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chūn》作者:沉筱之【完结】   【文案】   南霜,天水派大小姐。为人慡朗,xing格淡定幽默。   江湖三位奇女子之一,人尽皆知的"南水桃花",深谙闺房之术。   南霜十九岁出阁,嫁与万红阁二公子,却在第二日醒来,发现自己在江南少主穆衍风的chuáng上。   一次噱头弄砸一门亲事,南霜嫁万红阁不成,却被江湖人见人怕的小魔头于桓之,糊弄着嫁去流云庄。   至此,南霜生涯突变,跌宕起落,天光chūn_色,一发不可收拾。   内容标签:qíng有独钟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南霜,于桓之,穆衍风,萧满伊 ┃ 配角:江蓝生,南九阳等等 ┃ 其它:小桃花,小魔头,小少主,小烟花   【52书库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qíng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52书库https://www.52shuku.me/】   第01章   人这一辈子,总有几个污点。   而南霜这一生,却因一个污点一错再错,错得一发不可收拾。她觉得有些憋屈。   事qíng还要追述到那年万鸿阁与天水派结盟。南霜是天水派的大小姐,江湖人士通常晚婚晚育。南霜长至十九岁,才被父亲招到跟前,说:"最近我派与万鸿阁结盟,他们家二公子我看不错,人长得很是俊秀,腰板笔直,你嫁去吧?"   南霜心想女大当嫁,于是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答了声:"好。"   南九阳却不由怔住,半晌摇头叹口气:"女儿长大喽。"   送亲队出发时正值晚夏,空气里桂子飘香。天水派在京城内城,门开临街,俨然一副官家行头,郁郁葱葱的枝头缀在翘檐红门上,南九阳站在门口,看着女儿一身吉服,胭脂红妆,不由垂泪感慨。   岂料南霜昂首阔步迈进轿子后,良久又掀帘探出个头来,唤道:"爹,莫难过,女儿这番嫁了就回来。"   南九阳哀伤的表qíng刹那僵了,眼神变得十分诡异,且看南霜笑嘻嘻对轿夫道了声:"走咧。"一时间锣鼓喧天,喜气洋洋,南九阳心想难不成宝贝女儿把嫁人当作走镖,不吵不闹是因为她以为可以回来?   南九阳觉得十分不妙。   其实南霜不过想着跟未来夫君商量一番,允许她每年深秋至来年开chūn,回家陪着父亲。   理由她都想好了,开chūn至仲夏半年时光,她留在万鸿阁,是时气候好,天气暖,宜行房事,适合繁衍。   一路顺风顺水,日日天气晴朗,和风凉凉。南霜出生至今,便是一个顺风顺水的命,遇到最大的磕绊,便是小时与邻户几个公子哥上学堂,夫子讲课提到"房事"一词,半大的小孩们都羞红了脸,只女扮男装的小南霜拍案而起,学着父亲的语气道:"这,是件妙事。"   当时学堂内寂然无声,树枝喜鹊叫得叽叽喳喳,正值开chūn,猫儿也分外躁动,一声"喵"叫让七老八十的夫子浑身打颤,牙齿漏风地说:"孽,孽障!"当天,南霜就在一片鄙夷的眼光中,被夫子逐出了学堂。   其实那年的南霜并不知道"房事"一词的玄妙含义,她只是依葫芦画瓢地把南九阳的原话说出来,未想引来一场欷歔,也酿就了人生最大的污点。   南九阳知道女儿被赶出学堂的原因后,十分郁结,他端坐在书房几案前,很忧愁地看了南霜一眼,叹了两声道:"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是为父的错,是为父的错哎。"   好在南霜当年女扮男装去上学,唯教书先生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南九阳用银子封了老先生的口,南霜也未落下个不耻的名声。   同一年,南九阳请了个落第秀才到府上授学,南霜至此再未去过学堂,没了同龄人的竞争,诗词歌赋学得七零八落。   女子无才便是德,南九阳也不cao心。七年后,天水派与万鸿阁结盟,那万鸿阁的二公子长的是长身玉立,英俊潇洒。南霜已到了懂事的年纪,南九阳心想,这孩子开窍极早,若嫁了去,必定深谙驭夫之术,天水派与万鸿阁的关系,定能更上一层楼。岂料南霜一句"我不日便回来"让南君杨委实心颤了一把。   万鸿阁坐落在凤阳城外的玉山中,山路十八弯,隐约见一飞檐廊脚,白墙楼阁巍峨耸立,在枝蔓掩映间,愈发幽静庄严。时已初秋,枫叶变作huáng橙色。   万鸿阁本名万红阁,只因深秋时节,大片红似火的枫叶飘落于楼台亭榭间,如万点飞红过眼而去,妍丽且多姿。然此阁在江湖上地位平平,"万红"二字不免让人联想到秦楼楚馆,戏称其为"江湖jì院帮",遂改名成"万鸿阁",以鸿雁高飞之气象重振声势。   轿至阁前。正午艳阳天,秋高气慡,良辰吉时。万鸿阁正门前站了一行人,排头一个身穿红服锦衣者,便是正牌新郎官欧阳熙。   南霜在外声名是极好的,都说天水派大小姐,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勤苦耐劳,身材婀娜,肢体柔韧……不必赘述。   欧阳熙觉得自己是八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娶了七仙女般的田螺夫人。他在门口站得是笔直发僵,僵中带软,软里还掺和着些么柔qíng似水。明白人看了知道他是紧张,外人见了,便是一副已然腌菜的模样,皆叹一朵鲜花cha在牛粪上。   下了轿,移莲步,chuī来一阵金秋风,掀起红盖头一角。南霜隐约撇的新郎官修长身材,正抿着嘴角弯弯笑,心中感叹爹爹言语不虚,的确腰板笔直。   敬了酒,行了天地礼,新娘便被送入dòng房。   万鸿阁三间大院,内有无数小院,虽不大,格局亦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南霜的dòng房在中间院子的正南方。   是夜,院外流水席仍旧人声鼎沸,屋子里凤柱鸾梁,南霜有些闷,便自己掀了盖头,在桌上拿了些糕点吃,吃着吃着,却闻到一股幽香,抬头见房内红烛幽幽,影影绰绰,竟觉得有些困倦。   南霜心想不若小憩片刻,养jīng蓄锐,方可云雨至天明。   朦胧中,新房内仿佛有声响。   "轻点,别把这玩意儿摔地上了。"清越的声音如泉水淙淙。   "公子,这丫头看着轻巧,扛着还挺重。"旁又传来一个更为年轻的声音。   "挺重?"   "公子,扛着这丫头,我使不出轻功,等下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唔……她一副豆芽菜模样,沉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嫁衣。来,把她衣服扒了。"   "公子,这……不太好吧。"   "唰"一声,折扇打在一个人头上,"反正等下把她扔少主chuáng上,迟早也得扒衣服。"   "公子,不是说放你chuáng上么?难道……你你你给少主下药了?!太狠了!!"   "少主镇得住场子。"   于是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诶诶让你扒嫁衣,亵衣给她穿上。"   "公子,这肚兜带子松了,如何是好……"   "……我来。"   万鸿阁除了府内那三苑,还有一个外院叫迎客轩,若有身份极尊贵的客人来,便落榻轩内。迎客轩侧旁有一画廊,沿着山势高低起伏,连着二院。这夜,画廊外树影掩映,画廊下流水淙淙,画廊内,chūn光乍泄。   一少年面如敷粉,杏眼水灵,约莫十五六岁,正驮着被拔去了嫁衣的南霜。   少年的身旁,另有一人身形修长,对背着空旷的山色,夜风扬起他的发,若一泓水墨骤然倾散在夜色中,淡青长衫映着月华,似灼灼有光。   "童四,走。"青衣人淡笑一声,抬手将嫁衣抛掷空中。那嫁衣在天际展开一抹绚烂的红,青衣人足尖点地,接力腾空而飞,伸手一拉一旋,将那抹艳红收于手中。   被唤作童四的少年哀叹几声,驮着南霜顿地跃起,随那身影而去。   南霜翌日醒来神清气慡,山间苍翠,树木遮天蔽日,时不时还传来几声鸟叫。屋子东南角dòng开的窗子,几枝红枫探进来。看着几片枫叶坠地,南霜心里十分纳闷。   明明记得新婚dòng房在一楼,难道如今的枫树皆生得如此矮小dàng漾,弯腰驼背非要进dòng房来一窥chūn光。这么想着,南霜忽觉不对劲。翻身向内,竟正对上一张陌生的脸孔。   男子半醒未醒,睡梦中咂咂嘴,缓缓睁开眼睛,愣了。   南霜亦是愣住,然而两相相对,心态完全不同。   南霜的目光从他飞扬的眉毛,移到他抿紧的柔软的嘴唇,最后移到他半敞的衣领内红彤彤的脖子根,敛目低眉娇羞唤了句:"夫君。"   男子浑身痉挛,跃身弹起,指着南霜大叫一声:"禽shòu!"   南霜彻底懵了,用手撑起身子,打量了下彼此衣衫,又看了看洁白的chuáng榻,便自以为是猜到了事实,笑道:"瞧夫君这话说的,如今你我虽还未有夫妻之实,然则已有了夫妻之名。夫君总不能因为自己不举,而怪夫人我是禽shòu吧?"   说着她又打探了她"夫君"两眼,只见他眉峰飞扬,凤目凌厉,鼻挺若峰,唇如刀削,总的来说,是一副很有神采的英俊皮相,甚至比她预料的还好上十分。然而想起他chuáng第不能,自己十分惋惜,不由又连叹三口气。   那叹气声十分扣人心弦,chuáng上男子气得发抖,如chūn天炸毛的猫,瞥见南霜肆无忌惮的眼神,他又扯过被子,遮住要害部位,努力镇定着,放低声音道:"你,你出去!我不是你什么夫君。"   南霜不屑地叹口气,心中压根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平静接了句好,下地穿鞋找衣服穿。   这一找,她彻底呆了。房间内清风雅静,墙角大瓷瓶上印着蓝色碎花,瓷瓶旁有一条长案,案上放着一架古琴。南霜分明记得dòng房是一片红彤彤的喜庆装束,如何变得如此素淡。   心下暗道一声"糟糕",忽然听到房外传来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言辞间,又听人在赔不是,说什么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搜过了,只余少主的迎客轩,又说什么丢了新娘是大事,不仅关乎熙儿的幸福,还关乎着天水派与万鸿阁的qíng谊。   南霜听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转头恰恰与方才那男子对视,二人脸上都很无奈,齐齐叹了口气道:"你与万红阁有仇,为何把我也拖下水?"   此言一出,二人对视片刻,又齐齐道:"哪里是有仇,我也一头雾水。"   于是两人又对视,须臾恍然大悟:"被人算计了!"电光火石间,南霜往chuáng上奔去,抢过被子将自己裹在其中,男子抬手把南霜揪下chuáng来,拖到物柜边,扯出一件藏蓝长衫扔给她说:"赶紧换了快跑。"   南霜说:"可是人都来了哎。"   男子道:"翻窗子出去。"   南霜点点头,正要换衣,只听人声已到了房门口,"砰"一声门开了。   进来的三人见chuáng榻无人,刚要回身说误会,转瞬却瞧见墙角处,站着衣衫凌乱的两人,女子揪着男子的外衣,男子扶着女子的双肩抵在物柜上,齐唰唰往门这边看来。   第02章   进来三人不是他人,正是万鸿阁的阁主欧阳岳,他的三夫人储轻燕,和大公子欧阳无过。   话说欧阳岳为人实诚,行事四平八稳,说得好听是端的镇定从容,说得难听是墙头糙见风使舵。欧阳无过是他的已逝大夫人穆红影所生,大抵因为是早产,人虽生得相貌堂堂,xing格却极其窝囊。   欧阳岳一生匿居在万鸿阁,足不出户,若有生意,年轻时靠老爹,长大了便靠二儿子欧阳熙。唯一一次出门,便是上京与天水派结盟,其目的也是为了多个靠山,以后可以在万鸿阁呆得更加无忧无虑天真烂漫。   坐井观天造成了欧阳岳目光短浅,哪里见过这等香艳刺激场面。   于是他眉毛耸拉成倒八字,目光从凌乱的chuáng榻,迤逦在地的被子,一直移到狗男女身上,嘴角一塌露出个惨烈的笑容,颤声道:"少主好威武。"   欧阳无过喜滋滋道:"确实啊,这都几个时辰了。"   任何一个男人,在一炷香时间内,先被人认定为不举,再被人认定为很举,都有那么些受不住。于是少主彻底炸毛了,负手喝道:"我穆衍风是随意qiáng抢民女的人么?!"   南霜扶额,这厮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本事可谓登峰造极。   然而一声怒喝后,莫说是屋内,连屋外也安静了。   穆衍风拽住南霜的胳膊肘,沉声道:"你跟我出来!"硬是把愣怔的南姑娘拉出了厢房。   南霜这才发现,自己原是在迎客轩的松斋内,楼高三层,自己正处于最高处。   楼下,数十双眼睛看着,楼上,一双虎目bī视着。   穆衍风不倦怠地吼:"你,你给他们解释清楚!"   这句话说得十分玄妙,二人身着亵衣在房内拉拉扯扯被几十个人逮了个正着,现下穆衍风吼的"解释清楚"与大姑娘被人玷污后凄恻一句"你还奴家青白"如出一辙,南霜一听便噗地笑出声来。   穆衍风愣怔了,他心底此刻只有七个字:毁了……这下全毁了。   南霜转头瞥见穆衍风萧索的表qíng,余光瞄见楼下总人恍然大悟的神色,呆了半晌,心底也只剩下了七个字:坏了……这下坏事了。   但见欧阳岳晕头转向站不稳,楼下众人不解的目光化作怒火汹汹燃烧时,南霜未来得及想清楚"穆衍风"这个名字为何如此耳熟,楼下便有人喊出声来:"江南少主了不起啊?!江南少主就能在新婚之夜抢别人老婆啊?!就是你老爹武林盟主来了,我们也不能任你在万鸿阁胡作非为!"   闻此言,方才裹足不前的众人如打了jī血一般,拔剑抽刀扬鞭,指着穆衍风便道:"你小子等着!"说着汹涌澎湃涌向楼道。   穆衍风的表qíng很愁苦,南霜的表qíng很愣怔,半晌,她勉力朝欧阳岳笑道:"伯父,这都是误会。"语气飘忽连她自己也很质疑。   却听楼道中隆隆作响,众人以千军万马之势朝楼上奔来。穆衍风浑身一个寒噤,转头与南霜道:"还不快跑!"正要顿地往楼下跃去,却被南霜扯着袖口,"我轻功至多跳二楼。"   楼道间的嘶喊声如开水滚滚沸腾,南霜指了指楼下,又指了指自己,神色很镇定,很坚决。   穆衍风吐一口恶气,心想反正事已至此,也不怕抹得更黑,于是将南霜环腰一抱,足尖在栏杆上一点,借势飞下楼去。   众人奔至三楼,见jian夫□已然落于院子枫树下,顿时觉得武艺受rǔ,气得七窍生烟,愈发叫嚣着要收拾穆衍风和他的姘头。   穆衍风此刻已冷静下来,拍拍衣衫,朝楼上道:"你们还是上面呆着吧。"   楼上人不服气,说:"你小子带种!"掷来飞刀利剑数枚。   穆衍风带南霜轻巧闪避了,抽空解释道:"否则等你们下来,我又上去,如此太费功夫。"   楼上又掷来几柄梅花镖,毒蒺藜。   南霜数了数,在楼上的人,连同欧阳岳一家,一共二十来人。   人数不多,想必这等丑事,万鸿阁的人也不愿惊动武林同门。思至此,南霜不由舒了口气,又转头看向穆衍风。   她这会儿反应过来,眼前这位身着……呃,亵衣的公子,便是江南流云庄的少主。   穆衍风的爹穆昭,是上一任的武林盟主,武功盖世。传说与他过招之人,除了于小魔头的爹,没有人能撑到五十招以上。   在江湖,穆昭的武学造诣,于这百年间,都是一个传奇。   历来武林盟主之位,都由三年一次的英雄会决定。然而不知何故,穆昭却于前年英雄会的前夕,让出盟主之位,退隐山林,云游四海。   江湖中,有不少野心之辈,均对悬空的盟主之位垂涎三尺。表面上,他们口蜜腹剑,唤穆衍风一声"江南少主",然而私底下,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说起来,这窝囊的"江湖jì院帮"与声名赫赫的流云庄也沾亲带故。穆昭的已逝亲妹妹穆红影,早年嫁与欧阳岳为妻。因此若攀亲戚,穆衍风还需唤欧阳岳一声"姑父"。   南霜走神那么一刹那,再回过神来,她与穆衍风已站在院中,与冲下楼来的众人成对峙之局。   欧阳岳颤巍巍走下楼来,欧阳无过为人十分怯懦,此刻见形势不好,便与他的小娘储轻燕躲在欧阳岳身后。   南霜这才上前解释道:"欧阳伯父,我与少主虽同处一塌,缘由不明,然而并无云雨之实。"   她xing格憨直慡快,脾气又好,说话向来直奔要害,然而众人一听此言,却欷歔再三,叹说不知廉耻。欧阳岳嘴角抽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穆衍风认为南霜解释得很到位,也拱了拱手,一脸正气道:"请叔父相信衍风。"   欧阳岳叹一口气:"不是叔父不想相信你,其实你与……南姑娘,这般状况被人撞见,纵使我相信你……"说着指了指他二人,又抽搐两下。   "爹——"正门忽然迈进来一个男子,人群见了此人,又是一阵jiāo头接耳。   那人的双眼布满血丝,五官十分端正。他身着一身红袍吉服,正是万鸿阁的二公子欧阳熙。   欧阳熙路过南霜时微微一滞,随即上前扶住欧阳岳。   南霜见他一身礼服还未来得及换下,想必是寻自己寻了一夜,心中不由赞叹,人品极佳,好夫婿。   谁料欧阳熙只清淡扫了喜悦的南霜一眼,转头对穆衍风道:"我与南姑娘虽礼毕,然未有dòng房之实,表兄若喜欢,可将她带回苏州。"   南霜心中咯噔一跳,瞪大眼睛望着欧阳熙。   欧阳熙继而道:"我万鸿阁明媒正娶让她嫁入欧阳家,如今出了这样的丑事,我们与天水派的联盟,只当作废。"   南霜心中又是咯噔两跳,这才回过神来,讷讷问道:"你这是要休了我?"   她清澈的眸子中,没有怨恨,只是带了些疑惑,看得欧阳熙不敢直视。他偏过头,说:"不算休,只当是……没有这回事。"   本是第一次见面的小儿女,言语间,竟生出几分凄恻之qíng,众人不由放低了声音,看着他们三人。   "哈哈哈。"良久,穆衍风忽然开怀大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欧阳熙怔住,南霜纳闷地问:"明白什么?"   穆衍风上前两步,拍拍欧阳熙的肩,"表弟,为兄知道你是yù擒故纵!"   秋风拂过,摇落一树枫叶雨,穆衍风在簌簌落叶间,笑得酣畅淋漓:"你既然说了此番不算休妻,只当未嫁,就表明你相信南姑娘的清白。其实为兄明白,你是想再娶一次,好好dòng房花烛,毕竟这'南水桃花'……"   南霜咳了两声,穆衍风住了嘴,神神秘秘地笑。   其余人登时呆了。   同时间同地点,松斋的屋顶上,有人扶额发出一声长叹:"我的天——"   童四窃笑出声:"公子,再这么被少主忽悠下去,恐怕霜姑娘真要嫁入万鸿阁了。"   青衣人目光浅淡从童四身上掠过,又落在穆衍风身上,忽然笑了一声:"有我在,怎么可能?"说罢,衣衫划空一掠,"童四,下去凑凑热闹。"   屋檐上,飘飘然落下两人。一人身形不高,面目水灵,另一人身着青衣,头带斗笠,帽沿悬着黑纱,遮住他大半张脸。从南霜的角度望去,只见他长身玉立,下颌的弧度十分好看。   青衣人上前两步,对穆衍风略一拱手,道:"少主。"   南霜一怔,这声音委实好听了些。   穆衍风也迈步上前,伸手拍拍青衣人的肩,豪慡大笑道:"小于,你来的很是时候啊。"   青衣人轻点了点头,却说:"少主与霜姑娘,穿得甚为稳妥。"   那语气中,三分莫测,七分笑意。   南霜听了此言,也发现自己只一身白色亵衣站在人群中,脸不禁红到了脖子根。   穆衍风见状,拍拍青衣人的肩,道:"你替她挡着。"于是顿地飞上三楼。再出来时,他已身着一袭绀紫长袍,眉目间更显器宇轩昂。   穆衍风落地将手上的藏蓝衫子一抖,递到南霜手里,道:"南姑娘莫介意,我这里只有男装,你先将就将就。"   他目光掠过她的脖颈,只见锁骨下方,有一处桃花似的胎记,在衣衫内若隐若现,如一色chūn光乍泄,穆衍风不由吞了口唾沫。   青衣人见穆衍风的神qíng,嘴角微微一动,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叹。   "欧阳公子——"待穆衍风转过身,却见欧阳熙面色煞白,怔怔地立在众人前。而欧阳岳,欧阳无过,与万红阁上下二十余位家丁皆面露惊惶之色,腿脚发颤,几yù站不稳。   良久,欧阳岳抬起颤巍巍的手,指着青衣人道:"姓于……被称作公子……与穆少主一路……你,你,你是……"   青衣人风仪古雅地躬身,点头笑道:"在下于桓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空气中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只一刹那间,忽然有一人叫道:"于桓之来啦——"众人登时一跃三尺高,以奔命之姿朝门口跑去,间或有几人大喊:"快,下山!下山!万红阁要灭门啦!!"   于桓之十分无奈,截住腿脚不好尚未逃出的一下人,自己还未说话,那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于大爷,桓魔头,小的求您小的求您,赐小的一个全尸,让小的一头撞了吧。"   南霜看不清于桓之的面容,只见他面上的黑纱轻微一动,像似在笑,"你若敢撞,我杀你全家。"   那人霎时间脸色惨白,抬眼惊悚地望了于桓之一眼,嘴角抽两抽,吓晕过去了。   "小于,风采不减当年啊!"这边厢,穆衍风幸灾乐祸地说了句。   于桓之隔着面纱走近几步,看了看穆衍风,又瞥了眼南霜,忽然又轻笑出声。南霜被他笑得发毛,穆衍风被他笑得炸毛,吼道:"有事直说!不晓得你爷爷我最不待见人这么藏着掖着?!"   于桓之不理会他,却对南霜道:"在下于桓之,见过霜姑娘。"   "我知道你。"南霜点点头,又乐道:"大名鼎鼎啊你。"   于桓之怔了一下,问:"不怕我?"   南霜想了想:"怕你笑。"   旁边,童四掺和了句:"一针见血。"   于是于桓之又笑了,拍拍穆衍风的肩道:"待我把山下那群人赶回来,有件好事等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2010/06/06   第03章   对于桓之的笑,穆衍风一直有些心里yīn影。   后来回了苏州,穆少主与南姑娘说起于魔头种种劣迹,两人一拍即合,得出这么个结论:桓之一笑,天昏地暗;桓之二笑,礼乐崩坏;桓之三笑,苍生涂炭。   于桓之听到这个结论后,亦认为十分绝妙,找南穆二人喝茶闲谈,掲了黑纱帽,露出英气bī人又清隽温润的面容,无辜地对着他们笑了一天。南霜的小心肝险些受不住,穆衍风拍桌的力道摇落一阵杏花雨:"你小子有话直说!不说本大爷就砍人了!"   雪白花瓣拂过于桓之的唇,亦拂过南霜的眼,四目相接不由愣怔片刻。南霜冲于桓之憨直笑笑,于魔头不自在地偏过头轻咳两声。   穆衍风欣喜地睁大眼,他不但在小魔头脸上找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不自在,而且在他耳根后找到一抹疏淡的微红,于是大而化之的江南少主仰天长笑,说:"难得啊难得,小于,你可是被本大爷的雄风震慑住了?"   穆衍风期盼的是一片喝彩,起码几句赞叹。没想到话音落入虚无,簌簌花落,洁白如雪的飘洒在石桌上,绿荫里。   须臾,于桓之转过来头,脸上是一枚十分少见的淡如疏烟的笑容,仿若冬日的浓雾被晨光一照,熹微,模糊,且十分美好,"霜儿,衍风,上次说要结拜。呐,我们结拜吧。"   然而当他们还在万鸿阁初结识的时候,于魔头的笑容远远没有后来那般营养无公害。当他抛下一句"有件好事等着你",施展轻功朝山下飞去时,穆衍风呆滞的面孔上,渐渐露出难以言喻的凄苦,他握起拳头,狠狠砸向旁边的树:"黑云压城城yù摧,古来征战几人回。"   南霜听了很是欢喜,难得见到诗文水平跟她旗鼓相当的人,遂笑逐颜开地安慰道:"穆大侠,没事儿,人生自古谁无死,赢得身前生后名。"   俗话说的好,满灌水不响,半灌水晃dàng。穆衍风遇上南霜,那是乞丐遇上要饭的,同病相怜,蛇鼠一窝。   两人在诗词修养上,一直郁郁不得志,今日相见,如俞伯牙遇上了钟子期,即刻引为知音,大呼相逢恨晚。更何况穆衍风听到"大侠"这个尊称,心中实在有点得瑟,犹如千里马遇到伯乐一般,他立刻将两蹄子搭在南霜的双肩:"南姑娘,本大爷欣赏你,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义妹,有事我穆少侠罩着你!"   南霜同样有点得瑟,然而她比穆衍风冷静些。眼下局势很明显,万鸿阁上上下下都不待见她,然而所有人都惧怕于桓之,这个小魔头与江南少主jiāoqíng匪浅,于是她也笑道:"穆大侠唤我霜儿妹子便可。"   南霜生得水灵漂亮,笑起来时,双眼弯弯如皎月,露出一对小虎牙,灵气中又添几许憨直的傻气,甚为可爱,穆衍风看着这笑容,觉得chūn阳暖照,大呼一声:"好!霜儿妹子,不若你我便以此枫树为证,就地结拜,从此江湖上……"   "结拜?怕是不行。"院外一个清冷的声音蓦地打断穆衍风的好事。   南霜与穆衍风同时颤了颤,朝门口望去。只见方才逃下山的几十个家丁,听到"于桓之"三个字不明所以连滚带爬跑下山的人,三人一排,灰头土脸地回到院子。   未至正午,金秋天高气慡,一阵风凉凉地拂过,chuī动廊檐铁马。屋檐青苔有些cháo湿,滑落几滴露水。   于桓之负手跟在众人身后,赶鸭子似地将他们驱回迎客轩。那群人一进院子,便自觉找了一块空地,蹲成一个方阵,个个环臂抱头,十分萎靡。   南霜曾听说过江湖小魔头于桓之的一些传闻。   据说此人杀人,有一个嗜好,绝不杀形单影只的人。美其名曰"福,许有双至;祸,绝不单行"。因此,人越多,他越是杀得兴致勃勃,且每个人的死法都千奇百怪,从不重复。如果被杀之人想要留个全尸,那么只有一个条件,听话。越是听话的人,越是死的痛快。   于是又有江湖人总结道:若一个人遇上了于桓之,那么趁其他人未至,赶紧逃跑;若是一群人遇上于桓之,那么列队,蹲地,抱头,等着他一招解决自己,如若不从……自求多福。   淡泊的光晕罩在于桓之的青衫上,似初chūn的新叶尖迎着朝霞,柔润且温润。虽看不清他的面容,仍能感到一丝白如雪,轻若梦的气质。   南霜的爹,南九阳曾说,其实于桓之也并非多么可怕,小孩子顽劣些罢了;讨人嫌的是于桓之那位早年失踪的白眼láng老爹,于惊远。   如今见了于桓之,南霜亦认为这样高洁的人,不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顽劣小魔头。   然而下一刻,她动摇了。   于桓之环视一周,虽隔着黑纱幔,凌厉的目光也让人心惊胆颤,最后他看向院子的东南角:"欧阳公子。"   欧阳熙脸色煞白地立在原地,扶住欧阳岳,而欧阳无过,早已跌坐在地,浑身发抖。   "桓公子。"良久,欧阳熙吸了口气道   魔头,是于桓之的诨名。而桓公子,才是他江湖上真正的称号。   于桓之偏头看了看满地的糙包,"这些人,若万鸿阁不救,我就留着喂刀了?"   欧阳熙有些恍神,看了看南霜,似乎不相信她会与于桓之为伍。   "救。"良久,欧阳熙才道:"不知桓公子有何条件?"   于桓之轻笑一声,指了指南霜和穆衍风,"霜姑娘与我家少主的私qíng,今日被这万鸿阁上上下下撞见,不知欧阳公子是认,还是不认?"   "不认。"欧阳熙道。   "嗯?"   "认。"   "好。"于桓之又笑了一声,"那万鸿阁对外,是说还是不说?"   "不说。"欧阳熙道。   "嗯?"   "说。"   "很好。"于桓之再笑了一声,"既如此,出了这样的事,欧阳公子与霜姑娘的亲事只能作罢。然而此事的起因,全是因为我家的少主……"说着,他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瞠目结舌的穆衍风和南霜身上,"我家少主行事光明磊落,岂是不负责任的人?此番他抢了霜姑娘,深感愧疚,决定——"说到这里,于桓之故意停顿了一下,直到满意地听见穆衍风和南霜的抽气声后,才道:"决定迎娶霜姑娘为流云庄的少夫人,不知欧阳公子和欧阳伯父肯是不肯?"   "就这样?"欧阳岳问道。   "就这样。"于桓之点头,随即又望向欧阳熙。   本来南霜在外的声名虽有些争议,但娶她为妻,是天下所有男子梦寐以求之事。都说天下三大奇女子之一的"南水桃花",深谙闺房之术,身肢婀娜柔韧,是不折不扣的销魂窝。   而今日,欧阳熙见了南霜,只觉她确实貌美如花,然而眉宇间却并无妖娆艳丽,反而是几许如烟似雾的朦胧,一颦一笑又透出几分憨直傻气。他为人正直,本对传言中的南霜无甚好感,但见了本人,却不由有几分不舍与心动。   不过,若要在美色和小命之间做个取舍,他定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何况还是一院子人的小命。   "好。"他无奈地看了眼南霜,却听欧阳岳猛地咳嗽起来,欧阳熙忙抬手为他顺气。   于桓之满意地笑起来,转身走向溃不成军的南霜与穆衍风,拱手弯身行了个礼,"恭喜少主,此番离府迎得美人归。"   穆衍风的神qíng很庄严:"小于,这次玩得过分了啊。"   于桓之道:"非也,这一次,桓之是认真的。"   "你让我嫁给他?"南霜认真地问,见于桓之点头,她忙摇头道,"不行。"   "为何?"于桓之笑了笑。   穆衍风也不由纳闷:"你连我表弟欧阳熙都愿意嫁,我穆少侠难道不比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许多?"   那边,欧阳熙的脸抽搐了一下。   于桓之道:"霜姑娘大可不必在意盟主与令堂的意见,待回了苏州,于某自当去信告知二老。"   南霜又摇头:"不是为这个。"然后她望着于桓之,正儿八经回说:"我与穆少主,虽初初结识,然甚觉彼此志同道合,引为知己,并非所谓男女之qíng,如此结为夫妇,十分别扭。"   穆衍风极为赞同:"霜儿妹子,唤我穆大哥既可。"   于桓之笑道:"其实可以换个说法,霜姑娘与少主,虽云雨未果,然则已有同塌qíng谊,结识不过三两个时辰,便共苦与共,qíng投意合,此为天赐良缘。"   南霜的笑容有些僵,"杀人于无形"是她现下对于桓之的印象。她不是善辩之人,听着于魔头咬文嚼字扭曲事实,只得铩羽而归。   穆衍风前赴后继,决定动之以qíng晓之以理,他抬臂勾住于桓之的肩膀,将他拐进一个小角落,一脚踏在旁边的石凳上,语重心长道:"于兄弟,南姑娘是姑娘家,如此嫁了我表弟不到一天,又改嫁于我,你让江湖上的人怎么想?"   于桓之慢条斯理看他一眼,用只穆衍风可以听见的声音道:"方才少主瞥见南姑娘锁骨下的桃花胎记,一色chūn光乍泄,少主血气方刚男儿,就不曾心动?"   "一色chūn光……"穆衍风听了此话,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到底是哪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想了想,又接着解释道:"参差荇菜,君子好逑。"   于桓之低头暗笑一阵,好半天才不动声色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思服'才是你说的那一句。"   "差不多差不多,这些句子都是《蒹葭》府上的。"   于桓之一本正经道:"是《关雎》。"未待穆衍风又作解释,他又添了一句:"关雎和蒹葭都是《诗经》府上的,并非《史记》。"   穆衍风讪讪地笑,满脸一副"你真了解我"的诚挚表qíng。   于桓之拍拍他的手臂,遂走回南霜所站的树下,对南穆二人道:"霜姑娘此次离开天水派,本是为嫁人,如若少主不愿收她,那么她只身回去,被人在新婚之夜发现与少主私qíng的事,必定会传得天下皆知。如此一来,霜姑娘便会落得个不洁的声名,日后莫说是亲事,就连在江湖行走也会被他人耻笑。   "少主,你既已将霜姑娘视为甘苦与共的义妹,你就应当将她带回流云庄,娶她为妻,为她正名。"   "霜姑娘,天水派与万鸿阁结盟,你若孤身回去,此盟约必定作废,你父亲想必也会十分失望,你若嫁给少主,想必凭着流云庄在江湖上的名声,这次结盟仍有挽回的余地。"   穆衍风与南霜都是xingqíng极为直慡,头脑极为单纯的人,被于桓之这么忽悠一番,也未追究事qíng的起因,皆连连摇头叹气,两人一个悲秋,一个伤chūn,最后忧郁地看了看于桓之,嗟叹:"你说的在理。"   于桓之在面纱下弯起双眼,走至众人前,将天水派小姐改嫁流云庄少主的喜事广而告之,众人一听,皆愁苦地欢欣雀跃起来,欧阳熙郁闷地牵了牵嘴角,欧阳无过真诚地上前道贺,只长年不出户的欧阳岳颓坐在一片yīn影中,皮肤松弛苍白,老态龙钟。   门口传来一阵马鸣,童四牵来一辆马车,于桓之转头笑道:"少主少夫人,这便回庄吧?"   南霜和穆衍风对看了一眼,如丧考妣般一前一后垂头出了院子。   于桓之跟在二人身后,看着正午艳阳圈圈光晕,心qíng亦是秋高气慡。   出门孤家寡人,回家领了一双。   作者有话要说:嗯……CP未定……哈哈~~   下一更,2010/06/07   第04章   玉山去凤阳城三十里路。   从万鸿阁所在的山腰往下望去,只见糙木葳蕤,树荫葱茏,山道蜿蜒而下,若有若无地掩映在繁密的树景里。   秋日天际高阔,丝丝白云如练,万里清光倾洒在山头红枫上,发出淡泊且炫目的光彩。   红枫下,万鸿阁的白墙前,两匹马恹恹地鸣了两声,甩了甩马尾,不耐烦地看了穆衍风一眼。   穆少主仍然十分固执:"小于,我堂堂江南少主,理应纵马驰骋,笑傲江湖,这马车,爷今日坐了,爷我就是姑娘!"   南霜从马车里探出头,沮丧地cha了句:"姑娘我笑傲江湖多年,今日被bī上了马车,亦觉得自己十分烟花。"   穆衍风侧过脸,炯炯有神地称南霜为"知己",于桓之淡淡侧过头,南霜碍于他的yín威,又老实缩回车棚中。   车外,穆衍风仍是一副"你今日让我进马车,我就死给你看"的神qíng。   于桓之笑了笑,道:"少主离家两月,不顾庄内大小琐事。不知此事若被盟主知道了,该如何处置?"   穆衍风脖子一僵。   于桓之接着道:"离家避于万鸿阁,qiáng抢民女,夺表弟之妻,于成亲当夜,与其云雨之。"   穆衍风怒吼:"这里头定有冤qíng!"   于桓之又笑了笑。   穆衍风怔了半刻,表qíng颇有些沮丧,半晌又讨好说了句:"小于,我帮你把马牵过来。"   马车是用胡核木做的,样式简约。四角镂着如意祥纹,顶棚罩一毡毯,冬日暖和,夏日yīn凉。窗四周有栅格,前挂鱼跃龙门的rǔ白布幔。   马车前栓着一匹白马,穆衍风将另一匹黑马牵到于桓之面前,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他,笑道:"小于,你的马。"   不知是否起了风,于桓之面前黑纱轻轻一动,抬手刚要去接,却见穆衍风以迅雷之势将缰绳抛掷半空,左手凝掌推马,右手并指成风,朝于桓之左肩点去。   那马匹受力,仰空嘶啸,迈开前踢便往山下驰骋。   于桓之似早有准备,足尖旋转扬起薄薄一圈沙尘,双臂舒展如翼,朝后空飞去。   穆衍风得意笑笑,翻掌在车前白马上一拍,施轻功追上黑马。   白马受此一掌,也嘶鸣一声,迈开蹄子一路疾行。   南霜在车内只觉一个冲力将自己向后甩去,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车外童四喊了声:"南姑娘,坐稳了!"扬鞭一声脆响,童四清凉"驾"了一声,震落满树红枫。   于桓之在红枫似雨中眯了眼,面纱被疾风扬起,露出好看的唇角,挺秀的鼻翼。他俯身落于马车上。   南霜只觉顶棚一声轻响,如桀骜的鹰振翅滑过,轻微点足借力。   于桓之单膝跪地,抬首只见穆衍风纵马的身影已远如一点。他勾起唇角兴味盎然地笑了笑。   南霜在车棚内,只听一人声音若山涧清泉忽得一缕阳光:"霜姑娘,坐稳了!"   话音刚落,于桓之撑地顿起,青衫如影在日晖下一个空翻。   南霜掀开车帘,正巧看到这幅场景——被风鼓起的衣袖像展开的鸟翼,于桓之俯身而下,足落车前马匹,再借力一踩,顿身飞于高空,如展翅的雄鹰。   然而车马受此一惊,嘶鸣得嗓子发哑,越发疯狂地奔跑。   马车极其颠簸,南霜的心肝脾肺险些都要抖出来。她还未来得及说一句"坐得稳才怪",却见童四脸色惨白,握紧缰绳的手颤颤发抖。   南霜忽然觉得不妙,非常不妙。   穆衍风纵马驰骋得正欢,忽听身后风动衣袂,不由心下大惊。千钧一发,他翻身立于马上。   马还在疾驰,于桓之跃过他,立于他的面前。   至少年时,二人一起习武,若说资质天赋,他们平分秋色。但若只看平衡力,穆衍风着实差于桓之一大截。   此刻,于桓之负手立于颠簸窄小的马背,看着对面穆衍风东倒西歪,露出清风闲月的笑意。   穆小少主瞥见那唇角一抹笑,顿觉得毛骨悚然。然而还未等他做出反应,于小魔头已缓缓伸出右手,缓缓地,轻巧地,在他腰带上一拉。   穆衍风一句"我/□大爷"还没骂完,紫袍如忽然张开的旗帜,山岚股股涌来,带起一股力道将他往后甩去。   穆小少主落地时心生一计,当下抓紧马尾,望着诧异的于魔头邪气一笑,卯足力气往下狠拽。   可怜的马疼得声嘶力竭,扬起前踢顿空直立。   于桓之大惊,当下弃马落地。穆衍风趁这一瞬空隙,又飞身回马,于桓之也瞬时顿地而上。   兔起鹘落间,二人在马背上回闪换位,已过了十数招。   脚下的马被他们折腾得jīng疲力竭,迈开小步,得儿得儿往山下跑。   马背上,两人打得正欢,却听山头又一阵嘶鸣,马蹄疾驰之势如千军万马齐发,所向披靡。   于桓之与穆衍风皆露出纳闷的神qíng,手中招式渐缓。于魔头坐了个"停"的手势,穆少主点点头,翻身回马,勒住缰绳。   山这头,穆小少主和于小魔头牵着马,一脸困惑立在山道边。   山那头,一片huáng沙漫天中,气势汹汹奔来一马车,雷霆万钧之势遇神杀神。   等huáng沙稍褪,于穆二人定睛看去,只见童四脸色紫青,嘴角发抖,如八爪鱼般扒在车门前,而门帘早已不知去向。   车内坐着神色十分淡定的南霜,随着颠簸之势,时不时一蹦三尺高。   于魔头抚额,穆少主垂头。那马车风驰电掣的掠过二人,加速往huáng泉路上奔。   立在道旁这匹马也似受了鼓舞,喉中发出一声低吟,前踢蹬土,蓄势待发。   于桓之与穆衍风对看一眼,穆衍风当下翻身于马上,狠一扬鞭,"驾"的一声,那马卯足力气,前奔如离弦之箭。   于桓之右足遁地,左足在山道枫树上轻轻一踏,才叶翔空,施展轻功飞身往前。   远远望去,只见滚滚红làng般的枫叶剑,一抹清影如醉,快疾如梭。   穆衍风连连扬鞭打马,前方的马车却不见丝毫缓和之势。正焦急时,却见于桓之衣衫翩然落于车棚顶。   童四听到响动,哭也似叫了声:"公子。"   马车速度太快,风很大,chuī松于桓之的发带。一条青色布巾脱落,于桓之如墨的发丝如浩海般飞舞轻扬。黑纱下,他眯起双眼,朝童四伸出手去。   童四咬咬牙,方才松开扣在车门的右手,马车疾行的力道便将他极力往车下甩去。就在这一刹那,于桓之左右握牢他的手腕,将他朝空中一带,片刻见又听一人朗声喊道:"童四,落雪无声!"   于桓之这么一点拨,童四顿如醍醐灌顶般,在身子落于树叶的一刹,他所幸舒展四肢,往后以后空翻。下落之际,手指逐渐在枫叶上轻点而过,落地时竟无一丝声响,一点尘烟。   穆衍风一路疾行,眼见离马车越来越近。于桓之松一口气,双手撑住车棚,一个翻身闪进车内。接着,他愣住了。   南霜仍旧淡定地坐于车子中,只是她身旁的两个软垫,从座位转移到她的头上。   但见南姑娘将门帘撕成布条,将两个软垫放在头上,用布条绕了两圈固定好。她还双手撑着坐下的垫子,以免它经不起折腾飞走了。   车型极其颠簸,南霜在内上碰下庄,左磕右绊,然而她上下都隔着软垫,亦是颠簸地十分镇定。   见了于桓之,南霜无奈地瞪她一眼。于小魔头晓得马匹失控,是因为他和穆衍风争马所致,本想好好道歉,然而看着南霜的模样,却禁不住笑了起来。   车外,穆衍风总算追上了马车。他单脚扣在马镫上,猴子捞月般,正要握住狂奔的白马,不料却听此马忽然一阵嘶鸣。   穆衍风大叫一声:"小于!不好!"   那马因一路奔跑太剧烈,竟在一个陡坡上,失了前踢。   于桓之余光瞥见马身向下陷去,当即大喝道:"南霜!趴下!"说着,他伸臂衣袖一挥,南霜仿若见得暗淡的车棚内,有两道如冰雪般锐利的刀刃四彩流光。   于桓之双手持刃,跪地环身。一瞬间,烁烁光彩仿佛冬日飞雪,雪花如刃,割在车身之上。   于桓之顷刻收起刀刃,俯身将南霜拦腰抱在怀中。车棚爆裂开那一刹那,他带着她,飞身而出。   日晖千照,山岚凛冽。   先前罩在头上的垫子不知去向。二人散开的发丝飞舞纠缠在一处。   黑纱掀起,南霜看见万斛秋光罩在于桓之好看的嘴角如惊鸿照影,又似一曲晚笛chuī破秋暮月夜,月间花朝,青歌袅袅。   而于桓之的眉梢眼底,尽落在衣衫掩映间,那抹细gān圆叶滟涟盛放的桃花胎记,仿佛万紫千红都不如这惊世一瞥,深深印在锁骨下,任凭醉笑chūn风。   他抬头,对上她在迷离的眼,眼梢略长,清和的角度,于是于小魔头生平第一次,不由地,不知为何地,连吞三口唾沫。   第05章   南霜很郁闷,南霜很无奈。   山道弯弯,小风儿凉凉。南霜的心qíng一如壮士西去,慷慨悲歌唱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   她也实在没心qíng回头看那两位肇事者一眼。穆衍风,于桓之,二人并作一排,默不作声跟在南霜身后,下山。   穆衍风嘴里叼着一片红枫,杜鹃泣血的色泽,里里外外诉说着冤qíng。   在穆少主看来,这次事故不过是一串连环案。若无于魔头bī婚,就没有后来的抢马,若不抢马,他跟小魔头就不会分别给马一掌踩马一脚,于是那匹马就不会疯,不会狂奔,不会马失前蹄以至马车爆裂。   其实南霜心里,或多或少地赞同这个逻辑。归根究底,还是于魔头bī婚惹得祸。   当于桓之环抱着她,在红枫雨万斛秋光中翩然而下时,南霜认为这是一个十分别扭的男人。   挥刃时英姿飒慡,夺马时轻功如飞,临危时镇定自若,激辩时巧舌如簧,然而抱着她落地的那一瞬,于魔头的身体仿佛在冰窖中冻过一般,僵直难耐。   大而化之的南霜猜不到,亦想不到,这是于桓之生平第一次将一个女人搂在怀里,并且还是一个身体柔韧,特征明显的女人。   当危机过去,他忽然感到胸前软软地贴着什么。气血顿时上涌,脸色煞白煞白,他猛然放开南霜,不自在地偏过头,抬起右手,不自然地抚住感觉甚为异样的胸口。   在穆衍风与童四看来,是这样一副场景——马车爆裂,两人石破天惊蹦出来,飞到空中,转几圈,落地。然后于小魔头身子一僵,猛然松开南霜,抚着心口,呼吸有些急促。   童四惨叫一声:"公子!"   穆衍风连忙上前,难以置信地看着南霜:"你……做了什么?!"   于桓之直起身板,抬目望天边的云,淡淡解释道:"我刚刚岔气了。"   如果说之前,南霜对穆衍风还有一点同病相怜的怜悯,与童四还有一点患难与共的jiāoqíng,对于桓之还有一点滴水之恩的感激,那么此刻,她只觉自己的遭遇万分悲怆。   一抹无力又无奈的愁思蹙在她眉间,南霜叹道:"等去了凤阳城,我先给我爹去信,如此大事,还是问问他的意见好。"   南霜心底自是巴不得南九阳将自己接回家,从此不论婚嫁二字。   穆衍风知南霜有些不快,忙吐了口中的枫叶,劝慰道:"霜儿妹子,方才是大哥不对,误会你了。"   南霜xing子随和,听了此言,又慡快笑道:"穆大哥,没事儿。"小虎牙晶晶亮,南霜微笑时,唇边的梨涡时隐时现。   谁料于桓之却莫名咳了两声,亦笑道:"去信也好,早日将亲事定下来。"说罢,他又转头对童四说,"去将方才的黑马追回来,我先一步去凤阳,打点些事。"   南霜听了前半截话,脸便黑了,抿着嘴,半晌不言。   于是于桓之又道:"霜姑娘何须介怀?怕是人一生,都无法这样惊心动魄一次,有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一语双关,是某个魔头的典型特征。塞翁失的那匹马,除了刚刚被于小魔头bī疯那匹,还有被穆衍风和于桓之彻底搅huáng的亲事。   南霜学着南九阳的样子,在心里直叹呜呼哀哉。她见那欧阳熙是个老实人,万鸿阁亦是块风水宝地,以为自己可以就此盖窝下蛋,繁衍生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砸了她的如意算盘,跟她说:姑娘,此乃塞翁失马。   纵使她脾气再好,此番也有些愤懑了。南霜心想失你个头啊失,遂整了整衣襟,正儿八经对于魔头三人道:"知道乘马车,最悲哀的事qíng是什么吗?"   三人摇头。   南霜说:"打从马车开跑,你只听到了那声'驾',却始终没有听到一声'吁'。"   一片沉默后,只穆衍风哈哈gān笑起来,童四抬眼瞟了瞟两位主子,溜号追马去了。于桓之轻了轻嗓子,抬头看山中风景,一脸惬意模样,就差没哼一曲江南小调。   南霜气结,抛下一句:"下山!"挥袖转身走,不再回头。   穆衍风又呆了片刻,却听身旁于小魔头清风似撂了一句:"跟上",青衣飞袂,颇有出尘之风采。于是穆少主大喇喇追上,与南霜并肩,跟魔头保持丈遥距离。   午过,日头偏西且不浓烈,却恹恹将人晒出一丝倦意。山中间或有清溪,缓缓流淌,上面浮着几片残叶残花,泥沙见底。红彤彤的枫树下,几株野jú开得如火如荼。   然而南霜却无心赏景,至清晨到现在,她滴米未尽。穆衍风对车马一事,有些愧疚,趁着空档,上蹿下跳地采果子,如活泼可爱的猴子一般,用爪子将最大最红的果刨gān净,递到南霜面前,说:"妹子,吃吧。"   南霜慡朗道一声谢,又陷入深思。   出生至今,南霜一直得过且过,如此费心思考一件事,南霜认为自己很深沉。   从出阁,到成亲礼毕,一路是畅行无阻,马到成功。偏偏dòng房花烛夜时,出了岔子。   习武之人,睡梦中都易惊醒。但是那一夜,南霜好端端困倦起来,沉沉睡去后,非但没醒,反而被乾坤大挪移至穆衍风chuáng上。   很明显,这是有人故意为之。   此人绝不是万鸿阁的人,也决计不是穆衍风。穆少主大大咧咧,不是gān偷jī摸狗的事的人,即使他偷人,也会偷得八面来风,唯恐天下不乱。   想到此,南霜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黑面纱轻扬,于桓之微微冲她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南霜回过头,心想,若此事是于桓之所为……她蓦地十分头疼。若将她偷到穆衍风chuáng上是于桓之所为,那么利用这个噱头,让她嫁入流云庄,便是于魔头的目的所在。可是于小魔头如此做,意yù为何?难不成还想利用婚嫁,吞了她天水派?   且不说天水派表面江湖,实际经商,还内通朝廷,十足十伪武林门派,即便有朝一日,天水派能坐镇一方,也敌不过江南少主的流云庄,敌不过神秘莫测的暮雪宫,更敌不过蜚声天下的武林绝学,《天一功》和《暮雪七式》。   南霜有一个特点,遇到脑筋打结的事,就容易开小差。一开小差,就要差个十万八千里。于是这次的惨痛经历,让她不经意联想到此生中,另一次惨痛经历。   若说因"房事"一词被赶出学堂,还可以用银子压下来,不落众人口实,那么这件事,真真是南霜的奇耻大rǔ。   事qíng发生在房事事件的一个月后。小南霜离开学堂,新教书先生未至,她日日清闲地在后园逗鸟。后园有一个鹅卵小径,曲折通往八角亭。   亭外糙木葳蕤,夏日槐花开,阵阵芬芳,又有绿荫匝地,分外凉慡。   每隔十天半个月,南九阳便与他的狐朋狗党们在此一聚,畅谈所谓男人的话题:江湖,女人,房中术。   这日,南霜正在逗一只八哥。公八哥到了繁衍的季节,格外躁动。它郁郁不得志地被南霜玩弄在股掌之上,一心想找母八哥下蛋。   正巧南九阳一群人以"江湖"开篇,以"女人"带入qíng绪,以"房中术"让激qíng四起的谈话,进行到了关键期。   公八哥眼珠子转两圈,从南霜手里挣脱飞走,扑扑打着翅膀,落在亭子顶上,活脱脱的梁上君子。   话题正到激昂处,众人唾沫横飞,丝毫不讲究口忌,不雅词如"上下","进出","快慢"层出不穷,听得亭上八哥兴奋得浑身颤动,羽毛直飘落。   小南霜为寻八哥,找来八角亭,恰逢她猥琐的老爹欣喜若狂地拍桌:"江兄!此房中术妙极,真是妙极!"   至从南霜的娘亲去世,南九阳时常落落寡欢,看着爹爹开心,南霜亦是十分开心,脆生生唤道:"爹——"   刹那间,夏晖bào涨,满世界一片亮堂堂。亭中七尺男儿,个个萎靡如见不得光的蟑螂,阉jī子似,面色灰白,身形佝偻,哭笑不得地望着南九阳。   南九阳的神色堪称阉jī之首,哭也似地唤道:"哎,女儿啊——"   南霜欢快地扑进他怀中,追命夺魂般问一句:"爹爹,房中术是什么功夫?"   南九阳告饶般回道:"霜儿啊,这功夫十分玄妙,易走火入魔。去逗鸟啊,逗鸟。"   听了"逗鸟"二字,周围的窃笑声此起彼伏。   南霜好奇地问:"那爹爹会么?"   南九阳心想,万不可在人前失了面子,于是他说:"会,爹爹我,自然是会的。"   此刻却有人不怀好意加了一句:"你爹堪称翘楚。"   小南霜激动了,两眼放光,双手抓住南九阳的手臂,摇啊摇:"爹爹,女儿逗完鸟,便来寻你,也习那房中术,日后定成翘楚!"   南九阳颓然坐在石凳上。其余人欢笑后,皆劝说是童言无忌,只当小孩子开个玩笑。   然而此事过后,江湖上渐渐流传起这样的说法:天水派大小姐,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刻苦耐劳,身姿婀娜,肢体柔韧,深谙……闺房之术。   江湖上,此类流言总能传得沸沸扬扬,因而几年后,南霜列位三大奇女子之一,人称"南水桃花",寓意:南姓女,祸水,桃花命。   南霜长到十五岁,对男女之事,房中术的真实含义,有了些认识。她自幼背负盛名,早已习惯,因而养成淡定温和,且憨厚慡朗的xing子。   南九阳却远不如南霜镇定,他至此再不敢在女儿面前提及"房中术"相关事宜,连与之挂钩的"qíng爱"二字,也不允下人在南霜面前提及。   南霜看的戏文,除了打斗,便是弄权,所以她对这世上的"qíng爱"二字甚是懵懂,仿若天边一颗星,听说很美,光晕撩人,但那星子若有朝一日黯淡下来,也无关紧要。   所以她以为,姻亲,dòng房,不过是一个人必经的历程,无关乎风月,无关乎痛痒。   南霜沉默许久,于桓之思绪如暮霭沉沉,时而想起一抹桃花红,时而又想起当年,暮雪宫外一式回风,破雪傲霜。   穆衍风与南霜一般,走神走了九万里,当一个念头呼之yù出,穆少主猛然大喝一声:"原来是你于桓之!"时,山下跌跌撞撞奔来两人,面如菜色。   看到山上走下几人,这二人忙不迭叫唤:"大侠救命啊大侠。"   这几声唤,把穆小少主先前振翅yù飞的念头惊缩了回去,于桓之很无辜地问:"什么?"   穆衍风想了半天,皱眉作深思状,也问:"什么什么?"   南霜听了他们的话,转头疑道:"什么跟什么?"   远处,童四打马扬鞭,驰骋而来,喜滋滋叫了声:"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纠正一些乖丫头们的一个错误,于桓之,"桓"字的读音是 huan(二声),念作:于环之…不是于恒之…   嘿嘿╮(╯▽╰)╭   另外…明天不更…莫抽打…明天要写小江山的番外…   所以   下一更,2010/06/10   第06章   童四纵马而来,见山道上的两人哭天抢地奔向他两个主子,不由勒马远远看着。   那两人衣衫褴褛,一人矮小,一人高大。惶恐的神色掩不住平日养成的凶厉气质,沥青色杂乱虬髯,靛青发黑的粗布短衣,褐色裤腿扎在黑靴子里,头发高高竖起,身上还背着弯刀。如斯模样,就差没在脑门上刻下"山贼"二字招摇过市。   于是南小桃花张口便称:"二位贼……"   穆衍风一听,腮帮子鼓得圆滚滚,满眼是憋笑的痛苦。面纱下,于桓之不着痕迹抬了抬眉,唇角弯起。   好在那二人惊魂未定,未听清她说什么,南霜又改口道:"二位兄弟怎了?"   小桃花此刻还身着男装。穆衍风的紫衣她穿着大了些,袖子挽了好几圈。两个山贼矮的叫王七,高的叫王九,自报家门后,见三人器宇不凡,忙跪地道:"大侠救命啊,大侠。"   "大侠"二字听得穆少主十分受用,他阔步上前,扶起二人,放声道:"你们且说说有何难处。"   南小桃花乐了,当下光景,若摆个案几,放块惊堂木,再杵几个官差喊一声"威武",穆衍风就一活脱脱青天大老爷。   王七仍有些哆嗦,王九道:"这位大侠,我二人是对面虎头上的山贼,他是七当家,我是九当家。我们当家的都姓王,名字按编号排。"   南霜好奇地问:"那你们八当家是谁?"   穆衍风很庄严地看她一眼,似在说"公堂之上,切勿喧哗",转头正yù叫那二人继续,忽而也恍然问道:"那你们八当家是谁?"   后面,于桓之轻笑了两声,慢条斯理捋了捋衣袖,一副看戏的惬意模样。   王九颇有些愁苦,郁闷道:"二位大侠还真是问着人了。我们虎头山上的九位当家,唯独老八是来无影去无踪,只有大当家知道他是谁。"   穆衍风颇为理解地拍拍他的肩,南霜乐呵呵道:"确也是位人物。"   王七哀叹一声:"二位大侠有所不知,我们虎头山的山贼,皆因命苦而落糙为寇,虽做些jī鸣狗盗不大体面的事,也算盗亦有道。本来安分守纪了好些年,未想今日,竟惨遭灭门离散之灾。"   穆衍风错愕:"仇家寻来了?"   王九摇头:"比仇家还可怕。"   南霜问:"那是为何?"   王七惊慌地左右张望,山岚过树,静谧宜人,他迅速凑近说了三个字:"于桓之。"   穆衍风怔了怔,gān笑起来。南霜忆起于桓之这一路紧锣密鼓地折腾自己,竟然还能顺道剿了个贼窝,不由叹道:"好传奇啊。"   穆衍风附和道:"对啊,小于明明就……"南霜咳了一声,穆衍风接着道:"在水里啊,就像花儿开在山那头。"   王七王九云里雾里地笑得颇为悲qíng。   于桓之冲童四招招手,童四骑着马一路小跑到小魔头面前,跳下马唤了声:"公子。"   两位山贼一听这称呼,又见于桓之面悬黑纱,先是一惊叫,再是一惨叫,最后手抖抖指着于魔头问:"你你你你是……"   穆衍风胳膊往于桓之身上一搭,拍了拍,朗笑道:"这是我哥们儿。"   此言不虚,于桓之是穆衍风哥们儿,穆衍风的哥们儿就是于桓之。   那二人松了口气,道:"我们以为是于桓之。"   下午天有些转寒,袅袅兮秋风,落木萧萧。于桓之牵过缰绳,飘然上马之姿如雨燕,他勒马回身,青衣黑纱随风扬起,"我有事先去凤阳城,明日一早在渡口等你们。"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南霜身上,风过,摇落一树红枫,于桓之在点点嫣红中,策马而去。   待他走远,童四笑盈盈上前道:"少主,走吧?"   童四虽入了流云庄,按理穆衍风才是他的正经主子,但他从小跟于桓之在暮雪宫长大,此番留下,不过是为了帮小魔头看着这"少主少夫人"。   王九道:"三位大侠可否带着小的一同下山?"   童四奇道:"你二人来这玉山,分明就是想求万鸿阁庇护,如今怎又要与我们一同下山了?"   王七哭丧着脸:"我们来这万鸿阁,也是兵行险招。孰料那魔头轻功极好,神出鬼没,虎头山已岌岌可危,若万鸿阁也被殃及,我二人岂不没了活路。"   王九忙说:"正是正是,小的见三位大侠器宇不凡,必定不是泛泛之辈,还望收了我二人,打杂跑腿,粗活重活,我们绝无怨言。"   童四听了二人所言,不由诧异。南霜抿嘴不言,穆衍风忽然笑道:"也行,但你二人若入了我派,决计不可多问不可反悔。"   王七王九连忙说好。南霜眼珠子闪了闪,又乐呵呵笑了。   趁天还透亮,一gān人等也不耽搁,便往山下走去。路上,王七王九把所谓的"灭门"与众人细说了一遍。   原来这日晨时,并不是所有逃下山的人,都被于桓之赶回了万鸿阁。有几条漏网之鱼跑到了对面虎头山,大叫几声"于桓之来啦",惊得山贼们是风声鹤唳糙木皆兵。   要知道,山贼都是一窝一窝的,正好满足于小魔头的杀人怪癖。于是众人抱头鼠窜,几个不争气的当家更是带头晕了过去,只王七和王九灵机一动,一路跌跌绊绊跑来万鸿阁寻求庇护。   岂料他二人千算万算,却不知这于桓之正是刚刚祸害完万鸿阁出来。   南霜听了颇有些感慨,她以为江湖流言,不过污一污她的声名,熟知还能灭门于无形之中,想到此,南小桃花不禁感慨:"你们这窝灭得,也忒出神入化了。"   下了玉山,又雇了几匹马,总算于天黑前到了凤阳城。   凤阳城城门巍峨耸立,乍眼看去,南霜以为自己回到了京城老家。绵延数里的朱红城墙,高耸入云的鼓楼,如暮huáng昏灯火,恢宏的城楼上,霞光一色满长天。   几人下了马,南霜按捺住蠢蠢yù动的兴奋,抬袖指着城门上斗大的"承天门"三字,笑道:"祖皇帝的老家在此,听说迁都京城后不久,便照着京城的模样,在这里修了座皇城。"   那紫衣袖口宽大晃dàng,南霜一小节细胳膊露出来,穆衍风看了,忽然想今夜得去给他妹子弄几件好衣服。   南霜兴奋不减,呵呵又笑:"我早几年听爹说起凤阳,便一直想来看看。"   凤阳城分外,中,内三城,中为中都城,需要凭文牒出入,内城是所谓皇城,皇帝南下住的地方,自是不可入内。   秋阳染红天边云彩,红彤彤火烧模样,似玉山的枫叶。几只候鸟展翼飞速掠过长空。风动人间,天幕下的凤阳城,热热闹闹的市井风qíng,不禁让人心生雀跃之qíng。   穆衍风从小便在江南,几次出门,出了到万鸿阁打打牙祭,过过小日子,也不过是chūn风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不曾留意这厢俗世风景。   南霜更是自幼便长在京城。虽说凤阳城门与京城酷似,然则京城的繁华喧嚣中,透出的是一份肃穆和庄严,相较之下,凤阳则活泼许多,形似神不似。   两山贼跟在童四身后,帮忙寄了马,五人一道,浩浩dàngdàng欢欢喜喜进城。   十里长街,古宅高阁鳞次栉比,楼楼相连,撑出尺长的杆子。杆上打着布帐,杆下挂着红灯笼,明明晃晃烛色满街。   穆衍风与南霜显然很欢喜,东摊子一瞅,西摊子一望,穿梭在行人间。行人熙熙攘攘,三五成群的姑娘浅笑盈盈;成群结伴的小孩手持糖葫芦,追打着穿过巷头。   街头巷陌间或栽种着高大的梧桐树,参差在高低的楼群间。梧桐树下摆着小摊,或是算命卜卦的江湖术士,或是捏泥人,chuī糖人的漂泊艺人。   然毕竟一日未进食,待走马观花看了几眼,一行人便找了个客栈祭五脏庙去了。   客栈名叫"喜chūn",十足十喜气洋洋,三层楼高,遗漏打尖,二三楼住店。梁上雕龙画风,壁上挂着色彩斑斓的百鸟朝凤图。   四人甫一进门,酒保就迎上招呼,恰巧那边厢,一位蓝衣华服的客人走来。   南霜乍眼看上去,认为很是惊艳。   来者是位男人,左右跟着两跟班。他头戴羽冠,脚踏金丝履,手持绒毛扇,眉眼十分俊秀,眉心还有一点红,见了南霜眼睛一亮,折扇收起敲敲手心,笑道:"我等的人来了。"说罢施施然朝众人走来,不待人询问,便自报家门道:"在下姓江,名蓝生,敢问阁下可是天水派大小姐,南霜南姑娘?"   南霜有些怔然,答道:"正是。"   江蓝生一喜,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恭敬拱手道:"在下有一事相告,实乃肺腑之言,望南姑娘能听一听。"   南霜呵呵道:"你说。"   江蓝生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穆衍风等四人,穆衍风大度解释道:"我是霜儿妹子的大哥,不妨事。"   江蓝生很喜悦,扬扇一拍头,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自家人,不若去二楼雅座一道用食?"   那句"自家人"不禁让穆衍风眼皮跳了跳。   雅座与雅座间隔着屏风,上画四季各色花种,牡丹富贵,水芙蓉清雅。   几人方坐下,江蓝生就冲小二道:"把你这最好的菜都拿上来。"   等上菜的功夫,南霜问:"不知江公子要与我说甚?"   江蓝生将绒毛扇放在桌上,提起茶壶,为南霜和穆衍风添上茶,这才问道:"我听说南姑娘嫁万鸿阁不成,这门婚事算是huáng了?"   南霜望了一眼横梁,心道如今江湖人越发闲得没事做了,早晨搅huáng的亲事,到了晚上普天下皆知,"是。"   江蓝生又问:"听说南姑娘要改嫁给江南流云庄的少主?"   南霜呛了一口水,道:"此事,还有待商榷。"   穆衍风听了半晌,没听出个所以然,于是道:"不知方才江公子要对我妹子说什么?"   江蓝生抿了口茶,锁眉想了想,很庄重地说:"南姑娘,在下素闻你行事慡快,说话不喜绕弯,故而江某也直言不讳了。刚巧姑娘的大哥也在,做个见证也好。"   南霜愣愣地点点头。   江蓝生道:"趁南姑娘还未嫁入流云庄,不如跟在下一道私奔了吧?"   穆衍风呆了,童四惊了,两个山贼很是欣喜。南霜平静笑笑,她确定自己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江蓝生又端起茶抿了一口,气运丹田金石掷地地说:"我,很是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山的番外正在写…   下一更,2010/06/11   第07章   南霜的心中甚荒凉。   她虽不谙qíng事,亦懂得所谓"花前月下",且以为若男子对女子表明心迹,定要寻个繁花开遍月满楼,水光粼粼楼台小谢的去处。眼下的光景,让她委实难堪。   她曾以为,自己声名不洁,若能顺利嫁为人妇,便是修成正果。孰料今日铁树开花,来了个面冠如玉的公子哥,切切要带她私奔。可是她的余光在四周转了一圈,心想花前月下也就罢了,谈论风月之事,好歹也该寻个清风雅静的地儿。   如今,穆小少主睁眼盯着,童四小厮瞪眼瞅着,还有两个山贼吆喝一声:"哎呦我的娘,这可是活生生的断袖?"   王七王九见南霜身着男装,只当她是位侠客。他们方才站得远,客栈又喧闹,未听见南霜与万鸿阁的姻亲,以为江蓝生将南大侠唤成"南姑娘",是断袖人士的怪癖。   南霜抬头望了眼雕花梁木,颇有些忧郁,今儿个,她的姻缘铁树开花了,且曼妙地开了一朵油菜花。   江蓝生的目光灼灼,见南霜沉静低眸,又淡定抬目,他的心肝也忽上忽下。良久,南小桃花端起茶,咽了口水道:"我以为此事不妥。"   江蓝生问:"为何?"   小二端了热腾腾的菜,满桌琳琅地布满蟹粉狮子头,茶叶熏jī,八公山豆腐等等菜式。   南霜看着那熏jī,咽了口唾沫,"一来,我不认识你;二来,为何你喜欢我,我就要跟你私奔?三来,我并未做好给你生孩子的打算。"   最后一句话,听得穆衍风一口水呛出来,咳了半晌道:"霜儿妹子,不必如此深谋远虑。"   南霜点点头,转念一想,又有些忧愁地望向他。两人目光jiāo汇,心有灵犀地想到于桓之bī婚一事,又齐齐叹了口气。   江蓝生见此qíng此景,以为南霜是有难言之隐。他江蓝生,素来是个耐心且识大体的公子哥,因此他关怀备至地为南霜斟茶,笑道:"那私奔一事不急,不若江某先与南姑娘做个朋友,日后行走江湖,也好有个照应。"   凡成事者,需步步为营,请君入瓮,再瓮中捉鳖。   "行走江湖"四个字,听得南霜十分受用,随即便一声应下。   正此时,隔间雅座忽然来了几个江湖人。卸下钢刀往桌上一放,便开始八卦近日的江湖趣闻。   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头一桩头一件,便是穆衍风万鸿阁抢亲一事。   只听隔坐人举手拍案,朗声道:"嘿!你们是没看见,当时那叫一个jīng彩。且说那江南少主,本不愿抢这南水桃花儿,谁料就在此时,于桓之竟然冒出来了!"   众人一阵惊呼:"于桓之冒出来了?!"   "对。江湖上只道,这于桓之是人见人怕的小魔头,孰料,他其实根本不是人……"   一片静默后,响起颤巍巍的声音:"那……他是什么?"   说话之人咂嘴:"他平素里,总带着一个黑纱斗笠,话说啊……"那人声音放小了点,"话说这于桓之,练的是采yīn补阳的功夫。他爹留下的《暮雪七式》残谱,不得配合《神杀决》一起练么?可这《神杀决》早年就失传了,所以他走火入魔,面容扭曲,只好用块黑纱挡着,采女子纯yīn之气压制内息。"   另一头又是一阵抽气声。   南霜颇有些困惑地望了望身边几人,王七王九早就吓得脸色煞白。江蓝生很温qíng地为她夹了块jīròu,摇摇筷子,啧啧两声:"江南流云庄,是非之地。"   穆衍风不与他计较,与童四一样,从容不迫地夹菜吃饭。   江湖上有关于桓之的说法太多,有些流言,离谱到天花乱坠,比如什么于桓之本是从石头里蹦出的妖怪;比如小魔头需日日一碗人血将养着,不然就狂xing大发;再比如于桓之的父母,一个是青鸟怪,一个是鲤鱼jīng,两妖修仙路上狭路相逢,产生爱的火花,遂诞下作恶多端的于小魔头。   因此说起来,隔坐几人对于桓之的看法,还算有些靠谱。   说话人又咂咂嘴,接着道:"这面目扭曲后,不能示人不是?于是他就找来一张画皮。调戏良家女子时,便披在身上,那叫一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等采花完毕,再脱下来。"   那厢抽气声变得更为急促,又有人问道:"那他采yīn补阳,跟穆少主又有何gān系呢?"   "怎么没关系?"隔壁人拍桌,"穆衍风抢的人是谁?南霜,天水派南九阳之女,南水桃花!"   "哦——"众人恍然大悟。   江蓝生又啧啧两声,拿起白绒扇,为南霜扇了两把,道:"南姑娘熄熄火。"   南霜瞅他一眼,抬手摸了摸额角,道:"我现下,亦是很冰冷。"   "这个于桓之,老这么采yīn补阳,用一个丢一个,也不是办法。若自己提亲,江湖上的女人,哪个敢嫁给他?这穆衍风是他的哥们儿,于桓之出面,bī得南水桃花嫁去流云庄。这朵桃花,素来便以房中术着称,表面上是嫁穆衍风,实际上……"那边厢放低的声音带了几许笑意,"是给于桓之熄火去啦!"   隔间爆发出一团恍然大悟的哄笑。   穆衍风虽说小事上亦炸毛,然而真正遇事,却是颇为冷静的。此刻他虽有些为南霜鸣不平,但也知晓若提剑过去,将一gān江湖小毛贼一网打尽,一来伤了流云庄的体面;二来更将事态越抹越黑,实属不智。   于是他与童四纷纷举箸夹菜,往南霜碗里送去。   南小桃花有些沮丧。二楼的雅座临着窗栏,她侧目望下,可见凤阳城灯色迷离,流光如长虹,点点烛火似碎星子。   此qíng此景,看得南霜一手拿过江蓝生的白绒扇,呼呼地扇风。瞥见江蓝生诧异的目光,她平静解释道:"我现下,亦是十分得燥热。"   "喜chūn"客栈生意兴隆,一楼满桌,充斥着吵嚷声,小二的招呼声,客人的酒令声,以及歌女低婉的乐音。   隔坐人猥琐笑完后,方才说话那人又道:"其实穆衍风抢亲之事,顶多能在江湖近日大事中,排个榜眼。"   这一说,又挑起了众人的兴致,纷纷问道:"那状元是哪桩?"   那人压低声音,"据说,于桓之暗地里,在各大地方集结了势力,意yù重振暮雪宫。"   穆衍风的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蹙,江蓝生兴致高昂地挑眉"咦"了一声。   有人拍桌道:"胡说!于桓之早入了流云庄,怎可能存了重振那魔宫的心思?"   又有人附和:"是啊是啊,当年暮雪宫,也不过在蜀地西北一带,虽无人能敌,然从未延伸过势力。他爹于惊远,也未想称霸武林,难不成于桓之有这般láng子野心。   辩解那两人 ,虽说得义正词严,然而语气间,却透出一丝恐慌。   这边,南霜等六人 ,都放下筷子 ,静静听着。   只听说话之人又道:"势力打哪里发起的,我也不知。原本我也不相信这回事,可于桓之近日不是在凤阳么?据说他找齐了《暮雪七式》的武功谱,亲点了七个头目,每人授以一招暮雪七式。"   顿了顿,那人又道:"昨天夜里,巨虎帮的帮主,胡一鸣上醉凤楼寻萧满伊时,岂料那暮雪头目之一,师涯也在那儿,二人一言不合,师涯当众使出一招'傲雪凌霜',断了胡一鸣的手腕。"   穆衍风听到"萧满伊"这个名字,脸色有白转红,由红转青,埋下头吃饭了。   萧满伊的名讳,南霜自是听说过的。   江湖三大奇女子,除了她"南水桃花",另有一位"双面伊人",听说也是一位绝色,云游四海,专与青楼打jiāo道,时常卖艺不卖身的献舞一曲。又说她舞姿惊似天人,容颜堪比貂蝉西施。   然而南九阳至"房事"事件后,对江湖上此类传言,十分敏感,不允人玷污他家小桃花的思想。因此"双面伊人"的绰号缘何而来,又有何故事,南霜便不得而知了。   隔坐又响起一阵欷歔声,"此番凤阳城倒是热闹,连萧美人也来了,她莫不是为了寻……"   南霜还未听完,穆衍风蓦地喊了声:"霜儿妹子,吃饱了吧?"   南霜被他的嗓门惊得一颤,点了点头。   江蓝生以为,他江公子,是一个耳聪眼慧的公子,见南霜的"大哥"在听了萧满伊的名讳后,反应如此惊惶,便猜出了穆衍风的身份。   他又扬开白绒扇子,喜滋滋问:"南姑娘可想去一睹双面伊人的容姿?"   南小桃花心里自是十分想的,然而她思量半刻,自认为她南霜是矜持且从容的人,遇事需得冷静理智。白绒扇一摇一晃一摇一晃,南霜跟着节奏,淡淡问:"你带我去么?"   江蓝生欢喜地点点头。   南霜郑重地说:"十分不妥。"   于是饭毕,众人各回各屋,各扫各幸。   江南之地,鱼米之乡,本就富庶天下。流云庄非但是武林第一大庄,还占了苏州这块风水宝地,常年做南北买卖,攒了几座金山银山。因此庄里的人行事,极为铺张làng费。   天字号房,从第一间要到第四间,南霜躺在柔软的雕花木塌上,仍在琢磨着她天水派亦可说是富得流油,然而跟流云庄一比,实在有些壮志未酬。   她又翻身坐起,盘腿坐在chuáng上细细思索。眼下形势十分微妙,天水派与万鸿阁结盟的事,算是暂且泡了汤。   于桓之非要让她嫁给穆衍风,那心里一定有鬼。至于是否为"采yīn补阳",南霜以为,此事还有待观察商榷。   而凤阳城恰恰又传出于桓之要光复暮雪宫的流言。这时候,偏生又冒出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人物,江蓝生。   事qíng虽有些琐碎,然诸事齐发,绝非巧合。   天下武林,说到底是势力瓜分,qiáng者为王,败者为寇。她天水派向来只隔岸观火,绝不趁火打劫,当是没什么仇家。   南小桃花隐隐觉着此次,自己仿佛被牵连入什么纷争漩涡中,她迷惘的同时,又有些兴奋。   南九阳经常这样教育女儿,盟主什么的,江湖什么的,争霸什么的,最是莫须有了。百年也不会变个调调。最后你死我死大家死,留下几个孤家寡人,路见不平一声吼,狭路相逢打一场。其实拼的是什么?拼的都是寂寞,拼的都是流年。   但南霜以为,自己多年修养生xing,已到了入江湖的最佳时刻。思至此,她整衣出门,决计从事qíng的起端顺藤摸瓜,先去寻那双面伊人。   她想,如此一来,她南小桃花便淡定地涉足江湖,权且掀起一点淡定的风cháo。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2010/06/12   第08章   在武学造诣上,南霜颇有些自鸣得意。虽然她不算绝世高人,好歹也涉猎广泛。   诚然天水派是个伪武林门派,但南九阳很是耐心地让南霜将十八般兵器耍了个遍。他合计着闺女已落了个不洁名声,走淑女这条道,怕是会走得更风骚;走才女这条路,怕是会走得很悲qíng;不若将其塑造成一代女侠,聊以自/慰。   是以,南霜自幼便接触各种兵器,天水派的小小一方练武场,被南小桃花悲壮的武艺调戏得惨不忍睹,jī犬升天。   后来南霜习武略有小成,南九阳便为她请了位师父。师父姓陶,单名一个浅字,还绰号南山饮酒,十分陶渊明。他每每端着盏茶,小啜着漫步至习武场,总会对兵器常换常新的小南霜做出如斯评价:"看看你这身百废待兴的功夫。"   南小桃花十四岁时,在街巷边,见旁的孩子玩滚铁环,一根铁杆,一个铁圈。呼碌碌地滚动,滚远了,撞着物什,还会滚回来。   小南霜看得痴迷,当下摸了一辆银子给那小孩,将滚铁环买回家,弃了铁杆,只拿着那圈滚来滚去。陶浅见了,问南霜为何喜欢。   小桃花很利索地答了四个字,有去有回。   第二日,南九阳便差人给她制了一对铁环做兵器。南霜至十八般兵器耍遍后,终不再虎头蛇尾。   只是,在南霜出嫁的当日,南九阳将那对铁环收了起来,说是嫁为人妇,要潜心生产,多多繁衍,切莫本末倒置。   这厢,南小桃花初出江湖,却无兵器在手,委实不甚体面。   喜chūn客栈走廊宽阔,廊檐每隔一截就挂着小灯笼。扶栏是用椴木做的,下方嵌着整块木浮雕,或刻群山巍峨,或刻村溪宁静。   四个天字号房齐齐排在走廊一侧,另一侧是窗,推开可见楼下歌酒沸腾。   南霜计划着跟穆衍风赊些银两,去买一对铁环,谁知敲门许久,也没人应。她见门没cha闩,下意识推开,屋内空空如也,临街的窗子大大敞着。   南霜心下生疑,又折转去童四和那俩山贼的屋,也是空的。   南霜以为,江湖上的侠客,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大侠飞檐走壁,小贼翻墙跳窗。她南小桃花,是朵谦虚谨慎的花,姑且做个板正的中侠。于是她板正地下楼,板正地从大门走出客栈,路过一楼时,板正地顺了两双筷子揣着,权且防身。   凤阳夜色迷离,近戌时,灯火将歇。只街巷口,隐隐见人群攘动。   听闻这夜双面伊人要在醉凤楼舞一曲,南霜见人cháo中,十有八九都是男人,便兀自混迹其中,随大流往醉凤楼去。   醉凤楼前,楼台辉煌。红尘十丈,里里外外充斥着前来寻温柔乡的嫖客,满目醉生梦死。   南霜看得几哆嗦,整了整袍,正要进楼,却被两烟花女拦了去路,伸手要银子,说是今儿双面伊人献舞,入楼费五十两。   南霜的心qíng很复杂,愤慨外,又有点金丝雀孵了半月鸟蛋,最后孵出一只鹌鹑的沮丧。她抬目望了望楼檐,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低调如她南中侠,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大侠一次。   南霜正yù找个低矮的屋檐飞上去,旁边却伸出一只手,刷拉拉甩着银票响了响,"这位公子的入楼费,算在我身上了。"   南霜转头,果然见着且惊且喜的江蓝生,还未待她说话,江蓝生又故作意外道:"原来是你,好巧!"   其实南霜方才就瞥见江蓝生诡秘躲在跟杆子后方,心想这番巧合,巧得真是守株待兔。   但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南霜笑了笑,又露出标志xing小虎牙,"如此,我甚为感激。"   醉凤楼的楼梯分在两侧,左右通往中间小平台,然后自平台折转朝上。   这夜,小平台前又搭了个大平台。jú铺繁华,胭脂飘香。平台左右各撑八根杆子,上挂薄纱,又悬着小灯笼。   顶上垂下几盏莲花灯,高低不一。远望而去,只见纱幔缥缈,恍恍如仙境。   红毯平台中,又放着块白绒毯。数名女子身着开襟广袖牡丹裙,端坐在白绒毯后方,或是抚琴,或是弹琵琶。   江蓝生扬扇指着台上那方绒毯道:"萧满伊舞姿若天人,她名震天下的惊鸾曲,步数只在这白毯的方寸间,然广袖翩然若月华满天,南姑娘见了便知。"   少顷,楼中灯火骤然熄灭,只余粉色灯笼烛火摇曳。   一曲琵琶清音响起,似月下静湖倏尔dàng起涟漪。少顷又传来凄恻的二胡声,黑幽幽的楼顶飘下万千杏花瓣,纷飞的花瓣间,翩翩落下一道身影。   江蓝生持扇敲手,凑近道:"来了。"   只见那身影飘然而落,腰肢柔若无骨,广袖倾洒,肢体倒弯,浅粉舞衣领整个人看去像一朵饱满的chūn雨杏花。   萧满伊起身时,朝台下醉然一笑。一时间,醉凤楼全没了声响。   那抹笑,似细雨流光,有兰麝芬芳,又带了几许张敞画眉两两相对的缱绻。   疏忽只见她广袖如水而泻,凌空跃去,恍若九天谪仙舞动长空。   弦歌台上,声色全起,粉袖扬洒如云雾,琴音急转如仙乐。   萧满伊或跳或转,或跃或旋,只在那白绒毯方寸地间,却舞出霜华月满天魔之姿。   直到乐声渐歇,舞姿低徊,醉凤楼里仍是一片寂然。   萧满伊走至台前,微微福身,冲台下微微笑了笑,一笑醉梦千人。   江蓝生又凑近问:"如何?"   南霜嘴角也噙着一枚笑,略带傻气,点头道:"甚风骚。"   由于南小桃花从未染指qíng爱戏文,以为风骚一词的寓意为很出众,譬如什么"独领风骚",然而江蓝生却听得非常愣怔,回过神来,只觉心里对南霜的喜欢又多了几分。   醉凤楼的灯火逐一亮起,老鸨走上台来,细声喊道:"一曲舞罢,请众客官出价。"   南霜不解地看向江蓝生。   江蓝生解释道:"萧满伊每至一处,一曲舞罢,都会跟出价最高的客人纵饮畅谈一夜。"   "一夜?"南霜蓦地想起方才在客栈,有关于桓之的听闻,嘿嘿笑道:"原来她是给人补阳的。"   对俗世认知,万不可缺斤少两。很久以后,南霜这么想,否则,就会如当初的不谙qíng事的她一般,人是顶聪明的,然脑子总缺几根筋,不是转得太慢,就是转得太快。   江蓝生被自己的口水呛了半天,拾起方才惊落在地的白绒扇,耐心道:"此事,我不大清楚。"   南霜琢磨着,如若于小魔头真地是将自己弄去流云庄补阳,不若这厢说服这双面伊人一道去,反正她gān的就是这行当,加之二人同是江湖奇女子,凡事也好有个伴。   这么一想,她嘴角那枚笑有深了几许,望着萧满伊,顿生惺惺相惜之qíng。   醉凤楼里喊价声此起彼伏,南霜回过神时,只听那身价已高涨到一千五百两纹银。   她摇摇头,叹道:"也不知请她长期补阳,要耗费多少银子。"   江蓝生虽不甚明白南霜的意思,然而他江蓝生,是个富裕且大方的公子哥,万不可在美色面前失了姿态,于是他摇开绒毛扇,轻描淡写道:"一千五百两一夜,实乃九牛一毛。"   南霜很是惆怅:"问题是我要买一整头牛。"   江蓝生又呼呼摇了两下扇子,眯起双眼,朗笑了两声:"这有何难?"   南霜不甚惊喜地瞧着他:"你有法子?"   "嗒"一声,扇子一收,"唰"一声,扇子一扬,江蓝生高举着白绒扇,"哗"一下展开,云淡清风笑道:"一千五百两huáng金。"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雷贯耳。南小桃花惊得是目瞪口呆。   老鸨的声音往高拔了几调,尖声道:"一千五百两huáng金,一千五百两huáng金,还有没有出价的?还有没有更高的?"   静夜,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醉凤楼里说丰年。   江蓝生收回扇子,得意洋洋地朝南霜笑。   南霜百感jiāo集地望着他,颇为好心地往右指了指横扫千军而来的老鸨,恳切道:"江公子,归你了。"   江蓝生的五官登时有些扭曲,白绒扇再次委地,飞出几根细毛,凄凉地飘。   这厢,老鸨圆满地拽住江蓝生的手臂,瞅着他如瞅着一尊佛,"公子,您真是贵客啊贵客。"说着卯足劲将江佛往楼上请。   江蓝生一脸悲痛地被拖拉着走,朝南霜喊道:"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等我啊。"   醉凤楼的人渐次散去,南霜拾起地上的绒毛扇,方要寻个地儿等江蓝生,却见萧满伊在楼道上忽然回过头来,目光锁牢在西角一处。   那神色中,似有惊喜,又似有几分惶恐。   南霜循着她眼神,往醉凤楼西角望去,眼前红衣清影,锦衣华服,不见有甚异样。再回头时,萧满伊已跟着老鸨,往楼上的停鹤居去了。   南小桃花自以为深谙江湖之道,寻不着蛛丝马迹时,便静观其变。于是她找了张桌子,决计学着周遭嫖客,调戏一下烟花女子,未向目光一扫,竟见左手楼梯前,一个紫色身影轻轻掠过如疾鸟,转而便没入二楼的轻纱碧影中。   南霜揉了揉眼,方才那身影有八分像穆衍风。她在心中思量了一番,起身也朝二楼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2010/06/14 ╮(╯▽╰)╭第09章   醉凤楼的二楼有一展巨幅屏风,上画美人出浴图。屏风后是曲折多转的回廊,小灯笼上描绘着各色chūn宫。   南霜方至二楼,被旁的女子拉扯着灌了几杯酒,她酒量一向不好,此刻未全醉,却有些晕了,以至那chūn宫上到底画些什么,她也并未看清。   她只在巨幅屏风前驻足了片刻。   兴许是因为酒力让思绪有些飘忽,南霜不由想起南九阳曾有个在朝为官的知jiāo,姓江。她尚年幼时,这位江某来天水派做客,一见着粉雕玉琢的南霜,便惊喜道:"这奶娃长了好漂亮一双卧蚕眼。"   卧蚕眼,既下眼脸微微凸起,显得双眼水灵又清透,然后江某跟南九阳说:"你这女娃,长大后定是朵小桃花,祸水的哎,不如趁早跟我小儿子结个娃娃亲。"   南九阳当时到底应没应这份亲事,南霜是忘记了。然而他那句"小桃花"却一语成谶,经年后,南霜背负着"南水桃花"的盛名,时不时便忆起当年江姓乌鸦嘴。   南霜想,被誉为桃花祸水实乃小事一桩,然而被誉为祸水却没祸过水,令她很是惆怅。   南小桃花郁郁不得志地看了画中人一眼,出浴的美人也长了一双卧蚕眼,但桃花运,显然比她好上许多,起码往来过客,都忍不住往她身上几处凹凸狠劲瞅瞅。   走廊红影沉沉,酒味浮靡。上楼便失了穆衍风踪影,南霜只得无头苍蝇似,一间一间寻去。   方拐了个弯,就见另一头,有二人身着墨色长衫朝她走来。   这二人神色古怪,南霜低眉,不经意瞥见他们的手。   手指紧绷,弯曲成爪,青中透出黛黒。   南小桃花悚然大惊。西域毒教花魔,教徒靠养毒虫毒物练功。将毒素吸入体内,以内力化为己有,一旦发功,整只手臂会变作青黑。倘若毒攻连至第九重,但凡伤人,见血必死。   这二人神色沉郁,也像是在寻人。小桃花虽有些慎,仍旧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那两人的目标也不是南霜,她走过时,还微微侧身为她让道。南霜舒了口气,却听身后房门吱嘎一声,转头望去,出来的人竟是穆衍风。   两个花魔教人见着穆衍风也登时愣住,对看一眼,又似有些惊慌地回转身来。   这一转身,南霜刚巧与他们眼风相接。四目相对,均是愣然。   南小桃花连忙眯眼坏笑做出一副嫖客模样,慌不折路地推开旁边的屋子。   屋内轩敞,空无一人。花魔教人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南霜见他们毫无停滞地离开,这才又松了口气。   房中并未掌灯,只盛满月光。镂空雕花木栏隔出内外间。贴着木栏的地方,放着一对huáng花梨圆角柜,柜上的妆奁是紫檀木做的。   她眼睛眨一眨,便闪出一个主意,上前就在妆奁里翻找起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真叫她找出一对金锁项圈。项圈是铁制的,一个挂着蝴蝶铜锁,一个挂着铜钥匙,想来是一对。南霜将项圈塞入腰间,姑且当做兵器使。   正此时,屋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南霜慌不迭朝四周望去,屋内空阔,只高阔的房梁权且可以藏身。   她方巧跃上房梁,门便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人。   南霜跪坐在房梁上,眨巴着眼睛瞅了一阵,没瞧出个所以然,正拍拍胸口顺了顺气,抬眼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南霜悟了,这年头,真是一个悲壮的年头。循规蹈矩的客栈没人住,风花雪月的青楼连房梁上都能蹲俩人。   对面那人并指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南霜又悟了,这年头,真是一个憋屈的年头。好端端一个男人,手指修长似玉竹,盛着月华直反光,叫她这朵桃花qíng何以堪。   这么想着,南霜又朝那人的脸看去。   她抽了一口气。   眼前的男子半跪在梁上。灰暗的光影中,一袭牙白长衫皎洁如秋霜。细碎额发下,一双眉如疏烟,扬起亲和的角度;一对眸如点墨,深邃且飒然有光;一只鼻如峰峦,挺直俊秀;唇瓣色泽光润,嘴角含而不露的笑意,如chūn雨后,新叶尖的一束嫩光。   南霜大彻大悟,这年头,真是一个销魂的年头。连她那早就馊掉的桃花运也能浴火重生,扶摇直上九万里,而自己便是接着风势,展翅高飞的大鹏鸟,九色祥云笼罩下,心里就有一个感觉:飘然升仙。   南小桃花本就有些醉,看着眼前英气bī人且温润的男子,彻底醉了。   于是她趁火打劫地琢磨,反正自己被誉为祸水,不如就找汪好水,来祸他一祸。   她伸出手,预备学着方才楼下众嫖友的模样,勾勾白衣公子的下颌,俯身去香一口。孰料手伸到半路,却被这白衣人拦下。他眸中那泊湖水几番流转,诧异又好笑地望着她。   南霜听过一个词儿,叫做"yù拒还迎"。起初,她一直不大明白这词儿的意思。今日她天赋异禀,望着白衣公子此时的模样,乘风破làng地把这词儿给悟了。   南小桃花心中甚愉悦,虽一只手被捉住,她又缓缓朝白衣公子伸出另外一只手。   白衣人微微有些愣怔,眸色更深,静静看着她颊带疏红,眼含醉意,伸手勾起自己的下颌,俯身贴来。   "嚓"一声烛光闪动。刚进屋的两人静了半晌,才点了盏灯。   这厢,南霜在梁上调戏良家男调戏得很欢实,早已忘了下面还有两人。烛光一动,她惊得身子向下斜去。白衣人抬袖一捞,南霜不留神便砸在他怀里。   白衣公子不着痕迹皱皱眉,嘴角却是含笑的,伸手将她扶起,使了个眼色朝下面望去。   这二人中,身形高大的身着碧色锦衣,矮小的披着黑斗篷。   借着烛光,南霜见那碧衣人形容甚是熟悉,正要定睛去看,却听那斗篷道:"你确定屋外没人了?"这声音,竟是一位女子。   碧衣人轻蔑笑笑,转身便将女子揽入怀中,迫不及待朝她脸上吻去,声音含糊不清:"想死我了。"   女子推开他,后退几步,银铃般笑起来:"现在这么猴急,就不怕被老爷知道?"   碧衣人一把横抱起女子,往chuáng上扔去,随即也脱了外衣欺身而上:"说我猴急?爹的身体长年抱恙,也不知多久没碰你。"他一边撕扯着女子的衣衫,又含糊道:"反正阁里的事有二弟打点,我跟小娘便该来快活。"   chuáng上的女子边喘边笑:"死相,竟想出醉凤楼这么个地方,任谁也猜不到……"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男子粗重的喘息止住。   溶溶夜色透过窗栏倾泻屋内,纱幔飞舞,承尘轻晃,帐内只听衣衫摩挲之声,伴着女子连连娇唤,男人喉间低吟,一派chūn色撩人。   南霜若有所思盯了半晌,想起早年南九阳与他狐朋狗党口中秽词,很聪明地领悟出,下面上演的正是她所擅长的房中术。   然而见着那衣衫委地,人影jiāo叠,她心中的感觉委实有点复杂。   仿若一个嗜茶成xing的人,长年被人误解为酒徒。然而在闻到酒香的那一刹那,虽觉着过辣过烈,却仿佛有丝微甘醇引人入胜。   这样复杂的感觉,令南霜无法释然。她倏尔忆起自己方才茶中掺酒,不伦不类的调戏,又转头朝白衣人望去,不料那人也正朝自己看来。   明明是昏黑的夜,那人的双眼却如一眸星光,灼亮而深邃,仿佛一方清水被他望望,也能酿成酒了。   南小桃花心里,又产生了要祸他一祸的冲动。   只是,此刻还不是时候。方才听了半刻墙角,南霜已然猜到房内二人,正是万鸿阁的大公子欧阳无过,和欧阳岳的三夫人储轻燕。   欧阳无过的喉间忽然发出剧烈粗重的低吟,伴着储轻燕一声尖细的娇唤,chuáng榻忽然猛烈摇动起来。   酒上了脸,南霜的双颊红彤彤的。她转过头,饶有兴味地看着白衣人抬手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抿抿唇。察觉到南霜欢喜且猥琐的目光,他的脖子又僵了一僵。   然而正在此时,房门砰然被撞开。chuáng上动作疏忽停滞。   屋内一片静默,纱帘无风自动,飘飘洒洒。内间二人,外间二人,加上梁上二人,均是屏息凝神。   人气是个很玄妙的东西。一间屋子里,有时明明毫无响动光亮,然若有人在内,一人两人,尚且不易察觉,若六人同在,是个人,即便毫无武艺在身,也能感觉出异样。   六人皆知,此屋中定有乾坤。但敌不动我不动,南霜与白衣人如此靠近,却感不到丝毫呼吸声。   江湖的险恶在于人心,南霜在戏文里看过,因你永不会知晓,身边的人到底是敌是友。她这么想着,下意识将手探到腰间,悄悄将项圈取出,紧握在手中。   南霜忘了一件事——她腰间的兵器,是与铁环形似的项圈。两者间最大的不同,是项圈下有挂饰。一个项圈也就罢了,她偏偏偷了一对。于是在取出所谓兵器的一刹那,俩挂饰晃dàng一碰,发出"铛"一声脆响。   南小桃花祸水成功。白衣人悠悠地,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电光火石间,外间黑影以臂为斧,朝房梁劈来。   白衣人勾起南霜衣领,拎猫似把她拎下房梁。欧阳无过与相互轻言登时弃chuáng闪入屋角。chuáng被另一道黑影一臂劈开,轰然裂成两半。   屋内局势瞬间变换,内间无人,房梁上一人居高临下。   森然寂静中,几丝灰尘从高处簌簌落下,白衣人将南霜往外间一推,低声道:"走!"   南小桃花听到这个声音,顿时酒醒了一半,百感jiāo集抚上额头。   作者有话要说:乃们最近看世界杯看得很慡吧~~   嗯……德国赢了,请勿霸王 (好吧,我承认这个跟霸王不霸王没什么关系 ╭(╯3╰)╮)   下一更,2010/06/15   第10章   屋内只有衣衫拂动,招式碰撞的低响。   南霜很是感慨,她捏了捏额角跳动的青筋,折返回内间。   屋内,白衣人与黑影人起跳回旋,位置变幻得极快。月光幽幽斜照入户,空中似有绿光盈盈闪动,南霜一惊,忙喊了声:"小心!"翻身跃入战局,抬手便把一个臂膀打开。   白衣人又好气又好笑地叫了句:"丫头!"   南霜吞两口唾沫:"原来是你的手。"   角落中,欧阳无过也怔了怔,轻轻吐了三个字:"于桓之。"   于桓之在江湖声名赫赫。小的门派畏惧他,大的门派想除掉他。然而,无论这两个黑影人出于何种目的,对于欧阳无过来说,都是有利的。   南霜看清方才的绿光,是月华照在黛绿的手臂上,偏头便对于桓之说:"不要碰他们的手。"   孰料这两个黑影人听了"于桓之"三个字,竟愣怔片刻,翻身到外间后,抖抖衣袍,推门直从正门走了出去。   于桓之也拂了拂衣袍,施施然点亮屋角一盏灯,转头朝南霜微微一笑:"是花魔教。"   南霜点点头,见烛光映上于桓之的眉眼,长睫毛下似有花影重重,又不由打个寒噤,诚恳道:"我方才原想祸你一祸,不过……"   于桓之诧异地抬起眉毛,打断她的话,转身朝欧阳无过与储轻燕欠身施礼:"打搅二位的好事,对不住。"   欧阳无过生xing懦弱,忙道:"好说好说。"   于桓之方要与南霜离开,又听身后欧阳无过迟疑唤了声:"桓公子。"   他滞住脚步,回身轻笑着添了句:"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今日之事,于某说与不说,有待何妨?"   待于桓之和南霜走远,欧阳无过忽然轻轻道:"说话留三分余地,捞个把柄在手,不愧是于桓之。"   他的脸上不见方才可掬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不屑的神色。   "出来。"他沉声喝道。   三个人影破窗而来,单膝跪地叩首:"欧阳少主!"   欧阳无过冷声笑道:"方才那人的身后,师涯,你可看清了?"   "回欧阳少主,于桓之身形虽快,但绝非翘楚。一则,他手中的《暮雪七式》本就是残谱;二则,他没有修炼《神杀决》与《天一功》调息。以方才的身法来看,应是不足为患。"   说话之人半跪在三人中间,他眉眼细长,一头过肩的黑发两侧有一缕白。   "不足为患?"欧阳无过挑起一边眉,cao起红木架上的青花瓷瓶,用手掂了掂。五指微曲,瓷瓶顷刻化作齑粉。   储轻燕惊得瑟瑟发抖。欧阳无过斜乜她一眼,忽然笑道:"说起来,还要多谢于桓之将南水桃花从万鸿阁弄走,若被爹拿到了南霜身上的水镜,我欧阳无过,将来又如何做这天下武林的少主?如何敌过穆衍风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   师涯望着他一脸狂放的表qíng,迟疑道:"只是少主,假意光复暮雪宫一事……"   欧阳无过神色森冷:"如何?"   "少主让师涯挑选六人,分别授以《暮雪七式》的第二式到第七式。"师涯蹙着眉,恳切道,"这套武功,需层层递进,又要有《天一功》、《神杀决》的辅助,而最后一式变幻万千,更要结合早年失传的《转月谱》。若这六人qiáng行从中途练起,武艺虽会一夕间突飞猛进,然长此以往,必定走火入魔,bào毙而死。"   秋夜露重,点点白霜在房檐上积厚。屋内良久没了声响。风扬起欧阳无过敞开的衣衫,他忽而一手揽过储轻燕,右手扣住她的下颚,拇指狠狠摩挲着她颤动的双唇,"走火入魔,bào毙而死?"他的声音yīn冷带着笑意,"岂不正好?"   南霜闷头跟于桓之折转两个回廊,已然认命了。   本来,她还对于桓之"采yīn补阳"一说存了半分疑虑,但今夜与他在青楼房梁一会,南小桃花很伶俐地悟出,于桓之蹲于房梁之上,八成就是等一位"yīn气十足"的女子进屋,然后扑下去采上一采。   南霜又想了,自己方才半醉,本要祸他一祸,此时他认出自己,要采上一采,也算是礼尚往来。然而不知为何,知晓他是于桓之以后,自己那份要祸他的心思,dàng然无存,但是看着于小魔头在九曲回肠的走廊几番折转,八成坚持要找个僻静处采她,她又觉得有些亏本。   她南小桃花,是朵讲理的桃花,思忖了半晌,终于让她琢磨出一个点子。   她咳了两声,正准备叫住于桓之,不料于小魔头忽然回过身来,问:"你刚刚……"话说到一半,他便怔住了。   南霜喝酒很上脸,加之刚才一番搏斗,瓜子脸上双颊绯红,眼神也有些朦胧。   "你醉了?"于桓之抬了抬英气的眉,又露出哭笑不得的表qíng。   南霜讷讷地看着那双眉,qiáng压着蠢蠢yù动的祸水心思,笑道:"非也非也,身醉意不醉。"她摆手的时候,身子也有些摇晃。   于桓之不由上前扶了扶她。南霜被他一扶,浑身打了个激灵,抬手在他胸口拍了拍,道:"是,我承认,我方才原想祸你一祸,那是因为我见你是汪好水。"   "祸我……好水?"于小魔头眯了眯眼,不解看着颠三倒四的南霜。   南小桃花重重点头:"但你也不能此刻就采我,毕竟我也并未祸了你。"   "我要采你?"于桓之更是诧异。   南霜的眼风飘飘忽忽掠过于小魔头的脸,她抬手提了提自己的衣襟,示意自己是女扮男装,接着嘿嘿笑道:"看到了吧,我今儿yīn气不纯。"   于桓之大约愣了盏茶的功夫,脑中忽然有惊雷炸响。   其实他先一步凤阳,是因为早听说此间有人以他的名义,要重建暮雪宫,想要一探究竟。然而方巧探出那师涯近日常出现在醉凤楼蝶仙居时,却在屋中房梁上,遇到了醉酒的南霜。因此这一切因果,并非南霜所想的采yīn补阳。   走廊的光影曼妙,红色烛火映着小灯笼上的chūn宫,往来晃动,幽幽撩人。   于桓之嘴角牵出一抹邪笑:"你方才想祸我?"   南霜摇了摇脑袋,觉得有些混沌,她向来滴酒不沾,也不知此刻的感觉是醉酒,只老实答道:"确实如此,但我听出你是于桓之,我就没了祸你的心思。"   于桓之的笑容僵在嘴角,心中杂杂杳杳的滋味如蔓糙丛生,膈应的慌。   但他于小魔头,向来不是吃亏的主儿。本着"人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的原则,他扶着南霜的双肩往墙上一抵,两手撑壁,将小桃花框在中央。   南霜望了望这方寸天地,颇为理解地说:"既然你觉得亏本,我允你勾勾我下颚。"   人冲动的本因有许多,例如饥饿,例如少眠,例如醉酒,例如心眼坏,但只要冲动得有节制,就不会酿成什么灾劫。   然而这日,于小魔头鬼迷心窍,他用修长的手指勾起南霜的下巴时,鬼使神差地俯下身,一蹴而就地轻轻贴上她的唇瓣。   似chūn日柔软的桃花瓣轻拂而过,伴着花雕的醇冽,浸入五内。于桓之忽然很清醒了,清醒地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南霜只觉有人的鼻息热乎乎地扑在鼻尖,唇上亦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醉人芬芳,她迷迷糊糊咂咂嘴,伸出舌头舔一舔,却舔到软润似新叶的东西。   于是,于小魔头惊了,南小桃花愣了。   下一刻,于桓之猛地推开南霜,转头深深望着墙柱。   南霜眨眨双眼,喃喃疑道:"这下我赔了?"便贴着墙壁,滑溜溜晕了过去。   于桓之愣愣地看着蜷缩在地的南霜,怔怔地抬手去摸自己的双唇,才碰了一下,手指便被雷劈似地一颤。   思绪乱轰轰的,他抬手抚了抚额,料想今日滴米未尽,大抵是有些脑缺血。   南霜正醉得香甜,睡梦中,又伸出小舌头,很是回味地在唇上舔了一圈。   于桓之看得心惊ròu跳,烦躁地将南霜一把横抱起来,抬脚踹开旁边的房门。   门开,惊起一对云雨鸳鸯。于桓之顺脚勾了门关上,抱着南霜,目不斜视地朝长椅上走去。   鸳鸯男瞠目结舌地望着他,须臾爆跳如雷道:"何方宵小!爷的chūn宵也敢打搅?!"   于桓之将南霜放在长椅上,伸手探了探她滚烫的额头,转身去桌前倒了盏茶,饮了几口方道:"于桓之。"   鸳鸯男张开嘴巴,下巴脱臼,鸳鸯女脸色苍白发青。下一刻,二人战战兢兢的拿起衣服,仓仓皇皇地要夺门而逃。   方至门口,只听"嗖"的一声,一个筷子cha在门闩上,于桓之取出南霜腰间余下三只筷子,弯了弯嘴角,漫不经心地说:"老实呆着。"   鸳鸯男女如丧考妣,对看一眼,在门角抱头蹲地。   于桓之思量着今日是萧满伊献舞,需得尽快给南霜解了酒,好去寻双面伊人和穆小少主。   然屋内只有浓茶一壶,酒后饮茶易伤肾。于小魔头抬眼瞥响屋角,淡淡道:"你二人去弄一碗醒酒汤,一盆清水,一张gān净布巾来。"   那二人连忙点头说是是是,起身刚开门,又听"嗖嗖"破风声,两只筷子cha在房门离手一寸处,于桓之又眯眼道:"盏茶的功夫就回来,若慢了半刻,若惊动楼里的人,莫说这屋,整座楼我也要夷平了。"   他这一恐吓,活生生将一对鸳鸯惊成两只麻雀,火速夺门而出。   于桓之吐了口气,这才在桌前歇下,端起茶盏慢慢小呷,目光不由自主又朝南霜飘去。   南小桃花在长椅上动了动,抿了抿嘴,梦呓般说了两个字。   于桓之神色大惊,茶盏自手中脱落,砰一声碎裂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作息混乱,趁明天过节,好好调整一下,加上要陪老妈出门,可能来不及更新。   丫头们节日快乐呀~~   下一更,2010/06/17   第11章   百年前祖皇帝开国,曾经历过一场恶战。是年,义军与前朝军队僵持不下。祖皇帝愁眉不展时,遇到一位方外高人,献计破国。   那高人说:天发杀机,移星换宿;人发杀机,天地反复;天人合发,万变定基。   是以,若要倾覆前朝,定要取得天之时,人之和。   正所谓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这五贼,便是yīn阳五行,即金、木、水、火、土。(见注释)   方外高人向祖皇帝献了五行秘宝,此为天之时。   而至于人之和,便与四个武功谱有关:《暮雪七式》、《神杀决》、《天一功》与《转月谱》。   这四个武功谱说来奇怪,《神杀决》为心法,《天一功》为外功护体,《暮雪七式》为招式,三者结合修炼,便能成绝世高手。   然而《暮雪七式》的最后一式,却是千变万化,若要真正练成,除了将《神杀决》《天一功》连至第九重,还需要参透《转月谱》,从而融会贯通,修成至高无上的武功。   当年祖皇帝选了一百个人修炼此功夫,只有四个人练成《暮雪七式》的第七式。这四人,分别被授以东,南,西,北将军,带兵攻破前朝都城。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祖皇帝承了皇位,将五行秘宝属土的乾坤台留置宫中,其余几样,分别赠以几位忠士的后人,由他们保管。   至于开国有功的四位将军,皇帝却暗下杀令。幸而那位方外高人算出此间玄机,自己归隐前,将皇帝的杀令知会四将军。   这四人便分别携带一本武功谱,从此亡命天涯。   经年流转,开国时的五行秘宝与四本武功谱,被人合称为"落天九眼"。   至于落天九眼的踪迹,却不为大多数人所知。   江湖上的人,一生以至jīng深的武功,至崇高的地位为目标。江南流云庄得了《天一功》,以此悟出《天一剑法》,坐镇武林。当年暮雪宫宫主于惊远得一套《暮雪七式》残谱,从此纵横江湖,无人能出其右。   《神杀决》虽为心法,然而只有配合《暮雪七式》和《天一功》,方能显出其定心凝神,瞬息万变的功力。因此《神杀决》的下落,虽然神秘,却鲜少有人探寻。   至于《转月谱》,世间聚讼纷纭。有人说这根本不是武功,而是一本诗集,有人说是一本棋谱,还有人说是一曲古琴调,更有人说是冶炼兵器的法宝。   《转月谱》是四大武功谱中,最无用却也最关键的一本。但是百年来,无人知晓其踪迹。   南霜在长椅上动了动身子,呢喃而出了两个字:"转月。"   于桓之手中茶盏砰然落地,他半俯下身子,用手轻拍了拍南霜的脸,唤了声:"霜姑娘。"   心有灵犀一般,南霜自梦中点点头,又反复嗫嚅着一句诗,"转月清歌泪满襟。"   "转月清歌泪满襟?"于桓之疑道。   南霜犹自回味般,又咂咂嘴,唇有些湿,她顺势在于桓之的手掌蹭了蹭,将口水蹭gān。   于小魔头的神色很凋零,眼神悠悠扫到南霜身上,她穿着穆衍风甚是喜爱的藏蓝衣袍。片刻后,于小魔头从容不迫地将口水抹到衣袍的袖口。   南霜做了个梦,梦中qíng景瞬息万变。前一刻,她还留滞在娘亲的古琴旁;后一刻,她却置身于葱茏的山间。小桃花手里牵着绳子,绳子那头拴了条青毛狐狸。   她悠哉乐哉漫步到绿水畔,将狐狸往水里一踹,那一身青毛顿时被漂成白毛。   南霜忽觉身心畅快无比,抿抿嘴,抹了抹口水。   正此时,方才被差遣出门的鸳鸯回来了,将物什放在桌上,又颠颠蹲回屋角。   于桓之拧gān帕子,搭在南霜的前额,又脱了她的鞋袜,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   布包内是粗细不一的针。于小魔头取了一根最细的,瞥了南霜一眼,见她又在咂嘴,继而平静地将细针的放回去,换了根粗些的,用水清洗gān净。   足底双涌泉xué,连接肾脉。在此施针,可将入了心经和肝经的酒转化出来,是最快的醒酒法子。于桓之慢慢转动着针头,力道浑厚。见南小桃花逐渐转醒,他方收了针,又将醒酒汤送至长椅边。   "喝了。"瞥见南霜百感jiāo集的眼神,于桓之抽身坐在桌前,倒了杯茶自饮自酌。   南小桃花望了望刺痛的luǒ足,一声不吭地接过醒酒汤饮毕,很是从善如流地说了句:"好喝。"   于桓之身子向前一斜,洒了三两滴茶水在衣襟上。   南小桃花对方才祸他一事心中有愧,连忙起身,抬起抹了口水的袖子,帮于桓之擦了擦。   于桓之脸色青了,忍了半刻,幽幽道:"方才的事,只当没发生过。"   南霜凄恻地瞅着他。   于桓之用手指敲敲桌子,诓她道:"我采yīn的事,你也自不必担心。"   南霜喜悦地望着他。   于小魔头蹙着眉,又问:"你来这醉凤楼做什么?"   南霜起身一边穿鞋袜,一边道:"有人冒充你的名目重建暮雪宫,我便来看看。"   "哦?"于桓之挑起眉头,"你怎知是冒充的?"   南霜愣住,继而埋头默默将鞋穿好,用手探了探腰间,发现江蓝生的白绒扇丢了,一对项圈还在,筷子少了三只。   于桓之弯起嘴角笑望着她,五指轮番敲着桌子,嗒嗒嗒如催命符咒。   南小桃花扛不住,问:"实话么?"   于桓之轻笑着点了一下头。   南霜道:"碍于你的yín威。"   于小魔头杯里的茶水又倾出两滴。   在南霜的口水袖子伸来前,他毅然决然起身,"酒醒了就走吧。"说罢,便朝门口迈步走去,余光瞥了那对鸳鸯一眼,又假意恐吓道:"你二人今夜若挪了半步,喊了半句,我便……"后半截话掐住,他甩甩衣袖,推门施施然而去,留给人以无限想象空间。   南霜颠颠地尾随其后,路过门口,大喜,遂拔掉cha在门柱上三根筷子,又揣回腰间,权且防身。   夜已经很深了,连醉凤楼也沉静了许多。于桓之走在回廊上,听着南霜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心qíng很复杂,半晌他回过身,涩然道:"方才……对不住。"   灯笼如红雾,淡淡笼在南霜的身上。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乐呵呵笑道:"没事儿,怎么都是我祸你在先。"她想,她南小桃花,虽说不上是海纳百川,但还算是宽容不计较。   于桓之静默望了她一阵,又开口道:"转月清歌泪满襟,是什么?"见南霜一脸诧异,他又道:"是你方才醉酒时说的。"   南霜的睫毛长而翘,似两把香扇闪忽两下后,她的神色蓦然沉静下来:"是我娘亲教我的唱词。"   于桓之本yù再问下去,然而见她这般模样,忽然心中一软,只说:"如此,那改日唱与我听听。"   南霜呵呵笑着,颇实在地回了句:"我五音不全。"   于魔头伸手抚额。   楼中光影迷离,楼外夜色缥缈。于桓之停在一道镂着chūn雨杏花的门前,正要推门,便听走廊那头有人唤南姑娘。   二人循声望去,见来者正是江蓝生。他不知从哪又顺了个白绒扇握在手里,急冲冲走到南霜面前,"南姑娘方才去哪了?江某楼上楼下找了一圈。"   南霜还没回答,于桓之便悠悠然道了声:"江公子。"   江蓝生这才转过脸来,一见于桓之顿时满脸惊惧,道:"你、你你怎么会在这?"   南霜愕然:"你们认识?"   江蓝生道:"不认识。"   于桓之道:"旧识。"   南小桃花眼神闪了闪,脑子转了转,呵呵笑了笑,便不再追问下去。   这时,屋内忽然传出穆衍风一声长叹:"苍天呐——"   南霜眼睁睁看着于小魔头眼中闪过一道邪光,三人推门进屋。   屋内繁华,地铺牡丹花毯,毯上案几放着一个古筝。huáng花梨如意祥纹桌边,坐着一女子,泫然yù泣之姿惹人怜惜。   穆衍风一脸颇为愁苦地倚在墙边,见了方进屋的于桓之,又长叹一声;"小于啊,你跟她解释解释吧。"   于桓之淡淡看了萧满伊一眼,双目含笑,侧开身子说了身:"请。"   江蓝生与南霜尾随进屋。   萧满伊正梨花带雨哭得欢实,余光扫见南霜,顿时撕破喉咙地喊苍天大地,一面手捂心俯身拍案,一面捏着手绢指着进屋的南霜道:"你这些年不要我就算了,你今日竟将这祸水带与我眼前,衍风啊衍风,你可真要做得这般决?"   说罢,又继续仇视着南霜哭泣。   南小桃花觉得颇有趣,上前坐与萧满伊的身边,道:"原来你也喜欢穆大哥。"   萧满伊一怔,双眼几yù喷出火来,咬着手绢问:"什么叫'也'?!"   南霜又笑道:"当然我也是喜欢他的。"   此言一出,穆衍风震惊,萧满伊bào怒,江蓝生捶胸顿足,于桓之埋下头,捋了捋袖上的摺子,细碎额发滑落下来,遮住脸上的表qíng。   萧满伊望着江蓝生:"你不是说势必要娶到南水桃花?"   江蓝生脸色发青,退后两步笑了笑。于桓之侧目,幽幽地望了他一眼。   萧满伊又问南霜:"你与衍风不过初识,凭什么喜欢他?"   南霜抬手为斟了杯茶,递给萧满伊,她不接,小桃花便自己饮起来:"因为我们是结拜兄妹。"   萧满伊问:"是么?"   穆衍风道:"是的。"   于桓之悠悠然说:"但是这些年,你用qíng之深犹如洪水猛shòu,尾随其后如影随行,少主实在无福消受。"   萧满伊又问:"是么?"   穆衍风道:"是的。"   江蓝生喜滋滋说;"萧姑娘这是jīng诚所至,金石为开。俗话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伊人离少主的芳心,仅一步之遥,此刻放弃,岂不可惜?"   萧满伊满怀希望问:"一步之遥了么?"   穆衍风望天扶额:"失之毫厘,难于上青天。"   于桓之轻咳了一声,笑道:"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萧满伊将脸一沉,斜睨了相中南小桃花的江蓝生一眼,指着南霜,问穆衍风:"那你是不是喜欢这个给你带绿帽子的女人?!"   江蓝生下意识往前一步,与南霜站在同一阵线。   同一时间,于小魔头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摔了。   注释:摘自《yīn符经》,原文如下:   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天xing,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变定基。   ——之之为了行文方便,把原文中阐述"地利"的一句去掉,仅取了天和人两个因素。   第12章   于桓之为人一向不太厚道,但他自诩为英明,觉得偶尔缺德也是无妨。   然而俗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古语又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于小魔头隐隐觉得一不留神,仿佛给自己下了个绊子,又仿佛是人生笔直大道上拐错了弯,来到一条只长含羞糙的羊肠小径,满地开开合合的叶片儿如自己不明朗的心思,看得他心惊ròu跳。   穆衍风顺手cao了个小花瓶在手里把玩,一上一下抛着,说:"小于,你脸色不好。"   于桓之稳了稳身形,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品边道:"你深夜造访萧姑娘,有要紧事?"   穆衍风一怔,看着萧满伊渐渐心花怒放的表qíng,忽然了悟道:"你这是在落井下石?"   于桓之撩开衣袍,在桌前坐下,惬意饮茶。江蓝生估摸着萧伊人又要闹一场,也在桌前寻了个坐席,扬开白绒扇准备看戏。   孰料萧满伊斗志昂扬地盯了穆小少主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是来问昨日巨虎帮帮主胡一鸣被师涯断腕的事吧。"   穆衍风又是一怔,想到方才自己口gān舌燥问了半晌,萧满伊愣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说他喜欢南水桃花,咬紧牙关说他若不跟那祸水断了,就休想从自己嘴里问到半个字。   穆衍风将手里花瓶放回旁边架子上,"你肯说了?"   萧满伊奈若何地看了于桓之一眼:"大江南北追了你这些年,我怎会不晓得桓大魔头是在借我来戕害你。"   穆衍风叹服着走到桌前,扬衣坐下,感慨:"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于桓之又抿了口茶:"应该的。"   屋内灯火有些晦暗。萧满伊从木柜里取了根细箸,拨亮四角的花灯。南霜为自己翻了个茶盏,正yù斟茶,瞥见于桓之杯子空了,先为他满上。   杯中水满,于桓之的眼眸也似忽然流转湖光,静夜水微澜,半杯湖底沙。   南小桃花又翻了三个茶盏,逐一满上,递给穆衍风时,还乐呵呵唤了声"大哥",听得穆小少主很受用。   江蓝生坐在对面,小桃花的衣领宽大,方要俯身递茶,旁边忽然伸来一只修长的手,于桓之淡淡道:"我来。"   南小桃花冲他粲然一笑,于桓之看了她须臾,转头平静地将茶盏放在江蓝生面前。   杯落桌,水倾出三滴。   穆衍风一针见血地说:"小于有心事?"   于桓之镇定地又去捋衣袖上的褶子,"嗯"了一声道:"自然是少主少夫人的婚嫁大事。"   此言方出,穆小少主与南小桃花同时垂头哀叹。   于桓之还在捋袖子,却不着痕迹蹙了眉,满腹不明所以的荒唐感。   萧满伊拨了灯蕊回来,便将前日胡一鸣断腕的事一五一十道来。   外间人以讹传讹地说是胡一鸣与师涯争双面伊人。然则事实上,那日是胡一鸣先来醉凤楼里寻萧满伊,萧满伊从来只献舞当晚接客长谈,所以婉拒了他。   谁知胡一鸣虽生得彪悍,骨子里是个死缠烂打的主儿。萧满伊正被纠缠得恼火,一个长发过肩,眉眼细长俊秀的男子出来,只问了胡一鸣可要跟他抢女人,便出手断了他的腕。   彼时醉凤楼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惊愕无比。   不仅仅为那断腕,更是为那流光烁烁的招式——傲雪凌霜。   但凡江湖上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暮雪七式的第一式傲雪凌霜,出招时挥刃若雪,破空翔天,斩万物于无形。   天下武林,会暮雪七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于桓之的父亲于惊远,另一个就是于桓之。   练这暮雪七式,需要《神杀决》的辅助,否则容易走火入魔。于惊远天赋异禀,虽没有《神杀决》,他却琢磨出一套"冰心诀",又参悟武功残谱,终练至暮雪七式的第五式,从此称霸江湖。   于惊远莫名失踪后,武林里便只余于桓之一人会这套功夫,练至第四式——雪窖冰天。   江山代有才人出。江湖人士武功逐年jīng进,于桓之身怀绝技,头角峥嵘,却也并非雄霸武林。另有绝世武功如花魔教的毒攻,如江南流云庄的天一剑法等等,均为此间翘楚。   有人说,暮雪宫覆灭后,暮雪七式终将没落。   然而在五年一次选举盟主的英雄会即将到来之刻,凤阳城蹊跷了出现一个会暮雪七式的人,哪怕只是第一式。   隔天,江湖上便沸沸扬扬地传出消息,说桓公子得了《暮雪七式》全谱,要光复暮雪宫,选了七人,分别授以一式,为来年的英雄会做准备。   深谙暮雪七式这套功夫的人,自然知道这流言纯属扯淡。且不说这是一门多么难学的武功,也不论踪迹泯灭的《神杀决》与神秘莫测的《转月谱》位于何方,单单这套招式,便需要层层递进,招招参悟,其间变幻万千,更是马虎不能。   萧满伊只手托着下巴,恹恹道:"那男子救了我,还言辞凿凿地说,若谁敢来招我,大可先寻他师涯。"   "自报家门。"江蓝生轻笑一声,将白绒扇合上,以扇敲桌,"他便是借你做个幌子,将他会暮雪七式的事宣扬开来。"   萧满伊哼一声道:"可不是,我穿着白娘子的戏服,唱了个青蛇的角儿,徒为他人作嫁衣。"(见注释)   江蓝生又八面玲珑地摇起扇子:"那是因为伊人有白娘娘的容貌。"   萧满伊面色稍霁。   于桓之笑道:"他留下这话,也是好的。"   萧满伊拍桌:"好什么好!一则,我萧大美人会武功,不劳他来救;二则,"萧满伊蓦地放低声音,柔qíng似水地望了一眼穆衍风,"若有一天我落难,只盼一人就我于水火。"   穆衍风撑手挡了那目光,甩甩被麻酸的手背,与于桓之道:"你是说,他如此大动gān戈地使出招式,便是要从此在江湖上立下声名威望。既然他借了萧姑娘的名义出招,以后萧姑娘出事,他定会相救,否则江湖上的人会说他不仁不义。"   萧满伊又拍桌:"你们是要拿我做诱饵?!"   于桓之眼风里望了她一眼,点头道:"引蛇出dòng。"   萧满伊豁然起身,挽袖子道:"我跟你拼了!"   雷声大,雨点小,说的便是萧满伊,见众人不怒不劝,于桓之不慌不忙,她挽了袖子,cao起桌面的茶壶,吼道:"没水了也不知道添水!"   南霜忽然道:"那还是按原定计划回苏州吧,那师涯使出傲雪凌霜,自是冲你而来,时机成熟前,先静观其变。"   众人沉默,连动作也停滞了。方才说话时,南霜一语不发地听着,时不时捧水喝上一口,又时不时为大家添茶,穆衍风几人都以为她觉得此事无聊,神游太虚了,未想她竟如此伶俐,一语道破玄机。   诚然她南小桃花脑子里缺根筋,但人却是绝顶聪明的。   穆衍风喜极地叫了声:"妹子!"   萧满伊仇视地瞪着她。   江蓝生欢喜地以扇击手,叹了声:"极品!"   于桓之又幽幽望了江蓝生一眼,俄顷,他说:"也好,凤阳闲杂人等太多,明晨便回苏州。"   江蓝生敢怒不敢言。   萧满伊委屈道:"这回我是诱饵,你们可会捎上我一起走?"   于桓之道:"不必,你自会尾随而来。"   丑时近末,万籁俱静,烟楼月色也似睡意朦胧,笼在秋日霜寒的街头,只余几处灯火暖动。   南霜有些疲倦,先前连喝了几盏茶水,也抵不过来袭的瞌睡。   穆衍风见她的模样,便道:"妹子困了,我们先回客栈吧。"   于桓之淡淡望了望南霜,点头道:"也好。"   几人方yù走,江蓝生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以扇敲头,"对了,南姑娘,方才你怎会与桓公子一处?"   穆衍风听了此言也很是诧异,问道:"方才妹子与你一起?"   于桓之本不yù回答,南小桃花却老实巴jiāo地回了句:"是呀。"   于魔头眼风里瞥她一眼,南霜即刻领悟到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待穆衍风又问:"你们怎么遇上的?"   南小桃花斟酌了半刻,严肃道:"无他,一夜梁缘尔。"   深夜房内,一阵物件落地噼里啪啦声。纵观地面,洁白的绒毛扇有之,破碎的茶盏有之,桀骜的剑柄有之。可见江蓝生这厢顺来的扇子是个劣质的,甫一落地,满屋鸭毛凄风苦雨地飘。   同样悲痛的还有江蓝生脸上的表qíng。   穆衍风只手撑柱,望着愣神的于桓之道:"一、一夜良缘?"   南小桃花他这么一说,方明白过来,拍了拍脑门,解释道:"我是说,我们是在房梁上……"   只听屋内又是"砰砰"几声巨响,江蓝生向后一个趔趄,碰了柜子;萧满伊往后一个蹒跚,磕了椅子;穆衍风朝后一个闪失,撞了桌子。   于桓之脸色煞白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抬眼幽幽地,深深地,无奈地望向南霜。   注释:这里的典故,用的是戏曲里的《白蛇传》,跟大家熟知的有出入。   戏文第一折戏"双蛇斗"里面,小青本为雄体,要娶白蛇为妻,斗法失败后,才化作女身为婢,与白蛇下山。—— 所以萧满伊说自己是为他人做嫁衣。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2010/06/19   第13章   回客栈的路上,江蓝生拽了南霜走在前面,穆衍风与于桓之跟在后面。   萧满伊身着黑衣,手提行囊,自秋雾夜色中,踏着房檐飞身尾随。怎奈她的轻功委实差劲,一路跟来,只听屋瓦乒乓作响,纷纷碎裂,惊醒一街梦中人。   于桓之等四人置若罔闻。   气氛十分玄妙。虽说小桃花已将"一夜梁缘"之事解释清楚,但白布若掉了一次染缸,如何洗,也要留些秽印。江蓝生从眼风里睨着于小魔头,谨防他靠近南霜三尺之内。   穆衍风神经一向比常人粗,此刻也皱了眉,一声不吭地走着,似在思索事qíng。   南霜甚觉愧对于桓之,自己醉酒祸他在先,后又说错话毁他清誉。   然而世道浇漓,人心不古。一则出轨偷qíng的传闻就好比油糖米醋,为劳苦大众清汤寡水的日子注入几分声色。于是,萧满伊欢喜,江蓝生愤恨,穆衍风困惑。   至于南霜如何解释,传闻是否空xué来风,倒是其次。   南小桃花也自眼风里向后望,见距离与于桓之拉远了,便驻足等一等,以增进和谐。   天边挂着几颗疏淡的星子,在暗夜中,光色灼亮。   穆衍风忽然道:"霜儿妹子可有胎记?"   南霜拂了拂被风chuī乱的额发,绕到穆衍风身边与他并排走着,摇摇头说:"没有。"   于桓之脚步似顿了一顿,复又前行。   过了一会儿,南霜又说:"有一枚桃花印记,不过不是胎记,是后来印上的。"   这回,穆衍风与于桓之都顿了一顿。   良久,穆少主自牙fèng中抖出一句话:"小于,我出门甚久,不思进取,多日未练天一剑法,等下回客栈,你与我比一场。"   语气中,十足十的杀气。   于桓之一听便八九分明白,只说:"客栈场子小,我们外边打。"   江蓝生听了这厢对话,以为二人为小桃花争风吃醋,心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自己只待于魔头和穆少主拼得你死我活之际,将南小桃花忽悠回京城,哄骗进家门,便功德圆满。   南霜比江蓝生更明白发生了何事。   前一日在万鸿阁时,穆衍风曾将于桓之拐到一边,劝他放弃婚嫁一事。然而于桓之却说,穆衍风瞥见南霜脖间的一色chūn光,不能自己。   这一色chūn光,自然指的是南霜锁骨下的桃花印记。   南霜耳力好,听这句话有蹊跷,便默默记下。   穆衍风与南霜同处一塌,当然能瞧见她锁骨下那枚桃花印。然而于桓之自院中出现,又站得远,是如何也看不到那印记的。   南霜当日是被扒了嫁衣,放到穆衍风chuáng上。她穿衣时,发现肚兜的活结,变成了死结。   前后联系起来一想:于桓之知道南霜锁骨处有桃花印,定是因为之前看过;而之前看过那枚印记的人,定是扒了她嫁衣,将她的肚兜系成死结的人,后又将她放在穆衍风chuáng上的人。   此人除了于小魔头,不做他人想。   她南小桃花,是一朵大度宽容的桃花,且以为,她本是嫁与万鸿阁,虽亲事不成,失了个丈夫,但好歹多了位大哥。何况,江南流云庄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比凤阳万鸿阁好些。   至于所谓女子名声,一来,南霜自小被誉为祸水,这样的荒唐事,少此一桩不少,多此一桩不多;二来,拜南九阳所赐,南小桃花除了嫁jī随jī,繁衍香火外,对于男女婚嫁名声,毫无概念。   是以南霜认为,两厢相抵,还是自己愧对于桓之多一些。因而,她心中便隐隐产生了要为他负责,护他周全的想法。   南小桃花和气道:"我觉着去流云庄挺好。"见于桓之穆衍风均偏头看她,她又嘿嘿笑道,"我听爹说,江南小姑娘最漂亮羞涩,想去瞅瞅。"   穆衍风晃了一晃,于桓之轻咳两声,江蓝生扬开折扇不屑地扇两把,绕道小桃花身边说:"不及你。"   南霜又呵呵地笑,与穆衍风说:"还好万鸿阁闹了一闹,不然我没法跟大哥回江南瞅姑娘。"   穆衍风还未回答,就听身后不远处,萧满伊因着他要去瞅姑娘,踩飞数片屋瓦泄愤。   于桓之听了此言,不禁微微弯起嘴角,不动声色地等下文。   穆衍风慡快道:"所谓有朋自远方来,拟把疏狂图一醉。大哥自然会好酒好菜招待你。"   于魔头抚额,江蓝生以扇击手,蔑视说:"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着,又酸道,"我看你倒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萧满伊飞身下屋,兴奋地问:"伊人?说我吗?"   江蓝生摇头道:"此伊人非彼伊人。"   萧伊人怒视南桃花。   南霜又沉吟一阵,忽然说:"所以万鸿阁一事,虽有些误会,也算是好事。至于缘由为何,倒不必去计较了。"   穆衍风怔住,这才意识到她妹子是在旁敲侧击地为于桓之脱罪。   穆小少主在原地愣了半晌,四人也跟着等他,只见他忽然呵呵大笑,恍然大悟地瞧了瞧南霜,拍了一把于桓之的肩,乐道:"小于,不是吧?!"   夜茫茫,溶溶月华将于桓之的衣衫染成霜色,急风扬起墨发,发梢处用一条素色发带松松系了,如冬夜苍山的一抹雪痕。   他的目光自南霜的笑靥,悠然移到天边青凉的下弦月。心中微微一动,仿若晷针在晷面上轻轻一移,天地瞬时倾洒一泓柔光。   沉吟须臾,于桓之却笑问:"等下比不比?"   穆衍风大笑道:"比!好好比一场!"   南霜垂头,何为jī同鸭讲,何为对牛弹琴,这就是了。   忽而于桓之又说:"明日我们晚些走,霜姑娘歇息好,等醒来便万事无忧。"   南霜"咦"了一声,转瞬又瞧见于穆二人的神qíng,闪忽闪忽眨了双眼,呵呵笑起来,心里也明白了。   等回到客栈时,天际已泛着黯淡的水蓝。黎明时分,南小桃花倦意沉沉地回了屋,江蓝生与萧满伊各自找了就近的房间落脚。于桓之与穆衍风便寻地儿出门比武了。   屋外隐隐传来的铿锵之声犹如廊檐水打青花瓷,南霜不由心境为之一宽,从腰间摸出这日搜罗的四根筷子,一对项圈,方要去睡,余光却见那项圈上有一色幽蓝。   她瞬时失了神。   前夜在醉凤楼,数人在一团漆黑中争斗,这项圈只可能碰过三人,于桓之和花魔教那二人。   南小桃花忙找来小二哥要了一壶浓茶,连饮了数杯,勉qiáng驱走睡意。接着又连忙下楼,问掌柜讨了两盆油水,一盆huáng豆。   于桓之与穆衍风比武的地方是三条街外的一处小林子。   自于小魔头十四岁去了江南流云庄,穆衍风便常与他比武。二人起先互不待见,一打便是伤筋动骨。   后来俩人言和,又做了好兄弟,再比武便只为切磋,点到为止。   若论招式来说,《暮雪七式》当为武艺至尊。但是于桓之的《暮雪七式》只练到第四式,穆衍风却将《天一剑法》练到了第八重,权衡下来,穆衍风更胜一筹。   然而两人若真打,穆小少主决计伤不了于桓之。不为别的,只因小魔头一身惊采绝艳的轻功。   《暮雪七式》的第二式"落雪无声",便是以"轻"和"快"着称。于桓之生来骨骼清奇,肢体动作协调,练起这一式行云流水,日行百里不在话下,连乃父于惊远都自愧不如。加之他的平衡力,协调力高于穆衍风,二人至今高下未分。   这一日,两人却只是在小树林里比划了几下,全然无切磋的样子。   破晓将至,云层轻软,兜着薄薄雾气。晨风扬起于穆二人的衣衫,一人白衣翩然,一人紫衣桀骜。他们立在树林外的一处高阁上,高阁正对的三条街外,便是"喜chūn"客栈。   凤阳城晚间热闹,晨时却清幽些。客栈的门还虚掩着,街面有点cháo湿。   穆衍风见王七王九还未出来,一边揉着手臂,一边得意道:"我霜儿妹子真是绝顶聪明。"   于桓之瞟了他一眼,轻笑道:"也够傻。"   穆衍风抬手拍拍他的肩:"我不过问了问桃花印记,她便猜到这件亲事是你捣鼓成的,不说破不报复,反而护着你。"穆衍风说到这里,忽然打住,惊道:"你们不会,不会真在那房梁上——"   于桓之捋了捋袖口,抽出一根寒光似霜雪的利刃,道:"不如明日走时,邀萧姑娘一道去渡口?"   穆衍风愣了半晌,哈哈gān笑起来,又道:"在房梁上那啥啥,是个技巧活,凭你的轻功自然不在话下,"于桓之斜睨他一眼,穆衍风又赶忙道,"但我妹子轻功差qiáng人意啊,所以你们若要'梁缘',委实不大可能。"   说罢,他又狠拍一把于桓之的肩:"小于!本少主相信你!"   正巧这时,客栈的门吱嘎被推开,前后出来两人,一大一小的模样,正是王七和王九。这二人不知何时将一身褐布短衣换成墨色长衫。   王七朝四周瞅了瞅,不见人影,瞬时扭头弯身,将身体扭曲成一个奇异的姿势,再发以内力。   于桓之与穆衍风借力而飞,悠悠落到与客栈隔街的房檐上。只听王七的骨骼发出"咔咔"脆响,缓缓伸直时,竟变长些许。   "果然是缩骨功。"穆衍风压低声音道。   缩骨功,是西域花魔教的另一门独门绝技,若毒功连至第六重,浑身骨骼因毒素而软化,便可以内力缩骨。此种功夫,在打斗时无甚作用,但行走江湖,却可用来掩人耳目。   譬如王七与王九,若他们遇到的不是于小魔头与穆小少主,任凭谁也猜不出他们就是昨夜黑屋内那两个花魔教人。   王七再直起身时,瞬间变得与王九一般高大。于桓之微微扬眉,轻声道:"走!"说着他与穆衍风顿空一跃,日光也在这一刹那破云而出。   王九只觉两条影子飞速掠过,仰头见忽然见自半空来袭的于穆二人,顿时惊惶大叫道:"快!施花魔瘴!"   说时迟,那时快,此言方出,只见漫天扬起一阵水蓝迷雾。于桓之与穆衍风万万没想到他们还留有一手,bī不得已只得后退。   花魔瘴仅花魔教的教主与坛主所有,当花魔粉遇到水汽,便凝空结成瘴气,形成幽蓝雾障。即便武功再高的人,若qiáng行穿障穿过,吸入瘴气,便会失去一炷香的武力。   这雾障虽只持续盏茶的功夫,却能在关键时刻,救教中人于水火。   王七王九见于穆二人被拦住,正yù退回客栈,从后门逃跑。未想到此时,客栈门砰然被推开,门内站着的,正是乐呵呵的南小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更了……爬去睡觉…   顺便带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我起chuáng就码第十四章。   坏消息是——第十四章,我要21号更新。   原因是——为了杜绝这种销魂的卡文qíng况,之之决定努力存两三章的稿子,这样以后能够在更文日的10点前,保证有更新,理解吧~~   下一更,2010/06/21   第14章   日晖破云,南霜的眼眸似露湛朝阳,星环紫极,她嘴角勾出斜斜坏笑,端起一盆huáng豆,朝奔来客栈的王七王九撒去。   豆子咕噜四散,二人脚下一阵滑溜,仰面摔得四仰八叉。   花魔瘴未褪,王七王九顷刻忍痛爬起来,亟不可待地又朝客栈内逃去,抬头却迎来两盆新鲜的菜油。   王七抹了一把脸上油水,咆哮道:"小妮子!"抽刀便往南霜砍去。   南小桃花不急不缓,从腰间摸出一个东西,轻轻做了个chuī起的姿势,将它夹在指间晃悠。   王七王九傻了。   穆衍风在房檐上愣了须臾,差点笑岔了气,于小魔头挑挑眉,"嗯?"了一声。   油,遇火而燃。南霜夹在指间的,正是一个未点燃的火折子。   她一脸得逞,嘿嘿笑着,又挑衅似伸出左手,朝王七王九勾勾手指。   晨时街道依旧冷清。喜chūn客栈前,一地油水,两位油人,映着烁烁日晖,光彩夺目地僵在原地。王七王九铮铮铁汉子,望着那一条火折子,身未燃眼先燃,熊熊烧灼的目光几yù自焚。   南小桃花又自腰间牵出条粗麻绳,将绳子一头扔给王七王九,亲切地说:"我不烧你们,你们先将手绑在一起。"   绳子落地,溅起几滴油水。王七王九厌恶地看了地面一眼,半天不动作。那绳子,俨然也是一条有气节的绳子,看都不看王七王九,同样不动作。   局面僵持不下,小桃花"嗒"一声,用手弹了弹火折子,王七王九浑身哆嗦,威武不能屈地用脚勾起气节绳,满脸悲壮地将四只手腕捆了个结实。   花魔瘴渐次褪散。于穆二人自房檐翩然落下,嫌恶地绕过王七王九。   穆衍风迈着挺括的步伐,昂首走到南霜身边,赞道:"妹子,大哥佩服你!委实狡诈!"   南小桃花朝他使了个得意的眼色。   于桓之余光掠过小桃花,信手扯了扯气节绳,王七王九一个踉跄跌倒,没入地上油的汪洋。   半晌,他二人油然而生地爬起来,油光水滑地看了面前三人几眼,油乾火尽地敛起傲人气质,油嘴滑舌地叹了口气。   于小魔头笑笑,抬声道:"小二,打两桶热洗澡水。"   王七王九面面相觑。他们以为,穆衍风三人将自己捉回,定要严刑bī供,无所不用其极。没想到此刻,却丝毫不见大刑将至的兆头。抿了抿舌尖粘稠发闷的油味,王七王九不寒而栗。   说起来,花魔教亦正亦邪,自行其道,除了毒攻和缩骨功诡异得有点令人发指,也没gān过伤天害理的坏事。   但凡修炼过毒攻的人,都俱备两个异乎常人的特点:一、怕疼,花魔教的人体含毒素,若受了伤,除了要忍受寻常的人的一份痛,更要忍受体毒入侵伤口的一份疼;二、不怕死,俗话说祸福相依,花魔教的人虽怕受伤,然而一旦疼痛难忍时,他们可以用内力将伤口毒素收进体内活血,顺着血管流入心脏,以毒攻心造成无痛苦的猝死。   因此,若想从花魔教的人口中问出点事qíng,真真是难于上青天。小伤不起作用,一旦用大刑,他们极可能扛不住,自行了断。   天字一号房内,南霜等三人守在桌旁,王七王九已将绳子解开。   临街一面窗子开着,秋高云阔好天气。   洗澡水还冒有热气,在微寒沁人的秋日,格外舒适诱人。   南小桃花兴致勃勃地盯着王七王九,怂恿道:"你二人赶紧脱了洗洗。"   于桓之咳了一声,不经意偏头笑了笑。   王七王九冰清玉洁地望着穆衍风,满目凄恻委屈看得穆小少主几yù长针眼,涩然对小桃花道:"妹子不如先,咳咳,在屋外等一等,待他们洗好,我便叫你。"   南霜从未见过男人洗澡,此时满腹兴奋,但她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听穆衍风语气难堪,隐约也觉着不大妥当,便起身对王七王九说:"你们先脱,我回避一下。"   王七王九舒了口气。   小桃花又道:"等你们开洗了,我再来瞅瞅。"   王七王九抽了口气。   一盏茶的功夫后,王七王九全身没入水中,战战兢兢地洗着。   圆桌前,穆衍风忐忑不安地看着南霜,南霜心旷神怡地盯着水面上两只脑袋,于桓之嘴角噙了一枚笑,始终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客栈开门了,外间逐渐熙攘起来。于小魔头云淡风轻道:"花魔教的人,嘴严,且不惧死。放心,我们不杀你二人。"   言语间,他推了盏茶给穆衍风,又替南霜的杯子加满水,南小桃花补充道:"我们只整一下你们。"   于桓之顿了顿,眼中滑过一道流光,似带了笑意,稍纵即逝。   王七王九听了此言,料想着于小魔头定然知道花魔教人是伤不得打不得,于是将他们按入澡桶中,要溺他们一溺。   这么一想,二人又有了些微骄傲,心道还好早年修炼毒攻时,唯恐毒素被吸入肺内,他们先练了门闭气的功夫,因而在水里蹲个把时辰,不成问题。   王七王九啧啧两声,这是何其的邪不胜正。   穆衍风上前敲了敲澡桶,随即转身出屋。回房时,他不知从哪儿捎来一盆冰块,哗啦啦全倒进二人的洗澡水里,问:"你们虎头山真正的当家,不是老大,而是那个八当家?"   王七王九被冻得直哆嗦,忙称是是是。   南小桃花问:"你们当日下虎头山,根本不是来万鸿阁寻求庇护,而是专门来寻我们的,是么?"   王七王九又哆嗦着问:"姑娘怎知道?"   南霜说:"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穆少主在万鸿阁做客,都知道穆少主跟于魔……桓公子是至jiāo,你二人当日听说桓公子出现,若要逃,也是逃下山,怎会羊入虎口来万鸿阁?"   王七王九万念俱灰地将头没入水中,又听于桓之的声音在水外悠然响起:"你们是故意让我们看出破绽。"   王七王九慷慨赴死地将头探出水,怔怔地望着似笑非笑的于小魔头。   确然如此。于桓之为人莫测,dòng若观火。若以"灭门"为托辞,要求跟穆衍风等人同行,定会被看出破绽。   相反,若他们故意说自己来万红阁寻求庇护,露出明显的破绽,穆衍风于桓之反而会因为心生疑虑,而同意他二人随行。   然则棋差一招,满盘皆输。王七王九满以为,虽不能自圆其说,但凭着花魔教出神入化的缩骨功,他们仍然可以掩人耳目。却不想仅在两天之内,便被人识破。   几句盘问后,显而易见的是,王七王九并非为了加害于他们才随行,反而,他们的目的,便只是随行。   换言之,这二人起码会跟至苏州,混入流云庄,再作打算。   人沮丧的原因有很多,王七王九此刻属于自尊心受rǔ,智慧受鄙视,于是又沉默出几分气节。   穆衍风抬指敲敲桌面,又问:"你们八当家是谁?"   这回,王七王九咬紧牙关,将嘴没入水里,做出抵死不说的姿态。   小桃花推己及人,和善地敲敲洗澡桶,热忱地将布巾和gān衣递给二人,又自觉退到屋外,回一小避。   屋外一阵响动。   待南霜回屋,她手里又多了一条gān慡的麻绳,问:"你们八当家是谁?"   王七王九擦了水,换了gān净单衣,神清气慡出几分傲骨,忘恩负义地看了小桃花一眼,蔑视地盯着她手里做小伏低的麻绳,缄口不言。   于桓之一手接过绳子,一手转着茶杯,也不抬眼,清清淡淡地问:"你们八当家是谁?"   王七王九凛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穆衍风大骂一声靠,不耐烦地出门找小二要了六个馒头,嘴里叼了一个,将剩下的分与南霜和于桓之。   王七王九正在傲骨,自是不屑于为五斗米折腰。   南霜欢喜道谢,抓起馒头吃得津津有味。   于桓之侧目看了啃馒头的南小桃花一眼,漫不经心饮了口茶,左手凝力打了几个旋儿。只见那条麻绳跟活了一般,在王七王九左右一打,两人砰然撞在一起。   还未等二人分开,于小魔头五指飞速绕动,麻绳顷刻如水蛇似地,在空中几番回旋làng涌,竟将王七王九贴身对面地绑在一起。   南霜边啃馒头,边含糊道:"绳子另一头系着竹竿,竹竿悬在客栈三楼,等下弄碎你们的衣服,就将你二人吊出去。"   王七王九深受刺激,眼神已然凌乱,气节风骨九死一生,哆嗦道:"士可杀不可rǔ!"   于桓之"嗒"一声,将茶盏放在桌面,自怀里摸出一个装药的葫芦,摇了摇,斜乜着他二人,笑道:"逍遥chūn心丸。"   王七王九几yù被这三人折磨得神经衰弱,痛苦地咆哮:"你给我一刀痛快吧!!"   穆衍风瞪大眼,猛拍了一把桌,叫道:"靠,小于,你怎么有壮阳的药?!"   这声靠,靠得颇有些赞许。   南小桃花也极为兴奋,目光亮灿灿地落在那小葫芦上,吞了吞口水,好奇地探过身去,"我瞅瞅?"   王七王九怆然而涕下,涩涩道:"你们这也太猥亵了……"   于桓之谦虚一笑:"过奖。"随即起身将房门悠然推开。   客栈门庭若市,宾客满堂,虽在三楼,仍可感到大堂内的沸腾喧哗。正对着的窗栏边,伸出一根竹竿,竹竿一头系着绳子。   于小魔头悠然漫步回来:"我们只将你二人吊十二个时辰,也好让众宾客见识见识何为断袖,何为……"他顿了顿,道,"yù罢不能。"   穆衍风将剩下四个馒头送到他二人嘴边,好心地说:"吃点吧,吊十二个时辰呢。"   王七王九凄苦问:"六个时辰?"   于桓之慢条斯理道:"二十四个时辰。"   王七王九迟疑。   于桓之自葫芦里摸出两个药丸,又道:"对了,不如每时辰服下一枚逍遥chūn心丸,免得你二人熄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姑娘说,13章有点没懂~~嗯,13章抓王七王九的部分,要和14,15章连起来一起看,不过之之明天会回头改一改13章,加一点线索~~   下一更,2010/06/22   第15章   江蓝生来凤阳寻南小桃花前,曾到天水派去辞行。   他自是年少冲动,而南九阳却有狐狸心肠,旁敲侧击煽风点火,促使江公子哥暂且放下锦绣前程,在抢亲途上,一条道走到黑。   追本溯源,七年前,江蓝生娶南小桃花的念头,仍旧是潜意识里的一枚胚胎。   然而这一年,江父目睹南水桃花出嫁盛况后,回家与他的小儿子江蓝生叹了一句:"当年我去天水派做客,瞧见南九阳那老色鬼的闺女,水灵灵的卧蚕眼,一生注定就是桃花命,还说让你二人结个娃娃亲,谁知那色鬼死活不表态。"   此一番话,如暖阳如活水,让江蓝生娶小桃花的念头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于是,江公子哥与其父长谈一夜后,便赶往天水派劫亲。   那时初秋,南霜刚出阁几日,栀子花开至末期,满园芬芳馥郁。天水派红木梁,几分凝练沉敛染了香气,也似柔缓些许。   江蓝生义愤填膺地说,自儿时入学堂,便对女扮男装的小南霜心生好感,她对"房事"之妙的辩驳,更是在自己心中留下无以复加的yīn影。   大片yīn影占据了他的童年和少年,令他委实不快乐。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是以他认为,此事的解决方法便是将南水桃花娶进门,日日夜夜调戏之。   他满以为自己的后知后觉,会招来南九阳的厌恶,因而已做好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打算。未料南九阳听了他的话,一拍几案,霍然起身道:"好!就为你就一句日日夜夜调戏之,我家小桃花,你就去抢吧!只要她自愿跟你回来,她就是你的!"   江蓝生道:"啊?"   南九阳端起茶盏,嘿嘿一笑:"何为夫妻恩爱,何为比翼双飞,那就是互相调戏,天天调戏,百调不厌,千戏不怠,年年岁岁无穷尽焉。"他伸手感慨地拍了拍江蓝生的肩,和蔼可亲道,"你能悟出此间真谛,岳父我实在欣慰。"   "岳父"二字扣人心弦,江蓝生一鼓作气势如虎,拱手作别出发抢亲,还立誓不怕困难不怕敌人,为着理想勇敢前进,必定要把小桃花娶进门。   但凡戏曲,都有两出,台上一出,幕后一出。江蓝生在台前唱了个主角儿,幕后这一出,就没他的份。   但见红木漆画屏风后,慢悠悠绕出一人,手里端着个茶盏,慢慢小啜着问:"你早年说将女儿许配给我家儿子,唤我为亲家,怎得今日又成了这纨绔公子的岳父?"   南九阳笑道:"这江蓝生,人长得好,腰板笔直。"   那吃茶人一身湖蓝布衫,眉眼中尽显风流倜傥,又道:"上个月万鸿阁二公子提亲,你说的也是腰板笔直。"   南九阳长叹一声,抬袖侧身,邀他坐下,说:"我家桃花儿,名声dàng漾,委实愁人,我估摸着多几个公子哥喜欢她,一时水涨船高,洛阳纸贵,她也好挑选挑选,有个好归宿。"   见布衫人沉默,南九阳又道:"你做了她几年师父,又不是不了解她的xing子。再说了,嫁去万鸿阁,只是一个幌子,谁不知道欧阳岳那老贼,图的不过是霜儿身上的天水镜。"   这布衫人,便是南霜的武艺师父,嗜茶,闲散,且教授武功时,从不做示范,名唤陶浅。   陶浅笑了笑,悠然道:"也是,这世上,物以稀为贵,稀之一字,重在难以获得,多几个公子哥喜欢,才有人多她趋之若鹜,不过……"他放下茶盏,斜乜着南九阳,"你别拿那些有的没的打马虎眼,你对朝廷安得什么心思,对江湖武林安的什么心思,我管不了。我瞧上你家闺女人实在,想收来做儿媳,这便去信流云庄,把人给抢了,亲事给订了。"   南九阳讪讪地笑:"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得瑟。"   这时,厅外慌忙跑进一个小仆,与南九阳道:"掌门老爷,东街那位先生,听说你嫁了闺女,找上门来了。"   陶浅将茶盏"嗒"一声往桌上一放,悠然道:"可巧,你闺女才出阁,三户人家争着抢,真真是洛阳纸贵了。"   南九阳扶额感叹:"大众果然是麻木不仁滴,果真是需要刺激滴。"   且不说京城这边,三户人家被南九阳深深滴刺激后,是番怎样jī飞蛋打的混乱光景。反正闹场子的事,在这个扰攘的世间比比皆是。   两个月后,凤阳城的喜chūn客栈,闹出一个惊天笑话。   说是有一对兄弟,从小相依为命,暗生禁断之qíng,被其仇家陷害,将二人捆绑在一起,高挂在喜chūn客栈的三楼,挂了两个时辰,一直到二人告饶道:"从今以后,生生世世不分离。"   是时,喜chūn客栈生意爆满,围观人群里外三层,水泄不通。还有富家公子哥聘来画师,为自己与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一起作一副含蓄隽永的水墨图,美其名曰"真爱永流传,我且沾沾边"。   江蓝生便是在这样热火朝天的气氛中惊醒。   他这几日有些神经衰弱,本想来凤阳抢亲,对付的不过是一个软骨头万鸿阁,岂料风头一转,现下两个对手,一个是与小桃花有婚约的穆少主,一个是与小桃花有"梁缘"的于魔头。   江公子哥摁了摁欢欣雀跃的右眼皮,火速整理好着装,神速窜入穆衍风的天字号房。   天字号房有一间半掩着门。门内伸出一根长竹竿,江蓝生闪身进屋,便瞧见坐在桌前以手支颌的南小桃花。   小桃花瞅瞅穆衍风,又瞧瞧萧满伊,隔岸观火得正热闹。   于桓之坐在南霜身旁,目光却时不时路过她脸颊。江蓝生浑身一个激灵,迈步进屋说了声"早"。屋中四人,唯南小桃花冲他回了声"早"。   萧满伊手捏着丝绢,一脸委屈,穆衍风双手撑额,喘着粗气。   江蓝生只手摇开白绒扇,凑近南霜问:"这是怎么了?"   南小桃花好心地翻了个杯子,正yù给他添茶细细讲述一番,未料于桓之却提起茶壶,往杯里添了水推到江蓝生面前,清淡道:"自己看。"   萧满伊为唤作"双面伊人",自是因为她xingqíng莫测,变幻多端。   简而言之,萧伊人有点喜怒无常。通常看过她跳"惊鸾舞"的人,只知她柔美温婉的一面,只有与她接触过的人,才知道其人易怒易忧易bào走,易喜易乐易欢快。   然而真正了解她的人,却说她本xing其实单纯得很,不过是喜怒形于色,心中不装事罢了。   这厢萧满伊悲qíng完毕,转而化悲愤为力量,平静地问穆衍风:"你预备把我怎么办吧?"   穆少主苦痛地闭上双眼:"你觉着怎么好?"   萧满伊说:"你从前,做好事不叫我,做坏事,还会知会我一声。"她顿了顿,悲切道,"我琢磨着吧,不能跟你同甘同苦,起码能跟你同流合污,我也是知足的。后来……你自从有了这只魔头……"   于桓之咳了一下。   "又遇上这条祸水。"   南小桃花呛了一下。   "你眼中已经完完全全没有我的存在了。"   穆衍风唤一声"苍天",伏案喘气道:"我不过是吊了两人出去,你想泄愤,就把我也吊出去吧……   萧满伊垂目轻声道:"你明知道我不忍心。"   穆衍风几尽崩溃:"求求你狠点心吧。"   萧满伊激动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   穆衍风濒临崩溃:"求求你别喜欢我了。"   萧满伊苦口婆心道:"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只是你没发现而已。"   穆衍风终于崩溃,有气无力道:"你冤枉我……"   善恶终有报,穆衍风是典型的"现世报",才将做了件恶事,报应便所向披靡地杀了过来。所以,当屋外王七王九带着哭腔叫一声"大侠,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会不珍惜彼此,我们从今以后生生世世不分离",穆少主一个箭步便冲往屋外,将喊对暗号的王七王九从竹竿头拎了下来。   喜chūn客栈一片哗然,王七王九颜面丢尽。   当然,这个生世不离分的缺德暗号,是于小魔头的主意。   王七王九一进屋便哆嗦在地,嚎啕大哭,说自己真的不知道八当家的身份,只知是万红阁的人,武艺及其jīng湛。又说他们本是被花魔教教主派去虎头上帮忙的,此番下山跟着南霜穆衍风一行人,是得了虎头山八当家和花魔教教主两边的命令。   至于前夜在醉凤楼出现,是因为八当家让他们去楼子里偷一个叫做"水镜"的东西。   南霜听到水镜一词,不禁垂目安静地喝了口水,穆衍风见她神色苍白,双眼泛红,关切道:"妹子一夜不睡,困了吧?"   南霜点点头,站起身时不禁虚晃了晃,左右胳膊同时被人扶住。   于桓之目光淡淡落在江蓝生的手上,蹙了蹙眉,将南小桃花微微往身边拉了拉,清淡说:"我送你回房。"   他的声音清凉若泉,听得小桃花心旷神怡,魔怔似地点点头,随他出了门。   刚走了几步,南霜似想起了什么,又qiáng打起jīng神,自腰间摸出那对项圈,指着环上一抹蓝色,说:"当日我们在黑屋里,只有三个人可能碰了这项圈,你,和花魔教的人。我早年听爹提起过花魔粉,说将其洒在空中,可以凝水为雾,形成屏障。想必这二人当日搏斗时,不小心倾了点花魔粉在这项圈上,遇了夜露,变成了幽蓝,所以我今早一看项圈,便猜到这二人危机时定会施雾,于是就在客栈门口等着他们。"   南霜说完,将项圈放回腰间,又抬起左手撑了撑头。然不知为何,一时间,浑身上下竟抽丝剥茧似地没了力气。   于桓之一怔,连忙伸出一手抓住她的左腕,另一只手拂空揽去,在南小桃花跌倒前,稳稳将她接在怀里,哭笑不得地说:"你真是傻得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15章,霸王请按时按爪印。   下一更,2010/06/23   第16章   走廊寂然无声。于桓之身上,gān慡素雅的气味扑鼻而来,带着隐隐的薄荷香。南霜越发犯迷糊,张着朦胧的眼,只见眼前男子容颜及其清隽,似画中人,天上仙。   她本能地伸出手,碰了碰他峰峦般的鼻尖,说:"真好看。"   于桓之眸如古井,幽深处有粼粼水纹颤动。他注视了南霜半晌,唇角忽然dàng开一枚浅笑,伸手为她轻轻拂去蹭在脸上的花魔粉,似不经意地说:"你也是。"   南小桃花犹自欢喜,舔舔唇大言不惭:"彼此彼此。"   于桓之挑眉,弯身将她横抱起来,一边朝屋内走去,一边道:"手上有花魔粉,还去蹭脸,不知道吸入花魔粉后,会失去一炷香时间的内力么?"   他将南霜抱入房中,轻稳地放在卧榻上,又替她脱了鞋,掖了掖被子,转身去桌前倒了杯水。   他的背影挺拔修长,南霜看得有些失神。她合计一番,心道:出生至今,也见过无数公子哥,然这些人的腰板,都不如于小魔头的好看。若能将他哄回家,定能惊艳她爹爹一把。   于桓之折返回来,撩了衣摆在chuáng榻侧坐下,抬了抬手中杯:"喝水?"   小桃花乖巧地点头。   于桓之垂目,长睫毛将眸光遮得若隐若现,悉心将她扶起,又将水送到她唇边。   南小桃花忽然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见爹爹?"   这句话问得颇有歧义,入了寻常人的耳朵,会自动过滤成:我瞧上你了,你收拾收拾跟我回家见老丈人吧。   于桓之当然也不例外,他手中一顿,眸光流转万千,须臾只道:"先喝水。"   南小桃花从善如流地喝了口水,又说:"我爹爹定然喜欢你。"   于桓之将杯子握在手中,垂眸静静看着漂浮不定地茶叶,不由浅笑,他抬头直看入南霜的眼,问:"为何要跟你回去?"   南小桃花再接再厉,怂恿道:"我爹最喜欢腰板笔直的公子哥,我带你回去让他见识见识。"   于桓之愣了,平静地看着她,半晌不语。   南霜以为他有事缠身走不开,抬手扶住他胳膊,轻拍了拍,理解道:"没事儿,去不了就算了。"   于桓之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少顷,他又淡淡道:"喝完吧?"   南霜依言将杯中水饮尽。   于小魔头注视着南霜嘴角边晶莹的水渍,挑眉问:"腰板笔直?"   小桃花老实巴jiāo地点头:"你的腰板最直最好看。"   于桓之沉吟半刻,又问:"其他人的呢?"   南霜思索了一会儿,道:"江公子的也好看,对了!穆大哥,穆大哥的也相当惊艳,如果能把他领回家,也是可以……的……"望着于桓之深不可测的目光,小桃花的声音弱了下来。   于桓之将杯子"嗒"一声往塌边几案上一放,忽然探近身子,手抵在chuáng柱上,笑道:"这一柱香,你都没有内力,不怕我采了你?"   南小桃花呆了呆,说:"不怕。"   于桓之又笑:"我知道你不怕,但是……"他收手稳稳当当将南小桃花揽在臂弯中,凝目看着她的眼角,喃喃道:"被采,会很疼。"   南小桃花哆嗦了一下。   于小魔头伸出右手捧起她的脸,缓缓贴近。温热的鼻息铺洒在南霜的颊边,微微发痒的滋味令她的脑子轰然一下空了。   他又伸出舌,轻轻舔去她唇边的水渍,又慢慢将唇瓣覆在她的唇上,轻轻舔吻。   南小桃花只觉体内有些异样,微微呢喃一声,张开嘴试着迎合。   于桓之愣了愣,轻轻松开她,淡然道:"一夜没休息,睡吧。"说着,又似无奈又似疼惜地抚了抚她额头,道,"等你休息好,明日再走。"   南霜顺从地点点头。   于桓之扶她躺下,又为她掖掖被角,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方要起身,袖口却被南小桃花抓住。   他回身瞧见南霜宽大袖口中,空空dàngdàng露出细腕,心中紧了紧,却笑问:"又怎了?"   南霜道:"好像燃了。"   于桓之怔住,捏了捏额角,哭笑不得地问:"什么燃了?"   南霜收回手,指了指自己的通红的脸,真诚道:"我燃了,仿佛是被你点燃的。"   脸颊绯红,似chūn日开得极艳的一朵桃花,漂亮的双眼水雾朦胧,于桓之失笑地盯着她看,俯下身,轻打了下她的额头:"你还真是易燃。"   说着,又静静看了她须臾,施施然起身朝门外走去。   南霜隐约听到他的声音,不知是轻笑,还是在叹气:"也不知是不是谁都能轻易将你点燃。不知你是不明白,还是太明白。"   南小桃花思索了一会儿,认真答道:"我不太明白。"   于桓之没听见,他推门而出时,带起了一阵风,罗幔桌帘都跟着虚晃了晃。   思绪纷纷扰扰,南小桃花独自沉吟半晌,觉着于桓之没有个魔头样,穆衍风没有个少主样,萧满伊没有个伊人样,江蓝生倒是有些公子哥的气质。   这么想着,她又琢磨,不知自己是不是如他人所说,有点狐媚样。   此刻体内隐隐燃动的感觉,告诉她,仿佛是这样的。   带着几许迟疑,南小桃花昏昏沉沉地要睡去。迷蒙中,忽感额头一阵沁人心脾的冰凉,又听到些许水声,有人拿着布绢为她擦了擦脸。   南霜微张开眼,迷惘地看着眼前人。   那人的笑容似chuī面不寒杨柳风,轻淡道:"给你熄火。"   南霜睡沉了,朦胧中又看到那只被她踹进水里漂白的狐狸。它悠悠然从水里爬出来,正躺在萋萋绿糙上晒太阳,那一身毛色光润且美丽。南霜走过去,摸摸它的爪子,说:"你折腾了一夜没睡,这会儿也睡睡吧。"   白狐狸听了,冲她笑,然后扑入她怀中。南小桃花便搂着狐狸,开心地堕入更沉的梦乡。   于桓之好不容易从小桃花的臂弯里抽出胳膊,活动活动肩骨,又将布帕搭在架子上,推门就瞧见江蓝生。   江蓝生怔然片刻,扇着扇子笑问:"桃花儿睡了?"   于桓之不答,出屋轻声掩上门,斜睨他一眼,"嗯"了一声,转身刚要走,江蓝生又叫住他,问:"你喜欢南姑娘?"   于桓之顿住脚步。   江蓝生又问:"那年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于桓之回过身,问:"哪一句?"   "你说,以后只要是我喜欢的女子,我喜欢一个,你就抢一个。"江蓝生将白绒扇在手里转了几圈,见他不答,又道:"其实除了南霜……"   "其实若是其他人,随你好了。"于桓之忽然道。   江蓝生蹙起眉头,将折扇刷拉收起:"南霜和穆衍风的亲事,是你一手促成的。"   于桓之怔了半晌,撂下一句"不是我的主意",转身离去。衣衫翩然如白鹭羽翼,疏忽消失在走廊尽头。江蓝生吐了口气,抬目悠悠看着南霜紧闭的门,靠在柱子上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   近午时分,秋日阳光不盛,太阳似琼玉挂在天际。几丝白云浮dàng,天地间chuī着微风。   凤阳城东街店铺林立,绸缎庄,珠宝斋,兵器阁,不一而足。穆衍风自街角转入一个巷子,萧满伊忙提了裙,颠颠地跟过去。贴墙数了"一二三",探头望去,巷中杳无人烟。   萧满伊沮丧跺脚,方回过头来,却瞧见穆衍风抄着手,立在她身边,盯着她道:"满大街的人,都看出你在跟踪我。"   萧满伊抿唇道:"这明明是条小街。"   穆衍风靠在墙壁,冲她抬了抬下巴,蔑视道:"提着裙子,踮着脚尖走路,东摊子一躲,西铺子一蹲,你下回跟踪人,能不能不要跟得这么形象?"   萧满伊咬唇道:"我这回都没使轻功。"   穆衍风吐一口恶气,拂了拂衣袍便走。走了几步回头,见萧满伊还愣在原地,又道:"还不跟来?"   萧满伊愣怔了片刻,转头朝四周望了望,发现没人,又抬起手,摸摸面前的墙壁,敲了两敲。   穆少主炸毛道:"墙后面没人,叫得就是你!"   萧满伊抬手指了指自己。穆衍风深呼吸,点了点头。萧满伊的神qíng从惊喜变作狂喜,提起裙角,载欣载奔地赶来穆小少主身边。   穆衍风侧身闪了闪,伸出剑柄拦住她几yù倒地的身子,道:"我要给霜儿妹子买两件衣服,不会选,你替我选选。"   萧满伊又跺脚:"你喜欢她!"   穆衍风继续炸毛:"我当她是妹子!"   萧满伊轻柔地拂了拂头发,装出些微羞涩瞧着他:"那你还说不喜欢我?"   穆衍风嘶嘶抽了几口凉气,吼道:"苍天啊——"   此时,街的另一头忽然she来一道凌厉的目光。   穆衍风猛然转过身,却见人群熙来攘动,毫无异样之处,刚要追去,萧满伊忽然讪讪道:"选就选吧,刚路过一家绸缎庄,像是不错。"   穆衍风蹙眉沉吟片刻,说:"走吧。"   一路无话,绸缎庄门庭喧嚣,萧满伊驻足,埋着头压低声音道:"方才街头有两人,一人是师涯,还有一人,是江蓝生。"   作者有话要说:嗯,CP问题,我仿佛有点感觉了 ╮(╯▽╰)╭下一更,2010/06/24   第17章   廊檐滴下几滴水,穆衍风抬头望去,才知是下雨了。   再看向街头,烟雨茫茫生雾,哪里还有江蓝生与师涯的身影。秋日了,天气仍旧说变就变。   比天气更善变的是际遇。穆小少主那位号称清静无为的老爹穆昭,曾与他说:"人遇事,除了要未雨绸缪,更需要学着随机应变,泰然处之方为正道。"   穆昭一世,乐山好水,膜拜老子,崇尚陶渊明。总而言之,他喜欢一切淡定的事物,这主要是因为他本人不太淡定。   这种不淡定,传承到穆衍风身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穆小少主从小秉着"心静自然凉"的原则,活得极容易炸毛。   萧满伊曾曼妙地形容,衍风哥的心就是一汪碧水,微风拂过,便泛起圈圈涟漪。   这句话传到穆衍风耳中后,穆小少主连续炸了数日的毛,炸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他问于桓之:"她怎么可以想出这么恶心的比喻?"   那时chūn深,流云庄内棋花玉树,木石森丽,于小魔头坐在葡萄架下,长竹椅上,正在翻看一本武功谱,漫不经心接道:"恶心罢了,意境还是美的。"   穆衍风炸了,又问:"难道还有比这更恶心的?!"   于桓之安静地翻了一页书,不答他。   穆衍风忽然好奇问道:"那在你眼里,我是怎样的?"   于小魔头想,穆衍风虽然时常颓唐愤怒,然而心里却一直是积极乐观的。   他瞟了一眼chūn意热闹的枝头,随口答道:"你是一只乌鸦,有一颗喜鹊的心。"   在穆少主与于魔头,从互不待见到称兄道弟的时日中,如斯惨痛的经历,不甚枚举。而穆衍风,在于桓之绵里藏针的xing格影响下,终于日益淡定,鲜少炸毛,成了一位尚且撑得住门面的少主。   当下,穆衍风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用剑柄将绸缎庄飘乎乎的彩帘挡开,毫不在意地说:"江蓝生这厮,巧言令色扮好人,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萧满伊道:"我听他说话是京城人的口音,一路追到凤阳来抢桃花儿,也算得上痴qíng。"   穆衍风不屑地笑,大有凛然之气:"他是一只乌鸦,有一颗喜鹊的心罢了。"   绸缎庄里,三面墙都立着布匹,两侧有围栏,朝南一张长桌。虽是雨天,庄里仍旧有零星几位姑娘,掌柜正忙着给她们拿布匹。   穆衍风甫一进门,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铺子口的紫衣男子,袍带翻飞,丰神俊朗的五官,玉树临风的气质,一双凤目神采熠熠,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而这男子身后的绿衣女子,亦是一位绝色佳人。   几位姑娘屏住呼吸,萧满伊见状,立马往穆衍风身边靠了靠,以示所有权,并且开心地听到一地心碎的声音。   穆衍风道:"掌柜的,拿几件现成的衣裙。"   掌柜的是个男人,对穆衍风的长相忽视之,只看见他一身上好的着装如光灿灿的huáng白之物,"哎"了一声,满面堆笑地说:"公子真体贴,亲自带内人挑衣物。"   穆衍风一怔,道:"不是给她,是给我妹子。"   萧满伊咬牙切齿地赔笑道:"他给我买的够多了,今儿是给我们妹子买。"   穆衍风头皮一麻,古怪地看了她两眼,不吭声。   掌柜又问:"那公子的妹子是甚模样,小的也好比着挑几件好的。"   穆衍风拂了拂额前发丝,微蹙着眉思索。这个小动作,引来一阵抽气声。萧满伊瞪眼仇视角落中几个姑娘,呲牙裂嘴,并手为刀,在脖子前比了比。   那几个姑娘惊呼数声,仓惶地逃了。   穆衍风诧异地看了看忽然空旷的绸缎庄,指着萧满伊,对正在叹气的掌柜道:"我妹子的身段跟她差不多,可能要再好点,头发黑缎子似的,又长又多,脸也漂亮,跟桃花儿一样。"   掌柜讶然地抬了抬眉,嘟囔了一句:"又是桃花?"随即又赔笑道:"那请公子和夫人稍等,小的有几件好裙子。"   萧满伊见掌柜的去取衣服,抓紧时间跟穆衍风套近乎,她说:"我也觉得那江蓝生表里不一。"   穆衍风想起于小魔头早晨提及在醉凤楼遇见欧阳无过一事,呔了一声说:"这年头,表里不一的人太多了。"   萧满伊立刻道:"衍风,我表里就挺一的。"   穆小少主与于魔头混久了,言辞多多少少也有些犀利,他瞟了萧满伊一眼,说:"表里不一,也是需要脑子的。"   萧满伊一跺脚,满脸萧条地上前去挑衣服。挑着挑着却兴奋起来,左拽一件襦裙,右捧一件小袄,爱不释手地说:"衍风,也给我买一件吧。"   穆衍风说:"自己有银子。"   萧满伊悻悻地放下,随即认真挑了一件橙色长裙配白色短襦,浅蓝深衣搭糙色小袄,穆衍风上前看了几眼,也觉着满意,让掌柜把衣服包了,又问:"有没有粉色的,桃花儿似的衣服?"   那掌柜又是一愣,转而又从后间取出几件,一边将衣服排开,一边道:"粉色的不多,只剩这些了,本来有一件极好的,但才将有人来选走了。"   穆衍风扫了一眼,果真不尽人意。   正yù付银子走人,却见萧满伊的目光流连在一条衣裙上。那裙子配了一串手链,纯白银质,环扣处,坠着一朵做工jīng巧的杏花,雪色花瓣,花深处翻着红晕,纤细纷繁的花蕊惟妙惟肖。尤其是小巧的花蒂处,还撑出一朵红褐色花苞,尖细的叶片翠绿yù滴。   花开并蒂,永结连理。   萧满伊抿了抿唇,垂目时有几许惆怅。她忽而觉着这些年,大江南北地追着穆衍风跑,执着得有点盲目。   可是不追着他,又做些什么好。   多年前,萧满伊还在京城红极一时的"舞天下"学艺时,她的师父曾告诉她:很多时候,我们就是凭着一份冲动,一腔热qíng,去做一件事。   坚持下来,不过一辈子。坚持下来,就算值了。   于是乎,萧伊人秉着这份难能可贵的孤勇,打定主意,作不成连理枝,便作那望夫石,日日月月,年年岁岁,怎么着也得活出意义。   不过,迄今尚未修成正果的她,自是不可能为自己买一朵并蒂花带着触景伤qíng。   她扭头惆怅着往门外而去,说:"走吧,回客栈给桃花儿变装。"   穆衍风剑眉微微拧起,拾起那朵并蒂杏花,看了看,没看出美感,将之放在怀里,与衣物一并付了银子。   满天满地的雨水,雨丝细密。清清凉凉地滑入萧满伊的脖间,因此,萧伊人几步一哆嗦,走得极煞风景。   后方忽然伸来一把伞,青灰色油纸,乌云似,萧伊人抬目望了一眼,更添几许悲秋。   穆衍风道:"接着。"   萧满伊转头诧然地望着他。   穆衍风晃了晃伞柄,说:"接着。"   萧满伊伸手接过油纸伞,悲qíng地唱了句:"劳碌命啦嘿~~~"   穆衍风皱着眉头淡笑了笑,将手探入怀里一摸,摸出一个亮闪闪,叮铃铃的东西,在手心抛了两抛,向前递去:"给你。"   萧满伊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串杏花手链,抬手指了指自己。   穆衍风点点头。   萧满伊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脸。   穆衍风不耐烦地点点头。   萧满伊并指狠掐一把自己的脸。   穆衍风呆了,半晌愣愣地说:"我还是送我妹子好了。"   萧满伊一把夺过那串手链,慌忙解释道:"我将才以为在做梦呢。"转而yù带那手链,一只手折腾不过来,她又讪讪看着穆衍风。   穆小少主平静地接过伞,看她兴高采烈地将手链戴在左腕,问:"你明明喜欢,为何不买?"   雨丝断续滑过油纸伞,坠落在地,溅起水花似映了丹霞瑶光,将这伞下的方寸天地照得熠熠生辉。   萧满伊转手腕转得直抽搐,听了穆衍风的话,目光落在那枚并蒂花上,抿嘴眨眼一笑,说:"你不明白,这链子不能自己买。"   穆衍风"哦"了一声,说:"回去吧。"   萧满伊点头如捣蒜,跟在他身边,半晌又问:"定qíng信物?"   穆衍风身子一僵,吼道:"谢礼!"   萧满伊说:"早知你会如此说。"顿了顿,她又双眼放光,飘飘yù仙已入无人之境:"那我默默地将它当作定qíng信物好了。"   穆衍风抚额哀叹,悔之晚矣。   南小桃花醒来时,雨水刚收,云霞似锦,流光茫茫。她伸了个懒腰,回味般舔了舔唇打开房门,正巧对上于桓之。   于小魔头见她又在咂嘴,不由一愣,小桃花儿踌躇了许久,试探道:"于公子?"   于桓之怔了怔,没说话。   南霜瞅瞅他的表qíng,思索了一番,又道:"桓公子?"   于桓之诧异地看她一眼,仍旧没说话。   南小桃花想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江湖小魔头?"   于桓之无奈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南霜上前几步,随他一般倚在栏边,呵呵笑着盯着他道:"我在琢磨怎么称呼你。"   于桓之偏过头,目光落在壁上晃动的光影,踌躇片刻,又似回神般,帮她将几缕发丝拂到鬓角,牵起嘴角的笑容有几分邪气几分温柔:"不如直接叫桓……"   "有了!"南小桃花兴奋地唤道:"不如你与我和穆大哥一起结拜,尔后我三人兄妹相称,何如?"   于桓之愣住,收回的手在空中有一瞬停滞,似在问,又似在自言自语:"你是真不明白……"   南霜道:"什么?"   于桓之笑笑,神色像笼了极淡的晨雾,说:"你这身衣服是少主的,穿了几日也该换了,我那里有新……"   话还未毕,只听客栈楼间传来穆衍风高兴的喊声:"妹子,看大哥给你买了什么!"   第18章   好事多磨,就是如此这般。   于桓之的笑容僵在脸上,后方即刻有人虎虎生风地越过他,阔步迈在南小桃花面前。穆衍风凤目眼梢也洋溢着喜悦,冲南霜偏偏头,"跟大哥进来!"旋即抬手推开屋门。   南霜正yù进屋,便瞧见一个绿衫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自己前面,抬腕摇了摇银链子,萧满伊得意地瞟了南霜一眼,尾随进屋。   南小桃花歆羡地看着萧满伊的链子,"哇"了一声,也乐呵呵进门。   屋内,南小桃花俯身好奇地瞅着,萧大伊人斜眼警惕地瞄着,穆衍风将包袱和剑一并放在桌上,提壶倒茶喝时,余光瞟见门外一脸yīn晴不定的于桓之,云淡风轻打了个招呼:"小于,你也在,这么巧啊。"   从于桓之的角度望去,屋内三人,怎么看怎么蠢。夕阳晖光璀璨,映得几人脸庞红彤彤的,雕梁上有几幅彩画,牡丹富贵,月季飘香,热热闹闹。   于小魔头在门外静静看了半刻,双眼眯了眯,如明灿的东珠闪烁,勾起嘴角,施施然进房,抄着手倚在柱前。   南霜此刻还穿着穆衍风的蓝色斜襟衣袍,很宽大,只有腰处收紧,纤细腰肢盈盈不堪一握。   她俯身桌前,左顾右盼,挥手时衣袂如水袖,晃动如飞花翩跹,衬得桃花似漂亮脸蛋益发光彩照人。   穆衍风自布包里将新买的衣裙取出来。橙色长裙白色短襦,浅蓝深衣搭糙色小袄。   于桓之抬抬英气的眉,自柱前直起身子,余光落在绸衫裙褶上,不由愣住。   南小桃花接过时,连"哇"了好几声,转头却对萧满伊说:"烟花儿,你衣裳多,这两件分我一件吧?"   萧满伊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勃然大怒,拍桌跺脚,指着她喊:"你叫谁烟花?!"   南霜瞅着她的手腕,又兴奋说:"烟花儿,你这链子我也喜欢。"   穆衍风咳了一声。   萧满伊急忙抽回手,宝贝似地笼起袖子将链子遮住,咬牙切齿对南霜说:"我讨厌你。"   南小桃花宰相肚里能撑船,愣了愣,却认真道:"我挺喜欢你的。"   萧满伊抽了几口凉气,脸色发青地望着南霜,额角的青筋直跳。   南霜比出两根手指,解释说:"你看,你我二人一个祸水,一个烟花,很搭调不是?"   萧满伊身子颤了颤,转头悲qíng地望着穆衍风。   南小桃花见她这般模样,又似忆起了什么,拍了一下脑门,又激动对萧满伊说:"而且我们都喜欢穆大哥。"   屋中静了半晌,夕阳余晖在这一刹那倏然褪去,凉风起天末,于桓之垂目望着地面黯淡下来的重重光影,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   穆衍风怔了片刻后,伸手宠溺地揉揉南霜的发,朗声笑道:"两件衣裳都给你了,去试试吧。"   南小桃花一愣,欢喜地瞅了萧满伊一眼,说:"你真好。"旋即俯身贴桌,敛财似将裙裳小袄揽在怀里,欢实地跑到屏风后。   萧满伊犹自义愤填膺嚷嚷:"链子是我的!是我的!!"   穆衍风吐了口气,撩了衣摆在桌前坐下,倒了杯茶放在旁边空的位子,兴高采烈朝于小魔头招招手:"小于,来坐。"   于桓之眉色清毓如黛,眼眸里溶了滴冰凌,晃动灿亮,却深不见底。他自桌前坐下,望了眼屏风,又将目光移至被窗外暮色染浓的一角屋檐,淡笑了笑,没头没尾说了句:"挺好的。"   穆衍风不解问:"什么挺好的。"   于桓之自眼风里望了萧伊人一眼,喝了口水,说:"衣裳,选得挺好。"   穆衍风神经大条,但萧满伊毕竟是个女人。女人特有的纤细敏感,让她觉察到此刻表面温软实际肃杀的气氛。是以她慌忙起身,说:"我去瞧瞧祸水儿。"   穆小少主嘴角上扬,英挺的鼻梁有傲笑世间的气度,抬手拍一把于桓之的胳膊:"小于,我这回对得起你吧?"   于桓之不解,转着杯子,挑着眉看他。   屏风后,传来小桃花的声音:"你这钗子真好看,我摸摸。"   萧满伊似后退两步,砰然撞在屏风上:"别过来……我跟你说别过来……给我站住!"   穆衍风凑近于桓之,压低声音幸灾乐祸地笑道:"小于,你瞧上我妹子了吧?"   于桓之微微蹙眉,眸色动了动,半晌挪挪凳子,与他拉开距离,平静道:"是么?"   穆衍风挑起一边嘴角,说:"我下午冒雨给妹子买衣裳。你该感谢我不是?"   于桓之将话题转移得极其自然,说:"好像是吧,我们今晚走?"   一串对话全是问句,若是旁的人,早已云里雾里,但此刻说话的人是穆少主和于魔头,因此穆衍风思索半刻后,通顺流畅地将话题继续下去。   他瞟了屏风一眼,问:"今晚就走?"   于桓之的目光也落在没了动静的屏风上:"不成么?"   穆衍风问:"可以,那你晚些带我妹子?"   于桓之道:"好,你要带萧满伊?"   穆衍风踌躇片刻,说:"算了,几时?"   于桓之亦踌躇半刻:"我让童四在小渡口要了船,我们等人都睡了再离开,"说着他瞥见穆衍风犹疑不定的神qíng,道:"你还是要带萧满伊?"   穆衍风说:"带上吧,毕竟凤阳城乱,师涯的事qíng又要靠她,王七王九我们也带了,那个江蓝生目的难辨,虎头山又刚灭了门,花魔教也行迹诡秘,万鸿阁的欧阳无过……"   于桓之抿了口茶接道:"朝廷赋税太重,连年gān旱得厉害,上前年却发了洪水,"顿了顿,他瞟了眼一脸不解的穆衍风,淡淡道:"想带就带吧,借口太多了。"   这时,南小桃□直从屏风后绕出来。萧满伊意兴阑珊地跟在她后面,一脸不快地盯着她。   于桓之抬目望去,只见一袭橙色长裙勾勒出婀娜多姿的身段,白绒短襦衬得脖间项链溢彩流光。瓜子脸,卧蚕眼,秋水眸,灵秀鼻尖下一双唇泛着淡淡粉色,如初chūn桃花。   鬓如乌云,松松的垂寰髻盘在脑侧,余下的青丝如墨洒如涛làng,垂在衣衫上。她头上除了两朵huáng白的小秋júcha在耳鬓,全无任何装饰。却有一种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的美。   南霜弯起眼睛笑了,露出一对虎牙。明明有些傻气的笑容,看在于桓之眼里,却似一轮惊月破云而出,给漆黑的暗夜投下溶溶华光。而这分明轻柔的月辉,却耀目得让人不敢bī视。   穆衍风拍桌,啧啧两声道:"我就说我妹子好看。"   南小桃花嘿嘿笑了几声,自去角落里取了铜镜,左看右看端详半晌,回头露出一对梨涡,道:"是好看,我瞅着自己挺妖娆。"   穆衍风收眸,于桓之抬目,萧满伊瞪眼,小桃花的目光喜悦地在三人间徘徊。   须臾,却听谁的肚子叫了一声,南霜愣了愣,道:"吃饭吧,烟花儿饿了。"   萧满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角气得发颤。   酉时近末,江蓝生未归。于桓之下楼招呼小二,穆衍风绕去隔壁探王七王九,余下萧满伊与南霜二人在屋内大眼瞪小眼。   南小桃花一脸和睦的笑容令萧伊人委实不痛快,她以手撑颌,问:"你那条手链,是我大哥送你的吧?"   萧满伊眼色惊惶,慌忙笼笼袖子,说:"你休想夺走!"   小桃花摆摆手,说:"不会不会,我看你这么宝贝,定是我大哥送的。"   萧满伊的神qíng闪烁不定,踌躇了半刻,抿着嘴问:"你对衍风,是哪种喜欢?"   南霜想了想,道:"就是那种那喜欢。"   萧满伊与她认识了一日有余,也隐约觉着南水桃花脑子缺根筋,不开窍,于是她又道:"那于桓之,你喜欢么?"   南霜不假思索道:"喜欢。"不但喜欢,还总想祸他。   萧满伊满意地笑笑,手扶着肩,舒展舒展筋骨,又问:"这喜欢,是一样的么?"   南霜抬眉望着她,萧满伊自桌上翻了两个白瓷茶盏,道:"譬如,我是说譬如,你很喜欢茶盏。现在有两个茶盏摆在你眼前,在你眼中,这两个茶盏,虽花纹不同,但都是用来盛茶喝水,所以用哪个都无所谓。若是这样,你对它们的喜欢就是一样的。如果不是的话……"   未等萧满伊说话,南霜便给一个茶盏下面加了碟,一个茶盏上面盖了盖。又给加了加碟的茶盏掺了水,摇了摇头说:"不一样。"   "这有水的,是于桓之;这盏没水有盖子的,是穆大哥。"南小桃花指着两个茶盏,解释道:"有茶的,要慢慢品,仔细喝,用手托着;有盖子的,没有茶碟,茶盏是空的,往里面装什么都可以,还能带在身上。你明白么?"   萧满伊摇摇头,又点点头,半晌说了句:"懵懂。"   南霜笑笑:"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大抵是一个不太随意,一个要随意些。"   萧满伊点点头说大致懂了。然后南霜望了眼雕花横梁,又添了句:"好像不太随意的,若随意起来,就随心所yù了。"   萧满伊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缓了半晌,故作镇定地用手扇扇风,说:"反正你跟衍风的亲事,一定得废了!"   南小桃花见她一脸焦躁的模样,忍不住要逗她,说:"其实嫁给穆大哥,也是很不错的。"   于桓之方从楼下回来,站在门口正yù推门,却听到南霜这一句话,手停在半空中,修长的五指屈了屈,怔了须臾,才将门推开。   作者有话要说:唉……巴西跟葡萄牙……   唉……悲qíng意大利……   唉……穆穆和于之之啊,乃们快点回苏州吧,别儿女qíng长别磨蹭了啊……   下一更,2010/06/26   第19章   雨后清净的天,又浮了几丝云彩,迅速聚拢翻卷。暮色四合,凤阳街边点亮一色灯笼,似红尘软丈十里,倏然间起了波涛。   于桓之撩了衣摆在桌前坐下,不一会儿穆衍风也回来了。席间,穆衍风将子时三刻出发的事对众人说了后,南霜和萧满伊皆是喜不自胜。萧伊人自是感慨自己千艰难万辛苦,这回穆衍风总算肯带自己一道走,南小桃花纯粹因为没坐过船,光图新鲜,欢欣鼓舞地为众人舀汤夹菜。   饭毕,四人商议先歇息片刻,待到夜深了,一齐离开,几人心中各有思量,皆没有提及深夜未归的江蓝生。   天上浓yīn蔽月,秋露渐重。于桓之两日未休,刚倚榻歇息了一会儿,便听见屋外有轻微的敲门声。屋内灯火昏huáng,他开门时,自窗口chuī来一阵风,扬起他的衣发,将薄荷清香chuī入南霜的鼻尖。   南小桃花抽抽鼻子,冲于桓之露出小虎牙,嘴角两个梨涡如花绽开。   于桓之愣了愣,侧身将她让进屋。   南霜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裹,颠颠跑到桌前,将身子往桌上一扑,包裹内乒乓砰咚发出一阵响声。于桓之将门掩上,回头不解地看着南霜,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问什么好。   南小桃花瞧见他眼中有某种qíng绪似翠鸟点水般掠过,疏忽而逝,连浮痕也不见,便呵呵笑问:"方才吃饭时,你一声不吭的,不开心么?"   于桓之怔了片刻,转身去将角落的壁灯拨亮,望着桌上的包裹,淡笑着问:"是什么?"   晃动的烛光恰好将梁上一朵木雕梨花的影子投在于桓之唇边,南霜吞了口唾沫,招呼他至桌前来,一边埋头开包裹,一边道:"早年我不开心时,我娘亲便教我做宫灯。"   于桓之眉间动了动,站在桌前凝目望着南霜的侧脸,看着她解包裹解得颇费力,便顺手接过,垂目道:"不是用蛮力的。"   那活结到了于桓之修长的手指下,似有感应般变得服服帖帖,迎刃而解。南小桃花睁大眼睛,道:"奇了,为何那日在万鸿阁,你却将我的肚兜系成了个死结?"   于桓之手上动作一顿,耳根倏忽涌上半抹微红,片刻又将包裹解开,轻声道:"大抵是我只会解结,不太会打结。"   就像有人只会下套,却不知将自己牵连其中后,如何做这困shòu之斗。   包裹摊开,里面的东西咕噜滚出来:梨花木、小匕首、白丝绢,láng毫笔、红绳子、五彩珠子,挂玉红穗。   于桓之哑然失笑地蹙着眉,问:"这些是哪弄来的?"   南小桃花拾起那红穗,夹在指间晃了晃,得意说:"我将才去买的。"   于桓之望了眼窗外喧嚣的夜,道:"我知道,我是问你哪来的银子。"   南霜一阵,默默地埋下头,开始将桌上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好,缓了半晌,抬头见于桓之还在瞧她,终于不得已说道:"我抢王七王九的银子。"   "哦?"于桓之挑眉诧然。   南霜又默默低下头,在桌前坐下,拿起一条梨花木,比了比,仿佛大了些,又想从袖里将筷子掏出来,无奈那对铜锁项圈挡在袖口,她便先摸出项圈,尔后取出筷子去量拿梨花木。   于桓之也坐下,瞧了她半晌,笑道:"你是拿了只小葫芦,骗王七王九说里面装的是逍遥chūn心丸吧?"   南霜动作一滞,片刻后,又拾起那把小匕首,开始削木头,小声道:"你那小葫芦里,分明也装的是金创药。"   于桓之哭笑不得地望着满桌琳琅物件,项圈,筷子,木头,红绳彩珠,问:"你这堆东西,哪样不是顺来的?"   南霜愣了愣,忽然抬头问他:"你开心些了?"   于桓之的瞳色深浅不定,像曲幽幽晚歌,他的目光落在梨花木上,拾起一条来看了看,到:"做宫灯?"   南霜点点头,又将另一只小匕首jiāo到他手上,说:"我娘亲不开心时,便常常带着我做宫灯,她说一做宫灯,人便舒坦了。"   于桓之接过匕首,用手指量了量梨花木的长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所以日后你若不开心了,便自己一人做宫灯?"   南霜至桌上凌乱的物什中,翻出一张图纸,将宫灯的样图指给于桓之看,又嘿嘿笑道:"我没一个人做过宫灯。"   于桓之挑眉望着她。   南小桃花继续得意道:"我总是挺开心的。"   于桓之又愣然片刻,手肘撑在桌面上,捏了捏眉间,失笑道:"这样好。"   那抹笑颜如短笛之梅,落瓣于芙蓉雪làng,南霜失神望着,仿佛天地都静了瞬间。于桓之又拾起刻刀,比了比图纸上,宫灯的大小,取出一枚炭块在梨花木上作了记号,认真地将多余的部分削去。   南霜敛眉低目,魔怔般又连吞就唾沫,慌忙翻出另一张图纸,上面画着宫灯的底座和烛台,比划须臾,从包袱里找出竹片,削细后弯成圆形。   于桓之望着一条烛台在南霜纤细的指尖逐渐成形,起身为她取了盏油灯放至桌前。烛火煌煌映着南小桃花的脸光灿夺目。   窗外渐静,戌时,整条街也歇了去,只余廊檐凝露,水打青苔。   弯了一个大圆后,南霜又用竹片弯了个小圆。两个竹环要内外相扣,并且用竹条和铁丝固定好。她正两手忙不过来,旁边忽然伸出一双手,接过他手里的铁丝,自空中弯了几圈,迅速将衔接处连好。   于桓之没有说话,南霜却感到他起伏的呼吸,痒痒地洒在自己的额发间,心中有什么东西砰然动了,如宝剑出鞘铮鸣不已。   南小桃花一惊,抬目径直望着于桓之。   于小魔头这会儿倒镇定,瞧见南霜的模样,目色柔和像天边之月,说:"今晚只能做个架子,梨花木要花些时间雕镂,丝绢上要画些图,你想画什么?"   南霜楞然摇摇头,说不知道。   于桓之瞥了眼桌上的梨花木和图纸,说:"梨花木不够,红穗只有一串,只能做成四角宫灯,图案画好些,应当也美。"   南霜愣然地点点头,说好。   于桓之见她这般模样,也怔然,半晌移开目光,声音平静得听不出qíng绪:"你嫁少主前,我们做好这盏宫灯。"   也不知为何,南霜心中又是一震,仿佛花枝忽折,砰然落地,呆了半刻,心中不由想起这门亲事是于桓之一手促成的,不知他目的为何,只知心中有莫名的凉涩。   小桃花"哦"了一声,于桓之起身,将桌上的东西捡进包裹里,道:"天晚了,收拾了便该去渡口了。"   南霜又"哦"了一声,一溜烟出了房。于桓之望着忽然dòng开的屋门,错愕须臾,却无奈笑了笑,笑容甘中带涩。不料少顷,南小桃花又提着一个小包裹,跑了进来,坐在桌前等他,还提了提手中行囊说:"我就两件衣裳。"   于桓之笑了,说:"等着。"便自柜子里取出自己的墨青行囊。他的东西放得有条不紊,收拾起来极快。南霜在屋内四下望去,见gān净的青绿chuáng榻上,露出一袭粉色不知是何物,她下意识便朝chuáng榻走去,"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   于桓之猛然转身,失声唤了句:"霜姑娘。"   南霜回头,见于桓之三步并作两步来至chuáng榻前,只平静望着她,道:"你去屋外等等。"   南小桃花退后两步,须臾说:"我看见了。"   于桓之不作声,只转身将chuáng上那物什收进布囊里,后面,南霜又厚颜无耻嘿嘿笑道:"是给我的吧?来,放到我行囊里来。"   人常云一物降一物。于小魔头此刻的感觉亦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背脊全麻,无奈地抚了抚额头,转头正yù说话,却瞧见湘色行囊吊在南小桃花的指尖左右转悠,而南霜正喜不自胜地瞧着他。   如此得寸进尺的模样,令于小魔头起了使坏的xing子,将那粉色物什在手里掂了掂,唰一下展开,但见浅粉的深衣,外套大红长衫,衫上装饰无多,只在衣襟处用暗线绣着桃李花纹,简约中见艳丽,艳丽中却带有朴素。   南霜双眼放光地注视着这身衣裳,连忙将包袱解开,放在桌上,是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于桓之却捋了捋袖子,笑意盈盈道:"要这件衣裳可以,你需得答应我三个要求。"   南霜想了半刻,说:"大好事和大坏事我不做,你提要求吧。"   于小魔头淡淡笑了笑,正yù说自己的要求,却听楼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眉头微微一蹙,并指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岂料南霜自以为会意,双眼忽闪地眨了眨,便施施然来自于桓之面前,手攀着他的肩,踮脚轻轻在他唇上一贴,又迅速松开,嘿嘿笑着伸手冲他要衣服。   纵使于小魔头再从容镇定,这厢yīn沟里翻船,着实百味陈杂,他愣然摸了摸唇,半晌问:"你在做什么?"   南小桃花傻了。   此时,房门被推开,门口传来一个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要改一改16-19章,觉得有点啰嗦,可能会压缩qíng节,添加线路,所以经常有伪更~~   正常更新时间,应该在晚上的10—11点。   下一更,2010/06/27   第20章   江蓝生持扇一敲门柱,几片白绒委地。南霜手里还捧着粉红绸衣,乍眼看去,如嫁衣一般。   江公子哥背脊发凉,疾步来至桌前,眼神从收好的行囊,移至微蹙眉的于桓之,再看向南小桃花,"呜呼"了一声,叹道:"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唉,攀折他人手!"   最后几字,念得抑扬顿挫,江蓝生手抖抖抬扇指着于桓之,痛心疾首道:"桃花儿啊桃花儿,我几个时辰不在你身边,你就要跟这厮私奔了么?"   于桓之抬了抬眼尾,手持行囊,清风闲月地来至桌前,将南霜往身后挡了挡,淡笑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江蓝生手中扇子遽然落地,眉心的一点红如杜鹃泣血,半晌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问:"你……已经折了?"   南霜不太明白他们言辞间争锋相对所为何物,默默埋头将粉红绸衣收好,往包裹里装时,还用余光观察着于小魔头,谨防他半路杀出,又将衣裳夺了回去。   于桓之挑眉看了眼江蓝生,漫不经心道:"跟你提个醒。"说罢,他便转头问南霜:"收好了?"见南霜点头,便接过她手里的包袱,径直朝门外而去。   江蓝生这才后知后觉地问:"你们这是要回苏州?"   此刻,南霜的目光全然黏在于桓之手里的湘色包袱。方才他从自己手里接过包袱时,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她有些措手不及。   南小桃花琢磨着三个要求,还剩两个未做完,且,不知能否做到。   而方才,自己香的那一口,于小魔头仿佛也不太满意,这红绸子衣裳八成是泡了汤,看小魔头这架势,恐怕多余的衣裳都要赔进去。   自"房事"与"祸水"事件后,南小桃花gān净的生涯,便染上了污点。南九阳懊悔不已,自此对自己的言传身教格外注意,然而俗话说物极必反,南九阳这一注意便注意出了纰漏。比方说,他只教南霜"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却忘了告诫她切忌"焚林而畋,竭泽而渔"。   又比方说,他常与南小桃花说遇事要"发乎qíng,止乎礼",却不教她"礼"这一条线应当画在哪里,以至于她"非礼"了于小魔头数次,还自得其乐毫不自知。   综上所述,南霜这厢计量,心道于桓之虽不是锱铢必较之人,然若触到了他的逆鳞,也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下场。此番,自己处于如斯水深火热之境地,眼见着衣裳不保,只有先顺毛再下猛药。   于是南霜又忆起于桓之在香过她以后,眸光微醺温言软语的模样,便是想一想,都令人骨头苏。是以她认为,先色授魂予,再浑水摸鱼,最后金蝉脱壳,是为上上之策。   南霜聪明,却不知聪明人,常被聪明误。而事实上,她步步为营的一番功夫,不过是一招破釜沉舟,往往,一击不成便深受其害,何况对手是个魔头。   江蓝生见无人应声,将扇子在手心敲了敲,笑道:"也好,人道是江南好风光,我一直心向往之,此番是个好机会。"   于桓之转头温温凉凉看了他一眼。   走廊一头,走来穆衍风,应是深夜,他见了江蓝生只蹙了蹙眉,走近了才问:"你也来?"   江蓝生知人善用,凑近脾气最好的南霜,笑道:"不是说好了一起走?"   南小桃花纠结在思绪中,只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江蓝生得意一笑,道:"啧啧。"随即又挑起白绒扇往穆衍风身后一指,说:"女儿家家,这样要不得。"   南霜闻言,朝穆衍风身后望去,欢喜打了声招呼道:"烟花。"   但见萧满伊手中牵着一根粗绳子,另一头系着王七王九的手腕,二人灰不溜秋地尾随而行。   穆衍风皱眉道:"你给他们将绳子松了,反正跑不了。"   萧满伊跺了跺脚,冲着南霜,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祸、水。"旋即转向穆衍风,换上一副chūn风满面的表qíng说:"我好不容易帮你做件事。"   几人出了客栈,深夜露重,青石板铺的街道湿漉漉的。几抹身影被月色拉长,映照在街面。   良久,前方一个修长的身影顿住,转身对江蓝生道:"你真要跟来?"   江蓝生一怔,转而又摇开白绒扇,悠闲扇着风道:"怎么,堂堂江南流云庄雇的船,多一个人都装不下?"   于桓之神色静默,转身刚走了两步,却听江蓝生又添了一句:"还是说暮雪宫已不济到如斯田地了?"   气氛有些尴尬凝重,于桓之的背影僵了僵,如墨青丝微扬,透出几许落寞,然而他转过头时,却是笑着的,浅浅淡淡不达心底的笑容。他漫不经心捋了捋袖子,只见袖口烁光闪现,一并利刃如雪如霜,流光四灿,倏然夹在他的指尖。   江蓝生脸色苍白。   江湖上对《暮雪七式》有太多传言,而真正目睹过这武功的人,是少之又少,尤其是最后四式惊世骇俗,鲜少为人所见。   但他江蓝生,不会不知道。   武林人说,自于惊远失踪后,能领悟《暮雪七式》jīng髓的,只于桓之一人,此魔头将这门武功练至第四式——雪窖冰天,是以纷繁迅疾的刃法,挥出杀招如漫天飞雪,能毙百人于弹指之间。   可此时此刻,于桓之摆出的动作,分明是《暮雪七式》第五式——雪nüè风饕。这一式最大的特点,便是起始姿态悠闲,令人不看出杀机,而出招后,狠辣惨绝,可令一人在遍体鳞伤,流血过多,疼痛而死。   放在战场上,此招式通常用来攻击主帅,以灭敌军的气势。   若于桓之真将《暮雪七式》练至第五式,那么来年的武林大会,只要他肯参加,必定列为前五,甚至取得前三甲也不无可能。   而《暮雪七式》的第五式,威力之qiáng大,已不能靠暮雪宫的《冰心诀》所压制,需得结合《神杀决》和《天一功》。   《天一功》在江南流云庄,穆衍风与于桓之qíng同手足,将不外传的武功破例传给于桓之,也说得通。   然而早年失传的《神杀决》,于桓之又如何得到?   思绪辗转,江蓝生再忆起白日时,与师涯的会面,满腹疑云陡生。   于桓之神色静默,如一轮青凉的月。穆衍风站在风口,紫袍翻滚如làng,一向大而化之的神qíng,此时却显出沉敛的寂然,他只看着,并不言语。   早年暮雪宫覆灭,将好些人牵连其中。其间利害关系,孰是孰非,连武林泰斗,天子朝臣都莫衷一是,又何况是他们这些小辈。   穆衍风一脸肃然的模样,看得萧满伊心紧,她悄然挪到南霜身边,小声道:"祸水儿,去劝劝于大魔头,半夜了,甭生事,吵着大家伙睡觉不厚道。"   南霜沉吟了一番,凑她耳边道:"你说得很在理。"语毕,她移步上前,避开望雪刃流闪的杀气,轻扯了扯于桓之的袖口,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回了江南,咱们刨刨土,再盖一座宫。"   于桓之目色闪动,转头诧然地看着南霜。   夜色下,他容颜温润如浸在山涧溪水里的玉,看得南小桃花心中一片万紫千红,不假思索道:"不如就叫画chūn宫吧?喜庆。"   于桓之一愣,问:"什么?"   江蓝生吞了口唾沫,王七王九窃窃私语,萧满伊笑得前仰后合,穆衍风将小桃花的话在嘴里琢磨一遍后,挑出重点道:"画……chūn宫?"   南霜点点头,忽而觉察到不对劲,讪讪望着穆衍风,不知如何解释。正此时,于桓之却将望雪刃收起,眉间释然,只淡笑道:"是个能威震江湖的好名字。"   一时气氛稍缓,众人复又前行。半晌,江蓝生忽道:"我并非定要去江南,只是下午时,我去见了师涯。"   前面,于桓之仍旧默然不语地走着,脚步不见停顿。   江蓝生又道:"你手上的《暮雪七式》是残谱,但师涯手上的《暮雪七式》也并非全谱。"   于桓之足下一顿,穆衍风自后方,拍拍江蓝生的肩,说:"上船详说。"   然而江蓝生不依不饶,快到渡口,风愈大,两侧楼阁里悬出几丝布幔,猎猎飘着。   江蓝生站在街头一角,说:"若说当年一事,各方皆有过错,那是托辞。我知道我与我爹,我叔父,自是难辞其咎。可如今《暮雪七式》重现武林,师涯手上那一本,是被人删去招式与招式之间的衔接处的一本,这说明什么,你可知道?"   于桓之顿了顿,抬目望向远处,一泊江水泛起縠纹,"说明有人手上有《暮雪七式》的全谱,说明此时有人光复暮雪宫,定是居心叵测,说明当年……一段琐事,三败俱伤,最后谁都没捞到好处,却成了一场无妄之灾。"   江蓝生一怔,望着于桓之,讷讷道:"你也知道。"良久他又将白绒扇扬开,摇了摇,又作出平素里公子哥的模样,"啧啧"两声,说:"江南流云庄,蜀州暮雪宫,是非之地。"   于桓之眯了眯眼,淡淡道:"我们在小渡口上船。"   第21章   夜深人静,小渡口,水微澜。   南霜自上了船,就格外兴奋。船是大型的客舟,前后共四个桨手,一个舵手。船身光顺,由于不装载货物,船底平直,吃水很浅。   船舱是两层小楼,二楼翘檐有姑苏韵味。一楼堂屋两侧有廊柱。桅杆高耸在船舱后方,巨帆张开如忽然展翅的白鹭,顺风起航。   萧满伊对南小桃花一副少见多怪的模样嗤之以鼻。江蓝生自船头风大处,用白绒扇来回描了描船的外身,又清点了客舟内的人数,摇头故作感慨:"江南流云庄,铺张làng费,可耻可耻。"   对于江蓝生其人,粗枝大叶的南霜或许不记得,然而童四却是记得的。   童四自小跟着于桓之在暮雪宫长大。八年前暮雪宫覆灭,他随于桓之被穆昭接去流云庄前,曾在京城住过三月。   童四这小厮,论武艺,论才学,都平平无奇;唯记忆力甚好,遇人过目不忘。   八年前的初chūn,南霜尚未落得"南水桃花"这个不耻的名声,但于桓之已然是人尽皆知的江湖小魔头。   十四岁的魔头带着八岁小厮,长途跋涉赶往京城的经历,并不算愉快。毕竟暮雪宫的覆灭,牵扯极广,给江湖人都留下了很大的心理yīn影。而是年,于桓之恰巧练至《暮雪七式》的第三式,内息攻心,走火入魔,以至于右脸至后脖都长了紫色斑纹,令人见之骇然。   从蜀州到京城,山远水长,路途零零碎碎。每至一处,一旦有人认出于桓之,都尖叫逃窜,恐惧不已。   童四愤慨说,公子,等我修好武功,去废了这些人。   于桓之却说,也好,我现在走火入魔,手无缚jī之力,不如将计就计。   那年名震天下的于惊远早已不知所踪,唯留于桓之一人,淡定地承袭了他创下的声望以及骂名。威信的背后是重荷,于小魔头担待得极其轻松。   有人说他yīn,他便威bī利诱;有人说他狠,他便色厉内茬。   是以一个少年一个孩童,虽为江湖人的公敌,一路走来也有惊无险。   于桓之自得其乐地坐实了江湖魔头的称号,比划比划吓吓人,恐吓恐吓打打劫,很是得心应手。而童四私下认为,于桓之实际上不是魔头,而是一只披着魔头外衣的狐狸。   待二人到了京城,于小魔头才良心发现地去寻了个黑纱,将自己可怖的面容遮住。又在内城寻了个小宅子,带童四住下。   在童四眼中,于桓之从来独挡一面,仿佛天下事到了他眼前,都成了吃酒下饭的佐菜,开胃调味,让生活更加jīng彩纷呈而已。   院内三间屋,庭前两棵柳。   自始至终,童四都未问过于桓之来京城的目的为何。二人暂且在宅中安生,只见小魔头日日早出晚归。   垂柳抽丝吐芽,碧玉妆成,转眼月余过去。chūn分时,家中来了一位访客——江蓝生。   江公子哥与于桓之同龄,八年前也只有十四岁。   然,人小志不短。彼时的江蓝生,尚未修炼出公子哥的得瑟气质,却已然有了泼皮无赖的痞子jīng神。   就好比一位大家闺秀,必定从小家碧玉修炼而来;一个盖世英雄,前身必定是江湖小儿郎;对于江蓝生而言,泼皮无赖是通往富贵公子哥的必经之路,他发育得很健全。   江泼皮这一趟来得声势迅猛,浩浩dàngdàng带了十余人将宅子围住,他撩开衣摆,上前一脚踹开宅门,扬起白绒扇便嚷嚷:"于桓之你敢跟本王抢人?!"   童四不知江蓝生的真实身份,但见他一身锦缎价值不菲,料想此人非富即贵。   当时于桓之未归,童四想着自家公子武艺全废,不过是狐假虎威地担了个魔头名声,不由心底着急,想趁于桓之回家前,先将江蓝生哄出去。   岂料这年的江蓝生,不知根于桓之结下了什么梁子,火气大得无与伦比,死皮赖脸留在宅子里,非要跟他决一死战。   小时候的童四虽然怯懦,然他护主心切,便投其所好与江蓝生商量,说江公子可与自己先历练一场,权且热身。   但凡得瑟的公子哥,决不会欺负小辈,可惜彼时,江蓝生只是一只得瑟的流氓。   童四瞧江蓝生锦衣玉食,武艺必定不济,岂知一场比试不到十招,自己已经功败垂成。   于桓之推开宅门,看到的是这样一幕——一个大个子将一个小个子是推倒在地,小个子抹了一把脸,准备伸脚去绊大个子。大个子抬脚便踩在小个子的小腿肚,得意道:"服不服?"小个子跪倒在地,很是愤愤不平,但他是个有修养的人,叫喊道:"真他令堂的服,他令堂的服气!!"   江蓝生得意地松开脚,抬头却见于桓之一脸冰霜地站在门口。   童四旁观者清,看到的多一些持久一些,譬如他看见了出现在于桓之身后的漂亮美人,譬如他看见江蓝生见了美人后,一脸喜怒jiāo加的神色。   于桓之当时还带着黑面纱,自袖口取出望雪刃,指着江蓝生道:"滚出去。"   这是童四第二次见于小魔头生气,上一次,是于惊远失踪的时候。此魔头越年长,活得越深沉,甚少qíng绪外露,与多年不长进的穆小少主截然相反。   江蓝生见了那小美人,已然神魂颠倒,对于桓之的怒意忽视之,摩拳擦掌地叫嚣说:"于桓之,我们比一场,谁胜美人就归谁!"   于桓之还未答应,那美人却施施然从他后绕出来,提裙摇摆着走向院子中央,笑道:"江郎,瞧你这话说得,你跟于郎不过年及豆蔻,而我已是破瓜之龄,若其中一人得了我,岂非消受不起,不如你二人都跟我回西域——"话未必,美人又瞧见绊倒在地的小童四,啧啧赞道:"好乖好乖。"伸手在童四脸上轻拧一把。   且不说用豆蔻之龄来形容两个少年令人实在心寒,单单是这美人齐人之福的愿望,便令八岁的童四心惊胆颤。   于桓之恍若未闻,前进了一步,用望雪刃指着江蓝生说:"我跟你比。"   这时,江公子哥才觉察出于桓之的认真。柳条轻摆,chūn日深深,空气却骤然凝重起来。   江蓝生心中有丝说不出的惶恐,他故作轻松地与那美人道:"你还未见过他,怎知他比我好看?说不定他丑着呢。"   美人只手扬发,得意笑道:"听他说话就很销魂。"   刚刚从地上爬起的童四,再一次跌下去。   江蓝生回过头,只余时间见于桓之的面纱隐隐一动,上空一道清影如梭,迅疾朝他身边掠来,暮雪刃破空如轰雷喷雪,江蓝生连忙使出一招"冬云闪",堪堪避过一击。   然而他已然用尽看家本领,于桓之却只牛刀小试。   下一刻,于小魔头半空一个闪回,黑面纱脱落,飘然落在地上。日光明灭,望雪刃在他手中迅速旋转如轮盘,灿灿流晖,转眼便架在江蓝生的脖前。   江蓝生瞠目结舌地望着于桓之,紫色斑纹早已退去,只一张清隽至极的脸,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   于小魔头嗜好对症下药,踩人软肋,他瞟了同样震惊的美人一眼,对江蓝生笑道:"以后若是你喜欢的女子,你喜欢一个,我抢一个。"   说罢,望雪刃在旋了几圈,在江蓝生的脖子拉开三道小口子后,迅速被于桓之收入袖口中。   江蓝生愣怔地抬手摸了把脖间温热的血,半晌讷讷道:"你不是内息攻心,走火入魔了么?"   于桓之将童四从地上扶起,背着江蓝生捋了捋袖子,转脸挑了挑眉,淡笑了笑,说了句莫名的话:"托你之福,全好了。"   江蓝生悚然大惊,紧握着白绒扇退后一步,指关节发白,颤声道:"去年暮雪宫的事,你都知道了?"   于桓之不理,带着童四进了堂屋,找跌打酒去了。   云层疏淡,柳树下碧糙青青。院中美人痴痴望着于小魔头的背影,半晌说:"暮雪宫桓公子,啧啧,销魂。"   实际上,江蓝生跟于桓之争这美人不过是一时意气,事qíng落到这种田地,也出乎他意料。此刻他乏味地看了那美人一样,悻悻离开了。   至于那美人在以后数日,如何骚扰于桓之,都是后话。   反正一个月后,有一破瓜之龄的美人,揣着颗残破的心肝,颇为悲痛地离开了京城。   反正三年后的江湖,继南水桃花,双面伊人,又惊现一位奇女子——丁蕊。   丁蕊人称销魂蝴蝶,以销魂的美男为毕生追求。她形貌妍丽,婀娜多姿,为人却十分qiáng悍花心。   男人花心,被誉为风流;女人花心,却被贬为下作。   是年,销魂蝴蝶的花心被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后,丁蕊作为当事人,很勇敢地站出来说了一句话——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这句话,在昔日的江湖掀起轩然大/波,武林众八卦人士纷纷猜测"东君主"到底是谁。又有知qíng人士秘密透露,说此人若非江湖小魔头于桓之,便是京城九王爷江蓝生。   一日,江府有家丁匆匆将此传言说与江公子哥听,此公子摇了摇白绒扇,说:"那年我豆蔻,她破瓜,本应当是两小无猜,可悲可叹一场蹉跎,那东君主,不是在下。"   又一日,穆衍风兴冲冲地赶回流云庄,用这条传言嘲笑于桓之半晌后,此魔头从藤椅上直起身子,气定神闲地问了句:"丁蕊,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是暑假,码字时速为一小时500-1000,加上查资料准备的时间,一天一章是极限啊极限…   ——现在去写下一章,凌晨以后更新的话,应该问题不大…但是两点有葡萄牙队西班牙,不淡定啊不淡定…   下一更,2010/06/30 凌晨   第22章   童四年少,遇人遇事很有限。对他而言,世间是公平的,造物主之伟岸,也在于总能将两碗水端平。   寻常人,平平淡淡过一生;稍有些声望的,必定命途多舛坎坷不平。   红颜多薄命,英雄常末路,无一不应证了童四小厮对于世间公平的笃信。   本着这样的认知,他也相信,一个人一旦完美过头,就必定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知名弱点。这样的弱点,影she到于桓之与穆衍风身上,便是对女人的不待见。   若论模样,于桓之温润英邪,清隽至极,穆衍风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实乃世间罕见。   即便穆衍风不待见女人,是由于萧满伊多年穷装猛打造成严重心理yīn影所致,已经忘掉丁蕊的于桓之,实在没有理由对女人不感兴趣。   况且这些年,穆衍风尚且与常来表白示好的萧满伊有些不愉快的jiāo际,而于桓之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作了经岁的淡定光棍。   穆衍风的姐姐,穆香香曾说,于桓之若非对她弟弟产生了禁断之qíng,便是觉着天下女子都不如自己长得好,与其流连于香粉胭脂从中,不如临水照人,对镜贴花。   童四也深以为然,且感慨,公子与少主,天生好皮相,二十有二却无妻妾成群,实在làng费资源,令人扼腕得紧。   且归根究底,这都是造物主太过公平惹得祸。   而此次客州相遇,却彻底颠覆了童四对造物主的信任。   穆衍风出人意料地捎上了萧满伊,于桓之对南水桃花的态度,更是若即若离,高深莫测。虽然江蓝生一路并未与于魔头起gān戈,但几人之间气氛诡秘玄乎,令童四实在消受不起。   他打心眼佩服萧满伊见了穆衍风就目空一切锲而不舍的态度,更对南小桃花如鱼得水地周旋于几人之间的能力五体投地。   童四以为,与其跟桓公子穆少主一处,不如去后舱陪悲qíng地王七王九一同蹲着。毕竟这二人先被偷窥再陷害最后被抢去家当的惨痛经历,能让人在这不公平的时间,获得些许快慰。   船行顺风,一路随水而下。待入了江南,往来的船只便多了起来。   江南水网密,水流散,错落分布于大小的城镇之间。已是十月小阳chūn的天气,梅花初开,袅袅飘香。比起京城,苏州气候暖和些。雪未落,天沁凉。   一行人在大渡头下了船,又换乘狭长的乌篷船,渡水过镇。两岸粉墙黛瓦,曲巷幽深。碧水清波,船只摇曳。   江南多水路,因此当地人,大都会摇桨。时值夕阳西下,远天霞光盎然,粼粼水纹泛起霁色,于桓之持橹站在狭长船头,上身也似镀了层金,侧脸轮廓完美无瑕。   南霜自乌篷船中探出头,俯身贴在船沿,朝水波看去。她伸手杳了点水,被冻得打了个寒噤。于桓之挑起木蒿在船头跺了跺,南小桃花侧头露出小虎牙,讪讪道:"我就瞅瞅。"   萧满伊自另一艘乌篷船内探出头,嘲笑南霜少见多怪。   虽然同为声名远播的江湖奇女子,萧满伊与南霜相处了一个月,依然关系紧张。一则因为南小桃花人缘极佳,整日周旋于众人之间,抽不出时间与萧伊人套近乎;二则因为萧满伊由于穆衍风的缘故,多多少少对南霜有些仇视,抓住机会便冷嘲热讽,造成二人沟通无能,相处无能。   摇桨入城,将船系在岸边的如意牛鼻子上。一gān人等方下了船,便听城内隐隐喧哗。   已至酉时,苏州城门依然开着,穆衍风离家数月,今日得见故里风光,兴奋异常,只当这喧哗声是故土人qíng浓厚。   于桓之却觉出不对劲。城门大道人烟稀少,而吵嚷声,仿佛是从内城传来。苏州不比凤阳,多数人歇息得早,何况冬日将近,暮色早临,平日里的城内,此时早已寂静,绝非如今日这般。   流云庄在苏州西南城郊,位于太平山灵岩山一带的山脉中,占地广阔。   从苏州城到流云庄,尚有二十里路,因天色已晚,众人决定在苏州城留宿一夜。   江南楼阁廊檐极翘,jīng致中见脱略,温雅中见玲珑。几人自巷口方拐了个弯,忽有一人冲出,与排头的穆衍风撞了个满怀。   那人身形单薄,被穆衍风异状,退了好几步才站稳。穆小少主抬眼望去,不由愣了须臾。   面前之人眉清目秀,身着湖蓝长衫,神色惊惶不定。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此人虽是男子装扮,却是实打实一位姑娘,并且见到穆衍风以后,她的脸倏然间便红了。   夕阳光彩渐敛,穆衍风眼含落晖,刚道:"这位姑娘……"   不料那女子匆匆捋了捋发丝,自眼风里羞涩地瞧了瞧穆小少主,笼着衣襟,匆匆折过巷子往街头而去了。   穆衍风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半晌才微蹙眉头转过脸来,嘀咕道:"是谁呢……"   "啧啧,拐个巷子遇红颜,少主威武。"江蓝生持扇敲手,又给萧满伊送去一个同qíng的眼神,"追夫路途多舛,多有妖魔鬼怪狐狸jīng。"   萧伊人蓄着泪眼,抿着嘴唇,眼泪汪汪唱道:"这奏是一条不归路啦嘿~~~"   南小桃花见气氛良好,很合时宜地点点头,随萧满伊叹了句:"悲哉~"   穆衍风见此三人跑题跑到九霄云外,又转头问于桓之:"小于,方才那女子瞧着眼熟,你可记得在哪里见过?"   于桓之瞥见萧满伊瞧着落日,竖起耳朵,浑身汗毛将炸未炸,清清淡淡回了一句:"那是你的事。"语毕,他一脸似笑非笑的表qíng,指着街头一家客栈说;"不如去那里?"   气氛有些不对劲,南小桃花第一个颠颠地跟了上去,江蓝生紧随其后,时不时往回瞟一两眼。童四警觉地招呼着王七王九,也往客栈走去了。   留下穆少主呆滞立在原地,半晌颤声道:"小于,你又陷害我?我分明只是……"语还未必,却见萧满伊一脸悲恸yù绝地瞧着自己,"衍风,始乱终弃这种事,你怎做得出?"   一行人入了客栈,围桌而坐。待菜上齐,吃了好一阵子,街巷口才如约而至地传来穆少主一声叫喊:"苍天啊——"   众人听了,默契十足地挪了挪椅子,给圆桌外侧让出空位。于桓之不疾不徐加了根竹笋,慢慢嚼了,回头对小二说:"加两个凳子。"   饭桌上剑拔弩张,于桓之与穆衍风的筷子来回争斗数百个回合后,终于以双双guī裂寿终正寝。王七王九瞠目结舌地看着筷子一会儿顿空,一会儿闪回,哆嗦着害怕这二人一个不小心便伤及无辜。   江蓝生不屑,童四汗颜,萧满伊生闷气。只南小桃花一人,淡定地为众人不菜舀汤,趁于小魔头与穆大少主殃及池鱼前,把好菜均分给众人,并且在这二人筷子裂开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苟且偷生的另两双筷子。   穆衍风是个大度的人,他的大度在于一旦有人招惹他,他只要出够气报了仇,就决不再找那人麻烦。是以,他认为自己活得很有品。   一番筷子战打得酣畅淋漓,穆衍风也权当除了气。小二过来颤颤巍巍地收拾时,发现两双筷子,裂成了二十小慡,不由哆嗦了好一阵,远处,掌柜也叹了句:"世道不伦,生意也难做啊。"   穆衍风举目望四周望去,这才发现客栈内,只有零星几桌食客,这才问道:"掌柜的,怎得今日生意这般萧条?"   店小二是个话痨,一听有客人打听新鲜人物新鲜事,便满目兴奋。还未等掌柜示意,他提起茶壶便迎了上去,一边为众人添茶一边道:"几位贵客是有所不知,最近苏州城,可算是出了件大事!"   旁的桌子也有外地人,仿佛近城时,也觉得内城的喧哗颇有些蹊跷,便cha嘴道:"我看城中曲巷旁,聚集了好大一群人,又仿佛见着苏悦局的杜老爷,可是杜老爷家出了事?"   苏悦局名字虽温婉,却是苏州一等一的镖局。镖局仅有镖师十人,个个都能独当一面,非贵重小巧的物品不护镖。出镖数百次,没有一次失误,因此声望极高。   店小二瞧掌柜无奈点点头,便起兴道:"话说三年前啊……"   话说三年前,苏州苏悦局的小姐杜年年,曾跟一家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定亲,简称公子甲。彼时,杜年年及笄之龄,正是含苞待放,娇嫩美丽。两户人家互通友好,决定于来年的初chūn让儿女成婚。   然而天公不作美,公子甲在迎娶杜年年之前,却遇上了另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   此小姐,家境之大,背景之显赫,不是苏悦局可比拟。   公子甲与小姐一爱爱得天雷勾地火,回家后,斩钉截铁要取消与杜年年的亲事。   姻缘不成,促成另一桩梁缘,本也是件好事。反正杜年年并未出嫁,声名不受损,还可再嫁户好人家。   那公子甲入赘小姐加后,杜老爷便想着去攀附。于是第二年,他便带着杜年年去拜访公子甲和大户小姐。   这一拜访,便拜访出了岔子。   话说,当时正值初chūn,冰雪消融。杜年年与公子甲的婚事本定在此时,蹉跎良缘令少女无限感怀,信步走在公子的园林里,却与另一位公子巧遇,这里区分为公子乙。   公子乙是大户小姐的弟弟,人长得极其英俊。   杜年年对这公子乙一见倾心,回去与杜老爷说过后,杜老爷便与公子甲提了此事。孰料公子甲和大户小姐都对这门亲事极其赞同,说公子乙的亲事,本就是二人的一块心病。   本来此事也就是说说,杜老爷回家思量再三,自知配不上这户人家,便劝杜年年打消了这心思。   他以为qíng非深种,去根不难,这事就可以这么过去了好了。   孰料杜年年对公子乙念念不忘,一熬便熬到十八岁,俨然有非君不嫁的架势。杜老爷只好旧事重提,又去这户大户人家。   那天,碰巧公子乙不在,公子甲与大户小姐吃了点酒,听杜老爷这么一说,也答应得欢实。   杜老爷一开心,便回家跟杜年年说此事成了,杜年年喜不自胜,从初夏开始,便开始赶着做嫁衣。   哪里却想,秋日嫁衣刚刚做成,却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公子乙与一位大户千金已私定终身,非卿不娶了。   杜年年这下不gān了,非要让公子甲一家子给个说法。   本来,一次被抛弃没什么,两次被抛弃,江湖上难免有人说三道四,何况她现在年逾十八,已没有大把的光yīn。   杜老爷对杜年年好言相劝,让她死了嫁给公子乙的心,岂知杜年年却说,她只求一世陪着公子乙,便是做小做妾,为奴为婢,也心甘qíng愿。   一个女子退让到这种田地,着实令人感慨万千。   然而公子乙却已然与他那位大户千金逍遥在外。杜年年果断地收了行囊,留下家书,说踏遍天涯都要把公子乙给寻回来。   苏州城这番热闹,便是因为杜老爷出了重金,一面请人帮忙找女儿,一面请人帮忙寻回公子乙,好好说说这门亲事。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去写第23章,3个小时可能搞不定,所以更新在凌晨以后~~   ——顺说一句,想写感qíng戏啊感qíng戏~~~好多感qíng戏~~~   下一更是7月1号凌晨,不是6月31号,我刚刚打错了!打错了……   第23章   店小二抑扬顿挫地说完故事,又意犹未尽地叹了句:"要我说,那公子乙就应当把杜年年娶了享齐人之福,反正天底下,多的是男子三妻四妾。"   于桓之听了后,一脸若有所思。旁桌的客人却道:"就光听你说了半晌的公子甲公子乙,也不知这二人到底是何人?"   店小二神秘兮兮地摇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这公子乙身份尊贵,岂是我们凡夫俗子能随便谈论的?几位若是真想打听,不如去杜家门口观望观望,那里人多。"   掌柜的咳了一声,店小二讪讪一笑,将抹布往肩上搭了,提起茶壶去后厨房帮忙了。   穆衍风瞧见于桓之深思熟虑的模样,沉吟了半晌,道:"小于,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于桓之眉头微蹙,将筷子搁在碗上,也道:"嗯,这故事的旁枝末节,总觉得似曾相识。"   "杜家,苏悦局……"穆衍风思索道,忽然灵光一现,双手合掌一拍,叫道:"方才巷口那姑娘!"   萧满伊好奇问道:"你是说,那姑娘便是杜年年?"想了想,萧满伊又释然笑道:"这便好了,那姑娘喜欢公子乙,没瞧上你。"   江蓝生又问:"杜年年不是离家去寻公子乙了么,怎会还在苏州城内?"   童四猜测道:"兴许刚走?"   江蓝生摇摇头,转身让掌柜把店小二唤过来,问:"方才你说的杜年年,离家多久了?"   那小二屈指算了算:"也有两三天了吧。"说着,他又补了句:"要我说,天下负心人,还是男子多。也没听说哪家姑娘订了亲,临到成婚,却跟人跑了。"   南霜正在喝汤,听到此话,一勺汤全喷在衣襟上,呛得直咳嗽。   于桓之自眼风里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江蓝生掏了个手帕,正要替她擦擦,于小魔头却忽然道:"擦不gān净,等下将衣服换了。"   南小桃花听了此言,以为有望拿回那件红绸衫,忙欢实答应了。   经过月余的相处,南霜觉得于桓之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扑朔迷离。起初在凤阳城客栈时,还是彬彬有礼,体贴照顾。后来她似乎触怒了这位魔头,令他对自己生出些厌烦。   南霜思索,她触怒魔头前后统共两次。   第一次是在凤阳客栈的最后一夜。她冲于桓之讨红绸衫时,狡黠的桓公子让她用三个要求来换。孰料她自以为是地香了他一口后,魔头却是蹙着眉头一脸不满。   第二次,则是在客舟上。起帆数日后,南霜与一位桨手渐渐熟络。那桨手也就十六七的年纪,祖祖辈辈都以河为生,以船为家,他见了南霜惊为天人,一个劲儿地夸她漂亮。   彼时风大,南小桃花与桨手坐在船头,聊得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桨手一冲动,就问南霜可有婚配。南霜悻悻道可能快嫁人了,嫁的还是自己的结拜大哥。   桨手听了,一脸神色如丧考妣,仿佛因赶不及看她拜天地而很是遗憾。   良久,那桨手从遗憾中缓过神来,继而又涩涩问道:"那你喜欢你大哥吗?"   南霜点头笑道:"喜欢啊。"想了想,又添了句:"我大哥很多人喜欢,萧姑娘也是喜欢他的。"   此言一出,桨手起死回生般双眼放出奇异的神采,手紧扣着船沿,小心翼翼问:"那你不难过吗?"   南霜怔了半刻,说:"这有何好难过的。"   桨手抬手往船沿一拍,大笑道:"原来你对你大哥只有兄妹之qíng!"语毕,他又思索半刻,转而又胆颤心惊地问:"南姑娘,那你喜欢我吗?"   这位桨手不明白,问脑子缺根筋的南霜喜不喜欢谁,等同于问一只鸟你会不会飞,问一条鱼你在水里会不会淹死。   是以,南小桃花不假思索地点头:"喜欢啊。"   桨手的神色悲喜jiāo加,半晌握了南霜的手,颤声道:"若你与你大哥亲事不成……"   南霜颇为会意地拍拍他的手背,说:"若我与大哥亲事不成,下次亲事,我提前写信知会你,你好及时赶来。"   忽如一夜chūn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说的正是这小桨手当下心qíng,他又紧握住南霜的手,唤道:"霜儿……"   忽然有人轻咳了一声,南小桃花转头见一人青衫飘扬,墨发如飞,也不知在身后立了多久。   不知为何,她的心忽然做贼心虚似地跳了跳,忙疾步来至他身边,唤了句:"桓公子……"   于桓之不答,却温温凉凉朝她身后看了一眼,那桨手颤了颤,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河风很大,灌入南霜的衣衫。于桓之的眼神在风中有些迷离,良久负手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说:"跟我来。"   南霜随于小魔头绕至船的左侧。走廊狭小,每隔一段就有廊柱。河水滚滚起着波涛,于桓之袍带翻飞,只身临河,半晌才问:"你不想嫁少主?"   识时务者为俊杰,南霜点头如捣蒜说:"想想想。"   于桓之侧目,清清淡淡看她一眼,道:"实话。"   南霜吁了口气,小心翼翼道:"确实,不算很想。"见于桓之神色动了动,她又忙说,"其实勉为其难,也可以……"   于桓之这才转过身子,神色沉然如静湖,偏偏青丝如墨还在身后翻飞着,无端端扰人心绪,南小桃花看得心跳又加快了些许,却听于桓之的声音含了丝笑意:"你就不想祸了谁?"   南霜心中喊冤,苍天可鉴,她桃花出生至今,也就只对于桓之产生过祸上一祸的心思,对其他人,都是纯qíng乃至圣洁。   但是,这番想法,聪明如她南小桃花,自是不会对于魔头说,她思索良久,寻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说:"祸人这种事,是看天时,地利,人和的,譬如……"   话还未完,南霜周身一旋,已被于桓之抵在舱壁上,于桓之双手撑壁,将她框在方寸间。两人脸贴得极近,南霜脑子又有些放空,只听于小魔头的声音清浅飘来:"如今,无天时,地不利,人非和,你可想祸我?"   南小桃花莫名感到一丝怒火中烧,她在心底骂娘,愤然yù说我方才就想祸你,此刻只想把你祸到骨子里。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gāngān脆脆一句:"不想。"   于桓之僵在嘴角的笑意如冬梅开到一半忽然被寒冰冻住。南霜心底吁了口气,心道上次在凤阳的客栈,冒失一吻已铸成大错,此时万不可让于魔头知道自己仍想祸他。   这么想着,左手却被于桓之轻轻握住,慢慢放至唇边,轻柔湿润的缓吻令南霜浑身一颤,指间的苏麻感如闪电般迅速游走全身。   "现在呢?还想不想?"于桓之的声音似隔了层水雾,而眼眸却恍若星辰璀璨,盯得人只觉山河都失色。   南小桃花缓了须臾,仍旧把持着最后一丝清明,摇头憨笑道:"放心吧,我不想。"   于桓之的表qíng如cháo水褪去后的寂静河滩,沁凉空寂,半晌,他又牵起唇角露出一枚白驹过隙的笑容。那枚笑,笑得南霜心底一沉。仿佛有人掷了块石子在退cháo的河水,青山烟波间发出寥寥一声空响,更显落寞。   于小魔头转身消失在船廊尽头时,南霜浑身力气终于耗尽,只身跌坐在地,半晌骂了句:"靠,又燃了。"   此后数日,于魔头便本着若即若离的原则,与小桃花相处得道可道,非常道。   思绪辗转了几番,南霜总结道,于桓之对自己的不满,多多少少是由于自己对他心存"祸"意。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若要解开于小魔头的心结,自己便要对其表明不再祸他的心迹,并且与之示好。   毕竟只有将他哄开心了,那身红绸衫,才可能到手。   凡事都需要一个入手点,凡事难就难在入手点。   南小桃花将与于魔头的相识的月余日子,反反复复想了数遍后,终于发现此魔头在做宫灯时,心qíng格外好,为人格外妙。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南小桃花兴高采烈地拉开门,迎面却对上忽然抬起头来的于桓之。   于小魔头手中捧着红绸衫,如上门提亲的公子,脸颊还带有一丝扑朔迷离的神采,他见了南霜温和笑了笑,暌违已久的笑颜令南小桃花心中发颤。   于桓之将红绸衫递与她手中,道:"想着你要换衣裳。"   修长如玉的手指从红绸上一带而过,显出份触目惊心的美,南霜抬头怔怔望着于小魔头,一时间竟忘了手里捧着的,便是女儿家朝思暮想之物,只怔然道:"那三个要求我还没完成呢。"   于桓之扬眉看着南霜,夜深,她只留一个简单的环髻在头,墨发长至腰际,浓黑的鸦雏色衬得双颊酡红如醉,眼眸清莹如泉。   于小魔头恍恍然抬起手,顺着南霜的发滑下,自她肩颈挑起一缕青丝,放在唇边柔柔一吻,芬芳盈面,"算了。"   他又垂目瞧了瞧南霜手中那抹娇艳的绸衫,寂静地笑道:"换上吧,一定好看。"说罢,他转身步入长廊的朦胧灯影中。   南霜愣怔在原地,qíng不自禁挑起方才那缕发丝,触手处如烈火炙热烧灼。   那一捧灼热似烧进了南霜心底,她讷讷唤了声:"桓公子。"   挺拔修长的背影在长廊头蓦然回首。   第24章[倒V]   那抹修长身影静立在灯影幢幢的长廊尽头,犹是杳杳银汉中一轮雾月。南霜一时间竟不知为何要叫住他,却已然身不由己地朝他走去。   她在于桓之面前站定,清澈的眸子直看入他的眼,一如天光映着水色。   良久,南霜摩挲着手中光润的衣料,讷讷道:"这衣裳,我穿给你看吧?"   于桓之的眼神更加缥缈,仿佛重光重影都纳入眸子,他悠然自得地看着南小桃花手足无措的模样,好半天才道:"去你房里。"   南九阳教导南霜说,做人要懂得礼尚往来,投桃报李,这样关系才能融洽,才能长久,若人qíng欠得太大,最终吃亏的,反倒是自己。   是以南霜接了于桓之一颗蟠桃,就想着趁早回赠些好李子,毕竟欠江湖小魔头的人qíng,不是什么妙事。   于桓之方随南小桃花进屋,便瞧她将绸衣往屏风上搭了,赶紧替他倒了杯水,又忙天荒地将行囊从内间取出,埋头翻翻找找了一阵,取出几个小纸包后,便跑出屋去。   不一会儿,南霜端着一个木托盘回了房。盘内摆着三碟点心:芙蓉糕,桂花糕,凤梨苏。   南小桃花将糕饼摆在于桓之面前,又径直坐在他面前,托腮瞅着糕饼吞吞口水,说:"都给你吃。"   于桓之愣然望着满桌琳琅,抬起眼尾看着南霜问:"你买的?"   南霜点点头,趴在桌上道:"刚到苏州时买的,你没瞧见。"说着,又指着那碟凤梨苏说,"这个少些,买的时候只剩了一点,烟花儿非要和我抢,我抢不过她,便从她那顺了一小袋。"   于桓之听了此言,失笑地捏了捏额际,不由又想南霜顺来的这些凤梨苏,多半是萧满伊要给穆衍风送去的,便惬意地拣了块尝尝。   入口苏软,香甜绕舌。南霜看得直吞唾沫。   于桓之垂目将糕饼碟子推到南小桃花面前,悠悠然道:"吃一些,我不好甜。"   南霜忍了好久,才痛苦摇了摇头,指着屏风上搭着的红绸衫,一本正经道:"我爹说,做人要投桃报李。"   于桓之"哦"了一声,又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怎么不见你将衣裳穿给我看?"   南小桃花拍了拍脑门,赶忙绕到屏风后去。   于小魔头好笑地看着那抹红绸在黑木屏风上一缩不见。顷刻他又将糕饼搁回牛皮纸上,仔细包好用细绳捆紧,放回南霜的行囊。   南小桃花的行囊凌乱,密密鼓鼓的全是些小物什:凤阳城买的竹签面人,大红凤仙头花,jīng巧的铜坠子,路边捡的白石头,印有桃花纹的碗碟……   于桓之记得带她离开万鸿阁时,因走得匆忙,南霜一身衣裳都是穆衍风的,可想这许多物件,是她这些日子零零碎碎拾捡来的。   可见南小桃花人虽聪明,然童心未泯,且不谙qíng事。   然而她虽懵懂,于桓之却是个明白人。这些日子,自己对南霜所做的逾矩之事数不胜数,纵使南小桃花可以不计前嫌,他于魔头,也断然不会不了了之。   这年仲夏,于桓之仍在流云庄时,刚听说天水派与万鸿阁结盟一事,便前后收到两封不得了的来信。一封,来自他多年失踪的爹,于惊远;一封,来自畅游山水遁世隐居的前任武林盟主,穆昭。   由于于惊远与于小魔头早年有些摩擦,他曾发誓与儿子说话,每年至多十个字,是以他的信笺极其言简意赅:劫亲南水桃花,qiáng娶之。   当于桓之已赶到万鸿阁,穆昭的信才姗姗来迟。   穆衍风的xingqíng与其父七分相似,另有三分,是穆昭任盟主多年修炼出的老jian巨猾。他长篇大论地抒发了对于小魔头管理流云庄的感激之qíng,一字一泪地诉说了与于桓之胜似父子的动人亲qíng,最后言辞凿凿地以为,江南流云庄需要位少夫人,以减轻穆少主和于桓之的负担。穆昭最后总结道,此少夫人的最佳人选,便是南霜南水桃花。   彼时,于桓之并不知于惊远与穆昭早已把关系闹僵,他将两封信笺的意思结合,便得出劫亲南水桃花,令穆少主qiáng娶为少夫人的结论。   于是,本来要弄到自己chuáng塌的南小桃花,被临时转去了穆衍风的chuáng上。   于桓之心想,这厢他大抵是瞧上了南水桃花,因此穆衍风与南霜的亲事他势必要阻止,何况这二人称兄道妹,好不欢脱,压根无甚男女之qíng。   正所谓山高皇帝远,至于他爹与盟主,自可来个先斩后奏。   眼下最棘手的却是南霜本人。于桓之失笑地望着满行囊零碎物什,心道南霜人虽伶俐,在有些方面,却迟钝非常。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循循善诱方为正道。   屏风后微微一动,于桓之侧目望去,只瞧见屏风后,婷婷步出一朵红莲。婀娜的身段,红得如火如荼的绸衫,斜襟浅粉深衣如盛放莲花内,含而不露的雏瓣。一袭墨发垂悬在脸侧,流泻在衣间。眉若含烟,凄清温软。长睫如扇,卧蚕眼底,衬着秋水眸子平添三分chūn日桃花暖意。高挺的鼻尖下,光润的唇微微弯起,露出小虎牙与梨涡,灵秀又傻气。   于小魔头亦在滉滉烛影中弯起了嘴角,他俯身自南霜的行囊里,拾了一根镶玉横钗和几朵碎桃花,径直走到南霜面前,将她垂在肩前的发向后撩去,目光落在衣襟间若隐若现的桃花印上,笑道:"这枚桃花印记好看。"   锁骨下,细枝头两朵并蒂桃花开得正艳。南霜垂目抿了抿唇,默不作声。   于桓之忽又走近一步,温和香暖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他将南霜先前的环髻松开,又挑起几缕青丝在她头顶绾成一个简单的花髻,用镶玉横钗固定好,再将几朵碎桃花带在她鬓边。   他的话语如烟似雾,夹杂着温热的吐息,弥漫在周遭:"这样好看。"   南小桃花双颊飞霞,耳根通红,祸心渐起,眼神四处飘,半晌才找着话题,问:"糕饼呢?"   于桓之回头看了眼桌上的空碟,笑道:"你留着。"   南霜埋头想了一阵,又道:"那你把没做好的宫灯还我吧。"   见于桓之微微讶然,她霜忙解释说:"我瞅着你喜欢那宫灯,不如我做好了送你,也算是投桃报李,礼尚往来。"   于桓之莞尔:"我只知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琼瑶,即美玉,而美人如玉。   南霜自是没有参透如此隐晦的说法,她正低着头琢磨,于桓之却拍拍她的脸,撂下一句话,施施然离开了。   ——以后若是嫁我,也不必凤冠霞披,这般装扮,已是最好。   南霜望着犹自摇曳的木门,脑中轰雷炸响,似有什么念头喷薄yù出,如雷雨天后,即将横亘苍穹的一道虹桥。   而南霜遇事,易者,解决之;难者,克服之;惑者,跑诸脑后顺其自然之。   是以这世上的事,到了南小桃花手里,要么解决得极快,要么烟消云散。因此那道虹桥最终未架起来,南霜在难得一次失眠后,总结出:一,自己对于桓之有些么不寻常;二,仿佛有些扑朔迷离的qíng绪如荒糙滋生;三,比之嫁给穆衍风欧阳熙路人甲乙丙丁,自己更愿意嫁给于桓之;四,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日后要抓紧时间酬谢于桓之;五,事qíng愈发不妙啊不妙;六,以后还是别想了,闹心。   翌日晨,童四早早雇了马车,并为穆衍风和于桓之一人备了匹马。   众人吃过早膳后,晨雾未散,便朝流云庄驶去。   流云庄在天平山和灵岩山间的一处平地上,占地辽阔,引山中水入庄,挖玥湖为内湖。   几人驰驱一日,沿途山间野花,红枫飘飞,万年青亭亭错落其间。直至夕阳西下,才见得玥湖水曲折迂回流入宅子,流云庄绵长的白墙黛瓦间沉敛的红木门前站着两人。   穆香香远远听见马蹄疾劲,车轮辘辘,慌忙拍打宋薛的手,紧张道:"回来了回来了。"   宋薛返握住穆香香的手,说:"娘子,此事本是误会,待风儿回来,我们好好与他解释一番。"话虽说得镇定,然而宋薛满脸惊惶显然已胆颤心惊。   穆香香白他一眼,跺脚道:"风儿好骗,桓之你骗得过么?再说了,早年风儿连萧满伊那个冠世美人都烦不甚烦,他这厢挑了南水桃花,别的姑娘,他定是看都不想看了!"   街头烟尘四起,驶来两辆马车,打头的两匹马上,两名男子英姿飒慡。   宋薛捏了捏穆香香的手,急中生智道:"风儿不娶,让桓之娶,如何?"   见穆香香瞪大眼睛望着自己,宋薛又道:"于桓之那模样,姑娘见了准喜欢。杜年年不就喜欢风儿长得俊么,用桓之凑数,不会错!"   话音刚落,穆香香便一脚跺在他脚尖,挽起袖子低声胁迫道:"你作死啊,哪个女人敢打我家桓之的主意?!我宰了她!"   宋薛一脸悲愤道:"亏我还是你的亲夫,亏风儿才是你的亲弟弟。"   此时,面前马匹一阵嘶啸,宋薛还未缓过神来,便听穆衍风兴奋唤了句:"姐姐,姐夫!"   第25章[倒V]   穆香香讪讪朝穆衍风笑笑,半晌憋出一句:"风儿,这就回来啦。"   宋薛眼神闪烁不定,搓着手,也勉qiáng喜悦道:"呵,回来好啊,这就回来了。"   一路风尘令穆衍风本就英俊的容颜更添几分飞扬,他将衣摆一撩,上前给穆香香与宋薛各一个拥抱,还狠拍了拍宋薛的背脊,玩笑道:"我跟小于一月不在,你可没跟着我姐又闯什么祸事吧?"   宋薛听了此言,默默朝穆香香送去一个如临大敌的眼神。   穆衍风自是没看见,他转身便朝马车走去。   于桓之这才翻身下马,皓月白的长衫穿在他身上,俨然一棵芝兰玉树。他瞧见穆香香与宋薛方才的神qíng,若有所悟地挑了挑眉头,朝二人抱拳道:"大小姐,宋公子。"   宋薛抱拳还以一礼,穆香香慈爱地上下打量了于桓之好一阵子,才伸手招了招:"桓之,来靠近点,让gān娘瞧瞧是不是瘦了?"   于桓之立于原地并不上前,眸色镇定地笑道:"大小姐抬爱。"   宋薛嘴角抽搐。穆香香二十有五,只比于桓之大三岁,然而自此魔头入住流云庄,她便成天自称是他的gān娘,平白无故给穆衍风扣上顶"gān舅舅"的帽子不说,还不许宋薛作于小魔头的gān爹。   童四将王七王九从前面一辆小马车中吆喝出来,随即将马赶到道旁。   后面一辆jīng致雅达的马车缓缓驱来,核桃木毡皮顶,车前男子脚踏金丝履,面冠如玉,相貌堂堂,眉心还长着颗美人痣,他轻巧跳下马车,也自来熟地抱拳道:"大小姐,宋公子。"   穆衍风已迎到马车前,将布帘掀了,冲里面高兴嚷道:"妹子,出来见见我姐和我姐夫。"   穆香香正纳闷这"妹子"从何而来,却在见着眼前人时,猛然惊呆了。   马车内,款款步出两位绝色佳人。一人身着红绸衫,一人身着紫缎裙。一位灵秀,倾城倾国,闭月羞花憨厚傻气;一位俏丽,国色天香,如花似玉咋咋呼呼。   萧满伊下马车时,凑到南霜耳边道:"衍风第一次带我见他家人,我有点儿紧张。"   南小桃花笑着露出小虎牙,闪忽眨眨眼道:"我也是。"   萧伊人愤恨地瞪了南桃花一眼,提着裙子抢先奔到穆香香面前,款款施礼:"姐姐,姐夫。"   穆香香嘴角抽了抽,侧目望着门前石狮子,凉凉道:"受不起。"语毕,她径直绕到南霜面前,仔细打量了两眼,惊艳道:"哟,这就是小霜霜吧?真美!"   萧满伊撅起了嘴,悲凉地瞅着穆衍风。   穆衍风跟宋薛使了个眼色,宋薛立即道:"萧妹子远道而来,自当多住几日。"   萧满伊找着台阶立刻下,连忙点头道:"正是正是。"   南小桃花瞅了穆香香好一阵,嘿嘿笑道:"大小姐也美。"   穆香香怔了半晌,问:"你唤我什么?"   南霜眼神飘到她身后的于桓之身上,抿嘴笑:"我听桓公子称呼你大小姐。"说着,她又探头与宋薛打了声招呼:"宋公子。"   穆香香隐隐觉着事qíng有些不妙后,穆衍风慡朗一句"姐,这是刚与我结拜的妹子!"加深了她的不祥的预感。   随后,翩翩江公子又迎上来,火上浇油附和道:"大小姐,宋公子,鄙人姓江,名蓝生,是穆少主与桓公子的好友,亦是南霜姑娘的竹马青梅。"   穆香香脸色很快变了,一旁,宋薛的脸色也由白转青。   流云庄分外庄和内庄。外庄有三进:轿厅、茶厅和主厅。   内庄有五处小园子,穆昭一处,穆香香与宋薛一处,穆衍风一处,于桓之一处,还有一处空余园子用来接待贵客。除去内外庄,还有练武场与小树林。   玥湖水流经整座庄子,楼阁亭台,廊舫桥榭,均傍水而建。   穆香香引众人至茶厅,一路小桥流水,飞檐翘脚,老树古藤,令名震江湖的流云庄少了些霸气,添了许脱略。   江南流云庄虽声名远播,却并非什么人丁兴旺的门派。独独武霸江湖的《天一剑法》令武林众人为之折服。   早几十年,武林内尚有门派势力与流云庄并驾齐驱。后来穆昭将《天一剑法》练至第九重,江湖上除了于桓之的老爹于惊远,再无人能出其右。   偏偏于惊远跟穆昭臭味相投,两人好酒又同为武痴,便结成莫逆之jiāo。   若非八年多前于惊远失踪,暮雪宫覆灭,恐怕此时的江湖不会是一庄独大的状况。   穆昭之子穆衍风,为人虽大大咧咧,练武上却是不世出的奇才。仅二十二岁,他便将《天一剑法》练至第八重,比他爹还早了三年。何况《天一剑法》是从《天一功》这种外功护体的武功谱改编而来,极难琢磨,寻常人穷极一生也难领略其皮毛。   自从于桓之加入流云庄后,此庄在江湖上的地位更加不可一世。毕竟《暮雪七式》与《天一剑法》撞到了一处,足以令所有人闻风丧胆。   江湖上能敌过穆衍风与于桓之的,不出十人,且能敌过他们的,也当是些不问世事的世外高人,所以武林野心之辈无一不希望于桓之因觊觎《天一功》武功谱,与穆衍风反目成仇,两败俱伤。如此一来,他们坐山观虎斗后,便可趁虚而入。   岂料江湖小魔头入了流云庄,竟大刀阔斧地接下了管家一职,流云庄大江南北的生意,与江湖众门派的jiāo际,无一不是清明条理的于桓之经手过问。   武林人瞠目结舌的同时,心中更觉于小魔头高深莫测,江南流云庄诡秘玄乎。   流云庄的弟子一共三十名,且只能将《天一剑法》修炼至第三重,另有丫鬟仆人园丁厨子闲杂人等,均有些三脚猫功夫在身。   剩下的便是几位主子。   流云庄大小姐穆香香,xingqíng完全承袭穆昭,平素尚且和气,为人不太淡定,怒时bào躁非常,宠爱亲弟弟穆衍风,爱护"gān儿子"于桓之,对其夫宋薛呼来喝去。   流云庄入赘女婿宋薛,人为墙头糙,风来随风倒,惧内,脾气软,优柔寡断,天塌下来也不生气,对穆衍风关爱有加,对于桓之敬畏有加,对穆香香俯首帖耳。   茶厅的中上方高悬"流云庄"匾额。匾下是一副青山绿水的写意画。画的两侧悬着一副对联,左为"螺髻青浓,楼外晚山千仞",右为"鸭头绿腻,溪中chūn水半篙"。   万仞青山,碧水船篙,无一不透出几许恬淡宁静,超然世外的风雅,配"流云庄"的庄名倒也合称。   穆香香与宋薛向来游手好闲,从不涉足江湖事,因此将王七王九和萧满伊接来庄上的原因,于桓之并未与之详说。   宋薛唤丫鬟们沏了几盏上好的乌龙茶,边用茶盖播着茶叶,边说着近日流云庄的琐事。简而言之,他的意思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于桓之看出宋薛与穆香香言辞闪烁,前后联系起来想了想,不但猜出其间因由,并且顺便为自己想了个计策阻止穆衍风与南霜的婚事。   前一日,那客栈小二提及公子乙的身份尊贵时,于桓之便想到这人兴许就是穆衍风。毕竟武林中的年轻一辈,若论身份地位,无人能比拟穆小少主。   而今日,穆香香与宋薛见了穆小少主后惊惶失色的神qíng,更令于桓之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因此宋薛便是当年的公子甲,他与杜年年定亲后,却对穆香香一往qíng深,娶其为妻。今夏于桓之与穆衍风都离开流云庄的那段日子里,那位杜老爷八成又带着女儿上门拜访,穆香香夫妇冲动之下,便应了杜年年与穆少主的亲事。   结果到了仲秋,江湖上却传起了穆少主与南水桃花私定终身的流言。这一下,宋薛与穆香香便做贼心虚,左右为难起来。   这件事本来无碍,凭他于小魔头的能力,大可轻而易举地将其摆平。然而此事牵扯到另外一件事,于桓之九曲回肠动了歪心思,非要利用利用穆香香和宋薛不可。   当下,于小魔头最大的心结,便是穆衍风和南小桃花的亲事。   穆香香与宋薛,之所以为着杜年年一事发愁,除却南水桃花的原因,更碍于穆昭穆盟主的yín威。   既然于桓之都接到了让南水桃花来流云庄做少夫人的信笺,穆香香与宋薛这两个忠臣狗腿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先前之所以在意江蓝生是南霜的青梅竹马,便是害怕江蓝生将南小桃花拐跑,大计落空后,穆昭迁怒于他们俩。   且,穆香香与宋薛一面要解决杜年年的事,一面又要让南霜嫁给穆衍风,可说是进退维谷,左右两难。   而他于小魔头,扮演的角色,自然是借帮忙安顿杜年年一事,迫得穆香香与宋薛站到自己一头,支持自己将小桃花娶进门。   而至于穆昭那边,他大可先将生米煮成熟饭,来个先斩后奏。   一顿晚膳吃得清淡,众人仿佛各有思虑,说了寥寥几句应景话后,便匆匆吃罢回到自己厢房。   南水桃花与双面伊人住在专接客人的沁窨苑的东西厢房。   江蓝生因与于桓之不和,便住进了穆小少主的枫和苑。   南霜回屋后,掌灯研磨,铺纸提笔,她离家数月,对南九阳甚是思念。托腮想了半晌,一行簪花小楷盈然呈于纸上。   ——爹爹,我自万鸿阁亲事不成后,居凤阳二日,市井热闹,欢喜非常,我甚喜之。后乘船月余,小阳chūn时,方至苏州。烟柳画桥,粉墙带瓦,碧波流水,一番景致,有生之年定要与爹爹一同赏之。   ——另有:爹爹,我竟遇到了于桓之,他果真很好看,比当年还好看。   第26章[倒V]   翌日晨,南霜将才起身,便听门外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敲门声。   来者是萧满伊,她这日穿了身湖蓝锦缎裙,外套着白茸茸的小袄。裙摆上的金丝绳端悬着两个白绒球。   南小桃花轻呼了声:"呀,真好看!"弯身便要去捏那两颗绒球,萧满伊及时跳开,拍了下她的手,上下瞧了她一眼,皱眉道:"你为何不换衣裳?"   南霜抬起袖子,前后舞了舞,笑道:"我最喜欢这身。"   萧满伊"哼"了声,绕过小桃□直入屋,边走边道:"你这样使不得,昨日舟车劳顿,穿了的衣裳定是要换的。"说着,她又转头盯了南霜一眼,指着她那身红绸衣愤愤道:"成日穿这身,喜庆得跟待嫁姑娘似的,真不招人待见!"   小桃花颠颠跟这她进屋,听了这句话,有点羞涩,腆着脸道:"诚然我是位待嫁姑娘,待嫁有一阵子了。"   萧满伊脚下一个踉跄。   南霜垂目歆羡地望了阵萧满伊的百褶裙摆,抿了嘴gāngān道:"萧姑娘找我所为何事?"   女儿家都喜欢漂亮衣裳别致首饰,萧满伊自是瞧出了南小桃花的心思。她蹲地将她的储物箱打开,挽起袖子颇为炫耀的露出那条并蒂杏花链子,见南霜又吞了口唾沫,萧满伊才道:"早晨有人来报,说杜老爷找着杜年年了。"   南小桃花喜道:"这是好事啊。"   "好个头!"萧满伊瞪着她,气鼓鼓地说:"等下杜老爷要带着杜年年一同拜访流云庄,你赶紧得将这身红衣裳换了,打扮打扮压过那小狐狸jīng的气焰!"   南小桃花,听了此言,眼睛眨了眨,嘿嘿一笑便换衣服去了。   若先前几人还对公子乙的身份有怀疑,那杜老爷带着杜年年上流云庄拜访一举,便足以令所有人猜到穆衍风就是公子乙。   萧满伊势必要铲除杜年年这颗绊脚石,可惜她现在名不正言不顺,而南霜不一样,南霜与穆衍风有婚约,可以轻巧将杜年年这等无名小卒摆平。萧满伊让南霜打扮,是要来一招借刀杀人。   南小桃花聪明,萧伊人这些鬼心思,她猜得丝毫不漏。   所以,当她换好橙色长裙白短襦后,似无意地与萧满伊道:"杜年年与宋大哥的亲事,三年前不就了了么?"   萧满伊梳着南小桃花那头墨色青丝,随手拾了朵头花比了比,漫不经心回了句:"是啊。"   "可是这年杜老爷忽然旧事重提,不会很奇怪么?"   萧满伊手里动作一顿,细细思索,果真如此。奇怪的地方有两处:其一,按理宋薛与杜年年亲事告chuī,杜年年至今未嫁,流云庄是她应当避嫌的地方,怎会忽然在三年后,随其父一同造访;其二,杜年年喜欢穆衍风,表面上说得通。但四年前的英雄会,杜年年随杜老爷出席,实际上是见过穆衍风的。若她喜欢,杜老爷早该在与宋薛亲事告chuī的风头过去,便上门说亲,怎会等到穆衍风与于桓之恰恰不在的时候?   简而言之,一切虽看似顺理成章,实际上却十分突兀。   往往,一件事发生得太过突然的话,起事者定然另有所图。   萧满伊皱了眉,撅着嘴帮南小桃花盘发,少顷又问:"那依你看,该怎么做?"   南小桃花对着铜镜里,挽起的双垂环髻甚为满意,抬手摸了摸,嘿嘿笑道:"你手艺真好。"萧满伊一把拍下她的手。   南霜咝咝chuī了chuī手背,道:"昨日穆大哥和桓公子定然猜出了实qíng,他们不动声色,一定想的是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   南霜点了下头:"嗯,顺水推舟,请君入瓮。"   午过,秋日更深,玥湖水冷,水面浮萍枯叶错落,泉石千回。沁窨苑伺候的主丫头唤作离萍,一路带着南霜和萧满伊朝外庄的主厅而去。   流云庄外庄茶厅接待常客,主厅接待贵客。此次,于桓之与穆少主决定在主厅接待杜老爷父女,便已然有了应了这门亲事的意思。   离萍沿途将流云庄山重水复的楼台小榭,说与南霜二人听。   漫说此庄占地之广,寻常人住上月余,也很难足遍各处,就是这假山复小桥,流水复花圃的格局,便足以令人眼花缭乱。   南霜独独对离萍提及的一个庄外弄巷感兴趣。却说那条弄巷在去后庄不远,离于桓之的晖雨斋很近。巷子长而深,两侧都是青石板墙,苔痕斑驳,藤萝缠绕,窄小仅容许一人通过。   待二人到了主厅,于桓之等人已与杜老爷父女周旋有一阵子了。   因这次造访的根本目的是亲事,穆香香与宋薛坐在正厅主位,其余人分坐两侧。又因杜老爷造访的名目为闲聚,南霜萧满伊也可参与其中。   秋高云阔,清风凉凉。   杜老爷杜平川瞅着穆衍风的模样,越发像狐狸看jī,越看越稀。门外,萧满伊尖声咳了两声,杜平川还未反应过来,杜年年忙起身招呼,唤了句:"萧姑娘。"她的目光朝萧满伊身后移去,见了南霜,似是一怔,半晌才唤了句:"南姑娘好。"   南小桃花的眼神在杜年年身上转了几圈,她五官虽非极美,但清丽可人,一袭白纱洛衫,更衬得她肤色白净如洛水仙子。   杜年年的语气虽和气,但眉目中,却有几分孤傲清高,令人实在难以将她与其为qíng为爱不管不顾的作风联系到一起。   南小桃花跨入门槛,招呼道:"杜姑娘好呀。"说罢,在于桓之左手边寻了个空座儿坐下。   于桓之正在喝茶,垂目慢慢小呷一口,很惬意。   杜平川见各方主角儿粉墨登场,便拉开帘幕开始唱戏。他瞟了眼杯中茶,悠悠拨着茶叶,说道:"乌龙青茶,上上之品,应产于闽北一带。若我没记错,宋公子当是闽北人吧?"   宋薛也持盏和笑:"杜老爷好记xing。"   杜平川道:"哪里是好记xing,当年宋公子与小女年年合八字时,那真真是分好姻缘,只可惜……"   穆香香尖锐地咳了两声,高声唤来一名丫头,吩咐道:"快入冬了,怎么不见烧银碳?"   那丫头错愕道:"回大小姐,苏州暖和,往常烧银碳都要待到……"   "今年天冷,小风儿凉,chuī得我冷飕飕的。"穆香香边说,边朝宋薛使了个狠眼色。   宋薛讪讪笑着。杜平川见状不疾不徐,只悠然又道:"然有时塞翁失马,小女虽错过了与宋公子的姻缘,我将少主的八字与年年的八字合了,才知道何为天作之合,何为鸳鸯眷侣。"   纵然江湖儿女多豪qíng,但当爹的在女儿面前说这番话,寻常女子也早羞红了脸。但南霜朝杜年年望去,却见她神色沉凝中带有几许坚毅,丝毫没有羞赧之qíng。   南霜正yù收回目光,却在心中一怔,又抬头猛然朝杜年年瞧去。   白如雪的肌肤上,小巧的唇鲜红如血,眸子里似有异光。杜年年虽安静漠然,但却有丝不易觉察的戾气萦绕周遭。   走火入魔之兆。   南霜的武艺师父陶浅曾对她说,人走火入魔,有三种征兆:最下层的,经脉逆行,xingqíngbào躁;中层的,行装古怪,为人诡秘;最上层的入魔之兆最为变幻多端,有人血色褪尽,戾气外露,却不易觉察,有人的形容甚至会发生变化。   这三种走火入魔,下层的,只需停止修炼武艺即可;中层的,需要废去全身武功,甚至从此残废终身;上层的,一旦入魔,必死无疑。   一般说来,武功的qiáng大程度,决定了走火入魔的层数。杜年年此番,是最上层的走火入魔,换言之,她定然私下修习了某种名震江湖的武功,并且命不久矣。   南霜走神片刻,回神时,萧满伊脸色已惊得煞白,穆香香与宋薛满脸喜色,穆衍风正道:"只是我与杜小姐并不相熟,江湖上蜚语流言良多,亲事一事,何不等风头过去了,相处一阵子再议?"   杜平川今日造访,本提了十二分jīng神,打算背水一战,岂料穆少主所言,句句正中他的下怀,忙连声道:"少主说的十分有理,十分有理。"   "果真有理。"门口传来戏谑的声音,正是姗姗来迟的江蓝生。   他持扇敲手,目光四下扫去,给众人抱拳施礼后,反客为主,朝杜年年笑道:"不若杜姑娘先入流云庄与霜儿和满伊一同住着,也好跟姐姐们熟络熟络?"   姐姐一词,一语双关。南霜与萧满伊长杜年年一岁,理应是姐姐。然而杜年年若嫁了穆衍风,更应当唤明媒正娶的南霜一声姐姐。   杜平川听了此话,拍案叫绝:"好主意!"   杜年年此时也起身,深深看了穆衍风一眼,款款朝江蓝生施礼:"那便听公子所言了。"   江蓝生拱手浅揖,笑道:"好说好说。"他自眼风里又望了于桓之两眼。   江公子哥抢南水桃花,对手有两个,一个是穆少主,一个是于魔头。他利用杜年年解决了穆衍风,却算是帮了于桓之。   自始至终,于桓之除了寒暄话,只字未发,他高深莫测地坐在厅堂中,沉静自如地看完了这出细,至多只在南小桃花招呼丫鬟替他添茶水时,眼梢动了动。   江公子哥自凤阳城的去信,终于这日到了京城。   南九阳骂骂咧咧地撕开信封,说江蓝生这小子,平日脑袋激灵,怎得这次去寻桃花儿,都不带只信鸽随时为他老丈人通风报信。   然而当南九阳展开信笺,将信读完后,脸上的神qíng竟然由愤怒转为狂喜,他举手拍桌,信纸被他揉得皱成一团,啧啧道:"我家桃花儿出息了,竟直接杀入了流云庄内部,把那俩小子整治得服服帖帖。"南九阳喜滋滋地扬眉,伸手将衣袍一拂,对旁边的丫头招呼上:"来来来,把我的压箱底的官服拿来,我要约着江兄一同进宫见皇上喽。"   乐极生悲。正当此时,门外连滚带爬跑来一个小厮:"不好了老爷,老爷不好了,东街那老先生又杀来了!"   与此同时,有一人yīn森森从屏风后绕出,开口清淡冷冽吐出两个字:"进宫?"   第27章[倒V]   入冬后的流云庄别有一番景致。红梅白梅jiāo错盛放,泉石泥径上霜色薄薄。   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枫和苑的shòu脊上,穆衍风不在,江蓝生将白绒扇在十指间翻转几圈,左手的食指拇指含在口中chuī出一个响亮的哨音。   信鸽扑翅而下,歇在江蓝生的手腕,白羽飘落。   京城天水派的老爷小姐都嗜鸟。曾几何时,一大一小在京城城郊众星拱月般遛鸟,是京城人津津乐道的一线风景。   小南霜学着南九阳一般,将食指拇指夹在口中chuī哨,哨声清脆,响彻云霄,周遭的鸟扑翅而飞。它们有节奏地拍打翅膀,纵向云端,气象之宏大,连两里外的小树林,都要被震落一地树叶。   这时,南九阳便抄着手,悠哉乐哉地瞧着小南霜笑,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恬淡似晴空唯一一丝云,漫无边际地飘。   南小桃花独爱她的小八哥,因为会说话;南九阳钟爱三只白信鸽,因为会传消息。   南霜仰起头,冬日晴空似一块冰冷的和田玉,圈圈耀目光晕也有些凄寒。   她方才在院中,隐约听见了那信鸽扑翅的声音,然而抬头望去,万里晴空里,只有一轮光彩夺目地冬阳。   沁窨苑的园中有一方小池水,起名为"窨玥",暗藏明珠之意。那泊小池水引自玥湖,水光冷冷,一座丈长的小石拱桥跨湖而建,桥那头是座六角小亭。   南小桃花信步过桥,六角亭的石桌很小,只有棋盘大小。然就在这方寸地间,她的娘亲花月,却可以舞出绝代风华。   南霜记得,她九岁时,眼睁睁见着病入膏肓的娘亲,为南九阳在石桌上舞一曲"惊鸾曲",直到力竭而亡。   那石桌的大小,也与眼前这方差不多。   南小桃花自第一天搬入沁窨苑,便想问问萧满伊,她跳惊鸾曲,能否不以白绒毯为限,而是以眼前这方石桌。毕竟人世杳杳,只有一个地方能学到"惊鸾曲"的舞姿——京城舞馆"舞天下"。   而南小桃花的母亲花月,直至去世前的一年,都执意留在舞天下。   遛鸟是花月去世后,南九阳父女养成的习惯。京城的城郊,长风万里,鸟啼花落,南九阳会疏疏淡淡地对小南霜提及许多人许多事,却一直不曾提及他的发妻。   于是南小桃花也不提。父女俩的生命中似从未有过此人。大智若愚的默契,粉饰太平刻意为之,纵使有几许荒凉,又未尝不是明智的抉择。   南霜以为,人活一辈子,应无愧于心,应及时行乐,若有悔恨难过,将之记着便好,但时不时挖出来咀嚼,顾影自怜地流泪自伤,便是万不应当了。   她如数家珍地罗列出自己珍惜之人时,又志得意满地添上几位。从前,有花月,南九阳,师父陶浅,东街的于不举先生,还有于桓之。   现在可多啦,有花月,南九阳,陶浅,于不举,穆衍风,萧满伊,江蓝生,仍旧有于桓之。   自杜年年搬来流云庄,已十日有余。南小桃花仍旧与她不熟络。   穆香香和宋薛每日招呼着众人一道用晚膳,然晚膳一毕,便各回各房。十日下来,南小桃花发现,穆香香与宋薛,至多只管管流云庄的吃穿用度。而庄外大江南北地生意,与武林众门派的jiāo际,门内弟子的武艺修习,却是穆衍风与于桓之经手。   于桓之做这些事游刃有余可想而之,反正他泰山倒于眼前一根寒毛不动的xing子,让人觉着任何事对他而言,都不过玩玩而已。   而穆衍风大喇喇的xing子,做起事来,虽不够细致,却也聪明非常,雷厉风行。他尤其喜欢突击庄内弟子的武艺,一招天一剑法的"浮空揽月"武得神乎其技。   穆少主光顾过几次沁窨苑,然而都不是来寻南霜与萧满伊的,而是来找杜年年,说是要带着她游庄,偶尔,于小魔头也跟着。   几人游庄,却不带南霜和萧满伊。   南小桃花自然知道穆衍风名为游庄,其实是接机探察杜年年的武功路子,所以便落得清静自在。萧满伊也知道穆衍风的动机,仍旧大为不满,想法设法地悄悄跟着,其掩耳盗铃的作风令庄中数人嗤之以鼻。   江蓝生得闲,时常来沁窨苑小聚,问些探听虚实的话,譬如霜儿觉着长住流云庄可是件好事?又譬如霜儿觉着穆少主与桓公子,谁更像兄长,为何?再譬如霜儿,若有一天,一位武艺高qiáng,面冠如玉,腰缠万贯的皇亲贵胄向你提亲,你可会答应?   拐着弯问南小桃花问题,本就不是明智之举,因此大多数时候,江蓝生都被南霜绕进弯子里出不来。只最后一个问题,南小桃花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不答应。"   江蓝生一怔,又问为何,而南霜已然走神,她的目光落在镂着鸟shòu繁花的横梁上,心道桓公子的宫灯梨花木,也不知雕完没有。   思绪到这里戛然而止,南小桃花脑中灵光闪现。她惯常地拍了把脑门,顺口答了江蓝生一句:"对啊!我可以去问桓公子宫灯的事!"话音刚落,她提着裙摆,乐颠颠,喜滋滋地朝苑外跑去了。   江蓝生手中扇子咔嚓一下落地,心有灵犀似,裂成了两半,天际chuī来几丝风。   从沁窨苑到晖雨轩,要沿玥湖而行,穿过小竹林习武场,再过九曲廊桥便到。   南霜方位感不好,沿途问路,问得流云庄上下对她寻桓公子一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晖雨轩轩内亦有池水石桥,纵使冬日糙木尽枯,然密集的树木花gān,也能令人想象出chūn夏时节,此处是何等绿意盎然,葱茏郁郁。   庭院中,只有白梅盛放,落落飘瓣,隐隐清香。   正房面北,中间是厅,往右是书房,往左是寝房。书房的窗dòng开着。午过,斜晖静静斜照入户。屋内的长案前,坐着一人墨发素带,白衣沉敛。   似被这片寂静感染,南小桃花蹑手蹑脚地提着衣裙,遛到窗下探了个头。   淡泊的冬日阳光,淡淡地照在于桓之的侧脸,他垂目凝神,只手拿着梨花木,正刻着什么。长睫微闪,似振翅的蝶。眸光轻动,似碎开的雪。完美的轮廓,更因着专心致志的神qíng,平添一份摄人心魄的力量。   南霜只觉心猛地提起,呼吸微窒,怔怔然,呆头呆脑望着,直到于桓之镇定自若地放下梨花木,椅子往后挪开,朝她走来。   于小魔头哭笑不得地看着将脑袋搭在窗沿的南桃花。南霜这会儿才回神,讪讪将头往后缩了缩,还未直起身子,于桓之便将窗户"啪"的关上。南小桃花吓得一跳,差点撞着鼻子。   望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她不免又十分泄气,正要悻悻离开,却听"吱嘎"一声,于桓之将正房的门打开。   他站在薄光之中,身似皓月人似玉,冲南霜淡淡笑道:"下次来寻我,记得直接走门。"   南小桃花提裙走近,又嘿嘿朝他笑,怎么看怎么动机不纯。   于桓之直接领南霜进书房,边走边问:"为何来?"   南霜盯着他宽阔的肩,gāngān道:"我来问问宫灯何时做好。"   于桓之怔了怔,在长案前回身,将几本书堆叠至一处,又自身后的壁橱取出一个黑匣子,放在桌面。垂目开匣时,他似漫不经心说了句:"只是幌子吧?"   南霜没有听懂,她将脸凑近黑匣子上方,没有主意到于桓之的脸就在咫尺间,正静静瞧着她。   黑匣子里,放着十一条梨花木,加上桌上的一条,八长三短,长得已经上了漆,短的都镂着桃花纹,并蒂桃花的模样,除了枝gān,正与南霜锁骨下的印记如出一辙。   南小桃花"哇哇"得连连惊叹,举着梨花短木,问于桓之:"你以前做这个的?"   于桓之的目光清淡落在握着梨花木洁白如玉的手上,"回来翻着书本,学了学。"   南霜将梨花木朝案上放了,冲他比了个大拇指:"聪明!"然后又如获珍宝般拾起那木头,开了窗,对日光看,半晌道:"与我的印记挺像的,又素雅又大方。"   于桓之愣了愣,也不知她是在自夸,还是夸他,半晌他又问:"灯身上,你想画什么?"   南霜回身,抱臂托腮想了片刻,她忽然笑笑,凌空打了个响指:"要红花huáng花,绿叶细枝,喜鹊麻雀,蝴蝶蜻蜓,怎么喜庆怎么画。"   于桓之笑着皱皱眉,低头将丝绢取出,放在桌面拂开,端详了半晌,又清淡道:"也好,大俗方为大雅。"   南霜听了此言,咂咂嘴,志得意满道:"我爹常说,他家桃花就是个大俗大雅之人。"   于桓之抬目望去,这日南霜一身浅青裙子,满面明媚的微笑,好似红桃陪绿叶,迎chūn风,果真大俗大雅。   他朝南霜静静招招手,说:"霜儿,过来。"   南霜听着这称呼,先是恍然一怔,又是莫名一喜,忙乐颠颠来至他跟前,玩笑道:"尽管吩咐。"   于桓之的眼神温润,他扶着南霜的肩,微俯身,在她的额头轻轻柔柔贴了贴,那姿势,就像生怕把一份珍宝损坏了,弄碎了。   须臾,他又背过身去,将壁橱顶处几本书移开,取出另一个木匣子。南霜好奇的神色,在于桓之打开木匣时,变得震惊非常。   第28章[倒V]   匣内溢彩流晖,一对银霜色的铁环,像天狗食月的光圈,是南小桃花惯用的兵器。   南霜自幼习武,虽天赋不佳,对兵器上又喜新厌旧,但自她十一岁得了铁环,便一门心思习武,八年来也算略有小成。   无论是南九阳,还是陶浅,甚至是后几年搬来的于不举先生,对铁环这门兵器都嗤之以鼻。这是冷门兵器,攻防两不宜。若耍得好,还能扔一个回环,作远距离攻击。若耍不好,那只能将铁环做大些,出其不意套在敌方脖子上,将其勒断气。   遇上南小桃花这种手劲不大,又好耍小铁环的主儿。挑、刺、砍皆行不通,只能遛到敌方身后,将其敲死,且,效果还不如路旁随意拾的尖石头。   南九阳觉着铁环一事委实愁人,曾召集武功蛮不错的陶浅,于不举在天水派的八角小亭里,预备着商量个解决法子。   虽说他天水派十足十伪武林门派,内通朝廷,实际经商,武学不过是幌子,可南九阳打心底盼女成凤,巴望着有朝一日,南水桃花摇身一变,变作来无影去无踪的桃花女侠。   陶浅极好茶,讨了南九阳珍藏多年的千年普洱喝了,慢条斯理来了句:"照我说,用甚兵器随她,日后嫁给我家小子,江湖上谁敢欺负她?"   南九阳心肝抽抽地看着陶浅品茗着千年普洱,好半天yù哭无泪。   这时于不举来了,大喇喇招呼了南九阳,听了铁环一事后,举手拍桌大笑道:"就这么件小事啊?简单得很!"   陶浅闲闲用茶盖拨着茶叶,抬目闲闲瞥了于不举一眼。南九阳兴奋道:"穆兄果真有法子不成?"   于不举笑道:"这有何难,咱几家,这多绝世武功谱,任小桃花随意修习一门,兵器事小,环气事大啊!"   确然如此,通常一门武功修炼到一定程度,在与敌方搏斗时,兵器未至,然兵器随携有的杀气,足以伤人杀人。   只可惜,这种方法在南霜身上行不通。南九阳叹了声"呜呼哀哉"他家桃花的武功若能jīng进到以气伤人的境界,他又何须为兵器一事发愁。   南九阳伤qíng地瞟了陶浅的茶盏,里面千年普洱悠悠沉在水中——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日一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偿失。   陶浅似看出了南九阳的心思,待丫鬟为他添了水,又悠然道:"你若觉着舍不得这千年普洱,我大可喝完后,将茶叶捞了还你,再存些日子,指不定更加珍贵。"   此事,本是以南九阳黯然离去告终。熟知南九阳离到半路,小桃花忽然从旁边的花丛里跑出来,方才几人的对话,她是早就听见。自然陶浅三人,也知道她在旁偷听。   南九阳破釜沉舟地打过主意,若小桃花不愿放弃铁环,他大可打击打击她的信心,令她另择良木而栖。   怎奈南小桃花天生神经粗大,自我调节能力极qiáng,她乐呵呵一句:"爹爹放心,女儿瞅着自己虽不是块练武的料,用这铁环,定能成为绝顶高人!"让南九阳绝望透顶。   没有人相信憨直的南霜能成为绝世高手,更没有人相信一对铁环能武出卓然风采,除了南霜已过世的娘亲。   不过花月更加傻气,成天乐呵呵傻乎乎的,女儿做什么,她都夸两句,从不跟人生气,比南霜还憨厚几分。南霜以前觉得花月这样不好,后来发现,其实自己承袭了娘亲的脾气,并且一直很惦记她,很惦记当自己稚嫩地说"以后纵横江湖"时,花月探头嘿嘿地笑说"霜霜日后成了大侠,多回家瞅瞅娘好不?"   后来南霜出嫁,便老老实实将铁环留在家里,什么称霸江湖,什么武功盖世,啊,那些都是传说,不如老老实实盖窝下蛋,繁衍香火,带着直腰板夫婿,抱着白胖乖小子,回家瞅瞅爹,孝敬孝敬爹。   是以南霜在看到匣内那对霜色流银的铁环时,除了震惊激动,除了开心得瑟,更多还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好似心口塞满了棉絮,柔柔满满的,气鼓鼓的,提气要说话时,却被吸上来的棉絮丝呛住,呛得鼻尖酸涩,眼角湿润。   南小桃花爱不释手地将铁环握在手里,望着于桓之呵呵咧嘴笑,说道:"嘿,你不知道,我从前梦想着做一位武功盖世纵横江湖的女侠!"   于桓之似笑非笑地看了她片刻,伸手抚上她的脸,拇指轻轻在她眼角滑过,划出条浅之又浅的水痕。他柔声道:"嗯,日后跟着我便好。"   南霜心底的棉花似融尽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浑身绵软且苏柔。她下意识偏了偏头,唇角触碰到于桓之的手心,如滚烫的烙石烙过。   她将铁环握在左手,又抬起右手,朝于桓之温润yīn邪的侧脸拂去,毫无自觉,魔怔般只凭冲动。两只铁环发出"叮"一声脆响,警钟般将两人唤醒。   南霜怔了怔,作贼心虚般迅速缩回右手。于桓之淡淡笑了,垂目望着那铁环道:"你去窗下,对着日光仔细瞧瞧。"   南霜满脸狐疑,径直来到窗下。那铁环对着阳光,竟流溢出彩虹般的七彩色泽,南霜细细瞧去,猛然蹙了眉,又扣指轻轻在环上敲了敲,转头目瞪口呆对于桓之道:"这是……风鸣石?!"   风鸣石,即落天九眼的五行秘宝之一,原为长白山脉一处隐秘山dòng的万年奇石。后来祖皇帝开国时,为了找齐五行秘宝,便派人去挖来。   百十年过去,风鸣石成为江湖魔宫暮雪宫的镇派之宝,不为别的,只用风鸣石打造出的兵器,杀伤力惊人,往往兵器还在百寸之外,已能置人于死地。于桓之的一对望雪刃,便是用风鸣石打造的。   暮雪宫覆灭后,风鸣石也不知去向,未想竟是被于小魔头大张旗鼓地运到流云庄来了。   于桓之点点头,神色又严肃起来,他道:"这对……"   南小桃花笑靥如花,说:"望雪环,你的双刃叫做望雪刃,我的环也是用风鸣石打造的,自然叫做望雪环。"   于桓之点了下头接着道:"这对望雪环,你切记随身带着,必要时防身。"   南霜自然知道望雪环的珍贵。风鸣石是五行秘宝之一,就如她天水派的水镜一般。她将双环妥帖放入怀中。   于桓之此举再明显不过。将杜年年安置在沁窨苑是完全之策,但她已然走火入魔,穆衍风虽暗中派了人保护南霜与萧满伊,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更何况,杜年年武功诡秘,不知师出何家。于桓之送南霜这对望雪环,自然有希望她在危难时刻,能借助此物,全身而退的意思。   此时,冬阳斜照,日影西移。晖雨轩院外又疾步走来一人。   穆衍风一身冰蓝袍服,衣袂上翻,左侧绣着三颗核桃色扣子,比之其素日的不羁与飞扬,多了些隽永凝练的气质。   他自窗外便招呼起于桓之,那神色却不见平日的玩笑意味。   于小魔头微蹙了眉尖,敞开正屋房门,穆衍风疾步进屋,径直拐入书房。   南小桃花兴高采烈招呼了声:"大哥!"   穆衍风微愣,忽而且惊且喜道:"妹子!"   南霜忙替穆衍风斟了盏茶,恭恭敬敬递了,抿嘴笑说:"大哥喝茶喝茶。"   穆衍风啧啧啧地将茶盏接了,转头玄之又玄地看了于桓之一眼,手搭在他的肩上,便将其拐到屏风后,呔了句:"小于,你也忒不厚道了!"   于桓之淡淡瞟他一眼。   穆衍风继续兴奋道:"什么时候跟我妹子好上的?"   于桓之清风闲月不作声了半晌,待到穆衍风百爪挠心,急yù听答案时,他顺水推舟诓了他句:"不久前。"   "苍天啊——"穆衍风松开于桓之,一手持茶盏,一手狠拍了把他的手臂:"小于!出息啊——"   语毕,穆衍风又乍然想起一事,忙问:"那我跟妹子的亲事?"   于桓之沉然片刻,望着屏风上柳绦垂湖,鸳鸯戏水,道:"不成。"   穆衍风又啧啧几声,鄙夷瞧了他一眼,说:"当初当初,悔不当初。你说你这是为何?"   此言本如耳边风,入耳不入心,反正他于小魔头已想出对应的法子。然转念思索,他心下猛然一沉,却不知穆昭,万鸿阁的欧阳岳,甚至于惊远,都要争要南霜做儿媳,到底是为何。   绝不仅仅因为她是南水桃花这般简单。   若是水镜……水镜对于惊远和穆昭无益处,而万鸿阁的人,要这水镜来,又有何用?   水克火……于桓之心中大怔:神杀决属火!   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若无《暮雪七式》,修炼《神杀决》根本无用,若有了《暮雪七式》,那暮雪七式自带的冰寒气,足以压制住《神杀决》的火xing。   换言之,即便万鸿阁的某人,有《神杀决》这等火xing心法,他要水镜来,也毫无用处。   于桓之锁着眉,百思不得其解。穆衍风只当他是为qíng所困,拍拍他的肩,劝道:"小于莫急,你跟霜妹子好上了,自然便是我的结拜妹夫,此事,大哥我替你做主了!"   这时,南小桃花从屏风旁探出头来,问:"做主何事?"   穆衍风哈哈一笑,说:"妹子啊,大哥问你……"   "你今日来,可是要说苏悦镖局一事?"于桓之清清淡淡打断他。   穆衍风倏然想起正事,顷刻便收起方才的不正经。他拧起眉头,跨步到书房的椅前坐下,将茶方在身侧,说:"前阵子,苏悦镖局接了趟镖,失镖了。"   于桓之的动作一顿,连南霜也不由"咦"了一声。   据江湖人所说,苏悦镖局的十个镖师,个个武艺高qiáng,百次护镖从未失误过。   于桓之凝神问:"托镖人是?"   穆衍风点了下头,说:"重点就在这里,表面上是个江湖的无名小派,护送的却是禁宫中的水龙飞天玉。后我派人暗中查探,前阵子,那无名小派跟万鸿阁的人走得很近。"   "水龙飞天玉?"门口忽然传来江蓝生的声音,"不可能!"   第29章[倒V]   江蓝生疾步走到众人跟前,环视四周,看到南霜时,他脸上的黯然一闪而逝。他撩了衣摆坐下,只将茶端在手中,道:"水龙飞天玉,应该……不可能。"   于桓之自桌前收拾着文书,那姿态仿佛事qíng始末都了然于心。   穆衍风看了他两眼,转头问江蓝生:"为何不可能?"   江蓝生将白绒扇握在手里,自空中点了五下:"落天九眼——五行秘宝。"他顿了顿,又将扇子唰一下展开,笑道:"落天九眼的四本武功谱和五行秘宝,是神州大地立国时的关键之物。"   "这五行秘宝,有两样被收在宫中,属土的乾坤台与属火的化火符。因乾坤台属土,xing稳沉敛,只需好生搁置便可。而化火符属火,刚烈躁动,需要有他物压制。水克火,可五行秘宝中的水镜……"江蓝生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早不知所踪。因而祖皇帝便将神物'水龙飞天玉'与化火符放在一处,水火相克,方得安宁。"   "宫中既未传出化火符失窃的消息,水龙飞天玉又怎会流落民间?"   多年来,落天九眼的五行秘宝,早在众人的传言中变成国之根基。化火符既然是五行秘宝之一,那么它的失窃,皇宫内必然会封锁消息,不为人所知。   不过,凭江蓝生的身份,要打听如此隐秘的消息,当是不难。   南霜将江蓝生的话,放在心里细细咀嚼了,忽然道:"你又怎知那化火符,果真在宫中呢?"   江蓝生神色大怔,惊异地望着南霜。   南小桃花继续说:"乾坤台在宫中,这点不奇,因每年祭祀时都能看到。可化火符在宫中一说,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毕竟从未有人亲眼见到。"   "不错。"穆衍风接过话头,"我也认为化火符不在宫中。百年前,祖皇帝只将乾坤台留于宫中,将其余四宝分赠于忠士后人,其目的就在于让五行秘宝散落天涯,不被人同时获得。可前些年,宫中忽然传出消息,说一位忠士后人,又将化火符jiāo回皇宫,皇帝大喜,还封了那人的官职,可仔细一想,收回化火符一举,与当初的动机不合。"   "再有,化火符收回的那一年,恰逢暮雪宫覆灭。"于桓之的声音依旧清淡,只是窗外斜阳敛起的光,池畔糙木微霜,"收回化火符,多半是安抚人心的一个幌子罢了。"   落天九眼的五行秘宝和四本武功谱,并非毫无关联可言。以心法外功修炼《暮雪七式》困难重重,很多时候更是绝处逢生,方可突破一重境界。而五行秘宝,便是帮助修炼者突破重围,练成暮雪七式的良品。   因此,百年前,之所以有四位将军同时练就暮雪七式,是因为他们有五行秘宝相助。而在五行秘宝杳无踪迹的今天,能练成这套功夫的,怕是只有于惊远于桓之父子。   当年暮雪宫覆灭,于惊远只留一本暮雪七式残谱在手,而全谱却不知所踪。   江湖上一时间人心惶惶,天下更是民心不稳,只怕有野心人得了这套绝世武功,引起一场动dàng。不过,若要突破暮雪七式的第三式,若非修炼者本身极有天资,骨骼清奇,就非得借助化火符的功力不可。   皇帝在此刻告昭天下,说化火符已然安放于宫中,实际上,便是变相地告诉江湖,除了被灭门的于惊远父子,江湖上再不会有人练成暮雪七式,以此安抚民心。   江蓝生沉吟片刻,便猜出了于桓之所言的意思,他笑道:"也罢,那就当化火符不在宫中。"轻佻的神色间,竟有几分莫奈何。   穆衍风恍然笑笑,江蓝生这神qíng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化火符在宫中确实是个幌子,没想到你三人竟猜了出来。   此时已近晚,冬天天黑得早,这日的晚霞消失得极快,不过须臾,天边只余寥寥一缕淡橙色。四下起了风,静静地chuī。腊月未至,天上乌云沉沉,竟有几分晚来天yù雪的意味。   江蓝生半晌又道:"那依你们所见,我们当如何做?"   一般人追查一件扑朔迷离的事qíng,通常会在抓住一丝线索后,执着抓住不放,以至于走入死角。譬如追查杜年年武功,穆衍风派人去翻出苏悦镖局失镖一事,又从水龙飞天玉,查到化火符。化火符便是这个线索。   然则穆衍风顿了顿,却道:"化火符一事确有蹊跷,但现在追究无益,大可不论。"   在江蓝生眼中,于桓之向来深藏不露,但穆衍风大而化之的xing格却成不了事,但穆小少主此言一出,纵然骄傲如他将公子哥,挑眉的瞬间也有几许钦佩。   于桓之忽然问:"你是几时派人打探苏悦镖局失镖一事的?"   这问问得正中穆衍风下怀,他弯嘴一笑:"今日辰时。"   如此短的时间,竟可以将这样机密的事qíng,打探得一清二楚,流云庄的探子也不是神人。如此一来,便只能有一个解释——苏悦镖局故意放出失镖的消息,并且让所有人知道,他们被窃之物,正是与化火符息息相关的水龙飞天玉。   于桓之诧异地抬起眉梢,须臾也笑了:"原来如此。"他将镇纸轻轻往桌角搁了,发出"嗒"的一响,一锤定音:"三个结论:一,苏悦镖局失镖一事,是暗中有人cao控,其目的是为了让人知道化火符不在宫中,而在江湖;二,杜年年入流云庄,定然与苏悦镖局失镖有关;三,若我们先前的推论无错,那么杜年年所练的武功——"他环视四周,笑了一下道:"是暮雪七式的第三式。"   "怎么会?"南霜失声道,"杜年年已然走火入魔,可暮雪七式的第三式走火入魔不是他那样的,而是……"她说到这里,忽然心中怔了怔,将后半截话吞了下去。   "而是从脸,到后脖颈,都长满紫色的斑纹,诡异至极。"于桓之清清淡淡接过她的话,忽而又耐人寻味地看了南霜一眼,眸中有光晕。   江蓝生持扇"啪"一声敲了敲案几:"有了!你们可还记得在凤阳的喜chūn客栈时,隔间的几个江湖人所说之言?"   穆衍风闻言朝于桓之笑道:"听说你要光复暮雪宫,分别选了七人,每人授以一招暮雪七式。"   要光复暮雪宫的自然不是于桓之,而是另有其人。   众人沉默了片刻。言语至此,再明显不过。杜年年,便是被选中修炼暮雪七式第三式——飞鸿映雪的人。   《暮雪七式》这套武功,需层层递进,若从中途练起,武功或可一夕突飞猛进,然长此以往,必定走火入魔,bào毙而死。也就是说,杜年年qiáng行修炼了《暮雪七式》的第三式,必定不得善终,命不久矣。   南小桃花叹了声:"那她这般执着来流云庄又是为何……"   于桓之想了想,道:"问问便知。"   "嗯,将前因后果一并问个清楚。"江蓝生也点头道,随即又笑,"所幸她现在还安静自得,我方才过来时见她一人坐在池边,是忧伤得很,仿佛真是为qíng所困,还从池中捧水来饮……"   于桓之猛然抬头望着江蓝生,震惊道:"她从池中捧水来饮?"   冬日池水极寒,入了五脏六腑如万根针芒扎去。寻常人极难忍受,可杜年年,修炼了暮雪七式的第三式。   于桓之静了须臾,良久看着穆衍风一字一句道:"据我所知,若只练了第三式,走火入魔时,起初不过经脉紊乱,xingqíng内敛,可体藏杀戾之气,可熬到最后关头,五脏六腑如烈火焚烧,难以忍耐,即便在寒冷的冬日,也要吞冰食雪来缓解。"顿了顿,她又道,"若此时,她一旦被人触怒,必定难以自控,狂xing大发,嗜血杀人。"   南霜听了此言,脸色也霎时间惨白。这些日子,萧满伊因着穆衍风的缘故,三番四次去找杜年年麻烦。她使得都是些小伎俩,杜年年平日也就视而不见。   可是今日……南霜抬头怔怔地看着穆衍风。   穆衍风只当是钉在了远处,埋下头,手持着杯子,良久不动,半晌他又抬头故作轻松笑道:"小于,你怎变得如此多虑,呵,你们都多虑了。"   暮色四合,乌云层层。天地间弥漫着风声,chuī着花木飒飒作响。几片落叶枯卷着飘飞,划破水蓝夜暮,划出几许肃杀。   远处隐隐有雷声。穆衍风抬目望向窗外,他英挺的飞眉格外好看,凤目眼梢俊朗不凡,他的话语很轻:"今年雪下得真早哈。"   语毕,他的眼梢忽然跳了一下。院外跌跌撞撞跑来一名下人,大喊着:"少主,公子!不好了!萧姑娘与杜姑娘一语不合,打了起来。杜姑娘武功太高了,我们几人眼见着就抵挡不住……"   "哐当"一声,茶盏落在地面。穆衍风起身大吼:"她到底想搞什么?!!"话音还未消失,冰蓝色衣摆在窗口一闪,穆衍风已然飞速掠到院内,脚尖在白梅枝桠上点了点,倏然没入夜色中。   第30章   层云蔼蔼,夜风回旋,池畔糙木萧瑟。流云庄的曲巷回廊,重阁老树,在夜幕的浸润下,显出几分森寒之意。   穆衍风快疾的身形在沁窨苑前稍作停滞。没有意料中的拼杀声,古怪的寂静让他心中莫名蔓生出荒芜感。   不知何故,他的眼前忽地掠过萧满伊带着得意的笑容,欢天喜地摇晃手腕并蒂花的qíng景。丁玲丁玲的响声,扰得他心神不宁。   穆衍风烦躁地想,他等下定要将萧满伊拎出来,好生将她责骂一顿,若她再胡闹,定要将她赶出流云庄,定要……穆衍风一拳打在沁窨苑的矮墙上,撩了衣摆,步入苑中。   苑内横七竖八躺着流云庄的弟子,都还有气息。窨玥池畔,哆哆嗦嗦坐着一人,她浑身湿透,耳根至后脖颈却通红。   萧满伊躲在六角亭的柱子后,满目惊惶地望着池边杜年年。   穆衍风一瞥见萧满伊,满腹怒气顿起,他径直走了去,劈头盖脸就问:"你到底在搞什么?!"   萧满伊见了是他,先愣住,即刻又惊喜起来,欢快的声音有些脱力:"衍风。"   穆衍风只蹙眉静看了她半晌,随即拂袖往池边走去。萧满伊慌忙扯住他的袖子:"衍风别去。"她抬腕指了指杜年年,抿唇道:"这女人诡异得很,方才她与我动手,那武功招招致命,还好……"   "你可是不论何人都敢招惹得?!"穆衍风勃然大怒。萧满伊之前的话,他只听清了那句"招招致命",目光所及之处,是她掌中深深的印痕。方才qíng形危急,她定然将杏花链子牢攥在手心。   萧满伊被他吼得一愣,拽住他袖口的手微松了松。   穆衍风虽容易炸毛,但甚少真正发怒。其实他与南霜一样,都是xingqíng极好的人,遇事很少往心里去,极其大度。   可此刻,他是真地生气了。   萧满伊开口,怔怔道:"衍风,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穆衍风不答,他心中乱得很。   很多时候,沉默便是默认。萧满伊深以为然。她垂目了好一会儿,再抬起头时,明眸起了水雾,努力做出的无辜表qíng,将原本上挑骄傲的眉称得十分凄清:"衍风,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你喜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一如晚夏最后一朵荼靡花落,悄然萧瑟。   穆衍风只沉敛着深色,冷漠地将袖口从她手中抽出,转而头也不回朝池畔走去。   他今日穿得好看。冰蓝长衫,光滑的衣料在指间轻拂而逝,似有时光如水,携飞花红尘远去。   萧满伊觉着有点空旷。她愣在原地皱眉抿嘴,说不出的聊赖,说不出的索然无味。   穆衍风还未走近,杜年年蓦地抬头道了声:"你别过来。"   她的嗓音沙哑,像被火烧过一般。   穆衍风愣住。正当此时,于桓之的声音忽而悠悠从身后传来:"暮雪七式第三式和第四式,修炼时,是冰火两重天,你无心法外功自保,有无第一二式的基础,这样下去,命不足七日。"   杜年年吃力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黯淡下去,良久,她只说:"无妨。"   穆衍风回头看了眼于桓之,却只见他身形一闪即逝,鬼魅般掠到杜年年的身后,连推三掌。   杜年年痛得大叫一声,不受控制般顿地而起。她周身隐隐有血红的戾气,神智被吞没,眼中杀气大盛。   此时,于桓之侧身从穆衍风身旁闪过,轻道了声:"天一剑法,凝气。"转而落在一名倒下弟子的身旁,拾起他的佩剑凌空掷去。   穆衍风心领神会,一个轻跃接住佩剑,未脱剑柄,直接接了攻来的杜年年一招。穆衍风横剑挡住她的手刃,再一个回旋轻巧闪到她身后,抽剑几打,手法凌厉快捷,步数清晰诡辩,已然有武林霸主之姿。   暮雪七式的第三式,自是威力无穷。然而杜年年只谙招式,无心法外功辅助,更无基础,此刻她方寸大乱,走火入魔,遇到穆衍风这样的高手,只得弱者伏诛。   不过十余招,穆衍风持剑鞘在她天柱与风池xué两点,最后轻击她的膻中xué,卸了她浑身气力。   杜年年只觉身体发软,她俯身"哇"地吐了一口血,退了几步仰身往池中倒去。穆衍风连忙上前将她揽了回来。   她脸色煞白,唇畔衣襟仍有血迹斑斑,让人察觉不出她嘴角浮起的笑容,几丝凄清几丝温暖。   眼神有些涣散,眼前英俊至极的面容,如四年前,英雄大会初见时一般。   穆衍风唤了声:"杜姑娘。"   杜年年吃力点点头,抬起手摆了摆。   于桓之叹了声,道:"送她回房吧。"   穆衍风皱了皱眉,弯身将杜年年横抱起来,方回头时,却与萧满伊对目而视。   或许是多年来恶习不改,萧满伊习惯了在见到穆衍风的瞬间,笑着唤他衍风。   穆衍风见惯这怪异女人的笑容,得意洋洋的,兴高采烈的,láng心狗肺的,多姿多彩得真不愧对她名震江湖的绰号——双面伊人。   可她现在,只勉qiáng牵起了嘴角的弧度,双眼睁得圆圆的,依稀有些萧索。   她还是唤了声:"衍风。"   不知为何,她今日的声音,听起来总有些脱力。   穆衍风呼吸一紧,蹙眉绕过她,将杜年年送回房中。   此时,江蓝生与南霜也赶了过来。苑前,小桃花"哇"了一声,江蓝生"啧啧"两声,于桓之步入苑外,似对南霜说了些什么,便唤童四来处理伤者了。   自始至终,萧满伊都注视着穆衍风的背影,看着他的颀长的背影步入房中。   云层翻卷,月亮时隐时现,细小的雪粒子落地即溶,穆衍风将门掩上,幽幽烛火映在窗纸,一灯如豆。   萧满伊这才回身,看着童四带着一群下人,正在查探苑中人的伤势。于桓之仍旧一脸清淡地入了杜年年房内。   南霜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唤了声:"烟花儿。"她抿了抿嘴,又呵呵笑道,"烟花儿,你没事。"   萧满伊最讨厌南霜叫自己烟花儿,可她当下听了这称呼,竟觉得有点亲切。她如常皱了皱眉,微抬起下巴,赌气叫了声:"祸水儿。"语毕,她又一步一摇晃地走到她跟前,愤愤然道,"你现在才来!我刚刚中了那小狐狸jīng一掌,差点被她打死。"说着她又得意笑笑,"不过我武功高,她打第二掌的时候,我闪了过去,然后她走火入魔坐到池边喝水,伤……伤不到……"   萧满伊话未说完,忽然抚住胸口,两眼一黑,直接仰面栽去。   沁窨苑正房内,一盆银碳嗤嗤烧着。   穆衍风为杜年年渡了内力,从榻上翻身而下,烦躁道:"你那暮雪七式是个什么邪门功夫,内力渡进去,像无底dòng一样,怎么救?!"   于桓之拧了布巾,将手拭gān,一边从怀里取出施针袋,一边从容道:"方才你用天一剑法,凝了她的气。此刻为她渡内力,本就毫无功效,不过是给她些许气力罢了。"   穆衍风转头瞧着于桓之将银针一一排开,还寻了根最粗的用水清洗,不禁纳闷道:"你要做甚?"   于桓之道:"将她唤醒。"   穆衍风目光锁牢在那根最粗的针上,又不解道:"针灸之术,重在准度和力道,倒是从未见过你用这种比fèng衣针还粗的针。"想了想,他又叹:"暮雪七式,果然神奇。"   于桓之淡淡看了他一眼,取了gān净布巾将针来回擦了,平静道:"救她,只有两个法子。一,挑了她的经脉,切断暮雪七式的冰火两重戾气,再以《天一功》外功施救,从此她虽为废人,但尚能苟活于世。二,废了她的武功,以《天一功》外功施救,教她如何凝气。不过这种方法治标不治本,定时会受冰火两重天煎熬之痛,不出五年,便身亡而死。"   穆衍风听了,敛眉深思,须臾又道:"不过这两种法子,都与施针无gān系啊。"   于桓之步至榻前,寻到杜年年脑后的百会xué。他抬起针比对了下,房内烛火微微一爆,火星子映在针尖,发出晶亮的光芒,于桓之淡淡道:"嗯,与施针无gān。我不过是想先将她扎醒,问问她选哪种法子?"   穆衍风愣住,片刻后,通体打了三个激灵。   南霜揉了揉酸疼的腰间。方才萧满伊昏倒时,自己连忙去接,结果恰巧被她压在身下当了ròu垫。   院外雪落无声。童四处理完苑内伤者,又忙为萧满伊去寻府上的大夫。江蓝生已为她探了伤势,说是虽受了内伤,所幸不算重,将养一月便可复员。   南霜听他如此说,便放下心来,不去搅扰于桓之与穆衍风。   毕竟将杜年年现下是唯一的线索,只有将她救活,才可能探听到光复暮雪宫的幕后主谋,才可能探听到《暮雪七式》全谱的下落,以及种种不可知的前路风雨。   虽说萧满伊平素里比较咋呼,睡觉却极为安静,猫咪一般,全无南小桃花咂嘴流口水踢被子抱枕头等等恶劣行径。   她的手静静搁在身旁,银链子微闪,jīng致的并蒂杏花惟妙惟肖。   南霜觊觎这手链多时,这次称萧满伊熟睡,抬起一指,轻轻拨弄了一下。细小的花朵微颤,玲珑剔透。南小桃花舔舔嘴,心中很欢喜,又凑近,摸了摸那朵杏花。见萧满伊还没醒,她放开了胆子,伸手想将链子从她腕上退下,自己带着试一试,只是试一试。   谁知她正鬼鬼祟祟地动作,萧满伊忽然大喝一声:"祸水儿!"   第31章   萧满伊猛然坐起,小桃花惊愕一跳,两人下巴碰额角,痛得咝咝抽着凉气。   萧伊人抬手抖抖指着正在揉额角的南霜,怒吼:"偷jī摸狗者,杀!"   南小桃花腆着脸瞧她,嘿嘿笑道:"我就瞅瞅。"   "瞅瞅瞅瞅!"萧满伊bào怒,"你除了瞅瞅,还会不会用别的词儿?!"她气得胸口不停起伏,指着南霜嚷嚷,"你就瞅瞅就瞅瞅!瞅瞅就是你不良动机的开始,你瞅完了就要试试,试好了就要顺一顺,顺走了,东西就没了!"   说罢,她将被子一掀,站在脚踏上继续嚷嚷:"你那一布袋圆滚滚满当当的行囊,就是你这一路瞅来的!什么路边的石头,客栈的雕花小筷子,菜谱小牌子,死了人家眷戴的白花你也去拾一朵,上了船桅杆上挂的船帆,你也拿剪子去剪一个小角。你瞅吧瞅吧,没完没了了还!"   萧满伊本就受了伤,这一顿嚷,累得她声嘶力竭。等嚷完,她浑身一瘫,又倒回chuáng上,仰面看着黑乎乎的房梁,大叹一声:"苍天啊——江湖三大奇女子,我怎会与你齐名?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如蚊鸣,却似咒语般缭绕不停。南霜瞧她镇定下来了,便上前将她挪到枕头上,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她身下扯出棉被,盖在她身上,帮她掖了掖被角。   在此过程中,萧满伊满目悲凉,悠悠然注视着南小桃花。   她已然死了心,认了命。   于桓之用粗针和凉水将杜年年折腾醒后,言简意赅地将两种救人法子说了。杜年年生xing清高寡言,这样的人,是绝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自己的尊严。不出所料,她选了第二种法子,治标不治本,只余五年寿命。   于桓之听了后,便点了她的昏xué,让她又睡去。   杜年年的选择,在他意料之中。大抵无论是他还是穆衍风,甚至憨厚的南霜以及咋呼的萧满伊,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年华似水,且看水中落花几许,烟波几处,而不是任其索然地长流。因而当两者之择其一时,生命的意义要比生命的长度,更加引人入胜。   穆衍风觉着于桓之的作法委实不厚道,但他心里也明白,用针将杜年年扎醒,是不得已的法子。毕竟她伤势太深,若不及时施救,恐怕即使扁鹊再世,也回天乏术了。   流云庄出了这样的乱子,宋薛与穆香香本要来看看,但于桓之已差童四传话说,此时庄中危机未过,还望大小姐与宋公子这几日都留在前庄应付场面,势必不要走漏任何风声。   虽有了救命法子,穆香香依然命悬一线。因为她的伤势牵连到《暮雪七式》与《天一功》,于桓之与穆衍风务必要亲自轮流看顾。他们命下人将日常所需送到沁窨苑空余的屋子,只留了几名丫鬟。   待穆衍风又渡了些天一功的外力为杜年年护体,已是深夜了。   于桓之坐在榻前,探了探她的脉搏,虽依旧紊乱,却比之前急血攻心好了许多。一名丫鬟上前替他递了盏茶,于桓之这才得闲将茶水一饮而尽,盯着在桌前闷坐的穆衍风,道:"若明日无变,便废了她的武功。"   穆衍风似有些心不在焉,听了他的话,过了半晌才"哦"了一声。   于桓之挑目看着他,忽而会心一笑,将下午穆衍风揶揄他的话回敬回去:"当初当初,悔不当初。"   穆衍风仍旧锁着眉,顷刻,他自烛影中抬头,颇有些迟疑地问:"哎,小于你说,萧满伊是不是受伤了?"   于桓之"哦?"了一声,凝眸盯着窗纸,窗外雪落,悄无声息。他轻笑了笑,又垂目将施针袋收起,悠淡道:"霜儿未来找,当是没事。"   穆衍风听了此言,又陷入深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方才听她说话,有些脱力啊。"   于桓之自桌前倒了杯水给他,回道:"她见了你,哪次说话不是脱力发虚的?"   穆衍风点了下头,继续沉思。再过了会儿,他仍旧开口道:"不对啊小于,我们赶来之前,杜姑娘先对萧满伊出了手,万一伤到了怎么办?"   此时,于桓之已经取了本书卷来看。他悠然翻了一页,自书中抬目,笑了:"所谓关心则乱。"   穆衍风大为窘迫,半晌又锁起眉头,几yù开口,都被于桓之一副"虚室绝尘响"的模样给堵了回去。   就在穆小少主磨皮擦痒,心急如焚之际,于桓之忽而又道:"今夜我守吧,你明日卯时来换我。"   穆衍风一怔,忽又觉得过意不去,于桓之目光仍淡淡扫过字里行间,也不抬头,只添了一句:"正好把此书读完。"   江蓝生直接纵马入流云庄,一路策马小跑,直到进了沁窨苑,才翻身下马,姿势极为漂亮利落。他再一抬手,便将老大夫从马上拎下,直带他入了西厢房。   那大夫姓许,已是桑榆之年。他自云下镇被江蓝生拎上马,爬坡上坎来了流云庄,一路颠簸委实刺激,以至于他老人家下了马,入了房,还直抚着心口叫唤:"哎呦,我的娘哎~~~"   江蓝生唤了名丫鬟给大夫递了口水压惊,许大夫刚顺了气,一瞅茶盏,竟是景德镇的上等青釉瓷,吓得手一抖,叫唤:"哎呦,我的爹哎~~~"   江蓝生眼疾手快,将脱落得茶盏当空接住,递给旁的丫鬟,伸手做了个"请"字,说:"许大夫,这边。"   许大夫点了点头,跟随江蓝生进了内间。   这位许大夫已去世的爹娘,显然没有听见儿子诚挚地呼唤,所以当许大夫步入内间,目光从病榻上,美若貂蝉的萧满伊,移至惊为天人的南霜脸上时,抽气抽得差点背过气去。   他惊得浑身哆嗦,捂住心口又叫唤:"哎呦,我的祖宗哎~~~"   许大夫的祖宗眷顾了他的子子孙,待老大夫提萧满伊颤颤地探完脉,终于恢复了几许神采,他大笔一挥,写就一份药方子,递给江蓝生道:"用此方子煎药,每日饮两次,不出十日,必定药到病除。"   江蓝生递给那大夫一粒碎银子,差下人将他送了出去,又将药方子递给一个丫鬟,让她赶紧煎药来。   待大夫一走,萧满伊从chuáng上一骨碌翻身爬起,问江蓝生:"你去哪儿找的大夫,云上镇?"   云上镇是去流云庄不远的一个镇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镇内客栈茶楼,勾栏戏院,不一而足。   瞧见江蓝生点头,萧满伊又兴奋道:"你找得着去云上镇的路?"   江蓝生愣住,从腰间抽出白绒扇刷拉展开,摇了两摇,警惕地看着她。   南小桃花本来在打瞌睡,瞧见萧满伊这般兴奋的模样,也转醒过来,凑热闹地问:"云上镇好玩么?"   萧满伊忙道:"好玩好玩,那里的戏院叫'青青楼',请了几个当年'舞天下'的舞姬舞倌,可惜我从未去过。"   南霜听了"舞天下"却是愣住,半晌她又呵呵笑起来,问:"为何不去?"   萧满伊沮丧地盘腿坐在chuáng上,埋怨道:"那戏院只接男客,不接女客。若女客要去,定要由夫君或爹爹带去,我没爹没嫁人,自然去不得。"语毕,她想了想又道,"其实女扮男装去,也不是不成,可我总在勾栏跳舞,声名本就不好,若女扮男装去了那里,传了出去,衍风定不会要我了。"   提及穆衍风,她的脸上又一闪即逝的黯淡。萧满伊忽又想起方才的事,愣然抬头看了看南霜,扁起嘴,不想说话了。   南小桃花生来好奇心就极重,被萧满伊这样一挑唆,即刻满目期待地瞅着江蓝生。   被南霜这么一瞅,江蓝生在劫难逃,合了扇道:"也罢,待萧姑娘将养好些,我带你二人去。"   夜深了,江蓝生对二人叮嘱了几句,便也离去。他亦在沁窨苑寻了间空屋,自个儿悠哉摇着白绒扇,去枫和苑将行囊取来。   穆衍风来自西厢房前,却听屋内一阵静默。漫天雪粒子似破碎的琼瑶,纷纷扬落在地面,沾地为雨,水月镜花。   很久以后,当苏州又开始落雪,穆衍风想起萧满伊曾与他说,其实这世上,许许多多事qíng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唯独你认定的那件事,坚持的那件事,不是。   如同苏州初冬的雪,这样浩瀚苍茫地自夜空落下,因为没有积厚三尺的决心,所以沾了大地,便化为乌有。   身后隐隐有脚步声,穆衍风回头望去,是在沁窨苑伺候的丫鬟离萍。   她手持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将将熬好的药和一碟蜜饯。她见了穆衍风,施礼道:"少主。"   因落了雪,药碗上还盖着盖子。穆衍风走过去,问:"是什么?"即刻将盖子揭开,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答案不言而喻。   流云庄的下人都调/教有数,离萍不答,只待穆衍风又问:"伤得重吗?"她才道:"回少主,想必是当时杜姑娘虽走火入魔,但并无伤害萧姑娘之意,所以控制了掌力。萧姑娘虽受内伤,但大夫说,只消服用此药,不出十日便好。"   穆衍风松了口气,侧目又望向屋内,半晌转过头来问:"霜儿妹子呢?"   离萍一笑,道:"陪着萧姑娘呢。南霜姑娘心好,见萧姑娘受伤,便守在跟前照顾,夜里也不曾离去,还唤人将她的chuáng铺搬来。"   穆衍风亦开怀笑道:"她这是爱热闹,好喜庆的xing子。"   离萍顺应地点头,又问:"少主进屋吗?"   漫天飞雪缀在穆衍风的发梢,凝了水,带有几许凄迷。他忽而又想起在池畔,自己莫名的心烦意乱,那种杂杳的感觉,至今还让他心有余悸。良久,他摇了摇头,说:"不了。"   第32章   萧满伊看着南霜兴致勃勃地将长椅布置成一个小卧榻,脑充血地说:"你就不能回屋住么?!"   南小桃花拍了拍绵软温暖的小榻,嘿嘿笑道:"这里好。"   萧满伊气节,偏过头,对着一尊弥勒佛像念了声"阿弥托福",开始入定。入了半晌,睁眼却瞧着那弥勒佛笑得如南小桃花一般兴致高昂,愈发气血攻心。   屋外有人敲门两声。   离萍推门而入,将托盘放在桌上,道:"萧姑娘,吃药了。"说罢,她用勺杳了杳药汁,待凉了些,便为萧满伊送去,一边笑道:"方才少主在屋外,想着二人姑娘兴许休息了,便没有进来。"   萧满伊手中动作一顿,仰头便将药汁一饮而尽。   那药是极苦的,但萧满伊自幼入了"舞天下",后又一人沦落天涯,一碗药汁与她吃的苦头相比,是小巫见大巫。   离萍接过空碗,又将那碟蜜饯送上,萧满伊摆了摆手,示意不需要了。离萍一笑,正yù将要碟收回,旁边却闪来一人,怔怔地看着那碟蜜饯。   南霜还未说话,萧满伊便开口揶揄道:"她就瞅瞅。"   伺候了南霜和萧满伊些许时日,离萍对这二人的xing子亦有些了解。她将蜜饯碟往桌上放了,回头会意笑道:"我再吩咐人给二位姑娘备些饭菜来。"   听了此言,南霜与萧满伊才意识到,自下午起,二人便滴米未尽,顷刻腹中饥鸣不已。   离萍方才离去,南小桃花就一声欢呼,跑到桌前当空挑起一块蜜饯,直接用嘴接住。吃着吃着,她一脸欢脱的神qíng却变得愁苦不堪。   萧满伊坐在chuáng上不动声色,见着南霜中了圈套才哈哈大笑,边拍chuáng榻边道:"你笨啊,那蜜饯是给吃药的人吃的,去口中药味,甜得不得了!"   南小桃花连忙斟茶连饮了三盏,抿抿嘴,锁着眉头一脸忧愁,叹了句:"悲哉。"   萧满伊刚笑罢,腹中却一阵雷鸣。她神色怔住,须臾又手忙脚乱地拉被子,说:"睡了睡了。"   南小桃花听了一愣,忽然一溜烟跑了出去。萧满伊刚扯过被子,刚刚盖好要装睡,见南霜忽然走了,又惊得坐起身来。   她侧目朝塌旁空旷的小卧榻一看,气闷地哼了一声:"还说陪我!真是的!"   不一会儿,屋外吱嘎一声,却是南霜又跑了回来,她环臂在胸前抱着些物什,往桌前一匐身,物什自她怀中落下,啪啪砸在桌上。   萧满伊依旧气鼓鼓坐在chuáng榻上,侧目用余光瞧着南小桃花,只见小桃花借着烛火,在桌上挑挑拣拣,好半天才拿了两样跑来塌前。   一样,是个印有桃花纹的小碗;一样,是一个牛皮纸袋。   萧伊人斜睨着那纸袋,觉着有些眼熟,继续气闷道:"什么玩意儿?"   南霜埋头将纸袋拉开,又将里面的凤梨苏一个一个捡出来放在碗里,递给萧满伊又呵呵笑道:"你不是饿了么?"   萧满伊怔然瞧着碗中jīng致诱人的凤梨苏,心仿佛被触了一下,脉络恍然间如开闸水道,股股温暖的血,滴滴渗入心底,像chūn深时节,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她不自在地挪了挪,咽了几口唾沫摆出不在意的模样:"谁告诉你我饿了?"   南小桃花此时的目光也锁牢在凤梨苏上,她亦吞了几口唾沫,喃喃道:"反正我是饿了。"   萧满伊瞧见她的模样,一把接过桃花碗,垂头埋怨道:"真烦人!我明明不饿,你非要拿给我吃!"几缕青丝滑过她的肩,将她的神色遮得明灭不定。   南小桃花笑了笑,回身又自桌前,继续捣腾她那些物什。   萧满伊津津有味吃了几块凤梨苏,忽然又偏头望着左角高几,将碗递出去,语气似有些薄怒:"我吃不完了!你吃!"   南小桃花摆摆手,笑道:"你受了伤,好吃的你吃,我还有桂花糕。"她指指桌上摊开的牛皮纸上白花花的东西,随即又道:"再说那凤梨苏本来就是你的。"   萧满伊听了此言,怔怔地转过头来,愣愣地往碗里一瞧,脑中忽然电闪雷鸣。   方到苏州时,她与南霜路过一家糕饼铺。南小桃花欢喜买了许多,萧满伊不好这些,便只买了穆衍风喜欢的凤梨苏。   可巧那日凤梨苏只剩下最后一点,南小桃花与她明里暗里抢了许久,最后慑于她的yín威,只得铩羽而归。不料第二日,她两小袋凤梨苏便少了一袋。她将剩的偷偷塞进穆衍风行囊里,自己便没得吃。   算来算去,这凤梨苏并不是平白无故失窃,而是被南小桃花顺了去。   萧满伊缓缓抬起手,发抖地指着南霜,"你你你……"了半天,最后却是泄了气,埋头叹了声道:"算了。"那日她多买一袋,本就是跟小桃花赌气。   蜡泪静流,屋内影影绰绰。离萍将饭食送来后,将屋内四角烛火用细箸拨亮了些许。   三盘小菜,两碗鱼粥,一碗木耳汤。清香清淡,萧满伊披了氅衣,来自榻前与南霜一同用食,方吃了两口,她便只手拍桌,叹息道:"唉,没酒!"   南霜道:"你受了内伤,虽不严重,但亦要将养着。"   萧满伊瞟她一眼,忽问:"你曾经在京城,听说过一个'舞天下'的舞馆么?"   南小桃花正在舀汤,动作顿了顿,溅出几滴汤水,她垂目道:"知道啊,大名鼎鼎啊舞天下。"   萧满伊得意洋洋道:"我就是那儿的。"   南霜将汤递给萧满伊,又给自己乘了一碗,继续听她说,"我曾经有个舞艺师傅,人好看,可xing格跟你一样傻气,跳舞比我还好,我这辈子有两个愿望,除了嫁给衍风,就是跳出跟她一样好看的舞。"说着,她伸手将筷子一抛,银亮的筷子自空中挽出朵花式,似鱼龙灯舞,星光如雨。   名震天下的"惊鸾曲",便是以一人之姿,方寸之地,舞出气象万千,繁花似锦。   萧满伊接住筷子,顺势夹菜放入嘴里,咀嚼几下又道:"可惜衍风喜欢杜年年,真应了江蓝生这个乌鸦嘴那句'追夫前路多舛,有妖魔鬼怪狐狸jīng'。"   南霜这才抬头,惊愕道:"穆大哥喜欢杜年年。"   "对啊!"萧满伊赌气地将筷子一放,闷闷道:"我也原以为他接近杜年年,不过是为了探清她武功套路,谁知今日明明是杜年年伤了我,他却反过来怪我。"说到这里,她俯身将头搁在桌上,摇摇晃晃地唱:"东风恶,欢qíng薄啦嘿~~~~~"   南小桃花连忙帮她推开饭碗,又好奇道:"可是穆大哥娶不了她啊。"   萧满伊猛地抬头,"啪"一下敲桌:"说得好!我也是这么合计的!所以我一下就不难过了。"她说"一下"的时候,语气的调子一转,仿佛真有千斛chūn晖照入晦暗心间。   瞥见小桃花抿嘴困惑,一脸讨教的神色,萧满伊又道:"你想啊,方才江蓝生说,杜年年要么一辈子成废人,要么只能活五年。她选了后者,所以命不久矣,她那么可怜,又与衍风两qíng相悦,那嫁便嫁了吧。可衍风还要活一辈子啊。我都想好了,这五年,我就不远不近跟着,杜年年在世,我便不去搅扰衍风,杜年年若去世了,衍风肯定难过,这时我再去找他,好好陪着他。"   萧满伊所说之言,南小桃花并非全懂,然而她心底只觉怔然,好半天,她嘴角只滑出一个字:"你……"   萧满伊又嘿嘿窃笑:"我自有打算。"说着她又放低声音,凑到南霜耳畔说,"人难过的时候最脆弱了,这时只要有人在身旁陪着他,他便很容易依赖那个人。衍风真是,活到现在,还是铁金刚蟑小螂一个,我只等他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啦。"   "可是……"南霜抿着唇道:"为何要这样呢,这样辛苦?"   仿若她的娘亲花月,直至生命的最后,也qiáng撑着为南九阳,舞出惊世骇俗的一曲惊鸾。   萧满伊大言不惭道:"这就是喜欢啊。"她对南霜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又立马解释道:"不是亲人朋友间的喜欢,是男女qíng爱。"   南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就是喜欢啊……"她沉吟片刻,又将萧满伊先前的话默记一遍:"杜年年只能活五年,可衍风还要活一辈子啊。他们两qíng相悦,那嫁便嫁了吧。我都想好了,这五年,我就不远不近跟着。杜年年在世,我便不去搅扰衍风,杜年年去世了,衍风肯定难过,这时我再去找他,好好陪着他……这样,就是喜欢?"   萧满伊颇为赞许地点头道:"是的是的,不过qíng爱的学问大着呢!"   南小桃花极其兴奋,仿佛触到一个莫名的世间,里面竟是光怪陆离的繁华盛世,她闪忽着双眼道:"教我教我!"   萧满伊高深莫测点点头,嘿嘿笑道:"过几日,江蓝生带我们去戏园子,等看几处戏,我再跟你好好说说,你就明白啦!"   南小桃花兴奋异常点点头,也嘿嘿笑道:"好啊好啊!"   【52书库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qíng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52书库https://www.52shuku.me/】   第33章   很多年后的江湖史上,有这样一段记载——江湖女魔头南霜,号南水桃花。形容倾国,武霸天下,惊世骇俗,xingqíng莫测,为人yīn毒,是为武林之头号公敌。后遁去,杳杳无踪。   这段文字后,笔者又长篇大论地记录了南霜从一届无名小桃花,成长为惊世魔头的传奇故事。其间跌宕起伏,险象环生,人与人之间,亦是勾心斗角,口蜜腹剑。   后有一日,这卷江湖史落入了大名鼎鼎的霜魔头手中,她信手将其翻完,大呼六月飞雪,血溅三尺白绫。武霸天下是真,沦为公敌是迫不得已,勾心斗角纯属凑巧,yīn毒莫测全是空xué来风。   当南霜郁郁不得志地回顾自己几十年的光yīn,她觉着自己一生,就是一条被误会的命。从祸水桃花,到yīn毒魔头,全然与她老实憨厚的本xing相去甚远。   当她汲汲寻求此误会的根源时,她不得不将所有误会归咎于当初房事事件闹出的笑话。毕竟若无此事件,她便不会成为南水桃花,便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更不会吸引武林各界的眼球。   名声这种事,是水涨船高,人一旦出了名儿,做件jī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掀起轩然大/波。   她不就是改嫁么,她不就是改嫁了几次么。   再有一日,南霜的相公安慰她,说:你且细读,这本江湖史,还是相当考据的。武霸天下不假,形容倾国是真,至于莫测yīn毒么,你确实是个很难定xing的人。   南霜的莫测,在于她将一些对立的特征,完美统一结合于自身。   有奇人譬如萧满伊,xingqíng单纯执着,坚韧不拔。   有奇人譬如于桓之,xingqíng冷静温柔,高深难测。   有奇人譬如江蓝生,xingqíng轻佻开朗,心机深沉。   与南小桃花接近一点的是穆衍风,此奇人矛盾一些,xingqíng大度,胸襟广博,时而别扭,死不认账。   可怪异如南小桃花,堪称世间之极品,一方面,此女聪颖绝顶,才华深藏不露,xingqíng随和善良,遇事dòng若观火;另一方面,此女憨厚傻气,做事笨手笨脚,好奇心重,时而顺些小物什耍些小伎俩,遇事极为迟钝,容易误入歧途。   那段南小桃花住在流云庄的日子,便是这矛盾人格的鼎盛时日。且说当日萧满伊与南霜大谈男女qíng爱一事,南小桃花兴奋如百爪挠心,二女畅谈到深夜,直至体力不支,双双睡去。   冬日天亮得晚,待朝阳流金,廊檐滴露,辰时已有三刻。   南霜因与萧满伊兴致勃勃聊了一夜,又迫切想逛戏园子,睡了不过三个时辰便起了身。   前日流云庄遭变故,但庄内上下极其镇定,第二日,除了一向清冷的沁窨苑忽而多了几个人住,一切如常。   萧满伊还在睡,南霜轻手轻脚帮她掖了被子,又蹑手蹑脚去了外间,提醒丫鬟去煎药,这才出了屋。   沁窨苑庭院深深。朝阳并未全然挣脱云层,一缕光只点亮花圃一角,数朵红梅开。雪停了,地上还是湿漉漉的。窨玥池静水流深,池畔小桥上一人漫步走过,携了书卷,像画中仙一般。   于桓之在石桥上福至心灵般一愣,转头果然瞧见南霜站在屋檐下抿嘴贼兮兮地瞅着他。他亦云淡风轻笑了笑,朝南霜招招手。   南小桃花近日不知为何,一见到于桓之就由其开心。   曾有一日,天水派来客,南九阳几位狐朋狗党见了南霜皆说:"好乖好乖。"南九阳得意笑道:"这是我的开心果。"   南小桃花想,如此这般,于桓之当是她的开心果罢?   她乐颠颠跑到石桥头,瞧见于桓之眼角黑晕,问道:"桓公子昨夜未睡?"   如此中规中矩的搭讪,于小魔头自是不满,他弯起眼睛,半晌高深莫测不做回答,过了会儿,忽然唤了声:"霜儿。"   南霜愣住。   于桓之走近,解开月色披风,抖了抖,那披风自空中一拂,如皓月流晖入了人间,南霜只闻得一股薄荷清香融融暖意铺洒而来。   于桓之靠得挤进,他垂目将披风的带子为南霜系好,脸上不见笑容,可神色很温柔,"当心着凉。"   南霜的心噗通一跳,耳稍隐隐发烫。她伸手揉了揉耳朵,抬头望见于桓之温润如玉的面容,一滴露水凝在他的额发。   南小桃花一怔,竟不自觉抬起手帮他将那滴露水拭去。于桓之的额发轻拂,眼神忽而变得十分迷离。南霜拭去那露水后,又兀自掀开他的发,牵起衣袂,帮他将额上的点滴凝露擦了擦。   窨玥池,风动水。树影扶疏,万里青天。   一滴凝露滑过南霜的手背,如夜明珠滚落玉盘。于桓之执起那手,牵至唇边,在湿润的指尖上轻轻一吻,似将一股激流注入南霜的血脉。   她通体打了个激灵,却更是满心欢喜地注视着于小魔头。   于桓之愣然苦笑,扣手敲在她额头,轻叹一声:"怎么也不知拒绝?"   南霜道:"啊?"   于桓之又叹一声,问:"若是他人对你这样,你也不懂得拒绝么?"   南霜又道:"啊?"   于桓之笑起来,无奈道:"算了。"他侧目看了眼正房,对凝眸深思的南霜道,"杜姑娘命悬一线,这些日子,我与少主需得守着她。"说罢他静看了南霜须臾,失笑道了声:"老实些。"绕过她回房去了。   刚走了两步,袖口却被牵住。   于桓之错愕地回头,却瞧见南霜一脸恍然大悟地对自己说:"若是他人,我会拒绝。"   于小魔头怔然,似有有似难以置信地问:"为何?"   南下桃花笑得格外灿烂:"我只有你一枚开心果啊!"她瞧着于桓之的脸色变得十分困惑,又自掘坟墓地解释道:"就像我爹只有我一枚开心果一般!"   好半天,于桓之才捏了捏额角,失笑道:"你啊……"   于桓之回房后,萧满伊未起身,穆衍风守着杜年年。南霜一人无所事事也就罢了,偏生心中还百味陈杂。   正巧童四路过沁窨苑,探头瞧见南霜一人坐在亭子里哀声叹气,老远招呼了声:"霜姑娘早啊!"听南霜有气无力答了一声,童四又走近问道:"霜姑娘可是有烦恼。"   南霜又应了一声,顺势答了句:"吃不到果子。"   童四一怔,"啊"了声问:"果子?"   南小桃花拍了拍身边的石凳,示意童四坐下听她说,"喏,有枚果子,闻着很香,却不知怎么吃,如何是好?"   童四大笑起来:"哪有这样的果子?"   南小桃花闪忽着眼,忽地往桌上一趴,长叹道:"愁人啊,真愁人。"   童四笑道:"若真有这样的果子,也不妨事。霜姑娘的愁,在于求不得,不过既然是枚香果子,那入腹定然不难,霜姑娘不如先想法将这枚果子摘到手,反正来日方长,总有一日能吃了它。"   童四来沁窨苑本是有事,却被南霜莫名奇妙的果子阻了阻,他胡说八道敷衍了南小桃花一番,想着要抽身离开。岂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南霜听了他的话,似茅塞顿开,千恩万谢后,离开得比他还迅速。   穆衍风这一夜都未睡好,梦境温温凉凉,总见着一个女鬼跟在自己身后追,追到天涯海角,追到海枯石烂。那女鬼仿佛是冤死的,整日在自己耳边哭哭啼啼。穆衍风烦不胜烦,挥剑砍了这女鬼一下。   他本以为是鬼都有鬼力,因而自己凡人一剑,应当伤不了他。可是那女鬼被剑芒一碰,身形渐次潇洒,转而化作万点星光。   穆衍风愣住,再抬头朝四周望去,只见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茫茫四野,寥寥清旷。   他忽而觉得很荒凉,像少了些什么,遍寻不着。   他卯时不到便起了身,去换下于桓之后,盯着chuáng榻上的杜年年,忽而想到,若有一天,一个人如此凭空消失于世间,确实是件太荒凉的事。无论是死了,还是失踪了。   他又想到萧满伊,不知何故却没有以往的浮躁,他唇角不自觉一弯,心道还好萧满伊是那种不会消失不会离去的人,她向来福大命大,执着不悔,坚韧得像只蟑螂,偏偏还脑子一根筋,单纯得好笑。   门外三声叩门惊断穆衍风的思绪,方才的思索忽被抛到九霄云外。穆衍风侧头时,瞥见铜镜里,自己的嘴角竟噙着一枚淡笑,他惊得一跳,不明所以挠了挠头,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笑得十分诡异的南小桃花,方一见他,就躬身作揖:"妹子给大哥请安!"   穆衍风又怔住。   这一日,注定是曼妙的一日。   南霜探了个头进屋,四下望了望,问:"杜姑娘还睡着?"   穆衍风瞥了内间一眼,点点头,笑道:"霜儿妹子是来看大哥的?"   南霜乖巧点头,方又道:"至入了流云庄,因大哥繁忙,妹子未能近身伺候,实感愧疚。况流云庄遭此变故,我虽为宾客,但也略尽绵薄之力。长日倦人,大哥一人独守空闺,委实寂寞。涓埃之力,不足为道,但妹子也当陪伴大哥,共度着绵绵冬日,直至大地回chūn,chūn暖花开。"   南小桃花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自以为能打动穆衍风,以便从他口中摸出点于小魔头的虚实,也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岂料穆衍风听这番话听得嘴角直抽搐,一句"近身伺候",一句"独守空闺",一句"大地回chūn,chūn暖花开",让人不往别处想,也要往别处想了。   穆衍风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的眼睛再睁开时已布满了血丝,只听他语重心长道:"霜儿妹子,你可是喜欢上大哥了?苍天啊——,这可使不得啊——"   第34章   萧满伊自睡梦中转醒,便觉右眼皮直跳。朝右手边的小卧榻一瞧,果真被子叠得齐整,却不见南小桃花人影。   在萧满伊心中,南霜是个不折不扣的祸害。所谓祸害,心思诡秘,狡诈多端,偏巧又让人生不出厌恶之qíng。这样的人,跟在身边倒好,不在身边时,反倒令人心惊胆颤,唯恐暗地里着了她的道。   萧伊人从小学舞,身子骨极好,虽受了内伤,歇了一夜也大好了。待服了药,匆匆用完早膳,她正想着要去把南小桃花寻回来,门却吱嘎一声被推开。   寻常人进屋,先伸脚,整个身子再跟进来。南水桃花进屋,先探头,观望一阵后,再一溜烟小跑进来。   萧满伊一瞧此qíng此景便忍不住揶揄:"你不去做贼,委实可惜了。"   南霜嘿嘿笑得很玄乎,她慢条斯理地走到桌前,左手鼓当当握成个拳头,待到了萧满伊面前,摊开掌心往她面前一递,吓得萧满伊差点从凳子上跌下去:"衍、衍风的剑穗,你怎么弄到的?"   南小桃花又是一笑,道:"你仔细瞅瞅。"   萧满伊听了此话一愣,又垂目往那剑穗上瞧去,脸色霎时间yīn晴不定。只见那盘龙结下,多出两颗极珍贵的东珠,东珠下,有系了一个五瓣花结。花结下方,才是湖蓝冰丝穗。   这湖蓝盘龙冰丝剑穗,仅穆衍风一人所有,天下人都认得,系在剑上,温润飒然,风流倜傥。然而这么被装扮一番,添两颗东珠打个花结,一下便多出几分秀气,若为女子所用,也是极好的。   穆衍风不比随xing的于小魔头,一袭墨发只用青带稀松束起。流云庄作为江湖第一大派,穆衍风又是少主,接待宾客时,免不了要着正式衣冠。其中有一个发冠为月白色,上面镶有两颗东珠,清雅又不失威严,着实好看。   萧满伊曾瞧过那发冠,印象很深。因此她一瞥这条被男扮女装的剑穗,便知晓了那两粒东珠的来历。   事已至此,萧伊人心中只剩了九个字:bào殄天物啊bào殄天物……   可她又不好责骂南霜,毕竟看这状况,小桃花大费周折顺来这些东西,又为威武的盘龙剑穗换上女装,是为了送给自己。   沉默良久,萧满伊只警惕地说了句:"无事献殷勤,非jian即盗。"   南霜坐下,捋了捋那剑穗上小花结的花瓣,又递到萧满伊的面前,说:"送你。"   萧满伊挣扎了许久,那剑穗是越瞧越喜欢,须臾,她昧着良心接过,还不由摩挲了两下湖蓝细穗,又正襟危坐道:"你怎么弄来的?"   上次南小桃花抢王七王九的银子,被于桓之逮了个正着,且扛不住于小魔头的冷压bī供,她为自己偷盗一事供认不讳。有了这次惨痛经历,如今的南小桃花已然修炼成一只千年老王八,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我想要剑穗,大哥便默许了,那两颗东珠,我也是跟大哥打过招呼的。"   萧满伊听了此言,吁了口气,蹙眉叹道:"算你还对你的结拜大哥存了些良心。"   南小桃花这番话,如孔子笔削chūn秋,前后删去大截,却也并非说谎。   彼时,穆衍风被南霜一句"独守空闺,chūn暖花开"吓得大惊失色,一口一个"苍天啊",一口一个"使不得",以至于南小桃花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未放在心上。   南霜自是问了些于小魔头的事。她倒是摸清她果子的状况,好来个知己知彼,可穆衍风听了南霜一段qíng真意切的告白后,便有些糙木皆兵。听到"桓公子"三次,就要隐晦地炸毛一次。   隐晦的炸毛,即只在心里炸毛,表面qiáng作镇定。   因此,穆小少主被南小桃花危言耸听了一上午后,其人早已云里雾里,心里只顾着盘算于小魔头倒底会用暮雪七式的哪一式将自己解决了。自己是还手呢,还是任其宰割了?   苍天啊,人为刀俎,我为鱼ròu,悲哉痛哉。   后来南霜又搬来萧满伊的话,说了句:"我对大哥,只是兄妹间的喜欢,并非男女之qíng。"   这句话对穆衍风来说,如同溺水的人忽得一根横木,饥荒的人忽获一个馒头。是以穆小少主感激涕零,不能自己。   于是小桃花便趁火打劫说:"我瞅着大哥的剑穗好看,可叹你我二人结拜,并无实物为证。"   这话如一响惊雷,猛然炸亮穆衍风的思绪,他立马顺杆子往上爬,一个劲儿想要证明与南小桃花除了兄妹之谊并无私qíng,于是那剑穗,便落入小桃花的手中。   小桃花临走前,又觉愧对于穆衍风,便道:"我去大哥的屋里瞅瞅,看看下人将大哥的物什送来没,送全没。"   穆衍风自是答应,还赞了声"好妹子"。   萧满伊有句话说得好,祸水瞅完就要摸,摸完就要试,试完就要顺,顺走了,东西就没了。   是以,那命途坎坷的东珠就着了此道。   瞧着萧满伊的脸色仍有些迟疑,南小桃花又提点她道:"天下人都认得这剑穗。"   萧满伊如醍醐灌顶。虽说穆衍风送了她一条手链,她也自作多qíng地将其当作了定qíng信物,可说出去,他人多半不会相信。可这剑穗不一样,御赐之物,盘龙冰丝,仅穆衍风一人所有,若拿了出去,江湖上必定人人信服。   想到此,萧伊人顿时如获至宝,她拍案而起,大呼道:"祸水儿,够义气!"   南霜嘿嘿笑了笑,一本正经又道:"叫我桃花即可。"   萧满伊点头,说:"好!从今以后我不唤你祸水,唤你桃花!"   南小桃花也喜悦点头,半晌又为难道:"可我习惯了唤你烟花。"   萧满伊愣了须臾,垂目瞧了瞧盘龙穗,继而大度道:"无妨,日后你若有难事,我好生帮你!"   南霜见君已入瓮,欢喜道:"好啊好啊。"顿了顿,她便厚颜无耻地问,"我听我爹说,若要吃了一个人,是否非得用房中术不可?"   此句,南九阳的原话是:江兄!此房中术妙极,妙极!你定能将那人吃得渣都不剩!   萧满伊闻此言,却又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可双面伊人毕竟见多识广,饮了两杯水,也就镇定了些。   继而,萧伊人语重心长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咳咳,房事罢,需要些铺陈,这过程嘛……"一想到自己数年奔波,萧伊人不由摇头悲唱:"道不尽的沧桑啦嘿~~~"   南小桃花听得入神,连忙问:"什么过程?"   萧满伊瞧她一眼,叹口气道:"要有房事,先得有夫妻之名;要有夫妻之名,先得有婚约;要有婚约,先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然,若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起码要两厢qíng愿。这两厢qíng愿,说的便是男女qíng爱。"   南霜会意点头:"要先有qíng爱,再有婚约,再拜天地,才能将果子吃掉。"   "后三者,都是实打实的。唯独qíng爱最难捉摸,变幻莫测,除非亲身体验,难辨其中奥妙。"萧满伊又解释道,顿了一下又叹:"其实瞧瞧戏文里的男女,也是个法子,可惜江蓝生要待我病好,才带我二人去云上镇青青楼,憋得慌啊。"   南霜听了此言,忽而嘿嘿笑起来,问:"你想不想去青青楼?"   萧满伊道:"当然想啊。"   南霜将手探到袖子里,摸出两张叠好的张,将其递给萧满伊,又拍了拍脑门,赶忙跑了出去。   萧满伊狐疑地将纸张打开来一看,一张纸上画得竟是流云庄后庄的地形,一张纸画得是流云庄周围的山路村社,包括云上镇在内。   不一会儿,南霜又提了个包裹进来。彼时,萧满伊已对南小桃花顺手牵羊的恶习麻木,她从容地瞧着南霜将包袱解开,从容地瞧着她从包袱里取出一件长衫,从容地从她手里接过一件青衫,然后惊悚的大叫起来。   那件青衫,是于桓之的。   任萧满伊千算万算,也想不到南小桃花敢在老虎尾巴上拔毛,顺了于小魔头的衣裳。   南霜见状忙道:"这件不是顺来的,"又呵呵笑了两声,"我瞅着桓公子衣角沾了雪粒子,便让他换下来,我帮着洗,洗了还没还,顺道用一用。"   萧满伊吞了口唾沫,将青衫递回给南霜,说:"这衣裳穿了折寿,给我换一件。"   南霜嘀咕了两声,又在包裹里翻找一阵,扯出一件斜襟深衣搭藕色长襦,说:"这件呢?"   萧满伊接过瞧了,在身上比了比,侧目问:"童四的?"   南小桃花点点头。   萧伊人扶额叹气,从容应对道:"他个头小。"   南小桃花又翻找一阵,递出一件云纹紫蓝衫,袖口领口花里胡哨。待萧满伊接过,她又递出一把白绒扇,说:"配套的。"   萧满伊端详了一阵子,拿去铜镜前比了比,回头朝南霜笑道:"别说,这男子的衣裳,有的也好看。"语毕,她便走到南霜跟前,将白绒扇和云纹衫往桌上随意一放,埋头与小桃花一道翻找,边找边说:"有没有衍风那件玄色长衫,搭银色披风的……"   她堕落了。   一个时辰后。西边厢房蹑手蹑脚遛出两人。一人身着青衫,月白披风,鬼鬼祟祟。一人身着湖色长袄,手持白绒扇,偷偷摸摸。   南霜与萧满伊顺着墙角摸到沁窨苑外。参照着那张地图,又找到后庄的一处隐秘出口。   即便是冬日,黑木门前也爬满藤蔓,古树边立着两匹马,见南霜来了,嘶鸣了几声,蹬蹬蹄子甩甩马尾。   萧满伊上前,吱嘎将黑木门推开,庄外嘶嘶凉意,夹带着山岚袭来。她与南霜同时打了几个哆嗦,却是异常兴奋。   二人将马牵出流云庄,边走边回头,做贼心虚的模样。待走了数丈远,南霜与萧满伊心有灵犀般,同时翻身上马,姿势漂亮又利落。   山谷幽静,倏然响起清脆的两声扬鞭。马背上,袍袂翻飞,倾城绝世。   萧满伊迎着风,在急速奔跑的骏马上,笑问:"怎么走?"   南霜回头时,墨色长发如海làng拂过脸颊,她纵马驰骋,答道:"下山!"   第35章   云上镇去流云山庄不远,靠近灵岩山。   苏州以西山峦多,村舍少,云上镇位于两山之间,本是个闭塞地儿,可它近水楼台地挨着流云山庄,且又是这一带唯一的镇子,因而多有武林人士,商贾官员往来。十里长街,屋舍绵延,车水马龙,堪比苏州本城。   南霜与萧满伊一路打马扬鞭,二十里山路,只跑了一个时辰。   近戌时,天已擦黑。街头巷陌点起灯笼,似繁星点点。相比起好奇心极重,一路东张西望的南小桃花,萧满伊倒是镇定许多。   云上镇不大,方穿过两个巷子,便见一处朱阁翘檐,灯火楼台上悬着一块匾——青青楼。   青青楼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戏园子。数年前,名震天下的"舞天下"自台柱花月去世后,分崩离析,几名舞生舞姬四散流亡。青青楼的楼主便趁此时机,招揽人才,收容了三名舞天下的舞者,并授以戏曲唱功。   自此,青青楼声名鹊起,成了一座难求的戏园子。   此楼规矩甚为怪异,不接单独的女客。若女客想来看戏,若非有相公父亲携带,不得入园。   南小桃花与萧满伊装扮了半日,此时已然是副偏偏浊世公子的行头。二人估摸着时间,想着待戏开演,还有个把时辰,便决定去找家客栈填填五脏庙。   刚拐了个弯,萧满伊便听身后有人唤她,回身却巷弄内人影稀疏,行色匆匆,无一人相识。   南小桃花见了这番qíng景也十分纳闷,转念又想到古书上的鬼故事,不由打了个寒噤,扯着萧满伊的袖子说:"走吧走吧。"   萧满伊点点头,又狐疑地朝巷陌看了眼。   哪知刚走了两步,方才那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叫了声:"萧满伊!"   南小桃花这下听清了,唤萧伊人的是个男人,声音却如琵琶铮铮,十分好听。   两人再回头望去,但见高檐上,白衣飘飘飞下来一人。那人身后是偌大的明月,幽深的巷子,落地时竟无一丝声响,未束起的黑发直垂在脸颊两侧,俨然一副鬼魂模样。   南霜与萧满伊愣在原地,那人也立在不远处。   夜色太朦胧,他的面容模糊,只隐隐见得唇角勾起一笑,露出惨白森森的牙。   叶儒瞧着萧满伊这幅模样,以为她是认出了自己,因太过激动,愣在原地。岂料俄顷之间,萧伊人身旁的翩翩公子浑身忽地哆嗦两下,乍然跳起。这一跳,似唤回了萧伊人的神,也跟着跳。   南小桃花与萧满伊时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来一回跳了十余下,边跳边抽气,边跳边说话,怎奈二人舌头打结,半晌只吐了几个音节:"素扒素鬼啊"、"扒铸道啊"、"奏素吧"……   叶儒见状十分纳闷,正yù走近好好打个招呼,可刚买了一步,萧满伊便尖利地叫了一声。叶襦被这声叫唤惊得后退半步,南小桃花见状,觉着机不可失,咬咬牙似下了什么狠心。她猛然抓起萧满伊的手腕,脚尖自原地一旋,扬起圈螺旋状的尘土,顿地飞跑。   萧满伊只觉身子忽被拉扯,耳边骤然涌来阵阵风声,眼前的景物飞速掠过,竟连看也看不清。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南小桃花拉着萧满伊才跑了十丈,又听前方一阵砖瓦碎裂,墙头上闪过三道人影。   她愣在原地,半晌叹了句:"悲哉。"   而萧满伊亦是瞠目结舌地望着她,连方才的"夺命鬼"也跑诸脑后,只问:"你用的是什么轻功?"她回头望了望那"冤鬼",抬手来回比划,"竟能在弹指间跑十丈远?"   南霜避过她的话头,心思一转:往前走,是敌在暗,我在明;往后退,是敌在明,我亦在明。取舍间,显然与那鬼硬碰硬要容易些。她冲萧满伊嘿嘿一笑,指着朝二人走近的鬼,又敛起笑容,再叹一句:"悲哉。"   叶儒在原地站定,抬手将墨发用一根发带在脑后一束,盈盈笑着望向萧满伊:"伊儿,不记得我了?"   萧伊人听了此话,脸上忽而有笑容渐渐绽开,她向前移了两步,试探地唤了声:"小叶子?"   那头又传来好听的嗓音:"原来你还记得。"   叶儒人极其随和,瞧萧满伊认出了他,便走上前来,先弯身跟南霜作了个揖,唤了声:"姑娘。"又转头对萧满伊道:"从前若遇了你,我定要跃到屋檐上,待你四处张望以为无人时,跳下来吓你。你那时还说习惯了这小伎俩,未想多年不见,你竟又被我吓着。"   叶儒是当年萧伊人在"舞天下"最亲近的人,他虽比萧满伊年长一岁,却比她入门晚,因而也算的上是她师弟。   经年已去,别后重逢。即便萧满伊不是惯于感慨的人,也不免唏嘘几句抒发离qíng:"自别后,忆相逢,花褪残红青杏小。唉!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她果然喜欢穆衍风,连诗文功底也随之扭曲了。   叶儒听得一愣一愣。   南小桃在这方面,与穆衍风蛇鼠一窝,她自是欢喜称赞:"妙哉妙哉。"   叶儒见状,只得点点头,负手道一声:"真……妙啊……"   他乡遇故知为人生乐事,更何况叶儒xingqíng温和,为人大方得体,又真诚诙谐,很得南小桃花和萧伊人喜欢。   三人结伴,又计算着青青楼的戏未开演,便一同去楼旁的一处食家觅些吃食。   几人详谈甚欢,言辞间,萧满伊与南霜得知,叶儒离开"舞天下"后,便来了这青青楼谋生。无独有偶,今晚这出戏为"紫钗记",而主角儿,便是叶儒唱的"霍小玉"。   叶儒生得白净,五官清秀温润,扮作女子,着了戏装,也定然好看。   而方才,叶儒一眼认出南霜是女扮男装,唤她姑娘,便是因为他身为戏子,在这方面dòng若观火。   是夜灯华满街。几人吃完,便一同往"青青楼"而去。   此楼虽然出名,却并不如京城苏州的大戏园轩敞,仅仅两层,没有隔间,全凭着戏子jīng妙的演技声名远播。   此时,园子里已人声鼎沸,茶小二满园跑着为看客们添水。台上摆着宽大的采莲屏风。屏风后,隐隐有丝竹声,穿过喧嚣的fèng隙,流入人耳。   叶儒带着萧满伊与南霜自小门而入,又吩咐跑堂的为两人寻了个僻静坐儿,道了声"对不住"便匆匆去后园换装了。   每日戏开场前,后园纷繁杂乱,戏子们忙着上装换衣,乐者亦忙着拨弦试音。   换戏服的屋子在西厢,叶儒来到后园,却望右一转,顺着长廊绕到二楼一处屋子。   屋内焚着闷人刺鼻的香味,chuáng榻前,层层纱帘翻飞。里面若隐若现坐着一人,姿态万般妖娆,指上的蔻丹红似杜鹃。   叶儒自chuáng榻前,福身行礼,唤了声:"楼主。"   楼主是位女子,声线低沉,却隐隐有令人入魔之吸力。只听她轻笑一声,道:"那两个傻丫头,果真来了?"   "是,楼主。"叶儒答道,说着,他又迟疑半晌,"只是方才在巷内,我仿佛见得一人。"   "哦?谁?"   叶儒顿了顿,抬眼看了看那飘飞的帘子,声音无波无澜:"师涯。"   好半晌,帘后并无响动,女子的手,又自玉枕下拈了一根香,方至炉里。房内香气愈发沉郁。   叶儒又躬身施礼,说道:"楼主,如今已探得王七王九在流云庄。此番,于穆二人将他们大张旗鼓地绑入庄内,便是想诱敌深入,引出背后主谋。属下以为,今日若能施计骗过双面伊人和南水桃花,我便能混入流云庄内。如此一来,楼主大可不必先出面,只待属下摸清虚实。"   好半天,帘内又传来几声笑,那女子带着笑意叹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她披衣而起,对帘外悠悠道:"戏该开始了。"   跑堂的一桌一桌点亮灯烛后,青青楼的巨臂烛光骤然熄灭。整栋楼里倏尔鸦雀无声。   萧满伊隔着晃动的光影,瞧见南小桃花一脸期待的神色,目光直愣愣望着台前。   她亦是很期待。叶儒也算与她一同长大。人长大后会知道,相知相惜的人越来越少,而那些在心上的知己,便随着时光而沉淀,哪怕经年久别,也会与众不同。   萧满伊此时的想法很单纯,她想看叶儒变为戏子后,又有怎样的舞姿。   往事杳杳如烟,烟云不散。   在萧伊人的记忆里,"舞天下"的舞者个个身怀绝技,名舞如"红绸歌","姿衣动",曲曲能舞出天魔之姿。   然而,家喻户晓的"惊鸾曲",世世代代只能有一个传人。学会"惊鸾曲"的人,便是竭尽一生,也需找到一个天资极好的舞者,将此惊世骇俗的舞艺流传下去。   以至于后来"舞天下"散了,舞生舞姬们三五成群去了舞馆戏园子,只萧满伊一人定期勾栏舞一曲,赚足盘缠,làng迹天下寻找传人。   幸好遇到了穆衍风,幸好自己喜欢他,幸好在种种颠沛流离之后,心里因着这份喜欢,有所皈依,哪怕他并不喜欢自己。   在萧满伊之前,惊鸾曲的传人是花月。   花月曾对萧伊人说:惊鸾曲,是一曲太需资质的舞艺,这天下,鲜少有人俱备这份资质。因而我们惊鸾舞者,穷期一生,颠沛流离,也要寻得此人。否则这样惊世骇俗的舞姿,便不可流传下去。   花月为人憨厚,时而傻气,甚少如此严穆地说话。她说完后,又连叹几声,继而却嘿嘿笑道:一生,一世,和一个记挂在心尖尖上的人,哪怕不能长相厮守。   琴弦铮铮,破空惊月。台上的屏风渐渐拉开,一折紫钗记,一枝灞桥柳。   第36章   紫钗记分几折,唱的是李益与霍小玉的故事。   之所以提名紫钗,是因为二人因紫钗结缘,于花下立誓,结为夫妇。李益任官后,被朝中卢太尉记恨。卢太尉向圣上表荐李益去玉门关外参军。   霍小玉忍痛与李益分别。两人分别后,又因太尉从中作梗,遂生出诸多误会。眼见着鸳鸯离散,幸而李益的好友雪中送炭,设计揭露太尉的yīn谋,让有qíng人终成眷属。   这日的戏是阳关折柳。   这听笙箫悲鸣,一曲绕水。叶儒薄施粉黛,水袖长舞,虽是男子,但因天生的舞姿和高妙的领悟,行步间也生出几分妩媚凄楚。   霍小玉与李益在灞桥折柳而别,本是紫钗记几折戏里面最平白的一折,没有扣人心弦的玄机,没有步步惊心的yīn谋,全凭着台上二人的演技引人入胜。   一举手,一投足,儿女姿态,依依别qíng入木三分,方能令坐下看客掩面欷歔。   叶儒的演得固然好,而扮演李益的是位老戏子,演技更是绝佳。   大抵是这位戏子xingqíng沉稳,唱词念白亦带有几分沉着,与故事里的李益又有些微出入。   青青楼的楼主别出心裁,唱曲时,命人将前朝古时灞桥伤别的诗文一并用上,渲染气氛的同时,又令台下附庸风雅之辈大为叫好。   南小桃花看得如痴如醉,半粒瓜子壳还黏在嘴边,却已然忘我。   戏文里,本有一出李益与霍小玉掩面相泣的戏。而青青楼的这位戏子,却在这出戏里换了种法子演。霍小玉自是流泪自伤,而李益却沉默地注视着她。   那眼神中,七分柔qíng,两分伤别,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qíng愫。凝眸深处的眼波流转,真真如谁人手持琴笕,在扇面琴上轻拂一下,铮铮乐音如心波颤动。   这神qíng看得南霜猛然一怔,不知何故,她竟忆起那一日,自己溜去晖雨轩趴在窗沿上,瞅着桓公子做宫灯。日光正好,罩在于桓之完美的侧脸,他忽然转过脸来,看向自己。   台上李益轻叹一声,此时乐音也停了,只余箫声悠远,漫过萋萋芳糙。他抬起手,顺着她的发抚下,挑起一缕青丝,方至唇边柔柔一吻。   开演前,萧满伊对南霜说过,你瞧瞧戏文里的霍小玉与李益,便知何为儿女qíng爱了。   戏中,因李益与霍小玉的扮演者皆是男子,因而为了避嫌,只有吻青丝。然而这一个qíng态毕露的小动作,却将二人的qíng谊展现到极佳,如一只琴曲忽然拨高,惊醒梦中人。   台下,南小桃花怔怔然愣在原处。这个动作,于桓之不是没有做过。   当时自己在想什么,心乱意麻,怅然若失?她只记得自己在他叹气离去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紧,失声唤了句:"桓公子。"   良久,南小桃花的嘴角忽然起诡异的笑容。她伸舌在自己唇边轻轻一勾,将那半粒瓜子壳卷进口中,慢条斯理嚼了几嚼,觉着扎嘴,吐掉。   继而她又端起手旁的茶壶,悠哉乐哉chuī了几口气,学着南九阳的模样,老jian巨猾地叹道:"好戏乎?好戏也。"   ——以后若是嫁了我,不必凤冠霞披,这样装扮,已是最好。   于桓之对她说。   南小桃花又在诡异地笑。   待戏演完,亥时已过了两刻。除了青青楼仍旧灯火辉煌,整条街都睡了去。不知何时开始落需,雪粒子极小,沾在人的发间,不一会儿就化成水滴。   南小桃花看了戏,心qíng极好。晃了晃头,给萧满伊甩了一脸水珠子。   萧伊人惊得叫唤,扬开白绒扇就往她方向一扇,一蓬雪粒子如撒盐,忽而往南霜脸上拂去。   南小桃花急忙闭眼,雪粒子黏在她的睫毛眉梢,样子着实令人好笑。   萧满伊笑得正欢,忽听到身后叶儒唤自己。她转过身去,叶儒此时已换了装,披了件暗色斗篷朝她走来,见了二人,微微施礼道:"伊儿与南姑娘要走?"   萧满伊笑道:"本想与你道个别,可见天太晚了,"见着叶儒面有不舍之意,萧满伊又安慰他说,"我二人的住处离这儿不远,日后仍旧常来。"   叶儒微微愣住,神色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须臾又问:"伊儿住哪里,不若再留一时,待会儿我遣人送你二人回去。"   瞧见叶儒如此挽留,萧满伊再推诿便有些说不过去。可此时天已近晚,虽若被于桓之发现自己与南霜偷溜了出来,也不知第二日这小魔头会作何反应。   正在两难之际,旁边南小桃花忽然说了句:"叶公子,我瞅着你是瞧上她了。"   南霜的语速极慢,语气极为平静,话里话外不待一分一毫的戏谑,反而极其认真。她瞧着叶儒吃惊地看向自己,继而又抬手指着他的眼,耐心解释道:"我是从你的眼里瞅出来的。"   "啪"一声响,萧满伊抬手就在南小桃花手上拍了一小掌,回头正yù解释,却又瞧见叶儒抬目望着漫天的雪,喉结上下动了几下。   这场景怎生得好?屋后埋了银子,墙上写了大字,曰:此地无银三百两。   叶儒的脸色犹带一抹疏红,语气极不自在,吞了口唾沫,像是咽了几句话,只留着台面上的亮堂言语:"我与伊儿自小一起长大,有的是兄妹qíng谊。"   看了出折柳戏,南小桃花今日茅塞顿开,郁结忽解,她直感九万里风鹏正举,领悟力蹭蹭直窜。看穿了叶儒想敷衍过关,南霜也不言语,她眨巴着眼,嘿嘿直乐。   萧满伊在心里叹:养虎为患啊养虎为患。   三人正僵着,青青楼里又走出几人。为首一人年届中旬,锦袍博带,狐裘氅衣,身后两名小厮亦是目露jīng光。见着叶儒,这狐裘男猥琐笑笑,朝叶儒勾了勾手指。   萧满伊晓得这样的事。戏园子的看客,有人专好男风,面相好扮青衣的戏子,若被哪位有钱有势的看客相中,便是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叶儒神色一愣,莫奈何地叹了口气,对萧满伊苦涩笑笑:"也好,天晚了,你先回吧。"   萧满伊本想说什么,可此间状况,自己留久了也尴尬,遂点了点头,拉着南霜匆匆离开。   方走了几步,却听身后叶儒闷哼一声,再回过头时,只见他已倒在地上,两名小厮哼哼笑着要走近对他施以拳脚,而那个狐裘男,只是面色冷然地立在原地。   萧满伊正要上前阻止,却忽被南小桃花拉住,压低声音了声:"别去。"   此刻叶儒也偏过头来,眼神无奈苦涩,却又有一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萧满伊咬了咬唇,便回过身离去了,不管身后发出怎样的响动,亦没有回头。   倒是南小桃花,方走了几步,又转头望去,目光从那两小厮身上,移到狐裘男的身上,最后看向倒在地上的叶儒。   方至云上镇时,南小桃花与萧满伊把马匹寄在镇口的一位人家。   夜阑人静,街巷幽幽。要去镇口,需得从方才的巷子绕出。   巷旁的屋檐上,有三人静静而立。雪花纷扬落在为首男子宽阔的肩,他的黑披风上滑过一道白痕,如同他墨发两侧的一缕白。   师涯隐隐望见巷口的两道身影,轻叹了一声,转头与身后二人道:"欧阳少主只让我们探明真相,切忌打糙惊蛇。"   他身后二人,一人身材纤细高瘦,名唤路随,一人挺拔,浓眉大眼,名唤符惜。   符惜面色苍白不见血色,身子周遭,隐隐有戾气萦绕,与杜年年走火入魔之兆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是这戾气的xing质,若说杜年年的戾气为暗红,那么符惜举手投足间,便带着几丝苍蓝之气。   路随听了此言,抬手拱拳,笑嘻嘻道了声:"是,公子。"   而符惜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师涯转身于高墙上跃下,走了几步,忽而又回头看着符惜说:"我晓得你担心年年的安慰,可如今,即便你求得南霜身上的水镜,亦无法救她于水火,不若将她留在流云山庄,令于桓之穆衍风二人挑起这担子。"   符惜抬目看了看师涯,捏紧拳头,仍旧不发一言。   夜露凝在师涯的眉,他的眉亦有几缕白,眉眼细长清俊。虽及不上穆衍风的玉树临风,比不过于桓之的温润英邪,师涯浑身却有股浑然天成的凛冽之气,且有溶了分含而不露的沉敛与柔和,也是当仁不让的一表人才。   南霜与萧满伊穿过巷弄时,仍旧心有余悸。   有句话说得好,境由心生。南小桃花此刻是越走越惊惶,连脚步声,都似踩在了心口上。她琢磨着反正萧满伊已见识过自己琢磨出的轻功,也不妨再施一次。这么想着,她伸手抓住萧满伊的手腕,一溜烟飞快往前跑。瞬间功夫就出了巷子。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会塞牙。   师涯好容易劝着符惜离开,却未想到南霜与萧满伊弹指间便出了巷子。冤家路窄,狭路相逢。无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师涯才反应过来,点头道了声:"萧姑娘。"   萧满伊也是一愣,回了句:"师涯公子。"   南霜恍然大悟,这师涯,便是当日萧满伊在青楼被人调息时,使出一招暮雪七式第一式,傲雪凌霜救了萧满伊的人。   英雄救美的故事,南小桃花不是没有听说过。然而从前,她的注意力,主要在故事里的英雄豪气。今日她看了出折柳,境界飞升,圆满得道,瞧着雪夜缺月,英雄会美人,知趣后退了两步,笑得极为猥琐。   师涯瞧见南霜诡异的表qíng,也是愣然。而变化,往往就产生在一瞬间。   符惜趁着师涯发愣的刹那,他忽然顿地而起,抽出袖中两柄匕首,凌空几个旋身,身影快捷地无法捕捉无法看清,只见地匕首的光映照着月色,如漫天飞刃挑起雪花,雪粒子忽而有了生命般,夹在光刃中,唰唰朝南霜与萧满伊袭来。   这是暮雪七式的第四式——雪窖冰天。   符惜修炼得不好,又走火入魔。但凭他现在的能力,要将两名武功不高的女子一招毙命是绰绰有余。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南小桃花忽然推开愣怔的萧满伊,拔地而起的瞬间,从腰间抽出了于桓之送她的望雪环。   月下,一个身影如风如影,清旷得不惊破一丝夜色。他一身皓月流白立在不远的shòu脊屋檐,雪粒子落在他的身侧,也仿若被那张完美如神祗的容颜照亮了。   他静静看着街边万刃飞花中,凌空而起的身影,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笑:"呵,果然。"   第37章   江湖上的人,至多见过暮雪七式的前五式:第一式傲雪凌霜,第二式落雪无声,第三式飞鸿映雪,第四式雪窖冰天和第五式雪nüè风饕。   这套功夫层层递进,其中傲雪凌霜为万宗之根本,落雪无声是武功路数的基础,绝世的轻功孤本。   包括师涯在内,一共有七人分别修炼了这套功夫。除了修习第一式的师涯,和修习第二式的路随,其余五人因没有根基,统统走火入魔。   符惜凌空旋身,以刃风挑起雪片,烁烁如冰凌she向南霜先前站的地方。   忽然间,不知月下何处飞来一横光刃,因速度太快,穿夜而过时,竟竖起一道光障,堪堪cha在南霜先前站过的地方之前,为她挡去了千道雪刃。   而此时,南小桃花早已顿身飞起,轻轻一喝后,手中的望雪环刹那间便带几分杀气。她跃得不高,双手合拢,一环刮过另一环的环身,发出铿锵的响声——正是暮雪七式的第一式,傲雪凌霜。   师涯见状根本来不及讶异。南霜手里双环齐鸣,横空回旋,如霜寒之雪化作刀光剑影。雪色如刀攻向符惜。   暮雪千刃,炼狱冰封。   说的正是暮雪七式的威力。   若是从前的符惜,兴许还能避过这一击,可符惜修炼了暮雪七式的第四式,体内早已冰火两重天,何况他心里又牵挂杜年年的伤势,走火入魔的人大悲大喜后,最易戾气攻心,经脉紊乱。   师涯迅速卸下背后的长剑往空中抛去,随即一跃当空。与此同时,那剑滑落剑柄如日月流光满溢而出。他只手接剑,持剑往方才的剑光出一盏,一缕剑气破空袭来。   暮雪七式只是武功路子,持任何兵器这都可修炼,以双刃为绝佳。   可每一式,若修炼到最高境界,便可以剑和剑气配合,形成双刃的效果。因而师涯这一招傲雪凌霜,是至高绝佳的傲雪凌霜,威力比南霜的还qiáng了三分。   眼见着猛烈的剑气袭来,南小桃花只睁眼"咦"了一声,目色中竟似有三分欣喜。师涯的剑气替符惜挡去一击,而残力却毫不懈怠地攻向南霜。   南霜大惊,连忙闪身要避。就在此时,她的腰间忽地一紧。温和清新的薄荷香气扑鼻而来,一只手牢牢箍住她的腰间。   于桓之拂袖抬腕,望雪刃在他手中迅速旋转,割裂细碎的雪花。   那团雪蔼蔼如雾,轰鸣穿空。   夜空中,只见两道凝霜般的色泽砰然相撞,四周人都不由被这力道震得朝后退了几步。   雪不大,但雪花细密。夜阑街深,于桓之侧脸静静瞧了南霜一眼,目色流转,三分无奈,七分笑意。   "少……宫主。"半晌,师涯只迟疑唤了一声。细雪像筑起了一道帘子,遮去他脸上闪烁不定的神qíng。   于桓之侧过身来,须臾微微一笑,道:"我如今是流云山庄的桓公子,卫景。"   一句话似静水无澜,却在师涯心底掀起滔天巨làng。他捏紧的拳头微微发白,良久才回道:"我如今是师涯,卫景,早在当年暮雪宫覆灭时死了。"顿了顿,他抬目直直看向于桓之,"桓公子。"   于桓之又是一笑,目光似有若无掠过符惜,只说了声:"可巧,倒像是有的救。"   师涯闻言大怔,瞠目结舌地望向于桓之。   于小魔头倒乐得自在,抬目望月淡淡说了句:"天晚了。"捋了捋袖口,绕过师涯,径直离开。南小桃花朝萧满伊使了个眼色,二人战战兢兢连忙跟上。   待于桓之一行人走了老远,路随忽然迟疑问道:"师涯公子,于桓之这是……"   师涯拧着眉头,目光落在因动了内息,脸色极为难看的符惜身上,喃喃道:"他竟是要救我们,这……"   雪色缥缈。南小桃花与萧伊人大气不敢出地跟在于桓之身后。   于小魔头走了一截,忽然顿住脚步,转头上下打量了屏息站定的南霜与萧满伊,忽而笑道:"顺来的?"   萧满伊怔了一下,立马反应出于桓之说的是二人身上的衣裳,连忙抢着答道:"借的借的。"   南霜尴尬得紧,萧满伊穿着的是江蓝生的衣裳,自可以说是借的,而自己身上,除了月色披风,青衫长靴,无一不是于小魔头之物。   其实南小桃花顺手牵羊,若牵了大物件,通常把玩几日,也就还回去。今日被正主儿逮了个正着,真是她命里头一遭,且对方还是个小魔头。   于桓之似笑非笑地看了她须臾,忽然又问:"戏好看吗?"   南霜反应了半晌,才意识到他问的是那出紫钗记的阳关折柳,仿佛有一枚石子掷入心泉,南小桃花霎时间笑得万分明媚动人,她说:"很好看。"   于桓之微微讶异:不过是一出戏,竟能令南霜露出如斯明艳的容光,也好。他转而又淡笑道:"若是喜欢,便多来看看。"说着,他又转头瞧着萧满伊,道,"不过日后,你二人走前打个招呼。"   萧满伊震惊非常,瞧了瞧于桓之,再瞧了瞧南霜,她瞬间悟了——这真是个大地回chūn,chūn暖花开的年头呀。   夜色中,悠闲自得的萧伊人轻轻哼唱起来:"愁绝兰闺妇,未敢怨征夫,你莫为房帏恩爱误前途……则怕你弱质胜离别苦,我自当勤修鱼雁寄到蘅皋"   ……   盟山誓海爱尽枯。   千言万语难尽诉,我怕忘断那阳关路。   雪小了些许,山道上,声声扬鞭打马震落冬叶,穿透夜空。于桓之策马在前,身后,南霜与萧满伊并辔齐驱,月光照在二人绝美的脸上,即便在这寒冷的冬天,也像有桃杏争chūn的风采。   两人看了戏,打了架,兴奋异常,笑声朗朗。   "桃花,你竟然会暮雪七式的第一式?!"   "嘿嘿,略懂略懂。"   "你好厉害啊!"   "嘿嘿,哪里哪里。"   "你方才的轻功也厉害!"   "嘿嘿,过奖过奖。"   "教我好不好?衍风老是看不起我的轻功。"   "嘿嘿,好啊好啊。"   "烟花……你的惊鸾曲,能不能只在石桌上跳?"   "石桌?有点难,不过我师父会,我日后就一定会!"   "你若会跳了,能否跳一次给我瞅瞅?"   "你想看?好啊好啊。"   流云山庄渐近,月色微朦,落雪已停。于桓之的眼中一直有笑意,不知为何,光是听着这两姑娘说话,心中便觉暖意融融。   就像谁拉响二胡,连最凄怆的音调,都能被她们唱得喜庆又俗气。呵,大俗大雅。   毕竟在外折腾了一天,南霜与萧满伊回了沁窨苑,便回房歇息去了。   萧满伊内伤并未复原,沾枕便睡。   南小桃花睡了好一阵,脑子里乱哄哄的,尽是夜间青青楼里,一折阳关折柳的唱词,间或夹杂着戏子的形容声色,缭绕不去。   恍恍然间,她又忆起于桓之曾说的话,曾做的事。   ——嘿,你不知道,我从前梦想着做一位武功盖世纵横江湖的女侠。   ——嗯,日后跟着我便好。   有个词儿叫两qíng相悦,还有个词儿qíng投意合。南霜从前不明白,常常乱用,今日,她仿佛有些觉悟。   忽而又想起遇到师涯时,于桓之匆匆赶来护她。虽然凭借自己的能力,也可勉qiáng避过那一击,可有他来,自己便可放一百个心。   听于桓之与师涯的对话,这师涯原名卫景,从前当是暮雪宫的人。于桓之表面对暮雪宫的覆灭轻描淡写,殊不知他背后,又熬过了怎样的苦。   南小桃花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紧,竟微微有些发疼。她想,既然于桓之每每能在危难之时,赶来她身边护着她,那自己也应当对他好些,再好些。   不是当初祸了他之后,因为愧疚而去对一个人负责,而是单纯地对一个人好。   南霜喜滋滋地披衣而起。苑中很静,水意泠泠的地面盛了月光,像一面明镜。池水微澜,小亭翘檐,一切都这么美好。   正房的一侧还点着盏油灯。灯色勾勒出英俊的轮廓映照在窗户纸上。   这些日子,杜年年重伤未愈,xing命随时岌岌可危。于桓之守夜里,穆衍风守白天。   南小桃花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轻手轻脚来到正房门前,生怕惊动了自己惴惴的小心思。   她抬手扣了扣门。   窗纸上的轮廓顿了顿,继而安静地放下书卷。   "霜儿?"于桓之瞧见南霜,有些错愕。   南霜自夜风中打了个哆嗦,拢了拢于小魔头白日为她披上的披风,探头朝屋内望了望,嘻嘻笑着对于桓之说:"我来陪你守夜。"   于桓之愣然,又怕她在夜风里受冻,只侧身让她进屋,随即掩上门道:"太晚了,回去……"话未说完,转头却瞧见南霜目光亮晶晶地瞧着自己。   "怎么了?"他问。   南小桃花笑了笑,一本正经地对于魔头道:"我估摸着你是有点儿喜欢我。"   于桓之又是一愣,烛光浅淡映照在他的修眉星眸。   好半天,他忽而笑起来,伸手轻轻握住南霜的手,将其贴在自己的心上,认真地说:"你错了,我是很喜欢你。"   第38章   夜凉如水,灯影如乱云。   寂静的屋内,南霜清晰地感到手掌紧贴处,一颗心有节奏地跳动。于桓之的手温温凉凉,目光却如夜里燃烧的木炭,星火灼灼。   过了良久,他见南小桃花舒展着眉,专注地看着自己,又不由笑问:"你呢?"   南霜此刻心里颇有些感慨。   戏文里两qíng相悦的甘,劳燕分飞的苦,总有几分雾里看花的美好。而自己对于小魔头的心思,委实有些猥亵,且从一开始想要祸他一祸起,这念头就从未断过。   到今日,南霜始知,自己背负南水桃花这个盛名,不是没有因由。   她长叹了一声,从于桓之掌中将手抽出,颇为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胸口,道:"实不相瞒,我对你也有点意思。"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可惜了你一片芳心。"   于小魔头愣了一下,转而又挑眉笑问:"为何?"   南霜的神色黯淡下来,瞧见自己的手还搭在于桓之的胸口,尴尬笑了笑,正要将收移开时,又被于小魔头摁住。   于桓之的眸子如青凉的玉,她瞧得失神。   少顷,小桃花又叹了一声:"唉,我对不住你,我一直对你心存歹念。"   似有月光忽然倾洒在于桓之眸中的玉,光纹闪动,眼波清浅。一枚笑自他唇边dàng开,溶入无边际的光影:"无妨,"他回道,"我也一直想采你一采。"   南霜怔住,倏尔想起于桓之"采yīn补阳"的留言,不禁诧异道:"真的?"   "不信?"于小魔头挑了挑眉,忽然伸手揽过南霜的腰,脚尖自地面一旋。   南小桃花只觉天地一个恍惚,自己就被于桓之推倒卧榻上。   月色披风不知何时落了,迤逦在地如绛河般。   于桓之双手撑在榻沿边,俯身凝视着南霜,眼中满满全是笑意:"还信不信?"   他的脸贴的极尽,峰峦般的鼻尖贴在自己的鼻头。南霜可以清晰地看到光润的唇吐出一个又一个撩人的音符。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只怔怔看着于桓之,心中百转千回只余下一个念头:此人果真魔头,千年魔头。   正房的彩画屏风隔出内外间。   屏风上细腻的工笔晕染着梅兰竹jú,而静谧的房中,缱绻又不平顺的呼吸,萦绕出万紫千红。   于桓之稍稍移开脸,用手勾住南霜的下颚,对她轻轻一笑,道:"好,我来让你相信。"   话音刚落,南小桃花只觉一只温凉的手探到自己的脖间,轻巧挑开衣襟上的扣子,嘶啦一声,便露出锁骨处一小片□的肌肤。   南霜彻底呆了。   于桓之的笑容很清淡,却足以魅惑人心。他的腿抵在chuáng榻上,右臂揽过南霜的肩,埋头朝她的锁骨下方探去。   南霜的右边锁骨下方,有一枚印记,曲折的枝gān,灵巧的叶,并蒂桃花开得如火如荼。   于桓之的舌也如火如荼地掠过那枝gān,停在并蒂花上,微微停滞后,滚烫的唇贴了上来,起初舔吻,直至反复吮吸。   南霜脑中全空了,心中是异样的惊惶与激越。   她不由自主呻吟了一声,那声音七分娇柔,三分缥缈。   这下,于桓之的脑子也全空了。他忽然松开南小桃花,目光幽深又迷离,静静瞧了她半晌,直到呼吸越来越粗重,直到他忽然埋头,张嘴狠狠稳住了她。   这一吻如此霸道,如冰河铁马一梦,旌旗蔽日,擂鼓鸣金,又如海上风雨来袭,掀起万丈波澜,夺去南霜的神智。   于桓之早已将她紧紧箍在怀里,那力道似天塌地陷也不肯将她放开。   南霜不记得他吻了多久,只知自己从惊诧,到探舌迎合,直到最后全然沉沦。想必这便是所谓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南小桃花将其归结为走火入魔一类。   于桓之松开她许久,仍在粗重的喘着气。两人的衣衫都有些皱,愣神看着对方,谁也不肯动一下,怕一动就惊破一场美梦,又怕再一动便陷入梦境深处。   屋角蜡液凝在灯座上,烛火爆了一声,溅出几粒火星子发出噼啪声响。   南霜倏尔一惊,翻身坐起。她瞅了瞅自己的衣裳,又瞅了瞅仍旧愣在chuáng沿边的于小魔头,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跑到桌边,顾不得茶壶水已凉,翻了个杯连饮了三杯。   此时于小魔头已清醒了些,他坐在榻沿边,正闭眼捏着眉心。   南霜见状,又替他斟了杯水,端到他跟前,闪忽着眼笑道:"喝吧?"   于桓之抬眉,目光自她的脸移到那杯水,伸手接了也是一口饮下,又无奈瞧着她笑道:"果真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南霜瞧见他胸口仍旧起伏不定,冲他嘿嘿一笑,便径直自木架上拿了水盆,跑了出去。   于桓之诧异地瞧着南小桃花,她出门时还将房门掩上,生怕夜风chuī进来,冻着于小魔头。   愣怔了片刻,于桓之刚拾起地上的披风,yù跟出去,南霜却一个闪身回了屋。   她勾起后脚跟将门合上,把水盆放在木架上,取了布巾浸水,又拧了两把。握着冰湿的布巾,南霜来到于桓之跟前,抬手替他擦了擦额角,又悉心沿着脸颊的轮廓为他拭脸。   南小桃花记得,在喜chūn客栈时,有一次自己也不太安分,抓着于桓之的衣袖说自己被他点燃了。于小魔头出屋打了盆水,将冰凉的手帕放在她的额头轻轻擦拭,美其名曰熄火。   这世上,别人对自己有多好,自己便要对那人有多好。越是喜欢的人,越该全心全意。   南霜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于桓之目盛清波地望着她,须臾将披风抖了抖,为南霜披上,边系带子边说:"夜里凉。"   南小桃花颇为乖巧地点头,瞧了他半晌,又道:"你长得可真好啊。"   于桓之抚了抚额,哑然失笑。   过了半晌,南霜自桌前一坐,用余光瞟了于桓之一眼,故作愁苦道:"今日之事,委实有些困难了。"   于桓之挑眉"哦?"了一声,也撩了衣摆,随她坐在桌前。   南小桃花道:"我本以为你我二人只不过两qíng相悦,哪里知道我们又互存歹念。我瞅着这势头甚不乐观。"   于桓之挑眉瞧着她,半晌微笑不语。本以为小桃花自青青楼看了一出阳关折柳,对qíng爱之事是茅塞顿开,哪里知道她竟将两qíng相悦与所谓"歹念"区分开来。   殊不知那歹念,正是两qíng相悦,qíng之所至的结晶。   于桓之呷茶笑道:"依你看,当是如何?"   听于小魔头这么一问,南霜以为他已然中计,连忙惆怅道:"俗语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今这歹念已根深蒂固,qiáng行阻止定不是个办法。"   于桓之笑着点头。   南小桃花很是为难地吸了两口气,仔细思索起来,余光在于桓之暗含笑意的脸上溜了几转,又似痛定思痛地说:"唉,我琢磨着既然你我皆不是心存善念之辈,切不可污了良家少年姑娘的名声,不若你就从了我,待日后成了亲,这歹念,也好让它名正言顺地歹下去。"   语毕,南霜复又瞅向于桓之,很是虚伪地再叹气三声。   渐渐地,于小魔头抿紧唇角,似憋了什么不敢张口,继而他又弯起双眼,黑幽幽的眸子在南霜看来真是贼亮贼亮。   南小桃花不自在地偏过头,目光落在地面的于桓之的影子上,目瞪口呆地瞧着于魔头一手持着茶盏,抬起另只手捏了捏眉间,双肩抖了两下。   南霜诧异地回过头,于桓之忙敛了笑意,"嗒"一声将茶盏往桌上放了,亦是有些惆怅地对小桃花道:"你说得在理,我很需要从了你。"   在这寂静又寒冷的冬夜,于桓之与南霜的表qíng都很沉重:呜呼天下,纵观江湖,祸国殃民者为谁?于魔头,南桃花是也。   思至此,两人心有灵犀般,齐齐叹了口气。   于小魔头持了掺水,面沉如水,继续小啜。   南小桃花只手托腮,眉头紧锁,细细思量。   而两人心底,终不过一个喜字。   过了一会儿,于桓之忽道:"一色chūn。"   南霜怔了怔,放下胳膊瞧着他,愕然道:"什么?"   于桓之笑道:"记得那盏宫灯?"   南小桃花点点头。   "我说过,会在你成亲之前,将宫灯做好送你。如今……"于魔头顿了顿,轻笑了一下,接着道,"如今你即便是嫁我,我也会将宫灯做好。"   "前些日子,我问你要在宫灯上画什么。你说要红花huáng花,绿叶细枝,喜鹊麻雀,总之怎么喜庆怎么画。"   南霜又狐疑地点点头。   "即便是宫灯,也讲究留白,自是不能满满当当的填满花鸟。"于桓之笑道,"不若我仿着你锁骨下的印记,画一色chūn光——桃花绿叶,枝头喜鹊,大俗大雅。"   于桓之笑意盈盈地说完,却在瞧见南霜神色的那一刻愣住了。   还是头一回,他在南小桃花的脸上看到这样动容的神qíng。   她的眼里有水光,嘴角的微笑有苦意,双唇颤动了一下,却又开心笑起来:"你说,我的桃花印记,是大俗大雅的一色chūn?"   第39章   神州大地,处处是滋生八卦的膏腴之壤,江湖也不例外。   南霜自小盛名在外,"南水桃花"一方面让她成为无数江湖儿郎梦里的**窝,另一方面却令无数闺秀碧玉对她嗤之以鼻。   不过南霜不在乎这些,就像有的人天生凉薄,她是天xing淡定,总能以她独到的方式,四两拨千斤地化gān戈为云烟。   南小桃花以为,在她顺风顺水的生涯里,唯有两件往事,令她久久不能释怀。   这两件都跟花月有关。   花月是舞者,舞姿倾城倾国,一曲惊鸾被她跳到极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她私底下的xingqíng,比南小桃花还要憨厚傻气。   据说当年南九阳追花月,只用了统共不到一月时光。   那时京城正值炎夏,花月舞完一曲惊鸿,粉汗淋漓,瞧得南九阳南公子是**蚀骨。他立马差人去查了花月的底细。当管事将孤儿花月的生辰八字送到他手里,一条计谋也渐渐在南九阳心底应运而生。   三日后,当朝新科状元南九阳带着相士家丁,纷纷涌至舞天下,花月甫一出屋,南公子就上前握着花美人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妹子。   他本以为花姑娘见了这番阵仗,定要吓得退避三舍。岂料此女并非常人,眨巴着眼瞅他,半晌还叫了声大哥。   南九阳傻了,即便后来他知道,花月管不认识又面善的的人全唤大哥。   不过既为状元,就必定是见过世面的人。南公子很快镇定下来,摆了摆手,相士呈上生辰八字,家丁掺着老妇人,一口咬定花月就是南九阳失散多年的妹子。   花月当时也一头雾水,不过她以为,平白无故多出一位兄长,也终归是好事,继而嘿嘿笑着露出小虎牙,与南九阳称兄道妹。   南九阳是一位深明大义的状元,晓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道理。   他认亲之后,对花月说,"你长年住在舞天下,定有些感qíng,我虽是你新生兄长,也不愿见你有甚割舍,不若你留在此处,我常来探你便是。"   花月笑道:"甚好甚好。"   男追女,有两个招数百用不滥,一是以退为进,二是yù擒故纵。南九阳双管齐下,效果自是好得很。   炎炎盛夏,新科状元郎每日下了早朝,办完公务,便心急火燎地往舞天下赶。赶到了也不急着绕去后园看花月,而是孤身一人蹲在天井廊下的yīn影中。   每每花月从后园练完舞绕出来,便能见着剧烈的日光停在南九阳面前一寸。   天井四壁萧然,连坐儿也没有一个。南九阳见着花月便兴高采烈跳起来招呼,唤她妹子。   花月也叫南九阳大哥,见着他蹲得腿麻,走路都晃悠,心中总有出不出的滋味。花姑娘不是没有问过南公子为何不去后园寻她,南九阳道:"绕去后园,碍着你练舞;等在舞馆,又觉着隔得太远,不如来天井蹲着,腿麻些,心里总是踏实的。"   彼时花月听了这些话,心中暖暖的,表面却只知嘿嘿冲他傻笑,笑得南九阳心里直叹气。   南状元深谙为官之道,赴赴酒宴,收些小贿赂,懂得何时办实事,何时走过场,何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内外圆通的作风,受到朝中大小官员的欢迎,连九五之尊也不免赞叹一句:南九阳?老jian巨猾啊。   是以南公子颇有些富裕。他日日遣着家丁,买上好的玉枕凉席,团扇丝绸为花月送去,还常常说那些朝官忒没眼水了,送我这等没用处的玩意儿,也只好拿来给妹子你消遣。   花月理所应当地受了这些物什,还做了一盏宫灯,送给南九阳做谢礼。   不过半月,两人便兄妹qíng深,难舍难分。   七月流火,仿佛谁将人间放进锅炉,狠劲地蒸。一日,花月练舞出来,没有见着蹲在廊檐下的南九阳,心里琢磨着他可能有公务缠身。   然而之后,南九阳一连三日也未来寻她,花月便有些着急了。她顶着烈日,跌跌撞撞地往状元府跑。府门前的小厮一见着她,叫了声哎呦,说:"谢天谢地,花姑娘你总算来了。"   花月先嘿嘿笑了笑,心里又琢磨着不对,忙道:"我是来瞅瞅我大哥的。"   小厮沉默半晌,领着花月入了府。   正房内,南九阳昏昏沉沉躺在卧榻上,周围下人忙里忙外,换水扶额。花月战战兢兢上前,抬手一摸,额头烫得吓人。   南九阳一把抓住那手,自睡梦里喊花月的名字。这是花姑娘第一次听见南公子没有叫自己妹子,心想他兴许是烧糊涂了。   花月在南九阳卧榻边守了三天三夜。   状元郎是在四日后黎明时分醒来的,他浑身乏力,脑子倒还清醒,瞧着趴在塌边朦胧睁眼的花月,说:"唉,妹子,我后又去查了生辰八字,发现我的亲生妹子,事实上另有其人,我得去寻她。"   花月听了此言,咬着唇,半晌不语。良久,她又抬头微笑,小虎牙晶晶亮,嘴角梨涡像chūn日开得最艳的桃花,可是她说"甚好甚好"的时候,脸上分明闪过了一丝黯然。   南九阳慌忙间便抓了花月的手,喊了声"月儿",从chuáng上蹭一下坐起如有神助:"多日来,你虽不是我妹子,我却已将你当做自己至亲的人。况我每日去舞天下寻你,你来我府上住了些时日,待我把真正的妹子寻来,你岂不是要背负骂名。如此我毁了你的名声,让我qíng何以堪?"   状元郎说完这些话,便着实后悔起来。   他本来打算先装作去寻亲生妹子,待半月后归来,再跟花月说,妹子没有找到。而他的花姑娘,正好在这半月没有他的时日里,体验体验相思刻骨的曼妙。   可今日他不慎打糙惊蛇,功亏一篑啊溃不成军。   岂知花月在听完他这番言语后,只默默地坐在chuáng边,须臾她叹了声气,抬手拍了拍南九阳的胸口:"如此,只好委屈你娶了我罢。"   平地一声惊雷起,将南九阳震在原处,他只开口讷讷道:"也只好这样了。"说罢,便又晕了过去。   南九阳病好之日,便是二人的大婚之时。   那一天,在南老爷子的记忆里,仍旧是生命中最热闹的一天。   红尘软丈,香浮十里。灯笼长街,皓月漫天。   锣鼓喧天地响着,他带着红花绸布,喜滋滋地骑着马,回头便见着摇摇晃晃的喜轿,里面坐着他的花姑娘。   花姑娘戴着红盖头,定然在轿子里嘿嘿傻笑。   这样回味无穷的一日,令南九阳在很久很久以后,还捏着小酒杯,独自坐在六角亭里晃头唱小曲:犹记当时,你我年少。盖头一掀,chuīchuī烛火。拉了帘子,扯了衣裳。**翻覆,翻覆翻覆,翻翻覆覆,再翻再覆……   所谓天道酬勤,在南九阳与花月如此辛苦的劳作下,南小桃花终于第二年的chūn深呱呱坠地。   那时桃花开满了京城,片片粉瓣飞舞。   花月抱着小小的女儿,说不出的开心。   窗dòng开着,几朵柔软的桃花飞来,带着几许chūn的暖意。南九阳说女儿该叫做南小桃,花月却坚持要唤她南霜。   南九阳说你娘子,唤她桃花,是因为你笑起来,如桃花一般美。   花月不语。   南九阳又道娘子,你看咱家女儿,也生得如桃花一般。   花月不语。   南九阳拍案道娘子,南霜真是个好名字!   花月嘿嘿直乐。   南霜对花月的记忆无多。她爹娘的这段往事,亦是在带于桓之回京见了南老爷子后,南九阳才慢慢对她说起的。   南小桃花出世后,花月做完月子便回了舞天下,后有一日失魂落魄地回了家,至此练舞练得更加辛勤。   南霜两岁,见着在庭院中翩翩起舞的娘亲,也跟着手舞足蹈。她的身体柔韧,资质极好,小小年纪已显出绝代舞者的天赋。而花月见状却大惊失色,拿起木棍狠狠打响她的脚踝处。   惊鸾曲,以原地的旋转腾跃而舞,舞出天魔之姿,舞出漫天华彩。   花月伤了南霜的脚筋,纵使南小桃花穷尽一生,也无法跳出那样美丽的舞姿了。   所幸年纪小,并不记事,这段经历小小桃花过一阵子便忘了。而令她刻骨铭心的是另一件事。   南霜七岁,南九阳莫名辞官,选了处宅子建了天水派。   那时,花月已练舞成痴,成日在舞天下,夜深才归家。   一日天清气朗,南霜被花月叫进正屋,正屋的桌上有符并蒂桃花图。花月哄着南霜喝了碗甜水。甜水中下了药,南小桃花喝完,便恍惚睡去了。   她是被一阵剧痛惊醒的。睁开眼时,看着花月用针在自己的锁骨下方,一点点刺着图,将血红的颜料,注入肌理之间。那惊人痛楚,令南霜望了叫唤,只愣怔瞧着花月留着泪,颤抖着双手,一点一滴刺着。   南霜自此以后,再也不理花月了。   一年后,仿佛是舞天下不再需要花月。她在家呆得时日越来越长。   每日闲着无事,便遛到南霜的园子里,或是躲在墙角,或是掩在门边瞅着小桃花傻笑。瞧见南霜看见她,便说:"霜霜日后成了大侠,回家瞅瞅爹,孝敬孝敬娘。"   有时她还跟小桃花说:"我瞅着那八哥要下蛋了,日后你养几只八哥,也不寂寞。"   南霜自小xingqíng便是极好的,她心中虽与花月有了芥蒂,却并不真是生气。然而想起当日的疼痛,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冲她傻笑。   直到后来,南霜见她在石桌上舞了一曲惊鸾,力竭而死。   那时又是一年炎夏,栀子花开正好,满园清香。   南九阳自chuáng边握着花月的手,双眼因极度消受显得炯炯有光,他兴奋地说着这些年来,两人一件一件的往事,兴奋地说着他们的小桃花。   花月jīng神好些的时候,便呵呵笑着应答他。   有一天,花月把南九阳叫来chuáng边,道:"我瞅着这些日子,都是你在说,今天我跟你说好不?"   都说人死前会回光返照,南九阳不是不知道,可他笑着说好。   花月说:"我十九岁时,在戏台子上跳舞,看着台下坐了位看官,蓝段子衣裳,长得真是好看极了,我当时想,要是能嫁给他有多好。"   "第二天,新科状元郎游街,舞天下的姐妹拉我去看,我又瞧见他。他穿着官服,仪表堂堂。我当时又想,他长得可真好看,要是能嫁给他有多好。"   "后来,他来找我了。说我是孤儿,是他失散的妹子。其实我哪里是什么孤儿,这些都是我为了进舞天下跳舞,谎报的。我有爹有娘,不过娘死了,爹疯了。我当时想,要是做他妹子,我便也知足了。"   "谁知他真地将我当妹子,日日来看我,不来后园,因为怕碍着我,不去舞馆,因为觉着隔得远。只好天天蹲在后园和舞馆间的天井里守着。"   "那时的天可真热啊,火炉一样要把人给烤熟了。我念着给他搬个椅子放在天井,可每天,那椅子却悄悄被师父拿走了。师父说,因为他想拐跑我。"   "他送了我好些东西,还想出千奇百怪的借口。后来,我也做了盏宫灯送他。我这人笨,没什么手艺,唯独能做方方正正的宫灯。他满心欢喜拿走了,真是一步三跳那么欢喜。其实他不知道,我这是难过呢,我瞅着他日日蹲在天井里等我,心里就难过。我一难过,就坐宫灯。我这辈子做得最好的宫灯,就是给他的那盏。"   "后来他好久没来,我心里急,怕他要娶媳妇儿,便上门找他。结果那小厮打开门,却说他病了,说是两天前,那小厮来寻过我师父,让师父跟我说。"   "我并没有在他榻前守了三天,我回去找了师父。师父说他是装病唬我呢,我又折回状元府去找他家管事。"   "他果真装病唬我,不过他只有第一天装病。等了一日见我没去,竟然自己泡在冰水里冻了一天,真给冻病了。"   "我守在他chuáng前的时候,想着等他醒来,我得好好跟他说说我不是他妹子这回事。可巧他醒了,说的便也是这回事。"   "我自十九岁见他,想着他长得可真好啊,要能嫁给她就好了。我运气真好呀,真地嫁给他了。"   "这一辈子,对我最好的人就是他。霜霜出世时,他说要叫小桃花,因为像我。我不同意,因为我觉着他像霜雪一般。那个时候,还是炎夏,我每日练了舞,热得叫苦连天,可绕到天井,看着他蹲在那里等我,心里便一下凉了下来。像盖了几层霜雪,又苦又寒又涩,又有些甜滋滋的……"   花月跟南九阳说完,又叫来南小桃花,絮絮叨叨统共说了半日。   那一天,太阳极烈,花月的jīng神好极了,好到她非要去亭里的石桌,为南九阳舞一曲惊鸾,直至力竭而死。   南九阳呆坐在原地。太阳毒辣地灼烧着他的眼睑,火辣辣淌了一脸又一脸的泪水。   过了好久,他忽然抱起花月的尸身,带着南霜,又回到了舞天下。   彼时舞天下的声名已经没落,天井如往昔般四壁萧然。   南九阳愣然将花月抱在怀里,蹲在原地,一次又一次地望向西角的小门。当年花月从那里绕出来,冲他嘿嘿笑笑,满脸傻气。   而那时的南霜,却一次伸指,触摸了花月冰凉的手。   她想着回府后,再也无人在墙角门后,探头探脑对她笑,说些傻话,眼泪蓦然间便落了下来。   南小桃花以为,在她顺风顺水的生涯里,唯有两件往事,令她久久不能释怀。   一件事,是当年花月在她锁骨下刺了桃花印记,而另一件事,便是花月的死。   那桃花印记初成形时,远没有今日这般好看,鲜红的色彩,凹凸的肌肤,是最为可怖的痕迹。南霜想,她并不记恨花月,却在她在世时,没有问清刺印的因由。   这世上,许多事过去了都可以抛却,可以不在乎,独独留在心里的遗憾,能令人牵挂终身。   别人对自己好时,自己便对那人好。越是喜欢的人,越该全心全意。   南小桃花后来明白。   第40章   冬夜天明水净,唯有月色朦胧。   南霜沉沉睡去后,于桓之将她抱到卧榻上,目光自她的脸慢慢移到脚踝处。   送南霜一对望雪环,于桓之自有他的理由。   早些年暮雪宫威震江湖时,于惊远曾不以为然地说过一句话:"将暮雪七式练到第二式,行走江湖能自保足以。"   于桓之一直摸不透其间玄机。   后来暮雪宫覆灭,他去了京城见着于惊远。彼时于大魔头武艺全废,架子倒是端得十足十,看了于桓之从侧脸到后脖颈的紫纹,抛下一句:"走火入魔?就这点出息?"   于小魔头这才得知暮雪七式有两个关口,第三式和第六式。   脖间与脸颊起紫色斑纹,并非走火入魔之兆,而是突破暮雪七式第三重的必经之路。资质较差者,一旦闯不过这关口,轻则武功全废,重则致死。   于惊远本有《暮雪七式》的全谱,而他后来毁了最后两式,便是怕于桓之闯不过第六式的关卡,最后重蹈自己的覆辙。   于惊远住在京城的一处大宅子内,说宅子的主人曾对他有恩。那主人的女儿,儿时脚踝受伤,脚筋的残损令她习武颇为困难,只有暮雪七式的第二式可以慢慢助她恢复脚力。   后来于小魔头去那宅子前转悠,认清宅子名唤"天水派",是个中不溜秋内外圆通的武林门派。   天水派的掌门南九阳,只有一个独女南霜,亦是名震江湖的南水桃花。   前一天,于桓之得知南霜和萧满伊出逃,本一早就追来云上镇。他立在屋角见南霜携着萧满伊的手健步如飞时,心中便有了计较。   那步法,分明出自暮雪七式的第二式——落雪无声。   小桃花的习武资质其实不错,早年因脚伤耽误了些功夫。幸得后来于大魔头将暮雪七式的前两式传给她,助她复原。   昔年暮雪宫作为江湖的一大反派,拥有诸多令人望而生畏的特点,例如冷漠,厉害,神秘,得瑟,自行其道,少宫主温润如玉天纵奇才,宫主早年丧妻化悲愤为力量,众宫徒长年缺席武林英雄会等等。   然而它有一点极好,便是从不立什么"此武功非本宫宫徒不得外传"的规矩。   不过在江湖人看来,这条规矩立与不立,基本没有区别,反正不会有人吃饱了撑着去招惹暮雪宫,即便是暮雪宫的门徒,能将这套功夫的第一式学个一招半式,已是件了不得的事了。   于桓之估摸着于惊远正大光明地将这套功夫传给了南水桃花,可自他第一次在万鸿阁将南霜打晕,小桃花傻乎乎的模样,令他着实不相信她有武艺在身。   偏巧后来,两人又在醉凤楼的房梁上相遇。南霜上梁的动作轻巧灵活,脚伤分明已好。   一夜梁缘令于小魔头对南霜的武艺有了几分猜度。眼下,江湖表面安好,事实上却是暗涌四起,他送她望雪环,只因用风鸣石打造的兵器,能令暮雪七式产生最qiáng大的杀伤力。   事实上,南霜的暮雪七式,练得委实惆怅。如此惊世骇俗的武功,她练了两重,只练成个江湖一等高手水平,实属悲剧一桩。   要知道五年一次的武林英雄会,排名第三十一到五十名,被归为一等高手。   第十一到三十名,是绝世高手。   而前十名,则不分类。江湖大众提起这十人,如同烟花女子提起李师师,文人骚客提起苏轼,都是传奇。   来年chūn末便是武林英雄会。   围观传奇的日子不远矣,是以江湖人都有些躁动。于小魔头如是想。   南霜做了个和美的梦。梦里,南九阳牵着她的手,又一次来到舞天下。   父女二人一同蹲在天井的廊檐下。日光停在面前一寸,骄阳似火烧灼大地。南九阳开含糊不清哼着小曲:犹记当时,你我年少。盖头一掀,chuīchuī烛火。拉了帘子,扯了衣裳。**翻覆,翻覆翻覆,翻翻覆覆,再翻再覆……   唱着唱着,日影西斜。南九阳转头问南霜:"桃花儿,今儿你娘亲还回来么?我等了好些日子了。"   小桃花说:"来的吧。"   语音刚落,西角的小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门帘一掀,探出个脑袋。花月东张西望,瞧见南九阳与小桃花,嘿嘿一笑,一溜烟便跑到二人跟前,说:"霜霜,九阳,我好想你们啊。"   梦中场景一换,一家三人到河边散步。暮chūn时节,芳糙未歇,柳条柔软,桃花灿漫。花月牵着南霜的手,又絮絮叨叨开始说话,说着的,全是她临终前的遗言,嘱咐了一次又一次。   她说她这些年收了个徒弟,天资极好,人傻得跟霜霜似的,又不如霜霜心思机敏。   花月有些为她担忧,道:"霜霜,日后你若见了那姑娘,定要对她好些。她虽比你大一月,你也应将她当作亲妹妹照顾。我瞅着这孩子命苦,脾气又倔,凡事执着,脑袋就长了一根筋似的,心里装不住一点事。"   南霜点点头,花月蓦地又长叹一句:"其实也是你欠了她……"   话到此处,忽又被南九阳打断,说:"咱闺女日后嫁个好夫婿,一辈子和和美美,圆圆满满。"   这话一下子提点了南小桃花,她连忙兴高采烈地对花月与南九阳说:"爹爹娘亲,我在苏州遇到了于桓之。他很喜欢我,我也很中意他。我瞅着他的腰板又直又好看,日后领回来给爹爹娘亲瞧瞧。"   花月与南九阳望着小桃花,只微笑着点头。   方才的话语似落入虚无,有些飘渺,南霜忽觉时间所剩无几,忙又喊道:"娘亲,我还见到了萧满伊,她长得果真如烟花般好看,我一瞧便喜欢她。我对她跟妹妹似的,我一辈子都要对她好。"顿了顿,她慌忙又道:"不过烟花仿佛喜欢穆大哥。穆大哥原来就是东街老先生的常常提起的喜鹊儿子,我认了他作大哥。他人可真好呀,心底单纯善良,又十分照顾我,就是有时脾气bào躁了些。"   花月笑的时候,也有两颗小虎牙,嘴角边旋起梨涡。她的身形渐渐消散,南九阳侧过身子,对花月淡淡笑了,双眼里是三月暖风,九月白云:"女儿一生,得知己,有爱人,甚为圆满。"   花月道:"真好真好啊。"说着,她足尖离地,缓缓朝后退去,越退越缥缈。   南霜急得直追,一边叫道:"娘亲,当年是女儿不对,你在我脖间刺了个桃花印记,女儿不该记恨你。我一直以为那印记又丑又不好看。后来你去世了,我又懊恼那桃花印惹祸,毕竟横亘在逝者生者间的遗憾,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苦恼。直到,直到将才,有人告诉我,那桃花印跟我人一般,喜庆又热闹。娘亲,那个人是于桓之,他说这桃花印,是大俗大雅的一色chūn。"   南霜沿着河岸朝花月追去。分明是chūn日暖阳的天气,却不知何故落了雪。细碎的雪粒子缀在枝头,坠入河水。   天光渐暗,日影瑰丽。花月的身影,消失在灿漫的huáng昏晚霞中。   南小桃花至梦中惊醒时,仍旧心有余悸。一只手温温凉凉地抚上她的额头,南霜睁眼便对上于桓之清亮的眸子。   "做梦了?"   小桃花"嗯"了一声,想到在梦里,自己对花月和南九阳提及于桓之,便偏着头不由问道:"你几时跟我回家见爹爹?"   于桓之的手还搁在南霜的额头上。听了此言不禁愣了一愣,抬手轻轻在她额头怕了下,笑道:"怎如此心急?"   南霜以为于桓之此言甚为实在,毕竟天下人都知晓她与穆衍风有婚约。如今她要改嫁于小魔头,即便不用封住悠悠之口,也应过了穆香香宋薛这一关。   思至此,她又颇为理解地点头:"你说得对,这事委实急不得。"   于桓之很是语塞地望着她,半晌又捏了捏额角。   萧满伊自醒来便不见南霜。她本以为小桃花是早起后,自个儿在苑内各角落转悠,瞅瞅东西顺一顺。岂料她满园子找了半晌,连人影都没瞧见。   萧伊人有些惆怅,正打算去苑外寻一寻,远远地却望见穆衍风身着劲衣,手提着长剑,神清气慡地朝沁窨苑走来。   见着萧满伊,穆小少主在原地愣了一愣,复又前行,走至她面前还未开口,就听萧伊人喜道:"衍风,大清早的你我就遇上,缘分呐这真是!"   穆少主有早起练剑的习惯。冬日晨,他出了一身汗,额发凝着露水,双眸益发清澈,风姿飒然,瞧得萧伊人真是心神dàng漾。   出乎意料地,穆衍风听了此言,并未如常地唤"苍天",而是蹙眉看着她,用手提了剑往肩上一扛,问:"昨夜你跑哪儿去了?"   第41章   昨晚跑哪儿去了?   ——这是个颇为暧昧的问题。 萧伊人如是想。   一个男人,关心一个女人夜里的去处说明了什么?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在一定程度上,萧伊人蠢是蠢了些,但就自欺欺人这一点,她委实是个人才。   她此刻认定穆衍风的心底对她燃起丁点火星子,斟酌了良久,颇为谨慎地答道:"衍风,近来江湖风平làng静,着实古怪。我昨夜易装下山,护着小桃花去云上镇为你打探风声去了。"   萧伊人自是不着痕迹地省略了途中遭险,他乡遇故知等等桥段,满心以为穆衍风会因着她的所作所为而感动。   其实于桓之从山下拎回了烟花桃花后,便顺便跟穆少主说了两人的去处。穆衍风心里早有数,此刻不过瞧见她随便问问。   听了萧满伊冠冕堂皇一席话,穆少主笑了一下,道:"去青青楼打探风声?"   萧伊人见状,又讪讪地说:"青青楼龙蛇混杂,是滋养小道消息的好地方。"   穆衍风愣了愣,又笑起来。   若说于桓之的笑,是浸在泉水里的清玉,那么穆衍风的笑,便是沐在chūn晖中的明镜。   萧满伊瞧过穆衍风许多神qíng,欢喜的严肃的,惆怅的bào怒的,却极少见他这般笑。扛在他肩上的剑,锋芒微冷,几片柔软的白梅花瓣飘飘然落在剑尖。   穆衍风此时的表qíng也如这般,英俊洒脱中,又隐约有几许温柔。   萧满伊瞧傻了眼,好半天才喜滋滋傻愣愣道:"衍风,你开心些了?"   穆衍风又是一愣,伸手挽了个回旋将剑收入剑鞘,不解问她:"我为何要开心些?"   穆少主的原意是:我何时不开心了?   然而这话入了萧伊人耳朵,便变了味道。萧满伊瞧着穆衍风一会儿笑,一会儿收剑,心中啧啧直叹,少主真不愧为少主,一举一动间都潇洒倜傥。想到此她不免又有些难过,沮丧道:"原来你还在担心杜姑娘的伤势。"她叹了一声,复又劝道:"你也莫太焦急,相信杜姑娘吉人自有天相。"   穆衍风忽觉心里有些闷,仿佛哪里的气门被堵上。   他默了好半晌,皱眉撂下一句:"你胡说什么呢?"转身便朝沁窨苑内走去。   萧满伊见了穆衍风,便能忘我忘愁,如入无人之境。她早已不记得自己出苑是为寻南小桃花,见穆衍风往苑内走,也颠颠地跟了上去。   穆衍风听萧伊人在身后哼着小调,调子凄婉,是昨夜那出阳关折柳——盟山誓海爱尽枯。千言万语难尽诉,我怕忘断那阳关路……   萧满伊唱曲,偶尔喜欢将一句两句翻来覆去地哼个几十次。   穆衍风走在前,听她讲凄凉小调哼得无比喜庆,不知不觉间嘴角又浮起一笑。他抬脚勾起个小石子,用手接了,又抛了两抛,回头对萧满伊道:"你受了伤,要将养将养,无事别下山了。"   萧满伊闻言一喜,小曲调打住,换成阳关三叠的语气:"衍风……你这是,在关心我?"   穆衍风愣怔,心里却不经有些百味陈杂,方要回答,只听萧满伊又道:"甚好甚好,你以前没喜欢的姑娘,忒不会关心人了。现下遇了杜年年,让你开了窍,你对我也好了许多。我真该感谢杜姑娘。"   穆衍风听了此言,忽而就烦闷起来,皱眉怒道:"少说胡话!"   萧满伊犹自喜其洋洋地"哦"了一声。   穆少主忽觉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奈,细细思来,又不知在无奈什么。   他继而烦躁道:"我去正屋里瞧杜姑娘了。"转身便走,方走了几步,只觉身后有些安静。   从前遇到这种状况,萧伊人必定会嚷嚷不停,说他始乱终弃,说他对不起自己。   穆衍风觉着蹊跷,回过头却呆住了。   萧满伊仍立在原地,挽起左手袖口,正埋头摸着手腕上那朵并蒂杏花。她头埋得很低,只能瞧见嘴角噙着的笑意。   穆衍风呼吸一窒,又想到那日杜年年走火入魔,萧满伊手掌上深深的印痕。   人在害怕时,难过时,都会觉着无所依傍,因此才会拼命去抓着一些实物。   面前yīn影一暗,萧满伊愣了须臾才抬起头,指尖还停在花蕊上。   她嘴角有笑意,眼里却水光盈盈,双目瞪得大大的,瞧着走近几步的穆衍风。   萧满伊忽而又似想到什么,连忙拢起袖子后退两步,对穆小少主道:"这手链是你说了要送我,不能要回去。"   穆衍风怔了怔,刚抬起的手顿在空中,冰冷的空气萦绕在指间。   萧满伊见他愣在原地,又连忙道:"你若要送杜姑娘手链,我可以给你银子,或者我帮你去寻一条更漂亮的也行。这条链子是我的是我的……"   很多事qíng,要在许久以后回味,才能苦意尽显。一如多年后的穆盟主回忆起这一刻,才恍然意识到那年的自己后知后觉,以至于萧满伊早就对他失望,以至于她所想的,所做的,只是守护空dàngdàng手腕上的一条并蒂花链。   而许多时候,人就是这般自以为是。   穆衍风自以为萧满伊会一直追随自己,生死不离。   萧满伊以为自己会一直守着穆衍风,执着不弃。   风chuī过,整个院子的光影都晃了一下。   穆衍风颓然垂下手,"你……"了一声像是叹息。转身步入正房之中。   萧满伊讷讷地望着他的背影,收手探进左边袖口,链子冰凉,被牢握在手心。   正愣神间,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呀,烟花!"不用回头,萧满伊也知道是南霜。   南小桃花这日jīng神焕发,负着手悠哉乐哉地来到萧满伊面前,左瞅瞅右瞧瞧,才慢条斯理道:"烟花,你今日jīng神不济。是丢了银子,还是丢了魂?"   萧满伊闻言,发自肺腑叹了一声,说:"桃花,你不知道,我今日觉着要长年喜欢个人,可真是个敬业活计,保不准哪日一时不查就变了心。"   南霜额上的青筋跳了几跳,颇为警惕地瞧着萧满伊,问:"变给谁了?"   萧满伊满眼惆怅地看了看她,叹了口气,不言语。   南小桃花打出生以来,头一遭全身汗毛立起,她默了一默,复又上前,苦口婆心地劝道:"烟花啊烟花,桓公子的皮相,自是好的。可是我昨日查得,他与我实乃同道中人,好皮相下,皆有一颗污秽不堪的心灵。我瞅着你是良善之人,切莫被表象糊弄了去。我思忖了整夜,痛定思痛才决定牺牲自己,为民除害。"瞧见萧满伊颇为纳闷地看着自己,南霜复又义正词严地补充道:"即牺牲自己,收复了桓公子这祸害。"   在南小桃花颇为跳脱的逻辑中,还没有qíng人眼里出西施这个概念。   是以她认为,对穆衍风qíng根深种的萧满伊若要变心,定然是变给了温润英邪的桓公子。   当然,南霜更不明白此刻心中惶恐,源自于危机感。她苦口婆心地劝了萧满伊一番后,又拿出了些许风度,说:"我瞅着你是着了他的道,等哪日你瞧见他采yīn补阳的污秽嘴脸,你便也悟了。"   萧伊人被南霜绕得是晕头转向,愣怔了好半晌,才将她最后一句话琢磨清楚,接了下去:"也谈不上什么污秽,衍风与杜年年是两qíng相悦。他如今不喜欢我喜欢上别人,也不能怪他不敬业。着了道便招了道吧,跟于桓之又有何gān?反正都是我心甘qíng愿喜欢衍风的。"   这回,又轮到南霜愣在原地。   好半晌,她忽又拍了把脑门,喜道:"误会,全是误会呀!"   萧满伊恻恻瞧她一眼,说:"哪来这多误会。你甭安慰我,我看得出衍风心里将杜姑娘牵挂得紧。"   话到此处,南小桃花也意识到方才是自己敏感了些,复而她又有些歉意,安慰说:"穆大哥牵挂杜姑娘,不过是因为杜姑娘晓得江湖上,是谁人在光复暮雪宫,因此才拼命将她救活。毕竟来年武林英雄会,各门派都有自己的算计,流云庄若坐不定盟主的位置,江湖必定有动乱。"   萧满伊听了她的分析,也觉很在理,但想到穆衍风,又不免气馁,说:"若哪日,我也能替衍风求得一点半点线索,能得他如此挂牵,即便命悬一线,也是值得的。"   这话,萧满伊不过随意念叨念叨。岂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南小桃花闻言敛眉沉吟一阵,忽道:"烟花,你可知道青青楼的楼主是谁?"   萧满伊听了一愣,却说:"你不提我倒也忘了。青青楼现在的楼主倒是位厉害人物,这戏楼本名不见经传。几年前,换了个楼主接管,招了昔日舞天下的舞姬舞生,请专人为戏曲添加新意,又大肆宣扬,倒真变成了闻名江湖的戏园子了。"想了想,她忽而又道:"对了,最咋舌的是这楼主,实际上是位年轻姑娘。"   南小桃花一惊,垂目喃喃道:"我听说花魔教的教主,也是位姑娘……"   萧满伊道:"什么?"   南霜扬头冲她一笑,却说:"没事儿,你不是说要帮穆大哥求一点半点线索么?我们隔日便再去青青楼瞧瞧。"   第42章 …   江蓝生作风一贯轻佻,为人又有些高傲。皇亲贵胄的身份,令不食人间疾苦的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将这样一句话挂在嘴边——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是以对于钱财,对于权势,他总能端的镇定从容。   而事实上,人对于仁义与富贵间的取舍,远没有江公子哥这般泾渭分明。很多时候,唾弃钱财与权威,不过是上位者的消遣。   江蓝生在亲眼目睹的暮雪宫的覆灭时,明白了这个道理。   那段民生疾苦,无奈何的经历,使江公子哥略有些收敛。他随父亲一路驰驱回了京城时,江父仍旧安慰他说:"灭了暮雪宫,实乃圣上的意思,却不想灭得这般惨烈。可若不这样做,也别无他法。上位者行事,切不可因小失大。孩儿你要谨记。"   小江公子默默咬着唇点头。   江父瞧见江蓝生的模样,哀叹了很久,回京后,还专门寻了南九阳一同借酒消愁。   他以为灭暮雪宫一事,自己不应当带着江蓝生一起。刚则易折,说的就是高傲轻佻的江蓝生。此类人个xing太实在,极容易遭受心灵的创伤。   岂料几个月后,江公子哥又恢复了昔日轻佻,摇着白绒扇,将以前那句口头禅改成了"不用当风立,有麝自然香"。   他的jīng神境界,从"无我"放低成"自我",从"大我"缩小为"小我",却依旧自恋,依旧孤傲。   江父叹:"甚好甚好。"   其实江公子哥的xingqíng是极倔qiáng的,他若认定了某事,便会执着不懈地去做。   是以那年的江蓝生,闭关思索良久后,得出这么个结论:要挽回暮雪宫覆灭后所酿成的过错,此时还不是最佳良机。一来他尚还年少,无权无势,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二来江湖百年,历来消停一阵,混乱一阵,要cha手江湖事,混水摸鱼来得最容易,就为这个,他也应当等等。   江蓝生一等便等了八年余。   是时晚夏,新封的九王爷喜闻万鸿阁与天水派结盟,南水桃花身携水镜之谜远嫁凤阳城,忽觉最佳时机已到。   江蓝生立马进宫向皇上请命,搪塞了南九阳与乃父,立马策马南下,赶往凤阳。   凤阳抢亲,暮雪宫光复,花魔教入土中原。   这些看似细细碎碎的小事,皆被江公子哥细细记录在小册子上。并每隔十日,便誊抄一份飞鸽传信给南九阳。   由于天水派的府内,养了几个颇为不淡定的人,江蓝生每每收到的回信,也千奇百怪。   如信笺一:霜姑娘出嫁万鸿阁被劫抢,桓公子出面,令其改嫁于穆少主。万鸿阁内,欧阳一家甚有古怪。   回信是几个龙飞凤舞的糙书:苍天啊!桓儿出息了啊!风儿得此知己三生有幸啊!——于不举。   又如信笺二:玉山遇虎头山山贼,化名王七王九,实为花魔教人,疑似花魔教入土中原,不知何故。   回信是几个清秀潇洒的柳体:我家那小子又惹桃花了吧?——陶浅。   再如信笺三:江湖上疑似有人冒着桓公子的名目光复暮雪宫,苏州遇杜年年,为第三式修炼者。此女倾心于少主,少主心意不明。霜姑娘对少主与桓公子皆有好意,对我亦是。因而我以为,仍能努力将她娶进门。   回信是几个板正有力的颜体:呜呼哀哉。——南九阳。   这厢江蓝生将一叠回信收好,捋了捋衣衫出了门。他住在二楼,居高临下望见穆衍风的身影匆匆入了正房,想是去照顾杜年年了。   苑中风轻花静。池水畔有两人,是桃花和烟花。南霜一袭粉色衣衫,白色短袄,正绕着萧伊人打转。她边打转边说话,神色忽而喜悦忽而惆怅,跟台上的戏子似。   萧满伊满目沮丧,微微撅嘴,手里好拨弄着她的杏花链子,双眼恻恻地瞅着南小桃花。   后来两人又似说了什么,小桃花也不打转了,萧伊人也瞪大眼睛了。   两人似有所悟地说了一阵子。江蓝生忽闻南霜欢呼一声,拉着烟花便朝里屋跑去。   南小桃花与萧伊人摸下山听戏的事,江公子哥自然是知道的。那夜沁窨苑的丫头离萍,找遍了上下各屋。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江蓝生万万没想到,此刻南霜与萧满伊计划着的,又是溜下山,去青青楼打探风声。   因而他不过是摇头笑了笑,转着白绒扇,下了往正屋而去。   江蓝生敲了门却没人应,推门而入时,却见穆衍风双目失神地坐在桌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笑了笑,自桌前边倒茶边唤道:"穆公子?"   穆衍风一愣,这才回了神,瞧见江蓝生穿戴得很齐整,又不由纳闷问:"你这是?"   江蓝生持扇往桌上敲了敲,笑道:"苏悦镖局失镖,是因为水龙飞天玉失窃一事。我打算去苏州官府走一趟,也好打探些消息。"他顿了顿,又添了句,"毕竟水龙飞天玉,是宫中之物。"   上次于穆二人,南霜,还有江蓝生一起讨论过苏悦镖局一事。因为水龙飞天玉与五行秘宝中的化火符放在宫中一处,因而此玉的失窃,也意味着化火符不在宫中。   彼时几人的结论是,化火符到底在何处不可探究,但前有苏悦镖局护送水龙飞天玉失镖,后有苏悦镖局的小姐杜年年想方设法嫁入流云庄,这几件事之间一定有关联。   这几日,于桓之与穆衍风拼命将杜年年救活,便因为她是此时唯一的线索。而江蓝生此刻的法子,却是另辟蹊径。   失了宫中之物水龙飞天玉的苏悦镖局,不仅要跟托镖人做jiāo代,更要向地方官府做jiāo代。地方官府绝不会将苏悦镖局的说辞随随便便透露给平民百姓。然而,若是位高权重的九王爷去问,又另当别论。   穆衍风派人寻访水龙飞天玉的托镖人,是暗访;江蓝生亲自去苏州官府盘问托镖一事,是明察。   明察暗访双管齐下,加之杜年年可能的线索,才能得知化火符的下落,以及光复暮雪宫的yīn谋所在。   穆衍风思索了一阵,敛眉拱拳道:"有劳了。"   江蓝生将扇子扬开扇了扇,笑道:"本来应当破晓前下山,方不易被人察觉,但想着我应来打声招呼。我向来瞧于桓之不顺眼。他亦一直与我有些芥蒂,便只好待你换了他,再过来与你说一声。"   穆衍风听了此言,愣了一愣,叹气道: "暮雪宫的事,也并非错在你,而朝廷亦未想到事qíng会突变至此。"   江蓝生眉目挑起,"呵"了一声说:"未想穆公子也以为那件事有些古怪?"   穆衍风抬目看了他一眼,又哈哈大笑说:"倒不论古怪与否,单是你今日助我流云庄,此恩qíng便改牢记。至于当年如何,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江蓝生是故意提及暮雪宫一事的,其目的就是为了探究穆少主的看法和动向。岂料穆衍风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一番搪塞话说得行云流水。   江公子哥又摇手扇起白绒扇,嘴角含着笑,心里却十分震动:穆衍风此人,越是接触,仿佛越不可测。他是大大咧咧的xing子,对人随和友善。可每每逢了大事,心思机敏总能胜人一筹,镇定从容已有盟主的风度。   好半晌,江蓝生突然悠然道:"你与霜姑娘结为兄妹时,我很是不以为然。如今仔细想了想,觉着你二人xingqíng为人颇有几分相似。"   相似在大而化之,亦相似在大智若愚。   江蓝生又问了杜年年的病qíng。穆衍风说是气血乱过几次,好在他与于桓之又渡了她内力,平息了下来。   穆衍风送江蓝生至门前,江公子哥似又想起什么,抬扇往头顶一瞧,转身笑道:"有句话忘了说。杜姑娘的伤势故而重要,穆公子如此照顾也是应当的。不过凡事环环相扣,也请公子在照顾杜姑娘的同时,切莫顾此失彼,悔之莫及。"   南小桃花离庄前,本想与于桓之打声招呼。   她在于小魔头的门前踌躇许久,终究没推门而入。南霜以为,她这朵桃花,是朵体贴的桃花,想到于桓之这几日颇为疲惫,兴许将将才睡下,便不忍心推门打扰。   是以南霜去寻了几个果子,用盘子盛了,放在于桓之门前。   她垂涎三尺地瞅了好一阵子,又溜回房,将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儿顺来的绿豆糕装了一个纸袋,又堆在果子旁。   有果子有糕点,南小桃花以为仍不算圆满。她又去膳房顺了壶桂花酿,去书房摸了几册书卷,从自己橱柜里抱了chuáng棉被,齐齐堆在于小魔头的门口。   半个时辰后,于桓之门口,垒起了两尺高的丘陵,繁杂物什如碗筷,烧鹅,银碳,棉被,应有尽有。   南霜圆满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得意地拍了拍手,抖了抖灰,寻了萧满伊下山去了。   习武之人,若门前有什动静,是绝对睡不着的。武艺高qiáng如于魔头更是如此。   半个时辰前,于桓之正yù睡去,便听见门前有响动。南小桃花细碎似贼的脚步声,他不费chuī灰之力便能区分出来。   于魔头原以为南霜找他有事,便耐着xing子在屋里等。岂料那脚步声,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会儿轻巧一会儿拖杳,就是不进屋。   半炷香后,他gān脆坐起身子,挑眉瞧着门前身影。   一炷香后,于桓之披衣来自桌前,斟了杯茶,闲闲淡淡看着窗前人影跑上跑下。   过了好半晌,门口终于没了动静。于桓之这才开了门。一堆东西本是靠着门的,此刻失了支柱,轰然塌入屋内。   于桓之怔了好半晌,才一一将物什拾起,一件一件仔细地收入屋内,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待东西收完,他倏尔瞥到门前的一块木牌下压着一张纸。   他走去门前,拾起木牌,将纸展开一读,是哭不得也笑不得,上面写:"桓公子,我与烟花一同下山瞅瞅,即刻回来。我瞧你睡得正香,不忍吵醒你,便搬来这些许物什,伴你度过这悠悠白日。"   于桓之捏了捏眉心,心里失笑道:你是哪只眼睛瞧我睡得正香?   这么想着,余光有落在字条下的一行小字,上书:这块菜谱牌子,是我在喜chūn客栈顺来的,我一直非常喜欢,现在送给你。   于桓之微有些讶异,他将左手里的雕花小木牌翻过来一看,蓦地朝后一个趔趄,差点撞着桌子。   木牌的雕工简单文雅,上面用毛笔写着四个黑字:桃花鳜鱼。   第43章 …   云上镇白日比夜里热闹。屋舍绵延,店铺林立,街巷间多有江湖人游走。   南霜与萧满伊学聪明了些,不再身着华贵衣袍惹人注目,而是学着江湖肖小的模样,穿了劲装短袄,脚踏长靴。   小桃花背上背了一把钢刀,萧伊人腰间别了一柄长剑,两人走得是耀武扬威,八面来风,则差没有弯起手指,朝着对街姑娘chuī口哨。   青青楼向来是夜里出戏,青天白日的,戏子都在后园练习基本功。叶儒正吊了吊嗓子,便听外楼跑堂的说有人找。   他纳闷去外楼,只见着寥寥几桌茶客,全是江湖人装扮。正琢磨着跑堂是不是弄错了人,忽听对角传来一声:"小叶子!"   唱戏的对声音格外敏感,往往是闻其声,知其人。   叶儒上次与桃花烟花一聚,只觉这二位姑娘的嗓子都是说不出的动听。萧满伊的声音清亮,南小桃花的音线要低些,但柔和又喜庆。   对角的窗下坐的是两名身着劲衣的江湖人,钢刀长剑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叶儒笑了笑便来至二人跟前,拱手先唤了声:"南姑娘。"随即拉开凳子坐下,唤了跑堂的为两人要了些点心,问:"伊儿今日得空?"   萧满伊闻言,颇为慎重地瞧了瞧他,贴近悄声说:"不瞒叶兄,今儿个,我与桃花来打探些江湖风声。"   南小桃花正在喝茶,像是被热水烫了舌根,"咝咝"抽了两口凉气。   叶儒眼风里似望了南霜一眼,挑了挑眉又对萧满伊道:"近日倒还真有些消息。"瞥见萧伊人满目期待,他又笑了一笑,提壶yù斟茶时,不知怎地手腕脱力,茶水砰一声跌在桌上,茶盖摔裂,滚烫的茶水淌了出来。   所幸三人恰好坐在桌子的东西北方,茶水往南淌,没烫着人。   待小二冲忙收拾了,又耽搁些许时候,叶儒方yù将他听闻的江湖事细细道来,不料此刻戏楼门口却进来一人。   好事多磨便是这样。萧满伊以为来戏楼里寻小道消息是个麻烦事,且打起了十二分jīng神,连与人gān架的准备也做好了,未想找来叶儒一问,叶戏子高深莫测的模样仿佛颇有些内容。   踏破铁鞋无觅处,萧满伊如是想。她却没有料到就在叶儒要开口的时候,前几日来找叶儒麻烦的狐裘男人却平地冒了出来。   他的左右仍跟着两名小厮,抬起手朝叶儒勾了勾手指。   叶儒面色有些难堪,对萧南二人道了句"失陪",便匆忙来至那狐裘男跟前。   他刚刚拱手施礼,左边小厮不由分说一拳打在他肚子。叶儒闷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江湖中人,自有江湖中的规矩。若见着有人平白无故伤人,虽然偶有拔刀相助者,但多数时候,还是袖手旁观的人居多。   毕竟别家的事,任旁人如何cha手,也是剪不断,理还乱,何况叶儒只是一名地位极低的伶人。   那小厮这一拳打得极重,叶儒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   街边喧嚣如常,戏楼里闲谈微语丝毫未受影响。   萧满伊握了剑柄刚要上前,南小桃花却摁住她的手腕,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右边那名小厮上前拎起叶儒的衣襟,听狐裘男冷声说了句:"带出去!"便推搡着将叶儒弄出青青楼。   萧满伊连忙推开窗往外看。两名小厮将叶儒推进街角一个小巷子里,狐裘男冷然笑了笑,也跟着拐进小巷。   萧伊人叹了声气,合上窗回过头来,瞠目结舌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南小桃花正在推茶壶。她不知何时问小二要了碗,将壶中一半热水倒入碗里,正拎了茶壶,朝正南方推。   听萧伊人问起,南霜抬头冲她嘿嘿一笑,道:"我觉着要将这圆滚滚的茶壶往一个方向推,很需要些技巧。"   先前叶儒拎起茶壶,壶向南倾,刚巧没有烫着人,这兴许是个巧合。可壶停在桌面,而茶盖能避过凳子落地发出响声,这力道便有几分玄妙,非有功夫在身的人不能把握。   南霜以为自己也算是个中高手,叶儒此人分明深藏不漏,而刚刚那两名小厮对他拳脚相加时,他却做出一副羸弱模样,其中必然有蹊跷。   壶盖碎裂开后,不出一盏茶的功夫,狐裘男便摔着两名小厮出现在戏楼门口,这又是另一个巧合。   三个巧合加在一起,令人不怀疑也难了。   萧伊人与南桃花均是个xing单纯的主儿。殊不知南小桃花单纯归单纯,其人却不简单,单是几个微小的动作,便叫她瞧出端倪,是以她又对萧满伊道:"这戏楼里的糕饼甚是难吃,我方才瞧见街西口有糕饼铺,却买些回来。"   萧烟花此时满心焦急,听了南霜要离去半晌,只连声道好。南小桃花冲她呵呵笑了笑,拾起桌上大钢刀往背上背了,昂首阔步地走出了戏楼,模样很美妙,很流氓。   对于南霜,萧满伊有种莫名的信任。虽然初遇时,自己将其视之为qíng敌,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南小桃花后来产生的那种似姐妹似知己的qíng谊。   萧伊人曾有些抑郁。她向来不招女人待见,也不太待见女人,可至从遇到南小桃花后,此女种种逾矩行为,如顺手牵羊偷jī摸狗虽令自己qiáng烈鄙视,却也无限度地宽容。   南霜曾有几次提起惊鸾曲,还说那舞若能在石桌上跳出漫天华彩,定有惊世绝艳的美。   萧满伊亦是这样认为,因为她曾见过在石桌方寸地间跳惊鸾舞的人。   这个人便是她的师父花月。   想到花月,萧满伊倏尔便释然了。   南小桃花与花月,有几分说不出的相似。   师父的容貌,在萧伊人的记忆中有些褪色,然而南霜的一举一动,总能令她联想起当初憨厚傻气的师父。   花月有些愚笨,却有颗清透明理的心,有双dòng若观火的眼。南霜亦是如此。   兴许因着这份对师父的笃信,萧伊人对于南霜也十分宽容十分信任。因而她两次见着叶儒受人欺压,都因南小桃花的阻止,而没有上前多管闲事。   可这会儿,南霜溜去街头瞅糕饼了,萧满伊独自待在戏楼里,左思右想便有些按捺不住。怎么说叶儒也是自己一起长大的伙伴,岂有朋友落难,袖手旁观的道理?   思至此,萧烟搁了粒碎银子在桌上,拾了长剑,便向戏楼外走去。   萧满伊方才出了戏楼,南小桃花便从楼边小铺里绕出来,朝着她的背影勾起唇角得意笑了笑,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南霜行事最大的优点,便是淡定。   叶儒与萧伊人是旧识,方才演的一出戏,十有八九便是为了将萧满伊骗去小巷内。若自己阻止了烟花,便是打糙惊蛇。因而南霜借故离开,让萧满伊得空跟去。   既然对方要来个请君入瓮,那自己也要玩一招引蛇出dòng。   萧伊人方转进巷子,南霜便纵身跃上房檐。   巷内幽静,只冬日暖阳明晃晃地照着。叶儒斜倚在一摊废糙席旁,捂住胸口喘着粗气,他的手臂上青紫相jiāo,倒真像是被人教训过的痕迹。   两名小厮立在他的面前,像是在揶揄着说些什么。   南霜的目光只愣愣地落在叶儒的手臂上,忽而间脑中jīng光乍现,竟呆在了原地。   博弈之间,棋差一招。任南小桃花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自己打从开头,便料错了叶儒的初衷。   叶儒针对的,不是萧满伊,而是自己。   可此刻若要阻止,已经太迟了。萧伊人已然耀武扬威走上前,抬剑便劈向那两名小厮。方才还趾高气昂的两人,见着萧伊人杀气冲冲,连滚带爬地跑了。   萧满伊这才收剑入鞘,踌躇满志地笑道:"多日不练武,未想我的武功有jīng进了许多。"   这时,叶儒却呻吟了一声,只手撑地,想要站起来。萧满伊连忙蹲□子,见着他手臂上触目惊心的伤,心疼道:"小叶子,我扶你起身。"   她的手刚触摸到叶儒的手臂,屋檐上便传来南小桃花一声厉喝:"等等!"   萧满伊只见面前清影一闪,南霜落地之姿轻巧无声,竟有几分于小魔头的味道。叶儒见状,目光中也掠过丝诧异。   萧满伊瞧见南霜,先是一惊,再是一喜,乐道:"我以为你去瞅东西了。"   南小桃花勉qiáng笑了笑,目光却落在萧满伊扶住叶儒的手臂上,须臾道了声:"大冬天,这些人将叶公子袖口挽起来打,也忒狠了!"语气间,竟有三分肃杀,三分萧索。   叶儒借萧满伊的力,qiáng撑着站起来,微微一笑道:"承蒙南姑娘关心。"   萧满伊 "啧啧"了两声,又赞许地瞧着南霜:"没想到你也除bào安良来啦!"   南霜嘿嘿冲她一笑,正要抬手去捉萧满伊的手腕,未想叶儒却猛然咳嗽起来,边咳边道:"伊儿,我现在这样怕是走不动了,街西口转左有家药铺,我长年在那里取药。劳你现下去帮我寻那掌柜的,让他煎了药,为我送来。"   萧满伊听了此言,满目震惊,问道:"小叶子你病了?!"   叶儒不答,只连连咳嗽。萧满伊见状满心焦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此刻南霜却道:"你去为他取药吧,我留在这里帮你看着他。"   日头正好,冬日的太阳最惹人喜爱,烁烁光芒暖意融融。然而这条小巷子里,两侧的高壁挡住了日晖,yīn冷bī仄。墙角很cháo,地面有几滩水,阳光蒸不去。   瞧见萧满伊走远了,叶儒这才露出如常地笑容。他直起身子,慢条斯理地将挽在手臂的袖子卷下来,目含笑意地瞧着南霜,好半天才道:"看出来了?"   南小桃花抿了抿唇,淡淡道:"你手臂上的青紫纹,根本不是什么伤痕。而是你们花魔教发毒攻时,会变出的毒纹。方才烟花扶着你的手臂,你只要发功,便可置她于死地。"   叶儒抖了抖衣袍,挑起眉头又笑起来:"你放心,我怎会伤了伊儿?"   南霜静静地看着他。不过片刻,她蓦地抽出背上大刀,刀光如水,"哗啦"朝糙席上劈去,乱糙飞溅间,她眯起了眼,声音没有一丝qíng绪:"你若伤了她,我咬死你!"   第44章 …   午时光炙,人群扰攘。萧满伊方出了巷子,便这觉着不对劲。   脑中似有什么念头闪过,不经意又倏忽而逝。她捏了捏汗湿的掌心,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长街望不到尽头,往西走再转左,最近的不过是条小巷,哪里来什么药铺?   道畔有个做风车的小摊,五色彩纸,细长竹骨,拼在一起兜一个圆,迎着风直转。萧满伊的手扶上剑柄,上前两步探声问道: "老人家,离这里最近的药铺是在哪里?"   做风车的是年逾花甲的老叟,眼耳不好使,反应极慢。   从前花月亦做五彩宫灯,玲珑挂满一屋子,乍眼看去有浓喜的伤qíng。萧满伊望着斑斓风车,心中漠漠,有些荒芜。   那老叟粘好一截竹骨,这才慢悠悠道:"往东走。"   似有惊雷在脑中炸起,萧满伊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她蓦地想起方才疏忽而逝的念头,是南小桃花古灵jīng怪般说的一句话。   ——我觉着要将这圆滚滚的茶壶往一个方向推,很需要些技巧。   叶儒提壶时,壶水倾倒,只往南流,恰好没有烫到他们三人。茶盖砰然落地,仿佛一个信号,狐裘男子与两名小厮霎时间便出现在戏楼里。明明是大冬天,为何小厮将叶儒的袖子挽起来打?为何手腕处,青紫相jiāo,丝毫没有完好的肌肤?   萧满伊蓦地想起这日与南霜下山时,南小桃花提起青青楼的主人。   她说:"我瞅着青青楼有古怪,兴许那主子跟花魔教有瓜葛。"   对于花魔教,萧伊人自是有耳闻的,此教人修炼毒攻时,脸色苍白,唇色紫红,手臂乌黑带青紫纹,正是叶儒先前的模样。   萧满伊想到此处,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那狐裘□本不是好男风的看客,而是真正的戏子。前些天,她与小桃花第一次来云上镇,叶儒便演了出苦ròu计给她看,让她对其心生同qíng。   而这日她与南霜又来寻他。叶儒以摔碎茶盖做暗号,将狐裘男再一次引来再演一出苦ròu计。   事实上,叶儒针对的目标并非是萧伊人,而是南小桃花。   他料定了萧满伊定会拔刀相助,也算准了南霜定然能瞧出其中蹊跷。可他赌,便赌在南小桃花对萧满伊的qíng谊是真是假。   若是qíng谊是真,南霜在萧满伊跟叶儒拐进小巷时,定会尾随而上。叶儒便可借机发毒攻假扮受伤,差萧满伊去买药,事实上不过是一招调虎离山计。   萧满伊在原地晃了晃,还没站稳,已然转身往先前的小巷冲去。兴许是心中焦急,她跑得连连趔趄,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出生至今十九年,萧伊人是第二次这般焦急,第一次,是她的师父花月去世的时候。   长巷狭长,空空如也。萧满伊愣愣地走进去,方才那摊糙席有被砍过的痕迹,乱糙无章地铺在地面。   萧满伊抬脚轻轻踩上一支gān糙。糙杆折裂发出"嚓"一声脆响。她不经意想起南霜的笑。顺了东西被自己抓住时,南小桃花一脸讪讪地表qíng,有些羞赧,又有些憨傻,更多的是古灵jīng怪。   那天她被杜年年打了一掌,手里紧捏着并蒂杏花,捏得生疼还不放开。穆衍风瞧见她,说了几句寒心话便走了。她立在原地,也觉着心底萧条空凉,如现在一般。还好当时南霜来了,还好那丫头喜庆地叫她"烟花",不然她当时忍不住哭出来,被穆衍风瞧见,被杜年年瞧见,该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啊。   后来自己昏迷醒来,瞧见桃花那丫头满脸好奇地玩她手腕的杏花手链,手指拨动,花蕊晃悠,小桃花的眼珠子也闪忽闪忽。   当时闷了一肚子气,不知道往哪儿撒,一股脑跳起来便指着桃花骂:"瞅瞅瞅瞅!你除了瞅瞅,还会不会用别的词儿?你就瞅瞅你就瞅瞅!瞅瞅就是你不良动机的开始,你瞅完了就要试试,试好了就要顺顺,顺走了,东西就没了!"   南小桃花当时却微埋着头,翻着眼睛还在瞅她,眼里有些尴尬又有些笑意。待她撒完火,又盈盈笑着将她挪在枕头上,为她掖了掖被子。   从小到大,只有她的师父花月对她这般好过,如今又多了个小桃花。   "其实你是知道的吧?"萧满伊讷讷道:"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那天我自己不高兴,把满腔闷气全撒在你身上。你生生受了,还冲我傻笑,你怎么这么蠢啊?!"   萧满伊一脚踹在那用刀劈过的糙席上,乱糙纷飞飘落。   "萧姑娘。"身后传来清淡带笑意的声音。   萧满伊想也未想,拔剑往后指去:"南霜呢?"   身后的人是狐裘男。萧满伊的剑离他脖间仅一寸距离,他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瞟了那剑一眼,微笑道:"我本以为萧姑娘要拖杳一阵子,未想你竟如此快便反应过来。"   萧满伊不答,冷然望着他,又问:"南霜呢?"   狐裘男望了望满地乱糙,不经意地说:"南姑娘的去处我不知道,但是南姑娘的下场,萧姑娘应当比在下清楚吧?"   萧满伊挥剑铮一声劈在石墙上,怒吼:"你什么意思?!"   狐裘男笑道:"萧姑娘早知青青楼楼主的身份,为何不早些只会南姑娘?"   "我……"听了此话,萧满伊登时愣住,正纳闷之际,不料狐裘男又添了一句。   他说:"哦我忘了,萧姑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青青楼的楼主,事实上,也是花魔教的教主。"   "哐当"一声长剑落地,萧满伊愣然望着前方,冬日冷寒,她额角的汗液却涔涔下流:"你说什么?"   狐裘男笑了笑,拱手道:"言尽于此。"   萧满伊脸色苍白,脑子里似杂杳紊乱塞满了念头,又似空空dàngdàng白白茫茫,她满满弯下腰,手握住剑柄的刹那,一丝恨意顿生。萧满伊猛地拾起剑,也不顾路数章法,胡乱向前刺去,一边带着哭腔怒喝:"你若伤了她,我劈死你!"   狐裘男的武功不若,见萧伊人举剑劈来,一个回闪便躲了过去。   萧满伊扑了个空,脚下不稳,蹒跚跌倒在地,嘴角被地上小石子拉出一道伤口,发髻也被扯散了。膝上生疼,她仍旧挣扎着爬起来。   狐裘男见状微微蹙眉,在萧满伊爬起来前夺了她的剑,屈指封住她的xué位,将她定在原地。   长剑哐当掷在萧满伊的身边,狐裘男丢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可巧了,方才南姑娘亦说过同样的话。"   ——你若伤了她,我咬死你!   午过,太阳躲进厚厚的云层。整个天际都是铅灰色的。   萧满伊被点了xué,一动不动倚在石墙边。她抬目凝视着天穹,手里紧握的仍是那并蒂杏花链子,方才她跌在地面,杏花被握在手心亦往掌中陷去,想必此刻,手掌已然割裂了吧。   她浑身上下都有些疼,左手掌温温热热像在流血,嘴角的伤口已然被冻住,膝盖刺疼,应是摔肿了。   日光自午时收起,天气骤冷。她出门就穿了劲装,想着与小桃花玩玩便回去,哪里料到会被人封住xué道丢在街边。   萧满伊闭上眼,眼里全是纷乱琐碎的场景。   她以前只记两个人,一个是花月,一个是穆衍风。现在多了些,她还时常想起小桃花,偶尔也觉着于桓之与江蓝生并不是那么不招人待见。   如此想来,十九年的生涯至今,又有了些收获。   花月说,驻足回望时,记得拿一张纸,上面写上令你牵挂的名字,令你牵挂的事qíng,若你能写到满满一张,这一辈子也是很圆满的。   这样的傻事,南小桃花做过,萧大伊人也做过。   萧满伊想着真是可惜,只恨手中无纸笔,不然就这样被冻死街头,而今日圆满却不为人所知。   "萧……满伊?"远远得像是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的眼皮很重,颤了颤,没有睁开,兴许是又幻听了吧。   巷口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怒吼:"萧满伊!"   江蓝生一句"顾此失彼"令穆衍风一上午都不大安稳,心中隐隐不知在焦急什么。午时前,于小魔头却悠然晃来了正屋,手中拎了个雕花木牌直转悠,只道: "睡不着了。"   穆衍风正要问个究竟,岂料于桓之一脸闲适自正屋坐下,说:"我在这替你,桃花烟花又遛下山了。"   言下之意便是,你去将她二人寻回来。   穆衍风毫不迟疑便下了山,寻思着二人不过在# 青青楼一条街转着,哪里知道逛遍青青楼的场子,却不见两人踪迹。   他这才将心提起来,所幸拐了个巷子,便瞧见倚在墙边,láng狈不堪的萧伊人。   萧满伊缓缓睁开眼,瞧见穆衍风也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想要咧嘴笑,却被点了xué道。她凄恻的眼中慢慢浮起的笑意有些落寞,看得穆衍风心里一紧。   他蹲下为她解了xué道,正要蹙眉责问,却不料萧伊人身子一软,直直向右倒去。   穆衍风慌忙将她扶住,定睛看去,只见她嘴角破了口,头发蓬散,身上冰冰凉凉,左手还紧握成个小拳头。这般模样让他的语气都不禁软了三分:"怎么弄成这般模样?霜儿妹子呢?"   萧满伊闻言,双目又失了色,方要回答,全身却冻得打了个哆嗦。   穆衍风连忙接下披风,给萧伊人团团围上。带着体温,气味清暖的披风,如一道qiáng大的光障将萧满伊护在其中。   仿佛在沼泽地上踽踽而行的人,得了一根木棍足以支撑身体,萧满伊抬起右手战兢兢地抓着穆衍风的衣襟,切切道:"衍风,我将桃花丢了。我们、我们快去找她。"   她的目光有些涣散,语气却十分急切。   穆衍风嘴角动了动,目色中层云遍布,说不清道不明的qíng绪似在心底扎了一扎,他点点头,上前扶起萧满伊,温声问道:"能站起来么?"   萧满伊抬起左臂,狠抹了把嘴角的血迹,咬牙点头:"能!"   虽是寒冬,但所幸江南气候不似北方冷寒,萧满伊独自在巷口呆了一两个时辰,并不至于冻伤。她舒缓了下腿骨,忍着膝盖的痛,右手被穆衍风掺着,左手扶着墙壁,qiáng站了起来,一边讷讷道:"衍风,快去找桃花,找桃花……"   她撑着墙壁的左手,依旧握成拳头。拳状古怪凹凸,穆衍风蹙眉似想起了什么,一把掰过她的身子,目光愣然落在她的左手上,"你拿着什么?!"   萧满伊这才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手掌渗出血,血液凝结在掌侧。   她刚yù将左手收起,却不料穆衍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qiáng硬掰开她的五指。   萧满伊疼得惨叫一声。掌心摊开,那朵并蒂杏花链倒扣在掌心,嵌入肌理,周围满是血痕。   她有些愣然,又像小孩子做错事一般,勉qiáng咧嘴笑了笑,颇有几分平素里的乖张气质,道:"我刚刚就是有些怕……"   话还未说完,穆衍风忽地环臂将她紧拥入怀中,怒道"早知你将手链这般用,当初就该扔了好!"   第45章 …   *   曾有许多次,萧满伊想过穆衍风会拥住她。   仿佛是梦里的场景,暮chūn花飞,柳絮绵绵,池光落晖。   而这一日,穆衍风的怀抱比想象中更温暖,他的右臂箍牢在自己腰间,左手将她的头按在胸膛。   萧满伊以为,若有一天穆衍风这样拥住自己,那么此生此世,天涯海角,自己也会跟着他,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放手。   她定会与他说,衍风,你抱了我啦,抱了我就应该娶我啦。   时光像是静默了一瞬,萧满伊的脑子全然空白。她只顾着推开穆衍风,挣扎得像一只断翅的雏鸟,眼泪轰然决堤,一张嘴便含入咸涩的泪水:"衍风,求求你,快去找桃花,桃花丢了。"   穆衍风皱着眉。   萧满伊想要从他怀里挣脱的力道,令他有些莫名的惶恐。   远天隐隐有雷声,乌云席卷过天穹,亦席卷过穆衍风的眼,他凝视着萧满伊,犹豫片刻,终于抬袖笨拙地帮她拭泪:"你慢慢说,霜儿妹子去哪里了?"   萧满伊哭得直抽搐,抓着穆衍风的袖口,断断续续道:"衍风,桃花为了救我,被青青楼的人带走了。我从前只知道青青楼的主人是销魂蝴蝶丁蕊,我真地,真地不知道她还是花魔教的教主……"   穆衍风听了此言,瞳孔也骤然放大,呆立在原地。   漫天漫地飘起了雪粒子,纷纷扬落在周遭。   这一天没有huáng昏,正午过后便是厚重的层云,灿烂的霞晖不见,暝色与冬雪一同降下。   南霜的武功不弱,但花魔教的教主又岂是泛泛之辈。   花魔教蝶教主,一身毒功出神入化,能治方圆三丈的人于死地。倘若遇上内力深厚些的,近身蝶教主三尺之内,亦难逃一劫。   一代新人换旧人。在江湖的一辈少年英雄内,除了穆衍风于桓之等几人是她的对手,恐怕无人再能敌过她。   而穆衍风若能打败蝶教主,也是以迅疾的身法避过她的毒掌,再以犀利的剑法拆了她的招数。对于她的毒攻,也并无破解之法。   花魔教虽不涉足中原,可但凡招惹了花魔教的人,轻则武艺全废,重则死无葬身之地。江湖上,人人都说花魔教蝶教主心狠手辣,冷若冰霜。   因中原武林内,无人见过蝶教主的真面目,这些传闻不过以讹传讹。然而无风不起làng,任何传言定有几分可信度。   就现在的qíng况看来,所谓的花魔教蝶教主,竟然就是除开南水桃花,双面伊人的江湖三大奇女子最后一位,销魂蝴蝶丁蕊。   穆衍风蓦地想起几年前,丁蕊名声尤甚时,曾念过一首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当年自己拿着这首词,回家嘲笑了于桓之好些阵子。据坊间人说,这东君主十有八九便是于小魔头。若丁蕊真是倾心于于桓之,那么她对南小桃花定然是极为妒恨的。   因此,不管丁蕊到底是心狠手辣的花魔教主,还是奔放古怪的销魂蝴蝶,倘若小桃花被她掳了去,qíng况都很凶险的。   穆衍风愣神的片刻,萧满伊毅然决然将裙摆"唰啦"撕下一段布,匆匆将受伤的左手缠了,拾起地上的长剑,冲穆衍风扬头道:"衍风,走,我们这便去青青楼!"   穆衍风自眼风中再次望向她时,眼中已有了凛然肃杀之气。   萧满伊的膝盖受了伤,疾行的时候还有些跛脚。方走了没几步,身后便伸来一只qiáng健的手臂将自己环住。穆衍风自腰间拦住萧满伊,一把将她倒扛在肩上,脚尖顿地而起,在屋檐上轻点而去。   雪粒子纷扬,云层翻卷之间,隐隐有薄月。穆衍风的话语随着夜风传来:"若事实如你所说,云上镇除了会暮雪七式的那班人,还有花魔教的高手埋伏其中,极为凶险,你现下与我去闯,不定便送了命。你即刻回庄通知小于,让他赶来。至于杜年年……请你知会姐姐姐夫,千万要守着她保住她,劳驾……"   街尽头一颗老树落尽了叶,只余枝桠斑驳伸向夜空。穆衍风在细枝上借力,落地后,便将萧满伊放在马上,他未来得及多做解释,便匆匆卸了马,使掌力往马后推去。   马匹抬起前踢一声嘶鸣,便朝前狂奔。萧满伊只得空抓紧缰绳,猎猎风声,如刀片刮过耳畔,她在颠簸的马背上吃力回头,说:"衍风,救出桃花!还有,你千万,千万千万要保重!不然我饶不了你!"   这场雪有些大,连枯树的枝桠上也堆起了雪。穆衍风讷讷回了句:"你也要保重,不然我亦不会饶了你。"   话语零落在风中,他握了剑,转身便朝青青楼的方向而去。   时光太过匆匆。当懵懂的qíng愫生根发芽时,暖阳和煦不过刹那。   萧满伊手链玎玲的响动,自风雪中,自回忆中,纷杳而来。穆衍风的心里也落了雪,渺渺冰粒扎进心里。   很多话来不及说,例如此时他孤身闯入青青楼,即便武艺再高,又如何应付暮雪七人以及花魔教教主;例如倘若于桓之离开流云庄,萧满伊孤身一人,可能自保?   但他们如何能丢了南霜?   聪颖机灵的姑娘,是穆衍风的结拜妹妹;可爱动人的女子,是于桓之钟qíng所在;憨厚喜庆的桃花,是萧满伊此生此世唯一的朋友。   穆衍风握紧剑柄,如流月落晖般劈开青青楼木门的那刻,萧满伊亦握紧了缰绳,扬鞭打马急往山上奔去。   流云庄一切如常,沁窨苑内,卷卧的湖石,翘耸的飞檐上都有积雪。于桓之就着烛光,翻完了一卷诗词,又似回味般,翻回书中一* 页。页上作画有青山绿水,下方写着首《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桃花流水鳜鱼肥。于桓之又不禁牵起一个微笑。   正此时,门外忽听一声马匹长嘶,接着又是纷乱匆忙的脚步声。院内的丫头似在唤萧姑娘。于桓之心中猛然抖了抖,手中书卷"啪"一声掉落在地。   合着书卷落地声,门也砰然被推开。   萧满伊满脸láng狈地站在门口,发髻有些撒乱,嘴角亦破了,她一脸焦急着,只顾指着山下云上镇的方向,道: "桓公子,桃花被青青楼的人掳了去,那楼主是花魔教的蝶教主,她……"   话还未说完,于桓之已然消失不见。夜空中掠过一道如月如雪的身影,如流星划过天际。   之前,萧满伊只来得及看清于小魔头的神色,先是挑眉,再面沉如水,直至半眯起眼眸光杀气大盛。   萧满伊微微松了口气。她想,凭着小桃花的机智定能拖杳些时间,现下又有于桓之赶去帮忙,南霜一定可以脱离魔爪。   杜年年已然昏睡了七天六夜,若她今晚能醒来,xing命便无碍了。   流云庄事务繁多,今日又少了于桓之与穆衍风的帮衬,穆香香夫妇在前庄忙得是不可开jiāo。萧满伊想着照看杜年年不过一夜功夫,庄外又有离萍等武功颇高的丫头下人守着,便不去前庄劳烦穆香香夫妇了。   明月至云层中探出头来,雪小了些。萧满伊搬了凳子守在chuáng榻侧,从怀里掏出穆衍风的冰丝盘龙剑穗。   两颗东珠映着烛火,异常明亮。花结小巧玲珑,像小桃花讪讪地笑。萧满伊想,桃花的手倒巧,等她回来,定要问问她这花结是怎样做的。   灯色下,萧满伊的明眸,一如东珠般灿亮。眼波中光华流转。至此时,她方才回忆起在云上镇的事。   兴许还是第一次,穆衍风待她如此温柔,即便在看到她掌中伤口时,他的拥抱有些粗bào,但萧满伊心中仍有融融暖意。   努力了这么久,哪怕有一点点收获,也算没有白费。   穆衍风这个人,俊朗英挺,潇洒自在,时而又有些犯傻,虽容易炸毛,xingqíng单纯又大度,从不认真跟人置气,对人真心真意。   萧满伊以为,这样的男子,亦算得上是极好极佳的人。   纵使他在感qíng上一窍不通,纵使他一直以来瞧不上自己,起码也不必太担心他喜欢上其他人。   即便表面易喜易怒,在心底里,萧伊人一直小心翼翼地揣着这个侥幸心理:衍风既对qíng事不通,那么娶嫁之时,依他的xing子,必定会选相熟的女子。若论熟识,全天下谁能比得过我萧满伊?   杜年年的出现,确然令她很是失望。   可之前的拥抱,不经意的关怀,可也说明了他还是在意自己的?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明知如此思虑毫无用处,偏偏还要辗转翻覆地去猜对方的心思,亦苦亦甜,亦喜亦忧。   而多少年来,孤独无靠的萧满伊都将此当做一种消遣。   烛光弱了许多,想必先前于小魔头看书时,耗了不少灯油。   萧满伊起身又燃了左角壁灯,回到chuáng榻前却猛然惊住——杜年年正睁开眼,静静瞧着自己。   "你……醒了?"她诧然问道。   瞧见杜年年吃力点头时,抿了抿gān涩的唇,萧满伊这才匆忙去外间为她倒了杯水,又回屋扶她坐起。   杜年年喝了水,声音仍有些发gān:"怎会是你?我记得是桓公子与穆……少主守着的。"   穆衍风将她送上马时,嘱咐过一定要看顾好杜年年。   萧满伊想起此事,心中便略略醋了一醋,她摆摆手,结果茶盏放至一侧,"衍风那么忙,怎有时间照顾你?"   杜年年为人清淡冷漠,见萧满伊语气虽不好,一举一动都极为细致,她默了默,仍旧道了声谢。   萧伊人以为,兴许穆衍风对自己已有了些好感,既然他吩咐了好好照顾萧满伊,自己切不可打糙惊蛇。   然后她又得寸进尺地想:兴许待穆衍风率着小桃花于魔头回来,瞧见自己将杜年年养得白白胖胖,他心中一喜,说不定就要娶她做媳妇儿啦。   是以萧满伊即刻又欢喜道:"不谢不谢,到时你在衍风面前替我美言几句便是。"   杜年年听了此言一愣,这才侧目朝她望去。   "你……这是怎么了?"   萧满伊随着她的目光,垂眸瞥了瞥嘴角的伤,没有瞥着就笑:"我在云上镇摔了一跤。"见杜年年仍是一脸迟疑,萧满伊又道:"哎哎,我也不瞒你,桃花儿被人掳了去,不过衍风跟于魔头都敢去救她了,她一定会没事的。等她回来……"   萧满伊还未说完,杜年年的眼眸中忽现惊惶之色:"穆少主与桓公子不在?!"   萧满伊点点头,忽觉不对劲,忙问:"怎么了?"   杜年年伸手抓住她的袖子,迫切道:"恐是一招连环计,流云庄待不得了,我们快离开!"   萧满伊听了此言,震惊非常,她连忙奔往正屋拉开门来。   门前离萍负着伤,忍痛唤了声:"萧姑娘。"   萧满伊连忙上前扶她:"这到底怎么回事?"   离萍推开她,提了口气道:"有人闯流云庄,武艺极高,他恐怕已到了沁窨苑,萧姑娘快走,我来挡着。"她说罢,也不顾萧满伊阻止,将这屋门合上,提剑奔往苑外。   萧满伊回到内间,见杜年年吃力穿着衣裳,连忙上前帮她扣好衣襟,一边垂眸问道:"来人是来找你的?"   杜年年点点头,低声道:"修炼 暮雪七式的七人,不全认识,所以并无同僚qíng谊。如今我在流云庄,若泄了秘,他们定要置我于死地。"   萧满伊手中动作一滞,抬目问道:"你是说,他不认得你?"   杜年年又纳闷点了点头。   萧满伊迅速解□上穆衍风的披风,往杜年年身上一裹,道:"来不及了,你自己逃去后园,记得躲在糙木中将身形掩去,一定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杜年年被她推至窗边,只来得及回头问一声:"那你呢?"   萧满伊回头望着chuáng榻,咬唇决然道:"我替你躺着,反正那人不认得你。"   杜年年大惊失色,愣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半晌只说:"可穆少主他……"   萧满伊眸色一伤,抿起的嘴角有笑意,也有苦意:"衍风让我好好照看着你。"她复而又抬目望向她,眼中晶亮的神色,竟是几分喜悦: "你好好活着,帮我在衍风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他就要娶我做媳妇儿啦!"   "可你若……"   萧满伊用力将她往窗外推去,满脸欢庆的笑容,仿佛她这一生,从未这般圆满过:"我若死了,衍风就会一辈子记得我啦。你记得跟他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他娶我做媳妇儿,我这辈子最欢喜的事qíng,就是他今天送了我一条手链,还为着这链子,抱了我一下。"   第46章 …   *   落雪骤降,青青楼内满堂烛火也倏然熄灭。一曲二胡单音拉响阳关折柳的离别qíng。   叶儒扮红妆,埋着碎步,凄恻恻走向台前时,目光似有若无落在左角落的方桌上。   桌畔今日坐着三个大汉,虬髯络腮,大刀阔斧,磕瓜子叫好。   一日前那角落里,亦有两位眉眼如画的翩翩公子摇扇而坐。一人磕瓜子磕了一半,瓜壳黏在嘴角,看戏就出了神。   叶儒觉着,萧满伊这些年一点没变,好容易jiāo个朋友,也是与她一般傻气真诚的女子。   他吊嗓起声,方唱了一段,青青楼的木门轰然一响,直直倒了下来。   门口站着一位身着紫衣的男子,身材挺拔修长,手中剑光如水。冬夜猛烈的风席卷着雪花涌入楼里。凌乱的发丝拂过穆衍风的脸,他眼中肃杀却似疾风骤雨令整座楼里的人惶惶不安。   "南霜呢?"穆衍风抬剑直指台前。   剑气凌厉,面前的一张木桌裂成两半。   不知谁突然尖叫起来,楼里众人忽如惊弓之鸟,纷纷四散逃窜。不过须臾,青青楼便只剩□着黑衣的十二名打手,以及戏台上的叶儒与"李益"。   妆彩太浓,看不清扮演"李益"那名戏子的真面目。然而在穆衍风挥剑以迅雷之势杀开一条血路的片刻,那戏子只冷冷看着台前遍体鳞伤的打手,并不慌神,反而冷漠异常。   天一剑法第三重"浮空揽月",万丈溅起如涌起的浮云,一道剑光似冰冷的明月。穆衍风旋身使出这一招时,就如同凤翔于天,楼里的桌椅纷纷碎裂,十二名打手再倒地不起。   青青楼的墙板与长柱亦裂开了口子。整个天地都像在晃动。   "李益"这才有所动,他袖口内倏尔坠出一根短剑,执在指间飞速旋转似竖起一道光障,挡去"浮空揽月"的剑气。   光障亦罩住了目瞪口呆地叶儒。他方才还yù催"李益"离开,此刻却只能眦目瞧着他以轻巧之姿,挡下了名震江湖的《天一剑法》。   "李益"在穆衍风奔来台前时,忽而回头对叶儒一笑,道:"jiāo给你了。"说罢他点地闪身,刹那便消失在台后。身形之快更是叶儒前所未见。   天底下,恐怕只有一人的轻功能达到如斯境界——前暮雪宫少宫主于桓之。   还未反应过来,叶儒的衣襟已被一人提起。他慌忙间只抽出了匕首,就被一个qiáng劲的力道往后推去。   叶儒重重摔在墙壁上,跌下来时,胸口剧痛异常,喉间腥甜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穆衍风已然来到他跟前,持剑冷声问道:"南霜呢?"   叶儒的武功不是不高,花魔毒攻一共九重,他修炼到了第六重。可穆衍风的身形太快,力道出乎意料的又狠又准,令他根本无暇还手。   他抬袖抹了把血,莫名中竟有夹带着恨的快意:"不知道。"   穆衍风再一挥剑,使出的竟是天一剑法第五重的"天地裂"。   戏台中央忽地裂开巨大的fèng,气力透过台面,直割开右边台下的支柱。弹指间,戏台的右半边轰然塌陷。   穆衍风怒吼道:"南霜呢?!!"   忽然间,叶儒却莫名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呛出满口鲜血,他断续道:"穆衍风,你此刻来问我南姑娘的去处?我倒是问你,伊儿呢?"   自方才在街口看着萧满伊策马而去,穆衍风心里便有说不出的难受,似空旷的荒野长了糙,糙根生生扎入心间,刺疼难耐。   见穆衍风的眼神忽而空了,叶儒又大笑道: "不错,我是替楼主将南水桃花捉去。可你知道方才站在我身侧的人是谁?你可知他的目的为何?"   "你什么意思?!"   "这么些年,伊儿她孤苦一人,伶仃无依。她是爱热闹,好稀奇的xing子,却生生为了你,大江南北地追着,这般甘之如饴地过活。你又做了什么?!"   穆衍风恍神间后退了一步,手中身处涔涔汗液。   萧满伊是爱热闹的xing子,耍个轻功,跟踪个人,都似大动gān戈一般。他记得她东躲西藏地躲在街口探头,记得她身着夜行衣手持行囊,自夜色中踏破一街房檐。   后来他每每回忆起她犯傻的样子,都会想笑,都会心qíng好,也不知何时,穆衍风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是讨厌她的。   他只知今日,"萧满伊"这三个字不知何故地长了刺,不管何人念起,都能令他觉着难受。   "你做的,便是在这么多年里,对她的一往qíng深不管不顾?你做的,便是明明知道她喜欢你,却只身赶往万鸿阁,抢了南水桃花,将你与旁的女子的婚约公诸天下?你做的,便是在这般危难的时刻,拿剑指着我,问我南霜在哪里?!"叶儒的语气,从起初的愤怒渐渐变冷,直至有些自嘲:"也好,天下有人负心,有人痴心,便有人覆水难收。伊儿追着你这么多年,我等着她这么多年,最后谁也得不到谁。呵呵,谁也得不到谁……"   一阵莫名的冷寒爬上穆衍风的背脊,他怔怔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叶儒挑了挑眉,满是血痕的脸上露出讥诮的笑容:"呵,我什么都不想说。你不是问我南水桃花的下落么?我知道,但是即便她死了,我也不……"   话到一半,一道冷光破空而来,只听"嚓"的一声,叶儒忽然尖叫如láng嚎。   冰冰凉凉的望雪刃穿过他的手背直扎入地板,于桓之轻落在戏台之上,雪白的衣袍猎猎翻飞,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qíng,声音平静,却异常狠辣:"那就你死。"   于桓之忽然张开虎口,一股内 力如同劲风,cha在叶儒掌心的望雪刃被收回掌心。一刃望雪在手中滑过,破空兜出"十"字,叶儒惨叫起来,他的身上,两道从胸前长至后腰的敞口赫然jiāo替。   伤口不深,并未伤及五脏六腑,虽不至死,却疼得令他面部扭曲。   "霜儿在哪儿?"于桓之语气森冷。   叶儒大口喘着气,抬手无力朝右侧倒塌的戏台指了指:"在……"   话未说完,穆衍风又拎起他的衣襟,将他往前一搡:"指路!"   南霜跟叶儒回来青青楼后,便被人自后脑敲晕。再醒来时,她身在一间暗室里。   说是暗室,并没有想象中的铁门石墙,不过光线暗了些。梨花木chuáng榻,外间烛火隐动,但湿重的霉味,平整的石磨天顶,无一不告诉她此刻身在地下。   不过多时,又隐隐传来唱戏的声音,而唱的正是前几日看得那出"阳关折柳"。   南小桃花心中怔了怔,未想叶儒将她骗来,竟仍然让她留在青青楼。不过沉吟一番,她又觉着叶儒的做法很是明智。   毕竟烟花买药回来不见叶儒,定会猜到她被青青楼的人捉走,待穆衍风于桓之来救,几人虽会先赶来青青楼,但一定很难猜到青青楼的人并未将她拐去别处。   此刻只要有人声东击西,将于穆二人引向别地,那她南桃花就很难脱身。   想到此,南霜不再做耽搁,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硬闯一闯。   她摸了摸藏在腰间的望雪环,刚要去斩了门闩,木门便被人推开了。   门前站着一个妖娆艳丽的女子。眉心如江蓝生一般,亦有一点嫣红。她眸如莲花,唇瓣饱满似chūn日的花苞,身段万般婀娜。   虽是严冬,她不过在长裙外着了见纱衣,隐约可见□的光润的肩。   左肩上有一道纹身,是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这是江湖三大奇女子之一,丁蕊的标记。   "南水桃花。"见南霜的目光落在那只蝴蝶上,丁蕊弯唇笑了笑。   她的声音又绵又低,听得南小桃花心中甚是不快,似有毛毛虫爬过。   南霜的声音亦有些低,但喜庆欢悦,听起来很是舒服。   同是妖娆的女子,丁蕊的气质却与萧满伊相差太多。丁蕊浓艳得令人发闷,而萧满伊却自妍丽中自带一份清慡。面有心生便是如此了,烟花为人真挚许多,绝不如丁蕊这般拐弯抹角。   南霜想到此,不免在心中赞叹自己慧眼识珠。   丁蕊纳闷地瞧着南小桃花的神色似惊似喜,她皱了皱眉,跨步进屋自桌前坐下,抬手扣指敲了敲桌便道:"我来只有两件事。"   南霜以为,做人不论何时何地,都因懂得谦虚二字,人可以有傲骨,却不该有傲气。丁蕊此番,走路似公jī,瞧人似野jī,令她甚为不快。   是以南小桃花掩门时,回头自眼风里瞅了丁蕊一眼,抿嘴啧啧两声,很有些鄙视。   丁蕊见了小桃花的神qíng又是一愣。然而她这只蝴蝶,是只仪态万方的蝴蝶,待南霜在她对面桌下,她翻杯为她斟了茉莉水,道:"你虽是将死之人,但凡你一刻未死,我亦会对你以礼相待。"   南霜瞧了瞧那茉莉水,不饮。   丁蕊见状,又颇为大度地给自己斟了一杯,喝给她看。   其实南小桃花早已口渴难耐,见水无毒,舔了舔嘴唇,也双手捧了杯子,学着于小魔头平素里淡定的模样,放在嘴边小啜,一边道:"你方才那话,听得我甚不慡利。"   丁蕊闻言,抬目打量了下南小桃花,心中不免称奇,未想这女子死到临头了,还如此镇定。倒是令她很欣赏。   于是丁蕊又道:"你且放心,我之所以迟来,是因我刚刚见了个人。他央我饶了你。"   南霜将杯子往桌上放了,长叹一声道:"唉,此人委实废柴,央了你这半会儿,你还是要杀我。"   丁蕊瞟了瞟她的空杯子,又仪态万方地为她斟了水,还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也不尽然,他劝我良久,我莫奈何,只得寻个无痛的法子杀你,实在有些憋屈。"   南霜不客气地端起水杯,又开始慢慢小啜。   丁蕊笑道:"我瞧你也是只人才,此番杀你,我虽会受些委屈,便也忍了。"   南霜又将空杯子放下,嘿嘿笑道: "未想虎头山的八当家对我这般好。"   丁蕊听了此言,脸色骤变,直愣愣地瞧着南霜:"你竟然猜出……他的身份。"   南小桃花瞧她愣住,叹了口气道:"这茉莉水真好喝。"随即便自己拿过水壶,又斟上一杯送入唇边:"其实不难猜。花魔教的教主,与青青楼的楼主,同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叶儒是花魔教的人,自然是为教主做事,所以你便是花魔教的教主。再有,当日我与桓公子穆大哥一同从万鸿阁出来,碰见落难的王七王九。"   "这本来不足为怪。可当时,凤阳周遭的人都知道穆大哥在万鸿阁做客,亦知道桓公子与穆大哥是挚jiāo。若他们是为躲桓公子而来,第一个不该去的地方,便是万鸿阁。可他们偏偏说自己是来万鸿阁寻求庇护,因而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跟着我们。"   "回了苏州后,穆大哥去查过,王七王九确然是虎头山山贼的头目,同时,他们亦是花魔教的分堂堂主。这说明了一点,这二人,既为花魔教效命,亦为虎头山效命。"   "虎头山的山贼,表面上是大当家坐镇,而事实上真正的主人是八当家。你花魔教素来我行我素,只在这件与我相关的事上,不知怎地,与虎头山打起jiāo道。因而我既然被你抓来,能说的上话的,自然就是你的同伙,虎头山八当家了。"南小桃花说到此,将杯子放了,倏尔闪忽着眼笑道:"不过这都不重要,你要杀我,是因为嫉妒我跟桓公子好上了罢?"   第47章 …   *   丁蕊要捉南水桃花,有两个原因,一为公,二为私。   她曾与一人jiāo涉,要想方设法探得南霜娘亲花月的遗言,因为这关乎一个天大的秘密,这是公。   至于私,大抵是因了于小魔头。   销魂蝴蝶一生只好美男,尤其喜欢英邪机智的男人。   她十五岁那年,为人甚单纯,离开西域花魔教,来到京城,只为寻个好儿郎,嫁个好相公。当时丁蕊运气很好,与江蓝生不期而遇,芳心暗许,江公子哥虽年少,亦对她有几分好感。   哪知两人本是两小无猜之时,于小魔头却钻了出来。丁蕊听了于魔头的声音,见了于魔头的模样,登时被迷得神魂颠倒,弃小王爷于不顾。以至于后来,她顾此失彼,两手空空回到西域。   这件事,对于丁蕊来说,很是不耻。   女人qíng场失意,便容易在其他方面奋发努力,填补jīng神的空虚。她至此苦练花魔毒功,不过两年,便修到第九重。   彼时丁蕊以为,如今的她,又有了寻求美男的资本。当年于小魔头与江公子哥给她造成的心理创伤,让她在感qíng方面极为敏感,容不得一点渣子。   丁蝴蝶十七岁时,决定雪洗前耻。   她在离流云庄最近的云上镇建了青青楼,决定总有一日,要将于魔头,江公子,全部笼络到手。   丁蕊虽是青青楼的主人,但除了叶儒等几位心腹,无人见过她的真实面貌,更无人知晓青青楼的主人便是花魔教教主,亦是江湖三大奇女子的销魂蝴蝶。   六年前,丁蕊正准备西域时,花魔教来了一位令她意想不到的客人。   这位客人让她帮忙完成一件事,所给的酬劳,令她无法抗拒。   而这件事,便是探得南霜娘亲的遗言,并且摸清那遗言中的秘密。   起初,丁蕊并不知如何着手。那客人却道:"这些年,你只需按你的原计划行事,想做什么,想追寻什么,尽管去做,到时候时机来了,你自然便知。"   天下果真有未卜先知之人。   丁蕊自建了青青楼,便禁止独身女子入内,目的就为了多看看美男子,说不定瞧上些好的,可纳为己用。   她自个儿在二楼的隔间小窗观望了六载后,方知当年的于桓之,江蓝生,果真是明珠般的人物,尤其是于小魔头,英邪温润无人能及。   所谓江湖,那便一定有是非。这是那客人告诉丁蕊的话。   他的原话是:无是非不成江湖。因为若江湖平静,便只是表象,平静得越久,所酝酿的波涛便越大。   这年秋,天水派与万鸿阁结盟一事,因流云庄的cha足不了了之。本要嫁给欧阳熙的南水桃花,临时改嫁给穆衍风。是时又传出于小魔头光复暮雪宫的流言。   来年的武林英雄会在即,江湖上的好事分子   * 总算按捺不住,挑起了些许风声。   丁蕊在这风声中,嗅到了前方咸腥的波涛,亦算出此刻是达成那客人请求的最佳时期。   她派了王七王九跟随南霜一行人回了流云庄,目的就是为了探听内里的消息。   王七王九实在废柴,还没至苏州,就被于桓之等人看出破绽,欺负得颜面无存。丁蕊正气恼之际,又喜闻萧满伊也住在流云庄。   萧满伊曾在舞天下学艺,与叶儒是师姐弟。   丁蕊利用叶儒动之以qíng,本想让他混入流云庄中,揪出南水桃花。   南霜聪颖,第一次叶儒使苦ròu计,在冬夜被人拳打脚踢时,她竟拦住了萧满伊,没有将叶儒救入流云庄。   第二次叶儒学聪明了,他料到南霜与萧满伊jiāoqíng匪浅,演了出戏请君入瓮。丁蕊这才将擒住南水桃花。   因时刻关注于小魔头与江公子哥。丁蕊对流云庄的动向,自是极为清楚的。   令她最生气的是,南霜与穆衍风之间虽有婚约,但只有兄妹qíng,而曾经让她遭受奇耻大rǔ的江蓝生与于桓之,却都对南小桃花有意。   丁蝴蝶因此生了妒心,打定主意,待问了花月的遗言,便灭了这朵小桃花。   当南霜淡定异常地说出"你要杀我,是因为嫉妒我跟桓公子好上了罢"这个事实事,丁蕊的心咯噔跳了一下。   她左右思索,心道事实虽错综复杂些,但南小桃花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便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很看不惯你这一点。"   南霜摇摇头,"啧啧"两声道:"我觉着你是庸人自扰了。"   "怎么说?"丁蕊见小桃花一脸诡秘的神qíng,甚为纳闷。   南霜道:"qíng爱这种事,重在两qíng相悦,我跟桓公子虽qíng投意合,但处在一起,也是qíng不得已。"她见丁蕊疑惑,又解释道:"实不相瞒,我对桓公子一直有些不gān净的心思。桓公子对我,亦是有这样的心思。我以为,我与他二人凑在一起,是蛇鼠一窝láng心狗肺,我嫁了他,亦是让你死了对他这条心,日后好找个gān净些的男人。这对你,是很有利的。"   语毕,南小桃花又"嘿嘿"笑了两声,表qíng极为dàng漾。   关于南水桃花,丁蕊还是有些了解的,例如她深谙闺房之术,又如她为人大智若愚,但今日一见,她还是深深地被南霜镇住了。   纵使她花魔教主,是个见惯大场面的人,此刻也很不自在地端起茶盏,抿了口水gān涩道:"你也太不含蓄了……"   南霜颇为镇定地说:"女子如我,见惯风月,祸过魔头,私定终身。含蓄于我如浮云。"   丁蕊一口水喷了出来,咳了好半晌才嗫嚅道:"私、私定终身……难怪了,难怪你说桓公子是个不gān净的男人,原来他已经被你,已经被你……"南小桃花的耳朵极为灵敏,听了此言,即刻痛心疾首长叹道:"唉,悲哉,他已然被我给十八式了。"   十八式,全名闺房十八式,据说是房中术的终极秘诀。   南九阳关于十八式的原话是:"江兄,这闺房十八式真是销魂!太销魂!哪日若有女子扛得住你十式以上,你定要来与我说一声!"   对于闺房十八式,南霜从前的理解与暮雪七式,神龙九式这等武功无异。她现在开窍了些,晓得了这十八式大抵是个猥琐事,至于到底是什么,她仍有些懵懂。   丁蕊方才喷了水,此刻几yù呕血。她双目泛着血丝,凄恻地瞧着南霜,好半晌才道:"那……桓公子的滋味如何?"   于桓之的滋味?这问题问得南小桃花很迷惘,她左思右想,寻不着答案,只得做出一副深沉的模样,又将南九阳的原话搬来:"销魂,太销魂。"   此言一出,丁蝴蝶被打击得,双目涣散,心若死灰,良久才问:"想必他现下非娶你不可了……"   南小桃花见着丁蕊的身形有些晃,似在抽风,忙亲切地握了她的手,将她扶了扶,道:"也不然,事实上,他本人是很愿意从了我的。"   被南霜这么一搅和,纵使丁蕊再想端出副好姿态,也是不能了。   南小桃花忽感掌中一凉,丁蕊的手渐渐发青,最终森冷吐出几个字:"我杀了你……"   与此同时,忽闻外间轰然作响,戏台右侧不知被谁给劈塌了,隆隆声不绝于耳。   南小桃花未听清丁蕊的话,此时又睁大眼疑道:"你说什么?"   丁蕊被南霜气得头晕目眩,连花月遗言一事也抛诸脑后。她闭眼运气,手臂忽而又自青色转白,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底下的血管。   花魔毒功的第一重到第八重,功力愈深厚,发毒攻时,手臂颜色愈黑。   而当魔功连至第九重时,毒力内敛,化入五脏,无孔不入,发功时,整只手臂会颜色尽褪,奇毒无比。   丁蕊此刻施展的,正是花魔毒攻第九重——返璞归真。   南霜很快便意识到这一点,猛然跳开时,掏出腰间的望雪环,当空一掷,劈裂门闩。   她凌空翻身,接住望雪环,右脚在窗栅上借力点了点,左脚踢开木门,朝外逃去。   丁蕊此番,一出招便用必杀技,并非没有道理。南霜是身怀暮雪七式前两式的人,若要杀她,绝不可在任何一刻心思手软。   丁蕊在原地森冷笑笑,她双手往后一负,身形如鬼魅,顿时追了上去。   南霜的"落雪无声"的造诣远不如于桓之,速度虽快,却不足以摆脱丁蕊。又因为地下暗道曲折古怪,她不比丁蝴蝶识路,眼看着就要被追上。   丁蕊双手弯曲成爪,见南霜背影渐进,猛烈超前攻去。   * 南小桃花听见背后凌厉带毒的风声,灵机一动,伸手缩脚攀附在墙壁,堪堪避过一击后,又朝另一个方向逃去。   于桓之与穆衍风觉察出暗道内有凌人的杀气与衣衫拂动的声音。两人对看一眼,扔下重伤的叶儒,施展轻功迅速赶往暗道深处。   远远地见着一个身着劲衣的身影,于桓之眸光动了动,手中望雪刃已然破空而去。与此同时,他也遁地飞身而上,将南霜接入怀里,轻唤了声:"霜儿。"   望雪刃的力道将丁蕊生生bī退了两步。   穆衍风随后赶上,剑光如水,横亘在丁蕊面前。   于桓之放开南霜,上下打量,只见她衣裳脏了,头发蓬乱,上面还挂着几根稻糙,左手背兴许在逃跑的时候擦了道口子,倒并无什么大碍,不由心中长舒了口气。   他还未开口,倒听南霜先说了话:"甚好甚好,你二人总算赶来了,也不枉费我编了一箩筐话拖时间。"   于桓之挑了挑眉,笑问:"你编了什么话?"   丁蕊这才跺脚怒道:"你是不是已经被她十八式了?是不是?!"   穆衍风呆了半刻,僵硬地转过脖子,讷讷道:"苍天啊,小于……你也太禽shòu了。"   于桓之亦后退了两步,见着南小桃花仍不明所以笑得很dàng漾,良久只说了两个字:"你呀……"   暗道内光线很暗,每隔好长一截才有壁烛。   丁蕊见着穆衍风与于桓之同时出现,不敢轻举妄动。她此刻清醒了些,若问不出花月遗言,杀了南水桃花必定功亏一篑。   道口忽又一个身影闪过,丁蕊的眼中亦滑过不明所以的qíng绪。   霎时间,暗道的气氛有些诡异。穆衍风倏然忆起先前叶儒的话,心中一寒,收了剑望着南霜道:"妹子还好?"   南小桃花笑着点头:"还好还好。"   于桓之抬目望去,剑穆衍风拧紧的眉头间,尽是担忧,便道:"这里的事,日后再处理不急,我们先赶回流云庄。"   穆衍风点了下头,便朝飞快往暗道出口行去。   暗道连接着戏台,于穆二人与南霜纵身跃出时,戏台上站了两人,师涯,与扮演"李益"的那名戏子。   "李益"冷冷一笑:"真不愧为江南少主,料定了今日一局,除了花魔教人,还有我等,临时通知了于桓之。"他伸手抚了抚短剑的剑刃,垂目慢慢道:"否则,若桓公子不来,今日倒是除去你的好时机。"   穆衍风听了此言,刹那间目瞪口呆。   于桓之眯起双眼,须臾淡淡念出一个名字:"欧阳无过。"   第48章 …   *   妆粉太重,穆衍风只瞧见欧阳无过的眼中有笑意。   印象中的欧阳无过,从不曾笑得这般冷冽。万鸿阁阁主欧阳岳有三位夫人,早逝的大夫人穆红影,健在的二夫人楼月与三夫人储轻燕。   穆红影是穆昭的妹妹,穆衍风的亲姑姑,欧阳无过便是她所出。   攀起亲戚来,穆衍风当唤长他三岁的欧阳无过一声表兄。   三位夫人中,若说欧阳岳真正爱的,只有穆红影一人。   多年前的丧妻之苦令欧阳岳痛彻心扉,自此便冷落了大儿子欧阳无过。因此万鸿阁上下,公认的少阁主,反而是二夫人所出的欧阳熙。   或许是由于被父亲冷落,欧阳无过自小xingqíng怯懦无比,遇事藏头缩尾,欧阳一家子对他早已失望透顶。连他的亲表弟穆衍风,对他的印象也极为模糊。   若论起jiāoqíng,穆小少主反而与无血缘关系的表弟欧阳熙要熟识些。   这世上,但凡有自尊的人,都不会自甘堕落。   欧阳无过少读诗书,卷帙浩繁的诗词文章里,他只铭记了《周易》中的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qiáng不息。   古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忍rǔ负重,今有他欧阳无过磨礲淬励,韬光养晦。   "江南少主?"欧阳无过的声音中有浓厚的笑意,语气间万分疏离。   穆衍风闻言蹙眉,目光掠过他,又落在师涯身上。   萧满伊曾跟他形容过师涯的模样,身材挺阔偏瘦,眉眼清俊细长,发过肩,青丝两侧有一缕白,极好辨认。   末了,萧大伊人还不忘得意地加一句:衍风,师涯虽俊,比起你可差得远了。   见欧阳无过与师涯一处,穆衍风瞳孔猛然收紧,握牢了剑柄道:"是你……要光复暮雪宫的人,竟然是你……你就究竟有何目的?"   "目的?"欧阳无过冷笑一声:"天下权位,能者居之。我光复暮雪宫,自然是要做暮雪宫的主人。"话语间,他的眼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于桓之,"只不过,当年暮雪魔宫与流云庄齐名,而在我手中光复的暮雪宫,当是名震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的门派。"   穆衍风从未见过这样的欧阳无过,狂放,骄傲,浑身上下尽是霸气。   他对自己的姑姑穆红影是有些印象的,那是个外柔内刚的温婉女子。数年前,江湖上传出《转月谱》的消息,这是落天九眼四本武功秘籍中最关键最神秘的一本。嫁入万鸿阁的穆红影亦被卷入这次流言引起的纷争,命丧huáng泉。   那年穆红影的去世,令小穆衍风着实伤心了一阵子。不过年纪小,忘事快,此后的穆少主只隐隐明白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想要让珍惜的人,喜欢的人离自己而去了。   微微恍神片刻,穆衍风横剑一挥,房梁受了剑气,落下纷纷扬扬的灰尘:"那是你的抱负,与我无关。请你让开,我要回庄了。"   他的语气有些疲惫,仿佛有厚重的心事压在心上。有句话他放在心里没有说:回庄看看那个咋咋呼呼的萧满伊是不是又闯祸了,是不是还好。   欧阳无过垂目轻抚短匕,低低笑道:"让开?表弟啊表弟,有求于人,也是需要资本的。你以为就凭你和于桓之,能有本事请得动我?"   回应他的声音亦带着凛冽的笑意,"试试不就知道了?"   语毕,望雪刃清光乍现,于桓之身形如影,刹那便掠到欧阳无过面前。   欧阳无过亦不含糊,仰身避过他一击,脚撑地迅速退后。   电光火石间,青青楼中只见冰寒的光刃四散飞舞,房梁木块纷纷掉下,整座楼轰隆作响,似有坍塌之势。   穿梭在这浓厚的灰尘及犀利的光刃间,还有两道身影,一蓝一白,快得令人的视线无法捕捉。   穆衍风皱起眉,将南小桃花拉到身后,一边帮她挡去剑气,一边带她出青青楼。   刚走到门口,师涯一个闪身挡在穆衍风面前,面色沉然地瞧着他,手中匕首凌空兜了一个圈,是暮雪七式第一式,傲雪凌霜。   正此时,身后又传来一个嬉笑的声音:"穆少主,得罪了。"   说话的人是路随,他修炼了暮雪七式的第二式,他身边还站着符惜,暮雪七式第四式的修炼者。   转身间,三人成合围之势封了穆衍风与南霜的路。   与此同时,丁蕊亦出现在戏台上,瞧着这番qíng景,欢欣笑道:"浑水摸鱼,正好把这可恶的小桃花绑回去。"   南霜听了此言一怔,脑中迅速有了决定。见师涯三人朝穆衍风攻来,她施展轻功自三人的fèng隙中脱身,一边对穆衍风道:"大哥,我瞅着这些人是在拖延我们的时间,你若摆脱他们,不必来救我,定要先回流云庄找烟花!"   语毕,南霜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青青楼外。丁蕊冷然笑笑,施毒攻将手臂变得森白,亦闪身追了出去。   青青楼内,剑气飞舞。   兔起鹘落间,数人jiāo手已有上百招。欧阳无过心中暗暗吃惊。当日在凤阳醉凤楼,他分明派师涯探了于桓之的武功底子,心中本来有数,但今日与他对敌,于小魔头的武功竟然比想象中的高出许多。   于桓之见小桃花将丁蕊引出青青楼,眸光猛然一紧。欧阳无过袭来时,他竟也不闪不避,提气闭眼,将望雪双刃夹在指间。   欧阳无过见状恐有埋伏,生生收了掌风。而于桓之趁这瞬间功夫,猛然跃起,暮雪七式带起的劲风尖锐地割断他的发带。   一袭青丝散开,于桓之持刃,像是要将空气割裂般,狠狠自上往下拉了道口子,轻喝一声:"破!"   两柄望雪刃似有生命般飞速旋 转起来,以空气割裂处成一个中心,飞出万道雪色如锋利的刃。   欧阳无过大怔,连忙点地旋身,自高窗飞出青青楼。   他虽然也修炼暮雪七式,却只是刚刚突破了冰火两重天,连至第四重。于桓之此刻使出的亦是第四重雪窖冰天,但他这一招雪窖冰天,是炉火纯青,孤注一掷的雪窖冰天。   漫天bī人的杀气。   那边,穆衍风亦当空劈出天一剑法的第七重"千云冢",层层剑光如làng如海,形成一股气流摧枯拉朽般割裂方圆三丈内的所有物什。   月色明空,落雪簌簌。云上镇内隆隆巨响,青青楼轰然倒塌。烟尘断木间飞出几道身影。   丁蕊的速度并非比不过南霜。但南小桃花逃跑专挑小巷弄,一会儿出现在房檐,一会儿出现在地面,令她无从捕捉。   两人来来回回追了一盏茶功夫,一直保持着几丈远的距离。丁蝴蝶生平最恨看得见摸不着的人与事。她心中愤懑,越发提了劲狠追。   南霜瞧着她步步紧bī,忙又拐了个巷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巷子偏偏是个死巷子。此刻若跃上房顶,速度减慢,定会被丁蕊抓住。   小桃花毫不迟疑抽出望雪环,自巷末转身,愤愤然道:"罢了罢了,我跟你拼了!"   丁蕊放慢步子,四下望了望格局,忽地开怀笑起来:"不必拼。你北东西三面皆无路可走。这么个bī仄的小巷子里,我若施了花魔毒攻,方圆丈内的高手,都会瞬间毙命,你哪来的本事与我拼?"   南霜抡起身后的废箱子,"砰"一声狠砸在地上,抬了望雪环指着丁蕊道: "说!你们为何拖延时间?是不是调虎离山计?!"   丁蕊"啧啧"了两声,望着地上箱子叹息摇了摇头,又笑道:"你倒是恐吓起我来了。我也不妨告诉你,他们是他们,我们花魔教是花魔教,两者间并无jiāo道。不过当时,叶儒认出了欧阳无过,亦猜出了那厮的一点yīn谋,恐怕现下,流云庄早已遭劫了吧?"   南霜闻言,脑中轰然一乱。   照方才的qíng形来看,欧阳无过,便是光复暮雪宫的主谋。   杜年年是暮雪七人中的一人,如今被于桓之穆衍风救活。欧阳无过怕她透露光复暮雪宫背后不可告人的秘密,定会差人杀人灭口。   而穆衍风与于桓之,绝不会同时离开流云庄的。今日她与烟花溜下山,他们二人中,定只有一人来找,如今不见烟花,一定是因为烟花将自己遇险的事告诉了他们中的一人,然后独自回庄,通知了于穆两人中另外一人下山救援。   也就是说,今晚,欧阳无过的目的在于杀掉杜年年。穆香香与宋薛住在前庄,恐怕不能及时赶来。江蓝生又去了苏州城,也不在。   换言之,这夜流云庄后庄,只剩萧满伊一人。   萧满伊天生脑子缺根筋,做事容易犯傻。她一向将穆衍风重视的事qíng看得极为重要,傻乎傻乎地帮忙,偏生还自得其乐。若杜年年有难,那萧满伊……南霜不敢想下去,她忽而冷静下来了,也不顾自己身处险境,手持望雪刃,朝前迈了两步:"我告诉你,不管你跟欧阳无过是不是一伙的,今夜你阻我离开,但凡烟花遇难,做人,我劈死你,做鬼,我咬死你!"   丁蕊被此话触怒,瞳孔紧缩,屈手发功,嘴里冷冷道:"那你就来试试。"   千钧一发之刻,巷左的房檐上,忽然跃下一个身影。来者身着黑斗篷,背对着南霜,持刀替她挡了一击,侧脸道:"快走!"   丁蕊瞧见来人,也是赫然大惊,"你居然……"   黑衣人又压低声音对南霜道:"还不快走?!"   这声音有些耳熟,但因他刻意压低,南小桃花一时间无法辨别。她拱手匆匆说了句"多谢",便越墙离开了。   月色下,丁蕊收了毒攻,抄着手满脸揶揄的笑容:"呵,八当家这是见色忘义?连公子吩咐抓的人,你也敢放了?"   第49章 …   雪静夜阑,三匹快马如同穿透夜色的利箭。   山道上落木萧萧,穆衍风拧着眉,心中是前所未有的焦急。   方才在云上镇,于桓之一招"雪窖冰天"与自己一招"千云冢"摧枯拉朽般毁了青青楼。南小桃花及时脱险赶来与他们汇合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桓公子,大哥,回流云庄,快!"   与此同时,受了重伤的叶儒,也出现在不远处,qiáng忍着痛楚嘶哑道:"穆……少主,切莫耽搁,伊儿她……"   叶儒后面说了什么,穆衍风没有听清。他在失神的那一刹那,脑中闪过之前的qíng形——他送萧满伊上马,让她回流云庄通知于桓之,让她好好照看杜年年。冷风凛冽,萧满伊吃力回过头来说:"衍风,你千万、千万要保重,不然我饶不了你!"   穆衍风忽然很后悔,他嘱咐了那么多,却没来得及与萧满伊说,若她不保重,自己亦饶不了她。   望着三人策马而去,欧阳无过的嘴角勾起了一个讥诮的笑容。   师涯若有所思地望了望他,拱手道:"欧阳少主。"   "牛刀小试罢了。"良久,欧阳无过淡淡道,他拈了衣袂擦了擦左手虎口的雪:"雪窖冰天?于桓之的暮雪七式,不过是一谱残招。"   欧阳无过抬起凌厉的眉眼,望向面前几人。月色与雪光笼在他英俊的面容上,显出几分莫测:"修炼暮雪七式的前六式,必须有《神杀决》与《天一功》的辅助。而于桓之的暮雪七式,不过以于惊远的《冰心诀》为佐。他与穆衍风联手,或可在朝夕挫败于我。然而待三月后,我结合《神杀决》与《天一功》练就暮雪七式的第六式,他二人又能奈我何?天下武林又能奈我何?!"   缰绳被穆衍风握得发烫,于桓之与南霜连连打马,紧随其后。   待流云庄渐近,穆衍风收绳紧勒,马匹嘶鸣,他脚在鞍鞯上一踩,闪身便飞入流云庄内。   三人是抄小路回的流云后庄。夜极静,寅时过半,雪小了许多,天边仍有云层翻卷,风起云涌。   以往的夜间,常有零星的弟子巡逻于庄中各处。而这夜的流云后庄仿佛空了一般,偶有枯枝经不住严寒,折落入水,噗通一声,直直打在人的耳膜上。   沁窨苑内,只有正房一间有烛火幽幽。穆衍风一路疾跑,等到了苑外,却放慢了脚步。   南小桃花跟在他身后,嘴抿紧,眉头敛得很深。兴许她出生自今,从未这般惶恐过,害怕过。她将步子放慢,而每往前一步,都向踏在心口上。   黑夜中有人开口:"风儿……"   是穆香香的声音,还带有些微沙哑。   穆衍风这才恍然一惊,似从大梦中苏醒还略有片刻迷惘,他侧目望向正房左旁,那里站了两个人,穆香香与宋薛。   沁窨苑的地面犹有血迹,穆衍风忽而很镇定,先前的焦虑不见了,只有心在不断地往下沉,沉入无尽的黑暗里。   他笑了笑,"姐姐,姐夫,今夜这么好来看我。"穆衍风觉着自己说话的时候,在qiáng力把持着什么,仿佛是一根极脆弱的神经,若断了,很多良辰美景都会消散。   他不想这样。   良久,又传来宋薛的声音:"风儿,萧姑娘她……"   不等他说完,穆衍风又笑了,他说:"我明白我明白,云上镇太危险了,是我让她先回来。萧满伊八成又闯祸了吧,这丫头总这样,劳姐姐姐夫费心了。"   曾几何时,威风八面的穆少主只知责备萧满伊,骂她蠢骂她脑子缺根筋;曾几何时,大而化之的穆少主从不将双面伊人的安危放在心上。   穆衍风丝毫未觉察出言语中的不妥,他以为自己撑得很好。   正房内,烛火又闪了一闪,似被人拨亮了些许。   屋外无人再言语。南霜的手有些颤抖,兴许是被冻着了,她想。   雪纷纷扬落入池水中,水色粼粼是夜里唯一光亮。而霜雪入水,消失殆尽,恍如浮生若梦,往来成空。   正房门"吱嘎"被人拉开。童四眼睛通红,望着穆衍风与于桓之,哽咽良久,道:"少主,公子,对不起。我……来晚了。"   一股疾风夹杂着飞花残叶掠过沁窨苑。南小桃花的双眼被刺疼,她恍然退了两步。   身后有人轻唤了声:"霜儿……"   于桓之上前,轻轻扶了她的肩,却怔住了。南霜双眼睁得很大,似空无一物,又似满满盛了太多不可探知的心绪。   穆衍风慢慢走到门边,笑道:"你说什么?"   童四埋着头,压低声音道:"少主,今夜有人闯流云庄,武功极高,沁窨苑内的门徒丫鬟包括我与离萍,皆为他所伤。萧姑娘……萧姑娘为救杜姑娘,临时代她躺在chuáng上,替她挨了一掌。杜姑娘逃过此劫,但萧姑娘,已经去了……"   穆衍风还在笑,即使喉间已经涩得发苦,他抬手拍拍童四的肩,故作轻松道:"怎么可能?我去瞧瞧她。"   穆衍风往内间走去时,童四在身后叫了声"少主",穆香香亦在唤他,但穆衍风都没有听见,他脑子里充斥着声音,一声比一声激越,一声比一声好听。听得他嘴角又扬起恬淡的笑容。   ——我琢磨着吧,不能与你同甘共苦,起码能和你同流合污,我也是知足的。   ——你不明白,这链子不能自己买。是定qíng信物?   谢礼!   早知你会如此说,那我就默默地将他当做定qíng信物好了。   ——衍风,这是我给你买的凤梨苏。我知道你最喜欢吃啦,我跟祸水儿抢了许久,不过我武功高,她打不过我。   ——衍风,救出桃 花!还有,你千万,千万千万要保重!不然我饶不了你!   ——你叫穆衍风,这名字真好听。我叫萧满伊,名字没有你的威风,不过我会是一个威风的人。   ——你姑姑去世了?没事,我师父不久前也去世了。咱们这就是缘分,人一旦有了缘分,一辈子也抹不掉。我们结伴走江湖行么?   ——你要回苏州?江南人呀。   ——对啊,我是女子不是男人。我也不是故意骗你的。不能结伴走江湖也无妨,你要去哪儿?我跟着你。   ——衍风,我威风不起来了……哈哈哈,因为我好像喜欢上你啦!真是开心!做不成威风的人,喜欢一个威风的人也不错啊。   ——衍风衍风,不如我嫁给你当媳妇儿吧?咱俩真是太般配啦。   ——唉,衍风,其实有时候我也觉着自己挺苦的,没爹没娘,后来有个师父对我好,将我捡回去,教我跳舞,教我做人的道理。可惜后来师父也去世了。不过没关系,我就是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颗铜豌豆呀。   不过我觉着吧,做人么,就要有个做人的样子,有个人放在心里时时牵挂,是件顶幸福的事儿。还好我后来遇到了你,说起来我真得好好感谢你,让我日日都过得挺开心。你现在就是我萧满伊心中最重要的人啦!   内间的烛火很暗,映在萧满伊宁静的脸上。她已没了鼻息,连胸口亦不再因为呼吸而起伏。   穆衍风站在屏风旁,愣然看着她。萧满伊是个美人,穆衍风从前就这么觉着。沉鱼落雁的眉眼,惊为天人的舞姿。   可惜自己从来没有夸过她。穆衍风想,以后可得好好夸夸,口是心非多不威风。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这才慢慢走到chuáng榻前的木椅坐下,嘴角勉力牵了个笑容,穆衍风道:"喂,萧满伊,起来了。"   萧满伊的嘴角仍有血迹,双眸安静地合着。夜风拍打在窗上,屋内光影晃动。   穆衍风咬了咬牙,坐在椅子上,目光沉然看着地面,又道:"起来了,你的桃花,我也给你救回来了。"   屏风畔隐隐有脚步声,穆衍风没有抬头。南霜见他垂头坐在chuáng榻旁,双臂颓然置于膝上,右手紧紧掐着左手虎口,掐出一道又一道血印子。   "大哥……"话方出口,眼泪就一滴一滴滑落下来,如何也止不住,南小桃花深深地吸气呼气,才勉力又道:"大哥别难过,我最了解烟花了……她最怕的就是你难过伤心……烟花也对我好,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对我好吧,她不说出来,不过我都知道……她肯定也怕我难过,所以我为了不让她担心,就一点也不难过……我就是,哭一哭……"   南霜的话说到最后,已不成逻辑。她咬着唇,头倚在屏风,手捏紧拳头,冰凉的泪自她的眼眶滑入衣襟。   她没有骗穆衍风,她真地感受不到一丁点难过,只是很荒芜,一如当年花月去世,整个世界都空了。她亦不知道往前一步往后一步,又会是怎生的光景。   她不知道铺在萧满伊房里的那张小卧榻,是要一直留在那里,还是好生收拾了。还有那个印有桃花纹的小碗,那是她要送给烟花的礼物。可惜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穆衍风没有回应。良久,南霜听见他低低的,嘶哑的嗓音:"起来了,萧满伊,我回来了。"   正屋的房门开了,是穆香香扶着杜年年走了进来。   "风儿……"穆香香唤道,"萧姑娘她,两个时辰前便去了……"   穆衍风闻言,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他脸上的笑容很憔悴,眼中亦布满了血丝:"怎么可能?"他笑道,眼神与声音都很恍惚, "她以前说她是蒸不烂,煮不熟的铜豌豆。"   "穆公子……"杜年年道,"萧姑娘她是为了救我,是我一时贪生……"   穆衍风忽然摆摆手,他道:"我替她看看,渡给她些内力就好了。她这人福大命大,唯独爱闯祸。"说着,他抬手搭在萧满伊的手腕上。   冰凉的体温令他心中颤动。   那份莫名的,足以撕心裂肺的qíng绪,只单单是后悔么?   穆衍风不知道。   当他的指尖感受不到丝毫脉搏,只余冰寒萦绕入心时,他仍旧自欺欺人道:"嗯,是中了寒毒,恐怕又被人封了气门,我……"   他能做什么呢?   后悔自己让她一个人回了流云庄?后悔自己忘了让她好好保重?后悔曾经年少,没有好好珍惜这样一个真心为他的人?后悔有的事qíng,待自己明白过来,终是迟了。   第50章 …   萧满伊喜欢哼小曲,喜欢好看的衣裳和漂亮的首饰。   萧满伊脾气不好,喜欢跟人吵架,但待人很真诚。   萧满伊是孤儿,无父无母,曾经在京城有个师父,教她跳了惊鸾曲。后来"舞天下"解散,她说要去寻什么惊鸾曲的继承人,却一路来了江南,时不时便上门来骚扰自己。   萧满伊是这么一个俗气,欢喜,咋咋呼呼的女子,爱炫耀,不知趣,经常自以为是。   她还喜欢一条并蒂杏花链子,喜欢南小桃花,喜欢穆衍风。   回首往昔,穆衍风忽然觉着,自己对萧满伊的了解是这样的少。即便相识数年,当她的手在自己掌中冰冷时,曾以为满当当的回忆,不过如雁过长空,影沉寒底,寥寥无痕。   心中似有一动,穆衍风的眉头皱了皱,俯身拾起她的左手腕。腕上空旷,左手依旧捏成个拳头。   还是昨日傍晚,穆衍风在云上镇街头寻到萧满伊,她一人倚在墙边被冻坏了,左手也握成这样的拳头。   他指着她的左手问捏得是什么,萧满伊讪讪笑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就是有些害怕……"   那日杜年年走火入魔,穆衍风赶到沁窨苑,亦看到萧满伊掌中深深的印痕。   有的人害怕时,总要握着什么,捏着什么,才能缓解心中的惶恐。对于萧满伊来说,或许此生此世,最能让她安心的东西,便是这条杏花链子,哪怕尖利的花蕊会扎破她的掌心。   当时流云庄的qíng形一定很危险。穆衍风想。   他伸手掰开萧满伊的拳头,紧握着的杏花链子沾满了血污。   她彼时一定是很害怕的。   怎能不怕呢?一人躺在chuáng榻上,孤零零地面对死亡。   穆衍风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垂眸静静帮萧满伊将杏花链子系在手腕上,然后坐回椅子上,抬袖擦拭着链上的血污。   "穆公子……"杜年年迟疑了许久,唤道。   "我知道。"穆衍风手中动作一滞,须臾沉静说:"她死了。经脉俱损。"   杜年年侧脸看着烛火幽幽,又道:"有几句话,是萧姑娘生前让我带给你的。"   穆衍风抬目静静看着萧满伊的脸,"嗯,你说,把她遇害时的事,都一一说给我。"   "其实也就是刹那片刻的事。当时有人来流云庄暗杀我。萧姑娘临时决定要换了我躺在chuáng榻上。我……本是不同意的,但萧姑娘说,是你让她好好照顾我。"   "她说,若我活得好好的,再帮她在你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你一高兴,便娶她做媳妇儿了。"   "她最后让我跟你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娶她做媳妇儿,她这辈子最欢喜的事qíng,就是你送了她一条并蒂杏花手链,还为着这链子,抱了她一下。"   穆衍风的神色倏然变得很柔和。   威风八面的穆少主,时而大而化之,时而镇定自若,时而凌厉潇洒,时而呆头呆脑,却甚少如此柔和。   他俯身帮萧满伊理了鬓发,整好衣襟,用被子将她裹着,喃喃道:"傻丫头,我哪里是为了链子抱你。"穆衍风将她横抱入怀中,看着她的脸,道:"不住这里了,我带你回枫和苑。从今以后,你住在我房里,有我守着你,把从前许多许多你问我的事qíng都说给你听,再也不会不耐烦,再也不会不用心。这可是流云庄少夫人才有的待遇,开心么?"   穆衍风兀自说着话,目光一直落在萧满伊的睡颜。   屋外的萧萧风雪声疾速掠来。天际云层渐淡,雪就要停了。星光与月色寥落,天将破晓。   "穆公子。"杜年年吃力来自门畔,失声唤道,"有些话,我知道此刻说,恐怕不合时宜,但请穆公子允我点时间。"   穆衍风没有回答,他的身影停滞在窨玥池畔,风拂过,万分寥落。   "我来流云庄,的确为人所指使,未想此行害了萧姑娘,我……十分抱歉。以前,我尚且觉得自己对流云庄虽有所图,但对穆公子……亦算是倾心之极。今日见萧姑娘所为,方才悔意顿生。我的qíng……及不上萧姑娘的一分一毫。"   "她将穆公子所说的每句话都牢牢记下,若是公子吩咐的事,她哪怕是豁出xing命也要去做。当时qíng形危急,萧姑娘心中也十分害怕,可只为了……只为了公子一句话,她便替一个不相gān的人,一个兴许还被她视为仇敌的人,赔了xing命。"   "穆公子,这世上,若有人能为了你随随便便一句话倾尽一切,也算不枉此生。"   "我说这些,不过是请穆公子一定振作。萧姑娘如此用心良苦,亦是希望看到穆公子能好好地,开心地活着。"   "你说的对。"穆衍风回过身来,细碎的额发下,是深而又深的眼眸"这世上,只有她这般单纯这般傻。这世上,只有她肯为了我随随便便一句话,倾尽一切。"   穆衍风仰面朝天,合上眼,仍冰冷的雪粒子落在脸颊:"我亦不会不振作,只是要抽些时间陪她。小于,这些日子,流云庄的事和霜儿妹子,就jiāo给你了。"   "大哥……"南霜哽咽唤了一声,"大哥,我想跟你去枫和苑,照顾烟花。"   穆衍风点点头,眼神寂静如古井:"嗯,想看她便来,她是极喜欢你的。"   于桓之上前扶了扶南霜,对穆衍风点头道:"这里的事jiāo给我。"   枫和苑的屋檐为鸦青色,沉敛而凝练,有少主的风范。   从前,萧满伊喜欢寻个借口,时不时来枫和苑转悠,撞见穆衍风便道:衍风,我觉着你苑子的风水好,改明儿待我搬来,你分我一间下人住的罩房便是。彼时穆衍风甚为烦忧,扶额大叫"苍天啊"。   那是怎样一段良辰美景好风光,萧满伊每日换一套新衣裳,想法设法到他面前晃晃,还很是不矜持地跟他苑里的丫头说,她这招叫做"美人计",若用高深点的话来说,亦叫做"色授魂与"。   枫和苑庭前种了红枫与腊梅。红枫深秋初冬为最红,腊梅寒冬盛放。   错过彼此的时节,年年生生不得而见。   离开枫和苑几日,苑内腊梅全开了。天光水蓝,云层稀疏,这日将是天清气朗,日暖温煦。   穆衍风在满苑扑鼻的腊梅香中静静走过,踩着枯叶与花瓣,穿过小桥流水,像是带着心上人,走过细水长流的一生一世。   房屋宽大,却并不堂皇,红木长案,格子柜上无甚物件。穆衍风不比于桓之,喜欢耐着xing子翻书卷读。他好动好武,毕生的造诣都在武学上,也确然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高手。   穆衍风与南霜一般,向来过得开心又自在。他一直以为自己很是圆满,而他现在觉得不然。   其实他这一生直至今日,才算是有些圆满了。   他俯身将萧满伊轻轻放在chuáng榻上,为她掖了掖被子,又转去柜子里找来糙药与绷带,将她手心的伤口用药敷了,再用带子缠上。   他从未做过这样的细致活。萧满伊的出现,怕是打破了穆衍风许多惯例。   第一次为人包扎伤口,第一次与人吵架,第一次拥人入怀,第一次笨拙地帮人拭泪。   穆衍风寻了根凳子坐在chuáng前,他垂眸叹了口气:"chuáng被你占了,我睡哪里好呢?"良久,他又道:"没有chuáng,我只好在这里守着你了,你好好睡,杏花手链在,我也在,别再害怕了。"   "你这一辈子,无父无母,师父也去世了。你本来坚韧,是个蒸不烂,煮不熟,响当当的铜豌豆。不过做人么,就要有个做人的样子,有个人放在心里牵挂,是件顶幸福的事儿。还好你遇见了我,日日都过得开心。嗯,还好你遇见了我,以后有我一直牵挂你,不管你去了哪里,huáng泉也好,天宫也罢,也总会是开心的……"   门外忽然传来细碎的敲门声,穆衍风将萧满伊的手握了握,起身去开门。   日破云出,天外层云舒卷。   门外站着南小桃花,她还穿着昨日的劲衣,双眼通红,眼底泛着黑晕,见着穆衍风勉qiáng咧嘴一笑,唤了声:"大哥。"   穆衍风瞧见她的模样,亦笑了,说:"霜儿妹子睡不着?"   "嗯。"南霜点点头,"睡不着,我来瞅瞅烟花和大哥。"她顿了顿,咽了咽口水,似要把苦楚都咽进肚里,唯留一抹勉qiáng的微笑在唇边:"大哥还难过么?"   穆衍风亦勉力笑了:"不难过。霜儿妹子也不要难过。"   "嗯, 我也不难过。"南霜道,"我就是睡不着,来找大哥一起聊聊烟花的事。"她说着挠了挠头,"不知怎地,就忽然很想聊聊。"   穆衍风一怔,良久点头道:"嗯,好。"   在起身去开门的刹那,穆衍风没有看见,有一滴泪水渗出萧满伊的眼角,滑过脸侧,渐渐gān涸。   第51章 …   *   "我记不清初相遇时的具体qíng景了。"穆衍风说,"我和她的事,总是她记得比我多。"   即使是晴天,空气里也有化不开的寒意。腊梅参差在枯枝间,芬芳袅袅。一弯池水曲折流向外苑。   南霜与穆衍风就在池水畔的腊梅树旁,泥地沾了夜雪,还有些发cháo,两人似无知觉般盘腿坐于地上,不管不顾地说着话。   "我只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在跳舞。"穆衍风拾起根枯枝,在地面画了个菱形:"舞台是这样的。她那时还很威风,得意洋洋地与人说,若她跳满整个台子,便与她些银两作盘缠,她要游历天下。"   "嗯。"南霜点点头,"烟花一直很威风,她的惊鸾曲跳得好看,水袖舞一舞,整个台子都是她的身影。"   穆衍风冲南霜一笑,目光停在迎着阳光的一束花枝:"那年我站得远,没有看清。后来见她水袖如飞,果真跳得好。我心里想,这小姑娘自己出来赚银子,也是个苦命人,便随手掷了包银两给她。结果第二日,却有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上门找我……"   "那小男孩是烟花扮的吧,我瞅过她扮男装的模样,真是又威风又好看。"南霜咧了咧嘴牵出一个勉qiáng的笑容,眼神却不由落在地面。她亦拾了根枯枝,在菱形的舞台旁,画了个碗,"那时我在凤阳的醉凤楼见她,她也在跳舞,跳得可真好看。水袖一下子舒展开,像节日里的烟花忽然绽放在夜空。后来我便叫她烟花。她很生气,因为她把烟花理解成了烟花女子。"   "有一次,满伊来找我,说衍风,我虽然常常去烟花之地跳舞,也不过是为了赚些盘缠,活得威风一些。有的事qíng,不得已而为之,你可千万不要把我与烟花女子混为一谈。"穆衍风低低笑了两声,"想必她心里,对烟花这个称呼,是极其忌讳的。"   "嗯,她为了报复我,就唤我作祸水,我也不介意。我觉着名声都是身外物,她叫我祸水也挺亲切。后来我们做了朋友,她说从今以后,不叫我祸水,要唤我桃花。我心里还觉着有些遗憾,毕竟只有她一人唤我祸水,独一无二的。"   "她这丫头,时常自作多qíng。不管不顾给人起些称呼,自来熟。"穆衍风苦笑着皱皱眉。   "她唤我桃花,我骗她说我习惯了叫她烟花,改不过来。其实我不是改不过来,我觉着烟花这名字跟她合称。她跳惊鸾曲时,像烟花绽放一般,她长得也如花一般好看,脾气也跟烟花一样咋咋呼呼的。"南霜抬起枯枝,指了指泥地上画好的碗,"我在凤阳的喜chūn客栈顺了个碗,烟花说,我瞅到好东西就顺。其实有的时候,我会留点银子的,我都没告诉她。那个碗我着实喜欢,碗身上画着桃花。后来我见着桓公子会画画,便想请他在桃花旁边画几朵烟花,一并送给她……"   "说起来……"穆衍风眼神动了动,温和有光,"说起来小于也与萧满伊一般,年少受了很多苦,都自己一并承担。我最初也不待见他,不过后来对他倒是渐渐佩服起来。有的人,遇到苦头,便一蹶不振,不过小于没有,他努力习好武艺,将珍惜的人放在心里。这点倒和满伊像,即便困苦重重,亦无惧无畏,一往无前。"   "嗯,烟花与我说过。她说流云庄里,所有的人都跟她相熟,唯桓公子不得接近。我当时为她为何,她说桓公子遭遇跟她挺像的,人却不如她坦率,常常摆出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南小桃花说到这里,又不禁嘿嘿笑起来, "其实桓公子人好得不得了,烟花不了解罢了。"   穆衍风抬目望着南霜,她的头发还有些蓬乱,由于一夜未睡,满脸憔悴的神色,不过笑容很明亮。   萧满伊也有这般明亮的笑靥,她会摆姿态,会逞qiáng装威风,不过她与南霜一般,因为心底明净,所以有单纯无杂质,且十分明亮的笑容。   "霜儿妹子……"穆衍风道,他伸手帮她理了理鬓边蓬乱的发,"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见南霜愣然瞧着自己,他又沉然说:"小于是我的此生挚jiāo,就像满伊于你,若你不好好保护自己,他一定会难过。小于与满伊一样,年少困苦,他日后应当得到幸福。"   南小桃花曾以为,自己虽一直过得开心,可花月早逝的遗憾,终让她的人生不算完整。   而今日,她方得知,若横向去看一个人的生命,多多少少都有些缺憾,可贵的是,即便有了这诸多的缺憾,诸多的失落,还有人与你走在一起,有人与你相知相惜,有人即便在自己艰辛的时候,企盼着你能开心快乐。   就像萧满伊常常与她吵嘴,却在最危难的关头,让于桓之与穆衍风都赶去云上镇救她,自己一人面临生死之劫。   就像穆衍风与她萍水相逢,两人因志同道合而结拜为兄妹,可他在她遇难时,不顾圈套不顾安危地来救她,当他心中痛苦难当之时,依然笑着跟她说,希望妹子可以开心,小于可以幸福。   南霜觉着心底热乎热乎的,眼中却有泪水打转。   几天前,于桓之与她说,她脖间的桃花印记好看,如她的人一般,是大俗大雅的一色chūn。   于小魔头不知道,这一色chūn对于南霜来说,实是一段不堪的回忆,实是一场横亘在她与她娘亲之间的劫数,令她懊悔万分。   然而今日,南小桃花觉得于桓之所言却有几分道理。   当过往褪色时,连缺憾都成了本来的样子。可生命不息,总有新的人机缘巧合地走入自己的生命,渐渐变得重要。这些人赋予了她所见所闻的一切物什新的意义。这些意义,如忽然乍泄的chūn色,明媚异常。   于桓之说她脖间的桃花印是一色chūn,而出现在她命途上,与她同喜同忧的萧满伊,穆衍风以及许许多多人,又何尝不是自己的一色chūn。   "在想什么?"见南小桃花失神,穆衍风问道。   南霜抿了抿唇,自池畔拾起一块石头,在地上曲曲折折画了一道痕:"夏日的夜晚,天空很清晰,看得见星河,如这样一般曲曲折折。"南小桃花说着,有放下石头,拾起树枝在长河上点了几点:"河里有很多星星,闪忽闪忽的。"   她抬头,将树枝放在一旁:"我在想,大哥与烟花,还有桓公子,就像这些星星一般,是我南桃花的一色chūn。"   穆衍风无奈笑了,他抬起手中的木枝,敲了敲地上拙劣的星河:"这起得什么名字。"   南霜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你想歪了。不是一色chūn光,是一色chūn意。不过桓公子说,一色chūn,是个大俗大雅的名字,我亦觉得如此。我觉着大俗大雅,就要喜庆,祥和,欢快,并且坚忍不拔。"   穆衍风闻言,抬头怔怔地看着南霜。   南小桃花继而又道:"你们是我的一色chūn,所以你们一定也要过得喜庆,祥和,欢快,坚韧。烟花做到了,并且做得很好。大哥也要做到。"   风过庭院,日影晃动。腊梅香扑鼻而来,池水淙淙地流入苑外。   穆衍风抬头时,笑得很温和。他这日时常露出这样的笑容,有些疲惫,有些沧桑,却很暖心:"嗯,大哥听妹子的。"   南小桃花亦笑得明媚:"有件事妹子还没跟大哥说。"   穆衍风点点头,拍了拍染了灰的手,道:"你说。"   南霜的神色忽而有种诡异的喜悦,她道:"我瞧上桓公子了,预备着将他带回去让我爹瞅瞅……"话到一半,南小桃花忽然又拧起眉头,喃喃自语道:"不过也不急于一时,怎么得也得等大哥开心了,武林英雄会结束了,大哥成盟主了。到时候大哥便能一起跟我回家让爹瞅瞅……也不行,若是爹两个都瞧上了的话……"   穆衍风倏然笑起来,道:"不必如此深谋远虑。等近日的事告一段落,你二人便即刻成婚,想必满伊她,也很希望看到你们能在一起。"   南霜道:"以后我不但会好好保护自己,还会好好保护大哥与桓公子。说起来我还得谢谢烟花,便是她告诉我如何才是喜欢一个人。"   穆衍风"哦"了一声,挑起眉头问:"她如何说的?"   南霜听了此言,却忽然怔住了。   枫和苑又恢复往常的寂静,只有翩翩落梅似金,坠在地面,坠入池中,随水飘逝。   穆衍风的神qíng沉静下来,他抬头望着天边淡而又淡的 云丝,万古长空,而风月,只有一朝。   就在他以为南霜因提及萧满伊又难过时,南小桃花却静静开了口:"那日杜年年走火入魔时,大哥匆忙赶过去。烟花见你这般着急以为你不喜欢她……"   ——穆大哥喜欢杜年年?   ——对啊!我也原以为他接近杜年年,不过是为了探清她的武功套路。谁知今天明明是杜年年伤了我,他却反过来怪我。东风恶,欢qíng薄啦嘿~~~~~   ——可是穆大哥娶不了她啊。   ——说得好!我也是这么合计的!所以我一下就不难过了。   ——你想啊,方才江蓝生说,都杜年年要么一辈子成废人,要么只能活五年。她选了后者,所以命不久矣,她那么可怜,又与衍风两qíng相悦,那嫁便嫁了吧。可衍风还要活一辈子啊。我都想好了,这五年,我就不远不近跟着,杜年年在世,我便不去搅扰衍风,杜年年若去世了,衍风肯定难过,这时我再去找他,好好陪着他。   南霜说完这些话时,不敢抬头看穆衍风的神qíng,她的目光怔然落在他捏紧的拳头,指节泛白,有些颤抖:"我听她说完,虽仍有些懵懂,亦是明白了,若真心喜欢一个人,若将一个人放在心上,那便要时时为他着想,要为他好。大哥,烟花她对你真好。"   穆衍风只是静静站起身,他的声音又有些沙哑了:"霜儿妹子,满伊一人在屋内,我回去瞧瞧她。"   当穆衍风拉开正房门时,南霜忽然又唤了声:"大哥,你要报仇吗?"   穆衍风转过身来,沉然道:"我也不知何为报仇,不过有朝一日,待我找到重伤满伊的人,我一定会宰了他。"   南小桃花亦愤然点点头:"嗯,我也是,我要宰了他!"   第52章 …   流云庄一劫并未走漏丝毫风声。宋薛与穆香香将外庄打理得祥和气派。   那夜除开萧满伊遇难,其余人或是受伤或是昏迷,并未丢了xing命。于桓之将后庄人数做了整理后,又加qiáng了防备。   杜年年与南小桃花依旧住在沁窨苑。   萧满伊一生流离失所并无定居,沁窨苑亦算得上是她的半个家。于小魔头估摸着南霜多半为着思怀萧满伊不愿搬离沁窨苑,便遣人将他日常所需从晖雨轩又搬了些过来,毕竟有自己守着,也有放心许多。   杜年年醒来那夜因受了寒气,第二天又有些昏晕。   于桓之想着既然人已救活,探听事qíng的因果亦不急于一时,不如等她养好些,待自己忙完一并问了。   南霜从穆衍风的枫和苑回来已是午过。她心里憋闷,本想寻于桓之,未想找遍苑中上下,也没见他身影。   于桓之是个做事十分有效率的人,他上午处理完这些杂事,已然去外庄做jiāo代了。   南小桃花便一人坐在廊檐前晒太阳。冬日暖阳温煦,日光却极qiáng,耀得她眯了眼。她只手在眉骨打了个篷,朝四下望去。   窨玥池畔的小亭里有个六角石桌,曾经萧满伊说会好好练惊鸾曲,以后再石桌上舞给她看。   方才在枫和苑见着穆衍风时,南霜忽而觉着自己与穆衍风一样,对萧满伊的离去,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所以心里还有些麻木,有些不知所措,但不算很苦。   花月的去世让南霜明白,人若受了重创,潜意识里总会逃避一段日子,当这段时日过去,才是真正痛楚焚心的时候。   南霜觉着,无论是麻木迷惘,还是痛苦焚心,总要熬过去撑下去,做些该做的事,这样才对得起逝者。   她凝视着那张石桌,恍惚间忆起第一次在醉凤楼见到萧满伊的qíng景。在歌台上,她妖娆娴静,后来再见她时,却又是风风火火一般姿态。   可惜再无人跳这惊世骇俗的惊鸾曲。   思至此,南霜心里暗暗做了个决定。她起身拍拍灰,走至院中大片空地,拾了根树枝画个大圈,又找了些白净的显眼的石子压在圆周上。   待忙完这些,南小桃花转身回房。再出来时,她已身着贴身白罗裙长水袖,青丝用一根荆钗全盘在脑后,身上再无其他挂饰。   纵使惊鸾曲再难学,天赋异禀如南霜,从小看花月跳了许多次,已然将步数姿势牢记入心。   小时候,因花月打伤了她的脚筋,南小桃花只能在念想中跳跳这惊世舞姿。   后来陶浅传她暮雪七式加之一些心法,助她的脚伤复原,而南霜却因为花月去世的yīn影,再没练过惊鸾曲。   彼时她知道,这天底下,已有一个聪慧的女子继承了她娘亲的衣钵,带着一身绝技远赴天下。   惊鸾曲,不 知源何,不知师承,只知近百年前,有一个名为无清女子舞出这天魔之姿,名满天下。她亦是"舞天下"的创始人。   无清创立"舞天下"后,却立下规矩,说"惊鸾曲"的传人,每世每代仅能有一人。   因这套舞极难学,非天资聪颖,且勤奋刻苦的女子不能学之,更何况世间女子大都希望嫁位良人,安稳度日,甚少有人愿意孤注一掷地学一支舞,因而若要在这世间寻找一个"惊鸾曲"的继承人,委实是件难事。   可无清在创立"舞天下"时,便立下规矩,学会惊鸾舞姿的那人,便是倾尽一生,亦要寻得继承人,否则永世不得安宁。   所以,学了"惊鸾曲",亦是背上流离失所的宿命。   花月是这支舞的第三位继承人,她的师父为完成使命,抛夫弃子,待年逾不惑才寻到她。等花月练就惊鸾曲,她师父也因过劳而去世了。   花月的运气好,南霜两岁时,便显出极大的天赋。若她将惊鸾曲传给南霜,自是不用làng迹天涯去寻找此舞的传人。   可若自己贪图这一世安稳,有朝一日,待女儿学成,却要面对惊鸾舞者的宿命——倾尽一世不得安稳,不得定所,流离天涯去寻找惊鸾曲的继承人。   无清立下规矩时,亦说过,"惊鸾曲"每世每代,只能传给一人,其余人不得学之。于是花月当时便下了狠心,打伤了南小桃花脚筋,让她不能跟着自己学舞。   那年,花月甚为幸运。不过几月后,"舞天下"的门前便出现了个孤儿,许是哪家不要了的孩子。舞馆的馆主将孤儿收留,在她的衣摆上找到她生辰八字和姓氏 ——萧。   萧满伊长至五六岁,还没有名字,舞馆上下都唤她"萧萧"。她脾气直,又倔qiáng,不像旁的孩子讨人喜欢,只有花月怜她有着与南霜一般的单纯,对她甚好。   后有一日,花月在舞馆内,自己的别院中跳惊鸾曲,萧萧去寻她时,见这等惊世舞姿,一时半会儿竟痴迷了,也跟着手舞足蹈起来。   花月本是觉察到了萧萧的到来,她心中一丝念头闪过,便刻意放慢了舞姿,瞧见萧萧举手投足跟得正好,于是她便决定让她来做这惊鸾曲的继承人。   直至花月去世时,拉着南霜的手,还提起了"萧萧"。   那时候的南霜始知,这天底下有个女子与自己一般年纪,娘亲喜欢她如喜欢自己。   逝者已逝,生前诸多纠葛矛盾便就此作罢,南小桃花只牢牢记下娘亲的话,日后若遇见萧萧,定要对她好,即便她大自己一月,亦要对她如自己的亲妹妹一般。   花月说,这是自己欠萧萧的。   南小桃花当时不懂,很久以后才明白,是萧满伊帮她承担起流离的宿命,她流离得很好,还遇见一个自己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南霜以为,自己终是一生也不会跳这支舞了。可今次,萧满伊的去世,令南小桃花重拾旧梦。她不想令如此美妙的舞姿失传于世。   也许她真是桃花命,男人中多知己,女人中多仇敌。不过她这一生,唯一相熟的两个女子,花月与萧满伊,对她的意义都非同小可。   许是因为这两人都是惊鸾舞者,南霜觉得只要自己舞着,她们就仍在。   huáng昏异常璀璨,云霞流晖,给沁窨苑的大小景物都镶上层金边。   于桓之回苑时,却见苑内的空地上,水袖翻飞,如一轮皓月满天。他震惊地瞧着那白绸间飞舞的南小桃花,半晌唤了声:"霜儿……"   南霜闻声,连忙止住舞姿,她抹了抹额头涔涔的汗水,也打了声招呼:"桓公子。"   于桓之瞧见她单薄的衣衫,蹙眉快步走至她跟前,解下披风将她裹住,垂目道: "冬日受不得寒。"   南霜将水袖捧在怀里,又将一直手从披风中伸出来,抓着于桓之的指尖道:"我回来找你,你不在。"   温和柔软的手在自己的指尖碰了碰,于桓之眸光一动,反手见她的手握住:"跟我进屋。"   屋内银炭烧得正旺,很是暖和。南霜自屏风后探头,于桓之一边满脸沉静地喝着水,一边道:"换了gān净衣裳就出来。"   南霜嘿嘿笑了笑,从屏风后遛到桌前,瞅了于桓之半晌,终于敛起了笑容,道:"桓公子,我有件要紧事要与你说。"   于桓之放下杯子,抬眉"嗯"了一声。   南小桃花叹了口气坐在桌边,垂目望着桌沿的镂空花纹道:"恐怕我与桓公子的亲事,是不成了。"   好半天,屋内都无任何声响。   南霜低着眉,数清了镂空花纹上的小叶片,这才抬目望向于桓之。   她本来颇为自信地以为,于小魔头知晓亲事不成,兴许会动怒,会伤心,甚至会责备她,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料到于桓之只是面带微笑的瞧着她,不动声色。   "你不生气?"南霜错愕问道。   "为何要生气?"于桓之的眼里像装着浅浅的湖水,柔和温煦:"亲事作罢,你亦不欢喜。想必你也是qíng非得已。"沉默了良久,于桓之忽而又笑道:"其实只要你愿意嫁我,就好。"   这番话说得南小桃花心底一阵惊乱一阵喜悦,良久,她垂头趴在桌上,哀声道:"你这话一说,让我可真不想放弃你。我觉着你吧,人好,xingqíng好,样貌好,武艺才学极其好,若日后其他女子将你十八式了,这可如何是好?"   于桓之听了此言却是一怔,良久莞尔道:"你可知道十八式到底为何?"   南霜趴在桌上晃晃脑袋:"不甚明白,总不过夫妻间的事吧。你跟我说说?"   于小魔头眸光闪了闪,持杯喝了口水,再捋了捋袖口的褶子,这才道:"不急,日后我会慢慢教你。"   南小桃花点点头,须臾又垂下眸,沉静道: "烟花去世了。"   于桓之望着她,抬手抚了抚她的发:"劳生惜死,哀悲何益。记着她的好便是了。"   "我不难过,"南霜道,"我是说,因为我和穆大哥约定了不难过。"她忽而又抬起眼望向于桓之:"桓公子,穆大哥说,让我好好保重自己,如此一来,你也放心。他说待这阵子忙完,便让我们将亲事办了。"   于桓之移目望着屏风后挂起的剑,半晌才回过头来,"你的意思呢?"   南霜沉然道:"烟花去了,穆大哥兴许再也开心不起来了。我今日瞅着他恍恍惚惚的模样,心里好生难过。烟花一辈子在意两件事,一个是惊鸾曲,一个是穆大哥。我这些日子,定要时时去陪着穆大哥,好好安慰他。我今日与他说,让他把烟花的事qíng,每日说一点给我听,这样他起码不用一个人憋着。至于惊鸾曲……"南霜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桓公子,其实惊鸾曲,我也会跳的。"   于桓之的神色温和,无波无澜。半晌,他笑了笑,伸手握着南小桃花搭在桌上的手:"我看见了,跳得极好。"   "继承惊鸾曲的人,需得倾尽一世,去寻找一个传人。这是烟花没完成的事,我要去带她完成。"南霜抬眸的时候,目光从容又坚韧:"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未跟你们说。烟花的师父,当年与穆大哥的姑姑穆红影一样,被那场关于'转月谱'的传闻殃及的花月,其实就是我的娘亲。"   第53章 …   "惊鸾曲的传人,需得倾尽一世寻找一个继承人,将此舞蹈流传下去。"南霜道,"兴许是烟花以为……以为一生很长,反正是闯dàng江湖,不如走走停停,因此一直未安下心来找。可是如今,她与我娘亲都去世了,而寻找惊鸾曲的传人又是她们毕生的宿命,我若不替她们完成,终是于心不安。"   南小桃花垂眸望着两人紧握的手,目光中闪过一丝黯然。她忽然站起身,挪到于桓之身旁的凳子坐下,将头倚在他肩上,叹道:"哎,桓公子,我可真想与你在一起呀。"   左肩微微的重量令于桓之心中一动,少顷,他笑了笑道:"为什么不?"   南霜复又抬起头,换了手搭在小魔头手上吃豆腐:"烟花教我的,若喜欢一个人,便要为他好。我从前不知道自己喜欢你的时候,便想着要护着你。我估摸着我现在是很喜欢你了,更不应该让你孤苦伶仃地等我回来。穆大哥跟我说,你年少困苦,日后合该幸福开心,安稳静好。我这些年,要去找惊鸾曲的传人,怕是……"   "为何要告诉我?"于桓之问道。   南霜"咦"了一声,抬眸不解地望着他。   "你娘亲是花月的事,惊鸾舞者的使命,不都是秘密么?"于桓之目色清浅,暗含暖意,"可你为何要告诉我?"   南小桃花闻言一怔,琢磨片刻,默不作声地将手从于桓之手上移开,腆着脸瞅着他。   于小魔头失笑地"嗯?"了一声。   南小桃花复而又是一叹:"唉,也不怕实话跟你说。我自打对你起了歪念,便天天想着祸了你。自打你说愿意从了我,我以为好事将近,便已然将你当作自己的相公看待。夫妻间,合该彼此信任,无话不说。"见于桓之的脸色又沉静下来,南霜急忙补充道:"我也就是将你当作自己的相公,日后làng迹天涯,好多个人在心里牵挂着。我觉着这是件顶开心的事儿,你大可不必挂心。"   暮色四合,夜里有阵阵风声拍打窗棂。于桓之垂眸敛了笑意,再抬眸时,目光幽幽深不可测,"有个人……在心里挂着?"   "嗯。"南霜笑着点点头,还颇为大度地伸手拍了拍于小魔头的肩:"因为你值得。我爹说,人一生会遇到很多人,可值得自己记挂的并不多。若是遇见值得的,那就一定要记一辈子。我估摸着自己挺幸运,遇上了你,穆大哥,还有烟花。穆大哥是我的大哥,烟花是我最重要的朋友,而你呢,是我最喜欢的人,可单单说你是我喜欢的人,显得分量太轻了,毕竟我也很是喜欢穆大哥,烟花,还有江公子的。所以我便将你当作自己的相公……"说到这里,南霜忽而有些难过,她舔了舔gān涩的唇,声音黯淡下来, "我去找惊鸾曲的传* 人,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大抵是不能嫁给你了……不过即便我不能嫁给你,这几年,几十年的时日中,我都会将你当作自己的相公,时时给你写信什么的,这辈子都挂念着你。不过你呢,合该好好娶一位……"   话未说完,于桓之忽然抬手环过南小桃花的肩,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习武之人,身体暖烘烘的。南霜将脸贴在他的前胸,伸爪子捋了捋他的衣襟,又叹气道:"唉,怀里都这么温暖,你可真让我舍不得。"   "……那便不舍。"良久,于桓之忽然回道,"待这阵子事qíng忙完,来年的武林英雄会结束,你要找传人,我与你一起。"   南霜闻言有些吃惊,她从于桓之的怀里抬起头来:"这不行。"   于小魔头蹙起眉。   南霜又嘿嘿笑道:"我瞅着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怎可跟我为着些无关紧要的事làng迹天涯。"她顿了顿,又道:"再说,昔年暮雪宫的覆灭颇为蹊跷,还有待查明。你若跟着我去寻惊鸾曲的传人,岂不是要放下自己的事qíng。我的学问虽不及你,但也知道乐羊子妻的故事,为人妻者,切不可耽搁了夫君的前程。"   良久,于桓之都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拥着她。   南小桃花很是安逸自得地呆在他怀里,时不时还蹭蹭脸,过了一会儿,她又没头没尾说了句:"其实这样已经很好了。"   "嗯?"   "我今日去寻大哥时,忽然想起了前阵子,你与我说,我锁骨处的桃花印痕,是大俗大雅的一色chūn。"   "桓公子,其实你不知道,这一色chūn,是我娘亲一针一针刺上去的。好疼啊,疼得我自此再也未搭理过娘亲,直至她将要去世了,才后悔起来。因此,我很不待见这桃花印记,瞅着它令人不欢喜。"   "不过我遇上了你,你与我说这印记是一色chūn,与我这个人一样,大俗大雅。我当时一下子便释然了……"   "我是想说,兴许人都有不开心的经历,都有晦暗的孤独的日子,不过只要慢慢地,耐心地走下去,总会有人来到身边,这些人很善良,对我们很好,并且赋予了所谓晦暗,所谓伤痕新的意义。就像走过漫漫冬日,忽然得来的一色chūn意。"   "chūn意只有一色,已是足矣。这些人在身边时,每日见见面说说话,便很舒心。若有朝一日彼此分开,牵挂着思念着,也是顶开心的。"   "呵,小桃花的一色chūn。"烛火晃了晃,于桓之笑了一声,他扶起南霜的肩,垂眸凝视着她的眼:"你说的是,年少困苦,时日晦暗,日后合该幸福安康,若我是你的一色chūn,又怎会让你一人流离天涯。"   "前路种种,命途莫测,尚且不论。我只知我现下,定会娶你为妻,日后无论是一色chūn,两* 色chūn,还是——"于桓之挑起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是满室chūn光,我都会予你。"   "满室chūn光?"南小桃花兴奋地眨了眨眼:"你和穆大哥统共才两色,那可得将我爹,我师父,东街的老先生一并请来。唉……这也才五色。"   "不必。"于桓之笑了笑,勾起南小桃花的下颌,在她唇上轻轻一贴,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南霜脸颊,"满室chūn光,只须你我二人足矣。"   南小桃花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你也知道我最待见的就是你啊。"   于桓之愣了愣,忽而怅然吁了口气,前途堪虑啊……   "可惊鸾曲的事……"南霜忽又蹙了眉,"毕竟与你日后的行程有冲突。"   "无妨。"于桓之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屋内烛火闪了闪,窗外忽然掠过一个人影。   "谁?"南霜猛然叫道,提了气便要往外追。   岂料她方走了几步,却被于桓之拦住,笑道:"无碍,是杜姑娘。"   此言一出,南小桃花半晌都没有回头。   于桓之讶异,又唤了声:"霜儿?"   渐渐地,南霜的肩却起伏起来,喘气声也越来越重。   于桓之大惊,猛然掰过南霜的身子,却见她脸色煞白,双目似是涣散。   "你怎么了?!"   这时,门被推开。杜年年站在门口,刚yù招呼二人,瞧见南霜的模样,却不由怔住。   于桓之垂下眸,半晌转头望向杜年年,声音冰冷异常:"你刚刚……"   "不关她的事。"南霜吃力说到,她qiáng抓着于桓之的手臂支撑着身体,"只是不知怎地,我将才提气用了心法,内息却忽然乱了……"   于桓之的目光落在南霜的手,手上青筋毕露,渐渐泛起红晕,而南小桃花的脸,也跟着红起来。   "桓公子……"杜年年站在门前,觉着有些尴尬,"可需要帮忙?"   于桓之沉思片刻,点了下头:"我扶她去内间,劳你吩咐下人打些水来。"   将南霜扶在chuáng榻上后,于桓之为她探了脉,奇怪她内息虽乱,忽冷忽热,却似毫不见伤命之势。   "你……今日可有吃过什么?"于桓之迟疑问道。   南霜摇了摇头:"今日伤心,不曾吃过东西。"见于小魔头面露难色,她又猜测道:"兴许是累着了,休息一下便好。"   于桓之蹙眉摇了摇头,伸手又在她额头一探:"不像是累着。你体内有股qiáng大的气流,似要与你本身的内息融合在一起。可这股气流顺经脉而行,虽qiáng大,却并无害处。"他顿了顿,又道, "许是你方才驱动内息时,唤醒这股气流。"   南霜此时觉得好受了些,她亦敛眉沉思起来,半晌又道:"可昨日在云上镇,我与丁蕊jiāo手,也提了内息,彼时还未有这股气   流。"说着,她垂目静了半晌,忽又道:"现在好些了。"   于桓之伸手在她脉上再探了探:"奇怪,方才那气流,像是凭空消散了。"   南霜闻言,亦觉得自己极快的心跳渐渐平和下来,她吃惊地问于小魔头:"这是怎么回事?"   于桓之摇摇头:"你今日做过些什么,可曾习武?"   "没有啊……"南霜道,"我上午陪穆大哥聊天,下午在院里练舞,练完舞,就与你一起了。"   "练舞……"于桓之忽然沉沉问道:"这惊鸾曲,你以前何曾跳过?"   南小桃花听了此言,心底亦是一沉:"小时候,跟着娘亲学,还没学好便伤了脚,至此不再跳过。因记牢的步数和姿势,所以今日是第一次尝试。"   "惊鸾曲。"于桓之念了念,又兀自道:"萧满伊将这套舞练得炉火纯青,为何她提气运功时,却为何不见不适之处?"   南小桃花闻言,亦低头细细沉思起来。   方此时,杜年年与打水的丫头走了进来。   待丫头将水放下退出去后,杜年年见二人均面沉如水,便问了声:"南姑娘可好些了?"   南霜这才抬起头来,笑道:"将才晕了一下,现在好了。"   于桓之道:"杜姑娘前来有何事?"   杜年年静了半刻,道:"暮雪七人的事,拖着不说总归不好,若穆公子与于公子今夜有空,我想与二位说了。说了以后……说了以后,便向二位辞行。"   "辞行的事,容后再说。暮雪七人是大事,不如你现在便随我去枫和苑,将此事与我和少主说明白,"于桓之道:"正巧我要去要看看萧姑娘。"   第54章 …   *   岁暮天寒,晚间又冷了几分,湖石小径上都覆了一层薄薄的霜,与月华jiāo相辉映。   流云庄的夜很静,偶有寒鸦嘶鸣两声,扑棱着翅膀,飞向夜空。   枫和苑前,只闻风过残叶之声,正房内一灯如豆,挺阔的身影映在窗纸上,穆衍风弯腰坐在chuáng榻边,动也不动。   杜年年轻微叹了声气。   南霜见状,却勉力笑道:"兴许是大哥在陪烟花说话呢。"   于桓之沉静地望着窗纸上那一轮身影。在他与穆衍风初结识时,便听说了萧满伊这个人。   那年暮雪宫覆灭,于桓之上京寻父未果,他跟着穆昭来到流云庄,心里还有些不痛快。穆衍风是个热qíngxing子,见了暮雪宫少宫主尤为兴奋,嚷嚷着要与他比剑。   于小魔头也不含糊,满腔不快全然泄愤于剑尖,本应是点到为止的比试,他却招招狠辣。穆衍风彼时未反应过来,对他凌厉的剑法更是应接不暇。最终于桓之一个横扫,挑飞了他的剑。   穆衍风望着剑刃在空中划出的弧线,道:"苍天啊,你的武功可真高啊。"   此言一出,身后忽然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一位身着青布短衫的小男孩跑过来,闪忽着眼说:"衍风,是你让在让着他,要我说,你最厉害!"   穆衍风又叫:"苍天啊——"   于桓之忘了自己是几时发现那个常常来流云庄,令穆衍风避之不及的小男孩就是萧满伊了。   他只记得三年后,当年逾十七的穆少主长成翩翩少年时,自己已与他成了毕生的挚jiāo。   彼时穆昭正筹划着退隐江湖,整日跃跃yù试地窜动在流云庄各处,着布衫,挂木剑,遇着人了,便要教条一番:"这个人啊,活到了最高境界,多半就有了清风涤胸,云出无心的淡定。因而淡定如我,实在不应为这世俗琐事所累。所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哎。"   于桓之以为,穆昭说这些话,不过是摆个亮堂门面,以掩饰他一向不大淡定的心境,就如流云庄与青山绿水为邻,却装了位如此怪异的盟主一般。   岂料数月后,武林英雄会的前夕,穆昭竟真地留书一封,圆他采jú东篱的梦去了。   穆衍风读了那书信后,亦是闷闷不乐了几日。他时时缄默不语,目光有些悠远。   实际上,穆盟主与穆小少主的关系是极好的,父子二人时常把酒言欢,作些乌龙诗词,并称之为人生一大乐事。   穆昭的离去,是于桓之第一次见着穆衍风不快活。   他从前是有些羡慕穆小少主的。谁不向往安稳无忧的长大?可命途多舛,生涯能如此安宁的又有几人。   然而说穿了,羡慕什么的,向往什么的,都是人比人惹得祸。穆昭父子羡慕于惊远父子的平静淡定, 大魔头小魔头向往大盟主小少主的积极乐观。   彼时于桓之始知,原来穆衍风这样的人,亦会难过。不过谁都有晦暗的时候,可他很坚韧,并且坚韧得很讨喜。是以穆小少主在穆昭离去的三日后,便寻了于小魔头,说既然盟主已走,那么他二人就当一同挑起流云庄的大梁。   穆昭为人虽不大正经,但他对于桓之却有再造之恩。   一向平静淡泊的于小魔头,在那个chūn深似海的日子里,与穆少主击掌起誓,一定要在五年后的英雄会时,力争三甲,保住流云庄的地位,保住盟主的位置,并且一同探查暮雪宫覆灭之谜。   其实所谓三甲,所谓地位,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他们明白,争到手,起码还能抓住虚无;若不争,那便真的什么都没有。   穆昭离去后,于魔头与穆少主均未想过要把他寻回来,一来,穆盟主武功盖世,流离在外只有他欺负人,不会人欺负他;二来,穆昭向往的是归隐田园的生活,指不定已寻了个山旮旯,换了个类似陶渊明的名字务农去了,找他实在太费功夫。   任凭于穆二人如何猜,也猜测不到穆昭虽喜欢陶渊明,但他也是个知道变通的人,明白"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穆盟主留书后,乘船又换马车,一路顺风顺水来到京城,在东街开了个兵器铺子,做着只赔不赚,入不敷出的生意,还因了些不为人知的缘故,化名叫做于不举。   话说这位于不举,由于生活困难,时常上天水派蹭吃蹭喝,活得很是窝囊。   穆昭离去后,于桓之知道穆衍风会很快振作。   这一次,穆少主却是伤心至极。在他孤零零坐在萧满伊chuáng榻边,掐着虎口,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唤萧满伊时,于桓之以为他这一生恐怕都无法摆脱此事带来的yīn影,兴许会就此沉寂,就此不振。   不过穆衍风是个极其坚qiáng且大度的人,即便他从今后,目色深处会平添一分怅惘,他亦不会放弃自己。   穆衍风说:"我不会不振作,我只是想陪着她。"   于桓之想,即便穆衍风要花数月,数年,才能从悲哀中走出来,自己都会一力承当两人的责任。   为人兄弟,与人分忧。   于小魔头记得当时chūn深,击掌立誓,不为财富,不为权威,只为那年少时一腔热血,只为有人共进退的一份动容。   "进去吧。"三人立在门口,踯躅良久后,于桓之说道。   穆衍风与萧满伊说话说得毫无逻辑顺序,一会儿说当年见她跳舞的qíng景,一会儿又说她身体好,躺了这么久如睡去一般,丝毫不像是去世了,再一会儿,又问她是不是喜欢手链项链,他打算买个十条八条的全给她戴上。   正此时,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穆衍 风见了于桓之与南霜杜年年一齐找来,想是有重要的事qíng要说,便将他三人引入屋内。   一日不见,穆衍风的脸色很苍白,憔悴了许多。在来的路上,南霜问过在枫和苑伺候的丫头,说穆衍风这日上了门闩,未进过食,连茶水也没换过一壶。   四人围桌而坐。于桓之静了半晌,嘱人将茶水唤了,又吩咐伺候的丫鬟熬锅小粥,对穆衍风笑道:"霜儿这日没胃口,未进食,你陪她一齐吃些吧。"   于小魔头做事,向来直捣huáng龙。撂下了此话,若穆衍风还不肯吃,就是不关心他的霜儿妹子,而南霜亦然。   两人怔了半晌,都无奈点头道:"好,那就吃些。"   等粥的间隙,杜年年便将暮雪七人的事,与众人说了。   原来早在这年的年初,欧阳无过便寻了包括师涯等七人,每人修炼《暮雪七式》的一招。其目的有二:一是为了给自己增添援手;二则是为了在江湖上,造谣于桓之要光复暮雪宫的声势。   这件事有三点令人不解。   第一点,师涯本是原暮雪宫的人,暮雪宫覆灭后,多数人亡去。他捡的一命,此时何为暮雪宫卖命?   第二点,欧阳无过如何有《暮雪七式》这套武功的全谱?   第三点,为何光复暮雪宫,要借于桓之的名义?   依杜年年所言,师涯之所以替欧阳无过卖命,是因当年暮雪宫覆灭时,欧阳无过曾救他一命。而至于借于桓之的名义光复暮雪宫,不过是为了在短时间内,转移武林众人的视线,待自己大功告成,再一举成为暮雪宫的新宫主。至于欧阳无过为何会有《暮雪七式》的全谱,杜年年也不得而知。   然而她说,欧阳无过非但有《暮雪七式》的全谱,还有《天一功》与失传已久《神杀决》。如此一来,假以时日,欧阳无过能结合这三套武功谱,将《暮雪七式》连至第六式,成为江湖上无人能出其右的高手。   而他做这些,不过是为了能取得至高无上的盟主地位。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欧阳无过还暗中派了人,在江湖上问寻《转月谱》的下落。因为只有结合了《转月谱》才能练成《暮雪七式》的最后一式。   暮雪其实的最后一式凝水为刃,百年间无人练成。听说若练得此功,纵使千军万马当前,也可面不改色地将其击败。   "因此来年的武林英雄会,欧阳无过定会挑战穆少主与桓公子。他现在已练成了暮雪七式的第四式。而他又有这套武功的全谱,以及《天一功》与《神杀决》在手,恐怕假以时日……总之,来年的武林英雄会,请两位公子千万保重。"杜年年说完后劝道。   于桓之与穆衍风听了此话后,俱是缄默不语。   南霜只手撑颌问道:"若以《冰心诀》与《天一功》修炼暮雪七式,至多可以练至第几式?"   "第五式。"于桓之道,"第六式也不是不可,但第六式有个关卡,若以冰心诀为心法去闯,便是凶多吉少。"   "天一剑法与暮雪七式,同属一路武功,我练冰心诀时,只觉它颇有宁神之效,而协助力不qiáng。因此若是配合《神杀决》为心法练成的暮雪七式,破坏力想必也更为qiáng大。"穆衍风道。   杜年年闻言十分震惊,她原以为于桓之虽入了流云庄,但他所习武功仍是与穆衍风分开的。而穆昭顾忌本派的武功为他人虽习得,定不会将《天一功》传给于小魔头。看眼下这光景,既然穆衍风所练的《天一剑法》竟结合了暮雪宫的《冰心诀》,那么于桓之所习得《暮雪七式》定也有了《天一功》做助力。   忽然,于桓之挑眉笑了笑:"从前《神杀决》没下落,现在有了下落,岂非一件好事?"   南小桃花的猛然一惊,睁大眼问:"桓公子的意思是……"还没说完,南霜忽然嘿嘿笑起来:"好主意好主意,顺东西嘛,我最拿手。以前烟花说,我瞅过后,就要试,试过后就要……"话未说完,南霜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穆衍风的神色寂静,他垂眸注视着杯中水,水纹晃动。   杜年年见这qíng形,在心中思量了一番,便道:"今日来,亦是来跟穆公子与萧姑娘道别的。在府上叨扰数日,承蒙穆少主,桓公子与萧姑娘的救命知恩,我无以为报,只能将所知道的告诉公子,若今后有需要,必定全力相助,万死不辞。"   穆衍风只是凝视着杯中水,思绪像飘了很远。良久,他才抬起头来:"你要走?"   "嗯。"杜年年点了点头,"还请穆公子能让我见萧姑娘一面,亲自与她话别。"   穆衍风沉了口气,"你跟我来。"   第55章 …   *   房梁上的如意祥云影映在窗栏下,曲屏深幌,chuáng榻上有一人静静睡着。   杜年年与萧满伊话别后,站在原地默了须臾,悠悠然道:"其实几年前,我与萧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正值及笄之年,去绸缎庄选几匹好布做衣裳……"   残夏yīn雨绵绵,绸缎庄的客人倒不在少数。杜年年正选着衣裳,忽闻门口有一人持扇击柱,高声嚷道:"掌柜的,把你这边最好的衣裳拿来!"   声音清脆如huáng莺出谷,杜年年闻之不由偏头望去,门口立着的是位眉目清秀十分好看的小公子哥。庄中女子都不由侧目顾盼。   掌柜的连声应了,取出上好的云纹锦缎服。怎知那公子大步跨入庄中,结果那衣裳一看,却怒道:"谁问你要这个?我要的是女子衣裳!"   此言一出,绸缎庄中一片惋惜之声。只因那公子生得太过俊秀,此番他选女子衣裳,定是已有了意中人。   掌柜的选出最好的裙衫,那公子接过,便寻了间空房换去了。待他再出来,已然摇身一变,变作沉鱼落雁的美人,眉目清丽中有妖娆,一身罗裙月衫衬得她顾盼生姿。   杜年年这才觉着这女子有些眼熟,可又记不清在哪里见过,直至她走出店门,隔着雨雾大唤一声:"衍风,你瞧,我换了身衣裳!"   江湖三大奇女子之一的双面伊人,以两件事闻名天下,其一是她跳得惊鸾曲,其二是她自不量力地追求流云庄少主穆衍风。前者令人心折,后者令人鄙视。   彼年萧满伊还且惊且喜地揣着要与穆衍风行走江湖的念头,她时时扮作男装,一边出门寻找惊鸾曲的传人,一边调戏流云庄的穆小少主,自以为可以两全其美。   萧伊人觉着,待自己寻完江南这一带,穆衍风也该出门历练了,到时二人结伴同行,必定是良辰美景无限。   "直到她唤穆公子的名字,我才忆起她是跳惊鸾曲的萧姑娘。"杜年年笑说,"早年一直有小小疑惑困于心间……"她顿了顿,见穆衍风目光深静,复而又道:"为何那日萧姑娘会忽然不惜重金换成女装,而穆公子又恰恰守在绸缎庄门口?"   穆衍风的眼神,从chuáng榻移移向窗栏上的花影,笔挺如峰的鼻下,一双gān涩唇慢慢抿了抿:"她时常来流云庄逛逛。姐姐虽表面对她很凶,不待见她,但念她是孤儿,流离漂泊,xing子又单纯,便私底下嘱咐下人,若见满伊来庄,不必拦着。"   "那日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把水墨扇,装作书生模样,说要与我行走江湖。我被她缠得不行,便只好跟她出门走走。兴许是我自己的心qíng不太慡利,便指着路边的姑娘揶揄她,说女子合该有女子的模样,怎能如她这般。"   "彼时满伊也不气,说是着男装才好与我行走江湖。见我没搭理她,她便央我在路旁等着,说只要我肯等,她便三日都不上门烦我。"   "她刚入了绸缎庄便落雨了。我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她换了裙衫在街头唤我,还隔着雨帘子跑过来……"   萧满伊若冷着了,便容易打哆嗦。穆衍风见她浑身湿漉漉的来到跟前,与自己同站在屋檐下,一边哆嗦,一边撩起裙摆拧水,说:"láng狈是láng狈了点,不过衍风喜欢女子装束,嘿嘿。"   突如其来的夏雨,令二人"行走江湖"的计划告催。穆衍风百般聊赖地与萧满伊在屋檐下站了一下午,直到huáng昏雨止,日破云出。   萧满伊临别前,与穆衍风挥手道:"三日后我再来寻你。"   谁知以后七日,穆衍风都不见萧满伊人影。他犹疑着将此事与穆香香说了后,穆香香便差人去探望萧满伊。   一曲惊鸾,举世难求。萧满伊跳惊鸾曲谋生,理应富足,但她住的地方不过是一进瓦房,像京城最简陋的四合院。   穆香香听闻萧满伊染了病,这才急忙带着穆衍风赶去探望她。   江南湿气重,青苔屋檐打水,屋内昏暗。萧伊人脸色苍白躺在chuáng上,桌上还有刚喝完的药,她瞥见穆衍风,忙撑起身子兴奋叫唤:"衍风,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   穆衍风皱眉望着这破旧的房子,穆香香亦是不快,问道:"为何要住这般简陋的屋子?"   彼时萧满伊因前些日子淋了雨,风寒入骨,病得重,说话也沙哑,便没有详说。后来穆香香把她接去流云庄养好病,又问了她屋子的事,萧满伊才道:"我觉着吧,寻个住所,为的不过是遮风挡雨,有一角屋檐,一方软榻便是。真正的家那可就不一样了,要温馨,要和睦,要有小径花巷,要有喜欢的人。我也不是节省那点银子,不过我现下还没有夫婿,江南也不定会长久住下去,花功夫找间好屋子却没人共享,岂不是触景伤qíng啦?"   穆衍风淡淡将此事说完,目色沉沉望着静卧在chuáng榻上的萧满伊,忽而笑道:"很多事qíng我以为我忘了,原来记得这样清晰。"   "如此……我也心安了。"杜年年道,她抬目亦看向萧满伊,"我遇见萧姑娘的一年前,曾在武林会与穆公子有过一面之缘。那年穆盟主忽然离庄,武林英雄会临时取消,穆公子年方十八便将担子担下,于半年后召集各路英豪来流云庄,商议盟主之位,由下一次武林英雄会选出。"   "苏悦镖局亦被邀请在内。我随爹爹而来,见穆公子年少气度飒然,令人心折。江湖儿女,素来有话直说,我回家便与爹爹言明对公子的心意,想着等及笄那年,便嫁与公子为妻。孰料十五岁时,却在绸缎庄见着穆公子与萧姑娘一路,这才死了心,答应了宋家的亲事。不料yīn错阳差,世事百般折转,最终落到如今的局面。"   穆衍风闻言,也不知如何回答,倒是随之进来的于桓之从旁劝了句:"杜姑娘说的是,世事百般转折,而姻缘天定,前路如何由未可知,杜姑娘不妨走下去,也许有一天否极泰来。"   杜年年眉间微微一动,亦喜亦忧。她修炼暮雪七式走火入魔,虽然于桓之与穆衍风暂且帮她压住了体内煞气,但此煞气终有发作的一日。   于桓之这番话,亦是在劝她不要放弃生之希望,天下之大,总有根治的法子。   杜年年抱拳拱手:"谢桓公子。"她又吁了口气,"天色太晚,我回沁窨苑整理一下,破晓前便离庄。桓公子与穆公子的大恩,我自当铭记于心。此刻别过,但愿后会有期。"   杜年年说完,转身刚yù走,却被于桓之叫住:"杜姑娘,在下仍有一事不解。"   "何事?"杜年年停住脚步问道。   南霜见状,亦猜到于桓之要问什么,便接道:"实不相瞒,杜姑娘入庄一事,我觉着蹊跷,便暗自随人去苏州查了查,这才知道苏悦镖局前阵子失镖了,而所失之物,恰巧是禁宫中的水龙飞天玉。"   "水龙飞天玉与五行秘宝之一的化火符存在一处,以中和化火符的烈xing。落天九眼分两类,五行秘宝和四本武功谱,而这五行秘宝,恰恰是助修炼者突破暮雪七式几大难关的关键物。"   "苏悦镖局失镖,表面失的是水龙飞天玉,然而真正失去的,又何尝不是化火符?杜姑娘恰恰又是暮雪七式的修炼者,这两者间不会没有关联。我只想问,这关联为何?"   杜年年是穆衍风邀请到流云庄来的。若方才是于桓之将这番话说出,便令人觉得流云庄诚意不佳,然而南霜将此事揽到自己身上,说是自己怀疑,反而让穆衍风与于桓之避过了这尴尬。   杜年年沉吟一番,咬唇道:"实不相瞒,苏悦镖局失的镖,的确不是化火符,而是水龙飞天玉。想必南姑娘已然猜到,这次失镖,不过是一场戏,目的是为了让人知道化火符不在宫中,而在江湖。若化火符在江湖,再加上桓公子光复暮雪宫的传言,必定会令所有人将矛头都指向流云庄,而欧阳无过,便会趁机行事,练成暮雪七式。"   见南霜目光仍旧有些困惑,杜年年又道:"也许南姑娘还想问,化火符今在何处,而我,又为何要听命于欧阳无过。"   "我听命于他,是因为年初苏悦镖局失了趟镖,欠了万鸿阁一笔大银子,我爹爹因此事忧心忡忡,我心下很是不忍。欧阳无过于这时找到我,说我只要愿意练一套武功,便帮我们苏悦镖局了了此事。"   "至于化火符…… 怕是欧阳无过已经用来修炼暮雪七式了。"   话至此,杜年年再次吁了口气,目光又移回chuáng榻,穆衍风正为萧满伊掖了掖被子。   萧满伊的左手从被里滑出来,手腕的并蒂杏花链子发出"丁玲"一声响。   杜年年"咦"了一声,"穆公子这是……"   穆衍风随着她的目光望去,沉然笑道:"她的手受伤了,我帮她敷了药包上。"   杜年年听了一愣,即刻也来到chuáng榻前,半跪下来:"人若……人若过世了,包上也于事无补,反而会令肌理透气不得,倒不如拆了绷带,让血液自行凝结。" 说着,她抬目看向穆衍风,目色若水动了动,又垂眸道:"萧姑娘救我一命,我却未能为她做些什么,这绷带,就由我来拆吧。"   穆衍风的眉宇间有淡淡的惆怅,良久,他点了下头。   杜年年悉心将绷带拆开时,又用手帕沾水,帮萧满伊洗去了掌上的糙药渣。当她再次望向那被杏花手链刺伤的伤口时,脸色却遽然大变。   那伤口敷了糙药,在一日之内,竟隐隐有了愈合之势。   若人死了,血也凉了,不会再流动,因此生前留下的伤痕亦不会愈合。   "穆公子……萧姑娘,萧姑娘她……"杜年年震惊地瞧了瞧萧满伊,再转头望向穆衍风:"她手心的伤口愈合了,她……没有……"   "你说什么?!"穆衍风骤然起身,似亟不可待,又似惶恐犹疑地俯身朝萧满伊的左手手掌看去,"她……满伊她手上的伤……"   门外风声打檐,屋内烛火隐隐。   "果真如此么?"身后,于桓之忽然问道。   第56章   穆衍风闻言怔住,随即默默地将萧满伊的手移进被褥里,转头望着于桓之:"小于,你是……知道些什么?"   于桓之看了他一眼,只转头对杜年年道:"冬日气寒,若杜姑娘要破晓前离庄,不如先回沁窨苑打点打点,也好休息片刻养足jīng神。"   杜年年默了默,终是起身点点头,再次于三人道谢,轻声掩门离去。   南霜转向墙角想将灯火拨亮,手却不由抖了抖,一小截灯芯滑落,烛火爆了一声,屋内更暗了。她面墙站了须臾,这才回过身,怯怯问道:"桓公子,烟花她……还活着?"   于桓之垂眸深思的片刻,行步至窗前,将手置于萧满伊的鼻前一探,又为她把了脉,沉然道:"确实是经脉俱损,毫无气息之像。"   穆衍风听了此言,不由变得有些焦躁:"可她手上的伤明明有愈合之势!"   "你可曾探得她是因何而亡?"于桓之淡淡问了一句,等了片刻,见穆衍风不作声,又浅笑道:"还是你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此言一出,一向大咧咧的穆少主的脸竟泛出一丝微红,眼瞧着于桓之的笑容益发意味深长,穆衍风又吼道:"苍天啊,小于,你别bī我!"   于桓之又笑了一声:"既然来者是欧阳无过派来的,那么他打伤萧满伊时,多半使了暮雪七式。暮雪七式的最佳兵器为双刃,但亦可将其化为掌式拳风。萧满伊身上无其他伤痕,而胸口中掌,若不出我所料,这一掌,恰恰便是暮雪七式的其中一式。"   "你说的不错。"穆衍风接道,"我为她验伤时,发现她前胸的掌纹掌风凌厉垂直,内力深不可测,周边却有发散之迹象,与你暮雪七式的第四式颇为接近。"   穆衍风这番话刚说完,屋内的烛火便晃了晃,继而是长久的沉默。于桓之低着眉眼,满脸莫测的神qíng,须臾他笑了笑:"呵,你果然是为她验伤了。"   穆衍风怒极:"你!"   "穆大哥……"南霜忽而亦走到chuáng榻边,好奇问道,"你瞅过烟花的身子了?好看不?"   穆衍风含悲:"我……"   "既然见过了,便要负责的。"于桓之的声音异常悠远。   穆衍风愤懑:"负责就负责!反正不管她是死是活,我穆衍风必定娶她为妻!"   屋内又一阵静默。于桓之打量着穆衍风,南小桃花瞅着她大哥,穆少主抱着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说你是江湖魔头,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于桓之笑了笑,随即又抬目看向南霜:"霜儿,替满伊姑娘将这话记下了。"   南小桃花最受不了于桓之在暗处看她,那双明眸如月华,照得人发晕。晕掉的小桃花满口皆是:"好啊好啊,记了记了,你长得可真好看呀。"   于桓之失笑。穆衍风抱了一会儿头,复又抬目望着南霜,震惊道:"妹子……"   南霜笑道:"真好,大哥这会儿又像是又jīng神些了。"   穆衍风一愣,这才意识到说出自己的心意后,现下的心境,确然比先前慡利了许多,释然了许多。   见穆衍风的qíng绪有所好转,于桓之这才解释道:"幸而伤她的是暮雪七式,若是其他武功,恐怕满伊姑娘难逃一劫。"   "何解?"穆衍风愕然。   "惊鸾曲——转月谱。"   杜年年沿湖回了沁窨苑。更深露重,有一道身影飞快闪过流云庄的院墙。   杜年年闻声,手上的动作一滞,随即步至窗前,身形迅疾,转瞬便略入糙丛树木之间。   枯树下,站着一个身着黑斗篷,手持金环的人,他负手而立,背对着杜年年。   "主人。"杜年年见了他,微微讶异,随即单膝跪地行礼,"主人为何亲自来接年年,莫非……"   那人转过身来,将她扶了扶:"此地过于危险,三角鼎立,我不得不防。"   "三角鼎立,主人是指……"杜年年不由错愕,"流云庄为其一,欧阳无过的暮雪七人为其二,这第三角,又是何解?"   金环人虚笑了一声:"如玉公子,丁蕊,虎头山的八当家,此为第三角。"   "如玉公子?!"杜年年骇然大惊,"他,亦来了?"   江湖上,永远不缺的,便是八卦流言。   在江湖三大奇女子名震江湖前,亦有三大少公子一说,此三人为流云庄的江南少主穆衍风,暮雪宫的少宫主于桓之,还有行踪诡秘难辨,武功路数奇绝的如玉公子。   这位公子姓甚名谁不得而知,行走江湖时,常常带着以薄玉做成的面具,故而人称如玉。   可惜后来,暮雪宫覆灭,于桓之归顺流云庄,如玉公子退隐江湖,三少公子只余一人。江湖中人,多欺软怕硬之流,于桓之成了魔头后,再无人言及当年声名远播的三大少公子,反而常常将三大奇女子的奇闻异事挂在嘴边磕牙。   如玉公子行事本就低调,加之退隐几年,江湖留言日新月异,他的事,便被人抛诸脑后。杜年年却未想到,暮雪七式的动乱,竟将如玉公子也引了出来。   "不错。"金环人道,"这三角,必有相争。你我等人,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杜年年点点头:"主人说的是。"   那金环人默然看了她须臾,转而又抓起她的手腕,为她探脉:"于桓之穆衍风二人,果真替你压住煞气?"   "嗯。"杜年年道,"他二人和萧姑娘为我换得五载xing命,因此……因此从今后,若有可能,年年不yù加害于他们,望主人见谅。"   金环人吁气长叹一声:"罢了,我本不该让你与欧阳无过虚以为蛇,又涉足流云庄,历此险劫。你今后便先回苏悦镖局,我将《神杀决》传授于你,你自可修习此心法,若压住内息,莫说五年,十年,几十年的寿命,你也是有的。"   杜年年听后大怔,又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谢主人!"   "起来吧,先说说你这一行有何收获。"金环人问道。   杜年年站起身子,回道:"欧阳无过的qíng形,主人大致了解。而流云庄……禀告主人,穆昭果真将天一功传给了于桓之,而穆衍风,对冰心诀,暮雪七式的套路,又甚为了解。"   "说结论。"金环人蹙起眉头。   杜年年咬了咬唇,道:"年年以为,欧阳无过狂妄自大,犹不可惧。如玉公子一行人,要争的,怕也不是盟主之位,亦不必太过担忧。而流云庄的形式,怕是于桓之与穆衍风,早已将《暮雪七式》,《冰心诀》心法,《天一功》外功,和《天一剑法》相结合,这些武功互有助益……加上,加上年年为乐骗过桓公子与穆公子,便对这二人说了不少欧阳无过的qíng况。更为了将他二人的目标转移,我告诉他们欧阳无过拥有《神杀决》,桓公子听了之后,似有抢夺之意。"   "哦?"金环人眼眸一闪,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无妨,有了《神杀决》,没有《转月谱》,谁也无可能成为武林第一。"他顿了顿,又问:"可有南水桃花水镜的消息?"   "没有。"杜年年道,"我与她相处甚久,从未听她提过水镜,哪怕是半点蛛丝马迹亦未寻着。不过年年觉得,南霜此人……"   见杜年年犹疑,金环人拂袖一挥,"说下去。"   "年年觉得,南霜此人,虽个xing单纯天真,但亦是深不可测。还有一点——"杜年年抬起头,望向金环人,"她会暮雪七式。"   月上中天,枫和苑内风声簌簌,流水潺潺,却少了白日里的肃杀之气。   穆衍风听于桓之说完,这才问道:"你是说,惊鸾曲,极有可能与转月谱有关?"   "不是极有可能,是一定有关……"于桓之道,"今日下午,霜儿练了惊鸾曲,回屋时动了内息后,一股气流游走于她的经脉间,虽猛烈,却于她的身体无害。彼时,我尚不能断定这是惊鸾曲所致,只能前来一探。毕竟满伊姑娘练了多年的惊鸾曲,却丝毫未有过异样。"   "然而方才,我见她人虽无气息,经脉亦呈俱损之像,可手中伤口却在愈合。这只能说明一点,便是在她承受掌力时,有一股气流护住她,并游走于她浑身上下,暂时封住了她的气门,早成已死的假象。"   "如此可以推出,这气流并非凭空而来。霜儿练过暮雪七式,而满伊姑娘亦是受了以暮雪七式发力的一掌。因此这股气流,必定是被暮雪七式催动而成。"   "天下与《暮雪七式》相关的,有三本武功谱,《天一功》,《神杀决》,《转月谱》。你我二人都知道,《天一功》与《神杀决》,只是外功和心法,独独传闻中的转月谱,有化万物为无形,以无形生万物之力。"   "这股气流,既然不是《天一功》《神杀决》造成,那么它必然跟《转月谱》相关。"   "桓公子是说,惊鸾曲,则是《转月谱》?"南霜听了他这番解说,亦是十分纳闷。   于桓之叹口气,摇了摇头道:"兴许是,兴许只是一部分。"   "为何?"   "你方才提气,这股气流虽为伤及你,亦是令你措手不及。若是真正的《转月谱》,何以这气流会凭空而来,又径自消散?"   "也许是我暮雪七式修为不高,还未能对其应用自如。或者……"南霜咬了咬牙,又道,"或者是因为我修习的心法,亦是《冰心诀》而非《神杀决》,与《转月谱》有冲突。"   "是了,这便是我不能肯定惊鸾曲到底是不是《转月谱》的缘由……"说到这里,于桓之的眼眸中jīng光一现,"你修习的心法,亦是《冰心诀》?你的师父是……"   南小桃花嘿嘿一笑,道:"他叫陶浅,日后我带你见我爹爹时,我们也去见见他。"   于桓之闻言一愣,须臾点头浅笑:"好,我随你去见他。"   "哎,我说,这《暮雪七式》最初是给将军打仗用的。"穆衍风道,"这些将军不至于落到修炼个武功,还要学个舞的田地吧……"   于桓之点点头,又转头望向萧满伊,道:"少主先用天一功护住她,我帮她将封闭的气门解开……"   穆衍风遇事与他爹一个德行,表面装镇定,心里的欣喜却溢于言表。   于桓之看着他者模样,又沉口气道:"气门虽解开,她却不能及时醒来。"   "何意?"穆衍风大怔。   于桓之道:"她因有气流护体,不至亡命。然而满伊姑娘并不会暮雪七式,此气流封在她体内已久,即便气门解开,气流散去,怕是她的内息已乱,醒不过来。"   "这又怎么办?"   "无妨。"于桓之一笑,"待气门解开,少主且留在流云庄守萧姑娘。霜儿随我下山一趟。"   南霜惊道:"为何?"   于桓之又笑:"将《神杀决》顺回来。"   正文 第57章   3   在锦州画仙镇歇了一晚,复又前行。走了三四天水路,宽广的旭江逐渐分流,河道渐次狭长,只有两丈来宽。   两岸房屋傍水而建,粉墙黛瓦,别是一番宁静致远的风qíng。   已至沄州,张伯把船泊在埠头,边系船绳边道:"看小茴姑娘的样子,不适走水路。你们只消上岸沿街走上三四个时辰,穿过梦汐镇就是了。"   沄州的知州府在逐水城,其余有五座城三十六个水镇。这些镇子有大有小,依水流的分道和走向划分。最大的三个镇子是南面的溪夜镇,泉昼镇与河日镇,通称南三镇。因这三个镇子地势开阔,又在芸河边,与恒梁的栾州隔水相望,所以有重兵驻守。   沄州知州除了治理一方水土,还要监管南三镇的军事。近年来,英长泣命人修葺城墙,加防驻军。沄州的北部中部虽是一副安乐自居,太平盛世的模样,南面三镇却风声鹤唳,举步为营。   我们所在的梦汐镇在旭江末流,是通往逐水城最近的镇子。条状构造,窄狭的河道民居蜿蜒悠长。左旁的房屋与河水间有一丈宽的青石街道。街道上方是一家一户的篷子接连而成的蔽日长蓬。   一gān人等谢过张叟,随即沿街而行。   沄州风景如画,世qíng浓厚。河道每隔一段就有埠头,走上一截便有各式样的桥梁,或如蛇形平滑曲折,或如悬虹横亘在半空之中。   洪软边走边看,目不暇给,不禁赞道:"沄州好风光,以前听人说不过尔尔,今日一见,名副其实!"   此刻近申时,往来归家的小船多了起来,船夫手持长篙,站在狭长低矮的乌篷船头,悠闲而行,往来遇见熟人,两船相jiāo时吆喝几声。   水流淙淙,碧波dàng漾,扁舟上人闲风静。   李辰檐笑道:"洪兄既然喜欢,不妨多留几日,在下也好一尽地主之谊。"   洪软慡朗地大笑几声:"辰檐兄弟的好意洪某心领了,我来沄州一来是护你们安全,二来是镖局中尚有些事要去锦州处理。既然沄州已到,就不便耽搁了。"   李辰檐摇扇指了指往来的船只:"现下申时已过,洪兄若此时出行,走上一两个时辰就天黑了。不若大家在梦汐镇留宿一夜,明日一早再向洪兄辞行。"   洪软想了想,道:"辰檐兄弟想得周到,就照你说的罢。"   即刻找了一家客栈,要了几壶女儿红,又叫了一些当地的小菜。   我与楛璃对那碗清香的糖粥藕垂涎三尺,争着抢着吃得愈加兴致勃勃。洪软看得大笑,左纭苍招呼过小二又为我们添了两碗。   楛璃愣了愣,筷子一放埋怨道:"吃东西就是要跟霍小茴抢着才最好吃。"   "好心没好报,左兄弟,别理这两个小妮子。"洪软一拍桌子,当下喝完新端来的糖粥藕,撂下两个空碗把我跟楛璃噎得说不出话来。   李辰檐又招来小二,让他一碗一碗地送吃食,道:"这下你们有的抢又有的吃。"   洪软xing格虽有些急躁,但多日相处下来,他为人耿直又讲义气,颇有侠客风范。由于年龄长些,对我们四人也相当照顾。   不大的客栈前堂摆着四五张木桌,客房在后间,水拍青砖,流水潺潺。六月中的暑气也融在水中,变得如chūn暖一般。   回首烟波客路,离别当前,众人欢笑痛饮,皆不诉离qíng。   4   楛璃不甚酒力,喝了没多少便倒下了。我比她好些,但女儿红酒味凛冽,没过多久也头昏脑胀,隐约见李辰檐等三人依旧谈笑chūn风。   也不知怎么进得客房。梦境深沉中,仿佛有看见相府西苑的白墙蓝瓦,看见修泽与两位哥哥。爹长叹一声道,茴儿早些回来罢。   回头却是永京风尘,车马辘辘。有人有扇子敲敲我的头,说走了,前面河山大好。   身边之人长身玉立,眉目清朗,眼里是chuī面不寒的杨柳风。我不知为何,心里笃信此人,点头说好,前路漫长,我且随你踏歌而行。   梦境忽而又变得琐碎纷乱,闪过峥嵘苍林,掠过迢迢水路。身旁的人来来去去,欢笑奔走。渐渐地有黯沉的天光压下来,一团凄艳似血的花簇间浮起一颗珠子 光闪过,我心中惶恐万分,不觉加大了手指的力道。   一声尖叫将我从梦中拉了回来。我睁眼一看,窗外透进清晨薄光,楛璃瞪大眼睛瞧着我:"你怎么了?"   我低眉见她手腕上有几道淤痕,惊问:"这是我抓的?"   楛璃低头看了看,笑道:"没事,刚要叫醒你,谁知你忽然大叫,伸手乱抓,不是做噩梦了吧?"   她这么一说,我不由想起先前的梦境,懵懵懂懂袭面而来。   外面响起叩门声,李辰檐推门而入,"出什么事了?"   楛璃瞧着发怔的我,朗声笑道:"你的小怪做噩梦了,你是相士,好好给她解一解。"   李辰檐得意地笑起来,满脸写着"jiāo给我,没问题"几个大字,走上前来。   我余惊未定,抬眼恍然看了看他,千般事不知从何说起。他见了我的模样,微微一愣。楛璃招呼了一声说去旁屋寻洪软与左纭苍,随即掩上门走了。   "怎么了?"李辰檐收起平日挂在脸上的恣意笑容,淡淡问道。   我沉了口气,说:"昨晚做梦,好像看到一颗蓝盈盈的珠子在一片血光中,我觉得那珠子就是我的内丹。"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在chuáng头坐下,伸手将我把头发拂到耳后:"没事的。"   清淡却严穆的神qíng如月下浅水,我心中蓦地一动,道:"我在梦里看见许多人,还有你。"见他眼中闪过丝诧异,我又努努嘴说,"梦里面我刚离开相府,你跟我说,走了,前面山河大好。我当时,不知为何,很信你,便老老实实跟着你走,还说,前路漫长,我且踏歌而行。"   "小怪很相信我?"李辰檐讶异道,随即又笑着说,"好一个踏歌而行。"   "本来当初决定离府,也知道找到内丹遇见高人的机会太过渺茫。不过想四处看看,不求多福,但求无憾。可数日下来——"我迟疑了一下,接着道:"数日下来,我发现我真地真地需要保住这条小命。"   他挑起眉头,满脸狐疑带着笑意。   我笑道:"至离府后,见过永京恢弘,沄州温软。我也运气很好,遇上的人都肝胆相照,楛璃,立chūn兄,软爷和纭苍公子。有过险象环生的关头,也有醉笑同乐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还要保住这条小命,来慢慢体验这些,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小小的江山。"   "你的江山?"李辰檐错愕。   我挠了挠头,讪笑着说:"我从小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都及不上我家三个兄弟,也不知今日这番状况确切该怎么形容。只当那些入我眼的,尽我意的,都做自己心里所珍爱之物,只砖片瓦般地堆砌起来,就像一座江山城阙。呐,所谓君临天下便是望着所珍惜的,拥有的一切。跟我这状况,差不多吧?"   絮絮叨叨地说了片刻,抬头对上他清凉若水的眸子,心中一慌,我胡乱摆手道:"我也就是这么说,唉肯定是昨晚喝酒做噩梦,我怎、怎么说出这么矫qíng的话来。"   李辰檐却静静笑起来,与平时调侃的笑容不一样,温润有光,如同暮chūn飞扬洁白的柳絮,"嗯,你的小江山。虽然不大气,但勉qiáng称你。"   说罢,他的嘴角往上扯了半寸,我手心立刻出了一把冷汗,只听他道:"小怪,你刚刚把所有人所有事都纳入你的小江山里堆砖修墙了,怎么偏偏少了我?我与你,说不定就成一家人了啊。"   我低着头,忍着内里蠢蠢yù动的怒气,"我十八岁时遇人不淑,误中连环计,被人骗来这个鬼地方。你聪明点想将功补过的话,姑且助我找到内丹,化解妖气,我自己也当每日修习心法以助调息。你若如此冥顽不灵,本姑娘拼了命也要拉你陪葬。"   李辰檐微微一笑,伸手轻拍我的脸:"你这么相信我,我怎会负你?"遂起身立在chuáng前。   晨光熹微落在他的双肩,清辉满衣。细碎额发下双眼澄澈深邃,开口如金石掷地,他缓声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 《小江山》第三章金缕衣(二)   沉筱之敬上~~   嗯,我是一个怀旧的人。   第58章 …   三日后,苏州城内,出现了一名富贵少公子,一名黑纱冷剑客,一名恶霸小打手。   公子手持白绒扇,身着紫袍貂毛大氅衣,面冠如玉,气度不凡。剑客头戴斗笠,面悬黑纱,月衫黑披风,手持青峰剑,沉着挺拔。打手面如敷粉,绕额绑了个蓝带子,短袄长靴,腰间别了把钢刀,模样很机灵,神qíng很霸气。   一行三人,气氛诡异,浩浩dàngdàng来到"逐月客栈"。   时值正午,冬阳当空。逐月客栈门庭若市,生意好得连翘檐上的石雕飞鸟也不由化成真喜鹊跟着叫唤两声。   于桓之四下一望,语气间有些不满: "便是此处?"   江蓝生在熙攘的人群中,扬开白绒扇,摇晃了几下道:"是这里。"   于桓之面前黑纱微微一动,江蓝生不满地移过眼神, "哼"了一声,南小桃花摸了摸腰间的大纲刀,抿抿嘴道:"杀——开一条血路!"   江蓝生与于桓之同时一怔。小魔头喉结不自在动了动,公子哥咳了一声道:"先、先进去吧。"   三日前,于桓之预定于南霜一齐离开流云庄,去抢《神杀决》时,心里本无甚头绪。   《神杀决》目前只有两个可能的线索:一是丁蕊与虎头山八当家;二是凤阳城外万鸿阁的欧阳家。   本来,以于小魔头平素里雷厉风行的作风,他完全可以杀入万鸿阁,bī问欧阳无过《神杀决》的下落。   不过这次,他捎上了小桃花一齐行动,心里便想着要稳妥起见。   恰巧那日从枫和苑回来时撞上了江蓝生。   江公子哥说,自己不但知道两人离庄,是为了去寻《神杀决》,并且知道一个寻到《神杀决》的法子。   于桓之以为,江蓝生此人虽有些捉摸不透,但与他一起,怎么也比带着小桃花,直接去砍欧阳无过来得容易。   何况如今,他是个即将有家室的人。未来的娘子虽说有点……嗯,但他怎样也应当保持良好形象。   岂知待他答应了江蓝生一齐下山,江公子哥却放刁了。   让三人扮成如此奇奇怪怪的模样倒是其次,毕竟他们三个长得引人注目,如此这般,倒更为稳妥一些。可江蓝生说,打扮成这般,主要是为了好辨认,能顺利与丁蕊和八当家会合,待五人聚齐,再说下一步怎么办。   于桓之想着不妨一试,倒也没说什么,但一天过去后,他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江蓝生亦是很懊悔。   南小桃花自小长住于京城天水派。她虽有南九阳这般出神入化的爹爹为她灌输些奇异思想,但多年来,她身上的恶劣因子都处于蛰伏期。   万鸿阁yīn错阳差的抢亲一事,对于南霜来说,是塞翁失马,因祸得福。   来到流云庄后,她是放飞了心,放飞了胆。两次与萧满伊一同溜去云上镇玩,让她觉着自己是一个威武的人。   上一次,萧伊人扛长剑,自己别钢刀,在云上镇的大街上对着小姑娘chuī口哨的流氓模样,更是让小桃花心cháo澎湃。   因此,当她从江蓝生手中接了恶霸小打手这个角儿,自是得天独厚,扮演得出神入化。一天下来,她口哨chuī得很响亮,挥刀挥得很惊悚,咧嘴笑得很猥亵,堪称世间一绝。   其实摇扇做个公子,持剑扮个杀手,别刀装个恶霸,只要衣着表qíng到位,能让人分别得出便也罢了。像小桃花这样,无论外观形象,还是内在气质,抑或是语言神态动作,都扮演得如此鬼斧神工,真的是很敬业,很令人钦佩。   是以,三个武艺极高的人,走了三天,才从流云庄guī速挪到了苏州城。   其间坎坷不必赘言。小桃花一人自得其乐,于魔头与江公子双双不慡,寝食难安。   待到了逐月客栈前,于桓之才稍稍释然。毕竟这里人来人往,水泄不通,实在很难寻人,好在有小桃花绑着头带,别着钢刀杀入重围,三人这才寻了座儿,点了些吃食。   "奇怪。"江蓝生四下望了望,将扇子收了往桌上一放,"我前几日来,这里甚清静。"   于桓之默了默,揭了斗笠黑纱放在桌上,道:"许是进来出了什么事。"   南小桃花方才还在东张西望,这会儿见小魔头将黑纱取了,便渐渐将注意力转到他的脸上。看了小会儿,她将腰间的钢刀取下,与小魔头的剑并放在一处,以示好。   于桓之神色微微一动,眼底像含着笑意。   虽然两人对彼此的qíng谊虽心知肚明,但江湖中人毕竟以为穆衍风与南水桃花是一对。他们这次出行,目的本就不应为人所知,为了避免多生事端,于桓之与南霜只得平素里收敛些。   南小桃花收敛得乐不思蜀,表面已然将于魔头当作江湖兄弟,私底下却时不时往他行囊里塞些果子点心,若在客栈或路旁歇下,她定然把两人的东西放在一起。   例如此刻,奉旨成婚的刀与剑。   "是暮雪七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南霜闻言十分讶异,扭头却见丁蕊与一名公子走了过来。   那公子身材修长,五官端正,见了南霜,他的脚步微微滞住,点了下头道:"南姑娘。"   "欧阳……公子。"南霜先是错愕,尔后将前后事连贯起来一想,恍然大悟道:"你便是虎头山八当家?"   丁蕊"哼"了一声,来至桌前坐下。欧阳熙神qíng有些莫测,片刻,他也寻了个椅子,将匕首放于桌上,点头道:"南姑娘聪慧。"   一时间,客栈外喧嚣不断,而厅堂西角的圆桌前,气氛却有些尴尬。   欧阳熙本与南霜有婚约。小桃花乘着轿子跋山涉水来了万鸿阁,两人拜堂行礼,亦算是做了半日夫妻,岂料一朝事起,欧阳熙与南霜缘分尽灭。   起初欧阳熙本是对这女子无甚感觉,但当日,他见了小桃花的样貌,又听她在日头下,凄恻问了句是不是要休了她后,心中竟然酸楚难耐。此后半载,他竟时不时想起她,又想到两人间蹉跎的因缘,不免觉得万分遗憾。   如玉公子早年便吩咐了他和丁蕊寻到《转月谱》的下落。   两人皆知,南霜的娘亲花月,是寻到此谱最关键的线索。   亲事被于魔头与穆衍风搅huáng后,欧阳熙不免有些愤懑,以至于丁蕊暗中派王七王九跟着南霜一行人潜入流云庄,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知是为了公,还是为了私。   小二上了菜,是一些江南当地的吃食:叫花jī,东坡ròu,炒笋gān。   五人中,无人动筷子。   欧阳熙看着南霜,盯着刀与剑,于桓之垂着眸,江蓝生望着房梁,丁蕊打量了三个男子后,开始仇视小桃花。   半晌,于小魔头轻咳了一声道:"你方才说,暮雪七人?"   此言一出,气氛才稍稍缓和。   欧阳熙点了下头道:"昨日,师涯带着三人于苏州城外的平金台,召集了些江湖人士,说,将于明年秋以前,重建暮雪宫。苏州作为重建的一个据点,他们暮雪七人,会在此处招贤纳士。凡得到应允的,来年可入暮雪宫门下,习得暮雪七式。"   于桓之闻言微微蹙眉:"欧阳无过何在?"   丁蕊瞟了他一眼,慵懒地将胳膊撑在桌上,玩弄起指甲:"早起程回万鸿阁了。"   欧阳熙继续道:"武林中人,将入得暮雪宫视为一个绝佳的机会,纷纷跃跃yù试,以至于从昨日起,周边镇子中的江湖人便赶来苏州寻客栈投宿,因此今日逐月客栈才这般拥扰。"   "此事无妨。"于桓之道,"师涯此举,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让欧阳无过能静心练好暮雪七式。"   "为何?"欧阳熙不解道。   "修炼暮雪七式,动dàng之大,容易令人觉察。而正月初一是万鸿阁阁主欧阳岳的生辰,届时定有武林人士纷纷造访万鸿阁。欧阳无过偏巧他父亲生辰的一月前于各地选拔暮雪宫门徒,目的就是为了分散武林人士的注意力。届时正月初一,到万鸿阁祝寿的便只有一半人数,且多是心不在焉之辈。这样,他便可以掩人耳目。"   "如此。"江蓝生拾起白绒扇,往掌中"啪"得一拍,"我想到了这一层,却不如你想得通透。"   南霜问道:"江公子原说有法子夺回《神杀决》,不知是什么法子?"   江蓝生看了于桓之一眼,沉吟一番,道:"我亦打听到正月初一,是欧阳岳的生日,届时我们一行人以祝寿之名,直接潜入万鸿阁,定能将《神杀决》夺回。"   "我是想……"欧阳熙迟疑道,"家兄这些年,有些执迷不悟,爹与我都看在眼里。暮雪七式一套武功谱,能让人成为豪杰,亦能让人心智偏离。此番借桓公子之力,若能毁了家兄修炼《暮雪七式》的念想,便是以《神杀决》相赠又何妨。"   于桓之闻言沉默片刻,良久,他拾起茶盏小呷一口,道:"我此行,只以夺得《神杀决》为目的。"   欧阳熙愣了片刻,有些尴尬。   于桓之是传闻中的魔头,彼年暮雪宫覆灭时,他的身上,更是血债累累。可熟知江湖事的人都知道,于小魔头平素里待人,虽不温不火,但亦不会针锋相对。   而他方才一句冷言,确然令欧阳熙面子尽失。   于桓之像无知觉般,拾了南霜的碗,为她盛了碗汤,还刻意避开了汤中的姜丝。   南小桃花接过碗,对着chuīchuī,于热气腾腾中抬眼对于小魔头乐呵呵笑了笑。   于桓之这才神色稍霁,点了下头。   欧阳熙见到此幕,心中猛然一沉,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时间,他的心里风起云涌,一会儿有些气闷,一会儿又似寻得半点光明。   毕竟,暧昧不清的qíng愫,比定下的婚约,更容易让人有机可趁。   五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饭食,皆不甚有胃口。   丁蕊的话,也出乎意料地少了起来。平日最好美男的她,今日于桌前,亦不再频繁望向于桓之,而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吃了些东西。   饭毕后,五人匆匆将翌日的行程一说,决定结伴同去万鸿阁走一招,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下午阳光恹恹的。   欧阳熙与江蓝生去市井打探些消息。南小桃花只身躺在榻上,三天的行程虽不紧不慢,但连日的奔波却也让人疲惫。   她虽是困倦,翻来覆去,望着午后艳阳,却益发清醒起来。   小桃花从chuáng榻上翻身坐起,将连日来的事,前后想了一遍,忽觉十分不对劲,即刻抡起桌上大刀,便往于桓之的房间奔去。   第59章 …   南霜方冲到门前,那门便自行开了。   于桓之愣怔地站在门口,见一个不明物体如火如荼地冲入自己怀中。   小桃花自于魔头的胸前一撞,不疼,是以她又风风火火地掉转头,将门合上,再风风火火地往屋内冲。   冲到桌前,她将大刀往桌上啪得一放,抚着胸口喘了几口气。   这一番行径,让于小魔头心中颇有几分思量,他浅浅笑起来,站得不远不近,问: "你这是要……用qiáng?"   南小桃花愣了愣,也来不及思索,"用qiáng?"   于桓之意味深长看着她,走近将她的额带扶端正,轻声道:"霸王硬上钩。"   "你是说……房中术?"南小桃花如醍醐灌顶,继而也乐起来:"我只知琵琶抱树,老牛推车,这硬上钩是个什么玩意儿,没听过。"   她的语气饶有兴味。   于小魔头一怔,咳了两声,退后三步。   冬日光线冷冷的,清晰明透,窗外市井扰攘,再远些是寒水斜桥。   南小桃花方才火急火燎,这会儿静下心来想了想,正犹疑着应当怎样与小魔头说江蓝生的事。于桓之骋目往窗外望望,见水天一色,沉静道:"出去走走?"   "啊?"南霜还有些恍惚。   于桓之将桌上的黑纱斗笠拾起:"与我出去走走。"   "我——"南霜蹭得从桌旁站起,握紧大刀。   "有事边走边说。"于桓之亦持了剑,走近牵了小桃花的手,两人一个尔雅,一个土匪,出了客栈。   苏州城很热闹。逐月客栈一条街屋舍绵延,店铺林立。路旁有小摊,珠玑罗列,杂耍艺人引得声声叫好,男女老少三五成群往来其间。   这日道旁多有武林人士,言及重建暮雪宫一事,纷纷目露jīng光,跃跃yù试。   于桓之闻言却不为所动,反倒转头望着神qíng颇为复杂的南霜道:"你来苏州多时,我却未曾带你好好逛过。"   南霜心中一跳,骋目四下望去,街末巷口人群熙攘,午后的太阳光晕圈圈,罩在翘檐屋脊上,照在行人明媚的脸上。   她笑的时候,又露出小虎牙,"呵呵"两声道:"以后日子长着哩。"   "嗯。"于桓之伸手将她的发丝拂去耳后,"日子长着呢。"   于小魔头说话的时候,面前的黑纱轻轻拂动,想是气息喷洒其上。南霜顿了一下,继而问:"你为何总带着黑纱?"   于桓之听了却有些愣怔。片刻后,他接了斗笠黑纱帽,在眉骨搭了个篷:"自街口左转往水边去,那里清静些。"说完,他冲南霜笑笑,转身便往街口而去。   那笑容令小桃花在原地晃了晃神,须臾,她咳了一声,很是正经地扶了扶额带,正了正钢刀,颠颠地跟上前去。   街口转左,正是迎风口。一阵冬风chuī来,有刺骨寒意。   南小桃花身着小袄,本是不冷,但被风chuī了,仍不由打个寒噤。   流水起褶,于桓之顿在原地,侧脸望向南霜:"靠到我身边来。"   南霜"好好"应了两声,往他身边靠拢两步。习武的人本就体热,于桓之垂目看了看她露在毛绒袖子外的小手,禁不住笑起来,将之握在手里。   小桃花也笑,笑了会儿,神色又变得鬼鬼祟祟,四处乱瞅。   "在瞧什么?"于桓之问道。   南霜的目光落在相握的手,故作为难道:"我这身恶霸装束,等下旁的人见了,定以为我们是断袖。"   于桓之一愣,却道:"无妨。断便断吧。"   南小桃花一喜,"好好,断了它!"说罢,她将相握的手挥了挥,耀武扬威往水边走去。   于桓之未反应过来,被她的力道带了,身子向前一倾,亦无奈笑着随她往前走。   树都落了叶,空dòng的枝桠参差生长。偶尔有小石子从路旁滑落,"噗通"跌进水里。   水上扁舟往来。这一段是出城的路,往前走便没多少人家。   "我十四岁时,去过京城一次。"两人散漫走了一会儿,于桓之忽然道,"那年我暮雪七式练到第三式。你也知,这套武功的第三式与第六式是关卡,为此,我大抵内息紊乱,入了冰火两重天,脸颊至后脖颈,都涨了紫色斑纹。"   "暮雪宫覆灭前,一直背负着蜀地十二派的血案的罪名,我爹因此沦为了魔头。后来我上京寻他,为着不下着人,亦为着行事方便,便带了那黑纱。"   南霜听了此言,心里不禁有些难过,她抿抿gān涩的唇,道:"我瞅着你们暮雪宫绝不是蜀地十二派灭门惨案的凶手。"   "嗯,我们不是。"于桓之淡淡点了点头,"当年这事很蹊跷。蜀地十二派的灭门,直接牵连暮雪宫的覆灭。"他顿了一下,抬目望向摇曳而来的乌篷船,抬手朝船家招招手,"我一定会找出真相。"   南霜抬头看向他的侧脸,修竹般的眉,峰峦似的鼻,一双眸若清泉,疏淡却也凌厉。   "我与你一起找出真相。"南小桃花的语气颇有些肃穆。   于桓之一怔,回眸望她,笑道:"好。"   船家将乌篷船系在岸边的如意牛鼻子上,于桓之与了他些碎银子,请他带着二人在苏州城内一游。   船家姓佘,年已过五旬,是位老实人。他垫垫手里的银子,又退了几粒给于桓之,待二人上船后,佘船家吆喝一声,摇橹起行。   有风声微弱,扑打在船篷之上,像压得极低的呜咽。   于桓之掀起船帘,水外景致入眼,碧水青天,悠悠长弄。   南小桃花俯身用袖子将于桓之身后的糙席擦了擦,chuī了口气见没有灰,这才示意他坐下。   船篷内光线黯淡,于桓之静看了她半晌,盘腿坐下将衣摆在膝上搭了,浅笑起来,没头没尾说了句:"这般好。"   岂料南小桃花竟听懂他的意思,一边摸去旁便寻了个gān净糙席坐下,一边答道:"对你就该这般好。"瞧见于桓之目色有所动容,她乐呵呵笑起来,"暮雪宫覆灭的事,你上京寻父的事,都是秘密吧,你却告诉我?"   不等于桓之答,南霜又抢先道:"因此,我估摸着你在心里,已经把我当成你娘子了。我真是开心呀。"   于桓之听了此言,却不置可否。他默了一会儿,又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那年我上京寻父,带着黑面纱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不过后来,我再带着斗笠黑面纱,却是刻意为之了。"   "刻意为之?"   "嗯。"于桓之点点头,笑道:"那时chūn深,我在京城不识路。误打误撞到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后巷,见着一群小孩子在街边玩耍。"   "确切说,是三个小孩子在滚铁环,余下一个在看。在看的那个,分明是个小姑娘,却非要做男孩装束,模样倒挺机灵可爱。她看了一会儿,便说要一起玩,岂料另三人根本不同意。"   南霜震惊非常:"你当时……"   "我当时闲来无事,看着铁环亦若有所思,索xing便站在路旁大树下望着,想等几人玩好了,再去问问路。"   "四人言语不合,一时间竟要动手。那小姑娘像是有些武艺在身,扔石块,扔树枝,都有些章法,却仍不是其余三个男孩的对手。"   "彼时我全失的内力,刚刚恢复了一点,不易动手,所幸招式还算熟记,便上前去……"说到这里,于桓之忽然自嘲笑了笑,"呵,很俗气,英雄救美。"   那小姑娘见一位年少公子身形挺拔,青衫如醉,手里的双刃如流萤有光,一时便来了兴致,道:"你真厉害啊,这么厉害,带着黑纱gān嘛呢。"   当时被打退的三个男孩仍在原地窃窃私语,只是不敢上前。   于桓之垂眸见那小姑娘方才打架时,擦破了唇,便俯身瞧了瞧,问:"没事吧。"   一股清新味扑鼻而来,小姑娘用力吸了吸,随手将他的斗笠接了,说:"别带了,你一定很……"话未说完,她便愣住了。   那三个男孩刚绕道一旁,预备再上来gān一架,一时间也愣住了。顷刻,他们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吓跑了。   于桓之的脸颊到后脖颈,全是紫色斑纹。   他愣了愣,也未曾尴尬,只静静从小姑娘手里接过斗笠,正yù戴上,那姑娘却道:"好看。"   "什么?"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小姑娘笑起来的时候很傻气,笑声嘿嘿嘿得亦不算动听:"我方才就估摸着,你一定很好看,果然如此。"说着,她指了指脸颊到后脖颈的紫纹,"这是练武练的吧,等练好了,就褪了。"   "你……如何知道?" 于桓之很是吃惊。   那小姑娘却不置可否,她伸了个懒腰,将胳膊枕在脑后,一摇一晃走上前去,来到方才那铁环旁,才左右乱瞅瞅,chuī了几声口哨。   见四下无人,小姑娘赶忙蹲身,拾了两个铁环,一摇一晃地走回来,冲着于桓之乐呵呵傻笑。   "你这是……"于桓之不解地看着她   小姑娘的神qíng颇为愁苦:"我习武总换兵器,师父和爹爹都很惆怅,让我自己出来弄个兵器回家。他们却忘了与我银子。我估摸着如此人与兵器,亦是姻缘天定,便顺一个回家,练着试试。"   于桓之一愣,顷刻又垂眸望向她手里的铁环,笑起来道:"铁环好,有去有回。"   小姑娘闪忽闪忽眨了眼,道:"你真是好人呀,人长得好,xingqíng又好。我日后就用铁环作兵器,再也不换了。"说着,她望了望天色,见时已近晚,忙道: "我得回去了。"   言毕,小姑娘一手拖一个大铁环,摇摇摆摆跟鸭子似地,笨拙地往回跑。铁环磨着地面,发出"嗤嗤"的响声,扬起烟尘。   烟色迷了于桓之的脸,他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那姑娘回过头来,朝他嚷道:"你长得好,xingqíng好,日后记得来娶我呀。"想了想,她又道,"你别带黑面纱了,否则若我日后瞅着带黑面纱的人,定要将面纱挑了去。"   于桓之又愣在原地,chūn色如洗,霞满长空,须臾他竟笑了起来。   小姑娘笨拙地跑到天水派的大门前,气喘吁吁叫了声"爹爹师父",望了望门口小厮,忽然怔住。   少顷,她猛地拍了下脑门,想起自己一身男子装束,连名字都忘了相告,蹲坐在气派的大门前,"哇"的一声哭起来。   第60章 …   *   轻舟摇曳,流水淙淙。乌篷船穿过石拱桥时,篷内光线暗了些许。   明灭间,似有往昔如梦纷至杳来。   那年的天水派外,桃花开得正盛,花叶灼灼。日晖下,十四岁的于桓之拐了个弯,便见数里桃色如霞,chūn光一色。   小姑娘在天水派门前哭天抢地,他自是没有听见。他只记得方才俯身瞧她嘴角的伤,无意间,瞥见她锁骨下,亦有一道桃花印记,美艳如chūn。   "人海茫茫,缘起缘灭。她让我去娶她,我却不知上哪儿去寻。"于桓之笑道,"后来去了流云庄,总有琐事缠身,加之我想为暮雪宫昭雪,不知又要奔波几年,便将此事撂下了。"   南霜听了这番话,垂头默了半晌,片刻又朝于桓之挪近了些,赧色道:"我儿时个头小,那年已经十一了,看上去却跟五六岁的孩子一般。"顿了顿,她吞了口唾沫,gāngān道:"我忘了跟你说几时来,又忘了跟你说我的名字。我生怕你来晚了,等到十九岁了,才应了万鸿阁的亲事。"   见于桓之浅笑望着她,南小桃花继而又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是晓得你的。暮雪七式练到第三式,若内息乱了,会长紫色斑纹,冲过这关卡便没事了。你会暮雪七式,手里还拿着望雪刃,定是暮雪宫的少宫主。我回家与爹爹说见了你,爹爹却让我保密,说切不能其他人晓得这件事,尤其是师父。"   "原本,我也可以去找你的。不过你也知道,我后来得了个'南水桃花'的名声,总有人说我日后一定是祸水。我就不方便去寻你。后来见面了,本来我亦可跟你相认的。可我瞅着自己总有些祸你的心思,便更不知如何说了。"南霜嘿嘿gān笑了两声,"我十二岁开始长个儿,后来便不是小丫头模样了。我当时想着,你若能来见见,说不定就愿意娶我了。不过现在,你总算见到了。"   说罢,她又埋头将手探进袖囊里,摸出个竹管短笛,递给于小魔头:"我那时瞧你腰间别了个短笛,觉着你一定会chuī笛子。前阵子与烟花去云上镇,我便买了一个。"言毕,她想了想,又添了句:"不是顺的,是买的。"   于桓之接过笛子,垂眸抚了抚笛身,复而又抬眼深静地瞧着南霜:"彼年以为,那小丫头是习武之人,日后必定闯dàng江湖。她说以后见人带着黑面纱,定要揭了去。我便存着这侥幸心理,若离流云庄远些,便带着面纱,不知能否相见。"   "岂知后来相见,竟是在万鸿阁你出嫁的那夜。当时瞧见你锁骨下的桃花印,心中自是惊讶无比。可我得了盟主之令,要将你带回流云庄做那少夫人。qíng急之下,也顾不得多想。后来每每思起,心中亦有懊悔,还好……"   说到此,于桓之忽然打住,他笑了笑,"短笛曲,我会一首蜀地的山调,chuī给你听。"他起身理了理袖子,朝南小桃花伸出手去:"去船尾。"   远天已有薄薄的暝色,于桓之衣衫翩然立于水天之间,似忽然临世的天神。   蜀地的乐曲,苍莽中有婉转,山调欢悦亦悠扬。   南霜倚在船篷处,静静听着。她的神色,是难得一见的沉然悠远。   很多话没有说。   例如当时chūn深,他们相见,正是花月的祭日。小桃花出门见那铁环,亦是心有所动。尔后,忽有一人来至身边,与她说:铁环好,有去有回。   南霜心中也作如是想:若身边的人离去,归来就好。   例如桃花灼灼,他们分离,于桓之无意驱动内息,竟寻到突破关卡的法子。自暮雪宫出事至今,一年有余,他头一回抬目欣赏霞光万丈,桃色如新,晦暗的日子,终得一色chūn意。   然则这些略显惆怅的qíng愫,也不必言尽。反正后来邂逅重逢,他明白所谓珍惜,她明白所谓喜欢,日后只需一往无前便够了。   光yīn的齿轮总是微妙。   那年的京城热闹非常,在小小魔头与小小桃花相遇的一月前,京城以西搭起了水楼,有一女子身姿婀娜,以一曲惊鸾声名远播。   不日后,十四岁的穆衍风见一个清秀小男孩来找。   他在素白纷飞的杏花中,弯嘴笑,大喇喇地说:"你叫穆衍风,这名字真好听。我叫萧满伊,名字没你的威风,不过我会是一个威风的人。"   这日的huáng昏薄薄的,烟霞浅淡。乌篷船泊在水巷边时,街上行人已少了些。   炊烟升起,水边的妇人洗好衣裳,端起木桶正往回走。哪户人家的小孩出来寻娘亲,牵着洗衣女的衣角,兴高采烈往回走。   南霜瞧了一会儿,忽又想起正事,猛拍了下脑门,"对了!"   "可是要说江蓝生的事?"于桓之问道。   南霜点点头:"嗯。前些日子,他去苏州,竟能在官府将苏悦镖局的密宗调出来,说明一定有来头。他是京城人,以前又认识我。我爹在京城倒真有一个江姓好友……不过那个人,是王爷。天水派是武林门派,我对朝中事不甚了解,因此猜不出他的身份,只知他极有可能是王爷公子……"   "京城九王爷。"于桓之道,"不仅如此,他还是传文中的如玉公子。明日与他三人同行去万鸿阁,你我需得多加小心。"   "如玉公子……九王爷……你是说 ——"   "嗯。"天边渐渐浮起暗蓝的暝色,将烟霞吞噬,于桓之骋目远眺:"那年暮雪宫覆灭,立下大功的如玉公子……"   流云庄内,这些日子倒是悠闲自在。   江湖人士纷纷将注意力转移到光复暮雪宫一事上,是以来庄拜访的人,便少了许多。   于桓之与南霜走后数天,穆少主的日子过得逍遥又充实。   他饭前习武,饭后习武,睡前焦虑,醒来焦虑,委实忙得很。   寻常人焦虑了,通常表现为话多,易怒,bào躁。而穆衍风则不然,他只是在某些方面,极度地优柔寡断起来。   穆香香本不以为然,后来听庄内丫头将近日穆少主的动向一说,便心下惶恐,忙拉着宋薛,风风火火赶来枫和苑。   彼时天已擦黑,穆衍风刚用了晚膳。   穆香香与宋薛眼睁睁瞧着从前威风八面的弟弟,在正房前徘徊了数步,又绕到小桥边,亭子旁,廊檐下,最后再回到正房前。如此循环往复数次,直到明月高挂。   穆衍风行至正房前,咬了咬牙,拾阶而上推开房门。   穆香香立刻招呼了宋薛,两人鬼鬼祟祟跟了上去。   正房内灯色温暖。穆衍风轻手轻脚来至内间,在chuáng榻旁的椅子上坐下。   英挺的眉动了动,他沉静地瞧了会儿萧满伊,又习惯xing替她掖了掖被子,道:"小于说,等他们将《神杀决》寻回来,你便能醒来。算一算,他们也走了好些天了。你安心睡着……"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烛火映在他明亮的眸子里,眸光轻晃,"其实你若能早些醒来,也好。我、我不会赶你走了。你若喜欢,也可继续住在这里。这是,嗯……这是我的房间……我是说,我可以搬去书房。"   "你不搬去书房,难道还要睡这里不成?"身后忽然传来穆香香的声音。   穆衍风一惊,猛然回头望去,见宋薛与穆香香立在楠木屏风旁,穆香香正瞪眼瞧着他。   "姐,姐夫。" 穆衍风忙起身,"你们是来看我?"   穆香香往chuáng榻上淡淡瞥了一眼,"你随我来。"   穆衍风见她神色有异,犹疑了一下,先步至角落,将灯罩换成暗色的,才随穆香香出了正房。   "你且说说,这南霜,你是娶,还是不娶了?"穆香香的问题虽犀利,但语气中却无甚苛责之意。毕竟前些日子,穆衍风以为萧满伊去世,神魂涣散的模样委实将她这个做姐姐的吓着了。   穆衍风闻言愣了半晌,忽而正经道:"姐,这话日后可说不得了。小于若听见,定要灭了我。"   "gān儿子果真掺和进来了?"穆香香道,"你们几人的关系委实复杂了。"说着,她看向宋薛。   宋薛狠劲点点头,双手在大腿上一拍,唏嘘道:"从前,你姐姐与我,瞧着你对那萧姑娘仿佛没意思,倒是与桓公子走得近,以为……以为你们……"   "什么?"穆衍风毫不知qíng地喝了口茶。   穆香香接过话头:"本来,我做个做姐姐的,亦是不同意此事的。后来见你二人qíng谊甚笃,也就不忍心棒打……这个,啊,鸳鸳。"   "鸳鸳?"穆衍风又喝了口茶,"姐,你在说谁和谁?"   "唉,风儿,你这又是何必呢?"以为穆衍风在百般掩饰,宋薛又叹了句,"你那点心思,你姐与我,早就料到了。后来我们见萧姑娘这样一个大美人在身边,你也不曾对其动心,便想着还是顺了你的意。后来,我们认了桓公子做gān儿子,意思便是将他当作自家人了。"   "嗯。"穆衍风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继续喝茶,"小于流离失所,这些年住在流云庄,这里也的确算他半个家。"   穆香香接着道:"我想桓公子亦明白我们的意思。既然将他当做自家人,那么你们那点龙阳之好断袖之癖,我们也认了。从今后,你是我弟弟,他是我弟婿。岂料——"穆香香一拍几案,"岂料这于桓之,委实不是个东西了!"   随着这一声拍案震响,穆衍风一口茶水也"嗤"地喷出来。   他呛了半晌,咳得连一句"苍天啊"也叫不出来,片刻只吐了个但音节:"姐……"   "这个于桓之,从凤阳城回来,带了个狐媚的江蓝生不说。还当着你的面,时时与那江蓝生闹别扭!"穆香香气愤道,"你说这便也罢了。我还可以趁这机会,将我自家弟弟掰直了。南霜多好一个媳妇儿啊,那是爹亲自为你挑的。怎知这于桓之,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明里跟江蓝生好,暗地里,又跟南水桃花好。"   话至此,穆香香悲愤地喘了口气:"风儿啊,姐瞧着,如今你身边,也就萧满伊这丫头实诚。日后等她醒来,咱娶她做媳妇儿。甭在想于桓之那个负心汉了啊。"   此刻穆衍风已经呛完。他背靠在椅子上,仰着头,闭着眼,抬起右手捏着眉心直呼:"苍天啊……"   穆香香见他这般颓丧,不由心生同qíng,来至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道:"风儿,别伤qíng了。南水桃花跟了于桓之便跟了吧。那江蓝生,也不定对于桓之真心。姐派人去查了他的身份,你知道他是谁?他竟是京城的九王爷。江蓝生一家并非皇族,江姓也并非皇姓。他爹是立了战功,被封的王爷。而江蓝生,亦是因为八年多前,为朝廷立下奇功,被册封的九王爷。你说说,若不是有所图谋,一个王爷怎会从京城来至苏州?"   "八年多前,为朝廷立下奇功……"穆衍风埋着头,听到这一句时,脑中忽然有灵光乍现:"姐,你是说——"   第61章 …   *   穆香香见穆衍风一脸惊诧,忙向宋薛使了个眼色。   宋薛会意,端了盏新茶走过来,一边为穆衍风顺气,一边道:"风儿啊,天涯何处无芳糙。"   穆衍风听了此言,嘴角又抽了抽,然正事当前,他也懒得解释,只道:"姐,你可记得八年前,暮雪宫覆灭一事?"   穆香香与宋薛对视一眼,均露出疑惑的神色,不明白他为何提及此事。   穆衍风接着道:"八年前,朝廷镇压武林,暮雪宫首当其冲。双方本yù和平解决,然此时,如玉公子竟寻到蜀地十二派灭门的证据,将矛头指向暮雪宫。一夕之间,暮雪宫受千夫所指,暮雪宫不敌,终是覆灭。"他顿了顿,见穆香香仍不解,便补充道:"江蓝生之父,江裕江王爷,便是朝廷派来的钦差。江蓝生随父到来,私下与我等相识。"   "八年前,立下奇功的是如玉公子。而依姐方才所言,江蓝生亦是在八年前立下奇功,被册封的九王爷?"   "你是说……"穆香香吃了一惊,"江蓝生便是如玉公子?"   穆衍风吁了口气,摇摇头道:"我只有一点不解。我去探查江蓝生的身份时,只查得他成为九王爷的原因是世袭了其父的爵位。何以姐却说,他封王的原因是立下奇功?"   穆香香闻言有些尴尬,片刻后,她才答道:"其实,江蓝生被封王的原因,是爹写信告与我的。"   "爹来过信?"穆衍风十分惊讶,"为何我不知?"   穆香香勉qiáng笑了笑,招呼了宋薛,二人又讪讪回到正堂的椅上,你一言我一语低声商量了良久。穆衍风见状思索片刻,蓦然道:"我与霜儿妹子的亲事,是爹的主意?"   穆香香的表qíng僵在脸上。   宋薛犹疑片刻,道:"岳父确然来信言及江蓝生,说他是因立下奇功,被封的王爷。不过他语气轻描淡写,并不似将这厮当回事。倒是在信里,他反复提及南姑娘,定要让你取其为妻。故而我与你姐,便未将此信拿给你看。"   冬日厅堂内烧着银碳,室内暖烘烘的。入了冬,苏州反倒未怎落雪。倒是腊梅开得一日比一日艳,浓香缭绕不去,飘然入室。   穆衍风注视着炭盆,蹙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半晌,他却大笑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当初小于将霜儿妹子丢在我chuáng榻上,定是爹爹的主意!"   穆香香又与宋薛对视一眼,默而不语。   "霜儿妹子确然是个好姑娘。"穆衍风道,他挽起袖子,从青花碟里拾了个杏仁苏抛进嘴里,"不过我与她只有兄妹qíng谊。"   穆香香转过头来,"咦"了一声,"那于桓之……"   "小于早就看上霜儿妹子了。"穆衍风乐道,见穆香香惊诧的表qíng,他又咳了一声,低低解释道:"我与小于……只是挚jiāo。"   穆香香看了宋薛一眼,宋薛摇摇头。两人虽仍是半信半疑,但决定不再追问。   穆衍风见状,霍然起身道:"姐,你等等。"说罢,便步向屋外。   待穆衍风回来,手里多了个木匣子。他将其放在几案上,取出里面的物什。   穆香香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好漂亮的宫灯!"   穆衍风得意洋洋地笑道:"小于做给霜儿妹子的。"   那宫灯为方形,四角的梨花木都镂这并蒂桃花的图案,清雅且美好。灯下挂着翠玉红穗。灯身是用丝帛围成的,上画桃李争妍,穿花蛱蝶,鹊鸣枝头,留白的那一处,恰恰显出chūn意热闹无尽。   灯身右侧,用黑墨写着三个字——"一色chūn"。   "霜儿妹子说,小于给她做了盏宫灯,说是待她成亲前送给她。"穆衍风乐起来,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结果我去他房里瞧了瞧,恰巧找到这木匣子。"   "做这宫灯可真得废不少心思。难不成gān儿子对南姑娘……是真心的?"穆香香嗫嚅道,她将宫灯翻来覆去看了几翻,忽而抬头道:"你将它拿走做什么?"   穆衍风一愣,伸手挠挠头,得意道:"他前阵子惹恼我了,待他回来,我非得拿这宫灯威胁他认我做大哥不可,否则他也别想娶霜儿妹子。"   穆香香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突然嘻嘻一笑,乐道:"还说你与他不是在闹别扭?"   穆衍风吞了口唾沫,将手置于额顶狠狠一拍,"苍天啊……收了我吧!!"   几日后的京城天水派内,亦有人扶额悲鸣:"苍天啊……收了我吧!!"   比起江南水乡,北地的冬日总是大雪纷飞。   屋檐上,糙木上,白雪层层。簌簌扫雪声整日可闻。   寒风刺骨的院子里,却有一处温暖如chūn。南九阳命人在苑内六角亭的四周挂上了糙绒,亭内石桌下,放一个炭盆。   亭外朔风呼啸,亭内,有一人放下茶盏,淡淡道:"不举兄,你这般困扰又是何必?所谓qíng深qíng浅,缘起缘灭。感qíng一事,自古不为人左右。我儿与霜儿qíng投意合,实是美事一桩。"   于不举挽袖拍桌:"我这就回去收拾衍风这浑小子!连个女人都搞定不了,吃什么长大的?!老子废了他!"   南九阳忙起身,扶了扶于不举,笑道:"穆兄息怒穆兄息怒。照我说,你家小风子,对我家小桃花,不过是兄妹qíng谊。如今小之之与小桃花成了一对,小桃花与小风子成了兄妹。这乃亲上加亲,可喜可贺哎。"   于不举又拍桌:"什么小疯子小傻子,你别乱给我儿起诨名!"   "嗒"一声,陶浅亦将茶盏放于桌上,沉下脸道:"小之之?"   南九阳立马见风使舵,字正腔圆道:"不,是穆英雄,于英雄。"   亭内又静默半晌。须臾只闻gān咳声,gān笑声,喝水的咕噜声,种种声响全来自南九阳一人。   陶浅目色清浅地翻开一本棋谱,于不举怒火冲天地坐在桌前入定。   少顷,南九阳见状哀叹一声:"我说你们这又是何必?当年小小桃花与小桓之私定终身时,你我三人趴在墙头,又不是没瞧见。穆兄,你又何必非要让衍风去抢桃花?于兄,你又何必反复拿这事刺激穆兄?明知道……唉,孩子们何其无辜啊……"   于不举只手拍桌:"若我不让衍风去抢桃花,那当年他于惊远害了我妹子,这笔账又怎么算?!"   此话一出,陶浅蓦地将手中书摔在一旁:"穆昭,这话你可要说清楚!将红影送入龙潭虎xué的是你,我将她救出来,你反倒来怪我?"   南九阳见势头不对,心中不由有些担忧。这二人本是知己好友,近年却因一桩事反目成仇,虽不至于真成仇家,然而只要见面,说话必定绵里藏针,she影含沙。   于惊远即是陶浅。   而穆昭,却化名于不举,明里暗里指桑骂槐。   "救出来?"穆昭冷冷一笑,"早年她在流云庄等你多时,你不来娶她。待她被bī嫁入万鸿阁,你这才将她抢出来,娶她为妻。你倒是过得愉快舒心,你让红影如何想?即便欧阳无过不是她亲生儿子,几年相处亦有感qíng,她抛夫弃子跟了你,最后呢?!"   于惊远沉静的目光中,一丝凄然稍纵即逝,他苦涩道:"我对不起红影,更对不起桓之。"   "红影早逝,桓之自幼便很懂事,xing子像极了他娘亲。我……大抵生来便是个làng子,不会照顾身边的人。霜儿是个好姑娘,xing子好,人又欢快喜庆,我想桓之若与她一起,必定能一世安好开心。"   于惊远顿了顿,吁了口气又道:"那年趴在墙头,见霜儿不嫌弃桓之满脸紫色斑纹的模样,我心里也实在踏实,当下便决定将暮雪七式传给她。我是真想让儿子与她在一起。你若为红影的事,责备于我,我亦无话可说。只是,不要牵连桓之。"   以于惊远的沉静淡定的xing子,平日里哪里会说这许多话。   可有些事qíng,在心里压了许久不能释然,说起来时,即便语气悠远清淡,也有抑不住的遗憾。   南九阳劝道:"穆兄平素里躁动些,即便为着红影妹子的事有些不平,亦不会伤到桓之。你想想,那年桓之一人找上京城,孤苦伶仃,还不是穆兄将他带去流云庄,传他武艺?"   于惊远垂着眸,半晌清淡说了句:"有劳。"   穆昭闻言颇有些尴尬,侧身坐着,瞧着亭前糙绒嚷道:"我哪里是帮他?桓之是我妹妹的儿子,是我的亲侄子,我不管他,难道期待着他那个丧尽天良的父亲来管?"   于惊远不着痕迹叹了口气,垂眸望着茶盏中,茶叶浮沉,淡淡道:"不说了。"言毕起身,离开了六角亭。   穆昭有些怔然,先前的怒气烟消云散,心中却没由来生出丝颓唐,半晌道:"当年年少气盛,我与他结识,推杯换盏,同饮共醉,危难时互相扶持,同闯江湖。后来我邀他来了流云庄,于惊远这浑小子,对红影一见倾心,打定主意要娶她,最后却……唉,也不知当初到底是对是错。我从前总不信命,今日却有些相信了。"   "他也苦。"南九阳沉然道,"你以为他是闯不过暮雪七式第六式的关卡,所以才武功全废?"   穆昭闻言知道有内qíng,抬目惊诧瞧着南九阳。   南九阳叹气道:"他那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是自己废的。"   "你是说——"穆昭猛地抽了口气。   南九阳点点头:"他闯过了暮雪七式的第六式关卡,当时又有《转月谱》在手,以他的资质,修炼第七式定不在话下,可他不但没练,却废了全身武功,抛下暮雪宫,只身来了京城。"   穆昭愣愣地注视着于惊远先前的坐位:"他废了自己的武功,是因为红影?"   "对,是因为红影。"南九阳道,"《转月谱》与《神杀决》均是红影为她寻来的,暮雪宫是他二人曾经相依偎之地,他怎可能呆在哪里,怎可能继续修炼这套武功?"   "这些事,你怎会知道?"穆昭不解地看着南九阳。   南九阳笑了,笑容中亦是凄楚万分:"多年前,江湖上有传闻'转月谱'重现江湖。除了穆红影被卷入其中,还有一人,亦被牵连。"他垂头,低低笑了笑, "是花月啊。"   *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留言发现大家误会欧阳坏蛋是小之之的亲哥哥了(最后发现是自己表述错误了,原先是想要穆昭也误会这件事的,现在看来还是算了……)……颠颠地回来改文……太杯具了……   欧阳坏蛋哪里跟小之之长得像啊啊啊啊……   小小客串了下(掩面 *^_^*)   第62章 …   于桓之一行人,在去凤阳城不远的镇子过了小年夜。说是过年,不过是南小桃花大半夜兴起,敲开小魔头的门。两人于刺骨寒风中,在结了冰的湖边遛了几圈。   于桓之以为自己一生至今,当划一个段落。他前半生,先是暮雪宫少宫主,再接手打理武林最具声望的门派流云庄,总的来说,是极不平凡的。   然而自从他重逢了南小桃花,便世俗起来,去绸缎庄买衣裳,陪小姑娘做宫灯,天气晴好的下午乘舟泛水。   于桓之觉得这样很好,平淡又欢欣,且有点点喜庆的感觉,日日都像过节。   在凤阳城置办了贺礼,等来了穆衍风寄来的拜帖,几人便于腊月二十八这一日来到玉山万鸿阁。   大雪已落罢,树木荣枯。这一年,当有chūn光早临。   彼时万鸿阁门庭若市。虽说欧阳无过在江南一带召集新暮雪宫门徒,吸引了不少江湖人,然各大门派介于礼数,纷纷派了门徒大弟子前来道贺。   于桓之这一行人,虽说前来目的不轨,但由于身份缘故,却在万鸿阁门口引起不小的轰动。   这一次,于小魔头倒未曾吓跑一行人,既然他亮出了流云庄少主穆衍风的亲笔拜帖,那便必定不会杀人不眨眼。   同行的还有流云庄未来的少夫人南水桃花,花魔教的教主丁蕊,京城的九王爷江蓝生,以及万鸿阁的二公子欧阳熙。   几人先前隐姓埋名走了一路,此刻纷纷亮出身份,其目的就是为了引起恐慌,令他们更能浑水摸鱼。   然而五人虽结伴,目的却各不相同。   于桓之与南霜,自是为了欧阳无过手里的《神杀决》。   而丁蕊与欧阳熙,表面上是在帮忙,暗地里,却是为了套出花月的遗言,以寻得《转月谱》的蛛丝马迹。   江蓝生虽亮出了九王爷的身份,然而他是如玉公子一事,却不为人所知。于桓之与南霜亦不点破,只是暗地里对他起了防备之心,静观其变。   这年晚夏,南霜yù嫁入万鸿阁时,南九阳便提点过她,欧阳岳愿意招她做媳妇,多半亦是为了她身上的水镜。   南九阳又说,"桃花你且放心嫁去,之后的事,自有人帮你打点。"   事过半年,当南小桃花再次回想出嫁一事的来龙去脉,才惊觉南九阳恐怕压根就没有让她嫁入万鸿阁的心思。   几人均歇在万鸿阁的迎客轩,于第一夜商定好对策。   据欧阳熙所说,欧阳无过住在万鸿阁三院。每夜子时,便从三院的后门离庄,到后山的一片空地修炼暮雪七式。   由于师涯等人,均在江南行事,因此众人需要对付的,只有欧阳无过一人。   这样一来,行事便简单了许多。   本来,万鸿阁介于流云庄的声望,见到流云庄的人,便要客气几分。   大年夜当天,万鸿阁必定宾客满堂,几人可于亥时纷纷离坐,去后山寻欧阳无过,向她追问神杀决的下落。   为了确保事qíng万无一失,众人以实力分成三组。若要出手,就由于桓之与欧阳无过对决,江蓝生和丁蕊可藏在树林深处,杀其不备。   而欧阳熙与南霜则留在林间,若有异动,好便于应付。   转眼便到了大年夜。万鸿阁正厅内宾客盈室,其乐融融。   欧阳岳带着两位夫人两位公子招呼门客。厅堂共摆了三十六桌。于桓之一行人位于首起第二桌。桌上除了流云庄,花魔教的人,尚有九王爷江蓝生,和如今蜀地的大派峒冰阁。   小桃花自小跟父亲长大,不甚注重衣装。后来她到了流云庄,认识了萧满伊,两人同去了绸缎庄几次,一些小姑娘心思便被勾了起来。   这日因晚间有行动,南霜传了浅蓝襦裙,深蓝大氅,便于在夜色中行事。   酒席过半,众人皆是微醺。小桃花几乎没有酒量,数次被人敬酒,都是于桓之,江蓝生代为饮之。   江蓝生自幼在官场长大,酒量好得很。   于桓之应付大场面虽得体,但他平日里好茶不好酒,也就未多喝。   堂内推杯换盏,后又有从凤阳城请来的歌女舞女拨弦弄姿,一时间声色犬马,酣歌热舞。   到了亥时三刻,欧阳无过果然离席。三夫人储轻燕也稍后离去。   于桓之等人对视一番,亦纷纷以各种理由离去。   厅堂内十分热闹。然离开万鸿阁一院,先前的热闹,却益发对比出外间的清冷。   明月高挂,寒风入骨。几人纵身而起,飞快掠过树影间。于桓之携了小桃花的手,两人一人着黑,一人着蓝,袍带飞扬。   初行的前几日,欧阳熙还对于桓之与南霜之间的暧昧心存疑惑,然几日下来,他对两人qíng意相合已习以为常。   倒是丁蕊,先前在云上镇,还为着于桓之吃醋要杀南霜,这次几人一路同行,倒也并不见她有多喜欢于小魔头。   树林里传来兵刃穿叶的气流声。   几人皆收了轻功,落地走入林中。顷刻间,树林里的习武声却骤然褪去,只余夜风呼啸,穿林而过。   满腹疑虑顿生,于桓之皱了皱眉,回头看了南霜一眼,即刻飞速往前方掠去。身后几人会意,皆提气迅疾前行。   到了林中的一片空地,于桓之却蓦地顿住脚步。欧阳无过背身而立,竟像在等他们到来。他的身旁,站着欧阳岳的三夫人,储轻燕。   见了于桓之,欧阳无过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再朝他身后扫过,抬眉笑道:"我欧阳无过几生修来的福气,竟能让前暮雪宫少宫主,天水派大小姐,花魔教教主,和京城九王爷同时截住?熙儿,你可该跟我解释解释?"   欧阳熙目光一动,略略低眉,复而又抬头道:"大哥,多行不义必自毙,现在收手,尚还来得及。"   欧阳无过拂袖冷哼一声,手持两本书卷,低笑道:"于桓之,这可是你要的?"   几人来此,不过为了寻找《神杀决》,而欧阳无过手里,却出现了两本武功谱。南霜先是不解,沉思片刻后,恍然大悟地看着于桓之。   "是。" 于桓之声音浅淡,"《暮雪七式》的全谱,以及,《神杀决》。"   欧阳无过慢条斯理将两本武功谱收入衣襟中:"若我不给呢?"   夜色中,两缕寒光乍现,于桓之手持望雪刃飞速旋了几圈,刹那间杀意毕现:"我会废了你的武功。"   欧阳无过大笑起来:"呵,你行事如此偏激,他日定招不测。"   他似话里有话,几人闻言,不由纷纷在心中思量。   "如何偏激?"忽然间,南霜冷言问道,"你派人暗自伤了烟花,险些致死,我们没要你的命,已算对得起你,如何叫做偏激?"   欧阳无过的神qíng变得嘲弄起来,他讥笑道:"没想到桓公子,亦不过如此而已。"   这句话说得毫无头绪可言,令人闻之生惑。然而于桓之却并未再与他周旋,他顿身而起,淡声道:"出招吧。"   两道身影入鬼魅拼杀在高空,难以捕捉。顷刻间,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带起的气流震落林间枯枝落叶。   江蓝生皱了皱眉,朝南霜点点头道:"你保重。"便与丁蕊一齐去了小树林的后方,以断去欧阳无过的后路。   转眼间,于桓之与欧阳无过以jiāo手了数十招。   令欧阳无过吃惊的是,于桓之的招式,似有势在必得之意,却并非狠辣致命。数日过去,他刚刚将暮雪七式的第四式练纯熟,而于桓之的招式早已练至第五式,若非有心放过他,他绝技撑不过半个时辰。   这么恍神一下,于桓之已然出招直击面门,欧阳无过挡也不挡,只疾速后退,顺道从怀里抽出一本武功谱,往下放抛去:"接着!"   方才众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欧阳无过身上,便忽略了储轻燕。   储轻燕是欧阳岳的三夫人,上次在醉凤楼她与欧阳无过的jian/qíng,被于桓之与南霜逮了个正着。   储轻燕双眼微微一眯,再张开时,已冷寒非常。她身形轻盈,顿空接住那本武功谱,转身便往万鸿阁的方向跑去。   于桓之蹙眉大唤一声:"霜儿!"   南霜朝高空点点头:"你放心!"说罢,拍了愣在一旁的欧阳熙一把,两人急速朝林外追去。   然欧阳无过这一分神,于桓之毫不留qíng持望雪刃在他前胸急速划过。血液很快浸染衣衫,欧阳无过闷哼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一本书卷至他怀里落出,被于桓之一个翻身接在手中——《暮雪七式》武功全本。   捋了捋袖口的褶子,于桓之拾起方才打拼时掉落在地的披风,淡淡扫了地上的欧阳无过一眼,转身就走。   "你……"欧阳无过皱眉唤了一声,即刻又大笑起来:"萧满伊致死,你身为穆衍风的至jiāo,却不为他报仇?"   他语气半带嘲弄半带挑衅。   于桓之回身,清淡看了他一眼,道:"不是你做的。"   欧阳无过大吃一惊:"你竟然……"   于桓之将手中的《暮雪七式》放进袖囊中:"我还不至于相信一个女子的一面之辞。"   这个女子,当然指的是杜年年。   欧阳无过只沉思了片刻,便挣扎从地上爬起来,道:"你可知道是谁做的?!"   见他如此慌神,于桓之心中也有丝惊诧。   探出萧满伊为暮雪七式所伤的原因后,于桓之亦对杜年年的话半信半疑。   首先,杜年年说,自己是因为苏悦镖局年初失镖,受了欧阳无过的胁迫,才练了暮雪七式。若真是如此,那么杜年年首先顾忌的,当是苏悦镖局的安危。所以在欧阳无过派人杀她之后,她便应当隐姓埋名,从此销声匿迹。这样一来,欧阳无过以为她已死,便不会去伤及苏悦镖局的人。   岂料杜年年离庄后,第二日便无事人似的,回了苏悦镖局。   第二,杜年年说,暮雪七人不全认识彼此,因此来伤她的人,一定不会顾及旧qíng,因此萧满伊才替她躺在chuáng榻上,带她受人一掌。   可后来穆衍风为萧满伊验伤,却发现她受的是以暮雪七式第四式"雪窖冰天"发力的掌风。而修炼第四式这个人,于桓之与南霜恰巧在云上镇遇见过,正是倾心于杜年年的符惜。   因此杜年年这个说法也不成立。反而可以推出,她正是猜到萧满伊对穆衍风的真心,骗她替自己躺在chuáng上,来受这一掌。   为何偏偏要让萧满伊来受这一掌?为何来伤人的,不用兵器,却偏偏要以暮雪七式发力?   这只说明了一点,来者与杜年年,已然猜到了惊鸾曲与《转月谱》之间的联系。   第63章 …   *   树林幽静,月光朦胧。   于桓之沉吟片刻,道:"不知。"   杜年年离开流云庄,第二日回了苏悦镖局,之后却不知去向。穆衍风派去跟踪她的人,也无法搜到其人的踪迹。   欧阳无过的神qíng颓败下来,然而只一瞬间,他又重新恢复之前的倨傲,嘲笑道:"你以为到chūn深武林大会时,你还可以敌过我?"   欧阳无过之所以这么快败在自己手里,皆因为方才取出《神杀决》扔给储轻燕时,出现了破绽。于桓之看了他一眼,冷言道:"你可以试试。"   言毕,他拂袖飞身朝万鸿阁的方向而去。   欧阳无过见他身影远去,若有所思蹙起眉头。他此刻前胸受伤,提不得气力,只得一步一步往回挪。   还没走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欧阳公子留步。"   树林后方走来两人,前面是身着紫衣,手持白绒扇的江蓝生,后面是五官娇媚,身着华衣的丁蕊。   "你们……"欧阳无过见这二人,不觉有些讶异。   他以为,丁蕊江蓝生之所以与于桓之结伴同行,当都是为了《神杀决》而来。但此刻,于桓之已然拿走了《神杀决》,这二人却依旧将自己拦下,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欧阳公子。"江蓝生温和一笑,拱了拱手,"不知欧阳公子公子方才为何如此轻易,便将《神杀决》还给桓公子?"   欧阳无过一愣,答非所问道:"你二人为何而来?"   月色恍惚,江蓝生的笑容,亦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qíng绪,他笑了,淡淡说:"我行事,还不容人随意猜度。"   欧阳无过见来者不善,便不答他,暗自凝了气,做好备战状态。   江蓝生又道:"我只问欧阳公子一个问题,伤萧满伊萧姑娘的人,是否是公子派去的?"   欧阳无过愣了片刻,却道:"与你何gān?"   "那么就不是了。"江蓝生一笑,"若真的是,以公子的个xing,岂会不承认?"   丁蕊闻言,竟暗自抽了口气。若伤萧满伊的人,不是欧阳无过派去的,且有意暮雪七式打伤了她。若萧满伊无事,那么她所跳的惊鸾曲便一定与《转月谱》有关。   江蓝生费尽心机尾随而来,原来,不过为了亲自摸清这一点。   江蓝生抱拳一笑:"多谢。"言毕,转身便走。   欧阳无过见他心机城府深不见底,抽出双匕,转眼便攻向江蓝生:"你到底是谁?"   身后传来簌簌风声,江蓝生亦不回头,只神掌将丁蕊往旁边一推。欧阳无过方至身前,江蓝生的身影似凭空消失般,已然不见。   欧阳无过猛然侧身,但见江蓝生屈爪而来,掌风凌厉快捷,竟让他险些无法接招。   欧阳无过抬手一挡,江蓝生却趁此空隙,手臂一弯挣脱他的匕首,用左手接住。他手指往前轻轻一拨,匕首得力飞出,划破欧阳无过的手腕,鲜血迸溅而出。   仅在转瞬功夫,江蓝生便轻巧制住了欧阳无过。   虽说欧阳无过先前被于桓之伤了一剑,但他毕竟练过暮雪七式,即便受伤,也不是寻常人能敌过,何况在这一招半式间。   欧阳无过后退几步,睁大眼问:"你究竟是谁?"   江蓝生轻轻一笑:"我承认暮雪七式是天下第一,可我说的,是暮雪七式的第七式。江湖之大,武功之多,你以为能敌过我?"   八年多前,暮雪宫的大厅中,有一少年怒极,当下使出暮雪七式的第三式,打伤一群武林前辈。这时,有人带着薄雨面具从人群中掠出,两名少年身法之快,令武林人士叹为观止,皆说这两人,定能成为天下的翘楚。   他们便是江湖三公子中的两人,暮雪宫少宫主于桓之,与行迹隐秘的如玉公子。   彼时,于桓之的暮雪七式并不成气候,数十招下来,便挫败于如玉公子之手。   如玉公子当着众人之面,轻巧笑道:"我承认暮雪七式的第七式是天下第一。可江湖之大,武功之多,武学博大jīng深,你以为凭着这半吊子的功夫,你便能敌过我?"   于是,暮雪宫坐实蜀地十二派屠门的罪名,暮雪宫自此覆灭。   "如玉公子?"欧阳无过难以置信地叫出这个名字。   当年风头几近压过于桓之与穆衍风的如玉公子,竟有如此显赫的身份。   江蓝生笑了笑:"欧阳公子好记xing。不知是否也记得,暮雪宫覆灭时,到底是谁救了师涯?公子白白领我一个人qíng,告诉师涯你才是他的救命恩人,就不怕我日后使一招反间计?"   欧阳无过大孩。彼年暮雪宫覆灭,师涯被正派擒住,险些丧命。后来自己在破庙中寻到他,他已然被人灌了真气,救了一名。欧阳无过见师涯醒来,便骗他说是被自己所救,好纳为己用。   "你是说这些年,师涯他一直听命于你?"欧阳无过愣然。   江蓝生负手低低笑了笑:"欧阳公子好生保重。世间人因有所求,而变得痴狂。如欧阳公子这般容易轻信人的,已是不多见。公子切要提防着点。我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亦不会伤你的xing命,可难保他人不会。"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江蓝生八年前隐退江湖,再以九王爷的身份重新出现。如此一人,心机深沉,谋定而后动,着实令人不敢小觑。   "俗物而已。"江蓝生笑道,拂袖边走。   林中幽深,远远能见万鸿阁的一角。泉水淙淙流过,波光微闪。   "你还好?"江蓝生停住脚步,侧脸问道。   "嗯。"丁蕊点了点头,抚住心口道,"我自幼在花魔教长大,接触各种毒物,这点瘴气还不在话下。"   江蓝生蹙眉:"欧阳一家子,竟在后山布了瘴气,也不知其中到底有何玄机。"   "我只觉得,万鸿阁表面平庸,内里深不可测,连小小一个姬妾,平素里畏手畏脚,竟也会武功。"丁蕊道,话语间气息略显不足。   想到她是为了自己才挡去瘴气,江蓝生偏过头,淡淡一笑道:"多谢。"   夜华里,他眉目英秀,神色可亲,丁蕊愣然片刻,垂眸道:"不必言谢。还望公子记得,若我助你拿到《转月谱》,公子答应我的事。"   江蓝生又是一愣,片刻笑起来:"好。"语毕,正yù往前走,忽又被丁蕊叫住。   "公子。"丁蕊埋头唤了声,素日里妖媚的目色变得清澈无比,"公子喜欢南水桃花?"   江蓝生又是一笑,如玉般温和,如风般飞扬:"喜欢。"他道,"不过喜欢又得不到,有何用?我不是不知变通的人。"   "公子的意思是——?"   江蓝生走近两步,声音放得低低的:"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chūn,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如怜取眼前人。   丁蕊猛然抬头,对上的,却是深不可测的目光,令人心中凄惶。   江蓝生笑了笑,转身便离开,丁蕊却叹了口气。她见过他玩世不恭的模样,见过他意味深长的笑容,见过他惊世骇俗的武艺,亦见过他步步为营的计谋,却始终不知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相识数年,却依然不相知。以至于每每他们一前一后走着,丁蕊都以为,他的背影会自夜色中散了,遍寻不着。   南霜方的轻功虽好于储轻燕,却并不似储轻燕熟悉地形。尤其是在她跑入万鸿阁内后,她更不便施展轻功。于是两人间始终保持一段距离。   后欧阳熙灵机一动,料到储轻燕的路子,抄近道绕到前方夹击,两人这才截住了储轻燕。   见无法逃脱,储轻燕gān脆等在原地,掏出怀中的《神杀决》道:"南姑娘若要这本神杀决,就自己过来拿。"   南小桃花愣然,因练了惊鸾曲,现下她一提内息,体内便有气流冲撞,很是紊乱。她虽已学会遏制,但动起手来,却不如从前得心应手。   恐怕有诈,南霜在原地犹疑片刻,拳头微微往袖口缩了缩,将两柄暗器握在手里,走上前去。   储轻燕见她走近,眼中jīng光乍现,她将神杀决往空中一抛,双手凝掌便朝她打去。南霜大惊,急忙放出右手中两柄暗器,趁储轻燕偏身闪避,她纵身接住神杀决。岂料储轻燕毫不迟疑,一个空翻,又凝掌朝自己打来。   她的招式探不清门派,掌风却异常凌厉。   南霜方才接了神杀决,躲闪不急,正yù生生受一掌,躲得先机,以退为进,身后却忽然伸出只手将她拦腰抱过。   欧阳熙赶忙旋身,将南小桃花护在怀里。   储轻燕见是欧阳熙,大惊失色,连忙收内力。   一掌不轻不重打在欧阳熙背上,一口鲜血顿时喷出,南霜急忙扶住他,心中却异常惊骇。   欧阳熙是万鸿阁的二公子,虎头山的八当家,武艺是极好的,此刻却被储轻燕一掌透过内力,打得这般láng狈,可见这储轻燕的武功修为,竟在他之上。   伤到欧阳熙,储轻燕也十分愣怔。毕竟她现下的身份,还是欧阳岳的三夫人。   欧阳熙仍将南小桃花护在怀里,有气无力地问:"没伤到你?"   南霜愣然点点头,又连忙问:"你呢?还好么?"   "还好。"欧阳熙道,见她担忧,他又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内疚,初秋你嫁来万鸿阁,是我误会了你,对不住你。此番……此番也算朝你赔罪。"   先前的婚约虽早不作数,然而想起二人做过半日夫妻,南霜也不由有些恍然,见他口边仍有鲜血涌出,内伤极重,她忙抬袖为他拭血:"你……"   "霜儿!"长廊的一头,于桓之冷冷喝了一声。   南小桃花转眼瞧见他,心中不由大大松了口气,忙欣喜唤道:"桓公子。"   于桓之听到她叫他,却未如往常般微笑。他在原地顿了顿,默然走了过来,淡淡地看着南霜,眼眸如深井,不可探知。   南霜这才意识到自己仍在欧阳熙的怀里,心下不禁一阵慌乱,忙扶起欧阳熙道:"欧阳公子他方才替我挡了一掌,受伤了……"   于桓之仍旧一语不发,他俯身将南霜拉到一旁,又用左手扶住欧阳熙。接着,他蹙眉在他右臂筋骨间一打,即刻并指放于腕部经脉,屏息凝气。   "你……"感受到一股内力流入自己经脉,欧阳熙猛地张开双眼。   片刻后,于桓之收手,垂眸冷声道:"不过是多谢你救了霜儿,无他。"语毕,他起身牵起愣在一旁的南小桃花,转身便走。   欧阳熙呆了片刻,那股qiáng大的内力流入自己的经脉,确实对自己的身体有益,可他分明感到,那内力有几分蛮横,几分怒意。   第64章 …   *   远远传来正厅内觥筹jiāo错的声音。月华如水,明空如镜。   于桓之牵着南霜的手,快疾地走着。   "桓公子……"南小桃花迟疑唤了一声。   于桓之脚下一顿。夜风袭来,将他的衣摆扬起。画廊随山势高低起伏,廊外有泉水淙淙。于桓之抬目往四周望去,忽地笑了笑,回过身道:"上次,我便是在这里将你抢走。"   南霜愣然,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初秋在万鸿阁抢亲的事qíng。   彼时尚有红枫如火,片片飞舞。   南小桃花低了头,咬唇道:"你别气了。"   于桓之眸光猛地收紧,不知为何,浅浅淡淡一句话,竟让他心中空了一下。   南霜又走近两步,伸手抓着他袖口,将头埋入他胸前蹭了蹭,再抬头嘿嘿一笑道:"我瞅着你是醋了。你放心,日后我只跟你一人亲近。"   "也不完全是醋了。"于桓之偏过头,望着夜色中朦胧起伏的山麓,"方才qíng急,眼见着储轻燕一掌打向你,我却无能为力。早该料到万鸿阁危机四伏,我不应当带你涉险。方才若没有欧阳熙,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南霜闻言,猛然抬起头。她在于桓之悠悠的目色中,只找到了一片惘然。那个从来举重若轻,足智多谋的桓公子,也会有这般手足无措的时候。   于桓之不着痕迹地叹口气,侧目隐忍地望着她,道:"大抵也是醋了,才会那般对欧阳熙,毕竟他救了你。我去……跟他赔个不是。"   南霜的心又紧了紧。还在流云庄的时候,有一次,她和穆衍风聊起于桓之。   穆衍风说:"小于这个人比较清淡,才华虽出众,但却没什么傲气,不过他生来一身傲骨,别扭得很。"   可现在,这样一个一身傲骨的人,却因着一桩小事,要去跟人赔不是。   南小桃花觉着胸口闷闷的,有些难过。她想了半晌,只替于桓之理了理衣襟,抬头道:"不去了,你不要去。我这就跟你回流云庄,我们将烟花救醒。日后我会好生跟着你。我,你,大哥和烟花,我们四个人,开开心心在一起。"   南霜的眼里也有水光泠泠,她笑着的时候,灵气中总带着傻气,可是她总会尽心地为他着想。   于桓之伸手抚过她的发,轻轻将她揽入怀中:"霜儿……"   "嗯。"   "回去后,便嫁给我吧。"   成亲的事,两人不是没有说过。彼时灯火也朦胧,小桃花说你得从了我,桓公子点头道我很需要从了你。两人皆蹙眉做无奈状,但心中却十分欢喜。   而今,夜色苍茫,南霜依在他怀里努力笑着的时候,却有几分泪意。大抵是因为终于认真了,笃定了,看清了一往qíng深深几许,才会如此动容。   她点点头,说:"好,我回去就嫁你。"   于桓之顿了顿,在夜风变寒前,将她搂得更紧。他埋头在她的发间深深一吻,抬眼看着远处模糊的星辰,道:"说起来,我没有富足的家业,亦没有煊赫的身份,是个身无长物之人。不过……我尚还有一技之长,日后若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寻来。"   "宫灯。"南霜忽然道,"你说过,待我出嫁前,要为我做好那盏宫灯。我只要那盏宫灯便好。"   "霜儿……"   "嗯,我还有件红绸子衣裳,是你送的。我当时穿给你看,你说,日后若是嫁你,也不必凤冠霞披,这样装扮,已是最好。"   于桓之浅笑起来,他算了算日子,道:"二月初,chūn回大地,准备亲事需得一月。三月桃花开,是好时节,你嫁我。"   储轻燕将欧阳熙扶入一间偏房休息后,匆匆去寻了阁内大夫为他诊治。   待欧阳熙歇下,她独自一人绕到二院与迎客轩间的回廊下,穿过假山奇石,流水畔,有一人身着黑衣,手持金环等于此。   "主人。"储轻燕单膝跪地,拱手行礼。   金环人转过身来:"何至如此?"语气间,有苛责之意。   储轻燕道:"请主人恕罪。南水桃花是花月之女,练过惊鸾曲。我当时以暮雪七式凝掌打她,以试探她体内会否有气流阻止我的攻势,岂料二公子却临时护住她,功亏一篑。"   金环人蹙了蹙眉,将袖袍一挥,示意她起身:"不必再试了,惊鸾曲,确实是转月谱的玄机所在。"   "主人?"储轻燕不解。   金环人道:"你方才引南水桃花追你,我从她的步数中,看出她体内有气流冲撞。这股气流来得蛮横,于她身体无害,当是惊鸾曲所致。"金环人顿了顿,又问:"欧阳无过如何?"   "回主人,他尚未察觉我武功的门路。"   金环人点点头道:"行事小心。且待明年武林大会事成,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见画廊下有身影一闪而过,于桓之诧然放开南霜。   "桓公子?"南小桃花愕然问道。   于桓之并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南霜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到储轻燕的身影。   "她……"南霜怔然,话未说完,于桓之忽然携了她的手,飞身追去。   夜色中,三个身影无声飞动。   储轻燕觉察出身后有人,一个回转,便消失在廊檐之间。于桓之与南霜落地,发现两人身在万鸿阁的一院,前面厅堂仍旧有歌舞升平,酒令声响。   于桓之与南霜对看一眼,两人顺着储轻燕的方向寻去。方拐了个弯,见短廊尽头只有一扇门。   两人也不犹疑,走上前去推门而入。   屋内是书房的陈设,几排书架一个长桌,贴壁处是一整墙格柜,上面陈放着青花瓷器,名贵玉器。   于桓之蹙眉道:"书房不在正房旁侧,而在短廊尽头,甚为怪异。"   南霜点点头,却瞧见壁柜中的瓷器玉器玲珑通透,她顿时心生好奇,伸手便要去摸摸。   才触到羊脂玉瓶的瓶身,南小桃花"哎呀"唤了一声:"好凉!"   于桓之见状亦是不解,抬手在那瓶身一拂,亦皱了眉。那羊脂玉瓶的触感,竟比冬夜的天气还凉上几分。   虽说玉器xing冷,但凉得刺骨如寒冰,也委实夸张了。   于桓之沉吟一番道:"早年听说西域有冷玉,四季冷寒刺骨,也不知这是也不是。"   南霜想了想,道:"我总觉得有古怪。"   于桓之将前后事qíng连起来想了一番,却怎也参不透这屋的蹊跷。   屋内极其安静。先前在万鸿阁中行走,一直有酒宴声传来。而入了此屋,一时间声音被阻隔,寂然森冷。   于桓之本yù探个究竟,但他想到南小桃花跟在自己身边,不便涉险,便道:"此屋确有蹊跷,然今夜诸事诡秘,我们也不便逗留,且将此事记下,日后再议不迟。"   南霜心想也是,万鸿阁内危机重重,他们此番来,不过是为了拿《神杀决》。既然《神杀决》到手,便该早日回到流云庄,救醒萧满伊。   两人将将走出短廊,便撞见从小树林回来的江蓝生与丁蕊。   夜风中,树叶沙沙作响。隔着老远,江蓝生冲于桓之与南霜淡淡一笑。   南小桃花惊愕,她恍惚中见得那笑意带了几分挑衅的玩味,然而当她再朝江蓝生望去时,却已见他朝这边走来,手持白绒扇,身着紫绒袍,还是从前浊世翩翩佳公子。   "桓公子,《神杀决》已到手?"江蓝生躬身作揖,语气间却丝毫听不出客气。   于桓之眯了眯眼,道:"多谢。"   江蓝生再抬起头时,起初的玩世不恭再也不见,桀骜不驯的神色,竟有天子骄子的气度。   南霜心下一沉。   穆衍风卓尔不群,于桓之曲高和寡,这二人虽为英杰,却不会如江蓝生这般,只一个笑容,便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这股压抑感,源自他深不可测的心机,源自他神秘莫测的目的。   仿佛有谁手持斧镰,于光yīn中横向劈过,将从前的江蓝生,与此刻的如玉公子划开,划成两个不同的人。   抑或是她,从未真正认清此人的面目。   "何必道谢?"江蓝生笑道,"桓公子自有所求,我顺道相助,不过是双赢之举。"   "江公子……"南霜怔怔然道,"你果真是如玉公子?"   江蓝生闻言默了半刻。丁蕊站在他身旁,见他眼中似有波涛涌起,又刹那平息。   江蓝生笑道:"结识南姑娘,实乃江某毕生幸事。虽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江某亦相信相逢终有期。此番一别,日后定有相见之日。"   "你要走?"南霜错愕道,"回京城?"   江蓝生笑而不答,片刻却道:"想必南姑娘与桓公子亲事在即,可喜可贺。"说着,他拱手施以一礼,又道,"万鸿阁乃是非之地,二位拿了《神杀决》,早些离开便是。"   语毕,他又拱了拱手,转身yù离去。   "你究竟想要什么?"于桓之忽然问道。   江蓝生背身一笑,并不回头:"怎的你还不明白?江某不比桓公子,穆少主qíngcao高洁,毕生所求,不过俗物而已。且会为了求俗物,不惜代价。不过——"他拖长尾音,转过身来,"有一点,请桓公子大可放心。江某所求,在很大一定程度上,与公子所求是井水不犯河水。若公子不为难于我,日后遇事,大可相帮相助。"   "求得转月谱,于你,有何好处?"于桓之又问。   江蓝生挑眉一笑:"桓公子聪明,竟猜到我此行,不过是探明转月谱的玄机。至于好处……是非曲直,不必多言。公子是正人君子,亦不便知晓。"   于桓之默了半刻,转身牵了南小桃花道:"我们走。"   南霜看了江蓝生与丁蕊一眼,点了点头,"好。"   待二人转身离去,丁蕊走上前问道:"公子,南水桃花娘亲的遗言,不问了么?"   "不问了。"江蓝生摇头笑道,"现下她怕是也知道了惊鸾曲与转月谱的关系,又一心向着于桓之,怎会轻易将花月的遗言告知他人?"   "那……"   "无妨,花月的遗言,还有一人知道。"江蓝生浅淡一笑,望着夜色中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夜风凉透,丁蕊阖上眼,轻轻叹了口气。这时,旁边却传来江蓝生的声音:"你可是在想,如今你已不能为我探清花月的遗言,当初我许诺的好处,可会作数?"   丁蕊一惊:"公子?"   江蓝生笑道:"此事暂且不提,你先随我回京城。"   第65章 …   *   这年chūn天来得早,于桓之与南霜两人从凤阳城走水路,一路南下顺风,不过月余便到了苏州。   为了能早日救醒萧满伊,于桓之在船上便修习起了《神杀决》。   《神杀决》为暮雪七式的心法,修习起来,需要静心忘物,心神合一。   南霜倒也未觉着无聊。她将《神杀决》誊抄了一部分,平日也拿在手里读一读,剩余的时光,便在船上东瞅西逛。   南小桃花xingqíng极好,人又讨喜,不过数日,便与船上众人混熟。   待到了苏州城,于桓之已经《神杀决》修炼得炉火纯青。两人也不耽搁,当下便顾了两匹好马,往流云庄赶去。   时值二月初,大地回chūn。山道上,野花相间盛芳,树木抽枝吐蕊,新绿的嫩叶尖迎着日晖,生机蓬勃。   初chūn的风还有些微冷寒,南霜穿着一身连帽缃色斗篷,被风chuī得涨股起来,也似chūn日忽然绽放的一朵美艳桃花。   一月前,穆衍风便收到于桓之的来信,说大概会在二月回庄。   这些日子,流云庄上下事务少,穆衍风一面照料着萧满伊,一面将庄中琐事处理的有条不紊。穆香香私下与宋薛议论,说人就是应当受些挫折,风儿遭此qíng变,xing子沉稳不少。   这日清晨,穆衍风将将练了剑,便见童四满面惊喜地从前院跑来,"少主,公子和南姑娘回来了!"   "真的?!"穆衍风收剑入鞘,动作行云流水,还不等童四回答,便急忙往前院走去。   刚没走几步,身后却传来一个笑意盈盈的声音:"上哪儿去?"   穆衍风闻声大喜,转头道:"小于!"   于桓之一身天青长袍,青丝亦如往常般,用发带在末梢松松系了。他身旁站着面若桃李的南霜。小桃花身着雪白长裙,缃色披风,双眼水灵灵,笑起来露出小虎牙与梨涡。   "知道大哥心急,我们直接从后院入庄。"   穆衍风跨步上前,还没走近,眼神忽然凌厉起来。   南霜还没反应过来,便听于桓之轻呼一声:"霜儿,退开!"与此同时,他点地纵身跃起,穆衍风拔剑迎向高空。   剑光如水,日晖流灿。于桓之横空连退,脚尖落于树梢借力,再攻向穆衍风时,手上赫然出现雪色寒光的望雪刃。   只见高空中剑气飞扬,两道身影快捷到无法用ròu眼捕捉。招式带起的风声,震落一树花叶。   花叶如雨中,南小桃花眯起双眼笑得欢快。   若他们四人可日日如此,畅快比武,真心相对,举杯共饮,喜悲同享,那该有多好。   半柱香的功夫,于桓之与穆衍风才轻巧落地。两人额间均有涔涔汗液。   穆衍风微喘着气,将剑往肩上一扛,慡快笑道:"小于,不错啊,武功更厉害了啊!"   于桓之浅淡一笑:"神杀决的缘故罢了,你倒是jīng进不少。"   童四在旁凑了一句:"少主就是武痴,日日除了习武,便是照顾萧姑娘。"   这话一出,穆衍风神色有点不自然,咳了两声,忽然怔然道:"你修习神杀决了?!"   于桓之点点头,将望雪刃收起,笑道:"满伊姑娘未练过暮雪七式,不能自行调节内息,需得有人用神杀决的心法助她调息。"   穆衍风原以为,于桓之抢回《神杀决》回庄后,他需得花上月余时间,练好此心法,再将萧满伊救醒。岂料于小魔头知晓他心中急切,在回来的路上,便先行练了心法。   若要道谢,却显得客套。穆衍风蹙起眉,正不知该如何感激,于桓之却道:"不过是怕夜长梦多,早日救醒满伊姑娘,霜儿也好放心。"   南霜乐呵呵一笑,道:"是啊是啊,我很想她。"   穆衍风抱拳拱手,想了半刻道:"不如我也与你结义,你小我三月,做个义弟如何?"   穆衍风是八月生辰,于桓之是十一月。两人年岁差距不大,从未于兄弟相称过。   曾有几次,穆小少主为了戏谑于魔头,都像将他认作弟弟。怎奈于魔头总以一句"打赢我便可"将他堵了回去。   然而今日,穆衍风又做结拜一说,却别有他意。   两人结为兄弟,一生一世互帮互助,危难关头绝不相弃。   于桓之却笑道:"此事再议,你若要感谢,倒有一事劳你帮忙。"   于小魔头甚少求助于人,穆衍风闻言亦不由诧然:"何事?"   风过枝头,又有几片新叶抽芽,池水畔,细碎花朵迎着阳光绽放,chūn暖花开。   于桓之浅浅笑了:"我要娶霜儿。"   南霜愣了愣,眨眼望向于桓之,忽而傻傻地笑起来。   穆衍风见此状况,亦愣了半晌,顷刻他挥手狠劲往于桓之肩上一拍,喜道:"苍天啊!小于,你益发出息了啊!"   于桓之垂眸牵起南霜的手,再望向穆衍风:"如何?"   "还能如何?"穆衍风大笑起来,挥剑凌空一斩,果决刚毅:"此事我定会帮你!"   "嗯。"于桓之点了点头,"日子定在三月初五。霜儿的父亲远在京城,怕是来不及请来。我自会写信请罪,待武林大会一过,我带着霜儿去拜访他。成亲当日,若能将盟主请回便是最好。若他不来也无妨。"   南霜闻言愣住,侧目望着于桓之:"你都订好了?"   于桓之笑道:"在船上闲来无事时,也将亲事计划了一下。"   见于桓之笑得柔和,南小桃花也嘿嘿傻笑起来。   穆衍风抱头:"小于,妹子,你们别别别当着我这么恩爱……我需要适应适应……适应适应……"   于桓之见状问:"满伊姑娘呢?"   穆衍风一愣,垂下抱在头上的手,心中却慌了起来,"在我房内……你你你不是现在就要救醒她吧?"   于桓之慢条斯理捋了捋袖口,道:"更待何时?"   穆衍风一愣,负手在原地疾走几圈,再埋头步到于桓之面前:"小于啊,我不是说现在救醒她不好,不过你起码让我准备准备……你还未用早膳吧?不如待我们一齐吃完早膳再……小于呢?"   话未说完,穆衍风抬头却见眼前人哪里是于桓之,分明就是笑得欢喜的小桃花。   南霜朝他身后指了指:"桓公子方才进屋了。"   "苍天啊啊啊——"   于桓之凝神运气时,忽听外间传来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喊,他唇角上扬,勾起一笑。   当穆衍风大冬天淋了个冷水澡,换了身衣服,再负手在枫和苑内旋了三十九圈后,正房门"吱嘎"一声开了。   那扇门,像直接开在穆衍风的心间,他立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气,才背过身去,望着站在门口于桓之,小心翼翼地问:"她怎样?"   "醒了,你……"于桓之话未说完,站在院中另一侧的小桃花欢呼一声,一溜烟便冲进房内。   萧满伊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时日静好,有穆衍风日日守在身边,握着她的手,与她说些琐碎的俗事。   时而梦境更深,她还能看见南小桃花,看见她的师父花月,看见那惊世骇俗的惊鸾舞姿,看见小时候,与穆衍风的初相遇。   梦境太纷乱,以至于她分不清哪一片更真切。   然而梦中场景,却是她一生至今最美好的时光,有师长,有挚友,有爱着的人。粉白色如那朵并蒂杏花。   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却是于桓之。   于小魔头至桌前倒了杯水给她,浅笑道:"霜儿与少主,都在屋外等着。你方醒,不易下chuáng。"   萧伊人向来对这位魔头有所畏惧,是以她点点头,捧着水喝了几口,只问:"我为何睡着?杜年年呢?"   于桓之道:"你等等,我叫霜儿与少主进来。"   门外有熟悉的声音,仿佛这些日子,这个人一直陪伴着她。   穆衍风轻声问:"她怎样?"   萧满伊心中猛地一动,抬目朝门前望去,一溜烟跑进来的,却是身着缃色披风的南小桃花。   南霜在门前愣了愣,欣喜叫道:"烟花!"   萧满伊见了她,也是一喜,忘了于桓之先前的叮嘱,挣扎着便要下chuáng,乐道:"桃花儿,你回来啦!那个叶儒没将你怎样吧?"   南小桃花急忙迎上前去,将她扶回chuáng榻道:"你都睡了快三月了。我早就从青青楼逃出来了,还去凤阳城走了一遭。"   "三月?"萧满伊闻言不禁疑惑,片刻细细回想起来,又喃喃道,"是了,那日我被一个黑衣人打了一掌,之后便睡着了……三月……我睡了三月?!"   萧满伊大惊失色:"衍风呢?"   南霜一愣:"他就在……"   "啊……完了完了完了……"萧满伊往chuáng上一倒,扯过被子遮住自己的脸,"死没死成,我却睡了三月,功亏一篑啊功亏一篑。"   南小桃花在chuáng榻前坐了,闪忽着眼瞅着她,将被子从她脸上拉开,好奇道:"什么功亏一篑?"   萧满伊一个怒极坐起身:"你不知道,当时衍风将杜年年托付给我。这是他第一次jiāo给我办的事,我心想一定得为他做好了。所以黑衣人来打我时,我死得准备都做好了。我觉着吧,反正衍风要娶杜年年,我这一死,他怎么也能一辈子记住我吧。你说要我没死成,早些醒,将衍风抢过来也好啊。谁知我睡了三个月这么久,衍风定然娶了杜年年,这还叫我怎么活哎?"   南霜听她噼里啪啦活蹦乱跳地自行编造完故事,吞了口唾沫,解释道:"其实大哥他……"   "满伊。"门口,忽然有人轻唤一声。   第66章 …   *   chūn日淡泊的光线隐约入户。   萧满伊心中轻轻一动,抬眼望去。   穆衍风的眼神有些迷离,像是有片月色被晕开。他站在屏风前有片刻迟疑,须臾,他又往前迈了两步,轻声问:"醒了?"   萧满伊觉着数月不见,穆衍风有些奇怪。   然而想起杜年年一事,她又不免有些尴尬,随即"嗯"了一声,起身盘腿坐在chuáng上,装作无事般朝他身后左顾右盼。   房内的气氛有些僵硬。自得其乐的唯有南小桃花一人。   她怕萧满伊凉着,忙解下自己的缃色披风为她裹上,继而又嘿嘿乐着坐在chuáng边,瞅瞅萧满伊,瞅瞅穆衍风,老半天不动作。   穆衍风想,近乡qíng怯,大抵就如这般。   心中千盼万盼,好容易盼到她醒来。然而当人好端端坐在面前,自己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好半天,萧满伊才怯生生问了句:"杜姑娘呢?"   穆衍风的眉头微微一蹙,抬眼看着她。   他的目光有些许惊异,更多的是困惑。萧满伊以为是自己逾礼了,便偏过头不自在地说:"呐,好歹我救了她吧。"   "她走了……"穆衍风道,"杜年年回苏悦镖局了。"   "诶?"萧满伊回过头,脸上喜忧jiāo加,"衍风你没娶她啊?"   穆衍风心中倏然有些混乱。好多话,毫无顾虑地对她念了数月,却如南柯一梦,水月镜花。   当此刻两人相对,他却不知该从何解释。   "你刚醒,我去让人为你弄些吃食。"穆衍风道。   语毕,他转身便出了屋。风扬起衣摆,显出几分落寞。   萧满伊此刻才觉着光yīn已久,睡了三月醒来,连这道身影都恍如隔世。她挪了挪身子,手腕处丁玲响动,是那朵并蒂杏花手链。   她记得深冬雪夜,当自己一人躺在chuáng榻之上时,心里不是没有害怕。她将杏花握在手心,嵌入掌纹的纹理间。   此时的杏花却洁白如初。   南霜觉着气氛有些微妙,而她心中亦有几分思量,是以她试探地问:"你昏迷了三月,有没有瞅见什么好玩儿的?"   萧满伊古怪地看着她:"我闭着眼,怎么瞅?"   南小桃花一本正经问道:"那你方才何以对穆大哥不热乎?我估摸着你是有点厌烦他。"   这便是南霜的恶劣本xing。穆衍风在萧满伊"过世"后的种种伤心难过,以及之后对其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南小桃花统统看在眼里,但她只字不提。   她以为,与其自己穿针引线,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不如让烟花与穆小少主自己摸索。   白白一出天然戏码,不能làng费了不是?   南小桃花有一份做看客的闲qíng,且还是可以在必要时刻,为剧qíng推波助澜的看客。   南霜向来自诩为祸水,殊不知她今日修成正果,得道飞升。从此堪比于小魔头。   萧满伊垂着头,凝视着腕部的手链,半晌才叹口气道:"我觉着衍风是不待见我了。"   "为何?"小桃花一惊。   萧满伊道:"衍风没娶杜年年,定然因为对我心存愧疚。他二人,因着心存愧意,所以放弃了大好姻缘。如今我醒了,他们便能在一起了。"说着,萧满伊又再叹一声,"这样也好。方才衍风对我那般客气,我的心都凉了半截。"   南霜怔怔地瞧着萧满伊,忽然有些困惑。   也许是因为这么多年汲汲营营的追寻,连坚持,都是因为麻木。其间诸多苦楚,即便没有消磨人的心志,也将她的希望磨灭。   于是她遇到穆衍风的事,已经潜移默化地做着最坏的打算。   门外却是chūn光正盛。鸟鸣枝头,花开糙间。   于桓之见穆衍风垂着头,并不见欢喜模样,亦是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穆衍风招呼了个近旁的丫鬟,先要了些吃食,后又立在原地呆了半晌,继而叫住那丫鬟,一齐往膳房去了。   南小桃花在衣箱里,替萧满伊寻了件衣裳。浅白深衣,橙色裙衫上绣着大朵牡丹,袖口是金丝镶边。   萧满伊向来喜欢素净颜色,瞧着那色泽,不由蹙起眉头。   小桃花却嘿嘿笑道:"这衣裳喜庆,你睡了三月才醒,穿喜庆些好。"   待换完衣裳,丫鬟亦打了水来为她梳妆。   萧满伊理着鬓发,心中却不免生疑。   她曾经来过穆衍风的房间,空旷且简约。何以多日不见,竟多出这许多女子饰物。   她身上这衣裳是崭新的,妆奁里琳琅满目的发钗首饰,胭脂红粉,一应俱全。   南小桃花抓起萧满伊的发在头上左挽挽,右挽挽,好半晌问道:"你曾经为我梳了发髻,我瞅着甚好看,怎么梳来着?"   南霜说的是垂鬟髻。萧满伊因长年跳舞的缘故,向来将青丝盘于头顶,余下的编成辫子,甚少梳这般稀松的发髻。   她想了想,便对镜将发再头顶挽了一转,用发钗固定了,再cha一只碎花流苏,简约且清丽。   南小桃花见了她这般模样,大喜道:"烟花你可真好看啊。"   萧伊人揽镜自照,却只叹口气凄凉道:"我觉着我有点认命了。"   正此时,门前忽然有人轻声叩门。   萧满伊仍然沉浸在方才凄凉的qíng绪中,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去开门,嘴里还对南霜说着:"你先别动作,我躺了半月,活动活动。"   门开,萧满伊抬起头。   万斛chūn光泼洒在她眉眼如画的容颜,碎花流苏隐隐颤动。穆衍风一愣,竟不由退了两步,只见她一身暖色着装,发式素净却不乏点缀,像是忽然绽放的粉色月季,妖娆有几分,清丽亦有几分。   南小桃花自屏风后探出头,意味深长笑了声:"大哥。"   穆衍风gān咳两声,瞧着萧满伊道:"早膳备好了,你……吃些?"   萧满伊见他这般客气,心中更是凄凉,埋头讷讷说了句:"有劳。"   穆衍风心中亦是憋闷,他垂眸微微一愣,侧身将身后的丫鬟让进去。   饭桌上,摆着一锅青粥,八碟小菜,三道熟食,还有几大碟点心。   "这是……"萧满伊愣住。自己昏迷三月醒来,身体也未见不济,这般滋补,也委实夸张了。   穆衍风依旧立在门前,chūn晖洒在他的脸上,看不清容颜。他道:"你需得好好补一补。"   萧伊人吞口唾沫:"这委实太多了,我一人怎么吃得完?"   穆衍风一愣,随即步至桌前坐下,也不看她,拿起一个空碗道:"我与你一起。"   "啊?"   穆衍风埋头将粥盛在空碗里,放与她面前,"我也未用早膳,与你一起。"语毕,他抬眼便对上萧满伊诧异的目光。   穆衍风的眼眸深处似有一动,顷刻间,他便偏过头,又提自己盛了一碗粥。   气氛很微妙,萧满伊揣着满腹疑云,惴惴不安,转而采取敌不动我不动的战术,埋头静坐。   穆衍风顿了半晌,又将桌上菜碟的位置换了换,将萧满伊喜欢的推到她面前,似不经意地问,"今日想做什么?"   萧满伊彻底懵了,又"啊?"了一声。   穆衍风却将目光投向她的粥碗,道:"吃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让她入魔的威力。萧满伊怔住,继而拿起勺子,也不抬头,一口一口地吃着。   穆衍风说:"今日小于才回来,我有些许事qíng要与他相商。你若无趣,可以让霜儿妹子先陪你,待下午我或者有空……"   "做什么?"萧满伊惊得手一抖,勺子自碗边"铛"得一撞,滑落入粥,"衍风你下午别去苏州。"   穆衍风微拧起眉头:"苏州?"   萧满伊拿起一双筷子,一手一只,一边故作若无其事地打捞沉入粥底的勺子,一边道:"我才醒啊,还没法陪你走那么远的路。你要去找杜年年,我可以过些日子陪你去啊。到时候我肯定好好帮你与她说,你这些日子……"她抬起头,眼神却有丝惶恐,捞起来的勺子又沉入粥底,隐没不见,"你这些日子,能不能不赶我走?我搬去枫和苑的偏厅,绝对绝对不打扰你。就这几日,七日,不不,五日,好不好?"   "你……"穆衍风只觉心中猛地一疼,不知哪里泛出些许苦意。萧满伊又垂下头,叮叮当当地打捞着她的勺子,乐在其中的样子,可那勺子,却怎样也打捞不起来。   心中有钝痛,萧满伊满头时却在抿嘴笑。   她昏迷三月,也不是毫无所获,起码在梦里,有穆衍风不离不弃地守着她,有师父悉心为她指导舞姿。有一回,她还梦见小桃花牵着未来夫婿,兴奋地来找她。   当时有落英缤纷,杂花生树,她偏过头,发现小桃花的夫婿竟是于魔头。   萧满伊想了许久,却觉得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能在这样的梦境里,沉溺三月。   她从前有过太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例如守在穆衍风身边,与他闯dàng江湖,顺便去找惊鸾曲的传人。   如今,她有了这三月梦境,算是心愿已偿,不如好生完成师父的遗愿。   这时,眼前却伸来一根竹筷。   穆衍风沉默着帮萧满伊夹起沉入粥底的勺子放在一旁,又递了个新的勺子给她。   待她接了,他说:"我不去苏州。"   萧满伊愣然,抬头时已有笑靥如花:"对嘛,过些日子再去,过些日子我身子也养好啦。"   南小桃花从内间窗口探出头。   院里,于桓之正在与一个奴仆说些什么。南霜只手撑颌,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于桓之与那奴仆说完,心有灵犀般朝窗这边望来,见南小桃花左手放在右手上扇了扇,做了个用膳的姿势。   于小魔头一笑,点点头往正屋走去。   正屋内很安静。穆衍风与萧满伊皆垂着头。   穆小少主似不大有胃口,蹙着眉的样子心事重重。萧满伊则不然,动作连贯地喝粥,只是不夹菜。   南霜冲于桓之乐呵呵笑了笑,于魔头意味深长点点头。两人不语,沉默步至桌前。   小桃花"哇"了一声:"好丰富的早膳啊!"   穆衍风与萧满伊同时惊了,皆抬头怔怔地瞧着她,半晌没反应过来。   于桓之撩了衣摆在桌前坐下,笑说:"这般周到。"   穆衍风怔然:"啊?"   于桓之拾起筷子指了指满桌琳琅的菜色:"连日奔波食宿不佳。今日回庄,见菜色如此之好。两月不见,你益发细心了。"   穆衍风知道于桓之是有心调侃,但他此时心中纷乱,无暇应付,只岔开话题道:"你们一路,可有遇险,可有什么收获?"   "皆是琐事,可日后再议。"于桓之笑道,"若说收获,倒是有一件。"   "什么?"穆衍风愣道。   "衍风,你要办喜事了?!"门外,忽然传来穆香香喜悦的声音。   萧满伊手中筷子砰然落地。   第67章 …   *   chūn光无限好,日晖下人亦显得喜气洋洋。   穆香香一脸明媚的笑容,手拿团扇,裙衫摇摆着进屋:"风儿,方才童四与我说你要张罗亲事了?"说着,她眼梢挑了挑,余光自于魔头,小桃花扫了一圈,最终落在萧满伊身上。   萧满伊若无其事拿了个桂花糕来吃,咬着舌根,吸了口凉气。   穆衍风见萧满伊的模样,有些失神,半晌才反应过来,忙道:"不是我办亲事,我只是帮小于张罗。"   "是我。"于桓之笑道,随即起身施以一礼。   南小桃花见状,也慌忙跟着站起来,弯身嘿嘿笑着,叫了声:"大小姐。"   于桓之道:"我与霜儿qíng意相投,想必大小姐亦有所察觉。于某不才,想借流云庄之地迎娶霜儿为妻,不知大小姐应允否?"   穆香香摇扇愣了愣,心中自是喜极,表面却云淡风轻:"gān儿子你自幼长在流云庄,娶媳妇不必经过我应允。只是南姑娘本与风儿有婚约……"   "姐。"穆衍风也起身,"我会给爹修书一封,告知他霜儿妹子和小于的亲事。不过我不知爹今在何处,还望你帮我送到。"   萧满伊听到这儿才反应过来,大喜道:"桃花儿你要成亲了?"   南霜乐道:"嗯,我要嫁给桓公子。"   于桓之微垂眸,目色含笑。   萧满伊"啊呀"一声站起来,碎花流苏随青丝晃动,她一脸笑容如芙蓉美好:"桃花儿要嫁人了,真是好事呀!"   "好事吧?"南霜颇为炫耀地反问一句,"我也老开心了。"   "嗯嗯。"萧满伊点头如捣蒜,"你嫁人啦,就可以生小崽子了,日后生许多小桃花,认我作gān娘。"   南小桃花受到鼓舞,点头拍桌道:"好!生他十个八个!"   穆衍风呆了半晌:"妹子,可别累着小于。"   于桓之摸了摸鼻子,淡笑起来。   穆香香亦笑道:"如今gān儿子要成亲了,风儿你几时办喜事?"   此言一出,穆衍风愣怔片刻,不由抬目望向萧满伊。   眼风相接,萧满伊垂下头,抿了抿嘴,又若无其事与他笑道:"衍风的亲事也快了吧,我过几日便随他去苏州。"   穆香香只当是她那榆木脑袋的弟弟开了窍,要带着媳妇儿去苏州城置办嫁妆,笑得嘴都合不拢:"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语毕,她又欢喜道:"若风儿抓紧些,说不定两桩亲事可一起办,我这便去翻翻huáng历,为你二人算算日子。"   穆衍风自然知晓萧满伊要去苏州的意思。然则仿佛有一堵墙横亘在二人之间,他明知是误会,却不知从何解释。   待穆香香离去,于桓之与南霜悠闲自得地坐下用膳。   桌前安安静静的,无人言语。   穆衍风蹙眉想了许久,问:"去了苏州后,你去哪里?"   若萧满伊答不晓得,那他一定会将她留下,他会说,既然无地方可去,不如留在流云庄。   可是萧满伊没有。   她今日的胃口格外好,喝粥吃菜喂点心,"我跳惊鸾曲啊。"萧满伊若无其事地答道,"我从前没跟你说过,我们跳惊鸾曲的,日后要去寻一个传人。"   "你——"穆衍风怔住,猛然抬起头。   萧满伊拿起一个馒头掰成两半,chuī了chuī被热气烫着的手指:"我从前老gān些傻事,现在睡了三月,人也睡清醒了。你看,每人都有自己的事。你要成亲,要娶杜年年,要去武林大会拿前三甲,要做盟主。我也要跳舞,要完成师父的遗愿,要去找惊鸾曲的传人。"   "惊鸾曲的传人……不能随便收一个么?"穆衍风迟疑许久,才问。   "不能。"萧满伊抬头将他望着,神色很坚定,"惊鸾曲的传人,万中选一,我师父的师父,找了二十年。"   "可是——"   "你放心。"萧满伊道,"我离开之前,定会陪你去苏州。"说着,她又埋头嘟囔着,"我不过想留五日而已。"   穆衍风心中一紧。积蓄了整个上午的晦暗qíng绪终于爆发。   他将筷子"啪"得往桌上一放:"什么苏州?!我几时让你陪我去苏州了?!"   "衍风……"   "自你醒来,就不断提苏州,不断提杜年年,我几时让你陪我去找她了?!"   萧满伊神色一慌,忙道,"若她不愿见我,我不去就是。"   "你……"穆衍风起身望着她,却见萧满伊抿着嘴,愣然的模样不知所措。   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心没由来地痛起来,慢慢的隐痛,却能渗入经脉,渗入骨髓。穆衍风蹙着眉头,袖袍一拂,转身离去。   萧满伊呆愣着,半晌才将手里的馒头喂进嘴里,味如嚼蜡。   南小桃花瞧着形势不好,不由转头看向于桓之。于魔头悠哉乐哉为她夹了一筷子菜,摇了摇头。   南霜顿了下,将萧满伊手里的半块馒头拿开,道:"烟花你别担心,我瞅着大哥的意思是不娶杜年年了。"   南桃花以为,循循善诱,方为正道。   萧满伊倒也容易上钩,她望了望满桌的菜,点头道:"嗯,也是,兴许他不去苏州,是因为不想娶杜年年了。"   于桓之与南霜自凤阳归来,萧满伊沉睡了三月醒来,流云庄chūn深时会有一桩亲事。   然而喜事连连,一顿早膳却不欢而散。   穆衍风不知所措,萧满伊伤心失望。   于桓之倒是自得其乐,当饭毕两人回晖雨轩时,南霜问他为何不将实qíng说与萧满伊听。   于小魔头这厢头头是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二人的心结已存有多年。若非他们自己解开,日后心中更有芥蒂。此刻辛苦一些,待话说开了,亦能拨云见日。"   穆衍风并未走远。枫和苑的枫树抽芽了,他站在二楼廊檐前望着,见于桓之牵着欢喜的小桃花,在树丛花影间走过。   正房内却迟迟未有动静。   萧满伊在里间,也不知在作甚。   她今日才醒,又住在枫和苑,想必有诸多不便。   在穆衍风的印象里,萧满伊甚少会不知所措。   她生来随xing,喜怒溢于言表,对人亦自来熟,喜欢便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从不做作。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穆衍风亦是这样的人。   曾几何时,穆昭仍高居武林盟主之位时,与小穆衍风道:"你爹我一生太过平顺,习武得天独厚,生来便是流云庄少主,因此xingqíng太过耿介,这样不好哇。"   彼时穆衍风尚还懵懂,只问耿介有何不好。   穆昭道:"人生在世,当是不如意的时候为多。一个人若半生遂意,那么他的脾xing便未经过历练,日后若遇挫折,便很容易消沉。我所谓的耿介,说的是不知收敛的脾xing,而非单单大方豪慡。"   穆衍风道:"既然爹知晓这道理,便是无妨。"   穆昭又摇头叹道:"有的事不去亲自经历,知道的全是皮毛。我一生至今得天独厚,未逢挫折,是福亦是祸。要我说,年少多历练,从苦难中爬起前行,才能磨出淡定心xing。你爹我认识一个好友,他便如这般清心寡yù,让我好生艳羡。"   穆昭言及的好友是于惊远。   彼时穆衍风尚不明白他爹所言之意,然而近日,他有些明白了。   所谓被磨出的心xing,便是在一次次的困难中yù火而生的脾xing。   大抵今日的萧满伊,在坚定地与他说着要去找惊鸾曲传人的同时,也开始学会忍痛割舍昔日心愿,学着有所但当,学着用云淡风轻的表qíng粉饰太平。   而自己又何以变得这般踌躇,是因为在乎了?   萧满伊听见屋外有叩门声,她匆忙将收好的行囊往衣橱里藏去。   穆衍风听屋内有动静,迟疑了片刻,才将门推开。   "衍风?"萧满伊拂了拂鬓发,笑得明媚:"你来啦?我以为你刚刚生气啦。"   "没有。"穆衍风仍旧立在门前,"方才,对不住。"   "没事没事。"萧满伊连忙摆手,又去桌前为他倒了杯水,说:"我让离梦新泡的花茶,你尝尝。"   穆衍风点了下头,举步来到桌前,接过茶不饮,问:"你好些了吗?"   "好些啦。"萧满伊又笑,"睡了三月,可要多活动活动。"   她的笑容有些僵,穆衍风也发现了。   他端起手中茶水一饮而尽,将手探入腰间,摸出一个饰物,递给萧满伊:"这个。"   萧满伊顺眼瞧去,脸色忽而变得很是窘迫。   穆衍风手上不是别物,正是南小桃花从他那里弄来的冰丝盘龙剑穗。   冬天时,南霜将这剑穗送来给萧满伊,还顺道为它换了女装。细穗上穿了两个东珠,打了个花结。   萧满伊嘴角抽了抽,半晌道:"这是……"   "你昏睡那日,我替你……我让人替你换衣裳,找到的。"   萧满伊垂头望着脚尖,顷刻又抬头认真地将他望着:"不瞒你说,我喜欢你这剑穗已经很久啦。后来桃花儿瞧着我喜欢,就帮我要来,还弄了花结东珠,让我将就着用。如今被你发现了,你便拿回去吧。"   穆衍风垂眸望着那花结与东珠,半晌道:"挺好看。"他伸指在东珠上摸了摸,往前递去,"你拿着吧。"   萧满伊愕然看着他,额发下的眉目英俊如初,"给我?"   "嗯。"   萧满伊抬手去接,两人的指尖一碰,心中均是颤了颤。而那剑穗,便在这颤动间,砰然落地。   "铛"一声似惊醒梦中人。萧满伊俯身将它拾起时,眼中多出几分萧索。   她以为他在感谢她。   因为感激,所以他将这样珍贵的物件送给她。   其实她不需要感激,她要的,自始至终都如她手上的杏花链子。   并蒂花开,共结连理。   穆衍风沉吟片刻,又道:"你睡了三月,鲜少活动。等下用过午膳,我、我陪你去山间走走。"   "不、不用了。"萧满伊垂头,"你不是说还有事与于桓之相商。再说桃花的亲事在三月初五,还需得好好筹备。"   以前懵懂,她上门寻自己一同行走江湖。穆衍风记得,若陪萧满伊去市井小巷走一遭,她定能欢喜好几天。   穆衍风忽觉有些心酸,只道:"前庄的事,我现下赶去处理。小于和霜儿妹子的亲事,亦不急于一时。我……午膳后过来。"   他出门时,萧满伊注意到他腰间别着剑,仿佛方才用早膳时,他的腰间也别着长剑。   从前若在枫和苑,穆衍风是不会将长剑随身带着的。   萧满伊觉着有些奇怪。她能记得许许多多与穆衍风相关的事qíng,包括他有哪几身好看的衣裳,哪几把锋利的剑柄,哪几样奇怪的癖好,哪几个放在心里的人。   可她却不知道,穆衍风是何时有了随时随地带剑的习惯。   她自然不知道。   她更不知道那日她昏睡,穆衍风坐在chuáng榻边掐破自己的虎口渗出鲜血,悔不当初时,只好一遍又一遍叫着她的名字,不相信她会就此离去。   他说,喂,萧满伊,起来了,我回来了。   便是自那以后,他随时将剑带着,以为这样便可以保护她,留住她。   萧满伊叹了口气,回到内间打开衣橱,取出收好的行囊。   * 作者有话要说:诶?烟花要走了……?   第68章 …   *   出庄的路,萧满伊是熟悉的。   浓郁的chūn晖洒在后院,角落不见光处,仍有湿漉的青苔。   几个月前,她与小桃花女扮男装,从此处遛了出去。矮墙畔的藤蔓长出嫩叶,密密匝匝长在在木门周遭,萧满伊伸手拉门。   门开,便chuī来一阵寒风,夹杂着飞花与残叶。   从流云庄走下山,需要花两三个时辰。萧伊人估摸了时间,决定先到云上镇置办马匹,再休息一夜,待第二日神清气慡,再往苏州赶路。   一直以来,萧满伊做事全凭冲动。然而这次,她以为自己不应当再打无把握的仗。   说到底,她并不欠杜年年什么。即便穆衍风因着她舍身救人的缘故,与杜年年婚事不成,这恶果也不应当由她来承担。   萧满伊见着穆衍风的模样,似是心乱如麻,便想着不如自己下山,与杜年年好生商榷一番。   她萧伊人再不济,该争取定要全力争取,她倒是明白的。   杜年年既然欠她一条命,那么她亦筹码让她不要嫁给穆衍风。   萧满伊想,若杜年年真的喜欢衍风,必定不会让他承受死别之痛。   南霜嫁给于桓之,倒是让萧伊人颇为放心。南小桃花平日看起来傻愣傻愣的,其实人机灵得很,又会体贴身边人,若她嫁给于桓之,日后两人留在流云庄,与穆衍风亦有个照应。   云上镇倒不像往日热闹。   离五年一次的武林英雄会,仅剩不足两月时光。各门各派的野心之辈已然闭门习武至紧要阶段。离得远些的,指不定已经上路。   届时云上镇定有八方宾客云集,一争武林霸主之位。   丁蕊的青青楼重建了,少了叶儒和以往几个戏子,生意大不如前。   萧满伊在离青青楼不远的少宝客栈歇下。   这间客栈是座旧楼子改修的,厅堂无隔间,因而很大,客房也有不少。想必掌柜的颇有生意头脑,借着武林英雄会的热闹,盘下这座楼子改成客栈,好猛赚一笔。   时已huáng昏,日暮镕金。   萧满伊要了匹马拴在客栈后院,便回了房间。   窗外是夕阳映青山,点点辉光闪耀,远天的云很淡,均化在璀璨的huáng昏中。   霞色热闹,如chūn意欢畅。每当看见这样的场景,萧满伊便不由想起小桃花,欢天喜地且纯良聪慧的丫头。   入夜后,楼下亦有喧嚣声。方才进客栈时,萧满伊便瞧见大厅楼道内侧有一隔间,里面甚为轩敞,只不知作何用。反正此刻也睡不着,所幸下楼一探究竟。   云上镇虽不大,然而客栈颇多。穆衍风见时已近晚,心中不由着急起来。   他本想趁着午膳找于小魔头谈谈流云庄的事,岂料穆香香翻了huáng历后,便将魔头桃花叫道一处,兴致勃勃地商量起婚事。   穆衍风闲着,便不觉绕回枫和苑。当时午过,正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他以为萧满伊是累着歇息了,还在门口等了半晌。   结果推门却不见半个人影,联想到萧满伊早膳时若有所思地模样,穆衍风不由惊觉,连忙策马下山。   萧满伊离庄未惊动任何人,应当并未骑马。而半日行程,至多到云上镇。这么想着,穆衍风便有了方向,下山一路西行。   要说他到云上镇的时间,还比萧满伊早些。   可惜镇中街巷岔口多,萧满伊又换了男装,委实不好探问。   彼时他从新修的少宝客栈开找,在云上镇绕了一圈,又回到客栈楼下。   天已擦黑,晚霞褪色。街巷边车马辚辚。客栈内灯火通明,饭菜香,酒香,隐隐入鼻。   而穆衍风却丝毫没有胃口。   他沉了口气,决计进少宝客栈要盏茶解渴,趁着天未全黑,往苏州城赶。   客栈厅堂轩敞,楼梯内侧隐有隔间,里面甚是热闹。   少宝客栈本是为江湖人所建,自然少不了江湖人的乐子。穆衍风一望便知那隔间这客栈内置的赌坊。   从前他与于桓之亦上过赌坊。不过他二人不好这个,来此处多半是为了探听江湖消息。   倒是穆昭说,曾有几次带着穆衍风上赌坊,美其名曰"小赌怡qíng,大赌伤身"。   穆衍风此时心中焦虑,并无此闲qíng。他匆忙喝了两盏茶,正yù走,却见赌坊内走出二人。   那两人均是江湖人打扮,边走边道:"这小哥长得白净好看,那胡二爷向来好男色,瞧上他是理所应当。"   另一人点头,笑得猥琐:"你说胡二爷多久能拿下他?"   "这还用说?胡二爷这会儿给他面子,不过是冲着他那张皮相。可他若真不从,胡二爷也可冲着那张皮相,qiáng掳了他。"   "胡二爷?"穆衍风听两人提起"白嫩小哥",心中不由一紧,"你们方才说谁?"   那两人看眼前之人玉树临风,器宇不凡,想必不是泛泛之辈,忙道:"可不就是猛虎帮的副帮主胡二爷么?方才赌坊里来了位小哥,长得那叫水当当的美,胡二爷瞧上了,于是……"   话未完,穆衍风急匆匆绕过这二人,掀帘入了赌坊。   赌坊内倒也亮堂,四角点着巨臂烛。每个赌桌上方悬着油灯。   众人都歇了赌,而是围在一个桌旁看热闹。   穆衍风远远望去,之间桌前站着一人,身材纤细,着紫衣,头发在后脑挽了个髻。因离得远,他看不太真切,但瞧着身形,却与萧满伊有八分相像。   紫衣人的面前,立着一位公子哥身后跟着几个打手。公子哥长得倒算周正,想必便是方才两人所说的胡二爷。   还未等穆衍风上前,胡二爷便道:"你说你与流云庄少主有jiāoqíng,我如何信你?"   周围响起一片压低的耻笑声。   紫衣人垂眸,须臾又从袖囊里掏出一件物什,道:"以此为证。"   穆衍风瞳孔猛地收紧,悬在那人指尖的正是他送给萧满伊的冰丝盘龙剑穗。   胡二爷一瞧那剑穗,不由大笑起来:"女儿家的饰物?"   萧满伊"哼"了一声,又将剑穗往前递去:"你且仔细看看。"   胡二爷挑眉诧然,接过剑穗。穗丝如冰在手心一滑,他垂眸赫然见着那盘龙结。这是御赐之物,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你……"胡二爷不由怔住,然而只是片刻,他却将那剑穗往手里一握,塞入腰间,"剑穗归我,人,亦归我。"   萧满伊见他将剑穗抢走,不由睁大眼,怒道:"你还我!"说着,她扑上前去,作势要抢。   胡二爷不料这剑穗于她这般珍贵,未及时闪身,却与萧满伊撞了个满怀。   "你是——"话未完,他忽然一笑,抬手将萧满伊的发簪一抽,一袭纷纷落下,趁着白如玉的脸蛋,益发娇媚动人,"你是女子。"   胡二爷调侃地望着萧满伊:"想必是那个风流少主的……"   "砰"一声,一个骰子擦过胡二爷的脸,直直嵌入他身后的木墙中。   胡二爷的脸上赫然出现一道血痕:"什么人?!"   穆衍风抽剑一扬,凌厉剑啸声惊得周遭赌徒匆忙为他让出一条道。待他走到胡二爷面前,脸上的神qíng已是怒极:"还来。"   胡二爷见眼前人剑芒凛冽,却仍不甘失了气势,他后退两步,轻呼一声:"上。"   身后打手鱼贯而出,加之埋伏在人群中的打手,前前后后共有近十人。   穆衍风只前跨半步,抽出身旁一江湖人的两柄短剑,凌空掷去。   双刃快疾如梭,令人毫无招架之势,转眼便bī退十个打手。   胡二爷还未看清,穆衍风便横剑在他的脖间:"还来。"   "你——"胡二爷睁大眼,话还未必,穆衍风反手持他的衣襟将他往赌桌上一摔。   寂然的赌坊中,一个赌桌轰然碎裂,木片扬尘,烛火晃动,穆衍风持剑走前两步:"将剑穗还来。"   萧满伊从未见过穆衍风这般动怒。她愣怔地看着,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衍风……你来找我?"   穆衍风的背影一僵,却并未回头,他挥剑在胡二爷腰间一扫,将凌空弹出的冰丝盘龙剑穗接住。与此同时,胡二爷的腰间亦涌出汩汩血流。   周围人听见萧满伊唤他"衍风",早已猜出流云庄少主的身份,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胡二爷在地上哀嚎,却无一人上前帮忙。   穆衍风收剑时,有片刻愣然。然而这片刻后,他毅然决然回头,阔步迈到萧满伊的面前,抓起她的手腕便往外走。   chūn日的夜仍有些凉。   穆衍风头也不回大步走着,手仅仅箍牢在萧满伊的腕间。有飞花入眼,月色朦悠,两人却疾步穿过模糊寂静的夜。   萧满伊跟得亦有些踉跄,"衍风,我的行囊还在客栈。"   "明日我让人帮你去取。"   "你带我去哪儿?"   "回庄。"模样风回身在她腰间揽过,将她抱上马。   萧满伊还未坐稳,穆衍风的身体带着热气从身后贴来。他扬鞭打马,将萧满伊紧紧护在怀里,朝流云庄的方向策马而去。   明月悬空,枫和苑中风声隐隐。   穆衍风拉着萧满伊,走进正屋将门砰然关上:"为何要走?"   他的语气似藏着暗涌的寂静海面。   "衍风你怎么啦?"萧满伊不解地望着他,不知他眸深似夜里到底藏着什么。   "我问你为何要走?"穆衍风上前一步,抓着她的手腕,"你知不知道,午膳时我来找你,看见你不见了,以为,以为你……"话还未完,他的声音却低了下来,半晌穆衍风凝视着萧满伊,"日后别走了。"   "衍风我……"萧满伊垂下头,"我还有要做的事,我要去寻惊鸾曲的……"   "起码不要悄悄离开。"穆衍风偏过头,望着罩在窗前的月色,望着隐隐晃动的烛火,"起码,日后要走,与我说一声。"   他的语气,七分无奈,三分惘然。从来叱咤风云的穆少主,亦有这般莫奈何的一日。   萧满伊心底有些涩,解释道:"我今日是想去苏州,我自私,我……我不想让你娶杜年年。可你不会听我的,我只好去找她。"   穆衍风闻言猛然回过头,睁大眼看着她。   萧满伊顿觉尴尬,目色闪烁,又故作若无其事道:"其实你娶了她有什么好。她至多五年的命,最后还得分别,是得不偿失。你不若另找个心仪的女子。我不是说我自己啊,我也得走,不过天下之大,总有你喜欢的……"   "我自始至终,从未喜欢过杜年年。"穆衍风忽道,"这都是你一厢qíng愿地以为,以为我喜欢她,以为我要赶你走,以为我想娶她,以为我想拿你的命,去换她的命。"   "你将自己看得这般无足轻重,究竟是为何?"穆衍风问道。   萧满伊能看见他眼眸深处闪烁的光如星辰,惊心动魄般耀目:"衍风,你是说……"   一双唇突如其来贴了上来,带着霸道的气息,似要qiáng行将她纳入自己的生命。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我不厚道,在h前停了……   表示今日大脑空旷,这章写得极为guī速……   第69章 …   *   昏huáng的油灯爆了一下,飞溅出几粒火星子让萧满伊不由想起曾看过的烟火。   当时尚年少,她在京城跳罢一曲惊鸾,漫天绽放的烟火如chūn日开得如火如荼的桃梨。远远人群中,却有一位少年公子气度不凡,玉树临风。   她说她要游历天下,让人与她些银两作盘缠。   于是那公子将钱袋递到小仆手里,朝台前指了指。   彼时有烟火如花砰然绽开,映亮他英气的容颜,潇洒的气度桀骜不驯,便是这惊鸿一瞥定下一生因缘。   当穆衍风唇带着霸道的气息紧贴上来,萧满伊的脑中闪过许多念头。   如梦如幻的往事化成一汪湖水,湖底沙泥积厚,让人泥足深陷。   萧满伊望见穆衍风细碎的额发间,半睁的眼。他的眼里却不见清明,几分迷离几分qíng醉,竟像是对她一往qíng深。   她在心底一叹,这份qíng来得霸道,是真是假何必去计较。人生几十年,美好岁月如梭,倘若眼下不抓住,日后只能后悔莫及。   于是萧满伊闭上眼,微张开唇。   穆衍风似疯魔般,左手扼住萧满伊的手腕,右臂紧箍住她的腰。   一吻如狂风骤雨袭来,直让人魂智皆丧。屋外刮起了夜风,chuī落树叶拍打在窗棂,月色在翻卷的云层若隐若现,池水粼粼微闪。   入chūn后日日和风朗朗,而这夜却有bào雨来袭,仿若谁的qíng恸,感染天地。   穆衍风觉着心底有难以遏制的冲动,他能真切感到浑身血流汩汩涌动:"我……"他的右臂还箍在她的腰间,抬头愣然将她望着,带着沙哑的声音,"满伊,我想……"   他抬手帮她理着散落在脸颊的发丝。青丝过手,亦能在心间带起一股激dàng。   萧满伊伸手轻轻抓住他修长的指尖,半是困惑半是惶恐地看着他:"衍风,你怎么啦?"   明眸如月,眉眼如画,脾xing亦如初时般率真。   而穆衍风却不知自己是从何时起,对她有了这般深的感qíng,以至于在她沉睡不起的三月里,一向好动的自己可以日日守在chuáng榻边,说着无谓的话,学着于桓之翻书卷来念给她听;以至于今日他以为她离开,便做好追到天涯海角的打算。   他将头埋入她的脖颈:"满伊,不要走。"   萧满伊愣然,半晌,她小心翼翼地伸手环住他的腰,轻声问:"我走了,你担心了?"   "嗯。"穆衍风闷闷答道,鼻息吐在她的脖颈间,有些微发痒,"很担心,所以,我到处去找你。"   他的语气在某个片刻,竟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心头好失而复得后,还有些后怕。   萧满伊在他怀中抬头:"衍风,这么多年了,你现在是不是,有点儿喜欢我了?"   四目相接,目色中均有水色滢滢。   忽然间,穆衍风道:"嗯,喜欢你。小于要娶霜儿妹子,我穆衍风,定也要让你做这流云庄的少夫人。"   "衍风?"萧满伊愣怔地望着他,半晌抬手在他胸前推了推,"你说你要娶我?"   穆衍风认真地看着她:"是。"   萧满伊又呆了片刻,眨了眨眼睛,又朝屋内四下望去,一边念道:"幻觉,这都是幻觉。"一边推开他外屋外愣愣走去。   穆衍风怔了怔,忽而蹙起眉头,他伸臂从后方将萧满伊揽入怀里,滚烫的唇摩挲在她耳鬓:"以前是我不懂,看不清自己的心,今后你留在我身边,可好?"   萧满伊的脑子轰然乱了,耳边的气息微痒,腰间的手臂qiáng健有力,还有大片清新又温热的气息从身后涌来,将她团团包裹。   片刻,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萧满伊猛然挣脱开他的手,转身怒道:"你说留下我就留下啦?那这么多年,我跟着你大江南北的跑,你可曾对我有片刻理解?当年说好一起闯江湖,你发现我是女子,就要毁约。女子怎么了?对女子许下的承诺就不算承诺吗?!结果剩我一个人,好容易凑齐银两,跟着你从京城一路来江南。为了寻一个跟你住的近的地方,你知道我去求了多少人?!"   "我天天来寻你,你却从不来看我。我病了,在chuáng榻上等了你七天,你才与你姐一起来将我接入庄。我承认是我一厢qíng愿缠着你,我承认自第一次见你我便喜欢你,便愿意这般做。可我心里也觉着委屈。我师父总跟我说凡事要坚持,要守得云开见月明,她说只有坚持下去,所做之事,才会有意义可言。"萧满伊说到这里忽然退了两步,她苦笑一下,"我坚持了这些年,连师父的遗愿也背弃了,只想与你一起。"   "衍风,我问你,若那日我真地死了呢?你又待如何?"   屋外忽然落了雨,雨声渐大。风透过窗隙chuī进屋,穆衍风的神色明灭,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拳头,"我不知道。"半晌,他沙哑道。   "你……不知道?"萧满伊睁大眼睛,愣然望着他。   穆衍风看入她的眼,须臾露出一个愁苦的笑容:"你当时若去了,我真地不知道自己会如何。"   萧满伊顿觉一股压制不住的怒意用上胸腔,她回身几步走到内间,举起高几上的白瓷瓶"啪"一声摔在地上:"你不知道?!"   瓷瓶清脆碎裂,瓷片分崩离析。   萧满伊跺脚指着穆衍风,泪水蓦地决堤,"我告诉你,哪怕我萧满伊可以随便为了你一句话去死,也并不是说我天生贱命。是、是,我无父无母,举目无亲。可人活于世,谁不宝贝自己这条命?谁的命不重要?!可你却说我若死了,你不知道该怎么做。好,我告诉你。我要你穆衍风一辈子都记住我,我要你一辈子都对我心存悔念,无法释怀。我……"   "已经忘不掉了。"穆衍风抬头望着她,对她惨然一笑,他走进几步,对她伸出手:"你睡了三月,我日日除了练剑,便回来守着你。夜深睡着了,怕也要醒好几次,总要过来看你还有气息才算心安。"他顿了顿,笑得无奈,"其实你方才问我是不是有点儿喜欢你,我真不知怎样答。我这个人,其实有点木讷,虽说平日与小于玩笑开得大,却不知到底什么才是喜欢。不瞒你说,我现在也不知道。"   "可若这天下,若能有个女子,能与我相伴一生一世,我希望那个人是你,满伊。"   萧满伊垂眸望着那只手,手指修长,指节因为长年持剑,所以茧很厚。她抬手,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出去。指尖相碰,她讷讷道:"不许骗我。"   穆衍风反手握住她的手,抬袖将不断从她眼眶里滑出的泪擦去:"我以前想得简单,觉得年纪差不多了,就寻个贤惠姑娘为妻。去年秋天我住在万鸿阁,有一天醒来,瞧见一个很漂亮,xingqíng很好的姑娘在我chuáng上。"   "其实若按我从前的想法,将她娶过来也无妨,何况当时我觉着她脾气极好,相处起来亦极为和睦。不过我却一直在心里想,若我娶了她,萧满伊该怎么办呢。她定会来流云庄来一哭二闹,定会说我始乱终弃,定然会日日吵得我不得安宁。因此这个女子再好,我亦是娶不得的。"   萧满伊仰头看着他:"真的。"   穆衍风勾起唇角,笑了一下,将她揽入怀中:"从前是我不对,我日后,定不会负你一片心意。"他长叹一声,道:"满伊,别生气了。"   萧满伊埋头在他怀里:"不是生气。我就是有些后怕。"   "后怕?"   "当时我很怕啊。我一个人躺在chuáng榻上的时候。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怕再也见不到桃花,怕再也跳不了惊鸾曲。"她顿了顿,又涩涩道,"我还想着嫁给你做媳妇儿呢。"   穆衍风闻言,身子却是一僵。   这话他从前也听了无数次,然而这夜却不知为何,分外撩人。   窗外雨打廊檐,水雾弥漫,萧满伊从他怀里仰起头,扶住他的手臂,踮脚轻轻覆上他的唇。   柔软的唇瓣相触的霎时间,竟像有野火燎原燃在穆衍风的心间。   他似疯魔般俯身封住她的唇,左臂箍住她的腰间,半屈□子将她横抱起来,大步便往内间chuáng榻走去。   纱帐纷飞,穆衍风将萧满伊放在chuáng榻欺身而上。衣衫凌乱如cháo水而褪,一抹嫣红的肚兜映在穆衍风眼里近似一团烈火。   他的衣衫几乎褪尽,敞开的亵衣露出矫健的身躯。穆衍风俯身吻上她的脖间,微痒与热气让她不由发出一声嘤咛。   他的动作一滞,然而刹那片刻,竟在她的脖间嘶咬起来。轻微的痛与苏麻,伴着湿润的吻,由上而下遍布她的全身。   萧满伊如堕云雾之间,再回神时,只见穆衍风的眼眸清澈且深邃,带着几许迷离,痴痴将她看着:"可以吗?"   "什么?"萧满伊一愣,垂眸时心中却不由大惊,也不知何时,两人已然□地依偎在一起。   穆衍风叹了口气,伸手摩挲在她光滑的臂,片刻,他动了动身子。   似有灼热坚硬之物停在门户之前,萧满伊大为骇然,不由伸手抓牢他的手臂:"你……"   穆衍风却笑得温柔,他伸手拨开她额前的发,在她眼上轻轻吻了吻:"你若不愿,我便作罢。"   萧满伊一愣,片刻偏过头,望着微明的烛火,怔然道:"我听说忍着,会很难受。"   "是。"穆衍风道,"不过无妨。"   萧满伊又将头偏向另外一边:"我是说,你忍着难受,我忍着也……"   还未等她说完,穆衍风的手,已然从她的手臂,移至胸前茱萸,轻轻挑弄几圈引得她全身一阵苏麻。   他轻轻将她分开,往前稍稍挪了挪,又道:"会有些疼,不要怕。"   萧满伊的耳根烧烫,片刻伸手勾住他的脖间,毅然决然般点点头:"不怕。"   穆衍风抿唇蹙眉,疏忽间猛地挺进。萧满伊直觉剩下灼热长驱直入,力道近乎将自己的身体撕碎,她咬唇闷哼一声,拼命不叫喊出声。   良久,他在她的身体里动也未动,却伸手俯下脸,轻轻吻在她的唇畔,脸颊:"很疼?"   "嗯。"萧满伊睁开眼,"好疼。"   穆衍风却笑道:"那停下?"   萧满伊已经,猛地摇头,偏头涩然道:"有始有终得好。"   "好。"   qíng如cháo水,慢慢浸满人的神智,直至失控般金戈铁马,铿锵一梦。当穆衍风将她搂紧,将她溶在自己体内,一次次失控地去向云霄之时,萧满伊仿佛看见了错失了这么多年的chūn晖万丈。   * 作者有话要说:千万不要被河蟹,千万不要被口口……   第70章 …   *   夜里落了雨,雨水淅淅沥沥,润物无声。   第二日天亮的极静,不见朝霞,不见日晖。苍穹渐渐由藏青变作蔚蓝,枫和苑里,倒有杜鹃迎着早chūn的雨水盛放。殷红的花色美得静谧。   穆衍风这日睡得极沉。   三月来,他都未有过好眠。梦中,他恍若瞧见夜里的戏台子上,有个娇小女子手持水袖凌空起舞,数朵烟花绽放在天幕。   他抿了抿唇,不觉将怀里温暖且柔软的身躯搂得更紧,埋头在她的颈窝间。   一股幽香隐隐入鼻,穆衍风半醒未醒间觉得有些异样,他蹙着眉缓缓抬起头,张开眼,然后惊了。   他惊诧,倒不是因为发现怀里躺着的是萧满伊。昨晚他穆小少主做了如何禽shòu不如的事qíng,他自是清楚得很。   可常年习武的人,最周围发生总是很警觉,但无良如他穆衍风,却只记得夜深纵qíng如堕云端,竟忘了是何时相拥着睡去。   怀里的身躯动了动,穆衍风又是一僵。   她醒来的模样如轻轻绽放的睡莲,脖间胸前残留的红痕看得他触目惊心。   "醒了?"他问,胸口颇有些起伏不定。   萧满伊显然还未清醒,张着迷蒙的眼望了他一阵,伸手便朝他脸上摸去,摸了半晌,她道:"这梦做得也忒真了。"   穆衍风的神qíng很尴尬,他伸臂捉住她的手,唤了声:"满伊。"   萧满伊一愣,目光渐渐由相握的手移到他的右肩。此处有一排牙印,是她昨晚疼痛之极咬上的。   下半身残留的隐痛传来,萧满伊的脸唰得红透,她埋头却见两人未着任何衣衫相拥一起,不觉更加窘迫,"真的……么?"   "什么?"穆衍风不解。   萧满伊仰头将他望着,"我们两,做那……那那种事了?"   穆衍风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吞了口唾沫道:"是。"他顿了一顿,又道,"小于跟霜儿妹子三月初五的亲事,我们……恐怕赶不及。你……"   见萧满伊睁大眼睛似难以置信,穆衍风又将话题一转道:"武林大会在四月初二,届时流云庄亦得筹备。你……可否等我两月,待武林大会一完,我便将你娶进门。"   穆衍风的脸色有些cháo红,手掌轻轻地从她的发滑向她的背脊,继而小心翼翼探过头,在她额上一吻。   萧满伊怔了怔,忽而又埋头小声道:"两月算什么,我都等了你好些年啦。"这么想着,她忽又涩然说:"可惜我嫁了你,仍是要去寻惊鸾曲的传人的。"   穆衍风稍稍拧眉:"惊鸾曲有些端倪。"说到正事,他亦再不耽搁,继而道:"起来详说。"   哪知萧满伊方动了动身子,穆衍风却蓦然僵住。   抚在臂上的手掌猛地一紧,萧满伊抬头见穆衍风呼吸有些急促,额头隐隐有汗液,急忙向前探去:"衍风,你怎么了?"   "别、别动!"穆衍风猛地翻身躺平,伸手抚上额头。萧满伊一下失了平衡,跌入他怀中,自己也愣了。   方才□并未完全紧贴,两人又没动,所以萧满伊并未感到他的灼热与僵直。   此刻她跌进他怀里,好半天才以手撑榻,yù爬起身来。岂知穆衍风猛然伸臂将她紧紧环住,声音沙哑道:"满伊,别,别动。"   她的脸贴在他胸口,肌肤是滚烫的,心脏快且qiáng有力的跳动着。天地万物仿佛都寂静了,方至此,她才听见屋外有雨声绵延,与cháo湿的qíng/yù一般令人沉溺。   好半天,他的呼吸也未见平顺。   她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胸膛,闷闷道:"衍风,你想要?"   "嗯。"声音若雾。   "那便要吧。"萧满伊道。   "怕你疼。"   "不疼。"   穆衍风沉沉发出一声低吟,忽然翻身将萧满伊压在身下,埋头狠吻住她的唇。   萧满伊只觉天地旋转,直至堕入虚无,世间腾起一股灼灼烈焰将自己团团包裹,抽身不得。   "不行……"穆衍风低喘了口气,埋头在她脖间。如火的yù望让他有些发颤,"我忍忍就好了。"   "衍风?"萧满伊不解地唤了一声。   "满伊,你……本是处子之身,昨夜还是初尝人事,我如此……是要不得的。"穆衍风说着,翻身斜躺在她身侧,凝眸望着她:"何况我还未给你名分。"   萧满伊嗔道:"你想始乱终弃啦?"   穆衍风呆住。   萧伊人乐道:"昨夜你也是初尝人事,所以……所以我才会那般疼吧?"   此话近乎挑逗,穆衍风刚刚熄了点的火,又蹭蹭往上窜。萧满伊微仰起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啄,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穆衍风却似遭雷劈般猛地翻身坐起,他抱着头:"你不知道,我要你怎么要也要不够……昨夜,我……"他转头望着萧满伊,已然豁出去了,"昨夜你不知道是几时睡着的吧。我就看着你,看着你在我的身下叫着我的名字,渐渐昏睡过去。我……我还是不够,后来我也不知自己是几时睡得。可惜这会儿我竟然又想……又想……苍天啊——"   听了他的话,萧满伊也愣了半晌。顷刻,她也若有所思地坐起身子:"以后,会一直这样么?没办法控制,整夜整夜的……"说到此,她的脸也不由红了。   穆衍风愣愣地瞧了她半刻,忽地拎起被角将她一丝/不挂的身子团团裹住,偏过头咳了一声道:"我看过一些……嗯……书籍,说是一开始,总会这样……可能我过火了一点,不过日后会好会有规律的。"   "那不就好啦。"萧满伊道,"日后这样……挺好的。"   "挺好的?"穆衍风侧目瞧着她。   萧满伊不自在地抬目望着房梁:"就是挺好的啊……我这么多年啊,从来未跟你,这般……这般亲近过。疼一点,其实没事吧?我……我也听人说过,日后可能就不会疼了。"   "嗯。"穆衍风道,"不过今天还是不行,你睡了三月才醒不久,我不能……将你的身子折腾坏了……要,咳咳,先补补。"   萧满伊点头:"嗯,那我补上两月再让你折腾。"   穆衍风闻言又是愣住,须臾他起身迅疾又无措地穿好衣衫,匆忙间目色闪烁,却也不看她:"你莫出屋,我去让人打水,备些早膳。"语毕,他往外间又走了几步,回头又道,"若仍是累,你便再躺下歇息片刻。"   还真叫穆衍风说中了。   待他出屋,萧满伊活动活动身子,真的是浑身倦乏,毫无力气。下半身仍在隐隐作痛,萧满伊只将肚兜和亵衣穿好,满头青丝流泻下来,称得那张美艳的脸韵味十足。   她裹着被子坐在chuáng榻上,曲着膝又细细思起昨夜,竟不知不觉露出一丝浅笑。   屋外雨已渐停,浓厚的云层正在化开,chūn晖从fèng隙中投下,院里一从杜鹃开了,触目的色泽令穆衍风不由想起方才起身时,在chuáng榻上瞟到的那一抹嫣红。   他心中又紧了紧,有些喜,有些迷乱。   "少主。"离梦唤了一声,"少主今日倒起得迟。"   穆衍风回身问:"什么时辰了?"   离梦笑道:"未时了。本来辰时不见少主起身,我想着来唤一唤,偏巧撞见桓公子,他说少主昨日下山去寻萧姑娘,想必累得紧,让我不要吵着你。"   ……想必累得紧。   不知何故,穆衍风脑中忽然做贼心虚地浮现出于桓之高深莫测的微笑。   "少主?"见穆小少主神色纠结且复杂,离梦又唤了声,"少主要用早膳吗?"   穆衍风偏头咳了咳,正色道:"嗯。早膳弄两份。再要一些……燕窝,鱼刺,对了,乌jī也炖一只,粥要清淡些。糕点,她不算喜欢,就不要了。"   "她?"离梦愣了愣,忽然醒悟道,"少主是说萧姑娘吧?"   穆衍风亦是愣住,片刻一本正经道:"她睡了三月才醒,需要好好补一补。毕竟……流云庄有些琐事,需要劳烦她,切不可怠慢。"   离梦颇为古怪地看了穆衍风一眼,屈膝行礼笑道:"少主今日怪怪的,日后还是早起的好。"语毕,她旋身往膳房的方向而去。   穆衍风吁了口气,还好没被发现。虽说他不日定会迎娶萧满伊为妻,然而他所做之事毕竟不算光彩,更重要的事,传出去了,对萧满伊的名声亦有影响。   廊檐上积了雨,雨水滴滴滑落。窗纸泛huáng,有些旧了。穆衍风愣神地想,大婚前,定要差人将这窗纸换了才醒。   满伊喜欢杏树。恰逢chūn日,得赶紧差人移栽几株杏树入眼,待chūn深花开满园,好娶她为妻。   正失神,院前忽然传来一个欢喜的声音:"穆大哥!"   穆衍风浑身一颤,忽然有不好的预感涌上来,连带着背脊也凉了凉,他慢慢转身,见着只有南小桃花一人,不由松了口气,笑道:"霜儿妹子来了?"   还好于桓之未跟上。   "你方才在作甚?"不远处的亭子里,突然响起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   穆衍风心中一沉,转头望去,亭中人身着青衣,温润如玉,不是于桓之又是哪个。   "你你你……你为何会在枫和苑?"穆衍风大惊失色。   于桓之理了理袖口,步到亭外,语气那是云淡风轻,"我一直都在,倒是你好像心事重重,竟未觉察到我在亭中。"   南小桃花道:"大哥,桓公子在这里等我用午膳。"   "午膳?!"穆衍风戒备地往正屋前一站,将二人挡住:"小于,你想作甚?"   于桓之清清淡淡道:"一道用午膳,我方才听你吩咐离梦备了好些吃食,我亦想给霜儿补补。"   第71章 …   *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一场夜雨过后,枫和苑内流水潺湲,满园泥土清新。   如此幽静惬意的环境中,正房前的格局却格外紧张。   穆衍风浑身炸毛盯着于桓之,于桓之面带微笑指了指正朝众人走来的离梦,南小桃花看看穆衍风,又看看于桓之,决定一齐将离梦望着。   离梦身后跟着几个丫头,手持托盘,上盛各种吃食,清淡如竹笋,滋补如乌jī,奢华如鱼翅,不一而足。   "桓公子,南姑娘。"离梦笑道,"照着公子吩咐,备了四个人的份。"   "四个人?"穆衍风一惊,又朝门口挪了挪,"你早就吩咐过午膳了?"   于桓之道:"把门口挡得这么严实,莫不是不欢迎我与霜儿?"   穆衍风面露难色:"小于,今日不太方便,改天吧?"   "不太方便?"于桓之挑眉一笑,"正巧我今日闲,你若遇了难处,我可顺道帮一帮。"语毕,还未等穆衍风反应,于桓之便将早握在手里的石子往门上一弹。   那力道刚好,穆衍风回身便瞧见门缓缓被推开。   方才于桓之说话时将声音放得轻,因而萧满伊在屋内,并不知道屋外有他人。她见穆衍风去了好半晌也没回来,便捡了他一件冰蓝长衫披了,将就着水洗漱。   一夜纵yù,连走路都有些困难。好容易挪到屏风前,见门开了,萧满伊便下意识唤了声:"衍风?"   南霜听了很惊喜:"大哥将烟花找回来了?"   穆衍风还未来得及伸手拦她,小桃花抛下一句"我瞅瞅她去",一溜烟进了屋。   谁知她还未溜到内间,便猛地刹住脚,退了两步,回头看看穆衍风,再看向萧满伊,笑了:"大哥好风流。"   萧满伊被噎住。穆衍风吞了口唾沫,抬头却对上于桓之笑意盈盈的目光。   "呵,果真。"于桓之笑了一声。   "你不进屋么?"穆衍风见他仍立在门口,咬牙切齿道。   门前站着的一gān下人均不知所措。   于桓之却回身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离梦虽不知发生何事,但她向来机灵,听于桓之如此说,便差遣几个丫头将托盘送进屋,目不斜视地退了出来。   屋内的气氛有些僵。   轻松自得的唯有于魔头与小桃花。   穆衍风蹙了蹙眉,抬目不禁对上萧满伊的目光,他咳了两声,硬着头皮关切问道:"好些了么?"   萧满伊亦赧然点点头,须臾又道:"我,我换身衣裳去。"说着,她便吃力往屋内走。   她走得极慢,南霜瞧见了,"哎呀"一声:"烟花你很疼吧?我来帮你。"   外间,穆衍风的脸蹭一下红了,于桓之勾起嘴角弯弯笑了。   萧满伊换了件月色长裙,头发用一根玉钗松松挽起,两缕青丝垂在脸颊两侧。如此清淡的妆容,加之眉眼中些许疲惫,竟如出水芙蓉,清新又妖娆。   从前萧伊人向来一身gān练,嬉笑怒骂,何时做过这般柔qíng似水的打扮。   穆衍风自是看得心惊ròu跳,不由联想起昨夜风流,心中更是一阵麻乱。他喉结上下动了动,才将目光从萧满伊脸上挪开,盯着一双筷子发愣。   于桓之见状,似不经意道:"满伊姑娘与少主的亲事,要订了么?"   穆衍风虽说心绪纷乱,然则对于桓之,他仍旧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订了,武林英雄会在四月初二,待英雄会一过,我便娶满伊为妻。"   萧满伊愣了愣,眨眨眼睛。   穆衍风自以为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岂料于小魔头却无良一笑,回了句:"可好,还有两个月要忍。"   穆衍风gān涩地咳了一声,挑起筷子夹了一只乌jī腿到于桓之碗里:"小于,你先成亲,好好补补。"   于桓之垂眸平静地看着乌jī腿,笑说了声:"有劳。"语毕,他挑起筷子,又将jī腿夹道南小桃花碗里柔声道:"成亲在即,好好补身子,切记少主前车之鉴。"   南霜嘴馋抿了抿唇,乖巧答道:"我瞅着这事儿挺辛苦,我一定好好补。"   于桓之笑了,又拿了她的碗,为她盛了一碗乌jī汤。   南小桃花吃得津津有味。穆小少主吃得食不知味。   须臾,南霜忽又问道:"烟花,真的很疼么?"   萧满伊一口汤"哧"地喷了出来,呛了半晌,她才瞪着南霜道:"你们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穆衍风动作一顿,一颗青菜从筷子尖垂直落下。   南小桃花的样子很无辜:"试一试,是一定会的。不过桓公子说,试之前,应当先找前辈问问经验。"   于桓之满意地微笑,端起小桃花的碗,用勺子舀了舀,放在嘴边轻轻一chuī:"小心烫着。"   穆衍风故作正经将筷子往桌上一放:"小于,这就是你不对了。我本放心将霜儿妹子jiāo给你,你如何能将我妹子变得……如此的……"   "如此的?"料定穆衍风找不到合适的形容,于桓之所幸也放了筷子,cao着手看着他。   空气有些微凉,穆衍风手拍桌:"如此的呼之yù出!"   这回,萧满伊于南霜同时喷了满口汤。于小魔头比较英明,早前未进食,只沉着镇定地笑了半晌:"我以为,有的事该未雨绸缪,若临到头只凭冲动,日后定会吃苦头,受煎熬。"   见穆衍风不解,于桓之也不急着解释。他抬手接过南小桃花的手绢,替她擦了擦衣襟,不动声色道:"呵,还有两月成亲。"   穆衍风彻底被激怒,他豁然站起,回身取下挂在墙上的长剑指着于桓之便吼:"今日一战,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于桓之却抬眉用余光扫了他一眼,清清淡淡说:"不比。"   "比不比?!"   "你昨晚耗了一夜,确定能比过我?"于桓之抬眸笑,"即便你仍有气力,此刻yù/火焚身,出剑定会少了章法。如此比武,没意思。"   南霜笑嘻嘻替萧满伊夹了块鲍鱼,又帮穆衍风添菜道:"大哥还是好生歇歇,我听桓公子说,这事费力费神,若不好生将养,日后身子会落下毛病。"   穆衍风闻言又yù发作,然而余光扫到萧满伊时,却生生将火气压了下来。   他放下剑柄,撩了衣摆坐下,对萧满伊道:"你多吃些。不过今日也不能窝在房里。午过日光好,我陪你走走。若累了,回来睡会儿便是。"   他已然无视于魔头与南桃花的存在,豁出去了。   萧满伊点了下头,又望着他道:"我日后住哪儿?"   于桓之听了,亦挑眉观望。   穆衍风咬牙道:"这儿。"顿了顿,他说,"我先搬去书房。"   南霜道:"我瞅着前阵子大哥守烟花时,不就住在外间么?搬去书房多麻烦。"   于桓之道:"霜儿,人世七大苦之七,便是求不得。所谓求不得之最,便在于……"他顿了顿,狡黠笑了,"咫尺天涯。"   穆衍风忍着熊熊燃烧的怒火,继续无视于桓之。   他对萧满伊道:"你喜欢杏树,我吩咐人去移栽几株进苑。你若还喜欢别得什么,都一一告诉我,我吩咐下人去办。"   萧满伊偏头道:"我还要几件衣裳和首饰。我师父说,女人出嫁,应当风风光光的。有好衣裳穿,好首饰带,好东西吃,好郎君睡。"   穆衍风愣了,忽而哑然失笑道:"好,那就风风光光的。让整个苏州城,整个江湖都知道我穆衍风娶了你。"   萧满伊心中欢喜,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心里风光就行了。何况……"   "什么?"   萧满伊涩然瞧着他:"何况衣裳首饰,我想你带我去买。"她停了一下,忽又慌忙解释道:"你也知道啊,我以前最喜欢拉你出去陪我走江湖了。我觉着吧,如果是你陪我去买,我就风风光光的了。"   穆衍风又是愣住,片刻后,他的眼里似有柔qíng似海:"好,即便日后你嫁了我,买衣裳,买首饰,我都陪着你去。"   萧满伊喜道:"嗯嗯,我这个人吧,不会日日想着这些表面的物件。衣裳首饰什么的,一两月一次就足够啦。其实能嫁过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她说这些话时,明明是欢喜的。她的笑容亦纯净如将将盛放,还沾有露水的迎chūn花。   可穆衍风听她说这些,忽然有些心酸。他想到这些年来的种种,她那么辛苦的追寻,要的不过这样简单。   心中有些沉重,可分明又是明朗的,穆衍风忽然叹了一声,道:"满伊,对不起。"   "啊?"萧满伊犹自沉浸在欢喜中,转头问:"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穆衍风抬手将她的发丝拂到耳后:"道歉的话,我只说这一次。因为我日后再也不会对不起你。"   第72章 …   *   下午时起了风,枫和苑内满苑清香。   于桓之迫害完穆衍风出来,瞧着抽了嫩叶的枫树,对南霜道:"三月初五,这树也该开花了。"   枫树chūn深开花,花小而密。   南小桃花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于桓之瞧见也不在意,笑道:"霜儿,枫叶变红前,要朵小小桃花吧?"   "小小桃花?"南霜怔了一下,忽而会意笑起来。笑过后,又叹了一声。   "怎么了?"于桓之问。   南霜道:"我方才瞅着大哥和烟花那般模样,不知为何,有点辛酸。"她又叹一声,走到枫树下。新绿的枝叶在风中摇曳,南霜踮起脚,勾住一根枝桠在指间摇了摇,转头看向于桓之:"不过无论如何,烟花能与大哥在一起,这都是件好事。"   "霜儿想说什么。"于桓之亦静立在风声之中,隔着清透的日晖,瞧见她欢颜后的怅然。   "桓公子。"南霜埋下头,"惊鸾曲的传人,由我去找。成亲三年后,待小小桃花,小桓公子都有了,我就去找那传人。"   "那我于家的公子和小姐,岂不是少了娘亲疼?"于桓之笑道,"我还想着把女儿教成你这样,怎能没了你?"   南霜蹙眉抿唇:"可是你也瞅见了。烟花跟着大哥,一个人大江南北追寻,吃了不少苦头。她颠沛流离这许多年,上回又差点丧命。大哥也是,大喇喇活了这么久,上次以为烟花走了,失魂落魄的模样看得人好生心疼。我们不在这些日子,他天天陪着烟花说话。我听离梦说,大哥这几月,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怕烟花醒不来,又怕她醒来落下什么毛病,所以大半夜起身守着她一直到天亮。他如今走哪儿都带着剑,只怕是心中还在因上次未好好保护烟花而自责。"   "桓公子……他们到今天,真不容易。"南霜的眼清亮泛着水光,"烟花的师父,便是我的娘亲。而惊鸾曲的传人,本该是我。娘亲为了不让我背负流离的宿命,才找萧萧顶替了我。娘亲说过,日后若遇见萧萧,定要对她像对自己亲妹妹一样好。烟花辛苦这许多年,我希望她日后能好好的。嗯,我也希望大哥日后能好好的。"   "且不论你是否欠她,又是否要为惊鸾曲而流离。霜儿,你可想过若满伊姑娘没有遇见你娘亲,如今又会是怎生得光景?"于桓之淡淡道。   天际有云,丝丝缕缕,阳光是浅浅的金色。   "满伊姑娘是孤儿,你娘亲捡到她,传她舞艺,让她后半生有了赖以生存的一技之长。后来她于京城跳了一曲惊鸾,邂逅少主。虽说期间历苦历劫,好在现下他二人终成眷属。自古祸福相依,说到底亦是个人命数。满伊姑娘至今,当是圆满之极,霜儿你不必愧疚。"于桓之笑道,"何必执着于从前种种不堪,放眼望一望将来圆满,岂不更好?"   "何必执着于从前种种不堪,放眼望一望将来……"南霜兀自默念一遍,抬头问道,"桓公子便是这样的吗?"   于桓之的笑容在清清淡淡的chūn晖中发散开来:"我以为人活一世,不应当拘泥于过往,而应该一往无前。"   "可人人都有担当。"南霜道,"如我与烟花的惊鸾曲,如穆大哥的流云庄,又如……桓公子的暮雪宫。"   "霜儿,"于桓之柔声唤道,那声音似融进天地万物,风更大,摇曳着枝蔓,"担当不应有太多束缚。很少有一份责任,会沉重到让人将所喜欢的,所追求的事务统统放弃。何不试着都去得到,毕竟我们不算贪心,要得也不算多。"   "桓公子想要什么?"南霜抬眸时,丈量了两人间的距离。   一丈之遥。不知从何时起,他总会站在不远处保护自己。   "从前,我想查清暮雪宫覆灭的原因。"于桓之道,"盟主对我有恩,少主与我是至jiāo,因此我会留在这里,帮忙打理流云庄。"   "现在……"于桓之低下头笑了,"现在也与从前相差无几,只是多了霜儿。"   "所以霜儿,现在我还想娶你为妻,想陪你去京城看看你爹爹。待日后,暮雪宫的事查清了,江湖平息了些,我便带你在苏州寻一处苑子,一角屋檐,一生一世。"   南霜听了,却侧过身子,抬头望着枫树上新绿jiāo错的叶,满目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桓公子不想重建暮雪宫,做暮雪宫的宫主么?"   "不想。重建来作甚?"于桓之笑道,"争名,抑或逐利?可世间万物,都逃不过存亡轮回,我殚jīng竭虑一生,重建一个暮雪宫,霜儿以为好么?"   南霜依旧侧身仰首站着:"不好。我娘亲曾说,这世上,很多事qíng都是虚无缥缈的。唯独认定的那一件,坚持的那一件不是。若桓公子认定的是暮雪宫倒也无妨,可桓公子,并非对它执着。"   "是,我并非对它执着。"于桓之道,"我也不知我该对何事执着。对武功,我并不似少主那般热爱。兴许经历了暮雪宫的荣rǔ兴衰,也不愿耗了一生去争一时之名。可能……我并非一个铁血方刚,年轻有为之人。"   忽而间,他的语气有些自嘲:"曾经少主亦说,我与满伊姑娘有些相似,年少历劫,虽然熬了过来,但也磨平了棱角,所求的便是些世俗幸福了。"   "霜儿。"于桓之的声音更沉,"我向来从不与人说这些。可今日不一样,你要嫁我为妻了,可我……并不能给你一个很好的名分,兴许日后,生活亦有几多波折。说到底,我毕生所求的,亦是简单之极。"   "我知道。"南霜回过头,笑得很是傻气,"桓公子所求的,是一角屋檐,一生一世。"   于桓之望着她却愣住。他不知她是何时落了泪,满脸泪痕却没有抬手拭去。   "霜儿……"   "我从前也不知自己所求何物。日日过得聊赖,以为那就是开心的。可我现在知道了。"南霜道,"桓公子要的,就是我要的。公子要一角屋檐,一生一世,我便努力去营造这屋檐,生小小桃花与小桓公子,不然公子闷着。"   "这些日子,我亦想了许多。我觉得我不比烟花出息,她除了穆大哥,还痴迷于舞艺。而我却只有一个桓公子。"   "我又何尝不是。"于桓之浅笑道,"少主除了满伊姑娘,亦执着于武功,力求盟主之位。而我,只有一个霜儿。"   有句话说得好,人幸福与否,是件冷暖自知的事。   世上或有卓尔不群之人,如于桓之,如南霜,可他们心中所求,亦不过是万家灯火,平平淡淡,细水长流。   南霜是在听见"一角屋檐,一生一世"时落的泪,因为她忽然觉得很值得。当时她慌忙转身,望着树影间明媚的阳光,想起初遇时,于桓之与穆衍风抢马,腾空跃起如忽然展翅的雄鹰。   而这般桀骜的人,只不过在杳杳人海中,寡淡地做着该做的事qíng,执着地寻着一处栖息之地,与她一起。   纵然他们儿时邂逅,却又错过,南霜亦觉得,于桓之是一个可以穷尽一生去记住,去等待,去寻找的人。   "桓公子,我日后一定会是位贤妻,为你好,为……小小桃花和小桓公子好。"南霜抬手抹了把清亮的泪。   于桓之走前几步,将她拥入怀中:"霜儿一直体贴。"顿了顿,他道,"惊鸾曲传人之事,你也不必忧心。"   "嗯。"南霜在他怀里乖巧地点头,"大不了等桓公子将暮雪宫覆灭一事查清楚,我们一起去找。"说着,她有抬起头,闪忽着眼望着他,"到时候,要不要将小小桃花和小桓公子托给大哥和烟花照顾?"   于桓之哑然失笑,拂了拂她的耳鬓道:"不必。待武林大会一过,少主与满伊姑娘的亲事结束,我陪你去一趟京城便是。"   "去京城?"南霜愕然,"去看爹爹?"   "还有盟主和……你师父。"于桓之道,"想必转月谱之谜,他们是知道的。"   "桓公子是说——"   "嗯,若惊鸾曲单单是一只舞,必然不会定下世世代代只能有一个传人这样的规矩。而如今,我们又发现惊鸾曲与《转月谱》有关,因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惊鸾曲是转月谱的一部分。每世每代只传一人,并非是要把此舞姿流传下去,而是将《转月谱》流传下去。只要我们先一步找到《转月谱》之谜,惊鸾曲的传人问题,便迎刃而解。"   "去京城……是为了找我爹爹问我娘亲的事?"南霜恍然道。   "也不尽然。"于桓之笑着说,"知晓此事的,还有穆盟主之妹穆红影,与……霜儿的师父。因此可一起打探。"瞧见南小桃花锁眉深思,于桓之又不由道,"现在,顾好眼下事便可。"   南霜"咦"了一声,抬头瞧着他。   于桓之道:"还有不足一月,便是你我的亲事。"说着,他忽然勾起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万世皆苍茫,我于桓之,唯有真心一颗,愿娶南霜为妻,今生今世,矢志不渝。"   第73章 …   *   南霜一辈子都记得她跟于桓之成亲的那个chūn天。   流云庄外十里桃花灼灼。chūn晖明耀,和风疏朗。喧天锣鼓只响了一阵,一切又归为寂静。   南霜一身红绸衣,上面用缃色丝线绣着大朵桃花。红丝盖头半透明,并未能全然挡住视线。   萧满伊扶着她,带她进入晖雨轩的苑子时,开玩笑地在她耳边轻唤了声:"桃花儿。"   南霜抬头,见屋檐翘脚上,悬挂了几盏宫灯,廊檐铁马叮当作响,院里有飞花过眼,流水淙淙,天边有候鸟归来,发出长鸣。   准备了一月,期待了半年,等待了数载,她才换来与于桓之的亲事。   隔着红纱幔,南霜见到于桓之一身吉服等候在门厅旁,脸上有疏淡的笑容。周围很静,人也很少。即便筹备了良久,于桓之最终以这般清雅简单的方式迎娶南霜。   他说,喜庆在心里,有时热闹过了,反倒让人觉得聊赖。   南霜亦说,和几个珍惜的人,共度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最开心的事。   拜天地时,huáng昏的第一片烟霞渐渐染上云彩。于桓之望着天际,忽而笑了。恍然中想起前一年在醉凤楼的房梁上,有个女子跳上来不管不顾勾起自己的下颌,她的脸上亦红如丹霞。   高堂上坐着宋薛和穆香香。于桓之敬酒时,穆衍风却在一旁痛快豪饮了三杯,说:"苍天啊,小于,你真是出息啊。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从未觉得你这么出息过。"   南霜觉得嫁衣有些沉,凤冠霞披压得人气喘。夫妻jiāo拜,她对着于桓之躬身行礼,心中还有些惶恐。手提着嫁裙微微屈身,生怕首饰掉下来不吉利。于桓之却淡然一笑,伸手将她扶了扶,令厅中的丫鬟羡煞了眼。   彼时没有宾客满堂,晖雨轩只有六桌。新人与亲人一桌,下人与流云庄的门徒坐了五桌。因为彼此间都认识,三拜礼毕后,南霜并未入dòng房,而是换了身衣裳陪于桓之出来敬酒。   那身衣裳是于桓之在凤阳城为她买的。去年秋,她在万鸿阁被于桓之夺出来,身上只有穆衍风一身长衫。于小魔头选了这身稠衣给她,说以后若是嫁我,不必凤冠霞披,如此装扮,已是最好。   浅粉深衣,大红袍子。是南霜最爱的衣裳。后来萧满伊常常说她,成天穿这身衣裳,也不换一换,跟个待嫁姑娘似的。   南霜一直有些小孩心xing,越是喜欢的东西,便越要穿着带着。   酒席上人人欢颜,于桓之牵着南霜的手一一敬酒。穆衍风亦是开心之极,萧满伊乐着感叹自己活了近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人办喜事,且办得如此贴心。   而事实真正如此。许多年后,当萧伊人跟着穆盟主,见惯了天下宏大场面,看多了世间欢喜乐事,总会感慨万千地回忆起数年前,两位江湖魔头结缘的那场亲事。   世上总不乏乐极生悲的事。太过华丽的场景,反而让人觉得萧索。萧满伊后来喜欢依依呀呀地唱着歌: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huáng昏鸟雀悲。穆衍风听了便由衷点头,片刻又摇头道:"也不尽然,当年我妹子嫁给小于时,也有些热闹,但我实在是开心了许久,一点未觉得萧索。"   大抵唯有淡淡如水,真心相许,才会有那般持久而真切的幸福,足以感染他人。   酒过三巡,月挂高枝。   南小桃花已然先回了dòng房。她回dòng房不久后,只听门轻轻一响,于桓之推门而入。   chuáng榻前的女子胭脂红妆,头上罩着轻纱红盖头,坐得笔直瞧着他。   "霜儿……"于桓之失笑,朝她走去。   南霜道:"我方才估摸着你们该喝完酒了,想着还是把盖头罩上。"说着,她坐得更端正,"我等你来掀盖头。"   "哪有你这般。"于桓之拾起旁边的喜称笑道,"新娘子被掀盖头前,是不说话的。"   南霜愣了愣,嘿嘿一笑,将手放在膝前,不语了。   于桓之虽是这样说,但手上动作却极为端正,他轻轻掀了盖头,却瞧见南小桃花眨着双眼,闪忽闪忽瞅着他,一点未见羞涩。   于桓之一笑,亦随她坐在chuáng榻边,持了她的手握在掌心:"江湖奇女子,南水桃花,深谙闺房之术。"他淡淡道,"这传言,倒传得颇好。"   "为何好?"南小桃花转眼望着他,见烛火映得他眉目清隽,红色吉服衬托出眉眼英气,又不由痴痴道:"桓公子说好,想必是很好的。"   于桓之起身自桌前端起两盏jiāo杯酒,递了一杯给南霜,笑道:"若非有这个传言,以霜儿的貌美,不知天下有多少公子哥踏破天水派的门槛,今日又如何轮到我?"   南霜接过jiāo杯酒,点头道:"也是,若不是被传成个江湖魔头,你长得这般好看,指不定有多少姑娘想嫁你,怎么轮得到我?"   于桓之撩了衣摆,往chuáng榻前坐了,柔声道:"喝罢?"   [color=Blue]jiāo杯酒下肚,人也迷离了几分。烛影幢幢,轻纱飞幔,连空气也染上几许cháo湿。   南霜的心跳不由加快,抬眸却见于桓之目光盈盈,人也痴了。片刻她吞口唾沫却道:"桓公子,我,有东西要赠你。"   于桓之愣了片刻,却笑道:"真巧,我也有东西要给你。"说着,他起身在橱柜里取出个黑匣子,"霜儿过来看。"   只手引了灯火,放入宫灯之中。灯身帛纸上的chūn意盎然被点亮。锦绣花开,蝶舞鸟鸣,旁用黑笔提着三个字:一色chūn。   "亲事简陋,我亦无聘礼相赠,唯独花数月做了这盏宫灯。"于桓之转头望着南霜,眼中qíng深似海,他笑得清雅,"当时问过你,灯身上想画些什么。你说要红花huáng花,绿叶细枝,怎么喜庆怎么画。霜儿还说,你自己也是个大俗大雅之人。我也深以为然。世上万千女子,在我眼见,唯霜儿一人,配得上这大俗大雅之风光。"   南霜默默接过那宫灯。烛火的微热透过灯身,渗入她的掌纹。   她垂眸默看了一阵,几许发丝垂下,遮住她的神qíng。须臾,南小桃花将宫灯放在桌上,只手探入袖中,摸出一小卷红纸。   "我嫁你,也不曾准备嫁妆。"她的眸光闪烁,将红纸往前一递,"这个,日后就给桓公子了。"   于桓之愣了愣,接过红纸慢慢展开。   纸张很软,已经褪色,周遭还有些泛huáng,像是用了许多年。一长溜纸上,写着好些个名字,于桓之依次看下来:南九阳,花月,陶浅,于不举……穆衍风,于桓之,萧满伊,于桓之。   "这是……"于桓之抬目望着南霜。   南下桃花道:"我娘说,人的一生,很多事qíng都是虚无缥缈的。因此驻足回望时,记得拿一张纸,上面写着让我牵挂的人,写着让我牵挂的事,若能写到满满一张。我这一生,亦很是圆满。"   说着,她又垂眸赧然道:"我偷懒,便没有将事qíng记下,反正令我牵挂的事,也是跟着这些人一起做的。"她抬手指着第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这是我五岁时写下的。你看,十多年了,其实能让人真正牵挂的人不多。"   于桓之顺着红纸往下看:"为何我的名字,出现了两次?"   南霜抿抿嘴:"因为桓公子很重要。因为先一个,是朋友。而后一个,是我想相伴一生一世的人。"   夜里清清冷冷的。南霜与于桓之也见过别人成亲时的酒席,喧嚣至天明,里里外外透着热闹。而他们的,在三更时分,却已经沉寂。   仿佛这一夜,只是万千夜晚中毫无新意的一晚,反正隔日还会有朝霞满天,人事轮回,日影飞去。   于桓之却觉得心中有什么慢慢变了,变得柔软且沉重起来,他的握着红纸的指尖微微一紧,垂着头也不看南霜,只问:"霜儿将这个,给我?"   南霜也垂着头,心中有些酸涩:"嫁妆粗陋,望公子笑纳。霜儿愿意一生相许,常伴左右,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于桓之脑中有些乱。他不知那个向来大而化之,迷迷瞪瞪的南小桃花,到底用了几许深qíng,才说出这样深刻而坚定的话语。   好半天,两人面对站着都没动。屋内的烛火暗了些,屋外的风声却更大了。   于桓之握着红纸,忽然道:"霜儿的嫁妆,很好。我很喜欢。"   南霜侧目望着桌上那盏宫灯,亦回道:"公子的聘礼,我也喜欢,我会好好收着。不,不让人顺走。"   他们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于桓之笑的时候,喉间也有莫名的qíng绪微微一哽。   qíng到深处,方觉荒凉。千万金银也抵不过一盏宫灯,一张红纸。相许一生之物,往往看起来,最简单,最微不足道。   有青烟似雾,袅袅绕上鸾凤飞舞的横梁。   南霜将手中微热的宫灯往桌上放了,走前几步伸手环住于桓之的腰,将头埋进他的胸膛,喃喃唤道:"桓公子……"   于桓之垂眸亦缓缓拥住南霜,埋头在她的发间深深一吻。   南霜吸了口气,又轻声道:"桓公子,等下轻点,我怕疼。"   于桓之闻言,脑中轰然一乱,身体深处似有火苗被点燃。他的身子蓦地僵住,好半天,他才抬手慢慢滑到南霜的腰间,柔声问:"霜儿,可以吗?"   "嗯。"南霜点点头。   于桓之的眸色迷离。须臾,他伸手拉下,腰带散落,一袭红袍委地。   第74章 …   *   缃色深衣内,隐隐透出的半抹微红,是南霜锁骨下的桃花印。   有一股热道渐渐在于桓之的体内腾升。须臾间,他只凝眸注视着南霜,缓缓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间,目光里似是询问。   南霜清亮的眸亦有些醉了。她微往前一步,环手将于桓之的腰扣轻轻解开。   "嚓"一声烛火晃动,吉服顺着于桓之挺阔的肩滑落。地上两袭妍丽的赤裳如红尘,让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斜襟微颤,隐隐透出于桓之胸前肤色如蜜。   南霜的心猛地一跳,只觉气血上涌间,便伸手环住于桓之的脖颈,踮脚吻上他的唇。   唇若花瓣,轻轻一碰。于桓之闭上眼,揽住南霜的腰,俯身在她的唇瓣舔吮,却并不深入。   天地都像是空旷了,南霜觉得自己仿佛跌进一个无底dòng,漂浮不着边际,dòng内有酒香,将人熏醉,dòng内亦有暖火,让人燃烧。   于桓之的舌探至她的唇边轻轻一勾时,南霜再也无法自持,她环臂努力拥住他,伸舌长驱直入。如淅沥的chūn雨忽然变大,于桓之脑中一空,亦揽紧了她,忘qíng拥吻。   唇齿纠缠,抵死缠绵,彼此的呼吸渐渐加重。于桓之喘着气,手渐渐探近南霜的衣间。   肤若凝脂,冰清玉骨。而如火的热道,却从她的背脊一直燃烧到她的脖颈。   于桓之的手在她的锁骨间徘徊不去。南霜自他唇上微微一咬,于桓之却是一惊,手往下一探,深深握牢。   那一刻,南霜浑身都失了力,瘫在于桓之的怀里。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他也不由退后几步,两人齐齐跌在chuáng榻上。   衣衫凌乱,暖帐红纱,dòng房内弥漫着cháo湿的qíng/yù。于桓之手肘撑在chuáng榻,凝视在半跪在自己身上的南霜。   她的深衣亦全然敞开,里面嫣红的肚兜遮不住诱人的曲线。   南霜的目光亦落在于桓之衣衫半敞的胸膛,如蜜般矫健而光滑的肌肤,自带几分蛊惑。   "桓之……"南霜迷乱地唤了一声,抬眸望着他的眼。   于桓之细碎的额发下,眼神微醺。他的胸膛起起伏伏,看着一缕柔软的发,从她肩滑落。发梢触碰到他的胸口,痒得人难忍。   "桓……之……"南霜又唤了一声。然而还未等于桓之反应,她已然垂头吻上他的脖颈,一路往下,直到探在他胸口。   轻柔,微痒,隐隐发疼,令于桓之不禁闷哼了一声。下一刻,他忽然抬手用力揽住南霜的腰间,一手抬起她的腿,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霜儿……"他的声音亦是沙哑,"我……"   话到一半,他却不受控制般,解开她的肚兜。一抹鲜红从暖帐中被抛出,于桓之垂头yù吻yù深,yù吻yù痴狂。   他的吻渐渐从她的脖颈,滑道她光滑如玉的手臂,从手心,再到十指。他埋头从她的胸前,一直下移到她的小腹,再往下时,他忽然轻笑了一下。   南霜揪住被子发出一声嘤咛,却又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于桓之只笑不答,埋头深深将她吻住。犹如海上一叶孤帆,堕入疾风骤雨的汪洋。南霜觉得窒息而迷乱,半张着眼只见红鸾软帐轻晃。   她嘴里吐出的不成调的名字,成了一声声喘息。于桓之探出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将她握牢。似孤帆遇了夜船,终可停靠。   当于桓之再探身上来时,脸与她贴得很近。屋外烛火微弱,南霜被他拥在怀里瞧见他光润的唇,脸不由浮起疏红,于桓之却轻声道:"想知道我为何笑?"   他的声音沙哑而迷离,却格外勾人魂魄。   南霜点点头。   于桓之一手拥着她,一手抚上她的脸,拇指轻轻滑过南霜的唇,细细摩挲着:"因为霜儿也想要我。"他忽然勾起唇角笑了。   南霜一怔,却问:"你为何知道?"   于桓之笑得莫测,手却不老实在她身下一探,轻声道:"全湿了。"   南霜又愣了,须臾只呆呆地瞧住于桓之,不知如何反应。岂料于小魔头不依不饶埋头咬住她的耳垂。温热的鼻息弥漫在耳际,引起一阵阵苏痒,于桓之带着笑意的声音弥散开来:"而且,还很烫。"   南霜心中又惊又麻,恍若认识于桓之这么久,却从未见过他如今日一般,柔qíng似水,也热qíng如火,带着点点的兴奋与温柔,令人痴迷却心慌。   须臾,她却怔怔然探出手,移至他的腰间轻轻一拉。于桓之的亵裤一松,竟全然褪了下来。   "霜儿?"于桓之惊诧,未想到她竟有此举,"你——"   话到一半,南霜与他同时僵住,皆瞪大眼怔怔瞧着对方。片刻后于桓之却失笑道:"你这是在作甚?"   南霜尴尬地松开手,将头偏到一边,堪堪道:"我瞅着你甚清醒,想看看你是不是也想要我。"   "然后?"于桓之挑眉。   南霜回头来认真地看着他,"……好硬……好……"她咬咬唇,问道,"真的……可能吗?"   两人身上最后一缕衣衫已然褪去。于桓之轻叹一声,深深将南霜搂在怀里。肌肤紧贴,他的身下凹凸有致的曲线,令心中湖水泛起圈圈涟漪。于桓之低声道:"霜儿太诱人……怎么办?"   南霜只余时间"嗯?"了一声,便被于桓之封住了唇。   他的吻如bào风雨般,肆nüè过她浑身上下。   qíng迷之时,她深深抓牢被衾,僵直的背脊,探手陷入他的墨发之中。   南霜恍然现在一片汪洋之中,却自甘沉溺,当于桓之喘着粗气,俯身在她其上拉开她的腿时,她依然不曾清醒过来。   "霜儿……"他的声音若雨若雾,"怎么办……"   "什……么……?"   "霜儿……你怕疼……"于桓之言语间,□的灼热已然抵住她的门户。南霜浑身一震,伸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于桓之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她的唇边:"可我……好像控制不了。"话毕,他猛喘了口气,仿佛溺水已久的人。   "桓之……"这一夜,南霜在沉溺之时,只能轻呼这声名字,仿佛这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生机。   于桓之将她的腰揽得更紧,身子亦向前挪动了分毫。   一声嘤咛自南霜嘴里流溢而出,她微蹙着眉,狠喘了几口气亦不忘道:"桓公子……你,也好烫。"   "霜儿……"于桓之却忍得痛苦,一声呼唤近乎恳求。   南霜伸手抚上他的脸,道:"我……会忍的。"   于桓之眸色动了动,片刻他侧脸在她的指尖吻了吻,轻声道:"霜儿,忍忍,要……开始了。"   一股炙热的力道在自己身下长驱直入,像是要将她撕裂开来。南霜一声呻吟也被这样的疼痛卡在喉间,她仰起脸,无法呼吸。豆大的汗液从她的额角滑落,夹杂着从眼角渗出的泪水。   两人一动不动,仿佛身体在融合的那一刹那,连血流也静止了。直到于桓之感到身下温热的身躯渐渐地颤抖起来,扶在他手臂的手,加大了力道将他抓稳。   "霜儿……"于桓之望着南霜眼角的一滴泪,心中猛然一疼。   南霜费力睁眼,酸涩笑道:"桓……公子,烟花说的好对,真的很疼。"   于桓之却埋首在她唇上吻过,轻轻擦去她眼角的那滴泪:"霜儿若太疼了,我便停下。"   那股炙热横亘在自己的体内,感觉这般qiáng烈,仿佛一辈子也无法褪去。   南霜的手心也有冰凉的汗液,她扣住于桓之的手指,轻声道:"我还想着给桓公子生小小桃花和小公子呢。"语毕,她咬了咬牙,屈身微微动了动。   于桓之胸口顿时燥热难耐,冲忙间,他狠劲摁住南霜的身子:"霜儿?!"   南霜却颤巍地伸手扶住他的腰。   "霜儿,不能。"于桓之匆忙道,然而已经晚了,南霜身子往下缩了缩,两人全然结合,毫无fèng隙。   于桓之喉间发出一声低吟,片刻他攀上她的肩,将她深深搂在怀里,"你这样,我会……自拔不能。"声音若雾,他已然忘qíng地动作起来,由慢至快,再至疯狂。   疼痛在一拨又一拨的撞击中渐次褪去,取而代之的却是如堕云端的激越。迷惘与冲动,将她一次一次送到高峰。   dòng房内的烛火早已燃尽,月色深照入户,只有鸾帐轻飞,chuáng榻晃动,人影jiāo叠,声乱qíng迷。廊檐滴水,点点推移着时辰,而晃动的chuáng榻,却一直到第二日东方发白才逐渐停歇。   满地衣衫凌乱,烛液淌了一桌。   南霜在chūn晖斜照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江南水畔,一户粉墙黛瓦的人家。她在河埠捣衣声,旁边蹲了个小男孩长得俊秀。   他伸手指着衣裳却说:"娘亲,爹爹说你这样捣衣,衣裳会破掉的。"   南霜嘿嘿一笑,直起腰将衣裳和捣衣杵往小孩手里塞了,道:"你来捣,我瞅着。"   是时天外chūn阳染红一片云,水畔人家外,开着桃花十里灼灼艳艳。一叶乌篷船摇来,里面坐着数人,南九阳道:"桃花儿,我跟你师父还有于先生来看咱家小孙子。"   南霜欣喜,下岸去迎,脚下一滑,却被一双手拉住,呱噪响起的是萧满伊的声音,"这么多年,你怎么还这么傻?"   南霜乐呵呵笑了,问:"这些年你跟大哥可好?"   萧满伊得意偏了偏头,南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桃林如霞,而霞色下,站着两抹修长挺拔的身影。穆衍风挥手道:"妹子可好?"   于桓之目若清泉,静静望着她,笑道:"霜儿,有客人来了。"   第75章 …   *   天外的风清清淡淡的,满园芍药香。   红纱帐顶,有鸳鸯戏水,柳软花香的纹路。于桓之从被衾里伸出手,抚摸着浮在南霜嘴角的一抹笑意。   一夜云雨后,南霜枕着他的手臂睡去,怀抱温暖,她睡得也甚为踏实。   于桓之俯身在她右颊轻轻吻了吻,却见她睫毛微颤,唇角又扬了扬。   "霜儿?"于桓之讶异。   须臾,南小桃花才睁开眼,嘿嘿笑了:"被你发现了。"   于桓之哑然:"早醒了为何不说?"   南霜愣了半刻,埋头在他的脖颈间,"你怀里暖,我想多呆一会儿。"   她的身体柔软,于桓之笑着将她搂紧,轻声道:"不必贪于一时,以后夜夜都让你呆在这里。"   南霜亦笑,伸手滑过他的背脊,勾住他的肩道:"桓公子你真好呀。"她温热的鼻息,吐纳在于桓之的颈窝肩。   于小魔头身子僵了僵,唤了声:"霜儿……"   "嗯,怎么了?"   "别、别在那里说话。"须臾,于桓之才道。   南霜愣了一下,却探手在他的颈窝挠了挠,道:"我昨夜也觉着这里痒。"说着,她又试探似地俯身在那上方轻轻一吻。   于桓之彻底僵住。   "真的痒?"南小桃花来了兴致,见于桓之不答,她支起手肘撑着身子,慢慢从他的颈窝,一直吻到耳根。   于桓之的呼吸益发浑浊粗重起来。蓦地,他探手将怀里不老实的桃花往外拉了拉,微蹙眉头笑得无奈:"霜儿,别闹。"   岂料南霜的表qíng却忽然滞住,片刻后,她朝内挪了挪身子,垂眸问道:"桓公子,你怎么又……"   于桓之勾起嘴角一笑,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与她贴着鼻尖压低声音道:"也不问问到底是谁挑起的。"   他说话时,热气就喷洒在她的唇上颊边,南霜只觉思绪纷乱,半晌只睁大了眼瞧着他。   于小魔头露出心满意足的表qíng,俯面在她颊上一吻,拍拍她的脸道:"起身了,再晚的话,要被少主和满伊姑娘笑了。"   南霜闻言忙问:"什么时辰了。"   于桓之方才只觉着天晚,亦未注意时辰,被她这么一问,才探头往外望去。   屋内的光有些暗,于桓之伸手扶额,半晌吞口唾沫道:"快……申时了。"语毕,他伸手探到窗外,将昨夜吉服往身上披了,回身道:"你且歇着,我将你的衣裳拿来。   南霜用被子将自己裹严实,掀开纱帘探出半个身子往chuáng外瞅,只见满地凌乱衣衫中,还夹着她嫣红的肚兜。   小桃花耳根微微发烫,趁着于桓之还在为她拿衣裳,忙伸出手去够那肚兜。谁知肚兜还未拾到,外间却传来于桓之一声:"小心摔着。"   南霜一惊,身子失了平衡,竟真的裹着被衾滚到chuáng下,摔得很不雅观。   所幸地上有绒毯,她也没摔疼,只是和满地衣裳被子纠缠到一处,半晌未爬起来。   于桓之仍是心疼,忙上前了将她扶起,道:"不是让你歇着?"   南霜抬头默默地忘了他一眼,又默默地低下头,手在衣服堆里抓了两抓,不动弹了。   于桓之顺势望去,却见她指尖勾着肚兜,手慢慢往被子缩,不禁笑道:"连你身子我都看了,还怕我看这个?"   南霜想想也是,抬头见他亵衣半敞,又探出手,将他的衣裳也拢了拢,道:"我觉着我还有些没习惯。"   于桓之将腰带系了,探手拾起她的肚兜:"那我帮霜儿穿。"   唇齿缠绵,又是柔qíng。于桓之起身去拿长衫时,南霜忽然从身后探身将她拥住:"桓公子……"   "嗯?"于桓之顺势将浅蓝湖纱长裙往她身上披了。   "我昨夜做了个梦。"南霜道,"梦中我在江南小镇的水畔捣衣。梦里的事……像是很多年以后了,有我爹爹与师傅他们划着乌篷船来看我们,有烟花和大哥到我们家做客。我们的府邸外种着桃花十里,我们……还有了于小公子。"   "很美。"片刻后,于桓之道,"江南水畔,桃花十里。霜儿若喜欢,待这厢事毕,我便带你去寻那样一个去处。到时……"他笑了笑,将墨色长衫往身上穿了,边系腰带边道,"到时非但有于小公子,还有于家的一群小桃花们。"   这一月来时日,萧满伊但凡起身,不出半柱香便能瞧见穆衍风的身影。   穆少主通常天色微明就起身练武,只知萧满伊醒来,他便回来一起用早膳。   数日相处颇为和谐,令穆衍风也不由十分诧异。他从前以为萧满伊是个难伺候的人,脾气易喜易忧虑,不如他妹子南桃花为人淡定。然而这些日子,他却发现萧满伊是个格外知足常乐的人,成日练练舞,找小桃花聊聊天,累了便在苑里chuī风等穆衍风回来。   白日里,穆衍风通常在前庄忙。每当他披着暮色从苑外归来,萧满伊总会从花圃里的竹椅上起身挥手,兴奋道:"衍风,你回来啦!"   偏厅有饭香,穆衍风的心里亦暖意融融。有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木讷的人,不如于桓之jīng巧,明白如何去表示心中所想。   当他望着她,内心腾升起暖意与冲动时,表面也只是如常的笑容:"嗯,回来了。"   南霜与于桓之成亲这天,萧满伊也是喜极。夜深后,她有些醉了。穆衍风将她扶回内间时,问道她身上的酒气里有花香,令人血脉贲张。   穆衍风凝神望着她脸颊的一抹疏红,唤道:"满伊。"   萧满伊迷蒙中,应了他一声,还伸手将他的手拉住。   夜清幽,穆衍风不知为何,却叹了口气,只身在她的chuáng榻边坐下,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道:"满伊,小于和妹子成亲了,我们的亲事也快了吧。"   彼时萧满伊并未全醉,听他这样一说,心中暗喜,却不知作何回答,所幸闭眼装醉酒。   "满伊,我是不是有些无趣?"忽然,穆衍风问道,"如今你醒了,也平平安安在我身边了,有好些话,我却不知该如何跟你说。"   "你发现了吧?我近日都没有留在前庄与姐和姐夫一道用膳。满伊,近来这些日子,每当夕阳西下,我心里就会着急,想到你还在枫和苑等我,我就急着要赶回来。其实……其实我日日回来,看到你在花圃中起身唤我,我都十分的……开心。你不知道吧,那些花开得再繁盛,也不及你千分之一……我真希望,日后每天都有你等着我,伴着我,可我……"说着,穆衍风又一声叹,回身在萧满伊额头轻轻一问,"可我总不知如何对你说。你睡着的时候,我天天与你说话,说了三月。你醒了,我却不知怎么说了。"   穆衍风离去后,萧满伊才缓缓张开眼。眼上有层水雾,不知是何时结起的。酒味熏人,醉后头也有些发疼,萧满伊却qiáng撑着坐起身子。   她的目光落在穆衍风方才坐过的地方,伸手轻轻抚上去:"与我说话,说了三月……梦里的,那些话……"   萧满伊一直以为,喜欢穆衍风,是一件百折不饶且欢天喜地的事qíng。然而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流着泪发现,得到后的心疼,其实并不亚于得到前的心酸。   穆衍风却安好睡了一夜。   他以为,以于桓之平素里的机警,即便夜里再纵/yù,也依然会早起,不让自己抓了把柄。是以穆小少主一大清早便徘徊在晖雨轩,吩咐丫鬟离萍做了十全大补汤,只待于桓之起身,将他好好嘲笑一番。   谁知日上三竿,正房里半点动静也没有,穆衍风饿得饥肠辘辘,走也不是,留爷不是。   穆衍风不似于桓之,素日里,还喜欢读些诗词话本聊以消遣。他除了练剑,便是看武功谱。那点薄弱的文才功底,还是小时候与穆昭行酒令时,将就学的。   穆衍风正值发愁之际,却见萧满伊身着月色长裙,提着小木篮子,也来了晖雨轩。   见了穆衍风,萧满伊喜气招呼了一声,忙跑到亭子里,将木篮子往桌上放了。   穆小少主这会儿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萧满伊宛如芙蓉的脸庞,愣然问:"你如何来了?"   萧满伊将篮子里的东西摆在桌上,笑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啊。于魔头跟桃花指不定几时起身,你饿着就不好啦。"   穆衍风垂眸往桌上一瞧,一碟凤梨苏旁,还放着几本书卷。   萧满伊将书往他面前一推,又道:"我去书库里,寻了几本武功谱。你平日不爱读诗词,看看这个正好。"   穆衍风真是饿了,往嘴里塞了个凤梨苏,拿起几本武功谱翻了翻,不由醋了眉:"全是我未看过的……"说着,他放下书卷,诧然问:"书库里的武功谱本来就少,且几乎我都看过,这几本你哪里寻来的?"   萧满伊也在石桌旁坐下,托腮道:"我问过离梦,书库角落有几箱旧书未来得及整理,我今日去翻了翻,就寻到这几本武功谱。剩下的,都是些话本。"   穆衍风一怔。那书库的几箱旧书,他自是知道的,经年堆积在角落里,满是灰尘。他本想着也不甚有用,便吩咐下人不用整理。   "满伊……"穆衍风微微蹙眉,"你……"   这时,晖雨轩正房门"吱嘎"开了,于桓之一身墨青长衫,站在晖光中招呼了声:"少主,等久了?"   第76章 …   *   穆衍风望着清清闲闲走过来的于桓之,不由讥诮道:"小于,昨夜睡得不好?怎现在才起身?"   "是没睡好。"于桓之挽了挽袖子,"天亮了才睡,少主等久了?"   穆衍风神qíng一僵,半晌吞了口唾沫道:"不久,妹子呢?"   于桓之与萧满伊点了点头,笑道:"霜儿不适,等膳食备好了再出来。"说着,他的余光落到亭中石桌上的凤梨苏上,又笑:"让少主饿着肚子等,桓之有愧。"   穆衍风嘴角抽了抽:"你哪里有半点愧色……"   于桓之不答,随手拾起了本武功谱翻了翻,道:"少主倒会消遣了。"他将书合上,又望望天色,"申时刚过,用晚膳,怕是早了些。"   穆衍风露出防备之色:"你想作甚?"   这日风大而不烈,于桓之步至亭口,笑道:"不若就在这里用膳,惬意些。"说着,他唤了声离萍,问道,"将膳食送来吧。"   离萍一怔,迟疑地看了穆衍风一眼。   于桓之又道:"料想是少主给在下备了十全大补汤,你且去端来。"   离萍听他如此说,便点头施以一礼,退下了。   穆衍风"哎"了一声,在石凳上坐下,也不搭理于桓之,顺手又拾起他方才翻得武功谱,看了两眼,又放下书问:"你怎一点不知含蓄?"   于桓之挑眉:"昨夜dòng房,委实累得厉害。少主体恤在下,一早便命人做了十全大补汤。桓之自是感激不尽,岂有推脱的道理?"   晖雨轩外的园子里倒有杏树,风过,粉白的花瓣飘飞。南霜出屋时,正巧看见于桓之自飞花中走来。   她这日也着粉白裙衫,素日齐腰的青丝在左侧挽成一个大发髻。发髻上cha一朵桃红色的花钗,简约清慡又好看。   出嫁的女子要将头发全部挽起,以示有所归属。   于桓之见南霜这副装扮,心中砰然一动,自石阶前向她伸出手,唤了声:"娘子。"   南霜也是惊诧,片刻却嘿嘿笑了,将手往他手上一放,道:"休息了一阵子,也不是那么疼,就走路走得慢些。"   两人来至亭中,离萍已将膳食备好。   这日的饭菜格外清好,穆衍风方才被于桓之将了一军,已然失去了嘲弄他的兴致,此刻他便将jīng力放在南霜身上,左夹一筷子jī脯ròu,右夹一筷子青竹笋,连连往他妹子碗里添菜。   于桓之不满地持筷将他筷子凌空一打,淡淡道:"自己吃自己的。"   穆衍风见状,心中暗喜,又夹了一块牛ròu,放在南霜碗里道:"妹子,小于忒能折腾了吧,你多吃些,省得他今夜又shòuxing大发。"   他话说得露骨,南霜也不见外,嘿嘿笑着望着牛ròu抿了抿口水,望着于桓之道:"我听说蜀地的饭食格外香,日后我要跟桓公子去看看。"   蜀地是于桓之的故乡,亦是暮雪宫的旧址所在。于桓之闻言淡淡一笑,从南小桃花碗里挑出方才那块牛ròu,道:"荤腥吃多不好。"继而又将南霜的手握了握,挑了块鱼ròu给她,说,"这鱼做得颇有些蜀地风,日后我带你去吃正宗的。"   穆衍风将筷子一拍,怒道:"小于你也忒小气了。即便霜儿妹子嫁了你,也还是我的妹子。我关心她一下,你至于这样吗?"   于桓之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不理,而是拣了个空碗,舀了碗汤朝萧满伊递去,温言道:"满伊姑娘,少主不会照顾人,你昨日醉酒,要当心身子。"   萧满伊还未反应过来,那碗汤已然被穆衍风凌空抢去。穆少主霍然而起,将汤碗往桌上一搁,拔出腰中的剑,喝道:"比武!"   于桓之云淡风轻为自己舀了碗汤,喝了一口说:"不比。"   "比不比?!"   "我昨晚耗了一夜,当然不比。"于桓之道。   穆衍风怒吼:"你上次就是拿这借口来搪塞我!"   于桓之又道:"这几日我要好生陪着霜儿,你若要比武,可另寻他人。"   南霜闻言,闪忽闪忽眼,埋头低低地笑了。   穆衍风见状再不好发怒,只生生将火气压了下去,撩了衣摆坐下。萧满伊见状,扯了扯他的袖子,说:"衍风,你若觉得无趣,我跳舞给你看呀。"   穆衍风神qíng一僵,转头看见萧满伊笑得率真,半晌说不出话来,只道:"嗯,满伊……我……"   "什么?"萧满伊问道。   于桓之一笑:"少主是想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萧满伊眼神一亮,片刻亦笑起来。穆衍风的脸霎时红了,"小于,你又知道了?!"   南霜侧目望见苑里chūn风绵长,万紫千红摇曳生姿,笑了笑,与萧满伊说:"你的惊鸾曲跳得好看,哪日得空,我也想瞅瞅。"   萧满伊说:"就今日吧。"想了想,她又道,"衍风与我说,惊鸾曲有些蹊跷,要找桓公子相商。正巧今日大家都在,我跳给你们看。"   萧伊人说风就是雨,即刻放下筷子起身道:"惊鸾曲的舞衣在枫和苑,我这厢便去取来,正好膳后走走。"   穆衍风望着萧满伊翩跹的背影,怔然了半刻,不禁道:"我从前未发现,她的xing子其实这么好。"   "这话你怎不对她说?"于桓之又抵了他一句,见穆衍风垂眸不语,他又为他倒了杯茶递去,"所幸现在知道她xing子好,日后好好珍惜便是。"   这句话说到了穆衍风的心坎上,一时间穆小少主也颇为感慨:"还是你看得透彻。"   苑里的风更大了,于桓之起身道:"我去为霜儿取件斗篷。"   院中的一处有杏花飘飞,树下石桌前有一小片空地,南霜挥手一指,说:"大哥,我们那里坐,待会儿烟花好跳给我们看。"   穆衍风点点头,待两人在石桌前坐下,他又语重心长道:"妹子,不是我说,小于这个人什么都好,就忒yīn了些。"   南霜闻言,不由想起昨晚之事,也点点头道:"桓公子xing子也是极好的,但有时笑起来,便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南小桃花说这话的时候,又忆起昨夜缠绵,于小魔头凑在她耳边笑着说什么"烫了","湿了"的乱七八糟,脸不由有些红了。   穆衍风拍桌道:"妹子你果真是我的妹子啊。小于笑一笑,那可真是天昏地暗,礼乐崩坏,苍生涂炭啊。"语毕,穆少主抿抿唇,不由回味道:"苍天啊,一时不查,我的文采又进步了。"   南霜点了点头,道:"大哥我亦有同感。"   穆衍风拂袖一挥,气起丹田:"桓之一笑,天昏地暗;桓之二笑,礼乐崩坏;桓之三笑,苍生涂炭。"   南小桃花鼓掌:"大哥文采飞扬,横扫千军。"   "你们在说什么?"身后,于桓之忽然问道。他胳膊上搭了间浅色披风,手里端着茶盏茶壶,走近了俯身将托盘往桌上一放,微蹙着眉头讶异地望着小桃花:"什么叫文采飞扬,横扫……千军?"   南霜咳了一声:"比喻大哥的文采,有雷霆万钧之势,遇神杀神。"   于桓之愣了,忍了好半晌,嘴角的那抹笑意怎也褪不去,顷刻后,他终是笑起来,坐在南霜身旁为她倒了杯茶水,道:"霜儿的文采,亦是所向披靡的。"   穆少主与南桃花,虽为觉察出有何不妥,但先前两人背地里对于桓之说三道四,此刻都有些赧然,所幸敌不动我不动,静坐品茗。   于桓之见两人格外沉静,便悠悠然念道:"桓之一笑,天昏地暗;桓之二笑,礼乐崩坏;桓之三笑,苍生涂炭?"   穆衍风与南霜同时愣住,转头怔然瞧着于桓之。   于小魔头笑得无辜,清隽的面容露出悠闲自得的神色。   穆衍风只手拍桌,抓着腰间剑柄道:"你小子有话直说!不说本大爷就要砍人了!"   拍桌的力道摇落一阵杏花雨。雪白的花瓣拂过于桓之的唇,亦拂过南霜的眼,四目相接,他们都不由愣怔片刻。南霜冲于桓之憨直笑笑。   而于桓之却凝视着一片在南霜嘴角停歇了半刻的新叶出了神。片刻后,于小魔头不自在地偏过头轻咳了两声。   穆衍风望着于桓之耳根后浮起的一抹疏红,欣喜万分,他仰天长笑,讥诮道:"难得啊难得,小于,你可是被本大爷的雄风震慑住了?"   话音落入虚无,明媚chūn光里,簌簌花落,洁白如雪地飘洒在石桌上,绿荫里。   须臾,于桓之回过头来,脸上挂着衣袂淡如疏烟的笑容,仿若冬日的浓雾被晨光一照,熹微,模糊,且十分美好,"霜儿,衍风,上次说要结拜。呐,我们结拜吧。"   在穆衍风与于桓之相识的数年里,于桓之一直称他为"少主"。其实在流云庄内,穆衍风名为主,于桓之的地位也几乎与他一般。   曾经穆衍风想过让他换个称呼,说这般叫"少主",显得两人关系疏离,可于桓之却说,总不知如何称呼好,不如就叫少主,用这称呼挖苦你起来也格外痛快。穆衍风再无异议。   而今日,穆衍风忽觉改称呼,亦是件水到渠成的事qíng。他有些呆愣,挥手抓了枚在空中飘洒的落叶,咬在嘴里问道:"小于你说结拜?"   于桓之点点头:"不如结为兄弟,今生今世,患难与共。"   第77章 …   *   不如结为兄弟。今生今世,患难与共。   穆衍风一直记着这句话,记得那个chūn深,萧满伊如梦似幻的舞姿,记得落花飘飞中,南霜动人的笑容。因而哪怕后来再艰辛,他也撑了下来。   他真正明白何为一色chūn,那些出现在生命中,留给自己明媚且鲜亮记忆的人们,他们与自己分享的悲喜,他们对自己的感qíng与信任,会让人在如严冬般困苦的时日中看到一色chūn意,从而锲而不舍地走下去。   萧满伊这日的一曲惊鸾舞尽风华,洁白的杏花翩翩翻飞,远天霞色璀璨,恍若所有的美好,都集中在这一个明媚chūn日。   萧满伊舞完,站在石桌上犹自喘气,抬目时眼神却很得意,她说:"桃花儿,你曾经问我,能不能在石桌上跳惊鸾曲。"她从石桌上跳下来,得意地跑到南霜旁边,"你看,我现在可以了,我终于能跟师傅跳得一般好了。"   南霜的眼中有水光,她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却有些沙哑:"是啊,你师傅一定很开心。"   于桓之伸手将小桃花的手握在掌心,对萧满伊道:"满伊姑娘如今当真舞霸天下。"说着,他转头望着愣神的穆衍风,笑道:"少主痴了?"   穆衍风一时窘迫,片刻后,却将手里的轻衫往萧满伊面前一递,偏过头不自在地说:"穿、穿上吧,切莫着凉。"   萧满伊将轻衫接了,乐道:"衍风现在对我真好。"   穆衍风的耳根却难得一见的红了红,嘴角不经意dàng开了一抹浅笑。片刻后,他回头道:"满伊,带了吗?"   "带了带了。"萧满伊笑道。她方才从枫和苑过来,除了换了身衣裳,还拿着一个布囊,里面放着轻衫和木匣子。萧满伊将木匣子取出来,往南霜跟前递去,说:"你成亲,这是我与衍风买来送你的。"   南小桃花"哇"了一声,将木匣子接过打开。   木匣子内放了一柄白玉桃花簪子,桃花的花蕊却是水jīng制成,透明的色泽熠熠生辉。   穆衍风挠挠头道:"这簪子不算贵重,不过我看这桃花做得新奇。满伊说妹子你喜欢她的杏花手链,我们便照着这样式,选了款簪子。"   于桓之垂眸看着那发簪笑说:"倒别有一番宁静致远的风qíng。"   南霜将发簪翻来覆去瞅了良久,不停说:"喜欢喜欢,这样式喜庆,颜色又雅致。"她抬手拢了拢发髻,欢喜道:"我带上试试。"   兴许是花开得太盛,一根枫树花枝竟撑不住重量,凭空折断。落下的花枝刚刚好打在南霜的手背上。南小桃花手上失力,发簪"叮当"一声落在地上,摔成两截。   南霜一惊,忙弯身去拾,手背上被花枝划出的口子却渗出血液,滴落在发簪之上。   "叮当"一声,茶碗盖翻落在地上。   于惊远温温凉凉往地上瞟了一眼:"你也落了。"   穆昭很是窘迫,端起手中热茶咝咝喝了两口,烦躁放下道:"今儿怎么回事,我们仨连番打翻东西。"   南九阳见这日晴好,本邀了穆昭和于惊远一起在小亭喝茶,谁知先是于惊远碰落了花瓶,再是自己跌碎了碗碟,接着穆昭又被茶烫着手,不慎将茶盖摔了。   南九阳招呼丫头将地上的碎片收拾了,勉力笑道:"不要紧不要紧,东西都不贵重。"   于惊远见穆昭面露忧色,又悠悠然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穆昭本来还将心思压着,被于惊远这么一说,愤然拍桌道:"桓之到底是不是你亲生儿子?!眼见着武林大会就要进了,你一点不担心?!"   "何止他是我亲生儿子?"于惊远挑眉道,"霜儿如今还是我媳妇儿。"   南九阳乐呵呵地赔笑:"我家桃花益发出息,出门一趟,改嫁两次,竟然真给我找了个好女婿。改明儿为父得好好表扬她。"   穆昭鄙夷地将他望了望,又拧起眉头自己纠结了一阵,即刻霍然起身:"不行,我得回苏州一趟。"   "回去作甚?"于惊远将茶盏往桌上一放,"你知晓武林英雄会时,会有何事发生?"   穆昭愤愤然回头:"我不知,可我总不能眼见着风儿,桓之涉险!"沉吟片刻,他又道,"我早年就该将万鸿阁处之而后快。"   南九阳上前拉住穆昭,又赔笑:"盟主此言差矣,彼时万鸿阁连个jī毛错误都没犯,你无凭无据,怎能除掉它?难道让流云庄背上骂名?"   穆昭闻言,又自桌前坐下,拍桌道:"反正欧阳一家子,不是什么好鸟。"骂完,见于惊远神色如常,他又怒火中烧:"你不帮你儿子,我去帮我儿子和侄子总行吧?!"   "你帮得了吗?"于惊远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你什么意思?!"   于惊远道:"衍风习武,天纵奇才,而桓之亦然。你这些年跑来京城大隐隐于市,如今回苏州,若让你与衍风比一场,你有多大胜算?"   穆昭哑然。   "莫说衍风,便是桓之的武功,如今也定然在你之上。"于惊远说罢,站起身捋了捋袖子,望着亭外一颗枝叶繁盛的白杨道:"人老了,便要服老。儿子长大了,便要让他们自己去闯。莫说我现在武功全废,我即便有武功,亦不会帮他们一分一毫。桓之与衍风还是雏鹰,能否翔天展翅,全靠日后的历练。桓之,我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我希望,他无论遇到什么,都能自己坚qiáng地闯过去。而江湖本险恶,你若想衍风继承盟主之位,威震江湖,那他必定要度过此难关。"   八年前暮雪宫的腥风血雨,五年前武林大会无故取消,江湖中平静了数年,有多少人是在韬光养晦,蓄势待发。   这年的武林英雄会,到底是怎样的危机四伏,已不容人猜度。也许于惊远说得对,若事已至此,不如将其当作一次历练。   穆昭忽然颓唐叹了一声:"许是你有理,我去了苏州,说不定还会给风儿和桓之添乱。可我这心总也放不下他们。这两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虽偶尔为小恶,本身的xingqíng却极真极善。"   南九阳拍拍穆昭的肩:"我又何尝不担心?"他道,"桃花亦是我的心头ròu,是我和花月的骨血。还有萧萧那孩子,是花月唯一的徒弟,乖巧得很。"   "不过,我也相信桓之。"南九阳顿了顿,又说道,"毕竟我不能护着桃花一辈子。现在桓之是桃花的夫婿,衍风是她的结义大哥,若他们不能保护她,日后也没人能保护了。"   穆昭闻言,又跟着再叹三声,片刻后他忽然道:"不行,我得去信给风儿。当年红影将转月谱的秘密写在几本旧书上堆在书库里,我虽然解不开,指不定桓之那聪明小子能解开。"   南九阳瞟他一眼,懒懒道:"打住吧,当年红影和花月将秘密分记在两处,光解开红影那一半秘密有甚用处?花月她……"说到这里,南九阳惊愕地顿住。   "你们说什么?"于惊远忽然回头惊讶望着他们,"当年红影给我的转月谱并非孤本?"   于惊远沉思片刻:"转月谱之谜,与惊鸾曲有关,这点我有耳闻。莫不是红影怕转月谱就此失传,才与花月将其秘密一分为二,分别记录?"   南九阳却愣愣地望着穆昭:"我怎忘了,桃花和萧萧就在流云庄啊。"   穆昭亦拍桌道:"对啊,萧萧会跳惊鸾曲,花月将转月谱的一半秘密给了你家桃花,而红影将另一半的秘密记录在旧书库里,若桓之那聪明小子能就这些线索解开,拿到转月谱练成暮雪七式的第七式,胜算便大了许多。我、我得赶紧写信去。"   这时,门外一个小厮忽然跑进来:"老爷老爷,江王爷来了。"   "江兄?"南九阳一喜,"快快请进。"   "不不不是江王爷,是小江王爷,九王爷江蓝生。"小厮匆忙道,"老爷不待见那个。"   "江蓝生,这浑小子来做什么?"南九阳眉头一拧,老大不乐意。   "九阳叔莫不是不欢迎我?"还未等人通传,江蓝生便径直入了内院,见了于惊远,穆昭和南九阳都在,他拱了拱手,笑道:"见过前辈。"   于惊远蹙了蹙眉,出了亭子也未看江蓝生,回房去了。穆昭招呼着人研磨拿纸笔,对着江蓝生也置之不理。   "你来做甚?"南九阳问道。   江蓝生一笑:"去年残夏,晚辈到府上向南姑娘提亲,九阳叔倒颇为热qíng,让晚辈尽管追随而去。后来我去了凤阳,才发现九阳叔好聪明的心思,以南姑娘身怀水镜的传言,去试探了万鸿阁,又暗中让穆少主和桓公子将南姑娘从万鸿阁带出。更有甚者,九阳叔早已相中了于桓之做女婿,却让晚辈一顿折腾,陪着唱了个跳梁小卒的角儿。"   "啪"一声,穆昭将笔往桌上一搁,笔墨四溅:"如玉公子数年前未寻到转月谱,没想到如今还不死心?!"   江蓝生挑眉望向穆昭,彬彬有礼地躬身:"穆盟主何须动怒。转月谱并非江某要寻,而是圣上所求,不然当年九阳叔高中状元,又何须平白无故辞了官?"他顿了顿,忽而低低笑了一声,"想是九阳叔也发现了转月谱与惊鸾曲的关系,要保护南姑娘的娘亲,才辞官掩人耳目吧?"   南九阳皱起眉头,不言语了。   "说吧,你来作甚?"院角,不知于惊远何时又绕了出来,清清淡淡问道。   第78章 …   *   十余年前,江湖还并非一庄独大的局面。蜀地暮雪宫以"暮雪七式"威震江湖,与江南流云庄平分秋色。   历来江湖上,都有一山不容二虎而两虎相争之事,不过彼时说也奇怪,暮雪宫的宫主于惊远与流云庄庄主穆昭是旧识,两人在京城结jiāo,成为挚友,一同游历天下,qíng谊颇为深厚。   是以其余的小门小派便不敢妄动,武林一时风平làng静。   不过天下大势,平静久了便会起波澜。   八年多前,与暮雪宫同在蜀地十二派中,有五派掌门忽然被下毒害死。由于其中一派掌门,是蜀州刺史的亲兄弟,于是这事便牵扯了朝廷。   那蜀州刺史也是个不会办事的人,本来此事牵扯甚广,而他力单势薄,就应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知他找凶手未果,一怒之下,竟要上京去告於状。   蜀州刺史上京前的那夜,便被人用同样的手法害死了。   死了官员,这事朝廷就非管不可。圣上本打算随便派一名官员来处置,可不料在蜀州刺史遇害的三天后,蜀地十二派遭血洗,无一人活命。   彼时蜀地以西尸横遍野,血流漂杵,令人见之骇然惊心。   而在蜀地的江湖门派,除了中规中矩的十二派,便余了个暮雪宫。暮雪宫势力qiáng大,宫内门徒武功高深莫测,若能令十二门派灭与一夕之间,便只有暮雪宫有这样的本事。   一时间江湖和朝廷,便将矛头对准了暮雪宫,而皇帝亦从禁军中调了人马,将蜀地的军令给了钦差大臣来查办这桩血案。   彼时的钦差不是别人,正是江蓝生之父,京城九王爷江席。   暮雪宫不如流云庄圆通,行事作风我行我素,一出事,除了流云庄,武林中竟无任何门派站在它一边。当时于惊远已然离宫而去,只剩少宫主于桓之与几个长老在宫内。   朝廷人马一来,查得蜀地十二派所有人均死于暮雪七式之下,这样,暮雪宫便坐实了血洗蜀地十二派的罪名。   且说当时暮雪宫对峙武林门派朝廷官员的那天正值chūn深,几位长老据理力争,说光以杀人的招式,无法判定血案一定出自于暮雪宫之手。   众人争执不下之事,却是一位少年公子与几位门派掌门,一齐搜出了藏在暮雪宫的'无色药',而这'无色药'正是毒死蜀州刺史和蜀地五派的毒药。   这样一来,暮雪宫如何也洗不去罪名。彼时于桓之怒极,当众使出暮雪七式,朝几位掌门出手,而那位少年公子以掠出人群,在空中与于桓之jiāo手数十招而不败。   少年公子面带薄玉面具,身份隐秘,唯一被人知晓的身份,便是天下三大少公子之一的"薄玉公子",也就是后来的九王爷江蓝生。   由于只有几颗药丸为证,朝廷无法将暮雪宫的人全部问斩,因此朝廷下令封掉暮雪宫,而暮雪宫中所有人发配边疆,永世不得返回中土。   暮雪宫的门徒xing子孤傲,当时qíng景可谓惨烈,宫中人纷纷挥剑自尽,以表清白。唯一静静立着没有动手的,是于桓之和他的奴仆童四。   于桓之说,留得一条命在,才能有昭雪的一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静,却被站在人群中的穆衍风听到。穆小少主以为,这是个值得结jiāo一生的人。   后来于桓之入了流云庄,起初对穆少主百般漠视,穆衍风都忍了过来,其原因也多多少少是由于第一印象甚好。   当时暮雪宫的人几乎尽亡,官员要来捆于桓之时,却是穆昭站出来,说蜀地十二派灭门的那日,少宫主是与自己一起。   穆昭当时已是武林盟主,地位不可小觑,甚至连朝廷都要让他三分。   有了武林盟主的力保,加之暮雪宫已然覆灭,朝廷中人便不再追究。   然而江湖上,却没有人相信于桓之与蜀地十二派灭门惨案无关。更有甚者说,灭了十二派上千人的人,不是暮雪宫中自尽的门徒,而是于桓之和他的爹,暮雪宫宫主于惊远。   至此,于惊远与于桓之便成了江湖上的大小魔头。   有关于小魔头的传言颇多,比如他嗜好杀人,又比如他杀人喜欢一群一群地杀,再比如他杀人的嗜好是因为修炼暮雪七式走火入魔,而走火入魔以后面容扭曲,所以常常带着黑面纱等等等等。   蜀地十二派的血案,暮雪宫的覆灭,是数十年来,江湖上所有人谈之变色的事件。而这事过后,江湖亦是前所未有的萧条。   许多门派纷纷解散,即便是坐镇武林的流云庄,也因受了此事的牵扯,低调了不少。一时间,练武之风颓唐,江湖儿女英雄,不再成为人人津津乐道的人物。   江蓝生却在此事过后,彻底放弃了"如玉公子"的身份,而回京做起了他的九王爷。   许多年来,江公子哥曾思及自己不断变幻的身份,他以为,人之一生,有很多不同的阶段,在这些阶段,要做不同的事,要面对不同的人。很多人会在变幻的人生阶段中,迷失了所谓方向,可是他不会,他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俗物而已。   当江蓝生站在天水派的后院,面对着穆昭和于惊远这两位曾经名震江湖的人物时,忽然觉得有些乏。他想,这会是他最后一次跟武林扯上关系,这一次后,他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自己想要的。   江公子哥将白绒扇扬开,脸上的笑容已不再纯粹:"我以为宫主和盟主对江某的目的清楚得很?"   "转月清歌泪满襟。"南九阳忽然道,"这是花月的遗言。"   江蓝生微微抬眉,继而笑了:"九阳叔真是慡快人。"   "你要的不过是转月谱。"南九阳静静道,"你武功卓绝,练得又不是暮雪七式。这转月谱你要来作甚我也不知,但武林英雄会危机四伏,你若能去,我希望你能帮助霜儿他们。"   此言一出,穆昭和于惊远皆讶然万分,连江蓝生也失笑道:"我与于桓之向来不同路,九阳叔为何以为我会帮他们?"   "是不同路。"南九阳道,"但也并非敌对。你要的,不过是一本转月谱。可你即便有了花月的遗言,也难解转月谱之谜。"   "不错。"穆昭道,"天底下,能解转月谱之谜的,若非我家风儿与桓之莫属。"   江蓝生眉头微微一蹙,勾起嘴角:"盟主,宫主爱子心切,竟拿转月谱来做jiāo易。"   "转月谱于人何益?"于惊远淡淡道,"也不过是江公子将其视作宝物。"   "好好好。"江蓝生连说三个"好"字,"只要桓公子能助我破转月谱之谜,武林大会一事我便助他。"   他说这句话时,忽然露出了凌人的气势。   "你到底是什么人?"于惊远的瞳孔猛地收紧,沉声问道。   "呵,宫主问得真玄妙。"江蓝生持扇拱手,"江某,从前是如玉公子,现在是京城的九王爷,至于以后,再以后……"他顿了一下却笑了,朝着南九阳躬身行了个别礼,"转月清歌泪满襟,在下记住了。到时我便用这句话去找南姑娘与桓公子,换得转月谱的秘密。"   "京城九王爷……"江蓝生离开后,院里忽然起了风,青糙摇曳如浮làng,天际飘着几丝云彩。穆昭讷讷念着江蓝生的称谓,皱起了眉,"诶,当年蜀地十二门那桩子事,分明当是你们暮雪宫的内鬼和万鸿阁的人联合所为,我看指不定就是那欧阳岳的主意,江蓝生这毛头小子,怎么掺和得这么起劲?"   于惊远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当年无论是谁加害暮雪宫,都是朝廷获利。"   "朝廷获利?"穆昭瞪大眼,"你是说……"   "我也是今日见了江蓝生,方才想到。"于惊远苦涩一笑,"当年蜀地十二派灭门,我们都入了一个误区,以为害前五个掌门的,和后来杀害十二派门徒的是同一个势力所为。"   "其实不是。"穆昭也跟着苦笑,"若是江湖人所为,定不会这般麻烦,先杀五人,再害死个朝廷官员,再血洗十二派。"   "是。"于惊远点头,"前面死的六人,包括朝官,都不是江湖所为,而是朝廷中人故意为之。历来帝王忌讳江湖势力,以为江湖门派集结,是颠覆朝政最qiáng大的力量,因而朝廷便相借害死朝官惟有,从暮雪宫开刀,借机介入武林之事,逐渐削弱武林的力量。"   "哪里知道此刻,武林中人又有人顺势灭门蜀地十二派。朝中人一不做二不休,借此大做文章。八年前一事,表面上覆灭的是暮雪宫,而我流云庄,乃至整个武林又有哪派躲过牵扯?因而,江湖也就此消颓了。"   南九阳道:"便是当年的如玉公子,一直以来,也在为朝廷做事,收集暮雪宫的证据,借十二派灭门之事,瓦解武林的势力。即便我素来讨厌他这个人,但他年纪轻轻,却有如此雷霆手段,让我也不得不佩服。"   "他是什么人?"于惊远蹙眉,"他绝不会单单是个非皇族的九王爷。他先是镇压江湖势力,如今又要取转月谱。"   穆昭闻言,猛地一惊:"当年祖皇帝开国,便是由四位连成暮雪七式第七式的将军破得城门。"   "他是为朝廷镇压的江湖势力。而今,江湖颓靡,暮雪七式的第七式,成为执政者唯一的心头之患,而江蓝生……恰恰要找的便是转月谱,要解决的,便是这心头之患……"   江蓝生从天水派出来时,天已近huáng昏。   丁蕊一身瑰丽长裙,半透明的外衫下,若隐若现透着雪白的肩膀。   "公子……"见了江蓝生,她轻唤了一声,迎了上去,"公子问好了?"   江蓝生一笑,持扇勾了勾她的下颌:"九阳叔是痛快人,一问便说了。"   "那……公子为何逗留了这般久?"丁蕊不禁诧异。   "天水派……"江蓝生忽而笑得痛快,"天水派可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天水派里的人,更是深得我心。"顿了顿,他忽然牵起丁蕊滑如洁玉的手,"回府收拾收拾,明日启程去江南。"   丁蕊的脸猛地一红,不禁问道:"那公子答应我的事……"   "只要你和你的花魔教照我说的去做。"江蓝生一笑,"事成之后,我自会娶你为妻。"   丁蕊望着他明亮的眸子,不由有些痴:"那……是不是明日离府前,先跟、先跟江伯父说一说?"   "江伯父?"江蓝生挑眉做出一脸讶异地表qíng,"何须跟他说?"   "可成亲大事,应当先知会公子的爹娘不是?"   "谁跟你说他是我爹?"江蓝生将手中扇子一转,"谁跟你说我姓江?"   丁蕊的脸浮起半抹疏红,江蓝生俯身轻轻在她脸上一吻,压低声音道:"蕊儿,我姓朱……呵,忘了跟你说,日后你嫁我,也不是做什么王妃,而是……皇妃。甚至是——太子妃。"   朱为皇姓。丁蕊猛然呆住,抬目怔怔地瞧着笑得欢畅的江蓝生。   而江蓝生却将目光投向云端,霞色满天,如火如荼地罩在神州之上,他笑了笑:"武林英雄会?久违了。"   第79章 …   *   四月初八,整个江南都压着云层。天不见太阳,只有苍白刺眼的光和席卷而过的风声。   武林大会开始的这日下午落了chūn雨,淅淅沥沥地淋湿比武台,好似这场江湖人等了数年,盼了数年的武林盛会,对于上天来说只不过是场过眼云烟,并不重要。   比武的地方在天平山顶,这里十月有红枫翻飞,甚为漂亮。chūn深时节,枫树都开了花。枫树的花小而密,盛放时,夹在碧绿掌状的叶间,并不出挑。   这几日云上镇也格外热闹,远道而来的武林人士,夜晚留宿在镇中,白日便上天平山顶看武林群雄争霸。   因为流云庄乃主办方,而穆衍风又是江南少主,因此前几日的比武,流云庄是不予参加的。   武林英雄会的比武结果,有两个排行榜,一是武功榜,二是门派榜。   顾名思义,武功榜,是个人武功能力高下的排行。历年来,江湖上的武林高手,亦有三六/九等的分级:排名第二十到五十位的,是一等高手;排名第十一到二十位的,是绝世高手;而排名前十的,个个名震江湖,每人都被后世加以名号,已然超脱"高手"这个寻常称呼,成为武林中的传奇。   而门派榜,则是武林各门派综合实力的排行。若要争到盟主之位,那么此人的排名,定要名列武功榜的前三甲。   武功榜前三甲的人中,以其人所在的门派排行最靠前的一位,得盟主之位。   八年多前暮雪宫覆灭后,江湖一度颓靡,大小门派各自解散,练武之风不复当初。一直到了武林英雄会将至的这两年,江湖才有了中兴之态,虽不如初时鼎盛,比起前些年,也好了不少。   武林英雄会的前三天,但凡报名者,皆可比武。天平山顶搭了四个比武台,每日有人轮番上台比武,成者王败者寇。三天后,将比武前三十位依次排名,再混入主办方的比武门徒,依次较量。   因此英雄会的比武,愈到后期,愈是jīng彩纷呈。   五天后的武功排行榜上,大làng淘沙,剩下二十位高手,竟多数是后起之秀。   因流云庄是主办方,所以前二十位便给流云庄留了两个名额。自然,这两个名额,由于桓之和穆衍风所得,所以他二人虽入了前二十位,事实上,却一场都未比过。   对于主办方不比武便得以晋级的制度,若其他门派不服,其实是可以对两个晋级的人进行挑战的。不过于魔头和穆少主向来威震江湖,无人敢向其宣战。于是五日后,便出现了如下名单:   第一名,穆衍风(流云庄)   第二名,于桓之(流云庄)   第三名,浮然长老 (少和寺)   第四名,叶一禅 (白逸楼)   ……   第九名,师涯 (新暮雪宫)   第十名,廖传 (新暮雪宫)   ……   第十三名,丁蕊 (花魔教)   ……   第十七名,欧阳无过 (万鸿阁)   第十八名,童四 (流云庄)   ……   不过这名单,除了第三位到第二十位是武功的排名,前两位是直接加进去的。接下来的日子,便是由前二十名的决胜者依次比武:第十名对阵第二十名,第九名对阵第十九名……第二名对阵第十二名,第一名对阵第十一名。   且说筹办武林英雄会的一月,于桓之跟穆衍风是废足了功夫,要天天上天平山顶查看地势不说,还有比武名单的清算,各门各派的入住,比武的日期和时辰,各方人员的调配诸多任务。   他二人虽不是事必躬亲,但样样需得上心,亦十分cao劳。   不过武林大会一旦开始,诸多事宜上了正轨,穆香香和宋薛便将主办一事全全接手,于桓之与穆衍风便也清闲下来。   萧满伊一月前为众人舞了一曲惊鸾,于桓之根据她舞姿的步数,推测出转月谱的气息调整,便暗藏在惊鸾曲的步数之中。不过编"惊鸾曲"的人鬼斧神工,竟扭转舞蹈的步数,将此气息在人的体内隐去,因而南霜即便会跳惊鸾曲,也无法自行控制这股气息。   是以,将惊鸾曲的步数重做调整,便成了破解转月谱之谜,最大的突破口。于桓之即便再聪明,却也不谙舞技,于是这项任务,便落到了南小桃花与萧满伊身上。   可是,任小桃花想破了头,也不知怎样将一支可以千变万化的舞曲做出调整。   他们四人,目前手里的线索有三:一是惊鸾曲;二是花月的遗言——转月清歌泪满襟;三是穆昭的来信,信上说,书库中有本旧书,上面写着转月谱一半的秘密。   说来也巧,那本旧书,恰恰是上个月,萧伊人为穆衍风翻出来的几本其中之一。   于小魔头为人jīng巧,在收到穆昭的信前,便已然觉察出那本书的与众不同。其实这不同之处,也忒为明显了,书皮上,赫然写着"转月"二字。   这世上,越是不为人知的秘密,人们越不相信它会如此泰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何况那本书里,不过是杂乱无章地画着些花鸟图,记载着些古时的唱曲,唯一与武功谱扯得上关系的是前几页的一套拳法。此拳法十分简单,有些地方甚至还十分蹩脚,似是少了一招半式为转折。   于小魔头的心眼,素来比常人多,当时瞧见这本"转月",便心下生疑,收了起来。他读了几日,心中便有了计较。   "转月"一书之中,基本步数应当有五,而写书人,五步中只记其四,因而每每到了第五步,便跳转过去,十分别扭。这种刻意为之的忌讳,仿佛暗中想要告诉人一些东西。   至于后面的花鸟图与琴谱,于桓之只一一细看过来,愈看愈觉得蹊跷,而到底是哪里蹊跷,他也说不上来。   穆昭来信中,还提到一点,说转月谱还有的秘密,便藏在南小桃花身上,是花月留给她的。   花月一生中,留给南霜的东西甚少,因此南小桃花和于桓之听闻穆昭如是说,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她锁骨下的那朵桃花印记。   无独有偶,在"转月"一书之中,全是类似的花枝图案。   因而,目前关于转月谱的线索是零碎的:惊鸾曲;桃花印记;"转月"书中的拳法、花图、琴谱;以及一句"转月清歌泪满襟"。   若能将这些细碎的线索连接起来,找出相互之间的关系,那么转月谱之谜,便迎刃而解。   解密这种事,最讲究机缘巧合。这个道理,于桓之不是不明白,因此他也并不着急,白日里便将"转月"书翻来看着,到了夜里,便借着"解密"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将南霜的衣衫全全褪去,观察那朵桃花印记的同时,还不忘云雨风流。   由于得到了《神杀决》和《暮雪七式》全谱,于桓之已经将暮雪七式修炼至第六式。穆衍风也没闲着,他将天一剑法的最高重第九重"风落"练得炉火纯青。   后有一日,于桓之与他比武,只笑说道:"若非我能以'落雪无声'避过少主的剑锋,而少主对我又手下留qíng。我决计不是少主的对手。"   的确如此。任何一本武功谱,但凡修炼者能领悟其中jīng髓,便能成为高手。《天一剑法》虽无《暮雪七式》之威,然而也是一本绝世武功,何况修炼它的人,是天纵奇才的穆衍风。   如今江湖,连身怀暮雪七式的第六式的于桓之,也只能堪堪与穆衍风打个平手。若无人练成《暮雪七式》第七式,穆衍风绝对是当仁不让的第一。   武林大会刚开始的几日,江湖上对于穆少主和于魔头的武功修为,便传得如火如荼。彼时武林众人自然不知道这两人的武功到了何种境界,于是以讹传讹,流言四起。有人说他们不过因为是流云庄之人,所以得以晋级,事实上他们的武功只是平平。总而言之,诋毁偏多,褒奖鲜少。毕竟武林前二十位的名单,人人眼红觊觎。   不过,在武林大会前三日的比武结束后,这些传言却渐渐消散了。原因很简单,江湖人见识到了除了于桓之与穆衍风之外,余下十八人出神入化的武艺。   叶一禅的"风流指",丁蕊的"花魔毒攻",欧阳无过的"万红剑法",以及师涯的"暮雪七式"等等,无一不令人称奇,令人称赞。   与其诋毁穆衍风与于桓之,江湖人此刻更想看到的是,这两个名震江湖的天之骄子,与这些身怀绝技的高手之间的对抗。   而江湖上,人人皆有一颗八卦的心。随着武林大会的进行,众江湖人士齐聚一堂,日日都有新鲜八卦诞生。   其中最震撼的两条,全全是桃色消息:一是南水桃花改嫁穆少主不成,被于魔头横刀夺走,成了于桓之的妻;二是双面伊人追江南少主多年,如今终于修成正果,不日便要成为流云庄的少夫人。   这两件事,日日被江湖人挂在嘴边。对于第一件,众人是唾弃为多,一来因为南霜和于桓之的名声本就不好,二来则是因为于桓之夺兄弟之妻,南霜一年中改嫁两次,怎么说都是不光彩的事qíng。   对于第二件,江湖众人则是十分的赞赏。萧满伊锲而不舍的jīng神,令不少豪放江湖女子作为典范。而穆衍风大度放弃南水桃花,làng子回头金不换的事qíng,则受到江湖众人的褒奖与夸耀。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别的消息,比如哪家掌门娶了小妾,哪家小妾斗垮正室,哪家女儿跟人私奔入了别派怀了孩子等等等等。   这些时日,于魔头倒也乐得清闲自在。武林大会开始的前三日,他日日牵着南小桃花的手在天平山的比武场转悠。   南霜出嫁后,青丝挽成大发髻,上cha一朵粉白新鲜的桃花,陪着粉白的裙衫,倾城倾国,鲜嫩yù滴,绝世容姿还透出几分灵动。   众人虽然唾弃于桓之与南霜,但每每见这二人手拉手游晃在比武台周遭,却也管不住自己的目光。   于桓之清隽温润,南霜灵气动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武林人多男子,女人为少数。于小魔头自然知道自己得娇妻,羡煞了一群江湖莽汉,因此他偶尔还带着南霜去云上镇逛一逛,他以为,白日刺激江湖人不够痛快,要夜晚迷离时,去刺激刺激那群铁血方刚的汉子,才是正经。   相比之下,穆衍风就要厚道一些。一直到第三日比武结束,日日呆在流云庄的萧满伊,才跟着于魔头和小桃花上了天平山顶。   穆衍风将前二十位的名单公布完,又列出之后几日的对阵表后,一声脆生生的"衍风",听得一群五大三粗的江湖儿郎腿软。   彼时夕阳满天,穆衍风侧过头,见萧满伊素色裙衫如同皓月,站在人群中与他招手。他的嘴角浮起一枚轻而温和的笑容,而笑容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中宛若神祗,英气bī人。   于桓之与穆衍风的比武在即。   萧满伊见穆少主一身紫衣迎风翻飞来到自己面前,喜滋滋道:"衍风你也要比试啦。我今儿个特地让桓公子和桃花儿带我来认路。"   穆衍风静静地看着她,片刻点头道:"明日便比。这场比武,我等了好久。我一定会赢。"   第80章 …   *   翌日天清气朗。天平山顶早早便围上了百十上千人。前几日的四个比武台已经被拆了,绿树环抱的一片空地上,搭起了一个决胜台。   决胜台高一丈有余,用椴木做的平台,四面用铁柱拉开麻绳做成围栏。四角锦旗翻飞。决胜台的周围,每隔一段距离变架起一个凉棚,棚内设坐位数张。这年的武林英雄会,虽然没了当年的蜀地十二派和暮雪宫,然而这两年武林中又兴起的门派不在少数,因而来天平山比武的江湖总门派反而比往常还要多些。   按理本是一个江湖门派占一个凉棚,但穆香香与宋薛将门派数统计后,发现这年竟有五十九个门派前来武林英雄会。   因此有的凉棚,便需要容下两到三个门派的代表,其余的江湖人众,大可挤在周遭。   因为天平山顶呈"凹"状,中间低,两边高,即便决胜台要高些,坐在凉棚之内观看,比武的盛况仍旧能一目了然。   前十名的比武,由一天三场定胜负。   第一场,先由第六名到第十名,对决第十六名到第二十名,胜者为甲组,败者淘汰。   第二场,再由第一名到第五名,对决第是一名到第十五名,胜者晋级,败者为乙组。   第三场,由甲组对决乙组,胜者晋级,败者淘汰,再依次编号。   因为比武场数较多,因此这日辰时正刻,天平山顶的比武会变正式开始。   按照预计,因是上午八场,下午七场,愈到后面,愈有看头。在十五场比武赛中,又有众多被江湖人看好的侠士,因此前几日,云上镇的几个赌庄便开了赌,压决胜赛的胜负。   在票数的统计中,尤其以排名第四的叶一禅,排名第七的越广陌,排名第九的师涯为多。   而江湖上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于桓之与穆衍风却并无任何票数。其原因也是因为赌庄根本未开这两人的赌局。   本来穆衍风与于桓之之前就没有历经晋级比试,加之在江湖上,这二人的武功虽被传得出神入化,然则却鲜少显山露水。更何况,与穆衍风与于桓之对决的,恰恰是排名第十一的卢克,和排名第十二的薛船央。   这两人,一人是月河门的掌门,一人是南武林第一门派青衫宫的大弟子,亦是青衫宫武功最高的人。   艳阳在决胜台的周遭晒出一圈光晕,一阵铿锵锣鼓响过之后,之前鼎沸的人声也渐渐消停下去。只见两名身着月色长袍的流云庄弟子上台,言简意赅地将这日比试的场数规矩宣告一遍。   武林人比试,规矩甚少,只是不得用暗器;输赢以一炷香的时间内,谁的胜招更多来定。   又一声铜锣敲响,一人手持铁锤,耀武扬威从东面上台,而另一边却有一人自台下轻盈一跃,腾身上了决胜台。   东面一人是排名第十的胡虎,名字虽俗,但一身蛮力却令人望尘莫及。之前的比试中,他便凭着这一身力气过五关斩六将,一路冲到第十。胡虎无门无派,亦不争盟主之位,来这此比试,不过图的是一世英名。   西面上台的人叫做苗香,虽是男子,但人若其名,身子轻盈如燕,又时时散发着香气。他人虽年轻,却是蜀地新门派风阁的掌门人。一身轻功惊世骇俗,武器微闪,动如流云又无比犀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武功招式与身法,倒与于桓之的有些类似。   两人皆皆慡利,铜锣二声响,拱手行礼,铜锣三声响,起招比武。   比武台上铿锵声声,而正对着比武台的凉棚下,却有一人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册子,心无旁骛地慢慢读着。   辰时后天阳渐烈,南小桃花问旁人要了把折扇,乐呵呵地给于桓之扇着风。于桓之一边翻着"转月"书,一边探出手将南小桃花的左手握在掌心,嘴角勾出一个浅浅淡淡的笑容。   于南二人成亲后,亲密程度更甚往昔,莫说武林一帮莽汉,就连穆香香与宋薛也时不时被这对小夫妇怔得傻掉。   其实两人并无太过逾矩的行为,然而qíng人间心有灵犀的qíng投意合的感觉,却在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jiāo汇时显露无疑。   穆衍风常常跟这二人处在一块儿,因此早已习以为常。他从旁边探过头来,问道:"小于,还没结果吗?"   "有。"于桓之道,他指着一幅花鸟图,"这本书除了拳谱,一共有二十八幅花鸟画,以及二十八曲琴谱。每一幅花鸟图,都对应一曲琴谱。"   "花鸟图对应琴谱?"穆衍风一愣,"这如何对应?"   于桓之却合上书卷,笑得很清淡:"待我依次对照完毕,再与你细说。"瞧见穆衍风并转而又将心思放在决胜台上,于桓之又问:"这一场怎样。"   穆衍风吁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道:"没有悬念。"   "哦?"于桓之笑道,"谁赢?"   穆衍风结果萧满伊递来的一小串葡萄,放在嘴里嚼了,道:"苗香。"顿了顿,他又提起旁边的茶壶,帮萧满伊将空了的杯子斟上水,继续道,"胡虎虽然排名第十,但他一路靠蛮力闯来,排名前二十的人,他只遇过师涯,被其轻松打败。而苗香在晋级比试中,遇到的对手却是排名第四的叶一禅,两人争斗两个时辰有余才分出胜负,这是其一。其二,胡虎靠的是蛮力,而苗香所擅长的身法,恰好能克制住他的蛮力,因此苗香胜出,不在话下。"   于桓之亦点头笑:"少主高见。"   果不其然,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苗香就轻松得胜。   之后的几场比试,场场结果都在穆衍风的意料之中。一个上午的比试结束后,分别有八人获胜。这八人是:苗香,师涯,童四,欧阳无过,董无名,丁蕊,叶一禅,浮然长老。   而在这八人中,后三位是直接晋级前十,后五位进入甲组,需得与下午的乙组再次比过。   午时天气更热。武林人不拘小节,虽有女子在场,不少江湖莽汉也敞开的外襟乘凉。天平山顶原本备有午膳,不过因为膳房是在山顶临时搭建的,因此膳食也很简单。午时共可休息一个时辰,江湖人或而在山顶用食后休息片刻,或者去山下的云上镇寻些好吃的,而更多的人却是匆匆用了食,趁着这世间,结jiāo些心里仰慕已久的前辈。   南小桃花呆在凉棚中,目光从东移到西,再从南移到北后,端起手边的茶水,喜滋滋地喝了起来。   于桓之见她的模样,不由问道:"霜儿何事这般高兴?"   南霜笑得颇有些猥琐,她放下茶盏一本正经道:"我方才仔细瞅了瞅,我觉着那些江湖人不穿衣裳的模样,比你差得远了。"   话刚毕,萧满伊一口茶水"噗"一声喷出来,呛了好半晌。穆衍风一粒葡萄也卡在喉间,他抬手帮萧满伊拍背顺了顺气,无奈唤了声:"霜儿妹子。"   南霜嘿嘿笑了两声,道:"烟花,他们跟大哥比如何?也差得远吧?"   萧满伊的脸青了,穆衍风咳了两声,端起一盏茶来慢慢品茗,借此镇定。   于桓之笑道:"那霜儿觉得我是穿衣裳好看,还是不穿衣裳好看呢?"   此话毕,穆衍风一口茶水也喷了出来,萧满伊连忙伸手帮他在背上拍了拍,敢怒不敢言地瞧了瞧于桓之,道:"衍风,我们去凉棚后面用膳吧?"   穆衍风与萧满伊刚走没几步,又听后面南小桃花颇为乖巧地答道:"你白日里穿衣裳好看,夜里不穿衣裳也很迷人。"   两人同时一个趔趄,穆衍风回过头,凄楚地说了句:"小于,悠着点,下午第一场便是你的比试。"   于桓之笑得很自信,牵过南霜的手,柔声道:"有霜儿这句话,下午我定会获胜。"   南霜亦点头:"我也瞅着他们都打不赢相公你。"   对于南小桃花如何称呼于桓之,萧大伊人曾有过不大不小的异议,其原因是:叫桓公子太生疏,叫相公太腻歪。她的建议是让南霜改其称呼为桓之,就像她唤穆小少主衍风一般。   此建议被于桓之一笑带过,被南小桃花直接忽视。   后来于魔头又说了句神神秘秘的话,彼时他伸手抚过南霜的青丝,笑道:"霜儿叫过我桓之,不过是在特定的时候……感觉,也很特别。"   听于魔头这样一说,萧伊人再也未将这建议提过。毕竟一个魔头神秘起来不叫玄乎,那叫做恐怖。   当然,萧满伊也不知道每当两人云雨翻覆,qíng迷意乱时,从南霜嘴里短促而沙哑地溢出"桓之"两个音节时,能让于小魔头多么失控。   此刻在凉棚下,于桓之牵了南霜的手,起身朝穆衍风走去。   穆衍风戒备地将萧满伊往身后一挡,道:"你过来做什么?"   于桓之微微抬袖,往凉棚后方的方桌指了指,笑道:"与二位一起用膳。"   穆衍风一怔,只手扶额:"苍天啊——"   第81章 …   *   午膳后,天平山顶的风更大了,比武台四角锦旗被chuī得猎猎作响,树木迎着疾风摇曳,落叶如雨。   下午的第一场比试,是流云庄的于桓之对决南武林第一大门派青衫宫的大弟子薛船央。   青衫宫中长年修炼内功《和阳功》,因而体质异于常人,不惧冷,他们四季身着青色衣衫,其形轻便,极利于施展轻功。   除了轻功为青衫宫所长之外,他们所用的兵器皆为大刀。   大刀是重兵器,通常是身具蛮力的人才会使用。然而以轻功闻名的青衫宫众人,在内功《和阳功》的协调下,武起大刀来,却是便捷中带魄力,极其令人叹服。   当年南武林中,名震天下的蜀地暮雪宫也是以轻功闻名,因而有人说,青衫宫是继暮雪宫之后,第二个即将威震武林的南武林门派。   这年的武林大会中,以轻功为长的有三人:第一是方才轻松打败胡虎的苗香;第二便是这位青衫宫的大弟子薛船央;而第三位则是前暮雪宫少宫主,今流云庄的当家于桓之。   如果说前两人是专长轻功,那么于桓之便是尤长轻功,因为擅长暮雪七式的于桓之,他的武功无论是力道,身法,还是jīng准与狠辣,都不是常人可比拟的。因此在他众多长处之中,轻功只是他尤为擅长的,锦上添花的技巧罢了。   当然,即便是这样,江湖人却并不看好于桓之。毕竟这些年,暮雪七式与当年的暮雪宫逐渐沦为一个传言。   哪怕于桓之的武功被传得再厉害,再未被世人亲眼目睹之前,也不过是听起来尔尔的传闻罢了。   于桓之在凉棚后的隔间换了身轻便的白衫,如墨的青丝用月色发带系在脑后。白衫的袖口与脖颈处都收紧,是比武时最寻常的着装。   这厢他却未将望雪刃藏于袖囊之中,而是直接拿在手里。   南小桃花在隔间外等着,见于桓之出来就连忙递了盏茶上去,从善如流唤了声:"相公。"   于桓之笑笑,接过茶喝了两口。蓦地他却目光一紧,转身朝隔间看去。   "桓公子好眼力。"隔间后,传来一个略带戏谑地声音。随着声音出来的,是身着锦袍,手摇白绒扇的江蓝生。   江蓝生将于桓之和南霜二人望了望,"啧啧"两声道:"有qíng人终成眷属,如今的南姑娘与桓公子真是羡煞江某人。"   于桓之轻笑一声,毫无顾忌地说:"正是,于某抱得美人归,自觉是好福气。"   远天一丝云彩也没有,浓烈的chūn晖直照入人间。   江蓝生眯了眯眼睛,忽然又道:"南姑娘,有句话,是令尊让我带给你的。"   虽然知道了江蓝生的真实身份,但前些日子与之相处还算融洽,因而南霜对他并无太大成见。听江蓝生如是说,南小桃花便点头道:"你说,我听着。"   江蓝生将扇子合上,嘴角微微浮起神秘的笑意。   他道:"转月清歌泪满襟。"   于桓之的眉头一蹙,手里茶盏中的水微微dàng了dàng,万斛chūn晖似溶在水里又被投放出来,南霜只觉眼前一晃,竟禁不住后退一步:"我爹、我爹他……"   "九阳叔很好。"江蓝生笑道,"他却比霜姑娘慡快些,我只是问了问,他便说了。"   于桓之抬目冷冷瞧了一眼江蓝生,并不理他,而是伸手将南霜微微拉到自己身后,轻声道:"霜儿,莫担心。"   "还是桓公子聪慧。"江蓝生笑道,"你我本该合作,我又岂会加害于你们?再说了,恐怕桓公子不会真不知道,南姑娘的师父……到底是谁。"   南霜闻言又是愣然。其实对于她师父陶浅的身份,南霜并非全然不晓。毕竟这天下会暮雪七式的人寥寥无几,而陶浅身上,有着和于桓之同样的清华孤冷,实则纯善的气质。   南小桃花之所以未将陶浅八成就是于惊远的事qíng告诉于桓之,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因为她害怕万一陶浅并非于惊远,于桓之空欢喜一场;其二是因为彼年于惊远不知因由弃暮雪宫而去的事,让于桓之心生芥蒂。   而这时江蓝生的话,无疑是故意将此事点明。   于惊远沉吟片刻,忽道:"既如此。带我破解转月谱之谜,自可将其谱jiāo与你,但武林大会一事,你必得相助。"   江蓝生闻言微微挑起眉头,愕然笑道:"桓公子好魄力!就不怕我出尔反尔?"   "怎会?"于桓之也淡淡笑了,"如玉公子自八年前起,一直心有所求,不达目的绝不善罢甘休,敢问这样一人又怎会在如此紧要关头,行出尔反尔这等不智之举?"   江蓝生的瞳孔蓦地收紧,有飞鸟的影急速掠过天边,掠过他的眸光:"好!比武这几日,若出了事,我定会助你,此外,还有花魔教数十门徒在暗,若有外人来袭,可用花墨粉全全而退。"   于桓之一笑,拱手道:"多谢江公子。"   待江蓝生离开,下午的比试就要开始。于桓之与南霜再回到凉棚下时,穆衍风也早已换了着装。一身玄色衣袍,青丝高束,俊朗而凌厉的眉眼气度不凡。   见了于桓之,穆衍风招呼了一声,问道:"方才像是见了江蓝生那厮。"   于桓之点了点头,笑着接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后,便朝比武台走去了。   于桓之说:"以转月谱jiāo换倒是只赚不赔。虽是便宜了江蓝生那厮,不过在这紧要当口,不得不防。毕竟现在若遭难,便不是流云庄之灾,而是整个江湖之劫。"   剧烈的阳光打在于桓之的素白的衣衫上,将整个人都照得若隐若现。   铜锣一声响,于桓之顿地轻跃,凌空有衣衫拂动,如候鸟振翅,白光闪现。下一刻,于桓之已轻巧落在决胜台上。   周遭的人顷刻发出惊呼,因为在他们开来,于桓之几乎是用ròu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闪身出现在台上,而并非一连串的动作所致。   穆衍风琢磨着于桓之方才的话,却不由陷入深思。   的确如于小魔头所言,若此刻只有一个流云庄,他们做起事来,反倒要容易些,然而天平山顶,有着的却是江湖数十门派。   倘若将有人不鬼的消息告诉众人,那么必定会引起恐慌,局面反而会失控。但是若不告诉众人,那么流云庄必定需要在全身而退的同时,保护众人。   所谓我在明敌在暗,防不胜防。   自欧阳无过光复暮雪宫的一事起,于桓之与穆衍风便已然猜到了江湖上,又另一股潜藏的势力。欧阳无过狂放自大,不足畏惧;花魔教行事诡秘却并无心江湖琐事,亦不比太过防范;江蓝生虽时不时介入武林之事,然而他只有所求之物,却并无称霸江湖之心。   若照此分析,流云庄已然是一庄独大,纵横武林。可奇怪的是,这些年流云庄行事,明里暗里,总会受到阻力,而这股阻力,无论怎么查也查不出源头。   既然以上三拨势力不足为惧,那么江湖上必定有一股潜藏的势力,可以与流云庄抗衡。   当然,如果势力之说,还是推断,那么前年冬天,萧满伊出事,便足以说明问题。   萧满伊出事,是有人用暮雪七式的第四式打了她一掌。   暮雪七式是至高无上的武功,南霜修炼至第二式,已然能列为江湖一等高手。除了欧阳无过一行人与于桓之,江湖上,当再无人深晓这套武艺。   然而,去年冬天,有人仅仅为了试探《转月谱》与惊鸾曲的关系,便炉火纯青地化招式为掌力,在萧满伊身上一测。更不料的是,那杜年年亦是这事的一枚棋子,亦是隐藏势力中的一个成员。   天下事,都有一个轮回。一个势力不可能永远隐藏。而这般qiáng大的势力,隐藏的愈久,就愈加可怖,如此韬光养晦,再爆发时,不知是怎样惊天动地一番场景。   连日逐渐推敲,于桓之与穆衍风已然对这股势力的源头渐渐有数,但却无任何着手之法。因而此刻借助江蓝生之力,也是想为自己多添一枚筹码。   想到此,穆衍风又抬眸朝左侧的凉棚看去。   直到武林大会,欧阳无过才一改多年怯懦的作风,他忽然凌厉且狂放的姿态,在武林中也引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在上午的决胜赛中,他凭着万鸿阁的"万鸿刀法",竟然轻巧击败了列为第七的越广陌。   越广陌是北荒恶云亭的长老,十年前的武林大会,他便已排名前三十。"万鸿刀法"虽不俗,但绝非能战胜恶云亭的"恶云九掌"。奇怪的是,欧阳无过的"万鸿刀法"竟十分蹊跷,每招每式出神入化,轻疾准狠,令人防不胜防。   此时欧阳无过正眯fèng着眼,抬眸瞧着台上刚刚开打的两人。察觉到穆衍风的目光,他偏过头来,嘴角微微勾起一缕挑衅的笑容。   因欧阳无过是自己的表哥,穆衍风吁了口气,还是向他点了点头。   台上的比武,却看得人云里雾里。   薛船央的身法,快便也罢了,招式看不清,但身形还是看得清的。然而于桓之的身法却如同鬼魅。只闻烈日当空下,兵器清脆相撞,青影周遭,一道白光飞速移动,白光中夹杂着一道耀目的白芒。   穆衍风与于桓之比试多时,当然知道那白光便是于桓之的身形,而那白芒就是他手里的望雪刃。然而四周的武林人却是晕头转向,不知所以然。   本来是倍受期待的一场比武,然而此刻的天平山顶,却并无任何欢呼声,寂静的高空偶有飞鸟划过,发出几声嘶鸣。片刻后,薛船央的身法渐渐慢了,额角开始渗出汗水,连眉头也蹙了起来。   南小桃花"咦"了一声,问穆衍风道:"我瞅着桓公子的身形那般快,大哥平日里跟他比武,怎能瞅得清楚?"   高手过招,自然又高手过招的打法。南小桃花武功虽好,然而打斗经验着实不丰富。穆衍风见于桓之胜出已无悬念,便耐心解释道:"与我比时,小于没这么快。施展轻功,也要天时地利人和。倘若对手轻功好,你可用力道与招式的变换将其压制住,使得他忙于应付你的招式,身法的速度变低。薛央武功不弱,但却根本无法跟小于相提并论,何况他的专长便是轻功,而小于的轻功当是天下第一。因此小于只需将身法提到最快压制住他,便可轻巧将其击败。"   萧满伊闻言,也兴味盎然地问:"也就是说,衍风的武功本身很高,所以迫得桓公子与你比武时,不能使出最快的身法。"   这话近似于夸耀,穆衍风咳了一声道:"也不是迫得他,而是跟不同的人比武,便有不同的比法。"   萧伊人眨眨眼,道:"对啦,衍风的武功高,薛船央的武功低。"   南小桃花很欢喜,绕到萧满伊的身边坐下,乐滋滋地说:"我也估摸着大哥和桓公子的武功很高,所以互有克制。"   穆衍风又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小桃花继而又道:"我瞅着你睡了三个月起来,大哥要稳重多了。"   "真的?"萧满伊喜道,"其实吧,我也这么觉着。衍风现在人好,对我好,又谦虚,又慎重。方才我夸他呢,他也不自满,而是将话绕开了说。诶,你说我嫁他时,穿哪身衣服好看?"   穆衍风吞了口唾沫,转脸默默无言地将萧满伊和南桃花望了望,回头努力镇定着去看比武了。   南小桃花道:"我瞅着那身红嫁衣好看,上面有喜鹊,牡丹的。要是再绣一只凤凰,几个蝴蝶就更好了,好喜庆的。"   "喜庆喜庆。"萧满伊不满道,"你就知道喜庆,每天红绸子衫,粉缎子裳地往身上穿,发髻上还cha朵大桃花。你说你也嫁人了……"   "铛——"一声,薛船央的大刀被于桓之挑飞,直直cha入决胜台外的一根木桩上,顷刻间,木桩碎裂开来,竟化为齑粉。   周遭静了半刻,响起一片哗然。   南霜和萧满伊听到声响,皆转头往动静处瞧了瞧,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两人又回过头来,萧满伊接着道:"你说你也嫁人了,成日别这般喜庆,我看添个女儿才是正经。"   南小桃花见她说得口gān,提壶为她倒上水,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道:"我想添个小子。添女儿如果像我不省心啊,像桓公子那样最省心了。"   萧满伊"啊"了一声:"那你不打算要女儿了?我还想要个小小桃花来做gān女儿呢。"   "要啊要啊。"南霜道,"我想先要个小子,再要个女儿,小子可以帮我管着女儿,这样一来……"   "她们这是……"于桓之比武回来,望着垂头扶额揉太阳xué的穆衍风道,"在做什么?"   穆衍风抬目万般无奈,给他斟了被茶道:"坐。辛苦了。"   "还好。"于桓之坐下后,又迟疑地往南霜和萧满伊处瞧了瞧,"赢得不算太难……"   两场比武间有两盏茶的间隔,穆衍风正yù回于桓之的话,却听那边南小桃花"啊呀"了一声,惊道:"叫于小桃?!不好不好,你家女儿为何不叫穆小烟?"   "跟你说了我会先要三个儿子呀。"萧满伊得意道,"个个都像我家衍风那么威风!"   "其实我也想多要几个儿子。"南霜抿了抿唇,遗憾道:"不过桓公子想要女儿,所以我打算生一个儿子,生一个女儿,这般轮着来……"   晴空万里,chūn晖千照。一场武林大会,穆衍风期待了八年。而就在他踏上征程的起点前,他却端起茶,转过头,默默地惆怅地将于桓之望了望。   细细碎碎的唠叨声中,于桓之亦颇为理解地朝他点点头。   片刻后,两人很默契地齐齐叹了口气。   相识数年,这还是头一遭,于桓之与穆衍风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兄弟,什么叫做患难与共。   第82章 …   *   于桓之与薛船央的一场比武,胜得令人叹服又困惑。   在起先的晋级比试中,薛船央都靠着过人的迅疾的身法牵制住对手,再熟悉了彼方的招式后,将其一举击破。而在和于桓之的比试中,于小魔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身法提到最快牵制住他,并用简单而准狠的招式,将他的武器挑飞。   一炷香的比武后,江湖众人并未如所预料的一般见识到于桓之真正的武功,唯一令人感慨的只是他出神入化的轻功。   然而用轻功牵制住对手,大可用来对付专长轻功的人,对付武林中其他高手,却行不通。   chūn阳当空,锦旗猎猎。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后,随着铜锣一声响,一抹玄色身影轻跃上台。迎面的风chuī开穆衍风的额发,飞眉下凤目凌厉,他负手立于决胜台上,玄色衣摆翻飞之姿声威赫赫。   决胜台的另一端,是月河门的掌门卢克。卢克年已不惑,武艺修为十分扎实,一把弯刀耍得是神乎其技。看过他前几场比武的人,无一不对其严密而凌厉的打法拍手称赞。   而在前面的晋级比试中,卢克因门派要事,缺席了与第三名浮然长老的比试,这才列位第十一,而他之前的比试,场场都轻松获胜。   有人言,看卢克出招,犹如看一场太极,动作虽慢,但千变万化毫无破绽可循,往往可以败人于无形。   穆衍风习武虽是天赋异禀,然而面对卢克这样修为颇深的江湖前辈,他也绝不能掉以轻心。   场中各方人士都屏住了呼吸,凝神看穆衍风,这位威震武林的年少英雄,这位近年来江湖呼声最高的下一任武林盟主显真章,露山水。   决胜台上日光剧烈,于桓之也直起了身,半眯着眼睛认真等待比武的开始。   与排名前二十的人相比,薛船央的武功不过尔尔,因此于桓之轻易便胜了他。相较之下,穆衍风的对手卢克,却是十分棘手的人。   铜锣二声响,双方拱手行礼。   萧满伊的手捏着桌角,不由渗出了汗液,她迟疑了片刻,轻声唤道:"桓公子……"   于桓之一愣,回过头来淡笑道:"卢克虽qiáng,但少主更是遇qiáng则qiáng,相信他。"   萧满伊又将目光投响台上。铜锣三声响,她点点头:"我一直相信衍风。"   一直相信,从当年遇上他的时候,就觉得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威风的人。   台上的第一招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xing沉着的卢克在第一式便抽出弯刀,直接攻向穆衍风的面门。而招法犀利的穆衍风,却用脚跟在地面一点,腾空倒飞。   他的身体轻盈如鸟,玄色衣袖如翼,横空而过时,青丝如墨倾洒。   这样的招式,这样的身法,不禁令周围响起哗然一片。   在上一场的比武中,于桓之只有一个刹那让所有人看清了他的身影,便是他顿地后飞如鸟。而于小魔头之所以能轻松做出这个动作,是因为他修炼了暮雪七式的第二式"落雪无声",轻功绝顶所致。   而从来以招式准狠著称的穆衍风,却在第一场比武的第一式做出这样一个动作,不禁令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更令他的敌手卢克困惑不已。   而就在穆衍风飞身朝后至半空中时,他的身形忽然朝左一掠。众人之间一抹玄色凭空而逝,下一刻兵器相碰却是穆衍风在卢克的背后出招,而以从容闻名的卢克却接得极为láng狈。   第一回合,便是穆衍风出奇制胜。   而武林众人,在心服口服的同时,也不由转头看向于桓之。   江湖纷乱,人心蛊惑,人人争名逐利。在这个武林中,兄弟相残,好友反目的例子太多太多,所有人为了自身的利益,总是对他人有所保留。而方才穆衍风如此轻捷的身法,分明是修炼过暮雪七式的第二式所致。   而能将暮雪七式第二式教给穆衍风的,也只有于桓之一人。   江湖上的人,素来称于桓之为魔头,将他归为隐现狠辣之徒,但却未料到这样一个魔头,竟能如此毫无保留地与人为友。   专攻《天一剑法》,兼修《暮雪七式》,外功《天一功》,心法《神杀决》。这样一来,穆衍风的实力之雄厚,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大哥他——"瞧见穆衍风的招式,南小桃花也不由大喜,她转头望着于桓之道:"桓公子人可真好!"   于桓之淡笑道:"不是我教他的。少主乃武学绝世奇才,暮雪七式的第二式,我不过是多年与他比武时,零零碎碎地用过,他断续地瞧来却能领悟其中jīng髓。"   若是寻常武功,被人瞧着偷学去,那便罢了。然而《暮雪七式》这套武功,即便一个资质不错的人有全谱在手,也难以领会其皮毛。   南小桃花点点头,她伸手摸了摸放在腰间的望雪环,抿嘴道:"大哥这招,耍得比我好多了。"   于桓之笑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临阵能乱敌之心。如今的少主,有这样的胆色和魄力,怕是武林中论继承盟主之位的资格,再无人能出其右。"   萧满伊听见素来清冷的于桓之如是称赞,也十分欢喜。   比武台上招式千变万化,只不过盏茶的功夫,两人已jiāo手数招。由于穆衍风第一招用了暮雪七式,卢克再打起来,便过于谨慎,发挥反倒不如寻常。   十二招下来,他仅仅胜了三招,而败了九招。   山外碧色青天,chūn风chuī花落。决胜台上,穆衍风的招式带起玄色衣袍,袍带翻飞的每一刹那都透出江湖霸主的气概。   这一场比武已没有悬念,而这一场比武,却令江湖所有人为之叹服,为之震撼。   英雄出自少年。长江后làng推前làng。   于桓之在一炷香燃尽前,靠着椅背喝了口茶,忽然戏谑笑道:"待少主再回来,便是脱胎换骨的穆盟主了。"   他的语气中,所含带的是鲜少的大喜。而于桓之即便大喜起来,也这般平平淡淡。   的确如此。纵观此次武林英雄会的前二十名,卢克的势力,足以与浮然长老,叶一禅抗衡。欧阳无过虽修炼了暮雪七式,但武功根基薄弱,xingqíng激进的他,要胜过穆衍风也是难上加难。即便是于桓之,若不用轻功闪躲,论起真章来,也略差穆衍风一筹。   一炷香后,随着穆衍风的胜出,天平山顶安静了片刻,也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穆衍风最后使出的一招天一剑法"浮空揽月",剑气如虹,剑光如雨,浮空而下竟将卢克手中弯刀斩劈成两截。   何况"浮空揽月"的威力并不止于此,而是穆衍风将力道控制得炉火纯青,使其斩兵器,而不摧了这决胜之台。如此从容的心境,如此凌厉的招式,如此qiáng大的控制力,连在一旁观看的江蓝生也不由道:"穆公子,天纵奇才。"   落叶纷飞中,穆衍风走下台来。期待了数年,准备了数年的比武,他终于这日旗开得胜,得偿心愿。   一招定江山。此后的江湖,兴许再无人能与之争锋。   于桓之勾唇笑了,他将手中茶盏放到一边,在穆衍风回到凉棚之前起身相迎。而凉棚之中,流云庄的所有人,包括南霜,包括萧满伊,也随之而起。   于桓之微微躬身,唤了声:"少主。"   流云庄的所有门徒也随之躬身,齐声唤道:"少主。"   天平山顶有一刻很寂静,只余树叶在风中摇曳的声音。而在那一刻后,四周凉棚下,各个武林门派众人纷纷起身,躬身齐声唤道:"少主。"   千人其呼,万众臣服。   在那个瞬间,有很多念头,很多片段在穆衍风的脑海中闪过。   八年多前,随着蜀地暮雪宫的覆灭,江南流云庄亦受到牵连。穆昭保全于桓之,又远赴京城将这位江湖小魔头带到流云庄之后。天下第一庄的名声受了牵累,亦不复当初。   有人言,其实蜀地十二派的灭门,与是暮雪宫流云庄合谋而为。   江湖颓靡,门派解散之风渐盛。而在这个当口,穆昭亦留书一封,于流云庄远去。彼时穆衍风虽被人称作"江南少主",然而少主之名,不过是他父亲赫赫声名之下的附属品,从未真正得到人们的认可。   那些年的日子,其实是很寂静的。穆衍风想。   也不知怎地,就与于桓之做了朋友。也不知怎地,就与他一起挑起了流云庄的大梁。也不知怎地,就学会了担当学会了责任。更不知怎地,他就是想要争口气,他喜欢练武也痴迷练武,更是一生以武为伴。   江湖纷乱,可他选择了这条路,便要学着在这条沉浮之路上走得光耀,走得威风,走得无悔。   后来不知怎地,他遇上了南霜,认了她做妹子。最后不知怎地,他遇上了萧满伊,了解了萧满伊,喜欢了萧满伊,要娶她做夫人。   chūn风携晖,碧色满天,白光苍苍的天平山顶,穆衍风忽觉一生至此,当得上圆满。   萧满伊醒来后,曾经问过穆衍风,有没有在哪一天,觉得自己是很圆满的。萧满伊还说,她一生有那么几天是圆满的。   在她遇到她师父的那一天;在她初遇穆衍风的那一天;在南小桃花与她策马迎风,偷溜下山的那一天;在穆衍风送她手链子的那一天;在穆衍风抱了她的那一天;在穆衍风与她的第一夜,即使那么痛。   穆衍风将萧满伊的话细细想来,觉得自己也有那么几天,算得上是很圆满的。   他抬目朝萧满伊望去,满目温柔。穆衍风在想,待武林大会过后,他定要好好将这些所谓圆满的一天与萧满伊说一说,要学着她一般,拿笔记下来,收起来。   "衍风。"萧满伊笑得喜滋滋地,"赢得好漂亮。"   穆衍风朝她点点头,背过身去,朝着唤他"少主"的江湖众人躬身施以一礼。台上的主持比武的人见状,这才敲响铜锣,示意休息盏茶功夫,再进行下一场的比武。   流云庄的凉棚下很近,南小桃花往于桓之身侧挪了一步,笑眯眯地看着穆衍风。   而穆衍风的眼里只有一人。兴许因为有些感慨,他在最后,还是想起这些年,陪伴自己最久的这个人。   许多年了,有人为了跟着他,孤苦伶仃又颠沛流离;有人为了跟着他,吃尽苦头也毫无怨言。她是个好俗气的女子,穿了好看的衣裳,便喜欢在他跟前晃悠。她是个好不矜持的女子,因为他的一句话,送的一条链子,可以欢天喜地个好几天,见人便炫耀。   可是她也是个很执着很纯善的女子,为了认定的事坚忍不拔,为了最好的朋友两肋cha刀,为了喜欢的人抛却自己xing命都不顾。   穆衍风后来悔过,他觉得自己实在废柴,跟萧满伊相识了许多年,才知道自己喜欢她;对萧满伊不管不顾了许多年,才知道自己在乎她;直到后来真正跟她一起,耐下xing子与她相处后,他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一个知足常乐,却处处为他着想的人。   一往qíng深,深几许?   穆衍风伸手抚上萧满伊的脸,眼深如海,眸光如月:"满伊,我好早以前就在想,这次武林大会,我若胜了第一场,我便能胜后面所有的比试。我若能胜所有的比试,我便有资格当着这武林,这江湖的面,让你做我穆衍风的妻子,让你做流云庄的少夫人。"   第83章 …   *   许多年后,当江湖上的人回忆起天平山的武林英雄会时,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是穆盟主向萧满伊提亲的那一幕。   风很大,携着飞花落叶。在所有人起身躬身,心悦诚服地唤一声"少主"时,穆衍风却拿了这一世英名,跟萧满伊换了一纸婚约。   穆衍风认为很值得,而后来事实证明,真的很值得。   百年过去了,江湖上有个怪诞的术士,着笔写了本《江湖史》,此江湖史为正史,唯一所载的儿女qíng长之事,便是穆盟主与他的夫人。   《江湖史》中这样一句话形容他们的感qíng:蒲糙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前二十位的对决赛已经比完。最后剩下的五场,是由之前的甲组对决乙组。   然而方才穆衍风一场比试结束,江湖众人心里,对下一任武林盟主的人选已然有了着落。萧满伊犹自怔怔然。当穆衍风温如絮语地说出那一番震撼武林的话时,她愣了好半晌,回了句:"好啊。"片刻,她又吞了口唾沫,道,"我本来就打算嫁给你呀。"   南小桃花乐了,压低声音嘿嘿直笑。   穆衍风亦笑,然后流云庄的门众,都此起彼伏笑了起来。   于桓之挑起嘴角:"少主这般qíng急,莫不是想从今后,让我改称满伊姑娘为少夫人?"   "苍天啊……"穆衍风一愣,伸手拍了拍于桓之的肩,"小于别这么见外啊,日后唤满伊嫂子,对,叫嫂子。"   此时,决胜台上的有一场比武已经开始——欧阳无过对决苍梧派的葛桐遥。   葛桐遥是排名前二十中,除了丁蕊以外,唯一一名女子。   欧阳无过在之前的比试中大方光彩。尤其上午他最后一式胜招"万红如雨",满天刀光剑影令人防不胜防,配以他诡秘的武功路数,竟让在座各位人人瞠目结舌。   比武台上铿锵作响。于桓之与穆衍风开了半晌玩笑,再将注意力转移到决胜台上时,不由露出讶异地神色。   一直被看好的欧阳无过,竟然招招被葛桐遥制住。因为身法不敌,欧阳无过的"万红刀法"竟然只施展不到平日的五成。   南霜见于桓之和穆衍风均将注意力集中在决胜台上,也随之望去。然而这一望,她是骇然大惊:"桓公子!"南小桃花轻呼一声,"这个葛桐遥……"   于桓之的神色沉静,而接话的却是穆衍风:"暮雪七式。"   南霜心中又是一顿,转头望着穆衍风道:"大哥也这么以为?"   穆衍风点点头:"欧阳无过将暮雪七式的招式融入万红刀法之中,而葛桐遥,亦将暮雪七式的招式融入九节鞭之中。她之所以能克制住欧阳无过,原因很简单……"   于桓之忽道:"不错,她的暮雪七式练到第六式,虽不算纯熟,然克制欧阳无过足以。"说着,于桓之又停了一下,沉声道:"霜儿,你与她jiāo过手,以为如何?"   南霜愣了好半晌,才腆着脸道:"当时我便不是她对手。"   这个葛桐遥不是他人,正是彼时在万鸿阁与南霜jiāo手的储轻燕。   储轻燕是欧阳岳的三夫人,明里柔弱,而暗地里,她的武功高深莫测。去年冬,于桓之带着南霜去万鸿阁夺《神杀决》时,便已然瞧出储轻燕的蹊跷。   储轻燕明里装出跟欧阳无过勾搭的模样,然而她暗地里,却是旁人安cha在欧阳无过身边的内鬼。   武林大会前,于桓之和穆衍风便将这一年来,暮雪七式引出的几个关键人物做了一副关系图。其一是欧阳无过与师涯一伙,这一拨人目的明显,火候不成,尚不足为惧;而另外的几人,便正是处处给流云庄使绊子的江湖上隐藏的势力。   假计潜入流云庄中的杜年年,双重身份的储轻燕,或者说葛桐遥,以及那个为了试探转月谱与惊鸾曲的关系,从而打伤杜年年的黑衣人。   但是,这三人到底在为谁效命,却有不得而知。   所有的线索在此中断,仿佛石沉大海,无迹可寻。   而见着此刻葛桐遥在决胜台上的招式,于桓之似有所悟,他低低唤了声:"少主。"   穆衍风手中动作一顿,只凝神静听。   "前些日子,我派人潜在云上镇,探出一群可疑的江湖人行迹,你可记得?"   穆衍风心闻言,心中蓦地一紧,片刻回道:"怎了?"   "可能……"于桓之一顿,"失策了。"   决胜台上长鞭震空,击中欧阳无过的腹部。欧阳无过闷哼一声,脚遁地回飞,凌空身影一闪,忽然出现在台的另一侧。   穆衍风怔住:"这是……"   这是暮雪七式的第二式落雪无声,于桓之比武时用过,穆衍风比武时也用过。可穆少主,于魔头会这一招都不足为奇。比试至今,欧阳无过会暮雪七式这件事一直是不为人知的。而此刻在台上,葛桐遥竟生生bī着穆衍风使出一计"落雪无声"将其秘密bào露无遗。   穆衍风的手忽然紧握在桌角,他低声道:"我明白了。"停了一下,他又说,"静观其变。"   "冬天,我与霜儿在万鸿阁,误入了一个书房。"于桓之道,"书房贴壁处,放着瓷瓶玉器,冰凉刺骨。玉石虽天生xing凉,可冷如冰也颇为蹊跷。我回来时留了个心眼,将万鸿阁三院图谱拿来看了看。"   于桓之垂眸,为手边空了的茶盏斟上滚烫的茶,"那书房旁边,空了一块地未用,如今想来,应该是冰室。贴着一间冰室,玉器自然寒凉。"   听了于桓之的话,穆衍风心中也凉了起来。   他一直知道武林大会会出事,因此之前便开始多加防范。   前些日子,他们已然派人在云上镇搜到一群行踪诡秘的人,为了不打糙惊蛇,所以于桓之安cha了些人在山下。   武林大会开始至今日,这群人布局布阵,打算在决胜的最后一日,再到天平山顶来。   穆衍风与于桓之想过,这群人很可能是用来gān扰视线的,但这么些日子,他们却未在天平山顶的众比武人中查出任何蹊跷,所以也只能静观其变。   本来,在江湖上,于桓之与穆衍风一直未探得的那股势力,便是几个会暮雪七式的人。而今天,葛桐遥,抑或可称为储轻燕,暗中以"暮雪七式"将欧阳无过推到不堪的境地,便证明了她就是那股势力中的人,也证明了山下的那群江湖人果然是幌子,而任凭于桓之与穆衍风如何防范,也阻挡不了那群人上山。   穆衍风刚才说"静观其变",是决定按兵不动,毕竟会暮雪七式的人太少,若出了端倪,合武林众人之力,亦可将其灭掉。   可如今看来,事qíng并非想得那么简单。   于桓之说"失策",其实并非真正"失策",只是他以为:虎毒,尚不食子。   "那书房,是欧阳岳的。"于桓之道,"因此那冰室,也是你叔父,欧阳岳所用。"   穆衍风眸光一紧,淡淡地说:"叔父他一生匿居万鸿阁,唯一两次出门,一次是去天水派,为欧阳熙提亲,一次便是这次的武林大会。"   "他去天水派提亲,为的是谣传的水镜。少主,可还记得水镜克的是什么?"   "化火符?"穆衍风大怔。   "不错,化火符。"于桓之道,"化火符是可助人闯过暮雪七式冰火两重天的法宝,可化火符威力过qiáng,亦容易反噬。被反噬者,需常年留住于冰室之内,或者有水镜中和其力量。"   话至此,于桓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欧阳岳之所以一生未踏出万鸿阁,大抵是因为他修炼暮雪七式时,借用了化火符之力受到反噬,需要长年留住在冰室之内。   若一切真是欧阳岳为之,那么此事便已然陷入绝地。   于桓之一直以为万鸿阁的人,都听命于欧阳无过,哪里知道,欧阳岳果真是真正的掌门。   而此刻,葛桐遥将欧阳无过bī入不堪的境地,让整个武林都知道他偷学武功,便是要让他孤立无援。   可此前成立的新暮雪宫,背后的支柱恐怕也并非欧阳无过,而是他的父亲,欧阳岳。   新暮雪宫加上万鸿阁,其势力庞大,即便是合武林众人之力,也会打得两败俱伤。   天边的风,仍是清清朗朗的,可于桓之的心,却再也轻松不起来。   他抬眸朝万鸿阁那一角望去,欧阳岳坐在众地址中,脸色掩在一片yīn影里,看不清晰。而就是这个人,将台上,自己的亲生儿子bī入绝境。   去年秋,南九阳便让南霜以水镜为名,嫁入万鸿阁。   谋中谋,计中计。以水镜引出的欧阳无过,自始至终便是一个幌子,一个挡箭牌。而将这个挡箭牌玩得bī真玩得畅快的,竟是欧阳无过的父亲,欧阳岳。   周围武林人纷纷愤然怒斥欧阳无过,在江湖众人为着正义,为着尊严理论一方武功的时刻,欧阳岳却不着痕迹地笑了。   世事变化可以很快的。于桓之忽然觉得:原来世上有很多事qíng,经不起一刻的波澜。原来有许多我们以为能掌控的事qíng,可以在刹那间乾坤扭转,天翻地覆。   一刻也不能等了。   既然葛桐遥将欧阳无过bī入了绝境,既然自己已然看出欧阳岳的yīn谋,那么欧阳岳,也绝不会再给自己从容应对的时间。   "少主。"于桓之忽然起身,朝着东边投来诧异目光的江蓝生点了点头,"你护着霜儿和满伊姑娘走。"   穆衍风脸上表qíng大怔,他转头瞧见江蓝生已然朝这厢走来,而欧阳岳,却绕到了凉棚之后。   决胜台上台下有些纷乱,但场面却并未失控。   "走。"于桓之又低低地狠狠地念了一声。   南小桃花闻言也不由怔住,她抬手拉了拉于桓之的袖子,问道:"果真出事了?"   南霜的声音很好听,虽不如萧满伊的清亮,但无论在哪一刻都是喜气洋溢的,都能令人心生温暖。   穆衍风也站起身来,平静地望着于桓之:"你走,我留下。我帮你们挡着。"   外面有些闹,每帮没派都在议论纷纷,并没有人注意到流云庄的凉棚下,是怎样的山雨yù来。   "衍风,你们怎么啦?"萧满伊也起身问道。   穆衍风又道:"你那天说认我做大哥。今日听大哥一句又如何?"他平静地望着于桓之,"何况这里这么多人,我若走了,谁来保护?"   "呵。"于桓之忽然轻蔑一笑,"这种关头,管他人xing命作甚?"他顿了顿,"尽力而为便好,你是少主,将来会是盟主,先保全自己。"言语间,于桓之已拉过南霜的手,将她往穆衍风身边推去:"她是我的霜儿,亦是你的妹子。"   语音刚毕,于桓之已然纵身朝决胜台上掠去。   "诶,我说你们……"江蓝生这才来到流云庄的凉棚前,他蹙眉望着于桓之疾速的身影,扬扇将他们一指。   可他话还未说完,只听"砰"一声破空巨响,扬起满天的灰尘。   第84章 …   *   天平山顶,不知哪一处忽然炸响,在于桓之身影掠出的那一刹那,满天扬起烟尘。穆衍风一手抓着南霜的手腕,一手牵起萧满伊,大喝道:"跟我走!"   然而右边的手腕却猛地挣脱开,南霜睁大眼,愣愣地瞧着前方模糊不清的地方,咔嚓的碎裂声,木台的爆破声一阵阵传来,"桓公子……"她唤了一声。   声音很静,亦很飘乎。   四周只静了半刻,忽然间风声鹤唳,惊扰不断。满天的灰尘模糊了视野,爆破之响接连响起,处处都有人呼喊的声音,求救的声音,逃窜的声音。   chūn晖依然剧烈且美好,然而阳光怎样也照不透这一场纷乱。   南小桃花只在原地呆了瞬间,忽然她一把推开穆衍风,顿地飞身而起,朝于桓之先前的方向找去。   "霜儿!"穆衍风大吼一声,正要去追,却被江蓝生拦下,"你……"   "事态不明,南姑娘自有桓公子保护。你切莫追去送了xing命。"江蓝生沉声道,他回眸望着高空,眉间一蹙,忽然道:"现在走。"   也不知从哪里洒出一阵幽蓝的粉末,在流云庄前散出一道屏障。   丁蕊闪身出现在流云庄的凉棚后,蹙着眉看了眼穆衍风和萧满伊,唤道:"公子。"   江蓝生点了下头,与穆衍风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何况这花魔粉,只能挡一盏茶的时间。"   穆衍风带着萧满伊离开的那一瞬,回头朝决胜台前处望去。又一声炸响,莽莽浓烟中可见血迹。   南霜落在浓雾之中,只觉周围人群作鸟shòu散,不时传来兵器的碰撞之声。   她放眼望去,只能模糊见着方圆三尺内的物什,形同眼盲。此刻的天平山顶到底发生了何事她也不全知晓,只知有人在这里埋了炸药,要将江湖一gān人等赶尽杀绝。   浓烟处,仿佛有个身着白袍的身影,衣袖口处血迹斑斑,南小桃花大骇,连忙赶上前去,唤了声:"桓公子?"   那人扶着决胜台立木,闻言身子一僵,这才渐渐回过头来。   南霜见着那人是欧阳无过,不由退了一步,赶紧要逃。然而为时已晚,欧阳无过拼了力气,腾跃翻身拦在她的面前。   "南水桃花?"他的嘴角勾起一笑,目光却望四周飘移,"怎会只有你一人?"   南霜抿着嘴唇,目光落在他的腰腹处。烟雾太浓,四周太吵杂,她只隐隐见得欧阳无过的腰腹处有血迹渗出,"你受伤了?"南霜一惊,抬手指着他的伤口,"我瞅着像是被炸药弄的。"   "你……"欧阳无过闻言却不理会,将袖袍一拂,问道,"出口在哪里?"   "啊?"   "我问,从哪里逃离天平山顶,最安全?"   南霜心中亦是一沉。欧阳无过此言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既然这山顶的炸药是事先埋好的,那么每条下山的路,便已被封死,唯独一条可以全全而退。   从天平山下山的路共有五条,五中取一,风险太大。   "我也不知。"南霜摇了摇头,又皱着眉担心地往四周望去,"我是来找桓公子的,我担心……"   "霜儿!"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喊。南霜尚未辨清那声音来自何处,只见眼前一道身影掠过,一人伸手在自己的腰间握牢,带着她连退三步。   于桓之眼中怒火中烧,抬着望雪刃直指欧阳无过,"你对霜儿做了些什么?!"   欧阳无过勾唇一笑,"于桓之?呵呵,好眼力!"   "你——"于桓之勃然大怒,望雪刃似感受到这怒气,在他的指尖飞速旋转起来。   他正yù上前在欧阳无过身上搜出解药,南霜却伸手勾住他的手指,道:"桓公子,无事的。不过是散力粉。"   南霜伸出袖角,粉桃色的衣袍上,一摊滢滢粉末,"我方才拦下来了。"顿了顿,她又看向欧阳无过,"你想用我威胁桓公子,让他带你下山?"   欧阳无过的目光猛地收紧,半晌一语不发。   于桓之素来厌恶欧阳无过,但此刻形式危急,多一人助力也好。他沉吟片刻,只道:"方才我于高空,只见,南,北,东南,下山的路已被封死,唯独东,西两个出口。赌一个。"   欧阳无过愕然望向于桓之,腰腹间伤口的剧痛让他说话也有些沙哑:"为何我赌?"   "布下计谋的是你爹,欧阳岳。"于桓之冷声道,"以你对他的了解,他会以哪条作为生路?"   东西两条路遥遥相望,相隔甚远,若选了一条,便决计没有回头的功夫和余地。   于桓之此刻让欧阳无过做的,无疑是一份生死抉择。   欧阳无过沉吟片刻,忽然苦笑起来:"我如何得知?虎毒尚不食子,欧阳岳他竟待我至此,以我做幌子,做诱饵,直至我身败名裂。"   于桓之却并不理会,他朝四周望去,见东边烟雾最浓,便抓起南霜的手,沉声道:"往东。东处烟浓,扰人视线,一般人不会选,应当是生路。"   又有几处炸药炸响,爆裂声声中,夹杂着人们如shòu般的嘶吼,和浓重的血腥之气。   穆衍风带着萧满伊和一gān人等退到一半,眼前忽然闪出一个身影,"穆公子,留步!"   穆衍风闻声,心中一沉,回头蹙眉道:"竟然是你。"   杜年年匆忙间亦不忘礼数,微微躬身,恳切道:"彼时公子与萧姑娘对年年有救命之恩,现下还望穆公子今日听年年一劝,莫走这条路。"   萧满伊皱了皱眉,急道:"可是那日我救你,分明就是你设下的计谋啊。我听衍风说了,你分明就是跟欧阳岳一伙的,此刻你来帮我们,我怎么信你?"   杜年年朝四周望了望,烟雾遮住天色,连时辰也无法得知,"计谋是计谋。恩qíng是恩qíng。更何况年年并非背叛主人,只是想依次补偿,日后可互不相欠。"杜年年说着又拱手,"还望穆公子相信年年。"   穆衍风皱起眉,回头瞧了一眼江蓝生,江蓝生点头道:"此时走哪条路都不过一拼。"   "那你说,走哪里?"穆衍风道。   "西面下山的路。"杜年年说,"我可为公子带路,若公子不相信年年,便是将我当作人质也无妨。"   于桓之,南霜和欧阳无过方走了半路,三个人却忽然同时将脚步顿住。下一刻,三人的身影同时向左一闪,没入浓雾之中。   "奇怪……"浓烈的雾气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是储轻燕,"方才明明听见于桓之说要走东路,为何人却不见了?"   "不知道。"另一人接话道,"烟太浓,这三人顾着逃命,兴许走快了,我们再跟上瞧瞧。"   "嗯。"储轻燕答道,"走。"   直至脚步声消失,于桓之等人才从大树后绕出来。   欧阳无过神色冷峻,嘴里暗咒道:"这个贱/人,表面屈服于我,竟是那欧阳岳的走狗。"   南霜却说:"还好有她跟着你,我们才可将计就计骗过他们的眼线,走西边之路"   欧阳无过神qíng凝然,冷"哼"了一声,"此刻大家不过一根绳上的蚂蚱,同生同亡。"   天已近晚,火红的晚霞染遍天际。猎猎的风声chuī着山顶滚滚浓烟,而树木糙丛间,却渗着一片凄寒。   西路为生路,然而却不是全无艰险可言。穆衍风一gān人等下山,路遇伏击无数,直至山间破庙,只剩了流云庄七八名弟子,以及穆衍风,萧满伊,江蓝生和丁蕊四人。   从方才伏击他们的人来看,对方的势力已远远超出穆衍风的想象。除了新暮雪宫和万鸿阁在为欧阳岳效命,另外储轻燕所属的苍梧派,苗香所属的青衫宫,亦与欧阳岳结盟。   穆衍风不是没有想过要硬碰硬。山顶若未埋炸药,他们尚且有得一拼,可如今,流云庄以及其他武林门派死伤无数,个个如惊弓之鸟,要与欧阳岳极其属下拼命,无异于以卵击石。   待到了林间破庙,几个重伤弟子已无法前行,众人相商,决计休憩片刻,再趁着夜色逃离。   晚间新月如勾,即便在隐秘的山间,也隐隐能问道山上硝烟的味道。   天更晚的时候起风了,chuī着天边云层舒卷,将月亮遮了又露,一场chūn雨即来。   廊檐打水,淅淅沥沥。穆衍风见着萧满伊将自己的裙摆撕成条状,又寻了个破罐子结了水,替几个流云庄的弟子清洗了伤口,再细细包扎。   江蓝生倒是神色自得地坐在另一端的糙垛子旁,丁蕊坐在他的另一侧,一语不发。   方才在山顶上,是花魔教的人齐齐用花魔粉帮流云庄挡了敌手的袭击,争取到了逃亡的时间,否则此刻,即便穆衍风可以凭着一己之力脱身,面对众多的敌人,他也无法保全萧满伊的安慰。   可如此做的代价,便是花魔教的人,除了丁蕊一人,皆是生死不明。   "衍风?"见着穆衍风走神,萧满伊将手里的罐子往他跟前递去,"我在庙里找到的小罐子,洗gān净了,你喝些水吧?"   穆衍风垂眸望着粼粼水纹,顷刻将罐子接过,把罐中水一饮而尽。   萧满伊的发髻有些松了,袖口挽了起来,裙摆也撕破了。   穆衍风抬眸望着她这般模样,不由开口道:"受累了。"   萧满伊一惊,连忙摆手:"不累不累,桃花早就跟我说过武林英雄会时,会出乱子。"说着,她又伸手探进袖囊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得意洋洋摇了摇:"桃花给我的,她准备了两袋。"   穆衍风一怔,接过那布包打开一看,里面不过放着凤梨苏,桂花糕一些解馋的糕饼。   萧满伊又乐道:"我觉着吧,桃花儿她就是嘴馋,所以走哪里都带着。前几日上山前,她日日都分我一包,未想今日倒派上用场。"   穆衍风淡淡笑了,将小布包递还给萧满伊,说道:"你吃些。"   哪知萧满伊将布包接过,又往袖囊里放了,说:"晚上还要往山下走,我得留着些,晚上好与你分着吃。"说着,她又往丁蕊和江蓝生处瞟了一眼,"东西少,就不给他们分啦。"   雨落如乱珠,山上仍旧隐隐有厮杀之声。   穆衍风心中有些闷闷的,仿佛这场浩劫,他自始至终便是个旁观者。而徒留其他不知qíng地门派,在山顶拼杀。   对方的势力有多qiáng他不是不知道,留得青山在这个道理,他也不是不懂。   若非今日有了萧满伊,若非他必须保护剩余的地址,纵使拼了一命又何妨。   江湖上,从来不缺的是厮杀,而他穆衍风哪怕在一场厮杀中搏了xing命,也算死有所归,死有所得。   不过在逃离前,于小魔头的那番话像是料到了他的想法。   于桓之,即便生涯坎坷,活得却向来比他自在又洒脱,他说,这种时候,管他人xing命作甚,你是少主,将来是盟主,要保全自己,保全霜儿和满伊姑娘。   其实于桓之要说的意思,穆衍风全都明白。   他在提醒自己,所谓的担当和责任。穆衍风时少主,将来会是盟主。若得以脱生,将来有一个人能洗清今日的冤孽,手刃武林的仇人,那个人,便非他穆衍风莫属。   所以他需要保住一条命,为了自己,亦为了身边的人。   "衍风。"萧满伊又唤了一声,她的笑容,无论在何时都很明亮,"你不是问过我,有什么愿望?现在我想到了。"   穆衍风抬目望向她,沉沉心事让笑容也十分无力:"你说,但凡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去做。"   萧满伊沉吟片刻,又笑道:"好多年前你就答应过我,要与我一起行走江湖,不过一直都没实现。我想趁着我们大婚前,好好到江湖上走一走,你说好不好?"说着,她又走近了一步,轻轻伸出小拇指,勾起穆衍风的右手的小拇指,小声道,"衍风我们都要好好的,因为桃花儿和桓公子一定也是好好的。"   萧满伊冰凉的小拇指在他手上轻轻一触,穆衍风将她往跟前一带,环臂便将她搂在怀里。   眼前是山间chūn夜一场急雨,浇湿了天地,月色也浸润在薄薄的雾气之中,如同前路萧索,无法探寻。   穆衍风亦知道不合时宜,可是偏偏就忍不住要说那句话。   萧满伊满足地在他胸前蹭蹭脸,问:"衍风,你怎么啦,别多想了。"   穆衍风倚着山间庙宇的门柱,抬目望着月色清雨。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丝微沙哑,"满伊……我爱你。"   雨水忽然更急了,那句话仿佛就要淹没在声声夜雨之中。可是萧满伊听见了,她身子蓦地有些发僵。   穆衍风身上清新的味道,夹杂着一点落拓,让她很是心疼。   良久,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清凉的泪水,笑着在他怀里点头:"我也是,我也很爱很爱衍风。"   细细算来,穆衍风对于萧满伊有过诸多悔恨,譬如他当年不懂得珍惜,譬如有个冬天她差点在他眼前死去,可在他却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一晚。   好歹他说出了这句话,好歹他让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因为之后流离,之后错失,而他等了许久许久,才重新寻到她,重新与她厮守。   这时,庙门口忽然想起细微的脚步声。穆衍风一怔,将萧满伊挡在自己的身后,抬眸朝林深处望去。   第85章 …   *   天色擦黑,丛林树影深处,走出三个人影。   庙里亦未生火,两厢对望着,又隔着雨帘,彼此都看不真切。   须臾,萧满伊默默退后一步,本想回到庙中,通知流云庄的其他几人先行一步。然而忽起的风chuī动她的手链,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忽然发出"丁玲"一声响。   两边静默了半刻,林中有一人忽然开口道:"烟花?"   萧满伊和穆衍风同时怔住,彼此对望一眼,也不顾雨水,直接往林中走去。   于桓之沉吟片刻,亦握了南小桃花的手,往前走去。   天平山顶危机四伏,即便听到彼此的声音,心中也要做好提防。   隔了一丈远,四人忽然顿住了脚步。   片刻后,南霜与萧满伊对视而笑。于桓之亦松了口气,躬身唤了句:"少主。"   穆衍风略微轻松的神色,仍旧无法掩盖住他重重心事,片刻,他将目光移向于桓之的身后,却大吃一惊道:"欧阳无过。"   欧阳无过冷哼一声,也不理会四人,拂袖入了破庙之中。   天平山顶仍有硝烟的气息,血腥之气并未因雨水的冲刷变淡。于桓之与穆衍风将逃离山顶的qíng形简单jiāo涉一番后,都以为此地不可久留。   若单论武功,他几人决计不在话下。然而欧阳岳手下繁多,若再有高手围追堵截,那么穆衍风一gān人等便是在劫难逃。   两人又计划好了下山的路线。   流云庄是决不能回去了。欧阳岳之所以迟迟未追来,必定分散了一些人马,去了流云庄埋伏。下山后,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绕过南面群山,经过小镇,顺水漂流而下;二是走山路绕过云上镇,再由苏州决定去处。   前者虽安全,然前路却十分莫测。第二条路一定有危机四伏,然而若能顺利出了苏州城,几人便能暂时脱离危机。   江蓝生听了二人的言论,忽然倚着糙垛子懒洋洋问了一句:"你们目的地在何处?"   于桓之与穆衍风对视一眼,却沉默了。   接话的却是南霜:"回京。"   京城路途之遥,但却是天子脚下。倘若他们去了京城,料想欧阳岳也不敢派人轻举妄动,如此一来,穆衍风便可从长计议,绝地反击。   更何况,穆昭,于惊远,以及南九阳三人皆在京城,到时也有人接应。   唯一的弊端,却是通往京城的这条路。   既然他们知道去京城,是当下最好的抉择,那么欧阳岳一定也能料到。   北上可走陆路,也可走水路。若乘船,速度虽快,但无异于破釜沉舟,一旦船上有欧阳岳的人,很容易便会弄到同归于尽的下场。因此,他们只能选择陆路。   陆路曲折,山远水长,且一定有险象环生。   沉吟片刻,于桓之点了点头:"好,去京城。"   穆衍风一怔,抬目望向他:"小于?"   "去京城。"于桓之斩钉截铁,"天下之大,无一处不乱,若能去京城,我们便能赢得时间。若赢得时间,便可置之死地而后生。"   "后生……"穆衍风抬目望向满天的雨丝,新月朦胧映在他的眼眸中,"我防范了多年,未想今日还是一败涂地。"   于桓之亦抬眸望着那轮新月,淡笑道:"我尝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这句话被人念多了,念久了,倒也俗气。不过少主时常与我说,觉着一生平顺,无多坎坷,此刻想想此言所意,倒还合称。"于桓之道,"今日局面,并非什么一败涂地。而是天降大任于斯,行拂乱其所为罢了。"   穆衍风沉吟片刻,忽而又笑起来。   即便在静而寒凉的夜里,他的笑声亦是潇洒而慡朗,如一线生机勃勃的阳光:"小于,到了京城,你打算怎么做?"   于桓之挑起眉头,嘴角仍旧噙着一缕淡笑:"本是打算带霜儿找个好去处住下来。"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日局面,不得不好好收拾一番。大概我会先练成暮雪七式,到时全凭少主差遣。"   "好!"穆衍风点点头,目露赞许之色,"我若去了京城,定然将《天一剑法》好生悟一悟,爹说九重之后,九九归一。"   九重之后,九九归一。是《天一剑法》不外传的心诀,此剑法分为九重,但又有人言,若能将九重练得炉火纯青,加上修炼者得天独厚的领悟力,兴许能突破隐藏关卡,从而人与剑何为一体,出招时,剑气缭绕如云,灭千万敌于弹指之间。   南霜听了两人所言,不由也笑起来:"我也觉着要好好教训欧阳岳。大哥也莫难过,我娘亲说,人事如月,月盈则亏,起落不定。要静心,从容,方可应对自如。"   萧满伊闻言"咦"了一声,问道:"桃花儿,惊鸾曲不是你瞧着瞧着便会跳的么?如何知道这句话?"   此言一出,于桓之等四人面面相觑。   良久,萧满伊眸光忽闪,似有所悟,讷讷道:"惊鸾曲中,最难一段步数,不在曲调的高/cháo,而在步云登月到月华满天的一段。这一段,曲调凄凉又诡异,我师父曾说,要跳好这段,必须要融qíng入景,心中需感叹人事如月,月盈则亏,起落不定。然则跳得时候,亦要静心,从容,才能应对自如。"   "从步云登月,到月华满天……"于桓之蹙眉深思,忽然问道,"满伊姑娘,惊鸾曲的配乐,源自哪一朝,哪一地?"   萧满伊愣了愣,忽而笑起来:"哦,这个师父恰巧提过,是南朝末年流传的曲调。"   "果然……"于桓之沉声道,片刻,他勾起唇角一笑:"转月,清歌,泪满襟……原来如此。"   于桓之抬目往山上望去,沉思片刻问道:"少主,可否再耽搁盏茶功夫。"   穆衍风见庙中,众人已将伤口包扎好,然而面上仍有疲惫之色,便应道:"好。"   于桓之将"转月"书从怀里取出,递与萧满伊,问道:"满伊姑娘可会做古琴的减字谱?"   萧满伊愣了愣,问:"你要方才那段曲调的减字谱?"她蹙眉想了半晌,又说,"那段曲甚为蹊跷,是二胡为主调,原本有扬琴,琵琶相和,到能衬出其低婉,若独独听来,便十分怪异。"她顿了一下,又道,"不如我先哼给你听吧。"   一曲罢。于桓之神色大怔,脸穆衍风和南霜也听出蹊跷。曲调迂回断续,若单单用来表达月色寥落的凄婉,倒也合称,然而若单独从"惊鸾曲"中提出来唱,便十分怪异。   于桓之就地拾了块木头,用内力qiáng行一bī,木头顷刻裂成几根细箸。南霜见状,连忙从怀里取出火折子。   于桓之将火折子点燃,烧焦细箸的箸尾,递与萧满伊:"劳烦满伊姑娘,用剪字谱,记下这段曲调。"   萧满伊结果细箸也不迟疑,便在"转月"书内,寻了空白的一页,将其记下。   穆衍风此时方问:"小于,可是解了转月谱之谜?"   于桓之道:"尚未解完,但若满伊姑娘将曲谱记下,相信一切玄机便会迎刃而解。"   四人站在廊檐之下,将声音压低,隔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庙中人并无法听清他们所言。   南霜又问,"那方才桓公子说,转月,清歌,泪满襟,是什么意思?"   "是我一直摸错了门道。"于桓之道,"我只顾着去想整句话的含义,却未去注意字眼。"   "转月指转月谱,泪满襟,大抵说的是方才满伊所言的'步月登云'到'月华满天'的一段曲调。这我能猜到。"穆衍风道,"可清歌,指的是什么?"   "呀!"南小桃花蓦地叫出声来:"南朝……"   于桓之点点头:"少主可还记得'转月'一书之上的拳法,花鸟图,和琴谱?"说着,他的目光落在纸页上渐成的曲谱,"五步拳法,缺了其一,便是要告诉我们,转月谱中,亦有五缺一之物。古来曲调,分宫、商、角、徵、羽五个音。我查过转月书,后面的曲谱亦是五音之中少了一个。"   "我从前想得过于分散。只知拳法和曲谱之间,有五缺一的关联。每个曲谱,对应一幅画。而我以为,惊鸾曲既为舞蹈,对应的当是那拳法,岂料并非如此。"   "少主说的不错,转月清歌泪满襟。'泪满襟'三个字,指的便是这一段曲调。而这段曲调之所以怪异,是因为缺少一个音。"说到此,他顿了顿,"转月曲源于南朝。而在南朝,清歌,亦称为清商曲。这段曲谱,缺的,便是一个'商'音。"   萧满伊听了,手中动作却顿了顿,抬目道:"可是历来琴曲千变万化,便是你找到了这个'商'音,如何填音入调,引调入曲,光是变化就有成千上万种。"   于桓之清清淡淡笑了,目光落在南霜的左肩上:"可还记得,每个曲谱,都对应一副花鸟图?"   南霜一怔:"桓公子是说……一色chūn?"   "便是一色chūn。"于桓之笑道。   第86章 …   *   雨水挂在屋檐上断续下落,南霜下意识抬手覆上自己的左肩。   经年累月,那朵桃花印记已然褪色,淡淡一抹粉,曲曲折折的枝,在白皙的肌肤上如诱人的chūn/色,以至于于桓之每每看了,都忍不住深吻上去。   当年花月为她刺上印记时,这多桃花红承载的是人生第一份疼痛。多年后,她遇上了于小魔头,那人告诉她这桃花好看,是大俗大雅的一色chūn。直至今日,南霜嫁了人,方才明白昔年苦痛是为了将秘密埋在这印记之下,当众人走投无路之时,为他们指引一线生机。   南小桃花有些恍惚。她想,大概机缘总会在不经意时植根于生命中,代之而起的命数也变得多姿多彩,柳暗花明。   片刻,她嘿嘿笑了,说道:"待回了京城,我也想跟桓公子一起练暮雪七式。"她望着满天满地的雨丝,咂咂嘴,"毕竟这武功谱,跟我这般有缘。"   于桓之的神色有些诧异,倒是萧满伊欢喜地点点头,鼓励道:"好!桃花儿,你练了暮雪七式,咱们一起去教训欧阳岳那老贼!"   众人天黑下山,一路倒是平平顺顺。雨在中夜停了,东方发白时,天边月几乎要化在朦的黎明里。   他们是绕过云上镇走的,一路疾行,才赶到苏州城外的一江水岸。   江蓝生一路上,倒不如他人慌乱。毕竟他跟着帮上一程,不过是为了跟于桓之换得《转月谱》。而武林是非,他无论作为王爷,还是皇子,断断是不想再牵扯其中了。   朦胧的天色中,江水烟波浩渺。水岸边一个小渡口有两个人影。见众人走近了,那两身影先是一愣,接着连连挥手冲众人招呼。   穆衍风蹙了眉,沉声道:"姐姐,姐夫。"说着,他赶忙迎了上去,"姐姐,姐夫,你们怎会在此?"   穆香香与宋薛见了穆衍风,似是松了口气,道:"风儿你总算来了,我们等你老久了。"   穆衍风闻言又拧起眉:"流云庄……果然遭难了吗?"   穆香香侧目望着雾气中的山峦,眼中浮起水光,道:"风儿,你跟gān儿子,可千万不要回庄。"   晨风chuī来时,穆衍风埋下头,细碎的额发微晃,遮住他的神qíng:"不回。姐,我与小于去京城,你和姐夫与我们一起罢。"语毕,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竟是一脸轻松的表qíng。   穆香香忽而很欣慰。这才是他的弟弟,即便天大的难事到了眼前,亦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勇气与魄力。   于桓之也走上前来,微微躬身施以一礼:"大小姐,宋公子,少主所言甚是。"   然而等了良久,穆香香却并未回答。她抬目望着于桓之身后的萧满伊和南霜,欣慰一笑:"不了,日后有萧姑娘照顾风儿,我很放心的。"   穆衍风怔然,上前一步直愣愣望着他们手上的行囊:"那姐姐和姐夫去哪里?"   穆香香的声音有些哽咽,煞白的手指挽上宋薛的臂弯,片刻后却笑了:"我们去襄阳城啊。"   宋薛闻言,嘴角勾起的笑容,他伸手拍拍穆衍风的臂膀,道:"风儿,我是襄阳人啊。流云庄遭难,我带着你姐去襄阳避一避。"   "可是……"穆衍风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也好,我与小于这趟去京城,危险重重。姐姐和姐夫若跟着我们,也会涉险。不若去襄阳避一避,待风波平定,我再去接你们。"   宋薛会心一笑:"风儿如今镇定从容,义薄云天,颇有盟主气度。你姐姐与我见你如此,倒也能够放心。"   穆香香却垂下眸,目光有些慌乱,她探手从行囊中掏出一叠银票,递给于桓之道:"带着吧,路上好用。"   于桓之眉头微微一蹙,并未伸手去接:"若我们带了,大小姐和宋公子又如何?"   岂料宋薛却哈哈一笑,说:"小于,我们身上仍有银两,再说了,我宋家家底殷实,此不过区区百两而已。"   穆香香闻言亦笑说:"瞧你,成日成日地炫耀家乡好,要带着我去看,今日该开心了罢?"   天末起风,随风而至的还有第一缕朝霞。   穆香香的眼中始终有水光,倒不如宋薛笑得硬朗。水岸边的木舟摇了两下,船夫走出来催促了一声。   穆香香让穆衍风先走,她抬手拭泪,说是从小到大,未与亲弟弟有过别离。   小渡口上一阵沉默。穆衍风和于桓之都缄口不言,只有宋薛的笑声朗朗,笑穆香香傻气。   于桓之是在离开水岸的百步后,觉察出不对劲的。   天在一点一点亮起来,他忽然顿住脚步,看向穆衍风,"少主。"他唤道,声音已然沙哑,"方才……大小姐和公子。"   穆衍风也顿住脚步,他的影子被日光拉长在长长的青石板路上,显得有丝寂寥。   "你说。"穆衍风道,而他却不曾回头。   南霜感到于桓之握着她的手颤了一下,"方才,大小姐和公子,立在原地,未动过一步。"他顿了顿,吸了口气,"他们指尖有发白的迹象。这世上有种毒,叫做七步散……"   于桓之的话未毕,穆衍风忽然掉转头,朝小渡口处疾奔过去。   他的心思太乱,连轻功都忘了使。   七步散乃世间剧毒,中毒者,七步之内,必会身亡。   轻舟一叶飘dàng在水岸,舟头上的麻绳上系在岸边的木桩上。   "姐——"穆衍风嘶喊一声,玄色衣袍盛满了风,他足尖顿地飞起,拔剑而出,落地的同时,一剑贯穿那船夫的心脉。   汩汩流血涌出,船夫倒下之前,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微笑。   穆衍风明白,岸边除了穆香香和宋薛,只有一个船夫。中了七步散后,中毒人不能步行七步以上,因此下毒者,必定是那位船夫。   宋薛却在船篷内回过头来,清清淡淡笑道:"风儿,你杀了他,谁带我与你姐去襄阳呢?"   "哐当"一声利剑坠地,穆衍风屈膝直直跪在渡口,他垂着眸,握紧的拳头青筋毕现:"姐,姐夫……"他道,声音颤抖又沙哑,"风儿不孝,未能及时赶来,我……"   "哪里是风儿的错。"穆香香道,"流云庄此番遭劫,我未能及时保住庄中弟子,还要让风儿担待。"   "姐……"穆衍风又唤了一声,"你们别走了,跟我一起去京城。我……我和小于背着你们去,天下之大,七步散必有解法。"   "不了。"穆香香淡笑起来,她抬眸往穆衍风身后望去,唤了声,"gān儿子。"   于桓之的喉结动了动,沉默地走上前来,撩了衣摆,与穆衍风并肩跪在轻舟之前:"流云庄昨日便遭难,大小姐与公子……"他的声音也是沙哑的,"大小姐与公子若非在渡口等我们,送这些银两,恐怕也不会中七步散之毒。"顿了顿,于桓之又道,"因此,桓之也愿意和少主一起,将公子小姐送至京城,哪怕路途艰险……"   "别胡闹。"宋薛轻斥的语气中,却带着几分苦涩,"桓之,风儿感qíng用事,你也要随他一起吗?流云庄此番遭劫,能雪恨的只有你二人。京城此去,危险重重,我与你姐七步已走六步,随你们去,无疑是个包袱。你二人本就要保护霜儿和满伊,若为了我们再分散jīng力,到时只会得不偿失。"   "我也不想去京城了。"穆香香道,"桓之,我总叫你gān儿子,其实我与宋薛在心底,一直将你当作自己的亲弟弟,和风儿一视同仁。如今……"   "我明白。"于桓之又哽咽了一声:"姐姐,姐夫。"   穆香香欣慰笑了,她道:"风儿,帮我们把船头上的绳子斩断吧。"   "姐——"穆衍风猛地抬起头,却见穆香香与宋薛十指相扣的手,她依偎在他怀里,神qíng有些无奈又有些欣然:"我脾气不好,嫁了相公三年,一直不够温婉体贴。相公在襄阳本有家业,却一路来到流云庄,帮我一起打点前庄琐事。"   "这三年,相公总说襄阳好,要领我回去看看,拜见岳父岳母。不过我一直懒散,百般推脱,相公即便再思念故土,也一直由着我。"   "我一生平平顺顺,大富大贵,还有个如此出色的弟弟,如今想来,也就这事让我懊悔不已。"   "香香。"宋薛唤了一声,在晨风又一次袭来前,将她搂紧,"我留在流云庄是甘愿的,江南水乡人杰地灵,我这三年与你一起,过得极好。"   穆香香闻言却垂了泪,朝他怀里钻了钻道:"可我总是要陪你回一趟襄阳的,也好让你在离世前看看故土风光,你说你家宅子前,有三颗银杏,秋来了片片泛金,我也想去看看。可惜就是不能领着衍风和桓之一起了。"她叹了一声,"我最骄傲的事儿,就是有这么出色两个弟弟,走到哪儿,都想炫耀炫耀。"   "孩子气。"宋薛呵呵笑了,转头对穆衍风说,"瞧瞧你姐,这还是成亲三年来,她除了dòng房那晚,最傻气最小儿女的一日。"   船头的绳子终是斩断了,一抹轻舟如孤叶,在烟波水面飘飘dàngdàng。   穆衍风斩断绳子时,咬破了唇角。于桓之抬眼久久望着那一抹远去的轻舟,无法将目光移开。   朝阳破云而出,可水面仍旧寂静。   穆香香离开前,说绳子斩断后,轻舟可随水而行,说不定飘着飘着,就到了襄阳。   宋薛点头,说到了襄阳,兴许是秋天,有满目金huáng的落叶,太美的故土。   穆衍风与于桓之都记得宋薛说得最后一句话。   彼时他笑了,笑得平静,仿佛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他说:"即便命不长久,但我与香香生能同衾,死能同xué,当是很圆满了。"   轻舟远去,载着朝霞流晖,载着生离死别。   生则同衾,死能同xué,一生一世一双人。   穆衍风回过身时,萧满伊见着他抬起手臂,抹了把泪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穆衍风流泪。然而穆衍风一生至今,只流过两次泪水。还有一次,萧满伊是不晓得的。   彼时她睡着了,堕在昏昏沉沉的梦境中无法醒来。穆衍风坐在chuáng榻边,说着他们之间的初相遇,说着说着,便淌了一脸泪水。   "衍风……"萧满伊怔怔地唤了一声。   "没事。"穆衍风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已千帆过尽,他伸手揉了揉萧满伊的发,"我们走,去京城。"   南小桃花静静瞧着犹站在岸边,望着天边彩霞,沉默无言的于桓之。片刻,她走上前去,悄悄牵了他的手。   于桓之回过头来,目光有些涣散,他唤了声:"霜儿。"   南霜的手小,只能握着他半边手掌,不过她握得很牢,她说:"桓公子,别难过,哪怕再多的人离开,霜儿总是陪着你的。"   第87章 …   *   天已经大亮,城郊江水苍茫泛着流金。青石板路的fèng隙绿糙丛生。   于桓之在赶去为穆香香宋薛送行的那一刻,便晓得他们已陷入局中,苦不能脱身。   既然那船夫赶得及下毒害了穆香香夫妇,那么欧阳岳的人马,定然已赶到苏州城。   穆衍风与于桓之离开小渡口时,发现江蓝生等人都留在原地,一个也未离开。如此九死一生的关头,他们未离开的原因只有一个——来不及。   不远处响起一声马匹的嘶鸣,于桓之顿住脚步,朝前方看去。   江岸边的开阔地带上,与江蓝生欧阳无过等人对峙着的,是身着银衫,勒马而立的师涯。他身后跟着数十名黑衣杀手,均手持匕首,做出备战之姿。   师涯的神色沉默,片刻,他又将手一挥,道路两侧也赫然出现数十名身着青衫的人。其中一人凌空轮踏,落于师涯马前,正是方才比武胜出的青衫宫大弟子苗香。   纵观全局,师涯与苗香带着上百人成合围之势,将流云庄七八名弟子,与丁蕊,江蓝生,欧阳无过和于桓之四人包围在中间。   初初一看,形势还算乐观,然而仔细辨认师涯后方的几人后,欧阳无过深吸了口气,厉声道:"师涯!你,连同剩下六人,统统背叛我?!"   起初欧阳无过从师涯手里初获暮雪七式,商定找出七人每人修炼一式,为重建暮雪宫增加助力。欧阳无过骋目望去,暮雪七人中,除了杜年年,全部在场,这六人的实力有多大,他自是最清楚不过。   师涯垂下眼,下马拱手:"欧阳少主最清楚不过。当年暮雪宫覆灭,救师涯的,并非是你,而是欧阳掌门。"   欧阳无过闻言神色一滞,顷刻放声大笑:"欧阳掌门?"他咬牙切齿,"我是他的亲生儿子,他连我都赶尽杀绝,值得你如此卖命?!"   "无过。"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一行黑衣人中袅袅婷婷走出一位妙龄女子,"谁值得卖命,尚不该由你定论。你为人表面装得怯懦,实际太过狂放。跟着你,谁会有好下场?"   "储、轻、燕。"欧阳无过自牙fèng里吐出这三个字,"自始至终,你与我,不过是一个局?!"   "无过倒不必这般忿恨。"储轻燕笑道,"彼时你利用我在欧阳主人那里偷出神杀决,难道不许我在稍稍了解你的计谋后,将其告知主人?"   "少废话!"欧阳无过将手一挥,激烈的动作扯动他腹部的伤口,剧烈的疼痛令他额角渗出滴滴汗液,然而他的语气依旧愤懑,"我狂放,我错信于人,合该落得今日下场!但我欧阳无过顶天立地,便是拼尽xing命,今日也与你们一战!"   江水拍岸,日晖广照。师涯骋目望了望天边一片流灿的云朵,回眸道:"欧阳少主一世为名为利,然名利不过如云如水,倘若少主能放下执念,师涯愿以xing命在欧阳主人面前替少主做担保。"   欧阳无过冷"哼"一声:"你在劝我苟且偷生?"语毕,他蓦地拔出腰间大刀,转身却将刀身指向穆衍风,"你——"   穆衍风眉头微微一蹙,静默不言。   欧阳无过瞧见他这副模样,又仰天长笑了一阵:"你这一生平顺幸运,今日落到如斯地步,作何感想?"   穆衍风顿了顿,平静道:"我只知我想要什么,要做什么。"   "想要什么,要做什么……"欧阳无过喃喃重复了一句,又放声道:"说得好!穆衍风,你可知你生来,便有我想要之物。无上的地位,得天独厚的条件,惊人的天赋……这些统统是我想要的!"   "可世道就是不公!我娘纵然是一届婢女,欧阳岳亦不该为了你姑姑穆红影将她抛弃,更不该让欧阳熙夺了我万鸿阁大公子应有的地位!"说着,他横刀一挥,刀光如水,"我汲汲营营这些年,今日却因'狂放'落得众叛亲离,好得很,真是好得很。我今日一战,纵使死,亦死得其所,唯有一件憾事……"   "唯有一件憾事。"于桓之清清淡淡接过话头,"便是你无法亲眼看着少主落入绝境,无法亲眼看着少主再绝境中如何挣扎,如何痛苦?"   "你——"欧阳无过猛地蹙眉。   于桓之轻笑一声,"你也太会推己及人,以为谁都与你一般,行事决绝不知变通,陷入绝境便只会求死。你可以无憾了,因为便是少主陷入比你更糟的境地,亦不会放弃。"   "于、桓、之!"欧阳无过大喝一声,将大刀猛然一掷。   刀光如水朝于桓之飞来,然而于桓之却只侧了侧身子,轻呼了一声:"少主,走。"   那刀在于桓之侧身的一瞬间突然改变了方向,朝四周的黑衣人打去。刀锋同时受了于桓之与欧阳无过的力道,变得不稳定,在空中急速盘旋,竟硬生生地将合围的黑衣人打出个缺口。   与此同时,欧阳无过拔出腰间的匕首,凌空一跃,冷声道:"于桓之,你以为我会听你的劝?我欧阳无过便是偏执的人,便是陷入绝境只会求死的人。"说着,他将匕首横空拉下,溅起腾腾光刃散向四周,"我怯懦一生,今日只求死得顶天立地!"   于桓之微一皱眉,当下握紧南小桃花的手,将方才欧阳无过打出的缺口推去:"霜儿,走!"   与此同时,师涯冷喝一声,与其他暮雪五人一起,将欧阳无过团团围住。   阳光映在刀光剑影上,远处一片厮杀被照得明晃晃的,令人看不清。穆衍风将南霜与萧满伊带出合围后,蹙眉往厮杀之处望去,咬牙道:"霜儿,用轻功带满伊离开!"   "衍风,那你……"   "不会有事。"穆衍风道,"我去帮小于,此刻只求速战速决,若拖长时间,欧阳岳赶来便大事不妙。"话刚毕,只见玄色衣袍迎风飞扬,穆衍风脚一顿地,便落入那片厮杀之中。   于桓之正要去接应欧阳无过,岂料眼前青影闪过,竟是蜀地青衫宫的苗香。   苗香一脸戏谑地望着于桓之,挑起嘴角笑了笑,道:"少宫主?"   于桓之眸光一动,手中望雪刃猛然旋转起来,带起的刃气直直劈向苗香,岂料苗香微一仰身,竟腾空飞开。转而又落在不远处。   若与于桓之硬拼,苗香决计不是他的对手。然而他几个起落,处处阻截于桓之的行动,目的不过为了将他困在包围之中。   正此时,穆衍风却落在欧阳无过的身后,他挥剑挡开三缕剑气,再横剑一斩,那三缕剑气竟像被反弹出去,直面攻向暮雪六人。   其中两人猝不及防,直接被剑气击中面门,登时鲜血奔涌,倒地不起。   "你……"欧阳无过愣神地注视着忽然前来相助的穆衍风,不禁呵斥道:"谁让你来的!走!"   穆衍风一边倒提着剑挡开一击,一边道:"一起走。"顿了顿,他仰身侧开半步,朝左侧闪去的同时,又朝一人连刺三剑,接着说,"若不杀他们,留着亦为祸患。不如斩于此地。"   欧阳无过皱了皱眉,心中却讶异万分。不过顷刻之间,穆衍风就将暮雪六人除去一半,招式之间行云流水,轻松自如。   纵然除师涯之外,这暮雪六人所练的暮雪七式都不成气候,然而饶是欧阳无过自己对付,亦觉困难重重,由此可见如今穆衍风的武功,已远远在他之上。   这日的阳光很剧烈,欧阳无过在浓厚的日光下眯了眯眼。他忽然有些灰心,又有些释然,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今日得见穆衍风舞剑,他忽然觉得这些年来汲汲营营所追求的一切均是泡影。   然而,在毕生所求化为泡影之后,欧阳无过所感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暗暗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于桓之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他们在拖延时间。"他道,"速战速决,否则欧阳岳若赶来,qíng形不妙。"   穆衍风点了点头,正要凌空使出天一剑法的第七重,却被欧阳无过抓住了手腕。   "欧阳岳会暮雪七式全式。"欧阳无过低声说,"若要打败他,你和于桓之定要将武功练至最高重。"停了一下,他又道,"但他有一个缺陷。"   "什么?"穆衍风横剑斩开一个黑衣人,却忽然被欧阳无过挡在身后。   "化火符。"欧阳无过只提着剑,向前迎去,他的声音在空气中飘飘渺渺,"当年欧阳岳为了突破暮雪七式的冰火两重天,生吞了化火符。因而化火符是他的隐患。"   穆衍风落地的同时,望着满天的剑气齐齐朝欧阳无过袭去,然而欧阳无过却不避不挡,而是顿空旋转,挥着短匕,直砍向师涯。   苏州江岸边绽开一朵巨大的血花,空中的两道身影却在鲜血迸溅时垂直落下,如同断翅的鸟。   欧阳无过径直落在穆衍风的身边。   他死的时候不曾瞑目,却比他一生任何时候都安详。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心认了穆衍风这位表弟,亦发自内心唤了欧阳岳一声爹。   彼时欧阳无过流泪了,泪水混在脸上的血水中,模糊不清,他颤巍巍抓着穆衍风的袖子道:"风儿,要……要替我和娘亲报仇……爹,是爹害死我娘的。"   "我会。"穆衍风回答时,欧阳无过抓着他袖口的手已然松开,直直垂落在地上,"我会,非但为了你,你娘,还有我姐姐和姐夫,和我整个流云庄。"   第88章 …   *   穆衍风印象中的苏州,有青石小巷,烟雨江面,即便在喧闹时,也透出几分怡然的宁谧。但这一日,在杳杳烟水畔,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息。   他将欧阳无过遗下的匕首放入腰间,喉结动了动,心里有些发闷。   纵然穆红影并非欧阳无过的亲娘,他与他事实上并非血亲,但穆衍风还是轻唤了一声"表哥"。   师涯被方才的剑气血气穿透身体,尸体千疮百孔。余下的暮雪两人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动也不曾移动。   在穆衍风唤"表哥"的那一瞬间,他的周围忽然腾升起巨大的杀气。暮雪二人只觉周围忽然涌起血雾,穆衍风持剑飞转,血雾凝在剑头,再次she出如一道道红色剑芒,直直穿透他们的身体。   天一剑法的第八重——嗜血。   整场厮杀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但苏州城郊河畔,已然血流漂杵。于桓之回眸见穆衍风此刻的模样,不由道:"少主,霜儿与满伊姑娘还未离开,你带着他们走!"   穆衍风的神qíng恍惚了一瞬才回过神来,他骋目望向不远处,却见南霜果真未带萧满伊走,两个女子衣衫翩然,均留在原处。   穆衍风略一迟疑,又反观目前的局势。   黑衣人迅速又成合围之势,而合围之势变化多端,极其迷幻——是阵法。   穆衍风与于桓之向来单打独斗,对阵法的研究便稍欠不足。他此刻只能看出这阵眼是苗香,但苗香身法极快,起落间不求打杀,只求将于桓之与他,以及江蓝生丁蕊困在其中。若要出阵,必须有一人留守阵中。   于桓之的武功恰巧能压住苗香,因此留在阵中的人,非他莫属。   穆衍风咬牙又斩杀了几个阵中的黑衣人,望了一眼空中与苗香僵持的于桓之,沉声道:"我将她二人送走,便来接应你!"   语毕,他拾起地上一柄大刀,朝阵法的东面投掷过去。大刀的疏忽而至让东面三个黑衣人略略一惊,方才回过神来,之间眼前一个玄色身影闪过,满天剑气充满了血腥味。这三人连连摆阵当剑,然而为时已晚,那剑气不过一个幌子,穆衍风已然掠过他们,破阵而出。   苗香见穆衍风脱阵,不由震怒。他大喝一声,所有人得令,竟将黑衣解开,露出里面的青衫。   青衫映日,众人合围竖起剑刃,数缕白光投she在半空之中,远远看去竟然像一个透明的罩子。江蓝生困在阵中,亦蹙起了眉,喃喃道:"原是青衫宫的青衫死阵。"   只见众人在白光罩下的一瞬,忽然将剑尖一转。霎时间,百道刃气自高空落下,密不可封地she向于桓之等阵中三人。与此同时,苗香挥剑疾速后退,与众青衫人一起站在边沿,起剑驱动阵法。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江蓝生忽然大喝一声:"北为生门!"   于桓之与丁蕊闻言,均在刃气落下前一刻,闪身疾往阵北。而江蓝生却手边的短剑倒握,以剑柄直直打向苗香的手腕。   苗香只觉手腕腕骨一阵巨疼,掌中的剑柄不由也偏离了方向。只是走神一瞬,江蓝生便近身,直直将一把短剑刺入他的腹中。   阵眼受伤,东面生门出现一个缺口,江蓝生转头时目露血色,厉声道:"走!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青衫死阵,之所以多了个"死"字,一是因为阵中剑芒如雨,几乎无人能够生还;二是因为若阵中人拼死顽抗,刃气偏离了方向,极有可能she向布阵人。   因此,一旦青衫死阵被驱动,多半会落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要破解此阵,也并非没有法子,除非有一人愿意留守阵中,刺伤阵眼为其他人打开一个缺口,争取片刻时间。   抑或者,破阵人深谙此阵法,且武功修为极高,身法极快,尚可能保住一命。   若三人留在阵中,绝无生还的希望。于桓之毫不迟疑,望雪刃雪光流转之间,他的身影如同白鹭般轻盈掠出阵中。   青衫死阵,丁蕊是知道的,当她并不知道江蓝生深谙此阵,若留他一人在其中,虽会受伤,但也可脱身。因此她在阵东的缺口前犹疑了一瞬,转身挥袖一扬,竟洒出满天的花魔粉。   花魔粉遇了刃气,发出爆破之声,生生将刃气阻绝于高空。与此同时,丁蕊驱动内力,本来通红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无比。   花魔毒攻的最后一重——返璞归真。   她凌空轻喝,飞快斩向布阵众人。   阵破,苗香身亡。丁蕊收了内力,然而她的脸色却再未能恢复起初的通红。   江蓝生眉头一蹙,将短剑收了拦腰将她抱起,飞快地赶上于桓之等四人。   早晨还是艳阳天天气,此刻却有些发闷了。天边压起厚厚的云层,忽然剧烈的风chuī得江水更加澎湃。   此刻若从苏州出城,定然九死一生。于是于桓之等六人沿江绕过一方小山,又返回了天平山山脚下的云上镇镇郊。除了考虑到在市井中比较好藏身,也因为几人若要北去京城,定要置办些物什。   镇郊的一所瓦房内,昏暗cháo湿。因长年无人打理,连chuáng榻都发了霉。   于桓之只花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将几人去京城一路的行状打理好。六个包裹,每人一个。   破旧的木桌上有经年未用过的茶具,江蓝生沉默地将其洗净,从前院的井里打了一壶清水。   昏huáng的烛火微晃,江蓝生端起茶盏,将丁蕊从chuáng榻扶起,他的喉结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然而终究只说了句:"喝吧,喝了会好些。"   丁蕊蹙了蹙眉,埋头将那盏水喝了。半晌她说:"凉……嗓子也疼。"   花魔粉只是药物,绝无可能阻绝剑气。然而方才丁蕊将一手花魔粉洒向空中时,却生生见剑气斩断。   但凡练过花魔教缩骨功的人,都能任由内力游走奇经八脉,必要时,还可qiáng行bī出。然若qiáng行bī出内力,很可能会震断经脉。   当时丁蕊为了救江蓝生,将内力qiáng行bī出凝在手掌之中,因此她洒出的花魔粉才能阻绝满空剑气。   本来,以她的修为,bī出内力后不过是武功大减,但她在此之后,却qiáng行使出花魔功最后一式——以至于经脉剧烈,独独留了一口气。   江蓝生沉默了一阵,又将内力趋于掌心,源源不断地将气息输给她。但她的身体,此刻将像一个无底dòng,内力输进去,游走一阵便凭空消失了。   丁蕊摇了摇头,说:"没用的。"   江蓝生却敛着眉头,将脸偏向门外。一场大雨将至,风chuī树叶响。   "多谢。"半晌,他低声道,"其实我……"   "我知道。"丁蕊说,"我知道你也许能挣脱阵法,可当时形势危急,我哪里想得到那么多。"说着,她叹了口气,望着微晃的烛火,忽而又道:"公子……想要什么呢?"   江蓝生的喉结又是一动,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了今晨时分,那对随水而飘,相伴相随的夫妻,忽然想到了江岸上空所绽放的巨大血花,以及欧阳无过下落的尸体——如断翅的鸟,再也没了希望。   "不知道。"江蓝生摇头,"从前我是知道的。"顿了一下,他喃喃又道:"丁蕊,我姓朱,名蓝生,是父皇爱妃蓝妃所生。母妃去世后,后宫争宠,父皇说是为了我好,便将我送出宫,做了个王爷。"   "我曽问过为何,父皇却说,皇位相争残酷至极,不若如我母妃一般,做一个至纯至善之人。"江蓝生低眉,看着她惨白的手指动了动,似要抓住他的衣袖,"我,也只是不甘罢了……"   "何所求,何所得?为何生,为何死?何以不甘?何以执着?"江蓝生道,"我今日忽觉偏执。"   "公子……"丁蕊的唇角忽然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意,然而语气之中,却仍然带着惯常的妩媚,"公子这番话,说得我心里好生沁凉。"   落雨了,先前还是细细碎碎,尔后却越来越大。天光暗淡如暝色,南霜将头倚在窗前,听着丁蕊和江蓝生的话,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你……又想要什么?"江蓝生问道。   丁蕊摇了摇头:"从前是想要嫁给公子的,以为女子穿金戴银,雍容华贵嫁个地位无上的夫婿,便是好归宿。不过公子倒也承诺了若我助你,便许我做九王爷王妃。"   江蓝生喉间一哽:"纵使我为了利……也并非骗你。"   "可我付出了好多……"丁蕊埋头时,一滴泪落在她的衣裳上,啪一声轻轻的,却溅出水花,"花魔教灭了,我的武功也废了,四肢经脉俱损,往后便是废人一个。"   "我……"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丁蕊摇着头,"我始知那些名利,地位,都是假的,若穷尽一生去追寻,只为一个'不甘心'去追寻,终会苦了自己。就像欧阳无过,连死了,也不曾瞑目。"   丁蕊慢慢转头望向萧满伊,挑起唇角笑了,"其实我羡慕萧姑娘,喜欢跳舞,所以执着去跳;喜欢穆公子,所以执着去追。我这才知道,人该如这般,坚持自己所爱的,而非坚持自己不甘的。"   "江公子……"丁蕊道,"其实你,我,还有欧阳无过都一样,一直坚持了错误的事,而所坚持的所追求的,不过是如浮云聚散,一下便消失殆尽。"   "浮云聚散。"江蓝生喃喃念道,"可你知道,若要放下很难。"   丁蕊忽地凄然一笑:"江公子不喜欢我吧?"   江蓝生一怔,半晌抿唇不语。   "我以前,想要嫁江公子的时候,也不过是喜欢九王妃的名号。"丁蕊笑道,"那时我们是各取所需,可我现在,有点儿喜欢江公子了。"   雨疏风骤,水滴打在残破的窗纸上,洋洋洒洒飘进屋内。   丁蕊微微抬手,便盛了几滴清亮的雨水:"方才江公子说的皇宫琐事,我也听不太懂。唯一晓得的,便是公子的母妃是个纯良之人。从前我以为江公子yīn邪,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她笑了笑,望着发愣的江蓝生又道,"于桓之不过许公子一本转月谱,公子便拼尽xing命。彼时南九阳不过说了南水桃花知道转月谱的秘密,公子便一路追到了凤阳。"   "要我说,公子你啊真是单纯老实得很。若非才智过人,此生哪能得片刻安稳?真正为达目的人,是不择手段的,是可以言而无信的。以公子的xing子,怎可能去做皇位之争?"丁蕊失笑道,"其实公子是真正像极了你母妃,而皇上将你送去九王爷府,也是真的为了你好。"   体内忽然又涌上一股疼痛,丁蕊闷哼了一声,仍然想要坐直一些。江蓝生去扶她的时候,丁蕊忽然目含笑意,轻轻在他脸颊一吻。   江蓝生的神色顿时僵住,手指屈了屈,终是垂了下来。他低眉道:"你这又是何苦?"   丁蕊说:"公子这般xing子,虽并非大善大勇,然也值得喜欢。"顿了顿,她却说,"既然我喜欢了你,要找转月谱是公子的夙愿。你大可先随于桓之他们去京城。"   "那你……"   "我虽是废人,然而要活下去,亦非难事。"   谁都知道她在骗人,一个四肢经脉俱损的人该怎么活。更何况苏州以及云上镇风声鹤唳,但凡被欧阳岳的人发现,定是死路一条。   可是谁也无从反驳,因为带着这样一个废人上路,定会拖累众人,得不偿失。   江蓝生扶她躺下的一瞬,忽然生平第一次心疼了起来,丝丝牵扯,丝丝萦绕,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下一刻,他却转身,挂着从前公子哥的神色,拿起桌上包裹,对穆衍风等人笑道:"我们走吧。"   江蓝生的笑容里苦意毕现,穆衍风不是没有看出。   他们又朝chuáng榻上看了看,推门见风雨满天,只觉身世沉浮,如苍苍茫茫无所皈依的浮萍。被雨水一打,便碎了。   镇外一段道路泥泞,众人方走了一段,江蓝生蓦地顿住脚步,回眸望向云上镇郊若隐若现的瓦屋。他方才进屋时,看见一株歪脖子杨柳长在古井旁边。   一生得这样一隅家园,其实也不错。纵使这家园或许不会长久,纵使现在明白了,醒悟了,可能有些晚,可是江蓝生心里,还是很开心的。   他又从腰间抽出白绒扇,扇子上的毛被雨水淋了,显得焉塌塌的,可他却一如从前自顾自地摇了摇扇子,轻松笑道:"江某发妻抱恙,就在此别过吧,我回去了。"   第89章 …   *   雨水如注。在于桓之的印象里,每至残夏,蜀地也会有bào雨阵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而江南的气候是温婉的,尤其在这花落如飞雪的暮chūn,当有雨丝细细密密,打在水巷往来的乌篷船顶。   这年的暮chūn却落了数场大雨,镇郊的路被冲得泥泞不堪。于桓之回头见南小桃花抬袖抹了抹脸上的水,冲他欢喜笑了笑。   她的发髻被雨水淋得又松又垮,cha在发间的桃花也枯萎了。于桓之顿了一瞬,忽然伸手摘下那朵桃花,放入怀中。   从天平山走至灵岩山,有一处离流云庄很近,穆衍风举目望了望烟水茫茫中的故居,心中无端端生出几丝萧索。   午过时分,雨水渐小,变得淅淅沥沥。四人略略商量了一番,决定以原路线去苏州,雇马匹出城。   细雨中的苏州城别有一番韵味,廊檐翘脚嗒嗒滴着水,街上行人倒不少,面色祥和且宁谧。瞧见这样的场景,连萧满伊都不由怀疑昨日天平山顶的厮杀,不过是场梦魇罢了。   街头很喜庆,不知哪家新嫁女,整条长街都放鞭pào,chuī唢呐。锣鼓铿锵声中,萧满伊似想起了什么,她忽然扯了扯穆衍风的袖子。   彼时穆衍风正望着那家门前的一缕红绸发愣,被萧满伊唤了一声,他过了好些时候才回过神来,喉结动了动,他问:"怎么了?"   萧满伊笑了,她说:"衍风,从前我问你讨过衣裳首饰不是?"   穆衍风叹气的瞬间垂下眸,他道:"嗯。"   "真可惜,都留在流云庄没带出来。"萧满伊又道,"不过也算你都送过啦。"   雨水更小了,浮云渐渐散去,阳光一点一点变得剧烈。   穆衍风沉默地望着萧满伊,半晌不语。   萧满伊却说:"你送过了,我就开心啦。何况现在我们终于行走江湖啦。"她伸手勾了勾穆衍风的手指,"我们一定要平安,你还没娶我呢。"   我们一定要平安。   于桓之听到这句话时,侧过头来笑了。   四人这番委实láng狈,头发和衣裳淋过雨,仍旧湿漉漉的。他们站在长街一头,与路人们一起为送亲队让出一条路。   "满伊姑娘说得对,一定要平安。"于桓之道,片刻后,他又问,"少主可有悔?"   雨停后,街巷也起了风,chuī着喜轿前的红绸舒卷。   穆衍风道:"只悔一件事。"   "哦?"于桓之挑眉一笑,"倒不想从来一往无前的少主也悔。"   穆衍风忽然笑了,笑得很傻气,一如他从前大大咧咧的模样。他抬手挠了挠头,脖子根泛起一抹红:"我是想……我当在那日那事之后就娶了满伊……忍了近两个月,实在是……"   话未毕,南霜就嘿嘿笑了起来,她忽然神神秘秘扯了扯穆衍风的袖子,又朝萧满伊眨了眨眼,便探手在随身行囊中翻找起来。   萧伊人和穆小少主自是狐疑,唯有于桓之一脸坦然,莫测地笑着。   片刻后,南霜从行囊里翻出的竟是两抹红绸子,她将一抹系在穆衍风的手腕,一抹系在萧满伊的手腕,嘿嘿道:"我近来瞅了瞅话本,说是人若结了姻缘,会有月老在他们的手上牵红线。"她顿了顿,又牵起两条红绸的一角,打了个花结,乐道,"你们拜拜天,拜拜地,拜拜我和桓公子,在对着拜拜,就算成亲了。"   萧满伊皱着眉,一脸嫌弃地望着红绸子:"你哪来的?"   南霜咳了一声,正色道:"将将顺来的。"   "顺来的?"萧满伊一怒,"我还道你改了这臭毛病,没想到你竟然变本加厉,从前你顺了东西,还有些愧色,你如今顺东西连愧意都没了?!"   南霜抬起眼皮瞅了瞅萧满伊,偷偷摸摸退后一步,将身子掩在于桓之的身后。   于桓之失笑道:"满伊姑娘莫急,这红绸,是我让她顺的。"   "小于你……"穆衍风惊得目瞪口呆。   "今日宜嫁娶,是个好日子。"于桓之笑道,"这家人嫁女儿,不过图个吉利。我们顺两抹红绸,亦不过是与众同乐,他们应当乐意才是。"   萧满伊与穆衍风对望一番,皆皆叹服不已。   于桓之又道,"何况如今我们流落江湖,霜儿有这本事倒不错。"   南小桃花符合着点头:"是啊是啊。"   萧满伊复又抬头瞧向南霜,欷歔不已:"便是有人这般纵容你,你这老毛病才又犯了。"   "哪里哪里。"南小桃花尴尬地笑,"江湖救急,江湖救急。"   穆衍风却垂眸望着手边的红绸,相缠绕处的花结被南霜系得喜气洋洋,衬着这锣鼓喧天的气氛,倒也合称。   他嘴角噙着一缕笑容,轻声唤道:"满伊。"   雨全然停了,日晖破云而出,穆衍风在这一刹那转过身,深深对萧满伊躬□子。   萧满伊呆了,倒是南小桃花在旁边催促:"烟花儿快拜呀,大哥都拜了。"萧伊人这才回神,连忙对着穆衍风弯身。   这厢夫妻jiāo拜实在láng狈,以至于很久以后,穆盟主每每忆起,都不由再成亲一次。   后来江湖上便有这样一个笑话,说声名赫赫的穆盟主,唯长了一根软骨,就是爱妻至极。纵然穆夫人xing子极好,为人慡快,但盟主几十年如一日地将她当作心尖尖上长得ròu,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知晓内qíng的人,倒说他这厢爱妻作为可以理解,据说往年的穆夫人随着盟主流离过大江南北,又说往年的穆少主为寻夫人,踏遍山川万里。总之这俗气的故事被人添油加醋地记下,意思总脱不了一个感qíng深笃。   穆盟主在盟主之位四十年,江湖平定,四海升平,是前所未有的极佳景象。神州各个大小门派,均仰慕盟主盛名。   然而拜访盟主,每年只有两个一会,一是五年一次的武林英雄会,这第二,便是穆盟主每年例行的亲事。   四月初三这一日,穆衍风总会大宴宾客,携着夫人入席,再一次拜堂成亲。   有人说穆盟主爱妻真真是江湖人的典范。   然而令有奇人,长年称呼穆衍风未少主,调侃戏谑,一针见血道,"少主?他不过是为了再享受一次新婚dòng房的刺激罢了。"   各种杂谈众说纷纭,独独有一件事甚为蹊跷。   盟主成亲时,总会跟其夫人,在手腕系一缕红绸。红绸相接处,要打一个花结,说是图个缘分,图个喜气。   可在两人相逢后,成亲的第一年,穆夫人望着那花结,却莫名垂了泪,说:"再也没有人,能系出她那样漂亮又喜庆的花结。"   这话无端端惹人伤怀,穆衍风叹了一声,而那年的宾客中,也有一个面悬黑纱的人喉间哽咽,随之叹了一声,默默离席。   这厢南小桃花欣喜地瞧着穆衍风与萧满伊对拜完毕,自个儿在心里琢磨了一番,又道:"我瞅着你们此番成亲,委实不太体面,日后得再办过才是。"   穆衍风笑了,道:"这是自然。"   街头的送亲队很长,老半天也未将人送完,周围看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于桓之的余光朝喧嚣处略略一瞥,朝穆衍风笑道:"少主现下不悔了?"   "不悔了。"穆衍风大笑道,"多谢小于跟妹子。"   于桓之略一沉默,目光却落在远天:"上京之路,我从前走过,也就出城这段繁复罢了,北面地势低平,倒是好走。"于桓之顿了一下,又道,"少主记得带着满伊姑娘和霜儿多走官道,路上切莫用马车。"   穆衍风背脊忽然一凉,怔怔然道:"小于,你在说什么?"   于桓之又笑了,方才被雨水淋湿的发已经快gān了,素衣墨发,如神祗般的容颜,然而他的眼神中却透出一丝凄迷:"我也不悔。"   他转头决然地望着穆衍风:"我也不悔。我相信人生来便有劫难,我相信人应当一往无前,坚持所爱的,保护所爱的,珍惜所爱的。"   剧烈的日晖笼罩着于桓之的神qíng,恍恍惚惚中,穆衍风瞧见他笑了,是从前常常有的调侃笑容:"不过我倒不如少主这般义薄云天,壮志凌云,常常为了一己之私孤注一掷,想要的,也不过与少主做个兄弟,与霜儿长相厮守。"   "兄弟……"穆衍风愣神道,他忽然想起chūn深花树之下,于桓之一番承诺——愿与君结为兄弟,一生一世,患难与共。   穆衍风大笑道,然而声音却有些发凉了:"小于,我们本来就是兄弟啊。你来了流云庄不久后,我就把你当做兄弟啊。"   像是久违了多年,于桓之这才宁静地笑起来:"大哥。"   这一声大哥,像是随风而至的呓语,穆衍风蓦地恍惚了一瞬,下一刻,他眼里似有水光,更多的却是前所未见的豪qíng:"小于,便是我们现在láng狈,现在落魄,只要我们活着的一天,亦要顶天立地。"   于桓之背身朝着街巷口,衣袂翻飞:"我明白的,顶天立地。"   南霜的心里也有些凉了,她愣愣地唤了声:"桓公子。"片刻她有吞了口唾沫,问:"桓公子你怎么了?我们会一起去京城,不是吗?"   于桓之不答,却埋头沉默了。   生平第一次,脾气极好的南水桃花动了怒:"你说过的不是吗?成亲后要和我一起去京城,要看看我爹,我师父,还有东街的老先生,看看我的故居,我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你说过的不是吗?!你还说日后要带我在水乡一隅找一处景致绝佳的家园,种满桃花十里,雇两个乌篷船,接烟花和大哥,接我爹爹他们来做客。"   南霜边说边慌慌忙忙伸手去拉于桓之的袖口:"你说过的,说过的!你还说要很多小小桃花,和小桓公子。我瞅着你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你若失信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南霜抬起袖口抹了把满脸的泪:"桓公子,你不是说,你只有一个霜儿吗?"   街头的送亲队与人群,渐渐形成合围之势,将四人包裹其中。而轿子中走出来的,并非是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新娘子,而是欧阳岳。   南霜愣愣地瞧着周围这一切,伸手去拉于桓之时,却被他反握住手。   于桓之低声道:"方才与苗香打斗,我中了毒。"他顿了顿,又说,"倘若我再动武,便会有毒素入体,与你们一起走,便是负累。"   此言一出,南霜,穆衍风,萧满伊都呆住了。   欧阳岳的声音似从远远的地方传来:"哼!于惊远之子?"   于桓之却沉默着将一卷红纸递到南霜的手中,他说:"这嫁妆太好,我每日都翻来覆去看个十数次。"   风将红纸chuī得猎猎作响,南霜呆愣地听着于桓之说:"霜儿,我仔细瞧过了,红纸的下方,还能写下几个名字,日后添上。"   "不……不添了。"南霜睁大瞳孔,人已经恍惚,"日后便是要添,也是我家小小桃花,和小桓公子的……"说着,她又伸手将红纸往于桓之手里塞,边流泪边笑道:"你还给我做什么呢?这是嫁妆呀,反正你那个宫灯聘礼,我是不会还你了。"   于桓之又笑,伸手将她拥入怀中,掏出一朵桃花道:"方才从你发髻上取下的。霜儿喜庆如桃花,美艳如桃花。这个留给我吧?"   南霜身子一僵,片刻在他怀里猛地挣扎起来。   然而于桓之却猛然扣住她的后脖颈,埋头深深将她吻住。唇齿缠绵,带着几分决绝的气息,连唇角也咬破了。   可是最后,南霜听到他说:"霜儿,我爱你……"   也不知是几次听见他说爱她,可每一次,南霜都感到莫名的伤怀。仿若有dòng房那一夜凋敝的风声萦绕在红烛dòng房周遭。仿佛每次他说爱她,天地都褪色了,只留孤寂的两人相依相伴。   qíng到深处,方觉荒凉。   于桓之点了南霜的xué道,将他往穆衍风怀里一推:"好好保护霜儿!"   他即便中了毒,但此刻动武,还能替他们挡上一挡。穆衍风狠抿着的唇渗出了血,忍着巨大的忿恨,环抱南霜携着萧满伊,飞上屋檐离开。   而南霜只见远处一抹白影飞身而上,兵器声四起,天地从此再也亮不起来了。   哪一年的事呢?她想。彼时有流水潺湲,她在梦中恍恍惚惚醒来,见眼前有个极好看又有些眼熟的男子,贴近她瞧了瞧,说道:"唔……她一副豆芽菜的模样,沉得不是她,而是她的嫁衣。来,把她的嫁衣扒了。"   当时初秋红枫萧索,南霜嫁去万鸿阁。dòng房夜时她昏沉醒来,还以为那五官清隽的男子,便是她的夫婿,她从小便认定的那个夫婿。   第90章 …   *   天光很明亮,将雨后的廊檐琉璃瓦照得耀目。南霜却仿佛堕入一个昏昏沉沉的梦境。梦里还是小时候,她手拿着对顺来的铁环,回身瞧见年少公子立在花树之下。   她与他说:"你长得好,xingqíng好,日后记得来娶我呀。"   时光如水疏忽流逝,当年的年少公子长大了,温润如玉,英气bī人,他又一次站在chūn深绿葱茏的树下许下誓言:"万世苍茫,我于桓之,唯有真心一颗,愿娶南霜为妻,今生今世,矢志不渝。"   穆衍风心里从不曾这般忿恨过,当南小桃花在他怀里默默地淌着泪水时,有好几个瞬间穆衍风都恨不得掉转头去,成功也罢失败也罢,拼尽xing命和欧阳岳一战。   他不明白为何欧阳岳会如此残忍地将他们赶尽杀绝,而现在,他也不想明白了。   于桓之曾叮嘱过,从苏州出城后,要多走官道。然而以方才的形势来看,那送亲队伍,分明就是欧阳岳摆下的一个阵法。可见欧阳岳的爪牙,早已遍布苏州城中。   穆衍风略略一咬牙,竟在巷末又调转回身,横跨几个街道,决定绕回天平山,从苏州以南的镇子出城。   "苏州城内太险。"穆衍风说,"我们在天平山时,欧阳岳之所以迟迟未追来,原是来苏州布下了天罗地网。"   萧满伊点了点头,又担忧地瞧了瞧他怀中的南小桃花,咬唇道:"桃花儿,别……别难过了。"   南霜却置若罔闻,她的目光涣散,好半天唇角动了动,才溢出几个字节:"桓公子……"   穆衍风一手紧握着萧满伊,一手将南霜揽在怀里,提着内力疾行时带起阵阵风声。   清风扬起衣袂,亦将南霜断续的话语传入萧满伊耳中:"烟花……桓公子……去哪儿了呢?"   她的声音沙哑,字字颤抖,萧满伊听得心中也是一疼,她想了片刻却道:"我不知道。可无论桓公子去哪儿,桃花你都得保住xing命。"说着,萧满伊忽然唤了声:"衍风,停一停。"   穆衍风一怔,却就地顿住脚步。   萧满伊上前,将南霜从穆衍风的怀里拉出,忽然抬起右手,猛地打了她一耳光:"桃花你醒一醒!"   南霜的目光已然空dòng涣散。然而这突如其来的耳光却生生地将她的神智拉回,好半天,她怔怔然地瞧着萧满伊,眼眶仍旧有泪水渗出:"烟……花?"   她的声音凄然,像无家可归的小shòu,萧满伊听了,心中也是一疼,不由伸手扶住她的双肩,轻轻摇了摇:"霜、霜儿……"她道,生平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你醒醒,醒醒好吗?我们这是在逃命,来不及伤心,没有时间再伤心了……"   南霜睁眼,注视了她半晌,唇角忽然勾起一个苦涩的笑:"萧萧……"   萧萧,这个只有她师父花月才会唤她的称呼,这个花月为她起的名字。   萧满伊恍了恍神,片刻勾起嘴角也苦涩笑了:"嗯,我是萧萧,跳惊鸾曲的那个萧萧。"她一抿唇,又道,"可我还是萧满伊,是你日后认识的烟花,是喜欢你大哥的人。"   "霜儿,你看,现在我们在逃命。从昨天到今天,好多好多的人,一个一个全死了。流云庄的门徒,香香姐和宋公子,欧阳无过,江蓝生和丁蕊留在云上镇也生死不明……还有,还有你的桓公子。"萧满伊说着,唇角颤抖起来,"桓公子是为了我们挡下欧阳岳布的阵,霜儿你醒醒,不要让他白花力气,不要让他白白喜欢你一场。我们中不要有人再离开了。"   顿了半晌,萧满伊忽然颤抖地伸出手,一手抓着穆衍风的袖口,一手抓着南霜的衣角:"那卷红纸,我也有一个。是我五岁时,师父给我的礼物,她让我写下一生中,真正放在心里的人。"萧满伊说话的时候,眼泪沿着眼眶一滴一滴渗出来,她又哆嗦着手探进怀里,将红纸取出后递给南霜,"霜儿你看,我一生中珍惜的人这样少,除了已经去世的师父,便只有你跟衍风了。求求你醒醒好吗?"   那卷红纸跟南霜的一样长,可萧满伊的红纸上,只有寥寥三个人名:花月、穆衍风、南霜。   大抵是因为觉着留白处太多,因此她将这三个人名写得大大的,生生占了一半的位置。   穆衍风的目光落在那张红纸之上,心中也是一疼。他转头望向远山苍茫时,南霜却骋目看向剧烈日光下的苏州城。   时已过午,苏州城被阳光晒得恹恹的。没有兵器的碰撞声传来,然而她却不知在这一刻的宁静背后,又有过多少厮杀多少流血。   须臾,南小桃花转过身,嘿嘿笑了,即便笑容依然有些惨淡,她说:"烟花,我们走,我会暮雪七式第二式,能跑得很快。"   穆衍风愣了片刻,点了下头,笑道:"我带着满伊,你使轻功跟着我。"   萧满伊却"哼"了一声,斜着眼角梢瞧她:"你不难过了?"   又有眼泪莫名渗出,南霜抬袖抹了一把,点头道:"难过。不过我想通了,等这事一完,我便去找桓公子。找到了便好,若找不到,若他不在了,我的小小桃花和小桓公子也都不会有了,那我怎么也是活不下去的了。"   萧满伊闻言yù劝,然而在看见南霜脸上安宁的表qíng那一瞬,她将话咽回了肚里,只说了句:"走吧。"   推己及人,若穆衍风不在了自己该怎么办。遍踏山川去寻找,抑或只求生死不离。   欧阳岳追来时,天还未到huáng昏。天平山脚绿意葱葱,百花开遍在芳糙地上。穆衍风往身后望去,只见几个人移形换影,疾速追来。   逃不掉了——当这个念头在穆衍风脑海中闪过时,他心底忽然涌起一阵快意。逃不掉也好,逃不掉,他便可以为穆香香,为宋薛,为于桓之血刃仇人。   欧阳岳腾空轻跃,下一刻,他手持金环,挡在穆衍风面前。   "侄儿?"欧阳岳勾起唇角笑了。   穆衍风这才注意到他身上有伤,一道血痕从胸前拉到腹部,虽然不深,但涌出的鲜血浸染了整个前襟。   能将欧阳岳伤至此的人,非于桓之莫属。   可欧阳岳伤至此,那么于桓之呢?穆衍风心中忽然冰冷下来,他怒极反笑:"叔父?"   欧阳岳见他如此表qíng,冷"哼"一声:"想不到于惊远之子如此能耐,打伤我全部人马,一招暮雪第六式,伤我至此!"顿了顿,他忽然又诡异地笑起来,"可你知他是怎么伤我的吗?"   蓦地,南霜忽然后退了一步,不由伸手紧紧握住萧满伊的手腕。   "我的一招暮雪七式第四式雪窖冰天,他不避不挡,直直迎上来,用第六式打伤了我。直面'雪窖冰天'是什么后果?"欧阳岳反问道。   暮雪七式第四式雪窖冰天,以兵器划开空气形成气旋,从而放she出漫天剑气。若不避不挡,这漫天剑气透体而过,必死无疑。   南霜忽然失了神也失了知觉,她只知自己嘴唇颤抖着,溢出几个忿恨的字眼:"我……杀了你。"   "小于呢?"忽然,穆衍风问道,"你说他死了,那小于人呢?"   南霜一怔,呆呆地看着穆衍风,这一句话,仿佛溺水之人的一块浮木,平白无故出现的一道生机。   欧阳岳怔了怔,当时于桓之的身体被剑气震到高空,落下后确实不知去向。他只道于桓之已死,便匆匆来追穆衍风一行人。   正出神这一瞬间,穆衍风忽然牵起南霜和萧满伊的手腕,凌空跃出众人的重重包围,提足了内力快行数步,将她们往前一推:"霜儿,快带着满伊走!"   眼见着欧阳岳就要追来,萧满伊惊慌地睁大眼,却道:"衍风我不走,我跟你一起。"顿了顿,她又慌慌忙忙往前迈了几步,将南霜朝后推了推,说,"霜儿你走,我、我轻功不好,会拖累你。"   彼时南霜瞧见欧阳岳手持金环,顿空追来,穆衍风却将手中剑一挥,剑气she向的,确实跟着欧阳岳的那三五个杀手。   他在侧身闪避时,已然太晚,今晚击中他的背部,一口鲜血吐出,喷洒在萧满伊的衣衫。   萧满伊从未见过穆衍风被人打伤,从未见过他如今天一般被伤得如此láng狈。她慌张地去扶穆衍风的时候,却被穆衍风横手朝南霜怀里一推:"走!"他嘶吼道。   "衍风我……"   那一瞬,穆衍风的眼神含了一丝苦意,他提剑转身前,轻声道:"满伊,你知不知道,我不能再失去你,不能再失去你了……"   南霜在使足内力带着萧满伊逃走的时候,不敢回头去看那片芳糙萋萋的薄土上,有着怎样惨烈怎样惊世骇俗地比试。   她和萧满伊的眼泪流着流着便gān涸了,心也不疼了,只余一片空落的孤寂,如掉入一个无底dòng般万劫不复。   huáng昏来临前,她们在青翠的山间停住脚步。前方山道左转,是从前回流云庄的路。南霜抬目朝若隐若现的屋阁望去,忽然唤了声:"萧萧。"   萧满伊走上前,与她并肩望向那道从前回家的路,片刻问了声:"桃花,你……能不能失去桓公子?"   南霜心中紧了紧,埋头咬牙道:"怎么能?"   "今天晨时,我见香香姐和姐夫生能同衾死能同xué,好生感动。"萧满伊道,"我想我也要陪着衍风,一生一世一双人。"   南霜点点头,道:"我也是,我得去找桓公子。"语毕,她转头望着萧满伊,却见萧满伊也转头朝她看来。   两个女子的脸上依然有泪渍,却相视而笑了。   这天的huáng昏将整个山林都照成金色。那把烧过流云庄火,并未蔓延多久,却将庄内烧得满目疮痍。劫后余生的残垣断壁中,有两个女子渐渐走过。   她们悉数着昔日的点点欣喜与感动,在这萧索的废弃的庄子里,看到曾经的执着与深爱。   "我得去晖雨轩。"南霜说,"以前桓公子给我做了一盏宫灯,我忘了带在身边。"   在流云庄留宿一夜,第二日便回苏州。这是她们的决定,哪怕届时会遇上欧阳岳,哪怕会在找到于桓之和穆衍风之前就香消玉殒。   晖雨轩前,有初chūn时移来的桃花。落日流金下桃花灼灼,然则倾颓的廊柱下,尽是被烈火烧过的焦痕。   四处都是碎瓦残砖,南霜与萧满伊将晖雨轩的门轻轻一推。宁静而残破的山庄中,"吱嘎"一声门开,似冷寂的深秋大雁横空划过的悲鸣。   然却在此时,南霜与萧满伊进屋之时,身后却传来缓慢而虚乏的脚步声。   脚步声片刻便停下了。   南霜与萧满伊却不敢回头。   持久的宁静后,却莫名传来一声叹息,那人的声音沙哑,慢慢问道:"霜儿……是你吗?"   第91章 …   *   晚霞见收,最后一缕晖光照在那片灼灼的桃林畔。于桓之静立在花树之侧,衣裳上有斑驳的血迹。   他弯起唇角笑了,往前吃力迈了一步,慢慢抬起手,又唤了声:"霜儿……"   萧满伊蓦地抽了一口气。而南霜,却顿在原地睁大了双眼。   苑里一丝风也没有,晚间骤然凉了下来。于桓之的唇角动了动,良久,他埋下了头,喃喃叹息了一句:"原来不是霜儿……"   就在他掉头要走的那一瞬,身后传来急切的步伐,一个身躯带着冲力忽然从后面将自己抱住。桃花纷飞间,于桓之的神qíng只僵了一刹那便淡淡笑了,他道:"霜儿,真的是你。"   院中池水轻灵响了一声,似有顽皮的鱼在水中翻跃,浑然不知它的故居已成沧海桑田。   南霜只觉心疼得无以复加,好容易从喉间哽咽出他的名字,但"桓公子"三个字,仍被她唤得支离破碎。   于桓之的脸上依旧挂着清清淡淡的笑容,仿佛只要南霜在身边,他便可以如此心安如此自得。他摸索着握住南霜箍在他腰间的手,慢慢回过身去,想要抬手帮她拭泪。   "霜儿,莫难过。"他道,抬起的手有些颤抖,不经意便碰到她的下颌。   "桓公子。"南霜又道,喉间又苦又涩哽了许久,她才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于桓之的双目是阖着的,流出几道血痕,蔓延至脖颈,至前襟。   "怕是……日后瞧不见东西了。"他顿了一下,又轻笑道:"霜儿莫不是不喜欢我这般模样了?"他的语气是调侃的,可调侃之中,分明又夹带一丝怅然。   "喜欢!"南霜厉声道,"无论桓公子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于桓之看不见南霜说这句话时不停地摇头,泪珠断线般淌了一脸,而她话一毕,便张嘴咬住了自己的手腕,竭力遏制住哭声。   但他听见她的声音在颤抖,他知道她在难过。   于桓之复又叹了一声:"欧阳岳用了'雪窖冰天',我提气躲闪前,被剑气伤了眼睛。被还不至于盲了,但我急着赶来流云庄,将原先中的毒qiáng行从七窍bī出,所以眼便伤了。"语毕,他又笑了笑,"只是便是如今这般模样,我日后仍会好生保护霜儿。"   须臾,南霜轻轻"嗯"了一声,道:"我明白的。"   她明白他日后仍会保护她,更加明白于桓之为何如此急切赶来流云庄。   彼时欧阳岳在苏州城布下了天罗地网,再从苏州出城便是不智之举,因而穆衍风定然会带着南霜和萧满伊往天平山的方向走。   若欧阳岳不追来,穆衍风会带着她们会流云庄,再从后庄转去云上镇,从江南以南绕道而行,复又北上。   若欧阳岳追来,穆衍风便会替南霜与萧满伊挡下欧阳岳的人马,以南霜的聪慧,必然能料到在深山之中,此刻流云庄大概算是最危险且又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她会来此留歇一夜。   于桓之之所以要急切赶来,是因为一旦欧阳岳还留有残力追来了此处,他也好保护她们。   说到底,都是为了她。   天已擦黑,即便阖着眼,于桓之的脸庞依然英俊bī人。暗淡的暮色略去的白日里的疲惫和斑驳,只余挺秀的轮廓如剪影般深深印刻在南霜心里。   她复又牵起于桓之的手,一如从前一般,小小的手只能抓住他的几根手指。   "桓公子,日后霜儿不要你保护。我会好好练武功,日后换我来保护你。"南霜的语气很轻,带着决绝的意味。   于桓之怔了怔,勾着唇角点点头。   南霜牵着于桓之的手走来萧满伊的身边,却见萧满伊满脸淌着泪,笑着与她说:"桃花儿真好啊,桓公子回来了。"   南霜点点头,道:"我也觉得好。"片刻,她想了想又说,"烟花你也莫难过,桓公子都回来了,大哥也一定不会有事。等今夜我们休息一晚,明日我便随你一起去找他。"   萧满伊又抬袖抹了把眼泪,勉力笑道:"我觉得也是,衍风一定不会有事。"她望了望于桓之,又道,"我去给桓公子打盆水来,桃花你去取糙药,这眼伤现下好好治一治,说不定日后能好呢。"   夜更深些的时候,三人便在晖雨轩歇息了。于桓之的眼缠上的白色的绷带,歇在东角的躺椅上,南霜和萧满伊一人在西角,一人北角。这般歇着,是以防夜里有人闯来,即便一人猝不及防,余下两人也能及时应对。   然而这一夜却极其平静,无人闯入,无人偷袭,更没有这连续两日的杀戮之声。   于桓之的呼吸绵长,似已经睡着,但南霜却怎样也无法安睡。三更时有廊檐打水的声音,她静静地听着,想起这月余日子,几番云水后,她都会听着这样的打水声在于桓之的怀里入睡。有桃花碧水入梦,每日每夜都十分美好。   南霜暗暗握紧了拳,她想即便再困难的事,也应当有过去的时候,总有一天,他们的日子,会如过去一般幸福圆满。   睡着时,已经快五更了。不眠不休累了两天,南霜睡得很沉,沉到没有听见萧满伊低低的抽泣,没有听见萧满伊轻手轻脚来到她的chuáng榻边,说:"霜儿,再见。"   推开门时,萧满伊才发现夜里的风已经变得很大,chuī着簌簌花落,叶叶声声。   她拢了拢衣襟,方才走了几步,便听身后的门又开了。   于桓之抬袖挡了挡风,回身将门掩上,立在原地唤了声:"满伊姑娘。"   萧满伊回过身,动了动嘴角,埋头看着一朵突然飘来脚边的桃花道:"桓公子,我……我得去找衍风。"   "我明白。"于桓之点头,"待天明后,我跟霜儿与你一起去。"   "不行。你们去京城。"萧满伊道,她将声音放低了些,"方才我仔细想过了,欧阳无过说欧阳岳的暮雪七式有个弱点,是化火符。可桓公子说,第七式是化万物于无形,生万物于有形,欧阳岳若真练成了第七式,按说不应当有太致命的弱点。因此他的第七式,只是半成而已。我会跳惊鸾曲,去了苏州即便遇上他,他为了求暮雪七式全谱,也不会伤害我。这是其一。"   "再则……"萧满伊犹疑了一下,"若衍风真有三长两短,我也不会苟活于世。流云庄的大仇却不得不报,这一切,都要有劳桓公子和桃花。其实,我想一个人走,也是为了这点私心。"   天上的月色淡淡的,于桓之的眼虽盲了,然而他却像感知到了月华落下的位置,走前几步顿住,身子便浸润在了一泓月色之中。   即便一年以前,萧满伊很不待见这位传言中的江湖小魔头,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他真是如明月般美好而温润的男子。   衍风不一样。萧满伊想,他清新,潇洒,慡快又大而化之,时而还会犯傻,但关键时刻总是机敏又果断。穆衍风如阳光一般,在萧满伊的心中永远独一无二。   "其实满伊姑娘可以缓缓。"于桓之道,"待苏州城传来消息后,再作打算不迟。我跟霜儿,也能暂且与你留在流云庄。"   "不缓了。"萧满伊摇摇头,"我一刻也不想缓。我得去找衍风,他将我推开的时候与我说他再也不能失去我。"萧满伊垂下眼眸,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嗯,我也再也不能失去他。"   南霜是在萧满伊离开的前一刻惊醒的。她梦中看到了那个叫萧萧的小女孩。那天她蹒跚着脚步,去"舞天下"找花月,穿过天井时,还乐滋滋地跟蹲在那里的南九阳招呼了一声。   后院的小别院掩上了门。南霜偷偷推开门的一角往里窥,看见一个与自己一般大的漂亮小姑娘,正在娘亲的教导下翩翩起舞。   她舞得极有天份,小小年纪便极尽风华。   南霜小时候的身形有些发胖,不似萧满伊一般从小纤细。她砸砸嘴,嘴角挂着口水便看入了迷。后来风大了些,将门chuī开了,花月错愕地瞧着南霜,萧萧困惑地看着南小桃花。   在花月讶异唤道:"霜霜。"时,南霜才惊了惊,一溜烟跑了。   这件事,日后再未有人提起过。   然则这件事后,南霜从此开始羡慕一个叫做萧萧的姑娘,可以跟着娘亲一起跳惊鸾曲。而萧满伊,却从此开始羡慕霜霜,那个倦人的下午,在南小桃花跑了以后,花月开始跟萧萧讲起南霜一些琐碎之事。一言一语都透露出花月对她的喜爱,让萧满伊也羡慕的喜爱。   "烟花儿……"南霜推开门,正巧见着萧满伊走到院口,"你要走了?"她的喉间又哽了哽。   萧满伊在门口一顿,回身来笑着说:"是啊,我要走啦。桃花儿你可别拦着我,连桓公子都不拦我啦。"   南霜在原地一顿,忽而又走前数步,在院中央顿住,她努力地睁大双眼,尽量不让眼泪流出。这两日流了太多泪,连她自己都觉得懦弱。   "嗯,我没有拦你。我……就是来送送你。"南霜的声音有些飘忽,她想了片刻,又说,"你看,天还没亮透,你要不要再等等。咱们、咱们可以站在这里说说话。"   萧满伊心里一沉,一股酸涩之感忽然从心底翻涌而上:"好啊,我们说说话。"她若无其事地答道。   深深的沉默中,萧满伊忽然觉得有些萧索。好容易能和穆衍风安定下来,此刻又要踏上流离之路。也不知往后会不会一别经年,物是人非。   不过这次她要坦然些,她明白天涯海角,多了一双人在牵挂她,是她的桃花儿和桃花儿的夫君。这么想着,萧满伊便笑了。   嘴角的笑容,和别离的苦涩jiāo织在一起,变成令人心疼的表qíng,南霜愣了愣,唤道:"萧萧。"   萧满伊再也忍不住唇角的颤抖,上前几步拥住南霜,狠狠点着头道:"嗯,我是,我就是萧萧。没想到能遇见你呀,霜儿。我第一次见你,就想对你说了,我真没想到能遇见你,认识你真开心。"   "我也是我也是。"南霜也点头,"那日我在醉凤楼瞅见你跳舞,跳得那么好,我心里真是开心,我觉得娘亲一定也是开心的。"   想了想,南霜又道:"萧萧,我还有好多话想跟问你,那些关于娘亲的事qíng,可是你要走了。"   "嗯,我要走了。"萧满伊的泪无声地滑落,"你明白的,我要去找衍风。若是桓公子不见了,桃花你便是穷尽天涯,也会去找他的。"   好久后,萧满伊听见南霜低低的啜泣声,她说:"我明白的。我等你回来。"   萧满伊离开的时候很开心。南霜是她生命中,第三个为她流泪的人,第一个是花月,第二个是穆衍风。   山间的风更大了,chuī着萧满伊的衣衫翩然。南霜没有将她送出去,而是随于桓之一起站在了廊檐之下。风声萧萧chuī过残垣,但劫后余生必定有另一幅景象,只要撑过来。   "只要撑过来。"南霜在心里默默念道。   "霜儿。"东方发白时,于桓之感到了一缕热,他微笑道,"天亮了,一起走?"   第92章   南霜离开前带上了于桓之送她的那盏宫灯。   所幸流云庄遭劫,这聘礼倒还完好无损,在朝霞流光下,灯身上几抹红绿相间的喜色带给劫后的流云庄平添一份生机。   几场雨却将chūn意洗尽,翌日浓浓艳阳带来初夏的气息。   前一日,苏州城的一番厮杀令城中百姓也风声鹤唳,因而这天街上的人极少,偶尔有路人快步走过,面上俱有惶恐之色。   因于桓之盲了,所以大段陆路是走不得了。商量之后,南霜决定随他先坐小船去镇江,再自镇江东行到一个小镇的渡口,由哪里乘船去北上。   欧阳岳却像彻底失去了踪迹。他前日与穆衍风一战,两人均是凶吉未卜,下落不明。因此南霜与于桓之这厢出城倒十分顺利。   当河风扬帆,轻舟起航时,南霜再次抬目望向烈日炎炎下的苏州城。剧烈的阳光下粉墙黛瓦被晒得恹恹的,显得有些萧索。   原来,万物勃发的chūn天就要过去了。   南霜站在船头忽然十分想念,想念冬天的时候,曾与萧满伊一同溜出流云庄,扬鞭打马去云上镇看了一出紫钗记;想念chūn深时坐在簌簌梨花飘飞的石凳旁,与穆衍风一起背后嘀咕于桓之的不是被于小魔头撞见,他笑着将一件披风搭在她的肩上。   那个时候,于桓之尚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将将认了长他三月的穆衍风做大哥。   河风很大,船逆风而行因此花了整整两天才到镇江。   当时是月夜,南霜与于桓之匆匆找了个客栈歇下。打理收拾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于桓之便歇下了。   与欧阳岳一战,于桓之本已做好的拼死的打算。他之所以最后能抵住"雪窖冰天"的攻势,是因为他临时依照转月谱的解法,将体内气息提起形成气流。   转月谱,化万物于无形,生万物于有形。因此这一道突然生成的气流替他阻挡了周身的剑气。   然而,彼时qíng状太过匆忙,他虽得以保命,却伤了眼睛。又因为之前又中了毒,他qiáng迫自己运气反而加重了内伤,以至于现在的他,武功几近全废。   一身绝世功夫毁于一旦,于桓之只须好生调养。南霜这些日子也百般注意,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但更多的时候,两人相对却静默无言,只有烛蜡空流,夜漏点滴推移。   是夜,于桓之歇下后。南霜又提笔将益眼的药材一一记下。她在船上认识了位懂医理的老人家,那老人家替于桓之瞧了眼疾,说是他的眼本身无碍,盲了是因为内力过激,病根十分蹊跷。但老人家又说,只要身体的根基未毁,这世上的疑难杂症总有解法。   南霜闻言像是看到一缕希望,问老人家讨了医理的书日日研读。她这些日子学了不少东西,如同选药材配药材,如同看地图辨方向。   一直忙碌到三更,南霜才睡下。   夜里还是凉凉的,chuáng上只有一chuáng薄衾。南霜累极,钻入于桓之怀里便沉沉睡去。梦中不知又见了几分gān戈,皱起了眉头。   感到南霜的呼吸平顺下来,于桓之这才缓缓张开眼。他的眼伤无碍,只是不能视物,因而无神。黑dòngdòng的空间里,于桓之摸索着寻到南霜的手。   她的手握成拳,整个身子都是紧绷的。于桓之叹息了一声,将她的拳头缓缓掰开,有伸手慢慢寻到她的眉心,帮她将攒紧的眉头抚平。   这些日子她时常这样,因为太累所以睡得很沉,可因为太担心,夜夜都落入梦魇,偶尔他能听见她急促地呼唤着几个名字,他的,穆衍风的,还有萧满伊的。   所以于桓之夜夜等到三更时分,帮她将眉心抚平,然后将她紧搂入怀,慢慢抚着她的背脊,直到她的梦魇散去。   "霜儿,别怕。"他跟她说。   从镇江东行去小镇渡口有一段长路要走。山间路险,两人又走不得夜路,好在山间有个村落,可供他二人留宿一晚。   因连日劳累,他们这日起迟了些,所以于桓之与南霜赶到叫山石的小村落时,已是夜阑人静了。天边卷起厚厚的云层,将月光掩住。整个村落的人都歇下了,乍眼看去,连一缕光也没有。沉沉暗夜下的树影和房影显得萧条又寂然。   南霜望了望天色,知道夜里怕是要落雨,便寻了处破旧的房屋与于桓之一道歇下。   夜里起风,chuī得人凉意森森。屋内也不甚gān净,南霜只糙糙寻了些gān糙铺了个chuáng榻,又寻了两件披风为自己和于桓之分别披上。   虽是如此,她心里还是明朗的。毕竟赶了好些天的路,只要今夜过了,明日乘船便能赶往京城。若到了京城,她相信一切事态都会有转机。   一天疲惫,水袋里的水已经饮尽,南霜趁着大雨未至,决定去村中寻口水井将水袋灌满,以便第二天早上能直接去往小渡口。   深夜静谧,井桶"咚"落入水中时,天边的雨点也细碎落下。   已经快入夏的天气,雨水一落便逐渐变大,打在房檐泥地上轰然作响。   方才寻得屋子破旧不堪,南霜心念着于桓之有眼疾,若被雨淋了恐不好挪地方,便急忙往回赶。还未至那间屋子,便听雨水声声中,似有孩童的嬉笑声。   南霜一惊,连忙往屋内奔去。   房檐的几处瓦碎裂了,屋中滴滴答答都落着雨。南霜隔着雨帘子见几个七八岁的孩童,嘻嘻哈哈地正要去先chuáng榻上的一件披风。其中还有三两个人蹲坐在一侧,正在翻她的包裹。   南霜一惊,大唤了一声:"桓公子?!"   屋内一gān小孩俱是一惊,转头愣神地看着她。南霜径自奔入屋内,将chuáng榻上的披风掀看,见下面护着的,竟是于桓之送她的宫灯。而于桓之,却不知去向。   "桓公子呢?!"南霜转而对几个孩童怒目而视,"你们将他弄哪里去了?"   大抵是心绪太过激动,南霜甚至来不及思量于桓之虽武艺全废了,好歹还有些招式,不至于受几个孩童欺压,她只一把从孩童手里夺过包裹,厉声问道:"桓公子呢?!"   这屋子本来被荒弃已久。村里几个顽皮的孩童时常夜里摸到这里一聚,今夜无故撞见两个包□就蹊跷,岂料又忽然冒出了个色厉内荏的女子,吓得他们俱是心惊ròu跳。   一个胆大些的孩童颤声答道:"我我们来时,这里没人啊。"   南霜一惊,手中的宫灯砰然落地,想了想,她又蹙起眉头急切问道:"是身着青衣,长得很好看的公子,你们没见着吗?"   几个孩童面面相觑,俱是摇了摇头。   南霜猛地怔住,片刻竟连身子都发僵了。   屋外的雨声更大,噼里啪啦作响。她来不及将满地凌乱的行囊检查一番,大呼了一声"桓公子",便奔出了屋外。   雨水茫茫,如烟似雾。而莽莽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却有一个女子急切地蹒跚地穿行在夜中。   屋外四下都找遍了,却仍不见于桓之的身影。   南霜一时间全然失了主意。穆衍风失踪了,萧满伊走了,此刻与她相依相伴的唯剩一个于桓之,若连他也离开,南霜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又该如何,又能如何。   她茫然地缓慢地走在雨水之中,嘴里喃喃唤道:"桓之……"却不见不远处正有青衣人撑着伞,背着她缓慢地摸索地探路,像在寻着什么。   于桓之唤了声:"霜儿……"然而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空dòngdòng雨声。他微抿了抿唇,却想起方才南霜恢复了从前喜滋滋的语气,与他说待明日乘船北上,不日就可以到京城。   她这些日子劳心劳力,连神经都紧绷起来,方才那一刻,真是难得一闻的欢愉。   彼时他尚且听到南霜窸窸窣窣地将稻糙铺在chuáng榻上,稻糙摩擦发出"嗤嗤"响声,听起来却觉得心暖。   于桓之笑道:"去京城好,当时成亲便答应过要随你去京城见见你爹和你师父,如此一来,我也不算食言。"   滂沱的雨声,生生将两人的声音阻绝,咫尺天涯。   南霜垂头的一瞬,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个青衫身影正摸索着前行,一步一步走得极缓慢。她愣然望着那身影,走近几步后,瞧见他嘴开开合合地缓着一个名字——霜儿。   "桓之。"南霜愣然叫了一声,须臾,她又急忙走近了几步,颤着声音叫了声:"桓之……"   于桓之这才隐约听到动静,他将头转向一侧,试探问了句:"霜儿?"   淋漓的雨水中,传来南霜一声低吟似呜咽:"嗯。"   于桓之的神色这才释然起来,他握着伞,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近了几步,笑道:"我见着下雨了,便想着出来接你。"   语毕,他将伞向前伸去,自以为替南霜挡住了雨,而自己几乎整个身子都没在了雨中。   其实于桓之用伞遮住的,只是空dàngdàng一片虚无。   他先前朝前迈了几步走过了,径直路过了南霜。   南霜的唇颤抖着,滚烫的泪水混着雨水从她的脸上淌下。于桓之的背影修长又萧索。他身子微微向前探着,以为在替她挡雨。   须臾,她咬紧唇,默默地走近几步绕到伞下,笑着与于桓之道:"我身子好,淋雨不碍事。"说着,她伸手将伞往前推了推。   于桓之听出他语气的怅然,脸色黯淡下来:"果然我寻错方向了。还平白无故让霜儿担心。"   "没有,我没有担心。"南霜连忙摇头,然而声音已然带了哭腔。   于桓之涩然一笑,伸手抚上她的脸,冰凉的雨水中,参杂着滚烫的眼泪:"霜儿若没担心,为何哭了呢?"顿了顿,他叹了一声,"有句话俗气,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这句话说得好,说的是走到哪里,也要一起走到老,一起不分开。霜儿别担心,我不会离开你,可我知道你这些日子cao劳,很是……心疼。"   南霜一怔,下一刻,她却忽然将头埋入于桓之的怀里,伸臂紧紧环住他,喃喃道:"桓公子,我不担心。我就是害怕,我害怕大哥现在过得不好,我害怕烟花找不到大哥,我害怕爹爹和师父过得不好,我害怕桓公子眼睛伤了,心里难受……"   泪水浸入他的衣襟,在于桓之的胸前湿成一片。   片刻后,他身后环住南霜,微微仰头任满天的雨丝落在脸颊上。   他说:"霜儿,不要怕,要无所畏惧。也不要哭,你要记得,感动的时候,可以落泪,但是落魄的时候,一定不要流泪。不要让自己软弱下来,要相信我们可以撑过去,可以往前。"   作者有话要说:   十月初发新文~再次谢谢大家~   下更就是下星期吧~   第93章   武林大会惨烈收场后,方才恢复中兴之态的江湖又堕入颓靡之中。百年称霸江湖武林的暮雪宫和流云庄相继覆灭,声名显赫的流云庄少庄主穆衍风也在与欧阳岳一战后踪迹全无。   炎夏时节到来时,江湖上传出欧阳岳的消息。重伤的欧阳岳回到凤阳后,养伤数月,决定将万鸿阁南迁至苏州城,占据彼时新暮雪宫的旧址。   即便暮chūn时的血雨腥风是欧阳岳一手挑起,然江湖百年的规律,无非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何况今日的武林,已然无人能与万鸿阁抗衡。   于是,在厮杀的yīn影渐次平定后,这年的夏日,江湖数个门派缓缓恢复元气,而苏州的万鸿阁,逐渐成为独霸武林的一角势力。   盛夏京城,火轮高吐。   十里长街满是熙来攘往的人群,比之江南的温婉,京城的重阁高楼无一不彰显出广博舒展的气韵。宽敞的街面两旁店铺林立,午时时分,客栈前门庭若市,阵阵饭菜香随着小二的叫唤溢到街头巷末。   南霜将包袱往肩上挪了挪,吞了口唾沫。她只手在眉骨搭了个篷,牵着于桓之的手道:"前面有个小摊,我们去歇歇脚。"   风轻拂于桓之面前的黑纱,目不能视物,耳却能听见周遭的喧嚣之声,"霜儿饿了,不如去客栈吃些好的。"顿了顿,他又道,"天水派在京城以东,待吃好了脚程快,傍晚便能赶到。"   青布长衫,白帛腰带,面上悬了黑纱。可无论于桓之穿成什么样,也不改身上清雅的气息,无论站在哪里,也像是明月下,玉一般的人品。   南霜眯fèng着眼睛朝他望了望,方迈开脚步,足底又是一阵虚浮,似踩在云上。   因欧阳岳受了重伤,他们上京这一路倒十分顺遂。然纵是如此,一路颠簸,水路陆路走得零零碎碎,也足足花了两月时日,几乎花尽了兜里的银子。   穆衍风和萧满伊已完全失去消息。他们一路北上,平素里路过酒寮茶肆,也就听听江湖上的消息。   然而武林大会的惨状,却使整个江湖沉寂一般。武林再没了风声,天涯倦客提及昔日的暮雪宫,昔日的流云庄,也不过一声叹息,像落花随了流水东去入海,到了天边失了踪影。   再往北走一段路,快到京城时,于桓之与南霜却偶然听到京里的消息,说是江王爷之子九王爷江蓝生薨了,皇上悲痛之极,将其收为义子。   因听说他是在武林大会厮杀时身亡的,皇上便吩咐在皇家陵墓替他立了个衣冠冢。   一打听他去世的时日,竟是武林大会乱事将起的当天。可江蓝生,分明在第二日,还与他们道别在大雨如注的云上镇。彼时他眼色迷离地望着不远处的歪脖子杨柳,说江某发妻抱恙,就在此别过吧。   一把白绒扇被大雨淋得焉塌塌的,江蓝生的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得。   当南霜再次忆起往昔,觉得不过两月来的时光,然而流云庄的深秋,云上镇的冬日飞雪,已然成了梦里隔了雾的花境,不可企及。   而当下只有艳阳当空,毒辣的日光将她晒得头晕目眩。   兴许是这年的夏日格外燥热,又兴许是在江南水乡住了太久,如今北上便水土不服,南霜近日格外的嗜睡,体力也十分不济。   烈日下迈了两步,南霜身子便晃了晃。于桓之慌忙将她扶住,隔着黑纱,只能瞧见他抿唇担忧道:"又累了?"   还是前几日的时候,南小桃花赶着路,身子忽然一软便径直跌在地上,好半天也爬不起来。于桓之心中紧了紧,又道:"待用了吃食,我们……便去雇辆马车。"   南霜只手攀上他的手臂,摇头道:"不了,两个月没有音信,也不知如今的天水派,是怎样一副光景,我瞅着银子剩不多,得省着花。"   于桓之蓦地笑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声音似久长的叹息:"我记得初见你时,霜儿什么都懵懂,甚至连qíng爱之意也不曾识得,却不知如今跟了我,连柴米油盐,几粒碎银子,亦要jīng打细算。"   语气中的愧意藏在隐忍之中,他努力端出的笑颜,牵了她的手道:"无妨,不过一顿午膳,吃些好的,你也好生补一补。"   客栈中有几分喧哗。相比起苏州,往来京城的人,却是商户偏少,官员偏多。   凌霄客栈地处京城偏西,皇城之外,因而各中客人龙蛇混杂,时有江湖糙莽出入其中。   虽说要好好吃一顿,桌上也不过是些清粥小菜,南霜今日体力与胃口均不济,若进了荤腥的食物,反倒会觉得不适。   两人方吃了一会儿,便听邻桌来了几个江湖人,身扛砍刀,虎虎生风的模样倒是慎人得很。   武林荣rǔ兴衰数百年,然有几个规律却是不变的。一般说来,看着越厉害越唬人的江湖人,往往是爱八卦,好打听小道消息的糙寇,而看起来翩翩儒雅的公子,抑或是慈眉善目弱不禁风的老人,才是真正的绝世高手。   此番也不例外,几个大汉将砍刀往桌上一放,便琐碎地讨论起一路见闻,几声猥亵的笑声带出的无非是谁家高楼的闺阁小姐回眸一笑,哪家画舫的公子便丢了魂儿。   小二上菜的时候,也与这几个江湖莽汉招呼了一声,又道:"听几位的口音,倒不像是京城本地人,凤阳城的?"   几人中其中一人应了一声:"小二哥好耳力,我哥几个是凤阳人,前几月去了趟苏州,看武林英雄会。"   一提及"武林英雄会",整个客栈都似安静了些许。   茶小二也登时变了脸色,颤声道:"那几位……"   "啪"一声,也不知谁拍了桌:"还好那日我兄弟几个看了流云庄少主的比试,便提前下了山,要不然,非得跟那群江湖恶贼一起死在这天平山上。"   "可不是。"客栈中不知谁应了一声,"江湖上也是平定久了,好容易有次盛会,偏巧赶上杀戮。也可惜了那流云庄的少主,叫穆……穆什么来着,哦对,穆衍风,年纪轻轻,武功惊世骇俗,若成了盟主,定也有一番作为。可惜啊……"   话匣子一打开,客栈里的人七嘴八舌地便议论起来。   "不是说穆衍风本打算四月就成亲吗?据说夫人还是那个跳惊鸾曲的小美人,本来好好一段姻缘……"   "这两人有什么好可惜的?"客栈中不知谁又将话头接了过去,"要说可惜,还是欧阳岳的亲生儿子欧阳无过。这人生xing懦弱,好容易在武林大会上威风了一次,结果第二日,便被人发现死在苏州城外的小渡口,那个尸体血ròu模糊的哟……"   "死个欧阳无过有什么……"又有知qíng人士开了口,声音淡淡的,"便是那江湖小魔头于桓之,不也一样一命呜呼,叫我说,这次天平山之劫,比起八年多前暮雪宫覆灭还要惨上几分。"   "这哪能比?八年前,蜀地十二派一夕之间毁于一旦,都是暮雪宫造的孽,因此即便灭他一个暮雪宫也是理所应当,这一次天平山的劫难,却是武林各派互相厮杀,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哼!什么说不出个所以然,那炸药,分明就是欧阳岳那老贼指使人埋下的……"   客栈中还在议论纷纷,于桓之持筷的手顿了顿,夹了一块青菜,摸索着放在南霜的碗里。   江湖传言,均是各家说各话,各家有各理,倒也不必理会,只叹于桓之听了这半晌,仍是连半点穆衍风的消息也未打听到。   今日南小桃花倒也反常,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平素里,即便她再累,赶路的时候若见着什么稀奇的事,也在用膳时,捡些有趣的说与他听。   这念头闪过,于桓之皱了皱眉,下意识唤了声"霜儿?"   人声鼎沸中,等了好半晌,才传来南霜一声"嗯",恍若蚊吟。   于桓之心下一沉,伸手便去探南霜的额头,触手温凉,却渗着汗液,仿佛虚寒入体,可这明明是大夏天。   对医术,于桓之只是略懂,且只是常用来救治比武的内外伤,若要让他细细分辨出个什么病理,却着实有些为难。   沉吟了半晌,于桓之将筷子一放,伸手招呼了小二,淡淡道:"我娘子病了,不知这附近,哪里有医馆?"   客栈中的江湖莽汉正兴致勃勃地谈论名震一时的于小魔头,店小二听得入迷,也就随便敷衍了一句:"出客栈门左转就到。"   于桓之闻言,点了下头,将饭钱搁在桌上,便扶着南霜出了客栈门。   午后的艳阳更烈,晒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南霜只觉身上忽冷忽热,胃里翻江倒海,不觉整个身子大半重量都倚在了于桓之身上。   于桓之亦是着急,可他目不能视物,也只好嘱她再撑一会儿,撑到医馆。   岂料那小二本就是随口说的,出客栈左转走了一大段路,只觉夏阳炖耀,哪里来什么医馆的影子。正焦急间,于桓之却听南霜浮浮的声音道:"桓公子,我没有大碍,恐是这些日子嗜睡了些,没什么胃口因而吃得不多,好好调养些便好。"   于桓之顿了顿,一手环住她,一手抚上她的手腕,探了一下却道:"你的脉象倒也奇怪,身子忽冷忽热,又不似中毒,到底……"话未必,一个念头忽地闪过他的脑海,刹那片刻,于桓之竟被冻住一般僵在原地,连呼吸也几近停滞了。   "桓公子?"隔着黑纱,南小桃花见于桓之的嘴角抿成一条线,为自己探脉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两人呆愣地立在大街中央,周围人群攘往,唯独他们这一方寸天地,像静止了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于桓之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喜忧参半地问:"霜儿,你……多久没来月事了?"   南霜一愣,未想到他大街上竟问起这个,算了算日子便道:"有两月了,大抵由于水土换了吧。"   "不……不是,霜儿……"于桓之的声音忽然变得飘渺起来,"我是说,也许你,也许你是……"   话未完,街头忽然响起马车的疾驰声,周围行人纷纷闪避,偏偏两月来,于桓之嘴角终于绽放的一抹会心笑容让南霜看失了神。   等她再回神来时,已经避无可避了。伴着撕裂的几乎破空的马鸣,就在南霜想要将于桓之推开的那一刹那,却见那缕黑纱被忽然扬起的风刮走,墨发如海,眉眼如神祗,青衫带着淡雅之香团团将她包裹在身下。   南霜在失去神智的那一刹那,惊恐地睁大了眼,耳畔断断续续地传来于桓之的声音:"霜儿,我是说,也许你,也许你有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让大家等久了……   下次更新后,之之会把承诺的番外一起放上来。   下更,2010/10/08   第94章   南霜在睡梦中隐约闻到淡淡的芬芳,像是儿时常在房里燃得沉水香,澄清除虑,淡泊温雅。   后来她嫁去万鸿阁后,便没了这个习惯。这年的初chūn,当她嫁为人妇,于桓之在流云庄的晖雨轩移栽了成片的桃花树,如梦醒时候带着桃色的厢房chuáng帐一般,粉中带暖。   她悠悠转醒听见房间里有人低语,还有药汤的味道。chuáng是温暖的,再不是从苏州至京城一路坎坷后客栈中的硬榻。   南霜的手微微触到绵软的薄衾便倏然睁眼,坐直了身子。   南九阳正在chuáng前打瞌睡,见南霜一个激灵从昏睡中醒来,忙撑起了身子,喜道:"桃花儿你醒了?"   南霜朝四周望去,阵阵风声从dòng开的轩窗chuī进屋里,拂过如初的梨花木柜,雕花chuáng榻——是天水派里她的闺房。   窗外竹叶声声,翠绿如涛。   可这一切安宁的景象,却让南霜的心底益发沉然,她看向南九阳喜滋滋地神色,半晌沙哑着声音唤了声"爹爹"。   这一声暌违已久的"爹爹"令南九阳百感jiāo集。南小桃花出生至今,父女二人从未分别如此之久,近一年不曾相见,南九阳在女儿身上寻到几分不曾有过的韵味。   再不是从前天真烂漫的小花苞,而是平添了继续沉敛却更为璀璨的桃花。   南九阳点点头,还未来得及说话,手便被南霜一把抓住。她的目色焦灼,语气亦急促:"爹爹,桓公子呢?"   南九阳一怔,片刻将刚刚拿起的药碗放下,叹了口气。   南霜见南九阳如斯模样,心绪更沉且感到几许苍白,她怔然道:"我记得,我跟桓公子在城西的一家客栈前。我病了,桓公子带我去找大夫,后来街头来了一辆马车……"南霜顿了顿,声音益发gān涩,"桓公子眼虽盲了,耳朵却是极好的,他当时……"   "桃花儿。"南九阳垂眸,是一副不敢看他的样子,"那什么,你先将自己的身子养好,桓之……至于桓之,你先别问了……"   听闻南九阳这般作答,南霜脑子轰然一乱,紧咬了唇,掀开被衾就要往屋外去。   南九阳慌忙将她拦住,急道:"桃花儿,哎,桃花儿,你现在得多休息。"   南霜动作顿了顿,定定地看着南九阳,决然道:"那爹爹你告诉我,桓公子现在怎样了?"   南九阳又是一愣,扁了扁嘴角,半晌支吾道:"桃花儿,不如你先休整一阵子,我过些时日告诉你?"   南霜只觉啼笑皆非,还未回话,便听屋门"啪嗒"一声被推开,门外站着的,正是一脸冷色的于惊远。   于惊远身着月白长衫,黯淡的光线衬得他的表qíng更加沉郁。南九阳回头望了一眼,便讪笑道:"桃、桃花儿刚醒。"   南霜亦垂头唤了声:"师父。"   于惊远点点头,依旧面沉如水。窗外的风声更盛了些,于惊远淡淡往屋内扫了眼,步至chuáng前拿起旁边搁置的药,温声道:"你先将药喝了,桓之没有大碍。"   南小桃花半信半疑地看着于惊远,药汤的腾腾热气后他的面容有些模糊。须臾,她抿唇点了点头,接过药汤一饮而尽。   出乎意料的,那碗药并非很苦,而是带了些酸涩之味。   南九阳心想纵使于桓之没有大碍,但他日前拼命保护自己的女儿受了伤,怎么也是自己愧对于惊远,因而见得于惊远这副对自己不理不睬的神qíng,也就坦然受之。   岂料于惊远怒意不去,接过南霜的空药碗,"嗒"一声撂在chuáng案上,冷然道:"你若不在意你的外孙,我还在意的。"   此言一出,南九阳和南霜同时愣住。   须臾,南九阳垂眸瞅着那空碗,涩然道:"你冤枉我,我怎会不在意我的外孙……"   于惊远伸手将南霜身上的薄衾往上拉了些,淡淡瞥了南九阳一眼,道:"方才霜儿问你桓之的状况,你支吾不语,且是为何?"   南九阳愣了愣,讪笑道:"我这不是怕桃花儿知道小桓子受伤,担忧乱了心神嘛。大夫说桃花儿现下切不可大喜大悲,若动了胎气,便大事不妙了。"   于惊远"哼"了一声,苛责道:"你做出百般掩饰,难以宣之于口的姿态,莫不是想告诉霜儿桓之出了大事?"   南九阳复又愣了一愣,转头望向南霜,问道:"桃花儿,你将才以为小桓子出事了?"未等南小桃花回答,南九阳又呵呵地自顾自笑起来,"小桓子是我相中的女婿,受点伤也就罢了,怎么可能出事嘛?瞅瞅那笔直的腰板,那身段,啧啧啧啧……"   南霜听见南九阳夸于桓之,心底也十分高兴,喜道:"爹爹你见过桓公子了?"说着,她的脸倏然泛起半抹微红,嘿然一笑,"我也是瞅着他腰板笔直,爹爹也觉着好吧?"   "好好好。"南九阳满意地直点头,"娘哎,他也忒威武了,忒有才了,忒是个男人了,这么快就圆我的外公梦,忒争气忒争气。"   南霜怔怔然听着他爹"忒"了半晌,一边嘿嘿跟着笑,一边问道:"什么外公梦?爹爹你要抱外孙啊?"   南九阳愣了,于惊远方才把药碗递给候在一旁的丫鬟,闻言也不由诧异地回过头来。   chuáng榻上,南霜还是一脸无知觉的神色,乐嘻嘻地等着他爹的回答。   于惊远略一蹙眉,却问:"霜儿,你还不知道?"   "啊?"南霜又是一愣,"知道什么……呀!"   脑中灵光蓦然闪现。南九阳只有她这么一个独女,若是南九阳要抱外孙,那么也就是说……顷刻间,南霜彻底愣住,只呆然看了看南九阳,又看了看于惊远,吞了口唾沫。   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如往常一般平坦无疑。可任谁也想不到,这般平坦和安宁之下,竟有一个生命默默地在孕育中。   门外忽又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还有谁在高声说着话,霸道且潇洒地语气,像极了从前东街的那位生意屡做屡赔的老先生。   而南霜却充耳不闻,唇角慢慢扬起,露出两颗小虎牙自顾自地笑着。当初说要生小桓公子和小小桃花,未想坎坷历尽后,总算得偿所愿。   "霜儿……"隐约中,房内像是传来于桓之的声音。   南霜唇角的笑意更浓,自顾自地想着若生了儿子,要起什么名字好,生了女儿,是不是真的要叫做于小桃。   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结果,南霜所幸将被子一掀,埋头便要找鞋穿,还抬头对南九阳笑说:"我去瞅瞅桓公……"话未必,却见屋中有一人青衣盛满日晖,望着她浅浅笑着。   "桓公子……"南霜喃喃唤了一声。   于桓之削瘦了些,面色有点苍白,但已无日前的疲惫之色。他的双眼像是恢复了光明,淡淡地看向南霜这一方。   屋内,穆昭嘴里闲着一个桂花糕,喜滋滋地瞧着这对小儿女,于惊远亦负手不语。   于桓之摸索着上前走了两步,嘴角牵出的笑意染上眉弯,他道:"霜儿,我知道了。"   于桓之是这样,纵使是大喜,亦不会如寻常人声色毕露。然南小桃花却是因为喜极,反倒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qíng绪。良久,她不自在地将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披了外衫上前扶住于桓之,支吾了半晌才道:"我方才在琢磨,若生了女儿叫于小桃,生了儿子……叫什么好?"   于桓之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南九阳欢喜地啧啧两声,于惊远微一蹙眉,眼里却露出难得的笑意:"先养好身子,想那么远作甚。"   那边厢,穆昭却颓然往椅背上一靠,五指轮番在案几上敲着,长叹一声道:"一家子团聚,羡慕啊。"   南小桃花愣了愣,闪忽眨了眨眼睛,道:"于叔你放心,穆大哥吉人自有天相。"   穆昭抬起眼皮凉凉地瞅着她,半晌闭了眼悠然道:"我一点也不为我家那小子担心,他的命硬的,便是我们统统进了坟墓他也进不了。"语毕,他复又睁开眼,嘿嘿笑道:"诚然于不举这名号我相当喜欢,但桃花儿你既然已称呼风儿为大哥,对我也就换个称呼吧。"   于惊远冷冷瞥了他一眼,兀自斟了一盏茶在旁边坐下。   "叫gān爹如何?"于桓之清淡一笑,"霜儿与少主是结拜兄妹,称呼盟主为gān爹,理应不为过。"   穆昭喜气地看了看南九阳,又自眼风中往于惊远处一瞟,啧啧道:"陶浅啊,你这儿子可比你好相与多了。"   屋外晖光明媚,盛夏的天水派因糙木葱茏,反倒凉意沁人。风拂过,苑里竹叶声声,绿意如海làng。   两个多月艰难万险历尽,总算换来片刻宁静,片刻的团聚。   穆昭复又喝了口茶,又喜道:"要我说,你们小两口可真是心有灵犀,恰恰都昏睡了三日。"   "可不是。"南九阳结果话头,"桃花儿一醒,小桓子也醒了。"   屋外木槿花开得正好,一簇簇的粉白令人心喜,南霜复又低低笑起来,问道:"我现在就琢磨着将身子养好,给小桓公子起个名字。然后再和桓公子将武功练好,一起去找大哥和烟花。"   于桓之淡然一笑:"霜儿以为,什么名字好?"   于惊远淡淡扫了他一眼,却问:"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盲了?"   父子阔别多年初初相见,即便之间有再多的芥蒂,时过境迁后,也当烟消云散了。可于桓之和于惊远偏偏都是不外露的xing子,外表清淡心里认定的事却执着。   良久,只闻于桓之淡然解释道:"彼时我中了毒,qiáng行使用转月谱的法子,调了气力去接暮雪七式的第四式,眼便盲了。"   于桓之虽答得简单,然于惊远前后想了一通,便知道他当时用《转月谱》运气挡住"雪窖冰天",然他当时已然中毒,便以为自己的眼睛是因毒素和剑气所伤。   于惊远将茶盏握在手里,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却道:"转月谱所成之气,坚不可摧,没道理为你周身做盾,却偏偏不护着你的双眼。既然你的双眼,并不是为暮雪七式的剑气所伤,那么后来你眼盲,也并非是毒素所致。"   于桓之闻言却是愣住,只听南九阳连忙接过话头:"你是说,桓之的眼睛,你有法子治?怎么治?"   一屋子的人都屏息凝神,于惊远放下茶盏,正要将方法说出来,却闻方才一度沉浸在思绪中的南小桃花忽然喜道:"有了,我琢磨出我们儿子要叫什么名了!"   作者有话要说:丫头们,一色chūn差不多快停更了。   因为字数要求,过两天我会在这里更新江蓝生的番外"又摘桃花换酒钱",字数会比较多,丫头们不想看可以取消订阅。   如果要继续看,我会先放2000字上来,然后丫头们买了,我再把剩下的几千字放上来贴在同一章节,这样不用花太多钱。   我另外开了一个新坑,放我承诺过的番外,比如欧阳无过欧阳熙,穆衍风烟花于桓之桃花的未来神马神马的。   这些番外就不更新在VIP章节了,丫头们想看,可以随时过去看。只是我可能更新番外的速度不会太快,毕竟后天就要发新文了。   但只有一色chūn还没完结,丫头们又想看,我都会guī速地写着番外,然后及时放上大结局。   番外集链接   谢谢亲爱的姑娘们,乃们真是一群不怎么狠催又有耐心又谅解的好读者。   另,10月14号新坑《龙凤》开坑,谢谢支持。——爱你们滴之之。   95   95、番外01(新增内容) …   后来,天下间有了个传闻,说昔日风流满天下的九王爷江蓝生,其实是当今皇上的第十四子。又说他是宠妃蓝妃所出,蓝妃去世后,皇上因悲痛至极,遂将他送出宫外,以免相见伤qíng。   彼时,传闻中的九王爷早已经薨陨在武林英雄会。   一年后,皇上以皇子礼为他举行了国葬,追封其为怀蓝王,其间深意不言而喻。   当这一消息传至江南云上镇的桃花小坞时,化名为江蓠的公子,正在心急如焚地等着自己的大儿子出世。   一声婴孩的啼哭惊醒梦中人,江蓠进屋前,眯着眼睛看了看院里的歪脖子杨柳,金灿灿的日晖洒下,杨柳旁多了几株桃树,又是一年chūn。   江蓠甫一进屋,就被接生婆子连推带搡地轰出屋外:"脐带还未剪断,就冲进来看。也没见哪家做爹的这般心急,出去出去!"   江蓠讪讪地笑,复又坐回歪脖子杨柳旁的藤椅上,背脊挺得笔直,竖着耳朵听正屋里的婴孩越哭越响亮,嘴角便牵起灿烂的笑意。   又从藤椅下捞起那把毛快掉完的秃顶白绒扇,复吟咏一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江蓠一生中,有过不少口头禅,常以诗文为主,以示学问高深。   当他还是江蓝生时,最常念的有两句:其一,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其二,不用当风立,有麝自然香。   江蓠无甚朋友,然算得上熟人的几个,却都是人物,譬如声名显赫的武林霸主穆衍风,又譬如威慑四方的江湖魔头于桓之。   据说于桓之听了他从前的两句口头禅,曾赠以他两字:做作。   故作清高,故作温雅,是为做作。   而后来的江蓠,一心一意地给他的居所添了个牌子,起名为"桃花小坞"后,再想起从前于桓之的评价,心道:往常的江蓝生,果真做作。   江蕊产子三日后,江蓠便给儿子起了个名,叫江务实。江蕊闻后,大呼难听之极,说你我好歹也风云一时,为何却给儿子取了个这般小农的名字。   江蓠挑起折扇想了想,沉吟一番到:"那变叫做江小史吧。"   江小史呱呱坠地一月后,丁蕊做完了月子。   一夜月清风淡,桃花小坞的桃花开得极盛,江蓠眯着眼睛抿酒赏花,则见江蕊抱着小史从正屋内款款而来,见了他这般模样,哼了一声道:"想念旧qíng人呢?"   江蓠迷糊中,只答一句:"哪儿啊,南水桃花自始至终就为瞧上过我。"   还未等江蕊做出举动,却是江小史"哇"一声哭得惊天响,吓得夫妻两人连哄带骗直闹到了后半夜。   待小史安静下来。江蕊坐在chuáng边擦汗,声音带了些宠溺,笑道:"我看这孩子机灵。"   江蓠点头:"果真机灵,懂事很早。"   江蕊姑娘生了孩子后一月下来又瘦了回去,脸映着烛火,肌肤莹润,眸光灿亮。江蓠看着看着吞了口唾沫,拍了拍卧榻说:"娘子坐过来。"   江蕊呔了一声。   烛火荧荧闪动,小史在睡梦里悠然转醒,只见朦胧的灯火里,chuáng榻上似有两人人影jiāo叠,伴着粗重的急促的喘息声,如流水般滑过夜色。   年仅一月的小史,自是对周遭无所感,然则在他重新沉入梦乡的前一刻,抿抿小嘴像是露出微笑。   夜里江蓠跟江蕊商量,觉着小史委实是个灵气的孩子,日后定然早熟。既如此,他们夫妇二人,则当早日让他明辨是非,好好做人。   江蓠十分赞成,直说娘子英明。   小史满百日那天,江蓠便伙同江蕊,给他灌输了些实用的价值观。   给这么丁点大,连五官都还未张开的孩子进行教育,委实是件难事。所幸不论江蓠江蕊讲什么,江小史都听得兴味盎然口水横流。   因听众热qíng,夫妇二人也兴致高涨,一月后,便说完了五十步笑百步,缘木求鱼,扁鹊见齐桓公等等据说教唆意义的故事。   然则墨守成规地讲故事,终是令江蓠觉得乏味。屋外桃树结满桃子的时候,江蓠已经把大禹治水的故事讲了三遍。   他说,古时有个皇帝叫大禹。他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去治水,一连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后来他治水归来,功也成了,名也就了,妻子也有身孕了生了儿子了。他妻子生的这个儿子,就是有名的夏启皇帝。   故事讲完,江小史眨巴着眼睛将他望着,江蕊也眨巴着眼睛将他望着。江蓠自个儿琢磨了一番,也觉出些不对劲,喃喃道:"这故事,有点儿蹊跷。"   江蕊点头,问:"那大禹十三年来三过家门而不入,他妻子怎么有身孕的?"   江蓠一愣,严肃道:"这是个问题。"   江小史一怔,哇一声哭了出来。   江蕊一边哄儿子一边道:"我看那些史书漏dòng百出,章章节节含义丰富红杏出墙,你还是别照着讲了,就说自己的故事吧,孩子该怎么教就怎么教。"   "自己的故事啊……"望着屋外的桃子树,江蓠眯起了眼睛。   他出生在深宫时,据说有一段日子是极尽富贵的。绫罗绸缎奇珍异宝享用不尽。那年间,蓝妃正逢盛宠。龙恩浩dàng得惊艳后宫,震动朝纲。   真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从此君王不早朝。   江蓝生在荷蓝宫从一岁长至四岁。他四岁那年,后宫妃嫔妒忌得红了眼,饭前的菜食,饭后的糕点,常常用银针验过便变成黑的;满朝文武也怒到了极点,说皇上长此以往荒废朝政,是昏君之举,因而不得不联名上奏,要求刺死蓝妃。   皇上bào露之极,一拂袖停了早朝,在自己的别苑徘徊数日,等来的却是蓝妃自缢的消息。   彼时江蓝生还不懂事,看着满屋的丫鬟五彩缤纷的衣裳全变作了白,以为又是一次节日,如大年夜般四处都是红。   一向温婉随和的娘亲被放进了黑木箱子里,而意气风发的父皇,却老态龙钟地守着黑木箱子哭了一夜又一夜。   有一回,他挥着小袖子半夜来到灵堂,则看九五之尊无声落泪。小小年纪的江蓝生也不知何故心中紧了紧,上前拉住皇上的袖子,唤了声:"父皇……"   这个谈笑间指点江山的男人在一瞬间老态毕显,躬身便把他搂进怀里。   后宫之争,权位之斗。年仅四岁的江蓝生都不甚了解。   他只记得那个糙长莺飞的日子里,禁宫之郊的大片野花开得淋漓而静默。小小江蓝生乘坐在马车上,望着陌生的承王爷,开始学着叫他:"父王。"   他问,父王,为何父皇要送我出宫?   承王爷套用了皇帝的一句话,说:"你xing格承你母亲,纯良执着,若陷于深宫之内,必然会被困在后宫争斗,权位的谋算之中,一辈子也不会快活,不如避开。"   承王爷不是真王爷。他本身是个老将军,年轻时争战沙场战无不胜,边疆蛮族但凡听到江晋南的名声,都会退避三舍。   承王一生北上南下,直至三十年余才安歇在京城,家有一妻,怎奈却无子嗣。自皇帝将江蓝生给他,他便一心一意将其当作自己的儿子。   皇帝封江晋南为王,也有愧疚之色。承王年轻时,因争战过多,功高镇主,令帝王也有所忌惮。后有一次他受战伤回来,竟令满朝为之请命。   皇帝深感危机,便寻了个因由贬了他的官,卸掉他一部分的兵权。   因不能在出兵打仗,江晋南便被封了无权在身的王爷,也算是朝廷对他的感激。   可叹承王倒也是个宠rǔ不惊的xing子,兵权被释,日子却过得益发滋润,养了些闲qíng便也开始遛鸟。他原本是个武官,封王后,倒是跟文臣走得更近一些。   有一年的新科状元是个妙人,叫做南九阳。   承王本与这人不熟,但却听闻这南九阳追女人很有一套。据说名动京城的"舞天下"里,长得最漂亮的小姑娘,便是被这南九阳追了去。   彼时南九阳带了一群人,一不做二不休地冲进舞馆,拉着小姑娘的手便叫"妹子",叫得声泪俱下相逢恨晚感天动地。   可巧那叫做花月的小姑娘,却十分的好骗,小虎牙一露,眼睛闪亮,便答了声"哥"。   郎有qíng,妾有意。两位哥哥妹子你来我往,便真的上了道。   南九阳又是个有毅力的主儿,他追她"妹子"那阵正值盛夏,整日蹲在"舞天下"的天井里,等花月出来,人都被煮了个半熟。   承王江晋南听了这桩事,便对南九阳大生钦佩之qíng。两人你来我往,添了些么不甚风雅的乐趣,且专爱讨论闺房之术。   每每至兴致高昂,便听南九阳持杯开怀而笑:"江兄,这一招真是妙极,妙极!"   而每至开怀,承王也十分开心,拍拍南九阳的肩,道:"九阳弟,我以为内子是个实在姑娘,日后你若添了闺女儿,给我家儿子做媳妇儿可好?"   南九阳曰:"好啊!"   很后来很后来,天水派添了个武艺师父,东街添了个姓于的老先生,两人都言:"我说你家那闺女儿霜儿,是个顶不错的小姑娘,日后给我家儿子做媳妇儿可好?"   南九阳仍是曰:"好啊!"   是以,祸起萧墙,东窗事发的一日。承王,联并着陶浅和于不举,气势汹汹地跟南九阳讨说法,问他为何好端端地将女儿嫁给万鸿阁的二公子时,南九阳扁了扁嘴,仿佛最委屈的人是他:"当初我说好,但花月和小桃花儿又没说好。"   此乃后话。   且说当年承王跟南九阳订下了娃娃亲,便益发走得近。承王的架势,已然把南九阳当作未来的亲家,时不时带着小江蓝生来府上玩一玩,瞅瞅那丁点大小团子似的桃花姑娘。   未料南九阳当官却没当太久。后有一年,也不知出了何事,仕途一帆风顺的南九阳竟辞官归田,圣上深感惋惜之际,也只得放他走。   辞官过后几日,江晋南带着江蓝生过来打探风声。   江晋南问:"你日后打算作甚?"   这一问问到了点子上,南九阳眨了眨眼,说自己在朝廷熟人多,打算利用关系门路做生意,从南方贩点丝绸,从北边进些玉器,再用关系炒市场。   这样做生意不太厚道,因而南九阳打算开个武林帮派,名为"天水",也算是装潢个门面打个马虎眼。   于是日子也就这么过着。   江晋南从前是个闲差,早朝隔三差五不去,与南九阳算是私jiāo甚多,因而南九阳这厢辞了官,日子算是没差别,两人遛鸟吟诗论房中术,一切造就。   后有一日,江湖风波骤起,据闻失传已久的《转月谱》重现于世。   即便天水派就是个伪江湖门派,武林之事也多少有些牵扯。   花月是在这场风波后去世的。她去世之前,江晋南带着江蓝生曾见过一次。那一天,天水派的后园里,除了花月之外,还另有一个极其貌美的女子。   若说花月是烂漫动人的桃花,那女子便是清清冷冷的白梅,顾盼神飞之间恍若神女临世。   江蓝生后来知道,那女子名叫穆红影,于桓之的娘亲,穆衍风的姑姑。   花月去世后,南九阳曾悲痛了许久。就在江晋南以为他此生都会如此萎靡不振时,却被南九阳不期找上门来,拎着一壶酒说好久没聚了,神采飞扬的模样好似花月的去世,不过是一个不能当真的传言。   酒酣耳热时,江晋南才看到南九阳眼里倏忽而逝的落寞。   原来真的惦念似水无痕,却铭入五内,埋在心底,刻进生命。   江蓝生十岁之前,一直在家念书。十岁之后,却嚷嚷着要去学堂。江晋南想,学堂热闹,蓝生想去便去吧。   江蓝生在京城那老学究开得学堂里,一直是最得宠的学生,诗文记得熟,脑子转得快,人也长得好看。   两年后,学堂收了位新学生,个子小小,头发软软,滴溜溜的黑眼珠一转,小虎牙便露出来,一脸竟是欢喜的笑,也说不出是机灵还是憨厚。   江蓝生上前问:"同学你叫什么名?"   当时南九阳忘了告诫南霜女扮男装上学堂切不可用真名,所幸南小桃花年仅九岁便有了大智慧,滴溜溜的黑眼珠又一转,曰:"我叫南小双。"顿了顿,又曰,"一双筷子的双。"   "噗"一声,江蓝生笑得前仰后合。   南霜有个习惯,但凡见着人笑,自己亦会跟着嘿嘿小声笑。两人至此成了朋友。   南霜的xing格好,软和不怕吃亏,因模样长得可爱,也无甚人来欺负她。是以她在学堂,日子过得舒坦,学识虽不怎样,但尚也还过得去。   江蓝生却不一般,因着太得宠,所以被孤立。   更何况,京城小街上的学堂,收的学生虽是官家子弟,像江蓝生这种皇亲贵胄之后,却少之又少。学堂学生们对他是又怕又厌,平日里点头之jiāo已算最佳。   唯独南小桃花不怕他,倘若没能完成夫子布下的作业,便借了他的来抄。   南小桃花抄文章很有水平,在学生间借个十余份,东西南北各拼一段,洋洋洒洒三页墨纸jiāo上去,待夫子看了,满意得直翘胡子。   江蓝生自诩聪明,对这种行为本是不耻。然而这样的事,发生在当年的"南小双"身上,却平白无故多出几分可爱。   是以,江大才子十分乐意将文章借给南小桃花抄仿,他以为这是一种表达感qíng的方式。谁成想,南小桃花本就迷糊,更何况抄一次文章要向十余个人借文章,恩人太多,便有些记不住。   同流合污的人,关系总容易变铁。   小桃花平日里温温软软的老实模样下包藏祸心,对于她这个特质,学堂里里外外都晓得了,唯独夫子不知。   南霜的bào露是在两年之后。   当是时,夫子念罢一段文章,提及"房事"一词,半大的小孩们都羞红了脸,只有女扮男装的南小双拍案而起,学着父亲的语气道:"这,是件妙事。"   95、番外01(新增内容) …   当时学堂内寂然无声,树枝喜鹊叫得叽叽喳喳。正值看chūn,猫儿也分外躁动,一声"喵"叫得让七老八十的夫子浑身打颤,牙齿漏风地说:"孽,孽障!"   南小桃花就此被赶出了学堂。由她带起的一系列不良之风虽得到改善,但却也源远流长起来。然而学堂里没了南小双,莘莘学子不免觉得聊赖,其中犹属江蓝生。   江蓝生在学堂里本就无甚朋友,如今再没了小桃花,便深觉无聊,过了一月入夏,他也退出了学堂。   那个夏天,江蓝生又杂七杂八地学了些东西,可过了每样东西学过一段时日,便再提不起兴趣。   这不是一个公平的世间,但有的事qíng,却是很公平的。譬如有的人生来养尊处优,凡事来得太容易便会盲目,不必那些平凡家里长大的子弟知道珍惜知道奋斗。   江蓝生失去了目标,整天混日子。承王见状颇为忧心,便问他这是为何。   江蓝生与承王是名义上的父子,虽不算太过亲近,但也还聊得来。   江公子哥犹豫了一下,便将心里的事qíng跟承王说了,话语间还特特提到了南小双。   承王听后哈哈大笑,说:"你说的那可爱小子,本不是个小子,她原是个丫头,只是为了能上学堂,所以才扮作男装。"顿了顿,承王又说,"我跟她爹倒很熟,小时候还给你俩订了娃娃亲。"   这年的江蓝生年近十四,已经是懂事的年纪,听了这话,不由惊问:"真的?"   承王会意,点头答:"我还骗你不成,南九阳亲口答应我的,答应得极慡快。"   江蓝生听了这话,放下心来。犹疑了片刻,他又说:"那能带我去瞧瞧她么?"   承王道:"成,咱们这就去天水派小坐。"   作者有话要说:先放两千字,今晚或明天把后面的内容放上来。番外写得是从江蓝生的角度,去看四位主角以及他自己和武林发生的故事,主要围绕着江蓝生写。   新坑求支持:【点图穿越】:   96   96、第95章 …   于忆风。   于桓之本是目带浅笑地等着南小桃花给他家未来的公子起名,谁料在听到这个名字时,自己却不由愣了愣。   窗外有片片竹叶飘落,于桓之眼盲了。然而在这叶叶声声中,他恍然又看见那许多年,在流云庄度过的时光。   他十四岁时,暮雪宫覆灭,之后近九年来,他一直留在那个红枫飘飞,流水石桥的庄里。   起初他因身世沉郁,冷漠非常,反倒是穆衍风,一袭紫衣飞扬,凌空挥剑,片片青叶若雨而下:"你就是于桓之?我们比武!"   一比就是八年余。   不同的xing子,却成了惺惺相惜的好兄弟。后来于桓之发现,那个大而化之的人,其实又好骗又好捉弄,他明里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少主",暗地里逮着机会就使绊子,这么些年,也过得欢愉。   也不知是否因为长大了,渐渐遇到各自喜欢的人,各自成了亲。   于桓之这才发现自己的年少,因着有这么寥寥几人的陪伴,而变得甚是圆满。   去年暮chūn落花簌簌,他说:"与君结为兄弟,今生今世,患难与共。"   天台山上风声猎猎,他头一个起身,唇角带笑,毕恭毕敬地躬身唤了句:"少主。"   后来武林大会一劫,他拼死保住一条命,追来流云庄时,却只找到了南霜和萧满伊两人。   不必问穆衍风的下落。因为他知道,穆衍风与他一样,都会保护珍惜之人。穆衍风不是个轻言放弃的xing子,所以他不担心,他只是带着南小桃花,一路坎坷来到京城。   可是当南霜说,日后要给自己的第一个儿子起名为于忆风时,于桓之的心中却沉了又沉。隐隐间,似有铮铮剑鸣,有人在翻飞的落叶里,将剑收进剑鞘,大笑道:"小于,你每回用落雪无声闪避,我便头疼,我总要想个法子来制制你这招!"   生平第一次,于桓之有些担心穆衍风,然而也不过刹那片刻,他又露出笑容:"好,就叫于忆风。"   于惊远说,暮雪七式有两个关卡,从第三式到第四式是头一个,从第六式到最后一式是第二个。   第一个关卡,要历经冰火两重天,状况类似走火入魔,脸颊至脖颈会长斑纹。   而第二个关卡,这是在练就第六式"冰魂雪魄"之后,用《转月谱》的法子驱动内力修炼第七式时突然出现的。   要突破这一个关卡,修炼者非但需要有无与伦比的武功,更需得有毅力与忍耐力,因为在这个关卡,修炼之人会失明,是从,抑或者双足失去行动能力。   每每至此,若非修炼者将自己的武功废至第四式,那他身上的残疾便不会痊愈。   于惊远当年练就暮雪七式时,双耳便失聪过一段时日。   这个夏天出乎意料的热。七月流火,天气渐凉慡,栀子花开了,满园的清香。   彼时南霜的肚子已经大了些,成日歇在屋子里,盯着他圆圆的小肚子说话。   于桓之每当守在她跟前,便不由笑说:"小桃子一定被你吵得够呛。"   更多的时候,却是于桓之在后院的比武场练暮雪七式,南小桃花挺着肚子,端了盆水远远看着,见他停下来,便乐颠乐颠地拧gān布巾给他拭汗。   于惊远跟于桓之说:"若想练成暮雪七式的第七式,心中一定要有一个坚定不移的目标。"   候鸟南迁,当大雁在长空发出第一声哀鸣,于桓之那盲了许久的眼,终于看到一束朦胧的光芒。   刃气纷飞时,他在想,有一些人和事,他一直执着地相信着,譬如他答应穆衍风一定要练就一身好武功;又譬如他答应南小桃花,此生会给她一个有桃花有流水的安定居所;再譬如,此刻南霜肚子里,那蠢蠢yù动的生命。   这些人和事,曾经被穆衍风和南霜戏称为一色chūn。   大雁飞过之时,南霜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他是暮chūn三月有的身孕。到了此刻,已又六个月了。可南小桃花仍是不安分,每每于桓之要练剑,她便一步一步地挪去练武场。起先,天水派的下人们,在练武场不远的亭子里为她支了张凳子,后来,那凳子换成个椅子,再换成躺椅。   岁末寒冬,大夫又一次登门给南霜探脉,捋了捋胡须说:"这一胎养得甚好,孩子出生,八成就是这一月内的事qíng,你们一屋子男人,可都得当心些。"   南霜听了这话,打头嘿嘿笑了两声,接着,一屋子的人都乐得傻笑,唯有于桓之,淡淡朝窗外望去,道:"霜儿,外面下雪了,我带你去瞧瞧。"   此言一出,一屋子的人都愣了。片刻,南小桃花泪盈于睫,张了张口,终是喜极而泣。   于小魔头笑着拍她的悲,说:"霜儿,没事了,日后我能瞧见东西,能好好保护你。"   南霜傻气地点头,接到:"我知道的,我瞅了你好几月了,就觉得你一定能练好暮雪七式,眼睛也一定能好。"   一屋子人喜了又喜,唯有登门的大夫又急又躁,直说:"切忌大喜大悲,切忌大喜大悲。"   这半年来,江湖的时局亦有变化。   起先是万鸿阁联盟几个门派,迁去苏州独霸一方。然而,自夏日以来,各大门派不满万鸿阁的作为,便想推选新的武林盟主。   入秋时,江湖上举办了一次小规模的武林英雄会。是时,尚有余力的武林门派纷纷参加,力求在这动乱萧条之期,一句崛起,统一武林。   岂料万鸿阁的人竟然无视武林大会的规矩,用暮雪七式将其他门派的人伤至身亡。更为奇怪的是,万鸿阁的暮雪七式路数都有些诡异,且人人修炼后,虽然功力倍增,但都有走火入魔的症状。   凡事不能太过,一旦过了,便过犹不及。   虽然江湖武林是一个武功至上的地方,然而如万鸿阁一般如此违背道义,终是让他沦落成一个被鼓励的门派。   不过此时的江湖,已然无一派能如当年的暮雪宫或流云庄一般壮大。因此,江湖便一分为三,形成了以青衫宫为中心的南武林,以万鸿阁为中心的江南武林,以及以新近帮派为中心的中原武林。这三个门派中,又数万鸿阁的势力最为qiáng大。   一时间,三足鼎立,江湖倒消停了一些时日。唯有万鸿阁的弟子时时为恶。   冬日更弄了些的时候,京城的积雪已经很深了。天水派的院子里,雪刚好与八角亭的石阶齐平。   十二月腊梅开,点点新huáng,满园沁芳。   这日,南九阳在六角亭里哼着小调烹茶水,穆昭倚着亭子石柱打瞌睡。石桌下的炭盆烧得猎猎作响,于惊远闹中取静,又翻了一页书。   于桓之扶着南霜,也来了六角亭,跟三位长辈招呼了一声,便入亭坐下,两人低语。   南小桃花这阵子喜欢听于桓之讲些暮雪七式的招式。每说至艰难处,南霜便有模有样地比划,说是待生了孩子,亦要练个一招半式。   亭子里的人听了都笑,说她到时候带孩子都来不及,哪里有功夫去练武功。   正此时,忽然有一个小厮来至后院通报,说是光禄寺卿来天水派拜访。   众人闻言,皆皆纳罕。   这位光禄寺卿姓赵,官拜正四品,曾经南九阳在朝廷做官时,倒跟他走得近。后来南九阳辞官当了一派掌门,便与这赵卿疏远了些,只逢年过节见个面吃个酒。   听闻有客要来,南霜便被丫头扶进屋去了。   于惊远于桓之父子向来不喜结jiāo,也想离开,然正当此时,却见那赵卿风风火火地赶来后院,气匆匆的模样,仿佛出了大事。   待坐定,南九阳给他斟了盏茶,赵卿方喝了两口,便迫不及待地说:"九阳兄,你江湖人认识得多,帮我打听打听最近京城外的那个厉害小子时什么来路,竟两下三下就把我家儿子的腿给打折了!"   南九阳闻言微愣,顷刻又为赵卿将茶水添满,笑道:"你家公子从小习武厉害得紧,还想做御前侍卫,怎得有人能随随便便将他伤了?"顿了顿,他又道:"哪里出了个厉害小子,我怎没听说?"   赵卿淡淡扫他一眼,冷"哼"了一声说:"那小子时前一日才来京城的,在京城外的小破客栈住着,这一两日似是在打听一位姑娘的下落。不过,你一个要抱外孙的人,整天呆在屋里乐呵,哪里还管我的这些旧友的死活。"   南九阳哈哈一笑,又说:"赵兄说笑,我这边帮你打听。"说着,他又沉吟道:"只不知你说的那人姓甚名谁,样貌如何。"   听他这么问,赵卿这才重重吁了口气,拍桌道:"样貌我也没见过。只听我儿子说,他那日出手,是因为见着我儿子有这么个破玩意儿。"说着,赵卿便将手探入袖囊去掏,边掏边道:"说来奇怪,那小子见着这玩意儿,便一直追问我儿子一位姑娘的下落。我儿子从小慕武,与他过了两招,见他武功高qiáng,便用言语激他两句,说他早将那姑娘给卖了。这人一怒之下,便将我儿子的腿给打折了。后来,我儿子打不过,却也不愿还他这东西,便将他骗来我们府上,说只要他来,便跟他说那个萧姑娘的下落。"   "萧姑娘?"于桓之闻言,蓦地回身问道:"你说的那武功高qiáng的公子,可是姓穆?"   话音刚落,打瞌睡的穆昭浑身一个激灵,登时瞪大了眼睛。   赵卿愣了片刻,回道:"谁知道呢,这破玩意儿是我儿子捡来的,瞧着像是个宝贝,所以带在身旁,又哪里有什么姑娘。但是那小子忒厉害了,倘若今天下午来了我们赵府,问不到那姑娘的下落,我们可就要倒大霉了。"   语毕,他终于摸到那物什,将它从袖囊里掏出来。   于桓之定睛一看,竟是穆衍风那个打了花结穿了东珠的御赐冰丝蟠龙剑穗。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更新,一月上半月会依次完结《龙凤》和《一色chūn》。   不知道现在坑底还有没有人。   一色chūn的下更是明天,应该会有两更,那个番外我也会尽快补完。   97   97、第96章 …   赵卿只见得眼前一道白影迅速掠过,先前还在手里的冰丝盘龙剑穗便消失了。再定睛一看,却是于桓之站在不远处,蹙着眉头将那剑穗细看了一番,拱手道:"敢问赵大人,城郊的那位公子,会于何时去府上?"   此话问毕,赵卿久久不曾回应,只见他瞪大了眼,抖着手腕指向于桓之:"如此快的身法,高、高人啊。"顿了半晌,他又道:"我听我儿子说,那天的厉害小子,身法也十分快,飕飕几下,便窜得不见人影。"   于桓之讶异地抬眉,心里揣测着穆衍风如此疾行时为何事。然而未等他细想,却又见赵卿站直了身,毕恭毕敬地拱手道:"敢请这位高人到府上小坐,若那厉害小子来了,也好……"   于桓之将剑穗一手,不等他说完便勾唇笑道:"不必。我这就去寻他。"言讫,他顿地而起,身形如青鸟掠过长空。   赵卿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横空一扫的身影,颤颤道:"此人、此人究竟是……"   身俱暮雪七式全式的于桓之,身形如飞,瞬息数里。   但,任他千算万算也料不到,在他离开后不过须臾,天水派中有一个丫鬟惊天地泣鬼神地叫喊起来:"哎呀!老爷,姑爷!小姐要生啦!"   屋外天气晴好,这一日无风雪。   南霜本是在屋里,想借着阳光想要瞧瞧暮雪七式的招式谱,哪想刚一开窗,便见得于桓之疾行如鸟,使了轻功掠出天水派。   她原本想跟出去看看,不料刚走了两步,下腹忽地镇痛起来。南小桃花跌倒在地时,还并未料到是怎得回事,只道是独立的孩子又不安稳。正要爬起来,却听刚进屋的丫头失声大叫说:"小姐要生了!"   南霜一傻,这才感觉到那一阵阵疏忽而至的剧痛。   因未至午时,而穆衍风跟赵卿家的公子约定见面的时间是下午,所以于桓之料想,此刻的穆衍风应当还在城南郊外。   城中至城南的道路上积了厚厚的雪,路上行人极少,唯见得一人身着月白披风,一路形色匆匆。   去城南郊外要路过东街,是原先穆昭做赔本生意的那条街。   东街其实并非在京城以东,而是在城里的南边。穆昭离开流云庄后,有一些忠心耿耿的老门徒,也就随他一起来了京城。   这些人本都是江湖侠士,论及武功当仁不让,做起生意来,却一窍不通。可圈可点的是穆昭生意虽赔本,他堂堂一个武林盟主倒也能厚颜无耻地去天水派蹭吃蹭喝,这却苦了余下的这些放不□段的老门徒。   后来,老门徒为了维持生计,又各自收了徒弟,在那间生意铺子旁,开了家小武馆,如此维系了几年。   今年暮chūn,武林大会遭劫,流云庄覆灭后,原先城东的那间生意铺子便不知不觉地被穆昭换成了个寻人铺子,请了个姓吴的掌柜成天守着。   顾名思义,这铺子眼下做得就是寻人的生意。   倘若哪家哪户丢了人,便将失踪者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歇在木牌子上,再将失踪年月及事件在簿子上报备。   本来这种找人的活计,官府也是管的。不过官府向来懒怠,穆昭的这间铺子里找人的都是隔壁的武生。江湖人,消息灵通,人脉广,功夫又过硬。更何况,寻人铺子要的价钱也不高,不管多艰难,寻一人只收一两银子。   夏天的时候,于桓之与南霜来到了京城,待他将伤势养好了些,穆昭还乐呵呵地带他们来这间铺子看过。   彼时于桓之的眼睛仍是盲的,只听得南小桃花与她说,这铺子里还留着他们二人的木牌子,另有两个木牌子,写着穆衍风和萧满伊的名儿。   然则,人海苍茫,寻人踪迹谈何容易。将木牌子挂在此处,不过是为多分念想,多分希望罢了。   有簌簌雪从屋檐滑落,将他的脚步阻了。于桓之在寻人铺子前顿住脚步,他心道左右天色尚早,不如进去瞧瞧。   因阳光不盛,铺子里也有些昏暗。寻人铺子分内外间。外面挂着一个"掌柜外出"的告示,说是请了临时画师来守铺子,但外间没人守着。   于桓之踱进去的时候,见朝外的一面墙上,挂了许多木牌子,上面写着人名和生辰八字。他一一瞧去,则见第二行排头的两个,就写着穆衍风和萧满伊的名字。墨迹有些旧了,字体龙飞凤舞,想来是出自穆昭之笔。   内间隐隐有人声。于桓之又望了眼那牌子,心中微有欢愉。他想着兴许待南小桃花生了孩子养好身子时,穆衍风与萧满伊已经和他们重逢了。   近午时,太阳更盛了些,照在铺子外一株开得正艳的寒梅上。   于桓之望了望放晴放亮的天,正yù离开,不想眼风一扫,竟瞧见对面墙上,最后三个木牌子。   木牌子是新挂上去的,上面墨迹未gān,分别写着"萧满伊","南霜"和"于桓之"的名字。那方方正正地字迹,分明出自穆衍风之手。   穆小少主从小对诗书不算jīng通,书法也是马马虎虎,不讲究什么字体。然则也许是因为xingqíng慡快,他写的字虽不成形,方方正正的却十分大气洒脱,久而久之倒能自成一派。   阳光倾了几寸入户,于桓之心中微微提了一口气。   外面有风声,有行人偶尔路过的脚步声沙沙作响,然而四周却相视更静了,唯有内间的话语声,声声入耳。   一人道:"不是这样画,我说的那小姑娘还要再好看些,像朵桃花一样。"   默了一会儿,却听得一人"啪嗒"将笔撂下,怒道:"头一回被请来画画,便遇到这么难伺候的主儿!哪来那么漂亮的小姑娘,真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就是丢了也是正常的!"   却是又过了片刻,另一人的声音仍旧迟疑,像是在认真审视一幅画:"你这张也画得不像,小于长得要比你这画好看许多。你这样画,找不到人的啊。"顿了一下,他忽又道:"满伊这张,还是别挂出去了吧,她若只知道我找人将她画成这样……"   未等他说完,画师砰然拍桌:"出去出去!你这生意我不做了!真晦气!!"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收东西的声音。   于桓之在外间听着,隔着一袭布帘,唇角倏忽便牵起笑意。   他犹疑了一下,才将布帘掀开。   内间也有窗,窗外白雪茫茫。风透过窗chuī进屋内,chuī得一屋子画像猎猎翻飞。   长桌前,有一人面朝外间,正在怒气冲冲地守着东西。   另一人,背身朝着于桓之,头发用皂带粗略绑着,在如此严寒的冬日,只身着一身破旧棉布长衫,腰间别了把铁剑。修长挺拔的身形如初,只是原来那双好看的手,因着冬日严寒,裂了几道纹,生了几个斑驳的疮。   穆衍风也晓得自己方才因为qíng急,无意中得罪了人。他此刻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画师,只见他雷厉风行地将桌上东西收入随身的木匣子里,再狠狠回瞪他一眼,跨了木匣气匆匆地走了。   因少了镇纸,方才的那三幅画,便被风从桌上chuī到地上。穆衍风愣了片刻,这才府上要去拾拣。怎奈窗口忽地又chuī入一阵寒风,将那三幅画像又飘飘dàngdàng地向穆衍风的身后chuī去。   穆衍风方回过身弯了腰,竟见得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一位公子,也正俯身去拾那三幅画。   修长如玉的手指,指节有厚茧,像是长年持短刃所至。   穆衍风瞧见那手指,便径自愣住了,须臾却听得那人淡淡的声音:"画画不过是画个轮廓,你如此chuī毛求疵,怕是将天底下最好的画师给你请来,你也不会合意。"   于桓之将画拾起,笑吟吟地直起身子。   穆衍风在原地僵住,也慢慢地,缓缓地直起了身子。   窗外的风接连不断地灌入屋内。于桓之的眼微微眯了眯,片刻他又笑了,上下打量穆衍风一番,只见他衣衫破旧,体格倒不显瘦弱,反倒更qiáng健了些,只是挽起袖口的手臂处,有些许冻伤。   "阔别半年,少主风采依旧。"半开玩笑半调侃的一句话,在穆衍风听来,是如此的暖人心。   这种语调,这种声音,还是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于桓之。   穆衍风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往前一步就给了于桓之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他伸手在他后背狠拍了两下,这才道:"我就知道,你心眼子比我多,一定能比我先来京城!"说着,他又将于桓之放开,急切问道:"霜儿妹子可好?满伊呢?"   于桓之闻言,却将眉头敛起,低声道:"那日我回流云庄,寻到了霜儿和满伊姑娘。怎奈满伊姑娘不愿随我们同行,定是要去找你,所以……"   穆衍风听了此言,怔住片刻,尔后他又笑了:"无妨。"垂眸朝萧满伊走形的画像看了一眼,穆衍风说,"从前她追着我流离颠沛,我如今想来,总觉亏欠她。这样也好,我日后也大江南北地去找她。"   于桓之听了此言,也抬眸笑道:"也好。"   穆衍风又顿了顿,问道:"你跟霜儿妹子呢?"   于桓之走到门前,将帘布掀起,两人一同走出寻人铺子。   屋外的那株寒梅仿佛开得更艳了,花瓣绽开,花蕊吐芳,傲雪凌霜。   于桓之凝视了一会儿寒梅,转头笑道:"霜儿初chūn就有了身孕,怕是这两日就要生了。所以这些日子,我一刻也离不得她身边。"   即便是清淡如于桓之,说起这样的消息,欢喜之色也尽显眼底。   穆衍风愣了须臾,哈哈几声大笑,抬手拍一把于小魔头,呼道:"苍天啊小于,你果真是出息了!"停了一下,他忽地似想起了什么,又道,"不是说这两日要生?你怎得这会儿在这里?"   于桓之一愣,这才想起上午时,他因得到了穆衍风的消息,只急于将他找回来,好让南小桃花也欢喜欢喜。略略一算,他也离开快一个时辰了。   这些时日,于桓之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南霜,一想到此番离开如此之久,他不禁面露忧色。   穆衍风见他这般模样,不由笑道:"不急,咱们这就回去看妹子。"   98   98、第97章 …   此刻的天水派,已然是忙作一团。天水派本就男多女少,且伺候南霜的那几个丫头,xing子都如南小桃花一般,大大咧咧迷迷糊糊。   本来因南霜有了身孕,南九阳早前便请了几个老妈子,但应于小魔头平日将南霜照顾的妥帖,这几个老妈子也不过应个景,做份闲差。   今日可巧,于桓之将将出门,南霜便要生了。屋里上上下下忙得jī飞狗跳。则听后院南霜屋里,小桃花撕心裂肺的叫声急得南九阳额头眼角齐齐汗如雨下。   近午时,又刮起了小风,后院簌簌红梅花瓣盘旋飞舞。然而这些红梅花入了南九阳等三个老爷子的眼里,直像一个一个窜动的小火苗,烧得他们眉梢都要燃起来。   正当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欣喜的呼喊:"老爷老爷,姑爷回来了!"   南九阳一愣,于惊远及时一个闪身便朝外堂走去去。   穆昭合掌一拍,叹道:"回来了就好,桓之也是,怎能在这关键时候……"   他话还未说完,只见眼前两道身影一掠。于桓之身后,竟然还跟了一人。   那人身着破旧粗布衣裳,长发用帛带粗略绑着,见了穆昭便跨前几步狠狠将他抱了一下,唤道:"方才小于与我说时,我还不敢相信,爹你竟然真地在天水派!"   穆昭愣了片刻,讷讷道:"风儿?"顿了一顿,他又呆然地伸出手,在来人的后背拍了拍,又试探地唤了声:"风儿?"   第二声"风儿"显然带了些欢愉,穆昭大喜,忙与南九阳道:"快些备酒,快些备酒!我家风儿回来了!"   不料南九阳此刻,正满心焦急地跟于桓之说着话。于桓之越听脸色越苍白,到了后来,整个身体似冻住了般,动也不敢动。   听到穆昭这一声唤,南九阳转过头便一声叱责:"这种关头喝什么酒?!先等着!"将将说完,他又一愣恍神,忙与穆衍风解释道:"小风子,对不住啊,我家桃花儿这厢正在给我添外孙,你且等等啊。"   穆衍风哈哈一笑,点头道:"没想到我一找着你们就遇到这等好事,这可比酒值得啊。"   却是于桓之,静静站在原地,望着探至窗前的几株红梅花,眼神愣愣的,似在想什么,又似什么都没想。   于惊远淡淡瞟了两眼于桓之,回头见得穆衍风手上的冻痕,便轻声嘱人给他拿了件氅衣披上。   一个院子,五个男人,就这么静静站着。则听屋里稳婆的声音,丫头的声音,物件碰撞的叮咚声,以及南霜撕裂般的叫喊。   百般声音混杂,听得几人惊心动魄。于桓之的拳头更是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所幸不过须臾,屋里便出来个婆子换水。一出屋,便见方才屋外的三个男人变成了五个,杵得根木桩子似的。稳婆大吃一惊连忙道:"哎哟,哪有这么等生孩子的。走走!都走!孩子他爹留下就成!"   本来,南九阳听着女儿的叫声,便急得早觉得脚底虚浮头晕眼花,听了婆子叫他离开,自己犹疑了片刻,便跟于桓之说:"小桓子你可好生守着啊。"   语毕,他见于桓之人是愣神了般,还盯着那染梅的窗棂,便放心地招呼了穆昭和于惊远,三人一起去前面院子的六角亭里候着了。   倒是穆衍风,抬手往于桓之身上拍了两拍,对婆子慡朗一笑道:"我是这要出生的孩子的gān爹,哈哈,我得守着,得守在这儿。"   那婆子瞧了瞧穆衍风,见这公子长得是剑眉星目,玉树临风,将将到嘴边的赶人的话,又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于桓之自眼风里瞟了穆衍风一眼,因心qíng太过紧张,也并未跟他多计较"gān爹"这一说辞。   待方才那婆子打水回来,于桓之连忙上前拦住问道:"敢问,霜儿她,她还得疼多久,才能……我才能见着……"   这话未问完,便听得穆衍风"咝"地抽了口气,调侃般惊道:"不是吧小于,你连说话都结巴了?这可不像你。"   那婆子看了看穆衍风,又看了看于桓之,也不理会这两人,敷衍摆了摆手,说:"一边儿等着去,寻常妇人生孩子要两三个时辰呢,这才半个时辰,着急什么?"语毕,她便匆匆进屋去了。   半晌,于桓之才"哦"了一声,退了两步,又注视着那紧闭的房门和窗棂。却不想,屋内的动静竟似小了些许。   穆衍风拍拍于桓之的肩,说:"小于你别急,那婆子不是说要三两个时辰吗?咱们坐下来等……"说着他又抬眼望屋前的石阶一指,示意两人坐过去。   于桓之坐下后,又愣了会儿神,这才慢慢道:"夏天时,我找到霜儿,眼已经盲了。我与她一路来京城,霜儿吃了许多苦。连有身孕,也是到了天水派才知道了。"   穆衍风一愣,片刻也弯起唇角低低一笑:"我当时一见霜儿妹子,便知道她是个好姑娘。"   于桓之听了此言,默了良久又答道:"嗯,极好极好。一路坎坷,她学了不少东西,又为着我的双眼,看了许多医书。后来有了身孕,我每每练武,她也总去陪着。"于桓之说着,又吐了口气,抬眼注视着茫茫一片白雪地,"这些日子她生产在即,我便停了练武,却见她又弄了好些衣料,说要给孩子做衣服穿。"   穆衍风听了,却哈哈笑起来,问道:"霜儿妹子做得衣裳,我可得好生看看。"   于桓之也笑,清清淡淡的笑意有些悠远,像这个冬天忽停忽落的雪:"嗯,她的手艺不好,衣裳多半穿不得,袜子倒还将就,反倒是编的花结甚是讨喜。不过她做了许多,改日我拿给你看。"   穆衍风闻言,却顿了半晌,颇为满意地打量了于桓之几眼,说:"小于,半年不见,我看你已经很有做爹的觉悟了!"   于桓之又笑了笑,瞟了他一眼说:"等你有这么一天,恐怕比我还不知所措。"   两人这厢说着话,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却听屋内动静忽大忽小,突然一阵静默后,竟传来一阵婴儿啼哭的声音。   这一声啼哭,让于桓之和穆衍风俱是一惊。   过了好半晌穆衍风才问:"小于,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   于桓之也怔了半晌,转过头问穆衍风:"不是说要三两个时辰?"他抬头又望了望天色,午时正刻,也就是说从南小桃花肚子疼,直到这声婴儿啼哭,统共才半个时辰。   于桓之吞了口唾沫,还未再说什么,就听得将将那婆子又欣喜地跑出来,说:"姑爷,小姐生了,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   于桓之这才愣愣地站起来,穆衍风立在他身旁,小声问了句:"确定么?"   那婆子呔了一口,说:"这问得是什么话?!"顿了顿,她又对于桓之道笑道,"小姐对姑爷可真好,将将生出来,便让人将儿子抱了给姑爷看。姑爷快些进来。"   于桓之尚在恍神,却已然被穆衍风拉进了正房外间。   则见一个丫鬟抱着个布团从屏风后绕出来,布团中,隐隐露出个小小的头颅。那小团子倒是灵巧,不过将将入了人世,便张着个眼睛四处乱瞅,沐浴在外间浓盛些的阳光中,竟抿了抿嘴像是露出一个笑容。   小团子的这幅神qíng,竟跟南小桃花有八分相似。于桓之看得心中发痒,半晌竟不得动弹。反倒是穆衍风,喜气上头便将那小团子接在手里抱入怀中,用手指挠了挠他ròu呼呼的下巴,便冲动道:"小子,叫爹。"   这一刹那,整个屋子的气氛都僵了。穆衍风愣了愣神,赶紧咳了一声,又亡羊补牢道:"小子,那个,叫我gān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眼睛虚虚往于桓之一瞟。只见于小魔头僵着一张脸,面色铁青地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穆衍风再吞一口唾沫,连忙将小团子往于桓之手里一递,说:"来来,小于,瞧瞧你家小子。长得这般灵气,看来是得了你跟霜儿妹子的真传啊!"   于桓之听了此言,神色才稍作缓和。垂眸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团子,则见那小团子竟似有感知般,张着眼睛再四处瞅瞅,最后定格在于桓之的脸上,抬起小手腕晃了晃,没能摸到于小魔头的下巴,便咯咯发了两声,像是在笑。   于桓之心中又暖又痒,喉间哽咽的片刻,竟是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来想去,心里唯还惦记着一个人。他又小心翼翼地将小团子抱得更紧了些,抬头对穆衍风道:"我、我去看看霜儿……"   不料于桓之还未走到内间,屋外便风风火火杀来三人。转瞬之间,于桓之手中一空,便见得小团子已然在穆昭怀里。南九阳瞪大眼睛凑上去逗外孙,于惊远冷冷瞟了一眼,冷声道:"我的孙子,拿来给我!"   于桓之愣了片刻,却见穆衍风挠了挠头,对他道:"霜儿妹子才生了孩子,我不好去看她,你进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2010年最后一天,奉上欢喜的两更(江蓝生的番外我今天上午回去补一些~),祝孩子们新年快乐,可以在2011年实现自己的愿望~~   之后七天,一色chūn更新时间不一定,因为要全力以赴把《龙凤》完结了,然后一色chūn也会完结,嗯反正最迟我会在一月中旬,把两篇都完结了。   一月初会开一篇新文,啊哈~~   仍在坑底的丫头们,坚守下去啊……   99   99、第98章 …   正房内间。   雕花chuáng榻便还立着三两个丫鬟,待于桓之进来,丫鬟们都低低笑了两声,屈膝说了句:"恭喜姑爷"便退了出去。   chuáng榻刚被清理过,南霜身上盖着暖被,看见于桓之进屋,她侧头对他嘿嘿一笑,便支起胳膊想要起身。于桓之忙上前两步将她扶入怀中,下巴抵着她软软的发,默了一阵子,才喃喃唤了声:"霜儿。"   南小桃花在他怀里点点头算作应答,片刻又仰起脸问:"忆风呢?"   许是因为兴奋过了头,也不过此时,于桓之才忆起屋外那ròu呼呼的小团子的名字唤作忆风。   他将南霜搂松了些,垂脸抵着她的额头笑道:"你早些养好,待明日你能下地了,我有个极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南霜是在第二天见到穆衍风的。   鄙视小团子在大chuáng上蜷着,睡的云里雾里。南霜因jīng神好了些,便要出门走走。   这几日夜里都落雪,到了白日,雪便积起来。风chuī过,屋外红梅花飞,南霜将将被丫头扶着出屋,便见得于桓之从前院走来。   她笑着招呼了一声"桓之",可还未走几步,便僵在了原地。   于桓之身后,跟了一个紫衣人,剑眉朗目,英姿飒慡,是穆衍风。   "大、大哥……"南霜愣怔,难以置信地唤道。   穆衍风一笑,几步跨上前去,一边伸手要扶着南霜回房歇着,一边道:"霜儿妹子你也颇出息了啊,半年不见,便成了个做娘的人了。"   南小桃花咧嘴"嘿嘿"笑了两声,眨了眨眼,便不觉眨出泪星子。   穆衍风见南霜落了泪,便乐哈哈地将小桃花揽入怀中。   厚实温暖的胸膛,有风霜的味道:"霜儿妹子别哭,若要让小团子见了,定会笑话你。"   "小团子?"南霜自他怀中抬起头,复又望向站在他身后的于桓之,"你没告诉大哥忆风的名儿?"   "忆风?"穆衍风闻言亦是一愣,转而诧然地瞧向于桓之:"你家小团子叫什么名儿?"   于桓之清清淡淡笑了:"姓于,名忆风。"   过了几日,南小桃花身子好了些,于桓之放下心来,便趁着冬夜月明与穆衍风酌酒。   于桓之不好酒,却在这一晚多饮了几杯。他醉酒不上脸,也不多话,只是早早歇下罢了。   南霜虽才生过孩子,然身体倒恢复得好,见穆衍风将于桓之送回屋,便一齐伺候着于桓之歇下。穆衍风见状便嘱咐了两句,刚要走,却被南小桃花叫住。   屋内通了地龙,暖融融的。内间的炭盆燃的是银炭,悄无声息,却映得南霜一张脸粉艳更似桃花。   "大哥、这半年来,许是受了不少苦把?"南霜犹疑了一会儿,终是问道。   穆衍风一愣,顷刻抬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于桓之。   南小桃花会意,便跟着穆衍风去了外间。   浓冬季节,座椅上加了绒垫,丫鬟们沏了茶,给外间也燃了银炭盆。   南霜又迟疑了一下,便道:"我方才瞅见大哥的手上,有好些个冻伤。这半年……"她顿了顿,抬目怔怔地瞧着穆衍风,"这半年,大哥过得不好吧?"   穆衍风一愣,片刻却笑得温和。然而这笑容背后即便有融光暖意,也令南霜突生几分心酸。从前的穆衍风潇洒不羁,哪里会如今天这般,平添几分从容隐忍。   穆衍风伸手揉了揉南霜的头,莞尔笑道:"也并未见得不好,只是这半年的事,我爹不曾问,九阳叔也不曾问,小于跟不曾提及,反倒是你先来问了……"   南霜抿了抿唇,将茶水往穆衍风跟前推了推,又道:"桓之不是不担心,大哥你知道的,桓公子还有我爹爹他们,若心里揣了什么事,向来也就闷在心里不会说出来。"说着,她又讪讪笑了两声,"我却不一样,我包不住话。"   穆衍风敛眸看了看那递向他的茶水,水波轻晃,不禁令他心底一动。   片刻,他忽然道:"霜儿,我有点想满伊……"   南霜一怔,抬头愣怔地瞧着他,却见得穆衍风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水纹,又兀自喃喃道:"其实,不是有点……是很想……"   顿了一下,他忽又抬头苦涩一笑,弯腰撩开衣摆,将裤腿挽起来。   南小桃花顺势望去,竟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   穆衍风左腿的腿肚子有一道深而狰狞的刀痕,从小腿处向上蔓延。   "到这里。"穆衍风伸手往自己膝盖以上的两寸处比了比,淡淡道:"当时这一处的经脉被挑断了。"   南霜心底狠狠一疼,顷刻用手捂住了嘴,一滴眼泪便不争气地滑落下来。   穆衍风见状,伸袖替她将眼泪抹了,笑说:"我识得你以来,见你整日乐呵乐呵的,并未怎么哭过。这次重逢,却见你已哭了两次。人常说做了娘便会不一样,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南霜默了一默,才道:"我是没想到大哥的腿伤成这样。"   穆衍风一笑,又抬手揉了揉南霜的发,放下裤腿轻松道:"所幸后来也治好了,如今走路若不快,也没人看出我跛着,武功恢复了后,反倒更jīng进了些。"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南霜心里却晓得,彼时他左腿腿筋被挑断,武功几乎尽废时,是吃了多少苦头后才能有眼前的轻松自在。   南小桃花手指一颤,又因怕穆衍风瞧出自己的担心,便忙伸手去握茶盏,笑问:"大哥的腿,后来是怎么好的?"   穆衍风想起那些日子,觉得像一场梦,与自己顺风顺水的生涯格格不入。   当时天平山下的芳糙地前,他已然中了一招体力不支。幸而欧阳岳吞了化火符,一旦驱动暮雪七式,亦隐隐有周火入魔之兆。   两人过招,惊天的剑气,如盘龙直上云霄,犹如飞瀑从九天而落。   势均力敌下,耗得便是两人的耐心。   却不成想,欧阳岳带来的那几人,并未被穆衍风伤尽。其中一人料得穆衍风在乎的是南小桃花和萧满伊的xing命,心生一计便道:"掌门,我去追那两个姑娘!"   穆衍风听了此言,心神大乱,即可回身劈出一招,将那人斩于剑下。   也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欧阳岳趁着方才一个虚招,动作一变,倒提着金环,就在穆衍风脚踝处落环一挑,直接挑断了他的脚筋。   脚踝剧烈的疼痛让穆衍风闷哼一声。一时间鲜血迸溅,可欧阳岳深知,哪怕挑断了穆衍风的脚筋,他仍是个难缠的对手。   正当他预备离去时,穆衍风却以为他要去追南霜和萧满伊,竟不设防地提剑拦了他的去路。   欧阳岳心一狠,趁着这刻亦不避不挡落环击向穆衍风的左腿,一路往上,挑断他这一处的经脉。与此同时,穆衍风也将欧阳岳的左肩一剑贯穿。   两败俱伤,穆衍风登时就昏厥过去。待他醒来却是躺在一户人家。   可幸天无绝人之路,这户人家的主人本就会些医术,用柳枝替穆衍风续了经脉,又告诉他,想要让经脉痊愈,得去杭州寻一位叫"医老怪"的大夫。   当时的苏州城内,人人都对江湖的这场浩劫讳莫如深。无论是欧阳岳,萧满伊,还是于桓之,都像销声匿迹了一般,无论穆衍风如何打听,都寻不到他们的消息。   伤筋动骨,需得百天才养好。而穆衍风离开苏州之时,也不过才养了七天。   辗转多日到了杭州。   谁成想那医老怪,果真脾气古怪得紧。穆衍风在外站了三日,他才勉qiáng答应治他的腿。   "经脉可接,但接上后,每走一步,都有钻心之痛。除非你坚持过去,练好武功,否则你若难以忍受这痛楚,这腿即使不废,你今后若想再拿起剑也再无半点可能。"   这是医老怪为穆衍风医腿时所说的话。   那夜就着黯淡的烛火,医老怪在穆衍风左腿的伤口旁,又开了一道长而深的口子,将他破损的经脉挑了出来,又重新续了一根进去。两道腿伤fèng合以后,便成了如今这般狰狞的模样。   可穆衍风在chuáng上不过养了七日,便被医老怪赶下chuáng去gān活。   日后每走一步,左腿便有锥心刺骨之痛。   那时初夏,他亦不再是受天下武林人敬重的少主,而是寄人篱下的,连行动也困难的病者。   那些日子里,穆衍风白日便替医老怪gān活。夜里qiáng忍着疼痛,又将天一剑法的招式,从第一招重头练起。   有句话说得好:未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在盛夏到来时,穆衍风的天一剑法终于练到了第七重,左腿的疼痛也渐渐隐退了。   他知晓医老怪虽脾气古怪,但对自己,却如有再造之恩。穆衍风离开杭州前,便留□上所有值钱的物什,只带了两件粗布衣衫便上了路。   一路上,他四处打听萧满伊的下落,却无丝毫音讯。   所幸那一日,他在京城城郊,遇上了光禄寺卿的大公子,qíng急之下虽伤了人,但却因这个机缘巧合,才与于桓之几人重逢。   待穆衍风粗略地将这些日子的事qíng说完,南小桃花反倒笑了,她忽而道:"我知道大哥为何想烟花。"   穆衍风"哦?"了一声挑高眉头。   南霜道:"我觉着我也是这样,经历了一些事qíng后,便更知道了该珍惜什么人,该怀念什么人,该对什么样的人好。"   这时,屏风后似是一动,穆衍风回头望去,却是于桓之从后面绕出来,说:"有这种经历也是难得,你武功jīng进了不少,不如改日与我比比?"   穆衍风哈哈一笑道:"好,那就改日比一比!"   南霜坐月子,这些时日不便出门。于桓之因担心她,便常常陪在她身边。这两人,一人曾是风云江湖的小魔头,一人是声名远播的南水桃花。成亲后,日子却过得十分简静。   倒是穆衍风,每日除了练剑,便出门打听萧满伊的下落。   却说光禄寺赵卿的公子是在京城捡到的那冰丝盘龙剑穗,穆衍风顺藤摸瓜地去京城首饰斋一家一家打听,月余时日后,倒真有了下落。   说是京城的一家合钗轩里,有个姓董的伙计,也是夏天时,一路从苏州来得京城。   那时节,苏州因受舞林大会的波及,人心惶惶。这董伙计,本就打算去京城做生意,遇着这桩子事,便要提前走。   走前在渡口遇着一个漂亮姑娘。那姑娘听闻他是去京城做生意,当下也并未犹疑,便摘下腰间这剑穗给他,让他去寻京城天水派的大小姐,给她报个平安。   不想着董伙计,却在去天水派的路上,将这剑穗给弄丢了,一时间过意不去,便一直未找上门来。   说来也巧,这剑穗被赵卿家的公子拾到,辗转一番,虽晚了数月,又回到穆衍风的手里。   穆衍风又打听萧满伊的消息,却不想那董伙计目色暧昧地打量他两眼,说:"那姑娘自然是留在苏州城了。"   "留在苏州?"穆衍风眉心拧起,"为何?"   伙计笑道:"那姑娘是个实心眼的姑娘,说自己的相公是苏州人,所以她也得在这处安家落户,等着她相公回家。"顿了一顿,他又道:"官人你这么着近地寻着姑娘下落,想必就是她的相公吧。嘿你不晓得,你家娘子喜欢你可喜欢得紧,直夸你是天底下最威风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和主角的腿……有点过不去……   下更,2011/01/12(一色chūn还有几章完结了哇~~)   100   100、第99章 …   十二月底,小年夜将至。腊梅花开到极盛,红梅白梅却几近枯萎。   小团子伶俐得很,依依呀呀地已会发声,见着谁都笑,唯独瞧见穆昭便不给好脸色看,瞧见于桓之笑得尤甚,在南霜面前最乖顺。   穆昭起先以为小团子爱欺负老实人,后来见着穆衍风也颇得团子喜爱后,便敛了这个念想,成日愁眉不展地寻自家儿子来喝酒。   穆衍风是在小年夜过后辞行的,说是要先去苏州寻萧满伊。   如今的苏州城已是万鸿阁的势力,然则这些月来,万鸿阁的种种作为逐渐加剧其他武林门派的不满,每每引起纷争,总免不了一场厮杀。   厮杀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武林各门派日渐萧条。也因此,品着穆衍风的本事,如今再去苏州城,就算会与万鸿阁的人对上,也应当可以全身而退。   穆衍风走的那日,于桓之又与他比了一次武。   两人是在天水派后院,八角亭前的那一片小小空地上比试的。彼时南霜抱着小团子,和南九阳等三人在旁围观。   暮雪七式的第七式和天一剑法的九九归一,使出的剑气如星雨缭绕。   然而纵是这招式凌厉,于桓之与穆衍风也能将剑气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而不伤及周遭的一糙一木。   如此能收放自如的武功,已是到了极致。   在缭绕的剑气中,南霜瞧见有一个瞬间,于桓之竟抛却望雪刃,翻身贴掌于雪地。指间勾了一小团雪,凝气助力推出后,那一团雪竟化成无数锋利的剑刃,簌簌朝穆衍风飞去。   穆衍风见了这招,微一愣神,然而他却不避不挡,只横剑在面前一扫。凌空的剑气成了屏障,与破空袭来的雪刃两厢砥砺。   整个院子静了一瞬。下一刻,只闻隆隆之声,屋檐上,树梢上,亭子上的积雪纷纷落下,骇得天水派中人闪避不及。   于桓之与穆衍风方才使出的这两招,分别便是暮雪七式的第七式,以及天一剑法的九九归一。   不过,于桓之与穆衍风只使了不到一层功力来催动此招,若使用九成,怕是整个天水派都要毁于一旦。   这场比武,小团子亦瞧得目瞪口呆,鼓着腮帮子瞪圆眼睛,却在于桓之收剑回来时,又露出平素里讨喜的微笑,张开小手臂像是要他爹抱一抱。   却是穆衍风,抢先一步从南霜怀里接过了于忆风,搂在怀里抱了一阵子,见远天白云如斯,天水碧蓝,不止何故便忆起了苏州城暖暖流淌的水。   萧满伊说,衍风,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威风的人。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你做媳妇儿。   她还说,苏州城是我相公的故乡,我要在这里等我相公回来。   刹那之间,归心似箭。   虽不知她如今住在哪里,等在哪里,可还安好,可有了方向,但他穆衍风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萧满伊,再也不离分。   那天京城城郊也下了厚重的雪。于桓之与穆昭,一直将穆衍风送到城外十里长亭。   两人约定,要于来年的暮chūn时节,在苏州长堤相见,一起到万鸿阁报仇雪恨。   也一直到这一日,穆昭才对两人说起了当年那段往事。   江湖浩大,狭路相逢,引为知己。是于惊远与穆昭初初结识的事。彼时穆红影已跟欧阳岳有了婚约,却在于惊远来流云庄找穆昭时,彼此惊鸿相见,相许一生。   那年间,于惊远是名震天下的暮雪宫宫主,将至高无上的武功视为毕生所求。   穆红影深知于惊远的心愿,又晓得他停滞于暮雪七式的第六式,想要修炼第七式,非得有《转月谱》不可。天地之大,唯有欧阳岳知道《转月谱》的下落。   于是她假意嫁入万鸿阁,从欧阳岳处骗得转月谱的秘密。   原来那神秘莫测的转月谱,竟然跟一幅桃花图和声名远播的惊鸾曲有关。   这事说起来,也是穆红影的过错。她嫁入万鸿阁近两年,从未跟欧阳岳有过夫妻qíng义。欧阳岳因对穆红影用qíng至深,所以并未qiáng求过她,只是在一次醉酒后,勿让家里的丫鬟有了身孕,生下欧阳无过。   两年后,于惊远痛定思痛,来万鸿阁抢走了穆红影,将她带回了暮雪宫。   穆红影虽跟于惊远回了暮雪宫,但两年离分,他不曾来见她一面,早已令穆红影寒心。   穆红影在暮雪宫一呆便是三年,待于桓之三岁时,她见于惊远练武成痴,一面灰心,一面又想成全他,便下定决心,抛下父子两人,远去京城寻找转月谱的传人——花月。   穆红影与花月合力用了数年时间,才破解了转月谱之谜。可这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   《转月谱》重现于世的风声走漏,穆红影与花月自知会殃及家人,便决定不日后双双服毒。服毒前,她二人将转月谱解法,各藏一半,留于世上。   花月自是将桃花图腾刺在南霜的锁骨下,又将惊鸾曲传给了萧满伊,而穆红影将一本记载着曲谱与武功招式的"转月书"带回了流云庄,将其混在书库的旧书从中,便香消玉殒了。   临走前,她执笔写下转月谱的练法,让穆昭带给于惊远。   穆昭将这本书砸到于惊远身上,说此生此世,再没他这个朋友。   于惊远痛心疾首,伤心到极致,只得拼命练功。他天资极好,不过数月,便练成暮雪七式。可当武功练成之后,他心中的郁结并未能得到丝毫缓解,反倒日益剧增起来。   终有一日,于惊远一掌废了自己的武功,独自抛下暮雪宫的一切,去了穆红影在世时呆了数年的天水派……   穆红影的去世,受刺激的却并非于惊远与穆昭两人。这一年,欧阳岳因得知穆红影嫁给自己,自始至终都是为了转月谱之谜,一怒之下,他派人用暮雪七式,灭了蜀地十二派,嫁祸到暮雪宫的头上,这才有了八年前,暮雪宫覆灭的惨剧。   穆昭虽知晓这一切是欧阳岳所为。可是当时,他自己也因穆红影的去世,忌恨于惊远,更因着当年一段纠葛,最受亏欠的便是欧阳岳,所以一时妇人之仁,便未将事态挑明,只是保住了于桓之,将其带回了流云庄。   事与时移,当穆昭看见于桓之与穆衍风都练得一身好武功后,便也逐渐放下心来。   可八年前暮雪宫的覆灭,他作为武林盟主却未能未上百条xing命昭雪,令他一直深感愧疚。因此几年后,他也留书一封,上京城去了。   往事已逝,逝者已矣。那些年的血雨腥风逐渐随着故人的远去而尘封。穆昭心想,倘若有朝一日,江湖刀光剑影又起,那便由于桓之,穆衍风这些后辈去承担了。   当时,穆昭心里想的只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可他们所有人都未能料到,当年一场纷争,却未武林埋下如此大的隐患,以至于流云庄覆灭,于桓之等几人险些丧命,而江湖,也再次堕于颓靡之中。   这段往事提起来,当年的几人各生懊悔。连南九阳听了,也是唏嘘感叹不已。   反倒是穆衍风,听了这段事后,只捡了个重点问:"小于竟是姑姑的儿子?那、那这么说,他不是我的结拜兄弟,而就是我的表弟?"   穆衍风圆满又得意地笑了。   他长于桓之数月,两人相识相jiāo数年,而这么漫长的日子,穆衍风一直想要收于桓之做兄弟,今日终于得偿心愿。   彼时于桓之却想,不论当初他的娘亲穆红影做了什么,也不论欧阳岳于惊远又各自做了什么,几人之间的纠纷,因时间隔得太远,恩怨已算不请。   可欧阳岳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愧对于欧阳无过,不该将自己的怨愤宣泄于整个武林,不该毁了流云庄,也不该对他以及他所想保护的人赶尽杀绝。   于桓之也晓得自己偏激,可他觉得,光为这个,他定要去寻欧阳岳报仇。   长风猎猎,穆衍风牵着马离去。待那紫色身影渐行渐远时,穆衍风忽又回过身来,朝他们招了招手,再道一声别。   有了小团子后,时日便过得极快,一哧溜便到了开chūn雪化。柳树抽了新枝,桃花含了花苞。天水派的银碳盆早去了,南霜自养好身子后,便时时跟着于桓之练武。   大年过后,她脸颊自后脖颈的紫色斑纹,便是暮雪七式第三式到第四式的关卡所致。   奇怪南小桃花生了孩子当了娘,为人简静了些,对武艺的参悟力也不减反增,也不初chūn时节,那些紫色斑纹便渐渐褪去了。   这一日,小团子也不知被南九阳那三个外公爷爷带去哪里逛了一圈,到了家没坐一会儿,便扯着南小桃花的衣角,一边"呼呼"出气,一边比出一根手指,在空中不停地打圈儿。   南霜看得狐疑,便拎着小团子去找于桓之。   于桓之定睛看了半晌,忽然勾唇一笑,接过小团子抱在怀里,道:"八成是在街头瞧见哪家小孩吃糖葫芦,嘴馋了。"   于桓之虽是个魔头,但他素日来,却将小团子宠得紧。南小桃花平日里脾xing就好,加之小团子本身乖巧,母子两人相处,对彼此都是有求必应。   于惊远每每得见,便要叹气,常言道严父慈母,或者严母慈父,说的是夫妻二人,总要有一方严厉些。而于桓之与南霜两个,皆是将小团子宠上了天,这样下去,也不知这忆风长大,到底像谁。   每每于惊远这般叹气,穆昭便凑过来,努努嘴道:"小团子像谁?你也不听听小团子那名字,于忆风,这小娃娃长大,定然跟我家风儿一个xing子!"   南九阳竖着耳朵在一旁听,听到这一段,便也凑来感慨:"跟小风子一个xing子?!那敢qíng好哇!"   三人尚还在后院窃窃低语。于桓之、南小桃花和小团自一家三口,已然上街寻糖葫芦去了。一路上,于桓之一手将小团子抱在怀里,腾出一手牵着南霜,边走边与她说,若待会儿买了糖葫芦,得就着开水融了才喂给小团子吃,他牙还未长好,单吃怕是吃不了。   南小桃花一边点着头,一边嘿嘿笑道:"糖葫芦我也好久没尝了,待会儿也弄一串吃吃。"   于桓之从眼风里望她一眼,宠溺笑了声:"傻丫头。"   一路走来,这一家三口的模样,也不知羡煞了多少旁人。   买了糖葫芦要回家,却见得有一人来找于桓之,说是苏州城来了信。   于桓之和南霜本以为是穆衍风写信来了,不想那人取出随着信的一起捎来的信物,竟是萧满伊的那条并蒂杏花手链。   两人皆是大吃一惊。南霜忙问信笺在哪里,不想来人却说,要三人一同跟去取。   于桓之顿在原地低头细细一想,惟恐这里面有诈,便对南霜说:"你跟小团子在这边等着我,不要离开,我即刻就回来。"   南霜点了点头,答了句:"桓之你也小心些。"   她见得于桓之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头,正要上旁边的铺子讨碗水来喂给小团子泡糖葫芦吃,不想身后有阵劲风袭来,南霜虽及时侧身一避,却未料得身后之人方才使得只是一个虚招,转瞬间,一个身影直掠眼前,一个搓手便将小团子夺了去。   立在南霜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欧阳岳。   作者有话要说:   ①昨天没准时更,居然没孩子催,乃们真好。   ②我有点变心了,我一直喜欢穆衍风,写了这章有喜欢上小魔头,然后我有点动摇不定了……   ③姑娘们,我最近每日的更新计划是:公子无色→龙凤→一色chūn   (今天比较特殊,先更一色chūn,然后再去写龙凤)嗯所以乃们看到龙凤更了,那就说明我要过来更新一色chūn了~~   最后新坑求支持~~(去看看吧,女主有点像桃花儿,但是尤其天然)   新坑求支持:【点图穿越】:   101   101、第100章 …   街头人群熙来攘往。   小团子在欧阳岳怀里,犹不知自己身处险境,左摸摸右瞅瞅,依旧玩得乐呵。   南小桃花早已面无血色,则听欧阳岳冷笑了一声:"于惊远的孙子?长得还算水灵。"   南霜往前一步,呼喝道:"你放开他!"   欧阳岳近一年来消瘦很多,袖口略显宽大。小团子似感了兴趣,又在他臂弯爬了爬,探身去扯那袖口。南小桃花看得心惊胆颤,这才料到方才那信笺,是一招调虎离山之计。   可那并蒂杏花手链又的的确确是萧满伊的那一条。南霜想到此,心底一寒,倘若事实如她所料,那么此刻的萧满伊,怕也是身处险境。   看着欧阳岳手里的小团子,又思及萧满伊的安危。南小桃花怒极之时,反倒冷静下来。   她往前一步,慢慢道:"你既是来找我公公报仇的,不如以我做人质。"   欧阳岳闻言一怔,片刻眯fèng起眼睛,上下打量了南霜一番,哈哈一声冷笑道:"于惊远的武功早已全废,要比,让他儿子来我这里送死!"   南霜听了这话,心里压住一团怒火,面上戏谑道:"我瞅着你是不敢跟桓之比武吧?"停了一下,她的目光又移到小团子身上,说,"你若敢找桓之比武,也不用这会儿多此一举了。"   "你说的不错。"不料欧阳岳却并不中她的激将法,"于桓之诡计多端,我若在京城与他打一场,必会落得两败俱伤。何况……"他朝怀中的小团自一望,笑道:"何况我并不屑于跟他比武,我要他死!"   南霜眉头猛地一拧,却闻欧阳岳又道:"只有于桓之死,于惊远才会后悔,才会难过,才会生不如死,才能够知道他当年将红影从我身边带走,是犯下了多大的错误!"   片刻,欧阳岳又垂头揉了揉小团子软软的发:"于惊远的外孙?"他嘴角勾起一个yīn测测的笑容,"长得跟红影,倒有几分相似……"   "你别动他!"南霜一声厉喝。   这声厉喝,却引得欧阳岳大笑出声,老态龙钟的脸上恨意毕露:"你却有何资格让我不动他?南水桃花?"   南霜一咬牙,再往前一步,神色忽而变得轻松:"那你动吧,我瞅着你也没什么本事,不过是拿个小儿来威胁我。你动吧,你动了他,我今日拼了命,也要劈死你!"   街头的人看着这两人杀气腾腾,全皆避开,唯余南霜与欧阳岳两人在街心。   却闻欧阳岳又沙哑地大笑几声:"劈死我?南水桃花,于惊远尚且不够格劈死我,就凭你?"   "我当然不行。"南霜道,"可我与桓之合力的话却也难说,而我,又足以将你拖到桓之回来……"说着,南霜紧蹙的眉头展开,探手入袖囊,便要掏出那望雪环。   小团子此时见自己的娘亲这般模样,终于似察觉到四周的不对劲,他顷刻敛了方才的笑容,满脸狐疑地瞧着南小桃花,张着手臂让南霜抱,奋力想从欧阳岳怀里挣脱出来。   小团子这幅模样,看得南霜心里一阵紧似一阵。然而她手里的动作却毫不迟疑,顷刻间望雪环寒光乍现。   "慢!"欧阳岳拧眉,继而道:"你要如何做?"与此同时,他的手,也移向小团子的脖颈间。   小团子却丝毫不查,只瞪大了眼瞧着南霜。   南小桃花脑中嗡嗡直响,片刻间耳畔只回dàng着去年成亲,与于桓之耳鬓厮磨,说要寻个有桃花有流水的地方,安渡此生,要生小小桃花,小桓公子。   如今,小桓公子已然出生,这般乖巧通透。他们夫妇俩将他宠上了天,他也不见得又丝毫骄纵。她不能,不能失去小团子。   "我跟你走。"南霜眸色黯下来,"无论如何,我跟你走,只要你放过……他……"南霜的目光,最后落在小团子身上。   初chūn雪化的街头,四处都有泠泠水意,几支桃花趁着早chūn开了一树,却是一副含而不露的模样,像是初遇南霜时,她迷糊而傻气的笑容。   于桓之站在街头发呆,怀里是安静的小团子,可是心里空了。   他方才随那人去取信,那人进了内间便再没出来。于桓之等了一会儿便觉得不对劲,将内间帘子一掀,里面哪里还有什么人。   调虎离山之计。   他千算万算亦未想过,自己竟因一刹那的疏忽,将小桃花弄丢了。   是哪一年的流云庄呢,碧玉妆成,绿树如涛,他站在树下笑得隐忍,说:"我,只有一个霜儿。"   那个女子有桃花般的脸庞,xingqíng也极好,又极为喜庆,可是那一瞬,一贯大而化之的她也露出含忧带笑的神色,说:"我又何尝不是。我,也只有一个桓公子。"   街头的人纷纷说,方才那姑娘当真临危不乱,用自己的xing命去换自家儿子。他们说,公子能遇上这样的媳妇儿真是一辈子的福气。   可于桓之的心里唯余下一个念头:霜儿呢?   于桓之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回的天水派,亦忘了自己是用怎样的言语,咬着牙将南霜被欧阳岳带走的事qíng说与家中三老。   他只记得,他去马厩牵马的那一刻,见得后院的桃花也开了,粉瓣纷飞。   于桓之想,原本与穆衍风约定暮chūn去万鸿阁报仇,自己却等不到那时了。他吸了口气,翻身上马,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对家中三老起誓:"倘若,倘若欧阳岳伤了霜儿分毫,倘若我无法寻到霜儿,便是杀光他万鸿阁所有人,我亦在所不辞。"   于惊远望着于桓之策马而去的身影,忽然欣慰一笑。他这一生,因追求至高的武功,而错过的红影,懊悔至今。所幸他的儿子未走上与他同样的路,有南霜这样的女子相知相许,相爱至深。   便是为了她,拼尽xing命又何妨。反正他于桓之,只要一个霜儿。   苏州城外,糙长莺飞,杂花生树。   于桓之一路使了轻功,跑废了三匹马,花了半月时日便赶来了苏州。   苏州城郊的宅子里有旧友。于桓之意外见得欧阳熙。两人相遇,仿佛此去经年。   略略相谈,才得知欧阳无过去世后,欧阳熙收了他兄长的尸体,在城外山明水秀之地做了一方孤坟。而他与欧阳岳,也断了父子qíng谊。   欧阳熙听闻南霜之事时,会心一笑却露出几许怅然,许是在感叹这个女子这一生中遇险遇难,遭福遭祸,自己也再cha手不得。   他推给于桓之一杯酒,淡淡说:"苏州的万鸿阁,在原先的天台山内山,后山弟子众多,全皆练了暮雪七式。然而他们的暮雪七式,爆发力qiáng,持续却短。"   于桓之眉峰一蹙:"如此,他们的招式并非一层一层修习,而是急功近利地练功,如当初的暮雪七人?"   欧阳熙点头一笑:"一切当心。"   天台山的枫树在chūn天仍是碧绿一片。风拂过,便扬起漫山海làng。于桓之未先去寻穆衍风,而是独自闯入了天台山。   山腰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园外观酷似昔日的流云庄,然而走近了,却发出几分森森的诡异之气,便是今日的万鸿阁。   这大半年来,万鸿阁的弟子因常常走火入魔,在江湖上无恶不作,已然是声名láng藉。   于桓之刚一走近,便听得门前的两个弟子道:"也不知掌门将那女子掳来gān嘛。"   "是呢。"另一人答道,"年前就找了个漂亮丫头放着没动,近日又找一个。掌门不用,我看着可心痒……"   这两人正说着,便听得那头又有一人从阁内走出来,对两人笑道:"你以为掳来的人是谁?那可是名动江湖的南水桃花!那也是你们可以染指的?小心掌门将你这舌头割了给那姓于的大魔头送去……"   话音刚落,前方忽有身影一闪,转瞬间便有寒刃夹在其中一人的脖间。   于桓之身着青衫,蹙眉冷声问道:"说,霜儿在哪里?"   短刃寒光,青衫劲衣,唤南水桃花为"霜儿"。三人皆是一愣,随即便辨认出此人的身份,是名镇江湖的魔头于桓之。   早前欧阳岳便在阁内提醒过众人,说近日若于桓之到来,谁若能杀了他,谁就能坐万鸿阁的副阁主。   万鸿阁门徒因皆皆练暮雪七式而走火入魔,心绪躁动之际,得知这个消息都不免跃跃yù试。   此时此刻,这三人认出了于桓之,另两人竟不顾同伴的生死,顷刻成合围之势,手持匕首便朝于桓之攻来。而身旁这人亦不迟疑,仰面一退,力求脱身。   电光火石之间,阁中又有人大喊:"于桓之来了!"   刹那间只听风声隐隐,万鸿阁中,屋檐上,数目后,房屋前,掠出成十上百之人。   这边厢,于桓之闪身一掠,身形快如影,兔起鹘落之间,便将三人斩于刃下。招式凌厉,毫不留qíng。   三人毙命于刹那之间,而万鸿阁众人见了却丝毫不退缩,齐齐朝于桓之攻来。   纵使于桓之再厉害,要以一敌众,亦非易事。但闻万鸿阁内兵器铿锵,却始终不见欧阳岳与南霜的身影,于桓之的心里暗暗着急,飞身便掠入阁中。   阁内有水,傍着一片假山而建。假山后自是危机四伏。   然而,暮雪七式的第七式,凝水为刃。能化万千流体为刃气,灭千百人于刹那无形之间。   于桓之自空中几个起落,手中的望雪刃旋转如盾,接连劈开数道攻上来的剑气。一时间万鸿阁内血溅如飞。于桓之自水边落定,一手探水一个轻摆,另一手依旧转刃如飞,抵挡周遭的攻势。   水起,化为刃气,寒光般的水刃风驰电掣般攻向众人。只听连着数十声砰砰作响,剑气水刃将万鸿阁中弟子穿膛而过。   血雾漫天,喷洒在高空,将整个万鸿阁都笼罩在一片凄艳的红之中。   这便是暮雪七式的第七式凝水为刃,以一敌白,以寡敌众,这也是祖皇帝开国时,破前朝朝门的秘诀。   "血洗万鸿阁?"身后忽地传来戏谑的声音,欧阳岳见门徒伤残至此,却丝毫没有惋惜悲痛之色,眼神中反倒有几分玩味几分yīn狠,"不愧是于惊远的儿子。"   于桓之青衫染血,回头冷冷用望雪刃指着欧阳岳:"霜儿呢?"   "南水桃花?"欧阳岳一挑眉,忽然勾起唇角笑了,"不巧,你来的前两个时辰,我刚刚让人把她送走了……"   "哪里?"   欧阳岳注视着于桓之,他此刻体内化火符反噬的焚烧感已然令他jīng力尽失,唯有复仇伤人变态般的快感令他的神智仍旧兴奋着:"哪里?不过是,派了几个门徒,将她送到不远的雪崖边,让她下去看看风景罢了。"   于桓之闻言浑身登时僵住,持着望雪刃指向欧阳岳的手渐渐地,缓缓地垂了下来。他双目空dòng,问道:"你说……什么?"   "没听清?"欧阳岳上前一步,不知是否因太过兴奋,霎时间他竟老态龙钟地咳嗽起来,"我说南水桃花已经……"话未完,却忽见得于桓之一个闪身上前,横空一劈,径直在欧阳岳的前胸划了一道血口子。   欧阳岳闷哼两声,退后两步还未倒下,便见得于桓之有挥刃往下一拉,一刀深痕直直从大腿的内侧滑倒脚踝,片刻,于桓之又横刃一挑,欧阳岳的脚筋直接断成两截。   脚筋一断裂,欧阳岳整个身子弹起直飞而出,重重撞到假山之上,于桓之上前两步,冷冷地看着他:"这一刃,我是替衍风还的。"   欧阳岳正吃力爬起,却见于桓之又往前一步,声音有些飘渺:"还有一下,我得替你儿子欧阳无过还你。"   眼前一阵血雾滑过,欧阳岳只觉右眼一阵剧痛,再伸手摸去,满眼是血,哪里还有什么眼珠子。qiáng力睁开左眼,则见于桓之站在他面前,抛下最后一句话:"不替霜儿伤你,你不配。"   顿了顿,他忽地冷笑起来,"你说她去了雪崖。待我真正血洗了你万鸿阁,便去寻她!"   一池水波澜骤起,那一刹那,于桓之是静默的。但他青衣染血,满目赤红的模样,却真正是个魔头。暮雪七式凝水为刃,血洗万鸿阁,也不过是一炷香的事。   可一炷香之后,于桓之站在阁内重重地尸体间,心中却全空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许是因为血气太浓,远天的太阳也像是残阳如血。于桓之蹙了眉,握紧拳头一步一步往万鸿阁深处找去。   内里大厅亦是空dàngdàng一片,里里外外找寻遍了,却没能见到一个人影,唯有开门时的那一刹那从外间chuī来的风,帘幕隐动。   忽然之间,于桓之的身上似没了力气。想要赶去雪崖,却又害怕去了那里不见南霜。   万鸿阁里血流成河,而他跌坐在大堂门口,双目失了神。   也不知坐了多久,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有人迟疑地走来,试探地唤了句:"桓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嘻嘻…   下更,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吧~等下放个防盗章上来,丫头们表惊慌~   102   102、第101章 …   萧满伊想,自己大抵是由于太想念穆衍风,所以当她看到万鸿阁门前的身影时,有一个瞬间将他错认成心中的人。她自去年浓冬,被欧阳岳掳到这万鸿阁来,便无法再在苏州城等待穆衍风。   可那人青衣染血的背影有些萧索,唇角喃喃溢出的音节,是一声声的:"霜儿……"   于桓之闻得脚步声,身子蓦然僵住,回过头却见萧满伊站在不远处看他。   走近几步,萧满伊又试探地问:"桓公子?"   这一声"桓公子",方才让于桓之彻底回过神来。他直起身子,也走近了两步,沙哑着声音问:"你还好?"顿了顿,他又道,"你在这里,是欧阳岳将你掳来的吧?"   声音有些飘渺,虽在与她说话,但却又像自言自语。萧满伊见于桓之身形恍惚,连忙上前将他扶住。两人走向屋外时,她这才发现万鸿阁的弟子已然死尽,也难过房前没人看守,自己得以逃出来。   尸横遍野中,有一人在缓缓地向前爬着,像是欧阳岳。   于桓之的目光掠过欧阳岳,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你在这里,可有见过霜儿?"   萧满伊见他神色三分惶然,七分担忧,摇了摇头,咬唇道:"自从我被欧阳岳那老贼掳来,便一直被他所在后堂的一间暗房里。"话至此,她在心里将于桓之的话一琢磨,又欣喜地问,"桃花儿也来了?在哪里?"   于桓之眼神一伤,垂眸道:"欧阳岳说,将她带去雪崖了……我怕……"   "那我们就去找她!"萧满伊道,"桃花儿一直吉人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于桓之与萧满伊在雪崖的崖边崖下,从天亮找到天黑,却一直不见南霜的身影。   于桓之的脸色愈发苍白。萧满伊却劝道:"找不着也好,桃花儿古灵jīng怪,说不定早跑了呢?"   于桓之望着远天朦胧的暮色,点了点头。忽而,他又勾起唇角一笑,说:"霜儿给我生了个儿子。"   萧满伊一惊:"真的?"   于桓之转头看着萧满伊,淡笑道:"等我找到霜儿,便带着儿子来看你和衍风。"   听闻"衍风"二字,萧满伊神色一黯。默了一会儿,她说:"我在苏州一直没能找到他,也不知道他现下在哪里。"话梢一顿,她又抬起头肯定道:"不过衍风一定平平安安的。"   于桓之笑了:"我与衍风本来约定今年暮chūn在苏州的柳岸边见面,一起上万鸿阁报仇。只是,霜儿被欧阳岳掳走,我便只好先行一步。"   萧满伊闻言,难以置信地睁大眼。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欣喜道:"桓公子,你找着衍风了?他、他还好吗?"抿了抿唇,萧满伊忽又迟疑地问,"衍风,他还要娶我的吧?"   于桓之又是一笑:"先回苏州城,暮chūn也不过半月之后,我送你去见他……"   萧满伊一愣,连忙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桓公子你别耽搁,先去找桃花儿,衍风我自己去见便好了。我还顺道能帮你给他招呼一声,就说大仇你已经报啦。等我找到他,我们就与你一块儿找桃花儿去。"   "非是我要耽搁。"于桓之道,"万鸿阁虽灭,可难保哪里又起危机。我送你去见衍风,也图个万全。"   后半句话,于桓之没有说——我已弄丢了霜儿,又怎能让衍风再丢了你?   "可是找桃花儿的事……"   "这半月,只好麻烦满伊姑娘,陪我在苏州城四处找找了。"   暮chūn将至,整个苏州城姹紫嫣红。江湖颓靡已久,万鸿阁的覆灭让这纷争了数十年的武林彻底平静,而新的势力,又暗暗在酝酿之中。   苏州柳岸边,垂柳丝绦。穆衍风一袭紫衣如初,墨发翻飞,玉树临风的模样比往昔更多几分沉敛。   萧满伊静静走去,一路有杏花飘落。   她将于桓之替她寻回的并蒂杏花手链又带回了手腕。   穆衍风凝目望着水面扁舟时,似乎听到了叮铃铃几声响。   一个浅淡的笑容慢慢浮起,笑意含在眼底。穆衍风忽而想起那年chūn,自己给萧满伊买并蒂杏花手链时是个雨天。   她将这手链摇得丁玲作响,厚着脸皮问:"定qíng信物?"   彼时穆衍风面红耳赤,心跳得发毛却不知道自己喜欢她,忙乱间只怒气冲冲地吼一句:"谢礼!"   可萧满伊不以为然,将手链子瞧了又瞧,大言不惭道:"早知你会如此说,那我就默默地把它当做定qíng信物好了……"   今日今刻,也不知那头脑简单,爱他至深的女子去了哪里。   他自浓冬来了苏州没找到萧满伊,数月来踏遍了江南各地。万鸿阁覆灭的消息,穆衍风倒是在回苏州的路上听说了。也不知于桓之是怎得一个冲动,竟自个儿血洗了万鸿阁,也不等等他这好兄弟。   萧满伊走近了一步,试探地唤道:"衍风。"   不知是谁在叫他,声音跟萧满伊这般像。可萧满伊平日里语调,却不如这轻柔,她虽比南霜命苦,可叫起旁人的名字,亦带一种喜庆铿锵的调子。   身后又有声音传来,仍是先前的那一句"衍风"。   穆衍风一愣。下一刻,他浑身都僵住了,因他忽地发现,这一切,仿佛、仿佛并不是他的幻觉。   前方是杨柳堤,飞絮如雪,水面平阔。穆衍风愣愣地看着这chūn日景,好半晌也不敢回头,只小心翼翼地唤了声:"满伊?"   蓦地,身后却再没了声音。只有暮chūn暖暖的风,慢悠悠地chuī。   穆衍风叹了口气,心底往下沉了几分,正要回转过身,一个身子却从身后忽然将自己抱住。穆衍风往前一个趔趄,垂眸只见腰间白如玉的手腕上,赫然一条并蒂杏花链子。   花开并蒂,永结连理。   那天下着雨,萧满伊得了手链,与他说教:"你不明白,这链子若自己买来送自己,那便没意义了。"   穆衍风垂眸看着这链子时,忽然明白了彼时她所言及的意义。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在他对自己的心意还不甚明了的时候,便已经对她许下了永结连理的誓言。   "满伊。"穆衍风轻唤了声。   他慢慢回转过身,却见萧满伊一脸欣喜的模样还带了几分紧张。   她将自己的手从他腰间松开,小心翼翼地问:"衍风,你还要娶我的吧?我找了你好久,还在苏州城等你,最后被拐到万鸿阁去了,还好桓公子……"   蓦地一瞬,穆衍风上前一步将她揽入怀中,俯脸在她发间深深一吻。   他的声音缱绻如苏州的水,却带着几分笑意,"嗯,我今日才明白,花开并蒂,永结连理。"   于桓之站在不远处,见得这一幕,心中亦有半分温暖半分怅然。   杏花桃花相间绽放,数年的武林纷争江湖风波,终于告一段落,头一回,苏州城有了这样切切实实的宁静。   于桓之牵着马,一袭藕色长衫被他穿得如月华般温润,走至穆衍风跟前,他将《暮雪七式》的招式,以及笔录好的《转月谱》,《神杀决》和《天一功》往他手里递去,笑道:"这些你留着,重建流云庄用得上。"   "小于?"穆衍风一愣,左看右看却未见得南霜。他忽而想起于桓之莫名其妙血洗万鸿阁一事,心中一顿,问道,"难道是欧阳岳掳走了霜儿妹子?"   于桓之未答,旁边萧满伊便赶紧说道:"桓公子,我陪你一块儿去找桃花。"   于桓之笑了,看了萧满伊一眼,又转头望向穆衍风:"好不容易才寻回来,照顾好她。"   穆衍风复又要说什么,却见于桓之抬目望向对岸的桃花灼灼,他的眸色几分流转:"我想……自己去找她。"   "纵使天地高阔,千山万水,我也一定能找到她。"   于桓之策马离去时,穆衍风不知他要去哪里,要去何方。   那抹身影chūn风化雨般溶在苏州城的烟柳湖岸旁,好似一幅画。   江湖中兴了,流云装重建了,穆衍风登上盟主之位。   可人世杳杳,偌大的天下,却再没了昔日于桓之与南霜的消息。   曾经名动天下的两人,也不过一年,便成了传说似的人物。   于桓之的名声一直不好,累及嫁给他的南小桃花,也被传成了个女魔头。   说书人常常拍案说起这样的段子,说两个魔头虽然yīn邪,但对穆衍风穆盟主却心悦诚服,可见得我们穆盟主声威显赫,令江湖黑白侠客纷纷心悦诚服。   初chūn来临时,穆衍风又与萧满伊成了一次亲。当时萧满伊也大了肚子,手边系着一个花结,可神色始终沉郁。   两年前的夏天,四人落难之时,是南小桃花顺了条红绸布,打了个花结让他们将就这拜了拜,彼时他们还笑她,说她又顺东西。   而如今,再想见到那人,却不知该去何方。   穆衍风在济济一堂的宾客中,看见了一个面悬黑纱之人。   那人坐得甚远,与周围的人都不熟识。他沉默地看着他们拜完堂,淡淡抿了几口穆衍风的喜酒便离开了。   穆衍风本想对着他的背影挥挥手,可才刚把手抬起来,忽地唇角又勾起一笑。   道别做什么。反正以后定会再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完满了,今天终于三篇文都更了~~~   下章完结,我明天(2011/01/16)来贴完结章。   丫头们完结前冒一次泡吧~~~   103   103、第102章 …   人世苍茫,回忆杳杳。   南霜自万鸿阁逃出后,身受重伤,一路避无可避,所幸乘船顺江而下,去了蜀地。   那里是于桓之的故乡。刚成亲的时候,于桓之曾说,以后若有机会,便带她去他的故乡看一看。可如今,哪怕青山翠水在眼前,于桓之不在身边,河山绝美也失风华。   知晓江南危险重重,南霜暂且避在蜀地,打算待危机过去,再回京城找于桓之。   然而,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蜀地的消息也因此闭塞。待于桓之血洗万鸿阁,穆衍风重建流云庄的消息传来,已是仲夏时节了。   南霜一路走水路,沿江而上,回到天水派时,空dàng的院落里只有家中三老,于桓之再也没回来过。倒是有穆衍风和萧满伊一封一封的书信写来,打听小于的下落,打听桃花儿的下落。   彼时南霜才知道,于桓之是在万鸿阁覆灭的那个浓chūn在江湖消失的。   穆衍风说,于桓之是踏遍天涯找南霜去了。   南小桃花独自在天水派住了几日。残夏来临时,整个京城都下着很浓很密的雨,她收好行囊,牵着小团子的手,说要去苏州。   彼时于惊远叹了口气,对她说:"他并非不愿等你。可偏执如桓之,正是因害怕失去,才会宁肯遁迹山河去寻找,也不愿留守一方,等待一个生死不明的下落。"   南霜点点头。她还记得有一日,于桓之说,万事皆苍茫,而他于桓之,只有一个霜儿。所以他离开,因为不能失去,也不愿知道自己会失去。   南霜只说:"既然桓之是踏遍天下寻我去了,那这天下间,合该有个他落脚的地方。等他找累了,找乏了,自然便回来了。"   刚成婚的那一年,她曾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灼灼桃花,蔓蔓枝叶,流水潺湲。   家里来客了,儿子长大了。   梦境似幻似真,可南霜一直觉得,有一天,当她将自己的亲人,朋友,那些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迎入家园的时候,应当是和于桓之一起的。   所以在与他们重逢前,在与穆衍风和萧满伊重聚前,她一定要等到他。   于桓之又带起了黑面纱。依稀还记得年少初遇,小小的桃花硬是上前掀了他的面纱,稚气的声音带着三分喜,说:"日后我若再见你带这面纱,定要将它掀了去。"   穆衍风宴请八方的亲事很幸福,如今,他功成名就,与萧满伊过得很好。   只是人世飘杳,虽然事事已圆满,但南霜不在身边,又略有缺憾。转而再想,仿佛只要那个喜庆如chūn桃的女子不在身边,时时事事都称不上完满了。   分别一年余,于桓之将往昔在心底过了一遍又一遍。   儿时的初遇,万鸿阁的再相逢。醉凤楼的房梁上,南霜的眼神微熏,而他未饮酒亦如醉。抑或是马车崩裂,他抱着南霜飞跃而出,如万斛秋光倾洒而下,彼此相见,一生惊鸿。   最初的事,一切还未挑明,想起来是如此暖人心。因此即便是一个人走着,也不觉孤单。   又是一年chūn。   江南的水畔,有乌篷船拓水而过。远处不知是哪户人家有这般风qíng,宅子旁种了桃花垂柳。桃花开得灼艳,仿佛谁的面庞。   于桓之站在乌篷船上摇橹。轻舟畔,有小孩咯咯的笑声。他抬目望去,则见桃树后绕出个半大的孩子,见了他不由惊奇地睁大眼。   小团子般的孩子,ròu呼呼的脸,漂亮的五官。   一色chūn光笼在他的身上,他忽然欣喜地,奶声奶气地叫道:"娘,是爹爹,他长得好像爹爹!"   水岸旁,捣衣声蓦地顿住。于桓之侧头望,岸旁的女子直起身,扶住朝她扑来的儿子,终是对他笑了起来。   桃色如chūn,而chūn日静好,人也团圆。   "回来了?"她问。"回来了。"他笑答。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写个时间分段,因为文里的时间可能有点不清楚   第一年暮chūn,桃花逃去蜀地,于桓之去找桃花   第一年夏天,桃花呆在蜀地,后回京城   第一年的秋天,桃花去苏州等于桓之   第二年的初chūn,穆衍风和烟花成亲   第二年的浓chūn,于桓之找到桃花   然后解释一下,因为文里写得一笔带过。于桓之灭了万鸿阁后,因为太担心,所以一个人去找,也因为他是那种一力承担的个xing,所以想找到桃花带回京城。然后文里jiāo代的是于桓之不回京城,也是为了给自己存留一份希望(于惊远的话)。   古代jiāo通不发达,他找了找没找到,第二年chūn天就回了苏州,于是就遇上桃花了。两人没分开太久,我不是个后妈╮(╯▽╰)╭   终于完结了一色chūn。在这里先要给姑娘们道一声谢谢。谢谢姑娘们一直以来的支持,即使中途qíng非得已停更了一段时间,姑娘们也十分理解。   一色chūn算是目前来说,之之写得最长的一篇文。中途花了很多心思,写完后也找出了很多不足的地方。不过还是《小江山》完结时候的那句话,如果开始做一件事qíng,那就投入jīng力,认认真真地做好。写文也如此,所以打算继续坚持下去的,毕竟还有很多故事想要写出来,也想把自己的故事写得更好一些。也希望们丫头们能继续跟着之之的文看,嘿嘿~~   写文到今天,在晋江也快一年了,再谈不上是个新人。最欢乐最感动的还是很多姑娘的支持,从一个坑跳到一个坑,一篇一篇地追下来。   给亲爱的读者姑娘们90度鞠躬。   p.s.   1.江蓝生的番外,我这两天就去赶完。   2.《龙凤》明后天,最迟星期三完结,这段感言还要发一次,正在两篇文一起追的姑娘不要惊慌。   3. 以后有时间,可能还会写跟一色chūn同类型的武侠言qíng文。   4. 丫头们如果要知道之之的新文动向,可以去专栏把我包了→   5. 新文:   很爱你们滴之之   2011/01/16   【52书库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qíng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52书库https://www.52shuku.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