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的越冬方法》作者:水在镜中 文案: 你的竹马缓缓变态 感谢大家的喜爱与支持。 写在文案之前:本文一切内容纯属虚构,如与现实存在雷同,实属巧合。 本文年代线亦实属编造,纯为剧情服务,请勿深究。 排雷:攻青少年时代变态且三观成谜。 假顺从真算计高冷变态攻x假聪明真纯情乐天善良受 丁郁青的竹马傅润生,出身好,家境好,长得好,学习好……看起来什么都很好。 就是精神不太好。 他偷丁郁青的毛巾,丁郁青给他拿了条新的。 他舔丁郁青吃过的冰棍儿,丁郁青给他又买了一根儿。 傅润生不领情,丁郁青不在乎。毕竟兄弟就是不分你我。 有一天,傅润生让丁郁青体会到了什么叫“不分你我” 上一代的竹马故事。狗血有,家长里短有,时代浪潮有。 “丁香花是冬天打骨朵儿的。” 第1章 丁郁青九岁那年,打他记事起就一直空着的西楼201终于搬来了一户人家。 他始终都记得那一天。 许多年后,丁郁青想,这也许是因为他的童年太过平静,所以一点儿变化都足够成为一个记忆点。可话又说回来,怎么能忘呢,毕竟那是他这辈子头一回见着傅润生。 那天是个礼拜六,外头一早上就热热闹闹。他姐丁郁芬跑到窗边,一边编辫子,一边看热闹,惊诧于保卫科的刘歪嘴居然在帮忙搬家的人堆里。 母亲周蕙纠正说要叫刘干事,并把巴掌拍在小儿子丁郁青的屁股上,勒令他快点儿起床,去排队买猪肉,豆腐和熟牛肚。因为大儿子丁郁桓今天要回来。 周蕙打人一点儿都不疼,所以郁青只是翻了个身,还伸手搂住了母亲的腰。他最擅长的就是撒娇,这招对母亲百试百灵。 奶奶李淑敏在外头听见动静,也让儿媳妇不要打她孙子。小孩子贪睡,再正常不过了。 周蕙说孩子不能惯着。当然她也就是嘴上说说。 孙女要排练,儿媳妇要上班,老太太给她们都装好饭盒,然后带着小挎包出门,找她的老姐妹去做针线活儿了。 郁芬梳好头发,把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甩在脑袋后头,背上小提琴盒走了。 周蕙把肉票和钱压在小儿子床头的台历下,出了门。郁青听见她在外面说道:“我走了啊,你看着点儿豆豆。” 豆豆是丁郁青的小名,那话当然不是对郁青说的。 家里片刻间就安静下来。郁青在床上又滚了几滚,终于完全醒了。他爬下床,去洗漱吃早饭。小客厅的柜子上摆着他爹丁康的黑白照片,照片前的盘子上堆了好几个奶奶早上新蒸的大包子。 丁康是个漂亮人,五官端正,鼻梁高挺,有会笑的大眼睛和一脑袋羊毛卷儿。厂里的老人儿都说豆豆和小时候的丁康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让郁青看着那张照片,心里觉得很亲近。虽然他还没出生的时候,丁康就因公去世了。 黑白照片儿里的丁康笑眯眯地看着小儿子。郁青也很不客气地从丁康照片前的盘子里拿了个包子吃。包子还是热的呢,只可惜肉少菜多,不够香。 不过大哥晚上回来,就有好吃的了。郁青高高兴兴地啃了两个大包子,又把锅里剩的苞米面儿粥喝光,拿着粮票和钱出了门。 小白楼,丁香院儿,随便怎么叫吧,反正左近都知道这个地方。院子四四方方,是由两栋紧连在一起的三层洋楼和横竖两排规整的小平房围成的,大院儿中央干干净净,有一方石桌,一处石头花架,周围栽了好些丁香树。 那时候不像如今。平房和大杂院儿遍地都是,小白楼这样的院子却是很少见的。据说西楼从前是侨民俱乐部,北楼是使馆家属楼。不过眼下大部分住户都是176厂的高级职工,还有少部分是市里这个局那个委的领导。 李淑敏退休前是176厂的会计师,周蕙是176厂医院的妇产科大夫,本来没有这个住房指标。郁青出生前,丁康殉职,厂里好心的领导照顾她们婆媳,特批了北楼二层的这套房子。这里可比原先江北的职工区条件要好太多了——楼房,集中供暖,不用烧煤,家家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 美中不足,就是离厂区太远,坐通勤车过江上下班,来回要将近三个小时。幸而只有周蕙一个人要在两岸间奔波。老太太已经退休了,被返聘到街道的福利厂管账目。厂子很小,活儿也轻省,一个礼拜只上两三个半天班,能有时间照顾家里的孩子们。孩子们懂事都挺早,需要她操的心不多。 郁青出门的时候,看见刘歪嘴正在和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说话。阳春三月,地上还有积雪,那女人穿一件白色的毛料大衣,长长的波浪卷发顺着肩垂到胸前,让人想起挂历上的女明星。刘歪嘴的眼睛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往人家胸口溜。 四个工人正把一台包裹得很严实的大件往院子里抬。东西似乎很沉,料峭的风里,每个人脸上都是汗水。 女人往边上退了一步,没说话。她无疑生得很美,薄薄的唇两端尖尖,向上翘着。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郁青觉得她根本就没笑。 刘歪嘴吆喝着让工人小心一点儿,磕了碰了赔不起之类的话,活像电影里恶霸老爷身边的坏心眼儿管家。 仿佛要回应他的话。一个工人脚下不稳,东西差点儿砸下来。刘歪嘴慌忙上前扶人,总算是把队伍稳住了。这下不敢再指手画脚,自己也上前去帮忙抬东西了。 搬家又没什么好看的。郁青惦记着买东西,匆匆往外走,却在出院的拐角冷不丁被个蹲在地上的男孩儿绊了一跤。 那孩子看着和郁青差不多大,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帽子把脑袋捂得严严的,正抓着块石头在地砖上乱画。郁青碰到了他,他也只是歪了一歪,又头不抬眼不睁地继续画他的抽象画了。 郁青差点儿摔了个跟头,却并没有生气。他看那男孩儿眼生,好奇道:“你是谁呀?” 地上的男孩没说话。 郁青也不气馁:“跟你说话呢。你是新搬来的么?” 男孩儿终于吝啬又矜持地嗯了一声,却连个抬头都没给郁青。 郁青是个自来熟,也不管人家理不理他:“我叫丁郁青,住北楼203,有空咱们一起玩儿呀。” 地上的孩子又不吭声了。 郁青有点儿失望。转念一想,人家刚来,兴许是害羞呢。到时候在一起弹几回玻璃球,就混熟了。 他琢磨着自己的玻璃球盒子。要是新来的小伙伴没有玻璃球,可以送他几个。反正自己有一盒子。妈妈和奶奶都说了,和朋友在一块儿,得敞亮点儿。 远处传来了粮店开门的吆喝声。郁青一下子醒过神来,他还得去买东西呢。 走出十几米,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恰好看见院子里那个穿白大衣的女人出来,对地上的男孩说了句什么。 男孩儿没动,直到女人踢了他一脚,他才慢吞吞地站起来,进院儿去了。 郁青见过打孩子——二胖他爹就经常轮起蒲扇大的巴掌,把儿子扇得满院子跑——可没见过踢孩子的。赶猫赶狗才用踢的呢。 可能不是亲生的。他很同情地想。好可怜。 第一面可能会奠定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所有印象的底色。反正往后的岁月里,不管傅润生干出了什么匪夷所思的缺德事儿,郁青对他总是充满了善意的怜悯。至于这种怜悯是否助长了傅润生的气焰,让他变本加厉,郁青倒是极少往深里想的。 西楼201搬来了新住户,这事儿着实让大院儿里的邻居们议论了一阵子。 那间房子本身出过事,可到底是什么事,就众说纷纭了。不过可以肯定不是好事,不然也不会一下子空了这么多年。 有消息灵通的,很快打听到了新住户的身份。原来是设计科的傅工程师一家。傅工在厂里也算是有名,因为他是个二毛子。 混血在从前是个大麻烦,混血儿似挂历上那般漂亮的也只是少数。傅工本人长相平凡,低调寡言,常年待在设计科不出门,所以大家对他了解不算多。 可惜厂子再大也就这么大,东家长西家短,刮阵风就能吹遍整个厂区。反正没过多久,整个大院儿都知道了傅工他妈妈是老毛子,他本人死过老婆,现在的媳妇儿比她小十几岁,漂亮极了,就是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的。 新邻居一家神出鬼没,极少出现在大院儿人们的视野里,只是院子里从此除了手风琴,小号,小提琴,萨克斯……又多了钢琴声。 大家虽然好奇了一阵子,可因为老是见不着人,这点儿好奇心也就淡了。 只有郁青会三五不时地凑到窗边,去看隔壁201。当然啦,除了人家窗台上的小书架,他从来没有瞧见过其他东西。 郁青再次见到傅润生时,其实并没有认出来。 校鼓号队排练完,他去乐器室送东西,在那儿看见了一个戴眼镜的男孩身姿笔直地坐在琴凳上弹钢琴。 音乐老师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正站在钢琴边上抹眼泪。 郁青听过这支曲子,是梁祝。他姐有阵子天天没完没了地拉着个,听得他脑瓜儿疼。 郁青进门,谁都没搭理他。琴凳上的男孩把一首曲子弹完,对音乐老师道:“我要回家了。” 他那个语气,姿态,都是淡淡的,不像是学生对老师说话,倒像是长辈对小辈说话,总之有些奇怪。 音乐老师年纪大了,又有一条腿是瘸的,可总归是老师。郁青很诧异。 若是换做教导主任,这会儿大概已经劈头盖脸地骂开了。但老太太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男孩儿离开时似乎瞥了郁青一眼。不过郁青也拿不准,因为对方脸上那副大眼镜把什么都挡住了。 郁青放下乐器,随后离开了音乐室。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弹钢琴的男孩儿已经不见了。 第2章 后来郁青才知道,那个男孩就是西楼201搬家那天他在院门口碰到的人,名叫傅润生。 傅润生搬来小白楼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郁青都没有什么机会和他说上话。他们不住同一栋楼,也不在同一个班级。不过郁青心里对这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儿有种天然的亲近感:据说傅润生比郁青大一岁,和郁青一样跳过级。 郁青比麻杆儿和二胖他们要小两三岁,但是因为跳级,大家眼下是在同一个年级的。郁青年纪小,个子也小,和小伙伴们在一起时,总被当个弟弟。现下有了傅润生,他觉得自己总算不是唯一要做弟弟的了。 只可惜他这边一厢情愿,那边傅润生根本不给他眼色。确切来说,傅润生不给任何人眼色,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院儿里。 顽童们结伴去敲过几次傅润生的家门,并没有人应门,他们也从没在上下学的路上遇见过傅润生。只有每天夜晚的钢琴声,表示那户人家是有人在的。 人虽然见不到,可关于傅润生的流言却渐渐多了起来——都是不太好的流言。 有说他妈妈是女流氓和破鞋的,有说他本人精神病的。最玄的一个说,他本人是因为在上个学校里捅死了同学,所以才转来红苑小学的。 生活在这样的流言里,傅润生就像自带一个透明罩子。听麻杆儿说,不论这人走到哪里,方圆五米的人都会迅速离开,仿佛这个总是高高昂着头的男孩儿身上有什么脏东西。 傅润生本人似乎对此毫不在乎。他照旧独来独往,神出鬼没,似乎人家不理他正合了他的心意。 有几次课间,郁青看见他独自一人穿过操场,往活动楼去。其实郁青一直没有正面见过傅润生的脸,不过傅润生的头发很好认——他的头发不是黑的,而是一种古怪的亚麻色。乐器室在活动楼,郁青猜他是去找音乐老师的。 礼拜五学校只有半天课,下午是鼓号队排练的时间,平时放学一起走的麻杆儿和二胖早就回家了。郁青有班级的钥匙,排练结束后并不着急离开,而是一个人在教室里不慌不忙地写起了作业。不然一回家就要听他姐拉琴,作业好久都写不完。 等他飞快地把作业完成,外头的太阳也开始往西走了。郁青背起书包,看了一圈儿教室的窗户,正要锁门时,楼下走廊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有人凶狠道:“小样儿,跟我装。你一个破鞋生的小杂种,还敢跟我摆谱儿。你算个什么东西,呸!” “大哥,这小子欠抽,揍一顿就老实了。” “不好吧……我看教导主任挺向着他的……” “教导主任是个什么东西。再说,咱们又不是头一个找他的。嗯?说话啊?” “这样吧,你虽然挺烦人的,但是哥们儿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把钱掏出来,这事儿就过去了,往后咱们罩着你……” 郁青瘪了瘪嘴,知道是高年级的那几个混混又在抱团儿欺负人了。他悄悄走到楼梯边上,从缝隙里探出头去瞧,却正好瞧见了一头亚麻色的头发。 原来被堵住的那个人是傅润生。 傅润生背靠着楼梯扶手,没说话。人家怼他肩膀,他就像没反应一样。 欺负人的几个校霸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很快下手的劲头越来越大。傅润生一声不吭地挣扎起来。可惜人小力微,怎么可能是几个大个子的对手。 郁青当机立断跑回教室,把门后涮拖布的水桶提出来,看准机会,冲傅润生喊道:“快跑!”说完顺着楼梯缝,哗啦一下把水泼了出去。 傅润生反应很快,从听到那声快跑就一猫腰从围攻者中间窜出,向楼上跑来。 被泼的人唔哩哇啦地开骂,郁青这才想起来害怕,赶忙往走廊另一头跑——那边还有个楼梯。 跑到一半,听到身后咕咚一声,傅润生摔倒了。郁青这才发现,他的眼镜不见了。于是只得着急地跺了跺脚,又折返回去把人拖了起来。 他们两个小孩在前面撒丫子狂奔,后面的人在骂骂咧咧地追。这样从楼上跑到楼下,又绕来绕去跑进了活动楼。 傅润生中间不知道怎么回事停了下来,似乎想往回冲,可惜被郁青急吼吼地拖着,没能成功。不过这样一来,就耽搁了跑路的速度,最后两个人逃无可逃,跑进了三楼的乐器室,把门从里面插上,牢牢地反锁住了。 乐器室因为怕丢东西,门是那种非常厚重的大铁门,门锁也异常结实。 外面的人一面叮铃桄榔试图开门,一面破口大骂,说了许多威胁的话,比如“有你无我”“不共戴天”之类的,听上去颇有威慑力。屋里的两个人则不约而同选择了默不作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在吵闹之后安静了下来。郁青等了一会儿,趴在窗台上偷偷往下瞅,发现那几个人翻过校园的围墙,离开了。 他赶忙返回门口,想要把门打开,结果门不知道为什么打不开了。郁青叠了两张桌子爬上去,从门顶的玻璃往外瞅,发现那几个混蛋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一堆木头方子,把门从外面抵住了。 这下除非门对面的墙塌了,或者有人把木头方子拿走,否则他们是别想出去了。 郁青折腾了一大圈儿,最后喘着粗气坐到了地板上:“这下麻烦了,我们被关在这里了。”他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傅润生:“你还好么?” 傅润生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虽然衣服全都被扯得很不像样子,但姿态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他终于抬眼看了眼郁青:“你干嘛拽着我?” 没了眼镜的遮挡,那一眼看得郁青有点儿发愣。傅润生的眼睛长得很特别,两个眼窝深陷,眼睛的轮廓长又大,眼角微微向下,眼尾又是上挑的。这让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笑,还是在生气。 见郁青不说话,傅润生加重了语气:“干嘛拽着我?” 郁青刚想说什么,突然发现傅润生手里拿着一把很小的卡簧刀。 他吓了一跳:“你……你怎么有刀?” 傅润生把玩的那把刀,折起来又打开,打开又折起来:“防身。” 郁青瞪了那把刀一会儿,终于放弃了:“我们怎么出去呀,你赶紧想想办法。” “你去窗户上喊人。”傅润生终于把刀收了起来。 郁青趴到窗户上。天色已经变黑了,校园里这会儿空空荡荡的。他扯着嗓子喊道:“有人吗?” 一连喊了许久,都没有回应。礼拜五,人人赶着回家过周末,连打经的老大爷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郁青口干舌燥地爬下来,拽出书包里的绿色军用水壶喝水。喝了几口水,他缓过来一点儿,对傅润生道:“你喝水么?” 傅润生硬邦邦道:“我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郁青哦了一声,把水壶收了起来,没注意到傅润生对方沙哑的嗓音和吞咽声。 郁青抱着膝盖在地板上发了一会儿呆,没话找话道:“我叫丁郁青,住北楼……” “北楼203。”傅润生哑着嗓子:“你说过了。” 郁青惊奇道:“诶,你记得我?” 傅润生又不说话了。 郁青凑过去:“我去找你玩儿,你家老没人。” 傅润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认得你,干嘛来找我?” “现在不是认得了嘛。”郁青又看了一眼窗外:“唉,怎么办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会有人来找。” “要是找不到怎么办?” “周一会有人来。” “哦。那吃饭和上厕所怎么办啊。”郁青低落了一会儿,又精神起来,开始打量傅润生:“你脸肿了,疼不疼?他们干嘛要打你?” 傅润生起身离开他,坐到了琴凳上。 郁青凑过去:“我要听《献给爱丽丝》,《土耳其进行曲》也行!你会不会弹《蓝色多瑙河》?要么来个《喀秋莎》吧!” 傅润生深吸一口气,终于爆发了:“你烦不烦!”说完一口气没顺过来,被呛了个结实,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郁青赶忙把水壶拿过来,往他嘴里灌了几口水。 傅润生喘过一口气,阴郁地看了他一眼:“你,离我远点儿。” 郁青把水壶拧好,屁股往边儿上挪了挪:“离远了,你弹呀。” 傅润生烦躁地擦了擦嘴:“你没有传染病吧。” “没有吧。”郁青想了想:“我妈是医生,有的话她会告诉我的。” 傅润生深吸一口气,无声地咒骂了一句。 C大调音阶枯燥无味地响了起来。 第3章 傅润生仿佛要故意和郁青过不去,好听的曲子一首不弹,就那几个音阶,叮叮咚咚地响。郁青排练了整个下午,又写了无数作业,跑了这么长时间,早就累了。听着傅润生弹琴,越听越困,于是直接打起了瞌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琴声忽然停了。郁青从半梦半醒里睁开眼睛,发现房间黑漆漆一片。他赶紧去摸身边,可是什么都没摸到。郁青小心翼翼叫道:“傅润生?” 一个阴森森声音靠近了他:“嗷~鬼来了~我要吃了你……” 郁青欢喜道:“傅润生!”说着在黑暗里准确无误地一把抱住了傅润生伸向自己的胳膊:“原来你在这里呀!” 傅润生僵住了。 郁青在黑暗里东张西望:“怎么办啊。这里有蜡烛么?” 傅润生挣扎着试图甩开他,他又粘上去。 外头天已经很黑了,也几乎见不到什么灯火。红苑这片地方老是停电。 郁青不怕鬼,但是怕黑,傅润生又不肯安慰他,还老是想把胳膊抽出去跑掉。房间里安静得吓人,他们两个被关在这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郁青开始后知后觉地害怕,又觉得十分委屈,忍不住抽泣起来:“我想回家。” 傅润生没吭声。 郁青的抽泣声越来越响亮,变成了大哭:“我想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尿尿!” 傅润生再次试图抽开胳膊,郁青把他的胳膊抱得紧紧的,还趁机把鼻涕也抹到了傅润生身上。反正黑灯瞎火,傅润生也看不见。 傅润生终于无情地把胳膊从郁青怀里拔了出来,冷冰冰道:“哭什么哭,再哭就把你嘴堵起来。” 郁青放开嗓子,像小号一样哭嚎起来。 傅润生暴怒道:“别他妈哭了!” 郁青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地嚎啕着。傅润生绕着他走了几圈儿,忽然从背后用什么东西把郁青的嘴勒住了。 郁青愣住了,紧接着,他的声音高了八度,更加响亮地从喉咙里发出了哭嚎。并试图把嘴里的东西拿出来。 傅润生喘着气退开了几步,跑到了窗边,开始在一片漆黑里鼓捣东西。郁青终于把嘴上的布条拿了下来,可是疙瘩系的太紧了,他一时解不开,只能让那玩意儿挂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因为委屈,他再次放声大哭。 哭是个体力活,反正郁青嚎了一会儿就嚎不动了。他哑着嗓子吸了吸鼻子:“我想尿尿。” 傅润生没理他。 郁青磨磨蹭蹭向窗边走过去。外头没月亮,看什么都是黑影。傅润生把什么东西绑在了暖气片上。然后爬上了窗子。 郁青吓了一跳:“你要干啥?” 傅润生往外爬去:“下楼。” “可是这里是三楼啊!”说完,郁青想起来,这个窗子在大楼入口的正上方,窗子下面正好是雨棚。可是雨棚离楼下也还有两层楼高呢。 傅润生从窗口消失了。 郁青胆战心惊地往下看了一眼,最终还是回家这件事鼓励了他,他背起书包,顺着绳条也爬了下去。 等他双脚落在雨棚上,傅润生已经不见了。过了好一会儿,被拽远了的绳子才飘悠悠地从黑暗里荡回了雨棚边上。 郁青抓住了那条绳子,不知所措地往下看。傅润生真的不见了。郁青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他在雨棚上挠挠头,东望望,西望望,看到了旁边二楼窗户的防盗窗。 后面的事就容易了。郁青战战兢兢地从雨棚跳到了旁边的二楼窗台的防盗窗上,又扒着二楼窗台的防盗窗踩在了一楼窗台的防盗窗上,终于哆嗦着落了地。 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跑到树下放水。等他提好裤子,转来身来,发现傅润生正站在背后,无声无息地盯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要尿尿么?”郁青问道。 傅润生如梦初醒,向后猛地退了好几步:“你能不能文明点儿?” 郁青不知道尿尿怎么就不文明了。他妈说了,憋尿对身体不好。但他还是老实道:“哦。那你不尿尿的话,我们回家吧。” 回去的路上也是黑漆漆。幸而是走惯了的路。傅润生的书包没了,走得大步流星。郁青背着沉重的书包,走了一会儿就停下来:“走不动了,歇歇嘛。” 傅润生踢着路面冷笑:“废物,才这么点儿路。” 郁青双手撑着膝盖,委屈极了:“我饿了。” 傅润生极深地叹了口气,那调子让郁青想起楼上的高老师——高工是退休教师,今年已经快八十岁了。 “你以后肯定会做老师的。”郁青内心立刻升起了钦佩感:“你看着比老师还老师,估计要做教授。” 傅润生没说话,郁青在黑暗里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懂什么。”傅润生闷声道:“蠢货。” “我不傻。”郁青板起了脸:“我跳了两级呢。而且你这样说话真没礼貌。” “我就叫了,你能怎么的吧。”傅润生嘲讽道。 郁青认真道:“我会不高兴,以后就不和你玩儿了。”他歇过来一点,脑子也转起来了:“诶,你知道怎么出来,为什么不早点儿说?” 傅润生转身走了。 郁青追上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和你说话呢,为什么呀?” 一路上都是郁青的为什么。傅润生堵住耳朵,加快了脚步。 走到离小白楼还有两条街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排手电筒的光亮。周蕙的声音焦急道:“豆豆,是豆豆么!” 郁青欢喜道:“妈妈!” 一群大人跑了过来。周蕙在郁青屁股上拍了好几巴掌,声音有些抖:“小混球儿,你去哪儿了,可把全家急死了!” 二胖他爸看到了傅润生,不解道:“这是谁家孩子?” 傅润生站得笔直,一改先前在郁青面前的讨厌,轻声细气道:“叔叔好,我是傅润生,傅哲是我父亲。我和丁郁青给大家添麻烦了。”说完还深深鞠了一躬。 大伙儿面面相觑,钣金车间的张师傅道:“哦,傅工的儿子啊。唉,什么麻烦不麻烦,没事儿就好了。以后可不行这样了,大伙儿担心坏了。” “是。以后一定不会了。”傅润生礼貌道。 大家回到院儿里,张师傅一拍脑门儿:“哎呦,我说哪儿不对。这几天傅工在设计科加班儿呢,孩子,我看你家灯也没亮,这会儿家里是不是没人?要没人的话,你先上我家坐会儿吧,吃口东西垫垫。” “不用了,谢谢叔叔,我有钥匙。”傅润生在单元门口停了下来:“叔叔阿姨再见,豆豆再见。”说完,他冲大家挥了挥手,挺着腰杆进楼了。 “这孩子。”有人感慨道。 “你看看人家!”周蕙数落道:“多么懂事!你再看看你!跟个猴儿似的,大晚上停电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数你能淘!指定是你把人家带沟儿里去了,害得这么多叔叔大晚上出来满街找人!快跟叔叔阿姨说对不起!” 郁青委屈道:“可这不是我的错啊!” “你还犟嘴!”周蕙生气道。 郁青吸了吸鼻子,哇地一声又哭开了。傅润生真不够朋友,他委屈地想,下次可不和这人一起玩儿了。 第4章 郁青是个健忘的性子,记得住别人的好,记不住别人的坏。反正吃完东西睡上一觉,他又高高兴兴地打算出门玩儿了。 周蕙前一天晚上把他脖子上的手绢儿解下来,发现是很贵的真丝,听说是傅润生的,就叮嘱郁青赶紧把东西还给人家。作为一个妈,她很疼豆豆不假,但对自家孩子的评价似乎总是不高——反正不管郁青说什么,她都觉得是小儿子又闯祸了。 郁青确实老闯祸。他掰过人家院子里没长成的葵花头,偷过人家树上的青杏儿,沙包和皮球更是不知道把邻居晾在窗外的衣服弄脏过几回了。周蕙每次都和他讲道理,讲完了在他屁股上拍一顿——对当妈的来说,这就算教育过了。再狠不太可能,一来她自己舍不得,二来豆豆的奶奶也不会乐意。 至于郁青呢,你要说他故意坏别人,那是从没有过的。他就是觉得好玩儿,贪玩儿,玩儿起来想不到那么多,而且天生的记吃不记打。幸而院子里的顽童成群结队,祸闯得比他多的人有的是,加之他生得讨喜,所以人家被他惹烦了,顶多说一句:“这孩子,真淘。”也就没有然后了。 生在这种环境下,郁青长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儿,也可以称之为没心没肺——至少他在很久之后,确实是这样反省自己的。 不过那时候他从没仔细琢磨傅润生到底哪里不对劲儿。对九岁的豆豆而言,润生不过是个脾气有点儿古怪的同龄人,而脾气有点儿的古怪又没什么稀奇,谁还没点儿怪癖呢。麻杆儿他姥姥脾气就挺怪,从来不许人家从她家门前那块地儿经过。对面小平房赵师傅养的大狼狗脾气也挺怪——它专门爱蹲在鸟笼子底下对二胖爹养的鹦鹉嚎叫,弄得现在那鹦鹉一句人话都不会说,张嘴就是汪汪,可把二胖爹气得够呛。 郁青头一天说好了要和二胖他们一起去江边儿放风筝,于是大清早头一件事就是跑到傅润生家里还手绢儿。 敲了好半天,傅润生家的门才打开。开门的是傅润生的妈妈,穿着一身长裙,手上拎着高跟鞋。 假如门口是个男人,这会儿眼睛估计已经直了。只可惜郁青眼大漏神:“阿姨,我找傅润生。” 那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郁青,一句话都没说,进屋去了。 房门开着,郁青站在门口,挠了挠自己的鸡窝头。过了一会儿,实在耐不住好奇,把脑袋伸进了傅润生的家门。 傅润生的家大极了,到处都是郁青没见过的东西,客厅顶棚上还有个老大的水晶吊灯。这年头大多数家里还在点灯泡,郁青家里的日光灯管已经是稀罕东西了,没想到这里还有更稀罕的。郁青张着嘴看了半天,觉得那上头的玻璃坠子都在闪光。 女人不紧不慢地拿着一串钥匙,把某扇房门打开了:“知道错了么?” 房间里传来了傅润生乖巧的声音:“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嗯。”女人乏味道:“有人找你。” 傅润生出来,鼻梁上戴着一副很破的旧眼镜。看见扒在门口的郁青,他拖着脚步走了过来:“有事么?” 天气晴朗极了,春日的阳光洒满了傅家漂亮的客厅,可是傅润生的脸瞧着比墙还白。 郁青把手绢儿掏了出来:“我妈都洗好了,还给你。” 傅润生的脸色有点儿变了。他扭头看了一眼,发现母亲也正向这边望来。 傅母快步走了过来,看见郁青手里的东西,半天没说话。 傅润生的那块手帕很漂亮,连郁青这种小孩子都能看出来上头刺绣的精美——梅花上的喜鹊像是要从帕子里飞出来一样。 郁青天性欢乐,可不是真傻。察觉到傅母身上的怒意,他小心翼翼道:“阿姨,对不起,是我向傅润生借的……” 傅母没理他,对傅润生道:“谁让你动这个的?” 傅润生没说话。 傅母的声音抬高了:“这是你第几次从家里偷东西了?说!” 傅润生还是没说话。傅母忽然狠狠踹了他一脚。傅润生趔趄了一下,又站好了。 郁青呆住了。 “说话啊!”她催促道。 就在又一脚要踹过来的时候,郁青忽然挡在了傅润生前头:“阿姨不要踢了……” 傅母力气很大,郁青大腿上挨了一下,当时就向后摔去,后背正好撞到了傅润生胸前。傅润生几乎是下意识地把他接住了。 傅母没想到他会冲出来,愣了愣,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儿,她才听不出什么感情道:“没踢坏吧。” 郁青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阿姨你别生气了,手帕给你。” 傅母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刚想说什么,屋子里的电话响了。 她快步去接了个电话,然后匆匆道:“我得出门了。”说完盯着傅润生:“你等我回来的。” 傅润生低头看着脚尖,一句话也没说。 高跟鞋的声音远了。郁青吸了吸鼻子,哇地一声哭了:“你妈怎么那么凶啊!”他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哭得更厉害了:“好疼!” 傅润生阴郁地看了他一眼:“活该。” 郁青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抽噎道:“你不疼么?” 傅润生闷闷不乐道:“疼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郁青委屈得要命,像小喇叭一样呜呜地叫唤着:“可是好疼啊。” 傅润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郁青从眼泪和鼻涕里抬起头,发现他正盯着自己。 “你干嘛挡在我前头?”他语气很怪,好像嗓子出了什么毛病。 郁青呜呜咽咽道:“我不想你妈踢你嘛……” “我妈踢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傅润生问道。 郁青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反正我不想她踢你嘛。” 傅润生看向郁青的目光既困惑又烦恼,不知道为什么,那让郁青想起张师傅家养的狼狗——刚来小院儿时,冬青去喂它,它就是一副这样的神情。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傅润生不解地重复道:“我不会给你任何好处的。” 郁青哭了半天,脑子里都是浆糊,抽抽嗒嗒道:“你在说什么啊?” 傅润生直勾勾地看着他:“所以你是要当我的小弟么?你以后会都听我的话么?” 郁青吸了吸鼻子:“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啊?” 傅润生的脸沉了下去:“你当不当我小弟?” 郁青想都没想就拒绝道:“我有大哥了,我大哥在念大学。”想到腿上的疼,他再次哭了起来:“我要回家。” 哪知道傅润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许走!” 郁青把手往外抽,可是傅润生的手劲大得不像话。他怎么也抽不出来。 “你干嘛!”他鼓起了腮帮:“手绢儿还你了,我要回家了!” “陪我玩儿!”傅润生蛮不讲理道。 挺好的一个大清早,郁青先是莫名挨了一脚,现在又想走走不脱,好脾气终于告罄。他生气道:“不陪!” “不陪不行!” “就不!”他终于把手抽了出来:“你老这样,我再也不和你玩儿了!”说完,郁青一溜烟儿跑了。 等到跑出门,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他回头一望,见傅润生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沙发上,两肩抖动着,好像是在笑。 郁青可太生气了,他不明白傅润生怎么能笑得出来。于是他又一瘸一拐地跑回去,气冲冲道:“喂!” 傅润生没抬头。 郁青弯腰瞧他,发现他根本就没笑,只是牙关咬得紧紧的,脸上全湿了。 傅润生在哭。 郁青立刻就愧疚了。他蹲了下来,向上看着傅润生:“你怎么啦?” 傅润生没说话。 郁青挠了挠头,还是拉住了他的手:“我们要去江边儿放风筝,你也一块儿来吧。” 第5章 傅润生就这样成了郁青的小伙伴,而且很快有了个外号:二毛。他对这个外号十分不满,但起外号的豆豆同学压根儿听不见他的抗议声。 二胖和麻杆儿对傅润生的出现感到震惊,不过小孩子的友谊没那么复杂——能玩儿到一起,就算是朋友了。 傅润生在整个过程里非常听从指挥,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不争不抢,不哭不闹,堪称模范玩伴了。所以二胖很快就接纳了他。麻杆儿对此持保留意见,认为傅润生有点儿不对劲儿。可要说哪儿不对劲儿,他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反正,我觉得他不正常。最后麻杆儿总结道。 我觉得你还不正常嘞,二胖不高兴道,你为什么非往树边儿跑,我风筝都刮破了。我看你是故意的吧。 麻杆儿说那是因为二胖的风筝太大太沉了,是风筝自己把他拽过去的。二胖说我们要帮你可你非要自己放,能怪谁呢。于是两个人吵了起来,说出了诸如“再和你一起玩儿我是小狗”这样的话,一副马上要绝交的架势。 郁青挠挠耳朵,打了个呵欠,知道明天起来,他们俩就会把这件事忘了。 江风不轻不重地吹,风里有一阵阵丁香花的味道。午间的阳光暖洋洋的,穿过还不甚繁茂的树叶,碎金一样摇晃在大地上。 傅润生在长椅上已经睡着了。跑了大半天,他的脸色也没见红起来。郁青把他的眼镜偷偷摘下来,自己戴上了。可只戴了一下,就头晕得不行,而且什么都看不清,于是赶紧手忙脚乱地取下来,悄悄又给傅润生戴回去了。 傅润生睁开了眼睛。郁青赶紧把脸扭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真没意思。”郁青听到傅润生恹恹道。 “那下回我们玩儿别的嘛。”郁青的腿在长椅边上摇来晃去:“你想玩儿什么呀?” 傅润生看着头顶的树叶,低声道:“都不想玩儿。” 郁青不解道:“为什么啊?” 傅润生有气无力道:“你怎么有那么多为什么?” 郁青没回答。他揉揉鼻子,闻了闻风里的花香,发起呆来:“好舒服啊。” 一片树叶落在了傅润生鼻尖上,他想把它吹开,结过树叶飘到了郁青手边。郁青把它拿起来,对着阳光照了照:“咦,这片叶子是黄的诶,现在不是春天么?” 傅润生不说话。郁青伸手摇晃他:“你快看你快看!” 傅润生把脑袋转向一边:“我不看。” “你看嘛!” 傅润生深吸一口气,想要坐起来,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从长椅上掉下去了。郁青来拉他,他徒劳地挣扎了几下,脸磕在了郁青的脑瓜顶。 郁青捂住脑袋,瘪了瘪嘴。 傅润生古怪地摸了摸自己的嘴,突然道:“你用什么牌子的洗发香波?” 郁青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愣愣道:“啊?” “问你呢。” 郁青诚实道:“不知道,我一个礼拜没洗头了。” 傅润生的表情像是突然被噎住了。他拼命擦了擦嘴,生气道:“你怎么可以不洗头!” 郁青满脸无所谓:“晚上大哥回来,我就和他去澡堂啦。”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同情道:“我妈说,头发洗多了不好。你看你头发那么黄,肯定是因为老洗头,把头发都洗黄了。” 傅润生不信道:“才没有这种事!” “怎么没有。”郁青一本正经:“家里的白床单,白衬衣,洗多了不是都会发黄么?” 傅润生将信将疑。 郁青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二胖大声的嘱咐:“那你这回得还我!” 他俩循声望过去,郁青看到了细眼儿和扁头那一帮人。 那伙孩子是一条街外轴承厂大院儿的,比郁青他们大,领头的细眼儿生着两只细细的三角眼,都已经上高中了。 丁香院儿号称大院儿,其实住的人家也就那么二十多户。似郁青他们这样能天天在街上玩儿的小孩子一共也没几个。那年头父母们忙着谋生计,孩子大都是放养,社会风气也比后来粗野得多。大小孩子在街上欺负人或者被欺负是寻常事,打群架和各种火拼更是层出不穷。 细眼儿他们这帮孩子,也不能算是地痞流氓,因为还没到兜里天天揣着三棱刀满街和人争老大的地步,可欺负小孩子的事儿他们一向是没少干的。二胖上回已经被“借”走一个风筝了。 郁青赶紧跑过去:“你上回借的还没还呢!” 郁青生得小小的,细眼儿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有你什么事儿啊,又没和你说话。”说完拎着风筝要往外走,却看见了郁青身后的傅润生:“呦,这不是小杂毛么?听说你爸要给你添后妈了?不对,是你妈要给你添后爸了。” 有人喊道:“小破鞋!破鞋搞出小破鞋!”零零散散的笑声响了起来。 傅润生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见他没反应,细眼儿挺乏味地摆摆手,领着一帮人走了。 风筝没了,二胖垂头丧气,只能回家去。麻杆儿下午要上他表哥那儿补习功课,这会儿也该走了。郁青回头拉住傅润生的手:“我们也回家吧。” 傅润生甩开了他的手:“我先不回去。你们走吧。”说完他就自顾自转身走了。 二胖心情不佳,也就没太理会傅润生。他对郁青垂头丧气道:“唉,走吧。” 郁青随他走了几步,停下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再玩儿一会儿。” 麻杆儿和二胖面面相觑,最后二胖道:“那行吧,你早点儿回家,不然你奶奶又要上我们家来找你了。” 郁青点头,转身跑了。 江边的太阳这会儿开始晒人了。郁青眯着眼睛望了一圈儿,终于在台阶上找到了傅润生。 傅润生两个手死死绞在一起,眼睛直勾勾的,嘴里嘟嘟囔囔。 郁青轻手轻脚走过去,听他低语道:“……去死。都去死……” 郁青在傅润生身边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屁股向傅润生挪了挪,挨近了。 傅润生紧紧闭上了嘴。 郁青这时候才看见他手里的东西——还是那把小小的弹簧刀。 “你最好别把刀揣兜里。”他没话找话对傅润生道:“我妈和我讲过。以前厂里有个人,老是把刀揣裤兜里,有一天不小心摔倒了,刀子扎到了大动脉上,失血过多,人就死了。” 傅润生突然抬起头:“你妈妈是医生?” 郁青点头,有点骄傲道:“嗯,妇产科医生。” “那你家是不是有好多医学书?” “嗯,有啊,半柜子呢。” 傅润生又不讲话了。 郁青陪傅润生发了一会儿呆,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他摸了摸胸口的小兜,大方道:“你饿不饿,我请你吃东西吧。” 傅润生的双手终于松开了:“我不饿。”他倔强道:“我不吃别人的东西。”话音还没落,他的肚子比郁青更响亮地叫了起来。 傅润生始终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可疑的红色。 郁青很不见外道:“我又不是别人。我们是朋友嘛。”他拉住傅润生:“有家店,可好吃啦。” 第6章 郁青说的那家“可好吃”的店,以现在的眼光看来,不过就是个寻常的小面庄。面也没什么稀奇的:现抻的宽面,煮好了浇满浑汤,加一勺猪肉丝,一筷子萝卜片。客人把面端回去,自己往里再添陈醋辣椒葱花香菜一类的东西。 那时候在外面吃饭也不是想吃就吃,要手里有粮票才行。三两粮票,加上五毛八分钱,换这样一大碗在现在看来没什么稀奇的面条。 傅润生难得没有发表什么高见,而是直接低头开吃。郁青和他在同一个碗里吃,他只是皱了皱眉头。 国营的店,面条是个大海碗装的,分量多得吓人,肉丝也是上尖的一大勺。平时郁青和姐姐来吃,两个人分一碗,能吃得相当饱。可这回同傅润生一块儿,他觉得自己压根儿就没捞到几筷子面条。 后来郁青才知道,当时傅润生已经饿了两顿了。 傅家的情况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大概就是夫妻两个关系淡漠,工作繁忙,谁也不管孩子。傅润生一生下来就归奶奶照顾。傅奶奶是个严肃缄默的俄裔老太太,整天与钢琴为伴,对傅润生的行为举止管教得很严厉。 奶奶去世之后,傅润生被接回来,同父母已经很陌生了。养孩子有时候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傅家父母走简单派——只管不让孩子饿死。傅润生就凭家长的关系到处吃食堂。 礼拜五晚上回家太迟,隔壁飞行大院儿的食堂早就关了,于是他理所当然没吃上饭。早上母亲问功课,发现他把书包搞丢了,罚他在卫生间思过,傅润生又没吃上饭。 郁青知道这些事已经是很久之后了。那时他和二毛已经关系很铁,可以放学后跟着对方一起去飞行大院儿的食堂买牛肉馅饼儿和奶香红豆包吃。 不过眼下这会儿郁青还什么都不知道,单知道二毛吃饱了饭,脸也不白了,脾气也不坏了,看起来又乖又软,还有点儿呆。郁青摸他的头发,他也只是往旁边躲了躲,躲不开,就翻一个白眼,话倒是并没有多说。 他俩在角落里坐着,后头很快吵闹起来,听那意思,是两伙有过节的人吃饭时碰上了。 当时的治安并不太理想,社会上闲散人员很多。似这般大白天在外起争执的,隔三差五老是能碰上。 面庄是吃饭的地方,服务员好说歹说把那两伙人劝出去了。于是两伙人就在门外的空地上开始比划。外头看热闹的,零零散散地驻足在不远处。 傅润生好像一下子醒了,眼睛盯着那边看。郁青似乎有点儿懂了他:“你想变厉害?” 傅润生细声细气道:“我恨他们。” 郁青不解道:“谁啊?” “所有人。” “啊?”郁青愣愣的:“我也算么?” 傅润生一呆,半天,才慢慢道:“你不算。” “哦。”郁青恢复了活泼:“那二胖不算,麻杆儿也不能算……”他掰着手指头数:“大院儿里的大伙儿都挺好,大家都不能算……” 傅润生不高兴道:“这些又不是你说了算的。” “但是大家真的都很好啊。”郁青认真道:“等你在这里住久了,就知道啦。” 傅润生闷闷不乐:“你懂什么。” “那你告诉我啊。” 傅润生又不说话了。 郁青在凳子上摇来晃去:“以后我们上下学一块儿走吧,人多就不会遇上那帮高年级的了。” “我不爱人多。”傅润生皱眉道:“鸡鸭牛羊才一群一群地走呢。” “你不用不好意思。” “我才没有……”傅润生正要辩解,忽然听到外头一声尖叫。有人倒下了,更多的人不知道从哪儿赶过来,手里全拿着家伙事儿。 傅润生一把拉起郁青,拖着他的手跑了。等他们跑出好远,郁青听见后头玻璃碎掉的声音,回头瞅了一眼,发现他们先前坐的窗户那里已经被砸得满地狼藉了。 郁青的后怕只有一会儿,很快就把这个事忘记了。那天他和二毛在江边漫无目的地乱跑了许久,直到太阳西沉才回家。郁青还盛情邀请二毛来家里吃饭,因为周末大哥回来,家里总会吃得比较好,只可惜被润生拒绝了。 不过打那之后,他们算是彻底熟悉起来。郁青上下学的路上,就这样多了一位小伙伴。 傅润生看上去不再那么奇怪了。这倒不是因为他本人的性情和态度发生了什么根本上的改变,而是身边有人围着,会让一个人的古怪程度减轻不少。 小学的课业并不忙,日子过得也很快。天气越来越热,他们的四年级就这样平淡地结束了。 郁青的期末考每科都是满分。他大哥去给他开家长会,回来和周蕙说,最好让弟弟开始看初中的课程,预备着接下来继续跳级。周蕙对此却有些犹豫,怕他因为太小挨大孩子的欺负,又怕他学业压力加大,对学习没了兴趣。 最后去问郁青自己的意思,郁青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于是这事儿就作罢了。 郁青是那种不喜欢心里压事儿的小孩,所以为了玩儿得痛快,每次一放假,他都会在最开始就把作业写完。今年他多了个同伴——二毛。 润生期末考别的都是满分,唯有语文拿了个不及格。据说判作文的老师还把他叫过去说了一顿,说他小小年纪,满脑子消极思想,这样下去将来会危害社会云云。 郁青很好奇,想看看二毛到底写了什么。但是二毛当着他的面把试卷面无表情地烧了。二胖认为二毛同学当时的表情很有黑社会老大的风范,麻杆儿则建议二毛把黑社会老大纳入未来职业发展的考虑之中。 几个孩子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写作业,只有郁青忙着奋笔疾书,其他人都在不同程度地走神儿。麻杆儿作为一个包打听,讲了许多真假不知的传闻。最后石桌边上还围了许多别的院儿来玩儿的孩子,简直成了个夏日故事会。 资讯不发达的年代,信息基本靠口耳相传,传着传着,就不知道原来是什么样子了。麻杆儿口沫横飞,从社会老大,一路讲到了本地建城历史,说着说着,主题就歪到了八里地之外:“你们知道不,红苑中学后头的教堂有个鬼洞!哇呀,听说以前打仗的时候有个土匪老大在那里自杀,然后留下了好多金银财宝……” “骗人的吧?” “真的!”麻杆儿信誓旦旦:“一江桥地下的黑市,你们知道吧?有人在那儿卖捡出来的袁大头!” 红苑这片很多人都知道,一江桥那里有个晚上才开的小市场。按理说是不合规定的,但这么多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眼了——有些东西不好买,何况谁家过日子没个缺东西的时候呢。 “袁大头是什么?”有个比他们小很多的孩子问道。 “就是银币!可值钱了!和你妈妈手上戴的镯子是同一种东西。” 这下大家都好奇了。有人提议道:“人多不怕鬼,要么大家一起去看看?” 一群顽童天不怕地不怕:“那就走吧!你带路!” 麻杆儿没想到事情成了这样,有点儿傻眼:“啊,现在去?” “对啊,趁着白天才去。不然晚上鬼就出来了。”二胖跃跃欲试。看见麻杆儿的表情,他露出了一点儿狐疑:“该不是你编的吧?” “肯定不是!”麻杆儿也犯起倔来:“去就去,谁怕谁?不去是小狗!二毛,你来不来?” 润生嗤之以鼻:“世上根本就没有鬼。” “有。”郁青从作业堆里抬起头来:“我去我姨妈家玩儿,她家还有神仙呢。”郁青的姨妈家在北边的乌裕尔旗,家里是供神的。 “吹牛。”二胖不信:“神仙那么厉害,怎么会留在你家里。反正你来不来嘛。” “我作业没写完啊……”郁青有些烦恼:“写完再去玩儿嘛……” “有一整个暑假呢。你不是不跳级了么?” 润生忽然抬起头:“豆豆要跳级?”他不高兴道:“我怎么不知道?” “不跳了。”郁青忙着嗖嗖写作业:“我不想跳了,和我妈说好了,正常念。”写着写着,手里一空,笔被二胖抽走了。 “你还我!”郁青不高兴道:“不然我不借你看作业了!” 二胖很讨嫌地跑远了:“来拿呀!”一群顽童都跑远了,只剩润生还在郁青身边坐着。 那支钢笔是大哥拿了奖学金给郁青买的礼物,他很喜欢。于是只好像大人那样深深地叹了口气:“麻杆儿真烦。” “烦死了。”润生赞同道:“你去我家里吧,我拿支新钢笔给你。”他的语气突然低了些:“那个,前几天,有人送了冰糕过来。” 郁青没注意到润生的不自在,而是合上了作业本:“走吧,一会儿追不上他们了。”说着拎起水壶,挎到了身上。 转身见润生沉着脸,疑惑道:“你不舒服么?” 润生翻了个白眼:“我舒服得很。”说着大步流星地走到郁青前面去了。 第7章 红苑中学后头的那个教堂已经废弃很多年了。据说当年里头很漂亮,有镀金的圣像和十字架,棚顶还有彩绘。 最乱的十年间,这里着过一次火,后来就不再有人来了。郁青小时候和周蕙去黑市卖布票,曾见过有人在那里卖纯银的烛台。周蕙叹着气,说那烛台原来就是教堂里的。 许多年过去了,破旧的教堂被大片半枯半荣的爬山虎覆盖着,上头的钟楼空荡荡的,传说里的铜钟早就不见了。 孩子们东瞧西看,大着胆子推开门,却只收获了满身灰尘和枯叶。 草丛里在闪光,郁青跑过去,挖出了一小片彩色的厚玻璃。他在水坑里把玻璃片涮干净,对着树荫间的阳光看,发现它比自己的玻璃球还要透亮。 润生踢了踢地上杂草:“你又乱捡东西,脏死了。” “洗干净就不脏了。瞧,多好看啊。” “不就是窗户上的玻璃么。”润生嘟囔道:“那有一大片呢!” 郁青抬头,看见不远处还有几扇完好的窗子,上面都是这样的彩绘玻璃。 不过他还是觉得这一小片玻璃很好看。郁青低下头,用石子把玻璃片的棱角磨了磨,打算把它带回去,收在自己的宝贝盒子里。 润生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有人生气道:“傅二毛!你搞什么!差点儿砸到我!” 郁青抬起头,见方才还好好的玻璃窗碎了个老大的窟窿,地上亮晶晶地全是玻璃片。 他震惊道:“你怎么把人家窗户给砸啦?” 润生蹲在地上,用两根手指捏着玻璃片,挑剔地翻捡着:“你不是要玻璃么。” 郁青不高兴道:“地上有玻璃啊!你干嘛砸人家的窗户!” 润生的脸色沉了:“你爱要不要。”他皱眉盯着自己的手指尖:“我手都脏了。” 郁青和他说不明白,只得把嘴撅起来,不说话了。他看着教堂窗户上黑乎乎的大洞,突然觉得有点儿难过。 “喂!找到了!你们快来!”二胖在远处冲他们大喊。 一群孩子全跑过去。润生在树上擦了擦手,目不斜视地从郁青眼前走过去了。 明明是他不对,倒好像别人都欠了他一样。郁青把小玻璃片塞进裤兜里,不太情愿地跟了上去。 麻杆儿的故事只有开头是真的,就是那里确实有个深洞,在教堂侧面的一个高高的斜坡上。至于袁大头和宝箱大概是他奇奇怪怪的故事看太多了。 洞口的铁门开着,里头又大很深。孩子们走了半天,除了两边冰冰凉的砖墙,什么也没发现。再往里就见不着光亮了,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怪吓人的。于是中途许多人打了退堂鼓。 到了最后,又只剩下二胖,麻杆儿,豆豆和二毛四个人。 麻杆儿嘴硬,不肯回去;二胖好奇心重;豆豆不想丢下小伙伴;于是二毛只好不情不愿地贡献了自己的打火机。 四个人且走且照,但洞里好像渐渐不需要打火机就有了些许光亮。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麻杆儿忽然道:“嘘……你们听没听到什么声音?” 大家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好像有人在说话,还有奇奇怪怪的工具声。 “……这批能卖多少钱?”一个有点儿熟悉的少年声音传了过来。 “这个数……” 二胖把眼睛瞪大了:“诶,那好像是……” 回应他的是咔嚓一声,然后有人警觉道:“谁在那儿?谁?” 润生一把拉住郁青:“跑!” 有凌乱的脚步向他们靠近了。几个孩子吓得魂飞魄散,一个拖一个,玩儿命地跟着二毛往外跑。身后时不时还有手电光向他们照过来。 直到跑出大洞,一路跑上了马路,孩子们才在学校门口的大槐树那儿停下了脚步。二胖一屁股坐到地上:“跑……跑不动了……” 大伙儿上气不接下气。麻杆儿抹着头上的汗:“原来那儿现在还有土匪啊……” “什么土匪啊。”二胖呼哧呼哧喘气:“你……你没……听出来么,那是……是细眼儿。” “啊?那咱们跑什么啊……” 润生直起腰,冷冷地看着麻杆儿:“蠢。” 麻杆儿和二毛一直有点儿不对付,闻言皱眉,学着他爸爸的语气道:“二毛,这就是你不对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这样不利团结你知道不?” 润生轻哼一声,难得慢条斯理道:“你没听见么?” “听见什么?” “枪上膛的声音。” 麻杆儿回忆了一下,脸色变了,可嘴还是硬的:“哪有这回事……你肯定听错了。我们又没亲眼看见。” 二胖却打了个哆嗦:“我听说细眼儿他们现在和葛四混了。” 葛四是纺纱厂一带著名的混混头子,开着两间录像厅和一个舞厅。坊间关于他的传言五花八门,都很可怖。小孩子们从大人嘴里听多了,也难免生出些恐惧来。 大家面面相觑,都没话了。只有润生还是那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 探险失败的事让孩子们老实了几天。二胖隔天被家长带去外地探亲了,麻杆儿则要上补课班,楼下的石桌上只剩下郁青和润生两个人。 作业很快就写完了,润生有时候会带郁青去飞行大院儿那边玩儿。飞行大院儿有点儿特别,门口两边儿常年有人站岗,外人是进不去的。但润生出入那里就跟回自家一样,从来没人拦着他。 润生和飞行大院儿的孩子关系并不算好——反正肯定没有和郁青他们这么好,但他和那里的叔叔大爷很熟。或者换种说法,那里的很多大人都认得他。他们叫他“老徐外孙”,或者就叫“生子”。 有个老大爷头发全白了,姓赵,人长得跟年画里的关公似的,润生是去找他的。赵大爷有时候会教润生几手功夫,和润生比划比划,偶尔还会很感慨地来一句:当年你姥爷…… 只是那感慨的后半句往往是一句叹息。 因为陪着润生,郁青看久了也学会了不少。赵大爷夸郁青有悟性,末了又叹气,用一种有些惆怅的目光看着远处的润生,悄悄摇了摇头。 润生的功夫到底怎么样,郁青也说不好,只知道二毛和赵大爷的孙子东铭比划的时候能勉强打个平手。不过东铭哥比他们俩都大很多,有点儿陪小孩子过家家的意思,郁青觉得他和二毛不是真的动手。 赵大爷并不是总在大院儿里。伏天来临,他就去疗养地避暑了。润生除了吃饭,也不再去飞行大院儿。 天太热了,院子里的石桌开始烫人。润生很自然地邀请郁青来自己家里玩儿。他家奢侈地安了空调,夏天凉快极了。 郁青本来是个呆不住的小孩,可是那阵子附近治安不大好,出了好几件恶性伤害的案子,有两件的受害者还是和郁青年纪相仿的孩子。妈妈和奶奶因此不许他再满街乱跑,听说他去润生家里,倒是放心了很多。 润生的父母永远都不在家。只是偶尔会有个年纪很大的保姆来打扫卫生。 余下的时间里,就是两个孩子呆在偌大的房子里。润生叮叮咚咚地弹琴,弹够了就跑过来,要和郁青比划。两个人开始还记得学到的技巧,后来就不约而同开始互相耍赖,使出了诸如“黑虎掏心”“猴子摘桃”一类乱七八糟的招式,最后往往手脚缠在一处,在地毯上滚了个满身灰。 郁青一吹空调就头痛,润生虽然抱怨,还是把空调给关了。两个人闹了一会儿,带着满身的汗爬起来,跑到窗台上吹风。风也是热乎乎的,吹得人直犯困。郁青挠挠脸,小声道:“我带了西瓜过来,吃么?” “不吃。”润生紧紧靠着他,郁青能感受到汗水和温度。他躲了躲:“好热。” 润生埋怨道:“是你说开空调太冷的。” 郁青不说话了。两个人靠在一起,迷迷糊糊地趴在窗台上发呆。 下午的太阳很大,院子里仿佛都被烤出蒸汽来了。这样的天气自然也没人在外头,连鸟鸣似乎都听不到了。 郁青眼皮发沉,几乎要睡过去了。 就在这时候,院子里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叫。郁青睁开眼睛,发现二胖妈哭着在敲邻居的门。 第8章 二胖的奶奶去世了。据说当时几个老太太围在她家里做针线,她坐在那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头就垂下去了。 老太太八十四了,丧是喜丧。二胖家在邻里和同事间人缘儿很好,老太太本人又是建国前的妇女干部,所以出殡时来的人把院里院外都挤满了。丁家和他们老钱家交情甚笃,当然也去了。 因为人很多,所以一路上有点儿乱糟糟的。小孩子不被允许靠近,就只能等在外面。 郁青坐在殡仪馆外的大石头上发呆,想着二胖的奶奶。老太太性格和二胖爸挺像的,是个爽朗人。郁青还记得每年临近过年,二胖奶奶都会做熏肉和香肠,然后叮嘱二胖给自己家送一份过来。当然啦,馋嘴二胖路上老是偷吃,被二胖奶奶发现,不免会挨上几巴掌。 郁青想到二胖上蹿下跳躲巴掌的样子,就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很难过,鼻子开始发酸。人死了会去哪儿呢?真的有另一个世界么?二胖奶奶会见着自己爸爸么?自己的家人有一天也都会死吧? 越想越是伤心,忍不住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一个声音靠近了他:“呦,怎么了,小弟弟?” 郁青抹抹眼睛抬起头,看见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长得一脸斯文,头发梳得光亮,正盯着自己看。 郁青困惑道:“你是谁呀?” 那个人笑了笑:“我是刘干事的表弟。”他整理了一下胸口的白花,很自然地坐到了郁青身边:“你家大人呢?” “进去送二胖奶奶了。”郁青又想哭了:“我也想进去,他们不让。” 那人笑了笑,凑近了他:“那我带你进去吧?” 郁青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我家大人让我在这儿等她们。” 陌生人抬头看了看远处。殡仪馆门口人山人海,路边也是人来人往的。看样子今天出殡的不止二胖一家。 他回过头,从兜里掏出一块儿巧克力:“这个给你吃。” 郁青摆摆手:“谢谢叔叔,我不吃。” 对方非要塞给他,还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郁青的小卷毛只给长辈和朋友摸过,可他根本不认得这个人,于是生出了一股不情愿,躲开了。这样一躲,东西也就掉在了地上,顺着草坡滚到水沟里去了。 他有点儿过意不去,赶忙道:“对不起……” 那人刚想说什么,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喊道:“鲍亮!过来帮个忙!” 陌生人收回手,从容地走了。走到一半,还回头看了眼郁青。 郁青坐在大石头上,不高兴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那个鲍亮的手湿乎乎的,让他觉得怪不舒服。现在郁青有点儿理解润生的洁癖了。他把摸过头发的手在短裤上蹭了蹭,瘪了瘪嘴。 二胖奶奶的葬礼办得隆重。安葬结束,大巴车把大家拉到了红苑街区最大的饭店,吃白宴。 郁青东张西望,终于看见了红着眼睛的二胖。二胖和二胖爸爸都瘦了好多,终于能看到下巴的样子。郁青跑过去,二胖冲他抽了抽鼻子,眼泪顺着皱成一团的鼻梁淌了满脸。老太太去世的时候,做孙子的正在外地亲戚家里,没能见上奶奶最后一面。 有个帮忙操持的老太太跟二胖很严厉地说,可不兴哭,这是喜丧,你老哭,你奶奶走得多不安生。 说着把二胖和郁青拎到铜盆边,让他俩“净手”,然后吃一小粒冰糖“净口”。做完这些事,才把两个孩子放了进去。 白宴上的小孩子没几个。润生家没来人,不过听说礼金给得相当慷慨。麻杆儿家的大人来了,但麻杆儿姥姥不许麻杆儿过来。 润生自然和二胖坐在了一起。开宴前有不少人上去讲话,是回忆老太太生前的好,李淑敏和他的老姐妹们拿着手绢儿在底下擦眼泪。 后来郁青在上去讲话的人里看到了那个要给他糖吃的人。下头窃窃私语:那是小鲍吧,真是一表人才,前途也好。你看刘歪嘴本人不怎么样,他表弟生得倒很好。 服务员端了菜上来,除了开头的白菜豆腐,后头就都是很少能吃到的硬菜了。有酒有菜,气氛很快就不那么凝重了。男人们推杯换盏,开始抽烟喝酒,偌大的宴厅变得吵闹起来。 大家虽然都来了,可似乎只是来吃东西的。郁青心里升起了某种和年龄不相符的沧桑感,没头没脑地想,原来这就是一辈子啊。 奶奶去世的事对二胖打击很大。往常暑假,他是头一个到处撒欢儿的,现在整天呆在家里,闷闷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大人肯定也是难过的,只是他们还要上班,不会留意孩子的心事。 郁青有点儿不放心。平时他天天去润生家里,现在则跑到了二胖家里。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只是陪陪二胖,听他哭一哭,说说话。 中间润生来找过他一次,很不高兴的样子,问他怎么不去自己家了。郁青说要陪二胖。润生的脸就沉了,说你这个骗子,还说是我朋友。 郁青很不解,说是朋友啊,可是二胖也是我朋友啊。 润生立刻一声不吭地走了,郁青在后面喊他,他也不理人。 打那之后,好像就闹起了别扭。郁青后来好几次在院子里看见润生,想和他说话,结果润生装作不认得他,一阵风似的走了。郁青追到院外,外头人来人往,哪里还有二毛的影子呢? 再去敲润生的家门,就怎么都敲不开了,似乎是家里根本没有人。可郁青听得清楚,上楼时钢琴声还在响。 这可真是令人沮丧。郁青和小伙伴们在一起,虽然偶尔也闹些别扭,但总是转眼就忘了,哪个也没有二毛这样气性绵长。而且这气性委实来得没有道理,郁青不过是因为陪着二胖,没有去二毛家里玩儿而已。 再说,二胖这样难过,润生一次都没有来安慰,怎么想都是不对的事。明明大家都是朋友。这样一想,更加觉得润生不讲道理。可是就算他这会儿想好好同润生讲道理,总要润生肯理人才行。 于是只得烦恼地叹一口气,觉得自己真是不容易。 另有一件让人烦恼的事,便是那个刘兆龙的表弟鲍亮了。据说这人新婚不满一年,最近被单位派到了红苑这里的法院来进修学习。因为离家太远,便在表哥刘干事家里住下了。 刘歪嘴和丁家住一栋楼,郁青老是能碰见他。这人挺会来事儿,没用几天就在大院儿邻居里有了不错的口碑。只有李淑敏对此持保留意见,说这人看着太滑,得留个心眼儿,且他明里暗里有和周蕙套近乎的意思,让人瞧着别扭。 周蕙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了,可人还是端庄美丽的——否则也生不出一双玉娃娃似的儿女来。她知书达礼,工作也体面,其实对她怀抱心思的男人实在是不少。只是一来她拖儿带女,还有个婆婆;二来她自己对这事冷淡,所以这么多年才一直是这样。 听了这话,周蕙多少有一点儿委屈,只得剖白道:这辈子除了康哥,我就没想过再找别人。妈,你别想歪了。鲍亮的媳妇儿怀孕了,他同我套近乎,大概只是想生孩子时能有个熟人照应。刘干事的媳妇儿前几天还给咱们家送东西呢,为的不也是这个事么。 李淑敏摇头道:按说是这么个道理,可是我老瞧他不对劲儿。你多警醒点儿吧。 郁芬在旁边插嘴道:你们都说他一表人才,我看可照我爸差远了。妈要再找,怎么也不能比我爸丑。 李淑敏不高兴道:小丫头胡咧咧什么呢。 眼见家里又要叽叽喳喳,郁青抓起书包和,果断道:我找二胖写作业去了。 郁青在二胖家呆了一上午,临近中午才出来,想回家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带过来和二胖麻杆儿一块儿吃。 没想到才出门,便看见润生一手攥着刀,一手扶着墙,很慢很慢地拖着腿往院儿里走。墙上留下了好些血手印。 郁青吓呆了。好半天,才手忙脚乱地跑过去,几乎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二毛!你怎么了!你要死了么?” 润生看见他,把脸扭过去,继续坚定地一步一步往院里挪。 郁青哇地哭了起来:“我叫大人送你去医院吧……” 润生忍无可忍,终于翻了个白眼:“我脚崴了。”说完扬着下巴,盯着郁青看。 郁青跑过去扶他,他又狠狠把郁青推开了:“不要你管。” 郁青抹了下眼泪:“要管。你不疼么?” 润生答非所问,阴阳怪气道:“这会儿知道问我了?” 郁青把他的手臂绕到了自己脖子上,决定先不和他一般见识:“我家有药,你先上药。” 润生这次终于老实了。 第9章 家里没有人,老太太大概是去厂里盘账了。郁青把润生扶进来,帮他把身上扯破沾血的衣服脱掉了。 两个人在卫生间擦洗,郁青发现他身上并没有伤口,可到处都是青紫:“你和谁打架了?” “细眼儿他们。”润生轻描淡写。 郁青担心道:“你……那你身上的血……” “哦,我扎了他们几刀。”润生声音里居然还有种小小的兴奋。 郁青被吓到了:“你……那……那他们没事吧?” 润生脸色又垮了:“是他们先打我的!”他不高兴道:“你到底是谁的朋友。” “可你也不能拿刀捅人啊!” 润生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儿,他才轻轻道:“那你觉得我应该等着被他们打死?”他盯着郁青:“你嫌我麻烦,巴不得我被谁打死吧?” 他讲的话又古怪又没道理,郁青一时间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你在说什么啊?”他用毛巾轻轻给润生擦洗,忧虑道:“警察会不会来抓你?” 润生直勾勾地看着他:“怕我被抓走?” 郁青觉得有段时间没在一块儿玩儿,二毛又成了那个奇怪的二毛。他反问道:“你想被抓走么?” 润生愣了愣,闷闷道:“不想。” 郁青突然体会到了奶奶常说的操心感:“所以啊。他们伤得重不重?” “死不了。”润生冷冷道:“没听说扎在胳膊上能死人的。” 郁青松了口气,紧接着心又提起来了:“那他们会不会来报复你?” 润生无所谓道:“来呗。不怕死就来。” 郁青生气了:“二毛,你不能这样。老师说了,整天满街捅人,就成流氓了。” “那我要怎么样?”润生把胳膊猛地从郁青手里抽了出来:“就一直挨打挨骂么?” 郁青想说你可以告诉大人啊,然后想起来润生的爸妈并不管他。 意识到这一点,他难过起来。因为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办法。大家在学校里,偶尔和谁有了冲突,告到老师那里,尚且不一定能得到个说法,更不必说遇上细眼儿这种校外的人了。 这年头满街都是打架的。不光小孩子,连大人都是。今天挨了打,明天打回去,只要不出人命,似乎谁也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被打的要是哭着回家诉说委屈,没准儿还会被当爹妈的骂上一句孬种。 郁青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润生是好,只能把他青紫的地方又小心地拉过来擦了一遍。 润生这回没有再抽开手,郁青抬头,发现他看着自己,眼圈儿是红的。 郁青把药箱翻出来给润生上药。他奶奶去年扭伤了脚,家里还剩几副膏药,刚好给润生用上了。 膏药凉丝丝的,气味很浓。郁青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润生吸了吸鼻子,小声抱怨道:“黏糊糊的,这还怎么洗澡啊。” “又不是要一直带着。”郁青用一小块纱布仔细盖在膏药上:“洗澡时洗掉了,刚好再换新的。” 纱布片裹不住伤处,郁青站起来:“我去找纱布卷,你等一下。”说完跑进她妈那屋,爬到了柜子上去。 外面这时候传来了几下敲门声。 郁青在柜子上,冲外面道:“是不是我奶奶回来了?” 润生单脚跳到门口去。外面喊:“有人在家么?我是鲍亮,你们厂里发高温福利,我哥把你家的也捎回来了……” 郁青带着一大卷纱布爬了下来,噔噔噔跑到客厅去,发现鲍亮已经进门了,润生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因为衣服都脱了,他现在身上就一个很小的三角裤衩,全身几乎都是光着的。 鲍亮抱着箱子,目光在润生身上来来回回地看,颇亲切道:“你也是丁家的孩子?我刚才还在街上看见你奶奶了……家里大人是不在么?” 郁青跑过去:“我奶奶出去了。” 鲍亮的目光仍然在润生脸上:“哦,哦,我来给你们送东西。” 郁青礼貌道:“谢谢叔叔,放这里就行了。等大人回来了我告诉她们。” 没想到鲍亮直接往屋里走了:“都是罐头,放门边碍事,给你们放厨房吧。”说着随手带上了门,往厨房走去:“假期作业都做完了么?” 奶奶和妈妈以前叮嘱过他,自己在家的时候,不要让陌生人进来。郁青有点儿不安:“做完了。叔叔你放这里就行了。” 没想到鲍亮放完箱子,一踉跄摔在了地上。郁青吓了一跳:“叔叔你怎么了?”他跑过去,把鲍亮扶了起来。 鲍亮整个人几乎都压在郁青的身上,手紧紧抓着他的腰:“天太热了,可能有点儿中暑。我能在你家歇一会儿么?” 郁青点头:“你等一下,我给你倒水。” 鲍亮松开了他。 润生一蹦一蹦回来,盯着郁青:“我脚疼!” 郁青手忙脚乱:“来了来了!”他匆匆给鲍亮倒了杯水,然后把润生扶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润生坐在郁青的凉席上,很不高兴道:“我没让他进来,他自己挤进来的。” 郁青把手指竖在唇前,示意润生小声些:“没事。他一会儿肯定就走了。” 他刚要把纱布往润生脚上缠。没想到鲍亮进来了:“这怎么了?伤着了?我来我来,叔叔处理外伤最拿手了。”说着就走过来,握住了润生的脚。 郁青心里怪怪的:“叔叔,我会。我们自己来就行了。” “这是扭伤了吧?”鲍亮很关切道:“我跟你们说,这种伤可得小心,弄不好要留后遗症,以后就会老是扭到这儿。你知道你为什么扭伤了么?这个和你的关节有关系。”他对郁青招手:“你也过来,叔叔跟你讲。膝盖这里……”说着就摸上了润生的膝盖:“……是个关节,关节要是有毛病,就很容易扭脚……你看你俩……”他一面缓慢地揉着润生的膝盖,一面来摸郁青的:“你俩膝盖都有点儿问题。不光膝盖,大腿上头的关节……”说着顺着润生的大腿往上摸。 就在这时候,润生忽然抬起刚贴了膏药的那只脚,一脚踹在了鲍亮脸上。 鲍亮嗷地叫了一声,从沙发上滚了下去。 “叔叔对不起。”润生细声细气道:“我缺钙,有时候腿上会抽筋。” 那一脚踹过去,把沾满了膏药的纱布不知怎么糊到了鲍亮的脸上。膏药气味刺鼻又刺眼,鲍亮狼狈地爬起来,冲到厨房去洗脸:“这……这是什么药啊……” “就膏药。”郁青想说什么,润生插嘴道:“你奶奶什么时候回来?” 郁青这一次学机灵了:“马上了。平时她就这个时间回来。” 鲍亮终于把脸上的膏药洗下去了:“那,那没事儿我先走了。” 他一出门,郁青就赶紧跑过去把门关上了。 回到卧室,只见润生闷闷不乐地抱着自己的脚丫子:“我要洗脚。恶心死了。” 郁青想到鲍亮黏糊糊的手摸自己膝盖的感觉,也打了个哆嗦:“是好恶心。那个叔叔真讨厌。” 两个孩子只好又回到卫生间,双双把自己重新洗了一遍。 这一次总算没人打扰,郁青帮润生把伤处包好了。夏日洗过澡清清爽爽,两个人并排坐在郁青的竹席上,分着吃了奶奶出门前留的一碗冷面。 润生不喜欢吃甜口,郁青承诺下回请他吃过水面,放很多肉馅儿做炸酱的那种,他这才高兴了,又变回那个和豆豆很要好的二毛了。 风铃在窗边细细地响着。郁青道:“你最近不要乱跑了。我妈说下学期把我姐的自行车给我骑,我上下学带你吧。” 润生很不信任地看着他:“你带得动我么?” “怎么带不动?”郁青自信道:“等你脚好了,我们先在院子里试试。” 润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搂住了他:“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不是真的。” 郁青疑惑道:“什么话?” 润生自顾自说下去:“下回我让你来我家你不能不来。” 唉。郁青想。又开始不讲理了。 “你也不能不管我。”他搂住郁青,声音好像有点儿忐忑,又有点儿撒娇:“快说,你和我最好。” “嗯。你和我最好。”郁青认真道:“还有二胖,麻杆儿,我们几个都最要好了。” 润生坐起来,又生气了:“你语文怎么学的,我说‘最’,最就是只有一个!” “那二胖和麻杆儿怎么办呢?”郁青很惆怅。 润生鼻孔喷了一会儿气,终于万分不情愿道:“行吧,你和他们也最要好。”他声音低了下去:“但我只和你最好。” 郁青心里涌起了奇妙的温暖感,他抱住润生:“嗯,那这样吧,我和你最最好。” 润生终于笑了。 第10章 伤筋动骨一百天。因为崴了脚,润生无法像先前那会儿一样神出鬼没,人也就老实了下来。除了上钢琴课和吃饭,他日常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大院儿。 郁青让他坐在自己那辆永久牌大二八的后座上,在院子里一圈儿一圈儿地兜圈子,顺便每天两回,送润生去隔壁的飞行大院儿吃饭。 这辆老自行车本来是周蕙结婚时的大件儿之一,后来给了郁桓上学。再后来郁桓考上大学住校,这车是郁芬在骑。郁芬现如今是个漂亮大姑娘了,穿着裙子骑自行车,身后总是有流氓一帮一帮地吹口哨。有一次回家晚了,她还差点儿让人从自行车上拖下去。 豆豆亲姐的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总之并不是个吃素的,当场就用书包给对方开了瓢。据说好心路人发现时,她正手持一本砖头厚的词典尖叫着追打流氓——对方满头满脸血,求饶声半条街都听得见。 那时候刚好流行一部香江拍的片子,叫《十三妹》,是讲一个凶悍的小女子勇闯法场,剁掉十三个壮汉的故事。郁芬就此在红苑这里得了个外号,叫做丁十三妹。 丁十三妹虽然当时威风凛凛,事后却腿软了好些天,只有嘴上不肯饶人,说下次见了铁定要把对方踢成太监。末了抱着自己散架沾血的外文大辞典,心疼得直叹气。 周蕙和李淑敏也都吓坏了。李淑敏严厉谴责孙女每天裤子不穿非穿裙子的“劣迹”,勒令她把长长的大辫子剪掉,因为这实在太过“招风”了。 周蕙却没说什么。一个小姑娘,长得好看又爱美,这说不上是什么罪过。她思来想去,说要么你别骑车了,往后坐公交车出门吧。 那时的公交车人多且挤,冬天四处漏风,夏天满是汗酸味,且压根儿没有准时准点的说法。郁芬有点儿不情愿,不过终究是知道害怕的,于是就改坐公交了。 自行车虽然是这样来的,可是骑起来总归还是很威风。二胖和麻杆儿都羡慕极了,郁青有时候也很大方地把车借给他们骑。 润生每次在边儿上看见了,都要把脸转过去,一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郁青说等你脚好了,你也可以骑。二毛便轻哼一声:我不骑,骑车太累,还是你带我吧。 润生伤了脚,现在很不见外地拿郁青当了个拐杖。作为一个合格的小拐杖,郁青大多数时候都是和他在一起的。 大家围着石桌,二胖和麻杆儿在写作业。郁青的作业早就写完了,这会儿在如痴如醉地看一本从麻杆儿那儿借来的武侠。 润生本来和郁青挤在一起看,可是看着看着就对书没了兴趣。他一无聊,就老是扒着郁青不撒手,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尿尿。 郁青也喝了好多水,于是拖着他去尿尿。结果他又得意洋洋地笑话郁青没有自己尿得远。 郁青不服气,于是两个人比了比,结果水柱把旱厕的墙都喷湿了。 你看,还是我远嘛。郁青开心道。 是我远,而且我还比较大,润生坚定道。 郁青扭头看他,想研究一下二毛说的是对是错。 就在这时候,润生忽然用胳膊顶了顶他:那谁又来了。 郁青顺着他的目光扭头,发现鲍亮在旱厕的矮墙外正望着他们。 和润生一起尿尿好像很正常。可是被陌生人看着就太奇怪了。连周蕙都从来不看郁青上厕所。郁青心里很不舒服。 润生已经把裤子提起来了,见郁青还在傻乎乎往鲍亮那里瞅,便伸手把他的短裤也提了上去。 丁香院儿是四面围成的一个院子,南边平房和西楼之间有片小空地,修了个旱厕和自来水池,旱厕的矮墙外是两栋楼之间的缝隙,通往后街的小胡同。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儿,都是来这儿上厕所。 鲍亮冲他们古怪地笑了笑,撑着矮墙翻了过来。 润生立刻抓住了郁青的手臂,似乎是想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事情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 鲍亮就在那一刻猛地扑了上来,把两个孩子推到了墙上。润生在电光石火间躲了一下,所以被鲍亮牢牢控制的只有郁青。 郁青那时候才发现,大人的力气原来那么大——鲍亮几乎轻而易举就把他从润生手里拖过来了。郁青胳膊上剧痛——那是他的皮肤被润生的指甲拖出了血。 郁青感到自己被汗味包围,黏腻的大手正在把他的短裤往下扯。 然而没能扯下去。 回过神来的润生一巴掌重重拍在了鲍亮的耳朵上。然后闪电般地拽住郁青冲了出去。 太阳大得让人目眩。郁青感觉自己深一脚浅一脚,似乎是踩在了棉花上。 他的手腕痛,胳膊痛,后脑勺也在痛,仿佛有一千只蜜蜂在他耳朵里嗡嗡乱叫。 他只能看见润生的头发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两个孩子连滚带爬地跑回石桌边,麻杆儿和二胖都吓了一跳。事情发生得太快,郁青的心咚咚乱跳,人也完全呆住了。 润生始终没放开他的手。看着郁青手上被自己抓出来的血痕,他皱了皱眉:破皮了。 郁青这才醒过来神来。他深呼吸了几下,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啕。 润生不耐烦地啧了啧:别哭了,舔舔就好了,一点儿血。 郁青的鼻涕眼泪淌了满脸。他想说不是血的问题,可是张开嘴却只是一连串打了几个哭嗝。 润生烦恼地看着他:不要哭了! 二胖和麻杆儿也围过来,一面拍着豆豆,一面不知所措:这是怎么了啊? 润生言简意赅:鲍亮不是个好东西,往后别上那个旱厕方便了。 郁青抽抽嗒嗒。润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拉过他的胳膊,吸了一口:你看,不出血了。 伤口上的血果然没了。郁青瞪着那儿看了一会儿,血又涌出来了些。他委屈道:还有。 润生只好又吸了一口:没了,舔舔就好了。 郁青吸了吸鼻子,自己吮了吮伤口。疼倒是不太疼了,可他就是想哭。 几个孩子正安慰着他,麻杆儿忽然捅了捅二毛:鲍亮。 孩子们齐刷刷把头扭过去。鲍亮背着光,捂着耳朵,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进了楼。 麻杆儿和二胖不明所以。二胖困惑道:你说他扑你和郁青,可是他想干啥呢? 麻杆儿反应很快:难道想绑票? 润生没说话,只是轻轻摸了摸郁青后脑勺上的大包。 郁青也不知道鲍亮想干啥,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鲍亮不是个好人。 这件事让他心里有了片小小的阴影,就像听说他姐姐被人从自行车上拖下去时出现的阴影一样。 周蕙后来下班回家,郁青把这个事和妈妈说了。周蕙脸色很快就变了。她连衣服都没换,直接下楼去了。 郁青不知道她去干什么。只知道她上来时,用一种少见的严肃口吻和郁青说:以后如果再见到那个姓鲍的,就绕开走。 郁青小声道:绕不过怎么办啊? 周蕙摸了摸他:反正不许他碰你,知道不?背心裤衩盖着的地方,都是不能随便给大人碰的。 郁青点点头:不给大人碰。 周蕙摸摸他的卷毛,叹了口气:我去和他们几家也说一声吧。 郁青提醒道:二毛妈妈好像不在。 周蕙温声道:没事儿,我给他妈妈打个电话。 郁青不知道她都和人家说了什么,反正没过多久,院子里就再也见不到鲍亮了。 鲍亮的事让郁青害怕了好一阵子。他后来很长时间都不敢去那个旱厕方便,就像他姐再也不敢骑自行车走夜路了一样。 四年级的那个暑假相比于郁青从前的暑假其实是有些乏味的。润生扭了脚,加上那年江边儿淹死了几个孩子,所以周蕙不许他们去游泳了。又因为当年周蕙事情多,郁青也没能去姨妈家玩儿。 另有一件令人伤感的事。郁青的大哥毕业,原本可以直接进入176厂工作,但老师建议他深造,他自己也想换个环境看看,于是收拾行李,带着介绍信去了燕京。周蕙当面没有说什么,背地里其实很难过。 丁郁桓不是周蕙亲生的孩子,他是丁康战友的遗孤。丁家收养他时,郁桓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这么多年他虽然喊周蕙妈妈,也从不让家人操心,但总是隐隐和家人隔了一层。 作为是家里最年长的男孩,按照那个年代传统的想法,郁桓毕业之后该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周蕙和李淑敏聊天,都觉得他其实心里并不情愿。这倒也没法责备,因为外头天高地广,他又正值青春年少。理想需要轻盈,而责任是太重的东西。 随他去吧。周蕙叹了口气,不然往后埋怨起我们,再大的亲情也没了。 李淑敏捶着腿骂道:小白眼儿狼。 周蕙摇头:妈,别那么说,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再说郁桓这么多年,一直是很懂事的。 李淑敏骂完了又愁:176厂,多少大学生挤破脑袋进不来,这是一辈子的金饭碗。他倒好,说不要就不要了。罢了,不要就不要,我还愁二丫和豆豆将来没去处呢。 周蕙把一本厚书拿了起来:他往后是研究生,哪里愁没地方去呢。您别想那么多,儿孙自有儿孙福。 李淑敏又道:说起来,最近咱得看着点儿豆豆。电厂街区最近有流氓打死了小孩子。哦呦,你没见到,家里人在派出所哭得那个惨。 周蕙也愁,说豆豆怎么回事,老是不长个儿,眼瞅着要上五年级了。别个都是大小伙子了,他还跟个娃娃一样。真怕给人家欺负了去。 郁青在隔壁房间听到了,撅撅嘴,蹑手蹑脚地出门找润生去了。 许多年之后郁青想起这个暑假,觉得他们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开始慢慢长大的。 二胖不再那么嘻嘻哈哈没心没肺,思考的时候变多了,麻杆儿开始为学习烦恼,大哥离开了家,姐姐似乎有了心事。 而他盼着能快快长高,和润生一起。 第11章 天气在不知不觉间转凉,润生的脚完全好了,几个孩子也一起升入了五年级。 麻杆儿羡慕郁青的自行车,也缠着他爹想要一辆。自行车是大件儿,买车不光要有钱,还得要有票。且因为是那时候的贵重东西,就算买到手里,要是停放的时候不小心,也很容易丢。最后他爹老何取了个折中的法子——自行车虽是弄来了,可外观看着简直像是刚出土的文物。 麻杆儿不太开心,但一辆破车总比没有要好。钣金车间的张师傅和老何家住邻居,实在看不过去,出手帮麻杆儿修了修。176厂的高级技工,技术当然非同凡响。麻杆儿的车虽然还是破,可用现在的话讲,破得非常硬核——重要承重点全部经过了加固,轮胎换了加厚加宽的,后座上驮五百斤大米都没有问题。 几个小伙伴为了安慰麻杆儿,也各自贡献了不少“配件”。郁青把家里的一大堆红色塑料胶带拿出来,给麻杆儿的车从里到外紧紧缠了一圈儿;二胖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只苹果大的车灯,用铁丝绑在了自行车尾部——那玩意儿安上大号电池,夜里简直和手电筒一样亮;润生则送了麻杆儿一个奇怪的电池小盒。盒子被镶在了车把手中间,铁片连着刹车,只要一捏车把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叫,满院子都能听见。 麻杆儿骑着这辆谁也没见过的朋克自行车,驮着二胖招摇过市,在开学第一天就收获了无数艳羡或者说惊呆的目光,彻底盖过了郁青的风头,从此成了红苑小学的一道奇景。 几个孩子每天骑自行车上学,也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抄近走小路了——小路坑洼,颠得人屁股生疼。大路虽远了点儿,总归是稳妥的。他们混在早上大人们上班的自行车流里,自觉也算是小大人了。 学校里有车骑的学生不止他们几个,一来二去,大家就都熟了。人一熟就会聚堆儿,关系好不好都能时常说上几句话。加上能走自行车的大路就那么几条,一帮人乌央乌央地骑车,总有些路是同行的。 郁青他们和其他人一起走,不免被带着发现了新大陆——比如隐藏在学校附近的那些游戏厅,台球室之类的地方。 丁香大院儿附近是没有这些的,所以几个孩子都觉得挺新奇。有段时间,那里成了他们放学后常去的地方。 二胖和麻杆儿痴迷游戏机,二毛呢,二毛迷上了隔壁的台球案子。 打台球往往是两个人一起。郁青要是不陪他,二毛就得和台球馆的陪打一块儿打了。因为是新手,一局下来,他甚至都打不上几杆,所以每次都要把郁青拖过去陪他。 郁青好像天生很难对什么东西上瘾。台球是很好玩儿,他玩儿起来开心,可不玩儿也不会多么惦记。润生在这点上和他完全不同。甚至郁青觉得,二毛沉迷台球和二胖他们痴迷打游戏也不一样——他纯粹是出于一种死倔,一种非要把这玩意儿弄透了的执念。 一个人要是像润生这样聪明又偏执,就很难做不好什么事。反正没花多长时间,郁青就不太能陪他打了。不少人代替了郁青的位置,轮流来和润生打球,很有一点武侠里高手过招的味道。 至于郁青,不打球的时候,他就向老板借个小凳子,在台球厅外头的花坛上写作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再叫上润生一起回家。 台球厅老板对这事儿倒是并不在意,反正就一个小凳子,何况郁青也会在这里玩儿。并且那时候大部分的客人,其实都是随便来打一打,技术水平十分有限。润生球打得越来越好,慢慢甚至超过了这里的陪打。他在这里,不知不觉成了个揽客的小招牌。所以有时候郁青喊润生回家,老板还要真心实意地挽留一下。 当然总是挽留不住的,因为郁青不能回家太晚,润生要和他一起。唯一一次挽留住了,结果就出了事。 那天润生状态很好,连着赢了好几个大人。因为打得顺手,就一直在球案上没有下来。老板因为看了局精彩的球,说他可以免费再打一局。润生很自然就招呼写完作业的郁青和他一起玩儿。 郁青有阵子没和润生一块儿打球了,且手握笔久了,有些发僵,那局球就打得就不太好。润生同别人打球总是一副厉害得不行的样子,同郁青打水平就会莫名其妙地变差很多。郁青猜想这和高手不与臭棋篓子下棋是一个道理——因为会越下越臭。 旁边有个中学生模样的人叼着烟,一直在说郁青打得太差,非要亲自上来指导郁青打球。指导着指导着,就把球杆儿从郁青手里拿走,要自己上阵和润生来打。 一旁围观的人起哄道:人家是高手,和他玩儿得挂杆儿。 挂杆儿不是真挂杆儿,在台球厅的黑话里,这是赌钱的意思。 润生沉了脸,把球杆儿放下,说不打了,该回家了。没想到对方拍了桌子,说他看不起自己,今天非要和他打一局,赌十块钱。 润生没理他,拉着郁青要走,哪成想被对方扯住了胳膊。润生挣了几下没挣开,回头直接冲对方耳朵上拍了一巴掌。 手掌内扣拍耳朵,这还是赵爷爷以前教的招数。润生对鲍亮也用过。这招看着不起眼,其实凶得很。劲儿用对了,能把人耳膜直接拍成穿孔。 对方终于松开了手,捂着耳朵傻了半天。 润生低骂道:神经病。 在这种地方,惹事儿总是麻烦。郁青赶紧拽着他往外走,结果刚巧和门外进来的一帮人碰了个对脸儿。 郁青只看了一眼,就心叫不好。是细眼儿那帮人。先前挨了润生一巴掌的那个人立刻底气十足地叫了起来:细哥,别让那小子走了! 许久不见,细眼儿看着一点儿也没有学生的样子了。他叼着烟,冲润生眯起了本来就很细的眼睛。他身后的扁头冲润生道:操,找了一夏天,原来你小子在这儿呢。 润生没说话。 一帮人把郁青和润生围起来了。细眼儿打量着润生:挺狠呗,打架还会使刀。他冲润生喷了一口烟。把人捅了就这么跑了,嗯? 润生抬起头:你们先动的手。 细眼儿冲他喷了一口烟:甭扯没用的,我今儿非得废了你…… 说着一把薅起了润生的领子。 架就这么打起来了。 润生平时斯斯文文,动起手来却像疯了一样。一帮半大孩子很快混战成了一团。 老板带着人来拦,废了老大劲儿才把润生从围攻的人群里拽出来。做生意都是和气生财。来台球厅的虽然什么人都有,可人家老板只想赚钱,不想惹事。 在报警的威胁下,细眼儿撂下要做掉润生的狠话,带着他那一帮人又走了。 郁青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无妄之灾,因为他虽然一开始就被润生推到了边儿上,可还是糊里糊涂挨了几拳。幸好有老板和其他人赶过来拦着,才没吃更多的苦头。 而润生的半边脸已经完全肿了,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再往下一寸就是太阳穴了。细眼儿是真的下了死手。 润生默不作声地伸手抹了一把额角的血,在手指间碾了碾。郁青看着他,忽然害怕极了——不是替自己,是替润生。 二胖和麻杆儿还在隔壁打游戏,郁青知道自己应该叫上他们,人多些路上好壮胆。可是润生不让。他爬到郁青的后座上,说你快点儿骑就好了。 回去的一路上他们都很沉默。直到快要进院儿的时候,润生才低声道:我还是把刀带上吧。 郁青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刚想说些什么,车灯把他们照亮了。 一个个子很高,头发有些花白的男人从车上下来,走到了他们跟前:这是怎么了? 润生抬起头,愣了愣。 那个男人的脸部轮廓和润生有八九分像,他皱了皱眉:打架了? 润生似乎缩小了一点儿。他摇了摇头,小声道:没有,我从来没打过架。是骑车摔的。爸,你回来了? 第12章 郁青不知道二毛为什么要撒谎,他犹豫自己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二毛的爸爸。没想到傅工只是淡淡道:下回记得小心点儿,吃饭了么? 润生摇摇头。 傅工冲润生伸出手:走吧,我们出去吃。 润生仿佛迟疑了一下,才拉住了他的手。 傅工冲郁青点点头:丁康的儿子吧?谢谢你送润生回来。 郁青没想到他认得自己,刚想说一声叔叔好,傅工就拉着润生走了。 送傅工回来的小轿车也开走了。郁青一直回头远远看着他们,见傅工领着润生进了远处的满福楼。那是这条街上很有名的老饭店,做涮羊肉,里头的火锅都是黄铜的。郁青长这么大,只去吃过一回,是奶奶过七十大寿的时候。 他正在发呆,鼻尖上凉了凉。原来是下雪了。郁青打了个哆嗦,这才委屈巴巴地觉出身上疼,于是吸了吸鼻子,含着眼泪回家了。 周蕙值夜班没回来。郁青不敢和奶奶说挨了打,只能偷偷去拽郁芬的衣角。郁芬过来给弟弟擦药,擦完了用手指戳他的脑袋:谁让你去那种地方的。 郁青说我去玩儿嘛,大家都去那里玩儿啊。郁芬说那你就别委屈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 郁青委屈道:可是他们打人不对啊。 郁芬拿他没有办法,只得用一种很成人的口吻道:世上不对的事儿多了,哪有那么多给你说理的地方。 姐弟两个一时似乎都沉默下来。郁青想起了姐姐被人从自行车上拖下来的事,他觉得郁芬大概也想到了。那事儿他们家报案了,可到现在也没个信儿。 郁青屋里的挂钟报了时,郁芬把药收进盒子,给郁青把衣服套上了:赶紧吃饭去,别一天天老惦记着玩儿。那种地方以后不许去了,不然我回头告诉妈,让她扣你零花钱。 郁青抱着她的手臂摇:姐~ 郁芬冲他道:去,别和我来这一套。我看你就是作业太少。妈前几天还说,下个周末让你和我一起去窦老师家,正经把琴学起来,省着你一天到晚在外头乱跑。这样将来升学考试还能加点儿分。 窦老太太是郁芬的小提琴老师。周蕙要送他也去学琴,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郁青哭丧着脸:我不要拉小提琴…… 郁芬随口道:家里正好还有我以前换下来的琴。 郁青感觉自己要被气哭了:大哥都没学,我也不学,我不要每天站在那里拉锯…… 郁芬皱眉道:你也懂点儿事吧,多少人想学还没得学呢。 郁芬走了,留下委屈得要命的郁青在床上打滚儿。他拉下毛衣,看了看自己肩膀上的青肿,又趴在床上抽泣起来。 哭是哭,耳朵鼻子却都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家里今天似乎是做了豆腐骨头汤,这会儿奶奶掀开锅盖,香气悠悠地飘着,直往郁青鼻孔里钻。 郁青独自饮泣数秒,很想等谁来招呼自己吃饭。可若是这样等下去,想必锅里肉最多的骨头已经被郁芬先挑着啃完了。面子和香喷喷的骨头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于是噌地爬起来,将鼻涕眼泪往袖子上一抹,跑出去和他姐抢骨头吃了。 热腾腾的晚饭安抚了郁青,让他很快就把别的事儿忘了个干净。吃完饭,他端着一碟撒了椒盐的炒豆子,回屋里津津有味地看起了从周蕙书柜里翻出的。 书的开头提到了故事发生在一个美丽的山庄,那里下雪,有壁炉,凶巴巴的狗,银餐具和搁满肉类的木架。主人家像郁青的姨妈家一样,要烧炉子和扫煤灰。所以尽管山庄的男主人看上去脾气古怪,这个故事还是让郁青觉得亲切。 他正读到客人历经风雪,回到了明亮温暖的火炉边,窗外却响起了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 声音很大,似乎就是从隔壁传来的。郁青放下书,好奇地爬到上书桌,向窗外望去。 是润生家。他家的窗玻璃不知为何碎掉了。争吵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从灌风的破窗子里传了出来。 “……你当年怎么像狗一样低三下四求我妈妈?这会儿看我哥哥病了,我们家不行了,就腰杆儿硬了,想起来要离婚了?”傅母的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 “徐晶晶,我们这样下去有什么意义呢?你还年轻……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现在才说放过?你早干嘛去了?我告诉你,你休想!” 争吵和摔东西的声音似乎很快把大院儿里的邻居都唤醒了。郁青在很多窗户边上都看见了人影。李淑敏听见动静,也过来了。 二毛的妈妈歇斯底里,二毛的爸爸话却不多,大多数时候总是沉默地任由妻子骂着。 郁青听了半天,却始终没听见二毛的动静。他双手像小狗一样扒在窗台边缘,忧虑地想,二毛没在家么?可转念又想,最好还是不要在家,爸妈这样吵架,他该有多么难过。 争吵没有持续很久,傅工似乎是受不了,直接离家而去。窗子里仍然能听到些沉闷的声响,像是傅母在敲打什么东西。 最后这些声音终于全部消失。家家户户的灯熄灭下去。 润生好几天都没有在学校出现。郁青去找过他,可傅家没有人。破掉的窗子也一直都没有修上。 李淑敏交际甚广,和176厂很多老人儿都认得,很快就弄清楚了傅家这次事情的原委。 傅工以前的太太是自杀去世的。他自己日子也不好过,一度被从176厂设计科弄到了外县的某生产队,名义上是去技术支援,但一个画图的设计师在生产队能支援出什么来?实际上不过是接受再教育去了。徐晶晶本人年轻时不太懂事,和一个混子谈朋友,还怀了孩子。她家背景特殊,虽然父亲因病不在职,常年住疗养院,但家里还是断断不可能允许她嫁那么个人的。然而那会儿未婚先孕是要命的事,家里为了遮丑,匆匆找人牵线,给她物色了一个丈夫。 傅工就是这个丈夫。他已故的父亲和徐家当年关系不错,算是个知根知底的。他本人虽然年纪大了些,还结过婚,但没有孩子,人也是有口皆碑的温文和善。 结婚这种事,按头是不可能的,需要傅哲本人同意才行。那会儿人做决定似乎根本考虑不了太远。傅哲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一心只想摆脱眼前惨淡的境况。徐晶晶的背景在那里,本人比他年轻许多,又是个美人。这桩婚事从某个角度看去,对他来说确实是上上之选。 于是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结了婚。 婚后的日子自然不算顺利。徐晶晶从头到尾就瞧不上傅哲,一心还惦记着以前的情人。而傅哲待她总是客气居多。两人这样住在一个屋檐下,夫妻二字不过是个名分。 做妻子的颐指气使,做丈夫的逆来顺受。这期间徐家遵守约定,动用关系把傅哲调回了176厂。没过多久,徐晶晶在冰面上滑倒,早产了。那个孩子没能活下来。 傅哲那段时间对妻子照料得无微不至,徐晶晶失去孩子,脾气变本加厉地不好,他也统统忍耐了下来。而那会儿徐晶晶藕断丝连的情人闻讯也经常赶来探望,形成了一个令人尴尬不已的局面。 后来的事就不太清楚了。大家单知道,徐晶晶那个情人和别人结婚了,而徐晶晶又一次有了孩子。 夫妻两个的感情短暂地好了几年。可是后来傅哲不知道为什么又冷淡下去,连家也不怎么回了。传言徐晶晶曾经哭着去设计科找他,科里的领导还出来做了和事佬。 都说那孩子很可能又不是傅工的,李淑敏叹气,真是造孽。 我觉得不能吧。周蕙疑惑道:那孩子头发颜色和长相不是都随了奶奶么?混血没那么容易认错的。 你知道什么啊,李淑敏摇头,他妈以前那个情人,也是个头发有点儿泛黄的深眼窝。傅工头发可是黑的。当年都说之所以嫁傅工不嫁别人,就是因为傅工和那个人挂了相。这么一来,还真不好说孩子到底是谁的。傅工也罢了,听说徐晶晶这么多年看那孩子就来气,怪他来得不是时候。 爹妈没把自己的事掰扯清楚,只苦了孩子。周蕙叹气。 李淑敏摇头。不能这么说。媳妇儿跟人家搞破鞋,生一个孩子不是自己的,生第二个还不是自己的。搁哪个男的能咽下这口气?这就是傅工脾气好,换了个脾气暴的,能把媳妇儿活活打死。 周蕙语气挺不悦的:妈,一码归一码。两口子不管谁做错了啥,过不下去可以离,打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离?人家徐晶晶说了,离婚是做梦。 周蕙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郁青竖着耳朵趴在门口,把聊天一字不漏听得清楚。他很不服气地想,可这一切和二毛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二毛的错。 第13章 二毛不在,四个小伙伴变成了三个,郁青的自行车后座空了下来,也不再去台球厅玩儿了。 润生家里没有人,郁青磨着周蕙给润生妈妈打电话。周蕙打了,那边接电话的是个陌生人,说徐总最近有事没来上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郁青还去飞行大院儿找过。东铭哥哥也说有许多天没见到二毛了。郁青很失望,东铭还安慰他,说也许是被带回父母老家了之类的,过阵子就回来了。 期中考试来了又去,麻杆儿考了个不及格。他妈悄悄到学校来,和老师一聊,才晓得原来什么放学补课都是扯淡。这样一路偷偷跟到了游戏厅,把正在聚精会神打小怪兽的麻杆儿揪着耳朵拎了出来。 麻杆儿出事,二胖就跟着倒了霉,再次被他爹的大巴掌抽得满院子跑,连带着郁青也吃了挂落儿。不过郁青挨骂挨得有限,因为他作业有好好写,成绩也没什么下滑。 周蕙最终还是把他送去上小提琴课了。李淑敏有些不乐意,和周蕙商量,说郁芬的琴已经拉得不错了,又不指望成名成家,要么以后就不要让孙女去上课了。他们家虽也住在丁香大院儿,可家庭条件和这里别的人家相比其实是有差距的。学艺术本来就是个没指望的事,供一个孩子也罢了,两个都供,实在供不起。 周蕙说当初郁桓也学了好几年手风琴。康哥以前和我说过,学点儿乐器没坏处,孩子将来聪明。家里三个孩子,我总不能厚此薄彼。再说郁芬是真喜欢,怎么都不让她继续学呢?窦老师也说她有天分,教孩子学琴,费用收得又不多。豆豆喜欢与不喜欢,我都想送他去学几年,两个大的都学了,总不能少了他一个。哪怕只是将来考试加个分呢?他正好可以用二丫的旧琴。这事说起来,还是我们占了人家老师的便宜。 李淑敏仍然很不高兴,说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自己就是个普通人家出身,咱也是普通人家,做什么非要花钱让孩子学这个呢?有那个钱,买点儿什么不好?郁桓学了几年手风琴就不学了,又不好卖他的琴,只能放在那里落灰,我看豆豆也没跑儿。郁芬一个女孩子,琴拉得再好,难道还能成名成家了?康儿的丧葬费和抚恤金不是给你这么用的。你自己看看你穿的戴的,你多长时间没买新衣服了? 周蕙看了眼挂钟,和和气气道:妈,我该上班去了。 周蕙走了。李淑敏叹了口气,嘟囔道:看着温温柔柔的,谁知道是个毛驴变的——死倔。 郁青赖在床上装睡,其实把大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奶奶出门买菜去了,他终于翻身坐起来,很惆怅地叹了口气。 二毛是突然回来的。头一天郁青因为练琴睡得晚了些,在课上打瞌睡,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麻杆儿在后头小声提醒他,郁青迷迷糊糊地照着他的答案说了,老师托了托眼镜,语重心长道:何越的答案你居然也敢信,站两分钟清醒一下吧。 郁青向麻杆儿嘟了嘟嘴,麻杆儿心虚地摇了摇头,表示作为朋友已经尽力了。旁边的同学们窃笑不已。郁青很是无聊地站着,余光瞥见窗外,却刚好看到二毛独自穿过操场,向教学楼走来。 下课铃响了好半天,老师还是磨磨蹭蹭地不走,非要把一道数学题讲完。等郁青和麻杆儿跑到二毛他们班门口时,预备上课的铃声又响起来了。 郁青只看到了二毛脑袋上缠着的纱布。 这一天过得不能算是很顺当,郁青先是被班主任叫去帮忙干活儿,临到放学又被数学老师喊住,让他报名参加一个什么解题能力展示的比赛。等他从办公室出来,学校里已经走得不剩几个人,润生他们班的门都锁了。麻杆儿放学要去上补习班,早就驮着二胖先回去了。 郁青匆匆背起书包,向外头跑去。他想早点儿回家,问问二毛发生了什么,自行车就没从大路走。小路又滑又坑洼,他骑到一半就后悔了,想拐回大路去。没想到拐进小巷时,遇见了一帮正在欺负人的小流氓,正围着一个人翻口袋。 那个人口袋里的钱被翻了个干净,还被人在脸上拍了几下:小破鞋,这次很乖嘛,是不是细眼儿哥把你修理老实了? 郁青定睛一看,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不是二毛么!这下他可生了气,离得老远,就吼了起来:“快跑啊,警察来了!” 小流氓也不过就是一帮初中生。听见这话,当真被吓到,于是拔腿就跑。郁青骑到二毛跟前,急切道:“上来!” 润生愣了愣。郁青这才发现,他的半边脸上还结着黑色的血痂。 警察来了之类的话毕竟只是吓唬人的。小流氓们跑出几十米,回头发现被诈了,立刻骂骂咧咧折返回来。 郁青急死了:“赶紧啊!” 润生终于如梦初醒,不太灵活地爬上了自行车后座。郁青这下也顾不得屁股痛不痛。自行车被坑洼的冰面颠得像兔子般,一路蹦哒着回到了原路上,又七拐八绕地穿过几条窄街,上了大马路。 离家还有几百米的时候,车胎终于不堪重负,泄了气。 街边就有修车铺子,郁青把车送过去补胎,然后拉着润生去了街对面的牛记,买了牛肉馅饼和素烩汤。以前他生病从医院打吊针回来,周蕙就会带他来吃这个,说牛肉能补充蛋白质,汤里的蔬菜有维生素,这些都能让受伤和生病的人快快好起来。 冬天里老店生意总是很好,因为汤和馅饼都是热腾腾的,吃着御寒。来吃东西的人也都神色愉快,很享受的模样。 只有润生沉默得近乎呆滞。 郁青把筷子和碟子用开水烫了,趴在润生身边,扭头看他。 润生换了一副新眼镜,衣服也是新的。可郁青觉得二毛看上去简直糟透了。他小声道:“你怎么受伤了?还疼不疼啊?” 润生的眼珠终于动了动,答非所问道:你说,什么样的死法比较吓人?跳楼,还是卧轨? 郁青吓了一大跳:都吓人,吓死人了! 润生很奇怪地咯咯笑了:真能把人吓死么? 郁青担忧道:二毛,你怎么了啊?你干嘛想这个?不要吓我啊。他小心翼翼道:是阿姨又打你了么? 润生不说话了。 郁青有点儿慌:不要乱想啊,死很疼的,很疼很疼的。你看没看过电视里演人被杀,要流好多好多血,死得好惨好惨。我奶奶说了,人要是死,最好能像二胖奶奶那样死,那才是好的死法呢。 润生低低道:我不怕疼。 郁青说你怕,你夏天时脚扭了,好久都不敢沾地,上厕所都要我扶你。 润生终于看上去有了点儿活气:我又没要你扶。 郁青说二毛你怎么可以赖皮,明明是你说要我扶你的。 润生还想说什么,服务员这时候端着上尖的一堆馅儿饼和汤碗走过来,催促道:仨牛肉馅儿饼,一碗汤,快拿走。 郁青赶紧伸手把汤和饼端下来,推到了润生面前:快吃,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新出锅的馅儿饼油汪汪,外皮看上去金黄脆硬,正在往外冒热气。郁青拿过勺子在汤里搅了搅,汤的香气也飘了出来。 润生盯着眼前的东西,郁青在衣服上抹了抹手:要我帮你把馅儿饼掰开么? 润生终于拒绝道:不要,你没洗手。说着拿起筷子,把馅儿饼夹了起来。 消失了一段时间,郁青总觉得润生哪里变了,可是又说不好。 二毛头上的伤好得很快,脸上的血痂一个礼拜就掉干净了,纱布也拆掉了。拆掉过后伤处露出来,郁青才发现那处的头发被剃光了,落下个缝了五六针的伤疤。 失去一大块头发,加上掉痂之后的新肉看上去是粉的,这些都让润生看上去很奇怪。嘲笑之类的话又围着润生出现了。但润生始终保持沉默。 后来郁青终于想明白二毛哪里变了——润生不再因为被指着鼻子骂或者被欺负而和人打架了。哪怕后来又遇上了细眼儿身边的扁头,他也只是沉默地挨了几巴掌。扁头和细眼儿不太一样,没有那么不肯善罢甘休,见润生没有反应,便也就悻悻地住了手,抢了点儿零钱就走了。 郁青没看到这些,是路过的麻杆儿和他说的。他知道了以后去问二毛,二毛只是恹恹道:随便吧。 润生现在总是有些没精神,发呆的时候变得多了许多。郁青当然是担心他的。有那么几次做梦,他梦见二毛出了事,还被吓醒了。 他和润生说起这些,二毛就要没精打采地翻一个白眼。白眼翻过了,又主动拉住郁青的手:我请你吃东西吧。 郁青还想着做梦的事,有些呆呆的。润生见他没反应,也就不说话了。他靠在郁青身上,过了一会儿又躺到了郁青腿上。 偌大的房子静悄悄的,郁青觉得有点儿冷。他知道自己该回家练琴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没办法在这时候和二毛开口说要走。 外面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郁青低头,发现润生已经睡着了。他伸手摸了摸二毛额角的疤,那里的头发已经重新长了出来,摸上去有点儿扎人。 他拉过一条被子,轻轻盖在了润生身上。 第14章 徐晶晶和傅哲离婚的事,似乎最终像那个年代大部分事情一样不了了之了。 据说傅工试图上法院起诉离婚,但是那边不知怎么认定他没有正当理由,视同夫妻感情并未破裂,只肯给调解。要是傅工坚持起诉离婚,需要单位开介绍信,证明单位也调解过了且调解无效,这样法院才好接案子。这就很难为人了,普通单位尚且不容易能开出这样的介绍信来,何况176厂这样的特殊单位。加上女方坚决不松口,这件事不得不平息了下去。 郁青有时候悄悄在一旁看着,觉得他们不吵架的时候,也没有外面传言的那么怨偶。有次他看见徐晶晶在院门口给傅工系围巾,神色有点冷淡,又带着些说不出的温柔。郁青对这种神色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二毛时常就是这么一副表情——看上去好像很嫌弃,其实心里可不是那么想的。郁青现在已经很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了。 傅工的神色也很奇怪,那绝对不是厌恶,更像是某种伤感。厂里的班车来了又走,徐晶晶在冷风里望着班车离去的方向站了许久。冬天别人都全身棉袄棉裤,臃肿得像棉花包一样,就她穿一件纯白的长貂皮,底下是黑色的高筒靴。她总是让郁青想起故事里骄傲的公主。可是一想到二毛头上的疤,郁青又觉得自己应该讨厌她。 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徐晶晶的眼睛往郁青这边瞥了过来,脸上那点温柔立刻不见了。她裹起大衣,上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人的感情到底有多复杂,以郁青的年纪,是无法完全理解的。傅家大部分时候看上去很安静,似那天那样天翻地覆的争吵,往后很长时间里也没有再发生过了——夫妻两个此出彼没,有几分参商不见的意味。很多时候一个在家,另一个就不在,仿佛怀着什么天然的默契。 李淑敏很世故地说,傅家眼下这样,不过是因为那种出身的人都好脸面罢了。吵架对于他们那样的夫妻来说,肯定不是个体面事。竭力维持表面上的安静,大概只是为了全了这份体面。 这份体面也确实维持了几年。润生在那几年个头窜得很快,明明小了两岁,却几乎和麻杆儿一样高了。他长成了一个寡言少语的半大孩子,在不熟悉他的人眼里,是个内向又老实的好学生;成绩也一直不错,三五不时代表学校出去演出或者比赛,还能得个奖回来。细眼儿那帮人从红苑街区消失了,别的小流氓并不是很能威胁到大院儿里的孩子们。一来是大家都长大了些,二来红苑中学是很不错的初中,虽然打架斗殴之类的事也有,可毕竟瞎混的学生要比许多其他学校少多了。 郁青不再那么爱哭,个子也终于慢吞吞地长了起来——虽然还是比润生矮一些。他的小提琴也拉得有了个样子,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和润生一起登了台。 他姐姐郁芬虽然还在学琴,但大学最终选择了郁桓当初念的那所。倒不是家里一定要她如何,是她和老师去燕京考试,考完后自己作出的决定。练琴占用了很多学习时间,若是纯按高考分数,其实她的分数并不够上郁桓本科的那所高校,幸好有特长加分,以及大哥帮她联系的补习老师。从这一点上来说,周蕙是有远见的。 大院儿里的日子平平淡淡,似乎要是没什么意外,也就一直这么过下去了。 除了傅家。润生初一的那个春天,傅家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又吵了起来。傅工抓起文件包出了门,走得头都没回。 这一回不同以往,他看上去是铁了心不再回来。住房指标有限,单位不可能再给傅工分房,他就自己掏钱在江北买了个小平房。虽说是有个房子,可大部分时候傅工仍是住设计科的宿舍。那套小平房似乎只是个向妻子表明决心的摆设——婚离不了,分居总还是做得到的。 傅工在家的时候,对润生不坏,甚至相比于徐晶晶,他从某些角度来说还要好上很多。郁青很多次看见徐晶晶不在家的时候,傅工带着二毛下馆子和买书。但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带二毛走。长大后,郁青仔细想了想,觉得那些所谓的好更像是一个不太相干的人对孩子的怜悯,而不是出于父亲对儿子的疼爱。 傅工搬出去之后,润生一直很阴郁,谁要是说起他父母如何,他就会停下脚步,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直盯着对方看。直到对方被看得不自在,闭上嘴巴,他才若无其事地走开,甚至有时候经过人家身边时,还要去十分礼貌地问一声好。 麻杆儿妈和周蕙嘟囔,说那孩子看着瘆人,别是也要疯吧,毕竟家里根儿上不好,外公有精神病。听人说现在舅舅也有那个苗头。你瞧徐晶晶和傅工吵架时的样子,十有八九将来也跑不了。又说徐家也就是老爷子当年没疯时入对了行,不然这会儿哪有什么疗养院和全家富贵,早在街头疯死了。可话又说回来,不是疯子,哪有那个胆量在枪林弹雨里杀人呢。 周蕙不爱在背后讲究人,听了这么多话,也只是不温不火地回了一句:我瞧那孩子没什么不对,多半是被父母的事弄得心里难受。这个年纪,已经懂事了。 麻杆儿妈有点儿没趣儿,转而问起了周蕙别的事。说自己例假迟了半个月了。周蕙安慰说节育环不是好好戴着呢么,大概率没什么事,到了这个年纪,内分泌本来也容易出小问题。等明天上班,来医院抽个血看看就安心了。而且你那个环我记得是混合环吧,也到了该换的时候了。 送走了麻杆儿妈,周蕙走到郁青身边,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大人讲话,你又听墙根儿,什么坏毛病。 郁青闷闷不乐道:二毛才不是精神病,他可聪明了。 周蕙叹了口气:谁也没说他是。你和人家在一块儿,多陪他说说话。心里装的事儿太多,大人也要愁出病来,何况孩子呢。 郁青点点头,忍不住又露出了撒娇的样子:那我暑假能不能带他去游泳? 周蕙严厉道:不行,江边儿每年淹死多少小孩子。 郁青萎靡了一点儿:我不是小孩子了啊。那去市体院的游泳馆总可以吧。 周蕙犹豫了:什么人都在那池子里游…… 郁青摇了摇她:妈…… 周蕙终于松口了:要么你去厂里的游泳馆吧,妈把证儿给你,回来好好洗洗澡。 郁青开心了:知道啦!对了,还有个事儿。 周蕙回头:又怎么了? 郁青好奇道:节育环是什么? 周蕙白了他一眼,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把一本砖头样的厚书放到了郁青手边:喏,自己看吧,别撕坏了。 郁青翻开,夹着书签的那页上书大标题“工具避孕法”。他找到节育环那节,迷惑地看了半天,只看出了一个“疼”字来。再想问什么,周蕙已经出门了。 郁青挠挠头,开始往前翻。书上有许多彩图,看得人眼花缭乱,直到翻到了两性生殖解剖图。他心跳加速,仿佛掌握了一个了不起的秘密,于是如获至宝地把书一合,抱起来出门了。 第15章 院子里的小伙伴很快就聚到了一块儿,二胖看得津津有味,麻杆儿窃笑不已。只有二毛皱着眉头,眼神晦暗不明:这有什么好看的。 郁青惊讶道:你都知道啦? 二毛沉着脸不讲话,眼睛盯着胚胎发育图,不知道在想什么。 麻杆儿赞同道:是不好看,图又不会动。他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悄声道:我知道有租带子的地方,二毛家里不是有台进口录像机么。 润生冷硬道:我妈这两天发疯,我不想被她骂。 麻杆儿有点儿不高兴:小气。 二胖不在意:去我家也一样,我去租带子。 录像带租回来了,二胖家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几个半大孩子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鼓捣二胖家那台不怎么好使的旧录像机。录像机一会儿“吱”一会儿“嘎”,画面一会儿只见其人,一会又只闻其声,间或还有满屏雪花。大家从抓耳挠腮看到昏昏欲睡。最后郁青被二胖推醒:出来了出来了,豆豆你快看! 郁青定睛一看,两个没穿衣服的人正在屏幕上打架,镜头东摇西晃,颤巍巍的,让郁青想起了肉案上新剔出来的五花肉。 麻杆儿清晰地咽了咽口水,二胖如痴如醉。二毛呢,二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郁青打了个呵欠,挠了挠小卷毛,也出去了。 外头太阳大大的,润生孤零零地坐在石桌上,抱着郁青带出来的那本书在看。 郁青跳到他旁边坐下:你不是说你都知道了么? 润生答非所问:你家还有别的书么?能不能借我看看? 郁青点头:有啊,不过往外借书要问我妈,她有时候要用的。说完了忽然警觉起来:你要干嘛啊。 就看看。润生不动声色道。 郁青才不信他:你不说实话我就不让你看了。 润生把书放到一边:抠门儿,不借就不借,谁稀罕。他倒是也没有生气,不过是嘴上不饶人惯了。 郁青把书拿过来:生小孩儿看上去真辛苦啊。 润生刻薄道:辛苦都是自找的,小孩儿又不是自己想被生出来。 郁青听出了不对:你后悔被生出来么? 润生好像想说什么,看了他一眼,到底没说出口。 郁青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讲话,心思就转到了其他地方,喃喃道:好烦啊,再有一年就中考了,这个暑假肯定有好多作业。 润生没精打采道:咱们一人写一半,互相抄抄就好了,反正那么简单,又没什么好写的。 郁青语重心长道:对你来说很简单,对我来说就不是了。二毛啊,你的脑瓜要是能借我用用就好了。 润生漫不经心道:用呗,再说你也不差。说到这里,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声音低了下去:你说,我是不是……还挺像我爸的? 郁青想了想:是像。你们都很聪明,你的脸形跟眼窝和他长得一样。而且你俩对着外人都不爱说话。 润生喃喃道:我也觉得。 郁青知道他的心事,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算是安慰:暑假我要去姨妈家那儿住段日子,你也来吧,山里夏天很凉快的,还有大马骑。反正在家你妈老看你不顺眼,不如出去躲一段时间。 润生闷闷道:我要去参加一个夏令营,还有个钢琴比赛,还要去看外公……再说吧。 郁青失望道:上个暑假你也这么说,上上个暑假你还是这么说……那你什么时候才有空呢。 润生说我也不知道。 郁青小心地看着他:是不是你妈妈担心,所以不同意啊。 润生说不是。他低声道:等他们离完婚,就好了。 郁青有点儿担忧:离婚,真离啊? 润生伸手,碾碎了一只在石桌上爬过的蚂蚁。 郁青心里有点不舒服:蚂蚁又没惹你,弹开就好了啊。 润生没理他,自顾自道:你说,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可以又喜欢又憎恨么? 以郁青这样的年纪,又爱又恨显然只是个书面化的表述。他努力去理解了一下:我姐姐很好,我很喜欢她,可她有时候欺负我,我也会生她的气。 润生阴郁道:不是这种。和你说不清楚。 郁青叹气:是你没讲清楚嘛。 他们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天,麻杆儿忽然很古怪地夹着腿从二胖家冲了出来,往厕所跑去。郁青看见了,远远道:怎么啦? 润生嗤笑一声:他跑马了。 郁青奇怪道:什么叫跑马? 润生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郁青狐疑道:知道什么? 他们俩大眼儿瞪小眼儿了一会儿,润生道:就是那个。他拿起书,翻到某一页,指给郁青看:喏。 郁青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他好奇道:那你有过啦? 润生挺直的腰杆好像塌了一点,声音听起来也有点儿郁闷:没有,他俩比咱俩大嘛。 郁青安慰道:我也没有。 润生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揪了揪郁青的头发,把一根很卷的头发拉直,又松开。郁青的头发弹了回去。 郁青晃了晃脑袋:痒,别揪。 润生蛮不讲理道:不高兴,给我玩一会儿。 郁青很不能理解:我也没说什么啊。 润生闷闷不乐道:和你没关系。 他十分幼稚地玩儿了一会儿郁青的头发,整个人终于不那么沉闷了。润生放下手,把头枕在郁青肩上,小声道:豆豆。 嗯。郁青应道:暑假一块儿去游泳吧。 不会。 我教你嘛,可容易了。 润生声音有点儿软了:豆豆。 嗯。怎么啦? 没事儿。润生自言自语道。豆豆。 郁青歪过头,蹭了蹭他。 两个人在老丁香树的树荫下靠在一块儿发呆,院子里忽然走进来一个叼烟的高个子男人。那人四下望了一圈儿,看见石桌上的两个孩子,冲他们道:诶,小孩儿,打听个事儿,知道徐晶晶家怎么走么? 第16章 那男人容貌十分英俊,头发在太阳下有些泛黄,说不清哪里和润生长得挺像,可是仔细看看,却又不像了。郁青困惑地看向润生,却发现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直了。 你是谁?润生盯着那个男人。 男人也在看着眼前的孩子。过了一会儿,他向润生走过来:晶晶的儿子吧,长这么大了啊。说着伸出手,来摸润生的脑袋。 润生一反平日见了外人的礼貌乖巧,迅速躲开那人的手,从石桌上跳了下来:我不认得你。 男人把烟从嘴里拿下来,笑了:往后就认得了。他仔细端详着润生的脸:没准儿你还得管我叫爸呢。 周遭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凉了几分。郁青听到二毛咬牙道:我有爸。 男人耸耸肩,把烟塞回嘴里,径自在石椅上坐下了。 后来郁青才知道,那个人叫高建平,是徐晶晶从前的情人。 麻杆儿这时候终于从厕所出来了。远远看见他俩,奇怪道:你们怎么还在这儿?二胖租了好多带子,你们不看么? 润生突然掏出了车锁钥匙,转身跑了。郁青愣了愣,看见他跨上自行车,一阵风似地骑了出去。 郁青在后头喊他,见他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于是也慌忙骑上自行车,追出了院子。 润生已经骑出了很远,郁青把自行车蹬得像风火轮一样,才勉强赶上了他:喂!你要去哪儿啊! 我去找我爸!润生在风里恨恨道:我要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儿! 你爸在江北呢!郁青急道:这么骑要什么时候才能骑过去啊! 我不管,我…… 润生的话音戛然而止。郁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傅工正和一个中年女人并肩说着话,沿着人行道走了过来。 傅哲看见润生,停下了脚步。那女人也看见了润生,扭头冲傅哲笑了笑,进了路边的一家五金店。 傅哲向润生道:不是要期末了么,怎么还满街跑? 润生从车上慢慢下来,破天荒没有回答他父亲的话。 傅哲叹了口气:我回来拿点儿东西。 润生迟疑道:爸…… 傅哲沉默片刻,低声道:往后别这么叫了。他拍了拍润生的肩,叮嘱道:好好学习。 更多的话没有了。中年女人提着东西从店里出来,傅哲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润生,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可到底也没说。他轻轻叹了口气,仰起头眨了眨眼睛,转身走了。 润生盯着傅哲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跨上车,向反方向蹬去。 郁青是在江边找到他的。润生那会儿在江桥底下,正冲远处的苇草滩扔石头。郁青走过去,才发现他在砸江鸥的巢。幼鸟从巢中滚落,发出细弱的哀鸣,渐渐不再动弹。 郁青拉住了他的手。 润生把手抽开,又捡起了石头。郁青急道:别这样…… 润生停了下来,推了推眼镜,转身爬上了防洪堤。 他默不作声地坐在高高的堤坝上,手捏着石头在防洪堤的水泥上划来划去。郁青爬上去,发现他写的是个歪歪斜斜的“恨”字。 郁青替他难过,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他。他想像往常那样带二毛出去吃点什么,可是润生用沉默拒绝了他。 那天他们在江边坐了很久,直到晚霞消失,润生终于站起来,用和往常一样平静的语气道:回去了。 那一天好像注定不是个消停日子。郁青吃过晚饭趴在窗户上,看见徐晶晶踉跄着被白天见到的那个高个子男人扶着走进院子,似乎是喝醉了。 他从窗户上爬下来,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 李淑敏过来给他的屋子里掸花露水,瞥见窗外的人影,不屑道:不要脸。 郁青抬起头:二毛爸妈好像离婚了。 李淑敏整天和她的老姐妹在一块儿,东家长西家短地闲唠嗑儿,什么事都知道些。听见郁青这么讲,摇头道:离什么离,就是明目张胆地搞破鞋。真没见过这号人。也就是没人举报她,放到前几年,她都被枪毙多少个来回了。 郁青没接话。他其实不是太能理解奶奶的鄙夷和愤慨,也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不和自己的丈夫在一块儿,就要被拉去枪毙。 他家那小子有这么个妈,保不齐将来也是个小流氓。李淑敏很是忧虑道。 郁青立刻抗议起来:二毛是二毛,和二毛有什么关系。 李淑敏摇头,警告道:你别老傻乎乎的,朋友再好,也得留个心眼儿,甭太掏心掏肺了。不然搞不好将来被人卖了还得替人数钱。那孩子看着可比你精多了。别跟你爸似的,白长挺大个眼睛忽闪忽闪,其实比谁都瞎。 郁青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通数落,直到睡觉还很不开心。 白天天气热,他睡觉前喝多了水,半夜被一泡尿憋醒,揉着眼睛起来上厕所。迷迷糊糊爬回床上的时候,又想起二毛来,于是趴到窗户上,往润生家望去。 院子里的灯都灭了,只有润生家的窗户还幽微地透着亮光——不是那种正常开着灯的亮法,似乎只是开了个小灯。 郁青想,二毛还没睡啊。他打了个呵欠,想回到床上去,却无意间在院子里看到一个黑漆漆的影子正绕着石桌转圈儿。 郁青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有小偷。可当他仔细看过去,却发现那个影子再熟悉不过了。 他推开窗子,试探着喊道:二毛? 黑影停了下来。 郁青这下完全醒了。他披上衣服,趿拉着鞋,悄悄出了门。 初夏的深夜其实很冷,郁青能感受到润生身上的寒意——二毛身上只有背心和短裤,穿着一双塑料拖鞋,不知道一个人在院子里呆了多久。 黑暗里,郁青只能看见润生那双有些失神的眼睛。 郁青去拉他的手,他几乎是立刻就回握住,乖乖任由郁青牵着自己进了北楼。 楼道里静悄悄的,郁青在黑暗里小声道:怎么在外面啊? 润生嗓子哑哑的:出来时忘了带钥匙。 郁青没深问。他觉得自己可以大概猜到些什么——关于奶奶说的那些事儿。他蹑手蹑脚打开门锁,用气声道:那你在我家睡一宿吧。 李淑敏的房间没什么动静,大概是已经睡熟了。郁青把润生拉进来,关上了自己的房门,打开了灯。 润生已经爬到了郁青的床上,怕冷一样蜷缩着。郁青拿自己的杯子给他倒了热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润生接过热水,一口气喝完了。抬起头时,郁青发现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嘴唇也破了。 郁青伸手碰了碰他的嘴唇,担心道:你妈又打你了? 润生没躲,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伤口:没。我自己不小心咬的。说着,在郁青的床上躺了下来:我困了,可以睡觉了么? 郁青把杯子放到一边,关了灯,在他身边躺下来,轻轻拍了拍他:别想了,那个人肯定明天就走了。 润生没说话。郁青摸了摸他的肩膀——还是冰冰凉的。明明是夏天,润生却好像被冻透了。 郁青拉过被子,盖在了两个人身上。 深夜里这样折腾一通,困劲儿很快涌了上来。郁青翻了个身,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坠入梦乡之前,他感到润生好像怕冷一样,从后面搂住了自己。 他做了一个挺开心的梦,梦见几个小伙伴一起去江边划船,还捕到了一条金光灿灿的大鱼。大鱼闪闪发亮,有点儿晃眼睛,还把水花溅在了他身后。 他睁开眼睛,发现明亮的天光透过窗帘缝,正照在自己脸上。 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抱着被子坐在他身边发呆。 郁青抻了个大大的懒腰,一看挂钟,才四点多点儿。郁青房间的窗户朝南,夏天的晨曦总是来得很早。 他顺手把窗帘拉严实:早着呢,再睡一会儿吧,你往里面一点,我要被挤到地上去了。 润生没动。郁青凑过去:怎么了?他想拉开润生怀里的被子,结果润生死死搂着不肯撒手。 这下真的不对了。郁青摸了摸他的额头,润生脸上立刻红了起来,往旁边躲去——他坐的地方终于露了出来,有湿乎乎的一小块印记。 郁青震惊道:你尿床了? 润生面红耳赤,把被子扔在了郁青脸上:你才尿床。他爬起来,故作镇静道:有没有短裤借我穿一下。 郁青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是头一天在书上看到的事儿,这会儿真的发生了。他翻出了一条干净短裤递给润生,笑眯眯道:你梦见什么了呀? 润生红红的脸白了下去,愣愣道:没什么。他刚要换裤子,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把身子转过去了。 郁青和他一块儿长大,两个人干什么都在一起。润生突然这样,他有点儿失落地意识到,二毛比自己先长大了啊。 第17章 郁青从前一直觉得,长大是件令人期待的事。那样他就可以面对大人说“小孩子懂什么”之类的话时理直气壮的反驳回去,可以做许多自己想做但是大人不允许的事……但他后来发现,事情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至少在润生身上,他没有看到什么长大的快乐。 那个夏夜过去,润生好像心事更重了些。他没把穿走的短裤还给郁青,也从未提起那天的事。就好像那个寒冷的夏夜从不存在。那段时间西楼很少听到钢琴声。郁青担心润生,可是润生比往常更沉默,许多事即便被直白问起,也只会一声不吭。他以前老是喜欢抱着郁青挨挨蹭蹭,没完没了地瞎胡闹,现在也不那样了,好像非要刻意保持一点距离。虽然几个伙伴们仍是每天在一块儿的,可郁青就是觉得,二毛突然离自己远了。 这让他生出了些小小的烦恼。周蕙说小孩子长大了就会这样,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永远亲密无间。人人都有不愿意向他人袒露的心事,但这不代表就不是朋友了。 郁青想了想,觉得周蕙讲得也有道理。不过少年式的怅惘总是有一点的。好像不知不觉间,他的烦恼变得比从前多了许多。 润生对郁青似有若无的疏远一直持续到了期末考试。最后一门英语考试快交卷的时候,他趁老师不注意,从后面往郁青脑袋上扔了个纸团。 郁青回头,看见他在斜后方冲做口型:卷子往边上点儿。 郁青觉得挺奇怪的,因为润生成绩一直蛮好,不太需要像麻杆儿那样考试时搞小动作。而且这个距离,要怎么看得到答案呢。 但他还是向后靠了靠,作出答完卷子的放松姿态,把卷子往边儿上挪了挪。老师瞥了他们一眼,就扭头去看别人了。好学生在这时候反倒成了灯下黑。 他余光瞥见润生,惊奇地发现润生摘掉了眼镜,瞄了一眼他的卷子,开始涂改。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了,郁青交好卷子,回头看见润生把眼镜戴上了。他不解道:你不是近视么? 润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谁告诉你我是近视?我是远视。 郁青直到出教室还是挺失落的。他认得二毛这么久,今天才知道原来二毛不是近视。他忍不住道:那我以前以为你坐在后面看不清,替你记笔记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润生的耳朵变红了,他嘟囔道:你也没问过我啊。 郁青愣了愣,默默往前走去。他有点委屈,还有种上当受骗的沮丧感。这是很久都没出现过的事了。二毛怎么可以这样呢。 麻杆儿和二胖很快也和他们碰了头,开始烦恼地对起了答案。郁青心不在焉,一句话也不想说——他在生二毛的气。 下楼的时候,几个女孩子快乐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打头的那个梳着短短的马尾辫儿,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学生中间格外俏丽,她冲几个男孩子道:诶,考得怎么样啊? 女孩子叫黄依娜,也是176厂的子弟。她人漂亮,成绩也好,是年级里很多男生想要亲近的对象。 二胖忙不迭道:题好难,你考得怎么样啊? 黄依娜撅嘴道:没问你,我问傅润生呐。傅润生,咱们对对答案吧。 郁青这下更加低落了。他也想和黄依娜说话,可是黄依娜好像每次都看不见他。明明他也没有比二毛成绩差多少。 没想到傅润生毫无兴趣:考都考完了,对答案有什么用? 黄依娜丝毫不生气:对对心里有个底呗。 麻杆儿立刻道:反正你肯定年级前十嘛,担心什么。 黄依娜摇头:那可不一定。傅润生…… 郁青闷闷不乐地独自往前走,把其他人丢在了后头。哪想到后头还有烦心事——他去取自行车,发现车胎有点儿泄气了。 郁青试着推了推车,倒是还勉强能骑,可要是骑远了,就不好说了。 期末考完,几个孩子本来说好要去江边吃冰糕。现在自行车这样,郁青突然就不想去了。他想自己以前驮着润生四处跑,是不是润生也在他后头偷着笑他傻呢。 这个念头真是让人难过。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有些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羞愧。二毛其实也没做什么,明明就是这么小的一件事。除了有点儿不讲理,大部分时候二毛对自己总是很好很好的。 他蹲下来按了按车胎,润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车怎么了? 漏气了。郁青决定不再生二毛的气了。我得先把车送到修车铺去。 黄依娜她们说等会儿也要去江边儿。润生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 郁青抬起头,看见润生抱着手臂靠在自行车棚的铁栏杆上,正盯着自己看。 郁青惊喜道:真的? 润生整理了一下衬衫袖口,移开了目光:黄依娜舌头可真够长的。 郁青困惑道:她说什么了啊? 润生故作无所谓:也没什么,你还是别知道得好。 润生以前不想说的事,基本会保持沉默,少有只把话讲半截的情况。郁青这下反倒好奇了,他着急道:黄依娜到底说什么了啊? 润生斟酌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郁青赶忙道:我不生气,你快说。 润生深吸一口气:她说你像个卷毛小狗,天天做贼一样扒在她班级门口。 郁青那颗少年的心顿时十分受伤。他确实有偷偷去黄依娜班级门口探头看过她,可是其他人也会去啊。而且卷毛小狗什么的……长得矮那也没办法,卷发更是天生的。他伤心道:她怎么能这么说呢。 润生立刻道:所以才不想告诉你啊。 郁青低下头,没说话。 润生走过来:别想她了。那种女生就是那样,整天叽叽喳喳嘲笑别人,以为所有人都喜欢她,真是烦死了。 郁青听见润生这样说,感觉心情更糟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她也没说过你什么不好吧,而且她不是一直都和你很熟么。再说黄依娜平时挺好的啊,性格好,成绩好,人又那么漂亮。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了下去:我还想和她说话呢,人家都不怎么理我。 润生声音软了下来:那你也不用理她嘛,她又没什么了不起。 郁青的心情又低落下去:哦。我先把车送去打气,你们等我一下。 润生道:他们几个已经走了。 郁青抬起头,疑惑道:不是说好…… 润生道:我和他们说你要回家,不去了。 郁青愣了愣:我没有……你干嘛要那么说。 润生耸耸肩:大热天的,一帮人一起去吃个冰糕,那有什么意思。再说你去了,也是要被她们那帮女生嘲笑取乐。咱俩还是去公园划船吧。 郁青这下不知怎么,突然生了气:可我们之前都说好了要去江边啊,而且你干嘛替我做决定?二毛,你这样特别不好。 润生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但还是辩解道:我真的觉得…… 我不那么想,二毛,你为什么从来都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呢?要是你自己答应了人家什么事,我跑去和人家说你反悔了,你会怎么想? 润生低下头,双手插进了裤兜:那你和我去划船么? 郁青冲口而出:不去,你自己去吧!说完跨上自行车,一溜烟儿骑跑了。 坑哧吭哧地骑远,他扭头看去,发现润生仍然一动不动地靠在自行车棚的铁栏杆上。 郁青天性快乐,不太容易和人生气,更何况是和润生。以前他们偶尔也闹别扭,总是很快就和好了。其实以二毛的怪脾气,也就只有二胖那样不计较和润生这样快乐的人容易和他相处。麻杆儿与润生就不那么亲密。 但今天好像莫名其妙生了很大的气,这让郁青感到伤心。 车骑到一半,终于彻底漏气了。郁青推着车往学校边的修车铺走,看见二胖他们正围在公交车站牌下说笑——公交车还没来。 郁青赶紧走过去。二胖看见他,疑惑道:你不是和润生回家了么? 郁青不想说润生的不是,只能把这个话题含混过去,说自己的车漏气了。好在二胖也没多问,只催他快把自行车送去修,公交要来了。 郁青走出车铺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校门那里空空荡荡的,没有润生的影子。郁青心里也空空的,开始感到有些后悔。他和二毛生什么气呢?二毛在家里要做徐晶晶的出气筒,现在傅工也不管他。他过得已经很不容易了。就算做事奇怪一点,脾气糟糕一点,那也并不全是他的过错。何况二毛本意也不坏,是为了自己好。 公交车远远地开了过来,几个孩子开始凑零钱买票。郁青把钱给了二胖,又犹豫起来:那个,要么你们先走吧。 二胖不解道:又怎么了?你到底去不去呀? 郁青转身向学校跑去:去!你们先走,咱们冷饮厅碰头! 他一路顶着太阳向学校的自行车棚跑去,校园这会儿已经很空了。郁青心中忐忑,不知道二毛还在不在那里……也许顺着另一个大门走了呢? 可是当他回到自行车棚,却发现润生正一动不动地坐在自行车棚的石灰地上。他靠着铁栏杆,抱着膝盖,一只手正用石头在地上划来划去。 郁青已经不生气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吓吓二毛。 一阵风吹过,润生仿佛察觉到什么,猛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两个人同时被对方抓包,不约而同地僵住了。 润生跳起来,开始拼命用脚擦地上的痕迹。郁青好奇道:你在干什么? 润生的脸红了:没什么。你怎么回来了? 郁青从他肩膀上伸头:你写了啥? 没啥!润生推他。 两个人抵在一起,胡乱扭住对方。郁青磨他:给我看看……你是不是在骂我?他把手伸到润生腰侧,咯吱了几下。润生手上的力气松了。郁青趁机探出头,发现地上没来得及擦去的,是并排的“讨厌,豆豆,喜欢”六个字。 这样一走神,就没躲开润生推人的手。郁青没反应过来,哎呦一声向后跌去,润生又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 后头有个石桩子,要是脑袋真磕上去,就要命了。 润生抱怨道:你怎么一碰就倒? 郁青有点儿后怕:还不是你推我? 润生气焰顿时一灭,低下了头:谁叫你非要看。他走过去,用脚把地上的字狠狠擦掉了。 郁青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你怎么不回家啊。 润生闷闷地不讲话。 郁青想了想:你跟我道个歉,然后咱们一起去吃冰糕吧。 润生抬起头,不情愿道:凭什么啊! 郁青认真道:我今天挺生你气的。你是远视,以前都不告诉我,还骗我替你记笔记。还有,你不该替我跟二胖他们说我不去江边了。就这两件事,你道歉了,我就原谅你。 润生恼怒道:远视的事你不知道,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从来不关心我。再说你干嘛一听黄依娜过去,就非要也跟着去?以前我们两个自己出去玩儿,不是也很好么? 郁青叹气:二毛,你要是老这样不讲理,将来会没朋友的。 润生气焰顿时一灭:什么跟什么啊。他口气软了下去:好嘛,是我不好。 那你保证下次不会这样了。郁青立刻道。 润生深吸一口气:行。 郁青伸出小手指:那来拉钩。 润生闷闷不乐:你幼稚不幼稚,咱们都多大了?话虽然这样说,还是伸出了手指:这样总行了吧。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傅润生再骗人是小狗。 润生沉默地看着他们拉在一起的手指,过了一会儿才嘟囔道:人又不能真变成狗。 郁青困惑道:什么? 没什么。润生松开手:走吧,不是要去吃冰糕么。 第18章 润生总说冰糕没什么好吃的,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家条件好,所以不拿这个当稀罕罢了。江边的这家冷饮厅当年是全市的头一家,打从开门营业起生意就很好。那时候大部分人夏天吃冷饮,便宜的就买五分钱一根儿的冰棍儿,好些的也不过就是一毛二一根儿的雪糕。冷饮厅卖的冰点,冰糕,冰砖,确实可以算高档货了。 大概是想表示歉意又或者是友好,润生那天过去后请大家吃了冰点。有东西吃总是很开心的,也让这群男生女生关系更近了些。 郁青如愿以偿和黄依娜说上了话,也和她身边的女孩儿们都熟悉了起来。在学校的时候,就算是再爽朗大方的学生,和异性相处时也多少会有些拘谨。可是出来就不一样了。 二胖很人来疯地用冰糕纸杯和玻璃球给女孩子们变魔术。其实那魔术很傻,二胖手法也不好,郁青他们不知看过多少回,早就没兴趣了。可是女生们都很惊奇,二胖收获了很多夸奖,整个人一直在傻笑。 润生一直没怎么说话,倒是也没闹脾气之类的。大概是认识到了自己错误,他对黄依娜分外友善一些。这让郁青悄悄松了口气。 在江边吃过一次冷饮,后来考试成绩出来,这群半大孩子又聚起来玩儿了一次,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开心。 男孩子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谈论的话题也从不着边际,转向了这些女孩子。 大家对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看法。二胖最开始觉得黄依娜很好,后来又觉得她身边那个叫唐丽的女孩也挺不错——因为唐丽很会讲笑话,总能把所有人逗得哈哈大笑。麻杆儿觉得唐丽蒜头鼻子,脸上还有雀斑,是个丑女;黄依娜太过傲慢,从不正眼看人;戴眼镜的林巧柔老是不说话,像个呆子;倒是那个金玉婷,虽然长得没有黄依娜好看,可也不赖,最重要的是举止温柔,对男生们有求必应。 郁青不太喜欢金玉婷,因为她和自己偷偷说过黄依娜的坏话,这让郁青觉得不舒服。不过其他人都很好,林巧柔虽然有些内向,可是待人细心;唐丽更是个有趣的人。当然最可爱的还是黄依娜,她站在哪里,哪里就像开着一朵太阳花。 只有润生对女生们表现得毫无兴趣。虽然大家在一块儿时,女孩子们都喜欢和他说话。 二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些怪话,老气横秋道:唉,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啊。 郁青好奇道:什么意思啊? 二胖语重心长道:你不知道么?唐丽和我说,女生在一块儿,都爱看二毛。二毛特别有当小白脸的潜质。 小白脸是什么意思,郁青还是知道的。他板起脸来:二毛是长得很白啊。 麻杆儿没精打采道:我看那四个女生好像都喜欢二毛。唉,浪费资源。 润生冷淡道:跟你说了多少回,别叫我二毛。再说她们喜欢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你是没关系,和豆豆有关系吧。二胖很理智道:豆豆,你说,你是不是喜欢黄依娜?我看你偷偷去买发夹了,是不是想送人家东西?她快过生日了吧? 郁青的脸红了:别瞎说,那是给我姐买的…… 润生本来懒懒地靠在树上,听了这话,身子直了起来:你给黄依娜买东西了? 郁青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把薄薄的嘴唇抿得那么紧。他诚实道:没有呢。 那就是打算买了?麻杆儿凑了过来,语气酸溜溜的:你不会是想和人家耍朋友吧? 郁青脸涨红了:都说了没有那回事,你们可别瞎说,让人传出去,对她多不好。我连她生日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发夹是给我姐买的,她要过生日了。 说起郁芬,二胖不自在起来:你姐什么时候回来啊,不是都放暑假了么? 郁青摇头:大学暑假和咱们不一样。 二胖凑过来,有点儿贱兮兮又有点儿讨好道:那她现在有对象了么? 郁青立刻道:不许你打我姐的主意! 二胖赶紧否认:我可没那个意思啊,你别瞎想。你姐就一母老虎,我家老虎已经够多了……话没说完,就被郁青举起小拳头威胁了。 麻杆儿幽幽道:黄依娜其实长得比郁芬姐差远了。 几个少年心思各异,一时无话,只有夏风幽幽穿过老丁香树的枝叶,轻轻作响。 二胖不知道哪根筋短路了,感叹了一声:但最漂亮的其实是润生妈吧,好像根本就不会老一样。我妈老说周姨也好看,可是周姨从来都不打扮。 郁青有些怅然:我妈忙嘛。 润生默不作声在郁青身边坐下,把郁青手里的钢笔拿了过来,开始写作业。 二胖想起了什么,试探着对润生道:诶,有个事儿。我爸说现在上面又要严打了。 润生淡漠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不用拐弯抹角的。 二胖似乎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开口:就……有人因为作风的事儿,被抓起来了……你爸妈到底离没离婚呢? 高建平前阵子老来润生家,院子里的人嘴上不说,其实都看在眼里。 润生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口气:谁管他们,爱离不离。我妈出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话题就此中止。二胖颇沧桑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郁青的暑假过得和往年大同小异。周蕙送他去自己姐姐那里住了小半个月。消夏不过是顺路,捎东西才是要紧事。城里有的许多东西,那边买不到;那边的东西,城里也买不到。郁青大包小裹地带着周蕙积攒下来的各种凭票供应的日用品过去,再背着土豆粉条,黑木耳和黑加仑果酱回来。黑加仑是郁青和表姐花了好几天时间去山上摘的。果酱做好,郁青也该回家了。 许多后来在超市里能随手买到的东西,那时候对普通人家来说都是珍贵又稀罕的。黑加仑果酱又香又甜,颗粒状的小浆果在嘴里咬开,那种特殊的香味能在口中停留很久。抹一点点在馒头或者烙饼上,哪怕不就菜也是一顿饭了。 背回来的几十瓶果酱,不全是郁青自己家里吃。这里送一点,那里送一点,都是人情。除了要分给小伙伴的,郁青今年还悄悄多留了一瓶。 黄依娜的妈妈在百货大楼卖布料,她暑假时中午会去给妈妈送饭。郁青早就想好,等从姨妈那里回来,要送一瓶果酱给她。 他从奶奶的布包里拿了块花布,把小小的果酱瓶端端正正包起来,还在里面塞了张祝福的字条。后来想想不太好意思,又把字条拿掉了。 郁青正在屋子里仔细研究果酱瓶的包法,门被敲响了。他跑过去开门,润生转着钥匙扣站在门外:去江边骑车,走不走? 郁青诧异道:你今天不用上钢琴课了么? 润生有些不开心地看着他:比赛比完了啊,之前不是和你说了么。而且你都没来看。 郁青歉意道:那会儿我在姨妈家嘛。我知道你比赛结束了,但不是每周还要上钢琴课么。 润生神色黯然了些:要换老师,最近不去了。 郁青不解道:为什么啊?以前的老师不是好好的么? 润生啧了一声:我妈说了算,我怎么知道。你去不去骑车? 郁青点头道:去,但我要先去送个东西。他突然害羞起来:别告诉二胖他们。你先进来。 润生警觉道:送什么东西?给黄依娜么? 郁青没想到他一下子就猜到了:啊,你怎么知道。 润生没吭声,他换了鞋,径自走进郁青的房间,发现了桌子上小小的果酱瓶,拿起来看了看:就这个?好吃么? 二毛的脸色很平静,但郁青觉得他是在不高兴的。润生有双老是似笑似嗔的眼睛,加上和徐晶晶相似的薄唇天生上翘,让人不容易分辨出他的喜怒来。但郁青认得他这么多年,对他的情绪多少能有个大致的判断。 润生不怎么喜欢黄依娜,这个郁青是知道的,但他却不会因为这事对二毛有什么意见:嗯,很好吃的,我给大家都留了,你也有。 润生放下了果酱:我不爱吃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郁青有点儿失望:但是这个真的挺好吃的,很香。我和表姐去山上摘的,花了好几天呢。 润生挑剔地看着:那行吧。你给我包起来,就拿这个包,这份归我了。 郁青困惑地看着那块过于鲜艳的碎花布,突然福至心灵:你为什么想要和黄依娜一样的? 润生不太自在地转开了目光:谁要和她一样的了。他闷声道:见色忘友。 郁青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解释道:本来就是大家都有的呀,我正打算今天给你们一人一瓶送过去呢。 润生尖锐道:那别的女生也有么? 郁青愣了愣,脸红了:没有。没有那么多给大家都分到。 润生轻哼一声:那你现在要去给她送么?要我陪你么? 郁青这下开心起来。润生虽然不喜欢黄依娜,但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真的么?那太好了,你等一下,我梳梳头。 作为一个发量惊人,头发又卷到不能更卷的羊毛卷儿,郁青每次梳头花的时间都快要赶上他姐编辫子了——因为他的头发虽然看起来很短,拉直了却是长长一根,又长得过于自由奔放,想让自己看上去整整齐齐,是要花点时间的。 郁青在镜子前认真又小心地梳头,结果后脑勺还是有一块儿怎么都梳不开。润生本来在镜子后头抱着手臂盯着他看,见他半天都弄不好,走了过来:我有办法。 郁青老实道:你肯定也梳不开。 润生皱着眉揪了揪那块缠在一起的发球,突然从笔筒里抽出剪刀:用这个。 还没等郁青说话,他就伸手把那团头发咔嚓一声剪下来了:好了,这不就能梳开了么。 郁青惊呆了。他伸手去摸,发现那里少了好大一块头发,想扭头看看自己脑袋后头,又看不到。于是沮丧道:你把我剪秃了! 润生理所当然道:但你现在头发可以梳开了啊。 郁青气鼓鼓道:可是我秃了啊!他拼命把旁边的头发往那块梳,弄了半天,才觉得稍微好了点儿。 抬头一看时间,他赶忙放下梳子:快走快走,要来不及了! 他匆匆又翻出了一块方布,拿了瓶果酱包起来,拽着润生出了门。 下楼的时候,他听见了润生叹气的声音。 两个男孩子在百货大楼附近的街角探头探脑。黄依娜很快提着小饭兜出现了。郁青看见她,不知道为什么又不好意思起来,迟迟不敢走过去。 润生没好气道:你到底去不去。 郁青只好慢吞吞地从街角走出去,叫住了黄依娜。 黄依娜看见郁青很高兴,收礼物也大大方方,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样子。两个人小小地聊了一会儿,她笑盈盈道:我要去给我妈送饭了。 郁青红着脸,说,那你快去,我不耽误你了。说完掉头就跑。 跑了没两步,忽然被叫住了:诶,你脑袋后面怎么秃了一块儿? 郁青伸手摸了摸,感觉丢脸极了。 黄依娜捂嘴偷笑:是不小心剪坏了吧?要么,你干脆把头发剃了吧,不然再接着长,那里也还是少一块呀。 郁青说谢谢你,我回去就剪,说完转身跑了。 直到跑了很远,他才抚着胸口停了下来。抬头一看,润生却带着自行车不见了。 郁青找了一大圈儿,才在小巷子里找到了润生。他靠在墙上,正皱着眉头啜果酱吃。一瓶果酱,已经被他吃下去了一块儿。 郁青吓了一跳:不能这么吃!会齁死的! 润生没好气道:你管我怎么吃。 郁青只好说:你是早上没吃饭么?我给你去买张饼就着吃吧。 润生不说话,把果酱瓶子拧紧了。他看上去很委屈,让郁青想到了那天和润生在车棚下吵架的自己。 你是担心我喜欢黄依娜以后就不理你了么?郁青似有所悟:肯定不会啊。你是我哥们儿嘛。 润生低声道:谁知道,你以后肯定是要追在女生屁股后面跑的,那时候还哪有心思理我呢。 郁青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她是她,你是你啊。这是两回事。而且将来你也会有喜欢的女生啊。 我才不像你那么没出息。润生目光低垂:黄依娜根本就不喜欢你,她老在背后笑话你。 郁青想到黄依娜快乐的笑容,摇头道:我觉得你可能搞错了。她大概没什么恶意,只是像唐丽那样喜欢开玩笑而已。 润生阴沉道:反正女生都很讨厌,也就你那么傻,还上赶着去讨好人家。 郁青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二毛,你是不是因为你妈妈,才不喜欢她们啊。 润生愣了愣,随即否认道:和她有什么关系。 郁青叹了口气:徐阿姨是徐阿姨,别人是别人啊。 润生不说话了。 郁青小声道:而且你是不是故意把我头发剪环的? 润生立刻道:你那头发根本梳不开,只能剪掉。 郁青这回没有生气。他只是看着润生,正色道:二毛啊。 润生警惕道:你想说什么? 郁青认真道:我只是想送黄依娜一瓶果酱,如果她想要第二瓶,我不能给她,因为我家没有那么多。但如果你想再要一瓶,我会把我自己那瓶省下给你的。 润生沉默了片刻,脸上的阴霾终于慢慢散去了:谁稀罕,甜死了。他咳嗽了几声,理所当然地拿过郁青自行车上挂着的水壶,喝了起来。 二毛不生气了,郁青终于又想起了自己的头发,他哭丧着脸:你剪我头发也剪得太狠了,不行,你赔我头发。 润生脸红了:赔个鬼,剪都剪了。夏天这么热……要么我们都去理个寸头吧。他伸手来揉郁青的脑袋,郁青撅着嘴不讲话。 润生磨磨蹭蹭地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行了,别生气了,这个给你。 郁青接过来,发现盒子里是个精致的镀金小奖章,上面有“钢琴大赛留念”的字样。 他立刻意识到了这是什么:这是你比赛的纪念品吧,这么重要的东西,该自己留着啊。 润生一脸无所谓:比赛多了,明年去参加还会有的。给你玩儿吧。说完,他跨上了自行车:快走啦,再磨蹭一会儿都下午了。 郁青把小盒子仔细揣进衬衫前的口袋里:来了来了! 第19章 初一升初二的暑假,郁青和润生一起理了寸头,这个寸头一直伴随着他们中考结束,上了高中。 大院儿里的孩子们,中考之后,就不在一块儿念书了。二胖擦线进了中专,麻杆儿只考上了普高。当年如果按分数来说,最难考的其实是中专,因为中专就业最容易——只要读个三年,就能直接按干部编制进厂或者做公务员,早早开始算工龄……总之是非常令人羡慕的。 以郁青的成绩,考中专其实也相当容易,但他想和哥哥姐姐一样读大学,所以去了重点高中。润生和他考进了同一所高中,只是不在同一个班。 麻杆儿最不高兴,因为普高就业不理想,将来要是想有个好工作,还得接着往上继续读。可那都是要考试的。虽然郁青和二胖都常常帮他补习,他在外面也没少吃小灶,但他和念书这件事始终不对盘。因而明明是少年人,却会时不时流露出一些愁苦的中年人姿态来,和他爸爸老何越来越像。 二胖倒是喜气洋洋的。郁青觉得这是因为黄依娜和他考进了同一所中专的缘故——往后四年他们都会在一块儿。现在当着黄依娜的面,二胖让大家改口叫他钱文海。并且也因为将来要做同学,他现在有了许多和黄依娜搭话的理由。 郁青并没有对此感到不高兴。他还是觉得黄依娜很可爱,和她说话会开心,也会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往后不在一起念书好像也没什么。毕竟在学校时,他们交往也不算太多。 真正让郁青伤感的是往后不能每天和麻杆儿还有二胖在一块儿了。二胖安慰他说大家还住一个院儿,而且将来说不定会一起进厂,自己先毕业,正好可以去厂里先熟悉熟悉环境,给哥们儿几个打打前战。郁青想了想,进不进厂倒不一定,不过起码他们还住在同一个大院儿。 反正开始新生活这件事总会让人有些期待。就算是麻杆儿,也很快恢复过来,开始四下打听高中的事,并积极联络考进同一所学校的同学,似乎是打算在新生活里一展身手了。 只有润生对上高中这件事表现得可有可无,心不在焉。 大概是心里明白情人的事对儿子影响不好,徐晶晶从丁香大院儿搬了出去。现在西楼偌大的房子,只剩润生一个人住了。她给润生安排了保姆,中考那天,甚至还安排了小车和司机。 润生看上去很平静。既不赞同,也不反对,一副随徐晶晶高兴的样子。只是考试一结束,他就甩开母亲安排的小轿车,自己打了个出租车回家了。司机因为没有接到人,弄得人仰马翻。可以说润生又惹徐晶晶生了一回气。 人没办法选择自己出生在什么家庭。几个少年在一块儿时,二胖也劝慰过润生,说凡事没有十全十美的。就拿郁青来说,看着乐呵呵的,其实还在老妈肚子里就没了爹,比少年丧父还苦;又拿麻杆儿说,倒是父母双全了,然而实在太笨,这么多年上学上得,年纪轻轻就开始掉头发了,你好歹还有个聪明的脑瓜儿;最后再说自己,妈在176厂只是个看水房的,爸在体育局拿一点点死工资,家里这么多年还在住平房,也不知道几时才能搬新家,你家那么富裕,不知道外人有多羡慕。人有我无,人无我有,总得往好的地方看啊。你脑瓜好使,再熬三年,只要一考上大学,就天高任鸟飞了。 润生对此不置可否。他好像从来都不关心自己的未来。年少时,人总会有许多梦想。麻杆儿的梦想是当大官儿,二胖的梦想是当车间主任。而润生从未提起过将来想做什么。如果郁青磨着他问,只会被那双越发幽深的眼睛盯住,然后脑袋又被揉了个乱。要是郁青锲而不舍,会被他抱住胡闹一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和郁青又恢复了曾经的亲密。 郁青想,那大概是因为二毛心里难过。就像自己小的时候,遇上了伤心事,会喜欢粘在大人身上。二毛没有别人可以粘,只好粘在自己身上。有时候闹着闹着,他会抱着郁青咬上一口,似乎是种无法倾诉之下的发泄。 小孩子才爱咬人,二毛不是小孩子了。他明明越来越深沉,却在某些方面保留着幼稚。郁青没有责怪过他,而是很同情地想,要是自己身处二毛那种情况,大概也会慢慢养成些怪癖。反正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二毛要是能心情好些,就随他去吧。 比起这些,郁青开始更多地去思索未来。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做什么。像妈妈一样做个医生好像挺好的,但他害怕血和伤口;奶奶总念叨希望他进厂,可是他又隐隐想离开这里,像大哥一样,到外面去看看。 从这点上来说,郁青觉得二毛大概和自己一样——不是讲不出理想,而是心里确实不知道。 小时候,郁青想着,以二毛的钢琴水平,可能将来会成为一个钢琴家;或者像傅工一样,做个工程师。总之都是十分受人尊敬的职业。可是后来二毛并没有去当个职业钢琴家的意思,他弹琴现在更多是娱乐,而傅工也几乎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郁青觉得润生大概不会愿意把他母亲当成榜样,虽然徐晶晶在工作上是个非常有本事的人。 润生将来会做什么?郁青想,也许可以做明星。润生在初升高的暑假终于摘掉了眼镜,据说是发现戴眼镜反倒没有不戴看得清楚,去医院一查,才发现远视已经不知不觉好了——医生也说不清楚原因,猜测是和身体发育有关系。没了眼镜,加上越来越眉目如画,润生现在走到那里都要被人多看几眼。不过郁青又实在很难想象润生做明星的样子,倒是觉得二毛安安静静读书的时候,看上去文质彬彬,很有学者的风范。 你可以做科学家。他对润生道:你那么聪明,做事又静得下心,将来肯定可以发明出了不起的东西来。 我才不要。润生没精打采道:你没听说么,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脑体倒挂也是当时的社会实际。说起这件事,郁青就想起了自己大哥。郁桓留在了燕京,一个月工资到手才九十多块钱。176厂年资最低的普工好歹也有一百块呢,更不用说技术员和领导干部了。说起来都成了怪事,饭店的服务员,学历只有初中,一个月也能赚上两百块。正经大学的毕业生,收入竟然连人家一半都不到。 李淑敏因为这个事,很是在家里埋怨了一番。埋怨完了,又开始数落郁芬那些不靠谱的想法,然后催促周蕙出去走走关系,可不能任由孩子自己瞎折腾了。 郁青觉得进厂没有很好,但也没有什么不好,但郁芬对这件事相当排斥。她当年放弃了考音乐学院,可梦想仍在现实的余烬里微弱地燃烧着。这是件令人感到痛苦的事。有时候她和郁青聊天,会流露出一种深刻的后悔。 人只有一辈子,郁青想。要是真的喜欢什么,或许还是不要轻易放弃得好。陷入悔恨和前途渺茫到底哪个更令人痛苦,以他的年纪和性格,其实很难体会得深刻。但他确实从姐姐身上窥见了关于抉择的无奈。 不过那些都是属于哥哥姐姐的烦恼了。郁青也有自己要面对的事。 高中生活不像他最开始想象的那么顺利。学校离家远,骑车要四十多分钟;课程的难度陡然增大,让人很不适应。而郁青分到的这个班,同学的友善程度也比初中时差得多了。 郁青因为个子矮,被分到了第一排,不知不觉间好像很多本该值日生们分开做的事就全部落在了他身上。他倒不介意多干些活儿,可那些活儿后来渐渐有了欺负人的意味。他为表抗议不做了,结果体育课上打篮球,所有男生都以他个子太小为由不肯让他上场。 领头笑话他的那个男生叫曹宇,生得也是气宇轩昂,用老师的话讲,是典型的“一表人材”。曹宇虽不认得丁郁青,但郁青是听说过他的——他爸爸是厂里财务科的科长。总之,从开学第一天起,这个人就是班上男生的头头;也从开学第一天起,他就拿郁青当个乐子。 郁青试图和他讲道理,结果永远只会收获嘲讽。人似乎总是天然会抱团,天然要簇拥起某个中心。曹宇很容易就成了那个中心,而郁青正相反,成了被男生集体孤立那个。 这是始料未及的事。郁青从小到大都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到哪里都能和其他人打成一片。他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许就像他姐姐说的,世上的很多事都是没有道理的。 这让郁青想起了小学的时候,总是孤身一人的润生。比起润生遇到的事,自己的处境还不算糟糕——只不过是多做点儿值日,多受几句冷言冷语罢了。 而且说句心里话,他也并不为此感到难过。郁青对谁都很友善,平日里总是高高兴兴的,别人如果以糟糕的态度对待他,他也不会生气。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活泼随和,但郁青知道,这只是因为自己不在意。 他只是来按部就班地上个学。别人肯和他做朋友挺好的,不肯也没什么。他有朋友,很要好的朋友。 班上的男生虽然讨嫌,但女生大都不错。加上初中时的同学林巧柔也和郁青在一个班。虽然她跟润生同样寡言少语,却让郁青感到了熟悉和安慰。 这些事郁青没有同润生说起过。他觉得润生那边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高建平最近似乎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徐晶晶,最近天天厚着脸皮到润生这里来找徐晶晶,说想要谈谈。他当然是找不到的,因为连润生自己都不知道徐晶晶去哪儿了。然而高建平很有几分锲而不舍的劲头,搞得润生现在有点儿不乐意回家,因为不知道回去后会不会碰见高建平。 郁青从学校里推着车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冬天总是这样,天黑得一日比一日更早。他在学校对面小巷子的台球厅里找到了润生。几个同校的男生热情挽留道:“这就走了?再打一局啊?” 润生淡漠道:“饿了,回去吃饭。”说完把书包往肩上一扔,冲郁青道:“走了。” 后头仍在邀请他:“周末我们在区体育场打球!有空过来啊!” 润生摆了摆手,搂着郁青出门了。 他在那里开自行车锁,自言自语道:“姓高的简直有毛病。他今天可千万别来了……” 郁青好奇道:“他和徐阿姨怎么了啊。” 润生皱眉道:“谁知道。” 郁青想了想:“你要是不想见到他,今天就睡我家吧,我妈值班,家里就我奶奶在。他晚上等不到有人回家,下次自然就不来了。” 润生瞥了他一眼,舔了舔嘴角:“算了吧。以前在你家睡了几次,我觉得你奶奶早上起来看见了,挺不高兴的。” 郁青安慰道:“你想多啦,我奶奶没说过什么。你要是不好意思,早上悄悄回去就行了。” 润生的声音有点儿古怪:“搞得跟咱俩有一腿似的。” 郁青被逗笑了:“左腿还是右腿?” 润生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中间那条腿。” 郁青嘻嘻笑着躲开了。男生都爱这么瞎胡闹,但只有和润生胡闹时最自在。因为他们从小就是一起胡闹到大的。而且润生手底下有分寸,从来不会弄疼他。 两个人互相咯吱了一会儿。润生现在比他高很多,郁青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和他势均力敌了,只能耍赖一样猛戳润生腰眼。润生被他弄急了,伸手来抓他小肚子下头。冬天虽然穿得多,可那里毕竟是要命的地方。郁青赶忙告了饶:“我错了我错了,不闹了。” 润生气喘吁吁地抱着他,好像不太甘心似地揉了他一把。郁青护住自己:真不闹了,快走吧,要下雪了。 润生的脸红红的。两个人气喘吁吁,冬日里呼吸的水汽飘在空气里。润生抱了他片刻,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不知怎么下意识地抬起手闻了闻。 空气好像突然一静。郁青看到了润生的手骤然僵在了半空,又慌忙放了下来。 郁青的脸一下子红了,轻轻推了他一把:“搞什么啊,跟变态似的。” 润生的脸色这下真的变了。他转开了视线,毫无底气道:“就是挠鼻子,你想什么呢。”说着跨上车,骑走了。 郁青呆了呆,赶忙也骑车追上去。 第20章 一路上润生都没说话。天上开始飘雪,雪下积冰的道路变得很滑。但润生骑得飞快。郁青不得不拼命蹬车才能赶上他:“你慢一点啊!” 润生不理他。郁青委屈道:“跟你开玩笑呢,别生气嘛,我错了好不好。”他伸手想去拉润生的后座,自己的车胎却好像压在了什么东西上,转了两圈儿后,车子往边上一偏,没法骑了。 郁青只好下了车,发现车胎上扎了几颗粗粗细细的钉子,已经漏气了。他烦恼地看着车胎,叹了口气。 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骑回来了:“怎么了?” 他的态度很关切,就好像刚才那个因为一句话就开始不理人的家伙不是他一样——他们俩的别扭,大部分时候只能持续一小会儿。 郁青也忘了方才的事:“车胎被扎漏了。谁把钉子掉在这儿了,也不收拾起来。” 润生拉过他:“别站在马路上,危险。” 郁青和他一起上了人行道,赶忙道:“你快看看你的车有没有事?” 润生低头瞅了瞅:“没事。” 郁青松了口气,抬头看了眼天色:“我得去补胎,不然明天没法骑车上学了。要么你先走,我把钥匙给你,你穿太少了……雪好像越下越大了。” 润生把自己的车给他,然后把郁青的车很轻松地拎过来:“没事儿,反正我也不想那么早回去。” 离马路不远果然有个修车铺子,已经有不少自行车堆在那儿等着修了。润生把车扛过去,冲铺子里的人道:“修车。” 对方是个比他们年纪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袖口露出来的地方有圈儿看不出图案是什么的简陋纹身。他看了看郁青的车,又瞥了眼两个少年套在棉衣外头的校服:“补不了,只能换胎。” 郁青道:“还是补一补吧,换胎太贵了。” 那人斜乜着他:“那你找别的地方吧,我这儿只换不补。你这一看就内外胎全坏了,补了也是白费劲。” 郁青还想说什么,润生道:“那就换吧,换个好点儿的。快点儿,我们急着走。”说完掏出钱递了出去。 修车的人看看他,又看看钱,默不作声地找了零钱。 有了钱就什么都好说。那个人手脚利落,郁青的自行车轮胎很快就换好了。两个人跨上车,重新骑进了风雪里。 因为回去得晚,飞行大院儿的食堂已经没有晚餐卖了。郁青把润生带回自己家里吃了饭,顺便要把修车的钱还他。润生当然不肯要,郁青也没坚持。 外头的雪没有停的意思。润生写完作业,就坐在郁青床上看周蕙书柜里找来的一本书。等到郁青洗漱回来,发现他蜷缩在自己的床上,脸色有些苍白。书被远远地搁在桌角。 郁青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我给你找了新的牙刷,在水池边……你怎么啦?” 润生没说话,闭上了眼睛。 郁青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是冻着了么?我拿个暖水袋给你?” 没想到润生躲开他的手,坐了起来:“别碰我。” 郁青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开始不高兴了,只能挠挠头,猜测道:“你是还在生我气么?” 润生低声道:“没有。” 郁青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小时候二毛就是个拧巴的性子,现在这种拧巴有时候好像变本加厉了。以前郁青认为自己是很了解他的,可现在又不确定了。二毛的心思越来越难猜,简直比高中的物理课还要让郁青摸不着头脑。 郁青只好起身去灌热水袋。等他回来,润生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角的书。 郁青把暖水袋放进他怀里,拿起了那本书,发现那本书是讲精神障碍分类的:“怎么了啊?你是哪里不舒服么?” 润生眼神幽暗:“我哪儿都不舒服。”说完,他起身出去了。 郁青叹了口气,拿起桌角的书翻了翻,陷入了思索。 润生好半天才回来,进屋时顺手把灯关了。两个少年躺在床上,郁青小声道:“你是害怕像外公和舅舅那样么?” 好半天,润生才闷闷道:“算是吧。” “不会的。”郁青安慰道:“遗传是有概率的。再说你妈妈不是很正常么。” “她正常么?”润生匪夷所思道。 郁青答不上来。好像如果回答了正常,就是站在了徐晶晶那边,二毛肯定要更难过了。 润生见他不说话,声音低了些:“豆豆……要是有一天,我变得很不正常……你……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么?” 郁青听出他声音里的悲伤,伸手在黑暗里搂住了他,认真道:“你没有不正常,不要乱想。就算将来真的发生了什么,你也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润生喃喃道:“朋友啊。” 他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难过了,只是仍然带着些许忧郁。 郁青苦思冥想了一番,实在也讲不出其他安慰的话,最后只能把脑袋向润生凑过去:“别乱想了。喏,给你摸。” 润生的呼吸一顿:“摸什么?” 郁青奇怪道:“头发啊,你不是说摸了会高兴么。” 润生仿佛有点泄气。他伸手在郁青脑袋上一通乱揉:“都怪你。” 郁青无法理解:“我又怎么啦?” 润生没回答,只是叹了口气:“快睡觉吧你。” 这一夜睡得不能算是很安生。小时候他们睡一张床足够,可是现在两个人都长大了,原来的床就显得逼仄了许多。润生长手长脚,一个人占了一多半的地方。郁青只能靠着床边,小心不让自己掉下去。 夜里半梦半醒,他想翻个身,却感觉润生正死死搂着自己,几乎整个人都压在自己身上。少年人热气腾腾,汗水把郁青身上都浸湿了。他很不舒服地推了润生一把,含混道:“压到我了,好热。” 润生不但没有松开他,反而抱得更紧了。他的呼吸有几分奇怪的粗重,床一直在抖。郁青睁开眼睛,在黑暗里隐约看见了润生紧闭的双眼。 可能是魇着了。郁青迷迷糊糊地想。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润生的背,轻轻唤道:二毛? 没想到润生的身体猛地弹动了几下,呼吸渐渐平稳下去。郁青摸了摸他,发现他还睡着。大概是梦结束了。 在做长个子的梦么?郁青困极了,迷迷糊糊地想,二毛已经很高了,要是能把身高分我一点就好了。他从润生怀里挣脱出来,翻了个身,贴着床沿又睡着了。 早上闹钟大作时,外头天还是黑的。郁青在床上扭动,抻懒腰时却碰到了身边的人。 他睁开眼睛,发现润生的脸凑在自己小肚子下面,正呆呆地盯着那里看。 郁青吓了一跳,顿时清醒了不少:“怎么了?” 润生如梦初醒,不自在地直起了腰:“你裤子开线了。还有,你睡觉也太不老实了,害我脖子疼。” 郁青打了个呵欠:“床小,没办法嘛。”他蜷缩在被窝里,很想再眯几分钟。 润生忽然伸手推了推他:“诶,豆豆。” 郁青含混道:“嗯?” “你能不能……把裤子脱了给我看看。” “啊?”郁青一下子醒了。“干嘛?” 润生皱眉道:“给我看一眼。” 郁青呆了呆,拒绝道:“我不要。” 他们俩要是八岁,郁青肯定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又或者这会儿在澡堂,郁青也不觉得被看了有什么。可是大清早被这样要求真的很奇怪。郁青不解道:“你怎么了啊。大清早要脱人家裤子。我有的你不是也都有么?” 润生似乎很焦躁:“快点儿,给我看看。” 郁青无奈,只能把裤子拉下来:“上厕所时你不是见过的么,有什么好看的啊。” 润生皱眉看了两眼,把郁青翻了个面儿,又盯着他的屁股瞧了好半天。冬天的大清早,出被窝已经是为难事了,何况光屁股。郁青压下心里的别扭,扭头看他:“看完了么?” 润生的眼神很古怪,看上似乎是松了口气,却又满脸都写着失望。 郁青打了个寒噤,把裤子拉上了:“好冷啊!”他钻回了被窝里去,想了想觉得很不公平:“那你给我也看一眼。” 润生本来正在发呆,闻言脸上一红,避开了郁青的目光:“我又没什么好看的。” 郁青笑嘻嘻地伸手拽他:“不用不好意思,你都看我了。” 润生红着脸护住裤子:“别闹了。” 他一害羞,郁青反倒起了玩闹的心,说什么也不肯松手:“给我看看嘛,就看一眼。” 润生被他闹不过,只能狠心把裤子一拽:“给你看,给你看行了吧。” 虽然两个人有时候会一起上厕所,但是这么直面小二毛,是很多年来的头一回。郁青有点发呆:“啊,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他愣愣道:“你是大人了啊。” 就在这片刻间,眼前的东西开始起了变化。他听见润生清晰地吞咽了一下,嗓音也哑了:“豆豆……我……你……你想不想……” 郁青没在意润生说什么,只是觉得眼前的一切让人很受打击:“不看了。你是尿憋的么?快去上厕所吧。还有啊,你该换裤衩了。我给你找条新的吧……怎么了?” 润生好像被什么玩意儿给噎住了。他脸色红胀,色厉内荏道:“你才不换裤衩呢!” 郁青撇了撇嘴:“本来就是嘛,还不许别人说。” 润生气冲冲地从床上跳下来:“滚蛋!我天天都换!” 他那副样子实在很好笑,让郁青想起二胖家炸毛的鹦鹉。 郁青趴在床上,坏坏地笑了起来:“那就是你半夜又那个了?” 润生的气焰顿时一灭。他闷声道:“就你知道得多。” 郁青安慰道:“好啦,逗你玩儿呢。”他打开柜子,给润生找了条干净裤衩:“喏。” 润生接过来,抱怨道:“你就没有大点儿的裤衩了么?这个穿上去会勒得慌。” 郁青嘟囔道:“没有了,你凑合穿穿吧。要么你把皮筋剪开?” 润生郁闷道:“算了。”他看着手里的裤衩,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二胖带咱们看录像带的事?” 郁青茫然了片刻:“怎么了?” 润生自言自语道:“那时候仔细看看就好了。” 郁青歪头道:“你想看的话,还可以再去借啊,你家不是有录像机么。” 润生转过身:“也是。” 这样一折腾,人就彻底醒了。郁青匆匆穿好衣服,下床去洗漱做饭了。 李淑敏这几年虽然还是精神矍铄的,但毕竟上了岁数。郁青也是个大孩子了,已经开始能照顾家里。虽然奶奶总挑剔他烧菜太淡,郁青却觉得自己手艺不错。 润生吃早饭时还是闷闷不乐的,但这不耽误他一口气吃了四大张烙饼卷鸡蛋炒葱,还喝了碗小米粥溜缝——那碗比润生的脸都大。 他们俩收拾好东西,外头的天仍然黑着——毕竟才五点半。但学校六点半就要上早自习了。郁青把饭盒塞进拎兜,敲了敲奶奶的房门,小心地推开了一条缝:我上学去啦,早饭在蒸锅里。 李淑敏才起来,见他要出门,慌忙披上衣服穿鞋:冰箱里还有一碗红烧鲤鱼,你装没装在饭盒里啊? 郁青已经背起了书包:鲤鱼你和我妈中午吃吧,我上学要来不及了。说完拉起润生,把奶奶的唠叨丢在了后头。 第21章 两个少年并肩,自行车骑过厚厚的积雪。润生一路上有些神思不属,要不是郁青拉着他,他差点骑到马葫芦井盖上去——学校这一片儿的马路冬天反污水,会在井盖上冻成大冰片,又脏又滑。 雪后行路不易。匆匆赶到学校时,预备铃已经响了。郁青把饭盒一股脑儿塞进润生怀里,慌慌张张跑进了自己的班级。 他们午饭经常在一块儿吃。润生家里基本不开火,最初会在学校的食堂吃饭。但他们高中的食堂用润生的话说,纯粹是猪食。他也在校外的小摊上吃了几次,结果狠狠闹了回肚子,后来就再也不去了。 郁青家里现在就这么几口人,每个月的粮票都吃不完,所以他很自然地把润生那份午饭带了出来。而润生有时候赶上学校食堂的菜好,会再买两份菜和郁青一起吃。总之,两个人正好凑成了饭搭子。 半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顶个的能吃。润生现在就跟个饭桶似的,郁青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是个小号饭桶。反正只要到了上午最后一节课,郁青就很难听进去老师在讲什么了——他饿得抓心,心里只有吃午饭这一件事。 所以下课铃一响,他就跳起来去找润生吃饭了。 学校里大家吃饭,如果是从家里带饭的,就课间操时由班上的同学把每个人的饭盒收进筐里,抬去锅炉房热饭,中午再抬回来。 郁青班里,原本抬饭筐的活儿是男生按值日表轮流的,可是男生们集体欺负他,这活儿后来就成了他一个人干。班上女生有时候看不过去,会主动帮他抬个一次半次的。全班有一半儿的学生是自己从家里带饭来吃的,饭筐总是重得要命。郁青心里对好心帮忙的同学有点儿过意不去,而且他也确实不打算继续做老好人了。 所以今天他把饭盒塞给润生带着,借润生他们班的饭筐热饭。谁热饭,谁就得跟着去抬饭筐。以后按照值日表抬饭筐这活儿就归二毛了。 润生对这事儿没什么意见,郁青提了,他就接过来。他虽然有时候脾气来得很没道理,但从不在这些小事上计较。 郁青在食堂角落刚占好了座位,润生就带着饭盒过来了,身边还跟着几个他们班的男生。 那几个人颇热情道:“傅哥,一起吃呗?” 润生淡笑道:“改天吧,我今天说好和我哥们儿一块儿吃了。” 男生们丝毫不气馁:“那体育课一块儿打球啊?” 润生点头:“行。” 几个男生友善地和郁青打了招呼,郁青也冲他们笑了笑。等那几个人走了,郁青笑道:“人缘儿不错嘛。” “还行吧。”润生似乎没太在意。 早上时二毛有些心不在焉的,这会儿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精神。他把饭盒放下,随口道:“饿死我了,我们班今天是第一个把饭筐抬回来的。”抬头看见郁青的书包,微微一愣:“你怎么背着书包出来吃饭?” 郁青不想说班上的事,但也不想对润生说谎,于是含混道:“我怕午间不在,会丢东西。”说着打开饭盒:“我也饿死了。” 午饭是早上郁青烙的饼,还有白菜木耳和鸡蛋炒葱。但因为润生早上是在郁青家里的吃的饭,加上没有把红烧鱼带上,他们俩今天的午饭分量就不太够了。 润生的目光沉了沉,语气却轻柔下来:“我去看看食堂今天有没有什么好吃的,你先吃着。”说完就起身去窗口了。 郁青咬了一口饼,把饭盒又盖上了。还是等二毛回来,他想,不然一会儿该凉了。 他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开始安安静静地复习笔记。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郁青的成绩还可以,不过比起上初中那会儿,现在的竞争要激烈多了,如果想像以前那样做尖子生,必须得加倍努力才行了。 食堂里的人很快多了起来。郁青看完了两页笔记,抬起头,打饭的一排窗口前满满都是人,不知道润生被挤到哪里去了。 他正在四处张望,一片阴影落了下来:“好啊,原来你在这儿呢。” 曹宇气冲冲地领着一帮男生围住了郁青:“你他妈今天怎么没去抬饭筐?” 郁青把笔记本塞进书包里,倔强道:“我今天又没热饭。” “少鬼扯,你没热饭,你这饭盒是哪儿来的?”曹宇旁边一个叫李志的跟班嚷嚷道。 “反正我没在咱们班热饭。”郁青的手悄悄攥成了拳头:“我没热饭,以后也不热饭了,所以往后我都不抬饭筐了。” “行啊你,胆儿肥了啊!”曹宇刚抬起手,忽然被人往旁边挤了个趔趄。 润生面无表情地把一堆碗碟放下了:“不好意思,撞到你了。” 他话虽然讲的客气,脸上却半点儿也没有客气的意思。润生坐下来,像没看见那帮人一样对郁青道:“今天有红烧肉和肉末萝卜,我看豆腐汤也凑合。你怎么还没吃呢?赶快吃,一会儿该凉了。” 曹宇冲郁青道:“有人给你撑腰了是吧?” 郁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润生道:“差不多得了,就算把嗓子叫唤哑了这里也没骨头给你们啃。” 几个人愣了愣,曹宇怒道:“你骂我们是狗……” “我可没那么说。”润生慢条斯理地把红烧肉仔仔细细卷进大饼里,放到郁青面前:“你自己说的。” 曹宇脸色涨红,挽起了袖子:“找打架是吧。” 就在这时候,有老师过来了:“不好好吃饭都在这儿干什么呢?大中午的,吃完饭赶紧午休去。” 曹宇只得狠狠瞪了他们几眼,领着人不甘心地走了。 几个女生端着午饭经过,为首的那个冲润生眨了眨眼睛:“没事儿吧。” 润生看了她一眼:“谢谢你叫老师过来。” 女生有点儿脸红,把头发捋在耳朵后头:“没事儿,你们吃饭吧。”说完和同伴对视一笑,轻快地走了。 郁青松了口气:“你们班的女生真好。” 润生不太在意道:“我们班班长。” 郁青促狭起来:诶,她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润生抬起头,声音听不出喜怒:“她对我有意思,你挺高兴呗。” “别人喜欢你,那是好事啊。”郁青真心道:“多个朋友总是好的。” 润生不动声色道:“那你呢,有新朋友了么?” 郁青沉默了一下:“就是在一个班上念书,也谈不上是朋友。总觉得好像……没法像小时候和同学在一起时那么随意自在地相处了。” 润生轻哼了一声:“傻,在乎他们干什么。”他看着郁青,低声道:“多久了?怎么不说?” 郁青忙着吃东西:“也不是什么大事,别担心。” 润生若有所思,以极轻的声音道:“实在不行,就雇个人,把他打一顿。打折一条腿,能老实三个月。三个月过后再打一顿。到时候他就没心思找你麻烦了。” 郁青差点被噎到,赶紧灌了口汤:“你瞎说什么呢,那不就成流氓了么。” 润生给他又夹了一筷子肉,仿佛在自言自语:“多吃点儿,赶紧长大,不然老跟小鸡仔似的。” 郁青不放心:“就是因为你这样,我才不想和你说。你可真别跟着瞎掺合,实在不行还有老师呢。我平时小心点儿就是了。来年分文理科和优普班,所有学生都要打乱重新划班,我和他兴许就不在一个班了。” 润生冷静道:“我不掺合,你今天可能就要挨揍了。” “那也不一定。”郁青很乐观:“他们不敢在学校里直接动手的。曹宇还挺在乎老师对他的看法。” 润生不再说话,给他又夹了一筷子肉。 “总之,真的没事。”郁青认真道:“我又不想和他们交朋友。大家互相不搭理就是了。” 润生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第22章 当时郁青的想法很简单,总觉得只要人与人能保持距离,就可以相安无事地生活。后来他才明白,自己这个念头实在是过于天真。有些人和有些事,大概确实是命里注定的麻烦。 一开始曹宇并不知道润生是谁。大家都刚上高中没多久,润生在班里很安静,他成绩不错,人缘儿也不错。但除了自己班上的同学还有郁青,他与其他班的人都没什么来往,可以说是相当低调了。 但当曹宇打听清楚傅润生的名字后,麻烦就来了。 曹宇的姑姑是176厂房管科的办事员,分管宿舍这一块儿。厂里给傅工分了丁香大院儿的房子,后来他又自己买了个小平房,照理来说是不能再继续住宿舍了。后勤管住房审批的同事知道他的情况特殊,加上设计科确实老加班,对这事就睁一只眼闭一眼了。但房管科管得严,年年都要查。虽然傅工托人说了情,还是隔三差五得填个表交个材料,表明确实是因为工作需要才在这里住的。 负责办这事儿的就是曹宇的姑姑。一来二去,她和傅工熟了,就看上了他。曹宇这位姑姑因为没法生孩子离过一次婚,平时在房管科也不声不响的,似乎是有几分自卑的心思在。傅工对她一直很挺客气的,因为年年都得求她办事,据说还主动帮她修过几次东西。大概就是这些公事以外的往来让她动了心思。 总之,她对傅工可以说是一往情深,甚至一度开始以未婚妻的姿态自居。这件事厂里很多人都知道。但据说徐晶晶后来去亲自找过她一次。具体怎么谈的不得而知,反正她明白傅工离婚无望后,在宿舍割腕了。 幸亏发现及时,被救了回来,可人在厂里就此成了个笑柄。曹家很难说对傅家没有怨气。 上一辈的事,原本只属于上一辈自己。但对曹宇来说,这叫新仇加旧恨。他是打定主意要找傅润生麻烦的,现在名正言顺了。 礼拜五下午本来提前三节课放学,郁青那天不巧,被物理老师留堂了。等他老老实实补完课出来,看见好些别的班的男生兴奋地往校外跑,说台球厅那边打起来了。 郁青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他一面跟着跑,一面焦急道:谁和谁打起来了啊? 那人看了他一眼,惊奇道:你不知道?你们班班头儿和七班的人打起来了。 七班就是润生他们班,难怪曹宇今天没来找自己的麻烦。 郁青着急忙慌地往外跑,忽然又看见一群人反方向顺着那条路跑回来了,还惊慌失措地喊着:不好了!出人命了! 郁青心里一慌,没留意脚下,正好踩在校门口马葫芦井盖的那块冰上。这一下脚腕剧痛,当时就不能动了。 恰好学校的老师听见动静出来,看见地上抱着脚的郁青,赶紧把他拎了起来。 那天后来很混乱。郁青惦记润生,急着要去台球厅那边找人。但越是着急越是出事——校医只会给学生开跌打损伤药,根本合不上他脱臼的脚踝。郁青被折腾个半死,最后疼得昏过去,等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了。 他那天一瘸一拐地从医院出来,路过红苑派出所,恰好见警察拷着浑身是血的润生走了进去,润生的肩上甚至还背着书包。 郁青在马路这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喊道:二毛! 润生回头望了一眼。他的眼镜已经没了,眼中的情绪没遮没挡,全都透过那一眼暴露了出来。 少年人未尽的恨意和怒火与下意识的安心同时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然而不管是锋利还是柔软都很快消失了。润生远远望着郁青,脸上的神色很快变为了奇怪的畏怯,他垂下头,快步走进了派出所。 郁青那天在派出所外等了很久很久。他看见了徐晶晶,学校的老师,还有很多其他完全不认得的人。 李淑敏过来找他,他也倔强地不肯回去。直到午夜,外头又开始下雪。润生终于被徐晶晶带了出来。 看见门外的郁青,润生似乎愣了愣,他似乎想对郁青说些什么,却被徐晶晶催促着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车门关上,轿车很快开走了。 郁青在马路边上站了很久,最后一瘸一拐地回家了。回家后直接就发起了高烧,好几天都只能在床上躺着。 傅工的儿子捅了人的消息很快就在丁香大院儿里传开了。被捅伤的那个不是曹宇,是一个叫王建设的外校学生。开始都传是捅死了,后来又说被捅的那个还有一口气,正躺在医院里半死不活。对方家里响应计划生育号召,就这么一个独生子,摆明了不会善了。 半大孩子打架斗殴闹起来的,原本不管从什么角度都很难分出个对与错来。对方一大帮人辱骂在先,润生动手在后。两方打了一架,曹宇领着的一帮人打不过润生,就又从别处叫了人,结果没想到一直不声不响的傅润生突然抄了刀子。事情闹得挺大,把人家台球厅都给砸了。但要命的不是打架打得多么声势浩大,而是人家那边现在有个独生子躺在医院里。这下跟人命沾边,傅润生怎么都成了没理。 对方一开始并不十分清楚傅家的底细,仗着有点关系,想把傅润生往死里搞。那些年判案子的是非对错多是靠人。润生这种情况,本来十有八九跑不脱要被送去少管所的命运。 幸好他是徐晶晶的儿子,对方的愿望几乎是轻飘飘地就落了个空。简而言之,徐晶晶很容易就把枪口推到别处去了。加上润生年纪小,在派出所都没过夜。 对方家没想到会碰墙,可要就此吃哑巴亏,也是断断不甘心的——人还在医院里躺着呢。但最开始托关系搞人,惹恼了徐晶晶。这就不好办了。 最后那家找到了一个堂叔,去向傅哲求情。那位堂叔是176厂的四车间的副主任,和傅工虽不能算熟,好在从没像有些舌头长的人一样讲过人家的是非,又在工作上有过一些顺利的交往,所以总体来说,还算是能有几分面子去说上话的。 熟人社会,大家总归是在同一个厂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天大的事,似乎也只有息事宁人一条路可走。何况一个孩子确实还躺在医院里头。傅工没去找徐晶晶,也没来看润生,而是自己不声不响赔了人家一笔钱,并亲自去道了歉。 那个副主任多少知道傅家的烂账,明白傅哲的苦衷,所以没再要求什么。受伤孩子的父母对此十分不满,可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事情就这样偃旗息鼓了。 徐晶晶这边怎样没有人知道。她带着润生消失了,大概是回家还是去别的哪里躲风头。也有人说是去出差了。 但是这个事总归是让丁香大院儿里的人对润生有了新的看法。他不再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而是成了大人眼里的小流氓。 这一回是动刀,下一回没准儿就是杀人了。年纪小小的,怎么那么狠。这是眼瞅着不学好,要去走歪路了。人们这样窃窃私语。又说徐晶晶一天到晚只顾自己浪,没把孩子教育好。 刚出事的那几天,对方天天带人来傅家堵门,只可惜傅家始终没人。后来过了许多天,大院儿里才恢复往日的清净。 郁青很自责。他始终觉得要是自己那天老老实实地去抬了饭筐,兴许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了。 李淑敏说从小看大,三岁至老,没有这回他傅润生也得有下回。人的脾气秉性在那儿摆着呢。 郁青不想顶撞奶奶,只能闷闷地把许多话放在心里。 要是当初不那么倔就好了。他伤心地想。肯定还有其他解决问题的办法。就因为他不肯好好去思考,用了最直接的方式去和曹宇对着干,才有了后来的那些麻烦。 不知道二毛现在怎么样了。他趴在窗边,呆呆地想。 仿佛回应他的念头,一帮男人走进了院子。郁青抬头望过去,看见一个保镖模样的男人把手搭在润生肩上,和润生一起走进了西楼。 他抻着脖子望了一会儿,那帮人似乎只是送润生回来,把人送到家,又呼啦地都走了。 郁青抓起钥匙跑了出去。 没想到走进院子的时候,和正从西楼出来的润生碰了个脸对脸。 润生看见郁青,站在那里不动了。他仿佛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于是舔了舔嘴角,低头整理了一下袖口:“不是我先动的手。” 郁青吸了吸鼻子,跑过去抱住了他:“是也不要紧。” 润生似乎轻轻松了口气。他搂住了郁青,小声道:“刚想去找你。” 打架斗殴是寻常事,而且大人们怎么说,并不影响少年们的友谊。 二胖说这事儿要怪只怪曹宇挑事。这一回不来个狠的,下回润生和郁青还得挨欺负,那就没完没了了。说穿了,就是柿子捡软的捏。可是润生动刀确实太过了。打架归打架,为的是让对方服气。抄凶器性质就变了。他觉得要不是润生仗着家里有人,这回就有大麻烦了。下次再遇上类似的事,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叫人,叫上多多的人,自己也会带一帮兄弟过去助威——不是为了打架,是为了把对方吓唬住。吓唬住之后,就可以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谈谈,把矛盾尽量解决掉了。 郁青很不高兴地说没有下回了,就这一回。这一回已经很可怕了,难道还要再来一回么?他转向润生,询问里有一点恳求:下回咱直接跑行不行啊? 润生说我哪次不是直接就跑的?这回不是没跑掉么。 郁青叹了口气。他难道还不了解二毛么。润生一般遇上事就两个反应:要么一忍到底,要么把事做绝。没有第三种了。 麻杆儿说二胖太天真,私下打架斗殴本来就是流氓行径,怎么都没理。最好的办法,是看看能不能抓住什么把柄,把曹宇从学校开除掉。徐晶晶要是想做,肯定能做到。 润生对这些建议不置可否。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好像并没有太往心里去,既没有后怕,也没有后悔。唯独在面对郁青时流露出了一点儿心虚。然而眼见郁青并没有责备他什么,他那点儿仅有的心虚也立刻消失不见了。 郁青问他那天到底怎么回事,他不肯说,反倒关心起郁青的脚踝来——郁青因为一开始复位没做好,带着固定带瘸了很长时间。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没有道理。润生仿佛总是被身边的人牵连,落进许多乱七八糟的麻烦里去。徐晶晶和傅哲的婚姻问题就像一片乌云,始终笼罩在他头顶不肯散去。小时候他因为父母的流言挨欺负,长大了仍然走不出这个阴影。 郁青想,这实在太不公平了。若是究其原因,二毛始终都并没有做错什么。假若是换了个人,郁青肯定是非分明,可是好像面对二毛,他的是非观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模糊了。但那是许多年之后郁青才意识到的。 眼下这会儿,他只是觉得生气。气自己给润生惹了麻烦,也气郁青的父母老是牵连到润生,还气曹宇混蛋,引来了外校的流氓。 润生身上都是淤伤。因为皮肤比一般人白,那些伤看起来就格外触目惊心。郁青给他上药,鼻子里酸酸的,又有点想哭了。他这些年早就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嚎啕。想哭只是因为心疼润生,而且确实内疚得要命。 润生本来老老实实趴在床上,任凭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听见郁青吸鼻子的声音,他转过头来:“你怎么了?” 郁青摇摇头,给他把衣服轻轻拉上了:“都是我不好。” 润生看着他,眼神幽深:“和你有什么关系啊。”他向郁青伸出手:“给我抱一下。” 郁青爬上床去,和他并排趴下了。润生搂着他,手伸进郁青衣服里玩笑般掐他的腰,眼睛有点儿弯:“你真笨,跑在路上都能把脚扭脱臼了。” 郁青低声道:“我吓死了。听说那边死人,还以为是你出事了。” 润生看着他,声音软了下去:“净瞎想。”他凑近郁青,脸慢慢红了:“豆豆……” 郁青呆呆地看着他靠过来,那长长的睫毛仿佛要扫过自己的脸。 雪后的午间,阳光明亮热烈,甚至比夏日更加耀眼。郁青惊奇地发现,原来二毛的眼睛是蜂蜜色的——闪闪发亮,瞳孔在慢慢张大,那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既像是带着会动的花朵纹路的宝石,又像是包裹着流动蜂蜜的硬糖。 会是甜的么?郁青忍不住想。 就在这时候,家里的门响了。周蕙在外面道:“豆豆?” 润生的身体受惊般一跳,飞速退开了。他迅速坐起来,把衣服整整齐齐拉好,脸色也从红润变得有些苍白。 背对光线,润生眼睛里的光亮消失了,看上去和普通人也没有太大不同——不过是颜色浅了些,不那么黑罢了。 不知道为什么,郁青心里有些失落。 第23章 徐晶晶并没有为这事责怪或者惩罚润生,相反地,听说她在派出所对儿子相当袒护。总之,一件本来可能改变润生命运的大事,就这样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 润生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回到了学校。 那个年代,本来学生群体打架斗殴就不是什么稀奇事。车辆厂后头的公园,高架桥底下的沙地,都是平日里经常有人火拼的地方。百十号人嗷嗷叫着,棍棒与砖头齐飞的事月月都能听着几桩。死人的事不稀奇,残废和受伤更是家常便饭。 好像整个时代都是那样:彷徨,混沌,充满无处可去的激情,也存在着被蒙上了一层黄纱的血色和绝望。既有向上的生机,也有下坠的引力。两者双双野蛮生长,把世界撕裂,又让撕裂的碎片彼此冲击,使得到处都是暗流和尖刃,裹挟和刺伤着身处其中的人们。有人幸运,有人不幸,而更多身处其中的人对此无知无觉。 很多年后郁青想起那些,会惊异于自己当时的迟钝和天真,悲伤于那些没有机会挽回的失去,也会卑微而庆幸地意识到,润生没能被那尖刃刺中,是多么幸运的事——因为他侥幸有徐晶晶做母亲。 但润生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些。或者说,在他的世界里,许多事是理所当然的,而许多利刃和他毫无关系。 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回到了学校,在学校里也是一如既往地低调,对谁都客客气气,除了曹宇——他有时候会故意阴惨惨地冲曹宇笑。而曹宇大概是被那天的事吓破了胆,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了润生就跑。不过总体来说,曹宇肯收敛,大家也都安生了不少。 唯一一次让人心惊胆战,是王建设出院以后带着十几个流氓来找润生报仇,在体育用品商店门口堵住了去买新篮球的润生。 幸好赵东铭和哥们儿吃完饭开车路过,在打起来之前开着大奔冲散了围攻的人群,把润生救了下来。 徐晶晶那会儿在外地出差。润生不肯告诉家里人,于是赵东铭出面调停和处理了所有的事。 后来郁青才知道,曹宇那天找来的人里,有细眼儿当年的小兄弟。润生被人寻仇,并不全是因为王建设本身,也是有旧怨的人认出了他。 倘若那天没有赵东铭在,润生就危险了。 郁青从小就认得赵东铭,因为润生的关系,他和赵东铭也比较亲近。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读初中那几年,赵爷爷去世,赵东铭几乎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了。现在这个人又回来了,而且已经完全是个成功人士的样子。郁青现在再看他,更多的是陌生感。 赵东铭在城里到处都有生意。但后来郁青也很快明白过来,赵东铭实际上与葛四成了同一类人——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出面调停王建设那帮人的新仇旧恨,保润生平安的原因。区别只在于,他起码看上去手很干净。 这让郁青对赵东铭生出了几分警惕。但有人能护着润生总是好事,他想,不管怎么说,赵东铭也算是二毛的朋友和哥哥吧。 润生对郁青的不安感到不解。那会儿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再大的后怕似乎也应该淡了。他说这没什么,你想多了,我妈也认得他,以前两家还常在一起吃饭。 郁青说,那阿姨知道你去夜总会给人弹琴么? 赵东铭在城里最繁华的商业区拥有一家夜总会和几间饭店。他一直说找不到好的钢琴师,半是试探半是认真地说让润生过去给他弹琴撑个场子。润生去了几次,一晚上就有六七百块的收入,在当时差不多是普通人好几个月的工资了。 润生不说话了,有点儿无奈的样子。过了好半天,他才低声道:我不想欠人情。再说……也不想要我妈的钱了。 徐晶晶这些年工作越来越忙,本来就很少回这边的家了。她在许多地方都有房产,也讲过想带润生搬家,但润生始终不肯,她也没有强求。 除了家里偶尔会又个保姆来做饭和打扫卫生,润生现在基本已经独自一人生活——虽然徐晶晶仍然每个月都会给他留大笔的生活费。 郁青一直想不清楚徐晶晶怎么看待润生。她从前对儿子动辄打骂,但在物质上从来没有亏待过他。这些年打骂倒是没了,可亲密也谈不上。事实上,哪怕人人都说高建平是徐晶晶的情人,可是徐晶晶对高建平好像也很冷漠。 她傲慢,冷淡,强势,似乎对谁都没什么感情。郁青有时候会意识到,其实润生的性情和她很像,只是表现得更隐蔽。这让他看上去与谁都不那么亲近,时常会流露出些许孤独。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在面对自己时,润生现在也时不时会露出寂寞的神色来。 郁青慢慢长大,知道人是需要亲人和朋友的。润生的亲人与他不似寻常人家那么亲近,而这些年与他知心的朋友更是屈指可数。 郁青看着二毛的头发,出神地想:或许二毛能多交点朋友就好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润生的头发。润生的头发这两年不像以前那么黄了,而是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一种漂亮的栗棕色,在阳光下看,比那种染出来的头发还要好看。 润生被他摸头,也不甘示弱地摸了回来,还很得寸进尺地把郁青拉向自己,像抱娃娃一样从后面抱住了。 冬天那会儿,他有好长时间没有和郁青抱在一起胡闹。可天气一暖和,他不知不觉又把手伸向了郁青。 郁青略带烦恼地小声抱怨道:“好热。” 润生把脸埋在他脑袋后面的卷发里,深深吸了一口:“夏天嘛。” 篮球场上热火朝天的,把郁青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有人冲他们喊:“傅哥,要输了,过来顶一下啊!” 润生松开了郁青:“再上去打会儿?” 郁青摇头:“不去了,太热。” 润生亲昵地揉了揉他,跑到球场上去了。 郁青盘腿坐在被晒得暖洋洋的石灰地上,看着润生很利落地带着球过人上篮。他一进球,球场边上就有一群女孩子快乐地欢呼。郁青也笑眯眯地跟着欢呼起来。 刚发布完期末考试成绩,郁青考得不错,一直头痛的物理也在润生和林巧柔的帮助下拿了个不错的成绩。下学期要重新分班了。按郁青的成绩,学文肯定会进优班,学理的话就不一定了。这件事一度让他十分纠结。 而润生同样纠结了一段时间——他偏科严重,满分的数理化成绩和经常不及格的文科成绩显然无法保证他被分到优班去。而他很想和郁青分到同一个班。 到底怎样才能确保两个人分到一个班,这件事让润生琢磨了好几天。最后郁青看开了,说我们都尽力考就好了,优班不只一个,普班也不只一个,再怎么算计,都是听天由命的事。 润生听了劝。其实在不在一个班也没有那么紧要,反正他们几乎每天都是形影不离的。 最后期末考结束,分班结果也出来了。两个人勉强都进了优班,只可惜不是同一个优班。润生在十九班,郁青在二十班。唯一一件稍微安慰人的事,是两个班恰好在对门。 还是邻居嘛。郁青总结道。他对这个结果已经很满意了,润生稍微失落了一阵子,也释然了。 反正接下来,他们会有一个没有作业的暑假。而暑假总是令人快乐的。 郁青在操场边坐了片刻,起身去学校对面的食杂店买水。 他提着一兜子汽水回来时,润生仍然在篮球场上疯跑。郁青刚坐下来,就有几个外校女生凑过来:“诶,你是傅润生的朋友吧?” 郁青知道这是又来托自己给润生送情书的了。他点点头,明知故问道:“有事么?” 大家把一个红着脸的女生推了出来:“快说呀。” 女孩子从书包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郁青:“能请你帮忙把这个交给他么?” 郁青点点头:“没问题。你们要不要喝汽水?” 女生们互相对视,都不好意思地笑了。有大方些的,很不见外道:“诶,和你打听个事儿,他有对象了么?” 郁青诚实道:“还没呢。” 女孩子们更开心了,那个人又问道:“那你有对象了么?” 郁青眨眨眼睛:“我也没有呢。” 女生们都笑起来。和他说话的那个女孩子大胆道:“那你看我怎么样呢?” 郁青一愣,脸红了起来,话也讲得不太利索了:“但……但是……我……我不认得你啊……” 对方笑得前仰后合:“你现在不是认识了么?” 郁青红着脸发了一会儿呆,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调戏了。他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幸好那个女生又把话题转到润生身上去了。 大家轻快地聊了几句,女生们窃笑着走了,郁青把那封信仔细夹在课本里,压在了书包下头。 林巧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冲郁青拘谨地笑了笑:“我能坐这里么?” 郁青回过神来,赶忙点头:“坐呀,随便坐。”他拿起一瓶汽水打开,递了过去:“喝汽水。” 林巧柔道谢,接过了汽水瓶,默默无语地坐在了郁青身边,看着远处打球的男生出神。 郁青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心里忽然有点儿酸:“你找润生么?我喊他?” 林巧柔低下了头:“不是找他。丁郁青,我下学期要去二十一班了。” 二十一班也是理科优班。他们年级二十二个班,理科优班有三个。郁青点头:“嗯,我知道的,恭喜你。听说你们班的班主任是物理教研组的组长呢。” 林巧柔很浅地笑了笑,又仿佛有点儿失落:“物理其实没那么难的,我们高中学的内容有限,多做做题就好了。” 郁青挠挠头:“对我来说还挺难的。”他真心道:“我没有你和润生那么聪明嘛。” 林巧柔仿佛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坐在郁青身边,安静地喝完了一瓶汽水。 润生擦了擦汗,向他们跑过来。林巧柔却起身,对郁青道:“我先走了。”她放下汽水瓶:“谢谢你的汽水。” 润生大汗淋漓地回到郁青身边,若有所思地望着走远的林巧柔:“她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郁青把书里夹着的信拿了出来:“又有人给你递情书了。” 润生看了眼信封,又把信随手夹回了书里:“林巧柔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要考试那会儿,还花时间给你讲题来着。” 郁青正色道:“她是来看你的。她坐在我旁边,看了你半天。”说到这个,郁青仔细想了想:“巧柔人挺好的,善良正直,性格安静,学习又努力。曹宇欺负人的时候,只有她会暗暗想办法帮助被欺负的人。” 润生声音不咸不淡:“你看谁都好。” 郁青笑嘻嘻道:“我看你也很好啊。” 润生嘴角翘了翘,坐了下来,用眼神示意他。郁青赶紧很狗腿地给他开了汽水,并叮嘱道:“小口慢喝,不然心脏会受不了的。” 润生嘟囔道:“耳朵要生茧子了。” 他们两个正说着话,其他人也回来了,见到汽水,大家都喜笑颜开:“谢谢傅哥。” 润生摆手:“别谢我,郁青出力气拎回来的。” 有乖觉的,立刻道:“谢谢丁哥。” 润生不动声色道:“下次谁喝谁自己去拎啊,不然我不请了。” 大伙儿纷纷表示一定一定。 有个男生的女朋友也跟着一起过来了,他拿到汽水,自己没喝,先给女友喝了一口。 润生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 汽水分到最后,少了一瓶,郁青自己刚巧没有了。最后一个拿汽水的人歉意道:“呀,那这个给你吧。” 郁青摆摆手:“没事儿,我水壶里有水。” 润生干脆地把自己的瓶子递了过来:“你先喝这个,等会儿我再去买。” 郁青喝了一口,还给了他。润生拿回玻璃瓶,又去瞥那个正和女友说笑的同学。 郁青注意到他目光,小声道:“怎么啦?” 润生摇头,刚想说什么,就见学校大门那里乱了起来,一大帮男男女女簇拥着一个中年女人,高喊道:“哪个是徐晶晶的儿子,有种站出来!不然我今儿就砸了你们学校!” 润生皱了皱眉头。 几个男生面面相觑,对润生道:“这谁啊?” 润生冷漠道:“爱谁谁。”他拉起郁青,对几个男生道:“我们先走了。” 润生那几个同学也很明白事:“成,等我们把瓶子押金退了给你。” 润生没太在意,把书包往肩上一扔。刚要拉着郁青离开,就听见有人道:“那儿,那不就是傅润生么。” 郁青回头一看,顿时生气道:“曹宇那个大嘴巴!” 第24章 一帮人风风火火冲润生过来了,润生反倒停下了脚步。 郁青焦急道:“快走啊。” 润生推他:“你先回去,别管我了。” 郁青梗了梗脖子:“我不走。” 润生深吸一口气,最终道:“算了,一起跑吧。” 两个人并肩逃跑,后头嗷嗷叫着追骂。待他们跑到学校后门,却发现那里还有一帮人——竟然是被守株待兔了。 郁青已经搞明白了。来的那个中年女人是高建平的老婆,来追问高建平那个混蛋的下落,顺便威胁让徐晶晶这个狐狸精离高建平远一点,不然要让润生全家好看。 润生冷漠道:“我不认得什么高建平。你爱怎样就怎样,和我没有关系。” 回应他的是污言秽语和撒泼嚎啕,连郁青也跟着吃了挂落。 郁青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多难听的话,他不知道润生怎么可以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承受这一切——反正他自己是半点儿也承受不了的。 忍耐良久,好不容易觑见一个空档,他拽起润生猛地冲出,往外跑去。 四处都有人,他们只好逃进教学楼,把大门关上了。 外头的人大概是骂累了,又或者让丑事人尽皆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哗啦一声在门上泼了个什么,骂骂咧咧地走了。 隔着门都能闻到臭气熏天——那竟然是一桶大粪。郁青目瞪口呆:“这是什么人啊!” 润生表情阴郁,在门口站了很久,都没动弹。 虽说一分完班就算暑假了,但学校里仍然有老师和校工。润生挨完骂,又吃了许多责备,最后被要求留下来把门口清理干净。 这可真是要了润生的命。他的脸色终于红胀起来,倔强地站在边上不肯伸手。 郁青知道他洁癖严重,在家里也从来不做什么家务。就算是学校里值日,也没人敢给他安排扫厕所这类事。于是把他哄到了一边:“你去操场等我一会儿吧,很快就弄干净了。” 那会儿学校里没有保洁员,清洁都是靠校工和学生。郁青和校工大爷还有几个热心肠爱劳动的同学,弄来了不少沙子开始清理地面。郁青正要去倒秽物,润生终于走了上来,低声道:我来吧。 虽说齐心协力把门口弄干净了,但发酵的大粪味道仿佛还是在空气里久久不去。 郁青闻了闻自己,突然一点儿也不想吃午饭了。润生这会儿看上去脸色发绿。他在郁青身边安静地站了片刻,忽然脚步不稳地冲进卫生间,对着水池吐了起来。 郁青跟上去,心疼地拍了拍他:“赶紧回家去洗澡吧。” 润生在水龙头底下漱口洗脸,甩了甩头:“我不回去。万一他们偷偷跟在我们后头,找到家里怎么办?” 郁青茫然道:“不至于吧?” 润生无力地冷笑了一声。 郁青小声道:“那现在怎么办,这附近应该也有浴池吧。” 润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喉结上下滑动:“我知道有个地方。” 润生说的那个地方,在江边某个安静的居民区,是个装修得很干净的小浴池。大夏天,又是工作日的中午,浴池里几乎没有人。 润生带着郁青走进去,服务台后头一个胳膊上有刺青的寸头小伙正把脚翘在台面上看报纸。 郁青看见那个刺青,心里有点儿打突。润生却很熟稔地和对方打了个招呼:“小马哥。” 年轻人放下报纸,不满道:“马哥就马哥,干什么非加个小字,有没有点儿规矩?”他鼻尖动了动,诧异道:“这是咋的了?跳大粪坑了?” 润生阴郁道:“差不多吧。” “那你别来我这儿洗了。”小马哥不悦道:“我那泡池的水是早上新换的,今天还一个人都没洗过呢。” 润生洞悉道:“别胡说八道,你自己肯定先下去洗过了。” “这我自己家的池子。”小马哥理所当然道:“我想怎么洗,就怎么洗。” 润生也不和他胡缠:“我晚上要去东铭哥那里弹琴。” 小马哥扁了扁嘴,似乎天人交战了一下,最后咬牙道:“去吧去吧。先说好,这会儿搓澡师傅还没来,你自己凑合洗洗吧。” 润生耸耸肩:“给我拿两套干净衣服,还有香皂毛巾拖鞋,全都要新的。” 小马哥拍案而起:“你不要老是把自己当爷!” 润生抽出钱,轻轻扔在台上:“够了吧?” 小马哥气焰一灭,飞快地抽走了钱:“就是东铭哥把你惯的。要是在葛四那儿,你一天得让人揍八个来回。” 他扔出了两个钥匙牌,进屋去了。再出来时,手上是一堆包装都没拆的新衣服。 郁青把东西接过来,礼貌道:“谢谢哥哥。” 小马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声音友好起来:“甭谢,小傅花了钱的。” 浴池没有人,两个少年痛痛快快冲了个澡。空气里很快只剩下水汽和香皂的味道,这让郁青感到放松又快乐。只是想到润生方才的遭遇,他又没那么开心了:“要不要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这是她的事情吧,不该你来承担。” 润生正在冲洗身上,心不在焉道:“嗯。” 郁青拿他没有办法:“嗯是什么意思啊,你要让她晓得有这个事啊。” 润生懒懒道:“知道了。” 郁青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在替润生发愁。 润生却默不作声地把目光转到了别的地方去。郁青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正盯着自己的那里在看。 郁青不解道:“又怎么了?” 润生不太自然地移开了目光:“多喝点牛奶吃点肉吧。” 郁青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润生已经接近成人的身体,不太好意思地把腿并了起来:“嗯。” 这次换润生不满了:“嗯什么嗯啊。”他抓过洗发香波,不容置疑道:“过来,给你洗头。” 郁青奇怪道:“我会洗啊……” “你洗不干净。”润生理直气壮道。 郁青只好任由他把香波弄到自己头顶,开始揉搓自己。润生说话很不讲理,其实手上动作很轻。他揉了一会儿,嘟囔道:“你头发真厚。” “我感觉你不是想给我洗头。”郁青闭着眼睛,诚实道:“你就是想玩儿我的头发。” “我哪有。”润生不承认。他仔仔细细地用指尖揉搓郁青的头发,郁青被他揉得舒服,几乎有点儿犯起困来,忍不住软软道:“快一点嘛……” 润生的声音却变得有点奇怪起来:“好好说话。” “我可以睁眼睛了么?” “不可以,要冲水。” “哦。” 浴池里空旷安静,只有水声哗哗响着。郁青老老实实闭着眼睛,让润生冲洗自己头发上的泡沫。 在水流声里,他感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落在了自己的发顶。 郁青奇怪地睁开眼睛,只看到了润生漂亮的下颌。水流下来,进了眼睛,他赶紧又把眼睛闭上了:“好没好啊。” “快了快了……”润生的声音也有点发软:“行了,你自己冲冲吧。” 他走开了。 郁青抹掉脸上的水,看见润生背对自己,已经到泡池里面去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摇了摇头。润生有时候就会这样,做些古怪又出人意料的事。他对润生道:“我还没给你搓背呢。” 润生瓮声瓮气道:“不用了,我在家天天都洗澡。” 郁青走过去,爬下了池子,发现他的脸色红得不太正常:“怎么了?不舒服么?”他伸手想摸摸润生,润生却忽然冲他脸上扬了一把水。 郁青猝不及防,委屈道:“干嘛啊?” 润生又扬了一把水,傲慢道:“生气了。” 郁青嘟囔道:“好嘛,一生气就会欺负我。”他抿了抿嘴,冲润生也扬了一把水。 两个人就这样在池子里胡闹起来。最后郁青先没了力气,润生压在他身上:“快认错!” “我干啥了啊就让我认错……”郁青小声道:“你讲讲道理啊。” 润生蛮横道:“你干的错事多了。认不认?” 郁青有气无力道:“那你说我错哪儿了?” 润生张了张嘴,半天没能说出什么,只好一口啃在他肩膀上,含混道:“让你长不大……” 郁青吃疼,彻底拿他没有办法了:“长得慢也不是我想的……” 润生或许是听见了,又或许是没听见。他闷声道:“一口吃了你。” 郁青挣又挣不开,只好半是放弃半是抬杠道:“啊,那你吃吧。” 润生松开他,在他腰上狠掐了一把:“哼!” 那一下又痛又痒,郁青在水里像虾米一样弹动了一下,委屈道:“你不讲理。” 润生却起身离开了泡池:“快点洗,洗完了我们去吃饭。要饿死了。” 润生走了,郁青扭头看看自己的肩膀,觉得今天好像被咬得有点狠。不过他只花了一秒钟就原谅了二毛。他不开心嘛。郁青对自己说。只要二毛能开心,挨点咬又不是什么大事。二胖家的鹦鹉还咬人呢。 第25章 两个少年洗完澡,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背心和大短裤出去吃午饭。这里离他们小时候常常玩耍的地方不远,郁青喜欢的那家面庄也在。只是以前他们两个人吃一碗面,现在一人一大海碗还吃不饱。润生点了干切牛肉和凉菜,又另加了面。 吃饭的时间已经过了,面庄里人并不太多。这几年各种小饭馆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国营的小店不再是这附近食客唯一的选择了。但郁青还是觉得,这里的面和从前味道一样好。 夏日里骄阳似火,他们吃好了就推着自行车在街上闲晃。好像也没过多长时间,以前熟悉的城市就变得让人有些认不出来了。街道日新月异,似乎几个月就会变个新样子。 他们路过江边的冷饮厅,郁青扭头道:“吃冰棍儿么?” 润生表示不吃。于是郁青就只买了一根。冷饮店里全是人,他俩坐在花坛上歇脚,看着过路的行人来来往往。 繁华的地方,人也会更大胆开放一些。有年轻的情侣同吃一根冰棍儿,吃完了就在路边接吻。 郁青很惊奇地看着,连手里的冰棍儿都忘了吃。等他回过头来,发现润生正在舔自己手上那根没吃完的冰棍儿。 郁青愣愣地眨了眨眼睛:“你也想吃么?我再买一根儿吧。” 润生轻咳了一声:“谁想吃了,我是看它快化了。” 郁青知道他一向口不对心,兴许是今天心血来潮又想吃了,于是很自信道:“你等我一下,我去再买一根儿。”说完啜着半根冰棍儿跑了。 等他举着新冰棍儿回来时,润生颇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都说了我不爱吃甜的了。” “冰棍儿也没有咸的啊。”郁青老实道:“那你吃一口,剩下的我吃。” 润生于是咬了一小口。郁青拿过来,刚吃了一口,润生又凑过来咬了一口。郁青给他吃,他又不吃。好像只有从郁青嘴里抢东西吃才有意思一样。 一根儿冰棍儿就这么被两个人分着吃完了。 润生把冰棍儿杆放在嘴里咬着,郁青无奈地看着他:“所以你到底是想吃冰棍儿还是觉得逗我玩儿好玩儿啊。” “逗你玩儿好玩儿。”润生理直气壮道。 “那好吧。”郁青鼓了鼓腮:“你开心就好啦。” 润生本来嘴角有一丝笑意,不知道为什么,瞥见路边的情侣,那笑意又消失了。一对男女在离他们不远处搂搂抱抱,润生盯着人家看了一会儿,拉起了郁青:“走吧。” 他带着郁青又回了小马哥的浴池。小马哥正忙着擦玻璃,看见润生回来,也不奇怪:“先说好,我这儿没什么好玩儿的,伺候不起你这大爷。” 润生随意道:“你不是有个台球案子么。” 听到台球,小马哥立刻抖擞精神,换了一副面孔:“今儿有兴致了?” 后来郁青和小马哥熟了,知道他大名叫马凯,原本是赵东铭一个朋友的小兄弟。说是兄弟,其实就是跟在大哥身后混饭吃的。混道儿的人差不多都是这样。上头一个大哥,身边若干兄弟,兄弟们也自称大哥,底下又有若干小弟,一层一层地排下去。就比如葛四是个大哥,细眼儿是他的小弟,王建设又是细眼儿某个兄弟的小弟。 马凯因为家里太穷,老是给人欺负,加上也没什么亲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混了下来。那时候所谓本分正经的普通人,一般会在各种工厂和事业单位里有个工作。这些工作大部分是毕业分配得到的,也有在招工时接家里长辈的班进去的。可是大多数毕竟不是全部,总有很多人是没法得到这样的工作的。社会普遍不太瞧得起这样的人,把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和地痞流氓划在了一块儿,称为二流子。 似马凯这样,没什么念书的条件和能力,家里也没有班给他接,只能东一耙子西一榔头,朝夕不定地胡乱在社会上讨生活。一来二去,他就认识了赵东铭,又在某次被人上门砸场子时意外替赵东铭挡了一刀,因此被赵东铭留意到了。 马凯本人生得不算强壮,人也不是特别好勇斗狠或者能力出众的那种。赵东铭身边确实没他的位置。但救命之恩是大恩,赵东铭是个讲情义的人,不想看他一路穷着,非要给他搞个营生做,他就向赵东铭借钱开了这个浴池。因为打理得干净,服务也周到,所以生意一直蛮好。 马凯表面看着有点儿不待见润生,其实和润生关系挺不错。他非常喜欢打台球,恰好润生球打得很好,两个人就这么熟悉了起来。马凯后来成为了润生除了郁青和二胖之外另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但那都是后话了。 那天他们后半个下午都在马凯的店里打台球。马凯兴致勃勃,一直差不多打到了傍晚。润生已经撂了杆儿,因为嫌弃马凯球打得太差。倒是郁青与马凯半斤八两,彼此能你来我往。打完了球,马凯对郁青已经很亲近了,还大方地叫了隔壁饭馆的炒菜请他们吃。 傍晚的太阳把天边映得红彤彤,浴池也开始上客了。大都是累了一天下班回来的人,赶着晚上人多前来这里好好洗个澡。 马凯飞快地吃了几口饭,就去招呼客人了。润生趁机把红烧排骨全都夹到了郁青碗里。 马凯瞥见了,啧声道:“给我留点儿啊。” 润生不吭声,默默给郁青又夹了一筷子烧茄子。 郁青小声道:“我吃不完那么多。” 润生坚定道:“吃。多吃点儿。” 马凯调侃道:“你知道不,你现在这么喂你小哥们儿,特别像癞头喂他怀孕三个月的媳妇儿。” 润生板着脸:“别胡说八道。”话是这样说着,耳朵却红了一片。 郁青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你晚上在那边要弹琴到几点啊?” 润生的筷子顿了顿:“十一二点吧。我今天不想回去了。” 郁青犹豫了一下:“要住外面么?” 润生抬起眼睛,目光幽深:“结束后大概会找个电影院看场电影吧,反正三四点钟天就亮了。” “不睡觉不行的,你还在长身体。”郁青认真道:“那要么,我陪你在外面找个地方住一晚上吧。” 润生眼睛弯了弯,又欲盖弥彰地低下头:“你家里答应么?” 郁青把肉塞进嘴里:“我给奶奶打个电话去。” 李淑敏当然不太乐意,可也知道孩子大了管不住。问清楚不是和女孩子以后,她终于松了口,但还是疑神疑鬼地叮嘱郁青不要和女孩子睡在一块儿。 别看见女孩子就跟人家往一起凑近乎,要是把人家肚子搞大了,你的一辈子就都完了!她警告道。 郁青耐心道:知道了知道了,都说没有女孩子了,是和二毛。 没想到李淑敏更不乐意了:你怎么还和他在一块儿瞎混?别让他把你带坏了。 郁青这下有点不高兴了:二毛好着呢!我们明天一早就回去了!说完也觉得自己态度有点儿不好,于是撒娇道:放暑假了么。就玩儿一个晚上,我好久没出来看电影打台球了。明天真的会早早回家的!奶奶你早上想吃什么?我买油炸糕带回去好不好? 李淑敏拿他没有办法:那注意点儿安全,别和人家起冲突,别上背街没有人的地方去,当心被偷了抢了。 郁青安慰道:这边晚上可热闹了,没事儿的。 放下小卖部的电话,发现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身后,嘴角高高翘着。郁青道:“你吃完了?” 润生转身:“没,就过来看看你。” 郁青想了想,觉得自己可以理解润生的担忧:“说好陪你就会陪你的,不要担心。” 润生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没担心。” 第26章 他们在小马哥的店里消磨到晚上,润生看了眼时间,出门去夜总会了。那片街区夜里全是闪着霓虹灯的牌匾,迪厅的音乐声走在街上都能听到,小轿车往来不绝,连副街上都支着成溜儿的大排档棚子,比太阳没落山时还要热闹。 郁青陪他走到夜总会门口,润生却停下了脚步,迟疑道:“要么,你还是别进来了。” 郁青本来是抱着不太放心他的心思跟过来的,听他这样说,虽然不意外,但多少有点儿失落:“哦。” 润生看见他脸上的表情,难得有些口拙:“不是不让你……我怕我看不住你……人太多了,不都是东铭哥的人……” 郁青点头:“那我在外面找个地方等你吧。十一点我们这里见。” 润生松了口气,叮嘱道:“你回小马哥那里也行,别乱跑。” 郁青表示知道了,然后看着润生进了那个亮堂堂的大门。玻璃后头影影绰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了。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意识到被进门的客流冲裹,才反方向顺着来路往回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郁青走在熙攘热闹的街上,内心却浮起了些许忧伤。他想,二毛之前一个人进去弹琴,又一个人离开那里回家,是不是也会一样忧伤呢。 说起来有些奇怪,明明和二毛是一起长大的,但在某些时刻,郁青会突然觉得二毛离自己很远——他最好的朋友有一部分对自己是封闭的,并且伴随着他们长大,那个封闭的部分也在越来越大。 李淑敏从小就叮嘱家里的孩子,凡事要注意分寸。周蕙则提醒过郁青,待人接物心里要有一条线,不要越界,要懂得尊重和体谅别人。哪怕是再亲密的人,也要给对方留个能自己呆着的地方。 “自己呆着的地方”是个很模糊的说法。按郁青的理解,就是不要事事都去刨根问底地过问和干涉。但他有时候还是会很担心润生,隐隐约约的忧虑从来都没消失过。 他从没对其他朋友有过这样的担忧,也没有产生过这样突如其来的距离感。 郁青想,那或许是因为,二毛和其他人太不一样了。别人身边除了许多亲密的朋友,还有亲人。而二毛身边这么多年,仿佛就只有自己。虽说他也交朋友,但郁青看得出他对那些人和对自己的区别。 这点有时候会让郁青有小小的喜悦,可是更多的时候是难过的。因为那样的润生看上去太孤独了。 也许等二毛将来有了喜欢的人,结了婚,再有了孩子,这份孤独就会消失吧。郁青想。可那还要等上很多年,是要等他们念完书,工作稳定后,才会去考虑的事。 而在那之前,润生就只有自己了。郁青在某个瞬间再次理解了奶奶所说的操心感。不过他并不觉得麻烦,照顾润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怀揣着许多心事,不知不觉间,郁青发现自己好像错过了回去的那个路口,走到了某个陌生的地方。他找人问了问,对方热心地帮他指了路,并告诉他有条近路可以穿回去。 郁青便顺着对方的指点走了过去。陌生的街区让人不太容易分得清方向,郁青稀里糊涂地往前走,发现自己进了一个小公园。 这片地方很热闹,夜晚公园里也都亮着路灯,有人三三两两地聚在路灯下和亭子里,手里拿着烟。还有人在池塘边走来走去。郁青迷茫地绕了一大圈儿,没找到出口在哪儿,于是只好停下来,东张西望地观察周围。 有个中年人在不远处看了他一会儿,向他走了过来,暧昧道:“小弟弟,有火么?” 郁青心中奇怪,但还是礼貌道:“没有,您问问别人吧。” 那个人却伸手拉住了他,声音里有点儿不甘心:“你要钱?多少钱?” 郁青愣了愣,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但总归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挣扎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想到对方不肯松手:“多少钱都行,你开价吧……”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走上来,对着那人踹了一脚:“别他妈不要脸,人家没看上你。” 那中年人见有人过来,不太甘心地松了手,往地上呸了一口,走开了。 那个年轻人生得细眉细眼,他打量着郁青:“走错了吧?知道这什么地方么?” 郁青不太有底气道:“不是公园么?” 对方耸耸肩,冲他扬了扬下巴:“大门在南边儿,一直往前走就是。下回晚上别来这儿了。” 郁青向他道谢,顺着那条路出去,果然找到了公园的另一个大门。他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恰好瞧见有人拿着打火机,给另一个人点烟。然后那两个人勾肩搭背地离开大路,钻进阴影中去了。 郁青走出很远,才忽然意识到,那个公园里都是男人。 他一路凭感觉往前走,最后又回到了夜总会那条街上。街上仍然很热闹,大排档里全是喝酒的人,副街上的小旅馆门口,有几个穿着妖艳的女人倚在墙边说笑。 时间已经很晚了,郁青一整天都在东奔西跑,这会儿开始有点儿犯困。他在离夜总会大门不远的一个街口坐了下来。 身后的裁缝铺子已经关门了,只有门口的灯箱亮着。郁青靠在灯箱边上,打起了瞌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凌乱的脚步与呵斥声把他惊醒了。 郁青睁开眼睛,看见警察从小旅店里像牵羊一样牵出了一群衣衫不整的男人,命令他们抱头蹲在地上。 有男人直接哭了起来,抱住给自己戴手铐的人的大腿:“我是头一回……真是头一回!” 对方呵斥道:“好好蹲下!” 有便衣模样的人嘟囔道:“搂草打兔子,哪成想打到了一群真兔子……” 郁青在霓虹灯的灯彩下望去,那个蹲地大哭的男人,不正是之前在公园里拉住自己的人么? 他刚想仔细看看,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看什么呢?” 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郁青身后,搂住了他的肩。 “演出结束了?”郁青惊喜道:“好早。” “不早了,都十一点半了。”润生另一只手上提着个纸衣袋,身上已经换成了白衬衫和黑西裤。他随手扯下了衬衫上的领结,声音有点儿软:“等好久了吧?” 郁青诚实道:“我睡着了。” 润生揉了揉他的头发:“等会儿开个房再好好睡。” “不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别的旅馆了。”郁青望着地上蹲着的一片人:“这家好像是不成了。” 润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困惑地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候,一个年轻人仰起头,冲人喊道:“在旅馆睡个觉,凭什么抓我?” 结果他挨了一脚:“凭你搞男人,打死你都不冤!”说着又踹了他一脚:“不男不女的玩意儿。” 不知是哪个围观的人率先向地上唾了一口:“变态,恶心人。”然后更多的嘲笑和唾骂都出现了:“流氓罪没跑儿了,这种人,都该送进去劳教……”“活着干什么呢,浪费粮食……” 有人冲地上的人丢了块石子。挨打的人痛叫了一声。守在旁边的便衣懒懒道:“看什么热闹,散了散了。” 话是这样说着,却没能阻止更多的石子和唾骂冲着地上的人落去。有人哈哈大笑,有人鄙夷地咒骂。 郁青心里一阵难过。他看清楚了那个问“凭什么”的年轻人的脸——是在公园里给自己指路的那个人。 肩上似乎猛地一疼,是润生抓紧了自己。郁青扭头,只见润生半张脸落在阴影里,脸上看不出喜怒。 那个年轻人被碎砖砸在头上,跌倒了。警察踢了他一脚:“蹲好蹲好!” 郁青实在无法看下去,忍不住张了口:“他不是坏人。” 少年的声音不算高,周围却忽然一静。 半晌,不知道哪里突然冒出了一句:“这小子也是吧?” 更多的人附和:“我看他刚才就在旅馆那儿……” “是啊,好像也是从那个旅馆里出来的。” 警察向郁青走过来。润生死死掐着郁青的肩膀,带着他向后退去,却发现他们早被看热闹的人围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马凯攥着一把烤串儿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诶,原来你俩在这儿呢,我找你们找半天了……”说着拉住润生,就要往外走。 便衣拦住了他:“你是哪个?” 马凯热络道:“哥,你不认识我啦?我在那头开浴池的,你还上我那儿洗过澡呢。亲戚家的小孩儿,毛都没长齐,放假了满街乱跑……”说着在郁青后背上狠拍了一巴掌:“大半夜不睡觉,就会作妖!” 那人犹豫了片刻,有同事道:“啊,我认得你。你家浴池还挺干净的。但我跟你说,你那浴池人来人往,也是重点观察场所。最近严打,看见有不对劲儿的,记得报告啊。” “那一定,一定……大晚上出来干活儿不容易,我这刚买的烤串儿……” “行了行了,烤串儿你自己留着吃。没事儿赶紧把你家小孩儿领回去……” “诶诶,那不打扰你们了。”马凯很有眼色地拉过两个少年,把他们带出了人群。 一直到走出很远。他才劈头盖脸地冲郁青道:“你傻么?见了这种事还不赶紧走人,乱插什么嘴?赶上严打,稀里糊涂被拉过去劳教,你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 郁青心里又是难受又是后怕,他微弱地辩解道:“可是那个人真的不是坏人,我走错了路,他还给我指路来着……” 马凯叹了口气:“好人坏人的,都和你没关系。你又不认得他。” 郁青仍然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可是他们到底为什么被抓啊?” “都说男的和男的搞属于耍流氓。因为不正常,变态。”马凯含混道:“大概就是这么个事儿吧。不过细究起来,我也说不清楚……这年头,好些事儿它就是说不清楚。说不清楚的事儿,就别去钻这个牛角尖儿了。人活着嘛,就是活一个稀里糊涂。” 润生一路上都没说话,只是始终紧紧攥着郁青的手腕,把郁青攥得生疼。 第27章 马凯把他们领回了店里,在楼上的杂物间给他俩支了张折叠床,然后就出去吃串看球赛去了。 已经后半夜了,远处街上的喧嚣还是没有散去。夏夜的风凉丝丝的,顺着窗户吹了进来。 马凯一走,润生就关掉了灯,在黑暗里把郁青紧紧抱住了。 郁青茫然了片刻,猜测他可能是在后怕。这事儿是挺令人后怕的,郁青想,要是没有马凯,自己是不是这会儿已经被抓走了?是不是还会连累到二毛? 想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对不起,我差点又惹事了。” 润生的声音有点发闷:“不怪你。怪我。往后我们不上那条街上去了。” 郁青犹豫道:“可是夜总会那边……” “不去了。”润生低低道:“我过两天和东铭哥说一声。” 郁青安下心来:“嗯。”他活动着疼痛的手腕,轻轻拍了拍润生,但润生搂住他的手臂并没有松开。郁青低声道:“怎么啦?你是后怕么?都是我不好……”他抚摸着润生的背:“没事了,我们在这里没事的……” 润生没说话,只是把脸深深埋在了郁青肩上。 郁青被润生抱着不撒手,后来就直接那么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仍然在润生怀里,两个人在狭小的床上很没样子地挤做一团,睡得脖子发僵。 夏日里天亮得很早。郁青把润生摇醒,终于得以从他怀里爬了出来。马凯还在睡,郁青给他留了张字条,感谢他的照顾。然后和润生一起推着自行车回家了。 润生大概是没睡醒,一路上都耷拉着眼皮沉默着,人看上去也有点儿心不在焉。两个少年迎着晨曦,顺着江堤往家走。快要走到江桥那里时,润生忽然停下了脚步,对郁青道:“豆豆,我想和你说个事……” 郁青心里正盘算着要买几个油炸糕,闻言抬起头:“什么事啊?” “我……”润生的舌头似乎出了什么毛病:“我……” 郁青茫然地看着他:“啊?” 润生闭了闭眼睛:“我……” 他在那里“我”了半天,也没讲出第二个字来。一列火车从江桥上呼啸而过,润生沮丧地咬紧了嘴唇,忽然在隆隆的火车声里跨上自行车,自顾自地骑走了。 郁青赶忙追了上去:“怎么了啊?” 润生不说话,只把自行车蹬得飞快。他们顺着大路一路骑了回去,直到路过早市,郁青在后头喊他:“你等我一下,我要买油炸糕!” 润生终于肯理他了,只是声音听上去无奈极了:“就知道吃。” 郁青对他的牢骚毫不在意:“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吃啥?” 润生深吸一口气:“牛肉包子。” 郁青刚要下车去买早点,正好看见二胖妈提着篮子从市场那头走了过来。他礼貌道:“婶儿,出来买菜呀。” 二胖妈看见他俩,脸上却露出焦急的神色来:“你俩跑哪儿去了?润生啊,你爸爸来了,说是家里有急事,在家等你一早上了。” 润生愣了愣。二胖妈催促道:“别发呆了,赶紧回家啊!” 第28章 润生的外公去世了。徐晶晶人在外地,托傅哲带润生过去奔丧。 奔丧本来应该花不了多久,谁知润生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暑假。他再次出现在郁青家门口时,立秋都已经过了。 一个多月不见,润生黑了,人也瘦了,只有个子似乎又长高了些。他身上的孩子气褪去了许多,这让郁青再次生出了一种陌生感。 润生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走上来揉了揉郁青的脑袋:“我回来了。” 陌生感消失了。郁青抱住了他:“你去哪里了啊!” 润生低头轻轻蹭了他一下,没有说话。 郁青很快知道,润生这次是和傅工一起回来的。徐晶晶和傅工终于离婚了。润生被徐晶晶推给了傅工,西楼201的房子,也归了傅工。 从润生小时候就在扯皮的事,至此似乎终于尘埃落定了。可是郁青却没有什么真实感,他忧心道:“那你以后和你爸一起住?” 润生心不在焉:“他说让我叫叔叔。谁知道呢。看他吧。”经过这么多年,润生自己仿佛已经麻木了:“反正也没什么区别。” 郁青沉默下来。 麻杆儿似乎想换个话题:“你外公家那边事情办得还顺当吧。” 润生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二胖很有眼色道:“总之都过去了。你都这么大了,好男儿顶天立地,志在四方,早晚都要离开父母的。我姥爷当年十四岁就从家乡跑出来闯荡,一辈子再也没回过家,可也过得顺顺当当,有了自己的一大家子。往前看嘛,旧事就甭往心里搁了。” 润生静默了片刻,低低道:“我没难过。”他向服务员招手:“再来两瓶啤酒。” 二胖与他碰了碰杯子:“这就对了。”他撸了一口串,大咧咧道:“不过兄弟我得说你,你也真是的。一走那么久,都多长时间才想着来了个信儿。我和郁青一开始联系不上你,找你都找到江北去了。黑灯瞎火的,后来还下了雨,那回可真给我俩浇成狗了。” 润生看了郁青一眼,神情柔软了些:“打长途电话得去邮电局。最开始那些天没找到机会。”他深吸一口气:“不说了,吃吧,今天我请。” “不用。”麻杆儿手一挥:“我请。再来三十个羊肉串!” 郁青惊奇道:“麻杆儿你发财啦?” “何越同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二胖呵呵笑道:“他有女朋友了。” 郁青羡慕道:“真好,什么时候带出来和大家见见啊。” 麻杆儿似乎在努力掩饰自己的得意,不过不太成功:“有机会看看。其实我没看上她,她一直追我,追得我不好意思拒绝她。” 郁青微微一愕:“啊?那你要是不喜欢人家,该拒绝才是啊。” 麻杆儿语重心长道:“郁青啊,这你就不懂了。这种事,就是不能讲得太明白。不然大家都尴尬。再说了,别人都有女朋友,我也有一个,她高兴,我也有面子,不是挺好的嘛。” “是啊。”二胖道:“现在耍朋友再正常不过了。” 郁青正色道:“不是这样的。要是人家是真心想同你好,你也该认真些才是。不然就太不公平了。” “感情这事儿吧,没那么多公平不公平。”二胖解释道:“就好像那么多人都喜欢黄依娜,她又不能一一喜欢回去。” 郁青刚想说什么,麻杆儿就接话了:“是这样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对了,黄依娜现在怎么样了?听说她和校外一个混混好上了,搞得一帮人为她打群架?” 二胖赶忙摆手:“那都是别人瞎传的,总共就两个小流氓打起来了。可把娜娜给气得够呛,后来都报警了。” “那她现在到底和谁好着呢?” “谁也没有。”二胖解释道:“也不知道都是打哪儿瞎传出来的。就跟郁芬姐那会儿似的,长得太漂亮了,惹麻烦。”一提起郁芬,二胖凑向郁青:“你姐在112厂怎么样啊?” 郁芬毕业分配去了112厂,那是626所下面做机载设备的厂。虽然规模没有176厂大,但也属于国家重点单位,和176厂在一个系统里。只是郁芬进厂后似乎一直很忙,整个暑假,只回家了两趟。 郁青觉得她压力挺大,脸色也不好,担心她是不是在厂里受了什么欺负。奶奶却安慰孙女说,新人进厂,除非家里关系够硬,否则没有不挨搓磨的,等到熬过一年半载,自然就好了。 郁芬对此很是愤然,说不是熬不熬的问题,大家一样是名校毕业进厂做技术人员的,自己也不比谁差,为什么要像佣人一样给全办公室的大老爷们儿端茶倒水?下了车间,还要被人小看,做什么都被别人拦在后头,连个零件都摸不到,这根本就是性别歧视。 李淑敏说这有什么的,新人端茶倒水给年资高的前辈,到哪里不都是这样嘛。再说车间的活儿不干就不干了,往好了想,人家体谅你是女孩子,让你少挨点儿累,也是好事情。 郁芬很低落,说早知道上班是这个鬼样,我还不如背着小提琴上燕京的酒吧里卖艺去呢。 李淑敏慌忙呸她,说那不是正经路子,卖艺是什么,过去那叫下九流,是人下人。后来把话讲得好听了,叫人民艺术家。可是啥样才够得上人民艺术家?那得能天天在音乐厅里给领导们演出的才算。你又做不到,所以还是老老实实上班吧。本本分分,平平安安,这就是最大的福分了。 郁芬当着李淑敏的面没说什么,等李淑敏睡下了。她抱着弟弟哭了一场。郁青心里也很难过,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跟着姐姐一起哭了起来。他一哭,郁芬反倒不哭了,开始犯愁郁青老是跟个孩子一样长不大。 姐弟两个谈心,郁芬问郁青大学要不要往燕京考考看,正好郁恒人在那边,还能有个人照顾他。去外面看看确实是个诱惑,但郁青想的却是,如果自己真的去了燕京上学,将来肯定不知道要被分配到什么地方去,那妈妈和奶奶要怎么办呢。 郁芬听到他这样说,轻轻叹了口气,爱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喃喃道:不去也好,那边最近怪乱的。 郁青知道她在说什么,忍不住忧心道:大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信上总说一切都好,看上去生活和工作都平静顺利,可那毕竟只是薄薄的纸页。 我想大哥了。郁青小声道。他前几天才梦见大哥,大哥奔着太阳的方向,飞快地走在一条崎岖的小路上,郁青怎么跑也追不上他,还在地上摔了一跤,把牙都嗑掉了。可大哥只是回头冲郁青笑笑,一转眼就不见了。 郁芬搂住他,让他躺在了自己腿上,姐弟两个都没有说话,也不必再说话了。 二胖听了郁芬的事,很是感慨道:“要是将来我能做厂长,兴许就能把你姐调回来了。” 麻杆儿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别做梦了,厂长可不是谁都能当上的。要有关系,有学历,有资历,还得有能力。” 二胖听了这话也没有不高兴,只是像大人那样沧桑地叹了口气。 他们天南地北地聊着,郁青却走神儿想着别的事。 大哥郁桓有两年没回家了。虽然常常写信和打电话,可毕竟还是让人惦记的。他一直都有按时给家里寄钱,虽然周蕙讲过很多次不需要,可是到了日子还是会收到汇款。周蕙说等秋末想请个假,和李淑敏一起过去看看他。 郁芬之前和郁青聊起大哥,还问起了大哥有没有在信上说过什么。 郁青仔细想了想,也就是给自己寄了外文和学习资料,叮嘱自己好好学习,别的都不要管,还有就是不要跟风去掺合乱七八糟的事。 什么样的事算乱七八糟的事呢?郁青心里隐隐约约是知道的。润生偶尔会在只言片语里和他说起这个。可是对郁青来说,那毕竟是很遥远的事。 后来等他们长大,知道得更多,再回头看那段日子,才意识到他们当时是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浪潮之中,这浪潮又是如何影响了他们的人生,又是怎样在他们身上添了看不见的伤痕。 但那都是后话了。 那天麻杆儿虽然嘴上说着要请客,可大家并没有让他太破费。最后把桌上的啤酒都喝完,就算是小聚结束了。 郁青头一回喝酒,整个人有点晕乎乎的。他怕这样回去了会挨奶奶的说,想在外头走走,等酒意散了再回家。润生笑他量太浅,笑完了又把他拎起来,放上了自己的自行车后座。 夏末的江边凉风习习,江上偶尔有船经过,点着小小的渔火。润生慢悠悠地蹬着自行车,郁青觉得晕,从后头抱住了他,把脸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结果润生的自行车开始在地上走蛇形,差点把郁青甩下来。 郁青惊奇地说原来你也醉了,那怎么还好意思说我的。润生抿了抿嘴,说还不是你的手放的不是地方。郁青也不和他一般见识,说那就在这里歇歇吧。 润生不太自在地说他要去上个厕所。 郁青乖乖地守在自行车边等他。白天才下过大雨,江堤的斜坡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周遭都是江水和草木的气味。郁青在斜坡上靠坐下来,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不知道过了多久,润生在江堤上挨着他坐了下来,身上有凉丝丝的水汽。 郁青不知怎么想起了暑假初的那个清晨。好像是昨天的事,又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因为润生看上去和那时候不太一样了。 也许自己以前的想法是错的。人根本不是一点一点长大的。郁青想,长大这种事,有时候只要一瞬间吧。 他在江潮一样的眩晕感中对润生道:“往后高建平之类的人就不会来烦你了。” 润生望着夜里的江水,没有说话。 郁青看着他的脸。润生的脸在星光里,像某种美丽又忧郁的剪影。他们从小就认得,郁青绝大部分时候根本不会想到润生是美还是丑——润生就是润生。但在某些时刻,他确实会让郁青想起名著里描绘的那些少年。 郁青凝视了润生许久,直到润生回过头来,安静地望向自己。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会让人不太清醒,郁青觉得自己在润生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不甘心,以及少见的悲伤。 “在想你外公么?”郁青含混道。 润生移开了目光:“没有。” 郁青握住了他的手。 润生低头看着郁青的手指,淡漠道:“和他没什么感情。他都不认得我。” 郁青不知道该怎么说。润生有时候真的很像徐晶晶——缺乏温度,看上去好似天上的星星一样冰冷。 夏末的虫鸣声细细的。郁青突兀道:“那天早上……你去参加葬礼的那天早上……想和我说什么啊?” 润生目光一滞,慢慢放开了郁青的手。 “我忘了。”过了好久,他才轻轻道。 郁青有点小小的失望:不想说就不说,干嘛说谎呢。但人人都有秘密,二毛不想说,他就不会再问了。 郁青转过头,望着满天的星星。星星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他忍不住抬手抓了一下。 润生迟疑道:“你在干什么?” 郁青放下手:“摘星星。” “你真喝多了。”润生叹息。 “我没有。”郁青把手指放进润生手心:“给你星星。” 润生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良久,才极深了叹了口气,向着夜空抬起了头。 郁青把天上的北十字指给他看,还有银河两岸的牛郎和织女星。润生静静看了许久,喃喃道:“织女和牛郎一年才能见上一回啊。” 郁青迷迷糊糊道:“那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始终都想着对方,就算不能天天见面,也没什么要紧。” 润生若有所思,扭头看着郁青。郁青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不知不觉把眼睛闭上了。夜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间或夹杂着几声细微的虫鸣。秋天要来了。 睡梦里,郁青感到仿佛有片冰凉柔软的树叶,轻轻飘落在了自己脸上。 第29章 那天晚上是润生把郁青背回家的。周蕙难得小小地批评了郁青一顿。一来是讲酒要少喝,因为饮酒伤身;二来是讲就算要喝,也不要喝醉,不然会给别人添麻烦。 郁青听了批评,真诚地反省了一下,决定下次聚会时少喝些,只喝一瓶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不过他没想到,下次这样的聚会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润生在那次小聚的第二天就被傅哲送去上竞赛班了,从此过上了比一般高中生更加封闭和紧张的学习生活。 他们高中其实一直都是有竞赛培训的,老师以前劝过润生报名,润生自己不肯去。对他来说,学习仿佛就是个任务,完成这项任务对他来说很轻松,他也就乐于一直保持着这种轻松的状态,不愿意在这件事上花更多的时间。 看来傅工可不这么想。 郁青想,傅工对润生的态度,或许和润生对学习的态度差不多——他们都在完成一项任务。傅工从徐晶晶手里接过了抚养权,于是就认定自己把管教润生的责任也一并接了过来。 竞赛班的培训很严格,而且据说秋季马上就要去参加比赛了,所以开学之后,润生顺理成章变成了住校生。 他们高中接收的是来自全省的优秀学生,自然是可以住校的,只是家在本市的学生主动住校的很少。而且因为各种比赛临近,润生住了校,基本就没什么机会离开学校了——竞赛生周末也要上课,晚上十一点之后下自习是他们的日常。 这样的高压生活看上去简直和坐牢没有两样了。郁青忍不住开始怀疑这是因为傅工根本就不想花心思管润生——把孩子送进这种环境,明显对家长来说更轻松。 润生对被迫一直呆在学校这件事倒是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满,他看起来毫不意外,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后来郁青才知道,住校是徐晶晶的意思。不光是为了让润生多学习少惹事,也有担心润生上下学路上被人绑架的意思在。 绑架的事其实一直都不少,只是好像都是道听途说。郁青身边,要么就是工人子弟,要么就是军属,就算不是这两类,也都是普普通通过日子的老百姓。直到润生提起这个事,他才忽然意识到,润生确实是有点儿危险的。 可是以前却从没见徐晶晶担心过这事。 郁青想了想,慢慢有些明白了——不管是送润生住校,还是和傅哲离婚,大概都与润生外公的去世有关。之前几个朋友小聚时,润生提过,说家里一度在商量冬天把他送去部队,因为不想让徐家这一代断了那层关系。但他不想去。 郁青这下明白了为什么他老老实实地去上了竞赛培训,也毫无怨言地接受了住校生活——这是一种妥协。 郁青平时会帮润生捎些东西。而傅工每过一段时间也会过来一趟,给润生送些日用。如今郁青和润生上下学不再一起走,连午饭也不在一处吃了——润生身边的饭搭子换成了竞赛班的同学,而进了新班级的郁青也自然和新同学坐在了一起。 这似乎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可难免让郁青觉得有些失落。也不知道现在润生三顿吃食堂,有没有对饭菜更习惯一些。 礼拜天周蕙下班路过江滩的时候恰好遇见了靠岸的渔船,买到了一大筐新鲜的江虾。全家人齐心协力忙了一整日,把虾按大小分出来,全部收拾干净了。 大的剥壳,用盐和一点点白酒稍稍腌了,裹葱姜末和面糊炸了虾球。小的洗净去了籽,加盐煮好,放在阳台外头晒虾皮,这样冬天做汤和蒸蛋时就有小虾皮吃了。余下的,虾头熬油,虾籽熬酱——不管是下面还是蒸菜,这都是提鲜的美味。 星期一,郁青的饭盒里装了满满一整盒虾球。哪怕过年也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四时节令不等人,本地的江虾,最肥最美也就在这秋日短短的十来天罢了。 所以午休铃声一响,他就跑去食堂等润生了。 润生和同学一起进来,看见郁青冲自己过来,明显有些意外。他皱眉道:“谁又欺负你了?” 郁青赶紧摆手:“没有没有……” 话音未落,润生的另一个同学从打饭的窗口跑回来,垂头丧气道:“完蛋了,今天的菜看着可不怎么样。” 郁青已经好些天都没能好好和润生说话了,闻言赶忙道:“要么一起吃吧,我今天带了炸丸子。” 润生还没等说什么,他身边一个生得矮壮的同学就兴奋道:“是肉的么?” “虾丸子。”郁青认真道。 那个同学赶忙道:“我还没吃过虾肉做的丸子呢,谢谢啊。” 食堂这天的主打菜是萝卜和土豆,汤是稀得像水一样的番茄蛋花汤。润生额外买了份青椒肉丝,可只吃了一口就吐在了旁边。 别人问他为什么,他不悦道:“猪肉有股骚味儿。” 他身边的同学夹了一口:“还行啊,你那舌头也太挑剔了。” 郁青把饭盒打开,往中间推了推。大家这下都兴奋起来,纷纷伸出筷子去夹,一面吃一面惊叹虾球的好吃。润生见别人夹得欢快,微微皱了皱眉头,把饭盒拿起来,往郁青的米饭上拨了一堆虾球。 那个矮壮的同学赶忙道:“我再来一个……” “人家一口没吃都被你们先吃光了。”润生冲他同学淡淡道,又转向郁青:“我们吃几个尝尝就行了,谢谢。” 谢谢是很见外的话,润生以前从来都不和郁青说谢谢。郁青微微一愣。 润生那个同学闻言有点儿不好意思,郁青回过神,赶忙说没关系,反正这么多,我一个人又吃不完。 五个半大小子围在一起吃饭,一饭盒虾球只够塞个牙缝儿。郁青见润生只吃了一个,又把自己米饭上的虾球给他夹了几个。 润生看了他一眼,却没动筷子,而是扭头和同学讨论起了竞赛的试卷。 他们边吃边七嘴八舌地聊一道很难的竞赛题,郁青插不上话,只能低头默默吃饭。 等到大伙儿都吃完,他抬起头,发现润生的餐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了。而那道被润生说有骚味儿的青椒肉丝,也早就被少年们瓜分干净了。 几个男生相约去图书室刷题,润生却说让他们先走,说完拿起郁青的饭盒,向水池那边去了。 郁青认识他好多年,知道他这是心情又不好了。可能让润生不高兴的原因很多,难吃的饭菜只是小事,家中变故和学习压力也许是更主要的原因。竞赛班确实太累了。而且作为朋友,这段时间他也确实没能陪润生好好聊聊天。 润生洗好饭盒回来,对郁青道:“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回去了。” 郁青赶忙道:“对了,你缺不缺什么东西,我下次带给你。” “没什么缺的。”润生还是那种淡漠的样子。 郁青对他这样子也并不往心里去:“是虾球不好吃么?我看你都没怎么吃。也是,热过之后就不脆了……” 润生抬头看了他片刻,终于放弃般地叹了口气:“和脆不脆有什么关系。话说回来,你干嘛那么大方。” “他们是你的同学嘛。” “我的同学怎么了?”润生不悦道。他顿了顿,终于小声嘟囔道:“我自己都没吃到几个。” 他肯抱怨,就是不生气了。郁青轻松道:“你喜欢吃这个,我明天再带些过来。或者这周末来我家吃吧,我妈说要再买点儿大青虾,正好周末我姐姐回来。” 润生的神色有些低落:“再说吧。” 郁青和他一起往外走,搜肠刮肚地想要安慰他:“什么再说啊。你只是住校,又不是不能回家……” 润生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不明白。“ 郁青不解道:“是因为你现在要和傅工住了么?” 润生一愣,声音里有点敷衍的意味:“是啊,回去就是面对傅哲。他不想看见我。” 他现在背地里不叫傅工爸爸,连叔叔都不叫了。 郁青想了想:“他毕竟是你的监护人,而且不是有定期来给你送东西么。” “感觉像被探监。”润生如是说。 郁青安慰道:“不会总是这样的。肯定会过去,不管是竞赛还是别的什么。” “我知道。”润生冷静道:“路是我自己选的。忍过去就好了。” 郁青安慰道:“走竞赛也挺好的。以你的能力,肯定能得奖。不是有新政策么,竞赛得奖到时候可以直接保送,就不用参加高考了。” 润生似乎仍然沉浸在某种阴暗的情绪里:“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 “肯定能行的。”郁青笃定道:“你一直都那么厉害,我相信你。” 润生脸上的阴霾终于散去了些。他半是无奈半是纵容道:“行吧,我努力看看。”他望着郁青的眼睛,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你……你中午是不是要回去午睡?” “不睡也没关系。”郁青赶忙道:“你有什么事么?” 润生低下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事。” “那就还是有事啊。”郁青担心道:“你说吧,我能帮忙一定会帮。” 润生沉默了。他张了张嘴,开始不停地舔自己的嘴角。 郁青小声道:“是不是水果吃少了,有溃疡了?” 润生听完这话,仿佛被什么玩意儿噎住了。他狠狠瞪了郁青一眼:“你能盼我点儿好么?” 郁青委屈道:“不是么……那你老在那儿舔什么啊……” 润生深吸一口气:“就想说,课桌不舒服,你要是困了……以后中午可以来我宿舍睡觉。” “诶,可以吗?话说我还没去过你宿舍呢。”郁青好奇道。 润生避开了他的目光:“那走吧。” 第30章 润生的宿舍是个四人间,走进去味道不太好——男生们的脏衣服和水桶脸盆都堆在靠门的地方。不过郁青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润生的床——是看上去最干净整洁的那个下铺。床栏上还被安了一个可以翻折起来的小书桌,甚至还用铁丝绑了个台灯。靠近润生床铺的那张大书桌掉漆严重,桌腿还是用砖头垫起来的,上头堆满了教材和试卷之类的东西。 郁青走过去,东摸摸,西看看,最后小心地翻下了那张小书桌:“这个好方便啊。” “我自己做的。”润生听上去有点儿郁闷:“我就没住过这么小的屋子。” 郁青安慰道:“等我们上了大学,也是这种宿舍啊。就当是提前适应了。” “听说大学还有十六人间。”润生不以为然道:“跟养牲口似的。”他推开了窗户,秋日午间清爽的风涌了进来:“随便坐吧。”说着走到镜子跟前,挑剔地看了看自己,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把镊子,开始拔自己唇周刚刚冒头的胡茬。 润生的小胡子颜色比他头发还浅,但看上去很硬。他每拔出一根,那里立刻就会出现一个针尖大小的血点。 郁青心疼道:“你拔它干什么啊,怪疼的。长出来后刮掉就好了嘛。而且我妈说嘴边和鼻子上的毛发痘痘都不能乱碰,万一感染会得脑膜炎的。你有剃须刀么?” 润生摇了摇头。不知道为甚么,郁青觉得他的神色看上去有些脆弱。 “那我下次给你带一把。”郁青保证道:“不要拔了。”他把镊子从润生手里拿了下来:“这个不许用了。”说着把润生抽屉里的酒精和棉签都找了出来,开始给润生嘴上小小的伤口消毒 润生沉默着任由他折腾。酒精碰到伤口时,他皱了皱眉:“没那么娇气。” “还是注意点。”郁青很仔细地帮他擦拭好,把东西收了起来:“这样就好了。”他强调道:“不许再拔了。” 润生叹气:“啰嗦。吃苹果么?” 郁青摇头,开始脱外衣外裤。 润生微微一愣:“脱衣服干嘛?” “怕把你床坐脏了。”郁青老老实实道。 润生的脸色变得有点儿奇怪。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在郁青身后坐了下来。 郁青爬到他床上,好奇地看着。靠床尾有个旧书柜,乱七八糟的书本和试卷凌乱地塞在里头,还有不少花里胡哨的杂志。郁青随手抽出了一本,封面上的泳装女郎搔首弄姿,标题都是明星的八卦。他惊奇道:“你喜欢看这个啊。” “那不是我的。”润生漫不经心道:“上铺买的。” 郁青想把杂志塞回去。但书架上的东西太多,他弄来弄去,不但没把那本没塞回去,反倒又掉出来几本别的。 散开的杂志上,健美先生穿着短裤,展示着八颗牙齿和自己鼓胀膨大的胸肌。郁青感叹道:“好壮啊。” 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他身后,声音古怪:“好看么?” “看着好奇怪。”郁青思索道:“太奇怪了,就不好看了。” 润生的呼吸喷在他颈后:“那……你觉得什么样的算好看?” 郁青毫不犹豫道:“你自己那样不是就挺好的么?” 后头没动静了。 郁青把杂志一本本整理好,有一本看上去特别脏旧,页边全都卷了起来。他随手翻开,迎面而来的彩图却让他呼吸一滞。 虽然郁青知道有人体摄影这回事,但是两个裸身男女纠缠在一起还是给人的冲击感太大了。他感到自己脸上发烫,身上仿佛也不太对劲儿——小肚子底下难受得奇怪。 郁青盯着那张图看,冷不丁却被润生从身后抱住了。润生的手特别热,隔着薄薄的秋衣,让他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你爱看这个?”润生的声音明明在耳边,却好像又离得很远。 “没……”郁青脸红得更厉害了:“就看看……” 润生把那本脏兮兮的杂志从他手里往外抽。郁青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牢牢攥着不撒手:“我没看完呢……” 润生没好气道:“有什么好看的?” “你都看过了才这么说……” 润生否认道:“我才不稀得看这种东西。” 郁青不信他:“都翻得这么旧了,骗谁啊。”他红着脸笑起来:“我都知道,你不用不好意思……”他看着杂志上干涸的痕迹,笑着扭头:“诶,你是不是偷偷摸过自己了?”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润生的手滑进了他衣服里,碰到了要紧的地方。 郁青松开杂志,和他扭在了一起:“诶,你干嘛摸我?” “不学好。”润生掐他的腰:“教训你。” 郁青也毫不客气地掐了回去:“这有什么不学好的……别摸了,我有的你都有……” 两个人在床上乱扭,最后郁青求了饶:“不闹了,你皮带扣子顶到我了,好难受。” 润生似乎僵住了,过了片刻,才讪讪松开手。他沉默地下床去,倒了杯水喝。 郁青察觉到他的低落,放下了那本脏兮兮的杂志:“怎么了?” “没什么。”润生压抑道。他低下头:“你不是要午睡么,再不睡等会儿就要回去上课了。” 郁青把杂志塞回去,默默躺了下来。 润生一个人在书桌旁站了许久,过了好半天,才悄悄也在郁青身边躺下来,伸手搂住了他。 郁青这回没动,老老实实地由他抱着,小声道:“你是那个了么?” 润生一愣,随即有些生气:“你装睡?” 郁青转过身来,低声道:“没事的,大家到了这个年纪都会有。” 润生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难受……都怪你……” 郁青不明所以,但还是习惯性地赶忙道歉:“我不好,我错了,你别生气……” 润生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他抱紧郁青,把脸埋在他颈窝里:“真难受。” 郁青担心起来:“你哪里不舒服啊?要不要去看医生?是因为学习太累了么?” 润生的手在他后背上游走,低低道:“不用。你……你给我摸摸就行了。” 郁青老实地任由他摸背,润生摸着摸着,手却不老实起来,又往不该去的地方去了。 郁青为难道:“唉,你别乱摸啊。” 润生恋恋不舍地抽出手,好像又有了些底气:“你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啊。”郁青毫不犹豫承认道。 “那我难受了你是不是应该帮我?” “是……”郁青迟疑了一下:“但是……” “我难受……”润生轻轻蹭他,声音有点儿脆弱:“豆豆……真的,特别难受……” 郁青最受不了他这个样子,立刻安慰道:“好好好,那……那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你不会?”润生吞咽了一下。 郁青愣了愣,才模糊地意识到润生的意思。他隐约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又无法拒绝——他总是没法拒绝二毛——于是忍不住紧张而含混道:“啊,是要揉揉么……揉揉就好了吧?是不是?” 润生脸埋在他颈窝,极深地叹了口气:“你啊。”他搂住郁青,不再乱动了。 两个人安静地躺着,郁青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宿舍门锁响了。郁青睁开眼睛,发现润生已经起来了。 午间和他们一起吃饭的那个矮壮男生抱着一摞参考书用肩膀撞开门,似乎没在意床上的郁青:“老师说有新卷子,晚课要讲。还有,你们班主任让你过去一趟。” 润生的声音低而轻:“啊,我知道了。卷子放那儿吧,谢谢。”回头看见已经坐起来的郁青:“走吧,该回去上课了。” 那个男生看到了床上的郁青,先是有些意外,紧接着犹豫了一下:“对了,你是叫丁郁青对吧。你是不是有个姐姐,留长辫子,大眼睛笑笑的,头发有点儿卷?” 郁青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那就没错了。”那个男生赶忙道:“我从办公室回来,看见她跟一个老师说要找你,好像是你家里出事了。” 郁青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第31章 大哥去世了。 最初单位那边给丁家的消息说是人出了事,让家属赶紧过去一趟。电话里语焉不详,再打过去,就没有人接听了。 李淑敏那时候正和麻杆儿姥姥在家给孩子们勾毛袜子,接到电话,当场就软倒了。她说,完了,郁桓这是人没了。 麻杆儿姥姥赶紧呸她,让她不要讲不吉利的话。而李淑敏只是一味地哭。 知道这件事时,郁青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大哥好好的,半个月前还寄了信和照片回来——照片上的大哥看起来笑得很轻松,背后是燕京西郊苍翠的山脉。 李淑敏年纪大了,听到消息直接就病倒了,郁青留在家里照顾她。妈妈和姐姐动身去了燕京。 奶奶躺在床上流眼泪,絮絮叨叨地说着大哥小时候的事,还有他来丁家的那些缘由。郁青安慰他,说肯定只是受伤了,那边医疗条件好,大哥那么年轻,怎么都不会有事的。 他真的是这样想的。大哥毕竟那么年轻。在郁青眼里,只要年轻,离死亡就是很远的。可他又忍不住想起了他没见过面的爸爸——丁康走的时候,也很年轻啊。 照片上的丁康还是微笑着。郁青过去给他上了香,小声道:爸爸,你要保佑大哥。 不知道为什么,丁康的笑容看得久了,就不再那样灿烂,而是悲伤和苦涩的。郁青摸了摸照片,不安地想,是光线的缘故吧。 母亲和姐姐回来得出乎意料地快。周蕙带着郁芬进家门时,第一句话是,妈,我们把郁桓带回来了。 郁青喜出望外,简直是松了口气。他说奶奶,我就说大哥没事吧。 哪想到他跑出去,却没见到大哥的人,只有姐姐红着眼睛,怀里抱着个小小的盒子。 郁青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的笑容消失了,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人扔进了三九天的冰窟窿里。 单位那边说郁桓是自杀,丁家也拿到了遗物和遗书——遗书只有复印件。 那封简单的信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与家人和朋友做了个平静的告别。郁桓说他太过疲惫,为自己活着这件事感到愧疚,希望家人能原谅他,因为这是唯一能让他得到解脱的办法。 郁青始终无法相信这件事是真的。那么大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他想是不是郁桓接到了什么保密的工作,所以要这样瞒着家里人。郁青把这个想法和姐姐说了,可郁芬却痛哭起来,说人真的走了,我和妈妈亲眼看到的。 妈妈和姐姐不会骗他,可郁青总觉得这不是真的。因为没有死亡的真实感,他甚至都没有哭。退一万步,就算郁桓真的去世了,他也实在想不明白,大哥怎么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好好地在工作么,不是去了自己心仪的单位么,不是和同事同学关系都很好么。 没人告诉他为什么,就像没有人告诉家里人为什么一样。大哥的精神世界和家里人永远是隔绝的,郁青想,他们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什么了。 这个家没有男人命啊。李淑敏躺在床上流眼泪,大的小的,说走就都走了。 郁芬哽咽起来,说不是还有我和豆豆么。 李淑敏就哭得更厉害了,她抓着郁青的手:说当初我说什么来着,留在家这边多好。非要走非要走,这下真的走了,一去不回头啊。别人走了好歹有个缘由,他这算怎么回事啊。我们养了他二十几年啊。 郁青默默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膝盖那里的布料有点脏了。他心不在焉地想,好像好多天都没换裤子了。 家中沉寂了好些天。李淑敏哭得够了,终于挣扎着起来,找了熟识的白事先生,给郁桓做了场法事,将他的骨灰安葬了。 下葬那天全家都去了。郁桓的墓地和他亲生父母在同一个墓园,只是隔得很远很远——放眼望去都是墓碑,死亡在这里显得那样寻常而拥挤。 李淑敏在郁桓下葬后坚持要去看看他的亲生父母。看过之后,在墓碑前哭得不能自已,自责于那时没有拦住郁桓。要是留在家里,现在郁桓会好好地在176厂做一份稳定的工作,没准儿已经结婚生小孩了。 郁青还是没有哭。他看着墓碑上陌生的名字,心想,不知道大哥离开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的亲生父母。 大家从墓地回来,李淑敏就躺下了。郁芬擦干眼泪,陪在奶奶床边。 周蕙看上去很平静,说医院有事,我得回去一趟。豆豆,来帮妈妈拎东西,要给同事送点谢礼,人家也帮了些忙的。 郁青跑过去,提起那些东西,送周蕙去车站。 母子两个一路都没说话。只是走路的时候,周蕙特意绕到了郁青的外侧——那一侧靠近车道。郁青小的时候,妈妈领着他上街时就是这样的。后来他长大了,周蕙就不太在这件事上注意了。 可现在她又这样做了。 郁青心酸道:“妈……”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郁青一直都没有哭过,周蕙也没有。处理郁桓的后事时,有熟悉的人就窃窃私语,说果然不是亲生的,还是不行。当初指不定是怎么对人家的呢。要么怎么好好的,非要到外地去呢。 郁芬听见了,气得要去吵架,被周蕙默默拦住了。 因为这个事,葬礼他们家就没有再通知任何人。 公交车很快来了。郁青把东西递给周蕙:“妈,你安心上班,不用惦记奶奶,有我跟姐姐呢。” 周蕙摸了摸他的头,轻轻道:“家里用不了那么多人,你回去上学吧。走路看着点儿车,别理会旁人说什么。” 郁青点头,送她上了车。公交车开起来,他远远看见母亲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郁青在马路边上一个人站了许久,默默往百货商店走去。已经这个时间了,他今天不想去学校了——反正假都已经请好了。因为大哥的事,奶奶最近一直吃得很少,他想给她捎些点心回去。 秋高气爽,街上人来人往。郁青想起小时候,大哥偶尔会在这种天气里带着自己去买苹果。要是遇上过马路,他会把郁青直接抱起来。 郁青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但他想父亲可能也就是那个样子了——会让孩子当大马骑,会抱着孩子过马路,会带着孩子去公共澡堂洗澡,会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留给孩子。 而那时候郁桓也还是个少年人。别人家做哥哥的会和弟弟打架,郁桓从来不会,即使郁青有时候相当调皮。 长兄如父。郁青想,自己以后没有父亲,也没有大哥了。 他神思不属地走在街上,隐隐约约好像听见有谁在喊自己的乳名。郁青停下来,感到自己胳膊被人拉住了。 润生从自行车上下来,气喘吁吁道:“怎么在这儿?我到处找你……” 郁青愣愣道:“你才是,今天不是上学么?” 润生喘过气来,低声道:“跑出来了。”他看上去有点儿灰头土脸的,下巴上稀疏的胡茬又长了出来,似乎比以前更硬了。 郁青沉默了一会儿:“逃课会被记过的。” 润生没说什么,只是拉过了他:“上来。” 郁青迟疑道:“去哪儿?” 润生没有回答。 郁青犹豫片刻,还是爬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 润生把郁青带去了一家很昂贵的餐厅。自行车在门口停下来时,郁青终于意识到,润生是想带自己吃饭。 “我不想吃。”郁青失望道。 “吃点东西就好了。”润生坚持道:“这家很好吃。” “谢谢你,可我不想吃。”郁青固执道:“我要回家了。” 润生看上去有些局促,又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不知所措。 郁青看着他,想和他解释,可是似乎又失去了解释的力气。他低声道:“我没事的,只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你快回去上课吧,要是被发现逃学记了过,会影响以后念书和工作的。” 他向润生挥挥手,往回走去。走出了一段路后,郁青下意识地回头,发现润生已经不见了。 郁青站在马路边上,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孤独。 他本来应该回家,可是半路上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江边。夏汛早就过了,江水平阔宁静,水中是天空的倒影。火车从远处的江桥上轰然而过,不知道去向什么地方。 郁青想,大哥会不会坐在某列火车上,去了遥远的秘密基地,执行什么特殊的任务?但这是不可能的,他看到了骨灰盒被埋葬在土地里。 死亡到底是什么?郁青想。大哥会去和爸爸团聚么?还是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会不会见到二胖的奶奶?要是能见到就好了,二胖的奶奶那么热心,肯定会愿意照顾大哥的。说不定老太太还会问问二胖怎么样了。可是大哥离家好多年,大概不太能答得上来。老太太问不出来孙子的近况,估计会很失望吧。 想到二胖奶奶的慈祥和爽朗,郁青笑了笑。可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他突然感到脚下发软,在江堤上趔趄了一下。就在这时候,一只手闪电般地伸了过来,紧紧拉住了他。 郁青回过头,看见润生紧紧抿着嘴,站在自己身后。他的手那么稳,稍微一用力,就把郁青拉回了栏杆边上。 郁青愣楞地看着他翻过栏杆,在自己身边站住不动了。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郁青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和润生一样,有了不愿意对人说的心事。因为无法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水退了,江滩露出来了老大一片。有许多人在那里带着孩子挖江蚌。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把正在往水里跑的小孩子捞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郁青的眼睛模糊了。他擦了擦眼睛,可泪水越来越多,很快就淌了满脸。郁青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终于蹲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痛哭起来。 温暖的手迟疑地落在了他背上。 郁青转过身抱住润生,像小时候那样开始嚎啕。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后来太阳很大,晒得人眼冒金星——他也说不准,因为他头晕得厉害。 润生一直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郁青哭够了,哑着嗓子开了口:“你知道么?人死了会变得好小好小啊。” 他向润生比划:“就剩那么一点点了。” 润生轻轻道:“我知道。我也见过。” 郁青抬头看他。润生的眼睛深邃又平静,郁青便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以前他觉得润生很多时候太过冷漠。现在他几乎感谢这种冷漠。 可是那又不是全然的冷漠。润生注视了他片刻,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泪:“别哭了。” 郁青点了点头,眼泪却又掉了下来。 润生把他稳稳地扶起来:“我送你回家。” 郁青慢吞吞地爬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润生出发前,却忽然舔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秋风吹干了郁青脸上的泪水,也让他慢慢清醒了一点。他这才意识到,润生是在尝自己眼泪的味道。 这好像没什么不对,因为郁青小时候自己也舔过自己的眼泪。可又好像十分不对,因为润生已经不是孩子了。 但他什么都没有问。长时间的哭泣让他疲惫而迟钝,无法思考更多的事了。 回到家,郁青和润生一起上楼。 李淑敏睡着了。郁芬在守着她。看见润生进门,姐姐眼睛红了:“谢谢你过来。” 润生很像个大人的样子,对郁芬道:“郁芬姐,节哀。”转身看到客厅柜子上的灵牌,他很自然地过去给郁青和爸爸和大哥都上了香。 做这些事时,他的仪态看起来熟练又标准,甚至还带着几分从容和优雅。 郁芬叹了口气,似乎是说给郁青,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润生长大了啊。” 润生和郁青要好,郁芬和他也不见外,给他端了茶和午饭,就回去守着奶奶了。 郁青已经洗干净了脸,歉意道:“没什么好吃的,就素包子。” 润生不在意,拿起了一个:“没事儿。” “对不起啊。”郁青坐在床上:“我今天……” 润生摇了摇头:“都说了没事儿了。”他咬了一口包子:“挺好吃的。” 郁青哪里能不知道二毛呢,那是个没有肉不吃饭,肉不好吃也要皱眉头的人。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在润生身边坐了片刻,起身打开了抽屉。 铁匣子里有两把崭新没开封的剃须刀,据说是研究所发的日用品——这是姐姐整理大哥的遗物时找到的。郁桓留下了不少这样的遗物。走之前,他把没有用上的新东西都整整齐齐地收拾好,留给了家里人。 郁青拿起了一把,递给润生:“这个给你用吧,我大哥留下来的。是新的。” 润生抬头,却没有接:“这是遗物吧?” 郁青愣了愣,突然意识到润生可能有忌讳。他放下了手,黯然道:“啊,也是。好像不太好。” 没想到润生忽然伸手,把剃须刀从郁青手里拿走了:“那我就不用买了。有刀片么?” 郁青下意识微笑了一下,鼻子却又酸了:“有,我给你拿。” 第32章 人走了已经无法挽回,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李淑敏坚称自己没事,把孩子们都撵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了。郁青不太放心,妈妈和姐姐都不在家的时候,他中午会风驰电掣地骑自行车回来一趟,看着奶奶吃了午饭,然后再打仗一样匆匆赶回学校上课。 家里人都很担心李淑敏会就此垮掉——她毕竟已经是奔八十的人了。但奶奶在消沉了一段时间后,反而比其他人更早地恢复了精神,开始像往年一样赶着给小辈做下一年的衣物。 都是命。她这样说,也这样接受了现实。 趁着我还能动弹,得赶紧给你们把衣服做出来。李淑敏反复这样絮叨着,说着还不忘数落儿媳,说周蕙握手术刀时双手那么灵巧,谁知道针线活却做得一塌糊涂。郁芬更是被当妈的养废了,连个拉锁都不会上。将来若是自己没了,全家连棉衣棉裤都要去求别人来做了。 其实百货大楼边上就有裁缝铺子,从貂皮大衣到内衣内裤都能做。但是大家心照不宣,谁都没在奶奶跟前提过这个事。能有个“没了我不行”的念想,老人家才会有精神头继续好好活着。 而小辈们各有各的忙碌,似乎都没有时间去想太多。但也有一些事是变了的。郁芬没有再抱怨过厂里,周蕙则买了几本心理卫生的书,悄悄放在了郁青的书桌上。 郁青草草地翻了几页,没怎么细看。他高二了,重点班课业繁忙,还要照顾家里,每天写完作业都是深夜,基本脑袋一碰枕头就睡着了。人太忙太累,也就没什么机会想东想西,有些事仿佛自然就被淡化了。 而润生比郁青还要忙,他们全宿舍很快就不见了人影,据说是参加集训和比赛去了。集训是在大学,比赛是在外地,总之,不再回学校上课。 有时候郁青会想,选择了走竞赛道路的润生,或许是以另一种形式早早地脱离了高中的生活。 他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比起羡慕,大概更多是孤独。尽管在新班级里郁青也交到了新朋友。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润生早就成了无可取代的那个人。 这一年冬天来得比往年要冷,老教学楼总是寒气森森的,但宿舍的供暖走附近一个家属楼的热网,要比学校的其他地方暖和很多。润生走之前把自己宿舍的钥匙给了郁青,这样郁青有时候累了或者冷了就可以去他宿舍休息。 他们高一时每周上四天半课,高二则成了五天半——周六上午还要上四节课。而且就算放了学还会有很多人继续留在学校自习。学校里有老师,可以给学生随时答疑解惑。 高一是高一,高三是“毕业班”,而高二是“准毕业班”。高考决定了人一生的命运。成败在此一举。 每个老师都念叨着类似的话。 郁青想,不是的。决定人的命运的根本就不是诸如“一次考试”这样具体的东西,而是人身处其中却看不见的洪流,和洪流中人的选择。 但高考仍然是重要的,对于每一个想有个好前程的高中生来说。 润生的宿舍没有人,又暖和。郁青平时周六下午会去那儿做功课,顺便帮润生简单打扫一下。遇到问题就做一个标记,回家之前去一趟老师办公室把疑问解决清楚。然后周日基本就是复习和预习,在家拉拉小提琴。 他已经不再上小提琴课了,学了好些年,琴也始终拉得很一般。人或许就是这样矛盾,郁青学琴的时候老是苦大仇深的,可如今每周能拉一会儿琴,他又觉得是种放松。 二胖对郁青的状况感到担忧。他身边都是些快乐的人,中专的学业也不忙。一群半大小子休息日经常呼朋引伴地四处游玩儿,和郁青的生活完全是两样。 偶尔也出来好好玩一玩嘛。他劝道,人生在世,就这么几十年,高兴也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干嘛不高高兴兴的呢。 郁青说我没有不高兴啊,我们功课确实忙嘛。 二胖就叹气,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半是劝慰郁青,半是劝慰自己:等高考完了就好了,等你考上大学,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对了,润生怎么样?感觉老长时间都没看见他了。 郁青说我也很长时间没看见他了啊,一晃儿有快三个月了吧。 二胖就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郁青做着做着题,就想起了二胖叹气的样子。他们四个伙伴已经很久没聚在一起玩儿了。麻杆儿忙着搞对象和交际,润生去参加竞赛了,自己每天有写不完的作业。难怪二胖要叹气。 但是作业真的写不完么?郁青看着试卷上的习题,有些黯然。他其实只是不想出去玩儿。大哥走后,感觉好像获得一点点快乐,都是有罪的。 郁青对着物理习题集上的小滑块发呆了片刻,合上了书本。才下午一点,离润生信上提到的时间还早。不过郁青仍然快速收拾好东西,拎着润生的羽绒服出了门。竞赛队今天回来,他要去火车站接润生。 其实二毛没有提让他接站的事,是郁青主动的。他知道润生压根儿不会和父母说这种事,而且就算说了,父母也未必有时间过去接他。 郁青从前只去火车站接过大哥。而大哥从今往后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但他现在有了另一个可以等待的人。想到这里,郁青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好像闷闷的,让人伤心,却又好像有些暖和,让人想要微笑。 公交车四处漏风,车开得像蜗牛一样缓慢。窗子上全是厚厚的冰霜,看不到外面的样子。郁青摘下手套,用手指把冰霜融出了一个小小的洞,透过那个洞看向窗外。天色比他刚出学校那会儿更阴了。 公交过了江桥,开得就越发磨蹭,有时候甚至因为打滑还要停下来——因为江北道路上全是积雪。开到中途,遇上斜坡,车子上不去,乘客们只好集体下去推车。 这样折腾了好几次,时间被耽搁得令人心焦。郁青虽然是提前出来的,可坐这趟公交车却是头一回。市里的火车站有好几个,润生信上说的那个火车站他也是第一次去。总之,他压根儿没想到路况会是这样。 好不容易下了车,郁青差点儿被迎面而来的北风吹了个趔趄。 江北的火车站比起郁青以前常去的火车站可小多了,站前广场上的人也稀稀落落的。只有客运站那里挤满了着急回家的人,售票员扯着嗓子喊,让旅客不要再往上挤了,等下一班车去。 当然没人理会他。人们还是拼命往车上挤着。有人烦躁地嚷嚷着:“没看见要来大暴雪了么?往里动一动啊!都着急回家!” 郁青焦急地望了一圈儿,也没看到半张熟悉的面孔。也许是错过了,也许火车晚点了还没进站。他匆匆跑到出站口那里,却遥遥看见有个高瘦的影子扶着行李箱,孤独地坐在站台的长椅上。 栗色的头发很好认。郁青跳起来,大声喊道:“二毛二毛!” 润生立刻转过头。看见郁青,他飞快地拖起行李箱,向郁青跑来。 郁青第一件事是把羽绒服掏了出来:“给,今天好冷。” 润生却没动,只是定定地看着郁青。他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有点惊讶,又好像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郁青催促道:“快穿上啊,你不冷么?” 润生默默放开行李箱,接过衣服胡乱套上,把帽子也拉了起来。他低头摩挲着行李箱的拉杆,没有说话。 郁青摸不着头脑:“对不起啊,我出来得挺早的,没想到车会开得那么慢……” 润生终于抬起头。两个人对视片刻。润生忽然笑了。 他不算是爱笑的人,笑得这样灿烂的时刻就更少了。周遭灰蒙蒙的天色仿佛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郁青忍不住也笑了:“等很久了吧?” “也没。”润生伸手帮郁青正了正帽子:“火车晚点了。” “其他人呢?” “去挤公交车了。”他露出了无所谓的样子:“困死了。领队老师非买最便宜的票,半夜上的车,硬座车厢里全是人,根本没法睡觉。”他一面抱怨,一面伸手搂住郁青:“先回去再说。” 两个人回到客运站那里,先前那辆挤得要命的公交车已经开走了。留下一大群人瑟缩在站台边上。 他们左等右等,也不见再有新的公交车来。而天上却开始飘起了雪。调度室的工作人员接了个电话,愁眉苦脸拿着大喇叭出来,说因为路况原因,浦北江桥暂时封闭,从桥上往来江南江北的公交线路都停运了,建议大家改乘其他线路。旅客们立刻闹哄哄地抱怨起来。 郁青犯愁道:“走老江桥的公交线路应该没问题,不过车站好像离这里很远……” 润生把他的领子顺手拉了拉,又抬头看了眼天色:“我们可以换乘。先搭车去176厂那边,那边有回江南的班车。” 两个人都不太熟悉江北,一路打听着上了某路公交车。雪越下越大,天很快暗得连路都看不清楚。等他们到站下了车,在风雪里竟然一时没能搞清自己在哪儿。 郁青在一片昏暗里遥遥看见了176厂试飞机场的塔台。白色的探照灯是风雪里唯一明亮的东西。他眯起眼睛,声音被冻得有点儿发抖:“厂区的班车站在那边……” 润生却看向了另外的方向。他安静了好半天,忽然拉住了郁青:“跟我来。” 第33章 郁青被他牵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路上。176厂极大,光是厂区就有东西北三个。厂里的班车按照职工上下班的时间在三个厂区和江南江北的几个职工家属区环行。北厂区临近试验机场,基本已经算是城外了。 屋舍不多,几乎都是土坯房。或紧密或松散地建在道路两旁。黑色的雪野茫茫一片,压根儿望不到头。这里太过偏远,连路灯都没有,郁青很快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紧紧拉着润生的手,润生却好像完全不受影响。他带着郁青走得很稳当,一路上连个坑都没踩到。 润生拉着郁青从大路转向小路,走进了一片格外齐整的院落区。郁青越走越是觉得好像这条路有点熟悉。直到润生在一处院子前停了下来。郁青终于认出来了——这是傅哲在江北买的那个小平房。 润生的双手也不知道撑在了什么地方,反正三两下就翻过了院墙。还把郁青和行李也一起拉了过去。他在院子里东摸西摸找了一圈儿,最后在水缸底下找到了门钥匙,带着郁青进了门。 小平房的灯泡也是暗暗的,好歹总算是有了光亮。外头雪大得怕人,冻得人脸都僵了。屋里也没好到哪儿去,冷得像冰窖一样。看那样子,傅哲已经好些天没回来了。 郁青局促道:“要和你……傅工说一声的吧。” 润生漫不经心道:“嗯,之后和他说一声。你坐吧。我看看……”他走到炉子前,皱眉研究起来。 郁青在姨妈家那里住过,知道这种房子灶台连着火炕,要烧起来才暖和。他找到了木头拌子和煤块,又从练习本上撕下来一堆旧草稿纸团成团,很利落地把火生起来了。检查好通风,确认没什么问题,他拍拍手,安慰道:“好啦,一会儿就暖和了。对了,这里有电话么?” 郁青和家里报了平安,冻透了的脑袋也缓过来了许多。等他从屋里出来,发现润生正在笨手笨脚地烧水下面条。傅工这里没有冰箱,他在窗台上找到了半卷挂面,还有几个鸡蛋和一捆大葱。 郁青从没见过润生做饭,好奇地凑过去瞧。润生一脸严肃地在那里下面条,结果鸡蛋一进水就散成了蛋花。郁青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润生的脸上泛起了粉色,也不知道是是被热气蒸的还是不好意思。他故作镇静道:“好了,差不多了。” “差得远着呢。”郁青从他手里拿过汤勺,熟练地搅了搅面条,又添了半碗冷水进去,顺手打了两个鸡蛋:“再煮一会儿。” 润生在他身边站了片刻,忽然从背后伸手抱住了他。 郁青奇怪道:“又怎么了?” “你暖和。”润生搂着他,伸手拨弄他的头发,声音有点发粘:“你怎么想起来带衣服给我的?” “你走的时候还没这么冷嘛。”郁青挣扎了一下:“去拿个碗来。” 润生终于松开了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有肉干。” 郁青回头,看见他打开行李箱,开始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点心匣子,鹿油皂,鹿肉干,参糖,参片,松子,邮票套装,小汽车模型…… 郁青放下勺子走过去:“送同学么?那该买些一样的才是,不然人家比来比去,容易闹误会……” 润生把一个彩绘的泥萨满面具放到了郁青手上:“点心和糖给他们分分。别的都是给你的。” 郁青呆住了。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看着桌子上的那一堆东西:“那……那你爸妈……” “我妈见的好东西多了。”润生耸耸肩:“这些在她眼里都是破烂儿。我给傅哲买了鹿血酒……”他话音一顿,似乎有点儿局促:“其实我也不知道该给你买什么……” 郁青摇头,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咱俩不用这样的。你请我吃个对夹就行了……”说完挠挠头,觉得不太对:“诶,你考完试回来,该我请你才对。你想吃什么吗?” 润生放下行李,仰头看着他,目光很柔软:“你不问我比赛怎么样?” “你肯定说反正已经考完了。” 润生的嘴角翘了起来。 面开了。郁青把面盛出来,又烧了水,把鹿肉干煮软,放了些大葱片,淀粉和酱油醋稍微溜了溜。润生顺手把暖水瓶灌满,将他们被雪浸透的衣服拍打干净,挂到墙上去晾着了。 屋子里终于不那么冷了。两个人吃了晚饭,收拾好东西,一起进到房间里去休息。 润生给傅哲打了简短的电话,说雪太大,过不了江,要在他这里住一晚。那边似乎在问他竞赛的事。润生平淡的回应了几句,说还没出成绩,不太清楚。电话很快挂了。他在炕上趴下来,打了个喷嚏。 郁青把卫生纸递给他,顺手拉过被子盖到了他身上,和他一起看着外头黑乎乎的天色还有鹅毛一样大的雪花。即便是烧了火,这种长时间空置的平房也不可能像接了供暖线的楼房一样暖和。郁青搓了搓手,还是觉得身上发冷。他望着窗外,喃喃道:“礼拜一又得扫雪了。” 润生趴在床上,目光幽深,一直盯着郁青。郁青被他看得奇怪,忍不住道:“怎么啦?怎么老看我?” “就看看你。”润生趴在那儿,仍然不错眼珠地盯着郁青:“想你了。” 郁青心中温暖:“我也是啊。”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晕乎乎的轻松:“你不在,我都不知道该和谁说话了。” 润生把他拉进被子,将两个人都严严实实地盖住了,顺便伸手打开了床头的半导体收音机。他们像小时候那样头挨着头,紧紧贴在一起。郁青终于觉得暖和起来。他有些疲乏地在润生身边趴下,任由润生搂住了自己。 广播里正在播报天气,是在说暴雪和灾害的事。润生漫不经心地换了个台,里头的人唱着荒腔走板的歌——信号太差了,杂音弄得润生直皱眉头。他在那里拨弄来拨弄去,要么就是无聊的曲艺节目,要么就听不清楚。郁青却仍然觉得安心又舒服。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他确实很喜欢这样和润生在一起——仿佛他们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小世界。 润生鼓捣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某个还算清楚的台。 “……偏偏家里亲戚又来了,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的时候;有等他祖父安歇,方溜进荣府……” 郁青惊喜道:“诶,是红楼啊。” 润生似乎没什么兴趣,但仍然托腮陪郁青听着。待听到“抱到屋里炕上……”他呼吸一滞,也不晓得怀着什么心思,伸手把郁青的裤子也往下拽了拽。 郁青正听到要紧的地方,心跳加速,身上也热,被润生这样一打岔,当时脸上发红,心里发慌:“不听了不听了,快换个台……” 润生不理他,凑到他耳朵后头,学着收音机的语气,复述道:“那人只不做声……便扯下自己的裤子来……”后头的话声如蚊蚋,却听得郁青难耐极了。他在炕上不自觉地蹭了蹭,红着脸往旁边躲:“你听就听,干嘛来闹我……”没想到润生得寸进尺,居然压到了他身上。郁青赶忙推他,两个人胡乱在炕上滚做一团。润生钳着他的手,气喘得很粗:“是你非要听这个的……” 郁青在润生的胡闹里奋力抽开手,给收音机换了个台。这回的声音是个女性,听起来柔软得像个幻梦:“……有三个身影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是纯洁小姐,她的额头系着一条洁白无比的羊羔毛束带,长发像飞泻而下的融雪……”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他们听了半天,最后润生若有所思:“一个男人变成女人了?” 郁青也有点儿迷惑:“听起来是这样的。” 两个人静静偎依在一起,而收音机里那种幻梦般的声音还在继续。润生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重新灼热起来,他贴在郁青耳边,嘴唇蹭到了郁青的耳朵:“变成女人好像也挺好的。” 郁青不知道变成女人好不好,他只是觉得润生的语气很不对劲,比刚才他们胡闹那会儿还要不对劲。他想往边上躲一躲,润生却紧紧搂住他不肯撒手。 蜂蜜色的眼睛离郁青那么近,缓缓张大的瞳孔仿佛要把郁青吸进去。北风和收音机的人声似乎都远了。郁青的手被他带去了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伴随着嘹亮的号声,有一扇门微微开启,仿佛是被一阵无比轻柔而又神圣的微风吹开的……” 呼吸贴着呼吸,灼热过度,却也温暖至极。郁青什么也来不及想,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无法将目光从润生的眼睛上移开。直到润生抱住了他。 郁青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风雪。 (郁青知道润生在做什么,或者说,他知道润生让自己帮他做了什么。虽然自己从没试过,但书上确实有写这事,尽管是语焉不详的。事情是正常的事,因为润生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他们都到了这个年纪。 润生似乎很兴奋,又似乎很难受。他眼角红红的,像是喝醉了,折腾起来没完没了。他揉着郁青的头发,把脸埋在了郁青的头顶。 很暖和,暖和得让人什么都想不起来。郁青忍不住伸手搂住了他。润生停了下来。 他柔软的嘴唇落在了郁青额头上。 那让郁青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奶奶,妈妈,姐姐,她们都喜欢这样亲吻他。而当他长大了,她们就不再那样做了。 郁青心里软成了一团。他抬起头,想在润生额头上也亲一下。可是润生把脸埋在了郁青肩膀上,开始用力咬他。 后来的事郁青记不清了。润生一直没有说话,一直在没完没了地折腾。最后他把自己折腾得睡了过去,手臂还不忘死死搂着郁青。) 肯定有哪里不对,有哪里很奇怪。有时候郁青觉得他们都长大了,长大了就该有分寸;可有时候郁青又觉得他们其实都没长大。正因为没长大,所以可以像小时候一样毫无边界的胡闹。 可是现在的胡闹又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还记得润生几度在这件事上收敛了,可是后来总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甚至有变本加厉的倾向。郁青在迷蒙间想起了自己陪润生去酒吧弹琴那天,在街上遇到的事儿。那让他心里有点儿慌。可慌也慌得只有一点点。 温暖和安心感包围着他,让他懒得去想任何不愉快的事儿。郁青扭头看向沉睡的润生。润生的脸红扑扑的,看上去满足又安然。郁青突然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孤独了。他好像离润生……不,是离任何人都从来没有这么近过。 二毛就是有点儿奇怪的。倦意涌了上来,他迷迷糊糊地想。 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眼睛睁开了。他目光迷离,伸手摸了摸郁青的头发。 郁青咳嗽几声,觉得身上有点儿冷。他蜷缩进润生怀里,揉了揉疼痛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没关系。郁青心想。其实就算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只要他们俩不说,也没有任何人会知道的。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第34章 雪下了一夜。郁青起来的时候,身上沉得厉害,肩膀上也很疼。而那会儿润生已经早早爬起来,到外面清雪去了——是从窗子跳出去的。外面积雪太厚,门根本就推不开。 炉膛里的火已经熄了。润生扒开了门前的积雪,在院子里清出了一条小路。郁青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将房间恢复原样。然后两个人关上门,把钥匙放回原处,再一次翻墙离开了。 郁青想是不是应该给傅哲留个字条,润生说不用。外头下了一夜的暴雪,积雪厚得过膝。地处偏僻,加上时间尚早,雪地里连条小路都没有。 两个人手拉着手,在行李箱的把手上系了根绳子,平放在雪上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往厂区走。路虽然难走,但润生看上去心情很好。他眼睛弯弯的,时不时就要扭头看上郁青一眼。郁青问他看什么,他也不回答,只是嘴角高高翘着。 新雪又白又亮,仿佛把人也映得亮堂起来。郁青忍不住也露出了笑容。他裹紧衣领,感觉身上好像轻松了些,只是仍然很冷——雪后的天气总是很冷的。肩膀上还是很疼。郁青笑过后忍不住撅了撅嘴,悄悄抓了一小把雪,从后头接近润生,想把雪塞进润生的衣领里,小小地报复一下。 没想到润生就像后头长了眼睛一样,一闪身就躲开了不说,还抓住了郁青的手。两个人嘻嘻哈哈闹了一会儿,郁青也不知踩到了哪里,忽然脚下一空。润生赶紧把他拉进了自己怀里。 是个挺深的雪坑。幸好人没真掉下去。 两个人面面相觑,终于收起了玩闹的心思。润生正色道:“小心一点啊。”郁青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再然后一路无话,只是牵着手慢慢走。他们谁也没提前一晚上的事。郁青忍不住偷偷看了润生一眼,可润生除了心情好,看上去和往常好像也没什么两样。这让他有点安心,却也有点莫名的失落。 班车站周围的积雪被清理得相当干净,只是没有人。四十分钟一班车,大概是先前刚走了一辆。两个人安静地停下来等车。 走路的时候还好些,一站在那里不动身上就又冷了起来,寒气像是往骨头缝里钻一样。郁青缩着脖子,剁了剁脚,往手心里呵了口气:“好冷啊。” 润生拉开了羽绒服:“那咱们换换,你穿我这个。” 郁青摆摆手:“主要是手脚冷。”他把润生的羽绒服拉链拉到了顶:“别呛风。”弄完了继续在地上跳来跳去:“我蹦一蹦就不冷了。” 润生眼睛弯弯地看着他:“我感觉你这几个月好像长高了。” “我一直有在长高啊。”郁青有点儿头晕,停了下来。 润生把自己的手套摘下和郁青换了,捧着他的手心呵了呵。润生的手套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暖和,郁青抬起头,想调侃一下,却正好看见润生在低头看着自己。 他们离得太近了。润生的睫毛密密地垂着,却盖不住闪闪发亮的眼睛。 郁青感觉自己一瞬间好像被定在了那里。他眼睁睁看着润生慢慢接近自己,鼻尖几乎要碰到鼻尖…… 就在这时候,有人喊道:“傅润生!”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分开了,润生不动声色地抽开了手,自然至极地掸了掸郁青肩头,然后低头去解行李箱上的绳子了。 郁青有几分迟钝地站在那里,一时间脑子里空空的。直到笑语声近了,他才回过头,看见一众少年男女从厂区大门的那边正向他们走来。 许久未见的黄依娜正冲他们挥手:“诶!傅润生!你怎么在这儿啊?” 润生这才抬起头,仿佛刚看到对方一样,用一种轻松甚至有点儿热情的语气道:“哎呀,黄依娜!怎么是你!这不是,去了亲戚家一趟,赶上大雪了。想坐厂里的车回去。好久不见了。” 黄依娜感叹道:“是啊。”她打量着润生,笑起来:“现在你不戴眼镜,比以前看着可精神多了。”她细细看着润生:“嗯,也不光是眼镜的事儿。” 润生淡笑道:“好些人都说认不出我来了。” 黄依娜笑道:“那是他们眼神儿太差。你在人群里头……那话怎么说来着?对,鹤立鸡群。一眼就能看到,哪儿那么容易认不出呢。” 润生不置可否地笑笑:“你这么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黄依娜看向他身边,笑盈盈道:“不给我们介绍介绍……诶?你是……”她眼睛瞪大了:“你是不是丁郁青?” 郁青手脚都不自在起来,他局促地笑了笑:“是啊,是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黄依娜惊喜道:“你长高了这么多……”她仔细打量郁青,真心道:“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原来你也挺俊的。” 郁青对突如其来的夸赞有点儿无措。他不好意思道:“也没……” 二胖插嘴道:“那是,俊着呢。我们院儿里的人都夸。” 黄依娜想到了什么,噗地笑了:“刚才我远远看着,还以为傅润生和哪个大眼睛的漂亮姑娘搞对象呢,没想到是你……哈哈哈……” 二胖在一边用更响亮的声音跟着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熬夜熬得眼都花了……对了,昨天雪可真大啊,你们看到没有,哦呦,我们吓坏了,以为下了夜班还要留下来清雪……幸好没有,听说江桥都封了?” 润生瞥了一眼二胖,语气平静下来:“是啊,路太不好走了,怕出事吧。” “是啊是啊。”二胖赶忙道:“那啥,我们学校安排过来实习,这会儿才下班儿。”他走上前来,亲密地拍了拍润生的肩,又搂住了郁青:“有空一起上我家吃饭啊。真是好久都没见着你了。前几天我和郁青还念叨呢……你们搞竞赛挺忙吧……” 几个人正说着话,班车来了,大家赶忙上了车。一大帮小青工刚经历过夜班,自然抢着找座位。润生和郁青被拦了下来。郁青拿出了周蕙的家属证,和司机解释道:“我妈是厂医院的周蕙,这是设计科傅工的儿子……” 司机打量了几眼傅润生,向车后一扬下巴:“带行李的往后走。” 润生提着行李向车后走去,郁青本来想随他一起去后面,却被已经坐下来的黄依娜招呼道:“这里也有位置。” 上车的人太多了,不好来回挤。郁青只好就近坐在了黄依娜身边。刚一坐下来,立刻就收获了几道不善的目光。一起实习的好几个男生开始不远不近地上下打量起了郁青。 郁青意识到自己成了别人眼里的情敌,不免有点儿尴尬:“我坐这儿是不是不太好……” “管他们呢。”黄依娜摘下帽子,用手指重新梳拢头发扎好,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许久不见,她还是那么爽朗:“今天可真是好巧啊。高中过得不错吧?我听大海说,你和傅润生都上优班了。对了,巧柔最近怎么样了?我也好阵子没见着她了。前些日子还去她家里找她来着,可惜她没在家。” “你一下子问我这么多……”郁青想了想:“大家都挺好的,巧柔也在优班,学习比较忙。你要是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带话……对了,我还有她的地址,你要么?” “她的地址我怎么会没有。我俩一直有在写信联系。”黄依娜笑起来,有点感叹的意思:“初中同学里,还有联系的就她,还有丽丽了。” 郁青反应了半天,才想起了丽丽是谁。黄依娜说的是唐丽,那个总是能把别人逗得哈哈大笑的女孩子。 他们聊了一会儿天。黄依娜似乎有些困倦,声音慢慢低下去,靠在座椅上睡着了。当班车转弯的时候,女孩子的头慢慢歪过来,枕在了郁青肩上。 郁青想着要不要推开她,又觉得不太好。幸好黄依娜没有枕在他还在疼的那侧肩上。郁青小心地把黄依娜的脑袋扶了扶,没有动弹。初中时喜欢的女孩子就偎依在自己身边,这怎么看都很像是美梦实现。黄依娜仍然那么漂亮,甚至比初中那会儿还漂亮了。那时候大家毕竟还都是小孩子,再靓丽也有点儿灰头土脸的意味。她现在可是大姑娘了。 郁青打量着她,心里有点儿小小的紧张。但想象中的脸红心跳好像都没有。他只是觉得心情很好。黄依娜的睫毛也很长,可是没有润生长,也没有润生那么密。 想起润生,郁青就想起了方才的事。他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头晕感又出现了。扭头往后看,润生和二胖坐在最后一排。二胖的帽子盖着眼睛,似乎睡着了。而润生静静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郁青在头昏脑胀中迟钝地想,二毛可真好看,跟画儿似的。 车上这么想的好像不只郁青一个人。几个中专实习的女生也在扭头往润生那个方向瞅。不光是小姑娘,还有厂里下班的女工——瞧够了,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好像是傅工家的那个孩子……别的不说,长得怪俊的……” 郁青收回了目光,那点儿平静的快乐没有了。他想:你们老盯着人家看,看完了还讲小话,真是没礼貌。 车子停下来,又一波厂里的人涌上来。郁青再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到润生了。他挺没意思地靠回座位上,把黄依娜的脑袋往自己肩上扶了扶。坐班车似乎比等车还冷,车也开得人晕乎乎的。郁青把双手揣进袖子里,蜷缩起来,闭上了眼睛。 第35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推了推他。郁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润生正抿着嘴看他:“下车了。” 郁青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 黄依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车上也早就空了大半。 二胖站在润生身后,对润生道:“我帮你提吧。” 润生转身拎起了箱子,客气道:“不用了。” 三个人下了车,润生和二胖一直在热火朝天地聊天。大家一路回到大院儿,二胖与他们分手,润生微笑着答应二胖有空大家一起去吃饭。 可是等二胖家门一关上,润生的脸色吧嗒就垮了。他连看都没看郁青一眼,自顾自拖着箱子走了。 郁青身上已经很不舒服了,肩膀上也闷闷地痛着,感到好像走路都没劲儿,可仍然耐心道:“怎么了啊?” 润生冷冷道:“没怎么,累了。我先回去了。”说完大步流星地提着箱子进了楼。 郁青满头雾水地在楼外站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可能是因为黄依娜。润生见到黄依娜时和她聊得那么自然热情,郁青还以为当年那点儿不喜欢早就过去了呢。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二毛的喜欢和厌恶都比郁青能想见得更长久——他早该知道的。想到这里,郁青慢吞吞地追上去,打算和二毛把话说开了。毕竟好不容易在外头折腾了那么久才回家。按照二毛的性子,有话不赶紧说开,他能一个人生闷气到下次见面。那就不好了。 润生正在开防盗门,听见脚步声,也没回头。郁青走过去:“二毛。” “……干嘛。”润生哐啷啷地打开门,把箱子拖进家里。 “你是因为黄依娜生气么?” “我因为她生什么气?”润生终于肯回头看郁青了。他盯着郁青:“她和我有一分钱关系么?” 这话讲得太冷漠,郁青踌躇道:“别那么说,大家都是同学。” 润生目光幽暗:“你到底明不明白?” 郁青心头那种久违的温暖和快乐消失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都好好的,下车后润生就成了这样:“你是因为她靠我肩膀上睡觉么?可我也不能把她摇醒推开啊。她上了一个夜班,也很累了……” 润生打断道:“我都说得很明白了,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你能不能别提她了?” “那你告诉我,我哪儿做错了啊?”郁青闭了闭眼睛,低声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 润生一下子就不吭声了。 郁青左等右等,等不到他说话,自己先打了个哆嗦。 润生盯着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郁青的额头。润生的手很冰,郁青又是一个激灵。 润生的脸色变了:“你发烧了!” 郁青摸了摸自己:“还好吧,一点点热。大概是吹了风……”他摇晃了几下:“我能进去坐一会儿么?有点儿累……” 润生丢开行李,咣当一声踢上门,把郁青拉到了自己背上。 他手忙脚乱把郁青送回家。李淑敏正要出门去找姐妹做针线活儿,见状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着了?” 郁青软绵绵道:“没怎么,有点儿伤风了。”说完还冲奶奶笑了笑,站起来在地上蹦哒了两下,表示自己健康强壮,好得很。 李淑敏见他精神头不错,狐疑地看了润生一眼:“那我给你找药去。” 润生沉稳道:“我来吧。” 李淑敏有点儿埋怨的意思:“死冷寒天的,跑那么老远。冻着了吧。”这话看着是在说郁青,其实是给润生听的。 润生默不作声,跟去拿药和水。 郁青还是那个活泼的样子:“哎呀,都说没事了。奶奶你出门时慢点儿走,不要走远了。外头雪好大。”“我就去趟高老师家,不出楼。”李淑敏很糟心地看着他:“你瞅瞅你那脸让风吹的。早饭吃了没呢?冰箱里还有点儿馄饨。我给你下了吧……” “不用不用。”郁青笑眯眯道:“我自己来就好啦。” 李淑敏叹了口气:“行吧,上床躺一会儿。你妈中午也就回来了。” 老太太出门去了。润生一手抓着药和体温计,一手把郁青像拎小鸡那样拎到了床上。 体温计往胳膊下一塞,再拿出来,水银柱差不多要到顶了。 “四十一度一。”润生有点儿急了:“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去。”郁青这会儿根本不是方才在润生家门口那个萎靡的样子了,他精神得不像话,想唱歌的那种:“就是伤风了。别和我奶奶说。”他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润生:“你不生气了吧。” 润生真急了:“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郁青在床上滚了一圈儿,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笑眯眯道:“你看,我好着呢。给你唱个歌儿吧。”说完开始精神饱满地唱道:“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 润生把他摁住,用前所未有的耐心哄劝道:“先把退烧药吃了,吃完再唱,好不好?” “不好。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吃完我陪你唱。”润生保证道:“我还给你弹琴伴奏。” “哦。那你给我唱甜蜜蜜,你自弹自唱。”郁青感到眼皮发沉,可还是努力睁大眼睛:“快保证。” “我保证。”润生伸出手指:“拉钩。” 郁青和他勾了勾小指,终于满意了,于是乖乖吃了药,还被润生灌了老大一杯热水,然后两只手抓着被子上缘躺平了:“你唱吧。” 润生却出去了。 郁青迷迷糊糊躺着,在床上嘟囔道:“傅润生说话不算话,要变小狗了……变成小狗就乖乖的,不会闹脾气了,嘿嘿嘿……” 他颠三倒四地念叨着润生的名字,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感到额头上一阵冰凉。润生用毛巾包着什么东西放到了他头上:“半个小时再不退烧,咱们就去医院打针。” 郁青含混道:“我不打针。你变成蜂蜜给我尝一尝吧,我想吃糖……嗯,不变也行。我的甜蜜蜜呢?你答应我的,那么大一个甜蜜蜜……” 过了好半天,郁青听见润生低低地唱道:“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郁青满意了。他抓住润生的手,睡了过去。 第36章 高烧超过四十一度其实相当危险,郁青隐约记得自己后来还是在医院打了点滴。润生守着他,反复给他量体温,不停更换他额头上的毛巾包。 后来的事郁青记不大清楚了。晚间他稍微清醒过来时,已经又回到自己的床上了。那会儿他已经出了一身透汗,身上也轻快了许多。周蕙说幸好润生及时把他送到医院去了,不然长时间高烧容易烧出烧出别的毛病来。末了叹着气对郁青道:下回冬天再去江北,一定得多穿点衣服,那边和江南温度不一样。郁青以为她要埋怨润生,但周蕙只是叹了口气:润生真是懂事,亏得是他把你背过去又背回来,在医院跑也前跑后,顶个大人了。下次可得长记性,好好照顾自己。要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怎么去照顾别人呢。不光让人担心,还给别人添麻烦。 郁青晕乎乎的,含混道:二毛又不是别人。 周蕙无奈道:你啊,跟人家一比,就是个毛孩子。 突如其来地病了一场,郁青和润生之间的那点儿别扭自然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郁青大概是被高烧烧得有点糊涂,他只记得自己和润生闹了别扭,别的细想,又都想不大起来。去问润生,润生只是郁郁地叹一口气:“你惹我生气的时候还少么?” 郁青觉得这话很不公平:“我哪有啊。”话还没说完,嗓子一痒,又开始咳嗽。 润生就不说话了。他给郁青倒了白开水,把药塞进他手里,顺手把宿舍床脚的电暖风又往上调了一个档。 郁青的高烧退得快,感冒却没好利索。这两天挂着大鼻涕,咳嗽得像个破风匣。周蕙想让他请假在家歇两天,他自己不愿意。还有半个月就期末考试了,他怕耽误功课。所以下午没有课的时候润生就让他和老师请假,来自己的宿舍呆着。这里比教室暖和很多,放学发作业或者其他资料时,润生会顺手帮他取回来,让他带回家——这样就不至于落下什么了。 至于润生自己,因为竞赛刚结束,还没有开始回去上课。同期一起参加竞赛的同学这会儿都还在家休息呢,算是某种特权。润生却似乎更乐意来学校呆着。 郁青想,润生不愿意回家是一方面,肯定也有照顾自己的心思在。这让他心里很软:“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妈说要炖鸡汤。” “鸡汤是炖给你的。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润生在整理抽屉,随口道。 郁青坚持道:“我妈炖鸡汤很好吃的。” 润生把用过的草稿纸翻出来,随手放进桌边已经几乎堆满的纸箱子里:“下回吧。” 郁青有点儿失望。他吃完了药,缓过一口气,看着床脚的电暖风,忽然:“宿舍不让用这个吧,功率太大了。” “我把电箱接线和保险丝换了,宿舍的电线也换了。”润生简单道。 老宿舍的电线是明线,在走廊里一大把乱七八糟地固定在屋顶边缘,接入各个宿舍。郁青抬起头,发现润生他们宿舍的线确实是新的,只是电线差不多都是那个样子,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 这肯定是违规的。而且郁青也想象不出润生是怎么在宿管大爷眼皮子底下完成了这些事。 润生好像会读心似的:“放心,没人发现。室友也不会说的。” “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润生走来走去整理书籍,将几本老旧的大学物理学教材塞进了书架:“宿舍里能用的最大的功率也就那么大。我计算过了。” 润生说不会出什么问题,那就是不会出什么问题。郁青了解他,知道他聪明缜密,也相信他的能力,可就是觉得有说不出的忧心。 润生似乎总是这样。在长辈和老师面前礼貌又听话,没什么脾气,让人挑不出错来。可他私底下是非常不守规矩的。郁青老是隐隐约约有种感觉:二毛不惹事是好的,一惹事恐怕就要惹个大的。就像当初捅人那会儿一样。 可郁青能做什么呢?他只能这样忧心地默默看着他,希望自己在真的出事之前能拉住他。 润生终于坐下来,将一本《复变函数基础》摊开,回过头来:“怎么了?” 郁青摇了摇头。 从江北回来后,润生好像又离郁青远了。他接郁青上下学,替郁青到教室里拿资料,让郁青来他的宿舍休息。可是郁青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而这份不对似乎又是没法说出口的——因为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这难道不就是普通朋友之间的样子么? 郁青低下头:“麻杆儿那天来看我,说这周末想搞个联谊,让咱们几个每人带些朋友,大家一块儿出去滑冰。他也会带他同学过来,还有他女朋友。” 润生不咸不淡道:“你这个样子去滑冰啊?” “周末差不多应该也好了吧。就是伤风了。”郁青吸了吸鼻子。 “他脑子坏了。”润生冷漠道:“朋友生病,他还在那儿想着扩大他的交际圈。” “也不能这么说,老同学很久没见了。” 润生在草稿纸上刷刷做演算:“你不是怕落下功课么?这会儿又不怕了?都要期末了。” “怕。”郁青在床头的小桌上摊开小测的数学试卷:“就是觉得不好拒绝。” “我看你是也想去找个女朋友吧。”润生尖刻道。 郁青诧异道:“不是啊。” 润生不说话了。 郁青知道他这是又心情不好了。从小就是,不管是朋友,还是同学。只要是郁青多关注一点儿其他人,润生就要不高兴。郁青还记得那会儿二胖奶奶去世,自己不过是忙着安慰二胖没陪润生玩儿,他就半个暑假没和自己讲话。还有一回郁青和麻杆儿去买东西,没有带上润生,润生一个月都没给麻杆儿好脸色。 长大了以后这种情形看似好了很多,因为润生表面上再也没和谁闹过那么长时间的别扭。他现在处事周全,待人接物总让人挑不出错来。可是只有郁青知道,他这么多年其实一点儿都没变,甚至还有些变本加厉的意味。 这样不好。郁青想。他能理解润生从小缺乏关心,可是有时候,润生这样霸道的态度也让他不舒服。 “我真的没有那么想。”郁青解释道:“学生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现在没有,那以后呢?”润生咄咄逼人。 郁青叹了口气:“润生,以后是以后。以后大家都会有的。” 润生没有回头,草稿纸上的沙沙声停了下来:“为什么?”他的声音很低,与其说是在问郁青,不如说更像自言自语。 郁青回答不上来。大家都是这样的,长大,工作,结婚,生孩子,看孩子长大,一代一代。没人问过为什么。这是一个轮回,似乎只有完成它,人的一生才是完整的。 当然,也有人没能完成这个轮回,比如大哥。 独自过一生的人也是有的。很少,但不是没有。奶奶说那种人都很可怜。但妈妈尊敬的一位妇产科老师也那样过完了一生。郁青觉得那位老师和可怜这个字眼没有任何关系,她是可敬的。但不管是默默无闻,还是有所成就,这样一生也是一生。 他们会遗憾么?郁青出神地想。 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我要是说,我不会有呢?” 郁青回过神来,认真道:“可你怎么能确定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人没办法知道未来啊。” 润生沉默了。他明明就在郁青面前,可是看上去却那么孤独。这让郁青的胸口隐隐作痛。他抚了抚胸口,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润生忽然猛地凑进郁青,轻而古怪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特别盼着我有女朋友啊?” 他凑得太近,目光直勾勾的,若是换个人遇上了,怕是要被吓一大跳。可郁青和润生在一起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他的古怪,于是诚实道:“也说不上盼着。我就是希望你能更幸福。” 润生盯着郁青的眼睛,慢慢退了回去。 “是真的。”郁青安静地望着他。 “我知道。”润生终于垂下了眼帘。 郁青想说些什么,可一张口,又咳嗽起来。这回咳嗽得有些厉害,几乎上不来气了。润生飞快地又倒了杯水给他,伸手抚了抚他的背。 郁青喝完水,终于缓过来了些。他蹭了蹭嘴,才意识到润生从身后搂住了自己。 “别传染给你。”郁青吸了吸鼻子。 “现在才说这个,不觉得有点儿晚么。”润生摸了摸他的额头:“今天没发烧。” “已经好多了。”郁青倒不太在意自己。润生这会儿终于恢复了正常,他也就跟着松了口气。 润生从后面抱着他,把下巴轻轻搁在他肩膀上。二毛现在长成了那么大的一个人,虽然很自觉地没把整个人都压上来,但郁青的肩膀还是有点疼。他伸手揉了揉肩膀。 润生很敏感地抬起头:“压到你了?” “没有。”郁青抱怨道:“你那天咬我,后来青了好大一块,到现在还有点儿疼。” 润生呼吸一顿。他把郁青的毛衣领子扒开,看见了衣服下的青紫。 “我妈看见了还问呢。”郁青的注意力回到了测验的试卷上。他最后一道大题没做完,丢了分。 润生沉默片刻,低低道:“阿姨……有说什么吗?” 郁青茫然道:“没有,我开始还琢磨是什么时候不小心磕的。后来才想起来。”他摇摇头:“你别咬我咬那么狠,怪疼的。” 润生吞咽了一下,有点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他把郁青的毛衣拉上了,然后伸手拿过笔,开始给郁青写那道大题的解法。 润生解题思路清晰,步骤简洁。郁青看他做题,每次都能有很多启发。润生在他的卷子上一连工整地写了三种解法。写第四种的时候,郁青忽然道:“那你晚上来不来喝鸡汤?” 润生的注意力在题上,习惯性地顺手掐了他一把:“做题呢,怎么只想着吃?” “吃完了才有力气做题啊。”郁青理所当然道。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今天好冷,你回家家里也没有人吧。” 润生没接他的话茬,继续专心在试卷上写过程:“你们老师讲题的思路太死了。照他那套方法,考试时遇到这类问题,好多时间都花在计算上了,难怪你答不完卷子……” 他这边正在批评郁青的数学老师,宿舍门忽然被敲响了。润生头都没抬,笔尖在试卷上飞快地移动:“没锁,请进。” 推门走进来的竟然是傅哲。冷不丁瞧见床上抱在一起的两个少年,他似乎微微一愕。 郁青礼貌道:“叔叔好。”他碰了碰润生,小声道:“叔叔来了。” 润生终于不情愿地抬起头。 看见傅哲脸上的表情,他慢慢松开了郁青。 第37章 润生那天最后也没能到郁青家里一起喝鸡汤。傅哲来学校,一来是因为发现他没回家,特意过来看他,二来是想带着润生去和他的老师谈话。 郁青还记得小时候徐晶晶管润生管得很严,这个也不许,那个也不许,润生错一点就要挨打。拿家里的东西不报备算偷,要挨打;弄坏了别人家的东西,要挨打;腰背挺得不够直要挨打;起晚了要挨打;不注意仪表要挨打;讲话不礼貌还要挨打……但和其他家长不同的是,她对润生的学习成绩从来没有任何要求。哪怕润生考个鸭蛋回来,她似乎也可以只是讥讽地笑上一笑——润生初中那会儿小测时确实也考过不及格,有点默不作声和他妈对着干的意思。但徐晶晶根本不以为意,签字签得龙飞凤舞。 而傅哲是另一种情况——他相当看重润生的成绩。有时候郁青去找润生,他会很严肃地说润生在学习,有事他可以帮忙转告。郁青也就很知趣地说没什么事,默默回家了。润生学业压力大,郁青也不想太打扰他。何况大部分时候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家里做什么好吃的了,他想着给润生带一口——麻杆儿和二胖他们也都是有份的。 说起来,傅哲对润生也谈不上有什么不好。不管他是否承认父亲的身份,他确实处于父亲那个位置上的。作为双亲之一,他从来没有打骂过润生,还常常带润生吃饭和买书。后来他接过了抚养权,也是每个星期都来学校给润生送东西,时常和润生的老师沟通润生的学习和生活状况。比起只知道给钱和平事儿的徐晶晶,他看上去要负责得多了。 但润生如今对傅哲和对徐晶晶同样疏远。 郁青想,大概是从前那一段完全分离的时光,让润生始终没有原谅过傅哲,尤其是这个人后来不承认自己是润生的父亲。 郁青不明白润生父母在想什么,他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弄不明白了。人人都说徐晶晶不管润生,可好歹是她从小把润生养大的。听润生的意思,夫妻离婚前,傅哲从没给过润生抚养费之类的。一切开支都是徐晶晶承担——当然,她也完全承担得起。润生当年出事那会儿,出面平事儿的也是徐晶晶,傅哲甚至都没来看润生。郁青感觉,她不是不管润生,只是只是对于事业交际和享乐看得远比养儿子重要。 越是长大,郁青越是觉得,或许大家一直以来都弄错了什么。 傅哲不想和润生有关系,但他又摆脱不掉这个关系。于是只好在某个标准线以内完成自己的责任。正常父母都望子成龙,他可能觉得培养润生成才就算完成任务了。徐晶晶把润生交给他,他对待润生的态度确实就像完成任务,只是可能出于性格的缘故,这任务被他完成得一丝不苟,毫不敷衍。 这样一想,倒好像从前会打骂润生的徐晶晶看上去更像个家长的样子。徐晶晶讨厌这份责任,可是她从来没有真的不管润生。郁青听陈晓波说起过,润生有时候和队友一起外出比赛,到了地方会有人主动接送他们。要是主办方不提供食宿,这些负责接送的人会很热心地把一切都安排妥当。问起来,就说是徐总打过招呼了。而比赛或者集训结束后,润生也不和队友一起走,因为徐晶晶的秘书会给他买机票——大概是那年冬天坐硬座火车的事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 润生对这些事表现得很淡漠。父母给他他就拿着,不给他他也不会主动去要。三个人说是一家三口,却奇怪地彼此保持着某种距离。小时候润生好像还会对父母的感情生活表露情绪,而这些年郁青却一次也没有听他再说起那些了——他已经不再关心父母的任何事。 郁青认为自己能理解润生为什么总是看上去对其他人也是那样疏离。不期待,不靠近,就可以不放在心上,不承受失望。 但润生对郁青的想法嗤之以鼻。他说我根本就不在乎,别人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郁青不太相信,因为润生口是心非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润生确实又对他人极度冷漠,那种冷漠也并不是装出来的——哪怕他看上去也会像普通人一样礼貌地关心别人,让人挑不出半分错来。 周围的人似乎大都没有察觉到润生真正的性格。随着他们一天天长大,有时候连郁青自己也不太能明白润生在想什么了。但润生在郁青心里一直是很好很好的,尽管他有时候看起来那么奇怪又不讲道理。 润生第一次参加物理竞赛,一路进入决赛,最后擦边拿了个银牌。虽然最后没能入选国家集训队,可对于半路出家搞竞赛的学生而言,这个成绩已经堪称惊人了。他当时毕竟才高二,和他一起参赛的很多都是高三的学生了。不管怎么说,获得这个成绩,已经足够润生保送,接下来似乎只剩下考虑去哪所大学的问题。仿佛只有一个奖牌还嫌不够似的,润生数学竞赛的复赛也顺利通过了。他几乎马不停蹄地又收拾好行李,又去参加了那年的冬令营。 打从上了高二起,润生基本不是在参赛,就是在准备参赛的路上,几乎没有回班级上过课。郁青常常几周甚至几个月根本见不到他。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郁青对时间的感知也受到了影响。高中的时间过得比预想要快得多。他几乎一眨眼就进入了高三,陷入了无穷无尽的书山题海里,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功课。 这让他和润生几乎没有机会像从前那样呆在一起了。这一点让郁青觉得特别失落。而润生在别人面前,仿佛也会刻意和郁青保留一点距离,是个规规矩矩的大人样子了。 他们总有一天是要分开的。还是最要好的朋友,但恐怕很快就要分开了。到了高三下学期,郁青知道润生物理已经拿了一金一银,数学也有一银一铜。而这些还不包括他参加的那些小型比赛和友谊赛之类的得到的各种证书。有了这些荣誉,润生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大学。 而郁青的目标也已经默默定好了,是本地的G大。选G大的理由也很充足:G大是本地最好的院校;按他的成绩,加上加分,稳稳地超过往年的分数线;毕业后加上家里的关系,能直接进176厂。这是条稳定的路,可以一眼望到头,也是家人曾经希望大哥走的路。 郁青一直没把这个目标告诉润生。他担心自己说了,会影响润生的决定。 没想到高三的后半截,一直忙得不见人影的润生骤然闲了下来,重新回到了校园里。 说是回到校园,其实基本进入了一个自由散漫的状态。郁青这会儿才知道,润生原本还有一些其他的比赛需要准备,倒是无关他的保送,但是关乎学校的荣誉。但他直接退赛了。别的高三学生在学校里上课备战高考,润生则基本泡在学校的琴房里,要么就翻墙出去找马凯打台球。 郁青问起来,润生说是因为傅哲。但具体因为什么事,他又不肯说了,只是心情不怎么好的样子。 “他没资格管我。”润生冷淡道:“现在想起来要管天管地了。他又不是我爸。” 郁青和润生见不到面的时候,会有些寂寞地觉得两个人好像疏远了很多。可是只要和润生这样坐在一起说话,他又觉得两个人还是以前那样。似乎也就只有在面对郁青时,润生才会讲起他和家里的那些不快。尽管很多时候,郁青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他只能有些心疼地看着润生:“那……你妈呢?” 润生的表情有点儿奇异:“我妈?她说我现在算大人了,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她没空管我。只要别去大街上要饭,随我怎么折腾。” “听着不像你妈会说的话。”郁青迷惑道。 “不,这就是她。”润生若有所思:“她就是这样的,觉得所有按部就班过人生的人都是窝囊废。” “但我记得小时候那会儿你妈管你很严。”郁青不解道。 “那是另一回事。”润生想了想,讥讽道:“我那会儿是她的耻辱和负担。现在我碍不着她什么事儿了。” 郁青轻轻拍了拍他。润生看了郁青一会儿,突然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抱住了。 第38章 琴房里只有他们两个。郁青太久没和他见面,对突如其来的亲密有些错愕,几乎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可润生抱他抱得很紧,还把手伸进郁青衣服里坏心眼儿地掐他。闹着闹着,那种从小到大已经习惯成自然的亲近感就又回来了。郁青被他咯吱到了痒处,忍不住笑出了声。润生便也得意地笑了。笑过后一起安静下来,郁青也就由他抱着了。 久违的亲密让郁青不知道为什么,很是不好意思,但同时也有种说不出的伤感。琴房的窗外仍然有未化的积雪,再过几个月,他们就要高考了。 润生搂着他,在他头发里深深吸了一口:“怎么不问我保送选了哪个学校?” 郁青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我……” “选了G大。”润生的语气轻描淡写,目光却一直盯着郁青。 郁青的第一反应却不是高兴,而是着急:“可你不是够T大的资格么?” 润生的拇指习惯性地摩挲着郁青的手腕,轻轻道:“我不想去燕京。你也不会去的,不是么?” 郁青猛地站起来。轻松和快乐消失了,他突然感到非常生气和着急,仿佛大半年的保持沉默都成了白搭工:“你这是拿前途开玩笑!”他焦虑道:“招生的老师不是还没过来么?可以反悔的吧?” 润生仰头看着他,忽然笑了:“你知道么?你这个反应和我当初想象的一模一样。”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郁青不知道他为什么还笑得出来:“搞竞赛那么辛苦那么不容易,不就是为了能保送一个顶尖的大学么?” “你觉得G大还不够好么?”润生反问道:“林巧柔年级前十的成绩,目标也是G大啊。我要是真的去参加高考,肯定是考不过她的,我偏科太厉害了。”他拉着郁青坐了下来,笑容淡了些:“还是说,你像傅哲一样,不希望我留下?” 郁青的嗓子哑了。他心里百味陈杂,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可是……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到更广阔的世界去……”他喃喃道:“你还记得我大哥么?当初他拼命要走,就是因为觉得去燕京会有更高的平台,更好的机会。到现在我也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 “你们可能都有误区。”润生冷静道:“冬令营那会儿我就和那边的老师仔细谈过了。学校本身是一方面,还有专业的考虑。国内顶尖的院校就这么多,各有各的优势学科。G大号称是“工程师的摇篮”,已经是最好的工科院校之一了,它的航空系也是国内最好的。我妈本身又在系统里有人脉。G大招生的老师已经许诺了,我不用参加高考,进校了可以随意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来读。”他看着郁青:“我没骗你,都是真的。不信你去问陈晓波。” 陈晓波就是润生那个很爱吃东西,矮矮壮壮的室友。他和润生也是一起参加过很多比赛的同学。 郁青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所以……” “所以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你没有什么关系。”润生略带傲慢地看着他:“谁也左右不了我,你也不行。” 他这话讲出来是很讨打的。可是郁青琢磨过来,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情绪骤喜骤急让他心跳得有点儿快,胸口也闷闷的。他缓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呼出一口气来,可心中还是觉得有点迟疑:“你真的考虑好了么?” “考虑好了。”润生轻松道:“手续已经交上去了。” “那专业呢?选了什么?” “航院的工科试验班。大二再具体选专业方向。” 郁青认真道:“那你真的喜欢这些么?” 润生理性道:“比其他专业感兴趣一些。而且因为是基础学科,以后再次选择的机会也更多。”他望着郁青澄澈的眼睛:“算是给自己留个后路吧。别说我了,你自己呢?” 郁青诚实道:“我也想考G大。” 润生的眼睛弯了:“就知道是这样。” 郁青费解道:“我好像没说过啊。” 润生耸耸肩:“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还用你说么。” 郁青迟疑道:“所以……” “所以我们目标刚好一样,不是很好么。”润生轻松道:“对了,你想好去学什么专业了么?” 郁青摇头:“没有特别喜欢的专业,如果可能的话,大概到时候会选个材料或者机械设备相关的吧。只希望到时候不要考砸,能顺利考上,就很知足了。我没有你那么厉害嘛。” “还有好几个月呢。”润生摸着他的手:“别听老师吓唬人。考砸之类的说法都是无能的人给自己找借口,传着传着就被当真了。真到了大型考试,平时什么样,考试就是什么样,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顶多题出得偏难怪,可话说回来,你不会,别人难道就都会么?” 他难得一口气讲出这么长一大段安慰人的话,郁青惊奇之余,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怎么感觉你好像紧张起来了?” “我可没有。”润生道:“我考试从来不紧张。” “谁说你考试的事了。你都不用参加高考了。” 润生不说话了,他把郁青再次拉到自己怀里,脸埋进他的头发,吸了一口。 他们真的很久都没这样了。郁青心里的忧思淡了下去,脸上浮起了笑容。要是高考顺利,他和二毛大学也会在一起的……想想都很令人憧憬。 他打了个呵欠,有几分困倦地任由润生抱着——现在天天都睡不够,睡着了梦里也有写不完的习题。上晚课前来琴房呆一会儿,听润生弹弹琴,就算是放松了。 润生搂着郁青,脸在他颈窝里乱蹭。蹭着蹭着,呼吸就变了。他贴着郁青,有点儿腻歪又难耐地蹭他:“诶,你想不想……” 郁青知道他想干什么。那种事,后来润生又磨着他偷偷做过两次。一次是高二快结束的时候,他去润生宿舍午睡;还有一次是高二暑假里的某一天,他跑去润生家问一道物理题,没想到问着问着就被抱住了——那次郁青离开时恰好赶上傅工回家,四目相对,傅哲看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凌厉。郁青心里不知怎么有点胆怯,后来就没再去过润生家了。当然,也没有什么机会过去——润生第二天就拖着行李出门参加夏令营去了,一走就是好几个月。 有些事冷静下来想想,确实有点儿不妥当。郁青长大了两岁,羞耻心跟着长了出来。以前可以毫无顾忌的事,现在好像反倒让人迟疑了。 何况这里又是琴房,硬说起来,算是公共场合了。他犹豫道:“不太想。你没看书上说么,次数多了对身体不好。” 润生遭到拒绝,立刻开始闷闷不乐:“我又没有很频繁……”说到这里,他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你多久一次?” 郁青脸红了:“谁记得这个啊,大概半年一次吧。” “骗人……”润生难以置信道:“那,那你不想么……” 郁青叹气:“我也不知道。每天都好累,想不起来。”并不是敷衍,而是真话——要不是润生提起,郁青自己是压根儿想不起来这码事的。他喃喃道:“真希望高考赶紧过去啊……” 润生不说话了,只是无奈地蹭着他,手在他衣服里摸来摸去。 郁青被鼓捣得脸红,身上也慢慢热了。他心里不知怎么有点儿犯馋——很像小时候站在锅台前,看着锅里的肉,想吃一口,又怕被大人看见数落的心情。 可回头看到润生嘴巴高高撅着,仿佛能挂个油瓶,他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他一笑,润生就泄了气,恼火地伸手掐他:“笑什么啊?” 郁青笑眯眯道:“没什么,就开心嘛。”笑着笑着,渐渐安静下去,说不出的伤感和忧虑涌了上来:“也觉得压力好大。” “压力个鬼。”润生的呼吸慢慢平复。他伸手把郁青刚发的卷子拖了过来:“哪个不会,我给你讲。” 高中最后一段时光过得比想象中更快。郁青嘴上说着想让高考快快过去,可是日子像流水一样溜走,他又盼着时间过慢些,可以让他能再多做些复习。 复习其实也没有特别多可以复习的,因为知识体量就那么大。郁青一直很勤奋,基础特别扎实。润生说得其实很有道理,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郁青他们这届很幸运,高考预选制度取消了,使得所有人都能有机会走上考场。不管结果如何,能经历高考,都是给自己多年的苦读一个交代。 考试之前郁青一直很紧张,可真到了高考来临的时候,他反倒比自己预想的要放松多了。周蕙原本想请个假去送他考试,郁青说不用。他希望高考就和平常一样,太过郑重,反而会让他更加紧张。 但他一个人去考场,总归是让家人有几分不放心的。头一天考试,润生和二胖都自告奋勇来送他,最后变成了三个人一起去的考场。进场前二胖还很迷信地向四方拜了一大圈儿。而润生呢,润生帮郁青对了对手表,然后用力拥抱了郁青一下:证件放好,水壶不要搁在桌上。 高考那几天的天气闷热得匪夷所思,整个城市似乎变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蒸笼。郁青所在的考场里还有人中暑。而他心中始终平静,题对他来说不算难,都是复习到了的东西。考试过程也很顺利。 唯一一点儿意外出现在最后一门考试前。外头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连伞都撑不住。马路上的积水很快就没过了行人的小腿。 二胖这天要去上班,只有润生一直陪着郁青。书包里有准考证,润生让郁青把证件用几条干毛巾套着塑料袋包好,然后把书包也裹了层塑料袋。两个人冒着大雨提前往考场出发。 去考场的路上,有一条街因为地势的缘故,被水淹得很严重,积水差不多齐腰了。郁青把书包紧紧抱在雨衣里头,想蹚水过去。润生却忽然蹲了下去:上来,我背你。 大雨瓢泼,四周除了雨声还是雨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可润生的声音却清晰得不可思议。郁青趴到了润生身上。润生背着他从积水中慢慢走了过去。 那天郁青他们考点有不少学生因为大雨迟到,耽误了考试,但这些都和郁青没关系。他是最早到的一批学生,考试前老早就已经坐在座位上,把自己擦得干干爽爽了。 外头大雨瓢泼,他在考场里却心如止水,很顺利地答完了最后一门。 交完卷子出来,才发现外头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晴得不可思议,空气是整个夏天从未有过的冰凉清爽。郁青穿过那些翘首以盼的家长,最后在考点对面的大树下看见了望着他微笑的润生。 润生坐在那里,白背心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但他望着郁青的浅色眼睛却闪闪发亮,像是也被清水洗过似的。 郁青跑过去,扑到了他身上。 两个人在地上转圈拥抱了片刻,郁青拉起他的手:去我家吃饭吧! 这次润生没有拒绝,他揉了揉郁青的头发:好啊。 高考就这样非常顺利地过去了。估分填志愿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就如同润生之前预言的那样,平时是什么水平,考试也就是什么水平。对郁青来说,就是既没有考砸,也没有超常发挥。接下来只要老老实实地等着录取通知书就好了。 毕业的学生忙着互相写临别赠言,高中时关系好与不好,在此似乎都可以画上一个句号——往后就是另一段全新的人生了。 润生带了相机过来,帮几个关系好的同学拍照。大家收起了嘻嘻哈哈,把衣服拉整齐,凑在一起认真看向镜头。林巧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在树荫下远远地看着一帮嘴上挂着胡茬的男生。 郁青看见她,很欢喜地向她挥手,招呼她一起来拍照。她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学校里一直是男生偏多,优班更是男多女少,高考之后仍然能在笑着出现在学校里的女生就更寥寥无几了——对于考试结果的预期,女生仿佛永远比男生要悲观很多。 林巧柔一个人站在到处是东一堆西一堆男生的操场上,多少显得有几分孤零零的。 郁青走过去:“你们班的同学呢?” 林巧柔苦笑了一下,没说话。郁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曹宇亲密里带着几分讨好地搂着一个满脸阴沉的男生,周围是林巧柔他们班一大帮的男生。 郁青立刻明白了。曹宇在高二下学期走关系,转进了林巧柔他们班,大概把以前那套为人处事的办法也带了过去。林巧柔不愿意和他们一块儿,就只能自己一个人了。 林巧柔见他往那边看,以为郁青是好奇曹宇搂着的那个男生是谁:“那是丁玉青。副厂长家的儿子。” 郁青点头:“我知道他,和我名字就差一个字嘛。怎么那副表情,谁惹他了?” “听说考砸了。” “哦。”郁青和那个人不熟悉,也没什么兴趣,不过看着曹宇拼命讨好对方的样子还是觉得有点儿好笑:“曹宇也有这样的时候啊。” 润生往曹宇那边瞥了一眼,又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收回了目光,对林巧柔道:“一起来拍照吧。谢谢你考试前几天还来给郁青送你们老师押的题。” “是顺路。”林巧柔脸红了:“郁青不是也要考G大么,大家要是都能顺利录取,以后还是同学。” 润生淡笑了一下,冲一帮同学道:“大家往一块儿站站,前排的蹲一蹲。巧柔,你和郁青站一块儿,站他里侧。” 他们轮流换着拍完了一堆照片,林巧柔对润生道:“润生,那个……胶卷还剩多少了?” 润生看了眼相机:“应该还有一张吧。” 林巧柔犹豫了一下:“你自己不拍么?” “拍啊。”润生把相机递给了林巧柔:“帮我和郁青拍一张吧。”说完很亲密地搂住了郁青。郁青自然而然地紧靠在润生肩上:“拍好看一点呀!” 林巧柔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她小心又仔细地调整角度,冲他们俩道:“好了,笑一笑……” 咔嚓一声。阳光下,两个少年神采飞扬的笑容定格在了胶卷上。 高考结束,人生前二十年最大的大事似乎也就此告一段落了。一群少年人骤然从压力中解脱,开始张罗着出去游玩。郁青问林巧柔要不要一起,刚好可以叫上几个女生。林巧柔向他微笑着摆摆手,说要去图书馆还书了。 她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林荫道的尽头。 郁青若有所思:“我还以为她会和你说点儿什么。刚才拍照那会儿,她好像一直有话想和你说,又没说出来。巧柔实在太内向了。” 润生含义不明地笑了笑:“你还真是……” “我怎么啦?”郁青不解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我和林巧柔应该挺有共同话题的。” “我也觉得。”郁青点头:“她那会儿要是搞竞赛去,成绩应该也能挺好……哎,你等等我啊,你要去哪儿啊……” “去洗相片。”润生收起相机:“走了。” 第39章 压力一消失,半大小伙子就开始各种撒欢儿,似乎非要把因为学习过度紧张而失去的快乐迅速弥补才行。郁青那几天不是和这帮同学出去吃饭,就是和那帮同学出去打球,还看了一场足球联赛——二胖帮大家买到了比赛的门票。 那场比赛,除了郁青他们四个发小,一起去看球的还有另外几个男生,只是郁青和润生都不认识。 所幸大家都很年轻,在一块儿玩儿,不管熟悉不熟悉,总归是很热闹的。 球赛本身好像也没有很让人激动,不过在现场看球的气氛实在太好,让人心情特别愉快。二胖一直支持的队伍赢了球,他高兴得魔怔了,抱住身边一起看球的朋友挨个亲了个遍。 润生躲得飞快,嫌弃到不行。而郁青猝不及防,脸上挨了一记猛啜。润生当时脸色就黑了,掏出纸巾来擦郁青的脸,把郁青的脸擦得红了一大块儿。 后来的事情郁青记不清了,因为满场都是欢呼夹杂国骂,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润生在干什么。四周的人连蹦带跳,看台像地震了一样,把郁青震得晕乎乎的。 球赛结束后时间还不算太晚,少年们意犹未尽地离开了体育场。麻杆儿的一个朋友提议要去喝酒庆祝赢球,玩儿个通宵。只是抱有同样想法的球迷显然不在少数,体育场周围夜间还在营业的餐厅全都人满为患,而夏季的大排档更是连张空桌子都没有。 最后麻杆儿大腿一拍,说不如大伙儿凑钱在录像厅包个房间,能看片子,也能吃喝,累了还能睡一会儿。于是众人纷纷响应。 润生看了一眼昏昏欲睡的郁青,皱眉道:“要么你们去玩儿吧,我和郁青回家了……” “别啊,难得出来。”陈晓波和一起出来的这一大帮人那已经飞快地混熟了,闻言挽留道:“咱们大伙儿也不是常有机会这么在一起玩儿的。等到往后天南海北的,再聚可就不容易了。” 麻杆儿也附和:“是啊是啊,你和郁青架子都大得很。以前约了你们那么多次,也没约到。这次可说什么都不能放你俩跑了。”说着对众人道:“走了走了,录像厅在这边……” 他带头领着人进了录像厅。润生和郁青在最后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润生皱起眉来,郁青却安慰他:“算啦,偶尔一次嘛,我还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呢。” “也没什么意思……”润生话音未落,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诶,小傅?你怎么在这儿啊?” 润生回头,发现马凯和几个街头混子样的青年提着成箱的啤酒和熟食站在他们后头。 看见郁青,马凯笑道:“呦,这不是小青么?高考考得怎么样啊?” 郁青不好意思道:“还行。” “哎,你们文化人讲话都谦虚。还行那就是稳了的意思嘛,我懂。”他热络地拍了拍郁青:“怎么在这儿啊?” “刚从体育场出来……” “看球去了吧?巧了,我们也是,正打算喝一轮呢。”马凯关切道:“你们怎么回家啊?” “哎呦,回去什么啊。”一个叼着烟的吊稍眼男人流里流气道:“遇都遇上了,一起玩玩儿嘛。”他瞥见润生,口气热情起来:“又不是头一回在一起玩儿了,是不是啊,润生。” 润生冲那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姜哥。” 马凯笑道:“哎,说什么呢。人家是好人家的孩子……” “那敢情咱哥儿几个都是坏人家出来的?我说马凯你什么意思,你这话讲的特别不中听……再说了,十八大九了,什么孩子啊?你们自个儿说说,这个岁数是不是马子都泡了有一个排了?”他很热络地凑到郁青边儿上:“傅润生以前没带你出来玩儿过吧,那他可太不够意思了……” 润生不动声色地拉过了郁青:“今天真的太累了,改天吧……” 话音还没落,就听录像厅那头传来了一阵吵嚷。麻杆儿怒气冲冲在那儿叫唤:“……凭什么让我们进去了又给我们撵出来了?有没有个先来后到了?你松手!” “哪儿那么多为什么,不让你们用就是不让你们用,钱退给你们就完事儿了……” “……这钱也不够啊!” “带子都放上了……” “你们这是流氓行径!” “嘿,你个不识好歹的小兔崽子……” 润生皱眉,走了过去:“怎么了?” “刚才说好开了个房间,这会儿又把我们撵出来了,退钱也没全退……”麻杆儿拉了拉自己的衣领,愤愤道。 “是你同学?”姜哥看向润生。 录像厅的老板本来立着眉毛,一副要干架的样子。看见那个姜哥,立刻怂得像个鹌鹑:“您回来了?您那房间我留着呢,刚还送了一大盘子点心花生过去。” 姜哥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你敢不留,我们钱都交了。这怎么回事儿啊?” 老板讪讪地笑着,抬手给了自己身边看柜台的小伙计一巴掌:“伙计犯困,不小心搞错了……那个包房有人了。”他似乎很是为难,小声道:“孟哥刚才带人过来了……” 姜哥把烟在柜台上摁灭,轻蔑道:“什么孟哥,不就葛四手底下那个细眼儿么?” 老板的脸立刻皱得像苦瓜,写满了欲言又止。 姜哥拍了拍他:“我们不是来找打架的,放心。” 说着冲一众少年人招了招手:“这事儿闹的。你们是傅润生的朋友吧,那也就是我姜潮的朋友。来来来,一块儿一块儿……今儿我请了。” 他们说话间,录像厅里面出来了一个人,往柜台上扔了十块钱:“去,买两包烟。剩下的都换啤酒。”伙计唯唯诺诺地接过钱,那人抬眼看见了姜潮他们一帮人。 郁青心里咯噔一下。隔了这么多年没见,他也认出来了,那是细眼儿身边的扁头——那个标志性的扁平后脑勺实在是让人过目难忘。 扁头看了他们一圈儿,最后目光落到了润生脸上——很多人长大了以后和小时候相比容貌都有变化,不太容易认得出来。但润生不太一样。一来是他的轮廓和普通人相比很特别,二来是他确实英俊过人——是那种只要看到一眼,其他人全成了背景板的漂亮。徐晶晶的美貌分毫不落地遗传到了他身上。 润生不动声色地回望过去。 扁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润生几眼,又看了眼姜潮他们那帮人,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他一消失,润生就开口道:“姜哥……” “怕什么。”姜潮不以为意:“这么多兄弟伙在呢。” 马凯低声对润生道:“你这会儿就算是回家,保不定半路被找麻烦,还不如在这儿呢。”他拍了拍润生:“没事儿。” 他们这边窃窃私语,麻杆儿犹犹豫豫道:“我突然想起来,我明天得早起给领导送一趟东西……” 马凯闻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是,不好玩儿到太晚。你自己回去能行么?大志。”他冲身边一个年轻混混道:“你送送他。” 麻杆儿看向郁青和二胖,郁青摇头:“你回去吧。” 二胖也笑笑:“难得出来,想多玩儿一阵子,反正明天我也休息。” 就这么着,余下的人跟着姜潮进了包间。 后来郁青知道,姜潮是赵东铭手下有一号的悍将,在这一片放贷收债,十分有名。录像厅的老板虽然有点儿社会关系,但也不敢得罪他这样的人。和姜潮比,往昔郁青他们遇上的那种充其量算小混混。而姜潮这样的,才是真混道儿的。 一众少年人平日里都是安分守己的学生和小青工,没怎么见过这样的人。不过姜潮很会场面上的那一套,加上做派又敞亮,迅速消去了众人的戒心。搞得几个男生甚至对他流露出了些许崇拜。 郁青一直担心细眼儿那帮人知道润生在这里会来找事,不过看样子马凯的判断是对的。 时间已经半夜了。没怎么在交际场合上呆过的少年人们哪里敌得过老道的社会人。一众半大小子很快喝得东倒西歪。好几个还因为不胜酒力睡了过去:比如二胖,这会儿正躺在郁青身边轻轻打鼾。郁青虽然有点头晕,人倒是还醒着,因为润生几乎替他挡了所有的酒。喝了酒的润生满头满脸是汗,眼睛倒是很亮,没有半点儿醉意。郁青对他的酒量感到费解。 午夜来临,片子的尺度也变大了不少。房间里全是男人,猥琐的笑声和吞口水的声音时不时响起。姜潮色咪咪地盯着屏幕上的女人,对郁青道:“生瓜蛋子,以前都没看过这个吧,傅润生真是不够意思。” 郁青脸红得要命:“润生也没看过啊,我们平时在学校,哪有这个啊。” 姜潮大笑:“不是吧?你不知道?你以为他多单纯啊,连我们都赶不上他,多那啥的片子都能看,连男的搞男的都看得下去……” 润生脸色变了:“姜哥……” 姜潮正兴奋着:“不光看过,夜总会里那么多舞小姐,哪个不爱往他跟前凑。小傅,你说,五月份那会儿,冬铭大哥手底下的殷红姐找你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她就问问我的琴是和谁学的,认不认识艺术学院的学生。”润生不太自在地瞥了一眼郁青:“没别的……” “别逗了。聊天聊俩钟头啊?”姜潮似乎很高兴能在别人面前揭润生的老底:“这有啥不能说的,不都是你哥们儿么。我可跟你们说,别看他年纪小,其实老成熟了,应付女人贼有一套。小傅啊,你不用瞪我。不是我说你,咱爷们儿做人可得表里如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不是真男人。不过也是,在学校呢,你是不得不乖乖当好学生;现在好了,上了大学,往后就没人管你了,抽烟也不用背着人了,想跟谁睡觉就跟谁睡觉——长大了嘛,自由……” 润生打断道:“姜哥,你喝多了。” 马凯忽然插嘴道:“不过说真的,我挺羡慕小傅的。那美女乌央乌央,都爱往你身边儿凑,像我这样的就不行。你们说,我追了小雪有半年了吧,她礼物也收着,上下班也让我接送着,可她怎么就不乐意当我马子呢?一问就是在考虑在考虑,这得考虑到什么时候啊?” “你那路子就不对。”有个混混插嘴道:“不就是女人。你带她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她一忙活,不乐意也变乐意。” “那不成糟蹋人了么……”马凯摇头:“我可不想吃枪子儿。” “她一个舞小姐,陪这个也是陪,陪那个也是陪。正经人家的姑娘被人忙活了都不一定敢往外说,闹不好直接白给人当媳妇的也有,更不要说她这样的了。去报案,谁信她啊?” “我跟你说,你不用害怕。男人跟女人,就是这么一层纸。干过那档子事儿和没干过,压根儿可是两码事。什么叫日久生情,不是日子久了有了感情,那是日得多了有了感情。一回不行,多睡几回。要么怎么叫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电影里的女人从尖叫变成了呻吟,气喘吁吁地搂着她方才还喊打喊杀的男人,正说着缠绵的情话。 姜潮总结道:“你看,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你又不是个太监,这还用别人教么。” 马凯摇摇头,喝了口酒。 郁青瞥了一眼盯着电影的润生,突然一阵生气。润生平时怎么和这种人混在一块儿,他闷闷不乐地想。难道高三那会儿大家都在学校里上课,他就这样一直出来和姜潮这样的人胡混么?不是说只是和马凯打打台球的么? 郁青知道这些人都是赵东铭的人,润生和他们在一起,大概也是看赵东铭的面子。可他就是很生气,又生气又担心,还不好说什么。于是只能堵气般地喝了一大口酒。 润生瞥见他喝酒,又看看片子里缠在男人身上调笑的女人,面色阴暗下去。 他俩这边默不作声地看小电影,那边的另一帮男人却无聊起来。有人唉声叹气:“这个片子我看过,带色儿的地方就刚才那一点儿,后面特没意思,拍得贼傻。” “那换个别的。问问老板,有没有那种更带劲儿的?” 那个小弟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笑得见牙不见眼进来了:“还真有,老板够贼的。我问他要,他说这个另收费……” “咱又不赖帐。”姜潮躺在沙发上,手指夹着烟:“好看给他加点儿钱就得了。” 新的片子很快出现在了屏幕上。这回的片子和他们之前看的那种电影都不一样——没有剧情,上来就是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开始亲。 那是个外国片子,演员都很年轻漂亮,男的还是个卷发。这下屋子里仿佛一下子静了,所有人都不吱声了,酒也不喝了,就那么盯着画面里的人。 郁青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他脸上烫得厉害。可这会儿要让他站起来跑掉,他又不情愿,因为润生还在那儿看呢。他赌气地想,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然而当画面上的人多起来,肢体的纠缠复杂起来,他的汗就下来了。 屋子里的大家也很震惊:“草,怎么还有男的摸男的……这么多人……” “不是男的摸男的。”姜潮很有见识道:“主要还是一帮人玩儿那个女的。” “不行了……”一个小混混终于道:“外国鬼子也太会玩儿了……”说着他关掉了房间里的灯。 暧昧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不只是在画面里。郁青简直呆住了。他想,这种事难道可以在公共场合做么?他心跳得厉害,想悄悄溜走。润生交往的都是什么人啊?郁青不安地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看片子干这个,怎么可以这样的…… 而画面上那个卷发的男人突然叫了一声。郁青吓得狠狠打了个哆嗦。房间里的喘息声也跟着大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润生突然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从殷红那儿叫几个人吧。”姜潮忽然低声道:“叫过来一起玩玩儿……” “得了吧。”马凯扯了扯领子,呼吸不太稳:“有小孩儿在呢。殷红姐也不能同意。要么你们去外头的店里?” “十七八也不算小孩了……你怎么老是那么扫兴……”姜潮不满道。 两个人说话间的语气有了火药味。 郁青双手绞紧,心想,润生怎么还没回来?他刚才有点儿生他的气,可这会儿润生出去了,他又想起来,细眼儿他们一帮人也在这家店里呢。可别遇上才好。 想到这里,他悄悄起身,也出去了。 午夜的录像厅狭小昏暗,充斥着烟酒的难闻的气味,还有些含义不明的声音。大厅里在放恐怖片,郁青不明白为啥场下的观众却一个个都是昏昏欲睡的模样。鬼魂的尖啸听得人寒毛直竖,他背上开始冒起凉风,酒意也醒了不少。 里外走了一圈儿,也没找见润生的影子。郁青想去卫生间洗洗脸清醒一下,没想到在隔间的地板上,他看见了润生的牛皮凉鞋。 郁青敲了敲门:“润生?” 门没开,里头有古怪的呼吸声。 郁青这会儿已经不生气了,只是担心:“你怎么了?是酒喝多了不舒服么?我去给你要杯水吧?” 隔间里静了静,门忽然开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出来,将郁青一把拖了进去。 第40章 润生脸上很红,喘得厉害,裤子的皮带也散着。那根已经完全成人了东西狰狞地支棱着。他一手来抱郁青,一手拼命弄着自己。 郁青的脸一下子从苍白变得通红,简直手脚都没地方放了。他小声安慰道:“你不用动它,洗洗脸,喝点水,一会儿就好了……” 润生没说话,他呻吟着,把郁青抵到了脏兮兮的门板上,抓住了手。 那双漂亮的眼睛红得吓人,整个人看上去很不正常。郁青被他吓到,本能地用力挣扎起来:“你干嘛……别在这里闹啊……” 润生的手从后面伸进了郁青的裤子。 他们以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亲密。可这次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因为润生以前从来都不会来弄郁青。他只是让郁青帮他揉一揉,摸一摸。眼前的润生变得陌生又可怕,让郁青本能地想要逃跑。他拼命拦住润生的手:“别弄我!” 郁青几乎没有对润生用过这样的语气讲话。他们在一起时,总是润生在莫名其妙地闹脾气。郁青也不和他生气,会耐心地宽慰他,努力同他解释。 润生似乎被震住了。他停下动作,声音里多了几分脆弱和无助:“出不来……怎么都出不来……” 郁青拿这样的他没有办法:“东西长在你身上,摸我的屁股有什么用啊……” 润生抽回了手,把脸埋在了郁青肩上,痛苦道:“难受……弄不出来……” “是因为喝了酒吧。”郁青自责起来:润生把郁青那份酒也喝了,而姜潮又很会灌人。 他抱住润生,像从前那样把手伸了下去:“没事的。不要紧。” 润生再次大口喘息起来。他胡乱咬着郁青的肩膀,抚摸和揉搓他的卷发。郁青感觉自己像抱着一条大号的泥鳅——润生身上湿透了,汗水把郁青薄薄的衬衫也浸了个透。 他小声道:“你这样我握不住……” 润生猛地攥住了他的手,急切又粗暴地动了起来。 郁青的手被他攥得生疼,人也被顶得喘不上气。卫生间狭小封闭,缺氧感令人窒息。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润生似乎已经完全顾不上有没有人了。可郁青却不知为何,猛地想起了很久以前在那个小旅店门口发生的事。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润生的嘴。而润生的手却还在不管不顾地死命动着。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弓,另一只手又不死心地钻进了郁青的裤子。 脚步声只是经过。可润生的手指却去往了某个隐秘的地方。 郁青猛地侧身挣扎了一下。 就在这时候,有微凉粘腻的液体伴着润生的粗喘喷上了郁青的脸颊。 两个人都呆住了。 润生喘息了一会儿,忽然向着郁青的脸伸出手,抹了一下那块粘腻。 陌生又熟悉的味道落在了郁青的嘴角和鼻端。他惊恐地看着润生迷离又狂热的眼睛,那双眼睛离自己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自己吞下去了。 郁青猛地推开润生,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他在水池边用力洗脸,感觉心里乱成了一团。这不是什么大事,郁青安慰自己,二毛只是不小心,又不是什么脏东西。 这样安慰过自己,仿佛心里就平静了些。某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旋,可是那个念头太过可怖,郁青甩甩头,把它压了下去。 二毛不是那样的人。他对自己说。二毛就是喝了酒,那股劲儿上来了。人喝了酒,干出什么奇怪的事都不奇怪。所以这不是二毛的错。 郁青关掉水龙头,抹掉脸上的水,转身却发现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后,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郁青脚下莫名一软,双手下意识向后扶住了水池。他第一次有些不敢看润生的眼睛,只能避开了对方的目光:“我出去醒醒酒,这里好闷。” 午夜了,这附近的街上还是挺热闹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闲人。郁青走到录像厅旁边一条安静的小巷子里,在路边的石台上坐了下来。 他觉得茫然,好像有很多话应该和润生好好说一说,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润生比自己还大一岁,为人处世也要成熟很多。有些事他应当比自己想得更明白。 郁青想好好思考,可是脑海中润生那充满欲望的眼神始终挥之不去。那是他不认识的润生。 牛皮凉鞋出现在了郁青的视线里。 郁青抬起头,幽暗的小巷里,润生的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生气了?”润生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强压着某种情绪,又像是忐忑不安。 “没有。”郁青抱着膝盖,低声道:“姜潮说的都是真的吗?” 润生轻轻道:“你指什么?” 郁青一时语塞:“……抽烟对身体不太好,我们这个年纪,发育还没有结束。” 润生低声道:“偶尔抽抽。” 郁青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难相信他了。 润生走过来,慢慢在郁青身边坐了下来。郁青知道润生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让人简直浑身都不自在。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因为他们一直那么要好。 “你讨厌那个事么?”润生轻轻道。 郁青没想到他会问。可这让人怎么说呢?他想到润生方才的样子,突然觉得羞耻而紧张,那种隐约的窒息感又一次出现了:“我……”郁青迟疑着:“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他抬起头,看见了润生的眼睛。他不明白为什么润生的眼睛看起来那么亮,明明是这样尴尬的时刻。 “……但是……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做这种事了……”郁青听见自己轻轻道。 润生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他眼里的光消失了。 郁青强迫自己看着润生:“我觉得……那样有点儿不太好。我们现在也不是小孩子了。” “你认真的?” 郁青知道他生气了。二毛从小就动不动老是生气,可是好像没有哪回,他的生气会让郁青这么不安。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裂隙突然出现在了他们中间。 郁青心里难过起来。他想回避这个话题,想离开这里,可是他又不能不回答润生的问题。因为有些事当时不讲清楚,之后可能就更加讲不清楚了。 他刚想开口,却听见润生道:“那你以前怎么不说?” 润生的声音听起来冰冷而压抑。 郁青想说什么,可润生却猛地站了起来,转身走了。 郁青孤零零地坐在无人的小巷子里,觉得胸口闷闷的。今天要是看完球直接回家就好了。他难过地想。直接回家,就没有这个事了。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录像厅的片子也是。以后还是不要来这种地方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忽然听到录像厅那边一阵吵闹。 郁青茫然了片刻,终于如梦初醒地从台子上跳了下来。他跑过去,看见脸色阴沉的润生正被马凯拦着,对面两个陌生的混混在叫嚣着骂人。 郁青慌忙跑过去:“怎么了?”他紧张地拉住润生,润生却甩开了他的手。 细眼儿站在台阶上,点了支烟:“你小子还挺有种的,听说我在这儿,也不跑。” 润生拉了拉皱巴巴的背心,冷冷道:“我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好跑的?” “呵,你把我们的人捅到医院里头去,以为赵东铭罩着你,这事儿就完啦?” 这话是纯找茬了。一来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二来赔钱道歉之类的,润生家也赔过了。后来对方带着人来寻仇,润生这边也没再动手。 郁青看了一眼润生,确认他没受什么伤,悄悄松了口气。马凯低声安抚着润生:“犯不上……算了吧……” 郁青犹豫了片刻,忍不住对细眼儿道:“咱们几个,也算是小时候就认得的。那时候在江边,你还带着几个朋友向我们借过风筝。小时候大家都不太懂事,可只是打打架而已。王建设那个事,说到底是误伤,而且真要论起来,也只和曹宇有关系。后来我们同你一直没什么交集。所以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细眼儿一时语塞。他打量着郁青:“呦呵,你倒还挺会说,小嘴叭叭的。”他又拿出了一只烟:“也没啥,看他不顺眼而已。” “呦,怎么在这儿呢。”姜潮手底下的一个混混从录像厅里走了出来:“放新片子了,这个比上个好,老带劲儿了……”看见细眼儿,他的后半截话消失了。 细眼儿看见他,目光立刻警惕凶狠起来。 马凯机灵地放开了润生,掏出打火机走过去给细眼儿点了个火:“孟哥,咱不用瞪眼睛竖犄角的。您是干大事的,我们就是讨口饭吃。真没多大冤仇,您跟小孩儿较劲,犯不上。我呢,就东铭大哥手底下一个小跑腿儿的。小傅呢,压根儿不是道儿上的人。咱们做事,好歹有个线儿在那儿呢。越过去了,伤了四哥和东铭哥的和气。我们今儿在这儿,是几个朋友出来玩玩儿,也没碍着你们。赢球了,大伙儿都挺高兴的,挺乐呵的,你们不也是么?所以咱就都乐乐呵呵的,算了吧。” 细眼儿打量着他,轻哼一声:“挺油挺会说话的啊。”他抽了口烟,回去了。 细眼儿走了,马凯冲两个少年道:“没事儿了,甭害怕。” 他们说话间,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了过来,冲马凯笑嘻嘻道:“姜哥在里头呢吧?” 马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哦,在里头呢。最里头那个包间就是。” 女人们手挽手进去了。 马凯无奈道:“把你们的几个小哥们儿叫出来,我送你们回去吧。” 郁青看向润生,润生却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一路上他都没再说一句话。马凯苦口婆心地数落了润生半天,他也像没反应似的。 所有人都被平安送了回去,出租车最后停在了丁香大院儿门口,马凯叮嘱了郁青几句就离开了。 醉倒了的二胖死沉死沉的,郁青艰难地把他往自己肩上架。冷不丁旁边伸来一只手——一路上始终事不关己的润生冷着脸把二胖拖过去,胳膊绕在了自己脖子上。 郁青想帮他,可他已经大步流星地把二胖架走了。 送了二胖回家,院子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夏夜的丁香大院儿凉沁沁,静悄悄,郁青的酒意也散了。他看着黑暗里的润生,低声道:“二毛……” 润生轻笑一声:“你是想说,让我别生气,对不对?” 郁青抬起头,却发现他的眼睛正在黑夜里幽幽地盯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那让郁青觉得很紧张。 “我没生气。”润生靠近他,在他耳边用极温柔的声音轻轻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那么好。”他的手在郁青肩膀上摩挲了一下,转身走了。 留下郁青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黑漆漆的院子中央。润生呼吸的温度和掌心的触感还留在郁青身上。那让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心里也难受得发慌。 二毛只是奇怪,他一直都这么告诉自己,只是有点奇怪而已。谁还没点儿怪癖呢? 可他现在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了。二毛不只是奇怪而已——他在郁青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悄然扭曲。 第41章 郁青心里感到说不出的自责和难过。润生问他为什么不早说。他茫然又伤心地想,可是自己那时候要怎么拒绝二毛呢。 他这边心里乱成了一团,可润生那边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不,也不能说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润生明显对郁青的尴尬和迟疑视而不见。有时候,他甚至还会问上一句:你怎么了?不要紧吧? 这样的润生让郁青感到伤心。因为润生对待那些他不那么在意的人就是这样一副样子——看上去很关心,很和气,很好说话,其实都是装出来的。现在他对自己也戴上了那样的面具。 麻杆儿那天走得早,一直说没玩尽兴,张罗着要在江北的白鹤湾再聚一次。那边新修了沙滩浴场,白天游泳,晚上过夜,还能看到音乐节的开幕焰火。 郁青看着润生一反常态地参与了进去,甚至连何越提出让他找大客车这种过分的要求都一口答应了下来——润生自己当然弄不到大客车,这等于是让他去找徐晶晶帮忙。 郁青忍不住插嘴,说其实坐轮渡也行的,早上六点就有船了,再说过江也不是没有公交。可润生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说没关系,他也就只好不再发表意见了。 讨论结束,他犹豫着要不要找润生聊一聊。然而润生只是冲他含义不明地笑笑,飞快地骑上车走了。 润生答应借车,真的就借到了车。到了约好的日子,大客车准时挨个上门接人,把欢天喜地的少年人们送去了江北的白鹤湾。 这一回人来得比哪一次都齐,不光有他们高中的同学,连初中玩儿得很好的几个女孩子也都到了。 白鹤湾是一片很大的天然金沙滩,离支流的入江口不远,水流平缓,水质也很干净。郁青小的时候,偶尔会瞒着周蕙偷偷和小伙伴来这里玩儿。他们上高中时,市里体育局牵头,把这里改成了沙滩浴场,沙滩后的野松林也重新规划,建了可以露营的公园。 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虽然赶上了工作日,可沙滩上和水里仍然有不少来游泳的本地人。大家找到了麻杆儿租的凉棚。带了帐篷的人,就在那附近撑开自己带的帐篷安营扎寨。 润生一个人拎着东西,把帐篷扎在了营地最后面——再往深走不了多远,就从沙滩进松林了。郁青远远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放下手上的野炊工具,走过去帮忙。 润生一言不发地忙着手上的事,并没有开口讲话。他以前有时候也不爱讲话,话都让郁青一个人说了。可是现在郁青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打从录像厅那个夜晚之后,他们就一直都没有好好地聊过天了。 他没话找话道:“这里是不是有点儿偏啊?安置在靠凉棚的沙滩上不好么?下水也近些。” “我讨厌人多,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半天,润生终于低低地开了口。 郁青想说,那你干嘛还那么积极地组织参与这件事呢。可是话到嘴边,又讲不出来。他现在似乎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对润生没遮没拦地讲话了。也许不光是润生戴上了面具,郁青黯然地想,自己也是。 润生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道:“你自己的帐篷呢?” “我没有帐篷。”郁青低声道:“二胖借了个大帐篷,到时候男生没帐篷的都在他那儿睡。”这话说出来,郁青隐约有点儿难过,因为要是放在以前,他会理直气壮地提要求:我没带帐篷,睡你帐篷吧。 润生还是那种随意又自然的口气:“你要是嫌挤,晚上就过来睡。” 郁青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来,一时愣住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润生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道:“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郁青震惊地望着他。 可润生却低下头,用一种真诚又歉然的语气道:“我要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看在这么多年的份儿上,你别往心里去。你老躲着我,我挺不好受的。” “我没躲着你。”好久,郁青才慢慢道:“我就是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润生低声道:“你不和我说话,就没人和我说话了。” 也没到润生说的那样。郁青想。毕竟润生的人缘儿在那里。可他也理解润生的意思。润生身边,能无所顾忌地聊心里话的朋友,确实太少了。 郁青想说那你该多交点儿朋友才是,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们现在不是在说话嘛。” 润生笑得有些苦涩:“是啊。” 郁青看见他这样的神色,心就变得很软很软,那些顾忌和疑惑立刻被抛到了天边。他拉起润生的手:“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都过去了。我们去吃西瓜吧!对了,你快把墨镜戴上,不是说艳阳天眼睛会难受么?” 润生看着自己的手腕,嘴角慢慢翘了起来:“嗯。” 郁青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把话说开了,反正之后他和润生在一块儿,感觉自然了很多。换泳裤的时候,润生还体贴地帮他拉着帘子,并且很有分寸地没有回头看他。 江水温暖,天气晴朗。大家会游泳的,不会游泳的,都下了水。 润生倒是破天荒地没有来闹郁青,而是游到了一边去。他的游泳当初还是郁青教的,但他现在游得比郁青还要好些。说起来也挺神奇,小时候他们来江边游泳,润生因为怕晒,大部分时候总是头上披着一条老大的浴巾躲在树荫底下。谁也没想到最后他反倒比其他人游得更好。 郁青是润生的师傅,当然游得也很好,于是理所当然地负责教那些不怎么会水的同伴。只是游泳这种事不是能短时间学会的,大家在水里,往往还是套着游泳圈玩闹的时候多。 郁青很快就放弃了教人游泳这个事。大家都嘻嘻哈哈的,玩得高兴就行了。他在水里痛快地游了好几圈儿,探出头来时,恰好远远看见黄依娜在一处人少的地方吃力地划着水。 她的水性明显很糟糕,即使游泳圈套在身上,似乎也不太会掌握平衡和方向。努力了半天,人还是在原地打转。那个位置水深已经没人了,黄依娜踩不到底,明显有些紧张。郁青本来想过去推她一把,可润生从他身边探出头来,先他一步向黄依娜游了过去。 游到一半,冷不丁和斜里游过去的金玉婷撞了个满怀。润生和她说了几句话,大概是道歉,然后游到了黄依娜身边。 江边浴场虽然水浅浪静,可也不是完全没有危险。有时候水性不太好的人一脚踩空进了沙坑,很容易因为紧张呛水。郁青看着润生把黄依娜推到了水浅些的地方,暗暗松了口气。 黄依娜不好意思地笑着,和润生似乎说了句什么。润生开始给她示范。他当初给郁青讲题时讲得有多明白,教人游泳就教得有多明白。反正黄依娜肉眼可见地姿势正规流畅了起来。 郁青远远看着,觉得挺放心,于是就上岸去了。 二胖支起了烧烤架子,正满头大汗地蹲在那儿往签子上串羊肉和土豆片儿。郁青拿过扇子,扇了扇还不太旺的炭火:“你也下去游一会儿吧,天太热了,老在岸上,一会儿该晒爆皮了。” 二胖大咧咧道:“游泳有什么意思嘛。还是吃比较有意思。” 郁青扇着炭火,四处张望。大部分人这会儿都在水里,麻杆儿正在两个女生身边,和人家有说有笑地互相扬水玩闹,看上去乐颠颠的:“好长时间没看见麻杆儿玩儿得这么疯了。” 二胖撇了撇嘴:“他啊,不安分。你瞅他对象方蕊脸色都成什么样儿了。” 郁青望了一眼,见麻杆儿的女友方蕊正和另外几个男生一块儿泡在水里。她眼睛还看着麻杆儿的方向,脸上也没什么快乐的神色。 郁青叹了口气:“我来弄吧,你歇会儿,难得出来一趟,净你服务我们大伙儿了。” 二胖愉快道:“没事儿,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吃的都是我先吃嘛。”说着拿起刚串好的肉串和土豆片,放在了炭火上。 郁青笑了,给他扇了扇风。 羊肉和土豆片儿都很好熟。二胖吃了几串烧烤,心满意足地下水去了。郁青接过他的活计,又串又烤忙活了半天,然后攥着一把香喷喷的烤串把炭火盖上了。他拎了瓶汽水,刚想开,扭头看见大帐棚底下和唐丽聊天串串儿的林巧柔,于是又拎了两瓶汽水,向她们走了过去。 唐丽刚从水里上来,这会儿正在擦头发。看见郁青,她笑嘻嘻道:“还是你好。我刚才瞧见钱文海一个人在那儿边干活儿边偷吃,想过去管他要点儿,又没好意思。” 郁青笑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把烤好的串儿和两个女孩子分了,还给她们开了汽水。 林巧柔放下手里正在串的干豆腐卷儿,接过来,微笑道:“谢谢你,辛苦了。” 郁青摆摆手,好奇道:“你怎么不下水去玩儿啊,岸上太阳这么大,要把人烤化了。” 林巧柔欲言又止:“我……” “是不会游么?没事儿,咱不是租了游泳圈的嘛。”郁青安慰道:“等会儿吃完了,我教你。” 唐丽拍了郁青一巴掌,哈哈大笑:“巧柔水性比你们都好,还用你教嘛。” 林巧柔脸红了:“丽丽!” 唐丽笑眯眯道:“本来就是啦。她姥爷一家子是江上打鱼的,咱们上初中那会儿,夏天江上有时候轮渡太挤,她就直接游泳过江去上学。” 郁青惊呆了:“我……我怎么不知道……从没听你说过啊。” 林巧柔笑笑:“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天都有人在江上横渡啊。”她撕开蚕蛹,低头吃了一口:“你烤的真好吃。” 郁青还是觉得挺震惊的。林巧柔看上去纤纤弱弱的,谁能想到她竟然敢一个人游泳过江。郁青自认算是水性很好了,可他自己也不敢。妈妈和奶奶年年冲他念叨江里淹死人的事儿,江里也确实年年都得淹死不少人。 “你可太……”郁青找不到别的词,只能道:“太牛逼了。” 林巧柔噗地一声笑了:“怎么讲起脏话来了。” 郁青脸红了。马凯那帮人天天“卧槽”“牛逼”地念叨,他也不知不觉受了影响。 “哎,那你怎么不下去教黄依娜游泳啊?”郁青不解道:“她刚才自己在那儿瞎扑腾,看得人怪担心的。你看着她,肯定比润生看着她让人放心啊。” 林巧柔欲言又止:“我是说了,她不愿意……” 郁青费解道:“为什么啊?” 唐丽食指在郁青额角戳了一下,埋怨道:“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啊,巧柔要是下去了,还有傅润生什么事儿啊……” 郁青仿佛有些明白了,可仍然不怎么太明白。好像女孩子们都觉得润生对黄依娜有意思,可润生明明就不太喜欢黄依娜。可就算不喜欢,他也还是耐着性子教她游泳。所以别人误会了什么,也就不稀奇了。润生总是这样让人琢磨不透。但愿将来别闹什么误会才好。不过润生要是真和黄依娜在一起,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郁青愣愣地想。自己一直希望润生有个女朋友,可是一想到黄依娜要做润生的女朋友,他又觉得很不开心。 我是还喜欢她么?郁青思索了片刻,只觉得黄依娜看上去有点儿陌生。他在心里摇了摇头,决定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了。 林巧柔看着他,温声道:“录取通知书有消息么?” “没有。”郁青挠挠头:“润生的也没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他的也没到么?”林巧柔喃喃道:“我问过老师,听说往年这时候,差不多该收到了。” “既然大家都没收到,那应该是今年比较晚吧。”郁青安慰道。 林巧柔叹了口气:“也是,慢慢等吧。” 那一把烤串,很快就被瓜分完了。唐丽和林巧柔都主动站起来去弄吃的了。快中午了,大伙儿一会儿玩儿累了,肯定要上岸来找东西吃。 郁青拿着扇子给她们俩扇炭火,唐丽拿小锅煮了方便面和鸡蛋,还烤了点儿菜。几个男生这会儿都上岸来了,纷纷过来帮忙顺便偷吃。 润生这会儿也上来了。林巧柔看见他,赶忙扭头去看水里:“娜娜呢?” “金玉婷和她在一起呢。”润生甩了甩头发,把浴巾披到了头顶上,对郁青道:“有吃的么?” 郁青把刚烤好的串儿塞进他手里:“给,你先吃着。” 润生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道:“野炊就烤东西最有意思。” 旁边儿立刻有人搭腔:“是啊是啊。” 润生笑着轻轻推了郁青一把:“别光你一个人玩儿,给别人让个位置。” 郁青手上的扇子立刻被身边的人跃跃欲试地拿了过去。 围着炉子的少年人们欢声笑语一片,润生把郁青拉了出来,一起坐在凉棚下吃东西。 郁青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吃东西:“味道怎么样啊?熟没熟?” “有点儿咸。”润生挑剔道。 “不会啊,我没撒多少调料……”郁青困惑道。 “你自己尝。”润生把串递过去。 郁青咬了一口:“我吃着还好啊……那我给你再烤点儿新的……” 润生一把拉住他:“不用了。”他丢开签子,顺手搂住郁青,摩挲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用脑袋轻轻顶了郁青一下。 久违的亲昵感回来了,郁青和他并肩坐着,看着蓝蓝的江面和那些小小的船。 “我们上次一起划船,还是初中那会儿呢。”润生语气怀念。 “是呀。”郁青想起来,忍不住扁了扁嘴:“你全程攥着船桨不撒手,碰都不让我碰一下。” 润生顿了顿:“我是怕你划不好,把船划翻了。”他扭头看向郁青,声音低柔:“现在咱们要是再去,我肯定把浆给你。你想划多久,就划多久。” 润生眼睛漂亮,眼窝又特别深,他温柔又安静地凝视什么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含情的错觉。郁青从前没注意,可这会儿被这样看着,心跳得却快起来。他脸上有些发烫,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润生不理会他的尴尬,自顾自道:“什么时候,再一起去划船吧。就咱们两个人。” 郁青正在不知所措,忽然听到了一声惊叫:“娜娜!” 大家往江中望去,发现黄依娜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救生圈也瘪了下去。一直和她在一起的金玉婷这会儿不知道去哪儿了。 林巧柔丢开手上的东西,一路飞奔冲进了水里。大家这会儿也反应过来,纷纷跟着下水救人。 唐丽没有夸大其词。林巧柔的水性好得惊人,在江里就跟一条细细的大鱼一样。她穿过水中的游人,片刻后就游到了黄依娜身边,赶在所有人之前把她抓住了。 男生们也很快也游了过去,帮着她一起把黄依娜往岸上带。而金玉婷不知道打哪儿游了过去,也伸手帮忙拖住了黄依娜。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黄依娜有点儿惊魂未定。不过她性格比较大咧咧,在岸上坐了一会儿就缓了过来。林巧柔给了拿了清水和吃的,她又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 人没事就好。大家互相叮嘱一番,就该干嘛干嘛了。只是午饭吃完再下水,仿佛都长了记性,谁也不往深水的地方去了。还有的人,比如麻杆儿,干脆就不再下水,而是领着几个人在沙滩上打起了排球。 郁青收拾好东西,找了一圈儿没见找润生,最后在靠近树林润生自己带的那个双人帐篷里见到了润生:“你干嘛呢?午饭是不是没吃饱,还有点儿菜卷儿,我给你拿过来了……” 润生的目光从远处沙滩上的金玉婷那里收了回来,伸手搂住了郁青:“你还下水么?” 郁青迟疑道:“不了吧?” “那我们去公园那里冲个澡吧。”润生有点儿抱怨:“我背上好疼。” 郁青拿开他身上的浴巾,立刻心疼起来:“晒伤了……你下午不要出帐篷了。唉,早知道这样,你还那么积极地答应麻杆儿来江边……我们去别的地方露营就好了……” “你喜欢啊。”润生修长的手指忽然轻轻抚上了郁青的手:“你喜欢,我肯定要大力支持的。” 怪异感再次爬上了郁青的心头。他想把手抽开,可想到他们刚刚修复的友谊,到底没有那样做。他只是避开了润生的目光:“……下次出来,还是换个地方吧。” 润生松开了手,轻笑道:“都听你的。” 之后一切如常,每个人似乎都玩儿得很开心。到了晚上,二胖点起了篝火,大家手拉手围着篝火跳舞,还讲了好些故事。 轮到林巧柔的时候,她搂着黄依娜,讲了个画皮的故事。大概是说从前有个美人,有个两心相许的好郎君。两个人郎情妾意,只待定下的日子到了,就要完婚。这美人有个妹妹,常年郁郁寡欢。姐姐要成亲的前夕,她忽然去世了。郎君虽然觉得惋惜,但也没放在心上,因为他满心都是姐姐。后来姐姐嫁过去,他虽然喜不自胜欢喜,可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后来有一日他外出早归,凑在窗前想看看妻子在做什么,却发现有个女鬼正在细细描画人皮。而那人皮赫然就是妻子的模样。这位郎君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请了道士,道士做法收了女鬼,才晓得这女鬼原来正是妻妹。至于妻妹是何时变做鬼,顶替了自己的妻子,那就不可知了。 她讲完这个故事,抬起头看了金玉婷一眼。金玉婷拨弄着篝火,没有说话。旁边有个男生道:“我记得聊斋里的故事不是这样的吧。” 另一个女生圆场道:“啊呀,聊斋有那么多故事,大概是巧柔记混了。我来讲个好玩儿的歌星八卦吧。” 大家纷纷称好,催她快说。林巧柔垂下目光,不再说话了。 大家玩儿到很晚,又喝了不少酒,沙滩上吵吵闹闹的。润生和郁青在身上喷了好些花露水,和许多露营的人一起站在公园的台阶上等对岸的焰火。 对岸流光溢彩,照得天上的星星都不那么亮了。 郁青望着对岸发呆了片刻,没头没脑道:“我感觉巧柔不是在讲故事。” 润生不置可否:“想象不能脱离现实存在。” 郁青回过神,叹了口气:“刚刚轮到你讲故事,你怎么不讲?” “我不想讲给那么多人听。”润生轻轻道:“但你要是想听,我就只讲给你一个人。” 郁青还在想着林巧柔那个让人不安的故事,随口道:“是什么样的故事?” 润生扭头,定定地看着他:“求而不得的故事。” 焰火倏然升空,乐声从对岸飘了过来,许多人在他们身边欢笑着。 郁青在润生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浅色的瞳仁在焰火绚烂的光辉中太过明亮,照亮了这份友情的阴影下所隐藏的一切。在那个瞬间,郁青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润生的眼神那么炽热,仿佛在一瞬间灼伤了什么,让郁青难以言喻的痛楚。原来所有的违和都不是自己的幻觉和误解。原来那些怪异和扭曲全是真实存在的。 不知过了多久,郁青终于艰难地移开了目光,却发现自己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润生握住了。他慢慢把手抽了出来,毫无底气道:“你喝多了,早点儿休息吧。” 润生转过头,望着对岸的天空,轻轻笑道:“嗯,今天是喝多了。” 郁青混沌地回到帐篷里,很久都没有听到润生进来。旧日里许许多多的记忆涌了上来,让郁青感到胸口发闷。原来润生那些沉默,愤怒,孤独和欲望的源头全是自己。 郁青心里乱成一团,几乎无法思考。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恐惧,为什么恐惧里会有喜悦,而喜悦里又会有那么深的悲伤和痛苦。 然而最后的最后,他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润生以后可怎么办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迷蒙里感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然后嘴唇被压住了。郁青意识不清地挣扎了一下,压力消失了片刻,随即更强硬地覆盖了上来。有柔软炽热的东西钻进了口腔。潮湿,高热,像在云上,让人想这样一直漂浮下去。可紧接着,某种被吃掉的恐惧唤醒了他。 郁青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惊恐道:“润生?” 黑暗里的润生没有说话。他低下头,沉默而强硬地舔舐着郁青的嘴唇。 第42章 郁青拼命推他,可是根本推不开。润生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察觉到郁青的抗拒,他不但没有停下,反而钳住了郁青的手腕。 被压制的恐惧让郁青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忘了发出声音,只是死命地挣扎起来。混乱间他尝到了口中的血腥味,不知道到底是谁咬到了谁。可是润生仍然不肯罢休,反而愈加粗暴。那一刻的润生,比当初隔间里的润生还要可怖,他像个真正的疯子那样啃咬着郁青的嘴唇,甚至把舌头顶了进来。 这绝不是郁青所认识的润生。不是那个从小心思重,脾气坏,表里不一,却对他一直很好很好的润生。 最后郁青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当润生的手去掀他的背心时,他放弃挣扎,无声地哭了起来。 尝到了他脸上的湿润,润生仿佛迟疑了。他舔了舔郁青的脸颊,禁锢慢慢变得温柔了许多,只是仍然压在郁青身上,依恋地轻轻蹭着郁青的脸和颈窝。 然而就在他再次吻上来的时候,郁青却使出全部的力气,猛地推开了他。 润生猝不及防,向后摔去。 有那么一瞬间,郁青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可当润生飞快起身时,郁青却退却了。 他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帐篷。 夏夜的江风很冷。郁青跑上江桥,终于慢慢脱力,靠着栏杆滑坐在桥面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 钢板的缝隙之下,黑色的江水冲过桥柱,低低地轰鸣而去。 余光里,一束影子落在了桥面上。 郁青扭头,看见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了上来,正无声无息地站在离自己四五米远的地方。 润生把手上的凉鞋放在了桥面上,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你忘了穿鞋。” 郁青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他慌忙站起来,却不敢走过去,只是抽噎道:“你……你为什么要……要那么对我?” “你不是都知道了么。”润生的眼睛在夜色里看上去幽幽地发着光,声音很轻:“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我不知道!”郁青混乱道:“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那么对我……” “我等了好久。”润生自顾自道:“真的好久好久。我也想过要继续等下去。可是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等不下去了。” “听不懂……”郁青喃喃道:“你嘴角流血了……”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润生的语气极耐心,仿佛在向幼儿园的孩子讲述“一加一等于二”那样:“你和我,我们一直最要好了。” 夜风吹过,郁青呆呆地站在桥上。 润生等了片刻,向他慢慢走近:“豆豆……” 郁青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不对。”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可是就是不对。委屈又一次涌了上来,他喃喃道:“我们是朋友啊……” “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了……”润生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焦躁。桥上灯光幽微,他舔掉了嘴角的血:“早就不想了。” “所以你就那么对我?”一种遭到背叛的伤心比恐惧更强烈地刺痛了郁青的心:“你把我当什么?” 桥在脚下震动起来,火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喜欢你。”润生逼近他:“我想要你,这很难理解么?” “可是我不喜欢你!”郁青冲口而出。 一列火车轰隆隆从隔离带的另一侧驶过,桥上的照明灯全都亮了。在轰鸣与摇晃里,郁青看到了润生骤然扭曲的脸。他很害怕,很想逃跑,可润生那通红的眼圈儿却仿佛对他施了定身咒。 火车驶过,灯光渐渐熄灭,又只剩下他们头顶的那一点微光。 “我没听清。”润生咬紧嘴唇,死死盯着郁青,血又慢慢流了出来:“你再说一遍。” 他的神色还是那么疯狂,可郁青却不再觉得害怕,只是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楚:“你别这样。”郁青的眼泪流了下来,几乎是习惯性地开口道歉:“对不起。” 润生周身紧绷的气息仿佛一下子就散了。他表情空洞地望了郁青片刻,慢慢抬手捂住了脸。 郁青抹了一把眼泪,几乎是习惯性地向他靠近:“润生……” 润生却低吼道:“别过来!”他双肩颤抖,声音也在发抖:“离我远点儿……” 郁青呆呆地望着他:“润生……” 夜风越来越大,吹得桥上的旗帜猎猎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润生终于放下了手,哑声道:“你把鞋穿上吧,地上冷。” 郁青喃喃道:“润生……” “穿好了,就回营地去。”润生低着头,郁青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这就回江南。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在这边睡不好,先回家了。明天早上会有车来接你们。” 他向郁青走来,郁青心跳如鼓。但润生仅仅是从他身边经过而已——仿佛郁青不再是郁青,而是一片空气。 只是在擦肩而过的刹那,郁青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水。 第43章 从江北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郁青每天晚上都在做梦。 有时候梦里的润生好端端地会突然变成怪物,有时候梦里的润生的会对他哭泣。 而更多的时候,郁青会梦到他在长长的铁路桥上越跑越远,直至消失在黑暗里——任凭郁青怎样追逐,他都没有回头。 郁青从噩梦里醒来,迟钝地睁眼看着天花板。 梦并不是梦。 那个夜晚,当回过神来的郁青追着润生离去的方向跑到桥的尽头时,润生早就不见了。 郁青先前又伤心又惊恐,但润生一声不吭地跑了,他又很怕他想不开出什么事。夜色朦胧,郁青顺着江边呼喊润生的名字,可是回应他的只有江上的风。 要不是路过江边大排档时马凯突然冒出来,郁青还不知道要继续找上多久。 马凯穿着拖鞋背心,拎着一个手电筒,说润生去他那里了,让郁青不要担心。他拉着郁青在大排档的空位坐下休息,还给郁青买了汽水。 那会儿郁青的嗓子已经哑了,人也头昏脑胀的。他说润生真的去你那儿了么。 马凯信誓旦旦道:骗你也没人给我钱。那浑小子在我店里,喝了瓶酒就睡了。 郁青已经无力去思索他话语里的漏洞。马凯看上去一脸笃定,郁青的一颗心也就慢慢落了下去。心虽然落了地,委屈却涌了上来。他又想哭了:我……我也要喝酒。 马凯叹着气宽慰他:舌头和牙齿还打架呢。朋友之间吵几句嘴,不是挺正常的么,哪怕动了手也没啥的。再说你俩那么好,至于么。等我回头帮你骂他。 说完抬头瞥了边上一眼。 郁青眼神愣愣的,吸了吸鼻子。他什么也不打算和马凯说,润生的事绝不能让别人知道。 马凯要送他回家,郁青说不用。马凯不让他买酒,所以他只是喝完了汽水——喝完了,谢过小马哥,一个人又顺着原路返回了江北。 夏季天亮得很早,郁青走过江桥时,天边已经是紫色了。他在寒风和水流声里停下脚步,终于能够冷静下来思考。 郁青说不清到底哪件事更令自己崩溃——是多年的好友说喜欢自己,还是最好的朋友是个变态,又或是润生会不会因为一时想不开而干出什么更糟糕的事。 然后不知怎么,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曾被邻居家的亲戚摁在旱厕墙上扯短裤的事。润生那时候保护了自己,可现在呢?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润生看上去难过极了,自己还忍不住要去担心他;可是当自己难过的时候,润生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脑海里反复出现润生那张扭曲的脸。郁青几乎可以肯定,至少在那一瞬间,润生是恨着自己的。 他怎么可以那么对我呢。郁青心口疼得厉害,几乎也生出一种怨恨来——润生真是混蛋。 可那恨终究只有一点点,被冷风一吹就散了。最后郁青无助又无力地蹲了下来,对着滚滚而去的江水掉下泪来。这一次不会有任何人来安慰他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也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永远永远。 夏季的阳光被隔在窗帘后面,而郁青只是倦怠地躺着。他又做了一宿噩梦,梦境光怪陆离。他在梦里拼命奔跑,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被变做怪物的润生咬下了一口肉来。 郁芬在外头喊他吃饭,见他不应,敲了敲门。郁青没精打采:“就来了。” 没想到片刻之后,郁芬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郁青只穿了一条小短裤,见状赶忙扯过被单盖住了自己。郁芬没看他,走过来拉开了窗帘,朝晖一瞬间涌进了房间:“越长大怎么还越懒了。” “我哪有。”郁青闷闷道:“晚上没睡好。” 郁芬在他床边坐了下来:“为啥?和润生吵架了?” 郁青心里一抖,下意识否认道:“不是。” 郁芬打量着他的神色:“没吵架,一个礼拜没见你去找他,他也不来找你?” 郁青低下头:“反正不算是吵架吧,你别问了。” 郁芬若有所思:“你俩有矛盾了,你也不用总让着他。” 郁青有些意外,因为郁芬不是第一个讲这种话的。从江北回来那天,二胖就说过同样的话了。他也是问郁青是不是和润生吵架了,然后劝说郁青不要老是惯着润生。 郁青不能和二胖讲那些事,所以只能沉默以对。 二胖当时叹了口气,问了句让郁青愕然的话:是不是他不让你跟别人搞对象?然后也不等郁青回答,就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倒也不是想在背后讲究他什么……毕竟咱们都是这么多年的哥们儿了。但他有时候真的有点儿那个,你知道吧……特别霸道。怎么说呢……就是只许你和他好,要是你和别人好了,他就要开始作妖了…… 郁青不知道该怎么说。二胖似乎确实碰触到了一部分真相。可实际上问题要比那严重得多。 二胖侃侃而谈,结论就是郁青太惯着润生了。 他说什么你都答应,要是有一天他强你所难,你不答应,他就要记恨上你了。二胖如是道。 郁青心中黯然。他没觉得自己在惯着润生,可二胖讲得似乎也有道理。如今姐姐也这样说,郁青便忍不住想:所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么? 他坐在床上发愣。郁芬忧虑地看着他:“真吵架了?要不要我去替你说和?” 郁青回过神来:“不用了。”他低声道:“我自己能解决。找时间……和他聊聊就好了。” 郁芬看了弟弟片刻,忽然伸手拍了拍他:“好了,快起来快起来,起来了去外面找朋友同学什么的玩一玩儿,谈个恋爱也行。不用听奶奶的,姐支持你……我可跟你说,咱们一辈子,估计就数这个假期最轻松了,珍惜吧。等你将来上了大学,又是一堆考试;上了班,倒班倒得连个休息日都没有;要是再结了婚,乖乖的不得了,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堆七大姑八大姨要应付,后半辈子就别想消停了……” 郁青愣了愣,隐约从话语里窥见了些许不太一样的东西:“以前都没见你提过这事儿……”他眨了眨眼睛,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狡黠:“你要跟谁上有老下有小啊?” 郁芬脸微微一红:“跟你!跟奶奶!跟咱妈!你们就是我的上有老下有小……” 郁青不信道:“是不是厂里有人追你啊?什么样的,给我瞅瞅呗,歪瓜裂枣可不行……” 郁芬抄起枕头拍了他一下,插着腰:“少在那儿转移话题,现在是说你。别懒了,快起来,你要是不出去玩儿,就帮奶奶把豆角晒了。哦,对了,要是出去,就帮我去裁缝店把我新做的裙子拿回来。”她把枕头扔进郁青怀里:“我还给你做了件夹克衫……别跟奶奶说,偷偷留起来,等你上学时带过去。不然她又数落我乱花钱。” 郁青爬起来,感觉自己在姐姐的笑容里恢复了些精神:“还是你疼我。” “小懒虫,快起来吧。”郁芬一甩辫子,出去了。 一家人吃了早饭,各有各的事。郁芬清早要回厂里,周蕙下班还没到家,奶奶趁着天气好逛早市去了。郁青想起姐姐的叮嘱,拿着小票和车钥匙去裁缝铺子取衣服。 才出楼门,就听见院门口一阵严厉的斥责声。 郁青远远望过去,发现傅工夹着公文包,脸色很差:“……几天都不回来,也不说一声……你看看你,还有个学生的样子么……你是要当小流氓么!” 润生站在傅工对面,衬衫在裤腰上里出外进,整个人看上去乱糟糟的。 “你妈来电话问你怎么样了,我都不敢和她说!” 润生嘴角翘了翘,居然在笑。他一言不发,似乎在欣赏什么。傅工喋喋不休,他心不在焉地转动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了北楼的大门。 郁青来不及躲回楼里,两个人的视线恰好撞在了一处。润生的笑容不见了,他盯了郁青片刻,把头低下了。 高工的太太挎着小柳筐,蹒跚着往院门口走。傅工瞧见有人过来,终于把声音压了下去,低斥道:“我得回厂里去……好好洗洗你自己!” 做父亲的走了,过路的老太太也走了,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郁青踌躇片刻,终于低下头,硬着头皮向大门走去。 没成想走到半路,一片阴影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郁青抬起头,发现润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他仿佛是故意要在郁青跟前展示自己的狼狈:衬衫上头的几颗扣子被细线摇摇欲坠地挂着,苍白的颧骨上有一小块青紫,腮边还挂着红印子。香水味,酒味,烟味和无法描述的气味共同扑面而来,让郁青几乎想要咳嗽。 润生见郁青看着自己,伸手抹了抹腮边的红印。印记晕开了,原来那是口红。 “我和人打架了。”润生轻轻道:“好疼。” 郁青没接话。 “都是因为你。”他盯着郁青的眼睛。 第44章 郁青只是默默看着他,没有回应。两个人彼此沉默地站在那里,陷入了一场无言的对峙。 郁青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口,润生就有一百句话在等着。何况他也不想在院子里和润生掰扯。所以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闭上嘴,转身往回走。 没想到手腕被一下子攥住了。 郁青几乎是本能地飞快抽回了手。他扭头望去,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润生在咬牙切齿。可当他回过神来,润生脸上又是从前那种不悦时平静得近乎傲慢的神色:“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郁青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反问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润生微微一愣。半晌,他才轻轻道:“……我受伤了啊。”他的声音里有一点点脆弱:“真的。我等你来找我……你也不来……你后来……怎么不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低了下去。 那些话语意含糊,既没有道理,也没有逻辑,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郁青本能地想要过去安慰他,但这一次生生忍住了。小帐篷里发生的事,还有那天在桥上吹过的冷风和流过的眼泪,他始终都无法忘记。润生已经不是从前的润生了,郁青再也没办法毫无芥蒂地走过去拥抱他。 何况润生每次都是这样——分明做了错事,却总有办法把重点模糊掉。从前郁青没往深处想过,如今不一样了。他不想再这样纵容他了。 可是硬起心肠往家的方向走了几步,他回头见润生还在原地静静地站着。 十七岁的润生精瘦但结实,在男生群里能比别人高出大半个脑袋。可当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时,郁青总觉得又看见了小时候那个单薄苍白,头发像亚麻一样色泽干枯的男孩儿。 郁青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终究心软了:“来上个药吧。” 话音没落,润生几乎是嗖地一下就走上前来,好像刚才那个傻站着自说自话的另有其人。 郁青退开两步,警觉地看着他。 润生低下头,看不到表情:“你家……有吃的么?” 郁青没有说话,转身默默往家里走。一肚子的委屈和火气,这会儿也只能先放到一边去了。 润生对郁青家就像对自己家一样熟悉,进门第一件事是去洗澡。郁青家里的电热水器要烧水,可他似乎根本等不及,直接就用冷水洗了,破天荒地连一句话都没有抱怨——大概是这一次确实没有抱怨的底气。 洗完了匆匆出来,身上只有一条小裤衩。 郁青看到他这个样子,就想起帐篷里的事。他怀疑润生是故意的,可这话又不能问。最后郁青定了定神,尽力让自己听上去心平气和:“伤哪儿了?” 润生低声道:“哪儿都伤了。” 郁青绕着他转了一圈儿,除了脸上那点儿伤,就是肩背上有几处淤伤,并不严重,大概是被什么东西磕碰到了——总之不管怎么看,也算不上是“哪儿都伤了”。 郁青没拆穿他,只是默默拿出药,开始往润生身上涂。 没想到润生突兀道:“不是那儿。” 郁青停了手:“还有哪儿?” 润生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这儿。” 掌心的心跳疯狂而有力。郁青像被烫了一样猛地抽回手:“你别这样!” “那你要我怎么样?”润生仰头盯着他,目光灼热:“你都不问我这些天是怎么过的,不问我去哪儿了,和谁打架了么?” 他自己把自己搞得一团污糟,现在居然还能大言不惭地问出这种话。无名之火一下子就冲上了郁青的天灵盖:“傅润生!” 润生的嘴角古怪地翘了起来:“你问,我就告诉你。” 郁青攥紧了药瓶,避开了他的目光:“那是你的事。回家去吧。” “告诉你也没什么。”润生丝毫不理会郁青的话,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在夜总会,白天睡觉,晚上就弹琴,和姜潮他们喝酒打球。昨天东铭哥过生日,他们叫了好多舞小姐过来一起玩儿……”他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她们都很喜欢我。大家都说我年纪到了,要是不想当童子鸡,择日不如撞日。我想也有道理……”他死死盯着郁青的眼睛:“我挑了最漂亮的一个,上了她。” 他看着润生那面具一样的笑容和毫无笑意的眼睛,只觉得仿佛被当胸刺了一刀。他的心脏带着那把刀在胸腔里咚咚跳动,每一下都是尖锐的疼痛。 润生充满快意地看着他:“你想不想知道我们是怎么做的?” 郁青终于听见了自己干涩的声音:“不想。” “你想也没有用。”润生脸上仍然挂着笑容:“我没办法告诉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郁青惊恐而茫然地看着他。 笑容终于从润生脸上消失了。他站起来,慢慢逼近了郁青:“因为我怎么都硬不起来。真奇怪,是不是,那玩意儿好像就只喜欢你。可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因为我也只喜欢你。” 郁青的后背碰到了墙,立刻死命推他:“你干什么!” 润生把他圈在自己怀里,紧紧抱住了:“你再摸摸我好不好?就像以前那样……” 凶器近在咫尺,那天恐怖的记忆终于又一次不受控地涌了上来,郁青猛地推开他,崩溃道:“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润生面容扭曲,冲郁青低吼道:“疯得透透的!” 他喘息几声,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知道女人有多恶心么?你知道她摆弄我的时候我吐得有多厉害么?你以为我不想当个正常人么?你知道我和姜潮打架的时候他是怎么嘲笑我的么?” 他惨笑着,眼泪顺着脸淌了下来:“你一句不喜欢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可我呢?我怎么办?凭什么只有我这么痛苦?” 郁青终于明白了一切。他喃喃道:“所以我的心情和想法就不重要了,是么?只要你能得到你想要的,哪怕伤害我也没关系,对么?” 润生的表情在泪水里慢慢凝固了。 “你是不是希望我和你一样痛苦,所以才来报复我?”郁青哽咽道:“你那么对我,我真的很伤心……我还想过,你会不会向我道歉……现在看来你不会了。” “那是因为我喜欢你……” “那不叫喜欢。”郁青强忍着委屈和难过,努力向他解释:“润生,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有人对你好。” 润生的脸上有片刻空白,声音终于慢慢低了下去:“是啊……你可能不记得了,以前你说过,就算我变得不正常你也会对我好……这话我记到现在,而你早就忘了吧?” 郁青想说什么,可润生根本不容他插话,只是悲哀地笑着:“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了——这世上从来没有人真心愿意对我好,你也不过就是个骗人精罢了……” “就算所有人对你都不好,你也要好好对待自己啊!”郁青带着哭腔打断了他。 润生愣住了。 郁青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希望你好好的,一直都是。”他擦了一把眼泪:“好好对自己,不要再和那些人瞎混了。”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 润生终于垂下头,含义不明地笑了一下:“你总是这样……”他无力地慢慢坐回到椅子上:“丁郁青,你要真是个骗人精,该有多好啊。” 夏风穿过屋子,两个少年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无言相对,谁也没有向对方靠近,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润生在椅子上蜷缩起来,把头深深埋进了膝盖里。 郁青静静陪润生坐着——似乎除了这样,也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奶奶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豆豆,豆豆,你们学校发榜了!” 第45章 郁青有些迟钝地抬起头,发现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在郁青面前狠狠擦了一把脸,催促道:“快去看看。” 郁青看着他:“那你……” 润生不由分说拉起他,往外跑去。 下了楼,他似乎已经恢复了平时那种冷静的样子。润生问了李淑敏一句消息是听谁说的,得知是同校的学生家长后,和郁青一起飞快地跑去开车锁。 自行车一路往学校疾驰而去。路上他们碰见了不少同学,也都是赶去看榜的。到了校门口,谁也来不及管车子怎么样——随意往边上一停,两个人向教学楼门口的人海处飞奔而去。 润生凭着个子高又有力气,护着郁青从人海里一路挤到了前头。 大榜是红纸黑字,毛笔写的。人名和成绩也不知道是按什么顺序排的。两个人焦急地看了半天,也没找见郁青的名字和分数。 润生皱眉道:“怎么没有……” “兴许是我们没看仔细……”郁青紧张地看着大榜:“人太多,大概是看漏了……” “不对……”润生喃喃道:“这上头根本就没有你的成绩。” 郁青踮着脚抻着脖子:“应该不会啊……”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是不是我考得太差了……” “考二百多分的都在上头呢!”润生一把拽过他:“别看了,去教务处问问。” “诶?”郁青还想说什么,可润生根本不容他说话,拖着他就往教学楼里跑。 两个人一路跑到了教务处,门半掩着,里头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老师在整理文件——郁青和润生都认得他,他是管成绩和教学档案的。润生推开门,沉声道:“赵老师,我们来查高考成绩。” “高考成绩都在外头贴着呢。”那个男老师不耐烦道:“上外头看去。” “我们看过了,没有。”郁青焦急道。 那位姓赵的老师动作一顿,抬头看见门口的两个少年,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郁青平时在学校里成绩很好,那位老师显然是认得他的。 “不可能啊……”他含混道:“都在上头呢,你们再去仔细看看。” “真没有。”郁青攥紧了衣角:“您这里抄录大榜,肯定有成绩底单吧,能不能帮我查查啊。我是二十班的丁郁青……” “教育局发的成绩……”那个老师回过神来,态度变得疾言厉色起来:“有疑问你找教育局去……这东西能是你说查就查的么?” 润生忽然抬脚咣当踢上了门,顺手咔哒将门反锁了:“我们要查分数单。东西就在这屋吧。” 赵老师神色变了:“你谁啊。”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向润生快步走过来:“赶紧出去!” “我们就查个分。”润生拎起了桌上的暖水瓶,掂了掂:“查完就走,不告诉别人。”他冲那个老师笑了笑:“可以吧,老师。不然闹起来大家都知道了,怪不好的。您说是不是?”他往窗外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感叹道:“外头人可真多啊……” 那位老师神色数变,终于不情愿道:“柜子第三排左起第一个档案夹,你们自己找吧。” 他回到办公桌前,润生却忽然走过去,把电话线拔了,还冲他笑了笑:“谢谢老师,我们马上就好。” 郁青这会儿也顾不上别的,赶忙跑去找成绩单。档案夹的成绩单很凌乱,有整张的,也有裁下来的半张,还有小纸条——当时这个底单叫“分数条”,本来是归教育局发的,要学生凭证件去教育局自己领。但他们学校为了学生方便,多年来一直是统一把分数条领回来自己录榜公布成绩。 郁青找了老半天,几乎有些绝望了,结果发现自己的分数条在最后一个文件袋里。他仔仔细细看了那个小纸条好几遍,才长舒一口气,回头对润生露出了笑容:“619,分数应该够了。” 润生拎着暖水瓶跑过来,盯着纸条上分数看了许久,忽然一把抱住了郁青:“太好了!” 他的拥抱那么用力那么激动,好像之间那许多事统统没有发生过,他们还是那对最要好的朋友。 直到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润生终于松开了郁青。把暖水瓶放回了原处,冲那位老师轻快道:“谢谢老师。”说完还拿起了桌上的毛笔和墨水瓶。 那老师神色数变:“你要干什么?” “把分数写到红榜上。”润生的笑容淡了:“这样您就不用下楼了。” 说完,他在那个老师开口阻止前,拉着郁青出了门。 外头看榜的人还是那么多,润生把笔墨塞进郁青手里:“快去写。” 郁青看着润生头上的汗水和伤痕,想到方才的许多事,一时间有些恍惚:“我……” “快去!”润生严肃道:“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写完了,咱们得上教育局找人再问问。” 郁青赶忙挤过去写名字了。 立刻有守榜的老师拦着他:“诶诶诶,怎么回事儿?怎么还自己往上写呢?” “教务处的赵老师录成绩时落了我的……” “那你让他自己下来写。”那个老师阻拦道:“不能自己写,那成什么了,还有没有点儿规矩?” “那您得问赵老师了。”郁青这回学机灵了,写完了名字和成绩就跑。 两个人才跑到门口,郁青一拍脑袋:“这个要还回去吧……” 润生无所谓道:“放门卫大爷那儿吧。”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两个人正说着话,邮递员抱着一大叠文件走进了门卫室。润生拿着毛笔和墨与门卫大爷说话。大爷心不在焉地挥挥手,戴上老花镜给邮递员签字。 郁青看着那堆文件袋:“是录取通知书到了么?这么快啊?” “对。”邮递员是个满头大汗的中年人:“这是你们学校第一批,之后还有好多,我得一直送到八月底呢……” 郁青瞥了一眼,竟然在最上面意外看到了自己名字:“诶,那个好像是我的啊。” “是你的就拿走。”门卫大爷道:“来,在这儿给我签个字。恭喜啊,要做大学生了。” 郁青欢欢喜喜地去签字,润生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拆文件袋了。 可当郁青转过头来时,却发现他的脸色难看得可怕:“你什么时候改志愿了?” “没有啊。”郁青的心猛地一沉。 他从润生手上拿过通知书,发现那上头是个自己连听都没听过的学校。 第46章 这么一张录取通知书,让全家人都懵了。 郁青想过高考结束后无非就两个结果。一个是他顺顺利利地上了理想的大学;另一个是他高考成绩不理想,去了本地的其他学校。 他人生里的每一步走得都平淡安稳,从没想到临入学前,会一下子出现两件足以直接改变他人生的大事。润生突如其来的发疯是其一,这份让人五雷轰顶的录取通知书则是其二。 那段时间周蕙放下工作带着郁青到处跑,连郁芬也和厂里请了假。 她们把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能找的人也都找了。郁青的名字确实在G大招生办的录取名单上,证件号码全都对得上,可照片上却是另一个男孩子。郁青认得他,周蕙也认得——那是副厂长家的儿子。 从填志愿到收录取通知书,这中间有多少环节,多少关系,又要经过多少人的手?并不是随便换张照片就能把一个学生顶替了的。那是郁青人生里第一次直面社会难以想象的复杂。 周蕙带着郁青上门对峙,丁副厂长矢口否认冒用了郁青的成绩,只是一味地讲了很多人情话——从当年照顾丁家特批的房子,到厂里月月发放的抚恤金,再到李淑敏的退休金,甚至郁芬的工作。 郁青听得出来,那不是在劝周蕙感恩,而是在威胁。 周围报考G大的同学已经陆续开始收到录取通知书——在他们跑东跑西,被踢皮球,被搪塞,被误导的这段时间里,招生办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事。 直到最后,他们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完成这一系列流程的。而招生办只认材料不认人——材料天衣无缝,只有人不是那个人。 丁郁青还是丁郁青,可属于他的人生却被偷走了。 档案原本已经被录取通知书上的那所学校提走。周蕙连夜坐火车赶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磨得对方退了档。可等他们马不停蹄赶到高招办见到退回的那份档案时,却发现那上头的高考信息根本就不是郁青的——考生档案卡上的信息完全属于另一个人,成绩只有四百九十多分。 周蕙强行把档案带回了家里。全家人围起来研究,发现不光是高考信息有问题。这份档案看上去纸张实在太新了,而且很多当年周蕙给郁青填报的材料上完全是属于另一个人的笔迹——这根本就不是郁青真正的那份档案。有人做了份一模一样的档案给他,为的就是把不属于他的成绩和学校套在他头上。 然而就算所有人都知道郁青被顶替,这个结果已经无法改变。不管再怎样奔波,似乎都只有认命这一条路了。 离开丁副厂长家里,郁青和周蕙默默地往家走。郁青看着周蕙鬓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白发,低声道:“妈,你别上火了。咱也不折腾了。我能考第一次,也能考第二次。明年再考一次就是了。” 周蕙却咬牙道:“不,咱不认这个命。”她勉强冲郁青笑了笑:“总能有办法的。打官司,举报,贴大字报……办法多着呢。” 郁青什么都没说。那样代价太大了,而且同样并不会有结果。这段时间跑来跑去,他已经见识到了世道的艰难和险恶。他们家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百姓人家,没什么亲戚,更没什么人脉,要拿什么去和人家抗衡呢。母亲心里应该比自己更明白,只是不甘心罢了。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今年是这样,复读一年再考,搞不好明年又要出什么差错。对方改头换面拿着他的档案上了大学,他那份伪造出来的档案在下一次高考时真的还能让他顺利录取么? 也许他和大学永远都没有缘分了。 最初的震惊,难过,失望全都过去了之后,郁青发现自己现在很平静。好像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就算是再想要的东西,也不会特别执着。有的话很好;没有的话他也接受。 说好听一点儿是心宽随缘;说难听一点儿,大概就是软弱而容易放弃。 母子两个默默无言地一路回了家。走到院门口时,发现润生正静静等在那里。 好几天没见,润生似乎也有些憔悴。看见周蕙,他快步走过来:“阿姨,郁青的档案和材料都在你手里吧?” 周蕙一愣:“在的。” 润生抿了抿嘴,低声道:“您要是不想再折腾了,就带着所有的东西去一趟G大的招生办吧。”他把一个信封和一张名片递给了周蕙:“去了找到这个人,就和他说,来送一趟东西。把档案给他就行了,别的都别说,也别问。” 他消失了好多天,没想到一回来就这样笃定地给周蕙指了条路。 周蕙仿佛立刻明白了什么:“这……这真的能行么?” 润生的神色却没什么喜悦,而是有些黯然和不甘:“也没别的办法了。郁青原来的档案肯定是拿不回来了。专业也只能是服从调剂。您看看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要是觉得不行的话,我们就再等等,也许还有其他的门路……只是没把握……” 周蕙愣怔许久,转向郁青,声音有些发抖:“豆豆,你看……” 郁青望向润生,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奔忙了这么久,全家哭也哭过,骂也骂过,闹也闹过,求也求过。向来温柔大方的母亲在丁副厂长家里红着眼睛披头散发,全无一点儿尊严。 他们想尽了办法,到头来还不及润生手上的一张名片和一个信封。 这算是柳暗花明,还是天降之喜,郁青也分不清。 他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应该喜出望外,应该长舒一口气。可他笑不出来,甚至还有几分莫名的失望和不情愿。当少年人简单纯粹的小世界与现实中的大世界发生碰撞,他才发现自己曾经无条件相信的东西是多么天真和幼稚。 有那么一瞬间,郁青发现自己竟然很想说“算了吧”。可看见周蕙的神色,他最终低下了头:“嗯。” 周蕙终于抹了一把眼睛:“什么都别说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她……”她几乎有点儿语无伦次了:“我……我这就过去……” 她把信封和名片仔细夹进文件包里,然后抱紧那些东西匆匆往外走。 润生反应很快地追上去,帮她拦了个出租车。 车开了,郁青才像回过神来一样走到了润生身边:“我该和她一起过去的……” “你去也没什么用,有信就行了。”润生说完,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突然不吭声了。 郁青沉默地站在那里。润生好像比他更不知所措:“对不起……”他声音有点儿没底气:“专业大概会很差……我妈她……” “不。谢谢阿姨。”郁青慢慢平复心绪,努力向润生笑了笑。他知道润生外公去世以后,很多事都变了。徐晶晶连对自己身边的人都很淡漠,何况是对外人。假如事情能很容易就办成,润生也不至于这么久才重新出现。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润生肯定为了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 想到这里,郁青心中一阵愧疚的抽痛:“以前不是说过的么,只要能上G大,不管是什么专业,我都很满足了。”想到自己曾经的愿望,他认真道:“润生,真的谢谢你。” 润生不太确定地看着他,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仿佛终于松了口气。他看了郁青一会儿,目光里的情绪渐渐变得浓烈起来:“你不用和我说谢谢……” 郁青低下头,不忍心去看润生的眼睛。以前他们不分彼此,谁对谁好,似乎都很理所当然——郁青理所当然对润生好,也理所当然地接受润生的好意。可如今却不一样了。他知道这个人情,自己怕是一辈子也还不完了。 事情比想象中还要顺利,郁青的录取通知书没过一个星期就到了——他被外语学院录取了。理科生被调剂到了工科院校的文科专业,确实不能算是理想。但这个结果已经是万幸了。 李淑敏因为这件事一改从前对润生的态度,很是热情地请润生常来家里玩儿。转头又数落郁青不会来事,人家帮了自己那么大一个忙,怎么现在反倒不和人家常来常往了。 郁青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因为他和润生现在不约而同都在回避那个他们还没弄明白要怎样碰触的问题。他想润生大概和自己一样,也在思索未来两个人要怎么相处。突如其来的意外似乎短暂地冲淡了润生的那些念头,但郁青也知道,那不意味着润生放弃了。 世事纷纭,总是称心如意的少,事与愿违的多。郁青想,自己从小到大,终归是幸运的那个。而他的很多幸运,其实都是润生给的。 如果可以,他希望润生也能称心如意。可为什么偏偏润生想要的东西,是那么强人所难。直到现在,郁青只要想到润生钳制自己时的模样,仍然会感到恐惧和难过。 尽管润生为自己做了那么多。 郁青一直想不通这件事,润生为什么可以一边对自己好,一边又试图伤害自己呢? 或许连润生自己,都不明白这件事吧。 但不管怎么说,这不全是润生的错。郁青怅然地想,我也有错。再加上那些还不上的人情,他和润生之间的事,怕是永远也理不清楚了。 在郁青思考出一个结果前,开学报到的日子已经到了。他就这样怀着满腹心事,和润生一起迈进了大学校门。 第47章 经历了这样一番折腾,郁青的大学上得静悄悄的。不管他真实的成绩到底是什么样,这个名额终归不是通过光明正大的办法拿到的。 最初报到的时候,因为他的名字是后加的,领东西之类的事还出了些小麻烦。老师们大抵知道些什么,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些许怪异。同学们偶尔会聊起高考成绩,郁青只能选择默不作声或者悄悄走开。 他在开学典礼上远远看到了副厂长的儿子,对方穿得干净体面,在一众新生里,与周围同学相比并无二致。不管丁副厂长的儿子是怎么坐到那把小凳子上的,他都无疑会有个光明的前程。 而那些和他成绩差不多但没机会坐在那里的人,只能从此进入另一种人生。 不过留给郁青低落的时间并不太多。才领完东西分完宿舍,还没摸清学校有几个大门,尚显青涩的新生们就被赶鸡仔一样赶上了绿色的军用大卡车,一股脑儿拉去了不知道具体地处何处的某个部队。 G大的生活,是从严格的军训开始的。 周围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陌生面孔,每天还有繁重到近乎恐怖的训练任务。虽然以前郁芬提过军训的事,但显而易见,郁青这届学生面临的军训可比哥哥姐姐所经历的要正式多了。 宿舍是二十人间,大家很快熟悉起来,彼此聊天时,郁青知道了原来甚至有学校要军训一年。相比之下,本校为期两个月的军训算是有盼头的。 盼头归盼头,苦也是真的苦。一个多星期下来,郁青有种整个人掉了层皮的感觉。他站在夏末的烈日底下顶着一脑袋厚厚的卷毛站军姿时,头晕目眩地想:说念书苦的人,大概根本没吃过别的苦。军人真是太不容易了。 教官走了过来,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道:“怎么小小年纪还烫发?” 郁青愣了愣:“哦,我是自来卷儿……” “说话前要打报告!” 郁青抿了抿嘴:“报告……” “大声点!” “报告!我是天生卷发!”郁青大声说完,一阵咳嗽。 “明天之前,把头发剪了!” “是……”郁青缓过一口气,应声道。 教官走开了。 军姿站久了,各班都有些状况。沙场上三五不时会传来些斥责声,还有被拎出来单独惩罚的。 郁青听到远远有女生被训斥:“……小姑娘怎么了,男女都一样!来了都要按军人的要求来要求自己……把腰上的衣服解下来!生病就请病假,不要在这里唧唧歪歪!” 郁青很同情地想,是来那个了吧,太惨了。 不知道哪个班开始踢正步了。教官大声呵斥:“抬脚走路,抬起脚来……你那脚是残废了么?谁让你穿长袖上衣的,哗众取宠!” “报告教官,鞋子把脚磨破了!皮肤晒伤了!” 郁青在汗水里眨了眨眼睛。他不会听错,那是润生的声音。 来营地一周多了,因为学生多,各班的行动时间都不一样,作息和管理又太过严格,所以郁青几乎没怎么看见过润生。大家都穿迷彩服,晒得像黑炭头一样,去哪里都是乌央乌央的一大帮,很难认出谁是谁。有两次郁青以为看见了他,结果走近了才发现是别人。 郁青的眼珠瞥向边上,见教官正在和隔壁的教官说话,于是飞快地回头,隔着人群的缝隙望了一眼。 他只能远远看见一个高个子男生正在低头卷自己的长袖迷彩衫,手臂上红彤彤的。教官还在催促:“有困难,克服一下!” “看什么呢?” 冷不丁一个声音近了。 郁青慌忙把头转了过来。所幸教官是在冲另一个人说话。他悄悄舒了口气,又忧心地想:二毛肯定很不习惯吧。 想到润生,自然也就想起了很多别的事。郁青垂下目光,心中有些黯然。 好不容易熬到太阳西沉,郁青他们班的教官做主,让他们最先结束训练去吃食堂吃饭。郁青填饱肚子出来,四下张望了一圈儿,还是没看见润生的影子——食堂小,学生们和部队的战士是分批用餐的,润生他们那个班这会儿还在沙场上。 晚上破天荒没有组织集体看新闻和纪录片。因为安了纱窗,宿舍里总是很闷热。小小的电风扇在他们头顶上嗡嗡地转着。同学们天南地北地聊天,有人抱怨训练的辛苦,也有人憧憬着摸枪的那天。 教官来通知洗澡,大家欢天喜地从床上跳下来,拿着洗浴用品鱼贯而出。 郁青本来已经离开了宿舍。走到一半想起来什么,又噼里啪啦跑回去,悄悄从背包里翻出了一支药膏带在身上。今天没有集体活动,等洗过澡,他正好有时间去找找润生在哪儿,然后把药给他。 大浴室热气腾腾的,人多喷头少。一个淋浴头要两三个人一起用。郁青急匆匆地把自己洗干净出来,外头天已经黑了。 他穿过广场,往航院所在的宿舍楼走去,逢人打听工科试验班的宿舍在几楼,有没有人知道傅润生在哪个宿舍。只可惜人人都对他摇头。好不容易走到宿舍门口时还被一个教官模样的人拦下了。对方严肃地告诉他不可以串寝,然后把他撵了出来。 郁青抬头望着宿舍楼的灯光,有几分一筹莫展。 他犹豫片刻,伸手拢在嘴前,冲宿舍楼大喊:“润……” 冷不丁一只冰凉的大手从后头伸了过来,牢牢地捂住了他的嘴。 身后贴上来的人也是冰凉湿冷的。郁青吓得一激灵,怀里的盆掉下去,洗浴用品落了满地。 润生松开手,蹲下来帮他捡东西,声音凉丝丝的,听不出喜怒:“终于想起来找我了?” 郁青这会儿还没从惊吓里平复,总怀疑润生刚刚手指好像是故意在自己嘴唇上揉了一下。他接过盆,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我就是来给你送个药。” 润生接过药,仔细看了他片刻,忽然翘了翘嘴角:“那你帮我涂,我够不到后背。” 要是换做以前,郁青肯定毫不犹豫地帮他这个忙。可眼下润生提起来,他却踌躇了片刻。 润生的那点笑意淡了:“现在连帮我涂个药都不行了么?” 郁青只得接过药膏:“我进不了你们宿舍……” “就在外头。”润生转身:“那边有个石头台子。” 说着,他转身走了过去。 郁青只好跟着他走了过去。 走到石台边,润生放下东西,脱掉了棉背心。昏黄的灯光下,郁青看见了他身上和脸上深浅不一的红色。 “怎么晒得这么厉害……”郁青给他背上擦药,忧虑道:“还是去和辅导员说一下吧。至少申请户外训练时能穿个长袖衣服。这样下去不行……疼得厉害么?我那儿还有阿司匹林……对了,你的脚还好么……” 润生却望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学生,好半天,才答非所问道:“当初要是不去搞竞赛,我就要一直过这种日子了。” 郁青想说什么,润生忽然转过身来:“教官是不是让你剪头发?” 郁青愣了愣,终于想起来了:“对。你怎么知道?” 润生根本不回答,只是自顾自道:“我给你剪吧。你等我一会儿。” 他光着上身跑进了宿舍。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把剪刀。 郁青立刻想起了小时候他剪自己头发的事,有点儿无奈道:“你真的会剪么?” “肯定比你自己剪得好吧。”润生很自然道:“这儿又没理发店。” 郁青想了想,也是,于是叹了口气,由他去了。 润生这回倒是没有祸害郁青,而是很认真地把他的头发一撮一撮剪了下来。头发落在石台上,很快成了不小的一堆。 最后他说剪完了。郁青回头,看见他把自己的一小撮头发用皮筋仔细扎起来,揣进了裤兜里。 夏夜的晚风吹过,余下那一堆落发被轻飘飘地被吹散了。 这明明就很奇怪,可郁青不知怎么,却鼻子一酸。他想说些什么,哪怕开个玩笑,让这件事不要那么尴尬,可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留着。”润生简单道:“什么时候不高兴了拿出来揪揪。” 郁青勉强道:“你直接揪我的头发,我又不会说什么。” “那可不一定。”润生自言自语道:“人是会变的。万一哪天你不愿意了呢?毕竟也不是没变过。” 郁青低声道:“我知道你在怪我……” “我可没有。”润生抬起头,柔声道:“早说了,不怪你。你总得给我点儿时间,是不是?” 郁青听到他用这个语气讲话,就知道他说的没有一个字是真话:“润生……” 润生却打断了他:“听说明天有野外拉练。” 郁青愣了愣,刚想说什么,便听见远处有人在喊润生的名字:“傅润生,快来,服务社有货了!” 郁青不解道:“什么有货了?” 润生把棉背心套在身上,拉过他:“防止拉练时让脚废掉的东西……快走……东西先放这里……” 郁青来部队快半个月了,头一次知道这里还有“军人服务社”。 所谓的“服务社”,就是个小商店——除了卖日用,也能照相和做缝纫。总之是个服务部队生活的店铺。 两个人赶过去的时候,服务社里头已经全是人了。男生们集中在卖日用那里,彼此嬉笑着或脸红着,正在人手一包地抢纸巾。 润生挤过去也拿了两包,然后拖着郁青排队去了。 郁青拿过来看了看,发现那不是什么纸巾,而是卫生巾。郁芬管这个东西叫“长白糕”,偶尔会打发郁青去百货公司帮她买。因为红苑附近的百货公司卖的卫生巾质量好,而她们厂子附近的小商店没有那个牌子。 这东西还挺贵的,一包要一块多钱,里头也没有几片。奶奶老说郁芬娇气,明明妇女用纸三毛钱能买一大捆。 郁青感觉有点儿不安:“当鞋垫么?不太好吧……再说这个挺贵的……” “管它呢。”润生皱了皱眉:“我的脚全磨烂了。” “那我等下回去给你拿纱布和药。”郁青安慰道:“上了药,很快会好的。” 润生终于小声抱怨起来:“疼。” 他这个样子,又好像和以前那个润生没什么不同了。郁青仿佛终于找回了一点两个人从前相处的自然:“我再去买两双棉袜子吧。穿厚点能好些……” 他离开队伍去买袜子。正在纠结买哪种好的时候,货架另一边传来了吵闹声。 原来是女生们听到消息赶来买卫生巾,而货架上的卫生巾已经卖空了。 “老板,卫生巾怎么没有了!” 老板摇头道:“没了,看看别的吧。” “那什么时候有货呢?” “得过两天吧。”中年老板忙着结账,也没怎么理会她们。 有个脸盘儿圆圆,身形丰满的女生冲着老板道:“你做啥子要把卫生巾卖给男的嘛?我们都没得用……” “我们也是花了钱的啊。”有个满脸痘坑的男生理直气壮道。 “那就不是你们该用的东西!”那个女生满脸通红:“妇女用品,不识字的嘛?”她冲老板道:“你不能把那个卖给他们!” “先来先得!”有男生起哄道:“你看看你那样子,莫非你已经是妇女了?” 那个女生看上去快气哭了:“你耍流氓!” “我可没有。”男生恼火道:“你少在那儿胡说八道。” “那不是有妇女用纸么?”老板息事宁人:“还便宜呢……好了不要吵,这么多人……等会儿宿舍该熄灯了……” “这不是闹眼子?”一个小个子女生用方言急切道:“我们明天要野外拉练,冇得那个不行……” “听不懂,讲普通话啊……” “你们拿那个只是当鞋垫,我们没了那个不行……就像这边有人流血需要绷带,那边却有人拿绷带擦鞋也不给人止血用一样。”一个不太高却很清晰的声音传了过来:“再说了,你们一人有两片足够用了,拆开来把剩下的卖给女生,这总可以吧。” 终于有男生把卫生巾放在柜台上,转身走了。 郁青拿着袜子走过去,终于看见了那个说话的女生,是林巧柔。他尴尬地拽了拽润生,小声道:“你有两片就够了。” 润生没理他,只是冲巧柔十分绅士地笑了笑,把两包卫生巾都塞进了她手里。 巧柔看见他们,似乎也很尴尬:“那个……等下你们一人拿两片吧。” “不用了。”郁青脸红起来:“我们回去把毛巾剪一剪也行。”他举起手中的袜子:“再说还有这个。” 郁青买好袜子,和润生一起离开了服务社。回到石台边上取东西时,一路上板着脸的润生终于道:“那你记得把毛巾剪好给我。” 郁青笑起来:“知道了。”他把两双厚厚的棉袜子都塞进润生手里:“喏,都给你。” 润生盯着袜子看了一会儿,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啊。”他抬起头,凝视了郁青片刻,忽然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 预备熄灯的哨声恰在此时响起,郁青慌忙端起盆:“我走了!” 直到快跑到宿舍楼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润生仍然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 第48章 郁青那一夜睡得不怎么好,而紧急集合的哨声在天还没亮时就响了起来。幸好他在前一天晚上已经有所准备,这才不至于像其他人那样手忙脚乱。 因为下楼早,广场上人还不多。郁青几乎一眼就看见了润生——润生惹人注目地站在石台上,实在是很难看不见。他看上去穿得相当齐整,显然下来得比郁青更早。 郁青只来得及跑过去把鞋垫匆匆塞进他手里。还没能说上半句话,润生就被教官轰下去了。广场上一片混乱,各班都手忙脚乱,哨子催命似地响着。郁青只得穿过人流,匆匆去找自己班上的集合点。 等到大家分好装备和行李,拉练就正式开始了。 郁青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行军有时候是用走的,有时候甚至还要跑一跑。在营地里关得久了,出来看什么都新鲜,路上风景也不坏。只是天始终都没亮起来。直到停下来休息时,他才意识到,原来今天是个阴天。 阴天也很好。就着温水啃干粮时,郁青有几分安心地想:润生今天不用挨晒了。 拉练这种事,最前面的那段路总是令人愉快的。可是走着走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负重不能丢,偶尔还要听指挥用用装备,训练匍匐前进什么的。疲惫感很快开始袭击每一个人。 而行军路线也慢慢从平地的小路转入了山里。 渐渐地,开始有人体能跟不上,队伍的前进速度也放缓了许多。这时候天色更阴了些,不大不小的雨落了下来。 队伍并没有停下来避雨。确实也没有什么可以避雨的地方。而且等雨下久了,土路会变泥泞,那就更难走了。 几个教官神色严肃在郁青他们身边商量。大概是说天气预报不准,这下有点麻烦了。原本是想挑一个不那么热的天拉练,让学生少吃点苦。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然而事已至此,只能尽快往前走,到下一个休息点去。 队伍前后都是一眼望不到头。前面不断有跟不上的同学停下来休息,慢慢就被落在了后头。郁青背着行李跟在队伍里,乐天地想着:等这次拉练结束,食堂说不定能有点儿好吃的。毕竟大家都这么辛苦地训练了。他想吃肉,红烧的那种。 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在郁青他们走到一个小坡上的时候停了下来。郁青抻头向前望去,发现下坡那里有条水流湍急的小溪。 溪水很清,也不深,但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水流算得上湍急。溪上可以踩着走过的大石头被雨水冲刷得滑溜溜的。 教官们商量了一下,问有没有会游泳的男生,愿意站在水里,保护过河的同学。毕竟一旦从石头上滑下去,对于不会游泳的人还是存在一定危险。 郁青想了想,举起了手。 下了水才晓得什么叫冷。河水齐腰深,男生们并排站在溪水里组成人墙,伸手给石头上走过的同学提供支撑。因为石头太滑了,隔三差五就有人脚滑,大家还要把人捞起来送上去。 等到他们这批人差不多都走过去了,教官把河里的男生叫了上来,然后换后面几个班级的男生下水去了。 郁青哆哆嗦嗦地爬上来,感觉人已经冻透了。他想要追上替自己背装备和行李的同学,这时候却正好看见走在自己前面的一个瘦小的女生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大家都吓了一跳,慌忙把人围住。教官也赶紧跑了过来。郁青摸了摸她的心跳和脉搏,大声呼唤了许久,那个女生总算是微弱地应了一声。 郁青看到她裤子上的血,就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本来就生理期,又在冷雨里走了这么久,身体肯定是撑不住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自信,伸手向对方道:“我背你走吧。” 拉练的所有行李和装备加在一起大概是十五公斤,郁青觉得还行,不算很沉。但一个大活人哪怕再瘦小,重量也是要翻倍的。 郁青背着那个小女生走了约莫几百米,就有点儿后悔了。不过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自己说出的话,总要做到才是。 他慢吞吞地背着人往前走,不知不觉就和自己班的队伍拉开了距离。好在这样背着或者拖着同学行军的不止他一个。而且背上有个人,身上也就不那么冷了。 郁青脑子里想着吃饭的事,一步一步踩过泥泞。等终于见到休息点的时候,差点儿连着背上的同学一起摔在地上。 教官和其他同学赶紧围上来,把人接过去了。教官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外院的吧,叫什么名儿?” “丁郁青。” 教官把女生背走了。 郁青很想直接在地上躺一会儿,但想起周蕙叮嘱过他剧烈运动后不能立刻躺平休息,于是勉强撑着往前走了几步。 没想到有人直接拉过他的胳膊,把他扶住了。 郁青抬起头,看到了润生拉得老长的脸。 润生的嘴角本来是天生上翘的,这会儿两个嘴角却破天荒地往下去了。郁青累得头昏脑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居然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 润生垮得要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费解:“笑什么?累傻了?” 郁青摇头,把笑憋了回去。他这会儿四肢发软,要没润生扶着他,估计要就地躺倒了。 润生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走在前头,听说后头有人被水冲走了,又听说教官让会游泳的人下河……”他瞥了一眼郁青湿淋淋的下半身,声音里有隐隐的怒意:“你瞎逞什么能?你们班的男生死绝了?” 郁青软绵绵地由他架着往营地走,迟钝道:“没有,不是还有我嘛……你小声点……” 润生闭嘴了。他支撑着郁青穿过临时的营地,把人送到了外院休息的地方。 郁青这才发现,先到的人已经扎好了帐篷,也搭了临时的雨棚,雨棚下头是点燃的篝火。从细雨里向远处望去,能看见村庄的轮廓。 同班同学都在烤火,有人主动把自己多出来的干外套借给了郁青。替郁青拿行李和装备的同学也走过来,把东西物归原主。郁青向他道谢,对方摆摆手,笑眯眯道:“互相帮助嘛,应该的。我给你接了壶开水,你慢慢喝。听说炊事班向老乡买了羊,等会儿估计能有羊汤喝。” 郁青一听有羊汤,立刻欢喜起来。他刚想拉住润生转述这个好消息,却发现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教官不知道都去忙什么了,这会儿是难得的休息时间。郁青把湿透了衣服换下来晾在篝火边上,披着同学给的干外套烤火。 大概是体力消耗过度,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整个人慢慢涌上一种反胃感。 同学替他打了饭回来,居然有热腾腾的大米饭和茄子烧豆角。郁青之前一直特别想吃东西,可这会儿看着饭菜,却一口都吃不下了。他婉拒了同学关切,不声不响地走进帐篷躺下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条薄被子落了下来。郁青昏昏沉沉地抬起头,发现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帐篷,把碗筷放在了自己身边——那居然是一碗面条。 他郁青扶起来,拧开水壶递到了郁青嘴边:“难受说话,有后备车。中途退出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郁青摇了摇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些水,无力道:“没事的……” “你看你像没事么!”润生厉声道。 郁青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水壶掉了下去。润生眼疾手快地抓住水壶。 “就你有能耐。”他听上去尽力想让自己态度好些,可是话讲出来却还是阴阳怪气的:“那么多人呢,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想争表现有的是机会。凭什么别人在干地方走,就你非得下水?” “也不止我一个。”郁青声音微弱地辩解道:“再说了,总得有人站出来去保护别人的安全啊。而且教官要会游泳的人,我水性还行,你知道的。” “你根本就没考虑过自己。”润生咬牙道:“什么时候你能学着先把自己考虑好了,再去考虑别人?” “我有考虑啊……”郁青听他这样和自己讲话,并不觉得生气,反而有种久违的温暖和亲近感。他安抚道:“真的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好,下水姑且算你舍己为人……那背个女生走那么远又算怎么回事?她没腿的么?”润生冷冷道:“出发前通知说了,拉练无法完成可以退出,没成绩而已。她想要成绩,就厚着脸皮利用你。你也乐得在女生面前表现……话说你们班是没别人了么?要教官又是干什么吃的?” 郁青叹了口气:“哪有你说的那么复杂啊。只不过是我看到了就帮她一把。而且她生理期,确实本来就很难受……还赶上这种天气拉练,真的很可怜……” “可怜。”润生重复道:“可怜。” 郁青低下了头。他也知道自己有时候有点儿同情心过剩。但听见润生这样讲话,多少还是觉得不太好受:“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看谁都可怜。”润生慢慢道:“是不是?所以你就对谁都很好。” 郁青辩解道:“我没有对谁都很好……” “你对我也一直很好。好得不得了。”润生若有所思地笑了:“也是因为可怜我么?” 郁青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第一反应是润生可能找到了新的生气方向,可是看润生那样子,似乎也没有。 润生只是自顾自古怪地笑着:“你知道么,你特别好……一直都是……”他凑近郁青,慢慢把人搂住了:“你剪的鞋垫真暖和,我的脚一点儿也不疼了……” 郁青下意识想躲开,可润生抓着他肩膀的手力气大得吓人,这再次让他想起了夏天时发生的事:“……你别这样……” 润生根本不理他:“你说你不喜欢我,还老是对我这么好。你自己说,这是不是很矛盾?” 郁青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道:“对你好是应该的……” 润生冷冷地笑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应该?” 他们一直以来小心回避的问题终于又被放上了台面。郁青深吸一口气:“润生,你听我说……” “吃饭吧。”润生忽然松开了他。 “润生,我有话要和你说……” “你先吃东西。” “我不。”郁青倔强道。他望了眼帐篷外头,外头并没有人,只有拉歌的声音远远地响着。 “我之前去图书馆查过了……只是没找到机会和你说……”郁青慢慢道:“书上说,同性依恋是青春期正常的现象。它不能等同于同性恋……所以我们……” 润生的表情有片刻空白。然而他很快就笑了:“我不管那些,我就是喜欢你而已。”他直视着郁青的眼睛:“别看到个什么名词就往我身上套。我就是喜欢你,我知道,你也知道。” 疲劳过度的心慌感再度涌了上来。郁青悄悄抓紧了胸口,只觉得心里难受得让人讲不出话来。 润生盯着他,神色慢慢流露出了一丝痛苦:“你就不能也喜欢我一点么?不要很多,一点点就行了……” “可是我的喜欢不是你要的那种喜欢啊。”郁青感到自己的鼻子酸得厉害。那想起了自己那天翻到那段话时的感觉。是恍然,也是悲伤。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走出了那个阶段,而润生却留在了那里。而且,怕是要永远都留在那里了。 “我们就不能像以前那样继续做朋友么?”郁青喉咙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润生慢慢退开了。他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讥讽地微笑了一下:“可以啊。那在我想通之前,你能保证继续像以前那样对我好么?” 郁青有些迟疑地看着他,拿不准润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润生的笑一闪而逝,又换上了平时的那副表情:“算了,随你。先吃饭吧,不然该凉了。吃完了好好休息,不舒服一定要说。身体要紧。” 他把碗筷塞进郁青手里,温声道:“我特意找炊事班给你下的面条……” “我对你好是应该的。”郁青打断了他:“一直都会对你好的……” 这次换润生沉默了。好久,他才慢慢道:“知道了,吃饭吧。” 郁青搅动了一下面条,发现里头居然还有大块的羊肉。他意外道:“人人都有么?那刚才打饭时怎么没有啊?” “别人只有汤。”润生没好气道:“我拿进口打火机和炊事班的人换的。吃你的吧,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 郁青看了他一会儿,觉得那个熟悉的润生又回来了。他吸了吸鼻子,咬了口羊肉:“好好吃啊,你吃了没有?” 润生神色温柔下来,把毯子披在两个人身上,然后伸手在他短短的发顶揉了一把:“吃过了。” 郁青靠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些想哭,又好像一点儿都不难过了。 第49章 军训的日子虽然苦,可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习惯了。天气从热转凉,所有人都以为会是非常难熬的两个月实际上过去得比想象中更快。成果汇报和表彰大会结束,学生们终于登上了离开的卡车。 与教官们分别时,许多人都哭了。郁青倒是没有哭,只是有些不舍。他出乎意料地得了个优秀学员的奖状,也不知道这个优秀学员的评价标准是什么。毕竟不论是打靶还是别的训练,他的成绩都普普通通。如果真的当兵,他认为自己大概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小兵而已。 因为家在本地,军训结束,郁青打算回去一趟。润生很可能也要回去。他们刚好可以一块儿走。所以返校后才整理好行李,他就匆匆跑去找润生了。 航院的公寓楼在郁青他们宿舍的对面,是学校里最大的几个公寓之一,也是最老的公寓。 郁青拿着润生给他的门牌号走进去,一进门就被里头的环境惊到了。 润生曾经和他说,大学有十六人间,郁青当时听过只是笑笑。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顺着石灰楼梯爬上四楼,总算是见到了润生他们宿舍。倒不是十六人间,但八人间看上去也没好到哪里去——暗色的洋灰地,斑驳的墙面和老旧掉漆的铁架床。男生宿舍特有的浓烈气味和老房子的味道混在一起,让人不太舒服。窗子很小,要不是朝向西面,大概一天里都没多少阳光。 润生并不在宿舍里。室友们说他去了活动中心,不太清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说完又半是玩笑半是羡慕地调侃,说傅润生现在可是个香饽饽,到处都有人抢着找他,郁青不管是打哪儿来的,都得排在后头了。 郁青不解地问了一下,才知道不管是院里还是校里,大家都想把会弹琴的润生拉去给迎新晚会撑场子。几个科技社团的人也来打听他——听说军训那会儿大家闲得无聊解物理题玩儿,润生好像搞什么很厉害的解法,一下子把自己搞出名了。 这些事郁青都不知道。但听说大家都喜欢润生,他便很安心地笑了。 看样子润生的大学生活会很不错。去活动楼的路上,郁青这样想着。要是能把注意力都放在正事上,交往的朋友慢慢多起来,润生就不会老是执着于喜欢自己这件事了——会遇见喜欢的女生也说不定。 这个念头不知为什么,突然让郁青觉得很寂寞。他想象了一下润生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走在一起的样子。出乎意料,他并不觉得欣慰,只是感到孤独。 大部分时候,人总是孤独的。郁青想,这不奇怪。即便自己和润生那么要好,即便家人都那么爱自己,从小到大,自己也还是会有很多孤独的时刻。 尤其是这个夏天里,郁青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其实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了解润生。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润生不再可信——因为当他意识到自己并不那样了解润生,也就失去了判断润生说话是真是假的能力。 这让郁青难过。他说不好是为自己不够了解润生而伤心,还是为润生会欺骗自己而生气。 周蕙常说人与人之间要有界线,要给他人留有空间。郁青曾经觉得这很对。可如今想想,能始终保持界线的前提是,人与人之间并不那么亲密。 要是亲密到一定程度,那个界线必然是会被打破的。就像他会去对郁芬的感情刨根问底,时不时要琢磨如果姐姐的男朋友不好自己该怎么出手撵走对方一样——虽然那本来只是姐姐自己的事,做弟弟的不该事无巨细地去问。 可润生和姐姐好像又不一样。郁青茫然地想,也许朋友和亲人本来就有很大的不同。 他怀揣着这样思考不透的问题走进了活动楼。钢琴声倒是很容易就指明了方向。 郁青顺着声音走上楼梯,流畅如水的琴声却停了下来。过了片刻,半生不熟的单音旋律响了起来,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听不清楚的细语声。 琴房的门半开着。郁青走过去,看见一个梳偏分头男青年坐在润生旁边,正与润生肩并肩坐在琴凳上,手指笨拙地在琴键上敲击着:“……你看是这样么?” 周围明明还有其他的人。可这一幕说不清哪里,还是让郁青感到几分怪异。 润生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敷衍:“嗯。你要是想学,可以去师大音乐系那边找个老师。”他起身拿过琴谱:“我差不多该回宿舍了。” 对方赶忙道:“这么急?是有什么事么?需不需要我帮忙?” “对啊。”旁边一个抱着文件夹的女生热情道:“新生入学,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学长学姐帮忙的。校学生会也组织了不少迎新活动……” “军训刚回来,想回家一趟。” “哦哦,你家在本地?”那个男青年赶忙也站了起来。 润生没回答,只是公式化地微笑了一下:“新生晚会前我会把这两首曲子背下来。排练时间会按时到的。回头见。” 他拿着谱子往外走,恰好与没来得及退开的郁青看了个对眼。 片刻之后,润生的嘴角翘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回去。” 两个人并肩往外走去。出了活动中心,润生带着郁青拐上了一条小路。长长的路上空旷极了,除了几棵老树,连个人影都没有。灰蒙蒙的教学楼夹在两边,老式的木头窗户开着,里头隐隐传来讲课声。 郁青不解道:“这是走到哪儿了?” “这么走近。”润生言简意赅。 郁青没再追问,只是感叹道:“一回来就这么忙啊……” “军训那会儿让上报特长,报完了就有人找过来了。”对着郁青,润生并不像在琴房里对着学生会的人那么温和耐心,言语里反倒流露出淡淡的厌烦:“老师带人过来的,推不掉。” 郁青安慰道:“往好了想嘛,参加活动,能认识新朋友啊。” 润生瞥了他一眼:“盼着我转移注意力啊?” 又来了。郁青轻轻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回避这件事了:“也是,也不是。我老觉得你太孤僻了。高中时你人缘儿一直挺好的,大家都喜欢接近你,可是维系关系是双向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润生打断了他:“你是觉得别人贴过来,我不够热情,才交不到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对不对?我告诉你,你错了。他们根本不了解我,只是觉得我看起来有利用价值——我的家境,我的成绩,我的能力。相互利用的关系,维持在可以相互利用的状态就行了。我为什么要投入那么多?” 郁青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有些发怔:“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复杂吧……” “是你太简单了。”润生轻笑道:“你总是把人想得太好。包括对我。” “你本来就很好。”郁青低声道:“别看轻自己。” “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润生淡淡道:“我想要的,你又不肯给我。” 郁青胸口有些发闷。他想说不是不给,是真的没有。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讲不出口。总觉得隐隐有什么重要的问题被忽略了,可又一时想不起来。 这样神思不属,走过拐角时,没能看见台阶,一脚踩了个空。 润生眼疾手快拉住了他:“小心!” 郁青踉跄了几步,被润生一把带进了怀里。 那个拥抱让郁青有片刻的失神。好像他们上一次拥抱,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润生在他背上摩挲了一下,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又不看脚下。” 郁青刚想说什么,却发现不远处有个人。 徐晶晶穿着黑色的大衣站在那里,正无声无息看着他们。 第50章 润生那天没有再来图书馆。郁青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那部没看完的片子,一会儿是润生浅色的眼睛。这样胡思乱想,笔记上的内容自然半个字也没能看进去。周一小测,他破天荒拿了个不及格。因为这个不及格,郁青被任课老师叫住,挨了一顿语重心长的训诫。 期末考试说近就近了,复习的压力几乎是立刻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郁青知道自己该专心正事。然而有些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熄灭了。 我对他没有欲望。郁青安慰自己。要是按照同性恋的定义看,这一条首先就不符合标准。 但你对他有感情。一个声音在心底小声道。 那只是朋友的感情。郁青反复安慰自己。我们俩那么多年了,肯定感情比一般朋友要好,这不奇怪。 但他无法解释为什么身为好朋友,自己开始躲着润生了。 一开始他甚至想过不再去图书馆。后来又觉得这样不好。万一润生找不到自己,会不会着急,会不会生气? 然而润生好像早就知道了郁青的想法。周末再来图书馆时,他主动远远地绕开了郁青,就像根本没有看见郁青一样。 郁青没想到,自己心里反倒更难受了。 他们谁也没有主动靠近对方,像是在赌气,又像是达成了另外一种新的默契。 郁青弄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他也不愿意去弄明白。他甚至也搞不清润生在想些什么。 有几次他在图书馆后的小花园里看见润生靠着回廊的柱子抽烟,实在忍不住想过去和润生说话。可润生每次瞥见他,都会直接踩灭烟头走开。然而晚上图书馆闭馆,郁青回宿舍的路上,仍然能看到润生在后头远远地跟着自己。 只是伴随着期末越来越近,郁青渐渐无心再去琢磨润生离自己的远近——原因无他,只是实在太忙了。而润生似乎也是一样。有好几次,郁青在图书馆远远看见他趴在桌上睡着了,白皙的脸上,有两个不大不小的黑眼圈儿。 据说航院一向挂科率奇高无比,有的专业课甚至能直接挂掉85%以上的人。冷森森的图书馆如今人满为患,天天早上五点多门口就排起了长队。 郁青端着大茶缸子经过润生身边,踌躇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热茶倒进了润生空空的保温杯。 周围都是埋头学习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郁青蹑手蹑脚地做完这件事,一溜烟儿跑回了座位。好半天还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直到视线落在考试时间表上,终于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忧心忡忡地看了眼那个近在咫尺的期末考试时间,重新开始一头扎进了笔记里。 第51章 进入考试月,时间表开始逐渐变得混乱。郁青他们所有的课程加在一起总共是十七门,其中还有高等数学和大学物理这样其他院校的文科专业根本不会开的公共课。专业课有三门甚至是卡着期末考试时间才结课的。 文科专业要背的东西太多,复习时间完全不够用。他只能在图书馆闭馆后辗转去主教的大自习室通宵看书——宿舍十一点半就熄灯了。而那边在期末同样是人满为患,一座难求。郁青有时候在图书馆和教学楼都找不到座位,只能带着个小垫子坐在主教走廊的垃圾桶上,拿窗台当桌子。这也是很多和他一样找不到座位的同学常用得办法。不过窗台也有窗台的好处——台下往往都装着暖气片,倒是比其他地方舒服很多。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卫生员来走廊消毒时看见了总会激烈地批评他们不讲卫生。期末那段时间,感冒的学生挺多,听说还有人得了水痘。不过对于忙着复习考试的学生而言,小小的水痘哪有考试成绩要紧呢。 总而言之,郁青忙得头晕眼花,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去食堂吃饭都是大步流星。高中那会儿老师喜欢向他们描述大学生活有多么美好,现在看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哪怕高考那会儿,郁青都没有为了学习熬过通宵。 别的课程倒是还好说,纯理科的公共基础课最让人头疼。郁青虽然高中是成绩很不错的理科生,面对这样的内容也仍然感到相当吃力。班上的同学互相安慰,不少人按照老师说的期末成绩权重算来算去,也有人信誓旦旦说外院和理工院系情况不一样,成绩最后会开根号的——总之都是些自我安慰的流言,郁青并不敢指望那些,只能埋头拼命用功。 直到一个多月没和他说话的润生考试前一周突然大半夜出现在主教的自习室,扔了两本笔记给他。 那会儿大自习室又冷又静,很多人已经裹着衣服趴在桌上睡了过去。郁青抬头看见润生,因为太过惊讶,一时间甚至没能说出话来。 润生也没等他说话,扔下东西就走了。等郁青回过神追出去,他已经不见了。 主教的走廊亮堂堂的,郁青一路顺着楼梯跑下去,可是大厅和楼外都空空荡荡的,只有路灯下飘着雪花。 这让郁青几乎疑心自己是被数学题弄得脑子不太清醒了,直到他低头翻开了笔记本。 笔记本是全新的,上头是润生秀丽疏朗的字迹和工整清晰的图示,已经按章节列好了全部的重点和例题,页脚甚至还细心的标注了例题出自哪一届的期末考试——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的。 郁青在主教的大厅里抱着那两个大大的笔记本,突然鼻子就酸了。那些混乱的心绪全然消失,他心里空落落地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润生看起来瘦了好多啊。 大厅里的钟声响起,郁青抬起头,发现已经后半夜两点了。他还有六个小时就要去参加听力考试了。于是只能压下无尽的思绪,抱着那两本沉甸甸的笔记,回教室继续看书去了。 不过再怎样忙碌和紧张,期末也总会过去。郁青静下心来一门一门地考过去,到他考完最后一科时,之前的许多科目都已经出了成绩。令人担心的理科基础课全都拿了不错的分数,已经出来的专业课也都考得很好。至于没有出成绩的那些,郁青可以肯定,自己并没有挂科之虞了。 郁青的室友们家在外地,考试刚一结束就匆匆结伴赶去火车站了。做学生的不光要熬通宵考试,还得熬通宵去排队买火车票。车票的预售期只有三天,马上又要过年了,能不能买到票都是未知数。 郁青家在本地,没有这些麻烦。所有的考试都结束了,他现在压力消失,整个人反倒有点儿茫然感。大概是之前累过头的缘故。 他打了个呵欠,头一个念头是今天总算可以回宿舍好好睡觉了。然后明天要去找润生,问问他们几号考完,到时候一起回家。 想到润生,就想到那两本厚厚的笔记。郁青的脸热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很长时间没看到润生的影子了。其实算下来大概也就十来天,却不知怎么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不管怎么说,他要先好好谢谢润生才行。 到时候润生总不至于还不和自己讲话吧……郁青这样低头思量着,冷不丁和一个路过的学生撞了个满怀。 他赶忙道歉,一抬头,却惊喜道:“诶,巧柔?” 有段时间不见,林巧柔好像比原来漂亮了许多。她抿着嘴冲郁青笑了起来:“你走路都不看路的?” “考试考懵了嘛。”郁青帮她把地上那一大堆印刷笔记本似的东西捡了起来,歉意道:“真是不好意思,撞伤了你没有?” “没有没有。”林巧柔艰难地把东西抱了起来:“你们期末考试都结束了?” 郁青主动道:“嗯,刚考完最后一门。我帮你拿吧,你要去哪儿?” “回宿舍。”林巧柔犹豫了一些,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对郁青道:“你帮我拿一半就好了。” 郁青热情道:“没关系的,都给我吧。”他抱起那一堆印刷品,好奇道:“不是期末了么,怎么弄了这么多教案?” “老师托校出版社印的,是下学期的教学资料。因为课程比较难,想在寒假之前给同学们发下去,让大家提前看看。” 郁青很自然道:“晚上有点儿黑,我送你回去吧。” 两个人一起往女生宿舍区走,林巧柔看了他一眼,过了片刻,又看了他一眼。 郁青扭头道:“我脸上有东西?” “没。”林巧柔低下头:“谢谢你送我回去。” “谢什么啊。”郁青好久没见她,觉得很亲切:“你们系期末考试都结束了么?” “没有呢,大后天才考最后一门。” “那你知道润生他们什么时候考完么?” “好像是这两天就能考完了……你没问过他么?” “我感觉我好久都没见过他了。”想到老长时间都没和自己说一句话的润生,郁青低落了下去。 林巧柔安慰道:“大学就是这样的,大家都太忙了。我明天去院里考试,正好能帮你看看考试时间安排……” “那倒不用……”郁青想起了他们仅有二十三天的寒假,感到惆怅极了:“我们的寒假未免也太短了吧,春节都没过完就又要开学呀……” “也没办法,这学期就这么安排的。不过听说,G大的暑假一向挺长的。”林巧柔似乎被他的语气逗笑了。 想到暑假,郁青就想到了润生,他沉默下去。 林巧柔也沉默着。她们路过足球场时,林巧柔的脚步慢了下来。 郁青体贴道:“是搬书累了么?要么歇一会儿?” “嗯,有点儿。” 林巧柔在足球场边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郁青只好也跟着她一起坐下了。她看着天上,喃喃道:“今天没有月亮啊。” “有星星啊。”郁青看了眼天上。 “星星也没多少。” “冬天嘛,夏天星星就多一些。对了,你期末复习得还顺利么?” “还好。”林巧柔又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郁青看着她,隐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有点儿紧张:“那个,时间挺晚了,你们之后不是还有考试么?” “考试没关系的,都复习得差不多了。” “哦。”“好像……有点儿冷……” “是挺冷的。”郁青关切道:“早点儿回宿舍吧,宿舍肯定比外面暖和……” 林巧柔又不说话了。 郁青心里怪别扭的,可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坐在那里陪着她。 “你喜欢什么颜色?” “啊?”郁青愣了愣:“绿,绿的?” “绿的啊……”林巧柔好像叹了口气:“绿的……好像不行……” “怎么了?”郁青奇怪道。 “没什么……就……宿舍的女同学一起玩儿,偶尔会织点儿小东西……我想……”她吞吞吐吐了片刻,似乎终于鼓起了一点勇气,抬头看向郁青:“我想……哎呀……” 有什么东西打中了她。 长椅上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郁青慌忙道:“怎么了?” “不……不知道……”林巧柔也有点儿慌:“好像……是小石头……” 一颗石子从椅子上咕噜噜地滚了下去。 郁青捡起来看了看,就是路边树底下的鹅卵石。他飞快地扭过头,看见树后似乎有个影子离开了。郁青跳起来,向那个影子跑去,生气道:“喂!” 可他只追到树边就停了下来。那个背影,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认错的。 林巧柔这会儿也跟了上来,不安道:“郁青?” 郁青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安慰道:“没事了,不知道是谁。太晚了,还是早点儿回宿舍吧。” 他抱着那堆资料把林巧柔送回宿舍,看着她进了楼。然后转身向来路走去。 树下黑暗一片,只有一点火光微微闪烁着。 郁青看着那烟头的光,低声道:“润生。” 第52章 谁知道润生没说话,甚至也没看他,就那么直接转身走了。 郁青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心里又迷惑又不安。他追上去:“润生!” 润生还是不理人。 郁青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拉他,没想到被润生狠狠地甩开了。这下可让郁青委屈起来:“你这是干嘛啊。” “我干嘛。”润生冷笑道:“我还想问你在干嘛呢。” 两个人在黑漆漆的小路上看着对方,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天气这样冷,好不容易考试结束,学生们回宿舍的回宿舍,忙复习的忙复习,谁数九寒天的在外头傻站着呢。 郁青和他稀里糊涂地冷战了一个多月,没想到润生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他压下心里的难过,耐着性子道:“我没干嘛啊。巧柔手上东西太沉,我送她回宿舍……” “巧柔……”润生低声重复道:“巧柔……”他走上前来,凑到郁青耳畔,慢条斯理道:“下次要是让我看见她往你身边凑,你猜我会对她干什么?” 他的呼吸那么热,喷在郁青耳畔,简直是发烫的。 可郁青听见他这样说,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气来:“你要干什么?” 润生毫无感情地笑了一声:“你猜?” 郁青严肃道:“你有什么气,冲着我来就算了,和巧柔有什么关系?刚才你还冲她扔石子,万一打在头上,伤了她,那可怎么是好……” “石子?”润生轻声细语道:“那是因为我只能找到石子。要是手上有把枪……” “润生!”郁青感觉身上窜起了鸡皮疙瘩:“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八道?”润生微笑着看他,眼睛里却毫无笑意:“你觉得我逗你玩儿是吧?”他柔声道:“豆豆,你好好想想,她有我对你好么?” “这不是重点!”郁青努力争辩:“重点是你根本不该有伤害巧柔的想法!” “谁来都一样。”润生一字一顿道:“谁都不能接近你。” “那你干嘛不冲我来呢?”郁青感到自己真的被他气到了。 润生猛然沉默了。再开口,他的声音多了几分沙哑:“你可真会折磨人。” “是你不讲理!”郁青几乎语无伦次起来:“先前也是……我……我每次想和你说话你都跑掉,然后你还跟踪我,现在还拿别人威胁我……你怎么能这样,这样是不对的!” “反正对你来说,早就什么都不对了,不是么?”润生的身子不知怎么摇晃了一下,他的声音沙哑起来:“我怎么做都是错,做什么都没有用……别人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冲你勾勾手指,不,连手指都不用勾,你就乖乖地跟人家走了……” “我都说了我只是看她东西多送她回宿舍而已!”郁青简直急得想跺脚,他脑子乱作一团,想不通为什么和润生如此说不明白。 “随便你怎么说吧……”润生捂住了脸,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反正我都看到了……”他喃喃道:“你知道么?我等了好久啊。想着你考完了差不多就会来找我了……可是你没来……我想那我去找你好了,结果你就让我看到这个……” 润生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消失在了风里。他似乎不愿意再面对郁青,直接大步流星地转身走了。 郁青剁了剁脚,追了上去:“你看到什么了啊!不要在那里空口胡说好不好!”他努力想换个方向解释:“我是打算明天早上来找你,问你要不要一起回家的……我……” 黑暗里的润生越走越快,摆明了想把郁青甩在后头。郁青赌气似地追了上去:“你听我说啊……” 话音没落,就见前头的润生古怪地踉跄了一下,郁青伸手扶他,自己脚下也是猛地一滑——积雪下头全是镜子似的坚冰,他俩一起在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一下摔得太结实,郁青半天都没爬起来。等他缓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头正枕在润生的胸前,一只手正牢牢地抓在肩上——要不是润生反应极快地拽了一把,自己的脑袋就要磕在冰上了。 郁青想要起身,可润生的手臂却直接死死搂住了自己。他挣扎着掰开了润生的胳膊:“你没事吧?” 润生没说话,他慢慢松开郁青,在雪地上抱着膝盖蜷缩了起来。郁青紧张地去看他,他却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郁青担心极了:“你,你摔到头么了?” “没有。”润生的嗓子似乎有些说不出话。 “那……那摔到哪里了?” 润生不说话了。 郁青真是急死了:“那你哪里疼啊?还能不能走?我背你回去吧?” “浑身都疼。”好久,润生终于有气无力道。 “我背你。”郁青想都不想,直接蹲了下来。 好一会儿,润生终于慢慢趴到了他背上。 滚烫的呼吸再次落在脸侧,郁青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你是不是发烧了?” 润生的声音又闷又哑:“没有。” 郁青艰难地背起了他,感觉就像背着一座大山:“那你感冒了么?” “没有。”润生把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些,在他肩上像猫挠痒痒那样蹭了蹭脸:“复习累的。” 郁青背着他慢慢从小路走到主路上。远处的图书馆刚刚闭馆,一众学生涌了出来。 润生低声道:“我自己走吧。” 郁青呼出一口气:“能行么?” “本来也是骗你的。” 郁青叹了口气,在路灯下松开了润生。他喘了半天气,仍然有些不放心:“摔得厉害么?我那儿有药……”说着说着,忽然感觉润生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他凑近去看,发现润生向来光洁的额头和脸颊长了好几个小水泡。 郁青脸色变了:“润生……你是不是出水痘了?” 润生本来正定定地看着他,闻言愣了一下:“啊?” “你们寝室里有出水痘的么?” “我不知道……”润生神色有点儿恍惚:“没注意……别的楼层好像有吧……” 郁青焦虑道:“先别回宿舍了。走,咱们现在去校医院。” 第53章 大半夜校医院的急诊还开着,居然有好几个人也是因为水痘来看病的。润生一到那里就被扣下了。不光是发高烧要挂水这么简单,医生强调水痘是传染病,病人得隔离——校医院的传染病房已经有三十多个人了,基本全是润生他们那栋楼的。 按照院方的说法,水痘原则上得在校医院住满二十一天才能放行。不过润生只住了一天就被通知回家了。原因是学校病房床位有限,加上马上开始放寒假了,于是开了药,让本地的学生回家自行隔离。 期末要放寒假的档口闹出传染病爆发的事,学校立刻通知各个宿舍开始搞卫生运动。郁青的室友着急回家,全宿舍只剩郁青一个留下来打扫卫生和收拾东西,等着辅导员来上门检查。幸而他们宿舍还算干净,整栋楼也没有出水痘的,所以很快被放行了。 郁青替润生去校医院办完了出院手续,又去了趟润生他们宿舍楼,打算替他把行李一起拿回来。 那会儿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寒假的头一天。润生他们楼因为闹水痘,还有一些学生没走,正被老师带着清理宿舍。和郁青他们楼不太一样,航院男生住的是最老的那栋楼,大都是十人左右的大寝室,卫生条件一直比较差,想彻底清理干净大概是要花些时间了。 润生他们宿舍一进去就是浓烈的消毒水味,显然已经是被打扫过了。不过即便这样,看上去还是不怎么干净。 郁青不用问就找到了润生的床铺——最整洁的那个就是。他替润生把行李收拾好,然后顺便帮他把床单被套什么的都拆了。总不能脏着留到下学期开学。 没想到拆枕套的时候,一条内裤从枕套里头掉了出来。 郁青呆了呆,用两根手指把那条内裤拎了起来——那上头有些干涸的痕迹,男生都知道是什么。这倒不要紧,可是……那明明就是自己的内裤。 他绝对不会认错。因为家里所有人的内衣全是奶奶亲手缝的,郁青有一打这样的内裤。 自己的内裤什么时候长了腿,跑到了润生的枕头里? 他瞪着那条内裤,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宿舍外传来了脚步声。郁青如梦初醒,慌忙把那条内裤塞进了润生的行李箱里。 收拾完行李,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和润生的室友问了声过年好,然后拖着行李箱出了门。 一路上郁青内心都在挣扎。他很想把那条内裤拿出来悄悄丢掉,假装它不存在。可是在外面打开行李箱扔内裤实在太奇怪了。 直到进了院子,那条让人心里发慌的内裤仍然留在行李箱里。郁青神色恍惚地提着行李箱上楼,却听见了二胖的声音:“……唉,没事儿,咱们谁跟谁啊,你快回去躺着吧,这大过年的,也放假了,正好养养身体……这个你先留着和傅工慢慢吃……哦,不一定在家过年三十?知道知道,没事儿……嗨,水痘算啥病啊,我们小时候都得过,你这出痘出得有点儿晚了。赶紧回去歇着吧,别站门口了,怪冷的。我走了啊,你多喝热水……” 二胖咚咚地跑了下来,正好和郁青撞了个脸对脸:“诶,你回来了?” “对啊。”郁青压下心底的事,冲二胖露出了个笑:“见着润生了?” “嗯呢,给他送了点儿吃的。对了,刚才给你家也送过去了,我家今年香肠灌得可好吃了。还有那个粘豆包,我妈包了半缸,你吃好了再来拿。”他热情道:“放假都上我们家来玩儿啊……瞧你那脸色儿,趁着过年赶紧补补。我不和你多说了,我还得出门跟我爸抢年货去……” “不要买花生和瓜子了!”郁青冲着二胖的背影喊道:“今年我姨妈寄了一麻袋过来!” “知道了!”二胖的声音遥遥传来:“上你家吃去!” 郁青提着行李箱继续往楼上走,转过楼梯一抬头,发现润生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他脸色是不正常的红,脸上的痘比前几天出得更多更重了,有的地方已经连成片了。 郁青这会儿也顾不得别的,焦急道:“你赶紧回去躺着啊,吃药了没呢?是不是又烧了?” “嗯,一到下午就发烧。”润生没什么精神,恹恹道:“你怎么才回来?” 郁青进了门,把行李给他放在一边:“学校那边有点事,还得去校医院给你办出院手续。你没有家属来接,那边要你们辅导员出一个证明,我今天才开到……还有你的东西什么的也都给你捎回来了……我得先回家一趟……你赶紧……” 润生听见他说“回家”,脸色木然了一下,转身走了。 郁青愣了愣:“润生。” 润生走进卧室里,默默爬上了床:“我困了。” “哦,那你先睡一会儿吧。”郁青洗了手,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了床头:“我走啦,你家钥匙我能不能先拿一下?” “嗯。”润生闭上了眼睛。 郁青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一进家门,屋子里就热气蒸腾的,油锅里嗤啦啦地响着,周蕙扎着围裙在炉台边炸什么东西,奶奶和姐姐正说笑着包干粮,面案边上是枣泥和红豆馅儿。 要是换了从前,郁青肯定乐滋滋地去掀锅盖,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然而这会儿他还想着润生的事,一时有点儿心不在焉。 李淑敏看见他,半是欢喜半是埋怨道:“可算回来了,这回不用再回学校了吧?” “不用了,事情都办完了。”郁青前两天短暂地回来了一趟,是送润生回家,顺便把自己的行李也从学校拿回来。 “奶奶念叨两三天了。”郁芬嗔道:“你也是,没个准话儿,我们刚才还说呢,也不知道你小年回不回来。” “我说小年肯定要回来的嘛,哪有不放人回家过年的道理……哦呦你们学校也真是的,那么好的大学,怎么还闹起水痘来了……你等会儿好好洗个澡啊……把衣服什么的也洗一洗。” “对了,润生怎么样了?”郁芬关心道。 “出痘出得比前两天更厉害了。”郁青忧心道:“我记得咱俩小时候出水痘没有这么重,就长了几个小泡……” “重是不重。”郁芬心有戚戚道:“可是落疤了,你看我发际线那里,到现在还有个小坑呢。” 郁芬发际线上的那个小坑,要拿放大镜才能看到。郁青小时候就听她念叨这个事,没想到这么大了她还在念叨,于是叹了口气:“你那算什么疤啊……” “出水痘就是这样的。”李淑敏很有见识地说得:“小孩子轻,越是年纪大了出得越重。而且人家都说,小病祛毒。他傅润生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生过病吧?这得积了多少毒啊……出痘把毒都发出来,是好事。” 润生确实体质一直很好,可郁青还是不觉得出水痘是好事。他一想到润生病怏怏的样子,心里就难受。 一直都没说话的周蕙终于抬起了头:“我看傅工大年夜前是回不来了,听说设计科要改制,他快退休了,肯定很多要忙的。你这两天没什么事,多往他家跑跑吧。大过年孩子一个人,也怪不容易的……” 郁芬催促道:“唉你傻站着发什么呆呢,快点换衣服洗手帮忙啊!” 周蕙这会儿已经把锅里炸好的东西捞了一批出来,是香喷喷的茄盒。 郁青凑过去:“妈……” “干啥?”周蕙瞪他:“不洗手不许吃东西!” 郁青飞快地跑去洗了手,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大饭盒:“不是我吃,你都弄好什么了,我给润生送点儿过去。” 第54章 饭盒里装好了凉菜,茄盒,还有肉炒蒜苗,以及一块红枣发糕。郁青出门时还不忘给润生拿了条灶糖,然后揣着大饭盒一溜烟儿地跑了。 外头开始下雪。他顶着雪花跑进润生他们楼,想着润生万一睡了别把人吵醒,开门进屋时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弄出任何声音。 放好东西,隐约听见屋子里好像有动静,像是呼呼的风声。郁青赤脚走了一圈儿,才意识到那不是风声,是喘息。他推开润生卧室的门,看见床上一大团被子正呼哧呼哧地起伏着。 郁青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润生发烧烧出了别的毛病。他慌忙冲过去,轻轻摇了摇被子下的人:“润生?润生?你怎么了?” 然而被子底下的润生却只是狠狠地打了个哆嗦,然后像脱了力那样瘫软了。他的一只手从床上垂落下来,修长的手指轻飘飘地勾着块软软的布料——不是别的,正是那条让郁青纠结了一路的内裤。 傻子也知道这人方才在做什么了。郁青知道自己应该出去,立刻,马上。可是鬼使神差地,他还是伸手揭开了被子的一角。 润生的脸露了出来。 那张平素洁净英俊的脸上此刻布满水泡和湿汗,衬着潮红的面色,要多怪异有多怪异;而那两只本来略微涣散的眼睛,目光渐渐凝聚,简直亮得可怖。不知怎么,那让郁青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夜里,在姨妈家窗外看见的狼眼——幽幽地亮在黑暗里,饥饿,贪婪,跃跃欲试。 郁青听见了自己干哑的声音:“你……你干什么呢?” “发汗。”润生盯着他,另一只手也从被子里慢慢抽了出来。 郁青甚至都不敢去看那只手,只觉得屋子里温度高得不像话,自己的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热汗涔涔。他知道自己应该赶紧出去,可这会儿偏偏好像脚被钉在了地上:“你……你还病着呢……” “谁让你特意把它拿回来……”润生灼灼地盯着他,语声拖长了:“我一见了它,就说什么也忍不住了……” 郁青不知道他怎么能大言不惭地把这种事对着自己讲出来,可自己这会儿却好似舌头打了结:“你……你不对劲儿……” 润生轻笑了一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你不让我碰,我就只能拿这个……”他把那条内裤放在脸上,当着郁青的面深深吸了一口。 郁青再也受不了。他扑过去,想把那个惹事的玩意儿抢回来。可润生这会儿却敏捷得不像个病人,他一抬手,郁青东西没抢着,人却落进了他怀里。 布料飞到了床的那一头。郁青不死心的伸手:“你给我!那本来就是我的!” 下一秒,他被润生搂着腰死死抱住了。润生凑在他耳边贪婪地闻他:“你有点儿香……” 郁青心跳得有点儿厉害。可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他好像又没那么慌了:“你松开。” “我不。”润生迷恋地嗅着他,语气缱绻起来:“幸好你出过痘了,不然真不敢这么抱你……说回家,怎么又回来了?” “不放心你……唉你可真别闹了,饶了我吧。”郁青哄劝道:“都病成啥样了,还整天瞎折腾……” “也不怎么太难受,不就是水痘么……” “水痘出不好要落疤的!”郁青发现他在自己肩上蹭脸,有点儿急了:“真落疤!你别碰出痘的地方啊!”他终于从润生怀里挣脱出来,严肃道:“不能碰!” “没那么……”润生的后半截话在瞥见玻璃窗的反光时消失了。他愣愣地看了窗子片刻,忽然冲下床,狼狈地向卧室外跑去。 郁青摸不着头脑的跟上去,发现他在门口的穿衣镜前停下了脚步。 润生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半晌都没说话。好半天,他才掀开睡衣瞅了一眼,又像被烫到似的把衣襟放下了。 郁青担忧地走上去:“你别碰它,等结痂……” 话音未落,便听见润生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奇怪的抽气。他躲开郁青的手,默默蹲在地上,把头深深地埋了起来。 郁青蹲下,轻轻拍了拍他:“没事儿,会好的……” “我可真是恶心。”好久,他终于听见了润生嘶哑哽咽的声音。 “不恶心。”郁青有点儿慌:“生病嘛,都是这样的……你别乱想啊……” “我就是这么恶心。”润生抽噎了一下:“我……我就是这么个人……难怪你不喜欢我……” “我……我没有……” 润生静了静,忽然猛地抬起头。 郁青与他目光相撞,几乎是下意识地退缩了一下:“我……” 润生扑上来,一把抱住了他。 郁青被他抵在墙上,看着他似癫似疯的神色,立刻就害怕了:“你别这样……你放开我……” 润生和他胸膛贴着胸膛,郁青已经搞不清那砰砰乱跳的到底是谁的心脏。他只知道好像有什么不对……不对,不该,不能想…… 他奋力挣扎起来:“你先放开我……” 就在这时,门锁忽然响了。徐晶晶拉着行李箱,面无表情地推开了门。 润生终于慢慢松开了郁青。 徐晶晶看见润生的脸,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怎么病成这个德行,没去看医生么?” 润生没回答。他只是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好像方才那个抱着郁青发疯的人根本未曾存在过一样。 徐晶晶冷淡地瞥了一眼郁青:“你回去吧。” 郁青踌躇道:“徐阿姨……那个,我给润生带了点儿吃的。” “拿走吧。”徐晶晶声音听不出喜怒。 郁青心里头一下子就难过了。他低声道:“朋友家里……都送了的……” “你走吧。”润生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你们家不是还等你吃饭呢么。” 郁青看看他,又看看不动如山的徐晶晶,终于默默低头穿上了鞋子。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隔着那扇沉重的防盗门,他仿佛听见了徐晶晶的一声冷笑。 第55章 郁青回了家,整个下午都心慌意乱,老是忍不住竖着耳朵去留心隔壁的动静——他害怕,怕徐晶晶又像小时候那样责打润生。 可是隔壁始终很安静。轻雪在窗外悠悠飘着,偶尔街上会传来一声半声遥远而微弱的鞭炮响。 周蕙忙得脚不沾地,匆匆吃了不知道是午饭还是晚饭的那么一顿饭,就又走了。李淑敏给她把保温饭盒塞得满满的,让她值夜班的时候和同事加个餐。176厂的医院因为水平好,这几年扩建了院区,病人也比从前不知道多了多少。生孩子又不看时辰,妇产科医生也有限。周蕙虽然已经是主任医师,值夜班这种事没有早年那么频繁了,但隔三差五还是得去医院里镇着。 天色很快暗下来,郁青家里忙忙碌碌,谁也没有闲着。等到差不多把干粮都蒸完,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李淑敏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把事情和姐弟两个交代完就睡觉去了。 小台灯下,郁芬数着奶奶给的票证,拿小本子把要买的东西一样样仔细核对记好。郁青把去皮筛好的花生装进大玻璃罐子里,在她身边坐下来,扭头看向窗外。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已经成了暴雪。这样的雪夜,不知怎么让郁青想起了中学时他去接润生回家的那次。 那时候他们顶着让人睁不开眼睛的风雪一起走在黑夜里,也亲密无间地搂着彼此,把风雪全都留在了窗外。 白天那会儿,要是徐晶晶不回来,接下来会怎样呢?多半润生会接着发疯。他那时候离自己那么近,浓密的睫毛一根根全能看得清楚……他会不会亲下来? 想到这里,郁青立刻全身都烫了起来。 他想起来了。润生亲过自己,不止一次。不是在那个让人伤心的江畔夏夜,是在更早更早之前,在那个雪夜。 他们拥有过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不是他帮润生做了什么——做了什么根本不重要,书上也说过少年人的性接触只能算是同性依恋。 而是那时候,润生亲过自己。不是江畔那次恐怖的,充满伤害的撕扯。而是一个珍重又满足的吻。他甚至记得润生的嘴唇贴上来的感觉——像温热的花瓣儿一样柔软。 而自己那时候呢? 郁青想起了润生迷离的,温柔的眼睛。那么近,那么清晰。沉于心海深处的记忆终于缓缓浮起。 自己也是想要去吻他的。 有什么东西像新雪的光一样照亮了郁青的心,让他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他也是喜欢润生的。是朋友的那种喜欢,是亲人的那种喜欢,也是……某种他无法定义,尚不知晓的喜欢。 这种喜欢甚至和小时候喜欢黄依娜还不一样。因为他喜欢黄依娜,只是喜欢见到她漂亮快乐的样子;而喜欢润生,不仅是希望润生幸福如意,也希望自己能和他永远永远在一起——在只属于他们两个的小小世界里。 这种愿望如此强烈,可又如此地隐秘,甚至让郁青一直视而不见——因为他们两个从来都没有真正分开过。 郁青坐在那里,几乎想要大哭一场。不是害怕,真奇怪,他这会儿一点儿都不害怕了,可他就是想哭,好像一片原本平静的水面骤然翻腾起来。 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郁青迟钝地抬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姐?” 郁芬担心地看着他:“怎么了?” “没……没怎么……”郁青揉了揉眼睛:“挑花生时累到了。” “骗鬼哦。”郁芬忧虑道:“今天你回来就不对劲儿。那炸茄盒,你就吃了俩。润生欺负你了?” “没有!”郁青慌忙道:“他……他和我那么好……”说到这里,他猛地沉默下去,是想起了润生哭泣的样子。 “那是怎么了?”郁芬抚了抚他的背:“跟姐说说?” 郁青的手慢慢攥了起来:“姐……你有喜欢的人么?” 郁芬的脸微微红了:“说你呢,怎么说起我来了。”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啊?” 郁芬略微思索了一下:“怎么说呢。看见他就高兴,总想和他在一块儿,什么都不做,什么话都不说,也高兴。”她低头笑了笑:“觉得他怪好看的。” 是啊,就是这样。而且润生也怪好看的。郁青想。 郁芬脸上的笑容淡了点儿:“不过怎么说呢,也不总是高兴的。” 是啊。郁青默默在心中同意道:有时候也挺难过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怅然地想,还真是一模一样啊。 郁芬似乎陷入了沉思。郁青回过神来,看着姐姐,忽然好奇起来:“是你们厂里的人么?你们正式谈恋爱了么?” “没。”郁芬的脸有点儿板起来了:“还没定下来什么呢,就一天到晚问东问西的,和别的男的多说一句话,就要冲我阴阳怪气。什么狗脾气。” 郁青认真道:“脾气不好可不行,两个人在一起,大家都和和气气,高高兴兴才能好好过日子啊。” “就是说啊。”郁芬同意道。她卷了卷发梢,歪头道:“怎么又说起我来了,说你呢。是你们学校的女孩子么?” 郁青猛地沉默下去。 郁芬探究地看着他:“不是?是校外的?不会比你大吧?”她脸色渐渐有点儿变了:“你不是把人家肚子给搞大了吧?” 郁青吓了一跳,口不择言道:“怎么可能?他怀不了孕的!” 郁芬的脸色更惊悚了:“什么?你是找了个离过婚的么?” 郁青百口莫辩:“不是不是,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你自己说的!”郁芬真的有点儿急了:“你不是被什么社会上的坏女人给骗了吧!” “没有!”郁青慌忙捂她的嘴:“都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了……” 郁芬把他的手扯下来:“那你跟我交代明白了!谁,长什么样,在哪个单位,干什么工作的,家里几口人……” “……怎么还不睡觉啊……”奶奶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吵吵什么呢……” 姐弟两个不约而同地噤了声。郁芬深吸一口气,高声道:“没什么,豆豆说菜市场人太多他不想去抢年货!我正批评教育他呢!” “……哦呦,不抢过年吃什么啊,孩子话……大晚上小点声儿……” “知道了!” 郁青瞪着郁芬。郁芬也瞪着他,声音压低了:“快说!不说我就把奶奶喊起来,让她问你……” “是润生。”郁青终于投降了。 郁芬的表情就像刚刚有人往她嘴里塞了个鸡蛋。她深吸一口气:“什……”后半截没能说出来,因为郁青捂住了她的嘴,哀求道:“姐……” 郁芬费劲地把他的手掰了下来:“什么玩意儿?” 郁青又不说话了。 郁芬急得掐他:“你说话呀。” 郁青低低道:“我喜欢他。” 郁芬表情空白了一下,用很轻的声音道:“他……他不是你铁哥们儿么?” “嗯。我喜欢他。”郁青慢慢解释道:“像……像喜欢女生那样喜欢。就和你喜欢你那个同事一样的……” 郁芬眼神有点儿散,不知道在想什么。 郁青等了半天,没见她说话,忍不住小心翼翼道:“姐?” “你别说,润生是长得真漂亮。”郁芬慢吞吞道。 郁青不明白她怎么把思路转到那上头去了:“姐?” 郁芬回过神来,安抚道:“没事儿,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姐替你保密。” 郁青不太确定地看着她。 郁芬思索了片刻:“你小时候喜欢一个叫黄依娜的女孩子。现在喜欢润生。没准儿过阵子,你又喜欢别人去了。下个人要是女孩子,你就当没有这回事儿……” “那我要是一直喜欢男的,怎么办呢……”郁青打断了她。 郁芬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不怎么办。你喜欢个男的,也不是天就塌了,日子不是照过么。走一步看一步呗。就是千万别和别人说。”她握住了郁青的手:“甭怕,有姐呢。” 郁青吸了吸鼻子,终于忍不住,扑到郁芬怀里哭了。 第56章 郁青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发现眼睛上盖着两片湿乎乎的土豆片,估计是郁芬放上来的。 他起床洗漱,发现郁芬早就上班走了。奶奶也不在,留了字条,说去楼上高老师家给窗花描样子。 郁青抬头看了眼表,已经九点多了,外头的雪这会儿已经停了。润生家的窗帘拉着,没有什么动静。大概是还没起来。 郁青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感到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把郁芬压在台历下的副食票挑出来,准备出门去换冰糖和香料。等家里的卤猪手做好了,正好给润生送些过去。 下过大雪,天又冷了一截。郁青把围脖拉高,顶着寒风往商店走。积雪又白又厚,像砂糖一样绵软干燥。小街上见不到什么人,百货商场那条大马路上倒是人流如织,各家商铺门前都有排队的。 郁青在副食品商店买好了冰糖,香料和茶叶。路过书店的时候,正好看见橱窗里在卖牛皮笔记本。是新到的货,看上去高档又漂亮。 看见笔记本,就想起了润生期末给自己整理复习资料的事。郁青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过年给润生买个新本子应该挺好的。他摸了摸口袋,有点懊恼地发现钱不够了。 明天再来买。郁青想着,转身往外走,稀里糊涂和一个男青年走了个脸对脸。 他赶忙道歉,对方却露出了惊喜的神色:“你是不是,是不是傅润生的那个朋友啊?” 郁青怔了一下,觉得眼前的人有点面熟:“你是……” “哦,我是校学生会的,我叫高华……你知道傅润生家怎么走吗?” 郁青想起来了,是那个想让润生给他介绍钢琴老师的男同学:“你找他有什么事么?” “之前从他那儿借了本数学教材,回家之前想还给他。打他电话,说约在这里,结果等了一个多小时了,他也没来。”高华冲郁青笑了笑:“听说你们是发小……你知道他家住在哪儿吧?” 郁青看着高华一点儿也没冻红的鼻尖,和他身上那身时髦但并不如何保暖的呢子大衣,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只是他天性不愿意探究别人的事,闻言仅仅是友善地点点头:“我正要回去呢,一块儿走吧。” 高华一路上都在打听润生的事。郁青对他不熟悉,不愿意多说,含混地笑笑,就算是回应了。如此几番,对方便也知趣地不再问了。 他们穿过马路,走到回家必经的小巷子里时,一个高高的身影出现在了巷子拐角。 润生穿着羽绒服,帽子和围巾都包得相当严实,只露了两只眼睛。看见郁青和高华走在一起,他眼睛微微一眯,随即道:“学长。” 高华立刻抛下郁青,快步迎上去,热情道:“润生同学。” 郁青在后面看着润生在听高华说课程的事,并没有理会自己,心中有些失落。他走上去,高华仿佛才发现他还在:“谢谢你啊。头一次来这儿,不然还真是要迷路。” 郁青礼貌地笑笑:“不客气。”他看了眼高华,发现他仍然拎着文件包,并没有要还书的意思。再瞥一眼润生,润生也没有看向自己。 润生又不想理自己了。郁青很想拉着润生问问,病好点了没,徐晶晶有没有说什么。可他最终只是温声道:“那你们聊着。” 润生闪身让郁青走了过去,面孔仍然冲着高华。 郁青走过去时,听见了他那淡淡的声音:“不是说好十点在书店么?” “不熟悉这里,来早了……我明天就回家了,要么一起吃个饭……哎呀你这手怎么了?怎么缠上绷带了?” 郁青忍不住回头,看见高华背对自己,正捧着润生的手大惊小怪。而润生就那么静静站着,由着对方拉着自己的手:“不小心伤了。” “这可不行啊,弹琴的手……”高华低头拉着他的手,语气关切至极:“去医院看看吧。” 润生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郁青,明明说着伤感的话,目光却充满挑衅:“我自己一个人,也没人陪着。” “那我陪你过去。”高华立刻道。 润生重新低下头:“谢谢你,学长。”说完,他就那么和高华一起反方向走了。 郁青拎着年货,在巷口傻傻地站了一会儿,感觉北风把自己的脑袋吹得不会转了。润生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人陪?难道自己不是每次都在陪着他么? 他故意当着自己的面这么说,是要告诉自己,自己不喜欢他,有的是人喜欢他,所以他再也不需要自己的喜欢了么? 想到这里,郁青心里仿佛突然破了个洞。他心里难受极了,搞不明白为什么昨天润生还抱着自己又疯又哭的,今天怎么就成了这样。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郁青耳畔响起:但你以前一直说不喜欢他啊,那么长时间。 任谁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望,都是会放弃的。 意识到这点,郁青呆呆地站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一跺脚向着润生追了上去。然而当他跑出巷子,街上车水马龙,哪里还有润生的影子呢。 郁青站在街边,望着来来往往那些喜气洋洋的人,失魂地想:我搞砸了。 天色不知不觉地又有些发阴。郁青满心混乱地往家走,直到看见江堤,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反了路,居然又走到江边来了。 前一天才下过暴雪,江边也是白茫茫一片。天寒地冻的,四周连个人都没有——这个天肯出门,都是奔着年货去的,谁也不会傻呼呼来这儿吹冷风。 栏杆底下的石台积雪深厚平整,郁青踩着积雪走过去,孤独地看着江面。以前他和润生,谁有心事了都会来这里坐坐,每次都是两个人,你陪着我,我陪着你。 以后呢? 喜欢不是永久不变的。也许就像姐姐的说的,这阵子喜欢这个人,过阵子又喜欢另一个人。润生的这阵子是已经结束了么?或者说,他决定结束了? 可是自己才刚刚开始啊。郁青委屈又自责地想,但这也不怪润生,是自己太笨,太傻,太胆小了。 他不想哭,可还是忍不住狠狠地吸了吸鼻子。 就在这时候,一个有点儿傲慢的声音从郁青身后响起:“你走那么快干嘛。” 郁青猛地回过头,发现润生的围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摘下来了,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你……你不是和……” “走到半路,我把围巾拉下来,告诉他我在出水痘。他立刻吓跑了,书都忘了还我。”润生盯着郁青,声音轻柔下来:“你站在街边儿的时候,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我?” 郁青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 这次换润生呆掉了。好半天,他才不敢相信似地轻轻拥住了郁青:“你……” “你可不可以不要和别人好?”郁青不想哭,可话一出口嗓子还是哑的:“我看见你拉别人的手心里好难受……” “那你现在知道我百分之一的感受了。”润生的声音有点儿发抖,紧紧抱住了郁青:“在说我也没拉别人的手,是他拉我着我的……” “那你不还是给他拉着了?” “我那是气你呢……想看看你到底……” 润生的话没能说完,郁青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看着润生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喜欢你。” 润生定定看着他,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他声音轻缓,仿佛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我早就说你喜欢我,你偏不承认。” 轻雪悠悠地飘了下来,郁青红着脸,认真拉起了润生的手:“现在承认了。” 润生低头看着两个人紧握的手,忽然抬手捂住了脸。 郁青不确定道:“润生?” 润生狠狠在眼睛上擦了一把,声音沙哑带笑:“光承认怎么行。我都记着帐呢,你就一笔一笔地慢慢还吧。” 第57章 润生嘴上说着要讨债,可也并没有做什么。外头太冷了,他们的睫毛和眉毛很快都挂上了霜。两个人冻得受不了,最后只能双双跑回家。 往后几天也没怎么能说上话。一来是徐晶晶在家,郁青上门不方便;二来是年前总有许多事要忙——姐姐和妈妈都要上班,奶奶年纪又大了,家里只能是郁青东奔西跑地准备过年。 润生出着痘,不想在外头乱晃招人嫌弃,于是直接闭门不出。郁青有时候趴到窗台上望,能看见他在小书桌那里看书。这边的人看着,那边的人似有所觉,便会抬起头来。两个人隔着窗子,你瞅我我瞅你,好像互相总也看不够似的。 不过有一回润生不知怎么想的,竟把那条内裤偷偷拿出来晃给郁青看。郁青本来正托腮看着他傻乐,见此情景吓得差点儿被绊了个跟头。偏偏奶奶这时候进来,问他看什么呢,郁青讲话都磕巴了,说没没没没什么啊。 奶奶不信,走到窗边亲自来看。郁青的心怦怦乱跳,生怕润生在奶奶这里得到一个臭流氓的印象。没想到奶奶看完了,感叹道:润生现在可真是长大了啊。转头又对郁青道:你也别瞎忙了,去看书吧,活儿留给你姐姐回来干。 郁青抻头又看了眼润生——只见润生这会儿在书桌前坐得笔直,浑身上下都透着专心致志。“大尾巴狼”四个字立刻浮上郁青心头。打小润生就这样,看来一辈子是改不了这个德行了。郁青暗暗撇嘴。 日子一忙,过得就快,转眼就是大年三十了。刘干事的儿子刘玉龙开着微型小货车,帮院子里的厂职工们把分的年货一起拉了回来。 厂里有排班,这会儿院子里一大半儿的职工还没下班。已经落了一层雪的小货车停在二胖家门口,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挨家挨户去敲门,看见家里有人的,就帮忙把东西搬过去。 忙到一半的时候,润生从外头回来了。大家看见他都挺意外,因为润生以前是从不在本地过春节的。润生倒也没解释什么,只是简单地说不回去了。 郁青倒是知道一点原委。润生的舅舅这两年步了他外公的后尘,润生说自己的脸现在这样,回去怕刺激到他。 虽说和润生的家人不大熟悉,但郁青还是多少有一点难过。他和润生一起抱着箱子上楼,认真道:“阿姨上飞机了?” “嗯。”润生淡淡道。 “傅工今天回来么?” “他得初二能回来吧。” “那你来我们家过年吧。”郁青期盼道。 润生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就等你这句话呢。” 郁青被他笑得晃眼,总感觉润生好像早就把这事盘算好了。不过盘算不盘算的,倒也不是要紧事。反正润生能来,自己就很开心了。毕竟小时候就总提这个事,可总也没实现过。 润生把东西在阳台收好,顺手提了两只冻鸡和一箱苹果:“走吧。” 郁青拦着他:“我们家也有,不要拿了……” “反正肯定吃不完,放着都坏了。”润生理所当然道:“而且我空手过去,你奶奶要不高兴的。” “我奶奶才没有那么小气……” 润生嘴角挂着笑:“快走,我饿了。” 李淑敏对润生来过年这事儿倒没说什么,看见他拿东西,一个劲儿说他太客气了。 郁芬在灶上煮着丸子白菜粉丝汤,瞥见润生,也寒暄了两句,只是有点儿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她给大家盛午饭,郁青和润生挨着,只见润生那碗里全是稀溜溜的白菜,一个小丸子可怜巴巴地飘在汤上。郁青看了一眼自己全是丸子的汤碗:“给你捞几个……” 润生笑笑,拦着他:“不用,我有。” 郁芬板着脸啃发糕,没吭声。 吃了饭,大家都忙着。润生说也要帮忙干活儿,李淑敏便让他去擦地了。 郁青给他找拖把的时候,润生轻轻道:“你姐知道了?” “嗯。”郁青小声道:“她答应我不说。你今天规矩一点啊。” “我最规矩了,你是知道的。”润生一本正经。 信你就有鬼了,郁青腹诽。他把拖把塞进润生手里,转身正看见郁芬无声无息地倚在门上,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 郁青走过去,小声道:“姐……” 郁芬转身走了。 郁青追上去,低低道:“你干嘛啊……润生又没惹你。” “你是不是没说实话。”郁芬瞪他,凶巴巴道:“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儿?” 郁青很不好意思:“没怎么……我们前两天说开了。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郁芬有几分忧虑地看着他:“真的?” “真的。”郁青忍不住嘴角往上翘。 郁芬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轻叹着揉了揉他的头发,给了他个小小的白眼:“在家的时候小心点儿。” 郁青无忧无虑地笑了:“嗯。” 六点多的时候,周蕙终于顶着一身轻雪回来了。厨房里热气腾腾,谁都没有闲着。外头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奶奶让润生踩着凳子,把红红的灯笼挂在了阳台上。 八个家常菜有模有样,既有家里常吃的凉菜,也有只在过年时才能见到的海参烧豆腐。 拔丝地瓜一上桌,大家就可以开吃了。拉丝的地瓜落进汽水杯里滋滋作响,再夹出来,地瓜块外壳上的滚烫的糖浆就变成了脆甜冰凉的糖壳儿,吃进嘴里外脆内糯,甜到心底——这是周蕙的拿手菜,只在节庆时才做。 郁青嘴里吃着自己的,也不忘换了双筷子给润生夹菜:“你吃这个海参,我发了三天才发好……还有这个猪手,炖得可透了……” “对嘛。”周蕙也热情道:“多吃点儿,来,尝尝我们家的羊肉。” 郁芬也真诚了些:“润生,吃鱼。” 润生的耳朵不知怎么红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道:“谢谢周姨,谢谢姐。” 晚饭还没吃完,串门的邻居就一拨一拨地来了。小孩子过年都要上门来讨糖豆讨红包,李淑敏早就拿红纸一份一份都备好了,周蕙还抓了奶条和果丹皮给他们揣到小衣兜里。有跟来的大人,自然是要假意推辞一番,但终究是喜笑颜开地让孩子们收下了——丁家的孩子小时候仗着生得可爱,也没少去别人家里讨红包讨吃食。都是有来有往的。 年长的客人呢,都是院子里关系紧密的老邻居。有亲自登门的,也有派儿孙过来的——送一点自家做的零嘴儿和年夜菜,聊表心意。 李淑敏这会儿也忙着把一些东西分好,让几个小的出门挨家去问候。郁青和润生走了一大圈儿,被硬是塞了几个小红包。最后在张工家里被麻杆儿拉住,打麻将时又把红包都输掉了。 院子里能隐隐听见各家电视的声响,郁青和润生踩着雪回家,郁青笑道:“你记性那么好,打麻将向来是不输的啊。” “我再赢下去,刘玉龙该急眼了。再说麻杆儿那么抠,不把他姥姥给的红包还回去,他心里肯定要落疙瘩。”润生轻快道:“哄大伙儿个高兴。” 郁青笑着摇头:“你也有这么体贴的时候。” “今天心情好。”润生的眼睛亮晶晶的:“快走,奶奶不是让咱们把鞭炮一起放了么。” 大年夜热闹又平静。快到午夜的时候,郁青把新包的饺子煮了,大伙儿一人吃几个应节令,算是过完了这个除夕。 外头之前安静了许多,这会儿又热闹起来。郁芬守着电话,给朋友和老师打电话拜年。奶奶把客厅柜子上的贡品全换了新的,然后点了香,安静地拜了拜。 郁青把碗盘收拾好,桌子全擦干净,给大家一人端了一小碗饺子汤。回到自己那屋时,却发现润生已经睡下了。 周蕙轻声道:“呀,润生睡了啊。” 郁青点头:“可能累了吧。他下午一直在忙。我和姐姐都睡了午觉,他也没有。” 周蕙体谅道:“那别吵他了。你搬几把凳子拼个床,在他边儿上凑合一宿吧。” 外面还吵闹着,家里却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睡下了。郁青把煤气水电都关好,门窗也关好,然后洗漱干净,回到了屋子里。 他才一坐下,便见小台灯底下,润生那两只漂亮的眼睛正贼亮贼亮地盯着自己。 郁青倒不意外,甚至还有几分好笑:“就知道你没真睡。饺子汤都放凉了,我才倒掉。” “我也没说我睡了,我就是躺一会儿。”他坐起来:“我去刷牙。”说着从外裤口袋里嗖地掏出了一根没开封的一次性牙刷,还带小牙膏的那种。 郁青看着他出去,坐在床上笑着摇了摇头。 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小客厅。奶奶点的香还剩一点没有烧完,润生刷好了牙过来,和他一起并肩站在爸爸和大哥的遗像前。 客厅里黑漆漆的,只有灯笼红红的光顺着厨房照过来,微弱又充满奇异的暖意。 “这是润生。”郁青对丁康和郁桓轻轻道:“你们见过的。我俩……往后就在一块儿了。你们也要保佑他。”说着双手合十拜了拜。 润生也学着他的样子合上了手掌:“我是润生……会一辈子对豆豆好的。” 两个人做完这件事,轻手轻脚又回到房间里去了。 窗外还是灯火通明的样子,偶尔还有烟花升空。 郁青躺在床上,在小台灯下握着润生的手:“看着好多了。”润生之前洗手没注意,手上的一大片水泡破了化脓,瞅着怪吓人的。所以那天出门手上才缠了纱布。郁青给他上了药,如今已经结痂了。 再去看脸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水泡也都结痂了。估计寒假过完,就能恢复如初了。 润生却有点儿挑剔地对着小镜子看自己的脸:“万一落了满脸麻子怎么办?” “不会的。” “万一呢。” “那你也好看啊。”郁青认真道。 润生终于放下镜子,满意了。 郁青小声道:“一直忙着也没问……你妈妈有没有说什么啊。” 润生看着郁青,眼神温柔:“管她说什么。” “那就是还是说了呗。” “嗯。”润生的脸色有几分奇异,像是怜悯,又像是好笑:“她说我们不愧是母子,在这事儿上也是一样倒霉。” 郁青不解道:“什么意思啊。” 润生却笑了:“没什么意思。我比她运气可好多啦。”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郁青的脸,凑过来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那个吻又轻又暖。郁青的心跳快了起来:“干嘛啊……你注意点儿,我家里人都在呢。” “我锁门了。” “那也不行,能听见的……”郁青想板起面孔,可嘴角却老是不听话地往上翘:“快睡觉。” “我不……”润生不老实地把手悄悄伸了进来。郁青被他摸着,呼吸慢慢乱了。润生的手太熟练,勾得他心里馋兮兮的——明明晚上没少吃东西。 他忍不住张着嘴,轻轻喘息起来。润生看着他,眼神一下子就变了。小床尖锐地响了一声,他把被子拉过两人头顶,在黑暗里劈头盖脸地吻了下来。 谁也不敢乱动,连呼吸都是憋着气,可谁的手也没闲着。他们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块儿,好像两根油条捏在一处——滚进热油里,便不可抑制地膨大起来。 郁青握不住,润生的手便来包裹他。到最后也不晓得是谁在覆盖谁,谁又在握紧谁,只是拼命地想要把两个人一起牢牢地攥紧。 直到湿漉漉的东西落了满手。 两个人喘息着搂在一起,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润生慢慢把两个人的手一起抽出来,轻柔地捻了捻郁青的指尖。 郁青浑身瘫软,连不好意思的力气都没了:“那儿有纸……” 润生没说话。他凑上来,迷恋地嗅了嗅两个人黏糊糊的手。 郁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迟钝道:“那个……现在能还给我了么?” “你想得美。”润生狡猾又得意地笑着,一口将郁青的手指含进了嘴里。 第58章 润生在郁青家里住了两个晚上,直到初二傅工回来,他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 这种感觉对郁青来说很奇妙。小时候他们放假时也几乎每天在一块儿,到了时间要回家,却不会有什么舍不得的感觉——因为知道明天又会再见。可现在明明也知道第二天还会见面,知道喜欢的人就在自己隔壁,分开时还是会有不情愿和想念。 他咂摸着其中的滋味,想起自己告诉润生傅工回来时对方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有几分想笑,又有一点脸红。 二胖把新炒的油茶面儿冲了一碗端给他,探究道:“想什么呢?” 郁青回过神来:“没什么。”他喝了一口油茶面儿,笑起来:“好香……还是你家炒的好吃。外头卖的差远了。” “外头卖谁给你搁那么多葡萄干和花生碎啊。”刘玉龙大咧咧道。 “郁青家今年送来的花生也好。”二胖笑道:“炒熟了真是又香又甜。” 过年连着下了好几天雪,院子里的雪差不多要没人膝盖了。好不容易终于停了,大伙儿都跑出来赶紧清雪。这是个体力活儿,最后基本上落在了院子里几个大小伙子的身上。 大家从昨天就开始干,今天又忙了一清早,总算是把小路和各家平房门前的地方给清出来了。 天气太冷,铁锹握久了谁都受不了,二胖便招呼大家都上自己家里喝油茶面儿。大伙儿也不和他客气——全院儿都知道,他家炒的油茶面儿最好吃。 大伙儿在二胖家里喝着热乎乎的油茶面儿歇脚聊天,喝完了,外头的天也放晴了。大年初三,看样子是个好天气。几个男青年家中各自有事,谢过二胖就走了。只有麻杆儿和郁青留下来帮二胖收拾工具。 麻杆儿抱怨道:“大过年的,好不容易歇两天,结果门都出不去,光在这儿清雪了。” “嗨,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二胖温厚道:“你天天坐办公室,偶尔体验一下劳动人民的生活,不是挺好的么。” “你说得轻巧。”麻杆儿牢骚道:“我腰都要累折了。” “润生比你干得多多了,也没听他吵吵腰疼。”二胖揶揄道:“你这也不行啊,小小年纪的,没结婚就肾虚了……” “一边儿去。”麻杆儿不客气地夹了个煎饺塞进嘴里:“话说回来,润生呢?怎么油茶面儿也没喝就跑了?” “他本来也不爱吃甜的。”郁青解释道:“可能是回家换衣服去了吧,铁锹把他外套蹭脏了。” 麻杆儿耸耸肩,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他一向是认为润生做人太过矫情的。 郁青也不和麻杆儿争辩什么。润生什么样子,润生自己觉得舒服就行了。爱干净是好事,就这点来说,润生比郁青见过的大部分男生都强。 直到麻杆儿说起了年后要搬家,郁青才诧异道:“你家要搬走了?搬去哪里啊?” “金桥区。”麻杆儿往嘴里塞了个煎饺,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得意:“市中心新盖的楼,去哪儿都方便。我们单位给分的房子。年前就拿到钥匙了。” “你们单位也太好了,能分到新楼房。”郁青惊讶道:“我听奶奶说,厂里现在分的都是旧房子,要评分,还得排队,年年都有为这事儿打起来的……” “机关单位真是不一样。”二胖也很羡慕,拍了拍麻杆儿:“小何同志,苟富贵,勿相忘啊。” 麻杆儿一笑:“嗨,一个房子,哪儿就富贵了。到时候都来我们家温锅啊。”他看了一眼表,惊慌道:“哎呀,已经这个时间了……我得走了,说好今天要上领导家拜年的……” 麻杆儿走了。郁青安静了片刻,对二胖道:“你们家的房子有消息了么?” 二胖点头:“我妈说换回房子不容易,她在厂里干了一辈子,就这一次机会,想申请个条件好点儿的。结果一排队就排到了现在……我跟房管科的人打听了,说是今年秋天差不多。” “好饭不怕晚。”郁青安慰道:“房子肯定会下来的。” “是啊。”二胖乐观道:“反正就是个等嘛。” 二胖在灶台边收拾碗筷,瞥见正在发呆的郁青,以为他是在想分房的事,于是安慰道:“嗨,这种事你听个热闹就算了。你是大学生,将来进厂工作,直接就是干部编制,房子是可着你们先分的……” “倒不是房子……大家都要搬走了啊。去年李师傅家就已经搬走了……”郁青有些伤感,但能换新房是值得高兴的事,他真心实意道:“那等你换了房,我送点什么给你吧。你想要什么?” “不想要什么,你能常来我们家玩儿就行了。”二胖也有点伤感:“等我和何越都搬走了,这院儿里一般年纪的小哥们儿,就剩你和润生作伴了。” 听到“作伴”两个字,郁青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有个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二胖愣了一下:“什么事啊?” 郁青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我和润生……我俩……” 屋子里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二胖没有接话,只是甩了甩筷子上的水,把那一把筷子放进了筷笼。 郁青低下头:“我俩……搞对象了。” 许久,他才听到二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早就说……” “说什么?”郁青抬头。 二胖不说话了。又过了半天,他才慢慢道:“那你就不想想,你俩往后可怎么办呢?” 郁青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没想得那么远过。 二胖深吸一口气:“我也不是说想当恶人……我就问你,你这么和他,俩男的……那你以后不娶老婆不生孩子了?” 郁青想了想:“我俩在一起,怎么娶老婆?而且两个男的确实生不出啊。”二胖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根本没把那些事放在心上:“没有就没有呗。”想到自己会和润生两个人一起慢慢变老,郁青并没觉得害怕和不安,反倒有种奇妙的浪漫感。他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二胖仿佛还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润生已经换了身浅色的羽绒服,围巾也是新的,看上去时髦又清爽。他站在门口,眼睛弯弯的:“呦,在这儿呢?” 郁青立刻开心起来:“润生!” 润生冲他笑笑:“不是说要去庙里上香的么,走吧?”他把脸转向二胖:“大海要一起来么?” “我就不去了,家里等会儿要来亲戚。”二胖神色复杂,踌躇了一下:“郁青都和我说了……你放心,我不会往外说的……你别想太多……” “我不想。”润生笑得意味深长:“想得太多,万一像我舅舅似的疯了可怎么办呢?” 二胖重重地叹了口气:“润生……” 郁青赶忙道:“大过年的,别说不吉利的话啊。” 润生拉下围巾,冲二胖笑了笑:“对了,叔叔之前不是说想买点股票又没渠道么,我妈认识个人。要是信得过,可以打电话问问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放在了灶台边上:“这个你收好。” 从二胖家出来,郁青低声道:“你干嘛吓唬二胖。咱们都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了……” “我可没有。”润生似乎心情不坏:“文海人挺好,对你也好。”他淡淡地笑了笑:“就是有点儿婆妈了。” “他是好心。”郁青认真道。润生看了他一眼,神色温柔下来:“我在外面可是都听见了……” 郁青有点儿脸红:“听墙根儿这个毛病可不好。” 润生和他并肩走在雪上,轻轻道:“你自己说的话,许的愿,自己将来可别忘了。” 小巷里四下无人。郁青认真道:“那我回来立个字据给你。” 润生用小指勾住了他的小指,晃了晃,似乎在思索这件事的可行性,最后终于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可以。就写在你过年时送我的那个新笔记本上吧。” 郁青笑了,忽然踮起脚,隔着围巾飞快地亲了他一下。 润生有点儿愣。很快就激动起来,他想把郁青推到小巷的墙上亲吻,可郁青却一矮身从他的手臂下溜了过去:“不给亲,你上回把我嘴都咬破了……” “我这回轻轻的……” “鬼才信你。”郁青坏笑着跑开,可是没跑几步,润生就扑过来,从后面一把搂住了他。 两个人像小孩子那样在雪地里胡闹,直到巷口有人经过,润生才松开手,一本正经地替郁青理了理衣领。 郁青催促道:“快走吧,已经有点儿晚了。” 润生点头:“嗯。”可是等他们走出小巷时,他却凑到郁青耳畔:“我想好要许什么愿了。” “什么愿?”郁青有不妙的预感。 “许你这辈子天天都被我亲,我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第59章 大年初三,吉祥寺里烟雾缭绕,来上香的人络绎不绝。不过据说比起年初一那种挤破头烧高香的样子,如今已算是好得多了。 郁青从知客僧那里拿了三炷清香,认真地拜了拜。润生也学着他的样子拜。拜完了,各自捐了一点功德,然后肩并肩离开了主殿。 寺院里的人说少不少,说多不多。郁青每走到一处大殿,都去很守规矩地磕一个头。润生就站在殿外看着他,神色柔和。 他们转了一大圈儿,一起喂了鸟,撞了钟,还冲香塔里投了钢镚儿。福禄寿,郁青投来投去,只投中了一个福字,润生倒是稳稳的全都投中了。郁青乐颠颠道:“你今年肯定运气很好。” “是么。”润生挑剔地看着那个高高的鎏金铜塔,把最后一个钢蹦儿也稳稳地投进了福字里:“那分你一半。” 郁青笑起来:“我的也分你一半。” 润生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 两个人慢悠悠地从正门绕出来。走过小桥,就是庙会的那条街了。 吉祥寺的庙会是这两年才开始重新办起来的。从寺院正门口,一直延伸到教堂区的商业街,两侧全是各式各样的摊位。 街上的人摩肩接踵,各个摊位看上去都是生意兴隆的样子。除了那些传统的小工艺品,摊子上多是各式各样的日杂百货。 郁青兴致勃勃地东瞧西看,不过并没有什么想买的。他家里并不缺什么。至于润生,他见的好东西太多,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与其说是逛庙会,其实能这样理所当然地紧紧拉着对方的手走路,才是最令人高兴的事儿。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从庙会那条街挤出去。说着没什么好买的,可出来时手上还是多了些零七八碎的东西,以及一个热乎乎的烤地瓜。 润生看着正在吹烤地瓜的郁青,有几分无奈道:“你不是说你姐要带咱俩去吃锅烙么,你现在把地瓜啃了,等会儿还吃得下么?” “我姐请客的那顿饭恐怕得下午才能吃上呢。她去看老师,路上雪这么厚,车肯定很不好坐。窦老师搞不好还要拉着她讲许多话……”郁青把地瓜掰了一半递给润生:“先吃这个垫垫。” 两个人在街边的冷风里吃烤地瓜,郁青认真道:“咱们先去小马哥那里拜个年,然后出来去新光电影院门口等她。要是她一直不来,我们就去对面书店看会儿书……唔,我都想好了,等会儿路上正好去采香斋买一包八宝点心和半斤酥糖,再买二两好茶叶……正阳楼的蛋卷和松花鸡腿也要买,买三份:一份给小马哥;一份你带回家和傅工一起吃;一份我明早给姐姐和妈妈带饭……” 润生含笑看着他:“都听你的。” 郁青眨了眨眼睛:“总觉得你这两天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 润生望着他,温声道:“哪儿不一样了?” 郁青诚实道:“你好像变得特别好说话……都有点儿不太像你了。”他歪歪头:“也不闹脾气了……看起来好乖。” 润生意味深长道:“要是你肯真的把我喂饱了……我还能更乖。” 他那个“喂饱”是什么意思,郁青简直不敢往深里琢磨。于是只能脸上红红地顾左右而言他:“好了好了我们快去买点心……” 他们走过熙攘热闹的商业街,把该买的东西都一一买好,然后到浴池去找马凯。只可惜马凯不在,只有个年纪很大的老大爷坐在柜台后和顾客下象棋。 郁青一问,发现大爷也是浴池的顾客,碰巧无事,替马凯看一会儿店。至于店主人什么时候回来,那就不清楚了。润生看了眼时间,决定把年礼先留下来。他拿bb机给马凯发了条传呼,告诉他好吃的都在柜子里,然后带着郁青走了。 他们赶到电影院门口,发现郁芬竟然先到了,正攥着小背包的肩带四下张望着。 郁青奔过去,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姐!” 郁芬吓得“啊”地叫了一声。 郁青也吓了一跳:“咋的了?” 郁芬抚着胸口:“吓死我了,你个小混蛋。” 郁青委屈道:“我……我啥也没干啊。” 郁芬翻了个白眼:“下回可不能从后头拍人,怪吓人的。” 郁青小声道:“知道啦……再说我不这样拍别人的……” 郁芬轻轻叹了口气,看见润生,理了理头发,露出一个热情又略带尴尬的笑来:“润生。” 润生微笑:“郁芬姐。” 在家那会儿还能装做无事发生,如今出来,大家反倒不自在起来。只是郁芬到底性格大方惯了,只略冷场了片刻,便爽快道:“走了,去吃锅烙,姐请客。” 他们过马路的时候,润生不知怎么忽然回头望了一眼。郁青道:“怎么啦?” 润生摇了摇头:“没什么。” 郁芬走在前面,似乎整个人已经全然放松下来:“上次给厂里的同事过生日,一起来吃过一次,特别好吃。正好带你们来一起尝尝。” 小小的店铺生意火爆,郁芬主动把菜单推给了润生,让他来点。润生却把菜单给了郁青,很体贴地表示自己不挑食。 郁青最后把菜单又推给了郁芬,姐弟两个商量着,要了这里的招牌三鲜锅烙。 所谓锅烙,就是一种生煎的饺子,只不过煎的时候要在平底锅里加面粉浆,煎好了一锅倒扣在盘子上。锅地的面粉浆带着饺子连成圆圆的一大片,吃起来饺子底部有金黄酥脆的面粉片。 生意这样好,锅烙自然是好吃的。不过对郁青来说,更开心的是润生和姐姐都在。下回要带妈妈和奶奶一起来吃,他这样想着。 郁芬却一直在打量润生。拌菜上了桌,她推到了润生那边,半真半假道:“我弟弟有时候不太懂事,你凡事多让着他一点儿。” “我哪里不懂事了?”郁青把锅烙咽下去,抗议道。 “没有谁比郁青更好了。”润生温文尔雅地笑着:“姐,你放心。” “我放不放心倒在其次,他开心就行了。”郁芬轻叹:“不说了,吃菜吧。” 郁青总觉得这对话有点儿不对劲儿。他在凳子底下轻轻碰了碰郁芬,郁芬却只是瞪了郁青一眼。 润生低下头,嘴角翘了起来。 饭吃了大半,郁芬说是要去洗手间。郁青和润生等了她好半天,也没见她回来。润生招呼服务员,问洗手间在什么地方。服务员忙得脚不沾地,说就在马路斜对面的大楼里。 郁青心里不知道怎么生出了几分不安。他说我去看看吧,外头挺滑的。正说着,润生身上的bb机忽然响了。 润生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快走,你姐那边有事!” 两个人匆匆跑出来,才转过街角,便听见街上一通吵闹,许多看热闹的围了个圈子。郁芬的尖叫从圈里传出来:“陈志翔,你神经病啊!” 郁青惊慌失措地挤过去,看见姐姐怒目圆睁,正奋力想甩开一个男人的手。 “我神经病?丁郁芬,你个臭不要脸的贱货,明着和我好,背地里左一个男人又一个男人的勾搭……这大过年的,你不上我们家来拜年,又找了两个野男人乱搞……” 郁青扑过去,扯开了那个男人的手,怒道:“你谁啊!干什么呢!” “我谁?你还有脸问我是谁?你问她,问丁郁芬!丁郁芬,你告诉这小白脸儿,我是你什么人!” 郁青把姐姐护在怀里,这才看清楚对面那个男人的长相——明明也算是五官端正,但这会儿一身酒气,歇斯底里,比街上的小流氓看着还不像样子。 润生走过来,挡在了他们姐弟两个前头,和和气气道:“这位大哥,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俩是郁芬的弟弟。” 那男的狐疑地打量着润生,又仔细看了看郁青,最后目光在郁青那头和郁芬相似的羊毛卷儿上停了下来:“你说弟弟就弟弟啊?户口本儿拿出来!” 郁青这会儿才看见,对方手里攥着一把很小的美工刀。他又惊又怒,忍不住攥紧了郁芬的手:“姐……” 郁芬深吸一口气,忍气吞声道:“你能不能别闹了。我都和你说明白了,咱俩没戏。往后你是你,我是我,各走各的阳关道——没关系了!”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啊……”陈志翔扑了上来:“我今天就让你知道……” 郁青和润生还没等做什么,便见斜里伸出一只脚。陈志翔被绊了一下,直接在雪地上摔了个大马趴。 马凯拎着一大堆年货,慢悠悠地走出来:“唉,不好意思啊老哥,走路没看见……”他甚至还拉了陈志翔一把:“这大过年的……大伙儿和和气气的,别当街动手啊……” 陈志翔爬了起来:“你是哪个?” “我路过……”马凯一副热心人样子:“就一路人。不过你们堵着店面吵架,耽误我们家做生意了。”他神秘兮兮地凑近陈志翔:“你知道葛四哥吧?” 满城里没人不知道葛四的,连三岁小孩儿都知道——老太太们专拿葛四吓唬自己家不听话的小兔崽子。 陈志翔狐疑道:“葛四?” “不是葛四。”马凯语重心长道:“得叫四哥啊。你这么讲话,万一让四哥听见了……冬天江水挺冷的,凿个窟窿,一晚上也就冻上了……我是好心提醒你一句。” 陈志翔看了看马凯,又看了看郁青和润生,终于恨恨地看了郁芬一眼,扭头走了。 郁青松了口气,对郁芬道:“姐……” 郁芬低下头,无声地哭了。 第60章 过年那会儿,奶奶曾催着郁芬把相好的男人带回家里见见。若是家人也相中了呢,差不多就该考虑结婚的事了。郁芬当时含糊其辞,一会儿说倒也没那么着急,一会儿又说追她的男人很多,她总得多挑挑看看。 李淑敏便语重心长地劝她差不多得了,因为世上的人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若是挑来挑去挑花了眼,最后闹不好要变成老姑娘嫁不出去了。 周蕙倒是让她不要着急,因为结婚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再怎么慎重都不过分。做母亲的仿佛看出来了什么,说要是不合适,早早和人家讲明白,不要拖着,这样对双方都好。 郁芬那会儿倒是态度挺爽利的,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有主意,你们不要跟着瞎操心了。 她一向是这样的,凡事自己心里有本明明白白的帐,自己给自己拿主意,很少让家人着急上火。李淑敏也不过就是白唠叨她几句罢了。 只有郁青,因为和郁芬谈过一点那位对象的事,所以心里多少有几分担忧。只是以他浅薄的感情经验,仅仅能想到姐姐同那位对象大概是闹了什么别扭——闹别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郁青自己和润生的别扭也才刚刚过去。 哪想到事情同他以为的完全不一样——姐姐的那位“对象”,看起来比赵东铭手底下的流氓还要混蛋些。 郁芬从小生得美丽,围着她转来转去的男人很多。见得多了,自然对男人是有一定分辨能力的。 她说这个陈志翔最初完全不是这样的。这人生得英俊,追求她时也特别上心,为了讨她欢心,什么事都肯干——反正要多深情有多深情,完全是一副情种模样。 郁芬心里本来就有点喜欢他,加上许多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动下来,便和他好上了。只是一确定关系,便发现这人脾气有些阴晴不定——高兴了什么事都肯为郁芬做,不高兴了常把郁芬骂得狗血淋头,且心眼儿小得像针鼻一样,总是怀疑郁芬和别的男的有什么,把郁芬气得不行。 一提分手呢,这人就赌咒发誓,做小伏低,郁芬被他弄得心软,几次想脱身都不了了之。只是再多的喜欢也禁不住这样折腾,年前那会儿他又无中生有地骂人,终于让郁芬下定了决心,说这回咱们一刀两断,你分也得分,不分也得分,我从此和你反正是没有一毛钱关系了。 没想到对方大过年竟然握着小刀一路尾随她。 街头巷尾常有这种传言,男女之间因为感情问题,男的一言不合就冲女的捅刀子泼硫酸。陈志翔敢这样当街大闹,谁又能保证他没怀着那个心思呢。 郁芬一开始不想让家里人担心,以为自己能把事情解决好。如今当街被这样骂了一通,终于撑不住了。她活到二十几岁,一辈子的委屈加起来,还没和这个陈志翔在一块儿一个月受的委屈多。 郁青又生气又心疼。郁芬不想让妈妈和奶奶担心,所以他能想到的,就是自己要去找陈志翔当面谈一谈。如果自己去谈没有用,那么就找郁芬厂里的领导,把这个情况反应一下,让领导出面协调解决。 郁芬靠在郁青肩上,无力道:“我去谈都没用,你去谈又能有什么用?他工作上也没差错,我们去找领导,领导要么不管——那等于是白找;要么管——不过就是拿权力压他,让他在厂里不好过。到时候你猜他会不会更恨我?” 马凯给郁芬拿了包纸巾,抱着手臂靠在柜台上:“我看他那样,像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你要是来硬的呢,就找点儿人,上他家里去吓唬吓唬。你要是来软的呢,就赶紧傍个有势力的……” 郁芬本来靠在郁青肩上流眼泪,闻言立刻蹙眉道:“我不是那种人。” “也不是说非让你真傍,你哪怕认个干爹什么的……反正找个他怕的,能镇得住他的……” 马凯那套想法完全就是道上的常规思路,可郁芬听了,脸色却越来越难看:“那我成什么了?” “这不是解决眼前问题么……” “其实有个办法。”一直没说话的润生慢慢道:“就是得花时间,而且只怕你要恶心好一阵子了……” 郁芬眨了眨和郁青相似的大眼睛,期盼道:“什么办法?” “他要是再来,你就去哄他,安抚他。他不要你和别的男的说话,你就不说,乖乖听他的……但你得把自己弄得邋遢一点儿,越邋遢越好,越脏越好……他一在你面前出现,你就要想办法让他感到恶心,心烦……时间一长,他差不多就该转移注意力了。” 郁芬迟疑道:“这……能行么?” “先试试。”润生安慰道:“不成还有别的办法……办法其实挺多的。你警惕归警惕,倒是也不用刻意回避他。只不过最好什么时候都能身边有其他人在场,能在人多的地方就更好了。他要是出现在你面前,你得想办法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发现不对劲,要让自己随时能跑掉……” 郁芬若有所思。 郁青简直不敢想润生轻描淡写地说的“挺多办法”是什么办法。和赵东铭那帮人接触久了,他有时候感觉润生做事其实是有几分不计后果的。而且润生给郁芬出的这个主意也让人觉得危险:“真的能行么?万一他下回一来就直接动手了怎么办?” 润生轻笑道:“枪不开时就是废铁一块,刀子不用也不过就是一张小铁片。没什么好怕的。你得想法子让他下不去手……我觉得他没那么容易下手。郁芬姐不是也说了么,平时在厂里,他看着人再正常不过了。这种人并不是真疯——只要不是真疯,就什么都好说。”他安慰地看着郁青:“人下定了决心想干什么的时候,没有那么张牙舞爪,一声不吭就直接做了。” 郁芬低头思索了许久,终于慢慢道:“我试试。” 郁青很深地叹了口气。润生冲他安抚地笑笑:“你姐肯定比咱们都了解他,没事儿的。” 马凯在一旁嘟囔道:“你们家人肯定有什么毛病,怎么一个两个都净招惹神经病?” 郁芬抬起头,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凯刚想说什么,润生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温声道:“姐,你别往心里去。他没文化,不会说话。” 马凯翻了个不轻不重的白眼。 “这神经病不是我要招惹的。当初谁知道他这样啊?”郁芬严辞道:“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刚巧给我遇上了,只能算我运气不好。”她口气软下来:“不管怎么说,今天谢谢你啊。”她有几分不好意思:“在这儿说了半天话,耽误你生意了。” “那倒没有。”马凯大咧咧道:“过年本来也没想做生意。谢谢你弟弟还有心送年礼给我。” “年礼里有我一份。”润生淡淡道。 “哦,你?你肯定是等人家提了才想起来的。”马凯嫌弃道:“我还不知道你?” 润生耸耸肩,不再说话了。 第61章 因为陈志翔的事,丁家这个年过得紧张兮兮的。郁青开始接送郁芬上下班,有时候郁芬下班也不回家,直接去176厂医院的值班室找周蕙。她比郁青想的要警觉很多。陈志翔认识她这么久,至今都不知道丁家住在哪儿。 郁芬蓬头垢面了大半个月,面对陈志翔,怎么招人烦怎么来。据说有一次打喷嚏还把鼻涕甩到了对方脸上。陈志翔面色不大好看,可也渐渐不再怀疑郁芬和别人有什么了——因为厂里那些原本殷勤的男人们如今见了郁芬,也有躲着走的意思了。 反正郁青开学报到之后,听说这位前男友如今见了郁芬,开始有了垂头丧气的模样。 郁芬来学校给郁青送日用,看起来也是乱七八糟的样子。郁青翘着心疼,可郁芬心情却很好,说陈志翔的妈妈前阵子见到自己,当场就表达了满满的嫌弃,而且厂里也有传言,说他家里要给他往上一级单位调动工作,要是顺利的话,用不了多久就不在厂里了。 郁青听闻这人要调走,总算是稍微松了口气。转念想想仍然替姐姐委屈:郁芬这段时间在厂里,虽然把一个危机化解掉了,可厂里别人要怎么看郁芬呢?她以前那么漂亮爱美性格好,如今大概是把好名声都搞臭了。而名声这种东西,一旦坏掉,再想恢复如初,是很难的。 三月的午后阳光温暖,图书馆外头的地面已经变得泥泞——漫长的冬天快要过去了。郁青写完作业,望着窗户外头发呆。润生在他对面盖上的钢笔帽,轻轻道:“写完了么?” 郁青回过神,点了点头。 两个人离开图书馆,郁青还有些走神,是又想起了郁芬的事。上周末他回了一趟家,饭桌上奶奶一直埋怨自由恋爱靠不住,在张罗着给郁芬相亲了。 郁芬比郁青大六岁,等自己到了姐姐那个年纪,恐怕也逃不脱相亲的困扰。 “……怎么了?”润生温声道。 “没怎么。”郁青瞥见润生微笑的脸,那点小小的担忧立刻不见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反正还有好些年呢。 润生还是那副耐心过头的样子:“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出个主意。” “你的主意啊……”郁青有点小小的嗔怪:“都是馊主意。你看我姐上回过来,蓬头垢面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哪儿逃荒过来的呢。” 润生轻笑:“你姐自己都没说什么,你倒心疼上了。面子和里子,哪个要紧,她分得可比你明白多了。” “我不是真怪你。”郁青小声道:“我就是想……想……”他也说不清楚,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儿在无理取闹了。 润生眉毛轻轻一挑:“撒个娇?” 郁青脸红了:“我可没有。”眼见润生直直地盯着自己,立刻不好意思起来:“你别那么看我……怪怪的。万一让同学看见……该起疑心了。”这话一出口,心里忽然有几分不是滋味。 润生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那就不在学校呗。”他轻松道:“正好周六,咱们今天出去吧。我看了报纸,这个周末有新电影。” 开学这段时间一直忙着,要忙学校的事,也要担心郁芬的事。郁青连着几个周末都回了家,感觉已经很久没和润生在一起了。 听到润生这样说,他很自然地点了头:“好啊。” 出了学校,好像种种规矩和顾忌一下子就少了很多。两个人也不搭公交,就那么肩并肩地顺着大路往前走。他陪润生买了烟,润生也陪他去书店买了新的外文。两个人一路上轻快地聊着天,还颇奢侈地跑去一家国营的老饭店吃了溜肥肠和地三鲜。在学校里,大家要凭饭票吃饭。每个月上面发下来的饭票就那么多,用完了就没有了,所以每顿饭都要算计着,吃起饭来不免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而且和郁青做饭搭子的室友一向节俭,连带着郁青也不好意思吃得太好。不过就算他有心想大吃二喝,学校也没给他这个机会——食堂虽然不会让学生饿着,可那饭菜大部分时候总是有点缺少油水就是了。 老饭店的师傅水平过人,溜肥肠又嫩又香,地三鲜也咸甜适口。就着那满满两大盘冒着鲜亮油光的热菜,郁青一口气吃了三碗大米饭,润生吃了四碗。两个人最后连餐盘里的汤水都拌着米饭一起吃了,惹得服务员多看了他们好几眼。 这样光顾着埋头苦吃,赶到电影院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润生特意买了两张最后排的票,郁青和他心照不宣。两个人摸黑进了已经开场的电影大厅。 润生虽然算计得明白,可架不住周末的影院人实在太多。他们坐在后排的角落里,前面和侧面都是人。 不过人再多,周围也是个乌漆麻黑。润生一坐下,便直接握住了郁青的手。 片子是个枪战片,剧情没什么意思。郁青和润生压了一下午马路,晚饭又吃得有点儿撑,这会儿坐在暖呼呼的电影院里,竟然犯起困来。反正四周漆黑一团也没人注意,他把棉大衣盖在身上,理直气壮地往润生肩上一靠。而润生也很自然地向他靠过来。 郁青小睡了片刻,又在电影里高分贝的尖叫声里醒了过来。屏幕上正演到吓人的地方,他睁了一下眼睛,又赶紧闭上了。 润生在他耳边轻轻道:“醒了?” “醒了。”郁青用极小的声音道:“我睡了多久?” “也没多久。”润生在大衣下握着他的手,轻轻揉搓着:“等下别说话。” 郁青刚醒,还有点儿呆呆的:“啊,为什么?” 润生低低地笑了:“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又一波枪声响起,他悄悄把手伸向了郁青。 隔着棉裤,润生的手仍然是烫的。郁青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危险。他想推开润生的手,又怕让人发现。只能又羞又急地在大衣下和润生较劲。 可惜过年时尝过两回甜头,年轻的身体如今居然变得十分不争气——没等润生真的如何,郁青自己先馋了。 他纠结又委屈,忍不住在凳子底下轻轻踩了润生一脚。 可没想到润生比他还要更不争气些。黑暗里那咽口水的声音太过明显,简直让郁青恨不得去捂他的嘴。 正在不知所措,润生忽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声音沉沉道:“我们走。” 一出电影院,他便迫不及待把郁青拉进小巷子里,劈头盖脸地亲了过来。不光是亲,润生整个人死死抵着郁青,简直让郁青没有半分躲避的空间。 郁青同他这样吻了片刻,浑身上下只剩一处没有软。这滋味太过诱人,他年少情热,几乎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刚昏昏然地抬手抱住润生,只听身边哗啦一声巨响。郁青从迷蒙中惊醒,看见了他们身边碎落的玻璃灯牌和砖头。 几个身影站在巷口,背对着街上的灯光,冲他们高喊道:“死兔子!别脏了这块儿地儿!” 又一块砖砸了过来。滚到他们脚边,停下了。笑声和骂声都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 北风又冷又硬,把郁青热乎乎的脸蛋儿吹得发疼。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地望着那几个看不清面孔的人。 润生长长地吐气,把他的头搂进怀里,然后冲着那几个人极轻蔑地唾了一口,冷声道:“操你妈。” 对面骂了两句,润生拾起了地上的砖,精准地丢了过去。 巷口的人立刻做鸟兽散。 润生拉过郁青的手,反方向跑了出去。 冷风在他们身边呼啸,身后的骂声渐渐听不到了。郁青被润生滚热的大手攥着,在夜风里奔跑,心情却渐渐轻盈起来。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一起慢慢停下了脚步。润生转过头,似乎想说什么,郁青却冲他气喘吁吁地笑了:“今天晚上要睡招待所么?” “招待所要身份证和介绍信。”润生低下了头。 “小旅店呢?” “也要这个。”润生的声音似乎在压抑什么。 “那我们就去找个什么背风的地方……” “豆豆……”润生忽然一把抱住了他,郁青能听到他的鼻音:“我……对不……” “回电影院坐一宿也行。”郁青在他怀里蹭了蹭,认真道:“去哪儿都行的。” 润生无声地抱紧了他。 “唔……”郁青还在思索:“实在不行的话,去那种有包房的录像厅……反正有个小房间就可以了……” “小房间……”润生喃喃道:“小房间……”他松开了郁青,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有个地方可以!” 第62章 郁青没想到他们兜了一大圈儿,最后又从校外回到了校园里。 实验楼大晚上的仍然有不少窗户亮着,润生一脸若无其事地带着郁青走过空旷的大厅,穿过重重铁门,爬上了顶楼的某个实验室。 走廊里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郁青有点儿紧张:“这是哪儿啊……” 润生没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镇静地打开了大门,又仔细地把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郁青跟在他身后走过那些仪器和柜子,来到了一扇小小的木头门前。 润生推开门,拉了拉灯绳。 灯亮了,眼前是个昏暗但整洁的小房间。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张挺大的单人床,和一把老旧的木头折叠椅。柜子小小的,很逼仄地立在屋角。 “值班室。”润生解释道:“留给通宵做实验的人的。” “但本科生的实验任务没有那么复杂那么多吧……”郁青还是有点不安。 “嗯,也看个人选择。我实验做得多,偶尔时间晚了,大冷天又懒得回宿舍,就睡在这里。秦老师知道了,给我配了一把钥匙。”他仿佛有点儿好笑:“感觉这算是……好好学习的额外奖励?” “不会有人来么……” “期末偶尔会有人,平时最晚十一点就没人了,毕竟寝室要关门。”润生把门啪地一声反锁了,弯弯的眼睛开始冒光:“豆豆……” 郁青的心又跳起来:“干啥?” “你还问……”润生甩掉厚重的大衣,一个猛扑,把郁青扑倒在了小小的单人床上。 被冷风吹熄的余烬重新闪烁起了火光。郁青被亲吻着,也笨拙地回以亲吻。吻得久了,才意识到其实润生的吻技没比自己好到哪里,只是胆子够大,脸皮也够厚罢了。 想到这里,郁青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 润生总算是从埋头苦啃里停了下来,困惑道:“笑什么啊?” 郁青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笑得更厉害了。他转过身趴在床上,乐不可支地捶床:“我想起了……想起了过年的时候你在我们家啃大肘子……” 润生一梗,随即正色道:“是啊,你香嘛……”他凑过来,在郁青耳朵上暧昧地舔了一下,黏糊道:“豆豆……”他的声音软绵绵的,下手却很精准。郁青被他捉住了要紧的地方,终于笑不出了。 润生的手那么烫,仿佛手心里藏着一团火——碰到哪里,哪里就燃烧起来。 郁青昏头胀脑,只知道傻傻地抱着他,努力把同样的快乐也带给他。润生浅色的眼睛那么近,郁青终于做了自己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好奇想做的事——他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润生的眼角。 不是甜的。是热的,有一点点咸。 润生的喘气声却骤然急促起来。他摁住郁青的肩膀,把他那条松松垮垮挂在腰胯上的棉裤一把扯了下来。 郁青的双腿暴露在空气里,一瞬间身上就冷了。 润生俯下身,一头埋进了郁青的双腿间。 高热将郁青包裹了起来。他想要推拒,可双手碰到润生柔软温热的头发,却变成了无力的抚摸。 郁青感到自己变得很软,很轻,像春天里一朵小小的花儿——春风拂过,在枝头轻轻摇晃着。 直到润生把他无力的身体折叠了起来。 郁青仿佛从枝头一下子跌落了。他惊慌地去推润生:“你干嘛?” 润生不说话,他低下头,粗暴又急切地来吻郁青。属于久远夏夜的恐惧又一次苏醒了。郁青奋力偏开头:“润生!”他害怕道:“不要这个……” “我受不了了……”润生呻吟道:“我……我天天都想……现在还是不行么?” “不是……”郁青有点儿要哭的意思:“我真害怕,不要这个……我给你摸摸吧……” 润生喘了几口粗气,终于慢慢松开了他。汗水滴落在郁青脸上,润生有些无奈地抱住了郁青,一口咬在了郁青肩上。 两个人抱在一起,很久都没说话。润生有几分不甘心地舔他额角的汗水,光舔还不够,偶尔还要郁闷地在他脸上轻轻咬一口。 郁青能感受到润生的失望,可润生这一次听了自己的话,他又觉得说不出的安心和愧疚:“我……我就是挺害怕的……” 润生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郁青迟疑了一下:“要是我这么对你,你怕不怕?” 润生抬起头,不解的目光仿佛渐渐清明起来。他诚实道:“不怕,但可能……心里怪怪的。”他沉默了一下:“以前没想过这些……” 郁青低声道:“我老是想起去年夏天的时候……”他难过道:“一想起来,就有点儿害怕……” “对不起。”润生仿佛不太敢看他:“那时候……我……” “我已经不生气了。” 罕有的愧疚出现在了润生脸上:“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以为你老是在那儿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想着……要是做了这个,你就是我的了……” “那现在呢?” “现在?”润生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也似乎多了些释然:“过年那会儿才明白,你愿意喜欢我就好,别的事都不要紧了……”他把郁青往自己怀里搂了搂,声音里有浓厚的依恋:“反正……你又跑不了。” “那我要是……一直都不答应你呢?”郁青忍不住道。 “你不会。”润生轻轻道:“我一开始也害怕,后来把许多事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就明白过来……世上不会有人比你更喜欢我了。”他声音里多了几分缱绻的傲慢:“你从小就最喜欢我了,我不理你,你就会难过,会像小狗一样跟上来。” 郁青心里软成一团,嘴上却还硬着:“什么啊,你说谁是小狗呢……” “嗯,你不是小狗,是豆豆。”润生咬了他一口,声音黏糊糊的:“我的豆豆。” 郁青软绵绵道:“二毛。”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那时候认得你,该给你取个别的名字的。” “是啊。”润生撅着嘴掐他:“都怪你乱叫一气。” “那现在换一个还来得及么?” “不要。”润生蹭了蹭他:“二毛就二毛。你再叫我一声。” “二毛。”郁青很小声道。 润生笑了。他撒娇似地蹭了蹭郁青:“冷么?” “不冷。”郁青靠在他怀里,感觉整个人都软软的放松了下来:“那……那……要么再试试?” “不试了。”润生亲了他一口:“我怕我搞砸了。” 郁青笑他:“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怎么不怕。”润生喃喃道:“那会儿怕你不喜欢我……”他低头笑了:“后来明白过来,是我想多了。” 他们黏黏糊糊地蹭来蹭去,郁青的身上又有点儿发热:“你不是有经验么?” “什么经验?”润生困惑道。 “就……就你自己说,那回在夜总会,和谁……”郁青想起了那一次,忍不住有点儿撅嘴:“你把自己搞得乱七八糟的……” “我没和谁……”润生茫然了一下,随即恍然道:“你说那次……”他笑了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回什么都没干成啊。” “什么都没干成也是干了啊。”郁青越想越生气:“我早说让你不要和姜潮他们瞎混了……” “就是没有啊。”润生少见地不好意思起来:“她连裤子都没脱……” “我不信。”郁青板起了脸。 “真的……”润生闷声道:“就把两个胸凑上来了……”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很不快的事,神色黯淡下去:“我吐了她一脑袋。她哭着跑出去和姜潮告状……那天晚上我挺难受的,还想着你会不会看我不回家来夜总会找我……就像那回夜里从江桥上追过来找我一样……结果等来等去,你也没来。” 郁青心里也难过起来:“我……” “反正都过去了。”润生呼出一口气,握住了郁青的手,神色狡黠起来:“真心疼我,就让我再试试?” 郁青睁大了眼睛。润生满脸期盼地望着他:“就试一次。”他拖长了声音,央告道:“豆豆……” 郁青脸红了:“反正你成天就只想着这个事……” 润生故意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舌头暧昧地在嘴角舔了舔:“说的好像你不想一样。” 只可惜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一回事。他们耐着性子又瞎折腾了一通,结果还是没能成功。不但没成功,郁青还摔到地上,把胳膊肘都磕青了。 最后两个人都折腾不动了,这事儿只能不了了之。反正往后的日子还长。 实验室里那个小小的值班室,自此成了他们俩的秘密。 新学期照旧还是要忙忙碌碌地上课。两个人像从前一样,心照不宣地一起在图书馆上自习——有别人在的时候坐得远远的,没有别人在的时候就坐在一起。外人看过来,只知道他们是朋友。 外头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青翠。春天总算是来了。 润生周末没有实验要做的时候,郁青会和他一起度过一个普通又愉快的周末。保留节目大概就那几样:出去吃好吃的,出去玩儿,出去看电影,然后在没人的时候,悄悄地接吻和做些别的什么。 实验室并不总是空着的,所以他们偶尔也会去外头:夜里的江边,夜里的摩天轮……傅工要是不在家,两个人还会半夜偷偷摸回家去,然后清早再做贼一样偷偷溜走。 那时候他们并不觉得艰难或者沮丧。相反地,两个人只要在一起,就永远是快快乐乐的。 虽然郁青向来随遇而安,可润生总是比他考虑得更多一些。自从有一次他们从实验室出来差点儿撞见老师以后,润生就在琢磨买房子的事了。 那会儿几乎没有人花钱买房子,有正式工作的普通人,家里住的房子都是单位分的,每个月只要交几块钱的房费就够了。买房子,听起来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但在润生看来这不奇怪,因为傅工和徐晶晶手里都有自己买的房子。而且那会儿房子对他来说也确实是可以买的——他手上有一万多块钱,这在当时来说是非常可观的一笔积蓄了。 这积蓄有一多半是润生以前在夜总会弹琴时赚的——他每次去弹一晚上琴,都有六七百的收入,去年和郁青闹别扭那阵子,收入更是涨到了每晚上千块;另一部分则来源于他从小到大收到的压岁钱和徐晶晶给他的零用钱。 当时买个小房子,也就几千块钱而已。 郁青知道润生向来衣食无忧,可也没想到润生小小年纪就这么富裕。他看见那个存折,简直有点儿恐慌:“这么多钱……你这么随随便便就花了……” “这也没多少钱。而且怎么能是随随便便呢。”润生已经拿定了主意:“房子也是财产,只是从现金变了个样子。将来要是需要,还可以再卖出去的啊。”他在地图上用铅笔画了个小小的圈:“我都打听好了,咱们学校后头的家属区有一套私产房要卖。周围清净,都是退休的老教师还隔壁铁路局的职工住在那里,也不用担心撞见同学什么的。要是有人问,还可以拿老师当借口。”铅笔在他手上灵活地转了一下:“反正,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会处理妥当的。” 郁青看着那张被彩笔画得乱七八糟的市区地图,一瞬间感到非常愧疚。他也不是没考虑过攒钱,毕竟两个人有时候出去,总是要花钱的。他不想老让润生出这个钱,所以这学期特意挤时间接了一份家教的工作,也帮老师做些浅显的翻译活计赚些零用钱——他以为自己已经考虑得挺多了,没想到和润生相比,还是考虑得太少了。 润生探究地看着他:“怎么了?是觉得在这里买房子不方便么?” “不是。”郁青诚实道:“我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他低下头:“还以为能赚到两个人的日常开支,就算是有担当了。” 润生托腮道:“那你现在手里有多少钱?” 郁青沮丧道:“全都加在一起,大概只有三四百块钱吧。” “那等买好了房子,你负责出钱换个新锁吧。”润生愉快道:“就这么说定了。” 郁青睁大了眼睛:“诶?” 润生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我的都是你的,你也都是我的,不用分得那么清楚。”他起身卷起了地图,在郁青肩上轻轻敲了一下:“我去实验室了,明天见。” 星期五下午没有课,郁青在图书馆小花园的石桌边上呆坐了一会儿,终于飞快地迈过了心里那个坎儿。反正他们总是要在一起的。现在自己是没什么钱,可是等将来工作了,就会有工资拿了。业余时间勤快些,赚点小外快,养活一个润生还是不成问题的。 想明白了这个事,他长舒一口气,拖着行李箱,向校外大步流星地走去。 这周五他要回家拿换季的衣服和蚊帐,顺便把润生的那份日用也一并捎回来。没想到刚回到家,便赶上周蕙打电话,说是想查一本资料,但是那本书在家里,问郁青方不方便帮她送一趟。 母亲是医生,和工作相关的东西都是人命关天。郁青赶忙说没问题。放下电话,他在书柜深处找到了那本厚厚的书,往书包里一塞,直接骑上自行车出了门。 一路赶到厂医院,已经是大晚上了。周蕙在住院处的医生办公室里,正和好几个高年资的同事讨论一个病人的病情。郁青把资料拿给她,她点点头,又继续投入到分析病情的事情中去了。 护士长认得郁青,很慈爱地问他吃过了饭没有,食堂刚刚把盒饭送了上来。郁青也不和她客气,不太好意思地表示骑了一路自行车过来,正饿着呢。 病房很忙,好心的护士长安顿好郁青,就又被叫走了。 郁青在医生办公室吃饭,耳边是那些主任级的叔叔阿姨们在讨论病情。最后大概是终于讨论出了一个结果,大家收拾收拾手上的资料,纷纷出门了。有认得郁青的,出门前还不忘逗他:“咱们医院的食堂伙食不错吧?” 郁青点头:“好吃,比我自己做得好吃。” 有阿姨感慨道:“青青都这么大了啊,有十八了么?” “马上过生日了。”郁青乖乖地笑了笑。 那位阿姨露出了有点儿心疼的神色,她看了周蕙一眼:“你看你,特地还把孩子折腾过来一趟。我看那个病人重归重,一时半刻倒也没什么危险。差不多也早点儿回家去吧,你昨天不是才值了一个夜班么。” “没事儿,我再去病房看一眼。”周蕙笑笑,冲郁青道:“你稍微等妈妈一会儿,等会儿咱们一起回家。” 郁青点头。周蕙出去了,办公室空了下来。 片刻后,有后勤职工模样的人抱着一摞箱子推开门:“你们科室的医用耗材,护士长让我放这儿。” 郁青勤快地跑过去:“我来吧。”他把箱子接过来,放到了办公室堆放医用器械的小屋里。 架子上都是箱子,许多是开着的。郁青放好了东西,鬼使神差地多看了一眼。有个箱子大敞四开,里头是成打的小片片。他拿起一片仔细看了看,发现那原来是医用的人体润滑剂。 周蕙在外头喊他回家。郁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紧张兮兮地抓了几片,做贼似地塞进了衣兜里。 第63章 郁青长到这么大,头一回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只感到内心有个小人儿在不停责备他。那几片润滑剂让他提心吊胆了一宿,留下吧,怕给人发现;扔了吧,又不舍得。于是只能像个得了不义之财的吝啬鬼一样,偷偷摸摸地把它们藏在了衣柜深处。 星期天,郁青拖着行李箱和一兜子好吃的返校,顺路把东西给润生送过去。路过学校门口的电话亭,他给传呼台打了个电话留言。 没成想走到润生宿舍门口一抬头,便见那人微微扬着下巴,正嘟嘴看着自己。 润生嘴上抱怨道:“好慢。”说完嘴角却翘起来,直接接过了郁青手上的行李。 郁青看见他,就想起了家中衣柜里的“赃物”,只能别别扭扭道:“你空着两只手,我拿着这么多行李,当然慢啦。大门离宿舍也不近嘛。” “实验楼也不近呀。”润生轻松地接过行李往楼上拎,微嗔道:“下回早点儿发传呼,我去门口接你……昨天你都没回来。” “嗯,要上两份家教课嘛,从家那边走近一些。而且昨天麻杆儿他们家搬家,我也跟着去帮忙来着。”郁青定了定神,耐心道:“我给你发传呼了呀。” “什么时候给你也买个传呼。”润生琢磨着:“这样有事儿联系方便。” “我可不要,那么贵。”郁青赶紧道:“你不要乱花钱,赚钱真的很不容易。”他想起了昨天上课时面对的那个男孩子——初中生,教什么都不会,又是被家长骄纵惯了。就算郁青这么好的脾气,也被弄得有点儿沮丧。要是孩子的成绩一直提高不了,他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失去这份家教工作了吧。 想到这里,郁青立刻陷入了另一种小小的忧虑。 润生走进宿舍,把行李放在一边,随口道:“也没很贵。” “真不要。”郁青坚持道:“没有那个需求,又不是做生意的。咱们在学校里,你有一个就行了,有事我呼你就好。” 润生瞥了他一眼:“确定不要?” “不要。”郁青坚定道。 “那行吧。”润生似乎有点儿小小的失望,又带着些许探究:“是不是麻杆儿又对你讲他那套成功学了?还是家教的小崽子给你气受了?” 郁青深深地叹了口气:“都没有,就是觉得有时候你太不拿钱当钱,这样不好。我们是学生,你现在日常带着那个,已经太高调了。” 润生靠近他,安慰道:“没你想的那么高调。平时都揣在裤兜里,别人也看不见。” 郁青谨慎地往宿舍里望了一眼:“你室友都不在?” “不在。”润生伸手,啪地一下锁上了门,把探头探脑的郁青抵在门上,吻了过来。 柔软的唇一贴上来,那些烦恼就烟消云散了。润生身上有很淡很淡的檀香味儿,不是云苏的烟味,而是清爽的香皂味道。从过年那会儿开始,他抽烟的时候就明显见少了。 不管润生闻起来是什么样的,郁青都觉得喜欢。润生显然也是一样的想法。他低着头,时不时迷恋地用鼻尖轻轻蹭一下郁青的鼻尖。 郁青和他亲了没一会儿,就意识到了危险。他面红耳赤地轻轻推了推润生:“不来了……一会儿要出麻烦……” “什么麻烦?”润生明知故问。 “就麻烦啊……”郁青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有点儿没出息地蹭他:“一会儿万一你室友回来了……” “回来什么啊,都在实验室呢。”润生比他更腻歪,不老实的手开始悄悄作乱:“这个礼拜作业特别难……” “那……那你怎么回来了?” “因为我搞完了。”润生的语气说不好是抱怨还是什么:“昨天你没回来,我在实验室呆了一宿……今天闲得无聊,都开始看别的东西了……”他贴着郁青挨挨蹭蹭,难耐道:“真是的,今天不能去实验室了……要么就在宿舍……” 这个想法可真是危险又大胆。可要怎么说呢,他们哪回都挺危险又大胆的。 郁青内心天人交战,几乎就要丢盔弃甲了:“能……能行么?” 润生不说话,又凑上来亲他。 正是火要烧起来的时候,突然听见走廊里一阵混乱,有人在外头用大喇叭喊着:“所有宿舍,把门打开!立刻打开!三楼宿舍查寝!”背景音里还有咣咣的砸门声。 郁青吓得一激灵,慌忙推开了润生。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擦嘴,替彼此拉平衣服。润生冷静地帮郁青正了正衬衫领子,这才打开了门。 外头是几个老师带着一帮学生干部模样的人,正拎着一大串钥匙,手拿大喇叭站在走廊里喊话。每个人胳膊上都有个红袖标,郁青只看清了“校风校纪”这几个字。 “纠察队的。”润生冷冷道。 其他宿舍也陆续开了门,大家都在门口不安地往外看着。 纠察队从郁青和润生眼前走了过去,在不远处一间没有开门的宿舍前停了下来。一位老师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把耳朵凑上去听了片刻,然后飞快地用钥匙打开了门。 很快,一男一女两个衣衫不整的学生被揪了出来。 那些严厉得近乎恶毒的斥问就不用说了。女孩子当场就哭了出来,两个学生像押犯人一样被带走了。余下的纠察队员开始挨个寝室问话。 郁青终于在昏暗的走廊里看见了其中一位老师的面孔——就是去年冬天把他们从会议室里撵出来的那个人。 他拽了拽润生的衣角。润生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把他拉回了屋里。 宿舍管理规定上写了不允许串寝,但日常唯一严格执行的,只有男生不许进女生宿舍这一条而已。虽然查寝是隔三差五就有的事,但纠察队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眼前,还是令人感到十分压抑和不安。 据说最初是因为学校的地下摇滚乐团聚众搞流氓活动,学校知道后决定肃清风气,才成立了纠察队。但后来情况变得有些离谱——这阵子不要说这种在宿舍里偷尝禁果的学生会被举报和处分,就连情侣走在路上牵个手,如果倒霉被抓到了,也一样要通报批评。 郁青心里很明白,他和润生做的那些事加在一起,闹不好连开除都够了。可他们谁也没有停下来——只是变得更小心,更谨慎,更警觉,但却不会停下来——因为喜欢是不会停下来的。 郁青发现自己这一刻甚至比以往更盼着能和润生真正完成那件他们试过几次却始终都没能成功的事。这念头简直让他的心脏微微发抖,要不是有理性克制着,他甚至怀疑自己会在这一刻紧紧抱住润生。 纠察队员很快来到了他们这间宿舍,润生站在门口,不慌不忙地应和了几句。对方见屋里只有两个男生,也没多说什么都走了。 等到那些人都离开,走廊里的议论声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润生关上门,把那些吵闹都挡在了外头。他在郁青身边坐了下来,神色平静:“没事儿了,别害怕。”他看着郁青,像是在安慰郁青,也像是在安慰自己:“等到房子买下来就好了……” 郁青却轻轻握住了润生的手:“没害怕。小心点儿就行了。”他甚至还努力冲润生笑了笑:“反正我们可以去学校外面。”他安静了片刻,忽然道:“下周六……你来我家吧。” 下周六是郁青的生日,他马上就要十八岁了。 润生回握住郁青的手,慢慢攥紧了,他的目光重新炽热起来:“好。” 天气说暖就暖了,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更急。 郁青的每一个生日都差不多。一碗现抻的打卤面,打一个圆圆嫩嫩的荷包蛋。吃过了,就算是生日过完了。要是赶上大家都休息在家,晚上会再做些好菜,当一个小小的节日来过。 不过今年没有全家的团圆饭了。妈妈和姐姐都很疼郁青,可是太忙也是真的——她们的夜班和郁青的生日不巧赶在了一起。郁芬前一晚特意从厂里回来了一趟,是把给郁青买的奶油蛋糕送回来,然后一早又和周蕙出门去上班了。 奶奶给了郁青一个红包,还有今年做的新衣服。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回忆起了郁青小时候的事,感慨日子过得快,并不忘教育郁青要好好孝顺周蕙——因为周蕙生他那会儿,正是家里艰难的日子。 每一年,都是这样的。郁青笑着保证自己会孝顺的,李淑敏这才满意了。祖孙两个忙忙碌碌地做了些家务,把房子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通,李淑敏便像平日一样出门和姐妹们唠嗑去了。郁青则抓起书包去给学生上家教课。 整整一天,他的心情都很好。只是到了晚上,这份快乐变成了微妙的忐忑。润生家的窗子仍然是黑的。郁青发了传呼给他,但不知道润生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认真洗了澡,然后开始坐在书桌前看书。只是看也看不进去,每过一会儿,就要忍不住起身往润生家的窗子瞅一瞅。 这样瞅了好多次,当他几乎有点儿委屈起来的时候,润生家的窗子终于亮了。 片刻后,润生在窗边向郁青笑着挥了挥手。 郁青立刻奔向柜子,像土拨鼠挖洞一样从衣柜深处找出了他偷藏的那点儿玩意儿,然后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第64章 过年那会儿,润生给郁青配了一把自己家防盗门的钥匙,说是万一忘带钥匙,就到他家来拿。郁青当时也没多想,现在才明白,润生是在给自己留门。 从小到大常常来润生家玩儿,可好像没有哪回让郁青这么紧张。他开门关门都轻轻的,生怕让邻居听到什么。幸好走廊里始终静悄悄的,并没有遇见什么人——毕竟已经是这个时间了。 润生家里也是静悄悄的,客厅的灯没开。只有卫生间的灯透过玻璃门亮着,水声和门后的影子让郁青脸红。 他轻轻敲了敲玻璃:“润生?” “嗯。”门后的影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我屋里书桌上有个盒子,打开看看。” 郁青走进房间,见一个不大不小的牛皮纸盒子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他小心地拆开,发现里头是一个奇怪的金属装置。 一个金属圆盘,三根细铁棒嵌在里头,细棒上和金属盘上几个焊点。边上有个开关。他捧起来看了看,发现还挺沉的,像个特别巨大的金属块。郁青在金属底座看到了安装电池的开口,还有边上刻的小字:“祝豆豆十八岁生日快乐”。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可郁青还是挺高兴的。他乖乖地坐在书桌边,从这边看看,从那边又看看,越看越觉得好看。他琢磨着这玩意儿能不能立起来放——摆在书柜里应该很不错。 不知道过了多久,润生带着湿漉漉热乎乎的水汽从他身后凑了过来:“看了么?” “在看啊。”郁青被他热腾腾的一抱,脸上又开始发烫。 “你这叫什么看啊。”润生笑他,随手从桌边的本子上撕了一页草纸,放到了铁棒下面,打开了开关。 金属棒慢慢动了起来,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焊点划过草纸,直至纸上的轨迹慢慢清晰起来——是一个完整端正的心形。 郁青惊呆了:“哇!” “金工实验室有工具和材料,就随手弄了一个。”润生的语气轻松,又有点儿撒娇式的埋怨:“想送你一个寻呼机,你偏不要。我只能急匆匆做了这个……”他端详着圆盘,嫌弃道:“有点儿丑。” 哪有自己说自己送的礼物丑的呢。郁青真心实意道:“可我喜欢这个。”他扭头看向润生:“你送我什么,我都喜欢的。”他忍不住笑起来:“以前过生日,你还送过我一叠糖纸,记得么?”他比划着:“那么厚一叠!” 那会儿润生十一岁,看郁青喜欢攒糖纸,就把别人送徐晶晶的糖果礼盒拆了,把糖全都扔了,拆了一堆糖纸送给郁青。郁青问他为什么送的不是糖,润生还振振有词,说吃糖坏牙,他不许郁青吃糖。说着把郁青手上的一颗奶糖夺走,撕下糖纸,将糖果扔进了大院儿外的泔水桶。 那会儿周蕙不许郁青吃糖,奶奶也不许郁青吃糖,理由是吃糖容易近视又会蛀牙。郁青很乖地不吃,可心里总是馋的。奶糖当时也是稀罕东西,一般要过年才能见到。郁青手上那颗糖是高工的太太给的,他揣在兜里一天了都没舍得吃,结果到头来被润生给扔进了泔水桶。这下润生可是捅了个马蜂窝——郁青当场号啕大哭,和润生的友情差点儿就此破碎。那实在是郁青童年里印象最深的一个生日——因为他哭得差点儿背过气去,谁哄也停不下来。最后高家老太太听见动静,把盒子里剩的那一把奶糖全塞给了郁青,才算是把这小豆丁安抚住了。 至于润生——看在美丽糖纸的份儿上,润生还是在两天后得到了郁青的原谅。但这也很难说完全是糖纸的功劳,因为两天后润生别别扭扭地上门来,手上提着很贵的奶油蛋糕。“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润生有几分羞恼地掐他:“那会儿不是年纪还小不懂事的嘛。” “反正你从小就不讲理。”郁青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灿灿地笑着:“那糖纸我到现在还留着呢……” 润生看着他,目光慢慢不对劲儿起来,他喃喃道:“以后你想要什么就直接说,我能给你的都给你……生日快乐,豆豆。”说着迫不及待地亲了过来。 两个人很快纠缠着倒在了床上。铺天盖地的吻和喘息让人浑身都开始发烫。 当郁青拿出那个小小的秘密武器时,润生短暂地惊诧了一下:“从哪儿弄来的?”紧接着就是狂喜:“有这个怎么不早拿出来……” “你还说!”郁青羞恼道:“我犯错误了……这个……这个是从我妈的医院那里……偷的……”说完捂住眼睛:“我成小偷了……” “那下回我去偷……”润生毫不在意。他迫不及待地再次俯下身来,让炽热的吻重新覆盖了郁青。 郁青从不知道润生的吻会这么湿润。它们柔软地流淌过自己的每一寸肌肤,让自己也变得湿润和柔软起来。疼痛与喜悦终于融化并穿透了柔软,像春日的一切植物那样开始旺盛而恣意地生长。 春风摇曳的夜晚,于无人知晓处,有花儿正一轮一轮地开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郁青从漫长不休的肌肤相亲里终于能够稍稍找回一丝神志时,他发现润生正轻轻用牙齿啃咬着自己的皮肤。 不疼,只是有点儿酥麻。郁青忍不住微笑。他伸出无力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润生的脸。 润生迷恋地蹭了蹭他的手,喃喃道:“豆豆……” “嗯。”郁青几乎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吻又一次落了下来。从额头,到鼻尖,到嘴唇,一寸一寸向下。最后在郁青胸口停了下来,含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吮吸和舔吻那里,像头一次吃糖的孩子。 郁青爱怜地抚摸着润生的头发。润生的头发湿漉漉的,可是摸起来仍然光滑而柔软。他的指尖温柔而漫无目的地地穿过润生的头发,忽然摸到了一处小小的凸起。 遥远的记忆渐渐苏醒。郁青在温暖与平静中突然感到了一丝尖锐的悲伤——润生的那个疤还在。这么多年,也没有恢复如初。 他忍不住轻轻抚摸那道疤痕,却听见润生猛然发出了古怪的抽气声。 郁青担忧道:“二毛?” 润生爬上来,以惊人的力气死死抱住了郁青。下一刻,郁青听见了他的哭声。 郁青印象里,润生小时候很少哭,哭也大多是无声无息的。他偶尔会红着眼圈儿,可其实并没有泪水在眼中——那不过是因为情绪激动,而皮肤又太白的缘故罢了。 可是这一次郁青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润生的哭声。他哭得那么大声,全然不在乎会不会被人听见。 他嚎啕,打嗝儿,像个行为失控的孩子那样在郁青肩窝里哭得震耳欲聋。时不时还要咬上郁青一口。 郁青便也哭了。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因为谁也不必说什么。他只是抚摸着润生的头发,不停地吻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润生爬起来,眼睛像烧红的煤块儿似地亮着。他抽抽嗒嗒地再次覆盖了郁青。 夜很长很长,润生后来终于不哭了,可也不说话。他抱着郁青,发出些哼哼唧唧的声音。 郁青吻了吻他,再也撑不住,歪头沉入了黑暗里。 第65章 初夜并不只有幸福和快乐,郁青第二天就尝到了苦头——他发起了高烧。 又因为不想被奶奶发现,所以郁青还是硬着头皮早上偷偷摸摸回了家,装作从来没有晚上悄悄从家里跑出去的样子。吃了早饭,再也撑不住,找理由说是要回学校去,直接和润生一起离开了。 因为烧得太厉害,他在润生的坚持下还是去了校医院。医生看诊时,又不能讲实话,只能含混地说是痔疮犯了。化验的结果倒是很明白,就是感染引起的高热,要打消炎针。 周末的校医院空荡荡的,郁青在留观室的病床上躺着挂水,看到润生那副担忧又沮丧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润生心疼得直叹气:“你怎么还笑得出……”他的声音里难得有了几分委屈:“我……我……我好好洗了的……怎么还会感染……” “肯定是因为次数太多了……本来也不是做那种事的地方……”郁青小声抱怨:“你又那么大……我现在还疼着呢。”话一出口,脸上又开始烫得难受,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发烧的缘故。 润生臊眉搭眼的样子:“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不想吃什么。”郁青虽然有些困倦,可并不想就这么入睡,他小声道:“那下次我说不要了,你不可以再对着我哼哼了。” “我哪有……”润生不承认。他偷偷瞥了郁青一眼,又不情不愿地把头低下了:“反正……你下次难受要直接说啊。” 郁青轻轻抓过他的手:“我没怪你啊。我也舒服的嘛……闹什么别扭呢。” “没闹别扭。”润生嘴上这么说,语气还是别别扭扭的:“有那个的是吧……避孕套,能卫生不少……我以后都戴。” “你会用么?”郁青心里羞羞的,可还是忍不住逗他。 “在你家的书上看过。”润生撇嘴:“我又不傻。” “嗯……”郁青脸上又开始发烫了:“我看食堂那里好像免费发这个,可是根本没人去领……咱们学校真奇怪,一面抓谈恋爱的,一面发这个……” “看着像钓鱼……这个你不用管了。”润生安慰道:“我去外面买肯定也能买到。药店好像就有卖这个的。” 郁青安静了片刻,忽然道:“二毛,我好喜欢你啊……” 润生一愣,脸上立刻红了。他喉结滑动,瞥了眼空荡荡的门口,凑过来在郁青头上飞快地吻了一下。 两个人对视片刻,不知怎么都笑了。 润生把输液管里的小气泡一点点弹了上去,确认没有一丝空气了,然后把盖在郁青身上的大衣往上拉了拉,在他身边趴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郁青便也安静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皮渐渐发沉,在润生平稳绵长的呼吸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十八岁仿佛是个有点儿特殊的年纪……人们默认这个生日过完,就算是彻底告别少年时代,变成真正的大人了。 郁青仍然不知道“真正的大人”应当是什么样子。总之他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长大了,和润生一起,实现了小时候一直在期盼的愿望。 郁青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挂了两天水,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生龙活虎了。 做过了世界上最亲密的事,两个人在人前好像反倒不约而同地保持起了某种距离和分寸感。有时候郁青觉得这大概是心虚避嫌,但更多时候,他能感受到这是某种只属于共犯的默契。 不过有些事仅限于人前。一有机会和郁青独处,润生就立刻变了副嘴脸,亲亲摸摸不肯罢休,仿佛变成了某种粘人的大动物。 他那个不讲理的毛病似乎比从前也好了许多。以前润生老是风声鹤唳的,一发现有人和郁青亲近了些,周身就笼罩起了低气压。现在他虽然也会阴阳怪气,可郁青听得出,那些话里,开玩笑的成分占了大多数。 这些都让郁青觉得安心。 校园生活平静忙碌,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转眼间一学期就这么结束了。 寒假刚一开始,两个人便迫不及待地一起往新房子那里去了。他俩期盼许久的房子其实在六月份就被原房主腾了出来,过户手续也都办妥了。只是那时候两个人忙着期末复习,郁青还要去给学生补课,始终没能抽出时间过去看看。 房子所在的家属院有点儿老旧,不过环境很安静。卖家夫妇原来是本校的教师,是早年跟随时代浪潮来此工作的。如今年纪大了,思乡的念头越来越深重,索性就遵循内心的愿望,卖掉房子,回故乡去了。 润生打开房门,夏日午间炽热的阳光便没遮没挡地落了两人满身。郁青欢喜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大圈儿:“采光真好啊,还有小阳台呢!” “是啊,南北朝向的房子。”润生挑剔道:“就是小了点儿,才三十平。” “就我们两个人住嘛。”郁青笑到:“别说三十平了,三平米其实都够了。实验室的值班室还没三平米呢吧。” “人又不是蜗牛。”润生理所当然道:“以后要生活啊。” 郁青点头:“那倒是……嗯,我看看,家具都好干净啊,添置点儿日用就行了……怎么没有床垫子?” “太旧了,躺下去也硌得慌,被我扔了。”润生嫌弃道:“过两天去家具市场买个新的。”他巡视了一圈儿:“窗子也得换一换,木头都糟了。” “嗯,那我们先一样一样记下来。”郁青愉快道。 两个人齐心协力换了锁,就开始打扫起了房子。不过房子很干净,除了一点儿浮灰,并没什么卫生死角。 润生把书柜擦干净,开始将自己行李箱里的书一本一本整齐地往柜子上码。郁青帮他拿书,却在书堆里看见了一个铁盒子:“这是什么啊?” 润生瞥了一眼:“你去年送我的啊。” 郁青打开,看见了牛皮纸端正地包着那本八角尖尖的影印本:“你把这个都带过来了?” “你送的东西我都留着呢,过两天一样一样拿过来。”润生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去年我过生日,看到你送的这个,真是又高兴又生气……”他的嘴巴不自觉地撅了起来,又开始乱掐郁青的腰:“你明明就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可怎么老是那么迟钝,真是气死我了……” 润生十八岁生日那会儿,他们正在莫名其妙地冷战。郁青当时心情很矛盾。他还记得自己在校图书馆空无一人的地下书库里花了好几天查润生出生那年出版的书刊。本来只是想找润生出生那个月出版的书刊,没想到恰好有润生出生那天出版的一本周刊。 他们俩都生于动荡的年月,那本周刊是科技刊物,只出了一期就没有了。它孤零零地夹在其他成套的刊物中间,数十年来被人遗忘,尘封在昏暗的地下库房里——直到郁青找到了它。 图书馆的保存本不能带出馆外,郁青跑来跑去盖了许多公章,申请把那本周刊借出来复印了。影印本被他仔细装订好,用厚牛皮纸包着,送到了润生宿舍去。 因为迟疑着不敢见润生,所以那份礼物是托润生的室友转交的。 如果不是润生说起,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因为在那之前和之后都发生了太多事。 润生提起,他终于想了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影印本其实不太清楚……就是一点儿心意,想鼓励你好好学习……” “是啊。”润生无奈道:“你那生日信里啰里八嗦写了一大堆,鼓励我树立远大理想,追求真理与科学……”他撇了撇嘴:“真理和科学又不当饭吃,我只想解决眼前的问题……”他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着郁青,最后目光在郁青领口停住了。 郁青红着脸,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去擦玻璃。” 才刚把窗户活动了几下,便见一小块固定玻璃的干腻子掉了下来。郁青仔细检查了窗子:“腻子全干裂了,要重新上。木头也得再刷点儿漆……” “还不如重新做呢。”润生凑过来看了看:“就是得花好几天。” “慢慢来,又不着急。”郁青愉快道。 “怎么不着急。”润生随口道:“可着急了……暑假我就想搬过来住。” 郁青微微意外,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傅工最近下班回家的时候多了,润生肯定是不想和傅工呆在一起。 想到这里,他手上干活儿又更麻利了些。 第66章 期末那会儿,高建平来找过润生一趟。似乎是认下了润生,可又好像带着些威胁的意味。他让润生去劝徐晶晶凡事不要做得太绝,再怎样也是一家人;又说真要是路走窄了,那也是他和徐晶晶两个人之间的事,希望润生别怪自己。 不过这种矛盾的试探理所当然只能收获冷淡——润生对傅工都那样,更不要说没见过几面的高建平了。 据说徐晶晶这几年又有了新情人,不止一个。润生也见过,回来和郁青说她大概就是喜欢那种男人——瘦瘦高高,白白净净,却有深眼窝,粗眉毛和乌青连腮的下巴。不过她爱喜欢什么喜欢什么,就算喜欢一条狗,那也是她自己的事。 徐晶晶仿佛永远都不会老,而高建平却老了。但他好像对被人替代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怨气,或许是因为他从徐晶晶身上得到的远比失去的要多得多。 他来见润生,座下的豪车比徐晶晶那辆开了许多年的黑车还要好。他的腕表比房子值钱,十个手指上五个都戴了戒指,他也有不少鞍前马后的跟班,出门会被叫一声高总——没有徐晶晶,他现在可能只是一个落魄版的姜潮,又或者连姜潮都不如,早就给人捅死在什么破屋烂巷里了。 他甚至自己也有不少情人。总而言之,日子过得是可以想见的风光。而当他风光之时,并没有在润生跟前出现过。 郁青仔细想想,觉得高建平最近大概是不怎么顺利,所以又想起了徐晶晶这棵大树。就像几年前那会儿他找不到徐晶晶所以跑来润生家堵人一样。 可看润生的神色,这一次又仿佛和从前不太一样。郁青很少在润生脸上见到那种凝重的神色。 “阿姨怎么说?”他担心道。 “她让我不要理会,那是她的事……”润生抿了抿薄薄的唇,声音冷淡起来:“可能是涉及到公司和生意的事吧……反正肯定不太干净。不过确实,那是她自己的事,和别人没什么关系。” 郁青叹了口气,知道润生也就是嘴上那么说:“阿姨是不想影响到你和傅工吧。” 润生沉默下去。 郁青放下抹布,小心道:“润生……” 润生摇摇头:“不说了……好了,擦完了。”他把抹布一丢,仿佛忘了先前说要一起洗澡的事,冲郁青道:“回去了。” 夏日里天气那么热,他们挤公交回红苑,一路上被臭汗和汽油味儿熏得难受,都有点儿蔫巴巴的样子。唯一的好处,大概是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牵住对方的手——因为满车的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谁也不会来多看他们一眼。 等到青年宫下了车,才算透过这口气来。两个人拖着行李箱,顺着林荫道慢慢往回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郁青说起了郁芬前阵子相亲的事,对方发现丁家三代男人都早死,一口咬定丁家出寡妇,克男人,被郁芬夹枪带棒的损了一顿,灰溜溜地走了。据说出院门时正赶上新搬来的平房住户往外泼淘米水,被淋了半身。 郁青把事情惟妙惟肖地向润生描述完,润生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你姐要是知道你在背后讲她的八卦,肯定要揪你耳朵了。” “我姐才没那么小气呢。”郁青看见他心情好了些,悄悄松了口气:“今天晚上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啊?要么来我家吃饭吧。今天家里只有我和奶奶,我下过水面给你们吃。” 润生神色柔软下来:“好啊。”他有了点儿撒娇的意思:“我还想吃白菜心。” “那就再剥一个白菜心蘸酱吃。”郁青盘算着:“嗯,家里还有小萝卜,再煮个绿豆水……” 两个人盘算着吃什么,脚步也不约而同的轻快起来,说说笑笑往大院儿走去。 没想到快走到院门的时候,郁青抬起头,正看见徐晶晶那辆熟悉的黑车停在院门口。 “徐阿姨回来了啊。”他意外道。 “嗯,可能回来拿什么东西吧。”润生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你先回家吧,等会儿我过去找你。” 两个人在院子里分开,郁青带着几分心事上楼了。 润生家里的关系一直很奇怪。徐晶晶和傅哲离婚也好几年了,但她仍然保留着西楼201的钥匙,在这里来去自如——离婚证对她来说仿佛和结婚证同样没有意义。 她像彗星或者候鸟,大部分时候远远地不知在什么地方,可也总会短暂的回归。虽然很快就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和傅哲这么多年,仿佛分开了,又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线脆弱而强韧地连结着。 至于她和润生——他们毕竟是母子。看上去再淡漠,再无话可说,也是母子。 润生一向是那样的。郁青觉得他没有自己说的那样不在乎母亲,只是有些隔阂存在太久,即便是想要像普通母子一样亲近,也无从亲近了。他和徐晶晶同样冷漠,同样高傲,同样是那种本性疏离而充满拒绝的人。 至于润生如今对傅哲,那才是真的疏远。 对润生来说,感情的背面不是没感情,也不是恨,是脱离。傅哲对他的约束本来就很脆弱,如今只剩搬家这最后一步,两个人之间就要彻底变成熟悉的陌生人了。 郁青很久以前就意识到,润生与他人的感情连结相当稀少。可当他如今再次意识到这一点,心中却涌起了某种混杂着甜蜜的疼痛——润生把他为数不多的感情都给了自己。 郁青在厨房忙了半天,发现家里的酱油没有了。他拎起玻璃瓶子,打算趁着粮店没关门,去打瓶酱油回来。 夏季的傍晚,太阳一点儿落山的意思都没有,外头的天色仍然明亮极了。大院儿里热热闹闹的,石廊下,石桌边,到处都是摇着蒲扇纳凉下棋的老邻居。 高高的丁香树上如今已经没有花儿了,只有郁郁葱葱的叶子,在地上投下清凉的阴影。 郁青拎着酱油瓶子往润生他们家望去——窗子开着,静悄悄地。 他就那么有些出神地望了许久。直到润生平静淡漠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郁青。” 郁青循声低头,看见润生向自己招了招手。徐晶晶安静优雅地站在他身边,脸上那种略显冷淡的神色和润生并无二致。 郁青快步走过去,礼貌道:“徐阿姨。”他以为自己会看见像从前一样冷漠的眼睛,没想到这一次,徐晶晶的目光在郁青脸上破天荒地停驻了许久。 郁青被她看得有些局促,她却仿佛想起了什么:“你妈妈最近好么?” “嗯,挺好的。”郁青很意外她会这样问。 徐晶晶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她很快上了车,却没有叫司机开车。润生和郁青就在车外看着她。 她哪一次来去都是雷厉风行,因为时间宝贵。这一次却难得慢了下来。她摇下车窗,在夏日的晚风里仔仔细细看着润生的脸:“还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没有了。”润生低头看着她,轻轻道:“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等设计科的改制结束,傅哲也就退休了,不用任何人担心。” “不用任何人担心。”徐晶晶重复着这句话,轻哼一声:“谁担心他了。”她望向润生,重新恢复了那种冷淡的神色:“路是自己选的,自己担着吧。” 润生仿佛话里有话:“每个人不都是这样么。” 母子两个对视片刻,徐晶晶忽然笑了。 那是郁青记忆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那个笑轻盈又明媚,好像根本不该出现在她脸上,又好像本来就属于她这样的人:“你到底是我儿子。” 说着又转向郁青,轻快道:“他不爱吃鱼。” 郁青老实点头:“我知道的。” 徐晶晶最后看了一眼润生。摇上车窗时,那个笑容仍然挂在嘴角。她对司机道:“走吧。” 第67章 高工的太太带着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长相端正的年轻男人正坐在狭小的客厅里。 李淑敏给他们洗了一大盘滚圆新鲜的桃子,还沏了过年时润生送过来的茶——那茶香得离谱,把小柜上清水供养的月季香气都压过了。 郁芬穿着一条很好看的蓝白色格子裙,落落大方地坐在柜子前的藤椅上。 郁青一愣就明白了,这显然是个相亲的场面。润生立刻露出了那种客套的笑容:“我来得好像不太是时候。” 郁芬倒笑得真心实意:“有什么不是时候的。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弟弟,这是我弟弟的朋友,我们家邻居——他俩现在都在G大念书。” “哦呦,高材生啊,了不得。”那个中年妇女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她看上去还想热情地说些什么,可高老太太轻轻拉了她一把:“年轻人在一块儿有话聊,就让他们先聊着,咱们几个上我那儿先坐坐。” 李淑敏赶紧道:“对对对,咱们不当那碍事的。”说完还很热情地对那个青年道:“吃桃儿,郁芬她们厂里分的,这桃子可水灵了。” 几个长辈离开了,李淑敏出门前特意看了眼郁青,郁青知道,那是让自己别捣乱的意思。 他小声道:“等会儿我就和润生出去了。” 大家礼貌地彼此打过招呼,郁青带着润生去阳台捡桃子。 两个人蹲在那里,脑袋凑在一处。郁青把纸箱挨个打开,挑大的往袋子里装。挑着挑着,手上就慢下来,是在竖着耳朵留心外头的动静。 润生好笑地戳了戳他的脸蛋,他顺着被戳的方向歪了歪头,嘟囔道:“诶,你别弄我……听动静呢……” 润生随着他安静了片刻,悄声道:“有什么结论?” “听谈吐还可以,长得也凑合。”郁青压低了声音:“高奶奶向来是不管这些事的。这次她肯出面,应该不会介绍太差的人吧……反正看我姐自己……”想到姐姐终有一天要嫁人,他轻轻叹了口气。 润生拨开他微微汗湿的头发,轻轻道:“我有几个尝尝就行了。咱们走吧……晚上想吃什么?炒肉拉皮还是冷面?” “还是拉皮吧。”郁青毫不犹豫道:“你不是不爱吃甜的么……” 教堂区那里有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店,拉皮是现沥的。他们每年夏天特别热的时候,都会去吃上几次。 郁青拎着桃子,一步三回头和润生往外走。郁芬趁着那人喝茶,微微嗔了郁青一眼,这是让他别当电灯泡的意思。 郁青只好不情不愿地走了。出了门,刚要关门,却被润生拦住了。他把房门大敞着,对郁青低低道:“这样就行了,关着门,万一有事,说不清楚。” 郁青反应过来,又往屋子里忘了一眼,见郁芬冲这边点了点头,于是安心下来,悄声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两个人下了楼,润生回家放东西去了。 郁青在院子里等他,正好看见二胖爸在家门口择豆角。他很勤快的跑过去顺手帮忙。小花园里热热闹闹的,石廊下和石桌旁,都是出来纳凉的老邻居。不少人摇着蒲扇,正围着石桌看下象棋。二胖爸听得心痒,有点儿不好意思道:“叔去瞅两眼啊。” 郁青笑眯眯道:“行,那我等会儿要走的时候喊您回来。” 他这边埋头干了半天活儿,也没看见润生下来。却忽然在热闹里听见了姐姐笑盈盈的声音,是正和那对来相亲的母子站在小路边说话:“奶奶说让我送你们去车站……” “怪麻烦你的……”那个中年妇女一直拉着郁芬的手,感叹道:“多好的姑娘,不像我们家这个……臭小子,木头一个……” “不麻烦,我正好要去买点儿东西。”郁芬瞥了一眼那个始终不吭声的年轻人,貌似天真地歪了歪头:“对了,你方才在我们家,一直往我身后瞅,是在看什么呀?” 那年轻人仿佛正在神游天外,被这样问,方回过神来,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没……没什么……” “是在看我们家的柜子么?”郁芬大大方方道:“那是我爸和我哥,过世了。” “是……是很年轻就过世了么?” “嗯,我哥还没结婚就去世了。我爸是我弟弟出生前去世的……” “听高奶奶说,你爷爷也是……” “嗯,也是在我爸爸小时候就过世了……” “那你们家……这不全是寡妇么?” 气氛一瞬间尴尬起来,丁香树下的邻居们似乎全都往这边望来,连正在看象棋的人都抬起了头。 郁芬脸上还是笑笑的,声音却有点儿凉了:“有什么问题么?” 那中年妇女尴尬极了:“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转而向郁芬解释道:“他倒没别的意思,来之前高婶儿都和我说了……” 郁芬仍然笑着:“我送你们……” 郁青拍了拍手上的灰,喊道:“姐!我这个月新办的公交月票是不是在你那儿呢,刚才忘拿了……” 郁芬回过头,自然而然道:“哦,那我回去给你找找……” 那中年妇女赶紧道:“那我们不耽误你,先走了啊。”说着赶紧拉起自己的儿子,匆匆离开了。 方才短暂的安静仿佛不存在。大伙儿又唠嗑儿的唠嗑儿,看下象棋的看下象棋了。 郁青把二胖爸喊回来,匆匆拍了拍手,跑到郁芬身边:“姐,你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啊。”郁芬捋了捋重新留长了的头发,正色道:“人家讲的也没错嘛。”她撇了撇嘴:“原来高奶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算啦。”她把头发往身后一甩:“月票还拿么?” “不拿了。”郁青心里还是多少有几分不平。 “哦。”郁芬拖长了声音,仿佛看穿了什么:“晚上不回来了?” “嗯……”郁青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 “那注意点儿安全。”郁芬无奈的白了他一眼,转身回家去了。 郁青在院子里等了又等,一局棋快要结束的时候,终于听见了润生平静淡漠的声音:“郁青。” 郁青抬起头,看见他向自己招了招手。徐晶晶安静优雅地站在他身边,脸上那种略显冷淡的神色和润生并无二致。 郁青快步走过去,礼貌道:“徐阿姨。”他以为自己会看见像从前一样冷漠的眼睛,没想到这一次,徐晶晶的目光在郁青脸上破天荒的停驻了许久。 郁青被她看得有些局促,她却仿佛想起了什么:“你妈妈最近好么?” “嗯,挺好的。”郁青很意外她会这样问。 徐晶晶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她很快上了车,却没有叫司机开车。润生和郁青就在车外看着她。 她哪一次走得都是雷厉风行,因为时间宝贵。这一次却难得慢了下来。她摇下车窗,在夏日的晚风里仔仔细细看着润生的脸:“还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没有了。”润生低头看着她,轻轻道:“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等设计科的改制结束,傅哲也就退休了,不用任何人担心。” “不用任何人担心。”徐晶晶重复着这句话,轻哼一声:“谁担心他了。”她望向润生,重新恢复了那种冷淡的神色:“路是自己选的,自己担着吧。” 润生仿佛话里有话:“每个人不都是这样么。”母子两个对视片刻,徐晶晶忽然笑了。 那是郁青记忆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那个笑轻盈又明媚,好像根本不该出现在她脸上,又好像本来就属于她这样的人:“你到底是我儿子。” 说着又转向郁青,轻快道:“他不爱吃鱼。” 郁青老实点头:“我知道的。” 徐晶晶摇上车窗时,那个笑容仍然挂在嘴角。她对司机道:“走吧。” 第68章 高建平妻子来学校大闹的事终究还是带起了一些风波。润生被辅导员找去谈了话,周围也开始有了隐隐约约的流言。 原本按照他的成绩,奖学金最高那一档该是十拿九稳的。可最后名单公布,连最末一档也没有润生的名字。 郁青为这件事感到不平。奖学金评审的事要经过很多人,有老师,也有学生干部。润生一个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室友就在校学生会负责这个事。按理来说,不管能不能评选上,都是会提前通个气的。八百块呢,那是一笔相当可观的钱了。 润生自己倒是不意外,也不在意。他表示郁青拿到了奖学金就好,他要吃奶汁杂拌和炸大虾。 哪怕润生说要吃龙肉,郁青肯定也会努力想想办法。所以虽然钱的影子都没见到呢,他还是认真答应了润生,甚至开始琢磨着去餐厅提前订位子。 润生看着他认真计划的表情,忍不住微笑。笑过之后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安静而略显疲惫的神色——从高建平的老婆来闹过之后,他偶尔就会流露出这种难以掩饰的疲惫。 郁青不想让润生烦恼,可总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他一下:“可能我想太多……你日常还是小心一点你那个室友。”他轻轻叹了口气:“虽然他以前看上去和你关系不错。” “嗯。”润生淡漠道:“人不就是这样么。” “也不是人人都这样的。”郁青纠正道:“再说人本来就很复杂……往好了想,这次也算是看清了一个人……” “看不看清对我来说意义不大。”润生轻笑一声:“本来也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他声音里多了一点欣慰:“你总算是也能多琢磨琢磨别人了。以前老觉得你太天真了。” 郁青不知道该做何表情。徐晶晶的离开改变了很多事。他这段时间陪在润生身边,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可以思考更多了。 高建平的事后来就没有消息了。报纸和广播里报的都是别人的事。润生自己是不关心这些的,郁青倒是始终替他留意着,可也没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大二后学生不必再强制上晚自习,他们的时间都变得自由灵活了许多。之前因为润生家里的事,郁青一直陪着他东奔西跑,不得已辞去了家教的工作。如今生活重新稳定了些,他就又接了两份家教。 新工作不是在周末,而是没有课的工作日见缝插针做的,这样郁青就有了完整的周末可以用来全神贯注地学习。 他们仍然都很忙。对郁青来说,大学生活也有轻松的过法,但他很珍惜在校的日子。图书馆的书看不完,单词背不完,口语和听力练不完,老师那里还有很多他想要接触的资料……越是努力,越是觉得人很渺小,时间永远不够用,而知识的海洋偏偏又是那么广阔。 至于润生那边,又是另一种状况了。航院的课程永远又多又难,润生他们班这学期还有金工实习,时间表排下来比大一还要满。郁青能抽出时间去做家教赚零花,润生却完全没有这个时间。 当初想着买个房子,周末就可以高高兴兴窝在一起。如今看来,这种想法完全就是过于乐观了——一个月能有两次在一起过夜,都算是好的了。 学校这个学期似乎是有学生外宿时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查寝查得比从前严了很多。两个人周末也就不能像先前那样自由自在地外出了——晚上不回宿舍是要交申请的,程序很麻烦。而且同一个理由用多了,辅导员也是不给批的。 郁青从小到大都很乖,向来是最守纪律的那种学生。可是因为这样那样的规定,他现在连周末也没法好好陪着润生,于是不由自主就对那些规定生出了许多叛逆的心思。 他直觉润生现在的状况不是太对,可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所以唯一能做的事,只有尽量陪在润生身边——哪怕是夜里要翻窗户翻墙离开宿舍。而这在从前对郁青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润生夜里在实验室值班,见到郁青摸过来也吓了一跳。可紧接着就忍不住笑,说郁青学坏了。 郁青也不解释什么,只是在值班室那张狭小的床上坐下来。而润生那么大个人,会像小动物一样爬过来,靠在他身上发呆。 不知道为什么,徐晶晶过世之后,润生某方面的欲望似乎突如其来地淡了下去。 他仍然很贪恋和郁青亲昵,但这种亲昵往往止于拥抱和亲吻。郁青因为忙碌过头的缘故,本身欲望也低,所以两个人在短暂的如烧如灼之后,重新回到了某种孩子般纯洁的状态。 这倒也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好,可郁青却感到十分担心。因为他发现润生抽烟的时候又多了,人也一直没有从那种憔悴的状态里恢复过来。可是去问润生,润生对这种变化同样茫然。 “好像一下子就不想了。”他怅然道:“可能是太累了吧……偶尔会想抽口烟提提神。”他有些疲惫地冲郁青笑了笑,有点儿撒娇的意味:“要么你给我揉揉?不过我没洗澡……” 郁青叹气:“又来了。说正事呢。你身体有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润生抱住了他:“就是累……可又总是睡不着……大概是用脑过度吧。你让我抱一会儿就好了……”他侧头嗅了嗅郁青的头发,把脸埋了进去。 郁青抚摸着他薄了许多的背:“不舒服要说啊。” 润生嗯了一声。 郁青安静地抱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周蕙医院好像有个医生治疗失眠挺有名的。他轻声道:“我去问问我妈,这两天你请个假去医院看看吧,总睡不着觉可不行,身体会受不了的……二毛?” 怀里的人没有回答他。 郁青低头,发现润生已经在他肩上睡着了。 第69章 润生最终还是在郁青的催促下去了医院。诊断就是普通的神经衰弱,属于脑力劳动者常有的情况。郁青不相信,可医生都这么说了,他那些疑问只能不得不搁置。 安眠药副作用大,润生只吃了两次就死活都不肯吃了。说是吃完了脑子发木,原来一秒心算的东西用了药后要反应半天。他宁可睡不着觉也不想变成傻瓜。 转而又半真半假地拖着郁青撒娇,让郁青陪他睡觉,说是有郁青陪着,他会睡得好。 这倒不是全然的无理取闹,郁青也发现,自己陪着润生时,他确实会睡得好些。但学校的规定在那里,润生又不是天天在实验室值班,这可让人怎么是好呢。 于是只能想别的办法帮他调节。都说加强体育锻炼有助于缓解大脑疲劳,郁青便开始早晚拖着润生运动。早上晨跑,晚上打篮球。 虽然不清楚润生到底为什么没精神,但郁青直觉现在的润生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陪伴。 人的精力有限,郁青果断把家教的工作转给了同学。他隔三差五夜里外出,连室友都跟着担心起来,以为他是在搞什么不法活动。郁青解释说是朋友状况不对劲,怕出事,所以多陪一陪,聊聊天。 航院是出了名的课业重,压力大,室友们认为他大惊小怪——不管换了谁,学业那么累,肯定都是要神经衰弱,心情不好的。不过大家仍然对郁青表示了理解和支持,还在宿管来查寝时帮他打掩护。关心朋友是应该的,何况之前确实听说航院有过闹自杀的事。 润生那段时间确实怪怪的,他有时候会突然在可能被人看见的地方主动和郁青亲昵。纠察队虽然不像从前那么大张旗鼓了,可万一被发现些什么,也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儿。 不过郁青从来没有为此责备过润生。他知道润生在担心什么——舅舅和外公始终是润生心上的一块阴影。这种不安难以被他人的安慰消除,郁青能做的,只有尽量让润生保持愉快和安心而已。 回想他们从小到大遇到的事,郁青总觉得润生很像武侠里常常会写到的那种状况——看起来好好的,其实一身全是暗伤。郁青怕他有一天会突然坏掉——事实上,他觉得润生已经是处在一个坏掉的边缘了。 他不清楚自己的努力有没有效果,不过润生的状况确实没有继续坏下去了——他其实远比郁青想象的要强韧得多。 他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所有的课业任务,甚至还以本科生的身份加入了院里一位老师的科研项目,据说是那位秦教授推荐的。到了新一个盛夏的时候,润生基本已经恢复了从前的精神状态。 中间唯一一次反复,大概是因为搬钢琴的事和傅工发生了争执。 傅工希望西楼201能保持原来的样子,可润生偏要把琴带走。琴值多少钱倒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台琴是徐晶晶买的。 傅工认为这琴是徐晶晶买给他的。润生说这琴是自己从小就在弹的。 两个人冷静地辨驳了一番,最后傅工质问他是不是忘了徐晶晶临走前说过的话。 润生说她说什么是她的事,我答不答应是我的事,你怎么想是你的事。 大概碍于有工人在场,傅工没有和他继续争执下去。只是最后工人带着琴出门,傅工问润生是不是不再把这里当家了。润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而是反问道:您觉得我有家么? 这话一出,似乎击中了傅工的命门。他颓然坐倒,而润生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离开了。 可当他和郁青一起回到家,调律师也调好了琴离开,他却碰都没碰一下,只是回到卧室里,默默蜷缩了起来。郁青趴在他身边温柔地问他怎么了,好半天,他才开口,说后悔把琴搬回来,该买台新的才是。 郁青耐心地给润生出主意,说要么就再抬回去。或者在屋顶加个滑道,弄个帘子挡起来。新钢琴有点儿困难,要等上好几年了,眼下市面上最便宜的琴也要一万多,两个人手里的钱显然不够。但他向润生保证,以后攒够了钱,一定给润生买台新的。 这样细细地哄了好半天,润生才郁郁道:“也就是你了,不嫌我烦。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讨人厌。” 郁青赶忙去亲他,说怎么会呢。要是换了以前,润生大概会得寸进尺地扑住郁青胡闹。可如今他只是伸出手抱住了郁青。 郁青抚摸着他的背,吻了吻他。 润生不说话。郁青又吻了吻他。吻过了,就安静地看着他。 润生似乎有点儿抱怨:“诶,你怎么像小狗一样。” “汪。”郁青理直气壮地叫了一声。 润生的嘴角终于翘了翘。他扯下郁青的衬衣领子,一口咬了过来。 最初是玩闹的意思,可后来就越咬越用力,直到郁青小声叫痛,润生才松开嘴,唇上红艳艳的——他把郁青的肩膀咬出了血。 郁青丝丝哈哈地吸气:“到底谁是狗啊。” “汪汪。”润生叫了两声。 郁青无奈地看着他,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好疼,我要生你的气了。” 润生赶忙凑过来,舔了舔那个渗血的牙印。舔着舔着,呼吸不知道怎么就急促起来,他几乎是抖着手去掀郁青的衬衣。 大半年来头一回,某些沉睡许久的东西突如其来地苏醒了。 阳光很好,鸣鸟啁啾,风又轻又暖。 他们在阳光的缝隙里亲吻,润生急不可耐地拉过了郁青的手。春潮来得汹涌,一次远远不够。他在满足的间隙去摸索床头的抽屉,却只摸到了空荡荡的一片。 润生懊恼地呻吟了一声:“东西呢……” “过期了,让我扔了……”郁青气喘吁吁。 润生恼火地顶了顶他,在那隐秘的乐园入口逡巡许久,终于还是退开了。他气鼓鼓地捉住了小郁青:“你就是仗着我心疼你……” “反正这回也没洗澡,下回吧……”郁青脸红道:“要么……拿别的补偿你?” “不要。”润生哼哼唧唧道:“这是欠债,下回得连本带利……”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小二毛被捉了个正着,来不及说更多了。 两个人胡天胡地闹了一通,总算是平息下去。 润生不太甘心地住抓着郁青的手乱咬一气。咬完了又很像吃糖那样含着,心满意足的样子。 两个人腻歪了一会儿。润生搂住郁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从那些隐秘的情绪,一直说到课业的事:“……昨天老秦头请了几个学生到他家去吃饭,里头只有我一个本科生。他问我要不要做他那边的项目。” 郁青晕乎乎的,不太清醒道:“你现在的项目没结束吧……” “嗯。”润生舔了舔他,把郁青的手按在他自己脸侧,蹭了蹭:“不过也快了。老头儿保证有钱拿,将来写履历也好看……那个项目我也挺感兴趣的……”他语气迟疑了下来:“就是好像要出差。” 郁青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将来想读秦老师的研究生吗?” 润生犹豫道:“倒也不一定……就是想想……” “那不是很好么。”郁青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你不用考虑工作啊什么的,工作又不着急。书能往上念就往上念,没坏处的,或许我也会读研究生呢……”他说着说着,却慢慢沉默下去。 润生看着他,不安道:“倒也还没有决定什么……” 郁青摇了摇头:“不是。我就是想起了……”他抬起头:“那你答应我一件事。要是中途觉得做不下去,不想做了,要及时转身,不要一条路走到黑。总还有很多别的路可以走。” 润生喃喃道:“豆豆。”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一定要好好的,首先保重好自己。”郁青冲他微笑:“其他的都不用考虑。你自己不是也说过的么,想太多会疯掉的。” 润生的唇微微发抖,郁青有一瞬间以为他要哭,没想到他却笑了:“你才是要少乱想,不过是去做个项目而已。” 第70章 除却忙碌这件事,他们的大学生活一直过得还算平静。傅工终于退了休,高建平被枪毙了。尘埃落定,许多事的真相也就不再重要。 郁芬在郁青大三那年秋末结了婚,对象是系统里上级单位的一个技术人员,和郁芬是大学校友。以寻常的眼光看,各方面条件都挺好,又是年轻有为。但这个不是重点。郁芬肯嫁他,一来是他确实对郁芬很好,二来是他懂音乐,同郁芬也聊得来。 郁青挑不出姐夫什么毛病,只是觉得从恋爱到结婚有点儿太快了。一年多,能足够了解一个要共同生活一辈子的人么?周蕙也说快,在商量婚事时,明明白白地露出了迟疑。 李淑敏提醒她,她和丁康在结婚前也没谈多久恋爱,半年都不到就领证了,不是也很恩爱的么。 周蕙就说不出话来,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和康哥……在那之前早就认识了啊。 说什么认识,也不过就是知道厂里有这么个人。郁芬倒是喜气洋洋的:要这么算,我和弘文也早就认识了啊……大学那会儿联谊会上见过嘛。 周蕙闻言,立刻转变了路线,说干嘛那么着急呢,马上天就冷了,等明年春天再谈婚事不好的么?真心想在一块儿,也不差这半年了。 李淑敏也附和:说对啊,大冷天结婚不吉利,挑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多好。 郁芬叹气,说我本来也不想这么急的,但是他们单位马上要分房子,得有结婚证才能过审拿房子啊。 李淑敏立刻就流露出了不满来:不是之前说有房子的么。 是有房子,但房子在他妈妈名下。郁芬解释道。虽说讲好了那房子就是给我们的,但总归还是两个人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才安心不是?末了又有点儿抱怨:我们单位也真是的,什么时候才给分房子。 李淑敏安心下来:你结了婚,两个人就是一家,他的就是你的。男方有房子就行了。 郁青却觉得这事儿不对:我姐也应该有房子啊……要是万一吵架了,总得有个能独自呆着的地方吧。 李淑敏呸他乌鸦嘴:你怎么不懂事呢,证还没领就咒人家小两口吵架……她吵架了,回娘家不就行了么。 郁青也说不清楚,只能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再说房子是随便就能有的么?也不是谁都能像他们老傅家那么有钱,还是学生呢,随随便便就自己出钱买了个房子。李淑敏嘟囔着,忽然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他真是自己一个人住么? 郁青心虚道:是吧,他一直挺忙的。暑假都没怎么休息。 想起润生连暑假都见不到人影,忍不住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 当初两个人都以为润生要参与的不过是个普通的项目,没想润生到后来会变得那么忙。出差一开始只是零星的情况,而且很短,几天就回来了;后来却越来越长,寒暑假几乎相当于没有。 学校从大二开始暑假多了个小学期,本来就是要留在学校里上课和参加实践劳动的,真正的假期因此被压缩得很短。学生们对此颇有微词,然而还是要老老实实地留在学校里上课的——因为涉及到成绩的问题。 郁青对润生的担心也在这里。忙项目占据了润生太多时间,他开始频繁地缺课。虽说以润生的聪明,临时抱佛脚也能混个及格,可成绩毕竟是受了影响的。 大学学业生涯进入了后半程,不少人已经开始在考虑出路的问题了。按说毕业包分配,可怎样分配,分配到哪里,要涉及到很多问题。早些年是统一分配的,基本上毕业被安排去哪里就是去哪里,没什么选择的余地。这些年说是要改革,有用人单位会在毕业季来学校要人,也鼓励学生自主择业。但不管是怎么选,成绩都在其中占了相当重要的位置。 如果润生要读研究生,本科的成绩就更重要了。 两个人偶尔聊天的时候,润生也自嘲说有上了贼船的感觉。郁青问他不能退出么,润生摇头,说已经签了保密,没有办法。 他们学校是军工院校,航院又地位特殊,实验楼挂的大标语全是保密相关。郁青理解有些事的无可奈何。 不过润生本人的精神状态倒是还不错,说是和秦教授在一起工作,学到了很多普通本科生接触不到的东西。 有些事彻底画上一个句号后,润生的精神状态明显就恢复了。郁青替他高兴,可有时候,又有一点说不出的寂寞。 聚少离多,让他觉得润生在不知不觉间离自己远了。他的专业大多都是郁青不了解的东西,他也几乎不再向郁青提起任何学业和工作相关的事。有很多次郁青在学校里看见润生和其他人并肩而行,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 郁青没有走上前去,只是默默地顺着自己的路离开了。 各自都有事要忙,很正常,郁青这样安慰自己。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一种深刻的不安。 他们大三的时候,那个曾经对润生表达过好感的学长重新出现在校园里,身边多了个女孩子。郁青知道这件事,因为那个女生恰好是外院某位老师的女儿。据说那位学长已经在某机关单位谋到了不错的职位,和女生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只等对方一毕业就会结婚。 现实其实一直在那里,只是郁青刻意视而不见。他一直都是这样,不喜欢的,不想面对的,就假装它不存在,不去理会。而如今,他终于开始考虑这些他从前并不理会的事。 他和润生会一辈子在一起么?郁青觉得会。可他也同样清楚地意识到,他们甚至连毕业后的去向都确定不了。这让他感到说不出的茫然。 第71章 茫然归茫然,郁青还是会认真地把手上的事尽力做好。人专注于什么的时候,似乎可以找回对生活的掌控力。那让郁青觉得心里踏实。 大四仿佛一眨眼就来了。他和夏老师聊过未来出路的问题。他们学校的性质决定了外院学生的培养方向更多是为了实际工作应用而非教学与研究。单从专业精进的角度看,如果能够在研究生阶段获得公派留学的资格,那么读研就是值得的,否则可能还不如直接进一个有公派留学机会的好单位。夏老师很诚恳地和他说过:学外语类的专业,如果想走得更高更远,有机会还是要尽力争取出去看看得好。 学校最近几年刚开始有推免的政策。郁青成绩一直很好,但校内推免并不是只看成绩的。这就让能否免试读研究生成了未知数。他当然也可以选择考试,可是一旦参加了研究生考试,不管考不考得上,都等于是自动放弃了毕业分配。 并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选择。得到一样,就必须要放弃另一样。何况这其中还有许多的不确定。要考研么?考研要考本校么?考研考得上么?万一考不上怎么办? 他始终不确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从小到大,生活一直是按部就班,顺顺当当的,需要他作出选择的时候并不多。哪怕是高考那会儿,摆在他眼前的路也是很清晰的。 而如今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他犹豫了。 不光是对自己的不确定。想到家里,想到润生,郁青迟迟无法作出最终的决定。 同学们什么情况都有,每个人都不太一样。小地方的学生毕业不想回原籍,纠结程度与郁青不相上下。大城市的学生似乎面对选择就轻松一些——不少人根本不需要做什么选择,反正最后总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对那时候的许多城市出身的大学生来说,只要大学顺利毕业,人生基本等于彻底进了保险箱,并不需要考虑太多。 班上将近五十个学生,有读研意愿的只有不到十个人。郁青的室友开玩笑,说他们真是太有上进心了。 郁青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上进心,只是很多事思考也焦虑,不思考还是焦虑。没有得到最后的结果,他恐怕就会一直这样为难下去。 他很想和润生好好聊聊这件事,可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润生很多时候都见不到人影,哪怕见到了也是匆匆忙忙。直到这时候郁青才突然意识到,润生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对未来的想法,一次都没有。他后来也没有再和郁青讲过自身毕业后的打算。 郁青原本已经决定好不管润生选择什么,他都会支持,都会接受。可当他发现润生如今已经不再那样依赖和需要自己时,这个决定就变得令人痛苦了。 有些事无法深想,因为越想越令人难过。郁青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把所有的问题暂时搁置。 周蕙倒是让他不必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一次选择,其实并不能从根本上决定什么。 这话倒是提醒了郁青。人的想法时时会变,走一步看一步就好。反正不管是考研还是工作,他总是要学习的。 大四的那个秋天,郁青一边上课,一边准备推免的材料,还要三五不时跑去看看郁芬。 郁芬婚后没多久就怀孕了。临近产期的时候,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她吃不下东西,而且稍微闻到丁点儿不对的气味都会吐出来。 周蕙心疼地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想想也知道,那么大一个胎儿带着胎盘在肚子里,顶得人五脏六腑全都移位,能舒服才是怪事。 眼见着姐姐憔悴下去,郁青心里比谁都着急。等到生产的那天真的来了,他反倒替郁芬感到了如释重负——总算是能摆脱这种境况了。 生孩子就是在厂医院生的,周蕙亲手接生,整个过程很顺利,甚至连侧切都没有——宝宝很小,只有四斤多。 虽然小姑娘哭声嘹亮,看起来也健康得不得了,但因为体重太低,还是被送进了保温箱观察。 生孩子是喜事,郁芬的几位同事和朋友都来看望,连二胖也和胖婶儿一起过来了。大家都很体谅郁芬的辛苦,没有多做停留。说几句祝福的话,留点儿心意,也就告辞了。 郁青和二胖在病房门外说话,二胖还有点儿感慨:“这日子可是真快,你姐连孩子都有了啊。” 这话不知怎么让郁青伤感起来。是那种意识到少年时代终会结束的怅然——郁芬往后再也不是小姑娘了,她做了母亲。 而二胖的少年时代,大概也结束了。 想到这些,郁青只能低下头,努力笑了笑:“你羡慕也没用,男的没这个技术。回头问问哪个姑娘,看人家愿不愿意帮你生一个吧。” 二胖洒脱道:“嗨,远着呢。啥都没有,先不想那个。安心挣几年加班费再说。”他拍了拍郁青,还是那副有点儿贱嗖嗖的模样:“外甥女最好能像咱姐,要么像你也行,你们家人都好看……将来我要是能有一儿子,咱们两家可以轧亲家……” “你算计得倒明白。”郁青笑着捶了他一拳。 “……要是生了女儿,就做姐妹。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一个孩子太孤单了。”二胖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对了,润生呢?” 郁青的声音低下去:“学校有事。” 二胖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 这时候胖婶儿和几个院子里的老邻居从病房出来,李淑敏送她们。大伙儿都摆手,说不用送了,让她赶紧回去照顾郁芬。李淑敏坚持要送,说郁芬有婆家人照应呢。 一大帮人都走了。护士长从走廊那头过来,把郁芬的宝宝送过来喂奶。 郁青和护士长聊了聊,孩子挺健康的,精神头也足。体重太轻了可能和郁芬怀孕时吃不下东西有关,加上做母亲的本身也是偏苗条的身材。郁青很仔细地把产妇护理的事都问了个清楚,护士长耐心地交代完了,又忍不住笑他:“周主任就是小芬的妈妈,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郁青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对她道谢。 回到病房里,却发现郁芬的婆婆端着一碗油汪汪的肉汤,脸色有点儿不好:“……你奶水这么少,不吃怎么行,孩子还喂不喂了?” 郁芬声音微弱:“我吃不下,犯恶心……” “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吃……弘文跑了那么远去给你买猪蹄回来炖,你好歹也体谅他一片心……” 话音未落,旁边的宝宝就哭了起来。郁芬挣扎着去抱,手上不稳,孩子差点儿掉下去。 郁青眼疾手快把孩子托住,稳稳地放回了她身边:“我冲点儿奶粉吧……” “哦呦,不能喂奶粉,奶粉养孩子养不活的……” “护士长也说能喂,没那么多讲究。买的都是好奶粉……”郁青解释道:“我和姐姐小时候都是吃奶粉的……” “护士长……这又不是她家的孩子……你听我的,这个奶粉一吃上,孩子就不吃母乳了……” “那也不能让宝宝饿着啊……”郁青敷衍着,手下却没停,飞快地开始冲奶粉。似乎回应郁青的话,宝宝在旁边哭得更大声了。郁芬低头去哄,眼泪在眼框里打转。 “所以我这不是让她赶紧把这猪蹄汤喝了么……吃不下也得吃啊……” 正说着,郁青的姐夫吴弘文风尘仆仆地进来了:“怎么样了媳妇儿,感觉好点儿了没有啊?” “还是不下奶。”郁芬的婆婆仿佛终于有了底气,把碗往旁边一撂:“劝她吃,她也不吃。” “胃口不好吃不下嘛。”吴弘文息事宁人道:“妈你出去歇一会儿吧,我看着就行了。”他把保温饭桶放在边上,搓了搓手:“要么冲点儿奶粉吧。” 郁芬的婆婆嘴巴开合了几下,似乎是想说什么,最终又没有说,起身出去了。 病房里总算清净下来。郁青把奶瓶递过去,宝宝含在嘴里,立刻就不哭了。 吴弘文歉意道:“单位太忙了,还连累你过来。我妈那人脾气急,你别往心里去啊。” “没事儿,应该的。”郁青看了眼郁芬,关切道:“姐,你想吃什么吗?我去买吧。” 郁芬抱着孩子,擦了擦眼泪,低声道:“也没什么想吃的……” “想吃啥都行的,妈说了除了生冷没啥忌口。”郁青心疼道:“要么我回江南一趟,给你去买点儿蛋糕?” “我煮了粥。”吴弘文赶忙道:“你趁热先喝几口,孩子给我吧。” 郁芬犹豫了一下:“这边……也不知道有没有卖虾的。” “那行。我去瞅瞅……”郁青立刻道。 “我给你拿钱……”吴弘文立刻站起来。 “不用。”郁青冲他笑笑:“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出去了,但没有立刻走。站在门口好半天,听着里头姐姐和姐夫小声说话,最后郁芬终于有了点儿笑意。郁青松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路过开水房的时候,隐约听见了郁芬婆婆的声音,是在和某个熟人模样的老太太抱怨:“……谁也没她娇气,这大小姐架子摆的……我们那会儿生完孩子就下地干活了……她娘家人也是奇了,明明生了个赔钱货,倒好像她有多大功劳似的……没奶也不想办法,张嘴就是让喝奶粉……喝奶粉一个月得多花多少钱?” 郁青停下了脚步。 “……你亲家不是这儿的大夫么?怀着的时候没提前看看?” “呵,说什么生男生女都一样,到时候就知道了……问急了就说她们医院有规定,再问就不吭声……哦呦你是没见着,那个架子端得呦……现在一家就能生一个,多生要丢工作,她又不是不知道……你说这……” “想开点儿吧,生都生了,生姑娘的也不止你一家啊。” “没孙子哪能成?那我们老吴家不是成了绝户了么?” “你不是还有个二儿子么……” “是,现在就指望老二媳妇肚皮争气了……也算是个教训,到时候怀孕了说什么都得找人给先看看……当初我就说,找媳妇儿不能光瞅着长得好看,得好生养,懂事听话……偏不听,现在可好……” 郁青没有听下去,默默地走了。他心里有气,可又只能安慰自己,万幸姐夫还算是个明白人。 匆匆往医院外头走,走着走着,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郁青。” 郁青扭头,发现润生正在院门不远处安静地望着自己:“要去哪儿?” 郁青张了张嘴,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买东西……” “我陪你过去吧。”润生很自然地走过来,随口道:“在家等了你一天也没动静,跑去问你室友,才知道你来医院了。” “我留了字条。”郁青闷闷道:“就在书桌上。” “字条都是十来天前的了。”润生有点儿抱怨的意思:“你家电话没人接,二胖家电话也没人接……起码发个传呼给我啊,好不容易有两天时间……” 郁青没说话。 润生顿了顿:“你姐怎么样了?是不是快生了?” 郁青也说不上来自己怎么回事,但他确实有几分莫名的火气:“已经生了。” 润生瞥了他一眼:“谁惹你了?” 郁青又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是个女孩,母子平安。” “做舅舅了啊。“好半天,润生才轻轻道。 他们走过大道,又从土路穿过,直到迈上了支流的小桥。秋末,大片白色的荻花在河滩上随着寒风摇曳。 润生停下了脚步:“你是在生我的气么?” “也许吧。”郁青低下头。 润生靠近他,语气软了些:“不是说过的么,脱不开身……一忙起来,就有点儿顾不上别的……” “我知道你忙。”郁青抬起头:“那你知道我也很忙么?” 第72章 没想到润生却笑了:“我知道啊……你是不是想我了……”他凑到郁青耳畔,悄声道:“上个礼拜四,都那么晚了,你从图书馆出来,还去外面帮我买了烟……那包烟呢?” 郁青呆了呆。好半天,他才慢慢想起来……润生说得没错,自己那天确实去买了包烟。 他已经有将近三周没见到润生了。润生中间肯定是回过家的,只是两个人没有遇上。上个礼拜四,他一个人从图书馆出来,看着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学生,突然觉得很寂寞。有心读研的人并不多,外院大四的课程相比之前已经少了很多。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会是相对轻松的一年。像郁青这样仍然天天泡在图书馆里的人没有几个,他也就顺理成章地落单了。 因为心里有事,郁青就一个人在学校里走了走散心,却不知不觉走到了校后门的铁道线那里。那家小卖部如今是个小商店了,烟酒的品种也比几年前多了不少。郁青走到那里,习惯性地给润生买了包烟。 他一路走回去,中途不知怎么拿出那包烟闻了闻。云苏的香味还是那么好闻,可润生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那包烟后来他也没有拿回家,而是随手放在宿舍抽屉里了。承认这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郁青确实有点儿怨气。 好一会儿,郁青才慢慢道:“你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已经很晚了啊。”润生理所当然道:“去找你,你不还是得回宿舍睡觉么?万一擦枪走火了,咱俩都难受……”他声音带笑:“我就那么看着你一路回去……” “嗯,然后你得出什么结论了?”郁青语气平平。 “觉得你想我的样子真可爱。”润生悄声道:“有没有想着我打手枪啊?” 郁青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这不是头一回了吧?” 润生察觉到他的冷淡,笑容收敛了些:“只是偶尔……” 郁青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听上去心情气和:“为什么要这样?” 润生嘟囔道:“就……观察一下。” “观察我有没有偷偷和别人好么?”郁青实在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这样我很生气!” 见郁青真的发了火,润生用一种息事宁人的口吻道:“豆豆,我……” “你这么做多长时间了?”郁青瞪着他。 润生不吭声了——他把头低下了。 郁青向来是没脾气的人,可此刻冷风一吹,他觉得自己胸口堵得厉害。润生从小性格就有点儿怪,有时候脾气上来不管不顾,有时候又极有耐心极能忍耐。 没想到现在他把这份耐心全都花在了莫名其妙的地方。郁青从前觉得他严重缺乏安全感。可是后来两个人感情稳定了,润生经常跑得不见人影,自己寂寞之余,又有一点安慰——润生起码在这方面变好了。 可眼下看来,那完全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郁青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好。他从来没有这么失望过。 两个人在冷风里默默无言地站着,润生终于忍不住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来拉他的胳膊。郁青还在气头上,甩开了他的手。 润生露出了点儿讨好的表情:“你别生气了。”他小声道:“我这么大老远跑过来的……”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郁青一字一顿道。 润生愣了愣,终于郑重了起来:“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人啊……” 润生说了一辈子。郁青知道自己不该就这么原谅他,可听见那三个字,心还是软了。他难过地低下头:“一辈子……你嘴上说一套,做的又是一套,我都不知道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想另一套……” “我没……”润生急切道。 “你说咱俩要一辈子在一起……”郁青狠心打断了他:“可你……可你都不问问我毕业之后是什么打算,你自己是什么打算你也不和我说……我不想让自己像高中毕业那会儿似的影响你的决定,早就决定好不管你做什么决定,要去哪儿我都支持……可你,可你却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你根本不关心我……” “我没有不关心你!”润生解释道:“但你自己也说了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你都支持啊!咱俩肯定最后还是会在一块儿的……” 郁青无法理解他的这种笃定:“可是……可是万一我考外地的研究生了呢?” “那我就去找你啊。”润生看着他,眼睛里的热切慢慢冷却了。他死死盯着郁青,好半天,才用一种极轻极缓的声音道:“你是不是后悔了啊?” “我后悔什么啊!我有什么好后悔的!”郁青感觉那股气又涌了上来:“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他急的要命,可越是着急,好想越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一个人,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我也会担心,会多想,会不知道该怎么办啊!要是我跑得无影无踪,什么都不告诉你,难道你不会担心和难过么?” 润生看着郁青,忽然抬手拭了拭他的眼角。 郁青这才发现,自己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掩饰地转开头:“反正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你从来就不承认自己有错……” “那你现在想问什么,就问吧。”看见郁青的眼泪,润生仿佛终于轻松了一些。他捻了捻指尖的湿润,仿佛想把手指含进嘴里,可又生生忍住了。 郁青有些没力气了:“你想说就说,难道还非得我问么……” 润生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你的推免过了么?” “结果还没出。”郁青低落道:“感觉希望不是很大。可能会考研看看,可也没决定……考研的话,就不能包分配了。也不知道能分配到哪里……要是能分在176厂的话,就没什么必要去考研了……其实到了现在,我也什么都没决定好。” “我的项目可能没法在毕业前结束了。”好半天,润生才谨慎道:“签了保密,也不好和你多说。”他低下了头:“而且有件事,我……” 郁青的心又提起来了:“什么事?” 润生闭了闭眼睛,终于艰难道:“我……我可能马上要走……之后一年,都在外地。” 郁青愣住了:“什么意思?一年?哪有出差这么久的?那你课不上了么?考试不考了么?毕业答辩怎么办?” “答辩什么的没事,在那边肯定就把论文写了。”润生声音低低的,有点儿愧疚,又有点儿委屈的样子:“我也不想的啊……秦老师说他会安排好的,研究生的几个师兄也和我一样……” 郁青呆站了好半天,仿佛终于有点儿弄明白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试探道:“所以你是想观察一下你不在的时候我是怎么生活的么?” 好半天,才听见润生轻轻地“嗯”了一声。 郁青这下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又一阵风吹过,润生终于期期艾艾地开了口:“你能不能别生气……” “不能。”郁青闷闷道。可他心里也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没那么生气了:“项目结束之后呢?” “回本校读研究生。”润生诚实道。 郁青瞥了他一眼:“那我要是考外地的研究生了怎么办?” “毕业了找你去。”润生认真道:“现在不是鼓励自主择业的么。” 郁青重重地叹了口气:“知道了。走吧。” “去哪儿?”润生赶紧道。 “去江边,看看有没有渔船。我姐想吃虾。” 润生立刻跟了上来。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郁青往手心里呵了口气。才一放下手,就被润生攥住了。 有迁徙的鸟群从他们头顶的天空飞过。 郁青悄悄伸出手指,插进了润生的指缝里。 第73章 那是郁青毕业前最后一次见到润生。直到很多年后,新闻上庆贺我国航空事业又有里程碑式的进展,润生才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当年也做了一点点螺丝钉的工作。郁青从那其中听出了几分少见的,与有荣焉的骄傲。 但那都是后话了。 涉密项目有许多复杂的规定,虽说心里的气没那么容易完全消去,可郁青好歹也是176厂子弟,耳濡目染,从小就知道相关工作的严肃性。站在这个角度,他完全能够理解润生。 一年的分离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对郁青来说,只要心里有底,就什么都好说。润生不缺乏耐心,他也一样。 郁青还记得那天自己和润生一起在江边的渔船上买到了活虾,还买到了很甜的橘子。回去的路上,郁青付了点钱,借了医院对面小饭店的炉灶,把一半的虾炒了,另一半用盐水煮了,给郁芬带了回去。 周蕙那会儿也下班了,大家在病房里说笑,偶尔逗逗宝宝。有母亲在,郁芬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还让润生也抱了抱宝宝,说要让宝宝沾沾他的聪明,将来也考一个好大学。 天色将晚,郁青和润生一起离开了医院。那天他们是一路走回去的,路上说了许多话,可仍然觉得有许多话说不完——他们真的很久都没有这样聊天了。 人的一生总会存在些难忘的时刻。对郁青来说,那个夜晚是其中之一。可它又是那么普通,因为后来他们又有了更多那样永远聊不够的夜晚。 像往常一样,润生的出行依然是静悄悄的,郁青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发的。生活很快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好像这一次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出差罢了。 郁青最后还是没有获得推免的资格,但176厂在研究生考试报名之前来学校查看学生档案,他几乎毫无悬念就被挑中了,最后倒成了班里最早被定下工作的学生。 但他的生活仍然还是忙忙碌碌的。要学习,要写论文,要考试,要帮夏老师翻译一本航天工程方向的工具手册,时不时还要赶去看看郁芬。 产假一结束,郁芬就回去上班了。她们厂有任务,科室都很忙。公公婆婆不喜欢宝宝,郁芬察觉到这点后,就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们帮忙带孩子了;可李淑敏年纪大了,她也不忍心让奶奶辛苦,而周蕙又那么忙,最后就变成了她自己天天带孩子上班。 宝宝出了满月后变得白白胖胖,能吃能睡,是个很好养活的小朋友。但即便是这样,郁芬还是经常会有忙不过来的时候,郁青偶尔有空,会去帮她照应一下。 忙碌的间隙里,郁青常常会想起润生。润生观察了自己一番,如今大致能想像得到自己一个人生活时的样子。而自己却不知道润生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让郁青有小小的恼火。 可是恼火之后,撕下一页日历,想到润生回来的日子又近了,又会另外有一种期待。 润生走之前给他留了两个通讯地址。一个很清晰,在燕京。另一个模模糊糊的,邮政编码郁青特意去邮局查过,是西北的某个小城市。 这两个地址郁青都写过信,但都没有收到回音。没有回音是正常的,只是这样一来,郁青也不知道润生能不能读到这些信了。 原本大学生活可能就这样在忙碌,平静和等待里结束了。没想到大学最后一个学期近半的时候,夏老师通知郁青,他有了一个出国交流的机会。 并不是公派留学,但确实是出国,为期大概三个月。这个机会来得很巧,一方面176厂要开始进行一个项目,需要有翻译人才能胜任相关资料的翻译;另一方面,学校正巧和能提供相关专业资源的学校签订了交流合作的协议。 夏老师也是这次出访的成员之一,她帮郁青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机会摆在面前时,郁青其实是犹豫了一下的。他从来没想过出国。不要说出国了,郁青从小到大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只有乌裕尔旗的姨妈家而已。可转念想想,反正也就三个月,能出去看看,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哪怕答辩要因此推迟,也是值得的。 突如其来的机会让全家都感到忐忑。郁青心里其实也惴惴的,不管是签字填表还是跑手续,他都感到有点儿紧张,会忍不住想东想西。不过终究还是好奇心与求知欲战胜了一切。 临走之前,他给润生留下的两个地址都写了信。然后拖着行李箱和老师一起去赶飞机。 说是出国,对那时候的郁青而言,感觉基本和去外星差不多。然而到了地方,熟悉了环境,会发现到哪儿都是一样有许多事要忙,没什么时间留给他想东想西。 他是带着学习和工作的任务过来的,那三个月也就过得很快,几乎像是做梦一样过去了。 等到郁青回来,已经马上要八月份了。那会儿毕业生基本已经离校,只剩低年级的学生在上小学期的课。郁青全年级最后一个做了答辩。 盛夏炽热,他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心里也是空荡荡的。宿舍搬空了,同学朋友全都已经离开,往后不一定再有机会相聚。他的大学生活就这样草草结束了。没有大合唱,没有散伙饭,没有同学录,在没有什么仪式感的情况下,孤孤单单地结束了。 唯一留下来的纪念是一张完整的毕业照。那张毕业照是春天拍的,当时出国的消息刚下来,班长说毕业照不能少了郁青,所以他们班就早早拍了。 从小到大,郁青因为性格的原因,身边是不缺热闹的。哪怕大学时也是一样,他吃饭也好,上课也好,身边大多数时候都有同学在。 这种确切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感觉,是很少见的。因为哪怕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他也知道,润生是永远都在那里的。 润生。想起润生,那种孤独感忽然像泡沫一样消散了。郁青几乎是一下子就有了精神:他要去给润生写信。在国外那会儿因为避嫌,通信中断了,不知道润生没有收到信,会不会担心。 然后还没来得及走到邮局,就被176厂的电话追到学校来,让他赶紧去厂里报到。 郁青这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今天是报到截止日。 手忙脚乱地拖着行李赶到江北的厂区时,已经是下午了。郁青很紧张地道歉,人事科的办事员倒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说了一句:没事儿,不止你一个赶最后一天的。 然后就是领东西领钥匙之类的事,郁青东跑西跑,累得一头汗。天气实在太热了。最后房管科的科员把钥匙扔给了郁青:有人比你先来,正好你们俩都是G大的,就住同一间吧。 郁青拿着挂了房牌的钥匙,走到了宿舍顶层。工作日,走廊静悄悄的,尽头的房间门关着。 他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谁呀?” 那声音莫名地熟悉,郁青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今天来报到的……” 门开了。云苏的香气混着夏日的灼热扑面而来。 这大半年来只在梦里出现过的人正活生生地站在郁青眼前。 空气安静了片刻,下一秒,郁青被润生连人带行李一把拖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第74章 郁青这才看清楚润生的模样。润生眼睛是红的,衬衫大敞着,皮带松松垮垮挂在腰上,欲盖弥彰——这人方才正在做什么,傻子也能猜到。 看见郁青呆望着自己,他就那么直直把手伸到了下面,死死盯着郁青的眼睛,当着郁青的面狠狠撸了起来。 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那上下移动的手,还有那越来越急促的喘息……这情形要多怪异有多怪异,要多疯狂有多疯狂。 可郁青却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感到喉咙干得发痛。他两腿发软,忍不住向后靠到了门上,微弱道:“你怎么……耍流氓啊……” 下一秒,润生冲他扑了过来。炽热的,带着云苏香气的吻落下,郁青立刻感到血腥味伴随着疼痛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润生急切又凶狠地吮吸郁青的嘴唇。郁青几次偏开头去,试图讲话,可每次都被润生追上来再次咬住。身体对那些亲密无间的记忆飞快地苏醒过来,在大得惊人的心跳声里,他渐渐放弃了抵抗,任由润生把自己推到了狭小的单人床上。 行李掉在地上,也腾不出手去管了。 飞机发动机的震动声远远地响着,一声高过一声,渐渐近了。那嗡嗡的动静越来越大,仿佛连玻璃都能感觉到铁鸟冲击空气的声浪。直到湿热的熏风带起了窗帘,它终于轰鸣着从他们头顶飞过,消失在了天际之中。 润生一声不吭地紧紧抱着郁青,像终于找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 郁青摸了摸他汗湿的头发,慢慢平复呼吸:“你怎么在这儿呢?” “再不回来你要跑到天边去了。”好半天,润生才瓮声瓮气道。他吸了吸鼻子,沙哑的声音里居然带上了一点颤抖:“等到好几天,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润生在外地那会儿,生活基本局限在某研究所,偶尔会随着负责人去燕京开会。郁青的信他是收到了的,但是就像郁青已经预料到的那样,所有的通信内容在送到润生手里前都要受到审查,而润生也没办法向外给他回信。 项目进行比预想要顺利,润生的工作也完成得相当出色,研究所那边看中了他,直接来向校方要人。那会儿考研不像后来,特殊单位的研究生选拔机制是比较灵活的。但这和润生原本的计划相差太大了。而且半年的研究生活过下来,他也意识到如果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他这辈子可能都得和这个研究方向打交道,很难有机会转向。而他对其他很多方向的兴趣还没来得及实现。 他和秦老师仔细谈过,因为项目变动,不管他选择读秦老师的研究生还是在研究所读研究生,接下来都会进入同一方向更高级别的保密项目。这意味着可能未来三到五年时间里润生都要生活在一种相对封闭的状态里,没有办法和郁青团聚,毕业之后也只能进入相关的系统工作。 这样综合考虑下来,继续念研究生就不再是最佳的选择了。航院当然也有其他老师的研究生可以读,秦老师也给润生做了推荐。但那位教授手上同样有项目,近一两年都没有招收研究生的指标。 事情已经考虑清楚,做决定就很容易了。润生放弃了念研究生的机会,选择了分配工作。176厂今年在G大招了不少毕业生,润生的背景在那里,进厂毫无悬念。 项目顺利,提早结束,他忙着收尾,预备给郁青一个惊喜——那会儿他已经知道郁青被同样分配到了176厂,而他也离开了西北的研究所,辗转到了燕京的实验室进行后续工作。不知道什么缘故,他没有收到郁青出发前给他写的信。 对润生来说,基本上固定的通讯莫名其妙中断了一个多月,本来就很让人坐立难安了。他担心郁青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匆匆忙忙把手上的任务交接清楚后赶回来,却被郁青的室友告知郁青出国了。 那会儿正是毕业季,大家忙着收拾东西离校,郁青的室友着急赶火车,也没和润生解释清楚。 这消息太过突然,润生当然是不信的。他给郁青家打电话,郁青家里没有人接;给周蕙的单位打电话,周蕙单位的同事说周蕙去外地进修了;去联系郁芬,郁芬那边也联系不上;想去找郁青的老师夏知秋问情况,被告知夏老师公出不在;最后想起二胖,结果二胖正在加班,说已经半年没和郁青联系过了。 润生这下有点儿懵了。那两天他一边补考和论文答辩,一边反复给郁青家里人打电话,可偏偏谁都联系不上,只有176厂催学生报到的电话追了过来。他冷静下来分析,觉得郁青怎么也不可能出国,讲好了分配到176厂,那自己就在176厂等着。 哪成想一等等了三天也没见郁青人影。按照规定,分配工作有报到时间——过了时间还不来,等于是自动放弃工作。润生越等越慌,心里什么猜测都有,简直绝望起来。他太想见到郁青,盼了这么久,差不多已经到了极限。 郁青这时候终于慢吞吞地出现了。 生活里常有小小的阴差阳错,郁青却没想到润生与自己的阴差阳错是一连串的。两个人前后脚返校答辩,中间就这么几天的时间差,偏偏差出去这么多。 姐夫单位房子下来,郁芬跟着搬家,新换的电话号码还没来得及告诉润生。她这两天又出差去了,奶奶去她家帮她带孩子,大院儿这边的老房子里自然是没有人的。 前因后果这样简单,但那其中的焦灼与折磨,全是润生独自承受的。 狭小的双人宿舍里乱糟糟的,房间四面墙,两面墙上都有窗户,可还是有股很浓的烟味儿——烟头在烟灰缸里堆成了一座小山尖, 郁青看着润生胡子拉碴的脸,一时间百感交集,眼眶不争气地湿了:“是我疏忽了,家里该留封信给你的……” 润生吸了吸鼻子,搂住他,又一次迫不及待地吻了上来。 久别重逢,旁的好像什么都不太顾得上了。平时最爱干净也谨慎小心惯了的两个人,这会儿都好像忘了那码事,也忘了他们是在哪里,只是一味贪婪地索要对方——那些想念,埋怨,激动与喜悦,让人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去表达,他们也就默契地不再用语言表达了。无限的亲密足以让对方知晓一切。 直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两个人才慌里慌张地爬起来收拾东西,收拾完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开始傻笑。郁青凑到润生身上闻了闻,脸色红红的:“澡堂在哪儿啊?” 毕业季的伤感似乎一下子就被冲淡了,重逢的喜悦占据了一切。 润生先来,却光顾着把自己关在宿舍瞎想,对厂区的了解并不比郁青更多。两个人去哪儿都要问路,完全是愣头青模样。 夏日里天黑得晚,又赶上厂区交班时间,路上全是职工。两个人买了些日用,洗了澡,又跑到食堂打了最贵的肉菜,这才欢欢喜喜地回宿舍。 回来了,就把门一关。先把屋子简单收拾得像个样子,然后再洗好手一起吃晚饭。菜还是热腾腾的呢。 吃完了,外头的天色终于暗了。夜幕四合,天上都是星星。两个人穿着干净的棉背心偎倚在一起,好像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可又似乎什么都不必说了。 润生靠在郁青肩上,偶尔会转过头来,闻一闻郁青的头发——又或者是吻一吻。郁青的肩头被他咬了个老大的牙印子,这会儿还疼着,可并没有推开润生。他握着润生的手,摩挲着润生的那些小小的茧子,偶尔也会侧头在润生的头发上吻一下。 厂区遥遥传来些热闹的动静,倒衬得这边越发安静了。 “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有次喝了酒,一起在江边看星星来着?”润生忽然道。 “记得啊。”郁青抚摸着他的头发:“你那天骑自行车,差点儿把我从车后座甩下去……” 润生轻轻笑了:“现在你知道那是为什么了吧。” 郁青的脸又一次微微红了:“嗯。”某些余韵还留在身体中没有散去,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似乎有些危险。 他的手落在润生肩上,摸到了坚实有力的肌肉:“你壮实了好多啊,研究所的伙食很好么……” “吃牛羊肉的时候多。”润生蹭了蹭他,在他腿上躺了下来:“那会儿压力大,又有点儿睡不着,我就找时间运动。结果天天运动下来,倒是长肌肉了。”他举起手臂,有点儿挑剔地打量自己:“太壮了,不好看,冬天一穿棉衣跟熊瞎子似的。” “挺好的。”郁青真心道:“结实点儿多好啊,健康。我也得运动运动了,总是伏案,时间久了腰酸背痛的。” 润生的手伸了过来,神色特别真诚:“哪里痛,给你按摩?” “现在不痛。”郁青被他摸到了痒处,忍不住笑着躲闪:“诶,别乱摸啊。” 润生也笑了。他撩起背心,拉过郁青的手:“那你摸我,有块儿。” “我不摸。”郁青理智道:“你又想诱惑我。”他脸色红红的:“我不想白洗澡。” 润生眯起了眼睛,不老实的手又开始作怪:“真的?” “真的。”郁青意识到了危险,小声求饶道:“别了吧,隔壁有人回来了……” “你不是说要运动运动么?” “都运动好几回了……”郁青抗议道:“而且也不是这种运动……” 话音未落,便被润生一个翻身直接摁倒。他捂住了郁青的嘴,眼睛里渐渐又燃起了火:“你犯了这么大的错,当然要补偿我。” 郁青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开始讨价还价:“明天再来就不行么……” “明天还有明天的帐……”润生在他耳畔,半是蛊惑半是笑意:“你可不许出声。”他舔了舔郁青的耳朵:“乖……” 第75章 新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郁青和润生很快在厂里看到了好些熟悉的面孔——既有G大毕业同样分配到这里的校友,也有不少从小就熟识的厂子弟。这让他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融入了职工生活。 大学生初来乍到,不分岗位和专业,都要先下车间实习。因为有母校的金字招牌在,所以给G大的毕业生们领路的都是厂里各车间各工段最好的师傅。 郁青虽说是厂子弟,但母亲并不是一线车间的工人,所以第一次进车间,仍然有种开了眼界的感觉。 金属板在手动加工下一点点成型,上百万个零件逐步拼接,最后成为了能自由翱翔在蓝天之上的铁鸟。 直到离开总装车间,那种震撼与感动还是深深地留在了郁青心里,甚至让他也由此生出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骄傲——从今往后,他也能为之贡献自己的一点点力量了。 翻译在176厂虽然也隶属于设计与技术部门,但从性质来说是个辅助类的工作,所以郁青在一线车间的实习期很短暂,只花了半个月就结束了——所里和技术部都催着要人,要新来的小翻译们赶紧回去接受培训,准备工作了。今年有新项目上马,他们引进了新的专利和生产线,等待翻译的图纸和资料据说在翻译室已经堆成山了。 加上今年新来的六个大学生,翻译室常驻译员有三十九个,除此之外,厂里还时不时从外地的相关单位借调专业人员来译员上课。郁青他们初来乍到,天天都在上航空理论和军械课,还要翻译一些与当前项目无关的旧资料——这是带他们的老翻译布置下来的练习任务,目的是让他们尽快熟悉专业内容。 办公桌本来不小,被各种资料和工具书这么一堆,人顿时好像被埋进去了一样。旧资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东西了,纸页又黄又脆,大家翻起来时都小心翼翼的,唯恐力气稍大一点儿会弄碎它们。 郁青在学校那会儿就开始协助老师做航空航天专业翻译的工作,上手算是一群新人里最快的。可即便如此,他那点儿有限的经验仍然完全不够用。有时候吭哧吭哧在书堆前忙活一天,也就能翻译出来一页纸。拿给老译员审阅,上头被红笔圈改得鲜艳一片,这个也不对,那个也有问题,批注都是从没听说过的专业词汇。 郁青从小到大,肯努力又成绩好,少有遇上这种情况的时候,拿到批改后的翻译稿,心里多少有些沮丧。主任安慰他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今他们资料丰富,通讯也发达了,想当年刚建厂的时候,那才叫两眼一摸黑,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么多年大家克服困难,慢慢也过来了,凡事总要有个过程,从工作中学习,从工作中成长,年轻人要有朝气啊。末了又有些欣慰地拍了拍郁青的肩膀:大康知道你如今这么出息,该是安心了。 郁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主任掩饰般地推了一下眼镜,转身走了。郁青确信自己看到了他眼里的湿意。 万事开头难。总之,刚进厂的时候,郁青确实过了几个月的苦日子。 他这边忙着学新东西,润生那边也是差不多。两个人住在一起,想象里天天关起门来腻歪的念头早就被大堆资料无情地压制了。 双人宿舍,所有的家具都是两对。一组靠墙,一组靠窗。刚住在一起时,润生半真半假地对郁青哼唧,想把两张单人床并在一起,都推到靠窗那边去。郁青很理性地否决了这个提议——天热时大家宿舍常常开着门,被人看见,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结果如今是两张书桌并在了一起。他们俩下了班,一人占一边,各自埋头学习,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在图书馆里相伴用功的状态。 郁青偶尔累了,会趴在桌子上望着对面的润生发呆。润生做事时注意力特别集中,有时候可以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哪怕外面再吵再闹,他似乎都根本听不见。 他就那样低头盯着数据图纸,坐在郁青对面,像一幅静止的画儿一样。 严肃又正经,谁看了都觉得很有老学究的风范。 谁知道这人会半夜三更偷偷爬上郁青的床呢——撵都撵不下去,一撵就开始乱哼哼。郁青有时候真是提心吊胆,生怕隔壁会听见。 而且单人床确实是太窄了,他略带烦恼地想。 第76章 两人间在职工宿舍里已经是条件最好的了,这是大学生和高级技术工人才有的待遇,青年技工和普通文职人员大多是住四人间,普工住六人间,技校实习生一般是被安排在八人间。至于单间,可能就不能算作宿舍了,那是给兄弟单位的公职人员和部队来这里驻厂的干部预备的。 虽说飞机发动机试车的噪音老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响,但关起窗户来,厂区倒也没那么吵。事实上,要是认真论起生活的舒适度,厂里比学校要好多了。 可是集体生活毕竟是集体生活,熟人社会也有它的麻烦在。郁青上班头一天,就被认出来是丁康的儿子。许多老职工,包括翻译室的谢主任,也因此对他格外和颜悦色些。就连去食堂打个饭,大婶儿都会多给他打勺肉,转头还会和身边的人说:这就是大康和小蕙的儿子,和他爹生得一模一样,多俊一小伙儿。 亲切归亲切,不自在也是真的不自在。 厂区再大,说穿了也就这么大。抬头低头,隔三差五总能碰见几张熟悉的面孔。从小学同学到大学校友,都有。郁青在新人入厂开大会时碰见了林巧柔,心里是很高兴的。可是后来听说曹宇他们那一帮人也都在厂里,顿时只想叹气。 二胖和唐丽刚去一起看了场电影,没过一个礼拜,事情就传到了李淑敏的耳朵里,电话里直问郁青:老钱家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她要准备起来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郁青简直不敢想象,要是自己和润生的事儿被人发现了,得闹出多大的动静来。 上学时他们大多数时间各自住宿舍,后来也聚少离多,小心归小心,可好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压力感。如今天天在一起,高兴归高兴,压力却也不知不觉地多了许多。 润生好像认准了“灯下黑”这个理,日常该怎样就怎样,自然坦荡得很。 郁青却做不到他那么胆大。为了不让人起疑心,他日常会有意无意地避免和润生在一起——虽然翻译室和设计院就在同一栋楼里。润生平时要下车间,有自己事要忙,倒没有在这些事上提出什么异议。看上去像是这段时间心思都在工作上,还没有留意到这些。可郁青知道,润生肯定是留意到了,只是不说罢了。 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中间也因为聚少离多有过伤心难过。两个人始终都挂念着彼此,努力想要团聚。如今能顺利生活在一起,郁青心里是很满足也很感激的。只是快乐之余,那些来自现实的压力也越来越清晰。 他们终归还是没办法像普通的情侣那样光明正大。是朋友,是同学,是同事……是什么都行,唯独不能是伴侣。 郁青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告诉自己人要知足——还奢望什么呢,如今能朝夕相伴,工作和生活都已经步入正轨,实在不应该再挑三拣四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呢。 而且等到工作上了正轨,周末他们就可以回家去了。离开了厂区,两个人还是自由自在的。 这样想想,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 润生在那儿静止了老半天,终于动了。他在大笔记本上写了一堆郁青看不懂的数据和公式,轻轻舒了一口气。抬头发现郁青正在看自己,嘴角多了点儿笑意:“你的活儿干完了?” “嗯。”郁青抻了个懒腰:“我去洗个苹果给你吧。厂里昨天分的那个苹果挺好吃的,你还没尝到呢。” 明天就过中秋了,厂里已经把水果和月饼都分下来了。新职工的节礼不多,可每人也有一大箱苹果。 “不用了,一会儿我自己洗吧。”润生把数据图纸卷起来,又拿起了一张新的展开。他看了眼挂钟,提醒道:“你得去赶班车了吧?” 郁青坐了起来,迟疑道:“你真不回去啊?” “不回。”润生理了理桌子上厚厚的数据图纸:“这么多资料还没看完。”他活动了一下脖子:“别担心,厂里不是说组织集体过中秋节么,正好赶上二胖值班,我俩就作伴了。” 二胖昨天已经和郁青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要是润生不回去,他俩晚上一块儿吃顿饭。可郁青还是有点儿惆怅,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能开口。润生倒没多说,他喝了口茶,又坐回书桌前,似乎全身心都在资料上,没功夫理会别的。 郁青收拾好东西,一个人提着节礼下楼,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宿舍窗户,却看到润生的影子从窗边一晃而过。 他在楼下站了片刻,再没看见润生,于是只能低下头,默默走了。 那点微小的快乐又不见了。郁青知道,很多事润生也只是表面不在意罢了。真要是论起来,润生的心思可比自己重多了。 一路上想东想西,快走到车站时,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郁青意外道:“诶,巧柔?” 林巧柔拎着一袋子苹果,冲他笑笑:“郁青,好巧啊。你要回家么?” “对啊。”郁青友善道:“你这是要去哪里啊?东西重么?我帮你提吧。” 林巧柔察觉到他的目光,脸似乎红了点儿:“没事,不沉。我要回学校一趟……那天和老师联系,想借点资料。她说能帮我写个条。但因为已经毕业离校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行。” 班车来了,两个人一起上了车。郁青和她聊天,得知她需要一些航空专业的外语工具书。术业有专攻,一个部门往往只负责一个部门自己的工作。工程技术部那边虽然常常会把资料交到翻译室来,但一些不涉及项目的旧资料,翻译室是不接的——活儿已经堆成山了,实在忙不过来。她就想自力更生了。 郁青想了想:“工具书的话……外院的院图书馆也可以问问,管理没那么严……我去帮你问问看吧。不过咱们厂涉及的资料专业性太强了……你没先去厂里的图书馆找找么?” “找过了,确实有几本,但都被人借走了。我去问,人家说那边也着急用。”她轻轻叹了口气。 郁青安慰道:“你先别着急。等会儿回去我给老师打电话问问。对了,我家也有几本工具书,要么你先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方便么?” “方便的,这有什么不方便。” “郁青,谢谢你。”巧柔真诚道。 “不用谢我。”郁青老实道:“不一定能帮上忙呢。” 林巧柔便低下头,笑了。她把头发向后拢了拢,露出了细腻的脖颈,很淡的花露水香味飘了过来。 女生真好。郁青忍不住想,男的就老是臭烘烘的。转而想起润生身上的气味,心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幸而润生是很爱干净的。 “我可以开窗么?”巧柔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可以啊。我来吧,那个窗子有点儿紧……”郁青起身,用力把车窗推开了。 秋日江水和枯草的气息立刻凉沁沁地涌了进来。整个车内的空气立刻为之一清。 巧柔靠窗坐着,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空气。她还是话不多。其实从大二开始,郁青就很少能见到她了。听说是给院里唯一一位女教授做了助教。老太太年纪已经很大了,腿脚有些不方便。巧柔在她身边,除了本职工作外,也承担了不少照顾的责任。 郁青向来是心很直的,他眯着眼睛吹风,随口道:“还以为你会读研究生呢。” “是想过。”巧柔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孟老师年纪太大了,教完我们这一届就不再带学生了。我也和院里其他老师接触过……名额有限,他们都不太想收我。” 郁青诧异道:“为什么?你成绩那么好……” “说太苦了,要单独出差,跟项目去外地什么的……以前招过的师姐,结了婚以后退出项目,闹得很不愉快……老师说他招研究生,是以博士为目标培养的,但女学生总是中途因为种种原因离开,他不想老是白作工。”她叹了口气:“我怎么保证,老师也不相信,说是听过太多这样的保证了。”她轻轻道:“家里也催,说趁着还能接班,早点儿进来。听说再过几年政策要有变动,毕业了可能就回不来了。”说着瞥了眼郁青,犹豫道:“你和润生……怎么也没读研?” 郁青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眼睛:“我这个专业,实践比理论重要……润生那边,情况就有点儿复杂了。反正各自有一些原因吧。” 巧柔沉默下去。郁青瞥了她一眼,发现她正望着膝盖出神。 班车驶过江桥,很快在红苑百货中心门口的车站停了下来。郁青和巧柔一起下了车。去学校应该从这里转公交车,但郁青热情道:“要么这样,你先别着急回学校。来我家坐坐,我给你找书,顺便给老师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从厂里回来一趟挺花时间的,一次性多借几本资料,省得你来来回回地跑了。” 巧柔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要过节了,大院儿里挺热闹的,家家户户都在忙,郁青家里却很安静。 他给巧柔泡了茶,还拿了月饼,请她坐着等一会儿,然后开始去翻资料。 郁青大学四年,别的东西都不多,只有书多得离谱。毕业那会儿手忙脚乱,忙着跑手续,又着急赶去厂里报到,好多行李都是胡乱打包的。这样找了好半天,终于把要找的东西找齐了:“你看看,这几本,能不能用上……” 巧柔赶忙接过来,仔细翻了翻,惊喜道:“厂里我要借的就是这本……你是从哪里买到的啊?” “借老师的光买到的。”郁青笑道:“我们学院的夏老师偶尔会拖朋友从海外寄书过来。你稍等会儿,我给她打个电话问问,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说着到客厅去了。 等他打完电话回来,却见巧柔站在书柜前,正愣愣地看着什么。 “你到这个办公室去就找夏知秋老师就行了,她今天一天都在……”郁青瞥了一眼她方才看向的地方,话音渐渐低了下去。 十八岁的时候润生送的礼物端端正正地摆在书柜的玻璃后头。 房间里有片刻安静。好一会儿,巧柔才慢慢道:“这个是……润生送你的吧。” 金属装置的正面什么字也没有。郁青不知道她是怎么问出这个话来的,愣了好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 巧柔脸上的神色明显空白了一下:“润生他……” 郁青心里紧了紧。 可巧柔并没有说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气,接过郁青手里的便签,努力微笑了一下:“谢谢你啊,那我先走了。” 她来的时候拘谨又好奇,走的时候却步履匆匆。郁青慌里慌张地追上去送她,但她一路上都沉默着,没有再说一句话。 公交很快到站。临上车时,巧柔忽然对郁青道:“你放心。” 车很快开远了,留下郁青一个人在站台上,眼前仍然是她努力向自己微笑的样子。 第77章 郁青从前很喜欢过节,因为过节热闹,又有好吃的,而且全家人都会在一起。可如今中秋,家里只剩自己和奶奶了。 周蕙今年又赶上值班。厂医院这些年扩建,楼也高了,设备也先进了,病人越来越多,门诊大厅没有一天不是人挤人。可医护人员永远不够用。 母亲离退休还有好几年,就算退休了也肯定要被返聘。李淑敏对此多少有点儿不满,可也不过就是感慨两句,并不是埋怨,倒是心疼的意思多些。她自己当年退了休,也在街道的厂子给人家做了好些年的账目——为了家里的日子能过得好些。 絮叨完了周蕙,奶奶又开始把孩子们拎出来挨个念叨。逢年过节,总要念叨一番的——她想孩子。一会儿说丁康当年多么漂亮能干,满厂里没人不喜欢他;一会儿说郁桓小时候多么听话懂事;还埋怨郁芬一出嫁就成了别人家的人,连年节也不能回来过了。 最后念叨到了郁青头上:“你赶紧娶媳妇儿,你娶了媳妇儿,有了孩子,咱家就又热闹了。” 郁青没什么底气:“我都不够法定结婚年龄。” 可李淑敏对此毫不在意。她东问西问,是在打听巧柔的事。 送巧柔去车站的时候,恰好赶上奶奶买菜回家。李淑敏年纪是大了,可还是耳聪目明的。隔着一条街,远远地把巧柔上下瞧了个清楚。加上回到院子里和老邻居们这么一唠,顿时觉得这事儿有戏。 “瞧着是个好的,文文静静。她爸爸不就是铆接车间的大林子么,也是个老实人……”李淑敏念叨着:“她妈妈在厂幼儿园的做后勤,应该是快退休了……她姥姥我也认得……” 郁青听着那些话,忍不住反驳道:“我和巧柔没什么,就是工作上的事儿,她过来拿个资料。您别跟谁都瞎说。万一影响到她,不是坑了她么。” “你就跟你爸一样木。”李淑敏数落道:“你一个男孩子,得学着主动点儿。不然就跟你爹妈似的,俩闷葫芦凑一起,白耽误那么些年,最后还得靠说媒的上门……” “都说了没那回事了。”郁青想起巧柔心里就难受。巧柔肯定是知道什么了,她说让自己放心,自己倒不是对她不放心,可就是心里头难受。 他始终觉得巧柔喜欢润生,可偶尔也会忍不住怀疑:巧柔是不是喜欢自己? 但不管巧柔喜欢的到底是谁,她都只能伤心了。郁青为这事儿感到愧疚。 中秋的夜晚,家里静悄悄的。奶奶挨个给家里人打电话。周蕙在上手术,电话是小护士接的;郁芬那边背景音很吵,能听见婆家一大家子人在酒桌上的热闹。 姐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疲惫。还没能说上几句话,孩子的哭闹声传来,电话便匆匆挂断了。 祖孙两个面面相觑,最后李淑敏叹了口气,睡觉去了,留下郁青一个人在电话前,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他上回见着郁芬还是夏天那会儿。从前夏天的时候,郁芬肯定穿着漂亮的裙子,带着最时髦的大墨镜,打着阳伞和郁青一起在江边吃雪糕。可那回郁青见她,她却穿着灰扑扑的长裤和褂子,头发湿成了一缕一缕,贴在额边,全然看不见半点儿曾经的靓丽了。 她抱着宝宝挤下公交车时,郁青几乎没能认出来。 明明不过一两年的时间,青春与活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郁芬身上消失了。她做姑娘时总是很有精神,爱说爱笑爱打扮,万事不放在心上。即便是躲着陈志翔那会儿,背地里也是神采奕奕的,还有心思和郁青逗趣儿。如今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因为政策的缘故,112厂这两年人员调整,本来工作就比较繁杂,郁芬又带着个这么小的孩子,压力可想而知。姐夫那边如今除了本职工作,大半精力都在赚外快上——说是机会难得,已经准备好下海了。 技术成果军转民,不管是从大了说还是从小了说,都是好事。可这样一来,姐夫自己是放开手脚往前奔了,家里所有的大事小事却全都落在了姐姐身上。 偏偏婆家那么一大家子,隔三差五还要挑一挑她的毛病。家里又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事。譬如小叔子结婚调动工作,房子离单位远,婆家就想让兄弟两个换房子住;又譬如大姑姐疑心母亲把钱都给了郁芬的丈夫创业,私下里非要找郁芬问个明白……种种这样的烦心事。 李淑敏说做女儿和做媳妇本来便是两个世界。一脚踏进了别人家的门,从此就是另一番生活了。娘家人瞅着再心疼,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是暗地里出出主意,帮忙照顾照顾孩子罢了。 奶奶一边心疼郁芬,一边又说添丁进口热闹。但郁芬身边的那种“热闹”,郁青确信自己一点儿也不想要。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让郁芬也别要了。 可他如今长大了,也明白有些事终究只能是想想。 郁青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突然非常想念润生。他想和润生说话,想告诉润生他对自己有多重要。可当郁青拿起电话时,又想起宿舍楼那么多人,管理室唯一的一部电话,中秋肯定被排队占着。 大家都是给亲人打电话。自己给润生打电话,会让别人怎么想呢。 犹豫许久,这个电话到底没能拨出去。 他在客厅里发呆许久,直到困意袭来,起身走到卧室的窗前时,发现西楼201的灯还亮着。郁青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来,如今那盏灯下不是润生了——润生这会儿还在厂里。 月亮静悄悄地挂在天上。柜子里的金属装置被月光映照着,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微光。郁青就在那微光里慢慢蜷缩起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78章 巧柔的事似乎只是开了个头。郁青以前从不知道,人们对于保媒拉纤的事儿会如此热衷。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人问起他有没有对象,想找个什么样的。 郁青起初有点儿慌,支支吾吾说自己还小——他确实比同期进厂的新职工要小两三岁。不过次数多了,他也慢慢发现,人家不过是顺嘴一问,并没有打算强买强卖,于是又安下心来。 润生对此充满讥讽,认为打听这些事的人都是闲的。正经人一天到晚忙都忙不过来,根本没那个闲心去理会这些东家长西家短。 他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厂里确乎很忙,有项目不说,订单也催得紧,车间基本上从不停工,加班和三班倒之类的都是寻常事。但凡与生产和研究沾边的职工,没有一个是清闲的。 设计院的新人头半年进厂没什么具体工作要做,主要是熟悉资料,自主学习,还有到北区的试飞院去上课。176厂三个区,他们日常是在西区生活和工作。西厂区靠近江畔,而试飞院在北厂区,差不多要出城了。 总之郁青他们进厂大半年,基本就在忙碌里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因为要谈转包生产的合同,他甚至还跟着前辈出了趟差,连春节都没能在家过。 不过郁青对此倒是没什么怨言。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有所成长,辛苦些也是值得的。而且不管再怎么辛苦,润生始终都在他身边,没什么比这个更让人安心了。因为坐久了身体不舒服,屋子又冷,他甚至还培养出了一个新爱好,就是每天工作的间隙去楼下滑几圈儿冰。那里夏天是篮球场,冬天则浇了冰场,周末时会有厂职工带着家里的小孩在上头打冰球。 大概因为生活规律,伙食也好,加上锻炼身体,所以尽管很累,郁青那个冬天竟然破天荒没有感冒。 这种忙碌一直持续到了四月底,厂里交付完了一笔大订单,各个生产车间的节奏一下子就放慢了,连带着技术和相关辅助工作也轻松了许多。翻译室虽然还是堆着大堆文件,但主任说可以慢慢做。而润生他们也终于不用再往北区折腾,可以停下来整理整理资料,慢慢接触研发实验了。 所有人似乎都跟着松了口气,加上天气转暖,工会组织的各种文娱活动也多了起来。冰场早就化了,现在大伙儿开始扎堆踢足球和打篮球,厂里的游泳馆也重新开张了。每个周末,俱乐部甚至还会组织跳迪斯科和交际舞。 生活骤然轻松了许多,让忙惯了的人有点儿不知所措。 润生对那些呼朋引伴的活动兴致缺缺。虽然他也参加,看上去和郁青一样认识了不少人,但他更大的兴趣显然在于别处——比如晚上来折腾郁青。 冬天那会儿又忙又累,两个人的作息基本上是错开的——他回来得太晚,郁青往往撑不住已经睡了。如今时间终于调整过来,天气也暖了,润生像个冬眠出洞的大动物,头一件事就是惦记吃。 郁青被润生从头啃到尾,又从尾啃到头,难得没有提出什么抗议——实在是没能顾得上。 他的身体发育好像一直以来都有点儿不慌不忙的意思。别人在这个年纪早就停止生长了,他仍然还是每年都能长高一点点。家里人以前总是担心他的身高,如今看来,郁青虽然没可能长到润生那么高,但放在普通人里,也绝不是矮个子了。 而且这个春天一来,他开始能体会到润生那种不知饕足的难耐了。身体的某个部分好像终于发育完全,开始迫不及待要彰显自己的存在。他的小肚子底下从没像如今这样饿得厉害,有时候明明没那种心思,光是彼此间目光偶然对上了,都会让人突然变得火烧火燎,坐立难安。 这样一来,每天早上简直成了危险时刻,要小心翼翼地互相避开。可这又实在是难为人的事——他们本来就都很年轻,有旺盛过头的精力无处可去,爱人又近在咫尺,和自己一样清汤寡水地过了大半年……约法三章之类的根本没用,反正最后也说不清楚是谁先越线的,匆匆完事后只能互相小声埋怨,然后急三火四地往外跑——不跑的话上班就要迟到了。 清早走廊里人来人往,他们的宿舍虽然在走廊尽头,但隔壁还是有邻居的。郁青每次听见门外的脚步和说话声,心里都慌得要命。老旧的木头门在他眼里简直跟窗户纸没有两样。偏偏他越是紧张,润生越是兴奋。 最险的一次,是对面宿舍敲门来借牙膏。润生把拉链一拉,光着上身就开了门,甚至还姿态轻松地与人闲聊了几句。人家问起室友怎么不在,他笑笑说室友起得早,这会儿出门晨练去了——那谎撒起来真是信手拈来,眼都不眨。 其实当时郁青就在门口站着,正憋着气双手发抖地系裤腰带。没想到腰带还没系好,润生已经关上了门,一抬手就把他好不容易系上的绳结给扯开了。 已然垂头丧气的小郁青遇见仍然抬头挺胸的小润生,又没心没肺地精神了起来。郁青心里头又是后怕又是恼火,偏偏小郁青和他根本不是一条心。 两个小家伙蹭着挤着,最后在卫生纸里不分你我。润生把纸团抛进垃圾桶,顺嘴舔掉了郁青眼角因为生理原因溢出的眼泪,然后温柔地叮嘱他出门走慢一点,不要摔倒了,上班时记得多喝水——瞧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么体贴入微,仿佛刚才那个一关上门就冲郁青扑过来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郁青欲哭无泪地蹭掉裤子边上溅到的白浊,抓起了文件包。 出门时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门缝,确认没看到隔壁邻居,这才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下楼时余光瞥见从水房出来的对门邻居,也只能装作无事发生。 他不是没有担心和害怕,但一直尽力让自己不要想太多。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春日晴好,他宁愿去想些好事,比如这个周末大概可以和润生一起回江南,把家里打扫一下。工作不那么忙了,他们以后应该每个周末都可以回家,到时候就可以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想怎么亲热就怎么亲热了。 天气暖洋洋的,郁青忙了一上午,去工程技术部送完译稿,正好就是午休了。那边对接的同事是冬天时一起打冰球的熟人,很热情地非要请郁青一顿饭。郁青不好推脱,便答应了下来。 一群人在食堂一边聊天一边吃饭,正赶上设计部的职工也来吃午饭。郁青看见不远处的润生,想冲他笑一笑,又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人,只能把头低下,掩饰地吃了口菜。 身边的人兴致勃勃,是在说青年联谊会的事。上级系统牵头组织的活动,说白了就是免费的文艺演出,职工拿到票就可以去看。节目是各单位组织文艺骨干准备的,每年都很有意思,算是劳动节的重头戏了。而且演出结束后,青年宫还会就地组织舞会,对单身的厂职工来说,无疑是件值得凑热闹的事。 郁青很早就知道了这个事。设计院给润生报了名,让他上去弹琴——有才艺的人遇到这种情况总是躲不掉。润生没什么热情,倒是也不会拒绝。背地里怎样是一回事,在人前,他永远是彬彬有礼的,处事周全的。 翻译室想把郁青也推上去,郁青赶紧表示自己琴拉得不行,都半年没碰琴了。同事们宽慰他,说节目那么多,就是把他放在备选里,不一定能轮到他上台。郁青总感觉这是忽悠人的话,可也不得不被赶鸭子上了架——这成了他最近另外一件压在心里的事。 大家聊着天吃着饭,郁青偶尔自嘲几句,反倒把身边的人逗得哈哈笑。他们在那儿吃着饭,中间好几波女同事过来打招呼,每个人都会笑眯眯地和郁青说几句话,还有人非要把自家腌的辣白菜塞给郁青尝尝。 那个姑娘是车间里的技术员,郁青前些日子帮她找资料翻译了一个小的技术细节。这不是厂里派下来的工作,只是郁青顺手帮了她这个忙。所以她挺真心地来向郁青道谢。 郁青便收下了。等那个姑娘走了,大家都揶揄他,说他桃花运真是不错。郁青赶忙否认,说只是工作关系,大家都笑,说知道知道,这不是羡慕你有女人缘么。 郁青听到这话,忍不住瞥了不远处的润生一眼。润生没往这边看,似乎是正在专心听同事说话。 身边的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感叹道:“要说真有女人缘,我看傅润生才是头一号……” “没有吧,他平时好像很少和女同事接触。” “嗨,那是因为他看着不太好说话。你们是不知道,挺多科室里的小姑娘都在打听他……” “丁郁青和他一个宿舍,肯定知道吧。” 郁青立刻紧张起来:“没……没注意啊……” “哦,他在宿舍是不是也不怎么说话?” 这要怎么说呢。是不爱说话,但会哼哼。郁青感觉耳朵发烫,含混道:“啊……是吧……” 好在大家很快聊到其他的同事八卦上去了。郁青松了口气,默默往嘴里扒饭。还没吃几口,忽然听到有人神神秘秘地讲:“我那天听人说,咱们厂男宿舍有人搞那个……” “哪个?” “就那个……兔子!”那位同事眉飞色舞道:“诶呦喂,据说不分白天晚上,大清早床板就嘎嘎响……给隔壁烦的啊……” “谁啊这么不要脸?这得开除吧,怪恶心人的。” “不知道,就听到那么一嘴。听说平时根本看不出来……哪想到是那种人……” “吃饭呢,别说这个,挺恶心的……对了郁青,你们主任说没说我们那个新车床的说明书什么时候能到位啊?” 郁青恍惚了一下,从咚咚乱响的心跳声里回过神来:“还不太清楚……我回去帮你们问问吧。” 不远处润生起身,没有看向这里,径自走了。 第79章 因为午间吃饭时的那个传言,郁青整个下午都有点儿心不在焉。聊天时别人不过是随口一说,也没有指名道姓,况且男宿舍好几栋楼,厂里又这么多职工……但他还是忍不住反复琢磨,越琢磨越觉得隔壁那两位工程技术部的邻居看自己眼神带着躲闪和暧昧。 然而好像除了小心一点,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只要不是被光屁股抓现行,总可以咬死了不承认的。郁青发现自己的脸皮现在是越来越是厚了。 难得按时下班,他因为有心事,不太想和同事一起,于是打了饭带回宿舍吃。同事给的辣白菜甜脆鲜辣,他就着米饭吃了几口,心情又好了起来。 饭吃到一半,润生回来了。郁青很自然地招呼他:“吃了没呢?” 润青把文件包挂在一边,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吃了。” 郁青咯吱咯吱地咬着辣白菜,含混道:“数控车间的小苏送了我辣白菜,你要不要尝尝?可好吃了。” 润生瞥了他一眼:“别人给你什么你都敢吃,也不怕有毒。” 郁青毫不在意:“就是自家腌的,人家和我又没过节,什么毒不毒啊。”他仿佛品出了一点儿酸意:“怎么,吃醋了?” 润生轻笑:“人人都喜欢,证明是个好的。我高兴都来不及,吃什么醋呢?” “上回林巧柔的事儿你可没这么大度。”郁青不信他:“你那心眼儿,小得跟针鼻似的……” “知道我心眼儿小你还不注意点儿……”润生走过来,从背后搂住他,暧昧道:“实话跟你说,我气得硬梆梆的……” 傍晚正是厂里换班下班的时候,走廊里人来人往,甚至能听见外头大声讲话的动静。郁青想起白天的事,下意识挣扎了一下:“说什么呢……” 润生凑过来亲他,郁青躲了躲:“门锁了么?” 润生停顿了一下,松开了他,绕到书桌对面去,喝了口水。 房间里古怪地沉默了片刻。好一会儿,润生不轻不重地放下杯子:“我哪回没锁门?” 郁青听出了冷淡之下的愠意,低声道:“还是小心点儿……隔壁……搞不好已经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润生冷笑了一声:“又没证据。编瞎话谁不会?我还说他们俩搞在一块儿了呢。” 他本来这阵子脾气就有点儿阴晴不定,郁青有几分无奈:“润生……” 润生不吭声了。 “现在也不忙了,我们周末可以回家……”郁青息事宁人道:“以后要么就别在宿舍……” 润生嗤笑:“周末?每次你回江南,都得先回你奶奶那儿,又要琢磨着去看你姐和你外甥女……咱们住得太远,厂里没有班车能通勤,要想星期一按时上班,礼拜天就得返回厂里。周五要是能按时下班还成,要是加班,就得周六才能回去。你自己把时间掐头去尾算算,回去那一趟,能留给你和我关起门来在一块儿的时间还剩多少?” 郁青黯然。他明白润生的意思,过日子和上班不一样,哪里还能弄出个时间表呢?花那么多时间回去一趟,就为了能亲热一下,总觉得太憋屈了。可是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办法:“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么。” “你能忍就行。”润生没好气地把公文包里的资料和笔记本掏出来,往桌子上一放:“也不知道是谁早上先过来拉我手的。” 郁青低下头,脸上热得难受——是羞愧。 再然后一晚上彼此无话。说无话也不对,郁青有试探着和润生说话,可润生那个不理人的毛病又犯了。他就像听觉功能关闭了似的,连个眼皮都不肯抬。 郁青出门去跑步时,润生还坐在那儿。等他回来,润生已经不见了。郁青洗漱完,忍不住趴在窗户边上往外望去。过了好半天,终于看见润生从江畔的方向跑步回来。他在楼下的单杠旁停下,开始做俯卧撑。平时做个几分钟也就完事了,结果这天没完没了,半天也没停,一看就是在生闷气。 郁青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润生终于停下来,双臂一动不动地撑在地上,好像静止了一样。 郁青默默关上了窗户,知道再过一会儿,他就差不多该回来了。 时间已经不早了,郁青也有了倦意。他手里拿着本书靠在床头,想至少和润生道一声晚安——不然润生明天醒来恐怕仍然在那儿生着气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带着一身凉丝丝的水汽靠近郁青,把他手里的外文资料抽走了。 郁青从瞌睡里惊醒。黑暗中,润生毫不客气地压了上来。 老旧的床板立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尖锐声响。 郁青赶忙推他,声音小而焦急:“干嘛啊,说好了等周末……” “谁跟你说好了。”润生没好气道。他双手往上一揭,把湿漉漉的背心丢开,又来扯郁青身上的被子。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还有隔壁房门开关门的动静。 郁青攥紧被子,压低了声音:“隔壁回来了!” 润生不说话,闷头扯开被子,开始剥他的裤子。 因为隔壁有人,晚上的时候,他们往往只能用最安静的办法亲近对方——两个人在被子底下贴紧了,屏住呼吸慢慢蹭,整个过程里都是安静的,只在最后会有点儿动静,毕竟快到顶点的时候确实很难忍住。但总体来说,这样比较安全,甚至还挺刺激。 但那是在润生情绪稳定的时候。眼下他摆明了就是蛮劲发作,要不管不顾了。床铺咯吱作响,郁青心惊肉跳。他终于忍无可忍,双手拼命推开了润生的脸,用气声吼道:“别闹了!” 润生停了下来。郁青刚松了口气,就觉得腕上一痛。他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冷气,握住了手腕。 黑暗里,润生直着身子跪在他对面,抬手在嘴上抹了一把。他的浅色眼睛在暗处总是亮得吓人,有那么一瞬间,郁青以为他要扑上来再咬自己一口。可润生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一声不吭地回自己床上去了。 月光之下,郁青看见他拎着自己的裤子盖住了脸,把手大剌剌地伸了下去。 那动静很轻,很压抑,隔壁肯定是听不见的。但落在郁青耳朵里,简直就和飞机的发动机的轰鸣没什么分别了。 流氓。郁青在浑身燥热中愤愤地想着,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可当空气归于平静,他又忍不住难过起来。手腕上的血淌了下来,他吮吸着那点腥咸,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 第80章 早上再醒来,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郁青的手腕上被端端正正地贴了个创可贴,垃圾桶里有用过的消毒棉签。 郁青倒没生气,只是有点儿无奈。润生这个性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郁青怀疑他可能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往后好几天,润生都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他照旧和郁青错开时间出门,甚至这个时间错得比从前还要大。前些日子两个人闲下来,晚上是呆在一起的,如今他下了班要直接去职工礼堂练琴——那边最近不放电影了,宣传队忙着排练,把不少乐器都从仓库里拿了出来,其中就有一台钢琴。 郁青也从那边借了把小提琴回来,晚间在宿舍外头借着昏黄的光线练琴。他的小提琴水平就是能拉一些曲子,唬唬外行人,在内行面前是不太够看的。偶尔练琴的间隙郁青会忍不住想起郁芬——姐姐的琴拉得才是真的好,可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听过郁芬拉小提琴了。 现实的引力也不见得如何沉重,甚至有时候会因为逐渐习惯而无法察觉。等回过神来时,才意识到已经被困入其中,连逃离的心思都在不知不觉间熄灭了。 润生的焦躁的来源或许就是这个。郁青知道,从很久以前就是,润生永远比自己想得更多。因为什么都会往前多想好几步,所以理所当然会直面比郁青更多的压力。 郁青极深地叹了口气。早间的时候,他随口感慨了一句,不知道今年什么时候能一起去游泳,结果润生就用很冷淡的口气说:“还游什么游?等着让人捉奸?”说完了又拉过郁青的手腕来看——牙印已经开始掉痂了。 他向来是那样的,气性绵长,比谁都记仇。郁青一时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润生用手指摩挲着他的伤痕,语气又软了下去:“我知道有些事没办法,不是咱俩之间的问题。” 确实,有些事本来就是无解的。往深里想下去,只能是进入“社会”或者“人生”这样的话题里,甚至还会生出许多委屈来:明明两个人好好的,也没什么原则上的矛盾,为什么还是会有这么多的心酸和无奈。 郁青实在不愿意想那么多。对他来说,两个人能在一起就很好,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平安过去的。他也惆怅,也烦恼,也担心,但终归还是愿意往好处想。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郁青的琴没练几天,联谊会就来了。 因为是上级单位组织的活动,又赶在劳动节和青年节的时候,所以联谊会办得还挺隆重——地点定在了市文化宫,楼上楼下的座位全都坐满了。 涉及到演出,郁青他们那天下午就没什么心思上班了。文宣队的职工要早早去文化宫候场,而拿到票的人也在兴奋地讨论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演出消息。 厂里虽然文娱活动也不算少,但来回终究就那么几样。而且大家平日里都很忙,也少有这样能放松享受精神生活的机会。 场地能容纳的人数有限,票也不是人人都发的,各部门按比例发放演出票,想去的人参与抽签——反正搞得挺紧张。 演出从下午开始,到晚上结束,每场一个半小时,总共是四个场次。文化宫里里外外都是人。 开始文宣队和郁青说他可能需要在第四场的时候上台,后来又说演出时间不够,节目太多,他不用上了。 郁青在文化宫外头从下午等到晚上,中间只喝了点儿水。最后所有的演出总算是都结束了,但仍然有不少人兴致勃勃地往里走——平日里从晚间到午夜,这里本来就是青年舞厅。赶上联谊会,就直接被系统里的年轻职工们包场了。 说好要演出,结果演出的时候郁青却一直在外头,最后连普通观众也没有当成。文宣队的同事过意不去,把郁青拉到了后台去,说一起吃点儿东西再走。 后台没有想象的那么乱糟糟。着急回家的人这会儿都在卸妆换衣服,余下的仍然兴致勃勃,准备吃完饭过去跳舞——都知道这种活动算是单位组织的相亲会。 后勤送了面包和饮料过来。郁青却没什么心思吃饭。他看见了润生在后台被许多人围着说话——是别的厂文宣队的演员。 一群人有说有笑,年轻的姑娘们身上演出的裙子还没换,远远看去,真有那么几分众星捧月的架势。 因为有演出,润生今天穿了西装,打了领结,甚至还被化妆师把头发重新拾掇了一下,打了亮晶晶的发胶。他站在那里,就跟译制片里头的男主角似的,看着特别贵气。 郁青想仔细多看他两眼,又怕被人察觉什么,到底还是默默把头低下了。等他喝了几口茶水再抬头,润生和那些姑娘们都已经不见了。 门外传来音乐的声音,同事很热情地招呼郁青一起出去跳个舞。郁青推不过,便跟着大家一同出去了。 大厅一楼的长凳已经都被搬走了,现在那里成了个舞池。工作人员把音响和灯光球之类的都挂了出来,不少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下场去跳舞了。 大厅太大了,人又实在太多,郁青还没等找见润生在哪儿,却意外地看见了正在场边靠在一起看热闹的二胖和唐丽。二胖和郁青目光对上,立刻笑嘻嘻地向他挥手。 大概是因为有活动,二胖今天穿得也很精神。白衬衫配喇叭裤,潮得很低调。唐丽穿着皮短裙和花边衬衫,正亲亲密密地挽着他的胳膊。看见郁青过来,她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大大方方,没什么不好意思。 郁青便也笑了:“什么时候领证办酒啊?” “不着急。”唐丽也是爽朗的性格,顺手捶了二胖一拳:“再考察考察。” 二胖幽默道:“再烤要着火了……哎呦……” “没正经。”唐丽掐了他一把。 “反正你就欺负我吧。”二胖嘴上那么说,脸上却乐滋滋的。转头看向郁青,关心道:“我听文宣队的小何说,你在外头等了半天?” “也不只我。”郁青好脾气道:“挺多部门排练时说要上的节目都没上。” “我们最后一场来的,还寻思错过了呢。倒是看见润生了,他这回可是在全系统的职工前露脸了……” 二胖正絮絮叨叨,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大家顺着声音望过去,见曹宇正在一个姑娘跟前说着什么,大概是邀人家跳舞的意思,他那帮狐朋狗友围在边上起哄。 唐丽轻哼了一声:“流氓习气。房管科的老阿姨还想撮合他跟巧柔……也不瞧瞧配不配得上。” 郁青愣住了:“曹宇和巧柔?” “嗯。”一说巧柔,唐丽仿佛来了点儿气:“这厂里头保媒拉纤的,就没一个靠谱。见着个好说话面皮薄的姑娘,就什么玩意儿都敢给往你跟前塞。幸好巧柔不是耳根子软的。” 二胖插嘴道:“不是之前说给介绍了一个飞行院的工程师么?” “哦,那个,早黄了。”唐丽没好气道:“男方他妈嫌巧柔太聪明太上进了,说将来不能顾家。真逗,巧柔本来也没看上他,是他死乞白咧地上赶着。结果黄了以后还四处和人说巧柔不体谅人……什么玩意儿。” “这种事,慢慢相看呗,靠缘分嘛。”二胖劝慰道:“爱说媒的也不是都那么不好。我爸妈当年就是靠媒人认识的,也过得挺好。” “那倒是。”唐丽叹了口气,又有几分感慨道:“巧柔还是性格太内向了。你看人家金玉婷,根本不用人介绍,对象左一个又一个的。”她语气很古怪,郁青从那其中听出了几分不屑与疏远。 “感觉挺长时间都没看见她了。”郁青理性道:“她现在是不是在人事科呢?” “嗯。”唐丽乏味道:“坐进办公室了么,干部编制,和我们工人不是一个阶级了。” “办公室里也不都是阶级敌人啊。”郁青委屈道。 唐丽噗地一声笑了:“我说她,又没说你。干嘛自己对号入座啊。” “你那炮开得比较大么。”二胖也笑:“回头把郁青吓跑了,将来谁给咱俩孩子补习外语?” 唐丽脸红了,开始捶他:“什么孩子,你想得挺美!” 郁青看着他们打情骂俏,心里忽然感到很羡慕。他不太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想找找润生,却意外看见了黄依娜:“诶,那不是娜娜么。她身边的那个……是副厂长的儿子么?” “嗯。”唐丽悄声道:“追她有段时间了。看那样,兴许能成。” 黄依娜还是那么漂亮。郁青看着她和那个年轻人跳舞,不知怎么想起了小时候润生一见着黄依娜就偷偷撅嘴的事,忍不住嘴角翘了翘。 他看了黄依娜一会儿,发现她身后不远处,王建设和几个青工正盯着舞场上的姑娘们在交头接耳。 虽说和王建设没什么直接的过节,有些事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但郁青从心里还是不怎么想见着曹宇他们那一拨人。 他的视线在舞池里仔仔细细转了一圈儿,终于寻觅到了润生的影子。原来润生正和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人在对面的墙边说话。隔着重重人群,他似乎察觉到了郁青的目光,在郁青张望的同时,他也向这边望来。 郁青刚想冲他笑笑,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他扭头,看见黄依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身后,笑意嫣然:“抻着脖子看什么呢?快成丹顶鹤了。” 郁青赶紧摆手:“没……没什么。” 黄依娜不信他:“看哪个好姑娘呢?” 郁青慌忙道:“真没,就随便看看。” 黄依娜笑他:“你该不是在找巧柔吧,那你可得失望了。她今天加班没来。” “真的没有。”郁青赶紧岔开话题:“你怎么不跳舞了?” “舞伴去买汽水了。”黄依娜很自然道:“一起跳个舞呗?我还没跟你跳过舞呢。” “当心那谁回来要不高兴。”唐丽笑嘻嘻道。 “他没那么小气。”黄依娜不太在意:“都是老同学。听你们办公室的同事说,你交谊舞跳得可好了。” 郁青只得道:“就只比初学者好一点儿吧。” 曲子换了支更热闹的,他和黄依娜一块儿走进了舞场。 转身的时候,他忍不住越过黄依娜的肩膀向润生的方向望去,却发现润生已经不在那里了。 一支舞好不容易跳完。他说时间不早了,想早点儿回去,便和大家告辞了。 找了一圈儿,润生也不在后台。郁青取了小提琴出来,猜想他应当是先回去了。 一路乘公交回家,走进院子的时候,郁青还有些许担心,想着润生会不会直接回厂宿舍去了,自己回来也是白回来。等到在楼下看见自家窗户的灯光,才终于松了口气。 五月了,夜晚的空气里都是花香。郁青在楼下站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他打开琴盒,把小提琴架在了肩上。 琴声像月光一样轻柔地流泻出来。 片刻之后,他在旋律的间隙抬起头,发现自家窗前果然出现了润生的身影。 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开了,窗帘在春风里轻轻飘着。润生光着上身倚在窗边,夹着烟的手指捋过湿漉漉的头发,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夜色让他的脸上多了一层柔光,郁青几乎分辨不出他的情绪。可情绪在这时候好像又成了次要的东西。润生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是整个春夜。 有什么强烈的情绪在郁青心中涌动,让他想大声喊出来那个世界上最动人的字眼。可他无法呼喊,只能闭上眼睛,让所有的一切都融进琴声里。 不知过了多久,乐声归于寂静。郁青睁开眼睛,发现润生正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面前。 “音准还是有点儿偏。”他挑剔道。 两个人对视片刻,润生忽然弯下腰,把郁青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地进了楼。 第81章 春夜的风又轻又暖,让人好像非得要迫不及待做点儿什么,又好像可以不慌不忙地享受呼吸与呢喃。 起伏的心潮仍未平息。郁青抚摸着润生的肩膀,皮肤摸起来是凉着,可寒气好像只浮在表面。他有点儿心疼,可一张口却只能发出呻吟:“怎么不穿件衣服……” “穿了也得脱。”润生从粘腻的亲吻和厮磨里抬起头,把他轻松抱起,放到了钢琴上。 郁青生怕把琴压坏了,只能紧紧环着他的脖子:“琴……琴不要了?” “结实着呢。”润生迷恋地蹭了蹭他,又开始吻他。 刚进门那会儿润生很急,好像饿坏了的大动物。可眼见着郁青也在发急,他这会儿又不急了。郁青的手不得章法地在润生身上游走,几乎有些发抖。可润生不紧不慢,就是不给他一个痛快。这让他几乎有点儿想咬润生一口。 直到润生把脸埋进了他的双腿间。 郁青从昏头转向里陡然惊醒,下意识去推润生的肩膀:“我还没洗澡……” “我洗了……”润生含混道。 再然后两个人就都说不出什么话来了。润生不说话,他也让郁青没办法再开口讲话。 春风让所有的气息都交融在了一起。一支花的影子落进月亮里,窸窸窣窣地摇晃。夜晚被惊醒,又重新静谧下去。 郁青在润生怀里喘气,含混道:“你是不是给我下药了?” 润生亲了他一口:“我还想问你呢。”说着又亲了一口,有点儿抱怨的意思:“要真有那种药还好了呢……你就是发育太慢,什么都比别人开窍晚,让我一直等……”他和郁青贴着脸,小声道:“慢吞吞的……” 仔细想想,他们在一起已经好多年了,可有一些感觉,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比从前还要炽热和浓厚。他摩挲着润生的眉角,在润生重新燃烧起来的目光里,又一次吻了上去。 直到那个夜晚过去许久,郁青才意识到,他们俩谁也没提别的事,那些令人烦心的事。 润生甚至破天荒地忽略了黄依娜。他那段时间情绪似乎松弛了一些。尽管仍然有些不甘不愿,但至少在某些事上收敛了许多。 无奈归无奈,可时不时隔着或近或远的距离凝望彼此,又有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短暂的花季很快过去,所有人也重新回到了略显忙碌的状态里。 车间的忙是一回事,设计院的忙是另外一回事。厂里有新机研发任务,虽然没有什么定死了的时间线,但参与者都能感受到任务的艰巨。 润生他们那边在设计实验模拟。方案还没最终定下来,那是总设计师要决定的东西,他的主要工作是测算,大多数时候呆在厂区的实验室里,隔三差五还要往北厂区的飞行院跑一跑。 郁青这边则是开始接触一手的涉密资料,偶尔会上个课,基本上是埋头在资料里勤勤恳恳工作和学习。对他来说,知识一点点增加,译稿一张张叠高,这些都会让他有微小的成就感。前辈夸他聪明上进,他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知道自己也不是多聪明,只是比别人更耐心些。翻译室常有公出的机会。郁青会两门外语,而且口语都不错,所以偶尔也会被领导推荐去出个差。 厂里的工作和生活基本上没什么大的波澜,职工的人生轨迹也都大同小异。 夏天的时候,二胖和唐丽结了婚,亲朋好友都到场了。婚礼办得简朴又热闹,郁青做了伴郎。许久没见的何越也到了,身边挽着个没见过的姑娘。大伙儿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多问。 何越看起来过得相当不错,据说年纪轻轻就升了副科长。郁青和他聊天,两三句话总是要沉默一下,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或许是太久没见的缘故,他总觉得曾经的麻杆儿已经模糊了,而讲话总是拿腔拿调的何越看起来有些陌生。 郁青也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巧柔,她是伴娘。巧柔还是老样子,安安静静地,跟在唐丽身边忙前忙后,把什么都打理得很妥帖。见了郁青,她也只是温柔地笑笑,并没有其他的话。 儿时的伙伴能来的都来了,郁青看着黄依娜挽着林巧柔,张罗要照相,便也拉着润生过去了。大家和新郎新娘凑在一处,拍了张照片。 二胖的婚礼结束,郁青就出差去外地参加培训了。这次离开的时间有点儿久,差不多走了两个月,再回来已经是秋天了。 他清早下了班车,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去江北的试飞院交接文件和工作。忙了一上午,等到事情办完出来,惊喜地在树荫下看见了想念许久的身影。 润生卷起手上的材料,从郁青一扬下巴。初秋的阳光总是很明亮,他穿着件白衬衫,看上去清凉又干净——反正从小到大,除了夏天,他什么时候都比别人穿得少。 上班时间,办公楼前空荡荡的。郁青按捺着喜悦,向他走了过去:“怎么在这儿啊?” “去试飞机场那边办事,想着差不多能碰见你,就过来了。” 他顺手接过郁青的行李箱,两个人一起慢慢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聊天。 郁青问他明信片收到没有,在外地的时候每周都有寄明信片。润生表示都收到了,好好地留着呢。 走到路口,润生却没往班车站点拐,而是直接走了过去。这是想散步的意思。郁青忍不住笑他:“你这算不算是旷工啊?” “正常休息而已。”润生打了个呵欠:“前阵子老加班。” 郁青仔细打量着他的黑眼圈儿:“你是不是又失眠了。” “嗯,想你嘛。”润生瞥见郁青严肃起来的脸,玩笑的情绪淡了。他叹了口气:“实验不太顺利,项目组一直在改方案。” 郁青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 他们顺着林荫道往前走,最后拐上小路,那里有个小小的纪念园。两个人在石碑边的花坛上坐了下来,郁青看到了碑上的字——是纪念试飞院的落成。下头的石台上刻着“航空报国,忠诚奉献”的红字。 他望着那几个大字,轻声道:“谈合作意向的时候,我在旁边做口译,觉得好不甘心。人家赚着我们的钱,还要看不起我们。真希望能早点儿拥有只属于咱们自己的飞机啊。” “是啊。”润生望着那块石碑,也有些出神:“只有比别人强,才能让别人不敢欺负。”他的目光慢慢坚定起来:“总有一天,咱们的名字也会刻到那块石碑上的。” “是你的名字。”郁青认真道:“我只是个翻译呀。” “翻译怎么了。飞机又不是靠一个人就能造出来的。”润生正色道。 郁青笑了:“我觉得……你这几年有点儿变了。” “哪里变了?”润生不解道。 “你小时候性子特别独,因为太聪明了,谁都瞧不起……现在眼里可以看到别人了。”郁青微笑。 “造飞机本来也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行业的事。”润生坦然:“我一个小设计员,只能把我自己的工作做到最好,余下的还是要靠别人啊。” 一架飞机从他们头顶掠过。直到它消失在视线里,郁青仍然能听到发动机遥远的轰鸣。晴空碧蓝,云朵慢慢地飘动,像巨大的棉花糖划过金色的树梢。 润生双手向后撑住,望着天空,喃喃道:“牛皮好吹,做起来还是挺难的……我那个方案还没改好呢。” 郁青很想去握他的手,可还是习惯性地克制住了。他的目光落在了润生白皙的手腕上,心中一动:“对了,我有礼物给你。”说着拖过行李箱,打开了。 润生低下头,好奇地看着。郁青从行李箱深处拿出了一个层层包裹的小盒子,打开来,里头是一块做工极为精美的航空表。 润生的呼吸停住了。 郁青小心又兴奋地给他看:“我费了好大劲才买到。这个设计和普通的航空表不一样,外圈带飞行滑尺的,可以做单位转换和速度时间距离的计算……你以后工作时戴着,可以当简易计算尺用,做估算测算什么的都很方便……你看,带小日历,还有小表盘,可以当秒表……表面也是特殊处理过的,不会反光……” 润生看着那块表,忽然道:“多少钱啊?” 郁青的声音立刻微弱了:“从功能上来说……也……也没有很贵……可以自动上弦的机械表啊……” 润生似笑非笑:“到底多少钱?” 郁青底气不足道:“就……半年工资吧……加上出差补贴……”他觑着润生的脸:“你看,这个黑色的表盘是不是看时间特别清楚?还是防水的呢……我把日期什么的都调好了,走得可准了……” 润生把手伸了过来。 郁青眨了眨眼睛,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立刻把表给润生戴上了。 黑色的表带和表盘,衬着润生白皙的皮肤和强健的手腕——一切都刚刚好。 润生打量着那块表,嘟囔道:“还说我敢花钱……我看你比我敢多了……”他四下警觉地望了一圈儿,忽然凑过来,在郁青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不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动静,两个人飞快地分开,郁青的脸红了。 润生抹了把嘴,拉起郁青:“走吧,送你回宿舍。” 两个人穿过纪念园,到班车点搭车,直接回西厂区的宿舍楼。 走到宿舍楼门口的时候,润生忽然皱了皱眉头。郁青本来正和他说笑着,见状也停下了脚步。 曹宇站在传达室的门口,正和宿管大爷说着什么,对方连连点头。他拿着胶水转过身来,恰好看见了门口的润生和郁青。 片刻后,他有点儿不怀好意地笑了:“你俩是不是住630啊?” 润生冷淡道:“怎么了?” “不怎么,宿舍调动。”他把那张通知表往大门玻璃上端端正正一贴,然后哼着小调,脚步轻快地走了。 第82章 通知表是房管科印发的,倒不是针对某个人。住宿人员本来时时就有变动,加上夏天时刚分了一批新房,部分青年职工从宿舍搬走,宿舍不满员的情况明显增多了。为了减少住宿资源浪费,所以要进行住宿调整。 润生和郁青他们这栋楼,正好就是这次调整的对象之一。六楼整层住宿人员都要打散,插到有空床位的其他宿舍去。 厂里每隔两年都会这么调一次宿舍,只是调整哪栋宿舍楼不一定。职工们虽然会因为搬宿舍麻烦而发些牢骚,但都会配合工作。 润生想去找房管科负责这事儿的人问问,看看能不能商量商量,和郁青调在一个宿舍。当初他进厂的时候就和房管科负责分宿舍的人打了招呼,所以才能够和郁青分在一起。 二胖劝他别去了,去也是闹个没趣儿——这次管这事儿的人是曹宇。中学时的过节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但不可能一点儿芥蒂都没有。那个人打从润生和郁青进厂,背地里就一直没讲过什么好话。眼下能有机会给他俩找不痛快,真是再高兴没有的事儿了。 说起来也是挺让人无语的。曹宇高考落榜,接长辈的班进厂,本来是作为普通青工被安排在车间工作的。这人也说不清是吊儿郎当还是真笨,反正这几年在车间工作做得实在是不怎么样,基本上老被带他的师傅骂。二胖结婚之前,听说他在车间出了事故,把脚指头给砸骨折了。 伤不大,也是个工伤。他这下可逮着机会,直接工伤休假了。他家不少人都是厂里的,父母又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于是厚着脸皮四处托人,也不知道使了多大力气,把他硬是从车间塞进房管科当科员去了。 新科员上任,头一个任务就是负责宿舍调动,他能给润生开这个口子么?虽说在他那儿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但他要是偏不松口,润生和郁青又能怎么办呢?当初帮润生分宿舍的老科员已经退休了,润生要是非想和谁住一起,只能找房管科的领导。那就太显眼了——除非是夫妻,否则没人在厂里会为这事儿去特意求领导的。 “不在一块儿也好。”二胖劝道:“成天凑在一起,容易让人起疑。丽丽前两天还和我嘀咕呢,问我说你俩是不是有什么毛病——长得都挺俊的,结果这么多年,成天跟双棒儿似地粘在一处,谁也不找对象不结婚……让我好不容易给搪塞过去了……” 润生没吭声,郁青知道他在不高兴。可就像二胖说的,接受这个事儿,是没办法的办法,也是最好的办法——赶上了,那又能怎么办呢。 周末本来说好是要一起回家的,结果因为换宿舍的事,也回不去了。收拾东西的时候,润生脸拉得老长。 郁青看着他愤然地把新买的套子塞进行李箱,一时间不知道是心酸还是好笑:“下周末再一起回去吧。” 润生沉着脸:“下周末又不一定有什么事。一周又一周,我等了你两个月……” “我之前等了你将近一年呢。”郁青劝慰道:“大学那会儿,你忙起来不管不顾的,咱们不是也经常很久都见不上一回么。” “那怎么能一样。”润生不甘心道。 郁青沉默了一下:“有什么不一样啊。你这个人就是不讲理。那会儿我等你,你就觉得挺理所当然的。现在换你等我,你就闹脾气……”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润生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缓:“不是谁等谁的事儿。那会儿我知道凡事都有个期限。两个月也好两年也好,熬熬就过来了,反正毕业了以后不管你去哪儿,我总会想办法和你在一起的,对这些我心里有数……可是现在咱们已经毕业了,已经在一块儿了,日子还是这样……”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头……” 郁青心里酸软起来。他在润生跟前蹲下,温声道:“别想那么多了,下周末肯定一起回去,好不好?”他琢磨着:“你之前不是说,想把家搬到对岸的江桥附近么?什么时候有时间,咱们一起过去看看房子吧……” 润生叹了口气:“合适的也不容易找。我和小马哥说了,让他帮忙留意着,还没消息呢。”说着喃喃道:“这两年房价涨得太狠,要换房子,得先把咱们手里的那套卖了……厂里刚换了领导,房管科那边的分房条件也不知道要怎么变……”他苦笑道:“可惜我妈的资产都封了……” 郁青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你啊。”润生有点儿无奈:“也不知道你怎么一天天那么乐观。” “凡事都往坏了想,还没怎么样呢,人先愁死了。”郁青理性道:“好啦,周末去吃奶汁杂拌好不好?走之前说好的。” 润生的语气软下来,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说什么最后都能拐到吃上去。” “你自己说要吃的嘛。”郁青揉了揉额头,扭头对着镜子看脑门儿:“唉,我成二郎神了。” 润生嘴角翘了翘,站了起来:“好了,赶紧收拾吧。” 住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搬家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不大的宿舍里不知不觉已经被他们俩塞了那么多东西——每周都说回家回家,可这里才是他们真正过日子的家。 郁青压下心里头的无奈和不舍,开始一趟一趟往新宿舍搬东西——他的新宿舍就在这栋楼的四楼,润生在一楼。 来回搬东西的时候,在走廊碰见了曹宇。他拿着一串钥匙和记录本,正在六楼宿舍门口挨个晃悠。有搬完的,他就叫人过去签个字,把钥匙收了。 郁青从他身后快速走过,回到宿舍,对润生小声道:“曹宇来了。” 润生轻哼一声,把笔记本和文件册之类的东西从抽屉里拿出来,装进了纸箱。 曹宇晃荡到他们宿舍门口,冲郁青道:“还没收拾好呢?数你俩最慢,中午十二点之前要搬完啊。” 润生看都没看他,冷淡道:“知道。” 曹宇大概也觉得有点儿没趣,转身想往外走,恰好赶上对面宿舍推着个堆满行李的推车出来。东西摞得摇摇欲坠,还没来得及转弯,绳子就散了。 东西哗啦一下全倒了下来。 曹宇本能地往后退,结果一下子踩到了润生放在宿舍门口的纸箱子。那一脚太过结实,纸箱立刻裂开了大口子,里头的东西应声散落了满地。 “呦,对不住……”曹宇立刻蹲下来想要收拾,目光却落在了一本摊开的小相册上,定住了。 郁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相册上有一对儿赤裸的人形。一个拿枕头挡着脸躲闪,另一个亲密地向他凑去。 郁青的心瞬间坠了下去。 曹宇向相册刚伸出手,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冲了过去,一把抄起相册,连同其他东西全都放进了另一个箱子。 好一会儿,愣怔了半天的曹宇似乎终于缓过神来,露出了难看的笑容:“哈,傅润生,看不出来,原来你……” 润生冷冷道:“我怎么?” 曹宇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似乎瑟缩了一下。权衡了片刻,他转身飞快地跑了。 郁青走过去,默默关上了门。短暂的惊慌之后,他发现自己比想象的要平静——这种事终究会来。 润生低着头,轻声道:“还好他没看出你来……” 郁青没说什么,只是把那相册拿了过来,轻轻翻开了。 那张照片是他们大学时在家里拍的。两个人当时刚办完事儿。润生闹着要拍,调好了相机放在桌上,扑到床上要亲他。郁青不好意思,又拗不过,只能慌慌张张地拿枕头挡住了脸。 照片上的润生是笑着的,枕头后的郁青也是笑着的,像他们以前无数次玩闹时一样。 郁青翻了翻,相册里几乎全都是他们在一起的照片,要么就是郁青的照片——正经的,或者隐秘的。 他合上了相册,握住了润生的手:“还以为放在家里了呢。” “想你,有时候睡觉之前会看看。”润生的声音有几分压抑。他回握住郁青的手,勉强笑了一下:“不用担心。” 郁青点点头,轻轻道:“嗯,没事的。” 第83章 仿佛还嫌日子过得太好了似的。郁青的新室友在郁青搬过来后没几天,便兴致勃勃地问他,跟傅润生是不是挺熟——厂里有人看上了润生,正在四处托人打听,正好托到了这位新室友头上。 润生人英俊,学历好,工作能力也无可挑剔——设计院的领导暗示过,他是设计院的重点培养对象之一,未来会接他们科室主任的班,有能力往更高处走。这样一个前程大好的青年,自然早就被各种有心人惦记上了。 郁青不是不知道,只是向来不太在意——他是了解润生的。可被这样直接问到自己头上,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对方催郁青去问问,因为知道郁青和润生是一个院里儿长大的发小。郁青也只能含混地应承下来。 他默默盖上钢笔帽,像往常一样出门去跑步。 江边的夜晚静悄悄的。天气冷了,时间也晚,这边不像夏天那样热闹了。郁青跑了一会儿,除了两个下班匆匆回家的职工,就再也没见着半个人影——他今天忙着补之前出差时翻译室集体培训落下的笔记,出来得太晚了。 这让人有几分不安。虽然176厂因为性质特殊,厂周边治安一直特别好,但那会儿夜深人静时,还是让人心里渗得慌——毕竟隔三差五,老是能从报纸和广播里听到些抢劫杀人之类的消息。 仿佛怕什么来什么,郁青正打算早点儿返回的时候,隐隐感到身后似乎有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可他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林荫道上却什么都没有。 也许是风。郁青刚要松一口气,却猛地被人从旁边抱了个满怀。 这一下简直把人魂儿都吓掉了。他的惨叫还没出口,熟悉的檀香味道却覆盖了上来。 润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埋怨道:“跟了一路你都没发现……想什么呢?” 郁青心魂未定,慌里慌张地往外挣:“你……你要吓死我啊……” 润生却不撒手。他把郁青推到路边的白桦树上,得寸进尺地把手伸向了不该伸的地方。 郁青几乎立刻就慌乱起来。他奋力挣扎,狠命推开了润生的手,吓得声音都变了:“这是外面啊!” 润生终于松开手,不甘不愿地退开了:“又没人。”他的语气冷了些:“你前后左右瞅瞅,这条路上就你跟我。再说黑灯瞎火的,别人看见了也认不出来。怕什么。” 郁青始终没法理解他这种胆大和笃定,受惊之余,又不免有几分委屈。他慌忙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润生并没跟上来,又忍不住回头,看见润生站在不远处,正神色晦暗不明地望着自己。片刻后,他在黑暗中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袖口,不慌不忙地跟了上来。 “不是说好了别这样么。”郁青的心还在跳,可又讲不出什么太过责备的话。 润生双手插在兜里,声音听不出喜怒来:“我想你啊。你自己算算,咱们多长时间没好好在一起了?你不愿意来我办公室找我,又怕公用电话让人听见,也不敢来我宿舍。那就只能我来找你了。”他轻笑道:“你这么左避讳又避讳的,我看着实在是累。偶尔帮你放松一下,不是挺好么。” 郁青知道他思考事情的方式有时候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又不忍心去责备他,只能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反应不够快,心里也藏不住事,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别人问什么,我也不太会打太极……我是怕我自己瞒不住露馅儿。” “瞒不住就瞒不住。”润生淡淡道:“你还真指望能瞒一辈子啊?” 明明不过是一句寻常的话,可郁青却从里头听出了些危险:“不然还能怎样呢?” 润生讽笑一声,不说话了。 郁青不安道:“润生……” 润生没说话,但郁青知道,他心情不好。 “上个礼拜没算好工作量,临时加班了。”郁青小心道:“没来得及和你说,对不起啊……” 润生不说话。 郁青软声道:“别生气啊,是我不好,你记个账吧。” 润生周身的气压似乎小了些:“嗯,没生气。”他语气软了点儿:“新室友怎么样,没为难你吧?” “都是同事,有什么为难不为难的。”郁青小声道:“你的室友呢,人怎么样?” “还行吧。”润生淡淡道。 郁青知道,“还行”这两个字,在润生那里已经算是个不错的评价了。他安心了些:“你工作怎么样了,进展还顺利么?” “还行。”润生的语气终于轻快了起来:“对了,你送我这表特别好用,用熟了干什么都方便。我去试飞院那边,人家看见都问——说是比试飞员配用的都好……” “好用就行。”郁青忍不住笑了。听润生提到试飞院,忽然想起了室友的嘱托,于是顺嘴道:“你认得机载设备所的周工么?” “实习的时候见过,怎么了?” “人家想把闺女嫁给你,托我室友来打听,问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润生安静了片刻:“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郁青愣了愣:“就……告诉你有这个事。” “告诉我有什么用,我去娶她么?”润生的声音重新冷了下去。 “这不是和你……串口供么……”郁青想不出别的比方,可口供两个字一出来,感觉真像成了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一样。 润生没说话。他的侧脸轮廓在夜色里看起来模糊而冰冷。其实就算不去看,郁青也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表情。这半年来,他时常会看到润生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那让他难过。 宿舍区的大门就在眼前了。郁青忍不住放慢了脚步。他知道润生在不高兴,可他宁愿陪着不高兴的润生走一段永远也走不完的夜路,也不想这样回到宿舍去——进了门,两个人就又要分开了。 润生倒好像一点儿也不想同他再多呆片刻了。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郁青期期艾艾地叫他:“周末……” “不回去了。”润生没回头,一个人进了宿舍区的铁门。 郁青失望地站在夜色里,直到看不见润生,才继续默默向前走去。 第84章 原本是担心这周末又做不完工作要加班,所以拼着压缩睡眠提前把许多活儿提前干完了。结果润生说周末不回去,郁青也就没什么心情回去了。 周六早早下了班,他一个人没精打采地去洗澡。天冷了,时间又比较早,难得赶上浴池人不算太多。郁青一个人占了一个喷头,在角落里心不在焉地冲洗着。 洗到一半,身边某个车间的同事很不见外地把搓澡巾递了过来:“哥们儿,来帮着搓个背。” 郁青向来乐于助人,于是接了过来,帮对方仔细搓了起来——都是男的,郁青不觉得有什么好避讳。他至今看其他男人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有润生是个例外。 他搓着搓着,不知怎么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润生正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目光让郁青心里无端打了突。 润生走到他旁边一个喷头下,沉默地开始洗澡。郁青瞥到了他身上要紧的地方,意识到润生现在是个什么状态,浑身立刻不自在起来。他赶紧收回目光,三两下帮那位大哥搓完了。对方还十分热情地要礼尚往来,被郁青慌忙拒绝了。 浴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喷头开始变得不够用,润生很自然地和郁青挤到了一起:“帮个忙,搓一把。” 郁青简直不知道他怎么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种话。周遭水汽氤氲,仿佛快要把人蒸熟了。可郁青偏偏没法说什么——周围都是人。 他只能接过搓澡巾,沉默又不安地帮润生搓了起来。 润生有点儿洁癖。厂里别人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洗一回澡。他几乎是隔天就要洗,每个月花在澡票上的钱就是一大笔,夏天更是恨不得要一天洗两回,身上压根儿什么脏的都没有。郁青看着他光洁白皙的后背,感觉自己真的顶不住了——他知道润生就是故意的。 润生原本双手撑着墙砖,查觉到他停下了动作,立刻转过身来,哑声道:“帮你也搓搓吧。”说着不等郁青开口,就把他拉了过去。 澡堂里都是聊天说笑,互相开着玩笑搓澡的,加上水声和蒸汽,谁也没注意到角落里的他们。 郁青被他慢条斯理地搓着背,感觉自己先崩溃了。这会儿要是有谁往这边多看一眼,他和润生只怕明天就要双双在厂里被唾沫星子淹死。 郁青不知道润生为什么非得这样,可似乎又是知道的。这既像是在报复,又像是在悬崖边上跃跃欲试,有种即将自我毁灭的疯狂。 当炽热开始碰触皮肤的时候,郁青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他回身抓过润生手里的搓澡巾,匆匆冲了冲自己,含混道:“我先走了……”说完,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大浴室。 出了浴室,热气消散,人也终于冷静了些。郁青匆匆穿衣服,没想到夹克衫的拉链不知为什么在最下面卡住了。他低头鼓捣了半天,拉又拉不上,分又分不开,让人急得不知怎么是好。 就在这时候,润生也走了过来。郁青不敢看他,只能一味地弄着那个不好使的拉链。润生默不作声地在郁青身边穿好了衣服,对郁青道:“帮你?” 郁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两只修长白皙的大手就伸了过来。润生离得太近了,郁青能听见他急促又压抑的呼吸声——这是火已经烧起来的征兆。 更衣室里人来人往,郁青的拉链被攥着,想躲又没处躲。正是慌乱的时候,只听“咔哒”一声轻响,拉链头四分五裂,金属碎片崩了满地。 “对不住。”润生嗓音是哑的,语气却听不出有什么毛病——简直是充满了非常真诚的歉意:“家属区后头有个裁缝铺,那边能换新的拉链头。” 郁青茫然地吞咽了一下:“我……我怎么不知道?在哪儿啊?” “我带你去。” 直到离开浴室,郁青才发现他们把洗浴用的小筐落在了更衣室。可好像谁也无暇去理会那码事了。 火烧得人头昏脑胀。他心里怨着润生,可又忍不住像个扑火的蛾子一样跟着润生往前走。 他们穿过厂区,一直走到了公交站。车上人很多,谁也没有讲话。郁青从来没这么难受过。他委屈又着急,心里是乱的,可目的又清晰极了。窗户外头明明是秋日的江水,可它却让郁青想起润生的后背。 他们沉默而匆忙地下车,又沉默而匆忙地走进商业街的人流里,默契地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灯牌里不安又急切地寻觅。 润生走进了几家店,又困兽一样焦灼地走出来。直到最后,他终于在某扇破旧又鲜艳的玻璃门后向郁青扬了扬下巴。 郁青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快要发疯,润生显然也是一样。门一关起来,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吻住了对方。 进大门的时候,余光里好像看到了一点火星。可当他扭头望去,又看不到了。 第85章 上一次做得这样疯,还是他们在小小的宿舍里重逢的时候。可即便是那一回,郁青也没有这种全然被情欲支配的失控感——他有种危险近在咫尺的直觉,可这时候哪怕要粉身碎骨,他也停不下来了。 他们都停不下来了。 润生的气息烫得吓人,手劲儿也大得不像话。郁青很快就尝到了血腥味儿,还有润生身上特有的那种气息——是他熟悉的,很久未能亲近的味道。那让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切只能凭本能行事。 润生似乎同样也放弃了思考。他像一头拼命想要确认领地的野兽,用身体填满所有的缝隙,在狭小之中横冲直撞;又像一只饥饿到了极点的海星,恨不得从胸口翻出胃来,将被牢牢束缚住的猎物吞吃殆尽。 起初还知道疼,后来就只剩下无休止的互相索取。汗水浸透了脏兮兮的床单,木头尖锐的声响却盖不住越来越高亢的呻吟。郁青试图咬住手臂,可那野兽一样的动静始终没能小下去——他终于意识到,那原来是润生的声音。 润生放肆又粗野地叫着,扭曲的面孔上全无一点儿他平日里的冷淡和从容。可即便是他皱着眉咬着牙,仍然英俊得不像话。 郁青忍不住抬手去摸他的脸——他又想吻他了。 可润生却一把捉住了郁青的手。他那两只大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郁青的脸,狠命撞了郁青好几下,然后猛地抽出自己,冲着郁青的脸直直戳了过来。 郁青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郁青以为自己窒息了。可当黑暗散去,迎接他的是润生带着牙齿和鲜血的吻。 郁青搞不清楚他们一共做了多少次,只知道最后套子用光了,两个人身上全是对方稠厚的爱液。 他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喘得像个坏掉的风匣,感到自己整个人像是飘在江上——视线里的一切都在轻轻摇晃。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澄明又空茫,让人无法去想,也不必去想,只是隐隐约约总感到好像少了些什么,心里头空落落的,像是缺了老大一块儿。 郁青在眩晕里昏头涨脑地转过脸去,看见了润生静默的脸。 好半天,郁青终于意识到,这次润生没有像往常一样来抱自己。 从前每一次,他们结束后,润生都腻腻歪歪地挂在郁青身上——要么搂着他头对头地发呆,要么就贴在他身边哼哼。或者至少至少,也有一个温柔而满足的吻。 可这次润生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目光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呼吸早就恢复了正常,房间里只剩下郁青仍然略显急促的喘息声。 郁青想说些什么,可嗓子却似乎没办法发出声音。喉咙里很难受,感觉像是肿起来了。他向润生伸出无力地手,指尖轻轻摸了摸润生赤裸光洁的肌肤。 润生现在是粉色的。郁青想。这个念头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冲淡了郁青心里的空落,让他忍不住想要微笑,又有种另外的欲望在缓缓升腾。 “下次……我想在上面……”郁青哑哑道。 好半天,润生才淡漠道:“再说吧。” 郁青有些失落。他知道,这其实就是被拒绝了的意思。他有些不太甘心地去摸润生的腰,可润生却起身下床,捡起了地上的衣服。 郁青的手无力地落回了床上。 润生套上裤子,点了支烟,顺手打开了旅馆房间的窗户。秋夜的凉风和外头街上的喧嚣一起涌了进来。直到这时候,郁青才意识到房间里的空气有多么污浊。 风不是直接对着郁青吹的。因为润生光着上身站在风口的地方,沉默地抽着烟。 他的烟瘾可大可小,郁青和他住一起的时候,他一两个月也抽不掉一包烟。可郁青那天夜里被他抱住时就发现了,润生这阵子烟肯定没少抽——云苏的味道比一般的烟要淡得多,润生跟着他在江风里走了一路,身上仍然有烟味儿,可见他之前抽了多少。 郁青忍着喉咙的痛,低低道:“你别站那儿……会感冒……” 润生无动于衷。 郁青在心里叹了口气:“润生……” 润生还是不说话。他只是冷漠地望着窗外,好像外头有什么让他厌恶又不得不看的东西一样。粉色从他身上消失了,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身体让郁青想起了博物馆灰白色的大理石雕像。 房间里的温度很快低了下去。润生那支烟也抽完了。他正要再点一支的时候,郁青忽然道:“给我尝尝。” 好一会儿,润生终于回过头来:“你不是不抽烟的么。” “我要尝。”郁青固执道。 润生明显迟疑了,但他还是向郁青走了过来,点了烟。他抽了一口,把烟放进了郁青嘴里。 郁青就着他的手赌气般地猛吸了一口。 出人意料,并不呛。 “好香啊。”郁青回味了一下,认真道。 “再香不也是烟么。”润生轻轻道。 “我知道是烟。”郁青从他手里把烟抽了出来,学着他的样子重新把烟放进了嘴里。 润生盯着他看了片刻,又点了支烟。 两个人在房间里默默抽着烟,郁青仰头看着他重新变得白皙而缺少血色的脸:“你想和我说什么,直接说就好了。” “没什么好说的。”半晌,润生才淡淡道:“不过是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太难受。想着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自己把脑袋伸过去算了。” 郁青知道自己听了这话应当着急,因为润生真的是什么事都可能干得出来。可眼下他心里几乎是麻木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 润生又不说话了。 郁青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能说得他早就都说了。他环视着旅馆的房间,最后目光落到了床单上。 肮脏斑驳,上头四处都是可疑的痕迹——并不是他们留下来的。郁青不算是洁癖,都觉得有点儿恶心,何况润生。但他们只能在这样的地方,因为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留给他们。 郁青无助地低下头,忽然发现自己身下铺的是润生的风衣——虽然已经皱成一团了,可还是把自己的身体和肮脏的床单隔开了。 郁青看着那小小的一片地方,眼睛忽然一热。 他仰头把泪水憋了回去,艰难地爬下来穿衣服,仿佛在安慰润生,又仿佛在安慰自己:“我仔细想过了……外人没办法。什么时候有机会,先和家里人先把这个事说了……然后应该就没人催我结婚了……一辈子不结婚的人也不是没有。大学那会儿咱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这么决定了……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他向着润生走去,恳求道:“别的就先忍忍,再看看情况……实在不行,我就不在……”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敲门声紧跟着响了起来。 润生三两下套上了衣服,隔着门沉声道:“谁啊?” “哦,旅馆的,送开水。” “不用了,谢谢。”润生警觉道。 “每个房间都有的。” 润生的脸色有点儿变了,他示意郁青穿好衣服。两个人刚穿戴整齐,老旧的房门就被哗啦一下踹开了。 “举起双手!” 郁青惊慌地看了一眼润生,润生安慰地冲他点点头。两个人并肩站在床边,一同举起了手。 “身份证或者户口,出示一下。” “没带在身上。”润生冷静道:“怕丢了。” 有人拎着枪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厌恶道:“套子还在地上呢。” “进来就这样,旅馆没打扫卫生。”润生漠然道。 “别特么狡辩了,带走。” 第86章 和许多陌生人一起抱头蹲在旅馆外面的时候,郁青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周遭指指点点,可他根本无暇在意那些。 润生就蹲在他身边,头深深低着,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他那么高的个子,不得不像狗一样蜷缩着——甚至还得比旁人蜷缩得更紧一些。因为他太高了,随随便便蹲下去会比别人显眼。便衣呵斥他态度不端正,还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脚。 就是那一脚让郁青眼眶红了。他抬头,想说句什么,可润生紧紧抓住了他。那句话最后只能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郁青以为自己会害怕。他也确实应该害怕——在厂里每天战战兢兢,躲躲闪闪地过日子,难道不就是因为害怕么?可到了这份儿上,也许就像润生说的——刀落下来了,反倒不怕了。 工作肯定是没了,劳教大概也跑不了。就算关几年放出来,他也还很年轻,能自食其力。人怎么不能活? 就是家里人……不知道要多难过了。而且润生……润生也要和他一起遭这份罪了——什么理想什么前途,从今往后都成了泡影。 想到这些,郁青心里的那点笃定又没了。他惶惶然地琢磨着:不知道有没有法子能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又一波被抓住的人被带了过来。就在这嘈杂的片刻间,郁青听见润生用极低的声音道:“别承认。” 郁青扭头,润生却没动,似乎只是看着地面。所有人被赶上了面包车时,润生与他擦肩而过,轻声道:“别签字按手印。” 身后的便衣怼了润生一拳:“嘀咕什么呢,快走!” 进了派出所,所有人被分成了两波关起来。郁青没能和润生被关在一起。拘留室里乱糟糟的都是人,时不时能听到抽泣和谩骂的声音。 郁青很快从只言片语里听了出来,他们这是又赶上了“抓兔子”。 似乎是附近有同性恋因为嫖资的事闹出了命案,于是周遭几个常有边缘人出没的地点被集中扫荡了一遍。郁青他们去的那个小旅馆就是其中一个。 郁青默默地坐在房间角落,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拘留室里出出进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把他叫了出去,让几个陌生人来认他的脸。 郁青和那几位戴着手铐的男人面面相觑,彼此都能看到对方脸上的惊慌和不安。但那几位仔细看了他一番,都摇了摇头,甚至还嘀咕说:没见过,生脸儿。 派出所的人大概是不死心:和你们一路人,肯定常来的,真没见过? 没有。那位说郁青生脸儿的年轻人似乎挺多话:这长相,但凡来过一次,肯定能记得。刚才那个也是…… 结果立刻受到了呵斥:没让你说话就闭嘴。 人走了,郁青被关在了狭小的房间里。 审问自然不会是客客气气的。郁青想到润生的话,咬着牙一问三不知,反复陈述自己只是和同事出来休息。这当然站不住脚,对方立刻反问那地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用过的套子。郁青只能硬着头皮说不知道。 一杯水立刻泼在了他脸上。 别想着扯谎。你们这种人,咱们这儿可见多了。你自己瞅瞅你走路时那样子……流氓罪肯定是跑不了的。告诉你,寻思好了再说话。老实交代,还能少判几年。 郁青低下头,悄悄把牙咬紧了。 对面又问他和润生是什么关系,郁青安静了一会儿,仍然坚持说只是同事。 这回他被从凳子上拎起来,拷在了暖气片上。暖气片位置很矮,郁青站也站不直,只能蹲在那里,双腿很快就麻了。 问话的人这会儿似乎又不着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有人来叫,审讯室里只留下了郁青一个人。 他靠在冷冰冰的暖气片上,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内外像被碾过一样痛着。也许是做得太狠,也许是被冷风吹到了……郁青也不知道。他小心翼翼地活动着身体,反复琢磨着自己被问的那些问题:没有问工作单位,也没有问其他的事,似乎只是想让郁青承认他们确实发生了关系。 那么只有这件事是绝对不能承认的。郁青想。不知道会不会通知家属。他的思绪在身体严重的不适下渐渐变得有些混乱。姐姐带着孩子,大概不方便过来,那就只能麻烦二胖一趟了……这太荒谬了,要说他们违法,总要有个受害者。可没人受害,只有他和润生……他们两个明明就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正在胡思乱想,房门开了。有人快步走过来,给他打开了手铐:走吧。 郁青愣了愣。 那人不耐烦道:“快点儿,那么多人等着审呢。” 郁青这才反应过来。他站起来时差点儿一头栽倒,可还是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 没想到迎上来的是马凯。马凯很热络地对办案人道:“您看,这事儿闹的。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啊。” 对方也笑着:“嗨,误会,都是误会。我们刚才也问了,确实没人认得他俩——和那兔子窝澡堂没关系。”他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郁青几眼,话里有话道:“你哥儿俩感情挺好啊,问什么都答得一模一样。” 郁青懵懵地看着他。 对方摇了摇头:“不过我也得说啊,小兄弟,往后那不明不白的地方少去。你们赵哥那么大个夜总会,还不够你俩补个觉的么。” 郁青正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马凯适时接过了话头:“嗨,这不是初来乍到,不好意思么。成,那我们先走了啊。改天请您吃饭……” 对方挥挥手,点了支烟。郁青虽然人是晕的,可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是润生身上的半包云苏——云苏又贵又难买,除了润生,郁青从没见过第二个人抽这种烟。 马凯揽过郁青,转身往外走。 郁青有点儿急:“润生呢……” 马凯低声道:“什么事儿也没有,出去说。” 派出所外头静悄悄的。郁青刚一出来,润生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看上去倒是比郁青好多了,起码身上衣服是齐整的,看上去没吃什么苦头。一看见郁青湿淋淋的头发,他的脸色就变了。 郁青赶紧道:“我没事,就是一杯茶水。你怎么样,没事吧?” 润生低低道:“没事。” 马凯似乎有点儿受不了:“快走吧,祖宗们。” 郁青晕头转向,刚走了几步,就踉跄起来。润生默默蹲了下去。他犹豫了一下,爬到了润生背上。 马凯叹了口气。 已经是半夜了,街上冷冷清清的。郁青趴在润生背上,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还是感到有几分难以置信:“真的……没事了么?” “没事了。本来就是可大可小的事。”马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润生明智,一进去就要求打电话,这不我就来了么。抓的是别人,你们只是捎带的。要是审出来了呢,他们就超额完成工作。”他庆幸道:“幸好你们没让人抓着光屁股,不然就麻烦了。” 郁青趴在润生温暖宽阔的背上,不愿意再去想其他了。上一刻他还在惶恐地想着家人要如何伤心难过,这一刻他只感到自己和润生真是幸运极了。这让他几乎有种从地狱到天堂的幸福感。 他哽咽了一下:“马哥,谢谢你。” “嗨,谢什么。都是靠东铭哥的面子。再说我隔三差五就要上这儿来捞人,习惯了。”马凯摇摇头:“都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两年不像以前那么狠了。要是再早几年,你俩最次也得丢工作。” 他看了眼润生:“走吧,吃点儿夜宵压压惊。”润生沉默着,没有表示反对。 他们找到了个还没歇业的饺子摊儿,点了盘水饺。马凯去对面街上买酒了。郁青向老板要了壶开水,把碟子碗筷里里外外都烫好,放到了润生跟前。冰冷的夜风仿佛格外清爽,吹散了一切恐惧和愁闷。郁青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饿了。 “还以为完蛋了呢。”他这会儿终于能长长地舒一口气:“真的吓死我了。”他冲润生笑笑,在桌子底下拉悄悄去拉润生的手。 没想到润生却把手抽开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他的声音太过压抑,郁青一时愣住了:“我们这不是……没事了么。” 润生一眼都没看他,似乎也不想和他说任何话。马凯这时拎了两瓶白酒回来,饺子也端上来了。润生拎起白酒瓶,啪地在桌角拍开瓶盖,对嘴直接喝了起来。他一口气喝了小半瓶,把酒瓶“咚”地往桌子上一放,捂住了眼睛。 马凯“欸”了一声,可眼见润生不理人,也只是摇了摇头,对郁青道:“吃饺子吧。” 郁青低下头,感到那点儿劫后余生的喜悦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87章 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润生,润生看上去也不需要安慰。那天润生一个人喝了将近两瓶白酒,喝完就在马凯店里睡着了。郁青守了他一夜,可第二天他中午起来,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 郁青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平静。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可发生过就是发生过,不可能假装没有那回事。但润生回避的态度太过明显,郁青便也体贴地没有再提起。他知道润生肯定比自己要难受得多,提了也不过是让那些情绪雪上加霜而已。 所以他只能尽可能地也保持着平时的样子,安静地陪在润生身边。经过了那一夜,还能这样和润生像平常一样过周末,郁青心里是庆幸和珍惜的。尽管他也会不平地想:他们本来就应当拥有这些啊。 那是个很普通的星期天,两个人像往常的周末那样逛了书店,一起在外头吃了饭,然后搭班车回厂里去。 上车的时候人不多,可润生还是默默一个人坐到后排去了,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在有外人的地方,他们大部分时候总是会心照不宣地分开。直到进宿舍楼,他都没有再和郁青说上一句话。 打那之后,两个人之间仿佛一下子就远了。 郁青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润生好像对周末相聚的热情明显淡了下去。 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中间也有过许多长长短短的分离,润生的性子又向来是阴晴不定的。所以郁青尽管失落,也还是愿意理解润生想要一个人静静的心情。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独处之时,想事情能想得更明白些。 对郁青来说,这件意外虽然给人打击很大,但毕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日子还是要继续认真地过下去。性向确实带来了麻烦,可它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也决定不了他们的人生,或者说至少在郁青眼里,它决定不了润生和自己的人生——就算是普通的伴侣,也同样会在生活中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和选择。比起纠结于取向带来的麻烦,他们明明有许多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去考虑,比如工作和未来。 只是没等郁青把自己和润生的出路完全琢磨明白,另一件事先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郁芬要离婚。 事情说起来好像很离谱,又好像一点都不稀奇——姐夫在外头有人了。 吴弘文这两年下海办厂,事业一帆风顺得出乎意料。大概是钱包鼓了,地位高了,所以心思就活了,打起了些不该打的主意。 郁芬忙着工作和照顾孩子,又要应付婆家乱七八糟的琐事,根本没精力去注意丈夫身边——她本来也不是那种天天全副心思都盯在伴侣身上的人。直到第三者趾高气昂地找上门来,才意识到自己的丈夫在外头都干了些什么。 据郁芬家的保姆和李淑敏讲:小三当时那叫一个气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上门来,来了就让郁芬识趣些,赶紧腾地方,因为自己已然怀了吴弘文的儿子。 郁芬虽然晴天霹雳,可也被气笑了。她倒没像旁的妻子那样,发现丈夫出轨就恨不得撕了小三,甚至还客客气气地问了问自家老公同她是怎么好上的。 对方大概就是耀武扬威,奔着气死郁芬来的。可郁芬问完了,表示知道了,然后让保姆把这位不速之客给请了出去。 有的人可能会不甘心,闹一闹。郁芬没有。她大哭一场后,很快冷静下来,决定要离婚。 没想到不肯离婚的是吴弘文。他抱着郁芬痛哭流涕,说自己就是一时糊涂,出差时喝了点儿酒,和这个小业务员睡在了一起。郁芬这几年忙着工作和照顾孩子,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有时候实在是太寂寞了。 平心而论,在没有这个事之前,郁芬虽然过得辛苦,但能够任劳任怨,也是因为觉得吴弘文在外奔忙是为了这个家。他赚了钱,都是交给郁芬的,家里后来条件好了,他还主动雇了保姆。逢年过节,也礼数周全地上门来,知道孝敬周蕙和李淑敏。 夫妻两个结婚好几年,感情一直不错,从没闹过什么红脸。婆家烦是烦了一点,丈夫偶尔和稀泥,但总归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要是没有这个事,大概郁芬这样的婚姻,在旁人眼里确实是值得羡慕的幸福婚姻了。 丈夫这样一哭,郁芬的心又软了。孩子还小,离了婚就要没有爸爸。可对方已经怀孕了,这件事就变得麻烦起来。中间有了个小小的孩子,吴弘文再怎样也是孩子的爸爸。她想不出能让丈夫和对方断干净的办法来。 吴弘文见她肯松口,赶忙表示自己心里只有她。将来等对方把孩子生下来,就把孩子抱过来养在郁芬身边,给笔钱补偿就是了。 他显然是早就把算盘打好了。没想到郁芬听了这话,心却彻底凉透了。她说你是不是以为世上什么都可以拿钱买?那我今天就告诉你,不是有了钱就能什么好处都占的。 她抛下吴弘文,抱着孩子回了娘家。 再往后日子好像就没个消停了。第三者带着寡母来丁香大院儿一哭二闹三上吊,软硬兼施让郁芬腾地方。郁芬的婆婆也上门来夹缠,让她要么把外头生的孩子抱在身边养,要么就保证自己能生出个儿子来。 说来说去,是因为郁芬没有生儿子又不听摆布,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郁芬很干脆,说离就离,叫你儿子赶紧过来办手续。 但吴弘文又不肯。 于是就这样拖拖拉拉地,僵持了下来。 事情前后闹了一个多月,把李淑敏气得病了一场。家里三个小辈都要上班,还要顾着个两岁多的孩子。郁青不得已,只好隔三差五就在江南和江北间来回折腾。 翻译室本来就很忙,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大摊工作。私事归私事,不能耽误厂里的任务。郁青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没心力再去考虑其他的事。 一直到李淑敏病好了,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直到这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着润生了。 第88章 郁青中间去润生的宿舍找过两次,宿舍都没人。问了隔壁,隔壁说他们最近都在风洞实验室加班,要么就是在试飞院开会,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也给润生发过几次传呼,可一直没有回音。 因为大学时有过根本见不到人的经历,光写信收不到回信更不是什么稀奇事,所以郁青也没多想。他知道润生向来是这样的,忙起来不管不顾。何况即便见到了,好像自己也没什么好消息能让对方高兴——那会儿郁芬的事闹得一团乱,郁青自己的心情也不太好。 再说设计院这阵子确实很忙,听说是因为实验不顺利,方案始终无法顺利落地,上面的大佬们分成了两派,一直在吵。 他想润生既然忙,就先忙着。虽然自己真的很想他。 厂里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如果作息时间不一样的话,就算住在隔壁,互相也是见不到面的。其实从前他能常常遇见润生,也多半是润生掐着时间,故意在等他。 这让郁青有些失落。润生想找自己,好像总是很容易的。而自己想找润生,却显然不那么容易。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润生找到自己也未必是多么容易,只是因为花了更多的心思罢了。 咂摸到这儿,好像酸涩里又有一点甜。郁青悄悄笑了。 他抻了个懒腰,轻轻咳嗽了几声,把桌子上厚厚的档案袋归类。翻译室除了某新型战机的资料翻译任务,这两天又来了台进口精密机床的说明书翻译任务。因为设备价格高昂,没有中文书谁也不敢动,车间又急着要让设备开工,所以也催得挺紧。 本来就很忙碌,现在又开始额外加班。别人都有点儿叹气和抱怨的意思,郁青倒是没有,因为加班有加班费。凡事都有两面嘛,他很乐观地想。 收拾好东西,他抱起资料文件袋,到试飞院送资料去了。 出去送资料其实有点儿耽误工作时间,但郁青还是很乐意跑这个腿儿。没什么别的原因,因为这一路上会经过风洞实验室和试飞院的办公楼,那都是润生常常出没的地方。 不知不觉就十一月了,天气冷了下来。郁青出门时被冷风呛到,咳嗽了好一会儿。他最近老是熬夜加班,有点儿感冒了,幸而不严重,吃了药,倒不觉得难受。 班车上没什么人,郁青发呆了一路,算是忙里偷闲地得到了片刻的轻松。 送完资料回来,也快到午休时间了。他特地提前一站在实验室下了车,想着不知道在这边的小食堂吃午饭,能不能遇见润生。 正琢磨着,迎面看见许多人从实验区的大门出来。郁青几乎一眼就望见了润生。 润生很随意地穿了件毛领的皮夹克,衣襟敞着,里头是蓝灰色的工装。他和一个姑娘走在一起。姑娘有说有笑,他只是唇角翘着——郁青看不出他是在微笑还是没有,润生的唇角天生就是有几分上翘的。但他想,润生大概是在笑,否则身边的人又怎么会自顾自笑得那么兴高采烈呢。 走到路口的时候,润生似有所觉,向郁青这边望来。 郁青本能地冲他笑笑,可润生却只是目光一凝,又把脸转过去了。 郁青眼睁睁地看着润生和那个陌生的女同事从自己不远处走了过去。 经过路口的时候,对方甚至还伸手替润生拉了拉衣领,然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年轻的姑娘离开,润生终于回过头来,冷淡地望着郁青:“有事?” 郁青一瞬间心里闪过了很多。他有很多疑问,很多困惑,甚至还明明白地感受到了心里的难受。可他还是冲润生微笑,快步走了过去:“好久没见你了……你……你最近怎么样?” 周遭人来人往,润生客客气气地冲他点了点头:“挺平静的。” 郁青不知道这个“挺平静”是什么意思。润生似乎也不想解释。像那些许久未见又半路偶遇的同事一样,他和郁青并肩走在人流里,并没有其他的什么话。 两个人拐上了小路,郁青低声道:“昨天去你宿舍,也没人。” “忙。”润生言简意赅。 郁青又无话了。他低声道:“你是不是生我气了?一直都没来找你,是因为……” “你也忙,我知道。”润生打断了他,甚至嘴角还往上翘了翘:“都忙。” “不是……”郁青再迟钝,也听出来了他语气中的不对:“真的不是不来找你,也不是周末故意不回去。我姐姐前阵子闹离婚……” 润生似乎有点儿意外,可那诧异也只是一瞬。他很快恢复了那种淡漠的神色:“让你姐别太难过了。” 郁青挑不出这话里的话里的错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他只觉得润生的态度非常疏远和冷漠。郁芬好歹也是看着润生长大的。 他沉默了。 半晌,润生终于开口道:“你还有别的事么?” 郁青心里发堵:“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挺长时间没见到你了……” “见不到挺好的。”润生不慌不忙道:“你也轻松,我也轻松。”他甚至还冲郁青微笑了一下,尽管眼睛里毫无笑意:“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他就那么抛下郁青,一个人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郁青在原地呆站了半晌,才心事重重地往回走。他本来是想在这边的食堂吃个午饭的,可这会儿也没有那个心情了。 没想到走到半路,却迎面撞上了自己翻译室的主任和一位穿着整齐的中年女性——不是别人,就是从前唐丽说的那个很爱给人保媒拉纤的房管科领导。 饶是郁青正在心灰意冷,也不由得暗暗叹气。然而又不得不调整情绪,主动上前问好。 那位阿姨见了郁青,倒是相当热情,一直问他家里最近如何了。之前她便托主任找过郁青一次,说要给他介绍个姑娘。郁青那会儿以家里有事为由婉拒了——倒不是说谎,确实是有事。而如今又碰上,便不好拒绝了——人家一味嚷嚷着赶巧,说那位对象今天刚从试飞院过来,正好中午一起吃个饭。 因为有领导在场,郁青避无可避,只能去跟着吃了这顿饭。 饭桌对面的姑娘倒是挺活泼的,人也诙谐。郁青和她聊了聊,才知道她妈妈也在厂医院工作,是骨科的护士,父亲是试飞院的地勤人员,同巧柔是小学同学。 介绍人见他们有聊了起来,很得意地表示自己从来不会乱点鸳鸯谱,并拉着主任走了,意思是把空间留给他们年轻人。 介绍人走了,郁青便没什么话可以讲了。他心事重重,满脑子都是润生那副冷漠的样子。然而对面的女孩子却特别热情,一直说个没完,他又不好直接就那么走了,只能含混地应付着,心里头觉得很是对不住人家。 没想到他们坐在那里的时候,一群姑娘叽叽喳喳地从他们身边端着餐盘过去了。被围在中间的,恰好是郁青先前见过的,那个给润生拉衣领的姑娘。 他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对面的姑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谁呢?” “那个披肩发的姑娘……是谁啊?” “试飞院周工的闺女啊……”姑娘回过头来,仔细打量着郁青的神色:“听说和设计院的傅润生谈对象呢。” 好半天,郁青才听见自己涩哑的声音:“什么时候的事啊……” “我也不知道,最近吧……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我有点儿感冒了。”郁青低声道:“时间快到了,下午还要上班,我得先回去了。” 那姑娘倒很热诚,似乎半点儿也没听出郁青的敷衍:“你在翻译室是吧,那我下回有机会过去找你玩儿……” 郁青深吸一口气:“我们那边,一直挺忙的……” “哦没事儿……” “是真的忙。”郁青硬着头皮道:“工作和学习占了很多时间,恐怕也没什么精力处对象……对不起啊,我也没和李姨说清楚……我近几年都不考虑结婚的事儿……” “嗨。”半天,那姑娘才半是叹气半是好笑道:“我原还想呢,介绍了这么多都不行,今儿总算是有个像样的了……没想到还是不靠谱啊。之前听说你和巧柔是从小到大的同学,我还想呢,你要是跟她都成不了,可能眼光得高上天了……不过周工的闺女呢,眼光也是高上天了……” 郁青知道她误会了,但也没去解释:“对不起……” “哎呦有什么的啊,相亲这个事呢,就是不打鱼搁楞水。成不了是正常的,成了才是赶上好运了呢。”她冲郁青笑笑:“那咱们这就算是混个脸儿熟,将来没准儿有互相求着办事儿的时候呢。”她冲郁青轻快地笑笑,背起了挎包:“行了,我也得回去上班了,有机会再见吧。” 郁青冲她点点头,见她走远,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转而想到那姑娘方才说的话,又有些反应不过来似地慢慢坐了下来。 润生不是那样的人。他对自己说。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厂里总是风言风语乱传一气……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多想,可他没办法不去想。 回去路上,郁青一直心不在焉的,差点儿被自行车撞到。可工作又不能不做。 他先前因为家里的事请了假,是同事替他完成了他的那部分。最后郁青决定先把别的事放在一边——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事,给同事再添麻烦了。 这样埋头干活儿,等到做完了日程表上所有当天的工作时,才发现办公室的人几乎都走光了。 郁青整理好文件,和还没下班的同事打了招呼,一个人默默离开了办公楼。 入冬了,夜晚外头格外冷,呼吸间都是白气。郁青没吃晚饭,可他这会儿一点儿都不饿。 离开了工作,白天时的种种便重新回到了脑海中。他踩着寒凉的月光,一个人穿过偌大的广场和宿舍区,最后在靠近江畔的小路上停了下来。 黑暗中有微光明灭,一道影子模糊地落在地上。 郁青心里明明很难受,可又有种习惯性的安定感:“润生。” 润生靠在白桦树上,自顾自地吐了口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郁青涩然道:“这话要问你……你怎么,好久都不来这儿了?” 第89章 润生毫无感情地笑了一声:“不想见你。” 风再冷,也没有这话来得让人心冷。郁青压下喉间猛然涌上的苦意,低声道:“是我做错什么了么?” “错?你怎么会有错。要错也是我错了。”润生自顾自道:“你怎么都不问我,白天那个女的是谁?” 郁青心里猛地一颤,可还是顺着润生的意思,低声道:“是谁?” 润生轻笑:“周工的闺女啊。你要我相亲,我便去了。瞧,是不是很合你的意?” 郁青无措地望着他:“我从来没有让你……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还能有什么意思呢。”润生的声音里有怪异的笑意:“你说要瞒,那我就瞒……你说要瞒一辈子,那就瞒上一辈子……”他抽了口烟,慢慢吐了出来:“然后我发现,原来你是对的。除了瞒,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曹宇本来四处和别人说咱俩关系不正常,现在我身边有了这么个女的,他也不提那事儿了。我从前觉得你有点儿笨,现在才发现原来你聪明极了,笨的人是我……” 郁青喃喃道:“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让你去和姑娘谈对象啊……我们说好要一辈子在一起的……” 润生望着月亮,冷酷道:“会啊,会一辈子在一起,只要你想。” 郁青在黑暗里看着润生的侧影,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他想说什么,一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了:“可你……可你说过你不喜欢女孩子……那不是成了骗人了么?” “我不用喜欢啊。”润生仍然没有看他,只是冷冷地笑着。 郁青喃喃道:“人家知道了,是要伤心的……” “那关我什么事?” 郁青简直不知道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什么叫不关你的事!你怎么能去这样连累别人……” 润生讥讽地笑了:“什么叫连累别人?你和我明明没碍着任何人,可却要时时刻刻忍受着别人的眼光,一辈子都得偷偷摸摸,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在一块儿……这样的‘别人’,连累一下又能怎么样?我还没去杀人放火呢,够善良了。” 他猛地掐灭了烟,转过头来,浅色的眼睛盯在了郁青脸上,声音变得很轻:“别把自己说得多么干净了,你不是也去相亲了么……” 郁青急切道:“那只是赶上了,不好推辞……润生,我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结婚,讲好了要和你在一起,就是要一辈子都在一起的……” “可你还是去了,是不是?”润生漠然道:“你总是没办法拒绝别人。今天妥协一点,明天再妥协一点。有些事是早晚的事。”他古怪地笑着:“在这世上,我比谁都知道你。因为我就是这么得到你的。” 郁青说不出话来,他的嗓子仿佛被堵住了,眼前也渐渐模糊。 润生靠近他,轻轻道:“但我不会怪你。我和你不一样。就算你去结婚生小孩,我也不会怪你。只要你来找我,我就永远都在这里。”他抬起手,指节轻轻在郁青眼下擦过:“这段时间,我试了试——不见你,不听你的任何消息。我想知道没有你,我能不能过日子……瞧,我过得多平静啊。往后你想我,我就来;你不想我,我就不来……好不好?” 郁青说不出话来,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能茫然失措地看着润生。 润生碾了碾指尖:“你哭什么?问题解决了啊。” 好半天,郁青终于听到了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这算哪门子的一辈子在一起?”他抽噎着,用力挥开润生的手,嘶声道:“傅润生,你混蛋!” “混蛋?对,我当然混蛋!”润生放下手,声音终于失了平稳:“我害你不能过正常人的日子,害你担惊受怕到处躲避,害你差点儿进监狱……”他牙关颤抖:“你该骂我……你早就该骂我了!可你为什么都不来责备我?!你是故意要让我愧疚,让我一辈子也离不开你,是不是?” 郁青仿佛当胸被捅了一刀。他慢慢摇头,向润生靠近:“不……对不起,润生……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润生却往后退了两步:“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已经决定了,放你去过普通人的日子。” 郁青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润生,只感觉前所未有的失望和愤怒瞬间充满了胸口。它们翻搅着,涌动着,最终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那还不如彻底分开!” 四野俱静。 半晌,对面的润生忽然笑了。郁青从未在他脸上见过那样傲慢而悲伤的笑容:“我就知道,这才是你的真心话。”他似乎再也不想多看郁青一眼,转身飞快地离开了。 空寂的江畔,郁青望着他的身影在月光里越来越远,直至没入黑暗,终于忍不住摇晃两下,靠在了冰冷的白桦树上。 胸膛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只有寒风无情地穿过身体,呼啸而过。郁青捂紧胸口,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他曾经想象过自己和润生的分别。不是在青年,也不是在中年,而是在他们老去之后。所有的图景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润生两个人。他希望自己能比润生晚一点走——只晚一点点就可以,这样能料理好最后的那点事。如果是自己先走,润生多半会直接垮掉。他不想润生那么伤心。 现在那一切关乎分别的想象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郁青那一夜睡得很不安稳,总觉得胸口有点儿闷闷的。清早起来,眼睛仍然是红肿的,咳嗽也厉害了些。室友问他,他只能说是上火。 车间又来催机床的说明书。他和同事一起实打实地熬夜加了两天班。 在加班的间隙里,他还是会不可抑制地想起润生。 我不怪他。郁青对自己说。我真的不怪他。等到忙完这两天,就去找他…… 两天后的上午,说明书的所有译稿终于汇总完成了。郁青揉了揉胸口,下楼去交材料。大概是感冒加上熬夜的关系,他感到十分疲惫。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瞥见外面下起了雪。 也不知道润生是不是还穿得那么少。这个念头无缘无故地闯进脑海,让郁青的脚步下意识停顿了一下。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90章 一切都是暗的,什么都很远。只有脑袋和胸口疼得厉害,仿佛被谁用大棒砸过一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郁青才隐隐听到了些声音的碎片:心肌酶太高了…… ……快来人……室颤了…… 郁青觉得自己应该是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的,可他这会儿却根本没法思考那是什么意思。胸口像被大锤在一下下地砸,他迷茫地想:唉,好疼。 利多卡因……利多卡因…… 有人开始把什么东西往他的肉里塞,还是疼。他开始喘不上气,心里有点儿委屈地想:能不能别这么疼啊。又疼,又冷,又难受……怪遭罪的。 慢慢地,真的就不疼了,一点儿都不疼。他感到自己变得很轻,周身也暖洋洋的。黑暗消失了,一切都亮堂堂的,像春日的午后。 他远远地看到了好些影子,在空空的地方模模糊糊地亮着,郁青认出了家人们:姐姐好像在哭,妈妈抱着她;而奶奶在更远些的地方,双手合十,念叨着什么。 可当他走过去,她们又都不见了。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也只能继续往前走。 前面越来越亮,好像走进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楼梯间。有扇门在那里。 他能听到门里的笑语欢声,遥远又熟悉,带着说不出的亲切。他明白门后是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郁青心里平静极了,只是有点儿留恋。他停驻许久,还是向那扇门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狼嚎一样的哭声不知道从哪儿传了过来。 郁青吓了一跳。他寻着声音回望,看见有人蜷缩在楼梯的平台上,一只手紧紧抓着栏杆,自顾自哭得几乎断气。 栗色的头发很好认。郁青在门和润生之间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选择向润生走了过去。 不要哭了。他听见自己说。 可润生还在哭个不停。 郁青看着他,终于从空茫的平静里生出了一点儿如梦初醒。 唉,不要哭了啊。他俯身摸了摸润生的头,小声埋怨道:你惹我伤心生气的时候,不是很理直气壮的么……说到这里,不知怎么有点儿委屈。 豆豆。他听见润生嘶哑的声音。豆豆。 郁青这下真的无奈了。他伸手抱住润生,轻轻抚了抚:不哭了,好不好? 哭声终于渐渐小了下去。地上的润生没有理他,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郁青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他的脸上淌下来的不是泪,是两行血。 他竟向着那扇门径直走了过去。 郁青这下可急了。他想拉住润生,却怎么都拉不住,甚至自己还莫名其妙地跌了一跤。 这一跌,周遭便暗了下去。郁青困惑地挣扎了几下,只觉得身子突然重得厉害,所有的疼和难受全都回来了。他想说话,可一张嘴,才发现自己只能发出些窒息般的动静。 ……心跳恢复了…… 润生呢?他迷迷糊糊地想,这是哪儿啊? 可他很快什么都不能想了,黑暗再度涌了上来。 郁青再醒来时,头一眼看见的脑袋顶上的一大堆药袋子,身边是仪器规律轻缓的滴答声。他胸口还是疼,鼻子里有个硬硬的东西,好像被一直插到了胸口,想动一动,发现根本动不了——身上到处都是管子。 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床边,声音温柔极了:“醒啦?不要乱动,你现在身上有仪器……”她顺着郁青的目光望去:“那个是临时的心脏起搏器,千万不要动,动了就没命了……别拔鼻管儿,那个是连呼吸机的……” 郁青便很乖地不动了。他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缓慢而吃力的呼吸声。 外头有人喊郁青的名字。护士冲他笑笑:“你家里人来看你了。” 然后他便看见了妈妈和姐姐的身影。 周蕙急匆匆地,几乎是扑到床前的。 母亲是医生,那是见惯了生死的。在郁青心里,哪怕是发生了天大的事,她永远不慌不忙,稳稳当当的——她这回有点儿不太像她了。 可郁青见了她,心里还是猛地踏实了下来。他想叫一声“妈”,张嘴又说不出话来——呼吸机的管子插着,稍微一动喉咙,排山倒海的恶心感便止不住地往上涌。他只能艰难地放松自己,试探着慢慢喘气。 周蕙小心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好点儿了么?” 郁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眼睛浮肿的姐姐,轻轻点了点头,努力冲她们笑了笑。 母亲和姐姐却不约而同地掉下泪来,又心有灵犀地飞快把眼泪擦掉了。 原来他那天从办公室出来,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不知怎么摔了一下,磕到了头。同事见他昏过去,赶忙把人送到厂医院。检查做了一堆,结果脑袋没事,心电却有很大的问题。急诊医生怀疑他重症心肌炎,建议紧急把他送到对岸的医大附院去治疗。过江只需要二十多分钟,而那里的心内科是全市最好的。 刚下救护车,郁青的心跳就停了。抢救回来后,被直接送进了icu。后来心跳又停了两次,上了体外支持仪器。 整个过程里郁青始终都没有醒过来。周蕙说病危通知书她都是成打签的,一张接着一张,签了厚厚的一叠。 到了那种时候,真的就是生死有命了,甚至连医生都开始暗示家属准备后事了。 可谁也不愿意放弃。 不光我们。周蕙低低道。润生在重症监护室外头也呆了整整三天。 郁青说不出话来。周蕙也没说下去。探视的时间结束了。她仔细帮郁青掖了掖被角,在护士的催促下离开了。 醒过来了,躺在icu里便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郁青半是昏沉半是清醒,整个人仍然迷迷糊糊的。幸而身上的疼似乎一天天轻了下去。 到了第三天,意识总算是完全清醒了,那个折磨得郁青睡不好觉的呼吸机也终于被撤下去了。 护士说他可以吃点流食了。问他要吃什么,她可以跟家属说一声。郁青想了想,说想吃点儿甜的。 护士走了,他便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郁青在满鼻子的消毒味道里,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檀香气息。他慢慢转过头,发现润生胡子拉碴,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正在床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明明才几天不见,润生的眼窝明显凹陷下去——本来就是个深眼眶,这下看上去可不那么英俊了,简直就是有点儿吓人。 见郁青醒了,他的嘴唇很明显地抖了抖。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 郁青看着他,慢慢抬起了手。 润生这下什么都顾不得了,他握住郁青的手,贴在自己唇上,无声地哭了。 第91章 郁青还记得那天润生给自己带了桂花藕粉,甜甜的,喝下去整个人从胸口一直暖到了指尖。 打那之后就一天天好了起来。他身上的临时起搏器很快被拆掉,人也离开重症监护室,转入了普通病房。 郁青在医院总共住了二十天。其实医生建议他再住一阵子观察,可他自己住不下去了,强烈要求出院。住院是需要有人陪护的。白天是家人,晚上基本都是润生下了班过来守着。这是个很熬人的事儿,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而在上班的人,又各自都有一大摊的工作。 病历上最后确诊写的是“暴发性心肌炎”,在当年的医疗水平下,死亡率有百分之九十,可以说是货真价实的九死一生了。icu的护士姐姐说,她见过二十多个得这病的病人,只有两个活了下来:一个是位三岁的小朋友,另一个就是郁青了。 命实在太大了。所有见过郁青的医护人员都这么说。 出院时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出院后,至少要静养三个月,半静养半年,然后定期复查。虽然这个病只要熬过了危险期,很少像其他类型的心肌炎那样迁延成慢性病,但心脏的问题毕竟不是小事,还是要谨慎对待——那可是千辛万苦才捡回来的一条命。 Icu的费用高得离谱,万幸厂里报销了大部分医药费。饶是如此,郁青悄悄算了笔账,还是惆怅地叹了口气。 工资和加班费还不够看病钱呢。 拖着这样的身体,自然没办法回去上班,厂里直接给郁青办了病休。一出院,他就直接回家了。 很久没回这边,再回来,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恍若隔世,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郁青躺在床上,看着母亲脚步匆匆,在屋里屋外转悠着收拾东西,最后把那一大兜子药分门别类地整理到了自己床头柜上。 他忍不住道:“我姐刚刚来电话说了什么啊?” “说她和小荻晚上就不过来了。”周蕙耐心道:“你养病怕吵,小孩子这个年纪,正是爱哭闹的时候……” “那她们住哪儿啊?”郁青担心道。自己临出院前两天,姐姐终于把离婚手续办了。房子不是她的名,她自然没法再带着小荻住下去了。 周蕙赶忙宽他的心:“放心吧,有地方住。她们单位分的房子马上就下来了。润生把自家房子的钥匙给了她,说空着也是空着,那边离她单位也近……”说着说着,渐渐沉默下去。 住院那会儿,润生几乎每个晚上都过来。有时候郁青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那会儿身体实在太过虚弱,整日基本就是一边睡觉一边打点滴。 家里人什么都没说。但她们肯定知道了什么。尽管润生每次出现都是规规矩矩的,可他往这边跑的频率实在高得离谱。是,二胖也来了三趟,可润生呢?润生恨不得长在郁青床边儿。 大家都不提这个事儿,不过是怕郁青病中受刺激。 但有些事,早晚还是要讲的。他深吸一口气:“妈……” 周蕙抬起头,关切地看着他:“是还难受么?上楼时一直在喘……” “我没事,医生也说三分治,七分养嘛……”郁青歉疚地看着周蕙。母亲这段时间明显憔悴和苍老了不少,鬓边的白头发越发显眼了。 看着周蕙温柔的眼睛,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就变得迟疑了。他垂下了眼睛。 周蕙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替他拉了拉被子:“往后记得了,不舒服千万别硬撑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遇上了什么事,也要和家里商量,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头……妈从来不指望你这辈子非要怎么样,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行了。” 听到这话,郁青终于重新鼓起了一点点勇气,他期期艾艾道:“有个事儿……就是……就是润生……” 周蕙的手停了下来。 郁青咬了咬嘴唇,艰难道:“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我俩……我俩其实是……” 周蕙的手极温柔地落在了他头发上。 郁青抬起头,看见母亲的眼睛有几分发红。周蕙轻缓地叹了口气:“豆豆……是不是……是不是妈妈平时太忙了,不够关心你?” 郁青的眼睛一下子就热了。他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我和他,我俩……” “都知道。住院那会儿就……”周蕙略微哽咽了一下,又克制住了:“别想太多,先养好身体……” 郁青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去拉周蕙的衣襟,没什么底气道:“那……那……” 周蕙摸了摸他柔软的卷发,声音到底哑了:“妈倒不担心别的……就是,怕你往后日子不好过……” “也没什么不好过的。”郁青眼睛还是酸胀的,可心里却安定了下来:“妈,我不是一时脑热,是真的想了很久。”他努力冲周蕙笑了笑:“我不是小孩子了。” 周蕙看着他,眼睛一下子就湿了。她转身飞快地拭了拭眼角,哑声道:“妈知道。不说这个了,你睡一会儿吧,等会儿奶奶也就回来了。” 郁青很乖地闭上了眼睛。 周蕙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悄悄出去了。郁青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心里仍是酸胀的。他早就知道母亲会理解的,可他还是不敢说。因为他也知道母亲一定会难过和担心。他不想这样。 可好像有些事就是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但不管怎么样,好像只要对母亲讲了出来,那一块大石头就落了地。母亲知道了,奶奶肯定也知道了。接下来,好像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除了润生。想起润生,郁青撅了撅嘴。 正是困意上涌的时候,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很轻的敲门声。片刻后,是周蕙压低了的声音:“来了?我出去一趟,你看着点儿他,让他按时把药吃了。” 回应她的是轻轻的应声。 郁青嘴角翘了翘。 大门关上了,没有脚步声,可那寒浸浸的气息却越来越近,在自己身边停留了下来。 郁青闭着眼睛没动。好一会儿,他才感到有人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放进了被子里。 郁青睁开了眼睛。 少见的窘迫在润生脸上一闪而过:“你没睡着?” “嗯。”郁青看着他。 润生好像有些不知所措。他安静了片刻,低声道:“这两天好点儿了吗?” “还行吧。”郁青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外头是不是挺冷的?” “也还好。”润生垂下了目光:“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然后呢?”郁青歪头看着他:“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润生张了张嘴,又不安地闭上了。郁青慢慢坐了起来:“我有点冷。” 润生立刻紧张地抬起头。四目相对,郁青望着他,轻轻眨了下眼睛。 润生清晰地吞咽了一下。他急切又小心地靠了过来,伸出双臂,把郁青紧紧搂进了怀里。 身体贴在一起,久违的亲密感立刻就回来了,之前那许许多多让人伤心难过的事儿似乎一下子就淡了。 润生身上的寒气只有那么薄薄的一层,贴上了,便知道底下是多么暖和。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将脸埋到了郁青肩上。 他们抱在一起,很久都没说话。 住院那会儿,有外人在,郁青又总是昏昏沉沉的。润生沉默地跑前跑后,两个人之间并无他话。郁青甚至一度觉得有些话好像不必说了。生死面前,那点争吵太小也太轻了。 可如今这样安稳地靠在润生怀里,郁青又觉得,自己还是有话想说的。该说还是要说,他不打算再惯着润生了。 想到这儿,他清了清嗓子:“润生。” 润生紧紧抱着郁青,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他的胳膊跟铁铸的似的,隔着衣服扣在郁青的肋骨上,简直有点儿硌得慌。 郁青忍不住略微挣了一下。 可润生的胳膊反而更紧了。他终于开了口,是沙哑的哀求声:“让我抱一会儿吧……我好久……好久都没这么抱过你了……” 郁青心里一酸:“还说呢,你早干什么去了。” “对不起……”润生喃喃道:“往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全都听你的……你好好的……好好的就行……让我做什么都行,真的……我……”他抽噎了一声,说不下去了。 郁青重重叹了口气:“住院那会儿,我躺在床上没事干,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你这个人,真的是太自以为是,也太自欺欺人了。” 润生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我知道我是个混蛋……” “我看你是个笨蛋。”郁青无奈道:“你是不是始终都觉得,这么多年,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是全靠你一步步谋划算计,赚我心软可怜?” 润生咬了咬嘴唇,哽咽道:“本来就是这样啊……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你向来是很好很好的……” “你再这样讲,我真要生气了。”郁青沉了脸:“傅润生,你从小就这样,老是仗着自己聪明,就把别人都当傻子。说真的,你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你的心思一天到晚奇奇怪怪,脾气又那么坏,一有什么不如意的,立刻缩起来自怨自艾,只想着自己难受,完全不管别人如何伤心。我又不是傻的。换做别人这么对我,我肯定早就躲得老远。要不是喜欢了你,怎么会总是忍你,一忍忍了这么多年?” 润生呆呆地看着他,打了个响亮的哭嗝。 “你还怨我对你好。”郁青越说越恼火:“对你好怎么了?难道天天甩脸色给你,你就高兴了么?” 润生喃喃道:“不是……我就是觉得……”他的声音微弱下去:“要是没有我,你现在该过得多好啊……” 郁青简直不知道还能怎么说他了:“照你这个逻辑,没有我的话,你肯定也过得挺好的。高中的时候,你本来可以去更好的大学;大学毕业的时候,你也本来可以有更好的机会……我耽误了你。” “不是的……”润生慌忙摇头:“那不是一回事,你不欠我什么,我都是顺着自己的心思……” “那我也是顺着自己的心思啊,你也不欠我什么。”郁青认真道:“人做决定,就要承担决定的结果。最初决定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全都想过了。我和你说过好多次,可你好像总是不相信。那我就再说一次:我不会结婚,不会有孩子,什么都不会有,我就只有你。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离开了,那就只剩我一个。但我不会回头的。”他静了静:“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再像喜欢你这样去喜欢第二个人了。二毛,你想好了,你要留下我一个人么?” 润生嘴唇发抖,拼命摇头:“不会的……不会了……豆豆……”他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明明都是我在求你别把我丢下啊……” “那你表达的方式可有点儿奇怪。”淤青眼眶有些酸胀,却没有流泪。好像住过这一场院之后,他的情绪比从前平静和安定了许多。倒是润生现在脆弱得都不太像他了——大概是确实被吓坏了。 一念及此,到底还是心疼起来。他轻轻拥住了正搂着自己抽泣的润生,抚了抚他柔软的头发。 “其实我也有不对的地方。”郁青小声道:“每次一吵架,就老是口不择言。那天你一走,我就后悔了,想着等加完班去找你谈谈……没想到……” 润生用力抱紧了他。 郁青叹气:“陪我躺一会儿,好不好?有点儿累。” 润生慌忙松开他,小心地把他放回了床上,还紧张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胸口:“把药先吃了吧。” 郁青从善如流,老实地吃了药,向润生伸出了手。润生便抽抽嗒嗒地在他身边躺下了。那两个眼睛又红又肿,一眨不眨地盯着郁青。 郁青擦了擦他脸上的眼泪,小声道:“我梦见你了。应该是抢救那会儿。你一个人在哭。我和你说话,你也不理我。” “我没哭。”润生的目光有片刻失焦:“那会儿哪有工夫哭……医生在那里抢救,说血氧饱和度不好,让我去楼上再找一个氧气瓶。刚跑进楼梯间,就听他们喊,说心跳又停了……我那时正好经过窗户旁边,想着直接跳下去,说不定还能追上你……结果他们说又复跳了……”他的眼泪又开始往外淌:“我想那就再等等,这种事又没法做实验,我可得掐好时间……” 郁青的眼睛到底还是模糊了:“你啊……” “别说这个了。”润生自己狠狠地擦了下眼睛:“你快好好睡一会儿吧,今天不是才出院么。” “那你别走。” 润生吸了吸鼻子:“我也不想走……但你家里人……” “忘了说。”郁青终于露出了微笑:“你以后来我家里,不用避讳什么了。我家里人……都知道了。妈妈没说什么,奶奶……我还没和奶奶谈过,但我妈肯定会去和她讲的……”困意重新涌了上来,他抓住了润生的手:“你给我唱个歌儿吧。” 润生在泪意里笑了,声音温柔得不像话:“给你唱一辈子。”他吻了吻郁青的额头,拉过被子,把人仔仔细细地盖住了。 第92章 话说开了,心里也就踏实了。 厂里的工作还是很忙。这点不用谁说,郁青都知道。但润生每个周末还是会过来,给他带新书,碟片,还有好吃的——来的时候是悄悄来,走的时候也是悄悄走,避开了所有的邻居。面对郁青的家人,他永远轻声细气,勤快体贴。 郁青是知道他的。只要润生有心,他能让人挑不出半点儿错来。 看得出来,他在拼命弥补和争取着什么。 郁青明白润生的心思,所以默默接受了。虽然他心里早就不生气了。和润生没什么好生气的,润生每回惹自己生完气,总是背地里要承受更大的痛苦。因为比谁都明白润生,所以郁青总是心疼他多些。 李淑敏可就不这样想了。 郁青白日里在床上半梦半醒,听见她愤愤然地同周蕙抱怨,说自己一早就觉得傅润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有那么个邪门儿的妈,能好得了?又说豆豆也是傻的,一个男孩子,就这么稀里糊涂让人给骗了去。 郁青听了这话,倒不觉得生气。住了一场院,他现在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有点儿波澜不惊的意思了,只觉得奶奶的说法有点儿好笑。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自己吃了多大亏似的。 奶奶终究还是偏心啊,他有点儿感慨,明明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又庆幸这话没让润生听见,因为虽然奶奶的本意是心疼自己,可这样的话还是太伤人了。 这时候就看出来,周蕙不愧和郁青是母子。她心平气和道:“那还能怎么样呢,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在医院那会儿,您也不是没见着润生什么样儿。” 李淑敏一时失语,半晌才愤愤道:“那会儿是那会儿,要我说,往后还是不要让他上门来了。让人看见了,咱两家往后在大院儿里还怎么做人?男的跟女的定了亲没办酒,都不兴这么天天往人家里钻。俩男的,这算怎么回事儿呢?” 周蕙叹了口气:“妈,算了吧。一个礼拜就来一趟,再说这种事拦不住的。豆豆现在这么个身体,别刺激他了。住院那会儿我就都想明白了,只要他平平安安的,他爱干什么干什么,爱和谁好和谁好。还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要紧呢。” 这话大概是说到了奶奶心坎儿里。她哀叹一声:“咱们老丁家,那祖坟实在是风水不好。男的一个个都早早走了。我都寻思了,豆豆指定是让傅润生那缺德玩意儿给当媳妇儿用了,这才捡回来一条命……”一念及此,开始啪啪拍大腿:“你说咱们家,这是什么命啊?” 周蕙息事宁人道:“妈,咱能不能别去琢磨俩孩子被窝里那点事儿了?孩子也大了,是个人了。您可千万别当着润生和豆豆的面讲这些有的没的。” 李淑敏愤愤道:“说得好像谁乐意提似的。” 周蕙叹了口气。 郁青一点儿也不恼,在被窝里偷偷笑了。他摸摸自己热乎乎的脸,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因为并不自认聪明,所以他向来做什么都很努力。读书时拼命用功,上了班也拿加班熬夜当家常便饭。像这样什么都不想,只管没心没肺成天睡大觉的日子,是只有小时候才有的快乐。 养身体嘛。郁青现在对自己很宽容。他很珍惜和享受可以光明正大犯懒的生活。 毕竟等身体养好了,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做。他现在心里有个大概的主意,不过具体如何,还要和润生商量看看。 吃完晚饭,外头又开始下雪了。郁青要去刷碗,被周蕙撵到边上去了。姐姐打了电话回来,郁青和她聊了会儿天,让她下周把小荻送过来。自己最近好多了,可以帮她照看宝宝。 她这两天终于拿到了厂里分房的钥匙,在离她们厂不远的一个家属院。虽说是老房子,面积也很小,但好歹这回是只属于她自己的房子了。郁芬心情很好,打算趁着还没过年,赶紧收拾一下,早点儿带宝宝搬过去。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从前轻快了许多,时不时还要银铃似地笑上一阵子。李淑敏在旁边给小荻打毛衣,听着她没心没肺的笑声直叹气,低声埋怨郁芬不知道愁得慌。 郁青却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的。小荻渐渐开始懂事了,离了那乱七八糟的一大家子人,郁芬现在只需要关心工作的事——宝宝可以送回来,平时有自己和奶奶两个人在家,休息日再加上妈妈,三个人足够把小丫头照顾得很好了。 姐弟两个在电话里说说笑笑,偶尔还有宝宝咿咿呀呀地在一旁插话。李淑敏开始咳嗽,示意郁青看看时间,因为电话费是很贵的。 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电话,门就被轻轻地敲响了。奶奶翻了个毫不掩饰的白眼,拿着她的毛活儿进屋去了。 郁青快乐地挪着小碎步过去开门,果然是润生带着一身雪花进来了。 郁青眼尖,看见他半张脸上有条特别显眼的红印子,立刻就瞪大了眼睛:“你这脸是怎么了?” “没什么,撞门上了。”润生轻飘飘道。他拉开外套,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掏出了四分之一个西瓜。 大冬天买西瓜,那是件奢侈得不能再奢侈的事儿了。 周蕙赶紧道:“买这个干嘛呀,不用的,上次买的橘子还没吃完呢……” “过来路上刚好看见有卖的。”润生轻描淡写,还冲着周蕙露出了一个特别歉意的神色:“不知道甜不甜。” 周蕙赶忙道:“西瓜能不甜么。”切了西瓜,她喊李淑敏:“妈,润生买了西瓜……” 李淑敏在房间里遥遥道:“不吃,你们吃吧。”说完了还有点儿怨气地补了一句:“不应季的玩意儿,里头全是化肥农药……” 周蕙有点儿尴尬,轻声道:“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有点儿固执的。” “没事儿。”润生笑笑:“下次给奶奶带点儿别的过来。”说着把看上去最红的那块递给了郁青。 西瓜甜极了。郁青吃了两块,周蕙不让他再吃了,说怕肠胃受不了。这段时间打针吃药太多,郁青现在确实有点儿玻璃人儿的意思。剩下的西瓜用塑料袋仔细扎好,被收进了冰箱里。 周蕙冲郁青笑了笑,回房间看书去了。家中重新安静下来。郁青洗漱好进屋,发现润生已经把椅子拼在一块儿,铺上了褥子。 这是要堂而皇之地留宿了。 虽说以前也有过他在郁青家过夜的事儿,可今时不同往日,心境与从前又不相同。 郁青觉得心里头有种轻盈的温暖,什么都不担心,也不害怕了。这是许多年来的头一回。 润生轻车熟路地洗漱,然后回到了书桌前,开始从文件包里往外掏东西。他给郁青带来了两盒新磁带。 郁青戴着耳机听音乐,润生就坐在书桌边上看资料,显然是下了班也在默默加班。 一曲结束,他关掉了随身听。外头北风呼啸。郁青扭头向窗外望了一眼,瞥见了西楼201昏黄暗淡的灯光。他看看身边的润生,犹豫了一下:“最近没回去看看傅工么?” “上个礼拜去看了一眼。”润生轻飘飘道:“他也不缺什么。至于别的,我和他也没什么好说。” 润生是在之前某个周末独自回江南的时候,和傅工摊牌的。那会儿郁芬离婚的事儿还没闹起来,郁青也忙着在厂里加班,对润生和傅工坦白的事一无所知。 如今回头想想,润生情绪最反常的时候也是那会儿。父子两个倒没有吵得人尽皆知,但难听话想必对着彼此讲了不少。而这些事,郁青都是在出院后才知道的。 润生说起来的时候轻描淡写,只说傅工不同意,骂了自己一顿。当然傅工同不同意也没什么用,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无法左右润生了。 傅哲对润生谈不上什么不好,他只是不认润生。除开早年的回避,后来他对润生也算是做到了尽责。甚至润生工作之后,他还试图利用以前的人脉关系,在厂里关照一下润生。 郁青能感觉得到,这两年他在情感上对润生渐渐有了依赖。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年纪大了,而润生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最亲近的人了。 但润生看上去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傅哲与润生各自有各自的扭曲和坚持,谁也不肯退让半步。润生既然摊了牌,大概让两个人之间本来就勉强维系的关系又坍塌了一部分。 人的感情或许就是这样,有时候一旦错过了,就再也无法修复和弥补了。 想到这里,郁青不知怎么,从伤感里生出了许多庆幸。他凝视着灯下的润生,很久都没说话。 润生似有所觉,抬起头来:“怎么了?” “没怎么。”郁青笑了笑,摘下了耳机。他的目光不知怎么又落到了润生腮边那个显眼的红印子上:“你说实话……是不是和谁打架了?” 润生抿了抿嘴:“也不算吧。” “不算就是说还是被打的了?”郁青敏锐道。 润生放下笔,不太高兴地叹了口气:“今天下班碰上周工的女儿了。她问我为什么这两个月都不去找她了。我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就……和她说以后不要再见了。”他撇了撇嘴:“结果她抡起文件袋给了我一下子。” 郁青凑过去,伸手摸了摸他的伤处:“疼么?” “不疼。”润生皱眉道:“神经病。我又没干什么,就是和她吃了几顿饭,拉了两回手而已。” 郁青不动声色:“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润生不悦道:“她在办公楼前拿个文件袋抡来抡去,我又不能和女人动手,只能转身赶紧跑……你笑什么啊!” 郁青想到润生上蹿下跳躲避文件袋,最后落荒而逃的样子,乐不可支地倒在了床上:“哈哈哈哈哈……我……我好久没见到你撒腿就跑的样子了……” 润生有点儿委屈:“你心疼一下我啊。” 郁青幸灾乐祸:“我才不心疼你呢。打得好。你要是心里过不来,就当她是替我打的吧。”他正色道:“你骗了人家伤心,人家最后只拿文件袋抡了你几下,算是很宽容了。” 润生这下不吭声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你怎么都不怪我……”那种脆弱和不安又出现在了他脸上:“我其实……有时候不太敢面对你……我知道总说对不起也没什么意思,可我……” 郁青知道他是又在内疚了:“好啦,都说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人总纠结过去,就把现在也错过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他爬过去,凑到润生眼前,眨巴着眼睛看向润生:“再说了,你哪回不是伤敌八百,自损一万?” 润生与他目光相对,好像找到了一点勇气。他丢开笔,伸手抱住了郁青,像小孩子那样把脑袋埋进了郁青怀里,闷声道:“我也知道我有毛病……” “你没什么毛病,就是想太多。以后对我好一点儿啊。”郁青严肃道:“要一辈子都好,同样的错误可不许再犯了。” “嗯。” “有话直说,当面说,好好说,不许逃避。” “嗯。” “写在你的小本本上。” “嗯。” “记住是我需要你,我离不开你。”郁青的鼻子有一点点闷:“二毛,我真的很需要你……因为我爱你。” 润生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响。他抬起头,爬到床上,急火火地吻了过来。 柔软的唇贴上来的瞬间,郁青似乎看到了他睫毛上挂的一滴泪。 此处有省略 他把润生拉到了床上,两个人安静地靠在一起。润生身上很暖和,郁青安静地呼吸了片刻,忽然道:“你来之前洗澡了么?” “没来得及。下班太晚了……是有汗味儿么?”他抬起胳膊,很仔细地闻了闻自己。 “不是。”郁青若有所思:“之前我就发现了……你是不是好久都不抽烟了?” “戒了。”润生转过头来,嘴角翘了翘:“本来你就不喜欢我抽烟,医生也说二手烟也对心脏不好。” “也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主要是担心你,抽烟对肺不好……”郁青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二毛,我们以后……都好好的,你也要爱惜身体,别太拼命了。” “嗯,我知道。”润生抱住他蹭了蹭,呢喃道:“豆豆……” 郁青也蹭了蹭他,悄悄笑了。 第93章 姐姐在年前搬了家。新房子因为远,郁青还没去看。奶奶和妈妈去看过了,说虽然旧了些小了些,但供暖和采光都不错,郁芬带个孩子住在那儿,清净又舒服。 养病的日子过得很平静。郁青渐渐不再那么嗜睡,能起来小范围地活动。虽然活动量还是不大,仅仅是在院子里遛遛弯儿而已。好在他现在上下楼,总算是不那么喘了。 因为心里安定,他现在做什么都不慌不忙的。春节时润生来家里,他把自己考虑了很久的事和润生讲了:他打算离开厂里,回学校去读书,争取毕业能留校做老师。 高校教师那会儿虽然受人尊敬,但年轻的教职工收入和福利待遇都不怎么好,尤其是文科专业。他们在G大念书的时候,有时候夜晚路过校园后面的夜市,能看到生活拮据的年轻老师在那儿摆地摊做小生意。 润生听了他这个打算,眉头便深深地皱了起来。 郁青很耐心地和他解释,自己是慎重考虑了很久,才这样决定的。两个人的专业性质不一样,润生的职业道路如果中断重走,代价比自己要大得多。而且因为润生岗位特殊,如果辞职,要有三年脱密期不说,领导大概率也不会批准的——他在设计院里现在已经是小团队的核心之一了。但自己就不一样了:翻译这个专业,就业是相对比较灵活的。能留校当然最理想;留不下,毕业后去其他单位也不影响什么。 总而言之,不管从哪方面看,如果有个人要离开,那个人只能是郁青。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你看,事实也证明,我这个身体素质,好像不太适合强度过高的工作。你就当是我偷懒吧。” 润生思索了半天,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事儿先等等再说吧。” “什么叫再说啊。” “就是再等等看。”润生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道:“你先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不要想。” 郁青认真看着他:“怎么了,是厂里有什么事么?” “倒也没什么大事。”润生安慰道:“就是听领导说,厂里要重新整合资源,各部门人事方面会有调整。春节之后大概就有眉目了。可能把西厂区这边的研究和技术人员往其他两个厂区分流。我觉得这种时候,应该观望一下,看看情况再做决定。”他笑了笑:“没准儿我之后会被调到试飞院去呢。真要是那样,你也不用折腾了。” 郁青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反正只要两个人能互相理解,很多事现在也不着急了。 春节过完,润生陪他去医院复查,他的心脏功能差不多完全恢复了正常,除了二三尖瓣仍有轻微的返流外,已经看不出生过那么严重的病了。医生说能恢复成这样相当不错,鼓励郁青开始适当进行温和的运动,注意营养和睡眠,要是有时间,可以三个月后再来复查一次。可能到时候这些小问题也没了。不过就算还有,也不用太担心,郁青年轻,只要平时注意休息,问题不大。 整个复查过程里,郁青很放松。倒是润生啰嗦得都不像他了。最后医生被问烦了,指着润生说,你这个家属真是太紧张了,这么紧张,病人到时候没事了,我看你要有病了……都讲了没事了嘛。 润生这才安心了。 两个人出了医院,润生一路上嘴角都是高高翘着的。天气转暖,风没那么冷了。他在人流稀少的小巷里悄悄牵住了郁青的手。 生活平平淡淡,倒也踏踏实实。郁青联系了老师和读研的同学,打听了一下考研的事。虽说厂里那边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可是闲着也是闲着,看看复习资料,就当是充实自己了。 没想到病假快结束的时候,大院儿里开始隐隐有了令人不安的消息。先是说今年取消了福利分房,紧接着马上又讲要调整车间生产规划。 到了三月初,郁青休完病假回去上班的时候,厂里已经比他记忆里冷清了许多。那会儿西厂区好几个车间都停工了。 翻译室也不像从前那么忙碌而安静了。好几个工位空了下来,有年长的同事在百无聊赖地看报纸。大伙儿见他回来了,纷纷过来寒暄问候。问完了,又各自带着一点儿忧心或者无奈的样子,回自己的工位上去了。 主任不在,郁青主动问同事,有没有什么工作要做。同事在他对面喝茶,摇了摇头。 于是郁青进厂这么长时间,头一回遇到了上班居然无事可做的境况。 关于为什么厂里一下子成了这样,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飞机项目没能通过验收,导致厂里资金出问题的;也有说是研发项目进展一直不顺利,上面要取消项目,不给拨钱了;还有说是系统内部整改,或者领导班子起了纠纷的;最可怕的一个传言是,176厂要倒闭了。 关于最后这个传言,郁青不信,大多数人也都不信。但不管怎么说,从前红红火火的厂区,确实猛然萧条下来。 起初大家还怀着些信心和希望,可是很快,这种希望就黯淡了。他们那个月没有按时发工资。 下岗这事儿在新闻和传言里并不算什么新鲜词。但谁也没有想过,176厂的职工们有一天也要面对这一切。 郁青先前还想着怎么和领导提辞职的事儿,如今是彻底不需要为难了。但看着那些拼命托关系送礼想留下来的同事,他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润生倒是挺平静的。从小到大,好像别人眼里的大事,都不怎么能影响到他。 设计院想把他在做的实验项目砍掉,合并到另一个项目里。到时候小团队的核心就不是润生了。润生考虑了三天,告诉领导他不同意。他认为自己的实验项目很重要,比那个即将并入的项目要有意义得多。 最后双方没有谈妥。他非常冷静道,那么我就不再继续做下去了,我不太喜欢做无用功。 就这样,润生也成了设计院下岗职工的一员。 尘埃落定后,他们整理好宿舍行李,办了离厂的手续。 最后一次,润生和郁青在厂食堂吃饭。那会儿人人都在琢磨出路和生计,再也没人有心思管其他人如何,他们也就光明正大地凑在了一起。 平时最热闹的食堂,午餐时间已经看不到多少人了。郁青和润生坐在一起,吃着淡而无味的炒萝卜丝。萝卜大概是去年冬天存下来的,放到这个季节,已经糠了。 润生翻了翻萝卜丝,忽然笑了:“真是的,在厂里头一回和你这么坐在一起吃饭,结果只能吃这个。” 郁青仔细想了想,这确实是他第一次和润生单独面对面,在厂里的食堂吃饭。好像有点儿伤感,但又有种微小的满足:“次数多了肯定记不住,倒是就这么一次,足够记一辈子了。” 润生琢磨了片刻,正色道:“也对。”他丢开筷子,佻达一笑:“不过我还是不想吃这个,我们过江去吃奶油蛋糕吧。” 郁青歪头:“你不是不爱吃甜的么。” “不爱吃的,吃一次,才足够记一辈子嘛。”润生起身,拉起了行李箱,冲他扬起漂亮的下颌:“走了!” 郁青便笑了。他起身,和润生一起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午后的阳光里。 第94章 176厂下岗的风波,只是全系统下岗潮的一个开始。 他们离开176厂后不久,郁芬也下岗了。其实作为技术人员,她和润生一样,本来是可以继续留在厂里的。但因为工资降了实在太多,她最后还是咬咬牙,选择了离开。 李淑敏为这事儿犯愁。全家上下加一块儿,现在只有周蕙一个人在上班了。而且这个班也上得风雨飘摇——因为176厂除了厂区的几个核心院所和车间,正在陆续剥离所有的非经营性资产。家属区和市里原来那些依托于工厂建起来的单位几乎全都关门了。何况医生的工资,在当时来讲,实在也并不高。 周蕙倒不怎么忧虑。她说医院这几年发展得挺好,不是说关门就能关门的。退一万步,要是真关门了,她可以开个小诊所。说着还笑笑,冲郁青道:“你外婆当年就是乡下的赤脚医生,可受人敬重了。” 郁芬听了这话,便在一边帮腔:“就是嘛。有手有脚,去哪儿都饿不死。我都想好了,商业街那边有艺术学校招小提琴老师,我把琴捡起来练练,去教个小朋友还是没问题的嘛。是不是,宝宝?” 她怀里的小荻咯咯笑着,搂住了她的脖子。 李淑敏说不过她们,只能一甩手:“爱啥啥吧,都自己刨食儿自己吃。反正我是老了,跟你们可操不起这个心。” 郁芬那话并不是说说而已。她把结婚前买的裙子和高跟鞋翻了出来,画了漂漂亮亮的妆,重新背上心爱的小提琴出了门,居然真的通过了培训学校的面试。上一节课五十块钱,学校抽二十,她自己留三十。这样每个月的收入养活她和小荻,确实不成什么问题。反正从小到大,除了遇上男人会鸡飞狗跳之外,她确实什么都不用家里人操心。 那一年,郁青和润生回到了他们G大旁边的小家,开始一边复习准备考研,一边抽时间打工赚生活费。 郁青在教堂区的外语辅导班找了个工作,每个周末的晚上出门上课。润生则通过郁芬的介绍,联系到了两个学钢琴的学生,在家教小朋友弹钢琴。 中间润生在G大和176厂之间跑了许多趟,是就脱密的事和厂里领导协商。因为他的档案还在厂里,如果读研的话,要涉及到一个调档的问题。秦教授给他开了证明,保证他如果考上研究生,读研期间不会出境,也不会到与境外有联系的企业去工作,最后总算是让厂里领导松了口,赶在研究生考试前,把这个最大的问题解决了。 生活不能算是轻松,但郁青始终觉得,他和润生总是特别幸运。 关于考研本身,倒是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担心的。他们俩的底子在那里,该复习的也都复习到了,最后只是走一个过程而已。 那年的冬天有点儿漫长,到了四月份,偶尔还会下湿漉漉的雪,不过天气终究是一日比一日暖了。 二胖和唐丽在商业街附近的小巷里开了家饺子馆儿,就在马凯家斜对面。郁芬有时候从培训学校下了班会去买水饺和凉菜。 郁青与润生复试结束的那天,恰好是二胖儿子百天,六个大人和一个宝宝凑在一起,吃了顿很热闹的饭。马凯一直在和郁芬聊天,郁芬咯咯笑个不停。 因为难得穿了西装和白衬衫,回去的路上,润生提议要去拍照。郁青当然什么都听他的,于是两个人在路边找了家小照相馆,一起拍了几张红底的双人照。 摄影师问他们照片要做什么用途,润生轻飘飘地说留个纪念。 五月初,林巧柔这么多年第一次给郁青打电话,告诉他自己要离开这里,南下去申江了。 郁青特地赶去火车站送她。那会儿非年非节,她又是从江北那个小火车站走的,整个车站冷冷清清,站台上都看不见几个人。 春日的早上阳光灿烂,林巧柔孤身坐在车站的长椅上,身边是一只小小的行李箱。 郁青远远地望见她纤细的背影,恍惚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然而当他走过去,那点恍惚就不见了。 林巧柔回过头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他们在站台上等火车,聊了聊厂里的事。厂里春天的时候部分复工,有些职工已经重新回去上班了。巧柔是少数当初留下来,如今又选择要离开的人。 郁青觉得自己多少能够懂得她的想法:“出去看看挺好的。我们这里,还是太小了。” 林巧柔笑了笑:“是啊,趁着还没什么能拴住我。” 郁青明白她的意思。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里,只剩巧柔还没有结婚了。黄依娜在郁青休病假的时候和厂长的儿子领了证,如今孩子刚过完百天。 他刚想说一句祝福的话,便听巧柔道:“以前觉得好像这样会有点遗憾,现在想法变了。”她仰头看着蓝天,微笑道:“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在某座纪念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会的。”郁青憧憬道。 林巧柔回头看他,失笑道:“你怎么那么笃定啊?” “因为说这话的是你啊。”郁青认真道:“巧柔,你是同龄人中,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工程师,不管在哪里,将来肯定都会成就一番事业的。” 林巧柔不好意思道:“你也很优秀啊。” “和你还有润生比,就差远啦。”郁青摸摸鼻子:“我对自己什么样,还是心里有数的。” “你比润生好。”林巧柔坚定而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从中学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了。” 郁青愣了愣,忽然全明白了。他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火车缓缓滑进站台,她拎起行李箱,冲郁青露出了一个极灿烂的笑容:“再见啦,丁郁青,祝你一切都顺利。代我向润生问好!” 郁青好半天才张开了嘴:“你……你也是!一路顺风,万事如意!” 火车很快远去,郁青一个人在那里站了许久,心潮才慢慢平静下来。 谢谢你,林巧柔。他在心里真诚祈祷:祝你一生幸福。 转身刚要离开,却发现润生姿态闲适地靠在墙上,不知道来了多久。 郁青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啊?不是说不过来的么?” “改主意了。” 郁青拿他没有办法:“什么时候来的啊?” “她说你比我好的时候。”润生若有所思。 郁青无奈道:“你可不要乱吃飞醋啊……巧柔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她还让我向你问好……” “她说得没错,我也是这么想。”润生自顾自道:“你确实比我好,而且不是好一点点,是好多了。”他傲慢道:“不过谁让我先认得你呢。” “不是谁先谁后的问题。”郁青正色道:“感情的事,和先后没有关系。我和你在一起,因为你是你。” 润生听了这话,立刻露出了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行吧,随你怎么说。我今天有惊喜给你。” 润生所谓的惊喜,竟然两本结婚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弄的。郁青看见他从抽屉里把东西掏出来,简直惊呆了:“你……你这算不算是办假证啊?” 润生啧了一声:“你再仔细瞅。” 郁青拿过来凑近了看,发现那两本结婚证居然是他画的,上面贴着俩人研究生复试那天拍的双人照。而且外面红色的壳子也不是什么结婚证,是他俩的大学毕业证。“结婚证书”和底下的毕业证书套在了一起。 郁青有点儿懵:“这……你怎么想起搞这个啊?” “早就想搞了。”润生端详着自己画出来的‘结婚证’:“别人都有,咱们凭什么没有。我都想好了,等录取通知书拿到了,我还要去买金戒指。你奶奶不老说咱俩名不正言不顺么,我要把整个流程都搞一遍。” 他的思考回路总是有点儿不太一样。不过郁青还是被感动到了:“其实有没有这些,我也不是很在意。” “嗯,就仪式感嘛……”润生盯着证书思索了一会儿:“好像还缺个章。等我一会儿……”他在菜蓝子里翻出了个土豆,拿着土豆和水果刀进屋去了。 郁青挠挠头,由他去了。 前一天买了面包,家里还有烀好的牛腩。郁青随手炖了个红汤,要放土豆的时候,他跑进屋里,果然桌边的碗里搁着润生切下来的土豆:“剩下的我拿走炖汤去了?” “嗯。”润生埋头拿水果刀在一小块土豆上划来划去,不时抖一抖。他居然拿土豆刻了个印章。 郁青忍不住想笑,又怕影响到润生。只能捂住嘴悄悄出去了。 汤炖好了,润生那边也大功告成了。他愉快地给郁青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不得不说,确实是可以以假乱真的程度。润生的手向来是很巧的,郁青从小到大见识过许多次了。 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美滋滋地共同欣赏了片刻。最后郁青珍而重之地把两本证件接了过来:“我收起来了?” “嗯。”润生抻了个大大的懒腰,盛汤去了。 郁青刚要把证件收起来,家里的电话便响了。他随手接了起来。 片刻后,郁青喜悦道:“润生!润生!你们院里的老师来电话了!你也被录取了!专业第一!” 润生不慌不忙地走过来,接起了电话。电话那边大概是在说恭喜之类的,他轻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放下电话。润生安静了片刻,忽然一把抱起了郁青:“好了,这回你不用瞎担心了。” 郁青也笑了:“谁让你们院出录取结果那么慢的。”他低头亲了润生一口:“九月一起去上学吧。” “九月再说九月的事。现在先吃饭。”润生浅色的眼睛在明媚的春光里闪闪发亮:“看看你煮的红汤,有没有我煮的好吃。” 风轻轻穿过窗子,一朵小小的五瓣丁香不知道从哪里飘了进来,恰好落在了那两本红红的证书上。 窗外,有花开似海,芬芳流溢。 作者有话说: 完结了,长出一口气。这篇文写得一直比较艰难,大纲反复修改了不知道多少次,废稿比正文都多。故事如今总算是告一段落,我也能稍微松一口气了。番外因为日程和时间的原因,就不在网络上发布了,这一点还请大家谅解。 故事讲到这里,应该算是比较圆满了。豆豆和二毛未来会做大学老师,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一点微小的成就。当然啦,他们一辈子都是在一起的,从来没有分开过。竹马的故事,也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 特别感谢所有追更至今的读者朋友。我知道我算是坑品非常不好的作者,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宽容与理解。 希望可以和大家下篇文再见。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