到秦政所在的这座很少有人知道的小县城,做一份不怎么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他写下各种故事,有着不同的情节设置,相同的是在故事里每个年轻人都会有好的结局。 他和考芙琳会联系,因为孩子。她始终说她会等他,一年,两年,三年,一直等下去。 他对她说这样不值得,而她说她做不到不去等。 之前一次研讨会上,有人给了他建议,说他的小说更偏向严肃文学,不过结尾太圆满了,在评奖的时候这不是一个优势。许多评委偏好的文学性往往会意味着有一个悲剧作结。 徐捷现今的个性决定他不会当场反驳,他曾经直率地发出自己的声音,而如今他对自己喜欢的和看不惯的一切都缄默其口。于是没有人知道他这些结局背后的缘由。他们不知道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写作究竟该被归为网络、通俗还是严肃的范畴。他只是抑制不住地写着,写作本身就是在补偿正在消失的过去。 夜里徐捷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他在楼下习惯性地抬头,看自己家的那扇窗。那里竟然是亮着的。 徐捷回到家。他发现祁天给他留了客厅的大灯。祁天的房门关着。徐捷轻轻打开一条缝,借着客厅的光看见他躺下了,应该是睡了,就又把门关上。他没看到,祁天的眼睛也睁开了一条缝,随着那点光亮消失,祁天的眼睛才闭上。他翻了个身。 徐捷把客厅的灯关了,洗澡换了衣服,回到书桌前坐下。他觉得口渴,旁边的茶杯里只剩下今天临走时倒的水。他端起来,两口喝完。凉水有点刺激他的胃,这是他意料中的事情,但是他不想去烧一壶新的水。 总是这样,他在这些微末的细节上与自己较劲。 他打开电脑,大致浏览了一下网友的评论。他们也都知道故事只剩下一章就要结束,都在追问故事的结局。有人回复他们,说结局一定是好的,“时间列车”从没写过悲剧性的结尾——“时间列车”是徐捷的笔名。 其实这章下午徐捷已经写了大半,只剩下最后几小段就可以完成。去找秦政喝酒前他已经斟酌了一个多小时,却一直停滞不前。 这是一个相爱相杀的爱情故事,很短,只不到二十万字,在寻常百万字的网文世界里显得不是很搭调,特别的风格却为他吸引了一批专属的读者。男女主角互相矛盾,彼此相爱,却又选择一次次地伤害对方。看似是疯狂和偶然,其实都是命运的必然。在这部小说里,男主角有着放不下的往事。 距离原定的更新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了。借着酒精带来的那种迟缓、别扭和不适感,徐捷忽然想写下点什么。 他戴上耳机,打开文档,一直划到最后,手指放在了键盘上。 耳机里放的是老歌,sting的《shape of my heart》。《这个杀手不太冷》的主题曲。 ——“我问你最后一遍,”她说,“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他望着她,良久低下头。“对不起。” ——她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眼神逐渐变得凉薄,像是外面越来越稠密的雨色。她将雨衣的帽子扣上,转身打开门,向着大雨迈出一步。然后她回过头来,风将急促的雨点从门外刮进来,刮到他干燥的衣服上。 ——她扬起头说:“我不再喜欢你了。” ——程桉被这场雨浇的湿透。她回去冲凉,将衣服丢进洗衣机,拣起那双滴着水的运动鞋在水池前刷。一只蚊子停在白色的台子上。她举起沾着肥皂的鞋刷,对着蚊子狠狠地拍了下去。鞋刷“咔”的一声断成两截。没打着,蚊子飞走了。 ——她是突然蹲下身来开始哭的,手上的泡沫被抹在了脸上。她嚎啕大哭,哭声盖过了狠狠拍打着玻璃窗的雨声。她有很久都没哭的这么难过了。 ——第二天,雨后的清晨,程桉买了一瓶黄桃罐头,抱着它走到山顶的悬崖旁。她坐下来,启开盖子,一只一只地吞着里面的黄桃。最后她仰起脖子,把里面的汤汁也喝的一干二净。 ——抱着空罐子下山时她想,他们再也不会遇见了。 徐捷手里始终有一把刀,三年来它依然锋利而锃亮。他从去不伤害曾经故事的主人公,因为他们大都是少年。他无法对他们下重手。 他选择用它伤害自己。 他注视良久,将这一章的全部文字复制,粘贴到读文网的发布界面,按下了发送键。 很快有评论袭来,他们用了很多的感叹号,他没看,直接把电脑关了。 这也许会是他的最后一个故事。他觉得自己被掏空了。 徐捷看向手腕,表的指针指向十二点。 他知道,新的一天正在开始。 徐捷深深地吸了口气,靠在椅子的后背上,闭上了双眼。 第十六章 四乘一百米接力是一个合作项目,第一、第三棒在弯道跑,第二、第四棒在直道跑。最底线的要求是不能犯规,通常指交接棒要在接力区里完成。如果要求再高一点,那就是需要在快速奔跑的过程里交接棒,节约时间。这需要默契的配合,而这背后离不开反复的练习。 三班的接力队每天早晚都会各练两三组接力。随着运动会的临近,操场上运动的人越来越多,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大家都要抓紧时间练上一练。就连叶雨这种课间能不下楼就不下楼的女孩也到跑道上去跑圈了。 他们请来秦老师帮着做些针对性的训练。秦老师先带他们做了直道上没有接力区的训练,在场地上五米间距的地方用□□笔画上四条短线,一人占据一条。第一棒的队员右手拿着棒站立起跑,全体慢跑,做运动中的传接棒练习。然后他又做了设立预跑线的训练,当后一个人和前一个人只有两只手臂距离的时候,后面的人喊“接”,接棒人迅速做出动作,这是为了抓住接棒的时机。此外还有一些4×50、4×100米的完整训练。各个班来请秦老师帮忙,他从来都来者不拒。每逢运动会前或体育会考前都是秦老师最忙碌的时候,他似乎乐于沉浸在这种忙碌里。 秦老师有时会开玩笑,说自己的工作可有可无。这个玩笑多少有点凄凉的意味。南江省的体育会考同音乐、美术一样,只是走个流程,达标就能获得A等级的成绩,标准很低,又不纳入高考分数。体育是一门平时没多少人在乎的科目,但运动会是个重要的例外。 随着运动会的临近,他们已经可以做到不去回头看交接棒就顺利交接了。他们对彼此的速度、风格都了然于心。 运动会前一天傍晚的训练后,祁天和袁朗单独回教室。他们的包还落在里面。他们从操场的另一头穿过来,现在白天越来越长,操场上、跑道上依然洒着浅金色的光。 祁天抬起头看天上的云,更深沉的红色渐渐晕染开,黄昏时分的云彩像一幅油画。 袁朗问:“你有没有看学校公众号最新的推文?讲秦老师的。” 祁天摇头,摸出手机来一边走路一边看。这是校园人物系列报道的第七篇,里面有几张秦老师罕见的早年照片。通常这种稿子很容易变得套话连篇,但也许是秦老师本人的形象太过鲜活,文章写的满怀真诚。 秦老师十六年如一日地在一中体育组做老师,从普通老师一直做到教研组组长。文章里写了他名校毕业却来到小县城的事,带田径队训练的事,课余帮各个办公室做跑腿修灯泡等杂务的事……不一而足。最后还提到去年职称评审时,原本肯定能评上的秦老师把机会让给了更年长的老师。很多人觉得这样太可惜了,秦老师却说没什么。 文章末尾放的是一张最近照的照片。秦老师穿着校服的运动裤和黑色polo衫,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体育器材室的前面,两腿分开,略弓着背。阳光迎着他的脸,他微微眯起眼睛来,笑起来的时候嘴咧的很大,脸上纹路分明。他总是这样笑着。 祁天说:“他是挺可爱的一个人。” 袁朗点点头。 背起书包离开的路上,祁天想起来谢鑫鑫“你们的矛盾是不是已经解决了”的问题。他觉得需要再确证一下。他问袁朗:“现在,你不恨我了吧?” 袁朗摇摇头,“我本来也没恨过你,没那么严重。我就是觉得你太傲,想挫你锐气,想告诉你别以为是大城市来的就在我们面前显摆自己多高冷。我最烦这种。后来我百度了你的名字,发现你明明跑得那么好却不承认,就觉得你不真诚。” 祁天苦笑下。当时他们双方都以自己看到的碎片来判断彼此,两不相让,最后造成了短暂的冲突。还好,现在这些都过去了。 袁朗又说:“你穿的东西和我们不一样,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你看不起我们这里。后来开学你自我介绍,我无意间去查了你名字,知道你原先就是省里青少年田径队的,所以就更生气你对我们撒谎。” 祁天说:“我们穿的没什么不一样啊。不就是T恤、衬衫配运动裤,我前阵子还和秦老师一样穿过校服裤子呢。” 袁朗摇摇头,“你看不出来的。” 祁天打量下袁朗的衣服,又打量了下自己的衣服,还是没看出分别来。 “其实真不是这样,”祁天说,“我从来没想过看不起谁。我就是被骂怕了,觉得多说多错,不如不说。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我还告诉自己,要尽量保持沉默。我还告诉自己别去碰跑步这件事,我怕我又忍不住回去跑。事实上,我确实没忍住。” 袁朗晃了晃脑袋,“我根本就没想过那种可能。我以为你根本不会在乎这点小事。” 祁天笑了,“对我来说,这不是小事。” “但你比那些指责你的人强太多,我不相信专业的运动员也会这么看你,”袁朗说,“如果是我,就会让他们随便去骂,然后接着拿冠军,让那些红眼病都后悔死。” 袁朗说的很生动,祁天忍不住又笑了。 “真的,你别在乎那些虚拟世界的人怎么评价。反正没人去扒他们究竟是谁,他们是可以没有底线的。明明不是你的错,他们骂你,恰好说明你出名了、厉害了,一般人还没有这个被骂的机会呢。你说不跑就不跑,那不就正中他们下怀了吗。你不仅不应该退,还应该冲上前去,让他们知道厉害。” 分别的时候,袁朗这样对他说。 祁天想起来那天在孟山路的时候。也许袁朗的话在那种场合下是适用的,退让反而会让自己反复受到伤害,向对方亮出刀子展示自己不好惹,对方反而就畏缩不前了。 祁天和他告别,蹬着自行车回家。 他忽地想起来许多好玩的事,譬如秦老师的笑。于是他也笑起来,路人疑惑地看到一个骑单车的少年一路笑着过去了,落下一串快乐的声音。车的铃铛叮叮地作响。 一中的空间很大,高中部的运动会就在校内召开。操场划做运动员区域,四面高高立起的五层台阶成了天然的看台,每个学生都要自带坐垫和食品。学校规定,各班早上六点半就要准时集合,挨个走方阵。早上六点三十一,祁天一路跑着到自己班的位置,路上穿过操场,他看见秦老师和体育组的其他几位老师正在检查跳高场地的安全性。 “怎么才到啊,”谢鑫鑫举着“高一三班”的牌子,拼命冲他招手,终于把祁天引了过来,“刚刚杜老师都想叫我挨个给你们打电话了。” “起晚了,”祁天打个呵欠,“我还没吃饭呢,这也到的太早了。几点开幕式啊?” 昨天才强调的事,祁天一晚上过去就忘一干二净了。谢鑫鑫无奈道:“七点。” 祁天蹦上两级台阶,从包里拿出个桃李的果子面包来啃,几口就吃干净了。他又喝了瓶奶,把包装都丢进垃圾桶里。晨光照耀,估计再过会儿就得热起来,在中午达到极限,三班这位置背光,成了风水宝地。 杜老师今天穿的挺潮,一件碎花的短打小衣,一条白色长裤,一双粗跟凉鞋,还戴了一副招摇的墨镜,看起来心情不错。 周云龙在旁边说:“杜老师你今天真漂亮。” “就你嘴甜。” 杜老师嘴上这么说,一偏过头去就忍不住笑了。然后她说:“今天运动会得仰仗着你们啊,回去了把这劲儿都用学习上,也少让我每天追你们屁股后头操心。” 周云龙吐了吐舌头。 开幕式分三个主要环节,表演、升国旗和领导、裁判组代表、运动员代表讲话。表演包括各个班级走方阵、太极拳和健美操三块。裁判组代表是秦老师,运动员代表则是高二一个扔铅球的壮硕女生,叫李桓怡,听说是全省冠军。 八点半,大家回到各自班级坐好,比赛就拉开序幕。 男子百米的预赛和半决赛都在上午,而且是第一个项目。祁天回来后就脱掉校服的运动裤,只剩下里面的紧身训练裤,又把号码牌用别针别在跑步衣上。他披着校服外套和袁朗一起下台阶。 运动会这种场合下,大家一下就把印象里这俩人间的芥蒂扔到九霄云外了,班上一片同学为他们喊“加油”,声音此起彼伏。 这两轮比赛对他们而言都算轻松,二人顺利晋级决赛。 祁天过去是省队专业的运动员,而场上大部分只是普通的高中生,所以祁天一踏上跑道就自带王者气场。特别是他那身专业的行头,一下就和那些穿着松垮短裤甚至校服裤子的运动员拉开了差距。半决赛成绩单里,他的成绩是一枝独秀的,后面是袁朗,然后才是十三班的几个男生。 因为自知差距很大,祁天并不紧张。这简直是他最放松的一次比赛了。 有人问:“你这钉鞋底很厚很硬啊,在哪儿买的?” 祁天耐心地解释:“并不是越厚越硬就好。” 厚重的中底可以促进高水平运动员前程的加速蹬摆,但对没那么多经验的普通运动员来说穿这种鞋无异于踩钢板,除了拖累成绩之外并无其它功用。 中午有两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大家去食堂吃饭。祁天吃完饭回来,刚踏足操场上就看到徐捷发来的信息:“我在器材室。” 祁天眼睛一亮,朝着器材室跑去。 器材室顶上安了两个风扇,呼呼地转着,里面还算凉快。徐捷靠在旁边的桌子上,手上拿着手机。秦政刚整理完上午的比赛成绩,一边扒着盒饭一边和徐捷说着什么。 祁天一步跨进来,“嗨,你怎么来了?” 秦政率先说:“我邀请的,请家长来看看你比赛,给我们运动员提出一些切中肯綮的建议,促进我们一中体育事业蓬勃发展。”他说着就忍不住笑。 徐捷问:“你是怎么做到把一件事说的这么假的?” 祁天也说:“这也太官腔官调了。你应该去做闭幕式上的讲话。” “你还别说,闭幕式上我确实要讲话,体育组得负责作总结嘛。” 祁天:“……敢情您是来排练的啊。” 徐捷拿起旁边的成绩册来看了看,“上午跑的挺轻松吧?” 祁天点点头,“不过下午决赛我想全力冲一冲,看看能到什么水平。” “行。” 徐捷又往后翻了几页。秦政吃完了,一抹嘴,出门把塑料饭盒丢垃圾桶里,就着外面水龙头洗了洗手,甩着两手水走回来。“咱们这学校成绩一般,肯定入不了你法眼。” 徐捷没否认,只说:“高中能有这个水平不错了,毕竟不是专业体校的。” 祁天呆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秦政检查着计时器问徐捷:“你对他决赛的成绩有什么期望?” 徐捷摇头,很坦率地说:“我没有期望。因为一定不会太好。” 秦政愣了愣,“就这么没信心?” 徐捷向他解释:“以他现在的程度,想要再进步一定是练出来的,不是在家里想出来的。这三个月来他的训练断断续续,成绩肯定没法得到保持。这是必然的。” “他毕竟是天才,”秦政说,“我还记得那次采访,说他赛前吃麦当劳还能拿第一,印象深刻。说不定会有惊喜呢。” 徐捷笑了,“他当初采访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当时他训练消耗大,吃掉的高热量食物很快就被代谢掉了。现在这种东西要是让咱们这个年纪的人吃,那不用几天体重就会有变化。说到底,还是年轻无畏。但他当时的训练一直都在保持,这才是他成绩的基础。现在,只有周末的训练才能达到之前的强度。” 秦政认可地点点头。他又问:“那你就这么看着他不练了?多可惜啊,是个好苗子。” “再说吧,”徐捷说,“别人逼他没用。得看他自己。” 有人打了个电话来。秦政拿着一摞成绩册说:“咱们一起去裁判台吧,比赛时我就做那里。那里视角好,每个项目都能看得清楚。” 下午两点,男子100米决赛开始检录。老师点着八个人的名字,让他们按次序排队站好,等到时间再进入跑道。 检录的通道左边有个电视,在播体育频道,祁天就站在电视旁边。 “本期节目我们有请到的嘉宾有知名游泳运动员费萧,资深体育记者黄丙澜和华国最大的体育论坛‘体育人说’的创办者沈边锋。来,和各位观众朋友们打个招呼吧。” “大家好,我是泳者费萧。” “大家好,我是记者黄丙澜。” “大家好,我是沈边锋。” 费萧是个经历有些传奇的泳者,当初因为一场风波被省队开除过,后来砥砺自我东山再起,一举拿了全国冠军,还进了国家队。听了他的名字,祁天抬起头,多看了屏幕几眼。 “其实很多观众朋友可能不知道,‘体育人说’最早是一个田径论坛,叫做‘田径人说’,里面汇聚了大批的田径运动员和田径爱好者。后来‘田径人说’也作出调整,更名为更广博的‘体育人说’。应当说这个转型是十分成功的。能和我们具体讲述一下您的心路历程吗?” ‘体育人说’…… 祁天皱了皱眉,这是对他展开重重指责的队伍的主力军。前些日子郑小北说的删帖事件,也来自‘体育人说’。 “好的。我本人是一个田径迷,年轻的时候是卡尔刘易斯的狂热粉丝。我从刚接触互联网起就想要筹备一个论坛,能让我们这些田径爱好者一起交流。之所以从田径一直扩大到体育,是大家的需求不断扩张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很多体育迷不只喜欢田径,还喜欢篮球啊,羽毛球啊,乒乓球等运动。所以我们开设了不同的版面。我是个怀旧的人,虽说田径版现在已经不是最火热的板块了,但这是我们的起点,所以这里依然由我管理。” “原来是这样。那您读书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参与一些田径比赛呢?” “哈哈,其实我本人跑的并不快,这是一个遗憾。可是我的儿子小时候就展现出了很强的跑步天赋。他现在也成为了一名短跑运动员……” 祁天蓦然抬头,向电视屏幕望去。 沈边锋正在侃侃而谈,轻松地把话题绕到了他儿子身上。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谢顶,只剩下头顶边缘不多的一些头发。他颧骨高耸,面颊圆润但身上很瘦,戴着一副窄边的眼镜,显得文质彬彬。 祁天总觉得他的名字和长相都很熟悉。 他究竟是谁呢。 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祁天突然想起来了。 沈边锋是沈清泉的父亲。他曾来看过沈清泉训练,祁天与他有几面之缘。但祁天过去不知道他的全名。 郑小北的话犹在耳畔:“也不知道论坛那个坛主‘身边风‘到底管不管事啊,该删的不删,不该删的反而上赶着销毁证据。” 身边风,沈边锋。多巧妙的谐音。 原来如此。 祁天的右手握拳,握的死死。袁朗本在与十三班的几个同学展开无声的眼神的较量,忽地瞥见正盯着电视的祁天脸色异样。 他叫了声祁天的名字,没有回应,就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几下,“喂,快入场了,你发什么呆呢。” 祁天仿佛被惊醒。他看看袁朗,摇摇头。 “没事。”他说。 第十七章 发令枪响的时候,祁天滞后了一下,差点摔跤。在百米比赛中,这是大忌,总共就十一二秒的时间,容不得一点耽搁。这滞后是因为旁边的十三班同学冲的太猛,一下把祁天也带偏了。不过祁天毕竟能力强悍,在七十米处又超到了第一位,最终第一个冲过终点。 袁朗获得亚军。 现场欢声雷动,三班的同学们都跳起来庆祝。祁天又惯性使然往前跑了几步,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奇怪。他好像有浑身的力气,刚刚比赛却完全没使上,但比完后又觉得身体特别的疲劳。真是矛盾。 旁边正在比铅球。一个块头很大的女生过来祝贺他:“跑的不错啊,十一秒三四。” 祁天想起来,这是作为运动员代表发言的李桓怡。他说谢谢,但眼前不自主地一黑。这个成绩甚至赶不上他上次体育课时跑出来的。每天训练了半天,敢情成绩还退步了? 也许这也和他这段时间来忽视了起跑反应的训练有关。原先在省队的时候,反向起跑、俯卧撑起跑、行径起跑和变号起跑都是每天必练的项目。但如今他只有一个人,这种训练是不可能实现的。但回想下预赛和半决赛,他的起跑也没这么烂。最大的原因还是心态不好,否则绝不会被旁边道根本构不成威胁的竞争对手带乱。 祁天望向器材室的方向,没看到秦老师和徐捷的影子。他转了一圈,发现他们站在高高的裁判台的角落,好像正在说什么,并没看自己。 他折返回去。检录口也是运动员比赛后的出口。 袁朗也祝贺他说:“恭喜啊,第一。拿一个第一班上加七分呢。” 运动会实行加分制,最后每年级评选五个运动会优秀班级。第一名加七分,第二名加六分,第三名加五分,第四名加四分,以此类推。去年三班以两分之差输给了十三班,今年多了祁天,说不定能把第一夺回来。 祁天却完全高兴不起来,“退步太多了。” 袁朗没注意成绩,只知道名次。他问:“跑了多少?” “十一秒三四,”祁天说,“关键我之前全力跑起码能有十一秒一左右的水平吧,这也落后太多了。” 其实这在袁朗心目中已经是个很不错的成绩。他对国内的青少年比赛不太了解,也不知道顶级青少年运动员的水平应该维持在多短的时间上。 “你不应该被那件事打败。”袁朗说。 “和你比起来我不懂田径,”袁朗接着说了下去,“但这么快的成绩你还是不满意,说明你还把自己当作一个专业运动员,而不是我们这种拿块牌就高兴的不行的学生。你就这么不跑了,也太轻而易举就放弃了吧。” 似乎为了澄清,他又说:“我不是激将法啊,我是真的那么想。” 祁天说:“我知道。” 他们已经走出通道,站在学校外侧。这是一个风口,风灌进他们的校服外套里去,把外套吹成一个球。祁天抻了抻紧身的跑步服,觉得身上的汗消了不少。 广播响起,两人侧耳去听,是说让前八名的同学去裁判台领奖品。 “就是一个本子,上面盖了个学校的纪念章。”袁朗耸耸肩。 祁天笑了,“不拿白不拿。走,一块儿去吧。” 那天晚上,祁天盯着贴满训练计划的本子看了很久。 他意识到自己沾沾自喜觉得已经做到的远不够多。徐捷那天说这根本就不叫什么训练,他的话是有道理的。 至少,自己不应该在训练和比赛成绩上都和身边这些以学习为主业的普通学生比较。他应该有更加高远的目标的。 他将本子塞进书柜深处,暂时不想再看。 第十八章 第二天就不用到那么早了,上午祁天没有项目,他快八点才来。今天有不少重头戏,上午十点是女子1500米,下午是男子1500米和接力。 祁天坐在最高的台阶上,问袁朗:“叶雨还是要去参加啊?” 袁朗点点头,摊了摊手,“她想去。不过我和她讲了,跑不下来不要撑着,走下来或者中途弃权都无所谓。大家会理解的。” 祁天沉吟一下,“但我觉得她一定会坚持着跑完的。” “你对她还挺了解。没错,她很要强嘛,不然怎么能成绩那么好。我就不行。” 祁天看看他,“这还不一样。你是没有认真学过吧。” 袁朗把头摇的像拨浪鼓,“我一看书就头疼,就不是这块料。我只想着拿个高中文凭,然后去个中专大专什么的学门手艺。” 诚然,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去挤高考这一条独木桥。 袁朗平时看着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对自己的前路倒是看的很明白,这点出乎祁天的预料。 坐在里侧的谢鑫鑫脱掉运动裤塞进包里,站起身要往外走。祁天奇怪道:“昨天你比过800了,1500你不是下午才比吗?” “我不是比赛,”谢鑫鑫说,“我怕叶雨撑不下来,打算带着她跑跑。” 通常在世界级的长跑比赛中,比赛会配备一名领跑员,他会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兔子”。“兔子”的任务就是在限定时间内完成规定的领跑里程,让运动员对自己的速度有一个比较准确的了解,同时也能往快里带一带大家,促进运动员实现突破。一千五百米其实不算太长,但在中学生比赛里绝对是超级长跑了。 “你下午还要比个大项目,”袁朗站起来,“你不用去了,我过去吧。” 祁天也站起来,“咱们一起。” 为了减少对参赛者的折磨,1500米没有预赛。二十多个选手都挤在一排赛道上,一枪定胜负。长跑无需蹲踞式起跑,大家都维持着站姿。 几个内道的女生是田径队的,很懂得立即抢占有利的位置,站定了任凭别人怎么撞都一动不动。 赛前,祁天告诉她不用抢,还拿英国名将、奥运会世锦赛男子五千米和一万米的双料冠军莫·法拉赫给她当例子,说法拉赫每回比赛前半程都排在末位,甚至还跑去喝口水,后半段才开始一路赶超。但叶雨说她可没有那么强劲的实力,总得分秒必争。 可叶雨抢不过他们,只能站在靠近外道的地方。 “各就位,预备——” 砰!发令枪响! 叶雨跑了出去。转过弯,一条还算紧凑的队伍显现出来。田径队的女生们在前面领跑,叶雨处在队伍的最后段。她试着把这当作平时期末的体育考试,不去想1500米有多么可怕。起初她的脚步还算轻盈,试着赶超了一两个人到队伍中间,维持着这个速度往前跑。 祁天和袁朗站在操场中心观战。现在还用不到他们。田径队的成员和普通女生的差距很快显示出来,一圈后他们就迅速跑成了两个梯队。第一梯队里四个田径队的女生互相较着劲,他们看的一清二楚。排在第一的余光一直注视着后面的情况,每当第二的那位想要超越,她就会略微变道借助转弯的优势挡住她的去路,或者在跑步时刻意地甩出胳膊肘起到阻挡作用。排在第三的女生被夹在中间,有两次被剐蹭的险些摔倒,体育老师过来边跟着跑了两步边吹了警告哨。 袁朗咋舌道:“形势够凶险的啊。” 其实前半圈第一梯队里本还有三个普通学生,他们一开始就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很快就耗尽全部的力量,气息紊乱,一点点掉下来。其中一个还岔了气,捂着肚子,跑的极其吃力。又坚持了半圈,那人停住脚步走到跑道外围,蹲下身举起手,痛苦地宣告退出比赛。 叶雨一直保持着固有的速度。前面开始有人放弃,她的名次上升了一些。 两圈过后,叶雨大汗淋漓,呼吸艰难,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疲惫的喘气声。她的两只耳朵里都嗡嗡地响。八百米已经是她以为自己可以跑到的最长里程了,平时体育考试后她要休息好一会儿,现在她不敢去设想这只结束了一半多的跑程。 叶雨想到一个老掉牙的故事,说马拉松运动员每次给自己设定一个小目标,看着旁边的风景跑,一个个目标地去完成,就不觉得累了。现在她觉得这肯定是骗人的,怎么可能不累呢,她现在连往旁边的看台瞟一眼去立下目标的力气都没了。 有人从叶雨身边超了过去。叶雨抹了一下流到眼睛上的汗,迈着步子努力往前跑去,但速度已经明显慢了下来。 这时她听到一个声音:“往前跑!” 她向着内里操场的方向看去,惊喜地看到袁朗和祁天的身影! 他们跑到比她略快一些的速度,回过头了看她。他们说:“再坚持一下,往前跑!” 汗水还在往下淌,他们的身影已经模糊不清。叶雨咬咬牙,加快了脚步! 她吃力地向前跑着,重新超过了刚刚赶超她的那两个人。她仍遵循着之前谢鑫鑫教她的呼吸方法,每三步呼气一次,每三步吸气一次。只是呼吸越来越吃力。 她路过了三班的看台。她听到同学在呼唤她的名字。她微微抬起头,看到连杜老师都激动地站在台阶上挥舞着手臂位她加油。 叶雨向前奋力奔去。慢慢地,身上的疲惫达到极限,胸腔里的器官都搅成一团。 内道,祁天和袁朗轮流为她领跑。 “别停下来,”身体素质果然差了一大截,祁天领着她跑,气都不多喘一下,说话仍很自如,“坚持住,不要看那些人,只看你前面的跑道。” 叶雨气喘吁吁,挤出一句话来:“我想走一走。” “要不再坚持下,都跑完一多半了,如果走反而会前功尽弃,”祁天说,“你不要说话消耗体力,听我说就好。试着调整呼吸,千万不要用嘴,要是呼吸困难可以改成每两步呼气吸气一次。往前跑,你可以的。想想前几天你跟我们跑过几次两千米呢。” 他说:“我相信你。” 呼吸的频率被调整。耳畔如虫鸣一样嗡嗡不休的噪音逐渐消退,叶雨觉得自己身体的疲惫感冲过了一座山峰,然后掉落下来。耳边重归清明,眼前的道路再次变得清晰。 她没说话,点点头,牙关紧咬,一路向前。 一圈,又一圈。叶雨终于甩着手臂冲过了终点! 第七名,一个比预想中好太多的成绩,还能为班上加一分。 叶雨手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每个跑完1500米的同学都累得不行,一下子东倒西歪了一地,脸全都涨得通红。 “谢谢你们。”接过袁朗递过来的水,她细声细气地说。 叶雨起初试图用纸巾擦汗,但汗止不住地往下流,很快打湿一张张纸。她放弃了。她本想赶紧坐下来,但袁朗他们都说剧烈运动完不能马上坐着,带她打出口出去慢慢走了一会儿。 祁天边走边刷手机看着QQ空间,看了一会儿笑着递给叶雨,“你看,这条在说你。” 叶雨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三班那个瘦瘦小小的女生也太强了吧!她竟然跑完全程了诶!” 底下有人回复:“三班今年运动会太强了,简直如有神助啊。” 她的脸一红,觉得面颊发烫。“没有,你们才是真的厉害。” 她把手机还了回去,喝着水,低下了头。 她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你们为什么这么爱跑步了。” 虽然刚刚跑到中间和最后冲刺的时候实在是太痛苦了,但跑完后又很舒服,好像流汗的时候把很多不开心的事情都随着一起流掉了一样。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经受了一遍汗水的洗涤。 下午的赛程中,谢鑫鑫获得了男子1500米的冠军。他的比赛悬念不大,原本和几个人在第一梯队咬的死死,最后半圈他从外道绕开那些人奋力冲刺,把他们甩的很远。跑完后,他显得也比较轻松,没有叶雨她们那种极度的疲惫感。 也有男生是被赶鸭子上架来参加1500米的,被谢鑫鑫套了圈,跑的很慢。全场一起为他加油,他本来看起来已经完全脱力了,在大家的助威声中竟开始了一个人的冲刺,最终顺利完成了比赛。大家都为他喝彩。 接力被定作运动会的最后一个项目。此时,三班与十三班打成平手。只要三班能拿下这个冠军,那么最后的班级评分中三班就会占据首位。 他们顺利晋级决赛。第一棒汤飞,第二棒周云龙,第三棒袁朗,第四棒祁天。 祁天毫无疑问是最后一棒,他跑的最快,冲劲最强,一旦前面落后,他这里可以奋力追赶。汤飞则是剩下三个里起跑最好的,所以他负责出发棒。 “预备——” 大家本都蓄势待发,枪却发出了一声奇怪而沉闷的响。有人冲了出去,有人还停在原地。体育老师吹哨把大家召集回去。原来放了个哑火的发令枪。 赛道上的气氛一下松懈了,抱怨声连连。袁朗也骂了一声。 祁天冲他摇摇头,轻轻把手往下按按,遥遥地示意他冷静。 第一棒的同学重新回到起跑线后,脚踏上了起跑器,手掌放在白线后边。 “预备——” 这回发令枪没出岔子,顺利地响了。 4×100米的比赛十分紧凑,大家的精神一下就高度紧张起来。祁天站在那里,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右臂向后摆,紧紧贴着身体,掌心向上,四肢并拢,指尖往外展开,准备握棒。 “加油!加油!” 每个班都在喊,班级的名称被湮没了,只听到一阵阵汹涌如排山倒海一样的加油声。祁天觉得胸腔里的血液沸腾,力量逐渐在身体里汇聚。 他偏头往回望去,前两棒三班被十三班落下了一些。但袁朗奋起直追,脚下似乎踩了风火轮一样狂奔着,又几乎追到了并驾齐驱的程度。 “接!” 袁朗一声喊,两人同时向前跑,在接力区内,棒顺利地交接到了祁天的手里。祁天一经启动就像是开了引擎的汽车一样,一路向前跑去! 他不如十三班的那个对手高,迈出的步子没有对方大,但是频率很快,转眼就把那人甩在了后面。 他丝毫不敢松懈,全力向前冲着,如同离弦之箭。 冲过终点线时,一股俯冲力让祁天差点跌倒,他把棒直接甩飞到地上。 丝带缠在他的腰间。 41秒93,新的校运动会记录。 接力是这两天来最让人热血沸腾的项目,各班喊加油喊的嗓子都哑了,全场都是欢声雷动,大家都还没从那种紧张的气氛里脱离出来。 祁天走过去捡起指挥棒,和已经纷纷跑过来的队友们一起庆贺。 这一刻,祁天忽地觉出一种久违的轻松,而轻松并不是因为这个看起来还不错的成绩,或者班级的运动会总积分排名年级第一。 他想他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最后颁班级奖的时候,各班列队站在操场上,校领导和秦老师把奖状递到代表各班的体育委员手上。合影时谢鑫鑫把奖状举在胸前,笑时露着远不止八颗的牙,笑得很灿烂。念到高一年级三班第一的时候,三班众人都发出不约而同的欢呼声。 祁天想起来,这好像是班里这学期拿的第一个奖状。这样,后黑板的上方就不再会这么空荡荡的了。 说来奇怪,都高中的人了,同学们平时来往明明并不紧密,祁天甚至叫不出许多同学的名字,但那种属于集体荣誉的幸福和快乐却是那样真切的,它可以逾越平日里的很多界限,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像阳光洒落时在天地间流淌的那条金色河流一样。 徐捷说还是要庆祝一下。祁天查了一家日料店还不错,两个人就去开了个包间用餐。菜品都是祁天点的,碎牛肉饭、寿司、玉子烧、烧串等等。 日料店似乎都不喜欢用太明亮的灯,灯光呈现暗橙色,照着墙上的布料,隐隐绰绰。 “舅舅,如果,”祁天说,“如果我还想重新做职业运动员,你觉得还有可能吗?” 徐捷夹了一点东西吃。他放下筷子,两手交叉放在桌前,注视着祁天。 “怎么突然这么想。” 他提问时用的也是陈述的语气。 祁天想了一下,事情究竟应该从何说起。 “三月的冠军赛后,有人在网上匿名发帖,自称是业内人士。他造谣我平时不训练,队内耍大牌等等,加了一些真真假假的爆料和图片,导致后来大家一边倒地攻击我。很快我就跑了,没想那么多。后来有人扒出,发帖者的IP和我队友沈清泉的微博一致。但很快帖子就被论坛的管理员删了,是朋友帮我截了图。” “今天我看到一段采访。我发现沈清泉的爸爸是论坛的创建者,也是田径版的管理员。所以,是他删的帖子,也是他在论坛上牵着舆论的鼻子走。” 祁天咽了口唾沫。 徐捷问:“你什么时候看到采访的?是不是比百米决赛前,在检录处的时候?” 祁天一惊,“啊,你也看见了么?” 徐捷摇摇头,“我一直在裁判台上。我预判你成绩不会太好,但没想到有最后那么糟糕。中午见你还是好好的,我猜是中间出了岔子。” 祁天明白了,他点点头,接着说:“今年锦标赛上,国家队有两个男子百米的名额。我不想他拿到。是谁都不能是他。” 祁天忽地犹豫了一下。他目光游移片刻,没有对上徐捷看着他的眼神。 “其实……”祁天盯着桌子角一块木屑掉落的地方,伸手去无意识地抠,“好像也不全是这样。我说了这么多,但一点都没有把事情说明白的感觉。如果说明白了,我应该会觉得很空,觉得我毫无保留。” 但现在感觉就是一只杯子倒过来,大部分的水都掉了,可是杯壁上还是凝结着细小的水滴。那水滴才是核心的无法甩脱的部分。 “这两个校运会的冠军根本不代表什么,我很清楚,我知道我的成绩不如以前。而且如果不回到训练状态,成绩只会越来越糟。现在是六月,锦标赛在十二月,我只剩下不到半年的时间。我想请你帮我……看我究竟是否可以。” 祁天犹疑地抬起头,向徐捷望去。 徐捷拎起旁边的水壶来,把祁天和自己面前的杯子都斟满。 杯口很浅,壁上是青花图案。 “我问个问题,”徐捷说,“你家里的人,希望你将来做些什么?” “我的家人很多,”祁天说,“你也是其中之一。不过老实说我猜不到你的想法。你是最难猜测的那个。” “因为我们不算熟,”徐捷很平静地说,“你从小到大没和我见过几次面,只有最近才有多的接触。这很正常。” 祁天摇摇头。 “不是。是因为关于你,大家有所保留。我和爸妈说话的时候,他们也不会把事情全告诉我,但我可以猜,我可以反复套话,就像我最后套出来他们让我来这里是因为听信了一个和尚算命的话一样。但你的事不一样,爸爸,妈妈,还有你自己,每次我想再通过你们深入地去了解一点什么,你们都会沉默。大的事,小的事,都是这样。” “每个人都有秘密。” “我知道。每个人也都想在后窗举着望远镜看对面楼里发生的事情。” 祁天说的很快,以至于他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 很久没有这样了。 “对不起,当我没说,”他很抱歉地说,他只能选择抖落自己小时候一些可笑的事来缓解这种情绪,“我妈总说我没分寸。小时候我在家乱翻,连我爸妈的婚检报告都找出来了,他们把我骂了一顿。我不介意你也这么骂我,我脸皮很厚的,不会做出别人骂一句就跳楼的事。当然也许在江海,跳河更靠谱一些。” 徐捷笑了一下,“我儿子也喜欢这样翻。我能理解。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和你比赛前还能吃炸鸡一样,这证明你们还年轻,对世界上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的事情有兴趣。不像我和我的同龄人,对什么都见怪不怪了,这样生活会失去很多乐趣。” 他又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不是现在。回到最初的问题,刚刚岔打的太远了。你的家人希望你将来做什么?我指的是更亲密的家人,你的父母。” “他们不喜欢我做运动员,我知道的。他们说这个职业没有保障,而且我读书没有糟糕到上不了一个还不错的大学的程度。他们喜欢一份踏踏实实,能干一辈子的工作,就是那种谁也抢不走的铁饭碗。” “你希望将来做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祁天手撑着头,想了一会儿。 “你可以多说一些,讲你现在想到的就好。不用太多地斟酌。” “像秦老师那样做个体育老师也不错,”祁天说,“运动会上计时,打发令枪,誊写成绩册。我还没拿过发令枪呢,我觉得里面冒出的白烟很酷。” “或者,我去给锦标赛、冠军赛做裁判吧。我觉得这个工作挺轻松的,我只需要看看他们有没有抢跑,接力交接棒有没有出接力区。” “如果运动员是一个长久的职业就好了,一直跑下去,从十岁跑到七十岁。世界大赛应该多设一些组别,青年组中年组老年组——为什么人可以一直像我妈妈一样做报表,像我爸爸一样教数学,但是人就是不能一直跑下去呢。是谁规定了这件事啊。” 祁天又费力地想了一会儿。 他觉得自己想不出别的选择。 服务员轻轻敲门,进来,上了最后一道甜品,杏仁豆腐。 徐捷不吃甜品,服务员直接推到了祁天那里。那是个看起来比祁天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脸上笑容很甜,像一颗刚成熟的草莓。 她对祁天笑了一下。“请慢用。” 祁天还没来得及也对她笑,她就端着他们吃完的盘子走出了房间。 她关门的声音很轻。 徐捷一直交叠着的手松开。他把椅子往后挪了一点,右腿搭上左腿,手放在膝盖上。 他说:“我没有问题了。” 祁天对未来的任何一个想象都没有离开短跑。 一个人只能过一生。 他所度过的每一秒,每一天,每一年,失去了就不会重来。 与其单纯地为了把现下的时间捱过去,循着他人的安排敷衍了事,日后懊悔,不如去做一些在当下就可以判定自己将来不会后悔的事情。很可能,这件事就是世界上专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 祁天一直是这样做的。但道理则是他后来才慢慢明白的。 第十九章 当天晚上,徐捷更新了读文网上的作者专栏。 他的专栏名叫“一个卖字的店”。 专栏的最新通告从新小说的宣传变成了“本店已打烊,闭关休息”。 有人在下面问:“老板,歇业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 “怎么突然闭关了啊。” “不开新文了吗?” 也有不少人在讨论他刚刚完结的小说,甚至有人猜测他是不是现实生活中受到了什么刺激,小说的结局才突然转变成这样的风格。 深夜里考芙琳打来电话,怕吵醒祁天,徐捷躲到阳台上去接。 她说刚送儿子去上学,他快放暑假了,很想爸爸,不知道徐捷如今是否方便,要不要现在订机票。 他们并未向儿子透露两人分开的消息,只是说他们在异地工作。 徐捷看了看日历,说:“对不起,今年可能不行。我明年寒假一定回去。” 这是他现在生活里不多的讲英文的时刻。他有时觉得那些单词的发音虽说仍深居他身体的本能之中,但又隐隐地陌生起来。 她声音有点遗憾,“那好吧。” “我的外甥来江海了,他要参加全国比赛,”怕她多想,他补充,“这个假期对他来说很关键,我要帮他做百米跑的训练。” 她的声音忽地抑制不住地有了激动的神采:“你又要去做教练了?” “也不算是。不是学校聘请的那种,”他解释,“只是我外甥一个人的教练。” 她说:“总之这很好。”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考芙琳说:“你可能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轻声重复:“等这一天?” “你是属于跑道的,”她说,“等你回到跑道上,就意味着距离你回到我们身边不远了。我们的生活也会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六月中旬已经过了各个省的青少年田径队招纳新人的时间。 全国青少年田径锦标赛有着严格的参赛标准。运动员最重要的来源就是各个省的青少年田径队。这一条路被堵住已成定局,他们只能从别的路径下手。 此外,为了拓展运动员的来源,鼓励正规军之外的新人参赛,还有一些运动员是通过其他的全国比赛刷积分获得资格的。具体而言,各个项目的参赛者中积分前三位的可以拥有锦标赛的参赛资格。这种精神在如今的奥运会、世锦赛中也有体现,比如科特迪瓦、巴布亚新几内亚等许多游泳项目并不发达的小国也有了向比赛输送游泳运动员的机会。他们很可能第一轮就被淘汰了,但这不妨碍机会存在本身的意义。 徐捷铺开一张白纸,用马克笔列了一个类似于树状图的东西。树干是锦标赛,树枝先分开两条,一条叫“分站赛刷积分”,一条叫“进入省队”。他在“刷积分”的枝条上打了个勾。 然后他在电脑上搜索今年的积分现有排名和剩余站次的比赛。他们已经耽误了半年,还剩下半年的时间可以利用。共有七站比赛可以打。徐捷计算了一下,还好省队运动员通常都对这类奖金不高又没什么含金量的比赛没什么兴趣,目前的积分榜上并没有实力特别强劲的包揽者。如果祁天其中五站都拿到冠军,即使另外两站不比也可以稳操胜券。但为了稳妥起见,最好还是每站都比一比看。 徐捷将七站比赛的时间和地点都写了下来。于是“刷积分”后又抽出了七根枝杈:7.9,北城;8.3,南城;8.17,津城;8.30,农城;9.27,万城;10.4,京城;10.28,龙城。 徐捷问祁天:“你几号期末考试?” 祁天翻了下记作业的小本,“得考三天呢,从七月五号到七号。” “这么久?” “高一嘛,没分科,语数外政史地理化生都要考,”祁天提议,“如果时间赶的话,要不休学一下?” 这个试探性的主意被徐捷直接否决了。“不行,又不和比赛冲突,期末如果不去是要留级的。” 祁天无奈,到最后还是逃不开期末复习。 他看着这七个各不相同的地点说:“挺好的,就当是出差旅游的。如果能再密集一点就好了,早点比完早点了事。” 徐捷觉得他只有在祁天这么小的人嘴里才能听到“出差挺好的”、“去那么多地方多好玩”这一类的话。他摇头说:“一个周飞两个地方估计就够你受的了。这七站要真安排在一个月内给你比完,包你这辈子都不想再出门旅游。” 他看过祁天跑步,给祁天制定了一份很详尽的训练计划,和秦政商量了一下,每天早晚都来一中的操场盯着祁天训练。慢跑,拉韧带,深蹲,并手卧推、背推、强度跑,一个个训练项目让祁天仿佛重回了在省队的时候。 祁天的髋关节力量是弱势,所以训练中添加了大量与栏架相关的内容,如前后绕、左右绕、后面绕等。 训练艰苦,祁天偶尔也会想趁徐捷不注意的时候偷懒。徐捷并非每时每刻盯着他的那种教练,这其实是可行的,他完全可以在下压高抬腿跑练习的时候做的不那么充分,或者负重卷腹时将幅度控制的再小一些。但只要一个动作没做到位,祁天自己就先觉出种负罪感,再多做五个动作都弥补不回来的那种。偷懒一点都没法带来快乐,祁天就依旧按部就班地按着要求完成每个项目。 有了科学系统的训练,祁天的成绩有所恢复。 七月初,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次训练,他的成绩停留在手记11秒02。 或许是因为徐捷跟杜老师打过招呼了,她对祁天每天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怎么说,在上课学习之外做点体育运动总比到处惹事要好得多。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被调成体育。黑板上比较低的位置已经写满了各科的作业。这是各个班的习惯,各科布置的作业全写在黑板上,就这么大空间,各位课代表先到先得。叶雨拿了语文作业的条子回来,却发现完全没给自己留地方写。 祁天过来帮她,举起手臂写在叶雨够不到的高处。 叶雨问他:“我看你早晚都在跑步,还有你舅舅指导你。你要回省队了?” 祁天摇摇头,“现在省队不能要我。我得走一条有点风险的路。” 叶雨倒是莫名地对他信心满满,“一定没问题的。” “谢谢。”祁天说。 有时训练耽误了早自习的加课,叶雨会把笔记在学校复印室复印一份,放到他的桌子上。 期末考试持续三天,成了一场持久的拉锯战。学校安排大家留下来晚自习,第二天考的各科老师都会留下来帮助答疑。 前一天晚上大家有些紧张,还都很认真地翻着语文课本上的背诵篇目和平时听写错的词句做最后的冲刺。第一天晚上大家努力的劲儿就消退下去了不少,数学老师来看晚自习,有几次都用板擦拍着讲台让他们好好复习,别走神。第二天晚上人们心里只剩下了“怎么还没考完”、“早死早超生”这样的句子。 真考完后,大家从考场跑出来,一下子如鸟兽散。 听说高二开始每天晚上都要上晚自习了,大家都一片哀嚎,觉得那完全不是人过的日子。别说上完两节到夜里八点四十,就算从六点半坐到七点半大家就够如坐针毡的了。 别人都快进入过暑假的状态了,祁天却不能放松。他继续在操场上训练。今天徐捷有点事要去谈,把他的训练计划交给了秦政帮忙执行。秦政掐着秒表,带他跑了八个三十米的组合,夸他成绩有提高,现在每三十米能控制在三秒四之内了。 训练间隙的休息时间祁天站在器材室旁的双杠前,两手扶着两根杠一撑,整个人坐在了双杠上。坐的高些视野好。 秦老师还拿着看着能用来当砖头拍人的诺基亚。祁天好奇地问:“这玩意儿能上微信吗?” 秦老师表示:“别看不起它,当然能。” 秦老师给他演示时,祁天发现手机的那层贴膜边缘已经密布着许多气泡的痕迹。 祁天问秦政:“秦老师,您大学一毕业就来江海了?” “是啊,好多年了。”秦政点了根烟,说。 他烟瘾比较厉害,最浓烈的时候人从身边一过去就能闻到烟味。 “当时,主动来这里的人很少吧。” “其实我不算主动来这里,”秦政笑了,他很实在地说,“那时候我们一般不读研究生,也没多少人愿意留在学校教书。那个年代流行出国留学,我也赶过时髦,但是英语不行,托福根本就没考过。我在京城试着找过一些工作留京,但都高不成低不就。” 其实回想起来,秦政觉得自己当时也没多焦头烂额,依旧挑三拣四的,可能就是心大。 他接着说:“当时眼看着毕业都快俩月了,我还没学上也没工作找,影响就业率。学校介绍说下面的小县城有些机会,问我们要不要去。我当时纠结了一阵,突然就想明白了,觉得在一个小地方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没什么不好,就来了。现在觉得,好像确实不错。”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 望着秦政,祁天忽地有些羡慕。 “之前我和舅舅聊天,我还提到将来想像您一样在中学做个体育老师。不瞒您说,我觉得您这样的生活特别棒。” 祁天还认真掂量过,究竟小学还是中学更好一些。他最终觉得小学老师太累了,之前和表弟玩一个小时他都快疯了,还是教中学好。小学生的精力太旺盛了,他们可以自娱自乐玩一天。祁天那时才知道捉迷藏是一个普世通用的游戏,美国的孩子也玩,表弟不仅自己藏,还拉着祁天和他一起藏。屋里明明开了空调,两人却躲在窗帘后狭小的角落里,热的满头大汗。这让祁天印象深刻。 秦政微微转头,背朝着祁天的方向吐出一口烟雾。然后他转回来说:“我们那时候年代太早了,都有自己的局限。你条件这么好,应该拼一拼,往上冲冲。要是冲不动了,再来走我这条路也不迟。” 他掸一下烟灰,眯眼冲祁天笑了下,眼角皱纹条条分明。“要是到时候我还是体育组的组长,得多给你派点活。先让你把器材室翻新下。” 祁天一下跳下来,笑着说:“敢情您在这儿等我呢。那这条路还是免了吧。” 秦政挥下手,“二百五十米计时跑,四个。先自己计。” “等等,您是认真的,还是要报复我?” “我像是那么公私不分明的人吗?” 熟悉了以后祁天忍不住嘴欠,“还真有点像。” 在秦政抬脚要踹向他的那一刻,祁天敏捷地躲开了,往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奔去,脸上还带着笑。 秦政的烟快抽完了。手边没有垃圾桶,他走回到器材室把烟摁灭。透过器材室的玻璃,他看到祁天仍在跑着。祁天穿了一件灰色的棉质衣服,后背已经湿透了,满是水渍。 看多了人跑步,秦政觉得运动员跑起来时的步伐都是有韵律感的。一个教练对这些动作细节的熟悉和欣赏达到一定程度,就会觉得跑步也是一种艺术,他目睹运动员的一举一动和音乐家看待构成乐章的音符一样。 当天晚上,祁天和秦政踏上了去北城的列车。 这里没有飞机和高铁,他们依旧需要坐一晚上火车去北城。还好这趟车人并不那么多,气味没有异常,所以祁天并没有来时那么强烈的不适感。 躺在中铺时祁天看了看赛程,这是“捷步杯”全国青少年田径大赛分站赛,北城站的比赛地点在北城公民体育馆,一个祁天非常熟悉的地方。 他给郑小北发去消息:“我要回北城比赛了。” 郑小北当时应该在训练,过了段时间才回复了几个感叹号。“怎么想起来比分站赛了?” 郑小北打字非常快,而且思维极其敏捷,祁天还没来得及回复他,又一条消息传来:“你想赚积分,拿外卡名额?” “对。”祁天决定把自己的回复变得简洁一点,否则可能一句话没打完,对方下一条已经发过来了。 也就过了三四秒的工夫,郑小北就传来一行字:“九号我找借口请一天假,到时候现场见。” 祁天笑了,没阻拦。郑小北一向是个办法很多的人。 他给徐文瑾发了条微信,说他会去北城比赛,要在家住两个晚上。 徐文瑾没回复。而徐捷的手机连着振动了好几声。 第二天中午,两人抵达北城。 他们打了辆滴滴,司机回过头来看祁天好几眼,踌躇着说:“你是不是那个运动员?叫什么……” 徐捷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你看错了。” 司机“哦”了一声,转回去,仍时不时地打量祁天,不过改为了从后视镜观察。 徐捷带祁天去了徐文瑾那里,和她打了个招呼。 徐文瑾招呼徐捷进来喝水,让他在这里安心住。徐捷摆摆手,“不用麻烦了,我已经订了外边的宾馆。” 徐文瑾忙说:“家里还有地方,去住宾馆多麻烦?” 徐捷笑下说:“钱已经交过了。我明天来接徐捷走就好。” 徐文瑾家里空间不促狭,但只有两张床。若是徐捷住进来,徐文瑾一定不会让弟弟去睡沙发。为免去这些麻烦,徐捷每次来都会住酒店。 徐捷离开后,祁昊陆接过祁天的包,问:“你明天上午要比赛?” “对。” “这属于个什么级别的比赛?” “全国赛的分站赛。很快就能比完。” 祁天本以为父子间会展开一场争论,父亲会劝自己死了这条心。但是没有。祁昊陆点点头,转身去帮他收拾箱子里的东西了。 他洗完手,走到客厅的窗前眺望,看到被新盖的楼掩盖了大半的海。刺眼的光被玻璃上新贴的遮光窗纸吸收了不少,剩下一点温和地照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祁天的面庞轮廓被这光照的模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 他抬起头,露出脖子上一道越发明显的喉结。 祁昊陆蹲在行李箱旁,注视着祁天的背影。 祁天对背后的注视有所察觉,他回过头,两人目光相交了一瞬,便又同时逃避开来。 第二十章 七月九日早上八点半,祁天就和徐捷来到了北城的公民体育中心。 只不过离开北城三个月,再度返回,祁天觉得这里的空气都流露着一种陌生的气息。路上见不到密布的河流,祁天都觉得不适应起来。 他如今已经习惯了江海的慢节奏,习惯了遍地可见的流水,甚至觉得没有外卖没有滴滴打车并没什么不好。相反,北城的喧闹让他有点失措。 徐捷看过报名表,了解了对手过往的最好成绩。徐捷对祁天的能力并不担心,只告诉他不要轻敌。 祁天在热身区做了准备活动,很快就开始预赛的比拼。他跑的很轻松,以11秒21的成绩就排名所有参赛选手中的第一,可谓是一骑绝尘。 他听到郑小北声嘶力竭的加油声,猜想他一定受到了不少异样的注视。 预赛后两个小时就是决赛,两枪的间隔时间很短,设置有些国际田联世锦赛的味道。祁天自我感觉不错,身体状态也很好,他觉得拿下前五站的冠军应该犹如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放松活动之外,他常常玩弄脖子上的护身符。 因为预赛的第八名和第九名成绩相同,分站赛又没有加赛环节,所以决赛的选手一共占了九道。预赛排名前两位的选手分别占据第四道和第五道,这是黄金道次。 祁天站在起跑线前活动时甚至抬头多看了看观众区。 这种分站比赛,运动员和工作人员加起来都比观众多。看台上的郑小北穿了一件橙色的短袖。他站在最高一层看台上,格外显眼,像一只大个头的橙子。 有了这个联想,祁天忍不住笑了下。郑小北似乎察觉到他坏笑的含义,伸手做出个□□射击的动作,配合着嘴里发出“piu”的一声。 裁判举着大喇叭说:“各就各位——” 喇叭质量并不好,产生了阵阵低哑的回音,还有磁带绞带时那种可怕的摩擦声。 祁天的眉头拧成一团。他晃晃头,拍了拍耳朵。 各位运动员纷纷调整助跑器到合适的位置,做好起跑动作。 祁天深深地吸了口气。 “预备——” “砰!” 祁天蹬离起跑器后,双脚有力地侧蹬,以高速冲出去两步后就听见急促的哨声响起。他疑惑地回头,发现只有自己和一个边道的运动员跑了出去,别人也已经站起身,但都身处起跑线附近的位置。 他们都看向祁天,眼神耐人寻味。 祁天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抢跑了。 郑小北已经要喊出口的“祁天必胜”四个字一下咽了回去。 裁判员走过来,向祁天出示了一张红牌,示意他立即离场。 这一下突如其来,祁天根本没反应过来。他的大脑一瞬间空白了。 “不是,之前分站赛不是允许一次抢跑的吗?没有人告诉我这里不允许抢跑的啊。”祁天不服,他向那位裁判员辩解了起来。 “现在不允许抢跑了。” “可是你们赛前应该通知一声的啊,怎么能说变就变呢?” 裁判员摇摇头,说:“你如果再不离场,我只能给你警告了。” 他的声音不大,是提醒,而不是真正的威胁。 然后他伸手拍拍祁天的肩,“没事,小伙子,还有机会。” 祁天那股往上冲的火慢慢消退下来。他努力说服自己冷静,这不是一个适合和人对着干的场合。 “对不起。”他说。 祁天回身望了一下赛道,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向着出口走去。 其余运动员回到起跑线前,有好几个都回头去看祁天的背影,他们悄悄议论着什么。 郑小北看到这一幕,挎起帆布包来三两步冲到看台的边缘,几下就跳到最下一层。他从栏杆后俯身往下看看高度,右手撑住栏杆顶上箭头状的尖,直接翻了过去,引得场内几个工作人员一片惊呼。 不过郑小北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落到地上后往下蹲了蹲,消减了些冲力,仍觉得五脏六腑都挪动了下位置。工作人员还没来得及过去捉他,郑小北就冲着出口一溜烟跑了出去。 同样在看台上的徐捷看到了这一切。他听祁天说过郑小北,大概猜到那人是谁。他走到郑小北刚刚跳下去的地方,往下看看,心想身手还真不错。 徐捷倚在栏杆上,拿出手机看了看刚刚的录像。 发令枪响前,祁天确实有一下轻微的移动,不容易察觉。裁判判他抢跑犯规没有问题。 刚刚祁天说原先允许一次抢跑,这是国内一些比赛残留的规定,但已经被国际赛事的历史淘汰了。2009年之前,每场比赛允许一次抢跑,但2010年开始,运动员只要抢跑就会被红牌罚下。所以,祁天的争辩其实没有道理。 徐捷想现在下去拉住祁天不是时候,不如等晚上或者次日他冷静下来再谈。他收起来手机,转身也离开了。 他的身后,发令枪再次响了起来。 祁天一路离开跑道,朝通道外走去。引导他的人和他分开。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仿佛身处在另一个平行时空一样。刚刚发生的一切那样真切,但又那样像一场梦。他说不清怎么会犯这么幼稚的错误。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一时觉得有些鼻酸。 忽地有人在背后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 “你等等我,我从看台上跳下来的,气没喘匀就过来追你。累死我了。” 是郑小北。 祁天回身看看,在这里已经看不见看台了。 他回想下高度,“我去,你也太冲动了,不要命了?” 刚刚莫名烦躁的情绪一下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担心和“这人怎么如此胆大包天”的感慨。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郑小北倒是很有道理的样子,他手搭在祁天肩膀上安慰他,“没事,后面还有很多站比赛,你多练练起跑,别再抢跑就行了。好久没比这种体育馆的比赛了,不适应很正常。” 祁天问:“你抢跑过吗?” 郑小北摇头,“咱们项目性质不一样。我跑五千米,抢跑什么用都没有,压根就没人争着要冲那第一步。但一百米一眨眼就过去了,体育解说都说不上几句话。分秒必争啊,抢跑也很正常。” 祁天点点头。他说:“其实我从来没抢跑过,这还是第一次。刚刚跟裁判急了,还好他人不错,告诉他我再争下去就要给我警告了。” 郑小北笑了,宽慰他:“你看,这说明你有个不糟的开始,起码遇到了个好人。” 郑小北陪着祁天出去,绕过大半边体育场,一路到了公交车站。 郑小北研究了下站牌,提议:“要不要回体育中心看看?我们很多人都挺想你。” 祁天摇摇头,“先算了。” 郑小北以为他担心沈清泉找他麻烦,“你放心,沈清泉狂是狂,我们都在,他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是,你都敢从看台往下跳了,这要搁在古代可是有轻功的大侠,他哪能惹得起。”祁天开玩笑说。 郑小北回想下当时的情形,也觉得自己鲁莽。他手抓进头发揉了揉脑袋,挺不好意思地一笑。“那咱们随便找一辆车坐吧。” 他们上了双层的海景列车。中午车上没什么人,很安静。 郑小北介绍说,这车最近都被重新粉刷了,墙面和地面全都是海底世界的图案。 车里没空调。他们大开着窗,腥咸的海风呼呼地刮进来。 祁天沉默了一会儿,说:“前几天我知道了一件事,‘体育人说’的创始人是沈清泉的爸爸。” 郑小北露出惊诧的神色。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祁天平静地叙述着:“那天他接受采访,说他从小就喜欢田径项目,但自己没什么体育细胞。所以他把希望都寄托在培养儿子上,还提到他儿子将来一定要进入国家队。” “不是,这人是什么逻辑啊,沈清泉一定要进国家队,所以他就要在论坛上引导风向来害你?”郑小北愤然不平。 他脑子一转,突然有了个想法,“要不这样,我们在微博或者贴吧上也去发帖子?沈清泉的爸爸总不可能到这些平台去删帖吧。我来整理一下,把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众,成不?” 祁天却没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与自己一拍即合。 祁天说:“算了。这种事没法有定论,完全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郑小北不解,“这事很明显是你有理啊。” “打个比方,他们说我不好好训练,你要是反驳说我是刻苦训练的,你会怎么讲?” “我是他的队友,我亲眼见证,实在不行把训练计划表贴上去。” “那他们可以把我过去的采访再拿出来抡一遍。我亲口说过我赛前逛过一次街,还说我不管不顾吃了很多炸鸡。你觉得他们会信哪个?” “不是,我们也是人,不能24小时训练吧,那次说白了就是买件运动服,还是在周日下午的休息时间。再说炸鸡的事,只要当时出成绩,吃什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先别说这个。假如你不是我的朋友,只是一个普通网民。你会觉得哪边的话更可信。” 郑小北不说话了。过了会儿他说:“当然是我的话可信。” 但是他的气势明显削减了不少。 “你看,他们可以拿着过去的所谓证据继续说我不训练,也可以说他们之前从没引导过舆论,我们没法反驳。” 郑小北长长地叹口气,抬眼看他,“那怎么办?” “与其再做这些无谓的争执,还不如拿成绩说话,告诉那些网民他们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所以,最后打败他之前,我先不回体育中心去了,”祁天笑了笑,“走吧,我们去找个地方吃饭,我请客。” 徐捷打车到了徐文瑾的家里。徐文瑾看只有他一个人,急切地问他:“祁天呢?” 徐捷淡淡地说:“他和朋友出去了。晚上会回来。” 徐文瑾追问:“今天比赛怎么样?” 徐捷摇摇头,“他抢跑了,没成绩。” 徐文瑾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她马上说:“这不关我事,我昨晚就是按你说的做的,没和他吵他又要去比赛这件事。” 徐捷说:“我知道。我没说和你有关。” “输了正好,”徐文瑾吐出一口气,“我不同意他再回去跑步。又不是考不上大学,做这行吃苦受累又不讨好,一次拿不到冠军就要惹人骂,凭什么?他还去跑,那不是活该受气吗?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准备下一站比赛。八月三日,在南城。” 徐文瑾央求说:“小捷,你帮我劝劝他,别去比赛去耽误那个时间了,行不行?” 徐捷摇摇头。 “我劝不了,”他说,“除了今年十二月份锦标赛的结果外,谁都没法说服他眼前的路该怎么走。我能做的就是助他一臂之力,让他拿到锦标赛的参赛资格。” “小捷,你是我弟弟,你该跟我站在一边的……” 徐文瑾的声音有些无力。 徐捷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站在水池边,挤了几次洗手液,把手反反复复洗了好几遍。 “再给我一点时间,姐姐,”徐捷微微蹲下身与她平视,诚恳地说,“就半年的时间,我不会耽误他正常读书和考试的。如果十二月没收获一个好的结果,他一定会回到学校去好好读书。不管哪条路,我都会全力帮他。你放心。” 第二十一章 下午太阳精力最旺盛的时候,祁天和郑小北去了海边。 现在是暑假,北城知名的那些沙滩都人满为患。他们挑了个偏僻的,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一开始觉得沙粒灼人,但躺的久了就有种一睡不起的冲动。他们看着云朵以一种迟钝的速度从遥遥的地方飘过来再飘过去,议论它的形状像他们都相识的某个女生的脸,某个老师的教鞭或者训练用的体育器材。 曾以为被遗失在奔走中的细末之节从记忆的深海中浮出水面向他们招手。祁天知道,对于大多数事,时间不足以将它抹平,人们并不是那样轻易就可以忘却的。 晚上七点,天空仍在深蓝和暗红色之间徘徊。沙子的温度降下来。他们打道回府。 路上他们并肩而行,经过两个年轻女人。女人都喝多了酒,面颊上染着醉了的红润。她们起初彼此扶持着在走,互相用玩笑的话辱骂,后来跌倒在路旁的长凳上,搂着彼此唱歌。 “头顶的太阳,燃烧着青春的预热 它从来不会放弃照耀着我们行进 寒冬不经过这里那只是迷雾的山林 走完苍老的石桥感到潮湿的味道 …… 我们的时光,是无忧的时光 精彩的年月不会被什么改写 放纵的笑语时常回荡在我们耳旁 那些路上的脚印永远不会被掩藏” 祁天觉得好听,在网易云上搜了两句歌词,在歌曲上点了一个“喜欢”。 两人走到公交站牌前。 祁天说:“我跟你一起坐10路车。” “这车离你家远吧。” 祁天点点头。“我要先去宾馆找人。” 晚上祁天没直接回家,而是主动去找徐捷认错。 “今天是我的问题,”祁天说,“我不该抢跑,也不该和裁判发生争执。是我没准备好,有太冲动。以后不会这样了。” “我本来以为这种基本的规则不需要再教你,”徐捷笑笑,没太多责备的口吻,“看来以后还是要多上一课。” 祁天说:“本来的确不需要的,今天是我的错。” 徐捷也没多批评他,只是说:“知道就好。” 他将自己录的比赛视频拿给祁天,让他认真看了一遍。 “从今天开始你要写训练日志,”徐捷说,“每一天的训练内容,比赛内容,身体上和心理上的感受都要记录下来。你需要足够了解自己,不只是你已经做到了什么,更要了解你的弱点在哪里。” 说着,他将一个厚厚的本子递了过去。 祁天忽地想到他搁置的训练计划的本子。 这也许是一个新的开始。 想着,他双手把本子接了过来,郑重地点了点头。 南江市的中学生运动会将在十月份举行,一中田径队也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拉练。 暑假期间,他们和祁天同在一中的体育馆和操场上训练。每天清晨六点,他们就来到校园,夜里八点多才离开。 祁天严格地按照计划执行每个步骤,包括训练也包括饮食的部分,坚决不碰一点油腻的食品。他不再如过去在省队时那样常常自以为聪明地提出一些不同的意见、或是叛逆地照着反方向来,他越发明白时间紧迫,这里容不得他花心思为满足那点吃喝上的简单欲求去搞任何小动作。 因为有了同伴,白天多了一对一的抵肩对抗等训练内容,夜晚的训练则多了游戏环节和踩腿环节。据谢鑫鑫说,秦老师的游戏观念很过时,前些日子还给高中的投掷运动员玩过“消灭大灰狼”的游戏,被一众人哀声连连地说幼稚,把他们当幼儿园的小朋友看。徐捷带来了追逐跑、障碍跑、运球跑、接力跑等更成人化一点的游戏,队员们很喜欢,但秦老师坚称“你看这种游戏多无聊,一点都没有趣味性”。 徐捷当然会反驳:“你这是自私地把自己的趣味建立在大家的痛苦之上。” 李桓怡也说:“秦老师,我们这里最年轻的也有十五岁了,还玩大灰狼小白兔这种游戏,那不是把我们当幼儿园小朋友吗。” 秦老师则振振有词:“你们不管长到多大,在我们眼里可不就是小朋友。” 众人“嗷”的一声,觉得不甘心,但又无从反驳。 同伴帮忙踩腿可以有效地缓解疲劳感。白天的核心力量练习太累,加上天气炎热,没多久就让人大汗淋漓。夜晚踩腿能很好地放松腿部肌肉,当然,前提是同伴不能太重,否则被踩的人说不定有骨折之虞。谢鑫鑫很瘦,总是借机控诉祁天和袁朗“肥胖”,每回都接近于把他的骨头踩断。大家开着善意的玩笑,气氛十分活跃。 有一只小猫不知道从哪儿窜进来,身上白黄相间,是只花猫。猫瘦的只有皮包骨头,引起了田径队一众人、特别是女生的怜爱,每每它跃过栏杆步入校园,他们都会拿些吃的喂它,还摸摸它身上柔软的皮毛。这事本是不被允许的,但老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秦政打趣说倘若是只肥猫,受到的待遇必然会大大不同了。 大多数时候,田径更像是属于一个人的项目。人们在自己的赛道上奔跑、训练,专注于自己的成绩,但在这些特别的时刻,每个训练者又仿佛构成了一个大家庭。两种迥异的感觉可以互为补充,毕竟前者往往让人觉得专注又孤独,而后者是一种不一样的快乐。 短暂地离开赛道,再度重返,祁天才越发强烈地意识到他有多么依赖这条跑道。跑步是一项那样迷人的运动,无论长短,每个运动员都在有限的距离内和时间展开对抗。当有人带来崭新的运动节奏,这种感染力将跨越性别、国家、种族的界限。 时间的奔流那样迅疾,寻常人光是追随它的步伐就已经要耗尽全部的力气了。而赛道是人们得以挑战时间的唯一路径。祁天沉浸在这种快感里。 夜幕降临,操场四角开了路灯,淡淡的幽光照着地面,也照着绕着它舞动的飞蛾和微尘,像一种发光的朦胧的雾气。 队员们在进行放松训练,隐约的光线勾勒着他们的形状。 袁朗问祁天:“你又要回去比赛了?” 祁天点点头,“我得先比很多场。” 祁天没有详细讲他们的计划,因为尚未拿到锦标赛的资格,前路未卜。 他现在已经学会不对自己还没做到的事发表意见。 袁朗也没有多问,他只是说:“挺好。” 秦政和徐捷站在器材室旁,一人点了一支烟。 秦政说:“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做教练。” 徐捷手夹着烟,看了看他,“怎么讲?” “我觉得这段时间是我看你最快乐的时候,”秦政说,“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你平时写东西多痛苦,在这里就很放松。” 徐捷想了想,笃定地摇头,“我觉得是你心理作用。” 秦政一下急了,“当然不一样,我给你表演一下你现在的状态。” 说着,他做了一个十分搞怪的鬼脸,然后一跳一跳地走了一段路,就像许多小学生喜欢做的那样。 徐捷不忍直视,脑海里只剩下了“应该把这人送去精神病院”的念头。 他实在看不过去,抬腿给了在嘚瑟的秦政一脚。 他承认,在一中参与教练工作的日子很开心。队员们并不见外,很快就热切地与他打成一片,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追着他玩。有时他会恍惚自己身在何处,是不是又回到了三年多前洛杉矶的大学校园里。 祁天也不经意地对徐捷说过,他现在笑的比以前多了不少。 八月三日,南城分站赛,11秒12。 八月十七日,津城分站赛,11秒09。 八月三十日,农城分站赛,11秒15。 九月二十七日,万城分站赛,11秒04。 十月四日,京城分站赛,11秒07。 大巴、绿皮火车、动车、飞机,几乎所有交通工具徐捷都和祁天尝试了一遍。最开始到一个新的城市祁天还觉得兴奋,比赛后会在路上逛逛拍照,但后来同时要上课、训练和比赛,他来去匆匆累得不行,比赛后马上就在宾馆的床上躺下不起来了。 “总出差的人真不容易。”意识到徐捷的话很有先见之明,他感慨道。 最终祁天顺利拿下连续五站的男子百米冠军,获得全国青少年田径锦标赛的外卡资格。按照规定,他所代表的省份按照所在的学校而定。祁天将要代表南江省参赛。 十一月初,锦标赛的预赛名单公布在官方网站上。 一天晚上训练时,徐捷接到一个电话。他看来电信息陌生,本来以为是传销骗子没去管,但无奈那人锲而不舍,最后他还是接听了。 电话那头的女人自我介绍是《华国体育报》的田径记者,说自己是通过比赛主办方联系到徐捷的,主办方提供了祁天现在教练的电话。他们报社想要对祁天进行一个简单的采访,只需要半小时的时间,不会耽误训练进程的。 徐捷说:“我会征求他的意见,回来给你消息。” 那个女人又问:“我可以也对您进行采访吗?” 徐捷说:“不可以。” 挂了电话,他向赛道望去。已经快入冬了,天气寒凉,白日的热气没多久就悉数散尽。而祁天穿的很少,还在赛道上跑着。偌大的操场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高空中星月为伴,显得他们那样地渺小,但又因骨子里的执拗凸显出了种平凡人的伟大感。 第二十二章 祁天通过外卡战重返赛道,代表南江省出战,这事很快在田径论坛上就传疯了。 一日训练结束后,徐捷在家与祁天展开一场长谈。 祁天刚刚训练结束,外面寒气逼人,刚做完10组20米橡皮带阻力加速跑的他却一直在流汗,肌肉放松活动后这汗也没消停。他坐在那里,一边不断地用毛巾去擦,一边听徐捷讲话。 他告知了祁天报社记者想要约他电话采访的消息,同时提醒他对方很可能来意不善。报社记者嗅觉敏锐,善于捕捉新闻热点,而热点恰恰是祁天身上最不缺少的东西。冠军赛前他少年轻狂,天不怕地不怕,有违大众心目中运动员该有的谦卑形象。冠军赛上他立下夺冠之词却又在赛道上受伤跌倒,被指为欺骗观众,仓皇退队离开北城。而如今他再度回归,偏偏又代表了一个陌生的省份,引得众人指摘和猜测。 深入一想,便觉得这采访里必然话里有话,暗潮汹涌。 若你拒绝采访,人家可以发条微博,说昔日天才少年如今落寞,却仍耍大牌,对记者邀约置之不理。若你真采访了,年轻稚嫩,只怕被人家带进一个个坑里却仍旧浑然不觉。 徐捷将每条路的利弊都放在祁天眼前,让他自己抉择。 祁天坐在桌前,目光注视着桌上在徐捷面前摊开的训练日志,久久不语。 他想,沉默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他应该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只是需要更为谨慎,更经斟酌,避免未来被人诱导或利用。 他说:“我可以接受采访。” 徐捷问:“如果你依然是众矢之的,再被网友骂个狗血喷头,怎么办?” 祁天引用句名言道:“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徐捷再问:“如果舆论的反馈并不乐观,你不会因为他们而从江海县再逃走吧?” 祁天说:“我想明白了,他们不配。我现在觉得当初退队都是个错误的选择。” 他嘴上说的很轻松,像不把这当回事的样子。 可是真的能完全不在乎吗?祁天自己也不知道。 平日里他不会主动想起往事,可偶尔噩梦会将他惊扰。他梦到又因为某个莫须有的原因,他再度遭遇千夫所指。有一天夜里他甚至叫出了声,徐捷过来把他摇醒,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祁天只上摇头,衣服仿佛被水泡过。那种恐慌感的袭来往往突如其来,不打一个招呼作为预报,他无法描述。 徐捷并没对他的态度发表评论,而是把祁天刚写完的训练日志拿来看。最初祁天常用些套话,“我终于认识到了……的重要性,今后我将……”,被徐捷称为“检查写多了”后的结果,好似按着一个模板抄写下来的一般。但现在他的日志已经写的像模像样,简洁大方,只谈心得体会和经验教训,用数字列成一条又一条,没有半点程式化的冗余。 “我之前答应过你,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徐捷说,“我觉得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适合敞开心扉来讲一讲。” 祁天心念一动,抬起头看他。 “对不起,是我当时有点冒昧了,如果你不愿意讲,直接告诉我就好,”祁天说,“我只是很好奇,我对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自从知道你突然回国,我就想知道为什么。” 徐捷喝了口水,笑问:“这么想知道,那我得抬高价码。要不你拿点什么作交换?” 祁天挑了挑眉毛,趴上桌子仰看着他说:“锦标赛冠军。怎么样?” 徐捷和他击了下掌,“一言为定。” 祁天知道这只是徐捷的玩笑,即使他最后没拿冠军,徐捷总不可能让祁天把这个故事从脑海里直接按删除键清空掉。 “你为什么回来?” “如果我说因为我是杀人犯,你会相信吗?” 用的是一种努力装作很轻松的口吻。 祁天一时间怔住了,他听不出来徐捷究竟只是开个玩笑还是在正经说话。他只看到徐捷的脸上并没有一丝笑意。仿佛阴云密布,暴雨将至。 四年前徐捷还在洛杉矶的大学做田径教练。这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体面,薪酬高,还有寒暑假。他除了教授体育课,还负责学校田径队的训练工作。队员都是学生,白天有课,平日的训练通常和一中这里一样顶在早晨和傍晚。每逢州里举办田径比赛,训练的密度会加大一些,原本休息的周六也要被用来训练。这是常态。 队里有个男队员叫Bolton(博顿),来自密歇根,主要比5000米长跑。四年前一次赛前训练,徐捷让他们拉练跑圈。这并不是一个特殊的强度,他们之前已经练过一个礼拜了。那是一切都看似很平常的一天,天气晴朗,微风习习,几个调皮的队员不时发出说笑的声音。 跑到第四圈的时候,博顿突然栽倒了。 徐捷默然片刻,才续道:“他突然倒下了。我们喊来救护车,但人已经完全没有了呼吸。医生说是猝死,没有确切的原因,即使当时医护人员在场也没有办法补救。” 每个加入田径队的学生都需要出具身体检查的证明,博顿并没有任何特殊的疾病。 徐捷一时没有说话。房屋里很安静。窗开了一条缝,外面冷风呼啸,透过这条缝,声音很响。 他又开口,接着说:“那之后学校找我谈话。我在那所大学工作十多年,和他们都相熟。许多队员和学生写信给大学的教务处,说这不是我的错,医生也这样讲。但学生的家长找到学校也找到我,他们说这件事不可能随便了结。不是钱的问题。学校很为难,希望我自动离职,这样他们不必开会决定是否给我处分,家长那边的纠纷也可以平息。然后我就提交了辞职申请,中断了在美国的关系。” 徐捷停了一瞬,说:“来江海县有秦政的原因,他是我的朋友,对这里比较了解,而江海县是一个足够小的地方。我需要一个小一点的庇护所。” 徐捷说的平静,也许因为这事在他心里过了成百上千遍了,而祁天听的心惊。 “但我想,不会有别人真的也把你当做一个……” 祁天没说出“杀人犯”这个过分残忍的词来。徐捷怎么会和这个词扯上关系。 徐捷摇摇头,“没有,除了博顿的父母,也有人这样讲过。他们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如果我们周六没有训练,如果我当时不坚持要加大强度多跑那两圈,也许就不会出事。” 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博顿究竟长什么样了,他原本是很普通的一个白人男生,普通到我现在都有点想不清他的样子。我只记得他和我差不多高,喜欢在校园里骑单车,每次见到我都会问好。平时,节日,他问候过我很多次。我还记得他和我打招呼的声音。每当我想起来这些,我都会觉得自己是一个谋杀犯。” “不,”祁天认真地说,“这是一场意外,临近比赛任何一个教练都会加大强度进行一段时间训练的,他又不是没跑过这个强度。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是杀人犯,你是一个好人,我相信这一点,很显然你的学生和朋友们也相信这一点。”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信任,言辞恳切。 “舅舅你不能这么说自己,你说的越多想的越多,越会认定这件事的。” 徐捷沉思几秒,整理思绪,这才重新开口。 “祁天,很多人都跟我说过这番话。但我没法这么想。我也不能这么想。那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我的面前我的训练里这么没了,如果我真的那么想,那是我太不负责任。” 祁天坚持说:“你不要信他家长来说的让你走的话,他们是一时气愤。这事我们不管找谁来看,医生或者一个普通人,都一定会说这不是你的错。” 徐捷望着祁天,忽地轻轻笑了。“你还是站在我这边说话,”他说,“如果你是孩子的家长呢?孩子进入了田径队,本来只是想强身健体,结果得知在训练的时候他突然……不在了。换做是你,你认真地想一下,你会怪谁?你会原谅我吗?” 祁天被他问的愣在了那里。似乎一盆凉水从火热的心头浇下。 四面都是悬崖峭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徐捷那时的处境,他对事情的发生和演变完全无能为力。这一切超出了他的控制,那只冷酷又无情的命运之手掐住了那个叫博顿的男生的喉咙,并将他的身边人都拖进了深渊中去。 时间好像忘记了给误入死胡同的大家留一扇门。 徐捷将他的笔名取为“时间列车”。有时候他会渴望真的有这样一趟列车存在。但同时他清晰地知道,漫长的时光隧道只有向前走的路,没有人可以回头。 徐捷停顿一会儿,继续说:“你之前冠军赛的事情,我知道一些。我明白很多人会劝你,说被骂不过是一件小事,他们骂就随他们去,别在乎。但我从来不会对你说‘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干什么’这种话。因为我知道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就会一直是你心里的一个结,你很难绕开。也许你现在看着网上的这些东西没有感觉了,但某个时刻你突然想起来,你会发现你还是很难受。” 是的。祁天会想起来。特别是在夜里那些无意识的梦境中,那些辱骂的、咒怨的、嘲讽的话语就会像潮水一样涌进他的脑海里。现在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麻木了,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多而启用了保护自己的机制,而不是真的不在意了。 “你说的对,”祁天颓然地说,“很难完全释怀。我做不到。” 他停了停,轻声说:“我没想到你一直不说的是这件事。对不起,我不该再让你提起来的。” 冠军赛后他所遭遇的事件,至少当事人还能给出对错之分,有黑有白,明白无误。但徐捷所经历的显然是更可怖的事,没有谁有错,可总要有人承担这个责任。 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办?祁天想了几秒,觉得头痛欲裂。他很难去形容设身处地去思考时自己的感受。绝望,痛苦,焦虑……这还只停留在一种想象而已。 徐捷站起身走到他椅子后面,拍了拍他的背。 “别担心,我没事。我今天讲这些只是想让你觉着好一些,我想告诉你这种感觉很正常,”徐捷说,“很多人都有过不去的事情。有能说明白的,也有说不明白的。假如你发现逃不开了,别勉强自己,真诚地面对这种情绪,也许并没那么可怕。” 祁天垂着的头,轻轻点了点。 明天采访,徐捷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提他的名字。就当他不曾存在那样。 他怕有人披露自己的过去,会给祁天带来更多的麻烦。 次日中午,祁天接受了体育报记者的采访。 徐捷为他提供了个主意,每听到一个问题后不要急着凭直觉回答,仔细想想,所谓三思而后行。祁天照着做了。 记者起初问的是些常规问题,例如让他介绍下自己,询问现在的训练日常、身体状态等。后来逐渐就深入了核心,问题个个暗藏机锋。 记者问:“现在你代表南江省参赛,是否会觉得心里对平山省有些愧疚?” 祁天思考片刻,答道:“这是两件没有关系的事。我代表南江省参赛,是因为我通过参加分站赛一步步积分才拥有了锦标赛的名额。而对于我这种选手,锦标赛规定按照学校所在地决定参赛所代表的队伍。再说同在一国之内,我觉得这不存在什么背叛与否的问题,只是一个比赛的策略。” 祁天小心地绕开问题里的机关陷阱。他深思熟虑,而后不卑不亢地侃侃而谈。 挂掉电话后,他看到徐捷对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正如两人所预料的,网上流言四起,说他油滑,又说他对培养他的省队忘恩负义。还有人说沈清泉一定要战胜祁天,把锦标赛描绘的仿佛是场正义与邪恶的对战。 这些言论祁天在论坛上都看到了。但也许是见得太多了,这种话于如今的他已经不过是过眼烟云,从眼前飘过去也就飘过去了,并不怎么会进到心里。他甚至拿来和朋友等开玩笑,过去轻狂的时候网友说他傻,说话不过脑子,如今他认真思考后再回答,他们反倒说他油滑。哎,怎样都是错,祁天现在体会到那些始终身处风口浪尖的当红明星有多么不容易了。 本届锦标赛在京城,他和徐捷将开车去附近的春江市,再坐飞机赴京。下午祁天只上了一节课,就收拾了书包匆匆地走。班上袁朗等人都知道,他要去比赛。 袁朗只对祁天说了一句话。“祁天,你会赢的。” 不是“你要赢啊”、“加油”之类的话。而是“你会赢的”。 祁天正把最后两本书塞进书包,准备将拉链拉紧。他的手顿了顿。 “我尽力。”他笑着说。 然后他和周围人说再见,也和讲台上准备开始上课的英语老师说再见。老师一怔,还没来得及应答,他就已经跑了出去,发丝在冷风里飘了起来。 江海的冬天是一种别样的寒,祁天被风吹的脸孔刺痛。 赶在上课铃响起来之前,他背着包一路跑到校门口。 徐捷的那辆别克已经停在门口等着他。附近的交警几次走过去说再停这儿我就要贴条啦,徐捷就说再等一分钟。两方磨了几轮,祁天终于冲过来,扯开门跳进副驾驶座,总算是感到了温暖,有种又活过来的感觉。 “你再不出来,就要罚钱了。”徐捷说着,发动了车子。 “那我争取比赛拿奖金。我记得第一名两千块,应该够你罚一阵子的。”祁天开玩笑说。 徐捷侧过头,嘴角微微上扬。他伸手揉了下祁天的头。 车里很暖和,祁天解开了羽绒服的拉链。冬季的阳光细碎地落在他的眉间、鼻梁和嘴唇,照出少年人清晰的棱角。他打了个呵欠。 “睡一会儿吧,”徐捷说,“路很长,得开两个多小时。” 第二十三章 经过分站赛的那一番奔波之后,来到新的城市对祁天来说已经完全没有了新鲜感。 下飞机后,他们便打车去了京城的游泳中心,注册登记。主办方安排他们住在游泳中心后的公寓里,之前举办奥运会时那里是运动员村。现在大部分楼被售卖了,只剩下一栋用作平时举办其他比赛来客的住处。 祁天的回归,成为了男子百米飞人大战的最大不确定因素。诚然他曾经夺得过冠军,但也经历过一些赛场外的突发事件。再说这段时间他不在省队,训练是否得到保障,谁也说不清楚。 他被《体育报》列为男子100米的二号种子,一号种子是来自路山省的卢青舟,他今年两次跑进了11秒大关,分别是10秒98和10秒99。三号种子则是来自平山省的沈清泉。 预赛和半决赛在第一天,决赛在第二天。他要进场的时候男子5000米正准备检录,郑小北隔着人群喊了声他的名字,示意他加油。 祁天转过身,冲他挥了挥手。 预赛的分组本着王不见王的原则,几个顶尖选手都没被分在一组,也没有尽全力,毕竟只要进到半决赛就可以了,他们的重点是明天的决赛。 下午就是半决赛。三位种子选手再度没有在赛道上碰面。但在检录区的时候他们相遇了。卢青舟与祁天曾经一起比赛过,很友善地冲祁天打了个招呼。而沈清泉只当没看见,甚至还很轻蔑地对祁天咧了咧嘴角。 祁天打心眼里觉得他的行为很幼稚。但他没有同沈清泉去较劲,顾自做最后几个活动。倒是卢青舟被夹在这俩人之间,感知到气氛的微妙,有些尴尬。 半决赛,祁天在最后一组。他看着卢青舟跑了11秒07,沈清泉跑了11秒14。他的神色和心理都没什么波动,整个人状态很轻松。他调整一下起跑器,用尺子丈量好自己熟悉的起跑位置与起跑线之间的距离,试着出发跑了几步,然后压压腿,做了几下收腹跳来热身。 “各就位——” 大家回到起跑器前,俯身以手撑地,双脚踏上合适的位置。 “预备——” 发令枪响。祁天跑的很顺利,身边也没有对手造成干扰。他用了□□成力,一路到终点,没有俯身让躯干中的肩部先冲过线,而是依旧昂首挺胸,甚至还好整以暇地往边道看了看对手的位置。这让人不由得想到他之前夺冠时回头一望的场景。 10秒99。 看到显示屏上这个成绩后,祁天自己也很惊讶。这只是半决赛,他竟然已经打开了11秒大关,照常理说似乎太早了些。 他返身往出口走。运动员们还都在这里等最终的决赛名单。他瞥见沈清泉的脸色有些变化了,正以一种十分复杂的、揣测的眼神盯着自己。 祁天没搭理他。他手叉着腰,等到最后的决赛名单显示在屏幕上,就转身走了。 田径论坛的直播帖对他的成绩议论纷纷。有的说祁天看起来状态非常不错,决赛有望拼出更好的成绩,估计已经可以敲定他是冠军。也有人说祁天半决赛肯定已经使了全力,决赛时一定会滑坡,还是卢青舟和沈清泉更有希望一些。 第二天决赛前,运动员在热身场地做准备。沈清泉很紧张。他一开始说腿麻,于是教练助理过来帮他拍腿放松。后来他说手麻,助理帮他拍打手促进血液循环。但到最后他觉得全身都麻了,整个人状态都很不对。 平山省别组的教练问:“他是不是看祁天跑出那个10秒99,紧张了?” 沈清泉的教练也很疑惑,说:“不会吧,他之前哪次比赛也没跑过祁天啊,应该心理负担小才对。照理说祁天才该紧张。” 郑小北正在拉腿。他听见对话,转过脸来说:“沈同学做贼心虚呗。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沈同学一看自己使了那么多伎俩都没用,人家还是跑的比你快,可不是吓得发抖嘛。” 他那组的教练率先过去训斥他:“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场外的矛盾别带到比赛里来。都是一个队的,分清场合,别在这儿吵了。” 郑小北轻轻“哼”了一声,以一种十分拖沓的语气说:“好——我晓得了。” 沈清泉没有说话。 徐捷和祁天在场地的另一边,没看到平山队的情况。 徐捷只看着他最后热身,然后说:“你状态不错,不过别兴奋过头变成莽撞。启动时如果两边道次的人很快,不要慌,别被带乱了,按着你的节奏跑。” 祁天和他一起往出口走,笑着问:“你就不怕我紧张?” 徐捷摇摇头,“还真没有过这个担心。” 走出热身场地后,教练往左边走,运动员往右边走。徐捷最后拍了两下祁天的后背,没多说话。他们分开两道。祁天进入了检录区。 踏上赛道的那刻,祁天有些惊讶。现场的观众竟然很多,几乎把座位填了大半。他再仔细一看,好像都是家长带着小孩子,反应过来今天是周末,这应该是学校向同学和家长发放了公益票的结果。小孩子看到比赛都非常激动,格外捧场,广播里现场主持说让大家站起来就站起来,说让欢呼就让欢呼,说让鼓掌马上就掌声雷动,几下就把现场的气氛推向高潮,观众们都特别给面子。 祁天重新调试了一下起跑器的位置,试了试,难得的现场氛围让他一时有些想笑。他试着跑了跑,然后在赛道上放松跑了几十米,又折返回来。 当目睹了邻道的沈清泉时,往事止不住浮现。 祁天顿时感觉肾上腺素飙升,身体的肌肉变得紧张起来,很快就从孩子们的欢呼声中回过神来,进入到比赛状态。 他没想到沈清泉会主动和他说话。 “你半决赛跑那么快,是不是要竭尽全力,给我个下马威?” 祁天揉了揉鼻子,看沈清泉那表情竟是认真的。 他摇摇头。 “你不配。”他说。 沈清泉的脸色一下就白了。 决赛有体育频道直播,所以加入了现场介绍运动员的环节。现场主持会念出运动员的姓名,所代表的省份,再加入一些过往的荣誉。 “六道是来自平山省的沈清泉,他在过去四年曾在全国青少年田径冠军赛和锦标赛中集齐了该项目的金牌、银牌和铜牌。暌违金牌已经有两年时间了,今天他会不会重新站回到最高的领奖台上呢?” “四道是来自路山省的卢青舟,今年冠军赛的金牌获得者!这是路山省的田径新秀,练习田径的时间不长,却已经有着天才的表现。今天他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惊喜?我非常期待!” “最后让我们来介绍,五道是半决赛就跑入11秒的祁天,他代表南江省出战。这也是冠军赛和锦标赛的双料冠军!他是否能从年初冠军赛中触底反弹,卫冕成功?让我们拭目以待!” 祁天踏上前一步,朝着现场观众和镜头挥了挥手。他抖动抖动身体的肌肉,让自己放松下来。 这个主持人对调动现场的气氛显然非常在行。他刚刚那番介绍,基本把各个运动员的实力高低和过往经历都表露无遗,并无偏袒,却又有着那么点儿激将法的味道。对于成熟的运动员来说,这可以充分调动比赛的积极性。没拿过冠军的想要拼一拼,拿了冠军的想要守住荣誉。但如果运动员的心理状态不好,这些话也许会起到相反的效果,让成绩优秀者傲然自满,让落后者颓然或心急。 “各就位——” “预备——” “砰!” 现场的观众都站了起来! 百米大战只有十秒出头的时间,可以说是转瞬即过,它可以迅速把人们的胃口吊到最高处,然后一下子放下来,有着如同坐过山车一样的刺激感。 徐捷站在看台的教练区录像。 他举着手机的手很平稳。 出发前两步,祁天并不占优势。但达到最快速度之后直起身子,不过几步的光景,祁天已经冲到了最前面! 这一段加速是祁天的固有优势。他扬起头冲在最前面,逐步扩大着与对手的差距,跑到75米处,已经只有卢青舟可以勉强跟随,只差半个身位左右的距离。 祁天俯身向前,头带着双肩先冲过了终点。 徐捷按下停止键,向屏幕看去。上面已经显示了最后的成绩:逆风0.1米/秒。祁天:10秒92。卢青舟:10秒99。沈清泉:11秒21。 祁天仍在跑着,好像刚刚经过的并不是终点。 现场欢声雷动。 祁天又跑了小半圈,绕过了那个弯道才停下。他这才顾得上抬头去看自己的成绩。 他想他做到了。他拿到了进入国家队的敲门砖。 他停下脚步,这个时候汗水反而像返劲儿一样流下来。 他伸手擦了一把。他一时也分不清楚,擦下的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 摄像师纷纷扛着机器跑过来,将镜头对准他。 祁天只说了四个字:“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这一切都通过体育频道的直播传到了每个田径迷眼前,也传到了祁天的家里。徐文瑾看比赛全程都没敢坐下,一直站在离电视机很近的地方,生怕站的远了就看不到比赛的全貌那样。此时,她不由得开始落泪。 颁奖仪式上,祁天将金牌紧握。这枚金牌的做工很漂亮,雕花精致,色泽光鲜。他想要把它送给徐捷作为感谢,圣诞节快要到了,这是他提前送上的一份惊喜。 赛后有一场新闻发布会,奖牌获得者都在会议室坐下来接受采访。 徐捷站在外面休息厅的角落里,许多教练也都身处此地。他们的面前是一块大屏幕,直播着会议室内的场景。 主持人介绍了一下几位运动员,恭喜他们夺牌,然后就开启了自由提问环节。 体育频道的记者率先向祁天提问:“今年三月冠军赛后你遭遇到许多网友的骂声,到如今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这可以说是一场漂亮的回击。你想对网友们说些什么?” 镜头对准了祁天。 记者们提问前会对运动员的回答有一个预判。他想,祁天会说的无非就是争议帮助他成长、他会继续加油做的更好等等。 祁天握住麦克风。他看向镜头,清晰地说: “我永远不会原谅。” 现场一下一片骚动。卢青舟诧异地看向祁天。 沈清泉则低着头,死盯着白色的桌布。 “那些嘲讽和攻击我,没有底线地造谣我,用各种恶毒的话语抹黑我的人,我一个都不原谅,”坦然地望着镜头,祁天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通过网络就可以对隔着千里之外的活生生的人随意点评,从他的只言片语里编出一个崭新的故事,还要言之凿凿地说这就是真的。如果说片面的判断还有情可原,那对我们运动精神的无端谩骂则是我没法置之不理的。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对当事人造成多大的伤害。他们难道不该为自己打下的字负责吗?” 抨击一个运动员缺乏基本的运动精神和专业素质,对运动员来说无疑是致命一击。 他的问话十分凌厉又有力,现场陷入了沉默。正看着电视机的观众也屏住了呼吸。 他们在等待祁天的答案。 祁天摇摇头,很无奈地轻声说:“很抱歉,是的,他们没法为此负责。极少的人真的触犯了诽谤罪,更多的人是从一件真实的事件里发散出许多自以为是的想法。” 说这话时,他瞥了一眼沈清泉,似乎不经意的样子。 “即使事实是捏造的,也很少有人会真的有勇气拿起法律的武器为自己辩护,他们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所以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我们不得不学着与网络暴力共处,尽量不让它伤害到我们。但我选择不原谅,是因为我坚持他们站在错误的一边,有些存在并不合理,这一点在我心里是不可更改的。” 他放下话筒,现场鸦雀无声。 休息室内也陷入了沉默,原先的叽叽喳喳声消失了。许多人抱起手臂,紧紧盯着屏幕。徐捷望着镜头里的祁天,却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很满意。 他想少年人就该如此,他们带着愤怒的棱角去碰撞世界。痛苦和挣扎后他们也会和世界和解,但他们绝不会只停留在这里。他们会发出自己的声音,告诉世界某些处置方式是彻头彻尾错了的,然后推着时间的车轮以另一种方式往前行进。 后面陆续有人提问,有的就着祁天刚刚的话头,有的则说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最后有一个年轻的马尾辫女孩举手提问,她看起来刚大学毕业不久。 她站起来就说:“我来自《京城体育周报》,我同样向祁天提问。同时我也是你的粉丝,曾经在田径论坛上发帖帮你说话。在‘体育人说’里,我的ID叫‘梦琳’,你也许记得我。” 祁天笑了,说:“是的,我当然记得。” 他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梦琳”说她非常同意祁天刚刚所说的话。不过作为结语,她想问一个轻松一些的问题。 “从低谷重返巅峰,你有没有特别想要感谢的人?” 祁天捏住话筒,想了想,他说他要谢谢自己的父母,老师,同学,朋友,还有帮他说话的网友,是他们让祁天知道世界上还有像这样始终信任他、愿意顶着舆论的风浪替他去争辩的人。 他停顿一下,说:“我最感谢的,其实是我的教练。这七个月来他帮助了我很多,我常常觉得我们有很多共同点,比如我们都有放不下的事。他教会我不要逃避,要学会面对。我也想对他说……” 祁天鼓足勇气,顺畅地说了下去:“我们可以和那些放不下的过去和平共处。我们正在尝试,我希望我们还能继续努力坚持下去。” “特别谢谢他。我说完了。” 短暂的静默后,那个女孩开始带头鼓掌。 渐渐地,会议厅里爆发出一阵掌声。经久不息。 女孩拍的很用力,掌心已经微微发红。 卢青舟也真诚地鼓着掌。沈清泉的双手拍动着,但他仍没抬起头。 祁天站起身,向大家鞠了一躬。 他说:“谢谢你们。” 吐露了这些最想说的话,他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终于被卸了下来。 走出会议厅后,徐捷和祁天拥抱了一下。这是他们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庆祝。 “孩子,是我该谢谢你。”徐捷说。 祁天摇摇头,他觉得眼底开始变得湿润。徐捷察觉到这一点,低头轻声说:“那边有照相机,一会儿还要拍照。” 祁天仰起头,试着让眼泪倒流回去。他成功地没有哭出来。 那天结束了尿检等事项后回公寓的路上,祁天收到了来自袁朗的微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我看了直播。你做的漂亮。” 最后加了一个“胜利”的表情,手握着拳,食指和中指伸出来,比着“V”的形状。 祁天不由得笑了。 新闻发布会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网友们开始讨论,在年初针对祁天的那场风波里,主流的意见是否是正确的?凭着只言片语去捕风捉影,实在是件荒谬的事,可大众为何会被牵着鼻子走,理性的发言为何会被意见的洪流埋没?其中的原因实在值得深思。 许多人早在发言前心里已经认定一件事的所谓“真相”,以诛心的揣测勾画出一场惊天的大戏。无论当事者如何解释,无论事态如何发展,如果这些人的目的不过是想方设法拐到他们设想的轨道上去,事实无用、逻辑无用、情理无用,讨论本身也就失去了应有的意义。 “身边风”起初还在以各种理由删帖,但他微薄的力量已经不足以遏制讨论的展开。后来话题被不断引申,人们开始思考究竟应当以何种姿态和立场对公众人物进行评价,如何自从众与癫狂走向清醒与理智。一时间,祁天的发言引发了许多关于社会话题的辩论。 有人说,争论前应当先厘清真相究竟为何物,不要让网络平台变成宣泄情绪的垃圾场。也有人说,大家也不应当将任何人的一点特质无限放大。人无完人,本就没有谁做的每件事都是值得推敲的,何况大家所能看到的往往只是万木丛中的一小片枝叶。而暴露在公众视野中的人物,也没有义务要遭受那种武断的指责。 后来祁天去旁观过他们热火朝天的发言。遇到他同意的意见,他会悄悄点上一个赞。看见固执己见不松口的,他也不会生气,或者说没那么生气。 祁天知道,他应该不会被这些东西伤害了。 他心中有一片更广阔、也更重要的天地。 第二十四章 祁天回到江海县一中,参加了一月的期末考试。 之后他将去到京城的国家青少年田径队。短暂的中断后,他将继续做一名运动员。 他从叶雨那里得知,孟山路终于要拆了,因为那一片要支援高铁建设。江海县这个小县城终于也要通高铁了。拆迁的补偿还不错,可以让他们原本收紧的家庭情况稍微宽裕一些。这是一个大好的消息。 期末后大家来拿假期作业那天,杜老师为祁天举办了一个简单的欢送仪式,还买了一只小的奶油蛋糕给他。讲台上她笑着说:“你这一下走了,我们明年运动会得再努力十倍才能有战胜十三班的着落啊。” 下面有人起哄说:“杜老师您别瞧不起人,我们明年肯定还是第一!” 杜老师带了七八拨学生,早就习惯了这样离别的时刻,无论是像这样突发的,还是三年一度集体的。但对同学们来说,这却是不多见的。袁朗、谢鑫鑫等人带头说“苟富贵、勿相忘”一类的话,教室里弥散着许多努力为之的笑声。大家不希望气氛太过悲伤,但叶雨等几个女生还是悄悄抹了几滴眼泪。 祁天将蛋糕切开分给了班上的同学吃。 叶雨就坐在讲台前边,他先把一块蛋糕递给叶雨。叶雨没有要,递给了身边的同学。她说这块蛋糕就算先欠着,等将来再碰面了,让祁天请自己吃一顿大餐。她想给未来留一个念想。 叶雨问:“你和你舅舅都要去京城了吗?” 祁天摇摇头,“只是我自己去。哦,我好像没和你讲过,舅舅本来住在美国。他这边的房子好像已经卖出去了,还在办最后的手续。” 她想了想,轻声说:“那……你还会回这里来吗?” 祁天说:“我会的。等到放假的时候。” 他答应的很郑重。叶雨笑了。她说她想考进京城的大学里,到时候还要麻烦祁天做导游,带她看看京城是什么样子的。 临走时,祁天还是拿了一本假期作业放进包里,虽然他知道自己不会去做。江海一中的假期作业是许多四开纸的卷子,各科都装订在一起,形成厚厚的一大本。封面是牛皮纸,上面印着“江海一中寒假作业”的字样。他觉得他应该留下这样东西作为纪念。 离开校园时,祁天在操场上蹲下身,抚摸了下红色的塑胶跑道。 那日祁天没有骑车回家。他背着书包,行走在江海县宽阔的江水边上,也行走在崎岖幽深的小巷里。江海常年无雪,湿润的冷气缓缓浸润他的骨髓。祁天裹紧了衣服,每一步却仍走的很慢。他忽地听到声哭腔,高抬起头,从两边平房翘檐的缝隙间看到飞鸟穿行。他说不清自己听到的是鸟叫声,抑或是风声呜咽。 一月中旬祁天回到北城,他将短暂地停留三天,祁昊陆对他要去国家队的结果很满意。他说:“说实话我挺意外的,你当时在徐捷那里,我是真的不放心。当初他自己队里出了那种事从美国跑回来,这说明他根本就连点责任心都没有嘛……” “爸,”祁天打断他,“你别这么说舅舅。” 祁昊陆停了下来。 “如果舅舅真像你说的那样没有责任心,他不会那么难过。他也不会放弃别的大学和俱乐部的邀请在国内找个小县城窝着,”祁天说,“您对他明明不了解,可不可以不要随便去点评他身上发生的事情?” 他再不会随意将石子丢向自以为合适的对象,他也在试着阻止别人这样做。 祁昊陆愣住了。他一时想发火,问儿子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但接下来祁天用三个字就堵住了他的嘴。 他轻声说:“对不起。” 祁天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轻轻关上了。 他背靠着门,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从三月的冠军赛到现在,祁天不止一次地眼含热泪。但他始终没有大哭过,直到回到北城的第二天。 下午祁天和郑小北出去玩,回来后他们分乘1路和10路车走,祁天独自坐在1路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当时已经夜里快九点,公交车摇摇晃晃,如同母亲摇着襁褓里的婴儿,这让他昏昏欲睡。 半路上来了两个青年,满车厢的座位他们偏偏不坐,就站在后门前。他们好像喝了不少,身上带着不好闻的酒气。祁天悄悄戴上了口罩。 其中一个说,不知道今晚回去干什么。 另一个说,我看了今天报纸,提到去年今日森林火灾那八位消防烈士,一年了,咱们得回去给英雄烧烧纸。 那个说,这么晚回去,恐怕卖纸的店都不开门了。 这个说,那就把今天的报纸烧了,让英雄们看一看最新的消息,也让他们看一看,还有人记得这一切。 两人没几站就下车了。车里只开了司机头顶那一盏灯,后排昏暗,没人注意到祁天突然之间就泪流满面。他起初极力克制,无果,终于发出几声哽咽,最终痛哭失声。 司机听到声响,几次回头,看被湮没在阴影里的男生。他问小伙子怎么了,是不是失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头再来就是了。祁天反反复复的摇头。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在为什么而哭。 一月底,北城下了第一场雪。今年过年比较早,放假也早,碧山寺的香火十分兴盛。山上积雪,没什么人往山深处走,山云寺依旧清净寂寥。 山云寺本有几个居士常来拜访,现在赶上过年,居士也去走亲访友了,只留僧人一个在庙里。他依旧严谨地做每日该做的事,晨曦初露时打早觉板,然后敲三遍钟和一趟鼓。数十年如一日,心中安详,如一面不被惊扰的湖水。偶有不知名的小鸟来和他为伴,成了山云寺最常见的客人。 这一日早课过堂后,僧人从第二进屋子进到第一间,意外地发现有人已经进到了寺中来。他在里屋用食,这人又没发出什么声音,竟完全没察觉。但只看一眼,僧人就知道了他是谁。 那人穿着深蓝色的羽绒服和牛仔裤,脚上踩着白色的旅游鞋,头发微长,背影高而瘦。他正十分自来熟地上下打量这里的布置,转过来冲僧人笑了下说:“我这是第一次来,你这庙还真挺不错的。你在这儿做住持?” “不只是住持,这庙里所有事务都是我操持的,”僧人走过来,有点无奈地说,“徐捷你这人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啊,想找你的时候总没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了。” 僧人名叫孙小牧,是徐捷的大学同学。在校园那阵子他就常研究佛学,脖子上挂一串佛珠,走在校园里格外瞩目,毕业后他保研读书,期间抵抗了一番家里相亲的压力,紧接着就剃度为僧了,彻底断掉了父母抱孙子的念想。他周转几个地方,才在北城拥有了一间自己的寺庙。没有政府资金支持,倒也免了一些勾心斗角的叨扰。 虽说孙小牧的身份在旁人看来是有些特别的,但平日里和徐捷等朋友插科打诨,耍贫斗嘴,一点不亚于这些世俗之人。当初他曾称自己、徐捷和秦政是“体大三美”,还将自己不要脸地居于首位,风传一时。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孙小牧同他们吃饭时哪怕见了只扑入水中而死的蜜蜂都要为它三皈依,还要对此发表一番感慨万分的讲解,难免让别人觉着有点小题大做。 这寺庙百年前有位师父在此居住,只因山中可以避开战争炮火。后来它荒废多年,孙小牧再来到此处接手时已是杂草遍地。它不在居民区里面,又不如下面的碧山寺出名,起初只有下面村庄里的农户会偶尔上来帮忙。孙小牧会定期去北城的养老院送些吃穿用度的物品,因此结识了些人,后来便有了居士上山进庙拜访,这里才算是有了点人气。 他们进屋坐下来,孙小牧倒了茶给他喝。两人相熟,徐捷上来就说茶一般,孙小牧马上回嘴说自己秋天刚刚行脚了一千多公里,后来又捐了不少东西,如今一贫如洗,不比他之前赚美金,哪里来的好茶招待他,不喝白水就不错了。 他们叙了叙旧,话题渐渐回到当下来。 他们聊到祁天,也聊到当下成为热议焦点的网络暴力。徐捷这才得知孙小牧也间接地受过其害。有位年轻大学生曾进寺来拜访,与孙小牧相谈甚欢。他后来在网上发帖,对山云寺大加夸赞,评论里众人却说这人身居小庙,定是神棍无疑,将他种种好处都一拍子打死。大学生争辩无果,上山来与孙小牧聊起此事,愤然不平。孙小牧让他不要再把寺庙放到网上。若是有缘人,自然会在庙里相会,孙小牧不需募捐也不强求香火兴隆与大寺抗衡,也就不想去惹这个麻烦。 互联网时代,信息与意见喷涌,如泥沙俱下。如何与它和平共处,是每个现代人必修的一课。无论身处俗世还是看破红尘,谁都逃不开。 孙小牧笑问:“怎么突然想起来见我?” “这是我最后一站,”徐捷说,他的语气轻松起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和我爱人准备复婚,明天我就要回美国了。” 比赛结束后,徐捷给考芙琳打了一个电话。他说这里的事情结束了,一月底他会回到美国去。考芙琳问他,这次他还会不会离开。 他说不会,然后问考芙琳,她是否会答应自己重新向她求婚。他听到她在电话那头哭了。她说她一直都在等这一天的到来,从来都没怀疑过。 他对她说对不起,她让他不要这样讲,她从来都没有责怪他。 在生活某些无可奈何的片段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做错过什么,但悲伤的故事还是顾自发生了。 后来换了儿子来接电话,儿子兴高采烈,徐捷却听到电话那头隐隐有抽泣的声音。他顿时觉得鼻酸,无法说出连贯的语句。 儿子独自说了很久,忽地停顿,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你在哭吗?” “没有,孩子,”伸手抽了张纸巾,他说,“你接着讲吧。” 孙小牧问他:“回美国后,还做老本行?” “对,有一家田径俱乐部聘我做教练。” 孙小牧拱手说“恭喜”,又贫嘴说:“要不要给你串开光的珠子,再祝你早生贵子?” 徐捷白了他一眼。 最后,孙小牧还是从柜子里找了一袋红枣,执意送他,让他转告考芙琳说这朋友少年出家,家境贫寒,只有先以此作为祝福了。 “最开始我不明白,我姐姐怎么突然把孩子送到我这里,”徐捷说,“后来问了祁天,他说他们去寺庙求签,求什么高僧给他们指点了一条明路。我当时就猜到,那个人应该是你。” 孙小牧哈哈一笑,“没错。我一见你姐姐的面就把她认了出来,你上大学那阵子她总来看你。不过,她肯定已经不记得我了。” 徐捷取笑道:“敢情做你这一行,最重要的是不能脸盲。” 孙小牧和徐捷联系密切,祁天身上发生的事他也略知一二。那一男一女前来求助,他脑子微动就明白了事情大概。之后说一句准一句,也就不足为怪了。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出家人戒律中有一条叫维口食,是说出家人不能通过巫术算命来求衣食,”徐捷漫不经心地和他说笑,“你解签算命,算不算破了这戒?再说你把他引到我那里,就不怕他没了父母的庇护反而容易出事?” 孙小牧却摇摇头,摇头晃脑地说:“我解那签分文不取,没求任何钱财,这是其一。其二,万般法门都是出路,造化如何还看个人修行。出路是他走出来的,而不是我给的。我不解这签让他留在北城,还是解了这签让他前去江海,又有什么分别。” 他说的轻松随便,并非一本正经,话语中竟暗藏禅意。 徐捷愣神片刻,长笑起来。 “是啊,万般都是出路。” 他念着,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寺外又开始落起小雪。薄薄的几片雪花轻扬地落在厚重的积雪上,很快融入其中,成了它新的构成。一只喜鹊落入其中,一跳一跳,净雪上落下它小小的爪印。似乎觉得没什么可玩的,它飞上高枝,抖落下枝上一片雪,发出声声轻啼。 次日中午,徐捷拖着箱子来到机场。他用手机查看了下邮箱,发现编辑给他发来了邮件,希望他更改一下那部最新长篇的结局。“我们正在和出版社与影视方对接,一起商谈后觉得这个结局有点太悲情了。现在大家都爱看大团圆的美好故事。不过还要征求您的意见才能最终决定。徐先生,您觉得呢?” 他匆匆回了一个字:“好。” 上飞机后他打开电脑,将结局更改。 无奈而痛楚的结局被扭转。他写下的是一对矛盾冲撞的男女试图放下对往日的执念重归于好,没写下的是日后熬人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过往时光如暗涌一样的赶不尽、驱不散。少不了这种磨人的时候,但在书里,他不必说。 合上电脑,徐捷向舷窗外望去。高空寒冷又晴朗,日光很足,把洁白又蓬松的的云朵照的发亮。 徐捷想到阳光照射在跑道上的情景,那时跑道是金色的。他想他要感谢它。 徐捷追问过孙小牧,祁天的父母所选的那支签上究竟写了什么。孙小牧只是笑而不语,倒滚烫的茶来堵他的嘴。他不知道,孙小牧在那签上是否真的看到了未来。 在这半年多里,他们终于明白一个天生的运动员和跑道是无法分开的。一个天生的教练员也是这样。徐捷承认,他无法放下田径教练的工作,在跑道上指导学生训练是让他感到最快乐的事情。 与考芙琳通电话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到他照旧每年去博顿的墓前放下一捧花的时候,原先白色的墓碑变成漫长的阶梯。博顿坐在一辆停靠在阶梯最上方的单车上,和过去一样热情地向他打着招呼。徐捷想要踏上阶梯,但博顿对他说不可以,神色少有的严肃。然后博顿打个呼哨,骑着单车离开,与他渐行渐远。 徐捷愣神良久转过身去,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向前平铺的阶梯,尽头是一扇木门。他走上前,将门把手转开,还来不及去看门后究竟为何物,便大梦初醒。 或早或晚,每个人都会寻觅到新的出路。 徐捷和考芙琳会携儿子搬去奥斯汀,那里是他将供职的俱乐部的所在地。也许他仍然不能完全地抛开往事,他依旧没法面对曾经在那个校园里发生的一切,但至少他正在试着走出来,这就足够了。 他忽地感到心中清明,像舷窗外那飘逸在蓝空里的云,亦像寺庙院落里堆积的纯白的雪。清明并非空空如也,而是他起先意识到心里有块化不掉的坚冰时想跑,以为换个不那么冷的环境坚冰就会消融,然而无果,于是他选择正视,学着和坚冰以更恰当的方式共处。而不是你追我赶,你抓我逃。他静静地凝视着心底的一切,包括那块至今都没完全融化的冰。 飞机的航线绕了小半个圈,它飞到了京城的上空。 垂直向下八千米,京城田径训练中心里,少年们正在操场上奔跑。 汗水与泪水,尽情地挥洒在脚下的跑道上。 以不同的方式,他们都在将这明亮的、金色的阳光紧紧拥抱。 注: 在2020年东京奥运会即将到来之际,谨以此文向运动员、教练员等所有体育工作者致敬 非常感谢大家的阅读!我们下一部作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