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荣秋 作者:不轻微 陈荣秋留学时爱上了华人教授晏西槐,晏西槐事业在此,陈荣秋却有毕业后不得不回国的理由。 看不见前路的感情在陈荣秋回国时中止,陈荣秋原以为两人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四年后,他还是出现在了晏西槐的婚礼上。 以观礼亲友的身份。 表里不一攻×理想主义受。 晏西槐×陈荣秋,十岁年龄差。 HE。 总体是个谈恋爱的故事,某些细节设定经不起推敲。 有心向甜,但写的时候总是很丧。 更新时间不定长度不定,不能保证日更。去留随意,谢谢。 第一章 温差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登机前接到秦蓁的电话,那边轻声细语地叮嘱他记得加衣,保重身体;江城四季如春,但这个时候对于北半球大多数地方而言依然是寒冬。 陈荣秋不想驳了对方面子,只好温声答应了,心里想着回来之后找时间与她认真谈谈,他不能耽误别人。 一路上也没睡着,脑子里想着这件事,又有其他事一涌而上。他心里乱,头脑也昏沉起来,下机的时候被骤冷的气温一激,太阳穴就开始刺痛。 前面大概是个旅行团,到达时间较晚,他们却是激情不减,说说笑笑。陈荣秋身体不舒服,看着他们却也是笑笑,又转头看外面:夜幕中隐隐约约看见远处的几架飞机,和被玻璃幕墙反射回来的他自己的倒影。 出关还算顺利,小谢等在外头,一见他就笑着向他招了招手,他就也笑起来,点点头。 “老大一早就给我消息,说江城暖和,您过来怕是要不适应这边的天气,特意叮嘱我带上这个。”小谢把臂弯里搭着的大衣给他披上,陈荣秋就任他动作,伸手理了理围巾,无奈笑了笑,向他道谢。 他在这里生活了五年,在暴雪中修过门、烈日下拦过车,只是很长时间没有回来,更有几分情怯,师兄未免把他想得太脆弱。 于是问起师兄近况。 小谢就说:“前年大嫂怀上小公主的时候把烟戒了,人清爽很多,酒倒是还喝,最近也注意收拾自己了,说是不能让女儿嫌弃他。” 又说:“周六就回来,老大说不用给您安排住处,您已经有安排了吗。” 陈荣秋点点头,拿出一张纸条递给他:“麻烦你把我送到这里就好。” 屋子里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只是光洁无尘,花瓶里也换上了鲜花,想必师兄吩咐人今早来打扫过。 陈荣秋把大衣搭在衣架上,拉开窗帘,看外面黑沉的天色和稀疏灯火。 他来这一趟并非因为公事,没有随行,拿到批准也费了一番功夫,他早过了冲动的年纪,却偶尔还是会做出一些冲动的事。 回程的机票是下周三,七天时间,对陈荣秋而言已经够了。 头痛仍在继续,他把收到的消息放在一旁,冲了个澡躺下。 在车上时给师兄去了封邮件,那边很快回过来,让他有事就找小谢,一切等他回来,看得陈荣秋哭笑不得,搁置一旁。 现在躺在床上强迫自己进入睡眠,陈荣秋心中划过种种安排,暗道有些事情交给小谢确实要方便一些。 第二天就把电话拨了过去。 那边听了他的要求,语气有些疑惑,却妥帖地应了下来,说:“您放心,邮件我已经看过了,没有问题,我马上替您安排。” 陈荣秋就说:“不着急,交给你们我是放心的。” 但他放心了,有人却不见得放心,隔天他师兄的电话就拨了过来。 陈荣秋正在他师弟的研究室,铃声响得突兀,师弟和他的学生们闻声看了过来,陈荣秋只好歉意笑笑,拿起手机推门出去。 师兄在那头问他:“怎么突然就要卖房子?以后都不回来了?” 陈荣秋笑了笑,说:“你也知道我的情况,这次出来费了不少精神,以后是轻易动不得了。” 师兄说:“也不用卖了,好歹有个念想,我替你看着就是了。你实在要卖,卖我也行。” “都要结婚了,”陈荣秋淡淡说了句,“我这个念想留着,挺不尊重人的。” 那头一时无话。 他站在楼下廊边,看庭院中、路旁萧条的草木,迈步下了台阶。 他又笑了笑,说:“我找小谢帮忙也不是为了卖你房子,我早有这个打算,不过趁这个时候办了,你放心。” 师兄就只好叹了口气,不再说这个,又问他在哪。 陈荣秋说:“王衢这。” 察觉到对方欲言又止,他就问:“你想说什么。” 师兄说:“今天有一门社会政策分析,是晏教授的课。” 陈荣秋沉默片刻。 师兄说:“我让王衢把教室发给你,去看看吧。” 半晌,陈荣秋说:“倒是不觉得您日理万机了。” 王衢也没二话,陈荣秋撂下电话没多久,那头消息就传过来了。 陈荣秋看了一眼,把手机调了静音,感觉指尖有些凉,就把手放进了大衣口袋。 校园里人不多,有男生踩着滑板与他擦肩而过,他侧身让了让,顺势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砖红色建筑。 冬日校园的凛冽气息多年如一,走在其中难免回忆扰人,陈荣秋也无法逃过。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晏西槐。 他曾经认为,时间可以治愈一切无法言说的内心,却没料到他躲开了撕心裂肺日夜煎熬,涓涓细流无声侵蚀,是因为那无法言说已经成为支撑他运转的一部分,成为他的一部分。 如同呼吸一般,不起眼,但不可缺。 他处理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偏偏对这件事束手无策。晏西槐不属于陈荣秋所熟知和经营的那个世界,他安然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陈荣秋曾经得以进入,最后被迫离开,到现在他仅是一位过客,只能匆匆回顾,难以驻足停留。 但时间磨不断,距离可以,他这样想。 陈荣秋不紧不慢地找到教室,在门边驻足。 他尝试去听里面的声音,听来听去却发现耳中尽是自己的心跳声,陈荣秋苦笑,干脆背靠着墙,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抬头去看顶窗投下来的天光。 远方的塔楼被顶窗捕捉,送到陈荣秋眼中,他注视塔尖,耳边渐渐传来一墙之隔的授课声。 音色醇得像酒,带了几分笑意,讲德国的社会保障,是他熟悉的、似曾相识的声音。陈荣秋甚至能想象这声音的主人是如何倚坐在桌边,漫不经心地侃侃而谈;他讲课总是容易将话题向四面八方发散,到最后不经意一伸手就将线索扯回最初的主题,四面八方环环相扣。 陈荣秋很爱听。 无所谓他讲什么,课堂上、生活中,陈荣秋总爱听晏西槐说话,听他讲“社会福利的发展史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国家的发展史”,听他闲谈自己的车半路罢工,有个好心的同学借给他一辆自行车,哪怕是最后对陈荣秋说的那句“你应该回去”,也让他记了五年,生不出丝毫负面情绪。 但现在晏西槐要结婚了。 接到消息是约三个月前,京城,他与秦蓁第一次正式见面。陈荣秋赴会之前已经有所考虑,上面对他的婚姻状况非常重视,这次也是领导牵的线,他没法推辞,更何况处于他这个位置,未婚就是阻拦他往上走的一块拦路石,必要的时候他会考虑结婚。 但王衢的消息似乎是踩着点,在陈荣秋借口起身去结账的时候发了过来,当着店员的面,他只看了一眼,而后平静地签单。 他回去的时候秦蓁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陈荣秋这才愣了愣,意识到他自以为云淡风轻,其实从刚才开始就是在强作镇定,勉强得连不相干的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于是他笑了笑,说:“家里出了点事,我先送你回去吧。” 深埋在身体内部的感情总是会在人们将它遗忘的时候跳出来给出致命一击。 陈荣秋在几天后委婉表示了自己的拒绝,随后回到江城,开始准备出境申请。只有他自己知道,支撑他如今站在这里的是近三月不曾停歇的冲动,和背后一份又一份的陈述报告。 而此时背靠着墙,他松了一口气,一墙之隔的另一侧,晏西槐的声音是安逸宁和的,如同他的生活,那里面不应该有陈荣秋,他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陈荣秋站直身体,回头看了看身后关上的门,沿着来时的路慢慢离开。 天气阴沉,乌云压得很低,大雪将落未落。陈荣秋在路旁驻足,抬眼望向远处的塔楼,那个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钟声,风扬起他的衣摆,而他平静地注视着那座楼。 多年前也是一个这样的冬日,满目萧瑟,晏西槐从那座石砌的古老建筑中出来,恰好对上陈荣秋的视线。 或应说陈荣秋的视线一直平静地等待捕捉晏西槐的目光。 ——他静立在路旁有一段时间,大衣线条流畅,而他身形挺拔如同一颗雪松,眼神是坚韧而平和的,晏西槐在楼上窗边讲课,余光里就是他的身影,如同一尊栩栩如生的塑像,伫立了近四十分钟。 惯例要多说几句的Prof.Yan今天准时下了课,他的学生大多认识陈荣秋,三三两两离开时便笑着向路边的他问候,陈荣秋微笑回应,等晏西槐最后出来看向他的时候,陈荣秋眼中还有未散的浅淡笑意。 晏西槐向他抬了抬手,走到他身边,两人彼此无言,并肩而行,步行离开了校舍范围。 “论文已经通过了评审。”身侧有自行车驶过,晏西槐虚虚抬手一挡,打破沉默,“回国之前可以放松一段时间。” 陈荣秋却转头看另一侧:那是一间小酒馆,他们正巧经过,学生们对这个地方都不陌生,酒馆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叫“共和国”。 陈荣秋于是笑了一声,“你还真是理智过头。” 为陈荣秋是否应该回国,他们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矛盾浮出水面,是在陈荣秋论文架构成型,离开服务了多年的NPO,开始整理过去的田野笔记的时候,或者说两人多年来心照不宣地忽略“将来”的问题,任由它如同一个定时炸弹被浅浅掩埋,自欺欺人地当它并不存在,同时等待着它某一日的突然爆发。 晏西槐说:“你应该回去。” 陈荣秋突然觉得疲惫,最初的时候,他愤怒、难以置信、甚至不计后果,但到了这个时候,一切暴烈的情绪归于平静,只剩下从心底涌上的深深的疲惫。 他不想再争执了,他希望情绪能够战胜理智,哪怕一次,成为主导他前进方向的理由,晏西槐却不厌其烦的用事实告诉他,他应该回到正常的轨道上。 这样的交流已经耗尽了陈荣秋所有的心力,到了这个时候,他只想平静地告诉晏西槐:不然算了吧,我知道我爱你,这样就够了。 但这句话到陈荣秋离开的时候,都没有被说出口。 第二章 晏西槐的未婚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三个月来,这个念头总在陈荣秋不经意间浮现,王衢他们没有主动说过,他也并不去问,他总是这样,明明能够成熟稳重地处理所有棘手的难题,但在难题到来之前,总逃不开自欺欺人。 只有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才能得到一句迫不得已的流露。 师兄到他家的时候,陈荣秋正坐在窗边的地毯上,把散落一地的书一本一本放进纸箱。 是保存得很好的书,他整理得很慢,拿起一本书的时候总要看一看封面,再信手翻一翻,如同从记忆的乱流中拾起一块碎片,由它观想过去的时间。 师兄四下看了一眼,说:“也没必要这么急。” 陈荣秋才抬头,顺着他的话看了看空荡荡的房子,笑了笑。 “是时候了,把这些东西整理完了才能放心地走。” 他把手中的书放进纸箱里,撑着地站起来,转身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端着杯咖啡递给师兄,随手往地面指了指。 “随意坐。” 师兄:“……” 师兄从善如流,坐在一旁看他师弟整理旧书,一时无言。 沉默许久,陈荣秋不怕他师兄觉得无聊,但正事总是要讲。他抬眼看看他师兄,主动说:“没有什么想问的?” 难得他摊开了想说,师兄掀了掀眼皮,下巴一点,牛头不对马嘴地说:“这种时候按理说该有旧照片从书里掉出来才对。” 陈荣秋倾身去够远处的书,顺势点了点头:“我们有理由期待这样的惊喜。” “但我看你其实心不在焉。”师兄语气不重,意思却是不认同,“我以为你已经考虑清楚了,斩断前尘的姿态很决绝,现在在犹豫什么?” “嗯?”陈荣秋反应过来,见他师兄神情隐有担忧,笑容扬起只有无奈,“我没有在犹豫什么,只是偶尔放空一会,权当休息。” 师兄不置可否,见他不想说,也不再追问。 陈荣秋叹气,补充道:“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确实会偶尔设想明天的场景,也仅止于此了。” 第二天就是晏西槐的婚礼,陈荣秋没有邀请函,他会随王衢一同入场,对此,陈荣秋难得紧张,他很难确切地分辨自己的心情,正如他因为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晏西槐对另一个人宣誓终生,而数日间心不在焉。 师兄到底是看穿了这样的情绪。 唯一能够确定,与陈荣秋表现出来的姿态全然不同的是,他根本没有那么容易放下。 但陈荣秋不想说,师兄也不再深入,有些事情总归不需要说得太过直白,因为人的真心并不如想象中埋藏得深,而是扒开表皮就能看见其中的支离破碎和鲜血淋漓。 沉默就是最好的保护。 话题转向,师兄接了下去,简单说起明天的安排,陈荣秋换了一个空的纸箱理书,偶尔应和,他得到的信息已经足够支撑起他在婚礼现场的从容得体,至少在这个时候,陈荣秋是这样认为的。 但真正来到现场,在王衢身边入座之后,陈荣秋只能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来回应那个有些天真的自己。 他终于见到了晏西槐。 从陈荣秋的角度来看,晏西槐着实变了很多。 他们初次见面时,晏教授刚过而立,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那时他的五官舒展,还带着些二十岁在他身上留存的朝气,授课风格自成一派得在学生中小有名气,但陈荣秋始终认为晏西槐那张脸大约能在其中占上两分的比重,剩下六分还得归功于他的重量级刊物一作数。 但十年后的今天,陈荣秋时隔近五年再次见到晏西槐,却当先被晏西槐逐渐染上霜色的鬓发刺痛了眼睛。 没有什么能比这个让他更深刻地感受到时光的流逝,而他们已经不再年轻。 作为今天的新郎,主人公之一,晏西槐全身上下每一处无一不得体,就连他唇边微微浮现的笑容都显然恰到好处,然而时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如今的晏西槐表面愈发让人捉摸不透,似乎将所有情绪都沉进了眼角唇边隐隐浮现的细纹中,轻易不再示人。 频繁又不着痕迹投递过来的目光到底还是惊动了晏西槐,而此时婚礼进行曲恰好响起,陈荣秋对上晏西槐的视线,又见他平静地转开,不由得笑了笑。 身边王衢略带担忧地看过来,反倒是陈荣秋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说:“别看我,看新娘。” 但等到他自己看过去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愣了一下。 新娘是华人,身着雪白的婚纱,裸露在外的肩颈和手臂苍白细弱,甚至能够勾勒出骨骼的形状。 她坐在轮椅上,被她神情沉肃的父亲缓缓推了进来。 陈荣秋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过去三个月里他曾经无数次设想晏西槐未婚妻的模样,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况,甚至在某一瞬间,陈荣秋对这位坐在轮椅上的女士生出怜惜,从心底里怜惜她肉眼可见的虚弱和憔悴。 他在此之前除非必要,潜意识里几乎拒绝接收所有关于这场婚礼的信息,包括另一个主人公的消息,但此时,陈荣秋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是靳小姐,靳飞羽,对吗?”他的目光落在新娘紧紧握住的轮椅扶手上,几乎无声地询问身旁的师弟。 王衢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又略带迟疑地补充了一句:“听说是青梅竹马……” 陈荣秋无声地笑了笑。 晏西槐每个月的第二个周二都不会插入任何安排,这是多年以来的习惯,陈荣秋刚刚同晏西槐在一起的时候对此感到好奇,晏西槐就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说他有一位从小一同长大的朋友,身体不太好,姓靳名飞羽,每个月的那一天,他是去医院看她。 这件事并没有使陈荣秋投入太多的关注,但事到如今,他注视着轮椅在晏西槐身边停下,免不了产生“原来如此”,甚至于尘埃落定的感觉。 晏西槐在轮椅旁从容地单膝蹲下,从新娘父亲的手中接过了笼着白色手套的五指,平静地说完誓言,静静地注视着新娘,听她对自己说出誓言,而后为新娘戴上戒指。 再也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了。 陈荣秋注视着那枚小小的指环被晏西槐修长的手指推到新娘的无名指根处,同时由新娘为他戴上指环,心中迟到的疼痛终于渐渐涌了上来。 他终究不会拥有被晏西槐亲手套进无名指的戒指,正如他们曾经心照不宣、闭口不谈的“承诺”,他们之间永远都不会有未来。 身边响起了祝福的掌声,陈荣秋微微笑着,抬起手随众人轻轻鼓掌,注视着新娘的面纱被新郎缓缓掀开,露出一副瘦到有些脱形,却不减秀美的脸。 在善意的祝福声中,新郎倾身,于新娘眉心处落下轻轻一吻,又在一个几不可察的停顿后,将双唇印在新娘唇边。 这一刻,漫天飞舞的花瓣是来宾对于新人最美好的祝愿,而纷纷扬扬的花雨中,陈荣秋狼狈地垂下双眼,堪堪遮掩住再也无法抑制的痛苦,使他不至于在这般幸福的氛围中当场失态。 因为新娘的特殊原因,开宴的第一支舞交给了伴郎和伴娘,陈荣秋在这个时候离开热闹的人群,退到露台上,躲在角落里点燃了一支烟。 所有的镇定自若、理智从容,在这个时候都烟消云散,陈荣秋心里很乱,即便尼古丁带给他的作用十分有限,他依然在不知不觉间点燃了手中最后一支烟,同时依靠身体惯性,将烟嘴送到嘴边。 但不防一旁伸出一只手,将他指间的烟截了过去。 “别抽了。”晏西槐说。 陈荣秋的目光落在晏西槐指间,KENT焦油量少,味道清淡,与此同时烧得也快,片刻晃神的功夫,就剩下了一半。 “那就掐了吧。”他说。 烟头闪烁的红光很快消失,剩下的半截烟在晏西槐指尖转了转,犹豫不决。 晏西槐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三。”陈荣秋应了声,或许是不想气氛太僵硬,又或许想要做几分遮掩,他接着说,“在家整理东西的时候,收拾出几本书和一些小物件,我想着物归原主,就寄到你的研究室吧。” “嗯。”晏西槐说,“我换地址了。” 陈荣秋笑了笑:“HP上能查到的。” 晏西槐也随他笑了笑。 “HP上还能查到什么?” 陈荣秋闭了闭眼,同时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却没说话。 “知道吗,”晏西槐沉默片刻,语气有几分意味不明,“你每次露出这个表情的时候,就只差没在脸上直白地写着‘快来哄我’。” 陈荣秋眉心皱了皱,又很快松开,轻描淡写笑道:“晏教授现如今这样说,恐怕有些不太合适了吧。” 晏西槐笑了笑,仿佛并不在意:“每当生气的时候,就会喊我‘晏教授’。” 陈荣秋动了动嘴角:“这个时候你不应该陪在你的新婚妻子身边吗?” 闻言,晏西槐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比起我,护工会更清楚要怎样照顾她。”他收回视线,淡淡道。 陈荣秋笑着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你该进去了,今晚你是主角之一。” 晏西槐点点头,转身作势要走,但到底只是抬手松了松自己的领结。 “我听王衢说你下周三就要离开,今后再见面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晏西槐看着陈荣秋转过身来,抬手点了一根烟,皱眉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陈荣秋打眼一看,下意识就躲了一下,晏西槐习惯抽Camel,与温文儒雅的外表极不相符,他的内心大概住着一个“糙”字,而从前陈荣秋几乎每次都要被迫品尝浓重的烟草气息,后来甚至成为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情趣的约定俗成,连躲避动作都形成了条件反射。 晏西槐没有漏掉这个明显的动作,被烟雾遮住的瞳孔深处有一丝触动。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说些什么呢?”陈荣秋说,“只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不请自来。” 晏西槐点点头,眯着眼睛,侧头吐出一个小小的烟圈。 他看着那个烟圈慢慢消散,才说:“如果是我有话想说呢?” 于是陈荣秋笑了。 晏西槐太了解他,甚至不需要观察他的表情,单从笑声中就能听出来,他生气了。 是被冒犯时的自我防御,也是亮出锋利爪牙之前的预警信号。 “你这样的人,是断然不肯被他人左右的,这一点我想我很清楚。”陈荣秋说,“其他的就不必多说了,祝你新婚愉快。” 他把话放下就走,与晏西槐擦肩而过时扬手轻轻一挥,手心里的花瓣晕散出清幽的香气,落在晏西槐肩头、臂弯,坠落在地。 是方才应当向新人投掷的、带着祝福的鲜花,伴随着一句渐行渐远的“告辞”。 晏西槐转过身,靠在身后的围栏上,注视着那个背影没入人群,而后离开会场。 第三章 陈荣秋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并且说到做到,即便婚礼时称得上是不欢而散,他第二天仍是打包好同晏西槐提及的书籍和物件,照着HP上的地址寄了过去。 这大约真的是同晏西槐的最后一次联系了,但这边寄出的东西还不曾送到,那边送来的答谢卡就已经躺在了信箱当中。 快得有些反常,陈荣秋把它捡出来,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张手写的卡片,而卡片上的字迹他很熟悉,内容也并非千篇一律的感谢,而是用钢笔写下了铁画银钩的一行字。 “解落春情,处处荣秋。” 落款是晏西槐。 陈荣秋扫了一眼,只觉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抬手想将它撕了,只因这东西实在太过不合时宜也不妥当,更甚者难免落下口舌,但他挣扎片刻,到底还是不舍得,又看了两眼,最后翻出自己的钱包,把它塞进了夹层中。 这东西到得恰巧,陈荣秋不过回来进行最后的确认就要离开,房子已经空了,该收拾该处理的东西一律清理完毕,如果再晚半天,这张卡片就要通过旁人转交到他手上,到那时这东西大概率是不能留了。 距离回国还有不到两天的时间,但陈荣秋并不打算在这里继续住下去,这套不大的公寓保存了太多他与晏西槐之间的回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即便只留作纪念,对于已婚的另一方来说,都不啻于一种挑衅,尽管对方并不会知道。 而之所以称其冠冕堂皇,也是因为刚才晏西槐送来的答谢卡,如今还好端端的躺在陈荣秋的钱包夹层中。 最后这段时间,陈荣秋与得到他消息的朋友们一一见过面,又去师兄家拜访,见过了许久未见的校友师姐,也就是师兄的妻子,和他们的小女儿。 听着小姑娘追着他叫“叔叔”,一声奶过一声,陈荣秋难得笑得开怀,抱着小女孩给她塞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师姐埋怨他太客气,师兄瞪着他不说话,陈荣秋逗着小女孩,语调耐心而温柔。 “应该的。”他笑着说。 两天过得很快,离开时师兄亲自开车送他,一路上各自说起这些年的趣事,气氛还算轻松,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到某个人。但到了机场,在嘈杂的人声和广播声中,捕捉到陈荣秋一侧首略带茫然的目光时,原本转头正打算说些什么的师兄叹了口气,在他肩背处狠狠地拍了一下。 “……”陈荣秋回过头来,用诡异的眼光打量他,“你做什么?” “心气不顺。”师兄面色如常,“没事。” 陈荣秋失笑,敏锐地反应过来,却不准备谈论这个话题,他不敢保证自己的情绪被控制得一丝不苟,也不想让旁人跟着他操心,左右事情已成定局,而他也要离开,剩下的只有自己调节,与其对此过分关注,不如谈论些更为有趣的事情,以免使分别显得如此沉重。 师兄即便不满,也还是会配合,更何况只是替他小师弟意难平,没道理让当事人装作浑不在意,反倒要来安抚他。 他目送陈荣秋进了vip通道,只希望这件事真的能够到此为止,往后师弟能够好好生活。 陈荣秋回到江城,填完回执单连同护照一起交了上去,才堪堪把心情调整过来,将工作生活回归正轨。 临近调任,领导给他透过底,言外之意也很明白,就是让他抓紧时间解决和秦蓁的事,到时候双喜临门,皆大欢喜。 陈荣秋也有这个意向,只不过他希望的“解决”是彻底断了这条路,免得耽误了别人。 他准备同秦蓁好好谈谈。 但时近年关,工作压力和数量都让他有些空不出手来解决私人问题,于是只好暂且放一放。秦蓁也善解人意,除了陈荣秋回国之后来过电话问候之外就不再有过来电,陈荣秋也不再分心,专注处理自己手上积压的工作。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年下,陈荣秋工作告一段落,机关也放了年假,他就着手回京,同时与秦蓁年后的见面也提上了日程。 腊月二十九,陈荣秋抵京。 他大哥臭着个脸过来接他,陈荣秋一见之下竟然颇为怀念,故意说:“怎么?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惹你不高兴了?” 陈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暗骂一句“臭小子”,身体却很诚实地递给他一盒点心,语气一点都不慈和:“路上先垫垫,今晚没这么早开饭。” 陈荣秋顺手接了过来,关上门:“去哪儿啊?” “陆军总院。”陈巍低头发了个消息,“都在那儿了。” 陈荣秋半晌没说话,引得陈巍转头过来看他。 陈荣秋盯着他哥:“什么情况啊?” “老爷子前段时间没留神摔了。”陈巍说,“近几天情况不太好。” 陈荣秋顿了顿,皱眉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也没人说一声?” 陈巍没办法,只好简单说了说。 他们家老爷子,也就是陈荣秋的爷爷,两个月前起夜的时候没叫人,回房时没留神脚底一滑,就在床边摔了,而老爷子身边本来就有医护人员,住院观察几天之后发现问题不大,闲不住的老人就要求回家调养,本来一周前已经达到能够松开辅助器自己走两步的程度,但没过两天就晕倒在家里,医护人员当即诊断脑出血,且出血量较大,送医抢救之后,至今难以清醒。 陈巍说完,难得解释了一句:“老人情况反复,但每次都还算稳定,你回来一趟不算方便,家里就没说,免得你担心。” 陈荣秋脸色不是很好,他这两个月给老爷子打电话时并没有什么异常,想来一是家人有心隐瞒,二来老爷子自己大约也是不愿让小孙子担心,然而理解家里人的考量是一回事,情感上能不能接受却是另外一回事。 老爷子今年八十九,有一子二女,五个孙辈,大孙子陈巍今年已经四十五,而陈荣秋是他最小的孙子,被老人养在身边,从小疼到大,因此陈荣秋对他爷爷感情极深,甚至越过了他的父母,老爷子但凡对他有所要求,他无论如何都会认真完成。 这样的消息猛地砸过来,陈荣秋有再多心思此时也得往后靠,他手里笼着陈巍给他的点心盒子没动,转头去看窗外灯火,目光很沉。 一个小时后,陈荣秋在医院见到了他的父母,两位姑姑和姑父,以及堂兄堂姐和一个堂妹。 人到得越齐,陈荣秋的心情就越往下沉。病房外间平日里已经算是宽敞,这时却显然不太够用,陈荣秋进门时顿了顿,并不落座,只是下意识看向通往里间的门,他爷爷就躺在里面。 众人没什么心思寒暄,长辈向他点点头,堂弟妹们也只是轻轻叫了他一声,还是他的母亲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告诉他,里面刚刚经历了一次抢救,结果万幸,但还在观察,他需要再等一会儿才能进去看看老爷子。 陈荣秋点点头,垂下眼睛问:“主治医生是哪位?” 陈母说了个名字,见小儿子脸色不好看,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转头让人去把医生请了过来。 医生来得很快,见到陈荣秋,也不用人问,就详细地解释了一下老人目前的状况,又看了看时间,对在座众人点点头,说可以进去了。 陈荣秋道谢,也没人越过他,反倒是注视着他推开门,进了里间。 门虚掩着,坐在附近的三个小辈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各自转开目光,面色如常。 他们的小动作被长辈收入眼底,小姑抬眼朝陈荣秋的父亲那里看了看,陈父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而一旁陈母似是想起了什么,面容平静,目光微动间却有丝丝冷漠。 陈荣秋没过十分钟就出来了,老人躺在里面,呼吸平稳,各项数据目前都正常,只是瘦得太过,他虽然有心在这里陪着老人,但刚才路上陈巍提到众人还没吃过晚饭,他也不好一个人耽搁全家人,注意着时间就起了身。 晚饭开席又是近一个小时之后,本来是为陈荣秋接风,但有老爷子的事顶在前面,就只由陈荣秋向家人敬了一杯,随后就是寻常家宴。 中途陈荣秋出去接了个电话,是秦蓁打来的,他原本以为只是因为他今天回京而来的问候,却没想到今天的主治医生会与她有些关系,是秦蓁母亲的得意门生,而她同时温和地表示,如果有她能够帮上的地方,她很荣幸能够提供帮助。 挂了电话,陈荣秋摸了摸口袋,招手叫服务员过来要了包烟,进了吸烟室。 他一直不想与秦蓁有太深的牵扯,这么长时间以来包括拒绝在内都是礼貌应对,但事与愿违,现在回想起来,秦蓁似乎在一点一点侵入他的生活,从他离境、回国到如今回京,她总能在恰好的时间送上关心,并且开始逐渐展现出她的价值。 陈荣秋很排斥这种感觉,他很清楚如果要让他爱上一个人,这样的润物细无声无疑是最正确的手段,但很可惜的是,他的心里早已经不存在能够任人渗透的缝隙,因为那里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另一个人占据。 他回国之后很少想起晏西槐,并非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敢,但他的心始终沉甸甸的,因为这个人从来就在那里。婚礼之后,他的每一次开怀都缀着这样一颗沉重的心,让心情无法尽情上升,也让他的双眼中的神采迅速沉淀下来,周身气势愈重。 但如果要说这样是一种痛苦,陈荣秋甘之如饴。 烟烧到了尽头,陈荣秋回过神来,苦笑一声,在心底嘲笑自己饮鸩止渴,相比于现实的乱麻,远在太平洋另一侧晏西槐在此时都仿若甘醴。 他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离开吸烟室,准备回去。他出来的时间太长,再不回去就有些没规矩了。 但通道一侧有人靠着墙看过来,显然已经等了他很久。 陈荣秋一怔,走过去,问:“有话对我说?” 苏筠扔给他一盒薄荷含片,点点头,开门见山:“你还记得许波吗?” 陈荣秋也不客气,捻了一片放进嘴里,闻言眉头一皱。 苏筠是大姑的女儿,有个双胞胎哥哥,两人比陈荣秋大了一岁多,几乎就是同龄,陈荣秋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上大学之前,朋友圈子也有大面积的重合。 苏筠说出来的名字,陈荣秋几乎没有不知道的,更何况这个许波从前和他关系不浅。 “他怎么了?”陈荣秋说。 “他可厉害了,”苏筠冷笑一声,“老爷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不就是他在里面作妖么。” 第四章 陈荣秋让服务员回去说一声,自己和苏筠找了个休息室,关上门谈。 “你详细说。”陈荣秋把烟和薄荷糖放在桌上,倒了两杯水。 苏筠却不着急,靠在沙发上朝陈荣秋打量了一眼,问:“你先说说,你和许波那孙子还有没有复合的可能?” 陈荣秋笑了一声,是为苏筠这句话里毫不掩饰的轻视和厌恶,他大概知道为什么会是苏筠来找他了。 “没有。”陈荣秋说,“我对他没有感情,你尽管说。” 苏筠不过做个确认,事实上她对陈荣秋的感情有所耳闻,也没觉得现在的陈荣秋还能对许波高看几分。 许波这个人,可以说是陈荣秋感情上的一个分水岭。陈荣秋高中之前的对象全都是漂亮的女生,陈家开明,从不拦着他谈恋爱,看着他一茬一茬的换女朋友,也只不过是教育他要尊重人家女孩子,不要乱来。 但等到上了高中,突然有一天陈荣秋回家找他大哥谈话,说觉得自己比起女孩子,可能还是更喜欢男生。 他大哥那样暴的脾气,听了之后也强忍着动手的冲动,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他,是喜欢上哪家的男孩子了。却没想到陈荣秋摇摇头,说目前还没有,只是突然想明白了这回事,如果有看上眼的,他打算试试。 陈巍没忍住,到底还是把他揍了一顿。 一个学期后,陈荣秋交了他的第一个男朋友,他妈妈老部下的侄子,陈荣秋的同校学弟,那时正在读初三。 那人就是许波。 许波和陈荣秋小姑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堂妹齐含舒是同班同学,又与陈母有着说不近确实不近,说远又算不上太远的关系,他与陈荣秋在一起之后,就常常登门,做的事也很单纯,就是写作业、打游戏,但长年累月,他与陈家人也熟悉起来,到了陈荣秋高三、许波高二的时候,他甚至能够以陈荣秋和齐含舒的朋友的身份到陈老爷子跟前转上一圈。 这是陈荣秋谈过的所有对象里,时间最长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进陈家家门的人,长辈们虽然不乐见,但只要能稳定、能长久,他们也不会反对,甚至在两人都进入大学之后,萌生了为许波铺路的想法。 但想法到最后也只是个想法,许波和陈荣秋分手,是在陈荣秋大三拿到学校offer之后,那时陈荣秋给了许波三个选择:一是在国内等他,二是申请美东的学校,和他一起出国,第三就是和平分手。 许波考虑了两天,选择了分手,一年后去了澳洲,直到陈荣秋博士毕业之前,都再没有过联系。 陈荣秋后来回想他少年时候的感情经历,包括与许波这段长达六年,按理来说应该是刻骨铭心的感情,都觉得乏善可陈。年轻人尚且不懂得什么是爱,互相有意思,那就试试,分手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差点意思,那就挥手说再见,总归感情最高不过喜欢,但是喜欢并没有什么用处,因为世界上总会出现一个“更喜欢”。 更何况陈荣秋这样的条件,缺的并不是喜欢他的人,而是让他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喜欢的人。曾经他以为对许波的感觉可以算是,因为它持续了六年,后来才知道,那不过只是“不厌烦”,离喜欢都还差一段距离,更遑论真正的喜欢。 因此他这个时候坐在这里听苏筠讲述来龙去脉,是理智,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 苏筠说:“他今年是不是去找过你?” 陈荣秋想了想,说“是”,他下半年在江城见过许波两次,当时觉得是巧合,现如今听苏筠的口气,只怕里头还有蹊跷。 苏筠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大概压根没去关注过许波和他分手后的状况,她也没耐心讲述一个傻逼的乏味经历,就就事论事,简单概括了一下。 整件事其实一句话就能说完,事情的起因是许波的父亲挪用了巨额公款,且款项下落不明,上个月正在被调查,而许波的父亲只是国企的一个中层干部,行政级别与陈荣秋大致相当,许家并没有什么门路,许波要想保住他的父亲只能四处找人,走投无路之下,把主意打到了和他有过一段的陈荣秋所在的陈家身上。 他清楚陈家最有话语权的莫过于陈老爷子,而陈老爷子最疼的还得数他的小孙子陈荣秋,陈荣秋如今从政,所在机关还是极为敏感的一个,生活作风方面容不得一点闪失,许波就打算利用这一点来要挟陈家,从而保住他的父亲。 于是他多次登门想要拜访陈老爷子,但老爷子养病期间回绝一切外客,更何况是一个小辈,就让许波吃了好几次闭门羹。后来陈老身体好转,恰逢年关将近,许波不知道找到了哪条门路,就跟着陈老一个战友的孙子前去探望。 他全程还算安分,只不过是在最后要离开的时候,挑了个时机,把陈荣秋喜欢同性且和他有过一段的事情说了,为了保证真实性,甚至还附上了他与陈荣秋的合照。 苏筠说:“家里人担心你难受也难做,原本没准备说,但我们觉得这事你应该知情,毕竟牵扯太多,后续的处理也要看你的意见。” 陈荣秋“嗯”一声表示他明白,问了一句:“具体哪个数?” 苏筠说:“九千。” 陈荣秋笑了一声:“他爸胆子也是挺大。” “后续该怎么办你得有个数。”苏筠说,“我能来,就是他们默认把许波交给你处理的意思,你要想留一线,家里也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 “我知道。”陈荣秋说,“不过我没什么同他日后相见的想法,放心吧姐。” 苏筠对这一声“姐”很是受用,陈荣秋抬手看了看时间,估摸着那边也差不多了,就跟他堂姐一起出去,同家人汇合。 刚才一个人独处时的情绪已经散的差不多,晏西槐这个名字被再度封存了起来,只等下一次情绪波动的时候破空而出。 隔天就是大年三十,陈荣秋早起同父母和早上赶来的大哥一起吃了早饭,随后就占据了二楼陈父的书房,开始打一个又一个的电话。 对付许波这件事倒是费不了他太多精神,只是如果想要出一口气,那还是得花点心思。 过了十点,陈荣秋从书房里出来,自己下楼去倒水喝,准备换身衣服去医院,不过水还没喝两口,门那边就传来一阵响动。 陈荣秋端着杯子慢慢走出去,就见玄关一位长发美人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长椅上,自己撩了一把头发,正弯腰换鞋。 陈荣秋见状笑道:“大嫂。” 薛清如抬头,看见他也笑了,说:“小秋,好久不见。” 陈荣秋放下水杯,过去帮她把东西放好,又给她接了杯水,听她问:“老爷子怎么样了?” “昨晚有些惊险,我正要去医院。”陈荣秋说,“大嫂刚回京?” 薛清如点头,接过水喝了,放下杯子说:“我和你一起去,爸妈呢?” “妈在花房,爸在医院。”声音从楼上传过来,陈荣秋不用看也知道是他大哥,“说了多少次了,老这么风风火火的不稳重……” “闭嘴陈巍,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说教的,趁早省省心。”薛清如眼睛都不眨就呛了回去,又对陈荣秋说,“我去和妈说一声,你等我一下。” 陈荣秋点了点头,目送他大嫂走远,才转过头看他大哥色彩缤纷的一张脸,顺便略带幸灾乐祸地眨了眨眼。 薛清如从花房回来的时候,陈荣秋已经换好了衣服,她不是拖拖拉拉的人,见一切妥当,提着包就和陈荣秋出了门。 路上陈荣秋和大嫂聊了几句,提到了他还在国外的侄子。 陈巍和薛清如有一个儿子,叫陈悦然,初中毕业就被送出国,今年不到十七,正在申请大学,过年就没让他回来。薛清如是律师,这半年在跑一个大案子,自嘲人老了精力确实不够,又不放心交给徒弟,还是得亲自盯着,老爷子出事她回来过两次,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她也挺过意不去,对于儿子的近况她也只是知道个大概,具体问题还是陈巍在沟通解决。 “不过我听说他特别希望和你上同一所大学,一门心思都扑在了上面。”薛清如笑道,“如果真能成,那小子估计得高兴疯了。” 陈荣秋笑道:“大嫂放心,我这边红包是绝对少不了的,让悦然安心等结果就好。” 在医院待到下午五点,应付了一波又一波前来探望的人,陈荣秋回家换了身衣服,动身前往酒店。 往年年夜饭都是摆在老爷子那里,今年情况特殊,场所就换在了外头。陈荣秋和父亲商量,自己过去露个脸,然后回医院陪着老爷子,饭菜让酒店送来就好。他实在不忍心去想老爷子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孤零零的躺在病房里的场景。 父亲点了头,又盯着陈荣秋看了片刻,直到把陈荣秋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才收回目光。 陈荣秋走到一旁他哥身边:“爸刚才那眼神什么意思?” 没成想他哥听了,望过来的目光同他父亲如出一辙。 陈巍说:“没什么,明天再说,你先去吧。” 陈荣秋回想他爸和他哥父子俩的那个眼神,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但他没这么多心思再去想这些,今天到场的人比昨晚病房里的还要齐,他总是得去打个照面。 寒暄一阵,时间快到八点,这边年夜饭眼看着要开席,陈荣秋就打了个招呼离开,让司机送他回医院。 华灯璀璨,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靠窗的位置,陈荣秋正坐在那里出神,窗外车流如织,倒映在他的双眼中,却只是一闪而过,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下车的时候,暗自猜测陈荣秋正为陈老爷子的事情伤神,一向沉默稳重的司机没忍住开了口,低声劝慰:“陈主任也不要太忧心,陈老爷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 陈荣秋垂下眼睫,正要迈出车门,闻言一愣,随即便笑了,认真道:“谢谢你,刘叔。” 与此同时,美东N城,医院。 隔离窗另一侧,无菌病房,躺在病床上的靳飞羽闭着眼睛,瘦弱得如同一张纸片,连呼吸之间身体的起伏都难以捕捉,她整个人悄无声息,如同被剥夺了所有生机,却又着实顽强地存活着。 隔离窗外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稍微矮些,头发染得乌黑,穿着颇为讲究,是靳飞羽的父亲。 两人之间有些沉默,过了一段时间,靳父说:“这样恶劣的天气状况,麻烦你过来一趟了。” 晏西槐说:“应该的。” 靳父心底苦笑,不去在意这些言辞方面的细微差别,接道:“医生说飞羽的求生意识依然很顽强,一直以来都多亏有你,我想现在你已经是她的丈夫,她理应更期望能够清醒过来。” “应该的。”晏西槐道,他收回落在病床上的视线,目光在靳父脸上一掠而过。 “只要飞羽想要活下去,我会一直是她的‘配偶’。”晏西槐说,“这是我答应过的事情,靳叔放心。” 靳父笑笑,显然这并不是他想要听到的回答,但他心知肚明这已经是晏西槐能给出的最得体的回应了,提醒需要适度,这句话之后,靳父也不再旁敲侧击,只是与晏西槐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 但等到晏西槐要离开的时候,靳父瞄到他转身时冷硬的目光,心中情绪突然涌动不休。 靳父出声道:“我听说……” 晏西槐脚步一顿,回过身静静地看着他,像是要等他把话说下去。 靳父接触到对方的视线,蓦地就清醒过来,勉强笑道:“没有什么,道听途说的事情,不合适拿到这里来讲的。” 晏西槐笑了笑,却没有更多的反应,只是在确认靳父没有要说的之后说了一句:“我明天再来看她。” 随后转身离开。 回到车里,晏西槐给母亲回电,简单说了一下什么时候能到,挂了电话才看见fb有一条推送:陈荣秋发了新照片。 晏西槐的手指快过意识,等到他反应过来,屏幕上已经显示着陈荣秋五个小时前发布的新动态。 陈荣秋回国后,fb的更新就不像原先那样频繁,只是固定地在圣诞和农历新年的时候更新一张照片,今天是大年三十,他更新的图片却并非往年那样的家宴图,而是一张深蓝天幕下的城市夜景。 配字:今夜无月,过年好。 晏西槐的目光停留在那张照片上,过了很长时间,才把界面切到聊天室,找到陈荣秋,他看了眼时间,过了正午,国内已经是凌晨一点多,手指动了动编辑好新年祝福,却悬在发送键上迟迟不决。 然而消息在编辑栏里停留许久,最终还是出现在对话框当中。晏西槐注视着右下角的标志很快变成蓝色实心的已送达,却迟迟没等到已读的提醒,半晌,轻轻闭了闭眼,将手机放下,在大雪纷飞之中踩下油门,快速离开医院。 京城,医院。 陈荣秋的手机提醒铃声依然响个不停,他却已经无暇顾及。病房里一瞬间进来不少人,他站在病床边微微躬身,盯着床上老人睁开的眼睛,露出一个老人十分熟悉的,属于小孙子陈荣秋的笑容。 “爷爷?”陈荣秋笑着,放轻了声音,“新年好。” 第五章 陈老爷子清醒的消息惊动的不只是陈家人,初一过后,有意前来探望的人相比年前更加络绎不绝,但都被陈家回拒,陈荣秋整日陪在他爷爷身边,同他说话,偶尔给护工和医生护士搭把手,到了初三,老爷子已经能够靠坐着朝陈荣秋看过来,话虽然说不很利索,眼睛却是笑着的。 “爷爷是不是把小秋吓坏了?”老爷子说。 “是啊,差点哭鼻子了都。”陈荣秋笑道,“您可不能再这么吓唬我了。” 老爷子就“哈哈”笑,说:“那是,谁都不能让我们家小秋儿哭鼻子,老头子也不行。” 陈老护短向来是毫不讲道理的,陈荣秋小时候要是不高兴了,但凡说一句“爷爷坏”,老爷子就能立马抬手给自己一通打,而后亲自扎一个小风筝,逗小孩儿开心。 是真实的“疯起来连自己都打”,又溺爱孙子的普通老人。 陈荣秋听了这话,就看着他们家老爷子,笑道:“那您可得说话算话啊。” 陈老自然忙不迭地答应下来,要多真诚有多真诚。在场的医护听着这祖孙两人聊天,没有不偷偷笑的。 等到两人又聊了几句,老人精力不济,有些犯困的时候,医护就上前安顿。陈荣秋在一旁注视着老爷子睡熟了,这才起身离开病房,去见秦蓁。 秦蓁昨日也来了电话,是听说陈老醒了,特地问候一声。陈荣秋照例答谢过后,语气略带正式地建议两人近日见面谈谈,而那边似乎早预料到会有这一遭,叹了口气,说不如就明天吧。 两人约在下午三点,距离医院不算太远的一个地方喝下午茶,陈荣秋两点五十到的时候,秦蓁已经坐在窗边,面前放着一份文件夹,她坐得很端正,脊背挺直下颌微收,看得出来家教很严。 见到陈荣秋,秦蓁站了起来,温和地笑说中午与家人在附近用餐,是她来早了,希望陈荣秋不要介意。这是告了个罪。 陈荣秋请她入座,自己坐下,自然是客气了两句。 两人点过单,秦蓁很自然地扯了个话题,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儿,等到茶点上来之后,不用陈荣秋说什么,她自己就当先切入正题。 “其实我也有意向与陈主任见面相谈,这件事情电话里不太好说。”秦蓁温声道,“我听说您最近在查一个叫许波的人。” 她的表情很坦然,似乎真的只是道听途说,但陈荣秋明白她应当早有准备,甚至可以说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陈荣秋也很坦然,说了声“是”。 秦蓁就微微笑了笑,将自己面前的文件夹转向,轻轻推到陈荣秋面前,不紧不慢地叙述道:“许波有过留学经历,他在国外时曾经认识一个自称是收藏家、对我国文化十分感兴趣的法国人,法国人非常欣赏他,并提出希望向他学习汉语,让许波获得了非常强烈的成就感。” 许波回到国内之后,法国人为了感谢曾经教授过他汉语的许波,向许波提出让他做自己的中间人,通过他联系的渠道为他购买仿制文物,并且运送出国,而他也十分爽快地付给许波大量酬金作为答谢。 许波从中尝到甜头,两年之内又多次帮助法国人交易数件“仿制文物”,而混杂在其中的,就有几件级别不算低的真品。 “法国人很谨慎,”秦蓁说,“而许波留下的痕迹就在这里。” 陈荣秋从秦蓁提到许波开始,就已经有所预料她的来意,但他还是没想到秦蓁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短时间内整理出这样一份资料,想必费了不少功夫。”陈荣秋没有去动那份文件,同样温和道,“但我想秦小姐心思玲珑,应当明白我今天的来意,这番好意我实在愧受。” 陈荣秋甚至没有犹豫,就已经表露出拒绝的意思。 秦蓁脸上温柔的笑意收了收,声音依然是如水般柔和:“这份东西着实算不上什么,我不过赶在陈主任之前将它整理出来而已,将它看作节礼也好、其他也罢,总归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收了便收了,并不值当您这样慎重的。” “无功不受禄。”陈荣秋摇摇头,“我既然无意,就更不能心安理得,那对于双方而言都极为不妥当。” 陈荣秋到底是直白地说了出来,秦蓁叹了口气,却也不再在这件事上坚持,总归她已经将这个线索说了,也算是卖了一个小小的人情。 她整了整神色,目光依旧柔和,却将话稍微摊开了一些。 “我知道的。”秦蓁说,“这件事情我想您一定有自己的主张,种种考量也无需我来多嘴,但我还是希望能够为自己争取一二。” 陈荣秋自然不会介意,秦蓁就道:“我可以只求一个身份。” 话音落下之后,双方都有一段时间的沉默。 秦蓁的意思是,她与陈荣秋结婚,只存在夫妻之名,陈荣秋的私事、即便在外面有情人又或是私生子,都与她无关。她的背景陈荣秋很清楚,而秦蓁也让他看到了自己的一些小小的作用,陈荣秋的夫人这个位置,与秦蓁应当是很相称的。 换句话来说,他们完全可以达成合作关系,陈荣秋需要一个妻子,那么秦蓁就能够扮演好这个角色。 陈荣秋的沉默像是在思考,实则只是听了秦蓁这句话,突然有片刻的出神。 曾经的他是有过这样的考虑的,不然当初领导牵线,他也不会顺水推舟去见了秦蓁。相比那个注定无法找回的人远在万里之外如同一个幻梦,他最终可能还是会选择让他脚下的路更为坚固一些。 但年前的N城之行,则让他彻底抛开了这样的选择。 诚然有一个背景深厚的妻子能为他省下不少心思,而这样的提议放在外面,也是约定俗成、甚至心照不宣的常规操作,但如今的陈荣秋并不想这么做。 他迎上秦蓁含着淡淡期待的目光,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几分歉意。 “抱歉。”他诚恳道。 感情虽然是假的,但婚姻却是真的,陈荣秋不想让他爱的人受这个委屈,即便对方身边已经有了妻子,依旧是他注定无法找回的人。 因为他已经尝过了那样的痛苦,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忍心。 至于现实里的事情,陈荣秋也并非事事都胸有成竹,总之万事无绝对,走一步看一步,脚下总会有路出现。 秦蓁的事情在他这里算是告一段落,他虽然没翻开那份精心整理过的证据,但还是收下了秦蓁那份小小的人情,拿着这条线索去找了几个人,同时将先前布置下去的反馈一并交了过去,不久之后就能看到结果。 暂且把许波这件事占用的几分心思解放出来,大年初四,在陈老爷子的强烈要求下,医生松口同意后,老爷子身边陪护着比从前翻了番的医护,回到了家中。 老爷子这一回家,即便还有几天就要离京,陈荣秋也不得不稍微收拾了一下,从他父母家中住到了老爷子这里。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陈老对着小孙子才略微正了正神色,说他昏迷之前的事情。 陈荣秋心说终于来了,老爷子也当真沉得住气。只是他心里并没有太多担忧,他从小在陈老身边长大,太了解自己的爷爷,老爷子如果真的生自己的气,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虽然在他的印象中,老爷子对他生气的次数可以说是寥寥无几,几乎没有。 “那个姓许的小子和你之间的事情,”老爷子说,“小秋和爷爷说说?” 陈荣秋奇道:“爷爷就不问我那事儿是不是真的?” 老爷子听见这话就笑了,他靠在轮椅上,膝上盖了厚厚的毛毯,双手交握在身前放着,看着陈荣秋的眼神就像是看见刚懂事的小孩儿闹了笑话,又好笑又慈祥。 “你当爷爷糊涂呢,有你爸妈你哥给你瞒着,我就半点都不知道了?”老爷子挺得意,说话慢慢悠悠,劲倒是足足的,说,“爷爷不至于为这事生气,犯不着,不是没见过,往年你们怕我着急,瞒着就瞒着吧,我当不知道,也没催着你去结婚是不是?” 陈荣秋一想,还真是,他爷爷这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还真不至于为这点事动怒。老爷子气的是有人想要害他孙子,还跑到他跟前来闹幺蛾子,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不过话说回来,心里门儿清,还能这么多年乐呵呵的装作一概不知,老爷子还是挺黑的。 陈荣秋就把许波闹这一通的原因大致说了一下,又解释了一下他和许波之间的关系。 “从前是谈过一阵子。”陈荣秋说,“其他倒也没什么了。” “那这个没什么能说的,”老爷子说,“爷爷听说还有一个什么教授?” 陈荣秋无奈道:“您这都是跟哪儿听来的啊。” “你爸爸说的。”老爷子毫不犹豫就把队友卖了。 陈荣秋:“……” 他叹了口气,说:“是。” 陈父在前天晚上把陈荣秋叫到了书房,和他谈了谈。 陈荣秋前段时间专程出了趟国的事情没想瞒、也瞒不住家里人。这件事本来在他刚回京的时候就应该好好说说,但老爷子的事来得突然,搁置又搁置之后,这才寻到了时间把它捡了起来。 陈父年纪也大了,身上积威很重,跟儿子说话也不绕关子,就直接问他:“你是怎么想的?今后有什么打算?” 陈荣秋能跟他哥插科打诨,但在他父亲面前,大多数时候都是正经的。他下午刚同秦蓁谈过,心里想法很明白,于是整理了一下语言,换了种稍微委婉一点的方式表达。 没想到陈父点了点头,语气很正经:“我明白了,是非他不可。” 陈荣秋揉了揉太阳穴,总觉得和父亲一本正经讨论他的感情问题这样的场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当初他毕业回国的时候,是没有这样一场关于感情的谈话的。 那时他刚与晏西槐分手,满心都是疲惫,回来之后一心想着开始工作,加上他选择回国本身就是一种妥协的表示,那时他与父亲的谈话,多数都是围绕他将来的路和父亲的一些提点。 但如今他父亲说:“这件事我不好评论,但你要记住路是你自己走的,你自己需要有一个分寸。” 陈荣秋笑了笑,心里知道他父亲的“分寸”并不是同一个意思,却还是想到了晏西槐在初一凌晨发过来的那条消息。 他没有回复。 他确实有一个自己的分寸,而这已经是尽力控制之后的结果了。这种私人的感情,他不可能同父亲剖析,也没有办法说给其他任何人听,能做的只有往肚子里咽,撑到撑不下去为止。 因此在面对老爷子的时候,陈荣秋顿了顿,还是补充道:“他姓晏,不过这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老爷子说:“有相片吗?让爷爷看看。” “这不合适。”陈荣秋笑了笑,“他已经结婚了。” “不妨事。”老爷子说,“爷爷见不着真人,就看看相片,行不行?保不齐哪天我就……” “好好好。”陈荣秋无奈打断,“看就看,您胡说八道什么呢,给您看还不成吗。” 他起身去拿了个pad,点开晏西槐研究室的HP,站在老爷子身后替他拿着,满心无可奈何。 “您看吧。”陈荣秋说。 第六章 网页上是一张晏西槐的半身照,他抱着手臂朝镜头看过来,目光深沉而柔和,唇边笑意明显,一眼看过去,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老爷子把屏幕推远了一些,看了一会儿,笑眯眯道:“长得真不错。” 陈荣秋替他拿着pad,闻言到底还是往屏幕上看了一眼,而后笑了笑。 婚礼那晚晏西槐问他HP上还能看到什么,他没说话,这句话似是反问又像是提醒,但他实在不想面对,因为他能看到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在往他的心上扎。 这张照片的背景,地址在晏西槐的HP上已经无法找到,而背景中旁人看过去并不会在意的细节,在如今的陈荣秋看来,只觉得太过刺眼:这里处处都是他的痕迹,从窗帘的颜色,到角落里的咖啡机,甚至这张照片,都出自他本人之手。 并非更换地址后的新处所,而是多年以前,陈荣秋还在这里学习时,晏西槐的研究室。 那时陈荣秋正要整理他的田野笔记,就在这里占了个位置,抱着电脑阅读、修改、归档,间或看一眼正在找书亦或是回复邮件的晏西槐。偶尔出声骚扰,通常是询问一个常用词的用法,或是单纯夸一句“晏教授你真让我心动”,晏西槐被闹得烦了,就把他禁锢在桌前,低下头给一个绵长而磨人的惩罚,而后看着陈荣秋满眼都是笑意地偃旗息鼓,回去继续工作。 有一次陈荣秋早起时心血来潮,想要将晏西槐在研究室里的样子记录下来,当即就准备旷一天工。他坐在床上盯着晏西槐穿好衣服,又凑近去看了看,笑着躲开晏西槐要来捉他的手,确认没有哪里不满意的,这才背起单反,和晏西槐一起出了门。 陈荣秋抱着相机“不务正业”了一整天,用最快的速度修好一组照片,标记上时间地点,收入他硬盘中单独命名为“晏西槐”的分盘,又给模特本人传了一份。 这组照片出来的效果让陈荣秋非常满意,他自己或许不知道,当他对晏西槐说到这组图时,眼尾弯弯,唇角微抿,面上满是矜持的骄傲的样子,鲜活而自然,像是个不用掩饰自己情绪的小孩,却还注意着不能太过自满。只是不知道他骄傲的重点到底是在自己的摄影技术,还是照片里的那个人。 “拍得还不错。”陈荣秋说,“有几张甚至可以直接放在HP上。” 这只是一句玩笑话,那之后不到半年,陈荣秋和晏西槐之间隐藏的矛盾爆发,陈荣秋不再频繁打开那个名为“晏西槐”的硬盘分区,这组照片也被迅速遗忘在了过去。 但当他再次点开晏西槐的HP时,他才意识到,它并没有被遗忘,过去的时光总会转化成回忆,被人携带着一路向前。 只是有人将回忆小心掩藏,有人却将它举过头顶,宣告世人。 那是HP个人资料栏,照片页面的最下方正中,有一行小字清晰不可忽视。 Photography by Rongqiu Chen. 陈荣秋不愿回想他在数年之后再一次看到这行字的心情,于是他再度往屏幕上扫过一眼,把pad收了起来。 “您该休息了。”陈荣秋说,“我推您回房。” 老爷子看了照片,没再说什么,这会也是真的累了,就任由陈荣秋把他慢慢推了回去。老人年纪大了,有时候会像小孩,有小孙子在身边陪着,像是能睡得更熟一些,连呼吸都能平稳不少,陈荣秋知道这一点,依然是看着老爷子陷入沉睡过后才起身离开。 回京之后邀约不断,陈荣秋大都给推了,发小们知道他家的事,没叫他出去,而是随长辈提着礼过来看望老爷子,各自聊了几句,就算是见过了面。 剩下一些推不了的,都是场面上的酒局。陈荣秋临近调任,虽然调令没下来,但消息灵通的不在少数,他得去露个脸。席间免不了觥筹交错,陈荣秋每每掐着点离席,都能到个微醺的状态,给了人面子,倒也不至于醉了。 不过前几回都是家里司机在外面等着他,今天陈荣秋打开车门,却发现车里不见司机,驾驶座上坐着的是他大哥。 陈荣秋一看就笑了,关上后座的门,直接上了副驾驶。 “怎么是你来了。” 他慢吞吞地扣着安全带,把陈巍看得直皱眉,也没回答他那句,就问:“喝了多少?” “没多少,三杯。”陈荣秋说,“酒味儿都是别人的。” “糊弄谁呢,你是只有三杯的量吗。”陈巍看他这模样,压根不信,“是谁灌你酒了?” “不是。”陈荣秋哭笑不得,“真没有,我要真醉了还能就这么出来了么,别乱想,开车吧哥。” 陈巍听见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瞥见他半眯着眼睛往后靠的样子,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给他弟弟任劳任怨地开车,间或说一句:“想吐的话说一声。” 陈荣秋没应声,过了老半天才给了一个“嗯”字,说:“眯着呢。” 陈巍张了张嘴,半晌也只低声斥了句:“真够出息的。” 他长陈荣秋十几岁,又是长兄,看着他弟弟长大,说是他半个儿子也能够。在老爷子那里,陈荣秋是乖巧又有些调皮的小孙子,在父母面前,他是懂事稳重的小儿子,而那并非这个人的全部,每个人都会在不同的人面前表现不同的自己,因此即便都是最重要的家人,他们对陈荣秋的了解,未必会有他这个大哥深。 陈荣秋变了很多。 这样的变化在几年前他刚回国的时候初见端倪,他开始更多地转移话题,更多地避而不谈,更多地点到即止,而后用惯常的笑容粉饰太平。最初几年,那样的笑容里尚且还能看见明显的不自然和失意,让人期待着某一日他能够重整精神,让过去只属于回忆。 但直到这一次陈荣秋再度从N城回来,陈巍才发现,如今的他像是一只内里柔软的蚌,为了一粒让他浑身痛苦的沙,已经毅然把自己的壳紧紧关闭,将所有情感封存在壳中,不为外界所动,不再露一丝缝隙。 他的笑容变得圆融自然,他用尽全身血肉去打磨那一颗砂砾,但痛苦透不过坚硬的外壳,他留给外界的只有沉默。 陈巍很清楚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 陈父和陈巍如今级别不低,加上上头有陈老爷子顶着,外头看着是风光,却不知道陈父因为自己父亲的地位,如今这个级别已经是到头了,陈家第三代如果只有陈巍一个人经营,说句不好听的,顶头的老爷子走后,陈父还能再撑个几年,但再往后的影响力必定是会大不如前。 因此陈老在陈荣秋出生后,就把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导,是存的让小孙子同陈巍一样,毕业之后就进入体制,与陈巍守望相助的心思。 陈荣秋在陈老潜移默化的教育之下长大,从来都明白自己的责任是什么,也一直很顺利地,沿着老爷子给他划好的那条路向前努力。 他要出国读书时,老爷子没拦着。如今学历也是筹码,不过再等几年,老爷子撑得住,也看得开,甚至非常支持。 “也不是不回来了。”老爷子那时笑着说,“年轻人应该多出去看看,知道外面有多大,才不会被眼前小事迷了心。” 而有老爷子这句话在前面,陈荣秋即便再如何不舍,最终依然是要回家。 到陈老的住处时,老爷子已经睡下了,兄弟俩就没去打扰,陈巍在老爷子这里有自己的房间,今晚送陈荣秋回来,干脆就在这里住下,此时一前一后各自回了房。 第二天陈荣秋就要动身离京,他起得早,而老爷子病了一场之后,需要大量睡眠时间,如今还在睡着。他悄悄进去看了一眼,见老爷子睡得沉,就轻轻关门退了出来。 到餐厅时,大嫂正低声和大哥呛声,陈荣秋放慢脚步,在外头听了两句,哭笑不得。 薛清如也是今天离京,只不过要比陈荣秋早些,陈巍说让司机送她,薛清如说不必,她能自己开车,陈巍说她不识好歹,她嘲笑陈巍不要自作多情。两人针锋相对,眼见着放任下去呛声没准要变成真吵,陈荣秋走过去,笑着叫人。 “大嫂,”陈荣秋坐在薛清如身边,看自己面前一大早就臭着一张脸的陈巍,更是好笑,“大哥。” 薛清如笑着应了,问:“老爷子还在睡?” 陈荣秋点点头:“大嫂几点的飞机?” “十二点。”薛清如看了看时间,“不着急,小秋吃什么?” 陈荣秋胃不太舒服,说粥吧,阿姨就给他盛了一碗粥过来,他笑着道谢。 “过会儿就该醒了。”陈荣秋说老爷子,顺势又说,“我东西收拾好了,等会儿我和大嫂一起去机场吧。” “别,你在家吃过午饭再走也不迟,不用迁就我。”薛清如说,“我让司机送就好。” 陈荣秋应声,朝他哥看了一眼,陈巍冷哼一声,薛清如只当没听见。 陈荣秋向来觉得他哥在他大嫂面前特别有意思,他们俩在三年前已经分居,从前住在一起的时候薛清如就不惯着陈巍,看不过眼听不顺耳的多了,两人随时都能吵起来。 后来分开住,本来对双方来说都是清净,但陈巍不知怎么的,明明在薛清如那儿吃的瘪比他让别人吃的瘪还要多,薛清如如今也不爱搭理他,他每每见到薛清如,还要上前刺上几句,似乎非得逼得薛清如呛他几声才算大功告成。 陈荣秋见得多了,觉得薛清如是真烦他大哥,而他大哥则是真的嘴硬。不过两人之间的事情他不好掺和,偶尔居中调和一下,也是大嫂领他的情,他点到为止就够了。 快八点的时候,护工过来说老爷子醒了,三人原本正聊着陈荣秋的小侄子,也就是陈巍和薛清如的儿子陈悦然,闻言也把话题打住。陈荣秋起身去把护工手里的轮椅接了过来,推着老爷子进了餐厅。 大约是睡足了,老爷子精神头不错,知道薛清如今天也要走,就和她多说了几句。 将近九点,薛清如起身告辞,陈巍也跟着起身出去送她。陈荣秋把老爷子推到窗边,薛清如站在车边朝老爷子挥了挥手,老爷子也笑着抬手示意。 薛清如又朝屋里的陈荣秋笑了笑,随后就毫不犹豫地坐上车关上了门,车却没动,陈巍敲了敲窗子,大约是司机降下了车窗,薛清如满脸不耐烦地看过去,陈巍却自顾自地说了些什么,丝毫不管薛清如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不耐。 陈荣秋见状,不由轻轻笑了一声。 老爷子也在笑,说:“你哥哥他就是嘴硬。” 他拍拍陈荣秋的手,让他坐下,指了指陈巍。陈巍堪堪止住了话题,刚对司机说了两句,薛清如就迫不及待地升起了车窗。 老爷子乐了,对陈荣秋说:“你看看,面上满不在乎的,心里不定多舍不得呢。” 第七章 大年初七,陈荣秋回到江城,当先去见上头领导。 和秦蓁的这件事,虽然两人在京城已经商谈解决,但到底是领导牵的线,对方或许已经通过气,但无论如何陈荣秋这边还是得说上一声。 而领导确实对他这会儿要来没有半点意外,听了陈荣秋的话,即便可惜,也只能叹了口气,说:“缘分的事情,说不清的,成不了也没关系,还能当个朋友嘛,你不用放在心上。” 陈荣秋笑笑,应了,就工作上的事又说了几句,随后离开办公室。 工作生活恢复了平静,也不再有波折横生,很快到了四月,陈荣秋的调令终于正式发到了他手中。 调任回京,六月上任,留给他交接的时间只有不到两个月。离开江城之前他还有不少事情要办,该联络的人也要联络免得断了联系,陈荣秋每日不得空闲,但好歹家里有件喜事让他略感安慰。 他的侄子陈悦然成功拿到了Y大的offer,九月入学之后,就将成为陈荣秋同校校友。 陈荣秋得到消息,干脆拨了一个视频电话给小孩,任对方狮子大开口要了一通礼物,又转头联系他师兄,请师兄帮了个忙。 师兄直接拨了个视频过来,满脸古怪地问他:“怎么又要买房了?” 陈荣秋如实说了陈悦然即将入学Y大的事情,又无奈道:“是我没考虑到这回事。” 他请师兄帮忙让人留意一下他从前在N城那套公寓附近的房源,那片区域十分抢手,他从前那套公寓在他回国没多久的时候就传来了交易成功的消息,钱款到账后他也没动,如今正好当作小侄子的入学礼物。 师兄听了有些哭笑不得,揉了揉额角,说:“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 陈荣秋挑了挑眉。 “你那间房子楼下,也就是二楼的那套公寓,同样也在出售。”师兄说,“而且时间不短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卖出去。你如果有意向,我去替你联系。” 陈荣秋还真没注意过,这时被师兄提醒,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印象。不过如果是在他原先那套公寓的楼下,那么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于是陈荣秋爽快地放手让他师兄去联系,自己又当了一回甩手掌柜,丝毫没有客气。 四月中旬,美东N城。 晏西槐接到电话,提前离开研讨会,驱车赶往医院。 靳飞羽要见他最后一面。 晏西槐大概无法描述他此刻的心情,靳飞羽的病情是突然恶化的,即便自从她与晏西槐举行婚礼之后,身体就每况愈下,现代医学已经无力挽回她被糟糕的身体而拖累的顽强生命,而周围的人们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一刻突然来临时,人们还是会感受到那种猝不及防带来的茫然。 就在不久之前,靳飞羽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清醒期。那时她的身体状况恢复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晏西槐受靳父之托,几乎每天都会来看她,而那是靳飞羽从小到大笑容最多的一段时间。 她陷在轮椅当中,微微笑着,注视着晏西槐:“感谢上帝,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晏西槐只是坐在另一边的长椅上,笑了笑:“我以为那会是在婚礼上。” 靳飞羽下意识看了看一直戴在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不是的。”她说,“你没有发现吗,只有现在,你的眼睛里才只有我。” 晏西槐并没有说话,靳飞羽已经习惯了,晏西槐在她面前话总是不多,但对于靳飞羽来说,他在就够了,她能够成为晏西槐的“妻子”,能够连续十几天每天都见到晏西槐,就已经足够了。 靳飞羽珍惜晏西槐出现在她身边的每分每秒,也抓紧每分每秒,向晏西槐表达她能想到的所有表达珍视和喜爱的语言。 但在她再度陷入昏迷的前一刻,或许是已经预料到身体的状况,靳飞羽争分夺秒,对晏西槐露出了一个笑容,语句一反寻常,朴实无华。 “是你让我活过了这么多年,我感到很满足。” 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对晏西槐说过这样的话,这是第一次,靳飞羽坦诚她从来都活在一个自己编织的幻梦里不愿醒来,而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身体已经不允许她继续保持清醒。 如今晏西槐站在靳飞羽床边,看着监护仪上挣扎的折线、靳飞羽微微颤动的眼睫,脑中不期然地忆起靳飞羽昏迷前的那个笑容。 床上的人睁着眼,焦点却始终无法凝聚,她的嘴微微张着,舌头轻微颤动,不知道是纯粹的生理反应,还是她想说些什么。 晏西槐说:“你有什么想说的,我都听着。” 床上躺着的人听见了这句话,眼睛里凝聚出一丝如同星火般的神采,用尽全身力气,在频繁的换气中,送出了两个完整的气音。 “……谢谢。”像是补完她昏迷之前的那句未尽之言。 晏西槐说:“好,我知道了。” 话音刚落,靳飞羽闭上了眼睛。 刺耳的报警声中,晏西槐注视着那张被剥夺了最后一丝生气的脸,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 六月,N城,墓区。 老人不再将头发染得乌黑油亮,而是露出了花白的底色,他独自一人抱着两支花,脚下两边有如茵的绿草蔓延,天气晴好。 靳飞羽的墓碑很好找,她有宗教信仰,墓石之上是崭新的十字架,十字架顶端,放着一顶雪白的头纱。 靳父在那片头纱前止住脚步,慢慢蹲下身,把怀里的花横放在墓碑前,随即起身,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墓碑上刻着的名字。许久,他把手伸进上衣内侧的口袋。 “他把这个送回来了。”靳父拿出一条细长的白金色链子,链子上缀着的两枚指环相互碰撞,发出微弱而清脆的响声,“我把它们穿在一起,你收着吧。” 靳父躬身,把略微有些倾斜的头纱摆正,而后将链子挂在了头纱上。 白金细链在阳光下反射细碎的微光,底部指环相触,衬着白纱,为墓主人补全一生最后的梦。 大洋彼岸。 时间一晃到了六月,陈荣秋工作交接很顺利,他交回宿舍钥匙,离开这天提了个不大的包,就轻装登上了回京的飞机。 距离他上次回来并没有经过太长时间,飞机落地的时候,自然也不会生出百转千回的感慨。他也没让人来接,自己拎着包,在停车场足足转了三十分钟,才找到他哥按照指示放在这里的车,开车回家。 路上接通了师兄的语音电话,那边效率很高,两个月内办妥所有手续,钥匙也已经送到陈悦然手中。 师兄说:“见过你那小侄子了,长得和你挺像,看着像你弟弟。” 陈荣秋就笑,说:“你要是喜欢,做你弟弟也不是不能商量。” 师兄说:“想让我帮你照顾小孩就直说,真不让人省心。” 陈荣秋毫不客气:“那麻烦你替我多照看着些,悦然还小,但他从小就乖,不爱惹事……” 师兄:“……” 师兄:“他刚来N城就泡了一个意大利妞这事你知道吗?” 陈荣秋:“……” 陈荣秋:“……这小子厉害啊。” 师兄说:“那他后来差点被人男朋友在酒吧堵了的事情想必你也不清楚了。” 陈荣秋:“……” 师兄说:“对方职业拳击手,黑人,一米九。” 陈荣秋没忍住先笑了一声,而后才微微皱了皱眉,严肃说:“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你快拉倒吧,回头来孩子没得教训,倒先学会了怎么泡妞才能不露出马脚。”师兄说,“实话说,这对我们能者多劳的小谢来说都不算事,但你要说他从小就乖,我可半点都没看出来。” 师兄说:“总之人我替你看着,闹不出什么大事。钱你别汇了,下个月我要去趟京城,你得请我吃饭。” 陈荣秋请师兄帮忙替他卖房,事后按比例给对方公司账户汇了一笔佣金,师兄为此特地卡着陈荣秋下班的点,站在N城凌晨四点的黑夜中把他说了一通,却被陈荣秋劝着收下了这笔钱。 “这不是一码事。”陈荣秋说,“钱你得拿着,给我们能者多劳的小谢发奖金。” 小谢就是先前陈荣秋回N城时替师兄来接他,后来又帮他处理卖房的一系列事务,职能范围十分广泛的师兄的助理。 师兄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总是说不过陈荣秋,于是打定主意只要收到陈荣秋的汇款,就让会计转回去。陈荣秋不跟他客气,他也不会收这个钱,师兄弟一场,吃个饭能解决的事情,没必要这么见外。 “还有个事情,”师兄换了个话题,语气也正经了很多,“是关于晏教授的,你可以选择听或者不听。” 陈荣秋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笑了笑,说:“你觉得有必要就说,没有就算了,怎么突然这么严肃。” 师兄说:“听不听?” 陈荣秋沉默了片刻,道:“你说吧。” 师兄就不再卖关子,事实上他一直觉得晏西槐的事情,尤其是这样的大事,陈荣秋应该知道。 即便这件事情或许会让气氛和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师兄回避了某个词,直接道:“靳飞羽,靳小姐,在四月去世了。” 第八章 陈荣秋回到家时,比预定时间晚了两个小时。 师兄的消息让他一脚油门开进匝道,提前下了高速,恰好遇上晚高峰。他没想别的,消化听到这个消息后的震惊不过用了两分钟,而堵在路上的整整两个小时,陈荣秋一边随着车流缓慢移动,一边在心里揣摩晏西槐的心情。 靳飞羽去世的消息乍一听有些突然,但其实仔细一想,也不能算是意料之外。只是距离晏西槐和靳飞羽的婚礼还不到半年,陈荣秋设身处地地带入这样的情境,得出的是一个让他不得不承认的结论。 陈荣秋很清楚晏西槐从不会被他人胁迫,能让他作出决定的永远只有他自己。正因如此,能让他点头同意结婚的对象离世,必定会对他产生极大的影响。 意识到这一点,陈荣秋机械地随着前车松踩刹车,半晌自嘲地掀了掀嘴角。 人都是自私的,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在意的人能对自己有一份与旁人不同的特别,尤其是处于爱情当中,陈荣秋也不能免俗。 而爱情是非常私人的东西,也是十分现实的存在,它往往小到只能容下一个人,也只能给予一个人。两个人相爱,不过是用自己拥有的这一部分爱,去换取另一个人拥有的同样分量的爱,像是剜去心上的一块血肉,用爱人同样的一部分来填满。 这样换得的感情并不能用肉眼去衡量,它们只能用心去感受、用身体去体会。 一旦意识到这份感情有可能还分给了其他人,就像是心上的那一块空洞无从填补,让人不仅愤怒,而且会痛。 陈荣秋心里那块地方早已经空空如也,那里从当年回国前开始阵痛,到婚礼的剧痛之后麻木如常,如今不过被提醒那片空洞的存在,而他花了些时间去体会往日里被麻木屏蔽的痛感,就已经满目萧条,满心苍凉。 人心底最阴暗的部分如同一颗永远都在生成孢子的真菌,平日被意志紧紧封闭,却能在特殊时候让意志破开一条缝隙,使人们短暂地忘却痛苦,也忘却世俗的道德。 陈荣秋有一瞬间迷失在那条意志的缝隙前,但很快清醒过来,在心里嘲笑自己一直视而不见的卑劣。 他自作自受在从不愿让那片空洞自行愈合,却卑劣地因为已逝之人满心酸涩。 到家之后给师兄发了消息过去,师兄昨晚通了个宵,向他放出那个消息之后就挂了电话要去睡觉,担心陈荣秋路上开车走神,还嘱咐他到了之后说一声。 陈荣秋抽空再度感叹了一下,有他师兄这样细心的人看着陈悦然,保准出不了错。 家里人都等着他。陈荣秋回房放了行李,出来的时候听见老爷子和陈父说话。 老爷子说:“不碍事,这是他自己家,还有人能说什么。” 陈荣秋走过去,接过湿毛巾擦了擦手,笑着问他爷爷:“说什么呢?” “说你去梧阳那边住的事。”老爷子说,“问问你的意见。” 梧阳是个地方,陈荣秋在那里有一处房产,离他调京后工作的机关不远。他原本计划回京之后就住到那边去,这也是陈父的建议,毕竟他年纪轻升得快,不到几年就回调,住在哪里都很打眼。 再来他也有三十了,读书或者外派的时候回家住几天完全没问题,但长年累月要住下去,做什么事都不太方便。 陈荣秋在调令下来之后就跟老爷子提了一嘴,当时老人没说什么,没想到如今却改了主意。 陈父说:“爷爷的意思是让你住在这里。” 陈荣秋和他父亲对视了一眼,回过头笑道:“那不去梧阳了,我在这里陪您。” 老爷子很高兴,又有陈荣秋坐在他身边喂他,饭都多吃了几口。 离开江城时需要带回来的东西,陈荣秋都收拾了一下寄到梧阳那边,如今确定要在老爷子这里住下,他就抽了个空去梧阳拿了些必要的东西,整顿好后,回京后工作生活的节奏就已经稳定下来。 他上任之后事情不算太多,但绝对算不上少,有时也需要往外跑。七月初陈荣秋带人往临省走了一趟,回来之后,时节就已经进入盛夏。 天气炎热,老爷子近来胃口不太好,人也有些打不起精神,时时都要瞌睡。陈荣秋让厨房做了些开胃又爽口的菜,自己又陪在老爷子身边,还是能让老爷子多吃一些。 他于是推了一些不必要的酒局饭局,尽量能早些回家。实在走不开时也要往回打个电话,问问老爷子的情况。 这一天他提前下了班去机场接师兄,在路上照例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陈巍。陈荣秋听见声音还愣了一愣,随后就笑说:“哥你在的话我就不啰嗦了。” 陈巍“嗯”了一声,说:“喝酒了就给老刘打个电话,自己注意。” 陈巍这段时间去老爷子那里也比较勤,知道陈荣秋今天是去做什么,也有很大程度是因为陈荣秋不在家,他干脆往老爷子那里去一趟看看。 陈荣秋应了,有陈巍在,关于老爷子的事情也不必重复,他没什么要说的,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凌晨四点,N城。 陈悦然带着一身酒气,睡眼惺忪地在口袋里翻了半天钥匙,又对了半天锁孔,才打开房门踉跄两步,进屋把自己摔在沙发上,睡得不省人事。 六小时后,他烦躁地拧着眉头睁开眼睛,没去管地上还在震动的手机,径直走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门。 外面站着个身材健硕的白人,陈悦然清醒了一些,问什么事。 对方说是他订购的显示器音箱之类的东西到了,希望他签字确认一下。 陈悦然往他身后看了看,问东西在哪。 对方表示东西现在就在楼下的车里,陈悦然可以随他下去确认。 正说话间,不远处的楼梯上下来一个人,陈悦然头抽着疼,正烦躁着,抬眼混不在意地往那边瞟了一眼,语气不太好说等会儿,回身进去抄起手机往口袋里一塞,把门随手一带就跟人下了楼。 确认无误,陈悦然就站在车边看两个人往下搬他的东西,正打算拿出手机看看,侧前方就站了个人。 他下意识抬起头看过去,就见这人眼神似乎有细微的变化,随后浮现出一丝温文的笑容,问他:“Y大的学生?” 用的是中文。 陈悦然点点头,辨认出来这是刚才楼梯上见过的人,就随口道:“原来是国人,请问您是?” “Y大社会科学系。”这人给了陈悦然一张名片,上面有电话和其他联系方式,“我姓晏,晏西槐。” 陈悦然看了一眼手上的名片,上面写着社会科学系的晏教授,他有些疑惑,却也露出了笑容,说:“抱歉我还没有名片,陈悦然,九月正要入学。看起来您也是住在这儿?” 他指了指楼里,说:“刚才在里头看见您下来。” 晏西槐说“是”,顿了顿才道:“冒昧问一句,陈荣秋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陈悦然一怔,问:“这是?” 就见晏西槐笑了笑,解释说陈荣秋曾经是他的学生,刚才他见陈悦然长相有几分相似,于是过来问一句,顺便看看是否需要帮助。 陈悦然这才放开心里那点戒备和疑惑,笑道:“那是我小叔,这房子也是他送我的。不过倒是没提过楼上住着您这位。” 晏西槐笑道:“我搬过来不久,还没有同旁人提起过,他不清楚是正常的。” 陈悦然就点点头,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 他朝晏西槐看了一眼,晏西槐给了他一个请便的手势。 于是他把手机拿出来,看一眼来电人就笑了,对晏西槐说:“这么巧,是我小叔打来的。” 他接通越洋电话,笑着叫了一声:“小叔叔。” 却没注意到一旁的晏教授眉心一蹙,又很快放开。 陈荣秋的声音很疲惫,他叹了口气,问:“怎么不接电话?” “我睡着了,没听见。”陈悦然想起他被门铃吵醒时地上正在震动的手机,心里蓦地一抽,问陈荣秋,“出什么事了吗?” “曾爷爷今晚下了病危,”陈荣秋那边极度安静,他轻声说,“家里希望你尽快回来。” 陈悦然脸上在接起电话时还挂着的笑容尽数隐没了下去,此时他满脸都是木然,他说:“好,我这就订机票。” 陈荣秋说:“我替你订好了,没有联系上你之前我不好操作,下午三点,N航,我等会儿安排人送你去机场。” “不用了,我自己能解决,你就别操心我了。”陈悦然深吸了一口气,“你担心曾爷爷,自己也要好好休息,我可不想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满脸憔悴的小叔叔。” 陈荣秋笑了笑,说:“好。” 陈悦然挂了电话,吐出一口气,还没等他说声抱歉,晏西槐就先开了口。 “我可以送你去机场。”他抬手看了看表,说,“不过你最好先换身衣服。” 陈悦然想要拒绝,晏西槐说:“你显然有些焦虑不安,这个时候独自行动并不安全。我会在这里等你,你不用着急。” 陈悦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说:“这次情况特殊,就麻烦您了。从国内回来之后,一定要让我请您吃饭。” 晏西槐笑了笑:“没关系,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第九章 陈老爷子的情况来得非常突然,他从下午开始持续低烧,用药不见起色,晚饭后医护再度给他用过药之后,老爷子在沉睡中开始高烧,送到医院后短短三个小时就被下达了病危通知。 陈荣秋是在与师兄吃饭的时候接到的消息,同师兄道过歉后赶到医院时老爷子已经陷入昏迷,医生的意思是如果高烧一直不退,那么情况就只能向着最坏的程度发展。家属在这个时候什么都做不了,静默的等待让时间的流逝显得太过漫长,这时陈巍说:“让悦然回来吧。” 但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们尝试了所有联系方式,都无法与陈悦然取得联系,时间已经到了深夜,陈巍脸上开始浮现出明显的倦态,于是陈荣秋让他先回较近的父母家,自己联系上陈悦然之后再离开。 陈巍一走,陈悦然就接通了电话,陈荣秋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暗自松了一口气,同他确定好航班时间才切断通讯。 这个时候陈荣秋本来也该离开,但他去病房看了看,出来之后却也没有想回去的心思。总归没有什么必须要回去的理由,第二天也已经请过了假,他干脆在休息区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半眯着眼睛,将大脑放空。 他自从六月回京住在老爷子这里之后,生活就像是回归了小时候的步调,那时老爷子纵着他疯玩,时时刻刻教导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如今陈荣秋细心陪伴着爷爷,也耐心地听口齿不甚清晰的老人展望他以后的路。 就在这几天,老爷子在陈荣秋推着他去院子里散步时还对他提到工作问题:“你哥哥的位置是时候动一动了,小秋这几年好好干,生活上暂且委屈一下,你还年轻,几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也提到他的感情问题。 “结不结婚不是什么大事。”老爷子慢慢地说,“不用担心这个,但也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陈荣秋推着他,始终沉默着,听老爷子对他的教诲:“就像是前段时间,姓许的那个小子惹出来的事,虽然事情不大,但是你要引以为戒,不能大意。” “人不能没有感情,但关键时刻一定不能感情用事。”老爷子像是要把所有自己能想到的东西全部说给小孙子听,“爷爷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说的话不能保证你以后一定顺利,但绝对出不了大错,爷爷小时候怎么教你的,空了自己好好想想,就知道了。” 他一直寻不得空,如今空了下来,却什么也记不清了。 老爷子教过他很多道理,大到安身立命为人处世,小到锅碗瓢盆柴米油盐,这些东西糅合在一起,有些化作他的一部分,有的却与他自身完全对立。 但无论是什么,现在再让他回忆,也不过只能捕捉到一些浅淡的留影,唯有一句话,如同被老爷子一遍又一遍的声音铭刻在他脑海中,烙印在心上,成为陈荣秋无法独自抹去的印记。 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往往带着淡淡的笑意,语重心长:“家人是你永远的后盾,反之亦然。” 陈悦然的航班下午六点落地,他出来得早,在通道口一眼就看见了一身正装的陈巍。 他快步走过去,声调不高不低地叫了声:“爸。” 陈巍点点头,打量他一眼,说:“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收拾一下?” “我这赶着回来,哪有心思收拾啊。”陈悦然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问他曾爷爷的情况。 “烧还没退,人也没醒。”陈巍说,“烧退了就能清醒。” 陈悦然说:“没准我一去曾爷爷就醒了。” 陈巍看他一眼,说:“你如果能把老爷子叫醒,要什么都好商量。” 父子两人上了车,陈悦然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曾爷爷醒了就好。” 陈巍没说话,陈悦然问:“小叔呢?有没有好好休息?” “在医院待了一晚上,”陈巍说,“你跟你小叔亲,撒个娇,怎样都行,让他今晚回去睡觉。” 陈悦然没说话,陈巍转头看过去,发现他脸上有些迟疑。 “怎么?”陈巍问。 “我回来之前遇见一位Y大的教授,” “华人,说小叔曾经是他的学生。”陈悦然想了想,还是说了,“是他送我去的机场,离开的时候还提到了一首曲子,说如果小叔不想睡觉,就试着让他听一听。” 陈巍一怔,问:“晏教授?” “爸你知道?”这下轮到陈悦然一愣,他把晏西槐给他的名片递给陈巍,说,“是这位。” 陈巍接过名片,眼神刹那间变得有些复杂,却因为隐在阴影中,并未被陈悦然察觉。 陈巍说:“你在哪里遇见他的?简单讲一下事情经过。” 陈悦然不明所以,还是如实说了一遍,又总结道:“我觉得这位教授有些奇怪。” 陈巍看他,他就说:“不是说不像好人的那种奇怪,而是……我也说不清,情绪……或者态度有些奇怪……” 陈巍“嗯”了一声,把名片递还给陈悦然:“这个人没有问题。” “不过,”他说,“暂时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小叔,曲子也不要提。” 陈悦然问:“为什么?” 陈巍说:“事情总有个先来后到,按我说的做。” 虽然这么对儿子说,但陈巍在下车之前还是问了问晏西槐提到的那首曲子。 陈悦然眨了眨眼睛,说:“我分享给你。” 他有些底气不足地说以为这首曲子助眠,就在飞机上试着听了一会儿,没想到用处不大,也不知道对陈荣秋会有什么特殊效果。 陈巍低头看了眼儿子分享过来的曲名,说:“暂且不管这件事,先上去吧。” 陈悦然点点头,走了两步,回头问:“你呢?” 陈巍撩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我等你妈妈。” 陈悦然没忍住,露出了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点了点头就匆匆上楼。 陈荣秋不出陈悦然预料,正在老爷子的病房外间,陪着陈母说话。 他一个人走进去,当先就叫人,两人看过来,都露出笑容,陈荣秋起身过来带他进去看老爷子,随口问:“悦然累了么。” 陈悦然摇摇头,说:“在飞机上睡了一觉,现在还精神,倒是听说小叔没好好休息,现在一看还真是,黑眼圈快赶上大熊猫了。” 护理人员暂时退了出去,陈荣秋听见这话哭笑不得,说:“是谁耸人听闻。先看看你曾爷爷,招呼一声,让他知道你回来了。” 陈悦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就坐到老爷子床边,在他耳边低声说话,乖巧得很。陈荣秋在一旁看着,轻轻笑了笑,又去看躺在床上的爷爷。 老爷子现在比起过年迅速消瘦的时候还要瘦很多,形销骨立,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满头短短的白发,与陈荣秋少时记忆中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已经全然不同。 陈荣秋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爷子还醒着的时候,他更多地注意老人的言谈,却忽视了老人的日益衰弱。只有当老人闭着眼睛躺在这里,他才能够第一次在而立之年,直白而又清楚地感受到衰老和时光的残酷。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至为亲近之人的离世,也一直下意识去避免这样的想象。 然而逃避并非全然回避,它更像是跳出一个相对纯粹的情绪圈,用基于世俗的其他复杂情绪,去冲淡本该直面的浓稠情感;也极易受到反噬,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完美地平衡种种情绪,人们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某一种情绪就会突然反客为主,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荣秋如今的状态,就已经处于危险当中。 他不希望单纯地面对亲人的生死,却轻视了其他情绪给他带来的影响,于是开始拒绝、也无法入睡,同时反过来寻找原本期望逃避的事物作为寄托,分散注意力。 他的内在如今已经是一团乱麻,外表却依然正常,甚至还能笑着拍拍小侄子的肩膀,温声说:“好了,别哭了。” 陈悦然眼睛微红,被陈荣秋揽着肩膀带出病房,坐在陈母身边,等到陈巍和薛清如从病房里出来,他的情绪依然不高。 陈巍对他说:“老刘会送你和奶奶回家。” 陈悦然摇摇头,说他暂时不想回去。 “我在这里陪曾爷爷一会儿。”陈悦然说,“小叔和奶奶先回去吧。” 陈荣秋说:“你时差还没倒过来,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再来也不迟。听你爸爸的话。” “小叔不回去?”陈悦然说。 “回去。”陈荣秋笑笑,“时间还早,我再坐会儿。你先去吧。” 陈悦然说:“那我留在这里等小叔一起回家。”又转过去同他奶奶道歉。 陈母丝毫没有被冷落在一旁的不耐,始终温和地看着这叔侄俩你退我进,而后陈荣秋不着痕迹又无奈地看了陈巍一眼,对陈悦然说:“好了,我先陪你回去,你明天再来,行不行?” 陈悦然点点头,又进去在老爷子耳边说再见,说他明天再来。陈荣秋在门边看着,不由得笑了笑,想着他等小孩睡下了再过来一趟,也不碍事。 等到陈悦然出来,陈荣秋再度看了他大哥一眼,同大嫂笑了笑,和陈母一起离开医院。 回到家,陈母上楼去休息,陈悦然也进了他的房间,但没过多久又跑出来,在二楼露台上找到了正坐着抽烟的陈荣秋。 露台上的灯被他调得很暗,烟头明灭的星火在此时显得异常清晰。 陈悦然走过去坐下,伸手去拿陈荣秋手边的烟盒,被他抬手轻轻拍了一下。 “小孩子,别碰这个。”陈荣秋说。 陈悦然说:“我不抽,我就闻闻。” 陈荣秋似是被这被迫戒烟的老烟枪似的发言逗笑了,他把手里的烟按灭,烟盒一磕,收了起来。 “你在外面抽,我们管不着。在家乖乖的,就没人会知道你又勾搭了几个外国女孩子的事。”陈荣秋笑了笑。夜色中的他语声依旧温文,气质却像是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显得整个人懒散而危险,他自己却没有察觉。 “睡不着吗?”他问。 “谢叔都说了哈。”陈悦然讪笑着缩回了手,说,“我确实不太困,不然小叔陪我睡吧,我们正好聊聊天。” 陈荣秋的师兄姓谢,陈悦然在N城做过的事,本来也没想能瞒住他小叔,就像他现在打的小算盘,陈荣秋恐怕早就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听见陈悦然这话,陈荣秋笑着反问他:“我陪你睡?” “小叔你根本没有好好休息,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你今晚能在家睡觉。”陈悦然坦白。 同时说出了他的打算:“我们同时准备入睡,如果小叔睡着了,我的目的就宣告达成;当然,如果我先睡着,那么之后小叔的去向我都管不着了,怎么样?” 陈荣秋觉得他侄子坦诚得可爱,而他作为小叔叔,向来依着他大哥的儿子。现在他毫无睡意,自然也不会在短时间内睡着,只想着等陈悦然睡了,他再起来就是。 于是他答应了,任由陈悦然安排他去洗澡,而后换上睡衣,与陈悦然一起躺在床上。 房间里漂浮着低低的乐声,陈荣秋听了一会儿,辨认出是一首非常著名的钢琴曲。他觉得好笑,说:“我怎么不记得你原先睡觉的时候还要听这个。” 陈悦然理直气壮,说要让陈荣秋能够睡着,他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角落的香薰机里加了安神的精油,蓝牙音箱的播放列表赫然显示着“睡眠歌单”几个大字。 陈荣秋拨开怼到他眼前的屏幕,心里有些暖意,笑道:“好了,你要是困了,也别强撑着,睡吧。” 陈悦然递给他一个蒸汽眼罩,自己也麻利地拆开,看陈荣秋无所谓地戴上,躺了下来。 眼前陷入黑暗,但眼部的热度熨帖,室内的乐声也被调到一个非常合适的音量,香薰机的香味浅淡……周围的一切让陈荣秋弯了弯嘴角。 他闭着眼睛,头脑却异常清醒,没有任何睡意。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眼部的热度达到顶峰,又逐渐退去,音箱里的曲目即将收尾,随后切换到下一首足以让常人安神的琴曲。 身旁没有动静传来,陈荣秋心底笑了笑,暗自想着小孩大抵是睡着了,等到眼罩热度消散他再起身,也不算辜负了小侄子一片好意。 但就在下一刻,沉默数秒的音箱缓缓送出一段宁静的旋律,陈荣秋一怔,恍然间似乎闻到了枕间马鞭草的香味;他想要起身,却像是陷在一个契合无比的怀抱中,眼周尚未消散的热度,如同轻轻覆在他眼睛上的那只手掌心的温度。 陈荣秋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但此刻他已经记不清了。身体像是脱离了沉重的外壳,变得轻盈,意识也随着乐声下沉。 越是下沉,意识越是模糊,唯有这舒缓的乐声缠绕在意识四周,伴随着他思维四散,一夜无梦。 第十章 第二天清晨,叫醒陈荣秋的是八月第一天刺目的阳光。 他睁开眼,坐起身,打量一眼室内的摆设,意识回笼。 身边没有人,甚至连床单都没有睡过的痕迹,角落的香薰机停止了工作,蓝牙音箱静静地摆在不远处的立柜上,亮着正在充电的提示灯。 陈荣秋往那边多看了几眼,表情很淡。 他出门往楼下看了一眼,家里空空荡荡,像是没人在家,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到手机,很快扫了一眼未读消息。 确认没有什么紧急事件,他进浴室冲了个澡,而后慢腾腾地走出来,坐在他房间里一叠大小的榻榻米上,漫不经心地擦着头发。 钱包放在他的眼前。 左手已经在后脑停留了超过三分钟,那片发丝的水分被柔软的毛巾吸收殆尽,陈荣秋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皮质已经变得光泽圆柔的钱包上,思绪顺着一夜残存的乐声,飘回到了许多年前。 很少有人知道陈荣秋在留学的时候曾经忍受着多大的压力。 这个压力并非经济压力。在这一点上,陈荣秋非常幸运,但没有经济上的压力,却不代表没有来自其他层面的负担。 Y大的审查标准放在任何地方都能用一句严苛来评价,他的导师也是学界知名的人物,对于门下学生水平的要求,标准自然水涨船高。陈荣秋就读的时候,身边D7、D8甚至D10的前辈并不少见,而他需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在五年之内修完硕博所有课程,并且完成一篇能够通过学位审查的博士学位论文,顺利毕业。 这如同将他用一根头发丝拴在悬崖边,而他需要抓住这根随时都可能崩断的发丝努力向上爬,去摘取悬崖顶端的果树上最甜美的那颗果实。 毕业的压力时刻推动着他向前大步奔跑,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用一年半的时间修完全部学分,确定选题,又用一年半的时间细化方向,最后一年半反复修改以至最终成文。而田野调查、采访、NPO工作记录等贯穿始终,分析中涉及到定量的部分,他甚至成功地建立了一个自己的模型进行分析,并且由此发表了他本人作为一作的第二篇文章。 旁人或许能够看到他用3+2篇文章为他的学位论文铺路,却很难能够知道他在写作时候的状态。 而所有的这些,晏西槐一清二楚。 他曾经整夜整夜地拒绝入睡,用咖啡和功能饮料保证自己的清醒,用糖保证大脑能够正常运转,坐在书桌前、或是落地窗边的地毯上,查找文献、或是收发邮件。 他在这个时候很难让自己去留意周边的情况、事件,包括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变得少言、消瘦,免疫力下降让他变得多病、体弱,停滞的进度和不自信让他变得敏感、焦躁,这是他一生中状态最差的一段时期,而就是在这段时期,晏西槐住进他的公寓,并且在这之后的四十三个月里,始终陪在他的身边。 陈荣秋不肯睡觉,晏西槐就陪着他,一天、两天……十天,等到他终于意识到这不对,终于望向晏西槐,对他说“我们睡觉吧,好吗”的时候,晏西槐将他搂进怀里,轻轻遮住了他的眼睛,将吻落在他的后颈,用自己的怀抱为他构建了一个暂时不必面对前方狂风巨浪的避风港。 而这个时候,音箱里传来的舒缓旋律,来自于一首刚发行不久的新曲,它的名字叫《For All We Know》。 陈荣秋曾经形容晏西槐是他的苍鹰,载着千钧一发的他飞向顶峰;也是他手中永不熄灭的一盏明灯,永远让他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同时照亮前行、或者回家的路。 而听见这话的晏西槐只会把他捉到身前吻他,似笑非笑地说他:“还是一个小朋友。” 陈荣秋并不反驳,而是笑意盈盈地直视着他的双眼,用英文轻声说:“是的,我的教授。” 但如今,苍鹰离开了他的身边,飞向更广阔的天空;明灯选择了留在原地,照亮另一片方寸。 而他弄丢了他的教授。 陈荣秋放下毛巾,打开钱包,从夹层里抽出了那张他在心底描摹过多次的卡片。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过《For All We Know》。 晏西槐在那之后,每当陪着他入睡时,都会让这首曲子融入夜晚静谧的背景中,用乐声帮助他形成身体记忆。 这确实是有效的,效果甚至明显到,昨晚旋律刚刚响起的时候,他的大脑还没能够辨认,身体就已经自动反应,为他做好沉入睡眠的准备。 但从前每个伴随着旋律入睡后醒来的清晨,身边总会有那个人。而现在他只能抽出这张往日不被他允许出现的卡片,默默回忆着他们上一次见面的场景,结果也是不欢而散。 他觉得他此时有一点想念晏西槐了。 然而现实并不允许他过度沉湎于思念,临近七点,他收拾好出门,却听见隔壁房间的动静,陈荣秋转眼去看,就见陈巍正拉开房门。 “哥?”他愣了一下,说,“原来你在家,悦然呢?” “昨晚就溜去医院了。”陈巍点点头,问他睡得怎么样。 “谢谢大哥了。”陈荣秋懒洋洋地踱到陈巍身边,和他一起下楼,说,“悦然准备的眼罩挺不错,让我睡了个好觉。” 陈巍就没理他,自己去厨房端了早餐,才皱着眉看陈荣秋端了杯豆浆,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喝。 “吃点东西。”陈巍说。 陈荣秋就笑他真是外面人口中说的货真价实的老干部,惹得陈巍又摆出一张臭脸,等到到了医院见到陈悦然,脸上表情就越发严肃。 陈悦然完全不在状态,拿眼神去瞟他小叔,倒也不是特别担心。陈巍日常最多的表情就是板着脸看人,成天不高兴,陈荣秋从小看到大,早已经能够无视他哥的表情还笑嘻嘻地开上几个玩笑。在这个方面,陈悦然某种程度上陈荣秋能够产生一些共鸣。 于是陈荣秋拍了拍陈悦然的肩膀,又谢了他昨晚的眼罩,这才进去看老爷子。 过去一夜,老爷子体温降低了一些,却依然在发烧,并且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陈荣秋听医护说了情况,点头表示了解,而后走到床边,轻轻握了握老人正在输液的手。 老爷子身边不需要家属的长时间陪护,因为有更为专业的人员处理一切状况;而陈荣秋无论迟到或者早退,总要去单位点个卯,处理好属于他的事情,因此整日陪在老爷子身边对他来说并不现实,整个陈家如今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还在假期当中紧急回国的陈悦然。 但陈悦然面前也有即将来临的开学日。 好在老爷子在高烧昏迷三天之后把温度成功降了下去,让众人小小松了一口气,进入八月中旬时,他甚至能够时常睁开眼睛,即便说不出话来,也能让人明白他是清醒的。 陈悦然在老爷子的眼睛随着他的话出现明显转动的时候,定下了回N城的机票。 离开的那天时间很早,陈荣秋陪着陈悦然来到医院时,老爷子还在沉睡,陈悦然不想吵醒老人,但陈荣秋摇摇头,让他握住老人的手,叫曾爷爷。 陈悦然听话地照做,过了很长时间,老人眼皮下的眼球动了动,是意识开始清醒的表现。 陈荣秋轻声说:“对曾爷爷说再见。” 陈悦然于是乖巧地趴在老人耳边,絮絮地说他是谁、要去做什么、要去哪,而后对老人说再见,却在潜意识中回避了“下次回来再见”的道别语,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他要走了这句话,直到陈荣秋在他身后对他说:“走吧。” 小孩有些低落,陈荣秋能看出来,却并没有出声开导。人的情绪起落大多都有一个源头,远离情绪源,置身于全然不同的环境,面对必须要做且全然无关的事情,都能够使人的情绪趋于平静,并且处于一个较为稳定的低水平上。 这是他的亲身经历,而小孩总是要亲身体会。 陈荣秋看着陈悦然进入安检通道,又在原地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这个空间置换的港口,回到他无法脱离的环境中。 陈悦然离开后,老爷子的情况也有所好转。他清醒的时间长了一些,即便因为肺部感染和身上的管线难以发声,也能辨认出眼前的人,并且将情绪通过眼睛和嘴唇传递出来。 这天晚上,窗外云淡天高,病床上,原本正在熟睡的老人突然醒来;他睁开眼睛,望向上前观察的护理人员,嘴唇艰难地张合,重复着一个词组。 “……秋……”他甚至发出了低低的声音,即便因为舌头的无力而使语音含糊不清,护理人员还是辨认出了老人正在艰难重复的名字。 小秋。 陈荣秋。 这是护理在陈家人里最熟悉、也是交流最多的人,他除了老人刚出事的那两天有一些不稳定,在随后的日子里都保持着相当规律的生活轨迹。 老人在晚上九点入睡,他就等到老人睡熟并且结束输液之后离开,早晨前往单位之前,也会留出时间过来看上一眼,如果说老人忽然惊醒时会想要见谁,护理们第一个想到的也会是这个老人最小的孙子,更何况如今老人亲口说出了这个名字。 于是当即就有人把电话打给了陈荣秋。 陈荣秋来得很快,他的身后跟着陈父陈母和陈巍,以及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小姑和齐含舒。 陈荣秋没有理会旁人,径直来到了老人床边,俯下身轻声叫他:“爷爷。” 老人听见声音,知道是他来了,转动眼球让目光落在他脸上,嘴唇动了动,想要同他说话。然而喉咙里的声音含混,口腔里的音节模糊,陈荣秋俯身将耳朵贴近,也只能听到老人低低的声音,却无从辨认他究竟想要传达什么。 陈荣秋深吸了一口气,稍微拉开了一段距离,注视着正望着他的老人,露出了一个完整的笑容。 他把语速放慢,耐心地、温柔地对老人说:如果是对他有不放心的事、有要叮嘱的话,就眨一眨眼睛;如果是曾经说过的话,还想重申一遍,就再眨一次眼睛。 老人躺在床上,目光温和地听陈荣秋说完,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顿了一会儿,又眨了一下眼睛。 陈荣秋轻轻舒出一口气,正要扬起笑容,就见老人不曾停顿,艰难地合上眼皮,又再度睁开。 是第三次眨眼。同时,喉咙里再度发出模糊的声音,让陈荣秋仔细去听。 这次是一个字。老人说了很多遍,陈荣秋也确认了很多遍,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老人说:“……走……” 但这个时候他不需要明白,因为这个时候老人说的每一句话,他只会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走?”陈荣秋注视着老人停下了张合的嘴唇和含糊的声音,轻轻点头,“好,走。” 似是得到了陈荣秋的肯定答案,老人不再挣扎着清醒,慢慢闭上嘴,合上了眼睛。 陈荣秋怔然看着老人,下意识叫了一声:“爷爷?” 身后的护理轻声说,老人大概是累了,说完就沉睡过去。又让他去看监护仪。 陈荣秋点点头,却依然坐在床边,出神地看着老人闭上的双眼,过了很久,才抬起手,笼住了老人搭在身侧的一只微凉的手。 “今晚我陪着他。”陈荣秋低声说。 其他人没有意见,却也没有离开。大姑一家在陈荣秋对老人保证的时候赶到,一家人聚在病房里,原本该觉得拥挤,现状却是因为极致的沉默,而越发显得旷冷无边。 直到大部分人去到外间坐下,沉闷的空气才像是寻到了一丝缝隙,开始突兀地流动起来。 陈父陪着陈荣秋,在内间守着老人。 时间的流逝似乎在这个时候变得极为迅速,而思维的运转却被无限拉长。在窗外的天空由暗黑向蟹青色转变的时候,陈荣秋才像是一座被唤醒的座钟,眼睫如同秒针,颤动着将一秒抛在过去,却在进入下一秒的瞬间,遭遇了一道划开破晓帘幕的报警声。 陈荣秋如梦初醒一般,朝着声源处看去,红色的报警灯晃进他的眼中,显示屏上的ECG波形在顷刻间消失。他恍然起身,退出不知何时聚集而来的白衣人群,任凭床上的人影被阻隔在他视线之外,而他站在一旁,无声沉默。 陈母把手搭在他肩上,陈荣秋回过头去。他的面色镇定,但看见母亲微红的眼眶,还是下意识笑了笑,随后倾身过去揽住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她:“妈,别哭。” 第十一章 时刻关注着陈老爷子的不只是陈家人,消息拦不住,转眼就放了出去。陈荣秋拦下陈巍,把手机扔给他,自己亲自去跟各种手续,等他回到老爷子那里,灵堂已经搭了起来。 画像是早就备下的,上头已经系上了黑纱,陈荣秋站在灵堂里,端详画像上的人,心里只剩下陌生。 上面是十五年前的老人,那时的他双颊丰满、目光有神,与最后躺在病床上那个颧骨突出、满头白发的病人,有如天壤之别。 陈荣秋站了片刻,随后上前去,上香、磕头。他的动作很慢,额头触地,再直起身,一旁的陈巍本以为他脸上会有泪,却在他直起身来的时候从侧面望见他镇定的神情:陈荣秋的目光平静,没有露出丝毫悲戚。 陈巍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能说些什么,只是上前去给陈荣秋戴上了孝,然后去处理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 陈悦然再度抵达京城,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 薛清如在陪他离开开学典礼会场大厅的时候,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而他当时距离回到N城,甚至还不到十天。 陈荣秋和苏筠在机场等他们。 老人去世当晚,陈荣秋在灵前守了整整一夜,陈父看不下去,才强制让他在下午睡了一会儿,晚上让他代替陈巍来接陈悦然,免得他还能接着守下去。 因此陈荣秋面上精神不算太足,陈悦然从通道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一身黑衣、面色苍白的小叔。 他心里一酸,几步上前抱住陈荣秋,叫了一声“小叔”。 陈荣秋顿了一顿,才抬起手臂拍了拍他的后背,说:“辛苦你了。” 又看向陈悦然身后的人,笑了笑:“大嫂。” 薛清如点点头,却见陈荣秋没再说话,目光却落在了她的身边。 陈悦然松开陈荣秋,这才想起一件事,就稍微侧过身,说很凑巧,他们的航班虽然晚了一些,却恰好在入境的时候遇见。 “晏教授,小叔,你们应该不需要我来介绍了。”陈悦然说。 陈荣秋看着晏西槐,没有说话;晏西槐与他对视,片刻扬起唇角,对薛清如和陈悦然颔首道:“我先告辞了。” 陈悦然有些懵,他下意识点点头,又去看他小叔,却见陈荣秋已经抬手拦住了晏西槐。 气氛有些凝滞,陈悦然想起之前他对陈巍提到晏西槐时对方的反应,就是再迟钝也能发现这两人的关系并不寻常了,于是当下乖乖闭嘴,不再说话。 陈荣秋说:“你去哪儿。” 晏西槐顿住脚步,再度与他对视。还没等他回答,一旁薛清如先出了声。 “我和然然一起回老宅。”她说。 苏筠说:“我送大嫂和悦然回去。” 陈荣秋侧过脸对她们笑了笑,重复道:“去哪儿。” “梧阳。”晏西槐说了个地址,注视着他的目光让旁人都无法看透,“我不请自来,你不要介意。” 陈荣秋横在他面前的手臂放下,落在身侧时,指尖不受控制地轻微抽动。 “我送你。”他说。 陈荣秋说完这句,就保持沉默。他站在门边,看着晏西槐坐进车里,关上副驾驶的门,顿了顿,才松开扣在门边的手,矮身坐了进去。 他一言不发地扣上安全带,发动车子上路,身旁晏西槐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着,只有车内空调运作的声音和车窗外流过的灯火提醒他们,时间依然在流动。 后视镜里可以看见苏筠开的那辆车在他们后方不紧不慢地跟着,陈荣秋瞟了一眼,松开油门。 不知道是不是苏筠会了意,他们很快被超了过去,陈荣秋看着那辆车消失在他的视野中,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绷直了一些。 “别慌。”晏西槐道。 陈荣秋颊边紧了紧,没接他这句话,又沉默了片刻,才问:“什么时候回去。” 说完像是觉得好笑,扯了扯嘴角。 他们最近的几次见面,似乎都在询问对方离开的时间:他毕业的时候、晏西槐婚礼的时候、包括现在,像是离开了这样的问询,他们的对话就无法形成架构,连沟通都变得困难。 以分别为前提的交流,总是要更容易一些。 晏西槐领会他的意思,也笑了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要送我?”他问。 陈荣秋便不说话,片刻又道:“送,晏教授来京城,我总要尽地主之谊。” 晏西槐心下叹息,唇角一弯,说:“我知道了,先不谈这个。” 陈荣秋“嗯”了一声,很快换了个话题。 “你和悦然怎么认识的。” 晏西槐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笑了笑:“他的长相与你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陈荣秋平静道:“家里人都说他很像我。” 晏西槐眼中浮上丝丝笑意,又有几分自嘲:“只是长相罢了。” 陈荣秋说:“什么时候。” “你上次给他电话之前。”晏西槐说,“送他去机场的是我。” 陈荣秋说:“悦然不是毫无防备的孩子。” 晏西槐说:“于我而言他已经不能算是孩子。” 陈荣秋动了动嘴角,不再说话,晏西槐也没有再开口。 去梧阳比回家还要远一些,但陈荣秋并未太多地感到时间的流逝,晏西槐说的地方是一处有些历史的商品住宅,陈荣秋沉默地跟着导航开了进去,在一栋楼前停下。 他没说话,晏西槐也没动,发动机还在运作;周围很安静,偶尔能够听到的蝉鸣也如同被一层薄膜隔绝在外。过了一会儿,陈荣秋说:“到了。” 晏西槐注视着他的侧脸,片刻笑了一下。 “我很长时间没有回来过。”晏西槐说,“陪我上去看看?” 陈荣秋没看他,盯着车灯照亮的尽头看了一会儿,熄了火。 楼房不高,没有电梯,陈荣秋跟在晏西槐身后,盯着他脚上的鞋,在心底默默数着台阶。 台阶转过五次,晏西槐在他身前停下,陈荣秋跟着停下脚步,站在他身后一步距离,看他抬手激活键盘输密码。 他没有避着陈荣秋,六位数字,他输得不紧不慢,两秒后,门锁开启,晏西槐侧身进去开了灯,站在门边,望进门外人的眼睛。 陈荣秋同样也在看他,却没有动。 “就到这里了。”他说。 晏西槐很淡地笑了一下,问他:“害怕?” 陈荣秋摇摇头,片刻也笑了笑,“嗯”了一声。 晏西槐温声说:“怎么还像是个孩子。” 陈荣秋垂下眼睛,勉强保持着笑容:“是么。” “给我一个机会好吗。”晏西槐这时的声音很温柔,像是橱窗里漂亮的糖果、广场上空飞舞的气球、旋转木马外灿烂的笑容,让所有好孩子心甘情愿落入奇幻的迷梦。 陈荣秋抬眼看向晏西槐,片刻,终于听从心底的驱使,搭上递到他身前的手。 那只手温暖、干燥,轻轻握住他的,带着他跨过门槛。 玄关的灯开着,陈荣秋瞥过自己下意识握住的手掌,有些狼狈地别开眼,低声道:“你说。” 门在他身后关上,晏西槐收紧五指,捉住他想要抽出的手,轻轻往身前一带,将面前的人拥入怀中。 陈荣秋的大脑有一瞬的空白,随之而来的是鼻间须后水残余的淡淡清香,和衣领处的沉着香气。 他只觉得眼眶热得有些发疼,喉咙像是被一整颗青柠堵住,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手上着了力,心底却想就这样沉溺在这个怀抱中。 “别动。”晏西槐说。 他将陈荣秋圈在自己怀中,轻声道:“让我哄哄你。” 陈荣秋眼中的泪水眨眼间就淌了下来,他卸了力,将额头抵在对方肩上,任泪水渗透肩头的衣料,濡湿了那一片肌肤。晏西槐的手掌虚虚地覆在他的后脑,用手臂的力量和整个怀抱让陈荣秋感受到他的存在。 爷爷去世后的悲伤、日久积累的烦闷和痛苦、以及在这个人面前抑制不住的委屈,在这一刻、在晏西槐包容的怀抱中尽数爆发。 他已经没有余地去思考其他,从在机场见到晏西槐开始,到在他的一字一句中迷失,最终,陈荣秋沉沦在晏西槐的温柔当中。 他最大限度的克制终于引来最强烈的反噬。 他不怕被晏西槐看到他任何狼狈的样子,只是害怕无法得到他期待的东西。在旁人面前他始终是那个镇定、体贴而温柔的陈荣秋,因为能够完整安抚他情绪的只有一个人,他不可能在其他人面前崩溃,却不必在这个人面前戴上任何伪装。 这个人说了要哄他,就一定能够哄好他。 玄关的灯被晏西槐关上,在黑暗中,陈荣秋闭上眼睛,浑身颤抖。 晏西槐听见无法抑制的哽咽,将一个吻落在他发顶,掌心抚过他的脊背,为他缓慢顺气。 “别再瘦了。”晏西槐叹息。 陈荣秋离开他的时候,身姿体态如同一棵雪松,健康挺拔;但半年前在N城再次见到他,晏西槐一眼就看出他瘦了很多,长款大衣也遮不住他单薄的身形,下半张脸几乎要陷进围巾里,神情淡漠,神采尽失。 那并非是在婚礼现场,而是在Y大的校园中。 陈荣秋抬眼望向远处的塔楼,而晏西槐站在他身后,隔着一个中庭,静静看着他。 但此时的陈荣秋较之那时,还要消瘦很多。 他伏在晏西槐肩上的时候,后颈脊椎的那一节骨头独自支撑着,肩胛骨撑起薄薄的一层肌肉,晏西槐的手抚过那里时,能够感受到耸动着的轻颤。 陈荣秋曾经与晏西槐的怀抱无比契合,双方身体的每一处弧度、曲线,仿佛都是为对方而生;但如今晏西槐再度将这个人拥入怀中,就没有什么能比这个动作更能让他感受到旧日今时,双臂间的空隙仿佛他们分开的这五年,时空的距离不仅让他们的身体变得陌生,也到底在看不见的心底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痕。 晏西槐对此无可推卸。 但此时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一切严肃的对话都应该放在都应该放在风和日丽的白天,在心平气和的氛围中进行;而夜晚黑暗中的情绪宣泄,最优解是交给沉默的亲昵。 晏西槐始终抱着他,在他气息平复之前,如同一片绵延繁茂的树,给予他最坚实的倚靠,让他无须有任何保留。 时间从相偎的身影旁绕过,等到夏日夜晚的蝉鸣穿过半开的窗,在两人耳边逐渐清晰的时候,晏西槐用唇碰了碰靠在他颈侧的耳朵,被上面的热度暖出了一个微笑。 “不好意思了?”他低声说。 声音很柔和,不带半点嘲笑,与发现孩子偷偷花光压岁钱买游戏机的家长类似,看似问询的语义,尽是早知如此的无奈和纵容。 陈荣秋在被碰到耳朵的时候轻轻颤了颤,随后抛去心里那点对自己的羞愧,慢慢直起身,借着半开的窗外透来路灯的光亮,找到了晏西槐隐着一点微光的眼睛。 他说:“我很介意。” 声音很轻,带着些还未完全消去的鼻音和沙哑,像是怕惊醒了什么,又像是几分期待,想要唤醒什么。 晏西槐笑了。 他明白陈荣秋在介意什么,是他在机场的那句“不请自来”,也是往日里陈荣秋所有表面上的“不介意”。 他打开玄关的灯,看着陈荣秋半眯着眼睛,就抬手摸了摸他的眼角。 “我知道。”晏西槐说,“对不起。” 陈荣秋注视着他,目光蕴着些被泪水洗过的潮湿,晏西槐放在他眼角的手指微微用了些力,却没有转移开他的视线半分。 然而现在并非谈这些事的好时机,晏西槐只有将他的所有“介意”都拢进怀中,挑了最上面的那一个,捡起来抹去上面的灰尘,清洗、打磨,喷上崭新的亮黄色油漆,递还给他。 晏西槐说:“这次我来,并不准备走。” 第十二章 凌晨四点,薛清如睡下,外头的天已经亮了起来,陈巍把窗帘关上,遥控轻轻放在床头,又留了一盏暖黄暗淡的小灯,才关上房门,去老爷子的灵堂。 见到同陈悦然一起回来的薛清如时,他罕见地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不在陈家过夜是薛清如单方面与他的约定俗成,这几年即便情况再特殊,她都没有选择留下。这次和陈悦然一起回国,当晚她也要先回自己的住处,第二天再来给老爷子上香。 因此苏筠去,原本是为了送薛清如回家。 但这只是原本的计划。 或许是看见陈荣秋的样子联想到了其他人,或许是单纯为了给陈荣秋和晏西槐让出一个空间,薛清如临时改变了主意,选择了陪儿子回家。 这些陈巍暂且都不知道,但薛清如如今既然站在这里,他就不会像平日里一般煞风景地问“你怎么来了”,而是领着她和陈悦然去了灵堂,给老爷子敬香。 其后,陈悦然在灵堂里愣愣地盯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陈巍和薛清如在灵堂外,难得冷静地对话。 陈巍到这个时候才问了一句陈荣秋的去向,薛清如简单说了他们在机场遇见晏西槐的事,并稍微描述了一下两人之间的暗涌。 陈巍顺着她的话想象了一下陈荣秋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就问:“晏教授说到过他来京城做什么吗?” “提了一句。”薛清如说,“他接受了P大的邀请,九月开始在P大任教。” 陈巍下意识皱起眉,说了句:“他夫人呢?” 薛清如也顿了顿:“没听说过这回事。” 陈巍解释道:“去年年底小秋离境去了趟N城,是去参加晏西槐的婚礼。” 刚听到晏西槐来到京城的时候,陈巍想的是老爷子已经不在了,他心里一直想对陈荣秋说的话,是时候找个时间与他详细谈一谈;但晏西槐结婚了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无法忽略,在这个情况下,陈荣秋做什么都无法容于道德。 然而薛清如听了他的顾虑,只是思考了片刻就道:“这话你往日不说是因为老爷子还在,谁都可以理解,但这归根结底是他的一条路,你既然有这个疏通的想法,如今这个节点就是最好的时机。他们的事情有他们自己去解决,而你得把你能做的先做到了。” 陈巍怎样都是疼陈荣秋的,薛清如说得没错,他既然能做,那么无论如何都要给陈荣秋腾出这一个选择。 一路思考着,到灵堂的时候,陈荣秋已经在与陈悦然低声说话。 他衣服没换,头发却蓬松疏散,像是洗过又被人仔细吹干;他坐在陈悦然身边时,几乎再看不见平静外表下被死死压抑着的情绪,和被情绪吞灭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眉目间真正的平和。 陈巍一见之下,不由得五味杂陈。 这是情绪找到了一个可以完整宣泄的出口,心暂时静了,人自然就平和下来。 陈巍站在他身后看了他一会儿,陈荣秋就拍拍陈悦然的头,而后转过身来,叫:“大哥。” 陈悦然跟着叫“爸”。 陈巍点头,看了一眼陈悦然,对陈荣秋说:“你来一下。” 陈荣秋毫不意外,他起身先上前加了些灯油,又把灯芯往上挑了挑,看着烛火变得明亮了一些,才同陈巍离开灯火通明的灵堂。 天色大亮,兄弟两人臂戴黑纱,在外面的院子里坐下。清晨的空气温度较低,湿度却要高上一些,像是能够冲去一夜的疲惫,让大脑清醒过来。 陈巍说:“见过他了。” “是。”陈荣秋说,“给大嫂添麻烦了。” 陈巍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计较这些事,只是问:“他来京城做什么,什么时候走?” 陈荣秋看了他一眼,随后笑了笑:“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功力我是拍马难及,您从大嫂那儿知道了,转过头又来问我呢。” 陈巍说:“他倒是什么都跟你说。” 陈荣秋摇摇头:“也有没说的,悦然和他怎么认识的,我还要来请教大哥。” 陈巍瞥他,半晌道:“这是撒了欢了啊。” 陈荣秋就笑了一下,没接这话。 发泄过一场后,他的形象已经乱七八糟,考虑到不收拾一下实在没法回家见人,陈荣秋没多犹豫,还是去冲了个澡。 这房子是晏西槐家移民前的房产,这也是晏西槐在重装过后第一次回来,第一个使用这里浴室的,却是陈荣秋。 但晏西槐的心情看上去并不坏,在陈荣秋走出浴室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被宽大的毛巾罩住了头,面前的人在他头上揉了几下,随后将他拉到自己身前,揭开毛巾,打开风筒。 热风拂过被仿佛被冷气和发间水滴冻住的后颈,让他的精神更加舒缓下来;身后的胸膛体温如旧,使他在恍惚间如同回到了多年之前,许许多多个这样的深夜,静谧之中隐有温情流动,整个空间都像是随着风筒送出的暖风而变得温馨起来。 这一刻的温馨让他眼眶的热度有了再度萌发的趋势。 为了避免再度沉入情绪,陈荣秋嘴唇动了动,喊他:“晏教授。” “嗯?”晏西槐五指顺过他半干的发丝,低声笑,“想到什么了。” 陈荣秋说:“你在Y大的项目怎么办,你的学生呢。” 晏西槐笑了笑:“你也是我的学生。” 陈荣秋说:“我说认真的。” 晏西槐于是停了风筒,撩了撩他的发尾,才把人放开,而后面对他说:“这些都不是问题,我和他们分别谈过,这两年也没再指导硕士,其他人并非不能联系到我,我在不在N城没有很大区别。” 陈荣秋看着他,一时没说话。 晏西槐说得轻巧,但他不可能说离开就离开,晏西槐说他来京城是即将任教P大,陈荣秋首先想到的就是这其中协调和安排工作所花费的时间。 他静了片刻,说:“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呢。” “我很抱歉听说了靳小姐去世的消息,但……”他想说但这个节点巧合得由不得他不多想,却对上了晏西槐歉然而疼惜的目光。 那目光像是一管特效针剂,正作用在他心底那片空洞处,让他暂时屏蔽了那处的疼痛,止住了想要出口的话,又使他别开视线。 而晏西槐道:“我和她的关系,并没有到能让你对我说抱歉的地步。” 陈荣秋重新看向他,晏西槐的目光很深,但里面的认真却能够让他看得一清二楚;重新对上陈荣秋的视线,那双眼睛周围的纹路放松了一些,露出几分笑意。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但今天时间有限,我想就上一次你的某句话,提出一些我个人的修改意见。” 陈荣秋也知道这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候,时间接近破晓,他已经在这里耽搁了一些时间,很快就要离开;而晏西槐旅途劳顿,即使看上去并没有疲惫的感觉,也需要好好休息来应对接下来的各类安排。 因此他收起了自己已经冒头的丛生顾虑,注视着顿了顿,像是稍作回忆,又像是再度确认的男人。 “我很容易被人左右。”晏西槐道,“前提那个人是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直视着陈荣秋的眼睛。陈荣秋心底蓦然涌上不受控制的欣喜,低声道:“这样也太狡猾了。” 而晏西槐摇头:“但这样还不够。” 只是他不再深入,陈荣秋也点到即止,离开之前,陈荣秋在晏西槐手机里输入了他的号码,晏西槐将他送到车前,注视着他系好安全带,而后降下车窗。 陈荣秋看着他,说:“我回去了。” 晏西槐站在一旁,迎着熹微晨光望过来的目光温和柔软,他点点头,片刻俯下身,伸手进来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声对他说:“节哀。” 陈荣秋这两天听到、收到过很多句的“节哀”,但明明是同样的两个字,从晏西槐嘴里说出来,仿佛就是有更为特殊的效用。 他不可能把类似的心情说给大哥听,因此面对大哥的明知故问,他依然做出了解答。 “九月开始他会入职P大社会学系,”陈荣秋说,“高校类似的人才计划大哥比我清楚一些,年中大约会有两个月的时间需要他回去N城,其他的应该不用我多说了。” 陈巍能猜到一些,事实上他不过寻个由头展开对话,真正想问的话还在后面。这会儿他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难得有些欲言又止,措辞了一会才开口。 “我记得计划对家属也有安排,”陈巍看着陈荣秋,说,“他如果有需求……” 陈荣秋习惯性挂上的笑容浅淡了一些,但他明白陈巍的意思,也知道这是大哥的关心和担忧,因此即便这件事如今还横在他心里,他还是解释了一句。 “靳小姐在四月去世了。” 陈巍听了,张了张嘴,还是点头道:“你想清楚就好。” 陈荣秋依然是笑笑,垂下眼睛。 晏西槐出现得太突然,而他的情绪来得太猛烈,其实并没有那样多的余地去让他考虑清楚。从晏西槐家离开前的一切,不过是循着他内心最本能的欲望而做出的种种反应,晏西槐有话想说,这次他就选择听下去。 陈巍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沉吟片刻,换了个话题。 “老爷子临走前那句话,你怎么想。” 陈荣秋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却也直白道:“没想过。” 陈巍有些意外,毕竟以陈荣秋对老爷子的感情,这句最后留给他一个人的遗言,他怎么也要放在心上反复揣摩才对。 陈荣秋能理解他大哥的意外,解释道:“爷爷最后只说了一个字,无论我们怎样领会,都无法确认是否是他的本意。与其纠结这一点,不如让他安心地走,身后怎么样,都是我们小辈的事了。” “你能这么想,很好。”陈巍说。 “我不清楚你后来有没有考虑过,就是家里给你安排的这条路对于你来说究竟是不是理想的,老爷子还在的时候,这话我不好说,他也是希望后辈都能好;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高兴了开心了,难过了伤心了,我这个做大哥的比谁都清楚。 “你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你上头有爸妈还有我,放在别人家,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混吃等死家里也能保证你平安富贵到老,你从小就乖,我们都知道你对自己要求高,但是到了苛求折磨自己的地步,家里人看了也会心疼。” 陈荣秋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大哥,一时没说话。 “这一点上,爸妈和我的观点一致。”陈巍说,“从小你就孝顺,但就像你刚才说的,老人身后怎么样,都是我们小辈自己的事,你无论想做什么,家里都是支持的,大哥即使只有一个人,也还能抗住。” 陈荣秋说:“大哥想说这话很久了吧。” 陈巍颔首,坦白说:“如果不是晏教授突然出现,这段话我还要考虑一段时间。既然遇上时机,大哥还是希望能早点让你知道我们的态度。” “我知道了,”陈荣秋点头,对他笑,“谢谢我严肃又温柔的大哥。” 陈巍瞪着他,陈荣秋就稍微收了些笑容,认真道:“大哥这些年恐怕没少自责,这件事我有责任。” 他想了想,简单说:“我和西槐分手,并不仅是我选择回来而他要留下那么简单,说起来挺不好意思,当年我是下过决心要留在N城的,是西槐阻止了我,并且让我回来。” “所以大哥,包括爸妈,你们不用对这件事抱有负担。”陈荣秋说,“他在京城,我们之间的事情总会有机会解决,至于以后怎么样,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大哥说的话我会考虑,归根结底,走哪条路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理由把责任推到其他人头上的,即使是家人也没这个道理。” 他对陈巍笑道:“大哥你说是不是?” 第十三章 陈巍没想到原本打算劝说小弟的他,却反过来被小弟安抚了。 他哪里不知道这是陈荣秋在安慰他、让他放宽心,弟弟这样体贴,他却不能真的理所当然;但家人之间再亲近,能分享的东西也是有限的,谈话到这个程度已经差不多了,陈巍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陈荣秋点点头,说:“你心里明白就好。” 老爷子的告别仪式在三天后,陈荣秋这几天心无旁骛,陪着父亲和姑姑们聊了聊老爷子当年,也知道了不少爷爷年轻时候只有家人才知道的事,告别仪式当天,他亲自捧着爷爷的遗像,送老爷子出殡。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在这些人中,陈荣秋见到了一个几乎快要被他忘却的女人,是去年他还在江城任上时,经由领导牵线认识的相亲对象。 秦蓁是随着长辈前来吊唁的,她的脸上带着适当的哀戚,来到家属列慰问时,松松地拢住陈荣秋的手,对他轻声说:“节哀。” 陈荣秋微微躬身回礼,感受到秦蓁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而后随长辈慢慢离开。 稍晚些时候,来吊唁的人与家属叙话时,秦蓁来到了陈荣秋身边。 陈荣秋的几位发小往一旁退了退,给两人留出一个说话的空间,却没离开;秦蓁却像是没有发现,对陈荣秋浅浅地笑了笑,说:“陈主任。” 陈荣秋点点头,同她客套了几句,才说:“前段时间文物走私团伙的落网,还要感谢秦小姐的线索。出于安全考虑,执行机关那边并不清楚线索提供方的具体情况,希望秦小姐能够理解。” 他说的是许波那件事,过年的时候联系了不少人帮忙后,陈荣秋对这件事也就是偶尔跟进,不久之前许波在江城被捕,他挪用公款的父亲已经移交司法,而他的判决也将在不久之后下来。 秦蓁因为这件事向陈荣秋卖了一个人情,过年时的那次见面之后陈荣秋就没再同秦蓁有过碰面,这次见了面,他言语上至少得有个表示。 “您太客气了。”秦蓁浅笑道,“家里小弟这次因公离境不能到场,特地嘱咐我见到陈主任要向您道谢,那点微不足道的东西,比起这个来,真的算不了什么。” 陈荣秋便微微笑了笑,算是受了这声谢。秦蓁的弟弟在江城工作,今年年后不久被恶意举报违规收受礼金,事情本来到不了陈荣秋手下,但他想起秦蓁的人情,还是在了解了情况之后说了几句话,适当提了提调查流程的效率,算是还了秦蓁这个人情。 随后两人又客气几句,秦蓁并非非陈荣秋不可,如今没有什么其他想法,想的不过是保持距离,维持交情。只是她到底是以另一种目光观察过陈荣秋的,因此在离开之前,秦蓁还是有些感叹道:“陈主任气色好了很多。” 陈荣秋微怔,而后向她客气地笑了笑。 不知道是他的变化太过明显,还是秦蓁太过敏锐,接到晏西槐婚讯时强自压下的涌动心绪被她看在眼里,如今因为与晏西槐重逢而轻微变化的心态也被她察觉;陈荣秋很少有这种被看穿的感觉,但在秦蓁这句话下,他却难得为自己极易被晏西槐影响的情绪生出了几分赧然。 他与晏西槐这几天有断断续续的联系,只是交流不多。 从晏西槐家离开当天的晚些时候,一个崭新的微信号就出现在他的好友申请列表中,他盯着那个用真名作id的账号很长时间,才把心中蓦然出现的不真实感缓缓驱散。 他这才真正有了晏西槐已经在京城,并将要长期留在京城的概念。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荣秋把他与晏西槐在一起那些年形容为他进入晏西槐的世界,将N城的一草一木通通化作晏西槐个人的背景,到了后来,已经很难说清是陈荣秋对于晏西槐的记忆附着于N城,还是他对N城的印象源于晏西槐。 而陈荣秋的父母家人根植于京城,他在这个城市长大,并且同这个城市的文化氛围相连,理所当然地会将这个地方划作他所属的世界。 当与他的联系从来都是结系于另一个空间的晏西槐,突然来到自己所熟知的世界,陈荣秋不由自主生出的与其说是不适感,不如说是新鲜感,是极为真实的。 落葬的吉日在七天后,陈荣秋走完所有仪式,恢复正常工作的时候,晏西槐在P大的一切也已经步入正轨。 陈悦然开学不久,在葬礼结束当天就飞回了N城。临走之前左想右想,征询陈巍意见未果之下,还是找到陈荣秋把他当初见到晏西槐的经过交代了。 陈荣秋向他确认:“他说他住在楼上?” “对。”陈悦然道,“说是搬过去不久。” 陈荣秋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还真是没想到。” 陈悦然瞄着他小叔的神情,犹豫道:“……还有一件事。” 陈荣秋看他,他就全招了:“就是那天晚上我不是和你一起睡吗,音箱里放的音乐也不全是歌单里的,晏教授推荐的也在里面;我爸他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这不……想着试试呗……” 陈荣秋就笑了:“你心虚什么,放了就放了,不是什么大事。” 陈悦然说:“这我不是怕小叔你被我阴了一回恼羞成怒吗……” 陈荣秋这回是气笑了,就说:“合着在你心里你小叔我就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呗。” 陈悦然连忙告饶跑了,陈荣秋在原地哭笑不得,过了一会儿,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隔了两天,他给师兄去了一个电话。 正午时分,N城正是深夜,师兄看到了他的消息,接得很快。 陈荣秋开门见山:“我那套公寓的买主,师兄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师兄一听就知道这是暴露了,也不再遮掩,说:“我说是在你买房之后你能信吗。” 陈荣秋诚恳道:“你觉得你能信,我就信。” “是真的。”师兄苦笑,“当初各种手续确实是小谢一手经办,他后来向我汇报我也没在意,等到你需要买房的时候,整理材料我才发现。” 陈荣秋叹了口气。 师兄斟酌了一下,问:“你们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他是听说了晏西槐去P大的事情,但并不觉得这会是一个一时兴起的决定,是为了什么他这个旁人都能看出来,更何况陈荣秋本人。 陈荣秋说:“我也不清楚。” 师兄沉默,陈荣秋顿了一下,说:“顺其自然吧。” 师兄说:“你想清楚就好。” 陈荣秋想起同样对他说过这句话的陈巍,没忍住又笑了起来。 和师兄闲聊了几句挂了电话,陈荣秋把车停好,摘下耳机下车。 算起来他也有挺长时间没来过P大,但母校气韵一如寻常,经历百年时光冲刷而过的地方,短短数年留下的痕迹并不会有旁人想象的那样多。 陈荣秋轻车熟路,看了眼宣传栏的海报,笑了笑,找到报告厅,在外面停了片刻,从后门放轻了脚步进去。 厅内正响起热烈的掌声,陈荣秋眉头一动,下意识抬眼往台上看去,正落入一双深邃的眼中。 那双眼睛对上他的视线,缓缓漾出丝丝缕缕的笑意。陈荣秋不敢多看,垂下眼抿了抿唇,掩饰微微上扬的嘴角,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晏西槐在不久之前给他发了一份表格,里面是他两周内各个时间段较为具体的安排,就像原来两人共享的谷歌日历,随时让对方了解自己计划中的动向。 今天是一个类似于让晏西槐正式露面性质的讲座,和讲座之后受众范围更小的研究发表会,陈荣秋进来的时候,晏西槐刚做完自我介绍,正要进入正题,他抬眼往翻页的ppt上一看,还是没忍住笑了。 是Prof.Yan很著名的入门话题,并非他专注的课题,甚至这个课题连硕士学位论文题目的要求都没法达到,但它却可以作为一个科普话题引导听众对他某个研究领域的兴趣,是被晏西槐经常拿来引入更深入讨论的敲门砖。 不过范围虽然多年未变,议题倒是从未有过重复。陈荣秋转了转指间的笔,正打算仔细听听,左边胳臂却被小心地碰了碰。 陈荣秋转头去看,就见隔了一个座位的女生推了一张表过来,小声对他说:“出席登记表,不是强制的,不计入出勤,要是不想填可以不填。” 女生指了指她自己手下那一叠表格,示意自己是负责记录的学生,陈荣秋就笑了笑,点点头道:“谢谢,不用管我,听讲座吧。” 陈荣秋今天没有抹发胶,头发是自然的蓬松,加上除了上衣是带领子的之外,穿着非常随意,乍一眼看上去,很容易被错认为大学生。 但只要他开口,这样的误会很快就能被解除。已经工作和还在上学的,在哪里工作和在哪里上学的,言语之间都会有细微的不同;要想分辨并不难,大部分人都能够自然地分别出来。 因此女生愣了一瞬,随即抱歉道:“对不起,您是其他学院的老师吗?” 陈荣秋看了台上的人一眼,轻声笑道:“不,我也是学生。” 第十四章 女生被他的话弄得有些茫然,但还是在陈荣秋的示意下把注意力转回到了晏西槐所讲的内容上。 陈荣秋的笔不紧不慢地在指间转来转去,他往屏幕上看了两眼,兴致缺缺地把目光转回主讲人脸上,看了一会儿之后,轻轻拨开钢笔笔帽,在刚才女生没收回去的登记表上,写下了他的名字。 晏西槐这会儿正好简单介绍完今天议题的背景,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作为提问时间。陈荣秋合上笔放在桌上,等晏西槐回答了几个前排提出的问题,才不紧不慢地举起了手。 台上的人唇边笑意加深,抬手示意将话筒给他。 陈荣秋从学生助手那里接过话筒,低声道了谢,而后向台上的人问好:“教授你好。” 他的口语非常清晰,但教授这个词略微上扬的尾音中所蕴含的深意,在场所有人中只有台上的那个人心知肚明。 “你好。”晏西槐说。 陈荣秋微微一笑:“老实说,在看见NHS三个字母的时候,我就比较倾向于向您请教一个相对私人的问题。” 晏西槐一挑眉,示意他说。陈荣秋就舔了舔嘴唇,嘴角露出一个有些不怀好意,又有些诚恳的笑容,让他看上去有些矛盾,就像是故作正经的捣蛋鬼,正要慢慢展开他的计划。 “众所周知您在Y大执教多年,这让我很好奇,您在对NHS进行调查的时候是否会受到某些阻碍。”陈荣秋笑道,“我的意思是,在英格兰,似乎并不会有从业者或研究者会希望听到,有人在他们面前提到A国的医疗保障体制。” 场内传来一部分人低低的笑声,晏西槐也笑了。他等了一会儿,问陈荣秋这是否是全部的问题,得到肯定答案后点点头,站在讲台旁,姿态放松。 “是的,可以这么说。”晏西槐唇边含笑。 “在当地调查时,我们确实曾经遭遇过这样的情况。”晏西槐说,“我们都知道NHS拥护者对于A国医疗保障的态度,类似于当他们听见有人赞美塞纳河的风景。” 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后在一片笑声中说到了调查时的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也是在这样一个提问环节中,我同行的一位学生在最后问道:在NHS的背景下,您是否会对于A国的医疗保障体系产生可以学习和借鉴的想法?如果有,希望听到您的详细说明。” 晏西槐顿了一下,笑道:“我真切希望所有相关研究者都能够看到对方当时的神情,这或许能够对于我们的研究产生较大的帮助。” 陈荣秋重新拿起话筒,插了一句:“我想您提到的或许是身体素质,某种程度上这确实是一项不可或缺的能力。” 哄堂大笑。 晏西槐在笑声中望向陈荣秋,眼里笑意带着几许无奈,也有几分戏谑。 动静稍微平息的时候,他看着陈荣秋道:“感谢你提出的这个问题。我想如果时间并不紧张的话,我们可以适当地插入一些A国医疗系统的话题,这将会是非常有效的润滑剂。” 玩笑话说过,晏西槐切入正题。陈荣秋把话筒递还给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学生助手,注视着台上的人,眼尾含笑,心里此刻竟然只有满足。 讲座的时间很快就过去,晏西槐很擅长控制话题深入的程度,面对不同的听众,他会有不同的讲述方式;一场讲座被他讲得深入浅出,偶尔加入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非常成功地带动了学生的热情和兴趣,散场时能够看到不少同学意犹未尽的表情,以及听到他们直白的感叹。 讲得太好了。 陈荣秋暂时没有起身,他太明白这样的感觉,因为他曾经就是被站在讲台上的晏西槐吸引,随后一步一步接近并爱上他,到最后无法自拔。 如今耳边听着对晏西槐的夸赞,与他平静的面容相反的是满心的与有荣焉,这让他的眼中盛满了笑意。 而在看着被夸赞的人迈上阶梯来到自己身前时,他眼中笑意更盛,让站在他面前的人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这么开心?”晏西槐说。 陈荣秋不答,只是把手上的笔递给他,换回来一支常年放在晏西槐上衣内侧口袋里,被他随身携带的钢笔。 笔身有轻微的磨损,是随身携带不可避免的痕迹,但显然被主人保养得很好,手感流畅圆融,接过来的时候仿佛还残留着主人胸膛处的体温。 他垂目把玩那支钢笔,晏西槐便看着他。片刻,陈荣秋说:“你的办公室在哪儿?” 晏西槐目光柔和:“发表会你会去吗?” 陈荣秋说:“以什么身份?” 晏西槐耐心征询:“曾经教过的学生?” 钢笔在指间转了一周,落入掌心。陈荣秋笑着说:“原来每一个你曾经教过的学生都能拿到这只钢笔。” 晏西槐说:“我可以理解为,这意味着你愿意正式给我一个机会吗。” 陈荣秋慢慢站了起来。他对上晏西槐的视线,低声说:“我可没有说过是什么机会。” 晏西槐只是注视着他:“一个让我回到你身边的机会。” “我考虑一下。”陈荣秋搭在桌沿的指尖一颤,绷着嘴角,眼尾的笑痕很明显,“发表会教室在哪。” 晏西槐看了他片刻,纵容道:“跟我来。” 发表会在讲座结束后三十分钟开始,场所换到了一个较小的会议室。因为规模较小,面向的也是本系的研究生,主要是博士生,陈荣秋在到地方之前的心理预期人数应该最多不过二十。 但实际人数比他预想中的一倍还多,已经是可以上一节通识课的水平。 陈荣秋跟在晏西槐身后进入会议室,当先惊讶了一瞬。 在场每个人自我介绍时,他才发现在场并不只本系的学生和教授,也有几位分别来自经济学院和医学院。 晏西槐Y大经济学博士出身,后来所在的研究领域也与医疗相关,这两个学院的一些学生和老师会对这场发表会感兴趣,倒是一点都不奇怪。 在场的介绍轮了一圈,最后到了坐在晏西槐身边的陈荣秋身上。 身边经济学院的教授话音落下,陈荣秋的目光就环视了一周,而后微微笑了笑。 晏西槐在发表会时换成了中文表达,这时先介绍道:“这是我曾经在Y大教过的学生,陈荣秋。” 他简单介绍了一下陈荣秋博士论文的研究方向和导师,而后笑道:“荣秋曾经多次给予我建议和指点,今天被我邀请来参加这次的发表会,希望他能够与在座各位一起交流探讨,同时对我不吝赐教。” 晏西槐说完,陈荣秋开口介绍了自己的论文题目,也是简单提了一下自己的导师,最后顿了顿,笑道:“晏教授是我非常尊敬的老师,今天能被邀请参加这场发表会,我很荣幸。” 他没有提到自己如今的工作,小部分学生有些好奇地朝他看了两眼,就见他把玩着手中的钢笔,目光垂下落在那支笔上,显得安静而温柔。 其中有一个人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陈荣秋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本想忽略,但余光瞥见晏西槐搭在电脑触控板上的食指轻磕了两下,眼底不由得浮上了几缕笑意,抬眼去寻找目光来源。 是刚才讲座是坐在他身边,把他错认为学生,负责登记的女生。 女生此时看向他,目光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原来你真的是学生还是晏教授本人的学生难怪刚才提问的时候这么熟稔”的情绪,陈荣秋心里不由好笑,他想起对方是在场社会学系某教授的硕士研究生,本着礼貌、以及替身边人友好的想法,朝她温和地笑了笑。 三个小时后,发表会结束,等来到晏西槐身边询问、交流的人群散去,又过去了一个小时。 散场后,天色趋于昏暗。陈荣秋和晏西槐走在校园里,与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学生们擦肩而过。 陈荣秋心里有些感慨,他还在这里上学的时候,心里想的不过是申请学校,毕业之后按照家里的安排进入工作,哪里会想到以后会发生这么多事,会遇到身边这个人。 甚至两个月前他都不可能想到,就在不久之后,他会与晏西槐一起行走在P大校园中。 一颗糖被递到他面前。 陈荣秋垂眼看了看,抬手接过来,又转头去看晏西槐。 晏西槐收回手:“我尝过,这个味道还不错。” 陈荣秋就握住那颗糖,笑了笑。 他还在上学的时候,每天需要摄入大量的糖分来维持头脑清晰运转,特别是在那一段极为疯狂的时间,他的嘴里几乎每时每刻都含着一颗硬糖,而糖吃完的时候,他就会异常烦躁,将正在进行的工作停止,直到他再次剥开糖纸,才能恢复短暂的安静,维持理智。 但当晏西槐来到他身边,他就再也没有过因为没有糖而焦躁的经历,因为即便陈荣秋手边的糖被全部消耗完毕,晏西槐也始终能够从身上拿出下一颗糖递给他,保证他的情绪稳定。 陈荣秋的状态恢复平稳后,已经不存在对糖的依赖,但晏西槐随身带着糖的习惯却维持了下来,并总能在他感到疲劳的时候递到他面前。 一直持续到今天。 他剥开糖纸,把糖送进嘴里。 是葡萄味。 晏西槐说:“近年的一些学术动向对你并不陌生。” 陈荣秋毕业多年,工作内容也与学界全然无关,按理说应该会对最前沿的研究比较陌生。但从刚才发表会上陈荣秋的发言来看,他应该有保持着一定的频率在阅读文献。 陈荣秋说:“我还在考虑当中。” 晏西槐就笑了:“我以为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陈荣秋也笑:“我也只是在陈述我拒绝对于客观事实形成原因的论述的理由。” 进入办公区,晏西槐不再说话,只似笑非笑,轻轻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陈悦然在这里,他会发现晏西槐的这一眼与陈荣秋威胁他不能抽烟时的气场何其相似,甚至可以说更胜一筹。 陈荣秋绷住唇线,落后他半步跟在他身后,抬眼看了看晏西槐的侧脸,舌尖触碰着口腔里已经缩水几圈的糖球,微微眯起了眼睛。 晏西槐打开办公室的门,回头看了他一眼,恰好捕捉到陈荣秋眯起的眼睛。他不动声色,看着陈荣秋在他身后进来并且关上门,问:“味道如何?” 陈荣秋挑眉,反手把门上了锁。 “你不是尝过了么。” 晏西槐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沙发上,径直靠在办公桌前,目光跟随着陈荣秋,见他进来之后转了一圈,把室内大致看了看。 “所以才要征询你的意见。”他笑道。 陈荣秋走到窗边,回眸看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随后一把拉上了窗帘。 晏西槐抱臂看着他的动作,只笑不语。 “我有两个意见,”确认窗帘合上,陈荣秋转身,慢慢走过来,“目前还在左右摇摆。” 晏西槐说:“说来听听。” 陈荣秋便来到他身边,单手撑着桌沿,抬眼去看晏西槐始终隐着笑意、八风不动的脸,上下牙一错,咬碎了口腔里最后一小粒糖块。 他寻到晏西槐的唇,倾身吻了上去。 第十五章 葡萄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晏西槐尝到甜味,手臂一伸,把陈荣秋带到桌上,回身过去,在他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你就是这么对待非常尊敬的老师的?”晏西槐说。 陈荣秋双手向后撑在桌子上,就笑:“老师你也没有客气嘛。” 晏西槐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唇角,听陈荣秋接着说:“看在我曾经多次指点的份上?” 晏西槐注视着他,语气竟然很认真:“如何?” 陈荣秋也很认真,他伸手用指腹蹭了蹭晏西槐的下颌,仔细地用目光从眼角到巡视到唇边,随后轻轻勾起他的下巴,自己凑过去,慢慢含住他的唇,一下又一下地舔舐、吮吸。 他不慌不忙,像是在做某种教学示范,也真的是在回答对方的问题,仿佛拥有绝对的耐心,一次不够,就再来一次。 而晏西槐始终任他动作,是在等一个进一步的信号。好在陈荣秋虽然不紧不慢,却没有让他等太久。 “比如这样。”陈荣秋略直起身,垂眸看进晏西槐的眼睛,“给你曾经的学生一些小小的回应。” 晏西槐笑了,他抬起手,拇指擦过陈荣秋的唇角,又停下来揉了揉。 “考虑清楚了?”他说。 陈荣秋舔了舔嘴唇,只看着他不说话。 晏西槐这个时候“终于”会了意,笑着低下头去亲他。 亲吻在两人之间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即使过去这么多年,陈荣秋依然为两人纠缠的气息沉迷。 他很清楚自己根本就不需要考虑与晏西槐之间的关系,因为只要这个人稍微放出一丝信号,他就会义无反顾朝晏西槐的身边跑去。 而晏西槐并非不明白。 从前的陈荣秋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感情,并且毫无保留地表露出来,所有的表现无疑是直白地告诉他:我很爱你,你能够随意伤害到我。 晏西槐会说他“还是个小朋友”,因为只有孩子才会不顾虑任何伤害,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喜爱。 可是后来晏西槐真的成为了那个罪魁祸首。 五年时间,晏西槐并不能预料两人各自会有什么际遇,人生又会出现怎样的变化;他原本认为即便再深的感情,在空间远隔,时间不断流逝的背景下,都会有所削弱,然而这个观点,他自己首先就无法证明。 他以为这么长时间过去,以陈荣秋的工作性质,他会渐渐学会在所爱的人面前保护自己,将自己的感情收入心底,轻易不再示人。婚礼时见到的陈荣秋,给了晏西槐这样的错觉。 但再次见到他,晏西槐才发现这只不过是他对于他人的基本尊重,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而排除这个因素,陈荣秋在他面前,还是那个从未想过要有所保留的“小朋友”。 “让陈荣秋重新接受自己”,晏西槐做的是长久准备,但陈荣秋并不需要这些,他在嘴上说着“考虑一下”,情感流露却无一不是在告诉他:“我一直在等你”。 晏西槐想,他没有办法不去爱这个人。 在这个人捧着他的脸,轻声说“给你一个机会”的时候,晏西槐的目光已经柔软到极致。 他亲了亲陈荣秋的嘴角,说:“谢谢你。” 陈荣秋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看在你今天还是那么帅的份上。” 他说完顿了一下,然后和晏西槐一起笑了起来。 晏西槐说:“等会和我一起去?” 研究发表会开完,有个小型的欢迎会,给教授们坐下来互相交流,加深了解,说不定通过其他人的思考,能够得到对自己研究的启发。 当然主角还是晏西槐,欢迎会地方不远,但要从办公室过去,这时也差不多要动身了。 陈荣秋说:“作为被你邀请的曾经教过的学生,我当然要给老师一个面子。” 晏西槐说:“现在不仅是曾经教过的学生。” 陈荣秋一挑眉,笑意隐隐:“只是给了你一个机会。” 晏西槐从善如流:“是我正在追求的人。” 于是陈荣秋还是没绷住表情,慢吞吞地说:“据说一般人在追求别人的时候,都会有所表示。” 晏西槐就盯着他,片刻笑了笑,手臂一伸,直接把坐在桌上的陈荣秋抱了起来,利落转身,把人放在办公椅上,随即双手撑住扶手,俯身逼近他。 晏西槐说话时也在笑:“举个例子。” 陈荣秋忍俊不禁,笑着去推他的手臂,说:“要迟到了。” 晏西槐说:“足够再亲你一次。” 陈荣秋就不再推他,转而扣住他的手腕,仰头去回应他再度袭来的吻。 皮质的座椅被挤压出牙酸的声音,但缠绵的唇齿交缠里有足够的甜。 三十分钟后,陈荣秋和晏西槐先后进了包厢。 日料清净,众位教授一致拍板定了这个地方,在晏西槐还没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讨论。陈荣秋进去的时候,两个比较年轻的教授在叙述对某个地级市的老年康复中心的调查情况和合作的论文,榻榻米上不好起身,晏西槐进去的时候也没让他们动身,自己和陈荣秋在空出来的位置上坐好,众人便暂停讨论,纷纷和晏西槐说话。 晏西槐进来的时候听了一耳朵两个教授讨论的话题,正好是结论部分,这时就稍微问了一下数据处理方式;对方也没二话,转身拿出了电脑,直接找到一份ppt拉出图表,一边把屏幕转了过来一边解释。 陈荣秋坐在晏西槐身边,看得很清楚,也分了一些心思去听,不过听了一会儿,他转了转不知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筷子,回过神来瞟了晏西槐一眼,将筷子默默放好。 晏西槐眼中露出几分笑意,侧过头低声道:“你说。” 陈荣秋摸了摸鼻子,在年轻教授话间停顿的时候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两位教授的论文使用的是混合方法研究,在最后为了使结果更直观,对数据进行了回归分析,分析结果和结论都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陈荣秋对其中一个变量的控制有一些疑问。 他在说的时候,晏西槐手臂搭着桌沿,目光落在他身上,唇边浮着淡淡的笑容。但陈荣秋没有发现,他的视线在图表和年轻教授脸上游移,对方陷入短暂思索时,他便停顿了一下,而后笑道:“这是我个人的一些见解。” 年轻教授想了想,开口解释这样设置的原因,但话语中已经有所摇摆,显然是正在思考这个建议。陈荣秋看在眼里,正想开口进行进一步的阐述,身边的晏西槐已经出了声。 他把陈荣秋的建议简单概括了一下,而后顺着他的思路给出了自己的见解。陈荣秋在一旁听着,就不再说话,同时分出了几分心思用余光去看晏西槐的侧脸,不想被对方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拍了拍大腿。 陈荣秋暗自绷住嘴角,也不再去看他。 晏西槐很少把私人感情带到工作中,这个工作包括但不限于授课、研讨、调查……很少的例外也都是因为陈荣秋;但大多数时候,即使是陈荣秋,论述相悖、逻辑混乱或者单纯是观点不同,他都会直接指出并论述理由。 陈荣秋曾经试过在晏西槐的课上对他使眼色;那节课只有八个学生,授课地点就在晏西槐的研究室,那时他们确立关系有一段时间,但陈荣秋坐在他常占用的单人沙发上,对着被学生包围的晏西槐眨眼睛时,收到的只是一个淡淡的眼神。 他并不曾期望过晏西槐能够因为两人之间的关系,而在一些并不合适的场合对他进行特殊的照顾,但那个眼神还是令他印象深刻。 在他看来,那几乎代表了晏西槐的一部分原则。 而这在过去的几年内也成为他的一个隐痛:在明知不可能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在心底产生微小的期望,随后被自己断然否定,经历过无望的茫然之后,再度进入一个新的循环。 只是那时候的他很难想到,那之后竟然真的会有期望成真的一天。 “喝什么?”晏西槐在他身边低声问。 陈荣秋回过神来,发现思绪不知什么时候飘得有些远,刚才的年轻教授把屏幕转回自己的方向,正在键盘上敲着字,像是正在记录;其他人也正在看酒单,准备先把温饱落实了,再来进行讨论。 晏西槐并没有动作,只是很安然地看着他。 陈荣秋说:“我不喝酒了,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晏西槐蓦然笑了一下,但没说话,陈荣秋有些莫名地看他一眼,回头对统计众人要求的老师笑了笑,说:“姜汁汽水。” 到了散场的时候,坐在他副驾驶的晏西槐才略带调侃道:“我只是觉得正在追人的似乎反了过来。” 陈荣秋:“……” 他磨了磨牙,笑道:“我送晏教授去地铁站。” 晏西槐就握住了他的右手,亲了亲他的手背,看着他笑:“多陪我一会好吗。” 陈荣秋严肃道:“你提醒了我应该考虑收一收路费的问题。” 晏西槐诚恳道:“我没意见。” 陈荣秋点头,一路平稳把车开到晏西槐住处楼下,而后在晏西槐的主动邀请下,“勉为其难”地熄火,跟着他上了楼。 到门口,晏西槐输了几组数字,而后侧身让陈荣秋上前,示意他输入指纹。 陈荣秋很明显地一愣,随后沉默上前,抬起左手,把无名指的指纹录入系统。 晏西槐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提示音响,门锁打开,陈荣秋先进了门,在晏西槐随后进来反手带上门的时候,回身过去寻找他的嘴唇。 晏西槐揽住他的腰,任陈荣秋把他推在门上,而后探身过来,摸索着给了他一个简单的吻。 陈荣秋说:“路费。” 晏西槐抬手揉了揉他的后颈:“不要更多了?” 陈荣秋顺势靠在他肩上,说:“留着下次再收。” “给你留个证明。”晏西槐轻声说。 他握着陈荣秋的左手,在刚才录入指纹的那只手指指根处亲了亲:“随时凭证领取。” 陈荣秋就笑说:“我以为这应该算在惊喜当中。” “原本就属于你的东西,怎么能拿来做惊喜。”晏西槐说,“只要你准备好了。” 陈荣秋闭上眼,片刻道:“你准备好了吗。” 晏西槐在他耳边轻声笑了笑:“你要,我就有。” “老师,不要随意开黄腔。”陈荣秋胸腔颤动,片刻道,“好。” 晏西槐摸了摸他后脑的头发,伸手开了灯,陈荣秋没有动作,他也不在意。 “下周一下午的时间留给我好吗。”晏西槐说。 正是国庆前一天,陈荣秋从那天开始放假,暂时还没有安排。 他也没问,直接说:“好。” 第十六章 周一。 陈荣秋很早就醒了,起床自己把床单被罩拆下来一股脑塞进洗衣机,又站在洗衣机前顿了一下,然后走进浴室。 洗完澡出来不到八点,他顺手启动洗衣机,打开冰箱看了看,然后关上冰箱门,回房摸出手机,坐在地毯上发了个消息。 三十分钟后,门铃响了。 陈荣秋起身出去,从屏幕里看到那个熟悉的人,不自觉就笑了起来。 他开门放人进来,自己慢悠悠地走到门口,把门锁打开,随后回去翻出干净的床单,快速铺好。 玄关出现响动的时候陈荣秋正在套被罩,他把被子塞进去,抬手抖了一下,被子落下的时候就看见有个人站在门边忍俊不禁。 陈荣秋:“……还不过来搭把手。” “怎么一早洗床单。”晏西槐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被角,没忍住话里的笑音,“我来吧。” 陈荣秋瞥他一眼,默不作声松开手。 他倒不是不会,只不过工作这几年一直有家政定时上门打扫,很少有他自己动手的机会,至于再往前在国外的时候,自然有人会比他更熟练。 而那个人目前正在他身边,弯腰把被角抚平,随后直起身来,握住了他的手。 陈荣秋跟着他出去,被他带到餐桌边,就伸手拨开放在桌上的袋子,往里面看了一眼。 晏西槐问:“想吃什么?” 陈荣秋慢吞吞地在桌边坐下,撑着一边脸去看他:“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晏西槐伸手过去撩了一把他的头发,捻着指尖问:“今天上午没有安排?” 陈荣秋懒洋洋地笑:“这个得看我心情。” 晏西槐也笑,说:“我知道了。” 他拎起带来的食材进了厨房,陈荣秋坐在原地看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就晃悠着也进了厨房,靠在一边看他把多余的食材放进冰箱,又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了一条崭新的围裙。 陈荣秋有些惊讶:“原来这里还有这东西。” 他如今住在梧阳这边,家里厨房干净得如同样板间,使用痕迹最多的还是角落里的咖啡机。 如果不是晏西槐过来,他估计再过几个月也不会发现这东西的存在。 陈荣秋摸了摸鼻子,伸手把围裙拿过来,一边拆包装一边说:“我来帮你。” 晏西槐挑眉,抬起手任他把围裙穿上,一边往平底锅里放了几根斜切开过的香肠。 陈荣秋刚在他身后扣上扣子,就被他侧过身,用手背蹭了蹭脸颊。 晏西槐说:“出去等。” 陈荣秋抱臂站在一旁:“我很碍事吗。” “不会。”晏西槐笑得游刃有余,“今天我们不吃焖面。” 陈荣秋:“……” 他一时竟然找不出话来反驳。 当年他们同居之后为了体会纯粹的生活气息,决定各自承担家务,只是到后来稍微有些技术含量的工作都被晏西槐包揽,其中就包括了做饭。 每天的早餐和偶尔的晚餐都交给了晏西槐,刚开始他还会询问陈荣秋的口味,时间一长,晏西槐摸清楚陈荣秋的各类习惯,陈荣秋的脸部线条就稍微圆润起来。 有一天下午,陈荣秋心血来潮想起了家里焖面的味道,难得两人都空闲,晏西槐听了也没多说,就去了厨房准备食材。但陈荣秋想着晏西槐在海外这么长时间,这种家常的东西他不一定会做,就跟着人进了厨房,在一旁积极指导。 然而陈荣秋只是个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的年轻人,看似成竹在胸,其实不过瞎指挥一通,一旁的晏西槐哭笑不得,后来看他似乎发现了自己也不会却还在嘴硬,晏西槐终于没忍住,笑着把他骂了出去。 那之后陈荣秋就非常自觉地没有对任何烹饪步骤发表过意见,却没想到晏西槐到现在还能记得这件事,还拿来调侃他。 他面无表情道:“那我不说话。” 晏西槐就笑了,他往锅里磕了两个蛋,去洗手的时候倾身过去在陈荣秋嘴上亲了一下。 “洗过澡就别来厨房了。”他说,“而且你在这里我会分心。” 陈荣秋还是没绷住,他说:“你用了柠檬味的漱口水吗。” 晏西槐说:“怎么。” 陈荣秋笑出声:“说话怎么这么酸啊。” 晏西槐瞥他一眼,也笑,随后伸手关了火,捉住想要溜走的人按在流理台上。 “再给你一次判断的机会。”晏西槐说。 陈荣秋偷溜未果,被捉住了也不挣扎,反而笑眯眯地直视他的眼睛,抬头捕捉住他那一次反悔的机会。 “甜的。”陈荣秋毫无原则地改口,舔了舔嘴角笑道,“是甜的。” 晏西槐淡定放开他,陈荣秋就转了出去,拿起手机回消息,偶尔抬头看一眼厨房里的背影,感受着心里的空洞似乎正在缓慢愈合。 解决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又应了几个约,陈巍的消息跳了出来。 让他明天记得回家吃饭。 这是这两天陈巍发来的第三次提醒,陈荣秋实在哭笑不得,干脆起身去阳台,背靠着围栏观察着厨房里晏西槐的动作,一边直接给他大哥拨了个电话。 陈巍接得很快,第一句话还是:“明天记得回家。” 陈荣秋认真道:“哥,我确认我的认知和记忆能力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 陈巍凉飕飕道:“你的态度出现了很大的问题,你自己想想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 他说:“刚才爸还问我你最近在忙什么,我听说你上周去了趟P大?” 陈荣秋说:“这又是谁告诉您的啊。” “有人看见你了。”陈巍说,“自己注意些。” 陈荣秋说:“明白了。” 晏西槐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往阳台看了一眼。 陈巍说:“记得明天回家,没什么事挂了。” 陈荣秋向晏西槐招手,一边确认道:“……真没事?” 陈巍这个再三叮嘱的架势让他不得不怀疑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没别的。”陈巍说,“不然我让爸跟你说。” 陈荣秋说:“……不了,明天再说吧。” 他挂了电话,进门去接过晏西槐手上的咖啡,在他对面坐下,垂下眼看面前的食物,不知怎么就笑了。 即便被他在一旁打岔,还是在第一次进入的厨房里,晏西槐也能在短时间内做出一顿种类丰富营养均衡的早餐。 陈荣秋对这种感觉恍如隔世,如同他们还在N城的公寓,他洗漱完出来,晏西槐从放在餐桌上的电脑屏幕前抬眼看向他。 “等会儿准备做什么?”晏西槐没有问他为什么笑,注视着他的眼神却很温和。 陈荣秋把叉子戳进香肠里,说:“你的论文提交了吗。” 晏西槐说:“还没有。” 陈荣秋说:“那我陪你。” 晏西槐下个月有个学会报告,论文的提交期限就是今天,经过上周研究发表会的讨论,他有了一些新思路要添加进去,这些天大部分空闲时间都在改论文。 陈荣秋洗完澡头脑一热想要早点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想起这回事,刚才给陈巍拨电话的时候看见晏西槐的计划表才想起来,不过他的本意就是想见到晏西槐,做什么倒是其次,晏西槐要改论文,他可以在一旁处理自己的事。 这样的相处模式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陌生。 从前两人在一起的多数时间都是没有对话的,对对方太过了解,通常一个眼神就能传达意图,而这一程度,陪伴双方数十年的家人都没有办法达到。 默契一旦形成,时间就很难冲刷掉它的痕迹。 在N城时,晏西槐通常会坐在公寓双人沙发的左侧,但陈荣秋并不坐在他身边,而是靠着落地窗坐在地毯上,身边散落着书籍文献电脑,和一支从晏西槐研究室顺来的,带着Y大标记的铅笔。 去年年末他整理公寓里剩下来的藏书时,下意识选择的就是他从前固定占有的位置,如果他抬眼能够看见另一个人,目光的右侧应该还会有一个沙发高的小圆桌,放下一只咖啡壶和两个杯子,就没有更多的余地。 只是当时即使是在同一个空间里,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师兄,如今跨越了一个大洋,原以为再不可能出现的人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 陈荣秋甚至想过他可以不求其他。 他尚且有许多想要问的话,也有一些还未解开的心结,但在晏西槐告诉他他会留在P大任职的时候,陈荣秋就给了自己一个原则:等晏西槐开口对他说。 他把所有情绪都藏在了“很介意”三个字里,却不主动提及,因为这个人如今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他说,陈荣秋就会接受。 而在这一点上,晏西槐和他同样有着不必说出口的默契。 他抬眼往晏西槐那里看了看,把N城公寓的问题抛开,起身去给晏西槐添了一杯咖啡,而后坐到他身边。 “想看看吗。”晏西槐看了一眼文档,问他。 陈荣秋伸手过去操控他的电脑连上了家里的打印机,直接把他的论文打了出来,而后才把视线落在了屏幕另一边的邮件界面上。 “十月一日下午一点……”陈荣秋扫了一眼他打开的邮件,“就是这边二号凌晨,连线seminar吗。” 晏西槐笑了笑,说前段时间只是和他的学生们有过邮件联系,但他认为有些问题的交流通过实时讨论会更有效果,所以决定这周开始的研讨会以连线的方式举行。 陈荣秋说:“扎克这个时候应该在写论文了吧。” 扎克是陈荣秋入学三年后进入晏西槐门下的博士生,陈荣秋与他关系不错,每年fb的动态下面都能看到他的留言。 “他希望能够在后年毕业,”晏西槐说,“八月初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问题,进展不是很顺利,最新进度就我而言并不乐观。” 陈荣秋点点头,起身去拿打印出来的论文,回来的时候手指间还夹着一支红笔。 “祝愿他能够心想事成。”陈荣秋回到晏西槐身边,接道,“我来替你校对。” 晏西槐有些好笑,倒也任他去,把文稿放置一旁,一边回复邮件一边回答陈荣秋提出的各种问题。 简直像是模拟了一次现场答辩 半个小时后,陈荣秋放下红笔,翻了翻论文被圈注的地方,都是他提过问题的点,基本的行文规范倒没让他挑出刺来。 陈荣秋:“……我没有问题了。” 晏西槐闻言就笑了,也放开正在打字的手,侧过脸去看陈荣秋,片刻揉了揉他的头发。 “去换衣服吧。”晏西槐说。 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他们中午外食,下午则按原计划遵循晏西槐的安排。 陈荣秋找了个文件夹把纸质论文放进去,说:“需要正式一些吗,去公墓的话。” 晏西槐笑容淡了一些,目光虽然还是很平和,眉心却略微皱了起来。 “不用。”晏西槐说,“随意就好。” 第十七章 下午要去公墓这件事,晏西槐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但具体是去祭拜谁,他暂时没有透露。 在陈荣秋的记忆中,晏西槐的双亲都健在,陈荣秋有印象且与晏西槐有关,同时已经去世了的人,他只能想到靳飞羽。 但先不说靳飞羽有没有可能会葬在国内,陈荣秋根本不用怀疑,就算晏西槐真的对靳飞羽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他也不是会带着陈荣秋去到她墓前的人。 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 因此陈荣秋在到达之前,都保持着一定的疑惑,却没有往下猜想。 他问着装风格是想看看晏西槐的态度,实际穿着并没有真的“随意”,同样是带衣领的上衣,足以应付多数正式以及不那么正式的场合。 来接他们的人看起来和晏西槐差不多大,叫他“晏哥”,晏西槐对他介绍了陈荣秋,没说身份,而后对陈荣秋介绍这个人是他很小时候的邻居,姓吴,名过。 吴过与晏西槐的言谈之间并不生疏,似是保持着联系,一路上多数时候是他在说话,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行业形势,陈荣秋才知道这位原来还是一家传媒公司的老总。 陈荣秋正好有朋友在传媒行业工作,于是说了几个从朋友那里听来的段子,打开了吴过的话匣子。晏西槐在其中几乎不说话,只是看着陈荣秋偶尔接上吴过的话头,引导他把话题继续下去;而吴过似乎对晏西槐的这种状态并不奇怪,这一点让陈荣秋有些留意。 一路到了公墓,晏西槐捧着花,与陈荣秋并肩走在吴过身后,一路往里去。 陈荣秋对这个地方没有什么了解,吴过提了一句这里是老墓区,随着他们的深入,墓碑的年代感肉眼可见。 沿步道走了十几分钟,吴过转进小路,在一处墓碑前停下。 墓室上方摆了几朵鲜花,花瓣有些绵软了,颜色却还很新鲜。陈荣秋在一旁站定,去看墓碑上的名字,发现墓主人也姓吴,去世时间是三十多年以前,而一旁立碑人的名字里,赫然罗列着“靳飞羽”三个字。 陈荣秋目光微动,却没有去看晏西槐,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吴过。 吴过道:“我爸昨天来过,知道你今天要来,他非要先来一趟,说是要和二姑说清楚情况。” “吴叔有心了。”晏西槐说,“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 吴过就摆摆手,说:“这里头本来就没有你该不该的事,这么多年都难为你了。” 晏西槐没有接这话,吴过也没有要他接话的意思,自己接道:“你回来一趟不容易,来看二姑她就该很开心了。我不多留,就在外头等你们。” 晏西槐点头,陈荣秋也颔首示意。等到吴过走远,晏西槐才把手上的花放在墓室上,随后握住了陈荣秋的手。 陈荣秋侧过脸去看他,就见晏西槐注视着墓碑上的名字,片刻转过头来,与他视线相接。 “这是靳飞羽的母亲。”晏西槐说,“我称呼她‘吴阿姨’。” 陈荣秋心里在看到墓主人姓名的时候已经有猜测,此刻听到他亲口确认,也没有说话。 被晏西槐称作吴阿姨的墓主人其实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吴姵,她与丈夫和女儿住在晏家对门,两家的小孩年岁相差不大,却因为女孩身体的原因很少进行同龄人之间的交流。 但吴姵与晏西槐的母亲关系很好,这让两家像是亲人一般,双方各自保存着对方的一把备用钥匙,以备不时之需。 这把钥匙从始至终只用过一次。 晏西槐说:“她去世的时候,我不到六岁。原因是全身大面积烧伤引起的重度感染。” 陈荣秋的手动了一下。 那是暑假的某一天,晏家父母双双外出,出门时遇见了对门正从外面回来的吴姵,短暂寒暄的时候提了一句孩子还在家里睡着,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吴姵因为女儿先天身体不好,并没有外出工作,近来因为女儿回家调养,更是整日都在家;她听了晏家父母的话,很爽快地答应了如果孩子有什么事,她会代为照看,让晏家父母放心地离开了。 然而吴姵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过会真的发生什么需要她插手的事。 两家其实很有分寸感,即使对方家里的备用钥匙在自己手上,他们也不会想着在没有对方邀请的时候利用这把钥匙进入对方家门;而晏西槐虽然年纪小,却也很懂事,他知道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可以等父母回来,麻烦邻居这个选项是被他排在最后的。 因此这本来应该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吴姵的生活轨迹一如往常:为女儿准备早饭、换衣服、看着她吃药,然后为她去书架上选一本书,温柔地念给她听;邻居家的孩子还在睡着,等到邻居家大人回来,她就可以带着女儿慢慢出去走走,消磨掉午饭前这短暂的时光。 但事情就发生在她看着女儿吃药的时候。 在火灾来临之前,谁都不会想到这样的灾难会真正降临在自己身上。 不曾完全熄灭的火苗从厨房席卷而来,将所有木质的家具卷入火舌,家里储存的氧气包为它提供了新鲜的燃料,而书架上的藏书更是绝佳的助燃利器。 火势在一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而吴姵已经来不及去思考这样猛烈的火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点燃,她脑海中唯一的想法就是带着女儿跑出去,身体也却是贯彻了大脑的指令,甚至比大脑更快行动,将女儿抱在怀里就冲了出去。 她们很幸运,厨房是家中离正门最远的地方,吴姵带着女儿跑到火场外安全区域的过程里,也不过吸入了一些浓烟,只是当吴姵检查过女儿的情况,并确认过附近的邻居已经报过火警时,她才看着已经蔓延到隔壁的火势,猛然想起邻居家的孩子如今或许还在睡梦之中。 据附近的邻居事后回忆,当时的吴姵甚至没有考虑很长时间,只不过是在原地转了几圈,而后就问邻居借了一件衣服,从口袋里掏出自己家的钥匙,转身朝火场跑了回去。 没有人反应过来拦住她,周边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吴姵的背影瞬间消失在大火之中,但直到她再次出现,周围没有人知道她突然回去是为了什么。 围观的闲人里有人猜测是有特别值钱的东西,才让她拼了命也要回去拿,但没有过很久,吴姵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亲自给出了答案。 晏西槐说:“她是为了救我。” 不到六岁的小男孩被她紧紧护在怀里,男孩手里举着一条半干不湿的毛巾为她掩住口鼻,问邻居借的那件衣服已经烧得看不出原状,但所有的一切都不及她本人惨烈。 吴姵的后背如同着了火,裸露在外的双腿、后颈和手臂外侧绵延出大片大片的水泡,头发被烧得卷曲焦黑,眼睛却还是亮着的。 有人连忙上来用衣服扑灭她背后的明火,吴姵这时似乎才反应过来已经离开了火场,于是她松开手,将怀里的男孩放到她的女儿身边,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当场昏迷了过去。 从火场出来的三人被很快送到医院,两个小孩没有太大问题,但吴姵送到医院时已经休克,到后来的感染再到心肺衰竭,在晏西槐无法抹去的记忆中,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两周。 六岁的孩子,即便再懂事,也无法完全共情成人之间流动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救命恩人”四个字在孩子的心中,与“邻居阿姨”几乎不相上下,连具体概念都还未来得及形成,就要被迫接受沉甸甸的烙印,从此伴随他生命始终。 对于晏西槐来说,这样的烙印,是被母亲时刻不忘的教谕和吴姵的丈夫每次相见时的暗示,一笔一划篆刻在他的血肉当中的。毕竟,“死”这个词很容易进行客观定义,但“为你死”这个词组,里面除了单纯的词性和定义,还掺杂了许多无法剔除的道德准则。 在一部分人当中被广泛认可的道德,平日里只是将人圈在其中的边界,有人好奇会前去触碰,有人规矩并不理睬,而它本质无形,但肉眼可见,多数时候不过划定一个范围,让人们知道什么叫做过界。 但于晏西槐而言,这已经不是一个轻飘飘的界线,而是捆缚在他身上带刺的铁索、悬浮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为你”这个介宾结构的短语,后面原本可以添加无数种动词,但年仅六岁的晏西槐,在几乎可以说是人生刚开始的阶段,就背负上其中最沉重等级的搭配。 他现在能够平静地站在这里,并不是代表着忘却,恰恰相反,这正是他背负着简短而又复杂的三个字一路走来的证据,或许也能够成为他沉入学术、指点学生的原因之一。 陈荣秋耳边浮动着晏西槐平和的声音,却看着墓碑上的名字有些出神。 晏西槐在闲谈或者授课的时候能够将一件事情描述得生动而详细,在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用词却十分简洁干脆;生死面前不添太多渲染,但字句越是简单,其内蕴就越是不简单。 陈荣秋没有说话,而晏西槐带他过来,也并非是要让他说些什么;简单叙述过后,晏西槐对墓碑微一躬身,起身准备带陈荣秋离开;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对自己,而是为了对长眠在此的人有个交代,想说的话都夹在花束中的信纸里,不长,而在他完整将这段话写下来的时候,就是给自己的一个解答。 但他起身时,看见了陈荣秋的脊背。 这个人在他身侧深深弯腰,向着墓碑,行了一个很郑重的礼。 以什么样的身份,用怎样的心情,陈荣秋并未诉诸于口;躬身六十度,他起身时,目光很淡,但所有的未尽之言都藏在了那样的目光里。 一瞬间,晏西槐心头蓦然炙热。 第十八章 离开时,陈荣秋走在前面,晏西槐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和衣领上方露出来的一截后颈。 这样的侧影似曾相识。 去年年底,N城公寓信箱前,垂眼注视着手中卡片的人留给他的,就是这样的一张侧脸。 陈荣秋或许完全没有意识到,又或许注意到了却刻意忽略,后来被他藏在钱包里的那张卡片上并没有任何邮寄的痕迹,纸面簇新光洁,是被人直接投到信箱当中。 投递的那个人当时就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他的侧影,和因为摘下围巾而裸露出来的脖颈;陈荣秋的体态向来端正,站立时脊背挺拔如松,这个时候也不例外,但挺直的脊背并不能支撑住微微垂下的头,那一段脖颈不堪重负地弯曲,似乎下一秒就要崩裂,却在晏西槐的凝视下,以这样的姿态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这是晏西槐能够看见的冰山一角,在更多他不知道的地方,只会有更多隐藏在静谧无声之中的地动山摇。 如同当下。 晏西槐轻声叫他的名字:“荣秋。” 陈荣秋“嗯”了一声。 他以为晏西槐或许要向他解释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他回国的、结婚的、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他能猜想得到,也有准备去听。 但晏西槐没有解释这些。 他只是说:“我后悔了。” 陈荣秋慢慢停下了脚步。 晏西槐从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也很清楚他必须要在五年内毕业是为了什么;他毕业等于两人分手,并且往后几乎不会再有继续的可能性,这是陈荣秋在一开始就做好的觉悟,也相信晏西槐同样考虑过这一点,才会答应他的追求。 但他在追求晏西槐、甚至把他追到身边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过他会对这个人付出这么深的感情。与晏西槐在一起时间越长,陈荣秋就越来越发觉自己无法完全割舍,到了准备毕业的时候,他下定决心,对晏西槐说他要留在N城。 陈荣秋不确定他期望着晏西槐怎样的回应,但晏西槐给了他最不期望的一个。 晏西槐很平静地对他说:“不要感情用事,你应该回去。” 陈荣秋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但情绪还算稳定,他问晏西槐:“你一点都不希望我留下?” 晏西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你来到Y大并且尽力要在五年之内毕业,是有原因的不是吗。” 陈荣秋静默了片刻,说:“你知道让我回去意味着什么。” 晏西槐也沉默了,过了一会,他说:“是。” 陈荣秋不能接受:“你早已经有准备了是吗,哪怕我能为你留在这里?” 晏西槐说:“我并不希望看到你为了我对自己的人生妥协。” 陈荣秋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回国才是妥协。” 晏西槐对他摇摇头:“感情并没有重要到能够决定你人生的方向,你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陈荣秋于是噤了声,没有再说话。 这是他作出决定之后与晏西槐的第一次谈话,注定了他们其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关于这件事的谈话的基调,直到陈荣秋写完论文时,晏西槐也始终没有改口,陈荣秋却在与晏西槐的僵持中放下了原本坚定的决心:一边是家里对于他的归期以及事业安排的谈论,一边是晏西槐依然如旧的表态,他在学位论文评审通过当天最后一次试图扭转晏西槐的态度后,终于放弃说服,开始着手准备回国。 对于两人当年因为陈荣秋回国而分手,很难分清哪一方的责任更多一些,或许有一个人再进一步,如今的情况就会全然不同;陈荣秋曾经短暂回想起来,也设想过如果他坚持留在N城,或是晏西槐松口希望他留下,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但现实是他最后还是回了国,并且在数年的时间里都不再与晏西槐有过联系。在这段时间里,陈荣秋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对晏西槐的感情,甚至考虑过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或是不带感情的婚姻,但他没有想到,一个晏西槐结婚的消息就能将他打回原形。 他意识到过去那几年销声匿迹的疼痛不过是姗姗来迟,并且从那时开始在他心底横冲直撞,到如今已经将近一年。 现在晏西槐对他说,他后悔了。 他几乎不能相信晏西槐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因为即便对于陈荣秋来说,“后悔”这个词也无法干脆地脱口而出。 他是想后悔的,他想象过留在N城的情景,并不止一次产生过向往;但他不能后悔,因为现实中遇到的问题有时候并非“是”或“否”两个答案就能够简单对应,面对多方的压力,它需要被调和、被兼顾,甚至被舍弃,没有契机,再深的感情也只能擦肩而过;而“后悔”这个词,实际上是一件奢侈品。 这意味着无论在哪一个方面,都有一项原本牢固的原则被抛弃;用原则换来的东西,本身就非同寻常。 陈荣秋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后来并非无法理解当初晏西槐坚持让他回国的理由,但晏西槐的这句话无疑是将他的所有理解都拂开,而后告诉他,是我错了。 这样简短的四个字,几乎直接将他的心结抚平。 晏西槐说:“我意识到有一句话从来没有对你说过。” 陈荣秋的脊背一瞬间有些僵硬。 晏西槐说:“我很爱你。” 陈荣秋终于转过身来,他的眼睛有些红,眼白处几条骤现的血丝清晰可见,唇角紧紧绷着,过了一会,才微微弯了一下。 他说:“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的。” 他们站在步道上,不远处就是他们刚才离开的墓区,一眼望去苍翠而祥和。 晏西槐抬手,把陈荣秋唇角勉强弯起来的弧度抚平。 “因为你很难过。”晏西槐说,“我又让你难过了。” “吴姨是我的第二个母亲,我带你来见她,是因为从前没有对你提起。”他说,“这是主要目的。” 晏西槐注视着他的双眼,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我很爱你。” 他重复了一遍。 “我渴望你能够敢于多相信我一些,”晏西槐说,“没有什么比它更直接了。” 陈荣秋的唇角轻微颤抖。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只可能是晏西槐。 他并非是会将烦恼、苦闷、难过藏在心里的类型,只要对象是晏西槐,陈荣秋不会更愿意剖开自己的心,但前提是,这些烦恼、苦闷、难过与晏西槐毫无关联。 他还在N城读书时,日常产生的负面情绪,因为他毫无负担地让另一个人与他共同承受,压力会相对应地减少一半;但如果这样的负面情绪因为晏西槐而来,他只会在自己的消化中,承受加倍的侵蚀。 因为他不敢确定晏西槐是否会因为客观现实的理智考量再度将感情舍弃。 他坚持让陈荣秋回去,是因为陈荣秋需要承担的责任比他们的感情重要,而面对将晏西槐完完整整从死亡线上抢回来并且失去生命的长辈,陈荣秋甚至不需要思考,就自己退后了一步。 他因为再次意识到自己在晏西槐心中的顺位产生一些情绪上的波动。 而晏西槐将这些都看在眼里。 陈荣秋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笑了一下,说:“当初你教给我的,我照做了,但你看上去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满意。” 多年之前,晏西槐曾经在劝他离开的时候,曾经评价陈荣秋的感情观过于理想化。 陈荣秋爱一个人,就会让他在自己这里拥有独一无二的优先权,谁都不能越过。 但现实中怎么可能事事如愿。 他希望陈荣秋对待感情能够理智一些。 多年以后,晏西槐说:“对不起。” “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 陈荣秋看着他,肩膀放松下来,片刻轻轻舒了一口气。 晏西槐嘴角露出一抹笑纹,他说:“保罗告诉我,与其思考如何组织语言让对方具备更多的安全感,不如每天给他一个吻。虽然他大概率是在跑火车,但看在有几分道理的份上,我决定照做。” 陈荣秋没忍住笑了。 保罗是Y大心理学教授,法国人,与晏西槐关系很好。 陈荣秋说:“他竟然有及时回复你的时候。” 晏西槐顿了下,无奈道:“不,这次的回复间隔了四天。” 陈荣秋闻言更是满眼笑意,不知道是在笑保罗的事,还是在笑晏西槐刚才那句话,但肉眼可见的是,刚才萦绕在他身周若有若无的阴霾在此刻已经被尽数扫开,晏西槐注视着眼前的人,只觉得整颗心都软了下来。 “所以,给我一些时间,”晏西槐的目光很温柔,“试着多相信我一点,好不好?” 而陈荣秋迎着这样的目光,轻轻笑了。 他说:“好。” 晚饭是和吴过一起吃的。 对方抽空一下午陪他们过来扫墓,虽然本人并不在意,但晏西槐不可能没有表示。 他定的地方,一间私房菜馆,三人进门的时候在走廊里遇见了陈荣秋一个朋友,陈荣秋才知道这地方的老板正是他朋友的另一个朋友,只不过两人各自身边都有人,也就适当地寒暄了几句就离开。 席间气氛很不错,三人都不喝酒,但陈荣秋和吴过都不是话少的人,反而因为各自的身份地位很健谈,什么话题都能聊上几句,一顿饭下来,倒让吴过对陈荣秋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感觉。 临要离开时,刚才遇见的朋友过来请陈荣秋,他想了想,与晏西槐和吴过说了一声,自己过去打个招呼。 有人过来上了茶,留在包厢里的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吴过才问道:“你回来是为了他?” 吴过,还有其他一些在国内,平日里与晏西槐也有一些联系,关系可以算得上近的人,在得到消息之后,都想不明白晏西槐为什么会突然回国任职。 他离开二十多年,不算开会回来的频率甚至达不到一年一次,P大政策开出的条件对于在Y大待了十多年的晏西槐来说并不具有太大的吸引力,因此他选择回国,一定是有特殊的理由。 吴过在看到与晏西槐一起出现的陈荣秋时,几乎是在瞬间就确定了,这就是那个理由。 晏西槐看他一眼,片刻道:“他情况特殊,有些话别乱说。” “放心。”吴过什么不明白,就说,“飞羽的事解释清楚了?” 晏西槐说:“怎么?” 吴过道:“你们现在和先前相比就不是一个状态。” 像是两人之间不易察觉的隔膜被消除,相处时再没有先前见到的隐约的滞塞感,反而浑然天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关系不一般。 晏西槐说:“分析得不错。” 吴过说:“你是没注意到婚礼的时候,我印象太深了,所有人都向你和飞羽抛花瓣,他也捉了一捧,但没动,只是看你。” “我当时在他身后,”吴过说,“今天一见就认出来了。” 晏西槐放下手里的茶杯,听他说完,闭了闭眼。 他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 当时会场那样大,但晏西槐的注意力自从找到陈荣秋的位置后,就一直放在他身上;对方的姿态神情、一举一动,都被他时刻关注着,他知道陈荣秋只是看着他,却不确定自己该如何面对对方,只不过本能地在宴会开始时安排好周边的人和事,寻着陈荣秋略显仓皇的背影去了露台。 对方指间明灭不熄的一点星火,晏西槐至今无法忘却。 两人之间的事情吴过不清楚,但晏西槐神情有些变动,他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陈荣秋回来的时候,吴过正提到P大的八卦,晏西槐端着杯茶默不作声地听,看在陈荣秋眼里不由得有些好笑。 他一回来,话题有人接下去,没留神就持续了一路。途中陈荣秋不时对上晏西槐带着浅淡笑意的目光,表面平静,心尖上却像是落了一片羽毛,不着痕迹地让他心头发痒。 痒意在家门关上时达到顶峰。 晏西槐先于他进去,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在茶几上,陈荣秋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走过去,手臂穿过他的腰侧,从身后抱住了他。 被抱住的人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反而握住了环在他腰间的手,笑问:“怎么了。” 陈荣秋的声音有些懒散:“你怎么没说今晚这地方的老板是你……”他卡了一下,无所谓道,“……什么亲戚来着。” 晏西槐任他抱着,被他的语气逗笑了:“表舅的孙子,关系挺远了。” 陈荣秋靠着他的脊背点点头,不知怎么就有些不着调:“我这是被平白降了一辈,老师,当时我还没敢信,你说,要这么算,我该叫你什么呢。”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正在思考,没过多久又笑了起来,说:“叔叔吗。” 晏西槐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身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说呢。” 陈荣秋与他对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始狂笑。 晏西槐无奈地看着他笑得直不起腰来,捞住他搂进怀里,听他气息不匀,乐不可支:“照这么算的话,悦然岂不是要叫你爷爷了。” 莫名其妙被当了爷爷的人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掐着人的下巴去看他,似笑非笑说:“你考虑清楚。” 陈荣秋就着这个姿势在他嘴上亲了一口,注视着他的眼睛,漫声叫他:“晏叔叔。” 晏西槐于是笑了,掐着他下巴的手松开,探到后脑揉了揉,垂目去吻他。 陈荣秋笑意满眼,感受着晏西槐的吻落在他的眼角,耳边传来他含笑的声音。 晏西槐低声说:“乖孩子。” “乖孩子”闷闷笑了一声,而后勾住他的肩膀,去找他的嘴唇。 权威心理学教授的建议指标在实施第一天就已经超标,当事人没有一个在意,因为全身的感官都在叫嚣着去感受眼前人到底有多温暖。 陈荣秋的呼吸有些乱,他把晏西槐推到沙发上,单膝撑在他腿间,俯下身轻蹭他的鼻尖,小声笑道:“我想起来,今天我也有一句话忘记对你说了。” 晏西槐近距离看进他的眼睛,甚至能在里面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嘴角微弯,发出一个尾音上扬的鼻音。 陈荣秋碰了一下他的嘴唇,一触即离,笑意莹然的双目中,认真也毫不作假。 他对晏西槐说:“我也爱你。” 第十九章 陈荣秋一时心痒上脑,肆意撩拨晏西槐的后果,就是在他回到父母家时,带上了一双已经消失有一段时间的黑眼圈。 陈巍看见他就皱起了眉:“没休息好?” 陈荣秋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昨晚晏西槐留在他家,也没有真的做什么,却还是闹到了深夜才停;早晨到点差点没起来,早餐依然交给晏西槐,吃完又磨蹭了一会儿,顺了五分钟的路把晏西槐送回去,才自己开车赶了回来。 面上倒是一本正经很唬人,对他哥说:“看了几篇文献,没留神就晚了。” 陈巍看了他两眼,一时没说话,陈荣秋淡定问:“怎么就您一人在这啊,爸妈大嫂呢?” 陈巍说:“爸妈在书房。” 陈荣秋说:“大嫂呢?” 陈巍看了他一眼:“她还在睡。” 陈荣秋闻言盯着他大哥瞧了瞧,也不急着上去和陈父陈母打招呼,把手上东西放下,坐在陈巍侧前方的沙发上看他,片刻道:“大哥。” 陈巍掀起眼皮,看起来有些不耐烦道:“做什么。” 陈荣秋根本不怵他大哥,陈巍在家里人面前没有外头那些做派,这反应在陈荣秋眼中几乎就等于不自然;他有些稀奇道:“你和大嫂这是……” “是什么。”陈巍看他,目光里写着“你说是什么说给我听听”,明显不是很想说。 陈荣秋就笑:“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啊哥。” 陈巍丝毫不心虚,他是不想说,倒不是不能说,而且让陈荣秋今天回来,除了和家里人吃顿饭,也是为了这件事。 于是他沉默了一会,还是开口解释:“悦然要有弟妹了。” 陈荣秋瞬间以为他没听清,但他去看陈巍的表情,却发现他哥神情虽然平静,仔细看倒也能发现其中几分不自在。 亲口和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说这种事,陈巍在外面再八风不动,这时候老脸也有些撑不住。 陈荣秋反应了片刻,迟疑道:“……大嫂怀孕了?” 陈巍面部肌肉动了动,没说话,是默认了。 陈荣秋:“……” 他还真没想到这茬上去,不由得一时失语,而后又道:“大嫂的意思是?” 陈巍沉默片刻,说:“她坚持要生。” 陈荣秋这时候也想不到其他的,兄嫂的年纪摆在那里,他侄子陈悦然都已经上了大学,大嫂虽然比他哥小几岁,但也几乎与晏西槐同龄,这个年龄怀孕生子,不仅会更加艰难,对身体的伤害也会加剧。 这个孩子不会有可能是两人计划求来的,不说其他种种因素,当年已经上初中的陈荣秋很清楚地记得,陈悦然出生之后,陈巍握住薛清如的手,不愿意让她再生的场景。 他本以为按照大嫂的性格,面对这样突然出现的意外,应该不会有太多犹豫,却没想到薛清如的态度根本不在他的预想范围之内。 陈荣秋想了想,就有些欲言又止。 陈巍注意到他的表情,很快就道:“你不要多想。” 陈荣秋笑了一下,陈巍就说:“你大嫂坚持是有她自己的理由,我们沟通过,也和悦然交流过,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别琢磨太多。” 陈荣秋有些无奈,但心里隐隐出现的担忧被打散,留下的是他大哥给他的妥帖。 于是他笑道:“我知道。有大哥在,哪能轮得上我操心呢。” 陈巍就瞪了他一眼,默许了他的偷换概念,听陈荣秋又说:“不过话到这里,我有个事情想和大哥商量。” 陈巍言简意赅:“说。” 陈荣秋说:“我想让西槐先和你见个面。” 话音还没落,陈巍周身的气场已经明显地沉着下来,显得比刚才要沉稳许多,有些像他在外头的样子了。 仅仅见面的程度的话,陈巍其实是见过晏西槐的,字面意思那种,在他几次公务出行顺道去N城和陈荣秋的毕业典礼时;但陈荣秋说的显然不可能是字面意思,陈巍的身份在这里是“大哥”,晏西槐自然也有一个特殊的身份。 “这是你的意思?”陈巍说,“他到京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月。” “哥,”陈荣秋眉尾动了动,“听你这意思像是有些意见。” “我没意见。”陈巍瞥他一眼,“哼”了一声,说,“你要准备好了,定个时间,我去见他。” 陈巍到底是疼这个弟弟,嘴上虽然不说,话里话外对与晏西槐见面还是重视的;陈荣秋不会听不出来这份诚意,就对陈巍笑了,又面不改色地拍了几句马屁,才被陈巍赶上楼去见陈父陈母。 只是要让晏西槐和陈巍见面这件事,虽然陈荣秋在陈巍这边提了一句,晏西槐那边,他暂时还不打算说。 在大哥面前,陈荣秋需要有个态度,他的态度越明确,陈巍对待晏西槐的态度就会越慎重;但在晏西槐面前,他还是想拿个乔,在观望对方“给我一点时间”的承诺实行情况之后,再考虑进一步松口。 他考虑得可谓缜密周到、循序渐进,然而在实际面对晏西槐的时候,陈荣秋根本无法以任何步步为营的心思按部就班,他的难过可以如同白天的月亮,隐藏在刺目的阳光里,但他的喜欢就像是阳光,只要有一丝缝隙,就能破界而出。 十月中旬,他住进了晏西槐家。 像是水到渠成,从相拥的体温,到足以燃烧掉所有理智的情热,拥抱、早餐、吻、温柔的声音、默契的目光、两周内的计划表、一切仿佛回到旧日轨迹的生活方式……都成为其中的助燃物,促使两人之间的空气加热升温,直到一个对视,就能一夜沉沦。 本来只是晚上送晏西槐回家的陈荣秋,在次日中午晏西槐含笑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晏西槐说:“住下来吧。” 陈荣秋翻了个身,被对方从身后隔着被子搂住后,闭上眼。 “换个香氛吧。”他小声说。 晏西槐在他身后笑,陈荣秋不想回头,感受到后颈温热的触感,不由得疲倦上涌,再度睡了过去。 香氛当晚就被换了,是陈荣秋很熟悉、也很怀念的香味,也是他在晏西槐的注视下,亲自挑出来的味道。这样的香气飘荡在室内,如同过去与现实交叠,空间与空间重合,香味还是原来的香味,但人都变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两人之间的感情,还有回复的机会。 陈荣秋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心结,也是最大的一个。 那是一个曾经拥有晏西槐夫人这个头衔的逝者。 按道理来说,晏西槐举行婚礼时,已经与陈荣秋分手近五年,他回国准备重新追求陈荣秋时,“妻子”也已经去世,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但感情之中本来就少有道理可言。陷入情爱中的男女为什么会对“前任”分外在意,不过因为意识到曾经有人得到过同样的对待,少有人不期望偏爱,而人心生妒难以避免,陈荣秋不能免俗。 结婚的理由,有吴姵的因素也好,是自己的决定也罢,只要晏西槐稍微提上两句,陈荣秋或许就能够放任它慢慢过去;但晏西槐不知在酝酿什么,或者是纯粹不想说,除了刚到京那晚由陈荣秋被动提起、在吴姵墓前向陈荣秋介绍墓主人身份之外,到眼下根本没有提起过这个人。 这让陈荣秋心中始终有个地方不上不下,刻意忽略也无法忽视这个存在。 然而进入十月中旬,晏西槐开始忙碌起来。 十九、二十的周末,晏西槐要离京去参加学会,这段时间学校事多,有几天凌晨还需要与N城连线,实时跟进并指导对面博士生的进度,为了不打扰陈荣秋,晏西槐晚上几乎是住在了书房,等到要做的事情告一段落,才能悄声回到卧室,争分夺秒地搂住沉睡的人,闭目养神。 好不容易有一晚晏西槐没有任何事务需要处理,也是因为第二天他就要出发离京,时间还早的时候,陈荣秋确认过他今晚再没有其他事情要做,就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在客厅沙发旁的阅读灯下,解开了晏西槐的家居服。 第二天他真正清醒的时候,晏西槐已经离开很长时间了。 半梦半醒下床把晏西槐送到门口的记忆在陈荣秋的脑海中十分模糊,晏西槐离开时在眉心一吻的温热触感还很清晰,陈荣秋坐在客厅,揉了揉太阳穴把昨晚的记忆压下去,摸出手机,看到了晏西槐的消息。 晏西槐:把早饭吃了再出门。 陈荣秋撇撇嘴,心说这都快午饭时间了,嘴角却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慢悠悠地坐到餐桌前,打开电脑,一边处理工作上的消息,一边把不知道该算作早饭还是午饭的事物吃完。 出门的时候,他给家政打了个电话,告诉对方可以过来了。 但没过多久,陈荣秋又接到了家政的电话。 对方的语气有些惴惴,告诉他在打扫储藏室的时候,失手把一个玻璃瓶打碎了,并给他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根破碎的细长玻璃瓶,内容物有几片干花花瓣,被拢在一旁,玻璃碎屑也没有处理,被收作一堆,放在内容物旁边,玻璃瓶底的碎片较大,透过不算特别清晰的照片,陈荣秋能看见瓶底被人贴了一枚标签,上面的字是手写的,字体他很熟悉,与正放在他钱包夹层里那张卡片上的字迹完全一致。 那是一行日期,而很恰巧,这个日期陈荣秋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 晏西槐的婚礼,就在这天。 陈荣秋看照片时的沉默让对面更为不安,小心翼翼问他这东西是不是特别贵重,如果需要赔偿她也没有异议。陈荣秋反应过来,对她说东西放在那里别动,又问她收拾的时候是否有受伤,暂且把对方安抚下来,而后他抽空回了趟家,确认除了摔碎的玻璃瓶再没有其他差错,就问这东西原本放在哪里。 家政给他指了一个放在架子上的小箱子,说前段时间没有这个东西,她以为是从上面打开,没想到是从侧面,搬动的时候一滑,这玻璃瓶大概是放在外侧,就掉了出来。 陈荣秋打开看了看,表示他知道了,没有提赔偿的事情,只是说了容错度的问题;对方表示记住了,态度很好,陈荣秋就没再说什么,让她先行离开,而后回到储物间,站在那个小箱子旁犹豫了片刻,把它拿了下来。 干花被他收进了另一个容器,玻璃碎片放在原处,陈荣秋端着小箱子进了书房,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从里面拿出了最上层的东西。 这东西他并不陌生,或者可以说十个月前,这个东西正是经他之手放进纸箱,送往Y大晏西槐研究室。 是曾经属于陈荣秋的一个硬盘,但这个硬盘里面的东西只有一个主题,名为“晏西槐”,某种意义上来说,“物归原主”这句话,陈荣秋没有对晏西槐说错。 晏西槐后来没有提到过这个东西,似乎是将错就错把它收了下来,甚至也没有提到过被送到他研究室“物归原主”的旧物,但陈荣秋不会想到这个硬盘会在他即将把它彻底忘在脑后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眼前,连上面的标签都完好如故。 标签上是这个硬盘的名字,也是陈荣秋亲手写下的一个单词:leaves。 晏西槐曾经问他,为什么会是leaves,而那时的陈荣秋将标签贴上,又盯着这个单词看了两秒,唇角不自觉扬起,随后才笑着对他说:“因为一棵树落下的每一片树叶,都带着秋天的印记。” 一片又一片落叶被小心拾起,被精心保存在这个容器里,被时常展开晾晒,又被封存了许多年,陈荣秋将它送出去之前,甚至没有再打开过,里面修改记录保留在许多年以前,像是把主人的一部分心血永远留存在了过去。 但如今,陈荣秋想要打开看看。 指尖摸了摸标签上有些褪色的字迹,他把硬盘接入电脑,点开出现在桌面的图标,而后发现原有同名为leaves的文件夹旁多了一个新的文件夹,无名。 光标在桌面停顿片刻,最终停在无名文件夹的图标上,将它打开。 排列整齐的文件列表瞬间出现在他眼前。 373个视频或音频文件,全都按照年月日的顺序标上日期编号,最近打开时间不超过一个月。陈荣秋盯着屏幕,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将列表来回拉过两遍,手指动了动,回到最开始的地方,点开了第一个视频。 第二十章 “看看晏教授在做什么。” 画面有些抖,晃动了几秒后静止下来,室内光线昏暗,只有沙发上坐着的人身边,有一盏暖黄色的灯。 画外音带出了一丝懒洋洋的笑声:“老师你介意吗。” 沙发上的人抬起头朝镜头望过来,视线落在镜头旁,抬了抬眉,问:“在拍什么?” “我也不清楚,生活记录?”画外音笑,“我原来没拍过这种东西,不过你觉得不好,我就关了。” 沙发上的人起身朝镜头走过来,画面定在他的衣领上,随即一阵摇晃翻转,没过两秒,镜头对准了一个黑发凌乱,正捂着嘴打呵欠的年轻人。 “那么观众首先会希望了解摄影师目前的状况。”画外音变得温醇,“荣秋,别揉眼睛。” 二十三岁的陈荣秋迅速把手从眼角挪开,转移话题道:“可是这个视频的观众除了我,就只会是你了。” 他笑着说:“我可不想把这样的老师分享给别人。” “晏教授说他没有意见,”画外音道,“另外他希望代替观众对你提出一个问题。” 画面里的年轻人眨了眨眼睛:“嗯?” 画外音道:“明天要用的ppt,你做完了吗?” 画面里的陈荣秋抬手摸了摸鼻子,而后向镜头伸出手来:“……不好意思,还在加工当中。” …… 播放器自动跳转到下一个视频。 …… 背景音有些遥远,但很清晰,出现在上一个视频里的温醇男声,如今正在叙述某项研究的局限性。 被纳入画面的是平摊在桌上的一叠点状纸,和一支钢笔。 镜头有些摇晃,背景音连贯而流畅,没过多久,画面里出现了一只右手,它拿起钢笔,旋开笔帽放在一旁,而后握住笔身,笔尖在纸面上方顿了顿,随后轻轻落下。 “现在是晚上七点五十分,这一节课马上就要结束了。”随着笔尖的滑动,画面内外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交流,“我猜他不会想到我现在正在做这种事情,不过我不准备主动告诉他,因为我很好奇他会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个视频。” 句尾落下一个三笔勾勒的笑脸。 随后镜头抬起,匆匆扫过周边的环境,直奔讲台上的那个人。 这是环形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的视角,被所有学生半围绕着的中心,面带浅笑的教授抱臂侧身靠在讲桌旁,抬手扶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 镜头在他身上停留了五秒,重新回到纸面。 钢笔继续写道:“这会是唯一一个在课堂上录制的视频,他在课堂上的每一秒都很珍贵,我想我不应该把注意力分散到其他地方去。” 它写完,另起一行,字迹略微工整了一些。 “抱歉,我的教授。”笔尖连在“教授”的词尾,再度绘出一个笑脸,写给不知会在什么时候看到这个视频的人,“我会一直看着你。” …… 播放器跳转。 …… “他正在联系能够过来修门的人,”镜头对准站在连接后院的出口边,正抬手举着电话看过来的人。 晏西槐穿着深灰色的针织衫,衬衫衣领搭在领口,显得整个人温暖而儒雅。他身后就是敞开着的门,门外天色阴沉,已经有细细的雪花飘了进来,粘在毛衣发尾,没过一会就变得晶莹。 画外音语气中有些赧然:“嗯……不过与对方的沟通看上去不是很顺利。” 镜头随着脚步声向晏西槐靠近,画外音自顾自解释道:“好吧,这得怪我,我刚才向他发脾气,连累了这扇门;这屋子有些年纪了,上了年纪的东西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脆弱,我原本应该温和一些。” 画面里的人挂了电话,几乎占据了半个屏幕,往镜头外看过来,让画外音变轻了一些:“……我来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暴风雪要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休假,没有人愿意过来。”晏西槐神色平静,说话的时候略侧过身,挡住了身后门外吹来的风。 他伸手拿过摄像器材,把镜头换了个方向,固定在了某个地方。 镜头将两个人都纳入画面,晏西槐接道:“我们需要自己想办法。” 站在他身前的年轻男人略带茫然地朝镜头看了一眼,又回过头去。 他手上端了杯冒着热气的拿铁,灰蓝色的毛衣衬得他五官俊雅温和,闻言点了点头,对晏西槐认真道:“你说要怎么做,我听你的。” 晏西槐说:“地下室有一些工具。” 他面前二十四岁的陈荣秋“哦”了一声,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却没其他动静。 晏西槐的目光瞬间变得有些无奈,他说:“还在生气?” 陈荣秋似乎思考了片刻,舔了舔嘴唇,没否认:“有点。” 晏西槐说:“所以你喝了原本要给我的拿铁。” 陈荣秋一愣,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杯子,听见晏西槐的声音里带了些笑意。 “生气的时候就别走神了,”他说,“刚才在想什么。” “还给你就是了。”陈荣秋在他面前没什么丢脸的,只不过一把将杯子放进他手里,又说,“在想你是不是也有些恼火,因为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是的。”晏西槐回答得很直接。 陈荣秋说:“哦。” 晏西槐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说:“小朋友不高兴了,家长心情一般都不会太好,不是吗。尤其是在家长不想承认这确实是他的责任的情况下。” 陈荣秋没忍住笑了出来:“它可是把刚才这句话完整记录下来了。”他指了指镜头。 晏西槐就把手里的马克杯放在镜头旁。 “那么让它也替你记住:”他让陈荣秋去看镜头,“你对我发脾气,我也会吻你。” 暴风雪将至的晦暗光线里,陈荣秋被拥入怀中,接受了一个能够驱散体内所有寒意和不安的吻,带着咖啡和牛奶的香气。 …… 跳转 …… 时间随着画面中航班到达信息的出现开始流动。 背景音充斥着机场嘈杂的人声和广播,镜头在信息屏上停留了三秒,随后对准了开始陆续有人出现的到达口。 镜头非常稳定,几乎定格在这个角度,直到到达口出现一个穿着焦糖色羊绒大衣的身影径直朝镜头处看来,背景音里才出现了一声清晰而短促的轻笑。 快步靠近的人周身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画面里他的身形从远处的全身,到靠近后的肩部以上,到后来消失在画面中,似是给了镜头后的人一个拥抱。 镜头斜斜地捕捉着来往的人流,而画面之外,陈荣秋的声音染着一路的风尘,眷恋叹息。 “我回来了。” …… 光线昏暗而暧昧的室内,微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挤了进来。 画面始终没有变换,画面外交缠着潮湿而克制的喘息,进度条浮现而出的时候,背景中挣扎出一道难耐的鼻音,轻飘飘地落在耳朵里,又黏又痒。 …… “这东西现在是开着的?”画面中的年轻男人头发修短了很多,露出清爽的鬓角和后颈,整个人像一颗利落的青苗,眉眼干净而温柔。 “最近都是你在拍,拍了些什么?是我吗。”他凑近看了看镜头,又回到座位上,“都是我吗。” 镜头触及不到的地方,画面之外,有人无奈道:“都是你。文献看完了?” 画面中的人抬起头,对着镜头笑:“劳逸结合,需要看看晏教授放松一下。” …… 脊背挺拔的背影出现在画面当中。 这个城市似乎总是会给人留下一种雾霭沉沉的印象,伴随着如丝一般的小雨,给背影的主人也笼上了一层阴郁。 “荣秋不好意思了。今天的采访对象对他的问题表现出了非常不友好的态度,因此他有些愧疚。”画外音声音轻缓,“我对他说,他刚才的问题没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对方以主观情绪对待基于客观现实的询问,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失礼,但他看上去并没有好上一些。” “我想我需要做些什么让他开心起来。”画外音不紧不慢,隐隐含笑,“显然老师的身份并不能让我很好地达成这个目的,在扎克他们离开之后,他甚至直接称呼我‘晏教授’。” 画面中的背影在一个街口停下,却没有回过身来,只是双手插进外衣口袋里,频繁地左右观望,又低下头,百无聊赖地用鞋尖去碰路灯的底座。 掌镜的人见状忍俊不禁地轻笑一声。 “很可爱。”他轻声说。 …… “怎么样?” 被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让站在镜子前的年轻人显得庄重很多,他理了理袖口,透过镜面看向镜头,随即唇角上扬,露出一个笑容。 镜头被掌握在另一只手拎着西装外套的男人手中,他把视线从镜面移开,落在了年轻人的背影上。 “很好。”他说,“今天会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画面中,两人的目光通过镜面相触,随即都笑了起来。 “和你比还差远了。”年轻人接过身后递过来的外套,“这是我唯一的一个奖项。” “不,是第一个。”握着手持云台的男人笑了笑,把镜头从镜面移开,对准已经着装完毕的年轻人。 画面中的年轻人面容沉静下来,在正装的衬托下,已经一派成熟,但画外音依然温醇柔和,让人有些分不清他此刻是教授,还是恋人。 “我会在台下看着你,”画外音宛如在耳边响起,“始终记得,我和你的导师都为你骄傲。” …… 视频列表播放到最后。 …… 天气很好。 灿烂的阳光感染了草坪上、道路旁、长椅上一组又一组长辈和毕业生,但镜头对他们并不感兴趣,画面一扫而过,继而拉进,把台阶上的数人收入画面当中。 被数人隐隐簇拥着的年轻男人正处于画面中心,他端正地系着蓝色的领带,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正与他身边姿态沉着、行为默契的一男一女说话,更为年轻一些的男女正站在他另一侧互相交谈,氛围温馨而轻松。 整个视频时长不过二十秒,画面中心的男人甚至没有移动过一步,镜头背后的人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远距离外的相机无法捕捉画面中人交谈的内容,镜头却只是执着地追随着同一个人,伴随着视频以无声开始,以沉默结束。 …… 播放器自动播放下一个音频文件,陈荣秋还未回过神来,屏幕就已经陡然暗了下来,开头微弱的电流声过后,出现了一个镇定的女声。 女声道:“按照以往的协议,今后我们的每一次晤谈同样将进行全程录音;现在它已经开始工作了,你感觉如何?” 回答她的是一个温醇的男声:“不差。咖啡很不错。” 女声流畅接道:“谢谢。从前的助理升职之后我在新助理身上花费了不少时间,但是成果显然很不错。你呢,这些年或许也有一些变化。” 男声道:“是的,并不算少。” 女声道:“那么就从靳小姐的近况开始吧。” 陈荣秋听到这里,抬手按了暂停。他坐在原处顿了片刻,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而房间里除了屏幕上的荧光,再没有其他任何光源。 他站起身找到遥控开了灯,把窗帘拉上,又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回来的时候经过被归置在一起的玻璃碎片,他停下脚步,拿起一旁被重新收纳的干花花瓣,重新回到书房。 水杯和花瓣放在手边,陈荣秋靠在椅背上,换了个适合借力的姿势,伸手再次按下播放键。 第二十一章 男声的语言组织能力很强,即便只是叙述近况,也条理清晰,语气平静,使人几乎无法察觉他的状态有什么不同。但女声总能够精准地找到一个又一个切入点,让对话轻松而流畅地进行下去。 无名文件夹中,音频文件共有36个,大小相当,长度都在一小时左右,从内容上来看,似乎更多会像是朋友之间的闲谈,双方占用的时间几乎不相上下,有时男声会多上一些,是在他提到另一个人的时候。 第一段音频十五分钟左右的地方,女声道:“所以你有一位恋人。” “有过。”男声道,“准确来说。” 女声道:“说说……” 男声道:“‘他’。” “谢谢。”女声道,“说说他吧。” 男声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到排斥,相反地,听众能够轻易地从他的语言组织中辨认出更为复杂而清晰详细的措辞,即便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女声话音落下没过多久,男声就响了起来,他进入叙述状态似乎不需要酝酿,没有提到从前的恋人的名字,只是用“他”来指代;而对于“他”的描述,男声在最开始平静概述:“他离开之后我意识到,他能够对我产生的影响,比我预想中要大很多。” …… 陈荣秋将前28个音频完整听完时,已经是周一的下午,五分钟前,晏西槐刚刚登上回京的飞机。 他没着急,到了下班时间也没走,多看了两份报告,等到晏西槐发来落地的消息,才拎起包锁上办公室门,回了趟家。 晏西槐家到P大车程不超过半小时,陈荣秋上楼一趟,手里提着东西下来,来回不过十分钟,路上稍微堵了一会,到达P大时也比晏西槐快了一步。 他把车停在办公区外的停车场里,熄了火,却开着窗没下车,一边留意窗外,一边看着手机回消息。 十五分钟后,晏西槐出现在陈荣秋视野当中。 他身边没有其他人,一只手拿着一份经过重重包装的文件袋,垂在身侧,扶着小行李箱拉杆的臂弯里搭着一件西装外套。陈荣秋看见他,嘴角就不由自主轻轻上扬,刚想轻轻碰一下喇叭,就见他正注视着的那个人目光一转,看了过来。 室外停车场这个时候已经是零落散乱的状态,陈荣秋意识到自己的车或许很醒目,见晏西槐停下了脚步,也不磨蹭,干脆地开门下了车。 晏西槐就换了方向,来到陈荣秋面前。 “怎么不上去等。”他说。 “这样可以早点看见你。”陈荣秋接过他手上的拉杆,自然道,“还要上去吗?” 晏西槐挑眉:“不用了。” 于是两人上了车,陈荣秋瞟了一眼始终被晏西槐拿在手中的文件袋,说:“有件事情我得先说声抱歉。” 晏西槐侧过头来,在前方车杆抬起的时候,陈荣秋也看了他一眼,接道:“周五家政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个东西,这事我一直没说。” 晏西槐沉默了片刻:“是储藏室里的东西?” “嗯?”陈荣秋没忍住笑了一下,说,“这么肯定?” 晏西槐于是伸手握住了陈荣秋的右手:“我都清楚。” 他说:“东西呢,怎么处理的。” 陈荣秋就又看了他一眼,看表情似是想要胡扯几句,顿了顿还是放弃,在红灯的时候回身过去,从座位后面拿出一个纸袋,递给晏西槐。 晏西槐接过来,往里面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道:“玻璃碎片也是你收起来的?” 陈荣秋道:“家里有镊子。”意思是他没有徒手收拾玻璃碎片。 晏西槐像是一时无语,陈荣秋转移话题说:“怎么还留着这个。” 晏西槐说:“你的东西我都留着。” 陈荣秋说:“也包括那套公寓吗。” 晏西槐于是转过头看他,笑了笑:“我以为你不会提起这个。” 陈荣秋自顾看着前方路况,过了一会道:“硬盘里的东西我也看过了。” 晏西槐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温声道:“看了多少。” 陈荣秋抿了抿唇角,说:“去年初。”到时间标记为去年初的音频为止。 晏西槐就笑了一下,片刻问他:“会觉得有些失望吗。” 陈荣秋眉心微皱,转过头看他:“为什么这么说。” 晏西槐与他对视,随后拿出被陈荣秋收在一个小玻璃罐子里的干花花瓣,端详片刻,又摸了摸贴在玻璃罐底端、字迹端正的小小标签。 “毕竟有段时间我真的在思考……”他看着那行标签,顿了一下,微笑接道,“‘那就让她去见上帝好了’这件事。” 话音落下的时候,陈荣秋笑了一下,舒出一口气。 “我听说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感觉。”他想了想,说,“所以你会对我感到失望吗。” 晏西槐转过头,注视他的侧脸。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晏西槐,语气也很随意,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知道不会,”没等晏西槐回答,陈荣秋自己接道,“相反地,你很清楚我根本不可能避免在知道这回事的时候产生这样的想法,所以干脆选择不说。” “我有些好奇你原本打算用什么方式来告诉我……”陈荣秋道,“这件事情并不好说。” 晏西槐笑道:“比如说故意让你看见硬盘里的东西?” “……”陈荣秋抬了抬眉,说,“那么我很高兴。” 硬盘里多出来的文件里,有陈荣秋突发奇想开始的记录视频,到后期基本变成晏西槐掌镜,其中大多数场景连陈荣秋都觉得有些记忆模糊,是大量的属于他们的过去的回忆;也有晏西槐近五年中,三段心理咨询的全程录音。 录音中晏西槐的叙述可以听出他很强的心理防御,却不会具备太多隐瞒;而有些具体的想法、心理活动、事情缘由,他可以因为对方的专业对咨询师和盘托出,也会由于种种考量而选择对最亲近的人沉默。 这些录音能够让晏西槐在某种意义上变得几乎透明,如果对方自愿将这样透明的自己暴露在他眼前,陈荣秋会很高兴。 晏西槐明白他的意思,但没再提故意还是巧合的事情,只是把玩着手里的玻璃容器,径自笑了笑。 “我和靳飞羽没有正式注册结婚。”他突然说,“在法律上,我们不存在任何形式上的关系。” 陈荣秋方向盘没留神少打了半圈,他愣了一下,一丝不苟把车停近车位,才放松下来。 “对方知情吗。”他问。 晏西槐失笑。 以陈荣秋目前已经了解到的信息,他不会问对方怎么会同意,也不会问为什么,似乎只有对方不知情,才会让事情变得合理一些。 晏西槐看了陈荣秋一会,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这是底线。” 陈荣秋于是沉默了。 录音当中晏西槐关于靳飞羽的叙述部分并不多,但通过这些简单的描述和咨询师的一些反应与询问,也能够使人大致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靳飞羽生来体弱。她的母亲吴姵去世之后,父亲也没有再娶,而是独自抚养她。作为报答,晏家父母负责了她的大部分医疗费用,并且在十年后帮助靳家父女,与晏西槐全家一起移民国外,使靳飞羽能够在更为先进的医疗水平之下获得治疗。 靳飞羽因为身体原因,从小到大接触到的同龄人并不多,然而始终不曾从她身边消失的,只有因为吴姵而与靳家父女有了斩不断的联系的晏西槐。 靳飞羽对晏西槐的执念,在小时候状况并不明显,但只要晏西槐随母亲来看望靳飞羽,对方的精神就会变好一些,连带着身体状况也能保持稳定;到达青春期后,伴随着来到新的国家交际圈猛然缩小,靳飞羽对于晏西槐的情愫也逐渐变得显而易见起来。 起初所有人都没有在意,少男少女的情感萌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靳飞羽身体虚弱,心理上却是健全发育的,会喜欢上身边的男生并不难理解。 但晏西槐并没有同样的情愫,于是他开始避免随母亲同去的固定探望,不再与对方产生接触,自己专心准备大学入试。 然而一连数月没有见到晏西槐的靳飞羽在晏西槐的母亲又一次前来探望,并且再度解释晏西槐并没有同行的时候,突发的昏迷进而休克,让周围的人都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劲。 靳飞羽之后产生的身体状况的变化,虽然没有证据能证明是因为晏西槐而来,却有太多巧合表示其他人察觉的异样属于空穴来风。 从那之后,晏西槐仿佛变成了靳飞羽身体状况的稳定剂,他不再回避去看望靳飞羽,但频率只能保持在一月一次;然而就是这样的频率,也能够次次使对方度过危险。 靳飞羽清醒的时候时常说,只要晏西槐在这里,她无论如何都会从地狱挣扎回来。而在往后的十数年,靳飞羽确实证明了她能够对这句话说到做到。 这是陈荣秋目前所了解到的前因。 晏西槐说:“两年前她进行了器官移植,后续反应保持良好,连医疗团队都表现乐观,只不过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不到一年,前年年底,状况突然又开始恶化。”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陈荣秋进门之后把晏西槐的外套收好,就跟着他进了书房,看他把一直没有放手的文件袋放在桌面上,玻璃罐却依然把握在手中。 晏西槐打开手边的抽屉,给在他身边坐下的陈荣秋递了一颗糖。 “那个时候,靳飞羽对她父亲提出她想要结婚。”晏西槐拉开身前的抽屉,取出一把裁纸刀,“于是她父亲找到了我。” 但晏西槐很明确地告诉靳父,他不可能答应这个请求,然而即便强人所难,为了女儿,靳父也不可能轻易放弃。他退了一步,提出只举行婚礼,并且在结尾说了一句话,使得原本准备再度拒绝的晏西槐霎时收声。 “飞羽剩下的日子不多了,”靳父道,“就当是看在你吴姨的面上,只有形式也好,成全飞羽吧。” 三天后,晏西槐给出了答复。 “我没有其他能做的了。”他平静道,“这是我能为吴姨做的最后一件事。” 陈荣秋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注视着晏西槐的手仔细地将文件袋外包装裁开。 是西柚味。 晏西槐说:“这是我亲口答应的事情,无论是真是假,它都曾经存在过,我无法否认。” 他的手顿了顿,注视着陈荣秋,温声道:“但是唯一合法伴侣的身份,我只希望它能够属于你。” 婚礼那天看见在露台上一根接一根抽烟的陈荣秋,晏西槐不可避免地生出了将一切和盘托出,请陈荣秋再等等他的冲动,而陈荣秋的拒绝让他顺势按下了冲动,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的背影离去,而后将落在他肩上、身周,仿佛还带着对方掌心温度的花瓣,一片一片收进自己手中。 到如今晏西槐也无法权衡已经成为现实的、一直以来的隐瞒,与在两人矛盾暴露的最初就将内情尽数告知的选择,究竟哪种才能将对对方的伤害降到最低。 将来龙去脉尽数告知后,陈荣秋只会面临两个选择:与晏西槐继续走下去,以及及时止损、抽身而出。只要陈荣秋不选择分手,人心难以捉摸,特别是在自私的爱面前,没有人能做到不产生哪怕一丝负面的情绪;而一旦情绪生成,哪怕只是一个短暂的念头,也无法逃过自己内心道德的拷问。 晏西槐深知其中痛苦,综合其他考量,几乎毫不犹豫地替他选择了第二条路。 与爱人在一起,内心是不该有任何阴霾的,而使爱人始终背负着阴霾的人,并不能够算作一个合格的爱人。 但他或许使陈荣秋避开了道德的阴霾,却错估了感情能够造成的伤害。“后悔”是时隔多年见到对方霎时生成的情绪,它成为了婚礼时“冲动”的诱因,也在京城与陈荣秋重逢时,达到顶峰。 晏西槐声调平稳,语气却比课堂上娓娓道来时更为柔和。他细致地拆开文件袋,从里面抽出几份封装妥帖的文件。 晏西槐很庆幸陈荣秋愿意等待、并且重新接受他。 他看了一眼正上方的文件,指尖微动。 陈荣秋从“合法伴侣”那句话之后,就一直没有出声,此时伸手将那份文件拿了过来,低头去看。 纸面上文字数并不算多,即使是英文,也不会妨碍陈荣秋在短时间内阅读完毕。但他垂下眼睛,视线落在纸面上,将这个动作沉默地保持了很长时间。 “对不起。”晏西槐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才轻声说,“如果有什么能够作为一个提起过去的契机,我想应该有它。” 陈荣秋手中是一份属于晏西槐的无婚姻记录证明,原件漂洋过海而来,如果陈荣秋没有听到硬盘里的音频记录,它确实能够成为一个谈话的引入点;但在陈荣秋理清来龙去脉、晏西槐终于开口解释之后出现,这份证明就无异于“唯一合法伴侣”的佐证,在陈荣秋的眼中有了另一层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陈荣秋看着那张纸,慢慢道,“现在给我看到它,会让我误解你这是在求婚的。” 第二十二章 陈荣秋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抬眼去看晏西槐,但他能够听到晏西槐轻轻出了一口气,而后笑了。 “没有误解。”晏西槐说,又叫他的名字,“荣秋。” 他道:“至少让我看着你说。” 陈荣秋终于放弃了视线与纸面文字的胶着,抬眼去寻找晏西槐的目光。 “我说过,只要你准备好了。”晏西槐说,“但仅凭这份证明,分量还不够。” 陈荣秋心跳有些快,他舔了舔嘴唇,把手里的文件在桌上放好,低声说:“交给你判断。” “好。”晏西槐笑了笑。 他起身垂眸看了一眼陈荣秋,而后走到书柜中段,抬手先取下了一份装裱精美的证书。 陈荣秋抬眼一望,光凭位置也能看出来,晏西槐手上那份证书是陈荣秋的论文第一次在学会获奖时所得,颁奖日期的年月日六位数,就是这套房子的门锁密码。 这东西当年被陈荣秋直接送给了晏西槐,多年之后在晏西槐书房最显眼的位置看到它,陈荣秋也没有去触碰,只不过偶尔略带怀念看上几眼。 没想到在它后面的小格子里还藏着一件东西。 晏西槐把那件东西取出来时,陈荣秋就站了起来。 他的手指按在桌面上,无意识间用了些力气,指尖发白,他自己却毫无所觉,目光在晏西槐手中的小方盒上一扫而过,落在对方脸上,就没有再移开。 陈荣秋静静地看着晏西槐回到他面前。 “但愿我的判断没有失误。”晏西槐唇边含笑,声音下意识放轻。 他的仪容并非一丝不苟,衬衫领口的扣子开了两颗,发丝微乱,甚至还穿着与陈荣秋相同的纯色家居拖鞋,显然一副刚到家的放松状态。 但这并不能够影响到晏西槐的态度。 陈荣秋放缓了呼吸,注视着晏西槐的神情,只觉得没有什么时候要比现在更加庄重了。 晏西槐专注地凝视着他,目光中平日沉默触底的情绪如同被潮水翻裹,刹那间破水而出,由引力牵引着逐岸而来。 被这样的目光笼罩着,陈荣秋的喉结动了动,呼吸已经无法刻意控制,外溢而出极力压低的气息中,带了丝丝颤抖。 他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极度的紧张。 这样的场面他不是没有预料过,然而往往再多的心理建设在现实面前,都会显得不堪一击。 晏西槐在他面前打开了手里的小盒子:“让我成为你的丈夫,好吗?” 盒子里静静嵌着两枚戒指,陈荣秋视线轻轻滑过,依旧落在晏西槐脸上。 “我可能没有机会和你去国外注册结婚,这也没有关系吗。”他克制着平稳道。 晏西槐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语气中都保有着分量不轻的郑重。 他说:“我要的不是婚姻,只是你。” 陈荣秋紧绷的气息放开,深吸一口气,就笑了起来。他伸手把两枚戒指都拿过来,随手将其中一枚直接套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而后拉过晏西槐的左手,低头在无名指根轻轻一碰,将藏在手心的另一枚戒指缓缓推了进去。 “我同意了。”陈荣秋笑道。 晏西槐右手把盒子“啪”地轻声合上,放在一旁,才握住陈荣秋的左手,轻轻摩挲着套在指根的圆环,和周边已经不算细腻的肌肤。 “荣秋,”晏西槐叫他的名字,认真道,“你似乎总是会忘记是我在追求你。” 手上温柔暧昧的触感也能让陈荣秋心里一片麻痒,他对上晏西槐满含笑意的目光,忍住上扬的嘴角,困惑道:“现在哭还来得及应景吗。” “不,不是。”晏西槐说,“我从来都不希望看见你哭。” 他笑着略一用力,把陈荣秋拉进怀里,去吻他的耳朵,“这样就很好。” 晏西槐的气息丝丝缕缕钻进陈荣秋的耳朵里,激得他浑身发痒,伸手回抱住晏西槐,在他颈侧亲了亲,也不再忍着笑。 “没有办法。”笑了一会,陈荣秋慢慢说,“你说靳叔请你成全靳小姐,我听着很不是滋味。” 他的手在晏西槐脊背上不紧不慢地游动。 “谁都想要成全。”陈荣秋说,“你就当我迫不及待想要成全你好了。” “多谢成全。”晏西槐的声音柔和,又亲了亲他的耳朵,低声笑问,“饿了吗?” 陈荣秋没忍住笑出声,手指在他腰间打了个转,贴在他耳边,轻声道:“去洗澡。” 话音刚落下,他就被晏西槐握着手带进了浴室。 深秋时节气温不高,却不至于冷,但浴室里水汽蒸腾,正是火热。陈荣秋出来的时候禁不住温差打了个冷颤,就被身后的晏西槐搂进怀里,带到床上,而后一把扯过被子,把他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陈荣秋动了动,扯开被子一角,分了晏西槐一半,在被子下面摸索着晏西槐的大腿、腰腹、胸膛,而后被对方捉住了手,侧身过来吻他。 “不累?”晏西槐低声道。 “有一点,还有点晕。”陈荣秋一只手被捉住,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在被子的掩盖下四处逡巡、煽风点火,一边还笑着拿眼神瞟他,“所以你轻一点。” 晏西槐挑眉,在他唇上碰了一下,倾身越过陈荣秋,打开他那一侧柜子的抽屉,低头问他:“要什么味道?” 陈荣秋舔了舔嘴唇,躺着看撑在他身上的人,懒洋洋道:“不是只买了苹果味?” 晏西槐无奈:“问你糖的味道。” “选你喜欢的。”陈荣秋抬手摸摸他的脸,凑过去亲了一下,“也不是我一个人吃。” 晏西槐随手拿了一颗,给他剥开糖纸,揉了揉他的嘴唇,推进他嘴里,而后看着躺在他身下的人舌尖动了动,皱起眉头,抬手一揽他的肩膀,就亲了过来。 是布丁味。 奶味浓郁,甜度超标。 陈荣秋说:“甜吗。” 晏西槐闻言低下头再度吻了上去。 “很甜。”他客观评价。 “你得负责解决自己选择的味道。”陈荣秋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侧过头看他,眯着眼睛笑,“这个太甜了。” 晏西槐俯下身,手臂横揽着他的肩膀,手指摩挲着陈荣秋的侧脸,去找他的嘴唇。 他说,好。 轻薄的被子滑到腰间,又随着他的动作继续下滑,陈荣秋塌下腰回头和他接吻,左手摸索着晏西槐撑在他身旁的手,找到缝隙,把自己的手指嵌了进去。 两枚戒指并排紧扣在一处,唇舌之间,布丁味的硬糖在迅速消融。 但满室甜香像是持续了一夜。 清晨晏西槐站在陈荣秋面前帮他清理胡茬的时候,还能看到他极力控制无果、不断上扬的嘴角。 湿热的毛巾擦过陈荣秋的下颌唇周,离开时被晏西槐在下巴上捏了一下。 “可以笑了。”晏西槐无奈道。 陈荣秋噗嗤一声,过来亲他,晏西槐顺势揽住他的腰,手指停留在腰侧,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陈同学,”晏西槐说,“你上班要迟到了。” 然而他也没有动作,只不过揽着陈荣秋悠闲地吻他。 陈荣秋笑他:“你口是心非啊,晏教授。” 晏西槐挑了挑眉,虽然更想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口是心非,但时间确实不允许,最后还是把人按在餐桌前,监督他吃早饭。 陈荣秋就是吃着早饭也不安生,小腿在桌子下面挨蹭着晏西槐的,在晏西槐的眼神扫过来的时候,又一本正经道:“那什么,你要不要找个时间,和我一起跟我大哥吃个饭。” “为什么不要。”晏西槐给他倒了杯水,“考虑很长时间了?” “是啊。”陈荣秋认真道,“还好你没让我等太久,不然我在大哥那里面子都没了。” 晏西槐没忍住笑了。 “好。”他说,“我再替你挣一些回来。” 陈荣秋也没绷住,说“教授原来知道自己那么优秀吗”,而后一路笑着被晏西槐赶出门去。 当天晚上,他就打电话给陈巍讨论见面的事情,那边一听是这个事,就说他正好要去趟梧阳,过会来他家谈。 陈荣秋正从办公大楼里出来,闻言就笑了:“哥,我早没在那住着了,您过去我怕是泡个茶都费劲。” 又问陈巍晚上有没有饭局,说:“要没其他安排,赏脸让我请您吃个饭?” 陈巍问:“晏教授呢。” “晚上隔壁T大他师弟有个课邀请他去做专题报告,”陈荣秋说,“十点左右我再去接他。” 陈巍气笑了,说了个地址:“你哥还不至于要让你请,过来吃饭。” 陈荣秋就上了车往那边去,路上又收到陈巍的消息,才知道他大哥正要和他大嫂去吃饭,于是临时定了一束百合,绕道自己去取了花,才在预定时间内到了地方。 他大哥看见他手里的花,脸色仿佛又黑了一层,倒是薛清如笑得开心,接过花抱着还看了一会儿,笑眯眯道:“谢谢小秋,来帮我拍两张。” 陈荣秋接过薛清如的手机,找了个几个光线好的角度,一边各自给拍了好几张照片,一边说他打扰两人二人世界了,笑着抱歉。 薛清如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像是巴不得他能过来,接过手机发朋友圈去了,陈巍这才找着时机说话:“水要凉了。” 陈荣秋眨了眨眼睛,倒也没动作,就见他大嫂头也没抬,伸手拿过放在她面前的杯子,凑到嘴边漫不经心地喝了几口。他大哥在一边看得直皱眉,却什么都没说,只不过在薛清如要把杯子放回去的时候接了过来,自己在桌上放好。 薛清如眼皮都没抬,说了声“谢谢”。 陈荣秋正暗自好笑着,他大哥的视线就落在了他身上。 陈巍说:“这是定下来了?” 陈荣秋一时没反应过来,反而薛清如听见这话抬起头来,往他手上一看,就笑了:“戒指很好看,恭喜小秋。” 陈巍轻哼一声,陈荣秋才垂眸往自己手上看了一眼,摸摸鼻子,笑道:“是的。” 又说:“谢谢大嫂。” 陈巍说:“你们之间既然已经定下来了,我现在也不问什么,见面的时候我和晏教授单独谈,有没有意见?”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陈荣秋挑眉。 他目蕴笑意,提到和晏西槐相关的话题时,仿佛连眼角的弧度都要温柔几分;说着“没什么不放心”,语气里就是真实的信任和骄傲。 陈巍面上一副见不得他这个样子的恨铁不成钢,但陈荣秋的反应恰恰让他一直以来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能够稍微松一口气了。 陈荣秋这两个月来的变化显而易见,陈巍都看在眼里,一个人能给陈荣秋带来这样大的影响,就算对方一文不名,只要陈荣秋开心,陈巍都不会反对,更何况陈荣秋的态度摆在那里,比起他语气中的认真,陈巍只会更加重视。 然而重视归重视,该单独说的话也还是要说。单从陈荣秋的表现上来看,有些事情晏西槐似乎并没有对他提起过,这让陈巍不由得暗自点头,对这个还没有正式见过面的男人也多了几分好感。 第二十三章 一顿饭吃了挺长时间,陈荣秋虽然说着打扰了哥嫂的两人世界,但一家人吃饭没什么拘束,到后面薛清如与陈荣秋聊得开心,陈巍虽然在一旁持续黑脸,眼神却还是温和的。 见面的时间也初步定了下来。 晏西槐白天更新了未来两周的时间安排,相比于以往的计划,这次除开一些无法缺席的课程、会议,晏西槐省去了许多可有可无、或是硬要说也可以无的安排,意思是尽量配合陈巍的时间。 陈荣秋对他标记安排的手法再熟悉不过,也没有辜负他的用心,对照着这份安排,和陈巍初步敲定了时间,就在一周之后。 晚上回去的时候,陈荣秋又向晏西槐确认这个时间没有问题,这件事情才真正提上了日程。 晏西槐打开电脑把事项添加上去,目光一瞥见一旁的陈荣秋刷了刷朋友圈消息,又给几个分享的文章点了赞,突然问:“还在用fb吗。” 陈荣秋正给他大嫂晚上发的照片点赞,反应了一会儿,把手机随手一放,凑上前去。 “很介意啊?”他笑眯眯地轻声道,像是在交换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晏西槐看他一眼:“介意什么。” 陈荣秋指指他腿上的电脑:“借我用一下。” 晏西槐要把电脑递给他,他摆摆手,倾身过去操作触控板,打开fb页面,在晏西槐的fb主页停留了片刻,而后登录自己的账号。 晏西槐干脆将他搂进怀里,看着他登陆之后找到八个月前最新的那条动态,点击右上角选择编辑,将“今夜无月”删除,双手搭上键盘,敲出了长长的一行字。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点击保存。 而后点开右手边最顶端的对话框,双手顿了顿,在八个月前那条新年祝福的下面,慢慢敲出五个字。 我也很想你。 按下发送键的时候,一个轻吻落在他后颈,陈荣秋回过头去,勾住晏西槐的肩膀,在他唇边亲了一下。 “给你补回来。”他笑着小声道,“不委屈了。” 晏西槐把电脑往旁边一放,翻身将他卷到身下,低头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收到了。”他在陈荣秋耳边低声说,话音里裹着抹不去的笑意,“谢谢小秋。” 陈荣秋呼吸一滞,麻痒从耳朵蔓延到全身。 他与晏西槐对视:“……怎么突然这么叫。” 晏西槐说:“不喜欢?” “就是有点奇怪。”陈荣秋笑道,“我爸妈、大哥大嫂,原来还有爷爷会这么叫我,像是在叫小朋友。” 晏西槐也笑了,他抬手摸了摸陈荣秋的脸:“因为他们爱你。” 陈荣秋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等着他的下一句话,晏西槐忍俊不禁,低下头去亲他。 我也是。他说。 陈荣秋如愿以偿,笑着伸手紧紧抱住他,主动回应,嘴上却说:“凌晨还有seminar呢。” 过了零点就是周三,N城那边刚好是周二中午,晏西槐每周的视频连线已经成了惯例,今天也不例外。 晏西槐没理这个,似笑非笑看他:“要来吗。” 陈荣秋也没再装模作样,直接亲了上去:“傻子才不要。” 一日情深,夜夜意浓。 很快到了约定的日子,这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陈荣秋下车后,脚步看上去都轻快了一些。晏西槐在他身后笑着注视他的背影,在陈荣秋转过身的时候问他:“不紧张吗。” 陈荣秋直接摇头:“我家教授这么优秀,我才不紧张。” 他走在晏西槐身边,略微往他那边靠了靠,小声道:“我大哥才紧张,迟到都快变成他的风格了,今天竟然到这么早,说给我爸妈恐怕都不会信。” 他们快到地方的时候,陈荣秋就已经收到了陈巍和薛清如抵达的消息,那时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陈荣秋算着提前十五分钟的时间出的门,却没想到他大哥能比他们到得更早。 晏西槐笑着睨了他一眼,没忍住抬手在他后颈揉了揉,学着他同样小声道:“知道了。” 两人随服务员穿过曲径通幽的园景,到了个意蕴淡雅,私密性较强的包厢,陈荣秋敲门进去,十分自然地为双方做了介绍。 陈巍神情平淡,陈荣秋一看就知道他哥端起了在外面的架子,不由得暗自瞥了他一眼,陈巍却像是没看见,一旁的薛清如倒是笑眯眯地同晏西槐问候,没等陈巍出声,就说:“那我就和小秋先出去了,你们慢慢聊。” 陈荣秋看了晏西槐一眼,就见晏西槐不经意抬手在衣襟处拂了拂,笑着对他说:“去吧。” 一旁陈巍轻哼一声,陈荣秋也笑了笑,和薛清如出去了。 留下的两人不约而同目送陈荣秋和薛清如离开,等到他们走远,才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气氛却没有刚才表现出来的那样凝滞。 陈巍说:“坐吧。” “托清如送来的奠仪,你有心了。”陈巍在他对面坐下,“通过老爷子联系的几次,场面不合适,今天正式过了明路,以后随小秋叫我大哥,就是一家人。” 晏西槐客气了两句,称呼“大哥”,陈巍随意点了点头认了,说:“我听说P大过去不止一次联系过你,确定今年要来,五月就得走完部分程序。” “六月见你的时候可是半点风声都没露。”他看了看晏西槐,“倒是沉得住气。” 晏西槐摇了摇头,笑道:“陈老关心荣秋,我体会很深;那时候还没确定的事情,自然不好拿出来说。” 六月初他短暂来过一次京城,是作为特邀转机去M市参加学会年会,结束后在京城停留了一段时间,其中意料之外地接到了陈老爷子的邀请,去了一趟陈家老宅。 晏西槐在此之前其实与陈老已经有过一次会面,那时陈荣秋距离从从Y大毕业还有一年多的时间,虽然不曾向陈家人正式公开过,但与陈老见面时,晏西槐的身份是陈荣秋的男性恋人。 地点同样也是在京城。他受邀来C大参加会议及随后一系列的活动,某天会议结束后,一位行政副院长亲自过来询问他的情况,并提到有一位姓陈的老爷子想要见他,来征询他的意见。 晏西槐给出了答复之后,第二天就在C大某处会客室见到了这位陈老爷子。陪在陈老身边的,就是陈巍。 陈老的来意并没有出乎晏西槐的预料,老人对两人的事情没有表现出反对的情绪,只是温和说到陈荣秋毕业回国的事,并且以陈荣秋回国后两人还能继续走下去为目的,给出了几个方案,平和地征询晏西槐的意见。 老爷子的意思很明确,陈荣秋只会有一个选择,而晏西槐可以做出其他决定。 比如回国发展,比如与陈荣秋分手。 晏西槐不可能听不懂,甚至很清楚,对方想要看到的结果恐怕只有后面那一个。 而对方不知道的是,早在这次谈话之前,他就已经做出选择,无论这场对话是什么目的,晏西槐都不会有所动摇。 于是他同样温和地表示,自己暂时没有离开Y大的打算,并且对于陈荣秋毕业后的去向,会始终保持赞成和支持的态度。 陈老得到了他的表态,面上没有太大变化,但离开的时候,心情显然是不错的。 其后的发展也如同晏西槐所表示、陈老所期待的那样,陈荣秋毕业与晏西槐分开,回到国内按照安排进入工作,晏西槐也没有再与陈荣秋进行过接触。曾经的恋人都能因为天各一方,至少在表面上让往事留下的痕迹慢慢淡去,更不必说只有过一次会面的陌生人。 但今年六月,晏西槐再次见到了这个陌生人。 老人的状态肉眼可见地衰颓下去,但身上散发出的沉沉暮气也无法掩饰眼中清醒的光芒,他坐在轮椅上,在小花园里同晏西槐说话,微微抬了抬手,看向一旁收进了花园大半景色的落地窗,对他说,那是陈荣秋的房间。 晏西槐会在这个时间答应过来,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他不需要做太多掩饰,就笑了笑道谢,说知道了。 老爷子询问他是否要进去看看,晏西槐看着老爷子沉默了片刻,而后笑着婉拒:陈荣秋不喜欢有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他的私人空间,从前晏西槐是个例外,但如今他并没有立场再去成为这个例外。 陈老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说陈荣秋第二天就要回京,这次回调他的压力不会太小,今天请晏西槐过来,就是有一个请求。如果陈荣秋有一天找到晏西槐,老爷子希望晏西槐可以暂时不要拒绝他。 晏西槐对此不置可否,只不过在离开的时候较为真诚地说道希望老爷子保重身体,并且在对方问到他这次短暂来京的住所时,隐瞒了酒店的地址,说出了梧阳的大致方位。 而第二天回京原本要独自搬到梧阳去的陈荣秋,被陈老爷子留在了身边。 “我还当你半点不满都没有。”陈巍听了他这话就笑了,半带嘲意道,“这才像样了点。” 晏西槐说:“理智和情绪并不冲突,这一点与陈老的考虑也有相似,想来大哥不难理解。” 陈巍看着晏西槐的目光有些复杂:“老爷子想没想通不知道,但不是心疼小秋,他不至于明知道你已经结婚了,也要亲自见你。” 陈老爷子心疼陈荣秋是做不了假的,否则他不可能亲自将晏西槐请来做出请求,但要问老爷子那个时候是否真的想通了让他的期望从陈荣秋肩上卸下,陈巍的答案是未必。 或许老爷子在临终的时候真情流露,确实放下了,才会让陈荣秋去走自己想要走的路,但在这个时候,得知晏西槐住在梧阳,就在做出请求的第二天将原本应该搬去梧阳的陈荣秋留在身边,也没有准备同陈荣秋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的陈老,未必是真的像他自己对晏西槐所说的那样:人要死了,就没什么想不开的。 只是晏西槐对此并无太大执念,诚然陈老的选择让他有些哭笑不得,但正如陈荣秋评价他时所说,晏西槐是断然不会为他人左右的,他只会按照自己的行事考量去行动,多年前与陈老见面时如此,这次也是如此。 因此听了陈巍的话,晏西槐不过笑了笑将这个话题带过:“后半句话恐怕才是大哥希望与我单独相谈的原因吧。” 陈巍没有否认。晏西槐也很清楚。 作为亲人,陈巍或许并不会过多关注陈荣秋和晏西槐的感情经历,却会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晏西槐对于未来的规划上面,但这样的前提是,他需要确认陈荣秋不会在晏西槐这里再次受到伤害。 晏西槐对此有所准备,陈巍与他单独谈话,要谈什么他心里也有预设,两人关心着同一个人,会考虑到的问题差不了太多。 于是他提出,这一部分由他先作叙述,如果陈巍还需要进一步的解释 或者有其他问题,他会在之后一一回答,这样省时省力,有涉及到前因后果的部分,完整叙述的逻辑肯定会比一问一答来得流畅。 陈巍自然没有异议,只不过看着他点点头,说:“可以。” 晏西槐道了谢,就从上衣内侧拿出一支钢笔,又从一旁取了一张纸。陈巍看着他动作,突然问道:“这钢笔有什么来历么。” 晏西槐闻言看向他,见陈巍做了个轻拂衣襟的动作,又补充道:“如果涉及隐私,当我没问就好。” “不算隐私。”晏西槐笑了笑,落在手中钢笔上的目光很柔和。 他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一边道:“荣秋的论文第一次在学会获奖时,得到了一笔奖金,他用这笔奖金买了一对钢笔,这是其中属于他的那一支。” 第二十四章 不远处包厢中,薛清如说:“晏教授会同意吗。” “会的。”陈荣秋回答的时候没有犹豫,眼尾在不自觉的时候微微弯了起来,“但是现在不着急,等到我能带我未来的小侄儿去游乐园了,再考虑这些也不迟。” 薛清如笑道:“虽然说只要是你的决定,我们都会支持,但是小秋能这么想,你大哥会很高兴的。” “大哥能放心是最好的了。”陈荣秋眨了眨眼睛,“我相信晏教授的回答也会让他满意。” 薛清如本以为陈荣秋表面再如何镇定,实际上免不了会有几分不安,却没想到他是真的不紧张,反倒成竹在胸,似乎连陈巍会说什么,晏西槐又会怎样回应都了如指掌。 薛清如抱着手笑问:“小秋是知道你大哥要说什么了。” 陈荣秋说:“大哥大嫂想不到两处去,大嫂这不是已经告诉我了么。” “那么我明白了。”薛清如把鬓发别到耳后,扬眉道,“小秋的答案就应该是晏教授的答案。” 另一侧包厢中,晏西槐道:“他的选择决定我的选择。” 陈巍道:“我以为晏教授一直以来都坚持不为他人所动的原则。” “学者和老师的身份如果非要说出一些优点,那么胡说八道和若无其事当仁不让。”晏西槐道,“何况荣秋与我同心一体,选择所对应的结果,我都能够承担。” 陈巍点点头,顿了一下,道:“小秋一直以来都很懂事,我们作为家人没别的期望,不过一个平安,一个开心,他很清楚这一点,对家里也是报喜不报忧。 “但他是真的开心还是装开心,家里人不可能看不出来。你回来之后他没再勉强自己笑过,单凭这一点,就算他今天带来的是另一个人,我也不会摇头。” 他的话说得很直白,但晏西槐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反而点点头,表示理解。陈巍对陈荣秋身边人的期望确实很简单,但对象如果不是晏西槐,他甚至不会多此一举要求单独见面。 然而晏西槐虽然表示理解,却并非认同。 “荣秋的事情我负全部责任。”他说,“也始终只是我的责任。” 如果陈荣秋不曾因为晏西槐而产生情绪上的问题,那么包括陈巍在内的家人对他的担心也不会达到陈巍所说的程度;反之,令陈巍生出这样程度担忧的情况,其唯一解只属于晏西槐。 陈巍听懂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后,手指在桌面轻轻敲了敲,松了口。 “我明白了。”他说。 正如另一侧陈荣秋对薛清如所说,甚至可以说晏西槐的答案已经超出了陈巍的心理预期,兄长身份的谈话到此为止,剩下的就是只属于陈荣秋和晏西槐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了。 达成共识,晏西槐和陈巍同时起身,转道隔壁,进门就见陈荣秋笑眯眯地抬眼望过来,而后侧过脸对门口的服务生示意可以传菜了,陈巍在薛清如身边坐下,轻“哼”了一声,没说话,晏西槐坐在陈荣秋身边,对看过来的薛清如笑了笑,说:“大嫂。” 薛清如很自然地应了声,陈荣秋心情愉悦,回去的路上打趣道:“从前的同学变成了大嫂,晏教授有什么感想。” 晏西槐丝毫没有意外他会知道这回事:“时间长了,倒不存在什么障碍,只记得那束百合很好看,你选得不错。” 陈荣秋乐不可支,瞟了一眼前方的信号灯,直接变换车道调头。 刚才薛清如和陈荣秋闲聊,提到了她和晏西槐初中同班的关系,只不过时间实在太长,加之当时两人虽然同班,却并没有太多接触,直到两年前的毕业周年聚会,薛清如才在同学信息栏里,看到了未到场的晏西槐的名字。 她是知道晏西槐的,除去与陈荣秋的关系,却没有更多印象了。借由这个机会,薛清如保存了晏西槐的联系方式,双方有过几次联系,只不过大多是在近期,晏西槐回国之后,薛清如也成为了晏西槐微信通讯录中的一员。 陈荣秋自语道:“怪不得那天突然换了称呼,原来是看见大嫂的动态了。” 与陈巍和薛清如吃饭那天陈荣秋替大嫂拍的照片被她直接上传,配文“小秋送的花”,晏西槐问他是否还在使用fb之前,陈荣秋给自己大嫂点了个赞,恰好被晏西槐看见,于是才有了这一问。 晏西槐听见了,倒没否认,说:“你好像不怎么更新动态。” 陈荣秋还在Y大的时候,fb动态更新得比谁都更勤,有时单纯征求对某本书的意见,隔两天就能看见他的书评,有时更新一段论点,然后直接在评论区开启讨论模式,或者单纯上传一张照片,有Y大风景,有午餐咖啡,也有书桌窗外的夕阳。 他的学习生活在社交网络上近乎透明,但知道他有恋人的人根本不多。 “以前情况特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还能在教授面前刷刷存在感。”他父亲大哥身居高位,有人关注他是情理之中的事。 陈荣秋的语气漫不经心,带了点笑意,接着说:“当然现在情况也比较特殊,另外我可能还没有很适应晏大教授存在于我微信通讯录的感觉。” 意思是他的动态大部分还是为了在某位教授面前刷存在感。 车在路边停下,陈荣秋说完,让晏西槐稍等一会,就自己下了车。晏西槐透过车窗看过去,见他进了一间花店,同店员说了两句,没过多久就抱着一束火红鲜嫩的玫瑰,不紧不慢地走了回来。 晏西槐不由失笑,他降下车窗,含笑看着陈荣秋抱着花走到他这一侧,单手打开了门。 “我觉得这束会更好看一些。”陈荣秋笑眯眯地把玫瑰送到晏西槐面前,眨了眨眼,“你觉得呢。” 晏西槐唇边的弧度显然有些无奈,眼中却满是笑意。 “很漂亮。”他接过花,语气中略带戏谑,“你看起来比我还要满足,早就想这么做了?” 陈荣秋从另一侧上车,没急着开车,而是半趴在方向盘上,手臂撑着下巴,侧头扬眉看他。 “从前都是你送,总得让我送一回。”陈荣秋说,“感觉怎么样?” 两人之间其实很少出现玫瑰这种一不小心就容易让人较真起来的植物,更多的还是仙人球之类放置不理也能顽强生长的观赏性绿植,但在几个记忆里重要的节点,来自晏西槐的鲜花从未缺席。 在他的二十五岁生日,在他沉默地走在B国街头时,在他的论文获奖之后,以及Y大毕业典礼当天。 而每一次看见手捧玫瑰的晏西槐,陈荣秋都控制不住自己,怦然心动。 他今天来买玫瑰是临时起意的绕路,但过去的岁月仿佛就是等着这么一刻,随即曳曳荡荡浮出水面,展露凝结而出的缺憾,让当下的心动去将它修补圆满。 二十五岁生日时,晏西槐对他说:恭喜你迈入二十岁的后半程。 B国街头,抱着花的陈荣秋与晏西槐并肩而行,路遇不少祝福的目光。 颁奖典礼后,晏西槐站在陈荣秋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这些本是应该全心投入感受爱意的时刻,却因为未来注定的分别而掺入心不在焉的顾虑,直到毕业典礼时陈荣秋自觉尘埃落定,接过显然是精心挑选的玫瑰,更多的反而是自嘲。 但如今送花的人拂去了所有顾虑,收下这束玫瑰的人也坦然而温柔。 晏西槐说:“怦然心动。” 陈荣秋愣了一下,而后眯着眼睛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拇指指腹一抹鼻尖,侧身去系安全带。 “那我就放心了。”他笑着轻声说。 晏西槐目光柔和,也随之笑了起来。 与陈巍见过面后,时间在平淡而繁忙的生活中转瞬即逝,很快进入十二月,元旦假期在望,陈荣秋却越发忙碌,等到稍微能够喘一口气缓过神来,日子已经到了二十四日,平安夜。 但晏西槐如今不在京城,涂市年底有个论坛,他昨日启程,预计三天之后回京。 陈荣秋原本没想太多,周围节日气氛并不是很浓,他工作上也忙,几乎都要忘记这个节日;但等他洗完澡出来,再度看到床头挂着的毛绒绒的,有些夸张又有些可爱的红袜子时,才有些哭笑不得地想到,这又是一年圣诞了。 袜子是晏西槐离开之前挂上的,这东西套着防尘袋,被从储藏室里翻出来时,陈荣秋还有些惊讶。 “这东西竟然也还留着。”他接过来摸了摸,转头去看身后的人,而后被晏西槐拿过去,越过他挂在了床头。 这只红袜子是从前陈荣秋开玩笑许愿要圣诞礼物时,在圣诞节当天出现在公寓里的小圣诞树下的,它静静地躺在两册书上,那是陈荣秋许下的愿望——韦伯的《经济与社会》。 此后每一年圣诞,这一只红袜子都挂在小小公寓里的小圣诞树上,装入陈荣秋许下的愿望,迎接一个充满惊喜的圣诞节清晨。 “圣诞老人今年应该不会再迷路了。”晏西槐放开手时,笑着对陈荣秋说。 而陈荣秋现下戳了戳这只袜子,无奈道:“不会再迷路,但也有可能堵车吧。” 论坛今天有个晚宴,结束时间未定,晏西槐在他到家之前发了消息过来,嘱咐他早些休息。陈荣秋看了看时间,起身去书房找到多年前收到的那两本圣诞礼物,倒了一杯红酒,倚在床头信手翻开。 窗外飘着细雪,室内暖意融融,灯光被调成暖黄,气氛很好,只是少了一个人。 陈荣秋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他醒来的时候,窗外依旧是漆黑夜色,暖光伴着细密的水汽在室内悠悠浮动,《经济与社会》第二卷 被整齐地放在床边,他偏头看过去,窗边沙发上的身影落入眼底。 于是他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怎么回来了。”陈荣秋坐起身,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 晏西槐把手中的书合上,起身过来将书放在床边的第二卷 上方,陈荣秋这才看清,晏西槐刚才在看的正是他睡前读过的第一卷。 “来送圣诞老人的礼物。” 晏西槐一本正经地说着哄小朋友的话,让陈荣秋没忍住笑出声,看着他在床边坐下,伸手过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怎么抱着书就睡着了,还累吗” 陈荣秋捉住他的手,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注视着晏西槐的双眼在暖黄的灯光下温柔而明亮。 “本来也不累,只不过想要快一点见到我的圣诞老人而已。”他眨了眨眼,“不然躺下说?” 晏西槐笑着摇了摇头,坐到他身边,把人揽进怀里,问:“不看看你的礼物?” 陈荣秋靠在他肩膀上与他对视,也跟着摇了摇头。 “愿望毕竟是我写的,不急这一时。”他说,“你几点要走?” 他写下的圣诞愿望,并非真的有多想要那里头的礼物,不过是借这个机会制造一些浪漫的情趣,想要有这个人在自己身边而已,晏西槐对此心知肚明,从前会替他一一满足,如今也依旧不变。 晏西槐说:“不走了。” 陈荣秋等着他的下文,却见晏西槐拿过刚才放下的那本书,递给他。 “愿望毕竟是你写的,”他语气中笑意隐隐,“圣诞老人不过决定替你实现它。” 书的扉页夹着一张三折的信纸,朝上的这一面隐约能够看见背面工整的笔迹。陈荣秋忍着笑,把信纸拿出来,却没急着打开,而是起身下床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钱包。 他回到晏西槐身边,打开手里的钱包,从夹层里抽出了一张卡片。 “第三个愿望。”陈荣秋笑着说。 他在给“圣诞老人”的信纸上写下了三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是一条针织领带。陈荣秋眼尖,看见了床边沙发旁小桌子上放着的礼盒,原本挂在床头的红袜子搭在精致的礼盒上,多了几分可爱。 他为晏西槐准备的同款领带就在床头的抽屉里。 第二个愿望是希望往后的每一个圣诞节,都能有同一个人在他身边。这样的一句话与其说是许愿,不如说是写给晏西槐的一行情书:他希望用自己的一生去同他相爱。 晏西槐接收到了,并且认真地给出了他的答案。 第三个愿望则是有关于晏西槐亲手写下的这张卡片。 “解落春情,处处荣秋”。 这是陈荣秋一段时间内的执念:那时他不断提醒自己去忘记,却将这张卡片放进钱包夹层中随身携带;他控制自己不去深思这八个字中的含义,却也会仅靠这两句话一个署名为自己进行短暂的麻痹。 他希望听到晏西槐亲口对他说明这两句话的含义,他想要放下这个执念,让它仅仅成为一个能够纪念的回忆。 晏西槐或许不清楚其中的一些内情,但陈荣秋将它从钱包里拿出来,本身就能够说明一些东西,更何况晏西槐本人在写下这两句话的时候,心情也并不如他的字迹那样稳定。 卧室里的音响发出一声轻响,紧接着,一段旋律缓缓流淌而出。 晏西槐说:“圣诞老人为它准备了一首歌。” 陈荣秋看他一眼,弯了弯唇角,暂时没有说话。 三十秒左右的前奏过去,一道极富辨识度的嗓音如同叹息一般唱道: Each time the wind blows I hear your voice so I call your name …… “老师,”陈荣秋突然道,“我想听你亲口说。” 歌手依旧深情唱着: I hear your voice now You are my choice now The love you bring Heaven’s in my heart …… 晏西槐叹息一声,他垂眸与陈荣秋对视,眼角有几分无奈,眼中却全都是他。 陈荣秋抿住唇角的笑意,认真地看他。 随即,晏西槐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响起,与歌手独特且华丽的嗓音重合。 I just can’t stop loving you I just can’t stop loving you And if I stop Then tell me,just what will I do* …… 歌声仍在继续,但没有人再去关注其中的歌词。陈荣秋抬头吻在晏西槐的唇角,而后笑着印上他的唇。 “晏教授,”他轻声说,“你这样似乎有作弊嫌疑。” 晏西槐于是笑了,刚才歌声响起时的那一丝不自然只是错觉,目光深处有辽阔如海的温柔。 “那个时候没有过多考虑,”他亲了亲陈荣秋的耳垂,“只是希望你知道,落款这个人没有一刻不在想你。” 陈荣秋伸手抱紧他的教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湿润了眼眶,唇角的弧度却怎么都压不下来。 “好。”他笑着说,“我知道了。” 处处荣秋,处处荣秋。 当我试图不再爱你,我才发现,你早已融入我的生命。 第二十五章 次年四月,N城。 依照计划,晏西槐回到Y大,进入毕业季的繁忙工作当中,也抽出时间和陈悦然见了面。 小侄子春节没有回国,但在与家里视频的时候见过了晏西槐,对晏教授的身份转变接受良好,如今见到真人,也没带卡壳的,直接叫了“晏叔”。 晏西槐淡定应声,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说:“见面礼。” 陈悦然接过来,也没客气,道过谢拆开,发现是他眼馋了很长时间的一块表。 “这东西我根本订不到,”陈悦然惊喜道,“谢谢晏叔叔!” 这称呼让晏西槐不由自主想到海那边另一位陈同学,他笑了一下,说:“不用谢我,是你小叔的主意。” 陈悦然随口道:“谢谢您就是谢我小叔嘛,一样的。” 晏西槐闻言唇边笑意加深,抵达B城后让他直接把表戴上,而后掐着点到了F大附近的的一间小咖啡厅。 陈悦然随晏西槐来B城,就是为了见晏西槐今天约了午餐的人。为此他着装正式,加上腕间那块表,看上去更是严肃而认真。 晏西槐进门的时候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用长辈的语气道:“别太紧张。” 陈悦然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Y大经济学教授约克,严格来说曾经也是晏西槐的导师之一,如今在F大进行一个合作项目的收尾阶段,晏西槐受邀参加今天下午的研讨会,就与约克约了午餐,时间四十五分钟,陈悦然有十五分钟的时间与对方交流。 进入第二学年,他需要选择一名经济学方面的导师,机会凑巧,晏西槐把情况说明,问他是否同行的时候,陈悦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作为学生助理,他跟在晏西槐身后,听对方介绍了他的名字,就礼貌地同已经抵达的约克问好。 晏西槐来之前没说其他的,只道午餐时他会同约克聊一些研究课题,陈悦然很明白,晏西槐只不过带他随行,却不会替他说些什么,端看他自己能得到怎样的机会。 午餐时间在两位教授的交谈中过得飞快,约克教授与陈悦然短暂交流之后,让他一周后与自己联系。陈悦然很高兴,晚上回到家后想了想,也给陈荣秋去了一个电话。 国内正是上午,陈荣秋的声音中却有几分疲惫,陈悦然说完今天的经历,发现他小叔的状态有些不对,就有些关心地问怎么了。 像是被小辈担心没反应过来,陈荣秋顿了一下,笑道:“昨晚没休息好,没事。” 陈悦然就没多想,还暗暗打趣了两句晏西槐还有两个月才能回去,被陈荣秋不痛不痒地将话题带了过去,又勉励了小侄子几句,才结束通话。 电话这头,师兄道:“连你小侄子都瞒着?” “下意识的反应了。”陈荣秋收起手机,想了想,说,“确实没有必要瞒着他。” 师兄说:“你太在意这‘惊喜’了。” 他随口道:“但是话说回来,如果你嫂子在B城的时候我也到了B城却不和她说一声,那么我的下场可能会很惨。” 陈荣秋就笑了,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一晚而已。他晚上刚从B城回来,现在还在研究室里,我不想匆忙中去见他。” 师兄:“……” 师兄说:“上回你来的时候可是毫不犹豫就去了晏教授上课的教室。” “……今时不同往日。”陈荣秋自己想了想,也觉得无奈又好笑,“您能别埋汰我了么。” “行。” 陈荣秋整个人感觉上轻快了许多,师兄看在眼里,也替他高兴,不过高兴归高兴,有捉弄小师弟的机会,自然也不能错过。 “让陈悦然也过来吧,”师兄说,“我请他喝酒,无酒精的。” 陈荣秋好笑道:“我真不至于今晚偷偷跑去找晏大教授。” 师兄说:“有你在他不敢来?” 陈荣秋:“……” 陈荣秋拿出手机拨了个号。 陈悦然刚跟陈荣秋通完话没多久,接起电话的时候声音还有些迷茫:“小叔?” 陈荣秋说:“知道‘共和国’吗。” “啊?”陈悦然半点不在状态,“您指哪个?” “能看见塔楼那酒吧。”陈荣秋说,“你谢叔要请你喝汽水,收拾收拾过来吧。” 陈悦然:“?!” 陈悦然:“小叔您这是?” 陈荣秋说:“过来就知道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别四处乱说。” “明白。”陈悦然这会跟上了节奏,“我绝对不告诉晏叔。” 挂断电话,陈荣秋看了他师兄一眼,随后同师兄一前一后进了“共和国”。陈悦然来的时候,两人正聊到师兄的小女儿。 师兄说小姑娘还记得陈荣秋这个叔叔,陈荣秋很高兴,向师兄询问小姑娘的喜好要给她准备礼物,眼神也不自觉地温和起来。 陈悦然走向他们的卡座时,正好听见他谢叔答了一句乐高,又问背对他来的方向坐着的小叔:“你们没有想过领养一个孩子?” 陈悦然一挑眉,脚步顿了顿,就听见他小叔似乎是笑了一下,而后道:“我的人生计划里没有这一环,他也一样。” 又道:“站在那发什么呆呢,悦然?” 陈悦然看了一眼金属隔断反射出来陈荣秋看向自己的目光,摸了摸鼻子,在他小叔身边坐了下来。 “不是……”他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小叔您怎么来的?!” 陈荣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N航350号,坐飞机来的。” 师兄在他们对面笑了一声,当真给陈悦然点了一杯汽水。 陈悦然:“……” 陈悦然说:“我明白了,您瞒着晏叔过来肯定是有大事要办,是求婚还是庆生,有我能帮上的您尽管说!” 晏西槐的生日在五月初,教授信息栏里写得很清楚。 “不用套我话,”陈荣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来结婚,这忙你恐怕帮不上。” 陈悦然:“……啊?” 陈荣秋拦住了他拨电话的手,哭笑不得:“做什么。” 陈悦然说:“……打电话给我爸。” 陈荣秋扔给他一包烟弹,拿过他的手机放在桌上:“还喜欢吗?” 他示意陈悦然手腕上那块表。 “那是当然。”陈悦然嘻嘻一笑,取出电子烟,把要向他爸确认消息的事抛到脑后,“小叔您多了解我啊。” “那行。”陈荣秋点点头,“帮你小叔一个忙。” …… 清晨七点,晏西槐关上门,提着电脑走下楼梯。 他今日穿着稍显正式,下到二楼时,不经意往陈悦然住处那扇门望了一眼,随即神色平静地离开公寓楼,往研究室方向走去。 猫着腰从门后跑到窗边的陈悦然松开提着的一口气,拨了个电话。 “他出门了?”陈荣秋在那边说。 “下楼的时候还往我这边看了一眼,”陈悦然说,“晏叔眼神太可怕了。” 陈荣秋笑道:“那是因为你心虚,辛苦了。” 十五分钟后,陈悦然给陈荣秋开了门。 陈悦然说:“晏叔真不会突然回来?” 陈荣秋笑道:“他一点之前有两个会面一个会议,抽不出时间。” 陈悦然听了就放心地回房睡了,陈荣秋替他关上门,自己上了楼,站在门前静默了片刻,而后伸出手输入六位数密码。 门很轻巧地打开,先于室内光景传来的是沉着的香水味,混合着清新的香薰,是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陈荣秋没忍住笑了。 随后他拉开门进去,目光从玄关扫过,落在落地窗边的沙发和地毯上,眼底笑意不由加深。 卧室的窗帘是拉开的,清晨的阳光铺洒在床上,床品熟悉的花纹仿佛在浅金色的光芒中舞动。陈荣秋在门边放下手里提着的行李箱,回身环视公寓不大的空间,仿佛回到了六年前,他还与晏西槐住在这里的时候。 上一次来N城时,陈荣秋留在公寓里的书籍家具等全被他自己打包清理,书籍有部分寄回国,部分送到了晏西槐研究室,家具处理找了专业人员,不知道晏西槐是怎么联系的,被陈荣秋处理掉的大件家具竟无一例外全都保存了下来。 床品、窗帘、地毯虽然更换了全新的产品,花纹样式大小尺寸却都与从前一般无二,沙发上抱枕的枕套还是老东西,正面猫头鹰印花翅膀上浅浅的油性笔迹,是多年前被陈荣秋不小心画上去,用尽各种办法都无法清除的败绩。 上一次送到晏西槐研究室的书被晏西槐重新放回了书架上,同时增添了一些近期发行出版的杂志书籍。墙上原先挂着陈荣秋的证书的地方,如今挂着一张照片,画面左侧是端正系着蓝色领带、笑意温和、二十六岁的他,父母兄嫂环绕在他身边,而他们身后是大片如茵草地,与分散于各处、着装郑重、神情喜悦的毕业生和他们的家人。 陈荣秋看着这张照片自己的笑容,想象着晏西槐将视频里这一帧截取下来的样子,整颗心都柔软了下来。 除了去年十月晏西槐从外地回来车上的那一次,两人之间就没再提到过N城这套公寓的事,双方默认陈荣秋基本不太有再来N城的机会,而如果不是陈荣秋亲自过来,晏西槐根本不会告诉他,仅仅为了留住两人过去的记忆,他在里面花费了多少心思。 陈荣秋在沙发上晏西槐固定的位置上坐下,拿过一旁的抱枕,轻轻戳了戳猫头鹰的翅膀。 “沉默是金。”他低声说,“你就是大富翁。” 猫头鹰支棱着翅膀上那道笔迹,瞪着眼睛看他。陈荣秋和它对视半晌,笑着败下阵来,把抱枕放在一旁,起身去洗澡。 临近正午,他先于闹钟醒来,清醒片刻进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放在沙发旁的矮桌上,回房换了一身衣服,而后将他进门时放在玄关的相机包取了过来,坐在窗边他的固定位置上,查看镜头。 将近一点时,陈荣秋给晏西槐发了一条消息。 一点零五分,公寓门在陈荣秋身后关上,他提着手里的包往楼梯走的时候,接到了晏西槐的电话。 陈荣秋说:“扎克的进展如何?” 十二点到一点的会面对象是扎克,晏西槐预备明年博士毕业的学生。 “差强人意。”晏西槐说,“说说你突然想到的问题。” 陈荣秋笑他还没转换过来的语气:“倒没有博士论文那样严肃。” 晏西槐也笑了,听声音像是倒了杯咖啡,语气柔和不少:“说说看。” 陈荣秋离开公寓,沿着与晏西槐同样的路线,向着他的研究室走去。 “伯父伯母最近还好吗。”他说。 晏西槐笑了一下:“怎么了?” 陈荣秋说:“就是发现你好像没有给自己安排看望父母的时间。” 晏西槐笑道:“这确实像是会被突然想到的问题。” 他说:“他们最近都在N城,我回去的时间比较随意,就没有专门写进时间安排。” 陈荣秋穿过马路,抬头看了看眼前这栋楼,唇角一弯。 “那如果需要不那么随意的时间呢?”他说。 晏西槐说:“嗯?” “我的意思是,”陈荣秋步行上楼,“我刚才打开你的HP,发现照片有些陈旧,是时候换上新的了。” 他顺着楼层指示慢慢走到写着晏西槐姓名的研究室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电话那头有片刻的静寂,随即是门后传来的脚步声。 “……荣秋?” 门从里面打开,一道又低又轻的声音通过空气和电波同时传到陈荣秋耳中。晏西槐扶着门,脸上有着些微真实的错愕,和同时浮现而出的笑容。 “太长时间不动它,可能有些手生,但大概还是有些争取资格的。”陈荣秋提着相机包,摘下耳机,笑着望向他,“不知道晏教授意下如何?”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