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一派狐言 作者:四喜汤圆 【文案】 被作为赔礼送入龙宫的小狐妖白蔹眉目秀丽,与崇琰上仙有七分相似。 然而龙君殷寒亭听闻传言后却冷冷驳斥道:"他哪里及得上崇琰半分。" 冰山帝王渣转忠犬强攻X傻白甜卖萌吃货诱受这篇文走先虐受后虐攻路线。 【替身梗】但是攻爱的一直是小受,只是中间认错人了。 手痒之作,不喜欢这个路线的亲要慎重嗷~但是保证好看~以及HE和1V1~不换攻~又名:《霸道龙君爱上我?一派狐言!》(真的好想用这个名字……就害怕会被乃们吊打嘤嘤_(:з」∠)_…… 对啦,炮灰受的名字又改掉惹~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蔹(白小草);殷寒亭 ┃ 配角:N多…… ┃ 其它:先虐受后虐攻 晋江银牌推荐:当青丘山的小狐狸被送给东海龙君填床,他与共同拥有一段记忆的龙君殷寒亭之间就注定不会有一个平淡的相逢。只不过时过景迁,殷寒亭将崇琰错认成了他,已追求了多年。就这样阴差阳错的错了多年,小狐狸也渐渐心灰意冷,两者的感情该如何转机? 本文讲述的是一段被阴谋摧毁的感情是如何真相大白并且重新生长的故事。不是每段回忆都能寻到归宿,小狐狸想让龙君相信他才是回忆中的那个人,却一点一点心灰意冷,而龙君在最后知道真相,他还能找回伤透了心的小狐狸吗?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耽美小说http://www.256zww.com/】 ☆、第1章 小狐狸快跑 "公子!公子!"丫鬟碧青的声音由远及近。 "怎么了?"白蔹蹲在厨房里,小灶下面的火苗还不太旺,他正在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添着柴火。 "公子你快些逃吧!"碧青扑进门来,急得眼睛都红了,结果却看见白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蒸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道:"糕饼糕饼!你就知道吃糕饼!" 她一把拽住白蔹的后领,几乎快将比她还要高出一个头的人提起来,"公子我这就给你收拾东西,咱们去人间避避风头!" 白蔹糊里糊涂地被碧青一通蹂躏,竟然还不死心地伸出了一只手摸向蒸笼里的糖糕,"到底怎么了?你都不告诉我……唔……还不够软,得再蒸上一会儿。" 碧青看到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更是急得直掉眼泪,"公子!长老把你送去东海……怎么办……呜呜……你还吃!这是要把你往火坑里推啊!" 白蔹这才怔住道:"为什么要去龙宫?" 白蔹从来不爱出自家院子,每天捣腾捣腾草药,蒸一蒸糕饼,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闲散狐,和狐族本族的人更是接触不多,能把他想起来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碧青哽咽着道:"我听说是在前几日上界的赏花宴上,长老领着幼主去识人,刚好撞见了龙君……" 白蔹疑惑,"龙君也去赴宴?" 碧青咬了咬牙,"去了,当时幼主就被龙威压得现出了原形!" 狐王吓得瑟瑟发抖,匍匐在龙君脚下,天界都传遍了!龙君虽为四大仙君之一,但狐王是王啊,不是奴婢,跪了龙君,便是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狐族以后还怎么立足?还怎么挺直腰板见人? 更何况,能让各族王首下跪的,从来只有天帝,龙君虽然行事霸道,但也越过不了天帝,而天帝免了各王族的跪礼,狐王没跪得了天帝,却把龙君给跪了。 "当时龙君的脸色就很不好看,幸好天帝宽厚,并未追究王的失礼,还说他尚且年幼,赏了仙丹。" 白蔹顿时蹙眉,年幼不是借口,被龙威一压就现了原形只能说明幼主实在能力平平。 他们这些小仙纵使身份微末,也知道不可在外人面前轻易现出原形,这是一种示弱,表示自己已经无力抵抗,不堪一击。 碧青的语气开始还夹杂了几分庆幸,可是紧接着又冰冷下来,"没想到宴会结束以后,长老主动去拜见了龙君……就在刚才,我去赤霞殿找大姐,这才听见长老在大殿里讨论要把你送到东海龙宫的事情……他们给狐族丢了人,却要把你送去赔罪!" 现下狐族长老把持政事,幼主无能,族内怨声载道,早已经埋下后患。白狐一脉式微,积贫积弱,数量也越来越少,而红狐一脉则仗着有长老做靠山,迅速膨胀,几乎将白狐一脉打压进了尘埃里…… 好巧不巧,白蔹就属于白狐一脉,还是血统颇为纯正的、将来或许能修成九尾的白狐! 碧青红着眼咬紧牙关,"简直欺人太甚!"说罢转身就要去收拾包袱出逃。 "等等……等等!"白蔹抓住掉头就跑的碧青,"我还是不明白这到底和我有什么干系?" 狐族个个都是美人,一抓一把,多得是,这伺候人的差事怎么还落到他头上了?他是上一代狐王定下的王储之一,新王上任,他让了权,退居山间小院,闭门不见任何人,也不再干涉王政,自问已经做得足够好。 难道这样都容不下? 碧青怔愣了一下,她似乎也不太明白真正的原因,只拉着白蔹的袖子,低声恳求道:"不论如何,我们逃吧公子……这里一点都不好,我们可以去人间,你开药铺,我卖糕饼,难道不比困在这个院子里要好?" 白蔹一动不动,眼神落寞。 碧青也随着他的沉默脸色苍白下来,她只能劝公子逃走,不然又能怎样呢?她的法力微弱,而白蔹身上则带着"咒枷",根本使不出任何法术。 白蔹伸手摸了摸碧青的脑袋,碧青还小,修行刚好三百年,按照人族的算法正是豆蔻年华,最新鲜水嫩的年纪,"我答应过先王,要跟在幼主身边。" "幼主被长老挑唆,讨厌你还来不及呢!"碧青个头不大,胆子倒是不小,可见平日没少在背地里把长老和稚嫩的狐王挨个地骂遍。 白蔹相比较起来倒显得平静得多,"王还未真正掌权,他有他的难处。" 碧青心知白蔹是铁了心要呆在这儿不走了,于是一个人蹲去墙角,想着想着又嘤嘤哭了起来。 白蔹从蒸笼里夹出热气腾腾的糖糕,上面沾着一层淡淡的焦黄色的糖渍,他递了一块给碧青,温声劝道:"别担心,若是我真的被送去龙宫,你就去找你大姐姐,她会护着你。" 碧青捏着平日里最爱吃的点心,却食不下咽,她想了半晌,终于坚定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几日后,狐王的密令果然传达到了白蔹手上。 白蔹站在自己被禁足的小院门前,门上红纸糊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光线恍恍惚惚,他看着一顶黑色的小轿落在门前,几乎快融进昏暗的夜里。 白蔹对着领轿人道:"王没有其他要和我说的吗?" 领轿人毕恭毕敬地行礼,答道:"王自从赏花宴后身体一直不适,胡长老看过了,说是心病。"说罢他招了招手,将手下呈上来的锦盒转给白蔹,"这是解咒的丹药,一日一粒,一月后可解。" 这样的回答让白蔹有些心寒,他接过药,不再多问。 领轿人又道:"长老觉着碧丫头机灵有趣,已经自行做主将她留在王身边侍奉,是以不能陪伴在公子身边,还请公子勿怪。" 白蔹淡淡笑道:"不怪,长老有心了。"他待碧青如亲妹,这样一来,即使他恢复了法力,只要碧青还在长老手中,他便一日不能恢复自由。 真是难为了那一老一小,就是不知东海龙君又是为何同意的这等荒唐之事?难不成东海的龙君也是个贪淫好色之徒? 不过一个巴掌拍不响,狐族自古皆有向他族进献美人的"传统",白蔹无奈,只得弯身入了轿子。 夜色中,轿子悄无声息地出了狐族统领的山域,如疾驰的鬼影在斑驳的山林间飞快窜动。而至凌晨,阳光从山坳的缝隙透出。 白蔹撩开轿帘,终于看到远方蔚蓝色连绵的海线,他心思转了转,表情忽然变得轻松起来,像是已经有了主意。 反正狐族的脸面也已经丢得差不多了,不过是再来一次。 轿子落在沙滩上,几名虾兵早已经等候多时。 双方稍作寒暄之后,领轿人拜别了白蔹,待到狐族的轿夫们都撤走了,这几名虾兵中的伍长这才走到轿子前,不怀好意道:"美人儿,下轿吧,这东海的水路可不是轿子能走得了的。" 过了一会儿,轿子里还是毫无动静,伍长没了耐心,直接把轿帘掀了开来—— 伍长:"??????!" 虾兵们:"????????!" 说好的美人呢?! ☆、第2章 小狐狸进宫 几名虾蟹士兵对着轿子面面相觑,轿厢内,一只雪白绵软的团子正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睁开的如琉璃石般莹润的红眸,那眸子还带着朦胧的水色,明显刚刚醒来。 "这……怎么回事?" "不管怎样,先把避水珠喂给它吃了……" 于是虾兵们只好把这只睡得晕乎乎的小狐狸抱了出来,喂了一颗珠子后,弃了轿,向海底通往龙宫的方向游去。 虾兵怀中,化成了狐狸的白蔹暗暗打量起这个陌生的海底领域,他们顺着海底的珊瑚藻一路前行,由于速度很快,穿过王城时,熙熙攘攘的海底王都几乎在眼前一晃而过。 东海龙宫终于到了。 前段时间幽冥深渊那块海域总是不安宁,叛军时不时侵扰着附近的居民,然后人间又恰逢春旱,龙君殷寒亭一边忙着剿匪,一边忙着治灾,连赏花宴都只是匆匆露了一个脸,等到这天终于得空,便听属下传报,狐族的赔罪礼已经在送来的路上。 殷寒亭冷漠地端着茶碗,狐族?八成进献的美人。 狐族的貌美在三界中早已声名远扬,与其同样出名的,还有狐族从不外传的房内秘术,就连人间的话本也极爱写那丰满美艳的狐妖夜半勾引落单的书生,书生在狐妖的声色中沉溺,世人多有艳羡。 罢了,后宫里很久没有填过新人了。 所以当虾兵们把白蔹呈给内侍,侍卫又将这只油光水滑的白毛狐狸捧到龙君内殿时,不仅殷寒亭愣住,连专门跪在一旁等候着安排白蔹日后生活起居的大侍女蓝玉也跟着呆住了。 什么玩意儿?软绵绵……白花花的…… 说好的美人呢??? 殷寒亭微微蹙眉,狐族的确和他说过要送东西过来,奈何他那些天忙得很,根本不屑于计较这些杂事,也没把狐族所谓的赔罪放在眼里……所以礼物什么的,龙君不在意,宫里的一干人等不明真相,也都以为狐族是要供奉美人来给自家君主暖床。 殷寒亭将茶盏放了,示意侍卫再凑近一些,而他纤尘不染的黑色靴边,恭顺地跪着侍奉的女子接过他刚放下的茶盏,在可怕的威压下战战兢兢地退了。 无形的威压从殿中那人身上散发而出,那人面容冷峻,眼神沉毅,大概是刚从朝会上下来,白玉发冠一丝不苟地束着,连垂下的浅金色衣摆也平整得找不出一丝褶皱。 东海龙君,原身是一条能搅得四海翻天覆地的血脉纯正的青龙,位列四方仙君,地位比北、西、南三海的龙王(原身水蛟)高得不是一星半点,就连天帝都要给其几分薄面,自然,他的冷漠与倨傲在仙界也是出了名的。 寒冷刮骨的气息几乎扑面袭来,不知道是不是狐狸鼻子比较敏感的关系,白蔹甚至还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海藻的腥甜……不……也有可能是血的腥味。 殷寒亭漠然地伸手拎起白团子的后领毛,横看竖看,左右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狐狸,除了毛茸茸的脖子上挂了一条红线,上面缀着个小小的香包。 殷寒亭想要将香包拿下来,却不想原本乖巧地软成一条皮草的小狐狸忽然就开始挣扎,"吱吱!" 殷寒亭手一松,小狐狸直接就一脑袋磕在他硬邦邦的大腿上,然后跟个球似的一溜烟儿滚了下去…… 直到滚了个四仰八叉才停下,小狐狸晃了晃脑袋,"咕?" 殷寒亭:"……" 侍卫:"……" 宫女:"……" 殷寒亭淡淡出声:"狐族倒是别出心裁。" 侍卫拿捏不准殷寒亭是什么个意思,只好伏地请示道:"龙君,那这赔礼……" "收下吧。"殷寒亭想起刚才触摸那团软毛时怪异的感觉,不像是会化形的,于是又多加了一句道:"找个人来看看这小东西有没有灵根。" 小狐狸歪着脑袋,无视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轻盈地起跳,先踩上男人的膝盖,再优雅地转身爬上桌。 殿内所有人都被这只小畜生大胆的行为吓住了,那可是龙君!它不怕龙君身上的威压也就算了,竟然还敢拿龙君尊贵无比的大腿当跳板! 重新进殿奉茶的侍女蓝玉惊得手一抖,差点摔了茶碗,要是龙君发怒,不止这小东西要倒霉,连在场的所有人怕是都要遭殃! 没想到,殷寒亭只是表情微微僵硬了一下。 白蔹心里暗笑,口水直流地把桌上青瓷盘里的红莓吃了个干干净净,这种海族极不易得的珍稀水果,生长在终南山下,春日山顶雪水浇灌,一百年才结一次果,所含灵气养分更是不必说。 侍卫和宫女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小狐狸一鼓作气,吃完吃净以后蹬了蹬腿,似乎还沉浸在红莓芳香甜蜜的滋味里。 殷寒亭面无表情地吩咐侍女蓝玉道:"你先养着。" 蓝玉轻声应了,将捣乱的毛团抱起,退了出去。 看来这龙君的心思也不是太难猜,身居高位久了,难免喜欢点新鲜的,白蔹盘算着,软软地伏在侍女的手臂上,模样乖巧得不得了。 等离大殿远了一些,蓝玉这才松下紧绷的神经,轻轻地点了一下毛团子的脑门儿道:"你呀,胆子真大。" "吱~" "真可爱,不过下次不可以再这样了,龙君他很可怕的。" 殷寒亭随口说让蓝玉养着,蓝玉想,或许龙君压根就没把这可人疼的小东西放在心上呢!于是就把它带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东海的王宫很大,在侍女们住的大院,规矩没有那么多,不进园子就能听到嬉笑打闹的声音。 蓝玉晃着粉色的裙摆走过门廊,笑道:"妹妹们,快过来,看我抱了个什么。" 原本正在池边浣洗衣物的几个侍女纷纷放下手边的活计,围到蓝玉身边,然后发出小小的惊呼。 "啊!毛茸茸的!" "好软!" "这是什么?好可爱,我敢说,肯定不是海里生的。" 蓝玉掩嘴笑骂道:"见识浅薄的小丫头,这是陆上才有的白狐,颜色这么纯,很稀有呢。" 蓝玉经常跟在龙君身边,见识涵养都是这些小侍女们学不来的,小狐狸蹭了蹭蓝玉的手心,发出软绵绵的叫声。 姑娘们一听,越发稀罕起来,更何况它就要成为她们生活中的一员了。 龙君不喜欢它,她们可喜欢得紧呢! 蓝玉抱着小狐狸去了自己的屋子,给它在坐榻上收拾了一个小窝,下面垫着厚厚的被褥。 "我每天很早就要出门,只有晚上才能回来,但是我会让刚才那几个丫头来给你送吃的……算了,还是我自己来送,绝对不可以吃院子外面的人给的东西。"蓝玉也是个操心的命,不管小狐狸能不能听懂,自顾自地嘱咐道:"也不可以到处乱跑,要是被坏人抓到,会剥了你的皮的。" "吱吱~"小狐狸眯着眼睛,躺在香香软软的被褥上,显然就快睡着了。 蓝玉挠了挠它的下巴,"还有啊,不要去找龙君闹腾,龙君他今天心情好没有罚你,下次再以下犯上可就难说了。" 小狐狸伸爪子去碰蓝玉的手指,根本不像听懂了的样子。 蓝玉觉得自己白费了一番口舌,叹了一口气道:"小东西,你到底有没有灵根啊?" ☆、第3章 小狐狸捣蛋 帮小狐狸查探灵根的人三天后才出现,年轻的丞相大人有一副人见人爱的俊颜,去侍女起居院外等着蓝玉的时候,多少姑娘躲在远处偷看,窃窃低语,春心荡漾。 蓝玉抱着小狐狸匆匆从大院里出来,含羞带怯地低着头道:"今日休沐,还劳烦越大人跑一趟。" "不妨事。"越鲸带着温和的笑容,接过蓝玉手中的小狐狸。"嗯?不是很有精神啊。" "是啊。"蓝玉也有些发愁。 小狐狸这两天窝在房里,憋得都快出毛病了,能有精神才怪。 不过越鲸也并不在意,他今天进宫面见龙君,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他摸着小狐狸的脑袋,轻轻放出自己的灵力。 白蔹知道这人没有恶意,也就十分乖巧顺从。 反倒是越鲸微微一愣,又重新用灵力确认了一遍,这才无奈地捏捏小狐狸的耳朵道:"这小东西,看着傻乎乎的,没想到却是个千百年难遇的好材料。" 蓝玉惊讶地咦了一声。 白蔹呲了呲牙,包起小耳朵,心道:要不是"咒枷"没有解除,吓都吓死你。 "可是我感觉它都听不懂我说话。" "也许是因为还没人给它开过智,等明天我带几株灵草过来,吃了对他有好处。" 蓝玉赶忙盈盈一拜,"我先替小家伙谢过丞相大人。" "不用不用,"越鲸是大忙人,没和蓝玉多说几句就走了。 蓝玉抱着小狐狸一步三回头地目送,结果远远地就看见几个侍女匆匆向她跑来,表情惊惶苍白。 "姐姐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慌成这样?"蓝玉毕竟是老人了,沉得住气。 小侍女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主心骨,虽然眼泪都快下来了,但还是强作镇定道:"刚才画春经过后花园,不小心撞上了后宫里的一位主子,那位主子不依不饶,这会儿正要罚她呢!" 蓝玉微微蹙眉,"哪位主子?" 小侍女眼神闪躲道:"是楚公子。" 楚秋楚公子,原身是禹贡仙山上的一棵合欢树,在化形的那一天撞见了闻香寻来的越鲸,越鲸本来也只是打算看看陆上的生灵,却不想见着楚秋的第一眼就把他惊住了。 不是楚秋生得有多美多绝色,而是仔仔细细一看,那挺秀清丽的轮廓和崇琰上仙有那么几分相像。 一肚子黑水的丞相当即决定把这株合欢带回东海去,由于陆上的树在海里不易成活,越鲸没少费心思,等到龙君殷寒亭发现楚秋,不出越鲸所料,没几日这人就被收进宫里去了。 不得不说,楚秋的确是很受王的宠爱,这件事安在北海西海的龙王身上稀松平常,但若是在东海,那可不得了! 龙君殷寒亭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且不说他本人并不重色欲,后宫里的主子总共也就三位,其中一位可能还是个雏儿,几乎连龙君的面容都没瞅见过。 好吧,就算是龙君真的爱美爱色,什么样的绝世佳人弄找不到?偏偏对一株才刚学会化形的合欢树动情,这里面肯定藏着不少弯弯道道。 于是侍卫侍女们都知道要在楚公子面前夹着尾巴做人,稍微活络的也愿意结个善缘。 只有蓝玉除外,蓝玉算是龙君身边伺候的老人了,从来只看一个人的脸色行事。 "楚公子伤到没有?" 小侍女摇头,"没有,只是昨夜龙君没有召寝,楚公子心情似乎不太好。" "我知道了。"蓝玉让小侍女带路,两人匆匆往后花园赶去。 快到后花园的时候,小狐狸从蓝玉怀里抬起头,舔了舔爪子,随后忽然从蓝玉的怀抱跳了下来,一溜烟朝花园深处跑去。 蓝玉惊了一跳,赶忙喊道:"小狐狸……不可以乱跑!" 蓝玉追着小狐狸岔开了路,小侍女急得跺脚,可是没办法,她是没有那个资格去劝人的,于是只能跟在蓝玉后面一起追。 没想到跟着狐狸走小路,穿过繁茂丛杂的青色珊瑚树,竟然直接来到出事的地方。 八角亭子里,身着紫色华衣的少年盛气凌人地坐在石椅上,几名侍女簇拥着他,而台阶下,画春畏畏缩缩地跪在那,似乎已经僵持了好一会儿了。 东海的四季并不分明,日晒足,即使深海削弱了阳光的热度,但对于海中的族群来说,在日头下曝晒还是非常难受的。 画春红着眼眶,不敢辩解。 就在这时,小狐狸也不怕生,带着蓝玉两人钻出树丛后就直直冲向亭里。 华衣少年的手边,也就是石桌上,一盘剥好皮的荔枝盈盈润润,个个白嫩诱人,那香甜的味道啊,啧啧。 众人只见眼前什么东西嗖地闪过,再看时,那盘荔枝早已经被顶到了桌边,一只毛色纯白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正一口一个吃得满嘴流蜜,完了把果核噗地一吐,正好咕噜噜滚到少年脚边。 华衣少年:"……" 蓝玉:"……" 华衣少年脸皮止不住抽了又抽,刚伸手准备把这团狐狸扔出,这时候蓝玉突然福至心灵,微微弯身行礼道:"不知道楚公子在此纳凉,小狐狸它不通人性,惊扰了公子,公子大量,勿要见怪。" 楚秋见是蓝玉,脸上这才挤出一点笑来,"原来是蓝玉姐姐,当然不怪,不过就是一盘荔枝而已……这只小狐狸……是你的?" 蓝玉摇摇头,一本正经地答道:"是龙君养着解闷的小东西,命婢子们照看。" 楚秋眼底滑过一丝愕然,看向吃得正欢的小狐狸,彼时桌上已经散了一堆果核…… 小狐狸神速吃完,舔了舔被甜汁粘连起来的嘴巴毛,这才摇摇晃晃地从石桌上跳下,跑到画春跟前。 画春有些迟疑地看着它,小狐狸却像是感觉不到气氛的怪异一般,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径直靠上了她的膝盖,准备吃饱喝足呼呼大睡的节奏。 蓝玉也像是才刚注意到红着眼睛跪在一旁的画春,赶忙又道:"不知画春这是为何?" 出气筒怕是要没了,楚秋看在蓝玉的面子上,只能道:"画春做事急躁了些,好在撞上的人是我,没有那么娇气,所以我让她静静心。" 蓝玉心中冷笑,嘴上却道:"确实是该罚,不过小狐狸这会儿正闹觉,只有画春能哄得了,婢子也是拿它没有办法。" 楚秋一时有点拿不准这只小畜生在龙君心中的分量,只好挥挥手,装作不在意道:"嗯,那都下去吧。" 蓝玉领着画春和小侍女退下了,走远了都还听见楚秋克制不住地大骂自己身边侍女的声音。 画春抱着小狐狸,先谢了蓝玉,然后又感激地摸了摸它的脑袋道:"谢谢你,小家伙。" "吱吱~"不谢~ 蓝玉走在前面,闻言忽然道:"画春,你已经不是刚进宫的小侍女了。" 画春原以为蓝玉是在笑稚气,却不想蓝玉又道:"说一句大不敬的,你跟着我伺候龙君那么多年,便是见了丞相也不须下跪,他楚秋算个什么东西。" 小狐狸跟着煞有介事地点头。 画春却脸色瞬间有些发白,"姐姐你……他可是……可是……"龙君身边最受宠的一位主子啊! 蓝玉柳眉一扬,嗤笑,她望着天空一层一层泛蓝的波浪,在这大海之上,还有云端。 "他?不过就是个西贝货罢了。" ☆、第4章 小狐狸开智 对于小狐狸来说,不是吃就是睡的日子简直不要太美好,每天早晨醒来,悄悄从脖颈上挂着的香包里抖出一小颗解咒枷的药丸,吃掉后浑身舒畅,紧接着就可以跳上桌敲碗等肉吃,好多个姐姐抢着给它剥虾仁球、剔鱼刺,甚至丞相大人也会给他送一些仙丹灵药,白蔹觉着可能龙君都没他这么幸福。 然而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它几乎胖了两圈,被蓝玉跪着捧到龙君殷寒亭面前的时候,殷寒亭意外地挑了下眉,虽然这在一脸刻板严肃的龙君脸上很不明显,但不幸离他很近的白蔹还是注意到了。 白蔹凉凉地在心里哼了一声,看着一本正经,没想到却是个肖想着哪家美人的老色鬼,关键是男人自己还长得挺好看…… 不过下一秒,小狐狸的视线偏移,移向了龙君身边、矮几上摆着的果盘,这次又是什么好东西?碧玉色的果子,每个拇指大小,串在青藤上,闻起来清香扑鼻。 小狐狸轻轻动了一下,蓝玉本着这么多日的了解,惊觉大事不妙,立马死死将它的小身板攥住,于是错失了逃跑良机的小狐狸整个在大侍女的手中挣扎起来,蹬腿、扭臀、摇尾巴,只除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盘青翠的水果…… 龙君殷寒亭半晌没说话。 蓝玉低着头,只觉得羞愤欲绝,她是短着这小家伙的吃喝了么?瞧这看见吃食的反应,也实在太丢人了…… 议事厅内,丞相越鲸行过礼,小心地清了清喉咙,这才把殷寒亭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蓝玉身上威压骤减,终于满头冷汗地松了口气。 越鲸禀奏道:"臣已给这只小狐狸看过,是极好的水灵根,狐族红狐主火,白狐主水,最善于幻形,这只小狐资质少有,而且灵智未开,龙君若是有兴趣,可以亲自调教……臣猜想,狐族大概是这个意思。" 年轻丞相面上不动声色,意思却几乎不言而喻。 狐族嘛,来来去去不就是床上那点事儿。这只小狐狸资质好,也就意味着学东西会很快,一教就会,要教什么还不是主人说了算。而又灵智未开,这可就有意思了。 据说这妖族有些特殊,开了灵智自然和后宫里的那几位聪慧的主子无异,若是不开灵智,小狐狸即使修成人形,也依然会保留着如孩童般的天真,多多少少算个趣味。 蓝玉听完嘴唇颤了颤,只敢僵直着脊背捧着小狐狸等候发落。 这言外之意连侍女都听懂了,龙君殷寒亭端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像是在沉思,眼神再也没往小狐狸身上去过。 越鲸眼观鼻鼻观心,也只听候主上的差遣。 "灵智不用开了。"男人忽然出声道,声音毫无温度。 小狐狸的摇摆着的尾巴微微一顿。 "先教幻形。" 最后龙君手边的那盘叫不上名字的水果还是被小狐狸占为己有,龙君很忙,赏了水果就让蓝玉带它走了。 蓝玉一路上沉默着,灵智有时候也不一定非得借住外人之力才能打开,只要它自己争气一些…… 只是小家伙还是那么地没心没肺,窝在她的手弯里吃果子时连头都不会抬,蓝玉叹了口气。 还有幻形,幻形和化形是不一样的,化形化出来的是第一形态,而幻形是在化形的基础上重新改变容貌。 龙君想要做什么,看看楚秋就知道了。 白蔹跟着蓝玉那么些天,怎么会不明白宫里的这些龃龉之事,但是有一句俗话说得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就是出卖一下色相,等它身上的咒枷完全解除,幻形轻而易举。 真想看看龙君心心念念的那人长什么模样啊…… 据说和楚公子长得有些相像…… 哦对了,楚公子长什么样来着??? 小狐狸顿时一副便秘的表情,它只记得楚公子的那盘荔枝是什么模样了…… 蓝玉胆战心惊地等了几天,没有等来教导小狐狸化形的老师,也没有等来赠送仙草灵药的越鲸,倒是把龙君的召令等了过来。 蓝玉带着小狐狸来到了龙君日常起居的殿门外,然后悄悄地捏了捏它的小爪,彼时龙君殷寒亭刚批完一日分量的文书,神色似乎有些倦怠,他漠然地站在一株珊瑚树下,看起来似乎也如同那株孤直的树一般寂寞。 小狐狸被放到了地上,蓝玉行完礼后就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殷寒亭低着头,看了一会儿脚边的毛绒团子,而小狐狸也正努力地仰起脑袋,然后…… 干瞪眼。 殷寒亭:"……" 白蔹:"……" 白蔹心想这龙君真是无趣,山不就它,它只能自己去就山了。 "吱吱~"小狐狸绕着龙君的靴子转了一圈,小眼珠水汪汪的,爪子还一下一下试图去拍他衣摆上的团龙绣纹。 殷寒亭知道自己身上的威压一直都没有收敛,这小家伙竟然也不怕…… "跟我来。"殷寒亭说完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他要带它去偏殿,偏殿离得不远,沿着白玉石砌成的游廊走到头就是。 殷寒亭踏上游廊,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他回过头,身后竟然空空如也。 殷寒亭:"……" 殷寒亭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他重新大步走回原来的地方。 小狐狸不在原地,抬头,却只看到一条白色毛茸茸的、皮草的似的玩意儿坠在珊瑚树上,茂密的树枝卡住了小狐狸的尾巴,它就这样傻乎乎地吊在那里。 小狐狸发现龙君回来以后,吱吱吱地叫着,湿漉漉的小眼睛看起来可怜极了。 殷寒亭:"……" 殷寒亭伸出手拎着白毛团子的后颈,把它从树枝上解救了下来,不过动作一点都不温柔,向来英明铁血的龙君竟然开始后悔自己的那个决定了——不开灵智。 不开灵智,人话都听不懂。 龙君拎着小狐狸进入了偏殿,这个地方藏着他心里的那个人,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私自踏入,屋内的打扫工作也只由蓝玉一人负责,除了他的贴身侍女蓝玉,谁都不知道他在里面藏了什么。 当然,现在还会多一只狐狸,小狐狸没开灵智,这也是殷寒亭愿意带它进来的原因之一。 殿内的陈设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从外间走入里间,只是床边多了一扇宽大的屏风,屏风上罩了层防灰的绸布。 小狐狸被人提拎着一路,抵抗过,挣扎过,还是依旧被暴力镇压。 殷寒亭默然地停在屏风跟前,过了一会儿才出声道:"我要你一月之内学会幻形。" 小狐狸耷拉着眼皮,心道:做梦去吧,你要我就学哦?再说了,它要真是一只啥都不懂的小狐狸,就是东海的所有人磨破了嘴皮子它也学不会。 什么不开灵智也能调教,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尤物它怎么从来都没在青丘山上见过? "学会之后要吃什么都随你。" "吱吱吱——!"学学学——!!! ☆、第5章 小狐狸议事 就是这么的随机应变,小狐狸兴高采烈地舔了舔嘴巴。 殷寒亭很怀疑小狐狸是不是只听得懂一个"吃"字,他皱眉,把它从屏风旁边拎得更开,伸出另一只手覆在绸布上,但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把绸布拉下去。 小狐狸开始有点好奇了,这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玄机,人像吗?毕竟也得它看了人以后才能幻形嘛。 小狐狸朝屏风伸了伸小爪,正待钩住那滑溜溜的绸布,结果下一秒,面色如同结了寒霜的殷寒亭就把它顺着半开的木窗扔了出去。 小狐狸在半空舞出一个漂亮的弧线,飞出男人的视线之外。 白蔹:"……" 木窗上的撑杆被撤,啪地一声合上,窗纱只能隐隐约约勾勒出龙君殷寒亭冰冷挺拔的轮廓。 小狐狸四仰八叉地躺在油绿色的水藻丛中,彻底没脾气了。 过了一会儿,沉重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侍卫跪在偏殿外急声道,"龙君,幽冥海域传来急报,叛军转向攻上了北海,已经夺下重镇夕凉。" 小狐狸晃着小尾巴屁颠屁颠地跑到了偏殿门口,却只看见殷寒亭带着侍卫快步离去的身影。 嘿嘿…… 是不是这样,它就可以偷偷跑到偏殿里去偷窥龙君的小秘密了?~小狐狸撒开腿就想往偏殿里冲。 然而还没等它把偏殿雕龙画凤的大门扒拉开,去而又返的侍卫就将它逮了个正着,重新送回了龙君殷寒亭手中。 殷寒亭拎着小狐狸的后颈,匆匆来到议事的书房,蓝玉被他派出去传话了,一时找不到信任的人来照顾这只小畜生,没办法,龙君大人只能自己屈尊降贵地看管着。 小狐狸被扔在榻上,偷窥行动失败,一脸的生无可恋。 东海的几位上层官员们接到龙君召令,没有哪个敢拖延怠慢的,不一会儿全都齐聚书房。 殷寒亭站在侍卫抬过来的铁沙盘前,"都过来看看。" 两个武将都不敢吭声,丞相越鲸也没想到不过就是一小拨不成气候的叛军,竟然能迅速发展成今天这般态势,东海打不过就打北海,还夺了一个易守难攻的大镇。 "龙君,我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越鲸略一停顿,接着道:"当初二位将军是亲眼见过的,他们的士兵都是由幽冥深渊附近的土匪流寇组成,除了比常人残暴一些,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被剿杀时也毫无还手之力,他们肯定凭借了什么在突然之间强大起来。" 两个武将嘴笨,只会跟着点头。 殷寒亭看着沙盘上,象征着深渊的那条黑线,那是东海与北海接壤的地方,一条狭长的天堑,几乎要把大海撕裂,深渊下面深不可见底,终年也不见阳光,由于距离王城太远,那里几乎是一个灰色地带,往年也出现过纠结成一窝起兵闹事的,但还没这么嚣张过。 "北海龙王那边没有消息?"殷寒亭出声问。 报信的侍卫伏地回答道:"属下接到的是年遥将军的急报,北海那边并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据传信人说夕凉陷落得非常怪异,几乎无声无息。将军派人打探,也全都有去无回,只怕夕凉的守军已经……" 年遥是东海戍边守疆的一员猛将,不仅武力超群,同时智计卓绝,很得殷寒亭的赏识。 不像北海龙王,虽说和殷寒亭有那么一点亲缘关系,但实在是完完全全的一个酒囊饭袋,每日不是笙歌夜饮就是美人入怀,顶多就会耍耍狠。 殷寒亭冷冷道:"北海龙王那个蠢货。"只怕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在家门口下了脸呢。 没人敢出声应和。 "把信报去北海。" 侍卫应声退下。 殷寒亭右眼皮跳了跳,忽然有了一种说不清的预感,他对等在下面听候发落的两名武将道:"深渊下面要重新派人过去查看,你们负责,夕凉那边只能先等北海的军队攻城,然后再让探子跟进去,年遥盯着。" "是。"武将领命。 终于只剩下丞相一人。 殷寒亭脸上这时才露出一丝疲色,他看向榻上的小狐狸,小狐狸竟然能够睡着,尾巴夹在腿间,像是抱着白绒绒的皮草。 "我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 "崇琰上仙并不在洞府,据鹤童们说已经出门游玩许久,贺礼倒是收下了。"只要一提起崇琰,越鲸的头皮就阵阵发麻。 那人是仙界的一名上仙,颇受天帝器重,越鲸跟着殷寒亭见过两次,确实有几分天人之姿,但要说是绝色肯定不及。他不知道崇琰上仙和龙君殷寒亭到底有什么纠葛,如何能成为龙君心中的至宝,他只知道每每替龙君将礼物送至洞府,那人都避而不见,只源源不断地收着东海的珍稀宝物,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嗯。"殷寒亭脸上无悲无喜,仿佛习惯了这样的结果。 两人沉默无话,越鲸是有话也不敢说,他也不敢劝,在崇琰上仙的这件事情上,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转圜的余地。 越鲸偷偷看了一眼心宽体胖的小狐狸,正想着该如何把龙君执着的心思稍稍分出一些,却忽然听殷寒亭道:"如果夕凉的事情解决不了,我要亲自去一趟幽冥深渊。" 愿意为龙君鞠躬尽瘁的丞相大人顿时大惊,先前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心思吓得直接飞走不说,出声时他感觉自己连肝都颤了,"龙君不可!" 这次动静有点大,小狐狸咕噜了一声,在榻上打了个滚,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 越鲸并未觉出自己的失态,他就差给殷寒亭跪了,急切道:"龙君,请听我一言……且不说年遥将军守边数十载,拦截幽冥深渊的一窝叛匪绰绰有余,就是北海龙王那里,自己的地盘被人抢了,怎么也得把丢了的面子搬回来,您实在是……犯……咳……" 越鲸惊险地把"犯不着"这三个字咽了下去,"过虑了!况且,这月末至下月中北面的寒水流要过境,万一您的旧疾复发,臣等担待不起啊!" 越鲸神情惊惧郁结,夕凉丢了就丢了吧,又不是东海的领地,哪有自家龙君的安危来得重要?还有北海龙王那个只会摸美人大腿的老废物…… 东海的人,似乎天生眼高于顶,张口闭口的蠢货和废物,怪只怪这个地方实在钟灵毓秀,人才济济,龙君若不铁血一点,根本镇不住。 殷寒亭慢慢喝了一口茶,不容反驳道:"再议。"本来还有些担忧,结果让越鲸这么一搅合,也只好先等年遥的消息。 越鲸见好就收,他也知道要是龙君彻底铁了心,他劝是没用的,再议就表示还有转机。 恰好这个时候蓝玉盈盈走了进来,伏低请示,"龙君,楚公子求见。" 平心而论,越鲸很是乐得见这些个合欢啊、狐狸啊的过来分担龙君的感情,于是立马告退。 小狐狸先是被越鲸的大嗓门惊醒了瞌睡,现在肚子饿了,看见蓝玉,就像看见了一块行走中的玫瑰糕,它高兴坏了,从榻上跳下,完全无视那个刻板无趣的龙君,径直跑到蓝玉的身边,抬起小爪,轻轻踩在蓝玉贴地的手指上。 蓝玉被它的爪上的软肉弄得心都要化了。 "他有什么事?" 蓝玉呆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是龙君在问话,吓得赶紧回神,"楚公子亲自下厨,煲了一份珧柱汤,特地送于龙君品尝。" ☆、第6章 小狐狸受伤 殷寒亭微微蹙眉。 蓝玉记着画春的事,有心要给楚秋上一上眼药,接着又道:"楚公子说多日未见龙君,心中思念,又因为上次差点误闯了偏殿,实在忐忑不安,此次送来食点,只求龙君勿要怪罪。" 提起这茬殷寒亭就不可能高兴,再加上今日从越鲸那里听来的关于崇琰的只言片语,龙君果然冷着脸道:"让他退下。" 蓝玉轻声应了,却见嘴角沾着口水的小狐狸顿时失落地倒在地上呜咽起来。 蓝玉:"……" 殷寒亭见此略一沉吟,淡淡道:"汤留下。" 天色早就暗了下来,宫中却还是灯火通明。 蓝玉叹着气,她带着龙君赏赐的珧柱汤出来的时候,楚秋还在不远处未离开,似乎是想着龙君好歹收下了汤,也许喝得好了就想见他了呢。 今日他特意按着龙君的喜好穿戴了一番,龙君若是见了他,会把他也一起留下的。 只是没想到,楚秋看见蓝玉退出议事书房时,手里竟然端着他精心挑选的那个莲花纹的汤盅。 少年一愣,赶忙上前截住蓝玉,挤出笑容道:"蓝玉姐姐……这汤龙君喝了么?喜不喜欢?" 这个时候蓝玉也是蛮同情楚秋的了,都不忍心打击他,"这汤……龙君赏给小狐狸了。" 小狐狸跟在蓝玉脚边,得瑟地扬起小脑袋。 与小毛团的耀武扬威截然相反,楚秋就如同被一道天雷劈中一般,直接傻了,"什……什么?" 蓝玉也不再重复,微微欠身,然后带着小狐狸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不过即使走出很远也依然有一种锋芒在背的错觉。 于是最开心的就是小狐狸啦,蹦蹦跳跳。 小狐狸实在太聪明了,有时候她也怀疑过它是不是早已经有了灵智,只是每当她产生疑虑的时候,小狐狸都会做出一些傻乎乎的举动。 比如说—— 绕着她的粉色裙摆转圈圈。 "当心踩到你。"蓝玉无奈极了,刻意收小了步子,生怕不注意踏在小东西软软的肚皮上。 回去以后,瑶柱汤的温度刚刚好,不会烫到小狐狸脆弱的舌头,蓝玉放心地让它与汤盅作着斗争,自己则收拾起房间。 半晌,蓝玉忽然抬头自言自语道:"刚才可把楚秋得罪狠了,我倒是不怕,小狐狸怎么办?" 于是小狐狸吃着吃着,蓝玉抹过精致的妆容的脸就出现在了它的面前。 小狐狸:"???" "好吃吗?" 小狐狸咂巴咂巴嘴,嫌弃地推了一下汤盅,也就一般般,还带一股子草药的味道,怪怪的。 蓝玉柳眉一敛,忽然出手捏住它的一只小耳朵道:"只准吃龙君和我给你的食物听见没有,尤其是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楚秋,他给你的食物一口都不能吃!" "吱吱吱!"嗷嗷嗷知道啦~ 白蔹赶忙抢回小耳朵,他哪有那么傻…… 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它傻。 蓝玉其实每天都很忙很忙,不可能经常把小狐狸带在身边,所以小狐狸很多时候会趁大院里的侍女们不注意、自己跑出去玩,玩完了又赶在蓝玉之前回来。 偌大的一个王宫,它自己在半个月里悄悄走了不少,很多偏僻的地方也去过,路都基本记得差不多了,找过暗道,画过标记,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掏过假山里面鳗鱼的卵,没敢吃,又放了回去。 然而小狐狸第二天下午出去玩的时候却被几个面生的侍女刻意地拦下了,就在后花园被它掏过蛋的假山后面,华衣少年手里拿着一小盘炸得酥脆的小鱼,招招手道:"小畜生,快过来。" 白蔹:"……" 几个侍女:"……" 小狐狸抽搐了一下嘴角,真当它听不懂吗? 趁着少年吸引了注意,一个侍女忽然伸手向着小狐狸抓来。 "吱吱!"不好! 小狐狸一扭身张口就咬了上去,尖牙刺入娇嫩的皮肉,顿时满嘴血腥。 那名侍女惨叫起来,手臂不由自主地一甩! 假山后面空间逼仄,根本施展不开,她也没想到小狐狸竟会咬住了不放,情急之下,就这样,小狐狸被她直直地轮到了身侧的假山石上。 沉闷的响声后,终于松了口,假山上碎石块落地,侍女手上血水直流,小狐狸被扔在地上没有叫,尽管山石粗糙的表层擦伤了它柔软的腹部,很痛。 楚秋愣了一下,对着那名受伤的侍女大声吼道:"我让你抓住它,没让你往地上摔!" 侍女被小狐狸一动不动的模样吓得立马花容失色,加之手腕疼痛,已然六神无主,只会不停地解释道:"婢子……婢子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主子救我!" 这可是龙君的爱宠,若是就这样给摔死了,就是杀了她也担待不起啊! 他们都以为它已经不能再爬起来了。 结果却没想到,小狐狸竟然趁他们争执的时候忽然一个翻身,嗖地顺着假山脚下的一个洞跑了。 华衣少年顿时脸色一变,"快,我们马上离开这里,不能让龙君知道!" 小狐狸跑啊跑,跑出了后花园,看似慌不择路之下,竟然撞上了龙君殷寒亭回宫的车辇。 侍卫们只看见一团白色的毛球风一般地朝着这边奔来,领头的人还未来得及禀报龙君,小狐狸就径直冲到了驾车的白鲨身下。 这条白鲨身型庞大,灵智却较低,也极为凶悍,野性难驯,此时受了惊吓,顿时翻腾起来,张着血盆大口就要向小狐狸咬去。 小狐狸惊险地躲闪着。 领头的侍卫大惊,手中刀柄狠狠地击上白鲨后背,连连打了好几下之后它才老实下来。 而车辇在白鲨开始挣动之时已有其他侍卫过来稳住,殷寒亭掀开帘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被侍卫抓住、捧在手里瑟瑟发抖的小狐狸,淡淡道:"抱过来。" 殷寒亭把小狐狸拎进车厢,关上帘子,不一会儿,车辇重新向前滑行。 小狐狸被殷寒亭提拎着,也不像以前那般挣扎了,反而乖巧如初生的幼崽,低低叫着伸出小爪,试图回身去抱殷寒亭的手腕。 殷寒亭面无表情地拎着它晃了晃,忽然蹙起眉道:"别动。"说完手指覆上小狐狸擦伤的肚皮,原本粉嫩的皮肉上竟然擦出了一条血痕,连毛都遮不住。 小狐狸觉得痛了,可怜地哀哀叫起来。 殷寒亭把它放到身边的垫子上。 小狐狸缩成一团,终于不再叫唤。 殷寒亭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像是在安慰,感觉手中温软的毛团还在轻轻发抖,他默然,不过并没有把手从它身上移开。 忽地,殷寒亭出声问道:"你脖子上带着的香包呢?" 小狐狸肯定不会应答。 殷寒亭仔细一看,小东西的眼眶湿漉漉的,竟然哭了,这小东西,平时无法无天的,这会儿居然还娇气起来。 殷寒亭又继续揉了揉它的脑袋。 香包昨天见面时还在,肯定也不是刚才掉的,不然侍卫会捡回来。 殷寒亭掀开帘子对外面的侍卫道:"刚才这小东西从哪里跑来的,派几个人过去看看。" "是。" 侍卫们在外面驾车时自然听见了"香包"二字,立马抽了队里的一半人去找。 殷寒亭带着小狐狸回了自己的寝殿,今天蓝玉正好当值夜班,在殿前伏地迎接龙君驾辇的时候看到殷寒亭抱着小狐狸下车,简直惊得差点叫出来。 小……小狐狸?! "去拿伤药。"殷寒亭从她身边经过时冷冷道。 蓝玉直接懵住了。 ☆、第7章 小狐狸挪窝 寝殿内,檀香木的烛盏内放置的不是蜡烛,而是一颗颗颜色透泽莹润的夜明珠,把房间照得犹如白昼。 但显然此刻并不能温暖蓝玉的心情。 小狐狸被殷寒亭拎到茶榻,蓝玉上前,小心翼翼地拉开它抱着的小爪,只见软软的肚皮上不止擦红了一片,甚至表面已经开始青肿起来。 蓝玉顿时急了,想问它怎么回事,怎么受伤了?被谁欺负了?为什么会和龙君在一起?但最后这些话她都咽了下去,不能问,难道还指望龙君来回答她么…… 如果有万一,万一造成这些伤的人是高高在上的龙君呢? 蓝玉只能退开一步,跪下请罪道:"婢子没有照顾好它,请龙君责罚。" 殷寒亭眼神掠过蓝玉绷紧的脊背和微微颤抖的头颅,声音亦如一滩死水般没有任何起伏,"确实。" 这下便排除了龙君出手教训小狐狸的可能。 蓝玉听懂了,也不怕降罪,反倒攥紧了手指,直言道:"小狐狸虽然贪玩,但也知晓轻重,此次受伤绝非偶然,婢子恳请龙君为它做主!" 如果小狐狸真的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狐狸,蓝玉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这是仗着殷寒亭留着小狐狸还有用,她相信殷寒亭会为它主持公道。 殷寒亭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去给它上药。" 蓝玉赶忙应了,起身去给小狐狸看肚子。 小狐狸除了肚皮上青肿比较可怕,其他地方都还好,也没有撕开的伤口,除了需要清理一下肚子上沾着的尘土和碎沙砾。 小狐狸可乖了,也不闹,就老老实实地翻着肚皮让蓝玉上药。 蓝玉都快心疼坏了,油块状的膏脂轻轻涂在淤痕上,小狐狸觉得疼,还蹬了几下腿。 殷寒亭坐在矮几的另一边喝茶,直到之前被派出去的侍卫回来禀报,"龙君,属下在花园假山后面找到了香包,地上还有一滩未干的血迹。"说完,将香包恭敬地呈上。 殷寒亭接过香包,轻轻一捏,比第一次见空了很多…… 小狐狸还在抱着蓝玉的手指求蹭蹭求安慰,懒洋洋的眯着眼,似乎也没管这边,殷寒亭默不作声地转回视线,将香包打开,是丹药的气味,且果然只剩下一小半药丸了。 他竟然还从里面找到了一小张细细的字条,上面写着—— "这是小草的香包。" 小草。 一个很般配的名字,柔软却坚韧。 殷寒亭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想笑,他把纸条卷好了重新放回去,保持着原先毫无温度的语调,对等候差遣的侍卫道:"查一下谁做的。" 白蔹虽然迷迷糊糊间听见有谁在说什么香包,但是奈何它今天实在是累坏了,又困又饿还掉了眼泪,太丢人了,它气得甚至都能吃下三大碗鸡丝拌饭!还带喝汤的! 睡梦中,有谁把它放进了松软的被窝。 第二天还未睁开眼,外面就传来的走动的声音。 殷寒亭从朝会上下来,沉重的脚步踏在地上,他身上还穿着玄色的、显威严庄重的朝服。刚收到年遥来报,夕凉事态严重,北海龙王那里竟然一时半会儿镇压不下,看来他是非去一趟幽冥深渊不可了…… 几名侍女紧随其后,布置起龙君的午膳。 好吵…… 小狐狸嗷呜嗷呜地闭着眼睛叫起来,接着把脑袋埋进被子里,结果下一秒,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揪上了它的后颈。 殷寒亭自己忙得脚不沾地,这小东西却能睡到日上三竿,殷寒亭寒眸一眯,把小狐狸从床脚临时搭的窝里面拎出来,像抖毛巾似的一抖。 "吱吱吱……"小狐狸正是好睡的时候,简直气急败坏,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挥舞着爪子对着空气一顿拳打脚踢。 这点战斗力殷寒亭压根就不放进眼里,他把小狐狸扔给一旁的蓝玉,冷冷命令道:"给它醒醒神,以后我上朝会就把它叫醒。" "是。" 什……什么??? 它以后都要和这座冰山住在一起吗??? 小狐狸甚至以为自己幻听了! 蓝玉倒是觉得好笑。 以前住在侍女大院里,蓝玉早晨起得早,都是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洗漱,完了到龙君身边听候差遣,每每正午才能回去给小狐狸送饭,小狐狸也习惯了在被窝里躲懒,非得艳阳高照,蓝玉端着饭食来喂才肯起床。 哪像现在,马上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小狐狸一脸忧郁地枕在蓝玉手臂上,小口小口地舔着喂到嘴边的清水。 殷寒亭抿着嘴唇,眼神瞟过水来张口的小狐狸,内室的气压似乎越发低了。 蓝玉因为没有照顾好它,被罚了半年的俸禄,小狐狸也再不能回到大院里那个暖洋洋的房间。殷寒亭默许蓝玉在床榻下面给小家伙搭了个窝,垫底的被褥料子更滑更舒适,可是小狐狸还是觉得有些伤心。 再也没有好看的姐姐抢着给它剥虾仁了…… 浑身没有一丝人气的殷寒亭是不会给它做这些杂事的,用午膳的时候,往常都会给它剔鱼刺的蓝玉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给殷寒亭布菜,一荤一素地搭配着,还不时添一添热茶,可贤惠了。 小狐狸看得两眼冒火,果然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鸡丝拌饭,正准备要喝汤时,殷寒亭面无表情地把筷子放下了。 龙君用完膳,侍女们立马高效率地运作起来,撤菜! 小狐狸面前的鸡汤很快被收走,它甚至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小狐狸怒视殷寒亭,"=皿=吱……吱吱……" 殷寒察觉到它不同往日的灼热视线,问蓝玉道:"又是怎么了?" 蓝玉心里哭笑不得,但也只能老老实实答道:"它可能还没有吃饱。" 殷寒亭:"……" 因为小狐狸确实吃饭很香,殷寒亭看着也挺有胃口,比平日多吃了半碗,可他记得清清楚楚,送到小狐狸面前的那三碗堆尖了的鸡丝饭最后都一粒不剩,竟然还没有吃饱…… 小狐狸觉得自己好委屈呀,昨天被人摔了不说,到今天就连饭都不能吃饱了。 殷寒亭嘴角微微有些抽搐,也不知道小东西趴在椅子上呜呜咽咽到底是想表达什么…… 要不……再上一盘水果? 好在高高在上的龙君并没有纠结太久,因为大臣们齐聚议事书房,前去幽冥深渊一事已经提上了议程。 幽冥深渊距离王城比较远,若是乘着车辇,全速前进也需要好几日,殷寒亭决定事不宜迟,今日入夜就出发,晚上宵禁,他们走空路,也不易惊扰到城里的百姓。 蓝玉是殷寒亭的贴身侍女,肯定要跟着一起走。 小狐狸肚子上还带着伤,独自留在王宫其他人看管不住,大概也得跟着走。 这么一想,窝在书房的茶榻上躲懒的小毛团子顿时一个鲤鱼打挺,这还了得!它的大仇还没来得及报呢! 果然殷寒亭这个老色鬼靠不住,小狐狸心想,反正解咒的药也吃了一半了,它得亲自出马。 趁着殷寒亭和几个人在议事,小狐狸悄悄地从位子上滑了下来,轻手轻脚地朝门边摸去。 殷寒亭端着茶碗,余光瞥见那条从门槛上滑过的白色尾巴,动作一顿,淡淡提醒道:"蓝玉。" "是。" 蓝玉还以为小狐狸是贪玩,无奈地提起裙摆匆匆跟了上去。 ☆、第8章 小狐狸报仇 从龙君的书房到后花园再到楚秋的夜荷苑,中间要穿过大大小小的偏殿长廊流水池塘。 蓝玉跟着它跑了没一会儿就气喘嘘嘘起来,白蔹它会不知道有人尾随才怪。 小狐狸略一思索,径直绕进了如迷宫似的假山群,里面有很多鳗鱼的巢穴和空洞,人根本钻不进去。 于是蓝玉好不容易跟到后花园就把小狐狸丢了。 小狐狸在假山里面转了一圈,甩掉蓝玉,一路朝夜荷苑小跑去。 此时正值午后,楚公子不像龙君整天忙得连午休的时间都没有,他的侍女们都守在寝殿外面,只他一人呆在房间里小憩。 轻风吹起虚掩着木窗的纱帘,小狐狸从窗户口小心翼翼地爬进去,室内熏着安神香,有些腻人,屏住气息,透过若隐若现的布幔,它看到有人侧躺在床上,睡得似乎很熟了。 楚秋因为昨日的事情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夜里没能入眠,只好午休的时候养养神,他怕自己睡不踏实,还点了香助眠。 就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一双修长的手缓缓地抚上了他裸露的肩头。 楚秋轻轻哼了一声,刚想翻一个身平躺着,却发现他根本动不了了! 楚秋脑子一团浆糊,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身上遮掩着的被褥被拉开,凉气入侵,他这才猛地惊醒,可是这时却已经晚了。 怎么回事?! 他趴在床上,嘴里让人塞了一团布巾,眼睛也很快被蒙住,有人死死地钳住了他的双手,不一会儿,他的手也被反身绑了起来。 "唔——唔唔!——唔!" 他呜咽的声音还是太小,又身处内殿中,隔着一个茶厅,外面阳光正好,午后趁着他熟睡偷偷躲懒的侍女们根本就听不到。 "呵呵。" 有人在他耳边吹气,楚秋的侧颈立马就红了,那双手将他的睡袍唰地剥了一半,露出漂亮的蝴蝶骨。 "腰都软了呢。"那人的声音清澈干净,只是尾调绵绵的,总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惑人的味道。 那人捏了捏他的腰肢,手上的力道一会儿轻一会儿重,楚秋却只觉得浑身很快就像是着了火,"唔唔……" "舒服吗?" 汗珠从鼻尖滚落,楚秋一开始还抵死不从全力反抗,这会儿却舒服得粗喘起来,身体在床单一下一下地摩擦。 "喜欢吗?" 楚秋傻傻地咬着布巾,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但他的身体还是诚实地做出了反应,"唔唔。" "真乖。" 像是奖励似的,那双手撩起他宽松的袍子下摆,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腿间,就是不碰那处热源。 楚秋竭力地想要转过头,可是即使如此他依然什么都看见。他知道抚摸他的人不是龙君,龙君不喜欢这样漫长又温情的前戏。 是谁…… 突然地,只听"啪"的一声,楚秋无助地向后仰起头,"唔——" 面对身体忽然弹起来的楚秋,白蔹差点没按得住,他现在的大部分力量还被咒枷封印着,拼武力他可能连这朵小合欢都不一定打得过,所以也只能玩点他既擅长,又不需要使力的东西。 不过打屁股的声音还是太脆了一些,化成人形的白蔹自然也害怕外面的人听到,"小声点,你想让外面的人进来看吗?"说完他从床幔上剪了条粗绳,还是用这个好,抽起来疼,声音也沉。 绳头上打了个结,白蔹试着甩了甩,然后如抚琴般滑过床上人的雪白大腿,上面印着他先前的五指红痕,"你说,龙君要是知道你被我打一下就丢了……会如何?" 楚秋这才真真正正地一愣,然而下一秒—— 一阵噼里啪啦的钝响! 白蔹单膝跪在床边,化形后只随便在房间里找了块绸布遮身,倒是对着复仇对象,他使出了自有生以来学过的所有技巧——不抽得楚秋屁股开花,他就不是狐族出来的人! "唔……唔唔!唔——!" 楚秋反抗的声音最终还是软了下,只能徒劳地挣扎着大腿,可是没有用,他的腿一直被压制着。 白蔹眼里带着一丝狡黠,嘴里却压低了嗓子一本正经地胡说道:"真想让龙君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只要喊一声,你的侍女就会进来,她们打不过我,只会去叫侍卫,然后……整个王宫里的人就都知道了。" 楚秋都快哭了。 "或者只要我喊,小秋,你真紧……小秋,你个小狐狸精……" 楚秋已经哭了,"呜呜……呜呜……" 白蔹抽完了,中场休息时还嫌不解气,昨天撞了肚子,变成原形以后肚子是很脆弱的,他那会儿痛得不行,现在怎么能这么轻易放过楚秋。 想了想,白蔹扔掉粗绳,再次狠狠地拍了楚秋大腿一巴掌,一声脆响后,又在他裸露出来的身上捏出大大小小的红痕,从脖子到小腿,但凡他摸得着的地方都不放过。 捏在腰肢上是麻,捏在肩窝是痒,捏在大腿上是爽,捏在肚子上是疼,又麻又痒,又爽又疼,楚秋已然叫都叫不出来,鼻涕眼泪流了一枕头。 直到寝室外忽然传来侍女惊喜的报信声,"主子,龙君……龙君过来了!" 楚秋:"!!!" 白蔹:"!!!" 楚秋下意识地疯狂挣扎,白蔹也知道必须要离开了,临走前他还凑到楚秋耳边道:"那只小狐狸,我罩着的,不可以欺负它,不然……我还会再来。" 侍女们久久不见楚秋应门,此时龙君已经快走到夜荷苑门前的莲池了,迫不得己,她们只得道一声恕罪,推门进入。 夜荷苑内齐齐传来侍女的惊叫声。 蓝玉跟在殷寒亭身后,她找不到小狐狸之后就回去报了信,恰好侍卫那边也追查到了一些线索,昨日有一名手腕似乎被兽类咬伤的侍女被赶出了夜荷苑。 原本准备前往幽冥深渊,因此正在向大臣们交代之后事务的殷寒亭听完二人禀报,沉默了一瞬,接着继续,等到大臣们一一领命退下,殷寒亭这才带着蓝玉和侍卫们前往夜荷苑。 侍女们惊叫的同时,侍卫们如临大敌一般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本来后宫主子的寝殿他们是不能进入的,但若是有什么要威胁到龙君,那就另当别论了。 蓝玉不敢猜想小狐狸是不是在里面,会不会又出了什么事。 殷寒亭带着人面色冷然地踏入楚秋的寝殿,转入内室,却只见楚秋满脸是泪,用被子死死地将自己捂住,而被子下面,不小心露出了一线春光。 侍卫们顿时头大如斗,他们也不是傻的,该不会……该不会!!! 这样的情况还是老老实实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最好了。 蓝玉也呆了,她左看右看,都没有瞅见小狐狸的身影,于是很快反应过来,这阵仗大概和小狐狸没什么关系,于是也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 "刚才叫什么?"殷寒亭问道。 侍女们哪敢回答啊,个个脸色苍白,给楚秋松了绑的几个更是吓得手脚冰凉,她们的主子背着龙君偷人,杀她们十次都不够的! ☆、第9章 小狐狸出城 好在楚秋还有点小聪明,反正面子里子都光了,再怎么样也总比把命丢了强,于是—— "龙君……我……我实在……没脸……我只是因为太思念龙君……所以……" 所以??? 除了面无表情的殷寒亭,所有人都高高竖起了耳朵。 "所以就自己……弄……"楚秋哽咽着,脸色潮红,"结果还被发现……呜呜……实在是没脸见人……" 哦~懂了!殷寒亭身边的侍卫和蓝玉都懂了! 得救了……这是楚秋身边的侍女逃过一劫的心声。 众人心情激动,就是没人敢抬头看龙君到底是个什么反应。 殷寒亭蹙着眉头,显然楚秋的豪放大胆超出了他的预料,而且这副淫乱狼狈的模样哪里和崇琰相像?于是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只是问道:"那只狐狸来过这里?" 楚秋现在只要听见"狐狸"二字就浑身冒汗,冷汗!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没有来过!" 楚秋身上还裹着被子,殷寒亭经过刚才的事自然呆着也觉得不舒服,转身欲走前还道:"罚俸一年,禁足半年。" 他也不再在小狐狸的事情上兴师问罪,直接罚了就走,亦如来时那般冷漠无情。 而此时的小狐狸,早顺着木窗溜出去了,众人都聚在室内,根本没人发现。 直到殷寒亭一行人从夜荷苑重新回到后花园,小狐狸就从花丛里欢快地跑了出来,头上还沾了片翠绿的水草。 蓝玉看到它时吊着的心才落了下来,无奈极了,嘴上佯装生气道:"小东西,在宫里到处乱跑是要挨罚的。" 小狐狸也不害怕,只把嘴里含着的一朵水润润的大花送到蓝玉面前。 这是一朵刚采摘下来的月光花。 月光花是幽冥海域特有的一种花,通体莹白,只在黑暗里会泛起微光,像是玉做的花瓣,白日间倒是和普通的花差不多,只不过移植到王宫之后不知怎么的,极其不易成活,整个王宫也只稀稀疏疏地冒了那么几株。 等会儿养花的宫女要是发现花田里少了最好看的那一朵,怕是要直接哭傻。 蓝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里却还挺感动。 小狐狸歪着脑袋,似乎是在疑惑蓝玉为什么不喜欢。 殷寒亭见这只闹腾的小东西找回来了,也就不再管他们,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安排完宫中的事物,他今夜就要启程前往幽冥海域。 小狐狸心情好了,肚子还有蓝玉给它定时上药,已经不怎么疼了,自然对跟随龙君出宫没有任何异议。 它还没有出过王城呢,还只是在刚来的时候走马观花地看过,外面的景色是不是也和宫里一样,天是银蓝色的,漂荡的云朵经常一波接着一波地涌动,那应该是海面浪花与浓雾的交融。到了夜晚,星星模模糊糊,不像皎洁的月亮那么耀眼鲜明,仿佛被大海吸收了所有的精华和滋养,那时的海面,就是幽深的蓝色。 入夜,王城宵禁。 侍卫队护送着龙君的白鲨驾辇,从王宫的楼上跃起,直接浮空飞了起来,他们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穿越王城的天空! 墨蓝的夜色下,划出一道长长的雪白的拱形银线,侍卫们化作原身旗鱼,护卫在车辇两侧,只留下蓝玉和侍卫首领坐在前面驾驶。 小狐狸则有殊荣能与龙君同坐车辇之内,看着小窗外细碎飞溅的水花,忽远忽近的旗鱼,嘴里嗷呜嗷呜地不知道在激动个啥。 殷寒亭斜靠在铺垫得松软的椅背上,手里端着茶碗,不像平日那般严厉刻板,反倒露出一丝慵懒的模样,只在余光看见小狐狸整个身子快要掉出窗外时,他才用伸脚把它从窗边踢下来。 小狐狸反身就唰地亮出爪子,在殷寒亭黑色的长靴上哼哧哼哧一顿抓挠。 殷寒亭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有这么个小东西陪着,一路上似乎倒也没有那么无趣了。 东海的年遥将军早在叛军初成规模的时候就在幽冥海域边上扎了一个营地,百丈外就是那块连海水都飘荡着血腥味的深渊,这里常年阴冷,从没有暖水入驻,阳光也照射不均,因此连珊瑚都长得十分稀疏,只有喜阴的水草,茂盛得像是要把整个深渊都填埋起来。 深渊几乎一眼望不到头,那么的黑和暗,只在某些特殊时候才能够模模糊糊看见深渊崖壁上绽放的月光花。 海族中,但凡享受过阳光温暖的人,是不会喜欢这里的。 小狐狸被蓝玉提拎着两只小耳朵,来来回回叮嘱了好多遍,"这里不同王宫,很危险,所以不可以乱跑,必须寸步不离地跟在龙君身边,龙君去哪儿你就要跟着去哪儿。" 小狐狸不情不愿地舔了舔嘴。 蓝玉秒懂,"跟着龙君有肉吃!" 殷寒亭在年遥的军帐中召集武将们议事,小狐狸就拉成一条扒在他大腿上,跟个小毛毯似的,殷寒亭怎么也想不通,不过是一同在车辇里呆了两天,怎么变得黏人起来了? 年遥将军瞥见龙君腿上的白毛团子,他还从未见过谁能有幸坐上龙君的大腿,便宜这小畜生了,他轻轻咳了一声道:"龙君请看。" 殷寒亭偏移的视线又重新被拉回到沙盘上。 "北海龙王派人断了夕凉镇的运粮线。"因为幽冥深渊附近作物产量很低,所以镇上只能依靠运调别处的粮食维持生计。"从得到报信那天起直至今日,运粮线一直掌握在北海手中,夕凉的叛军本该想方设法抢夺才是,北海甚至还往镇里飞送了断粮的告示,可镇上却一直风平浪静,就像是一座死镇。" 另一名武将接口嚷嚷道:"怪得很,那派出去攻镇的士兵都说和叛军对打的时候眼前会出现一阵黑烟,然后他们就看不见了,就这样打了好几次,夕凉还是抢不回来。" 年遥点点头,"北海伤亡惨重,那黑烟没有气味,应该不是毒,因为从战场上拖出来的尸体身上根本验不出毒物,叛军的尸身也是。" "深渊下面呢?"殷寒亭一眼扫过沙盘前立成一排的将领,"我之前让人领命下去查看,人呢?" 武将们面色颓丧地低着头,年遥也只能老实回答道:"邵副将和王副将去了之后还未回来。" "派人去找了么?" "去了,找了两次,去找的人也都没有回来。" 可怕的静默…… 几百年来东海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状况,两位能力卓越的将军去了竟然都没能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殷寒亭指尖一下一下地点着铁沙盘,营帐的角落里,烧得火红的铜炉突突地往外冒着蒸气。 "我亲自下去。" 这不是匆忙之间做下的决定,事实上殷寒亭亲临幽冥就是有自己下去一探究竟的意思,虽然他是王权的象征,身上还背着很沉重的担子,不能有丝毫闪失,但同时,他也是这个海域中最强的霸主,如果连他也无法全身而退,那么再多做什么都是徒劳。 年遥抱拳道:"末将愿随龙君一同前往。" 各武将也纷纷表示,"末将也愿一同前往。" 殷寒亭压根不爱回应这种程度的马屁,只冷冷道:"年遥。" "末将在。" 殷寒亭从主位上起身,刚准备迈出一步说些什么,就感觉到有东西咕噜咕噜从他的腿上滚了下去…… ☆、第10章 小狐狸跟随 小狐狸刚才抱着龙君的大腿不小心睡着了,滚到地上都没能完全清醒过来,还伸着爪子迷迷糊糊地摸索着龙君。 殷寒亭:"……" 年遥:"……" 众武将:"……" 殷寒亭绷着脸把它从灰扑扑的地上提起来,抖抖,重新扔回椅子上,之后他身上的寒气似乎收敛了些许。 众人惊愕地望着那个原本冷硬铁血、完全不识怜香惜玉的龙君做完这整件事,就如同看见万年冰封的荒山上忽然裂了一条缝,淌出满池的温泉,破天荒了! 殷寒亭回视过来时,众人又马上恢复了严峻肃穆的表情。 殷寒亭淡淡道:"如果我十日之内没有上来,年遥拔营退出幽冥,不管北海,只需死守罗兴。" 罗兴城是东海的门户,和北海的夕凉镇一样,如果连罗兴都守不住,让叛军深入腹地,那么年遥就可以以死谢罪了。 如果连龙君都无法回来…… 年轻的将军凤眸一凛,抱拳道:"末将领命。" 深渊下到底发生了何事?谁也说不清。 小狐狸被殷寒亭扔回蓝玉身边,蓝玉本身武力低微,也就决定了她不可能陪同龙君深入危险之境,而殷寒亭,竟然还不愿意把近身侍卫带上! 蓝玉和侍卫首领愁得天都快塌了,可是好说歹说,龙君都没能松口。 最后,殷寒亭终于愿意带上包括首领在内的两名侍卫,还是因为他们都有曾经深入渊底的经验,能领路。 侍卫们都被龙君明显嫌弃他们碍手碍脚的态度打击到了…… 只有小狐狸依旧没心没肺,大概是睡得迷糊,没听清殷寒亭到底叽里咕噜地和这些人交代了些什么,它只知道跟着龙君有肉吃,刚来深渊时就美美地喝干了专门给龙君煲的那份鳕鱼汤,所以它还要跟着他! 在被殷寒亭送回蓝玉身边之后,小狐狸又找了个机会偷偷溜了出来。 彼时龙君的侍卫正在收拾包袱,小狐狸知道这些侍卫是寸步都不会离开殷寒亭身边的,所以它钻到了人家包裹里,一动不动,直到被带着离开了营地,不久之后,它无聊睡着了,又跟随着几人从一片长满了水草藤蔓的崖壁滑了下去。 为了方便行动,殷寒亭早已经换下了平日那身迤地的威严华服,一身玄色黑衣很快完全融进黑暗里。 这是幽冥深渊最合适的入口,深渊是海底的裂缝,沙盘上像是一条狭长的黑线,然而当人真正站在这片深渊的边际,已然无法再把它与那条黑线放在同等的位置上。深渊好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它甚至切割着东海与北海的领地,下面也很深,水流带着急旋儿,如果他们不紧紧用钩子勾住水草,那么很有可能一阵怪风就能把他们吹到百里之外的地方。 这个时候化成原形反而不好行动,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将殷寒亭护在中间,在持续好一阵的黑暗之后,他们平稳地过渡到一块横插在崖壁上的石板间。 殷寒亭在夜间视物的能力要比两名侍卫强上许多,他扒开褐色的水草,发现了一块涂了荧光色的标记。 "影一。" "是。"侍卫首领排一,另外一名跟随他们一起下来的侍卫是"影七"。 因为荧光色已经有些被海水洗刷得褪色,而且画得又十分凌乱,影一仔细辨识过后才道:"这应该是两拨人留下的符号,之前下去的两位将军如果画了第一个,那么覆在上面的第二个就是个'年'字,是年遥将军的人留下的。" 这样的符号肯定不止一处,他们决定一路跟着莹光色画过的地方走。 深渊下虽然暗,但眼睛多少还是适应了一些,而且以影一的经验应该快要到底了。直到滑至水草粗硕的根系,影七忽然道:"龙君请看下面。" 就在距离他们百丈不到的地方,有一丝盈盈微光照亮了那一块土地,的确碰到地底了。 只是那一方光亮周围,却是聚集了无数条体型硕大的红眼怪鱼,它们绕着微光不肯离去,像是在食物上方盘旋,不断地窥视。 那是一株月光花,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围绕着它,黑暗中异常瘆人。 这就是他们进入深渊以后不能用夜明珠照明的原因,深海中的猛兽害怕光明的同时也向往着光明,光亮会吸引来附近所有的红眼的怪鱼。 "绕过去。"殷寒亭漠然道。 这些鱼不难收拾,但最好还是不要见血,海水会把血的味道传递到百里之外,到时候只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然而,就在他们距离月光花最近时,一只怪鱼忽然从不断咀嚼口中吐出了半条咬得坑坑洼洼的鱼类脊骨,上面零星沾着碎肉,但是由于骨形特殊,影七看见的第一眼,几乎就失声叫了起来,"王将军!" 影七包裹里背着的小狐狸被他吓了一跳,似乎茫然地睁开了朦胧的睡眼。 影一立马变了脸色,回过身斥责道:"你胡说什么!" 能够开启灵智,修炼出人身,甚至立下赫赫军功的将领们,对上这些顶多算是难缠的红眼怪鱼,不说以一挡百,但是被生吃活吞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我……我……对对,一定是我看错了!"影七惨白着脸,眼珠一错不错地死死盯住那具骸骨,他是王副将手底下训出来的人,后来因为表现抢眼被选给龙君做侍卫,在场的人中,也只有他对王副将最为熟悉,感情也最为深厚。 殷寒亭闻言停了下来,那株月光花还在轻柔地摇晃,他一言不发地径直朝着聚集的红眼鱼群走去。 影一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出声劝止。 殷寒亭站在微弱的光晕中时,所有盘旋着的怪鱼都惊了一跳,刚要散开,可是生人的味道实在太过诱惑,很快,它们又张着血口向他扑来。 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间,凡是向殷寒亭袭来的怪鱼都被四面细小的水线割得身首分离,它们的尸体混着新鲜的血液,全都被水流冲向了远方。 藏在包袱中的小狐狸原本还在闭目养神,可是就在血水散开的那一瞬间,它突然绷紧了脊背,睁开双眼,这般浓郁的腥味,包裹外面到底发生了何事? 影七心神已乱,并未发现身后包袱的异状,他快步上前,借着微光打量起那碎裂的鱼骨,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 影一从月光花下扒出了一只玉牌,这是王副将的随身之物,"是王将军。" 殷寒亭默然,只能伸手拍了拍影七的肩膀道:"回程的时候再来带他走。" "是。"影七握紧了拳头,哭得满脸是泪。 至此,邵副将军大概也难逃一劫,前路异常凶险。 小狐狸躲在影七的包袱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实在有点傻眼,它到底还要不要出去了? 继续往深渊的最里处进发,崖底的月光花一簇一簇地绽放,终于开始变得密集起来,像是指路的长明灯,四周的反而没有下来时那么暗了。能看见水草扭曲的根茎,还有周围几次三番想要攻击他们结果最后都被水线绞死的游鱼。 沿着前人留下的符号,抵达了深渊唯一的分岔点,殷寒亭这才停下。 影一去探了两条路,回来问道:"龙君,邵王两位将军的符号在这儿就断了,只剩下'年'字符选择了左边这条路。" ☆、第11章 小狐狸暴露 殷寒亭略一沉吟,"那就走左边。"如果年遥的人足够好命,还能等到他的营救。 接下来的路影一和影七都走得异常小心,他们的后背都绷得极紧,像是拉了根弦,随时做好了抵挡危险的准备。 直到半途中时,影七的脚步总是不断地停顿,影一发现不对劲,赶紧问道:"怎么了?" 殷寒亭也停下脚步看他。 影七把包袱从身上退了下来,表情有些扭曲和不敢置信,"我总觉得……里面有东西在动。" 说罢,像是印证了他的话一般,包袱自己晃了晃。 影七顿时脸都绿了,手一抖,东西啪啦掉在地上。 殷寒亭也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掉到地上之后,一只软乎乎的小狐狸就战战兢兢地自己爬了出来,先是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紧接着,他发现了殷寒亭的身影,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奔了过去。 "吱吱……" 殷寒亭低头看着死死勾住自己衣摆不放的小畜生,只觉得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手痒过。 小狐狸好像有些害怕,眼睛水汪汪的。 殷寒亭面无表情地对着影一和影七道:"转过身去。" 影一和影七自然听令,立马二话没说掉了个方向,过了一会儿,只听见身后忽然传来闷闷的啪啪啪声。 影一和影七:"……" 以及小狐狸嗷呜呜的尖叫—— "吱——" "吱吱……吱吱——" "吱呜呜……" 等到殷寒亭消气,停下手来,淡淡道:"走吧。" 影一和影七回过身,一脸同情地望向龙君脚下趴着的白毛团子。 小毛团子彻底蔫了,耷拉着尾巴,它的屁屁好痛,刚挨了龙君的一顿胖揍,肯定都肿起来了,不能再走路了QAQ! 殷寒亭走了两步,见小狐狸还是厥着屁股一动不动,他微微皱眉,又重新弯下身把它拎了起来,夹在臂弯里。 小狐狸一路抽抽噎噎,结果殷寒亭压根就不吃它这一套,自顾自带着人探路。 不过这么一打岔,气氛好像也没有那么紧绷了。 有了月光花的照明后,可以很清晰地发现,深渊的地底并不是自始自终的平坦,而是带着坡度和裂痕,斜斜地插向最深处,这个时候,他们距离深渊顶端已经很远。 除了四周大部分的昏暗,甚至还有海水造成的难以适应的压力,影一和影七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有些头晕,他们对视了一眼,却默契地没有向龙君说出自己的难堪。 就在二人屏气凝神之际,忽然,不知从前方哪儿传来一声巨石碎裂的"咔吧"一声,像是开启了某种机关,地底开始猛烈地震颤,甚至表层的沙石都向着坡底跳跃而去。 "吱吱吱——"小狐狸对着殷寒亭叫了起来。 "后退。"殷寒亭一出声,影一和影七就毫不犹豫地按紧腰间长刀,急急掠出百丈。 果然,不一会儿,前方的道路就完全塌陷了,表层的土地破碎,巨大的岩石块翻倒在中间,深渊下的急流通过时不经意地牵扯出了岩石下掩埋的尸体。 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鱼骨,有的只剩下干干净净的骨头,有的还勾连着软趴趴的皮肉,有的甚至套着化形之后才需要穿戴的衣物,大部分是士兵的盔甲。 至此,大概可以确定所有前往深渊探查的人无一幸存。 殷寒亭知道自己一直以来不好的预感要应验了,他转身将小狐狸扔给了影一,命令道:"保护它,尽全力跑吧。" 影一和影七脸色齐齐一变,他们想说他们并不畏死,可是几乎就在一瞬之间,天地暗了下来,那段飘满浮尸的道路已然消失在一片漆黑中,明明就在脚边开放着的月光花不知为何枯萎了。 影一和影七在伸手不见五指间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恐惧,那是来自血液深处的臣服与压制。 龙君…… 龙…… 显然,影一和影七此刻已经恍然明白,不是龙君殷寒亭嫌他们碍手碍脚,而是他们太过渺小,渺小得对于战局根本毫无意义。 紧接着,一声龙的沉吟划破天际,狭窄的深渊无法容纳它庞大的身躯,海水冲击着崖壁,竟然撕开了刚才一时遮天蔽日的黑暗。 几缕阳光从黑暗中落在青龙从深渊上空向下俯瞰的身躯上,把它的鳞片擦洗得耀眼异常,粼粼波光。 而与此同时,深渊下黑气翻腾,蓦地探出一只狰狞的兽首,那巨兽头上一双红眼,比血色更腥更亮,拉开巨大锋利的牙齿时有些像蛇,脖颈很长,却在上面长了一排钩状的倒刺,黑褐色的粗糙表皮在那几缕阳光的灼烧下渗出黏腻的白液。 战事一触即发,两只巨兽短兵相接的时候动静大得几乎快把这整个深渊都崩塌。 影一和影七抱着目瞪口呆的小狐狸不知道跑出了多少里,可是他们脚下的地面依旧在下陷,在崩坏,他们只能不停地往来时的路狂奔,他们的腿在颤抖,心底在恐惧,就像是被卷入狂风的齑粉,只有拼命逃离漩涡才能留住性命。 此时的白蔹是真的有点傻眼,呆呆地望着他们头顶上互相撕咬着的巨兽,影一把它勒得很紧,生怕它在逃跑的过程中不小心掉下去。 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跑,似乎还是无法摆脱上方将他们笼罩的阴影,他们甚至已经回到了王将军尸骨未寒的地方,没有路了,粗硕水草和藤蔓挡在了他们面前,唯有向上攀登! 青龙的嘶吼,不知名巨兽的啼鸣,海崖的断裂声,整个海域也为之色变。 远在深渊之外,年遥的营地,众人也同样被这动静吓得差点屁滚尿流,原本平静的海波反复拍打着帐篷,似乎马上就要坍塌,蓝玉好不容易被几个侍卫拉扯着从营帐下钻出来,脸色苍白,花容失色地喊道:"小狐狸!小狐狸你去哪儿了——" "蓝玉姑娘,快走!" "快看——快看深渊那里!"惊慌失措的士兵们大声叫喊着,只见远处的深渊上方,黑色尘埃与白色水雾交融的地方,依稀有着什么怪物在缠斗,吼叫碰撞的声音惊天动地。 有着长身蛇首的怪物被青色的巨龙抓住机会咬住了下颌,用力撕扯,一阵血污喷溅! "吱吱!"小狐狸兴奋极了。 影一和影七却根本顾不得观战,即使他们攀登水草的速度还算快,但翻腾的水流依旧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的青龙忽然惨烈的尖啸了一声。 小狐狸怔怔地仰着脑袋,它看见青龙身下不知从哪儿又蹿出了第二条蛇头,狠狠咬住了它的腹部,紧接着是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红色眼睛的数量在短短的时间内增加了一倍不止! 令人毛骨悚然…… "吱吱——"小狐狸惊恐地叫了起来,影一和影七不用抬头也知道,黑暗正在把他们完全笼罩。 逃不掉了…… 被数条长蛇拖拽着,摔向深渊入口的硕大龙身,撞击着悬崖的同时,也将那一排排茂密的水草压倒下来。 它会死在这里吗? 小狐狸被埋在水草堆里的时候,依稀听见影一和影七呼喊它的声音。 再醒来时,它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小狐狸奋力地从被压倒的水草里钻出来,打斗已经停止了。 ☆、第12章 小狐狸化形 如果没有水草的铺垫,可能掉下来的时候它就已经摔死,还好,这里的水草总是十分茂密且肥硕。 小狐狸庆幸地甩了甩毛尾巴。 深渊在两只巨兽的争斗沉寂之后样貌大变,原先高耸的悬崖部分坍塌,渊底堆积着或大或小的岩石,从断裂处倾斜而下,水草垫在底层。 小狐狸站在岩石上,嗷呜呜地叫着,没有人回应,它沿着崖底跑了一段,沿路还看到了一只血肉模糊的蛇首,红眼睛早已失去神采,孤零零地露着尖牙躺在地上,像是整个从脖颈上扯了下来一般。 血腥味还没有全散,怪鱼们围成一群,不停地试探着去撕咬蛇首。 小狐狸很小心地躲避,结果没走一段又有了另外一只蛇首……不,是两只,同样下颌处被齐齐咬断,可以想象当时的打斗是何等的惨烈。 除了蛇首外还漂浮着几块辨认不出部位的焦黑皮肉。 小狐狸神色紧绷地再次绕开,它已经连叫都不敢叫了,可是红眼怪鱼还是越聚越多,很快它就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要是弄不好,会被怪鱼生吞的!它还没有把药吃完,就是化了形也不一定保得住小命。 而且这群怪鱼似乎好几十年都没吃过饱饭了。 可怜哦…… 就这样,小狐狸缩头缩脑地找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岩石掩护的巨大洞坑里,周围的月光花枯萎了,也没有怪鱼来往。 也许会有人来救它呢,小狐狸故作轻松地想着,他钻到了洞坑里,还叼了几叶肥厚的水草,这几天它可以先吃点水草。 然而,还没等它把水草完全拖进洞,却在后退时不小心踩上了一个硬硬的东西,那个东西出其不意地狠狠钳住了它的腿—— "吱——!!!" "别叫。"男人的声音沉冷中透着干哑和疲惫。 洞穴里面越发的黑,小狐狸吓得腿都软了,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龙……龙……龙君! 龙君在这里!没有离开! 而且他们都活着! "吱吱?"小狐狸的声音明显放低了不少。 男人没说话,小狐狸凑过去,等到眼睛适应了之后才模模糊糊地辨认出殷寒亭的身形,男人赤裸着精悍的上身,就随便盖了件衣服在腰间,歪歪地靠在穴壁上,如果不是胸口起伏着,白蔹甚至要以为他死了。 小狐狸小心翼翼地围着他转了一圈,应该伤得不是很重,血腥味还没有洞穴外的蛇头来得刺鼻,但是殷寒亭还是一动不动。 它轻轻地踩了踩男人的手臂,男人裸露在外的皮肤触感实在有些怪,可是洞里的光线暗,并不足以让它看得分明。 小狐狸也没有多想,又踩了踩男人的大腿。 "别动……"殷寒亭闭着眼,伸出手将小狐狸揽进臂弯里,"好好呆在这。" 小狐狸这会儿终于稍稍安下心来,乖巧地团在龙君高贵的大腿上,好像跟在龙君身边就没有那么害怕了,想罢又往男人怀里缩了缩。 它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抛弃…… 没有怪鱼过来骚扰他们,小狐狸和龙君一起度过了一个安宁的夜晚。 其实深渊下即使是白日也很难接收到阳光,小狐狸在睡得半梦半醒时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呼喊,它只迷糊了一瞬就反应过来,是有人来找他们了! 小狐狸激动地想要从殷寒亭身上下来,可是殷寒亭却忽然伸出手捏住了它的嘴巴,"别出声。" 小狐狸一声嗷嗷还没来得及出口,被他这么一捏差点咬了舌头,它不明白为什么殷寒亭不让它出去求援,可是当它借着洞口依稀的一丝微亮,看见殷寒亭手指上覆盖着的一层青色鳞片时—— "!!!"小狐狸懵住了…… 鳞片……鳞片…… 殷寒亭将手从它的鼻尖上放下,拖在地上,半晌又拼尽全力般地抬起,手形变换,往洞口扔了一个咒印。 这是一个将他们与外面隔绝的结界,撑开时犹如一层清透的水膜,可是外面已经无法看穿洞内的景象了,小狐狸呆呆地望着侍卫们迫切而又焦急地经过,好多人一同来找他们,可是最后都只随意瞟了一眼洞坑,走了。 小狐狸不敢回头,殷寒亭以为它伤心了,还吃力地拍了拍它耷拉着小耳朵的脑袋,"我们休整两天再回去。" 龙君的手心硬极了,小狐狸默默地转过身,跳上男人的大腿,重新把他从上往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这个时候,白蔹才发现,殷寒亭的半张脸在一夜之间也长满了沁着青光的鳞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高挺的鼻梁,极富攻击力的手臂,结实的胸口……都是。 青色的鳞片并不粗糙,若是顺着纹路抚摸,它们内敛锋利的边缘会全都隐藏在细腻的触感之下。 这会儿殷寒亭似乎累极了,闭着眼,不再主动和小狐狸说话,过了一会儿,甚至发出了陷入沉睡般的呼吸声。 小狐狸的眼眶有些湿润,它把脑袋搭在殷寒亭的腿上,可是此刻的男人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白蔹想起了很多年之前,他刚刚成年的时候,也遇上过一个全身覆满青色鳞片的男人,那人生病了,连话都说不好,眼神也很凶,却每天都会在山谷中的溪涧边等他。 那时候的狐族恰逢暴乱,先王被戕害,白蔹伤心了好一阵。 直到他们相遇,他把那人脸上的鳞病治好了一半…… 那半张脸却和现在的龙君微妙地重合起来。 是你吗? 从青丘到东海,春风绿过百山,寒霜洒过溪涧,年复一年,天地之大,在漫无目的的等待之后,他早已经认命,只把那段日子珍藏在心底。 你还会记得我吗? 小狐狸犹豫了一瞬,慢慢化出人形。 狐族中血脉最为纯正的九尾,天生发色雪白,迤地的长发即使是在黑暗中也能氤氲出如羊脂玉上最柔和的薄光。没有衣服可以蔽体,白蔹小心地将头发拢至身前,露出无瑕的身体。 他们的骨架比起豹族狼族也总是显得过分纤细,即使是男子,也不过比女子多了几分挺拔和坚硬,从分明的肩骨到流畅的背脊,从优雅的脖颈再到紧实的腰肢,无一处不是上天对于这个族群的怜悯与恩赐。 白蔹靠着洞坑坐了下来,把脸贴在殷寒亭微凉的手臂上,仿佛是在回忆,也像是在验证,半晌忽然笑了起来,轻声附在男人耳边道:"是你吗?" 殷寒亭闭着眼,没有任何回应。 白蔹舔了舔嘴唇,恶向胆边生,伸出手打算捏一捏龙君高不可攀的冷硬俊颜,他敢说肯定没人这样做过,他绝对是第一个! 还敢打他屁股?他一定要把龙君大人完好的另外半张脸给捏肿了,反正现在也不能看了。 可是就在手心触上殷寒亭额头的时候,白蔹的表情很快又变得严肃起来,滚烫。 是因为受伤的关系吗?他拉开男人掩在腰际的衣服,那里模模糊糊能看出有几处咬伤,不过都已经开始结痂,不再出血了。 白蔹恍然想起曾经他在给那个人治伤的时候,那人也会无缘无故身体发烫,烧得神志不清。 这样一来,白蔹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第13章 小狐狸舔舔 不过是半天的时间过去,殷寒亭就烧得神志不清,嘴唇燥热皴裂。 白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不停地摸索着他的额头。 "水……" 殷寒亭下意识的求助更是让白蔹彻底傻了眼。 他们虽然在海底,但也并不是什么水都能喝的。对于海族而言,周遭的大海与其说是水,不如说是空气。已经学会了化形的,不再是一尾只依赖于水的游鱼了,无论是陆地还是深海,他们都可以活在"空气"中,也更喜欢收集富含灵气的海水或是饮用岸上滋味更好的清泉。 吞了避水珠来到东海的外族,如白蔹,自然是喝不惯那苦咸的海水,也认为只有无色无味的好水才能泡出一壶好茶,大概殷寒亭也十分认同此观点,所以王宫里平日饮用的都是甘甜的淡水。 而被当做空气的真正海水呢,大概只有失去所有灵力的那一天才会真正湿润他们的皮肤,灌满他们的腹腔。 所以……他该到哪儿去给尊贵的龙君找水? 白蔹拿起自己刚进坑时从外面拖来的水草,草茎很粗,两只手根本握不住,他只能顺着茎身的纹路从中间撕开,内部肥硕粘稠的部分便很快被剥离出来。 他先自己小心地尝了一口。 "呸呸呸……"简直酸苦得人两眼冒星,他的舌头很敏感,从来都吃不了味道特别怪的食物,白蔹犹豫许久,又看了看殷寒亭缺少滋润的双唇…… 男人斜靠在穴壁上,哪里还有往日的凛然威风? 白蔹凑过去,认认真真地问殷寒亭道:"你是吗?"不是的话那人知道会生气的吧。 殷寒亭自然无法给他答案,只有半张脸上鳞片像是流淌着波光。 "一定是的。" 白蔹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含住粘稠的草浆,倾下身就去碰触男人的唇瓣,先是温柔地试探着,撬开他的牙齿,最后再将草液渡到男人的口中。 满口皆是酸涩,滋味实在算不得好,然而干渴的龙君却下意识地主动吸允起来。 "唔!"白蔹着实被吓了一跳,耳根迅速泛起薄红不说,他立即撤开嘴唇,眼神异样地落在殷寒亭凌厉削薄的唇峰上,那里缓缓落下了一滴汁液。 殷寒亭失去了解渴的浆水,眉头不由自主地蹙起。 而白蔹则回味般地咂咂舌头,龙君嘴唇的边角有些起皮,刚才还没有湿润好呢。 嗯……得再舔舔…… 千万不能让龙君知道! 白蔹闭上眼,伸出舌尖,战战兢兢地描画起殷寒亭那性感的唇形,软软的,现在仔细尝了,竟然有一点点酸枣的味道。 殷寒亭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白蔹又被吓到,立马不敢再造次,他心虚地从龙君大人的身上爬下来,乖乖地坐到一旁,重新研究起水草还有哪个部分可以吃。 因为这一时的分心,白蔹没有听清男人口中轻轻随着气息呼出的那个名字。 "崇琰。" "嗯?盐?"白蔹再把脑袋凑过去时,殷寒亭已经不再开口说话。 难道刚才的草浆喂得不大够?龙君的口味真怪。 不过那汁水,海水里生出来的……是有点咸…… 白蔹的手心清凉,贴了贴殷寒亭的脑门儿,嘴里阵阵有词道:"你可欠了我两次,我再喂你一次,就是三次。"他一边说一边算计着,眼睛闪闪发亮。 殷寒亭蹙起的眉头似乎也感受到了此刻难得的温馨氛围,稍稍舒展。 他们靠在一块儿,并不觉得深渊的海底多么寒冷,也并不觉得安静着十分孤单,好像吞了水草的汁液以后,甚至连肚子都不大饿了。 有情饮水饱,白蔹最后趴在殷寒亭胸口上睡觉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这句话,如果殷寒亭真的是,他一定不会再有饿肚子的那一天。 入梦,梦里好像回到了相识的时候。 那个全身长满青鳞的男人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坚硬的胸膛上。 心跳声从指尖传来,随着鲜血蔓延过他的全身,带着他的一起颤动。 他对着那人道:"我明天还会过来。" 那人勾着嘴角点头,像是在说:我等你。 可惜现实还是给了白蔹一个迎头痛击,半日过去,他是被饿醒的,好饿……他饿得甚至可以啃下一头牛! 白蔹叹气,盯着殷寒亭的脸看了好久,这时候男人脸上的青鳞已经像落潮一般开始慢慢褪去。他忽然又变得不那么坚定自己的猜测了,他的印象中,男人身上的鳞片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如果不用药,是不会有任何改观的。 况且…… 龙君的身份无比尊贵,怎么可能是那个落魄的男人呢? 龙君还有三天三夜也走不到尽头的王宫,各种珍奇异宝,绝色美人…… 对了,被他欺负得梨花带雨的楚秋就是其中一个,尽管如此,龙君却还是对着一扇屏风念念不忘。 白蔹百无聊赖地一琢磨,竟是觉得先前的舔舔行径荒唐异常,他懊恼地从殷寒亭身上下来,也就在这时,原本沉睡中的龙君忽然睁开了眼睛。 白蔹本就又累又饿,近距离地和男人沉冷的眼神一对,登时吓得直接现出了原形! "吱嗷嗷——"惨了惨了!他会化形的秘密要被发现了! 小狐狸顺势一滚,哆哆嗦嗦地往外爬,却被殷寒亭一把拎住后脖颈,提起来。 小狐狸咽了咽唾沫,只得自我催眠:龙君一定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也什么都没对龙君做过……没做过……没做过…… 洞穴里虽然还是漆黑一片,但殷寒亭也不是瞎的,以他的夜视力,小狐狸的人形身影在他面前一晃,尽管脸没看清,但是基本体态和压在他腿上的重量却是足以确定并且肯定—— "会化形了。" 小狐狸垂着脑袋装傻。 殷寒亭眼神微沉,不用教自己就会化形,说不定灵智也早开了,这只小骗子…… 殷寒亭休息了一天一夜,烧退之后就可以起身活动,他把闷不吭声的小狐狸扔到一边,找出勉强还能蔽体的衣物套上。 他体表的鳞片都还在,只不过在理智回笼之后略施法术遮掩了下来,和狐族的幻形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等到殷寒亭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袍子,小狐狸已经从打击中恢复了过来,摇着尾巴,谄媚地扒拉着他的衣摆。 "吱吱……吱……" 殷寒亭挑眉,半晌还是弯下身将它夹在臂弯里,撤开洞口施展的咒法,冷淡道:"最后一次。"既然已经会化形,那就不能再天天抱着了,像什么样子! 他说罢抿了抿嘴唇,怎么口中老会有一股酸苦的味道? 殷寒亭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向小狐狸。 小狐狸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对视,"吱吱?" 它没有把口水糊到龙君嘴上,绝对没有! 殷寒亭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量它也不敢在他身上做什么手脚。 ☆、第14章 小狐狸回宫 洞穴外血腥气一直都没有散尽,怪鱼聚集得很多,不过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他们,殷寒亭不再在幽冥深渊底层耽搁,至于那头苟延残喘着逃走的异兽,短时间内也难得出现了。 年遥的营地,原本陷入困顿的侍卫和武将们终于守来龙君的回归。 众人伏地迎接,蓝玉从龙君手中接住小狐狸的时候再次傻了眼。 小狐狸羞涩地把脑袋埋进蓝玉丰满的前胸,"吱吱吱吱~"死里逃生的小家伙高兴极了,撒娇似的不停蹭蹭蹭。 蓝玉没把它扔开,反倒抱得更紧了,加上这两天的担惊受怕,让她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正是心绪起起伏伏之际,忽然听见龙君殷寒亭道:"它会化形了,回宫后安置一下。" 会化形了……谁? 蓝玉猛地低头看向怀中的小狐狸,小狐狸舔舔嘴唇,破罐子破摔般地吱了一声,算是承认了。 蓝玉脸色瞬变,碍着龙君还未离开,她只能叩首领命,"是。" 小狐狸感觉到蓝玉身体的僵硬,疑惑地从她怀中冒出头来。 迎着好不容易得见的日光,小狐狸眯着眼,目送殷寒亭的黑色长袍消失在营帐门前,侍卫们扶着长刀守在一边。 小狐狸和龙君一起回来了,影一也是感慨又庆幸,他见蓝玉还呆呆地跪坐在地上,柳眉敛着,反倒显出几分愁来,于是上前问道:"蓝玉姑娘还有何事?" 蓝玉被惊了一跳,赶忙起身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没什么。"说罢带着小狐狸急步走了。 听着龙君的意思,回王宫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了,蓝玉把小狐狸带到自己的营帐,故作轻松的问道:"饿吗?"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吱吱。" 蓝玉苦笑了一下,看这样子,怕是连灵智也一起开了,不过开了也好。她进进出出端了好多好吃的放到小狐狸跟前,桌上摆着它喜欢的鳕鱼羹拌饭、鸡汤,甚至还有一小盘荔枝,全剥好了皮,莹润的果肉沁着甜汁。 小狐狸吃得头都不抬,稀里哗啦都不带嚼的,蓝玉就坐在一旁看,明明心里知道它回来是很开心的,可是现在…… 蓝玉的眉头无意识地绞起,小狐狸又怎么会没注意到,不过……唔唔!汤好香!一定是鲜鸡汤! "小狐狸。"蓝玉见几个碗都基本空下来,她才开口道:"回宫后,你想住去哪儿?澜轩和辰轩位置都不错。"她挑出来的地方离龙君的寝宫很近,既然已经化形,这些事情也该好好打算了,小狐狸也不可能再同她或是龙君住在一起。 小狐狸扒拉了一下碗,一溜跑到蓝玉面前趴下,乖巧地把脑袋搭在她的手背上。 蓝玉心想,这小家伙大概还什么都不懂呢,也许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学会化形,龙君心里放不下的东西她多多少少都能猜到一点,如此急切,怕是一点适应的时间都不能留给小狐狸了。 她养了小狐狸那么久,每天都宠着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生怕它被欺负了,结果到头来,猝不及防之下要将它送到自己管不了的地方,往后是生是死,是高兴还是难过全看一人。 若是过得不好,就像沉凝书院里的穆公子,常年与书本为伴,龙君没有兴致见他,也从未记起过他,他就像是一个透明人一般活在东海的宫中,就连后花园扫地的侍女都能给他脸色。 稍微好一点的楚秋,外面传他享受着龙君盛宠,在她看来,也不过是比起穆公子多了一份锦衣玉食,龙君被崇琰弄得心力交瘁的时候会去他那里坐坐,喝一盏茶,透过那相似的唇形思念另外一个人。而当龙君无法从他的脸上找到崇琰的痕迹时,自然"盛宠"就走到了尽头。 蓝玉心思几转,龙君殷寒亭那么随意就把楚秋打发了,自然是看在小狐狸能够发挥更大作用的份上,现在时机已到…… "小狐狸!"蓝玉一脸严肃地把差点睡着的小狐狸从手上提起来。 小狐狸眼皮都快黏上了又被她撑开。 蓝玉往后拉着它的小耳朵,"不可以睡,你还想有饭吃吗?" "吱吱!"小狐狸也很努力地想要清醒过来。 "龙君知道你开智了吗?" 小狐狸自己也不太清楚,表情可怜极了,"吱……" 蓝玉心想,八成是知道了,但龙君对小狐狸能了解到什么程度呢?依照小狐狸一贯的表现,虽然贪玩好吃了一些,却也聪慧可爱,不像穆公子的沉闷,也不像楚公子的跋扈,长久相处的话,龙君即使不看在幻形的份上,也会喜欢的。 "那幻形会吗?以后想要吃上饱饭,一定得好好学的。" 小狐狸歪着脑袋,一时有些犹豫,它会是会,但要不要承认自己会呢?殷寒亭想让它学幻形,为的是偏殿那扇屏风里藏的人,蓝玉想让它学幻形,怕的是它以后没了在东海立足的本钱。 在白蔹没见过殷寒亭身上的鳞片之前,他不会在乎自己是否被当做别人的替身,可是现在不同了,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殷寒亭,那么幻形就没有了意义,如果龙君只是和那人有着相同的病症,那么他情愿自己什么都不会,等到殷寒亭厌倦了他,天高海阔,还有机会去寻找…… 所以小狐狸在思索无果之后,立马闭眼睡了过去。 蓝玉摇了它好几下都没摇醒,无奈,戳了戳它的小脑袋道:"还没给你洗澡呢。" 小狐狸和龙君在洞坑了呆了一天一夜,肚皮和爪丫子上都是泥渍,同样满身尘埃的还有龙君殷寒亭。 只不过他赶着召集众武将议事,只匆匆擦把脸,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他腹部的伤口暂时不能碰水,是个什么情况除了殷寒亭自己,没有人知道,而幽冥深渊一行已经让他有了头绪。 当天夜里,回宫在即。 殷寒亭上了车辇,这时候的小狐狸也刚好洗白白,被下午的阳光晒得毛茸茸,软绵绵的,蓝玉将它捧给殷寒亭的时候,殷寒亭也没多说什么,照例抱着进去了。 夕凉一事僵持不下,又有上古异兽逃出生天,殷寒亭回宫的期间一直沉默不语,眼神沉冷。 小狐狸趴在一边,总是抬起脑袋看他。 回程的路途走得异常安静,直到再次看到王城繁华的景貌,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在他们的车辇之下,庸庸碌碌的海族仰头遥望着蔚蓝的天空中滑出的那一条雪白长线,也许是一生都不能触及的高度。 小狐狸这时忽然立起身子,它也是东海的水喝太多,连脑子都木了,傻!只会在记忆中找寻龙君与那人重合的地方,再怎么描摹殷寒亭刀削斧劈般的轮廓,没有鳞片,他依然无法得出结果。 但现在还有了另外一个确认的办法,去龙君殷寒亭不让任何人靠近的偏殿,把那一扇罩着纱帘的屏风揭开,如果那面屏风上画着的是他当年的模样…… 小狐狸:"=A=!!!" ☆、第15章 小狐狸穿衣 殷寒亭的车辇低飞着进了宫,小狐狸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还没下车就抓着他的衣摆,吱呜吱呜地叫。 殷寒亭漠然道:"说人话。" 小狐狸环顾了半晌车厢,里面别提衣服,就连块能够遮掩身体的毯子都没有,于是一爪向着龙君的鞋面挠过去,不吭声了。它也想早一点开口说话,先前年遥的营地里都是戍边的士兵,殷寒亭带着它的人形出现并不合适,而现在两人独坐在轿厢内,尴尬不算,万一高高在上的龙君不是他要找的那人怎么办?多丢脸…… 殷寒亭的眼底似乎闪过了一丝吝啬的笑,只波澜不惊道:"我召越鲸有事,晚点再去看你。" 小狐狸耷拉着脑袋。 到了议事的地方,殷寒亭下了辇,特意对蓝玉道:"安排澜轩给小草。" "小草"一出,且不说白蔹彻底傻了眼,就连蓝玉都懵得很。 殷寒亭怎么知道它的奶名叫小草? 龙君怎么给小狐狸取了个名字叫小草? 直到蓝玉领了命,抱着它走出老远,小狐狸这才"吱——"地一声惊恐地叫起来!为什么?因为它的香包啊!!!那它的药呢??? 这么多天都没吃……它完完全全把这事给忘了…… 小狐狸顿时如同中了一招九天玄雷,劈焦了般直挺挺地倒在蓝玉的臂弯里。 蓝玉还以为它是在玩,就笑道:"小草,嗯……很衬你,小草、小草。" 小狐狸被喊得心都碎了,内牛满面,它的香包肯定在那个冷漠霸道的殷寒亭手上……忘了吃里面的药的话,解咒的时间也会延迟的TAT。 澜轩打从建成起,已经几百年都未有美人入住过,即使如此,侍女们还是日复一日地伺候着轩内的花草池塘,寝殿用具也保持着一贯的干净整洁,并不曾偷懒。 蓝玉进了轩院,侍女们都大吃一惊,急急忙忙过来见礼,蓝玉身为掌事大侍女,负责龙君的生活琐事和后宫中一应安置,她来到这里可能就意味着,澜轩马上就要有新主人了。 蓝玉只淡淡地让她们起身,也不需要人领路,直直往内院走去,侍女们乖顺地跟在后面。 慢步走过轩里坠着紫色花束的长廊,来到后园,蓝玉指着偏殿前方那一池被圆石围住的小塘道:"别看这池子小,入夏的时候池面会起波,引的是北边来的寒水,清凉透彻,冬天则会冒烟,来的南边暖水,湿润温热,屋里住着也不会觉得干燥。" 小狐狸心不在焉地点着脑袋。 蓝玉摸摸它,"你会喜欢的。" 而她身后的侍女们却大吃一惊,这……这只小狐狸会是她们今后的主人吗? 蓝玉也不管她们如何惊讶,这次入住多少匆忙了一些,但好在地方和用具都是现成的,她先到寝殿看了一眼,手指压在桌面和窗沿细细抹过,轻捻,面色这才柔和下来道:"嗯,还算干净。"床上的丝绸被褥也是全新的,熏过香,整洁干爽。 龙君既然说了会过来,那就绝对不能出一点岔子。 为她引路的侍女名唤长薇,轻声道:"姐姐可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只管使唤婢子。" 这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蓝玉只道:"宫里的裁缝到了吗?" 正说着,侍女长萱就跟进门来,"姐姐,齐姑姑到了。" 王宫里的大裁缝姓齐,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连衣服都更偏爱鲜艳的颜色,她手上捧着几件成衣,大青大红,流朱深紫,没一件素的。 "太艳了吧。"蓝玉第一眼看过去似乎不太满意。 齐裁缝嗔怪道:"蓝玉姑娘也是,艳的穿上好看。" 蓝玉把小狐狸放到床上,一边翻看衣服一边道:"新的衣服我让她们下去赶制,这里面的喜欢哪一件,先试试,让裁缝给你再改改大小。" 小狐狸蹬了蹬腿,勉强来了点精神,它还得去找殷寒亭讨要香包呢!总得把衣服穿上才行,于是随意从里面叼了一件,扯到床上,嗯……红色? 蓝玉也只好道:"我让齐姑姑陪你换衣服好吗?" 小狐狸点点头。 蓝玉便转身对长薇道:"把澜轩里的所有人都叫来后院。" 长薇领命去了,蓝玉也走出寝殿,合上门,随即柳眉一敛,温和的眉目就变得凌厉起来,看小狐狸的样子怕是一时半会儿拿捏不住这些下人,她得提前帮它敲打敲打。 换衣服费了不了什么功夫,等蓝玉把人训得差不多了,寝殿的门也被推开。 齐裁缝一脸骄傲地迈出门来,"我就说艳色的衣服穿上好看!" 蓝玉:"???" 随后,一身华服的白蔹也从门内缓缓走了出来,红色的衣摆稍微有些长,拖到了地上,他整理完袖子,抬起头就对蓝玉微笑。 "啪啦!" 原本蓝玉手中还捧着一面铜镜,寝殿里刚好缺这个,她方才让长萱去找了,结果送到她手里不过一会儿—— 镜子落地,碎成一片一片。 其他的侍女们也都看呆了,不知道赶紧把碎片捡一捡。 蓝玉怔怔地望着跨出门来的白蔹,除了那头被松松束在身后的苍白发丝,清灩的眉眼,挺秀的鼻梁,下颌勾出的姣好轮廓。 几乎和崇琰一模一样…… "你……你会……"幻形了? 白蔹歪着脑袋,路过碎裂的铜镜时十分想要发笑,他走到蓝玉身边,比蓝玉还要高,所以弯下身把脑袋搁在人家肩上的时候就显得十分孩子气,"小玉!" 蓝玉还没从刚才的震惊当中缓过神来就被这赤裸裸的调戏砸晕了头,立马伸手去捏他的耳朵道:"嗯?小玉也是你能叫的?" 白蔹也不管耳朵,只在她肩头轻轻蹭了蹭,委屈道:"饿了。" 蓝玉:"……" 蓝玉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只能先吩咐周围尚在惊艳中的侍女扫尽地上的碎片,传膳,然后把白蔹彻底拉到屋外,池塘边,霞光飘红,把水波也染成桔色,此时天色还未大暗。 她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旁边的齐裁缝不明所以,也凑过来一起来来回回地扫视,边看还边赞道:"公子穿上这身衣服确实合适,这脸色能显得更红润。" 蓝玉:"……" 蓝玉转身问齐裁缝道:"姑姑刚才是否给公子量了身?" 齐裁缝点点头,都快把眼前的华衣公子看出一朵花来,"当然,公子真是俊俏。" 蓝玉:"……那姑姑还是快些去赶制衣服吧。" "哎哟,是呢,这天色也不早了。"齐裁缝总算听出她要逐人的意思,这才有些尴尬地捧着几件不合身的衣服离开。 "这是学会幻形了?"蓝玉叹了口气,问道。 白蔹愣了愣,摇头,"我没有幻形。" 蓝玉听罢愕然,把面前"小狐狸"的话往肚子里滚了一遍,又想起曾经龙君带着它去过偏殿,便觉得可信度不高,她也不遮遮掩掩,直言道:"那你和崇琰的确长得很像,真的没有在龙君的偏殿里见过他的样子吗?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不然我一生气,以后再也不给你做鸡丝拌饭了。" 崇琰?崇琰是谁? 这名字怎么好像听过…… 白蔹不知道怎么的,只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在还没理得出头绪之前,他依然坚持道:"没有幻形,这就是我本来的模样。"觉得没有说服力又加了一句,"我要是骗了小玉,以后永远吃不上鸡丝拌饭!嗯……喝不上鲜鸡汤,没人给剥大龙虾!" 蓝玉先是蹙着眉头,后面却又哭笑不得起来,她拍了拍白蔹的手,也没说信还是不信,长薇和长萱已经把晚膳摆好了,"先吃点东西吧,我给你剥龙虾。" 白蔹笑着点点头,等到蓝玉先一步进屋了,他嘴角的笑也收敛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 为何蓝玉看到他的样貌后反应这么大? 还说他和崇琰长得很像,龙君殷寒亭的那扇屏风…… 那扇屏风上画的人难道不应该是—— ☆、第16章 小狐狸看画 "小草?快进来。"蓝玉在屋里面唤他。 "嗯,来了。"白蔹应了,绣着繁复花纹的红色衣尾扫过台阶,他嘴里问蓝玉道:"为什么池子里不养鱼?"心里却变得焦躁难安起来。 奇怪…… 屏风上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一定要去偏殿求证。 "养鱼?"蓝玉手里剥着虾壳,剔出来的粉嫩虾肉专门垒在一个海碗里,堆尖儿了也只够小狐狸一顿吃呢,更别说现在变成大人,个头比她还高了,于是立马取笑道:"要是养了小鱼,你能保证不会偷吃?要是负责照顾小鱼的姑娘发现会哭坏的。" 白蔹吐了下舌头,只盯着碗看,没让蓝玉察觉出哪里不对。 "其实是因为池子里的水温变化快,锦鲤活不了。"不过蓝玉自己也是心事重重,给他剥完虾说完话就匆匆走了,龙君那里还需要复命。 长薇和长萱领着另外四名侍女给白蔹行礼,长薇柔声道:"婢子唤作长薇,公子从今往后便是澜轩的主子了,有任何事只管吩咐婢子们去做。" "婢子长萱。" 后面的侍女一一做着自己的介绍。 白蔹从虾碗里抬起头,舔舔嘴角,轻笑道:"我叫白小草。" 众侍女口中皆道:"白公子。" "你们可以帮我剔鱼刺吗?" "是。" 其他侍女都退了出去,只留下长薇和长萱两人,一人布菜,一人剔鱼刺。 白蔹吃得头都不抬。 两人原本忐忑的心也总算踏实下来,看来这位主子的性情很温和呢! 而此前一刻,龙君殷寒亭刚结束了书房中的议事,丞相和一众大臣皆退了出去,蓝玉已经候在了门外。 "蓝玉。"殷寒亭喊了她一声,手指按上自己腰腹的伤处,那几个被异兽咬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蓝玉一进门就被他吓了一跳,惊道:"龙君?" "去拿我的那盒药膏来。"殷寒亭趁着蓝玉慌忙找药的功夫,慢慢解开衣衫,将结实精悍的腰腹袒露在空气中,那里看起来似乎并无任何异样。 直到他撤去遮掩着的法术,腰腹上这才重新出现大片大片的青鳞和几处咬伤,虽然伤口已经结了血痂,但总有一丝黑气扎在其中。 殷寒亭只能把灵气融在掌心,看看能不能把黑气拔除。 蓝玉拿了药膏急忙回来,看到龙君的这副模样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她猜测可能是龙君旧疾犯了,却没想到如此严重——殷寒亭的半张脸上、胸口上、腹部上、手臂上全是细细的青色鳞片,而他竟然还带着伤!伤口没有痊愈! 以龙君的恢复力,一般的伤势半天就能结痂,一天就能痊愈,这怕是受了旧疾的影响。 蓝玉帮着龙君上药,这药是崇琰上仙送的,龙君一直只在旧疾发作的时候才用,但是在蓝玉看来,这药完全没有效果不说,甚至用完之后她自己手上的皮肤都会疼痛难当,更何况龙君? 可是龙君还在坚持…… 这么一耽搁,天色也晚了,也许小草都等急了吧,可蓝玉下意识地觉得今天不是一个和龙君相处的好时机。 殷寒亭和往日的一丝不苟不同,他褪了上身的衣服,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让蓝玉上药,肩背坚毅而挺拔,肌肉的线条张弛有度,他想起了派给蓝玉的任务,便随口问道:"澜轩的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 蓝玉指尖一顿,又恢复如初,笑答道:"都妥当了,小草果然学会了化形,现在站起来比婢子还要高呢。"她看过小狐狸的人形后其实很是惊愕,并且第一反应就是小狐狸模仿着龙君屏风上的男子幻化了容貌,只是这样倒也省了好多事情,然而小狐狸竟然一口咬定自己没有,神色也不像作伪! 凭心而论,她是非常希望能够相信小草的,可是……这真的太不可思议,她甚至想要劝他承认自己幻化了外表,不要犯傻,不要固执!哪怕这的确是他真正的模样又如何? 她相信,可是龙君不会相信。 蓝玉还想再劝劝小狐狸,所以一口都没提及他的容貌。 所幸殷寒亭只点头,淡淡道:"本来答应了今晚去看他,改天吧。" 蓝玉松了一口气,应下。 而澜轩这边,白蔹不管舒坦不舒坦,从来都不会在吃饭这一点上苛待自己,他让长薇剔了一整条鱼,又让长萱给他撕了六只鸡大腿,鱼汤和鸡汤分别拌了两次米饭,这巨大的食量把两个姑娘都吓着了。 活像几年没吃饱过! 长薇几次欲言又止,再联想起夜荷苑楚公子那纤细的身材,差点想哭,总算眼巴巴地盼到主子放下碗,她怕他又拿起筷子,立马迫不及待地带人把桌子撤了,再这么吃下去,她的主子会发胖的!!! 长萱用帕子细细地帮白蔹擦过嘴角,白蔹慵懒地眯着眼道:"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长萱手一僵,也快跟着哭了,吃完就睡真的会胖…… "公子要不去花园里散散步?" 白蔹坚决地摇头,起身往内室的床榻走去。 长萱不死心道:"可是公子,蓝玉姐姐走之前说今晚龙君会过来。" "那他来了你就把我喊醒吧。"说话的功夫,白蔹已经要脱衣服了,华服外衫被他直接扔开,"小萱,帮把门带上,我睡觉轻。" 长萱呆呆地看着衣服被抛到床脚,只能心碎地领命退下了。 等到外间的门一关,人都退走,白蔹这才重新套上鞋,准备顺着窗子爬出去,只是临了他仔细一想,要去龙君的偏殿,人形肯定目标太大,麻烦,而且脚程也慢! 于是他干脆把衣服全脱了下来,变成毛茸茸的小狐狸,顺着木窗一溜跑了。 龙君的偏殿离澜轩很近,此时日光已经从东海的上空消失,换做稀疏浅淡的星河,月亮被浪花洗得皎白清澈,宫中灯火通明,小狐狸顺着阴影处屁颠屁颠地跑过,进了龙君的寝宫竟然完全没被人发现。 最后,它来到了龙君不让任何人靠近的偏殿。 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人。 可它不能走正门,正门若是开了就会被外面的侍卫发现,小狐狸想起了它那天被殷寒亭扔出去时穿过的木窗,便绕着墙根跑了过去,窗下正是那排绿油油的水藻。 木窗是合起来的,以它现在短小的身形不太可能打开。 小狐狸左右偷偷摸摸地看了看,然后又化成人形,轻轻推开木窗其中的一扇,还好窗户并未从里面扣死。 白蔹光着身子爬了进去,又把木窗恢复成原样。 狐族的夜视能力一向不差,他轻手轻脚地往里走,轻易地找到了金丝楠木床前的那一扇被遮盖住的屏风。 屏风几乎有一人高,上面仔细地盖着绸布。 答案就在绸布之下。 白蔹小小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殷寒亭或许很快就去澜轩了,他经过龙君的书房时已经看到大臣们的车辇飞出王宫,所以他不能耽搁。 只一眼,一眼就可以知道,高高在上的龙君到底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人,那人没有龙君那么好看,也没有龙君这般富硕,就连栖息的领地都很狭窄,可是却全心全意地对他好。 以及—— 屏风上的画的……会是自己吗? 挡灰的绸布被轻轻撩开了一个角,印入眼帘的先是流畅的水纹,这是半湾潭水,都只虚虚描摹了几笔。再往上,是一个人站在潭水间,衣服松松披挂着,掩住腰际,而衣摆早已经被水浸湿,虚浮在清潭之上,他的双腿没在水中是看不到了,而上半身却勾勒得十分清晰。 白蔹觉得手臂有些不稳,他干脆直接把绸布拉至顶端,刹那间,他看到画面上那人墨发如瀑,衬得肤色越发如凝脂,如牛乳,指尖夹着一片绿叶放在唇边,神色平和安逸,秀丽的容貌尽显。 白蔹眼眶开始缓缓变得湿热。 ☆、第17章 小狐狸被罚 那是初遇的时候,刚成年的他为了散心,乔装成人族的富家公子的模样。闻着记忆中哗哗的水声,跃过光滑干燥的山石,画上的那一汪清幽的潭水边,几株桃花开得正浓,粉白的花瓣飘零时随着微风打旋儿,落入潭间又如点化了碧青的铜镜。 与现在相比,他不过一头墨发换做白雪,而那人却从落魄的水怪成为龙君。 他一直都在担心,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只是当看到这扇屏风被保护得如此完好,或许时间变了,但他愿意相信他的心意还停留在当初最美好的时刻。 就在白蔹失神之时,偏殿的门忽然被人猛地推开。 "是谁给你胆子进来的——" 紧接着,毫无预兆地,殿内角落里的灯架"嘭"地一声倒在地上,架子里的夜明珠全滚了出来,照明的光亮浮出,整间寝殿一瞬间恍如白昼。 "!!!"白蔹受到惊吓,根本来不及逃离,只反射般地抬起手遮住刺眼的光亮。 敢踹门而入的,除了龙君本人,还能有谁?然而龙君早已不复平日的那般冷漠和波澜不惊。 他的声音像是野兽压抑着怒吼,殷寒亭咬着牙,迈着极重的步子,一字一句如同叠加在冰山上的积雪,寒冷之下是雪崩前的白色恐怖,当破开门点亮偏殿,印证果然有人正在窥伺他的珍藏时终于达到了最顶层。 他的怒火,身上的杀意铺天盖地袭来,与往日的威压相比简直和汹涌的海啸无异,海啸下的人,只能在倾覆间徒劳挣扎…… 偏殿外的侍卫早已经跪倒了一地,毫不收敛的气息根本没有谁能够抵抗甚至面不改色。 "是谁?"龙君杀心涌动,走到白蔹面前时脸上的怒意和失态已经全然收进眼底,只剩下手指却勾出利爪的形状,任何擅自窥伺他珍爱的,无论是谁,绝不放过! 白蔹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控制着自己放下颤抖的、挡在脸前的手臂,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道:"我。" 那是记忆中的轮廓…… 未语三分笑,眼眸如星河。 和屏风上一模一样的脸让殷寒亭顿时如遭雷击,甚至身体一晃,退了半步,倾轧的杀气也随之狠狠一滞,他嘴唇轻颤道:"崇琰……" 白蔹抓到喘息的机会,伸出手想要去扶殷寒亭,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穿,又赶忙缩回手来,气愤道:"我不是什么崇琰,你根本就是认错了!" 认错了……殷寒亭终于站稳了脚步冷静下来,他仔细打量着面前慌乱地用绸布掩住自己身体的人,目光触及那头白发,他曾经在黑暗中触及过的羊脂暖玉的颜色。于是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小草?"只是他的声音不再带有曾经的那份温和。 此刻的氛围实在有些紧张,白蔹攥紧了手指,有几分期待道:"那你还记得屏风上画的这个水潭吗?"当然,还有我。 水潭水潭…… 殷寒亭滔天的怒意顿时又在心口起起伏伏,他不记得有给过谁窥探他秘密的权力,即使是那只他准备用来思念心上人的小狐狸。他的语气异常地趋于平静道:"自然,虽然狐族的确擅长幻形,可是我不记得允许你进来过。" 挥之不去的冷漠和疏离感…… 白蔹直觉不对劲,立马反驳道:"我没有幻形,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样子,我才是画上的人,你认错……" "够了!简直一派胡言!"殷寒亭一声怒喝。 "幻形"二字一出,终于像是揭去了龙君最痛的那片逆鳞,更像是提醒着他,已经沦落到要靠一只畜生的幻形来饮鸩止渴的地步…… 那人辜负他,背叛他,拖着他…… 还有什么旧情可念? 眼前的,充其量也不过是一时打发寂寞的替代罢了。 "殷寒亭你……" 男人眼睛都被激红了,根本不容任何反驳地打断他的话道:"直呼龙君名字罪加一等,蓝玉——"没有人敢出声回应,"蓝玉呢——?!" 门外终于有侍卫颤声道:"蓝玉姑娘先前就……回……回去了。" "那你来带他走!"殷寒亭一把攥住白蔹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望着白蔹一片茫然的表情冷笑道:"狐族怎么送来你这么个颠倒是非的东西?不过没关系,蓝玉教不好你,我让别人来教。" "滚——" 白蔹被扔出偏殿的时候早已经化回了小狐狸的模样,像是殷寒亭话里说的那般咕噜咕噜地滚到了侍卫脚边,只是身下再没有水藻垫着,摔得有点疼。 而抱着它领命退走的侍卫是和它一同走过深渊的影七。 回澜轩的路上,影七望着怀里一声不吭的小狐狸,想了想还是道:"你胆子真大,竟然敢偷偷跑进偏殿,我们知道有人进去的时候都吓坏了。" 小狐狸仰起脑袋看他。 "哦,你想问为什么知道?因为龙君在房间里下了一个禁制。" 小狐狸的脑袋又重新耷拉了下来。 "别难过,龙君对你已经手下留情很多啦,我当时差点以为你要死了!" 这才从完全不被信任的打击中缓过神来的小狐狸立马又憋红了眼眶周围的一圈软毛,竟然不相信他,殷寒亭的眼睛一定是被海藻给糊住了!他就坐在画前都认不出来! "你说你,好好的非要把龙君气成这样,乖乖在澜轩吃小鱼不好吗?" 好?当然好啊! 小狐狸低头就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影七"啊"地一声惨叫,把澜轩门前的人都惊动了。 影七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好凶的小狐狸……还好没出血。" 澜轩里蓝玉领着侍女们匆匆走出来,看到仰躺在地上发呆的小狐狸总算松了口气,她从龙君的书房回到澜轩之后发现侍女们都傻傻地守在门外,一问,主人竟然在睡觉!蓝玉顿时就心里一个咯噔,等到打开门进去,发现寝殿里根本没人的时候都快急疯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小狐狸十有八九是去了龙君那,她原本准备亲自跑一趟,结果影七带着它回来了。 劳烦影七跑腿,蓝玉自然说尽好话,只是影七表情十分不自然。 蓝玉心下起疑,教训小狐狸的时候便带上了几分厉色。 但是影七哪里会看不出,蓝玉对小狐狸显然是很宠溺的,但最后他也只能公事公办道:"龙君有令。" 蓝玉一怔,赶忙跪下,连同她身后的长薇长萱一同伏地听令。 "蓝玉管教不严,撤后宫掌事大侍女一职,画春顶其职位,澜轩主人擅闯龙君寝宫,冲撞龙君,罚三十鞭明日上午刑殿执行,并禁足一年,往后由龙君亲自管教。" 蓝玉听罢愣愣地抬起头,原先的表情还僵在脸上,她甚至难以置信道:"什……什么……" 影七有些不忍道:"蓝玉姑娘,小东西今天闯了龙君的偏殿,还有命回来已经……哎……" 蓝玉连带她身后的侍女都瞬间脸色惨白,龙君的偏殿,那是王宫的禁地啊! 小狐狸从地上翻身爬起,很快往澜轩里面跑去。 等到影七走了,蓝玉被长萱和长薇扶起身,白蔹也化作人形穿好衣服快步走了出来。 白蔹伸出手想要拍一拍蓝玉的发顶,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合适,只得抱歉道:"对不起小玉,我连累你了。" 他难得那么地认真,眼神虽然哀伤却很平静。 蓝玉没吭声,只是眼泪很快就要溢出眼眶,朦胧间,面前人的身形似乎比想象中坚韧了许多,她有些感慨,但更多的是无奈,她想问:为什么总要一个人离开?为什么不能等着我回来? 还有很多话想要交代,可是来不及了。 迷迷糊糊的小狐狸还不知道自己究竟闯了多大的祸,安慰她的时候神色也并无应有的惊惶,他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将要经历些什么? 刑殿一去焉有命在? 小狐狸还会是她的那只爱吃爱玩的小狐狸吗? 龙君这段时间对小狐狸的宠溺和一瞬间的翻脸无情让蓝玉全身彻骨冰寒,如同泡在恐惧之中,直到这一刻她才深深地意识到,和前几次的小打小闹不同,她可能就要护不住他了…… ☆、第18章 小狐狸吹曲 白蔹让跟着蓝玉一起六神无主的长薇和长萱先行退下,轻声哄道:"明天我会和龙君讲明,让他不要罚你的,别怕。" 蓝玉摇摇头。 白蔹沉下眼眸,那一点点看到画上人时的感动在被殷寒亭完全否定的一刻已然消失殆尽。 徒留下难以言述的空茫与伤心——他不明白……他明明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甚至还有一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愤怒——其实他可记仇了! 不相信他,记一次;吼他,记一次;扔他,记一次;小玉哭了,记一次;还想明天拿鞭子抽他?再记一次!等到殷寒亭明白他才是正主的时候,他要全部一起讨回来的! 至于那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名的崇琰,就是殷寒亭移情别恋的证据! 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上午辰时就要由侍卫首领亲自执鞭行刑。 蓝玉晚上没有宿在澜轩,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找了侍卫首领影一,拐弯抹角地打听着情况。 影一和蓝玉的交情还是可以的,但他昨夜外出,并未亲眼目睹偏殿发生的事情,现在蓝玉一派心急火燎,他也只好根据龙君上朝会时的反应劝道:"龙君大概还没消气,姑娘避一避吧。" 今天进殿伺候的人已经换成了画春,她的确不好再去求见。 蓝玉自然也能想到,一会儿眼中就泛起了水光,"婢子也不敢进去叨扰龙君,只求影大人等会儿能够……"她的话说了一半,声音也压得低了。 影一看着塞进自己手中的金叶子和一小瓶药水,他早猜到了蓝玉的来意,依旧面色不改道:"蓝玉姑娘,我尽力帮你。" 蓝玉道了谢,匆匆离去。 影一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去检查行刑时所用的器具,然后趁人不注意,把药水倒进了抹擦长鞭的盐水桶中,接下来,就是在抽人的时候稍微手下留情就可以了,只要这瓶药水倒进去,多多少少总能护着点根基。 蓝玉的用心良苦他能够理解,那只小狐狸和他一起下去过深渊,胆子挺大,很讨人喜欢。龙君若不是气得狠了也不会这样,不过话又说回来,硬闯了龙君的偏殿还能活命,也算是龙君顾念先前的相处,手下留情了吧。 就在影一感慨之时,刑室外忽然有人禀告道:"影一大人,龙君有令,会亲自前来观刑。" 影一右眼皮顿时一跳,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主子被侍卫们带出澜轩的时候,长薇和长萱哭得都快晕了,白蔹挨个哄都哄不过来,直到离开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还穿着昨天那身绯红的华衣,过长的后摆扫过白玉石铺就的路,雪白的发丝撩至耳后,露出优雅的脖颈。 影七接到人时直接都傻了,半晌瞪着眼,他昨晚并未看清小狐狸化形后的容貌,没想到竟然这么好看。 白蔹有些歉然道:"影七大人,昨天一时情急,手可还疼吗?" 影七被他含水般地注视着,顿时心神乱跳,倒抽了一口凉气,话也不答直接跑了。 "???"白蔹纳闷,等走到了行刑地点,影一已经候在那里,他照例打招呼道:"影一大人。" 没想到一贯淡定自持的影一也像是见了鬼一般,不过他比影七所受的惊吓还要更深一点,因为他是见过崇琰本人的,所以这会儿脑子里面嗡嗡作响,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白蔹皱皱鼻子,只觉得这些跟在龙君殷寒亭身边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怪。 影一抹了把脸,左看右看,趁着这会儿龙君还没来,赶忙道:"小狐狸,你……听我一句,龙君不会希望看到你这副模样受刑的……"以前是什么模样,还是变回来吧。 白蔹像是根本没有听出他话里的隐含之意,只捏着长至腰际的发尾,根本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道:"哦,那就不要看。" 影一:"……" 可是看不看是由龙君自己决定。 影一见劝不动人,只盼着自己等会儿动手时能把握好力道,若是打得重了,龙君爱屋及乌心疼起来是他倒霉,打得轻了龙君看出刻意放水解不了气还是他倒霉。 他怎么那么倒霉…… 白蔹见影一一脸郁结,还弯起眉眼笑道:"大人不用担心,我不会被打死的。" 影一:"……"难怪蓝玉得来来去去地帮他打点,这本人竟然压根没当回事,心也忒大了! 因为龙君说了要观刑,所以一直到辰时过去,刑殿前都没人敢擅自动作。 侍卫们扶着长刀,面无表情地守着院中静静站立着等待的白蔹。 晨光落在他的身上,慢慢把一头长发氲成暖暖的羊脂玉色,终于龙君姗姗来迟。 殷寒亭走进刑院时头上还束着发冠,整齐的朝服上一条褶子没有,侍卫们全都跪下行礼,只有中间那人一身红衣,无动于衷。 殷寒亭看到白蔹时脚步微顿,眼神明显变得更冷厉了一些,无法消融的冰雪积在眼底,威压愈重,任谁都感觉得出,龙君很不高兴。 影一叹气,心想这是何苦呢…… "在行刑之前,龙君可否听我一言?"在殷寒亭快要从他身边经过时,白蔹忽然道,"我闯的祸和蓝玉没有任何关系,不要罚她。" 殷寒亭脚步微顿,不置可否。 "还有这个……你还记得吗?"白蔹紧紧捏着手中的树叶,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画中那般将其放在唇边,轻轻吹起—— 起初只是不太连贯的声调,殷寒亭瞬间脸色黑如锅底。 但是再往后,便能听得出旋律了…… 曾经他无数次在他的耳边吹起过的曲子,那些个只用薄薄的一片嫩叶就能让人心驰神往的日子。 无数次的相拥最终确定下的心意。 他还不想放弃,他等了那么久,找了那么久,或许中间有什么误会,哪里出现了让外人入局的差错,但只要这一次,殷寒亭还记得…… 最后的孤注一掷,白蔹把希望全然寄托到了这一曲之上,全然不顾刑殿前所有人愕然的神色。他还像他当初那般闭着眼,长长的睫毛略带湿意,晨光下如同沾了露水的蝴蝶。 只要这一次,殷寒亭能够想起,他愿意原谅他一时对于崇琰的迷惑,原谅他昨夜对自己的指责,他们好不容易才能再次相遇,白蔹不想就这样因为一个误会而轻言放弃。 "样子的确神似。"身边的男人忽地说道。 树叶婉转的鸣声戛然而止—— 白蔹愣愣地转过头看他。 殷寒亭径直从白蔹身边经过,漠然道:"不过曲调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白蔹喃喃着,手中的树叶悄然落地,辰时早已过去,日光大亮,刺得他头晕目眩。 不可能的! 不可能忘记的! 说谎…… 这明明……就是借口!!! 殷寒亭进了殿,坐上主位,画春伏地准备侍奉茶水,经过刚才那一幕,她连手指都在不停地打颤。 身体打晃的白蔹被侍卫们压住,没有任何反抗地被拖进殿中。 行鞭刑需要使用的鞭子和洗鞭水都已经被请了出来,影一把鞭柄握在手里,啪啪地隔空抽了几下,声音听在画春耳朵里像是惊雷般巨响,于是手一抖,茶盘倾斜,把刚烫好的茶给洒了。 殷寒亭冷冷道:"下去吧。" "是……"画春低着头退下。 "行刑。" 影一试好鞭子,浸过放了药的水,对着白蔹道:"公子,请跪下宽衣。" 白蔹眼神扫过殷寒亭毫无波澜的面容,心里竟是比昨夜还要痛上百倍,他质问道:"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连自己的耳朵都不相信吗?" 殷寒亭蹙紧眉头,捏着茶碗的手指骨节泛白,在看到吹奏树叶的那一幕时,他确实产生了一丝犹豫和猜疑,但这些最终都不足以改变什么,"你和崇琰差得太远。" 白蔹像是被人猛地从头上泼了一盆冷水,冷得他连声音都开始发颤,"差在哪里?" ☆、第19章 小狐狸挨打 殷寒亭冷冷地抿起嘴角,"……从昨夜闯了我的偏殿,到今天吹曲子试探,我已经太过纵容你了。" "差在哪里?"白蔹依旧执着于这个问题。 殷寒亭只觉得讽刺,不过就是一只会幻形的小畜生,想要以假乱真不说,这会儿竟然还打算刨根问底? 白蔹垂下黯淡的眼眸,手指绕过发尾,"头发?容貌?身份?" 殷寒亭怒极反笑道:"你觉得自己哪里比得上他?幻形?" 白蔹微微一顿,自顾自道:"还是……床技?" 殿中侍卫的脸色立刻精彩起来。 殷寒亭却勃然大怒,瞬间摔了茶碗,厉声道:"跪下,行刑!" 侍卫们压着白蔹跪了下去,可惜白蔹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他看着殷寒亭一副珍视之物绝不容许他人玷污的神情忽然很想笑…… 也很可笑。 明明……他就在他的眼前。 白蔹把头发撩至正面,自己解开繁复的红色外袍,接着是雪白里衣,衣襟滑至他的臂弯,衣摆散开来,瘦削的背脊裸露在众人视线之中。 影一挥手就是一鞭,报数道:"一。" "啪!"鞭尾扫过白皙细致的皮肤,留下深红的痕迹,拉起时又带起点点皮肉。 白蔹的身体狠狠一颤,好痛。 "二。" "啪!" …… "九。" 白蔹咬紧牙关,直到第十鞭时,他已经眼前一片发花,腰一软,身体往前倾去,却在碰地时用手撑住了。 他现在的身体怎么会变得那么脆弱…… 对了,因为没有把药吃完……香包还在殷寒亭那里…… 白蔹抬起头看向那个已经坐上主位的男人,心里好想发问:你怎么舍得打我呢? 殷寒亭的脸色实在有些难看,影一的额角也渗出了汗珠,"十一。" …… "十五。" …… "二十。" 白蔹将脸埋在手背上,而他的手背已经满是汗水和眼泪,而背脊则火辣辣地疼痛,每一鞭都像是抽在他的骨头上,再带飞粘连的血肉。 洗鞭桶里的水已经红了,提前滴进去的药汁无法缓解他的疼痛,影一虽然留着力,但奈何龙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也不敢做得太明显。 "二十五。" "啊——"白蔹终于抑制不住地闷叫出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着,他不想出声,不想露怯,不想让殷寒亭看他的笑话,可是他实在忍不住了。 "二十六。" "呃……"好像叫出声来就能缓解不少疼痛,白蔹擦了擦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头,把苍白的发丝全部幻化成墨色。 这样……就和画上一模一样了…… 他看着殷寒亭的脸色由铁青变为惨白再变为铁青,嘴角终于带起一点点痛快的笑意,可是痛快过后还是大片大片的无奈和悲哀,男人还是不相信他。 "三十,龙君鞭刑数目已……" "打到他愿意把容貌改回去为止。" 影一手心里黏满了汗水,"三十一。" "啪!" 他也终于可以放弃了吧…… 独自一个人守着自己的记忆太可怜了,那人已经彻底摆脱了他的存在,走出分离的阴霾。徒留下的一张薄薄画布,也重新找到了更好的归宿。 "三十二。" 而他也可以忘掉深渊下那个充满惊喜和忐忑的舔吻,在那一片只有两个人的黑暗中,一切都小心翼翼地隐匿着,没有被阳光逼到无所遁形,丑态百出。 "三十三。" 只是疼痛中似乎连思绪都迟钝了不少,白蔹终于想到了问题的答案—— 你怎么舍得打我呢? "三十四。" "啪!" "……"白蔹喃喃的声音太小,长鞭破空的声音又太响,谁都没有听清。 大概因为,他只是一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小狐狸罢了。 白蔹不知道鞭刑是何时结束的,因为在结束之前他就已经晕了过去,最后被侍卫们送回了澜轩。 三天后醒来,隔着纱帘的凉风懒懒地拂过他的脸庞,只轻轻挣了挣,后背就传来尖锐火辣的疼痛,"呃。" 他是面朝下躺着的。 长薇和长萱听到动静,连忙从外间跑了进来,差点喜极而泣道:"公子!公子你终于醒了!" "公子喝水。"长薇拿过茶杯,小心地喂着白蔹喝了一点,润了润嘴唇和喉咙。 白蔹清清嗓子,问道:"我这是怎么回来的?"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长薇的两眼就开始发红,"是蓝玉姐姐和影一大人送公子回来的。" 长萱接口道:"听说影七大人进刑殿给龙君送了急报,然后龙君就停刑离开了。" 怪不得,白蔹苦笑道:"我还以为会被打死呢。"他的头发还是当时为了气一气殷寒亭而幻化出来的黑色,这会儿他又重新变回了本来的莹白。 "小玉人呢?" 长薇和长萱对视了一眼,答道:"蓝玉姐姐的处罚被免去,现在正在议事书房当值。" 白蔹稍稍松了一口气,长萱去给他准备擦拭伤口的药膏,而长薇则怕他烦闷,就一直坐在床头给他剥葡萄。 白蔹想要把身子撑起来,却发现根本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办法只好放弃,乖乖地吃葡萄道:"唔……我是不是伤得很重?" 长薇看着那瘦削的后背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先是咬了咬嘴唇,最后才劝慰道:"蓝玉姐姐说都是皮肉伤,不会影响到根骨,公子先安心养着,龙君赐了很多很好的药材。" 白蔹立马皱眉道:"不吃,拿走。" 长薇接着劝道:"龙君赐的药材多半可以用来内服,公子有所不知,长萱最拿手的就是煲汤,把药拢着炖在鸡肚子里,炖好再拿出去,一点都不苦,反而很香,连着小鸡肉一起慢火煨一整个下午,鸡肉也会特别嫩呢!" 白蔹:"……" "哎……这说得我都跟着馋了!"一声完全不属于屋内任何人的感叹从窗外飘进来。 长薇身体一抖,和外面的人对视了一眼,"啊——"她就被吓得直接从床边掉了下去。 奈何白蔹身体不能动,猛地转过头,只见纱帘口一个高挑的人影一闪而过,紧接着,寝殿外接二连三地传来了侍女们的惊叫声。 "你是何人?!" "站住!竟敢擅闯澜轩!" 一个身着靛蓝色龙纹长衣的男子就像没听见一般,毫无顾忌地从门口转了进来,无视了一干惊慌失措地正准备去喊侍卫的姑娘们,径直走到床榻前。 摔在地上的长薇简直都呆住了,直到视线落在男子衣摆的金色绣纹上…… 这样的纹路……只有四海之内的龙王才敢上身。 听说北海龙王长年蓄须,西海龙王身体孱弱从不外出,只有南海龙王正值弱冠之年,与东海交情甚笃。 长薇这才惶然大惊地伏地行礼道:"婢子们不知南海龙王驾临,还请恕罪。" "什……请……请龙王恕罪。"门口原本端着药鸡汤进门的长萱正莫名其妙,结果一看长薇跪了,她也立马花容失色地软了下去,手里的汤盅跟着一个打晃,差点翻倒。 白蔹:"小心我的汤!" 男子:"小心我的汤!" 长薇和长萱:"……" 短暂的沉默之后,原本还老老实实趴着的白蔹登时将整个上身都杵了起来,表情是长薇和长萱从未见过的认真和严肃,他眯起眼睛注视着所谓的南海龙王道:"这明明是我的汤。" "咳咳……"男子强作正经般地干咳了一声,重复道:"我是龙王。" 被抢食的白蔹登时炸毛,完全无视了正在拽他手指频频示意的长薇,一字一顿道:"我、的、汤!" 长薇和长萱:"……" 气氛似乎异样地凝重。 ☆、第20章 小狐狸养伤 "好吧好吧,它是你的了。"男子在瞪视中败下阵来,心想,不就一破汤,他回去就让人煮个十几二十碗,反正他来本也不是为了喝汤,身为南海龙王,他可是很忙碌的。 白蔹胜了,丝毫都不敢耽搁地把长萱招到面前,汤水三两口干掉,去了骨的鸡肉全塞进嘴,这才重新心满意足地闭上眼,趴了下去。 这段时间,男子就一直默不吭声地盯着他看。 寝殿外,正要捉拿贼寇的侍卫们被长薇出门拦下,然后人就退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南海龙王擅闯澜轩的消息就会传到龙君耳朵里。 "你和崇琰,的确长得很像。" 白蔹脸色唰地一变。 "应该是你的真容吧,虽然我听说狐族极其擅长幻形。" 白蔹面色这才缓和下来,心里却还是闷闷地痛:殷寒亭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初见的外人。 男子摸了摸下巴,又道:"上次我来的时候也在后花园里见着一个,不过和你比起来……唔……差得远了。" 白蔹闭起眼,充耳不闻,也不带搭理一下的,反正他现在已经这样了,有本事再把他拖出去打一顿。 男子也不在意,"就是身上这伤……啧啧……龙君也未免太心狠了一点。" 白蔹伸出手捂住耳朵。 "别啊,你听我说。"男子一边摆摆手示意长薇和长萱出去,长薇和长萱十分犹豫,但碍于身份,也只得先行退下。 "可是有一个人,他就绝对不会对你这样……"男子刻意压低了声音。 往后的话语白蔹还未听清,长薇就拍了拍寝殿的门惊喜道:"公子……公子,龙君驾临澜轩了。" 男子停住,懊恼在眼中稍纵即逝,但他并未表现出来,反而从床榻边直起身,静静地等待着一身寒气地走入内室的殷寒亭,弯身行礼道:"龙君。" 龙君的身份比其他三个海域的王要更高一些,虽然他们享有同一个姓氏。 殷寒亭眼神漠然地扫过床榻上将脸埋进手臂间的白蔹,只冷冷地问男子道:"你不是去王城买醉去了?" 男子身为南海龙王,四海中排最后一位,按理说真不该那么闲的,然而三天前却突然跑来东海不提,还带了一整条街那么长的扎着大红绸的聘礼,说要送去年家,让年家把年遥嫁给他。 年遥那是谁? 那是东海百年一遇,年家千年出其一的将才,是镇边戍关的大将军,是龙君的心腹之臣。上任百十载,疆场无人能敌,四方视之为战神。再加上人长得俊美,想要嫁他的姑娘能从王城门口一直排到幽冥深渊去。 况且先不说年遥身为男子,年家一直想要为他娶一门最好的亲事,就现在,新媳妇影子都还没见着呢,竟然还来人下聘了——要他们年家光宗耀祖的大将军嫁到南海去! 年家看见那一整条街的聘礼时脑袋上空中简直电闪雷鸣,这一条街的宝物就这样毫不遮掩地从南海抬到了东海年家的大门口,不出三日,肯定四海都要知道了! 简直欺人太甚呐! 年家早已经卸任的老将军气急败坏拄着拐棍,乘着车辇就到王宫里面告状,正好那时白蔹被打得奄奄一息,殷寒亭也就顺势让鞭刑停了。 这么一通搅合下来,殷寒亭头痛欲裂,对于前一天还敢和他一通哭诉、说他棒打鸳鸯,今天就能闯进他的后院、调戏别人的殷四自然没有好脸色。 殷四嘿嘿笑着,讨饶道:"这不是昨天听说澜轩里添了一名美人么……" 殷寒亭嘴唇一抿,语气变得森然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啊哈哈哈哈,没没!我就是好奇,这就走,这就走!"殷四见白蔹没在看他这边,也就顶着殷寒亭强大的威压溜掉了。 殿中又恢复了静谧。 殷四离开的时候长薇和长萱也随之退出去,关上房门。 白蔹不想和殷寒亭说话,所以装作睡着了,伤痕累累的后背不能沾水也不能捂,裸露在外,单薄的被巾只遮到他臀部往上的位置。 殷寒亭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淡淡问道:"知错了么?" 白蔹手一抖,指节捏得泛白。 殷寒亭见他毫无反省之意,就道:"我让蓝玉留下陪你。"说完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蓝玉拿着药膏走进来,坐上床沿,轻声问道:"还痛不痛?" 白蔹点点头。 蓝玉开了药膏,蘸一蘸,给他抹在外露的红痕上,淡绿色的膏脂触之即化,清清凉凉的,好像抹上真的不那么难受了。 "小草……"蓝玉垂下眼眸,"我不知道你为何一定要去看龙君藏着的画像,我也听说了一些刑殿前发生的事情,你想让龙君觉得你才是画上的人,对吗?" 白蔹闷闷地说道:"没有人相信我。" 蓝玉叹息了一声,"不是不相信,而是没有办法相信。" "为什么?" "因为很多人都知道龙君的心上人是崇琰上仙,这在天庭并不是秘密,只不过东海终归太过遥远,他们没能在一起。" 白蔹听得愕然,问道:"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蓝玉眼神显然带着明晃晃地嘲讽,"那人颇受天帝宠信,如今要什么有什么,哪里看得上这孤寂的深海?"所以他们都不喜欢崇琰。 越鲸不喜欢,每每替龙君送去各种东海的宝藏都要憋一肚子气,想方设法找了株合欢树来膈应那人,龙君收下了,却也不见那人有一点点的伤心,已然是默许。 影一不喜欢,影一身为侍卫首领哪是那么好贿赂的,她不过稍微意思了一下影一就愿意帮忙,还不是看在小狐狸能够多多少少带给龙君一些慰藉的份上。 他们都觉得崇琰不是良人,但奈何龙君太过痴情,泥足深陷,如今既无法圆满,又不能洒脱地遗忘…… 白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这样?在他和殷寒亭分离了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殷寒亭以为崇琰就是他?"难道……龙君就没有想过,画布上的那个人也许根本就不是崇琰?" 话题似乎又绕了回去,蓝玉心疼地摸了摸他发红的眼尾,"谁知道呢?"她也不希望画上的那人是崇琰,可是有什么办法,龙君深信不疑,她也只能规劝着她的小草道:"所以别再犯傻了,和龙君低头认个错,他还是很宠你的,往后锦衣玉食,至少饿不了肚子。" 白蔹默默听着,一声不吭地重新把脸埋进枕头里。 原来,殷寒亭心系的那人也不要他了…… 那么可怜,竟然和我一样,白蔹心想。 "小玉,我没有幻形,这就是我本来的容貌。" 晚上龙君再一次驾临澜轩。天色已暗,遮着白纱的木窗外隐约能看见三两颗孤星,不太亮,还不如深渊底下的那一株株月光花好看,莹白透明,摇摇曳曳。 因为伤重,最好吃一些流质的食物,白蔹喝了一大碗有虾有鱼切了细细姜丝的海鲜粥,就这样也没抱怨什么,还舔舔嘴唇说再来一份,可好养活了!自从他住进澜轩,澜轩负责伙食的厨娘就又有了别样的热情。 连已经用过膳的殷寒亭也觉得他吃起来特别香,特地分了一碗粥过来慢慢喝。 侍女们已经退走。 内室里安安静静的,殷寒亭莫名地觉得舒心,连带着一整天积压在身上的愁绪也拔去不少。 今天有边关的急报,北海又陷落了一城。南海龙王还没走,北海龙王竟然也快哭着找来了,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年,那夕凉镇上曾经蔓延过的莫名黑气就会卷向北海的中心,到时候不止幽冥深渊,怕是整个四海之域都会掀起滔天巨浪。 他身上的鳞片还未褪尽,染了黑气的伤口也才刚刚愈合,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根除的办法,他打算过几天,趁着上界的又要举办劳什子的酒宴去拜访一下白泽上仙…… "蓝玉和我说,你没有幻形。" ☆、第21章 小狐狸赴宴 "嗯。"白蔹动了动手臂,显然是长时间趴着有点麻了。 殷寒亭坐到床沿边,望着床上人白皙瘦削的后脊上交替错落的鞭痕,一道一道,甚至刮走了周遭的皮肉,使得伤口绽放得十分鲜艳。 "还疼吗?"殷寒亭低下头问道。 白蔹眼眶很快发红,强忍着把眼泪压了下去,自然很疼,辣辣地像是火在后背燃烧,在男人的安慰后没有丝毫缓和反而越发严重。 "疼……"仿佛饱含着他所有的委屈。 殷寒亭紧绷的侧脸上最终还是显露出一丝无奈,他将白蔹额角的发丝撩至一旁,淡淡道:"只要你以后不再惹我生气,我可以原谅你这次犯错,宠你,你会在东海过得比从前还要好。" 白蔹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殷寒亭的大腿。 殷寒亭就知道他服软了,心下一动,直接攥住白蔹的手臂就把他从床上提了起来。 其实不服软又能怎样呢? 一个身不由己,一个执念成狂,还不如想办法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 "呃……"一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白蔹闷哼了一声,但奈何龙君兴起,一手掐住他的下颌,一手摁住他的腰骨揽进怀中,丝绸的被巾不知何时滑落了下去,触目惊心的伤痕被狠狠刺痛。 白蔹闭着眼,殷寒亭没有吻他,而是贴着他的额头重重地喘息,过了半晌才松开。 这个距离可以看到白蔹小扇似的睫毛,秀丽如画的眉目…… 往后的几天一直都是如此,殷寒亭每次过来,不是看他身上的伤就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喝茶,平白消去了多少花前月下的情致与风景,对他的接触再过分也仅限于此了。 直到白蔹背上的伤口完全收拢结痂可以下地走动,忽然有一天趁着殷寒亭不在,殷四又悄悄跑来,这次他学乖了,偷进澜轩的时候并未惊动任何一个侍女。 阳光正好,温熙地落在书本上。白蔹坐在窗边研究食谱,无所谓地翻了一页书,书上正画到水晶石凿空作锅,盛入时令的鲜虾、肥嫩鸡翅、玉米脆藕、里脊牛腩等食材慢火焖制,渐渐地,火苗的色泽会把石锅染得通体艳红…… 殷四整个扒在木窗上,脚下一踩,"噼啪"——窗外有珊瑚被踩断的声音,两人四目相对,齐齐惊了一跳! 白蔹立马扔了书准备嗷一嗓子,"小……" "别别别!"殷四跳进窗来,简直眼疾手快,一边压着嗓子劝阻的同时,一边从身后掏出了一大包准备好的酥油点心,他平常最爱的莲蓉奶酥,他就不相信这只小狐狸会不心动! 白蔹抽了抽鼻尖,这才从叫人的姿态中拧回来,一本正经地接过点心道:"什么事?" 点心纸包被那只素白的手轻轻掂了掂,殷四只得感慨自己英明神武,有先见之明,就连点心都是直接买的双份,其中他自己的那份大概是拿不走了…… "那天的话还没说完。" 白蔹:"???" "有没有兴趣和我做一笔生意?" 晚上殷寒亭踏着夜色过来的时候,白蔹正坐在窗沿吃枇杷,他现在很闲,每天没什么事做,除了吃大概也实在找不出其他乐子,只能打发着时间等待龙君驾临。 窗沿上的盘子里全是长薇事先剥好的新鲜果肉,白蔹需要做的就是在吃完后"噗"地把果核往外面一吐,正好落在窗下的花坛里,那儿的泥土坑坑洼洼,却堆积不少枇杷核,今天被殷四踩断的那小丛植物已经移走了。 "在做什么?"殷寒亭走到白蔹身边。 白蔹口齿不清道:"种枇杷。" 殷寒亭:"……"他怎么依稀记得以前这外面栽了几株紫珊瑚? 不过殷寒亭也没多说什么,只静静地望着他。 白蔹把嘴里的果肉咽下,对着殷寒亭伸出手道:"树叶带了吗?" 殷寒亭点点头,看到他手指上黏腻的汁水时却轻轻蹙起眉头,唤道:"长薇。" 静候在外室的长薇立马应声。 "去给他打盆水擦擦手。" 白蔹指尖上沾着汁水,粘粘的,他也不在乎,还放到唇边吸了吸。 殷寒亭亲自接过浸湿的布巾,把他的手从贪吃的嘴里拨出,细致地擦拭过后,这才从怀里掏出一片肥厚的青树叶,巴掌大,树叶叶脉清晰,边缘顺滑整齐,看得出龙君大人用心挑选了很久。 白蔹摸了摸叶脉,忽然弯弯地眯起眼笑道:"龙君,我的曲子可是千金难求。" 他们已经默契地不再纠缠于鞭刑那天所发生的争执。 殷寒亭挑眉,也不太在意,淡淡问道:"你想要什么?"他把白蔹拉到身边坐着。 白蔹靠着他,刚想说香包,可是转念一想,香包随时都可以要回来,这个机会可是要白白浪费,于是道:"我想和你一起去上界,南海龙王上次过来说过,上界会有酒宴,好多仙人,还有好多好吃的。" 殷寒亭顿时就沉默了,眼神慢慢变得沉冷,"不行,换一个。"去上界的酒宴,也一并意味着小草的容貌会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下,那张与崇琰异常相似的脸,会成为一个笑柄,更何况……崇琰也会去。 白蔹自然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见一击不中,立马改变策略,从殷寒亭身边赌气地站起来道:"那你也换个人给你吹吧。"说完径直去桌边端起另外一盘枇杷,他又开始囫囵吃起来。 殷寒亭冷冷道:"我可以把吃的给你带回来。" 白蔹不接茬,腮帮子动个不停,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一点点不成调的吹气怪声,转过头,只见身单影孤的龙君漠然地站在木窗边,神色寂寞,他把树叶紧紧贴在唇上,却吹不出流畅的曲子。 他大概已经很努力地在吹奏了,却一直不得要领,晚风带来珊瑚花清甜的味道,夜晚的海云卷曲又舒展,一波压过一波时也有唰唰的响声,半晌,殷寒亭才将树叶从唇边拿开,妥协道:"好,不过有一个条件。" 两天后,王宫准备出海前往上界的车辇已经准备妥当,这次出行的人不多。 白蔹给自己幻了一副新容貌,杏眼,圆圆脸,黑发,这就是殷寒亭的条件,不过也无所谓,他坐上了驾车人旁边的那个位置,穿的是侍卫的衣服,为了追求逼真腰间还别着长刀。 影一捏着驾驭白鲨的长鞭,表情一直极不自然,因为白蔹竟然不停地在和他搭话。 "影一大人你吃蜜饯吗?" "不吃了,谢谢啊。" "影一大人你吃糖耳朵吗?" "不,不了。" "影一大人你吃……" 最后还是龙君听不下去,撩开车帘打断道:"小草进来。" 白蔹只好兜着他那一堆零嘴进了车厢,临了还对影一眨了眨眼,显然是故意的,影一窘迫得连脖颈都红了。 车辇在蔚蓝的水空扑出白沫,直冲东海的云霄,破开海面时,就能看到真正的海线了!与天空相和的暖白云朵在海底看起来完全不一样,白蔹深深地呼了一口岸上的空气。 很久都没有这样轻松过,白蔹走出车辇,软绵绵地伸了个懒腰。 白鲨不能出水,所以车辇只能停在海面上,殷寒亭继续召来行云。 等到入了天界,他们已经算是到的比较晚的了。 天宫也和东海完全不同,四周萦绕着茫茫的雾气,视线始终只能圈在几十丈以内的地方,直到踏上白玉砌成的曲折长廊。再看时,流云已过,豁然开朗。许多殿宇的金色屋顶终于从白色的雾气中透出,泛起夺目的色泽,让人眼前大亮。 停滞的流云慢慢下沉,沉到脚底,铺垫在长廊的白色石板上,最终被仙人们踩散,而在石板的尽头,酒宴的丝竹乐声似乎就是从那里荡出老远,飘在凉风中。 白蔹跟着殷寒亭亦趋亦步,左看右看好不新奇,倒是影一显然跟随殷寒亭来过太多次,一直默默地缀在后面。 还未到宴酒的金殿,远远地,白蔹就看到有一身影伫立在长廊的边缘,边缘下是被流云遮挡住的万丈深空。 ☆、第22章 小狐狸撞见 白蔹拉了拉殷寒亭的衣服,示意他看,只是没想到殷寒亭依旧毫不停留地往前走,直到他们从那人身边经过,那人还是一动不动,表情茫然,和他那身沾满污渍的灰衣一样,整个人虫蛀似的空掉了。 可是白蔹总觉得那人的眼神藏着难以言述的哀伤。 等到走得远了,白蔹又扯了扯殷寒亭的衣服,殷寒亭没理他,还一脸漠然把他的手掀开,倒是影一小声地和白蔹说道:"公子有所不知,那人已经在这里站了一百多年。" "为什么?" 影一叹息道:"天帝有令,他不得擅自离开天宫。" 白蔹愣了愣:"那他这是……" "他已经试着往下跳过很多次了。" 白蔹大惊失色,特意跑去长廊的边角看了一眼,下面雾蒙蒙的一片,不知道人摔下去为什么没有直接穿过那层湿润的水汽变成肉饼。 "小草。"殷寒亭蹙起眉喊了他一声。 白蔹只好小心翼翼地又退回来,跟在他身后,不再东跑西跑。 等到了宴饮的銮殿外,周遭来来往往的仙人也渐渐变得多起来,可惜只有少数敢凑上前与龙君"谈笑风生",多半是见了礼之后就匆匆退走,那一身的龙压,乍一撞上还是极不舒服的。 到殿门口随身的侍从就不能跟着主人进去了,殷寒亭转头淡淡对白蔹道:"你跟着影一,等会儿我把吃的给你带出来。" 白蔹好脾气地点点头,"嗯。"他来这本也不完全是为了吃。 影一领着白蔹守在殿门口,身旁是雕花镂空的一排石栏,石栏外种着株繁茂的常青树,青翠的叶片被修剪成圆顶的形状,像是长在树杈上的绿蘑菇。而门口负责搬酒的童子来来往往,还能见到几个紫衣华服的仙人,他们乘丹顶仙鹤直接落在宫殿前,衣摆的纹饰掐金走银,进门时对影一也十分和颜悦色。 "许久未见。"清透空灵的声音传来。 白蔹寻声转过头看去,一人白衣胜雪,样貌比天山下温婉绽放的雪莲还要来得美丽。 "白泽上仙。"影一立马躬身行礼道。 白泽温和地笑了笑,问影一道:"我记得你前段日子身体有些不适,近来可好一点?" "多谢白泽上仙记挂,已经好多了。" 白泽点点头,又看向影一身后的白蔹,白蔹傻眼,其实他已经努力地想要隐藏自己了,可还是被白泽发现,白泽歪了歪脑袋,"我从没见过你。" 白蔹一呆,赶忙学着影一的样子行礼道:"在下影……影八,是第一次跟随龙君来到……" 只可惜话还未说完,白泽就扑哧地一声笑了出来,一双明眸熠熠生华,语调轻快道:"哦,我懂了。" 影一:"……" 白蔹:"???" 直到白泽进了殿,白蔹还是完全没能明白上仙大人到底懂什么了?影一只得挠着抽搐的嘴角解释道:"龙君的随身明卫只排一、三、五和七,排二、四、六、八的皆是暗卫,轻易不能露面……" 白蔹:"……" 以白泽上仙那颗剔透的七窍玲珑心,只怕是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就能猜出小狐狸并非侍卫,而是另有身份了……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下次有人再问,公子就答影九即可。"影一补充道。 白蔹心虚地摸摸鼻子,赶紧应下。 大殿内觥筹交错,白蔹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了一会儿,龙君似乎正在和一人说话,那人背对着他,看不清面容。 那崇琰呢? 崇琰不来吗?又过了好久,久到再没有仙人姗姗来迟,白蔹微微抿着唇,心里那点小小心思也随着陆续离去的丹顶鹤沉下云端,已经有人离开酒宴了。 天边慢慢浮出霞光。 终于,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只是殷寒亭一贯冷淡严谨的声线如今听起来,竟然多出了几分人味,"此次前去漭山一定要小心。" 黑色的长靴迈出殿门,白蔹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影一带着弯身行礼,再抬起头来时,龙君面前又多了一人。 "龙君不必记挂,崇琰虽然法力微薄,但也并非无能之辈。" 白蔹措手不及之间蓦地抬起头来,却只看到那人一身浅青色的长衫,泊然如竹的扮相下是姣好的秀丽面容,他的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 崇琰…… "我不是这个意思……"殷寒亭不同于往日的冷漠,反而主动辩解起来,只不过言语多少有些苍白无力,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只默默注视着眼前人。 那副和小草极度相似的面容,只不过小草的发色天生雪白,自然垂落至腰际,有些懒惰、爱玩、贪吃,而崇琰则青丝墨发,最爱一支玉簪将发丝绾在脑后,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倔强、敏锐、坚韧,完全没有任何改变,岁月并未抽走他身上的傲骨,也从不向任何人轻易妥协。 殷寒亭想起小草曾经问他和崇琰差在哪里,大概就是这里了吧。 崇琰目光柔柔,"寒亭,多谢你今日在宴会上替我饮酒,我本打算不来的,只是突然很想见你一面。" 他也本可以不来的,殷寒亭默不作声,仿佛他们只要这样无声地对视着,就还能停留在当年的那一池清潭边,唯两人独酌,再续风和月。 白蔹怔怔地望着两人,天宫上的浮光乍一落入眼睛,竟然刺得人生疼。这一刻他忽的攥紧了手指,心中情绪翻涌,眼看着就要冲到崇琰面前大声地指责,当着殷寒亭的面戳穿他的谎言,让他在众人面前无颜立足却不曾想,影一忽然错步挡在了他的面前,向着此时偶然跨出殿门的一老一小微微弯身,侍卫的长刀点在地上,"咔咔"撞击了两下。 这点平日里本该早以为常的动静把站立着的三人从沉默的阴霾中猛然拉离了出来。 白蔹身体晃了晃停在原地,终究还是没能迈出脚步,因为……他看到了两个人…… 殷寒亭偏过头,那准备离开酒宴的年幼孩童大概也没想到会撞上龙君,小脸唰地一白,赶忙躬身行礼道:"龙君。"万幸这次龙君终于收敛了威压,他低着头,小小地吸了一口气。 殷寒亭原本只漠然地瞟了一眼,结果余光却在瞥见身体僵硬地呆立在一旁的小草后,忽然想起了此时行礼之人的身份,疑惑出声:"狐王?"怎么酒宴还请了个孩子过来? 不及殷寒亭胸口高的狐王再次被吓了一跳,他抬头看了看龙君,却又被那双漆黑冷漠的眼眸压得垂了下去,"是……" 是狐王和长老。 那个原本最喜欢来找他讨要糖糕的孩子,和不久之前将他作为赔礼送入龙宫的老人。 这个时候的白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唯有一份对于影一的感激,他庆幸自己没有迈出步去,也庆幸影一帮他挡住了大部分的光景,所以他可以悄无声息地缩在最后,哪怕双手再想颤抖,也能找到一个狭窄的、可以藏匿的地方。 殷寒亭没再说话,倒是崇琰见状捂着嘴笑了笑,弯下身与狐王平视道:"我看狐王近日长高了不少呢,还记得我吗?平日里有没有好好练功啊?"他的语气很是温软,像是想要安慰平白受了一顿惊吓的狐王。 殷寒亭无奈地微微弯起嘴角,崇琰这喜欢逗弄孩子的毛病多少年了,还是没改掉。 然而出乎在场所有人预料的,狐王并未敞露出一丝放松的表情,反而越发大骇,倒退仓惶中被一个身板佝偻的老人抵在后背上,这才在惊恐之下强作镇定道:"有……有……"他眼神慌乱地左右漂移着,就是不敢落在崇琰身上。 崇琰脸色僵了僵,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直起身,不好意思地对狐王身后的老人道:"这孩子还挺认生。" 老人赔着笑,然而心中却一时怨怼起来,他们的狐王就算年纪尚幼,那也是王,哪里轮得上一个小仙来逗趣?还不是仗着爬了天帝的床……当着龙君的面,他也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谁让上界人人都知道龙君殷寒亭痴情于天帝的枕边人? 不过自打和天帝的枕边人照过面,老人那把白蔹送去东海讨好龙君的心思就没歇息过,现在人送出去了,听说龙君果真盛宠有加,他心里终于出了口恶气,又暗自佩服起自己那一箭双雕的计策。 狐王实在呆不下去,恭敬地出声告辞后就匆匆走了,老人也紧跟着离开。 于是,又只剩下殷寒亭与崇琰两两对视。 半晌,殷寒亭忽然问道:"天帝待你还好吗?" ☆、第23章 小狐狸酿酒 崇琰点点头,不过刚才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他似乎并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我有些不胜酒力,先行一步。" "嗯,我让影一送你。" 影一眼观鼻鼻观心,既然领了命就忠实地跟随而去。 直到那人和影一乘着仙鹤消失在云雾间,殷寒亭怔忪回过身,这才发现小草还傻傻地站在一旁。 本该因为撞见崇琰本人而尴尬或是自惭形秽的白蔹不仅没有躲避,反而忽然向着殷寒亭伸出手,小声地问道:"龙君,我的点心呢?" 见过了崇琰后的白蔹,确实有了一些不同,眼底除了留存着对食物的贪念,还盛载了最后的一丝期盼和难以察觉的乞求。 这一刻,殷寒亭也是第一次真正地体会到了何为言而无信的尴尬,只是他面上依旧努力保持着龙君应有的冷峻与平淡,波澜不显道:"抱歉,我忘记了。" 白蔹小心翼翼地把手又缩了回来,垂下眼,终于不再吭声,也许龙君的一句抱歉抵得千金,可是对于白蔹而言,如今最廉价不过的,就是这两个字了。 他见过崇琰和狐王之后其实已然明白,有些事从他们再次相遇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往后如同滚滚的泥水连连推翻长在陡坡上的树苗,完全没有阻挡之力。即使他如何地想要奋力挣扎,想要从泥沼中脱身出来,告诉殷寒亭,告诉蓝玉,告诉影一,告诉所有人,他才是真的——! 然而没有办法,他已经失去了先机,他没有崇琰的气运,于是只能被遮盖在阴影之下,没有人相信,从旁的泥石中伸出的枝杈下面会掩埋着它的全部,那曾经也是一株亭亭净植的小树! 也许,再也不能看到殷寒亭后悔的表情…… 不要再期待哪一天殷寒亭能够突然记起那一片树叶上婉转流出的曲调。 因为忙碌的龙君总是忘记,忘记他的声音,忘记他的香包,就连明明答应好要带给他的点心也都…… 过了一会儿,白泽上仙也从殿中摇摇晃晃走了出来,脸颊绯红带着醉意道:"龙君久等了。" 殷寒亭漠然道:"走吧。" 昆仑山,山顶终年积雪,白皑皑的一片。 他们最终落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白泽轻轻抬手道:"请。" 巨石尽头连接着的冰崖忽然从朦胧变得透明起来,像是清澈的水面一般,殷寒亭率先穿过冰层走了进去,白蔹紧跟其后。 入了山洞,第一眼就把两人齐齐给震慑住了——竟然…… 竟然整个洞内都堆满了层层叠叠的酒罐!除了中间的一小块空地和门口他们所站立的地方,根本无处下脚! 而就在洞穴的最中央,阳光只能全力穿透过洞顶的冰层才能落入下面一方小潭,潭水清冽,也浸染了酒水的醇香。 殷寒亭原本是有要事与白泽相商,但看目前的情形,白泽显然酒意未消。 龙君免不了带上几分不悦的语气道:"白泽上仙是还想与我等接着痛饮吗?" 白泽眨了眨眼,这才被龙威硬生生地逼出了几分清明,赶忙道:"非也非也,龙君勿怪,我不过是想趁着此刻时机正好,先酿一坛烈酒。" "不行。"殷寒亭想都不想直接拒绝,等白泽酿完一坛酒,指不定东海早已过到猴年马月。 白泽歪歪脑袋,随即花了点时间想明白了龙君顾虑,这才眉眼弯弯,像是想要发笑道:"龙君错怪我了,这酒可不是由我来动手酿制。" 白蔹老老实实地站在后面垂头卖乖,怎么也没能想到就这样也会成为卷入龙君与白泽上仙的分歧中。 当白泽拉住他,摇摇晃晃地把他推到殷寒亭面前,带着七分醉意道"就是他,小影八"时,殷寒亭那张万年冰封的面容也终于有一刻变得古怪起来。 "什……什么?"酿酒?白蔹傻眼了,他哪里会酿什么酒?!喝酒还差不多……可是就这么一错神的功夫,拒绝的时机已然失去。 白泽上仙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喝得高了,不仅完全不顾及龙君殷寒亭"他等会儿要和我一同回去,没时间给你酿酒"的意见,还把白蔹继续从洞口推到了中央的潭水前,抽出一个葫芦做的水瓢挥舞着道:"就用这个打水就好。" 白蔹茫然地接过水瓢,"可我真的不会酿酒……" 然而紧接着,白泽又给他搬来了一个半人高的酒缸,那酒缸得有他身子几倍粗大,可是他行走间竟一点都不费力,"水打在这里面,然后……咯……"依旧如雪莲花般美丽纯净的上仙打了个酒嗝,顿了顿,"然后就可以了。" 殷寒亭:"……" 白蔹:"……" 殷寒亭忍不住扶了扶额角,他就知道不该听白泽在这里胡言乱语。 白泽一脸认真地对白蔹道:"记住,要一瓢一瓢地打哦,等到满了,就用红纸封起来,写上你的名字……唔……不可以写小影八。" 一沓红纸就放在洞穴门口那几乎快被酒坛掩埋起来的木桌上,上面有现成的墨砚和毛笔。 "好。"白蔹乖巧地点点头,反正现下与其干等着胡思乱想,还不如找点事做。 白泽终于心满意足,打算继续带着殷寒亭去另一个洞穴谈话,殷寒亭跟随他出去时脚步微顿,淡淡地转头问白蔹道:"会写自己名字吗?" "……"白蔹简直被他雷得不轻,"会……" "好,我等会儿过来接你。" 还真当他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狐狸……白蔹轻轻地敲了敲缸沿,叹了口气,话说这哪里是酿酒……不过盛满一缸水罢了。 白蔹垂下眼眸呆呆地盯着水瓢,不知为何,鬼使神差般地,他竟然凑上去啜了一口—— 竟然是甜的! 清清凉凉,越往后回味越甘,水瓢里的水被他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白蔹这会儿似乎找到了点微不足道的乐趣,舀一半喝一半,直到缸里的水快要淹没至顶的时候——他埋头再往里看去,雪水冰凉剔透,清晰无比地映照出他上身的模样。 现在并不是他真正的容貌,尽管只要他想,他也能够展现出崇琰的那份矜持高贵,只可惜在殷寒亭心里,他不管做什么都是模仿,他都比不上崇琰。 为什么那么肯定他比不上? 也可能,只是因为殷寒亭已经不再留恋画上的那个人。 白蔹端着瓢发了会儿小呆,然后把默默地酒缸装满,不再偷喝。 大红的封纸需要贴在缸沿上,然后再用泥塑起来,只是署名时候白蔹又开始犹豫,是写大名好呢?还是奶名好呢? 会纠结这个问题的他一定是等得太无聊了…… 另一个座悬崖峭壁内,别有洞天地藏着一间冰舍、一小方荷塘,石桌石凳,白玉茶盏,看得出白泽上仙平日过得很是清心优哉。 因为东海与世隔绝,消息不是十分畅通,所以殷寒亭这次过来并不单纯地只为了讨一杯雪莲茶,在听完白泽对上界近况的描述后,他开口问道:"如此说来,上界能够与魔物通力一战的几乎没有?"如他一般,可以凭一己之力对战上古魔物九婴的人,在上界不说多如牛毛,但也绝对不应该是凤毛麟角。 可白泽还是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有是有,不过去掉朱雀、白虎、玄武和腾蛇后就很少了,即使天帝足够重视这次叛乱,也实在有心无力,陆地广袤,尚且不能自保,入海施以援手只怕更是不可能了,说不定到时候还要反过来求助于龙君……" 殷寒亭冷笑放下茶杯道:"我现在鳞病发作起来自己都控制不住。"上一次被幽冥深渊的寒水泡过之后他就浑身起了鳞片,直到现在都没能好全,如今九婴怕是要潜入北海,而他在北海开战的话实力将会大减。 白泽了然,却还是用手指了指天宫的方向,摇头。 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当真是上界实力的青黄不接之际。魔族一直隐世不出,说不定等得就是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能够独挑大梁的四大仙君只剩下青龙还可一战,其余的朱雀、玄武、白虎都是最近五百年之内刚换的新血,不只法力微弱,连人都还未完全脱离幼年期,根本就是自身难保,而腾蛇……失去灵智一百多年了,被禁在天宫,还是老样子。 和他实力相仿的、可一战的,除了麒麟和面前的人,他竟一时想不起还能有谁…… 殷寒亭遂即沉默下来,半晌才道:"崇琰去漭山了。"人间界的漭山,东海的幽冥深渊,都是最早出现魔族踪迹的地方。 白泽剥雪莲蓬的手也跟着顿了顿,"是么,这步棋走得真好,不过你还放不下?"连崇琰自己都放下了。 "如果上界的实力真的不济到这个地步,算我连累了他。"殷寒亭侧脸的线条冷硬分明,他也想放手,也已经在尝试,只可惜曾经在他们相遇时落下的执念太重,那是他生命中感受到的唯一一点温暖。 如今上界几乎无人不知他求崇琰而不得,天帝落下这一步棋,只要他还在意一天,便不能放任不管。即使他的身后已经有了万丈的深海,如今崇琰去了漭山,一旦稍有差池,担子也会顺势压在他的肩上。 白泽叹息,捏住两颗青绿色的莲子把玩道:"那……隔壁酒窖里的那只小狐狸呢?"他还以为龙君转了性,准备放弃了。这不,就连他手上的莲子也是特意要剥给那只小狐狸吃的,结果…… ☆、第24章 小狐狸送汤 殷寒亭眼神如刀一般扫了过去,显然对于白泽这么裸露地窥探他的心思十分不悦。 白泽也不害怕,还妄图撩拨道:"龙君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猜出来的?" "我不想知道。"殷寒亭声音沉冷,"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说完就直接站起身。 看来是被他戳中痛处恼羞成怒了,白泽赶忙赔笑道:"龙君别啊!" 殷寒亭冷冷看他。 白泽眨巴着眼,示意手上撕开了一半的莲蓬道:"最后一个,至少让我剥完它呗。" 殷寒亭想起在酒宴的大殿外,小草那从小心翼翼的期待再到满怀失望的眼神,那么的卑微…… 反正也不赶时间,殷寒亭又冷着脸坐了回去。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虽然大部分时候是白泽负责说,殷寒亭负责听,但话题的范围已经不再局限于眼前的困境。 白泽道:"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还望龙君解答一二。" "什么?" 白泽干咳一声,颇有些难为情,"崇琰上仙他的本体到底是什么?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困惑他太久,可不像隔壁那只小狐狸,只要看一眼再琢磨两下就能猜出身份。崇琰平日一直跟在天帝身边,他们交往不深,又因为目睹了殷寒亭求而不得的痛苦,他对崇琰并没有建交的那份心思。 殷寒亭微微眯起眼睛,直到把白泽盯得脑门儿都开始出汗,才施舍一般地淡淡道:"人仙。" "什么?!不可能!"白泽当即就呆了,第一个反应是殷寒亭诓他! "有什么不可能。"殷寒亭冷笑,"我有必要骗你?" "若真是人仙,那为何我从未在天宫的名册上翻阅到任何有关于他人身成仙的记载?"崇琰被天帝带入天宫的时间还很短,花名册绝对不可能遗失他的来路。 殷寒亭微愕,可是紧接着他还是道:"他是人仙,我可以确定。" 拿什么确定哦?白泽露出了怀疑的眼神,不过没再争辩,反正只要事关崇琰,英明神武的龙君总是会多出几分盲目和冲动。 可惜殷寒亭此时并未深想,亦不愿在崇琰的身上多聊,他见白泽手中莲蓬也剥得差不多,就一并拿过来放在荷叶上,卷一卷,捧起就走道:"不用送了。" "好吧,龙君慢走。"希望崇琰被派往漭山一事能让殷寒亭彻底清醒,不管最后他对崇琰的疑虑结果如何,殷寒亭只怕真的不能再和崇琰纠缠下去了。 白泽叹气,低下头饮了一口茶,不过今天好歹有了份小小的收获,白泽又重新回到酒窖中,此时那只小狐狸已经跟随龙君一起离开,只有贴着封纸的酒缸还放在潭水边。 他低下身,凑上缸沿闻了闻,果然,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股清爽的甜香。 从天宫回到东海的海岸,细软的海滩连绵如裙带,影一在这里等候多时了,见到龙君的身影后他朝海中吹了声口哨,远处海面上欢快游动着的白鲨便把车辇拖了回来。 白蔹怀里抱着那捧莲子,被殷寒亭揽腰一个纵身越上车辇。 影一紧随其后,待他们坐定白鲨就摆了摆尾,往水下猛地沉去。 又要回到那个幽寂的海底,白蔹望着车窗外完全变成另一个色调的天空,也把自己的容貌全都恢复原样,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毫无顾忌地展露出自己的面容。 殷寒亭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忽然出声问道:"不喜欢?" "什么?"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白蔹一头雾水地回过身。 殷寒亭的眼神凉凉地落在他抱着的那捧莲子上。 "???"白蔹跟着往下看,发现殷寒亭竟然觊觎起他的吃食?那还了得!怀着某种鸡贼心理,他不禁把荷叶包裹得更紧了些,往内衬的衣服里藏去。 龙君的眼神只能跟随着莲子转移在他脖颈处裸露出的皮肤上,不知是不是白蔹今天出奇安分的反应让殷寒亭在满意之外又多了一丝愧疚,难得又问道:"背上伤好了么?" "好多了。"白蔹背上的鞭伤都已经开始结痂,不过他不怎么喜欢殷寒亭反复提起,每次当那冷漠的语气从他耳边划过,他都会觉得背上的伤口像是又被人撕扯开来。 殷寒亭点点头,两人再次无话可说,白蔹压根就不太想搭理他,最后还是殷寒亭主动牵了话头道:"大概过不了多久就要打仗了。" "谁和谁打?"白蔹愕然地抬起头问道。 "魔族和我们。"殷寒亭说完,又淡淡加了两个字,"海族。" 趁着北域的寒水还未南下,抓紧时间把魔族赶到陆地上去,天帝不是打算袖手旁观海族的战事么,不是还打算利用崇琰牵制他插手漭山吗?那就索性一起下水,谁也别想坐山观虎,渔翁得利。 "就像那次在幽冥深渊?" "嗯,不过不只有我。" "你的病呢?" 殷寒亭倏地看向他,不过很快又镇定下来,显然是想明白了小草为什么会知道他隐藏的秘密,只冷冷地回答道:"你别管。" 白蔹被他这副突然凶起来的模样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吭声,只把身子掉转向车窗。 殷寒亭微微蹙起眉头,他总觉得从天宫回来之后小草就变了,和之前的感觉有些不太一样,哪里又说不上来。 回宫之后,战事筹备在即。 短短几日之内,就连南海龙王也闻到了东海那一股不寻常的紧张气息,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戍守边关的年遥,回去自己的领地。与此同时,北海与东海的通信开始密切起来,身为龙君的殷寒亭忙得脚不沾地,驾临澜轩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长薇和长萱她们住在后宫深院,未察觉出有何不妥,只以为龙君最近对白蔹有些失了兴趣,正争相给主子进言献策。 "公子、公子,你说这样好不好,长萱煲一份汤,然后由你送去给龙君,就说是亲手做的!"长薇提议道。 长萱觉得这个计策十分可行,煲汤这种事情是她的拿手好戏,就现在,小厨房里还炖着一份乳鸽海带汤呢!"我这就给公子准备汤去。" 这个献汤的情形怎么莫名地有些熟悉?白蔹舔了舔嘴唇,没阻止,等长萱把汤盅端过来,他就掀了盖子,三两口吹凉了上面的那层油。 长萱赶忙道:"公子,虽然现在汤还有些烫,但是带去龙君那里温度正好,可不能再吹啦!" 白蔹眨巴了一下眼,在长薇和长萱发现情况似乎和想象中的有些不太一样,打算准备阻止之前,立马将嘴凑了上去,"唔唔……好烫!" 长薇和长萱登时傻眼,"公子!!!" 吸溜吸溜的喝汤声最终还是响起,可惜这份乳鸽海带煲没有被龙君临幸的福气,长薇和长萱差点气哭。 只有白蔹十分享受地咂巴着香浓的余味,在汤汁还剩下一小半的时候,他忽然想了想问道:"龙君现在在哪儿?" 长萱一边抽抽搭搭一边回答道:"书……书房……" 书房……好像最后一次听别人提起他的香包就是在书房,白蔹随即就改变了主意道:"别哭,我去。"说完他站起身来,略一沉吟,将手伸向了长薇刚才烫的那壶热茶,倒入汤盅正好补上他喝去的那一半。 入夜,月明星稀,议事书房内却还是灯火通明。 鉴于长薇和长萱在看完了他一系列动作之后的表情太过生动,白蔹还是决定独自带着汤来找殷寒亭。 议事书房当值的大侍女是蓝玉,许久未见,蓝玉看到他的时候很是欣喜,不过紧接着就是困惑,因为以她对小狐狸的了解,亲自把食物送给别人这种事真的没有问题吗? 蓝玉不禁露出了怀疑的眼神。 "小玉,帮我通报一个,说说好话呗。"白蔹也不怕她看,还大大方方地把汤盅的盖子打开,露出里面完好无损的鸽肉和汤水,就是汤水稍微清淡了一点儿。 蓝玉只得无奈道:"好好好。"她自己宠出来的小狐狸,也是要惯得无法无天了。 很快,蓝玉禀报完殷寒亭之后,白蔹就可以进去,和楚秋那时的凄凉情景完全不同,迎接他的不是殷寒亭平日里千篇一律的一张冷脸,殷寒亭虽然表情很淡,但显然心情不错,他对白蔹淡淡地调侃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对,我怎么记得你还在禁足令中?胆子不小。" 白蔹原本正要把汤盅递到殷寒亭手里,听罢顿时呆住,什……什么??? "算了,饶你一次。"殷寒亭吝啬的笑意在眼中一闪而逝,他亲自接过汤盅,放到桌上,然后对白蔹拍了拍腿道:"过来。" "啊?"白蔹怔愣。 殷寒亭无奈地摇摇头。 结果下一秒白蔹就被殷寒亭直接打横抱起,放到了大腿上。 ☆、第25章 小狐狸爆发 白蔹全身都僵直起来,龙君今天为何会这么主动?他想了想问道:"前线进展得很顺利?" "嗯。" 东海与北海的交界,夹着幽冥深渊,那漫长的黑线蔓延千里,又深不可测,就像人间界的漭山,坐落于万山群中,因川蜀多奇道天险,让魔族能够如鱼似水地躲藏。 殷寒亭打着先把魔族往岸上赶的主意,和北海同时联手,将夕凉重镇和从旁的几个村落一起双面夹击,强压魔族阵地,如此一来,魔族除了往上撤离或是重新躲入深渊别无他法。 殷寒亭一只手揽着白蔹的腰,另一只手去掀开汤盅的盖子,汤凉得差不多了,他也没嫌弃,端起低头喝了一口,"???" 白蔹顿时露出不忍目睹的表情。 殷寒亭艰难地咽下后又琢磨了一会儿味道,"你亲手做的?" 白蔹也只能硬着头皮承认,"嗯,好喝吗?" 从味道上判断的确像是小草亲手做的,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殷寒亭略一犹豫,低下头又喝了一口,然后就把汤盅放到矮几上去了。 "不好喝吗?"白蔹装作无辜地眨巴眼。 只是没能想到,今天那个让太阳朝西边升起的人不是他,竟然是殷寒亭! 男人忽然就着抱他的姿势站起来,紧接着翻转过身,就狠狠地将他强压在榻上。 白蔹惊愕地睁大眼,男人炙热的唇瓣倾轧而来,冷凉伴着茶香和肉质腥气的汤水被口对口哺进他的嘴里! 茶榻其实很窄,他躺不下去,只能勉强让后背抵住榻边的墙壁。 嘴里的味道很古怪,白蔹身为一个完美的美食鉴赏者,自然被堵得两眼昏花,好……好难喝救命!!! 就在他慌乱间打算使出狐族秘技强行反击的时候,殷寒亭却缓缓退开,冷静地问道:"好喝吗?" 白蔹整个人都呆住了,汤汁沾在他的唇角,然后滴下,他傻傻地摇头。 殷寒亭垂下眼帘,藏住自己在接吻的一瞬间流露出的惊异感,只淡淡道:"这两天因为有些忙,所以没去看你,不过……你的禁足令取消。"寡言少语的龙君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安慰,他已经能感觉到,小草不开心,也没有以前那么快乐了,从天宫回来后就一直如此,他并不想这样,有些后悔当时心软带他一起。 其实小草很好,除了相貌,某些方面甚至也和当年的崇琰相似,所以他才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甚至带一点点宠溺。 殷寒亭随即站起身,把歪倒的白蔹拉起来道:"等到战事结束,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白蔹赶紧坐直身体,擦擦下巴道:"……没有。"原本很想去他们当年相遇的地方转转,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想要的东西?" 白蔹顿了一下,很快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我的香包!"对,他的香包!他要吃完解药,然后去找南海龙王完成那天约定的买卖! 香包?殷寒亭闻言愕然,他仔细思索了片刻,这才恍然想起曾经还是狐狸模样的小草脖颈上,的确栓着一只嫩黄色香包,被小草自己弄丢了,侍卫们找回后又传到了他的手中。 那么……问题来了—— 他后来把香包收在哪里? 殷寒亭出现长时间的停顿和沉默,以至于白蔹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很快就变了脸色失声道:"你把我的香包弄丢了?!!"自打来到东海,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地惊恐和失态。 丢了丢了……最重要的是香包里还装着解药!他身上的咒枷可才去了一半! 殷寒亭干咳一声道:"我让蓝玉马上给你找。" 白蔹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哪里还顾得上尊卑有别,直接炸毛道:"要是找不回来我和你没完!!!" 鲜活的表情,流光四溢的眼眸,小草这样飞扬跋扈的神采殷寒亭还是第一次看到。 "没完?" 高高在上的龙君显然是第一次体会有人要和他没完的乐趣,不仅没被吓着,反倒略略来了一点兴致,挑起眉头,波澜不惊地将人又重新挤进茶榻和墙的夹缝中,他看着白蔹虽然气愤却又不得不学会妥协地咬牙切齿紧闭双眼,忽然一个念头止也止不住道:"要不要晚上留下?做我的人。" 话出口后殷寒亭明显地感觉怀中人身体蓦地一颤,然后小草慢慢睁开眼睛,眸中只映照着他的模样,看似深情,只可惜眼眸主人的面色已然褪尽。 "那你的崇琰呢?"白蔹低低地出声问道。 原本旖旎的气氛瞬间消散,这个名字是王宫的禁忌,除了白蔹,没有谁敢在龙君的面前提起。 心血来潮竟然像是被一盆冰水浇得凉透,殷寒亭声音渐冷,克制着胸口挣扎欲出的猛兽,他压了压火气。"他如今睡在天帝身边。" "那你的画中人呢?" "他们是一个人。" 男人还是这般的认死理,白蔹急了,"如果……如果他们不是呢?你难道就没想过,你真正眷恋的那人也许根本就不会背叛你!" "可是没有如果他已经背叛了!"被触碰了逆鳞的殷寒亭登时怒吼,他终于克制不住狠狠一拳砸在矮几上,边角镂花的木质矮几连带这块的榻边轰然碎裂倒塌,那一只银色的汤盅随之摔在地上,汤汤水水全淌了出来。 这一声大怒和震响让值守的蓝玉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拍了拍书房的门,"龙君?!龙君?" 龙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画中人的背叛,是他无法让他人轻易触及的痛。 他们相识的那段日子难道不比虚无缥缈的身份和地位要来得快乐和珍贵?他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让崇琰和他好不容易相逢又要别离…… "没事……"殷寒亭一字一顿地给蓝玉回了话,压制着怒火,直到汹涌的情绪又重新慢慢平复下来,这才睁开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眸,沉声道:"小草,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他。" 可怕的暴虐气息最终还是被收回,白蔹的身体却仍旧无法停止颤抖,最让他伤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曾经想过要问殷寒亭,"你喜欢哪个更多一些,画上的?还是崇琰?"可是他害怕,自欺欺人,不敢问,挨到今日终于得出答案——不愿意提他,可是却想要见他。 白蔹把不可一世的龙君推开,慢慢坐直身体,眼中是殷寒亭从未见过的决绝道:"我不要留下。" 夜已经深了,往常这个时候长薇已经打理好床铺准备催促主子就寝,白蔹觉得自己有点想念温柔唠叨的长薇,他再也呆不下去,起身想往外走,却被殷寒亭一把攥住手腕。 白蔹扭开头,不让殷寒亭看出自己正试图擦拭泛红的眼角,最后殷寒亭叹了口气,本来今天他的情绪是难得地不错,"我不是在气你。" "……" "我也很希望画上人是你不是崇琰……可是小草,别闹了。" 别闹了…… 如果说崇琰这个名字是殷寒亭的死穴,那么或许这句"别闹了",也将成为白蔹情绪崩塌的咒术。 白蔹简直不敢置信,猛地回过头道:"我闹?……是你,是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殷寒亭的话像是将他压入水底的最后一块石头,"……你是不是觉得,就连现在这张脸都是我幻化出来骗你的?对,你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即使是在我说……这真的是我自己的容貌之后……你甚至还是认为这不是我真正的脸!" 殷寒亭紧锁眉头,不发一词,显然是默认了。 世间哪有如此巧事,让并非一母所出的两个相像之人全让他碰上?如果小草是真的画中人,那崇琰呢?他和崇琰再次重逢也是在那池翠绿的潭水边,崇琰面容悲切,他们对话的一字一句全都没有离过曾经的患难相思,若不是亲身经历,怎么会感同身受? 所以即使后来崇琰对他说要去天宫,他依然纵着他,说要和天帝在一起,他也始终由着他,哪怕背叛是那么地心痛他也咬牙忍了下来,从未怀疑过崇琰也许根本不是画中人。 说这些话的时候白蔹几乎克制不住地哽咽出声,他好难过,他好不容易与心系之人重逢,那么漫长的离别没有把他的感情抹灭,他本以为他们以后一定可以会快乐,可是等来的却是男宠一样的生活,要挨打,要恐惧,要绝望,要躲在别人的阴影之下才能得到一点点温情的施舍,还要看喜欢的人对别人笑……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就剩下一张脸都有人要和他抢! 白蔹身形一晃。 "小草。"殷寒亭伸出手想要去扶他,却被躲开。 "你要我证明给你看吗?" "什么……" ☆、第26章 小狐狸破脸 在殷寒亭那一点点假装的温柔撕破之后,白蔹所有的委屈和恨意也像是冰山上淤积到极限的寒雪,顷刻间崩塌而下,铺天盖地而来,把之前摩擦出的温度全都消弭殆尽。 别闹了?他没有闹。 证明什么?证明他没有说谎! 证明他所做的一切在殷寒亭看来荒唐无比的事情都是因为他把他放在了心上! 因为把他放在了心上……所以才会那么痛……才会那么恨…… 白蔹终于守不住眼泪,水珠一颗颗滚落,他也不想哭,尤其不想在殷寒亭面前,这样会显得他很可怜,他最想要的别人不要,他最想给的却被践踏。 他恨殷寒亭,恨他把他当做玩物一样地戏弄,恨殷寒亭把他当做崇琰一样地宠溺,然后又说,不要闹……好像他合该活在另外一个人的阴影里—— "你可以不相信屏风上画的人是我,但是……" 殷寒亭露出愕然的神情。 但是……至少有一件东西他可以证明…… 白蔹两颊都是泪痕,坍塌的茶榻上隐隐约约有什么光泽在闪烁,趁着殷寒亭尚在怔愣中的时候,他突然从坍塌的茶榻上抓起一块东西,那是曾经镶嵌在矮几边缘上的金片,边角尖锐锋利,紧接着,他攥住金片猛地朝自己的右脸划了下去! "别——" 幻化并非一个不能破解之术…… 血沫四溅,殷寒亭劈手来夺,金片被打得飞起,"啪"地一声扎在书房一侧的白色纸窗上。 若那人当真幻化了容貌,那么在面容被扎破时必然不会显露出见血的痕迹…… "龙君!"外面察觉到异动的蓝玉和几名侍卫惊得直接推门冲进来。 这也同样不是一个只有狐族才知道的秘密。 夜晚的凉风扒拉着窗上插着的金片,只听"叮"的一声,那是金属落回地面时的脆响,很轻,可是房间里一瞬间静到极致,所有人都扎紧了呼吸,所以也很重,打在人心头。 殷寒亭整个人都像被定住一般,一只手还保持着争夺的姿势,小草就站在他的面前,整张脸都是湿的,血和眼泪混在一起,夹杂着几缕湿漉漉的被染成红粉色的苍白发丝。 可是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小草的脸……他的脸…… "啊……"蓝玉看到白蔹的下一刻就软软地摔倒在了地上,而就在她面前不到一尺远的地面,细小的血珠一滴一滴落下又聚到一起,形成小小的血汪。 鲜血流出不止的地方是一道从颧骨拉至下颌的狰狞口子,绽开在小草惨白的右脸上,那金片划下去时丝毫没有留力,"我证明给你看,这是不是我真正的脸。" 蓝玉头晕目眩间碰到了门边架夜明珠的台子,室内流光一阵晃动。 殷寒亭这才回过神来,终于狠狠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立马对着冲进来的侍卫和瘫在地上的蓝玉大骂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林芷叫过来——" 林芷是东海王宫中最好的大夫,妙手回春,只要她赶来,小草的脸就还能…… "是不是?"白蔹露出惨白的笑容,他把面上的伤口撑开给殷寒亭看,深红色的血肉被更惨烈地拉伸,就像是把自己的心剜出来给他鉴定一般,"你的崇琰,他敢不敢也这样!" "你先给我闭嘴!"殷寒亭伸手要去捂住他出血不止的伤口,可是白蔹却猛地甩开,转身变作一只染红了毛的小狐狸,嗖地蹿了出去。 红色的华服套着雪白的里衣散在地上。 侍卫们措手不及,包括殷寒亭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料到它会选择这样跑走,小狐狸横冲直撞地出了书房,很快就消失在王宫的茫茫夜色下。 身边但凡能调动的侍卫都差遣出去找了,殷寒亭独自一人站在白玉石板铺成的台阶上,望着金顶屋檐重重叠叠的深宫,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复杂和疲惫。 小草满脸鲜血的容颜似乎还在眼前,那么地伤心,那么地无助。 他说,他宁愿画上那人是小草而不是崇琰。他也是真的希望,他知道小草很好,至少永远都不会背叛他,但仅仅只是希望罢了。 他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就像他不明白小草划破脸颊也要证明自己,话里话外无不认定画中人和崇琰没有关系,可是殷寒亭也很想问,为什么他在那片夹着清潭的山谷中等待那么多年,最后终于等来的人却是崇琰呢? 那时候的小草在哪里? 为什么明明狠心到可以划破自己的脸,却不愿意去那里看他一眼? 现在这般,难不成是要和崇琰比上一比,谁更像他的画中人么…… 殷寒亭揉着额角,他曾经从没有质疑过崇琰的身份,现下多了一个小草,他竟然开始有些迷惑了。再联系起白泽问过他的问题,殷寒亭一遍一遍地回想,潭水、离别、重逢、天宫、魔族、战乱……诸事交杂,眼看天空从最浓重的黑色到隐隐翻出浮白,殷寒亭的思绪就像所有宫中出动去找小草的侍卫,一个时辰过去仍旧一无所获。 最后,殷寒亭亲自随着影一去找。 后花园,他们停在后花园的石桥上,这里的水草后面有一小片深红色的血迹,没有完全干透,很显然就在他们找寻的几个时辰之间小狐狸曾经在这里短暂地停留过,发现侍卫来时又匆匆跑了。 殷寒亭简直被它弄得一晚上心绪不宁,他冷冷地对身边发现痕迹的影一道:"去牵几头体型小些的鲨鱼过来,再搜。"王宫范围很广,小狐狸那么丁点儿大,随意跑哪儿都可以躲藏,只凭他们误打误撞似的搜索根本不行。 只是他说完微微一顿,又提醒了一句道:"不要让鲨鱼伤到它。" 鲨鱼对血腥味非常敏锐,即使是远在百里之外也能追踪到血迹。 然而就侍卫们牵着缰绳陆续带来几头小型白鲨时,一辆由虾兵看扶的车辇忽然急匆匆地从远处半空划过,不断翻腾着的水线延伸至最辉煌的那座金殿。 殷寒亭皱起眉头,像是预示着某种不祥的征兆,他让影一继续找小狐狸,而自己又回到了议事的地方,从白玉的石阶上寻去,那一辆车辇停在了一株高大的珊瑚树下,珊瑚树枝叶繁茂,张牙舞爪地包裹着了半个车身,似乎是刻意掩饰着行迹。 殷寒亭转身大步走向半掩着门的书房,蓝玉脸色惨白地守在一旁,见他回来便轻轻推开门,殷寒亭进去后,门又悄无声息地合了起来。 外面的侍卫们垂首伫立,就像今夜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 书房内坍塌的矮几和茶榻已经简单收拾过,碎片都清理干净,地面上的血迹也擦拭了,蓝玉红着眼,给殷寒亭伏地行礼之后就缓缓退下,手指握得发白。 书房内,夜明珠的暖光已经不再流转,有一人站在坍塌的茶榻旁边,黑发青衣,只不过那张面孔不论是梦中还现实殷寒亭都描绘了千百遍,依旧秀丽动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或是伤痕。 殷寒亭完全没有料到今晚从宫外来人竟然是—— "崇琰?"殷寒亭沉默半晌后才唤出面前人的名字,他今晚实在是被小草弄得狠了,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这里站着的人还是满面鲜血,而现在却又好好地换做另外一人。 两人相似的面孔更让他心口像是撞击似的闷痛。 "是我。"崇琰赶忙走上前,眼神欣喜中夹杂着说不清的哀切,"寒亭你……脸色怎么这般不好。"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龙君的面颊,只是没想到殷寒亭会突然往边上退了一步。 崇琰的手僵在半空,这才苦笑着缩了回去。 殷寒亭冷冷问道:"你不是去了漭山,有事?"若非有事求他,只怕崇琰也不会来。 "你都不先问问我好不好?"崇琰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垂着眼眸,看起来那么地委屈,他咬了咬嘴唇,再抬头看向殷寒亭时,里面已经蓄满了水光。 殷寒亭不知怎么地心里蓦地一慌,"你好不好?" "一点都不好!"就像是等着殷寒亭的安慰一般,崇琰忽然上前一步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袖子,嘴唇颤抖,声音带着哭腔道:"救我……寒亭……我第一次这么求你……救我!" 与此同时,影一跟随的几头小型白鲨在王宫里面兜兜转转。游过了澜轩,澜轩里面长薇和长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慌意乱地盼着主子回来。游过了夜荷苑,夜荷苑静悄悄的,天未明,楚秋大概心如死灰还在沉沉熟睡。最后,他们又重新回到了王宫的前廷,绕过几处正殿、偏殿,跃出汉白玉的石栏,最终又来到了议事大殿前的空地上,再往里走就是书房了。 小鲨鱼们对于冲进书房跃跃欲试,影一赶忙让影七将它们拽紧,他有一种预感,小狐狸怕是觉得龙君不会往原地找,又重新躲回来了。 ☆、第27章 小狐狸死心 崇琰被殷寒亭推坐在茶榻上,袖摆垂落,露出苍白瘦削的手腕,他捂着眼道:"寒亭我没有办法……所以才来求你,救救我……" 殷寒亭压着崇琰的肩膀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你说天帝让你去的?" 崇琰眼眶通红,哑着嗓子道:"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我们之前还好好的……就连去漭山的前一天都……" "我不想知道这些。"殷寒亭阴着脸打断道:"我只问你,守漭山的魔族是谁?" "是梼杌……怎么办?天帝他要把我送给梼杌……"崇琰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被送到凶神手下会变成什么模样,他会死吗?不……或许连死都是奢望,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双手紧紧搂上殷寒亭的脖颈,身体在颤抖,眼泪落在殷寒亭的肩上,不一会儿那里就湿了一片,"我不想去……寒亭,我会死的……天帝他……他肯定不要我了,他是不想要我了!" 殷寒亭僵硬着身体,因为感受到崇琰哽咽间流露出的对天帝的痴情,他没有办法心无芥蒂地揽住他的腰,像是对待小草那样将他抱在腿上耐心安抚,"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不要把我送给梼杌!" 身为四大凶兽之一的梼杌,在上一次大战中因为挑衅天帝,被腾蛇缠住吞了半个身子,若不是同为凶神之一的穷奇来救并重创腾蛇,只怕现在它早就变成蛇肚子里酸液化的血水了。换言之,梼杌与天帝之间有着血仇,梼杌向天帝要人,除非…… 殷寒亭心下疑虑重重,只道:"不会,等到今日破晓,我带你去天宫面见天帝。" "我不去!"崇琰抱得更紧了些,摇头时眼泪蹭在殷寒亭的耳际,"不要……万一我回去他就把我送给别人怎么办?" "不会,有我在。" "那等你走了之后呢!" 外面天已经蒙蒙亮了,破晓将近,去寻找小草的侍卫们还没有回来,殷寒亭推开崇琰,抓住他的手腕沉声问道:"那你希望我怎么办?" 崇琰咬着嘴唇,他沉默不说话,也让殷寒亭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起来,东海与魔族的战事刚起,他原本不日就将开赴战场,结果现在小草受伤,闹性子躲起来,连大夫都找不到人医治,这一头事情还悬而未决,崇琰又哭着求他…… 殷寒亭压着心头那股燥郁之气道:"你不说我怎么帮你?!" 崇琰缩起身体,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不过却是终于开了口,"我听说……狐族,前段时间给你送来了一个人。" 殷寒亭闻言心底一冷,话说到这里,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狐族送来的美人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让他另眼相待,不过就是幻形之术罢了,"是又如何?" 崇琰怔愣了一瞬,他不相信殷寒亭会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我……我只是……" 殷寒亭放开了崇琰的手,果然,不管有心还是无意,崇琰是有些和从前不一样了,"去天宫。" "不……我不要去……我就是从天宫逃出来的,真的,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又要把我送走?!" 这句话如重锤一般狠狠击在殷寒亭心上,他有些恍惚地望着泣不成声的崇琰,那个原本在他记忆中淡泊坚强的人如今正软软地握着他的手,显然是对横在面前的困局已经束手无策。 "你说过会保护我。"崇琰知道自己捏住了殷寒亭的死穴。 "只要我走出东海,天兵就会来把我带走。"崇琰抬起头,满是泪水的脸上除了害怕和恐惧还有一丝乞求,"帮帮我……我不要再回去,我差点……都见不到你了……" "梼杌提了什么条件要换你?"殷寒亭无法控制自己翻涌的情绪,他不相信天帝会为了蝇头小利就轻易把脸面抛到一边,能那么干脆地应下换人,那肯定…… "梼杌说……它愿意守在漭山,五百年之内不踏出一步。" 殷寒亭闻言愕然。 崇琰惨笑道:"你相信了吗?天帝他是真的想把我换出去……连你也……不愿意要我了是吗?"他说完顿了一下,破罐子破摔般大声质问道:"那只小狐狸,就真的那么好?" 殷寒亭脸色苍白下来,低声喝道:"崇琰!" "你宁愿护着他也要送我去死!" "够了!我不会让你死!" 崇琰这才怔住,眼中仿佛看到了希望,"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答应用小草代替崇琰回天宫?然后把小草往火坑里推? "我……" "这样我以后就可以留在东海陪你……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吱——!!!" 话音未落,不知从哪儿忽地蹿出了一只头顶红色血迹的小狐狸,四爪蹬在茶榻边缘起跳,它似乎还是第一次跳得那么高,目光第一次睁得那么凶,铮亮的利爪就要直直挠向崇琰。 它忍不住了,它要撕开他的脸! 它要看看那副貌似高贵的皮肉下到底藏得是如何歹毒的内心! 然而夜明珠的光总是比窗外的天色更亮一些,小狐狸没有想到的是,它跳起的那一刹那亮光会投过它的身体,把阴影打在雪白的窗纱上。 殷寒亭也没有想到,他只是余光发觉有什么东西就要落上崇琰的脸,崇琰傻傻地站在他的面前,所以惊吓和撞击也就是在一瞬之间—— "嗷——嗷……呜呜……"小狐狸在即将触碰到那副和他一模一样面容的瞬间,竟然被殷寒亭的右手狠狠挥开,凸出的腕骨重重砸在它柔软的腹上,凄惨的哀鸣只持续了短短的几声。 随后,是重物摔在先前被一掌打碎、只剩下一半的茶榻上的声音,噼里啪啦。 又有谁能想到呢?逃走的小狐狸会重新回来,紧接着又被龙君打伤。 不过就是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外间的蓝玉被里面的动静惊得全身一怵,她想要伸手推门,却发现自己手指颤抖得厉害,今晚,所有的事情都像是被开闸的河水推翻了轨迹,她推开门后,会不会看到的还是小草血迹斑斑的脸? "小草?!"殷寒亭在惊觉不对的同时也很快掉转了身体,不过还是晚了,从他之前没能抢下小草手中金片的那一刻起,再到现在被他下意识的挥手打飞在地上,就已经说什么都晚了…… 鲜血缓缓从小狐狸面部的伤口中涓涓渗出,哀鸣停止,它彻底不再动弹。 崇琰也从这极快的变故中回过神来,惊声道:"它刚才是想要……" "出去。" "它想要抓我的脸!" "我说出去!" 这还是殷寒亭第二次对他这么凶,第一次……是在他决定要和天帝在一起的时候,崇琰顿时抿紧双唇,浑身都变得僵直起来,他发现殷寒亭的视线根本就没有停留在他的身上,于是只得冷漠地瞟了一眼地上的血团,转身出门,与蓝玉和匆忙进来的大夫林芷擦肩而过时,他淡淡道:"我去你的偏殿呆会儿。" 如果放在平时,殷寒亭根本不会同意,只是这一刻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被他伤到的小草身上。 小狐狸闭着眼,四只小爪在茶榻上无力地摊开,若不是胸口微微地起伏着,看起来就和死了一般。 殷寒亭半跪在它的身边,却发现它的头部周围都是血,他根本就不敢碰它,"林芷!林芷过来!" 林芷其实已经在书房外面等了有一会儿了,她被侍卫们火急火燎地请来,结果却被晾在外间喝茶,直到现在才又把她召进去,这中间的过程她琢磨不明白,也不敢多琢磨,因为龙君的脸色已然极其难看,在他护着的那一块还没有完全塌陷的茶榻上,有一只小狐狸,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就像死了一般…… 林芷看了一眼身边准备给她帮忙的蓝玉,颇为不忍心道:"我自己来吧。" 蓝玉点点头,退开,没敢当着龙君的面哭出声。或许再也没有小狐狸愿意趴在她的膝头卖乖撒娇了,没有拌饭剥虾仁,没有抱抱转圈圈,再也没有了…… 殷寒亭脸色阴沉根本顾不得其他,他问林芷道:"怎么样?" 林芷轻轻抬起小狐狸的脑袋,避开出血的地方摸索了一遍皮下的骨头道:"骨头没事,它大概是摔得有些重,晕过去了。" "那脸和肚子……" 林芷小心地翻看过伤痕,谨慎道:"龙君,最好还是恢复原形医治。"小狐狸脸上伤口的血已经用棉布止住,只是这样的陆生形态让她实在不知从哪儿入手,"需要把它叫醒。" 殷寒亭侧脸的轮廓绷得很紧,他点点头,低声道:"小草。" "小草……"小草…… 是谁在唤他…… 在半盏茶后,小狐狸挣扎着撑开差点被血水糊住的眼睛,周围明晃晃的一片,它有些看不清,身上也好痛,是谁在抚摸它的脑袋…… "醒了!"林芷赶忙道,蓝玉惊喜地往前凑了一步。 "小草。"这是殷寒亭特有的波澜不惊的语调,只不过其中夹杂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情绪。 "吱……"小狐狸看着殷寒亭的大手落在自己的头顶,仿佛那一瞬间的被击飞的景象又重新回到它的眼前。 殷寒亭吊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下来,然而,原本奄奄一息的小狐狸却像是蓄够了力,猛然间趁他不备跳起,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手掌上。 ☆、 第28章 小狐狸决定 不要再叫它小草…… 它已经不是他的小草了! 小狐狸收拢下颌,把自己仅剩的力气全用在了这一口上。 刺痛传来,掌心被小狐狸叼住的地方血水蓦地蹿出,而殷寒亭只是身体颤了颤,脸色并未大变。 "啊!"蓝玉被吓得短促地惊叫了一声,林芷伸手过来就要将小狐狸的嘴巴掰开,大概是动作大了一些,一不小心碰到了小狐狸面颊上的伤口,小狐狸紧紧地闭上眼,痛得泪水立马滚了下来。 结果林芷就被殷寒亭用另一只手拦住道:"没事,让他咬。" "龙君?!" 小狐狸倏地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原本黑亮的眼珠此时像是笼罩着一层阴云,它口中灌满了血水,使劲的时候牵扯着脸颊也会很痛,但它就是不松口。 殷寒亭没有挥手把它打飞,也没有反抗,只是淡淡道:"给你咬到消气。" 蓝玉闻言愕然,林芷也只得怔怔地退开,看着小狐狸使出吃奶的劲儿撕咬龙君的手掌,只一会儿,白森森的骨头就露了出来。 屋子里一时静极了,除了小狐狸愤怒的压在喉间的低吼,还有人的呼吸声,有些粗重,连血腥味也是毫无阻拦地蔓延开来,还带着海水和水草粘连在一起的湿气。 直到半晌后,小狐狸觉得身上太痛,脸也痛,它默默地停了下来,松开满是血腥味的牙口,将身子往后退了退,它还没有消气,只是有些累了……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努力又有什么用呢?不管是挨打也好,划破自己的脸也好,什么都改变不了。 "抱歉。"殷寒亭歉疚地拍拍它,这些天事情太多,杂乱到一起,他有些顾应不暇,关于偏殿里的人,关于让他失望至极的崇琰,还有很多事他都已经有了决定,他想说,等到仗打完了,一定会给小草一个认真的回复。 然而,没等殷寒亭开口,小狐狸就先撕扯着肺腑咳嗽了几声,猛地拉直脊背,吐出一口血来。 这一口血和刚才殷寒亭被撕咬时,手上流的血颜色完全不同,鲜艳极了,小狐狸总共吐了两口,像是把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也同时吐了出去,连胸口的起伏都缓了下来。 "龙君,这只怕是伤到了心脉!"林芷赶忙上前查看。 "快化形啊!"蓝玉急道。 这下连殷寒亭的脸色都有些变了。 不过最后小狐狸还是闻声化作了人形,绵绵地倒下茶榻的那一刻被殷寒亭双手抱住,脱下衣服裹了满怀。 睡梦里,眼前好像出现一片幻觉,他又回到了曾经那座幽静的山谷去,潭水碧透,有一个人静静地立在一旁听他用树叶吹曲,婉转悠扬的音律随着春风卷起岸边的落花夹在发间。 一切是那么的柔和静美,紧接着画面一转。 冰凉的潭水,坚硬的身体,火热的体温,他们在水中炙热地缠绵,那人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他的腰,埋首在他的颈间,青色的鳞片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律动像是在激昂的鼓点,亲吻则敲起鼓点上轻薄的花瓣。 他们约定好了,若是有朝一日离别,无论如何还要在这池潭水边相见…… 他们还能再相见吗? 他们一定还没有相见对吧…… 白蔹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被送回的澜轩,他只隐隐约约记得在晕过去之前他及时化回了人族的形态,而等醒来,眼前已经是被风轻轻吹动的纱幔,木窗错开了一条缝,带进园子里泥土和珊瑚花的芬芳气息,天色大亮。 长薇趴在床边,也许一夜未眠,这会儿她眼下还有着明显的青痕,白蔹没有出声喊她,只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伸长手臂摸向窗沿,窗沿上放着一个海螺,是南海龙王上次拿来的,他原本一直放在柜子里面藏着,不知道是谁给翻出来晒在日光下了。 他的身体很僵硬,这点动静自然惊醒了长薇,长薇眨了眨眼,忽地坐起身道:"公子!!公子你醒了……你要不要先喝点水?" 白蔹赶忙把手收了回来,"嗯……"他轻声安慰着眼泪迅速泛滥的长薇道:"别哭。" 长薇点点头,眼前温柔地和她说话的人,昨夜竟是只凭着医术高超的林大夫用芝草守护心脉,吊着一口气送过来的,她和长萱望眼欲穿地接到他时,那满脸满口的鲜血,简直吓人至极。 白蔹摸摸自己的面颊,上面贴了厚厚的纱布,伤口似乎已经被缝上,但大概伤口拉得太长,他的脑袋上还被多缠了两圈白纱,一圈贴着下颌,一圈遮过鼻梁,感觉半张脸都是麻的,他不怎么敢开口说话。 长薇端了水和药回来,长萱也跟在后面,两眼红肿地捧着一大碗粥,两人默契地不提昨夜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劲儿地哄他漱口,再擦擦另一半脸,等洗完喝了药了就可以吃好吃的了! "鸡丝蘑菇粥,婢子煨了一上午,鸡肉都是从鸡腿上撕下来的,保证入味!" "好。"白蔹轻轻笑了一下,任由长薇用热毛巾擦拭他嘴角黏腻着的血痂,过了一会儿,长萱吹好了鸡粥,小心翼翼地喂到他的嘴边道:"公子不能吃得太烫,慢一点。" 白蔹低头喝了一口,忽然觉得从前吃起来香喷喷的鸡粥今天竟然有些腥腻,他顿了顿,又尝了一口,终于蹙起眉头道:"好像有点油。" "啊?油吗?"长萱愕然地抬起头道:"林大夫特意交代过公子不能吃油重的东西,所以只放了几滴香油……要不我再给公子盛一碗。" 白蔹伸出手拉住她,摇摇头道:"算了,我没有胃口。" 没有胃口?!那个平日能吃她五份饭量的人竟然会没有胃口!长萱傻傻地端着粥,过了一会儿还是固执道:"不行,我要再去给公子盛一碗!"一定是她香油放多了! 白蔹没能阻止,虽然他确实是没有胃口,昨天殷寒亭的那一下正好打在了他胸口结了咒印的地方,那里平时稍微用点力都会疼,更何况被人直接击打摔在地上,所以他现在除了胸口痛之外,头也晕得厉害,有些反胃。 原来,想让殷寒亭相信他是这么地困难…… 白蔹眼里漫过一阵悲哀,他轻声问长薇道:"龙君在哪儿知道吗?" 长薇摇摇头道:"凌晨龙君送公子回来,疗伤结束之后就离开了。" 按日头算一算,今天应该是休沐,崇琰不可能那么早回天宫,所以殷寒亭会去哪里不言而喻。 白蔹沉默了一会儿,视线又落在了窗前的海螺上,他道:"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长薇咬咬嘴唇,收拾了木盆毛巾退下,长萱的粥最终也没能再送进来。 他想要放弃了,白蔹重新躺回松软的被褥,那段过往有多快乐,现在的他就有多难过,不是所有的付出都能得到回报,也不是所有私定终身的情人最后都能白头偕老…… 或许他还能再遇见一个比殷寒亭更好的人也说不定,就像殷寒亭遇见了崇琰,一直认为崇琰比他更好一样。 他想要离开了…… 直至入夜,白蔹迷迷糊糊地刚入睡,长薇就慌忙地拍起寝殿的门道:"公子!公子!龙君过来了。" 殷寒亭迈着疲惫的脚步走进澜轩的后院时,长薇和长萱正伏地跪在一旁行礼,寝殿的门依然紧紧闭合着,没有亮光。 他在推开门之前忽然转头问长薇道:"他睡了?" 长薇赶忙垂首道:"婢子们不知,公子不让进去。" 殷寒亭默然,推开门进入内室,只见一人听闻声响,费力地从床上撑起身体,徒然地睁着那双清浅的眼眸望过来,月光从窗口照进,落在他包裹着白纱布的脸上,颜色也如同他的发丝一般苍白。 长薇和长萱进屋把夜明珠从盒子中转了出来,然后又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合上门。 屋内看起来总算明亮温暖多了。 白蔹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歪歪斜斜地坐好。 殷寒亭到床边扶他,在白蔹看来,现在的殷寒亭才是真正的殷寒亭,昨夜里那一点点虚假的温柔与急切已经不见,此时男人短暂的情绪几乎只在眼中一闪而逝,他淡淡道:"我看看你的伤。" 他们好像又回到了白蔹被行完鞭刑后的那一天。 他伸出手,白蔹默默地偏开身体,没有让他碰触。 殷寒亭紧紧蹙起眉头道:"别怕。" 白蔹看着殷寒亭渐渐露出不耐的表情,这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摇摇头,任由殷寒亭不知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伸手过来时径直动手解开他里衣的衣襟,缓缓褪下,露出青紫颜色杂糅成块的胸膛。 那几处破坏了原本毫无瑕疵的身体的瘀伤已经涂过药,沾着浓重的药腥味,林芷说,昨天吐血是因为伤到了心脉,所以内服的药也必须得喝。 殷寒亭看完后又帮他把衣襟合上,"药喝了么?" 白蔹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其实并不太想和殷寒亭说话,可若是现在不说以后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的脸……是不是不会好了?" 殷寒亭闻言一顿,从进屋后,他的视线就一直不敢落在他的脸上,那里的伤口虽然裂开得很严重,但最主要的问题是出在金片上,金片边缘锋利却不太整齐,所以才会使得伤口合上留下瑕疵。 "我会给你用最好的药。" "是么。"白蔹垂下眼眸,忽然惨淡道:"那就是不会好了。" "小草……"殷寒亭重新调整了一个姿势,伸出手揽住身边人瘦削轻颤的背脊,搂入怀中道:"我会让林芷尽力帮你治脸,就算治不好,我也不会不要你。" 白蔹怔怔地抬头,殷寒亭帮他把发丝撩至耳际。 "即使我昨晚想要抓破崇琰的脸你也要我?" 殷寒亭顿时僵住,半晌才恢复先前的淡定,"不是没有么。" 白蔹有些嘲讽地勾起嘴角道:"因为你打我了。" "我不是有意……" "你不想划开他的脸看看吗?"白蔹攥紧手指打断道,声音也渐渐变得哽咽,"你看看他的……是不是也和我的一样会流血,如果是,我就再也不来烦你了。" "小草。"殷寒亭疲惫地闭了闭眼,想想还是多解释了一句道:"小草,不管崇琰他是不是我的画中人,现在天帝要把他交换给梼杌,他就不能在东海出事。"昨日若是真的抓伤崇琰的脸,一旦补偿不及,触怒天帝和梼杌,他赶赴前线之后就会压力倍增,他不只要镇守幽冥深渊对战九婴,或许还要分出心力去应对能够下海作战的梼杌,实在不如先拖延时间,争取日后占据主动,只是委屈了小草…… 等到战事结束,若是小草还依然坚持自己,那么他就会试着去相信。 不管崇琰他到底是画中人也好,不是也罢,他们不会再有以后了,从崇琰离开他去到天帝身边的那时候起,就没有了…… 如今的纠缠,也是他放手前崇琰最后的挣扎,崇琰自己也明白。所以划不划开崇琰的脸还重要吗?其实已经不重要。 白蔹睁着眼和他对视,直言道:"你会让天帝把他送给梼杌吗?" 如果作为交换那个人不是崇琰,殷寒亭或许会同天帝做出一样的选择,但…… "不会。" "那你会把我送给梼杌吗?" 殷寒亭心头一颤,竟然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手指抚上白蔹的额角,坚决地肯定道:"也不会。" 白蔹心底满是苦涩,并不为这样的承诺感到甜意,他把殷寒亭的手从身上抚开,摇摇头道:"我不信。" 殷寒亭无奈道:"你先安心养伤,别管这些,等东海打完了这场仗,我带你出城看看。" "那崇琰呢?你会送他回天宫吗?" "等天帝派人来接。" "那他……"白蔹话还未问完,就被殷寒亭用手指贴住了嘴唇,殷寒亭缓缓倾过身,冷凉的嘴唇在他被纱布遮住的鼻尖上轻轻碰了碰。 ☆、 第29章 小狐狸用计 殷寒亭淡淡道:"林芷让你少说话。"尝试着把小草放进心里,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白蔹瞪着眼,身子僵直一动也不敢动。 "抱歉伤到你……"殷寒亭又凑上去碰了碰他的额角,把他抱紧。 白蔹闭上眼,看不出是紧张还是害怕,殷寒亭拍拍他的背,试图让他从无助中挣脱出来。 白蔹知道,其实他还是有些害怕,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道:"我看看你的手。" "看吧。"殷寒亭叹了口气,伸出手,他看得出昨夜小草的确是拼尽全力,不过以他身体的愈合速度,这样的穿刺伤只要一夜就能结痂,现在他的手心和手背上嵌着的虎牙印倒是还在,数一数正好四个。 白蔹看一眼就知道自己昨天白费了一番劲儿,闷不吭声地垂下头去。 "如果你还想再咬也……"殷寒亭话只说了一半,因为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把白蔹重新塞回被窝,盖上被子,自己起身去把照亮的夜明珠盖上,跟着侧躺在床边道:"先闭眼。" 白蔹闻言果然乖乖地闭起了眼睛,结果过了一会儿,殷寒亭动静全无,他只能纳闷地睁开问道:"闭上眼睛干嘛?" "睡觉。" 白蔹不甘心,接着问道:"那你的病呢?要是打起仗来,还会发作吗?" 殷寒亭挑眉,冷冷道:"不问完不睡?" 白蔹轻轻嗯了一声。 殷寒亭无奈,只得又坐起来面无表情地解开自己的衣襟,把用来遮掩的咒术撤去道:"上次的都还没好全。" 窗外月夜分明,殷寒亭冷硬削薄的面容这时也被笼罩上了一层柔和的温度,咒术撤去的同时,他脖颈和胸口的皮肤又重新变回了覆盖着细腻鳞片的模样,氤氲着朦胧青绿色泽。 "这是……"白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殷寒亭急忙按住肩膀道:"别动。" 白蔹愕然地望着他,他以为殷寒亭的病早就好了,哪里知道…… 殷寒亭把他的手重新塞进被褥里,收拢衣襟躺下道:"闭眼,明天告诉你。" 白蔹嘴唇动了动,过了一会儿,也只好重新闭上眼睛,思绪翻腾——殷寒亭身上的青鳞,他曾经给过殷寒亭治病的丹药…… 殷寒亭枕着手臂侧过身,透过月光静静地看着他,屋子里终于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过了许久,直到白蔹呼吸都轻了,显然已经陷入睡梦之中,他才又直起身,放轻脚步离开,北海送过来的战报还没有看完…… 夜半,澜轩内一片静谧,外面偶尔传来珊瑚树摇曳的沙沙声,窗沿边,一个黑色的人影一闪而过,紧接着,海螺掉在地上发出轻响。 白蔹忽然睁开眼,偏头看去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黑色的人影顿时被吓了一跳,月光下慢慢显出真实的面容,他有着一副和白蔹一模一样的容貌,只不过来人的发色比东海的夜更加漆黑,像是砚台里调出的墨。 崇琰目光移向床榻,除去昨天混乱的一夜,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据说会幻形的狐狸的人族模样,床上躺着的人脸上虽然包裹着纱布,不过大致轮廓能够看出和他很像,看来传言不假,他暗暗压下心底的惊疑,弯弯嘴角,虚情假意地表示关怀道:"我听说你伤得很重,特地过来看看。" 白蔹费力地撑起身体,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道:"多谢,不过好像有点晚,那我要休息了,你走吗?" 崇琰微笑的表情僵住,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白蔹,半晌才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会幻形?" 看来崇琰并不打算提及昨夜险些被他挠伤的事情,白蔹不置可否。 "青丘山的小狐狸是不是都和你一样?胆子挺大。" "差不多。" "那算我看走了眼。"崇琰收起了那一点点单薄的笑容,回头关上窗,转身径直走进屋内,"既然你知道我的来意,那就说个条件。" 白蔹从崇琰跳进窗来就已经看了有一会儿,闻言试探道:"不是只有我会幻形就可以。" "这个你不用管。" "做人皮生意也是有讲究的,那我可喊人了。"白蔹表面淡然,心底却模模糊糊勾勒出了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测,身体一阵发凉。 崇琰的眼神却落在了他包裹着白纱的面颊上,他心里有些犹疑,只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不过嘴里还是道:"你等我到现在不就是在说我们还有商量的余地?" "商量?难道不是你在求我?" 崇琰闻言顿时懵住,好半天才缓过神道:"你的脸伤成这样也能幻形?" "没错。" "好吧,你要什么?" 他们的"协商"至少在白蔹看来还算顺利,当天凌晨,白蔹就先拿到了崇琰预先支付的一部分"定金"——他的香包,当然,也包括里面的药丸。昨夜他偶然间在殷寒亭书房的角落里发现了自己的香包,只不过当时变故丛生,将他的注意力暂时转向了争执中的另外两人,香包还遗落在原地,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自己去悄悄捡回来怕是不太可能。 所以他让崇琰把香包从龙君的书房偷了出来,这还只是第一步。 白蔹在床上养了三天,每天入夜殷寒亭都会过来哄他入眠,他脸上的伤已经不怎么痛了,倒是胸口还一直闷闷地难受。 就像澜轩后院里的那方平静冷冽的池水,蓝玉说它冬暖夏凉,于是在东海气候有些见冷的时候果真迎来了一股暖意,然而,他已经习惯了水中冰冷的温度,也终于切身地明白鱼儿为何无法在这里生存。 他真的要走了,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崇琰顶替他在东海的身份,一来能够给他充足的脱逃的时间。二来狐族那边也能有个交代。三来也算暂时成全了殷寒亭对于崇琰的一片痴心。 至于崇琰如今进退两难的局面…… 等到他跑出东海,再重新换一张脸,谁又知道他是"崇琰"呢? 这些天里白蔹想了很多事,关于曾经的那段过往,关于殷寒亭的旧疾,但更多的还是关于崇琰,崇琰胆敢越过殷寒亭单独和他提出条件,也就愈加证明崇琰肯定有变幻容貌的办法,更何况,他本就不相信崇琰当真和他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同理,进一级猜测,崇琰比他先与殷寒亭相遇,变幻了他的容貌,目的是什么?为何最后又放弃了龙君唾手可得的感情?再者,他能想到的逃脱方式崇琰自然也能想到,那为何崇琰还要坚持与他互换身份? 白蔹心中模模糊糊列出了一个答案,但这并不妨碍他计划的实施。 把崇琰先困在王宫,这是第二步。 殷寒亭坐在床边,看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无奈道:"我明日一早要去前线。"他原以为这么一说小草就会乖乖睡觉,哪里知道床上人竟然蓦地愣住道:"这么快?" "什么?"殷寒亭没有听清,倾下身来,原本草草地用发冠束起的发丝落在身下人的唇边,白蔹觉得有点痒,挠了挠道:"我说怎么那么快。" 殷寒亭垂眸看他,没吭声。 白蔹避开他的视线,沉吟片刻重新坐起身来,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道:"我有个东西要给你。"他一边说着一边下床,拖上鞋,这时屋子里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他摸索着走到梳妆镜前,拿出那只白日里被他犹豫着抚摸过无数次的桃木盒道:"这个,不过现在不可以打开。" 殷寒亭目光跟随着他,只觉得有些奇怪道:"眼睛看不清?" 白蔹愣了一下,支吾了一声。 殷寒亭借着月光扫他一眼,这才接过那只还没有手掌心大的桃木盒,淡淡问道:"那什么时候可以打开?" 白蔹歪着头想了想,"唔……在你打完胜仗之后。" 殷寒亭微微勾起嘴角道:"好。"说罢,他把桃木盒收入怀中,起身将整个脸色苍白得像是失血过多的人重新抱回床上。 小草的脸色似乎比两天前还要差,殷寒亭打定主意明日一早让林芷再过来看看。 白蔹踢掉鞋,裹进被子里,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现在不走吗?" "嗯?"殷寒亭原本正打算合衣躺上床,就像前两天那样,结果闻言微微一愣,"赶我?" 白蔹把脸埋进枕头里。 "好吧。"殷寒亭又重新坐起身来,抚平衣摆上的褶皱道:"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东海与北海恢复平静,刀兵搁置,抽出骨朵的月光花摇曳生姿,所有的一切都会从最初的那一刻有一个新的开始。 白蔹不吭声,把脸埋进被子里,时间过得好快,让他措手不及间不敢再让殷寒亭看见他的表情,他们的相遇总是那么短暂,终于到了再次说离别的时候。 第一次那么甜,第二次那么痛。 然而有些痛或许能够理解,但并不代表着原谅,他无法原谅殷寒亭对于崇琰的执着,就像殷寒亭无法原谅崇琰的背弃,哪怕崇琰还身上套着他一半的影子呢…… 所以他才会觉得那么伤心,那么委屈,再多的温情或许都没有办法抹平。 安宁的夜晚再次降临,白蔹恍然间想起第二天打算给他换着花样做鱼吃的长萱,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守在他屋里面的长薇,还有听说他胃口不好专门赶过来给他剥虾的蓝玉。 她们是他在东海感受到的仅有的温暖,以后也再见不到了。 破晓时分,天气有些泛凉,上空千顷的碧波之中泛起鱼肚似的的白色,龙君赶赴前线的车辇已经等候在王宫的门口多时,侍卫们整装待发,蓝玉恭敬地站在一旁,就连野性十足的白鲨也安安静静地垂着头,绷紧鱼尾。 殷寒亭一身玄衣,修长的身影伫立在宽阔的宫门前,他也在等待。 不一会儿,一辆由几名虾兵牵引的车辇也缓缓从转角的墙围下开了出来。 崇琰坐在小车上,只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站在前方迎接他的人。 车帘很快又闭上了,殷寒亭也不在意,淡淡地对车辇里的人道:"把我给你的东西交给天帝,他不会为难你。" "嗯。" "漭山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等我腾出手来梼杌他不会再敢纠缠你。" "嗯。" "你……"殷寒亭声音顿了顿,像是在犹豫,不过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一般地把话说完道:"以后安心呆在天帝身边。" "好……"车辇里的人声音微微有了一丝起伏。 殷寒亭沉默一瞬,这才说道,"走吧。"随即头也不回地上了他自己的车辇。 白蔹从车帘的缝隙中看着他的身影最后消失,也小声地道了一句,"再见。" 两辆车辇一先一后划出两道水线,不过他们的轨迹并未相互交织着最终前往同一个方向。 载着龙君车辇的白鲨一直朝前奋力直游,而带着白蔹的却寻着东海天顶的亮光向上浮去,等到破开海中的天际,就是另一个不一样的天空了。 白蔹深深地吸了一口东海的空气,车辇在浪花急旋间跃然水面,远处是海与天的交界。 虾兵们掀开车帘,恭敬道:"上仙,天宫的轿子已经在岸上等待多时。" 白蔹从车辇内走出来,他穿着一身淡色的长衫,青丝用玉簪绾在发顶,他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面颊上并未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前些日子那道从颧骨拉至下颌的可怖伤疤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完全遮盖住了一般,除了散发着淡淡的药香,什么痕迹也无。 他对虾兵们点点头,轻轻一跃落在岸滩上,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伤了底子,但他这些天已经续上了香包里的解药,以后只要好好休养,还是能够痊愈的。 ☆、 第30章 小狐狸点心 天宫的轿子很大很宽敞,和狐族当初送他来东海时只够坐一人的那种完全不同。 天兵们见到他来只行了礼,也不说话,一队人将车辇围了个严实,白蔹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崇琰肯定没有说实话,不只殷寒亭被蒙在鼓里,只怕也没想让他活着回去。 不过还算在意料之中。 天兵们牵引的车辇没有往天宫的飞去,反倒急急越过岸滩,几个矮矮的山头,朝内陆疾走。 他不会有机会看见天帝了,目的地是漭山。白蔹从身边拿出一个匣子,里面放着掏出殷寒亭所说的东西,那是一只木令,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一个殷字,两片有些暗黄的树叶,不过还可以吹,一个海螺,最后,就是他的香包了。 白蔹把木令穿在香包上,然后跟着一起挂进衣服里,徒留着只盛了两片树叶的匣子,他吹起海螺,和树叶婉转的曲调不同,海螺的声音有些低哑沉闷,听罢天兵们的脚步微微一顿,倒是没有进来阻止。 人界的夜晚降临,山谷间的小村落缓缓燃起炊烟,他们日暮而息,然而东海的战事却不分昼夜,一直紧张地持续着。 魔族经过千百年的藏匿,乍一出现,实在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北海被侵占了几个重要的城镇之后才算回过味来,拼死反击,东海顶在两边的交界处,把战线不停地向北方推进,已经有不少魔族的头目放弃村镇向陆地逃窜。 虽然这一次魔族的侵略十分迅猛,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能够完全服众的首领或是太过高远的目标,因为凶残嗜杀的性情,使得他们对于劫掠、屠城、抢夺的欲望更重。而且魔族不止对待他族如此,连自己族内亦是纷争不断,这是一个把自相残杀当做家常便饭的种族,稍微有点能耐的魔们都以吞噬同类作为增加自己功力的契机。 所以几个魔族头目在最初的暴虐抵抗之后纷纷劳燕分飞,化作一盘散沙也在意料之中。 龙君此时开赴前线,为的并不是把这群散魔赶尽杀绝,而是只有一个目标——九婴。 能喷水吐火的九头怪,因其叫声如婴儿啼哭而得名。它和其他魔族之间不一定有什么联系,但它一日在北海,就一日成为他们平乱的隐患,同时,震慑着普通海族组成的士兵队伍。 这回一接到北海的报信,殷寒亭就立即朝着九婴藏匿的地点赶去。 上一次他们交战不过是相互试探,这次可就不一定了。 除非九婴愿意离开海底退往人界,否则,不死不休。 上古青龙庞大的身躯压在被魔族攻占的城池上空,弱小的魔族们还未发出悲鸣,就被青龙口中喷出的水柱和四周游走的水线肢解,血腥气息瞬间像是蒸笼上翻腾起来的白烟,半空中鲜红的颜色凝聚成雾,而后又作为血雨淅淅沥沥地飘洒。 浮于上空被血色的雾气遮盖住身躯的青龙仰头发出啸声,随后,被逼至孤境的九婴终于不再龟缩于城内,化出真身应战。九双血红的眼睛闪烁着杀戮的光芒,上一次被青龙咬下的头颅已经重新长了出来。 撞击声让北海的天空也为之色变,寒流卷过两只巨兽的身躯,青龙一爪向下拍去,正好将九婴的其中一个脑袋抓得脑浆迸裂,然蛇头的攻击力虽然不强,但是难得在数量太多烦不胜烦,因为如果九婴需要,那么它的头可以在顷刻间复原。 战况一时僵持。 青龙良久不得要领,身体向上空游去,九婴便紧追不舍,头颅全都拉直起来,不再像是杂乱的水草一般四处分散。 结果就在这时,龙身忽然向下一个急转。九婴哪里能够想到,原本还慢动作和它打斗的青龙竟然能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游回来再将它缠住。 不……或许并不是游回来的,而是—— 青龙的身躯快如闪电般地缠住了九婴的八颗脑袋,除有一颗脑袋侥幸逃脱外,剩下全被龙口中喷出的尖利水刃齐齐切断! 瞬移! 斜斜飞出的水刃不仅差点把九婴的身体削成了光杆,就连北海的天空也刮出了狂风席卷的效果。 九婴这是第一次感受到上古仙兽的可怕之处,在他的第九颗脑袋被撕下的瞬间,其他的脑袋也重新陆续长了出来,青龙烦躁地嘶吼着,显然是在为自己先前放跑了一只蛇头而感到恼怒。 九婴并非是不死之身,想要杀了它,只有同时切下九颗头颅才行。而北海的海水水温太低,必须速战速决,长时间的战斗和寒水的冲洗会使它的身体越来越僵硬,不能再拖了! 青龙似乎还想再来一次,但九婴已经起了退缩之意,黑色的魔气弥漫开来,九双血红的眼睛齐刷刷地闭上,等到青龙从魔气中挣出时,巨兽九婴已经绕过它,极快地向海面窜去。 青龙并未再追赶,但警告和威胁的尖啸声久久不息,直到九婴完全脱离海底,它这才停了下来,慢慢地喘息着蜷起身体,从雾气中消失。 这座经过一番血洗的城镇名叫裹雨,如今看来真是城如其名,腥风裹雨,城中满是魔族碎裂成块的尸首,血水四处横流。 召集侍卫们前来接应的烟火已经发出去。 殷寒亭披着他那件玄色的长衫,摇摇晃晃地扶着墙角坐下,他的呼吸很是粗重,身上的青鳞也开始从脚踝处一片一片地接连出现,紧接着是腿、腰腹、还有他的半张脸。 伴随着剧烈的头痛,身上的烧灼感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殷寒亭撑着身体,心想还好过来时把城中的魔族都清洗了一遍,否则此刻若是栽在一个小喽啰手里,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等待的时候为了保持清醒,殷寒亭强迫自己睁开眼,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了小草塞给他的桃木盒子。他在来时的路上遵守了承诺,一直没有打开,现在九婴的离去像是一个败退的信号,很快东海与北海的战事就会暂时先有一个了结。 所以他打开了也并不算违反约定,不知道小草放了什么东西,盒子不重,殷寒亭笨拙地打开后发现里面只有一只小小的油纸包,他挑眉地看着纸包上写着的"吃掉我"三个字,果不其然,一层一层把油纸剥开后,里面竟然卷着一块撒着芝麻的点心。 点心通体奶白,捏起来很软,而巴掌大的盒子却只装着两个指节那么厚的一块小糕饼,这种傻事大概也只有小草才能做得出了,殷寒亭无奈地叹息一声,左右闲着无事,他竟然当真把糕饼放进了口中。 也许是小草亲手做的,点心的味道有些特别,几乎入口即化,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香,似曾相识,殷寒亭微微一顿,然后忽然蹙眉,随即从口中吐出了一小片油纸。 殷寒亭:"……" 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殷寒亭额角简直一抽一抽地疼,他把吐出的纸条展开,却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细细的一行字道:"我走了,你会后悔吗?" 和先前的"吃掉我"不同,这行字写得显然极为认真细腻,一笔一划像是带着主人的影子,无端地多出了几分悲伤的意味。 "我要走了,你会后悔吗?" 眼前似乎出现了小草偷偷拉着他的衣摆无辜对视的画面。 会后悔吗? 殷寒亭怔愣了一瞬,第一反应是小草因为脸上的伤,心中对他恨意未消,所以趁着他身体有恙在点心里下了剧毒……不过,以他百毒不侵的体质来说,真是这样小草大概就要失望了。会后悔吗?或许吧,小草这些天里又是挨打又是生病,自从化形后跟着他起就担惊受怕没有过好一天日子,恨他也是应该的。 至于要走…… 殷寒亭原本正头痛难当,这会儿却好像忽然清醒了过来,心头一跳,走…… 走去哪儿? 殷寒亭猛地站了起来,一阵头晕目眩,他想到了某种可能——今日那个藏在车辇中不敢出声的人会是小草吗? 然而,让他震惊的变化才刚刚开始…… 他和九婴打斗结束之时血雨就已经停住了,先前因为青龙现身而聚集的云雾却在此刻才完全消散,一束阳光穿过深海,拨开阴霾照入裹雨城。 殷寒亭被光芒笼络着,眼前一片模糊,等到他在回过神来时,他只觉得身上烧灼般的热度正在迅速退却,他手上的鳞片也在短暂地泛起淡青色的光泽之后,如同晨曦初展时,凝结在花瓣表面的露水,一滴一滴,从皮肤上滑落。 滴在脏污的地面,水滴砸出深深浅浅的圆点,不一会儿就被寒风吹干…… 直到他的脚踝也同样变得潮湿,衣服被水沾湿而贴紧结实的身躯,殷寒亭愕然地望着天空睁大双眼,他的半张脸上,青鳞化作水珠流下,像是来不及说出口的告别,更像是孤者无助又无望的眼泪。 ☆、 第31章 寻找小狐狸 他茫然地伸出手,轻轻地抹上自己的脸颊、眼角,那些原本覆盖着细碎鳞片的地方,就这样褪去了,所有…… 小草…… 真的是……小草吗…… 在那段珍藏在心口的记忆最后,也是如此,那人在临走时给了他小半颗盛在手心里的乳白色丹丸,看着他吃下后才放心地离去,而原本根本不抱任何治愈旧疾希望的他,却在那人离去之后,融化了半张上的鳞片。像是现在,冷硬滑腻的鳞片化成水珠从眼角滚落,然后他看着那人微笑着朝他挥手,双唇微张似乎说着"等我"。 是小草。 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因为除了小草,还从未有人能治好他的病,包括获取了他全部信任的崇琰。林芷说,他的青龙血脉不纯,所以每每身受重伤或是化形之后才会如此,除非净化全身血液,否则无药可解。 可是小草还是做到了,做到了只有记忆里的那人才能做到的事情,第一次离别时给他吃了一半丹丸,第二次离别时又给他吃了夹着相同丹丸的点心。 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丹丸能有净化血液的奇效,他只知道,每当他眼睛开始变得清明,听声不再艰涩,身体的烧灼感渐渐由强烈到冷却,终于能够挣脱所有桎梏去相爱,小草都在离他远去。 殷寒亭遮住眼睛,只觉得身体好转的同时整个情绪也在一步一步走向崩溃…… 他与崇琰相逢同样是在那片山谷间,幽静的潭水前,凉风卷起散落的春花,崇琰亦如记忆中那人一般,穿着淡雅的白衣,腰间坠着青玉,看到他温和中带着一点苦涩的笑意道:"抱歉让你等了我这么久。" 抱歉让你等了我这么久…… 他真的等了很久,久到相见满心满眼都是委屈。 那时的他没有任何的怀疑,长久的等待和崇琰乍一出现的喜悦完全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有谁会在阔别重逢的时候去怀疑自己等来的心上人? 所以在他发现崇琰痴心于修炼,一心一意想要升往上仙境界之后,除了失落,他所做的就只有源源不断地为崇琰提供各种灵丹妙药或是珍奇法宝,只不过他没能想到的是,崇琰会在如愿以偿之后投入别人的怀抱…… 他以为崇琰践踏了他们最初的感情,他除了绝望,更多的是恨和无法劝解自己放手的执着。然而他还是没有怀疑,直到无处发泄痛苦和思念没有着落,东海王宫里的珊瑚树又有新的出生,小草被狐王送了过来…… 小草会幻形,小草和崇琰长得很像,小草想要告诉他,自己才是他记忆中的那人。 如果说,从青色脉络明晰的叶片上吹出的曲调还无法唤起他的回忆,那么是小草脸颊上满是鲜血的伤痕让他充满了犹疑,在这之前,不管小草哭泣也好,挨打也罢——因为不相信,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忽略。 忽略小草焦急迫切的神情,忽略他被伤害时不可置信的哀痛,忽略他决绝地离开时不愿出口的告别…… 殷寒亭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拼尽全力去守护的那个人不是他真正想要守护的人,而他不屑一顾忽略的,却是他真正不想伤害的…… 所以小草走了,带着所有的伤心,眼泪,还有满满的无望。 此时再看手中的纸条,"我走了,你会后悔吗?" 会吗…… 哀伤的话语像是狠狠的一招当头棒喝,殷寒亭急促的呼吸竟然猛地停滞,桃木盒子从手中掉落,滚出几步开外,他摇摇晃晃地沿着墙壁走了一段,捡起盒子,他要去找小草。 要把小草带回来。 不可以走…… 不要走…… 北海的腹地,阳光并没有给予海水足够的温度,裹雨城的寒凉的风夹着浓重血腥之气,在光照还未把这一切污浊完全逼得现行之前,一条青色的巨龙再次从城中冲天而起,直插海霄。 远处原本前来接应的侍卫们只能惊讶地仰望着尖利的龙爪踏住水波,一个晃神之间,龙尾熠熠生辉的鳞片从光芒下游过,伴随大海顶空被撞击而出的硕大浪花,消失不见。 而与东海隔着人间的天宫,常年飘荡着云雾的玉石阶上忽然传来一声冰冷的龙吟,青影一闪而过之后,殷寒亭急切的身形也在几个纵跃之下很快向天宫最恢弘的宫殿行去。 路过小草曾经好奇地想要从云顶眺望的地方,那里此时正聚满了宫女守卫,不过由于殷寒亭心中挂着人,他丝毫没有为之停留,只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 "跳下去了……他真的跳下去了!" "谁?" "……" 天帝的凌霄宫在重叠的殿宇的最中央,最是辉煌,金顶琉璃瓦,四周古树斑驳参天,不知何时茂盛至此,好像千百年间都未曾变过,守卫们森然有序地来回巡视着,直到发现有人没有任何预兆地贸然闯入—— "大胆!"守卫们的长戟相互交接时发出尖利的炸响,把行色匆匆的来人在殿门前拦下。 这时,殷寒亭才站定了身形,冷着脸道:"滚开!" 守卫们惊诧地反应过来,赶忙行礼道:"龙君。"和以往来时不同,龙君虽然气势霸道不易接近,却从不像现在这般对他们呼来喝去过,再加上那一身透着血腥气息的玄衣…… 等到殷寒亭走进大殿,殿中的笙歌乐舞已经很快停了下来,身着彩衣的仙子们聚拢在一块,交头接耳地小声谈论着此时发生的异常,金漆宝座上那人挥了挥手,声音浑厚道:"下去吧。" "是。"仙子们垂着头,一一退了出去,经过面如寒霜的龙君时,她们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坐在大殿正中宝座上的人站起身,带着适宜的笑容走下台阶道:"寒亭很久没有过来了。" 殷寒亭不接这茬,只单刀直入的问道:"崇琰呢?"他要确定被送回天宫的"崇琰"是谁,是否小草和崇琰当真互换了身份。 "崇琰?"天帝走下台阶之后,原本像是笼罩在云雾间不甚分明的面容也渐渐清晰了起来,他的眉宇间似乎有很深的沟壑,使得他整个人增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沧桑。 "他不是去了东海?"天帝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我让他回来了。"殷寒亭紧紧蹙着眉头,"他在哪儿?我要见他!" 天帝只是脚步微顿,随即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看向刚从战场上离开连衣服都未来得及更换的殷寒亭,淡淡道:"他怎么可能还回来?我不会见他的。" 殷寒亭顿时怔愣住。 "崇琰"不回天宫还能去哪儿?在东海的时候,真正的崇琰答应他会回到天宫等他的消息,可是现在天帝身边找不见小草,除非……他们之中有人在说谎! "天兵会在东海外面等他,直接送他去漭山。" 漭山……凶兽梼杌…… 殷寒亭整个脑海瞬间嗡地一声,好像眼前什么都静住了,金璧辉煌的宫殿,嘴唇开开合合不知道还说了些什么天帝,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和他不可置信的惊恐比起来,他就像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走兽一般可笑,这一刻,是恐惧,是懊悔,还是强烈的恨都已经看不清了。 他只知道天帝的脸色也终于在他杀意倾轧而出的时候变得冷峻严酷。 如果小草出了什么事…… 殷寒亭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不敢再深想,他恨恨地看了天帝一眼,转身化作青龙从凌霄殿冲了出去,龙尾拍在宫殿外的红色门柱上,只听一声巨响,外面的宫女们齐齐惊叫,一道裂缝从门柱顶端如同抽丝的蛛网般很快蔓延开来。 凶兽梼杌生性残暴,光是那魔物周身萦绕的魔气就很有可能要了小草的命,小草身上的伤还没好,损及肺腑,又给了他治病的丹丸。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却很有可能极其珍贵,小草若是把丹丸给了他会不会对身体有碍? 小草他还…… 还……能活下来吗? 东海从海岸到丘陵再进入苍苍茫茫的内陆,距离漭山虽远,但以天兵们日行千里的脚程,不出两日就能到达,而算起来,殷寒亭前往幽冥深渊拦截九婴再到现今已是第三天。 也许……来不及了…… 小草被送到梼杌身边,若是能够侥幸活下来,会受到怎样的虐待都不得而知。 殷寒亭不敢有片刻的耽搁,龙身向着漭山极快地游去,而就在它刚刚进入川蜀地界的同时,大山之中忽然魔气四溢开来,梼杌—— 青龙一声愤怒的尖啸,直直向着魔气弥漫的地方飞去,它全身的青鳞逆着光,四爪泛出寒意,迎着黑色的笼罩山头阴霾。 他要把他的小草抢回来! ☆、 第32章 小狐狸去哪 进入漭山的地界之后,黑暗像是要把天都遮盖,当青龙的吼声震得整个山谷都跟着颤动,魔气似乎停滞了一瞬,青龙的爪子拍在山头,轰然倒塌的声响很快逼得梼杌现出了原形。 充盈的灵气推散了黑色的阴霾,只见一头人面虎形的巨兽蹲守在山坳里,它的全身覆盖着长毛,口中的牙齿向外暴起,传出低低的威胁般的吼声。 青龙二话不说紧接着一爪向它拍去,梼杌极快地往后退开,摇摇晃晃地跃过坍塌的地面,它再次向着青龙嘶吼了一声,猩红的双眼中虽然怒意一闪而逝,但是看得出它并不想应战。 可惜青龙仍旧不依不饶,梼杌又躲了几次,只得踏上一块凸出的巨石后,化作了人形。 魔气渐渐散开,梼杌精瘦的腰间系着一块带斑纹的兽皮,他咬牙切齿地仰头与青龙对视道:"不知尊贵的龙君驾临寒舍有何指教?"所谓的寒舍此时早已经被龙爪压成了一片废墟,难为他还能心平气和地发问。 青龙也随之缩起躯体,过了一会儿,殷寒亭从雾水中急步走了出来,脸色阴冷道:"我只问你,你向天帝讨的人呢?" 梼杌抓了抓自己像是鬃毛一样蓬松的头发,烦躁地恶声恶气道:"关你什么事轮得到你来找我麻烦,又不是撬你墙角!" 殷寒亭一直在克制着的杀意登时汹涌起来,他强迫自己忍耐下想要将面前的凶兽碎尸万段的欲望,手指弯曲成爪道:"人呢?" "被我玩完撕掉了……"梼杌满不在乎地随口说着,然而下一秒,殷寒亭的利爪就逼到了他的面前,四指并拢直直向着他的脖颈切去。 梼杌震惊之下虽然早已有了防备,但毕竟殷寒亭是真心存了杀意,所以当他凭借本能地狼狈闪躲之后发现不妙,只能大声叫道:"我骗你的……我……啊——" 殷寒亭的爪子没能削下他的脖颈,却是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胸口,盛怒之下,冲力将梼杌整个人都钉在了一块裸露出土壤的山体上。 殷寒亭冷冷问道:"人呢?" 梼杌的左胸口登时喷出了一道鲜血,他粗重地喘息着,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还嗤嗤地笑出声道:"青龙,这都多少年了,你还是这么不经逗……啊——!!!"话音未落,他胸口的利爪又再一次动了起来,目标明确地向下走去,削金断玉的爪刃切断他的肋骨毫不费劲,一根接着一根,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想跟着节奏惨叫,这样剧烈的疼痛哪是刚才的小打小闹能比得了的! 梼杌想起殷寒亭曾经以一敌二,一齐对战穷奇、混沌的狠劲,再看看他现在被激得眼睛发红的模样,终于发现情况不对,老老实实地收起先前的那副嬉皮笑脸道:"青龙,人不在我这里。" 殷寒亭充耳不闻,只用化成利爪的手在梼杌的肚子里搅了一个来回,梼杌终于再也说不出话来,唇色由苍白变为惨白,冷汗顺着额角缓缓滚落道:"青龙……我们这么多年无冤无仇……你何必……" 殷寒亭抬起眼眸,声音像是在冰水中浸过一般,他望着梼杌道:"我只要人,他不可能不在这里。" "他真……不……"梼杌还未说完就向旁边吐了一口血,恼怒地想着青龙今日到底是发了什么疯?还真当他不会还手了! 就当梼杌打算拼尽全力反抗时,殷寒亭这才猛地将爪子抽了出来,"把人给我,不会为难你。" 梼杌身体摇晃着,根本站不住,他面如金纸地摇了摇头,靠在山石上又吐了口血,这才道:"虽说我是要了人,那叫什么上仙?还真挺有意思,但是天帝要不送过来我也没办法……呃……我肚子……"他捂着开了洞的腹部,赶忙抓起魔气就向里面填去。 殷寒亭面色瞬间一变,但很快又道:"不可能,你给的条件天帝接受了。" "……可我真没见着人,冤枉死了。"梼杌满手是血地捂着肚子,魔气源源不断地向他的身体涌入,他似乎还怕殷寒亭不相信,只好抬起自己的一条腿,示意殷寒亭看道:"这只腿废了,就算他不给我送人,我五百年内也出不了漭山,我就是诈他,找点乐子……"言外之意就是,谁知道天帝这么怕死…… 殷寒亭怔怔地看着那条假腿一动不动。 "你说我这腿,以前让腾蛇的胃液给溶了,到现在都没好全……就你来的前一晚,它也来过……说不定就是它带走的人!临了还扫我一尾巴简直欺人太甚!" 殷寒亭愕然道:"腾蛇?" "就是它!"梼杌特别肯定,那双原本有些流里流气的眉目也多出了几分阴森杀虐的意味,他和青龙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所以现下瘸着腿,打不过就示个弱,青龙不会真的把他当回事,倒是他与腾蛇之间仇怨颇重。 "听说他这儿……出了点问题。"梼杌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冷笑道:"可算是为我的腿出气了,要不是现在瘸着,真想弄死它。" 腾蛇在上一次大战之中吞了梼杌的半个身子,结果一时不慎被穷奇袭击,失去灵智。后来因为闯了祸,被天帝一直拘在天宫,就是怕放他下界之后神志不清再难找回来。但若腾蛇当真有心要走,小小的结界和禁令又能把他如何?完全失去灵智的仙兽只单纯依靠本能行事,根本不存在顾忌和害怕一说。 "他去哪儿了?" "南边。" 在去往天宫的时候殷寒亭确实没有看到腾蛇在云阶驻足的身影,从宫女们隐隐约约的话语中猜测,腾蛇极有可能打破天帝的结界之后下往了人间,这的确与梼杌的说辞不谋而合。 殷寒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已经信了七分,但他对梼杌的耐性已然耗尽,"如果让我知道你在骗我,我会把你的骨头一根一根抽出来。" 梼杌知道他这是要走了,赶紧摆了摆手,哼笑道:"那你最好也别让你找的那人踏上我的地盘,否则……"他舔了舔嘴角,"我真的会撕了他……" 大山之中的灵光消散,魔气重新盈满山坳,那头人面虎身的巨兽再一次现身,随后颤巍巍地躺了下来,梼杌实在是虚惊一场,在矛盾尚未完全爆发之前他和青龙最好井水不犯河水,否则费劲拼死到最后好果子都让"黄雀"吃去了,自己不得善了,就和腾蛇当年的下场一样。 殷寒亭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不再多言,急匆匆地化作龙形,顺着南边一路寻去。 川蜀的山道多奇异艰险,再往南,山间的树木枝叶就更是肥硕,水分充足十分茂密,一眼望去,满眼都是层叠起伏的绿山和坑坑洼洼的凹谷,连绵千里,不见尽头。 在一天一夜的找寻之后,青龙的身躯遮掩在弥漫的雾气中,雨水淅沥沥地落在下面的大山之间,它仰头痛苦地尖啸着,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在哀鸣,又像是在呼唤,只是苍苍茫茫十万大山,没有任何人能给予它哪怕一点点的回应。 他找不到腾蛇,也找不到小草…… 当人真正离开身边,记忆反倒变得清晰起来。 他原本打算把小草当做崇琰的替身,却不曾想,事到头来,竟是这般造化弄人。小草贪吃、贪玩,但或许那才是他最真实的一面,不再局限于一扇不及人高的屏风内。 那是他从没有认真去发掘的…… 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还来不及和他说一声抱歉,尽管他说过那么多次的抱歉。也来不及再好好地看他一眼,尽管他曾经好几夜都在陪他入眠。 后悔不已。 北海境内,战事还在持续,但自从九婴败走之后,东海作乱的魔族就像是失去了头目一般,弃城逃命的不少,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胜利确实在即。 北海龙王龙心大悦,与之相反,东海王宫内却是愁云一片,龙君不知去了哪里,没有在期限之内回宫,也没有任何消息。各种文书案卷就像是雪花片一样地堆积在了桌案上,丞相越鲸只能赶鸭子上架,日日早出晚归,把处理政务这事从龙君亲赴前线一直做到现在,于是天天都唉声叹气,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怕是要长皱纹了。 往日里,每当他伏案熬夜,蓝玉都会过来给他添茶,在他烦闷时温声劝慰,却没想到今天他哀叹了五声之后,蓝玉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外间的门槛上,背对着他抱住腿,看着外面静寂的毫无波澜的夜色。 越鲸写得手腕也有些酸痛,他干脆起身向书房外间走去,烫了一碗茶,停在蓝玉身边,弯身笑道:"蓝玉姑娘请喝茶。" 蓝玉这才被吓了一跳,惊慌地转过头,手指有些轻颤地接过茶碗道:"丞……丞相大人。" "你有心事?"越鲸也随意地甩开衣摆,在低矮的门槛上坐了下来,"能说给我听听吗?" 蓝玉脸色一白。 越鲸顿时就有点受打击,他本想打个岔过去,没想到蓝玉下一句却是:"是关于小草……就是白公子的……" 澜轩的主人,那只颇受龙君关注的小狐狸,越鲸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结果余光瞥见了蓝玉的手掌上竟然比昨日多出了一条口子,伤口虽然不深,但颜色还泛着红,很新。 "这是?" 蓝玉像是有些恐惧般地飞快收回了手,解释道:"没什么!就是昨天白公子失手摔了镜子,我不小心划到……所以……"她未说完,眼神也开始变得惶恐起来,半晌欲言又止。 越鲸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按住她的肩膀道:"别怕,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蓝玉惊恐之中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我……我昨天看到……小草他……他的脸!" 小草的脸就像是被青铜镜完全吸去了五官,只剩下一片平坦的皮肉裸露在外面…… 没有任何伤痕! 可是小草脸上的伤是她亲眼见过的!林芷说根本好不了了…… 现在澜轩里的那个人,会不会……根本就不是她的小草! ☆、 第33章 小狐狸算计 殷寒亭在漭山附近找了半个多月,还是没有收获,他又上了一次天宫,逼问天帝关于腾蛇的下落,只可惜天帝却是摇头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线索似乎就这样断掉了,他只得身心俱疲地重新回到东海,还有一个人可能知道小草的去向,但那人的存在,就仿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他无法控制着自己不去憎恨。 他也才恍然明白,为何崇琰在与他相认之后要利用他,抛弃他,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那一段温情的纠缠……因为不在乎,所以何来的相守?他把全部的眷恋放在了一个错误的人身上,所以现在知道真相才会那么痛,那么慌,无法安定…… 虽然东海的边关在打仗,但百姓们过得都算安稳,看到青龙的身影出现在王城的海空之上时,他们还能携妻抱女,让自己的孩子踏上肩头,对着巨龙欢快地挥手。 只可惜这一次巨龙并未在王城上空多停留,径直向着王宫飞去,白色的雾水随着海风很快飘散开来。 殷寒亭落到王宫大殿前的空地上时,侍卫们早已经恭候在地。 殷寒亭只是轻轻颌首,没有多话,他的脸色很差,面容苍白,只有眼眸还能勉强收住一缕神,支持着他始终站立着,不能倒下,他若是倒下了,还有谁能找回小草? 侍卫们赶来了驾辇。 然而殷寒亭却摆手拒绝,自己默不吭声地往前走,这些日子,每一次寻找的结果都是失望,他已经不敢再怀揣更多的期待。甚至,他觉得小草或许还在澜轩等着他,那么多天的煎熬只是一个报复他的玩笑,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中的恐惧稍稍缓解…… 蓝玉也闻讯匆匆赶来。 这个方向极有可能是去往澜轩,蓝玉在给殷寒亭见过礼之后就紧紧地跟在了他的后面,急切道:"龙君,可否在去看望白公子之前听婢子一言。" 殷寒亭沉重的步伐并未停下,他声音有些沙哑,"嗯。" 蓝玉知道这是说出她心中疑虑的最好机会,赶在龙君到达澜轩之前!她深吸了口气,直言道:"婢子怀疑,澜轩里的白公子是有人刻意假冒!" 殷寒亭身形顿时一颤,这时才终于驻足下来,缓缓回过头看向他身后紧张得连嘴唇都开始发白的侍女。 蓝玉以为龙君是不相信,赶忙接着解释,"……婢子看到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不见了!还有他脸上的伤也同时没有了,婢子真的没有说谎!"就算小草会幻形,可哪里有把五官都变走的戏法?更何况那伤口深可见骨,只可能被覆盖,剥离表皮之后却是不可能消失的!但这些话她在心中演练了无数次,到头来还是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她的神情也变得焦急起来。 结果哪里料到,殷寒亭听完却只是淡淡地垂下眼眸,"我知道了。"说出这一句的时候,他的面容很是平静,如同死水一般没有任何起伏和波澜,他接着大步往前走去,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蓝玉愕然地呆立在原地,她有想过龙君有可能会不信,有可能会勃然大怒,甚至还会责罚她,可却独独没能预见这样平静的反应。 就好像他原本就知道她所质疑的一切都是事实。 龙君若是早就知道,那他会不会就是故意的?故意让人顶替了小草!而那个顶替之人,只可能是…… 蓝玉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中徒然生出了一股寒意,她已经没有勇气再跟着殷寒亭继续往前走了。 这样的猜测让她忽然觉得前面的人是那么的残忍……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掌事宫女,没有骇人的滔天权势,养过一只傻乎乎的小狐狸,便经常挂怀,这样的感情是那么的渺小,自然比不得龙君对于心上人的念念执着…… 这是她进宫那么多年来第一次心甘情愿地照料一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也是第一次得知它的离开,才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她和小草从此往后,也许永远都不会再相见。 殷寒亭没有听到身边跟随的脚步,但寒风中带来的那一声声压抑在喉间的哽咽,也让他忍不住酸涩了眼眶,尽管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或许在这个王宫里,真心待小草好的人,就只有这些单纯的侍女了…… 他只奢望小草走的时候,也能像蓝玉对他那样,至少留下一点点对于东海的想念。 澜轩外,长薇和长萱十分惊喜地发现龙君驾临,赶忙出来行礼,忙碌的龙君很久都没有踏足过澜轩了,久到连公子寝殿前的那一方小池上都已经依稀浮起一丝温厚的暖意。 只不过龙君独自一人,看起来神情似乎有些沉重,长薇和长萱莫名地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果不其然,紧接着她们便听见龙君冷冷道:"澜轩里的所有人都出去,没有召令不许踏入轩门一步。" 长薇和长萱及身后的侍女们皆是愕然,殷寒亭则面无表情地从她们身边经过,通往后院的长廊上,原本一串串高挂着绽放的紫色花束大部分凋落,直至寝殿门前,他站立了一会儿,伸出手,重重一推。 此时还是白日,房中的人并未入睡,闻声见到殷寒亭进来也只慌乱了一瞬,镇定下来后反而还坐在梳妆镜前淡笑道:"寒亭,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寒亭…… 小草从未这样叫过他的名字。 直到这时他才算是真真正正地认知到,小草,果然已经离开了。 殷寒亭闭了闭眼,那一丝微末的乞求落空,他只能强迫自己重新定下心神道:"他从未这样喊过我的名字。"该是到彻底说明一切的时候了。 梳妆镜前的人笑容顿时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懊恼,是他话说得不对?还是殷寒亭知道了什么?他迟疑着,便站起身表现出作为原主人应该带有的小心翼翼,试图糊弄过去地低声道:"我不可以这样喊你吗?崇琰上仙他也是这样喊你的。" 那是小草的容貌,苍白的发丝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和腰际,面前人脸上的纱布倒是已经拆掉了,右颊上一道从颧骨贯至下颌的伤疤位置也没有丝毫差错,可殷寒亭还是出声道:"崇琰。" 他不会再认错了。 崇琰这才愕然地怔在了原地,这一瞬间他不是没有想过承认自己崇琰的身份,但倘若他承认,那么也就意味着他换容的能力就会暴露出来,他的真实身份会不会也跟着瞒不住? 不……不可以…… 画中人的面容是他胆敢在殷寒亭面前胡作非为的唯一依仗,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 崇琰脸上委屈无辜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完全褪下,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龙君,我……我是小草啊……我不是……"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殷寒亭瞬间暴怒,他还是无法容忍被人欺骗,手指不自然地弯曲成爪,这一刻,被戏耍的可悲让他恨不得把面前人的心肺都掏出来,他到底把一腔深情都付给了什么? 哪怕他永远也等不到他的画中人呢?也总比被人欺骗后将原本纯粹的感情消耗得一干二净的好! 但他还不能像是对待梼杌那样对待崇琰,不止是因为现在崇琰顶着一副小草的面容,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殷寒亭试图找回自己方才遗失的那几分清明道:"崇琰,你还想再狡辩么。" "我……我……"崇琰吐出几个字,眼神便落在了殷寒亭的手指上,那里四指并列,比刀锋还要尖利,这是殷寒亭第一次在他跟前释放出杀意,甚至克制不住兽性地生长出了尖锐的指甲,他倏地觉得不妙,事情或许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殷寒亭为什么会知道他不是那只小狐狸?绝对不可能是因为他在殷寒亭一进门时说错的话。 他怕是被那只小狐狸算计了! 崇琰这才迫不得已承认道:"寒亭……我只是想着……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苍白的发丝揽至身前道:"这是小草走的时候帮我弄的,我没有逼他!他是自愿走的,还有我的脸也是……" 殷寒亭没有吭声。 "他真的是自愿的。"崇琰走上前,想要去牵殷寒亭的手,"你信我,我没有逼他,他自由了,我们也可以在一起,不是很好吗?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只有你才是真心对我。" 他的眼中漫起了一片水光。 殷寒亭默然地看了他半晌,躲开他的手,忽地觉得想要发笑,他也当真笑了一下,只是笑意并未有一分到达眼底,他淡淡道:"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就是。" 崇琰乖巧地点头,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他的全身已经置于可怕的威压之下,僵直住,动不了了!冷汗迅速从后背爬了起来。 殷寒亭想了想,先问道:"你也会幻形?" 崇琰嘴唇微张,该回答会还是不会?他只犹豫了一瞬就咬牙道:"不会。" "你的本体是什么?" 又是一个让他回答不了的问题,但若说上一个问题还只停留在他和那只小狐狸互换身份的层面上,那么现在这个已经完全跳脱了出来。殷寒亭是不是……是不是也怀疑了他画中人的身份,所以才…… "是什么?"殷寒亭又问了一遍。 或许他正一步一步走向不可回头的深渊,崇琰额角冷汗滴落,却还是在被龙压威吓的情况下回答道:"人仙。" "那为什么天宫的名册上查阅不到任何关于你人身成仙的记载?" "什么……"崇琰就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身形一晃,为什么……为什么……天宫记录的花名册根本不可能出错,唯一的原因就只有他说了谎,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人仙! "寒亭,你是不是把我名字看漏了。" "白泽看的。" "……" 谁都有可能看漏,只有白泽——心思纯细,明练通达。 崇琰的脑海简直快要一片空白,殷寒亭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什么,可是怎么可能呢?退一步说,就算真的知道他能够改变容貌,知道他的确不是人仙,但这些都不应该妨碍他在殷寒亭心中的地位才对。然而,殷寒亭此刻态度的转变却像是在说明他已经对画中人的身份起了疑。 为何早不起疑晚不起疑,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还有,是谁能够让殷寒亭对他的身份产生疑虑? 白泽不过证明他在说谎罢了,除非…… "最后一个问题。"殷寒亭看着在他面前脸色苍白如纸的崇琰,嘴唇微启,"你根本就不是我画在屏风里的那个人,对么。" 崇琰身体一晃,几乎摇摇欲坠。 殷寒亭从他的反应得到了问题的答案,所有问题的答案。 "对,没错。" 时间像是过了许久,崇琰满脸是汗,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他反倒心中轻松了不少,直直地与殷寒亭对视道:"我骗了你,我的确能够改变容貌,我也不是人仙,所以,你要杀了我吗?"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会知道?" 崇琰默不作声。 殷寒亭大概都已经有些麻木了,知道被骗时的愤怒与此时难以言述的痛恨通通郁结在心口,他忽然觉得杀了崇琰这个提议或许并不划算,"在杀了你之前,我们去一趟天宫。" ☆、 第34章 小狐狸报复 "不!"崇琰身体顿时猛地一颤,比起先前的刀枪不入,此时的他就像是被殷寒亭捏住了命门,只那么一摁就能痛得他满身湿汗,恐惧这时才真正笼罩而下。 他才清晰地体会到,在失去了所有的依仗之后,他已经没有了在殷寒亭面前撒野的余地。曾经那些对他的诸多纵容,也全都不再属于他,所以撕破脸面的时候,他就像是一个穿得光鲜亮丽的乞丐,羞耻和屈辱在被揭穿的一刻骤然发作! 然后,殷寒亭还要他当着他用情至深的那个男人的面,再一次细数他的不堪,这是在他的心口上插刀! 相比起来,一死只是一瞬之间,他或许早在假扮殷寒亭的画中人时就已经有了这个觉悟。 "我不去!" "由不得你。" "为什么?!我可以现在就可以去死!你想怎么弄死我?剥皮?还是撕掉我这张脸?" "……那样,岂不是太便宜你。"殷寒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嘴角竟然残忍地挑了起来,崇琰他想要别人的脸就可以去抢,大不了就撕下,横竖付出一条命,天底下哪有这么如愿以偿的好事?后果全让别人承担。 他想起了努力地想要告诉他真相的小草,受了伤,现在却还不知道在哪里。 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十万大山中一遍又一遍寻找的自己,孤独无望,是曾经在潭水边等待的焦急永远不可比拟。 崇琰,这样顶着别人的面容晚上真的能够安寝么?殷寒亭很想问一问,夺走本该属于小草的一切……如果小草还能回到他的身边,他又该怎样弥补已经造成的伤害? "龙君。"崇琰的泪水从眼眶中滚落,他知道殷寒亭不可能轻易放过他,是个人都无法原谅欺骗,更何况还是尊贵无比的龙君,可他还是扔下所有的尊严乞求道:"最后一次,成全我吧,我真的不想去见天帝。"比死更可怕的,就是再见到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了——不过为了一息的安寝,就要将他送去给一头嗜血残暴的凶兽玩弄,好像他只是一个廉价的货物,可以随意抛弃。 殷寒亭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强行上前准备把他拽走时,崇琰忽然后退了几步,"要怎样你才愿意放过我?!"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抓梳妆镜前的木梳,木梳的边角光滑,他便将其掰断,将有梳齿裂痕的一侧对上自己的咽喉,"这样?" 尖锐的棱角刺在白皙的皮肤上,殷寒亭的眼神也转瞬由冷漠变得阴厉,他的决定从来都容不得他人置喙,更别说是这样赤裸裸地威胁,"我可以带着你的尸体过去。" 崇琰脸色惨白。 "你不是人仙,身上没有妖气,就算把自己戳得满是血洞只怕也伤不到真身。"殷寒亭漠然地叙述着事实。 崇琰满是绝望道:"你就那么恨我?" "恨不恨都已经无所谓了。"殷寒亭向着崇琰又逼近了一步,望着那副曾经藏在心底辗转千百次的面容,"我只是想让你尝尝被人玩弄的滋味。还有你等会儿要见的那个人,他一直都知道你在欺骗我,对么。" 崇琰知道他是必走无疑了,只在片刻就缓过神来擦擦眼泪道:"对,所以告诉你真相的不是他……那是谁?" 殷寒亭沉默,半晌才出声,"是小草,他才是我当年在等的人。"曾经的他,要的不过是与心上人相守,他又做错了什么?事到如今,他真正等待的人离开了,他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他?又有谁可以成全他的心愿? 崇琰先是一愣,然后忽然就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终于也不再阻止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他断断续续地哽咽道:"难怪……难怪我说要和他交换他那么痛快就答应了,刻意等着我呢……哈哈……原来是这样……" 殷寒亭攥紧兽态复出的手指,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指尖在谈论到小草时的轻颤。 "龙君……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和我交换吗?"崇琰惨笑间抬起头,在龙息的压迫下笑得是既痛快又恐惧道:"……不是因为我答应的那些珍奇异宝……而是……他就想要让你后悔,你只怕再也找不见他了……" 寝殿的门被人打开的时候,外面的天色还是那么地明亮,殷寒亭独自一人走了出来,长薇和长萱以及澜轩的下人们战战兢兢地伏地行礼,然而直到他走出了很远,也没有留下一句他们可以入内的许可。 长萱顿时有些心慌道:"怎么办?公子会不会有事?" "不行,我要进去看看。"长薇咬了咬牙,等到龙君的背影终于再也看不清了,她这才违命小跑着进去找主子,进到院里后轻轻拍着寝殿的门问道:"公子……公子……" 里面无人应声。 长薇想起龙君离开时那吓人的模样,脸色顿时一白,生怕出事,赶忙把门推开。 结果,让她完全没能想到的是,寝殿里面无声无息,只有地上躺着一块掰成两半的梳子和一小滩浸透了梳子的血水。 "公子……" 屋里面已经没有人。 "公子——!!!" 殷寒亭还从未这样频繁地来往过天宫,天宫的云雾遮盖在宫殿与天阶的正下方,所以地上的凡人们永远只能遥遥望着,偶尔落霞齐飞,金銮殿顶上散光的一隅会忽然出现,然而那时候的凡人会在茅屋中升起渺渺炊烟,总是不能相见。 远远地站在天阶上,只见有一人负手立在前些日子腾蛇跳下去的地方,默然沉思,那人有着比天山雪莲更加清灩的容貌,只不过无论何时都浸淫在身上的浓郁酒气把他的清冷高傲冲散许多。 殷寒亭漠然地从他身边路过。 白泽这才转过身淡笑着打招呼道:"龙君。"他似乎对于殷寒亭出现在天宫没有丝毫的惊讶。 殷寒亭点点头,脚步却并未停下,在看到白泽的那一刻,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懊恼或是自责都已经无用。 "龙君,上次那只小狐狸酿的酒已经变得很香醇了,你等会儿要带一些回去吗?" 殷寒亭的脚步这才顿住,小草酿的酒,他还未尝过就忘在了脑后。 就好像自从小草来到他的身边,明明一直在一起,却没有哪一次真正地了解过,小草吹的树叶,小草一直找寻的香包,小草渴望的单纯和快乐,他错过了太多…… "好。"殷寒亭认真地点点头道。 不知道何时他们才能圆满。 "那我在这儿等你。"白泽摆摆手轻笑道,"我只敢喝了一口,你可能需要好好尝尝。" 重云深处的凌霄殿,今日意外地没有传出丝竹乐器的曲声,天帝独自一人寂寞地撑在高高的金漆宝座上,飘渺的仙气遮盖住了他原本刚毅的面容,四周是那样地安静,直到守卫来报,他这才苦笑着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道:"没找见人来和我算账?" 门口步履沉重的殷寒亭眼神冰冷地望着他道:"不是你,是你们。" "你们?"天帝貌似疑惑地反问。 "还有崇琰。"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殷寒亭那隐含着憎恨与愤怒的语气,让天帝微微一愕,紧接着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眼神终于几番流转之后彻底沉淀了下来,淡淡道:"我以为你是来怪我把崇琰送给梼杌。" 殷寒亭顿时一阵心寒,他抬起凌厉的眼眸道:"崇琰欺骗我的事你不可能不知道。" 这次终于轮到了天帝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他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立定,这里的高度正好,眼神落在龙君的发顶,也许能够尽量挽回他丢失的威仪。"就算我知道,那又如何?" 然而他话音刚落,却只听"嗡"地一声,大殿之内事物都在顷刻之间颤动起来,像是对于龙威的臣服,又像是在惧怕。 殷寒亭身上龙气完全蔓延开来,殿内气温骤降。 竟敢!竟敢这么不把天帝放在眼里!天帝也同样释放出全身的威压,大怒道:"你不要太过狂妄!" 刚开始两股威压还不相上下地撕咬着,可是很快,殷寒亭就因为过于疲惫渐渐落了下风,他咬紧牙关,不再控制着自己胸中暴怒的火焰,"你能奈我何?!" 他确实不是帝君的对手,但是…… 最强的一股龙息聚成龙的虚形撞上台阶,大殿在震颤,殿外也终于传来守卫和宫女们惊恐的叫声。 "放肆!你这是要反了吗!"天帝被激得站立不住,而后又指着殿外想要冲进门的守卫道:"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殷寒亭闻言冷笑道:"我为什么不反?你不仁,我不义,不过是常道!" 天帝擅长弄权,在千百年前的大战之后,魔族销声匿迹的一段时间里,因为害怕自己弹压不住这群因为继承先祖血统所以一向目中无人的兽类,一手制衡之术玩得出神入化。这些殷寒亭都可以假装不见,可以任凭天帝削弱他在人界和海族间的影响,但是他唯独不能容忍的就只有欺骗! 还有妄图将他们这些仙兽控制,这已经不是一个明智的君主所为。 "你……"天帝紧紧蹙起眉头,半晌深吸了一口气,揭开了这块遮羞布后,他也只得忍着自己的怒意尽力安抚道:"寒亭,我对崇琰的确存有包庇之心,可是这件事并非我刻意策划,希望你明白。" 但是……现下魔族出世,天宫处境艰难,已经不能再失去青龙这样的战力了。 殷寒亭没说信或是不信,只保持着周身的气息直直地与他对视,问道:"崇琰的名字为何没有出现在天宫的名册上?" 天帝也不再遮遮掩掩,"因为他本就是凌霄宫中的一面铜镜,只不过后来被贼人盗走,遗落下凡。" 天宫中一面普通的青铜镜,由于吸收了足够的灵气,又在凡间寻得机缘,这才修出人形。 "可惜他只能看见别人的脸,修出别人的身形。"天帝无奈,主动撤去身上的威压,先一步服软,"后来他又回到了天宫……他会修炼成你的身边人之事我也没有想到。"所以在发现殷寒亭痴心于他的铜镜之后他才会想要利用,千载难逢的机会。 ☆、 第35章 小狐狸的酒 听完殷寒亭半晌没说话。 天帝蹙起眉道:"我没有必要为他说慌骗你。" "确实。"殷寒亭冷冷地勾了一下嘴角,从袖中缓缓摸出一块巴掌大的圆铜片,光华在他的手心一转而过后,圆铜片就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这是一块完整的背面刻着繁复祥云图案的圆体青铜镜,正面平滑,颜色清澈,光可鉴人。 天帝视线落在他手上时就彻底愣住了,迟疑道:"这是……" 殷寒亭把铜镜捏在指间,另一只手扣了扣镜面道:"崇琰的真身。" 天帝迟疑地往上面看了一眼,虽然他和殷寒亭之间还隔着好几步的距离,但只一眼,他还是惊讶地发现镜面里竟然困着一个人,那人用双手死命遮挡着自己的脸,殷殷的红色血迹流淌出胸口,沾湿了他原本白净整洁的衣裳,如果仔细附耳去听,甚至还有几缕凄寒的低泣声飘出,"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天帝眼神复杂道:"看来他还活着,不过百年之内再无法重现人世了。" "没错。"殷寒亭漠然地开口道,"不过,还不够。" 崇琰哭泣的声音似乎变得更加凄厉起来,不断地钻进天帝的脑海里,再想起前些日子他们相处时的琴瑟和鸣,天帝的脸面不禁有些挂不住道:"你今日到底要如何才肯罢休?" 如何才肯罢休?他就像是傻子一样地被欺骗,所有本该属于小草的痴情通通错付给他人。单单只是要了崇琰的命未免难解他心头之恨。 现在小草走了,他把他的心伤得那么重。 于是现在最该做的自然就是——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殷寒亭攥紧铜镜,缓步向着大殿的正中央走去,天帝就站在第一级的台阶上,目光带着戒备地注视着最终在与他只有一臂之遥的地方站定的人。 殷寒亭淡淡道:"我要他死。"说完,他却把那块背面纹路极美的青铜镜递到了天帝面前。 天帝沉默了一会儿,眼神也很快冷了下来道:"你要我来动手?" 天帝没有接,殷寒亭也就一直保持着递出的动作,他手中的铜镜在他话音刚落之后忽然安静了下来,不再低低地啜泣。 大殿似乎一时被困在了某种艰涩固着的气氛当中。 "你要我……亲手杀了他?"天帝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再次询问了一次。 殷寒亭冷冷道:"对。" 殿外传来凉风吹动常青古树的唰唰声,仙鹤偶然落在白玉石阶上,清亮地啼鸣,守卫们来回巡视的脚步,富有韵律,还有……镜中崇琰越来越粗重的喘息,以及紧随而来的瞬间崩溃的叫喊——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你怎么可以……殷寒亭,殷寒亭——!!!" 镜中的崇琰不再遮掩着自己的五官,他扑到镜面上,双手不停地拼命捶打着,终于露出了那张平滑的什么都没有的容颜,直到现在天帝才发现,原来那些声音并不是从镜中人的口中发出,而是镜子本身。 "你不得好死——!!!" 天帝揉了揉酸痛的额角道:"阿琰……" 崇琰的喊声停顿了一瞬,随即哭道:"帝君……帝君你是当真不愿要我了?"那些他们在一起交颈而眠的日子,那些一句一句断断续续,比晚霞还要醉人的低语…… 难道都是假的? 哪怕只有一句倾注了真心……他都不该…… "你若是想要报复他,可以把他送给梼杌。" 都是假的…… 崇琰绝望地在镜面中摔倒,果然……他是完完全全没有心的。 殷寒亭冷漠道:"梼杌在找腾蛇,没空。" 天帝负在身后的手指顿时一紧,自腾蛇从天宫离去之后,留在他身边可以与魔族抗衡的仙兽确实不多了。他先前决定留下崇琰,意图控制青龙,也是因为魔族还没有出世,但眼下的境况与当时做下决定时已然不同,人心离不得。 "帝君!"崇琰的心彻底冷了下来,他哀声道:"帝君,我当年从凡间回到天宫,就只是为了你……" 闻言天帝的脸色确实微微变了变,他没有接崇琰的话,却是对着殷寒亭道:"我和他……不说伉俪情深,但也是有一些感情的,这样未免太过残忍。" "帝君……" 天帝停顿了一瞬道:"寒亭,你看这样,剔去他的仙骨,削去仙籍,再……打入凡世历经千百磨难,如何?"至少还能够留下一命,若是他在这里让崇琰的本体受损,就再也补不回来了。 然而,殷寒亭听罢却面无表情道:"一次磨难就足够,就是现在。" 他要天帝亲手结束最爱他之人的性命。 他要崇琰也尝一尝被心上人伤害的滋味。 天帝望着根本不为所动的殷寒亭,终究只能妥协。 崇琰没有任何五官的脸还在镜面中不停地冲撞,"殷寒亭——!!!" "我诅咒你……" "我要诅咒你和画上的那个人……那只该死的狐狸!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殷寒亭的脸色顿时一僵,随后便是惊涛骇浪般的狂怒,他积压在眼底的风暴像是要把一切都掀翻,然而他必须克制着自己,死死地攥着铜镜,再一次递到天帝的面前道:"如果今天他不死,我不会善罢甘休。" 天帝愕然地望着殷寒亭的手指不自然地兽化出青龙的利爪,那爪尖已经将铜镜镂花的边缘捏得粉碎,崇琰的尖叫喊只持续了短短几声,然后就再也发不出来了。 不过镜面的正中部分还算完整,崇琰趴在镜面里喘息着,直到天帝终于放开了负在身后的手,接过它。 "帝君……" 这是前些日子曾不时在耳边轻柔回荡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是那么刻入骨髓地哀切。 "帝君……我恨你……" 天帝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忽然也跟着痛了一下,他想起崇琰顶着那副秀致的面容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眼前时,那样温柔缱眷的神情,崇琰确实对他用情至深,往后漫长且没有边际的岁月里,还会有这样的人出现么? 还会有人像这般交付与他所有的爱恨么? 天帝默然地低下头,看着镜中放弃挣扎的人,那人没有五官,说不了话,只能通过镜子发声,似乎也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然而良久,崇琰却像是与他心灵相通一般地伸出手,忽然再次遮住自己的面容道:"帝君,我不好看。"在魔族现世之后,他就知道天帝想要甩下他这个包袱,可是他争啊抢啊,拼命苟活,不过只是想在恨着他的时候也思念着他啊…… "阿琰……" "往后,永不相见……" 天帝手指一颤,青铜镜蓦地自行滚落了下去。 冰凉的地面上,只听一声碎裂的脆响,原本就已经有了断裂痕迹的铜镜就这样生生摔成了两瓣…… 尤其死在心上人手里,倒不如…… 让自己再多送一程。 殷寒亭离开凌霄殿去寻找白泽的时候,天帝又坐回了他高高在上的金漆宝座,周遭云雾缭绕,朦胧深重,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他的神情。 白泽还在天阶的边缘发呆,看到殷寒亭面无表情地走近,也不多问什么,只是道:"听说腾蛇从这里跳下去了。" 殷寒亭闻言抿紧了嘴唇,"还能再找到他吗?" 白泽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不好说,他现在的心智,就跟个孩子似的。" 殷寒亭只能沉默下来。 "不说这些扫兴的了,我们去昆仑拿酒。" 提起酒来,白泽上仙两颊的酡红更甚,他领着殷寒亭驾上浮云,前往曾经去过的昆仑山,那个被冰和土封闭而成的洞穴酒窖,离得那么远,却似乎就已经能够闻见扑鼻的酒水香气。 在快到达昆仑山境内的时候,目光所触及到的一切都是白色。 殷寒亭忽地问白泽道:"上次你剥的莲蓬,有种子么,给我几颗。" "种子?"白泽讶然道,"种去东海?" 殷寒亭点点头。 白泽顿时抽搐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半晌终于想起来问道:"是那只小狐狸喜欢?" 殷寒亭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白泽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感叹,不过还是认真回答道:"种子有,不过东海只怕栽不活。" "我尽力一试。" 说话间,昆仑山已至,殷寒亭跟随白泽进入满是醇香的酒窖,里面的酒坛子比先前来时堆积得更多,都快把洞穴门口都堵住。 白泽大概是已经准备好了的,进去后径直走到了石桌前,从桌上拎起用草绳扎紧的两个酒坛子道:"就是这个,小狐狸写了他自己的名字,我差点没认得出来。" 殷寒亭伸手接过,掂了掂手中酒坛的分量,冷冷道:"你私藏了。"那一次小草制酒,用的明明就是半个多高的缸子,倒出来后分量至少也该是现在的七八份。 白泽赶忙大呼冤枉道:"真没有!那酒缸只是个中品的灵器,酒水酿出来后都只有开始倒进去的一半。" 殷寒亭半眯起眼睛,明显不太相信。 白泽只得从边上把小狐狸先前用过的酒缸找出来,放到刻板严苛的龙君面前道:"这就是当时用的那个酒缸,真没了。" 殷寒亭没说话,眼神却忽然落在那张皱起的、原本用来密封缸口的红纸上,只见上面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字——"白蔹"。 白蔹?是小草的名字吗?殷寒亭身体蓦地一颤。 他甚至还…… 不知道小草真正的名字…… 等到白泽絮絮叨叨间发现龙君的情绪不对,再抬起头来时,殷寒亭已经深吸了一口气,不再耽搁地拎起坛子准备离开道:"多谢。" 白泽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道:"这酒缸酿出的酒水效用都有些奇特,龙君回去先尝试着少喝一些,若是喜欢,下次再让小狐狸过来。" 殷寒亭点点头,心口却觉得像是被人重重捶了一下,疼痛非常。 等到殷寒亭再回去东海的王宫,蓝玉和侍卫们照例前来接驾,不过此时,蓝玉已经得到了澜轩之中白公子失踪的消息,她跟在殷寒亭身后,总有些欲言又止。 结果直到殷寒亭进入自己的寝殿,冷冷吩咐道:"谁都不许进来。" ☆、 第36章 小狐狸初见 殷寒亭撩开隔绝内外两室的纱帘,进入寝殿的里间,然后把酒坛放在桌上。 这是小草酿的酒,在那个被他忽略的时候。 殷寒亭没有去拿酒杯,反倒揭开盖在沿上的红纸,抬起来就大大地灌了一口,他没有在意白泽的提醒,酒入愁肠,似乎再烈的酒气也无法消减他心中的悲凉之意。 在他好不容易能够喝上他的酒的时候,那个酿酒之人却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清冽香醇的味道有些绵长,不过尾调微微泛苦,也许当时小草的心中也是这样的滋味。 一杯、两杯、三杯,不一会儿,殷寒亭就觉得眼前一片恍惚,屋里的摆设像是开始慢慢回转,门角的珊瑚植株从一棵变成两棵,以他千杯不倒的酒量来说,这酒的烈度实在有些超乎他的预料。 殷寒亭把酒坛子放回桌上,站起身,他的头很晕,也很痛,在近一个月的奔波中,他的心情一直都像是知道真相的那天一般沉重,想要回榻上去躺一会儿,然而,就站他刚刚扶上榻前的漆柜的那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忽地变幻。 等他揉着疼痛的额角,挣扎着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眼前,已经是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山谷。 殷寒亭愕然地愣在原地,他来到了和小草初遇的地方。 熟悉的是,山谷间的潭水仍旧清澈见底。而陌生的是,潭水边并没有那株他和小草一齐种下的第二棵桃花树,只孤零零的立着唯一一棵,没有满满的花瓣能够凋零在水里,没有粉白去点沁绿意,这里还是他们第一次相遇之前的样子。 殷寒亭站在潭水边,将手伸进水中,手指没有浸湿,而且水中也没能出现他的倒影,这说明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 或许是因为那坛酒的关系,殷寒亭似乎稍稍舒了一口气。 也可能,是他做梦都想回到这个地方……在这段只有他和小草定情的回忆里。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出现。 殷寒亭停住思绪,闻声转头,却震惊地看到了一个人,在这些煎熬的日子中,他彻夜寻找的那个人。 那人还穿着贵公子喜爱的白色锦衣,腰间挂着金银玉石,一头黑发垂在腰间如墨如瀑——是小草当年的模样! 殷寒亭猛地向前迈了一步,嘴唇微动,轻声唤道:"小草……" 那人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也没有看到站在潭边的他,只径直寻了唯一一处可以落脚的山石边坐下歇息。汗水从挺秀的鼻尖滑落,那人用手擦了擦,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站起身解开束缚在腰上的封带,叮叮当当的玉坠掉下来,紧接着是褪下长衫,里衣,亵裤…… 殷寒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再上前,只是目光紧紧地定在那人身上。 那人直到一丝不挂,小风带着冬天还未完全蒸发的寒意,那人轻声的吸着气,脚尖试探着踏入潭水,懊恼道:"好凉……" 是他的小草…… 殷寒亭闭了闭眼,这是他们的初遇,此刻的他或许正站在独属于小草的一段记忆中。 小草将半个身子都浸入潭水后,疲惫脸上这才终于露出了放松的浅笑,潭水虽是凉了一些,但奈何他身上赶路一直汗津津的,现下能洗一洗也好。 只是他没能想到,这片潭水竟然是有主的! 殷寒亭看着小草慢慢摸索着向潭中游去,他的身体也不由自主跟着紧绷起来,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曾经的自己也很快就要出现了。 小草专心致志地嬉戏着,并未看见只独独立着一棵桃花树的湖底下,巨大鱼尾的虚影一扫而过,紧接着,就在他漂浮在潭水正中央的时候,一双粗糙僵冷的大手忽然从湖底伸出,紧紧攥住了他的脚踝。 "啊——"小草受惊般地大叫了一声,下一秒,那手把他向下一拽! 小草的身影顿时消失在湖面上。 "小草!"站在岸上的殷寒亭胸口是鼓动得异常激烈的心跳声,他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害怕,在明知道小草被拖入湖底之后不会有事的情况下仍旧跟着跳了下去,潭水不能沾湿他的身体,他就像是一缕试图去触摸生灵的魂魄。 碧青的潭水中,小草被那一双颜色发青的手拉住脚踝,不停地挣扎着。 殷寒亭快速地向他赶去,然而,就在他的双手抱住快要溺水的小草的时候他却蓦地发现,他的双手径直穿过了怀中人的身体,他不死心地试了一次,两次,还是如此。 他根本碰不到他! 小草奋力地在水中立起身体,因为无法逃脱,情急之下竟然反身朝着抓住他脚踝的人摸索而去,柔韧的身体弯曲出优美的弧度,就在他摸到那双手的一瞬间,惊诧的色彩同时在作恶那人和小草自己眼中一闪而过。 紧接着,就是出乎意料的反击。 也是殷寒亭记忆中最让自己想象不到的反击,他在那个时候放开了小草的脚踝,随后,就被小草紧紧地用身体缠住,滑腻的身体与他坚硬的身躯紧紧相贴,摩擦,乌发在水中散开,一双带着热度的手从他的胸口一直摸索到他的下腹,然后倏地朝着他的腿间拧去。 巨大的水花在潭水表面炸开,碰触不了任何事物的殷寒亭随着小草一起浮了上来,小草在水面上吃力地划动着,等到总算触碰到岸边的岩石后这才剧烈地呛咳起来。 "咳咳……咳……" 殷寒亭心有余悸地回过头,看向潭中泛起水花的地方,不一会儿,一双覆盖着青色鳞片的手臂也忽的从水面伸出,一把攥住岸边的杂草。 随后上岸的是一个面色泛白,身体因为疼痛而颤抖的男人,或者,不该把他称之为人,因为他根本没有腿,而是拖着一条长长的鲤鱼尾。 从尾鳍往上至下腹是大片大片的青鳞,从下腹到人身则有的地方有鳞片,有的地方没有,不过覆盖着鳞片的皮肤占了绝大部分,直至面颊。 他黑中泛青的发丝散在草地上,凌乱而又狼狈,趴在满是黄泥的草地间半晌缓不过气来。 这个男人,是曾经的自己,那时他的病发作起来十分严重,下半身变成龙尾是常态,只不过龙尾确实和鲤鱼尾长得像。殷寒亭的眼神有些复杂,他现在就像是一个过客,站在潭边上,默默地看着小草和曾经的他因为一次恶意的驱逐而相遇。 然后小草就像是被他那可怕的模样吓到了一般,惊慌地往边上退了退。 拖动着鱼尾的男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强忍着身体的疼痛,似乎还想爬过来继续驱逐他。 还好他刚才下手不算重,不然这怪人只怕得吃了他才能解气。小草赶忙踩着圆滑的石头以更快的速度上了岸,再随手拿过雪白的里衣把身体一裹,身上的水汽已经用法术蒸干,现下慌慌张张地穿起衣服来倒也不费劲。 看到小草要走,那个像是化形化得不完整的男人总算松了一口气,鱼尾在草地上滑了一下,忍过那一阵疼痛后就想重新扎进潭里。 结果哪里知道,那个很快穿好衣服的人又走了回来。 小草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眼神讶异地扫过男人青鳞覆盖的身体道:"你的原身是鲤鱼吗?" 男人本来已经准备再次藏入池水中,见到他过来,登时又满怀戒备,喉咙发出低沉的吼声,他的鱼尾也紧紧地绷直起来。 小草心里面好奇,愣是没被吓走。 殷寒亭看着两人在自己的眼前一点一点地开始彼此试探,周围的一草一木是那样的清晰,而唯独在他自己的记忆中,这一个片段只留下了几个模糊的剪影。 他其实在那个时候,眼睛是不太看得清的,耳朵也听不了多少声音,几乎是半聋半瞎的状态,他听声或是看人都必须凑得极近,就像是在水底与小草相贴的那一瞬间,他才看清了小草的脸。而现在,小草和他说话,他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几个声,凑不出完整的话语或是音调。 所以那时候的他对于小草十分戒备。 男人不出声,小草也就不再多问,没准揭了别人的伤疤就不好了,他真的只是好奇,这样半身已经化作人形,半身还保持着精怪模样的……姑且算作是人吧,他还是第一次见。 何况,从男人刀削斧劈般冷硬的面容还是能够看出,这人的长相本该是十分不错的。 男人见闯入者竟然不怕他,一时间也有些怔忪和棘手,赶忙先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这会儿找到新鲜事物的小草也不着急赶路了,就静静地站在边上看,如果仔细地去寻找,在这一池不算太过宽阔的潭水中去发现男人的身影还是比较容易的。 虽然潭水底下有绿色的水草和苔藓,可以自然地与男人身上的鳞片融为一体。 殷寒亭的目光没有追随着曾经的自己,反倒是一直跟着小草,这会儿小草一个人在池边,看起来似乎有些寂寞。 殷寒亭走过去,站到了小草的对面,小草低着头,视线穿过他的身体落在水中,而他却感觉小草像是认真地看着他跳动的心脏。 想抱抱他,好想。 想了那么久…… 殷寒亭伸出手,虚虚地环住面前人,他只要低下头看到小草衣领处裸露出的白皙皮肤,在光照下如同抹过牛乳,与漆黑的墨发形成鲜明的反差。过了一会儿,小草又将发丝撩至一边,露出另一半侧脸柔和的轮廓和秀致的眉眼。 他们沐浴在春日的微风下,殷寒亭眼中渐渐浮现一层暖意,这是久违多年的拥抱,尽管在他看来十分短暂。 小草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饿,就沿着潭水走了一圈,这水里面怎么就没有鱼呢?他猜想可能是让潭底的男人吃了,他又往水流注入的地方投了一眼,那是一处很小的瀑布,并不算湍急。 或许上游会有鱼! 小草心里翻来覆去都是烤鱼的滋味,他暂时放弃了对男人的探索,循着山路打算到水流的上游看看。 等到小草的身影消失在潭边,潭水里的男人才摆了摆尾巴,像是舒了一口气。 殷寒亭自然是跟在小草的身边,即使小草看不到他,即使小草不知道有他的存在,他也依旧很高兴,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能这样高兴过了。 小草就在他的眼前,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 第37章 小狐狸发热 小草到上游的溪滩边上找了个可以烤鱼土坑,然后脱鞋,下水捉鱼。 殷寒亭站在岸边,眼神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好像倾注了所有的温柔。 午后的光线很是充足,溪水不深,不过积水的泥池子里鱼却非常肥硕,这个池子像是有人刻意挖出来的,鱼儿们不愿顺流而下,就躲在这方小小的净土之中。 于是小草抓鱼根本没费吹灰之力,抱着两条大鱼回来了,不过衣服也弄得湿漉漉的,他把衣服脱下放在树杈上,怕不够吃,又再去抓了两条,泥池里今天刚进来的鱼儿简直被吓得够呛,不一会儿就全跑光了。 不过也不要紧,他在土坑周围垒上石头,中间点火烤鱼,四条大鱼刚好解决中午这顿。 小草认真做事时的样子极其动人。 殷寒亭试探着去碰触他的脸,不过他的指尖会穿过小草的身体,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像是隔着空气摩挲…… 殷寒亭神情微微一黯,要是小草真的在他身边就好了。 鱼肉被小草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切开,刮去不可食用的部分以后,放在一块薄薄的石板上,石板下面是已经燃烧起来的干树枝和草,火烧得很旺。不一会儿,石板上的鱼肉就开始滋滋作响,泛出新鲜的雪白颜色。 小草舔舔嘴唇,等到鱼皮也同样烤得焦香,他就用树叶把鱼肉盛起,一边烧烤另外一条,一边享用起面前的美食来,他吃得头都不抬,嘴角沾着零星鱼肉。 殷寒亭想要帮他抹去嘴角的肉星,结果刚伸出手又在半途中间怔住,随即无奈地苦笑。原来小草一直很贪吃,他现在才发现,有些晚了,不知道等到他把他找回之后,给他做很多好吃的东西还来不来得及…… 小草在殷寒亭的注视之下,不仅吃完了所有捕捉的鱼,还跑进林子里摘了一些野果。野果是浅黄色的,每个拇指大小,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甜香,似乎很好吃的样子…… 然而殷寒亭却在看到小草手中拿的果子之后蓦地变了脸色,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吃下去之后可能会…… 只可惜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小草就已经不管不顾地把果子塞进了口中。 殷寒亭:"……" "唔唔,好甜!" 殷寒亭只得扶住额角,无能为力。 等到日光慢慢消去温度,果不其然,小草的脸色渐渐泛出潮红,连目光也开始变得呆滞起来,他晃晃悠悠地扑进溪水中去降温,结果没想到,这水落在身上反而更热。 就在这时候,上游的小溪边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小草眼神迷蒙地坐在溪水边,看着那个身上覆满鳞片的男人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男人下身的鲤鱼尾已经化成彻底的人形,只不过脚步稍稍显得有些僵硬,他没有穿衣服,精悍的腰下只简单用兽皮遮挡着,露出一双结实有力的长腿。 最后,男人停在了泥池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这才发现里面只零星游着两三条小鱼,他随即默默地冷下了脸。 "那是你挖的坑吗?"小草问道,难为小草现在还能记得圈鱼的水坑。 不过男人并没有说话,而是把眼神落在小草身边的那一堆鱼刺和烤火的痕迹上,这种领地被侵占的感觉让他非常不爽。 小草远远地就感觉到一股说不清的压迫之气从男人的方向扑来,他微微一怔,拍拍滚烫的额头站起身,朝着男人走了过去,"你身上……好香。" 男人手指不自然地弯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小草的方向道:"再踏出一步我就杀了你。"他的声音很是沙哑粗粝,像是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啊?"小草歪了歪脑袋,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懂,他还是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你身上的味道……好香……我好热……" 男人愣住,鼻尖微微一动,对面慢慢朝他走来的人身上,似乎也带着一股清甜的异香,然后那人白皙的皮肤,漆黑的发丝,优美的脖颈,渐渐清晰地印入眼帘…… 小草把面前的"鲤鱼精"扑倒在地的时候,并没有思考太多,他的体内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烧,而身下的男人却含着一口吸引他的幽冷气息,他想要低下头去抢夺这股诱人的香气,于是肌肤相贴的时候,他被男人身上冰凉的鳞片一激,浑身几乎就像是被欲望的潮水狠狠地冲洗过一般,颤栗起来。 只不过"鲤鱼精"的手指十分锐利坚硬,抵在他的喉间的时候,小草只得下意识地抬起头,眨巴着眼问道:"你很香,我可以咬一口吗?" 男人没说话,只掐着小草的脖颈想把身上人扔开,然而只一瞬的功夫,他掐着的人眼眸中流光忽的一闪,他心下一个怔愣,很快察觉出自己的身体也跟着热了起来,他手指掐着人的力道尽失,只能沙哑着嗓子问道:"你刚才做了什么?" "我们一起修炼吧。"使用了狐族秘术的小草只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就把头埋在男人的颈间流连地轻轻啄吻起来,唇下是湿润的细腻鳞片,他情不自禁地伸手顺着男人的腰腹缓缓抚摸而下。 即使知道这个人是自己,殷寒亭还是忍不住蹙起眉头,后面的情形他已经知道了,也不愿再看,起身往林间走去。 等到天色开始暗沉,山谷中星星变亮,而后月升中天,他这才又走了出来,此时的小草和男人已经不在溪水边了。 殷寒亭顺着溪流寻去,又重新回到水潭附近,只见小草的腰带落在了草丛间,再走几步,又是一件散落在地的衣物。 如泣如诉的呻吟声渐渐大了起来,就在夜色遮掩的潭边,有两个人影相缠在一起。 殷寒亭揉了揉额角,那时候的他被小草弄得全身像是浑身着了火,也许是因为生病太虚弱,那股异香就像是点燃他感官的第一根木柴,再往后,小草靠在了他的身上,手指沿着他的胸膛摩擦……他根本压制不住小草带给他的快感,几乎是在一刻之间,情欲的闸门就被打开。 他的发情期来得既突然又迅猛,他只知道将人压在地上一味地索取,小草大概也是因为误食了有催情效用的野果,非常地热情。即使他们两人都没有经验,但是原始的冲动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减灭。 哪怕在一夜之后小草忽然在他的怀中清醒过来,这样强烈的感觉在他心中还是没能完全褪去。 对于殷寒亭来说,这一夜的混乱,在他模糊而又安静的日子中,是极具冲击力和感染力的。 小草的脸,小草身上的触感……小草的脸,小草的脸……他们贴得是那么近,他终于看清了他的每一寸面容,也将他的面容印在了心底…… 殷寒亭一阵恍惚间,眼前的景象似乎正在飞快地退却,等到他再回过神来时,他正侧躺在东海王宫寝殿里的龙床上,鼻息间还残留着浓烈的酒香。 殷寒亭从床上坐起身,走到桌边,又举起那坛开了封的酒几口灌入喉咙,先前那段是他和小草共有的记忆,如果他想看到只属于小草自己的呢? 等到酒劲上涌的时候,他将头枕在手臂上,眼前的一切又变得不一样了。 殷寒亭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密林的边缘,这个地方他从未来过,但是远处雾蒙蒙的地方有一座山,那座山的山顶形状奇特,由此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地方可以通向他和小草相遇的山谷,因为在那片山谷中,也能够看到这座山的顶峰。 那小草应该很快就要出现了。 殷寒亭没能等待太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小草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苍白的发丝凌乱地披散着,小草一边粗重喘息,一边向前逃去。 小草的头发,果真是白色,然而殷寒亭只来得及微微一愣。 小草是朝着山那边去的,从他身边很快经过,神色竟然是那么地冰冷,随后,十几个追击的黑衣人的身影也同样出现在殷寒亭的视线里。 殷寒亭察觉不对,脸色瞬变,赶忙紧紧跟了上去。 "长老有令,生死不论,重重有赏!"追击的领头人属下们皆已露出的疲态,便大声鼓动道。 小草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这般三番四次的追击,只怕根本不能善了,他干脆停下脚步,冷冷道:"就凭你们?" 黑衣人怒吼着,见状立即扑了上来,长刀举过头顶,这些刀刃要是劈实了,能把小草从头至底切成数瓣!殷寒亭呼吸蓦地停滞,像是瞬间被人扼住了喉咙! 然而没想到的是,小草竟然轻松地躲了过去,似乎根本就没有把黑衣人放在眼里,他唇角一抿,手中凭空抽出一柄像是浸了血似的匕首,翻身压住一个黑衣人的背脊而后手中寒光狠狠向下一送! 血花四溅的同时,刀尖也同样扎透了身下人的胸口。 所有人都怔愣住了,包括原本一直为他胆战心惊的殷寒亭。 小草将匕首猛地抽出,那人胸口的血就像是喷涌的泉水一般,很快就把土地浸透,满地都是殷殷的红色,"你们以为……我不下杀手是因为我不敢?不过是同为狐族,想给你们留一条命罢了。" 黑衣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阴厉起来,"我等也是奉令行事,公子不愿认罪,手中沾满同族鲜血,又何须多言?" "本没有罪,何来承认一说?"小草手腕一翻,向着一个方向猛地攻去,守在那里的黑衣人避闪不及,同样被他一刀斩下。 混战一触即发。 殷寒亭半晌没能回过神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小草,身姿灵巧而凌厉。 小草且战且退,在伤这一批黑衣人之后,他再次向着山那边远眺而去,过不了许久,肯定又会有下一批黑衣人追来,这一次长老还真是下血本了,只怕打的就是要将他弄死在外面的主意。 这时殷寒亭才猛然意识到,或许那时候的小草,不是故意不去见他的。 之后的一切就如殷寒亭所想的那般,这一段一日一夜的路程中,小草总共遭遇三次黑衣人的袭击,也不知有什么玄妙在其中,不论小草躲到哪里,都会被很快找到。 日夜兼程的逃亡消耗了小草太多的体力,直到终于跑不动了,最终停在大山的山腰下,眼前是茂密的树和杂草,上山的小路崎岖蜿蜒,摆脱不了黑衣人的搜捕,可是只要再翻越过这座山峰,他就能够找到潭水边等待他的那个人了。 小草脸色苍白地揉了揉眼眶,但这次他并未从腰际抽出匕首,而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殷寒亭心疼地跟在他的身边,可是却根本无能为力。 蜿蜒的小路上,树丛之间,数十个黑衣人的身影再次出现。 小草淡淡道:"你们是要杀我还是捉我回去?" 黑衣人一路追来看到不少同族的尸体,他深知其中利害,并不答话。 "那就是杀我了。"小草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个嫩黄色的香包,然后又从香包的里面拿出了一颗乳白色的丹丸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所有的黑衣人定下心神一看,纷纷大惊失色。 "这怎么可能!" "是狐王的……" "可看清楚了?"小草冷冷地抿起嘴角道,"见此如见吾王,都给我先跪下。" ☆、 第38章 小狐狸内丹 黑衣人们顿时愣住,他们看向首领,而首领显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小草只能嗤笑了一声道:"也是,人都死了,就算看见了内丹又有什么用?" 那枚乳白色的丹丸上飘浮着一层冰寒幽冷的气息,确实和狐王身上的气息相同,是他的内丹没错! 殷寒亭脸色瞬变,他竟然也觉得这股气息有些熟悉,趁着小草没把内丹收起来,他倾身上前嗅了嗅,果然,是小草给他吃下的点心的味道…… 黑衣首领脸色凝重下来,膝盖率先往地上一砸,叩首道:"拜见狐王。" 其余黑衣人也赶忙跟着跪地,声音齐刷刷的一片,神情皆由惊愕变得欣喜若狂,这可是狐王的内丹啊!多少杂念与贪欲在这一刻像是水草一般在他们的眼中疯狂滋生。 小草无奈地叹气,拿出狐王内丹实在非他所愿,狐王一死,纵是生前立下多少功劳,故去后也还是人走茶凉,徒留一颗珠子让人费尽心机地算计,日后只怕更是要搅得青丘不得安宁了,他淡淡道:"起来吧。" 黑衣首领恭敬地行礼之后起身,接着紧紧蹙着眉头道:"看来公子还需要向长老解释一下狐王内丹的来路。" 小草摇摇头道:"错了,你为何不想想,狐王传内丹于我,可是最后新王身边辅政的却是长老?那个老东西,只怕新王都要让他教坏了。" "那是因为长老有先王手书,乃名正言顺!而你简直无耻至极,你杀害先王,还敢狡辩!那枚内丹就是罪证!"其中一个黑衣人忽然出声大骂道。 "手书?"小草嘲讽地勾起嘴角,拍拍自己因为日夜兼程的赶路而稍显凌乱的衣摆道:"那玩意儿我能写出一百卷,不过……你又是个什么身份?这里有你插嘴的余地?" "你!" 每个狐族一生只能结出一颗内丹,凝聚毕生的功力,若是想要将其从腹中取出,就只能是活取,也就是说,必须是狐族自愿将其从体内逼出,否则,内丹会在狐族身死之时自行碎裂。而现如今狐王的内丹保留完好,至少说明狐王是自愿将内丹取出的。 至于为何会在白公子手上…… 黑衣首领面无表情看向身旁勃然大怒的属下,斥责道:"多嘴,退下。"说罢,他又转向被他们包围在中心的人道:"我等身份卑微,所以还请公子先回青丘再行定夺。" 不是每一任狐王在故去之前都愿意先把自己的内丹逼出,因为这颗小小的珠子凝聚着他千年来的无上修为与法力,同族食之可与己身内丹融合,功力大增,而异族食之则能换骨洗髓,所以现世之后绝对会引起争夺的腥风血雨,不如随着王身碎裂,长安于地下。 "呵,刚才不是还想杀我?"小草手中把玩着狐王的内丹,就好似这不是一件贵重无比的宝物,而是随意从地上捡来的石头,多少人的心都跟着他的动作颤动起来。"我怎么敢回去?" 黑衣首领知道这次牵扯到狐王内丹,他已经无法做主,"请公子先回青丘再行定夺。" 小草冷着脸道:"你真是无趣。" 黑衣首领完全不为所动。 小草只得道:"去给我找个轿子,我走不动了。" 黑衣人们面面相觑,"这……" 小草哼笑了一声,张口就把狐王内丹吞了下去道:"我说,去给我找个轿子,我走不动了。" 在场之人无一不脸色大变。 "你竟敢……你竟敢私自吞下狐王的内丹——!!!" 如此珍贵的内丹,竟然真的被他吞下去了!那可是狐王千年的修为,毕生的功力! 小草屏气凝神,轻轻吐息,虽然一时半会儿狐王的内丹还不能收为己用,他也逃不开黑衣人的追击与钳制,但是回到青丘山气死长老和一群野心勃勃的赤狐却是绰绰有余了,只可惜他都已经来到了这个地方,却看不见想念的人。 也许,等到青丘事了,他还能再回来…… 这一刻,殷寒亭心中的震惊也并不亚于其他人。在他与小草第一次分离的时候小草给过他半颗内丹,那是在小草吞下狐王的内丹之前,他吃的应该是小草自己凝结的内丹! 如此,小草肯定把自己的内丹剖成了两半,然而第二次小草给他的,能够化去他身上所有鳞片的点心,仅凭小草那另一半所剩无几的修为哪里足够? 所以,只怕狐王的内丹最后也是给了…… 不……不对! 小草虽然内丹只剩下一半,但是他与狐王的内丹绝不可能长时间在同一身体中共存!所以小草唯有把狐王的功力化为己用,而第二次给他治病的那颗…… 只会还是小草的…… 那小草……如今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殷寒亭想明白之后脑海里嗡地一声,只觉得顿时天旋地转,明明眼前的小草嘴角还扬着一丝讽刺的浅笑,是他从未见过嚣张的模样,这样鲜活的小草,神情傲慢凉薄的小草,在把内丹给了他以后,还能从十万大山之中离开并且活下来吗? 这一刻,殷寒亭害怕得连手指都在颤抖,脸上血色尽失。 他的小草……会不会根本就已经…… 黑衣人找来了轿子,小草最后看了一眼山峰,还是坐了上去。 殷寒亭怔怔地立在原地,望着黑衣人的身影和小小的轿辇从眼前消失,他才身体一晃,向前迈出一步的时候也很快从酒的记忆中脱离了出来,睁开眼,又回到饮酒的桌边。 殿内一片昏暗,没有夜明珠的照明,窗外天也黑沉沉的,看不见皎洁的月光。 不……不会的…… 殷寒亭脸色惨白地从桌边站起身,由于走出去的时候跌跌撞撞,还带倒了凳子,可是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或许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 他冲出寝殿的瞬间化作青龙,巨大的龙身冲天而起,转眼间就把东海的王宫甩在尾下,只有这样他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再次赶赴十万大山,十万大山之外还有丘陵低谷,茫茫草原,寒疆沙漠,无论小草在哪里,在没有见到人完好无损地出现之前他都不会放弃! 不要把他一个人扔下! 他还没有等到过一句完整的问候,他也还有很多地方没带小草看过,很多食物没给小草吃过。 没能宠着小草,把他放在自己的手心,护着他,顺着他,不让他受委屈,也没能给他哪怕一点点的快乐,一点点的信任,一点点的期待。 他好后悔…… 他原本只以为小草是生了他的气,所以故意藏起来了,可是小草的记忆却给了他迎头痛击,没有了内丹的小草会怎样?会变成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狐狸?还是会死? 青龙在破开海面时发出凄厉而又痛苦的尖啸,久久不息,人世那么广阔,也许他们此生都不能再相见。 会不会正应验了崇琰的那句诅咒? 川蜀群山围绕,青龙庞大的身躯再一次出现在漭山的境内,就是在这片满眼深绿的地方,他丢失了他的小草。 漭山上四溢的魔气在青龙到来的一瞬间就收敛了起来,黑气散去后,坍塌的山洼间,梼杌的身形清晰地浮现,而后很快,他变回了人形的模样。 青龙也随之游了下来,弥漫的雾水消散,殷寒亭落在梼杌身边的一块岩石上。 梼杌无语地看着明显比上一次来时神情更加疲惫憔悴的殷寒亭,抽了抽嘴角道:"来干嘛的?" 殷寒亭冷冷道:"找人。"说罢他就一个纵越,踩上了坍塌山头的最高点,极目远眺,上一次来时由于踩塌了这座山峰,导致周围的一切都未来得及一一仔细看过。 "我不是说过人根本就不在这里了么!"梼杌狂躁地抓着凌乱的头发,青龙这么来来回回地路过,简直搅得他不得安生,换做是以前,他早就一嘴巴撕上去了。 "从头再找一次。"殷寒亭不管梼杌,身影下一刻又到了另一座更高一些的山头上。 梼杌额角青筋啪啪直跳,半晌干脆放弃一般地找个地方坐下等他,然后隔空问话道:"你说你找的那人究竟是哪儿好啊?天帝玩剩下的,你还找上瘾了!" 半晌,殷寒亭冰冷的声音才传了过来道:"不是他。" "那是谁?"梼杌说完也不见殷寒亭搭理他,他站起身寻去,却发现殷寒亭身上那股逼人的龙气已经转移到了漭山境内最高的那座主峰上。 梼杌没人搭话,独自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道:"青龙,你有没有想过,你找的人可能早就死了,这都多久了,尸体都得臭了吧。" 他的话音刚落,最高的那座山峰就忽然传来一阵巨响,碎石与尘埃一同扬起,伴随着男人克制不住的杀意一同传来道:"你找死……" "行行,我不说了,好心没好报。"梼杌算是彻底怕了殷寒亭了,不过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憋不住道:"我就是给你提个醒,活人堆里找不着,死人堆里找找呗。" ☆、 第39章 小狐狸出现 淅沥沥的雨断断续续下了好几个月,对于铜铃这个排水简陋,极有可能发生涝灾的小镇来说可不是好事,行脚商人都不乐意在这个地方停留。 茶馆里生意肯定没有之前好,伙计闲得无事还和馆子里三两个江湖客打趣道:"铜铃镇的雨可真是,一年下一次,一次下半年。" 坐在大堂里的江湖客点头接嘴道:"也就这两年吧,雨水多,连河道都涨起来了。" 伙计叹气道:"兴许是龙王爷不高兴呢,真是奇了,以前可不这样。" 江湖客喝了一口茶,一拍桌子笑道:"没准呢!前些日子我去押镖,还听山里的樵夫说看到有条龙从天上飞走过,龙王爷不应该是在海里游水吗?还会飞?" 也是,小说话本里不是写的龙王都住在水晶宫么?伙计刚要接话,茶馆二楼的房门就发出轻响,很快被人打了开来。 一个身形修长的公子跨出房门,他穿着浅色的长衫,绾着如墨的黑发,肩头还挂着一个小小的匣子,踩在楼梯上时,嘎吱的脚步声响起,这时大堂里的人都抬起了头,齐齐望去,然后就再也挪不开眼了。 那人举手投足之间一派贵公子的风范,然而等他转过身众人才发现,这人右脸上竟然有一条从颧骨贯到下颌处的伤疤!可惜了,可惜了…… 伙计脸上带着笑,客客气气问道:"白大夫辛苦啦,老爷子他情况怎么样?怎么前两天都还精神着,今天就说晕就晕了呢。" 被唤作大夫的人温温地笑了一下道:"没什么大碍,这几日天公不作美,湿毒上身也是常有的,让老人家平日里多休息,不要劳心。" 竟然声音也如山间的清泉一般悦耳。 伙计连连点头,看着那人慢悠悠地撑起油纸伞,走出茶馆的大门去,衣摆让夹着雨水的风吹拂起来时,徒然有了一种脱俗离尘的错觉。 等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间,大堂里三三两两的江湖客这才像是从一副出尘的画卷中回过神来,议论纷纷。 天色像是蒙着一层灰色的布,乌云压在布上翻滚,簇拥时落下连绵的雨水,已经连续半个月都是这样了,白蔹打着伞走过了西边最宽敞的那条街,街上人影稀疏,他穿进巷子,不一会儿就回到了黄芪堂药铺的后门。 白蔹推开门进去,院子里下人都让他给打发回去了,反正下着雨,也没有多少看病的人。 白蔹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第一件事不是脱下沾满黄泥的鞋和浸湿的衣裳,而是径直走到厨房,看着厨房蒸笼上冒起的白烟舔舔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满满都是糖糕的甜香,从他出门的时候灶里面就加了柴火,这会儿蒸出来的糕饼肯定软糯刚好。 他用盘子分别盛了两份,这才走回后院,轻轻敲了敲其中的一间房门道:"糖糕吃吗?" 半晌无人应声,他这才自行推开门走进去,房间里浸满了水汽一般,湿漉漉的,他没去掀床上那乱成一团的被褥,而是把其中一个盘子在桌上道:"晚上饿了就去厨房,我还炖着蘑菇鸡。" 他话音落下,半晌,被子里才模模糊糊传出"嘶嘶"的声音,有些闷,像是夹杂着某种不满和委屈。 白蔹听罢哭笑不得道:"不行,你不可以和我一起睡,你身上湿,我难受。" "嘶嘶……" "听话。"白蔹说完就迫不及地吃着自己那份糖糕走了。 等到白蔹出去以后,床帐遮掩着的被褥里这才缓缓游出一条身长数尺的黑蛇,黑蛇的头是三角形的,背上一块鳞片并不十分光滑,像是凸起了两个翅膀似的小角,它呆呆地游去窗户口看了一会儿,直到白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又过了几日,天气终于稍稍放晴了一些,街上行人也增多起来。 黄芪堂药铺的大门敞开着,抓药的姑娘忙得简直不可开交,而另一边,白蔹坐在靠墙的角落里,身前摆着一方案桌,桌上铺着粗布,布上笔墨俱全,他温声问坐在对面来看病的老妇人道:"身上什么时候起的疮?" 老妇人听不清,白蔹又耐心地问了一遍,她这才缓缓道:"就是上个月雨水开始接连下个不停的时候,身上时断时续地发热……然后才发现身上起了这些个……哎……" 白蔹顿了顿,倒也没问老妇怎么拖了这么久才来看病,而是把她抓药的方子仔仔细细对了一遍,这才递给老妇人身边站着的庄稼汉,叮嘱道:"平日里要防湿,等到天气好些了,把老人家盖的被褥多拿出来晒晒,等会儿我让伙计给你包一点药膏,涂抹在毒疮上,不用钱。" "谢谢!谢谢大夫!" 白蔹点点头,将额角垂落的发丝撩至耳后,温声道:"下一个。"然而眼前的人还没能坐稳,他就听见大堂内忽的发出了一阵惊呼声。 来看病抓药的人们纷纷避开。 白蔹寻声望去,只见两名官差抬着一个身上满是鲜血的男人急急忙忙走了进来,其中一名官差扫了一眼大堂,急切地大声喊道:"黄大夫,黄大夫!" "黄大夫不在。"白蔹从案桌后面走出来,看了一眼伤势显然十分严重的男人道:"你把他带进内室,我来看。" 官差怔愣之下抬头扫了白蔹一眼,虽然神色间多有惊诧,但很快还是蹙起了眉头,对身边的同伴道:"你先看着点,我再去把东街尽头药铺的刘大夫叫过来。" 刘大夫和黄大夫是一齐出的远门好么…… 白蔹瞟了他一眼,也不多说,反正碍事的人能打发一个是一个,他进一步掀开隔着内室的布帘,两个官差很快就把人抬了进去。 不过男人只能躺在抬他的架子上,已经不能再搬动了,他的右臂往下都是空的,血水浸透了衣裳,胸口和大腿皆有受伤的痕迹,只不过衣服遮掩着看不出伤口有多深。 内室里的血腥气一时蔓延开来。 白蔹顿时蹙起眉头问道:"这是猛兽咬的?你去外面把我的药匣子拿进来。" 刚才说要去找刘大夫的官差已经走了,剩下的这位官差闻言赶忙又跑了出去。 白蔹蹲下身,拿起剪刀将男人身上的衣服剪开来,右臂的伤口是撕裂伤。 等到官差把药匣子拿进来之后,男人身上碍事的衣服已经全都被他剪下,白蔹一边给男人喂下丹药一边问身旁的官差道:"他的断臂还找得着吗?" 官差摇了摇头道:"找不着了,当时情况十分凶险,他能被救下已是万幸。" "你帮我按着他。"白蔹用绳子将男人的右臂和腿扎紧,这才道:"牙口力道很大,但爪子痕迹很小,奇怪……" 官差只顾着点头,满身是汗,"我们都没能看清到底是什么野兽。" 躺在架子上的男人这会儿还没完全晕过去,面如白纸地听见了,也惨笑道:"我也……没看清……是什么……不过长得像猴子。" 白蔹点点头,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巾折叠起来放到男人嘴边道:"等会儿咬着,你肚子里留了东西了,要找出来。" 男人随即眼底滑过惊恐。 官差更是连嘴唇都白了,望着从头到尾一派镇定的浅衣公子,试探着问道:"那……那大夫……他不会有事吧?!" "咬着。" 男人两眼泛红,赶忙将布巾死死咬住。 白蔹这才摇摇头回答道:"不会有事,伤他的野兽爪和牙都无毒,续命的药丸也吃下去了。"说话间,他取出药匣中包裹着的刀片,用烛芯外燃着的火焰烧过刀刃,然后又拿布巾沾着酒沿着男人腹上的伤口周围擦了一圈。 官差额角冒着汗,眼下的伤口可怖极了,他都不敢看。 黄芪堂药铺里的人都围在拉得紧紧的布帘外面,只模模糊糊能听见里面人在说话,却听不清在说什么,正是好奇又紧张地屏气凝神之际,忽然,一阵犹如杀猪般的惨叫声响起! "啊——!!!"紧接着又是一声! 众人都纷纷大骇,差点也跟着叫了起来。 先前跑出去找刘老头结果得知被耍了一道的官差更是才刚一脚踏入黄芪堂的大门,这一声惨叫吓得他肝胆俱裂,立马朝着内室冲了进去。 内室里,白蔹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手,将取出的黑色指甲片和鬃毛放到一边,先前咬着粗布还能叫得中气十足的男人此时已经彻底晕了过去,他随即拿出药匣中的针线,对着身旁同样吓得也要晕过去的官差淡淡道:"缝合起来就行,出去吧,我自己来。" 官差满脸菜色地起身,他明明刚才就可以出去的,结果愣是看完了一整场开膛破肚,简直比杀人还要来得可怕。 恍惚间,他还没来得及跨出门去,外面的官差就目眦欲裂地冲了进来道:"小常呢!还活着吗——!!!" 白蔹手下行针的动作一顿,转过头去无奈道:"你再喊一声,那可就不一定了。" 窗沿上,不知何时爬上了一条全身漆黑的大蛇,它吞吐着猩红色的信子,说话间,已经慢慢探到了昏迷过去的男人身边。 ☆、 第40章 小狐狸吹螺 官差们差点没吓出个好歹来,等到他们拖着架子上昏迷的人眼神惊恐屁滚尿流地跑了之后。 白蔹这才摸了摸黑蛇的脑袋,假装生气道:"又吓人。" 黑蛇吐吐信子把脑袋搭在白蔹的肩上蹭蹭,白蔹这才轻笑出声,"好了,在这里乖乖呆一会儿,今天来看病的镇民有点多。"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想把黑蛇从自己身上摘下来,结果哪里知道黑蛇反而缠得更紧了一些,一动也不愿动。 白蔹只好无奈道:"带你一起出去也行,不过不可以胡闹,等到天黑了,我们到镇外面的林子里看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黑蛇嘶嘶了几声。 可惜由于它的存在,今日前来黄芪堂看诊的病人还是立时状似惊恐的鸟兽散了大半,不管白蔹怎么解释它不咬人都没用。 白蔹叹气,把胆子稍微大一些的病人看完之后,这才对着旁边抓药的姑娘道:"阿香,今天黄芪堂提早关门,我给你拿一叠糕饼回去吃吧。" 隔壁大婶家前来给药堂帮忙的小姑娘惨白着脸忙说不用,压根不敢看他身上缠着的大黑蛇,溜墙根跑了,哪里还有曾经那副听他说话时羞答答的样子。 白蔹再次叹气,对着缠在他身上的黑蛇道:"万一她明天不敢再来那可怎么办?" 黑蛇歪了歪脑袋,再次高兴地蹭上白蔹的脖颈,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明白。 趁着这会儿天色还不算暗,厨房里,白蔹把炖好的一大锅海鲜汤拌上米饭,黑蛇不爱吃热食,他把它的一份盛在盘子里凉着,然后自己蹲在门槛上吃得头都不抬,这么一天坐诊下来,有时候连茶水都忙不上喝一口,但是他依旧觉得小日子过得充实又温暖。 等到白蔹吃好,盘子里的食物也凉得差不多了,黑蛇兴高采烈地张大嘴,呼噜呼噜地就着他抬盘子的手,把食物全吞了进去。 随后黄芪堂的大门才被拉上,他们一边抚着肚子消食,一边慢慢朝着镇外的密林行去。 今日那两位官差大概是被黑蛇吓着了,抬着伤者离开的时候根本没想起来要把凶兽的指甲和鬃毛一起带走,后来白蔹把它们仔细地收了起来,东西确实不像是出自铜铃镇附近寻常的野兽。 而且在救人的时候,他似乎还看到一丝黑色的气息缠在伤者的腰腹间,直到他把那人伤口切开,取出异物之后,黑气才算无处着落,彻底祛除。 会不会是随着海水浮上岸来的魔族?想想也有可能,铜铃镇其实距离东海很近,白蔹眼中闪过异样,如果真是魔族的话,这里只怕迟早要出大事。 等到真的走进了密林,黑蛇反而不愿缠在白蔹身上了,他们顺着樵夫踩出的小道,走上了一座小山包,这一路都没有看到什么飞禽走兽,但是正因为如此才很奇怪,四周实在太安静了。 就在这时候,原本乖乖跟在白蔹身边的黑蛇忽然竖起了身体,向着某一个方向发出了嘶嘶的预警声。 "什么东西?"白蔹沉下眼眸,手上翻出一柄短刀,做出了戒备的姿势。 然而一股甘苦的药香却率先由黑蛇注视的方向被风夹带着迅速扑面而来。 白蔹向前几步,鼻尖微微动了动,顿时蹙起眉头道:"这是……黄老先生和黄管家?"他话音刚落,林子深处就极快地窜出了一条毛色不纯的土狗,而土狗嘴里还叼着几根颜色泛白的树枝。 土狗在看到白蔹和黑蛇的那一刻明显激动起来,它平日里其实非常害怕黑蛇,但是这一次,它得救了! 土狗向着白蔹冲过来的这一刻并未喊叫,因为它嘴里叼着它的主人。 白蔹顿时吃了一惊,那几根树枝可是黄芪堂药铺黄老大夫的原身!上千年的黄芪,修炼出人形以后被家养土狗叼着逃跑只怕还是第一次! 土狗到了白蔹身边后这才把嘴里叼着的黄芪根放下,但同时口中也发出了极恐惧的吼叫,像是要给他们示警一般,而就在它身后,竟然有一团黑色的雾气紧紧跟着弥漫过来。 这样阴森可怕的黑气…… 白蔹脸色一变,确定是魔族无误,"小黑。" 黑蛇焦躁地抖了抖身体,在白蔹没有说出指示的情况下瞬间变作了此时身体的几十倍大,然后猛地向着魔气中心冲了进去,顺便一扫尾巴,再把白蔹和土狗都推出战圈。 黑气中打斗十分激烈,白蔹身上气息薄弱,不敢贸然进去,只能凭着声响判断战况,很快,不知道是什么野兽忽然发出惨烈的尖啸。 魔气停止蔓延的时候,小黑也沾着满嘴的鲜血慢悠悠地回到了白蔹身边,然后像是献宝似的把口中含着的怪物心脏吐了出来。 蛇的毒液腐蚀着那块有人头那么大的心脏,白蔹用短刀顶着心脏翻看了一下,然后走到黑气消散的地方,却只见那名作乱的魔族已经被小黑撕成了两半,上半身就如同烂泥一样糊在树干上,完全辩不出原形了,而下半身倒是还能看得出是一双类似人族的长着蹼的脚。 逃过一劫的土狗这才重新叼起黄芪,一瘸一拐地走上前,看罢,再重新跑回密林之中。 白蔹只得先放下魔族的尸首跟了进去,小黑也变回了数尺长的模样。 而就在离他们不算太远的另一座小山包上,土狗又找回了他们遗落下的衣服和药草筐,黄芪被放在地上之后,很快恢复了人形,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就在不远处,一具尚未完全消去温度的尸体还躺在地上。 白蔹走过去弯下身摸了摸地上人的脉搏,摇摇头道:"刘老先生已经去了。" 东街药铺的刘大夫就这样躺在土坡上,满脸僵硬的纹路像是历经了百年的风霜,然而此时他胸口处竟然破了一个碗大的血洞,几乎是瞬间就被魔族给夺去了性命。 黄老大夫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泪水却一颗一颗地从细缝似的眼睛里滚了出来。 白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们不能把尸体带回去,毕竟黄老大夫和管家是在变回原形之后才得以逃过一劫,他们要如何解释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呢? 所以只能先按照人族的法理,去报官,然后再回来敛尸。 白蔹背起药草筐,小黑懵懵懂懂地盘了进去,而土狗也在此刻重新化回中年男人的模样,收拾好身上的衣物,扶着颤巍巍的黄老大夫向着山脚下走去。 黄老大夫悲痛万分,等到这一阵伤感缓过去些,他才对着身旁的白蔹沙哑着嗓子道:"我在铜铃镇住了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刘老头,我还在他那儿偷学过几手治病救人的法子……但他竟然走得那么突然……" 中年男人也叹息着,眼神悲痛。 白蔹没有接话,他知道黄老大夫话还没有说完。 黄老大夫哽咽着摇摇头道:"你听我一句,铜铃这地方怕是要遭难,不能再待下去了。" 白蔹点点头道:"这里出现魔族绝非偶然。" "所以我决定要走了,管家肯定也会一起,你要是愿意跟上,我们可以一直往北走,去扬州,到时候再另开一家黄芪堂。" "这……"白蔹是如何也没想到黄老大夫竟然愿意带他一起。 "你的脸还有得治,只要你愿意治。"黄老大夫笃定道。 这只怕是看出来他的伤是自己划的了吧,白蔹有些尴尬地笑笑道:"去扬州的事,等我再想想。" 黄老大夫感伤地叹了口气道:"想吧,想吧,等我报了官,给刘老头入土为安后就要走了,你在之前跟我个答复。" 白蔹应下,他们报了官府,因为夜色已经渐深,官差直到在第二天早晨才去了一趟郊外的密林,这一次魔族的尸体也一并被杵作带回衙门。 白蔹想了一晚上到底要不要跟着黄老大夫去扬州,扬州城他从没去过,听说很漂亮,也很繁华,城中守卫巡视,城外另有军队驻扎,魔族进犯到扬州的可能性非常小。 还有小黑,应该是愿意和他一起走的吧。 第三天,黄老大夫打算为铜铃的镇民坐诊最后一天,管家找了熟人打算把铺子连同后面的小院一块盘出去。 白蔹把自己的包裹收拾来收拾去,左右不过几件换洗衣服,小黑更是什么都不需要,不过它还是坚持让白蔹把它吃饭的大盘子一起带上。 白蔹好脾气地点头,帮它把盘子洗刷得干干净净,再小心地裹上布,塞进自己的包袱里。 他俩能够轻装上阵,不过药铺里需要搬走的东西还很多,医书,药草,光这两样只怕就得单独雇一辆马车,然而没想到的是,等到真正走的那一天,黄老大夫检查了一遍管家收拾的东西,竟是把药草全留下了,托给隔壁大婶家的姑娘,若是有病人拿着方子想抓药,都不用钱。 这样他们雇两辆马车正好,黄老先生和管家坐上前面那一辆,管家驾车,而他和小黑守着后面这一辆,虽然刚开始马儿受了黑蛇不小的惊吓,但庆幸车夫来了,车夫还算胆子挺大,白蔹连连保证小黑不会咬人咬马之后,他也就稍稍放下心来。 走的时候白蔹掀起车帘看了一眼街道,他来这里不过才两年的时间,就要离开了,不过心里面并没有太多的伤感,反倒多了几分期待,他曾经被关在青丘山的时候就想过来人间避世,愿望虽然推移了时日,但现下总算得以实现。 小黑游上白蔹的膝盖,把脑袋搭在他的腿上。 白蔹摸摸自己的脸颊道:"到了扬州我就让黄老先生给我治脸。" 小黑嘶嘶地吞着舌头,晃点脑袋。 白蔹轻轻地笑了一下,"我给你吹一曲好不好?"说完,他从胸口的衣襟里翻出那只曾经召来过小黑的海螺。 小黑明显高兴极了,立即游到白蔹脚边晃动起整个身体。 白蔹把海螺放到唇边,起初只是几个低低的气声,不过很快地,气声也变得富有乐律起来,他微微阖着眼,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般,神情安宁,只是偶尔露出的眼神有些悲伤。 其实他吹的海螺乐声并不是很好听,他只有吹树叶还稍微擅长一些,但是不论他的海螺吹得怎样,小黑都会很很喜欢,也很买账,不像那个伤了他心的龙君…… 他那么努力吹出的曲调,却听不出他所有的决绝。 就这样离开吧,就好像他们从未有缘相遇过,就好像他们从未想要重逢过。 小黑像是察觉到白蔹情绪的低落一般,很快又把脑袋搭在了白蔹的腿上。 马车出了铜铃城,向着扬州进发。 而就在东海与南海交界的岸滩上,海水冲刷着礁石,一条水蛟极快地浮上岸来,它通体掩在巨大的礁石之后,这时海螺发出的灵音已经传到了几千里开外的地方,即使夹杂着浪花拍打的声响,它也确信自己听到了! 这是它送出去的海螺,它不可能听错,水蛟朝着发声的方向静心寻觅,就在距离他一千多里的地方! 就快找到了,它就快找到那个吹海螺的人了! 殷四此时的心情复杂非常,像是惊喜庆幸,又害怕等到他赶过去吹海螺的人却不是他想要找的,但是不管怎样,这对于解开东海目前的死局都具有着极重要的意义。 找到那个人,然后把那个人带去青龙的面前。 海浪滔滔,水蛟从水面一跃而起,这一刻,殷四觉得自己像是肩负了整个海族的使命。 而在一千多里之外,白蔹和黄芪一行十分顺利地进入了进了山道。 ☆、 第41章 小狐狸梦魇 车内颠簸,赶了一天的路很是辛苦,半途中路过村边的一个茶摊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打算让车上人喝点水,马匹歇一歇再走。 白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茶摊,茶摊里面人还挺多,他只得对盘在腿上的小黑道:"我去给你端一碗水喝,你呆在车里不可以下来。" 小黑歪着脑袋想了一下,乖乖地晃点脑袋。 白蔹从包裹里找出它最喜欢的盘子,跳下车辇,走进茶摊,打算再多点一份酱肉,结果哪里想到,他还没离开马车太远,忽然,只听见身后枣红色的马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小黑竟然没有听他的话,自己爬出了车厢,缓缓地将一半身子搭在了枣红马的身上。 枣红马吓得都快疯了,崩溃地仰起蹄子嘶鸣,撒开腿就胡乱向前奔去。 "有马受惊了!"茶摊内一片哗然。 喝茶的车夫惊得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不过在他之前,白蔹已经脚下接连几个纵越追了上去,一脚踩上枣红马的背,弯下身紧紧拉紧缰绳道:"小黑,进去!" 小黑大概也知道自己闯了祸,赶忙慌慌张张地把身子缩了起来,至此,枣红马才算是彻底被逼停,得了好一阵安抚。 白蔹赶着马车往回走去,马车夫望着白蔹的眼神简直充满了敬畏,毕竟飞身跳上马车这种事可不是寻常家的公子哥能够做到的。 白蔹尴尬地给马车夫赔了不是,从茶摊上端着牛肉和水去找小黑,他们的车厢里还堆着一些杂物,此时全都倒塌了下来,小黑呆呆地缩在他的包裹下面,用布遮住脑袋,明显也是被吓着了。 白蔹哪里还能再和他生气,轻声哄道:"好了,不怪你的,先出来吃东西吧。"他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整理起车厢内的杂物。 小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圆圆的眼睛湿漉漉的。 白蔹又好气又好笑地伸出手摸摸它道:"真不怪你,牛肉是凉的,喝点水再吃。" 小黑这才放下心来,嘶嘶地吐着舌头舔了一点点水,然后张开大口,白蔹见状会意,立马端起盘子就把牛肉全都倒进了小黑嘴里。 小黑不怕噎着,嘴巴能塞得老大,嚼嚼嚼的时候最爱爬上白蔹的大腿。 白蔹想了想,他们从铜铃赶往扬州至少要走半个月,小黑每天都只能待在车上确实不好受,于是问道:"小黑你想过化形吗?化形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下车去走走。" 小黑舔舔嘴唇,就像是没听懂一般,再次张大口。 白蔹无奈,只好下车又去加了两盘牛肉,回来后一人一蛇大快朵颐起来。 等到两辆马车再次上路,天色却开始暗沉起来,车夫一边赶马一边和白蔹道:"等会儿怕是要下雨喽。" 白蔹掀开车帘看了看,果然,空气已经渐渐湿润起来,燕子低飞,乌压压的云盖在头顶。 没过多久,雨水淅沥沥地落了下来,道路有些坑洼泥泞,车夫们只得把速度放慢些。 直到驾驶第一辆马车的管家忽然惊讶地直起身子大声问道:"何人在前面拦路?" 雨幕遮蔽着视野,远远地,只见有一个穿着靛蓝色华衣的公子撑着一把油伞,站在土路的中间,不闪不避,明显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黄老大夫也随即掀开车帘,让管家停下马车,向着堵路的人道:"这位公子因何事拦车?" 华衣公子抬起头,恭恭敬敬道:"这位贵人,突逢大雨,我的马儿跑丢了,可否行行好,载我一程?" 随后拉着白蔹的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黄老大夫毕竟见过的世面也多了,他眼神扫过华衣公子绣着金龙图纹的衣摆,又想起今日下午这场说下就下的大雨,忽地就蹙起眉头道:"你是……" 华衣公子笑了笑道:"在下无意叨扰太久。"说罢他向着黄老先生抱了抱拳,径直朝后面的马车走去。 白蔹被前面的马车挡着,只模模糊糊能够听见说话声,直到风度翩翩的南海龙王撑着伞,走到他的车辇旁道:"好久不见。" 马车夫疑惑地望着他,问道:"这位公子是否要上马车?" 殷四点点头,直直地望向白蔹,然而白蔹却瞬间脸色大变,一时嘴唇啜嚅着说不出话来,南海龙王怎么找到他的?是不是殷寒亭也知道了?他的心中一时慌乱起来,殷四的到来对他而言决定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不行,你不可以上来。"白蔹赶忙道。 殷四只得赶忙向着愕然的车夫解释,"这雨下得颇大,我的马跑丢了,只得求贵人们能好心载我。"一边说着,他还一边向马车施了一礼。 车夫热心肠,倒是挺想一口应下,只不过车厢内主人家明显神色不愉,他只得尴尬地笑了笑,没说话,毕竟他只是一个车夫。 白蔹咬了咬唇,这才在惊慌失措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过还是仍旧拒绝道:"车厢内放置了不少旧物,只怕委屈了公子。" 殷四接口道:"行路在外,哪有委屈不委屈,还请公子行个方便。" 白蔹不说话,就在两人僵持间,却只见车帘处缓缓游出了一条粗壮的黑色毒蛇,毒蛇吐了吐信子,看到殷四的一瞬间眼珠变得猩红起来,像是淬了血一般。 殷四原本游刃有余的表情顿时僵住,身体暗暗紧绷起来。 马车夫没能看出什么门道,只催促道:"公子,前面的马车都已经走远了。" 白蔹怔怔的应了,最后还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地揽住小黑的身体,给殷四腾出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殷四这会儿反倒犹豫起来,收伞上车的动作稍显迟疑,眼神之中划过焦虑和茫然,他完全没能想到腾蛇对他竟然是这样的反应。 等到马车再次磕磕绊绊地往前走,殷四已经冷静下来,重新将白蔹上下打量了一遍,笑道:"还好,你不知道我这一路上有多怕找到的人不是你。" 白蔹看了他一眼,心情不佳地没有接茬。 殷四见他脸色苍白,只好也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道:"我听见海螺的声音了。"找人的时候挺急,等到真把人堵在车厢里,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口,只得尴尬地抹了把脸道:"这是我第二次听见。" 白蔹顿时愣住。 "我应该没有说过,我的五感很敏锐,天生的。"殷四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没有幻形,海螺声音也许其他人辨别不出,但是我能。"他像是害怕白蔹不相信一般,还伸出手指了指车帘外道:"那辆马车上的老头是一支千年的黄芪,驾车的是犬族。" 白蔹抱住隐隐对殷四抱有敌意的小黑。 殷四淡淡道:"腾蛇。" 白蔹随即蹙起眉头道:"所以呢?" "所以我想说的是,我来这里,龙君他不知道……他的五感没有我的敏锐,如果我不告诉他,他或许不会很快找到你。" 白蔹先是一怔,但神情并没有丝毫放松道:"多谢。"他不相信殷四这样做没有别的目的。 果不其然,殷四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好谢的,我没告诉龙君是因为在那之前我还有几件事情要确定。" 他身边有什么东西值得南海龙王亲自跑一趟?腾蛇?他沉吟道:"你想把海螺要回去?" "对。"殷四直言道:"有没有兴趣和我再做一笔生意?" 小黑猛地直起了身体,若不是白蔹拦着,只怕早一嘴叼过去了。 殷四刻意调整了下姿势,避开黑蛇的视线,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话梅递到白蔹的面前道:"忘了给你,尝尝看。" 如果说殷寒亭还不知道他的行踪,那么海螺确实可以用来谈一个不错的条件,只是……白蔹接过纸包顺手掂量分量,结果下一秒小黑就嘶嘶地叫着用身子撞了他一下,梅子全都咕噜咕噜滚到地上。 殷四干瞪眼,几乎想要伸手照着小黑的脑袋来一下道:"这梅干可好吃了!你个呆子!" 小黑朝着他张开满是毒牙的血盆大口。 殷四立马抽搐着脸闭嘴。 白蔹失笑地放下油纸包,拍拍小黑的脑袋道:"我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吗?" 殷四眼神落在脚边的梅干上,痛心疾首道:"因为这是南海的特产啊……" 白蔹笑意顿时去了几分道:"既然龙王不愿告知,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了。" 殷四登时苦下脸,眼神落在白蔹怀里抱着的腾蛇身上道:"这个真不能说。" 于是白蔹偏过头不再搭理他,殷四愁得差点把头发都抓掉,不死心道:"你真不和我交换?我可以晚几年再告诉龙君你的踪迹。"换言之,如果买卖无法达成,龙君很快就会得到消息。 小黑嘶嘶地蹭着白蔹的肩头,那副可怜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被欺负了一般,他实在太讨厌这个人了。 老实说,白蔹刚听到交换条件的时候确实是犹豫和心动的,只是小黑与海螺之间必然有着某种联系,否则如何能够让小黑在他吹响海螺之时从天而降?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他现在把海螺还给南海龙王,那么很有可能小黑也会跟着一同离去。 显然小黑自己也极不愿意跟着殷四离开。 白蔹半晌下定决心道:"反正他……迟早会知道的。" 马车在夜幕四合之前赶到了下一个城镇,殷四来的时候还踌躇满志,结果下车却一脸惨淡,果然他还是只能肩负起整个海族的使命,硬着头皮去找龙君了。 小狐狸身边有腾蛇保护,他还真没那个胆子把他们一同绑到东海去。 等到蓝衣公子撑着油纸伞离开,雨水也渐渐停了下来。 黄老大夫要了三间房,白蔹和小黑共用一间。 赶走了殷四之后,小黑就一直处在兴奋当中,缠在白蔹身上摘都摘不下来,只不过白蔹神色十分疲惫,随意吃了一点东西就上床休息了。 睡梦中,白蔹蹙着眉头,他觉得房中湿气很重,呼吸间像是都能喷薄出白色的雾水,自己则如同上了蒸笼一般,他喘息着,却又醒不过来,直到一双冰凉苍白的大手缓缓抚上他的肩头,漆黑的不属于他的发丝落在颈间,带来轻微的痒意。 白蔹挣动,然而却被抱得更紧了,他难受地轻哼,蹙起眉头道:"龙君……" 大概真是应了那句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里忧虑过重,白蔹不知怎么地竟会下意识地喊出"龙君"这个称呼,像是在梦中被魇住了一般,心中深藏的恐慌全都扩散开来。 第二天天亮,驿站里养的公鸡开始打鸣,白蔹脸色苍白地睁开眼睛,眼前模模糊糊一片虚影,他真是一晚上都没能睡好,结果撑起身体准备下床的时候还无端受到了更严重的惊吓! 白蔹环顾整个房间,从地上的布鞋到床头的挡板,从窗上的木栏到中间的桌椅,从他身边的床幔到对角的衣柜,竟然全都无一幸免地印上了无数个整整齐齐的蛇的牙印。 密密麻麻,成双成对。 ☆、 第42章 小狐狸重逢 白蔹简直连寒毛都炸起来了,因为蛇牙有毒,他没敢穿被咬破的鞋,而是赤着脚下地,大声喊道:"小黑!小黑……" 小黑没有应声,白蔹顿时有些心慌,他昨晚怎么会睡得那么熟呢?小黑咬坏了房间里的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他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响动? 白蔹揉了揉疼痛的额角,从包袱里找出一双新鞋,这才套上衣服出了客栈房间。 只见楼下的大堂内已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一起吃早食,黄老大夫和管家也在,看到他时还打了声招呼。 白蔹赶紧把房门合上,这一屋子的惨状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在给客栈老板赔钱之前,还是先把小黑找回来好好教训一顿,他打定注意,就是小黑挂着眼泪蹭他也不能心软! 白蔹走到大堂,问过黄老大夫和管家有没有见小黑,两人皆是摇头,他只得无奈道:"小黑好像和我闹脾气了,一大早不知道跑哪儿,我得去找找。" 黄老大夫点点头道:"去吧,不急,我和管家要去镇上询问药价,可以在此地多留一日。" 小黑若是真心想要躲他,只怕一时半会儿真找不着……白蔹愁眉苦脸地道谢,随意带上两个馒头就往外去了。 "小黑……小黑!"白蔹在客栈门前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响应,客栈外再走半里就是树林子了。 春过快入夏的时节,天气还不算是特别湿热,不过由于昨天殷四来时带的那场雨,导致树林里的小路都十分泥泞,新鞋很快粘上黄泥,白蔹顾不上擦,因为他已经看到泥路上出现了一条拖行的痕迹,还有脚印。 白蔹赶忙往里走去,却又在几步之后发现了星星点点白色的液体和几片黑色的蛇鳞。 白蔹顿时一惊,他循着蛇鳞褪下的方向往前走,树林间早晨的雾水还未完全散去,却只见就在不远处的朦胧之地,一个身上凌乱地披散着一件灰衣的男人斜斜地靠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他呼吸的声音很是粗重,低喘压在喉间。 白蔹愣住,这个人他会不会就是…… 然而,就当他打算喊出"小黑"的名字时,那人却毫不在意自己处身于室外,一双手不管不顾地伸入衣下,两腿间高高隆起的部分一下一下地抖动着,那人很快满足地叹息起来。 白蔹表情瞬间僵住,一张脸涨得红了白白了红,赶忙掩住身形匆匆离去。 白蔹回到客栈,自己吃了一顿馒头小米粥,却有些食不下咽,他叹了口气,小黑果然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昨天还傻乎乎地顶盘子给他看呢,今天就尝到欲望的滋味了。 如此一来,房间里被咬得那般稀烂,只怕也是因为发情期到了,特别难捱吧。 白蔹去数了点银子,一边给客栈老板赔不是,一边跟着伙计去收拾了一个新的房间。他怕晚一点小黑回来找不着人,也没有进城镇去逛,只借了厨房打算炖个天麻鸡汤什么的,这几天赶路劳顿,大家都可以补一补。 小黑血脉喷张的那一幕多多少少有些影响到白蔹,让他昨夜因为梦魇而产生的忧思和惧怕都消去了几分。 直到入夜,黄老大夫和管家都已经回来,没见小黑,询问着白蔹是否需要再多停留些时日,白蔹十分感激,不过还是肯定小黑晚上会自己乖乖回来,就连汤也给它留了一份。 果然,等到白蔹让伙计送了一大桶水上楼,沐浴进行到一半时,小黑就顺着窗缝晃晃悠悠地爬回来了。 白蔹听见喀拉喀拉的响动,就隔着沐浴的布帘出声道:"给你留的鸡汤和肉,快吃吧,已经不烫了。" 小黑嘶嘶地吐着舌头,没往桌上放着吃食的地方去,反倒顺着布帘探进脑袋,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白蔹的身上。 水花轻响,木桶中坐着的人直起后背,白皙细致的裸背,漆黑如墨的发丝散在肩头,被一双修长的手轻轻绾起,湿漉漉地插上一根木质的素簪。 "小黑你有在听吗?好吃吗?"浴桶中的人随意地说着话。 小黑咕嘟一下口水吞咽不及,落在地板上,将灰扑扑的木板刺啦刺啦地腐蚀出了一个圆圆的小洞。 白蔹半晌没再听见小黑的动静,生怕他又像昨夜那样发疯狂咬桌椅板凳,赶忙伸出手,打算掀起布帘的一个角向外看。 小黑嗖地一下又蹿回了桌子下面,貌似无辜地晃着脑袋和白蔹对视,然后张大口,示意白蔹喂它。 白蔹只得无奈道:"等一会儿。"他还在桶里泡着呢,说完,他抓紧擦了两把,从水里起身,随意地施了个小法术蒸干身上的水珠以后,披上单衣走到桌边。 桌上的一汤一肉已经凉掉,不过漂在汤上的油花看起来有些腻,白蔹把这些耐心地舀去,然后端起盘子将鸡肉一股脑先倒进小黑的嘴里。 小黑囫囵吞枣似的嚼吧嚼吧,再就着白蔹的手一口干掉鸡汤,美美地嘶嘶出声。 白蔹嫌弃地拍拍它身上沾着的泥道:"跟我过来,没洗澡不可以上床。" 小黑赶忙一晃一晃地跟上,乖乖把身体拉长成一条直线。 白蔹面色如旧地拖过另一桶清水,举起马毛刷蘸上皂角粉就从小黑的脖颈下擦了起来。 小黑吐着信子,直到全身都擦洗得干干净净,脑袋还是一直想往白蔹手上蹭。 不过这回白蔹没有安慰地摸它,而是直接把它扔上了床脚。 这家伙明明已经通晓人事,会化形,就是不和他吱声,白蔹轻轻点着小黑的脑袋道:"晚上乖乖睡,要是我明天早上起来发现你又咬坏了东西……"他微微眯起眼,"揍你。" 小黑瞪着水汪汪的眼珠,发现白蔹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之后立马可怜唧唧地蔫倒下来。 白蔹轻笑。 这天夜晚,白蔹入梦后心绪还是一片翻腾,不过房间并未像昨日那般湿热了,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却看到周围雾蒙蒙的一片,有一个男人穿着一身玄衣站在他的面前,身形挺拔高大,像是一座岿然孤立的石峰。 男人的面容也亦如石峰一般冷厉坚毅,像是刀削斧劈出的轮廓…… 他的心,大概也是寒山冰雪结成的块。 白蔹看到那时候的自己被侍卫压着跪在刑殿内,长鞭像是刀锋一般劈下,同时也在切割着他的心脏。 好痛……不要再打了…… 他不要再执着于那扇屏风中藏的画了,不要再打他了…… 像是又重临了一遍那时烧灼一般的疼痛,白蔹在梦中叫出声来,他蹙着眉头,不一会儿额角就被汗水沾湿,小黑很快睁开眼,游到白蔹身前,这会儿外面似乎打响了一记闷雷,要下暴雨了。 小黑拱了拱白蔹脖颈上佩戴着的海螺,海螺中飘散出一股潮湿之气,不一会儿床上人就安稳了下来。 小黑从床上来到窗边,顶开一条狭长的缝,任大风很快把窗吹开,它压着嗓子向着天边浓云最深的地方发出不同于往日的嘶嘶声,一记闷雷再次落下。 电光照亮了黑夜中拥挤的乌云,巨大的青龙的身影出现在这座城镇的上空。 小黑在青龙现身的下一秒就猛地从窗口蹿了出去,眨眼之间变大了数十倍不止,而它背上那块像是长着角的地方则伴随着皮肤撕裂开的声音,挣扎着生出一双白森森,沾着血丝的骨翅。 骨翅完全展开,雨水掺着血腥的味道,腾蛇飞上天空。 两只巨兽紧绷地对峙着,直到青龙失去耐心一尾巴向着腾蛇狠狠扫去,猝然发难。 腾蛇摔在半里之外的山林子里,撞击的声响震天,地面随之震颤起来。 城镇边缘,不少人在如此声响下惊醒,立马惊恐地叫喊起来。 腾蛇虽然被击倒,但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呲着口中毒牙向青龙咬去。 青龙腹上躲闪不及被咬了一口,腾蛇虽然失去了灵智,但是比他想象中还要难缠,它已经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腾蛇怒气直窜头顶,青龙也同样落在林子里,幻化出人形道:"腾蛇,我劝你不要和我争斗。" 腾蛇不管不顾,张着血盆大口再次向林间的男人咬去,唾液滴在土路上,散发出浓烈的腐蚀气息。 男人蹙起眉头,也不知道腾蛇是不是没有听懂,蛇的毒液在他的腰腹间蔓延开来,虽然他本身具有净化的能力,并不致命,但身体麻痹起来还是十分棘手。 男人只得手中微光一闪,抽出一条银白色的绳子道:"言尽于此,别怪我乘人之危。" 下一刻,男人就以人身与腾蛇缠斗起来,很快,腾蛇在毫无防备之下就被银白色的绳子绕住了七寸,它惊怒地大吼着,然而却还是在银色绳索的压制下慢慢变回了数尺长的形态。 天大亮的时候,有光从床幔照进榻内,白蔹蹙着眉头,还没睁开眼就模模糊糊地叫道:"小黑……唔……小黑你把我床帐子打开干嘛?"他还没有睡够呢,就连打鸣的公鸡都没有叫唤,不抓紧着多睡一会儿太吃亏了。 空气中很快浮现一股像是海藻一般略带着血腥的气息,白蔹鼻尖一抽,思绪浆糊成一团时,一个带着凉意的亲吻落在他的嘴角,随后床帐被缓缓地拉上。 然而白蔹并没有迅速陷入第二次睡眠,很快,他就感觉到他的手指也被印上了冰凉柔软的事物。 白蔹在恍惚之间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猛地睁开眼,偏过头,床幔遮蔽着他的视线,他的手正在被床帐外的那人亲吻。 白蔹徒然地苍白起来,床幔外的那人会是谁?!应该睡在床脚的小黑不在,他嘴唇顿了顿,喉咙一阵发干。 像是感觉到了他的排斥,牵着他手的那人一顿,然后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想要把床幔打开。 察觉到他意图的白蔹赶忙攥住床帐,试图镇定下来道:"龙君……你走吧,我不会和你回东海的。" 殷寒亭呼吸一滞,露出意料之中的苦涩笑意,已有两个年头未见的人惊慌失措地坐在床幔之内,可他们却没有任何重逢的欣喜,小草不想见他,这样的认知让他的心口如同被重击一般剧痛。 ☆、 第43章 小狐狸拒绝 床幔外的男人沉默了半晌,声音像是吞过铁水一般嘶哑,这才动了动嘴唇道:"好,不回就不回。" 白蔹愣住,没想到高高在上的龙君会这么容易说话,他抓着床幔的手一动,然而下一刻,外面那人就把帐子猛地扯了开来。清晨的微光照耀在他的身上,白蔹抬起手想要遮住眼睛,结果却被等待了多时的殷寒亭攥住手腕,紧紧地揽入了怀中。 他以为他们再也无法相见了…… 殷寒亭闭上眼,眼底滑过深深的痛楚和思念。 白蔹脑袋撞上男人硬邦邦的肩膀,慌乱地挣扎起来道:"别……放开……龙君!" "就一会儿……"如同乞求他的施舍一般,殷寒亭把脸埋在白蔹耳畔,漆黑如墨的发丝缠着皂角的清香,他低低地出声道,"我想你……" 也许是从他们第一次离别开始,这样的思念就一直蔓延在他的每一寸血肉里,深入骨髓,再到第二次离别,痛及肺腑,已经不能医治。 白蔹怔怔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自从去到东海,他还未见过这样的龙君,龙君在他面前展现的一直都是冷漠、严厉和万分不近人情的一面,他会罚他,会打他,唯一不会的就是把他像现在这样捧在心上,脖颈相交,让他感受他最温柔对待。 是了,他享受过的所有温柔,都是从崇琰那里匀过来的……为此,他挨过无情的鞭挞,他不敢反抗,不敢声张,他还想要活命,他不像崇琰那般有挥霍不尽的信任。 所以他活得特别小心…… 只是现在,原本在他心底深藏的那个人已经变成了高高在上的龙君,龙君竟然这般温柔地和他说话,再把他小心翼翼地抱进怀里,好像他是多么珍贵易碎的宝物…… 白蔹身上徒然地打了一个寒颤,不知道为何,他觉得很是害怕。 殷寒亭吻过白蔹的耳尖,再把脸颊贴在他的额角,怀中人在恐惧,他又如何不知道,只是这一刻拥抱小草入怀的狂喜淹没了他其他所有的感观。这是鲜活的,温热的小草,不是他曾经在尸山上翻找过的一具具白骨,沾着僵硬干冷的血,把他完完全全吞没在无边的绝望里。 "小草……"殷寒亭轻轻喃喃着他的名字,冰凉的嘴唇印上白蔹的眉眼。 白蔹这才像是被惊醒一般,奋力地挣扎起来,狠狠地把殷寒亭推开道:"龙君,你疯了吗!" 殷寒亭全身因为激动而沸腾起来的血液在这一刻戛然停住,他先是愣愣地无法相信自己被推开,再然后,就是看到白蔹因为他克制不住的举动而喷薄出怒意。 殷寒亭愕然地望着白蔹决绝的眼神,心中流淌过深重的哀切,他伸出手想要去碰触那副残破的面颊,他的小草,原本有着多么好看的一张脸,可是现在却在右颊上爬上了蜈蚣一般扭曲的疤痕…… 白蔹往后一躲,十分介意他的碰触。 殷寒亭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他的手僵在半空,最后只得收了回去道:"我只是……想你了……"无尽的委屈藏在话间,可是最后他还是抿紧嘴唇,垂下眼眸收住那双如深渊般漆黑的眼眸。 白蔹偏过头,不愿再看。 许久未见,或许殷寒亭还放不下他,心中满是愧疚和懊悔,可是对于白蔹来说,他已经不再需要这些毫无意义的补偿了,时间可以抹平一切,只可惜远在计划之外的,他本以为殷寒亭不会那么轻易就找到他。 两人相对无言,白蔹见殷寒亭没再做出让他不安的举动,赶忙从床边走下来,左右环视了一圈叫道:"小黑!小黑……" 小黑不在屋子里,没有应声,白蔹想到殷寒亭早上不声不响的存在,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起来,他转头问殷寒亭道:"龙君,你有没有见到小……腾蛇?" 殷寒亭神色复杂地站起身,望着白蔹赤着脚踩在凉冰冰的地板上,蹙起眉头压住心底的那股说不出的异样道:"他在外面的林子里,我没有伤它。" 白蔹点点头,套上鞋,整理好衣服就想往外走,此时殷寒亭突然到来的惊诧已经完全被驱散,他想要知道小黑有没有受伤?黄老大夫是不是今天就要启程赶往扬州? 龙君纵是让他诸多顾虑,但从不是他停下的理由。 殷寒亭的指尖泛起一丝寒意,小草这样完全把他抛到一边的反应和他们曾经所经历过的激烈争执对比,是那么的冷淡,冷淡到让他一时手足无措,他是一早看到小草睡得香甜的模样所以冲晕了头了,根本没想过小草看见他之后会有怎样的怨怼…… 只是痛骂也好,斥责也罢,就是捅他一刀殷寒亭也绝无二话,然而小草这般什么情绪都消弭在心底,他反而更加地手足无措起来。 "小草……"殷寒亭忍不住出声叫住白蔹道:"对不起……"他想要挽留,可是所有的愧疚与他这些日子以来经受的伤心绝望交织着,又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白蔹摇摇头,低声道:"龙君,都过去了。" 殷寒亭冷硬的面容上露出惨淡的神情道:"我很后悔。" 白蔹扶在门边上的手蓦地攥紧,指节泛起不正常的苍白,他低着脑袋再次摇了摇头,嘴角却缓缓泛起一丝苦笑道:"你看到我写给你的字条了。"语气甚是笃定,他有些无奈道:"本来我没想写那个的……只是当时不甘心……"也怀着强烈的恨意,只有想到殷寒亭可能露出的后悔的表情,他才能在受到伤害后得到一丝快慰。 他不好过,所以想要殷寒亭尝尝他感受过的滋味…… 殷寒亭眼中果然流露出沉沉的痛楚,"小草……" 白蔹打开门道:"龙君,你回东海去吧,我也要走了,从今往后,再不相见。"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诅咒,殷寒亭脸色蓦地一白,等到回过神来时,跟前那人已经很快跑出去了,没有犹豫,也没有回头。 白蔹跑去了客栈半里外的树林,等到踩着湿漉漉的泥土路进到林子深处,他果然在一棵断裂的树干前找到了盘成一团的小黑。 小黑紧紧地闭着眼,背上的鳞片翻出粉色的皮肉不说,七寸上还卡着一条银白色的绳索。 白蔹顿时神色一变,赶忙几步过去,弯下身把它抱起来唤道:"小黑!" 小黑轻轻地动了动,撑开眼皮看了一眼白蔹,显然它现在十分疲惫,连平常喜欢的蹭蹭都已经无力做到了。 白蔹抱着他回去客栈,正好这时候黄老大夫和管家已经出了房门,坐在大堂里点了早饭,原本想让他一起加入,结果白蔹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说留下几个馒头,他一会儿带着小黑到马车上吃。 殷寒亭此时不在房中,白蔹摸索小黑脖颈上的白色皮筋,上面浮着一层淡金色的咒法,他解不开,又退不下来。 就在白蔹一筹莫展地时候,没想到那个面色冰冷沉默的龙君又回来了,手中拎着一个涂着红漆牡丹的三层食盒。 白蔹愣了一下。 殷寒亭完全无视了床上团成麻球的小黑,而是对着白蔹露出虽然稍纵即逝却满载温柔的眼神,道:"先把早膳吃了。" 三层的食盒打开,第一层是一盅新鲜的虾粥,第二层是咸菜和一份醋鱼,第三层是做工精致的糕饼点心,凭心而论,看起来确实比大堂里的馒头好吃多了。 不过白蔹还是道:"小黑它脖颈上套着的法器,可以解开吗?" 殷寒亭闻言只顿了一下,淡淡道:"先吃东西。" 白蔹没敢忤逆他,只得乖乖地坐上桌,虾粥很香,不过他吃得索然无味,殷寒亭慢条斯理地给他布菜,一筷子鱼,再淋上一点醋汁。 白蔹低着头,胡乱把粥喝完,这才道:"可以了么?" 殷寒亭微微蹙眉,盘子里的鱼还剩了大半,若是换做以前的小草,只怕早就吃得底朝天了,"你多吃一点。" 白蔹却摇摇头道:"吃饱了。"自从两年前从东海离开之后,他的胃口就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殷寒亭心中说不出的失落,不过他暂时还不打算把白蔹逼得太紧,只好信守承诺地去到床边把腾蛇脖颈上的银绳解了下来,"这是用龙的爪筋做成的法器,可以克制腾蛇,你收好。"他说着把手中变成正常大小的银白色短绳递给了白蔹。 白蔹闻言愕然道:"什么?"他没有去接短绳。 殷寒亭不答,自行把短绳系在了白蔹的腰上道:"你太小看腾蛇了,他现在没有灵智,才能任你驱使,等到日子久了……" 白蔹打断他的话道:"我相信小黑。"说完又把短绳扯下来扔回桌上。 殷寒亭没有能够把话说完,看着他送出去的东西转瞬被扔回来,嘴角浮现一丝泛苦的笑,不管白蔹有多么的不情愿,他仍然用一种包容且小心的态度在对待他。 就好像他们从不曾分离一般。 ☆、 第44章 小狐狸请求 白蔹攥紧手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或许能够理解殷寒亭乍一见到他无法释怀的心情,但是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已经尽力——他给了他所有的一切,可最后还是心灰意冷,受尽辜负。 压下心中猛然翻腾起来的怒意和委屈,白蔹转身收拾起赶路的包裹,小黑大概休息了一会儿已经能够勉强游动,爬下床来,跟在白蔹脚边,打算随后和他一同离开。 殷寒亭站在房间里,僵直脊背,看着白蔹低头从他身边擦过,仿佛他是空气一般,径直领着小黑打开房门往外走。 那么短的几步距离,好像伸手就能攥住白蔹的衣摆,然而他却迟迟立着不动,白蔹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恨意当真是伤到他了。 白蔹下到大堂的时候,管家正好搬着两麻袋药材准备放上马车,见到他还笑道:"给你包了点馒头和牛肉,咱们今天晚上得在路上过夜了。" 白蔹点点头,帮着管家一同运送药材,等到东西都收拾好,黄老大夫也在房里休息得差不多了,拄着拐棍走出客栈,出发。 四人分别坐上马车,白蔹抱着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起来的小黑左等右等,车夫还是不见影子,等到管家也察觉到不对劲过来询问,殷寒亭这才面无表情地执着马鞭从不远处走上前,对着管家淡淡道:"马车的主人已将马车和马匹一同转让予我。" 马车里的白蔹听见殷寒亭的声音登时惊愕不已,转让马车?这是何意? 管家赶忙道:"这不合规矩啊,我们和车夫是签了契的,中途可断断没有换人赶车一说!" 男人抬眸看了一眼管家,目光冷冽尽显,管家登时就被他周身萦绕着的气息威吓住了,刚才还振振有词,这会儿却不由自主地瑟缩起来。面前这人的气度与相貌,哪里是世间的凡夫俗子可比?只怕对上那日拦车的华衣公子也不须让。 白蔹咬紧嘴唇,实在忍不住掀开车帘,对着管家道:"不用管我,你带着黄老先生先走,我一会儿就跟上来。"他果然还是需要和殷寒亭谈谈。 管家觉得不妥,但他不可能再在殷寒亭面前搬出一套一套的道理,只得上前一辆马车与黄老大夫细说了情况,随后又重回客栈,大概是想要去找先前驾车的马夫质问。 殷寒亭也不管他,只站在车厢边,眼神没有一刻不落在白蔹身上。 白蔹安抚好被徒然惊醒的小黑,直起身打算从马车上下来。 殷寒亭伸出手去扶他,结果却被不着痕迹地躲过。 白蔹站在殷寒亭的面前,他有话要说,男人自然也知道,不过在此之前,纵是男人再对他百般包容,想来接下去他所做的事还是不能那么轻易释怀的。 白蔹撩起浅色的衣摆,他们站在挨近树林的一边,被马车遮挡着,不会有多少人注意,于是,他对着殷寒亭缓缓跪了下去。 "龙君……"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停滞,耳边的声音渐渐褪去,天色仿佛也在他身体矮下的那一刹变得阴霾,他抬头看见殷寒亭骤然崩塌的神情。 "龙君。"白蔹仰头看了脸色瞬变的殷寒亭一眼,出声道:"请听我把话说完。" "你……"殷寒亭就如同被人狠狠往头上敲了一闷棍,瞬间面无血色,他想要气急败坏地把白蔹从地上拽起,可是身体却在白蔹开口后一步也动不了。 白蔹不忍再看他,垂下头道:"我被狐族送去东海的时候从没有想过那个人会是你,即使在认出你之后,也从未想过靠着幻形贪图富贵权势。" 殷寒亭嘴唇动了动,他想说:我知道…… "可是你没有相信我。"白蔹微微一顿,像是把心上的裂痕再次撕开一般,他在陈述他所遭遇的最让他心痛的事实,"直到我被带进刑殿跪在你面前,就像现在这样……那一天我才明白,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和你心目中一直想着的那个人,始终都是不同的。" "你觉得那个人应该有尊贵的身份,棱角分明的性情,所以你觉得我比不上崇琰……"不止是面容上的差异,更多的,还是殷寒亭从心底不认为画中人会如他一般卑微普通。 殷寒亭的指尖很快颤抖起来,他回忆起当时的景象,小草也和现在一样跪在他的面前,褪去华衣,就像是剥去最后一层保护尊严的壳,直至原本白玉无瑕的身体被鞭挞得血肉模糊。 "我只是一只小狐狸。"白蔹压抑着哽咽的嗓音低低道:"在知道真相之前你从没有真心待过我,所以我只能求龙君现在能够看在我们曾经那段过往的份上,放过我,就像你当初愿意放开崇琰一样,明明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 现在看来,他当初给殷寒亭留下字条真是大错,报复不过痛快一时,而梗在他心里的这根刺却已经扎了根——纵然真相大白那又如何,殷寒亭一直执着的那个人,还是真正的他么?他留在殷寒亭记忆中的模样和现在的他悬殊太大了。 他已经没有了曾经的那一份天真和勇气。 天色果真阴霾起来,像是铺着一层厚实的被褥,白蔹垂着头,没有再去看殷寒亭此刻的表情,只是有水珠一颗一颗滚落在他眼前半湿的沙地上,不多一会儿,绵绵的细雨淋漓而下。 殷寒亭这一刻不愿让白蔹看到他发红流泪的眼眶,只沉默地偏过头去,雨水打在他的脸颊,从冷硬的下颌滑下,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下雨了,起来,我只送你一程。" 白蔹没有得到放手的承诺,更是连殷寒亭的一句解释都没能听到,他站起身,任由雨水落在衣襟上。 而殷寒亭则在平息了剧烈起伏的呼吸之后,重新蹲下替他轻轻拍了拍沾满黄泥的膝盖,他已经极力地在维持自己平日的沉着和淡漠,但是在看到小草也同样红了眼角的那一瞬间,他还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痛。 白蔹被殷寒亭扶着上了车,小黑还在睡。 殷寒亭沉默着坐在车厢外,等到前面一辆马车开始行进,他也甩了甩马鞭,紧紧跟了上去。 枣红马像是感受到了他身上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一般,一路走得稳当极了,很难想象高高在上的龙君驾起马车也是手到擒来。 白蔹靠在车厢内,他们一路无话,沿途只有踏踏的马蹄与车辕滚动的声音交在一起,还有那一场突然降下的细雨。 殷寒亭没有撑伞,也没有穿戴可以挡雨的蓑衣,就这样任由雨水淅沥沥地淋在他的身上,寒气扩散开来,一直冷到心底。 小草终究还是决定不要他了,在跪下的那一瞬间,他才蓦然明白小草对于他的惧怕从何而来,他没有给过小草足够的温暖,他带给他的,只有鞭鞭见血的酷刑,冷漠的言辞,还有为君者的喜怒无常和威严。 小草管他叫龙君……却从不称呼他的本名。 他曾经以为那是小草及不上崇琰的软弱,却不曾想过,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不曾守护过他所有的骄傲罢了。 半路上,雨水流尽,晚霞从浓云中露出一抹,前面的马车在官道上缓缓停了下来,殷寒亭也拉住了枣红马的缰绳。 管家扶着黄老大夫下车,松活筋骨,顺便把后面的人也叫下来,在稍微有些湿泞的路上铺上厚油布,几人席地而坐,正好生起火吃一顿热腾腾的晚膳,今夜要在外面过了。 只是小黑还在睡,白蔹没舍得叫醒它,就把它留在了马车上。 黄老大夫活动了腿脚后觉得还算舒坦,就自行去林子里捡拾雨后蹿个儿的鲜蘑菇,今晚拿来煮汤,反正不走远,也没什么危险。 白蔹则为了避开殷寒亭,自告奋勇地去找水。 殷寒亭没有守在白蔹身边,倒是从路边捡回几块石头,手随意在地面上一抹,水迹很快蒸干,管家见状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人看起来身份尊贵,却愿意用法术做这样的杂事。 等到生起火,锅里汤花滚滚,黄老大夫兜着一堆新鲜的野菜蘑菇回来,仍然不见白蔹的踪影。 殷寒亭蹙起眉头,似乎想要起身去寻,结果黄老大夫却摆摆手道:"一会儿就过来。" 殷寒亭这才勉强按捺下冲动,坐回原地。 黄老大夫掰着蘑菇,像是唠家常似的问殷寒亭道:"你是海里生的?" 管家竖着耳朵听,不敢插话,既害怕又好奇。 殷寒亭点点头,淡漠道:"对。" 黄老大夫"哦"了一声,又道:"吃荤的种类吧?" 殷寒亭:"???" 管家:"……" 管家瞪眼,心想老头子仗着自己是"素"怎么什么都敢说?! 殷寒亭为人冷漠严肃,但这会儿也被管家惊恐异常的表情弄得无奈极了,他摇摇头,却没有出声反驳。 ☆、 第45章 小狐狸治脸 殷寒亭虽然情绪不高,但是不管黄老大夫和管家问些什么,他都会回答,三人倒也相安无事。 等到白蔹拎着水桶回来,管家已经把热汤煮好了,殷寒亭给他让了一个位置,把刚盛出来的蘑菇野菜汤递到他手边。 白蔹小声地道了谢,接过,捧着汤碗,手心很快就温暖起来。 殷寒亭从管家那接过自己的那份,却没有喝,而是偏过头,望着白蔹。 白蔹一边吹气,一边埋头地大口大口地吞咽。 殷寒亭垂下眼眸,眼神像是冬日里被剥去了一层冰的水面,比之先前的寒川柔和了不少,等到白蔹喝完,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他就将自己手中的汤碗递了过去。 白蔹还没从先前的低落中出来,见状愣愣地小声问道:"你不喝吗?" 殷寒亭想了想道:"我不喜欢吃素。"因为汤锅比较小,想要喝汤就只能一次一次地烧火,需要等得久不说,想来白蔹也不愿给管家添麻烦。 然而白蔹却曲解了他的意思,顿时迟疑地试探道:"……要不我再去林子里猎一只兔子?" 殷寒亭:"……" 白蔹:"……" 殷寒亭僵硬地端着碗,白蔹对待他的那份谨慎实在让他有苦难言。 正当两人大眼瞪着小眼,黄老大夫和管家却不知怎么地都笑了起来,管家拆出牛肉的纸包往两人面前推了推道:"吃这个,管够!" 白蔹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傻,接下殷寒亭的那份汤,有些不知所措地小口喝起来,他不知道为何在早晨他们开诚布公地谈过之后,殷寒亭还是这样。 殷寒亭吃得很少,目光一直停留在白蔹的伤疤上,正好黄老大夫抬头的时候瞧见,略一沉吟,问他道:"你一路随我们到扬州?" 白蔹从汤碗里抬头,只见殷寒亭淡淡地应声道:"对。" "正好,你跟着也方便。"黄老大夫算了算日子,"我手上几味难得的药材也集齐了,小白……" 白蔹"啊"了一声。 "明日到下一个镇,趁着天气还算清凉,先给你治脸如何?" 白蔹立即呆住,他确实是想把脸上的疤痕消去,可是也不急在这一时,更何况殷寒亭还跟着呢!怎么就方便了?!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反倒是殷寒亭登时怔愣住。 小草脸颊上的那道疤痕一直是他心里过不去的痛,那时候的他没有花心思找更好的大夫给小草治脸,也没有给予小草足够的关心,以致于成了现在这样。 殷寒亭想起自己喝了酒进入的小草的记忆。 小草伤了脸之后醒来的那天,静静地躺在澜轩寝殿的床上,脸上裹着厚重的纱布,嘴唇沾着干固的血痂,身体几乎虚弱得一动也不能动。 他站在小草的床边,望着小草一字一句地询问侍女"龙君的去处",随后又因为得到的回答而露出心灰意冷的眼神。 他知道小草已经很绝望了,可是直到侍女们被劝了出去,小草独自一人坐在床上发呆,他望着他怔怔地伸出手抚摸自己肿胀的脸颊,最终无声地捂住眼睛。 殷寒亭这才感觉到,原来自己已经心疼得快要无法呼吸,他跪在床边想要抱住小草,想要安慰他,想要认错,可是他的手臂却始终穿过了他的身体,只能像是一缕游魂一般,看着小草难过。 小草在他身边不自觉表现出的卑微和谨慎,难道不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忽略所铸成的大错? 殷寒亭很快反应过来,语气里藏不住突如其来的喜悦道:"可以治好?" 黄老大夫点点头,摸着下巴上的一撮胡子道:"就是得好好养,有人照顾着。"等到了扬州城再治脸,天气可能会变得闷热,不利于养伤不说,他和管家都要忙着开一家新的黄芪堂,在外面跑,到时候谁来守在白蔹身边?小黑傻乎乎的肯定指望不上,如今有人巴巴地凑上来让他们使唤,何乐而不用? 殷寒亭望着白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这一次,不论如何他也再不会把小草一个人抛下了。 入夜,四人分别回马车上休息,殷寒亭靠在车厢外,月光皎洁清明,浓雾散去,白蔹的呼吸声轻轻的,他想看看他睡着的模样,却又害怕自己撩起车帘的动作太大会惊醒了他。 不管怎样,小草的脸能够治好,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第二天,白蔹还未完全清醒就感觉到身下的马车缓缓动了起来,他皱着眉头把脸埋进薄薄的毯子里,然而车帘很快被撩开,有人在他脸颊的疤痕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殷寒亭吻过白蔹的唇,又去亲他的眉眼,却不想看到了一条粗长的黑色蛇尾绕在白蔹的腰上,他低下头,只见腾蛇缠着白蔹不说,脑袋还拉得老长搭在车门边,口水沿着蛇口滴下,把木板腐蚀出一个又一个圆圆的小洞。 殷寒亭眼神一冷,把蛇尾巴从白蔹身上扯了下来,扔到一边,这才又重新坐回驾车人的位置上。 白日里行路,中途路过茶摊也没有停下来休息,这一日下午,他们终于紧赶慢赶到达了一个大的城镇。 几人没有随意住在郊外的客栈,而是进到城里买了一些药品吃食,这才最后停在了一处医馆后门。 管家前去叩门,黄老大夫下了马车,对殷寒亭道:"这是我以前的一个老伙计开的药铺子,小白要喝药,换药,在这儿住的几天里你得多费心。" 殷寒亭自然放在心上,又仔细地问了几个膳食方面需要注意的问题。 高高在上的龙君,哪里关心过这样繁杂的琐事?白蔹恰好从车上抱着小黑下来,闻言十分惆怅,等到黄老大夫被管家搀着进门去了,他这才对殷寒亭道:"龙君,东海政务繁忙,在这里耽搁久了真的不要紧吗?" 殷寒亭摇摇头,眼神落在白蔹抱着的黑蛇身上,这才蹙起眉头道:"你让它自己走。" 小黑掀开眼皮瞥了殷寒亭一眼,蹭着白蔹的脖颈舒舒服服地嘶了一声。 白蔹摸了摸小黑的脑袋,似乎十分担忧道:"它好像还在生病。" 殷寒亭闻言道:"腾蛇百病不侵。" "可是这几天它精神不好。"白蔹率先一步往院里走去。 殷寒亭眼皮一抽,腾蛇大摇大摆地搭着白蔹的肩从他身边路过,那小眼神掀得别提多解气了。 等到黄老大夫领着白蔹见过药铺的主人,他们这几日的住处也都安排好后,黄老大夫就找了一间光线敞亮的房间,让白蔹沐浴过再来找他,管家被派遣去煎药。 殷寒亭守在白蔹门前,顺道也把躲在浴桶边上的腾蛇给拎了出来,他看着腾蛇腹下那处不自觉伸出鳞片外的器官冷冷道:"不想死就不要让我再发现第二次。" 腾蛇嘶嘶地吐出信子,眼中露出血腥的红光,然后顺着墙角弯弯绕绕很快溜出了后院。 白蔹洗完澡,蒸干身上的水迹,整理好衣服,这才去找了黄老大夫。 殷寒亭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直到被黄老大夫摆了摆手,驱赶道:"在外面等着吧。" 这会儿正是家家户户燃起炊烟的时候,天色还不算暗,但殷寒亭等在门外,不一会儿手心就汗湿了一片,期间,他听不见白蔹发出的一点声音。 直到黄老大夫淡淡道:"好了,进来吧。" 殷寒亭身形一顿,赶忙推开门,只见白蔹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半张脸被厚重的纱布重新裹住。 黄老大夫道:"这个月里忌食荤腥,我给他点了一支安神香,这会儿睡着了可能没有感觉,等到半夜里要是疼起来你再把他唤醒,去厨房热一热饭菜,在喝药之前喂他吃下去。" 殷寒亭默默记着,然后弯下身打横抱起已然昏睡过去的白蔹,稳步往外走,小心地不让白蔹吹到院子里的凉风,很快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白蔹左颊枕在他的肩头上,眉头轻皱,模样苍白极了。 殷寒亭把他放到松软的被褥上,回去关紧了房门,然后又重新回到他的身边——曾经没有给过小草的陪伴,他都会一一给他。 殷寒亭摸了摸白蔹的额角,刚想给他盖上薄被却忽然顿住,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手指停在怀中人的衣襟上,他记得他曾在小草的记忆中看见过…… 殷寒亭缓缓解开白蔹的衣襟,拉至腰腹。 果不其然,白蔹的胸前上印着一个白色的法印,曾经他在东海让小草脱衣的时候从来没有发现过,直到那一次小草划伤了脸,独自一人躺在寝殿里按压着心口,他才在小草的记忆中无意间看到。 因为小草的肤色很白,所以这个印记并不明显,然而不过两年的时间,印记已经由骨朵绽放出了妖冶的花形。 殷寒亭蹙起眉头,小草的胸口还在微微地起伏着,他在心中把花的形状描摹了一遍,这才重新把小草的衣服合上,他躺在床沿,搂住熟睡的白蔹,闭上眼,试图平复下刚看到法印时骤然加深的惶然与恐惧。 不知怎么的,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好像怀中人即将再次离他远去。 ☆、 第46章 小狐狸夜话 入夜,白蔹的面颊果真疼痛起来,他躺在榻上,忍不住小声地抽着气,从沉沉的睡梦中苏醒。 躺在他身侧的殷寒亭察觉到动静立马睁开眼,起身擦了擦白汗湿的额角问道:"很疼吗?" 白蔹蹙着眉头,眼睛没睁开,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殷寒亭赶忙起身点上房间照明的烛火,让白蔹再忍一忍,他去厨房热饭煎药,汤药喝下去就好了。 白蔹嘴唇动了动,因为半边脸肿胀着,他说不出话来,也就没能把殷寒亭拉住。 东海尊贵无比的龙君哪里为别人下过厨房?更别说还要煎药了,只怕他连茶水都不知道要怎么烧。 白蔹想了想,撑着身体坐起身,下床穿鞋,走出房间慢慢朝着后院寻去。 烛光晃动的厨房,有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半蹲在灶台前,尝试着往里面添柴,尽管他的表情很是认真,但稍显迟疑的动作还是显露出了他对于做饭的生疏。 白蔹来到门边,他的脚步声让原本无比专注的殷寒亭倏地皱起眉道:"你怎么起来了?" 白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殷寒亭攥住了手腕,下一刻小心翼翼地拉入了厨房中,"外面风大。" "龙君……"白蔹不知道殷寒亭这几日是怎么了,不仅没有因为他的冷落而离去,反而对他越发好了起来。 殷寒亭能够猜到一些白蔹的想法,他露出一个泛苦的浅笑道:"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白蔹立即摇头,他总觉得自己若是开口叫了,他所执着的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 把小草送回去躺着殷寒亭不放心,干脆从厨房外的草垛子边上找来了一只小马扎,让白蔹坐在上面。 白蔹想起了自己来厨房的目的,顿时坐立难安地问道:"龙君,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弄吧。" 殷寒亭一边要把饭菜放上蒸笼,一边还得顾忌着煨药的火炉子,实在是手忙脚乱,但小草的询问多多少少还是挫伤了他的自尊,毕竟是他在照顾病人。 "你坐好。"殷寒亭不管白蔹的提议,专心致志地盯着开始冒热气的药罐。 白蔹精神不济,本该困乏难捱,但是奈何脸颊胀痛,他只得找着法子转移注意力道:"龙君,你看到小黑了吗?" 殷寒亭给药炉打扇的动作一顿,淡淡道:"自己出去玩了,怎么了?" "哦……没,没什么。"白蔹哪里敢在殷寒亭的面前说小黑可能正在度过发情期的事,他没养过蛇,只是隐隐觉得小黑好像心情不是很好。 殷寒亭以为他在担心腾蛇半夜不归,心里压着一股说不出的酸意道:"它虽然失了灵智,但本能还是有的。" 白蔹点点头,然而很快,他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疑惑道:"小黑怎么会没有灵智呢?"小黑的心性确实和五六岁大的孩童一般,而他失了灵智这一事先前南海龙王也隐隐约约提过,只是他一直未放在心上,现下既然说起,追其缘由,或许能够找出小黑与海螺之间的某些联系也说不定。 "你不知道?"白蔹疑惑的神情不似作伪,殷寒亭仔细想过这些天来小草与腾蛇那般亲密的相处,只觉得疑窦丛生,当初小草在漭山境内消失,肯定就是腾蛇搞得鬼,他还没顾得上找腾蛇的麻烦,却发现小草竟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了解腾蛇。 "他很久以前就是这幅模样,当时仙魔大战,他在吞食梼杌的时候遭到穷奇重创,随后一直浑浑噩噩,直到一百多年前才被天帝迎回天宫。"殷寒亭眼底滑过一丝嘲讽,所谓的迎回,也不过是把腾蛇放在眼皮子底下控制着,天帝只怕根本料想不到腾蛇还能在魔族大举复苏的这个节骨眼上逃出来。 "那它以后都治不好了吗?" 殷寒亭点点头,"如果找不回灵智的话。"找不回来最好,他总觉得腾蛇现下跟在小草身边就是个麻烦。 听完白蔹顿时觉得小黑很可怜。 他第一次见到小黑,是坐在天兵们牵引的轿辇上,正待进入漭山山群的时候。 那时的白蔹吹完了海螺,心中正是忐忑不安,结果很快,只听见漭山上忽然传来一声天崩地裂的撞击,天上的云雾破开了一个大洞,紧接着,一条立起身子比山还要高的黑色大蛇狠狠向着尘土飞扬的山体拍去,在伸展筋骨之后,这才缓缓打开藏在后背皮肉间的骨翅。 伴随着鳞片的撕裂声,带着血的骨翅伸展开来,蛇身扭动着,寻找着轿子的方向。 天兵们登时吓得脸色剧变,疯了似的踩着云朵想要四散逃开,然而不知道为何,这样的举动更像是刺激到了原本就杀欲大盛的蛇怪,蛇怪眼珠血红,身体一弹猛地就飞到了轿辇前。 蛇尾还在半里之外,然而它的血盆大口一张,瞬间就把其中一个天兵吞入了口中。 天兵惨叫着,身体被蛇怪口中的毒液一烫,登时就化作浓血融了进去。 白蔹坐在轿辇里,透过车帘传进来的血腥味和牵动着车身的震颤让他一时也产生了难以言述的恐惧,只怕他引来的根本就是一头嗜杀的怪物! 就在他手指颤抖着重新摸上海螺的时候,外面天兵们的惨叫已经完全停止住了,风里裹挟的腥味越来越重,蛇身从轿辇边游过,传来沙沙的鳞片与地面的摩擦声。 白蔹将海螺放在唇边,小心地吹出了一个气音。 结果让他没想到的是,原本还躁动着在四周探寻的蛇怪忽地安静了下来。 白蔹再一次吹起海螺,海螺里像是存储着特殊的灵力,他每每碰触它,总会有一种心绪如清潭一般平静的错觉。 等到他从海螺的吹奏中回过神来,轿辇外巨大的蛇怪已然不见,换来的,是一条试图把脑袋搭上他大腿的数尺长的小黑蛇。 黑蛇背上还带着撕裂伤,不过很快就结起血痂,它的眼珠像是收敛起光彩的玛瑙,之前杀戮间被血气激发的殷红已然不见。 小黑跟在他身边的时候可乖巧了,哪里还有那副吃人的可怖模样…… 白蔹直觉小黑的反常肯定与他佩戴的海螺有关,但是他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殷寒亭。 殷寒亭先前拉开白蔹衣服的时候是见过那只海螺的,但他并未深想,只是以为那海螺或许是东海里照顾白蔹的侍女送的,让他挂在脖颈上留作纪念。 两人各怀心事。 白蔹沉吟着,手指不自觉地戳上了包裹着伤口的纱布。 殷寒亭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出锅,转过身正好看见他的动作,登时出声道:"别动。" 白蔹茫然间被吓了一跳,殷寒亭已经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 白蔹僵硬着身体果真不敢再动,殷寒亭弯下身,小心地捏起他的下颌,借着厨房里微弱的光亮仔细地看了看遮盖着的纱布,松了一口气,嘱咐道:"难受也不可以碰。" "哦。"白蔹乖乖地点头,把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殷寒亭蹙起的眉宇这才缓缓舒展,他只觉得小草坐在马扎上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模样让人心动极了,他不由自主地在他完好的半张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啄吻的声音很小,却带着热气钻进白蔹的耳朵里,这还是他清醒的情况下殷寒亭第一次克制不住地亲近他。 白蔹只怔了一瞬,忽然就觉得鼻尖酸楚起来,如果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那些事的话,只怕他现在会很高兴。 白蔹偏过头,推开殷寒亭的手。 殷寒亭沉默下来,转身去端热好的晚膳,汤药还得再煨一会儿,厨房里总不好摆开了吃,他用盘子盛起饭菜,对白蔹道:"回房间,你跟在我后面。" 殷寒亭的身形比白蔹要高大得多,白蔹跟在他的身后,吹拂的凉风全让前面人挡了下来。 白蔹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们分开的这两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殷寒亭明显和先前东海龙宫里不可一世地端坐在王座上的那人不同了,像是万年冰封的寒川破开坚冰,竟然也学会了溪水般润物细无声的流淌。 他这样一直守在他的身边真的不要紧吗?崇琰呢?可还住在东海寂寞的深宫之中?殷寒亭没有留给他一句解释…… 白蔹提醒着自己不要再过分执着,其实这些事情都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房间里很暖,烛光摇曳,殷寒亭面无表情地给白蔹拌饭,野蘑菇炖蛋,再配上一碗瓜汤,虽然素,但是和米饭拌在一起的味道还不错。 白蔹的嘴巴不能张得很开,也不可以吃太烫,就用筷子小口小口地挑着米,殷寒亭期间一直坐在一边默默地看他,目光很快柔和下来。 "我听白泽说,昆仑山上的雪莲开花了,你想去看看吗?" ☆、 第47章 小狐狸吞珠 "不了。"白蔹只想去扬州,好好地过几天平静的日子。 殷寒亭也就没再多说些,等到白蔹吃得差不多了,他又去厨房把药端了回来,守着白蔹喝下。 白蔹喝完药,鼻尖冒了一层细汗,他躺在床上,殷寒亭坐在床沿边道:"我可能过些时日要回一趟东海,你愿意随我一起吗?" 白蔹原本还有些犯困,闻言却立马睁开眼道:"龙君,我已经决定了,以后都不会再回去。" 殷寒亭淡淡道:"是么。"他垂下眼眸,伸出手想要去触碰白蔹的额角,然而白蔹却挡住了他道:"龙君,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两次三番地表达出分离的意愿,只是男人都不愿去面对。 殷寒亭身体瞬间僵直住,他偏过头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仿佛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才保持着平稳的语气出声道:"我会对你很好,不要那么快就做决定。" 白蔹摇摇头道:"没用的。" 殷寒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太晚了,你睡吧,我守着你。" "龙君,你在自欺欺人吗?"白蔹看向他身边痛苦地扶住额角的男人。 殷寒亭沉默半晌,还是依旧苦涩道:"睡吧。" 白蔹没有想到殷寒亭竟然能执着到这个地步,他咬着嘴唇,手指攥在被角上都泛了白,是舍不得他们曾经的那段记忆吗? 他也舍不得,可是再舍不得又能怎样?他们在一起已经不会快乐了…… "龙君,你若是觉得愧疚,不如就补偿我一些宝物吧。" 殷寒亭转过头来,目光落在白蔹微微泛白的嘴唇上,这一刻,他的眼神是白蔹从未见过的深邃黑暗,如同被掩埋在东海的深渊谷底,他再一次伸出手去触碰白蔹的额角。 白蔹没能躲开,殷寒亭的指尖轻轻地抚过他的额角和眉眼,然后这才低声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不可能再放手了……愧疚?我对你从来都不只有愧疚和亏欠,你若是不信我……"他微微一顿,像是想到了更好的解决方式一般,轻笑起来,缓缓俯下身去。 白蔹瞪大眼睛,愣愣地被殷寒亭按住双手,轻轻撬开牙关,"唔???" 殷寒亭从口中渡过一颗光滑温热的圆珠。 "唔——!!唔……唔!"白蔹察觉到自己口中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之后顿时奋力地挣扎起来,然而殷寒亭却死死地压着他,舌尖一顶。 只听"咕咚"一声,白蔹登时傻眼,他把那颗珠子……咽……咽下去了…… 殷寒亭脸色苍白地抬起头来,然后意犹未尽地再次舔了舔身下人的唇,执着不改道:"那就把我的命交给你,好不好?我的宝物。" 白蔹彻彻底底地傻眼了,那枚温润的龙珠沉在他的身体里,不一会儿他就觉得身体像是徜徉在热气蒸腾的温泉里,舒服得鼻尖冒汗,冰凉的手心也开始变得温暖起来,比他曾经吞下过的狐王的内丹还要滋补,只怕没有个几年根本吸收不完。 殷寒亭守着白蔹,直到床上人昏昏沉沉地睡着,他这才撑着身体站起来,一时间眼前一片发昏,总算是体会到了失去内丹是什么感觉,周身的灵气没有着落,没有归宿,只能浅浅地浮在身体表面,比之先前至少散去了大半的法力。 可是他并不后悔,只要小草想要,他就给他最好的。 白蔹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他倏地睁开眼,吓得直直地坐起来,房屋里一片敞亮,外面传来井沿边哗哗淌水的声音,他猜测可能有人在浣洗东西,他全都能听见,感官一时敏锐得可怕! 白蔹摸了摸肚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试着喊了一声,"龙君!"没有人应答,他赶忙穿上鞋跑出房间,走廊上也没有殷寒亭的踪迹。 白蔹猜测可能殷寒亭因为没有办法面对他,所以回去了东海,可是他的龙珠还留在他肚子里呢! 白蔹茫然地呆呆站在门口,直到再一次听见哗哗的水声。 后院中,日光灿灿地洒在地上,有一个容貌清俊的男人赤裸着上身,一桶清凉的井水从头上哗地倾倒而下,他全身湿透,灰色的绸裤贴在紧实的大腿上,闭着眼睛抹了把脸,然后默然地转向白蔹所站立的门边。 男人湿漉漉的黑发散在后背,一双藏着腥红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注视过来,面容有些眼熟。 白蔹怔愣了好半会儿,这才试探着喊了一声道:"小黑?"他曾经在树林里见过小黑化成人形的模样。 男人闻言向着白蔹走了过来,鼻尖轻轻抽动着,最终停在离白蔹几步远的地方。 白蔹说不出男人那明明灭灭的眸光掩饰着什么复杂的情绪,他只是从衣襟里挑出海螺,对着男人道:"小黑,是我,过来。" 男人这才像是从疑惑中回过神来一般,快步走到白蔹跟前,垂下眼眸带着几分嫌弃地抿唇道:"唔……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 男人的声音像是划过竹林的清朗的风。 "啊?"白蔹登时呆住,捏起自己的衣襟嗅了嗅,明明只有皂荚的淡香,他所指的味道难道是…… "青龙……"男人去牵白蔹的衣角,满身是水地想要贴近他,然而白蔹身上青龙的气息实在太过浓烈,他不得不停在一步之外,皱起脸道:"讨厌他。" "……"白蔹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就连带着被小黑一起嫌弃了。 小黑神色郁郁地跟着白蔹回了房,眼神载着满腔的幽怨,趴在桌上,身上的水珠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沾湿了椅子,地板上也蔓延出一小片湿漉的痕迹。 白蔹找了块帕子递给他,让他擦擦头发,然而小黑却偏过头,像是生闷气一般,双腿又重新褪回了蛇形,长长的蛇尾延伸出去,一下一下地摆动着,灰色绸裤只占了一条裤腿,上身赤裸着,精壮的背脊上沾着湿发。 白蔹只好无奈地亲自动手,替他拢一拢湿透的发丝,这时他才发现,小黑的发质很软,还微微打着卷。 正当白蔹有些讶然之时,房间门被敲响,小黑赶忙往椅子下一缩,又恢复了往日黑蛇的模样。 门外是管家,管家苦着脸道:"小白,咱们可能得在这里再多住些时日了。"先前说好只住三两天,然后启程赶往扬州,"今早听拉货回来的伙计说,前往扬州的官道被水淹了,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白蔹愕然道:"怎么会?" 管家摇了摇头道:"只怕过几日咱们住的这个地方也要跟着遭殃。" 白蔹以前住在青丘山,钟灵敏秀之地,从不曾遭逢天灾,他如今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困境,"那怎么办?我们只能回铜铃镇?" 管家摆手道:"铜铃镇地势更加低洼,回去不得,主人的意思是我们就先住在这里,万一水患严重,也能够搭把手帮忙,反正不管在哪儿都免不了要遭灾……对了,昨日和你一起的那位……大人呢?" 白蔹这才猛地想起殷寒亭东海龙王的身份,顿时脸色一僵,干巴巴道:"他……他回去海里了……" 水患当前,龙王怎么能够擅离职守…… 管家搞不清其中缘由曲折,只挠了挠头笑道:"这样啊,回去了也好,主人还说让你今日去找他把脸上的布片儿拆了。"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耽美小说http://www.256zww.com/】 ☆、 第48章 小狐狸遇袭 白蔹点点头,等到管家离开,他发愁望向小黑道:"怎么办?我吞掉了龙君的内丹。" 桌子下的小黑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后缓缓游到了白蔹的身边。 白蔹摸摸它的头,"我没想过要他的内丹,也没想过让他补偿,他都不知道我要什么。" 小黑似懂非懂地吐着信子。 "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明明……之前都没有那么在乎我。"白蔹站在门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结果还擅自决定要把内丹给我。"龙君的内丹该有多贵重?反正不是他可以厚着脸皮索要的。 小黑歪着脖颈看他。 白蔹想了想道:"要不……试试看能不能吐出来?" 小黑:"……" 白蔹有一瞬间总觉得小黑像是听懂了,它晃了晃脑袋,竟然露出似笑非笑的眼神。 又下雨了,院子里雨水冲刷的声音模糊了伙计们慌忙收拾货物的脚步。 白蔹吃过饭,去黄老大夫那里换过纱布,众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小黑睡在白蔹的椅子下面。 黄老大夫夹了一筷子嫩竹笋,叹气道:"哎,你说这雨,龙王来的时候下下也就算了,龙王走了还是这样。" 白蔹正小口喝着汤呢,闻言差点直接噗了出来,呛得昏天黑地,"咳咳咳……咳咳……为什么……" 管家一脸莫名,"???" "为什么知道?"黄老大夫表情镇定,神态自如地继续下筷道:"龙王爷在路上拦马车那会儿穿着的衣裳,我要是想不通就白活这么些年喽!" 白蔹这才算是把气顺了过来,他还以为黄老大夫指的人是殷寒亭,"确实是龙王爷,不过他不管咱们这片地界。" 管家瞪眼,他原本还不信,这会儿得到证实立马惊叫道:"当真是龙王爷?!" 黄老大夫愣了一下,"为何会不管?" 白蔹有些尴尬道:"他是南海龙王。" 黄老大夫"哦"了一声,众人一时无话,白蔹低着头,心道:东海龙王昨晚上刚走…… 黄老大夫望着门外那些很快淤积起来的水洼,束手无策道:"得了,既然龙王爷也救不了咱,今天大家就把房间里的东西都收拾好,我和主人家商量商量,咱们上二楼住。" 白蔹和管家都点点头。 好在这家药铺的主人家底殷实,小二楼上还能腾出两间房,就是条件不太好,再加上下大雨,铺子里没有人来抓药,伙计们也就都陆陆续续离开了。 然而让白蔹他们没能想到的是,还没等到天色变得暗沉,雨水已经积得比房间的门槛还要深,慢慢地淌进楼下的各个房间。 药铺外面是个怎样混乱的情形已经能够想象得到,居住在附近的普通百姓无助的喊叫被吞没在倾盆的暴雨里,这个时候镇上的官差就是全部出动去疏通水道只怕也有些来不及了。 小黑整个泡在水中,只能仰着脖子,以免口中的唾液被水稀释开来把人毒倒一片。 白蔹忙着搬运楼下贵重的物品,直到天边传来一声惊雷般的巨响,地表也跟着震颤起来,一下一下,像是野兽奔走时沉重的脚步,后面还尾随着房屋倒塌的声音。 所有院子里忙碌的四人都同时停顿下来。 管家耳目灵便,当即就脸色大变道:"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他们站在院中,外面天色近乎于昏暗,管家眼疾手快地冒着雨爬上墙头,不过才往远处望了一眼,当即吓得差点滚下来,雨幕遮蔽了视线,他只看到北边似乎有一道行走中的漆黑影子,如同翻滚的黑云,不过每往前移一步,房屋倒塌的轰隆声就会接踵传来。 管家像是生怕被黑影子瞅见似的,哆哆嗦嗦地跳下来,把看到的情况说了。 白蔹第一个反应就是魔族,然而现下他们若是想逃,北边的通往扬州的路已经被堵死,南边地势低洼,水患只会更加严重,马车根本走不了! 黄老大夫沉默半晌道:"没准人家只是路过呢,我们躲着吧,跑不了就只能听天由命。" 黄老大夫和管家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一同化出原形。 灰白色的黄芪根掉进水里,大土狗一口叼上,也没管散落在地上的衣服,而是冲着白蔹晃了晃尾巴。 小黑嘶嘶地吐着信子,这一次它并没有像在铜铃镇那样想要冲上去与黑影子缠斗,而是乖巧地跟在白蔹身边,和管家它们一同躲进了厨房,这里有吃有喝,等到地面水积得高了还能站上宽大的灶台,房子即使倒塌也压不死人,最关键的是,万一到时候情况不妙,它们掀了房顶就能逃命。 魔物的踩踏声越来越响,离他们也许只隔了几个街道,已经近了,小黑焦虑地在原地打转。 周围除了雨声,房屋倒塌声,就只有镇上百姓惊恐的惨叫,小厨房里一时沉默极了,谁都不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状况。 白蔹不敢吭声,想要把小黑揽进怀里安抚,结果他刚碰上小黑,小黑就忽然变作了人形,反而将白蔹拉进怀里道:"别怕,我在。" 小黑的身形虽然紧实精悍,但也许是因为族类的关系,肩背并不宽厚健硕,倒显得十分高挑修长,白蔹脱下一件外衫给他披上,然后拍拍他的肩,露出信任的笑容道:"好。" 灶台上趴伏着的夹着尾巴的土狗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嘴里叼着的黄芪根啪嗒一下再次掉进水里。 黄芪根若是会说话,只怕这会儿简直就要勃然大怒。 白蔹觉得有些好笑,原本紧绷的身体也稍稍放松下来。 然而随着踩踏声将近,那团黑云忽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咆哮。 男人听罢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他咬紧牙关,把脑袋埋在白蔹的颈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道:"是穷奇……" "什么?!"白蔹愕然回望他。 男人闭了闭眼睛,推开白蔹,缓缓地抱紧脑袋,一时间,它的身体就像是完全不听使唤一般下身化作蛇尾,眼珠殷红如同染血,克制不住的杀意在胸腔回荡,"穷、奇——" "小黑!"白蔹焦急地喊出声来。 男人粗重地喘息着,蛇尾将靠墙堆放的木柴扫得翻倒下来。 土狗龟缩在灶台一角,明显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惊呆了。 正在这时候,外面魔物走动的踩踏声忽然停住,白蔹心里顿时咯噔一声,男人已经再一次化回了黑蛇的模样,沿着小厨房的窗极快地跑了出去。 白蔹脸色顿时一白,对着墙边的黄芪和土狗道:"你们不要出来。" 白蔹跟着小黑跑了出去。 天黑了,浓云覆盖着月与群星,先前那一团躲藏在云中的魔物已经露出了猩红的双眼,停驻在城镇的中心。 白蔹自从吞下了龙珠之后,目力极强,竟然能够发现小黑正盘踞在不远处的屋顶上,黑色的身体彻底融入夜色之中,它蛰伏在那儿,直到魔物忽然从云雾中现出真身。 穷奇长得像牛又像老虎,一双披着羽毛的肉翅强撑开来,他左右巡视着,发出尖锐的啸声,然后垂下头,嘎吱嘎吱地进食起来。 穷奇喜欢食人,在这样的一个城镇找寻食物根本毫不费劲,人族的惨叫声很快不绝于耳。 然而,就在它专心致志地吃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小黑已经极快地顺着墙沿街道绕了过去。 白蔹跟不上它,只能伏在房顶上,雨还在下,把他淋得浑身湿透,街道上的水已经积成了小河,有人的尸首从水面上漂过。 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小黑全身涨大数十倍不止,从后面偷袭穷奇一击即中,狠狠咬住了穷奇的脖颈,将毒液完全注入对方体内。 穷奇身体有了一瞬间的僵直,然后疯狂地嘶吼起来,身体在周围横冲直撞,巨响不断。 腾蛇缠在穷奇的身上,骨骼发出咔咔的响声,它两只眼珠涨得血红,强烈的恨意让得它即使在被穷奇不停地撕扯,也要拼尽全力绞紧。 直到穷奇筋疲力竭,无法嘶叫出声,腾蛇快速地几口咬在它裸露出的皮肉上,毒液迅速蔓延,穷奇缓缓地软倒了下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白蔹心惊肉跳,他看着腾蛇丝毫没有放松绞紧的身体,反而张大血盆大口,想要将穷奇从头到脚吞入腹中,不过就在掰断穷奇翅膀的时候它忽然停顿了一下,望向白蔹的方向。 白蔹也一直都在看着它,巨大的黑蛇连骨翅都没有撑开,翘起的浸满毒液的尖牙是那么的可怕。 就在这一瞬间,腾蛇不知怎么的,脑子忽然清醒了许多,或许直接吞掉穷奇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 第49章 小狐狸失忆 若是半途中再出现一次被魔物偷袭的情况怎么办?别到时候穷奇肉没吃上,只怕还要将自己折进去。 但是放过穷奇绝不可能的,腾蛇不管不顾地缠着已经几近昏厥的魔物,尝试着把他胸腔的骨头一点一点挤碎。 白蔹见穷奇已经被制服,腾蛇还向他晃了晃脑袋,就赶忙从屋顶上站了起来,在雨幕中踩着墙沿几个纵跃,想要离腾蛇近一些。 可惜还没等他抵达腾蛇身边,小镇中心淹得有半人高的水面上就忽然形成一个又一个的罗圈,然后冲天而起,成为还在急旋中的水柱。 白蔹瞬间僵在原地,在发觉不对劲之后很快往边上的屋顶越去,就在他离开原地的瞬间,一道水柱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猛地向他袭去。 白蔹躲闪不及,然而就在水柱快要撞上他身体的那一刹那,他的背后忽的蹿起一道青色的屏障,青色屏障格挡住了冲击而来的水柱。 白蔹惊愕地落在另一边的房顶上,是殷寒亭的龙珠保护了他…… 禁锢着穷奇的腾蛇注意到响动也怔愣了一下,不对,这不是穷奇的把戏!这附近还有第二只魔物! 腾蛇很快抛下猎物向着白蔹游了过去,但他并未想明白,脑子却再一次混沌起来,它只能依靠本能直直地朝着水柱的方向冲过去,再次碾轧过周围坍塌的房屋后,大水冲刷而过。 白蔹自从吞下了殷寒亭的龙珠之后,身体不知比先前轻盈了多少倍,他跳上腾蛇的脑袋,腾蛇便很快往后退出百丈远。 过了一会儿,穷奇身边果然出现了另外一头异兽,周围光芒大盛。 异兽裹在温暖光芒中,在这样近乎漆黑一片的夜色中,看起来竟然比月色还要纯洁。而且这只异兽不像穷奇那般全身呈赭色,它毛色雪白,唯有脑袋和背上覆盖着一道道深色条纹,它似乎年龄还很小,身形只到穷奇的一半。 小兽挡在穷奇前面,与腾蛇对峙着,口中发出愤怒的低吼声。 白蔹登时愣了一下,不是魔物,看起来像是…… "等等,小黑,它是什么?白虎吗?"小兽脑袋上有"王"字形的条纹,虽然看起来更像是一只大猫。 腾蛇载着白蔹往前缓缓移动着,口中发出警告的嘶嘶声,尾巴绷得死紧,只要前方的那只小兽向前迈出一步,它就会狠狠一尾巴抽过去。 小兽害怕得操纵着水柱向腾蛇袭来。 腾蛇完全不放在眼里,尾巴一扫,不仅打散了所有的水柱,连带着小兽也被抽倒在地。 "嗷呜……"小兽圆溜溜的眼眶里一瞬间像是浸满了泪水,它回过头蹭了蹭因为窒息和中毒而昏厥的穷奇,发出哀哀的低叫,它打不过面前的两人,起来啊!快点逃啊…… 白虎显然和魔兽穷奇的关系显然非常亲密,白蔹看得有些傻眼,蹲下身拍了拍腾蛇的脑袋问道:"怎么办?好像真的不是魔物。" 腾蛇哪管这些,再一次将尾巴抽了过去,他对于穷奇的杀意几乎强势地印在本能里,然而没想到的是,小兽为了帮穷奇抵挡住攻击,竟然傻乎乎地扑在了穷奇身上。 腾蛇这一下,直抽得小兽满头鲜血。 小兽顿时痛得嗷嗷惨叫起来。 白蔹不忍道:"小黑,要不……我们先把白虎拉开?" 腾蛇大概是没听懂,又一次抽了过去。 小兽虽然痛得想要满地打滚,但还是死死护在了穷奇脑袋上,鲜血混着眼泪从头顶的伤口流出,它呜呜地惨叫着。 白蔹蹙起眉头,白虎难道不是位列四大仙君之一?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罪大恶极的魔物身边?不过其中缘由细说不清,却是不可以放着小黑胡来的,万一真把白虎仙君抽出个好歹来,怎么向天帝和其他仙君交代? 白蔹安抚地拍了拍腾蛇的脑袋,从腾蛇身上跳下,几个纵跃来到小兽身边。 小兽哭得眼眶湿漉漉的一片,害怕地紧紧贴在穷奇身上,白蔹往前踏一步,它就往后缩一下。 白蔹叹息了一声,只得硬着头皮道:"白虎仙君,我们无意与你结怨,可否请你先行离开此地?" 小兽果断地无视了他,用毛茸茸的爪子不停地拍打穷奇的身体,也许在它看来,唤醒地上躺着的这只异兽比逃命更重要。 白蔹又往前走道:"它是穷奇,是魔族,你知道吗?" 小兽怔愣了一瞬,忽然就恼怒起来,它嗷呜嗷呜地朝白蔹咆哮着,若不是因为腾蛇的尾巴还在它眼前晃荡,它早就一爪子挠上去了! 白蔹摇了摇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小兽憋气地瞪着眼,终于只见它周身白光大盛,光芒撤去以后,一个肩上披着斑纹兽皮,只能堪堪遮住胸口和腰际的少年通红着眼,哽咽着嗓子对着白蔹大声喊道:"它才不是魔族!它是我爹爹——!" "什么?"白蔹顿时傻了眼,下意识地反驳道:"怎么可能呢?你是白虎,它是穷奇啊!你们根本……根本就……"他眼神落在昏倒在一旁的穷奇身上,好吧……除了毛色、翅膀和斑纹,不得不承认,它们是有那么一点点相似…… 但也仅仅是一点点相似而已啊! "他是我……爹爹……"血珠顺着少年的额角往下淌,少年手足无措地蹲在穷奇的脖颈边上,小声地抽泣着,"不要杀我们……呜呜……" 白蔹一时无言,腾蛇在他身后显然等待不及了,身体不停地躁动着,迫切地想要把穷奇拆吃入腹,他相信,少年若是再不离开穷奇身边,腾蛇会把少年一齐撕成碎片的。 白蔹只能再次道:"我们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少年越发哭得厉害道:"我要带爹爹一起走!" 他话音未落,腾蛇再也按捺不住,张开血盆大口就朝着少年咬了过去。 少年怔怔地愣在原地,眼泪从脸颊滑落,却根本无力反抗。 白蔹惊声叫道:"小黑——!" 就在这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小兽先前的叫声已经把穷奇从昏迷中唤醒,穷奇蓄了一把力气,倏地睁开眼,一爪子将少年从他身边拍了开来。 少年整个人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撞上不远处的矮墙,登时就摔得连爬都爬不起来。 腾蛇一口咬在穷奇的肩上,它见穷奇醒来恼怒得不可抑制,穷奇挣扎着,然而毒液早就渗入了它的身体,它被毒牙咬过的地方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似乎还在蔓延着。 白蔹知道穷奇已经是强弩之末,就想脱离战圈,从混乱的厮打中离开,他往后退了百丈远的距离,目光下意识地向着先前那名少年摔落的地方寻去,可是矮墙沿下竟空无一人! 不见了…… 那名少年不见了! 白蔹生怕少年也像着腾蛇先前偷袭穷奇一般,如法炮制再偷袭腾蛇,手中便用法术化出一把尖利的匕首,向着矮墙周围搜寻起来。 只是白蔹不知道,他私下针对少年的动作落在穷奇眼里,竟然把原本奄奄一息的困兽瞬间激怒,穷奇疯了一般根本不去管胸口要将它骨头绞断的腾蛇,一爪朝着白蔹抓来。 腾蛇庞大粗重的身躯坠在穷奇身上,穷奇愣是还带着它跑出了十步远。 白蔹猝不及防间躲避着,青色的屏障再次出现在他的周身,这一次,屏障上方竟然还出现了一道虚虚晃晃的龙的虚形,虚形抵在穷奇爪下,白蔹趁着这个空隙逃了出去。 不远处,少年躲在一片坍塌的墙体后面,白蔹离开的时候误打误撞,正好与少年对上。 少年被吓了一跳,就连白蔹也是完全没能预料这一连串的惊变,他手中还握着匕首,只一瞬间他就做出了先行压制下少年的决定。 只可惜还没等白蔹近身,背后就传来了一声犹如天崩地裂一般的嘶吼。 入夜,黑色浓云覆盖的小镇被大水冲刷了一遍,没有遭难的普通百姓只敢躲在家里,房门紧闭,瑟缩发抖,大水冲过小镇最宽阔的街道,有几具残缺的人尸浮在水面,昨日还熙熙攘攘的小镇毁于一夕之间。 土狗还叼着黄芪根躲在小厨房里,水已经漫过了灶台,它又在屁股下垫了一只小马扎。 巨兽争斗的中心,嘶吼声炸响的同时少年睁大了自己的眼睛。 白蔹愕然地站在距离少年几步远的地方,低下头,望着自己胸口挂着的海螺发出银白色的光泽,紧接着他的神智就像是被光泽吸引了一般,眼神迷茫起来。 与他相反的是,绞在穷奇身上的腾蛇血红的眼珠则慢慢恢复了清明,它愣愣地松开了咬在穷奇喉间毒牙。 穷奇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漆黑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无奈与解脱,随后闭上眼,在腾蛇松开它以后彻底栽倒在地上,它已经不行了,躯体消散只是迟早的问题。 少年哭喊着变作白色的小老虎一纵越过白蔹的头顶,向着穷奇跑去。 白蔹呆呆地捧起胸口的海螺,短暂的几息之间,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何身处于这样一个四面环水的石堆上,天空怎么变得这么暗,为什么会有一条青色巨龙的虚影缠绕在他的周身…… 他的手里怎么会有一把匕首…… 是谁在他身后发出呜呜的悲哀的呼声…… 白蔹茫然地睁着眼,雨不知何时早已经停了,他被一个男人急切地拥入怀中,那人有着漆黑如墨的微卷的长发,清俊的面容,藏着玛瑙红的眼眸,他喊着他的名字,小白……摇晃着他的身体,对了……他的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 他是不是……把什么重要的东西给忘记了…… 海螺收敛了光芒,就在它恢复成原样的一瞬间,白蔹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灵智。 男人攥紧白蔹的手臂,一字一顿地叫道:"小白……看着我……我是谁?" 白蔹眨了眨眼睛,像是十分困倦地站不住脚,摇晃着身体道:"是谁?" 这一刻,男人的脸上说不出的复杂神情,他抓着白蔹的手腕,直到即使迟钝如此刻的白蔹也忍不住蹙起眉来,只剩下本能地喃喃道:"痛……" 男人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他回身望去,濒死的穷奇已经化作人形被那只小老虎带走,飞快跑得连影子都模糊了。 漆黑天幕的掩盖下,这一切发生得是那般突兀,男人小心地松开攥着白蔹的手,白蔹却顺势软软地瘫在了他的身上,小声道:"好困……" 男人只得揽住他的背,一手勾着他的腿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白蔹枕着男人的肩,迷迷糊糊地闭上眼。 周围的一切在先前的那场争斗之后化作废墟,河水涨到了半人高,来时不过刚刚触及膝弯,男人抱着人缓缓往药铺的方向走去,就像他怀中的人,随他一同出来时还神智清明,这会儿却…… 男人想到了千年前与穷奇一战的自己,那时他与梼杌一战,梼杌不敌,被毒液麻痹了全身,于是他便贪心地想要把梼杌吞进肚子里,只可惜才刚吞了一半,穷奇来了。 穷奇偷袭了他,可是他失去灵智却不止是被穷奇重击了头部那么简单,而是和刚才一样,也是在穷奇的一声嘶吼之后,他就渐渐神志不清,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的他,还没有找到这只可以固魂的海螺。 失去灵智并不代表着身体缺失,而是指三魂七魄中主灵慧的一魄脱离了苦主,现下,白蔹的情况就是如此,而那一枚灵慧被海螺收走,曾经收纳在海螺里的他的灵慧则被释放了出来…… 男人抿紧嘴唇,因果循环,这是他欠了怀中人的。 药铺子里土狗从厨房的小窗里看到了踩着墙头翻回后院的两人,摇晃着尾巴凫水出来迎接。 男人对它点点头道:"魔物已经退走,回去好好休息。"说罢,他就自顾自抱着白蔹,滩过及腰深的水,然后沿着楼梯上了房子二层。 二楼的房间十分简陋,男人把白蔹放到床上,再盖上被褥,白蔹手里握着那枚海螺,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睡得安稳。 男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角,他还保留着失去灵智时的那些记忆,似乎床上的人在他孤独无助时也是这样抚慰他的。 这一夜过得极其漫长,直到凌晨的阳光穿透积云,雨水彻底不再流连,小镇这才缓一口气从恶梦中回过神来。 街道上又开始有了人声,只不过声音惊惶哀切,充满了说不出的恐惧。 白蔹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男人为他端来了一碗粥,语气淡淡道:"喝完粥喝药,你脸上的纱布昨晚沾了水,就帮你拆了,今天伤口有些发红,痛要说。" 白蔹呆呆地望着他。 男人弯了弯嘴角,摸摸他的伤疤周围道:"痛吗?" 白蔹仍旧茫然地看着他。 直到男人指尖用了点力,他这才倏地把头往后一撤,委屈地叫出声来。 男人收回手,一字一顿道:"这就是痛,以后记住了,哪里痛了就出声。" 白蔹被他按了那么一下,对男人的印象瞬间坏到了极点,他想要把男人推拒开,然而男人却强硬地把他拖了回来,掐着他的下颌,却对着他的伤疤轻轻吹了口气道:"还痛吗?" 伤口凉凉的,白蔹用力想了想,好像当真知道了"痛"是怎样的一种感受,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道:"不……痛……" 男人清俊的面容上这才浮出了一个浅浅的酒窝,"我教你的要记住了,谁敢再让你痛,我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罢他用勺舀起粥,小口小口地喂到白蔹嘴边。 白蔹也听不懂他在那里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只会高兴地"嗷"地吞一大口,心智如同孩童,不过在喝药时却没有那么乖巧了。 男人哄他喝药,白蔹偏开头,把脑袋埋进被子里。 男人低笑了一下道:"还好早有准备……出来,给你蜜饯吃。" 白蔹大概还有些搞不清蜜饯是什么滋味,他小心翼翼地从被窝里探出头,看到勺子里黑色的药汁已经换成了一颗红色的小圆果。 男人自己吃了一颗小圆果,然后又往白蔹嘴边递了一颗,白蔹看了看他,也模仿着含进了嘴里,嚼巴嚼巴,很快满嘴甜香。 白蔹眼睛都亮了起来,可是男人却小气极了,三大口药汁才能给他一颗蜜饯,他气呼呼地喝完药后把头再次埋进被子里。 然而男人并未多说什么,只拍了拍鼓起的被子包,"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不再需要的那一天。 ☆、 第50章 小狐狸离开 白蔹脑子里晕乎乎的,也不太懂男人在说些什么,直到他睡着,男人这才起身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白蔹失去灵慧的事情暂时还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男人虽然有意隐瞒白蔹的病情,但奈何已经对他们十分熟稔的黄老大夫还是察觉到了一些异常。 至少现在出现的这个男人,和先前傻乎乎的只会围着白蔹转的小黑明显不一样了,那双红玛瑙似的的眼眸,弯弯的看起来在笑,却几乎感受不出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 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男人,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白蔹呆在房间里,也一直没有露面。 后院里,地上淤积的水退了一半,但行走起来还是十分艰难,男人挽起裤腿,踩着及膝的水,想要到厨房里去。 晒药的架子边上,药材被雨水浸透,接连几日都没有日光曝晒,全都只能废弃了,黄老大夫惋惜不已,余光看见男人从他侧面经过,愣了一下,他与黑蛇的人形接触实在不多,却有一种感觉,黑蛇对于他和管家十分冷淡,不像白蔹那般顾念彼此相交的情谊。 他干咳了一声,压下心底的那一丝微寒,出声问道:"小白醒了?我上去给他看看伤。" 男人淡淡地扫了黄老大夫一眼道:"他睡下了。" 这话的意思明显是不想让黄老大夫给白蔹看伤,黄老大夫蹙起眉头道:"你这是……" 男人红玛瑙似的眼眸一敛,微微弯起嘴角道:"我明天要带他离开这里,这些日子多谢黄老先生的收留与照顾。" 黄老大夫登时就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小白也是这个意思?" 男人不置可否。 黄老大夫略一沉吟,然后摇头道:"不太可能是小白自己的主意,我要亲自问他。" 昨日男人抱着白蔹回来,白蔹睡过去了,黄老大夫只知道他没有受伤,却没能在清醒的时候见上面。 男人摇了摇头道:"不管是不是他的主意都没有用,我会带他走,也不会让你见他。" 黄老大夫愕然道:"这是为何?" 然而男人什么都没有解释,只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端着白蔹喝完的药碗去了厨房,他要在自己的实力完全恢复之前把白蔹带到青龙和穷奇都找不到的地方,至于小药铺里的这两人,在此分道扬镳最好,不是一路人,就不必有相同的归处。 比起烟花三月的扬州,还是铜墙铁壁的蛇窟给合适把白蔹藏匿起来。 他已经不是那个温顺乖巧的小黑了,昨日海螺吐出了他的灵慧,他的记忆悉数回笼,连带智力也从稚气的孩童增长回了正常的状态,这个时候的他才恍然回忆起自己千年前丢失灵慧的情形,也是在穷奇嘶吼了一声之后,他才感觉到神智不清,并且忘记了与自身相关的一切,然后一举回到空白的幼年时期,就像现在的白蔹一样,若是没有同伴在身边守护,只能任人宰割。 黄老大夫年纪大了,不过浸着水在院子站了一会儿就觉得膝盖难受,他向着上楼的地方走了两步,只可惜还没到楼梯口,厨房里的男人就不咸不淡地出声道:"你上不去的。" 黄老大夫这会儿脸色已经变了,胸口起伏着,显然一时气急,他知道自己斤两,对上男人就是以卵击石,但他实在无法认同男人的做法,"小白他如果想走,可以亲口和我说,我不会拦他。" 男人慢条斯理地把药罐子重新填好三碗水,放上炉子,动作不停道:"老先生只要将他的伤药配好,其他不用管,我明天会一起带走。" 伤口恢复成什么样都不能瞧见,哪里还能配药?黄老大夫生气地口不择言道:"难道你对小白做了什么?如果他平安无事,为何不给我见他?" 男人给药炉打扇的手微微一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道:"多虑了,只是昨晚行周公之礼时我太过孟浪,他面皮薄,不敢见人罢了。" 黄老先生那头一下就哑了嗓子。 男人听着黄老先生的脚步从楼梯口退了开来,最后生硬地拐了一个弯,出了后院,也没说信是不信,反正他也不在乎。 白蔹睡醒的时候天色擦黑,房间里湿气有些重,所幸床褥还算干爽,他慢吞吞地揉了揉眼睛,没找到先前陪在身边的人,他就对着半开木窗"啊"了一声,他知道自己想要呼喊谁,可是却实在想不起那人的名字。 白蔹怔怔地坐在床上。 很快,男人的脚步声就在木楼梯上响起。 白蔹这才露出一个欣喜的神情,光着脚下地,跑到门边,本能地,他相信这个人可以依靠。 男人进门后看他这样,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你可知道自己几岁了?" 白蔹身上的衣裳套得简直乱七八糟,但男人还算庆幸,至少还知道要穿衣服,只是鞋呢? 白蔹歪着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根本就不懂他在说什么。 男人琢磨了一下,弯下身,抱住白蔹的腿,把人直接抗了起来,嘴里无奈道:"只怕比我那会儿还更傻一点儿呢。" 白蔹被他肩膀硌着,不舒服,就一边哼哼一边用力捶了他的背几下。 男人也不管,把人重新扔回床上,然后道:"明天早上我们就走,离开这里。" 白蔹抬起头看他,神情怔然。 "你会和我一起走的,对吗?"男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角,像是安抚一般,"知道我是谁吗?" 白蔹呆呆地伸出手,想要去碰男人的眼睛,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好看。 男人哭笑不得地拦住他道:"你给我取的名字是小黑。" 白蔹愣了一瞬,重复道:"小黑……" "对。"男人点点头,躺上床沿,用身体把白蔹堵在床上道:"不记得了?" 白蔹露出迷惑的神情。 男人叹了一口气,没有报太大希望道:"我本姓为尹,名南语。" 西南十万大山的主人,腾蛇尹南语,地位虽及不上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仙君,但论起实力,哪儿是白虎仙君那种连毛都没长齐的少年可比! 尹南语侧躺在床上,杵着头,任由微卷的长发随意散落,他纵容望着白蔹伸出手搓揉他的发丝,淡淡道:"你身上青龙的气息很重,如果我们要走,迟早会被青龙找到。" 白蔹似懂非懂地"啊"了一声。 尹南语想了想,接着问:"那青龙殷寒亭,你记得吗?" 白蔹把玩发丝的动作忽然就顿住了。 尹南语有些惊讶道:"你记得?" 白蔹皱着脸委屈地对他道:"痛……"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指向胸口的位置,即使忘记了所有,他也依然记得那种深入心底的疼痛。 沉默半晌,尹南语才稍稍缓和了脸上僵硬的神情,他只以为青龙能够将自己的内丹吐出,是真的对白蔹情根深种,却从未想过白蔹也是如此。 而他竟然在阴差阳错之间抢了青龙殷寒亭的人…… 怪不得先前青龙看他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剥他的皮,去他的肉,尹南语想到此刻白蔹一朝回到幼年,记忆全失,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先前那点对于白蔹忘记他的不满也悉数尽去,他转了转红光流转的眼眸,漫不经心道:"既然他让你这么难过……" 白蔹确实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尹南语顿了顿,又道:"那就给他点教训好了。" 黄老大夫最终还是没能和白蔹见上一面,尹南语打包好了治脸的药材,带着白蔹第二天凌晨就走了,并且走得十分匆忙,化作原形撕开后背的皮肉,撑起骨翅乘风而起的时候,白蔹坐在腾蛇的头顶,回头望去,药铺的小院落在他们身后,渐渐看不见了。 他好像真的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随着身下的黑蛇带着他渐行渐远,他的心里也像是空了一块,他"啊啊"地叫着,身下的黑蛇以为他是被风吹得难受,又飞得慢了一些。 其实他只是有些害怕,伏在黑蛇的头顶上,好像自己是一叶随波飘零的浮萍,白蔹紧紧闭着眼,他大概心里是不想走,只是等到他心绪稍微清明一些时候,他已经不能再做出选择。 第三卷 ☆、 第51章 小狐狸咒印 昆仑山上雪,皎白如月。 山巅之上,有一池未结冰的清泉,泉水中碗大的莲叶轻漾,有两人坐在泉水旁的石桌边上,神色严穆。 白泽敛着眉头,指尖沿着殷寒亭纸上画出的图案描摹,半晌才道:"果然没错,是一个禁咒。" "他若是中了这个咒术……有无破解之法?"殷寒亭脸色冰冷下来,桌上是一张小草胸口咒印的临摹图,当时他刻意地把图案记了,就是想要知道小草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若是他亲口去问,只怕小草不会告诉他……而白泽见多识广,必会知道。 白泽想了想,"破解之法是有,可是若如你所说,这个印记当时并未呈现出赤红色,这倒是有些奇了。" 殷寒亭心里记挂着白蔹,闻言顿时愕然道:"为何?" 白泽接着道:"赤红色咒枷并非禁咒,有压制中咒者法力之用,药石可解,一般是用来惩戒一些犯了戒律的族人,但是白色的咒枷则不大相同……" 殷寒亭记得自己在小草胸口上看到的咒印确实是白色。 白泽先一沉吟,问了一句道:"龙君是为了那只小狐狸而来?" 殷寒亭点点头,昆仑太冷,他的玄色锦衣上竟然覆了一层薄薄的雪。 往日东海龙君前来昆仑,一身龙气护体,哪里会沦落到冰雪满肩头?白泽心若明镜,殷寒亭身上的龙气削弱得厉害,这只怕是因为气息虚浮没有凝于内丹之故…… 没有凝于内丹…… 白泽挽起袖子,斟一碗莲子茶,淡淡道:"龙君,你可想过那只小狐狸或许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柔弱?" 殷寒亭削薄的唇抿起,不解其意,在他心里,小草是最需要他保护的,哪怕付出别人认为他所无法承受的代价。 白泽摇摇头道:"龙君,现在想来,我倒觉得有些反常,寻常的小狐狸能够抵抗龙气,这本身就足够稀奇了。" 泉水水面咕咚咕咚地吐着气泡,殷寒亭一阵无言的沉默,冷漠的面容上逝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难堪道:"我了解他……不多……" 他以为小草好吃软弱,原来小草还有凌厉傲气的一面,他以为小草温柔宽和,原来小草还有坚韧决绝的一面…… 他了解小草并不多……真正的小草还曾被遮盖在崇琰的阴影之下。 所以小草无法原谅他,他们在别人刻意的安排下相逢,误会,争执,渐行渐远,有关于他们的一切全都被崇琰肆意涂抹修改,到底怎样的小草才是真实的小草,他没有办法回答白泽的疑问。 白泽心里叹了口气,他已经耳闻崇琰上仙在凌霄殿陨落的事了,当时龙君殷寒亭正好也在凌霄殿面见天帝,若说这结局没有两位上君的博弈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毕竟崇琰的原身已经足够让人琢磨。 也真是让人心寒…… 最初龙君也不过是对一个人一往情深而已,竟然兜兜转转,会走到今天这般困地…… 殷寒亭从来到昆仑山开始就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为何,他揉着额角,手中的莲子茶却是一口都喝不下了。 白泽察觉到他的异状,赶忙惊道:"龙君?" 殷寒亭一阵头晕目眩之后,在睁开眼眸的那一瞬间,身上的龙气就像是被牵引了一般一同往眼仁汇聚,他的手指紧紧捏着茶碗,很快就只听见玉碗碎裂的"啪啦"一声响。 白泽怔愣地看着殷寒亭青色的龙魂溢出体外,凶悍地在四周游走了一圈。 殷寒亭的手指被茶碗的碎片划破,刺痛感传来,他眼眸中的龙气这才缓缓消散。 "龙君?"白泽被龙气激得背上寒毛一竖。 然而殷寒亭此刻的脸色已然大变,他蓦地站起身来眼神阴冷道:"小草出事了……"是谁在对小草出手?就在刚才,他的内丹帮助小草抵挡了两次重击,他感应到了。 殷寒亭离了昆仑山,很快向着内丹指引的方向赶去。 然而此时,白蔹已经骑着腾蛇,落到了十万大山之中,一座四面环水的山体上。 这里的水不像海水那般蔚蓝,而是百顷碧波环绕在炙热阳光下,湖面如同披散着一层银光闪闪的白纱,中间的小山其实是一座湖心岛,山上树木葱郁林立,有一个洞穴隐藏在半山腰的大树后面。 尹南语披上灰扑扑的长衫,揽住正四处张望的白蔹腰肢,几个纵跃,落到了洞穴的入口。 有一条颜色鲜艳的毒蛇从肥厚的树叶下钻了出来,对着白蔹嘶嘶吐信,尹南语蹙眉,趁着白蔹不注意对它挥了挥手,然后毒蛇又悄悄地退了回去,这座湖心小岛看似风景优美,实则处处毒虫,危机四伏。 尹南语牵着白蔹的手,领着他往洞穴里慢慢走,轻声道:"小心,地有些滑。" 洞穴外阳光曝晒,洞穴内清凉舒爽。 白蔹走在带着湿气的石头路上,脚边是随时有可能淹没小路的水。 洞门很小,可是进来后却发现穴内别有洞天,四周不知镶嵌着何种矿物,闪烁着莹莹白光,还有呈水滴状垂下的一道道钟乳石,他们走过的这条路一直延伸至山体的腹地,中途不知经过了多少条岔道和重叠的洞穴,直到前方最后出现了一块空地,接着青石砌成的阶梯。 阶梯上,一张宽大的白玉床横陈在眼前,床的四角吊着轻薄得像是蝉羽的幔帐。 尹南语抱着白蔹,一步一步走上阶梯,他也很久都未回过自己的洞府了,不过此时左右环顾,还是和以前的陈设一模一样——除了张床,什么都没有。 白蔹被抱坐到玉床上,已经从刚才的好奇中走了出来,他好困,骑在蛇头上的时候却很害怕,他都不敢睡,本能地觉得睡着之后他就会掉下万丈高空。 尹南语见他犯困,就弯下身好笑地问道:"今天不要去玩水了么?" 白蔹一听见玩水,又努力地想要撑开眼皮,然而他是真的累了,不一会儿就再次萎靡下来,尹南语一看就知道他是没有精神再闹腾,只好让他安安心心地睡下。 直到耳边传来浅浅的呼吸声,尹南语等着他睡着了,这才招来几条毒蛇安安静静地守在床边,自己前往洞穴另一头的暖池沐浴。 暖池的水是湖心岛下喷涌上来的,水温本该冰凉彻骨,不过由于池子砌成的时候底下铺了一层暖玉,所以一直使得活水涌上来后保持了一点点热度。 蛇总是喜欢温暖潮湿的地方,太过寒冷会让它们想要沉睡。 尹南语脱下衣服,慢慢泡进暖池,池水还是像他曾经离开那会儿一般温暖清澈,他喜欢干净,在还没有恢复灵智的时候,他最享受的就是拉长了蛇形的身体,让白蔹给他从上到下地洗洗刷刷。 白蔹人长得好,性子温和,最重要的是,他在失去灵智的时候竟然还能凭本能认定这个人可以依靠,这就很难得了,不然若是谁都能够吹响海螺,他哪里又会辗转至今,直到殷四终于把海螺交到白蔹的手上。 这其中有多少波折,不是三言两语就可说清的,尹南语实在庆幸自己还能有命活着回来。 过了一会儿,一条形态曼妙的青蛇缓缓游到池边,化作一名只披着单衣的丰满女子,女子跪在一旁,伏地软语道:"恭迎蛇君。" 尹南语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准备一点熟食,等会儿送到我的寝殿。" "是。"女子领命,却没有立即退下,她的眼眸里像是盛着泪珠,轻轻地靠向男人,将一双滑腻的手搭在他紧实的肩上,低泣道:"青姬以为君上不会再回来了。" 尹南语微微蹙眉,也没有看向女子丰满的躯体,而是抚开她的手道:"青姬,这些年多亏你替我看管寝宫。" "这是婢子分内之事。"名唤作青姬的女子咬了咬贝齿,不用尹南语多言,她便自行羞愧地低着头退了出去。 尹南语泡完澡回到玉床,白蔹还在呼呼大睡,他静静地看了床上人一会儿,遣开周围躲藏的小蛇,自行躺上床将人搂进怀里。 刚才被青姬这么一撩拨,他的欲望多多少少有些抬头,可是怀中人这副睡得酣甜的模样也让他着实难以下手,总感觉是在趁人之危…… 白蔹安稳地闭着眼,头顶在他的肩膀上,这样被人全心全意地依赖似乎还是第一次,而且他睡着的时候脑袋还会偏向一边,露出颈间优美的曲线和……咬一口就足以致命的喉管…… 这样就更加不忍心了,更何况白蔹身上那一股若有似无的青龙的气息一直消散不去。 虽然尹南语确实是想把人剥光,当真与青龙殷寒亭抢人的。 洞穴内无论白昼还是黑夜,光线从不曾变化。 白蔹醒来以后其实已经夜深了,他以为还是白天,想起男人答应他可以玩水,眼神就亮了起来。 此时男人下身化作蛇形盘在床上,刚好能把白蔹整个围起来,白蔹想要下床就必须跨过他粗长的蛇尾,于是不可避免地,尹南语被踩了,睁开眼时,笨手笨脚的白蔹正踏在他的腹上…… 尹南语挑眉,他原本睡得正香,这会儿被弄醒眼睛里都充起了血丝,不过他并没有生气,而是把白蔹重新圈进尾巴里道:"要去哪?" 白蔹听懂了,认认真真地回答道:"玩水。" 尹南语摇摇头,闭上眼睛道:"不行,之前我让你去玩水结果你睡着了,所以现在不可以去。" 白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发现男人竟然还是保持着先前的模样一动不动,顿时急了起来。 他跨在尹南语的腰上,身后是男人盘成圈的蛇尾,然后他伸出手敲了敲下面人腰腹间鳞片遮掩着的地方。 然后尹南语就倏地绷紧了尾巴,攥着他的手指坐起身来道:"你是真不睡?" 白蔹重复道:"玩水。" 尹南语和白蔹大眼瞪小眼,半晌终于败下阵来,咬牙切齿道:"这是你自己要玩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去解白蔹的衣裳。 白蔹睡下时已经脱了一件外衫,此时被尹南语更粗暴地一扒,竟然很快就被剥了个半光。 白蔹高兴地翻身就要从尹南语的身上滑下去,然而这时尹南语的脸色却忽的一变,按住他赤裸的肩头道:"别动!" 白蔹愣住,尹南语的手指覆上他胸口忽然泛起银光的咒印,惊愕地问道:"这是什么?" ☆、 第52章 小狐狸秘密 白蔹也垂下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胸口,然后说出了一句尹南语怎么也猜不出是什么意思的话,"是小白。" 尹南语有些哭笑不得道:"小白不就是你么。" 白蔹眼神纯粹又无辜,坐在男人的身上戳戳这,摸摸那,唯独对泛光的咒印全无好奇之心,以他只保留着幼年时的记忆与智力来看,很可能,这道咒印白蔹很小就有了。 尹南语一边把人扶坐在腰际,一边静静地描摹过这一道白色的咒印,沉思了一瞬自言自语道:"如果去找白泽,他应该知道这是什么,不过……" 他与白泽交往平平,真要托人办事,还不如去找南海龙王殷四,至少他和殷四的私交一直还算不错。 尹南语想到之前殷四来找白蔹希望能够拿回海螺的那日,即使他当时不明白殷四的举动,只是本能地排斥把他从白蔹身边分开,然而后来仔细一想,殷四的所作所为或许已经昭示着,他现在怀里抱着的这个人,是青龙殷寒亭想要的,一旦白蔹不愿意放弃他,那么他与青龙殷寒亭之间必有一战。 若是放在从前,让他为了枕边人和青龙开战,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且不说他们本身从未有过仇怨,千年前青龙殷寒亭以一敌二的实力还在震慑着三界,单看上一次挑衅,他就没能讨到便宜。 可是现在似乎有些不同了。 青龙的龙珠此刻竟然默默地沉睡在他面前一派天真无邪的人的肚子里,从实力上来看,他对上法力大减的青龙未必没有胜算。 尹南语眸色渐深,他知道白蔹很好,可是真的有好到让青龙情愿放弃龙珠的地步么…… 就让他来挖掘这份宝藏吧。 "玩水。"白蔹见尹南语坐着一动不动,就赶忙提醒道,他还记得呢!这个人答应了带他去玩水的。 尹南语微微笑了一下,继续把白蔹的衣服从腰间拉了下来,然后直起身,将冰凉的嘴唇覆在身上人的脖颈上,唇下隔着一层细致的皮肉,他能感觉到腥甜的血液在皮肉下流淌,很是诱人。 慢慢地,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在玉床周围蔓延开来。 就在这一瞬间,尹南语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神都被身上人给吸引住了,身上人白皙的皮肤,干净的眼神,纤长漂亮的身体,就连那道贯穿半张面颊的伤痕也变得妩媚起来。 他的下身不由自主地挺立,喘息加深。 直到白蔹等不及了,伸出手使劲捶了他的腹部一下,生气道:"骗人!" 尹南语这才猛地从刚才突如其来的欲望中回神,笑容僵硬在嘴角,"什……什么?"他显然还不能把自己从白蔹的诱惑中剥离出来。 白蔹让他敷衍了那么长时间也没能如愿,不高兴了,干脆自己从男人的腰上滑了下去,衣服也不穿地往阶梯下面跑,速度还挺快。 尹南语赶忙翻身起来要去追,他刚才一定是昏了头,不知怎么的竟然觉得自己受到了白蔹的勾引,难道狐族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也可以使用媚术吗? 他知道白蔹是一只小白狐是在刚到铜铃镇的时候,白蔹当时身体似乎不怎么好,带着它一路寻着有人烟的地方走,好不容易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还没等他们安顿下来,却没想白蔹忽然就病倒了。 白蔹身体化作一只紧紧闭着眼的小白狐,衣服散落了一地,他那时还是黑蛇的模样,惊慌失措地在小白狐身边团团转,后来是黄老大夫,黄芪堂药铺的主人接济救助了它们。 尹南语想到当时的情状,下身化作人形的动作就迟缓了一些,这么耽搁下来,白蔹早已经跑得没影了。 这蛇窟里洞穴层层叠叠,洞顶白色的岩体像是水滴一般,不管从哪儿看都一样,而且有的地方还越走越黑,竟然连一丝光也没有。 白蔹傻傻地站在一处岔路口,回头看去,男人并没有跟上来,他呆住了,眼眶迅速开始泛红,开始害怕,"啊……来……" "小……小黑……来……" 白蔹带着哽咽的声音在洞穴里串起回音,可是没有人应他,他慌张地想要从原路返回,可是他却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呜……" 白蔹低低地叫着,"小黑……" 然而,就在他快要忍不住哭出来的时候,他胸口的咒印白光一闪,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忽然从他的胸口嗖地蹿了出去,停在洞穴的拐角。 那东西通体泛着银光,像是某种灵兽匍匐在岩石后,只是尾巴高高地翘起,毛茸茸的一团,很大,扇子似的几乎完全把它的身子遮掩了起来。 "小白!"他惊喜地叫了起来。 有着一大团尾巴的灵兽转过脑袋对他轻轻呼了一声,然后朝着其中某个洞穴跑了进去。 失去了灵智的白蔹对于这只陌生的灵兽竟然有着盲目的信任,赶忙跟随,若是尹南语见到此景,必会对白蔹幼时的记忆有所怀疑。 白蔹跟着灵兽一路绕过大大小小的洞穴,终于抵达了通往外面的出口,只不过夜已经深了,苍茫的星空笼罩在这个湖心岛上,就如同点缀着花瓣的羽衣。 白蔹呆呆地仰头望着,直到前面为他带路的那头雪白的灵兽忽然往回跳了起来,一口叼住一条黑白花纹的毒蛇,咔咔咬成两段。 毒蛇断掉的尾巴还在地上摇摆,血点溅在泥地上,白蔹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他想去玩水,可是现在除了天空,四周都好黑,他不敢去。 泛着白光的灵兽轻巧地跳到白蔹脚边,蹭了蹭他的腿,像是一团光晕一样很快散开。 尹南语的脚步声很快在身后响起,男人有些急切地沉着嗓子道:"小白,你这样乱跑我要生气了。" 这蛇窟哪儿是这么好来去的,不过一刻没有找到白蔹,尹南语都已经做好了白蔹会被蛇咬的准备,只等他救上人就喂药吸血放毒…… 结果,这人好端端地站在洞穴门口,斑驳粗壮的树枝掩映着单薄的身影。 白蔹慌乱地回过头,很是可怜地跑回了尹南语的身边。 尹南语看着他泛红的眼角,心中那股无故而来的火气只得自行缓缓消了下去,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之后,他也没有与白蔹亲热的欲望了,"走吧,我们回去。" 白蔹乖乖地伸出手。 尹南语去牵他时,看到沾着苔藓的泥地上翻滚着的蛇尾,微微一顿,他眼神落在小心翼翼地绕开蛇尾的白蔹身上,按理来说,从寝殿到洞穴外,这一路藏匿在角落里的毒蛇都可以把人给埋了,所以这条断成两截的蛇,是谁有意为之还是…… 白蔹躲在尹南语身后,看着男人弯身把那条蛇尾拎了起来,往断裂口看了一眼,又扔回去道:"走吧。"是野兽咬死的。 白蔹点点头。 尹南语瞌睡没了,就直接带着人去了暖池,宽大的池子清澈见底,比带着白蔹去洞穴外游湖要放心得多。 白蔹只穿着亵裤,脸上有疤的地方糊了一个禁制,这样就不会沾到水。 尹南语不由地感慨起来,能花心思把法术用成这样,他也是尽力了。 白蔹慢慢地摸索着池边下水,渐渐由不安变得开心起来,他拍打着水面,半个身子浸在水中,然后回头对尹南语露出笑。 池水的温度刚好,尹南语试过之后就由着他闹,站在池边上哄他道:"会游水吗?" 白蔹把自己埋进水里,咕噜咕噜地吐几个泡泡,头发像是海藻一样漂散开来。 尹南语偏过头也跟着低笑,压抑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就好得多了,这样无忧无虑的快乐他也只在和白蔹相遇之后才感受过。 直到玩闹了一阵之后,暖池外传来青姬的声音,"蛇君,婢子在湖对岸东南角发现了擅闯者的踪迹。" 尹南语挑眉,整个人身上的气息一下就变了,从暖池边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刚才和白蔹泼水弄湿的衣袖,淡淡问道:"青龙殷寒亭?" 青姬恭顺地回答道:"婢子不知。" 白蔹还在玩,尹南语略一思索道:"小白。" 白蔹闻言从池对岸哗啦哗啦地游了过来,茫然地抬起头。 尹南语弯着身,伸出手去给他擦满是水珠的眼睛道:"等会儿有个坏人要来抓你,抓住了可是要被吃掉的。" "=口=……"白蔹傻傻地张着口,被吃掉是什么意思,想起面前人喂他吃过的鸡肉汤饭,他很快就懂了!"不要……吃掉!" 尹南语勾起嘴角,拉着他的手腕把他从水中提起来道:"所以你不要和他走,乖乖呆着这里,好不好?" 白蔹也不知道有没有明白,嗯了一声,像是有些害怕地攥住了尹南语的手指,尹南语满意了,接过青姬递来的衣物,将怀中人身上的水珠用法术蒸干之后,一件一件穿戴起来。 挑衅者都已经打到巢穴门前了,青姬急得一脸湿汗,却难为尹南语还能静下心来帮白蔹套鞋袜。 直到洞穴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撞击,蛇窟震颤,暖池里的水一层一层荡起,尹南语这才直起身对着青姬道:"你守着他。" 青龙的实力很强,即使取走了龙珠也不可小觑,毕竟他的弱点很明显,最好还是谨慎一些,把体内藏着龙珠的白蔹与殷寒亭隔离开。 尹南语安抚地拍拍白蔹的手,把人留给青姬看管,随后大步沿着湿暗昏沉的路走出去。 白蔹怔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尹南语把他丢下了,没有牵着他一起。他"啊"了一声,把要吃掉他的怪物抛在脑后,一心只想要跟上去,然而那个身着一身青衣的女子却挡在他的面前,冷着艳丽的眉目道:"还请公子留在婢子身边,寸步不离。" 白蔹哪里会听她的话,只想要去找熟悉的人。 洞穴还在不停地震颤着,洞顶的凝结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白石头砌成的池岸上。 青姬有些急躁,却还是只得耐着性子去阻拦白蔹的脚步道:"公子请安心呆在此处,此处设有禁制,是不会坍塌的。" 白蔹神色慌乱,他发现无论他想要从哪儿绕过去,这个人都会挡住他的去路,他只能结结巴巴用自己的话道:"找……小黑……" 青姬摇摇头,面前人这般势弱,也不知道君上到底看中哪里,她越想脸色越发冷厉道:"不可,还请公子不要为难婢子。" 外面传来了打斗的声音,还有异兽的咆哮,相互间庞大身躯的撞击,那么大的动静,洞穴却果真如青姬所说一般没有崩裂塌陷。 白蔹不知怎么,眼神迷茫起来,他就是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暖暖的,在指引着他走到外面去,这样的感觉甚至在逐渐变得强烈。 直到他没能压制住身上不断四溢的龙气。 青姬在这一瞬间忽然察觉到面前人身上爆发出的陌生气息,那样强大,像是把百年间都未生出过的恐惧从她的骨血中一丝一丝抽了出来,她甚至觉得全身寒毛倒竖,想要跪拜。 事实上白蔹也不知道该如何压制青龙的气息,就在肚子里暖过一阵之后,青色的龙形从他身上脱离而出,直直地朝向正前方的青衣女子。 青姬脸上顿时苍白如纸,她看着眼前只距离她不到一臂远的青龙的虚影,连一动也不敢动,最后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白蔹绕过她,向着某一个岔开的洞口跑走了。 这一刻青姬只觉得侥幸逃出生天,根本连追的勇气都没有。 青龙的魂形出现的时候,白蔹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是他下意识的动作,像是在安抚着里面那只不安的灵兽,似乎在他年幼的认知里,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灵兽并不想让白蔹出去,他走走停停,两股力量相互拉锯着,他比先前跑出洞口时的速度要慢得多。 这样一来,等到终于抵达洞穴门口的斑驳大树时,争斗竟然已经结束。 他身上原本沸腾的龙气也迅速削弱下去,远远的,只见有一人站在远处的湖边,夜色下身影挺拔,面容并不十分清晰。 ☆、 第53章 小狐狸九尾 白蔹往前迈了一步,风中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息,那人也狠艰难地向他伸出手。 然而他们之间距离实在太远,只能借着月光,他看到那人漆黑的发丝凌乱地垂落在胸口,一身玄色华衣像是沾了水,服帖地黏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身形。 男人在看到他以后,冷硬的面容微微有些了一些软化,嘴唇开开合合,含着鲜血,只是白蔹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 白蔹忽然觉得有点难过,想要再往前走一走,可是一双苍白的手却忽然环住他的腰,身后那人把下颌搭在他的额角,语气冰冷道:"我说过不可以出来的,你不听话。" 白蔹呆呆地站在原地。 远处那人攥紧了拳头,试图向他们走来,可惜每每踏步到湖岸,都会从水中拉扯出一条长长的锁链,锁链碰触之后会散发出莹莹的绿光,一头缠绕在男人的腰上,一头直直地延伸至湖底,他被禁锢住,不能再往前了。 尹南语低低地笑着,看向湖边那人,说话间伴随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青龙……咳咳……你以为我腾蛇的地盘当真是那么好闯的?" 白蔹眼神与那人交接,那人冰寒的面容像是压抑着极度的狂怒。 尹南语往边上吐了一口血水,擦过嘴角,拉着白蔹往回走道:"别管他。" 白蔹感觉到肚子里那暖暖的东西已经渐渐冷凉了下来,不再令他惴惴不安,他跟随着尹南语踏进洞口,临了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还一直站在湖岸边上,只是表情又看不清了。 尹南语感觉到白蔹走路磨磨蹭蹭,就攥紧了他的手指道:"乖,走吧,别去他那里。" 白蔹点点头。 等到两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苔藓斑驳的大树后,殷寒亭攥住紧紧栓在他腰间的锁链,以他现在的所剩无几的法力,想要挣脱锁链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可以化作原形沉进湖底,却不能往洞穴前进一步,看着小草被腾蛇一点一点拖进黑暗里,他的心就如同被匕首切割着,疼痛非常,好像被分离的也是他的一部分躯体…… 殷寒亭低下头,他的手捻过胸口湿透的衣襟,惨白的月光下,手指上竟然全是阴森的血迹。 与此同时,白蔹有些小心翼翼地跟着尹南语身边,不知道为何,他就是觉得牵着他手的这个人不高兴了,眉宇蹙着,嘴唇紧抿,脊背绷成一条直线。 白蔹不敢说话,尹南语也在走出了青龙的视线之后立即沉默下来。 他们路过伏在地上颤抖着的青姬,青姬自知没有看住人,害怕得想要请罪。 尹南语只偏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退下吧。" 青姬感激地应声,很快离开了。 尹南语顺势停下脚步,有些疲惫地出声问道:"怎么不听话呢?难道你很想见他么?" 白蔹没有吭声。 尹南语回头看去,却见白蔹眼神里藏着害怕,连牢牢被他攥住的手指都松了一些。 尹南语不敢回想自己看到白蔹带着青龙的气息走出洞穴时是有多愤怒,他一直以为白蔹是他的,从拿了他的海螺开始,就该烙上属于他的印记,可是却没有想到…… 不过就是一只小狐狸罢了,竟然引得青龙君连命都不惜也要和他争抢…… 尹南语眼神阴暗下来,把白蔹拉到身前道:"你躲什么?" 白蔹闻言越发往后缩了缩。 现在的小黑和平时不一样,周身萦绕着一股阴冷的气息不说,就连清俊的面容看起来也不如往日那般温柔了,唇角染血,双眼更是席卷着的怒意,充斥出红玛瑙的颜色,像是鲜活的血液在里面流淌。 尹南语深吸了一口气,今日若不是触发了湖底下的阵法,强行把青龙禁锢起来,谁胜谁负还两说。那时他的七寸上已经被套了龙筋,千钧一发之际逃脱,这才反打了青龙一个措手不及…… 结果,他千方百计保护的人还要把有可能再次扭转战局的龙珠往外送,现在又露出一副害怕的神情。 尹南语觉得自己有可能是魔怔了,尤其是在刚才感受到青龙拼死也要和他抢人的意志之后,一股火气就从心口烧至咽喉,他一字一顿地咬着牙关道:"我对你不够好么……" 这下白蔹是真的被吓着了,他慌乱点头又摇头,看到男人的面色越发阴沉之后,他就更加不知所措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明明之前他们玩水时还好好的。 白蔹小心地试探道:"我们……去玩水?" 尹南语冷下脸道:"我累了,你自己去玩吧。"怒火之下,他说完转身就朝着洞穴的最深处大步走去。 白蔹反射似的跟随着走了几步,却发现尹南语根本没想过要等他,他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前面人就走得没影了。 白蔹一个人呆在冷冰冰的洞穴里,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便干脆蹲下。 脚边正好是洞顶水珠滴下时啄成的一个个小坑,他把手指戳进小坑里,直到再也塞不下,他这么重复玩了一会儿,忽然鼻尖就酸楚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受,只是一个人蹲在那么黑的地方,很害怕。 白蔹蹲了不到一会儿,他胸口的咒印就再次泛起银光,那只灵兽的魂形轻巧地跳了出来,把脑袋搭在他的腿上,像是陪伴一般。 白蔹伸出手去摸它,它乖巧地收起尖利的牙齿,眼睛舒服地眯成一条细线,这时候它的尾巴拖在地上,终于看起来不再是扇子似的一大片,而是一条一条漂亮柔软的尾巴。 白蔹转去抱它的尾巴,一条一条地数,数过一条后又会有一条尾巴自行搭上他的手臂,只是十以内的算数他还是做不好。 就在白蔹放弃一般地把尾巴都扔开之后,通道的另一端似乎有人来了,脚步声很是匆忙。 灵兽很快散了形,等到轻轻着喘着气的尹南语重新找到白蔹身边,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冷汗从尹南语苍白的脸上滚落,他看到白蔹还等在原地,心里是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白蔹抬起头看他,没有像之前那般赶忙跑到他的身边,眼神满溢着委屈。 "小白。"尹南语想去牵他的手,然而白蔹却躲了一下,继续低下头玩地上的水坑。 尹南语僵在原地,他这时才发觉或许他先前发怒的举动已经伤到了两人间的感情,白蔹现在什么都不懂,单凭本能生存罢了,他还能要求什么?白蔹又有什么错呢? 他把他一个人扔在这个漆黑的洞穴里,好一会儿不闻不问,万一出事了,是不是又要像青龙一样追在伤痕之后懊悔? 这种时候想要再次得到面前人的信任很不容易,尹南语沉默半晌,干脆也跟着蹲下身来,不顾自己的衣裳沾湿水渍,伸出手指沿着地面滑到白蔹的手指跟前,弯曲着,像是在鞠躬道歉,轻声道:"小黑错了,小黑不该把小白一个人扔在这里。" 白蔹愣愣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那两根小人儿腿似的手指。 "和小黑回去吧,今天有好吃的糖醋鱼。"尹南语搜肠刮肚,想了想又接着道。 白蔹的手指也跟着他弯曲起来,牙牙学语道:"和小黑……嗯……" "吃鱼……" 尹南语脸上露出笑。 白蔹也跟着笑了一下,先前眼中的委屈和伤心因为有好吃的而很快消失不见,心思还是那么简单纯净。 尹南语自打出生以来从未如此觉得窝心过,他想,他确实是在乎白蔹的,或许做不到殷寒亭那样把内丹掏出来,但是他至少不会再像先前一般对他生气了…… 再伸出手去搂抱时白蔹果然没有再拒绝,他小心地把人打横抱起来,因为和青龙在争斗伤了内腑,所以他现在身体并不是十分舒坦。 尹南语脸色发白,却还是强忍着没有把怀中人放下,他们回寝殿美美地吃了一顿鱼,这才把一天恼人的繁杂事务抛到一边,睡下了。 不过尹南语只休息了半夜。 毕竟不能总和白蔹一样无忧无虑,青龙被锁链禁锢在蛇岛的湖岸边上,怎么想都是个祸患。且不说他就不指望那条锁链能够支撑多久,等到青龙积攒了力气,冲破桎梏,到时候再打起来,谁胜谁负就又要开始清算了。 玉床上,尹南语下身化作长尾给白蔹抱着当枕头,而衣裳则大咧咧地敞开着,肋骨上面几道青紫的伤痕,难免为他清俊的面容增添了几分不羁和随性。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把白蔹从他身上挪到了一边,然后下床,招来几条小蛇守着人熟睡。 腾蛇的巢穴四通八达,还有几条不为人知的捷径,处处都能通向湖岸。 尹南语下身化作人形,出来时随意地穿戴了一番,却是故意显露出一副欢愉后慵懒的神情,他需要去见青龙一面,之前殷寒亭气势汹汹找来,他们其实还没能说上几句话。 更何况白蔹竟然还傻乎乎地跟出去了,有他在,尹南语顾忌着,一些话就没有出口。 ☆、 第54章 小狐狸丢失 湖水卷起波澜,冲刷在岸滩上,殷寒亭没有化作青龙潜进湖底,即使那样会让他的法力回复得更快。 他倚靠着一块岩石,抬起头,正好可以看到那个被斑驳大树遮掩着的洞穴,小草在里面,他能够感觉到,他离他很近。 他一路随着龙珠追踪而来,对于小草不在扬州而是跟着腾蛇来到十万大山之中很是惊诧,小草不会自愿来这居住的,他先前抱着这样的想法,然而却在刚才被覆灭了——小草出现,却对他不理不睬,之后又与腾蛇一同进了洞穴。 空气带着潮热,身上血腥味一直挥之不去,还有不长眼的毒蛇窸窸窣窣地在身边打转,殷寒亭沉默着,大马金刀地撑着手臂坐在岩石上,冷硬的面容在月光下看起来就像是泥封的雕塑一般。 一股阴寒的气息在靠近,尹南语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湖岸边。 他们曾一同为天帝征战,勉强算是有些袍泽之宜,而如今却在魔族大举进攻之时彼此私斗。若是殷寒亭没有设身处地深知自己决不能放弃,这样争夺枕边人的行径只会让曾经以大局为重的他觉得可笑。 可是现在,他非但不觉得可笑,还想将那些恼人的魔族弃之不顾,只把小草带走就好了,离开这个充满腾蛇气息的地方。 殷寒亭眼神扫过他凌乱的衣着,声音冰冷道:"你的疯症好了?" 腾蛇被穷奇伤过之后一直神志不清,这一次却能顺利把白蔹从扬州带走,显然是需要费一番功夫的,并且还回了老巢,现下他会落到被困锁湖岸就是因为轻敌,他没有想到腾蛇神智会恢复得这么快,这其中蹊跷得很。 疯症……尹南语嘴角抽了一下,刚才出来时心里那点说不出的快感顿时被削得一分不剩,他不假思索地跟着嘲讽道:"堂堂龙君,像牲口一样被拴在别人家门前的滋味如何?" 殷寒亭冷冷地剜了他一眼,敲了敲腰上一碰就会泛起绿光的铁锁链道:"你以为就凭这个也想困住我?" 言语的刺激并没有起到他想象中的效果,尹南语摇头,勾着嘴角道:"我知道,所以才来奉劝龙君一句,还是自行离开为好,他不会走的。" 殷寒亭漠然道:"我要听他自己和我说。" 尹南语背着手,往前走近了几步道:"他不想你,若是他想见你,先前就见上了。" 殷寒亭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没有接话,也不屑于与腾蛇争辩,那么些年了,不是没有独自一人等待过,等待而已,总比误会和做下不可原谅的错事要好得多。 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 殷寒亭像块石头似的岿然不动。 尹南语不是没有猜想到殷寒亭不会那么简单就放弃,但固执成这样也当真少见,很棘手,更何况他不可能让白蔹与殷寒亭见面,一旦相见,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尹南语道:"你在让他为难。" 殷寒亭淡淡道:"他可以亲自来和我说这句话。" "他不可能没有说过。"尹南语脸色沉了下来,白蔹这一路带着海螺与他,从铜铃隐居最后再到扬州都是在躲着谁? 只怕就是在躲着面前这位做惯了王位的龙君,为君王者总是刚愎自负,俯瞰众生,不会知道渺小的生灵也有值得珍惜的心意。 殷寒亭抬起强压着风暴的眼眸,半晌绷紧的面颊才稍稍和缓,他冷冷道:"你想要什么?他身上的龙珠?还是真的只是在乎他的人?" 尹南语站在夜风下,露出不可捉摸的笑容道:"都要。" "那未免也太过狂妄。"殷寒亭这时才是真的怒了,他站起身来,一身龙气再次积聚,牵动着腰上的锁链也铮铮作响。 杀气极重,尹南语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蹙起眉,殷寒亭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 尹南语沉吟道:"若是我把龙珠归还呢?" 殷寒亭脸色一寒道:"什么意思?" 尹南语道:"我让小白把龙珠吐出来还你,然后换你从他身边离开。" 殷寒亭心口一痛,如同被狠狠扎了一刀,疼得他连声音都几乎有些变了,"你别找他……" 小草之所以需要他的龙珠,是因为属于自己的内丹没有了,再加上身体不好,如果不靠他的龙珠滋养,只怕往后于寿有碍。 于寿有碍…… 当他从东海给小草诊治的大夫林芷那里听到这个字眼时,那种从指尖开始蔓延的恐惧也只有在他苦苦寻找小草,甚至真的以为他死了的时候才体会过。 对于普通的生灵来说,百年已是大限,能够得道成仙修出善果,可活八百至一千年,先前与小草一道同行的黄芪黄老大夫,如今岁数逾千,算是非常长寿了。 小草大概也有一千年左右的寿数吧,而他……最少也可以活上几千年…… 就算狐族幼年期比较短,满打满算,他们从相逢至今,多少个年头过去了,他们真正能够在一起的时间正在飞一般地流逝,经不起变更和缩减。 他不想小草还没有享受过最繁盛的生命就遗憾地离开,他不想再一次被一个人扔在那个阴暗的海底,他们还没有真正长久地相依过,他们…… 殷寒亭身上凛冽的龙气散了,徒留一身冰凉,他望着尹南语,一字一顿道:"如果你让他吐出龙珠,我会杀了你。" 不是在玩笑…… 尹南语一时怔住,扯着嘴角道:"那你还要在这里等他?"他没有想到殷寒亭会用情至深到如此地步,他甚至还猜测过殷寒亭一直追到十万大山,只怕想要追回心上人是假,后悔送出龙珠才是真…… 殷寒亭不再多言,闭上眼重新坐回原地。 尹南语讨了个没趣,转身就走,心绪也渐渐沉重下来。 等到回到玉床上时,白蔹还在熟睡。 尹南语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尖,他确实是在乎他的,不然也不会提出用龙珠交换…… 那可是龙珠,不是路边上的破烂石头,多少修行之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珍宝,吃下去若是补养得好,可增千年修为。 "我竟然连千年修为都不要了。"尹南语惊讶于自己突然的决定,这样想着,越发觉得身边人贵重起来,他不会让殷寒亭知道现在白蔹的状况,他还记得他曾问过白蔹对于青龙殷寒亭是什么感觉。 那时候白蔹指着心脏告诉他,痛…… 只有用了情才会痛…… 如果有可能,白蔹最好什么都不要想起,这样就不会记得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人,只留下他,唯一一个。 尹南语要把白蔹的灵慧从海螺中取回的心思已经淡了,他环着人,轻轻拍着怀中人的后背。 天亮,白蔹迷迷糊糊被那只有九条尾巴的雪白灵兽拱醒,睁开眼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坐起身,看到床脚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截颜色斑斓小蛇尸体。 "小黑!"他喊了一声,没有人应,反倒是九尾灵兽慌乱得不行,急急忙忙地用脑袋去顶他的胸口。 白蔹低下头,这才有些迷茫地察觉到,他脖颈上挂着的东西不见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只是本能地知道这个东西非常重要,他一下就呆住,在胸口来来去去摸了好几遍,没有…… 灵兽跳到地上,周围守着白蔹睡觉的毒蛇都已经被它咬死,它朝着嗷呜了一声,白蔹就紧跟着爬下床来。 跟着小白近乎是一种盲目的信任,小黑又不在身边,它会带他去找丢失的宝物吗? ☆、 第55章 小狐狸被掳 沿着潮湿的洞穴一直小跑至出口,白蔹心跳得快极了,小白还在前面领路,而他却不禁迟疑起来,前面的地方很是陌生,拐过粗硕树干,一处开阔的湖岸印入眼帘。 这里……是昨夜他看到的那个地方…… 有个人在这里伫立,挺着孤直的脊背,像是永不倒塌的山峰。 小白停在湖边左右抽动着鼻尖,它知道是昨晚睡在白蔹身边的男人拿走了东西,只是这个地方关于那个男人的气息很凌乱,并且断断续续,它感到非常疑惑,就只好领着白蔹顺着湖水的边缘一直往前走。 白蔹愣愣地喊了一声,"小白,等等……"他脚下跑了两步,然而话音未落,湖水中心忽然涌动起来,一圈一圈的波浪荡漾开,扑在细软的湖岸沙石上。 白蔹转头好奇地看去,只见就在他不远处的及膝深的水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那个人身着玄色华衣,明明从水中走出,身上却保持着异样的干燥,黑发一丝不乱地垂落胸口,可是腰间却系着手腕粗的锁链,长长的埋入水中。 "啊!"白蔹想起来了,是昨晚上那个!他又仔细看了看不远处男人的相貌,待到温熙的阳光勾勒出男人刀削斧劈的轮廓。 不知为何,他的胸口忽然痛了一下。 白蔹愣住了。 还在一旁寻找线索的小白已经趁着那人眼神一丝未落在自己身上,赶忙散成点点光斑消失在原地。 "小草……"殷寒亭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能够那么快就与白蔹见上一面,他怔怔地出声,同时想到尹南语会让白蔹与他见面只可能是因为…… 殷寒亭的眼眸中不由地流露出一丝沉痛,白蔹是不是来和他说告别的,在昨日他告知腾蛇自己不会离开以后…… 因为腾蛇的转答不管用,所以小草亲自来了…… 殷寒亭的嘴角泛出苦笑。 只可惜,出乎殷寒亭意料,白蔹在看到他的第一反应不是上前质问或是乞求,反倒噔噔噔倒退几步,很快一脸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小黑好像说过,如果被这个人抓住的话,会被吃掉的!!! 殷寒亭忍不住踏步向前,可是白蔹却忽然叫了起来,"不……不要……吃!"他话还未说完,已经很敏捷地转头跑了。 若是让他逃走,他们再见是否会变得茫茫无期? 殷寒亭愣了一下,条件反射般的扑上前,他怕抓不住白蔹,还顺势抽出腕子上系着的龙筋扫了出去。 果不其然,他腰上的锁链牢牢困死了他的脚步,只有那条短细的龙筋瞬间拉长化作绳索,一下绕在白蔹脚踝上。 逃跑的千钧一发之际,他被逮住了…… 白蔹:"=口=!!!" 白蔹身子朝前倾斜着,一条腿还能动,却迈不出去,另一条腿则被收紧的绳索一点一点拖回,这样身体不平衡,他很快摔在了地上,就要被吃掉了! 白蔹伸出双手,拼命扒住一块石头。 "小草!"殷寒亭没想过要这样逼他,他不明白,既然都已经相见,为何还要逃走? "呜……"白蔹紧紧闭着眼,他隐隐约约知道后面拽着他的这人是在喊他,可是他真的很害怕,他不要像是鱼一样被一口一口吃掉! 殷寒亭见白蔹不仅没有放弃离开,反倒越发努力地挣扎起来,他顿时只得再次收紧绳索。 这一次真的逃不掉了! 白蔹咬着牙,忽然嘭的一声在异常执着的情况化成了小狐狸的形态,只是就在它使出吃奶的劲儿打算狂奔而走的时候,它发现,它的后爪上还是依然紧紧束缚着那条柔韧的白绳。 浅色的外衫落在湖岸上。 因为小狐狸身体很轻,白绳一缩,它会快就往后一弹,刚好连里衣带亵裤让殷寒亭兜个正着。 "嗷——!"小狐狸被抓住的瞬间,吓得身体一抖,小眼泪夺眶而出。 殷寒亭抱着它,以为它是被刚才整个身体飞起来的那一下给吓着了,赶忙安抚道:"别怕,没事……别怕……" 小狐狸被里衣困着,四爪伸展不开,团团地缩在一起,像是从脑袋往下都被包扎了起来,独独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小脑袋伸不出来又缩不回去,整个都不好了,殷寒亭把它收进怀里,伸出手摸了摸。 小狐狸还以为自己就要被吃掉,登时嗷嗷叫起来,眼泪泛边不说,身体还不住地抽噎着,打嗝,被吓得可惨。 殷寒亭简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小草被他生生吓到哭,他也有些懵,只好将小毛团子按在自己的胸口,低声道:"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小狐狸:"呜呜呜……" 殷寒亭抬眼望了望远处的蛇窟,不见尹南语的身影,也暂时察觉不到他的气息。 小草现在的态度很是奇怪,殷寒亭猜测小草是否是自己无意间跑出来的,依照尹南语狡诈多疑的性格,应该也不太可能放任小草来见他才对——既然这样,他就不可能再让它回去。 "小草。"殷寒亭直起身,一只手撑在小狐狸软乎乎的屁股下面,这样它就能坐得舒服一些,"不要和腾蛇在一起,他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 小狐狸左右转着脑袋,双颊鼓鼓,小眼睛湿漉漉的,还在软手软脚地挣动。 殷寒亭沉下眼眸,他把小狐狸身上的里衣系上疙瘩,这样小毛团就真的被他牢牢收在了衣服做成的兜里。 他身上还栓着锁链,想要在此刻带走小草,就必须把锁链挣断,他体内已经没有龙珠了,强行挣开肯定会受伤,除非暂时先把龙珠从小草身体里引出来。 只是小草现在这副抽抽搭搭的模样,他很心疼…… 他舍不得把珠子从小草身体里拿出来。 殷寒亭叹息了一声,对小草道:"别动,一会儿就好,我带你回扬州。" 小狐狸懵懵懂懂地抬头看他。 此时风朗天青,腾蛇不知去向。湖水泛起一阵阵波涛,包裹着小狐狸的衣兜忽然被高高抛起,紧跟着,只听一声龙的沉吟,雾水弥漫,天空上方出现了青龙的虚影。 小狐狸的包裹被青龙用爪子接住了,它害怕地睁开圆溜溜的眼睛往外看,却只见自己已经身在湖水上方的高空。 那条锁链还一直栓在青龙的身躯上,可以任它随意化成各种形态,却不能延伸得更长,始终把青龙困在湖上方。 这动静那么大,身在湖心岛另一端的尹南语不可能不知道,可是等他从密道中走出,化成腾蛇,撕开后背的骨翅高高飞起,青龙已经积蓄满了力气,向着东南方向猛地冲起。 锁链连接着湖心,水面绞起漩涡,青龙第一次没有挣脱,又往后退了退,打算尝试第二次。 巨大的青龙再一次伏低了身体,猛地冲天而起,锁链紧紧勒在他的身躯上,直至欠入皮肉之中,鲜血喷出,露出腥红的血肉,然后摩擦着,刮过它的脊骨。 腾蛇乍一看并没有发现青龙爪子里握着的小狐狸,否则它也不会只隔着湖心岛,观望青龙在空中挣扎,他知道那条锁链不可能困住青龙,等到青龙积攒够了气力,肯定就会自行挣脱。 只是青龙昨夜不是还说会等着与白蔹见上一面…… 腾蛇这一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很快地落到了洞穴门口,披着灰衣急匆匆跑了进去,穿过阴暗潮湿的通道,高声喊道:"小白!" "小白——!"尹南语喊了几声之后终于反应过来,脸色瞬变,不能让青龙离开!白蔹很可能就在青龙手里! 他转身冲出洞去,然而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青龙痛苦地尖啸着,锁链终于"啪啦"一声断裂,满天的水雾掺着鲜艳的血色,断裂的铁锁落回湖心,砸出巨大的水坑。 青龙带着小狐狸飞行的速度很快,后面传来腾蛇愤怒的吼声,不过肯定是追不上了。 小狐狸傻乎乎地被兜在衣服里,它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越来越远,那是它今早起床后要执意出门寻找的理由。 "呜呜……"小狐狸忍不住哀哀地叫出声来。 青龙听见了,可是这时它疲于飞行,不敢保证已经摆脱了腾蛇追逐的范围,只得强忍着想要停下来安抚它的心情继续往前,直到出了十万大山。 殷寒亭落在一处山林里,化回人形模样,披上玄衣,遮盖住他修长挺拔的身体。 小狐狸趴在松软的树叶堆上,显然还没有从先前抽噎的伤心中缓过来。 殷寒亭的后背伤到了,不过他还是强忍着疼痛整理完衣着,弯身上前把小狐狸从草堆里抱了起来,把里衣解开,这样它会舒服一些。 小狐狸仰着小脑袋望他,眼眶周围的毛都沾湿了。 殷寒亭伸出手给它擦过脸,无奈道:"怎么还哭鼻子?越活越回去了。"他嘴上这么说着,却轻轻拍了拍它的背。 小狐狸缩着爪子靠在殷寒亭的臂弯里,完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小黑和小白都不在身边,它还有可能随时被嗷呜一口吃掉,只要想一想都会害怕,它只能用爪子把眼睛遮了起来。 殷寒亭心疼得厉害,抱着它都不知道该怎么哄,只能尽力许诺道:"你若是不想和我在一起,可以去扬州,我送你,不会让你为难,至于腾蛇……我也不会让他再缠着你……" 小狐狸没有听懂,却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寒凉的眼眸中漫过一层水色,它似乎也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一种深切的悲哀。 殷寒亭沉默半晌道:"在此之前,我们可不可以先去一个地方?" 殷寒亭见小狐狸呆呆的没有吭声,就当它是同意了,脚下招来流云,御风而行,这样虽然赶起路来会比较慢,但可以和小草有更多的相处时间。 小狐狸这一整天战战兢兢,实在是累得不行,干脆就闭上眼破罐子破摔般地睡了,如果会被吃掉的话,或许睡着了就不会那么痛。 然而它料想的痛楚并没有袭来,睡梦中,好像有人轻轻吻过它的耳尖,然后把它收进怀里,不让凉风带走它身上的温暖。 殷寒亭抱着小狐狸,去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在那个绿意盎然的山谷,有一汪清潭,潭边几株从灿烈开到衰败的桃花,一切似乎还和他们当初离去时一模一样,只除了山谷外原本十几户村民聚居的村落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 殷寒亭落到潭水边,他赶了一夜的路,后背让锁链撕开的地方隐隐作痛,但与此同时,他的心情却藏着一丝隐秘的忐忑,就好像这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没有其他人来插足他们之间,没有崇琰的算计,没有天帝的压制,他们将在这里再次相见。 小狐狸醒来的时候正值天上星辰最密最亮的时候。 它仰躺在那个将他掳来的人的膝盖上,那人靠着一棵桃花树,闭着眼,从下往上看,侧脸的轮廓竟然没有了先前的那般凌厉和冰冷。 ☆、 第56章 小狐狸礼物 那些笼罩在身上的傲慢的,自负的影子在这一刻都通通褪去,只留下眼底的青痕,男人紧绷的背脊终于弯曲下来,结实的双腿随意地伸长,只是看都能感觉出那种深沉的疲惫。 小狐狸凑得近了,闻见一股从男人的衣物间隐隐散发出的血腥气,它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爪下一滑,正好弄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动静,把人惊醒了。 实际上殷寒亭睡得并不是很沉,他即使很累,但怀抱着随时有可能从他身边离开的小草,他一刻也不敢放松。 小狐狸立马从他腿上仰起身子,浑身毛炸成球,它在防备,他不想被吃掉! 然而男人只是伸出手揉了揉它的脑袋,接着搂住它,闭上眼哑着嗓子道:"你再睡一会儿。" 山谷里人烟稀疏,潭水附近几里内也没有村舍,他们只能找一块干净的草地坐下,靠着树,席地而眠。 不过向来尊贵无比的龙君竟然没有一声抱怨,他的华服染了血和泥水,但他觉得异常满足,尤其是当怀中不再空落,能够将他奢求的全部抱紧,那么暖,那么娇小。 两年前,他知道真相,喝过白泽的酒,结果怎么也找不到小草的人,正是焦灼如焚之时,梼杌说,活人堆里找不着,那就去死人堆里看看,没准呢? 那时候的他就如同疯了一般,翻遍了漭山境内外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坟岗和尸田,竟然当真在一处人迹罕至的狭道上找到了一只轿辇和残辕。 轿辇不大,轿厢上的云纹却做得精致,只是原本应该缀在轿子四个顶角的鎏金挂饰被人扯了去,值钱的都被拿走了,看起来灰扑扑的,如果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这东西出自天宫。 当时殷寒亭站在轿辇边,脸色瞬间苍白,他在地上还看见了几件属于天兵的遗物,沾着干固的脓血,附着在衣服上,没有尸骨,或许尸骨早已经化成了血水。 想到此,他甚至没有了掀开轿帘往里一看究竟的勇气。 小草会不会就在里面? 这顶天宫的轿子无端出现在通往漭山的小路上,有没有可能只是巧合? 殷寒亭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强忍住指尖的颤抖,小草…… 他挑开车帘,第一眼,没有在里面发现沾血的衣物,他重重地舒出一口气,可是紧接着,他就看到了一只小小的匣子,匣子滚落在角落里,那漆鲜艳的桃红色的梳妆盒,上面刻着像是流水一样的纹路。 殷寒亭嘴唇颤了一下,伸出手去捡匣子时都有些不稳。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匣子里面似乎很空,什么都没有。 殷寒亭心头下意识地一松,挑开盖子,却发现里面不是没有东西的——两片已经发黄的树叶静静地躺在匣底。 这是东海特有的树种,脉络清晰,叶片肥硕,脱开海水后就会由青绿变得焦黄…… 这是他摘给小草的树叶,他想听他吹曲,所以还在东海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把玩过这两片树叶。 殷寒亭拿着树叶,终于听到了心底无数期盼崩塌的声音,沉默半晌之后,他疯了一般地翻找着属于小草的痕迹,他喊着他的名字,可是艳阳当头,山间小道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说不出那种好不容易有了希冀却再一次泯灭的可怕,也许穷尽一生也再无法和小草相遇,恐惧让他窒息,荒芜让他绝望…… 小狐狸见男人沉沉的再次合上眼眸,有点想不明白,这是打算放过它么? 虽然星星很好看,可是夜色那么浓重,它也不敢走出去……还有小黑,都不来救它…… 小狐狸窝在殷寒亭腿上,蜷起爪子,小耳朵委屈地耷拉下来。 殷寒亭微微睁开眼看了看它,弯起一点点嘴角,至少小草还在这里,那些分离的痛苦现在回忆起来,就像是梦魇一样,他拾起白色的里衣给它盖上,这样会更暖和一点。 两人相互依偎,共同度过了一个安宁的夜晚。 小狐狸再次醒来的时候面前没有人,它躺在暖暖的衣服里,先是一愣,左看右看,然后很快就察觉到这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 它赶忙站了起来,连滚带爬挣开衣服,只是还没冲出太远,它就闻见了一股烤鱼的香气。 "吱呜呜……"小狐狸停下脚步,它好饿…… 脚下不由自主地向着飘来香气的地方进发,不过绕上一个缓坡,它就看到了昨天掳走它的那人正在烤鱼,肥美的鲜鱼被串在树枝上,烤得油水一滴一滴往下淌。 小狐狸:"呜呜……"吞口水。 殷寒亭早就察觉到它起床的动静,毕竟他的龙珠还在这小家伙的肚子里,实际上,它也是根本不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的。 而他的身边已经放着两条烤好的鲜鱼了,虽然缺一些调料,但胜在肉质滑嫩。 "饿吗?"殷寒亭竟然还破天荒地勾了勾唇角。 小狐狸乖乖地蹲在了男人身边,它的面前就是烤好的鱼,它很想吃,可是又不敢。 殷寒亭见它没有立即下口,以为小草是自尊心有些过不去,只好帮它把鱼分开,再喂了一点点到它嘴边。 小狐狸实在是太饿了,只犹豫了一瞬就张口吞了下去,好香好香啊! 不用殷寒亭喂它,它自己就埋着头大吃特吃起来。 殷寒亭淡然道:"吃慢点,都是你的。" 小狐狸才没有功夫理睬他呢,它甚至还想要拖着鱼往后退,一边逃跑一边填肚子。 当然,这样天真的想法殷寒亭虽然不能预知,但烤鱼下面是包着树叶,拖开的话食物就会弄脏,他蹙着眉头,自然不会让他得逞,他准备要把小狐狸抱到腿上,腾出手亲自喂它。 不过小狐狸一直以为自己正在被养肥等待宰割的阶段,殷寒亭的手一伸过来它就吓得闭上小眼睛叫起来。 吃饱了肚子,叫起来也有劲儿了。 殷寒亭一时怔愣,他不明白小草这是怎么了,"小草……你在害怕?" 小狐狸嗷呜嗷呜地用小爪抱着脑袋。 殷寒亭沉默半晌,像是有些无奈地拿下篝火上架着的最后一条鱼,放到小狐狸面前道:"吃完就化形吧,如果你不想呆在这里,就亲口和我说。" 亲口告诉他,然后让他知道在东海的那段日子到底伤了彼此有多深,回忆有多快乐,现在拉扯着就有多痛。 小狐狸蹲在烤鱼前想了想,点点头,把悲愤化为食欲,它一连吃了四条鱼,最后舔舔唇,仰起脑袋看着殷寒亭。 殷寒亭漠然地坐在石头上,甚至有些不愿与小狐狸对视。 小狐狸酝酿了一会儿,化形……嗯……化形? 火堆里的干柴发出啪啪的裂响,风很轻,远处的山峰形状奇特,笼在浅淡的雾中,只有他们所在的山谷最是晴朗。 小狐狸憋足了力气,鼓着双颊,可是没能想到,化形似乎不太顺利,就连殷寒亭也发觉了它长时间的呆滞。 半晌,小狐狸眼泪汪汪地呜了一声。 殷寒亭怔愣道:"化不了?" 小狐狸犹犹豫豫地点脑袋,它只是忘了怎么化形了…… 一大一小瞪着眼,殷寒亭僵在原地,为何会化不了形?简直不可思议,除非…… 小草还是不愿面对他。 殷寒亭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责怪,他不想承认自己甚至松了一口气,不用看到小草厌恶的眼神。他伸出手揉了揉小草的脑袋,温下声道:"没有关系。" 小狐狸这是第一次感觉到面前这个男人的善意,如果它能够想起怎么化形,它会询问男人可不可以不要吃它,它会很乖。 殷寒亭抱起吃饱了就犯懒的小毛团子,向着缓坡下的潭水边走去。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等在这里,无事可做,就在潭水边的桃花树下面埋了一些小玩意儿,都是他在东海或人间偶然看见然后买下的,想要送给小草,却攒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满满的一箱。 后来他在崇琰刻意的安排下重逢,那时的他欣喜若狂,他有很多想要给他的,更有无数珍奇异宝,这一箱廉价的小东西自然就被遗忘了,而崇琰也只需要珍奇异宝,所以至今箱子都还埋在土里,才能成为他有真心对待过小草的为数不多的可以被找出的证明。 殷寒亭默然地挖开脚下的草地,小狐狸在他身边好奇地探爪。 直到他把箱子拎出来,拍净表面粘连的泥土,淡淡道:"都是送你的。" "吱?"小狐狸一听是给自己的,可高兴了,殷寒亭刚一打开箱子,它就迫不及待地把脑袋伸进去。 咳咳……一大股霉味……而且里面还没有吃的…… 有些小失望的毛团子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殷寒亭苦笑着,把箱子里淤积的潮气散开,从里面挑挑拣拣,竟然拿出一只草绳编的蚂蚱,蚂蚱放了那么多年,轻轻一拽就断了。 可是小狐狸看见草尾巴上那一晃一晃的栩栩如生的虫子,还真的就伸出爪去捉,傻乎乎的。 殷寒亭逗了它一会儿,直到蚂蚱捉了两次觉得不新鲜了,小狐狸又眼巴巴地望着殷寒亭。 殷寒亭再次找了找,这次是一串挂饰,中间吊一颗木质的圆珠,下面的金色流苏被压皱了,又因为地下潮,完全成了褐色。 小狐狸似乎对这颗珠子不怎么感兴趣。 但殷寒亭却是静静地拿珠子,动作停了下来,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 第57章 小狐狸追鸢 这是在镇子的集市上买的,有什么用处不太记得清了,无非就是刻上彼此姓名就能白头偕老一类。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小草的名字,买回来也是枉然。 小狐狸见他半晌不出声,干脆自己再次探进箱子去找好玩的,爪子扒来扒去,在找到一串泛着淡金色的手链之后,它还未来得及叼出,就被殷寒亭按住了。 殷寒亭把手链重新扔回箱子,合上盖,里面这些锈迹斑斑的东西他已经不怎么愿意让小草再看。 小狐狸吱吱嗷嗷地不能理解,这些难道不是给它的吗? 然而殷寒亭却面无表情把箱子重新埋进土里,小家伙往臂弯一夹,起身招来行云。 小狐狸不知道它将要被带去哪儿,男人踏上云飞起来的时候,它低下头去望着那潭碧透的水池,在脚下逐渐变为没有打磨过的翡翠,直到越来越远。 距离谷中清潭百里外的城镇上,端午将至,街道上热闹得很,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粽叶,到处都是糯米的清香,就连殷寒亭也没有想到他们来的时间那么赶巧,一连去了几家客栈都人满,最后才定下一间上房。 本来住在野外没有什么,不过殷寒亭看了看正在好奇地四处张望的小狐狸,如果他们住在镇上,小草就可以玩到尽兴。 不过在此之前,殷寒亭先去了一趟绸缎庄,他的玄衣在染过血和泥点之后已经脏污得不能看了。 等到他面无表情地在铺子老板的战战兢兢之下买完衣服,重回客栈之时,小草忽然从他怀里立起了身子。 殷寒亭转头顺着它的视线看去,只见街角处,有人在卖熟粽,搭配着糖汁或是卤水,边上撑起小摊,坐满了来品尝的人,不少人还边吃边点头,看样子味道确实不错。 "嗷呜!"小狐狸舔了舔嘴巴,口水一时不察滴在殷寒亭手上。 殷寒亭:"……"他记得他们来之前才刚吃过鱼,很多条。 "嗷嗷呜!"要吃要吃! 粽子是糯米蒸出来的,殷寒亭有些怕小草吃多了不消化,但奈何当怀中的毛团子抬起头,小眼珠水汪汪地看着他时,殷寒亭还是只能面无表情道:"只能吃一个。" 小狐狸不管这些,身子一直往前倾,无奈,殷寒亭只好带着它去铺子那儿,掏出铜板买了一份,结果他才刚拎着咸粽子准备走,边上就有路过的人感叹道:"要说还是咸的好吃,有肉。" "可是甜的能沾蜜!" 殷寒亭脚下一顿,略一犹豫,又转回身道:"再来一个甜的。" 粽子用草绳系好了带走,这样小草得了两个,殷寒亭回客栈换衣服的时候它开心极了,连带着对男人的恐惧也去了不少。 房间里,帘子拉满,殷寒亭在一侧沐浴,黑色的衣服挂在屏风之上,屏风后,男人精悍的身躯尽显,他随意撩起头发,在水中放松下来,后背上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在水中翻出鲜红的颜色。 另一边,小狐狸趴在桌面,左啃一口咸的,右啃一口甜的,虽然味道有些怪,但它还是吧唧吧唧嘴,趁着男人还没从浴桶中出来,赶忙将粽子三口并两口吞进肚子,顺便埋下头,喝干碗里给他沾粽子的蜜汁。 "嗷呜嗷呜!"小狐狸满足地仰躺下来,肚子饱饱的,它忽然觉得逃跑也不那么重要了。 只是若是小黑在的话,他们就可以一起吃!没有熟悉的人在身边总是会有些担忧,即使它潜意识里面觉得掳走它的这人不会害它,这种感觉很奇怪,但并不妨碍它在最初的时候觉得恐惧。 过了一会儿,殷寒亭沐浴完,头发滴着水,跨出浴桶,他身上只披着一层薄衣,看起来比平日少了刻板威严,而多了一丝慵懒和贵气。 等他拉开帘子,水汽散出,小狐狸翻着肚皮,闻声晃起爪子。 据说兽类若是愿意对人袒露出肚皮,那就代表着信任。 也许小草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殷寒亭藏起心中的悸动,一边整理衣物一边淡淡道:"再等一会儿。"他后背上的伤需要包扎,这里条件不够,只能自己随意涂抹一些药膏。 因为龙珠不在身上,殷寒亭的恢复能力已经大不如前。 小狐狸吃撑了,爬不起来。 殷寒亭走到桌边,捏住它的小脑袋看了看,变成原形之后不太能看得出小草脸上伤口的情况,无奈,他只得长臂一揽,将颠颠地翻肚皮的小狐狸抱起来往客栈房间外走去。 端午前夕,除了街道热闹一些,划舟游湖的玩头还得在正日,不过这并不会妨碍到小狐狸的兴致,它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人群熙熙攘攘的景象。 在十万大山时,四周不是湖就是树木,荒芜人迹,它几乎都没有怎么出过洞穴,要是小黑现在也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就好了。 一路上,殷寒亭由于身材高大,面容俊挺,颇为惹人注意,不过又因为他眉宇间始终带一股冷意,纵然抱着的小狐狸再可爱,也没有多少姑娘敢上前搭讪,不然以此地的风俗,在节庆时对上了眼,往后提媒下聘都是一桩佳话。 小狐狸路上看得累了,有趣的摊子不多,粽子它也吃饱了,积在肚子里闻什么都不香。 殷寒亭走过了最热闹的街道后就有些茫然,虽然他说要带小草玩,可是从来他都没有过带人出行玩闹的经验,东海事务繁忙,这是第一次……崇琰也没有过。 小狐狸窝在殷寒亭怀里,睁着眼看天上。 殷寒亭也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见蔚蓝的天空上,几只绑得鲜艳异常的纸鸢高高飞着,被线拉扯左右摇晃。 这一眼殷寒亭就有了主意。 因为镇外有竹林,这里家家户户几乎都会扎纸鸢,殷寒亭没走多远就看见一处卖头梳发簪的摊上有个小丫头正背着一个,用彩纸糊的,很好看,尾端还系着飘带,像是蝴蝶。 他走过去冷冷地从怀中掏出碎银,递到小丫头跟前道:"我买你的纸鸢。" 小丫头先是被吓了一跳,面前人身上带着一股寒气,感觉有些可怕,不过碎银子……那么多,她的一只纸鸢哪里值那么多钱? "我……我的纸鸢……"小丫头挣扎片刻,本来这只纸鸢只是她自己扎着玩的,"卖五个铜板!" 她胆子小,不敢拿碎银,不过五个铜板的纸鸢,已经比外面大人卖的还要贵上一个铜板了。 殷寒亭在小丫头的摊子上放下碎银,伸手过去就把她身后的纸鸢摘了下来,没有多说什么,抱着小狐狸走开了。 郊外放纸鸢正好,不过今日天气爽朗,踏青的人很多,殷寒亭不怎么满意,就架着云带小狐狸换了一个地方。 在一片长着青草的坡地上,没有树,又因为离城远,也没有人。 小狐狸屁颠屁颠地在草地上撒欢,殷寒亭拿着手中的纸鸢看了一会儿,试着外天上一扔。 这时候只微微吹拂着小风,纸鸢飘起一点又落了下来,小狐狸赶忙跑出去追。 殷寒亭有些无奈地捏着手中卷成一团的线,等到小狐狸帮他捡回之后,他又寻着风扔了出去,这一次纸鸢摇摇晃晃地离了地,线被扯紧,小狐狸兴奋极了,连连跳起来想要去扑。 殷寒亭眼神温和下来,虽然心底总觉得小草有一些不太对劲,但是现下气氛正好,他不愿多想。 小狐狸追着纸鸢跑了好一会儿,殷寒亭攥紧了线,让纸鸢始终离地不多,这样小草扑不上,却又会觉得自己很有希望能够扑上,跑跑跳跳都不带停。 他们玩得很开心,若是扑下了纸鸢,小狐狸还会把纸鸢叼回殷寒亭手中,让他再扔。 殷寒亭哪里敢扫它的兴,想玩多少次都可以。 然而,直到忽的一阵大风刮来,没想到原本稳稳当当的纸鸢竟会猛地向边上一掀。 殷寒亭手中线没攥紧,立即脱出,然而小狐狸跳起来时纸鸢已经变了方向,它在半空扭了一下身子,想要去叼,结果身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便,登时,它就像个球似的顺着坡咕噜噜滚了下去。 这段草坡有些陡,不如先前平缓,而且最下面还有一个大大的泥水坑。 小草很显然是掉泥坑里去了。 殷寒亭惊了一下,赶忙追上去,他和小狐狸本来就离得不近,被陡坡遮挡住了视线没有察觉,直到人走了一半才看到,远处泥坑里哪里还有那只傻傻的追着纸鸢的小狐狸。 他的小狐狸变回了人的模样,捂着满是泥的脸,赤裸着身体坐在水坑上。 白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阳光下透出莹润的羊脂玉色,他的背脊上也沾着黄泥,却越发显得皮肤白皙。 殷寒亭喉咙瞬间发紧,唤道:"小草……" ☆、 第58章 小狐狸吹吹 泥水溅到了眼睛里,白蔹自己弄不干净,正是难受之时,听见了殷寒亭在喊他,他赶忙出声道:"眼睛……嗯……痛……" 殷寒亭三步并作两步滑下陡坡,停在水坑旁边,一伸手就把人从坑里面拔了起来,他不知道小草怎么就忽然化形了,不过现下也没空关心这个。 白蔹身上没穿衣服,腿上擦了不少泥,不过没有摔伤,殷寒亭抱着他往边上草地一带,蹲下身检查了一番,这才沙哑着嗓子道:"把手拿开,我看看。"他说完脱下外衫,遮在怀中人的身上。 白蔹还是捂着眼睛,殷寒亭只得捏住他的手腕,强行把他的手拉开。 阳光熹微,落在怀中人大敞的肩头,殷寒亭只得强迫自己不要低下头去看,以免引火烧身。 白蔹紧紧闭着眼,脸上眉上都糊着泥,他小声地哼哼道:"眼睛……啊……" "别动。"殷寒亭捧着他的脸,先擦了擦外面沾的泥,然后用法术掬起一道清水,尽数洒在怀中人的脸上。 白蔹眼睫轻颤,刺痛得眼泪混着清水往下淌,眼眶都红掉了。 殷寒亭小心翼翼地给他擦了擦,直到完全洗去泥星,这才松下了一直吊着的那口气,试探着把人揽进怀里道:"好了,还疼吗?"他原本以为小草会很排斥他的拥抱,却没有想到小草竟然身体放松了下来,把下颌抵在他的肩头道:"一点点。" 温软的声音让殷寒亭整颗心都化了,他曾以为等待这样的一个偎依需要很久。 白蔹伸出手环住男人的背,是那么宽阔坚硬,他小声道:"还想……玩……" "嗯?"殷寒亭紧紧搂着他,闻着怀中人身上好闻的淡淡香气,低声询问刚才未听清的话语道:"什么?" 白蔹推了一下勒着自己的手臂,他原本整个缩在殷寒亭怀里,这下挺起身来,眼眸像是注入一汪泉水那般清澈道:"我还要玩!" 那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越来越强烈了,殷寒亭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眸,伸手抚上白蔹面颊上已经收拢成细细一条的白色疤痕,他想了想问道:"这里,还疼吗?腾蛇有没有定时给你煎药?" "药?"白蔹迷茫地看他,片刻蹙起眉头道:"唔……不要……喝药!" 殷寒亭惊疑不定。 白蔹似乎还有些委屈道:"苦……小黑……嗯……不给吃糖。" 殷寒亭听完后愕然地愣在了原地,他这几天一直觉得小草有些变得不一样了,现下只怕真的已经印证了他的猜测,"小草你……你……" 白蔹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如果我……嗯……听话,你可不可以不要……吃我……" "为何会这么问?" 白蔹低着脑袋,十分委屈,"小黑说……被你抓到会被吃掉。" 殷寒亭只顿了一瞬,再转过头时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刻他的心中涌动着惊涛骇浪,只要将小草怪异的行径与腾蛇这几千年来的症状结合,他几乎立即就有了一种可怕的猜测。 灵智……小草的灵智呢…… 他克制住隐隐发颤的手,出声问道:"那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在怀中人摇头的那一霎那,殷寒亭脸色瞬间惨白如雪。 不记得了……小草不记得他是谁了…… 这样的事实简直如同当头棒喝,殷寒亭脑子嗡的一声,全成了空白。 他们之间伤过痛过,已经没有多少羁绊,若是连曾经珍惜的回忆都要失去,他们还能剩下些什么? 是不是……他在十万大山找到小草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为什么会这样? 坐不住的白蔹自己爬起身来,胡乱理了理套着的黑色外衫,他到底还是知道光着大腿不可以到处跑,于是又乖乖地并起腿,正好缩在殷寒亭跟前。 在他离开小草的那几天里,必然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他的龙珠却没能保护好小草。 殷寒亭除了脸色发白,竟然连眼神也很快暗沉下来,怪不得腾蛇不让他与小草相见…… 白蔹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原本还笑着的人一会儿就跟着沉默了下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挪,他很怕面前人也会像小黑那样,突然就生气,然后留下他一个……在陌生的地方…… 会特别无助…… 殷寒亭喉咙滚动了一下,闭了闭眼,竟然在短时间内逼迫着自己接受了这样的结果,他的手指攥得咔咔作响,面上却还要维持着淡漠的语气道:"我们先回客栈换一身衣服。"他说完就要伸手去拉白蔹。 然而白蔹很快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似乎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刚开始被掳走时他对于殷寒亭的戒备又重新回来了。 殷寒亭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道:"你觉得我会伤害你?" 白蔹从手臂后面探出脑袋,见殷寒亭还是沉着一张脸,赶忙从地上翻过身往外跌跌撞撞地爬开。 殷寒亭前倾身体去抓,竟然忘了自己还跪着,膝盖僵硬了一瞬间,连带着小草一起扑在地上。 白蔹以为自己要被吃掉了,又一次被吓得大叫道:"不要吃我!" 殷寒亭按着身下人的手,原本心中十分煎熬难受,然而这一刻听到小草害怕的惊叫,他还是苦笑了起来道:"我怎么会舍得伤害你?" 白蔹趴伏在地上,抖着手遮住眼睛,因为刚才的那一扑,他套在身上的外衫掀了开,露出修长的两条腿,赤着脚,脚跟抵在殷寒亭黑色的靴面上。 殷寒亭从白蔹身上起来,再小心地把人衣服裹好,直接揽住后背和大腿,身子站直的时候小草也被他稳稳打横抱在了怀里。 白蔹有些慌,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殷寒亭的表情。 殷寒亭想哄哄他,却奈何自己心中也是一团乱麻,只得弃了纸鸢,带着人驾云回去客栈。 因为两人衣裳凌乱,殷寒亭不想让别人看到小草现在的模样,于是平生第一次放着门不走,爬了窗户。 他的轻功速度很快,白蔹只觉得嗖的一下,窗户一破,人就坐在了床上。 白蔹有些迟疑地往四处看了看,接着就发现了桌上吃过粽子的碗,他心里一时间踏实下来,不再露出害怕和惶恐的表情。 殷寒亭守在他身边,摸摸他有些汗湿的头发,心中疼痛,也只能强忍着轻声问道:"还记得怎么吹曲吗?" 白蔹呆呆问道:"吹?"他话音刚落,就凑到殷寒亭面前呼地大吹了一口气。 热气涌上眉梢,殷寒亭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就见白蔹大大地扬起了嘴角,"吹吹!" 这一刻不知是不是热气熏了眼眶,殷寒亭忽然觉得有一种眼泪快要溢出的错觉,他低声道:"等我。"说完,一闪身不见了人影。 白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人忽然就不见了,被小黑抛弃在昏暗的洞道里的记忆如新,他慌张了一下,然而没等他探出双腿下床到处折腾,殷寒亭就已经踩着窗沿重新跳了进来,他手中拿着几件衣裳,还有一把树叶。 因为来回匆忙,一缕发丝还凌乱地贴在他的额角,再不复往日龙君的威严与一丝不苟。 他不愿放小草一人呆在房间太久,所以就使用了法术瞬移,去绸缎庄买衣服,客栈后院摘树叶,不知道有没有被人撞见,他也不想管了。 白蔹这才知道自己没有被人扔掉,赶忙伸出手,殷寒亭自然地走过去搂住他,勾着膝弯抱上自己的腿道:"树叶,还记得怎么吹吗?" 殷寒亭给他递了一片,然后自己拿着一片放在唇边,示意白蔹也这样做。 白蔹似懂非懂地看了看,点点头,他拿起树叶的时候殷寒亭只觉得自己紧张得手心都有些出汗了,他是希望小草记得的。 结果谁能想到,下一秒,白蔹竟然会嗷呜一口就啃了上去,就着自己的手,把树叶三两口吞入口中。 殷寒亭直接就傻住了,然后马上去捏怀中人的嘴巴道:"吐出来?" 白蔹皱着脸,嚼了几下之后嘴里面又苦又涩,"不好吃!" 殷寒亭简直哭笑不得道:"谁告诉你这是用来吃的?" 又不是牛和羊,树叶哪有好吃的道理?幸好桌上还有蘸粽子时剩下的蜜汁,殷寒亭放下怀中人,兑了一点茶水到盛蜜汁的碗中,然后送去给床上噗噗噗的吐树叶的白蔹喝。 白蔹咕咚咕咚灌进去,口中这才舒服了许多,便再也不愿去碰那些树叶了。 殷寒亭苦涩地笑了一下,捻起其中一枚叶片放到唇边,白蔹刚想提醒他千万不可以吃,结果男人只是先吹出了几个音,然后顿了顿,再吹,渐渐地,音节连成一片,像是合着乐曲,调子高高低低终究还是婉转起来。 那几次醉酒之后,他听过好几遍小草在回忆中用叶片吹出的旋律,看过好几次小草挨打,每一回待到小草殷切地为他吹奏时都会彻骨地心痛。 然后他就把曲子记下了,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本来……是想悄悄等到一个好的时机,再吹给小草听的。 却没想到,等他学会时,这人却听不明白了。 ☆、 第59章 小狐狸洗澡 他仿佛也感受到了小草在东海王宫的刑殿外体会过的那种委屈,为心上人奏乐,可是心上人不仅没有一丝丝怀念,反倒忘得一干二净。 殷寒亭有些吹不下去了,尽管小草还在好奇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停下吹曲,低声问小草道:"好听吗?" 白蔹很是疑惑地伸出手指戳了戳那片会唱歌的树叶。 殷寒亭垂下眼眸,把树叶放到一边,他的心绪一直无法平复,小草是真的失去了关于他们的所有记忆…… 白蔹腿上还沾着泥,刚才殷寒亭带着衣服和树叶进窗来,却把换洗完全抛到了一边,他发现了,就拍拍身边的男人,示意他看自己的大腿。 然而殷寒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管白蔹身上脏不脏,径直楼进怀里,一声不吭地把脸埋到怀中人的肩窝。 白蔹有点呆,还傻笑着偏头磕了一下殷寒亭的脑袋。 殷寒亭紧紧环住他的腰,声音沉缓而带着伤心道:"我早就想和你道歉,明明只晚了那么几天而已,为什么……" 他被殷寒亭紧紧搂了好一会儿,直到不好受了,这才哼哼着挣开,隐隐察觉肩头有些湿润,不过他看向男人时,男人脸上已经没有了潮湿的踪迹。 白蔹自己趴在床上玩树叶,屏风后面被重新架上了干净的浴桶,殷寒亭没让伙计进屋,自行从门外把热水送进房间,再倒入桶中。 他沉默着,脸色显然比之前还要黯淡,不过既然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好好照顾小草,毕竟他不是为了一段记忆才想要和小草在一起,当初的小草不愿相信,那他现在就证明给他看。 "小草过来,洗澡。"殷寒亭从未伺候过别人梳洗沐浴,不过他还是有模有样地试过水温,放置好干净的帕子,再在浴桶里撒上一些伙计送来的干花瓣。 白蔹光着脚走到他的身边,殷寒亭压下心底的闷痛,帮他脱衣,擦净身上泥点,然后抱进大桶。 光裸的皮肤在眼前摇晃,殷寒亭尽量将自己的视线从白蔹身上移开,小草什么都不懂,他不想趁人之危。 不过殷寒亭大概不知道这还是白蔹第一次在浴桶中玩水,他很高兴,甚至还翻了个身,试图缩着腿整个人闷到桶底,然后咕噜咕噜地吐泡泡。 殷寒亭无奈地拎着帕子,看着他玩,过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若是小草喜欢玩水,和他回东海不是正好? "小草。"殷寒亭喊了一声。 白蔹仰起头,雪白的发丝全糊在了脸上,殷寒亭伸手拨开,然后用帕子给他擦了擦眼睛上的水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我的家乡看看?可以玩水。" 如果那时候与他重逢的人不是崇琰,他也会像今天这样,邀请小草去自己的家乡看看,即使那个寂寞幽静的海底没有太多值得向往的繁华与珍奇。 白蔹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只重复道:"玩水!" 殷寒亭心头一喜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白蔹刚想高兴地说要,可是忽然又迟疑起来,"小黑……小黑不见了……" 殷寒亭完全没料到白蔹傻乎乎的竟然还能把腾蛇记住,他整个人顿了一下,这才道:"他不会和我们一起走。" 白蔹"啊"了一声。 "我陪你去不好吗?"殷寒亭抑制住心底酸涩,他往后可以一直陪着他,"我会一直陪着你……"然后对他好,每年端阳都可以去放纸鸢,冬季东海渐凉,他们就去南海游水。 白蔹低下头,像是十分失落道:"我走了都……没有和小黑说再见。" "会有机会说再见的。"殷寒亭安慰道,垂下眼眸,眸光在这一刻间像是雪山下寒川冻成的冰,小草不论是失去记忆也好,失去灵智也罢,绝对和腾蛇逃不了干系,他们还会再见面…… 只不过在那之前需要一点时间,需要让小草选择留在他身边的时间。 白蔹拍了拍水花,他确实是很喜欢玩水,略一犹豫,就点头了。 这算是近来两年中少有的会让殷寒亭感觉到温暖的时刻,他撑在浴桶边缘,在白蔹的脑门亲了一下,然后道:"洗完澡我们先去昆仑山看雪,有莲子可以吃,然后再去东海好吗?" 白蔹摸了摸脑门,留下几滴水珠,他觉得男人对他的态度总是有些奇怪,老这么亲他,不会还想吃他吧? 白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似乎有些抗拒。 殷寒亭便不敢再更进一步,水快冷了,他牵住白蔹的手道:"坐好,还要擦背。" 白蔹很听话地坐好,殷寒亭拿着帕子,拢过那像是掬着一捧月光的白发,然后在他瘦削的背脊上轻轻擦拭起来。 "痒……"白蔹笑着道。 殷寒亭抚过他的背脊,两年了,当初由沾了盐水的长鞭施加的伤痕只剩下浅浅的几道粉色,凌乱地划在小草的背脊上。 因为皮开肉绽,所以才会留下累累伤痕,他很后悔,摩挲着这些疤痕,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 小草被侍卫压制着,剥去上衣跪在地上,粗长的刑鞭一下一下抽开他后背的皮肉。 侍卫在报数,大殿正前方自己的眼神是那么冷漠。 没过几鞭,小草就已然痛得扑倒在地上,若不是为了保留住那所剩无几的尊严,只怕就要哀哀叫着打滚! 接着……他在酒的记忆中看到……小草哭了…… 因为他的不信,折去了小草的棱角和骄傲。 小草把脸埋在手背上,哭得伤心又绝望,他的后背一片血肉模糊,肯定很疼…… 他怎么能够打他呢? 殷寒亭紧抿着唇,眼眶涩然起来,当时在东海,若不是宫外有足具分量的大臣求见,只怕他当真会铁石心肠地打到小草求饶…… 让小草往后再也不敢说出自己才是画中人的事实。 结果果真如他所愿,小草一次又一次在绝望中逐渐封闭了心门,他再也进不去了。 记得在东海主殿第一次见小草的时候,小草旁若无人地吃掉了他手边的果盘,胆子不可谓不大,然而一朝误会铸成,所有的一切就都变了番模样。 后来的小草陪伴在他身边,却是由他亲手酿成苦果,小草经常沉默,不怎么笑…… 哪像现在,也许小草一时忘记他也是好事,至少……殷寒亭轻声道:"你笑了。" 白蔹弯着嘴角,眸光清澈地看着他。 殷寒亭自顾自地苦中作乐道:"好久都没有看你这样笑过了……" 帕子掉进浴桶,他用手给白蔹的后背抹了一把水,然后不顾自己袖子滑进浴桶变得湿透,将白蔹抱出水来,紧接着又怕他着凉,催动法力将水渍蒸干。 白蔹光溜溜的被殷寒亭抱着,路过饭桌时男人顺手抽走一叠新衣,三两下就把人包了起来,扔上床。 还要给床上人穿衣,梳头,殷寒亭并没有一丝不耐,反而像是认命般地咀嚼着伤痛中的甜蜜,他记得小草也曾伺候过他穿衣,现在换过来,总有一种彼此舔舐汲取温暖的感觉,虽然小草不怎么配合…… 白蔹闹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始犯困,殷寒亭蹲在床边给他穿鞋袜的时候他就迷迷糊糊睡过去。 殷寒亭不见他挣动,还想这会儿怎么乖了,抬头一看,不由失笑。 看来去昆仑也要抱着走了,殷寒亭把白蔹挪回床内,自己则侧躺在他的身边,小草恬静的睡颜,他也只在前些日子寻到人的时候才有认真看过,以前在东海澜轩,总是小草一入睡他就立即离开,他错过了他很多…… 昆仑山上积雪终年不化,传说哪天要是山顶雪水当真像是河流一样奔涌而下,那就说明白泽的寿数已至大限。 白泽、青龙、腾蛇、凤凰、麒麟,几乎算是在同一个时期中诞生,血脉古早而珍贵,天赋神力,为天庭征战四方,直至白虎、玄武、朱雀等仙君相继出世,他们之间已经留存了至少五百年的年龄断层。 现在白虎、玄武、朱雀还是少年人,而青龙、腾蛇等却是正值巅峰,漫长的岁月极好地打磨了他们的耐性,他们也逐渐褪去青涩,开始执掌大权,叱咤一方风云,在对抗魔族的时候,也有相互尽到一番袍泽之宜。 如果不是因为腾蛇生了龃龉之心…… 殷寒亭背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蔹,昆仑山上冷,他怕冻着他。 腾蛇不仁,不能怪他不义,纵是有共同抗敌的情谊又如何? 只要白泽诊断出小草的身体有任何妨碍,他绝对不会放过腾蛇,哪怕为此付出代价。 远远的,白泽的身影出现在岩洞前。 殷寒亭背着人,等离得近了,他的神情忽然出现了一丝迟疑,直到行云落在白泽身边,他才淡淡地开口问道:"凤凰也在?" ☆、 第60章 小狐狸上山 人间古籍上记载:凤凰者,凤为雄,凰为雌。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是百鸟之王也。 说的就是凤和凰俩双生兄妹,不过他们鲜有出门的时候。 所以当感受到两人非比寻常的气息时,殷寒亭微微一愕,算起来他们至少有五百多年未曾见过了。自打朱雀降生之后,奶孩子的任务就交到了这俩兄妹手中。他们明明尚未婚配,却要担起爹娘的职责,从此深居神树,不再过问世事。 "还有朱雀也在。"白泽看到了殷寒亭背上背着的人,正神情恬静安逸地熟睡着,那一头雪白的发丝与背负他的男人相互交缠,殷寒亭神情很淡,不过却能看得出他动作间的小心翼翼——他把白蔹放下,由背转为抱。 白蔹迷糊地皱了下鼻子,明明被吵到,就是不愿意醒来。 白泽笑了一下,凑上前唤他,"小狐狸,怎么还这么贪睡?" 殷寒亭把白蔹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轻声道:"让他再睡一会儿。" 白泽还是第一次见殷寒亭这么护人,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总觉得这只小狐狸跟在冷冰冰的龙君身边,甚至把周围的空气都调了个度,开始温热起来。 白泽猜到殷寒亭或许是有事找他,不过凤凰都在,他们难得这么聚在一起。"外面寒气重,先进来吧,凤凰他们正着喝酒呢。" 昆仑山白泽起居的地方与十万大山里阴森潮湿的蛇窟有着天壤之别,这里干净明亮,四处结着冰凌,殷寒亭跟随白泽往他们惯常谈天饮茶的地方走,不一会儿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小猪这就醉了,还妄想与你爹爹拼酒?" 白泽低笑,等到殷寒亭抱着白蔹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凤凰俩兄妹这才在愕然之后赶紧站起身,男人带着笑意对殷寒亭拱手道:"龙君别来无恙。" 女子则微微作了个福。 两人皆穿着一身大红色刺着锦绣的华衣,名字里也各带着"锦"和"绣"二字,容貌七分相似,都是天人之姿,只不过一个眉眼要较为温婉,一个则更加英气些。 殷寒亭点点头,不过他抱着人,不好回礼。 青龙一向对人冷淡,凤锦也不在意,径直转身去把小脸红扑扑地趴在桌上的少年提了起来,摇晃了两下,然后架到殷寒亭面前道:"这是我家小猪,贪饮了一些酒,实在是失礼了。" 殷寒亭身上有龙压,虽然收敛了许多,但少年敏感地被陌生的气息一激,还是努力地睁开双眼,神情肃穆地直直弯腰行了个大礼道:"龙君!" 白泽顿时喷笑,凤凰二人不忍目睹。 朱雀仙君的地位其实与青龙齐平,虽然还没有真正掌权,但也不必行这样的礼,可惜坏就坏在青龙不论是气质还是修为,都甩开尚未成年的朱雀太多,朱雀饮了酒,头脑不清醒,压根没反应过来就按本能做了。 最后还是殷寒亭偏了偏身体,算是避过。 难为殷寒亭抱着白蔹还要与人寒暄,白泽看不下去,无奈道:"无须这么见外,小猪的酒量不好,可得多练练。" 凰绣没有凤锦那么循规蹈矩,伸手就往朱雀的脑壳上弹了一下。 白泽对殷寒亭道:"让小狐狸去冰舍里睡一会儿?" 殷寒亭有些迟疑道:"会不会着凉?" 饮酒的池塘边上有一间冰舍,墙用冰雪修砌而成,看起来不大,不过里面却是五脏俱全,白泽打包票道:"绝对不会,床是用我自己的毛铺成的,可暖和了!" 殷寒亭这才抱着人随白泽进去。 小狐狸小狐狸!外面凰绣对着口型,挤眉弄眼,凤锦轻轻地干咳了一声,先前他们都看见了青龙抱着的人,若不是早听白泽说青龙心有所属,只怕他们要直接惊掉大牙。 那人是谁?曾经有传闻龙君殷寒亭的心上人是天帝身边的宠仙,不过后来似乎又有了新的说法。 等到白泽和殷寒亭出来,几人凑在一张石桌上,好酒满杯,不由得感叹。 白泽道:"上一次这般痛饮时小猪还没有出生呢!" 少年朱雀喝得有些多,只坐在地上,靠着凰绣打起瞌睡来,凰绣点点头道:"确实,我和凤好不容易从大战里活下来,紧跟着就接到了天帝的懿旨,小猪刚刚破壳,让我们养,我们哪儿会照顾孩子啊……真是胡闹。" 凤锦与漠然无言的殷寒亭碰了下杯,"天帝是怕魔族战意未消,小猪跟着我们安全一些。" "可是说起来当时也只有小猪被送走。"白泽淡淡道。 凰绣无可奈何,"是了,天帝大概是想把玄武托付给腾蛇,不过腾蛇伤重,后来也就不成了。" 殷寒亭捏着酒杯的手指一紧,冷冷道:"可知腾蛇当时是如何失去神智?" 凤锦似乎对于殷寒亭突然出声插话有些讶然,他回忆了一番道:"据说腾蛇在吞食梼杌的时候遭了穷奇暗算,也许是被重击了头颅,也许是中了法术,没个准确的说法,不过……我觉得更像是丢了魂。" 殷寒亭脸色顿时一变。 凰绣接口道:"不过我们只是猜测,毕竟腾蛇失踪了一段时间,再找到时又被拘禁在天宫,除了前些日子听说他突然打破天宫的禁制逃走,就再没别的消息。" 殷寒亭抽了口气,缓缓道:"他的神智恢复了,现在就藏在十万大山。" 白泽喝酒的动作停住,凤凰二人更是大吃一惊,半晌才喃喃道:"若真是如此,倒也算得上一件幸事。" 殷寒亭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不过并未多提及其他,只是道:"所以他是怎么恢复的,我很好奇。" 凤锦和凰绣面面相觑,于是他们看向白泽,白泽道:"如果是丢了魂,只要把魂碎用法器收纳起来,然后唤回即可……不过说起来挺容易……" 白泽话掩了半截,殷寒亭眼神阴冷下来。 凤锦大概觉出一丝殷寒亭对于腾蛇的冷意,他只好转个话题道:"说起来,我和凰这次带着小猪在魔族骚乱的节骨眼上出来也是迫不得已,这孩子闯大祸了。" "嗯?"白泽惊奇道:"还有什么是你们兄妹俩摆不平的?" 就连殷寒亭也分神扫了靠在凰绣腿边的朱雀一眼。 凰绣叹气道:"当年玄武和白虎都留在普陀山教养,玄武长大些了,又被送去蓬莱。我原本想着他们几个同时降生,虽然相聚不易,但别淡薄了情分,于是就在三年前让凤锦带着小猪先去了一趟普陀山……原本打算接上白虎,我去蓬莱接玄武,然后一起游历一次人间。从北至南,玩耍一番,谁曾想……" 凤锦摇摇头道:"就在我领着他们出了普陀的第七天,小猪和白虎吵了一架,我原本没在意,兄弟之间难免磕磕碰碰,大打出手也很常见,就没管,结果后一天起来,白虎自己一个人跑掉了。" 白虎自小一个人在普陀山长大,无父无母,没有受朱雀拥有的那般宠爱,自然羡慕不已,他坚持自己也是有爹娘的,结果朱雀却说他傻,白虎伤心之下就跑了…… 等到凰绣驮着玄武来汇合的时候,白虎寻不着踪影,凤锦气得狠狠揍了朱雀一顿。 "小猪被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凰绣揉了揉额角道,"这也就算罢,怎么会寻不着人呢?我们当时找遍了整个极北之地,以我和凤的能力,找人应该不是难事才对。" 白泽点点头。 "结果……"凰绣与哥哥对视,一脸崩溃道:"结果我们一个月之后在穷奇的巢穴里找到了小家伙!!!" 白泽一口酒差点直接喷出来,咳得简直撕心裂肺,殷寒亭也跟着愣住。 闯入魔族领地的小仙兽,不被玩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然而凤锦却十分头疼道:"他身体倒还好,只有些轻伤,不过就是一门心思地认准了穷奇是他爹爹,拽都拽不走……穷奇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竟然还应了,打算和我们抢儿子!"谈到此处时他的表情微微有些扭曲,显然觉得难以置信,"他们真的很像吗?" 白泽和殷寒亭神情怪异,且不说白虎那一身华贵的斑纹和穷奇长的怪异翅膀,就是毛色上,一个赭一个白,怎么看都不会是一家。 殷寒亭沉默。 白泽道:"我听着你们的意思还没把人带回普陀山?" 凤锦和凰绣愁容满面地点头,饮一口酒,不愧是兄妹,动作整齐划一,连出口的话也是一样,"普陀山的山神知道我们把人弄丢之后差点没宰了我们。" 白泽:"……" 殷寒亭:"……" ☆、 第61章 小狐狸醉酒 可是没办法,穷奇不放人,白虎又不愿走,凤锦和凰绣都难做得很,最后只得让穷奇立下不得伤害白虎的誓约,一头牵制住恶贯满盈的穷奇,一头找到其他办法劝白虎回来。 白泽摸了摸鼻子道:"魔族近些年不怎么安分,迟早要与天界发生冲突,只怕到时候白虎跟着穷奇无法自处。" 凤锦和凰绣点头称是,他们这次就是为了去劝小白虎,玩够了就要回家,也该长大了,他需要分封自己的领地,也需要掌权,四大仙君可不止有一个空荡荡的名号。 就像龙君殷寒亭一样,统辖整个东海。 殷寒亭漠然地听着,留神注意冰舍那边有没有小草的动静。 白泽三杯酒下肚,胆子逐渐肥起来,他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调侃道:"龙君,怎么看得这么紧,还怕人跑了不成?" 殷寒亭冷冷地扫他一眼,回道:"我的人,跑到哪儿都是我的。" 凤凰二人听罢目瞪口呆,这可真是铁树开花,龙君亲口承认了! 白泽刚要接口,结果冰舍那边果然有了动静——有人慌乱地推开门,鞋都没穿就跑了出来,"唔……" 殷寒亭立即站起身,不顾另外三人的瞩目,瞬移到了那人身边,轻声责备道:"怎么不穿鞋?" "别走……"白蔹皱着脸,伸手去拽殷寒亭的衣角,他还以为自己又被扔掉了! 殷寒亭见他袜子踩了雪水,一会儿就湿了,赶忙将人抱起来重新走入屋内。 屋子里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得多,而且不冷,那张铺满了棉毛织物的床一片松软,殷寒亭把人放在床上,然后蹲下身脱掉白蔹脚上的袜子道:"凉不凉?" 白蔹的脚心有点湿,他在殷寒亭的身上蹭了一下,然后傻傻地笑起来。 殷寒亭无奈地握着他的脚踝,蒸干水汽之后又去摸了摸他的脚心,确定不会着凉才把白蔹整个推上床。 白蔹睡够了,不肯呆,要下来。 "袜子还没干。"殷寒亭让他多等一会儿,就坐在床边慢慢地和他说话,他发现小草其实不是听不懂,只是有时候他需要说慢一点,耐心一点。 白蔹说话磕磕绊绊,但还是很努力地想要自己的想法,"走……去外面……" 殷寒亭哪里会拒绝,等袜子蒸干后就一丝不苟地给他整理起衣服,鞋子,然后牵起手,把人从床上拉起来。 他们出门的时候凤凰兄妹和白泽都一齐回望,眼神带着说不出的戏谑。 白蔹没想到外面竟然还有人,他吓了一跳,赶忙躲殷寒亭背后缩脑袋。 白泽笑道:"小草,好久不见,快过来一起喝酒。" 殷寒亭轻轻蹙起眉头道:"他不可以喝酒。" 白蔹悄悄探出头来,先是望了望白泽,又看看白泽身边衣着鲜艳的另外两人,他能感觉出对方的善意,只是他们似乎曾经见过?不记得了…… 白蔹没有接话,白泽在这一刻只微微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他还是好客地准备好了新酒杯,顺便把多余的石凳让了出来,"这酒不烈,莲子酿的。" 白蔹随殷寒亭落座,小声道:"我想喝……" 白泽替殷寒亭回答道:"当然,不用理他。" 殷寒亭只得无奈地和白蔹解释道:"这酒有些苦。" 凰绣挽了袖子给白蔹了倒一杯,轻声道:"白泽上仙的酒总是值得一尝。" 白蔹有些高兴,因为他没有喝过,看别人都在喝他也想喝,于是接过酒杯就直接闷了一口,苦涩和醇香化在舌尖,他立即皱起了脸,"!!!" 殷寒亭没能拦住,只好在白蔹仓促地咽下之后给他拍背。 "好苦……"白蔹难受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凰绣吐了下舌头,白泽立即道:"我那还有一坛未开封的梅子酒,甜的。"说完人就跑了,以免小狐狸不高兴殷寒亭找他麻烦。 白蔹期待地看向殷寒亭。 殷寒亭淡淡道:"那就只能喝一点点。" 凤锦从未见过龙君对谁如此有耐心过,觉得十分稀奇,就忍不住一边饮酒一边往白蔹身上看。 白蔹见殷寒亭面前也有饮酒的杯子,便要拿过来尝,这次他学乖了,只伸舌头像猫似的舔了一下。 还是苦的!他把酒杯还给殷寒亭,殷寒亭弯起嘴角,就着他的手把酒一饮而尽。 凤锦和凰绣:"……" 这两个一千年来互相假扮作夫妻的兄妹顿时觉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伤害。 白泽把梅子酒带来,两人终于能把注意力转移开,说起一些新鲜事。 殷寒亭不参与他们说话,只静静地守着白蔹,看白蔹谨慎地尝一口新酒,然后眼神很快亮了起来道:"好喝!" "嗯。"殷寒亭伸出手去给他擦不小心流到下颌上的酒渍。 这时候白泽多多少少还是看出了一些异样,且不说小狐狸刚才那副怕生的神情,就是现在,精力完全只能集中在一处,除了殷寒亭,谁也不愿搭理…… 他简直想问问殷寒亭,到底是给小狐狸灌了什么迷魂药? 白蔹几杯酒下肚,脸上飘起红晕,这时候右颊上的疤就比较明显了,殷寒亭眼神不由得黯淡下来,顾忌着身边有人这才没有伸手去摸。 直到凤锦和凰绣干咳了一声道:"时候不早,我们还要去一趟蓬莱,就先走一步。" 白泽和殷寒亭起身相送,凤锦和凰绣把歪倒在地上的朱雀架起来,一边相约下次喝酒,一边走远。 天边最后传来两声鸣叫,两只金色大鸟的身影消失在昆仑白皑皑的视线里,白泽这才问殷寒亭道:"小狐狸这是怎么了?" 殷寒亭慢慢往回走,直到能一眼看见自己坐在石桌边偷酒喝的小草,侧脸绷成一条线,像是压抑着某种愤怒道:"和腾蛇一样。" 白泽顿时一愣。 殷寒亭回到白蔹身边,拿过他手中的杯子道:"不可以再喝了。" 白蔹已经有些微醉,他偏过身体想要枕在殷寒亭肩上,殷寒亭便勾住他的膝弯,直接将人抱上大腿。 白泽跟过来,想了想道:"你觉得可能是缺魂?" 殷寒亭安抚地拍了拍白蔹的背,冷声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了,身上没有伤痕,倒是胸口……" "我看看。" 先前殷寒亭已经给白泽画过一次印记,然而单靠记忆描绘难免有所偏差。 殷寒亭解开了一点点白蔹的衣襟,他其实不怎么想给白泽看到小草的身体,不过此时也再没什么好的办法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白蔹似乎完全不愿配合,他感觉到自己胸口的咒印即将暴露,忽然就反常地挣扎起来,"不要不要!" 殷寒亭差点没能抱稳他,"小草?!" 白蔹推开他的手,惊慌地叫道:"不……不要!" 白泽很快出手在他的脖颈上按了一下。 白蔹只得闭上眼又睡了过去,身体软软地重新倒回殷寒亭的臂弯。 殷寒亭还没来得及黑脸,白泽就道:"若是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还不愿让人查探,这里面藏着的印记只怕是幼年期就有了,他的印象应该十分深刻,甚至是一种的习惯。"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殷寒亭将白蔹的衣服往下拉一点点。 殷寒亭冷着脸,示意白泽往后退。 "再往下,我看不到。"白泽无奈极了,不就是摸了一下小狐狸的脖子么……竟然这么护食…… 殷寒亭解开白蔹的衣襟,直到半个胸口都露了出来,白泽的表情也从原先的调侃渐渐变得僵硬,他问道:"你说的咒印是在哪儿?" "胸口。"殷寒亭先是一怔,然后猛然觉得不对劲,将怀中的小草调整了一个姿势,好让自己能够看得更清楚。 结果—— 原本饮了酒的白蔹身上透出淡淡的粉色,而胸口那个银白色的咒印却是真的不见了! 殷寒亭脸色顿时一变,匆匆把人抱了起来道:"借你的床一用。"说罢,他大步带着白蔹再一次进了冰舍。 在脱下白蔹衣服的时候他就在回想,之前给小草洗澡的时候那个印记是否存在?虽然他没有多注意,但应该是在的,否则他早该发现,也不至于等到此刻。 白蔹全身被找了一遍,殷寒亭这次看得很仔细,虽然心系的人在面前光裸了身体,但他一丝亵渎之欲也无,只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外面忽然传来白泽的一声惊呼道:"龙君!" 殷寒亭从白蔹身上抬起头,冰舍的墙壁虽然是用冰砌成,但是十分朦胧,并不怎么透光,他看不见外面发生了何事,却只听见之后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一声不属于他所熟悉的兽类的尖啸。 ☆、 第62章 小狐狸回海 殷寒亭脸色只微微一变,幸好外面有白泽,白泽虽然武力稍弱,但可以为他争取一些时间,毕竟把小草独自一人光溜溜扔在屋子里他不放心。 野兽的叫声不停,然而白泽却迟疑起来,他没有化形,而是与不远处那只极富有灵气的九尾白狐互相对视着,他甚至有一种这只白狐和小草脱不了干系的感觉,直到殷寒亭抱着小草从冰舍里出来。 白泽回过身,神情十分怪异道:"龙君,认识吗?" 九尾白狐,消失了可不止一千年了。作为青丘山的守护者,它死了之后狐族迅速衰落,以至于如今这般散乱凋敝,有能力的族人不是离开就是被驱赶,权力更迭。归根结底,是因为真正能够坐稳王权的人不在了。 所以眼前的这只九尾白狐的出现,说是终结狐族内乱的象征也不为过。 殷寒亭愕然地看着眼前的巨兽,离他们极近,像是要把天色都遮蔽下来。 它有着傲然的雪白毛色,传说其善蛊惑,性情多变,不过现在看来却是迷糊得可以,三两步的行走间,一只爪子竟然还踏空险些把脑袋插进莲花池里。 它的眼珠湿润迷离,九条尾巴高高翘着,满口酒气喷薄而出,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白泽忽然有了一种不祥预感,他飞快地跑向自己存酒的洞穴。 半晌,殷寒亭听见了远处传来白泽的一声惨叫…… 九尾狐的视线飘来飘去,终于落在他怀里抱着的小草身上。 "嗷呜~!"它摇摇晃晃地向着殷寒亭跳了过去,又是一爪踏翻了白泽养得娇艳欲滴的花盆。 殷寒亭:"……" 殷寒亭抱着白蔹并没有往后退,因为他发现九尾狐似乎没有攻击的打算,反倒是在靠近之后软绵绵地凑到了白蔹跟前,嗅一嗅,水润的眼眸中流露出温柔的神色,不过,当它抬起头望着殷寒亭时,戒备感油然而生。 那种复杂的情绪只是一闪而逝,庞大的九尾狐在找到了白蔹之后,心满意足地散成了点点光斑,重新凝聚在白蔹的胸口。 殷寒亭削薄的嘴唇紧抿,他弯下身,伸出手停在小草的衣襟,缓缓拉开。 咒印又回来了……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消失千年的九尾狐真的和小草有什么牵扯,一旦消息走漏,会十分难办。因为按照天帝搬下的条令,所有上古兽类理应听从其召唤,这是他们继承上古血统之后不可避免需要肩负的重任——辖制一方领土,或是与魔物作生死困斗。 但是小草不一样,小草没有享受过哪怕一分因为九尾狐而带来的荣耀,却要背负沉重的担子,他哪里舍得? 难道就这样让小草被别人呼来喝去地随意支使? 更何况,不久就要大战了…… 他和小草之间,一人开赴前线就足够。 殷寒亭执起小草的一只手,一边沉思一边把玩着,等到白泽回来了,他便出声道:"九尾白狐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直到白蔹迷迷糊糊地依靠着殷寒亭的肩膀醒来,殷寒亭轻咬了一下他的指尖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白蔹呆呆地发现自己的手指被咬出了牙印,要哭不哭,示意给殷寒亭看。 殷寒亭心里像是被虫咬似的疼,面上却装作淡然道:"哪有这么娇气?走吧,去和白泽上仙告别。" 白蔹委屈地从殷寒亭腿上下来,揉揉脖子,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他来到白泽跟前。 白泽自打从酒窖回来之后就萎靡地靠在石桌上,听见殷寒亭的封口指示后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整个人精神十分恍惚,他的酒……他藏在洞穴里的百年佳酿……竟然被那只该死的九尾狐偷喝了!!! 还不是从始至终只喝一坛,而是每坛都开了封纸,喝上那么几口就弃在一边,许多都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品尝过的珍稀佳品,这么一开封就把藏了几百年的韵味都给破坏了!!! 殷寒亭哪里会不清楚白泽大受打击的原因,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歉意道:"我赔。" 白泽泪眼摩挲地看他,好好一个清灩美人愣是在一倾之间如同衰败的鲜花,流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 白泽上仙嗜酒和书如其命,接受不了如此打击也是正常。 白蔹躲在殷寒亭身后,一脸无辜,殷寒亭摸了摸鼻子。 白泽摆摆手,让他们两个赶紧滚。 于是殷寒亭没有再多问几句就带着白蔹滚了,一是防止白泽想不开发起疯来架不住,二是牵扯出了九尾狐,小草的状况外人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昆仑山一块裸露的岩石上,殷寒亭蹲下身对白蔹道:"想要骑龙吗?" 白蔹想罢嗯了一声,很自觉地压在了殷寒亭的背上。 殷寒亭扳住他的两条腿,淡淡道:"坐稳了。" 山巅上一声龙啸,皑皑白雪像是在顷刻之间化作萦绕在漫山的雾气,一条全身鳞片泛着青光的巨龙冲天而起。 白蔹坐在青龙的脑袋上,小心翼翼地抱住其中一只龙角,龙角毛茸茸的,很暖,他望着脚下很快遗落在远方的雪山、林地、湖泊,几乎是兴奋得叫起来。 上次和小黑一起飞的时候,他有点害怕,所以并没有体会到在天上翱翔的乐趣。 这一次…… 青龙听见白蔹的笑声,刻意把身子从云端降了下去,如同一把尖刀划开水面,爪子勾起的浪花拍在他头顶载着的人脚边。 白蔹激动地动来动去,殷寒亭怕他摔了,没敢飞太快,却绞尽脑汁地游出各种花样,比如忽上忽下,绕圈盘旋,把他所有觉得可玩的都玩了一遍,他以为这样白蔹就会高兴,愿意和他一起回去东海。 天擦黑了。 结果谁曾想,等到殷寒亭落在海岸滩上时,白蔹原本一直笑着的脸忽然僵硬起来,他对这个地方莫名地有一些排斥,所以当殷寒亭牵着他的手打算入海的时候,他破天荒地甩开了殷寒亭,往后退了几步,"不去。" 殷寒亭顿时怔住,"为什么?" 没等白蔹回答,海面上便升起了一队虾兵,虾兵们提着避水灯,带着光晕朝着殷寒亭行礼,然后走到岸边上,似乎是要恭迎龙君回宫。 不过殷寒亭召来队伍的伍长说了句话,然后虾兵们又都潜进海里不见了。 白蔹虽然好奇地看着,最终却还是忍不住摇头,觉得自己不乐意往里面踏步,而且心口还闷闷地有些疼,他看着殷寒亭淡漠的面容,像是重新回归到了那只怕生的小狐狸身上。 殷寒亭沉默下来,或许他是知道原因的,那就是当初小草在东海过得并不快乐,他好不容易才离开那个阴暗的海底,所以不愿意再回去…… 可是,两年后的东海,已经与小草离开时的那个不一样了。 殷寒亭回过身,试探着去牵白蔹的手道:"和我下去看一眼,我保证你会喜欢。" 白蔹迟疑着,如果忽略那种突如其来制止了他迈进的恐慌感,其实他是愿意相信他。 殷寒亭握着白蔹的手,继续道:"如果你不愿意呆在那儿,我就再带你出来,我保证……绝不迫你。" 白蔹望着海天一线的地方,天已经暗了,界限其实并不分明,不过天上大概还有鸟在飞,下面拍打着岸滩的水哗哗作响,和他们刚才经过的湖泊并不一样,更深更广阔。 殷寒亭知道白蔹已经动摇了,趁着现在小草没有恢复记忆,他还能带他去东海看看那些他从未领略过的景色,这样不算是趁人之危吧? 毕竟如果他们之间没有崇琰的介入,原本晚到的这一切都该是只属于小草一个人的,他做错了事,希望小草能够给他一个证明的机会。 最后,殷寒亭拉着白蔹的手,看着他缓缓点了一下头,破天荒地勾起嘴角,露出欣喜的笑。 侍卫们驱赶着白鲨驾辇到了岸边,这一次殷寒亭并没有化成原形带着白蔹下去。 等到白蔹犹犹豫豫地坐进车辇内,殷寒亭问影一道:"弄好了?" 影一恭敬地称是,眼神丝毫不敢落在车辇内的另一人身上,当年的白公子离开之后,龙君失魂落魄借酒浇愁的情形身边人都有目共睹,现下能把人找回来绝对是幸事一件,他怎么可能不用心准备? 待到车辇由白鲨拉着入海,车帘外,整个天色从昏黑瞬间变成暗蓝,白蔹身体僵硬极了,殷寒亭发现他的紧张,赶忙伸出手揽住他的肩膀,轻声道:"别怕,你看窗外。" 一边说着,他一边撩起帘子,他们在海中渐渐下沉,但车辇上挂着避水灯,周围都是亮的,偶尔能够看到几条色彩斑斓的鱼从眼前穿过。 白蔹往窗边靠了靠,似乎还想要将手伸出去。 殷寒亭怕等会儿车辇行走的速度快了会折到他的手,赶忙将白蔹的腕子捉住,然后道:"就这样看。" 白蔹乖乖地点头,望着车辇外拍开的一串串泡泡,几乎久久回不过神来。 每每小草露出这样呆愣的表情,殷寒亭就会十分心疼,即使这些天一直陪伴在小草身边,但他始终觉得小草像是找不到自己能够扎根的地方,孤独感缠绕着。 回不了青丘,又逃离东海,小草能够带腾蛇随意找一处城镇定居,跟着行医的老大夫说走就走,他最终想要去到哪里?其实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地。 哪里会是小草的家呢? 殷寒亭握着白蔹的手,他期盼小草这次随他回东海之后,会有一个不同的印象。 车辇兼程赶路,在凌晨时分终于进入了东海王城的领域,天色还很黑,不过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整个王城像是燃烧一般映着红彤彤的颜色。 殷寒亭直接伸手将车厢侧面窗口的帘子扯了下来。 这时候白蔹已经有些呆得无趣,见状疑惑地望向身边的殷寒亭。 殷寒亭指了指窗外,他们浮在上空,已经可以看到完整的王城了。 而现在,整座城池都是光亮的,红色的。 白蔹惊讶地趴上窗口,低头向下看去。 王城初期规划时,就是一个端端正正的"亩"字,王宫在那一点上,隔着河道,百姓们聚居起来。现在那一点依旧是一点,不过下面的田字却翻了数倍不止。 一笔一划,看起来纵横交错,然而最让人惊奇的是,每一条街道上不知是悬挂了灯笼还是彩带,竟然将整个王城都染成了红色! 这些鲜艳的红把街道勾勒得更加鲜明,也把暗蓝的天空衬托得更加浓郁。 车辇特地带着他们在王城上空盘旋了一圈,白蔹叫起来,"看!"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海空中忽然划过几道光,光芒也是红色的,相约着围绕在车辇四周。 这时候白蔹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些体型纤长的鱼群组成的队伍,它们身上涂抹了红色会发光的荧粉,跳舞似的在海空中转圈,或是悄悄靠近白蔹,在白蔹忍不住伸手的时候又逃走。 白蔹赶忙去扯殷寒亭的袖子道:"鱼鱼!" 殷寒亭自然地顺着力道靠在白蔹肩上,闻着他头发的淡香轻声问道:"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白蔹没有把注意力分在说话的殷寒亭身上,他一直惊奇地看着如同燃烧的花海一般的景色,直到荧光熠熠的鱼群们再一次聚集起来,领着车辇向王宫行去。 "好看吗?"殷寒亭忍不住亲了一下白蔹的耳朵。 白蔹一掌推开他,因为侧面看不见鱼群了,他直接掀开车辇正面的帘子,摇摇晃晃就想要起身到驾车的侍卫身边去。 影一被吓了一跳。 还好殷寒亭关键时候拽住了他的腰带,这才没让人直接冲出去,要是车辇一个不稳,刚才起身朝外走的动作可危险了! 白蔹想要坐到侍卫身边去看,就挣扎着身体往前倾。 殷寒亭蹙眉,抱住他的腰,对着前面领路的鱼群吹了声哨。 很快白蔹就发现,那些鱼儿竟然乖乖地又都回来了!一条也不敢离车辇太远,他又高兴地扒在侧窗上看。 白蔹看鱼,殷寒亭看人,都前所未有地满足。 ☆、 第63章 小狐狸瞎跑 东海王宫确实是变了一番模样,不过白蔹不知道,他已经忘记了。 这个地方的建筑延续了几千年,从上一代龙君开始,无论前廷还是后宫都已经做好规划,待到后期殷寒亭上任的时候,只是对部分宫殿做出翻新。 所以澜轩和夜荷苑是很早就建成的,以前小草来时他不把人放在心上,随便在后宫里挑了个离得近的住处也就算了,这次绝对不行,他要把小草安置在自己的寝宫里。 等进了王宫以后,车辇缓缓从空中沉了下来,最终稳稳地停在地上。 白蔹迫不及待地下来一看,王宫四周的围墙和树枝上竟然还挂着一个个西瓜大小的灯笼,红红火火的颜色从王城一直延至宫内。 白蔹看得心动,转身和默默守在他的殷寒亭道:"我想要那个。"他说完指了指不远处树梢上最高的那个灯笼。 "好。"殷寒亭点头,身形几乎在一瞬之间就跃上了同殿宇一般高的树,摘下了最顶的那只灯笼。 回来时,白蔹赶忙跑到他的身边去拿灯笼,灯笼里面卡了一小支海底下也能燃烧的蜡烛,殷寒亭怕烫到他,提醒道:"走慢一点。" 白蔹胡乱应了,双手捧着灯笼慢吞吞地挪步子。 周围有侍卫在待命,殷寒亭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而自己则陪着白蔹一起,站在殿前宽阔的广场上,头顶是浓郁深重的蓝色海空,这一切和两年前已经不一样了。 当年白蔹离开的时候,乘坐的车辇也曾停在那棵高高的树下,一转眼走了那么久,而他却只能在夜色浓郁的凌晨抱着那坛越来越少的酒,坐在大殿门前,空荡荡地找不到人的归处。 即使依旧如今天这般灯火通明。 白蔹抱着小灯笼走了一段,然后忽然发现殿门前挂的灯笼才是最大!他赶忙转头看着殷寒亭,伸手指了指道:"那个。" 殷寒亭道:"都是你的,要把它也摘下来吗?" 白蔹想了想,好像大灯笼挂在门前才好看,他摇摇头。 殷寒亭走到他跟前,轻声问道:"那你今天高兴吗?" 白蔹嗯了一声,殷寒亭牵过他的手道:"我带你去住的地方看看。" 殷寒亭带着白蔹绕过大殿,缓缓朝自己的寝宫走去,每穿过一处门廊,廊边上都会亮起一只高高挂着的红色灯笼。 白蔹这才恍然明白,原来他的灯笼多得数不清,若是都想要肯定会拿不下。 又是一处灯火通明的殿宇,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一名身着粉色罗裙的女子正静静等在门前,直到他们的身影走近。 女子先是激动地捂住嘴,而后又想起自己的身份,跪下行礼道:"恭迎龙君,公子。" 殷寒亭淡淡道:"起来吧。" "是。"女子起身后目光就落在了旁边提着灯笼的白蔹身上,她看了好久,直到殷寒亭从她身边擦过道:"等会儿带小草进来。" 殷寒亭先进了寝殿,他知道蓝玉和小草关系很好,也许对恢复记忆有所帮助。 白蔹被欣喜的蓝玉截在半道,蓝玉左看看,右摸摸,怎么也觉得不够道:"小狐狸,小草,你回来啦!" 白蔹仿佛有些受到惊吓,毕竟蓝玉对他又捏又碰,实在太热情了,"你……你……" 蓝玉见他神情有些异样,还佯装生气道:"怎么了?难道你都不想我吗?"她扑上去抱住他,拍拍他的背道:"你脸上的伤不见了!嗯……还有一点点疤,不过好很多!我都以为……" 白蔹傻眼。 蓝玉抱了一会儿,又挽过他的一只胳膊,带着他往寝宫里面走,然后压抑着哭腔道:"你走的时候都不告诉我……"她都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私下里还偷偷哭过。 白蔹:"……" 白蔹懵了,下意识地去寻找殷寒亭的身影,不过一时看不到人,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他被带领着往寝宫的深处走去。 过了一会儿蓝玉吸了吸鼻子又道:"算了,都那么久了,先原谅你,你要不要吃鸡丝拌饭?还有盐水灼虾仁?"当年龙君待小草确实不算太好,现在他还能回来已经很值得庆幸了,蓝玉心想,她不会怪他离开,只是有些难过为何走的时候不与她说一声…… 白蔹刚才一直打愣,这会儿听见有吃的,眼睛立马就亮了,"要吃!" 殷寒亭其实也不怎么会照顾人,以白蔹对食物的执着程度,一天正常三顿的吃法显然是不够的,所以当蓝玉提出要给他做夜宵的时候,白蔹心目中的好人已然又多出了一位。 蓝玉把人推进寝殿里,然后兴高采烈地去张罗吃食,而殷寒亭则重新换了身衣服,接过白蔹手中摇来晃去的灯笼,吹熄了烛火,挂在盛夜明珠的架子上。 白蔹知道要吃饭了,不吵不闹地自己搬出板凳坐在桌边。 殷寒亭问他道:"今天累不累?" 白蔹摇摇头,殷寒亭沉默一会儿,又搜肠刮肚地问,"高不高兴?" 白蔹歪着头看他,没有回答高不高兴这样来来去去循环往复的愚蠢问题,而是掰着手指给他数道:"雪,酒……嗯……玩水……灯笼,吃饭!"这其中每一样都让他觉得高兴。 小草比划着手指的模样让人喜欢极了,殷寒亭面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很冷淡,但是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向他的人靠过去。 白蔹磕磕绊绊地说了一会儿发现眼前光线忽然暗了下来,殷寒亭站在他的正前方,缓缓弯下身。 两人的脸凑得极近,白蔹怔怔地望眼前人,直到这人的鼻尖擦过他的鼻尖,嘴唇碰上他的嘴唇,他惊了一跳,唇瓣被吸吮,紧接着—— 他肚子果断饿得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殷寒亭:"……" 敞开着的寝殿门口,蓝玉端着吃食还未来得及通报,她就看见小草一把推开了神情怪异的龙君,循着香气朝她跑来。 比起龙君的嘴唇,还是饭菜要更香一些。 殷寒亭只能压下心底的郁闷,冷着脸,示意蓝玉不必多礼,专心上菜即可。 这一次剥虾的人手又多了一个,白蔹专心扒饭,左边站着蓝玉,右边坐着殷寒亭,蘸了醋的虾仁放在盘子里堆成小山,鲜嫩美味,光是看就颇有食欲。 不过白蔹伤了身体以后食量就没有两年前那么大,蓝玉给他拌饭的时候发现,碍着龙君在,她不敢吭声,小草今天吃了两碗鸡丝饭加一盘虾,照着以前,至少还要多加一碗饭和一份汤! 不过殷寒亭自己大概没有注意到,饭后一边给白蔹揉肚子,一边吩咐蓝玉准备铺床,小草肯定要睡了。 白蔹跟着殷寒亭去浴池快速地洗了个澡,好不容易让殷寒亭哄着擦干了身体,爬上床后又发现迎接他的床竟是前所未有的宽大和松软。 金丝楠木床,四根床柱雕着精细的龙纹,上面则撑起一顶金色的纱帐。 蓝玉解开幔帐的系带,帐子便自然而然地垂落到地下,把白蔹一人罩了起来。 "啊!"白蔹发出了一声惊叹,在床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然后又蹦蹦跳跳了几下,伸手去碰幔帐顶上的银钩。 蓝玉原本正在一旁熏香,见状登时被吓了一跳,这可是龙君的床!龙君治下向来严苛谨慎,哪里容得如此放肆!两年前挨过的打都忘了么! 蓝玉脸色变了,想要提醒小草,然而殷寒亭却似乎察觉出了她心底的惊骇,淡淡对她道:"无事,下去吧。" "是……"蓝玉压下心底的惊讶,离开时,她竟然发现站在一旁的龙君神情没有丝毫责怪,甚至还带着一点点宠溺…… 等到寝殿里的夜明珠被蓝玉合上,四周变得黑沉沉一片。 原本还在床上到处走动的白蔹立即坐了下来,连滚带爬地钻进被子,还要一扭一扭地挨到殷寒亭身边。 殷寒亭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脱了鞋拉开幔帐躺进去,拍拍白蔹的背道:"闭眼。" "嗯。"白蔹习惯了这些天都和殷寒亭睡在一起,所以安心地摆了个舒服的姿势。 等到人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殷寒亭这才揉了揉疲惫的额角,悄悄爬起身来,他还有一些亟待处理的公事,是前些日子离开东海所以遗留下的,如果不趁着晚上来做,白天小草醒的时候他就无法陪在他身边了。 殷寒亭起床后套起衣服和鞋,轻手轻脚地走出内殿。 外室,蓝玉值夜,她刚准备在小床上躺下,结果就听见声音,赶忙起来扭开了最外面的一颗夜明珠。 殷寒亭走了出来,淡淡对她道:"小草受了伤,什么都不懂也不记得,你好好守着他。" "什……"蓝玉愣在一旁就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整个都傻了。 殷寒亭没有再多解释,夜露最浓的时候他开门走了出去。他与小草来时宫中的大殿为何会灯火通明?正是因为丞相还未离开主殿,接下来还有事情需要商讨…… 蓝玉目送殷寒亭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上,结果刚转过身就发现白蔹已经站在了内室门口,像是有些慌乱道:"别……走……"他并没有睡得很熟,殷寒亭离开时的动静把他吵醒了,迷迷糊糊地跟出来,却发现只有他和一个并不太熟悉的人。 蓝玉接二连三地遭受着冲击,也是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忙小跑到白蔹跟前,小心翼翼地喊道:"小草……" "要去……"白蔹伸手指了指外面。 结果蓝玉却伸手拉住他的胳膊道:"小草,你不记得我了?" 白蔹愣愣地回过头,然后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蓝玉,满是茫然。 蓝玉抿着嘴唇,眼里很快泛起泪光,难怪小草先前的表现不管怎么看都觉得怪异,原来是这样…… "那你还记得什么?"蓝玉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楚。 白蔹想了想道:"小黑……" "小黑?"蓝玉猜想小黑会不会就是龙君,现在龙君把人交给她,可不能出岔子,"小黑他长的什么模样?好看吗?"她嘴上发问,却拉起白蔹的手就把人往屋子里带。 "好看!"白蔹被她牵着,心不在焉地不住回头,最后还是甩开她道:"我要去找……嗯……"他还不知道这个与他相处了几个朝夕的人的名字。 蓝玉赶忙去拦道:"不可以的,龙君肯定正在议事。" 白蔹立刻露出了委屈的表情,他不想自己一个人呆在漆黑的屋子里。 蓝玉哪里看得了他难过,赶忙道:"要不我守着你睡?" 白蔹摇摇头。 "那……"蓝玉一时犹豫,本来带着小草出去后花园里走走也是好的选择,不过龙君一说小草失去了记忆,她也忍不住忐忑起来。 后花园里以前住过楚秋,虽然两年前就已经被送出去,但万一小草路过夜荷苑一个不高兴,她怎么交代? 可是白蔹还是想要到外面,为此他甚至自己穿好了鞋,套好了衣服,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是灯笼很漂亮,他看得很兴奋,并且想要去找刚才那个人,和他一起玩。 蓝玉受不住他的软磨,最后终于答应道:"那我们不能走远。" 白蔹"嗯嗯"地胡乱应着,实际上根本没往心里去,蓝玉一点头他立马就朝门口跑了。 "哎!小草慢点!"蓝玉赶紧拎起裙角去追。 不过前面人跑得很快,寝宫那么大,足够他放肆地撒欢,不过跑了一阵之后,他就想不明白该去哪个方向了。 这边院门一层套着一层,而且没有挂灯笼,不像先前的路那么明亮,而就在他的侧后方,有一处阴森森的偏殿,不过看门的装饰和房檐屋角都像极了他刚才睡觉的那个地方。 蓝玉好不容易追上他,喘息着,好不容易看清周围的景象更是大惊失色,她一把攥住白蔹的手腕道:"小草,这里不好玩,我带你去找龙君好不好?" "龙君?"白蔹喃喃着,眼神还是向着偏殿,虽然好奇,但这四周太昏暗了,他只得乖乖点头道:"好……可是……这里面……" 蓝玉差点快哭了,"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很黑很可怕!" 白蔹听她说完打了个颤,赶紧伸出手让她牵好。 蓝玉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庆幸小草懵懂好骗,她牵住他三步并两步地往外走,似乎想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已经听说崇琰上仙陨落的事情了,自打那时候起,这个偏殿似乎就更是成为了王宫里的禁忌,恰逢龙君成天往陆地上跑,东海似乎传出不少谣言。 有人说崇琰上仙其实并没有死,藏在人间某个地方,龙君是去与他私会。 有人说龙君真正在意的不是崇琰上仙,而是另有其人。 更有甚者,传出龙君冲冠一怒为红颜,与天帝起了冲突,只怕不久就要被削去王位的说辞。 这些谣言不可信,但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在这其中,崇琰上仙功不可没。 当初小草离开,也是因为他,如今说不好崇琰上仙在龙君心里还留着几分,但凡是有一丝的可能,这样的禁忌她就不会让小草去碰触。 因为小草已经为崇琰挨过打,受过伤,划过脸,有这么多惨痛的教训在前面。 如果小草不是忘记了,她刚才差点脱口问他,为什么还要回来呢!明明自己狠高兴能够见到他,同时却又恨铁不成钢地担忧。 若是龙君因为彻底失去崇琰而紧紧抓着小草不放,小草往后知道了真相该有多可怜,就像一个无解的循环,又重新回到两年前她和小草相遇的第一天。 她有那么一刹那甚至认为小草失去记忆和变得呆呆傻傻就是龙君故意造成的,实在太可怕了…… 蓝玉牵着人脸色越来越白,不过白蔹的手心温热,像是又给她积蓄了一部分力量,他们从偏殿绕了出来。 蓝玉本来打算带小草去找龙君,结果经受过刚才的一通胡思乱想,她算是彻底怕了,隐隐有些后悔,两人站在寝殿的正前方,愣愣的,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要不我们回去睡吧。"蓝玉小声求白蔹道。 白蔹见她很为难的样子,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凭着本能善解人意道:"好,你陪我。" "嗯。"蓝玉伸出手摸摸他的脸,慌乱的心才逐渐镇定下来,现在还有太多的秘密需要解答,在此之前,多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只是小草不懂。 她想了想顺便又交代道:"不可以去跳龙君的床,不然会没有饭吃的。" "啊!"白蔹从没有想过竟然还会不给饭吃,他一下子就惊呆了。 ☆、 第64章 小狐狸救人 这个地方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可怕很多…… 蓝玉哄着人回去睡了,一路上白蔹都在磕磕绊绊地想要争取吃饭,不过和他探讨这个问题的人显然没有能够理解他的用意。 蓝玉苦口婆心地和他道:"听话。" 白蔹躺在床上有些郁闷了,不过一觉醒来之后,男人又回到了他的身边,黑郁的眼眸紧紧闭着,眉宇微微蹙起,一只手臂垫在他的脖颈下,半搂着。 白蔹眨巴着眼推了一下身边人,结果却被攥住了手重新塞回被子里道:"再睡一会儿。" "你去……哪儿了?嗯……昨天。"白蔹凑过去小声地问道。 原本正在偷懒不肯起床的龙君身体一僵,半晌只得睁开充着血丝的眼睛,沙哑着嗓子道:"昨晚把你吵醒了?" 白蔹嗯了一声,翻身坐起来,"然后……我去找你……" 殷寒亭神情微微一顿,他今早天色刚亮回来时小草正睡得香甜,谁知竟然还有这么一茬,他问道:"你去哪里找我?" "唔……"白蔹昨夜一通乱跑,根本不记得了。 殷寒亭无奈,凑上去亲他的额角道:"要找我就和蓝玉说。" "蓝玉?"白蔹疑惑。 "昨夜守着你睡觉的那个。"殷寒亭有些清醒了,干脆起身拉开帘帐下床穿衣。 白蔹点点头,想了想问道:"那你呢?你……又是谁?" 殷寒亭穿衣的动作瞬间僵住,他攥着自己的袖摆,好半晌才止住指尖那一刻的颤抖,出声道:"你觉得我是谁?"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小草纵然再依赖他又如何,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何为会待他好……又有什么用? 就像是一叶飘萍,顺着水流一路转过多少河湾,最终或许只是想到达一个能够静静腐化的地方,不在乎带他走的人是谁,也不在乎他脚下将踏向何处。 白蔹捧着脑袋,昨天听人提过好几次,所以他记住了,"龙……龙君……" 殷寒亭心底一沉,转过身来,眉眼处积累的寒霜化成心里面翻腾的苦水,他与白蔹面对着面,认真道:"我不叫龙君。" 龙君只是一个身份,他和小草在一起的时候,并不需要这个身份。 "我姓殷,名寒亭……"他凑得更近了一些,把小草茫然的神情收入眼中,"殷寒亭。" "殷……"白蔹愣愣地看着他,"寒亭。" "对。"殷寒亭垂下眼眸,遮住在这一刻汹涌起来的情绪,还有沉痛。 白蔹晃了晃他的袖子疑惑道:"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草?" "你想知道?"殷寒亭干脆合衣躺下,他们之间的那些遭遇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确实需要像现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早晨吐露出来,有关于他们的误会,解释,他都从来没有讲过,因为当初看着小草决绝的眼神,他的声音就像是卡在了喉咙里,再多的委屈都没有办法得到安抚…… 他没有勇气在解释了之后小草就会原谅自己,不过现在,小草忘记了很多事,或许原谅已经变得不重要,他需要的是倾诉。 白蔹点点头道:"想!" 殷寒亭并不擅长讲故事,略一迟疑,还是先从当年为何会出现在山谷清潭边讲起。 白蔹不管听懂听不懂,眼神很专注。 因为长时间的化形,身上长满鳞片的殷寒亭没有在第一时间回东海,上古青龙血液不纯,这样的理由若是宣扬出去,不说四海是否会动荡,光是东海就足够难堪了。 所以知道他病情的人很少,也都守口如瓶,那段时间丞相越鲸被他留在王宫,而他自己则上岸找了一处风景宜人的山谷休养。 每一次发病,他都躲着不肯见人,但那一次也是他病得最严重的一次,甚至白日里双腿会化成一段龙尾,让他只能藏在一方小潭之中。 也幸好这片山谷不见人烟,十天半个月里才会有一两个樵夫商人途径清潭,然后取水歇脚。他们呆在岸上还好,反正殷寒亭白日只能藏在水里,但是一旦踏入水池清洗身体,以青龙那不容亵渎的脾性,是根本无法忍受的。 所以殷寒亭用拖拽入水的方式吓走过很多人,直到遇上小草。 殷寒亭已经不记得那是在春分前还是春分后,只记得天空很清,云很淡,一池潭水被风推起纱一样的波浪。 然后有一个眉目十分秀致,像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富家公子在潭水边停了下来。 本来殷寒亭没想怎样,结果那人休息了一会儿,竟然脱去衣服想到潭水中来洗澡! 殷寒亭冷下脸来,他最讨厌有人一身汗到他的地盘洗澡,即使潭水下有活排水口,他也依然不能忍受,于是…… 听着殷寒亭娓娓道来的白蔹赶忙追问道:"那是……我吗?我?" 殷寒亭说了声是。 "然后我就把你拖下了水,想吓死你。" 白蔹顿时一副惊恐的表情,转身就要往外爬,让殷寒亭一把逮住腰勾回来,淡淡地露出一点恶劣的笑道:"跑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 白蔹立刻觉得面前人坏心极了。 不过在那时候,殷寒亭只觉得被他拖入水下的人才是胆大包天,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地痛哭流涕,尖叫着逃跑,反倒顺着力道缠上他身体,一手顺着他的下腹摸去,然后……重重一拧。 说到这里时,殷寒亭的表情隐隐有些怪异。 因为受到了惊吓,以至于他自己也呛了水,翻身上岸的期间鼻子满是酸涩,能够让一条青龙在淡水里呛着真是绝了。 然而小草不仅没有被他下身的青色长尾吓到,反而还忍不住好奇地问他是不是鲤鱼精。 鲤鱼精…… 未免现在在听他说故事的小草误会,殷寒亭特意还强调了一遍,"我不是鲤鱼精。" "哦。" "但我不知道你是谁……"殷寒亭一边回忆一边苦笑道,"只以为你是路过的修士。" 白蔹顿时就露出着急的表情道:"我是小狐狸!" 殷寒亭失笑道:"现在当然知道你是小狐狸。"他克制不住地伸出手去抱他,心里一阵一阵地疼,如果早些知道小草是狐狸,是不是遇上崇琰就不会被欺骗? 但是当时不知道,小草一直停留在潭水边打转,殷寒亭焦躁之余在心中也对闯入者起了杀念,不过很快,小草就从土坡上离去。 直到夜幕下沉,尾巴重新积蓄起了力量化成人腿,他一步一步循着水流往上游走去,在那里他挖了一个捉鱼的坑,结果哪里知道,等到他走过去,小草已经霸占了他的鱼坑,还痛痛快快把他圈养的食物吃了一个精光。 接下来…… 殷寒亭看着面前心思单纯毫无杂念的小草,实在不好意思说出他们当时一同渡过发情期的那段的日子,用夜夜笙歌来形容也不为过。他会冲动地压在小草身上,让小草一边哭叫一边求饶,最后破罐子破摔般地搂住他的脖颈,然后他就会弓下身去吻他。 一个夜晚过去,他沉入水中等待疲惫的小草在潭边醒来,他会给小草擦洗身体,盖衣服,捕鱼,然后小草会在醒来之后为他吹曲,摘果子,一起在水中嬉戏,尽管他的耳目并不灵便。 他们肌肤紧紧相贴,闹着闹着,他的嗓子就会发干,身体潮热,而小草也情不自禁露出难耐的神情,两人再次纠缠到一起。 "还有呢?"白蔹半晌等不到殷寒亭出声,还以为人说着说着就睡着了,赶忙去推他。 殷寒亭淡淡道:"后来你说要走。" 白蔹微微一怔。 就在某一天的清晨,照例在他身边醒来,说不能再耽搁了,族里还有事亟待回去解决,于是临行前给了他一粒丹丸。 "如果我当初知道那是你的内丹,我绝不会……"殷寒亭话说了一半,想到小草现在身体里也藏着他的内丹…… 知道对方有可能病得很重,所以愿意交付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这样的心情都是相同的。虽然已经能够切身体会,但想想还是很难过…… 吃下内丹,他身上的鳞片褪了一半,惊喜的同时,也因为小草的离开而思念日益深重。 "我等了你很久。"殷寒亭看着现在完全什么都不懂白蔹,无奈道,又是一年春分过,他不得不回来东海。 于是只能在处理完东海的事务之后又去山谷的潭水边等,等待小草能够回来。 满载着对往后日子的所有期待…… 然后,他终于等到了。 那人站在潭水边,依旧是眉目秀致,黑发如瀑,那一刻,他压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上前去拥抱,结果却被缓缓推了开来。 白蔹见殷寒亭面色有异,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 殷寒亭刚要接着说下去,蓝玉就在外室禀报道:"龙君,丞相大人求见。" 殷寒亭只得坐起身和白蔹道:"乖乖和蓝玉一起吃饭,我很快就回来陪你。" 白蔹皱着脸,虽然很多都听不太懂,但在兴致正浓的时候被人打断还是很不高兴,不过想到昨天吃得特别满足的饭……他只好舔了舔嘴唇大度道:"好!" 于是殷寒亭洗漱收拾整齐后就匆匆走了。 白蔹跟着蓝玉把山珍海味都尝了一遍,这一次的菜色比昨晚还要丰盛,等到肚子变得圆滚滚,他就要蓝玉带他出去走走。 蓝玉已经得了龙君的首肯,可以带着小草随意走动,不过凭她谨小慎微的性子,像是偏殿夜荷苑之类的地方便是能避则避了。 不过白蔹不太愿意让人领路,他早上听了故事,心情很好,一路晃晃悠悠地走在蓝玉前面。 蓝玉提醒他道:"不去桥上看小鱼吗?" 白蔹摇摇头,现在海空一片澄澈,他指着王宫目之所及的最高的殿宇道:"我想……去……那。" 是大殿。 龙君就在那大殿议事,可以去,蓝玉松了一口气道:"好啊!" 不过在通往前廷的路上,正好有一小队侍卫压着一个侍女急步从他们身边经过。 蓝玉见得多了,没有任何反应。 倒是白蔹疑惑地停下来看了他们一眼,狼狈的侍女同样抬头,这一对视,她登时倒抽了一个气,赶忙喊出声道:"白公子——公子!公子救——我是……唔……" 压制着侍女的侍卫们险些失手将人放脱,又粗暴地将人拿下。 白蔹也登时被吓了一跳。 蓝玉赶忙挡在他身前,蹙眉大怒道:"怎么回事?" 一个侍卫捂住侍女的嘴,另一个上前行礼道:"原来是蓝玉姑娘,属下无意冲撞公子和姑娘……"他看了一眼白蔹,又回头望向还在不停挣扎的侍女,侍女一脸脏污,眼泪不停地从眼眶涌出。 白蔹怔怔地看了侍女一会儿,蓝玉也在仔细看后示意卫兵松开捂着侍女的手,她有些不敢相信道:"长萱?" 侍女哭着道:"是我,蓝玉姐姐……呜呜……公子!公子你回来了……求你救救长薇吧……" 白蔹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哭着的人话也说不清楚,他只得有些慌张地看向蓝玉。 被侍卫这么压着走,只怕犯的事情不小,但巧就巧在正好撞上小草,小草若是愿意帮长萱说话,解救一个小婢女能有多难?蓝玉问压着长萱的侍卫道:"她犯了何事?" "这……"侍卫顿时为难起来,他想了想道:"蓝玉姑娘,属下也是领命行事,她本身无错,不过因为在刑殿大吵大闹才被遣了回来,没有责罚已是大幸。" "不是的,不是!是长薇……长薇她在刑殿被打了……公子……"长萱若不是被侍卫钳制着,只怕已经扑到了白蔹的脚下,"公子——公子求你看在当年我姐妹二人尽心服侍的份上,救救我的姐姐吧!" ☆、 第65章 小狐狸看刑 白蔹不记得她说的是谁了,只是这人哭得那么可怜,他多少心里也有所触动,他伸出手去晃了晃蓝玉的袖子道:"去。" 蓝玉点点头,问道:"你姐姐为何要受刑?" 长萱泪眼朦胧,咬了咬嘴唇还是道:"因为姐姐与影……影……四大人……私定终身,通传信物被发现……" 蓝玉听到"影四"二字心里就是咯噔一声,龙君的影字卫向来分明暗两队,明卫是从一数到九里的奇数,暗卫则是从二到十的偶数。两队人马分工不同,但都直接效命于龙君,其次是各队首领。而两队不同在于,暗卫只在暗处执行任务,他们的身份,相貌及所做过的一切都是秘密。 如果说与长薇私定终身的人是明卫,那么只要获得首领的许可,算不上是什么错,甚至还会得到很多人的祝福,然而暗卫都是一群签过生死契的死士,永远不能活在光明里的影子,想要走到阳光下,他们没有那个可能。 蓝玉很是犹豫,于情她确实应该帮帮长薇,但于理,只怕她去了也阻止不了什么,更何况刑殿那边……对于小草只怕是不怎么好…… 随着她的沉默,长萱的脸色渐渐白了下去,顿时充满了绝望,她看向白蔹,白蔹受不住她的哀求再次晃了晃蓝玉的手道:"要去。" 蓝玉只得道:"好吧,长萱你先回去,公子会尽力帮你。" 长萱知道长薇有了生机,登时喜极而泣,跪地拜下身来道:"谢公子!公子大恩大德,姐姐和长萱都会铭记于心。" 白蔹拉着蓝玉胡乱寻了个方向快步走起来,蓝玉心下有些后悔,不过还是道:"公子,是这边。" 去往刑殿的路弯弯绕绕,白蔹被长萱哭得心慌,知道自己需要快一点才行,结果等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他们两人却被侍卫齐齐拦了下来。 对于蓝玉来说,还是熟人。 影一背着长刀,立在进出刑院的门口处,神情在惊讶之后又冷淡下来道:"白公子,蓝玉姑娘,不可进去。" 白蔹急切地问他道:"为什么……不可以?" 白蔹亲口问他,影一自然不敢不答,单膝跪下行礼道:"属下也只是按照规矩办事,还望公子见谅。"话虽如此,但他额角上还是起了一层薄汗,心里更是埋怨起蓝玉怎么如此糊涂! 白蔹被他搞得有些发怔。 当年长薇和长萱在澜轩伺候时确实尽心,蓝玉自己不愿见死不救,也不想等以后小草记起事来为没有帮上俩姐妹的忙而难过,她只得硬着头皮问道:"影一大人还是起身吧,长薇她伤得重不重?" 白蔹看看蓝玉,也重复问道:"重不重?" 影一头疼地叹了口气,起身道:"长薇姑娘承认是自己引得暗卫走上歧路,自愿受鞭一百,以免去影四的刑罚。" 蓝玉几乎失声道:"这会打死人的!"当初小草受刑三十鞭就几乎去了半条命! "可是如果长薇姑娘不愿站出来的话,依照暗卫的规矩,相貌被人看去也是要死的。"影一漠然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这两人暗生情愫怕是已经很久了。影四在执行任务时受伤,差点去了一条命,回来后一直调养着。不知长薇从哪儿得了消息,想要偷偷给影四送一块绣了合欢花的手绢聊以慰藉,以前有影四的兄弟帮忙也不是没有送过东西,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道这次竟让暗卫的首领知道了。 暗卫首领向来铁面无私,恰巧那会儿龙君还未归来,一应大小事情全都需要丞相处理,丞相也不好管暗卫的事,虽然觉得可惜,但未免被人说越权,只让首领按规矩办。 如果当真死照规矩办,影四的真容已经让长薇见过,破了暗卫七禁之一,肯定是难逃一死,而长薇若是知道暗卫太多秘密,只怕也要跟着一起处理掉。 影四本就伤重,这一激之下竟是当场吐血昏迷。 所以才有了后来长薇承认过错,让影四当做从未认识过她,以换影四一命。 影一一番解释之后蓝玉脸色惨白,怎么会这样!情况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得多,原本她以为罪不致死的! 然而白蔹却不会顾及那么多,他听不太懂,干脆不理影一,想从旁边绕进去。 结果还没迈出两步,又有一人拦住他道:"白公子,不可以进去。" 这会儿离刑殿近,安静下来后竟然已经隐隐约约能够听见里面有女子忽然发出高亢的凄厉惨叫。 白蔹一呆,立即被蓝玉拖拽着往后退,满是担忧,"公子……" 眼前好像天色没怎么变,依旧是一个惠风和畅的上午,好像有谁穿着一身大红的新衣,也同样踏在这一阶门槛上。 白蔹回过头,蓝玉这才发现他的神情有些恍惚,和这几天明显的懵懂不同,像是有一道黯淡的光在里面流淌,把多日来的迟疑和胆怯通通隐没,他推开蓝玉道:"我要进去!" 门前的侍卫们通通惊动,极力想要阻拦,然而白蔹横冲直撞的时候丝毫未在意自己是否会受伤,他不在意,影一却是不敢让他伤到的,只得示意侍卫们让开。 白蔹就趁着侍卫们惊愣之时冲进去了。 蓝玉傻眼,骇然之下哪有不跟从的道理。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影一派人去禀报龙君了,虽然坏了规矩,但私心里觉得影四或许还有救,毕竟长薇要是真的被生生打死了,影四醒来后也不会独活,但凡有些血性的男人都不会肯让女人替自己去死。 白蔹冲到院中时,就看到周围站在几个脸上覆着面具,身穿黑衣的男人,他们背脊挺得笔直,像是一把把出鞘的刀,与外面侍卫内敛稳重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一进去,这些蒙面侍卫就一个个紧绷起来,其中一人上前道:"白公子,这是我暗堂在行事,还请不要插手。" 女子的惨叫声渐近小了下来,显然人已经奄奄一息,但耳边隐约传来树叶被吹动的沙沙声,像是应和着某种曲调,龙君……殷寒亭曾经给他吹过的…… 白蔹第一次碰上这么多陌生的人,虽然觉得可怕,但本能驱使着他想要朝更深处的刑殿里跑去,他一边断断续续道:"我要……我要进……" 暗卫和明卫不同,平常杀戮太多,使得他们浑身都是一股子行如刀锋的戾气,出手阻挡自然要比明卫们来得重。 蓝玉尚且还在惊恐地叫道:"住手!" 下一秒,白蔹就被挡了一下,身体往后一晃跌在地上。 其实拦他的暗卫也没怎么用力,但白蔹呆呆地坐在地上之后,正好从刑殿门的缝隙往里看见高高扬起的长鞭,只听破空抽得噼啪作响,还有一人报数道:"三十七!" 鞭尾落在趴伏在地上那人身上,那人有着长长的像是瀑布一样漆黑的长发,单衣还贴在背上,汗水混着血水,已经染成殷殷红色。 很快,白蔹眼前一花,他好像觉得自己就是被打的那个人,被迫趴伏着,前面是殿内的主位,一把褐色漆质的椅子,有人穿着一双黑色的长靴,烫贴的华衣下摆垂落时不带一丝皱褶,像是拉长的软刃,那么寒凉冰冷。 他努力地想要抬头往上看,看那人的模样,可是他的身体就是抬不起来,耳边带着鞭子挥舞时卷起的细流,扑落到背上时,他很清晰地感觉到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没有疼痛,却仿佛身临其境。 他看着自己散在地上的头发,原本是苍白色的,然而很快黑得像溅出的墨。 他听见有人似乎冷冷地说道:"我已经太过纵容你了。" "你觉得自己哪里比得上他?" "跪下,行刑!" "打到他愿意把容貌改回去为止。" 声音很耳熟,可是那人和他说话好像从未如此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过。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那双黑色长靴的主人的面容。 白蔹呆呆地坐在地上,直到拉扯他的人从一双女子的小手换做男人的大手,大手环住他的腰,一下就把他抱了起来,紧紧地压在怀里。 "小草……小草……"那人惊慌失措地在喊他的奶名,亲吻他的额角。 周围的景象如同潮水一般褪去,有人抬走了他眼前受刑的女子,然后紧跟着是那群蒙面的侍卫纷纷撤离,然后蓝玉粉色的裙角也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茫然地望着此刻抱着他的人,忽然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身上还套着刚才幻觉中被打之人的影子道:"你怎么舍得打我呢……" 你怎么舍得打我呢…… 你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 就因为他是无依无靠的小狐狸吗? 抱着小草的殷寒亭脑子顿时嗡得一声,血液从心脏开始逆流,如同针扎一样剧痛,极快地流窜到冰冷的手指,然后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有些抱不住怀中人了,他只能缓缓地跪下,将头埋在小草的肩上,双手却还死死勒着,似乎直到死都不会放开。 他怎么会舍得打他呢…… 他那么那么珍惜的珍宝。 被勒得疼了,白蔹精神恍惚地推了殷寒亭一下,这一下直接让殷寒亭的心口像被刀开了洞,明明是朗空六月,寒风竟然嗖嗖往里灌,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只能深吸着气,压住虚浮的声音道:"小草……对不起……小草……" "呜……"白蔹还是依旧在推阻,这下使上了力,只是他还是没有办法从男人的臂弯中挣脱。 殷寒亭从未觉得如此无力和崩溃过,他不停地在小草耳边道歉,然而小草或许没有听明白,神情呆滞极,除了排斥没有太多反应…… 平日里小草虽然傻傻的,但眼神清澈,并没有这样过,就像是一具空壳,殷寒亭被吓坏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抱起人就往外跑,那些本该属于龙君的冷静和自持在这一刻通通化作乌有,"来人——把林芷叫来!" 他大声嘶吼着,把被驱赶到刑院外的所有侍卫和侍女们都惊呆了。 ☆、 第66章 小狐狸找人+小狐狸生气 "小草……小草!" 白蔹揉了揉眼睛,等到他真正清醒过来,人已经躺在了寝殿的床上,殷寒亭焦急地执着他的一只手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白蔹眨巴眼看了看周围,头顶有银勾和幔帐,怎么不是之前的那个地方?他赶忙坐起来慌乱道:"那个……不可以……打,打里面的!" "不打不打!"殷寒亭紧紧抱着他,一边亲他的额角一边安抚道:"谁都不打,没事了……没事了。"一路上小草那呆滞的模样可把他吓得不轻,跑回来的时候连瞬移都忘了,直到现在连嘴唇都是麻木的!等床上人眼睛里终于聚上光,他才感觉到后背湿了一片,全是冷汗。 这期间他光是抱着小草就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气力,然而小草身体很轻,瘦弱得像是要从他怀中飘走,他不知道小草怎么了,但他是真的怕…… 大夫林芷已经为白蔹号了脉,除了气血有些虚浮,心脉稍弱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碍,即使这样殷寒亭还是让她写了一个温养的方子,让蓝玉抓紧着煎药去了。 现在舒适的寝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殷寒亭抱着白蔹根本不舍得放手,他把人按进怀里,颤抖地亲他的眉眼,唇角。 白蔹仰起脑袋,男人的侧脸线条冷硬凌厉,削薄的唇紧抿着,眼眸像是淬着冰,不过看着他时会柔和下来,与之前在那个可怕地方见到的穿黑靴的男人不同…… 可他又想起了很多黑靴男人说过的话—— "你和崇琰差得太远。" "从昨夜闯了我的偏殿,到今天吹曲子试探,我已经太过纵容你了。" 好难过,那个人怎么可以那么坏呢? 他和殷寒亭对视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可是他还是觉得他们很相像。 殷寒亭心疼得不行,握住他冰凉的指尖道:"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 白蔹摇脑袋,抽回指尖微微瑟缩。 殷寒亭心底一寒,他直觉小草是想起了些什么,不过小草宁愿什么都不说,憋在心里,让他连解释都无从谈起。 这一天里,他白天给小草喂饭喂药,晚上守夜盖被子,还生怕小草有哪里不好,结果第二天早上,白蔹又恢复了平日的活力,反倒是他自己精神糟糕起来。 因为没有龙珠护体,殷寒亭的体质显然要比以前弱得多,昨天又是心绪起起伏伏,急火攻心,他竟然觉得额头一阵一阵发疼。 白蔹坐起身,自己拿着衣服胡乱往身上套。 殷寒亭脸色隐隐泛白,他沙哑着嗓子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白蔹慢吞吞道:"去看昨天……那个……蓝玉带我……" 殷寒亭立即道:"你想去看长薇?" 白蔹歪着头想了想,老老实实道:"不记得了。" 这还是没能全记起来,昨日发生的那一幕,或许只是触景融情,让小草一时吓着了。殷寒亭垂下眼眸,也跟着翻身坐起道:"我带你去。" 不过话音才落,他就感觉眼前一片眩晕,扶住额头,等到眼前的黑圈缓缓褪去,这才皱着眉头很快地穿好衣服,再回来帮白蔹套上鞋袜,整理衣着。 白蔹做事想一出是一出,说要出去竟然连吃饭都忘了,还是蓝玉端着一只温药的小炉子进来,殷寒亭看到药炉上的碗,赶紧吩咐早膳。 侍女们端着膳食鱼贯而入。 殷寒亭的脸色着实不怎么好,蓝玉担忧地问道:"龙君是否身体不适?" 白蔹闻言也从香气四溢的粥碗里抬起头,摇摇晃晃往椅子上下来,和蓝玉一样也紧紧地盯着殷寒亭看。 殷寒亭拿起干净的手帕去给白蔹擦黏在下颌上的米粒,淡淡道:"无碍。"不过小打小闹的病症,熬一天就能过去。谁知道,白蔹竟然还学着昨日林芷那般伸出手,先皱着脸摸摸他的手腕,再摸摸他的额头道:"你……生病了,吃药!" 白蔹的声音很软,扫过殷寒亭鼻尖的袖子虽然带着一股新鲜的虾壳味,但却把他原本低落的心情很快拉了起来,他捏了捏那只手,没忍住,当着蓝玉的面毫不顾忌地轻轻咬了一口。 白蔹"啊"地叫了一声,十分惊慌地将手缩了回去,抱在怀里,眼神像是看着十恶不赦的坏人。 蓝玉:"……" 殷寒亭神情异常镇定,对着蓝玉淡淡纷纷道:"听他的,去叫林芷煎一副药。" 白蔹立马指着药炉道:"喝……那个!" 难为他还记得那是他自己需要喝的苦药,这下分派到殷寒亭头上,他很快高兴起来,因为出现幻觉而带来的困惑也去了几分。 殷寒亭无奈地看着他道:"那是你的。" 白蔹见他说得完全不容反驳,很快又耷拉下脑袋。 殷寒亭哭笑不得,心里却觉着小草比前些日子似乎更聪慧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昨日刑殿的影响。 林芷进到龙君的寝宫还得有一会儿,白蔹却是等不及了,他趁着殷寒亭不注意去晃了晃蓝玉的手,似乎是想让蓝玉带他出去,不过经过昨日那一番惊心动魄,蓝玉哪里还敢做这种有可能让她掉脑袋的事情? 白蔹立即可怜地看着殷寒亭道:"我都不……不可以自己出去玩……" 殷寒亭闻言一怔,小草的眼神充满了对东海的失望,其实这里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就应该也是小草的家,若是小草在东海呆得不开心,那么恢复神智以后只怕就更是要讨厌这里了。 不过话虽如此,到底放心不下,他略一犹豫道:"去吧,记得在天黑之前回来,不可以跑太远。" 什么?蓝玉听完差点没傻眼!宠溺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难道她前几天都白白担惊受怕了?事实上让小草进出偏殿或是夜荷苑澜轩根本无所谓? 等到白蔹欢快地跑出门去,殷寒亭揉了揉额角,立即站起身道:"我跟着他,让林芷不用来了。"出去玩可以,但依小草的个性,走丢或是不认识路回来完全大有可能,他怎么能够真的放心? 再说即使让蓝玉跟着,昨天还不一样出事?连解决的办法都没有。 他实在不愿让小草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难过了。 然而殷寒亭刚站起来眼前又是一阵发晕,可能昨晚光顾着照看小草感染了风寒,他已经好些年没生过病,竟然来得如此迅猛,连带着精神也不济起来,不过还可以再撑一撑。 得到许可四处玩耍的小草则在宫里一通乱走,他没有察觉到默然地跟踪在身后的殷寒亭,只是隐约有些在意昨天幻觉中那个男人对他说过的话—— 偏殿?哪里是偏殿? 崇琰又是谁? 殷寒亭真的会打他吗?那种血淋淋的可怕与疼痛,只是看着就觉得好绝望啊! 他还记得殷寒亭和他说过的故事,他们最初的遇见,明明在男人的描述下,虽然大半都不懂,但是那种满足只是听一听都能感受得到…… 结果直到昨天,他才发现他所听到的和眼见的完全似乎不同…… 白蔹在昨日呆滞着不说话的那段时间里,心中一直藏着这个困惑,他本来想悄悄问一问蓝玉,但是蓝玉又不和他一起出来玩…… 他可以直接去问男人吗? 如果问了的话会不会被吃掉? 白蔹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头,因为他一阵蒙头瞎走,此时不知来到了哪个小花园中,团团粉蓝深红的珊瑚紧紧簇拥着,甚至还有几只从珊瑚中跑出来的小鱼。 他蹲在花坛边玩了一会儿,忽然就看见有几个穿着长裙的侍女从远处路过,他顿时心中一喜,赶忙跟了上去,结果半路却发现侍女们要去的地方似乎有些不大对劲,紧接着他又看到了拎着长刀的侍卫,和昨天……昨天的那些人好像! 白蔹:"=0=……" 殷寒亭眼睁睁地看着白蔹先是跟随侍女走进后宫中浣衣的地方,然后又和侍卫绕去了内务局,最后侍卫们对着走丢的白蔹一通手舞足蹈的比划,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这才指出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那个方向正是通往澜轩。 白蔹兴高采烈地一路跑开,却并没有看到为他指路的一干侍卫向他身后的殷寒亭恭敬地行礼。 澜轩,这个地方离龙君的寝宫很近,不过小草已经没有再住进去的必要。 而且殷寒亭也并不怎么愿意让小草去这些曾经让他伤心的地方,就像昨日误闯的刑院,只是他知道,他即使尽力阻止小草现在过去,可是以后呢? 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除非……那个地方永远消失不见…… 白蔹走到了澜轩门前,他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地方,刚踩着篱笆伸头往里瞅,正好一个浇花的侍女就看到了他,惊喜得叫起来道:"白公子!" 他被吓了一跳,差点没从篱笆上摔下来。 过了一会儿,似乎整个澜轩里的下人们都围了出来,其中昨日哭得梨花带雨的长萱更是看到他后激动得不行,赶忙上前来接引。 白蔹就这么呆呆地让几个姑娘领了进去,穿过吊着花束的长廊,殿前清澈的水池荡着微波,他被引到一处石桌前坐下,凉风习习,再上一壶好茶,竟然还有新鲜飘香的果盘! 白蔹目光死死钉在果盘上。 长萱睁着肿得像桃似的眼睛,一边给他剥水果一边道:"昨日乍然见到公子没来得及多说话,也不知道公子这两年过得好是不好?" 自从两年前澜轩主人无故失踪,澜轩一下就乱了套,本以为她和长薇都会被重新分派到别的地方伺候,谁知道后来龙君又下了令,让她们就呆在澜轩,不能改变这里的一草一木,也并没有短着澜轩的份例,冬碳夏冰,时鲜蔬果,一如主人离开之前。 "这里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长萱说给白蔹听的时候还怕他不信,开了寝殿的门,又拉着他进去看。 每一件东西都摆在原来的位置上,一直没有搬动过。 "龙君有时候也会过来看看……"长萱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小心地观察了一下白蔹的神色,没看出任何异常后这才又接着问道:"公子还回来住吗?"那会儿白公子和龙君之间矛盾接二连三地爆发,最终也导致了公子的不告而别,这些长萱一直最是清楚。 白蔹茫然地眨着眼,"我……想想……" 长萱以为这是白蔹在拒绝,有些低落地转开话题道:"姐姐受伤晕过去了,还没醒,不过大夫说没什么大碍,用的药也很好,昨日实在是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如果不是龙君听闻白公子插手匆匆赶来,只怕长薇就要被打死了!现下影四虽然被关入地牢,但至少性命无碍,长薇也能够先回澜轩养伤,实在是莫大的恩赐。 她说完就要下跪,结果让白蔹出手一把捞住。 白蔹表情异常严肃道:"你……你认识我,那我可以……可以问你问题吗?" 长萱愣了一下,也跟着结巴起来,"可……可以啊。" 殷寒亭没有进去澜轩,而是靠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苍白的面容落着一圈斑驳的树影,他静静地闭眼休息了一会儿,结果只那么片刻的功夫,他就看见白蔹怒气冲冲地涨红着脸从澜轩里跑了出来。 殷寒亭愣了一下,赶忙装作不经意的撞见,上前去拦住他道:"小草,你怎么在这儿?出什么事了?"他的眉宇间夹杂着隐隐的担忧,似乎并不介意白蔹看出他是在说谎,他只在意他怎么了,又为何会生气? 白蔹的脸色涨红,他看到殷寒亭之后先是一愣,再然后,昨日强忍的委屈的恐惧就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彻底爆发了出来,"你——骗我!"他话音未落,就几乎是用尽全力将殷寒亭推了开来,然后大叫道:"根本……就和你说的,不一样!" 殷寒亭愕然在当场道"什……什么……" "你打我……你打我了!"白蔹直视着他,眼中满是因为听说自己真的挨过打而积聚的怒气和委屈,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伤心道:"打我的……人……讨厌!"为什么要打他呢?他又做错了什么?他不明白! 最害怕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但他又无法阻止事情的发生,毕竟小草恢复记忆之后总会知道,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殷寒亭的脸色一点点地惨白回去,这一刻来临得非常突然,他没有准备,却也没有否认,但或许他否认了小草会相信,可他没有。 白蔹好委屈啊,也觉得自己很伤心,他们明明之前玩得那么高兴,还去一起去看了山上的雪,满目都是白色,还玩水,飞得很高很高,一起吃饭……他还给他点了满城的红灯笼。 就现在小灯笼还挂在房门口的架子上呢! 他顿时就哽咽起来道:"你为什么要……打我……呜呜……" "对不起,小草……"殷寒亭心口一阵一阵发疼。 可是如果道歉有用,他们就不会一直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是彻底承认了,殷寒亭默然地站在白蔹面前,不敢碰他,也不敢再伸手抱他,他只能道:"是我的错。"谁会想到他曾经认定的真相根本不是真相,而他曾经所怀疑的才是真正的心上人。 白蔹往后退了退,带着哭腔道:"就因为……我是,小狐狸吗?!你觉得……我比不上你说的那个……人,你还……骗我!" 殷寒亭脸色更是煞白,他知道小草因为崇琰一事特别受伤,但他那时候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才…… "不是这样小草,我没有认为你比不上……" 他还未说完就被白蔹再一次打断道:"骗人!我和你……说的那个不一样,那个人,不是我!" 他说的……哪个人?话说得断断续续的小草每每艰难地吐出一个个琐碎的词,都把他整个人一点一点压向痛苦的绝境,他停顿了一瞬,忽然反应过来,"你觉得那天晚上我说的故事是在骗你?" 白蔹委屈极了,气冲冲地想绕开殷寒亭往外跑,结果却被殷寒亭揽住腰,男人的声音也拔高起来道:"我没有!" 白蔹身子往前倾,根本不听,殷寒亭因为精神不济,再加上被小草弄得心神欲裂,他双目闭了闭,沉默了一会儿道:"好,你觉得不是,那就不是。" 白蔹两眼通红地转过头看他。 殷寒亭缓缓伸出手,见小草并没有再抗拒,便给他擦了擦快要滴下泪珠的眼角道:"你不愿意我在乎那段记忆,我就不在乎。" 或许小草也并非不愿让他在乎那段记忆,而是那段记忆听起来那么美好,间隔了多年,好像从不存在于他们之间,不仅没有抚平苦痛,反而带来更深的折磨。 小草在失去灵智之前对他下跪那次,他就应该明白的。清潭边他们分离之后,他唯有抓住一段记忆才能让自己觉得好受一些,可是也因为太过于依赖,让他忘记了——记忆永远不会改变,但人是会的。 所以小草才会为他重视那个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崇琰而难过。 他怎么舍得他难过…… "和我来。"殷寒亭去牵白蔹的手,白蔹挣了好几下都没有挣脱,男人不容拒绝地紧紧握着他,迈开步子往宫中任何人都不得踏足的禁地走去,那是龙君藏匿了多年的偏殿。 "不要……" "不要去……" 这一路白蔹想着自己是不是又要被打,或是又要被欺负了,先前那点喷薄的怒意立即就像是脆果子一样被捏得七零八碎,他吓得更是不住地打嗝,毫不配合地让殷寒亭一路拖到了地方,偏头一看,这个地方和他晚上住的屋子很像,但是更阴凉惨绿一些,旁边栽种着高高的树,有水草,还有珊瑚,只是没有人,没有光。 这会儿天已经暗了,海空看不到太多漂亮的云霞,日光渐去后,很快就是墨蓝的夜,星河浅淡,但还好有半轮明月。 小草白着脸,眼神中满是哀求道:"我不要……" 殷寒亭神情说不出的黯淡,他知道这么多天里小草对他好不容易积攒的信任正在飞快地流逝,但他还是圈住他的腰,不让他离开,然后走上前,一手摁在门上道:"你不喜欢这里,我们不进去。" 白蔹视线怔怔地落在雕花的漆木门上,很漂亮,他……为什么不喜欢这里? "里面放着一架屏风,上面画了你。"殷寒亭顿了顿,接着道:"我以前等不到你,被崇琰弄得头痛欲裂的时候,就会来这里看。" 白蔹眼角带着先前还未完全干透的水痕,也小心地伸手在门上摸了一下。 "现在不需要了。"殷寒亭大概是生病的原因,声音有些沙哑,像是怀念,却没有不舍,他淡淡道:"我已经有了你,就不再需要它……" "不管它是真还是假……" 白蔹愣愣的,他不懂殷寒亭是什么意思。 殷寒亭拉着他退后,放开人,又瞬移到别处拎来了一只点着烛芯的灯笼。 灯笼在昏暗的天色下泛起红艳艳的光,紧接着,蜡烛就被取了出来。烛芯上那团火焰暖暖的,竟然在水下也能燃烧,殷寒亭的声音极轻,"你不高兴,我可以送你回去,在那之前,再多陪我三天……好吗?" 白蔹傻傻地看着他用手中的蜡烛去缓缓点燃木质的门扉。 海底下想要烧起什么是很不容易的,然而殷寒亭一挥手,就把整个偏殿都笼罩在了禁制之中,禁制像是薄薄的一层水膜,在昏暗的夜色下透出莹润的光,如同一个巨大的气泡。 气泡里面是被火焰逐渐吞噬的偏殿,殿梁上隐约还能看见雕龙画凤的影子,然后一片一片,吃过整个殿门之后又窜上房檐,画画似的,很快映照得周围都是一片红光。 白蔹惊得都呆住了,害怕地站在殷寒亭身后,因为有禁制的存在,他没有感受到一丁点的灼热,"你……不要……不要它了?" 殷寒亭望着逐渐烧到殿中的大火道:"我还有你。" "只有你了。" 偏殿的大火烧了一整个晚上,惊了宫人无数,先还有人惊慌地大叫走水,后来发现纵火的犯人竟然是龙君本人之后,都纷纷闭上了嘴,成了讳莫如深的样子。 而当晚,在偏殿的禁制忽然消去,一阵呛人的烟尘散开后,焦黑的殿门及房梁轰然倒塌,里面再没有什么东西剩下。 殷寒亭把哭过又被他的举动弄得发傻的白蔹抱了回去,偏殿离住的地方并不远,他却觉得身体难受得厉害,但同时心里又感到解脱。 他很喜欢现在的小草,还没有失去记忆之前,他们一起去探寻过漆黑的深渊,失去记忆之后,他们放过纸鸢,看过雪松和白皑皑的山林,游过清澈如镜的湖水,点过比满城灯笼还要灼目的大火……再往后,还会有更多…… 只是他已经许下了三天的承诺,三天里能走多远?看多好的风景?又怎会足够呢? 当晚回去,殷寒亭的头疼小症就发展成了高烧不退,等到第二天就烧得连原本冷淡漠然的脸色都看不出了,唇瓣干燥龟裂,连白蔹看到都吓了一跳。 更别说第二天一早从外间的小床上爬起来进内室伺候的蓝玉了,蓝玉差点被急得哭出来,这是她的疏忽啊! 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白蔹虽然不怎么和殷寒亭说话,但已经看不出在生气,也许是因为床上人还在生病的份上。 殷寒亭自己也没想到,其实昨夜里他醒来过一次,当时嗓子干咳,本来想唤蓝玉伺候,结果身体一动,才发现小草还枕着他的手臂,显然是睡得很熟了,而且这些天里靠着他也靠成了习惯。 想到这里他弯了弯嘴角,对着自己坐在床里面打滚的白蔹道:"可以再宽限我几天吗?" 白蔹犹犹豫豫地想了想,掰着指头又比了个三的手势。 殷寒亭轻轻嗯了一声,放松了因为刚才白蔹的犹豫而紧绷的身体道:"如果我明天好起来的话,就赚了两天。" 白蔹有点呆,还以为是又往上加了两天,自己掰着手指怎么也算不清楚,倒把躺在床上静养的人看得眼中满是笑意和柔情。 "到时候就带你去一个地方。"他一边说着,一边闭上眼眸假寐,不一会儿倒是真的就睡着了。 白蔹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伸出手去戳他像是扇面一样的睫毛。这时候男人的面容就剥去了平日里的那份冷漠和严肃,鼻梁高挺,眼眶下疲惫的青痕有些重。而且似乎瘦了很多,就连脸的轮廓都变得凌厉起来。 原来前天幻觉中坐着椅子上高高在上地看着他挨打的男人,近看是这样的,再没有那时候的距离感和压迫感。 白蔹只戳了几下就被殷寒亭迷迷糊糊地逮住了,可能是觉得痒,不过握了他的手后却下意识地不愿意放开,好像这样睡梦都会变得香甜许多。 林芷过来把脉的时候蓝玉已经知道龙君睡下了,她引着人进去,结果发现就连早就起床的白蔹也忍不住蜷在旁边打算睡一个回笼。 林芷看完后和蓝玉一起出去,寝殿外面还站在一个人,那人长相俊秀,穿着蓝色的朝服,面色紧绷。 蓝玉赶忙行礼道:"丞相大人。" "多礼了。"越鲸看了林芷一眼,林芷行过礼后很干脆地走远了些,招手唤来边上另一个侍女,自行嘱咐煎药的事宜。 他似乎察觉自己求见的时间有些不妥,不过事情有些紧急,越鲸还是只得道:"烦请姑娘通报一声,下官有要事求见龙君。" ☆、 第67章 小狐狸鱼 殷寒亭才刚睡下,但因为丞相一脸焦急,蓝玉也不敢擅自阻拦,只好又将人叫醒。 殷寒亭疲惫地坐起身,轻轻把贪睡的小草的手放进被子里,自己让蓝玉帮忙整理衣袍,直到没有一丝凌乱与狼狈,他这才走出内室,问越鲸道:"何事?"他的嗓子还带着病中的沙哑。 越鲸行过礼,禀报道:"龙君,天宫送来急令,陆上出现魔物越见频繁,望龙君能够即日登岸镇守。"他话音落下,屋子里静得似乎只能听见浅浅的呼吸声。 殷寒亭眼神有些冷,他退到主位上一掀衣摆坐下,也示意越鲸坐。 蓝玉低着头退到一边,给准备商谈对策的君臣斟茶。 殷寒亭这几日基本都在陪白蔹,大小事务几乎一应交给了越鲸去办,只不过现在偷不了这份清闲了,他问道:"北海情况如何?" 越鲸道:"魔物基本已清扫出境。" 殷寒亭点点头,"那就暂时拖一拖,麒麟还在地火狱,战力不够。"不然只他一人,若是运气不好,极有可能同时对抗穷奇、九婴和混沌,以他现在的状态来看相当于找死。而十万大山之中的腾蛇,会先与梼杌生死一战,凤凰二人需要护送白虎和玄武,白泽武力薄弱,再没有谁能够施以援手。 越鲸明白了殷寒亭的意思,却又见他脸色苍白,心中担忧更甚。 殷寒亭略一沉吟道:"安排人去给凤凰送一封联络信。" 等到两人商谈完毕,午后的日头已经有些灼眼了。 丞相越鲸退下后,殷寒亭又重新回到了寝殿内室,这时白蔹刚睡没一会儿就被吵醒,自己坐在床上一边吃蓝玉给他切好的水果,一边皱着脸乱七八糟地趴在床上摆棋盘。 殷寒亭看到人就觉得心情变得好起来,他缓缓拉下发冠,外衫,合着里衣侧躺在白蔹身边道:"要我和你一起玩吗?" 白蔹果断摇头拒绝,"要自己玩。" 蓝玉从下面的侍女那接过龙君煨好的汤药,在凉水盘中降了温,送过去。 满室浓郁的药香,不过白蔹不喜欢,赶忙捏住鼻子,殷寒亭一口喝下后,试图去亲他的下巴,却被一掌推开道:"臭,走开!不要过来。" 殷寒亭身上没力气,随便一推就躺倒在了床上,他垂下眼眸淡淡道:"小草……我好累。" 天帝急令肯定会一封接着一封地送来,没有几天他就要上前线了,到时候哪里还能再寻到这样静静地看小草玩耍的日子。 棋盘上白棋子围出了一朵花的形状,白蔹正全神贯注地往下放黑色的"花蕊",等到完成之后,他本想让殷寒亭来看,结果当他伸出手去拍人时他才发现,男人竟然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且男人身上的皮肤还是很烫,白蔹小心地把手缩回,也不摆弄棋子了,就静静地抱着腿坐在一边。 殷寒亭这一病就病了三天,等到第三天就连嗓子都是哑的,龙君曾经引以为傲的恢复力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林芷之后前来复诊的时候斩钉截铁地说是心病。 殷寒亭嘴角弯了弯,没出声反驳,只是眼神飘忽着又一次落在不远处一口一个吃着果子的白蔹身上。 林芷看到白蔹右颊那一条白色的疤痕哪里还不明白,她只盼着龙君自己能够想开一些,再怎么折磨自己,想要去弥补,如果完全都无法再进到对方心里,也是无济于事。 直到第四天的早晨,殷寒亭烧退了,虽然身上还发着虚汗,但精神头上来,他已经能带小草出去玩。 白蔹一听要去外面,毕竟被闷了多日,不管怎样都是开心的。 殷寒亭找人弄来了一只网兜,用磨得圆滑的竹片撑了网口,再接一根稍粗的木棍,刚好能让白蔹握在手里挥来舞去。 白蔹高兴地抱着网兜追问殷寒亭是去哪儿,一旁的蓝玉低笑,准备好一包饵食让他拎住。 殷寒亭小心地试探着去牵住他的手,淡淡道:"有点远,不过你去了就知道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化成原形带着小草飞过去,很快就到,不过难得有两人独处的时光,这样手牵手走上一走,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多好,他刚才还怕小草会排斥他,连手心都汗湿了,幸好并没有…… 尽管小草可能只是因为全心都放在了玩上。 东海还有一处禁地——化龙池。 远在重叠的宫殿之外,寻常不会有人走到这里,即使是迷路也会被设置在周围的阵法送出去。 但解开阵法后,沿着圆滑的鹅卵石铺成的路,穿过一道一道五颜六色的珊瑚丛,就能够看见一方十丈宽的水池,水池边缘之比地面高出一尺左右。 水池里清波荡漾,锦鲤成群嬉戏,而池边大概常年潮湿的缘故,积攒了细细一道青苔围成的圈。 不过这里虽说是禁地,但那只是对于其他人来言。殷寒亭领着白蔹走到池边道:"这是我出生的地方。" 他是青龙,背负着上古仙兽的血脉,结果破壳的时候就是在这也不算太出奇的池子里。 白蔹呆呆地往水池里看,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发现水池的中心竟然是会闪闪发亮的,小鱼们都在绕着中心的光点打转。 "我小时候也经常在这里玩,很少有人能够解开阵法进来,因为池子下面埋着个宝物。" 殷寒亭蹲下身去给白蔹脱鞋袜,再帮他把裤角往上卷到膝盖,手袖也一样卷到胳膊上。 白蔹反应过来这是要带他玩水,嘴角笑容一下就灿烂起来。 殷寒亭把他抱到水里,清凉干净的池水漫过膝弯,还有一条条被惊得四处逃散的锦鲤。 "去捉鱼吧,捉到了我给你带回去养。"殷寒亭一边说着一边从珊瑚堆里拎出了一只长满青苔的木桶,可以看得出木桶已经很陈旧了,他在池水边洗涮了一下,就盛上养鱼的水放到白蔹身边。 白蔹刚开始还不太懂,不过后来殷寒亭用饵食引了一群锦鲤过来,他顿时就乐傻了,赶忙举着网兜去扑,笨手笨脚,几次下来鱼没网到还溅得自己一身水。 殷寒亭就站在岸边上听白蔹指挥,哪里需要投食就伸手抓一把撒出去,他也不去告诉他怎么下网才能网到鱼,让白蔹自己一个人摸索。 他知道这样等到白蔹抓住鱼的时候才会特别开心。 果不其然,在池子里跑得不亦乐乎的白蔹终于网到鱼时立即大叫起来,"我……我抓到了!红的!好重!" 殷寒亭去给他递水桶,像是也沉浸在了这样愉悦的氛围之中,"我看看有多大。" 这池水里的锦鲤常年被池底的灵物滋养,别看条肥身大,个个聪明狡猾得很! 殷寒亭原本还有些惊讶白蔹的抓鱼能力,比他想象中要快很多,结果离得近了,看到桶中慢悠悠晃点着身体的橘红色锦鲤后他顿时无奈起来,这条锦鲤咕噜咕噜地吐了几个气泡。 他只得趁早白蔹转身的时候小声问道:"故意的?" 锦鲤又吐了几个泡泡。 殷寒亭叹气,敢情是小草捉鱼的水平太差,人家一群商量好了逗他玩呢。 过了一会儿,白蔹又捕到一条,这一次他不止要把捞到的锦鲤们带回去,还直接打起了鱼肉的注意,"回去……吃鱼!" 什么?!被他网在兜里原本还呆乎乎的锦鲤登时崩溃地挣扎起来。 水桶里的红锦鲤都傻了。 殷寒亭难得地笑出声道:"看你们还敢不敢欺负我家小草。" 化龙池边不断地传来笑声,直到太阳准备西沉,才发现他们竟然连外带的干粮都没啃疯玩了一天。 而桶中不幸被网中的锦鲤们,直到离开时,殷寒亭再三保证不会把它们清蒸了吃掉,它们这才同意让白蔹挑挑拣拣,带了三条同伴回去,一条橘红,一条黑白,一条深金,都好看极了! 殷寒亭一手提着桶,一手牵着白蔹。 白蔹另一只手拿着网兜,意犹未尽道:"明天还要来玩!" "好。" "后天也要!" "好。" 白蔹被满足了心愿特别高兴,他想不了太长远的事情,只觉得接下来的几天里都能这样最好不过。 殷寒亭垂下眼眸,遮掩住眼中不住蔓延开来的不舍和愁绪,事实上,他们也只能畅快地玩一玩这两天了。 "小草。" "嗯?" 殷寒亭握紧他的手道:"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会想我吗?" 白蔹疑惑地看着他,很快想起之前因为自己很生气,所以男人才许下的三日承诺,他别扭地偏开脸道:"不想。" 殷寒亭心里难过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你以后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要记得多吃饭……看到全身冒黑烟的怪物要记得逃跑,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到东海来,这里……永远都会守护你。" 像是要印证他所说的话,明明他们已经快要走到化龙池的尽头,然而池水还是泛起一层一层光晕,美得让人心醉。 ☆、 第68章 小狐狸亲亲 "我……"白蔹十分犹豫地低下头来,这里很好啊,有好吃的,还有好玩的! 只是……身边这个人做过了让他觉得不能原谅的事,怎么办…… 他想起那时候被欺负的情景还是会很难过…… 殷寒亭见他皱起了眉头,还以为白蔹是在发愁以后该去哪里,他捏捏他的手指道:"别想那么多,我会为你打点好的,等到战事平稳,一切风平浪静,之后你就自由了。" 其实即使小草不闹脾气,他不定下三日的期限,他们也终究是要在大战前夕分开的。 毕竟战事激烈,谁又能说得清谁输谁赢,谁生谁死呢?就如同千年前与白泽关系极好的白矖,不也完全没有想到最后会惨死在魔物手下,开膛破肚,鲜血流尽,最后药石无医而死。 如果他死了,那跟在他身边的小草也只有死路一条,他怎么忍心让小草也去感受那种无处可逃的绝望? 两人交握着手走在夕阳下,影子被拉得老长,身上还披着一层淡淡的霞光。 "……"白蔹苦苦纠结无果之后,干脆就不再管了,他还有两天可以玩……嗯……等到那时候再决定,他要不要留下来。 回到宫里后,蓝玉被催着去安排晚膳了。 白蔹哼哧哼哧地把木桶放到枕头边上道:"我要和它们……一起睡。" 殷寒亭正站在桌边喝茶,闻言差点呛到,赶忙去看,先不说床上那一大滩水渍,把木桶放在两个枕头中间是怎么回事,要把他和自己隔开吗? 白蔹满眼期待,"可以吗?" 殷寒亭嘴角抽了抽,总觉得自己隐约听见锦鲤们藏在水里偷笑,但他拒绝不了这样的小草,只得先点头道:"好。"大不了晚上他悄悄把木桶搬走就是。 白蔹眼眸发亮,问道:"那我可以喂它们吃东西吗?" 锦鲤们顿时高兴坏了,龙宫里吃的东西肯定都是极品。 "可以。" "那青菜呢?"因为他自己不喜欢吃青菜,每次男人都要哄着他咽下去,如果小鱼可以吃的话,那就太美好啦! 锦鲤们听懂了,咕嘟咕嘟的笑声戛然而止,好过分好过分!只给他们吃青菜! 殷寒亭哭笑不得道:"可能它们更喜欢米饭。" "哦。"白蔹挠了挠下巴,跪在床边,忍不住把手也伸进桶中去搅。 殷寒亭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小草。" 白蔹抬起头。 殷寒亭淡淡地出声,目光柔和道:"可以让我抱抱你吗?" 白蔹低头去看自己玩得湿透的袖子,示意给殷寒亭看。 殷寒亭大马金刀地坐在梨花木椅上,衣襟随意地敞开,伸开结实的手臂道:"我不介意。" 白蔹想了一下,万一不给抱的话就不给他饭吃怎么办?于是乖乖地从床上下来,把手递给殷寒亭。 殷寒亭拉着他到身边,勾着膝弯就抱到了自己的腿上。小草太瘦了,再加上狐族本来骨架就小,他抱在怀中觉得轻飘飘的,很是心疼,明明吃的挺多,怎么都不胖呢。 白蔹不知殷寒亭抱着他是想要干嘛,他的袖子都湿了,不舒服,干脆高高举在头顶,不过没一会儿,他的手就让男人攥住了。 殷寒亭执着他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啄吻,然后紧紧将整个人都环住,像是想要融入自己的骨血一般,闻着他发丝的清香,蹭过他颈间细腻的皮肤。 白蔹即使再迟钝也感受到了殷寒亭这一刻不由流露出的低落和不舍,他也环住他的背,用力地拍了拍道:"我会好好考虑!"考虑要不要再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然而对于殷寒亭来说,其实已经没有选择了,小草是必须要离开的。他沉默不语,偏头去啄怀中人的嘴唇,撬开贝齿,去勾住对方生嫩的舌尖嬉戏,用力吸吮。 白蔹吓了一跳,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快感像是潮水一般,一会儿他身体就软了,被弄得晕头转向,口中津液拉出一条银线。 直到蓝玉带着侍女传来膳食,殷寒亭这才愿意松开怀抱和亲吻。 他们接下来的两天里都在重复着这样的过程,白天化龙池玩水,晚上美美地吃一顿饱饭,睡觉前殷寒亭必要向白蔹求一个抱抱,抱着抱着就又忍不住亲吻。 然而等到深夜,白蔹中途口渴醒来,却发现殷寒亭竟然还没有睡,黑暗中,那双寒冰玉砌的眼眸中似乎藏着无尽的温柔和无望,落在他的脸上。 白蔹迷迷糊糊问道:"你怎么不睡?" 殷寒亭低声道:"看看你。" 最后一天夜晚仍旧是如此,殷寒亭几乎全然没有睡意,他看着白蔹甜甜地窝在他的胸口,整颗心都像是被浓重的哀伤所充满。 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抱着喜欢的人睡觉了。 等到明日太阳初升,他就会与麒麟,凤凰还有白泽会和,到时候还要拜托白泽帮一个忙——帮他照看小草,至少等到他们把魔族赶尽杀绝,或是战局既定之时再让小草自由离去。 如果到那时候他还活着,他就跟随在小草身后一路四处走走看看。 如果不幸身死…… 就不要告诉小草了吧。 先前殷寒亭已经与丞相越鲸交代过东海的一应事宜,和提前交代后事差不了太多,为此,当他带着还未完全清醒的白蔹准备离开时,大殿前至少有数十位王公大臣在等候了,包括宫中所有佩刀侍卫,整齐地列队。 龙君的驾辇由凶悍的白鲨牵引而出,晃晃悠悠地停在殷寒亭跟前,殷寒亭先扶着白蔹上去,然后漠然地转向朝他行礼的大臣们,淡淡道:"多谢诸位,请回吧。" 大臣们并未起身,直到驾辇高高飞起,越过王宫的墙头,游向蔚蓝的海空。 白蔹还以为是要带他去哪儿玩,呆呆地问殷寒亭道:"我们为什么……不带……鱼竿?" 殷寒亭摸了摸他的额角道:"小草,如果让你天天像之前那样玩的话,你会乖乖听话吗?" 白蔹赶忙点头犹如捣蒜。 殷寒亭淡淡地笑了一下,"蓬莱仙岛是个好地方,有瀑布,有温泉,有很多珍奇果子,还有人会和你一起在那儿玩耍。" 白蔹越发高兴起来,一直期待地趴在车窗前往外看,似乎已经能够隐隐发现天与水的交界。 车辇出了海面之后,殷寒亭带着白蔹架起一朵行云,向着靠北的方向急行而去,他们脚下是偶尔还会插出云霄的青褐色的山峰。 周围风有些微凉,远远的,已经能够看到一处河滩上站了两个人。 殷寒亭带着白蔹缓缓落地,两人停了说话,回过身来。 白蔹从殷寒亭身后探出头一看,只见除了上次见过的长得很美但却嗜酒如命的神仙,还有一个全身上下散发出恐怖气息的男人,男人穿着一身宽大的深色衣袍,发尾用粗绳松松束着,无端有一种不羁之感。 他察觉到目光,看了白蔹一眼,吓得白蔹赶忙躲了起来。 殷寒亭安抚地拍拍抓着他衣摆的手,淡淡道:"麒麟。" 男人勾起嘴角打量从殷寒亭身后小心地露出脑袋的人,笑道:"青龙,你真是让我吃惊。"没想到在他们这些人中,看似最冷漠无情的那个,却是最早落入情劫,从此万劫不复痴心不改,真叫人着实大开眼界。 ☆、 第69章 小狐狸说谎 麒麟眼神随即又落在白蔹身上,白色的头发,长得倒是不错,只是身上气息有些奇怪,除了青龙的味道,剩下的淡香他思索未果,便恶劣地冲白蔹露了露口中的尖牙,显得野性未驯。 白蔹越发觉得可怕,整个人几乎都埋在了殷寒亭的背脊上。 殷寒亭漠然地扫了麒麟一眼,牵过白蔹的手,揽住他的肩膀至于自己的保护之下。 麒麟嗤笑了一声,对于殷寒亭的护食表示根本不屑于顾。 殷寒亭牵着白蔹的手走到面色凝着的白泽面前道:"凤凰他们呢?" 白泽身上竟然不像平日里那般充盈着酒的醇香,他似乎神色间藏着一丝紧绷道:"快到了吧。" 殷寒亭点点头。 白泽望着他身边的白蔹,无奈地叹气道:"真的决定了?" 殷寒亭沉默片刻道:"他还是跟着你安全一些。" 白蔹懵懂地抬头去看白泽,然后又攥住殷寒亭的手,小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玩啊?" "去玩?" 殷寒亭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站在一旁的麒麟就接过了话道:"你想去玩什么?"他的眼里压着一丝嘲讽,毕竟对于他们来说,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或许都要用性命去搏。 殷寒亭冷下脸道:"麒麟。"他的小草从未了解过如今现状的残酷,他也不想让小草去了解。 不过白蔹并没有察觉出麒麟话中讽刺的意味,他认认真真回答道:"去……嗯……去捉鱼!" 麒麟神情微微一愣,他看到白泽一脸责怪地横了他一眼,然后笑着对殷寒亭身边的人道:"好,等会儿我带你去。" 白蔹以为殷寒亭也会跟着一起,高兴地点头。 趁着凤凰还没来,人不齐,殷寒亭拉着白蔹往河滩的边上走去,这里杂草蔓生,脚下坑坑洼洼,不过只要他牵住白蔹的手,白蔹就会全心全意都无比信任地跟着他,这让原本就在刻意隐瞒今日将要分离事实的殷寒亭心中更是愧疚。 他欠了小草很多,可是现在好像已经算不清了,如果他能够活下来,不知道小草还会不会记恨他。 "小草。"殷寒亭唤道。 "嗯!"白蔹摇摇晃晃地贴着他的手臂。 "我有话对你说……" "我也……决定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殷寒亭顿了一下,失笑着先问道:"你决定什么了?" 白蔹有些别扭地背着手,低下头道:"我决定……不走……想和你一起。" 他说完话,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见男人出声,他迟疑又忐忑地抬起头,却见殷寒亭满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后脸色迅速苍白,闭了闭眼,声音都带起一丝颤抖道:"小草……" "怎么了?"白蔹忽然就觉得心慌起来,他们每天都可以一起吃饭,一起玩不好吗? 殷寒亭猛地把白蔹拉入怀中,紧紧地抱着他。 这或许是他从未奢望过的、对于小草来说能够作出的最大努力的"原谅",可是他却还是要把他送走。 过不了多久,凤凰就会带着朱雀和白虎抵达,到时白泽将带着朱雀、白虎一同前往蓬莱。 蓬莱浮于大雾弥漫的海中,四面环水,虽然孤立,但胜在岛上有保护的禁制,白泽和蓬莱地仙也都将寸步不离地守在岛上,到时候,那里将会是避世最安全的地方。 他想让小草也跟着一同去,即使身带九尾狐的咒印,小草跟在他身边还是太危险了,哪怕仅有一点点伤及到小草的可能他都不会去尝试,更何况这是你死我亡的斗争。 白蔹心慌意乱地被殷寒亭抱着,殷寒亭第一次喊了他的大名儿,接着又叫了一声"小草","对不起……" 白蔹登时就睁大了眼,这是什么意思?他望着殷寒亭,而殷寒亭却不断地亲吻着他的眉眼,直到天边出现两道金霞一样的光晕,凤凰传来清鸣,美丽的身影最终落在河滩上。 殷寒亭停下亲吻,又握着白蔹的手带他走向人群。 凤凰兄妹俩身后跟着两名少年,其中一个便是与白蔹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虎,这次他终于被凤凰二人从穷奇身边成功地劝了回来,其中挣扎自不用说,一路上伤心坏了,抽噎着,眼睛肿成了核桃。 凤凰兄妹与麒麟也是几百年未见过了,几人一番寒暄。 等到殷寒亭牵着白蔹过来后,凤锦心知他也要送白蔹走,便唤过两名少年,温声道:"以后你们要在一起生活玩耍,大家先来认识一下,这是我们家小猪。" 奶名叫做小猪的朱雀心智要比白虎稍微成熟一些,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得不跟随白泽躲去蓬莱,也明白哭闹并无用处,所以不作扭捏道:"我叫朱羽,我上次在白泽上仙那里见过你。" 殷寒亭捏了捏白蔹的手,白蔹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竟然成为了目光的焦点,顿时吓了一大跳,想要躲进殷寒亭怀中去。 殷寒亭无奈地教他道:"你说,我是小草。" 白蔹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小草。" 麒麟见到白蔹犹如孩童一般的表现,再结合刚才青龙压抑着怒气的反应,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刚要说话,就听原本缩在一边一声不吭的白虎忽然道:"我见过你!你和腾蛇打过我爹爹!"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皆是纷纷大惊,包括殷寒亭也不知道小草和白虎之间还曾有过节。 只是现在的白蔹哪里还记得,他摇了摇头道:"我……我没有。" 腾蛇不在,也不可能过来对峙,他必须要在十万大山守着梼杌。 "小草不会说谎。"殷寒亭相信他。 白泽开口道:"很可能是在小草失去记忆之前发生的……" 殷寒亭眼神沉冷下来,问白虎少年道:"你们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白虎愣了一下,见他神情严肃,心中有些害怕,就连刚才因为白蔹而生出的怒气也不由地减去不少,他认真地回忆了一番道:"就是扬州发大水,百里之内的村镇几乎都被淹没的那天,差不多半个月前。" 殷寒亭脸色瞬间惨白,会不会……就是他从龙珠那里感觉到小草遭遇了威胁的那一天?后来他寻着龙珠的气息去找小草,却一路跟到了十万大山之中,腾蛇的老巢。 而他在与腾蛇争斗中发现腾蛇已经恢复了神智,反而是小草出现了腾蛇当年的病症。 腾蛇当年不知为何突然神智不清,说不定,是和穷奇有关…… 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殷寒亭却是很快从中寻出了蛛丝马迹,他冷冷问道:"你知道穷奇在哪儿?" 白虎最听不得身边的仙君们提这个名字,他登时就戒备起来道:"你要找我爹爹?不行的!他……他,反正我不会告诉你他在哪儿!" 殷寒亭顿时蹙眉。 凰绣赶忙伸手拍了拍白虎的肩膀道:"不得如此莽撞,再说龙君也无意伤……你爹爹,倒是你,往后要和小草和睦相处。" 白虎大概心里还憋着气,满脸通红地不吭声。 殷寒亭抿唇,心知凤凰兄妹肯定知晓穷奇下落,否则也不可能把白虎从穷奇身边带回来,他需要去见穷奇一面,只是小草……要不要带小草一起? 朱雀见白蔹好奇地打量着他,他就凑过去道:"你也要和我们一起去蓬莱吗?" "蓬莱?"白蔹呆呆重复道。 殷寒亭抓着白蔹的手紧了紧,不过最后还是放松下来,如果小草和他一起深入内陆去到穷奇的巢穴,其中危险自不必说,他不是凤凰兄妹还可以分出一人来照料,小草……还是和白泽一同前去避世为好。 白泽看了看天色道:"可以启程了。" 凤锦和凰绣在来的路上就把该交代的都和白虎与朱雀两名少年交代清楚了,现下还特意提点道:"小草他生病了,不再记得以前的事,你们要多多照顾他。" 朱雀答应了,白虎犹犹豫豫地也点点头。 另一边,完全跟不上状况的麒麟疑惑地问白泽道:"青龙的人是怎么回事?怎么感觉和当初的腾蛇……" 白泽眼神沉重,没有否认。 麒麟哑然,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青龙为了一个人而露出那样痛楚的眼神,像是要把他身上的血肉剥离开…… 殷寒亭搂着懵懵懂懂的白蔹,半晌还是下定决心道:"小草,我不能和你一起去蓬莱,但是我会让白泽陪你去……玩水,吃好吃的,等到你在那里玩够一个月,就可以回来了,到时候……"他顿了顿,"到时候我去接你,好吗?"为了小草,他会珍惜自己这条命的。 白蔹愣愣地转过头去看了看殷寒亭口中的白泽,白泽对他露出善意的微笑,然而他却猛地反应过来,殷寒亭口中的意思是说……他一个人去蓬莱,他……不和他一起…… 不和他一起…… 那么他做下的决定都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殷寒亭…… "你不要我了……"白蔹瞬间红了眼眶,带着哭腔道。 "怎么会不要你!"殷寒亭慌了手脚,心疼得连摸到眼泪的手指都跟着绞痛起来,"我会去接你的,我保证。" ☆、 第70章 小狐狸大哭 要知道,以前青龙的脾气那是又冷又硬,冻着一张脸,任谁在他面前都得乖乖的,哪里像是现在,麒麟凤凰他们察觉到动静转过视线来看。 殷寒亭已经毫不顾忌地贴上白蔹的面颊,吻去他掉下来的眼泪,"我会来接你的,只是去蓬莱玩一个月,会很快……" 白蔹不听,已经是泪眼摩挲,嚎啕大哭的前兆。 只是时间真的不能再等了,殷寒亭狠了狠心,对着白泽道:"走吧,帮我照顾他,大恩不言谢。" "会的。"白泽从身后抱住白蔹的腰,虽然看似极温和的动作,但白蔹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白泽的力气很大,他登时叫起来,"不要……不要!"然后伸手去紧紧攥住殷寒亭的衣服。 殷寒亭握住他的手,垂下眼眸去掰开他的手指道:"小草,别哭。" "不要……呜呜……不走。"白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嘴里一直断断续续地喊着不要走,身子死死想要朝着殷寒亭的方向倾去。 朱雀和白虎已经架起了一片流云,白泽抱着哭闹的白蔹,一个纵身就跃了上去,朗声道:"诸位,后会有期。" 凤锦和凰绣并肩站在一块,给同样红了眼眶的朱雀挥手。 麒麟抱着手臂,笑道:"若是下次再会,把你珍藏的酒开来,我们不醉不归!" 白泽点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舍,他知道,在场送别的这些人中,或许会有谁等到战火停息时就已经不在了,就像当年死去的那些前辈一般。 而白蔹则是彻底怔住,只一个晃眼的功夫,他就与殷寒亭拉开了好远的距离,"啊……不……啊殷——" 殷寒亭站在河滩上,望着流云上的白蔹,风把他的眼眶刮得生疼,好像他身体的某一部分也在跟着流云远去。 白蔹大哭着道:"不要走,我不要……去玩了……殷……殷寒亭——" "你不要我了……呜呜……" "殷寒亭——" 殷寒亭默然地仰着头,眼眶泛起一圈红,这是小草第一次在失去记忆之后喊他的名字,以前也几乎不曾听见他喊过,现下却撕心裂肺地拉扯着他的内腑五脏。 小草哭得那么伤心,话都说不清楚了,只知道喊着他的名字,向他伸出手,还期盼着他会像给他摘东海树梢上的灯笼那般,飞起来,牵住他的手,把他从飞高的云端上摘下。 "殷寒亭——" 凰绣不忍地偏过身,小草的哭声同样让她感同身受,还好小猪心智成熟一些,已经不怎么爱哭,她的眼泪很快溢了出来,赶忙拭去。 殷寒亭等到流云飞远,一行人都看不见了,也再也听不见小草崩溃的哭喊声,他心口空了一大片,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 麒麟走到他身边道:"青龙,你这样瞻前顾后,是上战场的大忌,若是放不下,那就干脆和他一起走,反正这里还有大爷我镇着呢。" 殷寒亭缓缓收回远望的视线,冷冷地扫他一眼道:"胡闹。"说罢强自压下心底的疼痛转身准备离开。 麒麟被噎了一下,满脸郁闷地对一旁的凤锦和凰绣道:"不就是开个玩笑,那么严肃。" 凰绣本来很伤感,却被他逗得哭笑不得起来。 凤锦拍拍麒麟的肩膀道:"少说两句。" 而与此同时,白蔹被白泽抱着,哭得满脸都是湿痕,还止不住地抽噎,他明明已经很努力地伸出手,向殷寒亭喊出声,呼唤他的名字,直到自己声音发哑,可是他们最终还是越飞越远,他也被人强行带走,就像是曾经被从小黑身边带走一样…… 小黑到现在都没有来找过他,会不会殷寒亭也一样…… 他们一个个都不要他了…… 白泽一手揽着白蔹的腰,怕他从流云上摔下去,一边伸出手给他擦眼泪,迭声安慰道:"小狐狸,别哭,我保证龙君很快就会来接你回去。" 白蔹哽咽着道:"说谎……" 白泽叹了口气问道:"龙君他骗过你没有?" 白蔹先是眼泪汪汪地点点头,然后又摇头,身上还因为刚才哭得太伤心而轻颤着。 白泽已经有些能够体会到殷寒亭在面对怀中人时的手足无措与心疼了,他一边拍着白蔹的背,一边示意默不吭声地站在一边的朱雀和白虎道:"身上带着吃的吗?" 朱雀嗯了一声,从身后的布裹里拿出一包饴糖,递到白蔹面前道:"很好吃的,给你。" 白虎一见有糖,忙道:"我也要我也要。"说着也蹲到了白蔹身边。 白泽坐在流云上,拿了糖拆包,给白虎抓了一把,将人哄到前面去驾云,而自己则往白蔹嘴里喂了几块,安慰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白蔹靠在白泽怀里,含着糖舔到甜味后终于不哭唧唧了,只是一下一下地打嗝。 白泽摸着他的脖颈给他揉捏,等到白蔹吃完糖,精疲力尽地偎着他睡着,他这才小心地把人放平在流云上,盖上一件衣服,走到朱雀和白虎跟前,压着嗓子问道:"我们到哪了?" 朱雀往下一看,还是茫茫的平原,偶尔能看到河道处聚着房屋的城镇,"大概还得等一炷香。" 白泽对朱雀还是很欣赏的,虽然只是少年人,但行事间已经有了几分凤锦的从容不迫和凰绣的机灵爽利。他又问呆呆地蹲在一旁看白蔹睡觉的白虎道:"在想什么?" 白虎低落地回道:"想爹爹。" 白泽自然知道他指的是穷奇,他接着问道:"你爹爹让你跟凤凰回来的?" 白虎点点头道:"爹爹说,凤凰上仙他们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上战场了……他说我法术学得不好,等学好了再去找他,他会先去极北躲躲。"他说完顿了一下,"爹爹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凤凰上仙和我一样大的时候,上战场。" 白泽本来无意提这些往事,却见两个半大少年都好奇地望着他,眼中是对于父辈们往事的敬佩与向往,他就只好道:"确实是这样。" "啊!"白虎和朱雀都叫起来,不过怕惊着睡着的白蔹,他们又赶紧捂住嘴。 白泽道:"上一次与魔族争斗,我、青龙、凤凰、腾蛇和麒麟也参与了,当时或许也只比你们大一点点,都没有成年。" 而那一场争斗,也是近千年来伤亡最惨重的一次。 这就是为何如今四方仙君之中只有青龙处于成年的巅峰期,因为朱雀、白虎、玄武都因为损伤巨大,散了形,魂魄重新聚回出生的地方修养,直到再次降生长成如今的少年人,虽然性情和心智会不同,但他们在成年后就能够找回上辈子修行积累的法力。 不过这些白泽心里清明,却没有说出口,万一让这几个少年人以为不努力就能有所收获可不太妙,他捡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往事说着。 比如青龙殷寒亭,以一敌多一战成名,以至于后来魔物闻风而逃,他杀死的魔物数量不可计数,让寒冬一月的河面结成的冰都是深红色。 朱雀和白虎哇地张大嘴。 又比如说麒麟,麒麟比青龙年纪还要更小一些,独自对战饕餮,本来只有被虐的份儿,结果他用狱火竟是一点一点生生把饕餮烧化了,后来凤锦和凰绣把他从火海中带出来的时候,连他自己身上的皮肉都焦了大半。 朱雀和白虎哦地表示吃惊。 再比如说凤凰,凤锦和凰绣一同拖住了九婴,虽然最后让九婴逃了,还让它咬得身上没一处完整的金羽,但是他们活了下来,还救了人间界的很多凡人。 白泽干咳了一声,当然,还有一些他没有讲出口。 关于朱雀、白虎和玄武他们曾经也都非常英勇,如果不是他们杀伤魔物无数,拼尽全力顶在最前线,或许结局犹未可知。还有腾蛇,腾蛇本来已经可以吞食梼杌,若不是穷奇出手,也不会落到那么多年神智全失的地步。 "那你呢?"白虎忽然出声问道。 "对啊对啊!"朱雀兴奋道,"白泽上仙,你和谁交过手?" "我?"白泽没想到话题落到了他的身上,先是一怔,然后苦涩地扯了扯嘴角道:"我没有和谁交手……" "怎么会……"两人十分不解。 白泽看着流云下方,白色的雾气氤氲成一片,仿佛与他一身淡色衣裳融合,就要乘风而去。 "我没有和谁交手。"白泽又重复了一遍,"我杀不了人……" 朱雀和白虎同时愣住了。 只有白泽捻过素白的指尖,然后握紧成拳,因为他的心慈手软,他只能在战场上四处躲避逃窜,直到遭遇了正在与饕餮打斗中的白矖。 白矖为了保护他,被饕餮啃食了内脏,最后失血过多而死。 而他,却还是没有办法去厮杀,即使是为白矖报仇……直到后来麒麟杀死了饕餮,他才像是从噩梦中被人拉了一把,醒过神来。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会由他带领他们一同躲去蓬莱,因为他的战力不够,他帮不上忙,只能尽力将他们守在一个大海中虚无缥缈的小岛上。 让他们不成为主战场的拖累。 第四卷 ☆、 第71章 小狐狸登岛 潮水拍打着海岸,他们一行踏着的流云最后停在岸边。 白泽抱着白蔹下来,远远地就看见薄雾飘渺的海面上缓缓游来一座"小山",小山顶上坐着一个拄拐棍的老妇人,她是蓬莱岛上的地仙,而她身后则盘着一条蛇。 朱雀登时就叫起来道:"玄武!" 小山上的蛇头晃了晃,白虎也跟着招招手。 传说中,神兽玄武是由龟和蛇相栖而生,所以它有两个身体,两个身体都能够自如活动。 在"小山"的前面,玄武的另外一个脑袋也仰了起来,等到了海岸边,它伸出四脚往沙地上一插,定住了,任由浪花拍打着它厚重的壳。 龟壳上坐着的老妇人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朱雀仙君,白虎仙君,白泽上仙。"她说完看了看白泽怀里抱着的人,"还有……这位是?" 白泽冲她摇摇头,老妇人便也不再多问,迎着几人上了玄武的后背。 玄武的蛇头绕到白泽的跟前,想要去瞧他抱着的人长得什么模样。 白泽将白蔹放下来,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白蔹动了动,像是要醒了。 不过这时,玄武已经蹬着水,又重新游回大雾弥漫的远海。 蓬莱仙岛是会移动的,虚无缥缈地按照某种轨迹漂浮,不属于本岛的居民就是将整个大海翻转过来也不一定找得到,一个走不好还很有可能消失在苍茫的大海之上。 不过玄武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对于它而言识路就像是吃饭那样简单,它一边划水,还一边用蛇头小声地问白泽:"白泽上仙,他是谁呀?他身上的气息好奇怪……嗯……有青龙君的味道。" 这个他自然是指的白蔹。 白泽无奈地笑了一下,那是因为殷寒亭的龙珠在小草身体里的缘故,不过他没有多解释,而是道:"小草是小狐狸,他生病了,你们以后要多多照顾他。" 蛇头点了点,没过一会儿就耐不住寂寞和朱雀白虎说话去了。 白蔹醒的时候他们还漂浮在海上,大雾散去,一眼望尽四面都是蔚蓝的海水,看不到蓬莱仙岛影子,他先是呆呆地回了一会儿神,然后左右看了看围坐在他身边的白泽和闭目养神的老妇人。 白泽察觉到他醒了,拍拍他的手问道:"小草渴不渴?" 白蔹坐起身,没找着殷寒亭,想起睡着之前被人抱走,眼眶登时就又通红起来。 白泽知道他这是要哭了,心里一慌,赶忙翻找着先前还剩下的那包饴糖,谁知靠在他身上的人只是抽噎了一声,揉起眼眶,有些哽咽道:"我要喝水。" 白虎凑过来讨嫌道:"你不哭了?" 白蔹眼泪迅速冒边。 "去,一边玩去。"白泽简直头大如斗,把帮倒忙的白虎赶开,拿出自己的酒壶道:"这是甜酒,小草可以将就着喝一点没关系。" 白蔹乖乖地喝了,然后就抱着腿窝在白泽身边,不吭声,也不与前面几个聊得眉飞色舞的少年说话。 白泽摸摸他的脸颊道:"还想不想再睡一会儿?" 白蔹摇摇头。 白泽笑道:"好吧,那要不要坐到前面去玩水?" 白蔹望着坐在龟壳边缘搅水的几个少年,眼里流露出一丝渴望,却又胆怯地攥住了白泽的手。 白泽知道他还是抵不住诱惑有些想玩的,不过因为与殷寒亭分离之后,心里没有着落,很是害怕罢了。 "我带你去。" 白蔹看着牵他手的人,模样十分清灩,人笑起来也温柔极了,不像殷寒亭总是冷冰冰的,他轻轻嗯了一声,终于愿意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 白蔹的态度从最开始的哭闹到后来的乖巧,白泽看在眼里,也不由地有些心疼起来,毕竟小草失了灵智,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凭本能趋利避害已经十分不容易了。 直到傍晚,蓬莱的影子这才出现在原本遥无边际的海面上,是一座葱绿的小岛。 玄武爬上岛的岸滩,等到大家都从它的背上离开后,它便化作一个身穿绿衣的清秀少年,少年带着暖洋洋的笑,忙不迭地朝前面带路。 这里与世无争,似乎到了蓬莱仙岛上,连因为战事而日益沉重的心情都松快了几分。 朱雀见白泽有话要和老妇人说,便伸过手主动地去牵白蔹道:"我带你去看看住的地方,你可以选自己喜欢的。"他不是第一次到蓬莱了,熟门熟路。 白蔹看了看白泽,白泽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大胆地跟着去,他就任由朱雀拉着手跑走了。 等到几名少年带着白蔹走得远了一些,老妇人这才慢吞吞道:"他们这般无忧无虑,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白泽淡淡道:"该长大的时候自然会长大,现在快乐一些没什么不好。要是像青龙他们当初那般才是可怜,过早地上战场,掌一方生杀大权,时间久了,就连笑都不会了。" 正因为他们当年九死一生,所以这次才让朱雀几人躲到蓬莱,不让血腥和厮杀过早地侵蚀他们的天真。 老妇人摇了摇头,总觉得这样会把人养得娇气,她道:"早一天知道命运无常,也好早一天作准备,这蓬莱……也不是万全无忧之境。" "怎么说?"白泽顿时蹙眉,他敏锐地察觉到老妇人这是隐隐在担心蓬莱也可能被牵扯到与魔族的大战中。 老妇人道:"前些日子老身发现岛上禁制有多处疏漏,有些年代已久很难再修补,若是遇上魔物,少说还是要惊扰上仙。" 白泽本人极不善战,顿时头痛道:"哪里有疏漏的地方,明日你带我去看看。"他多设几个禁制还不行吗? "还有上岛的迷阵也该换了。" "换换换!" 等到白泽一脸被人榨干的表情从淡笑的老妇人身边离开,这时的白蔹已经坐在朱雀的屋子中了。 小岛半山腰上最高的一棵树,朱雀上一次来在这里搭了个木屋,虽然简陋,但有床有桌,看起来十分自在。 他有些掩饰不住的得意道:"你可以和我一起住。" "和我住也行,就是那个!"玄武往小屋的窗外一指,只见不远处的海滩上也有一间木屋。 白虎扒在门口,左看右看,很是羡慕,"我也可以搭一间屋子,那就是我自己的了!" 白蔹结结巴巴道:"我……我也要自己搭房子!" 正好这时候白泽一个纵身跳上了大树,听到几人的谈话后站在门前哭笑不得道:"小草和我一起住,你们这房子下个雨就得塌。" 朱雀顿时脸上一红,嘴唇张了张,没敢反驳。 玄武挠头道:"这不是没有下雨嘛。" 白虎立马就见风使舵道:"那我要和上仙一起住。" "好,我就住在山洞里。"白泽不怎么管几个半大的少年,在他看来,只要玩得不出格就行,他只上前牵住小草的手道:"不可以离开蓬莱,其他随你们高兴。" 白泽牵着白蔹去了正经的能住人的地方,是一个山穴,走进去别有洞天,比朱雀他们自己搭着玩的木屋不知道周全多少倍。 白蔹怔怔地望着这里的景色,山洞、水、大树,和小黑住的地方好像…… 他以为是真的回到了十万大山上的蛇窟,忽然就甩开白泽的手往洞穴深处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道:"小……小黑……" "小黑?"白泽愣了一下,赶忙追去道,"小狐狸,你要找谁?" 白蔹站在洞穴的最里端,这里的布置和小黑住的洞穴不一样了,他好像也明白过来是自己认错了地方,默默地低下头来。 白泽以为他是在想殷寒亭,只好哄道:"龙君他很快就会来接你,而且这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只怕你到时候还舍不得走呢。" 白蔹故作轻松地点点头。 白泽就学着殷寒亭那样摸摸他的额角。 因为一天都在赶路实在疲惫,他们简单洗漱后就上床躺下。 白泽望着不住地往他身边靠的白蔹,有些好笑地想起之前在昆仑山上,殷寒亭那小草这里不给摸那里不给看的吝啬模样,实在是没想到吧,最后人还不是落他怀里了。 说起来,他还喝过小草酿的酒,那时候觉得小草的酒中带着一股清甜,醇香之后回甘,这说明小草本身并不是一个阴沉的人,所以他对小草的观感一直很好。 再到后来听说了一些事,虽然不知道太多细节,关于殷寒亭,关于崇琰,多半是他道听途说。但即使是这样,他也能把真相拼凑个七七八八了——殷寒亭似乎和他讲过,崇琰的原身是镜。 这里面弯弯道道真要细究起来,是怎么也不可能理清的,怪只能怪当时的殷寒亭太过锋芒毕露,他提醒过他,却没想到最后这个因果会落在小草身上。 大概殷寒亭自己已经后悔极了吧,毕竟连他一个外人都能感觉到,龙君殷寒亭对于小草的喜欢,已经满得溢出来,把冰封连绵的积雪都融化了。 ☆、 第72章 小狐狸召唤 白蔹在蓬莱山上和朱雀他们疯玩了几天,很快感情开始要好起来,经常调皮捣蛋四处使坏。 在白泽修补禁制的时候他们还试图捣乱来着,被蓬莱地仙撞个正着,结果朱雀和白虎跑得快,玄武和白蔹动作慢了一点,就被逮住了。 白泽环着表情无辜的白蔹,老妇人揪着玄武的耳朵,她额角青筋啪啪直跳道:"你们这是玩什么呢?" 白蔹一脸茫然道:"追追啊!" 白泽知道小草一定是跟在这几个后面跑,算是从犯,他望向穿绿衣的清秀少年道:"你说。" 玄武特别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也没什么……就是我们也想画个阵法玩玩……哎哟轻……轻点儿!" 老妇人使劲拧了一下才撒手道:"帮不上忙还净添乱。"她本来就对放任这几名少年瞎胡闹颇有微词,现在终于有理由对白泽进言道:"上仙,我看几位仙君还没有了解到此次大战的残酷,不如往后让他们分出些精力来多练习法术。" "啊!"玄武登时傻眼。 "啊?"白蔹不明所以。 白泽心底下好笑,也只能道:"就从明日上午开始,我亲自来守着你们。" "怎么会……"玄武崩溃地捂着脸跑了,向自以为逃过一劫的朱雀和白虎去传递这个不幸的消息,而白蔹还依然被白泽困在臂弯里。 白蔹挣扎了两下,又推推白泽道:"我也要……去!" 白泽感叹道:"小狐狸啊小狐狸,你几天前还黏在我身边不乐意走呢,竟然这么快就要把我抛弃了……" 站在旁边的老妇人眉头一皱,显然对于她这种行事刻板的人来说,不太能习惯身为上仙的白泽开这样的玩笑。 结果白蔹还当真了,很严肃地摇着脑袋道:"没有,我只是去玩!没有……不要你。" 白泽心里听得暖烘烘的,觉得自己没有白疼他,就放开了手道:"那就好,很快就可以用晚膳了,记得等会儿跑快一点,给你掰螃蟹。" "嗯!"白蔹应下后,朝着海滩对面的几个少年跑去。 不可以瞎捣乱,那还能玩什么呢?白虎眼睛发亮地提议道:"玩摸瞎吧!"摸瞎就是一人蒙着眼,其他人尽量躲在蒙眼的人找不着的地方。 "好啊。"朱雀完全就是陪着几个人一起胡闹,笑嘻嘻的,什么都能掺一脚。 玄武怕白蔹不懂,还连比带画地给他讲解,最后白蔹恍然大悟道:"藏起来!" 不过只在岸滩这一片上不好玩,玄武提议道:"整个岛上都可以藏!小草会化形吗?" 白蔹想了想,不记得了,有些失落地摇头。 朱雀赶忙道:"不会也没关系,那小草只去藏就好了,我们三个轮流来找?" 白虎玄武点头。 白蔹还是第一次玩摸瞎,玄武遮住眼睛,朱雀和白虎拉着他疯跑,跑到半山腰后,白虎道:"小草小草,你去躲到朱雀的木屋里面,这样玄武就找不到了!" 朱雀抽了下嘴角道:"那肯定第一个找到的就是他,小草,你要躲去哪儿?" 白蔹苦恼地想了一下,随手往山顶上一指道:"上面!" 朱雀道:"好,我去瀑布底下。"到时候潜进水里,玄武肯定想不到他一个属火的会往水里面去。 "那我找个树洞吧。"白虎犹豫道。 三人很快分道而行,白蔹顺着山上的小路慌慌张张地走,结果本来确实是可以上山的路,愣是让他绕啊绕的,走去了岛的背面,在葱郁的树丛的尽头,下面是一道断崖。 白蔹到了断崖边上,本想着就躲在这里好了,结果发现不远处的岩石上有一道裂缝,刚好够一个人爬下去。 他只犹豫了一瞬,在听见玄武一边跑一边喊的声响传来后,他便小心翼翼地攀着岩石,默默地把身体缩进了那条裂缝里。 裂缝下面还有一块岩石,表面平滑,白蔹一点一点地挪到那块岩石上,然后抱着腿坐好,满心期待地等着玄武来找他。 不过只呆了一会儿,原本离岩石还有一段距离的海水缓缓涨了起来,顺着流水拍打的浪花送上一块黑色的像是皮囊一样的东西。 白蔹愣了愣,起身走过去细看。 结果,就在这时候,皮囊啪啪几声破裂开来,几只长着深黑色触角还有透明羽翅的昆虫纷纷从里面飞出。 黑虫翅膀扇动嗡嗡作响,在察觉到有一个鲜活的生人站在面前的那一刻,它们不仅没有退却,反倒蠢蠢欲动想要靠近。 白蔹本能地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虫子身上缠缚着淡淡的黑烟,黑烟缓慢飘散着,沾到皮肤上后会有烧灼的痛感。 他登时就吓到了,想要走,可是身后是断崖的裂缝,爬上去的那一刻,他会被攻击的。 "小……小白……"白蔹靠着岩石,望着咄咄逼近的虫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喊道:"小白——" 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岩石边缘忽然伸出一只巨大的白色兽爪,几乎是一把就拍死了几只黑虫,然后九尾狐爪子一撑,嘴巴伸进缝儿来叼住白蔹,再一个跳跃就上到了断崖边。 不过它把白蔹放到地上之后却是弓起身体,朝着断崖下低吼起来,断崖下的海水面上,漂浮而来的黑色皮囊越来越多。 巨大的九尾狐眼珠泛着殷红,一条尾巴灵活地卷上白蔹的腰,直接将人安坐在它的背上。 白蔹紧紧地抓着身下松软光亮的长毛,九尾狐紧接着又拍死两只飞到地上的黑虫,然后转身带着他朝山的另一边跑去。 这会儿玄武已经找到了全身湿漉漉的朱雀,正从树洞里揪住了白虎的衣服,白虎耍赖不愿意出来,两人正闹腾着,只听外面竟然有野兽沉重的喘息声和带着震颤的脚步踏向地面。 他们同时愕然,等到循声定睛一看,顿时纷纷大骇,这是哪里来的巨兽?! 九尾狐带着白蔹从几个少年面前路过,向着白泽所在的位置奔去,它似乎是知道哪里是岛上最安全的地方一般,尽管身形已经开始虚浮,但还是执意要把白蔹送到白泽身边。 白蔹对着目瞪口呆的三个少年大喊道:"快跑啊!" 几乎就是在他喊话之后,远处居然聚起了一片乌云,随着潮水送上岸来的黑虫们集结着,黑色烟气飘忽游离。 朱雀几人脸色瞬变,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但是这点对于威胁的敏锐却是与生俱来,他们也迅速化作原形跟着白蔹逃窜。 直到天边一层薄薄的红光亮起,岛上的禁制被触发,黑虫直接烧死一片,浓云也被禁制阻拦在外,但还是不死心地冲击着阵法。 而此时原本正在指挥岛上小童做饭的老妇人猛地感应到阵法的异状,白泽也紧跟着抬头看向天上,禁制泛起的红光已经烧到了岛的另一边。 白蔹骑着的九尾狐半途中就散成了光斑,不过他踉跄下地跑了几步,紧随其后的朱雀就用爪子勾住他的衣服,把他扔到了白虎背上,走在最后的是玄武,它爬的要稍慢一些,不过黑虫已经被禁制拦下,没再追来了。 他们已经看见了白泽的身影。 "小草呢?"白泽第一眼只看见三只小兽,没找到遮在白虎厚重的毛下的白蔹,吓得声音都变了,若是小草有个好歹,他要怎么和殷寒亭交代?! 好在白蔹努力地伸出手,等到白虎停到白泽和老妇人面前后,他顺着毛滑下来,断断续续道:"有虫!黑色的,碰到会疼!"他一边说一边指向压着黑云的方向。 老妇人神色凛然道:"老身去看看。"说罢,她拐杖一跺,身影钻入地下。 白泽暂且没管黑云,而是紧张地问白蔹道:"哪里疼?" 白蔹伸出手,给他看自己发红的食指,那里因为不小心碰上黑烟,被燎了一下。 白泽掏出怀中随身携带的药瓶,一边问朱雀他们道:"你们有没有伤到?"一边给白蔹仔细地抹上冰凉的药膏。 三人摇了摇头,白虎脸色难看,"天上那些是什么东西?" "是虫!"白蔹笃定道。 两人大眼对小眼,最后还是朱雀三言两语先给白泽解释了一番,从他们玩摸瞎一直到看见小草坐在一头有多条尾巴的狐狸身上。 他不敢肯定那就是一只九尾白狐,因为在他的印象当中,这世间已经没有九尾狐的存在了,几千年都没有能够得到血脉传承的妖兽,终将消失在这个苍茫大陆上。 白泽之前就见过一次九尾狐,知道这只九尾狐和小草之间关系密切,但他没有向朱雀解释,他也有着和殷寒亭一样的顾虑——如今外界动荡,小草保命的能力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很快,地上白光一闪,老妇人重新冒出了身形,她一脸焦急道:"第一层禁制破了!"那魔物竟然还能寻到岛上破去禁制,不太可能是误打误撞。 玄武顿时有些慌道:"怎么办?" 白泽冷然道:"别怕,我来重新画阵,劳烦地仙把蓬莱转到大雾里去,这个海域不能再呆了。" ☆、 第73章 小狐狸开战 他话说完,老妇人就招来了一阵狂风,狂风将聚集的乌云猛地往外推去,然后小岛就趁着这个空隙遁入大雾之中。 白虎见状终于松下一口气。 白泽道:"不可大意,等会儿朱雀和我一起去巡山,劳烦地仙照看……算了,小草也跟着我。" 白虎疑惑道:"那我呢?" 白泽道:"你和玄武跟着地仙。" 玄武顿时焦急道:"为什么我和白虎不可以去巡山,我也可以杀敌的!" 朱雀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轻轻吐息,口中喷出一串火苗,对付虫子,还是用火烧来得快些。 白虎傻眼了,他只有爪子可以用,不会喷火…… 玄武心想,喷水的话大概也没有什么用。 两人郁闷地跟在了老妇人的身后,老妇人就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两名少年的不情愿一般道:"劳烦二位仙君陪老身一起去西边看看。" "哦……" 不一会儿,岛上也弥漫了大雾,视线变得模模糊糊看不清了,白泽牵住白蔹的手道:"别怕,跟紧我。" "好。"白蔹点点头,还分了另外一只手给朱雀道:"要牵着。" 朱雀多大的人了,虽然平时会跟着一起胡闹吧,但手牵手这种事要让他做起来还是感觉很羞耻的,他摸了摸鼻子干笑,白泽就替他道:"路上窄,牵着小猪的话不好走。" 白蔹这才作罢,他以为白泽是想去有虫子登岸的那个地方查探,便伸手指了指方向道:"那边。" 正是先前在蓬莱仙岛的禁制上空积聚起黑虫的地方。 白泽虽然化形之后战力不够,但是对于布阵还是十分擅长的,再加上有朱雀跟着一路大火焚烧,死后落入禁制的黑虫都被清了出去。 阵法又一次被加强,只是还是有些黑虫徘徊在蓬莱仙岛的禁制外。 白泽站在海崖边,皱眉道:"奇怪,明明蓬莱已经漂到了别的海域,这些魔物是怎么跟上来的?" 白蔹挣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指着他曾爬下去的那处缝隙边缘道:"这里。" 朱雀用火探了一遍,已经没有虫了,他身形要比白泽纤细一些,就自告奋勇地下去,过了一会儿,扔上一个黑色的皮囊。 这会儿天已经很暗了,岛上又有雾。 白泽点了一支火把,仔细地翻起皮囊来看,这块囊状物上还裹着鳞片,表面魔物的气息很淡,他这才恍然明白为何岛上的最外层禁制会被穿透,只怕整个囊都被禁制认作了死物。 然而暂时没有解决的办法,也幸好皮囊只能浮到岸边,进不了第二层禁制,他们巡了半个山头,重新画了几个阵后就返回了睡觉的洞穴。 除了白蔹,其他人吃晚膳时多少有点食不知味,白泽安慰道:"没事,只要我们的阵法不破,魔物进不来的。" 白蔹在一旁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白泽说一句他跟着点一下头,把蓬莱地仙都看笑了,她道:"若是真到了阵法被破开的时候,几位仙君只管放手一搏便是,难道我们还怕了它们不成。" 朱雀几人纷纷点头。 白泽照例晚上沐浴后守着白蔹睡着,等到听见床上呼吸声已经匀称下来,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洞穴外,望着还依然笼罩在浓雾里的夜空,叹息道:"地仙也睡不着吗?" 粗壮的大树下,老妇人从阴影中现出身形,缓缓道:"是啊,想想咱们远在外海还会受到魔物的侵扰,岸上战况该有多惨烈……" 有多惨烈…… 千年前已经经历过一次的白泽只觉得连回忆都是满满的苦痛,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岛上的禁制,也许还能撑上半个月……几位仙君确实该长大了,先前是我太过溺爱,总是希望他们能活得更快乐,可是有时候是没有选择的。" 老妇人道:"上仙言重,几位仙君只是到了需要肩负责任的时候,无论是生是死,从命里早就注定。" 白泽淡淡道:"或许吧。" 如果蓬莱仙岛最后当真被魔物攻破,他们自当拼命反击,死得其所。 只是可怜了小草……蓬莱入了大海便是孤岛,与世隔绝,却也无处可逃。 之后几日每每到黄昏时分,仍旧有大量的黑虫聚集在禁制上空,它们不知从哪儿漂来,明明蓬莱已经转移了好几次位置,还是一路被跟随着。 直到十日后,老妇人脸色惨白地发现岸滩上一块岩石已经浸泡在海水中多日,原本海潮有涨有落实属常态,但似乎从蓬莱被魔物袭击的那一天起,这块岩石就一直淹没在水里,海潮并未退下,反倒越涨越深,她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上仙有没有觉得,蓬莱在往水里下沉。" 白泽惊疑地回望着老妇人道:"地仙的意思是……" "只怕那魔物之所以能一直跟着我们,是因为它本来就在岛下。"老妇人用拐杖敲了敲沙地。 那放出无数皮囊的魔物紧紧贴在岛屿的下方,随着岛屿一起流动,如此一来,无论他们如何躲藏都逃不脱它的追击。 白泽已然脸色大变,禁制和法阵即使不断修补也不可能足够撑到战事结束——青龙与凤凰回援,所以想要脱离如今的困境,就只能先行击杀魔物。 然而魔物沉在水中,在他们一行人里,只有玄武能够下到海里去战斗,但那样几乎等于让玄武去送死…… "要把魔物引到岛上来。"白泽道,"然后岛上的禁制撤掉,只有这样魔物才不会又沉入水里去。" 老妇人点头。 不过暂且不论撤下禁制有多危险,去水底下吸引魔物上岸依旧只能由玄武去做。 白泽把自己的想法和玄武说了,朱雀和白虎都听得脸色苍白,可绿衣少年却只犹豫了一瞬就点头道:"我去。" 如果可以,白泽也不想把重担全压在少年一人身上,他道:"有可能会死,会受伤,到时候在水底下,我们都救不了你。" 玄武摇摇头道:"只是把它引到岸上来,我可以的!" 白泽在海滩边上新画了一处禁制,他让白蔹老老实实站在禁制里面,本来也可以画得离等会儿打斗的地方稍远一些,只是那样小草不在他的视线之中,总是心底不踏实。 白蔹大概察觉到周遭气氛的凝重,乖乖应下了。 几个少年相互鼓舞了一番之后,白泽颌首,老妇人在这一瞬间撤下了岛上的两层禁制。 原本压在禁制上空的黑云蜂拥而来,玄武、白虎和朱雀同时化作原形。 朱雀金色的翎羽在阳光下熠熠闪耀,它飞上半空,口中啼鸣,喷出火焰为玄武除去阻碍,玄武便趁着这会儿冲入水中。 白虎挥爪去拍黑虫,驱赶着它们飞向白泽画出的阵法,但凡是碰到阵法的黑虫无一不被烧得干干净净。 白泽一边画阵一边不时看看白蔹,白蔹神情有些害怕和紧张,但并没有走到禁制之外。 很快,大片大片黑虫的尸首从天上落下,黑云散去,这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只是玄武潜入水底之后就没了动静,直到海里面无端冒出一股鲜红的血水。 白泽手指捏得发白,就连老妇人也闭了闭眼,握着拐杖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玄武……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说是生死由命,可哪有不心疼的…… 天空中绕着岛屿低飞的朱雀悲鸣了一声,白虎眼里蒙上水雾。 结果就在这时,海上忽然翻滚起漩涡一般的浪花,玄武厚重的龟壳冲出水面,它后背上仰起的蛇头在一声嘶鸣之后,像是在给予岛上几人信号一般,身体全力向着岸滩冲去。 水下,是一片浮出的巨大阴影。 ☆、 第74章 小狐狸战斗 这一刻,所有人都积蓄着力量。 阴影破水而出,那是一张如同刀戟一样的尖长大口,猩红的眼珠死死盯着向前方窜逃的玄武的身影,它的全身都覆盖着漆黑的鳞片,四肢粗壮强健,爪子锋利刚硬,尾巴扫过海面时,竟搅得大浪翻起。 它一爪踏上沙滩,几乎整个蓬莱都跟着颤了颤,在它的腹下,一个个皮囊从生殖道口排出,和这些天里漂上岸来的别无二致。 它愤怒地吼叫着。 而玄武爬到岛上之后就一动也不动了,龟的脑袋和爪都缩进了壳里,蛇头和蛇身则歪歪斜在一边,殷殷血水不断渗出。 朱雀见此愤怒不已,口中喷出大火,白虎也勇敢地扑了上去,趁着它们吸引了这头魔兽所有的注意力,白泽为玄武画下了一道保护禁制,由老妇人进入其中为玄武治疗。 紧接着,白泽也在一阵光芒乍现后,现出了原身。 上古神兽白泽通达万物之情,仁德温顺,它天生就该生在盛世,不沾染一切血和污秽,所以它有着雪白的长毛,像羊,身侧是折起的双翼,头上虽然顶一支独角,但角却是弯曲着的,没有任何杀伤力。 它的战力比之青龙麒麟差得远了,所以在加入与魔兽的缠斗之后,白泽选择了先用法术对魔兽进行冰冻,再试图撞击和身体压制。 魔兽的鳞片很硬,也并不怕冷,它在被白泽用冰冻住之后还能摆动尾巴扫向白虎。 白虎站的位置不好,没能躲闪,登时就被抽得摔了出去。 白泽双蹄恼怒地踏上魔兽的脑袋,魔兽缓过了刚开始的措手不及,立即反抗起来,它的力道比白泽要大,白泽被它掀倒在地不说,魔兽趁胜追击,一口咬住了它的一条腿。 白泽惨叫了一声,却没管被咬住的腿,反而再次施展了一个法咒,冰做的利剑从天降下,狠狠将魔物钉死在了岸上,它疼得惨叫,立即放开了口中的白泽。 朱雀趁着这会儿拼命攻击,白虎也从眩晕中回过神来,嘶吼着朝魔兽的眼睛抓去。 白蔹怔怔地站在禁制里,禁制包裹着他,也保护着他,让他在火焰与冰碎飞溅的同时毫发无伤。 可是就在他的眼前,玄武已经奄奄一息地变回了人形,躺在老妇人膝上,脖颈处正在裹着厚重的纱布,只差一点,玄武的蛇头就被咬断了! 还有白泽,白泽只可依赖法术,一条腿又受伤,鲜血直流,痛得身体都在剧烈颤抖。 他也想要帮忙,可是脚不过刚踩在禁制上,白泽就有所察觉地掉转过头来道:"小草不可以出来!" 白蔹吓得只好又缩了回去。 要杀掉魔兽只是时间问题,白泽的冰系法术再次笼罩在整个岛屿上空。 直到魔兽最终无法再反抗,坚硬的身躯被冰剑戳得稀烂,彻底死去,参战的三人或多或少都有受伤,半个岛上不是冰渣就是火海。 但即使是这样,他们还是按照最开始的计划做到了! 等到魔兽尸体被白虎和朱雀合力推进海里,蓬莱又重新开启了两层禁制,逆着水流去的别的海域。 这是朱雀和白虎第一次对敌,激动的难以自控,他们帮着白泽治疗伤腿,给老妇人打下手。 玄武从昏迷中醒来,被送去休养,以他身体的愈合能力,不出半月肯定能好全。 然而,似乎只有白蔹感觉到了白泽低落的情绪。 夜深人静,白泽被朱雀背回了洞穴里,洞穴门口还因为今天的阵仗太大塌陷了一半,现在已经清理干净了。 白蔹乖乖地躺在白泽的身边,白泽沉默了很久,久到白蔹都快睡着了,他忽然开口道:"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白蔹蓦地睁开眼睛,洞穴里静悄悄的,借着一丝微微烛光,他看见白泽脸颊湿了一片,他顿时就慌得想要坐起来,却被白泽摁住了手。 白泽握着他的手腕,像是在寻求一丝慰藉,"你可以装作没有听见吗?" 白蔹立马又好好躺下,把眼睛闭上。 小狐狸还是那么的懂事,讨人喜欢……白泽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心想今天杀死一头魔兽尚且困厄重重,要是哪天遇上的不只是一头,而是两天头三头,甚至是一群该怎么办? 白泽的担忧在过了一个月,本以为蓬莱仙岛终于风平浪静之后,终于成为了现实。 彼时玄武脖颈上的纱布刚拆不久,血染红的沙滩才褪去腥气,蓬莱在一场战斗结束本以为将会迎来平静和安宁,谁知,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蓬莱被一群全身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巨鸟围攻了,这些巨鸟蜂拥着想要落到岛面,可以因为禁制的存在,它们只能盘旋在上空,然后口中吐出蓝色的流火不停攻击,把禁制激成了冲天的大红,而它们只要张开翅膀,整个蓬莱就会被挡住所有太阳的光辉。 在场的白泽和蓬莱地仙,包括原本还在树上玩耍的白蔹朱雀四人都惊呆了。 禁制将破不破,白泽几乎是面色惨白得前去用法力加持,而老妇人则掌着岛的航向,漫起大雾,想要摆脱这群巨鸟。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茫茫大海之中,能够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不容易,巨鸟们循着土壤的气息再次穿过迷雾聚在上空。 它们的数量之多,几乎让朱雀傻了眼,以它如今的身形对付一两只不在话下,只是巨鸟几乎铺天盖地而来…… 老妇人摇了摇头道:"禁制撑不了太久。" 岛屿上的禁制范围广,想要短时间内重新画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旧的禁制最多还能再撑一两日,蓬莱在四处漂移的过程中只甩掉了一小部分巨鸟,他们已经身处危险之中。 两日后,白泽只能再次牵着白蔹的手到了一个小型禁制前,这处禁制掩藏在岩石后,并不显眼。 他对白蔹道:"小草,就像上次那样不要出来好吗?" 白蔹点点头,他望着白泽毫不留恋地走远,站在沙滩上,和朱雀老妇人他们一起。 天上有巨鸟在嘶叫,禁制烧成了大火一样的颜色,掩盖在整个蓬莱上空,然后慢慢延伸出如同蛛丝一样的裂纹。 禁制要破了! 一时间天地色变,伴随着禁制碎开的声响,巨鸟们疯了一般俯冲而下,黑云压顶,战事一触即发。 白蔹就只能躲在岩石后面,看着朱雀在天上不断地被围攻,那金亮的漂亮羽毛纷纷落下,白虎和白泽身上伤口也变得越来越多,还有玄武,它的伤才刚好不久…… 一只巨鸟并不难对付,可怕的是,它们是在面对整个巨鸟的群落。 "我想……帮忙……"白蔹咬着嘴唇小声道,周围早已经看不出原来仙岛幽静美丽的模样,到处都是血和被冰刃切下的断翅。 早在出现黑色魔兽的那天起,蓬莱的美丽就回不去了。 "小白……我也……我也想!"他说完话一会儿,只觉得胸口忽然热得厉害,白色的光团从他身上脱离出来,聚在他的眼前。 这一次光团并没有立即变成身具九尾的妖狐,而是左右摇晃着,似乎是在犹豫,片刻后,在看到白蔹已经尝试着朝禁制外走去时,这才下定决心,嗖地飞进白蔹嘴里。 白蔹被噎了一下,脚步立即就顿住了,他感觉到体内有两股气息在相互交缠,一股隐隐有被吸收的迹象…… 白泽用法术苦苦支撑着,几乎是不分敌我地落下冰刃,它身上和白虎一样没一块好肉,被抓得血肉模糊,朱雀还要更痛苦一些,只它一个在天上,被撕扯得惨叫不止,不过玄武倒是借着周围的海水施起法术而来,多少能帮它挡下一些袭击。而老妇人则瘫在玄武背上,已然透支了太多法力。 明明死伤的巨鸟都快堆满整个蓬莱,可是天上依然盘旋着越来越多想要着陆的同伴,它们被新鲜的血液吸引,已经红了杀气腾腾的眼球。 就在这时候,白泽原本施展着大范围的冰冻术,却冷不丁地感觉到画给小草的禁制正在被攻击,它赶忙掉转了身体想要过去赶开围在白蔹禁制外的两只巨鸟。 只是还没等它抬起双蹄,包围在小型禁制前的两只巨鸟却突然被一道白光的爪子生生撕裂开来,血肉飞溅后,便是九尾狐高高跳跃的身影。 白泽头顶上试图抓瞎它眼球的巨鸟也被九尾狐一爪拍下,很快一扑而上将周围的三只巨鸟都撕成碎片。 白泽震惊的同时惊慌失措地去寻找小草,可是哪里都找不见人!正几欲崩溃的时候,九尾狐又跑了回来,高兴地蹭了蹭它的脖颈。 白泽先愣了愣,然后就悟了,九尾狐与他还从未有过亲密的交流,会有这样的接触,只可能是…… 九尾狐没等白泽反应,很快加入了混战。 它的扑杀动作其实并不十分熟练,带着稚嫩和青涩,却那么勇敢无畏,让已经隐隐生出绝望的朱雀眼前一亮,还不能放弃! 它们可以活下来! 一定可以的! ☆、 第75章 小狐狸牙痛 有了九尾狐的加入,其他几人压力骤减,巨鸟们也在长时间的侵扰当中发现讨不到便宜,就顺着风往别的海域去了。 等到陆陆续续还活着的巨鸟们都弃了伤重的同伴飞走,白虎终于松下一口气瘫倒在血泊里,把身旁张牙舞爪的九尾狐吓了一跳。 九尾狐伸出血淋淋的爪子去拍白虎的脑袋,白虎眯着眼睛,精神上死里逃生的愉悦和身上伤痕交加的疼痛让它连一动也不想动。 朱雀没有去追逐那群手下败将,而是尖啸着发出警告之后从空中落下,落到已经变回人形的白泽身边,白泽心疼地摸了摸它七零八落的羽毛。 一旁,玄武撒娇似的蹭着老妇人,老妇人两眼含泪,慢吞吞地给它擦过脖颈上的爪痕。 等到天空中那片由巨鸟聚成的黑云最终消失不见,大家心里的石头也纷纷坠地,围在一起来来回回地打量九尾狐,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见过的稀奇兽种了,白泽竟然藏了小草那么久。 九尾狐嗷呜嗷呜地蹭白泽,白泽也想不通为何会如此,只先道:"小草,变回来我看看你伤着没有?" 他说完话过了一会儿,白光一闪,白蔹就闷头扑进了白泽怀里,白泽身上都是伤,胸口登时钝痛,倒退了一步,无奈地捏住怀中人的脸道:"捣蛋。" 不过他说完后白蔹却没有反应,白泽揽着他的背把人扳起来一看,怀中人闭着眼,呼吸匀称,竟然睡着了?! 虽然心中存着疑惑,但今天恶战一场,大家都很累,就没有再追问。 蓬莱岛上的禁制破裂,白泽和老妇人商量了一会儿,没管漫山遍野的尸体,就背着白蔹,带着其他三人一齐躲进山洞,在洞口设置出小型的法阵,这样至少今晚会安全得多。 更何况,他们还有了新的战力。 白蔹甜甜地睡着,在他呼吸的时候,那团白光又从他的口中飞了出来,重新印在胸口,而他体内的龙珠也活跃起来,特别温暖。 不过夜深之后,洞里烛光微弱,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有近一月未见的殷寒亭站在他的床边,目光之中掺杂着一丝难以言述的痛苦,他低下身时,迎面扑来的血腥之气浓重得让白蔹不由打颤。 白蔹想要说话,却被殷寒亭捂住眼睛,亲吻印在唇角,再轻轻地舔舐,最后湿润滚烫的水珠滴落在他的脸颊,沿着淡去的疤痕蜿蜒而下。 白蔹嗓子发干,想要伸出手去牵男人的衣摆,结果抓了个空,只有男人冷凉的声音还在耳边,"小草……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困倦渐渐来袭,白蔹再次陷入沉眠。 等到第二天醒来,白蔹睁开眼一看,哪里有殷寒亭的身影?倒是大伙难得一次聚在洞里横七竖八地打着地铺熟睡,昨夜的紧张与恐惧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浓浓的疲惫。 白蔹刚想开口说话,口中牙齿却一动,他啊地一声捂住半边脸颊,连滚带爬赶忙扑在一旁的白泽身上。 白泽被人压着胸口,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小草泪眼朦胧地对他道:"痛……" 白泽的瞌睡登时就被吓得飞走,一下翻身坐起,"哪儿痛?!" 白蔹张开嘴,指了指里面的牙,白泽起床借过洞里点的蜡烛,然后伸手指进去摁了摁,牙齿……好像有点松动了…… 白泽有点愣,问道:"小草……你昨天,用牙咬了?"在与巨鸟们打斗的时候。 白蔹自己也摸了摸那颗松动的牙齿,瞬间吓傻,要哭不哭地点点头,"咬……咬了。"它从来都没有尝试过这么庞大的身体,所以还咬得无法自控,激动难抑。 白泽简直哭笑不得,想要安慰,又觉得他捂着脸的样子逗乐,半晌才干咳一声强作严肃道:"这样你也算是受了伤,很勇敢!等会儿吃饭……不,等会儿洗澡的时候可以奖励你多玩一会儿水,我给你上完药就不痛了。" "那我……是不是不能吃饭了?"白蔹伤心问道。 白泽抿嘴笑,"可以喝点粥。" 白蔹泄气地倒在床铺上,不过想到殷寒亭还有玩水,又有些高兴起来,"他昨天来看我了!" "谁?" "殷……殷寒亭!" 白泽料想白蔹是做了一个梦,却不点破,还淡笑道:"真的?他是不是说很快就来接你回家?"他问话的时候语气温和柔软,再过几日就要把小草还给殷寒亭,想想真是舍不得起来。 只是白蔹闻言却垂下眼眸,殷寒亭和他……说对不起了。 蓬莱仙岛在外海漂荡了一个多月,等到再次回到离陆地最近的水域,玄武就载着众人向岸上游去,当约定见面的时间已到,他们再次踏上岸时,眼前所有的一切都翻覆了模样。 树木干枯,芳草衰萎,连泥土都呈现出破败的黑色。 几人惊愕地望着周遭可怖的一切,不难想象,这一个月里与魔族的争斗有多激烈,然而战事肯定还未结束,接下来他们会从约定好见面的来人那里获得一些消息,关于战况如何,商量是否还需要再次将几个小辈们转移等等。 白泽猜测来的只会是殷寒亭,他们在岸边守了一会儿,天边果然有一道流云飘来。 白蔹这才懵懵懂懂反应过来,殷寒亭说过会来接他,是不是就现在?他眼睛很快亮了起来,扯住白泽的袖子道:"接……接我?" 白泽点点头,笑道:"我说过他会来接你,没骗你吧。" "嗯!"白蔹笑起来,追出去接准备落地的流云。 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流云上站着的那个男人,一身灰衣,神情冷峻,微卷的长发垂在胸口——不是殷寒亭。 白蔹先是怔愣在原地,直到男人脚下的云雾散了,男人张开手臂对他温声道:"小白,过来。" 是……是小黑! "小黑!"白蔹在愣神后很快兴奋地叫着扑了上去,一头撞进尹南语怀里,像是抱怨一般道:"你都……不找我。" 尹南语被撞得身体摇晃,脸上紧绷的神情终究是缓和下来,他抱着白蔹,好一会儿才能用平静的声音道:"我一直在找你。" 自从白蔹被青龙劫走之后,他找遍了十万大山,猜测青龙有可能回去东海,又到东海岸等了好些时日,他体内没有避水珠,下不了海,就这样终究是错过了。 直到大战即发,他才知道他被送去了蓬莱。 不远处的白泽整个都看傻了眼,他一直以为白蔹口中的小黑是殷寒亭!而现在,原本说好要来接人的殷寒亭不见影子,来的却是腾蛇,小黑是腾蛇尹南语! 这是腾蛇自神智遗失后又恢复以来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一手牵着白蔹,走到白泽等人的面前道:"我来带他走。" 白泽下意识地蹙眉道:"不行,除了殷寒亭,我不会把小草交给任何人。" 一旁的白虎对腾蛇本就存有私怨,更是添油加醋道:"对啊!万一小草跟着你受了伤可怎么办!" 尹南语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白虎就嗖地缩到玄武身后。 白蔹听见这个名字,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架着流云的人该是殷寒亭才对,他摇了摇尹南语的手道:"殷寒亭……殷寒亭说会接我回去。" 尹南语嘴唇颤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把无知懵懂的白蔹压在自己胸口,没有回应,而是眼神复杂地转了个话题道:"天帝已经准备与魔族议和,停战半月。" "什么?!"朱雀几人失声叫了出来。 白泽立即反驳道:"不可能议和,如何能够议和?!难道这么多年我们守护芸芸众生就是个笑话?!" 尹南语紧抿着唇,冷冷道:"我没有必要骗你们。" 白蔹愕然地发现白泽的似乎在克制着汹涌的怒意,他的胸膛起伏着,半晌才重新镇定下来道:"我不信。" 千年前,他们为了阻止魔族入侵三界,伤亡惨重到难以想象,现如今这般轻易就开口求和,是要把他们好不容易夺得的尊严踩着脚下? 朱雀他们已经死过一次,能够转世实乃大幸,而更多和白矖一样的仙兽却是从此在世上消失,再也无法回到还活着的人身边了…… "信或不信你们可以自己去天界求证,我要带小白去琴瑶山治病。"尹南语摸摸白蔹的额角,因为他答应了一个人,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信守承诺。 白泽只觉得寒意漫过五脏四肢,他心中隐隐有了一种预感,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着尹南语道:"青龙他们也答应了?" 尹南语拍着怀中人的背,白蔹好久都没见他了,很想念,所以低头蹭他脖颈的时候并未察觉到他眼中的无奈与痛苦,他望着白泽道:"我们败了。" 白泽就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 只一个月的时间,就败了…… "那青龙呢?"白泽猛地察觉出对面人话中的隐含之意,青龙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否则他不可能不来接小草回去,他一向信守承诺。 ☆、 第76章 小狐狸收魂 尹南语摇摇头,拍了怕白蔹的肩膀道:"先和我去琴瑶山吧,殷寒亭他……暂时不会来了。" 白泽听罢脸色惨白,不会来了,那是不是说,殷寒亭他…… 而白蔹则愕然地问道:"为什么?他说会来接我的!" 尹南语见怀中人失望地耷拉下脑袋,只得撒谎道:"所以我代替他来接你,你不希望看到我吗?" "不是啊……"白蔹皱着眉,虽然否认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人只有殷寒亭,但是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怎么可以不遵守呢。 白蔹有些不高兴,尹南语温声哄了他几句,又对白泽冷冷道:"你那么聪明,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凰绣现在独自躲入无量山,你带着朱雀白虎和玄武一起过去,人多安全一些。" 听见两人谈话的白虎和玄武登时炸开了锅,吵嚷起来,似乎对于由尹南语来决定他们的去向颇为不满,而朱雀毕竟心性更成熟,他知道凰绣没有跟着凤锦一定是出了大事,"我要去无量山。" 白虎和玄武闻言先是一顿,然后又改口道:"我们和你一起去。" 白泽苍白着脸,左右两难之下,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会照顾小草?"如果腾蛇当真能够治好小草的病…… 尹南语点点头,"会。" 白泽接着道:"我答应过殷寒亭,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小草就不会死在我的前面。" "你想要我的承诺?"尹南语牵住一脸疑惑的白蔹的手,然后坚定地一字一句道:"好,我给你承诺。" 白蔹转头看着他,很是茫然,"什么?" 白泽没有想到腾蛇能够如此干脆地接过话头,按照他原来的想法,小草最好还是跟在他的身边,他们可以一起前往琴瑶山治病,但是现下去找凰绣已经不容耽搁,他也走脱不开。 尹南语在来时就把一切都打点好,见白泽没有了异议,便化身成为全身漆黑体型粗长的腾蛇。 腾蛇背上撕开条口子张开骨翅,白泽就抱着白蔹一个纵身,将他放上腾蛇的背,然后道:"小草,你先在琴瑶治病,我和小猪他们去无量山接了人之后就来找你。" 白蔹"啊"了一声,白泽拍了拍他的肩,旋身落到地上。 腾蛇乘着薄雾,缓缓载着白蔹浮上空,很快就飞走了。 白蔹紧紧抱着腾蛇的身体,他回头望去,朱雀赤金色的身体也很快冲上云层,他以为他们会一起走,还向朱雀招了招手。 朱雀仰头一声清鸣,像是在回应。 只可惜周围雾气越来越重,白蔹到后来已经看不到朱雀身上散发的金光了,他这才恍然明白,原来他们并不是一路离开。 腾蛇带着他飞了半日,最后落在一处光秃秃的山崖上,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山峰,不过只有正前方那座才是正常的青绿色,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植被,而其他地方就像是被老鼠啃过似的斑驳杂乱。 尹南语勾住白蔹的膝盖,将人打横抱起,纵身朝着正前方的那座不算太高的山峰跃去。 正山上有一条青白石板砌成的小道,蜿蜒入山林,直到峰顶的一处宫门前。 白蔹跟在尹南语身后哼哧哼哧走了一段石阶,还没仰头看清宫门上写的鎏金大字,朱红色的门就被人从里面缓缓推了开来。 一个身着华衣,相貌普通的男子站在门内,见到二人淡然道:"先入内再说。" 尹南语点点头,拱手道:"多谢琴瑶上仙。" 白蔹好奇地望着为他们引路的男子,男子脑后一丝不苟地束着发冠,脊背挺拔,身形纤瘦,腰间坠着一支玉笛,和白泽的背影有些相像,却没有白泽那般好看。 两人入了琴瑶宫才发现,宫里除了池水中还有几尾锦鲤,竟再没有其他生人的气息。 他们穿过正殿,几处长廊,偏院,来到山亭内。 男子一伸手,"二位请。"在他面前是一方石桌,围着石凳,桌上一边摆着把全身呈焦黑色的长琴,一边是已经冷凉的茶水。他也不管用凉水冲茶待客是否失礼,兀自给尹南语和白蔹各倒了一杯。 白蔹懵懵懂懂地跟着尹南语坐下,看尹南语从胸口拿出一只巴掌大的海螺,他顿时叫起来道:"这是我的!" 男子闻言抬眸看他。 尹南语眼神中闪过一丝尴尬,他先安抚白蔹道:"是你的,一会儿就还给你。"他说罢将海螺递予男子道:"就是它。" 男子绾起袖子,执着海螺看了看,问道:"魂器?" 所谓魂器,便是指的可以将收集来的魂魄滋养以让它们不会消散的灵器。 尹南语点头称是,接着又道:"不过……这只海螺在收了小白的灵慧魄之后就取不出了。" 男子道:"你之前和我说过,本来一般魂器只要修为足够,收放当是自如才对,这只……是要奏乐?" 尹南语叹气,揉着额角没有否认,"只是吹响都不行。" "哦?有谁试过么。"男子这才从先前的死气沉沉变得鲜活了一点,饶有兴致左右翻看。 尹南语看着根本就坐不住,已经跑到亭边拔草玩的白蔹道:"他。" 男子惊讶地偏头望了白蔹一眼,"那海螺里的魂魄是……" "是我的。" 男子微愕,略一思索道:"蛇君是说千年前受伤那次?" "没错。" 那一次殷四偶然间替他找到了可以养魂的海螺,只是魂魄收入其中之后却再也无法释放出来。殷四试了多次,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去东海的时候他感觉到海螺发出了嗡嗡的震颤,离王宫内的某人越近震颤越强烈。 尹南语前些日子听殷四说起,又讲了一些关于殷寒亭与白蔹之间的往事。那时候殷四一直暗地里琢磨着要怎么避过青龙,他以为青龙很快就会腻了白蔹,所以预想只要青龙将白蔹逐出海到陆地上,那么白蔹使用海螺时吹散出的魂魄就能够回到尹南语体内,但若是隔着海水…… 东海海空自古皆有禁制作为屏障,只怕魂魄容易遗失。 结果,白蔹虽然如他所料一般出了东海,并吹响海螺。只不过大概是因为身体虚弱的关系,魂魄只让尹南语回收了一部分,又加上那时候白蔹一路带着尹南语躲躲藏藏,尹南语本就认知懵懂,而白蔹由于知情不深,根本就没想到这一层,海螺里就一直残留着另一半魂魄。只能让尹南语一点一点尝试着不用吹奏人来吸收,速度很慢。 后来,他们遇上了穷奇…… "后来,我的魂魄回来的那一天,他的却被吸进去了。"尹南语紧紧蹙着眉头,"所以这一次劳烦上仙相助,我这一路寻了不少地方,这只魂器也只有在琴瑶山才嗡鸣过。" "原来如此……"男子沉吟道,"蛇君有没有想过,或许并非是海螺吸走了这位公子的魂魄。" "什么?"尹南语怔愣住。 男子勾唇道:"小仙大胆猜测,只怕是这位公子的魂魄在散出体外之后为求自保强行挤占了魂器,原先还残留在魂器里的魂魄便只能被原主收回,如此一来,海螺里的新魂魄就不会减损一丝一毫,毕竟失魂这种事,是对原主有大碍的。" 尹南语听罢极为愕然,下意识反驳道:"可要做的到将其他魂魄排斥出魂器,不是该比魂器里的魂魄修为更强大?" 男子道:"是这个理,不过蛇君当时残魂一片,想来也算正常。" 然而尹南语却并不认为以一只普通小白狐的魂力能够强于他,哪怕只是残魂。 白蔹趁着他们说话的中途跑进亭子来喝了一口水,忽然觉得小黑看他的眼神有些陌生,像是带着几分审视和猜疑,他茫然地呆站在一旁。 尹南语想罢无果,只得回身对男子道:"上仙可以开始了么?" 男子知道腾蛇向来疑心较重,他刚才那番话恐怕已经惹了尹南语不快,不过他面上仍旧神色平淡,执起海螺先试了几个音。 听到调时白蔹身体微微一颤,通体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之感。 再然后,男子已经能够吹出连贯的曲子了,这首曲子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像是诉说着吹奏人一生的起起落落,和白蔹曾经的悲伤绝望完全不同,但相似的,是吹奏人把内心难掩的情思都注入其中。 尹南语偏头看着手指轻轻发抖的白蔹,看他靠在亭柱上,闭着眼,小扇似的睫毛下很快氤氲出一抹晶莹的水渍。 是为了谁而掉眼泪呢? 尹南语忽然很是心疼,也有些痛恨自己。如果他再狠心一些,带着白蔹远走高飞,或许如今就不用品尝到这般难捱的滋味,他害怕白蔹恢复神智之后与他疏远,害怕他从此只在乎殷寒亭一人…… 可世道那么乱,没有灵慧又该怎么活下来? 如果当初他没有放任自己沉溺在与白蔹的相处中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这么不安? 是否他在决定把海螺递给琴瑶时明明就已经有了答案…… 这首曲子到中段重复的旋律一直颇为激昂,尹南语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掩住自己的眼睛,直到身旁的白蔹忽然出声道:"我想起来了……" ☆、 第77章 小狐狸问询 尹南语身体顿时一颤,这么快…… 男子闻言知道差不多了,这一曲终时也停下了吹奏,缓缓将海螺从唇边移开,用沾了冷茶的手帕轻轻擦拭海螺。 白蔹睁开眼,所有的记忆悉数回笼,从与穷奇白虎对峙那天,到被腾蛇带走,后来跟着殷寒亭前往东海,又去蓬莱,如今坐在琴瑶山,一幕幕画卷一样全在眼前淌过。 尹南语久久无言,白蔹走到他的身边,对石桌后的男子抱拳道:"多谢琴瑶上仙。" 男子淡笑,打量了他一会儿道:"无事,我也不过答谢蛇君几日前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对,当时琴瑶山禁制将破,若不是蛇君出手相救,只怕我现在早已经身首异处。" 听人提他,尹南语这才恍然从怔忪中回过神来,勉强地笑着接过男子送到眼前的海螺,然后起身默默地准备挂在白蔹脖颈上。 白蔹赶忙摆手道:"这个魂器不是我的,不用给我。" 因为白蔹神情间无意展现出的疏离,让尹南语眼眸中像是结起了冰,他手僵在一旁,过了一会儿才若无其事道:"我的,送你。" 白蔹看了看他的表情,终于没有拒绝,任由尹南语把海螺挂在他的胸口,和小小的嫩黄色香包一起。 男子没有再多挽留,尹南语和白蔹一前一后走出琴瑶宫,前方直插入云霄的高山层层叠叠,只是不再满目苍绿。 尹南语低声问道:"你想要去哪儿?" 凭心而言,白蔹已经回忆起还在十万大山的蛇窟之时,尹南语拿走海螺,是要让他永远失去灵慧。但既然他现在把灵慧收拢回来,就没有记仇的必要了,他还是和从前那样,笑着对尹南语道:"我要去无量山,小黑也要和我一起走吗?" 尹南语闻言先是惊愕,然后很快那些蒙蔽在心底里的阴影散去,他伸出手臂试探着对白蔹道:"我可以抱抱你吗?" 白蔹想起了从东海离开的前一天,殷寒亭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他张开手,上前两步抱住尹南语的背,枕着他的肩道:"谢谢你,小黑。" 尹南语低低地叹息着,摇摇头,最后一次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个怀抱中,从此往后,就再不能把小白当孩子似的天天抱着宠爱了,即使他很想抱他,很想…… 尹南语手臂勒得很紧,白蔹耳尖有点红,他摸了摸鼻子,等到尹南语愿意放开他,他才道:"我们走吧。" 从琴瑶前往无量山需要一日,白蔹坐在腾蛇身上,夜里赶路兼程,不敢在林子里露宿。虽然日前还在与魔族的停战期内,但听闻魔族残忍嗜杀,人间界没有多少太平的地方了。 白蔹和白泽一样心里存了很多疑问,或许等到去无量山见了凰绣就能够得到答案。 此时无量山也如琴瑶境内一般,有禁制阻拦和保护的地方尚且能够得到喘息,没有便几乎被魔气侵蚀得寸草不生。 最后,腾蛇落入山谷禁制之中,它和白蔹身上都没有魔气,出入自由。 这个时候白泽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行迹,山荫道上和无量山的地仙一起等待着。 白蔹冲白泽招了招手,白泽沉郁的神情很快放松许多,他不想让小草也跟着担忧。 不过白蔹自从恢复记忆之后,一直觉得先前做过的那些撒娇卖乖之事非常让人难为情,他从腾蛇身上下来,十分不好意思道:"白泽……上仙……" 白泽微微一怔,知道他病愈,随即笑道:"总算是记得我了。" 白蔹被他调侃,双颊发红。 尹南语变回了人身,漠然地绕过白泽,对行礼的地仙问道:"其他人在何处?" 无量山的地仙是个正值豆蔻的姑娘,她福了福身,为尹南语带路。 无量山的仙府在正山腰上,姑娘带着三人穿过设在门口的障眼法,进入其中,白蔹抬头一看,竟是到了另外一个地界,全然不复刚到无量山时所能见的景色。 这里就如同世外桃源一般,有花草,有房屋,还有溪流。 白蔹心道怪不得凰绣会躲进无量山来,这地方要过障眼迷阵,可不容易找到。 他们踩着厚石板,穿过绿油油的草地,最终到了一处建于谷中的院落前。 这时候凰绣正好背着手走出院门,双眼红肿的像桃,神情疲惫萎顿,她见到来人也不惊讶,只是道:"我去后山掐一枝桃花,房里太闷了。"说罢游魂一般缓缓离去。 尹南语望向白泽。 白泽闭了闭眼,艰涩地解释道:"凤锦……去了,麒麟重伤,在屋子里休养。" 白蔹嘴唇颤了颤,凤锦……怎么会……那——那殷寒亭呢?! 白泽却像是忘了有这么个人一般,只字未提。 尹南语率先进了院子,朝着有血腥气息的那间屋子走去。 房间门松松地掩着,他直接推开进去道:"死了没有?" 麒麟躺在床上假寐,闻言额角青筋一跳,他半裸的上身紧紧缠着绷带,只是胸前的绷带殷殷印出红色,这是伤口止不住血才会如此,换多少次药都没用,"腾蛇,你……我不死也得被你气死。" 尹南语清俊的面容在看清屋内景象后严肃了不少,"你比我想象中……伤得重。" 麒麟根本起不来床,就靠着垫高的枕头道:"是啊,我也没想到,若不是当时反应及时,只怕内丹已经被魔物掏去吃了。" 房间外,白蔹和白泽说了几句话。 麒麟听见响动,立马用口型示意尹南语"青龙"然后摇了摇头。 尹南语沉默,几天前他与凰绣见过一面,已经得到了青龙孤身被逼入南疆,生死未卜的消息。青龙上阵对敌前可是特意向凤凰和麒麟交代过,若是不能归来,切记瞒着小草,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小草什么都不懂,这很容易。 但若是小草恢复了灵智呢? 记得月中时他与青龙匆匆见过一面,青龙和他提过,希望白蔹能够恢复灵智,即使没有了以前的记忆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够自保,不至于失去他们当中任何一人的保护就会悲惨地死去。 而尹南语显然仔细考虑过后是表示认同的。 他沉默后对麒麟道:"瞒不住了。" 麒麟顿时一愕道:"什么意思?" 白蔹正巧跨进门来,行礼道:"麒麟上仙。" 麒麟神情万分地不解,他摆了摆手,眼神一瞬不瞬地落在白蔹身上。 白蔹神情平淡,镇定自若,已然没有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羞怯模样,他问了关于麒麟的伤势。 麒麟一边与他寒暄,一边看向尹南语,这才恍然彻悟,这是和腾蛇一样,神智恢复了?! 白蔹吸了口气,终于问出口道:"不知麒麟上仙可知……可知龙君的去向?" 麒麟脸色一变,果然盖不住了,但……这毕竟是青龙最后的心愿,能瞒多少是多少吧。"青龙半月前去了南疆,之后就杳无音讯。"不过他们已经接到消息,称确实有仙兽死在南部沿岸,之后被推入大海,葬身鱼腹,那里距离南疆不算远。 不知是否与青龙有关,他们派了人去南海,还未得到回复。 白蔹面色很快苍白下来。没有消息……若是青龙不出任何意外,怎么可能不与麒麟等人联系?又怎么会背弃接他回家的约定? 纵然恢复记忆之后想起那时懵懂无知的自己很是荒唐可笑,但他并不希望殷寒亭死,不希望他受伤…… 哪怕他们因为一道道心结而无法在一起,但是…… "我要去找他。"白蔹忽然道。 尹南语猛地偏过头,"你要去哪里找他?除了几个有禁制守护的仙山和城镇,到处危机四伏,你觉得你能活着找到他……" 麒麟立即打断道:"腾蛇!"他不知道腾蛇是发了什么疯,不过听人提一句要去找青龙,竟然当着他的面失态到这个地步。 白蔹怔怔地望着尹南语。 尹南语张了张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想要解释,却发现白蔹已经移开视线道:"我只要确认他还活着……" 麒麟略一沉吟道:"我倒觉得青龙命硬得很,不会那么容易死,而且无量山的地仙已经差人去南疆的各处打听了,她一向擅长探听消息,不如再多等几日。" 白蔹下意识地要拒绝,结果麒麟又接着道:"白泽说青丘是你的族地,前些日子我路过那里,狐族撑得也很辛苦,你要回去看看吗?" 白蔹顿时一愣,这两年里,他几乎把青丘完全抛在了脑后,现下由麒麟提起,他才倏地全身一寒。暂且不谈已经可以去死的狐族长老,青丘山还有一些他放不下的人,有奶娘,有丫鬟,有知交,还有…… 那个被前任狐王死前拉着他的手,来回惦念着的现任小狐王,单纯又傻气,被人骗了那么多年什么都不知道…… 更何况他已经想起了所谓"小白"的一切,也该回去一趟了。 "无量山地仙的消息还需再等几日?" 麒麟随口编道:"五日。" 白蔹去意已决,"两日后我从青丘回来,如果没有接到任何消息就会立即启程前往南疆。" 尹南语皱着眉头,打定主意要奉陪。 而麒麟则是彻底傻眼,两日后南海的回复也是时候到了,若得了噩耗,那他要怎么向与他有过命交情的青龙交代? ☆、 第78章 小狐狸杀人 白蔹才不管他如何交代,只在无量山饱饱地吃了一顿就领着尹南语走了。 本来他想自己去,不过尹南语不知道白蔹已经能够化身成为九尾狐的事情,他还尚未来得及听白泽和朱雀他们提起,一心只怕白蔹独自出门太过危险。 等到两人走了以后,麒麟房中来了一人,白泽坐在乌木藤椅上,端着茶盏,明明容貌清丽却是夹带着一股散不去的愁,他道:"南海龙王的消息也就是这两日到了。" 麒麟闭着眼睛养神,"青龙托个孤也真是不容易。" "什么?"白泽疑惑。 "就那只小狐狸呗,先前分开的时候还特意和我说,让我帮忙照拂……唉……腾蛇他……" 腾蛇载着白蔹往青丘的方向飞去。 古往今来,但凡名胜之地自有气运,能够加以利用形成独特的禁制或是法阵,防止邪祟入侵,蓬莱和无量山皆是如此,琴瑶气运稍差,但至少禁制还撑得起来。相比之下,青丘千年福地,本该没有太多忧患,不想麒麟却道狐族过得很艰难。 白蔹一路默不吭声地坐在腾蛇背上,想着狐族现任的领头人和长老是得有多无能才至于如此。 他们在空中,已经能够看到百里外的群山了,他对腾蛇道:"等会儿小黑你别出手,我来。" 腾蛇仰了仰身,表示知道了。 拥有九尾狐的血脉就有了让现任狐王退位的权力,是时候该给长老和那不成器的混小子一个教训了。 以前觉得既然前任狐王放不下亲子,他让一让王权也没有关系,反正拿了人家的内丹,千年修为到手,应该感念一下旧情。 结果坏就坏在他当时心思单纯,幼时关于"小白"的记忆还没来得及仔细翻找出来利用,就被长老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连番设计了几次。 本来他有继承权,长老就有权力站位也没什么不对。但这只是针对青丘狐族九尾血脉没有觉醒时的情况,事实上他若是早几年能够觉醒,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个乱糟糟的事了。 若是他不那么手软心慈…… 也就不会去东海走过那么一遭,平白把美好的回忆生生撕扯得粉碎,以至于再难修补。 不管怎么回顾这些年,都是后悔…… 他还宁愿沉浸在自己的旧梦中,一心为有人喜欢自己而骄傲,放弃王位也无妨。 想想多傻。 白蔹和腾蛇落在青丘的禁制之外,离得近了,已经能够看见青丘的满目疮痍,禁制早破了。 山下的狐族平民村落就像是遭了劫匪,断壁残垣,有腥臭味飘荡在空气中。 白蔹和恢复人身的尹南语一起从半山道上看着,发现村子荒无人烟,这才又往山道上走。 白蔹想了想道:"可能躲去后山了,后山有一处祭祀的天然洞穴,还有一道法阵拦在洞口。" 尹南语不关心这些,只道:"真的不要我帮忙?" 白蔹认真道:"嗯,到时候你在旁边看,保证吓你一跳。"他一边说一边勾起嘴角,尹南语看他得意的笑和先前未恢复记忆时一模一样,眼神明亮清透,诱人得很。 大概狐族天生就会惑人吧,尹南语知道自己实在太过在意白蔹,每每发觉深陷的时候,又想把自己拔出几分。 沿途能够找见许多具腐臭的尸体,白蔹很快脸色难看起来,他还眼尖地看到了还刚学会化形的孩子死在角落。对于有些族群来说,天生就会对幼崽有强烈的保护欲,危险时也知道让幼崽先行躲避,这是没来得及吗?还是得用的打手们都没了? 连接后山悬崖到祭祀山洞的原是一道吊桥,结果当白蔹和尹南语踏在悬崖边上时,竟然发现吊桥已经被斩断了,隐约的,只能看见对面洞口前的宽敞平台上有人在站岗。 狐族守洞的侍卫发现俩人,大声问道:"是谁在对面?" 白蔹提声传话道:"把狐王和长老叫出来。" 侍卫大愕,当即怒道:"若是有要事向狐王与长老禀报,我等自可以通传,但这般无礼,我狐族也不是软骨头让外人随便欺辱的!" 白蔹冷冷道:"都躲到祖宗祠堂里来了还不是软骨头?" 因为用内力提声的缘故,他的话只怕已经传入了洞中,有几个离洞口近的狐族平民出来台子上偷看。 守洞的侍卫想要赶人,不想白蔹又道:"狐王和长老出来!" 只可惜涌到洞口前的皆是大胆的拎着家伙的平民,白蔹和尹南语略略等了一会儿,才有穿着锦衣华服的狐族官员出洞道:"是何人在此无礼?" 白蔹淡淡道:"我。" 狐族官员这才仔细地看了一眼,登时脸色大变,"白……白……"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过来,是找茬?还是寻求庇护? 依着刚才的轻狂劲儿,只怕寻求庇护的可能性不大,他心里打着鼓,只略施了一礼道:"原来是公子,容我向狐王和长老禀报。" 白蔹点点头,好脾气道:"去吧,快些,我看他们藏得深,出来只怕也得半盏茶呢。" 周围的平民们立即低声跟着嘲笑起来,不过等脸上挂不住好颜色的官员往回走时,他们也立即停住了交头接耳。 确实是半盏茶的时间,白蔹和尹南语解释了一下自己在狐族的尴尬处境和一些来往过节,当然也包括被长老送去龙宫一事,尹南语本就听人说起过,现下只稍微一提,尹南语的脸色就不好看。 不过白蔹不让他插手,只道:"其实解决狐族的事情有一个方法最简单。" "嗯?" 正说着,长老引着孩童模样的狐王走了出来,狐王似乎很是害怕,神色间多有瑟缩之意,原本就觉得洞外不安全,再见到白蔹,更是连眼睛对视都不敢,他知道自己做过的混账事,一声不吭。 长老拄着拐杖,当狐王的传声筒已经习惯了,他沙哑着嗓子道:"不知白公子来此地所为何事?如果我这个老东西没记错,你该在东海侍奉龙君才对,贸然回本族只怕于理不合。" 尹南语脸色更冷了。 白蔹一身淡色长衫,因为悬崖上风大飘然着,他理了理袖子道:"我因何回来?当然是——" 没人见到他衣襟里法印一闪滑入口中,只一阵水烟蒸腾而起之后,巨大的九尾白狐立足于悬崖之上,叫洞口跟着狐王一同出现的侍卫官员和平民们瞧得分明。 "九……九……尾!!!" 九尾白狐一个纵跃跳到对面的平台,一掌将不可置信惊恐万分以至于自己就要吓得晕厥过去的长老压在爪下,在仔细感受过他尖锐粗糙得有如打磨沙石的惨叫,来回拨弄了两下之后,随即狠狠一挥,像苍蝇一样拍死在洞口边的地上。 当然是——清君侧。 不过,狐王很快就不是君了。 长老身边的孩童看着宽敞的平台上差点都站不下的九尾狐,它的巨爪,上面沾满刚才还在与他说话的长老的血,冒着腥热气,而他身后,有人的惊叫,可能是已经看到了那滩拍成泥的尸体。 但更多的,是下跪求饶声。 九尾狐,青丘山两千年来一直从未回归的血脉传承,纵然是狐王现在还小,他也知道,他该退位了。他的能力一直以来都被人诟病,更何况,对于普通狐族来说,臣服九尾是天生的使命。 被吓着的不只狐族,就连尹南语也怔怔地站在悬崖上,满眼都是对岸白蔹那蓬松的九条尾巴,还有优雅的身姿,他从不曾见过白蔹凌厉杀人的模样,更遑论还化身了九尾狐! 原来说吓他一跳是指这个,尹南语露出笑,这一定是小白身上藏了很多年的秘密。 白蔹早多少年就想弄死长老了,虽然稍微便宜了他,但主要还是实在看不下那副嘴脸。这下逮了机会,连长老身边眼熟的心腹马屁们也一起扒拉出来,跟逗老鼠似的一块弄死,省得以后放跑了心里抑郁。 这还只是肃清族类的开始。 洞口前的台子上血溅三尺,很快九尾白狐就嫌弃没有站的位置血染在毛上变回了人的模样。原先围观的族人早吓得魂飞魄散,胆小的只往洞里冲,胆大的很快明白新主上位,哐哐哐地磕头。 不过他在收拾人的时候,刻意绕过了已经撑不住晕在一边的小狐王。他曾经答应过前任狐王,无论如何要保这孩子一命,既然如此那就不食言。 孩子不听话,自然有办法管教他,如果还堪用,以后调教不错了就放一马。不堪用,有的是手段养成废人。 这些心术手段以前白蔹不是不会,而是不愿意,偏要以感化来教人,舍不得他们曾经情分,不忍看孩子吃苦,结果呢?被下了压制修为的法印,又让人轻视着抬去龙宫。 他这一路上都想明白,他不欺人,别人却觉得他软弱可欺,越发要得寸进尺。非得发起狠,好好算账不可! 更何况,他的九尾狐血脉是真的觉醒了。 ☆、 第79章 小狐狸觉醒 白蔹心里清楚之前狐族为了抵御魔物已经死了不少人,他可不能搞得以后连堪用的人都没有,化为人形后就停手了,只点了几个侍卫把晕过去的小狐王带进洞里去。 侍卫们哪敢不听,虽然这一场屠杀下来腿颤得和面条似的。 白蔹对着先前出洞来与他见过一面的官员道:"把剩着的人都点齐,不论身份尊卑,我下次来要看完整的人口备案。" 官员全身冷汗地应了。 尹南语从对岸跃到了洞口,和白蔹一块往洞里面走。 白蔹之前与麒麟说过只在狐族耽搁两天,这两天包括来去的路程时间,所以很紧,又加上狐族躲入洞穴之后,生存成了头等要事,其他争权夺利反倒落在其次。 白蔹一路巡视途中又见了几位大臣,这几人是曾经前任狐王还在位时的熟脸,与他倒没什么仇怨,不过来跪拜时却吓得几欲昏厥,与之相反的是洞穴里藏着的平民,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脸上隐隐雀跃。 从此处看,小狐王与长老已经是很久都不得人心了。 白蔹知道不能在狐族久留,只交代了一些当务之急的事,承诺会在停战期结束之前再回来守着。 他在洞前平台上加固了法阵,又架着云在青丘巡视了一圈。 青丘可不止他刚与尹南语过来时看到的只一个村落那么大,事实上好几十个山头林地连着,村子也分散,只是狐族自从白狐式微之后人口就凋敝得多,如今活着的大多拥在祭祀的山洞里,好在山洞肚子里面确实够大,其余逃的逃散的散,不一定能寻得回了,但有几个山头的禁制是独立的,虽然小,却可以藏人。 然后白蔹同样加固一番,稍稍放心,带着尹南语火急火燎地又回去了,他倒是并不急着夺王位,只因为九尾狐这层关系,就不可能再有其他人敢打狐王位子的主意,毕竟这和九尾狐血脉失传的情况不同了。 小白的出现就是他血脉觉醒的引子。 自从白蔹在淮扬之地被穷奇弄丢了魂魄之后,他身上神魂不固,就让小白给瞅准机会跑了出来,其实它不过是上一代九尾狐魂飞魄散之后残留下的一小部分,已经和白蔹本身魂魄融合,又静静修养了几百年,本想着或许就要这样一直藏着,谁知道后来会横遭一劫,逼得它残魂残破还要出来保主。 这些白蔹大约知道一点,因为幼年时小白与他一起玩耍过,只是后来让前任狐王撞见过一次。 前任狐王当时的脸色比他胸口抱着卖乖的毛团还要白。 现在回想起来,只怕那会儿前任狐王就已经发现小白的身份了,但以幼年白蔹的本事是不能压制九尾狐的,甚至差得太远,所以前任狐王左思右想,既不愿意九尾狐的神魂断在白蔹手里,又害怕白蔹让九尾狐魂一朝独大噬了主,就给他封了一道法印在胸口。 只等他成年后修为跟上了再打开,结果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开法印,前任狐王就不行了,临死前给了白蔹自己的内丹,又求着他善待自己的孩子。 或许是想着白蔹吃下内丹之后平白涨千年修为,也对得起九尾狐的残魂,再加上狐族生来内丹的净化能力是随着修为渐长,他本身有九尾狐的血脉与魂魄,时间久了内丹融合,九尾的血脉就纯正了,到时候法印不开自破。 至于殷寒亭身体里的驳杂血液得到净化也是借了白蔹内丹之力,只可惜白蔹因为交付了所有内丹,在离开东海的两年间修为完全停滞,导致小白再次昏睡不醒,直到殷寒亭给了他自己的龙珠。 龙珠确实养人,不过白蔹直到现在都不敢怎么用它,也不大敢吸收进身体,只像是平常暖身的玉石一样放在丹田里。 他总想着要还回去的。 腾蛇带着白蔹往无量山的方向急行,结果都快到了,它忽然拐了个弯,等到困倦的白蔹从蛇身上醒来,他发现,他们竟然到了一处湖边。 不过魔物侵袭之后,原来秀美宜人的风景已经变了样。 尹南语整理着衣袖,单刀直入地说明停在这里的意图道:"我只是想问你一些话,可以不用立即给我答复。" 白蔹点点头,"小黑你问。" 每次白蔹叫他小黑的时候尹南语心里都会软上几分,语气也没有刚开始那么生硬了,"如果回去得了青龙的消息,你就要去找他吗?" "嗯。"白蔹是这样想的,"我现在可以化成九尾,龙珠就用不上了,可以还给他。" "你觉得他还活着?"尹南语见白蔹神色间并无悲痛,只以为白蔹还不明白。 白蔹背在身后的手一颤,然后笃定道:"如果他死了,我带着他的龙珠怎么也会有些许感应吧,我相信他没死。" 尹南语默然,半晌又问道:"那你还会和他在一起吗?" 白蔹想着,如果是还未失去灵智之前,他或许会很坚决地摇头,只是后来在东海殷寒亭那么待他,把他捧在手心里,万事都宠着他,不得不说那种滋味确实很好,即使他们之间还梗着刺他也得承认。 他沉默着,连带尹南语心情沉重不少,他知道青龙对白蔹用了很重的心思,白蔹也是如此,他再不能等下去了,"你会考虑我吗?" "什么?"白蔹愣了一下。 "和我在一起。" 湖水前是枯萎的杨柳树,湖底也泛着浑,没有原来的干净澄澈,这不是一个能够倾诉心事的好地方。 但尹南语还是固执地说出口了,他是十万大山的主人,虽然地位没有四方仙君尊贵,但也绝对不差,青龙能够白蔹的他也能给。 白蔹嘴唇动了动,本来他与尹南语都是在落魄的时候相遇,感情定然真诚,但他们还没有在一起磨合过,先前彼此互相照顾的时期是有缺陷的,失去灵智的那一方没什么主见,自然不会引起争执。 现在则不同了,他刚要拒绝,又意识到尹南语最开始说让他不必急着答复的话。 "我想想……" 尹南语清俊的脸上不显,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多久?" 白蔹认真道:"我去见殷寒亭一面,回来吧。" 尹南语不再多言,他一直死乞白赖地跟着白蔹,很是希望能够得到回应。 结果没等两人回到无量山,无量山上麒麟和白泽倒先起了争执,为要不要把从南海龙王那里得到的消息给小草狠狠吵了一架,只差打起来了。 白泽与青龙本就走得近,又向来心软,乍一听闻消息直接面无血色,他主张不给,愿意想出各种由头拖上一拖,也不愿小草伤心。 而麒麟心里却悲痛得厉害,面上却要硬挺着直言道:"你把人当孩子娇惯也要看人家乐不乐意呢!" "那你自己去说!"白泽又气又急,直接一个法术泼了麒麟一床的冰水,走了。 白蔹是在第二日早晨到的无量山,还没进山上的宫门就看见不远处朱雀牵着凰绣在一簇鲜嫩的野花前闻香。 凰绣和凤锦是一对龙凤胎,凤锦略早一些出世,两人感情很好,只看他们扮作夫妻教养朱雀就知道了。谁能想他们年少时逃过了第一次魔族入侵,第二次却生生将血脉拆散。 凤锦死了,自从他死了之后凰绣整个人就像是缺了魂一般。凤凰凤凰,自古以来都是同生共死方能够涅槃的神鸟。 原本凤锦伤重的时候凰绣也想跟着一起去了,却被凤锦抓着手,断断续续着道:"别……再等等……小猪……" 等一段时间,等到小猪成年之日便好,那时候他会得到传承下来的所有法力,不再需要兄妹二人保护。 凰绣流着眼泪说好,凤锦这才笑着闭了眼,手腕垂落。 但凰绣明显受了打击,精神已经大不如前了。 朱雀摘了一朵野花插在凰绣的鬓角,温声道:"娘亲戴这朵好看。" 凰绣迟缓地扯出个笑来,又跟着朱雀去往别处。 白蔹和尹南语这才又迈起脚步。 白蔹鼻尖酸楚,尹南语见状却和他道:"别难过,生死有命,我们这群人不断重生或是转世,几百年后虽然都不记得彼此,却还是能够再见的,算是死之大幸。" 白蔹忽然想到,既然如此,那么他们的神魂就不会灭,内丹留着传承法力,他以龙珠的安稳来断定青龙的生死是不是就不准确了呢,"如果……我说如果……"他一时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殷寒亭死了,是不是也一样会转世?" 尹南语沉默了一下道:"按理说是如此,不过……" "不过什么?" "白泽有一个姐姐叫白矖,上一次与魔族争斗的时候死了,直到现在都没能重生……据说当年青丘九尾狐去后也是一样,所以我们知道你是九尾才会那么惊讶。你原本只能化形小狐,这里面怕是得有一番周折。" 白蔹知道尹南语说中了,如果不是因为狐族能力特殊,换到其他族类身上是绝对不会觉醒的。 尹南语低声提醒他道:"见了白泽不要提这些。"不然白泽心思重,会很伤心。 "嗯……那是不是就不可能再有第二只九尾了?" "不一定,不过有没有都不打紧,我会独独支持你一个。"尹南语淡然地说着,进了麒麟养伤的院中。 ☆、 第80章 小狐狸吓哭 刚开始麒麟也是想瞒着白蔹,只不过现下看了殷四派人送来的消息后,他为了不给白蔹留下遗憾,只能对尹南语道:"青龙可能不行了,你带小草去东海见他最后一面吧。" 殷四只让他继续瞒下去,说是青龙的意思,但麒麟已经知道白蔹恢复了灵智,若真不给他见这一面,以后会不会几百年都一直留有遗憾?会不会怨恨他们? 尹南语脚步顿住。 跟着他进屋的白蔹乍一听见这句话险些没站稳,手一撑扶在门框上,血色从原本红润皮肤上一点点苍白下来,"东海?" 尹南语怕他摔了,转身过来扶他,"去吗?我即刻送你。"早在青龙失踪的时候他就猜测过只怕是要凶多吉少,他提醒过白蔹一次,但看白蔹现在惊愕的模样就如同被人打了一闷棍,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去……我去!"白蔹紧紧抓着尹南语的衣裳,以他现在修为,若是不用龙珠,化形并不能坚持太长时间,只得拜托尹南语再陪他一趟。 这一次赶往东海白蔹终于没有了那份对于殷寒亭平安无事的笃定,他身体里的龙珠甚至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完全想错了,坐在腾蛇背上,脑子里空成一片。 殷寒亭…… 他想起了第一次与殷寒亭相遇的时候,男人虽然身覆鳞片样貌怪异,但他们却真心相待,那是他们最宝贵的一段记忆,哪怕后来心灰意冷离开,他也从不曾恨他到希望他死去。 不希望他死去…… 东海岸边一派风平浪静,尹南语道:"我没有吃过避水珠,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白蔹匆忙谢过,刚准备往海里面去,尹南语忽然又伸手拽了他一把,"你什么时候上来,我在这里等你。"不仅是等着他回去,更是因为白蔹答应他见过青龙后就给他一个答复。 白蔹十分混乱和害怕,连声音都是颤的,"我……我不知道,要不你先……"他刚想开口让尹南语回无量山,又觉得自己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在里面,只得道:"要不你等我三天?" 解决一族之事也不过两天而已,更何况他们都已经到了东海,尹南语眼神复杂无比,"你去吧。" 白蔹果然头也不回慌慌张张地跳入了海中,海面上接引的虾兵冒了个头,跟着沉了下去。 白蔹入了海,虾兵给架了一顶车辇,拉着他往幽冥深渊疾驰而去。 车辇不往王都的方向走,白蔹心慌意乱,问了一声。 虾兵答道:"大人只管跟着在下,将军先前料想着大人要来,就让我等在这儿候着了。" 白蔹愣然,"你家将军是……" "年遥大将军。" 麒麟得到的消息来自南海,南海龙王殷四虽然转达了殷寒亭的意思,但还是猜测着白蔹可能要来,他不好插手东海的事务,只得借着年遥的名义派人接引,他与年遥之间关系颇有些不清不楚,好在年遥守的是东海与北海的交界,不然殷寒亭也得琢磨着将年遥调任了。 不过白蔹却由此猜测龙君的事情可能知道的人极少,越是如此,情况越糟。 到了年遥的营地,车辇直接停在了大将军的帐子前。 年遥是第一次见白蔹,虽然听殷四说过,也对曾经来营地捣过蛋的小狐狸有稍许印象,但乍一见还是颠覆了他心中的想象。 白蔹自然是好看的,一头莹白如皎的发丝随意绾在脑后,秀丽的眉目,嫣红的嘴唇,淡色的衣裳掐着腰上一把,背脊挺直,身形纤长,像是一株雅致的月光花,更何况……他身上竟然还有龙君的气息。 年遥不敢多看,又加之心情沉重,只能匆匆开门见山道:"龙君身体恐有大碍,本来我等领命不得让任何人靠近,但是……殷黎说公子不一样……"殷黎是南海龙王殷四的本名。 驻扎在幽冥深渊的皆是年遥的嫡系部队,他带着白蔹走在通往幽冥深渊入口的路上,"我不知龙君与公子之间有过何种恩怨,只希望公子等会儿能够看在龙君伤重的份上,讲一些让他心里高兴的话,也许这由我一个臣属来说很是逾矩,不过……我既然已经违命放公子进去,也不在乎那么多了。" 年遥顿了顿,眼神哀切道:"公子请吧,我只能送到这里。" 眼前是那条曾经藏匿过上古魔兽九婴的渊深沟壑,白蔹猜测也许是因为殷寒亭已经维续不了人族的模样,在将死的时候,确实会有一些种族要退回到原形的样子。 青龙……就在下面。 白蔹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得都快哭了,他没有攀附水草,而是直接往深渊跳了下去,半途再接上几个法术,黑暗中沉沉地落在地底上。 这时候,血腥味终于扑鼻而来,根本不需要有任何光线的指引,崖底的月光花摇曳着,周围的海水呈现出微红的颜色,白蔹单凭着这股如腐烂海藻般腥甜的气息就锁定了青龙的位置。 他跌跌撞撞地向着深处跑去,沿路看不见一条食肉的游鱼,直到,他勉强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呼吸声。 在路的尽头,静静地躺在渊底占据了几乎整个深渊的庞然大物听见响动,强行睁开粘连着血痂的眼球,它下半段身体没有了知觉,而脖颈也几乎一动也不能动,所以只隐约看到了一个淡色的人影手足失措地扑在它的吻部上。 这个人……是小草吗? "龙君……殷……殷寒亭——"白蔹喊着庞然大物的名字,伸出手去触碰它的鼻尖、深陷的眼眶还有下颌,入手的皮肉僵直生硬,没有一丝温度,如果不是刚刚青龙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他都要以为它早已死去! 是小草!只是小草好像被吓坏了……全身血肉模糊的庞然大物眼神充满惊喜,心口高兴之余又伴随着重重的抽痛。 "你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白蔹怔怔地绕过瘫在地上的龙爪,往前走了几步,入眼便是一截从龙背处高高刺出的森白脊骨,耷拉着肉块,裸露在外。 殷寒亭的脊骨……折断了…… 其实不止脖颈下这一处,而是几乎每一段脊骨都是碎裂的。 白蔹站在原地,整个人因为不只看到青龙一处刺出皮肉鳞片的骨头而脚下一软,这些尖利的骨头撕开了青龙的背,还划开了它的腹腔。青龙的身躯很长,稍远处腹腔开的口子让它的内脏流了一地。 它的呼吸犹存,身体也还在轻轻颤动,但是白蔹这才清晰地意识到,殷寒亭是真的活不了太久了…… 白蔹跪坐在龙首边上,不敢置信地睁大着眼睛,眼中满是绝望。 青龙就像是被具有神力的人一点一点掰折揉碎了一般,又撕扯出内脏,苟延残喘着,单凭模糊的意识不愿轻易死去。 它拼尽全力,把爪子往前挪了挪,刚好能挨在白蔹身边,像是无声的安慰。 殷寒亭私心里很想见白蔹这一面,却不愿让他露出伤心的表情,万般矛盾,又觉得白蔹应该恢复了灵智,还能为他难过,只怕还是对他有感情的。 这样一想,大概最后也只有没能亲口求得原谅这个遗憾了。 没能再在一起过完余下的一生很是可惜,但不要哭,小草…… 青龙眼皮沉重地垂下,大限将至,它感觉到白蔹依靠在它的爪子边,心里便很满足了。 青龙的呼吸声逐渐低缓下去,白蔹紧紧地抱着它的龙角哽咽道:"殷寒亭,你敢死我就不要你了!我……我就去和腾蛇在一起!" 庞然大物没有任何反应。 白蔹慌乱间记起还有一个宝物或许能够救青龙一命! 龙珠!龙珠还在他的肚子里! 白蔹一面急得想要嚎啕大哭,一面尝试着将龙珠一点一点往丹田外引,直到那颗光滑内敛的宝珠氤氲着灵气,从他口中吐出。 刚一吐出龙珠,青龙就像是有所感应一般,顿时身体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将龙珠推开,只是它的爪子断了,软软的根本抬不起来,连头也无法大幅度的摆动。 白蔹抓着龙珠就要往青龙嘴里塞。 结果青龙紧紧闭合着吻部,牙齿咬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缝隙。它全身上下就剩了这么个宝贝还完好无损,自然是要留给白蔹的,哪能再咽回肚子里,太浪费了。 先前在与魔族争斗的时候,那名魔族刻意捅破了它的腹腔,为的就是这颗龙珠,那一瞬间它无比庆幸把龙珠送给了他的小草…… 更何况,白蔹已经没有了内丹,只有这颗珠子还能替他守着人,多多少少算个念想,等他死了以后,白蔹就会因为这颗珠子忘不了他。 他不想让白蔹忘了他。 白蔹掰了几次发现殷寒亭竟然根本不愿意领情,气急败坏地哭泣着握拳重重捶了它的嘴巴几下。 但对于全身没一块好肉的青龙来说,这样的捶打就如同是爱1抚一般,一点都不疼,它费力地再次睁开眼,眼神满是温柔地注视着面前人。 ☆、 第81章 小狐狸气炸 白蔹举着龙珠到青龙面前,带着哭腔道:"吃啊!" 青龙还是单单看着他,小草总是那么讨人喜欢,只是再也见不到了……在满眼都印上了面前人的模样之后,眸光终于黯淡,慢慢停止了呼吸。 "喂……"白蔹趴在它的龙须边,入怀的青鳞下皮肉已经没有了半分温度,也没有了轻缓的起伏,整个阴暗恐怖的深渊里,除去皎洁的月光花,剩下他成为唯一一个还带着生气的活人。 殷寒亭……死了…… 就在刚刚,明明还很温柔地看着他,仿佛在说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说过会一直在我身边的……白蔹呆呆地抱着青龙的龙须,只觉得一时间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过往的所有在眼前浮现,鲜活得就像是昨日的经历,那些快乐、伤心和约定,最终在这一刻化为泡影。 怎么可能…… "殷寒亭,如果你死了,我等不了你五百年……所以……别死……" 听尹南语说,他们这些人死了以后会重新轮回转世,好一些,就和朱雀他们一样,成年后继承当年死亡之前所有的修为与法力,坏一些,就像白矖,直到如今千年过去了,依然无法转世。 但即使能够转世重生又如何,初问世事的新人再不是原来那个,没有相同的名字,没有相同的年龄,甚至没有相同的记忆。 所以他说,如果殷寒亭重生的话,他等不了,五百年之后,他一头如雪白发失去盈盈光泽,年老色衰,或许弓腰驼背到路也走不动,陪在他身边的,怎么也不可能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 "你……回来……" 和眼泪一起滴落的,是从白蔹的手中啪啦一声掉在地上的龙珠,咕噜噜滚出几丈远,微弱的光芒恍惚明灭,却不因原主的离去而彻底沉寂,因为它还托付着殷寒亭的遗愿。 白蔹摇摇晃晃地起身去捡,正好身边青龙的脖颈处划拉开了一条大口子,浓稠腥甜的血液淌到了他的脚下,他拾起珠子寻到那处伤口,既然嘴巴搬不开,他就把龙珠顺着青龙的喉管塞了进去。 满手都是殷红粘腻的血液,只可惜已经冷了,白蔹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合拢撕裂的伤口,可那颗原本该滑进青龙肚里的珠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滴溜溜从破烂的皮肉夹缝中掉出来,光泽依旧,血液根本不能沾染它分毫。 白蔹心底全是悲凉,他再一次捡起珠子,换了一处伤口塞进去。 这一次,珠子总算没有自己很快滑出来,因为白蔹用自己堵在那个涌出残缺内脏的伤口上,静静地,像是在等待着某种奇迹的降临。 深渊下,原本悄无声息,靠在青龙的尸体旁边意识模糊的白蔹却听见了像是云岸边风呼啸而过时富有韵律的鼓动,是心脏的跳动声?还是凝固的血液奔涌而出声? 是他恍惚时的错觉吗?泪水朦胧间,他面前的景象忽地一变。 他好像从东海的万丈深渊底下来到了一处上界云雾缭绕的亭台,青龙的尸体不在他身边,明明手心和衣摆上还沾着血,四周的一切却不一样了。 白蔹异常迟钝地站直身体,望着身形在不远处显现的人。 那人的面容隐藏在云雾里,云气浓重,他看不清,只从衣着上判断,这人气势尽放,袖摆上的金针银线都尽显泼天富贵。 "你是谁?"白蔹茫然问道。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人声音低沉,听起来已经不再年轻了,"此番相见,只是希望你只能提醒殷寒亭信守他的承诺,作为交换,我会尽我的全力为他续命。" "什么?"白蔹顿时睁大眼,比起男人所说的承诺,他更关心如何能够让殷寒亭活过来。 然而面容藏在云雾里的男人什么都没有解释,只在手心里凝了一团深金色的气,往下界一抛,淡淡地哑着嗓子道:"去吧,我欠的因果,也一并交付了。" 等到白蔹从天旋地转中回过神,他又重新站在了深渊底下,他身边的巨龙身体轻轻地起伏着,发出悠长均匀的呼吸,虽然还是遍体鳞伤,却是从死亡的境地中彻底脱离了出来,陷入深深的睡眠。 白蔹不知所措地望着它,脚下还有大滩大滩粘稠的血,不过青龙的心跳声已经渐渐强劲。 殷寒亭……还……还活着! 白蔹在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悲伤、恐慌、无措、绝望、转圜和惊喜,直到这时候他的思绪才开始活络,不再是脑海中的一片空白,刚才他看到的幻境中的人会是谁呢?那人所提到的承诺和因果又是什么?是否殷寒亭在先前就已经预知了这一切? 对,一定是的! 殷寒亭就是想要看到他离不开他的样子! 这些在心底爆裂开来的情绪再也无法遮掩,白蔹终于用手背遮着眼崩溃地大哭起来,"王八蛋——!" 他和殷寒亭之间,这样几番纠缠,又太过刻骨铭心,他如何能够忘记…… 当初从东海离开,他走了两年,若是不被找到,他们的牵绊或许还能断得干干净净,结果现在成了这样——没有办法真正将人从心底驱逐,却满心满眼皆是被欺骗的愤怒。 大概白蔹的哭声惊动了沉睡中的青龙,青龙眼皮颤了颤,蓦地忽然不可置信般睁开双眼,它的视野现在无比清明,这看到的哪里还是将死之时黑白朦胧的景象? 而它的爪边,白蔹还依然弯着手臂在哭,哭得让人心都要碎了,让它也跟着心脏抽痛起来,像是给掰成一瓣一瓣。 青龙眼底也发红潮热起来,它哪里舍得离开它的小草!本想着人之将死,若是小草选择了腾蛇,也算是后继有人照顾,乱世中,总比一个人要好得多。 谁曾想,他竟是命不该绝! 殷寒亭费力地把脑袋往白蔹身边挪了挪,本来他想着白蔹见他活过来肯定会惊喜不已,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蹭一蹭他的小草好做安慰的准备,结果…… 白蔹哭泣中在感觉到青龙把脑袋凑到了跟前的那一刻,旧恨新仇加在一起,登时化作优雅高贵的九尾白狐,扬爪果断给了巨龙一个巴掌。 虽然九尾白狐没有用尽全力,但青龙还是给这一下拍得晕头转向,直接傻了,等回过神来,面前哪里还有九尾白狐的影子? 白蔹直接气跑了,踩着水噔噔噔就消失在深渊的上空。 殷寒亭想要追,可是他的原身不只脑袋晕,身上也很痛,不过已经可以感觉到肚子里温润的龙珠在不停地流转,向丹田里沉去,这说明在剩下的时间里最需要的就是等待,等待他全身断掉的筋骨重新连接,肉体恢复知觉,等待他凭借龙珠所蕴藏的修为恢复创伤。 这一次他在与魔族的争斗中,之所以会受如此严重的创伤,主要还是因为遇上了一个人,那人浑身裹着黑色魔气,却有与天帝一模一样的相貌。他惊愣之下,才会被辖制住行动。再加上那人修为与他巅峰时期不相伯仲,而他又缺少龙珠,落到重伤坠海的地步并不奇怪。 然而很蹊跷的是,就在天帝宣告准备签订停战协议之前,他与天帝在关于对魔族的处置方面是有过一番争执的,虽然最后他有所退让和妥协,不过在看到那名魔族的样貌时他就察觉这整件事情透着一种难以言述的诡异…… 殷寒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就在刚才,他察觉到体内有一股不属于他或是白蔹的陌生气息,这股气息助他连接了大部分断裂的血管和筋脉。这会不会也和天帝有关? 但没有根据的猜测并不能证明什么,也许龙珠起了奇效也不一定,只是没了龙珠对于白蔹的身体可不好,而且他还有好多话想和白蔹说。 他以为白蔹是因为他没有遵守接他回家的约定所以才生气地挠了他,殷寒亭焦虑得不行,他要解释,身体却动弹不得,正是油煎火烹之时,见到九尾白狐踏水离去的年遥也慌忙赶到了深渊底下。 在他面前,青龙不知怎么的脱离了早前那种半死不活的状态,身上的鳞片也泛起淡青色的光泽,新鲜的伤口不再呈现死尸一样的灰褐。 年遥震惊与喜悦交杂,还以为是白蔹唤醒了原本注定死去的龙君,心底自然是千万分的感激,那一点点因为九尾狐的离去产生的惊讶也就被完全抛开。 真是奇迹啊…… 完全不觉得是奇迹,只笃定自己受骗的九尾白狐气急败坏地上了岸,结果却没有找到腾蛇,也不怪腾蛇没在原地停留,本来约定好的时间是三天,还很有可能往后拖延,结果他去了没两天就回来了。 得在这里等等腾蛇,不然走散不容易找。 九尾白狐化回人形,白蔹擦了擦现在哭肿成桃的眼睛,去沙滩边上的灌木丛里捡了根树杈,然后沿着宽阔的沙岸一路写满了"殷寒亭是王八蛋"这样的大字。 ☆、 第82章 小狐狸称王 尹南语抓紧着时间去了一趟十万大山,交代完蛇岛上的事务之后又返回,期间白蔹已经赶走了两拨年遥派来寻他的人。 这时候白蔹火气也降了些,倒还能心平气和地对尹南语道:"殷寒亭没事。"枉他在深渊底下哭得稀里哗啦,原来都是殷寒亭和云雾里遮掩着的那人设计好了的,于是又添一句,"活得好着呢!哼!" "呃……"尹南语嘴角抽搐地看着地上的几排大字,敢这么骂东海龙君的白蔹肯定头一个,估计这两天方圆百里都快传遍了吧,他还是不当面问了…… "我想过你问我的事,现在可以给你回复。"白蔹背着手,说罢抬头直视尹南语,认真道:"如果我很多年前没有遇见殷寒亭,那么我会和你在一起,但是现在我可能走不出来了,也许会一直和他纠缠下去也不一定,在没有确定之前不管给你什么承诺都没有办法保证……" 尹南语看见地上的字时就猜到了,难得白蔹恢复灵智后也会有那么孩子气的时刻,果然第一个进驻到心里那人总是不一样的,他防备许久,乍一听见虽然心里难过,但还是很快平复过来扯出一个勉强的笑问道:"他那么好?" 白蔹摇摇头。 尹南语惨淡道:"是么。"他大概懂了,因为痛,所以刻骨铭心,就像他自己一样,也不会那么快就把抛下他的白蔹给忘了。 白蔹知道自己放不开殷寒亭,不过要不要和殷寒亭重新在一起就是另一码事了,既然心里搓火,那就晾着他,总得顺了眼下这口气再说,"我要回青丘,你呢?" 尹南语刚从十万大山回来,他略有一些犹豫,再者……即使被明言拒绝,他还是很想跟在白蔹身边,结果紧接他就听白蔹邀请道:"要不要去青丘做客?" 尹南语立即打蛇上棍厚脸皮道:"好啊,那你会不会嫌我赶我走?" 白蔹大方道:"不会!"他刚刚接手青丘,有很多事情都不太上手,身边有个山主可以请教何乐而不为?更何况话说开了之后他们相处起来已经没有前些天那么拘束。 停战期很快就结束了,天帝与魔族之间的协定迟迟未下,白蔹守在青丘山,一面整顿着族群,一面防备魔族卷土重来。但出乎意料的是,之后一个月青丘领域内都风平浪静,丝毫没有任何魔物出现的痕迹。 尹南语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说是想赖在青丘不走,但实际因为天帝有急令很快就要离开了,离开前问白蔹道:"天宫去吗?" 白蔹茫然看他,"我?"想罢头摇成拨浪鼓,"不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尹南语提醒道:"殷寒亭肯定也去。" "那我就更不去了。"白蔹紧紧皱起眉。 尹南语笑了一下,心里没由来的一阵舒爽,其实白蔹有九尾狐的血统,响应天帝诏令完全名正言顺,不过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反正他也不高兴白蔹和殷寒亭碰面,让人嫉妒得很。 结果两人都意料不到的,尹南语走了没多久,他口中那个必然会前往天宫听旨的男人却出现在了青丘境内。 此时白蔹正斜斜地靠坐在狐王的王座上,殿内没有伺候的留人,他自己一边斟茶喝一边问底下坐着的原小狐王,语气不算亲近,但并不很严厉,"我让你背的书背了吗?" 半大孩子小心翼翼地垂着脑袋回答道:"背了,那……王叔,我今天……可以到后山玩吗?" 白蔹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去吧。" 因为孩子年纪不大,再加上白蔹回来时是以九尾狐的身份顺理成章地接替他的王位,所以他本身受到的非议并不算太多。如今魔族进攻的压力骤减,日子倒还比以前长老在时更放松些,只是长老死时的模样给他留下了不小阴影,他很怕白蔹,白蔹说什么他都会哆哆嗦嗦地听。 白蔹喝了口茶,没等小孩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前,就有侍卫匆匆来报,"王,东海龙君驾临青丘,已经到玉芙门下了。"狐王的王宫建在青丘山脉的正中,一条主道直通宫门,而最外的宫门就叫做玉芙门。 白蔹先是一愣,然后道:"怎么就让他进来了?" 侍卫满脸惧意道:"属下无能,拦不住龙君。"其实是根本不敢拦。 白蔹从王位上站起身,抿了抿刚被茶水润过的嘴唇,径直往殿外走,转过白玉阶梯,走了不一会儿果真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立在宫门前的花廊下。 青丘山植物繁茂,多花草,虽然前些日子让魔族糟蹋了个遍,但零零碎碎勉强还剩着几处花景可看。 殷寒亭抬手擦过被露水沾湿的花朵,整个人似乎还未完全从极度的虚弱中挣脱,在看见白蔹之后,他眼神亮了亮。 白蔹走到殷寒亭面前不高兴道:"龙君何故来我青丘?" 殷寒亭不言不语地盯了白蔹一会儿,白蔹一身浅金色的华服,发上绾着发冠,模样矜持而雅致,没有以往在他身边时缩表现出的瑟缩和恐惧之意,他弯了弯嘴角,直接道:"来看你。" 白蔹有些怀疑,"你不是应该在天宫?" "我已经见过天帝。"本来重伤下他至少也得躺半年才起得了身,不过体内蕴藏的那团深金灵气却助他重塑了大部分骨骼和筋肉,这样霸道的修为不像是龙珠带出来的,所以在能够勉强化为人形之后,他去了一趟天宫寻解答案。 白蔹一阵沉默,当时去往蓬莱,分开时他还喊着殷寒亭的名字,那么地依依不舍,现下再见没有生离死别的情景,反倒分出了难以跨越的沟壑。 殷寒亭怕白蔹心里有结,赶忙解释道:"我很想去蓬莱找你,当时我已经往蓬莱的方向赶,只是没想到会撞上魔族……我不是故意失约的。"他以为白蔹生气愤然离开东海是因为自己没有履行许下接他回家的承诺。 其实他哪里会不愿接他回家,他想他了,那天他在他身边崩溃地哭泣,简直让人心疼到骨子里。 结果殷寒亭不提还好,一提白蔹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不是气殷寒亭失约蓬莱,而是气殷寒亭明知道自己能够死而复生的情况下隐瞒他!让他傻傻地以为两人就要天人永隔!他当时听到青龙的呼吸骤停,吓得连声都发不出来,现在想想自然肚子里一团火气。 可惜两人都没有向别人剖开心扉的习惯,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一番话,谁都没提那天在幽冥深渊发生的事,白蔹觉得自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特别丢人,而殷寒亭则是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提及自己的脆弱,毕竟他实力不济,被伤成那样算是无能了。 不过火气烧得再旺,殷寒亭受了重伤也是事实,白蔹只冷声送客道:"龙君看也看了,请回吧。" 但殷寒亭好不容易从阎王府邸爬出来,哪有那么容易走,他见白蔹不喜欢他说这些,转了个话题道:"你恢复灵智还有没有哪里觉得难受?" 其实那天在东海深渊底下他就已经发现,想来应该是无碍的,不过他没话找话,就为了能够多和白蔹呆一会儿。 白蔹摇摇头道:"还好,算是因祸得福。"因为失魂解开了胸前的咒印,把九尾狐的血脉彻底激醒了。 殷寒亭刚要说话,胸口就一阵闷痛,他偏头咳了几声,一股血腥味直窜入喉中,他垂下眼,强行压着自己咽回血沫,哑着嗓子道:"那就好。" 白蔹见他脸色一时变得苍白至极,原本正准备赶人,又迟疑起来,"你的伤……怎么样了?" 殷寒亭用手背拭过唇角的血,将手腕伸到白蔹面前,"你和黄老大夫学过医术,不如帮我看看?" 白蔹先是一呆,然后又"啊"了一声,惊叫道:"我把黄老大夫和管家忘在淮扬了!" 殷寒亭眉头微挑。 白蔹自顾自道:"那时候我刚丢了魂魄,然后小黑就带我去了蛇岛,根本没有来得及和他们道别,也不知道他们好不好……不行,我要去一趟淮扬。"一边说着他一边转身让侍卫去召几个能够顶事的臣属,他要出远门一趟,随即快步向议事大殿走去。 殷寒亭嘴唇动了动,很想追上去问,那我呢?你是不是把我也忘了?不过他一贯面上冷淡严肃,心里再失落也不会让别人察觉。 等到白蔹和臣属们商谈完毕,出殿来时这才发现男人还没有离开,远远地靠在宫门的门柱上,面色冷漠依旧,周围有狐族侍卫来回巡守,却没一个敢与他搭话。 白蔹愣然,殷寒亭发现他处理完族内之事后就朝他走了过来,一派淡定道:"我陪你去找黄老大夫,正好让他帮我看下伤。"这么一会儿功夫连跟在白蔹身边的理由都想好了。 白蔹沉默半晌,余光看见男人袖口上的血迹,只好道:"随你。" ☆、 第83章 小狐狸嘲讽 殷寒亭化成人形已经十分勉强,只能带着白蔹驾云往淮扬一带飞去。 白蔹立在云端,总觉得背后有一种视线的烧灼之感,他回头看去,殷寒亭眼神不急不缓地挪开,这样重复了几次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道:"龙君……你很闲吗?" 殷寒亭淡淡地"嗯"了一声,其实并不,他很忙,东海的事务全压在丞相越鲸的身上,亟等他去挑起重担,可他还是厚着脸皮刚能化为人形就跑了。 "……"白蔹嘴角抽了抽,自从他当上狐王之后才知道,族中零零碎碎的大小琐事简直多如牛毛,哪有殷寒亭说得这么轻松。 殷寒亭指了指前方低缓的平原,沿着河道建有几个稍大的城镇,"快到了。" 他们先落在扬州之下当初他们停留的那个小镇,不过小镇正是遭灾之季,恰逢魔物肆虐,疫病蔓延。 白蔹和尹南语曾经住过的黄芪堂药铺老板的家院中进了不少流民,几经问询后白蔹才知道,原来药材告罄后主人家就收拾行装投奔扬州的亲戚去了。 白蔹没见着人心里有些焦急,殷寒亭却道:"扬州自古都是钟灵毓秀之地,有地仙在守护,应该不会比这里的情况更严重。" 白蔹点点头,这倒是提醒了他,他们可以向扬州地仙问询黄老大夫的下落。 两人又驾云往扬州去,进了扬州的地界,殷寒亭领着白蔹到城门前的一处石碑边,轻轻敲了敲。 不一会儿,扬州的地仙就从泥土里虚晃一下,现出身来,向二人行礼。 白蔹十分惊讶,殷寒亭和地仙说了要寻人的事,地仙便应声道:"包在小仙身上,二位仙君可在扬州多留几日。" 等到地仙走了,殷寒亭勾起嘴角问白蔹道:"会了吗?" 白蔹伸手想要去摸摸石碑,却被殷寒亭一把攥住手腕道:"那是地仙的真身,别摸。" 白蔹看着被殷寒亭抓住了就不放的地方,语气带着一丝嘲弄道:"这是我的真身,别摸。"说罢甩开人大步往前。 喜欢你,才想碰你,殷寒亭心道,不过他怕白蔹不高兴,过了肌肤触摸的瘾后就收敛许多,不急不慢地跟在白蔹身后面往城里面去。 白蔹一路随口向人打听着扬州有没有一家叫黄芪堂的药铺,奈何扬州城比较大,暂无人知晓,他只得先找了家客栈想入住,结果一问,房间满了。 前些日子灾祸连连,到扬州躲灾的人很多,掌柜的说只怕整个扬州都难找住的地方。 白蔹蹙眉,殷寒亭道:"再找找,大不了城外住一晚。" 最后他们还是在扬州城内的花街落了脚,没办法,客栈都满了。倚红楼生意不景气,空出来的厢房倒是很多,他们付得出好价钱,也不在意外人的眼光,就要了两间上房,一桌稍好些的酒席。 殷寒亭和白蔹两人相貌都极为出色,到倚红楼里去时惊了不少姑娘,这等乱世,如此才俊可得抓紧!她们都争先恐后地想要进厢房里去侍奉。 结果殷寒亭只冷冷扫了一眼身后的一群莺莺燕燕,寒气乍起,顿时,楼里就静了。 白蔹站在窗前往外看,花街生意萧条得很,不如扬州干道上人流熙攘。 等到上了酒菜关起房门,殷寒亭问白蔹道:"饿不饿?先吃点东西。" "好。"白蔹返回桌边,殷寒亭让人盛了一壶酒,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倒了一杯,可惜刚浅浅地抿了一口,他就克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埋头苦吃的白蔹抬眸道:"身体刚好别喝酒。" 殷寒亭压住喉间腥甜,放下酒杯,勾唇道:"你关心我?如果你以后一直这样,那么我什么都听你的。" 白蔹见殷寒亭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血色,是在为他的话而高兴,可他很为难,"龙君……" 殷寒亭立马打断道:"我有名字,殷寒亭。" 白蔹张了张口,他确实胆大包天地直呼过他的名字,但时机都不太对,一次是在东海王宫的偏殿里,他只说了一句,就被当做冒犯的罪名狠狠惩罚。一次是失去灵智与记忆,将要与殷寒亭分离,哭得哆哆嗦嗦却怎么也没把人唤到跟前…… 倒是已经多年未见也未听闻过消息的崇琰上仙喊得挺顺,一直寒亭长,寒亭短…… 白蔹神情转凉道:"龙君,狐族向来记性不错,我记得两年前因为喊了你名字,我挨了不止三十鞭,这名字,还是不叫了,免得逾了规矩。" 殷寒亭脸上好不容易出现的血色又唰地褪尽,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腿上握紧,"我……不会再……" 他从来都是这样,大概高高在上习惯了,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从来不会有人指责他是错的,即使真的错了,他也只会对在意的人说一句抱歉,不解释,不争辩。 在深渊底下等死的那些天,他想了很多,这样下去白蔹会与他越走越远,他必须解释什么,只是他说了,白蔹愿意相信吗? "对不起……"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没有人教过他身处于亏欠的一方该怎样去示弱讨好。 "崇琰上仙还好吗?"白蔹吃了一筷子糖醋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死了。" 白蔹动作顿时一滞,伴随而来的是猛烈彻骨的心寒——因为他死了,所以你才来找我? 殷寒亭又接着道:"我让人杀的。" 白蔹愣愣地看着他,久久没能回得过神来。 殷寒亭深吸了一口气,从桌前起身,袖摆不小心拂倒了一只酒杯,酒水立即淌到地上,而他却依旧绷紧着刀削般冷厉的侧脸,像是压抑着某种风雨欲来前的宁静,他向白蔹走去。 白蔹坐在凳上仰头。 殷寒亭紧紧压住白蔹的肩膀,字字沉重道:"崇琰是镜仙,当年故意盗取了你的容貌,幻成你的模样在山谷中等我,利用我成仙返回天宫,我以为他是你。" 白蔹虽然对于崇琰的镜仙身份十分吃惊,但其余的他当时就已经猜得七七八八,"我知道他会幻形……"所以后来才用了破相这么愚蠢的办法来证明自己。 他话音落下,抓着他肩骨的人力道猝然剧增,把他都弄得痛了,"你放开……" "我不放开,我不会再放手。"殷寒亭咬紧牙关,语气阴沉下来道:"我让腾蛇带你去治病,保护你,那是唯一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放手,你错过就再也没有机会。" 白蔹为自己在殷寒亭冰冷的眼眸中所窥见的深黑之色而感到心惊。 "我快死的时候你重新回到我身边,而我既然能活下来,就不会再把你推给别人了,只要我活着,腾蛇他就永远不能动你。"如果腾蛇有自知之明,就该识相从白蔹身边离开。 "可……可是!你和别人设计好了骗我!"白蔹把遮在云雾里的那人扔到下界的深金灵气叫做金团子,他想起那人说的话,"那人说因为你给了他承诺,所以作为回报,他会尽全力救你,他给你吃了金团子你就活下来……那你分明就是在骗我!" 白蔹提起就来气,枉他真以为他死了,说是伤心欲绝也不为过。 殷寒亭先是被白蔹得出的风马牛不相及的结论惊得说不出话,然后忽然反应过来道:"所以你那天生气离开是因为你觉得我……明知道自己不会死,还装作快死的模样吓唬你?" 白蔹气愤地偏过头,显然是默认了。 殷寒亭胸口一痛,一口腥甜又往上涌,他压制了片刻,才自嘲地苦笑道:"难怪……"难怪一向性情温和的小草会气得抬爪就扇他巴掌,那会儿他可是刚从鬼门关爬出来! 他以为的死而复生的奇迹,在小草眼中竟然是一出安排好的苦肉戏。 "如果我说……我没有呢……我没有和谁串通好,或者提前商量好,在我临死的时候救我,你信吗?" 白蔹惊愕地看向他。 殷寒亭脸色惨白,唇角泛着苦涩的味道,他像是因为刚才白蔹的一席话而狠狠伤了心,"天帝所说的承诺,是我在他决定与魔族和谈之前答应,只要魔族不踏入四海,我可以不干涉他与魔族的协定。可是后来我遇上了一个人……天帝之所以会救我,根本不是因为我所给出的承诺,而是因为这个人。" "是谁?" "不能说。"殷寒亭摇了摇头,不愿白蔹搀和到这些秘辛之中,那人与天帝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却是全身缠绕着深重的魔气,是双生子的可能极大,如果不是因为遇上这人,他也不会重伤。可话又说回来,他知道了这样的惊天秘密,天帝没巴不得他去死,还费劲心机地救他,这其中肯定是有原因的。 殷寒亭伸出手去抚摸面前人脸颊上的白色疤痕,这么凑巧,他活下来了,可他本以为小草会为他高兴的,事实上却没有。 白蔹虽然还有些云里雾里,但大致的关节处已经想通了,一时间心中倒生出些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夹杂着愧疚。 殷寒亭眼神晦暗不明,"崇琰骗了我,所以我报复他。我伤了你,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可以,可是你要相信一点,我不会骗你。" "可以从现在开始,你问我的每一句话我都认真回答,如果我不能回答,我依然会如实告诉你。" "真的?" 白蔹声音有些小,眼神中和他在一起时不自觉流露出的卑微让殷寒亭一瞬间心痛如刀绞。 如果当年崇琰没有从中作梗,即使他与白蔹的相遇会晚一些,大不了他再接着落寞地等下去……也好过现在,本该捧在心尖上的人被他摔得遍体鳞伤,畏他惧他,不过是一个名字都不愿在清醒的时候说出口…… 他还要等他的报复?等他的原谅? 还能等到吗? ☆、 第84章 小狐狸听诊 "那……那我问你,当时我说我才是画上那个人的时候,你有没有对崇琰产生哪怕一点怀疑?" 殷寒亭沉下满是悔恨的眼眸,将白蔹拉入怀中,紧紧地抱着他,将唇贴在他的脖颈,呼出的气息轻易喷薄在对方的皮肤上,"有,但我以为……我和他已经结束,不管他是或不是,我都不要他了……" "我让你再等等,等到崇琰离开东海,我就和你在一起,可是你却与崇琰换了身份,毫不犹豫地走了……" "你知道我发现真相那一刻的感觉吗?" "你说我在乎的只是屏风上的那幅画,可你知道我去十万大山的乱葬岗、坟堆里找你尸骨的感觉吗?" 白蔹呆呆地出声道:"可是你觉得我比不上崇琰,如果只是退而求其次选择我,我情愿走。" 殷寒亭顿时就感到万分难过,"崇琰扮作你的样子,我连你都不了解,更何况他呢……而且你觉得,我会委屈自己选择一个不在乎的人吗?" 如果中间的伤痛早已注定,那么他会用尽一生去证明,他并非只凭一段记忆维系着那份聚少离多的感情,他当初不了解白蔹,可是在经过了那么多的波折后,他并不后悔喜欢他。 "你都不听我说清楚就走了。" "你就没想和我说清楚。"白蔹从殷寒亭的话中品出了一丝委屈的味道,顿时发懵,明明他才是被伤了心的那个!他想要推开怀抱,结果却被殷寒亭忽然弯身勾住脚踝,直接将他抱了起来,径直走到绣着鸳鸯的床帐边。 殷寒亭的步子不是很稳,他把白蔹抱在腿上,坐下。 白蔹立马挣扎起来,殷寒亭就闷哼了一声,捂着胸口咳嗽道:"别动,我就抱抱。" 白蔹道:"可是我还没有想好……" "还没想好要不要原谅我?" "嗯,还有要不要给你抱。"白蔹瞥见殷寒亭嘴角因为咳嗽而呛出的血沫,蹙起眉头道:"你的伤……" "没事,我可以等。"殷寒亭眼中闪过温柔之色,他偏过头擦了擦嘴角,只要在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无论白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两人静了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殷寒亭揽着白蔹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肩头。 白蔹咂巴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忽然道:"反过来讲,如果崇琰当初没有选择去天宫,而是和你一起厮守,那不管他是或不是画上人,你都不会在意对吗?" 殷寒亭顿时惊愕于白蔹的想法,"可他是扮成了你!" 白蔹冷哼一声。 殷寒亭很快就明白了怀中人始终无法释怀的原因,他叹息一声道:"我的错……可我,只记得你的容貌了……" 在山谷潭水边渡过的短暂的日子,并不足以让他完全了解他在意的人到底是何种性情,有时候白蔹会表现得十分大胆,例如第一次见面时在水中,为了脱身伸手摸他的阳物。有时候却又只静静地坐在桃花树下,垂着眼眸吹一首曲子,神情安宁清冷。他去吻他,树下人先是惊慌地推拒,等渐渐有了感觉,却反倒主动环住他的脖颈,挺起白皙的胸膛。 他当时简直快要爱惨了白蔹的反应,他记得他在他身下的每一处敏感和每一次颤栗…… 殷寒亭呼吸开始变得有些粗重,他这才发现房间里熏了催情香,他抱着白蔹不能摸不能碰,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 白蔹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顿时想要破口大骂,却又被硬邦邦的东西顶着臀部,只能气急败坏道:"你认错也能成这样?!" 殷寒亭不吭声,眼眸漆黑晦暗,冷硬的下颌滑下一滴汗珠,他没有阻止白蔹从他腿上腾地站起来。 白蔹脸色一阵红一阵青,还好今夜他们包下了两间厢房,他立马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把门摔得震响。 殷寒亭脱了外衫,裸露出胸膛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他不想强行去逼迫他的小草接受他,就像两个月前在东海的王宫里一样,他向他索要亲吻,却从不让自己落到不可控的那一步。 白蔹在隔壁厢房生了一会儿闷气之后,心想:不对啊,我这是干嘛?难道不是在吃饭吗? 他被这个结论深深地惊呆了……立即抬腿又返回去推开了殷寒亭房间的门。 殷寒亭还依旧坐在床上,只不过手放在自己两腿之间纾解,见他这样大喇喇地闯进来,喉咙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呃……"低低的喘息。 白蔹顿时哽住,快步抄起圆桌上的松鼠桂鱼、东坡肉和红烧牛腩就往外跑,手上盘子摇摇晃晃,竟然还记得伸脚帮他把门带上。 殷寒亭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想起刚才白蔹仿佛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一般的反应,餍足地闭上眼睛。 白蔹这顿饭差点吃得噎着嗓子,晚上睡觉总觉得隔壁有动静,弄得一宿没睡踏实。 第二天大早,殷寒亭就像没事人一样来敲门,神清气爽地告诉白蔹地仙有黄老大夫消息了。 白蔹顾不得给他冷脸,匆匆跟出倚红楼外。 不远处,地仙冲着二人一躬身,指着一条通往衙门附近的路道:"那主仆二人近日都会在善堂前施舍防疫汤药救助流民。" 殷寒亭淡淡道:"多谢。" 地仙很快消失在眼前。 两人沿着路走了没多一会儿,就看见不少衣衫褴褛的百姓往同一个方向跑去,他们紧跟上,七拐八拐,果然到了施药的棚子。 黄老大夫还是老当益壮,坐在棚子里面给药炉打扇,而管家则忙着往流民的碗中盛汤药,他们的棚子旁边有其他富硕人家的伙计施粥,队伍排得比他们长多了。 白蔹看到人都健在,终于放下心来,走到棚子里面招呼。 黄老大夫顿时愣了一下,抬头惊讶道:"回来了?"管家也分神一看,"小白!" 白蔹笑了笑。 黄老大夫看向白蔹身边神情淡然的殷寒亭,像是想起什么气哼哼道:"那小子呢?" "小黑他回家去了,不是故意不来的。"白蔹赶忙解释,"我……是来为当初不告而别道歉。" 黄老大夫心里跟明镜似的,"猜着了,那小子带你走的,要是你自己愿意跟着他肯定会和我说,难道我还能不放人?" 殷寒亭在一旁闻言微微蹙了下眉,他不喜欢别人把小草和别人放到一起谈论,这会让他产生一种难以忍受的情绪。 白蔹舒了口气,又帮尹南语说了不少好话,黄老大夫倒没什么,反是殷寒亭脸色阴沉起来,身上寒气蔓延,周围几步之内根本没人敢靠近。 他们给棚子帮了忙,晚上几人聚在一起做了一桌菜。 黄老大夫听白蔹问起黄芪堂药铺的事,深深叹了口气,说现在扬州城里乱得很,铺子一时半会儿开不起来,倒是搭个棚子方便些。 白蔹就借此问黄老大夫是否愿意去青丘山长住。 黄老大夫疑惑,"青丘山?你的族地?" 白蔹点点头,"现在青丘很安全,我可以保证,而且山上仙灵药草很多,就是缺个有经验的大夫来收捡,不然可惜了。" 黄老大夫很犹豫,没有一口应下。 晚饭后,黄老大夫对白蔹道:"你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这点白痕我给你配一瓶药膏,记得擦就行。" 殷寒亭替白蔹谢过,等到白蔹内急出了房间,他便从怀中取出一块金裸子放到黄老大夫盛瓜片的筒子里。 黄老大夫淡淡地扫他一眼道:"我不收小白的药钱。" 殷寒亭应对从容,"我只是想请老先生帮我诊脉。"他说完一丝不苟地挽起袖子,搭在黄老大夫面前的小方枕上。 黄老大夫这才不再多说什么,沉下心搭住殷寒亭手上的脉搏。 原本殷寒亭只是寻了一个让黄老大夫收钱的理由,谁知把脉的人脸色却很快变了变,又仔细盯着他的面容看了几眼道:"你的五脏内腑皆呈衰竭之势,单凭一股极其霸道的灵气在修复,但能补其形却不能补其内在,我劝你还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养上个三年五载,不然……"他话还未尽,正摇头的功夫,门外凑巧听见他说话的白蔹就跨了进来道:"不然如何?" 殷寒亭欲言又止。 黄老大夫道:"这本是将死之兆,逆天施为,老夫也是平生头一次见到。" "那可不可以也抓几副好药来治?"青丘和东海什么药草都有,白蔹想起在深渊底下殷寒亭断掉气息的那一刻,顿觉万分后怕。 黄老大夫道:"聊胜于无,倒是修行有助于固本培元,可以找个清静灵气充足的地方闭关,比喝药强。" 黄老大夫答应白蔹慎重考虑去青丘山避居一事,他人老了,瞌睡早,先回租住的院落歇息。 白蔹和殷寒亭散着步,慢慢走回倚红楼。 白蔹情绪有些低落,"那天打了你,我太冲动了。" 殷寒亭停住脚步,看着两人脚下的影子道:"如果你多打我几次之后可以原谅我,比说这些更能让我欢喜。" ☆、 第85章 小狐狸上天 白蔹不吭声,明显还没能下定决心彻底放任自己原谅殷寒亭曾经的伤害。 殷寒亭偏头看了看他,脸部轮廓让朦胧的月色拭去了往日的凌厉,"我等你。" 白蔹顿时被搞得心里一团乱麻。 回到倚红楼,楼里生意清淡的老鸨见出手阔绰的两人还要包房,收了银子,笑着送来一坛子酒。 殷寒亭还没来得及闻上味儿,白蔹就无比自然地端着酒到自己房里去了。 白蔹要了一桶沐浴用的热水,青楼里花样多,连沐浴也给备了满满一桶浮水的花瓣,水里滴了花油,老鸨还特地来问他要不要姑娘擦背。 白蔹拒绝后心累地叹了口气,等他泡上澡,从桶边执起酒壶倒上两杯浅酌,半晌后就觉得眼前雾水朦胧,热气蒸腾。 他红着脸颊靠在浴桶边,好像闭上眼睛就要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有人将他从变凉的水中抱出,用法术蒸干湿漉漉的皮肤,裹进松软的被褥里。 白蔹想要睁开眼起身,却被重新摁进床铺,殷寒亭似乎有些不高兴,沉声道:"睡觉。" "你……怎么会在这里?"白蔹迷迷糊糊地想要推开不停地在他脸上啄吻的人。 "看你睡得好不好,昨天我也看了。"殷寒亭嗓子有些干,显然怀中人只裹着单薄的被褥让他心猿意马。 白蔹:"……" 白蔹强撑着自己揍人的冲动埋进绣枕里,殷寒亭侧躺在他身边,伸出手臂搂着他的肩。 第二天,殷寒亭心情大好,为了给白蔹解忧,他在白蔹去给管家帮忙施药的时候主动找了黄老大夫说了几句话。 原本黄老大夫很是犹豫,并未想要急着答复白蔹,结果听了几句后心下权衡就答应下来,去青丘山住上几年,他不会一直都呆在那里,但他对于见识青丘的风貌很感兴趣。 白蔹也跟着高兴起来,抓紧时间整理黄老大夫在扬州的家当。 殷寒亭还是一路跟着他们,明明扬州就在东海边上,他还要兜个大圈,送着几人回到青丘山。 白蔹担心他在东海事务繁忙,问他要不要先回东海,结果次数多了,殷寒亭竟然黑了脸,沉着眼眸冷冷道:"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白蔹呆住,"不是啊。"男人话语中那种说不出的委屈感是怎么回事? 殷寒亭默不吭声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才道:"与魔族的协议出来,势必要引起一阵恐慌,所有领主都不会离开自己的领地,我们想再见面可能要很久。" 白蔹垂下眼眸,"哦……那……" 殷寒亭眼神中隐隐有着期待和鼓励,他想要听小草亲口说不愿离开他。 "那你去吧。"白蔹诚实道,"事态平息后我们再见就好啦。" 殷寒亭:"……" 殷寒亭咬牙,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下来道:"过几天如果天帝有诏令,可以去。" 白蔹点点头,看模样听话乖巧极了。 殷寒亭尽管特别不乐意,但他最后还是印了个吻在白蔹的脑门儿,"我走了。" 青丘亟待白蔹处理的杂事也多得很,没等他酝酿出几分离愁别绪,他就已经被大臣们给淹没了。 日子过得飞快,黄老大夫和管家早就从殷寒亭口中得知了白蔹狐王的身份,心安理得地找了块晒药的地方搭建房屋,每天研究研究草药,给狐族里一些生重病的人把把脉,写写方子,还算十分舒心。 直到协议正式签订的那一天,不知为何,几乎所有人对于将要与魔族共同生存于世饱含着一种无比恐惧的心情。黄老大夫和管家只一天就收诊了不少认为自己沾染上了魔族黑气的狐族村民,他们听说沾染了黑气的人会死得像是田间腐烂的腐尸那样凄惨。 而青丘境内也确实出现了魔族的踪迹,为了稳定人心,白蔹一天中总要几次化成九尾狐在领地内巡视,如果遇上魔族,它会尝试进行驱逐或者约法三章。 结果没想到,白蔹见到的第一个敢大大方方走到他面前的魔族竟然是穷奇,穷奇还让已经被吓得面无血色的侍卫去通报,然后依照礼仪进入狐族王宫。 白蔹听到禀报自然惊讶不已。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穷奇化为人形后的模样,穿着兽皮衣,黑色斗笠遮掩住了他英气逼人的眼眸,还有如动物鬃毛般坚硬的头发扎在脑后,黑气若有似无在他身边缠绕。 而他的身后,少年白虎一见白蔹就高兴地扔了背上背的蛇皮袋子,奔过来熊抱住白蔹道:"好久不见小草!" "小虎!"白蔹惊喜非常,然而出乎他意料的白虎随后竟然一弯身圈住他的腿,把他整个举了起来道:"你是不是最近没有好好吃饭?轻了!我给你带了好多吃的!" 穷奇在后面狠狠皱眉。 白蔹这才发现原来白虎根本不知道他已经恢复了灵智的事情,简直窘迫得不行。 白虎没听到白蔹欣喜的欢呼,纳闷地把人放下来,却发现白蔹竟然在捂着嘴偷笑。 白蔹眉眼弯弯,"小虎,你人很好。" 白虎挠了挠头,丝毫没有发现白蔹的异常,耳尖微微发红道:"是么!我也这么觉得!我还给你带了好吃的!"他一边说一边把蛇皮袋的口子拉开,里面是满满的山货。 白蔹和白虎就袋子里的山货什么最好吃进行了一番长时间的探讨,直到穷奇不耐烦地插嘴道:"小虎,天黑之前我们还要去找朱雀,你快点说正事。" "哦哦。"白虎特别不好意思地垂着脑袋道:"下月初七是我、朱雀、玄武的生辰,爹爹说可以给我们共同办一个酒宴,在鹤支山,你愿意来吗?嗯……那里是苦寒之地,也有可能会有其他魔族出现……而且我也不保证小猪和玄武也想办酒宴……" 白虎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很害怕交好的朋友因为他的爹爹是魔族而拒绝他。 白蔹眨巴了下眼,根本没有多想就点头道:"好啊!" 白虎顿时高兴得不行,把一大袋山货留下又啰嗦了一阵之后终于被穷奇拽着离开了。 远远的,白蔹似乎还能听见少年白虎和身旁的人争辩道:"你看你看,我就说小草会喜欢我送吃的给他!" 穷奇简直无语道:"青丘也是山,什么山货没有?" "我送的不一样!不过好奇怪啊,小草说话越来越顺溜了……" 穷奇:"……" 白蔹也觉得白虎比在蓬莱仙岛时开朗了许多,他和满身魔气的穷奇在一起,不也什么事都没有么……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与魔族共处绝对是一个噩梦,但于白虎,穷奇能够在争斗中活下来,并回应他的濡慕,大概已经是一生的幸事。 如今,他们还可以走在阳光下。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般相同的感受,对于天帝这一纸协定反抗得最为激烈的是凰绣,她把朱雀送到蓬莱仙岛去陪玄武之后就选择了涅槃,燃烧在梧桐树下直至灰烬,没有给任何人挽留的机会。 白泽失望之极,回到了昆仑山,避世不再出现。 据说魔族内部也有过抗议和暴乱,虽然后来被纷纷镇压。 但于此,天帝也只能再次召集所有参与过大战的仙兽或是妖兽,希望能够尽力解释和安抚。 凭心说,魔族曾经藏匿在空间狭小的异界,本身就有着很强的迫切扩张地盘的欲望,强压了那么多年,已经到了反弹的时刻,这一次即使他不愿签订协议,最后的战败结果也完全可以预料,只是那样的结果他承担不起。还不如先行定下法则,那些想要在三界中肆意的魔物一旦触犯,斩杀时就有一个依仗。 可是已经不能再失去能够与魔族制衡的战力了,无论他的双生子口中所描述的"安稳"是多么地天花乱坠,他救了青龙,却救不了凤锦和凰绣,与此还有曾经多少死在魔族手上的珍稀血脉,那滔天的怨气几乎每日都让他不得安宁。 比之当初崇琰留下的恨意更甚。 白蔹收到天帝诏令,交代了族中事物就驾云往天上去,他大概去得早了,殷寒亭还没到,云雾覆盖的阶梯上,只有一个人静静站在那里。 男人遮掩着面容的云雾散开,转过头对白蔹道:"九尾,还记得我么?" 是那天的…… "你是帝君?"白蔹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 男人点点头,即使人近中年,笑起来也依然风流尔雅,他定定地看了白蔹一会儿,眼眸渐深,"你应该知道,有一个人长得和你很是相像。" 白蔹脸色瞬变。 "但也仅仅是容貌相像罢了。"天帝拢了拢袖子,"你比他要单纯得多,我至今,都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是崇琰?" 天帝淡淡地笑了一下,注意到白蔹眉宇间的神色,他又像是宽慰道:"他不会再转世,你放心。" 如此清淡的语气,就好像他们谈论的是某日拂面而过的尘埃一般,白蔹顿时感觉到指尖窜起一股寒意,直到有一个人猛地将他揽入怀中,殷寒亭紧紧圈住他的腰,声音冷得都快结起一层坚冰,"帝君,不要碰他,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天帝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朝着凌霄殿的方向走去。 白蔹被殷寒亭握着手,他似乎感受到了男人在这一刻所流露出的患得患失的恐惧。 殷寒亭道:"我不会领他的救命之情,以后也不必同他废话。" 白蔹后怕地低下头,"我只是想要感激他救了你,没想到……"没想到那人的心这般坚硬…… 也是天帝没料到白蔹虽然对崇琰有恨,却不至于恨到要让崇琰不得转世的地步,他还以为白蔹和殷寒亭之间早已经对崇琰的下场有过共识,如此一句,真是多了。 殷寒亭先是一怔,但再次将白蔹抱入怀中的时候他想,正因为如此,天帝总是想方设法地要拿捏他在乎的人,只有这样,他才会一直被心甘情愿地利用着…… "我们不欠他什么……以后无论他对你说什么都别怕。"殷寒亭没有任何责备,只是亲吻落在白蔹的额角,"从今往后,我只会为你去死。" ☆、 第86章 小狐狸走失 殷寒亭让白蔹到天宫来相见,可不是为了一起去听天帝那心机深沉的招抚。 天宫有一处露台景色很美,站在云端的最高处,脚下云涛滚滚,隐隐能够听见山顶松柏被风冲刷的声音。 白蔹有些不安地问道:"我们不去凌霄殿真的可以吗?" 殷寒亭装作不经意地去牵他的手,然后快步往另一个方向走道:"嗯,跟我来。" 不远处,尹南语刚刚踏上云阶,却只能看到两人相携离去,他抬手揉了揉额角,露出落寞的眼神,身后重伤初愈的麒麟见状道:"你要去追吗?" 尹南语摇了摇头,"不去了,追不上了。" "随你,今天白泽不来,你猜帝君会和我们说什么?" "无聊。" 殷寒亭和白蔹抓紧着时间在天宫见了一面,磨磨蹭蹭,方才各回自己的领地。 在此前,白蔹和殷寒亭说了白虎要举行酒宴的事情,殷寒亭听罢微微蹙了一下眉道:"是加冠礼吧……你应下了?" 白蔹点点头,疑惑道:"怎么了?不可以去吗?那里虽然是穷奇的地盘,但总不会让小虎请来的朋友有危险吧?" "危险倒没什么。"殷寒亭淡淡道,"不过他说想要朱雀和他一起办酒宴不可能了,凤锦和凰绣一个死在魔族手上,一个自杀,他不会去的,白泽肯定也不会去。" 白蔹沉沉叹了口气,"那你呢?" 殷寒亭面无表情道:"我没收到邀请。"一边这样说着,他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白蔹身上。 白蔹失笑,"你和我一起去吧。" 虽然小虎的酒宴办的时间和地点确实有些欠妥,但考虑穷奇在他心中的地位,也没有什么可置喙的。倒是朱雀和白泽,十分让人担心。 白蔹和殷寒亭约定好酒宴的当天在鹤支山见,本来殷寒亭要绕路来接他,白蔹拒绝了,临走轻轻在殷寒亭的下颌亲了一下。 殷寒亭眼睁睁看着白蔹乘流云离开天宫,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捂住下颌,这一天所有因为天帝的多事而阴郁的心情竟然出奇地开朗起来。 白蔹回青丘后给白虎、玄武、朱雀各自备了一份礼,既然朱雀不会去鹤支山,他就差人将礼品送到朱雀住的地方,算是一点心意。 不过距离酒宴还有几日,他想先去看一看白泽,于是提前把族里的事情交代完就出了青丘,结果谁曾想,他前脚刚踏出门,后脚就有鹤支山的魔使送来急信,告知白虎仙君的酒宴将会延后,日期不定。 可这会儿白蔹已经出门了,他不知道。 昆仑的雪覆盖在山崖上,入目皆是纯粹的白色,像极了白泽的性格,容不得任何污秽。在天帝和魔主共同颁下协定之后,昆仑山依旧是魔族禁止踏足的区域,对此天帝也没有任何办法,毕竟白泽如今虽然不抵抗,但也完全不再响应他的诏令。 白蔹到达山顶的时候天空还飘着小雪,没有人来接引,他凭着记忆找到白泽的酒窖,没有白泽的带领他进不去,只好站在洞门前大叫道:"白泽上仙!白泽上仙……白……唔!!!" 白蔹还未喊完第三声,满身酒气的白泽就风似的冲了出来,惊慌地捂住他的嘴道:"小草别……别喊!要雪崩啦!" 像是在回应白泽的"雪崩"二字,不远处一座山上冰雪如滚浪轰隆轰隆翻涌而下。 白泽:"……" 白蔹:"……" 白蔹表情异常无辜地望着白泽,随后可怜地低头,"我好像喊得太大声了……" 白泽扶额,强忍许久终于笑出声来,微带憔悴的面容也变得鲜活不少,他安慰地拍拍白蔹的肩膀道:"没事,你是特地来陪我喝酒的吗?" "啊?"白蔹愣愣道:"我就来看看你。" "那就是来陪我喝酒的嘛!"白泽肯定道,呼出一口酒气,轻轻喷在白蔹鼻尖,"来吧,就两杯,让你尝尝我最近新酿的梨花白。" 白蔹想着难得让白泽高兴一下,喝点酒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两人进了藏酒的洞穴。 这推杯换盏一晃就是一天一夜,直到白蔹迷迷糊糊觉得好像应该离开了,他还得去鹤支山呢! 他离开昆仑的时候白泽也喝得两颊酡红,挥挥手就让白蔹自己下山去了,完全没有想起来自己原本打算多留小草一会儿,等他稍稍清醒亲自送下去的。 结果白蔹醉得晕乎乎,光凭本能架着流云根本不晓得往哪儿走,甚至最后落在一处山林间,靠在树干上就睡着了,等到一早上起来。 白蔹睁开眼,一条碗口粗的毒蛇正正悬挂在他的头顶。 白蔹登时被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起开的时候毒蛇也被惊得不轻,嗖地就钻林子里跑了。 虽然再没什么能够威胁到他的事物,但白蔹还是悲催地发现,他好像从昆仑山下来就走错了路,现在到底该从哪儿去鹤支山,他找不到方向了…… 白蔹拍拍身上的泥土,踩着一道流云飞到空中,这一片树林很广,只有太阳升起的东边有一座山,想了想,他就往有山的地方飘去。 这里几乎不见飞鸟走兽,满地树叶也泛着干枯的暗黄。 直到踏步登上了山顶,白蔹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这一带距离鹤支山应该不远,很可能是魔族的地盘。这样想着,他顿时有了一丝怯意。 然而还没等他向东再走,一股魔气就从山的另一面弥漫开来。 黑暗迅速延伸,白蔹立即化作九尾妖狐往后退,只见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山头上,竟然露出一双如铜铃般浑圆的猩红眼睛。 当一颗硕大的狗头现出形时,九尾狐当即毛就竖了,什么……什么东西! 只是还没等它低声嘶吼着攻上前去,黑气却忽然像是已然枯竭一般,狗头很快缩了回去,刚才可怖的对峙就仿佛完全没有发生过。 山后面魔气一会儿就散了,这是化成人形了? 九尾狐有点茫然,大着胆子踩上山巅看去,只见狗头消失的地方因为有茂密树林的遮盖而不太看得清人的身影,它仰着脑袋尖啸了一声。 结果就在它目之所及的一棵柏树下,一个小孩飞快地穿过林子。 九尾狐紧跟着追了下去,它的身形巨大,不过三两步跳跃就横冲直撞地弄倒了好几棵树,顺便把那一身兽皮的小孩拦了下来。 小孩身上缠绕着若有似无的魔气,尽管被吓得瑟瑟发抖,但目光却是依旧亮得很。 九尾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周围再没有其他魔族的气息了,白蔹化回人形有些迟疑地问道:"狗……狗头怪?" 小孩小心翼翼地往后退,直到背抵着树干。 白蔹又问了一遍。 小孩这才炸毛,带着三分哭腔骂道:"你才是狗头怪!我是……是祸斗……不是狗头呜呜呜……娘亲……" 小孩的哭声犹如魔音穿耳,白蔹傻了眼,"祸斗?" "我要找娘亲!"小孩看着白蔹的眼神仿佛他才是可怕的魔物一般。 白蔹脚步噔噔噔往后退,"行行!那个你找你的……我只是路过……你慢慢哭,我先走了!"他说完就想跑,没想到身后小孩哭得更大声了。 他整个人头大如牛,按理说他们族群之间关系不佳,本不该有所交集,但是…… 白蔹心比较软,又转了回来道:"如果你不哭,我可以顺路带你去找你娘亲。"反正找到鹤支山,将人扔给穷奇,还怕娃儿他娘寻不上门吗! 于是哭声立止,小孩抽噎着道:"你会吃了我吗?"目光充满乞求。 白蔹坏心眼道:"……唔……大概吧。" 小孩差点没晕过去,白蔹接着又道:"所以跟着我你老实一点儿,知道了吗?" 与此同时,殷寒亭算好了时间想到青丘通往鹤支的半道上接白蔹,结果等了一天也没见人路过,眼见着约定见面的时间也快到了,他只好往鹤支山赶去。 鹤支山处在蛮荒之地,说是山,但很少有树,大部分都是裸露着黄沙的土丘,不过领地很是广漠。 殷寒亭一到鹤支山,周围稀薄的魔气就开始活跃起来,很快穷奇和白虎就得了信儿出来迎。 但当殷寒亭说明来意之后,白虎愕然道:"酒宴推迟了,我已经让魔使给小草送了信,他应该收到了才对!" 殷寒亭愣了一下,心想会不会是白蔹没来得及通知他,所以现在人还在青丘?他一边向客气地与他搭了两句话的穷奇告辞,一边对白虎道:"如果他来了就告诉他我在青丘。" 白虎点点头。 殷寒亭乘着云离开鹤支时心下不由自主地开始慌乱,他害怕这种失去白蔹踪迹的感觉,就像是两年前那无数个日夜,他奔波在十万大山与东海之间,上天入地,却找不到一个牵挂的人。 这样想着,就好像失了魂魄,站立不安。 ☆、 第87章 小狐狸被骗 白蔹化作了九尾狐,后面跟着脚踩火焰的祸斗,一路往东边奔去。 因为祸斗长相似小狗,再加上还在幼龄,跑起来一摇一晃,真是说不出的憨态可掬,只是它跑了十几公里后就累了,一口咬在九尾狐的其中一根尾巴上,赖皮似的四脚摊开,躺地上不走了。 九尾狐转过头来,晃了晃尾巴。 祸斗松开口,伸出爪子捂住自己的脑袋,但任凭九尾狐怎么翻动它就是不走。 九尾狐没办法,只好带着小祸斗找了个有水的地方停下歇息,这样一来找路回鹤支山就耽搁了。 而且在小祸斗的不断捣乱之后,九尾狐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说什么要去找娘亲,却又走不动路,小祸斗简直谎话连篇,它只怕是根本就不想去鹤支山。 白蔹最后停下来,示意对装懵卖傻的祸斗用人形和他说话。 小孩小心翼翼地离白蔹有一丈远,背着手,很是可怜地垂着眼眸。 白蔹道:"你不想和我一起去鹤支山?如果去那里,可以让穷奇驱使魔物们一同出来找你娘亲,比我们漫无目的地乱跑要好。" 小孩想了想小声问道:"我可以一直跟着你吗?" 白蔹疑惑:"什么?" "我不找娘亲了,我想跟着你,以后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白蔹微微一怔,然后认真地摇了摇头道:"不行。" 小孩没想到白蔹会拒绝得这么快,气急败坏地含着泪花道:"为什么不行?" 白蔹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拍一拍小孩的头顶,不过他手上附着的气息却让小孩难受地倒退了几步。 "你看,就是这样,连碰一碰都会觉得难受的话,你怎么可能一直跟着我呢?"白蔹淡淡地阐述事实,语气中没有任何责备,"你是离家出走吗?别闹脾气了,我送你回去。" 小孩紧紧攥着拳头,眼珠子很快就红了。 白蔹有些于心不忍,正要出声安慰之时,小孩身上忽然窜起浓郁的黑气,祸斗的原形出现的同时,一口黑烟向他袭来。 白蔹反应极其快速,向后一跃躲闪开来,然而小祸斗却不依不饶。 沾染上魔族的黑气谁也说不清会有怎样的后果,白蔹不敢大意,也随之用九尾狐的形态进行对峙。 小祸斗龇着牙,黑气不断从口中吐出。 九尾狐身子弓起,似乎想要小小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结果,就在它将要跳起之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青龙的尖啸,下一刻青龙的虚影在九尾狐身前闪现,青龙使用了瞬移,将龙尾狠狠扫向对面的小祸斗。 因为此时青龙与祸斗的黑烟离得极近,黑烟迅速沾染上他的身体,但与此同时,小祸斗也被龙尾抽得头破血流,嗷嗷惨叫着跑了。 九尾狐吓了一跳,青龙没有再追,只是很快卷着九尾狐离开黑气蔓延的地方,它不能维持青龙的模样很长时间,等化出人形,把身上不小心沾上的黑气彻底驱散开,小祸斗早跑得没影了。 白蔹担心道:"有没有事?" 殷寒亭拍了拍袖子,运气一周后轻轻吐息道:"没有,不过是普通的黑烟罢了。" 白蔹这才松下一口气,看样子小祸斗和他闹脾气的时候也没有想要他的命,这下挨了殷寒亭的揍,只好当做小孩子说谎的教训了。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还好你来找我。" 殷寒亭从青丘山去而复返,已经知道白蔹没有接到酒宴延期的急信,他匆匆找来,又在几里外看到九尾狐与魔物对峙,那一刻真是差点吓得心跳停滞。幸好他瞬移到达后才发现,魔物不过是虚张声势。 殷寒亭冻着脸,原先因为找不到人而积了一肚子的怒气迅速攀升着。 白蔹见他不说话,就握住他的手摇了摇,眼神无辜,"我不是故意的。" "……" "我迷路了……" 殷寒亭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戳破了气的羊肠,只一下,万般担忧和心焦都化成飞灰,最后只能干巴巴道:"下次再迷路就往东走,到海边等我。" "好。"白蔹笑眯眯地应了,殷寒亭轻轻叩了一下他的脑门儿。 因为殷寒亭在找到白蔹之前又去一趟鹤支山,现在鹤支山也派了人出来找他,所以在离开之前,白蔹得去告个别。 白蔹跟殷寒亭说了小祸斗的事,殷寒亭蹙眉道:"魔族之间似乎并不看重亲缘关系,不管他有什么目的,你不带他走是对的。" 白蔹点点头,"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而且心肠也不是太坏。" 殷寒亭道:"你要是挂心,可以找穷奇问一问。" 他们到了鹤支山,白蔹果然问了穷奇关于小祸斗的事情。 大堂里,白虎乖巧地坐在穷奇身边,时不时偏过头在他肩膀上撒娇似的蹭一蹭。 穷奇一边剥果仁儿给白虎,一边回白蔹道:"你说他称自己是祸斗?" 白蔹点点头,和殷寒亭一齐坐在客人的位置上喝茶,"对,看起来还很小,化形后像狗,脚脖子上环着火焰,说是要我带他去找娘亲。" 穷奇听罢顿时觉得手中捏开的就是他自己的脑仁儿,他扶了扶额道:"魔主前些日子传出信儿来,说是丢了一只养着玩的小东西,只怕就是他了,来头还不小。" 白蔹闻言一怔,"魔主?" 殷寒亭立即道:"既然是这样我们也就放心了。"他也不说是否让穷奇知会魔主一声,反正这只小祸斗跑到了穷奇的地盘上,要杀要剐如何处理他不在乎,他也不想让白蔹搀和到与魔主有关的任何事情当中。 只是白蔹想了想道:"他这般跑出来,等回去后怕是要挨罚的,到时候魔主找来,还得劳烦你为他求个情,他还小,不懂事。" 穷奇心中对白蔹展现出的善意十分讶然,他很快就应下,本来因为酒宴的事让青丘的九尾狐在他地盘上走丢就已经很失面子了,这点小忙他不会不帮。 白蔹接着又道:"还有,不知祸斗口中喷出的黑烟是作何用?也同其他魔族一样吗?" 殷寒亭脸色顿时一青,他竟然还排在那个小屁孩儿后面…… 穷奇愕然道:"你们沾上了?" 白蔹心里打鼓,他倒是没有,不过殷寒亭…… 穷奇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般魔族都会这个,没什么用,如果是祸斗……" 白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发紧,殷寒亭倒是乐得看他紧张自己的样子,心情竟然好了,还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得倒霉几天吧,也许龙君可以上庙里烧炷香,去去晦气。" 白虎:"……" 白蔹:"……" 殷寒亭:"……" 这是在……调节大堂里的氛围么…… 殷寒亭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道:"看来我们该告辞了。" 出了鹤支山,心气又变得不太顺的殷寒亭执意要去青丘小住几日,他们如今一个在青丘一个在东海,忙起来肯定几个月都不得相见,殷寒亭哪里受得了。而白蔹一向耳根子软,不得不答应了,只能暗暗在心里为东海的丞相越鲸道了声辛苦。 月明星稀,他们路上紧赶慢赶,终于在凌晨时到了狐王的宫殿。 白蔹领着殷寒亭一路进去,值夜的侍卫们恭敬地行礼,还有以前一直伺候他的小丫鬟碧青,现在被提成了大宫女,守在寝殿里得到消息后赶忙掌灯来迎。 白蔹对碧青道:"带龙君去雍华宫歇息。" 碧青应下,正要为殷寒亭领路,然而殷寒亭却道:"不去别的地方,我想和你住在一起。" 白蔹还没来得及回话,碧青却立即傻不愣登地仰起头,好像这才恍然忆起殷寒亭的身份,龙君……龙君?!就是曾经纳了曾经的白公子、如今的狐王入东海龙宫做暖床美人的东海龙君?! 碧青惊得连眉毛都快飞出去。 不过白蔹还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道:"不行,这不合身份礼数。" "谁敢置喙你我的身份和礼数?"只怕是白蔹根本不想与他同住的借口,殷寒亭这才算是信了被祸斗的黑烟喷过会倒霉的鬼话,语气便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只是随后,他就看见白蔹缓缓低下了头,咬住嘴唇。 白蔹不与他争执,但殷寒亭已经瞬间因为他一个咬唇的动作而心中咯噔了一声,是不是他又让他难过了? 也对……小草他……到底还没能原谅他呢…… 殷寒亭只在心底慌乱,面上不露声色地很快改口道:"算了,天色晚了,你早点休息。" 白蔹点点头,他确实是累了。 殷寒亭去了雍华宫住,不知道是不是这里很久都没有过主人的缘故,清冷得让人觉得有些孤寂,他在床上平躺着,花了很长时间才沉沉睡去。 然而,就在他睡去之后,一缕缠在他发丝上的若有似无的黑烟,竟然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他的口中。 这一晚,殷寒亭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梦。 梦中的他,好像又回到了两年之前,在那个他还分不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谁的时候。 依旧月明星稀,东海的夜色下,一顶载着崇琰的轿子飞快地冲入王宫之中,轿中人将要被天帝送给圈占漭山的梼杌玩弄,他是来找东海龙君求救的。 ☆、 第88章 大结局 彼时的小狐狸还躲在龙君的议事书房里暗暗伤心,它的脸上全是血,殷寒亭派人出去找它,却不想崇琰竟然就在这时花容失色地跑进门来,央求着用小狐狸救他一命。 让小草代替崇琰前往漭山,这意味着离开了龙宫的小草很有可能受到梼杌的折磨,殷寒亭很是犹豫,但就在这时,躲在角落里的小狐狸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恨意高高跳起,似乎想要一爪挠在崇琰脸上。 殷寒亭挡下了它,却因为它在攻击的那一刻、所流露出的凶残眼神而心惊。对于崇琰多少年来的守护让他下意识地回答道:"好,我答应你。" 不……不可以……不能把小草换出去,不——!!! 梦中的自己似乎并没有听到这一声惊恐的呼喊。 话已出口,收不回了…… 殷寒亭扶着崇琰去偏殿休息,只将小狐狸交给了蓝玉,简单地处理了伤势。 小狐狸彻底死心了,化成人形后养了好些天,在三日后的早晨,被殷寒亭亲自送上了去往漭山的马车。 殷寒亭站在车辇边,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小草苍白的发丝,却被小草默默地偏头躲开。 殷寒亭的手僵住道:"我会很快接你回来。" 小草放下了车辇的帘子,声音哀沉低婉,"龙君,我给你留了一件东西,就放在澜轩寝殿的梳妆匣子里……还请你看在这些时日相处的份上,不要忘了它。" 因为东海与北海的交界忙于战乱,殷寒亭分不开身,他带着小草留下的匣子上了前线,前线战事基本结束的那天,同样阴雨绵绵,殷寒亭像是预感到了某种未知的恐惧。 他吃下了小草做的点心,这一次里面什么纸条都没有。 可是下一个瞬间,他就听到了自己血液迸裂逆流的声音…… 梦中的殷寒亭从来都不知道从东海到漭山竟然有那么远,需要穿过湛蓝的深海,破开云层,飞过千山,猎猎的风刮得巨大的青龙眼眶腥红,快了……就快到了…… 等我……等我……无论如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我都会带你离开…… 梼杌被来势汹汹的青龙狠狠撞击,吓得一瘸一拐地逃走,不过这时的青龙根本顾不上它,小草…… 可惜殷寒亭赶到半山腰上的山洞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崩溃的叫喊声响彻整个山谷…… 当他抱着小草滴血的尸体一摇一晃地站起来,原本放入小草口中续命的龙珠却啪嗒一下从殷殷的红唇中吐出,沾着血沫滚到地上。 到如今龙珠已经没有了任何作用。 殷寒亭不死心地去捡,怀中人身体一歪,一只手毫无生气地垂落下来,与此同时还有浑浊地砸入泥土中的,活着的人绝望的眼泪。 天才朦朦亮,但殷寒亭已经从沉睡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额角冷汗淋淋,他大口大口地深吸着清晨微凉的空气,即使是这样也抑制不住胸口的剧痛。 太过真实,如果不是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他甚至觉得手上残留着干固血液的触感,指尖抖得停不下来。 小草…… 殷寒亭脸色苍白,让侍女带路去狐王的寝宫找白蔹的时候,他身上甚至结起了一层粉白的霜,走在前面的侍女不停地打颤,恨不得多长八条腿。 本来进狐王的寝宫还要侍卫通报,殷寒亭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侍卫们目瞪口呆,眼见着拦不住,又赶去给白蔹告罪。 殷寒亭重重地喘息着推开房门,这个时候白蔹迷迷糊糊地已经被吵醒,挥挥手让侍卫和侍女都出去。 他又接着倒回被褥中道:"唔……我说过不去上朝会要多睡一会儿……" 殷寒亭站在白蔹的床前,好像心跳这会儿才平缓下来。 白蔹没察觉到殷寒亭的动静,努力地睁开一只眼睛问道:"要不要上来?" 殷寒亭没说话,脱了鞋和黑色的外衫躺进白蔹的被子里。 "你身上好凉……"白蔹一边抱怨,一边往床里侧打了个滚,给殷寒亭腾开位置。 殷寒亭伸手环抱住他,让困得两眼发花的白蔹枕在他的一只手臂上,然后另一只手再把他圈进怀里。 白蔹把头埋在殷寒亭的胸口接着呼呼大睡。 殷寒亭却抱着他半点睡意也无,直到日上三竿,身体回暖,他小心翼翼地探了探白蔹的鼻息,是温热的,过了一会儿,他又碰了碰。 鼻尖被挠着有点痒,白蔹清醒过来,没睁眼,等到殷寒亭再次把手指伸到他的唇上时他就"嗷"地一口,正好不偏不倚叼住那根指头。 殷寒亭被他狠狠吓了一跳,表情扭曲地瞪眼。 白蔹大概是心情还不错,眼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笑,竟然还含住那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沿着轮廓一舔。 这是狐族一贯信手拈来的调情花样,殷寒亭喉咙滚动了一下,手指绕了一下白蔹的舌,然后收回,就在他正打算虔诚地去吻枕边人的时候…… 白蔹忽然惊慌道:"你鼻子淌血了!" 殷寒亭立马翻身坐起捂住,白蔹慌慌张张地下床拿了帕子和凉茶水,考虑到龙君的颜面问题,他没唤侍女进来伺候。 殷寒亭咬着牙,在心里把那只会喷黑气儿的小崽子剁成了三段,并发誓只要那小崽子敢踏入东海一步,他保证不拆了它还带心软的! 白蔹关切地给他用凉水拍额头,血一会儿就止住了,"感觉还好吗?" 殷寒亭偏头擦血迹不吭声,大概是觉得丢人。 "你自上次受伤之后身体一直很虚,这样下去不行,要不先闭关修行一段时间?"白蔹见殷寒亭不说话,又道:"嗯?如何?" "不如何。"殷寒亭声音低沉地拒绝道,"那样我就要好久都见不到你。" 白蔹愕然。 殷寒亭伸手将白蔹抱到自己腿上,声音有些发颤,"我怕。" 只这两个字,殷寒亭脱口而出时并未想到自己会因此而流露出浓浓的无助,他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珍宝,放在手上捧着都担心会摔会疼,更何况是要他不闻不问闭关几个月甚至几年? 昨夜的噩梦之后,他哪里还能把他的小草放在看不见的地方,只要一想白蔹满身是血的模样,他都快吓得发疯了,那种无边的绝望,直到醒来都没能从他身上彻底祛除。 白蔹没有办法,只好安慰地拍拍殷寒亭的背。 这一瞬间,他恍然发现,原来高高在上的龙君也会那么地脆弱,他再也不用从地底仰望着他,只看得到他的冷漠。 那些曾经的卑微和畏惧都仿佛被海风吹散的蜃楼,消弭时就像从未出现过。 "……等到外面平静些了,我陪你一起闭关吧。"反正他没有内丹也是需要修炼的。 殷寒亭心里欢喜,又凑上去亲吻白蔹的嘴唇。 结果—— "别动!你又流血了!" 当天夜里殷寒亭又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已经被岁月镌刻了容貌,刚刚走下了青龙最鼎盛的巅峰时期,他有了几缕白发,眼神更加幽寂。 站在那间似乎并未曾被他烧毁的偏殿前,飘香的海桂花树下,花粒如银雪一样铺了满地。 不一会儿,偏殿的门忽然被推了开来,只见发色依旧如皎月般莹白的小草兴高采烈地跑出来大叫道:"我我我我会化形了!!!" 他比殷寒亭记忆中的人要更稚嫩青涩得多。 他脚上胡乱套着殷寒亭的黑色长靴,有些大,让他走起来跌跌撞撞,身上的衣服也拖到了地上,衣带系得乱七八糟。 树下的殷寒亭怔怔地望着他,似乎都已经看得痴了。 "我会化形了!我昨天晚上还是小狐狸呢!"小草蹦跳到殷寒亭跟前又说了一遍,高兴得简直不能自己,"不行,我要小玉也看看!" 殷寒亭嘴唇动了动,根本来不及说什么。 小草向正殿跑去时并未发现身后人已然泪流满面。 小草东找西找,在小厨房里捕捉到了蓝玉的身影。 蓝玉娴熟地搅动着锅里的糖水,然后盛进白玉瓷碗里,碗里的糖水模糊地映出她苍老的面容。 她的寿数没有青龙君那么长,殷寒亭正步下壮年,而她已经垂暮。 "小玉小玉!你看我!" "好好!"蓝玉还以为小狐狸又去偷偷折了龙君养了三百年的往生花来送她,无奈地慢吞吞端着瓷碗转身,却在看到面前人的下一刻手一松。 瓷碗摔成几瓣,撒了糖水一地。 小草疑惑道:"你怎么了?小玉……小……"他声音很快变成惊恐,"小玉你……你哭了?!" 不再年轻貌美的蓝玉缓缓蹲下身来,捂住脸,失声痛哭。 "为什么哭啊?"小草觉得揪心极了,直到被殷寒亭从身后缓缓抱住时他还是想不明白,他学会了化形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然而他所不理解的,只不过是他已经没有了的轮回前的记忆罢了…… 殷寒亭不知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求了多少人,等了多少年,送他的魂魄完完整整去转世,又守着他从丁点儿大的奶狐狸长成现在的模样。 一开始小狐狸学走路时总磕着碰着,殷寒亭每每看见都心疼得要命,后来它不会化形,又险些愁白了他的全部头发,他的小狐狸啊…… 第二个梦醒的时候,殷寒亭察觉到眼角有未干的湿痕,他叹了口气,望向怀中还在甜甜熟睡的人。 万幸。 即使他错了那么多,在两年之前,他还未知道真相,就已然在小草和崇琰之间做出了对的选择。 他与小草,总算是没有错过在最好的年岁。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耽美小说http://www.25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