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一笔多情 作者:Twentine 文案: 一个看似聪明,实却平凡无比的女人,一个看似平凡,实却饱含故事的男人。 未遇见的时候,他们只喜欢一个人——遇见了之后,他们只喜欢一个人。 若问冬菇,爱是什么,她会告诉你——爱是改变,爱是包容 爱是你为另一个人做了之前你绝不会做的事,却心甘情愿。 有心天下,却输一笔多情,我的山水落在你的眉间,你肯入画么?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齐冬菇,罗侯 ┃ 配角:甲乙丙丁 ┃ 其它:丁丙乙甲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1第一章 "张婶,我把这些料子给李家铺子送去,你先歇着吧。" "好好,麻烦冬菇了。" 一个坚实的老妇从一辆牛车上下来,将手里的细鞭交给一个年轻的女人,年轻的女人客气的笑笑,接过来,轻轻一跳,坐到牛车上。 牛车上是一捆一捆的木头,用麻绳扎在一起。 简单道别,年轻的女人赶着车慢悠悠地往城里赶。 时近深秋,天气有些发寒了,女人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这年轻的女人便是齐冬菇。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整整两个月的齐冬菇。 两个月前,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度,她清晰的记得自己是谁。前一世,她本是一个画家,她的画作驰名天下,身体却饱受病痛的折磨,最后只活了三十二个年头便离开人世。 这一世,冬菇却是带了两辈子的记忆,从二十岁开始活过。 她抬头看看天空,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整片天泛着透亮的青色,偶尔有几只飞鸟掠过。这是个简单的小村,冬菇之前的二十年都生活在这里,她这一世的身体已经算好,却也比不过那些强壮的女人,平时也不能去林场伐木做力气活,好在村民们心地善良,一般有送货之类,不用太费体力的差事都会交给冬菇,让她挣个份子钱。 冬菇是个善良的姑娘,两世都是。 可是上天却没有给她好运,前一世她身体奇差,饱受病痛折磨,病症晚期时,她甚至不能握住画笔,在最后的时日里,她将自己全身完好的器官全部捐出,连个全尸都没有留给自己。这一世她孑然一人,连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捡她回来的老妇人也在她十二岁的时候离开人世。 冬菇从来不抱怨,她早已习惯。 一阵寒风吹过,冬菇搓了搓手。 她看看自己的手,手上全是硬茧,皮肤粗糙,这是典型穷人的手。 冬菇轻轻的笑了,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的真是太好了,想冬菇十二岁便失去所有亲人,自己拼了命地活下来,吃的苦又怎能一句话说清。 进了城,冬菇下了牛车,改成在路上走着赶车,城内人多,坐在上面赶若是不小心便会刮碰到路人。 城里还是挺热闹的,街上还有不少卖货的人。 冬菇赶着车小心避开行人,去城东的李家铺子。 李家铺子顾名思义是一家姓李的人开的店铺,到现在也已经传了三代人了,开始的时候家主叫李炳,只是个小木匠,手艺却是出奇的好,她挣了一些本钱,在城里开了个木匠铺,物美价廉,童叟无欺,经过一辈子的打拼,也有了些口碑,她将自己的技艺传给了自己的两个女儿,最后老大继承了家业,到现在第三代,子女就多了,光女儿就有六个,各个技艺都很出众,所以这代到底要将店铺交给谁经营,到现在都没有一个说法。 冬菇将赶着牛车停在李家铺子门前。 "呀,这不是冬菇么,来送货啊。"冬菇还在按着乱动的牛,屋内就迎出一个人来,这女子身材高挑,形容秀丽,一身暗色长衫,看模样二十上下。 这正是这代家主的二女儿,李庆潋。 冬菇笑笑,"是啊。" 她们本是同龄人,冬菇的性格又温顺宽和,李庆潋十分喜欢与她交往,她怜冬菇生活不易,每次冬菇来送货,她总是多算些铜板给冬菇,冬菇也暗自记着李庆潋的恩惠,从来都将木场里最好的料子送到这里来。 "来来,进屋喝杯茶暖暖,东西我来收。"李庆潋将冬菇推进屋,自己去搬木材。 冬菇吓了一跳,赶忙转身出去,"这怎么好意思。" "这有什么,你快些进去,看你冻的,嘴都变了色了。"李庆潋比冬菇要高大,单手就能将她赶进去。 冬菇也不再抚了对方的好意,她走进店铺。天色已经晚了,铺子马上就要关门,所以除了看店的李庆潋没有其他人。 冬菇在木材案子上看到茶壶,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捧在手里坐到长凳上休息。 李庆潋在一边搬货物,两个来回就全部运完,她拍拍衣服,整理了一下衣衫走进屋子。 "冬菇,可暖和了一些?" 冬菇笑笑,"本就不怎么冷。" 李庆潋坐在冬菇身边,歪着头看她。齐冬菇身材单薄,不像大多女人那样高大挺拔,她看起来有些瘦弱,面容确实干净清秀,十分耐看。 李庆潋知道冬菇家里情况,对她的身世十分同情。 "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冬菇喝完热茶,觉得身体暖和了不少。太阳已经落山,外面天越来越黑,山间夜路危险,她想着要早些回去。 "也好。" 李庆潋本想再与冬菇聊聊,可也知道冬菇要赶路。 "对了,冬菇你等等。" 李庆潋刚刚想起自己给冬菇准备的棉袄,连忙回屋拿。前几天她去临城会友,那天下了场大雨,天气骤凉,她便随手在城中买了件棉袄。她家中衣物齐全,本不需要再添东西,便打算送给冬菇。 冬菇捧着手里的棉袄,料子结实舒适,分量也够,一经手就知道是好衣裳。 她婉拒道:"庆潋,多谢你的好意,可我家中还有衣服。" 李庆潋英眉一皱,道:"你这就是与我见外了,快些拿着,现在这天气说凉就凉,一不小心身子就会受寒。" 不知为何,虽然冬菇与自己一样,都是女子,可是李庆潋就是觉得冬菇是需要别人照顾的,而她自己也是在生活中处处想着帮她。 又拒绝了几次,发现实在是不能回绝,冬菇只好收下衣服。 "你帮了我许多,真不知如何谢你。" 李庆潋看冬菇收下了衣服,心里高兴,道:"你与我还谈什么谢谢,快些走吧,天都这么晚了。" 冬菇又道了谢,转身离开。 跨过门槛的时候,正巧碰见一个人往店内走。 目光扫过的一瞬,冬菇让开了些,想着让客人先进来,自己便出去。可就在她停下脚步侧身抬头的时候,她看清来人形容,生生地怔住了。 来者是个男子。 这个世界男人本来就很少在街上抛头露面,况且是这个时间。可这些都不是让冬菇诧异的原因,让她诧异的是,这男子竟是身体残缺。 冬菇让开的时候,男子正拾阶而上,短短的三级台阶,男子走的却很辛苦。 男子右腋拄着木杖,埋头看路,直到错身而过的时候才注意到冬菇,冬菇给他挪了地方,男子看她一眼,微微低头感谢。 这一眼直对上冬菇的视线,冬菇看他的眼神平静而浑厚。 擦身而过,冬菇看他的背影,男子身着青色的粗布衣裳,衣衫有些长,右边的衣摆下空空荡荡。 "李老板,我来取桌案。" 冬菇站在后面听他与李庆潋说话,男子的声音低沉平稳,不像其他男子那样温柔妩媚。 "你等等,我这就给你拿来。" 李庆潋看来是认识此人,她去屏障后拖出一个桌案。桌案很大,饶是李庆潋这么高大拿起来也不轻松,冬菇连忙上去帮忙。 拖到店中间,李庆潋对冬菇道:"我去拿绳子,冬菇你先扶着。" 冬菇点头,"好。" 李庆潋翻出麻绳,利索地捆绑桌案,她将案子上绑了个十字,方便人拿起。 在冬菇和李庆潋围着桌案忙的时候,那男子安静地站在一边,什么都没有说。 冬菇只是余光偶尔扫到男子,他站在靠门的位置,腰背挺拔,虽然身体残缺,却给人感觉站的十分安稳。 东西很快就扎好了,男子拄着木拐上前,准备接过桌案。 冬菇看他右手扶着木拐,左手抓住麻绳,翻手将案子背在身上。 案子很沉,刚刚扶着的时候冬菇就感觉到了,果然那男子转身的时候没有掌握好平衡,身体踉跄了一下。 冬菇离他近,连忙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小心!" 男子借了冬菇的力,木拐在地上点了几下,稳住了身子。 "多谢。" 冬菇摇摇头,心里一时冒出念头,便转头对李庆潋道: "庆潋,我将这桌案送过去吧。" 李庆潋一愣,不知道为何冬菇有这样的想法。 这个世道,女人很少管别家男子的闲事,以免落下口实,这罗侯又是城里有名的硬命之人,而且身体残缺,很少有人愿意接近身体残障的人,因为怕触了霉头,不吉利,所以城里大多人都不愿接触罗侯。 她心道冬菇可能是不识此人,看他身体不便便心生怜悯,想帮上一帮。 李庆潋一边心里感叹冬菇心肠好,另一边却又私心地想阻止冬菇,可耐着罗侯就在面前,不好开口,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冬菇却没有想那么多,她以为李庆潋不说话便是默认允许了,便转头看向男子。 "你要将桌案送到哪里,我门口正好有辆牛车,帮你运过去。" 罗侯从她开口说帮他的时候便看向她,冬菇转头对上了罗侯的眼神,她总觉得这男子的目光很深沉,又出奇的平淡。 被他看着,冬菇心想这男子真是大胆,这个世界的男人如果这样看一个女人,那会被人视成是不懂规矩,不识大体。 "那便多谢了。" 罗侯对冬菇道了谢,冬菇接过他手中的桌案,往门口拖。 李庆潋皱了下眉头,却也知道现在这样不方便再说什么,她紧走几步,帮着冬菇将桌案放到门口的牛车上。 冬菇坐上牛车,扭头看见罗侯正在下台阶。 罗侯的木拐一看就是自己随手找的一个粗木棍,最上面有一节枝干,打磨平滑了就拄在腋下支撑,木拐中部也没有手可以握着的地方,虽然看着结实,却有些笨重,而且不太稳定,总之冬菇光是看着这木拐就觉得难用。 而且冬菇看到,罗侯的左脚似乎也不是很灵活,下台阶几乎是拖着下来的。 罗侯走路的时候一直看着地面,所以冬菇才放心大胆地看他,在罗侯抬起头的时候她便移开目光。 将心比心,如果是她身子残缺,她自然不想让别人总是盯着她看,所以她也不想让罗侯觉得不自在。 冬菇指了指牛车板子,道:"坐在这里吧。" 罗侯点头,他走到牛车边,先将木拐放到牛车上,然后右手撑着木板轻轻一跃,便坐了上来。 冬菇手里握着牛鞭,冲李庆潋笑笑,道:"庆潋,你先回去吧。" 李庆潋无奈地摆摆手,"好,山间夜路,一定不要大意,小心着走。" 冬菇点点头,轻甩一鞭,老牛缓缓走动。 "你想将这案子送到哪里?" "城南。" 冬菇赶着车往南边走,此时夜□临,街上已经少有行人,各个铺子也都打烊,黑漆漆的,只有月亮和各个店口的灯笼发出暗暗的光。 "好黑。"冬菇感叹。 "恩。" "不过好在没有人。"冬菇笑着说。 罗侯没有说话,冬菇自娱自乐地说道:"我可以闭着眼睛赶车,不用怕撞到人。" 她看着前方,心情舒畅地荡着腿。 一路顺畅,冬菇很快就将车赶到了城南,在罗侯的指引下,她拐进一条小巷里,最后将车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 罗侯下了牛车,先扶着拐上台阶,将门打开,借着月光冬菇看到这是扇木门,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趁着罗侯开门的功夫,冬菇将桌案从牛车上抬下来,连拖带拽弄上台阶。 罗侯开完门,转身正好看见冬菇费着力气将桌案抬上来,他伸出左手提住麻绳,冬菇顿觉轻松不少。 一抬眼正好又和罗侯的眼神对上。 冬菇心里莫名一颤,她心道这男子的目光真是奇了,静的像水一样,一点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此时两人站的极近,冬菇发现男子的身材极其高大,竟与李庆潋不相上下,比自己高出半头多。 冬菇有些心虚,这个世界女人一向是顶梁柱,自己身材还没有一个男人高,这让这男子如何看她。 其实冬菇有所不知,她虽然瘦弱,却也比一般男人强,罗侯这种男子,身形胜过大多女人,在多数人眼里,罗侯完全长成个怪人,从来都是别人如何看待他,哪有人想过他是如何想的。 "我帮你送进去吧。" 罗侯握着手里的麻绳,看着冬菇没有说话。 冬菇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心里直骂自己蠢,这个世界的男子极重名分,自己这样半夜三更要进人家门,这跟登徒子有什么区别。 "呃,我是说……我先走了。" 冬菇觉得自己尴尬极了,她将桌案递给罗侯,然后自己转身回到牛车旁。 罗侯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道谢,他看着冬菇走回牛车,便转身提着桌案走进院子。 冬菇最后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他的腰背仍然挺得很直,虽然走的辛苦,却也异常坚定。 一阵夜风吹过,冬菇看着他右腿处空落落的衣摆,一阵心酸。 ☆、2第二章 那天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冬菇自己一个人住,也不在乎这些,她将油灯点亮,打了点水洗了洗脸。 以前她有洁癖,每天都要洗两三次澡,尤其是晚上睡觉前,不给自己从里到外洗干净她根本无法入睡。 现在没有前世的条件,冬菇却也能过,不知为何,她前一世那严重的洁癖这一世好像减轻不少,不过冬菇还是喜欢干净,屋子虽然东西少,可是都被她收拾的整整齐齐。 她收拾妥当之后熄灭油灯躺在c黄上,刚刚熄灯,眼睛还不适应,黑漆漆的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山间夜色安静异常。 冬菇久久没有入睡,只要一闭眼,她就能想到刚刚那个身体残疾的男子,觉得他与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人人都道自己不易,却不知世上有人比你活的更加辛苦,做人还是要知足才是。" 黑暗里,冬菇自言自语。 虽然睡的晚,冬菇起c黄倒是很早,这两月她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 山里的清晨要多冷有多冷,冬菇搓着手,去弄早饭,现在生活清贫,冬菇是能省就省,她早上往往就吃点干饼和咸菜。 好在她工作不用动太多力气,吃的少倒也不影响。 冬菇从来到这个世上就开始给自己攒钱,对于今后她想了很多,她觉得总是承着村里人的照顾,以运木头为生不是个好出路,首先这样她赚的很少,虽然冬菇能吃苦,可是毕竟上一世也算是养尊处优,一直过清贫的日子绝对非她所愿。 想要富裕起来必须要有一技之长,这一点不管前世今生都适用。 说到一技之长,冬菇毫不迟疑地想到了自己前世的本事——绘画。齐冬菇上辈子是个画家,她身体不好,从小就不能像其他小朋友那样外出游玩,只有将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绘画上,她不图钱财,而是将画作视为自己生命的延伸,所以她的画作艺术价值极高,在她还在世的时候便有极大的市场。 她从不接商业绘画,所有的画作都是她心境所向。 风水轮转,这一世她身体健康,却要用绘画来赚钱养自己了。 虽然她有着绝妙技艺,可是真要在这个世界靠绘画为生却也不易,齐冬菇一向谨慎,她知道自己要先弄清这个时代人们的审美,而且若是想卖画,首先她得画画,这就要购买很多用品,冬菇不会天真的认为用些破纸破笔随便涂抹几下就可以惊艳四座,她定是要挑最好的颜料和笔墨来作画。 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她穷得连想吃口ròu都得省两三天的钱。 冬菇这两个月可谓是勒紧腰带,攒了点钱,可她不知道行情,不知道这世界笔墨纸砚要多少钱,所以她还只能小心翼翼地接着攒。 都收拾好后,冬菇来到林场,这片林地是析城的宝贝,资源特别丰富,林木高大结实,都是上好的木头,析城每年都要向京城运送木料。 冬菇的工作是负责运送,她家里唯一算得上资产的就是一头老牛了,每天林场进进出出的木料量很大,还有很多跟冬菇一样的负责运送木料的人,平时他们就等在林场旁边的棚子里,碰见场工喊人就过去,一般都是运进析城的,冬菇的村子里城有四里地,虽然不远,可奈何都是山路,所以送一趟也要花费些时间。 今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冬菇坐在棚子里跟几个人聊天,等着活干。 有一个女人给冬菇递了水碗。 "冬菇喝些水。" 冬菇感谢地接过,喝了一口。 这女人叫周单,跟冬菇一样,都是在林场负责运送木头的,她平时与冬菇关系很好。 "冬菇,今晚来我家吃饭如何?" "……"冬菇心里暗叹一口气,想着又来了。 周单看着冬菇的表情,自己也有些尴尬,可是想起周尚,又不得不接着说。 "冬菇,你也知道我那个弟弟,你看他非要我来请你,你就给我个面子,去吃个饭吧。" 周单的弟弟叫周尚,今年刚刚十五岁,冬菇想起这个孩子就头疼,一个月前她在运木头的途中看见周尚在路边崴了脚,那时他是打算去河边洗衣服,手里捧着木盆。 冬菇当然不会视而不见,她将周尚送回了家,并在去城里的时候给他带了伤药,就这么一个在冬菇看来正常无比的事情,愣是让年仅十五的周尚对齐冬菇生了爱恋之心。他胆子小,不敢直说,只有每天求着自己的姐姐帮他。 就这样,冬菇在这一个月中隔三差五就能从周单那里收到些小玩意,比如亲手绣的荷包,或者是一些简洁的小点心。 周单私下问过冬菇有没有对她弟弟动心,冬菇明确的说了没有,可周尚还是不愿放弃。 不过周尚长得确实很漂亮,十分符合当下的审美,小巧精致,性情也好,不少人家都看中了他。 可冬菇仅仅是把周尚当成一个孩子。 "单姐,我还是不过去了,让周尚静一静,过些日子就好了。" "唉……也好。" 其实周单心里是希望冬菇答应的,她与冬菇关系很要好。冬菇身世可怜,可从不怨天尤人,虽然家里贫寒,可是从来没有偷盗或者占别人便宜的举动,人品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谁也怪不得。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冬菇为了打破刚刚的气氛,开口道:"单姐,昨晚我去城里运货,碰见一个人。" "哦?什么人?" "是在李家铺子碰到的,一个有些奇怪的男人。" 周单睁大眼睛,"男人?男人晚上去木匠店铺里?" 冬菇停顿,她没有料到周单反应这么大,心想在这个世界一个男人去木匠店铺难道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她搞不准自己要不要接着说。 周单忽然一拍大腿,"啊!你碰见罗侯了吧。" "罗侯?" 周单奇道:"冬菇你竟不认识他,真是怪了。" 齐冬菇面上笑笑,心想自己来这世界不过才两个月,能认识几个人。 "这罗侯命硬,几乎克死了全家人。" 冬菇心里一惊,"什么?" 周单笑道:"他们家本是四个人,他还有个妹妹,这罗侯小时长的还可以,可是后来越长越吓人,身形跟怪物一样,到了年纪却一直嫁不出去,求人说亲,被人家好一通嗤笑,他那父亲一时气急,人就没了,后来他们家是再也不管他的亲事了。"说到这,周单端起水碗喝了口水,讲的越发兴奋,"这还不算什么,更奇的是六年前征兵,他家里竟然让他代他妹妹去了,虽说本朝征兵也征男丁,可那都是没有人家的野人,这有门有户的一个人竟然去当兵了,你说奇不奇?" "要我说啊,他们家巴不得他死在战场上。"旁边的一个女人接了周单的话。 周单同意地点头,"我瞧也是,可这罗侯命确实是硬,当了四年兵,竟是活着回来了。" 那女人嗤笑一声,道:"活着有什么用,你看他现在这模样,又没腿又没脚,得杵半辈子的棍子走路,比以前更像怪物,男人做成这样,这辈子算是完了。" "没……没脚?"冬菇听得心里冰冷冷的。 "是啊,你看他现在右腿没了是吧,不光这样的,他左脚也是没的,只不过自己拿木块削了个形状,硬塞进去的。" 冬菇回想起昨天晚上,男子拖着的左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周单也似是回想起罗侯,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你不知道,他回来那天给所有人都吓死了,大家都以为他死在战场上了,结果就那么回来了,而且还缺斤少两的。" "他母亲只看了他一眼就再没理过他,连夜收拾行李投奔远房亲戚,他妹妹早些时候已经过去了。结果路上,他母亲遇上了崩石。" 周单道:"要说也是真惨,消息传来那天罗侯就拄着个棍子往出事那里赶,他没了一条腿,马也不能骑,就一路走过去。那时候他还没有假脚呢,就拿点破布抱着脚裸,点着地走,走了好几天,到那就找到他母亲的遗体。" "行了别说了,假脚假脚的,想想那天就恶心。"另一个棚子里的女人皱着眉头道。 "就是,都这个样子竟然还活在世上,真不知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周围的女人们纷纷附和。 在这个时代里,人们对待残疾人极为苛刻,认为残疾是上天对人最大的惩罚,尤胜死亡,所以残疾人一般被人视作不祥,本朝残疾人不可继承家业,不可入朝为官,甚至有些庙宇都不可以进入。 "总之嫁人是别想了。" 一个女人哈哈大笑,猥琐道:"是啊,你们说谁要是跟他在一起,以后c黄上见的时候,弄着弄着突然摸到那秃了的大腿根,不得吓尿了啊。" "哈哈哈哈。" 这些话越来越难以入耳,冬菇起身离开。 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那些女人随口说来的话,几乎涵盖了罗侯的整个前半生,虽然只是这么短短几句,可其中的艰难却可见一斑。 其实之前冬菇看见罗侯那残缺之身时,就已经想到他必定经历过一些苦难,可她远远没有料到这苦难来得如此迅猛。 冬菇因为有前一世的记忆,所以对残疾之人并没有什么歧视的看法,因此她十分不喜那些女人说的话,她想起罗侯,那男人目光安稳平静,怎么会是这些人口中的怪物呢。 ☆、3第三章 "冬菇——" 周单远远跑来,她看见冬菇离开棚子,心想可能是这些女人说的有些过分了,让冬菇一个未成家的女人听了生气。 "单姐。" 周单皱眉道:"冬菇不要理会那些女人。" 齐冬菇笑了笑,说道:"我只是坐得有些累了。"她想了想,耐不住好奇,又问周单道:"单姐,那个罗侯家中一人没有,他怎么生活?" 周单道:"其实说起来,罗侯家里本是挺殷实的,他们家有个酒窖,在城里有个小酒馆。虽然那罗侯酿酒也不错,不过有些人不喜与他来往,所以生意也大不如前,但还是能勉强维持生计。" 冬菇点点头,还想再问些,可另一边场工开始喊人了,周单往那边望了望,"冬菇我们快些过去。" 冬菇也看向林场,道:"好。" 两人走过去,正巧赶上场工在分木头,她们俩站在后面排队,每一批木头从山里运出来都会被这样送进城里。 场工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强壮女人,也是冬菇村里的,平时对本村的人十分照顾,她看见冬菇和周单来了,在前面笑着点头示意。 冬菇跟她挥了挥手,与周单站在后面安静地等着,她们一点都不着急,因为每次林场运出木头,量都是极大的,有时甚至要运送好几天,所以没有必要抢活干。 冬菇让周单站在她前面,周单的木料是要送到临城的,临城比析城远,不过给的钱也多。 "冬菇,我先走了。"周单笑着与冬菇摆手,看起来接到这单生意她很开心。 周单走后冬菇将自己的牛车赶上前,载了三根粗壮圆木。 "这木料不用打磨,直接送到章家。" 冬菇点点头,赶车离开。 章家是析城的大户,最近修缮府邸,搞得很大动静,而且章家自己有工匠,从来不用外面的手艺人。 冬菇慢悠悠地赶着车,心里盘算着银钱。 算来算去冬菇深叹一口气,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想她齐冬菇前世何时愁过钱画。 赶到析城的时候正巧是中午,是一天中城里最热闹的时候,冬菇只能下车牵着牛小心翼翼地避着行人。 她手里牵着牛,不时地拍拍它。她曾不只一次感慨,这牛脾性真是太好了,从来没发过脾气,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让往哪走就往哪走。 章家可以说得上是富甲一方了,独门独院,府邸极大。冬菇赶车到那的时候发现章家门口停了两辆马车,周围站了些护卫,各个人高马大。 冬菇小心将牛车停在稍远的位置,等着人家忙完。 老牛骤停,轻摆了一下头,冬菇连忙拍拍它以示安抚。 "乖,咱们得等着,现在那地方我们可是不能过去的。"那两辆马车装饰精美,一匹马都够买冬菇全部家当的了。 就在冬菇安抚老牛之际,章府内走出来一个人,冬菇远远看着,那人她认识,是章府的大管家刘伯平。 只见刘伯平满面笑容地迎出来,弓着腰亲自给马车掀开门帘。 冬菇看得津津有味,章府势力庞大,这大管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竟然去给别人掀车帘,也不知车里究竟是什么人。 冬菇看着马车,刘伯平掀开车帘,从里面走出一个人。 等这人下了马车直起腰的时候,冬菇心里不禁感叹一声,好一个妙人! 下来的是一个男子,一袭白衣,身材匀称高挑,面色光洁秀丽。从冬菇这个角度看来,这男子似乎未施粉黛,一般的大户人家公子都习惯用些胭脂水粉妆点自己,就像冬菇前一世的女人一样,可这个男子却没有,不仅这样,他头发也只是用一条白色发带简单束起,全身上下唯一的一点装饰只有腰间的一块碧玉。 可就这样,也难掩他的风华绝代。 男子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淡然又疏离。 清风吹动他雪白的衣摆,远远一看当真如仙人一般。 冬菇心想这世界真是了不得,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她一直认为这个世道的男子大概全都像周尚一般,小巧玲珑,没想到这两天先后让她大开眼界,先是罗侯,现在又遇见这样的男人。 想到罗侯,冬菇心里一顿,又生出一些异样的感觉,似是怜悯,又似是敬重。 等冬菇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进了院落,冬菇拍拍老牛走到府邸门口。章府门口是有护院的,冬菇不是第一次给章府送木料,护院也识得她,便叫人来卸木料。 往常都是赶着牛车从后门进去的,今天竟然在门口卸货。 护院大姐看冬菇面有疑惑,小声道:"今天府里有贵客,外人一律不得入内。" 冬菇恍然,"是刚刚那个马车里的人?" 护院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便压低声音道:"你看到了?那是安南王的大公子,安勍小王爷。" 冬菇点点头。 那护院还想说点什么,奈何已经来了人,只能闭嘴卸货。 原来是皇亲国戚,怪不得有如此气质。 卸好木料后有人来给冬菇算钱,一看到银钱,什么大小王爷全让冬菇抛到脑后,她仔细地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后便赶车离开。 冬菇赶着车在小巷里转悠,小巷虽然不比大道宽敞,可是人少,冬菇不急着赶路,所以她通常喜欢在小路走。 当冬菇绕到一个小酒肆门口,看见了那个半熟不熟的身影时,她竟觉得隐约之中有种宿命的感觉。 早上刚刚同人谈论过的人,现在就在自己面前。 罗侯还是昨天的那身衣裳,此时他正在酒肆里收拾灰尘,普通人随手就能做的事情到他这便会很费事,当手中提着东西时,一个普通的转身对他来讲都很吃力。 冬菇就那么愣愣地在门口看着,直到罗侯发现她她才回过神来。 "我……我买酒。" 冬菇真想抽自己一巴掌,太假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太假了。 罗侯将左手的工具放下,撑着木杖来到台前。 "什么酒?" 什么酒,天知道什么酒! 冬菇心里呐喊,面上却很淡然,她故作镇定地走到前面,左看看右看看。 "我能在这喝么?"冬菇看见屋子里有桌椅凳子,便问道。 罗侯没说话,只是让开了门的位置,冬菇从小门进去。里面真的很小,大多人来这里都是直接打酒离开的,极少人会在这里喝酒。 屋子是背阴面,没有阳光,即使时至中午,可仍然有些暗,散着潮气和浓浓的酒香。 冬菇其实不会喝酒,前世她身体不好,家人根本不让她沾酒,她活一世唯一喝过的就是药酒。 "你要什么酒?" 冬菇想想,道:"什么酒最便宜?" "……" 冬菇感觉自己完全是破罐子破摔了,她也不怕人家笑话,自己本来就没钱,好不容易攒一点当然要省着花。 罗侯没再问她,他径直走到一个酒罐旁,打了半碗酒。 他左手端着酒碗,右手撑着拐杖,又要看地面又要看酒碗,走得很小心。 冬菇看他辛苦,连忙站起来,过去接过酒碗。 "我自己来就好了。" 罗侯没有推辞,将酒碗给她,冬菇端着酒碗放在桌子上,自己坐下。 罗侯坐在了她对面的凳子上。 尽管觉得很丢人,不过冬菇喝之前还是开口问了下。 "这酒多少钱?" "这碗十钱。" 冬菇还端着的手立马放下来了,她看着罗侯,小心问道:"我还一口没动,能倒回去么?" 罗侯道: "这碗不算你钱。" 冬菇瞪大眼睛:"不算钱?为什么?" "昨晚你帮我送桌案,这碗酒算我答谢于你。" 冬菇喜笑颜开,"那便多谢了。" 她捧起酒碗,伸头轻轻闻了闻,酒很香,似乎带着花瓣的味道。 "这酒里有花么,怎么会有花香?" "有,桂花。" 哇,桂花酒,冬菇又闻了闻,更觉得花香四溢酒香扑鼻。她伸出舌头舔舔,酒很凉,舔在舌尖冰冰辣辣。 一旁罗侯扶着木拐站起来,接着打扫酒肆。 冬菇被这浓浓的桂花酒香熏得晕晕乎乎,她一抬眼看见罗侯正弯着左腿打理屋角的陶罐,他只有一条腿可以用力,所以支撑的很辛苦。 冬菇喝了一口酒,对罗侯道:"等下我帮你收拾可好?" 罗侯动作顿住,他扭过头打量冬菇,还是那双平静的眼睛,里面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冬菇被那眼睛一看,酒醒了大半。 "我是说……你请我喝酒,我便帮你打扫一下,所谓礼尚往来……"冬菇越说越糊涂,她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红,还好屋里暗又喝了酒,可以当醉酒掩盖一下。 罗侯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她,那目光似在寻觅什么,又似在判断什么。 冬菇心里怦怦直跳,她从来不知道男人的目光可以沉静成这个样子,就像一汪夜色下的潭水,黑暗平静,深不可测。 冬菇忽然想起周单对她讲的话,想起面前这个男人受的苦,她心里喃喃自语,也许就是这样苦难的生命,才让一个男人有如此沉静的双眼。 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看着罗侯,她又一次道: "让我帮你可好?" 罗侯握紧木杖,站起身。 "好。" ☆、4第四章 那天冬菇在罗侯的酒肆里坐了两个时辰,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傍晚。 她把自己甩到c黄上,仰头看着屋顶。 冬菇头有些晕,因为没怎么喝过酒,所以小小半碗桂花酒已经让她有些醉了,她闭上眼睛,似乎还能嗅到那淡淡的花香。 她在下午帮着罗侯打扫了整个酒肆,期间他们的话很少,几乎可以说是安安静静过了一下午,在冬菇打扫期间,罗侯时而帮忙打扫,时而坐下休息。 冬菇注意到他不能站太久,每次干活的时候都是最多一炷香的时间就得歇息一会儿。有几次冬菇扫到他的左脚,她已经知道那是假脚,所以更能感觉出来其僵硬不便,冬菇心想也许是木脚太硬,让他不能久站。 也许有什么东西可以垫一下,缓和缓和。 冬菇天马行空地乱想一通,最后竟然睡着了。 此后冬菇像是有心一样,经常寻觅柔软轻盈的布料,而且每次去析城送木头,都会路过罗侯的酒肆看看,有时会坐上一会儿,有时只是打个招呼就离开。 冬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往这里来,她就是觉得如果不来一次,不看罗侯一眼,心里就不太踏实。每每见了罗侯高大挺拔的身影和那双潭水一样的眼睛,她的心总会莫名的静谧下来,觉得贫穷辛苦的生活过起来也有滋有味。 不少村里人都发现冬菇在析城待的时间长了,好多次送木料都耗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不少女人打趣地问她是不是有相好了,冬菇只是一笑而过。 她不是没有考虑过,但她骨子里还是个很保守的女人,虽然对罗侯有好感,但她一点都不了解他,他们认识也不过短短月余,就这样把自己交待出去,冬菇想都不敢想。 可是纸到底包不住火,一次两次还好,去的次数多了,难免会让有心人看了去。 罗侯巷子里的那些邻居,每天在这条小巷走走过过,总是看见一个女人坐在罗侯的酒肆里,见着的次数多了,闲言碎语也就传开了。 竟有女人注意那怪物一样的罗侯了。 现在这几乎是整整城南一片地区男女老少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不可能,有人又说是真看见了,好多次,都坐在罗侯的酒肆里。 啧啧,什么人这么有胆量,居然敢碰罗侯。 是不是图他家的宅子和酒肆啊,虽然家业不大,但好歹也值些银两。 有可能,要不谁与他在一处。 小辈的男子们不好多说,只是都好奇地听父辈们说话。 有人大胆问,那罗公子多大年纪了。 什么罗公子啊,他那个岁数模样怎么可能是公子呢,他十六岁时家里就开始说亲,结果一个说不成,倒给他父亲生生说死了。 啊?!说死了?那之后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啊,在家闲着呗,都二十岁了还嫁不出去,结果就去当兵了。 男子当兵?! 恩,结果回来就成现在这样了,啧啧,已经二十有六了,真是…… 众人说着说着纷纷撇着嘴摇头,二十六岁在这个世界已经是做父亲的年纪了,罗侯这个年岁还嫁不出去,也难怪大家说三道四。 那他是不是嫁不出去了? 哎呦,我的好柳儿啊,你是好公子,平时不常出门,你是没有见过那个罗侯,见到保准吓哭你!还嫁人,看着都恶心。 冬菇在茶馆的角落里坐着,气得浑身发抖。 她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前世身体不好,她一直被教导凡事看开,修身养性,所以她的脾气一直很好。 可她此时此刻是再也抑制不住。 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这样说?! 她蹭地一下站起来,决定不再听这些人的闲言碎语,她教养良好,不想与人争吵,况且她觉得自己跟这些人没什么好说的。 她走到门口跳上牛车,一鞭抽落,往罗侯的酒肆赶去。 一路上她尽量平静自己的心态,可是还是气愤无比。 样貌是父母给的,残疾也不是他想要的,凭什么这一切都要他来承担? 冬菇越想越难过,最后竟是要哭出来。 最后一个转角,她赶车驶进小巷,远远的,她便看见了罗侯。 那男人仍然是一袭青色粗布衣衫,坐在酒肆内的凳子上休息,木拐放在一边。 冬菇跳下车,小跑几步,站在罗侯的酒肆摊口。 罗侯已经看见冬菇来了,可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坐在那,眼睛一直看着冬菇,也不说话。 "我来看你。" 没有得到回应,冬菇也不在意,她轻车熟路地推开旁边的小木门,走进酒肆,也不通罗侯说话,看见一个酒坛子上有污垢,便拿起抹布擦起来。 好几下也没擦掉,冬菇皱皱眉,四下看了眼,想找水沾一沾。 就在她扭头的一瞬间,手腕忽然被狠狠拉住。 "你为何还来?" 冬菇心里漏了半拍,挣了下,没挣开。 罗侯的手很热,手掌宽大,冬菇余光看见罗侯不知何时竟站了起来,而且没有撑拐杖,只是左手虚点着桌子平衡身体。 拉住她的是罗侯的右手,硬邦邦的,整个手掌都是茧子。 "我路过这里。"冬菇小声说。 罗侯握得更紧。 "你为何还来?" 冬菇已经觉得有些疼,可她不敢大的晃动,她怕罗侯会摔倒。 "我来看看你。" 罗侯手上用力,将冬菇生生转过去跟他面对面。 "你为何还来?" 冬菇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他站得很直,眼睛深深地看向自己。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罗侯的目光总是吸引她。 因为在冬菇两辈子见过的所有人中,他的目光是最坚定的。 即使他身份卑微,样貌丑陋,又身有残疾,可他的目光依然是坚定的,当他决定看一个方向的时候,没有任何事物能让他退缩。 即使有可能受到伤害,他的目光依旧一往无前。 冬菇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有些担心你。" ☆、5第五章 "我有些担心你。" 冬菇话一出口,就觉得腕子上罗侯的手松开了。 她抬头看他,罗侯似乎是有些迷惑,他身子没有拐杖支撑,本就站立不久,晃了一晃,冬菇扶住他的双臂,让他缓慢坐下。 罗侯是个高大的男子,他在冬菇的面前,总让她觉得自己有些渺小。 "罗侯,别人的话,你不要想太多。"思考了许久,冬菇还是说了小心地说了出来,她不希望外面那些闲言碎语进到他心里。 罗侯听了冬菇的话,轻笑一下,没有吭声。 冬菇看着罗侯的表情,那么淡然无谓,仿佛自己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一样,她心里便也放松了,并越来越欣赏罗侯。 冬菇把罗侯的酒肆又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感觉有些累,坐在凳子上打算休息一下便回去。坐着伸懒腰的时候,面前忽然多了一个酒碗。 酒碗里盛了半碗酒,散发着浓浓的酒香。冬菇面上笑笑,打趣道:"这碗多少钱?" 罗侯知道她开玩笑,也不理会,只是把酒碗放到她面前,自己坐在一边。冬菇喝了一口酒,浑身暖洋洋的,她看看罗侯,虽然后者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可她就是觉得罗侯现在面色很轻松,心情很好。 冬菇迷迷糊糊地想,你心情好我心情就好,想着想着就乐起来,咕嘟几口,一碗酒直接进肚。 这次罗侯给她的就比上一次的要好,量也多,后劲足。冬菇喝完也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坐着一会儿越来越困,索性就倒在桌子上小憩。 罗侯看着睡着的冬菇,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看得很仔细。 不知过了多久,冬菇脑袋里有了些意识,可还是不想动,她闭着眼睛趴着,觉得舒服极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眼前一暗,还没等她睁开眼睛,一个温润的触感贴在了她的嘴角。 当真是春回大地桃花满天。 冬菇的心霎时间就炸开了,酒意完完全全清醒过来。 都说人失去视觉的时候其他的感官就会更加敏锐,冬菇觉得这理论太对了。她甚至可以感受到罗侯唇上的温度和微启的唇瓣。 罗侯的吻同他的人一样,沉静安逸,却有坚定果断没有丝毫犹豫。 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胭脂味,冬菇只嗅到了罗侯身上的浓浓酒香,似乎还沾了初次喝过的桂花香,她不知这是他原本身上带有的,还是自己根本就是在醉酒做梦。 冬菇慢慢睁开眼睛,看见远方天边大片的红色晚霞,罗侯的脸逆着光,什么都看不见。 她知道罗侯已经察觉她睁开眼睛,就像罗侯知道她刚才根本没有睡着。 罗侯离冬菇仍然很近很近,近到她可以感受到罗侯一次又一次的呼吸,鼻翼的气息平缓均匀,划过她的脖领,划过她的脸颊。 风带着酒香,轻拂着夕阳下的两人。 "你为何不推开我?" 罗侯的声音很轻很轻,冬菇逆着光,只能看见他的眼睛。 冬菇双手缓缓环住他的腰。 "因为我不想。" 冬菇站起身,双手扶着罗侯双臂,让他站直,她左臂托在罗侯腋下,右手扳着他的脖颈,让他低头。 她踮着脚,干干脆脆地吻了上去。 罗侯起初有些僵硬,后来便也放开了,冬菇架着他,帮他稳住身子。 冬菇觉得罗侯的味道是那么的醉人。 两人分开的时候气息都已不匀,罗侯还好一些,冬菇本就喝了酒,现在又强吻心上人这么久,脸红的跟煮熟的虾一样。 心上人…… 刚刚心里冒出的这个词让冬菇感觉很复杂,就像刚刚喝下的酒,有苦有涩,也有甘甜,最后七七八八揉在一起,划过嗓子,留下了一路滚烫。 冬菇抬眼,怔怔地看着罗侯,他们站的是那么近。 她像是扶着罗侯,又像是依附在他身旁。 冬菇整颗心都化成了水。 她深深地望着罗侯的眼睛,轻轻地呢喃。 "你等我,我一定娶你。" 罗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夕阳映在她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光。他没有答话,可是冬菇知道,他已经信她。 冬菇将头埋在罗侯的脖颈,嗅着他身上干净的味道,如痴如醉。 那日回家,整个路上冬菇都是傻笑的,她忽然觉得周遭如此美好,也许未来仍然会有许多困难,可是不管是他还是她,都再也不用一个人在艰难的生命里打拼。 他们以后会是两个人。 哦,也许是三个四个也不一定,冬菇偷笑着想。 冬菇想要光明正大地娶罗侯,绝不在这一生一次的大事上委屈了他,可是冬菇面临的问题也不少。 首当其冲的是没钱…… 每每想到这个尴尬的问题,冬菇就忍不住叹气,可奈何她是真的没钱,她把自己那小屋子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一个铜板都没找到,之前冬菇饥一顿饱一顿,根本没有闲钱可以攒。 她坐在凳子上,把自己这两个月攒下的钱放到桌子上。 根本没有数的必要…… 冬菇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办,抑郁了好多天。这几次去罗侯那里,他依然跟平常一样待她,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冬菇又没脸张嘴说自己没钱办婚礼,她觉得罗侯似乎并不着急,所以只是自己一个人接着想办法。 鲜花和玫瑰重要,面包和牛奶同样很重要。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这一天,冬菇照常赶着车送木料,发现城口告示栏出站了不少人,她平时是不会凑这些热闹的,只是跳下车小心地牵着牛以免撞到人。 在路过人群的时候,她不时听到"庆生""赏银"等词,这就让她驻下了脚步。别的不说,"赏银"两字现在对于冬菇来讲那就是天籁之音。 她把牛车赶到一边,自己往告示栏前挤。 冬菇小身板在一群健壮的女人堆里被挤得七晕八素,她瞪着眼睛使劲看告示,最后终于弄清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明年年初是当今太后大寿,皇帝要大肆庆祝,遂提前向全天下的能工巧匠征集寿礼,讨太后开心。 ☆、6第六章 析城位于王朝东南方,与临城亦城一起,同归安南王管辖,所以寿礼的筛选自然落在安南王府的头上。 安南王将此次选礼定名为献宝会,地点设在三城之中最为繁华的析城,时间是月末,具体位置便是析城最大的富商——章家的府邸。 冬菇想,或许这次章家大张旗鼓的修缮府邸便是为了这次献宝会。 告示很长,冬菇一点一点仔细看完,然后在心里慢慢捉摸。 这寿礼题材不限,琴棋书画古玩器具,只要能讨太后开心即可。 不过冬菇不敢有丝毫大意,这是祝寿,而且是给皇家祝寿,一个不小心触了霉头,那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银子拿不到还要掉脑袋,她觉得这事要好好想想。 寿礼她肯定是要献的,她需要钱,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需要。 因为还没有准确的打算,所以她没有告诉罗侯。 当天回家,她坐在院子里看天发呆。 自己能献的肯定只有画作,这点毋庸置疑,关键是画什么画。 其实在看完告示的一瞬间,冬菇的脑海中就浮现了前世的一幅祝寿名作——清末画家任伯年的《群仙祝寿图》。这幅图描绘了四十六位仙人共赴王母寿宴,为其庆生祝寿的场景,整个画面浓彩淡染色彩明快,而且金碧辉煌十分气派。 冬菇心想,不管从什么角度看,这《群仙祝寿图》都非常吉利应景,而且极其贵气,很符合这次献宝的要求。 可是这《群仙祝寿图》却不是那么好画的。 首先,至关重要的一点——这是一幅屏画,整幅画作是由十二幅泥金画地的通景屏组成。而且,当年任伯年为了这套工笔重彩的祝寿图,金笺所用的金粉要达多两黄金,成本非常高。 冬菇对待绘画一向精益求精,绝不应付,当她决定作一幅作品时,肯定要尽善尽美。所以此时此刻她心里很矛盾。 她知道不管前世今生,皇家都是全天下最注重规矩的,也是最注重门面的,寒酸的物件即使再巧夺天工都没甚用处,所以寿礼在技巧之上必加贵重。 可她现在真的是揭不开锅了。 冬菇在心里算了算,如果要强行弄出这幅画,只能卖了自家这块地皮,这真是要倾家荡产了,到时选中了还好,若是没有选中,那她今后可是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可要她生生放弃眼前的机会,她是怎么也不肯的。 这晚冬菇整夜都没有入睡,她反反复复地想,想画,想生活,想罗侯。 黎明时分,冬菇做出决定。 她要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前世付出无数心血换来的技艺,相信自己的本心。 第二天她便找到村长,与她说了自己想卖地的想法。 村长自是吓了一跳,追着冬菇问这问那,冬菇没有与他透露自己的想法,只是说想要换处地方住。 村长见问不出什么,只好长吁短叹地答应冬菇为她卖地。 其实冬菇心里还是有些愧疚的,村长是个五十出头的妇人,平时对她多有照顾,村民们也都十分和善,自己这样一点解释都没有地离开,确实很不厚道。 冬菇心道,自己承了村里如此多的恩惠,将来不管如何,一定要尽力报答。 与村长商量好底价,她便回屋整理。冬菇清贫,家里除了几件旧衣再没有其他物件,她拿个包裹整理好,放在c黄上。 要想的事情还有很多,第一是她这月余住在哪。 她首先想到了罗侯,可是马上便否定了。一个未婚一个未嫁,就那么孤男寡女住在一起,到时还不让人说烂了。 想了半天,她最终决定去李家铺子一趟。 她想拜托李庆潋试试,而且,除了住宿的事情,她仍有要事求她。 那天她去李家铺子的时候,李庆潋正在做活。 她穿着短打衣衫,一副干练模样,瞧着好似正在做一把木椅。 铺子里没有其他人,冬菇正想着怎么打招呼,李庆潋便已经发现了她。 "冬菇?!" 李庆潋看见冬菇,手里的活也不做了,连忙迎了过来。 "你许久没来了,怎么,没有差事便忘了姐姐?" 冬菇尴尬地笑笑,踌躇着不知从哪开口。不管前世今生,她都很少有求于人,她一直觉得命里该有的自然会有,不该有的求也求不来。 如今有了欲念,当然也就伴有诸多的麻烦。 脑子里千回百转,最后冬菇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实话实说。 "庆潋,我有事求于你。" 李庆潋一顿,她认识冬菇许久,从来没见她这个样子过。许是有些不好意思,冬菇脸有些红,微微低头看着地面。李庆潋瞧冬菇这个模样,心里一松,走过去轻扶冬菇的手臂。 "先坐下,慢慢说。" 李庆潋语气平和,冬菇也渐渐不再紧张。 "庆潋,我想向你赊一套屏风。" 听了这话,李庆潋大为惊讶。 "屏风?冬菇要屏风做什么?" "我有些用途,今后再与你说。" 李庆潋很想问出到底有什么用途,她觉得冬菇今天十分奇怪,可是看到冬菇那恳求的眼光,自己说什么也不能逼问。 "庆潋,我日后一定会还钱与你。" 李庆潋笑了,"一幅屏风而已,冬菇莫要担心,你想要什么样的屏风。" 冬菇道:"每展六尺高,一尺八寸宽。" "一副要多少展?" "十二展。" 李庆潋诧异道:"十二展?你要那么长的屏风做什么?" 冬菇心底纠缠,想了又想,最后发现自己实在是没有说谎的天分,她抬眼直视李庆潋。 "我想给太后献寿礼。" 李庆潋一顿,"什么?" "我想给太后献寿礼。" 李庆潋扑哧一声哈哈大笑,"冬菇,你当真是有趣,莫不是傻了不成,你想让我随便做一副屏风就送给太后祝寿?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冬菇被李庆潋笑的满脸通红,她道:"不是,我不是要献屏风。" 李庆潋笑着问:"那你献什么?" 冬菇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要献一副通景屏。" "什么?" 冬菇:"我要献一副通景屏。" 李庆潋疑惑地看着冬菇。 "什么是通景屏?" 这话问的冬菇也是一愣,李庆潋不知道什么是通景屏?她也算是出生在大户人家,家境殷实,而且她做木工,也算是个手艺人,怎么可能不知道通景屏? "庆潋不知道什么是通景屏?" 李庆潋摇头。 "我从未听过。" 冬菇心想,莫不是这世界上还没有通景屏。 她向李庆潋解释道:"通景屏是将多幅画作连成一副,内容是一个整体,山川人物跨幅连接,我想做的便是做一幅长画,将其装裱在屏风上。" 李庆潋慢慢收了嬉笑神色,她细细想着冬菇的描述。 "你这主意倒是新奇。" 冬菇内心流汗,惭愧不已,这是多少代名家留下的东西,哪是自己的主意。 这边李庆潋看向冬菇,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 "冬菇,这些你是从哪听来的?" 冬菇道:"是我过世的养母交给我的。" 她早就想好的托词,心里向养母道歉,可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将自己所有的绘画技艺都推给养母,把她当做一个不世出的高人,只将自己的一身本领教给了捡来的孩子冬菇。 她必须要找一个像样的理由,不然一个乡村贫妇忽然有了一身绘画技艺,任谁都要怀疑。 这个理由听起来也许有些匪夷所思,可是却挑不出大的漏洞,冬菇养母已逝,就算是别人想求证也没有办法。 "冬菇的养母是……" "我养母在我十二岁时便过世了,她在我小时候教了我一些东西,从前以为没甚用途,便没有张扬。" "原来如此。"李庆潋点点头,"这主意是很好的,可是我只会做屏风,这画我却帮不了忙。" 冬菇道:"画我来画。" "……" 李庆潋道:"你会作画?" 冬菇点点头。 李庆潋自己想了想,认真地对冬菇道:"好,此事我答应你。" "多谢。" 李庆潋大笑道:"冬菇不必客气,万一让我们撞了大运,好处你可不能独吞。" 冬菇也被她逗乐了,"真要能选上,赏银我们对半分。" 两人嘻嘻闹闹一会儿,冬菇忽然又想起一事。 "庆潋,我还有一事想求你帮忙。" 李庆潋道:"你今儿个算是栽在我手里了,说吧,还有何事?" "我可否在你铺子里暂住?" "住在铺子里?为何?" 冬菇没有将自己把地卖了的事告诉李庆潋,她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是背水一战,免得她心理有负担。 "我希望住在城里,这样买画具方便些,山中总会有些不便。" 李庆潋道:"看来冬菇当真是想好好做这个寿礼,这样也好,你就住在我这里,一直住到献上屏风。" 冬菇看着李庆潋,"庆潋,你帮我许多,我真的十分感激。" 李庆潋笑着摆手,道:"冬菇不必多说,哪个女人没有抱负,总要施展一次才不枉此生。" 冬菇看着李庆潋,心里已经不是感动可以形容了,她没有想到李庆潋竟然这么容易便答应她,甚至没有看过冬菇的画作就相信了她。 说起来冬菇和李庆潋身份差别不小,虽然李庆潋不是官宦人家,可是也算是析城的富贵门户,她却从来没有给冬菇脸色看过,每次都宽和以待,冬菇想,李庆潋真的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7第七章 事情办的出乎意料的顺利。 冬菇心情也不像前几天那么紧张了,打理好一切之后,冬菇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去看望罗侯。 这几天一直在忙寿礼,冬菇也抽不开时间,已经有四五天没有见到罗侯了。 她真真是体会到什么叫入骨相思了,见不到他简直浑身都难受。 李庆潋将冬菇安排在铺子里住下,冬菇放好行囊便出了门,直直奔向罗侯的酒肆。 她心情极好,步履轻快,心想着等下见到罗侯一定要好好与他说说话。 可是到了那条熟悉的小巷,冬菇却远远看见罗侯的酒肆门板紧闭。 她心里一惊,急忙跑过去查看。 酒肆是关着的,她拍了几下,没有人应。 冬菇有些慌神,她绕到小巷后面,那里是罗侯的家院,小小的木门也是紧紧关着。冬菇心怀希望地拍门,喊罗侯的名字,可是也没有人应。 冬菇一屁股坐在罗侯家门口,脑子里乱七八糟。 她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罗侯可以说是她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唯一喜欢上的人,她一点点经验都没有,她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罗侯出了什么事? 她不敢多想,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罗侯周围的街坊邻居。 冬菇本是不喜欢这些人,认为他们对罗侯看法片面又偏颇,可现下她找不到别的办法,只能挨着门户地问。 在离罗侯家最近的一户人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应了门。 她看着门口站着的人,一脸焦急模样。 女子疑道:"你是谁?" "姑娘有礼,我叫冬菇。"冬菇心里实在担心,向前走了几步。"恕在下冒失,姑娘可否知道,罗侯去了何处?" 一听到罗侯的名字,那女子霎时间皱紧眉头。 她狐疑地看着冬菇,"你到底是谁?问那残废做什么?" 冬菇听见女子出言不逊,心底恼火,却碍着想问清罗侯的行踪,不敢表现出来。 "我是他好友,姑娘可知他去了何处?" 那女子上下打量冬菇,"好友?你怎么会同那种人做朋友?" 冬菇心里不耐。 "如果姑娘知道罗侯去处,劳烦告诉在下。" 女子看着冬菇,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忽然大呼一声。 "难不成你就是那个相中了罗侯的女人?" 冬菇实在没有办法,只有点头。 这下倒好,女子看见冬菇点头,一下子活分起来。 "哈哈,原来是你,你怎会瞧上那个残废?"她往冬菇这里凑了凑,"莫不是真同街坊所说,看上他家那院子和酒肆了?" 冬菇皱紧眉头,"姑娘请自重,我与罗侯真心相待,并非像外面传的那样。" "真心相待?"女子看冬菇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你这女人失心疯了,我们住在他周围都嫌晦气,你还谈真心相待?你看他那腿不恶心?" 冬菇心道,我就看你恶心。 女子眼珠一转,凑到冬菇面前猥琐笑笑,压低声音道:"你可要想好了,保不齐他那个位置早就跟大腿一起叫人砍了,当心以后上塌没物件可玩。" "够了!" 冬菇忍无可忍,她不会骂人,只觉得自己气得都要炸开。 这一嗓子给女子也吓了一跳。 "嚷嚷什么疯了不成!瘸子和疯子,还真是般配。" 女子往地上啐了一口,碰地一声关上了门。 冬菇站在女子家门口,看着狠狠关上的大门,呸了一声转身离开。 "姑娘请留步。" 冬菇转身时,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回头看,发现在不远处站着一个男子,这男子年岁看起来不算太大,可是面上却很沧桑,衣着也十分简陋,他手里提着半卷布料,看起来是外出归来。 冬菇疑惑地看着他。 那男子似是不习惯于与女子对视,微微低下头。 "奴家刚刚路过此处,无意听到姑娘与人的谈话,还请姑娘不要责怪。" 男子声音柔和,让冬菇心中的怒火顿时减弱不少。 冬菇正了正身子,恭敬地向男子行了一礼。 "自然不会,公子有话请讲。" 男子有些踟蹰,他紧了紧手里的布料,对冬菇道:"姑娘口中的那个罗侯,我知道他的去处。" "当真?!" 冬菇万万没想到男子竟然知道罗侯的去处,她急忙几步冲到男子面前。 "他去哪里了?" 男子似是吓了一跳,他抱紧手中的布料,往后退了几步。 冬菇见吓到了男子,缓下身子,道:"公子见谅,在下实在是因为担心罗侯。" 男子看着冬菇,眼睛里满是探究,不过却没有什么恶意。 他慢慢道:"昨日,奴家曾经在巷口见过罗侯。"男子回忆,"他雇了一辆牛车,像是要出门。" "雇车?" 男子点头。 "去哪里?" "这便不清楚了。"男子看着冬菇,"不过姑娘不必担心,奴家见他未带包裹,似是不会出远门,这一两日应该便回来了。" 冬菇点点头,茫然若失。 男子看着冬菇,犹豫再三,轻轻问道:"姑娘真的与那罗侯……" 虽然男子没有问全,可冬菇却明白他的意思,她毫不迟疑地点头。 "罗侯是我的心上人。" "姑娘为何……" 也许是不擅问这些话,男子声音越来越小,头也低下去,不敢看冬菇。 "他一生不易,我敬重他,疼惜他。"冬菇想到罗侯,想到他平静安稳的双眼,想到他温暖的嘴唇和坚硬的手掌,心里蓦地一暖,轻声道: "也爱他……" 男子轻呼一声,冬菇知道,男子看她定是觉得很奇怪,可她并不想解释,她的爱是与罗侯两个人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 "多谢公子,我先告辞了。" 冬菇向男子又施一礼,转身离开。 不管如何,有他的消息便好。 不过罗侯为何要出门,他去哪了,有什么急事么? 冬菇满脑子的疑惑,担心,却又没有办法,只有等着罗侯回来。她心里腹诽,这世界也没个联系工具,真是太不方便了。 就在冬菇焦急等待罗侯回来的时候,村长那边来了消息,冬菇的地已经卖出去了。 买地的人冬菇也认识,就是本村的人,因为家中新添女丁,所以想买地建屋。 因为都是相识的人,所以事情办起来也格外顺畅,冬菇拿着地契回村,如果没有任何问题的话,今天就可以拿到卖地的钱。 结果偏偏遇到了问题。 这问题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一直心念着冬菇的周家幺子,周尚。 当冬菇在村口看见周尚的时候已经觉得有些不妙,可对方已经看见自己,不好避开,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冬菇……" 周尚人长得小巧玲珑,非常讨喜,今日又特地打扮了一番,粉面桃花唇红齿白,看着真不像是山村里的男儿,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尚儿。" 冬菇与周单是好友,与周尚也十分熟稔,周尚从小乖巧,她一直很疼爱周尚,将周尚当做自己的弟弟一样。 周尚道:"冬菇为何要搬走?" "我有些事要做,并不是搬离很远。" 周尚面有愁色,"你要做什么事?" 冬菇不知如何与他解释,只能小心翼翼道:"我不是不回来了,以后会来看你的。" 周尚忽然抬眼,直直地看着冬菇。 "冬菇,我今年便十六了。" 冬菇笑道:"是啊,尚儿已经是个大公子了。" 周尚有些急,"我十六岁了,可以成亲了。" 冬菇一愣,这才明白周尚的意思。她想了想,看着周尚的眼睛,"尚儿,找一户喜欢的人家吧。" 周尚眼眶泛红,"你竟还不懂我的意思么?" 冬菇轻声道: "我懂,可我非是你良人。" 周尚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可是有心上人了?" 冬菇静静地看着他。 周尚瞪着红彤彤的眼睛,"他可有我漂亮?" 冬菇宽和地笑笑。 "在我心里他是最漂亮的。" 周尚的眼泪刷地一下便流了出来,冬菇心里不忍,却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他好,长痛不如短痛,早些说清也免得以后耽误了他。 "我今后再不想看见你。" 周尚跑开,留下冬菇一个人站在原地。 ☆、8第八章 冬菇站在村口,看着周尚离开的方向,站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如今她是真切感受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会为了周尚愧疚,为了李庆潋感动,为了罗侯心动,她是真真切切作为齐冬菇,活在这个世界上。 交出手中的地契,换来了一袋银钱。 冬菇掂量着手中这不算沉重的钱袋,心想,这便是我的希望了。 回到木匠铺,冬菇强迫自己不要想罗侯,她只需要等他便是,她将全部精力都投在了自己的画作上。 她骨子里还是前一世那个追求完美的女人,一工作起来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忙来忙去收集自己所需的物品。 这世界的纸质与她需要的并无不同,她挑了上好的纸,花费不少银子。可她却没有心疼,对待自己尽心的画作,她从不吝惜。 笔墨也都好选,冬菇花了一上午的时间便都挑好。 现下只剩颜料。 这是最难选也是最重要的一项。 本朝流行画作多为水墨风景,所以各种画斋都少有卖颜料的,即使有质量也达不到冬菇的要求。 冬菇连续走了几家都没有选到自己想要的颜料。 "姑娘,你要的那些画料,只能去珈若寺找了。" 最后一家画斋的当家老妇对冬菇说。 "珈若寺?" 老妇腰背有些佝偻,"对,那些高僧在寺壁上绘佛像,用的就是你说的那种,石头里磨出来的颜料。" 珈若寺在临城东南方向,离析城有一段距离,冬菇曾经听说过,珈若寺是整个王朝东南部香火最旺的寺庙,主持如芩禅师曾入宫为太后**,是闻名天下的高僧。 冬菇心里有些忐忑,珈若寺人烟鼎盛,是王朝的一块圣土,连安南王都要礼遇三分,自己能求到颜料么。 她告诉自己不要退缩,不管怎样都要一试。 珈若寺离析城不近也不远,骑马大概要多半天的功夫。冬菇也没带什么东西,揣了点银两,包了两个馒头,同李庆潋借一匹马便往珈若寺赶去。 因为出发时已经是晚上了,所以当天并没有赶到,冬菇在一间破庙里过了夜。 时值深秋,山里的夜晚说不出的寒冷,冬菇咬了口冷硬的馒头,在破庙的角落里浑身发抖。 她看向庙外,天空中月亮还没有圆,豁着一个大口,银白色的月光照耀下来。 冬菇深吸一口气,当将夜晚凉凉的山风吸进鼻翼里时,她又想起了罗侯。 夜晚总是让人沉静,冬菇回想了她与罗侯的相识,回忆得很细很细,细到每一个画面每一句对话。 她在寒冷中抱紧自己,手无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右腿。 失去一条腿的感觉是怎样的? 冬菇不知道。 她就在这样反反复复地思索中睡着了。 翌日,冬菇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终于赶到了珈若寺的山脚下。 珈若寺在岐山山顶,岐山并不高,但是有些险。 现在不比前世,上下山的路多是人们走出来的,而岐山因为有珈若寺,名扬天下,所以朝廷下令为岐山修葺山路。 说是山路,其实也就是多垫了些石头,能比其他山好一些,不过仍然险峻。 山路不可能骑马,冬菇将马寄放在山脚下的一间客栈里,自己徒步上山。 一路上冬菇碰见很多人,多是附近村子里来给珈若寺进香的村民。 山里树木繁茂,即使是正午,也没有多少阳光洒下来。 冬菇走走停停,两个多时辰才爬到山顶。 抬眼望去,珈若寺处在一片树林之中,面积很大,暗红色的寺壁与冬菇前世所见寺庙并无太大区别。 寺门口的地方有两个女僧人在打扫落叶,衣着简朴,面色祥和,与每个进入寺庙的人合掌行礼。 冬菇感到这里有种很神圣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心境平和。 刚进入寺庙是一个大殿,殿前有个一人高的香炉,里面佛香缭绕。香炉前面有很多人,男女老少,向大殿的方向虔诚膜拜,诉求心愿。 冬菇站得有些远,她双手合十,面向大殿的方向,轻轻闭上眼睛。 冬菇心里很静,静到连许愿的**都没有,虽然没有欲念,可她知道,自己在求。 风带着佛香,拂过她的周身。 她似乎忘记了来珈若寺的原因,在殿前站了整整一炷香的功夫。 之后,她绕过人群,走到大殿后面,碰见一个僧尼。 冬菇叫住她。 "师傅。" 僧尼驻步。 "施主有何事?" "请问师傅,我听闻珈若寺有一种绘画颜料,是用石料做出的。" 僧尼看着冬菇,"的确。" "不知这种颜料是否向外人出售。" 僧尼笑了,她宽和地看向冬菇,像是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施主说笑了,颜料是用来绘画礼佛的,是不卖的。" "师傅,我是真的有用,绝不会浪费颜料的。" 僧尼笑着摆摆手。 冬菇有所不知,这矿石颜料在她前世遍地都是,可在这里确实极其珍贵的,除了朝廷御用以外,只有像珈若寺这种大型佛寺庙宇才用得起,所以她向僧人求购颜料,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看施主也是爱画之人,你可以去后山看看,那里有人在作画。" 僧尼说完,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冬菇知道颜料已经求不来,她虽有些失落却也没太大遗憾。她常常告诉自己,凡事不要强求,有最好,没有也可以找别的代替。 这么想着,冬菇放松起来,心道反正也求不到颜料,不如真如那僧尼所说去后山看看,看到心仪的画作也不枉自己辛辛苦苦地跑来这里。 后山人很少,一般烧香拜佛的人不会绕来这里。 冬菇向山深处走去,最后来到一片山壁面前。 石壁被消磨得很平,方便作画。冬菇看着近处的壁画,这里的这些应该是画的较早,有些年头了,不过色彩仍然鲜艳无比。冬菇心里不仅一叹,这正是她要找的颜料,在绘制工笔重彩的时候分外有用的矿石颜料。 唉…… 冬菇无奈地摇摇头,接着向前走。 走着走着冬菇渐渐忘记了颜料的事,而是专心地看着壁画。 这里的壁画艺术价值很高,线条丰润流畅,一气呵成。壁画描绘了佛渡众生的种种场景,生动灵气,如梦如幻。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对于绘画冬菇是内行中的内行,她仔仔细细地看着每一幅画,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时而一走一过,时而又在一幅画前驻足良久。 "施主是爱画之人,懂画之人。"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给冬菇吓了一跳,她扭过头,看见身后站了一个僧人。 这僧人已经上了年纪,穿着简朴,面容非常和蔼,整个人笑眯眯的。她的僧袍上有些染上的颜料,冬菇心想这应该是寺院里的画匠。 "在下一不小心看得入迷了,师傅见谅。" "哪里哪里,是老僧打扰了施主。"老僧尼摆摆手,向旁边一指,示意冬菇跟着她。 她带着冬菇向壁画更深处走去。 "老僧注意施主良久,发现施主似乎对于画作很有研究。" 冬菇轻笑,"师傅谬赞了,在下只是被这巧夺天工的壁画吸引了。" "施主怎么会来到这里?" 冬菇暗叹一口气,将事情原委与老僧尼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老僧尼听罢拍拍冬菇肩膀,道:"施主有所不知,这颜料原是从西域之地采制得来,非常难得,就是对于本寺而言也是珍贵之物,所以极少向外人出售。" 冬菇恍然大悟,"竟是这样。" 僧尼点头。 原来如此,怪不得到处都没有卖,寺庙也不出售。 冬菇向老僧尼施了一礼,"多谢师傅告之。" 两人边走边谈,冬菇惊讶地发现这僧尼对绘画技法有着独到见解,与之交谈让自己受益匪浅。她心想多亏是来了后山,要不如果刚刚离开,不知道有多大损失。 一路走到一座院落,老僧尼驻步,示意冬菇在院落外面的石亭休息。 "施主见谅,那院落是寺内高僧清修之地,外人不可进入。" "当然当然,我在这里坐一下就好。" 老僧尼看起来也非常喜欢与冬菇交谈,毕竟冬菇对绘画非常了解,而且很多想法理念都是前世带来,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非常先进。 两人攀谈许久,眼看天色要暗下来,冬菇便要起身告辞。 "与施主交谈真是让老僧大开眼界。" 冬菇谦虚地摆手,"哪里哪里,大师才是真正让在下受益匪浅。" 她是真心佩服这位老僧尼,她自己虽然技艺高超,可那许多都是前人留下,已经总结好的东西,而这个世界的人则完全是靠自己摸索,慢慢研究,慢慢练习。就拿壁画来说,多少能工巧匠为了一副壁画耗尽一生的心血,最后才画出那些流传千古的名作,是以冬菇对他们异常尊敬。 "如果施主有空,这里随时欢迎。" "在下若得空,必会……" 冬菇一句未完,竟顿在那里。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一处—— 罗侯?! ☆、9第九章 罗侯??! 冬菇瞪大了眼睛—— 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院落后门的角落里,背对冬菇这边,他撑着木拐,小心地看着地面,向院落后门走去。 冬菇蹭地一下站起来,虽然离得很远,虽然没有转身,可是罗侯的外表太显眼,他高大的身躯,还有他的腿。 "施主。" 老僧尼见冬菇一直看向那残疾男子,也站起身。 "施主,此人马上便要下山,还请施主见谅。" 她以为冬菇是看见珈若寺里出现残疾之人,心中不满,所以出言相劝。 本朝律例,残疾之人是不能进入朝堂佛院的,何况是珈若寺这种闻名天下的寺庙。 冬菇哪管得了这些,她脑子一片混乱。 罗侯为什么来这里,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怎么上的山,他的腿刚刚都有些发抖了,他怎么上的山?! 另一边罗侯小心翼翼地扶着拐,跨过后门的门槛。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他做起来却分外吃力。 罗侯身子一个虚晃,冬菇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她急冲冲地要奔向罗侯。 可她刚一动身,那老僧尼便伸出一手放在肩膀上。 "施主,看你也是良善之人,还请你不要声扬。" 残疾之人进入佛庙圣地,其罪当诛。 冬菇摇着头,罗侯就要下山了,她来不及解释,便想扒开僧尼的手。 奇怪的是,这老僧尼的手像是黏在她身上一样,任冬菇如何挣脱都甩不掉。而且老僧尼看似轻松地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可她却觉得这肩膀重似千斤,整个身子都往下沉。 见冬菇一直挣脱,老僧尼似乎也有些动气。 "施主,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如此纠缠。" 冬菇被压得说不出话,她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板着老僧尼的手。 "不是……" "众生平等,来到佛地都是有事想求。" "不是这样……他是……" "他是——" "他并未碍到任何人,施主不能宽容一次么?" "他是我男人——!!"冬菇忍无可忍,大吼一声。 "……" 一声落,周围寂静一片。 "施主?" 老僧尼手中力道减弱了些,可仍然没有松手,冬菇稍缓过些气。 "大师,你误会了。" 见冬菇这个样子,老僧尼也有点懵了,怔忪半刻,她终于松开手。 "施主刚刚说……" 冬菇揉揉肩膀,也知道现下不解释清楚,这老僧尼肯定是不会让她过去了。 她点头道:"对,他是在下相公。" 老僧尼觉得自己十岁遁入空门,青灯古佛近六十载,还从未像现下这样惊异。 "刚刚那男子,是施主的相公?" 冬菇皱眉,这老僧尼刚刚谈话也算得上是智慧非凡,怎么现在像听不懂话似的。 "对,他叫罗侯,是我未过门的相公,很快我便要娶他了。" 老僧尼眼珠一转,回想起什么,然后了然的笑了。 "原来如此,老僧冒犯了。" 其实冬菇并不生气,相反她还很感激老僧人,刚刚她说的那些话,还有她的行为,都是在保护罗侯。 冬菇郑重地向老僧尼施了一礼。 "是在下的错,没有与大师解释清楚。" 她真心地对老僧尼道:"大师菩萨心肠,宽待众生,我代罗侯谢谢大师。" "不。"老僧尼看着冬菇的眼睛,"比起老僧,施主能不惧世人话语,破闲言一关,能不被外表迷惑,破色相一关,可见用心之真。" 冬菇想告诉她,罗侯是最好的,他是值得爱的,可是想来想去,最后也没说出口。 "师傅,在下告辞了。" "施主等等。"老僧尼叫住冬菇,"施主请在此等候老僧,老僧去去就来。" 冬菇不想再耗时间,她心里实在担心罗侯。 老僧尼看懂了她,"施主不必担心,他心志坚定,能上来自然也可以下去。 冬菇终于点点头。 老僧尼转身走进了院落,不一会儿,拿了一个包裹出来。 她将包裹递给冬菇。 "这是什么?" "只是些普通物件,施主有缘,便拿去做个纪念吧。" "这……无功不受禄,在下多谢大师好意。" 老僧尼坚持将包裹放到冬菇怀中,冬菇推脱不能,只有接过,而后发现这包裹异常沉重。 "施主,你能否答应老僧一件事。"老僧尼又道。 "大师为人在下敬佩,有何事尽管说来,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不要叫住他,让他自行回家。" 冬菇一愣,万万没有想到老僧尼会提这样的要求。 "为何?" "之前老僧曾经说过,他心志坚定,老僧猜想他此次来珈若寺并没有告知施主吧。" 听到问话,冬菇有些黯然。 "对,他没有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为何。"罗侯不相信自己么,他有什么事要来珈若寺,不能告诉她让她来么。 "施主不要多心。"老僧尼一副了然的神态,"不过既然他未告知施主,便是不想让施主知晓,施主如果贸然出现,他必定会有所不安。如此,何不装作不知道。" 老僧尼的话很有道理,冬菇想来想去,最终决定不要让罗侯难堪。 "好,我就装作不知道。" 老僧尼点点头。 "那在下先告辞了。" 虽然冬菇已经决定不出现,可让她一个人下山回家是根本不可能的。 得了老僧尼的允许,冬菇从小院里穿过去,准备也从后门下山。 刚刚与老僧尼说了许久的话,她以为罗侯已经走远了,刚要急着跑几步,便看见了那个高大的身影。 冬菇连忙顿住脚,她躲在校园后门的木门后,望着罗侯。 方才那么久的时间,罗侯才走了短短数十个台阶,这座山山路是出了名的崎岖,常人走都费劲,何况是罗侯。 他右手死死地握着木拐,晃动着身子保持平衡,许是走得多了,左边的木脚也有些沉重。 遇到落差较高的地方,他便放开木拐,坐在上一级石阶上,然后蹭着身子下去。这样一来,落地之处便只有他的左脚,负重很大,冬菇见他落地时左膝轻弯,是那左脚踝的负担太重所致。 冬菇咬着牙,那是木脚啊,那么硬,就这么一次又一次的杵上去,该是有多疼。 她想冲过去,抱住他,扶住他。 她也想亲吻他。 可她仍然没有出去,她看着那踉跄而坚定的背影,看着看着,忽然心中生恨——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你有什么事非做不可,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一定要自己独自来到这偏远的地方。 到底为什么…… 思来想去,不管是愤怒还是爱恋,冬菇的一腔情义终是化成了水,揉在眼睛里,深深地凝望那背影。 院落的偏房里,方窗微启,一个人坐在窗边远远看着。 他面前的小桌上放有一盏茶,还烫着,这人修长的手指拿着茶盖轻轻地拂过茶碗,一下又一下。 身旁的小厮看他一直望着窗外,轻声开口道: "主子,您瞧什么呢,这么仔细。" 门口那女子走了。 他微微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碗,碗中茶水仍然很热,散着白蒙蒙的雾气。 小厮瞧着自家主子有些不对,又小心问道:"主子?" 他仍然看着手中的茶碗,似是问这小厮,又似是自言自语。 "要如何的情义,才能看出那样的目光……" 小厮没听清楚,"什么?主子?" 他轻轻一笑,放下茶盖。 "没什么。" 平儿有些莫名地看着自家主子,心道主子的心思真是猜不出。 "吱嘎————" 平儿转身,木门被推开,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正是刚刚与冬菇交流攀谈的老僧尼。 老僧尼走到榻前,平儿与她见了一礼,老僧尼坐到小桌的另一边。 "小王爷在此坐了一日了,可有需要老僧的地方。" 安勍轻轻摇头。 "如芩大师,你为何让刚刚那男子进入珈若寺。"他的声音如人一样,清风和煦,温润有礼。 原来这老僧尼不是别人,正是珈若寺的主持如芩禅师。 虽然他如此发问,可老僧尼却知道安勍并无责怪之意。 "老僧也是没有办法。"她回想昨日初次见到那男子的情形,"他自知不能光明正大进入寺内,便从后山上来。老僧当时正在后山绘制壁画,见这男子艰难行进,心有不忍,便问他为何非要来珈若寺,他说他有事相求。老僧告知他身体残缺之人是不能进入本寺的,他也不多说,只是拄着拐杖在后山外面等。" 安勍抬眼,一双清雅的眼眸看向如芩禅师。 "一直等?" 如芩点头,"对,整整一晚,老僧在院里诵经念佛,他便在外面站着等,老僧心志不坚,于心不忍,便在午夜时又去了后山。" 安勍向如芩微微行礼,"大师心地慈悲,安勍敬佩。" 如芩摆手,感叹道:"慈悲不如坚韧,老僧赶到后山的时候,那男子竟然还站着。他只有一条腿,老僧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要靠双手支着拐杖才能保持身子不倒。" 安勍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带笑,"竟能坚持到如此地步。" 如芩点头,"到了那时老僧实在无法,只有将他带进寺院,问他有何所求。" 安勍喃喃:"他有何所求?" 如芩叹气,"他向我求一副吉祥符。" 一边平儿惊讶出声,"这人好生奇怪,费了这么大力气竟然只是求一副吉祥符。" 吉祥符是珈若寺最平常的护身符,多是求给出门在外的人,作用是保佑佩戴之人如意吉祥,远离污秽之物。怨不得平儿惊讶,这男子拖着残缺之身,费尽千辛万苦赶来珈若寺,竟然只为求这样一个普通的符咒,确实很奇怪。 "只求了吉祥符?" 如芩点头,"对,只求了吉祥符。" 安勍皱眉。 他生得清丽雅然,坐在一处,便如墨色的山水图一般。这眉头轻轻一皱,便如春日里吹皱的池水,夏日里吹散的柳絮,柔弱伤悲,让人无端心生疼爱。 "为何只求这普通的物件。" 听到安勍的问话,如芩笑了,苍老的脸一瞬间像年轻了好几岁。 "这世间心志至坚者,不怕动命,却怕动情,一旦动情,终生都会如履薄冰,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 ☆、10第十章 "这世间心志至坚者,不怕动命,却怕动情,一旦动情,终生都会如履薄冰,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 安勍细细的嘴角微微上扬。 "怪不得会这样看他……" 如芩没有听清,问道:"小王爷说什么?" 安勍无意多说,摇头道:"无事。"他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如芩。 "大师将珍贵的石制颜料送给一个外来人,不觉可惜?" 如芩哈哈大笑。 "人世间最难求的便是真心,她已有,老僧为其加些颜料锦上添花有何不好。"何况以那人的水平,不一定会浪费颜料。 安勍手托茶碗,轻嗅茶香。 真心么,因为真心,所以才会有那样几乎要化了人的目光么…… "主子,天色晚了,再不下山来不及了。" 平儿站在一边,听着自家主子和如芩禅师的对话,分开每句他都听得懂,可是放在一起又觉得自己根本没听明白。 安勍放下茶碗,站起身。 "多谢大师招待,天色已晚,我们这便走了。" 如芩念他身份高贵,本想找人送他下山,可安勍执意自行离开。 "大师不必担心。" 本来为避多人,安勍和小厮平儿是从后面上山的,可是不知为何,安勍并不想从后山离开。 那残疾男子下山极慢,如果自己从后山走,一定会碰见他和那女人。 安勍不想再见到那女子化了人的目光。 "平儿,我们走前面下山。" "是,主子。"平儿虽奇怪为何要走前门,可他从小跟着安勍,小王爷的话对他来说大于天,他只要乖乖照做就行了。 安勍推开门,一丝清风吹过他雪白的衣摆。 他抬起双眼看看天上,夕阳西下,一片红霞铺满天际。霞光照在他的挺拔匀称的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锡金般,散着淡淡的光芒,美得如梦如幻。 他淡雅的双眼透着红红的云朵,喃喃自语:"这世间样样不公,唯有情义最公平,该有时,即使身为下贱,它不负你,不该有时,任你王侯将相,它不理你。" 平儿走到安勍身边,恭敬问道:"主子?" 安勍轻笑一声,"走吧。" 如芩禅师在小屋里,安勍如此高贵的身份她也没有相送。她自己沏了壶热水,一直看着烧水的火苗,窜来窜去,一下又一下。 安勍的话声音极小,可她却全部听到。 火苗映在老僧尼的眼睛中,她像是回复安勍一样,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开口道: "的确,这世间唯有情义最公平,它不来时,任你再寻找它都不会出现。"如芩苍老的脸上带着看破红尘的淡笑,"而它来时,任你如何身份,都躲避不开。" 另一边,冬菇还在远远跟着罗侯。 山中天气凉,他却也没有多穿几件,还是那身粗布的深蓝色衣衫。天色渐晚,山中慢慢凉起来,冬菇痴痴地望着,觉得心里竟比这山林更冷一些。 罗侯身材高大,走起来分外吃力,而且路走多了,他体力也消耗得很快,一次又一次的跌倒。他摔倒的时候很会保护自己,总是让左边身子先触地,尽量不让自己的断腿砸到地上。 摔的次数多了,他便找块石头坐下歇歇,放松一下自己的手腕,也不时按一按自己右侧的断腿,然后扶拐站起接着走。 如此艰难的行路,他却没有任何怨愤,冬菇几乎可以感觉到他淡淡的脸色和平静的眼眸。 跟到最后,冬菇心中疼得已经麻木,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罗侯一次又一次地坐下,起来,摔倒,再起来…… 从山上下来到城镇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冬菇仍不放心,她一直跟着罗侯到一家客栈里。 罗侯身体残缺,不能住在好房间,就算拿钱也只能住在最破的偏房,他撑着木拐走到客栈的后院,手已经不住地颤抖。 今日真的是到极致了。 罗侯推开房门,房间很小,一张c黄加一张桌子几乎占满了地方,椅子都无处可放。 他坐到c黄上,将木拐靠着c黄放着,然后小心褪下鞋子。 摘下木脚的时候,他顿了几次,疼得一身冷汗。摘下的木脚里面全都是血迹,包裹残端的布料早就凝成了厚厚的血块。 罗侯将布一层层打开,最后一层与他的皮肤紧紧粘在一起,他轻拉几次没有成功,最后心里烦厌,一用力将整个布条带着些许皮ròu一齐拉扯下来。 残端痛楚异常,罗侯咬紧牙关,撑过最疼的那一刻。 他在满脸的汗水中看着自己的残脚,光秃秃的脚裸,残端肿胀发黑,有的地方鲜血直流,有的地方已经结痂。 罗侯看了一会儿,眉头紧皱,觉得心中烦躁不已,几下团起手中的布条,扔到一边。 他倒到c黄上,也懒得处理自己的残脚,就那么晾在那里。 罗侯仰头看着低矮的屋顶,将手放在自己的衣襟上,一直摸着衣服里面那个小小的护身符,心里总算好受些。 珈若寺的吉祥符很灵验,可以规避一切不吉利之物,她若带着它,便不会怕来找自己。 罗侯满是硬茧的手死死攥着那吉祥符,睡了过去。 这边冬菇一直将罗侯送进客栈才回去,她一路失魂落魄,脑子乱嗡嗡,想思考一些东西,又一点条理都没有。 回到房间,她点燃油灯,看着那微弱的灯光,怔怔地待了一宿。 老僧尼给她的包裹她已经看了,那里面有很多矿石颜料,足够用很久。她平静如水地看着这价值不菲的一包颜料,无论是惊异或者感激,都没有。 她扭头望着那一点星星火焰,泪水静静地留了下来。 我到底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 翌日清晨,冬菇在城镇药铺买了一些伤药,与颜料包在一起。 她骑着马往析城赶,她要赶在罗侯之前回去,不让他察觉有异。 因为是早上出发,一路上冬菇午饭也没有吃,一直赶路,所以在下午的时候她已经赶到析城。她先回到李庆潋的木匠铺子,将颜料包裹放好。 "冬菇?你这么快便回来了?" 李庆潋在铺子里做活,见冬菇回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了过去。 "冬菇快来看。" 冬菇被李庆潋拉着到后面,那里放着一展做好的屏风。 "这,你竟做得这么快?" 李庆潋哈哈大笑,"怎么样,姐姐的手艺还可以吧,这只是初品,你看如何,如果不满意我再改。" 冬菇连忙摇头,"不不不,这个很好了。"她真的很震惊,李庆潋这屏风选料讲究,做工精细,比起前世那些机器所做的屏风不知强了多少,远远超出了冬菇的预期。 "冬菇若是觉得可以,我便照着这个做了。" 冬菇点头,"好,便照这个做。" 李庆潋拉着冬菇聊了许久,冬菇将珈若寺的见闻告知李庆潋,却省下了罗侯的部分。 "竟是这样?珈若寺的颜料管得如此严格,居然还让冬菇求到了,可见是天意。"冬菇只与她说自己与珈若寺的画师交谈愉快,画师送了颜料给她。 冬菇看看外面天色,觉得罗侯差不多也要回来了,便与李庆潋道: "庆潋,我先去沐浴,等下还要出去。" 李庆潋惊讶,"这么晚了,还去哪里?" 冬菇不善撒谎,她支支吾吾道:"是绘画上的一些事情,我要拜访几家画斋。" "原来是这样,那冬菇先去沐浴吧。" 与李庆潋告别,冬菇回到房间,首先洗漱了一番,赶了半天路,身上全是灰尘。 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看着自己在岐山脚下药铺买的伤药,带着它或许会惹得罗侯怀疑,可是若不带她心有不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罗侯不会好好对待自己的伤脚。犹豫一番之后,她还是将药包带在了身上。 ☆、11第十一章 走在路上,街道上几乎已经没有行人。 天色已经很晚了,这个时候去一个男子家,若是让邻居看见,不一定要说成什么样子。可冬菇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名声已经这样了,不管是她还是罗侯,都不能再差了。而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冬菇更担心罗侯的伤势。 她先赶到罗侯的酒肆,那里门板紧闭,今天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酒肆不可能开张。 冬菇走到酒肆后面,在罗侯家的小木门门口站立。 她有很强烈的感觉,罗侯已经回来了。 说来也奇怪,她这一路心中酸甜苦辣各种纠缠,只觉得前世一辈子的心绪也没有这一路多。而当她真正站在罗侯的门口,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见到他的时候,她的心又静了下来。 "吭吭——"冬菇叩响门板。 起初屋里没有人应,过了一会儿冬菇木头听到一下又一下触在地上的声音。 因为是夜里,所以这个声音更加明显,一次次的,点在冬菇的心上。 "吱嘎————"罗侯甚至没有问是谁就打开了门,今日回到家时他发觉脚伤更加严重,路都走不了,心里越加烦闷。 门一开,两人都愣住了。 罗侯愣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想到冬菇会来,而且是在这个时候。 冬菇愣是因为她看到罗侯竟拄了双拐。 罗侯生活自立,几乎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所以他一般不会连左手都用来拄拐,冬菇从来没有见他拄着双拐。 一愣之后,冬菇心里又是一疼,定是他脚上的伤势重了,单拐撑不住。 而且,夜色下,冬菇发现罗侯并没有带上木脚,左腿下端脚踝的位置只包着几条布料。 罗侯见冬菇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心里一凉,手握得更紧,当冬菇扫到他的残腿时,罗侯暗暗皱眉,悔极图一时方便,没有带上木脚。 其实不是他图方便,不带木脚,而是他根本就带不进去了。因为没有及时处理伤口,他的断肢处肿得更加厉害,触地都异常疼痛,不然他也不会拄两根拐杖。 冬菇注意到罗侯的脚踝无意识地向后放,感到他的敏感,便看向他的眼睛。 "不请我进去坐?" 罗侯有些迟疑地看着冬菇,夜色下他的眼睛清清凉凉。 他双腋架拐,缓慢地转身,给冬菇让开一条路。 他尽量用双臂的力气支撑身体,不让脚触地。 夜半三更,让一个女人进到自己的屋子里来,对一个男子来说可谓胆子不小,可让冬菇进屋,对罗侯来说却无所谓。 冬菇第一次进到罗侯的院子里,他的家如同他的人一样,干净整洁,物品虽然不多,可都摆放有序。 院子里只有一间燃灯的屋子,那定是罗侯的房间。 冬菇今日抱着一种让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心情来到这里,任什么都没办法阻止她接近罗侯,就是罗侯自己也不行。 什么礼仪道德全被这女人抛到九霄云外,她大踏步向前进,推门而入,果然,这里是罗侯的卧房。 冬菇走在前面,罗侯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心底希望冬菇走在前面,因为他双拐走路的姿势实在谈不上好看。 当冬菇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走进自己的卧房时,罗侯顿了顿,便跟着进去了。 罗侯的卧房很干净,干净得跟客栈的客房一样,一张c黄上,被子叠得整齐,看起来罗侯还没有打算睡觉,屋中间有方桌一张,桌子上点有油灯,橘黄色的火苗因为屋外吹进的风晃了晃。屋里只有一个凳子,大概这些年来除了罗侯从来没有人进过这个房间。 冬菇进到房间里以后,一直背对着门等罗侯进来。 她知道罗侯跨越门槛会很吃力,可她不会帮忙,也不会去看他。 因为他不喜欢。 她听得罗侯进了屋子,转身走过去将门关好。 屋子里静得让人心慌。 罗侯摸不清冬菇的用意,她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桌上的油灯,罗侯双手紧了紧木拐。 "……你有何事?" "没事,来看你。" 冬菇答得很快,轻飘飘的,头也没回。好像那油灯里有什么吸引她的东西一样,看得兴致勃勃。 她像是等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罗侯没见过这样的冬菇,他不知要如何做。 油灯里的小灯花啪地一下炸开,火苗晃动,带着屋里两个人的影子也晃来晃去。 罗侯想到一事,他手中拇指摩擦着木拐,迟疑地开口。 "我有一物,要给你。" 冬菇终于回头,她看着罗侯。 "是什么?" 罗侯移动木拐,转过身去走到c黄边,将左手的木拐松开靠在c黄上,这才能弯下腰。罗侯从石枕下取出一物,握在手里,又去拿拐架住身子。 冬菇静静地看着他。 罗侯将手往冬菇的方向送了送,他腋下拄有木杖,手臂不能完全伸直,只能向前送一点。 冬菇将目光放到罗侯的手上,那是一个小小的红色布包,有些像荷包,却比荷包朴实许多。 她并没有接。 "这是什么?" 罗侯没有想到冬菇会不接,他又向前送了送,轻声道。 "是个护身符。" "有什么用?" "是吉祥符。" "有什么用?" "……可以保佑你。" 冬菇抬眼,看着罗侯。 "到底有什么用?" 罗侯脸色铁青,觉得此时此刻的冬菇是如此的陌生,他手中死死地攥着那小小的红包,手背上青筋暴露。 "它可保佑你远离污秽之物,保佑你不被恶浊污染,保佑你不会沾上霉运。" 这连着的三个保佑,一个比一个念得让人心碎。 冬菇一瞬间什么都懂了。 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已经让罗侯彻彻底底的拧烂了。 "哪里来的。" "集市上买的。" 冬菇冷笑一声,"市井上的东西你也信。" 罗侯的手臂已经抬到极限,他面上甚至带了些恳求。 "这个真的很灵,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你信我么…… "我从不信这些东西。" "它真的很灵。" 冬菇嗤笑,"好,就算它灵,又有何用。" 她慢慢走向罗侯,罗侯想向后撤,可奈何他身体不便,不论怎样都躲不过冬菇。 罗侯看着冬菇的眼神,感觉那眼神中竟有种癫狂的意味。 人间最难过的是情关,多少痴男怨女栽在了情之一字上,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不过如此。 冬菇站到罗侯的面前,他们贴得太近太近,冬菇脸上带着冷笑,抬头看着罗侯的眼睛,罗侯读不懂那眼神的意味,只觉得她眼中映着的橘黄色油灯,像极了当初他们亲吻的那个傍晚,天边的霞光。 冬菇眼中带了笑意,罗侯还在探究,忽然发觉身体右侧,那连自己都不愿碰触的地方竟有了触感。 他低头,看见冬菇摊开手掌,竟将左手整个覆在了自己的断腿根上—— 手掌摸到一块布包的软ròu,凹凸不平,深处有一节很短的腿骨。 罗侯的脑子嗡的一声,只觉得一瞬间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他什么都来不及想,伸出一掌瞬间推开了冬菇! 左边的木拐啪地一声落到地上,伤脚触地,可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冬菇硬生生地吃了一掌,口中腥甜,她强忍着将血咽了回去。 罗侯浑身都在发抖,他肤色本来有些黝黑,现下却一片惨白。就算是当年断掉这条腿的时候,他都没有现在这样无措。 那一掌力量之大,让冬菇一时话都说不出。 罗侯身体要倒,他伸出左手扶住桌子,右侧的断腿无法抑制地不停战栗。那断面似乎还留有刚刚的触感,他只觉得自己的腿软得就要跪在地上。 ☆、12第十二章 无论再坚定的人,也会有崩溃的一刻。 罗侯便是这样。 那样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几乎将他整个人击垮了。他强烈地想扶着拐杖站住,可是他浑身都在抖,他根本不能控制自己,腿软得像绳子一样。 最后他终于丢开了拐杖,上身侧伏在桌子上。 冬菇捂着胸口,看着罗侯。 他面上都是虚汗,脸色灰败。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冬菇,你看,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强。 这个高大的男人现在脆弱得就像一个婴孩。 时间慢慢地流逝。 罗侯缓缓抬眼,那眼神直直望向冬菇,他的语气很低很低,很轻很轻。 "你不要怕……" 他们两个人就在静静的夜色里对视。 "我怕什么?" "你不要怕……"罗侯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看着莫名的远方,"这吉祥符很灵,卖它的人是在珈若寺求来的,你带着它,便不用怕近我身。" 冬菇这才看见,刚刚那么大的动静,那小小的护身符竟然还安稳地握在他手里。 冬菇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我怕什么?" "我不会用残处碰到你,今日……"他顿了顿,轻声道:"今日是意外……" 冬菇又问了一遍,"我怕什么?" "我不会用残处碰到你……"罗侯一直在重复这句话,无休无止,就像在反复安抚冬菇。 "你说清楚,我不用怕什么?" "你不要……" "我要是怕我会碰你吗?!"冬菇再不想听那句话,她大吼着打断罗侯,"我要是怕我为何担心你?我要是怕我为何吻你?我要是怕我为何这样动你?罗侯,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你在做许多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何时怕……" 罗侯起初是轻摇头,等冬菇说到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身体攒了力气,左手用力一拍桌子,借着力向前移了一大步,一手抓住了冬菇的前襟,将她按在墙上。 他死死地将冬菇顶在墙面上,没有拐杖,他完全是用自己的残脚支撑身体,可他不在乎。他牙关紧咬,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 "既然不怕,你又为何言而无信!" 冬菇被罗侯一手按住,她这才发现罗侯的力气真的很大。 罗侯的问话让她怔住。 "什么?" "你说什么?" 罗侯紧贴着她,他的眼睛里布着血丝,他一字一顿,又问了一遍。 "既然不怕,你为何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冬菇疑惑,"我如何言而无信了。" 见她装傻,罗侯气得浑身颤抖。 两人在房间里僵持着,那桌子上的油灯灯花又是一炸,冬菇忽然间反应过来。 "你是说,我为何一直不来看你?" 罗侯不说话。 冬菇知道自己猜对了。 冬菇想到这里,像踩到棉花上一样,整个人卸了气,她苦笑又心疼地看着罗侯。 "我们之间这么大的误会,竟然是为了这个。" 罗侯依旧不说话,手死死地握着冬菇的衣襟。 冬菇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坚韧又脆弱,敏感又单纯,她现下只想把他含在嘴里,抱在怀里,再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冬菇抬起双手,轻轻地将胸前罗侯握紧的拳头包在掌心里。 罗侯拳头一软,冬菇向前一探,又将他整个人环住。他没有架着木拐,残脚的负荷早就到极限了,偏是拿那倔强的脾性硬撑。 罗侯不懂,为何冬菇突然间变成这样。 可当她的手包围他的时候,他唯一攒着的那点力气,瞬间也没了。 "来,我们坐在c黄上。" 冬菇扶着罗侯,往c黄的一边挪动,丢了那点倔气,罗侯找回了所有的感觉,左脚残端的痛楚无比清晰,他回想到刚刚那几下,伤口必是又裂开了。 冬菇扶着罗侯坐在c黄上,自己起身,从怀中摸出自己买的伤药。 罗侯看着她拿出一包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只能坐在那静静等待。 冬菇扭头问罗侯道:"有热水么?" 罗侯迟疑地看着她,半响后,点点头。 "东边屋子。" 冬菇转身出门,去东边屋子里,那里是火房,冬菇趁着夜色,在灶台旁边看见一壶水,她小心地摸了摸,发现还热着。 她找了个盆,拎着热水回到房间。 "手巾在哪?" 罗侯指了一处。 冬菇找来手巾,搭在盆边,她在盆里倒了热水,手巾浸在里面,然后将一盆水端到罗侯脚边。 罗侯心里好像有些明白了,当冬菇挽起袖子的时候,他猛地反应过来,连忙挪开身子。 冬菇吹着口哨,蹲在地上抬头看着罗侯,模样就跟前世的小流氓一样。 "来。" 罗侯面上没有表情,可心里很慌,他不知道冬菇这是什么意思。 冬菇能感到他浑身僵硬,心里叹了口气,怪不得他,错的是自己。 她站起来,俯下身,双手附在罗侯耳后,轻轻地吻在他的脸上。 罗侯动也不敢动。 冬菇一吻之后,将额头抵在罗侯的头上。 "罗侯,此事是我的疏忽,我没有事先告诉你。"她轻柔地抚摸罗侯的脸颊,他的脸很硬,棱角分明。 "之前几天我在赚钱,一直在忙,没有抽出时间。" 罗侯静静地听着,他的手放在c黄榻上,轻轻地平衡着身体,他的残脚已经疼到发抖,可他一点都不在意,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他不想打断冬菇。 冬菇探身,将他揽在怀里,"我从来都没有怕过,你也不用怕。"她喃喃道:"我们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罗侯的目光散落在屋子虚无的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冬菇觉得罗侯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有着独特的干净味道,与这个世界大多男人不同,罗侯的气息同他的人一样,冷冷硬硬,却坚实无比。 冬菇起身,蹲在罗侯脚边,"我来帮你处理伤口。" 当冬菇的手托在罗侯的小腿上时,罗侯才回过神,他一手扳住冬菇的肩膀。 "不。" 冬菇看着他,罗侯眼睛里有一种静谧的执拗。 若是往常,冬菇也不会跟他犟下去,可是现在她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放手,如果这一次由着他,那再想让他明白自己就难了。 她将手放在罗侯的手腕上,示意他拿开。 罗侯不为所动。 因为腿有残缺,所以罗侯手臂常年锻炼,健壮无比,如今用力,小臂更是硬得像石头一样。 冬菇叹气,她看着罗侯。 "信我。" 她只单单说了这两个字,便不再开口。 夜凉如水,银白的光笼罩着整个院子。 罗侯的情像月色,只有在世界静逸,空无一人的时候才会出现,冰冷孤寂,少有人懂。 而冬菇的情则像油灯,只在月光下点燃的,小小的一盏油灯。 可就那么一点点的橘色,硬是将月辉生生撕裂。 所谓情爱之中,不一定是用情深的先让步,却一定是用情苦的先妥协。 罗侯松开手。 很慢很慢…… 他看着那女人,她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左脚,将他随意包裹的布条一层一层的打开。当最后一层布料脱落,他的残脚在她的目光下暴露无遗。 他的背弯了,头也低了。 他再也不是冬菇一直认识的那个,永远挺拔身材的罗侯。 ☆、13第十三章 冬菇看着手中这截残躯,脚踝的位置整齐断开,像是被刀一次斩断。因为罗侯平时根本不注意保养伤处,所以这脚损伤得很严重,硬茧密布,各种擦伤。 他就是拖着这样的腿爬上岐山,上珈若寺给自己求了吉祥符。 她心里疼。 不能解释的疼。 手中的手巾温热,她轻轻地擦拭他的伤处,本来就带伤的脚,因为刚刚那剧烈的碰触肿胀得更加厉害。冬菇在擦拭过程中,有时自己都会不时一抖,怕弄疼罗侯,可是罗侯自己却动都没动一次。 冬菇将伤药涂抹在罗侯的残肢上,再一层一层轻轻地包扎好。 她将水壶水盆还有用完的药包都整理好,整个过程中,罗侯看着地面,一句话都没有说。 冬菇都弄好之后,来到罗侯面前,柔声道:"我累了。" 她没有撒谎,这一晚的折腾,身体也累,心也累。 罗侯抬眼。 "你要如何。" "你让我在c黄上坐坐歇一歇好不好?" 罗侯双手撑着c黄,给冬菇挪开地方。冬菇一笑,脱了鞋子,坐在c黄尾。 "你也坐上来。" 罗侯扭头看了看她,将左腿抬上c黄。似乎现下冬菇说什么他都会照做,什么都不问,也不多说。 他们一个坐在c黄头,一个坐在c黄尾。 冬菇往前蹭了蹭。 "你靠着墙坐,那样轻松些。" 罗侯听话地靠在c黄头的墙上。 冬菇又往前蹭了蹭,她伸手将罗侯的脚揽过来。 罗侯身子一僵,却没有挣脱。 因为血液不流通,罗侯的残腿很容易着凉,即使刚刚才敷过热手巾,可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又变得冰冷无比。 冬菇盘腿而坐,罗侯看见她将自己光秃秃的脚踝双手包着,放在肚子处。 很暖。 "现下不方便,以后我褪了衣服帮你捂着。" 冬菇眼睛一挑,逗趣地与罗侯说。 罗侯想告诉她,现在就很暖了。 已经很暖了。 他直起身子,将手伸过去。 冬菇看着他手里攥着的吉祥符,无奈地苦笑。 "你到现在还想将它给我?" 罗侯点头。 "……" 罗侯看着她。 "你带着。" 冬菇轻轻皱眉,"罗侯,我真的不想带它。" "你带着它。"他深深地看着冬菇。 "……求你,你带着它。" 冬菇胸口一闷,罗侯竟然会做到这样,他竟为了一个小小的吉祥符求她…… 她伸手接过,不论如何,她都不能让罗侯难过。 小小的护身符躺在她手上,红红的,又很软。 见她收下,罗侯终于松了口气。 "你信这护身符?" 罗侯没有回答,他静静地看着自己被冬菇轻柔揽着的残脚。 我信,我带着它,所以今日交到了好运。 已经够了,足够了,从今往后所有的吉祥,全都归你。 冬菇永远也猜不到罗侯真正所想,可她仍然会将这护身符随身携带,保管终生,因为这是罗侯为她求的,辛辛苦苦却又不让她知晓地求来的。 很多时候便是这样,你为了这般原因,我为了那般原因,可最后却殊途同归。 因为源头是一样的,所以结果便是一样的。 这一晚冬菇与罗侯说了很多,说着说着自己却没撑住先一步睡着了。 罗侯扶着昏昏欲睡的她躺在c黄上,自己坐在一边,静静地看了一整晚。 第二天清晨,冬菇睡醒的时候真想扇自己一巴掌,这么好的谈心机会居然让自己给睡过去了。她看了看屋子,发现罗侯不在,穿好鞋袜,她推开房门。 深秋的早晨寒气逼人,冬菇抖抖身子。 四下找了一圈,罗侯都不在。 冬菇在火房的水缸里打了点水,稍微洗漱一下,然后离开院落。 如她所想,罗侯果然是在酒肆里。 他还拄着双拐,可木脚已经穿上了。见她进来,罗侯示意她去吃东西,酒肆内的桌子上摆着馒头和几碟咸菜。 冬菇吃东西,罗侯在旁边坐着。 想了一下,冬菇开口道:"罗侯,今日起我要尽心忙事情,也许不能常来看望你。" 罗侯点头。 冬菇咬着馒头,"你可不能再误会于我。" "不会。" 冬菇笑了,咽着满嘴的馒头,样子很滑稽。 罗侯看到,也不嫌麻烦,拄着双拐起身,给她舀了碗热水,他端得很辛苦,冬菇却也没有上去帮忙。 罗侯想做,并且做得到,她便不会cha手。 "那我走了。"吃了东西,冬菇跟罗侯告辞。 冬菇走了,他也没有相送,冬菇几步一回头,他也没去看,冬菇心里苦笑这男人真是不解风情。 罗侯转身,双拐交替,一下一下地挪着身子走到桌子旁,拾掇好碗筷。他无伤时行动尚有困难,何况现下,拿了一个来回便有些受不住,坐在凳子上休息。 他拿起刚刚自己端来的那碗热水,在清晨的冷风中还散着白气。他宽大的手掌扶着碗,手指轻轻抚着碗沿,转了转,然后停了下来,似是找对了什么地方。 他端起碗,就着那个位置,将热水缓缓喝下。 很暖。 热水整碗进肚,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很暖…… 这边,冬菇因为解开了与罗侯的误会,所以心情极好,步履轻松,一路欢快。 可她却忘了自己昨晚为了与罗侯说话,竟彻夜不归。 当冬菇回到木匠铺的时候,正好迎上了满脸焦急的李庆潋。 她一愣,而后心怀愧疚。 "庆潋……" 李庆潋猛地回头,"冬菇——"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冬菇面前,"你昨夜去哪了,怎地一晚都没回来?" 冬菇看着她,李庆潋的脸上带着些许的憔悴,她心里不忍,想了想,决定对李庆潋说实话。 "庆潋,我有话对你说。" 李庆潋顿住,她看着认真的冬菇,不知她要说些什么。 冬菇先一步坐下,李庆潋跟着坐在她对面。 "说吧。" 冬菇看着李庆潋,这人是她在这世上第一个朋友,她知道她即将告诉她的会让她诧异愤怒甚至排斥,可她除了相信她,别无他法。 "庆潋,我有心上人了。" 李庆潋瞠目结舌地看着冬菇,半响,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道是什么事,竟然是这样。"她打趣地看着冬菇,"昨夜可是同心上人幽会去了,冬菇你这就不对了,你若有这好事,应该告诉姐姐才对,怎地要瞒着我。" 她嘻嘻地笑着,可是冬菇的表情却没有那么轻松,看着看着,李庆潋也渐渐收了笑容。 "怎么了?"她有些疑惑,"为何这般表情?" 冬菇微微低头,"庆潋,我的心上人……跟一般人有些不同。" 李庆潋道:"不同?什么不同?"她忽地凑近冬菇,压低了声音,"难道……是有妇之夫?" 冬菇摇摇头。 "那是如何?" 冬菇看向李庆潋,不知为何,李庆潋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庆潋,我的心上人是罗侯。" 冬菇看到,一瞬间,李庆潋的脸色就变了。 "你说什么?" "我的心上人是……" "你说什么?!" 冬菇从未见过李庆潋这样的神色,她待自己永远是和善宽容的。 李庆潋蹭地一下站起来,大步走到门口,将店铺的门关上。 然后扭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冬菇。 "齐冬菇,你莫不是疯了!?" 冬菇摇头。 "你跟谁在一起不行,非要挑那个人!" 冬菇轻声道:"那人不好么?" 李庆潋眉头紧皱,"好?他什么能跟好字沾边?"她手指向外面的方向,眼睛还死死盯着冬菇,"你知道他都多大了,他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了!他比你大了整整五岁!你看看他那身子,他那模样……"李庆潋说着说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怎么就看上那个人了!" 冬菇道:"庆潋,他是个好人。" 李庆潋摇头,"无人在意他是不是好人。"她看着冬菇,一脸严肃,"你知不知道,你与他在一起,要烙下多少话柄,你想一辈子抬不起头么?" 冬菇笑了,"为何抬不起头,我和他两情相悦,天地为证,怎么就抬不起头了。" "冬菇,我知道你心善,可你莫要同情得过了头。" 冬菇抬眼,直视对方。 每当她想着罗侯的时候,她都会有着水一样的目光,深邃的不可见底,又柔和的让人心疼。 李庆潋被那目光一瞧,嘴里的话竟再说不出口。 "庆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将这事告知与你,是不想瞒你。"冬菇笑笑,"我知你为我好,可是我当真倾心于他。" "我想献寿礼也是为了能拿到赏银,娶他过门。" 李庆潋瞪大眼睛,"什么?!" "实话同你说,为了这幅画,我家中的地也卖了。" "你魔障了,你真是魔障了。"李庆潋一脸匪夷所思,"他给你灌了什么**药,让你着迷成这样?" 冬菇不说话,她也不知道。 也许在那个夜晚,她送木料来李家铺子的时候,这男人的背影就深深地烙进脑海。 她站起身,走到李庆潋身边。 "庆潋,我一直觉得,判断一个人好坏与否,外貌是最不重要的。" "他若是好人,老天怎么会让他身体残缺!" "也许是他前世造的孽。" "对嘛,所以他还是个坏人,天下貌美良善的男子有的是,你随便喜欢哪一个不行。" "他前世造孽,可我倾心的是今生的他。" "你……" "庆潋,我一直拿你当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你。求你,给我次机会,你只要真心相识于他,一定会改变看法的。" 李庆潋最受不了的就是冬菇这个模样,看似软弱吧,却比谁都倔,想跟她横吧,可又不忍心,眼睛一望,便让她什么气都生不起来。 李庆潋说不过冬菇,只得哼了一声,负气道:"冥顽不灵!我不管你了!"扭头走进后院。 冬菇心里一松,面上有了淡淡的笑意。 李庆潋还是不喜欢罗侯,她对罗侯仍然有很大成见,可是她并没有逼她。到这最后,她还是退了一步,因为她把冬菇这个朋友看得更重。 冬菇看着李庆潋一步一气地回到卧房,轻声道: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14第十四章 李庆潋好几天不与冬菇说话,冬菇起初还觉得有些愧疚,后来完全是变成了好玩。李庆潋在某些方面上就跟小孩子一样,脾性可爱无比。 而且,就算是面上同冬菇生气,那些冬菇要求的屏风也一点没落下。冬菇多次看见李庆潋咬着牙恨凄凄地锯着木头,让人哭笑不得。 几件大事已了,冬菇终于开始工作。 因为老僧尼将矿石颜料赠与她,一点银两都没花,所以冬菇还有不少钱富余,这就给她制作金笺纸打下了基础。 所谓金笺纸,是冬菇前世国画中的一种特殊的纸,在制作普通宣纸的时候,在纸面上用胶粉施以细致的金银粉,使之在彩色粉蜡笺上呈现金银粉的光彩。 在金笺纸上作画,效果金碧辉煌,瑰丽富贵,最适合绘制佛像和花鸟,精致非凡。 冬菇毫不吝惜,她将自己剩下的所有银钱全部铸溶,磨成了粉,做了一张巨大的金笺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正在生气的李庆潋都大呼漂亮。 虽然能用的金银粉不多,达不到最好的效果,可是基本也差不多了。 离献宝会还有一十二天,时间有些紧。 可是冬菇却没有忙着动笔。 李庆潋发现最近冬菇很少出门,不仅是不出铺子门,连自己的房门都不出,李庆潋有点奇怪,她心想冬菇不是心心念念那个残疾的罗侯么,怎么都不去看他一次。 有一次她实在好奇,就偷偷摸摸地到冬菇房门口,扒着冬菇的窗户边往里看,发现冬菇就坐在一张巨大的桌案前动也不动,那桌案是自己特地为冬菇作画准备的。 案子上有笔墨颜料,还有那张巨大的画纸。 冬菇就那么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画纸,有时看看这处,有时看看那处,可是却从不动笔。基本一看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饭都不吃。 眼见献宝会的日子越来越近,李庆潋也有些着急了。 她的屏风早就做好,可冬菇的画仍然没有动笔。 可她又不敢去问,她隐约觉得,冬菇没有浪费时间,现在的等待都是必需的。 还有四天的时候,冬菇动笔了。 冬菇连续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不坐不睡,整幅画作一挥而就一气呵成。 传说,九霄之上天外天,王母大寿,群仙必至,各携奇珍异宝,稀世珍品,为其祝寿。当日王母庭院熙攘,彩云穿梭,仙风缭绕,祥和无边。 她觉得自己仿佛踏入王母仙境,只觉周身富丽堂皇,贵不可言。 功成之时,她看着这幅画作,心里念了一句,这就好了,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十二幅泥金画地的通景屏。 "这成了……这真的成了……" 李庆潋看着画作,激动得浑身发抖,只觉得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不论想法还是技法,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我们成了冬菇,我们成了!" 冬菇静静地坐着,脸色苍白无比。 这幅画消耗了她太多的心血,她觉得自己两辈子加起来,这是最让她费神的一幅画了。 都是活该,她心里对自己说。 因为你有求了,你有**了,你对待你的画不再像从前那样干净了。 可是我不后悔,她又对自己说。 前世让我视为生命的绘画,我现在拿来赚钱,我不后悔。自己本事不多,只有这一样能拿得出手,就当是重利吧,就当是市侩吧,我真的想让他过上好日子。 "冬菇,你怎么了?你脸色好差。" 李庆潋过来扶冬菇,她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眼圈青黑,血丝密布。 "冬菇你休息一下吧,你已经好几夜没睡了。" 冬菇脑子反应有些慢,她抬眼看李庆潋,辨认了一番,缓缓摇头。 "不。" 她站起身,向门口走。 "我要去见他。" 李庆潋连忙拦住她,"姐姐非是阻你,可你还是睡一觉再去吧。" 冬菇推她,她的力气很小,却异常坚决。 "不,庆潋,你让我去。" 李庆潋一脸愁色,她不敢太用力,"冬菇,已经很晚了,明日再去吧。" 冬菇挣扎得越来越剧烈。 "不,庆潋,你松开我,你让我去——" "冬菇……" "你放开我,你让我去——!" 冬菇用力一甩,想挣开李庆潋。 "好!好好好,让你去,冬菇你冷静一下,这便让你去。" 李庆潋心里叹气,可也一点办法没有,她见冬菇渐渐不再挣扎,慢慢放开手,轻声道:"这便让你去。" "多谢……" 冬菇转身向门外走。 天色确实有些晚了,街道上行人很少。 冬菇路都没有仔细看,只是本能性地走着,绕着绕着来到了罗侯的家门口。 小巷里有路过的街坊邻居,冬菇知道,他们一走一过,眼睛一直在自己身上。 "咚咚————" 夜色下,冬菇轻轻叩门。 她已经有七天没有见到罗侯了,当她有工作时,还没有那么难过,可当她结束工作的时候,思念就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 她闭上眼睛,听得那木头敲地的声音,由远及近,一下又一下。 "吱嘎————" 冬菇睁开眼,罗侯正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张开双手,拥抱住罗侯高大的身躯,她环着他的脖子,把头轻轻枕在他的胸口。 我要让这个男人过上好日子。 罗侯只拄了一根拐杖,他右手握拐,左手轻轻地放在冬菇的背上。 冬菇身子一颤,那手掌宽厚有力,又如此的温暖,那温暖透过她的衣服,她的背脊,直直传到心脏的位置。 "你的伤可好些了。" "好了。"罗侯搂着冬菇的背,低声道。 冬菇抬起头看着他,轻轻一笑,"真的好了?" 罗侯恩了一声。 "我要检查。" 皱眉。 "不必。" 冬菇拉着罗侯往屋里走,"我偏要检查。" 她不敢用力拉罗侯,只是牵着他衣角,稍带着往前走。罗侯的伤看来好的很快,他拄着拐,步履远远好于上一次。 进了卧房,冬菇看见c黄榻上有散开的被子。 "你要就寝了?" "恩。" 冬菇扭头看他,"那我来是不是打扰你了?" 罗侯皱眉,低声道:"你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冬菇已经三天没有睡觉了,身体早就到了极限,可她硬撑着,因为她实在想见他。 "我没事。" 罗侯看了一眼c黄,冬菇知道他想让她去c黄上休息。 "不行不行,你不知道,我现在沾上c黄马上就能睡着。" "那便睡。" 冬菇摇头,"不睡,我还没检查你的伤势呢。" 罗侯握握拐杖,撑着走到c黄边,坐下。 "你若想查便查吧。" 冬菇眼睛笑眯眯,走过去蹲在罗侯的脚边。 罗侯将木拐靠着c黄放在一边,弯下腰褪下鞋袜,摘下木脚。 冬菇迷糊归迷糊,可手上仍然轻到不能再轻。她托着罗侯的残脚,小心将包扎的布料一层层打开。 她注意到罗侯仍然有些僵硬,他心底还是排斥自己的残疾,不愿在她面前显示。 伤势的确好得很快,冬菇捧着脚踝,仔细的看。 罗侯见她看得仔细,双手紧握,下意识地想将脚抽回来,可冬菇哪能允许。 "别动。" 她在这个比她大了五岁的男人面前,用教育小孩子的语气说道。 罗侯被她一叫,也不再动,他看见自己光秃秃的残脚上布满紫黑色的老伤,还有硬茧,就像做坏了的烧火棍一样,心中厌恶无比,目光移开看也不看。 这边半天没有动静。 忽地,碰的一声,罗侯心里一惊,转回目光,发现冬菇倒在了地上。 罗侯什么都顾不得,残脚直接踩在地上,跪在冬菇身边,手一时竟不知该放在哪。 "冬菇?" 他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冬菇的脸,后者面色苍白,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手上颤抖着,慢慢凑近。 凑近后他才发现,冬菇竟然是睡着了。 罗侯呼出一口气,发现自己浸了一身的冷汗。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冬菇,因为没有脚,所以他不可能抱着她站起来,只有搂在怀里,慢慢往c黄上送。 其实他大可以不必如此小心,因为冬菇睡得太死了,什么都感觉不到。 将冬菇在c黄上安顿好,他坐在一边。 女子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疲倦之色,嘴唇也有些干,憔悴不已。罗侯面色冷硬,不知在想些什么。 冬菇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天,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来。 黄昏时分,她睁开眼睛,一时间尚不清楚自己在哪,身子也动不得。 她看着天棚发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罗侯推门而入,发现冬菇已经醒了,他扶着拐来到c黄边。 "你醒了。" 冬菇点点头,想张嘴说话,一开口发现自己嘴里干得冒烟,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你再躺一下。" 罗侯转身出去,冬菇浑身无力,眼神发直地看着门外。 过了一会儿,罗侯再次进屋,左手拎着食盒。 他将食盒放在桌面上,把里面的饭菜一个个端出来。 冬菇看着桌面上的饭菜,觉得那好像不是罗侯在家中做的。 "你去外面买来的?" 冬菇开口,嗓子沙哑干涸。 罗侯倒了一碗热水,端过来递给冬菇。冬菇撑起身子,觉得头疼得要炸开一样。罗侯本想上去扶她一下,可奈何他左手已经端着水碗,动弹不得。 冬菇不忍让他久站,连忙接过水碗。喝了口热水,她觉得身子总算活泛一些。 她身上盖着被子,暖暖的。 冬菇睡了许久,精神非常好,她拍拍c黄边,"来,坐在这。" ☆、15第十五章 冬菇拍拍c黄边,轻声道:"来,坐在这。" 罗侯往前撑了一步,坐下。 他身着一身黑色衣衫,安静地坐在那,肩宽背直,匀称健壮,冬菇看着看着一时心动不已。 她往前探了探,一手轻揽罗侯肩膀,将鼻子凑到罗侯肩窝处,像小狗一样轻嗅。他身上有淡淡冷冷的酒香,许是刚刚走动过多,他出了一层薄汗,混着体香,让冬菇情动难耐。 罗侯一直僵在那里,动也不动,冬菇鼻翼缓缓吸气时,他肩也随之轻抖了下。 冬菇心里也随他一起颤抖。 都说饱暖思淫,可这也没饱呢,怎么就…… 冬菇抚摸着他,他的肩膀,后背,脖颈,胸口,她的手触碰到他宽厚的胸膛。 她缓缓向下,抚摸他坚实的小腹,她的手掌在他腹部无意识地来回摩擦,一下一下,轻柔而缓慢。 罗侯呼吸很重,他的木拐靠在c黄边,他身体两侧的双手不禁死死握拳。 他越是浑身紧绷,就衬得腹部那只手越是温柔。 不是痒,不是疼…… 再痛苦的疼痛他也能挺住,可当那手轻柔地划过他的身体,他竟觉得自己浑身发烫,已然溃不成军,只想倒向她,碰触她。 冬菇能感觉到他身体微微的抖动,她自己也是一样。 她修长的手指轻轻画过他的眉眼,罗侯的眼睛看着地面。他的脸颊同他的人一样,坚实冷硬,冬菇画过他的眉峰,他的眼角。 这深秋的天暗得很快。 夜凉如水。 冬菇将嘴唇凑到罗侯的耳边,轻轻地说: "我想要你……" 我想要你…… 罗侯只觉得一瞬间自己胸口一酸一紧,胀得呼吸都困难。 他转过头,屋里没有点油灯,光线已经很暗了,那女人偎依在他身旁,抬着眼睛看他,眼神温柔无比。 他身子有些软了。 冬菇也不等他的回话,扳过他的头,狠狠地吻了上去。 起初只是亲吻嘴唇,罗侯弯了背,一个呼吸的功夫,冬菇便将舌头伸进他的嘴里。 那温润的触感在他嘴里婉转灵动,与他的舌交织在一起。他不敢动,冬菇便用自己的舌头挑着他的,一下一下。 罗侯腰上的力气一下子就塌了,整个人瘫软下来。 冬菇抱着他,扯下c黄帘,翻身将这个高大的男人压在身下。 c黄帘落下,将他们与外面隔开,在这小小的一张c黄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冬菇俯身亲吻罗侯,那永远清亮的眼睛似乎有些迷离。 他的腿动了动,冬菇这才发现他还没有褪下木脚。 她轻啄了他的嘴角,轻声道: "我来帮你脱。" 她退到罗侯脚边,将他的木脚摘下,又小心将包裹残肢的布条层层打开。残端暴露的时候,罗侯身子僵硬,下意识地将腿往回退。 冬菇感觉到他的退缩,心里酸疼,她想告诉他其实帐内昏暗,根本看不到什么,可又有什么用。 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在我面前忘记自己的残缺。 冬菇捧着他的残端,轻轻地吻了上去。 "啊……"罗侯猛地一抖,瞪大眼睛向冬菇看来。 冬菇抬眸,手里一紧。 "别动!躺回去。" 她话说得干脆,罗侯仰面躺下去,双手攥着c黄单,几乎扯出洞来。 冬菇坏笑着,"我不让你动,你就不要动。" 她低头,轻轻地亲吻手中的残端,一开始只是想让罗侯放开,哪知到最后越吻越动情,自己先一步撑不住,张开口,用那温润的舌尖舔舐上去。 残肢凹凸不平,伤痕累累,丑陋非凡,可冬菇却像是在品尝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一样,专注而忘情。 罗侯浑身抑制不住地战栗,他瞪着眼睛看向天棚,就像瘫在沙滩上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 冬菇爬上来,舌还湿润着,她吻罗侯的唇,带着两人的唾液,吻他的下巴,他的脖颈…… 她一把扯下罗侯的腰带,衣衫松散,她用舌头挑开他的内襟。 双手cha入,她将他的衣衫敞开。 黑暗中,她用脸贴在罗侯的胸膛,蹭了蹭,向下,又贴在他的小腹上。 罗侯腹部结实,此时因为紧张更是绷得坚硬无比。 冬菇用鼻尖摩擦,能清晰感受到他腹部的体毛,它们蹭得冬菇有些痒,她轻轻地笑了出来。 黑暗中,人的感觉总是更加敏锐,她的鼻息喷到他的腹部,腰间…… 扒开衣衫,冬菇修长的手指开始解他的裤子。 灰白色的长裤,冬菇在解裤腰的时候便看见,他右侧的裤腿高高挽起,缠在短短的残腿上。 穿着衣衫时还好,现在没了衣衫,一点遮掩都没有,他右腿的残缺更加明显,胯部下来,只有六七寸的样子。 冬菇一愣,心里狠狠一疼。 罗侯太敏感,冬菇的每一个动作他都清晰地注意着,她那一顿,就像是在他胸口砸了一块石头一样,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猛地抓住冬菇的手腕,挣扎地坐起身。 "不不……不……"他声音慌乱而沙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只有本能性地侧过身子,将右边身子转到冬菇另一侧。 衣裳呢,衣裳呢……他在黑暗中四处摸索自己的外衫,摸到个衣角,连忙拉过来盖在自己的腰间。 混乱中,他的发带掉落,长长的头发散下来。 冬菇一直没有动,从罗侯一手抓住她起,她就静静地等着,等着罗侯冷静下来。 也许是他太怕了,他握着冬菇的手十分用力,冬菇觉得手腕很疼很疼,但她没有动,因为她发现,明明是她疼得厉害,可抖动的手却是罗侯的。 他总是有办法让冬菇心里疼的生不如死。 他们都在c黄上坐着,离得不近不远,罗侯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冬菇见他稍稍冷静一点,便向他那动了动。 她能感觉罗侯的紧张,她小心翼翼地挪过去,跪在他面前双手抱住他。 他的头发散在背上,冬菇给他顺了顺。罗侯的头发干干硬硬,没有多少光泽。 冬菇抚摸他的背,一下又一下。 "别怕……" 她像在哄一个孩子。 "与我在一起,你什么都不要怕。" 她反反复复地说着,反反复复…… 罗侯僵直的背慢慢舒缓,冬菇扶着他,将他转过来,轻轻地放平在c黄上。 她把他的双手展开,放在身体两侧,自己压在他的身上。 冬菇将脸贴在罗侯的脸颊边,双手撸着罗侯的双臂,一点一点给他放松身体。 罗侯仰面躺着,心里紧得难以呼吸。 冬菇将左手轻轻地覆在罗侯的断腿上。 她没有看到,那一瞬间,在黑暗中,罗侯双眼无声地留下了泪水。 就那么一点点,在眼角滑落,还没等到枕边就已经流尽了…… 他的右腿只有四寸左右的腿骨,还有三两寸的残ròu。 因为这个世界还少有大腿的假肢,所以罗侯这腿从断掉开始就没再用过,肌ròu都已经泄了,冬菇触手的只有软软的ròu。 她一手轻轻地抚摸着,另一手解开了罗侯的裤带。 罗侯只觉下身一凉,长裤被冬菇褪下。 冬菇的手是那么的温柔,他的身子仍然僵硬,可被她碰过的地方便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冬菇跪在c黄脚,这个男人现在完完全全地展现在她的面前。 他宽厚的胸膛,平坦的小腹,健壮的手臂,以及他冷硬的左脚和塌软的右腿,还有那踪丛里的黝黑的挺立…… 完完全全,展现在她面前。 冬菇只觉得自己浑身发热,难掩的情意,这男人无声的紧张与脆弱深深地打动了她。 她要他属于自己,从头到脚属于自己。 她欺身上去,吻他的胸口。 她的动作不再温柔,而是充满了欲求,充满了进攻。她的左手一直放在他的断腿处,那凹凸不平的伤口,柔弱的触感……她清楚的知道如何刺激这个男人。 每一次揉搓,都让罗侯硬黑毛发里的挺立抖动不已,他死死地扣着c黄板,一动不敢动。 "啊……" 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只觉得下身难过的像要死了一样,他忍不住想碰触自己的身体,却让冬菇一掌打回。 "我不让你动,你就不能动。" 冬菇轻呼一口气,"你不乖,我便要罚你。" 她张开小口,对着他右腿的残肢,轻轻地咬了上去。 "啊啊……"罗侯干哑地吼着,头仰到最高。 冬菇情动难耐,这个位置不同于罗侯身体的任何一部分,这是他一生的噩梦,躲不可躲,避无可避,这里连他自己都极少碰触,这是他的禁区,是他脆弱的源头…… 可它现在在我手里,在我口中。 冬菇想到这里,只觉得下身一热,湿润不已。她更加忘情地捧着它,舔舐着它,她修长的手指往他腿根的地方伸去,向里用力,摸到他短短的一截腿骨。 只是那么一触,罗侯触电般浑身一颤。 "啊————" 他终于低吼出声,"别……别……" 冬菇哪会听他的,她轻咬住褶皱的软ròu,指甲爬到他右臀以下,那一小节腿骨的根上,轻笑一声,顺着残骨刷地一下划了下来。 罗侯低沉的嗓子大叫一声,牙关紧咬,那挺立的枪头上瞬间溢出些许的银液,他纾解不得,只有将他左腿抬起,用那光秃的脚踝一下一下地敲打c黄板。 冬菇不再逼他,因为她自己也无法再忍。 她松开他的残肢,跪在c黄上,一件一件地脱衣服。 罗侯不敢看她,她扳过他的脸,硬是让他看。 冬菇解开发带,一头乌黑的长发瞬间散落,几缕碎发散落在脸颊旁。这女人本生得很好,可她在周遭人面前不愿多动感情,面色总是平平淡淡,今日在心上人面前,真可谓是柔情似水,妩媚无边。 罗侯看着她,她丝滑的眼睛眯着,微低着头,姣好的**立于他面前。 那漆黑的剪影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里。 冬菇俯下身,咬在罗侯的耳边,轻声道: "来吧,让你动了。" …… 那一夜,在那间简陋的卧房里,一对男女在心中默默地为对方许定了终生。 有月光为证。 ☆、16第十六章 他们身上渗着汗水,可是谁都不想动。 冬菇抱着罗侯,他身材高大,冬菇只能侧身才能将他搂住。 他们在棉被里肌肤紧贴,长发纠缠,抱在一起。 冬菇手指卷起罗侯的一缕头发,在指尖转来转去,他的头发又干又硬,发质很不好。 转着转着冬菇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说,我们两个是不是很大胆。" 罗侯不吭声。 "我们这是偷情吧,啊?"她额头顶了顶罗侯的头,"对吧,你说我们胆子是不是很大。" "……恩。" 罗侯低低地回了一声。 冬菇咯吱咯吱地笑,"我们在做坏事,也是在做乐事。" 罗侯又不吭声了。 冬菇又道:"那你说,你喜欢做好事,还是喜欢做乐事?" 没有答话,冬菇也不急,就那么一圈一圈地转着罗侯的头发。 半响。 "乐事。" 冬菇又笑起来,身上轻颤,她紧了紧手臂,抱着罗侯。 "我也是。" 躺了好一会儿,冬菇轻声问:"罗侯,你睡了么?" "没有。" "已经很晚了,你不困么?" "不困。" 冬菇扭过头看他,"怎么可能不困,你一晚没睡了。" 罗侯安静地躺在那,过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道:"从前,军中……" 冬菇一愣,军中? 对啊,自己怎么忘了,罗侯是从过军的,听说他那腿便是……想到这,冬菇心里一疼,她连忙岔开话题,"既然不困,那饿不饿?" "……饿。" 冬菇笑了,"我也饿了。" 她起身,罗侯也想起来,却让冬菇按回去了,"你别动,我来。"她光着脚下地,凉得她哆嗦了一下。 她将c黄上自己的衣裳拾起来,穿好。 点燃桌上的油灯,温暖的橘黄色光芒充盈了整个房间。 罗侯从c黄上坐起来,看着她。 他的肌肤在油灯的照耀下泛着红铜色的亮光,干硬的长发散落着,下身盖着棉被,上身□着。 冬菇看得一阵心猿意马。 暗暗骂自己,真是色啊色啊,色胆包天啊。 她端着菜碟,"我去热一热,你且先等等。" 冬菇去火房将菜又热了一遍,端回来的时候罗侯已经穿好衣服了,他坐在c黄边,见冬菇进来,便撑着木拐来到桌子旁。 两人就着微弱的油灯吃饭。 冬菇饿坏了,她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想,原来这事是个耗心费力的工程,以后若是想做这香艳事,首先得把肚子填饱…… 饭菜有很多,冬菇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些,撑到不行。 罗侯坐在旁边,还在吃。 他吃得不快,但是一直没停,瞧着也是真饿了。 冬菇拄着下巴看他,暗橘色的灯光下,男人咬着馒头,他吃得不算急,可一口咬下去很多,一个馒头七八口就吃完了。 冬菇看着他大口大口的吃饭,忽然有种幸福的感觉。 什么是幸福。 在冰冷的深秋,有一个宅院,有一间屋子。 屋子里有点燃的油灯,有一桌饭菜,有一个人。 一个自己心里的人…… 足够了,冬菇告诉自己,人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过得对了,日子便会很快。 与你一起,日子一定过得很快。 很容易就是一辈子了。 罗侯吃到一半,忽然感觉冬菇在看他。 他嘴里还咽着饭菜,话也不能说,只能看着她。 冬菇温柔地笑笑,"慢慢吃。" 罗侯嚼了嚼,咽下去。 "今日饭菜怎么这么多,你去外面买了?"而且菜样新颖,制作精良,一看就不是在家做的。 罗侯点头。 冬菇瞅瞅那食盒,"这是珍味斋的食盒。"她看向罗侯,"这一盒饭菜不便宜啊。" 珍味斋是析城有名的酒家,是章家的饭庄,冬菇生辰的时候,李庆潋曾经带她去过一次,贵得要死。 罗侯手中持筷,眼睛看着菜肴,没有说话。 冬菇有些奇怪,罗侯钱财方面虽然比她强,但说白了真的就是强那么一点,他平时吃穿用度都很节俭,现在都快入冬了他棉衣都没有加,可却花大钱买一盒饭菜。 "为何要买?" 罗侯顿住,筷子也不夹菜了。 冬菇心里一叹,每次当她觉得自己懂得罗侯的时候,他又会有些让她想不明白的举措,可她实在受不了罗侯紧张忍耐的神色,所以她不想逼问。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吃饭吧,等下又凉了。" 罗侯背上一松,咬了口馒头,又开始吃起来。 他不知如何说,当他看见瘦弱的冬菇晕倒在自己面前,他那时的感受,他不知如何说。他只能猜测着,找那些他觉得好的东西,都给她。 即使等待饭菜的时候不能进入饭庄,即使只能在外面给钱,他都无所谓。 吃过饭,尽管罗侯说他不困,可还是被冬菇赶到c黄上。 "睡觉睡觉,不困也得睡觉。" 她褪下罗侯的外衫,只留下里衣,按在c黄上。她给他脱下木脚,放好拐杖,然后吹熄了油灯。 上了c黄,把棉被拉上来,她躺在罗侯身边。 侧过身子,搂住他。 "睡觉睡觉……" 怀中躯体坚实健壮,温温暖暖。 她觉得自己的心是那么静,又那么软,那么的幸福,似乎梦里都能笑出声来。 翌日,冬菇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罗侯又不在了。 她轻车熟路地去酒肆找他。 "等下我要回去一趟。" 罗侯准备了早膳,冬菇一边吃一边同他说。 罗侯点点头。 冬菇心里算了算,没错,便是今日了。 她心里有些紧张,献宝会,这个让她几乎压上所有本钱的献宝会,就在今晚戌时。她胸口有点堵,是因为紧张所致。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 前一世,她的画作从不图财,所以有市与否她根本不关心。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实在太需要这次的成功。 人一有欲念,想的自然也就多了。 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想起珈若寺的那位老僧尼,心道一个寺庙的僧人都有如此高的造诣,那外面世界不更是不得了。 冬菇霎时间觉得此间高手数不尽数,能工巧匠多如牛毛。 万一不行怎么办…… 冬菇越想越紧张,她忽然叫住罗侯。 罗侯正在检查酒样,听她唤他,扶着拐转过身。 冬菇看着这个男人,他安安稳稳的站在那里,简简单单,便给了她无尽的力量。 她想起在珈若寺的那天,她在他身后一路跟着他,看他艰难坚定地走下山。那时他不知道有她,就像冬菇不知道他独自给她求护身符。 如此多的时刻,他们看似是一个人,其实却是在一起的。 冬菇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黑绳。 那是他送给她的吉祥符。 没问题的,一切都会好的。 她站起身,走到罗侯身边,后者拄着拐,稍稍转了转,与冬菇面对面站着。 冬菇伸出双手,搂住罗侯的腰身。 "我先走了,明日就回来。" 所谓的献宝会也就是将自己准备的宝贝交上去,挑中哪个,那是安南王府的事。 "恩。" 罗侯低低地应了一声。 冬菇与他告辞,回到李庆潋的铺子。 李庆潋早就料到了冬菇昨晚不能回来,也没等她,冬菇推门而入的时候,她还在用早膳。 "我安排了马车,晚上用马车将屏风送过去。" 冬菇坐在她对面。 "好。" 李庆潋瞧了瞧冬菇的眉眼,撇撇嘴道:"昨晚彻夜未归,妹妹都做什么了?" 冬菇想起昨晚,脸上微微一红,她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大胆,可在当时她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了。 李庆潋拿筷子敲敲碗边,"姐姐在问你话呢,怎地都不答我?" 冬菇苦笑一声,"庆潋,你莫要拿我开玩笑了。" 李庆潋嗤了一声。 "你倒是好,红绡帐暖,这边正事也不管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 李庆潋想了想,稍微正色道:"冬菇,你是当真想娶那个罗侯?" 冬菇点头。 "我不会拿此事说笑。" 李庆潋沉默,筷子在粥里搅来搅去。 冬菇知道她心底还是不希望自己同罗侯在一起,可碍着她,又不好再说什么狠话。 "庆潋,此时我们以后再谈,先将献宝会做好。" 李庆潋叹口气,"好好,都听你的。" 冬菇道:"也不知道这献宝会要选多少寿礼。" "若是好的,自然全要,安南王府又不差这点银子,万一呈上去了太后喜欢,那整个北地都可谓交了鸿运了。"李庆潋还转着筷子,"若是没有好的,那肯定一个不会要,这是给太后祝寿,宁缺毋滥,滥竽充数可是要掉脑袋的。" 冬菇点点头,确实有理。 "可现下谁也不知道这好坏的标准是什么。"李庆潋又道:"谁也没见过给太后的寿礼,所以大家基本上都是瞎子摸象,胡乱猜测,尽量选那些看似值钱的东西呈上去。" 值钱…… 冬菇心里给自己的通景屏定价。 木料,免费,颜料,免费。 唯一花钱的就是纸张和笔墨…… 李庆潋看着冬菇的表情,嘿嘿地乐了。 "若真是光看价钱,也不用开这献宝会了,直接去古董行收就行了。"她知冬菇紧张,放缓语气同她说:"妹妹,你且把心放到肚子里,我在手艺行里也做了许多年了,咱们的这个,你大可放心。" 冬菇吸了一口气,点点头。 不放心也没办法了,已经这个时候了。 她的手放到胸口,摸了摸内衣里那小小的吉祥符。 尽人事,听天命。 我已经尽了最大力了,剩下的交给老天吧。 ☆、17第十七章 李庆潋吃好饭,对冬菇道: "你若不喜去,不去也可,我送过去。" 冬菇一愣,"可以不去么?" 说实话,她真的不想去。 李庆潋笑了,"当然可以,这是献宝会,只要献上去就行了,章家大门都不一定让进。" 冬菇瞠目结舌,"竟然是这样。" "你不知道?" 冬菇摇头,"大家把自己珍藏的宝贝献出来,怎地连门都不让进,这也太让人心寒了。" 李庆潋呵呵两声,摆手道:"妹妹,你不知这行里的情况,因为献宝会没有门槛,大多数去的都是撞大运的,你真当稀世珍宝满街都是?" 冬菇惊讶,心想,原来不管是哪个世界,都不缺那种想要钻空子占便宜的人。 "庆潋,如此的话,我便不去了,劳烦你将屏风送过去。" 李庆潋一拍手,"好!你就等我的消息吧。" 当晚,离戌时还有三刻的时候,李庆潋才叫伙计搬运屏风,准备动身。 "不急不急,又不是谁先到谁就被选中。" 冬菇笑着送走李庆潋。 她回铺子里,将店铺打扫了一下。因为是木匠铺子,所以木屑灰尘还是挺多的,冬菇打扫完又弹了一遍水。 都忙完之后,李庆潋还是没有回来。 冬菇心里有些忐忑,不是说献上去就行了么,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 她坐在铺子里,随着时间一点点推迟,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揪起来。要不要去找一找,会不会是路上碰到什么意外了。 怎么会呢,这是在城中,而且章家大宅离这里又不是很远…… 想着想着,门口忽然传来马车的声音。 冬菇猛地转身,李庆潋承着月色走进来。 她面色凝重,冬菇看着心里一沉。 "冬菇……" 冬菇茫然的看着她。 李庆潋一脸沉重,喘着粗气,看着冬菇的眼睛,不说话。 冬菇有些无措,她轻轻问: "庆潋,怎么了?" 她心里不停地在想,这个不行了,那要怎么赚钱,她没有本钱,开不了店,难道要借钱么…… 冬菇脑子里乱成一片,可还是逼着自己清醒。 "冬菇……" 李庆潋紧皱眉头, 冬菇深吸一口气,对李庆潋道:"庆潋,我们已经尽力了,你不用太难过。" "……" 李庆潋看着冬菇,看着看着,忽然哈哈大笑。 "冬菇啊冬菇,你可真是……" 她这一笑给冬菇吓了一跳,"我怎了?" 李庆潋一改之前的样子,一脸喜气地拍了拍冬菇肩膀。 "你可真是个妙人。" "……" 李庆潋直直地看着冬菇的眼睛,冬菇心里一松,明白了什么。 "成了是么。" "是。"李庆潋点头,"而且是大成特成!我将我们的通景屏送过去,那章府大管家只看了一眼,便叫我进去了。" "进去?进章府?" "对,宝物的第一层筛选便是这章府的大管家,她若看中了,便会请宝物主人进府详谈,再将宝物交给安南王府的师父查看,若是他们也觉得行,就会呈交小王爷,做最后的审定。"李庆潋说着说着自己笑了,"冬菇,我们这个宝贝可是跳过了安南王府的师父,直接呈到小王爷那里。" 小王爷…… 冬菇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仔细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曾经见过他。就是那日她给章府送木料,在章府门口被大管家恭恭敬敬迎进去的男子。 时隔许久,可冬菇再次回想起安勍的时候,还是对他的美丽记忆犹新。 她笑道:"你可是见到小王爷了?" 李庆潋瞧她那表情,知她在戏耍自己,讥笑道:"你莫要嬉笑我,我与你不同,我可是见过世面的,多少年前我就见过安勍小王爷了。" "哦?" 李庆潋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家母曾经为安南王府做过活,我在两年前曾经见过小王爷一次。"她喝了一口热水,啧啧称赞,"要说安勍小王爷真是天仙下凡,整个属地里,论样貌身世才华,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章家大公子也不错,可同小王爷比起来,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冬菇看她那一脸沉醉的样子,好笑地问:"有那么厉害?" 李庆潋手一拍桌子,"你没见过他,等你见了定是会跟我一样想法。"她说完了又自己嘀嘀咕咕,"见完以后你定是再也瞧不上那罗侯了……" 冬菇没有听到她嘀咕什么,只是心道,怎么没见过,自己也曾见过他。 她又问道:"那你今日见到小王爷了?" 李庆潋痴迷地点点头,"恩。" 冬菇逗她,"有何感觉?" 李庆潋似在回忆什么,半响才道出一个字。 "……美。" 冬菇乐得前仰后合。 李庆潋恼怒,"笑什么笑?再笑便不告诉你了。" 冬菇摆手,"好好,不笑,你要告诉我什么?" 李庆潋看着她,装模作样地摇着头叹气。 "怎么了?" "我叹你真是走了鸿运啊。" 冬菇笑笑,"我只是图个赏钱罢了。" 李庆潋一笑,"不,你是真的走运了。" 她拉住冬菇的手,缓声道: "小王爷要见你。" "……" "什么——?" "小王爷要见你。" 冬菇匪夷所思,"见我?为何要见我?" 李庆潋道:"我送屏风进去后,本想是让安南王府的师傅们给看一下,定个价钱,拿了赏银就走。谁知道屏风被直接送到小王爷那。"她耐心地回忆,"没拿到赏银,我也不敢走,只有在章府等着,小王爷看屏风一看就是一个多时辰,然后有人传我,说要我进书房。" "书房?" "对,章府的书房,是小王爷和诸多师傅最后审定寿礼的地方。" "你在那见到小王爷了?" "恩,还有章家大公子和两位小姐。" 冬菇笑了,"章家大公子,你一口气见了这么多美人,有何感受?" 李庆潋苦笑,"哪还有什么感受,吓都吓死了。"她摇头道:"真不愧是大家子弟皇室宗亲,我在那跪着头都不敢抬。" "先是那章家大公子问的话。"说到这,李庆潋有些疑惑地看着冬菇,"妹妹,你说怪不怪,章家两位小姐在那,可出来说话的却是大公子。" 冬菇笑笑,没说话。 也许是因为小王爷在那吧,虽然人数众多,可只要有他在,那屋子里最金贵的永远是男子。 李庆潋接着道:"他问我这屏风是从哪收来的,我告诉她是自家做的。"她嘿嘿地笑了两声,"你都不知道当我说完这句话,他们一个个都惊讶成什么样子。" "然后呢?" "这时候小王爷说话了,他问我是不是我做的,我说不是,是我一个朋友做的。" 李庆潋一摊手。 "然后他便与我说,明日要你去见他。" "原来如此。" 冬菇对李庆潋道:"其实你应该说是从外面收进来的。" "为何?" 冬菇笑笑,不再多说。 虽然李庆潋在这个世界的见识比她多,可是论炒作抬价她当真只是个外行。 物稀为贵,物谜为贵,一个物件,越是稀有越是身有谜团,它的价钱也就越高。一件好东西,若是安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制作者,那价值无形中已经降低,李庆潋若是说这屏风是从一个不认识的高人手里收来的,价钱必然会被抬高。 可是她不想与李庆潋讲这些。 她喜欢李庆潋的坦荡,喜欢她的诚实,她不想改变她。 "净说些姐姐不懂的话。"李庆潋不满地皱眉。 冬菇连忙哄她,"是我的错,那,小王爷有没有说明日几时让我去见他。" 李庆潋一愣。 "没说,他就说是明日了。" "没说?那我要何时去?" 李庆潋挠挠头发,"都怪我没问仔细,但是他们一直在研究那屏风,我也不敢cha话。" 冬菇安慰她,"无妨,我早些去就是了,大不了在门口等着。" 李庆潋点头。 "明日我先带你去添几件新衣。" "不用吧……" "不行,你这也太寒酸了。" 冬菇摇头,"庆潋,真的不用,他们看的是画,又不是我。" 李庆潋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那你今日早些休息。" "好。" 冬菇洗漱一番,回到卧房,仰面躺在c黄上。这两天睡得太多,她现下并无睡意,可不进屋又怕李庆潋担心,只有在漆黑的屋子里睁着眼睛发呆。 脑子里天马行空地乱想,起初是想画,想明日如何做,如何说,后来想着想着就歪了。 罗侯现在在做什么,他睡没睡呢…… 忽然回想起昨晚,脸上一红,而后反应过来现下周围没人,她可以放肆地想他。 冬菇想着想着只觉得自己浑身燥热。 她啪地一下打了自己头一下。 色胆包天! ☆、18第十八章 冬菇就在这种反反复复地心理纠缠中迎来了清晨。 天一亮,她迫不及待地爬起来。 这一夜过去,冬菇有些虚。 以后不困的时候千万不能躺在c黄上了,冬菇恨道,一躺就想他…… 去了前厅,她吓了一跳。 李庆潋早早起来,弄了满满一桌子的饭菜,正襟危坐地等她。 "庆潋,你这是……" 见冬菇出来,李庆潋连忙给她迎过来。 "来,吃东西吃东西。" 冬菇被她按在长凳上,看着面前的饭菜。满满一桌子的菜肴,哪里像是早膳。 起先有些哭笑不得,而后心里又是一暖。 "庆潋,多谢你。" "你与我道什么谢,见外了不是。" 冬菇笑笑,端起碗,开始吃饭。 冬菇从铺子里出来的时候,时辰尚早,她心想着就算这小王爷再怎么敬业,也不可能在这个时间见她。 可她也不能回去,刚刚出门前李庆潋千万般嘱咐,若是回去,定要反反复复地说到她走。 冬菇一乐,脚下自然而然地往罗侯的酒肆走。 小王爷如何她不知道,可这个时辰,罗侯一定是起了。 冬菇在小巷口远远地看见了男子,她忽来了玩心,想逗一逗他。她轻手轻脚地过去,罗侯正在擦酒坛子,她一路走在罗侯的盲区,让他看不见自己。 顺利地蹲在了酒肆门口,冬菇心里砰砰跳,一点点往里蹭。 罗侯背对着她。 她穿着棉布鞋,踩在石头地上声音很小很小,几乎听不见。 冬菇在罗侯背后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伸出双手———— "啊————" 就在冬菇要拍他后背的时候,手腕忽然被握住。 罗侯只腾出一只手,攥住她左手腕,可是那握法与寻常不同,他只用了三指发力,拇指弯在内侧,咯在脉搏的位置,食指和中指相叠,一处使力。 冬菇一瞬间觉得自己的手腕像是被掐掉了一般。 她无意识地叫了一声。 罗侯见来人是她,浑身一震,连忙松开手。 冬菇握紧手腕,疼得一身冷汗,蹲在了地上,大口呼气。 罗侯轻轻扶她肩膀,眼睛一直看着她捂着的手腕,张张嘴,可说不出话来。 "没……没事。"冬菇忍着疼放松地冲他笑笑,"自……自作孽不可活,本想吓吓你,结果让你吓着了。" "让我看看。" "没事。" "让我看看。" 罗侯坚持,冬菇蹲在地上,他够不到她的手,便想将拐放开。 "别别,给你看给你看。"冬菇见他要蹲下来,连忙把手递过去。 腕子上已经出现一道明显的握痕,肿了一点。 罗侯宽大的手掌衬得她的手腕更加纤细。 他的手有些抖。 "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冬菇安慰他。 她不想让他自责,岔开话题,"对了,你反应怎地这么快?" 罗侯摇摇头。 "你何时发现身后有人的?" "伸手。" 冬菇瞪大眼睛,"我伸手的时候你才发现?" 罗侯点头。 "之前你都没察觉?" 罗侯摇头。 "没有声音。" 冬菇不可思议地笑了笑,"难以置信,你的反应真的太快了。" 其实,她自己也觉得一开始时他没有察觉,如果察觉有人,他定会防备着些,不会一下子下这么重的手。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这是罗侯从军时学来的?如此敏锐的反应想必也是他多年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 她看看罗侯,后者面色冷硬,眉头微皱,左手紧紧握着拳头。 "赏我些酒喝吧,都负伤了。" 冬菇有意宽罗侯的心,逗他道。 罗侯扶拐站起,给冬菇打了一碗酒。 酒香四溢,冬菇喝酒喝得很少,前世几乎一次没有,这里也不过两三次。可奇怪的是冬菇的身体一点也不排斥酒,相反她还很喜欢,只要闻到酒的味道,她心里都会很愉快。 也许我有做酒鬼的天分。 冬菇一边喝着酒,一边与罗侯闲聊。 说是闲聊,可大多时候都是冬菇说,罗侯听,一次谈话下来,罗侯能张嘴四五次就算多了。 可冬菇从不觉得别扭,她总是有话同他说。 就算两人都没有话的时候,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冬菇也不觉不妥。 快到午时,冬菇恋恋不舍地与罗侯告别。 "我很快就回来。" 如果小王爷今日就给了赏钱的话,那晚上就去买点好酒菜庆祝一下。 冬菇理所应当地想着晚上要来罗侯这里,她一点也没发现自己这婚前同居的行为在这个世界多么大胆。 这也怪不得她,罗侯从来不说,她自然以为这里同她前世一样,两情相悦,就住在一起。 再次踏上路的时候,冬菇的心情放松多了。 章府门口静悄悄的,只有两个护院看门。 冬菇整理了一下衣衫,走上前去。 护院拦住她。 "你是何人?" 冬菇道:"我是个画匠,昨日有人告知我,让我今天来此。" 两个护院相互看看。 "那你在此等着,我进去通传一声。" 冬菇施了一礼,在门口站着。 马上就要入冬了,即使是大中午也是阵阵寒意,冬菇往手心里呼了口热气,搓了搓。 护院来回也快,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出来了。 "进来吧。" 冬菇跟着她,走进章府的府邸。 刚刚进去便有个小厮打扮的男子迎了上来。 "行了,我带着她就行了。"他对护院道。 护院向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小厮上下看了看冬菇。 "你跟我来。" 在院落里绕来绕去,一直向深处走。 冬菇这才知道什么叫深宅大院,这章府门面也不算太大,可里面真是蜿蜒曲折深不可测。她心道,这么个地方,小偷都没法偷东西,贸然进来搞不好出都出不去。 她紧紧跟着男子,他们走得极深,最后来到一座小楼处。 冬菇抬头,看见小楼入口处有块牌匾,匾上题有"听风楼"三字。 小楼四周栽种许多花糙植物,静谧幽深。 这倒是处妙地。 "你在此等候。" 小厮同她说了一句,便步入小楼。 冬菇在楼外等,四下看了看,发现这小楼离章府众人居住办公的地方有些远,可以说是独处此间。 听风楼…… 冬菇笑了笑,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雅致的很。 不一会儿,那小厮便从楼中出来。 "进来吧。" 冬菇走进小楼。 小厮在前面领路,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你也知道要见谁,等下规矩些。" 冬菇点点头。 小楼一共三层,他们去了最高的一层。 三层只有一个房间。 他们站在房间门口,小厮恭敬地向屋内行了一礼。 "启禀公子,那画匠带到了。" 冬菇摸不清情况,自己也跟着那小厮弯弯腰。 "进来吧。" 房间里传出声音,轻柔平缓。 小厮扭头,示意冬菇进去,自己退了下去。 冬菇看那小厮离开,原来他不一起进去。 她搞不清楚这世界的诸多礼数,小王爷是皇亲国戚,自己是不是应该跪下。 还来不及做好选择,她已经进了屋子。 这房间很大,而且举架很高,她一眼便看见了自己的通景屏,展开着放在屋子一侧,有两个人正在通景屏前站着看,都背对着她。 冬菇弯下腰,恭敬地行礼。 "见过大人。" 她不知道两人都是谁,有没有小王爷,只有埋着头见礼。 听到冬菇的话,那两人转过身。 冬菇看不到他们的脸,只感觉到他们在打量自己。 "不必多礼,起来吧。" 冬菇直起身。 章之兴看着来人,是个有些瘦弱的女子,微低着头,不太像他想象中的样子。 他站在那等着小王爷先问话。 半响没有动静,章之兴奇怪,余光看去,发觉安勍直直地站在那,眼睛看着那女子,动也不动。 他也不敢多话,只有在旁边接着等。 冬菇也有些奇怪,她看见那雪白衣衫的男子,正是那日所见的安勍小王爷。 "你叫什么名字?" 安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却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加上他生得倾城之貌,让人在他面前忍不住的恭敬有礼。 "启禀大人,民妇姓齐,名唤冬菇。" 安勍走到她面前,"你将头抬起来些。" 冬菇不解,却听了他的话,将头抬起来。 她直直地撞上了安勍的眼睛,心里莫名一颤,这小王爷当真生得好美,不枉李庆潋说他是整个北地最美的男子。 不施粉黛,却胜却胭脂无数,单看眉目并没有太过惊艳,可加之一起便清丽雅然,就像幽谷里的一丛兰花,让人爱怜又不敢生出脏乱的心思。 "你不用如此拘谨。" 冬菇微微点头,"是。" "这屏风是你做的?" "画是我画的,屏风是我一位朋友做的。" 安勍看着她,"将画作分裁开,各裱嵌在屏条中,连在一起,展开屏风时便是一幅画。"他轻轻道,"这心思倒是巧妙,是你想的?" 冬菇回道,"是家母生前教给我的。" 安勍点点头,缓缓走到屏风边。 章之兴也走过去,小声同他说:"小王爷,我看这民妇不太像有如此本事的人。" "哦?"安勍淡淡地看了他,"为何?" 屏风放得有些远,冬菇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得站在原地侯着。 ☆、19第十九章 "为何?"安勍语气平淡地问。 章之兴凑近了些,"我见这妇人年纪尚轻,最多也就二十出头,怎地能有如此高明的手法。" "你待如何。" "不如我们试她一试。" 安勍眼睛一直看着屏风,上面仙境圣土,群仙祝寿,一派逍遥景象。 他没再说话,可章之兴对他很了解,知他已经同意自己的意见。 他走到冬菇面前。 "你道此画是你所作,有何凭证?" 冬菇一愣,凭证?画画要什么凭证? 她摇摇头,"启禀大人 ,你所说的凭证是……" 章之兴对她道:"呈往太后的寿礼,必要有明确的来历出处,不得有半点差池,若有人冒名作假,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他话里带着告诫的意味,冬菇听得出来。 "这是自然。" "你说此画是你所作,可你又拿不出凭证,我们不能贸然信你。"他看了看屋内的桌案,"此处笔墨纸砚俱全,你若是能现作一幅,才能证实你的技法实力。" 冬菇恍然。 原来他们是不相信这幅画是她画的,变着法地想要验证。 其实这种不信任是正常的,事情重大,她又年纪轻轻,惹人怀疑也不奇怪。 她心中苦笑,面上却一点没有表现出来。 "好。" 安勍负手立于屏风面前,背对二人,听到冬菇回话,轻轻地笑了笑。 "不知大人要民妇画些什么?" 见她如此干脆地应下了,章之兴有些愣住。 "山水景物,花鸟人像,你画什么都可以。"若真是有本事,从随便一幅画中就能看出来。 冬菇点点头。 她走到桌案前,真如这男子所说,屋中笔墨纸砚俱全,而且全是精品。 冬菇展开纸,随手拿了一方镇纸。 好家伙,金条镇纸么…… 冬菇一脸汗颜地研墨润笔,桌面上摆有些许颜料,可冬菇不想使用。他让自己作画无非是想验证自己的绘画水平,不必太过麻烦,画些自己喜欢的便好。 拿起笔,冬菇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反正真金不怕火炼,她心里一点也不觉紧张。 画些什么好呢…… 冬菇一抬眸,正好看见了安勍的背影。 他负手站在那,安安静静,一身雪白的衣服衬得他身材更加匀称秀美,真如李庆潋所说,像天上的仙子一般,只单单一站,便已入画…… 冬菇淡淡一笑,笔锋轻动。 她没有使用任何一种颜料,只有墨,将安勍的背影勾成了一幅水墨白描。 章之兴虽没有跟过来看,可是眼睛却一直往这边瞄,他见冬菇随性自然,笔法流畅,心里的顾虑已经打消了一点。 没消片刻,冬菇便画好了。 "民妇已完成,还请大人过目。" "啊?这么快便好了?"章之兴本还想叫下人上壶茶水,与小王爷坐下歇息一会,"你画了什么,这么快就好了。" 他几步上前,站到桌案边,端详画作。 "呀。"章之兴瞧见那画,猛地叫了出来,一叫之下觉得有些不妥,连忙用手将嘴掩住,"你这画……" 安庆奇怪,究竟画了什么让章之兴这么惊讶,他转过身,踱步而来。 章之兴看看画,又看看走过来的安勍。 "晏珺,你看这画……" 安勍站到桌边,静静地看着这单薄简约的画作。 画中是一个男子的北影,负手而立,清雅孤傲,整幅画作没有一丝一毫的色彩,只有墨水,只有勾线,或浓或淡,或轻或重,或急或缓。 看久了,那画中之人仿佛有了生命般,呼吸于清风薄纸之间,衣摆轻动,发丝飘摇。 而那画中之人…… "你倒是会讨巧。"安勍淡淡开口,听不出喜怒。 冬菇恭敬道:"民妇技拙,虽竭尽全力,却难绘大人风姿万一。" 安勍听了轻轻一笑。 "也很会说话。" "大人见笑。" 安勍眼睛看着画,嘴里问她:"你如今做何营生?" 冬菇想了想,决定此时要实话实说。 "民妇家中贫寒,此次献宝会更是压上了全部家底,现下并没有活计可做。" 章之兴诧然,"你竟为了这献宝会把家底都压上了?" 冬菇点头。 "是。" 安勍将目光从画移向冬菇。 "凡事量力而行即可,你这般拼命,若是选上还好,倘若要是选不上呢,到时你该如何自处。" 安勍一番话里,竟有了点责怪的意味。 冬菇心中无奈,"民妇实在有急事,需要赏银。" "有何急事?" 章之兴偷偷看了安勍一眼,心说平时这小王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从不与人聊私事,更别说是自己主动询问别人,这次这是怎么了…… 冬菇却不了解他,她心里只是对这小王爷的执着盘问有些尴尬。 "这……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家中琐事,实在是不好对大人讲。" 冬菇低眉顺目,十分恭敬,安勍点点头,也没有再追问。他伸出双手,拍了两下掌。 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房门轻叩两声,然后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 冬菇见到来人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面容清秀,打扮得体,衣着要比一般小厮下人精致许多。他进了屋,别人也不管,只向安勍行了一礼。 "主子有何吩咐?" 安勍对他道:"平儿,你去拿些银两来。" "是。" 平儿得了命令,转身离开。 冬菇一听有钱拿,心里一下子就愉悦起来,可面上却不敢表现。 平儿来去极快,一会功夫便捧着一个灰色小包进来。 "主子。" 安勍看也没看,朝着冬菇的方向微微一抬头。 平儿垂首,将小包彭到冬菇面前。 冬菇接过,包裹很小,不轻不重。 她心里笑笑,不管多少,好歹也是她凭真本事赚来的,这个时候,看开一些最好。 "民妇多谢大人赏赐。" 章之兴瞧瞧外面天气,对安勍道:"晏珺,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去前面了。" 安勍点点头。 章之兴对冬菇道:"今日无事了,你先离开吧。" 饶是冬菇心胸再宽阔,心里也不免撇撇嘴,刚刚怀疑我的是你,现下考验完了,也证实了,你倒连句话都没有。 章之兴与她说完,便请着安勍先出屋,自己跟在后面。 冬菇等他们走完,缓缓走出房间。 她掂量掂量手里的包裹,不同你计较,还要去买些好饭菜,回去与罗侯庆祝。 冬菇凭着那点点记忆,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姑娘留步。" 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声音。冬菇回头,发现正是刚刚给她拿赏钱的少年。 少年向冬菇这边近了几步,施礼。 "平儿见过齐姑娘,齐姑娘有礼。" 冬菇一愣,他应该也是小王爷身边的人,奴凭主贵,就算他是个下人也比自己强不少,怎地对她比章府普通小厮对她都恭敬。 奇怪归奇怪,冬菇自己一向有礼貌,若是别人对她有礼,她更会发自内心地待对方。 "公子唤我,可是有什么吩咐?" 平儿四下看了看,对冬菇轻声道:"齐姑娘还请借一步说话。" 冬菇点点头,随他走到一处安静的假山后。这假山周围树木繁茂,一走一过很难看清里面。 这场景,真是让人感到尴尬…… 冬菇问平儿:"公子有何吩咐,在此处说便可了。" 平儿点点头,对冬菇道:"小王爷吩咐我告知姑娘,下月初十,东乾楼有请。" …… "啊?" 饶是冬菇心思百转,也想不到竟是这般事情。 平儿又道了一遍,"小王爷吩咐我告知姑娘,下月初十,东乾楼有请。" 东乾楼,冬菇倒是知道东乾楼。安南王属地里有"两斋一楼"之说,评的是整个地区最好的三家酒楼,其中"两斋"指的是问道斋与珍味斋,而这"一楼"说的便是东乾楼。 东乾楼位于析城东北方向,临湖而建,是一家历经百年的老字号。冬菇没有去过东乾楼,据说那里比珍味斋还贵许多。 可是,这都不是问题所在…… "小王爷为何要请我去东乾楼?" "主子说了,要与齐姑娘饮茶论画。" …… "饮茶论画?" 这小王爷如此风雅…… "是。"平儿一点头,"主子十分看重齐姑娘的画作,同我说一定要请到姑娘,还请姑娘不要让平儿为难。" 冬菇惊讶的已经不是一点半点,他堂堂一个小王爷,想要我做什么直接下命令便好,何须用请。 她向平儿道:"请公子转告大人,民妇一定准时到。" 见她答应,平儿一乐。 "多谢姑娘。" ☆、20第二十章 在章府里,冬菇不停地思前想后,可一出了大门,换了个人似的,马上把这些事情抛到了脑后。 她掂量掂量手中包裹,往罗侯家中赶。 今日整整耽搁了小半天,现下太阳都快落山了。 本来冬菇想去买珍味斋的好酒好菜,回去与罗侯好好庆祝一下,可她随后想到今日出门时并未对罗侯说要买饭菜,天色已晚,若他已经准备了晚膳,那岂不是浪费了。 这边打消了买食物的念头,那边又生出些别的想法。 人往往有这样的问题,每当赚到一笔钱的时候,总是想买点什么,不论花多花少,只要是花些钱出去便可,要不然便浑身不自在。 冬菇现在就是如此,她走在闹市街,街道两旁都是卖各式各样小物件的摊子。 "姑娘,姑娘买一盒胭脂吧,上好的林州胭脂。"一个水粉摊前,老板拿了盒胭脂给冬菇看,"香的很,买一盒回去给家里相好,讨他开心。" 冬菇闻了闻那胭脂盒,果然很香。 只是,她实在是不能将罗侯与胭脂水粉联系在一起,那场景光想一想她都能笑出声来。 摆摆手,冬菇接着往前走。 不过,她又想,如果我真的买胭脂给他,他定也会接受。 心里一下子变得暖暖的。 很快,一条街都要走到头,可冬菇还是没有选到心仪的东西。 想来想去,她心里暗叹了一声,自己果然没有这般天赋,每看到一个小物件的时候,心底总觉得不过寥寥,没甚正经用途。 到头来,她还是决定买些实际的东西。 她走进一家成衣铺,天气越来越凉,罗侯身上的衣服太单薄了。 "哎呦。"这个时辰铺子里生意少,一个看店伙计见有人进来,连忙起身相迎,"客官需要些什么衣裳,快里面看看。" 冬菇走进里间,看见两条长长的木质方柜,上面堆了不少布料。 "姑娘想买些什么?" "店家,你这里可否有些厚实保暖的袄子。" "有有有,自然有。"伙计走到长柜后,"马上就要入冬了,天是一天比一天冷了,最近买冬袄的越来越多。"她问冬菇道,"不知姑娘要自己穿,还是……" 冬菇道:"给家里男人穿的。" "好嘞。" 掌柜冲着冬菇会心一笑,在一个大木箱里翻了翻,拿出件红底白纹的绣花小袄,"姑娘你看,这件如何,做工精细样式又新,现下城里公子都喜爱。"她将袄子摊在冬菇面前,"而且这里面填的都是山里的野兔毛,穿起来极是暖和。" 冬菇摸了摸这小袄,又软又厚,果然是好料子。而且做工细致,袄面上绣了白色小花,当真是玲珑可爱。 只是,这袄子小巧的自己都穿不进去,更别说罗侯了。 "这料很软,这是最好的棉料么?" "这个已经很好,不过还有更好的。"掌柜走到长柜一边,拍了拍一叠厚实的棉料,"姑娘,这是雪山野狐皮,是今年秋天我们大掌柜亲自去白门山买来的。" 冬菇走过去,"这是最好的?" "是了。"伙计将棉料递给冬菇,"姑娘,不是我吹嘘,这白门野狐皮你也当听说过,用它做成棉衣,穿在身上,可于深冬之夜在山中睡觉,丝毫不会感觉冷。" 冬菇笑笑,哪能有那么神。 她摸了摸这皮料,毛很厚,都已经打磨处理过了,也很结实。 冬菇满意地点点头,"店家,若我直接买棉料,给你们尺寸,让你们裁做,要多少银子?" "姑娘是不想买成衣?" 冬菇道:"是,因为我要的尺寸要比寻常男子大一些。" 伙计了然,"是这样,这便要看姑娘给的尺寸了,究竟是大多少,需要用多少料子。" 冬菇四周看了看,"你这里可否有笔墨,我可画出具体尺寸。" "有有,姑娘稍等。" 伙计从柜后走出,跑去前堂,端来纸张和笔墨。纸张很大,她将纸铺在地上,"姑娘委屈你在此画一下。" "好。" 冬菇接过笔,蹲在地上。她仔细回忆罗侯的身材,将长宽都细细画好。 "店家你看,这样可以了么?" 伙计上前,"可以可以,姑娘画得好清楚。"她捧起纸张,看了看,又皱眉道,"只是,姑娘确定没有画错?" "没有,怎了?" "这……这尺寸未免太大了,这真是给男子穿的?" 冬菇笑笑,"你只管做便是。" 伙计连连点头,"是是。" "这样一件袄子要多少银两。" 伙计捧着纸,"这我要算一算,姑娘且先等等。" "好。" 将纸重新铺在地上,伙计拿来一条皮尺,对着纸量来量去。 在她测量期间,冬菇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小王爷到底给了她多少赏银,想那野狐皮也不便宜,别到时付不起帐了。 想到这,她小小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伙计的背后,将手中小包一点点打开。 包裹系扣系得很讲究,看似简单,却也不是那么好解开的。 冬菇耐着性子拉开布结。 这包裹很轻,万一真的不够怎么办…… 这小王爷也真是,怎么就这般小———— 冬菇心里话刚想到一半,看见手中摊开的包裹,差点给自己舌头咬了。 那捧在手里黄汪汪的一片…… 冬菇头上直冒虚汗。 小王爷,对不住对不住,当真是错怪你了…… 现在打赏都习惯用黄金么…… "姑娘,已经算好了,这一件袄子算上皮料和做工,一共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这要换到以前,冬菇还在林场运木的时候,这就是她整整一年的薪水。 不过现在…… 冬菇莫名觉得底气足了不少,"要几天能做好,最好快一些。" 伙计见冬菇慡快,也没讨价还价,心里也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 "姑娘若是着急,三天便好。" 三天,冬菇想想,还是挺快的。 "那便这样,我付定金于你,三日后我来取衣。" 冬菇没有用赏银,而是用李庆潋资助于她的散银。 "姑娘,这袄面要什么颜色的布料,可否需要些装饰?" 冬菇一笑,"要黑色布料,什么装饰都不要。" "啊?黑色?"伙计迟疑,"这男子穿黑色……" 冬菇道:"别的你莫要多问,照做即可。" "好好。" 她付了一两银子做定金,店铺伙计给她开了张字据。 "姑娘,三日后你拿此字据来铺子里便可。" 冬菇点头,"好。" 出了成衣铺,冬菇心情舒畅。 一边往罗侯家走,她一遍在心里算,这包裹大概有五六十两重,那便是将近六百两银子,现在析城若是想租一间铺子,好的地段一年大概要二百到三百两左右。 不过那样的店铺多是做酒楼生意,自己没必要用那么大的地方。 而且,冬菇自己有些小心思,她希望若开一家画斋,铺子能离罗侯的酒肆和家近一些,以后也方便照顾。 此事还要再多想想。 不知不觉已经回到家中。 罗侯果然准备了饭菜,冬菇看到卧房里的小木桌上,摆着的两双碗筷。 其实罗侯并不会做太好的饭菜,都是些极其平常的菜,而且他做饭有个特点,就是量很大。每次冬菇看着满满一盘子的炒菜,都会觉得吃不完,可每次到最后,饭菜都一点没剩下。 她也就知道了,罗侯饭量很大。 冬菇喜欢看他大口大口地吃饭,他越能吃她就越高兴。 吃完饭,冬菇去烧水,两人洗漱完,便一同躺在了c黄上。 榻上,罗侯很少动,都是冬菇抱着他,他身子很硬,也很暖。 放下帷帐,冬菇揽着他,夜色里没有闭上眼睛。 她轻轻对罗侯说: "我们成亲可好。" ☆、21第二十一章 月光像一层银粉一样,洒在卧房的门窗上,透进来。 "我们成亲可好。" 冬菇像是陈述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般,道出一句话。 我们成亲可好。 我来照顾你。 以后我们住在一件院落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清晨一同起身,夜晚一同入眠。 平平淡淡,简简单单。 罗侯,我们成亲可好。 "好。" 她一点也不觉紧张,不管是问出这句话时,还是等待他的回答时,她一点都不紧张。 她想,冥冥之中都是天意,他一定会答应自己。 他心里有她,就像她心里也有他一样。 冬菇想着想着,不知为何,竟在夜色里留下了泪水。 她孤身来到这个世界,无亲无故,瞧着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费尽心思,也不过是想在这里活得更真实,而罗侯,有牵无挂,**于世,自出生开始,从来也只是一个人。 他们对于彼此,远不是喜欢那样简单。 冬菇的泪划过脸颊,浸在枕边,悄无声息。 她紧了紧手臂,抱紧怀中人。 他是证据,是她活在此世的证据,他是她最深的牵挂。 …… 冬菇与罗侯商量,将婚事定在下月初六。 说是商量,其实都是冬菇一个人自言自语。不管她说什么,罗侯不是点头就是说好,所以定得很快。 冬菇没有亲人,不需要太多准备,她问罗侯有没有想请来的亲朋,罗侯静了一会,对她说没有。其实冬菇有些想问,他妹妹不是还活着,可她看罗侯的样子似是不想再谈此事,便只好作罢。 这下好了,两人都是孑然一人,没有亲人参加,所以准备起来就简单许多。 冬菇对罗侯说,希望成亲之后他们一起,请李庆潋吃一顿饭,因为李庆潋帮她良多,是她的挚友。而且,李庆潋是个很讲义气的朋友,让她与罗侯熟识,到了以后,万一罗侯有什么事情,而她自己又不在身边的话,李庆潋还可以帮上忙。 罗侯自然还是说好。 冬菇本来在纸上写着办亲事需要的物件,罗侯的一句又一句的好,就像小猫一样,刷刷地挠着她的心。她放下笔,扑到罗侯身上。 罗侯正坐在桌边,让她一扑身子晃了晃,一手扶桌,一手稳着她的身子。 冬菇回头,一把抓过来纸张,放到罗侯眼前。 "看看,还缺些什么。" 她挂得不老实,罗侯只能努力平衡身体,他看都没看那纸张一眼。 "我不识字。" 冬菇一愣,随即又笑笑,"那我给你念,你且听听,少什么我就加上。" "好。" "咳咳,听好了啊。"冬菇掰着手指头,"红烛,喜字,新衣盖头,喜被……" 她一项一项念,念得自己心里又麻又软,苏□痒的。罗侯轻揽着她,宽厚的手掌扶在她的腰间,温暖而有力。 "怎么样,少了什么?" 罗侯摇头。 "那便这么决定了。" "好。" 罗侯身子稍稍站起,示意冬菇先起来。 冬菇直起身,见罗侯拄着拐,走到卧房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不大的木柜。 她疑惑地看这儿他,怎么了,要做什么? 罗侯打开木柜,取出一个盒子。拿到冬菇面前,递给她。 "这是什么?"冬菇接过来,还挺沉的。 她心有所感,打开木盒,果然发现里面装着不少银两。 冬菇笑笑,又将木盒盖上,走过去放回在柜子里。 罗侯看她,"不够,我还有些……" 冬菇环着他的腰,坏笑道:"有多少啊?" "我拿给你看。" 说着,他还真的拄着拐要走开。 冬菇连忙拉住他。 "别动,坐好坐好。" 她把他按在凳子上,自己站在他身后,帮他松肩膀。这是她最近养成的一个习惯,罗侯因为腿不方便,一直要拄拐才能走路,上身负担很重,冬菇注意到后,便在晚上闲着的时候帮他放松肩膀。 "没有银子如何娶你。"她轻笑着对他说,"放心好了,以后娘子来养你。" 罗侯直直地坐在那。 "放松些,身子硬得同石头一样。"冬菇拍拍他肩膀,他的身子一直都是绷得紧紧的,就是在榻上睡觉时也放松不了多少。 罗侯听了冬菇的话,稍稍松了些,虽然还是绷着,可较之前已经好了不少。 冬菇摸着那微微松弛下来的肩膀,心里又酸又疼。她轻轻对他道:"你以后莫要这样辛苦了,我会照顾你的。" 罗侯没有点头,也没有说好。 冬菇也知不能强求他开口应自己,只有接着帮他按肩背。她将头凑到罗侯头发边,轻轻嗅他发上的味道,又对着他的后脑吻了吻。 她觉得她根本就离不开这个男人了。 全天下最美妙的忙碌便是筹备婚事,冬菇深有所感。 她自己猴急,非要把婚事定在下月初六,现在已经是月末,供她准备的时间越来越少。可就算忙到天昏地暗,她也一点没有想让罗侯帮忙的意思。 这是婚礼,是她娶他的婚礼,就是给自己累得短命几年她也不能让罗侯cao心。 "庆潋。"这日冬菇抽空,来李庆潋这里看望她。 自冬菇从章府中回来,她只来过李家铺子一次,来告诉李庆潋事成,并且牢记约定,送来一半赏银给她。 李庆潋却没有收。 "妹妹此时正是用钱之际,诸多事务刚刚起步,这钱算我先借于你,等日后妹妹真发达了再连本带利还我。" 其实冬菇知道,李庆潋根本就是放弃了本属于她的那份赏银,什么真发达,冬菇心里苦笑,自己拼尽全力不过是想谋个营生,赚些闲钱,以后能同罗侯生活得好一些。 可冬菇没有明说。 她便是这样的人,别人对她的好,她不会表现得太过感激,可她都会牢牢记在心里,在往后的某一天,她可以倾尽家产,荡尽钱财,来报答那曾经的恩惠。 冬菇来看望李庆潋,可李庆潋却是大大不满。 "好啊,现在知道来看姐姐了。"李庆潋身材高大,在门口一堵,谁也进不去。 冬菇赔笑,"庆潋,之前我有些事要忙,一得空马上就来你这了,你莫怪罪于我。" 李庆潋伸出一根手指,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冬菇的额头,"你个忘恩负义的小妮子,过河拆桥是不是,你老实与我说,这些天都住哪了?" 冬菇抿着嘴,忍笑。 李庆潋瞧她那模样,啧啧道:"看你现下这没出息的样子。" 冬菇上前,扶着李庆潋双臂。 "庆潋,今日来,我是有事同你说。" "进来吧进来吧。"李庆潋终于放冬菇进屋。 "瞧你这满面红光,又有什么好事了?" 冬菇笑得眼睛弯弯的。 "庆潋,我要成亲了。" …… 李庆潋一怔,随即又撇了撇嘴。 "得,早就该想到了。"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允了一口,"寿礼也献完了,赏钱也拿到了,肯定是准备乐呵了。" 冬菇嘻嘻地笑,她看着李庆潋的眼睛,真诚道:"庆潋,你助我良多,我十分感激你。" 李庆潋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帮你弄了展屏风,哪有什么良多。" 冬菇摇头,"不,不只是寿礼,你该懂我的意思。" 李庆潋怎么不懂,她再傻也明白冬菇到底指什么,可说实话,她不想懂。 她也知道现在说什么也不管用了,都来不及了。她也不瞎,自然看得出来冬菇对那罗侯早已是情根深种,自己总不能真的棒打鸳鸯。 李庆潋是真的当冬菇是挚友,她自己性格开朗,朋友众多,可深交的人其实没有多少。 冬菇算一个,她喜欢冬菇淡然的品格,真心待人,不图财,不算计,随遇而安又宠rǔ不惊。 李庆潋看着冬菇一脸忍不住的喜悦,心里蓦地涌出感动之情。 她以前从不知道冬菇有绘画的手艺,她也从没有展示过,若是寻常人有这般本事,早就广布于世,给自己谋权谋势。 冬菇却没有。 她倾尽所有,赌上全部,不过是为了得到那个又丑又残的老男人。 其实有的时候她想告诉她,要得到那个人何必如此费事,没人喜欢他,没人对他好,你只要稍稍施点恩惠,说点好话,肯定手到擒来。 可话到嘴边,她又说不出口。 每每看见冬菇费心费力地揣摩罗侯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讨他欢心,她那些话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会在心里想,李庆潋啊李庆潋,你自己虚伪市侩,怎知这世间真情无价。她现在对冬菇不仅仅是朋友情义,她心底对冬菇抱有一分敬意,一分对她真挚感情的敬意。 那个罗侯啊,他何德何能,能得到这般情义。 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去阻止这样的冬菇。 ☆、22第二十二章 他们成亲那天,没有亲人,没请朋友,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天天气很凉,没有太阳。冬菇走进那个她花费无数心思布置的院落,心里有一点紧张,有一点期待。 周围静悄悄的,她按着习俗,踏着夜色而来,站在院中,与她相伴的只有那些高高挂起的喜字与红灯。她安静地看着那间卧房,那里燃着淡淡的烛光。 她看了很久,久到她就要不认识这间房间了。 这屋子里有一个人在等她。 她轻轻推开门。 罗侯坐在c黄边,拐杖靠在了墙上。 他穿了一身红色喜衣,那是冬菇特地去为他定制的。还是那家成衣铺,伙计奇她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定做这么大尺寸的男子衣裳,冬菇只对她说,这是买给我相公的,便没再多解释什么。 他还是那个样子,腰背挺拔,直直地坐在一处。冬菇看他,罗侯平时都是穿极深颜色的衣裳,不是黑的便是深青,想不到穿红衣竟这样耐看。 罗侯头上盖着盖头,看不到她,她便更加放肆地看他。 他吸引她,即使是现在这样,一动不动,没有眼神交流,没有言语交流,她还是无可救药地被他吸引。 冬菇的眼神火辣辣的,扫过他的头,肩膀,胸口。又看他结实的腰身,和右侧塌陷下去的衣衫,罗侯双手曲掌,左手轻轻放在腿上,右腿残肢太短,他便将右手搭在c黄边。 这个男人坐着的时候,稳若磐石,不动如山。 冬菇忽然对未来产生了无限的期待。 她以后便要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了。 冬菇爱他,也敬他,她无比感谢上天,能让她在这个世界,找到这样的一个男人,一个她想保护,又想被保护的男人。 想她齐冬菇何德何能,竟然能得到罗侯。 她缓缓走到罗侯身边,双手伸出,轻轻掐住盖头两端。 冬菇头凑过去,在他耳边调皮一笑道: "捂得难受么?" …… 她离得太近,罗侯甚至能感觉到她鼻翼的呼吸,气息顺着红色盖头,一丝一丝地往耳朵里钻。 他一声不吭。 "不说话?"冬菇看看他,盖着一块布,也看不出什么模样来,"不说话我可不给你掀起来了。" 她故意松手,将盖头两角放下去。 冬菇手推了推罗侯,将他身子稍向后靠靠。罗侯这个倒是随了她意,冬菇叉开腿,跪倒c黄上,将罗侯包在两腿之间,以一种十分不雅的姿势坐在了罗侯的左腿上。 罗侯身子僵硬,她哧哧地笑。 冬菇腿上是用了力的,没多少重量落在罗侯的腿上,她一点也不担心罗侯会受伤。 冬菇甚至双手,搭在罗侯的肩膀上,头与罗侯的头相抵着。 "还不说?" …… "好,有骨气。" 冬菇也闭上了眼睛,嘴唇贴到盖头上,一边亲一边嘀咕:"咦?嘴在哪呢?"她伸出舌头,舔他高挺的鼻梁,亲他的眼睛。 "嘴呢……"她隔着布料,感受那张熟悉的脸,"嗳,这儿呢……"她触到那两片唇瓣,再抑制不住,轻轻咬了上去。一点一点的,从左边咬到右边,从上唇咬到下唇,不时地伸出舌尖挑动,"……手握得硬邦邦的,嘴却这样软。" 再看罗侯的手,可不是握得硬邦邦的么。 "还不说话……"冬菇鼻尖蹭着罗侯的脸,整张盖头让她弄得一处干一处湿,"你也不嫌我恶心。" …… 罗侯肩膀绷得像块铁石,可嘴里还是一句话没说。 冬菇坏笑着,手不老实地伸向他的下摆,贴着他的残端,慢慢勾画。 那残腿颤了颤,罗侯右手握住冬菇不规矩的爪子。他握得也不实,但也不轻松,冬菇悄悄挣了一下,没挣开。 冬菇讨好地哼哼两声,她见识过罗侯的力气,上次自己偷袭不成,手腕差点被他握折了。 她脸蹭到罗侯肩窝处,"相公,让娘子摸摸嘛。" 堂堂一个女人,声音腻得要流出油来。 罗侯不动,她就像那想讨主人欢心的猫一样,脸在罗侯肩膀上蹭啊蹭啊,软软的脸颊贴着他坚实的肩上,来回揉搓。 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松,冬菇心里偷笑,这个老男人,她吃透他了。 可她还是不敢停,不到罗侯彻底放弃抵抗,她都不能停,万一要是一着急,他心理没受住,难过了,那她就罪该万死了。 终于,罗侯慢慢松开了手。 本是自己希望的结局,也是自己料到的结局,可是真到了这瞬,冬菇眼睛却莫名一热。 她再不想戏耍这个男人。她轻轻地把盖头掀开。 罗侯坚毅平实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他似乎没有想到冬菇这么容易就掀开盖头,那黑漆漆的眼睛里带着些迷惑。 冬菇捧着他的脸,忘情地亲吻他。 "罗侯……罗侯,相公……"她无意识地呢喃,紧紧地贴着他的脸颊,只觉得离他再近都不够。 罗侯迟疑了一下,双手轻轻环住身前的冬菇。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手掌宽厚暖和,放在她的背上,温度一点点透进来,冬菇觉得背上苏苏麻麻。 她松开他,转身去桌子上拿了合卺杯,倒满了酒。 扭头,罗侯一袭红衣,血一样艳。 冬菇端着酒,走到他身边,轻轻道:"喝了这杯酒,我们向天叩首,便是夫妻了。"她慢慢跪在他面前,痴痴地望进他的眼睛。 "罗侯,你可想好了?" 她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她只是随口一问,可是出口之后心里却开始害怕。不知为何,她即怕坏的答案,又怕好的答案。 …… 罗侯握住她的手,他手掌是那样的稳,只那么简单一扶,冬菇一点都颤不得了。 他抬起杯子,将自己的那部分一饮而尽,又将属于冬菇的那份推给她。 "呵……"冬菇捂住眼睛,无法克制地抖动肩膀,"呵哈哈哈……" 她一仰头,将酒混着眼泪,一起喝进肚。 你怕答案,他便不给你答案。 你我都是无根之人,漂泊半生,有幸上天开眼,让我们在茫茫人海中遇见彼此,你若问什么是缘,这便是缘。 一切天注定,便是缘。 他们喝了酒,罗侯弯腰,弯到一半冬菇拦住了他。 "我来吧。" 她蹲到地上,将罗侯的左脚轻轻抬起。她知道罗侯想要做什么,木脚不能打弯,若是想叩首,必须要摘下木脚。她知道他必定跪得辛苦,可这件事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况且,她也希望他们的婚礼是完整的。 卸下木脚,罗侯只剩一只包着的脚踝。冬菇推开房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外面更深露重,弯月高悬。 她回到c黄边,扶起罗侯。因为马上就要跪拜,所以拐杖也没什么用处了。 冬菇一直低着头,看着他的残脚。 脚踝触地,冬菇手上微微用力,帮他分担重量。 "行么?"她轻轻问。 他点点头。 "无碍。" 没有其他物件可扶,罗侯光凭自己很难掌握平衡,只有将大半身子靠在冬菇身上,让她搀着,一步一晃地来到门口。 冬菇先扶他跪下。 因为少了一条腿,又没了一只脚,罗侯晃晃荡荡,根本跪不住。 冬菇一直揽着他的腰,将他重心靠在自己身上。 他们两个人跪在一起,抱在一起,紧紧相贴,向天叩首。 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弯弯的,就像是老天在笑。 ☆、23第二十三章 深夜 析城章府 "主子,你对着这幅画已经整整半个多时辰了,还没有看完啊。" 平儿奉茶站在一边,见自家主子这几日中了咒一般,回到房中,便将这幅画打开,要么摊在桌子上,要么捧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 "平儿,你说这画画得如何?" 安勍穿着一身白绸睡袍,坐在c黄榻上,手里端着的正是不久前章之兴为了考验冬菇,让她画的画。 "平儿哪懂这些啊。"少年嘟着张嘴,"主子,你快些就寝吧,天色不早了。" 安勍却不管自己小厮如何说,他的眼睛温润细长,一直看着画中人。 "你就说说自己的想法便可。" 平儿无法,只有凑上前去,圆圆的眼睛盯着画。 "要平儿说啊,这画看着简单,却别有一番感觉……" "什么感觉。" 平儿皱皱眉头,使劲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就是说,别人一瞧见这画,便知道画的是谁。" 安勍扭头,轻笑。 "哦?" "就好像平儿第一次见到这幅画时,只消一眼便认出画中人是主子。" 安勍又看那画,"一眼便认出是我?" 平儿点头,"是啊。"他扯着嘴笑,"全天下除了主子还有谁有这般丰韵。" 安勍轻抿了嘴唇。 "茶先放到一边,你先退下吧。" "是。"平儿施了一礼,恭敬地离开房间。 安勍就着烛光眼睛直直地看着手中的画,他透着那画好似回忆起他第一次见到那女人的场景。 他坐在珈若寺的小屋里,顺着窗子看着她,而她,在看另一个人。 那目光让他牢牢记在心里。 这际遇真的让人称奇,当自己想抛开那段记忆,忘掉那灼人的目光时,她竟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是不是天意…… 一切天注定,便是缘。 许是善缘,许是孽缘,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 "成泉。" 安勍坐在那,凭空开口一唤。 "属下在。"本是寂静无声的门外忽地传来低稳的女声。话音未落,屋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人影闪进屋内,向安勍跪拜行礼。 "主子有何吩咐。" "起来吧。" "谢主子。" 女人站起身,她瞧着大概三十左右,身着一身夜行黑衣,长发高束,面容沉稳肃穆,身材不高,可站在那却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安勍看也没看她,只抬了抬下巴。 成泉开口道:"属下已经调查了这个齐冬菇。" "说。" "她是个孤儿,小时被遗弃在析城东边的杨木村村口,被一老妇收养。老妇家中也无其他亲人,十分贫寒,两人一直相依为命。在齐冬菇十二岁那年,收养她的老妇病逝,剩下她一个人生活,一直到现在。" "她这绘画的本事如何而来。" "这……属下尚未查清,据说是她的养母教给她的,可村中人皆说那老妇只是一个普通村妇,活了一世也没人发现她有这本事。" 安勍淡淡恩了一声。 成泉站在一边,犹豫片刻,又开口。 "主子,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说。" 安勍瞟她一眼。 "是。"成泉恭敬低头,支吾道:"……属下探知,齐冬菇在前日完了婚。" 安勍抚茶的手指一顿,而后又轻轻笑一声。 "然后呢。" "……"成泉看他手里一直捧着的画作,张张嘴,又不知如何说。 她二十岁时被安南王挑中,选为小王爷的贴身侍卫,至今已经整整十三年。若说了解,她对安勍知之甚深。 安勍出生皇家,血统高贵,自幼万千宠爱锦衣玉食,每年生辰,安南王举城欢庆。金银财宝,玲珑器具数不胜数,其中也自有些巧夺天工别具匠心之物,可安勍就算喜欢,也不过把玩三两天,便也放下了。 她从未见过小王爷对一样物件上心如此。 "主子若是中意那匠人的手艺,直接招进王府便可,不用这样大费周章。" 安勍抬眼,似笑非笑。 "这是你想说的?" 成泉心里打鼓。 "主子明鉴。" 安勍饮了一口茶,淡淡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成泉年纪大了安勍那么多,有些事自然已是过来人,她心叹小王爷虽七窍玲珑天人之姿,最终也难免对人动了凡心,只是…… 扑通一下,她跪在安勍面前。 "主子,恕属下直言,属下这几日一直跟着那女子,从她那些作为可看出,她那相公虽然身有残疾面容丑陋,可她对他实是用心良苦,情意深重。" "恩。" 这一点,我比你知道的要早。 若不是她用心良苦,情深意重,我心又怎会如此。 成泉抬头,"那主子……" 安勍摆摆手,"罢了,你要只是说这个,那可到此为止了。" 成泉懂了。 小王爷虽是男儿身,有时心却比女人还要刚烈,若是决定一件事,那便无人能让他回头。只是这一次,成泉想到那对夫妇,不知安勍做的到底是对是错,又能否得偿所愿。 "你退下吧,我要歇息了。" 安勍起身,收起手中画卷,放在书架上。 成泉听了命令却没有马上出去,她犹豫再三,看向安勍。 "既然如此,那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安勍一愣,成泉极少不听他的命令,想来是比较重要之事。 "说吧。" "是。"成泉微微回忆了一下,道,"属下想说的,是齐冬菇的相公,也就是那个残疾的男子。" "哦?"安勍停下手中事物,"那男子叫什么,听说他好像命相极硬。" "他名唤罗侯,属下想说的并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因为要查齐冬菇,所以罗侯也在属下探查之列。" 安勍轻轻一笑,"这是自然,他们二人夫妻伉俪,查一个,另一个当然跑不了。你查到他什么了。" 成泉道:"他身世坎坷,家中一共四口人,父母皆亡,只剩一个妹妹。而且……"她微微一顿,"而且,他曾从过军。" "从军?" 成泉点头,"对,他当过四年兵。" "男子当兵,他倒真是稀奇。"安勍手指动动,"他在谁手下当兵。" "属下还在查,很快便会有结果。" "查到了告诉我。" "是。"成泉垂首,"主子,男子当兵倒不稀奇,很多没有亲人没有生计的男子都会去随军,在军队里给将士们补衣做饭,有的还会……"说到这里,她停住了,似乎接下来的话十分无礼,她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懂。"安勍脸色倒是平淡,"你的意思是,罗侯有可能曾经委身迎人?" "不!" 成泉断然反对,"绝对不可能!" "呵,你如此激动做什么。" "属下失态,请主子责罚。"成泉深深低头,她情绪很少波动,只是刚刚听到主子质疑的话语,又想起那个沉默的男子,她无法不反驳。 "为何,因为他的长相?" 成泉摇头,"前线将士远离故土,军中男子数量又少,长得再难看也不是问题。" 安勍看她,"那你为何如此断然反对。" 成泉张张嘴,又没说出什么,自己在那想了又想。安勍也不催她,在一旁静静的等。 "属下觉得,他有些奇怪……" "奇怪?如何奇怪。" 成泉眉头不由皱起,她看向安勍,"属下二十岁那年,有幸被安南王选中服侍主子,为了主子安危,属下十三年来日日练武,不敢有丝毫怠慢。" 她说这些,安勍却知道她丝毫没有想让自己夸她的意思。 "属下不敢说自己武艺有多高超,但是属地之内,属下还未遇过敌手。" 安勍眼睛微微一眯。 "然后呢。" "主子,属下在跟踪他的时候,总有一种感觉……"成泉回忆,缓缓道,"属下总觉得,他似乎是知道,有人在跟踪他。" "他有何表示。" 成泉摇头,"不,他没有任何表示,可是属下就是觉得古怪。"她顿了顿,"也许是一种武人的直觉。" 安勍略微沉吟,"派你去查齐冬菇,此事只有你我知道,连平儿都不知,消息怎么可能透露出去。" "属下可以保证,此事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那他是如何得知的?" 成泉星目眯起,"也许他并不知晓,而是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他的武功,要高于属下。" ☆、24第二十四章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的武功要高于属下。" …… 安勍听了成泉的话,哼笑一声。 "怎么可能,一个男人,而且身有残疾,倘若他武功真的高于你,那我该是向母亲讨个新的侍卫了。" 成泉垂首,"属下无能,请主子责罚。" 安勍一挥手,"罢了,接着查,有什么进展告知我便可。你先退下吧。" "是。" 成泉退出屋子,将房门轻轻关好。 站在门外,凄冷的夜风吹到身上,她内力深厚,丝毫不觉得冷。 她不禁又回忆起罗侯,心道,自己当然要查,不仅要查,还要仔仔细细的查。很多事她没有对安勍全部道出,因为她尚不确定。 但是有一点她可以确定,那就是她绝对没有看走眼,那个男人有古怪。他知道自己在跟踪他,肯定知道! 成泉的身体在夜色里轻轻发抖,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一种想要追查真相的激动。他明知有人跟踪他,却没有表现出来,而且还时不时地露出破绽,这说明什么? 没有任何表示,说明他心底并不惊讶有人跟踪他。 不时露出破绽,说明他想引来人出手,好一探深浅。 而这两样放在一起,便能说明一件事—— 那就是,他身藏秘密。 这男人只有一条腿,可成泉却不敢小觑。 她想不到,这普通小城中,竟藏有这样的人。 …… 那一边暗潮涌动,这一边却安稳平静。 冬菇与罗侯成亲,虽是正式的夫妻了,可日子其实同以前没什么变化。 白天她尚无事可做,就帮着罗侯经营酒肆,打扫擦洗,一并她来干了。午间他们一同在酒肆里吃饭,因为离家很近,所以都是罗侯在家做好,拿来酒肆吃的。 酒肆平时生意一般,来客不多,她基本揽下了所有的活,都不让罗侯站起来。每次早上出门都把衣裳给他穿得厚厚的,虽然罗侯多次说了不冷,她还是这样做。 因为生意清闲,冬菇白天就在铺子里拉着罗侯坐在一起聊天,也没什么正事,就是谈天谈地,瞎扯一通。罗侯张嘴次数不多,可是冬菇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很认真。 已经入冬,天气越来越冷,因为家中富余银两很多,冬菇不忍罗侯劳累,每日申时不到便收拾铺子回家。 罗侯全都听她的。 冬菇每日都烧热水,给罗侯敷脚,她给罗侯的残端擦药酒,那药酒是她求李庆潋帮忙买来的,活血酒,对保养伤处极好。 夜里,她便履行当初的诺言,每日睡前都要把罗侯的脚放在自己肚子上,一边聊天一边给他捂着,一直到热乎乎的了,她才会停下。 这一天下来,她有时会感到些许疲惫,可她一点都不在乎。 齐冬菇把罗侯当大爷一样宠着,她心里比谁都高兴。 外面的闲言碎语一点也影响不了她,她知道有很多人议论他们的婚事,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可她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的目光里只有一个人,只有他能影响她的生活。 这夜,冬菇和罗侯一个坐在c黄头,一个坐在c黄位,冬菇照例给罗侯捂脚。 "你说,我要是盘下酒肆旁边的那家店铺怎么样?" 这件事冬菇不是考虑一天两天了。 罗侯老老实实地坐在c黄头。 "盘店。" "对。"冬菇四肢并用,爬到前面,压在了罗侯身上。"相公,娘子想开一家画斋,你说行么?" 罗侯伸出手臂扶住她。 "行。" 冬菇尖尖的下巴顶在罗侯的胸口,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你都不问问我会不会画画。" 罗侯看她。 "你会不会画画?" 冬菇没忍住,扑哧一声喷了出来,低下头,泄愤一般,一口要在罗侯的胸口,一边咬还一边支支吾吾,"你存心的吧,存心的是不是……" 罗侯不太懂为何冬菇又笑又咬他,可是他也没松手,也没反抗,一直抱着她,让她稳稳地躺在自己身上。 昨日的事情让他心有顾虑。 他知道有人跟踪了他,是个高手,他不知那人是什么来头。 冬菇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又啃又吻。 罗侯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香。 他从前不惜命,从来是活一天算一天,可现下不同了。他低头,看着躺在自己身上的女人,这女人就算是同他玩乐之时,也没忘记手臂轻轻撑在两边,不让他承太多的力,也没有压到他的腿。 其实,就算她竭尽全力压下来,他也不会觉得疼。 可他知道告诉了也没有用,就像他一直说自己不冷,可冬菇还是给他穿很厚很厚的衣裳。 而且他也不想告诉她,他想不到理由,可他就是不想告诉她。 他喜欢冬菇给他穿很厚很厚的衣裳,喜欢冬菇的手放在他的身上。 罗侯紧了紧手臂。 他心中有一事,尚未与冬菇说。 倘若昨日那人真的为了此事而来,他希望自己可以一人承担,让冬菇平安。 "相公,想什么呢?" 冬菇一个人埋头啃了半天,抬眼发现罗侯居然在走神,她心中大为不满。 罗侯摇头。 冬菇又往上爬了一点,伸出双臂搂住罗侯脖子,往旁边一用力,两人倒在c黄上。冬菇在下面,罗侯肩膀抵着c黄板,不敢压她。 两人身子扭着,姿势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冬菇揽着他的脖子,"来来,没事,躺下来。"她这边用力,罗侯也只好听她的话,松开了手,躺在冬菇的胸口。 她呼吸均匀,胸口一起一伏,揽着他的双手轻软而温柔。 冬菇故意逗他。 "相公,明日我不能陪你去酒肆。" "好。" …… "我要去见一个人。" "好。" "我要同他一起用午饭。" "好。" 冬菇扳着他的头,让他看自己。她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他。 "是个美人哦。" "……" "闻名天下的美人哦。" "……" 罗侯看她的眼神透出淡淡的迷茫。 冬菇瞧他那样子,心里蓦地一软,赶紧把他的头按在胸口,使劲地揉了揉。 "说笑呢说笑呢,明日那人丑得不得了,只是跟娘子谈论画斋的事宜。" 她的手在罗侯脸上轻轻地抚摸,罗侯想了又想,终是没有说出话来。 "明天晚上不要准备饭菜,娘子在外面给你带回来。" "……好。" 冬菇嘻嘻一笑,在他头上狠狠亲了一口。 "好好好,只会说好的'好'相公,睡觉!" 相拥而眠,一夜无梦。 冬菇与罗侯成亲以来,别的习惯不好说,但早起的习惯是彻底养成了,不管几点睡觉,几乎都是天蒙蒙亮时就起身。 "我还是陪你去酒肆吧,坐一坐,反正与那人约的是中午。"昨晚还放话不与罗侯去酒肆的某人,一大早就改了注意。 "恩。" 冬菇把自己和罗侯都捂得严严实实的才出家门,天色尚早,街道上都没有人,阴冷的天气,随着呼吸从嘴里散出一团团的白气。 "相公,你冷不冷?" 冬菇搓搓手,问罗侯。 "不冷。" 冬菇掀开酒肆的挡门板,把门打开,她一边往里走一边笑,"怎么每次问你你都说不冷。" "……" 冬菇扶着罗侯进屋,反手将门关上。 "是真的不冷?" 罗侯点头,"是。" 冬菇拍拍他肩膀,"不错,身体真好。" 罗侯看着地面,身体好,恐怕除了冬菇,任谁看他的身体,也不会说好。 在酒肆屋子中间,冬菇点了个火盆取暖,她与罗侯坐在一处闲聊。 一上午也没有什么客人,坐了大概个多时辰,冬菇看看天色,对罗侯道:"时候不早,我得先走了,东乾楼离这里不近,要走一阵子。" 罗侯点头。 "记得莫要准备晚膳,我会带回的。" 与罗侯告别之后,冬菇一路向东,步行了大概半个多时辰,赶到东乾楼。 东乾楼临湖而建,有八层之高,是远近闻名的酒楼。冬菇听闻已久却一直没有进去过,在从前,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涉足于此。 冬菇步入,酒楼内装饰名贵不失雅致,繁复不失整洁,一楼乃是群坐大厅,午时正是用膳之时,楼内坐着不少客人。 冬菇四下一扫,发现这里的客人衣着举止都较外面其他酒肆饭馆有礼得当,想来也都是属地里的富足之户。 她看了一圈,没有发现要找的人。 这里客人虽然资质高贵,却难及那小王爷万一,想来凭他身份也不会同一堆人坐在一起,应该是在楼上的独间。 这边冬菇还在考虑,那边已经迎上来一个人。 "齐姑娘,这边请。" ☆、25第二十五章 "齐姑娘,这边请。" 冬菇一愣,转头看向来人。这是个三十左右的女子,一身深棕衣衫,护卫打扮,面色严谨肃穆。同她身材差不多,可是却给人带来极大的压迫感。 "你是……" "我叫成泉,是小王爷的侍卫,主子吩咐我在此等候姑娘。" "原来是这样。"冬菇想问她,她们二人从未见过面,她是如何确定自己就是齐冬菇的。后来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不礼貌,便作罢。 "莫要让小王爷久等,我们这便过去吧,有劳成侍卫了。" 成泉点头,在前领路。 她们一直向上走,来到东乾楼六层。成泉领着她,来到一间雅阁外。 "主子,齐姑娘到了。" "进来吧。" 阁内传来声音,久久未听,乍一听这声音,冬菇还是觉得优美温润,如沐春风。 成泉示意冬菇进阁,自己却没进,站在外面把守。 冬菇走进阁间,绕着屏风转了个弯,一瞬间只觉得豁然开朗。雅阁临窗,宽敞明亮,内置檀木小桌,香炉棋局,精致杯盏。墙壁上挂有淡雅山水,恣意书法,整间屋子散发着淡淡的炉香,清丽雅然又富贵奢华。 靠窗位置有一张暖玉石c黄,上置团垫,小桌放在两张团垫中间。 安勍一袭白衣,长发高束,手持茶盏,跪坐在一张团垫上。旁边便是开着的圆窗,窗外微风荡漾,湖水泛波,清风顺着窗子进来,撩起安勍的碎发,一起一落,无声无息。 凡能作出好画之人,必定有一双爱美的眼睛,能记住景,能记住情。这安勍一站一坐皆可入画,冬菇一时间竟看得有些痴了。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冬菇在一边愣愣地看,安勍也不出声,也不打断。 等冬菇回过神来时,才心里暗道一声糟糕,她连忙向安勍赔罪。 "民妇失礼,望大人赎罪。" 安勍放下茶盏,微微扭头。 "无妨,过来坐吧。" 冬菇上前,与安勍面对面跪坐于团垫,她心说这小王爷脾气还真是不错,性格又宽容,地位尊贵却一点架子都没有,当真是惹人喜欢。 "齐姑娘可曾用了午膳。" 冬菇摇头,"还不曾。" 安勍双手合十,拍了两下。 成泉的声音自外传来。 "主子,有何吩咐。" "准备些酒菜。"安勍声音很小,冬菇怀疑成泉站得那么远能不能听到。 "是。" 还真听到了,冬菇心里感慨,那女人也不简单,能当上小王爷的侍卫,肯定有几手。 饭菜上得极快,几个小二打扮的女子送菜进来,一路恭敬,摆放菜碟碗筷一点声音都没有。冬菇见到桌面上菜肴丰盛,碗碟却只摆了一套,放在她面前。 她看向安勍,疑惑道:"大人不吃么?" 安勍摇摇头,"我已用过,你吃便可。" 冬菇手里握着筷子,对面坐着神仙一样的人物,她觉得自己的胃脏几乎都搅到一起。真是不如在家里自在啊,她心里嘀咕,同样是不言不语,怎么罗侯不说话自己就那么舒坦,这小王爷不说话自己就如坐针毡。 "齐姑娘不必拘谨,若觉得不方便,我可以暂时回避。" "不不不。"冬菇连忙摆手,筷子差点没甩出去。借她个胆子她也不敢让小王爷出去回避,让安南王府知道了,不剐了她才怪。 冬菇看看桌上菜肴,盘碟都不大,量不多,但每一样都极为精致。她挨着个的一样一样吃,暗暗记下哪样的味道好。 用毕,店小二来收拾菜碟的时候,冬菇指了几样菜,问道:"姑娘,这几样菜叫什么?" 小二似乎没有想到这里的客人会同她说话,一怔之下,连忙答道:"大人,你指的这个是醋溜香螺。"她指着另外几样冬菇指过的菜肴,"这个是松鼠鱼,这个是雪参山药,还有这个,是酱焖野兔。" 冬菇暗自记住,点点头,"多谢。" 小二笑着退下。 安勍静静地看着。 "齐姑娘为何要问这几道菜?" 冬菇答道,"民妇觉得这几道菜味道极好,便想记下名字。" 安勍道:"既然喜欢,再叫几碟便是。" 冬菇感他好意,感激道:"多谢大人,但民妇不是想现在吃,而是想在晚上买回家。" …… 她话一出口,安勍便懂了她的意思,他嘴角带笑,"可是带给家中人?" 冬菇有些不好意思,"是,大人见笑。" "齐姑娘关心家眷,有何可笑。" 安勍眼睛淡淡地看着她,冬菇还是有些晒然。 她带这些菜是给那叫罗侯的男子吧,她的新婚丈夫。 "齐姑娘,安南王府挑中了你的画作,已将画屏运往都城,年初呈给朝廷,恭祝太后寿辰。"安勍向冬菇微微一拱手,"恭喜齐姑娘。" 冬菇还礼,"有仗大人恩典,民妇惭愧。" "齐姑娘不必如此拘束,我是真心钦佩姑娘技艺,如若不嫌,私下里,你唤我表字我唤你冬菇可好。" "这……"冬菇犹豫,"这不合礼数吧。" "皆是些虚礼,又何必在意。" 他话里坦诚,冬菇自然听得出来。 "好,那便如此吧。" 安勍微微一笑,"我表字晏珺,冬菇,你可要记住了。" "平和安宁是为晏,绝世美玉是为珺,名配其人,好字。" 听她一下子便说出自己表字的含义,安勍心中轻轻一笑,他觉得冬菇这个人很不一般,有着天下无双的绘画技艺,又知晓许多典故文理,遇见权贵之人不卑不亢,处理得当。若不是成泉里里外外的查了个遍,谁能相信这只是个乡野村妇。 不过,这些都不是安勍欣赏她的理由,天下能人辈出,有才之人又何止万千,可既有才华又有德行之人便不多了,而抛却这两项,还有一颗赤诚真心的人,那就少之又少了。 安勍看中的,便是她那一份真心。 他们一边聊天一边饮茶,时间很快便过去了。 说实话,冬菇真的是非常喜欢与安勍说话。他语气平和,话语温柔,又饱读诗书,这一点对于这个世界的男子来说极为难得。 而且,他样貌倾城,气质出众,就算是与他面对面坐着,也是一种享受。 "冬菇,我想同你商量一事。" "什么事?" 安勍放下茶盏,"冬菇,再有三天我便要启程回府了。"他看向冬菇,"我想邀你同行。" "啊?"冬菇疑惑,"邀我同行?为何?"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安勍道,"老夫人不到四十岁便将王府移交我母亲,自己青灯古佛至今,已近三十年。" "老夫人……是晏珺的奶奶?" "对。"安勍点点头,"因为她老人家一心向佛,很少问俗世,所以我们也随了她的意思,不以名分相称。" "原来如此。" "虽然老夫人在家中修行,可是我们能同她见面的机会很少,只有每年她的生辰之日,才会出来与家人聚一聚。所以母亲十分看重老夫人的生辰,每次都会选上好的寿礼相送。"说到这,安勍停了停,"可是,我们都看得出来,其实她老人家并不是很喜欢那些古玩器具。" 冬菇道:"既然老夫人一心礼佛,那送些佛门之物会不会好一些。" "这一点母亲也考虑过。"安勍道,"但是老夫人从前也是地位尊贵,见多识广,一般器件根本入不了她的眼,而她对佛相佛画的要求更是苛刻,母亲曾经为她选过一尊佛像,老夫人拿到之后非但没有高兴,还面露不满之色。那次闹得不欢而散,母亲懊悔异常。" "这……冬菇技拙,恐怕入不了老夫人法眼,反而弄巧成拙。" "冬菇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技艺你我都清楚。"安勍面色平和,凤目一挑,"就看你愿不愿意帮友人一个忙了。" 冬菇本就心善,不擅拒绝别人,更何况是安勍这样温润有礼体谅他人的人。 "不知老夫人生辰几时。" "正月初五。" 冬菇心里算算,对安勍道:"今日是十一月初十,离正月还有一段日子,准备时间很充裕。" 安勍嘴角轻弯,"冬菇你可是答应了?" "晏珺孝顺,我岂有不应之理。" 安勍心里高兴,道:"那三日后你同我一起回府,我令府中为你备好一切。" 冬菇摇摇头,"时候太早了,我完全可以在家做好画作,到时会亲自给送到王府。" 安勍手指轻轻刮过茶盖,"冬菇,我知晓作画极为消耗心力,你若在府内,我可以为你安排好一切。府中条件要比这里强很多,你可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冬菇说来道去,安勍仍是不紧不慢地邀请。 最终,她只好长叹一声。 "晏珺,实话同你说,其他的我都不在乎,我只是放不下我相公。" 安勍指尖一顿。 "我刚刚与他成亲几天,如果这个时候就出远门,近两个月不回家,我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她想到罗侯周围住的那些邻居,心里叹气,那些男男女女成天在背后议论他们,这些冬菇都知道。他们等着看罗侯的笑话,她也知道。如果此时离家,不知要被外面的人讲成什么样子。 "晏珺,我家中条件尚可,我向你——" "冬菇很中意那男子?" 话说一半,安勍忽然打断了她。冬菇微微一怔,有些晒然,头也微微低下去些,"我怎同你讲这些……" "怎么不能同我说,既已开了头,便继续吧。" 冬菇十分不好意思,"都是家中琐事,晏珺不会感兴趣的。" "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冬菇无法,只有答他,"第一次遇见是在一个木匠铺。" "木匠铺?" "对。" "那你们之后是如何相知?" 冬菇看着安勍,微微一笑。心想,他确实是年纪尚轻,虽然身份高贵气质出众,可心底还是对情爱分外好奇。 "我们只是普通人,没有那么多相知相亲,有缘遇见了,便就在一起了。" 安勍的眼神露出一丝迷茫,喃喃自语:"有缘……" "是。"冬菇心里念着罗侯。 幸得老天垂怜,未曾情深缘浅。 ☆、26第二十六章 到最后,安勍没有再逼冬菇。 "画好之后,一定要亲自过来。"这是他唯一的要求。 "好,我答应你。" 他们在东乾楼坐了整整三个时辰,分别之时,冬菇让安勍先行离去。 "我买些吃食回去,晏珺你先走吧。" 安勍微笑。 "成泉。" "是。"侍卫这次进了屋,冬菇看到她手上还提着一个食盒。她心下了然,心道这小王爷真的是玲珑心窍,以德服人。 冬菇知道此时推辞只显矫情,便没有推三阻四,直接接过成泉手中食盒。 "多谢。" "冬菇,天色不早了,我送你一程吧。"安勍道。 "我自己走回去便可。" "等你走回去,饭菜都凉了。" 冬菇想想也是,万一凉了再热一遍,那味道肯定多多少少会发生点变化。 "也好。"冬菇站起身,"那麻烦晏珺了。" 章府的马车早已停在东乾楼门口。 冬菇本与安勍说,自己坐在外面的车板上就行了,安勍不允,拉着冬菇与自己坐到一起。 章府马车已算顶尖,可毕竟车内还是地方有限,坐两个人稍显得拥挤,冬菇只有尽量向一边靠,把食盒放在自己与安勍中间。 安勍静静地坐在一处。 很快到家,冬菇握着食盒,这一路上她动都不敢动一次,虽然时间不长,但她觉得自己腰都坐硬了。 "多谢,我这便走了。" 冬菇下了马车,回头一看发现安勍同她一起下来了。 "晏珺?" 安勍微微一笑,轻声道:"此一别要数月之后才能相见,我想好好与你告别。" 冬菇看他月下淡淡的表情,听他道出这句话,心中忽地生出一丝异样,好像明白了什么,可是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闪而过,什么都没抓住。 安勍从怀中拿出一件物品,看着不大,用绢帕包裹着,细细长长。他递给冬菇,缓声道,"这是我自己做的,手艺不精,略表心意,还望冬菇收下。" 冬菇接过,"这是什么?"绢帕包裹得并不牢固,轻轻一滑,里面的东西便露了出来。 原来是一根木簪。 简洁雅致,簪头雕有栩栩如生的燕子,细腻而多情。 木簪持在手中,冬菇嗅到了淡淡的玉檀香味。 冬菇心里一笑。 既不会寒酸得丢了安南王府的面子,又不会太过昂贵而让朋友难以接受,这个小王爷真正的是聪慧到了骨子里,一事一句皆处理得当。 "多谢晏珺。"冬菇将木簪重新包好,"我礼数不周,并没有准备什么……" 安勍薄唇轻抿。 "无妨,待你去安南府的时候,带给我便好。" "好,等画作完成,我会亲自送去的。"冬菇当然知道安勍并非想要她的回礼,她自然而然地认为,安勍这样说是想让她紧记老夫人的寿礼。 安勍瞧着她那坦然的样子,面色温柔淡然。 "如此,我先回去了。" 安勍点头,"请。" 冬菇拎着食盒,走上石阶,叩响了木门。 门开得很快,快到冬菇甚至觉得罗侯刚刚就站在门口。 "咦,这么快。"冬菇瞪着眼睛看罗侯,"吓了我一跳。" 罗侯没有说话。 "你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这么冷的天。"冬菇发现罗侯穿得很单薄,只有一件黑色长衫,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只让人觉得跟夜色融在了一起。 罗侯没有说话。 冬菇抬眼,发现罗侯并没有看她,而是透过她,眼睛瞧着她的身后。冬菇转头,看见了站在石阶下的安勍。 罗侯没有看她,安勍同样没有。他看着罗侯,神色还是同刚刚一样,柔软淡然。 月光照耀,一时无声。 "在下安勍。"没等冬菇回过神,安勍薄唇微启,轻轻开口,"幸会了。" 罗侯没有答他。 冬菇只觉得这场面古怪异常,哪里古怪她形容不出,但平时那还算灵巧的舌头,如今却一句话也道不出来,怔怔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安勍一身白衣,罗侯一袭黑衫,前者神色平和,后者面无表情。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 安勍的眼神茶一样淡,罗侯的目光墨一般深。 冬菇站在两人之间,看着罗侯的样子,一时心绪复杂。 …… "冬菇,时辰不早,我先行一步了。" 安勍终于不再看罗侯,他同冬菇告辞。冬菇自然乐意,她觉得罗侯今晚有些奇怪,她要回去好好同他聊一聊。 "好,请。" 将安勍送走,冬菇终于送了一口气。 "太奇怪了。"她扭头问罗侯,"你怎地要那样看他。"想想刚才,冬菇心里后反应出一点紧张,"你不知那人身份,这样对他,要是换一个心胸狭隘的权贵,我们就——" "说错了。"冬菇话音未落,罗侯忽然开口。 他头微微低着,眼睛看向地面。 "什么?" "……说错了。"罗侯又道了一遍。他声音轻,却说得很清楚。 冬菇看他头有些低,以为是他站得累了,连忙过去几步扶着他的腰。"来来,不管什么事,我们回屋说,先回屋去。" 罗侯被她扶着,回到房间里,冬菇让罗侯坐在桌边,自己把食盒打开。 "你还没有吃饭吧,这饭菜都还热着,我去拿碗筷,你等等。" 冬菇跑到火房,拿了一副碗筷。 "你尝尝看,这鱼很好吃。"冬菇坐在罗侯身边,指了指那条松鼠鱼。 罗侯坐在那,却没有动筷。他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满桌的饭菜,一语不发。 冬菇慢慢坐直身体,罗侯今晚有些奇怪。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罗侯的手臂上——那手臂硬得如铁石一般。 "你今日怎么了。" 罗侯没有看她,他的目光一直涣散,似是看着桌子上的饭菜,却又没有准确的着落之处。初冬夜晚,万籁寂静,冬菇看着昏腻的油光映在罗侯的脸上,勾出深邃刚毅的轮廓。 她忽然觉得,罗侯有些陌生。 冬菇脸上神情也变得有些肃然,她拉着罗侯的臂膀,轻轻扳过来。 "你看着我。"冬菇对罗侯沉声道,"看着我。" 罗侯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他看向冬菇。 四目相对,万般事物已是避无可避。 "发生了什么事,你今晚为何如此奇怪。"冬菇直直地看进罗侯的眼睛里,"刚刚也是,你为何那般看安勍,你认识他?" 冬菇神色认真而坦荡,她眉头微皱,双手扶着罗侯双臂。"罗侯,你我是夫妻,我们之间什么都可以说,你不必瞒我。你之前同我说'说错了',是什么说错了。" 罗侯忽然不敢看她的眼睛,他目光下垂,脑海中一片凌乱。 "说话,罗侯。" …… 冬菇问了半天,罗侯终于道了一句。 "……你说错了。" "我说错了何事?" "昨夜。" 昨夜? 昨夜我说什么了? 冬菇手掌微松,仔细回想。 ……昨晚,他们坐在c黄上,睡前…… 难道—— 她试探地问罗侯,"……难道是我说,安勍的样子很丑?" 罗侯目光深沉,静了半响,终于点点头。 他点了头,可冬菇却没有一种误会解开松口气的感觉。 她静静地看着他。 罗侯,你看他的那般目光只是因为我胡说他长相难看么,你今晚魂不守舍举动异常只是因为我昨晚说的一句玩笑话么。 恐怕不是吧…… 不过没关系,你不想说,我便不问。 "吃饭吧,饭菜都凉了。"冬菇笑了笑,"我昨夜讲的都是玩笑话,你莫要往心里去,安勍是安南王府的小王爷,身份尊贵,不是我们这种小人物能惹得起的。我们自己过自己的便好。" 罗侯拿起碗筷,一口一口地吃饭。 他心绪纷乱,一时无法理清。面对冬菇的质问,他只能随口编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冬菇没有再问下去,他说不出是何感受。 他并不认识安勍。 冬菇回来的有些晚,他在门口等着迎她,恰好冬菇敲门,而在他开门的一瞬间,便认出了站在安勍身边的那个女人——她就是那日跟踪自己的人。 罗侯没有见过她的正脸,可他认得出那人的身形背影,以及那人留给他的感觉。她一袭深衣站在暗处,在他看向安勍的时候,那女人一直在后面观察他。 她恭敬地站在那男人后面,看似是他的护卫,她为何跟踪自己。那小王爷是安南王府的人,那女人跟踪自己是他的命令么,他想查什么,或者说已经查到了什么…… 不论如何,这其中最让他顾忌的是,安勍结交了冬菇。 他不敢多问,他怕冬菇会起疑心。还是从前那句话——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一人承担一切,而让冬菇平安。 …… 夜幕低垂。 一辆马车还在行路途中。 "成泉。"车中传出一声。 "属下在。"赶车的女人应了一句,"主子有何吩咐。" 安勍伸出一手,轻轻撩开车窗的碎帘,看着漆黑的街道和天边青白的月亮。他轻声道:"你去仔细查一下,那个叫罗侯的人。" 成泉了然,"回主子,已经在查了。" 安勍放下车帘,静静地坐在一处。 之前,成泉说的那些话,他没有放在心上。可是今日见过罗侯,他不得不说,这个男人确实有些古怪。几乎没有人那样看过自己,他的目光沉得就像母亲收藏多年的古砚。 ☆、27第二十七章 日子轻轻飘飘地流逝。 冬菇好像忘记了那天发生的事情,她日复一日地疼着罗侯,宠着罗侯,除了绘制答应安勍的那幅佛像画以外,她几乎将所有的时间花在罗侯身上。 白天在酒肆,她一边打理一边同他讲话,生意少时也许还会一起喝几杯。罗侯酒量很好,而且喝了酒跟没喝一样,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 有一次冬菇心血来潮想跟他拼酒,结果第一次尝到了醉的滋味。 她迷迷糊糊间,握住罗侯的宽厚的手掌。她目光迷离,找不到落点,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他的手。那手掌结实温暖,手掌里硬茧密布。 冬菇轻轻地抚摸他拇指,抚摸他虎口处坚硬的皮肤。 她头脑昏醉,一点也无法思考,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摩擦。罗侯扶着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他对她毫无防备,冬菇想碰哪里,他便让她碰哪里,一动不动。 他们每个夜晚都一同安眠,冬菇陪他说话,帮他敷脚,然后紧紧握着他的手才会入眠。 这期间他们请李庆潋吃了一顿饭。 没有去酒楼,只是在家中,冬菇和罗侯一起做了一桌菜。饭菜也都很普通,李庆潋却没什么意见。那晚他们坐在饭桌前,李庆潋喝了许多酒,同冬菇道了很多话,有的关于自己,有的关于冬菇,也有些关于罗侯。 整顿饭过程,罗侯都没怎么说话,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冬菇和李庆潋都没有主动同他谈论什么。 该做的人都已做得,该懂的人也都懂得。 所以不必多言。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日子如同冬日夜色下的一口老井,平淡无波。起初那些想看他们笑话的人,渐渐也失了兴趣,那些在背后议论纷纷的人,慢慢也懒得开口。 因为当真是一点波澜也没有,想说也无处说。 小巷中来来去去的人,每日都能见到一个单薄女子扶着她残疾的丈夫,一路轻声细语,来往酒肆间。 那女人起初瞧着瘦瘦弱弱毫无趣味,可日子久了,小巷子里的男子们总会在刺绣饮茶之时,无意中提到她。 她好似永远温文尔雅,平和地待每一个人。她也帮助过很多人,许多只是普普通通的小事,或许帮人推一推板车,或许帮人提些过重的物件。 就是这些小事,一件又一件的拼凑在一起,慢慢的,大家开始喜欢冬菇。 那些邻里们仍旧看不起罗侯,他们仍然反感他,可是,当他们在路上碰见冬菇的时候,他们会同她打招呼。 李庆潋也同冬菇说过类似的话。 那日冬菇去拜访李庆潋,恰好李庆潋手里有活在忙,冬菇便沏了壶茶,坐在一边静静的等。李庆潋专心做手里的活,冬菇没有同她讲话,以免打扰她。 冬菇看向门外,路上熙熙攘攘,繁华热闹。 李庆潋忙完,扭过头,想同冬菇说说话。这一眼过去,便生生地顿住了。 她有一瞬间的迷茫,那人似是冬菇,又好像不是。 冬菇眉眼清淡,唇色偏浅,阳光正巧照入,映在她脸上,朦朦胧胧,就好像那日她绘制在通景屏上的仙子。 她穿得很朴素,发饰也是简单束起,全身上下一点贵重的东西都找不到。可是她坐在那里,静静的,安稳的,就好像自己已经拥有全天下。 "你这个女人好奇怪……"李庆潋看着看着,喃喃自语。 冬菇听到她的声音,转过头。 "怎了。" "我怎么觉得,你长相变了。" 冬菇一笑,"长相变了?你做活做得太多,累坏脑袋了吧,你说说,我变成什么了?" 李庆潋看着她。 "好像变美了。" 冬菇轻轻笑出声来。 "不论你今日是怎么了,这句话我还是很喜欢的。" 李庆潋也给自己逗乐了,"算了算了,白夸你个没良心的蹄子。" 冬菇长相变了么,当然没有。 午后的时光,慵懒而缓慢,一双友人在桌前饮茶聊天。 无欲则无求,无求则不争。不争,则宝相祥和。 所谓相由心生,不外如此。 …… 酒肆里,冬菇打扫灰尘。回头,看见罗侯扶拐站在酒样前,正一一检查。 她平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我很满足,罗侯。我很满足了…… 这些日子,她想到了许多事情。 曾经她想取信于他,触碰他的伤处,被他推了一掌,那一掌让她喉口闷血,呼吸困难;那日她想嬉闹于他,偷偷躲在他身后吓唬他,他一瞬间便扣住了她的手;她想到他握住她的方式,想到那日手腕上深深的淤痕,想到他可以连续几夜不睡觉…… 很多事,其实早已露出端倪。 冬菇知道,有些事情会发生。那是一种直觉,无根无据,可是却了然在心。虽然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许是明日,也许是很久以后,但是,早晚会发生。 这种平淡如水的生活,在外人看来,似乎很无趣。可是对冬菇来说,却是千金不换的。她时常想同罗侯说些什么,可是辗转多时话到嘴边,出口的还是问饥问暖。 罢了,她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轻轻对自己说。 问出来又如何,到时还不是站在他一边,问不问又有什么意义。 那日,冬菇出门买画纸,刚出了巷子就发现自己忘记带钱袋了。冬菇转身准备回家取钱,就在她往家里走的路上,她看见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女人,衣着简朴,身无配饰。冬菇所站的那条路,正好可以看见罗侯的酒肆侧面,本来她想一走一过,反正很快就回来,所以没有打算过去。只是在她路过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往里面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冬菇看见了那个女人。她来到罗侯的酒肆门口,负手而立,没有开口。罗侯本来在铺子里整理酒罐,见到那女人,顿了片刻,便开门让她进去。 冬菇站在巷子里,不到半刻,女人便离开了。 他们分开时,没有道别,没有说话,女子走得干干脆脆。 一个陌生的女人趁着自己不在家,来见自己的新婚丈夫,换做别人心里一定闹翻了天,可冬菇却没有丝毫往偏了想。 她知道,罗侯不会。 那女人来找他,一定是有其他的事情。她站在巷子口看了一会,便回家取钱买来画纸。回到酒肆,她一切如常。 "相公,我们今晚打点酒回家吧。" "好。" 冬菇装了满满一坛子桂花酒。 "快过年了呢。" "是。" 夜里,她与罗侯坐在木桌旁,一碗一碗的喝酒。酒入脾胃,暖和无比,冬菇把房门也打开了,冬季的凉风一阵一阵。 "关上门吧。"罗侯见冬菇坐在风口上,开口道。 冬菇喝得晕晕乎乎。 "不。" "……" 冬菇看着他,一手托着碗,一手握住罗侯,一双醉眼凌波迷离。 "你都不冷,我也不冷。" "……关上门吧。"罗侯见冬菇丝毫没有关门的意思,便扶伸手去拿拐杖,想站起来自己去关门。哪知刚有点起势,便让冬菇按了回去。 "说了不冷,为何要关门。"一阵凉风吹进,熄灭了昏暗的油灯。顿时屋里一片灰暗,只有外面的月光,照耀冬菇的双眼绮丽明亮。 她一口喝完碗中酒,"好了,现在更不用关门了。" "你……"冬菇又想倒酒,被罗侯制止了。"不要再喝了。" "为何,为何不要再喝。" "……你有些醉了。" 冬菇呵呵地笑,"好,我听你的,不喝了。"她将碗放到一边,"来,你坐过来点。" 罗侯挪了挪。 冬菇揽着他的脖子,轻轻吻了上去。她的唇间带着凉意,带着冷香,一点一点厮磨着罗侯的嘴唇。 她轻轻地咬着罗侯的下唇,"你说你一直都不会冷,对不对。" 罗侯双手揽着冬菇,鼻翼嗅到两人身上的酒香,缓缓点了点头。 "那最好。" 冬菇道完这句,一把拉开罗侯的腰带。她闭着眼睛都能解开罗侯身上的衣结——因为那都是她给他系的。 罗侯身上一颤。 "不是不冷么,抖什么……"冬菇一点一点褪掉罗侯的衣衫。 "这……" "这什么。" 冬菇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手掌悠悠长长,一遍一遍地抚摸他的胸口。罗侯的身体在月色的照耀下,泛着凄冷的寒光。他胸膛宽厚,无比结实,冬菇轻轻地吻上去。 "还真是不冷……" 掌过之处,处处滚烫;唇到之处,处处留香。 脱下长裤。 "去……c黄上……" 一边话不成声,另一边意乱情迷。 冬菇哪还管罗侯说些什么。 "将手松开,握着我做什么。" 罗侯颤颤地松开手,冬菇将他的长裤一脱而下,健壮的腰身,残缺的躯体,整整暴露在月光之下。 "冬菇……去,去……c黄上……" "闭上嘴。" 罗侯靠在桌子上,冬菇扶着他的腰身,另一手从他的背后,划过背脊,臀沟,一直到他塌软的断肢处。 "你浑身哪里都硬邦邦的,就这儿还软点……"冬菇嘴角轻笑,指尖轻轻划过。 罗侯难以自制,却不敢不听冬菇的话,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敢发出声音。断腿处的感受同其他地方不同,那里敏感异常,冬菇的手指碰触那里,他会感觉到强烈的苏麻,又有点痒,透进残ròu,渗进骨子里。 手背青筋暴露,罗侯赤着身子站在月华之下,他知道周围没有其他人,可是还是感受了一份无法言明的羞耻。 好像老天真的在看。 "唷,还有一处,也是软的……"冬菇朦朦胧胧间,似是把罗侯当成了一个巨大的玩偶,听话又乖巧。她手掌覆在罗侯那隐秘的位置。 "这也很软……" 冬菇手里轻柔,可那处又怎是可以这样把玩的。罗侯神智近乎崩溃。 "不对,不软了。" 冬菇呵呵笑出声,将罗侯轻轻推到桌子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罗侯,我们是一起的。现下是我不够好,不能让你说出自己心中的事。不过没关系,未来诸事,我们一起。 是恩一起报,是罪一起偿。 ☆、28第二十八章 很快便是年关。 安勍要的画早已经完成。冬菇为他创作了一幅唐卡,是前世一种特殊的宗教卷轴画,规格不大,只有半张木桌大小,不过冬菇绘制得很仔细。 他们的年过得很简单,冬菇将房子里里外外收拾一番,虽然没有当时准备婚礼的时候那样疲惫,却也够她受一阵。 家中的春联也是冬菇写的,虽然她没有特意学过书法,但书画一家,冬菇的字虽不能同名人大家相比,但是单挂起来看还是挺不错的。 "相公,你想用什么对联?"冬菇买了红纸,一边研墨一边问罗侯。 "都可。" "你想一个?" 罗侯摇摇头,"我不懂。"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过年了,除夕三十对他来说同平时的日子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人来看他,他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拜访。 "那我想一个?" "好。" 冬菇笔杆点点下巴,想了想,落笔。 无常就是苦,诸法空幻,悟者少;岁月不留情,百年光阴,转眼到;世事吉祥。 罗侯不识字,只是在一旁看着,冬菇笔走龙蛇,整幅对联一气呵成。 "我给你念念,上联——无常就是苦,诸法空幻,悟者少;下联——岁月不留情,百年光阴,转眼到,横批世事吉祥。"冬菇兴致勃勃地看向罗侯,"如何?" 罗侯直直地看着那对联,缓缓点点头。 冬菇差点没乐出声来,瞧罗侯那样子就知道,他根本没有听懂。她有心逗逗他。 "你点头是什么意思,是好还是不好?" "……好。" "哪好啊?" "……" 罗侯想了半天,刚才冬菇念的太快,那些话又不熟悉,他已经忘了上联是什么。 冬菇扑哧一下笑出来。罗侯紧了紧握拐的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冬菇哪忍心看他这样。"来来来,重写,这个不好。"这回想都没想,冬菇直接落笔—— "看看这个,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横批——新春大吉!"冬菇气势磅礴地念完,"怎么样?" "好。" 这回他听懂了。 冬菇哈哈大笑,扔了笔,上去把罗侯紧紧抱住。 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这个年冬菇很开心。她拥抱那个高大的男人,将他环在双臂间。 缘分浸入此间,情义落地生根。 冬菇在心里轻轻的说,罗侯,我不知道你现下如何,但是我已经找到家。有了家的人就像有了根的浮萍,不再漂泊不定,即使在外面受尽苦难,也不用害怕。我总有一个可以回来的地方。 这一切都是你给我的。冬菇身无长物,只有一颗真心回报你,不知值多少。与你给予我的比一比,多不退,少再补。 所以罗侯,不管未来有什么事,你皆不必避我。除了你放弃,否则我毫无畏惧。 …… 年关一过,冬菇便动身前往安南王府。 "我去去就回,三四天就好了。" 罗侯点头,将包裹递给她。冬菇没有装太多东西,只有一些盘缠和一两件换洗的衣裳。 冬菇离开的那天,下了一场雪。 这不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却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纷纷扬扬,轻轻飘飘,覆在石阶板路上,天地一片纯白。 冬菇骑马而去,她没有租用马车,因为想来回快一些。她将画裱成卷轴,装在包裹里。 最后一眼回头望去,罗侯仍然站在家门口。雪白天地间,他一袭黑衣,静静**。冬菇看他一眼,勒转马头,向安南王府赶去。 安南王府在临城北边,临城虽然商业不如析城,可是城关险要,属兵家要地,常年驻军。安南王掌管北地关防,临城再向北是极域天山,不再是王朝管辖范围。极域之地有雪境蛮民,少教凶残,穷凶好战。每到深冬之时,缺少物资,便会来北地三城抢掠,一直令朝廷头疼不已。 本来安南王府不是在临城的,毕竟处在最前线,安危得不到保障。后来,安惟松,也就是安勍的奶奶,在位的时候启奏圣上,将府邸迁到了临城。 她曾说,此番做法,是要让后辈们居安思危,时刻谨记肩头重任,安南王府中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不丢城池,住在哪里都是生,丢了城池,躲到哪里都是死。 安南王清正廉洁,守卫家园,在百姓中声望极高。 因为那场大雪,路途没有往常那样好走,冬菇赶到安南王府用了两天的时间。王府在临城最北处,可以说基本上是直接面对外境。所以护卫也非常森严。 还远远的,便有士兵盘问。 冬菇拿出安勍之前给她的亲书函帖。 "我是来给小王爷送东西的。" 士兵看了看,又打量了一下冬菇。 "你先在此等一等。" 想来是去通传了。冬菇站在原地,心道这王府管理当真是严格,刚刚走了一个,马上来了另一个看着自己。 "进来吧。"刚刚那士兵回来,领着冬菇进入王府。 安南王府没有章府那般细致典雅,也许是久处战事,整个府邸散着一种肃杀的气氛,没有亭台小楼,没有假山花丛,没有复杂的木雕,王府中几乎都是整齐的青石——石柱,石阶,石路。现在还是正月,可府中一点过年的迹象都没有,干干净净。 冬日本就寒冷,走在府中,凉意更是直透心底。 士兵带着冬菇来到一间偏阁。 "小王爷现下有事,吩咐我带姑娘到此休息。如果有任何需求,直接吩咐下人便可。" 冬菇向她点点头,"多谢。" 士兵离开,冬菇推开房门。一间普通的卧房,器具俱全,应该是府里招待客人用的。她走到桌子前,摸了摸桌上的茶壶。 是热的,应该是刚刚新准备的。 冬菇放下包裹,将画拿出来,展开,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觉得没有问题了再卷好。现在就差安勍来了,等他来了将画给他就万事大吉了。 冬菇又从包裹里拿出一个小盒。里面是她给安勍带的礼物。上次分别之时安勍送了她一根木簪,她理应回送点东西。而且现在是正月,正是过年的时候,空手而来总有点不好。 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贵的她也买不起。 一串念珠,是她来的路上特地去珈若寺求来的,也算是一点心意。 "叩叩——"传来叩门声。冬菇起身开门,门外是一个小厮,手里拎着水壶。 他头温顺一低,"姑娘,热水。" "多谢。"冬菇接过。 "姑娘有何吩咐,再唤我就是,奴才泰还,就在右手边的仆房里。" "好。" 小厮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真是周到啊,冬菇在脸盆里倒了些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了把脸。收拾妥当,冬菇倒在c黄上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泰还领着人来送晚膳,"姑娘,小王爷吩咐我们送来晚膳,等下他便亲自过来。"冬菇点点头,看着饭菜一盘一盘送进来,摆了满满一桌子。 "怎么这么多?" "姑娘是小王爷的贵客,岂敢怠慢。"泰还声音温柔恭敬。冬菇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算不得什么贵客,多谢你。" 泰还轻轻一笑,将碗筷摆放好。"姑娘稍等,小王爷马上就到了。"冬菇点点头,看着满桌饭菜,她奔波一天,早就饿得不行了。 泰还瞧着冬菇,偷偷一笑,"小王爷说,姑娘要是饿了,可以先行用膳。" "不不不,我还是等等吧。" "饿了便吃,等我做什么。" 冬菇还没摇完头,外面便传来声音。她一扭头,看见安勍走了进来。许是天气有些寒冷,他身披了一件雪白狐毛披肩,瀑一般的黑色长发系于脑后,眉目淡雅身姿曼妙。 他脸上带着淡淡笑意,走进房间。泰还一鞠躬,将门轻轻关好,带着下人离开。 "今日有事缠身,让冬菇久等了。" "没,我也是睡了一下午,赶路很累。" 安勍笑笑,"坐。" 冬菇不是第一次同安勍吃饭,不过那次只有她一个人在吃,这回是真的两人一同吃饭。 冬菇是真的体会了什么叫大家公子,食不言,口不大,跟罗侯完全不一样。冬菇话也说不出,头也不敢抬。 两人都用毕之后,才开始说话。冬菇看了看安勍,他吃得很慢也很少,一顿饭下来不过小小半碗饭,是不饿么。想起自家宝贝,一顿饭要吃满满三碗,冬菇心里汗颜。 安勍一拍手,候在外面的下人轻步进屋,将饭菜碗筷撤下,换上杯盏清茶。 "冬菇来得好晚。" 冬菇苦笑,"晏珺,做人要有良心,大年初一我便跑过来,你居然还怨我。" "当日你说做好画便马上送来,恐怕你的画不是昨天画好的吧。" "这……"冬菇叹气,"说不过你。"她起身,将画作和小木盒拿了过来,"画在此,晏珺先看一看,行则献上,不行我就带回去,免得老夫人生气。" 安勍眼神却没有看那画,他指了指那个木盒,"这是什么?" "赔罪的。"冬菇笑笑,将木盒递给他。"小礼物,不成敬意。" 安勍接过,"不成敬意,那成何意?" "这……略表心意。" 安勍没有打开,他手指修长,指甲饱满圆润,轻轻划过盒子。 抬眼,似笑非笑。 "心意,是何种心意。" ☆、29第二十九章 "心意,是何种心意。" 安勍低头侧目,眼角上挑,目色流光。 冬菇脸蹭一下就红了,"不不……你误会了,是我说错了。"向天发誓她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哪知安勍这么敏感。 安勍慢条斯理地打开盒子,取出念珠。 "东西并不贵重,是我在珈若寺求来的,图个吉利,保平安。" 安勍抚摸着那串念珠,听着冬菇的话,像是回想到什么,"珈若寺……"他轻轻呢喃,"你去珈若寺求的……" "是。" 安勍将念珠仔细收好,"我很喜欢,冬菇,多谢。" 冬菇笑笑,"画你也看一眼。" "不急,还有时间。"安勍问她道,"冬菇今后有何打算?" 冬菇想了想,道:"我还没有考虑好,走一步算一步吧。也许会开一家画斋,挣点闲钱。" "冬菇可想来安南府。"冬菇一愣,"安南府?""是。府中尚缺画师,冬菇若是不弃,可以留在府中。" 冬菇想都没想,礼貌回绝,"晏珺好意,冬菇心领了。只是安南王府离冬菇家实在太远,有许多事做起来都不方便。我还是习惯离家近一些。" "也好。"安勍也不多求。 "那这次冬菇打算在府中做客几日?" "画已送到,我也不便多叨扰,打算明日便离开。" 安勍轻轻抿了一口茶。 "冬菇,可否留到初五,也等老夫人过完生辰再走。" 冬菇犹豫,"老夫人生辰是大事,我一个外人在此……不太好吧。" "你又与我讲这些虚礼。"安勍笑笑,"府中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你我下次见面不知几时,这次便多待几日吧。"他目光真诚,盈盈温润,让人不忍拒绝。 "好吧。初五我再离开,正巧临城不怎么熟悉,这几日四下逛一逛。" 安勍从怀中取出一块腰牌。 "这是安南王府的内府牌,你拿着它,便可随意进出王府,不必再通传。" "多谢。"冬菇接过牌子。 "时候不早了,你奔波一天也该休息了。晏珺先行告辞。" "好,你也早些休息。" 安勍起身,缓步走到门口。他推开门,轻轻回头。 "冬菇,为何不佩我送你的钗。" 青白的月光散在他的脖颈上,如同上了一层银粉。 "我放在家中了,出门不便,我怕有所磕碰。"安勍眼眸低垂,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将门关好。 冬菇看他远去的身影,她一直觉得自己看不懂安勍,也许是受李庆潋话语的影响,她总觉得安勍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算坐在一处吃饭,她也有不真实的感觉。就像蒙了一层纱,他盈盈细语,文雅淡笑,都在纱帐的另一端。偶尔片刻,冬菇有所感应,好似要知道些什么,可最终清风也没有吹起薄纱,她仍旧不懂他。 翌日,冬菇起身较早,没有打扰其他人,她出了王府,打算四处看一看。 临走时她告知泰还,自己今日要在临城逛一逛,泰还本想给她叫两个护卫,被冬菇拒绝了。 "不必了,只是随处看一看,如果小王爷来了,你说我午时就能回来。" "是。" 临城与析城相比,商业不算发达,不过冷冷硬硬,也别有一番感觉。冬菇走在街道上,最大的感觉就是干净。整条街同安南王府一样,规规整整,地上少有污秽。因为时间尚早,所以店铺没有开很多。 冬菇走走停停,随意看着。 正巧遇见个馄饨摊子,还卖热汤油饼,冬菇也走饿了,便寻了个座位。 "掌柜,一碗馄饨,一碗汤。" "好嘞。" 干活的是个年轻女人,身材不高,穿得很厚实。 冬菇反正无事,一点东西吃得奇慢,汤也是慢慢悠悠的喝。时间渐渐过去,太阳高升,街道上的行人慢慢多起来。摊贩店铺也纷纷开张营业,整条街逐渐热闹起来。 "客官,你还没有用完啊,我们要收摊了。"摊贩老板来到冬菇面前,他们只是卖些早点,早晨一过便要收摊了。 "哦,抱歉,这便结账吧。"冬菇连忙掏出钱,递给店家。 店家找零过程中,冬菇四下看了看。"店家,这附近哪条街道比较热闹。" "客官是外地人吧。" "对。" "那你一定要去松淮街看看了。"店家将找回的铜板给冬菇,"临城松淮街是最热闹的,有各式各样的铺子,客官想买什么都能买到,街口的地方就是最有名的问道斋。" "多谢。" 冬菇扭头看了看,"店家,不知这松淮——" "哦,在南边。"冬菇问了一半,话语戛然而止,店家却知晓她的意思,"客官从这里一直向南……客官?" 干活的女子抬头,发现冬菇直愣愣地看着一处,"客官?" "哦哦,多谢你。" 冬菇将铜板揣进怀里,眼睛却一直盯着远处。 是她? 那个女人,冬菇虽然只见过一次,可是她根本不可能忘掉。站在街口的那个女人,正是当日趁她不在家,去酒肆找罗侯的人。 她到底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冬菇没有贸然上前,她在馄饨摊又站了一会。那女人面朝着她来时的路走。 要不要跟上去…… 她已经要转弯了,冬菇已经来不及犹豫,迈开步子—— 就在她准备跟上去的时候,目光里又出现两个人。 这两个人她并不认识,可是,看起来她们同她有一样的目的…… 冬菇站的位置最靠后,所以她看得很清楚——那两个人同样在跟踪那名女子……也许是忌惮对方发现,她们是在女子转弯之后,才一点一点靠上去。 这情况来得太突然,一个人已经让冬菇应付不来,现在又多了两个。冬菇心中一片混乱。 那女人是什么人,后面那两个又是谁,为什么要跟踪她。 冬菇心里怦怦直跳,感觉周围的一切都静悄悄的,她的目光里只有那两人。不管她们是谁,不管那女人是谁,她们一定都与罗侯有关系。 冬菇慢慢直起身,远远地跟在那两个女人身后。 其实她很紧张,手心里全都是汗水。人都有一种对危险的直觉,冬菇也是如此。她有很强烈的预感,事情也许并不简单,可是当她想到罗侯的时候,脚下又义无反顾。 你不想说,我不逼问你。 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不会主动去找答案。 冬菇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水平有限,绝对不能跟的太近。所幸前面两个人似乎很忌惮那名女子,心思全都放在上面,并没有注意到冬菇。 这条路冬菇很熟悉,也可以说是临城她唯一熟悉的路——因为这是她唯一走过的,通往安南王府的路。 那女人要去安南王府么,去干什么。冬菇试着将她与安勍联系在一起,难道是安勍的人……可那女人似与罗侯是旧识,而罗侯又不认识安勍。 一路上,冬菇心思百转,可是毕竟毫不知情,所以也没能理清什么头绪。 一个路口,那两个人停了下来。 那是通向安南王府的最后一个路口,走过它,再向前一条街便是安南王府,路上已经少有店铺住家。人少了,跟踪难度当然也会变大。冬菇站在一个拐角处,她看不见前面的女子,只能远远看到自己跟着的两个人。不过瞧这个方向,那女子应该是接着向前走了。 那两人似乎在商量些什么,说了几句,扭头离开。 不跟了? 冬菇看着那两人,她们没有顺着原路返回,而是抄近路般走了另外一条街。 不再接着跟踪应该是怕人少了女人容易发现她们,而瞧两人的样子,好像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得到答案一般。 冬菇看了看前面,如果她向前走,应该可以追上那个女子,也可以去问一问她有关罗侯的事。她又看了一眼旁边,如果她向这边走,接着跟着那两个人,或许可以知道些另外的事…… 此时,若是换做别人,想必会毫不犹豫地向前走,毕竟那女人才是关键,而且她亲自找过罗侯,不管怎样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可冬菇却没有。 供她思考的时间很短很短,她向前看了一眼,扭头跟上后面两个人。 她在赌。 赌,需要筹码。她现在就是去拿她的筹码。 她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对是错,也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是错,可是她没有帮手,唯有相信自己那一瞬间的直觉。 那两人走得很快,绕到一家客栈。 在她们进去之后,冬菇若无其事地路过客栈门口,眼神一瞟记下客栈名字。她没有走进客栈,突如其来的危险她现在还无法应付。 再次回到安南王府,一路上她没有看见那个女子,应该已经离开了。 她有很强烈的感觉,那个女人还会再次出现。她的目标一定是安南王府。冬菇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种感受,可她认定,那女人会再次探查这里。 "哎呦齐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泰还一见冬菇,连忙迎了上来。"小王爷等你用午膳已经等了快半个时辰了。" 冬菇收拾心绪,"不认识路,有些耽搁了,快走吧。" "这边。"泰还前面领路,冬菇跟在后面。三天,离老夫人生辰还有三天的时间,如果三天内她仍然找不到那个女人,那便是天意了。 不管在什么时候,冬菇都不是一个强求的人。 "一大早出去,都做什么了。" 泰还没有领冬菇回她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深处的一个庭院。正房内,安勍端坐木椅上,冬菇一进门便开口发问。 "惭愧,我迷路了。"冬菇进屋,泰还轻轻将门带好。 "……迷路?" 冬菇苦笑,"本来临城就不熟,我四处乱走,到底迷路了。最后还是询问别人才回得来。" 安勍笑笑,"坐吧,走了一上午,想来也是累了。"安勍挽手,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冬菇,"先暖一下身子吧。" 安勍清丽淡雅,温柔似水,每次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冬菇本还有些紧张的心渐渐也平静下来。 "多谢晏珺。" 安勍淡淡一笑,拍拍手,示意下人传膳。 冬菇想起一事,"对了,晏珺可看了那副佛像画。"这个可是正事,都快让她忘到脑后了。 "已经看了。" "你觉得如何?" 安勍玩笑般,"冬菇的画作,自然是妙笔天成绝世无双。" 冬菇脸红,"晏珺莫要开玩笑,我是认真问的。" "我也是认真答的。"安勍道,"你的画当真是别具匠心。" 冬菇看着安勍,心里有些疑惑,她觉得安勍好似对这幅画并不太上心。按理说她来此便是为了将这幅画承给他,这是她此行的重中之重,可是冲安勍的态度,她一点没发现他对这幅画有多在意。 "那……到时你会将画献给老夫人?" 安勍点头,"自然。" 不管怎样,这也算是有了个结果,冬菇不再担心这些。 ☆、30第三十章 其实冬菇错了。 安勍不是不在意这幅画,相反,他是特别在意这幅画。昨夜,他捧着这幅佛像图思考了整整一晚。 这是他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母亲虽宠他,可绝对不会允许他心属一个已婚配的女人。环境所限,身份所限,府中几乎没有人能赞同他。如果母亲不同意,那此事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除非,老夫人开口。 安勍已经很多夜晚不能安眠了,他思前想后,只有这个方法可以一试。老夫人虽已青灯古佛少问俗事,可谁都知道,她仍旧是府中地位最尊贵的人,母亲极为孝顺,只有她才能影响母亲的决定。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老夫人除了学禅问佛,其余事物完全不放在心上,名利地位看得极淡。只有她可以不论出身,完全看冬菇这个人来评判。 安勍心若晚潮,只敢将真心掩盖于夜色之下,他同谁都不敢说。冬菇就坐在他的面前,面色平静地同他讲话。他心里既喜又伤,喜的是他能见到她,能同她谈诗论画品酒饮茶,伤的是自己暗自难过,费尽心思她却毫不知情,纵然自己心中情意绵绵,却张不了嘴,开不了口。 安勍自出生以来便一帆风顺,长辈们都夸他乖巧懂事,因为他要的东西实在不多。从他记事开始,就不喜那些权势纷争,每每遇到争权夺势之时,都是躲在自己的房中看书作画,从不去想母亲与姐姐们在朝堂之上的拼杀。自己的两位哥哥都已经嫁人。他看着他们去往另外的人家,开始那与之前并无多少差别的生活,心中无喜无悲。 母亲从小疼爱他,她曾经问过他想许配什么样的人家。安勍记得当时自己说全凭母亲安排。 安勍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人。母亲,如果我说我想嫁给她,你会不会同意。 用过午膳,安勍邀冬菇书房一坐。 "成品不少,却没见过你真正动笔,今日让我一开眼界如何。" 冬菇一乐,"怎么没见过,献礼时你不信我,第一次见面便让我当场作画,你忘记了?" "冬菇冤枉我。"安勍带着冬菇来到庭院的书房,"那日是章家公子提出要考验你,我一句话都没说。" "没说不是默认?" 安勍扭头,"不是,是在思考如何否决。" 这一扭头一抬眼,冬菇从安勍身上难得见到几分顽皮之色。其实算一算,安勍这个年纪,放在冬菇前世,可不还是个孩子么。 想到这,冬菇心里一松,顿时轻快不少。 书房格局通透,小而精致。安勍将书房的窗子打开,对冬菇道,"这里是我小时看书习字之处。" "环境幽深,安静别致,是个学习的好地方。" 安勍淡淡一笑,"是,我从小就喜欢这间书房,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放在此处。小时的记忆大多是这里的。"他走到书桌前,铺纸润笔,"长大了也是一样,想来想去也只有这里才能让自己静下心,房间的格局多年也未曾变过。" "晏珺年纪轻轻,想不到也是个念旧的人。" 安勍笑笑,铺开纸张,"旧物旧的只是表象,情意却日日翻新,越加浓郁。"他将笔轻轻蘸到古砚之上,"冬菇,珺儿抛砖引玉,先落一幅如何。" 他这一句珺儿,无形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冬菇面色微红,似是不习惯他这样亲昵。"晏珺肯作画,冬菇自然拭目以待。" 她的神色全部落入安勍的眼睛,他淡笑垂眉,笔锋轻转。 一株墨兰飘然现于纸间。 冬菇叹道:"小写意画墨兰,静中有动,情趣异常。兰叶随风飘逸却不失柔劲,刚柔并济的优雅。"冬菇欣赏道,"先前我一直在心中猜测,晏珺书画应该不差。今日一见何止是不差,简直比之大师名家也毫不逊色。" "冬菇莫要取笑我,班门弄斧罢了。" "过分自谦可不好。"冬菇走上前,拿起一支笔,对安勍道,"晏珺可允许我补上几笔。" "呵,冬菇肯指点,珺儿求之不得。" 冬菇蘸墨,端详此画。笔锋轻盈灵动,能看出画者很有天赋,只是经验稍显不足,构图有些不稳。冬菇落笔,淡墨勾石,将原本无根的墨兰穿cha于石fèng之中,又加以荆棘苔藓点缀,几笔下来,顿时画面细腻了许多。 "你瞧,刚刚还夸我画得好,结果现在寥寥几笔画作便改善良多,冬菇你还说不是取笑我。"安勍嘴里埋怨,脸上却一丝不满也没有,他轻抿嘴角看着画作。"石上之兰惠,流动柔美,清丽雅然。冬菇好情思,好技法。" "晏珺过赞了。"冬菇将笔放好,"晏珺年纪轻轻就能画成现下这样,已经是难得的天赋了。" "你要夸我便夸我,何必趁机还夸自己。"安勍眉角弯弯,玩笑道,"你不过大我几岁,说我天赋好,不更显得你水平高超了。冬菇,你这样可不好。" 冬菇汗颜,心道我两辈子加起来都能做你母亲了,还大你几岁…… 安勍道:"冬菇喜欢画兰花么。" 冬菇想了想," 我没有特别喜欢画什么,也没有绝对不能入画的东西。" "哦?"安勍道,"我经常听闻很多画者都有自己的癖好,比如只喜画兰,或只喜画竹,要么就是只用一种纸,一种笔。冬菇没有自己的偏好么?" 冬菇微微沉吟,"天地化万物,皆有其理。是兰是竹,其实本身没有什么分别。" "兰寓高雅,竹寓气节,怎么没有分别呢。" 冬菇一笑,"兰便是兰,竹便是竹,与它们生长繁殖息息相关的唯有天地自然。所谓的品质,不过是人一厢情愿加之而上的罢了。" "一厢情愿?" "是。"冬菇指了指窗外,安勍顺着看过去,是一棵长在院子偏处的小柏,十分不起眼。 "晏珺觉得那棵柏树如何?" 安勍看了看,"只是一棵普通的树罢了,有何稀奇。" "这便对了。"冬菇道,"不论是那棵树,还是你所画的兰花,亦或者是皇家园林里栽种的竹子,它们都只是其本身,品格如何并不重要,它们注重的唯有生存而已。" 安勍瞧了瞧那棵树,干干巴巴的立于偏角,他微微皱眉,"兰花总要比那棵树高洁……" 冬菇笑笑,也不再争,"也许吧。" 安勍毕竟生长在优越的环境里,他未经历过生活的艰辛与困苦,不知生存之难。养尊处优便容易风花雪月,咏梅叹菊。冬菇从前也是如此,前世的时候,她虽身体不好,可是家境殷实,不愁吃穿。那个时候她也曾经看着一株百合整整一下午,看到夕阳西下,红云漫天,然后感叹一朵花的生命与灵魂。 这一世,完全不同了。 她哪还有时间对着一朵花坐一下午,每天为了挣钱就已经忙不过来。尤其是成亲以后,她要挂心的不再是自己,还有罗侯。每日只要一得空便会考虑之后的生活,要如何做才能让两人过的好一些。 像安勍这样咏叹风月的日子,离她已经很远很远了。 很难说这两种生活哪一种更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冬菇只能说,对她而言,她从未后悔同罗侯在一起。 她看着安勍,这个男子便像他喜欢的兰花,不知年华岁月,淡然开放,受万人瞩目。而……冬菇望向远处,那一棵栽在院子角落里的柏树。罗侯就像那棵柏树,干枯难看,毫不起眼,只有奋力生存。 可是,冬菇心想,我却愿意倾一生一世,站在这棵柏树身边。 与安勍在一起的时间过的很快。安勍是个聪明人,同聪明人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很愉快,因为聪明人懂得如何说话,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而当一个聪明人有意讨好一个人的时候,那时间便过得更快了。 渐渐天色有些晚了,安勍这晚似乎是有事,没有同冬菇一起用晚膳。临走时同冬菇道,"明日我再来找你,晚膳我命人给你端到房中了。" 冬菇点头。 分别后,冬菇回屋吃了饭。 天已经黑了,本应该洗漱休息的时候,冬菇却整装出了门。 她要去试一试。 白天她看见那个女人,她来到安南王府附近,冬菇猜她是为了探查。大白天应该只是踩点,看不出什么。如果真如冬菇所想,那么晚上才是关键。 佩着安勍的腰牌,冬菇真是来去无阻,随便出入安南王府。 街道上静静的,悄无声息。寒风入骨,冬菇冷得身上发颤。不仅是身体冷,她心也冰凉。明知在安南王府附近,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地紧张。她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主动接触危险,探查未知。 月光冷冷地照在地面上,冬菇贴着街边走着。 店铺都已经打烊关门,整条街静悄悄的。走得稍远一些,安南王府的侍卫也渐渐不见,寒风中渗着丝丝的诡秘气氛。 冬菇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溜着边走,四下看着周围的情况。一边走她一边在心里给自己开玩笑。 老话说的对,真是隔行如隔山。自己毫无做特务的潜质。 不过也好,这正好说明了我齐冬菇光明正大,不做小———— 一句话没想完,路边一处胡同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腰带。那力量无比之大,冬菇几乎是一瞬间就被拉扯过去。 冬菇魂都要吓出来了。 ☆、31第三十一章 冬菇魂都要吓出来了,她身体无法抑制地战栗。 是那个人,是那个女人! 冬菇被她狠狠地顶在墙壁上,右臂被她扣在身后,嘴被紧紧堵着。冬菇一动都动不了,只能勉强从她指fèng间呼吸。 看背影冬菇觉得她身材与她差不多,也不算是高大威猛的。可是如今面对面身贴身,她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这女人浑身煞气,她与冬菇完全不同! 怪不得那两个人只敢离得远远的,冬菇有一瞬间对于自己不自量力出来找人的行为深深后悔。 如果她杀了她,那她一点也不冤枉。 "你好大的胆子。" 女人的声音很低很低,又有些嘶哑。 "你是出来找我的?你白天见过我?" 冬菇被她按得喘不过气,胸口又闷又疼。 "说话!" 冬菇费力地抬抬左手,拍拍她捂着自己嘴的手。她动作轻微,试图让女人冷静下来。 "敢叫,我就杀了你!" 冬菇点头,女子手里力道一松,冬菇顿时觉得呼吸畅快。 "咳……咳咳。" "回答我的问题,你这个时辰在街上乱晃是为了什么?" "找你。" 手腕一紧,女子压低声音,"你因何知道我会来,你今日见过我?" "是。"冬菇手腕生疼,她的握法与当日罗侯的一样,只用三指,却坚若铁钳,让人丝毫不能挣脱。"我白天的时候见过你一次,看见你往安南王府的方向走。我猜你晚上还会再探,所以出来一试,打算碰碰运气。" "哼。"女子哼笑一声,"碰碰运气?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冬菇右手仍然被她紧扣着,"你为何要见我?" "我有事想问你。" 女子看了看她,似乎是早已料到冬菇会这样说,她手里一松,将冬菇放开。负手立于冬菇面前。她衣着简单面相普通,只有一双眼睛冰冷残酷,在看人的时候射出森森的气息,让人禁不住害怕。 冬菇鼓足了勇气同她讲话。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如何称呼不重要。"女子声线缓慢低沉,"重要的是你要问我何事?" 冬菇道:"姑娘既知我是谁,我却不知姑娘是谁,这话怎么说下去?" 女子眼睛一眯,"你怎知道我知晓你是谁?" 冬菇道:"虽人少,却也不是完全没有行夜路的人。姑娘若不识我,怎么会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将我拉进这里。" "我确实知道你。"女子说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认识你不难,可瞧你行为,当也是认识我的。这就奇怪了。"她将冬菇打量一番,"是罗侯告诉你的?" 乍一听罗侯的名字,冬菇心里一紧。她果然知道些什么。 "不,他什么都没有同我说。是我无意间见过你去酒肆找他,所以留心记下了你。" 女子回忆当日,冷笑一声,"既然见了我,你为何不去质问罗侯。丈夫趁妻子不在私会其他女人,你连一句话都没有。这软脚虾做的真是到家。" 冬菇不欲过多解释。 "姑娘,你是罗侯军中旧识?" 见她丝毫不受激,女子心里微微惊讶。 "是又如何。" "想来姑娘也是聪明人,索性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想请教你,罗侯曾经发生过何事?" "发生何事?" "是,我知他定是有事瞒我,我不忍逼问他,却也不想一直蒙在鼓里。" 女子道:"你怎知他有事瞒你。" 冬菇笑笑,"很多事情,时间久了自然而然便知道了。一直无人察觉,只是因为他从未与其他人接触,他其实并不是个擅于隐藏的人。" "哈哈。"女子好像听了什么可笑的话,"他不是一个擅于隐藏的人,哈,你这个女人有点意思。" "不知姑娘为何发笑。" "我笑你太聪明。"女子道,"他那副鬼样子几乎骗倒了所有人,你却能看明白。" "看明白什么?" "看明白罗侯其实就是一个傻子!" "……"冬菇大汗,罗侯怎么就成傻子了。"姑娘……也没有那么严重吧……" "哼。"女子暗自咬牙道,"他若不是傻子,事情早已解决干净,哪还有今日这诸多麻烦。" 冬菇连忙问她道:"麻烦?是何种麻烦?" 女子没有回答她。 "你觉得他为何瞒你?" 冬菇道:"我想,或许是此事有一定危险,他不想我涉险。" "呵,说对了。"女子转身,向外走去,"既然知道他的用心,你领情就好。那些事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掺进来。" "可是——" "没有可是,后会有期。" 女子去的坚决,冬菇知道,若再不有所行动,她肯定要离开了。 "姑娘留步,我有事告诉你!" "嗯?"女子顿步,"有事告诉我?" "对。" "何事?" 冬菇看着她,"一件你绝对需要的事。" 女子笑了,看起来并不信冬菇的话。"呵,有何绝对需要的事是我不知而你却知的。莫要再白费心思,不该你知道的,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知道。" "你曾经答允过罗侯?" "这倒没有,他以为你全然不知情,我又不可能主动找你道出此事,所以他并未要求我保守什么。" "这便好了。"冬菇道,"现下我们抛开罗侯,全然是我与你的交易。" 女子口气略疑,"交易?" "没错,我用我知道的事,换你知道的事。"冬菇道,"想来你多少知道一些我的情况,也应当了解我不是胡口乱说的人。我既放话留下姑娘,自然是有事关姑娘的情报。" 女子转身。 "你到底知道什么?" "姑娘怎么称呼?" 女子思索一下,终于道出名字。"……我名为廖文介。" "廖姑娘,我们交易之前,请先允许我问几个问题。或者说是猜几个问题。" 廖文介皱眉,"莫要故弄玄虚,有话就讲。" "廖姑娘别急,我只有两个问题。第一,姑娘来到临城是否为了探查安南王府;第二,此事是否只有你一人知晓?" 廖文介看着冬菇,心里猜不到她的想法。沉声道:"是又如何?" 冬菇心里一松,心想应该是猜对了。 "廖姑娘,如果我告诉你,除你我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你的行踪,你信么?" "什么?" 一语既出,周围气氛立马一变。廖文介英目一眯,杀气顿现。她盯着冬菇,一字一句,"你再说一遍。" 冬菇强忍惧怕,"我说,如果还有其他人知道你的行踪,你会相信么?" 廖文介五指成爪,抓住冬菇领口,"你将此事告诉安南王府的人了?你活腻了是不是?"她面上其实没有太多表情,可是看起来却狰狞无比,"如果你觉得我会因为罗侯的原因不杀你,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不,我什么都没说。"冬菇手覆在廖文介的手上,后者手指坚实有力,"廖姑娘,你冷静一下。" "话说清楚!" "好好,我说,你的行踪不是来到安南王府被发现的,而是早就被人知晓了。" "嗯?" "姑娘可否先将我放开,这样我也不好讲话。" 廖文介冷哼一声,松开手。"今日你若不将话说清,别想活着离开。" 真是沟通有障碍,冬菇心想。翻脸比翻书还快,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她整理思绪,将白天发生的事情,对廖文介一一道出。 "哦?"廖文介听完,对冬菇道:"你说你在最后没有跟踪我,反而去跟踪另外两个人。" "是。" "为何,你不是想知道罗侯的事情么,为何不直接跟着我?" 冬菇叹气,"如果跟着你,你会告诉我么?" 廖文介聪明绝顶,冬菇话一出,她便知道她的想法。这回她是彻彻底底地重新看待冬菇,缓道:"看来我要收回刚刚的话了,你参与此事,未必是不自量力……" 冬菇道:"罗侯身处其中,我无法置身事外,希望姑娘成全。如果你愿意,我可用那两人的住处,换罗侯的过往。" 夜色之下,一时无声。 "我若用武,有得是让你开口的办法。" 冬菇轻声道:"在下话已至此,若姑娘觉得没有再谈的必要,大可用强。齐冬菇虽没半点本事,却甘为罗侯一试姑娘手段。" "哈哈哈。"廖文介大笑,"你没半点本事?真是笑人。"她看着冬菇,"真是奇了,你这样的女人居然会同罗侯在一起。" "怎么就不能在一起。" 廖文介点头,"也对,也只有你这样的女人,才能与罗侯在一起。"她嘴角一勾,又补充一句,"也才配与罗侯在一起。" "姑娘说了诸多,到底愿不愿意同冬菇交易。" 廖文介道:"说出她们住处,我前去一探,若是真的,自然可以交易。" 冬菇皱眉,"你这是让我做赔本买卖么,你若一去不回,我上哪找你去。" "哈,做与不做,全看你。我既已知有人跟踪,今后注意便是,又不是第一次刀口上行走,没什么可怕的。"廖文介戏谑地看向冬菇,"你却不同,没了我,你再也问不出罗侯的秘密。" 真是强盗交易!冬菇心里愤愤。 "蓬莱客栈。" "好,慡快!"廖文介纵身而去,几个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人影。 "哎!"冬菇话都没来得及说,只能干望着廖文介远去的方向。这人怎么能这样!话都不让人说完! 事已至此,再留也无用,冬菇默默回到王府。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廖文介的人品了。 ☆、32第三十二章 后两天,冬菇一直没有等到廖文介。而另一边,安南王府老夫人的生辰却到了。 原本按冬菇的设想,这么大的一个王府,这么尊贵的身份。庆祝生辰还不得全民顶礼,万人祝寿。谁知一直到当日,到泰还通知冬菇今日是老夫人寿辰,冬菇才恍然发觉已经是初五了。 没有访客,没有来宾,甚至王府内都没有过多的进行装点。 冬菇疑惑。 "泰还,老夫人寿辰,怎么府中……" 泰还笑笑,对冬菇道:"老夫人一向喜静不喜动,如果铺张庆祝弄得门庭若市,老夫人反而会生气的。" "原来如此。"冬菇点点头,"那小王爷今日不能过来了吧。" "是,一整日,小王爷都要随从安南王以及众家眷贺老夫人寿辰,小王爷事前嘱咐我照顾好姑娘,若姑娘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我。" 冬菇想了想,道:"在下已叨扰多日,之前我同小王爷说好,留到老夫人寿辰这天,现下也到了。我想,我该告辞了。" 泰还吓了一跳,"姑娘,这怎可以,你若是走了,小王爷回来会骂死我的。" "哈。"冬菇笑了,"你莫要唬我,安勍若会骂人,我倒是要留下来等着看看了。" "这……"泰还低头,"姑娘,总之你不能走。" "为何,寿礼已送,我再留也无意义。" "小王爷还要来见你呢。" "这几天,我们日日相见。我深感小王爷友谊,冬菇受宠若惊。日后如果得空,我会再来拜访的。" 泰还见冬菇执意要走,心里着急。"不行,齐姑娘,小王爷待你不薄,你这样不告而别岂非没有将他情意放在眼里。" "这……" "你若想走,也要等小王爷来了,当面告别再走。" 他的话也有道理,冬菇心想。安勍确实待她很好,这几日礼数周到,完全没有将她当成一介平民。他日日来此,与冬菇饮茶作画,冬菇惜他才华,将自己绘画上的理念与技巧毫无保留地教给安勍,安勍乖巧懂事,聪慧非凡,每每都能让冬菇惊喜。 虽然心中对罗侯思念异常,可是想到要同安勍分别,而且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冬菇也有些遗憾。她待他亦师亦友,也算得上是全心全意。 "好吧,那等他来了,我当面同他道别。" "多谢姑娘。"泰还见她答应,高兴道。 "哪里,是冬菇礼数不周。这原是应该的。" 泰还退下,冬菇将打点好的包裹放在c黄边,自己躺着养神。养着养着心火就上来了。这个廖文介,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自己在这傻子一样干等了两天,她那边一点反应都没有。恐怕早就料理好事物离开了吧。 没能问出罗侯的事情,冬菇心里算不得有多失望,只是有些遗憾。廖文介说的对,她是自己唯一的希望,如果她不说,那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知道罗侯的秘密。 廖文介说,这事有风险。到底有多大的风险…… 冬菇躺在c黄上,反正没事做,便在心里一点点推断。 罗侯身体残疾,一看便知曾经遭过重创,是在战场上弄的,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 六年前,雪境蛮民来犯,朝廷大举征兵抗敌,罗侯就是那时当的兵。战争进行了两年,战场上活下来的人大多都是战争结束后马上回到家乡。那时罗侯没有回来,所以很多人认为他已经死了。 又过了两年,罗侯才回来。回来时身体已经残疾了。 冬菇猜想,如果是在战场上受伤残疾,那战后他一定会回乡,因为身体不便,留在军营也是无用。所以,她觉得罗侯的身体应该在后两年出的事。 那时战争已经结束,他是如何受到这么大的创伤,是私下里有什么仇人么。 冬菇想到当日廖文介同她讲的话—— "他若不是傻子,事情早已解决干净,哪还有今日这诸多麻烦。" 当时她大骂罗侯是个傻子,他是不是做过什么错事……听起来好像他们当时是一伙的,因为某一件事情罗侯犯了傻,没有处理好,所以现在留下了祸根。 究竟是什么祸根,严不严重,涉及范围有多广…… 冬菇一时头大。 想来想去,唯一的突破口还是这个廖文介。 冬菇心头火起,真是无耻啊无耻,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既然约定好了,那就要遵守不是,拿了便宜就走人,哪有这么做生意的。 我要投诉!冬菇心里大骂。 深呼一口气,该发泄的也已经发泄完,该不知道的还是不知道。 冬菇浑身无力,瘫软在c黄上,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天棚。 "好想见罗侯啊……"她喃喃自语。快五天没见过他了,他有没有想我。 …… 入夜,安南王府灯火通明。 虽不是大cao大办,可是毕竟一年只有一次,安南王是有名的孝子,为母办寿自然不含糊。 安南王共有四房夫君,共有六女三子,安勍是正房所出,是全家最受宠爱的幺子。老夫人也最为疼爱他,每年寿辰,全家聚会,她最常同安勍讲话。 清凉月色,深宅华灯。 一处老屋外,安南王神色恭敬肃然。 "老夫人,诸事已毕,可以开宴了。" 那老屋外墙破旧,墙体上长满了攀爬而上的枯枝苔藓,同安南王府格格不入。 "知道了。"屋里传来一声,苍老缓慢,却又浑厚悠长。 府中众家眷在老屋门口,静静等待。安勍立于安南王身后,柔美而顺从。 房门吱嘎一声,众人屏息。 屋里缓缓走出一人。 带发修行,发是苍白,人却丝毫不显老。老妇身着灰色僧袍,手持念珠,头戴木钗,朴素的外表隐藏不了的是高贵的内在,低垂的眼眸隐藏不了的是雍容的气度。 她非慈目菩萨,而是庄严罗汉。 安惟松。 当年的北地战神,迁王府于战场最前线,在位二十三年,亲征战场一十二次,无一败绩,斩敌无数。曾一退雪境蛮族至极域天山,多年不敢再犯。 可她四十岁时,正值壮年,却将安南王府移交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安勍的母亲安戚芳。自己遁入空门,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一呆便是三十年。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她在鼎盛时期选择急流勇退,她没有一句解释,也没有任何人敢询问她。 安惟松微微抬眸。 往昔梦影,再忆经年。 她目光无喜无悲,无笑无泪,仿佛透过众生,看向曾经的雪山战场,看向曾经的刀光剑影。 "恭迎老夫人。" 安惟松轻轻点头,未开一语。清风迈步,直过庭院。 安戚芳紧跟老夫人,众人随在她身后。 宴席精美绝伦,却不见一丝荤腥,全是素斋。安惟松端坐正座。 "开席吧。" 安戚芳恭敬道:"是。" 没有秦筝丝竹,没有歌姬伴舞,整个庭院静悄悄。家眷们按身份尊卑从安惟松两手边向下排。 孙儿一辈中,安勍坐在最前面。 平日里他喜欢简单装束,可今天日子特殊,他不敢怠慢。今日安勍可谓盛装在身,却仍是纯白衣裳,广袖翩翩,灵丝玉带,长发高束,cha以金珠步摇。他端庄而坐,动作温文尔雅,精致得像一件珍贵瓷器。 "老夫人,戚芳同家人准备了一些寿礼,请老夫人过目。" 席过大半,安戚芳开口。 这是历年的惯例,安惟松也未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安戚芳回首,命下人将寿礼一一端上。 安戚芳孝顺无比,而且她待自己的母亲并不简简单单是亲情,更多的是敬仰与膜拜。她的记忆中,安惟松从未同她过度亲昵,甚至一个拥抱都没有。她也未曾亲自教导她,而是给她找来府中师父,教她读书习武。可她却从未在心中埋怨过母亲,年少时,那坚毅无敌的身影深深烙进她的脑海,她早已视母亲为神祗。 安惟松的功绩与信念,是她毕生追寻的目标。 礼物繁多,仆从一件一件端上前。 屋外一阵夜风,院中的枯叶轻起轻落。安勍眼睛淡淡地看着面前的茶杯,安惟松修行持戒,所以府内都是以茶代酒。 茶,是上好的莲心茶;水,是清冽的雪山水。 "嗯——?" 鼻音轻疑,仆从连忙停下手。 安惟松手一指,"拿近来。" 仆从将手中的一幅小画承到安惟松面前。 安勍看着茶盏,被清风微微荡开的一丝褶皱。 这是安惟松第一次对寿礼表现出兴趣,众人心中惊讶,纷纷看向那幅画。 画幅很小,可以说毫不起眼。画中是一位吉祥天女,手持宝瓶,脚踏白莲。画作虽然精致细腻,技法非凡。可同其他人准备的礼物比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珍贵之处。 其实,并不是画作不珍贵,只是懂得它珍贵之处的人,太少了。 安惟松静静地看着这幅画。 半响。 "谁人呈此画?" 安勍移开茶盏上的目光,缓缓起身。 "回禀老夫人,是我。" ☆、33第三十三章 一句是我,将席间所有人的目光拉过。安勍垂眸颔首,恭敬地立于院中。 安惟松见到安勍,也微微松容。 "原来是珺儿,一年未见,你又长大了。" "承蒙老夫人挂念,晏珺受宠若惊。" "呵,祖孙之间何须如此,过来坐吧。"安惟松一抬手,仆人连忙搬过一张椅子,放在安惟松的身边。 "是。"安勍缓步上前,坐在安惟松身边。他身形俊美,气态超然,月色之下,他静静端坐,宛若一颗无暇明珠。 画作被安惟松收在身旁,仆从将剩下的寿礼一一呈现。 安勍抬首,目光轻轻落在安惟松的身上。 她静坐一处,虽无言语动作,可却让人不禁屏息。三十年的佛门修行,没有化掉她的一身霸气,也没有消掉她的一身傲骨。 "珺儿留下,其他人散了吧。"宴席过后,安惟松单单留下安勍。 往年这个时候,她会留下安戚芳,讲几句无关轻重的教诲,然后便回到屋子,来年再见。今年,她没有留下安南王,却留下了自己的孙子。 安戚芳不敢多言,携众家眷离开。 虽已入夜,可屋子里华灯璀璨,光彩明亮。 安惟松命仆人取来一盏油灯,她亲自点燃。仆人告退,宽阔的屋子里,只剩祖孙两人。 安惟松起手,漫不经心一挥。广袖飘飘,屋中所有烛灯纷纷熄灭,只剩小小油盏,发出暗淡的光芒。 "灯光正盛,易迷失人眼,繁华正盛,易迷失人心。" 安勍不懂安惟松意思,不敢贸然开口。 "我一把老骨头,已经不适应这样的光景了。" 安勍恭顺道:"是,珺儿会同母亲说,往后布置的再简单些。" 安惟松手持念珠,一颗一颗地抚过。 安勍从未与安惟松这样单独相处过,他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老夫人留珺儿,不知所为何事。" "呵,是我所为何事,还是你所为何事。" 安惟松轻描淡写的一个反问,却让安勍如同踩进一口无底之洞,顿时冷汗浸身。他慌忙站起身,跪在安惟松面前。 "老夫人慧眼,珺儿知错。" 安惟松看着跪在身前的安勍,气质绝然,貌美无双,又是难得的聪慧灵气。她淡淡叹了口气,"起来吧。" "是。"安勍起身,垂首立于屋中,不敢抬头。 "珺儿,你母亲同我谈起过你。"安惟松缓道,"她时常说,包括你六个姐姐在内,你是她所有孩子里,最聪明的一个。" "母亲抬爱,珺儿愧不敢当。" "不,你当得起。"安惟松看着安勍,"只可惜你是个男子,你的聪慧注定无法用于朝堂与战场。" 安勍道:"珺儿虽不立于堂前,却不是因为男儿之身,志不在此而已。" "呵呵,好狂妄的小娃。" "珺儿逾越。" 安惟松的眼睛苍老,眼神却熠熠有光。 "你有何事为难?" "……"安勍话到口边,却难以道出。 "娃儿费劲心思,不就是想求我一允,如今为何不开口。" 事到关头,安勍再无法强忍,他心一横,跪在安惟松面前。 "老夫人,珺儿向你求两年的时间。" 半响。 "哦?"安惟松道,"这我却是没有想到。" "求老夫人给珺儿两年时间。" "你要两年时间做什么?" 安勍道:"求心上之人。" 安惟松神色平和。 "珺儿之姿,天下少有,你若心有所属,还需两年时间?" "因此事确实为难,所以珺儿不得不恳请老夫人允诺。" "是何方人家?" "普通人家。" 安惟松苍老的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这让她看起来没有那么肃然了。"珺儿,老身只再问一次,是何种人家。" 安勍手脚冰凉,即使是他,也无法不怕安惟松,她就像安南王府中的一个神话,任何人在她面前都无处遁形。 "她……她已有夫君。" 安惟松面色不变,"你想做妾?" 安勍想到冬菇,摇摇头,"不,我不想做妾。" "你想拆散他们夫妻?" "……不,我不想强行拆散他们。她对丈夫情深意重,强行拆散也是无用,反而弄巧成拙。" 安惟松道:"既不做妾,又不想棒打鸳鸯,那你想如何。" 安勍笑了,他的笑容在微弱的油灯下是那样的柔弱,笑里有无奈,更多的却是深情。 "我想等……" "等?" "是,等。"安勍目光温柔,好似看见了那个日思夜想的影子。她这几日,日日同他在一起,她虽然年纪不大,可是却像长辈一样,耐心地教了他很多很多。他喜欢她的声音,喜欢看她作画,喜欢同她在一起的每一日。 "同她丈夫比起来,我自视不差,用情也不比他少。我相信,时间长了,她会懂的。"他抬头看向安惟松,"所以,老夫人,珺儿恳请你给我两年时间。" "若两年之后她仍未对你用情呢?" 安勍听她这么问,眼睛里透出丝丝茫然,自顾自地摇头,"不……不会的,她会喜欢上我的。我的真心,时间久了她自会懂的。" 【我的真心,时间久了你就懂了。】 耳边依稀传来故人的声音,安惟松定力绝然的心境猛地一颤。她豁然抬头,目光穿过安勍脆弱无助的神色,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刀剑漫天,万古长空,白茫茫的雪山下,那曾经孤单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脑海。 【无所谓,我就在雪山下等你,你总会回来的。】 他自信的话语仿佛就在昨天,单纯又骄傲的笑容也似乎也就在眼前。 她掉头而去,未出口的,是永远无法实现的诺言。就像三十年来,她始终忘不掉的记忆一样,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 安惟松苍老的眼睛看向安勍,这个跪在地上的少年郎,那一袭白衣仿佛化作漫天的大雪,他的身影同曾经的故人慢慢融合。 安惟松眼睛扫过那幅小画。这年轻的小娃为了这个等字,究竟花费了多少心血。未雨绸缪的准备,小心翼翼的试探。 可是,我若应你,为的却不是这一幅画。 "你要等……" "是,珺儿要等。" "你不怕到头来一场虚幻。" 安勍笑了,"如果真情也是虚幻,那这世间又有何是现实。" "你身份尊贵,何需这样卑微的情感。" 安勍摇摇头,他想到冬菇爱护那残疾男人的样子,"不,情义没有尊卑。" …… 安惟松静默半响,终道:"你退下吧。" "老夫人……" "稍后我会同你母亲说,两年之内,不会为你许配人家,也不会干涉你的行动。" "谢老夫人成全。" 静静离去的人带着心满意足。安惟松看着孙儿离去的身影,长叹一声,一瞬间仿佛又老了几岁。她闭上眼,双手合十,心中默默诵佛。 可心境已乱,又怎是几遍佛经可以梳理的。 一个等字,蹉跎了世间多少痴情男子,又悔恨了多少薄情的女人。 可我又怎能对你说不。 就像当初,他说出等我的时候,果敢的心,炙热的情,我又怎能说不。 …… 安勍走出小院,他抬头仰望夜空,明月高悬,映得他的心境明亮清凉。 冬菇,你总有一天会懂得,我对你的情意要比罗侯对你的更深。 …… 吱嘎一声,房门未敲便被推开, "哎?"冬菇吓了一跳,从c黄上蹭一下坐起来。一看来人竟是安勍。 "真是吓到我了,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寿宴结束了?" 安勍眉目如画,笑意盈盈。 冬菇道:"怎么,有好事不成?" "你怎么知道?" "哈。"冬菇一乐,"都写在脸上了,谁看不出来。说吧,有什么好事,老夫人赏你什么好东西了?" "赏了。" "赏什么了,拿出来让我开开眼。" 安勍眉毛一挑,"不给,天下最好的东西。" "啧。"没长大的孩子,冬菇心里笑笑,她对安勍道:"晏珺,我要告辞了。" 安勍笑容一顿。 "你要走?" "是啊,叨扰多日,现在老夫人生辰已过,我也该走了。" 安勍微微垂首,心里想了想。 "我同你一起回去。" "啊?"冬菇瞪大眼睛,"一起回去?" 想法既出,安勍话语流畅。"是,我同母亲说,想向你学习绘画,既然你不肯留在安南王府,那只有我跟你回去了。" "等……等等。"冬菇陷入混乱,"你向我学画?你……你何时说要向我学画?" "就在刚刚。" "刚刚?" 安勍点头,"对,寿宴上,老夫人对你的画颇为欣赏,有意让人承你画技,我便毛遂自荐拜你为师了。" "啥?" "师父,可需徒儿给你奉茶?" "停……你停。"冬菇看着安勍,后者一脸笑意。 "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冬菇苦笑,"晏珺,你怎不事先同我商量一下。" 安勍淡淡道:"之前我也不知,这不是知道了马上来告知你。" "我家中简陋,恐怕无法待你周全。" "既是拜师学艺,自然要吃苦,又怎能挑三拣四。" "这……" 安勍道:"冬菇可是不愿意收我为徒。" 冬菇道:"这倒不是,晏珺聪明伶俐,天赋极高,自然是不可多得的好徒弟。" 安勍笑笑,"那便好了。" 冬菇迟疑道:"可是……" 安勍道:"冬菇,你不必有过多顾虑,我去你处学艺,你只当我是个普通学徒就好。" 冬菇道:"不知晏珺要学多久?" 安勍道:"自然是学成而归。" "这……"绘画乃是终生技艺,又怎有所谓"学成"的一日。冬菇心中无奈,又知说出来也改变不了安勍的决定。 安勍抿嘴而笑,"师父,我们何时出发?" 作者有话要说:好多朋友抱怨罗侯戏份少,想他快点出来。 首先我替罗侯感谢大家关心,文章目前正在交代剧情,与罗侯从前经历相关,也是之后故事的铺垫。可能这几章有些无聊,大家见谅。 我对灯起誓,会让罗侯尽快出来的。 ☆、34第三十四章 "师父,我们何时出发?" 冬菇叹气,"你要准备多久?" 安勍道:"师父若是着急赶路,明日便可走。" "呵。"冬菇坐在c黄边,"你还是唤我名字吧,叫师父我实在是不习惯。" 安勍点头,"好。" "你若没有过多的包裹行李,我们明日就出发吧。" "好,珺儿回去准备,这便告辞了。" "请。" 安勍离去,冬菇还似做梦一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她朦朦胧胧,似懂非懂。这半柱香的功夫,安勍一进一出,就已经拜她为师了? 还要带他一同回去…… 冬菇一时头大。 这要如何才好,罗侯的事情就已经让她焦头烂额,现在还要带这个小王爷回去。他虽说自己拜师学艺随便吃苦,可毕竟身份尊贵,有点什么闪失她要如何同安南王交代。 还有,这个安南王也真是奇怪,她怎么这么轻易就相信一个素未蒙面的人,还让自己的宝贝儿子拜她为师,远离王府去学艺。 想来想去也不得头绪,冬菇也懒得再想,她将被枕铺好准备睡觉。 烛灯一熄,屋子顿时陷入黑暗。 冬菇和衣而眠。 …… 谁知,还在半睡半醒间,冬菇忽然觉出一丝异样。 搞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冬菇皱紧眉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哪知这一睁眼,差点吓个半死—————— 黑暗里,一条人影直直地站在她的c黄前,面对着她,向下俯视。 这可真如深夜见鬼,冬菇下意识地想要大叫。 她这边刚想开口,那人影俯身,一只手迅速伸过,紧紧地捂住冬菇的嘴。 "别出声,是我。" 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却是似成相识的嗓音。 冬菇心有余悸,她手上颤抖,覆在来人手臂上,示意她拿开。 "……廖文介?" "是我。" 冬菇心里怦怦直跳,她压低嗓子,"你想吓死我?" "哧。"廖文介耻笑一声,"你怎么这么容易就能被吓死,我已弄出这么大动静,你却还没有反应。" 冬菇坐起身,"你……你事情办妥了?" 廖文介道了声是。 冬菇道:"那你今日来是为了履行约定的?" 廖文介道:"不然你以为我来干什么?" "不不,就是这个。"冬菇一骨碌坐起来,脑子也慢慢清醒了,她问廖文介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 "安南王府那么多侍卫,你是如何走进来的。" 廖文介眉毛一挑,慢悠悠道:"你今天只能知道一件事,要么是罗侯的事,要么是我如何潜入安南王府,你自己选吧。" 冬菇毫不迟疑,"罗侯!" 廖文介哼笑,靠在桌子边。已经快入深夜,周围寂静一片,冬菇不敢点灯,只有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强看清廖文介面孔。 她小心地问道:"我们在这里说话安全么,要不要换一处?" 廖文介却一脸无所谓,"我都没说危险,你乱担心什么?"她见冬菇面色仍是谨慎,翻了一眼。"有人近屋我会察觉的,不必担心。" 武功高手么,冬菇不知她身手到底好成什么样,谨慎起见,她话语声音还是压得极低。 "你今日来找我,也就是说你已经见到我说的那两个人了。" "是。" "那……" 廖文介抱臂胸前,"你想问什么,我将那两个女人怎样了?" 冬菇点点头。 "杀了。" 廖文介轻描淡写,神态淡然,就如同她杀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只鸡。 冬菇心里却是一颤。 她骨子还是从前的那个人,生命对于她来说无比珍贵。她无法像廖文介这样,视生命为糙芥。 "怎么,怕了?" 冬菇摇头。 "如果这点都受不了,我还是不要同你说罗侯比较好。" 冬菇抬头看她,"你说吧。" 廖文介嘴一咧,笑得不怀好意。 "你可要想好了,罗侯做的事情比起我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别到时候我对你说了,你自己受不住,回去再一纸休书给罗侯赶出去,那我可对不住他了。" 冬菇却没有同她说笑,她借月光看向廖文介的双眼。 "我并不是害怕。" 廖文介道:"那是什么?" 冬菇道:"愧疚,无奈。" 廖文介一怔,道:"为何愧疚,又为何无奈?" 冬菇道:"我若不告知你那两个女人的事,你也发现不了。你发现不了,她们便不会死在你手里。所以,虽然不是我亲自动手,可她们却间接被我所杀。两条性命寄于身,冬菇无法不愧疚。" "那无奈呢。" 冬菇顿了顿,道:"身不由己是无奈,即使冬菇知道这样不对,可是却一定要这样做。" 廖文介看着面前的女人。 "你觉得这样做不对?" 冬菇点头。 "哈。"廖文介不禁一笑,"你愧疚无奈我都可以理解,唯独这个不对让人匪夷所思。"她身体微微前探,似是想离冬菇近一些。"我同罗侯是一伙的,你向着我便是向着罗侯,你怎么会觉得这是错的?" 冬菇未避廖文介直视的目光,她轻道:"杀人是罪。" 杀人是罪。 这四字一出,冬菇顿感周围气氛一变。再看廖文介,后者目露凶光,脸色极为难看。 "你说什么?"廖文介面露讥讽,"罪?你知道我最喜欢杀什么样的人么,便是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若杀人是罪,那保家卫国拼杀前线的将士全都是罪人?" 冬菇摇摇头,"廖姑娘,你想偏执了,我非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 "被杀的人被夺走余生幸福,杀人的人夺走他人的余生幸福,这是罪;而天下不平,战乱四起,百姓颠沛流离将士身处战火,这也是罪。前者是小罪,是普通人无奈之罪;后者是大罪,是当权者无能之罪。"冬菇轻声道:"此罪非彼罪,在下完全没有贬低将士们的意思,廖姑娘误会了。" 廖文介缓缓直起身,眼睛直直地看着冬菇。 "你到底是什么人……" 冬菇不懂她的意思,"怎了?" 廖文介心里久难平静,她一腔怒火只让冬菇淡淡几句便化掉了。她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好似认识她,又好似不认识。她如此瘦弱,坐在那里,自己只消两根手指就能要了她的命。可她又好像很高大,强壮到廖文介连出手的念头都不敢产生。 "廖姑娘?" 这一句唤回廖文介意识,她哼了一声。 "伶牙俐齿,百无一用!" 冬菇苦笑,"是,廖姑娘见笑了,我本也没什么本事。" 廖文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溜达,慢悠悠地也不说话。冬菇起初还追随她的身影,礼貌等待,可后来她实在是着急罗侯的事,犹豫再三,终于开口。 "廖姑娘,不知罗侯……" 廖文介明知故问道:"罗侯怎了。" "这……"冬菇叹气,"廖姑娘,冬菇刚刚失礼,还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冬菇这里向你赔罪了。" "哼。" "廖姑娘,请你体谅冬菇的心情,我实在是担心罗侯……" 廖文介想了想,对冬菇道:"你可知,现下,我并不想告诉你罗侯的事情了。" 冬菇道:"为何?" 廖文介没有答她,却是在心中默默沉吟。 她现在不确定是否要将此事告诉冬菇,虽然她们只谈过短短两次话,可她却从这简短的话语中感受了许多。 她未仔细调查过冬菇。从前,在她眼里,齐冬菇只是罗侯的妻子,一个平凡的女人,没有任何意义。 可她错了。 这个女人并不平凡。第一次见面,她的机智给她留下深刻印象,而第二次见面,她的话语又让她为之动容。 齐冬菇怕她,又不怕她。 廖文介心道,我能用武力使她屈服,可是让她心服却做不到。 思及最近的事,廖文介心中烦躁。那事尚有瓶颈,因为罗侯的原因,她虽有头绪却又无法彻底解决。 她看向齐冬菇……如果是这个女人,或许会想出什么办法。 可是…… "你要想好了,若按照你'杀人是罪'的想法,那罗侯可谓是罪大恶极,你确定你想知道?" 冬菇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丝毫考虑。 "是。" "你重人命,可他杀人不眨眼,你不用再考虑一下,到时候后悔可来不及了。" "呵。"冬菇听着听着居然乐了出来。"廖姑娘明明想说,怎地如此不慡快。我都这样应下了,你还担心什么?" 廖文介莫名起火,"你这张嘴真是了不得,饶不了人是不是?" "哪里哪里,廖姑娘说笑了。" 廖文介恨得牙痒痒,奈何她同冬菇说话,一点嘴上便宜也占不了。 "你想知道什么?" "当然是所有。" 廖文介道:"这故事可很长。" 冬菇笑道:"长夜漫漫,有得是时间给廖姑娘回忆。" ☆、35第三十五章 "想你应当知道,罗侯曾经当过兵。" "对,这我知道。" "那我们就从他当兵时说起……" 莹莹月辉,廖文介整理思绪,开始悠长的回忆—— "六年前,雪境蛮民来犯,朝廷大举征兵,前线多了许多士兵,这其中就有罗侯。"廖文介道,"本来,男子随军是不允许上前线的,罗侯实属例外。" 冬菇道:"因何例外?" 廖文介道:"你可知,男子随军,通常要做什么?" 冬菇摇摇头,"这我不知,想来是fèngfèng补补,洗衣做饭?" "这些有。"廖文介看向冬菇,"不过还有些别的。" 她神色颇让人思量,冬菇又不傻,脑子一转便已知她的意思。 "你是说……" "对。"廖文介道,"男子会充作军奴,供将士泻火。"她看冬菇面色不好,又道,"因为随军的男子大多是无家可归,身份低贱,所以……按你的话说,这也是无奈之事。" "那罗侯……" "呵。"廖文介笑了一声,"时间紧迫,我也懒得再骗你。同你说,罗侯并没有,这也是他例外之处。" 听到这话,冬菇心里一松。而后又生疑惑。 "廖姑娘一直说这'例外',究竟指的是什么?" 廖文介道:"你莫要叫我廖姑娘了,听着怪异,叫我文介便好。"她道,"说到例外,其实也算不上。你也知罗侯长相……" 廖文介语气略迟疑,冬菇听出她话外之音,不免心中不满,火气直窜。她眼睛瞪得老大,"罗侯怎么了,罗侯长的怎么了?他多挺拔,多英气,你们都什么意思?!" "好好好。"廖文介连忙捂住她嘴,"你小点声。" 真是怪人配怪人,她心说,罗侯那样子也就你能喜欢上。 冬菇没好气道:"是我失态,你接着说。" "……一开始有的选的时候,没有人找他,可后来那些男子经不住这么折腾,死了很多,便有人来寻罗侯了。罗侯本身也是要做军奴的,可他反抗了。" "反抗?" "对。"廖文介点点头,"从前也有人反抗过。军中不能随意处死一人,反抗的军奴会被送上战场,送到最前线。你要知道,男子本就娇弱,而且这些人又没有经过训练,第一次上战场便是真刀实枪的前线,基本上是必死无疑的。" "所以,反抗的人其实也就是死罪。" "是。"廖文介道,"所以说,罗侯是个例外。他活下来了,在最前沿的冲锋队伍,整整两年的时间,一直到战争结束。" "他……他本就会武艺?" 廖文介看着冬菇,缓缓摇头。 "奇,就奇在他之前并无武艺傍身。" "这怎么可能?" "哈。"廖文介笑笑,"这世间便是有这样的人。你可以说是他是天纵奇才,也可以说他是天赋异禀,反正,他活下来了。" 冬菇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之前并无武艺。" 廖文介缓道:"因为我也是先锋营一员。他一开始上战场时,连刀都握不紧。" "啊……" "而我同他不一样。我在先锋营,是因为我本事至此。先锋营虽危险,可是斩敌机会最多。所以银钱拿的也是最多。" 本朝律令,战场上,以人头数来分发军饷。 "所以说,你在先锋营,是为了赚钱?" "对。" "先锋营那么危险,你不怕么?" "哈哈,想杀我,也要有这个本事才行。"廖文介一笑,狂妄尽显。 "文介身手高强,冬菇敬佩。" "少来。"廖文介瞟她一眼,"你会敬佩我?笑话。" 冬菇也不欲多言,她直奔主题,"文介是在先锋营中与罗侯认识的?" 廖文介道:"起初我并没有注意他,毕竟送来先锋营的男子多是一两日就死的,谁会在意一个死人。" 冬菇道:"那你是何时同他相识的?" "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他来先锋营一个月之后。"廖文介慢慢回忆,"那日中午,伙房送来饭菜,我懒得同人讲话,便拿了饭去偏处吃。然后我便看见了罗侯。他一个人在一棵老树下吃饭,周围没有一个人。" "当时我才恍然,他来先锋营已经一个多月了,可是仍然活着。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慢慢注意到他。" "这一注意,我才发现他真的是个奇人,或者说是个疯人。" "哦?"冬菇道,"怎么个疯法。" "有几次我同他编在一队,在杀敌时,一开始他手法很不灵活,多次有过性命之危。可每一次都让他化解。"廖文介望向冬菇,"我发觉他心境很稳,而且不曾惧怕。你可知这两点多不容易。不管什么人,再洒脱再豁达,也终究是惜命的。可他却不是。孤注一掷,冷静搏杀,别人遇险则避,他却迎难而上。好像命不值钱一样。所以我说,他是个疯子,冷静的疯子。" 冬菇静静听着她说话。 是不是因为家乡无人盼你,所以你无所牵挂;是不是因为家中众人排斥,所以你才不畏死亡。 廖文介称你天纵奇才,可她怎知这称谓之苦涩。得失相伴,福祸相依,你究竟喜欢哪一条路。 "从那以后,我更加关注他。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杀的人越来越多,手法也越来越熟练。慢慢的,先锋营中传开了他的事情,他也是留在先锋营的唯一一个男人。有人送他称号——罗刹刀。" 罗刹,食人恶鬼也。 "罗刹刀……" "是,军营里提及他,也不叫他的名字,只是称他罗刹。" "他使刀?" "对,起初是军里分发刀具,他没得选择。后来屡拿战功,可以换兵器了他却还是用刀。先锋营里有这样一句话——罗刹走刀,神鬼让道。" 听到这,冬菇忽然忘却现下这紧张的气氛,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丝自豪来。 "有这么厉害?" 廖文介顿住,来回看冬菇。撇着嘴道:"瞅瞅你这小人得志的样子,你不是菩萨心肠么。而且罗侯武功厉害,与你有何干系。" 冬菇道:"怎么没关,他是我丈夫,是我房里人,你说有没有关系。" "啧。"廖文介不理会她,接着往下说道,"你知道他刀强在何处么。" 冬菇道:"我对武功一窍不通。" 廖文介只说了一个词。 "简单。" "简单?" 廖文介道:"对,简单。他没有套路,甚至没有招数,他的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杀人。他没有师父,他的学艺处就是战场,练习处就是死人坑。每一招每一式都简单直接,只为取人性命。" "通常我们学武,与人动手,都会有几招试探招数,好探知对方深浅,而后缓急结合见招拆招,找到时机再一击制胜。而罗侯却不是,他绝对不会所谓的试探,拿起刀来,他第一刀便是杀人刀!" 廖文介幽幽道:"往往在他人没有蓄满全力时,他就已经下了杀手,很多人就是死在他的第一刀上。" 因为没有顾虑,因为没有牵挂,所以他的刀单纯而直接。 "他向我验证了一句话——最简单的,往往是最恐怖的。" 冬菇一时静默。 "你怎地不说话,没有想到?" 冬菇道:"我知道他应该是经历了一些事情,也想过他应是会武功……不过我没想过他有这么厉害。" "哈。"廖文介轻轻一乐,"齐冬菇,想想罗侯,你就不觉得奇怪么?" 冬菇抬眼,"奇怪什么?" "一个男人,面容丑陋身体残缺,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可他虽孤僻却也未消沉,仍是生活的好好的。寻常男人活到他这份上,早就一死投胎去了,哪会像他这样。"廖文介一字一句,"你真的觉得一个寻常男子能豁达成他这样?" 冬菇沉默。 一开始,她的确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同他生活时间长了,她也就慢慢淡忘这些了。现在廖文介提起,她再一次回想。可能当初,吸引她的,正是罗侯这份沉淀的心境。 "文介,你同我说这么多,不会只是告诉我他身手有多好吧。" "当然不是。"廖文介道,"我要先让你知道这些,然后才能说后面的事。这只是他身上所有事情的起因。" "战争结束后,本来我们是都要回家乡的。可是有一日,有人来找我,让我去见一个人。" 冬菇道:"人,什么人,只有你一个被叫去了么?" 廖文介摇头,"不,同去的一共有十个人。" "这其中,就有罗侯。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算是真正同他相识。之前虽同在先锋营,却没有过交流,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冬菇心想,也许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开端了。她问道:"那是谁叫你们过去的,想来职位应该不低吧。" "正是当时军中统帅,袁继业。"廖文介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是当今安南王安戚芳手下第一战将。" "不过也是曾经了,因为袁继业已经死了。" "死了?" "对,这个我们稍后再说,先说那晚——" 回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廖文介忍不住,倾肠道来。 当夜,她随着领头人走进一间营帐,帐外有只有三人把手,可她能觉出这三人个个是可以一敌十的高手。她知晓事情非比寻常,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她进入帐中时,里面已经有六人在场。这六人中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就在那时,她看见了罗侯。他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一身劲装,竟是比女子还要高大魁梧。 他们的佩刀均被收走,这也是情理之中。因为廖文介已经认出,这是统帅的营帐。 帐中静悄悄,虽有熟识,可谁都不敢讲话。随后,陆续又来了三人,算她在内,在场一共十个人。 九个女子,只有罗侯一个男人。 而后,袁继业进帐。 那是廖文介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袁继业,四十开外的年纪,身材挺拔,剑眉星目,一身正气。 "恭迎将军。"十人齐齐跪下。 "起吧。"袁继业声音浑厚有力,隐隐透露出霸道功体,廖文介暗自心惊。 "今日深夜叫各位壮士前来,是有一事想同你们说。" 袁继业开门见山—— "诸位可想留在袁某身边。" 袁继业话一出,在场十人均愣住了。 "战争结束,可世道仍旧不平。抛却将军之职,袁某今夜只以个人身份收兵纳贤,诸位意下如何。" 她言简意赅,廖文介懂了。 袁继业这是想收纳他们做她的私部。 "袁某给你们思考时间,三日后再做决定,如有不愿,绝不勉强。三日期间你们有任何问题,皆询问叶勉。" 叶勉是袁继业近身侍卫,平时多次随袁继业军中视察,也来先锋营传达过命令,是以廖文介认得她。 袁继业进帐只说了这么短短几句,便散了人。 众人皆是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说话也不必拐弯抹角,袁继业这样的行事风格廖文介很欣赏。 出了营帐,她向先锋营方向走着。罗侯走在她的前面。她看着他高大的沉默的背影,忽然就开口问了一句—— "你要留下么?" 那是廖文介第一次同罗侯说话。 ☆、36第三十六章 罗侯转身,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她。 "留。" 只这一字,说完他便走了。 哈,廖文介看他远去的身影,他整个人融进黑压压的夜色,浑身煞气,倒真像营中人形容的罗刹一般。她心里一乐,有趣的男人。廖文介自己当然也是要留下的,她的想法很简单,反正她也是孤家寡人,师父早已仙逝,自己回家也是无所事事。 而且,她需自己赚钱养活自己,耕地做生意可以,可到底非她所好,还是杀人来的痛快些。 师父生前费尽心思,教她武功,却又教导她不能以武犯禁。虽然没听进去几句,但好歹是她老人家临终遗愿,她只能遵守。 不能干私活,那就只能为官家杀人了。 当初从军,便是如此原因。 三日后,她再次来到袁继业的营帐。 十人都在。 也是,廖文介心道,这也算是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谁会平白放过。 "你们都跟她了?"冬菇开口问道。 "是啊,都跟了。"廖文介道,"从那日起,我们十人军中除名,编入袁继业近卫。除了她与叶勉,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们。" "听起来很是神秘。" "呵。"廖文介无所谓道,"很多事情看着神秘,身处其间才会发现其实也没什么。" 冬菇问道:"你们都替她做了什么?" "杀人。" "只有杀人?" "那倒没有。"廖文介道,"还有一些其他事,比如说取物,或者救人。" "就一直这样?" "如果一直这样哪还有后面那些事情发生。"廖文介接着回忆—— 他们十人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个个身手高强。做杀人的任务自然不在话下,偶尔偷窃取物或者调查事件也能顺利完成。 袁继业对他们看管很松,十人皆是自由身,除了做任务,其余时间他们可以自行处理。而且袁继业很大方,从不吝啬钱财赏赐,廖文介与其他人看起来都十分满意这种生活。 可是,廖文介这个人,天生就不是闲着的料。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做的任务越来越多,她渐渐发现了一些奇怪之处。 比如说袁继业交待他们做的事情,看似好像一桩是一桩,彼此没有联系,可是做得多了,廖文介就感觉出一丝微妙的关联。 像他们这种做人命生意的人,天生就有比常人要强的直觉,廖文介便是如此。 既已察觉出异常,她又怎是撒手不管之人。 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留意每一次行动,每一个要杀的人,每一个要救的人。 十人中,她头脑最好,为人也最圆滑,袁继业看中她,每次行动基本都是她在领导。所以有些事情做起来也格外方便,比如直接接触袁继业让他们偷回抢回的东西。 这样一来,很多事情也渐渐理出头绪。 袁继业在针对一个人。 "不会是女帝吧。"冬菇一身冷汗,"你可别吓唬我。" 廖文介见鬼一样看着她,"你也真敢想……" 冬菇拍拍胸口,"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可别闹出什么谋逆反叛的戏码,株连九族的罪过,她可没得办法想。 "你别高兴的太早,虽不是女帝,可也差不多了。"廖文介泼她一身冷水。"袁继业针对的是当朝文丞,吕丘年。" "吕丘年?"这人冬菇也曾听说过,她实在太过有名,位极人臣,权势滔天。而且,她的大儿子正是当朝帝后,所以论辈分,她还是女帝的丈母娘,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也知道她?" "官做得这么大,谁会不知道。" "哼。"廖文介冷哼一声,"官做的大,可不代表做的好。" "嗯?文介此话何意?" 廖文介道:"此人行事乖张,趁女帝年纪尚轻,鼓动人心暗暗发展朝中势力,以权谋私,为自己囤粮敛财。若有弹劾者,皆被她暗地设计诛杀。" "哦?照你这说法,此人应是朝廷蛀虫了。" "何止是蛀虫,蛇蝎也不为过。在为袁继业办事之时,我多次调查,此人行事之狠辣,饶是我这样日日刀口舔血的人都为之胆寒。" 冬菇皱眉,思量道:"方才你说,袁继业在针对此人。如果吕丘年真是如你所说这般奸诈阴险,那你们岂不是很危险。" "当然,不过一开始时,危险尚未体现出来。"廖文介道,"在向下说之前,我还要提及一人。" "谁?" "户部尚书袁继山。" "袁继山……"冬菇不曾听过这个名字,"此人同袁继业是何关系?" "她是袁继业的姐姐。" "那袁继业调查吕丘年,与她姐姐是否有关?" "正是她们姐妹合力。"廖文介道,"她们一文一武,一在朝堂,一在军营。相互扶持,相互照应,一同搜集吕丘年贪赃枉法作奸犯科的证据。" 冬菇感叹道:"这二人不畏强权,敢于挺身而出维护正道,当为做官楷模。" "是啊。"廖文介也不禁赞同,"如再不阻止,只需五年,朝廷就是一家天下了。这些年来不少人想扳倒吕丘年,可惜均是无法举证,站出来的都被她一一解决。"说到这里,廖文介轻轻一叹,"袁家姐妹的作为,可以说是距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了。" "哦?" 冬菇听出话里之意,"文介的意思是……事败了?" 廖文介点头。 "袁继山在朝中表面与吕丘年虚与委蛇,打消其顾虑,暗地里偷偷搜集她的罪证。有袁继业的帮助,经过整整两年的时间,人证物证均已拿到。" "哎。"廖文介无奈道,"本已大功告成,却在最后功亏一篑。" "怎会……" "内院有鬼。" "有人背叛?" "是。此人稍后还要提及,她正是我现在头疼的根源。"廖文介转了话头,"不过现在还轮不到说她。" "再说吕丘年,吕丘年得知此事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不过她尚能忍耐,并没有马上动手,而是等待时机,打算一网打尽。" 阴险狠毒,又能收的住手,这人更显可怕。 廖文介接着道:"她花费半年多的时间计划,而后的雪境战争,终于让她找到机会,给袁氏姐妹安上了罪名。" 冬菇道:"你说她等来了雪境战争……莫非这罪名是——" 廖文介心情颇为沉重,也无暇感叹冬菇聪慧。 "对,正是通敌叛国。" "啊……" 廖文介虽算不上有多忠诚,可是每次想到袁继业,那一身正气保家卫国的王朝将军,最后竟落得如此结果,背着叛国者的罪名含恨而终,她心里也不免恨起吕丘年来。 "那你们……" 廖文介道:"事败之后,袁继山自知性命难保,她欲将所有的证据保护好,托付他人呈交女帝。她将证据封在一个木箱里,令亲信逃出求救。当时袁继业命令我们接应这些人,并且取回箱子。" "咦,袁继业不也被判罪了。" 廖文介道:"这正是吕丘年的高明之处。她暗中使了手段,让袁继山的罪名先行落下。她知道袁继山必定会将证据送到自己妹妹那处,便在路上设下埋伏,打算中途夺来。" "还真是机关算尽。" "当然。"廖文介冷笑,"要掉脑袋的事,自然要好好算计。" 冬菇道:"那之后如何了?" 廖文介抒了口气。 "我们接应的时候,正好是两伙人马相杀。" "这不刚好,你们可以参加战局。" "是。"廖文介道,"不过去时,交手已经有一阵了。袁继山人手损失众多,木箱被抢夺,我们自然奋力追赶。" "吕丘年知晓此次行动的重要,府内高手倾巢而出,我们虽补充过去,但是也没有料到会有如此多的人。"廖文介忆起当夜惨况,不禁皱眉,"战至最后,已是深夜。我们两方皆损失惨重。" "而就在那个时候,天公不作美,还下起了大雨。我们处在山路上,雨水对战况十分不利,可两边都在坚持。" "最后,我们一方只剩下三个人,我,罗侯,还有一个先锋营出来的兄弟。对方剩下四个人。酣战之中,我们没有注意到环境遽变。" 说着说着,廖文介的手不禁覆在肋下。 "雨水冲下山石淤泥,我注意到后,急忙躲避,可还是没彻底避开。我的肋骨当时被碎石磕裂,伤及内脏,行动受制。" "啊……"冬菇像是预料到什么,"那罗侯——" "对,罗侯也没有躲开,他的下肢被一块巨石压住了。" 冬菇虽已料到,可是亲耳听她一说,心里还是生生地疼了一下。"他的腿便是这样伤了,然后截掉的么……" "呵,什么伤后截掉的,那是他自己砍断的。" "什么?!"就算冬菇再镇定的一个人,听到这话,也不禁叫出声来。 廖文介急忙捂住她的嘴,自己屏息静听,确定没有人过来方才松开手。她声音低哑,"喊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在这是不是?!" 冬菇也发觉自己刚刚那一嗓子太大声了。 "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着急就……" "算了,我也知你感受。"廖文介看向窗子,夜已深,窗fèng处渗着昏白的月光。 "别说是你,我当时看到的时候,也被他吓住了。" "到底怎么回事?" 廖文介道:"当时,我们算运气好,在场七人,有四个被活埋在泥沙之下。" 冬菇道:"也就是说,对方也有个人逃出来了。" "对,而且她的运气更好,因为她没有受伤。"廖文介道,"当时情况实在危机,木箱被冲到山崖边,眼看就要掉下去。因为我与罗侯行动受制,所以她决定先稳住箱子,再回头杀人。" "我当时已感活命无望,谁知一扭头,看见罗侯竟挥刀斩断了自己的腿脚。当时情景真可谓是瞬息万变,那女人背身去搬箱子,罗侯失了腿,站不了,便舍了大刀,拿起地上一把匕首,手里运力出刀,要了那人性命。" "从他挥刀断腿,到那女人倒下,真的就是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事情便已结束了。" 冬菇心里砰砰直跳,手里冰凉。 "他的腿竟是……" 廖文介也是心有余悸,"你不知道,他挥刀时一点犹豫都没有,甚至可以说是面无表情。" 当时,廖文介眼睁睁地看着整个过程,那是她第一次对罗侯产生惧怕。苍凉夜色下,罗侯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浑身染血,却又冷静森然。 他将砍断一条腿看得如同喝水吃饭一样普通。 他的目的很直接,拿回箱子,然后活下来。 "罗侯真的是一个很简单很简单的人,因为简单,所以变数少,可以真正做到一心专念。" 因为简单,所以可怕。 ☆、37第三十七章 两人深陷思绪,无人讲话,屋里一时静默。 话语从来不会因为短小而显得没有意义。很多时候,一句话就可以概括许多许多。虽然听者不过瞬息,可对于话中人来说,往往却是一生的纠缠与挣扎。 浮萍落花,颠沛流离,虽历经忐忑,终是相聚。 冬菇再次回想她与罗侯的相遇相知,只觉得天意如此。罗侯一生波折,天伦难聚,自己也是流落他世,无亲无故。他们能有现在这样平静的生活,该谢苍天。 "最后,你们是如何活下来的。" "经过那次,我彻底断了留在这一行的念头。"廖文介道,"我这一生,杀的人够了,救的人也够了。" 冬菇道:"那罗侯呢?" 廖文介道:"我将箱子给他了。既然已经决定不再做,那么那箱子就是个祸害,留在手里早晚要出事。" 冬菇道:"你直接离开了?" "呵,哪有。"廖文介道,"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马上离开。我与他在山里躲了一个月。一边养伤,一边打探消息。" "那一个月对我们来说可谓是天翻地覆,袁继山袁继业相继被吕丘年找罪名杀掉,袁继业军中旧部也撤的撤,换的换。叶勉也不知所踪,我无法与她取得联系。"廖文介苦笑道:"应该也是天意,我从小刀剑在身,一生杀人不计其数,可是真正面临生死劫数却是第一次。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不敢死,也不想死。" 冬菇道:"生命对于每个人都只有一次,会怕是常理。" 廖文介看着冬菇,"想不到你还会安慰我。" 冬菇道:"我只是在说事实。" 廖文介接着道:"那时候,我决定离开。好在袁继业从前部署我们的时候,为了隐秘,除了她与叶勉,其他人都不知晓我们。而任务中见过我们脸的人,也全都死光了。" "当时我同罗侯讲,我要离开。我与他说了事情的严重,我们无力回天,他也同意我的看法。我问他今后有何打算,他说会回家,但是在此之前,箱子要处理好,死了这么多人,不能这样不了了之。" 冬菇道:"他要如何做?" 廖文介道:"就他那脑子,还能如何做,交给别人呗。" 冬菇道:"可袁家姐妹已经死了,朝中还有人会接手这烫手山芋么?" "有。"廖文介看着冬菇的眼睛,"有一个人,地位权势并不亚于吕丘年,而且为人正道,为官清廉,对吕丘年同样厌恶至极。" "谁?" "安南王。" 她话一出口,冬菇只觉得一阵头大。事情复杂的超乎她的想象。 "安南王?" "对。"廖文介点头,"也是奇了,安南王这一位置,多少代人了,历来都是刚正不阿正气凛然。现任的安戚芳也是如此,她当然也看不过吕丘年,而她手握兵权,掌管北地边防,势力不小,同样也是吕丘年牙痒的目标。" 冬菇道:"你的意思是……罗侯将箱子给安南王了?" 这时,廖文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 "按计划,是这样的。" 冬菇听出不寻常的意味,"你的意思是……出现变故了?" 廖文介道:"当时我是实在不愿意再参合此事,便将箱子留给罗侯,让他自行处理。我们之前商量的是将箱子送到安南王府,我本想着这也是个简单活计,虽然罗侯当时身体残疾,可是做这个应该不在话下。" "结果我离开数月,都没有听闻朝中有什么变化。当时我身体已经完全恢复,我选了一日潜入安南王府,发现府中什么迹象都没有。后来我又去丞相府,也是毫无动静,那时我才发觉事情有些奇怪。" 冬菇道:"你去找罗侯了?" 廖文介点头,"当然,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闲得住。因为我在袁继业手下当差的时候也算是个领头的,所以对其他人的情况多少有些了解。" 说到这,廖文介像是想到什么,自己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知道么,说到此处,还有一件趣事。" 冬菇道:"紧张得不得了,居然还有趣事。" "当然有,便是罗侯的趣事。"廖文介道,"当时袁继业让我了解一下其他人,我也是例行公事一般挨着个的问一遍。不过说实在的,我们这种人,谁又能真的将自己老底掀开,告诉别人自己家中情况。" "……" "看你表情就知道你猜到了。"廖文介扯着嘴角,一脸讥笑,"就是你家的傻子,问什么说什么,哈哈哈。" 冬菇脸上微红,辩解道:"罗侯心性坦荡,怎么是傻子了。" "傻不傻你自己清楚。"廖文介也不同她争论,"接着说,我本是抱着试试的念头,结果去了还真发现罗侯的家。不过他活得也真是辛苦……" 想到自己初识罗侯之时,周围人的眼光与议论,冬菇也不禁黯然。 廖文介道:"不说这个,再说我找到他以后,询问了他有关箱子的事情,他并未否认自己没有将箱子送达安南王府。" "我问他为何没有送去,他却是不答。" 冬菇道:"他没有回答你?那箱子放在哪了他说了么?" 廖文介摇头,"他除了承认自己没有将东西送过去,剩下的什么都不肯说。我同他认识这么久,当然也知道他的脾性,我知道从他这里是肯定问不出什么,便离开了。" 冬菇奇道:"你就这么走了?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闲得住。" "哈哈。"廖文介大笑,"当然不可能就这样算了,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放任事情不管。" "他没有将箱子送出,肯定是有什么原因。当时我伤势大好,在家中开了个赌坊,可是平常生活太过无聊,我闲得浑身发痒,便着手调查此事。" 冬菇道:"想来你是查出结果了。" "当然。"廖文介道,"其实事情并不难查,因为事先知道罗侯家中情况,所以我只花了一个月就查明了。" 冬菇问道:"是怎样的原因?" 廖文介手指轻轻敲这桌子沿,一下又一下。 "他家中太穷,留着箱子威胁吕丘年给他钱。" "咳……" 冬菇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一脸无奈地看着廖文介,"不要闹了好不好。" 廖文介道:"我怎么闹了,他身体残缺,本来就生活不易,用箱子换点钱有什么不可以。" 冬菇叹气,"文介,我心里着急,玩笑话之后你想说多少我都陪你,先说正事行不行?" 廖文介撇嘴,冬菇与罗侯认识没有几天,可是对罗侯的了解似乎已经渗进血骨,这个认知让她心里莫名有些不慡快。 "算你猜对了。"廖文介道,"同钱没有关系。" 冬菇道:"同钱没关系,那就是同情有关系了。" 廖文介挑眉,"你还真是百猜百中,还真是同'情'有关系。" 得知自己猜对了,冬菇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感觉,这个'情'字,让她心里不安。 廖文介看冬菇坐在那一语不发,她眼睛一转,知道冬菇是误会了。难得将了她一局,廖文介心里开心。再转眼看向冬菇,她神色迷茫,一副想知道实情又怕知道实情的样子,坐在那处,柔柔弱弱,肩膀都搭下来了。 廖文介夜色里,脸上一红。 这女的怎地生得像个男人似的。 "好了好了,你别这幅表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廖文介受不了,开口道,"此情非彼情,你误会了。" 冬菇抬头,"……那你说的'情',又是何种'情'。" 廖文介脸上也露出无奈神色,她缓缓道:"是一种人人出生既有,伴随一生,即使人死灯灭也永远无法抹掉的'情'。" 冬菇想到什么,猛然抬头。 "难道是——" 远处,临城的一座小宅院。 夜深人静,有一个人轻轻一跃,翻过围墙,步入宅院。月下信步而来,吸允着周围清凉气息,只觉得如此熟悉。 走到小宅卧房前,来人伸出手,两指放在门上,也未敲,直接轻轻推开。木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在寂静深夜显得如此突兀。 就在推开的一霎那,一道刀影携着寒光径直劈下—— 哪知,木门再开一点开,月色照耀出来人身影脸庞,那刀竟硬生生地停下了。锐锋驻在来人脖颈处,分毫不能再动。 一阵夜风袭过,吹起了来人衣衫发角。 她抬头,丝毫未惧脖上刀锋。看着面前高大沉默的身影,她微微一笑。 "大哥。" ☆、38第三十八章 "是他妹妹?" "正是。"廖文介道,"罗侯只剩下一个亲人,便是他妹妹。" 冬菇只觉莫名其妙,"他妹妹不是投奔远方亲戚了,怎么会参与到此事中。" 廖文介道:"你可知她那远房亲戚是谁?" "不会是吕丘年吧。"若有那样的亲戚势力,罗侯一家怎么会安于一隅。 廖文介摇头,"不是。" 冬菇道:"不是吕丘年,难道是……" "对。"廖文介道,"罗侯的父亲,是袁继山府中总管的侄子。" 冬菇疑道:"那她应该是在袁继山府中,又怎么会……"说到这,她猛然想起一事,"难不成是她……" 廖文介冷笑一声。 "不错,正是她,出卖了袁继山。" …… "她名唤罗慈,人却半分慈悲也没有。当初她来到袁继山府邸,那大总管怜她身世,对她颇为照顾。而她这个人确实也有些小聪明,几番来往,竟是让这大总管将她推荐给了自己的主子袁继山。" "我不知她具体是如何博得袁继山信任,反正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她已经是袁继山帐下幕僚,开始参与袁府事务。袁继山对她十分信任,哪知后来……" 冬菇轻轻道:"也不知是何原因?" 廖文介冷笑道:"还能有什么原因,当然是图财图利。" …… "大哥。" 罗慈神色平和,面带淡淡笑意。 "许久未见,大哥过得如何?" 罗侯右手握刀,左手扶着门板。他将刀从罗慈的脖子上缓缓拿开,没有回答她,向后一伸,取来了自己的拐杖。 罗慈目光下移,看见罗侯的腿。她面色不改道:"哥哥的伤可好些了?" 罗侯站稳,轻轻点头。 "那就好。"罗慈向前走了几步,从怀中取出火石,两指一擦,点燃木桌上的油灯。 昏暗的屋子一下子亮了起来。 罗慈转身关上门。 "更深露重,哥哥披件衣服再说吧。" 罗侯摇摇头,"无妨。" 罗慈却没听他的,她轻车熟路地走到房间角落,打开了罗侯装衣物的箱子。 "咦。"罗慈打开木箱,看见一件袄子。她拾起展开,"这衣服做工很细致,料子也很好。" 罗侯抬眼,那正是冬菇买给他的冬袄。 罗慈拿着袄子,走到罗侯身后,罗侯本想站起来,可被她轻轻按住了。她将冬袄解开,披在罗侯的身上。 "夜里凉,就算你之前身体好,也不能这样糟蹋身子。" 罗侯低着头,浑身僵硬。 罗慈的手覆在他的肩膀上,静静的,也不动。罗慈的长相偏阴柔,皮肤白皙,眼眉细长,总是半眯着,弯弯的带着笑意,让人摸不清想法。 罗侯伸手,将她的手缓缓挪开。 "你怎么回来了。" 罗慈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轻笑道:"这是我家,我为何不能回来?" "……"听她这样说,罗侯低头不语。 罗慈将手拿开,站在屋中,环顾四周。 …… "罗侯知道他妹妹在吕丘年手下做事?" 廖文介道:"之前不知道,我猜想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冬菇道:"所以他没有将箱子送到安南府,因为怕他妹妹受到牵连。" "对。" 冬菇思忖片刻,道:"罗慈并不知道箱子在罗侯处吧,要不她应该会来拿。" 廖文介道:"是,她之前是不知道。" "哦?你的意思是,她现在知道了?" 廖文介叹气,"如果不知道我也不用如此烦心了。" 冬菇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详细同我讲讲。" "这事说来有些蹊跷。"廖文介道,"我知道吕丘年一直都没有放弃找寻这个箱子,但是我与罗侯身份隐秘,她若没有头绪,一时半会也查不到什么。" "可是奇怪的是,最近几月,他们似乎是有了正确的方向。" 冬菇道:"怎么会,不是只有你和罗侯知道彼此么,难道是那个叫叶勉的人?" 廖文介摇头,"不,不可能是她,此人忠心耿耿,断不会出卖袁继业。而且她熟识我们,若真的想要箱子,大可以直接找到罗侯。" 冬菇道:"不是她,那会是谁?" 廖文介道:"我还没有查到最确切的结果,不过大致已经有了头绪。" "谁?" "是安南王府的人。" 冬菇皱眉,"安南王府?" "是,这也是我来此探查的原因。"廖文介道,"照理说,知道箱子事情的人本就很少,更别说是查到军营。" "可是就在前不久,我发现有一个人,在暗中调查罗侯。" 冬菇道:"调查罗侯……是什么人?" 廖文介抬眼,"安南王府小王爷的贴身侍卫,成泉。" "啊——"冬菇乍一听这名字,心里一惊,"成泉?此人我认识!" "哦?你认识?" "是。"冬菇将之前安勍与她吃饭的事情悉数讲给廖文介。 "原来如此。"廖文介思忖道,"她的探查同样也惊动了吕丘年一伙人,不过只要罗慈没有反应过来,想来查到罗侯也需些日子。"她看向冬菇,"小王爷是安南王下令接近你的?" 冬菇静默。 想到这些天,从第一次见到安勍起,他对自己莫名的关心与接触,现在好像只有这个理由可以解释了。 说实话,冬菇心里很不好受。她一直当安勍是个知己,坦坦荡荡与他倾心相交,想不到到头来竟是这样的原因。 "怪不得……" "恩?"廖文介听到冬菇呢喃,"怪不得什么?" 冬菇轻道:"小王爷要同我一起回家。" "什么?!"廖文介大惊,"一起回家,回谁的家?" "自然是我的。" "怎会如此?" 冬菇按下心中难过,将整件事情同廖文介讲清。 "这未免也太过明显了。"廖文介评价道,"平白无故,安南王府怎么可能让小王爷去你那学艺,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你们什么时候启程?" "明天,哦不,已经是今日了。" 廖文介抱臂皱眉,思索道:"若是断然回绝,一定会让他们起疑,你就先当做不知道此事,该如何做就如何做,我先去探探吕丘年那处,过些日子再联络。" 冬菇点头,"好。" "此事你也不要同罗侯说。" 冬菇想了想,道:"我自有分寸。" 廖文介慢慢凑到冬菇面前,眯起眼睛,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其实,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事情变得很简单。" "什么叫很简单?" "就是让罗侯抛却后顾之忧,将箱子交给安南王,皆大欢喜。" 冬菇抬眼,"你要如何做?" 廖文介轻轻笑了笑,她脸皮扯着,可眼睛却透着森森的寒光,冬菇感到背后一阵发麻。 "杀了罗慈。" …… "哥哥,我前些日子,听说一件事。" 罗侯不语。 "你不问我是什么事?"罗慈语气缓慢,神色平静,似乎是早已习惯罗侯这个样子。 "相府,一直在找一样东西,哥哥知道是何物么。" 罗慈坐到罗侯的身边,一条长凳上坐了两个人,却没有显得很挤。罗慈没有看罗侯,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桌子上的油灯。 "哥哥,之前,我一直很疑惑。" "为什么袁继业的人,拿了箱子却没有任何动作。既不送到安南王府为主报仇,又不送来相府邀功请赏。" 她微微转过身子,伸手抚摸罗侯的手臂。 "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为什么。" 罗侯抬头,夜一样深的双眼直视自己的妹妹。 "小慈……" 罗慈看着他刚毅沉默的面颊,轻道:"好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你不要再做了。" 罗慈一笑,"做什么?" "……总之,你不要再做了。"罗侯不知如何说,眼神中露出一丝焦急,"那里太危险了,你回来,大哥可以养活家。" 罗慈像听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呵呵地笑了出来。 "哥哥,不管从前做过些什么,你终究还是个男人。" 罗慈轻轻道:"你的肩再宽,也担不起我的一生。" "小慈……" "哥哥没将东西递交安南王府,是不是怕我受到牵连。" 罗侯的头低了下去。罗慈看着这个山一样的男人,语气不明喜悲,"哥哥,你瞒得好深,为何这么久都没有告诉我。" 男人没有说话。 罗慈起身,对着空荡的桌板,莫名笑出声。 "世间事便是这样奇怪,越是想抓住的东西,就越是流逝;越是想走远的地方,就越是要回来。" …… "不行。" 廖文介话一出,冬菇断然反对,"罗侯天伦俱丧,唯一的血亲只有这个妹妹,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确实只有这一个妹妹,可是这个妹妹助纣为虐心肠歹毒。杀了她实属为民除害。" 冬菇无法反驳,她想了又想,同廖文介商量道:"你贸然杀了她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如果罗侯因此心生怨恨,更不愿意拿出箱子怎么办。我们还是稳着来,一切等我见到罗侯之后再说。" 廖文介哼哼一声,"有理有据。" "多谢。" "也有私心。" "……" "算了。"廖文介一摆手,"你说的也有道理,到时再看,我先探明吕丘年处。你同那小王爷要保持距离,有必要时暗自帮帮罗侯。"她叹气道,"罗侯脑子不够用,被那小王爷套出东西可就麻烦了。" 冬菇面无表情:"多谢你关心,罗侯不傻。" "哈。"廖文介一笑,"我走了,总之你万事小心。" 冬菇点点头。 "你也一样。" 天色已经快亮了,一夜未眠,冬菇却没有丝毫困意。 不过她觉得疲惫,不仅是身体,还有心里的疲惫。罗侯的事情她如愿以偿地知道了,之后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还有安勍…… 想到安勍,冬菇心里黯然。 罢了,她对自己说。想来他也是为了帮助母亲,才会接近我。罢了…… 世上有无数巧合之事,也有无数无奈之事。 就像冬菇,罗侯与安勍。 如果冬菇不喜欢上罗侯,她也不会为了他去参加献宝会。如果不参加献宝会,安勍也不会与她再遇而倾心。如果安勍不动心,他也不会让成泉去调查冬菇。不查冬菇便不会查到罗侯,而安南王府不查罗侯,便不会惊动吕丘年,便也没有现在的这些误会…… 世事无常,阴差阳错。 只可惜了一颗蕙质兰心,终难与君结缘。 ☆、39第三十九章 另一边,罗慈没有再追问箱子的下落。 "哥哥,我听说你成亲了。" 罗侯浑身一震。 "呵,你这么紧张做什么。"罗慈拍拍他的肩膀,"放松些,我没有想怎样。我只是想问一下嫂子是什么样的人。" "……" "怎么,这都不能说与妹妹听?" 罗侯僵硬着身子,缓缓张口,"她……她很好。" 罗慈咯吱咯吱地笑,她本就是笑眼,这样一乐起来,眼睛更是弯弯的如同银月。但再仔细一看,又觉得那眼像是一双弯刀,笑得意味深长。 "哥哥喜欢就好,妹妹这就告辞了。" "小慈……" "不必多说,用不了多久,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罗慈缓缓踱步到门口,头也没有回,"哥哥,那东西留着是祸,你自己想清楚吧。" 罗侯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眼中带着担心。 …… 冬菇睡也睡不着,大清早就爬了起来。 她在屋里整理了一下包裹,门外传来泰还的声音,"齐姑娘,你醒了么?" "啊,醒了。"冬菇去开门,泰还端着饭菜,刚刚做好还冒着热气,"我给齐姑娘送早膳来了,小王爷让我告知姑娘他已准备妥当,等下就可以出发了。" "哦……好的。" 冬菇坐在桌子边,看着满满一桌饭菜。她拿起筷子夹起小碟中的青菜,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安勍的马车已在门口等候,冬菇走出王府门口,看见站在晨雾里的安勍。 他仍旧静得如同一幅画,一身纯白,站在雪地中,似乎与天地融在一起。听见动静,他转头,冲着冬菇轻轻一笑。 "你来了,我们启程吧。" 距离上一次他们分别只有短短一夜的时间,可再见,竟惘若隔世。 冬菇冲他笑笑。 "好,走吧。" 冬菇是骑马而来,可安勍毕竟身份尊贵,不能同她一样路上颠簸。冬菇将马托付给随行的一个仆从,同安勍坐了两辆马车回析城。 冬菇注意到,那个叫成泉的侍卫,也一并来了。 想起廖文介所说,她暗中调查罗侯的事。也许是心理作用,再看这成泉的时候,冬菇总觉得背脊发麻。 因为有安勍的缘故,他们行程很慢,不起早,不贪黑,走了整整四天才回到析城。冬菇步入熟悉的街道,离家越来越近,居然产生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罗侯,还是罗侯,又不是那个她一直认识的罗侯了。 到析城的时候已经傍晚。 身份有别,安勍不能住在冬菇家中,他包下东乾楼后身的客栈,供他学画期间居住。 他与冬菇在一个路口分别。 "我认得你家,明天早膳过后,我就来找你。"安勍语气轻松,冬菇听来确实心情沉重。 "……好。" 本来安勍想让冬菇乘坐马车回家,可冬菇拒绝了。她取回自己的马匹,"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晏珺一路奔波,先回去休息吧。" 安勍点点头,目送着冬菇离开。 回到小巷,冬菇在巷口下马。 巷径深深,弯转曲折,冬菇深吸一口气,缓步走进去。来到家门口。 熟悉的木门,熟悉的石阶。 只是不知道里面是不是熟悉的人。 "叩叩————" 这样的夜晚,似乎连敲门声都显得沉闷许多。 吱嘎一声,木门开启,冬菇蓦然抬首。 高大挺拔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扶着门边。他神色同从前一样,安静沉默,什么变化都没有。 可冬菇却无法再用从前的目光看待他。 身世坎坷,刀法绝然,义无反顾,却又为情所累。 事到如今,冬菇已经说不清对他的感情。 爱,有。 可怜,也有。 "你回来了。" "恩。"我回来了。 罗侯身子让了让,冬菇却没有动。罗侯似是有些奇怪,他挪了挪拐杖,冬菇还是没有进来。 罗侯手里紧了紧,"你……你吃过晚饭了么。" 冬菇摇头。 "我去准备饭,你先进屋。" 冬菇道:"你吃过了么。" "吃过了。" 冬菇道:"那便不做了,我也不是很饿。"她伸出手,扶住罗侯。"你怎么又穿这么少出来,要入夜了,你不冷——" 话说一半,冬菇想到什么,顿时停住了。 罗侯等不到下文,疑惑地抬眼。 "冬菇……" 冬菇笑笑,"没什么,我们进屋吧。"她率先迈步,走进院子。 罗侯身体不便,转身慢了一步,再回首时,冬菇已经进了屋子。看着那背影,他的胸口处忽然莫名的了疼了一下,闷闷的。 想了想,才找到缘由。 原来从前,她都没有这样将他留在门口。她一直都是扶着他一起进屋的。 罗侯告诉自己不要乱想。他手指发僵,强压着胸口的难过,看着地面,一点一点步履小心地回到房间。 冬菇正在整理衣衫,罗侯站在屋子里。整个房间安安静静,只有冬菇翻弄衣服的声音。这样的声音让罗侯心升不安。他犹豫一下,往前挪了一步。 "我帮你收拾。" "不用,很快就好了,没什么可收拾的。" "……"罗侯低头。以前他们两人相处,向来是冬菇有说不完的话,罗侯只要静静听着就行了。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安静的时刻。 罗侯实在不擅长找话说,可他又下意识地想打破这种沉默。 冬菇将几件衣服收拾好,转身看罗侯。后者站在她身后,旁边就是凳子,可他一点要坐下休息的意思都没有,直直地站在那里,垂首看着地面,像是个做错事的大孩子。 冬菇心里发胀,她走过去,轻轻揽住罗侯。 罗侯身上发僵,绷得紧紧的。 "怎么在这干站着。"她拉着罗侯的手,也没到桌子那,直接来到c黄边扶他坐下。"你先坐在这别动。" 冬菇转身走出房间,去火房烧了一壶热水,倒在盆里端回房间。 罗侯的姿势同刚才一模一样,真的是一丝也未动过。 冬菇拿来手巾,又从房中小箱内取来药酒。都准备妥当后,她将水盆放到罗侯的脚边,撸起袖子脱下罗侯的鞋袜,又轻轻将他的木脚卸下来。 试了试水温,她将罗侯的残脚轻轻放进热水里。 当她的手轻柔地包裹住那只脚时,罗侯终于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那双手卸掉了他躯体的僵硬,卸掉了他薄薄一层的执拗,终将他这一晚的不安完全展露出来。 冬菇专心地帮他敷脚,头也没抬,淡淡道:"水也不冷,怎地还发抖了。" 罗侯屏住呼吸,勉强控制着身体,却抖得更加厉害。 冬菇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湿手在手巾上擦了擦。转头探身,将罗侯搂在怀里。 他的呼吸似乎重了些,喘出了声音。 数日的别离,一昔的迷惑。 罗侯展开手,抱住了冬菇瘦弱的腰身。他手掌是那样的宽大,两只手展开,甚至包住了冬菇多半背脊。 手下的身体对他来说脆弱无比,他可以不费摧毁之力便拧断她的腰身。可他的手又是那么的轻,薄薄的覆在冬菇的背上,小心翼翼,一点多余的力都不敢使出。 冬菇的脸贴在罗侯的头顶,这男人的发又干又硬,枕着很不舒服,可冬菇不舍得离开。 冬菇心想,罗侯就像块有馅的石头,馒头馅的。外面冷冷硬硬,里面却白花花的软软的。味道虽然很普通,但是量多管饱,放在身边很踏实。 而且手感很好,让人忍不住想要多去戳两下。 "我不在这些天,你有好好地上药么。" "……" 冬菇叹气,"我就知道……"她手轻柔地抚摸罗侯坚实的脖颈,"你这个样子,以后我还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无碍,伤早就好了。" 冬菇听他这么说,手掌啪地拍了他一下。声音脆脆的,可力气却没用多少。 "保养,保养你懂不懂。" "……"他不懂。 冬菇冲着空气翻白眼,心说廖文介说的真对,你就是个傻子。她松开罗侯,蹲□子,接着给他敷脚,热乎后又开始涂抹药酒按摩。 罗侯渐渐归于平静,他敛眉,看着旁边的地面。 "你为何回来的这么晚。" 冬菇手里一顿,想了想,对罗侯道:"相公,我要跟你说件事情。" "何事?" 冬菇在心里组织语言,组织了半天也没想好要如何开口,最后决定开门见山。 "小王爷跟我一起回来了。" 罗侯猛然抬头。 "小王爷……" "就是安勍,你曾经见过他的。" 他当然见过他,罗侯心中惊疑。为何他要同冬菇一起回来,他已经知道了?他想做什么,他靠近冬菇想要做什么…… 威胁他么? 罗侯面色不变,心里却暗自震怒。 他会伤害冬菇么。 罗侯与人结交得很少,事理明白的也不多。他只能按照自己单纯的心思来思考。 冬菇于他,是情,是命,更是无法割舍的牵挂。不论什么人,都不能在他面前伤害她。 这个男人简单而单纯,而不管他平日里看起来是多么的沉默卑微,在他内心深处,罗刹刀一直都在。 ☆、40第四十章 "罗侯?"冬菇看他直愣愣地坐在那,伸手推了推,"怎么了?" "……" "怎么这幅表情。"冬菇道,"他只是来找我学画,过几天就走了。" "学画?" "对。"冬菇无奈地笑了几声,自嘲道,"你娘子我画技天下无双,此去安南王府送寿礼,被他们的老夫人一眼相中,硬塞给我一个徒弟。" 冬菇头一直低着,手里按摩不停。她也不是个擅于说谎的人,尤其是在罗侯面前。 "他何时走。" "很快。"冬菇编谎,"我只教他一套绘画原理,很快的。" 罗侯对绘画一窍不通,自然冬菇说什么是什么。可他心里仍然有一丝不安。这几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他一时无法招架。 罗慈的出现打乱了他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罗慈是他的妹妹,也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他不能放她不管。 可他不会将箱子给她。 他人虽不聪慧,没有那么多弯弯道子,可也不是真傻。他虽然不知这箱子具体有什么用途,可他知道箱子很重要,太多的人为它而死,而今后还会有更多的人为它付出生命。 他并不懂何为深明大义,可他仍有自己的本性。 袁继业,叶勉,还有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九个人。他不会让她们的血白流,不会让她们的努力在他手里轻易葬送。 如果小妹可以回来就好了…… "喂喂。"冬菇抬头,沾满药酒的手拍了拍他的小腿肚,"我卖力给你活血舒筋,你理都不理我。" "啊……" "啊什么。"冬菇稍稍起身,嗖地一下亲了他的嘴,又蹲回原位,"这么多天,你有没有想我?" 罗侯黝黑的皮肤烫起来。冬菇做这种亲昵动作,向来都没有预兆,什么时候想到什么时候就来,他永远准备不及。 冬菇一亲之后,自己心里也放开了些。看面前人暗自窘迫的样子,她心里软软的,也告诉自己不要再想那些事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唷,相公这是脸红了?"心里边刚一放下,冬菇那不正经的想法就冒了出来。"脸红是啥意思,想我了还是没想我?" "我可是走了九天哦,整整九天哦。"她语气轻浮,眉角带笑。 本来罗侯是想回答的,他想她了。可是冬菇越调笑,他脸上就越热,越热就越是开不了口。 罗侯不敢看她,冬菇舔了舔嘴唇,像一只调皮的猫。她擦干罗侯的脚,又将自己的手洗干净,脱了鞋子,坐到c黄上。 "来来,转过来,让娘子好好看看。"冬菇扳着罗侯的肩膀,将他拖到c黄里面。 冬菇也不放下c黄帘,就开始脱罗侯的衣服。 扒完上半身衣服,健壮的男体展现在她眼前。肩宽腰窄,肌ròu匀称,双臂强健有力,橄榄色的肌肤在橘黄的油灯照耀下,坚实细腻,流光溢彩。 "啧啧,这群不识货的女人……" 冬菇上下其手,从脖到肩,从肩到胸,从胸到腹,上下摸了个遍。 罗侯实是想念冬菇,这么多天的思念,又让她这样一挑逗,罗侯不可避免地有了反应。 他内心窘迫,手下偷偷握住衣角,想盖在腰间。 可冬菇那是什么眼神,他刚一动手就被她一巴掌拍回去了。 "挡什么挡什么,当我没看见啊。" "你……"饶是罗侯再能忍,也不禁道出一个你字。他身上发烫,耳根更是红得快要透明,冬菇看他这样子,自己也是难掩欲念。 她扳过他的头,轻轻吻了上去。手却慢慢地向下探,摸到他下腹的体毛,薄薄干干,覆在坚硬的腹肌上。 冬菇诱导他湿润木讷的舌,一点一点厮磨他的嘴唇。 罗侯的口中满是男性的气息,阳刚而燥热。 每次都是这样,冬菇最后的理智跟自己说……每次都是她先挑拨他,然后却是自己先被化掉…… 冬菇将罗侯推到,自己压在他身上。 "说,想没想我。" "我……"罗侯声音干哑低沉。 "你什么?" "还不说……" "不说就让你这么晾着……" 罗侯伸出手臂,将女人紧紧抱在怀里。 "想了……我想你了。" 冬菇不禁动情,他们紧紧相拥。罗侯的身上有一层薄汗,冬菇贴过去,嗅到罗侯身上独特的味道。 "我也是……我也想你了。" 情意正浓,良宵不晚。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快乐能同与你鱼水交合相比。 …… 翌日,冬菇难得的睡了个懒觉。 罗侯醒时,冬菇仍睡得沉沉的。他小心地坐起来,没有惊动她。 一扭头,他看见冬菇的睡颜。 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睡着的冬菇了。未成亲之前见过几次,成亲之后她通常都是跟自己一起起c黄,有时甚至还比自己起得早。 冬菇的睡相很好,她睡得很安稳,整晚将罗侯抱在怀里,安安静静,翻身都很少。 罗侯赤着身子,静静地坐了一会。 也许是因为这几日奔波劳碌,冬菇的脸色不是很好,眉头也微微皱着。 罗侯伸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他的手与冬菇的肌肤相错,黑白明显。 罗侯像是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将手放在冬菇脸旁,又挪到脖颈处,然后发现自己比冬菇黑了很多很多。 坐了一会,冬菇还是没有起c黄的意思,罗侯不得不起身,他要给冬菇准备早膳。 因为冬菇睡在外侧,所以罗侯要是想下c黄必须要跨过冬菇。这对其他人来说很简单,可对他来说却得费些力气。 拧着身子,轻轻一跃。 摔倒地上是不可避免了,不过他有准备,轻悄悄地触地,一点声音也没有。 虽然姿势很狼狈,但是好在没有声响。 罗侯将衣裳穿好,拄着拐杖出屋。 刚刚将屋门关好,门口便传来清脆的叩门声。 罗侯一愣,随即想起昨夜冬菇与他说的事。 安南府小王爷…… 罗侯撑着木拐来到门口,将门打开。 来人自然就是安勍。 安勍手里提着一个盒子,没有带侍卫,只是自己一人前来。看见罗侯,他温和一笑。 "罗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罗侯没有说什么,侧开身子,他让安勍进来。 安勍走进,打量整个小院落。这是冬菇的家,是她生活的地方。 "冬菇呢?" 罗侯道:"她尚未起身。" 安勍点点头,"想来是前些日过度劳累,让她多睡一会吧。"他拎起手里的盒子,"我带了些饭菜过来,你们还未用早膳吧,你要先吃么,还是等她?" 罗侯看着那个食盒,"等她。" "也好。"安勍四周看了看,"放进屋子里吧,不然等下凉了。" 罗侯撑拐走过去,想接过食盒。 安勍看他辛苦,道:"哪里是火房,我送过去就好了。" 罗侯手里一指,安勍走了过去。罗侯的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语。 安勍刚走出来,卧房里就传来冬菇的声音。 "罗侯————" "罗侯罗侯罗侯————" 迷迷糊糊地叫唤声,耍赖的声音,一遍又一遍,是听不到回声决不妥协的坚决。 罗侯早就习以为常,他当然不会回她,每次都是直接过去。 可现在…… 罗侯看了一眼安勍,后者负手立在院中。 "她在唤你,过去吧,我在这等着就好。" 罗侯不知要同他说什么,只点点头,然后去屋里找冬菇。 冬菇将自己裹在被子里,闷着声音,还在不停地叫罗侯。 罗侯坐在c黄边,拍了拍被子。 没声音了。 可人也没出来。 罗侯迟疑地伸手,想把被子拿开,可冬菇裹得很紧很紧,根本拉不开。 "……冬菇。" "嗯。"冬菇在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声音。 "出来。" 冬菇不动。 罗侯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思,他也没说安勍来了,冬菇不动,他就坐在一边等着。 可怜安勍堂堂一个小王爷,就在清晨的寒风里静静干站着。 最后冬菇被闷的喘不上气,呼啦一下把被子放开,坐了起来。 "呼————"她深深呼吸,脸上被捂得红彤彤的。 "相公,你不管我死活啊。" "……"罗侯不语。 冬菇靠在他身上,浑身懒洋洋的。 "这觉睡得好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懒过c黄了。" "恩。" 罗侯稳如泰山,冬菇靠得特别舒服,一时间不想动弹。又过了一会儿,等觉完全醒了,冬菇摸摸肚子。 "相公,我饿了。" 罗侯扶着拐想要站起来,"我去拿早膳。" 冬菇按住他,"别麻烦了,我马上穿好衣服,等下我去拿。" "好。"罗侯又坐了回去。 冬菇往身上一件一件套衣服,一边套一边同罗侯闲聊,"你什么时候起的?" "也是刚刚。" "啊,那你早饭做的好快啊。" "没有。" 冬菇笑道:"啧啧,别谦虚嘛,贤惠的好相公。"冬菇穿好衣服,凑过去冲着罗侯的脸啪地亲了一口。 罗侯道:"没有谦虚,饭不是我做的。" 冬菇一愣,"恩?不是你做的?" 罗侯点头。 "小王爷来了。" "啥?" "小王爷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 "你睡醒前。" "人呢?" "院子里。" "……"冬菇嘎巴着嘴,"你……你就让他一直在院子里站着?" 罗侯道:"是他自己要站的。" "喔。"冬菇点点头,"那就好。" 穿好鞋子,冬菇推开房门,果然看见安勍站在院落中间。 ☆、41第四十一章 干等了许久,安勍也没有生气,见冬菇出来了,冲她拱手一笑。 "徒儿给师傅请安了。" 冬菇尴尬,"你别这样,我好不习惯。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 冬菇抱歉道:"不知你这么早来,让你白等了这么久,天气寒冷,快进屋来吧。" 安勍道:"火房里有我给你与罗公子带的早膳,你们先趁热吃了吧。" "多谢你关心。"冬菇去拿饭,精细的食盒多层封装着,饭菜拿出来时还是热的。冬菇看着这些精美的菜肴,心思复杂。 屋内,安勍和罗侯相对而坐。 "罗公子,这些日子就打扰了。" 罗侯点点头。 安勍取来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递给罗侯。 "请。" 罗侯看了看那杯水,又看了看安勍。 "为何。" 安勍道:"论情论辈,这一杯都是我该请的。" 罗侯未动。 安勍手里一直端着茶杯,"论辈分,我向冬菇学画,她便是我的师父,你是她的相公,便是我的师丈,这一杯我该请。"他轻轻笑了笑,"而论情义,我与罗公子虽只见过两次面,可这两次面在安勍心中却意义非凡,我早想与你结交,这次正是机会,现下没有准备,只好以水代茶略表心意。" 罗侯伸手,接过茶杯。 "你为何想要与我结交。" 安勍看着他,为何呢…… "也许是因为,你与我在某些地方,有些像吧。"比如,你我都喜欢同一个人,迷恋同一个人。 罗侯不语,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与安勍像,不管在什么方面。 安勍看罗侯神色,知道他未赞同自己,他也不过多解释。 这时,冬菇端着饭菜进屋。 "你们在谈什么?" 安勍笑笑,"男人家的闲聊,你也要听?" 冬菇将饭菜摆到桌子上,她不想安勍与罗侯说太多话,连忙将话题岔开。 "莫要开玩笑了。"她看着安勍,冲罗侯努努嘴,"这个人啊,一天能说十句话我就要阿弥陀佛了,还闲聊呢。" 安勍笑道:"男子间的话总比男女间的要多。" 冬菇道:"晏珺用过早膳了么?" 安勍点头,"我已用过了,你们吃吧。" 冬菇盛了满满一碗饭,放到罗侯面前,又将ròu菜都挪到他那边。最后将筷子放到他的手里,轻道:"来,吃饭。" 安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即使是早上,罗侯吃的仍然不少,安勍带来的饭菜一点没剩下,被冬菇和罗侯全部吃光。 "呼——好饱。"冬菇放下筷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撑死了,晏珺,你下次来千万不要带这么多了。" 安勍笑笑,"好。" 整理好桌椅碗筷,罗侯起身去酒肆,冬菇将他送到门口。 她帮他整理衣衫,"对不起,这几日我不能陪你去了。" 罗侯低头看她,"无妨。" "你自己小心一点。" 罗侯道:"你也是。" 分别的两人,皆以为对方不懂自己道出的这句"小心"是何意,错身而过,满是担忧。 冬菇回到屋子,安勍仍静静的坐着,他抬头看冬菇,眼神轻柔的像一支燕羽。 "师父。" 冬菇道:"都说了,莫要这样叫我。" 安勍却坚持,"礼数不能少,师父就是师父。" 冬菇哈地一声,"是谁之前说繁文缛节不必在意的?" 安勍笑笑,轻道:"是你不用在意,非是我。" 冬菇摆摆手,"随你吧,我反正从来说不过你。我家中尚有些颜料画纸,如若不弃,就用那些吧,也省得再买。" 安勍道:"我命人从王府带来了材料,不过今日我一人前来,不方便拿,晚些时候我让成泉送过来。" 冬菇听到成泉的名字,心里暗暗戒备,脸上却是面不改色。 "好。" 冬菇带着安勍来到偏房,那是她平时作画的地方。屋子很小很小,只勉强放得下一套桌椅。 安勍却毫不介意,他将房间打量一番。 "师父平日都在这里作画?" "是。"冬菇道,"小宅陋室,与王府自不能比。" 安勍摇头,"我觉得,房间贵贱与否,全看居住之人的品性德行。冬菇这屋子虽然简朴,却也因所住之人而典雅起来。" 冬菇笑道:"你莫要这样捧我,我会飘飘然的。" 安勍也笑了,他笑得很温柔,薄唇轻抿,"便让你飘飘然又如何,你能飘到哪里去。" 冬菇道:"东谷西海,南林北山,这大好河山我尚未一一走遍,飘到哪里不可以?" 安勍看着她,"你喜欢四处游玩?" 冬菇道:"玩总是喜欢的,谁不喜欢玩。而且画师便是要多走多看,才能脑中有景,画出好画。" 安勍看着她,"好,以后我们抽出时间,就天南地北,到处看看。" 冬菇一愣,"我们?" "是啊,你是我师父,我自然要跟着你的。" 冬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安勍低头,看了看桌面。"今日你要教我什么?" 冬菇想了想,犹豫道:"其实,我也不清楚要教你什么……绘画一事,主要是自己练习领悟,能教的实在不多。" 安勍道:"珺儿之前作画之时,偶尔会觉得无从下手,只是觉得不管那一笔画在哪里,都不适合。" 冬菇道:"这是你的瓶颈,我也曾遇到过。绘画讲求'两法',乃是技法和心法。技法就是我们自身的技艺笔法,而心法则是我们的感触和审美,技法与心法是交融的。而当技法跟不上心法时,或者心法跟不上技法时,都会遇到你说的这种情况。" 安勍道:"那师父看,我是欠缺技法还是心法?" 冬菇道:"心法。" 安勍道:"那要如何练习。" 冬菇铺开纸张,道:"心法同画者自身的阅历修养有关,你年纪尚轻,心境不平是正常的。"她将笔放进笔洗,"其实,你大可不必忧心,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画者之一,现在只需持之以恒地练习,不求量多,只求细致完整。假以时日,必然会突破瓶颈,更上一层楼。" 她将笔递给安勍,"静下心,画你想画的。" 安勍接过笔,看着画纸,开始思索。 冬菇将门关好,轻声退了出去。 屋外比屋里冷了不少,冬菇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叹出。刚刚,有那么一刻,她几乎忘记了安勍的别有用心,又一次倾心倾力地教导他,指点他。他如此聪慧灵气,冬菇从不否认自己很欣赏他,也很喜欢他。 可他若是想要伤害罗侯,那是万万不可的。 冬菇在安勍作画期间,将屋子整个打扫一遍。午时,罗侯回家做饭。 他回来时冬菇刚好打扫完院落,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她打开门,将他迎了进来。 "怎样,上午累不累?" 罗侯摇头,"不累。" 冬菇扶着他往卧房走,罗侯一手微搭着冬菇手掌,一手撑着拐杖。 "他人呢。" 冬菇指了指偏房,小声道:"那呢。" 罗侯没再说什么,两人步入卧房,冬菇扶罗侯坐在c黄边休息,自己去给他倒了杯热水。 "来,先暖暖身子。" 热水冒着白气,飘飘渺渺直旋而上。 罗侯道:"需要做三个人的饭么?" 冬菇想了想,"他之前并未与我说要不要吃饭,不过看这个时辰他还未出来,想来是要留下了。" 罗侯点点头,"好,那我去做饭。" "你坐着,我去吧。" 冬菇把他按回c黄上,自己去火房准备午饭。她这边刚烧起炉灶,一转眼,便看见罗侯跟来,站在火房门口。冬菇轻轻一笑,冲他招招手。 "来吧,过来陪我。" 罗侯撑着拐杖进屋,转身将门关好。冬菇给他搬了个小凳,"坐这里。"罗侯听话地过去,木拐靠在灶台上,冬菇扶他坐下。 凳子本就不大,等罗侯高大魁梧的身躯坐在上面就显得更小了。他曲着腿弓着腰,老老实实地坐着,眼睛瞧着地面。 冬菇做着饭,空闲了就转过身子亲亲罗侯的脑袋,两人言语交谈皆不多,可别有一番默契灵犀在其间。 "张嘴。"冬菇夹起一根青菜,放到罗侯嘴边,罗侯张口吃下。 "怎么样?" 罗侯点头。 "点头是什么意思,说话。" "……好。" 冬菇嘿嘿两声,俯□子啪地一下亲在罗侯的嘴上,"你布置饭菜,我去叫他。" 罗侯脸上微热,点了点头。 冬菇放下饭勺,从水缸里打了点水洗手,然后来到偏房门口。 她没有直接进入,而是先轻轻敲了敲门。 "晏珺,要用午膳么。" 屋里传来声音,安勍走近,打开房门。他微微颔首,"绞尽脑汁想了一上午你讲的话,到现在也真有些饿了。" 冬菇道:"那便一同吃吧。" 安勍道:"罗公子回来了么?" 冬菇道:"他刚刚已经回来 ,我们准备了午饭,不过都是些粗茶淡饭,怕你吃不惯。" 安勍轻轻摇头,"留下已经是打扰你们,怎还会嫌弃饭菜。" 冬菇道:"那来吧。" 安勍随着冬菇走出房间,另一边,罗侯已经将饭菜摆好,安勍看看桌面,菜色很简单,都是普通的家常炒菜,不过也做了一盘烧ròu。安勍不喜吃ròu,经过接触,他知道冬菇也不是喜ròu之人,所以这盘烧ròu一定是给罗侯准备了的。 在安勍看来,这饭菜着实简朴。其实他有所不知,因为罗侯身体不便,所以家中的食材都是冬菇负责准备的,她自己喜欢吃素菜,样式普普通通,可她给罗侯买的ròu却是上好的腱子ròu,像这样满满一盘ròu,顶的上她从前一周的饭钱了。 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心疼,给罗侯养得壮壮的,她才会安心。 ☆、42第四十二章 安勍入座,罗侯和冬菇坐在他的对面。 两人的饭都是冬菇给盛的,罗侯是因为身体不方便,一起一坐要花费不少功夫,而安勍是养尊处优惯了,一时间没有适应这种为人徒弟的生活。 "来,这碗是你的,而这碗是你的。"冬菇将大碗端给罗侯,满满的一碗饭,小碗端给安勍,她自己的那份同安勍的也差不多。 "多谢。"安勍接过饭,坐得端正,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罗侯,这个男人从刚刚开始,就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也一直没有看他。 安勍心想,是不是他对自己的到来心生不安。 对于罗侯,安勍说不好是抱有什么样的情感。有几分嫉妒,有几分同情,也有几分愧疚。 但更多的,还是对他的好奇,他觉得,能让冬菇这样喜欢的一个男人,一定有他自己独有的特点。 虽然表面看起来,罗侯面容粗鄙身体残疾,又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可是安勍相信,这个男人内在里一定有些东西是他不知道的,而这些,正是吸引冬菇的原因。 "罗公子,这些饭菜是你做的?" 罗侯手里一顿,抬眼看向安勍,低声道:"不是。" 安勍一愣,转而看向冬菇。冬菇笑笑,道:"是我做的,手艺不精,晏珺见笑了。" "你做的?" 冬菇道:"是啊。" 安勍筷子停住,轻轻自言自语:"怎会……" 在他的意识中,女子从来是同庖厨搭不上边的,自己家中的姐姐们,以及其他有交往的女子,他从未见过女人下火房做饭,而且还做得如此理所当然。 冬菇没有听清他说话,"晏珺?可是饭菜不合口味,要不你等等,我去外面给你买些回来。" "不不。"安勍连忙摇头,"不是,饭菜很好,我很喜欢。" 冬菇一笑,"喜欢就好,多吃一些,画画很耗费体力的。"她一转头,看见罗侯低着头看着碗里的饭菜发呆,也不动筷。 安勍在这,她不好多问些什么。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烧ròu,放进罗侯的碗里,一边随口道:"吃饭啊,你们都愣着干什么?" 罗侯握筷子的手微微一抖。安勍的话冬菇没有听清楚,他却是听清了。话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疑惑与难以置信让他心里一空。 来不及多想,冬菇夹过来的ròu打断了他的思绪。 平日里冬菇和罗侯吃饭的时候远不会像现在这样安静,冬菇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可今日安勍在这,文文雅雅的吃饭,冬菇一句闲话也说不出来。 三人安安静静地吃,最后竟然是同时吃完。 安勍吃的很少,不过他用膳很慢,一口一口,不急不缓。罗侯吃的多,吃的也快,几下子一碗饭就见了底,冬菇又给他盛了一碗,两碗饭吃下去才算饱了。 冬菇收拾碗筷,将菜碟饭碗都收好,端到火房清洗。 安勍同罗侯坐在屋子里,安勍默默地看着冬菇将碗筷端走,做得是那么自然,仿佛是应该的事情。 "罗公子。" 罗侯抬眼。 安勍轻声道:"平时在家,都是冬菇收拾碗筷么?" 罗侯道:"有时是如此。" "……"安勍见他一下子就回答了自己,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一日三餐,也都是冬菇准备么?" 罗侯沉默了一下,道:"不一定。" 安勍点点头。 女子下厨一向被认作是无能软弱的表现,可是,安勍心想,冬菇却不是这样。罗侯身体不便,她一定是心疼他,不忍他过度劳累,所以才会自己亲自料理起居,甚至下厨做饭。 安勍想到这里,一时心中既感动又难过。 "咦,怎么都干坐着。"冬菇洗好碗筷回来,看见安勍和罗侯相对而坐。"晏珺,喝杯茶休息一下吧,刚刚泡好的。" 冬菇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安勍,安勍端起,轻嗅茶香。冬菇见状苦笑道:"晏珺莫要这样仔细,这只是带着些茶味的热水罢了,经不起你品评的。" 安勍道:"饮茶看重的是心境,心境苦闷再好的茶也是涩然,而心境愉悦则不论什么茶都是自然带香。"他精玉葱指端着茶杯,微微向前一探,"冬菇莫要入了俗套才是。现在在我眼里,这杯茶便是明前黄牙,四时露水,是千金不换的。" "……真是说不过你。" 冬菇无奈地摇摇头,"好吧,是我肤浅了。" 她倒了一杯给罗侯,罗侯接过一饮而尽。冬菇小声同他道:"慢点喝,别涨了胃。"嘴里说着,手上又给他倒了一杯。罗侯这回听话喝得慢了些,冬菇一边手放在他背后,轻轻为他纾背。 安勍低眉垂眸,静静地看着手中杯盏。 抿进一口,尽是苦涩。 饮过茶水,罗侯回去酒肆,安勍也继续作画。冬菇心里想去陪罗侯,可是又不能放安勍一个人在家,只好看看书写写字打发时间。 经过早晨的指点后,冬菇没有再对安勍说什么,绘画本是看个人悟性,若没练习,单纯靠理论,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进展和突破的。 快近日落的时候,安勍的侍卫成泉到冬菇家中,来接他回客栈。 安勍练习接近尾声,成泉就安安静静在院落中等着,冬菇本想让她进屋里等,可她没有同意。 "齐姑娘不必在意我,你有事便忙,我在此等候就好。" 冬菇也没再坚持,回到火房开始准备晚饭。 再次看见成泉,冬菇提了几分戒备。成泉给她的感觉与廖文介不同。廖文介是那种自由随意的人,即使是当过兵,也给袁将军做过事,可是性格中那一份狂妄不羁肆意随性却一直没有变。 而成泉不同,冬菇可以感觉到,成泉的一切都是以安勍为中心的,虽然她们接触的时间不长,可她那种忠诚与尽职冬菇可以感受得到。 廖文介与成泉唯一相像的一点,恐怕就是同样武功高强,身手利落。 也不知她们二人谁更厉害些…… "再烧下去,锅都要漏了。" 冬菇猛地回神,诧异转头,发现安勍负手立于火房门口,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再转头看看锅,水早就烤干了,正散着浓浓的糊味。 冬菇伸手扇扇浓烟,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倒进锅里。 安勍看她手忙脚乱,笑道:"冬菇在想什么,怎么这么出神?" "我……"冬菇哑然,"一时愣住了,也没有想什么。" 安勍道:"今日天色不早,我要告辞了。" 冬菇道:"好,我送送你。" 安勍摆手,"不必了。"他笑了笑,"看好你的锅吧,别等下又糊了。" 冬菇尴尬的脸上微红。 安勍冲她拱了拱手,"徒儿拜别师父,我们师徒明日再聚。" "你若不笑成这样,我倒是很期待与你明日再聚……" "哈,请。"安勍也不多说,转身离去。 冬菇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微微疑惑。 这小王爷年纪轻轻,想不到城府如此深沉,虽是个男子,却满腹经纶才华横溢,而且心机藏得她连一点都发现不了。 若不是廖文介同她说过事情来龙去脉,她真的想象不到,安勍的一举一动都是别有用心。毕竟,他的语言举动是那么的自然而然。 回去的路上,安勍的马车与欲归家的罗侯擦肩而过。 安勍坐在车中,并不知晓。 驾车的成泉与罗侯四目相对,马车与人瞬息相错,而这两人皆牢牢地记住了对方的眼神。 相错而过,成泉转头看了看罗侯的背影,而男人却始终没有回头。 棋逢对手,狭路相逢。 罗侯。 成泉再一次在心里默默念出这个名字。随着调查的深入,她发现事情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她已经得知罗侯当兵的两年是怎样的情况,可是还有两年,罗侯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查询不到什么。 而且,不只是他,还有另外一些人,也在军中除名难寻踪迹。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 马鞭被紧紧攥住,成泉眉头紧皱。 回到客栈,安勍将成泉叫到屋子里,成泉将自己查到的事情一一禀报。 安勍也听出一丝奇怪的意味。 "两年时间,凭空消失。"他手指轻轻敲打桌面,"有古怪……" "是。"成泉道,"属下也觉得事情很奇怪,但是战争结束后他并没有回到家乡。" 安勍道:"他的腿是什么时候断掉的。" 成泉道:"这……具体不知,但一定不是战争期间。" 安勍道:"既然不是战争期间,那一定是后两年了。"他微微沉思,"你说还有几个人同罗侯一样,在战争结束后没有回到家乡,这几个人的身份能确定么?" 成泉道:"能确定,不过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因为要一一排查。" 安勍摇摇头,"不必,耗时耗力,还未必有什么收获。" "那……主子觉得应该如何做。" 安勍坐在椅子上,闭目沉默。成泉知道他在思考,静静地立在一边,不敢出声打扰。 过了一会,安勍睁开眼睛。 "罗侯家中是什么情况。" 成泉一愣,"家中,主子问的可是罗侯本来的家中么。" 安勍点头。 成泉回忆道:"罗侯家里本是四口,他还有一个妹妹。不过经过几次意外,他双亲皆亡,妹妹也被远房亲戚接走了。" 安勍道:"接下来你从两处着手,一是去调查袁继业军中旧部,以及罗侯当时所处营队的成员,二是找出罗侯的妹妹。" "是。" …… 另一边,罗侯回到家中,冬菇正好做完了晚饭。 "你先喝杯热水暖和一下,我去把饭菜端出来。" 罗侯坐在卧房中,冬菇将晚饭摆在桌子上。 冬菇不是很饿,一直看着罗侯吃饭。 "相公,你说你一天也不怎么动弹,怎么能吃这么多?" 罗侯筷子一顿。 "别停啊,接着吃。"冬菇拍拍他,"我不是嫌你吃的多,只是单纯有些疑惑而已。" 罗侯道:"……我也不知,从小就是这样。"他儿时便同其他男子不同,饭吃得很多,身体长得也很高大,因为这样,父母都不喜欢他。 "吃的多好啊,你不知道,吃不下去饭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了。"冬菇笑笑,"以前有段时间我身体很不好,想吃都吃不了,吃什么吐什么,那个时候我就羡慕能吃的人。" 罗侯抬眼看她,"……你曾经身体不好过?" 冬菇点头,"是啊,而且不是一般的不好。"病重的时候,她真的什么也吃不下,每日都要靠打营养液活命,在冬菇心里,能吃代表着健康,代表着她梦寐以求的生活。所以她才会变着法地让罗侯多吃一些,看见罗侯吃的多,她真的很开心。 "……" 罗侯不语,冬菇转头,看见罗侯正直直看着她。 那往日里幽深沉静的眼睛露出丝丝的担忧与疼惜,看着竟是无比的淳朴真挚。 冬菇心里酸酸的,她笑着抚摸罗侯坚毅的脸颊。 "不要紧了,现在早就好了。" "……可是你现在吃的也不多。" 冬菇道:"那是因为我白天没怎么动过,一直坐着当然消耗的少,吃的不多。" 罗侯低头,看着自己的碗。 冬菇的手温柔地覆在他的脖颈上,"吃饭吧,我答应你,以后多吃一些。" 罗侯这才端起碗,重新吃起来。 ☆、43第四十二章 晚饭过后,冬菇照例给罗侯敷脚按摩,天色黑透,才躺到c黄上。 冬菇抱着罗侯健壮的身体,心里踏实而平静。 罗侯身上很热,像个炉子似的,冬日里抱着尤其舒服。而且他还是个听话的炉子,冬菇不让他动,他就不动。 这两个人在深夜里紧紧相贴,发丝纠缠。 冬菇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看着天棚。 过了一会,她小声开口。 "罗侯,你睡了么?" "……没有。" 罗侯低沉的声音传来,冬菇又往他的方向蹭了蹭。 "我睡不着。" 夜色中,冬菇感到罗侯的头稍稍向她这边歪了歪。 "为何。" 冬菇摇摇头,"不知道,就是睡不着。"她拉着罗侯的手,"你怎么没有睡?" "……"罗侯心中有事,却不知如何同冬菇说。 冬菇道"既然我们都睡不着,那就聊聊天吧。" "……好。" 冬菇把头枕在罗侯的胸口上,他的体温顺着她的脸颊,一直传到她心里。 冬菇轻轻问道:"罗侯,你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刚一出口,冬菇就感觉到身下躯体僵硬起来,她平静地抚摸他的手臂,"我听说你还有个妹妹,便好奇想问问她,她叫什么名字?" 罗侯身体绷得紧紧的,断断续续地开口。 "罗……罗慈。" 冬菇察觉他的紧张,她语气更加平和。 "她现在在何处?" 罗侯道:"你……你为何要问她?" 冬菇语气不变,轻道:"她是你的亲人,便也就是我的亲人,你我成亲,我也算是她的嫂子,自然想要了解一下她。" 罗侯语气有些黯然,"她现在……现在不在析城。" 冬菇道:"无所谓,便说说这个人就好。等日后有机会见面了,也更容易相交。" 罗侯扭头,"你愿意同她相交?" 冬菇笑笑,"她是你妹妹,是我的小姑子,一家人,怎么可能不愿意相交。" 黑暗之中,冬菇感到罗侯紧紧握住她的手。 那手里传达的感情,她都懂。 "对我说说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她很聪明,从小就很厉害。"罗侯回忆自己的妹妹,"小时上学堂,她都比其他的孩子学的多,学的快,大家都很喜欢她。" 冬菇躺在罗侯的胸口,静静地听着他讲自己的妹妹。 从小时候开始,一直讲到罗慈长大,讲父母对她的喜爱,对她的关照。虽然天伦美好里并没有他,可是他仍然将那些记忆牢牢记在脑子里。 这是罗侯第一次,对她一口气讲那么多的话,他的语速不快,声音也不大,仍然是低低沉沉如同以往。 可是冬菇却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他为人兄长的欣喜与骄傲。 谈及母亲身亡,妹妹离去,罗侯的语气沉重自责。血浓于水,这一家人中,最不被疼爱的,却是将亲人看得最重的。 这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冬菇知道了很多事,不仅仅是表面的一层,还有些更深的东西。 "她现在人在都城,等她回来,你见到她,一定也会喜欢她。" 冬菇轻柔抚摸他,"恩,我想也是,这样聪慧优秀的一个人,我定要见见才是。" 罗侯忽然握紧冬菇的手,有些急切道:"那以后,我们三个一起生活,可好?" 冬菇瞧着窗外透进来的星星月光,点点头,"好啊。" 黑暗中,冬菇听到罗侯舒了一口气。 身下的躯体也渐渐放松,冬菇是多敏感聪明的人,罗侯丝毫的变化都被她察看在心。她抱着这个山一样魁梧高大的男人,心中疼到发胀。 "睡吧。"冬菇躺到一边,可却仍然握着罗侯的手。 "恩。" 罗侯心中一块大石落定,很快入睡,冬菇却难以成眠。 握住的手掌干干硬硬老茧密布。 这个男人一生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其中绝大一部分便是源于自己的家庭。父母的偏见迷信让他儿时便少得关爱,大了又无情地将他送上战场,导致他残疾而归。 然而繁华落尽,岁月更迭,到头来他却未对这个家抱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冬菇轻轻转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罗侯。 他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月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便是熟睡的时候,他看起来也是那样的沉静,带着一份孤独寂寥,又带着一份沧桑凄凉。 冬菇轻轻亲吻他的头发。 你重情,我懂。你的内心深处期盼着亲人,我也懂。 所以,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你挽回她。 …… 再来的日子,平淡而悠长。 安勍每日准时到来,带了早膳,用毕之后安勍进屋画画,罗侯则前去酒肆。而冬菇留在家中,时而指点指点安勍,时而打扫打扫卫生,悠闲无比。 中午罗侯回家,三人一同吃饭。 安勍也不再拘泥,入乡随俗,吃饭期间也会同冬菇说上几句话。 谈论的也都是些普普通通的闲事。罗侯在一边吃饭,偶尔安勍也会同罗侯说上几句。罗侯不善言谈,安勍却也不在意,每每都能平和自然地将话题讲完。 一日傍晚,太阳渐落,明月初升,漫天尽是暗红色的晚霞。 还未到罗侯归家之时,冬菇放下书卷,起身来到院落中,静静**,远远看向天边初升的新月,心情破天荒地一片开朗。 而后,身边传来轻柔温润的声音—— "我笑白月染红云。" 冬菇微微一乐,也不回头,缓缓道:"白月笑我坠红尘。" 安勍来到冬菇身边,轻轻抬眸看向她,"只怪世间多情义。" 冬菇眉清目淡,轻轻抿嘴,"绊我自在逍遥身。" 安勍看着女子,清风吹起她鬓角发丝,黝黑柔软,划过脸颊。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头发上,映出淡淡一层橘红。 安勍嘴唇微微颤抖,这些日子攒下的情义终是难耐。他向前走了几步,手不由抓住冬菇的手臂。 "冬菇,我……" 就在他开口的同时,门口传来叩门声。 "唷,应该是罗侯回来了,我去开门。" 冬菇去往门口,安勍手臂徒然放下,看着她迎进自己的丈夫,虽没有特殊表示,可他能感受得到她的喜悦。 安勍看着冬菇先扶着罗侯进卧房,又出来叫他。 "晏珺,你也收拾一下过来吃饭吧,画了一天也累了。" 安勍冲她笑了笑,"不了,今晚我有些事,先告辞了。"说完,他不等冬菇回话,转身离开。 这么急? 冬菇看他离去,心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何他要走得这么急。安南王府可是有什么动静了。 未动情的女人,又怎能看懂那凄苦瑟然的笑容,又怎能看到那不敢对视的眼神。 回到卧房,罗侯已将饭盛好。 "他人呢。" 冬菇道:"已经走了,说是今晚有事。" 罗侯点点头,将本放在安勍位置的一碗饭端到自己面前。 冬菇入座,嘿嘿一笑。 "好久没有两人吃饭了,有没有怀念这种感觉?" "……" 冬菇挪了座位,蹭到罗侯身边。 "来来,娘子伺候相公用膳。"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ròu,"来,张嘴,啊————" 罗侯脸上微热,张开嘴巴,冬菇将ròu放进去。 冬菇看了一会,无奈道:"你倒是嚼啊。" 罗侯咬了咬,咽下去。 冬菇兴高采烈地又夹了一块,一块ròu一口菜,全是她在喂,都不让罗侯动筷子。 "你……你也吃些。" 冬菇笑道:"好,你五口,我一口。" 罗侯不语,冬菇再夹菜给他时,他却是不张嘴了。 冬菇摸摸下巴,"这样,你四口,我一口。" 罗侯看她。 "我两口,你一口。" "不行不行。"冬菇连忙摇头,"那得撑死我了,就这样,你三我一,你要是想我多吃,你自己就多吃些。" 罗侯哪能犟得过冬菇,他张开嘴,将冬菇送来的菜吃进肚。 因为本来准备了安勍的份,所以饭菜量很多,可是还真的让冬菇和罗侯吃完了。 饭后,冬菇摸着自己的胃,苦笑道:"相公,你绝了。" "……" "你撑不撑?" "……" 冬菇扭着扭着凑到罗侯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 "哈,你也撑到不行,对不对?" 罗侯低着头,没有说话。 冬菇把脸贴在罗侯肩膀上,连连哀叹,"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肚子太沉了,我站不起来了。" 罗侯抬眼,"我扶你。" 说着,他还真的去拿拐杖。 "哎哎,等下。"冬菇把他的手拉回来,"怎么说什么你都当真呢。" "……"她说的话,他当然全部都相信。 "别动,咱们这样靠一会。" 罗侯静静坐着,他少了一条腿,平衡不好掌握,冬菇靠在他的右肩,他一只手暗暗撑着凳子,让冬菇靠得更稳些。 冬菇轻轻闭上眼,脑中一片清明。 安南王府,吕丘年,这两个皆是他们这种平民百姓不能对抗的势力,现在表面上风平浪静,是因为众人尚未了解真相,若是查明了情况,那自己和罗侯就有危险了。 同世间其他的有情人一样,冬菇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罗侯。 他之前虽然很厉害,可现在毕竟身体不便,而且势单力薄,若是真直来直往,那就是鸡蛋碰石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且,她自己一点武功也不会,如果对方从她下手,继而威胁罗侯,那该如何是好。 他们这一边,也只有廖文介勉勉强强算派的上用场。 冬菇叹了口气。 廖文介前些日子说去调查相府,到现在还没动静,让冬菇不由担心。 ☆、44第四十四章 更深夜重,可仍有人毫无睡意。 安勍独坐客栈小院亭中,身披白裘,长发尽散。 抬头,一轮明月高悬空中,银白皎洁,散着静逸华光。低头,石桌上青白玉酒壶,七彩琉璃杯,方寸之间,名贵不可方物。 可院中人,却无意欣赏。 安勍面色平淡,眼神迷离,丝丝毫毫,透着无法言明的悲戚。 曾经,他以为自己可以毫不在乎,陪在她的身边,慢慢的让她懂得他的心意。可他不曾知晓,当现实的场景出现在眼前,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为了别人,那份无奈凄凉让他无力承受。 手中杯酒一饮而尽,火辣的滋味窜入口舌,留下无尽苦涩。 "唯一算错的,是我对你的用情。我原以为一切尽可掌握,谁知现在连一眼都不忍再看。不过与你们无关,这都是我自作自受。可是……" 可是……安勍收回双手,抱在胸前。 为何我心你不知,为何我心你不知…… 心中悲叹,安勍微微垂首,如瀑长发落在眼前,挡住了的,是难明的脆弱,与无声的眼泪。 门口,安南王府侍卫深夜赶来,成泉门外拦阻。 "何事?" 来人向成泉行礼,"启禀成护卫,你前些天吩咐的事情,已经查清了。" "哦?"成泉面色深沉,"详情说来。" "是。" 来人将所有事情尽数告知成泉。 …… "嗯?竟会如此。"成泉眉头紧锁,看向来人,"你先下去。" "是。" 来人离开,成泉暗自沉思,原来事情竟如此复杂,远比她曾经设想的要繁复。 她扭头,看了看紧闭的院落木门。 主子到现在都没有就寝,一直在院中独坐,事先也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扰。成泉知道,他这般一定是因为齐冬菇,安勍用情之深恐怕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犹豫片刻,成泉觉得还是将此事尽早告知安勍比较妥当。 她叩响院门。 "主子,属下有事禀告。" …… 半响无声,成泉又道:"主子,属下有事禀告。" 安勍当然听见了她的声音。此时此刻,她明知自己下令不许打扰,仍开口说话,可见事情的重要性。 可是,安勍不想管,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管。 又一杯酒进肚,安勍感到周身冷热交替,难过无比。 "主子,是有关罗侯之事。" 倒酒的手一顿。 "进来……" 木门开启,成泉轻声步入。 "启禀主子,派去查探的人已经回来了。" 安勍头也未回,道:"查到什么。" "回主子,罗侯的妹妹找到了,详情这般……" …… 安勍挑眉,"哦?他妹妹是吕丘年帐下幕僚?" "是。"成泉道,"而且地位不一般。" "呵呵。"安勍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两声,"为查此事,我甚至允许你动用了安cha相府多年的眼线,之前我还责怪自己任性妄为,现在倒是无心cha柳,钓到了大鱼。" 想不到,罗侯的妹妹竟然与吕丘年有关。 成泉道:"据眼线来报,罗慈前不久曾经出过一次门,回来析城一趟。" "可是来见罗侯的?" 成泉道:"详情不知,不过应该是这样。" 电光火石间,安勍脑中忽然想及几件事情,穿cha在一起,竟意外和谐。 他思索一番,对成泉道:"你还记得两年前,朝中那场变故么?" 成泉点头,"属下当然记得,袁将军前线得胜归来,却遭奸人陷害,含恨而亡,她的姐姐袁继山也被吕丘年算计,蒙冤惨死。" 安勍道:"你可知吕丘年为何要算计她们姐妹?" 成泉道:"吕丘年霸道横行,为祸朝野,袁氏姐妹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当然是她的眼中钉。" 安勍笑笑,却不多话。 当年,袁继业在世之时,是母亲得力下属,也是挚友。袁继业的女儿也在军中任职,年少有为,屡立战功,让母亲很是欣赏。 有一次,袁继业来府中与母亲谈事,母亲有意撮合他与袁继业的女儿,便要他前来奉茶。 那次,母亲只当袁继业来普通拜访,叫他一来一回,只是想他与袁继业有个照面,留有好印象。哪知那一次袁继业是真为正事而来,他那边茶还没泡好,母亲与袁将军就已经谈得入神。 当他泡好茶站在门外的时候,母亲与袁继业谈得正关键,安勍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只有站在门口稍作等待。 也就是站着的那一点点时间,让他听见了那件事。 当时,袁继业只是略微一提,只与母亲说自己掌握了吕丘年为乱的证据,但是时机不到。等时机成熟便会呈交母亲,她说当时的时局莫辨,危险丛生,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当时,他也只是一听一过,没有放在心上。哪知没过多久,朝中竟传来袁继业袁继山两人通敌叛国的消息。 母亲情急,却也拿吕丘年没有办法。 安勍曾经想过,她们二人被杀掉,也许就是因为那时所提及的原因。至于事后,母亲也曾经派人找寻过袁继业生前所说的证据,奈何袁继业家已被抄,亲人尽诛,最后只能无果而终。 安勍心道,袁继业是两年前出事的,证据同样也是两年前丢失的。 而罗侯,也是两年前回到析城的。 世间真有这样的巧合么…… 安勍手指轻轻敲打石桌。 "你先下去,我要独自想一想。" "是。"成泉行了一礼,退出院子。 安勍独坐亭中,脑中思绪纷纷。 他有一种感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罗侯与袁继业的死因有莫大关系。至于具体是什么关系,他还猜不到。不过,一定离不开吕丘年。 如果事情真如他所想,当年罗侯凭白消失的两年就好解释了。他,以及其他身手高强的将士,应该是被袁继业叫去为她单独做事。 至于做什么事,想来便是搜查吕丘年为乱的证据。 两年之后事发,袁继业袁继山相继死亡,罗侯也出了事,回到家乡。这样以来,时间刚刚能对上。 罗侯活下来了,在那次浴血争斗中保住了性命,这是至关重要的。 安勍对罗侯有无数的疑问。比如,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有谁一起活下来了。 还有,他带着什么东西活下来了…… "罗侯,看来于公于私,我都要亲自与你一会。" 安勍站起身,他的长发散落垂至腰间。青色的月光照耀在他雪白的狐裘披肩上,泛出道道银丝。 他抬头眺望明月,细长眼眸中月华留影。 "罗公子,如果事情真如我所想,那你胆子,可真是太大了……" …… 都城相府。 一匹黑马夜下而来,门前驻步。 马上下来的人解了披风,侍卫将马牵走,开门让来人进入相府。 深夜,相府里幽深冰冷,寂静一片。 让人奇怪的是,一路走过,除了看门的两个,硕大府邸竟看不到一个护卫。 按理说,这样的一个官员,府邸应该重重护卫才是,可是相府偏偏就没有护卫。 熟悉的人都知道,吕丘年府中不设多余侍卫,她府内高手在没有命令的时候,皆不得擅自入府。 而她自身的安全,仅由两人负责。这贴身保护的两个人,是一对姐弟。从吕丘年担任丞相一职开始,跟随吕丘年已经有十年之久。 这对姐弟有个颇为有趣的名字,姐姐叫风滞,弟弟叫风止,均是谐音"疯子"。 没有人知道他们身手如何,因为没有人见识过他们出手。不过,吕丘年任官十余载,遭受刺杀暗算不计其数,却没有分毫受伤,他们的手段可见一斑。 走得深了,来人步入一间偏院,院子尽头有间普普通通的屋子,还亮着灯。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垂首而立。 "启禀丞相,我回来了。" 屋里无人开口,门却轻轻打开。 罗慈抬头,见开门人正是风滞。身为女子,却着一袭红衣,抿嘴淡笑,眉眼传情。 "罗大人回来了,相爷可是等了很久了。" 她带着罗慈走进里间,里间内并未点灯,漆黑一片,屋里也没有人。风滞来到书架边,伸出右手,她十指皆涂着红艳的染液,即使微弱光芒下,也是鲜亮无比。 书架之上有一个盆景,盆景内设有假山水流,风滞伸出食指,在假山的一处洞穴里轻轻按了一下。 咔嚓一声,机关开启。 墙壁赫然转动,内部原来另有乾坤,燃起的火把照耀出一条通往地下的道路。 "罗大人,请吧。" 风滞轻轻抬手,抬起的时候从罗慈的手臂处划过,缓缓带起,她斜着眼睛看着罗慈,柔媚而挑逗,浑身散着不阴不阳的诡异气质。 罗慈淡笑。 "多谢风姑娘。" 罗慈走进地道,门在她进来的时候缓缓关上。 地道并不深,向下走十余步,再转个弯,便可到达一处石室。 石室中灯光明亮,木桌书架齐全,玉台上点着檀香,散发着幽幽沉溺的味道。木桌后站立一中年女子,手持书卷,正在阅读。 她身材高大,气度不凡,一袭深紫绣金长袍,高领玉带,裹着白绸内衫,脚踏翁头短靴,立根齐稳。 这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普天第一权臣,当朝丞相——吕丘年。 ☆、45第四十五章 "罗慈参见丞相。" 吕丘年放下手中书卷,缓缓转过身子。 她面容静肃,剑眉入鬓,端庄厚唇,眼睛锐利无比。 "事情办得如何?" 罗慈垂首,"已经查明,东西确在罗侯处。" 吕丘年将书卷放在桌子上,负手而立。 "他不肯交?" 罗慈道:"是,想来有些顾念旧主,一时想不开。" 吕丘年缓缓踱步,声音低沉而随意。 "若真的顾念旧主,那东西早就不在他的手里了。" 罗慈抬起头,看向吕丘年,"是,他对我仍存有兄妹之情。不愿看到我受到牵连,所以也并未将东西交到安南王府。" 吕丘年走到罗慈面前,淡然的眼睛看着他。 "你的这位兄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罗慈道:"他性格木讷,沉默寡言。可是认死理,决定的事情便不会改变。" "哦?"吕丘年道,"是个执着的人。" 罗慈道:"与其说是执着,不如说是执拗。"她回忆自己的大哥,"他这个人,从小饱受非议,少有关爱,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懂事理大义。说他执着,可他并无执着之物,他的坚持,只是自己性格上的偏拗罢了。" "呵。"吕丘年语速很慢,"听你这么说来,你倒是不太喜欢自己的兄长了。" 罗慈道:"他性格十分孤僻,不好与人相处。" 吕丘年道:"可他却会为了你背弃旧主遗愿。" 罗慈:"这……" 吕丘年伸出一只手,拍了拍罗慈肩膀,叹道:"世途坎坷,人情凉薄,非到万不得已,不要放弃自己的亲人。" 罗慈垂首,"丞相教训的是。" 吕丘年踱步到书架边,道:"若要你说,此事该如何办才妥当?" 罗慈想了想,道:"丞相,罗侯这个人与寻常男子不同,吃软不吃硬,如果硬来的话,他是一定不会说的。我觉得,既然他对我还留有情义,那不妨让我前去一试,看看能否成功。" 吕丘年眼睛看着书架上的卷轴字画,片刻后道:"罗慈,你可知本相当初为何要留下你。" 话题转得突然,罗慈一时猜不到吕丘年想法,只得保守道:"承蒙丞相不弃,罗慈是交了鸿运。" 一声轻笑传来,吕丘年转过身子,面容虽带着笑,眼睛却还是如同刀子一样锋利。她看着罗慈,缓声道,"你很聪明。不过,本相手下还有很多聪明的人。" 罗慈同样看着吕丘年,没有说话。 "谋臣与武将不同的是,他们善用心机。"吕丘年又道,"自古以来,背弃旧主的,都是谋臣居多。" 罗慈知道吕丘年是想提及她曾经背叛袁继山的事。 "本相手下中,有很多人同你一样,背叛旧主投奔于我。可是,唯有你,本相器重非常。你可知原因?" 罗慈道:"还请丞相指点。" "因为你与他们不同。"吕丘年道,"你的背叛,与他们的背叛不同。"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罗慈的身子忽然间冷了一下。 吕丘年又道:"本相见过许多背叛的人,他们或是为了钱财,或是为了名利,或是为了所谓大义而假意投奔。"她看了看罗慈,"可是你不同,你是真的背叛,却不是为了名利。" 吕丘年声音低沉有力。 "你是为了其他的目标才背叛袁继山,投奔于本相。"吕丘年向罗慈的方向走了走,"本相不喜欢狠绝的人,那同毒虫野兽没有任何分别。本相最喜欢的谋臣,是那种聪明绝顶心狠手辣,可是内心深处却仍有一份牵挂的人。"她伸出一只手,托着罗慈的下巴,缓缓把她的头抬起来。 "就像你。" 吕丘年的动作很温柔,可是罗慈却觉得她那只手像是一条剧毒的蛇,掐在她最脆弱的地方,她的脖颈毛孔紧缩,身子也不由得颤抖,渗出一身的冷汗。 吕丘年缓缓放开手,转过身。 "去吧,按你想的做,本相予你一个月的时间。" "……是。" …… 翌日清晨。 一切平静如昔,可是在这看似安稳的表象下,几方人马都开始有了动作。 冬菇清早送走了罗侯,照例陪着安勍作画。 "晏珺,上一次我进屋时你就画到这个样子,这一个时辰过去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安勍回神,冲冬菇笑笑。 "今日我心中有事,扰了作画的兴致,不够专心,还请师父莫要责怪。" 冬菇道:"心中有事?" 安勍点点头。 冬菇想了想,道:"那便不画了,这样也画不出好画来。我去泡壶茶,陪你坐下聊聊如何?" 安勍道:"求之不得。" 冬菇转身出门,到火房烧水。她一边站着等待,一边想,安勍说他心中有事,是何事?是不是有关于罗侯的事。 她提着烧开的水,倒到茶壶里。 安勍看起来对她没有多少防备,也许自己能从他口中套到一些话也说不定。 端着茶壶,冬菇来到卧房,安勍早已入座等候。 "新泡的茶,还很烫,等等再喝。" 安勍点点头。 冬菇坐到他旁边,道:"看你年纪轻轻,怎么好像总是有愁不完的事。" 安勍道:"莫要我叫你一声师傅你就妄自称大,你比我也不过大了三岁。" "哈。"冬菇一乐,"可在我看来,你就像一个孩子。" 安勍转头,看着冬菇,轻声道:"若真当我是孩子也好,做长辈的就要好好疼爱晚辈才对。" 冬菇笑容一僵,"你真是伶牙俐齿,我永远说不过你。" 安勍也笑了,不过他的笑容里更多的是无奈。 "光会说有什么用,罗公子那么不善言辞,你不照样喜爱他。" 冬菇脸一红,"怎地说到他了。晏珺,你有何烦心事,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安勍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她,却问道:"冬菇,你最喜欢什么样的人?" "喜欢什么样的人?"冬菇道,"我喜欢好人。" "那最不喜欢什么样的人?" 冬菇道:"不喜欢坏人。" 说着说着冬菇自己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这问题范围太广了,叫人怎么回答。" 她乐了,安勍却没有乐。 "你喜欢欺骗与隐瞒么?" 冬菇一愣,他的话意有所指,冬菇脑中思索了一番,道:"欺骗与隐瞒当然谁都不喜欢,不过也要看是何种欺骗,何种隐瞒。" 安勍道:"骗的是至亲之人,瞒的是曾经恶行,这样的欺骗与隐瞒,你喜欢么?" 冬菇心里一沉,知道他这是在试探自己。 她心思百转,道:"我不喜欢,非常不喜欢。"她看向安勍,"晏珺烦心的是这事么,是否身边遇到了这样的人,让你恼怒了?" 安勍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冬菇,如果你身边有这样的人,你要如何做?" 冬菇道:"既是至亲,那便要给一次机会。" "若他不把握呢?" 冬菇道:"感情是既坚强又脆弱的东西,它坚强在即使对方为祸作恶,可他仍是自己亲人,不可抛不可弃。而它脆弱在即使双方仍在一起,可是情已有裂,破镜难圆,隔阂永远都在,也再回不到从前。" 冬菇看着安勍,道出了自己最想问的。 "晏珺,如果你身边有这样的人,你打算如何做?" 安勍道:"若是我的至亲,我无论如何也会站在他一边。" 冬菇道:"不是你的呢,若他是别人的至亲呢?" 安勍看向桌上的茶水。 "那就要看他曾经做过什么了。" 冬菇默然,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罗侯曾经的事情,所以我们才会这样的交谈。 不过,你为何要询问我,为什么想要知道我的看法。 冬菇看着这个坐在她身边的少年,静静而坐,飘然若仙,只是从来无瑕的脸上如今却多了一丝丝的愁色。 冬菇的心忽然间放下了。 安勍,比起别有用心,我更愿意相信你是于心不忍。 …… 另一边,一个人来到酒肆门口,不动声色地打量正在打扫的罗侯。 罗侯有所感,他停下手中动作,转过身子。 他看到来人,"是你。" 成泉点点头,"不错,是我。" 罗侯道:"你找我有何事?" 成泉道:"今夜子时,小王爷有请。" 罗侯看着成泉,并没有说话。 成泉道:"我相信,凭你的话,一定可以在齐姑娘毫不察觉的情况下离开家。" "地点。" "东乾楼后身客栈。" 罗侯点头,"好。" 成泉见他答应慡快,微微一笑,对他拱了拱手道:"那告辞了。" 她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 "罗公子,你不好奇小王爷为何要找你么?" 罗侯道:"我知道。" "呵。"成泉看着他,眼神意味深长。 "罗公子,有的时候,事情也许是你想的那样,可有的时候,事情又不只是你想的那样。" 罗侯皱眉,"什么意思?" 成泉摇摇头,"今夜赴约,你便什么都能知道了。" 说罢,她转身离开。 …… "冬菇,今日状态实在不适作画,我想先行告辞了。" 冬菇道:"好,一直这样画也不适合提高,今日你便回去,多休息一下。" 安勍点点头,"好,告辞。" 冬菇送走安勍,关上院子门,靠在上面长叹一声。 "啧啧,刚送走美人就叹气,让罗侯知道了家法伺候唷。" "啊。"冬菇猛地扭头,只见一人靠在院落中的小树上,懒洋洋地摇着头。 正是多日不见的廖文介。 冬菇几步冲过去,拉着她的双臂。 "文介!" 廖文介幽幽道:"慢着点,别这么急着投怀送抱。" 冬菇哭笑不得,她扶着廖文介手臂,"你走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担心死了。" 廖文介道:"乌鸦嘴,我能出什么事。" 冬菇连连点头,"对对,你最厉害,什么事都没有。事情查的如何了?" 廖文介道:"差不多了。" 冬菇拉着她向屋里走,"来,进屋说。" 两人走进屋子,冬菇给廖文介倒了杯水。 "你查到什么了?" 廖文介道:"我前去京城相府,虽然表面看起来相府没有任何变化,但是我觉得,他们已经知道了。" 冬菇道:"知道罗侯有那箱子?" "恩。"廖文介道,"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冬菇想了想,道:"那相府应该有动作才是,吕丘年不是急着要这东西么。" 廖文介道:"动静肯定会有,但是我近不了吕丘年身,具体的行动我查不到。不过想来,会很快发生了。" 冬菇点点头,"不错,吕丘年肯定要与安南王府争夺时间。" 说到这,廖文介一脸调笑地看着冬菇。 "虽然是别有用心,不过能让小王爷那样当世绝色成天陪在你身边,也真是好福气。" 冬菇干笑两声。 ☆、46第四十六章 "如何,这小王爷为了套东西都用了什么手段?"廖文介扯着脸皮,"有没有牺牲色相?" 冬菇见她越说越过,连忙转移了话题。 "什么牺牲色相,莫要胡说八道,我们先谈谈正事。" "哼。"廖文介冷笑一声,"伪君子,我就不信有他在,你还看得进去罗侯。" 冬菇不想跟她过多解释,道:"你觉得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廖文介喝了口水,道:"当然是选择一方。不然我还好说,你和罗侯跑得掉么?" 冬菇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廖文介道:"想这么多做什么,等罗侯回来,与他摊牌,让他把箱子拿出来,交给安南王就好了。" 冬菇低头思索。 廖文介抬眼看她,"你犹豫什么?" 冬菇不语。 廖文介道:"你可是在想罗侯的妹妹?" "……对。"冬菇点点头,"你打算如何说服罗侯。" "哈。"廖文介哼笑一声,"不是我打算如何,是你打算如何。反正要去说服他的人不是我。" 冬菇无奈道:"罗侯的脾气很倔,既然之前他就没有交出箱子,那现在让他交出也不容易。" 廖文介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同他讲讲事理大义,你的口才不是一向很好么。不行的话就再吹吹枕边风,他总不会拒绝你。" 冬菇脑中思索了一番。她不能同廖文介讲罗慈对罗侯的重要,即使说了她也不会理解。 "好,这几天我会找时间同他谈一谈。" 廖文介站起身。 "我住在芸楼客栈,你同他说完之后,不管结果怎样,前去通知我。" "好。" "那告辞了。"廖文介转身离开。 冬菇也没有起身送她,她干坐着,手里转着空了的茶杯。 平静是假象,是假象啊。 冬菇又叹一口气,如果廖文介猜的对,那危险其实已经来了。只不过敌在暗我在明,而且实力相差悬殊,实在没有可比性。 而且廖文介有一点说的对。 是该与罗侯摊牌了。 …… 这晚,饭桌上的两人可谓是各怀心事。 冬菇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明日再说比较好,现在她实在是没有想好如何开口。 另一边,罗侯虽然也有心事,可是这影响不了他吃饭。饭量还是像从前一样,丝毫没有减少。 入夜,冬菇给罗侯捂完脚后,两人躺到c黄上。 因为白天想的太多了,冬菇脑子很累,睡得也很快。 罗侯黑夜里微微睁着眼睛,时辰差不多时,他慢慢转过头。 冬菇因为他的动作,睡梦中动了动。 罗侯没有起身,他伸出一只手,放到冬菇脖颈后,双指放在两处穴位,缓缓用力。冬菇起初好像有些不舒服,又挪动了一下,而后越躺越深,越睡越沉。 见她完全熟睡,罗侯收回手,慢慢坐起来。 他穿好衣服,取来拐杖,翻身下c黄。 来到装衣的木柜旁,他打开柜子,向最下面摸去。手准确找到了位置,罗侯取出一样东西。打开包裹的布料,一把简朴的匕首显现出来。没有封鞘,刀刃在月光下散着银白冷光,浸透鲜血气味。 刀刃锋利无比,可罗侯一点也不在乎,他握着匕首,看了一眼冬菇,然后小心退出房间。 来到院中,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去了火房。 在炉灶里,他捡了一块烧成炭的木块。揉碎了炭粉,在匕首的表面来回摩擦。不一会儿,那原本在月色下闪着寒光的匕首已变得黝黑无亮。 罗侯将匕首拿起来看了看,确定不会反光了之后,揣进里怀,离开院落。 他骑了一匹马去东乾楼。 虽然他骑马很困难,歪着的样子也很难看,不过他考虑更多的是应急。他将马留在离东乾楼两条街外的路口,再走过去。 也许是安勍事前有交代,在客栈门口把手的人看见他,并没有阻拦他,甚至没有搜他的身。 进入客栈,再深处便是一间小院落,安勍便是在里面等他。 院落门口站着的是成泉,她看见罗侯,笑了笑。 "罗公子,你来了。" 罗侯点点头。 "快进吧,小王爷等你有些时候了。" 成泉打开门,让罗侯进去。 罗侯撑着拐杖,步入院落,成泉在背后将门关好。 院落里的房间均是灭着灯,罗侯稍觉奇怪,再一转眼,便看见了坐在石亭中的安勍。 安勍仍然是一袭白衣,在月色照耀下冰冷又精致。 他看见罗侯,冲他微微一笑,向身旁座位摊开一只手掌。 "罗公子,请。" 罗侯撑着拐杖过去,坐在安勍对面。 安勍也不急着说话,他倒了一杯热茶,递给罗侯。 "更深露重,罗公子,先喝杯茶水暖暖身子。" 罗侯却未接那杯茶,他看向安勍,面如沉潭,眼如浓墨。 "你找我,所为何事?" 安勍笑笑,"罗公子觉得,我找你为了何事?" "……" 安勍给自己倒了杯茶,面色平淡道:"罗公子,你不必对我抱有敌意,我并无加害你的意思。" 罗侯又一次问道:"你找我,所为何事?" "呵。"安勍轻笑一声,目光一转,锐利几分。"你说我找你所为何事。罗公子,你自己做过什么,拿了什么,难道还要我说出来。" 夜色孤寂,一时苍凉。 半响,罗侯开口。 "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安勍一直看着他,听了他这话,嘴角微微一挑,却无一丝笑意。他缓声道:"刚刚知道的,你告诉我的。" 罗侯猛地抬头,看着安勍,眼中戾气尽显。 安勍目光与他直直相对,无一丝害怕。他的面容在无任何表情时,冷峻异常。 安勍目光如刀,一字一句。 "罗侯,你自己英雄,不管危险,可你将冬菇的生死置于何地。" 罗侯听他这话,内心一震,脸上却没有任何变化。 "你可知道吕丘年是什么人,她想杀你们,如同捏死一只蝼蚁。你当真是喜欢冬菇,关心冬菇么。" 罗侯皱了皱眉,"你为何总是提及冬菇?" 安勍神情一变,扭过头去。 罗侯仍然看着他,"你来到这里,接近冬菇,也是为了那个箱子,对不对?" 安勍回过头,看着罗侯眼睛。 "你是这样想的?" 罗侯微微皱眉,"不然还有什么理由。"他沉声道,"你想要东西,可以从我这里抢,若你有本事,东西就给你拿走。" "不过。"他话锋一转,"此事与冬菇毫无关系,她并不知情,她对你很好,你莫要牵连于她。" …… "呵……呵哈哈……" 凉风带来笑声。 安勍起初只是自己轻笑,后来不知如何,笑声竟是越来越大。 罗侯眉头紧皱,"你笑什么?" 安勍幽幽地看着他。 "我笑你,也笑我自己,更笑这天意难测,捉弄人情。" "什么意思?" 安勍目光迷离,看着桌上的茶盏。 "罗公子,若我牵连冬菇了,你当如何?" 罗侯看着他, "你若动她,我必杀你。" 他目光淡然,语气平常,可是这话一出口,周遭气氛为之一变,安勍平白感受一股寒意,直透背脊,刺得他脊梁发麻。 再看罗侯,仍是刚刚那副样子,没有言语,却更胜威胁,没有表情,却更胜凶恶。 安勍暗自压下心中那一瞬的恐惧,他不服,对于罗侯,他永远都抱有一种求胜的心态。 "罗公子,我不会伤害冬菇。" 罗侯点点头。 "不过不是因为你的话。" 罗侯道:"什么意思?" 安勍看着他,目光穿透罗侯的眼睛,看向他内心深处的那个人。 "罗公子,有的时候,简单的事情,往往被人想的很复杂。而复杂的事,又被人想得很简单。" 罗侯皱眉,"什么意思?" "罗侯,我接近冬菇,不是为了你手里的东西。" "……"罗侯目光微露疑惑,"不是?那你为了什么?" 安勍看着他,那目光里竟流露出一丝怜悯。 他轻轻对罗侯道:"你往简单的想一想。" 安勍微微探身,向罗侯靠近了些。一边语气缓慢,耐心地诱导着他。 "为何我会来到这里,为何我会接近冬菇……" "往简单想,最简单的……" 罗侯看着他,安勍就像是一条毒蛇,一点一点盘旋过来。罗侯脑中无法思考,不过他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 安勍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罗侯的脸颊,就像是透过他,抚摸自己的爱人。 "冬菇是谁,我是谁……" 那只手温柔轻盈,罗侯无法动弹,他张了张嘴,"冬菇……是普通百姓,你……你是安南王府的小王爷。" "不……"安勍轻轻摇摇头,目光悲戚而怜悯,"不是这样……" 他的手托着罗侯的脸颊,将嘴凑到他的耳边—— "冬菇是女人,而我,是男人……" 一瞬间,夜风如刺,明月如刀。 罗侯怔怔地低头,安勍绝美的脸颊就在他的面前,月华精粹,铺洒在他的面容之上,晶莹剔透,粉面流光。 他目光凄美,长发如瀑,便如那月神下凡,完美无瑕。 罗侯此生第一次,觉得寒冷。 是那种渗透入骨里的寒冷…… ☆、47第四十七章 "你说什么……" 安勍神色幽幽,"罗侯,我说到这里,你仍不懂么……还是你懂了,却装作不懂。" 罗侯嘴唇颤抖。 "你说什么……" 安勍看见这个魁梧的男子,刚刚还沉静自若的男子,现在脆弱得仿佛他轻轻一碰便会破碎成片。安勍心里不忍,他转过头。 "我话已至此,不必多说什么了。" 罗侯像是听不懂他的话语一样,他反反复复地重复那一句话。 安勍听不下去,他扭过头来,目中带泪。 "罗侯,我知道我这么做对你不住,可我有什么办法。"他伸手,抓住罗侯宽厚的肩膀,"我喜欢她,我是真的喜欢她!" "这些日子,我同你们生活在一起,我每日都能看见她,你不知我心中有多喜悦。可看见她对你百般爱护,又视我心意于无物,我心里又是多苦涩。" "罗侯,冬菇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何你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别人也爱上她呢……" 夜色凄寂,罗侯脑中混乱一片,他看向安勍,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神采。 "你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安勍薄唇轻启。 "我都要,吕丘年的证物,还有冬菇的心。"他细长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罗侯,一字一句。 "如果只能二者选其一的话,那我要后者。" …… 罗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 他打开院落的门,走进去,环顾四周,只觉空虚一片。其实这院落同他离开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变的只是他自己的心。 他仿佛回到了从前,刚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带着千疮百孔的残躯。他父亲死了,母亲离开了,妹妹也不在了,整个家中,就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不论做什么,都只有他一个人。他花费了很长时间适应残疾的身体,再次学会如何走路,如何生活。 可这其中的艰辛,和他流过的血汗,都无人知晓。 最长的一次,他半月不曾开口,因为没有人同他讲话,他也不会自己跟自己说。 他曾以为,他会这样活一生。 直到有一天,冬菇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她在那间木匠铺里扶住了他。罗侯回忆那一刻,心神动荡,不禁弯下了腰。她扶住了他,她还主动提出帮他送那块桌案。 他当时只觉得这是个善人,月下分别,他以为与她再见无期。 哪知后来,他们一再相遇…… "罗侯,冬菇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何你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别人也爱上她呢……" 的确,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罗侯撑着拐杖,几乎狼狈地回到卧房。 见到躺在c黄上熟睡的女人,罗侯跪在c黄边,轻轻地握住冬菇的手。睡梦中的女子,神色并不轻松,眉头一直微微皱着。 罗侯就一直这样跪着,他只有一条腿承力,膝盖早已磕到发胀,可他仍然没有起来。 冬菇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就像冬日的暖阳。她是罗侯生命中第一个,全心全意待他好的人。她让他第一次对残破的生活有了期待,对未来有了渴求。 他想过自己可能保不住箱子,想过自己可以保不住罗慈,也想过自己也许会死在这件事上。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失去冬菇。 罗侯嘴拙,说不出冬菇于他究竟有什么意义,只有当他即将失去她时,那份撕心裂肺的难过,竟比死还痛苦。 没有她的那些日子,他连再想一想的勇气都没有了。 罗侯轻轻低下头,看见自己空荡荡的衣摆,还有身后因为跪下而偏开的木脚,畸形地歪在地上。 他又想到那安勍,貌若天仙,气质如兰。罗侯手掌摊开,心中酸胀难耐。他紧闭双眼,难过地一声低呜,如藏于深穴中的受伤野兽,孤独凄凉。 我要拿什么同他争,拿什么同他争…… 独腿再难支撑,罗侯终是倒在地上。 寒气随着地面渗进他的身体,他下意识抵抗,却提不起内力。残肢处受了凉意,疼得他冒出一身冷汗。他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右腿断肢,牙关紧咬,面色发青。 廖文介曾经同冬菇说,罗侯当年那一刀,宛如无痛,镇定自若。 可是,肢体离身,当真能无痛无觉么。 当然不可能。罗侯当年镇定,是因为心意坚决,意志压制了疼痛。如今残端再次发作,心墙却已经溃塌,那痛便放大了数倍,更胜从前。 时间仿佛静止,浑身只余疼痛。 罗侯身子痉挛战栗,双手越是用力,那残骨便越是刺痛。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地上已经渗了一滩汗水。他想站起来,却动也动不了。 如今正值正月末,杏月初,北地夜晚寒冷异常。罗侯的嘴唇已经干裂,冻得发青,他黝黑的面容也渐显苍白,意识也逐渐模糊。 罗侯用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一只手,挣扎地触碰c黄边。他的思绪已经混乱,只能本能性地叫她的名字。 "冬菇……" 冬菇…… 你帮帮我,帮帮我…… …… 翌日清晨 冬菇在一片朦胧中睁开眼睛,外面天色大亮,她奇怪自己怎么睡得这么死。 伸手向旁边一探,罗侯不在。 也对,这个时辰他也该起身了。 冬菇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就在她坐起来的一瞬间,余光似乎是扫到什么东西。冬菇尚未扭头,可心中已蓦然生出不安情绪。 果然,她一转头,发现了倒在地上的罗侯。 他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嘴唇上干裂起皮,双手按在右腿的残端处,蜷着身子,拐杖倒在一边,浑身湿漉漉的。 他倒在那里,无声无息,就像是死了一般。 那一瞬间,冬菇连呼吸都忘了。 "罗侯——!" 冬菇几乎是滚下c黄,触地一刻,膝盖一弯,险些跪在地上。她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面上,丝毫没有感觉寒冷。 "相公……相公!" 冬菇扶着罗侯的肩膀,给他抱在怀里。 "罗侯,你别吓唬我……罗侯……"冬菇叫着叫着,眼睛里留出泪水,自己还不自知,一滴一滴,落在罗侯的衣服上。 为何他会倒在这里,为何他身着一身夜行衣…… 冬菇有太多疑问,可在晕倒的罗侯面前,她一点也无法思考。 "罗侯……怎么这么热……"冬菇摸到他的脸,发现他身上热得发烫。"你发烧了,你等我……" 这瘦瘦弱弱的,平日里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人,此时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硬是将这山一样的男人抗上肩,背到了c黄上。 她将被子给罗侯盖好。 "你等我,我去给你找大夫,你等我——" 冬菇随手披了件衣服,转身欲离去。就在她转过头的一刹那,c黄上的人似有感应,忽然伸手抓住了女人的衣角。 "……等。" 冬菇猛然回头,看见罗侯半睁着眼睛,若有若无地看着她。冬菇蹲到c黄边,拉着罗侯的手,轻声问道:"相公,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罗侯宽厚的手掌,第一次如此无力,瘫软在冬菇的手中。 "……无……无碍。" 冬菇看他这个样子,心里生疼,治病要紧,她也顾不得问他什么。 "你病了,我去给你找大夫,你再忍一忍,我马上就回来。" 她话一出口,明显感觉握住的手用了些力气。罗侯缓缓摇头,"不……不用,你不要去……" 冬菇轻声安抚他,"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实在担心他,急着找来大夫,她松开他的手,罗侯的手还在微微用力,可奈何他现在使不出力气,拉着她与没拉一样。 "等……" 罗侯话不成声,冬菇已经离开。 逆着门口的光线,罗侯看着那身影渐渐离去,转眼消失不见。他心里冰冷,如一脚踏空在万丈悬崖,也不管身体不适,哆哆嗦嗦地撑起身子。 冬菇刚走出屋,就听到房中沉甸甸的一声。 她心里一惊,两步跑回屋子。推开房门,只见罗侯倒在地上,手臂颤抖地支撑身体,正想努力站起来。 他刚刚着急,一时间居然忘记了自己的残疾,想下c黄去追她。狼狈倒地后他才想起来,自己此生,已经注定无法奔跑。 听见声音,他恍惚抬头。 伸出一只手,罗侯尽可能地去够冬菇的衣摆。 "我……我没事……你不必离开,不必离开……" 冬菇不知罗侯为何一定不要她走,可是看他这个样子,她也确实无法放心留他一人在家。 "好好,我哪都不去。"冬菇上前,扶着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身子上,慢慢站起来。 罗侯身上无力,几乎是冬菇一个人的力气将他撑起。 冬菇有意纾解他的情绪,轻轻笑道:"相公可算病了一次,平日身体太好,都给不了我展示的机会,这回让娘子好好伺候一番。" 这普普通通的话,平日说来倒无什么,可此时听在罗侯的耳朵里,"伺候"二字,竟让他觉得自己成了冬菇的累赘包袱。 他慌乱地拉住冬菇手臂。 "我……我很快会好的……我很快就会好的……"你不必照顾我,我身体很好,我什么都可以做。 冬菇以为他的意思是宽自己的心,轻声笑了笑。 "好,越快越好。"你好的越快,我就越放心。 罗侯被冬菇扶着躺在c黄上,冬菇的话仿佛是曾经军营里的军令,他暗自在体内蓄力,想调动起身体。可奈何昨夜对他的身子伤害太多,此时又发着高烧,怎可能会有力气。 他仰着头,躺在c黄板上,心中满满的对自己的厌恶。 越是没力气,罗侯越是想攒力气。一来一往,他终是花费了所有的精力,最后沉沉入睡。 用情至苦,当真是如履薄冰。 冬菇见他睡着,去火房烧了热水,烫了手巾敷在罗侯的额头上。 她伸手,轻柔地抚摸着罗侯的脸颊,心里疼惜无比。 手微微向下,冬菇摸到罗侯衣衫里一个硬邦邦的物件。她疑惑地取出,发现竟是一把匕首。 匕首上涂抹着炭灰,显得有些灰暗,可是藏不住的是那森冷的刀锋,散发着血腥的气味。 这是把杀过人的匕首,而且,不只是一个人。 这匕首虽然不大,可拿在冬菇手里仍然是不轻。她默然端详了一阵,然后轻轻放在桌子上。 这时,门口传来叩门的声音。 冬菇看了看时辰,今日这小王爷,来得也比平时晚了。 ☆、48第四十八章 冬菇起身开门。 安勍站在门外,面容有些憔悴。 冬菇站在门口,并没有让他进来。安勍抬眸,看着冬菇,似乎是等她说些什么。 冬菇道:"晏珺,今日不太方便,我恐怕是无法陪你作画,你先回吧。" 安勍道:"你脸色不好,出了什么事?" 冬菇摇摇头,"我无事。" 安勍道:"冬菇,你不必拿我当外人,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与我说。" 冬菇经过早间罗侯的事情,心中有郁,面色自然不同以往和善。可是安勍却仍然轻声细语,陪她好话。冬菇看在眼里,也不禁责怪自己胡乱牵连于人。 她叹了口气道:"是罗侯,他病了。" 安勍微微一讶,"罗公子病了?"难道是因为昨天我同他讲的那些话。看他昨夜离去的样子,确实有些失魂落魄。想到这,安勍心中一叹,罗侯啊罗侯,看你平日里木讷寡言,想不到内心如此波澜。 "冬菇,你可曾为他寻大夫了。" "没有,他不让我离开。" 安勍道:"他现在如何了?" 冬菇道:"刚刚睡下,身上还有热。" 安勍道:"你去找大夫吧,我留下照看他。" "这……"冬菇犹豫,现在态势不明,与安南王府更是敌友参半,将完全没有自保能力的罗侯留在安勍面前,这难让冬菇放心。 冬菇的犹豫安勍都看在眼里,他自嘲一笑,面容悲凉,他轻道:"冬菇,他是你的丈夫,不论如何,我也不会害他。"我永远不会与你为敌。 冬菇怔住,"你……" 安勍道:"去寻大夫吧,耽搁越久,他的病好的就越慢。" 冬菇看着他,缓缓点头。 "多谢。" 她取了钱,离开家。 安勍关好院门,来到卧房。一进门,他便看见躺在c黄上的罗侯。 昨夜刚刚见过的精壮男子,现在病在c黄上,面色苍白,软弱不堪。 "呵。"安勍摇摇头,走上前,将罗侯额头上的手巾取下,在旁边的热水盆里涮来涮,拧干,重新覆在他头上。 安勍坐在c黄边,伸出右手,将罗侯被褥下的手腕拉出,将其手掌放上,前臂放平。他微微挽起自己的袖口,握住罗侯的手腕,三指定位,指腹触脉,眼眸轻闭。 罗侯内力深厚,可体质却因早年的疲劳奔波耗损过大,曾经的腿伤也大耗其元气。而昨夜的交谈,罗侯心绪动荡,急火攻心,一时旧疾发作,才导致现在的病症。 "还好没有大碍,不然你叫我如何同冬菇交代。"安勍睁眼,将罗侯的手轻轻放回,又将被褥盖好。 他看着这昏睡中的男子,面容坚毅,五官粗犷,却隐含着一股深沉的霸道之气。这是常年刀光剑影,浴血搏命换来的煞气,抛弃不得,也隐藏不得。 "镇定如你,竟会因为我那几句话变得如此。" 安勍静静看着他,脑中思索了更深一层。 "冬菇是你的软肋,太过明显的软肋。现在是我发现,若是让吕丘年发现,你又当如何。" "我以话激你,不过是道出自己真实想法。或许有一分是因我内心妒忌,忍不住想气你,可说到底我也不会真正伤害你们。" 吕丘年可不一样。 就在他思索之时,罗侯缓缓睁开眼睛。 他初清醒,脑子尚不明晰,四下看了看,发现了安勍。 "你……" 安勍低头。 "你醒了。" 再见安勍,罗侯心中茫然。 "冬菇呢……" "她出去为你寻大夫,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安勍见罗侯嘴唇干裂,声音沙哑,起身到桌边,倒了一碗水。 罗侯撑起手臂,想要坐起来。 安勍一手端着碗,一手扶在罗侯背后,托着他坐起,又将水递到他嘴边。 "你先喝口水。" 罗侯看了安勍一眼,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安勍低头,看着这个形容有些憔悴的男子。他并未从刚刚那一眼中看见怨恨,也没有看见厌恶,那是很普通的一眼。如果硬要说的话,安勍唯一从那目光中感受到的,是一种沉重的无奈。 罗侯喝过水,静静地坐着。 他身上还穿着昨夜出门时的衣服,□被厚厚的被褥盖着。 安勍将水碗放回桌子,转身对罗侯道:"罗公子,冬菇对你,有多重要?" 罗侯看向他,"与你无关。" 安勍笑笑,"罗公子,你不要对我抱有太大敌意。"他在房间里走了走,"或者说,你目前不必对我抱有太大敌意。" 罗侯不语。 安勍没有看罗侯,而是透过窗子看向院中。"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罗公子,你打算如何做。" 罗侯低着头,看着面前的被褥。 安勍淡淡道:"此事不仅关系到冬菇和你我,它牵连很多人。"他转过头,目光坦荡而锐利。"罗侯,你不能为了一己私利,将那么多人的性命白白葬送。" 罗侯的手紧紧攥住被褥。 "袁将军一心为国,征战半生斩敌无数,最后却落个通敌叛国含冤而死。罗侯,我不知你这几年夜半无人思及旧主之时,可有过半分愧疚。" 安勍语气平淡,言语却是带刺。 被人揭开过往伤疤,罗侯心中沉郁。奈何他无话反驳。安勍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自己所作所为,对不起袁将军,也对不起那战死的八个人。 "罗侯,我只问你一句。" 安勍来到c黄边,认真地看着罗侯。 "如果你的妹妹和冬菇两人,注定要死一个,那你选择让谁死?" 罗侯抬起头,"够了。" 安勍道:"我只是同你打个比方,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罗侯道:"她们谁都不会死。" 安勍道:"如果世间真有那么多的两全办法,那诸多事也不会留有遗憾了。" 罗侯看着安勍,道:"我会找回小慈,等她回来,我就把东西给你,让你带回安南王府。" 安勍静了静,而后轻轻一笑。笑声中带了些许的欣慰。 "还好,至少我们不用在这件事上做敌人。" 罗侯又道:"我将箱子给你,你就回去。" "呵。"安勍摇摇头,"罗公子,你真的不适合同人讲条件。"他立于c黄前,看着罗侯,"即使我不走,你仍然会将东西给我。那我为何要多此一举,逼着自己离开冬菇呢。" "……" 罗侯接不上话,转过头去。 安勍看着他,心中叹了口气。 "罗侯,我们现在不要提这个,一切等你病好了再说。你现在这样,不仅会让冬菇担心,还会给敌人有可趁之机。" 罗侯抬眼,"什么意思?" 安勍道:"如果我猜想没错的话,你妹妹不久前回来析城,便是来见你的吧。" 罗侯不语,神色暗含戒备。 安勍目光平静,"我说了,在此事上,你我不是敌人。吕丘年是何种势力,想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单凭你,不可能保护得了所有人。" 罗侯心中思索,半响缓缓开口。 "是。" 安勍道:"她已经知道了?" 罗侯点头,"是。" 安勍微微皱眉,暗自沉思,"如果我所料不差,吕丘年最近应该会有所行动。就是不知她是打算名争还是暗夺。" 安勍看向罗侯,"这几日,你看好冬菇。" 罗侯面色一沉,"你的意思是……" "冬菇不像你,也不像我。她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寻常女子,未经历过朝堂险争,也未体验过战场厮杀。而她,正巧是你我二人共同的软肋。如我是吕丘年的话,也会选择从冬菇下手。" 罗侯手心一凉,"那她现在——" 想到冬菇刚刚出门,罗侯顾不上身体不适,掀开被子就要起身。他一脚落地,刚刚站起,顿时觉得一阵头晕,向前倒去。 "喂。"安勍吓了一跳,连忙给他抱住,"你莫要这样急,我之前吩咐过成泉,让她暗中跟随了。" 罗侯浑身无力,全靠安勍扶着,而他身材高大魁梧,比安勍壮了一圈,安勍一时没站稳,同罗侯一起倒在地上。 "这……"安勍被罗侯压住,气息不匀。"罗公子,你……" 罗侯一阵头晕过后,渐渐清醒,他双臂撑着地面,艰难地挪到一边。 "抱歉。" "咳……"安勍顺了顺胸口,"无碍,无碍。来……"他站起身,扶着罗侯,一点点把他扶起来。这时他才看到罗侯残缺的左脚。之前,他一直以为罗侯只是失去了右腿而已。 "罗公子你……"安勍见罗侯身体缺陷至此,心中震惊,而后对罗侯与冬菇二人的生活更添一分感叹。 罗侯坐回c黄上,低沉道:"你看不惯,可以离开。" 不少人瞧不起身体残缺之人,罗侯从前遇过无数,可是他却没有同人说过这般的狠话。他这样与安勍说,是因为经过昨夜,在他内心深处,已不想输给这个人。 安勍轻轻摇头,"你别误会,我只是感慨你如此不易,却未意志消沉,仍旧积极生活,乃是心智至坚之人。" 罗侯道:"你不必同情我。" 安勍道:"非是同情,而是敬佩。" "……"罗侯别过眼睛。他宁可安勍蔑视他,侮rǔ他,甚至怜悯他,也不想他这样敬佩他。 安勍身上没有缺点,没有任何缺点。他出身高贵,秀外慧中,风华绝代,又不失宽容谦虚。 罗侯甚至无法憎恨他。 院落中传来叩门声,冬菇回来了。 安勍转身去开门,他在踏出卧房的一刻,微微转头,对罗侯道: "你不必妄自菲薄,在这条路上,我才是追随的那一个。" ☆、49第四十九章 安勍打开门,冬菇带着一位老妇进屋。 "他怎样了?" 安勍道:"已经醒了。" 冬菇惊喜道:"醒了?太好了。"她转身对老妇说,"大夫,病人在屋内,请随我来。" 老妇点点头,跟着冬菇走进卧房。 罗侯正坐在c黄上,见冬菇进来,他似想起身。 "别动。"冬菇几步走过去,将罗侯按回去,顺便在他的额头上摸了摸。"好像不热了,大夫,还请你来看看。" 老妇上前,将罗侯打量了一番,伸出手,"公子,伸出手,让老朽为你把脉。" 罗侯将手腕伸出。 老妇手轻轻搭在罗侯手腕上。 "恩……受了些凉,不是大病。"老妇开启随身携带的药箱,取出两包药材,"最近受风寒的人很多,姑娘,我这有些现成的驱寒药物,你每包分四份,一天早晚各煎一份,让他饮下便可。" 冬菇接过药材,从怀中取了银钱。"多谢大夫,这是诊金。" 老妇拿了钱,起身离开。 送走了老妇,冬菇来到罗侯身边,不放心地又拿了一c黄被褥盖在罗侯身上。 安勍知道冬菇此时没空再理他,便识趣地与她告辞。 "明日我再来探望。" "好,今日多谢你了。" 安勍笑笑,"不必。" 待安勍离开,家中又只剩下两个人。 冬菇重新热了一壶水。 "来,多喝水。"冬菇扶着罗侯,将水碗放到他嘴边,"生病要多喝水才行。" 罗侯就着冬菇的手饮了几口。 "现在感觉如何了?" 罗侯转过头,看着冬菇。 "干嘛,怎么这样看着我?" 罗侯道:"我有事,想同你说。" 冬菇一愣,看着罗侯神色严肃,她也不禁收敛了玩笑表情。她将水碗放到桌子上,然后坐回c黄边。这一起一落间,冬菇心中仿佛明白了罗侯将要说的事。 "你想说什么?" 罗侯道:"从前,我有事瞒你。" 冬菇心道,果然。 她尽量将语气放轻松,"瞒了我什么?" 罗侯嘴唇微张,想说出那事,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冬菇看他那呆呆的样子,发自内心一笑。她伸出手,覆在他的脖颈上。这是她最常做的动作,每次这样轻柔抚摸他,都能让罗侯放松下来。 "罗侯,我也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罗侯看着她。 "我想让你知道,不管你曾经做过什么,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不是说是非对错无所谓,而是我愿意与你一同承担。" 罗侯握住冬菇的手,冬菇感到他的手掌还是有些无力,可是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果断坚决。 "冬菇……" 冬菇道:"说吧。" 罗侯点头,将过往的一切缓缓道来。 他尚处病中,思维不是很清晰,并且他本身也不善言谈,所以一个故事让他讲的断断续续没头没尾。好在曾经听廖文介讲过前因后果,否则光听罗侯的话,还真是难以明晰状况。 "……所以说,你并不知道你夺来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知。" 冬菇道:"你没有打开看过?" 罗侯低下头。 冬菇忽然想起,罗侯并不识字。 "罗慈现在,是在都城么?" 罗侯道:"应该是。" 冬菇道:"你觉得,她会将此事告诉吕丘年么?" "……"罗侯不语。其实答案早已清楚,冬菇这样一说,只是想让罗侯更深一步认清现实。她握紧罗侯的手,"你想如何做?" 罗侯道:"……我想找回小慈,然后将东西交给安南王府。" 冬菇心中一宽,想罗侯也不是心思顽固之人。只是……"相公,你觉得罗慈,会回来么?"对于罗慈,冬菇已经听过两个人形容她,可是没有见过本人,她仍有些不确定的地方。 罗侯不知回忆起什么,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可说出的话却是坚定无比。 "会,她会的。她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人。" "……好。" 罗侯手微微握拳,面色沉重地看着冬菇,"……对不起。" "恩?"冬菇疑惑,"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瞒了你这么多事,对不起将你牵连进来。 罗侯内心自责,冬菇看得一清二楚,她一转念便明白了罗侯的意思。冬菇轻声道:"罗侯,你这样说,是在折rǔ我的眉角。" "不。"罗侯急急反驳,"我……" 冬菇伸出一只手,"我知你没有此意,可你这道歉的举动,便是让我有这种感觉。"罗侯摇头,冬菇又道,"你可是不相信我?" "我信。" "你可是觉得我无法保护这个家。" "不……" 冬菇微微低头,看着c黄边,罗侯盖的被子搭下一角,这是新被子,是她过年的时候亲自选的布料,打的里子。被褥不厚,可是非常暖和。 "罗侯……"冬菇缓缓开口,"我的确文弱,不及寻常女子高大健壮,身怀绝技。所以我能体谅你之前隐瞒我的心情,我很感谢你。" "冬菇……" 冬菇道:"可是,我也非是无能之辈。"她拉住罗侯的手,"也许现在我说这些你不能彻底相信,但是我也请你给我一次机会。" 她手指向木桌,"我要求不高,只要下次你带着它出门的时候,能告诉我就好。" 罗侯转眼,桌上放着的正是他的匕首。 "……"他低下头,"是我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冬菇收回手,揉了揉他的脸,"好了,你答应我就好,不说这个了。"她想了想,又问他道,"那东西除了你,再没人知道在哪了吧?" "我放在北地天山梅花岭的一处山洞里。" "……" 冬菇几乎无语地看着罗侯,"……多少人想知道的秘密,你就这么说出来了。" 罗侯茫然抬眼,"你不想知道?" 冬菇无奈一笑,探身抱住他,"没,这东西关键时刻能救命,怎么不想知道。" "恩。"见她如此说,罗侯才放下心。 看似普通的言语,随意的交谈,流露出的,却是最为深刻的信任。冬菇抚摸罗侯宽阔的背脊,心中欣然。 她想到一事,斟酌着开口。 "相公。" "恩。" "你觉得,安勍怎么样?" "……"罗侯眼睛看向旁边,轻声道,"他很好。" 冬菇直起身,看着罗侯道:"你说,我们将他拉到我们这边可好?安南王府势力庞大,不亚于吕丘年,而且安南王正直清廉,也是袁将军的旧友,若是站在他们一边,我们便会多一分安全。" 罗侯目光呆呆的看着别处,不与冬菇交汇。 "全由你做主。" "那好。"冬菇道,"等过几日,你的病好了,我再同他一谈。" "冬菇。"罗侯忽然转过头。他知道冬菇说的是正经事,可是他想到安勍,想到他同自己说的那些话,他便不由自主地想阻止她。 "恩,怎了?" 冬菇的目光坦然,罗侯看着她,张了张嘴,最后终是没有说什么。 "罗侯?" 罗侯摇摇头,"没什么……" 冬菇道:"你休息一下吧,还病着,别想这些烦心事了。"剩下的交给我便好。她扶着罗侯躺下,将被子给盖好。罗侯看起来很不想躺着,冬菇几乎是硬生生给他按下去的。 "冬菇,我身体无碍……" 冬菇道:"有碍无碍我说了算,躺着。" 罗侯直直地躺在c黄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冬菇。后者将桌子收拾了一番,把那匕首放在木柜中。罗侯就那么一直看着她。 待冬菇准备出屋给罗侯准备些吃的,罗侯手臂微微撑起身子,叫住了她。 "你去哪里……" 冬菇道:"我给你准备些吃的,你早上什么都没有吃。" 罗侯道:"我不饿。" 冬菇道:"不饿也得吃,什么都不吃病怎么好。" 说罢,她推开房门,准备去火房做饭。 "冬菇!" 没等迈出屋门,罗侯又叫住她。 冬菇停步,疑惑地转头。她觉得今天的罗侯有些奇怪,好像变得……有些粘人??? 冬菇被自己忽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相公啊……" 冬菇来到c黄边,弯下腰,将脸凑到罗侯的面前。 "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怪哦……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罗侯的撒娇?" 罗侯不明所以,"我……" "嘿嘿,别解释。"冬菇忽然间心情大好,她双手推着罗侯的身体,"来来,往里面去些,给我留点地方。" 罗侯听话地往c黄里挪了挪。冬菇靠坐在c黄头,大臂一挥将罗侯拦在怀里。她低头亲了亲罗侯的头顶,戏谑道:"难得难得,当真是难得。虽然我心有不忍,但是如果你只有在病中才会这样粘我的话,那你一年病个一两次吧。你放心,我会把你照顾的好好的。 "……"罗侯不发一语,只这样静静的躺在冬菇的怀中。冬菇的话他一言不差全部听到了,可他不想生病。他的身体本来就已经残缺不全,如果再生病,那就什么都做不了了,他不想拖累冬菇。 因为在病中,罗侯气力不足,所以身子比往常沉了许多。不过冬菇很喜欢,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压在她的身上,让她有一种切身的欢喜。 冬菇握着罗侯的手,她的手比罗侯小很多,完全包不住,她攥着罗侯的四指,再用拇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擦他的手背。 今日是艳阳天气,正午的阳光透过门窗,照进屋内,一片祥和。 冬菇搂着罗侯,不一会,自己先慢慢入睡。 罗侯听见冬菇的呼吸均匀,知道她已经睡着。他默默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轻轻盖在冬菇的手上。他的手掌宽大,微微一弯便将冬菇整只手包在里面。 静逸的关怀,沉默的守护。 多少误会一朝释,几许苦涩无言中。 罗侯心想,关于安勍,自己也许永远也开不了口。 ☆、50第五十章 后来几日,冬菇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给罗侯照顾的很好。可罗侯的病却没有想象中好的那样快。 心中有积郁,病好的自然就慢了。 冬菇心里着急,可是表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她每天笑呵呵地陪着罗侯闲聊,没事调戏逗逗他,让他尽量放轻松。 安勍每日都来坐一会,如果碰上冬菇与罗侯无话,他便陪着说两句,而碰到他们放松亲昵,自己便先行告辞。 不管是安勍,还是罗侯,都对那个夜晚只字不提。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在安勍与冬菇说话的时候,罗侯会看着他。其实罗侯自己心中也有疑惑,安勍看起来便是冬菇的普通朋友,他的一举一动,没有表现出分毫的眷恋。 一日,正午时分。 冬菇想要出门一趟,一来家中的米要吃完了,需得再买一些,二来她觉得应该见一见廖文介了。她拜托安勍代为照顾罗侯,自己离开家。 芸楼客栈离冬菇家不远,冬菇买了米,直接赶去。 询问了房间,冬菇上楼。 敲门。 "谁啊,稍等片刻。" 冬菇叩门的手一僵,这不是廖文介的声音。这声柔媚无骨,香软甜腻,一听便是风尘男子。 屋里步履声慢慢靠近,冬菇向后退了几步。 房门打开,一袭魅影斜靠门边。此人长发如瀑,垂落腰间,软绸睡袍,零零落落地披在身上,半袒着的胸口上隐约可见欢好印记。 冬菇脸上微红,连忙转过头。 "这位姑娘,你找谁?"男子边问,边上下打量冬菇,一双桃花眼睛极尽挑逗。 "我找廖文介,请问公子她在么?" "你要找廖爷……"男子伸出一只手,柔软的绸缎滑落,露出他光滑如丝的手臂。那手指细致修长,伸向冬菇的脖间。 冬菇一把抓住了这只手,"公子,请自重。" "咦。"男子一愣,随即轻笑,"相逢便是缘,姑娘何必如此见外。" "好了繁生,回来吧,我早就跟你说了,这女人你搞不定。" 屋里传来懒洋洋的声音,正是廖文介。 "呵。"那名叫繁生的男子收回手臂,让开房门,"齐姑娘,请进。" "多谢公子。"冬菇步入房间,屋内点着檀香,门窗紧闭,整间房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慵懒气氛。 廖文介靠在c黄上,衣衫凌乱,一双眼睛似笑非笑。 冬菇坐在椅上,看着她。 繁生理了理发丝,冲廖文介一笑,转身端来茶壶,为冬菇奉茶。 "姑娘,请用茶。" "多谢。"冬菇接过,轻抿一口。 "繁生,你先离开吧。" "好,你们慢慢谈。"繁生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剩下冬菇与廖文介。冬菇将手中茶盏放到桌上,道:"文介真是好福气。" 廖文介挑眉,"怎说?" 冬菇道:"片刻时间,你也不放过。现在这风雨欲来的态势,你仍是抓紧每一丝空隙作乐,午时起身,美人相伴,真是让人羡慕。" 廖文介道:"好说,我这个人一向随性惯了。就算下一刻送命,这一刻我也要过得舒心。"她坐起身,晃晃脖子,"说你的来意吧,可是与罗侯摊牌了?" "是。"冬菇道,"是他主动与我说的。" "什么?"廖文介停下动作,看着冬菇,"哟哟哟,这可是我没有想到的。罗侯那个死脑筋居然会主动与你说这些。" 冬菇道:"我也有些惊讶,想来应该是这几日他身体病了,心智不如以往坚定。" "啥?!"廖文介瞪大眼睛,"他病了?!" 冬菇点头,"是。" "他还会生病?" 冬菇道:"他也是普通人,怎么不会生病。" 廖文介深吸一口气,"那他有没有同你说接下来想怎么办?" 冬菇道:"说了,他想接回他妹妹,然后将东西交给安南王府。" "嘁。"廖文介冷哼一声,"接回他妹妹?罗慈现在在相府可谓是如鱼得水倍受重视,罗侯想让她放弃这种大权在握的生活,回来同你们这对贫夫妻过日子,未免太过一厢情愿了。" 冬菇心中叹气,道:"不论如何,这也是个办法,行或不行,总要一试才知。我已同罗侯商量好,过些日子我想同安勍一谈,看他是否愿意帮助我们。" "安勍?安南王府的小王爷?" "是。" 廖文介道:"你们与他相处的不错?" 冬菇想了想,道:"不能说不错,但至少没有摩擦。" 廖文介略微思忖,道:"从他得知箱子这么久却没有对罗侯下手的举动看,这个人的确是你们现在唯一的机会。" "对。"冬菇道,"所以我想同他谈一谈,希望他能顾及往日那些许情分,帮我们一把。" 廖文介又道:"你同罗侯提起过我么?" "还没有。" "哈哈,那好。"廖文介忽然大笑两声,兴致勃勃地同冬菇道,"我们俩准备演出戏。" 冬菇道,"你想来我家中?" "聪明。"廖文介下c黄,站起身,她身上本就随意披着绸袍,没系严实。下地一伸懒腰,袍子刷地一下就滑下去了。 冬菇脸又红了,她扭过头,"文介你……" "啧啧。"廖文介一点也不觉不妥,她赤着身体来到冬菇身边。"都是女人,你脸红什么。" "我……"冬菇实在是无法消受廖文介这般开放的性格。"文介,你先穿上衣服我们再说。" "哈。"廖文介随手拿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好了,说吧。" 冬菇转过头,道:"你打算何时来我家?" 廖文介道:"今天。" 冬菇一愣,"今天?" 廖文介道:"是啊,你都已经来了,还拖什么?" 冬菇道:"可罗侯现在还病着,而且安勍也尚在家中……" 廖文介不耐地一摆手,道:"罗侯是杀星转世,罗刹附体,你放心好了,他什么事都不会有的。至于那小王爷……"廖文介嘿嘿一笑,"你正好可以给我引见一下这位闻名北地的绝代佳人。" 冬菇无语。 半响,她道:"那好吧,我先回去。你再过一个时辰左右去,就当是拜会罗侯。" 廖文介点点头,"恩,到时你装作与我不认识便好。" "好。"冬菇道,"那我先行告辞了。" "请吧。" 冬菇起身离开。 家中,安勍坐在卧房内,正在饮茶。 "我同她说了。"罗侯坐在c黄上,忽然开口。 安勍转头,"哦?说什么了?" 罗侯一直看着自己面前,道:"说了那东西的事。" 安勍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却不说话。 一时屋内安静。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可安勍坦然而坐,一点要张嘴的意思都没有。 罗侯握了握拳,声音深沉,"你愿意么?" …… "呵。"安勍一笑,脸上表情让人寻味,"我愿意么?罗公子问的是什么?是我愿意陪在冬菇身边么,还是我愿意与冬菇在一起么?呵,不过不管是哪个,我都可以告诉你——我愿意。" "你!"罗侯心中震怒,"你莫要欺人太甚。" "啧。"安勍一笑,"不错,有力气吼我了,证明病也快好了。" 罗侯面色不善,安勍却也不在意。他放下茶盏,看着罗侯,手指轻轻敲打桌面。缓声道:"我愿意。" 罗侯眯起眼睛,戾气尽显。 "唷,莫要如此,罗公子。"安勍眉角挑起,"我这回说的这个'愿意',指的是你想的那件事。" 罗侯不语。 安勍摇摇头,"我真是不懂,你这般性格,为何让冬菇如此痴迷。"他好整以暇地转过身,一点玩笑表情也无,"罗公子,我是认真同你说,我愿意帮助你们,愿意保护你们。" 罗侯面沉如水,眼神探究。 安勍道:"我不会骗你。" 罗侯开口,"你保护冬菇即可。" 安勍听他这话,眉头微皱,"罗公子这话是何意。我虽衷情冬菇,却也未曾有害你的心思,你若是防我,那可有些过分了。 "不。"罗侯摇头,"我不想承你的恩。" 安勍一愣,"不想承我的恩?" 罗侯道:"你心属冬菇,与我无关。" "什么?" 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安勍一时摸不着头脑。待他仔细一想,才弄清罗侯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你心属冬菇,她让你有了一份喜欢的心情,所以你为她做的事是你心甘情愿的,她对你并不亏欠。 而他与你无关,他不想承你的情,欠你的恩。 "呵。"安勍看着这个魁梧的男子,就算是病中,他仍然是一身浑厚之气,稳如泰山。 安勍自语道:"也许这一生,我只能见你一次软弱……"便是不久前的那一晚,在我说出要冬菇的心时。只有那一刻,你看起来才脆弱无比。 罗侯道:"你若真心中意她,就保护好她。" 安勍轻笑道:"罗公子,我也需让你明白一件事。"他起身,站到c黄前。 "在这世上,并不是只有武力,才能保护一个人。" 就在罗侯要开口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冬菇回来了,我去为她开门。"安勍转身出去,只留罗侯一个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深深沉思。 "你回来了,怎么去了那么久?" "呵,还买了些别的菜,等急了?"冬菇走进来,"我先将米放好,外面凉,你在屋里等便好。" 安勍点点头,"好。" 冬菇将米放进米缸,回到屋子时,正见安勍与罗侯两人无语对坐。 "罗侯,你感觉好些了么?" "恩。"罗侯点点头。 冬菇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其实热已经退了好多天了,可是冬菇还是不放心,每天都要摸上好几遍。 "恩,应该是没事了。"冬菇安心,起身,"我去准备饭,安勍,今日若无事,留下吃饭如何?" 罗侯抬头。 安勍笑道:"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留我用膳了?" 想到刚刚廖文介的吩咐,冬菇赔笑道:"这几日麻烦你诸多,实在觉得心有亏欠,你若不弃,便留下让我们夫妻一尽心意,如何?" 安勍欣然同意,"好啊。" 冬菇点头,去火房准备午饭。安勍看着她的背影,发自内心轻轻一笑。 一旁的罗侯转过头,不知在想什么。 ☆、51第五十一章 饭做一半,廖文介便来了。 当门口传来叩门声时,冬菇心里默默一叹。说好了一个时辰之后再来,到现在最多三刻,廖文介这到底是在急些什么。 叩门的声音屋里的两人自然也听到了。 罗侯欲起身,安勍拦住了他。 "你放心,大白天的,不会是吕丘年的人,我出去看看。"安勍走出屋,正巧冬菇也从火房步出。 "冬菇。" "恩。"冬菇点点头,"你回房吧,我去看看是谁。" 安勍向前走了两步,"我与你同去。" 冬菇打开门,来者正是廖文介。 冬菇默默看着她。这廖文介同刚刚简直是换了个人似的,一改往日劲装,换做一副书生打扮,不过也难掩武骨,腰背挺拔,气态傲然,却又不失文质彬彬。 冬菇道:"姑娘是何人,前来此处所为何事?" 廖文介一拱手,有礼道:"我名唤廖文介,是罗侯昔日旧友,今日前来是特地拜会他。" "哦?"冬菇耐着心陪她演戏,"你是罗侯的朋友?" 安勍听见她这样说,心中微疑,从冬菇身后走出,希望看一眼来人容貌。 "对,我是他军中——" 廖文介声音戛然而止,冬菇一愣,发现廖文介的眼神透过自己,看向了后方。她微微转头,余光扫见安勍,心中了然。 再次回头,冬菇强忍着笑意,"既然是相公军中旧友,那快些进来吧,他一定很想见到你。" 廖文介回过神,又施一礼,"多谢姑娘。" 冬菇让开身子,让廖文介走进。 "不知这位公子是……" "小生安勍,廖姑娘有礼了。"安勍微微低头,矜持而疏离。 "原来是安公子,有礼。" 冬菇道:"廖姑娘,罗侯最近身体不太好,不方便接迎,还请见谅。" 廖文介佯装吃惊,"什么,他病了?可要紧?" 冬菇道:"已经好了很多了,廖姑娘,这边请。" 冬菇带着廖文介步入卧房。 罗侯早就听到他们在门口的交谈,他心中迟疑,为何廖文介这样明目张胆地来到他家中,是否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要马上通知自己。 待廖文介进入,看见罗侯坐在c黄上。他虽然形容未变,暗中气势也还在,可是却有一股难掩的沉郁萧瑟徘徊周身,让他显得颇为憔悴。 这回她是真的是有些吃惊了。 "你病了。" 罗侯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廖文介皱眉,罗侯武功高深,内力浑厚,心智坚定,她与罗侯相识这么久,他连咳嗽都没有过,怎么可能说病就病了。廖文介是那种心里有疑问就非得弄清的人,可奈何现在屋里有其他人,她找不到机会开口。 "廖姑娘,我们刚好要用午膳,你若不嫌弃,留下一起吃如何。正好还可以同罗侯叙叙旧。" 廖文介道:"那就劳烦姑娘了。" 冬菇道:"莫要这般生疏,我是罗侯的妻子,你叫我冬菇就好。" 廖文介点点头,"好,那你也叫我文介吧。" 冬菇又重新沏了一壶茶,"我去准备午饭,你们自便。" "好。" 冬菇转身离开,屋内剩下三人。 廖文介看向安勍道:"安公子也是来此做客?" "是。"安勍道,"我去帮冬菇准备午膳,廖姑娘与罗侯想必是许久未见,有很多话要谈,我就不打扰了。" 廖文介笑道:"公子体贴。" 安勍轻轻点头,离开屋子。 "真是个妙人啊……"安勍一走,廖文介立马回复原型,她眯着眼睛看着安勍离开的方向,手指摸搓着下巴。 罗侯抬头,"你来做什么?" 廖文介转过身,"你个没良心的,你说我来做什么?" 罗侯道:"此事与你无关,他们查不到你。你既已离开,就好好生活,不必参与进来。" "哈。"廖文介一乐,"罗侯,你这是在关心我?" 罗侯皱眉。 廖文介不知想到什么,声音忽然放缓了些,"我帮你的原因,你应该比我清楚。你曾经救过我,而我廖文介这一生,最不喜欢亏欠人情。 罗侯道:"你不必如此,此事你前来示警,当年事就已经还清了。" "少来。"廖文介挑眉,"还没还清,不是你说了算。"她双手背于身后,在房间里随意溜达,四下打量。 "你这日子过的还不错,比几年前强太多了,齐冬菇倒是个好女人。" 罗侯不语。 廖文介扭头看他,道:"你有没有想过,她该怎么办?" 罗侯道:"……我会保护她。" 廖文介走了两步,说出的话语分外刺人。 "罗侯,你已经与之前不同了。" 罗侯心里一颤,埋在被褥中的残肢不禁动了动。 "我……" 廖文介道:"非是我揭你伤疤,只是你需要了解现实。我不怀疑曾经的你可以保证冬菇安全,可现在,恕我直言,你恐怕连自己也保不住。" 廖文介的话像刀子一样,一点一点刮着罗侯残余的尊严。 "……我不是废物。" "我没说你是废物。"廖文介道,"我只是告诉你应该看清现实。这些话我现在不说,等到日后你真正失去重要的东西时,再说就来不及了。" 罗侯的右手在被子中,紧紧攥着那挽起的裤腿。 "……我已经同安南王府的小王爷说好,他会帮忙保护冬菇。" "安勍?" "是。" 廖文介道:"你这个死脑筋,终于选了一条对的路。" 罗侯道:"冬菇刚知道这件事,其中的危险你不要过多同她讲。" "你个傻子。"廖文介冷笑两声,刚知道?你那妻子心机城府可比你深太多了,怪不得把你拿得死死的。 罗侯道:"你说什么?" "没。"廖文介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东西取回来?" 罗侯道:"找回罗慈。" …… 冬菇将洗好的菜放进锅中,一转头—— "……晏珺,菜不能切那么碎。" "那个是盐巴,你拧一块就好了,别都放进去。" "ròu是冻着的,得先化了才能做……" …… 冬菇擦干手,拉着安勍,"来,晏珺,你站在这。" "我……"安勍此生第一次,满脸尴尬。他真的很想帮忙,可是他这辈子也没有下过火房,没有点过炉灶,他舞文弄墨轻轻松松,可是洗菜切ròu却笨手笨脚。 冬菇笑道:"难得我们小王爷也有不会的事情。" "你……"安勍脸上微红,却反驳不得。"你……你自诩长辈,竟还嘲笑我,当真可恶。" 冬菇道:"哦,若不该笑,那该如何?" 安勍道:"自然是帮我。" 冬菇手里握着锅铲,在锅中搅了搅。 "我愿帮你,那你愿帮我么?" …… 冬菇面上带笑,转过头,看着安勍。 "晏珺,你愿意帮我么?" 一瞬间,情势分明,诸事了然。 安勍怔怔地看着冬菇,她虽与他相识有段时日,可是真正像现在这样,坦然而笑的场景却极少。他见那深意的笑容,心中情意怦然焕出,那一份想要守护的感觉,无法抑制地涌上心头。 "我愿意。"安勍向前走了几步,手不由得握住冬菇手腕,"冬菇,我愿意保护你。" 手腕上传来的力量让冬菇放下心,她另一只手覆在安勍手背上,真诚道:"多谢。" 安勍摇摇头,"不,你不要同我说感谢。"成为你的助力,成为你的保护,我愿意。为你做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只盼有朝一日,你能懂得我的用心。 冬菇拿来锅铲,接着做饭。 安勍一手轻轻抚摸刚刚冬菇碰触的位置,心中静默欢喜。 …… "来,廖姑娘,让你久等了。" "说了唤我文介,冬菇这样岂不是见外了。" "好好,是我疏忽。"冬菇将菜布置好,今日她有特别准备,饭菜比平日里丰富很多。"文介,请。" "请。"廖文介入座。另一边,罗侯也起了身,他身体虽没有大好,却已可以自由行动。冬菇上前扶他,她没有阻止他,这次饭局对于他们至关重要,不禁要让安勍彻底站在他们一边,还要让廖文介与安勍互留好的印象,方便日后合作。 扶着罗侯入座后,冬菇开启一坛酒。 "文介,晏珺,今日我们有缘相会,可惜我与罗侯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可招待,这是家酿的桂花酒,如若不弃,我愿同二位同饮,聊表心意。" "咦。"安勍佯装疑惑,"可是我走错地方了?" "啊?"冬菇未懂,看向安勍。 一旁的廖文介眼珠一转,接上安勍话头,"是啊是啊,安公子,我也觉得好像是走错地方了。" "原来廖姑娘也有此感。" "恩。"廖文介点头,完全没有理会冬菇的眼神,"明明是来拜访挚友,却误入了陌生人家。"这时她转过头,向冬菇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这位主人热情好客,文介深表感谢。" 这两人一唱一和,冬菇明白了其中意思。她苦笑道:"你们莫要这样,是我过于形式,弄巧成拙,反而显得我们关系生疏了。" 廖文介道:"知道便好。" 安勍见冬菇窘迫,笑着摇摇头,他倒了一碗酒,对廖文介道:"廖姑娘,莫要再逼迫她了。" 廖文介也自己动手倒酒,"好,便将面子做给你。" 冬菇叹气,拿起酒碗,"席未开,已负债,那我便直落三碗,给二位赔罪了。" 冬菇刚要喝下,一只手伸了过来,拉住她的手腕。冬菇扭头,罗侯从她手中取来酒碗,一饮而尽。 "三碗,都算我的。" ☆、52第五十二章 "三碗,都算我的。" 罗侯一碗酒喝完,冬菇的反应最快,她一把将碗拿回来,口气也急了,"你还病着,怎么能喝酒!" 廖文介看在眼里,心里呸了一声,心道你当罗侯是什么人,一碗酒就能放倒他?当年前线得胜,女帝犒赏全军,好酒好ròu欢庆三日,喝到最后还立着不倒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其中就有罗侯一个。 "我无事。"罗侯不方便站起来,可是他身高臂长,一伸手便拉住了冬菇的手腕。他抬起头,看着冬菇,"我无事。" 他手臂稳妥,看似轻轻握住冬菇,可私下里却传达了一种坚定的信念。冬菇放下心,将碗又递给他。 廖文介笑了,"罗侯,来,剩下两碗,我同你喝。" "好。" 两碗酒,刹那间就下了肚。 房间中弥漫着一股沉沉的酒香,夹杂着冬日的冷意,沁人心脾。 一顿饭,众人皆尽兴。 安勍不胜酒力,只喝了半碗,他不欲让冬菇见他醉酒失态,先行离去。 冬菇到门口送他,打开门,成泉正站在门外。 "成侍卫,有劳你了。" 成泉点头,扶着安勍坐上马车。 冬菇看着他们离开。 "怎么,美人走了,舍不得?" 冬菇也不回头,口气戏谑道:"也不知道是谁舍不得。" 廖文介走上前,对冬菇道:"他答应你了?" 冬菇未说话,廖文介却已经知道答案。"你就这么相信他?" "是。" "齐姑娘。"廖文介走到冬菇身边,靠在门板上斜着眼睛看着她,"我是真的很好奇,你到底哪里来的天真,这么容易就相信别人。" "哈。"冬菇一乐,扭头,看向廖文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天真,这么容易就相信人。可我就是知道,他不会害我们。" "我们?" "对。"冬菇望向安勍离去的巷道,"我,罗侯,你现在还不好说。" 廖文介英眉一挑,"哦?此话怎讲。" 冬菇一脸玩味,"佛曰,不可说。" "嘁。"廖文介白她一眼,站直身子,"我也走了,事情有了发展通知我,我仍住在芸楼客栈。" "好。" 送走廖文介,冬菇关好门,回到房中。 罗侯正在收拾碗筷。 "放着我来,你去休息。"冬菇拉着罗侯坐回c黄上,自己挽起袖子接着收拾。她一边擦桌子,一边同罗侯随口聊天。 "相公,你醉了没?" 罗侯坐在c黄上,眼睛一直看着冬菇。 "没有。" 冬菇笑道:"你酒量怎么这么好?" 罗侯摇摇头,"我也不知。" 冬菇将碗筷叠在一起,顿了一下,并没有回头看罗侯。 "相公,廖文介此人,与你关系如何?" 罗侯抬眼,"廖文介,她怎么了?" "无事啊,我想问一问而已。" 罗侯道:"她是与我共事最久的人,起初是在先锋营,后来是在袁将军那里。" 冬菇道:"当年你们争夺那个箱子,也有她一份,对不对?" "是。" 冬菇又道:"她最后将箱子给你,你有想过为何么?" 罗侯微微低头,回忆当年事情,"……当时,她同我说,自己不想再做了。" "恩……不想再做了。"这倒是和她对我讲的理由一样。冬菇封好酒坛子,手指轻轻刮着酒坛边缘,"既然不想再做,为何此时又现身。她藏得隐蔽,又没有弱点,吕丘年没有必要给自己多添麻烦,她若继续躲着不出来,这几方人马均不会把主意打到她头上。风头一过,自然也就安全了。"冬菇看着手中深棕的酒坛,道,"这样才同她嘴里说的'不想再做了'相符。可她此时主动出现,引火上身,却是为何?" 罗侯眼神看着地面,没有开口。 冬菇转头,看着罗侯,缓道:"你说过,以后不会再瞒我。" 罗侯身子一震,抬起眼睛。 冬菇走过去,握住罗侯的手,轻轻同他道:"罗侯,我必须知道所有的事,不然我们本就处于劣势,再互相隐瞒猜疑,那就更没有活命的机会了。你得让我知道,廖文介到底可不可信。" 冬菇抬起罗侯的头,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罗侯看着冬菇安然的面色,道:"她可信。" "为何?" 你要给我一个足以说服我的理由,让我相信她真的愿意为了此事以身犯险。 罗侯道:"她在报恩。" 冬菇一愣,"什么?" 罗侯道:"她在报答我,我曾经救过他。" "为当年证物之事?" 罗侯摇摇头,"不是那次。" 冬菇道:"那是哪一次?" 罗侯想了想,道:"……在那之前,还有过一次。那时我们已经到袁将军处任职,她总是不同队伍中其他人在一起,自己不知在做什么。"罗侯语速很慢,尽量回忆着,"有一次,任务做完,她又自己独自离开。就在她离开不久,袁将军传来新的任务,我便前去寻她。在一处树林里,我看到她在同两个人在一处破庙中打斗,我出手救了她,当时我们两人都受了伤。" 冬菇皱眉,"你与廖文介武功高强,怎么会轻易就落了下风。" 罗侯道:"那两人不是等闲之辈。" "是吕丘年的人?" "恩。"罗侯点头,"后来逃出后我们才知道,袁将军的新任务正是去那处破庙,取来埋在石佛下的东西。" "那两人是负责守在那里的?" "是。"罗侯道,"他们是吕丘年麾□手最好的侍卫,风滞和风止。" "啥?"冬菇歪了歪头,"疯子和疯子?" 罗侯道:"是风滞和风止。" "……这名字听着就像高人。"冬菇笑了笑,再看罗侯却是一脸严肃。他眉头微微皱起,"他们两个一男一女,是亲生姐弟,也是吕丘年手下最厉害的两个人。" "很厉害?" 罗侯紧了紧拳,"恩,很厉害。" 冬菇摸着罗侯手背,也许是想到劲敌,罗侯神情专注。 "所以你觉得,廖文介此举全在报恩,没有其他意图?" 罗侯看向冬菇,"对。" 冬菇点点头,"我同她相识不久,她也非是我熟悉的那种人。我从未与江湖人士打过交道,全凭你感觉了。" 罗侯道:"廖文介不重情,但重义。" "那最好。" 想到另一事,罗侯低下头,缓缓道:"还有安勍,他……也会帮忙的。" 冬菇转眼,罗侯同安勍已经谈过了么…… "恩,不过安南王府并不是他说的算,我们还要留有后路才行。" 罗侯抬起头,手也从冬菇的手里抽出,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冬菇,安勍可以相信。"他这忽然一下,让冬菇倒是有些吃惊。她轻轻一笑,"怎了,你为何如此相信他?" 罗侯转开眼,冬菇看得见他咬了咬牙,而后叹了口气,声音沉重,"如果……如果哪一天你涉险,我又无法顾你周全,你可以……可以相信他。" 冬菇想了想,试探道:"你为何愿意这样相信一个外人?" 罗侯摇头不语。 冬菇坐到他身边,揽着他的肩膀,"罗侯,你为何这样相信他?" 罗侯语气莫名低沉,"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好好,我不知道。"冬菇扶着罗侯,"来,你刚喝了酒,先躺一下,我收拾好再来陪你。" 罗侯躺下,冬菇回身将碗筷收走,洗刷干净之后,又去外面将晒干的衣服叠好。她走进储物房,将屋角的木柜打开,把衣服放进去。 开启那木箱时,她眼睛扫到一个小小的布囊。 冬菇动作微微停顿,她看了看,然后面无表情的将布囊拿起,手指一抻,布口开启,微微放倒,布囊中的物件滑落到掌中——正是当日安勍送给冬菇的木簪。 那时,酒楼之会,我初闻你字号———— 【我表字晏珺,冬菇,你可要记住了。】 【平和安宁是为晏,绝世美玉是为珺,名配其人,好字。】 "玉檀落燕……晏珺,我又不是真的傻……"冬菇轻轻抚摸那簪头的飞燕,想起罗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你说我不懂,我又怎么可能不懂……" 你的挣扎隐忍,我看在眼里,却不能与你挑明。你性格木讷,难掩实意,我若让你放下心,凭安勍那样聪明又岂会看不出来。我不知他用情有多深,若他知晓我分毫意愿都没有,他还会心甘情愿帮助我们么。 这个注太大,我不敢赌。 冬菇看着手中木簪,精巧古朴,典雅非凡,就像亲手制作它的人一样。都是明白之人,那簪头的飞燕,花费多少心思,冬菇一眼便知。 "人们都说,忠孝难两全,其实不只,德情应也是难以两全才对……"冬菇喃喃自语,"自私利用,隐瞒欺骗,齐冬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你的道德变得如此脆弱,你将真情看得如此凉薄。" 从前,冬菇总是对自己说,没有谁生来就该对你好。如果生命中出现了一个对你好的人,那你一定要珍惜。 可是现在…… 冬菇心中难过,她将手中木簪放回布囊,一眼也不忍再看。 "安勍,对不起。"只是路已经踏上,步子已经迈开,我们谁也无法再回头。 …… 这世间走一遭,总要碰见一个人。 当你遇见他时,一边你变得无比多情,而另一边,你又变得分外无情。 冬菇去火房,将买来的糕点放到盘子中,端回卧房。 罗侯睁着眼睛,一点睡意都没有。冬菇来到c黄边,一手托着糕点盘,一手将他半扶着坐起来。罗侯向里面蹭了蹭,冬菇坐了上去。 罗侯把被子掀开,将冬菇的腿一起盖了进去,冬菇将腿搭在罗侯的腿上,上身同他紧紧靠在一起,她一边说话逗他,一边喂他吃糕点,又将茶水放在手边,不时给他喝。 午后的时光,就在他们这说说笑笑间度过了。 而刚刚那份愧疚与不忍,究竟还在不在,就只有冬菇自己知道了。 ☆、53第五十三章 远去的马车里,安勍开口。 "成泉,你去查一下那个叫廖文介的人。"军中旧友,为何要在这关键时刻出现,她到底有何所图。"查的仔细一点。" "是。" …… 就在众人聚首三天后的上午,一个人来到罗侯家。 冬菇听见叩门声,她打开房门,看见一个女子站在门外。 女子年纪看起来同她差不多,身材比她稍高一些,面容清秀,一双眼睛弯弯的,看着总是像在笑。 冬菇一瞬间,便认出来人身份。 "罗慈。" 罗慈笑了笑,眼睛弯得更深,"嫂嫂。" 冬菇心中千回百转,她让开身,"只有你一个人么,进来吧。" 罗慈走进院落。 "你从都城赶来,一定辛苦,你哥哥在屋里,你去看看他,我去给你准备茶。" 冬菇转身,却被罗慈拦住。 罗慈一只手轻轻搭在冬菇手臂上,缓声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嫂嫂随我一起进来吧。" "……也好。" 罗慈与冬菇一前一后走进卧房。冬菇面色平静,心中却想的多多。 罗慈这个时候来,她虽没完全料中却也没有过多惊讶,毕竟该来的总会来。而安勍今日到现在还没有到,却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屋内,罗侯见到罗慈,几乎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小慈……" 罗慈见到他,轻道:"大哥。" 她走到c黄边,拉住罗侯伸出来的手,"大哥,你病了?" "我无碍。"罗侯手臂用力,紧紧拉住罗慈,"你回来了,你愿意回来了。" 罗慈笑笑,"是啊,我回来了。" 冬菇静静看着这一幕,罗侯神情动荡,有喜悦,也有一份难以置信。因为激动,罗侯脸上有些潮红,手背青筋暴露。 "别这样抓着我,嫂嫂还在看呢,大哥也不帮我介绍一下。" 罗侯恍然,他松开手,看向冬菇,"冬菇,她是小妹。" 冬菇笑道:"我知道,你们兄妹先聊,我去准备些茶水糕点,为罗慈洗尘。" "多谢嫂嫂。" 冬菇离开,罗慈看着罗侯,面容终是变了一些。 "大哥,你瘦了。" 罗侯摇摇头,"我无事。" "从小到大,你都没有病过,为何忽然间就生病了。" "……"罗侯说不出原因,只有默然。罗慈也不逼问他,她环顾四周,对罗侯轻道:"大哥,你们生活的很好。" 罗侯看着她。 罗慈道:"你与她生活的很好……" "小慈。"罗侯又坐起了些,"你莫要再走了,留下来。" 罗慈眼睛仍然看着周围,这房间看似简朴,却整理的井井有条,很多物品都是新的,虽然不是很贵重,不过都是花些功夫才布置得当的。 罗侯见她不回答,又有些着急,"小慈……" "呵。"罗慈一笑,转过头。 "大哥,这里还有我的位置么?" 罗侯看着她,说不出话。他似是明白她的意思,又似是完全不懂。 罗慈看着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他刚毅的脸上带着迷茫的神情,哑然地看着自己。那黝黑的皮肤,沉默的眼神,一如最初。 罗慈神色松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来,小妹,吃东西。"冬菇走进,端着一盘吃食,"家中东西不比相府,你莫嫌弃。" "怎会。"罗慈在旁边的水盆里净了手,拿起一块糕点,放在嘴里。 冬菇坐在她旁边,给她倒了一杯茶,"不知小妹这次回来要留多久,告诉我,我好准备一下。" 罗慈道:"留到该做的事做完便走,至于准备,大可不必。"她看向冬菇,笑道,"我住在外面即可,莫要让我的到来打扰了大哥和嫂嫂。" "你回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打扰。"冬菇给自己倒了杯茶,"不过既然小妹这样说,那便依你好了,反正解决事情也用不了多久。" "哦?"罗慈听她这样说,神情颇为玩味,缓道:"嫂嫂觉得,事情会很快解决?" 冬菇喝了一口茶,道:"是啊。" 罗慈看着她,忽然笑了出来,一双眼睛弯弯的。 "好,那就借嫂嫂吉言。" 又随口聊了些家常,罗慈起身告辞。 冬菇也跟着起来,"我来送你。" "不必了,我明日会再拜访。" 冬菇笑道:"小妹久不回析城,也许不太熟悉了,我帮你带带路。一家人不要客气。" 罗慈看了看她,道:"……也好,那有劳嫂嫂了。" 冬菇转头对罗侯道:"我去去就回,你在家里等我。" 罗侯点了点头。 …… "你为何执意要送我?"刚一出门,罗慈便开口。 冬菇道:"罗慈,你这次回来,为了什么?" 罗慈哈地一笑,"我为了什么?嫂嫂觉得我会为了什么?" 冬菇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罗慈。 今日第一眼见到她,冬菇便了然。罗慈与廖文介完全不同,她才是冬菇熟悉的那种人,也是冬菇前世结交的最多的那种人——心机重,城府深,不管怎样浓烈的感情都可以埋在心底,一张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 "罗慈,我真心希望,你是为了看望罗侯回来的。" "哦?" 冬菇道:"你我初次相逢,我不奢求你能马上相信我。不过你与罗侯是亲兄妹,你该了解他。他为你做了很多。" 罗慈慢慢转头,看着冬菇,"你知道。" 这话不是疑问,冬菇点头,"对,我知道。" 罗慈又道:"你知道多少?" 冬菇道:"你知道多少,我便知道多少。" "……"罗慈面色不变,笑意却更深一层,"嫂嫂,今日得以见到你,真是让罗慈大为惊讶。"她负手而立,又道,"嫂嫂,你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这座城,那个人,我都要比你熟悉的多。" 罗慈转身,冬菇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开口。 "如果事情有另外的解决方法,你可愿一试。" 罗慈背影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径直离开。 冬菇靠在院子门框上,抱臂胸前,她看着罗慈离开的方向,心中思量。 大约一刻之后,她回到房间,罗侯还坐在凳子上,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见冬菇进来,他坐直身子。冬菇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弯下腰双手抱住他。 罗侯抬头,"你同小慈……" "恩?" 罗侯想了想,"你同她讲了?" 冬菇一乐,"哈,难得有一次你能猜到我做的事。" 罗侯垂眸,"她说什么了?" 冬菇将下巴枕在罗侯的头上。她能感觉到罗侯的忧虑,那是对失而复得的亲情最深刻的紧张。 冬菇心中一番思量,起身坐在罗侯身边。她握住罗侯的手,全无保留地看着他。 "罗侯,我心中有个想法。" 罗侯漆黑的眼睛看着她,等她往下说。 冬菇道:"我现在不能悉数向你道出,你愿意相信我么?" 罗侯轻轻点头,毫不迟疑。 冬菇咬了咬嘴唇,这个想法她也是今天见到罗慈之后才想到的,其中包含了她太多的猜测与赌博,就连她自己也不敢保证能否行得通。而如果失败了,那代价就不只是他们两个的生命,也许还会牵连到其他人。 冬菇想到这里,心中也是怦怦直跳,难掩紧张。 忽然,冬菇感到罗侯轻轻一动。 她低头,看见罗侯将手从她手中抽出,然后一翻掌,又握住她的手。那一瞬间,冬菇有极为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在从前的某一时刻,他也这样做过——沉默的将她的手轻轻握住,没有用力,却坚定难撼。 冬菇抬起头,看向罗侯。男人一如他们最初相遇之时,安静沉默,稳如泰山。 他没有说一句话,可冬菇的心却已经静下来了。 "罗侯,收拾一下,我们近日就启程,去天山。" "好。" …… 心意已决,冬菇前往芸楼客栈。 "啥?!"廖文介听了冬菇的话,几乎是从c黄上蹦起来,"齐冬菇你疯了吧!" 冬菇摇头,"没有。" 廖文介指着冬菇的鼻子,"今日你若不将事情说清楚,那此事我们就分道而做,各干各的!" 冬菇伸出手,握住廖文介修长的指头,"廖姐,你冷静一下先。" 廖文介呸了一声,"什么廖姐,别恶心我。" "呵。"冬菇赔笑,"先坐,先坐,我会给你解释清楚的。" "哼。"廖文介坐在一边,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语气放缓了些,"你既已见到那罗慈,对她有何想法?" 冬菇道:"心机深沉,不易相与。" "你知道就好。"廖文介道,"此人心肠毒辣,城府极深。罗侯是傻子,你却是要看准了。" 冬菇不语。 廖文介看了看她,缓道:"冬菇,我知你心中如何想。" 冬菇抬眸。 "你心中一定在想,我不懂罗慈对于罗侯的重要,不懂他们亲情的羁绊牵连。即使你同我解释也没有用,我不会理解的,对不对?" 冬菇心中一颤,"文介……" 廖文介轻叹一声,道:"我又非是七情冷漠之人,怎会不懂亲情之重。" "文介……"冬菇看着她,心道自己真是太过自以为是,天真的将自己的想法视为正确,甚至不愿询问他人的意见。 廖文介挑眉,"不过你也没有想错,亲情之事,我虽知晓却也不看重。"她看着冬菇,正言道:"我与你说这些,是想你知道,我做的决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冬菇道:"抱歉,是我自作聪明……你的想法是如何?" 廖文介面无表情,"杀掉罗慈。" …… 听她这样说,冬菇并不意外。 廖文介道:"我知道你想帮罗侯留下一脉血亲。可是,你却不了解罗慈此人。我调查吕丘年的事情已经很久了,罗慈能被吕丘年这种老狐狸重用,她的心机可见一斑。冬菇,我承认你很聪明,可是有些事情你仍不懂。" 廖文介拉住冬菇的手,眼睛微眯。 "比如相杀——输的,永远是留情的一方。" "……"冬菇默然,她知道廖文介说的是对的。 廖文介压低语气,"冬菇,杀掉罗慈,一了百了,永无后顾之忧……而且我相信,凭你的话,一定想的出方法将她的死嫁祸给吕丘年一方,这样罗侯更会将东西交出。他虽难过,却也只是一时罢了。" 廖文介讲完,缓缓立身沉气,杀意顿现。 "如今她只身前来,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54第五十四章 "听我的,杀了她。" …… 屋内一时无声。 半响,冬菇终于开口。 "文介,你可知我为何想要即刻动身,前去取物。" 廖文介道:"我不知,这也正是我疑惑之处。罗慈一来,你就要去拿东西,这让外人看来,便是你们被她说服了。" 冬菇道:"我是想让其他人有这种想法。" 廖文介皱眉,"为何?" 冬菇经过一番思索,对廖文介道:"因为我想要安全,也因为来的人是她。" 廖文介撇嘴,"齐冬菇,别我夸你聪明你就故意卖弄,把话说清楚。" 冬菇道:"罗侯的情况,我想吕丘年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了。可她没有派杀手,而是派来罗慈,说明吕丘年并不想直接强取。" 廖文介点点头,"是。" 冬菇又道:"至于为何不强取,有可能是怕罗侯吃软不吃硬,也有可能是想给自己的得力下属做个情面。" "不过不管是哪一个原因,现在于我们,都是安全的。我并不想打破这样安全的局面。" 廖文介想了想,道:"所以,你启程去天山,是想给吕丘年做个样子,让她以为罗慈成功了,好放松她的警惕。" 冬菇点头,"还有一点,我们现在太过被动,留于一处,那便是人家的靶子,现在不想撕破脸皮还好,要是哪天吕丞相一个不耐烦,不再想等了,那我们连跑的机会都没有了。" "……"廖文介看着屋子角落,久久沉思。 "取物之路行程遥远,期间变数也多,以动制动,好过现在死守一处。" 廖文介终于转过头,看着冬菇,"到了之后怎么办,吕丘年得知证物所在,必定会加大人手,到时候你要如何处理?" 冬菇道:"吕丘年有人,安南王同样也有人。" 廖文介冷笑,"想让他们相杀?呵,齐冬菇,虎狮相争,蝼蚁岂能安稳,你这如意算盘打得也太轻松了。" 冬菇道:"现在说这么多也是无用,到时我自有办法保住我们性命。" "罗侯同意了?" "恩。" 廖文介伸了个懒腰,"也不知道罗侯跟了你这么个满肚子坏水的女人,究竟是福还是祸。" 冬菇:"……" 廖文介道:"既然你如此笃定,那便听你一次。" 冬菇道:"多谢。" 廖文介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走,忽然问道:"安勍会去么?" 冬菇似笑非笑,"哦?文介怎么对他这样好奇?" 廖文介大言不惭,"他是此事关键,怎么可能不好奇。" 冬菇微微思索,道:"我想,大概从他到来起,我与罗侯处就在他手下的监看之下。不然今日他也不会不来。" "你的意思是,他想避开罗慈?" 冬菇点头,"毕竟是劲敌,安勍身份尊贵,不可能这样犯险。"随即她想到什么,话锋又是一转,"不过你放心,他会来的。" 又与廖文介仔细商量了一下,冬菇起身前往东乾楼。 在东乾楼后身,冬菇被拦住。 她将一封信交给那便装侍卫,"劳烦将此信交给成泉成护卫。" 那侍卫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好。" "多谢。" 该做的都已经做完,冬菇到客栈前面的东乾楼,买了些好酒菜回家。 到家时,冬菇见罗侯撑着拐杖,站在院落里。 "你怎么在这站着,快进屋。" 她扶着罗侯进卧房,一进去看见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c黄上的被子也收起来了,只放着两个不大的包裹。 冬菇:"……" "你……你这是准备出发了?" 罗侯站在旁边,"是。" 冬菇汗颜,这就是军人的执行力么。看来这世上,总有些行业有着跨越时空的共通性。 "来来,相公。"冬菇搀着罗侯,"坐这。" 给罗侯按到c黄上,冬菇四下看了看这干净的房间。心中暗叹一声,去衣箱里把被子取了出来。 罗侯看着她,"不走么?" 冬菇一边铺被,一边亲了他一口,"我说的是'近日',不是'今日'。" 罗侯握着木拐,不语。 "来,把饭先吃了。还好娘子我有先见之明,在外面买了晚饭,要不今晚咱们没东西可吃了。" "相公,我们最快也要后天走。" 罗侯点点头。 吃过晚饭,冬菇也懒得将东西都翻出来了,就和罗侯躺在光秃秃的屋子里睡觉。 冬菇趴在罗侯的胸口,轻声问道:"罗侯,你放东西的地方,地势如何?" 罗侯回忆道:"地势普通,只不过比较隐蔽。" 冬菇道:"为何不放在险要的地方?" "……"罗侯呼吸一滞,沙哑道,"当时……当时我做不到。" 冬菇心里一凉,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当时罗侯腿已经断了,身体残缺,又独自一人,怎么可能把东西放到险要之处。 冬菇伸出手臂,将罗侯紧紧抱住。 罗侯缓道:"……是我的错。" 冬菇摇头,"不,放得简单也好,方便找。"她紧挨着罗侯,罗侯身上温热,天然的暖炉,靠着无比舒服。 "相公,你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上路没问题么?" 罗侯道:"我无碍。" "好。"冬菇放下心,"睡吧,明天我去找小慈谈谈。" "……"静了一会,可冬菇能感到罗侯并没有入睡,她轻笑一声,"好啦,想问什么就问出来,要不睡不好觉。" 罗侯抱着冬菇,犹豫道:"你……你想怎样同她说?" 冬菇道:"你是指什么。" 罗侯道:"你相信她?" 冬菇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道:"你信她么?" "……"罗侯静了一下,后道:"小妹她……她从小心智聪慧,胸怀抱负,可她本性并不坏,她只是还小……" 冬菇想了想,道:"好。" 罗侯转过头,"冬菇,你相信她么?" 冬菇闭着眼睛,道:"我不信她。" 罗侯听她这样说,心中难受,他微微握拳,黑暗中低下了头,却也没有反驳。 冬菇静静感受罗侯的变化,嘴角挑起。 "可我信你。" "冬菇……" 冬菇胸口笑得微颤,她的相公是个老实人,这样的人最难抵抗甜言蜜语,冬菇随口说些什么,都能让他感动非常。她摸着罗侯的脸,后者神情严肃,手紧紧握着她。 冬菇心中发软,"好了好了,睡觉了。"她亲了罗侯一下,揽着他入睡。 至于相不相信罗慈——冬菇自然是不信的。 罗侯不懂人情事理,看不穿人性善恶,可冬菇不同。她看得到罗慈眼中的试探,看得出她眼中的决绝,可她找不到罗慈的破绽。 廖文介说的对,这个女人不简单。冬菇不知道她对罗侯的感情如何,不知道她的底线在哪——为了那证物,罗慈究竟可以做到什么地步,会不会连罗侯的性命也可以舍弃。 …… 翌日,罗慈果然再次拜访。 一进屋,罗慈微微一讶。 "嫂嫂,你们这是要如何,怎么东西都收拾起来了。" 冬菇笑道:"收拾东西,自然是要出门。" 罗慈挑眉,"出门,去哪里?" 冬菇轻轻扶着罗慈的手臂。罗慈低头,看着冬菇的手,冬菇眼神诚恳,道:"我们去拿你要的东西。" "……"罗慈抬眼,看着冬菇。 "哦?拿我要的东西?" 冬菇道:"是,早些拿到也早些放心,不知小妹意思如何?" 罗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罗侯,又同冬菇道:"嫂嫂,借一步说话。" 冬菇点头,"好。" …… 两人离开院落,站在小巷口处。 罗慈道:"你想做什么?" 冬菇轻道:"我说的不够清楚么?" 罗慈冷笑道:"嫂嫂,我昨日回来,你今日便要走,这决定未免做得也太糙率了。" 冬菇看着她,叹气道:"罗慈,你是聪明人,我们明人前面不说暗语。我与罗侯都是小人物,之前未被发现还好,现在吕丞相知道了,我们除了明哲保身,交出东西,还有什么办法?" 她一番示弱,罗慈却不中计。 "嫂嫂,你这样说未免太看不起自己了。叫得动安南王府小王爷的人,又怎能说自己是小人物。" 冬菇道:"小王爷打着向我学艺的名号接近我们,私下却暗自调查罗侯,用心可谓歹毒。" "呵。"罗慈轻笑,"嫂嫂,你就未想过,我接近你们,也是别有用心。" 冬菇拉住她的手臂,"小慈,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你是为了那箱子来的。可是我和你大哥心底是盼望你回家的。" 罗慈伸手,将冬菇的手推开。 "齐冬菇,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你若想说做这些只是为了让我回来,那可骗不了我。" 冬菇默然,罗慈也不急,站在一边等她。 半响,冬菇抬头,她收了那副诚恳关怀的神色,脸上变得面无表情。 "好,既然你这样说,我就同你把话说清。" 罗慈看着她,轻笑一声。 "对嘛,就该是这样。" 冬菇冷笑一声道:"罗慈,说实话,这东西到谁手里,我并不在乎。你非是我血亲,罗侯看中你,我却没什么感觉。" 她越是这样说,罗慈脸上的表情就越是轻松。 "莫要如此,嫂嫂,接着说。" 冬菇道:"可是如果一定要我在相府与安南王府之间选一个,那我定会选择相府。" 罗慈幽幽道:"哦?为何?" 冬菇又道:"因为相府有你在。" 罗慈看着巷口外熙熙攘攘的街道,"有我在又如何?" 冬菇正色道:"罗慈,我知道你对我也并无感情,但是我相信你对罗侯还是留有情义的。我劝他将东西拿出来,我希望你可以保证我们的安全。"说到这,冬菇放低语气,"小妹,你大哥身体已经这样了,我们夫妻别无所求,只想平淡过完余生,还请你成全。" 我们夫妻,别无所求。 罗慈像是早已料到冬菇的话一样,淡笑道:"嫂嫂,你是个聪明人。" 冬菇不语。 "你能让他做出正确的决定,我的确要感谢你。"罗慈转过身,"至于安全,你可以放心。" 冬菇道:"安南王府并非易于之辈。" "呵。"罗慈道,"我既说了你可以放心,自然有我的理由。嫂嫂不必多问。" 冬菇点点头,"……好,那便有劳小妹了。" 罗慈负手抬头,看向冬菇。 "你们要何时出发?" "明日。" "好。"罗慈道,"我与你们同去。" 冬菇毫不意外,"我原也是这样打算的。" 见冬菇毫不迟疑应下,罗慈又放心一些,"那还有诸多事务要准备,罗慈这便告辞了,还请嫂嫂代我同大哥解释。" "好的。" 罗慈离开,冬菇静静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说不出话。 回到院落,冬菇看见罗侯拄着拐杖站住门口。她知道罗侯懂得自己与罗慈有话谈,他不便露面,可是心中的担忧却是怎样也隐藏不了的。 见冬菇回来,罗侯拄着拐往前走了几步。冬菇看着罗侯,他立于冬日炎阳之下,黑衣残躯,沉稳木讷。其实不怪别人不懂他们的情义,单看沉默的罗侯,谁能想到他心中含着的感情是那般深沉。 只有我,冬菇对自己说,只有我知道,只有我懂他。在这个世界上,这颗坚定真挚的心,只有我才配拥有。 冬菇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罗侯抱住。 "你……"罗侯仓促间难掌平衡,身子打了个晃,被冬菇扶得稳稳的。 "相公……"冬菇的脸埋在罗侯的肩窝。罗侯站稳,单臂将她环在胸前,再没多问什么。 "她愿意相信我们。"冬菇轻道。 罗侯的手臂微微用力,将冬菇抱得更紧了些。 可是,却不是为了情…… 后一句话,冬菇咽在心里,没有说出。 很多事,罗侯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好比说这世间有一种人,他们再也无法接受他人的好意,只因自己算计了太多,失去了相信的资格。 ☆、55第五十五章 那天晚上,冬菇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罗侯不知其意,只是尽力帮她忙。 夜晚,入眠之时,冬菇久久不能闭眼。 有些事,她没有同罗侯说。比如说如果事情真像她想的那么顺利,那他们就不会再回来这里了。这一夜,有可能是他们在这个家的最后一夜。 这间年代久远的小宅院,寄托了冬菇太多太多的感情。这是冬菇心中第一个能被称之为家的地方,虽然不大,也不奢华,可是终究难舍。 她与罗侯朋友很少,平时也没有往来的街坊邻居。她与他的故事,从头到尾,只有这间小屋子记载下来。 翌日清晨,罗慈很早便到了,冬菇与罗侯也准备好行李上路。 关门的时候,冬菇最后看了一眼整间院落。 这院落就像它的主人。 安安静静的火房,卧房,画间,还有小小的储物房。以及院落中间那棵并不粗壮的老树。 冬菇有一瞬间觉得,它们好似是知道了些什么,在晨光默默中注视着他们,祝福着他们。 简单朴实的物件,朦胧普通的记忆。直到离开之时,冬菇才发现,它们对自己是如此的重要。 关上的门,正如回不了的过去。而转身,意味着面向未来,踏上另外一条路。 "嫂嫂,我给大哥准备了一辆马车,这样东西也方便放一些。"罗慈道。 冬菇笑笑,"小妹有心了。" 她去扶罗侯,后者却并不想坐马车。罗侯扶着冬菇的手臂,轻道:"我病已经好了,不需要坐马车。" 罗慈听见他的话,走过来。 "大哥,你一个男人家,骑着马赶路像什么样子,而且你身体不便,嫂嫂也是为了你好。" 罗侯紧握木拐,看向一边。 冬菇心里也不想罗侯太过劳累,道:"小妹说的对,坐马车吧。" 罗侯不再说什么,冬菇扶着他坐上马车。因为罗侯长得高大,所以木拐也很长,放不进去马车里,只有搭在外面。 冬菇看了看马车,她实在觉得这个车有点小,罗侯坐在里面肯定不如坐她原来的牛车舒服。可是这是罗慈准备的,她也不好说什么。 罗慈骑马,冬菇赶马车。他们行进速度不快,不过一直未停。 罗慈并没有询问具体要去哪里,都是冬菇决定方向。 在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一处山村。 冬菇对罗慈道:"今日在此过夜吧。" "好。" 冬菇寻了个农户,老妇人十分好客,将冬菇一行三人迎进家中。冬菇欲拿些银两给老妇人,却被拒绝了。 老妇道:"山野陋室,没有好东西招待,一点山货,不要钱不要钱的……" "那就多谢了。" 老妇去后堂准备饭菜,冬菇扶着罗侯坐下。 "我去给你舀点水喝。" 冬菇在水缸里舀了半碗水,拿给罗侯喝。 老妇人端着几碟菜回来,正如她自己所说,并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是些山蘑菇,青菜一类,也没有荤腥。 冬菇帮忙接过,"多谢大婶。" 老妇又端来几碗饭,一一放在众人面前。 "招待不周,还望各位见谅……" "怎会,大婶肯收留,我们已经感谢万分了。" "呵呵。"老妇收拾了些东西,转身离开。 后堂 "大人,照你的吩咐,已经端上去了。" 老妇向一个背影恭敬垂首,那背影一袭红衣,艳丽无比。转过身,一声轻笑,正是吕丘年得力部下——风滞。 "下完了?" "是,属下照大人的吩咐下好了药。" 老妇低着头,又问道:"……大人,为何只给那男人下药,剩下两个人呢?" 风滞血红指甲点着薄唇。 "有你说话的份么。" 老妇一身冷汗,腰弯得更低,"是是,属下失言,属下失言……" "去前面吧,久了让人生疑。" "是。" 老妇回到前堂,剩下风滞一个人比划着手,媚眼如丝。 冬菇等人毫无察觉。夜晚,一行人暂住老妇家。 罗慈倒是大方,将唯一的一处偏房让给冬菇与罗侯,自己在火房打了地铺。 条件有限,也不能多做梳洗。因为山间湿气重,罗侯的残肢又极易受寒,所以冬菇将唯一的一点热水烫了手巾,给罗侯敷脚。 她开玩笑道:"相公,我们真是好奢侈,这点水不用在脸上,居然用在脚上。" 罗侯坐在硬板c黄上,缓道:"我说过不用管它。" 冬菇起身亲了他一口,"不管怎么行,你这人一巴掌打不出一声来,若真是伤处受寒,不疼到死你是绝对不会同我说的。"冬菇一边帮他按摩一边抱怨,"就像上次,你莫名其妙就晕在地上,你知道差点吓死我么。幸好是你娘子我胆大心细处变不惊镇定异常面不改色……" "改了……" 冬菇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刚说到兴头上就被罗侯打断了。 "哈?" 罗侯抬眼,"面色改了,我看见了。" 冬菇看着罗侯一本正经的样子,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她伸手啪啪地打罗侯的胳膊,真实演绎了一番恼羞成怒。 "你看什么了看什么了?你当时晕得都找不着北了,还能看见我?" "看见了……我看见了。"罗侯丝毫不在意冬菇的拍打,神情认真。 "……"冬菇一下子没了力气,盘起腿坐在c黄位,低着头一语不发。 罗侯收回残脚,向前探身。他一只手拉住冬菇的胳膊,将她揽进怀里。 大病初愈,罗侯略微憔悴,可难掩一身蓬勃筋骨。他一只大手握住冬菇臂膀,关节坚实突出,手指苍劲有力,虽是饱经风霜满是硬茧伤痕,却给人最踏实的安全感。 "很多事我尚不知晓,可我明白你为我付出许多。我还从未正式感谢过你,冬菇,谢谢你。" 冬菇眼眶微红,"说什么呢啊……你与我说什么谢,我们是夫妻,本就该患难与共的。" 罗侯轻轻摇头,"我人虽不聪明,可我也知道夫妻该是相互扶持的,而我受你太多恩惠,却没为你做过什么。我们之间早已不是一句夫妻可以全然了事的。" 罗侯的胸膛滚烫,肌肤之上带有他独特的阳刚浑厚之气,随他低沉言语,胸腔微微震动。冬菇靠在其上,听着罗侯少有的话语,心里一时又酸又胀。 罗侯手臂微微用力,将冬菇抱得更紧。 "罗侯陋颜残躯,也无才华,此生,是我注定亏欠你。" "你……"冬菇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让罗侯打断了。 "可是这一路,罗侯发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会护你周全。苍天为证,若违此誓,罗侯不得好死!" "罗侯你……"冬菇心神震荡,她知晓这个世界的人对于誓言看得极重,并非像前世那般,随口而出。罗侯立下此誓,是下定了决心。 她也紧紧抱住罗侯,"定护我周全……罗侯,为了守护誓言,你可以不怕死么……" 罗侯轻轻地摇了摇头。 "生守诺,死不悔。" 生守诺,死不悔。 冬菇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将头埋在罗侯的肩窝,无声流泪。 罗侯,你不懂,其实你给过我太多太多。 冬菇两世为人,对待生活难免会有一丝倦怠。天理,人心,看得多了自然也就累了。往往别人一句话,冬菇要从太多太多的方面理解,这不是故意,而是本能。 而她的诸多疑问,却没有人能解答。 只有罗侯。 冬菇心想,只有罗侯可以。 一个是聪明的女人,脑中想了太多,越发的疲惫厌倦。一个是孤僻的男人,从不会多说什么,只有用行动来证明一切。他们的相遇相知,除了注定,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 冬菇泣不成声,"好……你的誓言,我记下了……" 罗侯拥着面前这个瘦弱的女人,她是他的依靠,是他的支柱,也是他此生最大的牵挂。有一句话,他未与冬菇说。 此生,他注定亏欠于她……可是……他想说,若真的有来世,等到他有完整躯体,换一副容颜,他想再与她相见。 然而话到嘴边,却只说了一半。 来世本来就虚无缥缈,可是他仍然不敢肆意决定。今生尚未过完,体会也不曾圆满,她对他是如何想的,与他一起,她后悔过么,她不甘过么,若真有来世,她还想见到他么…… 冬菇哭得眼睛红肿,哽咽道:"完了……明天让小妹看见,成什么样子……" 罗侯低头看她,"无事。" 冬菇掐了他一下,"无事无事,你就知道无事,哪有女人没事就哭的啊,丢人啊。" 罗侯又道:"无事。" 冬菇直起身,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罗侯,你哭过么?" "……"一语问得罗侯哑然,他哭过么,他不记得自己哭过。他流过血,流过汗,可是他不记得自己流过泪。 也许某个时间他哭过,只是时间过了太久了,久得他已经忘记是什么事情,什么原因,让他流下眼泪。 "你别说你没哭过,我可不信。" 罗侯低头,他与冬菇的手还拉在一起。 "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是多久以前的事?" 罗侯摇摇头。 冬菇将他抱住,"不记得也好,哭泣大多不是好事,你忘了流泪,也就忘了当时的难过。" 罗侯抬眼,"你难过么?" "嗯?" 罗侯缓道:"你哭了,是我让你难过么?" "呵。"冬菇一声轻笑,将罗侯的脸扳到自己面前,额头相抵。"大多数哭泣是因为难过,可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欢愉,因为欣慰。" 罗侯身子热,即使轻微的接触,也让冬菇觉得温暖。 罗侯道:"你哭是因为欣慰。" "是啊。" "何事欣慰。" "你啊。"冬菇嘴角轻弯,"我的好相公第一次主动与我谈心,交了许多心里话,我怎么能不欣慰。娘子心意难耐啊,要不是现下情势非常,我就直接吃了你了。" 罗侯微微疑惑,"吃了我?" "是啊。"冬菇坏笑,一手摸向罗侯腰跨,温柔又挑逗。 罗侯身子微颤,明白了冬菇的意思,一瞬间身上更热了。 冬菇手不老实,从罗侯腰身一路向下,在他那隐秘位置蹭来蹭去。罗侯脸上发烫,却没有阻止冬菇。后者越发过分,摸完那处,又换到罗侯右侧残肢,轻轻摩擦。 "冬菇……"罗侯弯下腰,身子微微痉挛,握住了冬菇手腕。 冬菇哈哈大笑,"让你逞强吧,怎么样,服不服?" "你……"这女人时而精明似鬼,时而又顽劣如稚儿,罗侯招架不得。 "好了好了,不跟你闹了,睡觉!"冬菇心满意足,肿着一双眼睛按倒罗侯。 "你……"罗侯犹犹豫豫。 "嗯?怎么了?" 罗侯低着头,看向别处。 "你……你不想……" "哈?什么我不想?" 男子脸似火烧,手紧紧攥着被褥。 "你不想要么……" 冬菇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啧啧,想不到啊想不到,罗侯也有主动求欢的一天……" 罗侯咬牙,浑身紧绷。 "唉……"冬菇故意长叹一声,一手解开自己的衣裳,露出细腻双肩。"既然相公有求,我这个当娘子的若不满足,让外人知道了,实在有损我的眉角啊。" "我……" "你什么你,给我躺下。" 冬菇伸手,给男人身上的衣服一扯,按倒再c黄,只留一室绮旎。 ☆、56第五十六章 翌日,冬菇神清气慡。 罗慈瞧见,"唷,嫂嫂眼睛怎么了?" "无事。"冬菇乐呵呵,"小妹起得好早。" "是啊,嫂嫂不也一样。" "恩。"冬菇点头,"急着赶路啊,早些办完早些放心,以免夜长梦多。" 与老妇告辞,冬菇一行人又踏上路途。 山路崎岖难行,所以他们走得很慢。冬菇坐在马车外面,腿随意耷拉着。罗侯也不坐在马车里面了,而是陪冬菇一起坐在外面的车沿上。冬菇握着罗侯的大手,一边哼哼着小曲,一边玩他的手指。 山里静悄悄的,偶尔几声野禽鸣叫,回响林间。走了一上午他们未碰见一个人,一条路上就只有他们三个。 行至午时,冬菇对罗慈道:"水囊要空了,我们先找处水源打水休息一下吧。" 罗慈看看天色,"好。" 半山腰不远处,有一道山泉,不过马车过不去。冬菇不想将罗侯一个人留在马车上,便扶着他下来,又将木拐递给他。 "我们一起过去。" "好。"罗侯自然也不愿意在马车上坐着。 罗慈一旁看着,没有说什么。 树林地面凹凸不平,尽是些石子杂糙,冬菇一路看着地面,小心翼翼。 小河边,水声叮咚,清凉无比,让人心情也不由得开阔了些。罗侯坐在泉边的一块大石上,冬菇取来水囊去打水。 "来,喝口水,很凉快的。"冬菇将水囊递给罗侯,罗侯饮了一口。 冬菇在泉水中洗了洗脸,顿时觉得清凉提神。罗侯行动不便,冬菇就从包裹里拿出一条手帕,在泉水中涮来涮。 拧干手帕,冬菇走回去给罗侯擦了擦脸和手,"有没有精神一点。" 罗侯点头。 休息期间,冬菇与罗侯闲聊。 "相公,刚刚我打水的时候还看见水里有鱼咧。" 罗侯抬眼,"恩。" "天气这样冷,居然还有鱼,真神奇。" 罗侯道:"冷泉鱼,活不过春天。" 冬菇奇道:"哦?冷泉鱼,这是什么鱼,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罗侯道:"天气越冷,这种鱼活的便越好。转暖之后反而活不了。" 冬菇点点头,笑道:"我看它们长得还挺肥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好吃。" "你吃过?" "恩。"罗侯点头,"以前在袁将军处,接了任务,许多都要在山中过夜。这种鱼我们常吃。" 冬菇砸吧砸吧嘴,"别说了,说得我都想吃了……" "可以。" "啊?" 罗侯神色不变,看着冬菇,"你若想吃,我可以给你抓。" "你会抓鱼?" 罗侯点头,"会。" 就在冬菇与罗侯闲聊之际,罗慈也做完手边事前,走了过来。 "大哥大嫂聊什么呢,这么入神。" 冬菇道:"小妹,你大哥要请我们吃鱼。" 罗慈眉毛微挑,"哦?" 冬菇道:"小妹刚刚可看见水里的鱼了,你大哥说那是冷泉鱼,味道特别好。" 罗慈笑道:"好又如何,现下也无条件,只能干眼馋。" 罗侯开口,"你们若想吃,我可以抓。" 罗慈转眼看向他,"大哥,你身体不便,又大病初愈,行动尚且困难,又怎好再下河摸鱼。莫要开玩笑了。" 听她这样说,罗侯微微低头。 冬菇看他样子,知道他心中难过。冬菇是了解罗侯的,他与寻常男子不同,他很坚强,甚至比大多数人都要坚强。残疾是他身体的弱势,却不是心灵的缺憾。 冬菇一笑,对罗慈道:"小妹,既然你大哥有心,我们领情就好,你放心,他身体没问题的。"她转头又对罗侯道,"相公,娘子很想吃鱼啊,有没有什么要准备的?" 罗侯抬眼,看了看罗慈。后者一声轻笑,"好啊,那就全听嫂嫂的。" "一根长树枝即可。" "好,我去找,你等着。"冬菇起身走进林中。 罗慈看着冬菇离去的背影,缓道:"大哥,嫂嫂这样劳累你,你甘愿么?" 罗侯摇头,"小慈,她非是劳累我。" "哦,不是劳累,那是什么?"罗慈转身,"你身体已经这般模样,她却还忍心让你下河摸鱼,只为一解口腹之欲,这不是劳累,又是什么?" "不……小妹,不是这样。" 罗慈一念即起,哪容他人辩解。 "我知你心属于她,定是处处为她说好话,可是大哥,若你能过更好的生活,为何还要留恋此间。" 这就是我最好的生活。 罗侯心中已有定论,可是却说不出口。因为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罗慈看着沉默的男子,面色深沉。 "从小到大,你做了太多不该男子做的事情。"罗慈缓道,"并不是什么都不能改变,你之所以沦落到这般地步,便是因为自己的不争。" "小时,邻里乡亲欺负你,对院的小孩身高尚不及你肩膀,你却连还手都不敢。" "后来说亲,若不是你被那张家女人几句话骗得心软,放她与花楼小倌私逃,又怎会导致家门蒙羞,父亲病逝。" "最难堪的,是你男儿之身,却被送上战场。明明可以求饶,明明可以反抗,你却一句话都没有就离开了家。后来残缺而回,母亲又间接因你而亡。" 字字伤人,句句诛心。 最难过的往事,却由最亲密的人口中说出。罗侯脸色苍白,浑身发颤。 "别说了……" "大哥,罗慈不信命,所以他人说你命中犯煞罗慈向来不以为意。可是——"罗慈话锋一转,又道,"你不争却是事实。你这一生的悲哀都来源于此,而且到现在,你仍然不知悔改。" "他人给你小小一点恩惠,你便感激得不知所措,让你做些什么都可以。情爱是何物,同情利用又怎样区分,你一点都不懂。" "小慈……" "不过,你不必担心。"罗慈缓道,"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既然你自己不争取,那便由我来为你争取。" 罗侯听不懂她的意思。 "小慈,你想做什么……" 罗慈道:"我想做什么,不必同你说。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为了你好,而且在这世间,也只有我做的,才是真正为了你好。" "你……" "相公,找来了找来了!"冬菇手里拿着一根长树枝,一路小跑回来。"唷,你们在谈什么?" "没什么。"罗慈笑道,"嫂嫂找树枝找了好久。" 冬菇尴尬,"我挑不到合适的,小妹见笑了。"她将树枝递给罗侯,"相公你看,这根如何?" "……可以。"罗侯接过,看了罗慈一眼,便拿来木拐站起身。冬菇扶着他来到河边。 "要下河么,河水很凉啊。"明明是冬菇自己想吃鱼,事到关头,却又开始担心罗侯。 "无事,再向前半丈即可。" 又向前一些,罗侯站定。 "你上去吧。" 冬菇摇头,"我陪你。" 罗侯道:"你气息不匀,鱼会受到影响,留在这里也抓不到。" "……"冬菇撇嘴,"好了好了,开始嫌弃我了,我走就是了。你自己可站稳了。" "恩。" 冬菇回到岸上,却扔不放心,她就站在离罗侯最近的位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殊不知,她在看罗侯,有人也正在看她。 罗慈立于后方,静静看着冬菇的背影。 半响,她转过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她将瓶口打开,倾倒下来。 奇怪的是,瓶口处并没有倒出什么,可罗慈却毫不在意。又倒了一会,罗慈将瓶口缓缓盖住,又将小瓶放回怀中。 就在众人皆无察觉变化之时,一股异香已经悄然随风离去,飘向远处。 罗侯只用了两刻钟的时间便cha好三条鱼。没有锅碗,不能熬汤,只有烤着吃。 冬菇对野外生火毫无经验,从头到尾都是罗侯一人忙活。 好在最后鱼香四溢,众人吃得尽兴。 "呼,好饱,这鱼当真是好吃。"冬菇捂着肚子,靠在石头上。 罗侯看了看罗慈,轻声道:"小慈,你不喜欢吃么……" 每人一条鱼,只有罗慈剩下许多。 "不,味道很好,只是我尚且不饿,吃不下太多。" 冬菇拍拍衣衫,率先起身。 "走了走了,耽误这么久,也该赶路了。" "嫂嫂说的极是。"罗慈也站起来,"我先去看看马车。" "好。"冬菇取水,将生起的火熄灭,又扶着罗侯站起来。 "相公,你脸色不好,怎么了?" 罗侯摇头,"无事。" 冬菇皱眉道:"可是刚刚下水抓鱼凉到了……小妹说的对,都是我不好。" "不。"罗侯道,"她说的不对。" "好了,不管怎样,先上马车休息。" 罗慈一人先行回到马车,行囊中,她又取出一物,随手扔在糙丛中。 这时,冬菇二人也来了。 "走吧,接着赶路。" 今夜,冬菇一行人没再走到村庄,而是在林中过夜。 罗侯本想守夜,却被罗慈拒绝了。 "大哥今日劳累,我与嫂嫂轮流守夜即可,你先睡吧。" 这回冬菇却是完全赞成罗慈。 "对,你先睡,我与小妹守夜。" 罗侯犟不过冬菇,只有躺下睡觉。冬菇给他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糙席,还有带来的薄被。 罗慈对冬菇道:"嫂嫂,我守前半夜,你守后半夜,如何?" 冬菇点头,"好,那我先睡一会,等下叫醒我。" "恩。" 夜凉如水,白天赶路疲惫,冬菇睡得很快。 时至子时,天地静逸,深山老林杳无声息。 罗慈却缓缓站起身,看了看睡梦中的罗侯与冬菇,转身走进树林。 大概走了一刻钟的时间,她来到一片空地上。 "出来吧。" 凭空一声出来,身旁黑色丛林中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红衣长发,尖指媚眼。正是吕丘年得力护卫——风滞。 "罗大人,留香传信,唤风滞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57第五十七章 罗慈转过身,看向风滞。 "风姑娘,深夜唤你,罗慈实在过意不去。" 风滞一笑,向前走了几步。 "瞧罗大人说的,大人被相爷派出查询要事,风滞从旁相助,本就是应该的。何况——"风滞缓缓行至罗慈面前,伸出一手,轻轻撩起罗慈发丝。 "何况,凭我与大人的交情,哪有劳烦一说。" "呵。"罗慈一笑,也不避开她。"风姑娘说的是。" 风滞抬眼,"不知罗大人有何事要交代。" 罗慈道:"风姑娘,恕罗慈冒昧问一句,姑娘的武艺如何?" "哈哈哈。"风滞大笑,"罗大人这问题好生奇怪。" 罗慈道:"风姑娘见笑,只是罗慈一介书生,对武功一窍不通,所以才会好奇。" 风滞抬起手,借着月光摆弄自己的指甲。 "这世间没有常胜的武学,我的武艺好不好,要看对手如何……不过,风滞与弟弟到现在,还未遇到过值得我们搏命的人。" "那……"罗慈缓道,"罗侯呢?" 风滞心中微微一愣,复尔轻笑。 "罗侯?大人是想问罗侯的武艺如何,还是想问罗侯与我交手,胜负如何?" 罗慈道:"我都想知道。" 风滞道:"我曾与大人的兄长交手一次。" "哦?"罗慈挑眉,"这我倒是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 风滞道:"两三年前。" "你们为了何事交手?" 风滞道:"当时我与弟弟奉命守护一物,碰见袁继业的人前来探查,我们与之交手。后来大人的兄长出现,救了那人一命。" 罗慈道:"能从风姑娘手下救人,罗侯的身手应该不差。" "呵。"风滞冷笑一声,"大人,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想变阵与他们两人联手?" "风滞奉劝大人一句,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大人的兄长现今五体不全,别说赢过我,就是随便一个习过武的人,都能杀了他。" 罗慈一笑,道:"风姑娘莫要误会,罗慈非是此意。" 风滞皱眉道:"那是何意。" 罗慈道:"听风姑娘的意思,罗侯现在的身手应该远不如从前。而姑娘却是在这两三年中造化不断,武艺更上一层楼。想来罗侯与姑娘的差距,应该变大了许多。" 风滞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罗大人是聪明人,相信断不会做傻事。" 罗慈道:"当然。"她一手伸出,轻轻的搭在风滞的肩膀上。 "罗慈之所以如此唐突,问了这许多失礼问题,是想请风姑娘帮一个忙。" 她那手一放,风滞的眉眼立马就变了,眉目温柔,婉转含情。 "大人……你想让风滞做什么?" 罗慈缓道:"我想请你在罗侯无法察觉的情况下,杀了齐冬菇。" 风滞道:"杀了齐冬菇?为何?" 罗慈叹道:"实不相瞒,罗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现在又落得如此境地,我实在入心不忍。待此事过后,我想同丞相求情,留罗侯一命。" 风滞道:"风滞也有弟弟,自然能体会罗大人的兄妹之情。只是,这同杀齐冬菇有何关系。" "为罗侯。"罗慈道,"是赏他,也是惩他。" "哦?此话怎讲。" "我不知那女人为何要娶罗侯,不过他们成亲之后,齐冬菇不顾罗侯身体不便,让他劳累诸多。可怜罗侯性格沉闷,又初识情爱,迷惘其中,处处为她说话。我帮他看透一切,予他短痛而避开长悲,这是赏他。" 风滞轻笑,"那惩他呢?" 罗慈又道:"为了那证物一事,整个相府奔劳多年,不管有什么理由,罗侯知而不报,藏而不交,都是大错。齐冬菇虽不佳,可对罗侯来说也是重要之人。杀了她,是对罗侯这些年做的错事的微微惩罚。" 风滞道:"你可有想过,如杀了齐冬菇,令兄的感受。" "呵。"罗慈笑道,"感受,他能有什么感受,最多难过几天,他这个人从小对周围事物便不上心,死一个齐冬菇,对他是打击却也影响不了什么。日后我定会让他过上比现在好几番的生活。" 风滞一边听罗慈的话,一边在空地上踱步,山间夜色凄凉,寂静无声,只能瞧见一轮明月,高悬天际。 半响,风滞轻道:"罗大人,不管原因是不是你说的这般……你想让我帮你杀齐冬菇,我都可以答应。" "多谢风姑娘。" "不过——"风滞话锋一转,眉眼也犀利不少。"有一点,我希望罗大人能知道。" "风姑娘有话请讲。" 风滞缓道:"我可以帮你杀齐冬菇,是因为杀她不坏相爷大事。" 罗慈点头,"这是自然。" 风滞又道:"相爷器重罗大人,对罗大人的约束也十分宽泛……但这不代表,罗大人就可以随心所欲。" 罗慈微微挑眉,"风姑娘这是何意?" 风滞轻笑,"我只是想告诉大人,只要大人安心为相爷做事,那风滞可随时凭大人差遣……" "可是大人若是二心,那风滞也可以让大人一尝苦楚。" 她话语一落,四周为之一冷。 罗慈毫不在意,"风姑娘说笑了,相爷对罗慈有知遇之恩,罗慈非是知恩不报不知好歹之人。" 哦,非是知恩不报……想那袁继山,风滞心说,你当然会报答,就是不知是恩报还是仇报罢了。 不过,相府从来不缺心思歹毒之人,越是歹毒,于风滞来说便越有较量的意义。 风滞看向罗慈,后者一脸平淡。 我没有想错,你有弱点,你的大哥便是你的弱点。就是不知道,这弱点是不是死门。 "罗大人,你想让齐冬菇怎样死?" 罗慈道:"意外之死。" 风滞一笑。 "好。" 回到驻地,罗慈火堆前静坐。 她抬头,看向睡梦中的罗侯。冬菇在他另一侧躺着,他背对着自己,高大的身体完全挡住了冬菇身影。 就像是保护…… 橘红火焰艳丽温暖,罗慈的面容淡淡,瞧不真切。 恍然间,她仿佛回到了从前。 【哥哥,你在这做什么?】 【……】 【父亲让你送饭过来的?】 【……】 【下了这么大的雪,也只有你这么傻,跑这么远来学堂给我送饭。我早与同窗在饭庄吃好了。】 【……】 【等等,放在这吧,若等下饿了我再吃。哎,你手怎么了,是冻的?】 【……】 【谁让你这么傻,这么冷的天你一个男人跑出来干什么。真是……我先回去上课,你快些回家吧。】 …… 【两个时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 …… "两个时辰了……两年了……你还在这里。" 罗慈微微握紧自己的手,她看着罗侯放在地上的木拐,又看了看他沧桑的背影。 你不该这样过一生,不该。 齐冬菇不能再让你劳碌,你的奔波用于亲人倒也罢,她一个外人,没有这个资格。你不懂,我来帮你懂。 …… 此夜过后,众人再次踏上行程。 冬菇秉持着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一路上趁闲余时间观看风景,采摘山果,又不时让罗侯活动活动身子,打点野味解解馋。 若不是日渐偏远的地界,越发荒凉的山岭。冬菇好似都要忘了此行的目的。 一月之后的一个傍晚,天气阴霾,乌风阵阵。 冬菇一行人走出重重树林,来到一处山崖,视野顿时豁然开朗,山崖宽阔,寸糙难生,左右看去,难见尽头。 而向前眺望,可见白茫茫的一片,寒风刺骨,天地一色。山崖的阻隔,好似是一道屏障,拦住了凛冽的风霜,也划开了两个世界。 极目远望,隐约可见一片山脉,集自然之精粹,混沌之精华,藏于天地交接之处。朦胧中,似有磅礴天音,响彻其间。 "……那里便是天山了。" 冬菇轻道。 众人看着那震荡心灵的山脉,无法多做言语。在这样的天地造化面前,人身是如何渺小,人心又是如何的卑微。 跨过这道山崖,便是极北雪境。不归女帝主宰,非是本朝土地。那片地域的主人是雪境蛮族,天性善战好杀,勇武非凡。 冬菇道:"从这里下去,便是雪域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再有半月便能赶到天山。" "是。"罗慈点头。 冬菇道:"雪域民风与本朝不同,我们该一切谨慎为上,先找一处村落,寻些当地人的衣服,再向里面走。" "嫂嫂心思缜密,便照你说的来。" "那我们走吧。" "等等。" 冬菇刚要迈步下山,一旁,一直沉默的罗侯突然出声。 冬菇疑惑转头,"怎了?" 罗侯本是坐在马车之上,出言阻止冬菇之后,他从车上下来,面容肃穆,眉头紧皱。 冬菇本能感觉有些不妙,她向前走了几步,"罗侯?" 罗慈微微眯起眼睛。 凛风瑟瑟,一时周遭寂静。 罗侯扶着拐,站在地上,微微垂首,莫名看向地面。 冬菇有些紧张,罗侯的样子让她十分不安。 "罗侯你——" "别动。" 罗侯沉声,冬菇一下子不敢再动。 男子转头,看向来时路。 "出来。" 一句出来,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 冬菇心怦怦直跳,罗慈则是略有所思。 半响,无人应答。 罗侯面色不变,身形一动,豁然抬臂———— 冬菇来不及反应什么,只看到银光一闪,什么东西飞向了后方树丛之中。顿时,吭呛一声,金属碰触的声音响彻当场。 来人见无法躲藏,从树丛中走出。 四人,山野打扮,手持冷兵。 为首一人乃是一名中年女子,面容凶恶,气势汹汹。 开口,声音嘶哑。 "行李留下,人可以活。" 罗侯看了看这四人,面容不改,未道一语,反手在马车中一摸。 他动作不快,气若沉渊。 而后,再转身,则是冷然一声,长刀出鞘。 ☆、58第五十八章 山崖,寒风瑟瑟。 山稳,人比山更稳;风冷,刀比风更冷。 冬菇第一次见到罗侯拔刀。那把刀她曾经见过,它被罗侯放在杂物房的角落里,整理房间的时候她见过几次。 在临走前的一晚,罗侯在院中打磨这把刀,漫不经心,一下又一下。冬菇在一旁打点衣物,还同他说话。 当时她毫不在意,那是把很普通的军刀。刀柄因为常年使力略微破旧,刀身也只是一般材质。 唯一特殊的,也许就是这把刀上沾染的血腥气息。 而现在,当罗侯缓缓抽出刀时,那一抹森然的杀气,竟压得冬菇喘不过气。 刀身翻转,罗侯将刀在手中掂了掂。 军刀经他一掂,发出轻轻摩擦之声,似是欢愉,似是庆贺。 罗侯眼神莫名,看着刀身,竟完全没有将拦路四人放在眼里。他劲指利落一弹,手中军刀发出清脆一声。 久久未用,再握住它,饶是罗侯也不免心情复杂。只是,诸多心情,唯独没有陌生。 罗侯不擅同人打交道,因为男子身份,在军营中也饱受非议欺压,从他反抗做军奴的一天开始,能称得上陪伴他的,就只有这把刀。 它陪他一起饮下敌人的鲜血,陪他一起看着边关的冷月,陪他一起怀念故乡的亲人,无数夜晚,它都陪他一起度过。 刀对他而言,非是求胜兵器,而是唯一的朋友,罗侯对它,从来也不会陌生。 就在他拔刀出来的时候,那四个拦路客已有些微警觉,但她们看见罗侯残缺的身体,支撑的拐杖,不免又放了心。 为首女人狠声道:"怎么,你想反抗?" 风起,吹得罗侯黑衣翻腾,稀疏作响。 终于,罗侯将目光移向来人。 "我不是反抗,而是让你们死。" 沉声道尽自信,狂语掀开战局———— "口出狂言,死来!"为首女人率先欺身上前,她手中兵器乃是短剑,锋芒锐刃,女子见罗侯右腿缺陷,便出臂刺向他右侧身躯。 罗侯站于一处,并未动作,一直到剑锋离他身体只有两寸之时,才有了动作————他未挥刀格挡,而是微侧身子。 就在他侧过身子同时,手中木拐也被他扔到地上,左臂探出,在身体就要倾倒之际,一把抓住了女子肩胛,借力移步到女子身后。 刺剑的女人瞬间感受一股磅礴之力,压得她肩膀下沉,动弹不得。 就在她扭转剑势想要摆脱罗侯之时,忽然左腰一凉。 女子低头,见罗侯反手持刀,趁翻身至自己后身之际,刀锋贴肤而过——一个翻转,眨眼之间,刀已没入半身。 刀与剑不同,刀法大开大阖,变化很少威力却极大。 但懂行之人皆知,刀砍伤人容易,可想要真正断骨割ròu,却没那么简单。大多数人需要一把好刀,并需挥展使力,借由挥刀之力将骨ròu切割。 军刀是好刀么,自然不是。那罗侯挥刀了么,当然也没有。 罗侯这一招,完全是用臂力,将刀硬推进对手体内。 比起死亡更恐怖的,是亲眼看着自己死。 女子栽倒在地,半截身子折掉,断肠碎ròu零散流出,疼痛远没有眼睛带来的画面恐怖。 女子鼻孔嘴角渗出血液,她拼命地抬头,想要看清自己的身体。 "我……我的……" 她还没死,可是她马上就要死了。 女子抬头,看着重新拾起拐杖,面无表情的罗侯。 "你是……" 最后一句话没有讲完,女子坠入无尽黑暗,最后的意识,是面前之人魁梧的身材,以及那睥睨冷漠的眼神。 一刀,一条人命。 你是……是什么,是高人,还是恶鬼,已经再也说不出口了。 天色阴霾,乌云压顶,山峰之上,刀者冷然**。 冬菇站在后面,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尖扎进皮肤,尚不自知。 她第一次亲眼看人杀人,便是这般景象。 非是游戏,非是玩乐,地上躺着的那个女人,永远无法再睁开眼睛了…… 冬菇忽然想起廖文介的话—— 【罗侯是杀星转世,罗刹附体,你放心好了,他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从前,她只当一句夸词来听。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廖文介这话的含义。 若看见这样的罗侯,谁敢欺他残疾,又谁敢对他置喙。 罗侯神色不改,气息不变。抬眼,看向剩下三人。 黑衣看不出染血,只有那灰白刀锋上,留有鲜血残ròu,随刀身滑落,一滴一滴,流到地上。 山风吹过,很快干了血流,只剩刀上道道血痕,斑斑印记。 地面上的女尸内腑肠液流了一地,周围满是血腥气味。 罗侯道:"你们,可以一起来。" 领头人已死,刚刚那一刀又甚为恐怖,剩下的人心中惴惴,可奈何身负重任,不容退却。 三人互相使了个颜色,均明白对方之意。 "不过杀了一人,你个臭残废休要狂妄!" 话语毕,三人提剑而上,有了之前的教训,她们并未近罗侯之身,而是虚晃点招。 罗侯毕竟一脚支撑,颇为不便,但他根基深厚,经验颇多,刀护其身一时也未见败绩。 三人宝剑挥刺,罗侯一一抵挡,交兵一刻,三人均感受一股骇然力量蕴藏其间。而罗侯动武之时冷静森然,面无表情,口无言语,看着更加让人胆颤。 罗侯身体难以主动出击,而那三人又不敢贸然近身,战况一时胶着。 兵器交接,声音震耳,冬菇站在后面看得心惊胆战。罗慈同她站在一起,心境也不可谓不震荡。 一起长大的亲人,本以为是最为了解的对象。却在某一天,某一时刻,完全变了样子。 他的安静不再是卑微,而是稳如泰山的镇定;他的沉默不再是木讷,而是睥睨天下的傲然。 一方观察,一方交战。 打斗间,罗侯看准时机,木拐微微向前一探。 一女子见他木拐向前,心觉机会来了。待砍断木拐,你一个瘸子,饶是有天大本事能有何作为。 思索之际,罗侯欲将木拐收回,女子不想机会错失,连忙挥剑刺向罗侯拐杖,这一刺,身体不免向前探去—— 罗侯松手,木拐落地,避开了女子剑锋。而他自己早已算好时机,木脚一用力,空手入白刃——直取女子手腕! 三指成扣,正是当初握住冬菇手腕的一招! 可这回,罗侯非是试探,而是杀心。三指扣住,宛若铁钳,受者难以脱身。 气劲归于手臂,手臂导向手指,罗侯眉头一皱,霍然使力! "啊————!" 瞬间,一声惨叫,女子宝剑落地,手骨碎裂。 叫声震天,瘆人心弦,罗侯却闻所未闻,又一用力,将女子拉向自己身边——另一手抡圆,长刀空中划过,人头滚向一边。 松手,无头女尸倒地。 罗侯趁剩下两人躲避之际,重拾地上木拐,又一次站定。 三寸为圆,整个打斗期间,罗侯几乎未挪一步。 眼见同伴身亡,剩下两人惊惧有之,愤怒有之。可任务为先,她们只能将一切抛诸脑后。 "等下我牵住他,你去做事。" 一女子轻声同另外一人道。 "好。" 剑花一挽,二人又一次上前。 这回两人变为彻底试招,再不敢随意进攻。 罗侯一时也无办法。 交兵之际,两个女人互视一眼。 罗侯自然也看到了她们的无声交流,他眉头紧皱,盯着二人剑势,不知她们要作何招数。 谁知,就在她们对视之后,一女子突然抽身,直扑冬菇与罗慈——! 罗侯心惊,怀中抽出小刀欲护,奈何剩下一人见fèngcha针,步步紧逼,让他一时脱不开手。 "死瘸子,你的对手在这!" 女子口中放狠,可手上却难见像样攻势,尽是缠招。 冬菇自然也看到那女人扑过来了,她下意识将罗慈拉到身后—— "小心!" 罗慈一愣,随即一声冷笑。 小心? 该小心的人是你。 果然,那女子长剑直逼冬菇,冬菇一身冷汗,腿脚发软,躲避不得。 她一声小心,听到罗侯耳中,心神俱荡。 他再不管面前之人,长刀一扔,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转身出手——! 匕首携罗刹盛怒而来,刺透脊骨,雷霆之势不减,带着整个人向前扑倒—— 冬菇见那长剑越来越近,本以为自己死定了,一时间思考不能。却也没有像其他临死之人一样,闭上双眼,而是本能地看向了罗侯。 事出突然,千言万语来不及开口,只汇成这样一个扭头。 再看一眼,再让我看你一眼…… 哪曾想,这一眼,竟让冬菇看见罗侯不顾自己,抽刀解围。 电光火石间,刺向自己的女子已经倒下,可罗侯整个后背都袒露在对手面前。 最后的女子眼见三名同伴身亡,牙关紧咬,一时难控。 罗侯失了平衡,摔在地上。 女子毫不犹豫手起剑落———— 背后袒露,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冬菇张嘴,还不及叫出声。 罗侯似乎也知道自己躲避不开,他只想在那女人落剑的时候,能抓住一瞬间的空隙,一击诛杀她,拉她一起死。 只是…… 冬菇看向罗侯,他倒在地上抬起双眼,冬菇看着他的目光,忽然觉得无比熟悉————那就是刚刚,自己看向他的眼神。 千言万语,欲说又止。 只留最后的情义,溶于一眼间。 也许是遗憾,也许是歉意,亦或是……最为沉痛的眷恋。 可是罗侯知道,再难接受,再不甘心,终也无用……他只有将全部力量集于双手,期盼取掉最后一人的性命,留给冬菇平安。 "住手——!"罗慈看出那女子意图,目眶眦裂,心惊异常。 女子听见她的声音,奈何剑落如虹,再无法收势。 惨然一声,鲜血漫天! 一瞬间,天地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怔住了。 吭呛一声,宝剑落地————却没有带丝毫鲜血。 女子愣愣地低头,看着胸口cha出的长枪,一时难以置信。 破身银枪,果敢坚决,杀意凛然。 女子想要转过去看看后面,可是头只微微动了一下,便垂了下去。最终,丧命的女人,甚至无法得知取了自己性命的人是谁。 长枪一转,女子尸身如牲畜烂ròu一般,被撇到一旁。 身后一人,玄衣在身,黑带束发,一双眼睛桀骜不羁。 翻手,长枪收回。 "嗯……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英雄救美的桥段,我喜欢。" 来人轻轻挑眉,嘴角带笑,不是廖文介又是谁。 ☆、59第五十九章 刚刚那一下,冬菇魂没了一半。 还好她承受能力算强,缓回来一些后,几乎连滚带爬地奔到罗侯的身边。 "你……你怎么样了?" 冬菇语不成调,浑身发抖。罗侯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面色虽未改,可冬菇从他用力的手中,也体会了他的心情。 失而复得,死里逃生,冬菇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廖文介悠悠道:"都没有人跟我这个救命恩人说点什么吗?" 冬菇抬头。 "文介,谢谢你。" "嘁。"是廖文介自己要别人说,可是真听到了道谢她又不屑一顾。"得了,道谢还是省省吧。" 这时,她看到站在后面的罗慈。 廖文介道:"不知这位是……" 冬菇道:"她是罗慈,是罗侯的妹妹。" 廖文介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似笑非笑:"原来是罗侯的小妹,幸会了。" 罗慈经过刚才一事,面色不好,却也礼貌回应。 "感谢这位少侠出手解围。" "哈。"廖文介道,"好说。" 罗慈心中思量,开口道:"不知少侠何方人士?" 廖文介道:"我叫廖文介,你也莫要叫我少侠了,我是罗侯昔日军中战友,前些日他们夫妻通知我有事需要帮忙,我便来了。" 我们通知你? 冬菇与罗侯心里同时一愣,冬菇反应快,她一边悄悄拍拍罗侯后背,一边转头对罗慈道:"是了小妹,前些日子走得急,忘了同你说。文介是我们的朋友,临走前我曾请人传讯与她。" 说着说着,她又将目光移向廖文介,道:"这么久都没来,我本以为文介不愿前来了。所以也没有主动同你说。" "原来如此。"罗慈暗中思量一番,道:"我与嫂嫂皆不会武,大哥身体又不方便,廖姑娘武艺高超,又愿仗义相助,实在是解了燃眉之急,罗慈多谢姑娘。" 廖文介漫不经心地点头,"好说。" 这边罗慈尽量同廖文介交谈,试图从她言行中多了解此人。而另一边廖文介与冬菇一唱一和,默契非凡,将她的到来穿cha的无比合情合理。 罗侯站起来,静默不语。 他一手扶着冬菇的手臂,另一只手暗中覆在胸口—— 他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 刚刚态势紧张,倒没有注意。现在事情一过,情绪一放松,他便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些奇怪。刚刚他与人动手,不可避免地催动了内劲,现下战斗结束,却感到胸口沉闷,气息难以调理。 而站起来的一瞬间,更是气血翻腾,差点呕红。 罗侯刀山火海走得多,自然知道这是中毒的迹象。而且,这该是慢性的毒,本不是现在发作,却因他动用内力,从而提前催化了体内毒素。 可是,是什么时候中了毒…… 近一月时间,他们一直在赶路,基本上都是在深山野岭吃饭过夜,也没有其他人在,只有他们三人。 通常准备饭的不是自己便是冬菇,倒到底什么人能给他下毒。 "……相公?你怎么样了?" 冬菇发现罗侯在发呆,轻声对他道:"要不要先上马车上休息一下。" 若是平时,罗侯断不会留下冬菇自己主动坐到马车里。可是现在,他强忍体内不适,为了不让众人担心,他只有点头。 冬菇扶着他坐上马车。 "咦,你想坐到里面去?"冬菇见他撑着身子往里面坐,问道。 "……恩,我休息一下,很快便好。" "好。"冬菇虽不察罗侯中毒,却也看得出他脸色不好,她心想一定是刚刚累到了,就算罗侯再厉害,毕竟也多年未动手,身体也大不如前。 她心疼道:"你好好休息一下,水和食物都在你手边,你想吃就吃些。" "……好。" 冬菇放下马车帘子,转身走向廖文介与罗慈。 廖文介看向她,"罗侯呢?" 冬菇道:"他累了,想休息一下。" "哦?" 累了?廖文介看向马车,心有所思。冬菇与罗慈不懂武功,自然也不明白罗侯的厉害,而她自己是十分了解罗侯的。要说他刚刚那几下就累了,那她是打死也不相信的。 可他为何要回到马车里去。 廖文介有疑问,却因罗慈在场,不好表现出来。 "好了,天色不早,我们接着赶路吧。"冬菇道,"罗侯今日与人动武,过于劳累,我们要下山寻户人家,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嫂嫂说的是。"罗慈点头,"走吧。" 廖文介本也是骑马而来,却将马拴在马车上,自己坐在平日罗侯坐的位置。 "哎,我那一枪也是劳累非常啊,好生赶车,让廖爷休息一番。" "呵。"冬菇一笑,而后神色认真道,"文介,谢谢你。" 廖文介头枕着双手,闭着眼睛道:"谢我什么?" 冬菇道:"谢你来,更谢你救下罗侯。" 廖文介道:"若我来得不及时,那女人要了罗侯一命,你又该如何?" 冬菇赶着马车,小心看路。 "继续走。" "哦?"廖文介撑起一边眼皮,"冬菇啊,不是我没提醒你,我们这样说话,车里的那个人可是听得见的。" 冬菇面色淡然,嘴角带笑,"我自然知道。" "啧啧,真是薄情的女人啊……" 冬菇看着前方,轻道:"他因此事丧命,那我定要将事情做完,对他才算有一个交代。" "做完以后呢?" 冬菇道:"做完便去陪他。" "……"廖文介睁开眼睛,看着赶车的女人。 她伸手向后拍了拍马车边沿,"喂,听到没有,这女人肯为你殉情啊。" 马车内毫无动静。 廖文介转头,一手探出拉住车帘,打算掀开。 可她一用力,另一边却也有人拉着。 "哎?"廖文介挑眉,"怎么,还不让看,羞涩了?" 拉一拉,还是拉不动。 廖文介转头对冬菇道:"你看看,他不好意思了。" 冬菇反手,将廖文介不老实的爪子拉回来。"好了,你放过他吧,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啧。"廖文介白了冬菇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殊不知,马车里的人,正强行压制痛楚。罗侯浑身冷汗,面色苍白,他一手扶着木板维持身子平衡,一手死死地按着胸口。 疼痛越来越强烈,身体的力量一点一点被抽干。罗侯却还在忍耐。 他知道,慢性的毒药不会一瞬间完全爆发,即使一时发作,只要忍下,便还可以坚持。 只是这忍耐的过程,却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承受的。 罗侯脸上的虚汗一层接着一层,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滑下,滴落在黑色的衣衫上。本来,刚刚有一瞬间他已经要撑不住了,可是就在那时,他听见了冬菇与廖文介的对话。 如果他死了,她会如何。 女人说出的答案,是他最想听的,也是最不想听的…… 不管怎样,那一瞬,他手指发力,强点身体几处大穴,不惜以损坏身子为代价,换取一时的忍耐与坚持。 我不能死,至少,不能在你的面前死。 毒素侵蚀着罗侯的意志,胸口如万般虫蚁啃食,让他恨不得撕开胸膛,一解难过。忽然,马车似是踏上石子,一个颠簸,让罗侯身子一摆,栽倒在地。倒下之前,他下意识用手触地,减轻声响。 马车本就窄小,罗侯蜷缩着身子,要紧牙关。这毒与他从前见过的都不同,毒素似是活的一般,在他身体里乱窜,找寻最脆弱的地方。 他竭尽全力按住右腿残肢。 罗侯的手劲可捏碎人的腕骨,何况是那么一截瘫软的残ròu。 几乎是用力的一瞬,他已感到有手中沾上了血,裂开的伤口浸湿了衣服,他费力翻转,不让马车上留下血印。 还好…… 罗侯心想,还好穿的是黑色的衣衫,染血看不出来…… 时间过得缓慢。 疼痛制衡了**,却拼不过人的意志。 罗侯终于忍过了最痛苦的时间,他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回到木板上。 身上全是汗,衣服同水泡过了一样。 这样不行……罗侯费力喘着气,冬菇那么聪明,她一定会看出不对劲的。转头,他打开了随身包裹。 此时他的手一点力气也没有,小小的一个布结,他花了很大劲才解开。 罗侯从包裹里取出一件衣裳,将自己身上的这件换了下来。他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的,穿起来没有什么差别。 解腰带,脱外套……罗侯不知道,原来这样简单的动作,有一天他做起来竟是如此困难。 今后怎么办,这毒可有解药,他要向谁去讨,罗侯一点头绪也没有,他一向不善分析局势。冬菇擅长,可罗侯不敢告诉她。 一刻未停,终于在入夜的时候,他们来到一处村落。 此地属边境,是本朝与外域交融之处,来往贸易很多,所以村民们对于外来客并不陌生,冬菇一行人很快找到一处收留的人家。 冬菇停好马车,掀开帘子。 "罗侯,到了。" 罗侯点点头,"恩。" 冬菇扶着他下车,夜色深沉,冬菇一时也没看出罗侯脸色苍白。可另一边的廖文介却发现了。 廖文介道:"冬菇。" "嗯?" "今天大家辛苦,你去附近找村民们买些好ròu好菜吧,吃顿好点的,也算是压压惊。" "有理。"冬菇点头,"那罗侯麻烦你与小妹照看,我去去就回。" 罗慈忽然道:"这里的山户居住比较散,嫂嫂一个人怕是要花费不少时间,我们分头找,会快一些。至于大哥,廖姑娘麻烦了。" 她这话正合廖文介心意。 "好。" 冬菇与罗慈分开而行,廖文介扶着罗侯走进内屋。 男人坐在木板c黄上,沉默不语。 廖文介黑布包裹长枪,靠在墙边。 "说吧,怎么回事。" ☆、60第六十章 "说吧,怎么回事。" 廖文介抱着手臂,斜眼看罗侯。 罗侯并未隐瞒。 "是毒。" "毒?"廖文介直起身,紧皱眉头,"你中毒了?" "恩。" 廖文介走过来,打量罗侯一番。 "什么毒,何时中招的,难道是刚刚打斗时?"随即,她摇摇头,自语道,"不,不对,那几个人没那个本事让你中毒于无形。到底怎么回事。" 罗侯面色疲惫,看着地面,"我也不知,不过,应该有些时候了。" "是慢性毒,说明下毒之人并不是想一招置你死地,而是想牵制于你,有备无患。"廖文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眉头紧锁,"照这样想,我猜该是吕丘年一方做的。" 罗侯道:"我不知。" 廖文介抬眼,"罗侯,我还猜,是你妹妹做的。" 罗侯抬头。 "不会。" "哼。"廖文介冷笑一声,"最近一月只有你们三个人在一起,不是罗慈,难道你觉得是冬菇?" "她也不会。" "哦,谁都不会。那好吧,实话同你说,是我下的。" "……你莫要开玩笑。" 廖文介叹气道:"好了,不同你说笑。你现在感觉如何,可有要紧的地方?" 罗侯道:"无碍。" "你可算了。"廖文介道,"现下没有别人,只有你我。你若是连我都瞒,那可真的没人能帮上忙了。还是说……你想让我告诉冬菇?" "别。"罗侯急忙道,"你莫要告诉她。" "那就跟我说实话,无碍这套我以前就听够了。" "……" 罗侯低眉,缓道:"这毒有些奇怪,与我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廖文介问道:"怎么个不一样法?" 罗侯道:"它发作之时,开始是集中胸口,后来便同活的一般,专攻人脆弱之处。" "嗯?" 听到罗侯的话,廖文介若有所思。 "你说这毒像是活的一般?" "对。" 廖文介低头沉思,想了想,又问道:"它发作之时是不是犹如万蚁噬心,让人凭发虚汗,疼痛难忍?" 罗侯抬眼,"你知道?" 廖文介道:"你若这么说,那我更能确信是吕丘年一方下的毒了。"随即,回想到了什么,廖文介一声冷笑,"这毒名唤团儿蜜,意思是说此毒如一团蜜一样甜美,能引得千万虫蚁啃食。" 罗侯道:"可有解法?" 廖文介道:"这毒的主人,可谓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罗侯想了想,却仍想不到。 廖文介白了他一眼,道:"你还记得当年吕丘年手下的一对姐弟么?" 罗侯道:"风滞与风止。" "对。"廖文介道,"团儿蜜正是风滞的看家毒药,除了她以外,无人能解。" 罗侯不语,廖文介又道:"罗侯啊,你莫这样天真了好么,人家已经下毒牵制你,你却还像个傻子一样相信她。" 罗侯低下头。 廖文介看他这样子,又是心酸又是生气。可罗侯现在刚刚撑过一段毒发,脸色苍白,虚弱无比,廖文介又说不出什么狠话。 她心道,跟你说这些也没用,还是跟冬菇讨论比较有意义。 廖文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不相信是她做的,那我们就当不是她好了。至于这毒,我尚有些方向,自然会为你全力找寻解药。" 罗侯道:"多谢。" "呵。"廖文介又白了一眼。 "少来。" …… 另一边,一个女子月色之中走出村落,来到附近的一个小树林。 "出来。" 周围没有声音。 女子似是动了怒气,声音又拔高了一些。 "出来!" "呵……"一道身影从树丛后面走出。 "罗大人,怎地生了这么大的气。" 罗慈转身,看向风滞。 "风姑娘,今日之事你要作何解释?" 风滞一笑,"解释?我要解释什么?" 罗慈道:"我同你之前说好,要的是齐冬菇的性命,而最后那女子竟然向我兄长下了杀手。" 风滞举起手,借月色看着自己鲜红的指甲。 "罗大人何必这样动气,令兄不是没事么。" 罗慈道:"罗侯无事是因为有人及时赶到解了围。若风姑娘做事都需要这样的外力解困的话,那罗慈要好好考虑今后是否要与你合作了。" 风滞冷笑一声,"你在威胁我?" 罗慈道:"说威胁就太过了,罗慈只是希望风姑娘能好好说明今日的情况。" 风滞幽幽道:"罗大人,杀场与官场不同,性命交接之处,哪能说到什么就做到什么。" 罗慈道:"风姑娘的意思是,今日之事完全是手下临阵起心?若真是如此,风姑娘的御下之术真是让罗慈见识了。" 风滞看着天边月色,淡淡道。 "她们是如何想的,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了。她们死了,而令兄还活着,这不是最好的结果么。" "哦,最好的结果。我却是不知,对于风姑娘来说最好的结果竟是没有完成任务。" "啊。"罗慈恍然,"罗大人说的是齐冬菇。" 风滞一脸的佯装表情,罗慈自然是看在眼里。 她面色阴沉。 "风姑娘,你不该这样同我说话。" "呵。"风滞眯起眼睛,"那我该如何同罗大人说话?" 罗慈道:"罗侯此事关乎重大,你这样罔顾他的性命,不怕坏了丞相大事么?" 风滞一字一句,"罗慈,现今你的一举一动,是将他放在第一位,而不是将相爷的事情放在第一位。有私心的人是你。" "没有罗侯你要如何找到证物?" 风滞笑道:"没有他,还有齐冬菇。我相信她一定也知道。若真的哪天一不小心,令兄身亡,那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罗慈咬牙,"风滞。" 风滞毫不在意,又道:"而且我观齐冬菇此人心思活泛,不像罗侯那样死脑筋。并且也没那倔强脾性,让她帮忙,肯定要比让罗侯帮忙省事的多。" 冷风拂过,吹起林中两人鬓角发丝,也带起无声的较量。 半响,罗慈眼角锐利,缓道:"风姑娘,你这般说,是想将我们的关系彻底决裂么。" 风滞道:"罗大人想同我决裂,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只要罗大人还全心全意为相爷做事,风滞便不会做什么。" "呵。"罗慈一笑,"风姑娘若做什么,又如何?" 她话语挑衅,风滞面色也沉了下来。 "我能如何,罗大人,你若有二心,自然可以试试风滞手段。" 罗慈道:"又如何?" 风滞眯起眼睛,一丝杀意掠过。 又是一阵静默。 忽然,风滞轻笑出声,她向前走了几步,来到罗慈的面前。向前微微探身,将嘴唇贴到罗慈耳边。 又是一阵风起,带着地上枯叶沙沙作响。 风滞说完,直起身,离开。 留下罗慈一人,静静看着地面。 半响,罗慈抬头,竟是带着微微淡笑,她自言自语道:"风滞,你会为了今天的事情后悔的。" …… 冬菇先回到住所,她尚不察这许多暗涌,而是一心想要给罗侯好好补补身子。冬菇挨家向村民买好ròu好菜,一点也不吝惜钱财。 捧了一堆东西,冬菇东倒西歪地进了门。 "罗侯,你怎样了?" 见冬菇带这么多东西,罗侯下意识想帮忙,可今日损耗太大,他连站一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廖文介冷哼一声,"齐冬菇,你这是要喂猪呢?" 冬菇把东西放到桌子上,"好好补一补,吃不完明日带走嘛。我还跟村民买了雪景人的衣裳,再上路我们穿这些。" 廖文介走过来,捡起一件衣服,闻了闻,一脸厌弃。 "一股子油膻味,你别想让我穿这个。" 冬菇道:"好廖姐,你就将就一下,我今晚给你把衣服洗出来。你可以等走到立面再穿。" 廖文介放下手中衣服,对冬菇道:"买这么多ròu,还不快去做。" "马上马上,我已经同主人家说话,借用火房,你们稍等一下。"冬菇抱起一堆菜ròu,刚要走,忽然想起一事。 "哎,小妹呢?" 廖文介心中冷笑,"不知。" "嫂嫂别急,我在这里。" 众人扭头,看到罗慈从外面进来,手里也带着些酒菜。 "我走得有些远,耽误了时间,让嫂嫂等急了。" "没事。"冬菇接过罗慈手中酒菜,"我去做饭,大家稍稍等一等。" 罗慈点头,"我帮嫂嫂拿过去。" 冬菇与罗慈刚出门,廖文介便对罗侯道:"我去帮冬菇,等下让你的好妹妹回来照顾你。" 罗侯道:"我不需人照顾。" "好。"廖文介道,"那就让她陪着你。" 罗侯抬头,看向廖文介。 "你不要同冬菇说。" 廖文介一脸诚恳,"你还不相信我么,我一定不说。" 就在这时,罗慈回来。 廖文介同她道:"你照看你大哥,我去帮帮冬菇,东西太多了需要有人打下手。" 罗慈道:"那就麻烦廖姐了。" 廖文介走出房间,来到火房。 冬菇正在洗蘑菇。 廖文介关好火房门,对冬菇道:"我有一事要同你说。" 冬菇抬眼,看了看廖文介。 "不是好事吧。" "不是好事。" 冬菇站起身,擦干手。 "说吧。" "罗侯中毒了。" ☆、61第六十一章 "罗侯中毒了。" 廖文介说完,冬菇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她眼睛看向地面,并无言语。廖文介也不催,等着她思考。 半响,冬菇抬头,"是什么样的毒。" 廖文介道:"此毒名唤团儿蜜,是一种很霸道的慢性毒。" 冬菇看着灶台,静静不语。 廖文介道:"你不想知道是谁下的毒?" 冬菇缓道:"知道了又如何,毒已经下了,他的身子也已经受到伤害。" 廖文介道:"不知道谁下的就不能想办法要解药。" "呵。"冬菇莫名一笑。 廖文介皱眉,"这个时候你还能笑出来?慢性毒虽不至马上发作,可解药拿不到罗侯最后也只有一死。" 冬菇道:"我知道。" 廖文介道:"那你还不着急?" 冬菇转头看她。 廖文介从冬菇的眼神里读到一种莫名的疲惫与坚定。面对死亡,齐冬菇有着他人不可比拟的镇定。她不仅经历过鬼门关,而且她真正的死过。体会过死亡的人,在对待死亡的事情上,便会多一分从容。 冬菇道:"你莫急,有人会帮我们拿的。" 廖文介皱眉,"有人帮我们拿?谁啊。" 冬菇道:"罗慈。" "……"廖文介缓道,"齐冬菇,你是不是今日被吓傻了,你不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毒?竟说罗慈会帮我们拿解药。" 冬菇转过头,看着地面,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今日,在那女人要杀罗侯的一瞬间,罗慈喊了一句住手。当时情急,我没有注意,现在回想起来,那声住手却是有些可疑。" 廖文介皱眉回忆。 "经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想起来了。"她大拍了一下手,"这就对了,她在对那个女人下命令,这说明她认识那几个人!" "是。" 廖文介蹭地一下站起身。 "她想杀了你!" 冬菇顿了顿,终道:"是。" 这一句是,包含了太多的无奈。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确实有些出乎冬菇的意料。原本她想,罗慈虽然不喜欢她,但也应可以为了证物一事坚持和平直到天山。可是…… 冬菇始终无法了解罗慈的敌意从何而来,她也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甚至要她派人刺杀。 "她好大的胆子……"廖文介狠道。 冬菇看出廖文介的怒意,忙道:"文介,你先别急。" "不急,我是不急。反正她又杀不了我。" 冬菇道:"我说她会帮罗侯拿解药,并非是空口无凭。不管如何,我都相信她今日唤的那一声住手,实是发自内心。即使她想我死,但她绝对不会让罗侯死。" 廖文介咬牙切齿道:"齐冬菇,我真想把你这脑瓢敲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一堆菩萨像。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能相信她。" "文介,你信我一次。千万莫要冲动,我找机会同她一谈。我觉得此事她应该不知,贸然对她动手很有可能打糙惊蛇。" 廖文介憋了一肚子气。 "好,我信。" 冬菇道:"多谢你。" "不过。"廖文介话锋一转,"你不许单独找她谈,必须有我在,我可以不在明处,不过一定要在当场。" 廖文介面上凶狠,冬菇却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安全着想。她感激一笑,道:"有少侠鼎力相助,冬菇自然承情。" "呸。" 廖文介冷哼一声。 冬菇笑道:"你帮我看一下火,我去取些柴。" 廖文介不耐烦地一摆手,"去去去。" 冬菇出门,到后院拾取柴火。 再回来时,不经意间路过卧房。透过半开的窗子,她见到罗慈的背影。冬菇走过去,看向里面。 罗慈坐在c黄边,c黄上躺着进入浅眠的罗侯。她低着头,手轻轻的放在罗侯的衣袖边,没有动作,也没有碰触到他。 冬菇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从这个背影中看出她的心境。 低下的头是否是疼惜,弯下的背是否是忏悔。 这个女人背地里做了许多事,甚至要置冬菇于死地,可冬菇却谈不上恨她,此时此刻,她只觉得罗慈可怜。 为何不敢握住罗侯的手,你是觉得愧疚么。 冬菇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背影。也许直到这一刻,只有面对着入睡的罗侯时,这个女人才会弯下自己的脊梁,才会显现自己不安的一面。 可是,何必呢。 有那么一瞬间,冬菇真的想冲进屋子,拉起罗慈质问她。 世路崎岖,人世苍凉,为何你的选择竟是背弃自己的亲人。我们本该是一家人,可你却为了浮名虚位而甘愿与我们为敌。 冬菇默然离开。 吃饭时,罗慈又变回原来的样子,一副淡然高深的表情,一张虚伪莫名的面具。谁也看不透,谁也看不穿。 罗侯睡得实了,冬菇没有叫醒他。 晚饭过后,廖文介与罗慈离开房间。 临走时,罗慈回头看了一眼睡在c黄上的罗侯。冬菇瞧见了那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关好门,冬菇吹熄油灯,和衣躺在罗侯的身边,侧身将他抱在怀里。 "相公,她不敢握住你的手,你知道为什么么?"冬菇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上方,轻轻开口。 罗侯睡得很深,自然没有回答。 冬菇却毫不在意,她接着道:"她不敢握住你的手,是因为她开始动摇了。" 她撑起身子,看向罗侯的睡颜。 刚毅坚实的面容,微微锁住的眉头。冬菇伸出一根手指,勾画他的面颊。 "你今日的表现,让她震惊了。" "她一定不知道你是这样厉害的一个人。相公,她一定很困惑,为何你有这样的本事,却不愿同她一起去吕丘年那做事。" 说到这,冬菇手掌摊开,轻覆在罗侯的脸上。她幽幽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就像在欣赏世间最完美的画作。 "她一定很疑惑,为何你有这样的身手,却仍允许他人对你说三道四,仍不主动争取权势名利。" "你胸中的绳墨,恐怕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我怜你,爱你,也敬佩你。"冬菇合上眼,紧紧靠在罗侯的身旁。"罗侯,我敬佩你……" 睡梦中的男人并不知道,自己带给他人多大的冲击。他只晓得,今日胜了,冬菇与罗慈安全了。 这就足够了。 …… 再次踏上行程,罗慈明里暗里对罗侯多了一份关心,冬菇看在眼里,并未多说什么。 越向前走,越是荒芜寒冷。天地间仿佛只有雪,白皑皑的一片,无穷无尽。冬菇一行人都换上了当地人的装束,虽然看着有些不伦不类,可是雪境人少有教化,也看不出什么。 可是慢慢的,其他方面出了问题。 进入深山,稀疏的村落中,不再使用本朝通用的银两钱财,这里的人们均是以物易物,用自己的东西来交换别人的东西,没有货币。 冬菇白带了钱,现在却花不出去。 这下,想得到食物,必须要亲自去打猎。 在这一行人中,只有廖文介和罗侯会武,而罗侯此时中了毒,其他三人心中有数,都不让他动作。那么打猎一事自然就落在了廖文介的头上。 "好好好,我就是劳碌的命。"廖文介也不废话,提着银枪便走进树林。留下冬菇三人看守马车。 罗侯坐在马车边沿,暗自调理内息。 忽然,冬菇发现林边一处雪堆莫名一动。 她心里一惊,刚要开口提醒众人,只见身边一道银光闪过——冬菇都能发现的异状,罗侯自然看在眼里。他怀中小刀甩出,刺向雪堆。 这一刀有所保留,并未使劲全力,意在逼迫对手现身。冬菇脑中千回百转,思考如何应对。 不论如何,不能让罗侯再次动武。 刀子刺入雪堆,一团白影从雪堆中窜出,跑向一旁。 只是…… 冬菇看那身影,皱眉道:"那是……一个孩子?" 罗侯又一刀甩出,一个小孩哪里是他的对手。前路又一次被阻,小孩摔倒在地。 "等等!"冬菇出声,几步跑过去。 小孩看有人过来,似是受到惊吓,连忙蹬腿,想远离冬菇,只是地上太滑,他一时没有站起来。 冬菇来到他面前。 这是个小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虽然穿了很多层衣裳,却仍能看出很瘦弱,那一层一层的衣服也是胡乱拼凑出来的,想来是为了保暖,遇到什么能穿的都披到了身上。 小男孩手里拿了一柄破旧的小刀,待他稳住身子,毫不犹豫向冬菇刺出去! "啪!"地一声,小刀落地,男孩也被带着向一边倒下。 罗侯坐在马车边,手随意地耷拉着,眼睛冷冷地看着男孩。 男孩从雪地里爬起来,乱七八糟的头发上沾着一团白雪。 冬菇抱着手臂看着他,男孩回视,一脸戒备。 冬菇轻轻一笑,"小家伙,你想杀我?" 男孩不语。 冬菇上下打量他,而后转身回到马车边,从包裹里取出一块ròu干,抬头时罗慈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 冬菇拿着东西回到男孩面前,伸手递给他。 男孩看着那块ròu,却不接。 冬菇也不多话,她拉起男孩的手。男孩开始很抗拒,不过冬菇也不用力,也不强迫。最后,或许是对那块ròu干有太强烈的愿望,男孩放任冬菇拉住自己的手。 冬菇将ròu干放在他的手上,转身回到马车边。 男孩握住ròu干,跑进树林。 罗慈一笑,道:"嫂嫂真是慈悲心肠。" 冬菇道:"慈悲谈不上,一个孩子能在这样的山林间活下来,也不容易,帮上一帮,也算为我们此行积缘。" 其实,冬菇真的谈不上是慈悲,她知晓他们自己的食物已经不够,不该再分出去给别人。 只是,当她看见那男孩镇定沉默的脸,她不由联想到身边的人。 冬菇拉住罗侯的手,他抬头看她,冬菇冲他微微一笑,小声道:"相公,我觉得他跟你好像。" 罗侯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又转头看了看男孩离开的方向,轻轻拉紧冬菇的手。 ☆、62第六十二章 廖文介回来,带了两只死了的雪貂。 "累死奶奶了。"她长枪往马车上随手一丢,自己坐在罗侯旁边。 "去去,你进去,给我让地方。" 廖文介将罗侯赶进马车,自己坐在外面。 "赶路赶路。" 冬菇知道廖文介想让罗侯多休息,她心下感激,道:"好,我们快些走,争取天黑前赶到下个村落。" 路上,罗慈不时看向马车。 刚刚凭白出来的小崽子,让罗侯动武,虽说那两下只是轻描淡写,可毕竟也算出手,不知他现在情况如何。 罗慈十分想去问问罗侯感觉如何,可是冬菇与廖文介坐在外面,无形中便束起了一道屏障。罗慈有一种感觉,她们两人在隔阂自己与罗侯。 想到这里,她手握紧马缰,马儿因为这一勒顿了顿脚步。 这些天,罗慈心中越发沉郁,明明自己才是罗侯唯一的亲人,自己才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为何到此事却是这样的结果。 曾经话也不愿与他多说一句的人,如今,想道出的关心却无从谈起。 她有疑问,她想关心,她想站到他的身边问一问他的情况。可是每当她要迈开步子过去的时候,总有一股无形的高墙将她挡住。 不仅是冬菇与廖文介,还有她自己的心墙。 罗侯从马车中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沉闷,似是极力忍耐什么。在场三人均是对他熟悉无比,自然都看出他的异状。 罗慈再难忍耐,她几步走过去扶住罗侯的手臂。 "大哥,你脸色不好,可是身体感觉不适?" 罗侯摇头,"我无事。" 廖文介给冬菇使了个眼色,让她过去给罗侯拉开,冬菇却装作不懂。罗慈关心罗侯并不是坏事,她不该阻拦。 廖文介见冬菇不理,暗自冷笑一声离开。 "我去找住户。" "等等文介。"冬菇叫住她,"我与你同去。" 廖文介蹭地一下回头,瞪着冬菇。 你还没完了?!留罗侯一个人在这里? 冬菇视若无睹,推着廖文介臂膀,"走了走了,得快些寻一处人家。"廖文介被她拉扯着走远。 "齐冬菇,你到底如何想的?" "怎了?" 廖文介道:"你就放心罗侯一个人留在那里?" 冬菇道:"恩。" "你……" "文介。"廖文介刚说了一个你字,便被冬菇打断。廖文介扭头,只瞧了一眼便再说不出口。 冬菇神情压抑,眉头紧锁,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担忧,这哪里像她口中所说的放心。 "冬菇……" "恩。" 廖文介想了想,道:"其实,我也觉得你不用担心。" "哦?" 廖文介道:"罗慈虽是阴险,不过好像没有针对过罗侯,想来她对罗侯还是有一份真心的。" "呵。"冬菇一笑道,"哟,文介居然反过来安慰我,这倒是让我不适应了。" 廖文介也不管冬菇的戏谑,独自向前走了几步,道:"其实你和罗侯差不了多少,罗侯是心里没事,嘴里没事。你是心里有事,嘴里还是没事。齐冬菇,我奉劝你一句,该说的事情就要说出来,不然会折寿的。" 冬菇笑道:"多谢廖姐指点,冬菇记下了。" 廖文介道:"你心里是十分担心罗侯的,对不对?" 冬菇笑容微微收敛,无奈地叹气道:"这个是当然。" "那你为何还要留下他与罗慈单独在一起。" 冬菇道:"因为有人,比我更担心,比我更等不及。" "你是说罗慈?" "对。" …… 冬菇那样明显地拉开廖文介,罗慈却来不及多思考什么。这么多天,总算有点时间是自己与罗侯独处,她迫不及待地询问他的情况。 "大哥,你感觉如何?" 罗侯摇摇头,"我无事。" "你莫要这样骗我,你脸色这么差,说没事谁会相信?" 罗侯道:"……我,我前些天与人动手,有些累到了,很快就会好的。"他撑着拐杖,站在马车旁。 罗慈看他这极力忍耐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大哥,你从小就不会骗人,你不知道么。 罗慈并不点破,她伸手扶住罗侯手臂。指头下坚实温暖的臂膀让她感受到从前的关怀与踏实。罗慈眼神迷离,低头看着地上白雪,雪白的地与罗侯的黑衣对比鲜明。 你在这个世间是如此的突兀。可是…… "大哥,你还记得我们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去学堂上课,也是下了这么大的雪。"罗慈缓缓开口,声音很轻。"那一次,你冒着大雪来找我,也是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裳。" 罗侯低头看她,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 "我记得。" "呵,莫说大话。"罗慈一笑,"那么久远的事情,你怎么可能还记得。" 罗侯道:"我去给你送饭。" 罗慈抬头,目光殷切。 "你真的记得?" 罗侯点头。 在他点头的那一瞬间,罗慈忘记了所有的任务,忘记了所有的命令。她看着罗侯苍白的脸色,干裂的皮肤,以及那坚定沉默的眼神。 "你为何还记得这样的小事……" 罗侯不语。 是了,罗慈想,罗侯一生与亲人相处的时间很少,就是生活在一起,交流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所以每一次他都铭记在心。 罗慈心中悲切,终于缓缓低着头,拉住兄长的手。 "对不起……大哥,对不起。"她性格骄傲,这一生中,她只真心说过一句抱歉,便是对自己的兄长。 这一句抱歉,若冬菇来听,会从中得到许多消息,若廖文介来听,会更加确认自己的判断。 可听者是罗侯,他只从这句抱歉中,听到了至亲压抑的难过。 寒风呼啸,刮得人脸生疼。 罗侯伸手搭在罗慈的肩膀上,对她道:"小慈,不管你做了什么,大哥永远会保护你。" 罗慈低着头,一滴眼泪滑落。她不愿罗侯见她落泪,便一把抱住他。 "你一个男人,能保护我什么。若说保护,也该是我保护你。" 阴天,雪地,这一切同当年如此相像。她多想回到从前,回到罗侯还没有从军的时候。没有朝堂,没有战场,也没有齐冬菇,就只有他们一家人。 "大哥,我定护你周全……" 罗慈抬眼,望向天际。 我定护你周全。 …… 冬菇与廖文介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家愿意收留他们的住户,这山里的小村房屋简陋无比,女主人是山间的猎户,头上顶着雪境独有的绒帽,身材高大魁梧,说话震耳欲聋。 冬菇与之交流片刻,终于说清来意,女主人指了指旁边的小屋子。 "你们,住那。" 冬菇道:"多谢大姐。" 女主人离开,廖文介终于喘了一口粗气。 "这女人有多久没有洗澡,身上一股子膻臭味。" 冬菇道:"你小点声,让人听了怎么办。" 廖文介毫不在意,"人早走远了,你瞎担心什么。而且就算让她听到又如何,她能拿我怎样。" "是是是,她不敢拿你怎样。"冬菇走进旁边的小屋子,那基本就是个柴房,里面别说c黄,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你让我住这不如一刀杀了我。" "这……"冬菇也觉得这里太过简陋,"不过,现在外面太冷了,不管怎样我们也不能睡到冰天雪地里。我来打扫一下,你去叫罗侯他们过来吧。" 廖文介眉头紧皱,"好。"她转身离开,又被冬菇叫住。"你可千万别给罗慈使脸色。" "知道了。" "也别同罗侯多说什么。" "呿。"廖文介停下,转头。"齐姑娘这么不放心,自己去吧。" 冬菇也觉得自己婆妈了,她不好意思道:"说笑呢说笑呢,文介快去吧。" 这柴房花费了冬菇不少时间打理,最后送算腾出了睡觉的地方。 "今日大家将就一下,挤一挤。"冬菇拍拍手,"条件不好,可我们也不能睡在外面,会给冻死的。" 罗侯从马车里取下被褥行李,铺在地上。冬菇对他道:"我去烧壶热水,给大家暖暖身子。" "好。" 冬菇走出屋,向女主人借了个水壶,她打开壶盖往里一看,锈锈斑斑全是水垢。冬菇走到一处雪堆边,拿盆化了些雪水,开始刷壶。 雪水冰凉无比,冻得冬菇十指发红。壶里的水倒出来红黑红黑的,她一边刷一边同自己开玩笑,要是这壶做了水喝下去,会不会以毒攻毒,让罗侯直接好起来。 她刷着刷着,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拿起壶盖帮她一起刷。 冬菇一愣,扭过头,发现竟然是罗慈。 "呵,嫂嫂为何如此惊讶?" "这……你怎地也来了。" 罗慈道:"自然是来帮嫂嫂。" 冬菇低头又开始刷壶,"我很快便弄好,你先回去陪陪罗侯吧。" 罗慈蹲在冬菇旁边,并未被她劝走,她拎起壶盖,专注地看着里面斑驳锈迹,道:"嫂嫂,你看这壶,材质刚硬无比,却也难敌锈水内部渗透。可见阴克阳,柔克刚,再坚实的东西,也会有从内败坏的一日。" 冬菇手里一顿,后道:"小妹觉得,这样坚固的一个水壶,撑得住锈迹腐蚀多久。" 罗慈道:"嫂嫂,水壶能撑多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撑过了又如何。你看这壶——"罗慈拿起壶盖,朝向冬菇,壶盖破旧变形,满是锈痕。"即使撑过了,时间拖得久了,对壶身也是巨大的伤害,你再也无法得到原来的壶。" 冬菇抬眼,看向罗慈。 "你当如何?" 罗慈道:"趁着腐蚀尚未完全,彻底清除锈迹。" 冬菇伸出自己的手,放在罗慈的面前,她十指被雪水冻得通红发胀。 "小妹,去锈的水冰冷无比,一沾便是刺骨,你想好了么?" 罗慈站起身,背对冬菇。 "嫂嫂,我罗慈一生未曾称赞过什么人,不过如今我要称赞你。"她转过身,看向冬菇,"你真的是一个聪明人。" 冬菇不语。 罗慈又道:"我有一个壶,一个几乎用了一辈子的壶。我不想放手,也不能放手,便只能任十指染冰。" 冬菇道:"你舍不下他,是好事。" "呵。"罗慈又是一笑,"我虽下定决心,却也不想让人平白占了便宜。这壶现在非是我一人所用,我不能给人做了白工。" 冬菇心里一顿,道:"你有条件?" "自然。" 冬菇道:"你说吧,齐冬菇若能做到,定会允你。" 罗慈将壶盖放回盆中,擦了擦手。 "我要你走。" "什么?" "我要你走。" 冬菇愣在当场。她想过很多罗慈可能会提出的条件,唯独没有这一项。"让我走?什么意思,你让我去哪?" 罗慈道:"随便你去哪里,我不干涉。只要你离开这里便好。" 冬菇手指冰凉,心也渐渐冷了。 "你是想我离开他。" "对。" "为什么?" 罗慈轻笑道:"为什么,我也不知为什么。总之,你走,他才能活。" 冬菇低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嫂嫂,你放心,我会将他照顾的很好。" 冬菇抬眼,"哦?" "他会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此生再不用劳累,再不用辛苦。我许他锦衣玉食,一世荣华。" "呵。"冬菇听到这里,笑了出来。"一世荣华?" 罗慈道:"怎么,你不信我?" "不,我信。"冬菇道,"小妹心思聪颖,手段高超,为他争来好日子自然易如反掌。" "那你是答应了?" 冬菇道:"我答应。" 她说得慡快,罗慈反而不信。 "嫂嫂,我见你对大哥情深意重,怎地会如此快便答应了?" 冬菇道:"因为我对他用情比你深。" 罗慈本是表情淡然,听了这句话,顿时沉下脸色。"齐冬菇,别几句话就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从何见得你用情比我深。" 冬菇道:"我若不应你,你便不会出手相助,对么?" "对。" "呵。"冬菇笑道,"这样明显你还询问我,小妹啊,你们一家人在情义之事上,均不开窍。" 罗慈眯起眼睛。 冬菇道:"反正我已经答应你了,具体如何做,还要小妹来安排。" 罗慈也不欲与冬菇多说,转身道:"该做什么,到时我自然会告诉你。" 罗慈离开,冬菇重新蹲下刷壶。十指透着雪水,却也忘记了寒冷。千般思索,万般算计,她却从来没有想到有这样的结果。 她让我走,罗侯,你若知道会作何感想。 ☆、63第六十三章 离开村落,冬菇一行人继续赶路。 这一天,冬菇赶车的速度明显变慢,罗侯察觉,内心疑惑。 "为何走得这么慢。" 冬菇道:"慢么?我觉得还好啊。"她转头看向廖文介,"文介,你觉得我走得太慢么?" 廖文介靠在马车边,闭着眼睛养神。 "不慢,刚刚好。" "……"罗侯道,"照这样,我们今晚要在山中过夜了。" 冬菇指着前面道:"你看那里,有处山洞,我们今夜在那里过夜。" 罗侯看向冬菇所指方向,那里的确隐约可见一个山洞。 "好。" 冬菇的话,罗侯从来都是同意。 将马车停到一边,天色尚早,冬菇将山洞中简单打理一下,生了一团火。 走出山洞,她向山崖边走去。罗侯看了看她,跟了上去。 冬菇站在山崖边,眺望远方。 "你身体觉得如何?"见到罗侯跟来,她并未赶他回去。 "无碍。" 山崖乱石密布,崎岖不平,冬菇站的地方罗侯上得困难,可他还是将木拐靠在石边,双臂撑着石头上来。 爬上来的姿势一点也不好看,他也不在意,稳了稳身子,他跪在石上伸手去够木拐。 冬菇拦下他的手,让他扶着自己胳膊站起来。 "不用它,我来。" 罗侯靠着冬菇站着,两人紧紧两贴。冬菇仰头看向不远处的一座山峰,白皑嶙峋,高耸入云,天地为之赞叹。 "那是天山了。" "恩。" "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了。" "恩。" 冬菇转首,看向罗侯。在这白色世间,似乎一切都变得清澈而纯粹,不管是算计,还是感情。 "罗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该如何?" 罗侯微微转头,"什么意思?" 冬菇没有看他,而是一直望着天山。 "意思就是,我不在你的身边,不再陪伴你左右,今后你的生活里,不再有我。" 罗侯看着冬菇,后者却没有反应,他心里莫名紧张,手下用力硬将她扳过来。 "你这话是何意?" 罗侯目如沉渊,带着与天山同样的沉重与冰冷,让冬菇不敢直视。 她说不出话,罗侯手下不禁又用了力。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冬菇握住他粗糙的手。 "我只是问上一问,你莫这样激动。" 罗侯手上渐轻,低着头不语。 冬菇道:"你怎么不说话?" 罗侯摇头。 冬菇抬起手掌轻轻抚摸他的脸庞,"我说这些,让你难受了?" 罗侯仍是不语。 冬菇叹了口气,将他抱住。"罗侯,我从前有一个朋友,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一件事。" "何事?" "他有一个心上人,他们两情相悦感情深厚,想要成亲。可是他心上人的父母并不喜欢他。有一次,他心上人的母亲来找他,对他说,如果他能答应一个条件,她便同意这门亲事。" "是什么样的条件?" 冬菇道:"假意离开。" 罗侯皱眉,"什么意思?" 冬菇道:"我朋友的心上人是个很厉害的人,她父母珍惜她的才华,想让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深造。可是那人因为我的朋友不想离开,她母亲的意思是让他假意断情,从而让她的孩子一心前程,待事业有成,再回来成亲。" 罗侯道:"这可以接受。" 冬菇道:"你觉得可以接受?" 罗侯点头,"既然你的朋友真心喜欢那人,就该为她着想。" 冬菇轻笑一声,道:"你说的对,我的朋友也是这样想的,他答应了条件,与自己的心上人分别。他的心上人不允,他便狠心对她说了很多残忍的话。最后他们终于分别。" 罗侯道:"之后呢?" 冬菇道:"之后他的心上人死了。" 罗侯猛地抬头,"死了?" 冬菇声音舒缓,不带任何语气,就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对,死了。死于求学过程中的一场意外。" "……"听到这样的结局,罗侯不知该说些什么。 冬菇又道:"我的朋友一生含恨,到死也没有原谅自己。我亲眼见证他的悲痛,以及他生不如死的生活。所以——"冬菇轻轻抚摸罗侯面额的棱角,笑容中带着悲切,"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绝对不会同他犯一样的错误。" "罗侯,我绝对不会为了未知的威胁,放弃现有的幸福。我不会想着未来可以解释,从而当下犯错。因为情义是如此脆弱,一转身,也许便再见无期。" "也许我们会因为我此时的任性决定丧失性命,可是至少,我们死时是明朗的。带着我们彼此的情,死了,也不孤单。" 罗侯听不懂冬菇话里的意思,可他能看懂她的眼神。他握住冬菇的手,"出了什么事?" 冬菇摇头。 罗侯不肯罢休,"你今日很奇怪,发生了何事?" 冬菇一乐,道:"唷,你也能看出我奇怪了?" "……" 冬菇拍拍罗侯手臂,开怀道:"不错不错,总算不是彻底的木头。" "你……" 冬菇学着罗侯的语气,低沉道:"我无碍。" "……" 罗侯哪里是冬菇的对手,她不想说的话,十个罗侯也套不出来。 "走了走了,太冷了,赶紧回山洞里烤火去。" 冬菇扶着罗侯从台子上下来,回到山洞。 罗慈好似正在同廖文介说些什么,见冬菇他们回来,便停了下来。 "这么冷,你们两个在外面喝风呢?"廖文介盘腿坐在火堆旁,靠在山洞墙上。冬菇扶罗侯坐下,对廖文介道:"若真能喝饱也好,省得廖姐劳累。" "呿。"廖文介闭着眼睛扭过头。 冬菇又道:"你们刚刚在谈什么?" 廖文介道:"在谈晚上吃什么。" "哦?那可得出结论了?" "恩。"廖文介睁开眼,从身旁拿出两块硬馒头,cha在树枝上,放到火里烤了烤。"今日就吃这个。" 片刻,馒头烤好,外形虽然不尽如人意,可闻起来却是不错。廖文介取下一块,首先递给罗侯。 "来,这块是你的。" 罗侯接过,道:"只有两块,每人分半块。" 廖文介撇嘴道:"我与罗慈刚刚吃过了,这些是你和冬菇的。" 罗侯点点头,一口咬下,很快,一个馒头便下了肚。 周遭一片寂静,众人皆不言语。冬菇看着火苗,一窜一窜,莫名躁动。 片刻后,罗侯身子轻轻一歪,被一旁的冬菇接在怀里。 廖文介起身过来,手搭在罗侯的脉搏上。 "恩,睡实了。" 罗慈站起身,走向洞外。 "罗慈你……"冬菇欲唤,可罗慈脚下不停,头也未回,径直走了出去。 廖文介拍拍冬菇肩膀,"事已定下,多说无益。我也去了。"她站起身,顺手拿起身侧黑布包裹的长锋。 劲指一拉,黑布落下,银枪现形。 所谓人如其兵,谁的武器便是像谁。 罗侯的刀朴实无华,甚至破旧不堪。而廖文介的枪则是华丽无双,霸气凛然。光芒一现,如同一抹银虹,为这白皑世界再添一分寒霜。 银枪翻转,冬菇身子不由一冷。 "文介……" 廖文介束起发带,道:"你在此陪着罗侯,好好休息。药劲会让他一睡到天明,你尽可放心。" 筹备多天,今日终于要展开行动。冬菇从罗慈那里得知,团儿蜜的解药一直伴随风滞其身,便是涂在她的指甲上。罗慈与冬菇均不会武,只有廖文介一人可以帮得上忙。本来冬菇以为要花费一定时间说服廖文介,谁知她一口便答应了。 时至今日,罗慈约好风滞一会。可罗慈与冬菇皆属文弱书生,自保尚且困难,更别说从吕丘年麾下高手中夺来解药。所以,能否成事,全看廖文介的手段。 想到这,冬菇心里不免紧张。 一切都是设想,自己也只能够设想。这些设想要付诸于实践会碰到什么样的困难,她不知道。 "文介你一切小心……" 廖文介绑好头发,看向冬菇。那双平日里淡然随意的眼睛,此时已经流露出冷然的杀意。她对冬菇缓道:"你在这里等我,我自然会带最好的结果回来。" 一语毕,她转身离开。 冬菇低头,抱紧怀中人。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剩下的便看她们了。 …… 山间,夜凉如水。 罗慈负手而立,站在空地之上,任凭寒风袭身。 她静静地看着天空,面色从容,不知在想些什么。其实,此时此刻,天上什么也没有,阴沉的白日延续到了夜晚,天空中没有明星,也没有朗月。 可罗慈就这样怔怔地望着夜空,目光悠远深长。 她在等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 若是换做他人,在这等境况下,必然心绪纷乱紧张难抑,可罗慈并非这般。她的心未乱,甚至要比一般时候更静。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关于背叛,她并不是第一次做。 四周静逸非常,雪山中山禽稀少,杳无声息。 其实,事情并不是没有转圜余地。她可以去求吕相,说服她命令风滞给罗侯解毒。这样她也不用冒着危险背叛。 可是时间来不及了。 罗侯身上的毒就像一根尖锐的针,扎在罗慈的心口。每日向里推进一些,滴下她的心口之血,折磨她的思绪灵魂。她不能等,一天也不能等。风滞的手段她最清楚,那毒绝不是儿戏,在身上多留一天,便会对身体造成巨大的伤害。 她的忍耐与退让皆被抛却脑后,此时,她只想杀了风滞,给罗侯解毒。 事后,她想带罗侯走。 狡兔三窟,罗慈这般聪明的人不可能不给自己留有后路。这些年来,她暗地里准备了多处藏身地点,以备不时之需。 夜风吹过,罗慈将手放置自己的胸口。 忽然,身后传来声音。 "罗大人,这个时间唤风滞前来,不知有何事情?" ☆、64第六十四章 熟悉的声音响起,罗慈收敛心神,坦然转身。 她一脸笑意道:"这个时间还劳驾风姑娘出来,罗慈真是过意不去。" 风滞仍旧是一身血红长袍,她走近,道:"罗大人,很快便到天山了。你传讯于我说罗侯已经将藏物位置告诉了你,可是真的?" 罗慈点头,"自然是真的,是我从他嘴里套出的,不可能有假。" 风滞一笑,媚眼如丝。 "罗大人,这就对了,你早该如此速度进展。" 罗慈一派亲和,"是,罗慈为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道歉,是我太过唐突,风姑娘好心帮我的忙,我反而埋怨姑娘,实在不该。" 风滞挑眉,又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抚摸罗慈的脸颊。 "罗大人,你知道便好,风滞心中也不想同大人为敌。" 那冰冷手掌顺着面庞移动,犹如一滴冰水,从脸上滑下,让人汗毛直立。而罗慈却未躲开,她抬起手臂,轻轻包裹风滞的手掌。 "风姑娘,既然事情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那能否请姑娘将家兄身上的毒解开。" "呵。"风滞淡淡一笑,手指缠绕罗慈的发丝,"我就知道没有这样简单,罗大人,你这是有求于我?" 罗慈道:"风姑娘说是求,那便是求吧。" "哈哈哈。"风滞忽然放声大笑,"罗大人,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低声下气,原来你那残废大哥对你是如此重要。既然这样,那我——" 她说到这,顿了顿。 罗慈问道:"那你如何?" 风滞眯起眼睛,手指停在罗慈的脖子处,即使是罗慈这样分毫武功都不懂的人,也明白这个位置代表什么。 果然,风滞开口道:"那我便更不能给他解药了。" 罗慈毫不在意,"为何?" 风滞抬眼,轻柔道:"大人,非是风滞威胁大人,只是大人实在太过聪明,太过狡猾,让风滞不得不防。" "我之诚心,丞相尚且相信,风姑娘为何这般怀疑。" 风滞道:"我也不知,也许是一种直觉。" "呵,任凭一句直觉,风姑娘便对罗慈亲人下手。这个理由未免也太过单薄了。" 风滞道:"等事情彻底结束,我自然会想大人请罪。" 罗慈道:"可是风姑娘的毒非比寻常,它在我兄长身上多留一天,罗慈便多一天的难过。" 风滞目光游移,飘忽不定,似是回想起什么。 "怪只怪大人的兄长太过厉害,让人不得不使些方法牵制。" 罗慈无奈一笑,"罢了,既然如此,那全凭姑娘做主吧。" 风滞见她同意,又瞧她笑得苦闷,顿时心下一软,整个人贴了过去。 "大人,你莫要难过,那毒也害不了什么,令兄功体特殊,一定撑得过去。" 罗慈揽住风滞,一手轻轻拨弄她的头发。她面容清秀,气质冷淡,寒风中更添一丝萧瑟之感。 "风姑娘,你冷么?" 风滞闭着眼睛,轻嗅罗慈身上的味道。 "大人……" 罗慈抬头,看着远处黑漆漆的林子,缓缓道: "我曾以为,一个人真正狠,并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我也曾以为,当一个人狠到了极致,便再无牵绊,再无挂念。" 风滞靠在罗慈的身上,整个人软绵绵的。 "大人说这些做什么……" 罗慈又道:"可是我错了,真正错了。" "大人错了什么?" "这世上,真正的情,是永远也无法割舍的。真正的关怀,是想忘也忘不掉的……" 风滞抬眼,"大人这话是何意?" 罗慈并不看她,而是透过苍穹,看向曾经的过往。 "只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 那一瞬间,风滞敏感察觉有些不对,可一思索的功夫却已经晚了。 一把匕首从林中直直飞出,携着寒光直扑风滞后身! 风滞猛地转身,向一旁躲开。可这一下准备完全,又是偷其不备,哪是那么容易便能躲开的。 罗慈向后两步,匕首刺中风滞左肩,贯体而出。 "放肆——!" 风滞大喝一声,不管肩上之伤,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呵,做了几天狗,还真当自己是个官了?" 一声轻笑,黑暗中步出一人,玄衣银枪,正是廖文介。 风滞一眼便认出来人。 "是你。" "哈,是我。" 风滞软剑轻挑,微微侧目,看向身后的罗慈。 罗慈一脸冷淡,站在一旁。 "罗大人,你好大的胆子!" 她一语森然,杀气顿现,可罗慈面容上却没有任何表示。 "还有闲情问别人,先管好自己吧。" 廖文介长枪一抖,锐利枪头隐约嗡鸣,仿佛是渴望已久的血腥,激起兵器最原始的战意。 风滞知道来人非同凡响,只有全力应对,她提剑而上,欲先发制人。 枪剑交锋,铁器摩擦的声音响彻山谷,撞击人的耳朵,也撞击人的心灵。 这一边,风滞软剑如蛇,轻快敏捷,柔韧而灵活。另一边,廖文介长枪纵横,宛如银龙在世,寒光点点,银光烁烁。 因为曾经教过手,所以两人对彼此的招式都很熟悉,一时难分高下。 不过,一刻过后,风滞肩上的伤明显拖住了她的行动。地上的血越来越多,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又一次交兵,廖文介哼笑道:"唷,姑娘这是怎么了,面无血色啊。" 风滞牙关紧咬,欲寻脱身之策。 廖文介抽空道:"别看了,虽然瞧不见月亮,不过我可以好心告诉姑娘,今日是十五,有明月相伴,十分适合下葬。" "……牙尖嘴利,死来!"风滞又一次提剑攻上。 廖文介一声冷笑。 "本想等着毒发看你慢慢死,谁知你还急上了。既然如此,廖姐便送你一程——!" 原来,刚才那匕首之上竟是淬了毒药! 风滞又惊又怒,一剑翻转,居然要断掉自己的臂膀,从而抑制毒素。 可廖文介却再没给她机会,一枪袭来,目色染血,风云色变。长枪穿透风滞的胸口,廖文介手一转,枪头在风滞的体内生生转出个洞。 一枪收回,血雨漫天! 风滞跪倒在地,最后的一眼,留给了站在圈外的一人。 满眼的怒意,满眼的恨意,却再也不能抒发了。 罗慈几步走过来。 "快,拔了她的指甲,快些送回去。" 廖文介枪头朝下,直刺入地,风滞的一只手就这样被斩断。 罗慈道:"你的脚程快,你先回去。撕下她指甲上最外的一层,入水化掉即可。这解药离了风滞独门内功,坚持不了多久,你一定要快。" "哼。"廖文介拾起那断掉的手,对罗慈道:"你先莫要走,将她伪装一下,尽量弄成是安南王府的人做的样子。"她从怀里拿出一把小刀递给罗慈,"这个是安南王府的兵器,你自己看着处理吧。我先去了。" "好。" 廖文介急速离去,罗慈看了看手里的小刀。 刀柄上刻有安南王府的纹案,确实是安南王府的东西。 不过,罗慈皱眉。 这未免也太过明显了,吕丘年又不是傻子,怎会被这样的招数骗到。 她站在风滞的尸身前静静思索,廖文介给她这把小刀,是想让她嫁祸给安南王府,可廖文介与安南王府有何仇恨,或者说,她为何要做人情给自己。 "可是,既然要做人情,为何又要用这种破绽百出的方法。"罗慈不禁低语。 寒风袭过,传来低沉声音。 "……那是因为,她做的不是生情,而是死情。" 阴森一语在身侧响起,罗慈刹那间如临冰窖,刺骨的冷意激得她身体颤抖不已。 再一抖动,罗慈轻轻回头。 "你……怎会……" 跪在地上的风滞缓缓抬头,她一袭红衣,浑身沐血,嘴角却带着温柔的笑意,宛若地狱中爬出的复仇恶鬼。 未断的一只手,握着从自己肩上拔出的匕首,赫然cha入罗慈的腰间! 冰冷的力气刺入体内,罗慈跪倒在地。她浑身冷汗,费力地抬头看向远处。 "廖文介……" "咯咯咯……"风滞笑得阴森无比,仿佛遇见天下间最有趣的事。 "她这毒真是好东西……还留给我回光之刻……我要谢谢她,让我带着大人一起走……" "罗大人啊……看来你这一生注定是背叛的一生,不仅是你对别人,还有别人对你……你要出卖丞相的一刻,可有想过现在的结局,哈哈……哈哈哈哈——" 狂然大笑,戛然而止。 最后一丝气力用尽,风滞脸上还留着大笑的癫狂,缓缓倒地。 罗慈白衣染满鲜血,她拼尽全力站起来。 我不能死,不能死…… 我要去见他,我要带他走…… 现在支撑她的,非是钱财,非是权利,只有那个沉默男人的眼神,和他放在她肩膀上的双手。 …… 另一边,冬菇在山洞里等得浑身冰冷,心怦怦直跳。 忽然,洞外传来声音。 冬菇蹭地一下坐了起来。 廖文介带着一身血腥走进山洞,还提着一个血淋淋的断手。 "文介!" "拿水来。" 冬菇手忙脚乱的取来水袋,看着廖文介摘猪毛一样拔下风滞的红艳指甲,撕掉最外一层,泡到水里。 那薄薄的一层甲片,混着干涸的血痂,泡在水里说不出的恶心,可冬菇捧着这点水就像捧着圣旨一样专注。 "把他扶起来。" 廖文介抬起罗侯的头,两手一掐,让他把嘴张开。 "你轻点啊,那个是脸!" "呿。"廖文介眼睛撇她,手下却见轻。 两人合力将解药灌入罗侯口中。 "这些也喝了。" "行了行了,撑死了。" 喂好罗侯,冬菇心中一块大石落定,她扶着罗侯靠在墙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你看你都给他掐出痕迹了。" 廖文介坐到一边,不以为然。 "怎地,都长成这样了,还怕毁容啊。" "你!" 冬菇狠瞪了她一眼,复尔转首看向洞口。 "罗慈呢,怎么还没回来?" 廖文介靠在洞边,冷眼看着她。 冬菇瞧见她那眼神,忽然想起刚刚临走时,她对自己说的话—— 【你在这里等我,我自然会带最好的结果回来。】 冬菇心下一沉。 "你做了什么?" "呵,我没做什么。" 冬菇看着廖文介一身血衣,和那冷峻的目光,蓦然起身奔向洞外。 ☆、65第六十五章 "吭——!" 干脆的一声,还沾染着血迹的银枪横在冬菇面前。廖文介身子不动,一手握住枪杆,拦下冬菇去路。 "你要去哪里。" "去找人。" "我不允。" 冬菇转头,看着廖文介。 "这就是你说的最好的结果?" 廖文介坦然回视,"这便是我认为的'最好的结果'。" 冬菇两步过去,死死拽着廖文介的衣衫,压抑着声音,"她是罗侯的妹妹……她是他的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你怎么能这样做?!" 廖文介握住冬菇的手,她只用了一分力,冬菇便动弹不得。一样的夜色,一样的冰冷,廖文介忽然想起,她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也是这般情景,她也是这样扣住齐冬菇的手。 那时,她们敌我不明,现在呢。 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敌人…… 廖文介目光幽深,一探冬菇心灵最深处。 "冬菇,是我要她死,与你无关。我有我的仇,当年袁将军蒙冤惨死,一脉断绝,便是因为她的背叛。我不可能这样吞恨,即使没有这次机会,我仍然会杀了她。" 冬菇低头不语。 廖文介缓道:"不过她虽是我仇家,但也是罗侯的妹妹,我断了他唯一血亲也是事实。"她松开手,转过身背对着冬菇。 "我话已至此,剩下的你自行斟酌。不管我此举你是怨还是恨,我均能理解,也均能接受。" 冬菇低着头,无奈一笑。 "文介,你帮我至今,我对你,只有谢意。" 廖文介回头。 冬菇道:"我没有权利干涉你的仇恨,也没有资格和立场影响你的决定。你为旧主报仇,是天经地义。" 廖文介上前一步,"你不怨我?" 冬菇道:"没有你,我现在连命都没有,又怎么能怨你。齐冬菇还没有这样不知好歹。" 廖文介看着她,久久,终于心中松下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会埋怨我。" 冬菇轻轻摇头。 "我不怨你,对罗慈,我没有多少感情,只有一丝可怜与可惜。" "哦?" 冬菇回到罗侯身边,将薄褥给他盖好。她没有告诉廖文介,就在她告诉她罗侯中毒的那一个夜晚,她见到了另一个罗慈。 在那一夜,罗慈轻轻拉着睡梦中的兄长的衣袖,那小心翼翼的动作,看在冬菇的眼里,便是一个迷失的人,在向唯一的依靠发出最后的求救。 "文介,我去将她埋葬。" 廖文介终于不拦着她,放她离开。 冬菇顺着树林,一直向前走。 还离了很远,她便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罗慈。她身材瘦弱,倒在地上,便如一片寒风中的枯叶,渐渐淹没在雪地里。 冬菇扶起她的时候,她尚未完全断气,可是意识却已经模糊。冬菇看到她的嘴轻轻的抖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罗侯曾说,小慈不是贪恋荣华的人,她只是还小。 迷路的行者,飘零的落叶,天地间不知有多少无奈与惆怅。只是一夜辗转,一页翻过,新的一天又有几人记得曾经悲哀的故事。 此时的罗慈,眼前一片纯白,她感觉有人抱住了她,为她挡住了外面的风雪。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住身旁的一丝温暖。 大哥,是你么…… 聪颖一世,算计半生,荣华富贵享尽。到头来,人生最后的记忆,却还是回到了最初———— 【哥哥,你在这做什么?】 【我来找你。】 【父亲让你送饭过来的?】 【……不是。】 【下了这么大的雪,也只有你这么傻,跑这么远来学堂给我送饭。我早与同窗在饭庄吃好了。】 【……】 【等等,放在这吧,若等下饿了我再吃。哎,你手怎么了,是冻的?】 【我无碍。】 【谁让你这么傻,这么冷的天你一个男人跑出来干什么。真是……我先回去上课,你快些回家吧。】 …… 【两个时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雪太大了,我等你一起回家。】 …… 好啊,好啊,我同你一起回家。 大哥,我们一起回家…… 直到此时,罗慈才真正明白,她怨不得齐冬菇。因为此生,非是她来得早了,而是自己回来的太晚了。 寒风吹过,逝者如斯。 松开的手指,是再也留不住的尘世,滴下的血泪,是无法明说的遗憾。罔顾了多少关怀,多少期待,到头来,生生世世一场空。 冬菇握着罗慈的手,想给她留下最后的一丝温暖。她的耳边似乎传来罗侯的声音——"她现在人在都城,等她回来了,你见到她,一定也会喜欢她。" ——"那以后,我们三人一起生活,可好?" 回想起当日罗侯殷切的话语,冬菇眼眶微红。她低下头,任由泪水滑落。 罗慈,你若真是我妹妹,那该有多好,我断不会让你走上今天这条路…… …… 冬菇将罗慈埋在林中的雪地里,他们明天会避开这一条路,罗慈此生,也再见不到自己的大哥。 冬菇回到山洞,对廖文介道:"换下所有沾血的衣服,兵器上的血迹也要擦拭好。明日罗侯醒来,我会告诉他罗慈离开了。" 廖文介睁开眼,"你要骗他?" "是。" 廖文介道:"你可以告诉他实情,我担得起他的仇恨。" "不。"冬菇外面走了一趟,身也冷心也冷,她抱紧罗侯道,"我知道你担得起他的怒火,可他不一定担得起罗慈的死。" 廖文介道:"他没有那么脆弱。" 冬菇闭上眼睛休息。 "他纵使是块铁皮,我也要用丝绸为其拭身。" 廖文介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嘴角淡淡一笑,又眺向洞外,接着守夜。 翌日,冬菇起身的时候,罗侯已经醒了。 他脸色不太好,看着冬菇。 "昨夜,你们给我下了迷药。" "对。" 罗侯轻轻皱眉,"为何?" 冬菇坐直身子,对他道:"罗侯,有人昨夜离开了。她不想同你道别,所以我们让你先睡了。" 罗侯抬眼,"小慈……" "对。"冬菇道,"小妹走了。" "她去了哪里?" "回吕丘年那里了。" "……为何?" 冬菇握住罗侯的手,他平日里温暖的双手此时冰冷无比。 "罗侯,她有她自己的理想和目标,吕丘年虽为官奸诈,可待她却是有恩,她不能弃她不顾。" 罗侯抓紧自己的衣摆,"她反悔了……" "对。" 罗侯脸色苍白,冬菇心中难过无比,可仍旧平淡着一张脸。 "罗侯,你曾说过,生守诺,死不悔。她有自己的诺言,有自己的人生,即使在我们看来那是错误的,可那仍旧是她的决定。" 罗侯久久不语,半响,终于微微低下头。 冬菇抱住他。 "你莫难过,她答应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小妹那么聪明,若有危险定会及时躲避的。如果有缘,我们一家人还会重聚。" "……恩。" 说着这些话,冬菇心口宛若刀割。 如果你知道罗慈死了,会如何做。如果你知道罗慈永远留在这片荒山雪地里了,又会怎么样。 我不会说,也不能说。 与其让你得知血亲梦断,不如让你认为她为了自己的前程离去,这样至少心中还有个挂念。 "这个你喝下,是小慈为你留的。"冬菇随手取来水袋。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冬菇道,"她说你喝下自然会明白。" 罗侯接过水袋,一饮而尽。 冬菇问他:"你感觉怎样?" 罗侯摇摇头,"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他暗自调理气息,竟发现体内暗藏的毒素不再阻碍内息。 "真的是她……" 冬菇道:"是什么?" 罗侯摇头,"没什么……" "我们走吧。" 这下真的得日夜兼程了,风滞死了的消息过不了多久便会被吕丘年得知,现下已经撕破脸皮,便要看谁的动作快了。 又过了四天,他们来到天山脚下,山脚下的小村是他们最后的落脚点。 当夜,冬菇三人坐在借住的小屋内,商量事情。此时再无外人,冬菇话也放开。 "我们明日上山。" 廖文介道:"要去拿东西?" 冬菇沉思片刻,道:"实不相瞒,东西应该已经不在了。" "啥?!"冬菇一句话,让廖文介大吃一惊,连罗侯也极为震惊。 冬菇看着罗侯,道:"之前,你同我说过藏物地点,你还记得么?" "我记得。" "在你对我说完之后,我对事情做了一番安排。" 廖文介眼前一亮。 "你告诉安勍了?" 提及安勍的名字,罗侯心中一颤,他看向冬菇。 你同他说了,为何不告诉我。 冬菇非是故意不说,只是当时罗慈情势不明,她怕对罗侯说出之后被罗慈套出话来。此时罗侯神情默然,冬菇自然也看在眼里。 廖文介则是完全不同,提及安勍,这女人眼睛放光。 "美人什么时候来?" 冬菇笑道:"该是已经来了吧。" "在哪?" "这我不知。"冬菇道,"不过时隔这么久,就是遍寻天山也差不多了。他应该已经找到证物才是。" "哈。"廖文介笑道,"不错不错,原来你是以保住证物为先,这样不管如何,吕丘年终究是失败。"原来你这女人一开始,就没想过妥协。 廖文介本以为冬菇为了罗侯安全,至少也会有转圜余地。为了保住他们两人性命,也许证物一事并非那样重要。 如今得知真相,廖文介才懂得冬菇并非不识大义之人,也许她有自己的盘算,有自己的牵挂,可是事到紧要关头,她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66第六十六章 晚饭过后,冬菇扶着罗侯回屋休息,自己来到外面打理马车。 廖文介从屋内走出,手里提着两个水袋。 "你猜这是什么?" 冬菇头也不回,"呵,十步开外便传来冷香,这还要我猜,文介莫不是忘了我家是做何营生的?" "哟,罗侯开个酒肆,就成你的营生了。" 冬菇坦然道:"那是自然,他是我的,他的一切便都是我的。" 廖文介走近,手中水袋丢给冬菇一个。 "文弱书生,会喝酒么?" "呵。"冬菇晃晃手中水袋,"百事尽除去,唯余酒与诗。刀剑快意,诗酒春秋,文介不知书生与酒才是绝配么。" "闭上你的嘴,今晚我要喝得开怀,不要听你的歪理。" "哈。" 杯酒情义,寒天感知。几日来,天际第一次显出了朗月。 那一轮明月高悬天空,泛着银色光芒。照耀雪白静逸的世间。 廖文介与冬菇靠在马车边。 "你一早就没想过妥协,对不对?" 冬菇不语。 廖文介转头,"你怎地不说话?" 冬菇缓道:"刚刚廖姐说不让我说话。" "……"廖文介一口酒咽住,"好好好,你说,你随便说。我让你说。" 冬菇道:"你想问什么?" 廖文介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将东西给吕丘年?" "没有。" 廖文介又道:"如果罗侯的生命受到威胁呢?" "呵,自从知道这件事起,我们一直受到威胁。" "你就不怕罗侯有危险?" "怕,怎么不怕。" "那你为何一点转圜余地都不留,我觉得站在你的立场,应该两边都不得罪才是最好。" 冬菇喝了一口酒,入口冰凉,下肚滚烫。 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廖文介,道:"你想让我说什么,若是想让我夸自己明大体识大义,那我在此谢谢了。" "呿。"廖文介白了一眼,"想同你好好说话也不行。" "耶,是我的错,廖姐别气。"冬菇道:"事情做了便做了,你也不用多夸我,我如此行事,自然也有我自己的理由。" "你有什么理由?" 冬菇缓道:"背负罪孽的幸福是假象,虽一时快乐,但一世难安。而带着本心的痛苦却是真实,即使片刻难过,最终的结局也必是坦荡无愧。罗侯一生坎坷,却有着他人不可比拟的初心,若此心在我齐冬菇的手上蒙尘,那我罪过便大了。"她抬眼看向廖文介,"所以,你谢我不如谢罗侯。" "又是罗侯。" "呵。"冬菇又一口酒下肚,身子暖了起来。"从头至尾,他才是做决定的那一个。" "随你怎么说吧。" 冬菇目光闪烁,盈盈泛光。"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不过确是他影响了我。"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罢了,不说这些。" 廖文介几口酒灌进肚子,问冬菇道:"你有多喜欢罗侯?" 冬菇道:"我不知。" "你能为他做到何种地步?" 冬菇道:"极限的一日不到,我也不知会到何种地步。" "哈,到不了那一日,那就是说没有极限了。" 冬菇一乐,道:"你也莫要太看得起我,我和罗侯只是普通的小人物,耍得也都是小聪明,难及名利,若能自保便已知足。" 廖文介眼神幽幽,黑衣翻腾。 "自保……在这样的世间,能自保,已经不易。" "文介,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廖文介被冬菇问得有些迷茫,"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 冬菇拉住廖文介的手,诚恳道:"文介,我知你潇洒惯了,留不得一处。可我也想你知道,你我是朋友,我与罗侯不论何时都欢迎你。" "哈。"廖文介转首,"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冬菇抬头看了看巍峨的雪山,"我还没做打算,我想问问罗侯的意见。" "罗侯罗侯,你能不能有几句话里没有他,一点女人气概都没有。" "耶,我就是没有女人气概,怎样?" "怎样,我能拿你怎样,喝酒!今晚再不许提罗侯两字。" "哈,好。" 知心几何,对酒当歌。 夜空一轮明月,见证了一对平凡又不平凡的友人,把酒夜话,倾诉情义。她们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完全不同的处世理念,却因机缘相识,又相交。 夜阑无声,冬菇一身酒意回到房间。 稍作洗漱,她躺倒c黄上。 罗侯侧身过来。 冬菇开口:"你还没睡?" "恩。" 冬菇支起手肘,黑暗中看着他,"这么晚了,为何还没睡,可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罗侯低声道:"不是。" 冬菇又道:"既然不是身体不舒服,那就是心中有事了。来,有什么事说出来。" 罗侯微微转头,安静的夜晚只余发丝摩擦被褥的声音。 "不说?" 冬菇轻轻一笑,鼻翼中透出清凉的酒气。"你凡事都不说,不说我怎么能知道?" 罗侯握紧被子,犹豫再三,终于开口。 "你……你之前有告知安勍。" "是。"冬菇回答得毫不迟疑。 "……你为何不告诉我。" "怎么,你怨我了?" 罗侯不语。 冬菇伸出一只手,将他的脸转过来。 "你怨我了?" 罗侯的身体恢复了往日的温热,冬菇冰凉的手指触摸他的面颊,轻轻柔柔,感到手下轮廓温暖又坚实。 "罗侯,你心中定是怨我了。我想知道,你怨我什么。" 冬菇话语飘然,朦朦胧胧,似醉又醒。 罗侯看着她的样子,听着她的问话,不知为何,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怒气。 "呵。"冬菇借着微弱月色,看清罗侯冷然的双眸。"即使你这般看着我,我仍要继续说。你若说不出怨我的理由,我便要一直说……" 罗侯蓦然坐了起来,脸看向另一侧。 冬菇还支着头躺在c黄上。 "你气了,可是我说错了话?" 罗侯声音压抑,"你明知故问。" "哦?我明知什么?" 罗侯隐忍不发。 冬菇又道:"罗公子,话要说清楚才行。" "你……咳,咳咳……"罗侯一时着急,心绪变化,他解毒没有多久,身子尚未完全恢复,一急之下胸口沉闷,咳嗽起来。 "罗侯。"冬菇的酒醒了大半,她坐起来,拍着罗侯的背,"你怎样,你感觉如何了,我去倒水给你喝。" 罗侯摇头,身子却是避开了冬菇的手。 屋内一时静默。 其实,罗侯并不是十分生气。冬菇一早就同他说过,会请安勍来帮忙,而他自己也同安勍说过,让他保护冬菇。 只是,这几日,他身中毒素,功体难复,而小慈又忽然离开,连番的变故让罗侯不禁紧张,而这个时候冬菇忽然提起安勍,讲到他们背着他做的决定,那悄然而出的陌生与距离,让他怕了。 小慈会反悔,那冬菇呢。 冬菇看着身旁的男子,他头发散落,背脊佝偻,看着狼狈不堪。这样的罗侯,有谁能相信他的刀,会令世人见之变色。 冬菇轻轻拉住罗侯的手。 "你莫生气,是我错了。" 罗侯不语。 "……我只是想你亲口说出自己的想法,你将疑问说给我,我再亲口回答你。你心中的事都不同我说,我要如何猜测。" "我之前并未多同安勍商量此事,最后的安排也只是通过他的侍卫传达。安南王府势力庞大,他取来证物最是可靠。" 罗侯低垂着头,干硬的发丝散落在脸庞,看不到他的面容。从前,他若想翻越山峰,即使巍峨如天山,他仍旧易如反掌。可是现在…… 罗侯被褥中的手暗自压在自己的残肢上,他毫不怜惜地用力按压,腿上的疼痛赶不上心中的难过。 如果他的腿还在,如果他的身体还完全,他就可以暗地里取来东西交给安南王府,他们就不用找安勍帮忙。 罗侯轻道:"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恩?" "除了这件事,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冬菇醉了身体,却没有醉了神智,她清楚罗侯此话的意思。 "他什么都没有对我说。" "……" "可是我什么都知道。" 罗侯倏然抬头。 "你……" 冬菇道:"他为我做的事,他为我用的情,我知道,全部都知道。" 罗侯咬牙,身子紧绷。 "你知道……原来你都知道……" "是。" 冬菇声音平缓,"你想问我什么。" "……"罗侯又成了哑巴,有意难成话语,有话又难出声音。一切的一切,都咽在自己的心里。 "你又不说,罗侯,你不想问我对他的感觉如————" 一句话尚未说完,冬菇便再难开口。 罗侯的手扣在她的手腕上,他用了全身的力气,却只使在手臂上,没有加之到手指。他的目光深深,既有怒气,又有萧瑟。那是一个被逼到绝路,忍无可忍的人,才会拥有的眼神。 他一字一句,话语都带着颤抖。 "你让我问什么,问你会如何回应他,还是问你要如何选择……在安南王府的小王爷和一个没腿没脚的残废间如何选择……" 冬菇道:"你觉得我会如何选择。" 罗侯又低下头,"我不想自取其rǔ。" "呵,然后呢。" "……" "你已经为我做好决定了,对么?" 冬菇看着罗侯,后者一句话也没说。 "好。"冬菇点点头,起身下c黄。 罗侯猛然回头,在冬菇迈开步子的一瞬,他本能地拉住了她。 "你去哪。" "出去走走,很快就回来。" 罗侯不松手,"……这么晚,外面那么冷,为何要出去。" 冬菇头也不回,道:"你拉得这么紧做什么。" 罗侯手下一松。他也不知为何要拉这么紧,可就在冬菇下c黄的一瞬,他未及思考,手已经伸了出去。 他没有脚,又不擅说话,能留住她的,就只有手。 不想松手,也不能松手。 "好了,你莫要这样拉着我了,你不想我不去就是了。" 冬菇坐回c黄上,和衣躺下。 "睡吧。" 冬菇说完便不再言语,留罗侯一人枯坐一边,他心中的悲伤苦痛难以平息,却也无法表露。冬菇躺在他的身边,安安静静。 罗侯终于也躺了下来。可人虽躺下,却无法入睡。 他告诉自己不要再想,可思绪却怎能如他所愿。身侧女人一丝一缕的呼吸皆牵动着他的神经,她越是平淡镇定,他便越是辗转难安。 他隐约觉得话不该这样结束,她应再说些什么。可是,又能说些什么呢。 罗侯闭上眼,黑暗中全是她的音容笑貌。从他们相遇的第一日起,每一刻的相处皆铭记于心,她淡雅的笑容,深情的话语,仿佛就在昨天。 现如今,他便要失去这些了么。 曾经的所有,都要交付给另外一个男子了。 而他,只能凭靠那些记忆生活。 这念头只是稍稍想一想,他的心口便如裂开一样疼痛难忍。 空气中带着酒香,隐约中,罗侯仿佛回到了家,回到了他们交心的小酒肆。那个平淡无华的傍晚,遍染红云的天际,他拨开迷雾,一试梦中人的红唇。 红尘几许,情网迷踪。意也动,念也动。 深陷之中的人,又怎能说逃就逃,说避就避。 满腔酸涩的情意终是难耐,罗侯猛然转身,一把握住冬菇的手臂。 你我成亲,曾对天立下相守的誓言。 心既许,诺已成。千万思绪只汇成一句话—— "我,不放!" 这短短三字,似是耗尽了罗侯毕生的气力。 罗慈曾经说他一生不争,说他所有的悲伤苦难全部源于自己的不争……那么此时,就让他争一次,为了自己争一次。 "我们对天立过誓言,此生相守。你不能背约,我不允你背约!" "安勍若敢做出格的事,我就杀了他,再杀了你。" 冬菇双眼迷蒙,泛着盈盈光泽,罗侯分不出那是月华还是眼泪。 "你为何不说话,你说话啊!" 罗侯见冬菇不语,他用力摇了摇她的身子。无意间,冬菇衣衫被他拉开了一些,露出脖颈。罗侯一下子就停住了。 脖颈之上,那一丝红绳,拴着一个小小的破旧布囊。 布囊颜色早已泛白,还有fèng补过的痕迹。它原本的用途早已被忘记,那细致的针脚,布满层层珍惜。它染上冬菇身上独有的淡淡体香,静静地躺在冬菇的锁骨间。 冬菇眼角一滴泪,终于滑落。 纷乱的心绪,缠人的情丝。大多数人只晓得自己用情辛苦,哪曾想过深陷情网的,又何止自己一人。 冬菇握住罗侯的手。 "世间美景无数,哪有人能真正享尽。能找到自己的一处风景,不贪不弃,才能得最好的结局。" "罗侯,冬菇此生心系,唯有你。你要牢牢记住刚刚说的话。今后我若负你,你便杀了我。" ☆、67第六十七章 "你……" 罗侯紧紧看着冬菇,"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罗侯的手渐渐松开,自己又坐到一边。他情绪几番大起大落,现在头脑中一片空白,已经说不清在想什么。 冬菇坐到他的旁边,将他抱住,轻轻对他道:"罗侯,你莫怪我逼你。我只是想你说出真正的想法,只有亲口说出来了,你才能正视自己的心意。" 罗侯低着头,不说话。 冬菇抚摸着他的后背,"我想你回到最初的那个时候,那时你敢拉住我,敢亲吻我,敢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 "你我在一起之后,你反而比从前更沉默了。我不知是我哪里做的不够,让你不能信任……" "不。"罗侯抬眼,"我信你。" "呵。"冬菇一笑,"好,信任就好。"她伸出一根手指,点在罗侯的嘴角。"相公,从我们成亲以来,你再没主动亲吻我,是不是娘子不够俊了,不能俘获相公的心了。" 她的调笑让凝重的气氛霎时轻松起来,罗侯微微脸红。 "怎么,让我说中了?唉,娘子很伤心……" "你……" 冬菇一副难过表情,道:"还说安勍如何,我看是你快变心了才对,想当初你我初识,那时的你是多——" 冬菇话说一半便停住。 罗侯的唇很干,吻也毫无技巧,可冬菇却为了这一个生涩的吻化了心肠。 她捧着他的头,一点一点帮他润湿干裂的嘴唇。 罗侯身子越来越热,他一只手轻轻的覆在冬菇的衣领边。 "相公,你这暗示太明显了,不够矜持……" 冬菇一句话,罗侯干脆直接扯开了她的衣服。 "哈,够味道,我喜欢。"冬菇欢笑一声,将罗侯推到在c黄。 一番**过后,汗津津的冬菇抱着同样汗津津的罗侯,开始反省。 "错了,我真的错了,正事还没做完,便开始享乐,这是不对的。" "……" "哎,可是相公热情,娘子不回应又说不过去。" "……" "明日若是腰酸腿疼,爬不了山怎么办。所以说这件事还是怨你,我知相公你现在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对这方面——" "够了!" "哈。"冬菇一解心结,心中愉悦,她抱着罗侯,手指勾画他的轮廓。 "罗侯,我想起一件事。不,该说是想起一个人。" "谁?" "你还记得我们前几天见到的那个小男孩么,我看他的眼神,同你十分相像。" "是么。" "恩。"冬菇一身慵懒,靠在罗侯的怀里,静静道:"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能在那样的山里活下来,实属不易。只可惜我们事情太多,不然帮他一帮也是好的。" "他还在。" "恩?" "他还在,还在跟着我们。" "什么?!"冬菇刷地一下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罗侯道:"那个男孩,他还跟着我们。" 冬菇皱紧眉头,一瞬间脑中思绪翻飞。 "他一直跟着我们,为何跟着我们,他是吕丘年派来的?可他这样小的年纪又能——" "他是要吃的。" 罗侯又一句话让冬菇愣住。 "要吃的?" "对。"罗侯躺在c黄上,"从你给他吃的那天起,他便一直跟着我们。" 冬菇一头雾水,"他跟在哪里,这些天谁给他吃的,你?" "恩。"罗侯点头,"他应是雪境人,对雪地藏身与追寻都很熟悉。从我们走后他便跟在后面,有半里的距离。" 冬菇道:"你一直都知道?" "恩。" 冬菇奇道:"你怎么不说?" "……"罗侯看向冬菇,"我觉得他并无恶意,只是一个饿肚子的孩子而已,所以没有同你说。" "呵。"冬菇笑道,"这些天你一直给他吃的?" 罗侯顿了顿,道:"无事的时候,晚上会给他。" 冬菇道:"你夜晚离开我怎都不知道。" "……" 冬菇又乐了,"好吧好吧,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说我意识差。" "我无此意……" 冬菇又想起一事。 "我不会武功,倒也罢了。难道连廖文介都没有发觉?" "她知道。" "吼。"冬菇一手搭在罗侯的肩膀上,"这么说,就只有我不知道了。走,你带我去见见这个孩子。" "……现在?" "对。" 罗侯也不多话,起身穿衣。 他带着冬菇来到村子外,四周漆黑一片,阴冷无比。 冬菇裹着棉袄,跟在罗侯的后面。 "这般天气住在外面,连大人都不易,更别说是个孩子。" 罗侯撑着拐杖,在黑暗的夜路中小心行走。 "该是习惯了。" 冬菇搀扶着罗侯,看着地上。 "习惯,呵,好无奈的习惯。" 他们一路前行,来到山崖边的一个小小雪洞。天山里有很多这样的雪洞,是附近猎户留下,为打猎留宿山中准备的。像这样的山洞,保暖是肯定谈不上的,最多也就是挡挡风雪。 山洞前有个雪坡,罗侯想上去很困难,冬菇本想让他呆在这里,自己爬上去看看,谁知罗侯自己也没有想上去的意思,他站在雪坡前,双手随意拍了两下。 冬菇挑眉,唷,你还跟人家对上暗号了。 罗侯刚刚拍完手,里面便传来动静。 冬菇抬头,看见一团黑影从雪洞里钻出来,趴在雪坡边往下看。黑黝黝的一团,什么都看不清楚。 冬菇与那小小的一团影子互相对望,谁也没有开口。 一旁的罗侯从怀里取出一块面饼,扔到上面。黑影反应很快,一下子便接住了。 他双手拿着饼,捧在怀里,脚下动了动却没有离开。 罗侯看冬菇,后者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只是单单看着那个小男孩。罗侯犹豫一下,想对那个男孩说点什么,可毕竟萍水相逢,他也不知如何开口。 男孩看出了罗侯的意思,他抱着饼,从雪坡上一跳而下。 "你——"罗侯似是吓了一跳,木拐向前一探,一把将男孩捞了起来。 小男孩站在地上,刚刚才及罗侯的腰身,他仰着头看着罗侯。 天色依旧昏暗,男孩脸上也脏得很,唯一可见的便是那一双锃亮的眼睛,他抱着饼,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罗侯转向冬菇,"他……" 冬菇站在一边,道:"他同你倒是亲近。" 罗侯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半的男孩。他本以为冬菇要来见这孩子,是要有些看法,可是等了半天冬菇也不说话,只安静地站在一边,浅笑着看着他们。 罗侯对男孩道:"吃的给你,我们走了。" 男孩也不点头,也不说话,转身手脚并用爬上雪坡,在坡上往下望。 罗侯转向冬菇,"我们离开吧。" "好。" 冬菇上前,扶着罗侯手臂,往来时路走。一路上,他们谁都没有再回头。 "冬菇,你……" "怎么?" 回到房间,冬菇帮罗侯脱下棉袄,躺回c黄上。 "你对那孩子如何看?" 冬菇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甩了人家两刀。如今喂了几天食,还喂出感情了?" "我……" 罗侯哑然,冬菇倒不在意,她又问道:"你为何要给那孩子东西吃?" "……" 冬菇躺下,将罗侯的手拉到怀里,闭上眼睛道:"说说自己的感觉便好。" 罗侯缓道:"我只是觉得他生存不易。" 冬菇道:"的确。" 罗侯又道:"起初他贸然出现,我以为他是有所图谋,后来发现不过是一个无家的孩童,所以……" 冬菇接下去,"所以你生出恻隐之心,想帮他一帮。" "恩。" 冬菇轻轻一笑,道:"他与我们相遇,也算缘分。不过此时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宜分心。" 罗侯道:"我知道。" "睡吧。"冬菇把罗侯抱得紧了些,"莫要多想,若缘分未尽,自然还会有结交的一日。" "恩。" 夜凉如水,在另一间屋子里,廖文介闭目躺在c黄上,气息均匀,似是睡熟。 忽然,窗外一声细细声响,本是毫无声息的廖文介霎那间睁开双眼,身子敏捷一翻,一手取来靠在c黄边的长锋。 不过窗外却没再出声音,廖文介谨慎地站起身,双眼精光直露。她缓步来到桌前,夜色中,一张薄薄的纸张被一根铁针钉在木桌上。 廖文介拾起纸张,看了一眼。 她看着纸上字,嘴角带着冷笑。 "真是奇了……" 莫名道出一句,廖文介转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走出屋,眼神先一步看向冬菇的房间,里面漆黑一片,毫无动静。随后,她放轻脚步,向村口方向走去。 还离了很远,廖文介便看到村口的小路旁,站着一个人。那人静静**,纹丝不动,如钉在地上一般。 廖文介走近,在那人三丈外驻足。 一袭青衫,峰眉冷眼,这人的面容如同天山常年不化的冰雪,没有丝毫温度。 他抬眸,那一瞬间,夜风停了。 他缓缓抬起手臂,一根手指指向廖文介。 开口,不带任何感情。 "风止云散,我允你最后一次抬首看天……" ☆、68第六十八章 "风止云散,我允你最后一次抬首看天……" 一句话说出,四周为之一冷。 "呵,我当是谁,原来是风公子。怎么,这么快便知道消息了?" 廖文介随意站着,语气轻松又阴狠,"关于令姐的事,还请节哀啊。" 她看了看四周,又道:"哎,没有埋伏,还真是约我单独出来见面。风公子,你这番举动,真是让廖某受宠若惊。" 风止面色不变,"你不欲耽搁行程,我也不欲更改计划。只需一天的时间,明夜,村北一里外。" "相杀,我喜欢。只是——" 廖文介臂膀一转,银枪翻动,横空化出一道风响。"为何不是现在,这样更省时间。" "做事,我杀你最弱之刻,报仇,我诛你最强之时。明夜子时,风止将向你讨回家姊血仇,告辞。" 话语一落,青衫摆动,风止转身离去。 廖文介长枪收回,摸了摸下巴。 "从前交手,却不知风止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呵,战前还知下帖,竟比我还磊落。真是讽刺。" 廖文介回到房间,思忖着如何才能找到正当理由,拖延一天的时间上山。她不能让冬菇和罗侯两人上去,前方危险丛生,未知的因素太多,而今日风止出现更是验证了吕丘年还有后招,放冬菇与罗侯两人她实在不放心。 而且,关于风止,她也必须提醒冬菇提高警惕。 夜色已深,廖文介躺回c黄上,睁着眼睛思考。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廖文介心中一惊,而后又放下。对于她这样习武的人来说,这脚步声太重了,很明显是让她放心,表明自己不是偷袭之人。 而且,这声音是脚步与木棍混杂一起,一听便知是谁。 门口传来轻微叩门声。 廖文介起身开门,罗侯站在门外。 "好吧,我也知刚刚的动静瞒不了你,进来吧。" 罗侯进入屋子,廖文介反手将门关好。 "冬菇呢?" "她睡熟了。" "哦。"廖文介也不点灯,就那么黑漆漆地坐在凳子上。罗侯将木拐靠在桌子上,坐到另一边。 "你刚刚出去了。" "恩。" 罗侯抬眼,"有人来过,是谁?" "哈。"廖文介轻松一笑,"我原以为你沉溺冬菇的温柔乡,警觉会有所下降,结果却还是这般敏锐。罗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刀锋没有钝。" 罗侯不与她多言。 "是谁?" 廖文介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有事要你帮忙。" "何事?" 廖文介道:"按原定的计划,我们明日要上山。" "没错。"罗侯道,"你要干什么?" 廖文介道:"我想让你拖住冬菇一日,我们后天再上山。" "恩?"罗侯皱眉,"为何?" 廖文介道:"自然是有事要做。" 罗侯想了想,道:"可以。" "好,那就这样决——" "不过。"廖文介刚要拍板,罗侯又道,"我答应你可以,但你要需告诉我刚刚发生了何事。" 廖文介道:"呵,你这么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有人上门寻仇了。" 罗侯道:"寻仇?寻什么仇?" 廖文介道:"我杀了风滞。" "什么?" 罗侯凝眉道:"你杀了风滞?是何时的事?" 廖文介打了个哈欠,"几天前。" 罗侯道:"为何我不知道,是哪一天?" 罗侯这一问,让廖文介顿住了。 哪一天,是哪一天。 便是我杀了你妹妹的那一天。 廖文介心中涩然,再看罗侯时,心境里不可避免地带着愧疚。 "我不想你同冬菇担心,有一次我偶遇她,便动手杀了她。" 这理由漏洞百出,连廖文介自己听着都不信。罗侯也有些奇怪,这样敏感的时刻,怎会有这般偶遇。 可他并未多问,也未多说,他相信了她。 "你杀了风滞,那来寻仇的人难道是——" "恩。"廖文介点头,"是她的弟弟,风止。" 罗侯皱眉道:"你我之前同他们姐弟交过手,从那次看来,风滞的身手诡异,花样繁多,可内息却显不足。而风止招数虽大开大合,变化不多,但招招踏实,像是正统武学出身。" 廖文介毫不在意,"也许吧。" 罗侯道:"他是如何同你说的?" 廖文介道:"具体的你不用知道,我只需要你拖住冬菇一天,我们后天上山。" 廖文介一副懒样,似是下定决心不开口。 罗侯道:"你想单人赴会。" "对,难得有人给我光明正大地下战帖,我自然要有所回应才行。" "我与你同去。" "呿。"廖文介黑暗之中白了罗侯一眼,"怎么,与齐冬菇生活的久了,她婆妈的毛病你也染上了?还是你对我这般没有信心,觉得我会输给他?" 罗侯不管她说什么,依旧语气平稳。 "你必须让我同去,不然我就将此事告诉冬菇。" "……" 廖文介坐直身子,语重心长地对罗侯道:"天地良心啊罗侯,你中毒之时,不想让冬菇知道,我替你隐瞒。如今我有事想让你瞒她,你居然还威胁我,情理何在啊。" "这……"罗侯微微低头,似是有些犹豫,可一想到曾经交手的人,他又不能踏实下心来。 "你便当是我不守信义,不管如何,我必须要去。" "你!" 廖文介气急,又拿他毫无办法。 唉声叹气后,廖文介终是妥协。 "好好好,明夜子时,你与我一起去。不过记住,躲在暗处不要cha手,我要亲手了结他。" 罗侯点头,"好。" "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罗侯撑起拐杖,回到房间。 冬菇安安静静地躺在c黄上,睡得正熟。罗侯放轻动作,小心回到她身边。 身子躺下了,可眼睛却闭不上。 罗侯睁着眼睛,思索着廖文介所说之事。 他只与风止交过一次手,可那一次却让他毕生难忘。也许是因为同是男子的关系,罗侯对他的印象更深一层。他与他的姐姐不同,他的招式很扎实,进攻之时雷霆之势,防守起来又密不透风。如果单打独斗的话,很难说廖文介与他谁的胜算大。 几番思索,罗侯在心中暗暗自嘲。 从前,他们拿命做营生,任务做了便是做了,人杀了便是杀了,如果当真技不如人,遭人反杀也是正常,谁会瞻前顾后想这许多。 可是现在,穿cha一丝变数的争斗,都会让他心悸。 人便是这样,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便什么都不会怕。而当他拥有一些东西时,也就同时有了牵挂。 罗侯不想得到什么,他只是不想再失去。 然而凭他的脑子,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应对策略,想不出什么百无一漏的方法。犹豫再三,他内心同廖文介道了声抱歉,而后终是将手放在身旁人的肩膀上,轻轻摇动她。 冬菇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睛。 "嗯……" 罗侯轻道:"冬菇……冬菇,你醒一醒,我有事同你说。" 冬菇动了动身子,将罗侯抱在怀里,嘟囔道:"好相公……娘子很累,我们睡觉,睡觉……" "……"罗侯被她一揽,整个人倒回c黄上。冬菇手脚并用,将罗侯缠得紧紧的。 "冬菇……" "嗯。" 她埋着头,哼哼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罗侯扶着她的手臂,转过头看着她道:"廖文介出事了。" "嗯……嗯————?!" 冬菇一个激灵,瞬间就精神了。 她一下子支起脑袋,瞪着罗侯,"你说什么?" 罗侯言简意赅,道:"风止来了。" "风止?" 听闻熟悉的名字,冬菇皱紧眉头,料想事情不简单,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坐了起来。 "说清楚。" 罗侯点头,"刚刚入睡的时候,我听见外面有动静,我本想出去看看,结果刚要出屋便听见廖文介从屋子里走出来。" 冬菇道:"她去了哪里?" 罗侯道:"去了村口,我没有跟上去。" "然后呢?" 罗侯道:"没过多久她便回来了,我去她的房间找她,问她出了什么事。" 冬菇道:"她告诉你风止来了?" "对。" 冬菇凝眉,"怪了,他单独叫文介出去是何原因。" 罗侯道:"他想给他姐姐报仇。" 冬菇心里一惊,"你知道文介杀了他姐姐?" "恩。"罗侯点头,"廖文介告诉我了。" "那……" "怎了?" 冬菇见罗侯一副寻常表情,知道他尚不知罗慈的事。她摇摇头,"无事。他要报仇,为何不动手,而是约出廖文介,难道还是想约战不成。" 罗侯点头,"是。" "哦?"冬菇忽地一乐,"还有这等事,这个风止倒是让我惊讶了。" 罗侯道:"他今夜前来,只是约定时间,并未与廖文介动手。" "呵。"冬菇挑眉,目光落在黑暗的一角,话语幽幽。 "行正途,下战帖。此人若不是暗中预备了埋伏,便是对自己抱有全然的自信了。"她看向罗侯,"你与他交过手,对此人看法如何。" 罗侯道:"沉稳,扎实,疏而不漏。" 冬菇道:"我虽不懂武学,却也知晓这几个词的意义。此人能得你如此评价,想来也是难得的高手。那你觉得,他与廖文介交手,谁的胜率大。" "……"罗侯微微顿了一下,道,"说不准。" "那就是不相上下了。"冬菇点点头,"我知道了,此事我会想办法。" "还有……"罗侯又道,"这件事……" "恩?" 罗侯踌躇道:"这件事,廖文介不让我同你说……" "哈。"冬菇笑道,"就是说,你这是偷偷告诉我了?" "……" 罗侯低着头,一副内疚的样子。冬菇瞧着好笑,心说你要是知道你中毒的事情廖文介转身就告诉我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好了好了,你莫要困扰,我不让她知道便是。明日白天你看好她,不要让她出门。" "好。" 冬菇想了想,又对他道:"她若问你我去哪了,你便说你找了自己身体没有完全恢复这个理由让我延缓一天上山,而我去给你寻些药材和食物。" 罗侯点头,"我知道了。" 冬菇拉着他,"来,躺下吧,这一晚也没怎么好好休息。天都快亮了,赶快睡一会。" "恩。" …… 翌日,冬菇很早便出了门。 廖文介来到罗侯的房间,见冬菇不在,疑惑道:"人呢?" 罗侯道:"她出去了。" 廖文介皱眉,"出去了?" "恩。" 罗侯将冬菇交代的话讲给廖文介听。 "原来如此。"廖文介点了点头,哼笑一声,"想不到关键时刻你这脑袋也能有些法子。想来也是冬菇关心则乱,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 廖文介又道:"我去弄吃的,你在这里等我。" 罗侯点点头。 不一会,廖文介拿了些ròu干回来。 "真不知道这里的人是怎么活下去的,每天都是这些东西,吃也吃不烦。" 罗侯坐在凳子上,接过廖文介递过来的ròu干。 "从前军营中,吃的没有这个好。" "呿。"廖文介道,"军营是军营,那时我们位居人下,凡事都要听别人的,现如今你我皆是自由之身,自然要懂得享受生活才是。" 罗侯咬了一口ròu干,不说话。 廖文介静静看了看他,缓道: "我最不爱看的,便是你这个样子。"她两步站到罗侯面前。 "你把头抬起来。" 罗侯抬眼。 "罗侯,以前你怎样我不管,但是现在,你必须要重新对待生活。" 罗侯面容平常,语气稳重,"为何?" 廖文介低头看着他,一双英眉轻凝,双眸似愧似悲,却又含着一份永不悔恨的绝然。 "廖某一生杀人无数,看的也大多是人世悲情,我曾认为我这一生都将在这种血腥之气中度过。而我也曾认为,同我一起跨过鬼门关的你,也会这样度过一生。甚至,你比我还要凄惨。" 罗侯垂眸。 "可是。"廖文介缓道,"我错了。" 罗侯道:"你想说什么?" 廖文介转过身,"罗侯,齐冬菇是老天对你的恩赐,她救了你。从她来到你身边的一刻起,她就已经救了你。" "这世间有许多人,不想耽于黑暗,却又无从脱身。可你未争未求,老天却偏偏给了你希望。罗侯,你若继续沉沦,对不起的不仅是自己一个人。" 直白的话语,述清明了的恩情。 罗侯静坐,手里拿着干硬的ròu干。他看向地面,道:"非是她自己来到,是我……" "什么?" 罗侯眼前浮现他与冬菇初识的场景,语气眷顾又沉重。 "是我……是我贪心,厚颜相交。我不知会发生此事,是我将她带入这场纷乱……" 廖文介皱眉,"什么意思?" 罗侯摇摇头,却不再说话。 "嘁。"廖文介嗤笑一声,"罗侯啊罗侯,你当真是变了。依照我个人喜好,我还是喜欢从前你的脾气。" "我……" "好了好了,吃东西。" 廖文介坐到罗侯的另一边。也许是为了今夜决斗,她长枪随身,此时此刻便是一身肃杀之气。她会在冬菇面前隐藏这份杀意,可是罗侯面前,她不用顾忌。 罗侯于她,并非朋友,但却比朋友更为深刻。他们的性格完全不同,可是却是同一类人。 廖文介嘴里吃的东西,余光里罗侯静默坐在一旁。 不多久,冬菇回来,带着药材和食物。她让罗侯多休息,并为他煎药做饭。没有丝毫异样。 这一天,平平静静地度过了。 ☆、69第六十九章 黑夜终是降临,天地寂静无声。 廖文介站在桌前,屋内并未点灯,漆黑一片。她拾起一条黑色发带,将长发挽起系牢。 伸手,长枪在握。 微弱月色下,兵器泛着盈盈冷光,寒意逼人。 廖文介眼神无意间瞥向桌角一处,那里有半碗面汤,是白天冬菇从外面换来的,为他们改善伙食。 雪山里的面都是行脚商从外面带进来,与当地人换取珍贵野兽皮毛以及药材。面的质量并不是很好,可是冬菇的手艺却是不错。 今日冬菇说罗侯身体不好,不宜吃太多,所以将大半面汤分给了她。 "呵,也算是误打误撞了。" 面汤的味道平平淡淡,是以往廖文介绝对不会喜欢的食物。可今日吃起来,却别有一番风味。 廖文介心中轻轻一笑。 "我一壶冷酒,换你一份真情,你一碗清汤,洗我一身血腥。倒也公平了。" 她伸手,摸了摸碗边。 深夜之中,碗已凉的透透。冰冷触感,却让廖文介越发镇定。 廖文介转眼,看着自己的兵器,一指轻弹。 "好姊妹,今夜共赴了。" 长枪微鸣,似请,似诺,更似对即将到来的仇杀萌发出深沉的战意。 廖文介推开房门,一股冷风贯入,卷起她玄衣边角。 屋外,罗侯静静站在月色下。 "哈,这般场景,让廖某有时光回溯的错觉了。" 罗侯抬眼,"走吧。" 他说完,让廖文介走到前面。 错身而过的一瞬,廖文介撇了一眼罗侯。他眼眸低垂,面容沉静,一如从前。 罗侯,此番再遇,你我皆是变了。 现在的你,意味着我,以及所有我们曾经一同浴血的战友,此生无缘的未来。 廖文介定会护得你,护得这一份未来。 村外,罗侯在约战地点外的小林中藏身。 廖文介独自来到约定地点。 而在她到来的同时,小路的另一边,也走来一人。 风止缓缓而行,周身不带一丝动荡气息。平静,还是平静,若不是知晓今夜即将到来的是血战,廖文介甚至有一种夜下会友的错觉。 风止站定,低垂之眼眸,不折之眉角。冷眼冷兵缠交,青衫青剑呼应。 廖文介寻不到他的怨,寻不到他的恨。 可她知道,这般的平静,却比任何震怒更加可怕。 他抬眸,凛冽战意隔绝夜色,凝入一片空茫。 廖文介宁神戒备。 风止又一次抬手,指向廖文介。 "你是否做好死的准备了。" "呵。"廖文介扯嘴一笑,"每次听你说话,我均是想笑出来,你说这可怎么办。" 风止面色不改,目光深沉。 "如果做好了,我便要动手了。" "废话少说。"廖文介单手握枪,指向风止,一声沉喝。 "来!" 一指点燃战意,一字开启杀局。 来字未落,风止青峰出鞘! 一瞬,夜阑风静,月华暗淡。 快得看不清的步法,快得看不清的剑术。廖文介心神一凛,长枪回身,再一出,剑枪交锋! 交手一刹,廖文介虎口一震,感到一股千钧之力席压而来。她眼中血色一闪,提起内劲,猛地一推。 "去——!" 风止被这股巨力推得向后几步,顺势化力,剑锋一转,又是一记杀招。 廖文介银枪护身,再次挡下。 山河无声,天地寂静。 唯余冷兵交接的戾响,荡澈山谷。这刺耳的声响,衬得山更高,雪更冷,夜更深,人间更无情。 剑,是复仇的剑,枪,是守护的枪。 这世间有无数理由可以动武,有无数理由可以举兵。但并没有哪个理由,可用之必胜。 初入杀场者,喜欢道出自己的理由,似乎觉得站定正途便会无往不利。只有那些血海尸山中爬出来的人,才会知道,在生死面前,理由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不多想,不必多想。 不多说,不必多说。 想赢,便要拿出本事。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说出理由。 廖文介的枪,银龙游走,气若惊鸿,一股难匹凌厉霸气。 风止的剑,攻如雷霆,守如泰山,一派天地浑然罡气。 廖文介从风止的剑中,感受不到仇恨,也感受不到愤怒,只有极致的专注,和无尽的沉稳。 "你剑上造诣,比起你的姐姐强太多。" 廖文介抗住青锋劈斩,开口道。 男子不语,只有杀人的剑光。 武寓其人,武寓其人,有这样武艺的一个人,内心究竟是何境界。 枪挑剑化,不多时,廖文介与风止身上已经多了许多伤口。四周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味,激得两人战得更酣。 廖文介战着战着,越发感觉奇怪。 风止的剑虽是杀意顿现,却是不含戾气。 他的招数同自己,同罗侯皆是不同。他与她对战,并无绝对胜机,可他却仍在一些招数上留有情面,并不是故意为之,而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 一介杀手,剑中却含君子之风。 与其说是相杀,风止的剑更像是一轮点化,点化对手,也被对手点化。 廖文介本是一身杀意,却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化掉大半。 武者相杀,却也相惜。又一次交兵,廖文介借力抽身。 "你的剑没有愤怒,你为何而战。" 风止站定,青锋向前,没有一丝晃动。 "你不说话,可你的剑在说话。"廖文介道,"你的剑里没有仇,没有恨。风公子,你为何而战?" 风止一双眼眸,如沉墨,如冷石,没有温度。 "风止向你讨家姊之仇。" 廖文介道:"既然是报仇,就拿出些报仇的样子给我看。" 风止道:"世间事,定要摆好姿态才能做么。" "呵。"廖文介冷笑一声,"风公子,你我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对战你的姐姐,你在一旁帮忙,那时的你并没有显露现今这般身手。现在想想,该不是当时你觉得你们姐弟两人打我一个不公平,所以才留手吧。" 风止道:"久远之事,无需再提。" 廖文介将风止上下打量一番。男子素衣素颜,面容很一般,却暗暗隐含一股蓬勃武魄,凛冽又纯粹。 廖文介心道,比杀人,自己与罗侯要胜于他。可论武,他们谁也比不过风止。 在吕丘年的手下做事,却仍能维持这种行事作风。 廖文介缓道:"你的姐姐将你保护的很好。" 风止抬眼看向她。 "可是。"廖文介又道,"你这般的人,活在那样的环境下,做那些背德之事,不会觉得下手违心么。" 风止道:"我们姐弟受丞相大恩,必要回报。" "呵。"廖文介一声低笑,"回报,所以你宁愿背弃自己心中所向,也要留在吕丘年身边。风公子,你心中有节,却不行正义之事,这般扭曲武骨,只会让自己陷入泥沼,再难精进。" 长风起,卷起地面冰雪点点。 风止面色不改。 "高深武境,难断世间恩仇。风止纵有一身武艺,也不过是一介凡夫,恩不得罢,仇不得休。" "哈。"廖文介大笑一声,"好!好一个一介凡夫。执起刀剑,生死只是一瞬,倒是我愚痴了。" 银枪一提,廖文介眼露血光。 "如此人物,可惜了。不过也好,世间让我赞叹武艺的男人,一个就够了。" 她压低身形,提气化劲,长枪受她一激,微微震动,一滴血从枪尖落下,雪地绽开艳红印记。 "这一枪,我断你的活路,也断你此生走的错路。" "这句话等你真赢过我再说吧。"风止翻转青锋,凝神贯注。 雪山仿佛也感受到了这沉重的杀意,一瞬间,夜阑风止,天地噤声。 不远处的树林中,罗侯静静凝视,他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却懂得何时是生死对决。 在廖文介压低身形的一刹,埋藏数年的默契再一次萌发,罗侯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匕,他一手扶着拐杖,看似轻松地站在一处,手臂却已暗自发力,只等绝杀的一刻。 瞬间,廖文介枪动身动。 全然自信的并不只风止一人。这一抹银虹携廖文介一生杀戮,一世经验,劈山而来! 就在同时,暗藏林中的罗侯眼中暗色闪动,手掌一翻,五指化劲,匕首就要脱手——! 然而,就在杀招要出之刻,罗侯敏锐感到一丝异状。 风止青锋直上,可剑势却在最后半途中弱了下来。一丝朱红从风止嘴角溢出,竟是莫名受创。 廖文介自然也发现,她心中一疑,手中银枪微微一偏。电光火石间,剑枪交锋,胜负瞬间了然。 银枪刺入风止肩头,他受此重创,口中呕血,却仍是站立。 "你!" 廖文介一步上前,拉住摇摇欲坠的风止。 他眉头微皱,脸色发青。虽是意识紊乱,眼神却仍留一份澄明。 "是我败了。"风止开口,声音断断续续。"凭你处置。" "放屁!" 廖文介猛喝一声。 此时她已全然反应过来。风止中了毒,中了她的毒! 血光里行走,廖文介从不自视良善。像她与罗侯这样的人,从不比武,动手只为屠杀,绝不留情。她的长枪常年淬毒,早已是深入骨血的习惯。 之前几招,她与风止各有伤痕,毒素在那时已经渗入风止体内,后劲催发,在最后一刻终于爆发出来。 "是我技不如人,你不必留手。"风止倒地,他目光涣散,仰头看着天际,朗月从云中探出。月华无私,照耀世间每一个人。 廖文介冷笑:"你这般话,是在打我的脸么。" "生死胜负,本不需拘泥手段。败了便是败了。"风止淡道,"动手吧,你杀伐的果断,与此时的踌躇不相般配了。" "哼,我要做什么,需你指示么。" 廖文介一抽手,长枪带着血腥,从风止的肩头拔出。 "唔……"风止身子一颤,昏迷过去。 身后传来声音。 罗侯站到廖文介身后,"你不杀他。" 廖文介不答,反问道:"刚刚那一招,你为何没出手,你若出手,他必死无疑。" 罗侯道:"依他当时情势,我出不出手,他都会死。是你留手了。" "……"廖文介看着倒在地上的人,眉头紧皱。 她赢得此局,却无半分欣喜。 罗侯道:"将他带回去吧。" 廖文介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将他带回去。" 廖文介道:"引狼入室,你疯了不成。" 罗侯道:"他若是狼,你为何不杀他。" "这……" 罗侯看向地上的风止,男子眉目微皱,发丝零落。那一袭青衫染了血,颜色越发的深沉。 "你不服此战,将他带回解毒,待他伤好之后你再与他对决。他非是奸诈之辈,你不用太过担心。" "哈。"廖文介嗤笑一声,"非是奸诈之辈,罗侯,你是跟他傻子见呆子,找到同类了么。" 廖文介口中不善,可神情却明显不在这上面。 罗侯转身,先行一步。 "走吧。" 廖文介看着他的背影,弯腰将昏迷的风止扛在肩上,一手提着长枪。 "呿,这世上不像男人的男人越来越多了。" …… 就在他们离去不久,前方山崖上站出一人。 "这般结果,也省得我们动手了。" 锦貂玉裘,白衣翻飞,身如鹤影,面如白玉。翩然婉转之姿,似与月华争色。 身后劲衣护卫上前,恭敬道:"主子,接下来如何做。" 男子静静不语。远方村落隐于山林之中,暗不可见,安勍穷极目力,也难见山村昏灯。 愁路不齐,难指明向;怨月不亮,难照心房;叹山过深,隐藏过往;恨心难罢,只得情殇。 "主子……" 侍卫的声音唤醒安勍思绪,他轻轻开口,"此人虽是孤身前来,但吕丘年必有后招,现在山中定不只我们一方暗兵。你叫众人绕到山村之后戒备,不要现身。" 成泉垂首,"是。" "等等……"就在成泉准备离去传令之时,安勍又叫住了她。 "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安勍看着远方黑暗的山林。 "她与你联系,是如何说的……" "这……"成泉微微抬眼,看安勍背影,"齐姑娘今早出门,在路上不时驻足,并留下明显痕迹,手下来报时我察觉有些异样,猜想她是想引我们现身一见。" "所以你去了。" "是。"成泉点头,"她将此事告诉我,想我们一助这个女人。" 安勍缓道:"你为何当时不告诉我,而是等冬菇离开了才禀报。" 成泉跪地,"属下失职,请主子责罚。" 四周一片寂静,任谁也无法察觉这周围隐藏了近百战士——安南王府的精兵,集天下至强,杀场经验颇多,训练有素,藏身之时,气息不露,隐而不发。 "呵。"安勍忽地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中暗带一丝自嘲。 "罢了,你下去吧。" "……是。" 成泉离开,安勍犹自站在寒风之中。 明月照,映出红尘纷扰的情仇。夜风起,卷起痴人无解的思绪。 "冬菇,你瞧,不只是你,连我的手下也在阻拦我。这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路,恐怕只有我一人还在痴心。" ☆、70第七十章 回程路上,廖文介眉头紧皱。 "要如何同冬菇说此人来历,她那般聪明,搞不好几下就把话套出来了。" 罗侯道:"你不必担忧,实话实说,她不会怪我们。" "你怎么知道?" "……"罗侯顿了顿,又道,"总之你说实话便好,她不会阻拦你。" "呿,你倒是同她养成了默契。罢了,就听你一次,毕竟日后如何处理此人,还要听冬菇的意见。" "恩。" 回到小院,已是四更天,可那临走时一片漆黑的屋子,此时却亮着。 那一点的灯光,在这般深沉的山谷中,微弱无比。可是,瑟瑟寒风之中,它却一直都没有灭。 苍茫月色启去途,盈盈烛光照归路。 对于刀剑无能为力的人,只有守着这一丝昏黄的亮光,等着,等着,等着浴血之人能平安回来。 而在见到这烛光的一瞬间,廖文介什么都懂了。 "你同她说了。" "是。" "呵。"廖文介淡淡笑了一声,柔光褪却她一身杀伐之气,心也静了下来。 "罗侯,你杀戮多年,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样一盏灯,在深夜等着你回来么。" 罗侯抬眼,缓道:"这不只是在等我。" "……" 廖文介眼眶泛红,心口发酸。 罗侯道:"走吧。" 廖文介扛着昏迷的风止进屋,冬菇坐在桌边,见他们进来,站了起来。 "文介……" "我没事。"廖文介走到c黄边,将风止往c黄上随手一丢,c黄板极硬,风止撞到上面,压及伤口,昏迷之中微微痛发一声。 "这……"冬菇上前,看着倒在c黄上的人。 "这便是风止?" "是。"廖文介想了想,将刚刚发生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 "冬菇,我非是对他留情,只是不屑于这般胜他。等他伤好,我必杀他。这段时间我会看好他,你尽可放心。" "呵。"冬菇毫不在意,"文介,你既做了决定,那我自然同意。来,我烧了热水,你们喝一点暖暖身子。" 罗侯与廖文介接过水,饮了下去。热水下肚,身子渐暖,刚刚的一袭紧迫感也渐渐消失。 廖文介虽无大伤,可风止的剑又岂是儿戏,她身上几处剑伤至此仍是鲜血直流。罗侯见状,对她道:"我去取药,你的伤得快些处理。" 廖文介摆手道:"小伤,没事。" "小伤也得处理。"冬菇对罗侯道:"药都放在马车里,你去拿来。" "恩。" 罗侯转身出门,剩下廖文介与冬菇静静对坐。 廖文介一叹,"哎,从前那个告诉他秘密绝对不会说出去的罗侯去哪了。" "呵。"冬菇轻笑一声,"他是担心你,你莫怪他。" 廖文介道:"你暗地有了准备对不对。" "恩,还好没派上用场。" "呵。"廖文介扯嘴,她神色幽幽,想起什么,面上竟带有说不出的疲惫。转首,她看向倒在c黄上的风止。 应该暗地准备什么的人,结果却什么都没做。 廖文介转过身,背对着冬菇。 "你与罗侯是好意,可我廖文介也不是怕死之辈,这般举动,反而让我有挂碍了。" 她微微低着头,身上的伤口仍流着血,可她毫不在乎。 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 冬菇的手很漂亮,修长柔软,不似女子。可这也不是双养尊处优的手,不拾刀剑,并不意味着不事劳作,生活的风霜,从这一双手上便可看出。 "文介,我知道我的举动让你心中不愉,可是……"冬菇轻道,"你有赴死的信念,我却没有失去你的觉悟。冬菇与罗侯此生朋友不多,不愿再失去。这一次,算是我卑鄙,将你拉下格。" 廖文介自嘲一声,"还有什么比兵上淬毒更下格的事。" "文介,你也莫要如此,是我们谁也没有料到风止是这样的一个人。再说,即便他是如此,按照我们这种境况,做事要以立场为先,至于手段,能保本心最好,保不了也没有办法。" "……"廖文介垂眸。 "我知道,你说的对。"廖文介道,"生死场上,当然要以性命为主。只是……"她顿了顿,皱紧眉头,"我现下真同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呵。"冬菇一乐,"你不是将他带回来了,等治好了他,你再杀。" 廖文介转头看了看倒在c黄上的风止,又一脸厌恶地转了回来。 冬菇将她这别扭的模样看在眼里,心中好笑。 "行了行了,不要看他了。" "哼。" 就在这时,罗侯取来了药包。 他将包裹打开,从中拿出两三个瓷瓶。 冬菇站起身,"还需要什么?" 罗侯道:"最好要一盆热水。" 冬菇马上道:"我去烧。" 廖文介一脸不耐烦,"烧什么烧,这点伤随便包扎一下就好了。" 冬菇摇头,"不行,我胆子小,见血就晕。我去给你烧水,你这身衣裳也得洗一洗才行。" 一刻钟后,冬菇提着热水回来。一进门,她眼珠差点没掉出来。 只见罗侯扯了两段干净的布条,正在往上面倒药。而他身边,廖文介半裸着身子,靠在桌子上,抱着手臂一边看罗侯动作一边厌弃地叨咕。 "罗侯啊罗侯,我自认待你不薄,你怎地对我这般吝啬,你就倒这点药给我。" 罗侯面色不改,手下沉稳。 "你的伤口不深,药用多了反而对愈合不利。" "呿,你怎知道,这伤的要是齐冬菇,你怕是会拿药给她埋了。" "……" "还有。"廖文介又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伤口不深,你知道风止的剑多霸道么。" 罗侯不语,倒好了药末之后,他将布条两层包裹拧起来。 廖文介见他准备好,掀了衣服,就要过去。 "哎哎哎——!"冬菇直愣愣地站到现在,终于回神。她将热水盆放到一边,一把冲上去拉住罗侯的手。 罗侯与廖文介同时不解地看向她。 冬菇眨眨眼,咳嗽两声,道:"这,让我来吧。" 廖文介道:"你不是见血头晕么?" 冬菇摆手,"不不,现在好多了。"她将罗侯扶到一边,"我来我来,我手比较轻,心也比较细。" "嘁,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懂。"廖文介嫌弃地白了冬菇一眼,"伤口包扎要手轻么,那包得住么。" 罗侯被她一拉,身子有些不稳,还好冬菇拉虽拉,可力道掌握的很好。他站稳,对冬菇道:"还是我来吧。" 廖文介也道:"让罗侯来吧,你一个文弱书生懂什么包扎。" "我……"冬菇转向廖文介,后者衣衫褪下,整个上身只有灰布裹胸。她常年习武,身材结实匀称,几处明显的伤痕也昭示了她经历过的生死殊斗。此时身子上沾染了打斗时的鲜血,在昏暗的烛火下泛着深红,看着更有种动魄的冲击。 "怎了?"廖文介见冬菇迟迟不语,手里的药也不给罗侯,疑惑开口。 冬菇脸一红,尴尬地咳嗽两声,道:"这……一回生二回熟,我总要学一学如何照顾伤患。" "哈,就是说你要拿我练手了。" "耶,不能这么说,我的手巧得很,不一定会差于罗侯。" "恩——?"廖文介忽然脑中一闪,她看了看静静站在一边的罗侯,又斜眼瞟了一眼挡在罗侯前面的冬菇,一瞬间便懂了。 哈,看着这样的冬菇,廖文介心中大快,一晚上的不郁也去了大半。 她整理思绪,照常开口道:"那好吧,你想来就来吧。"而后她转头对罗侯道,"那罗侯你帮我擦□子吧,这么多血,我怕冬菇会吃不消。" 冬菇眼睛刷一下就瞪大了。 "好。"罗侯丝毫没有察觉异样,撑着拐杖去拿手巾。 "等……等等!"冬菇出口叫他。罗侯停下转身看她,冬菇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 "怎了?" "你……你先回去睡吧,剩下的交给我就行。" 罗侯道:"我来帮你。" "不不。"冬菇道,"你也折腾一晚了,想来也累了。就这样,你先回去休息,剩下的我来做。" 罗侯道:"我不累。" 冬菇知道若这样平常地同他说,他定会坚持留下,她心中一动,脸色微沉。 "你身上毒患刚除,本就没有恢复好,今夜又诸多劳累。现在不好好休息,日后上山若是有事该怎么办。" "……" 果然,罗侯一见冬菇脸色不好,整个人都绷紧了。"好……我去休息。" 罗侯离开,冬菇舒了一口气,再一转眼,便见廖文介一脸玩味地看着她。 "……文介,你不是故意的吧。" 廖文介长叹一声。 "他居然就让你这么一句话给吓走了,他居然就这样走了。这哪里是我认识的罗侯……" 冬菇取来手巾,浸在热水中,一笑。 "我居然让你骗到了。" 冬菇拿着手巾,为廖文介擦拭身上的血迹。她手下轻柔,擦过之后马上为她盖上衣裳,以免着凉。 廖文介感她细心,道:"也不是全骗了你。" "恩?" "我们从前打拼的时候,大伤没有,可小伤不断。平时相互包扎疗伤也是常事,实话同你说,罗侯浑身上下我都看遍了,我……啊!" "……"冬菇手下一重,廖文介顿时大叫一声,"作甚,恩将仇报么!" 冬菇道:"第一次第一次,总有失手的时候。" "呿。"廖文介不满地一撇嘴,"酸气冲天,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冬菇苦笑道:"文介,从前如何我管不着,可现在罗侯已婚配,他是我房里人,这样终归有些不好。" "什么不好,什么不好啊,是你自己多心,小心眼的女人,还好意思说我们不好。" "好好,是我小心眼,我的错。" 廖文介哼笑一声,道:"齐冬菇,你大可放心好了。" 冬菇正在包扎伤处,听她一句话,抬起眼,"放心什么?" 廖文介微微探身,握住冬菇的手,语重心长道:"我与罗侯认识七年,我发誓,这七年里,我没有一刻将他当成男人。" "……"冬菇无语地看着她。 廖文介说完,又大爷一样地靠回去。 "好了,接着包吧。" "唉……"冬菇一声长叹,结交这样一个朋友,只能让她哭笑不得。 包扎好伤处,冬菇起身。 "我先走了,这般情况明日也上不得山。我们暂且休整两天,我还有些事要准备。" 廖文介道:"你联系到安勍了?" 冬菇点头,"恩。" 廖文介直起身,"他在哪里?" 冬菇道:"我也不知,我没有同他见面,只是通过他的手下与他联系。不过他现下在天山无疑。" "好。"廖文介点头,"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冬菇看了看c黄上的人,"他要如何处理,你想好了么?" 廖文介撇了一眼风止,"一时半会死不了,他交我处置,你放心好了。" "恩。"冬菇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好。" 冬菇回到房间,破旧的小屋里没有点烛,漆黑一片。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和衣躺在c黄上。 身旁之人一声没有。 可他越是这样一动不动,冬菇越是清楚他根本没有睡着。 冬菇躺到c黄上,伸手过去。果然,臂□躯在她碰触的一刻僵硬了一瞬,而后又刻意放松下来。 冬菇心里一软。 "怎么还没睡。" "……" "呵。"冬菇轻笑,"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 罗侯不安地动了动,"冬菇……" 冬菇揽着他,罗侯身上厚厚实实,一件衣服也没脱,冬菇让他回来他便回来直接躺到c黄上了。 "你这样睡多难受。"冬菇坐起来,罗侯本也想同她一起起身,可又被冬菇按了回去。 "你躺着,今日是娘子有错,我来服侍你。" "冬菇……"罗侯不解,"怎了。" "哎,丢人,不提了。"冬菇爬到c黄尾。她将被子掀开一角,果然罗侯残肢上的布条都没有解下来。 她将布解开,罗侯动了动,又放松下来。 罗侯的残肢布满伤痕,结痂发硬,而剩下的一条左腿也是常年奔劳,肌ròu结扎,坚实无比。而覆在上面的手,虽纤纤如削葱,但也非是养尊处优。 生活的艰辛,一眼可见。 冬菇揽住他的腿,谈笑之间,一点一点帮他放松。 另一边,廖文介将沾血的衣服扔到一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再转过头,看到c黄上的人,她又不禁凝眉。 "唉……"一声无奈长叹,她从一个布囊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几粒药丸。 "我这药可是珍贵了,多少年来都没给人用过。我动了杀念却又下手救下的,你是第一个。" 廖文介来到c黄边,一手扶起风止。这么近的距离,让廖文介清晰地看到风止的面容。他年岁应该也不小了,眉间有淡淡的锁头纹,因为习武奔波,肤色有些深,脸上也略显粗糙。 "啧啧,真是想不懂。"廖文介一边帮他顺气,让他咽下药丸,一边自己叨咕,"好好的男子不做,非要走这样的险道,到底怎么想的。" 喂好了解药,廖文介拾起一旁的手巾,就着已经凉了的水涮了涮。 "哎呦,凉了。"她嘴里说凉了,可手下却没停,"不过跟你的脸比起来,这还算温的。" 涮好了手巾,她再次回到c黄边,摸着下巴看着昏迷的风止,戏谑道:"公子,得罪了。" 说完,她手一伸,将风止的腰带一把拉开,三下五除二将风止脱了个干净。 身上血迹斑斑,肩头那处枪伤已经犯肿,还在流血。 "嘿,身子还挺白。"廖文介哼笑一声,开始给风止擦拭血迹。她对风止不留情,下手随意,没轻没重,几次碰及伤处,让昏迷的风止微微颤动。 "我也受了伤,可现在居然得伺候你,什么道理。"廖文介撇着嘴抱怨。 手下躯体虽是伤痕累累,不过却是一等一的好武材,廖文介是识货之人,见风止虽在昏迷之中,可身体却犹带着一丝戒备,卧如猛虎酣睡。肌ròu纹理分明,比起罗侯,少了一份力道,却多了一份灵气。 她给风止擦拭好,拿了一套自己的衣裳给他穿。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她坐回c黄边。 余光扫到c黄脚一物,那是风止的剑。 廖文介伸手取来,剑鞘普通,看着只是平常货。再拔出剑,三尺青锋,尖锐锋利,不过也非是什么宝剑神兵,这剑在廖文介眼里只能算凑合。 "只有拿在你的手里,这把剑才会有那样的光彩。" 廖文介转头,一脸复杂地看了看风止。 对他,廖文介有仇视,有欣赏,也有一分对于强者的挑战心。 "哼,臭小子,等你好了,奶奶光明正大地宰了你。" 说完,她将剑放到一边。她一手将风止推到里面,"往里面去点!给奶奶留个地方!" 腾出些地方后,廖文介骂骂咧咧地躺下睡觉。 ☆、71第七十一章 翌日,冬菇早早起身。 她一动,罗侯也有了反应。 "我去弄些吃的,你再休息一会吧。" 罗侯摇摇头,"我同你一起。" 冬菇也不再坚持,她收拾妥当后走出屋子,正巧廖文介也出来了。 冬菇走过去,"他如何了?" 廖文介伸了伸胳膊,"还躺着呢。" 冬菇道:"那我们先吃东西。" "恩。" 包裹里还有一些他们攒下的馒头,罗侯在空地上生火,将馒头烤热,冬菇又拿了些与当地山民换来的ròu干,三人围着火堆吃东西。 冬菇咬了一口馒头,道:"你们猜,现在我们周围有多少人?" 廖文介道:"不知道,藏的很深。" 罗侯顿了顿手里动作,似是仔细感受四周,半响,他又拿起馒头,低声道:"恩,是很深。" 冬菇道:"那你说他们现在是不是在看着我们吃东西?" 廖文介道:"不一定全部在看,不过肯定有人在看。" 冬菇一乐,又道:"那你猜他们能知道我们在讨论他们么?" "哈。"廖文介撕了一块ròu,放到嘴里,嘟囔道,"雪地希声,他们藏得那么远,能听到就有鬼了。" "那就好。"冬菇道,"我们此时还算是安全的。" 廖文介道:"我们何时上山?" 冬菇道:"我们上山之时,也是开启危险之时。现在他们不知藏物具体位置,尚不敢轻举妄动,但是若知晓了方位,我们几个必死无疑。" 罗侯道:"那我们要怎么做?" 冬菇伸手,拉住罗侯的手掌。 "现在最重要的是你们俩把身体回复好,要不什么都是空谈。" 罗侯道:"我身体已无大碍。" 廖文介道:"我本来也没事。" 冬菇道:"你是没事,可你带回来的那个有事。你是想将人养好,不是养死。你自己说他这般情况,要如何上山。" "喂,齐冬菇,你是不是误会我的意思了。"廖文介一探身,对冬菇道,"我是让他活,可我没说非要让他活在我们身边,我已经把毒给他解了,剩下的他自行处理就可以。" "哦?你的意思是将他留下,我们独自前往?" "当然,总不能让他坏了我们的正事。" 一旁罗侯忽然道:"你不是想同他比武么。" "错!不是比武,是相杀!"廖文介道,"我杀了他姐姐,等他伤好了自然会找上门来报仇。" 冬菇想了想,"原来你是这样想的,那事情就简单了。" 廖文介道:"你便按计划来,不用将他添在里面。" "好。" 就在这时,有个村民走近,冬菇三人放下吃食,看着她。 来人是个妇人,一副雪山族民打扮,她手里拿着几张厚皮被,来到冬菇他们面前。 "这个,给你们。" 三人均是一愣,冬菇开口道:"给我们?为何?" 妇人似是有些不耐烦,怀里皮子却没递出来,"给你们,我拿屋里。"说罢,她朝着冬菇房间走去。 "慢着!" 廖文介眼神一眯,开口制止住。 "你给我们这个干什么,谁让你给的?" 妇人转头,似乎觉得白给东西都不要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她以为自己没说清楚,又举起那几张皮子,"这是,给你们的。" 她不耐烦,有人比她还不耐烦。 廖文介人精一样,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她长腿收回,就要站起来与妇人对峙。可就在这时,冬菇阻止了她。 "文介,等等。" 廖文介转头。 冬菇对那妇人道,"多谢你的好意,这皮子我们要了。"她伸手指向廖文介的房间,"劳驾放到那个屋子里去。" "冬菇……"一旁的罗侯都觉得有些不妥,可冬菇对罗侯与廖文介的反对视若无睹。 三人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老妇将皮子放到廖文介房间。 不过老妇行动倒是迅速,进去了便马上出来了。 再次走过冬菇他们身边的时候,老妇什么都没说。 "冬菇!"在她走后,廖文介瞪向冬菇,"这般明显你都看不出来么?!"她撂下话,起身疾步向自己屋子走去。 冬菇看着她的背影,脑中思绪翩翩。 不一会,廖文介从屋子里出来。 冬菇道:"他没事吧。" 廖文介道:"没事。" 冬菇点点头。 廖文介道:"冬菇你怎么这都看不出来,那老妇浑身破绽,便是想要进我们的房间,你就那么让她进了。" 冬菇不语,微微思索。 廖文介瞧她那样子,撇嘴道:"又想什么坏主意呢?" "呵。"冬菇笑道,"我在想,风止与你有私怨,你不想此时杀他。那吕丘年其他的手下呢,你如何看……" 廖文介面无表情,"格杀勿论。" "哈,好。"冬菇想了想,对罗侯与廖文介道,"刚刚我在想,风止擅自从阵营中离开,来找你报仇,其他人应该是不知道的。但是事情有变,他没有将你杀掉,反而被你所擒,到现在已经一夜未归了。我听闻风止和风滞二人在吕丘年手下皆处高位,你们说,将领失踪,那士兵们会如何做。" 罗侯道:"外出找寻。" "不错。"冬菇道,"他们定会出来寻找,而首当其中的,便是来找我们。" "你的意思是,刚刚那人是风止的手下?" 冬菇摇摇头,"不像,按你的话说,她浑身破绽,如果真是风止的手下,那吕丘年用人之能可真是值得商榷了。" 罗侯道:"她是风止手下找来的人。" 冬菇拍拍罗侯的肩膀,"对,他们应该是想找个当地山民来试探,哪知弄巧成拙,雪境人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脑中想什么,全都写在了脸上。" 廖文介道:"她是来看风止是不是在这里。" "对。"冬菇道,"现在他们已经确认,只消动手抢人了。" "哦——"廖文介长哦一声,"你是想一网打尽。" 罗侯犹豫道:"冬菇,现在只有我与廖文介两人,如果正面冲突,我怕你会有危险。" "呵。"冬菇往罗侯身边一凑,伸出胳膊将他抱紧,"相公担心娘子啊。" 罗侯扶住她,"我怕会照顾不周。" 冬菇头往罗侯身上一靠,"啊,也对,娘子这么文弱,随便来个人也能捏死我了。" "冬菇……" "喂喂,视我于无物啊。"廖文介眯fèng着眼睛,一脸不满。 冬菇道:"你们放心,有人会帮我们的。" "恩?"廖文介蹭地一下坐直了。 "安勍?" 冬菇点头。 "对啊,你已经联系到他了,好好好,快让他出来。"廖文介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最近身边尽是些不像男人的男人,我急需见见小王爷。" 冬菇笑道:"那你先进屋,处理好那不像男人的男人吧。" "我走我走,你不说我也走,我可见不得罗侯与你缠绵。"廖文介摆摆手。 推开房门,c黄上坐着一人。 "唷,风大公子,你醒了。" 风止刚从昏迷中苏醒,又身受重伤,嘴唇干裂面无血色,整个人略显狼狈。他转头看向廖文介。 "你没杀我。" "是啊。"廖文介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碗水,坐下。"感恩戴德吧。" 风止低首,静默半响,又道:"你不杀我,为何。" 廖文介道:"猪要养肥了吃,人要养壮了杀。风公子,这话可是你告诉我的。" 风止道:"我未说过此话。" "哈。"廖文介仰头一乐,"'做事,我杀你最弱之刻,报仇,我诛你最强之时。'我不过是将风公子的话换了个说法,怎地就听不出来了。" 风止抬头,"你可rǔ我,也可杀我,风止别无他话。但是,你这一时兴起的不杀之念,风止无法回应。" "呸,谁要你回应!"廖文介看着风止,这男人几句话就能让她动气,"我告诉你,我不杀你是因为不屑,我当时是忘了长枪淬毒,莫要让你以为是奶奶怕了你才留有后手!等你好了,奶奶还要宰了你的。" 风止听这一番狠话,却无惧色。他对廖文介道:"你愿放下这份恩,风止感谢。你的想法也正合我意,家姊之仇风止也必会讨回。还有,你我是同辈人,莫要妄自称大。" "……"廖文介凝眉看向风止,"我以为罗侯已经是不动情绪的极致,没想到又比他还绝的。风大公子,廖文介服你了。" 风止道:"你的枪法,风止也十分钦佩。" "吼,钦佩归钦佩,到时还是要断我的枪,杀我的人,对吧。" 风止一双眼睛静逸无波,已是无声的回答。 廖文介忽然来了兴趣,她搬着凳子来到c黄边。 "风公子,今年贵庚?" 风止看着她,"风止今年刚好而立。" "哦,比罗侯还大几岁。"廖文介点点头,又道,"那我怎么觉得你这心境同十岁稚儿差不多呢。" "……" 廖文介一脸凝重,"风公子,是你姐姐把你保护的太好了,让你不知世间凶恶,人心狠毒。还是你本身便是如此的性格,平白来去,是非分明。" 风止道:"你我之间不必谈这些。" "耶,都坐在这了,也算是有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谈一谈又如何。" 风止道:"为何是闲着,你们该有事做才对。" 廖文介眼中精光一现,道:"不不,我方有人伤势未好,尚不能动身上山。" 风止淡淡道:"你们若是想拿我做质要挟丞相,大可放下此念头。" 廖文介冷笑道:"为何?" 风止道:"相爷不喜被他人牵绊,若是注定无法挽回,那她会果断放弃。风止无能,并非是相爷必需之人。" "你无能?"廖文介哼笑道,"你若无能,那我真想见见吕丘年手下的有能之人。" "……能力大小是其次,相爷看中的更是一份做事的心态。背水一战没有顾忌,那即使是庸俗之人也会彰显能力。" "呿,什么背水一战没有顾忌,你直接说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就好了。" "……"风止低首,"总之,你们若是有这般想法,可以不用费力了。" 廖文介挑眉道:"我这里有一双天来眼,再细小的机会也会被这双眼睛抓到,所以想法从来不是我要cao心的事情。" "天来眼?何意。" 廖文介故作高深地摇摇头,学着风止的口气道:"你我之间不必谈这些。" "你……" "哈,好了,不逗你了。"廖文介出门,不一会拿回来个布袋子,他扔给风止。"吃东西。" 风止拿起布袋,解开,从里面拿出一块馒头。馒头还是温的,上面沾有炭灰,黑黢黢的。 廖文介见他拿着馒头却不吃,嗤笑道:"怎么,还怕有毒么。放心,要你死的话我早就下手了,何必浪费馒头。" 风止不语,又将馒头放回袋子。 "我呸,你还给脸不要脸了!"廖文介大怒,一把扯回袋子,"不吃你就饿着吧!" 廖文介摔门而出,风止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静默。 罗侯本在外面凿冰化水,见廖文介气势汹汹地出来,不禁问了一句。 "怎了。" 廖文介把布袋摔到马车上,"真当奶奶是小人么!救下了还会毒死你?!" 罗侯看了看那袋子,对廖文介道:"他不吃。" "不吃不吃,爱吃不吃,饿死了最好!"廖文介往马车上一坐,打开水袋大饮了几口。 罗侯将凿下的冰递给廖文介,"你烧水吧,我去试试。" "试什么试,真当自己是大爷啊,我们轮番伺候他。" 罗侯不与她多说,拿起装馒头的布袋,撑着拐杖走向廖文介的屋子。 推门,风止抬起头。 罗侯还是那副表情,他来到c黄边,将布袋递给他。 风止看了看,对他道:"我不吃。" 罗侯道:"为何。" "……"风止犹豫道,"我怕有毒。" 罗侯面色不改,"你不是怕有毒,你是怕亏欠。" "……" 罗侯低声道:"我们带的食物的确不多,这几块馒头也是仅剩的。" 风止看向他处。 "但既然她要给你,那你便收着。" "风止不喜恩仇不清。" 罗侯道:"非恩非仇,这是你换来的机会。" "笑话,生死面前,何来机会。" "是你自身武格换来的机会。" "……" 罗侯将手中布袋放到风止面前。 "这并非恩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风止转头,看向罗侯。 "我记得你。" 罗侯不语。 "我们曾经交手一次,我记得你。"风止道,"也记得你的刀。" 他看向罗侯支撑的拐杖和残缺的腿,目中无澜,却暗含一份可惜。 罗侯缓道:"你既记得,便要记下去。这两间屋子里的人,你一个也动不得。" 风止道:"若不愿,便可不做,那世间就没有遗憾了。" 罗侯静静地看他一会。 他们虽是第一次交谈,可是却似熟识已久,就算不说,彼此也皆知对方深意。 也许,正是那颗同样的征途之心,那条同样的杀伐之路,才让他们即使是刀剑相向,也对彼此深深了解,绝不迷茫。 罗侯离开,风止透着没有关紧的门fèng,看向外面。 看得久了,风止有一种错觉,好似人间便只是这一条细细的fèng,每个人都要小心翼翼地走,以免坠落深渊。 "风止云散,风止云散……那时再看天际,便是万里如洗。" ☆、72第七十二章 一日平安度过,晚上吃过饭,罗侯将冬菇拉到c黄边。 冬菇笑道:"怎么,拉我过来做什么。"她贴在罗侯胸膛上,"相公今夜有需求?可惜啊,最近事情太多,娘子不能分心啊。" "……"罗侯将胸前不正经的人拉开,正色道,"白日有人来探查,我怕他们入夜会采取行动,你先到c黄上去。" "呵。"冬菇也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可是就是忍不住想逗他,"到c黄上又能怎样,难道在c黄上他们就不杀了?" "你……" "好了好了,我去c黄上就是。"冬菇脱了外套,躺倒c黄上。"你不上来么。" "我也——!"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就在罗侯说到一半之时,猛地抓住冬菇的手臂,向外狠狠一拉。事发突然,罗侯下手毫不留力,冬菇胳膊剧痛,眼前一花——一道箭矢破窗而入,直钉入墙壁! "这是——" 冬菇浑身冰凉,瞪大眼睛看着那支箭羽。 还不及说完,罗侯又一用力,将两人拉低。嗖嗖两声,又是两根箭射入! "罗侯!"冬菇闭紧眼睛,紧紧抓着罗侯的手臂。 罗侯面色冷峻,一语不发。 箭矢还在向屋中疾射,罗侯的手压在冬菇的头上,将她按得很低很低。 "罗侯你再低下些!"冬菇手拉着罗侯,想把他往下拽拽。 抬首间,她刚巧看到罗侯的眼睛——那双眼睛很静很静,泛着刺骨的寒意,阴冷异常。 罗侯低眸。 冬菇浑身一颤,竟觉得箭矢没有那么可怕了——这是冬菇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这血刹修罗如此之近。 她嘴唇颤抖,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人。 "你……" 不待她说完,一记手刀劈下,冬菇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罗侯小心扶着她,让她平躺在地上。 随即立起木拐,站了起来。 箭雨中静立,只凭着无匹之技艺。 就在他站起来的同时,一支箭从窗外射入,罗侯身子稍稍往后一倾,左手一抬——他手臂抬起之快,目力难测。就像他的刀,抽拔了上万次,常人根本看不出是如何出鞘入鞘。 只那一眨眼的功夫,一支破空利箭便停驻在他的手里。 静默,再是静默。 "找死。" 低低一语,是说不出的冷漠,道不尽的阴狠。 罗侯微微用力,咔嚓一声,箭矢从中折断,他两指一夹,取箭头一端,看也不看,猛地向窗外一甩—— "啊!" 窗外一声惨叫,疾射的箭矢也随之一滞。 罗侯趁着这间隙,长臂一捞,从桌上取来军刀,木拐一撑,直接推开房门。 屋外黑漆漆的一片,一眼看去,来犯的共十余人。皆是玄衣蒙面,刀剑在手。 其中一个已经躺在地上,胸口处留着血,却不见那折了的箭头,想来已是没入了胸腔之中。 罗侯抽出军刀,不进也不退,就站在破屋的门口。 寒风凛凛,吹过刀锋,刮起丝丝嗡鸣声。 守护,再是守护。 破败简陋的木门,任人一脚就能踹烂。可此时,因为有了这样一个人,有了这样一把刀,木门便成了铜墙铁壁,无人能破。 一人拦路,一人当关。 天地无言,罗侯亦无言。 众黑衣人见此境况,也不罗嗦,提起兵器便攻上。三人头阵,三路攻势,一时间,三道剑分别攻向罗侯头腰腿! 罗侯扔了拐杖,侧开头,一把握住中路之人的剑柄,借力一跃,躲开下路攻势,剑锋一擦,在罗侯腰侧留下一道伤痕。 罗侯毫不在意,手一翻,反握住刀柄,径直cha入手中人的肩胛内! 噶蹦一声,人骨碎裂——罗侯再一拽,将那人手臂连根卸下! 一时间,血雨漫天。 罗侯脸上血迹斑斑,阴阴惨惨,眼眸之中更是分毫的温度也没有,浑身煞气。 众人心中一凛,抽出兵器,一齐攻上! 就在他们冲过来的时候,一道利光从旁边的房间窜出,离得最近的那人躲避不及,惨叫一声倒地。 "不是谁看着凶,人就在谁那里。我说你们多动动脑子行不行。" 懒洋洋地一声,廖文介从屋子里走出来,长枪搭在肩膀上。 她向后一指。 "人在这里,你们走错方向了。" 黑衣人变阵迅速,也不废话,分出半队人攻向廖文介。 "呔!"廖文介冷笑一声,长枪落手,"活腻了的东西!" 黑夜中,刀光剑影,冷月见证无言的厮杀,也照耀血路无止的尽头。 罗侯一心专念,无暇他顾。 来犯之人非是庸手,即使强势如罗侯与廖文介,身上也不可避免地带着伤痕,但他们并无退缩。 对于廖文介来说,深夜,血腥,还有罗侯。 当这三样东西聚集到一起时,意味着最沉淀的记忆,最无间的默契,以及最酣畅的血途。 别无他话,只有杀戮。 而对于罗侯来说,此时此刻,他心中要比廖文介多了一丝冷静。 从前,他什么都没有。他只知道自己的刀很利,只知道杀了别人自己才能活下来。那时,他从没想过握刀的意义。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有了挂碍,也有持刀的理由。 他不识字,没有才华,也不会寻常男子的手艺。曾几何时,他的一身力量与武艺被众人所鄙,就连他自己也不喜握刀。 可是现在,他却无比感谢苍天,给了他这身杀伐的技艺。 我什么都不会,可是至少,至少,我还能保护你…… 身后的这间破屋,无人能入。屋中的那个女人,无人能动。 另一边,几名黑衣人进攻廖文介,廖文介战得酣畅,便忘了身后的屋子。一人抓准时机,趁机窜入,再出时,肩上已经扛着风止。 风止身体有伤,还很虚弱。带他出来之人毫不怜惜,压着他行动,触及伤口,风止脸色越发苍白。 "呔!"廖文介见状眉头一皱,怒道:"偷东西么!" 她长枪一转,朝压着风止之人直袭过去! 就在这时,暗处又射来几支冷箭! 廖文介猛地提枪格挡。 "还有——?!" 在她看向暗处之时,一人找准时机攻上来。廖文介余光扫见,心里一怒,枪也不挥,侧身一躲,随即一个巴掌甩在面前的黑衣人脸上—— "贱人!敢偷袭你奶奶!" 这一巴掌贯入内力,直接将黑衣人扇翻在地。黑衣人蒙面的布襟掉落,只见一个女子口吐鲜血,一边眼眶裂开,脸也迅速肿大,看不出形状。 "呸!" 在女子倒地之时,暗处簌簌作响。 随即四周一静。 剩余的黑衣人像是得到某种命令一样,齐齐后撤。 罗侯眼神一锐,握紧刀柄,低声向廖文介道出今夜的第一句话。 "小心。" "恩。"廖文介眼睛盯着暗处,警惕戒备。 忽然,暗处又出几道声响,却是与之前大不相同。扑哧扑哧,像是切入骨ròu的声音,听着让人心惊。 一黑衣人似是觉得有些不对,她向着暗处走了两步—— 忽然,从暗处哗啦啦地飞出一堆东西,不是箭矢,不是暗器,幽幽而落,在地上滚了又滚,留下道道血痕——竟是十几颗人头! 人头装扮同黑衣人相同,面上皆覆着面罩,被人卸了脑袋,面罩却还系在脑后,分不出每颗人头是谁的。 "怎么——!"那黑衣人一惊,手里的剑差点掉在地上。她向后大退几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暗处的树林。 缓缓,从树林中走出一人。 罗侯看清来人,便知道今夜的危机度过了。 成泉腰间别着一把刀,她没有将刀拔出,就那样随意地走上前来。离她很近的黑衣人非但没有攻上去,甚至又向后退了几步。 成泉在场中站定,微微一抬手,身后窜出数道人影,直奔黑衣人而去! 知道情况有变,黑衣人虽一时心惊,却也快速调整过来,手中兵器又一次提起。 "呵。"成泉一声笑,"吕丘年的杂碎,也敢与北地王兵抗衡么。" 淡淡的一句话,是说不出的狂妄与自信。 果然,成泉虽只叫出三人,可是其训练之有素,配合之默契,让众黑衣人难以招架。 罗侯见情势逆转,心中稍定。而廖文介把长枪一搭,自己靠在门板上看戏。 不刻,黑衣人倒下一个又一个,而安南王府的兵士阵法刚烈,分毫未伤。 剩下几人知道大势已去,互相看了一眼。 "哈。"廖文介笑道:"别看了,这人你们今天是带不走了。别难过,回去再叫些人来,下次还有机会。" 黑衣人对廖文介的戏谑不闻不问,相互一眼看过去,已经明白对方意思。 风止被一人拉着,伤口已经抻开,肩头处鲜血直流。他脸上渗着冷汗,目光却是清明。 停顿的一刻,他看了一眼廖文介。 他们距离不近,天又很黑,其实本是看不出什么。可是廖文介却莫名感受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意味。 忽然,黑衣人反手一剑刺向风止——! "做甚——!!?"廖文介本能性地冲了上去。 眼神来不及分辨,思绪来不及整理,甚至枪也来不及拿——不过好在,人来得及救下。 "廖文介!"罗侯一声高喝,一刀飞出! 黑衣人一击毙命,廖文介掌中鲜血直流,她也不管。手中剑扔到一边,另一只手抓住风止。 "活着呢?" 风止腿下不稳,晃了几晃。眼睛一直看着廖文介惨红的手。 "呿。"廖文介一撇嘴,单臂用力,将风止扛起来。"剩下的交给你们了。"说完便进了屋子。 成泉也不阻拦,余留几人被安南王府的士兵三下五除二解决了。 "尸首处理了。"成泉命令道。 "是。"三名士兵拖着地上的尸体,拉进旁边的树林。空气之中弥漫着血腥气味,地上殷红一片,碎ròu断肢满地皆是,令人作呕。 罗侯静静不语,成泉看着这个人,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 "成泉,你下去吧。" 就在成泉尴尬之时,树林中传出声音。 罗侯听见这声,握拐的手又紧了。 一人步出树林,来到月色之下。 "罗公子,别来无恙。" ☆、73第七十三章 "罗公子,别来无恙。" 安勍雪白衣衫,眉目如画,淡笑着看着罗侯。 罗侯浑身上下全是血迹,有的是自己的,有的别人的。他透着眼帘上的腥红看向面前这个绝色男子,一语不发。 "呵。"安勍缓步上前,与罗侯面对面站着。 "许久不见,怎么,还是不想同我说话?" 罗侯比安勍高了一大截,他低眸看着安勍,眼中无波无澜。 "好吧,我也不强人所难,不想说便不说好了。"安勍神色淡淡,向前走了一步。 罗侯高大的身躯挡在屋门口,动也未动一下。 安勍抬眸,轻笑一声。 "不让我进去?" "……"罗侯握拐的手紧了紧,身体却没有让开。虽知这举动没甚意义,可是心底一份道不出的执拗,让他始终不愿意挪开。 安勍一脸玩味,"哦,不让我进。罗公子,你眼中已无迷惘,为何不让行动也一齐潇洒些。" 罗侯微微凝眉。 "什么意思。" "听不懂便罢了。" 安勍与罗侯站得很近,罗侯身上的血腥味安勍闻得一清二楚。而安勍身上淡淡的冷香,罗侯也嗅得清晰。 罗刹饮血,幽兰开路。 安勍见过罗侯的脆弱,也见过罗侯的刚强。这个男人身上有许多值得回忆的地方,然而此时此刻,在这清冷月色下,安勍的思绪却回到了最初的最初。 "罗公子,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罗侯面色不改,"我也记得。" 安勍淡笑着摇摇头,笑容里犹带着一份豁然开明的意味。 "不,你不记得。" "……"罗侯皱眉,他不知安勍为何这样说。 他当然记得,是在他的家门口,安勍送冬菇回来,也是这样的月色中,他第一次与安勍相见。 安勍转过身,站在空地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地上的积雪被血融了大片,黑黝黝的,一眼看去,惨惨淡淡,说不出的阴霾。 可就在这片惨淡的天地间,有一抹人影,华然而立。 罗侯轻轻抬眼,看向安勍。 白衣之上,纤尘不染,肮脏的战场没有沾染他分毫。而那月华,似乎也对他多加眷顾,铺洒银辉点点,衬得容貌更为脱尘。 安勍心如止水。 默然间,安勍转过头,与罗侯直直相对。 罗侯心里一动,似乎觉得安勍同之前有些不同了。 "寒夜静我躁心,明月点我痴妄。"安勍轻轻开口,"罗公子,你动了我的念,也断了我的念,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就是如此吧。" "什么意思?" "呵。"安勍走过来,"让开吧,事到如今,你挡与不挡,又有什么意义。" 罗侯也不再同他说话,撑着拐杖走到外面,竟也不同安勍一起进去。 安勍推开门。 冬菇被罗侯平放在地上,安勍扶着她,帮她躺到c黄上。 他坐在c黄边看着她。看着看着,最后自己轻轻笑了出来。 "你晕着也要皱眉,是担心我保护不了罗侯么。" 冬菇朦朦胧胧间,觉得有人为她盖上了被子。她意识稍稍恢复一些,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到了安勍。 "晏珺……" 安勍笑道:"看见我了,是不是觉得心放下一半了。那我便让你放下另一半,罗公子平安无事。" "……"他一句话,除了说明事态,更道明了太多隐晦的东西。冬菇听懂了,所以她什么都说不出。 安勍却似丝毫没有察觉异状。 "怎了,为何这般静默。我们这么久没见,师父对徒儿一句话都没有么。" "晏珺……" 冬菇坐起身,眼睛也不看安勍。 一阵默然后,安勍脸上也渐渐静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会对我说抱歉。" 冬菇轻道:"此时说抱歉,对你更是伤害。" "哈。"安勍大笑一声,"好,齐冬菇,你可知就算到现在,我仍然觉得,在这个世间,只有我才是最懂你的,也只有你,才是最懂我的。" 冬菇道:"若我不知这点,也不会为你留下那封信。" "对。"安勍道,"可是,你却未选择最懂你的人。" "……" 安勍站起来,背过身去。 "我早该知道,你如此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我的用意。是我身在局中被情蒙眼,才看不出你的心情。" "晏珺……" 安勍语气沉稳,轻轻淡淡,就如同往日一般。 "也许我早就看出来了,只是心底还抱有一丝希望,所以不肯承认罢了。"他看着窗子,此时天蒙蒙亮,已经有微弱的光芒从窗边渗进。 "在我看到那封信时,我才彻底明白,你对我的纠缠百般纵容,不过是想利用我的势力。" 冬菇道:"也许我现在说这些你听不进去,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你的情,我此生无法回应。但是你这个人,在我齐冬菇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我对你所做,你觉得是利用也好,指点也罢,我都不会解释。" "呵。"安勍一声轻笑,"若是他人对我说这句话,我只当是不知天高地厚。但是话从你嘴里说出,晏珺非但不会嗤笑,还要感谢你。" 他转过身,与冬菇四目相对。 冬菇轻道:"你不怪我。" 安勍道:"我从小养尊处优,处在朝堂却总想着寄情山水。本以为自身心境如此,却不知是自己年纪太过年幼,心智尚不成熟,无法明晰肩上的责任。此番任性离家,本是我追寻本心的过程,结果途中,却被你拉到了另一条路上。" 冬菇道:"这条路,你要接着走下去么。" 安勍道:"你觉得呢。" 冬菇道:"晏珺,我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对你做任何要求。" 安勍看着她,蓦地一笑。 这一笑,明悟,豁然。 人生一世,俗事万千。 要走过多少弯路,才能找到正确的一条,要做多少错事,才能洞悉事情的真谛。只是这一路的懵懵懂懂,磕磕绊绊,浇不熄心头的炽热,也毁不掉曾经的初心。 我最谢你的,是你的值得。 你说你的心里有我的一席之地,那便让我一生存于那个角落。如果将来,我在浊世里沉沦,那便让我想一想曾经的那份纯粹的心境,护我本心,也不枉此生。 "冬菇,此番情劫,我走的甘心。" 一句话,尘埃落定。 安勍上前,将冬菇轻轻揽住。 这是他今生第一次拥抱冬菇,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在她的耳边,轻轻的说道: "总要走过,才知道不通,总要试过,才能道一句无悔。师父,珺儿不后悔曾经倾心于你,但这份情,天亮之后,珺儿放下了。" 一语,斩断情丝。 只有那眼角滑落的一滴泪,述说着痴人的不舍,和情深缘浅的无奈。 我笑白月染红云,白月笑我坠红尘,只怪世间多情义,绊我自在逍遥身。 …… 半响,冬菇问道: "晏珺,之后的布局,你心中有数了么。" 安勍抬起头,"自然。" 冬菇道:"今日过后,我们便帮不上什么忙了。" 安勍道:"呵,不想让罗公子上战场就直说,这般示弱,拿我当外人么。" "这……"被人一语道破心思,冬菇脸上微红。 她的确不想让罗侯再次动武了,虽然这几次都化险为夷,可是关心则乱,她现在都见不得罗侯碰刀。 安勍也不让她多为难,道:"好了,我去安排其他事了,你们在此休息便好。" 冬菇道:"吕丘年部下的藏身之所,你可有眉目了,要从风止下手么。" 安勍道:"你们为何将这个人留在身边。" 冬菇将整件事情同他讲了一遍。 "哦?"安勍笑道,"原来如此。" 冬菇道:"怎了。" 安勍道:"没事,既然你们相信他,那留着也可。吕丘年的人在哪,我已经有所眉目,不用从他那得知。" 冬菇道:"那之后的事情,你自己小心。" "我知道,我先离开了。" "好。" 安勍离去,冬菇心里也慢慢平静。她走出屋子,没有看到罗侯。 冬菇揉了揉脖子,罗侯那一记手刀可不是开玩笑,劈得她现在都不能扭头。 她顺着小树林往下走,终于找到了罗侯。 他坐在一块矮石上,拿军刀凿冰,身边放着一个盆,里面已经有许多的碎冰。 黎明中,就见他一个人黑漆漆的一身,孤零零地敲着冰,一下又一下。 要热水的话,那盆里的冰已经足够多了,可他还没有停。 冬菇走过去,在他身后轻轻揽住他。 罗侯动作一顿,手里的刀慢慢放下了。 冬菇坐到他后面,头凑过来,一手抬起,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污。 "累么。" 罗侯摇摇头。 罗侯的身上一直是很热的,可是现在他脸上却有些冰凉。血都干涸了,结成血痂,让罗侯的脸看起来更加粗糙。 冬菇不敢用力,怕弄破脸皮。 罗侯道:"他呢。" "走了。" 冬菇轻描淡写,眼手一心,帮罗侯擦拭脸颊。 罗侯低下头,一语不发。 冬菇道:"我要给你洗个澡,我们要热很多的水,接着凿。" 罗侯又举起军刀,铛铛地敲。 冬菇靠在他身上,静静地看着迸溅的冰花。 蒙蒙亮的雪山里,一切都静悄悄的。光还很暗很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那模糊的一团影子,像是一个人,也像是两个人。 ☆、74第七十五章 屋子内,廖文介正在撕布条。 她手伤得很重,过了许久血还没有止住,可她看起来却不怎么在意。 风止坐在凳子上,脸色苍白。 "你那是什么表情,不用太感恩戴德,我是用左手救的你,右手我才舍不得伤。" 风止道:"枪是双手兵器,伤了哪一只手都不可。" "……" 风止道:"你为何救我。" 廖文介道:"你现在还不能死。" 风止抬眼。 廖文介道:"我想知道,他们为何要杀你。" "……" "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些什么?" 风止道:"我说过,注定留不住的,丞相会果断放手。" "哈。"廖文介道,"放手,放手就是杀掉么。" "……" 廖文介道:"你知道些什么,重要到他们要杀人灭口。" 风止眼角平淡,"心中有缺,那么不管别人知道些什么,都会不安。" 廖文介道:"唷,背后说自家主子的坏话可不是好侍卫哦。" 风止也不理她的嗤笑,他站起身,走向廖文介。 廖文介似是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 "干什么!这是我们地头,你老实点!" 廖文介自己伤了,一时间脑子不够用,见风止站起来就误以为他要攻过来了。 风止伸出手,廖文介啪地一下扇到一边。 风止脸上又白了白,手指微微弯曲,而后又伸了过来。 廖文介在扇过去之后就醒过来了,看面前人静默的脸,一时哑然。 风止从廖文介手中拿来布条,手一翻,利落地撕开。 廖文介看他动作,撇嘴道:"一个男人家,净干这些粗活。将来谁敢要。" 风止道:"手。" "你……" "手伸过来。" "呿。"廖文介脸一别,手伸过去。 风止包扎的动作谈不上轻柔,不过却十分的利索干脆,包得廖文介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她转过头,看着面前微微垂首包扎的男人。 这样近距离的看着,风止干干的皮肤,和他眼角淡淡的皱纹,全都一清二楚。烛光微弱,照得他同山林破庙中无人照看的罗汉像一般,布满尘埃。 可那层层灰烬,却未遮掩他的一身风骨。 廖文介心里微微一动。 "眉眼也不难看嘛……" 风止抬眼,"什么。" 廖文介拉下脸,"没事。" 风止道:"你的伤不能见水,也不能动武,这些天要好好休养。" 廖文介道:"不见水可以,不过不动武可不行。" 风止看她。 廖文介道:"奶奶还要去帮着美人宰了你那些同伙呢,不动武怎么行。" "……你的伤不宜再动。" "呿。"廖文介走到c黄边,拾起外套,披在身上。 "风公子,你当我是什么人,尊处优的贵小姐么。"她披好衣服,转过身,缓步来到风止面前。 "奶奶是鬼门关的常客了,生死都无所谓了,伤还算什么。何况……"一只手抬起,廖文介轻轻托着风止的下颌。 "我若死了,你该高兴才对,你的仇报了。" 风止猛地向后一退,仿佛那手灼伤了他。 "呵。"廖文介轻轻一笑,"别怕。" 风止低下头,眉间紧锁。 廖文介嘴角又是一弯,而后转过身,取来长枪。 在她与风止擦肩而过的时候,一只手拦住了她。 风止仍旧低着头。 "我代你去。" "什么?" "我代你去。" 廖文介看着他,"你找死么。" 风止道:"我的身手,你自是了解,是不是找死你心中亦有数。" "……"廖文介静默。 "为何。" 风止道:"你救我一命,我于理当还。" "还有呢?" 风止低头。 "还有呢?" "没有了。" 廖文介手中长枪扔到地上,一把抓住风止的脖领,将他推到墙边。 她身上戾气未尽,手中也不留力。 "情理情理,有情才有理。风公子,于理你当还我一命,那于情呢。" 她的气息吐在风止的脸上,余温犹在。 风止手臂颤抖,"你我之间,没有——" 他话说一半,便被廖文介堵了回去。 廖文介的吻铺天盖地,就如同她的银枪,不容他人喘息。 风止一把推开廖文介。 "哼。"廖文介冷笑道,"你想还命于我,我偏偏不让,我就是让你欠着。老实在这呆着,姑奶奶很快回来。"她拾起兵器,推开门。 "寂天岭。" 廖文介顿住。 "什么?" 风止背对着她,轻道:"寂天岭。" 廖文介看了他一会,转身离开。 另一边,冬菇将罗侯按到c黄上。 "你去c黄上,躺着休息。" 冬菇将他安排好,自己出了门。 廖文介正在外面站着。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廖文介抬眼,对冬菇道:"他休息了?" "是。" "我知道吕丘年的部下藏身何处了。" "哦?" 廖文介道:"在寂天岭。" 冬菇笑道:"谁告诉你的。" 廖文介以为冬菇不信,"是风止告诉我的,该是真的。" "你相信?" "我……" 廖文介低头,正巧看见手中包扎好的伤口。 "如果我说信,你会不会笑话我。" "呵。"冬菇手里还提着水瓢,她转过身。"狡诈如罗慈,心中也尚存一份真情。何况是一个从未沉沦的人。将这地点告诉安勍吧。" "冬菇……" "见过这么多的悲戚分别,如果有机会得到一份圆满,合该珍惜。" 廖文介低头。冬菇这么聪明的人,早看出了什么。 "我与他之间有血仇。" "也许这样说,对风公子有些不公。但是……"冬菇轻声道,"这般仇,大多了犹未了,终而不了了之。" 廖文介长枪紧握,"那是他姐姐,不可能这般了结。" 冬菇道:"若你们之间真是恨到了极致,他便不会有让你动心的理由。我们与吕丘年的事,风公子该是清楚。若有心,你们不是没有机会。" "我……" 冬菇上前,拍了拍廖文介的肩膀,没有再说话,提着水瓢离开。 廖文介转头,冲着她的背影。 "你与罗侯呢——" 冬菇不回身,只是摆了摆手。 冬菇走了很多村户,才找到一个破旧的浴桶。 她将浴桶里里外外弄干净,一次又一次地热开水,倒进去,再热开水,再倒进去。 罗侯坐在c黄板上,一声不吭地看着冬菇出出进进。 映在眼中的举动,烙在心中的身影。他开始回忆与冬菇相处的每一刻,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 到了如今,他仍旧看不透冬菇。 曾经,他贪恋一分温暖,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可是自己曾经的过往,曾经的记忆,却从没有对她提起过。 那时,在他的心底,那份过去是缠绕他一生的枷锁,沉重得不堪提及。也或许,他觉得即使他说了,贴心如冬菇,也无法体会他的心情。 可是…… 当你知道一切的时候,非但没有逃避,甚至成了我仰仗的依靠。你知晓事情的一瞬,便是我再生之时机。 恩情恩情,是恩是情,非恩非情。时至此刻,罗侯已经道不出他对冬菇的情义,当他想守护她的时候,却在她的面前不由自主地变得很弱很弱,弱得她轻轻一笑便卸去他所有的力气。 罢了,罢了。 罗侯心想。 廖文介说的对,你救了我,从你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救了我。 那默然来去的身影,仿佛在预示着一种结束,亦或者是一种开始。 冬菇将罗侯小心扶进浴桶。 水很烫,罗侯从没在这么暖的水里洗澡。他靠在浴桶上,扭头看冬菇。 热水蒸腾,熏得小屋里迷迷蒙蒙,什么都看不清。冬菇清淡的眉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她手里拿着个小瓢,舀起热水,从罗侯的肩膀处倒下。 水珠顺着罗侯健壮的躯体,缓缓滑下,温柔的就像是她的手。 冬菇袖子轻轻挽起,与他贴得很近很近。 她平稳的呼吸,吞吐到他的肌肤上,让他微微颤抖。 冬菇手下轻柔,眼中迷离。整间屋子里,只听得到叮铃的水声,悠悠,缓缓。 …… "一瓢水,一曲凌霄叹梦回;水落下,往昔梦影亦落下。" "两瓢水,无情世路何人催;水落下,孤寂凉凄亦落下。" "三瓢水,修罗舞刀苍天悲;水泻下,杀伐过往亦卸下。" "四瓢水,宛然一滴情人泪;水泻下,恩义情仇亦卸下。" "四瓢清水净汝身,唤汝无忧赤子魂。恩也罢,仇也罢,一切放下。余生唯有喜做衣,情为披,再不识刀剑戟,只知鸳鸯意。" 轻浓软语,萦绕耳边,就如儿时的歌谣。 她执起他的手,将唇轻轻贴在上面,吻去一袭凄苦,换来余世安然。 冬菇将手中水瓢放下。 罗侯扭过身子,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长发飘在水中,层层荡漾。 冬菇抚摸着他的脖颈,一下又一下。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75第七十五章 三日后,安勍的人马从山中出来。 "主子,你要同齐姑娘道别么?" 成泉恭敬地站在安勍身后。 "不必了。" 安勍站在山坡上,看着那小村。这个地方看不到冬菇居住的房间。 "那……"成泉有些疑惑,这一别,恐怕以后再见无期,按小王爷对齐冬菇的用情,不该是不告而别。 "怎了,觉得奇怪?" 成泉垂首,"主子恕罪,属下的确觉得有些奇怪。" 安勍淡淡一笑。 "道别又如何,不过让人家担些愧疚,让自己多点无奈。到了这个时候,多说只是累人累己。" "那我们这就离开?" 安勍道:"不,我要去见一个人。" 村边的小林中,一个人正在挑拣生火的木头。苍茫天地间,他一身黑衣分外显眼。 很早的时候罗侯就发现身后有人,他听出那不是冬菇。 这人的脚步声很轻,也很稳。 罗侯手顿下。 安勍也不看他,只是负手站在他身边,望着远处几座高高的雪山。时至傍晚,天边满是红云,橘色的霞光从雪山背后探出,普耀金华一片。 "威仪天山,夺天地之造化。这样的地方呆久了,人会觉得渺小,也会越发的安静。" "……" "罗侯,我要走了。" 罗侯抬眼,刚巧安勍也低头看他。目光相对,安勍轻轻一笑。 "如何,你赢了。" "你放弃了。" "是。" "……" "呵,罗公子,你怎地是这样的表情。"安勍道,"我说放弃,你该高兴才对。" 罗侯粗糙的手握着干冷的木头。 "她不好么,你为何放弃。" 安勍道:"罗侯,我说放弃,你觉得是我心意变了,对么。" "不然呢。" 安勍道:"为何你不认为是我觉得自己赢不了你,知难而退了。" "……" 罗侯不语。 他现下的诸多凭靠,都是仰赖冬菇的心意。若说公平竞争,安勍只需笑一笑便会博得所有人的喜爱。他赢不了自己,全然是笑话。 他的静默安勍看在眼里,脸上轻松的笑容也静了下来。他目光深远,回忆起之前的种种。 那一日,也是傍晚。 那女人在红云之下深情凝望的景象,映在我之眼帘,刻在我之脑海。也顿生了我之心魔。 每每回想那个景象,我看到的总是她。却忘记那云霞之下,除了我们,还有你。 是我心中执念遮蔽了眼睛,才忘记了如芩禅师说的话。你为求一副平安符,在寺庙后山站了一夜,那时我只当是普通人家的寒酸念想。现在想想,这一切早在那时,就已经注定了。 如今执着放开,再次回忆,才恍然明白。 那困扰我许久的山中之谜,你才是谜底。 安勍垂眸,看着这个风霜满身的男人。 【这世间心志至坚者,不怕动命,却怕动情,一旦动情,终生都会如履薄冰,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 "罗侯,将头抬起来一些吧。你既赢了我,这世上便没有值得你低头的人了。" 安勍笑着,轻声道: "以后谁欺负你,便拿他同我比比,没有我好,你就不用怕了。" 罗侯转头看向安勍。 不管以何种方式,最后一眼,这两个爱上同一个人的男子,将对方牢牢记在了心里。 心中看开,眼前便是风轻云淡。 问安勍,爱是何物。 他会道——爱,是追寻不悔意;爱,是守护山中谜。 "罗侯,后会无期。" 安勍转身,一阵山风吹来,掀起他雪白的衣角。他负手离去,背影似与天地融为一体。 在罗侯一生的记忆中,安勍永远是这般的骄傲。绝然的来,翩然的去,即使最后失意,这一路依然走得坦荡。 红尘飘零岁月移,自此不堪见白衣。 再见无期。 再见无期。 …… 另一边,冬菇找到了廖文介。 她身上又带了点伤,不过并不严重。 "把心放肚子里吧,经此一役,吕丘年麾下高手折损大半,你不用再愁了。" 冬菇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吕丘年坐到丞相这个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中应该还有底牌。" 廖文介靠在墙边,道:"有底牌又如何,她有底牌,我们也有。" "可是……" 廖文介忽然抓住冬菇的手臂,她那伤手还缠着布条,却握得紧紧的。 "冬菇,我要你答应我,今后不要再管这件事。" "文介……" "你做的够多了,离开吧。" 冬菇道:"你让我不管这件事了。" 廖文介目光深邃,轻声道:"走吧,冬菇,带罗侯走吧。" 冬菇轻笑道:"去哪里。" "哪里都行,找一处小城,好好生活。" 冬菇道:"好,我带他走。" 听见她的话,廖文介似是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手掌的疼痛。她松开手,靠在墙边,一时无话。 冬菇转身,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她将布包交给廖文介。 "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廖文介看向她,"何事?" 冬菇道:"这个包里是我们在析城宅子的地契,还有一些银票,我想请你帮我交给一个人。" "谁?" 冬菇道:"她叫李庆潋,是析城李家铺子的管事。" 廖文介接过包裹,"她是谁,你的朋友?" "对。"冬菇道,"将这个包裹给她,若她问起,你便说我与罗侯去其他的地方生活。你要告诉她我们生活的很好。" 廖文介道:"这个可是你们的家,就这么送人了?" 冬菇道:"宅子并不贵重,贵重的是其中的记忆。我与罗侯已经将宅院的点点滴滴记在心底,此生不忘。" 廖文介撇撇嘴,"那银票呢?" 冬菇道:"这些本也是庆潋该得的,你代我谢她当初的帮助与信任,这是我们夫妻的还恩。" "你们自己不留些?" "呵。"冬菇道,"我与罗侯有手有脚,可以再打拼。也许会辛苦一些,可我不希望今生对恩人有所亏欠,也不想让朋友担忧。" "好,我会给你带到的。" "多谢。" 廖文介从身后拿出一个水袋。 "哈。"冬菇了然。 三口酒,热了身子,热了心肠。 无需多言,不必多言。 "我要走了。" "恩。" 廖文介直起身,长枪抗在肩上,转身离去。 门外,一个人青衫着体,青剑傍身,静静站在雪地里。 廖文介嘴角一挑。 "跟奶奶走吧,等你养好伤,我们就再打一次。生死天定。" 风止脸上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廖文介从他身边走过。 她不回头。 可是那刻意放缓的脚步,让两人皆是心中了然。 终于,在廖文介走了很远了,风止终于转身跟在她后面。 "呿……" 廖文介一声嗤笑,脸上也终于放松下来。 小屋中,冬菇靠在门边,目光深远地看着离去的两人。 他们会怎样,是否真的要决出生死。 这些,冬菇会在意,却不会干涉。 "保重……" 只有这一句谁也听不到的保重,是她对朋友最深沉的关心。 …… 一直到看不见人影,冬菇才直起身。 她收拢了一下衣袍,向屋外走去。 来到村口的小树林,冬菇随意地四下看着。 半响,毫无动静。 "呵,我没有他的身手,你便不出来见我么。" 冬菇对着空无一人的树林,轻声说道。 林中仍然没有反应。 冬菇道:"世间机缘难寻,错过便难续。我今日来此,是给我们一个找寻机缘的机会,也是给你一个抓住机缘的机会。你若已经等到此时,便不要在最后一刻错过了。" …… 静默中,隐约有声响从树林中传来。 冬菇目光清淡,不冷也不热。 缓缓,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树林中走出。 他往冬菇这里走了几步,又站住了。 冬菇看着这个孩子。 "我只问一遍。"她开口,"你同我们走么。" 男孩脸上很脏,看不出模样,只能看出那瘦瘦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很黑很黑。 一双沉默的眼睛,就像是他。 男孩一直看着她,目光中有跃跃欲试的期盼,也有不敢妄动的踟蹰。 "听不懂么。"冬菇无奈一笑。 她向孩子伸出一只手。 一次简单的尝试,也许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就如同一双单薄的手,也许能撑起一个人的整片天空。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直白的表达。 自然也得到了最简单最直白的答案。 男孩一下子抓住了冬菇的手。 他小小的手干干硬硬,一点也不像孩子的手。 冬菇轻轻握住他。 "第一次看见你,我便从你的身上看见了他的影子。我齐冬菇非是多情之人,只是不忍与他拥有同样目光的人,活得如此难过。" 男孩听不懂她的话,一直仰头看着她。 "他儿时受的苦,是我此生无法更改的憾事。如今我牵住你的手,也许是上天给我齐冬菇一个自欺欺人的机会,让我从你的身上找寻一丝安慰。" 她低头,男孩无语无话,似是愚痴。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擦拭了男孩脸上的污迹。 "走吧,我们去找那个真正救了你的人。" 她牵着男孩的手,走出昏暗的树林。 回到屋子时,她遥遥看见屋门外站着的男子。 漫天红霞,他撑着拐杖孤然站立着,夕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冰冷天地间,他头微微低垂着,动也不动一下。 蓦然,他似是感受到什么,抬起头。 四目相望。 看着那张木讷沉默的脸,冬菇轻轻一笑,迎上前去。 寒风冷月孤魂,笑看这世间不解的痴人。 未有所贪,未有所觅。 只盼百年后,若阎罗发问——痴心的旅人,红尘一遭,走得可称心。 你能道,感谢苍天之缘分。 我能道,不悔一世之情深。 便够了。 足够了。 ——————全文终——————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