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梨园小花旦 作者: 诵持 文案: 叶龄仙从小学唱戏,当知青第三年,不幸遭遇渣男,最终杯具收场。 重活一世,面对渣男的逼迫,她果断拦住村里最好看的男知青,“其实,我只想和他处对象!” 拒绝大队长的儿子,嫁给二流子知青,都笑叶龄仙傻。 可她知道,自己看中的男人,英俊正直,会说多国语言,是绝对的翻译天才。 上辈子是他,在她最绝望时,曾施以援手,陪她最后一程。 这辈子结婚后,叶龄仙拼命只做三件事: 1,复仇虐渣,开嗓练戏。 2,督促丈夫学习,考上外交学院。 3,考上戏曲学院,弘扬戏曲文化! 叶龄仙不知道,程殊墨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队山林里。 一曲《木兰拜上》,抑扬顿挫、刚柔并济,抓了他的耳,也挠了他的心。 戏曲小花旦VS雅痞男知青 双向治愈,先婚后爱,架空无原型。 内容标签: 种田文 重生 励志人生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龄仙,程殊墨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戏曲小花旦 立意:知识改变命运 第1章 梦醒 叶龄仙站在河边,像是魔怔,盯着月光下的倒影,痴痴看了许久。 倒影里的少女,健康,美好。十八岁,本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她动人的眼睛,却充满了哀愁。 过去未来种种,仿佛水幕电影,一帧帧扑进记忆,如同黄粱一梦。 一阵冷风,吹散了眼前的镜花水月,寒意从脚掌蔓延到心里。叶龄仙一激,才发现河水上涌,她的棉鞋已经湿透。 北方的三月,正值倒春寒,气温只有几度,整个老树湾大队,河面刚化冰。冻僵的脚尖,立即传来钻心的疼。 “叶知青,你怎么在这?” 背后传来一道关切的男声。 叶龄仙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后退几步,跌倒后,半个身子都浸了河水。 “高,高同志……”叶龄仙声音发抖,有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高进武,老树湾大队长的儿子,浓眉大眼,高大健壮,但对叶龄仙而言,他不亚于洪水猛兽。 上辈子的今夜,她被一只野狗追赶,吓得掉进河里,就是他“碰巧路过”,脱掉衣服,跳河救了她。 可第二天,就有谣言说,叶龄仙是故意勾引高进武,才假装落水的。他们甚至赤着膀子,做了“人工呼吸”。 那时,某帮刚被粉碎,知青调动回城的政策,已经有所松动。这么关键的时刻,被扣上乱搞男女关系的帽子,叶龄仙觉得天都要塌下来。 绝望之际,她躲了三个月的高进武,拿着一张“回城特批”,再次来找她。 高进武唯一的请求,是想和她谈一场没有遗憾的恋爱。 “叶知青,我是真心喜欢你。咱们处对象,没人敢说三道四。你放心,我跟我爹说了,不管咱俩能不能成,我都会让你回城的!” 高进武信誓旦旦,叶龄仙身边的人,也都在推波助澜。 面对花言巧语,她最终选择了妥协。 可她绝没想到,这一切,都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 高进武憨厚老实的外表下,偏执又敏感。他一开始还算温柔体贴,后来,一旦叶龄仙提到返城,他就凶相毕露,变得暴躁、不耐烦,甚至拳脚相加。 整整十年,叶龄仙没有等来回城通知,城里的父母也和她断绝关系。她最终在这里耗尽了生命。 悲剧的开始,仅仅因为今晚,一个错误的选择。 叶龄仙更没想到,此时此刻,自己还能回到70年代,回到下乡插队的第三年,回到改变命运的十字路口。 悲愤,憎恨,极端的情绪,快要把她淹没。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是她最直接的想法。 但眼下,叶龄仙还是一个柔弱知青,依旧孤立无援,她只能提醒自己,不要怕他,至少现在,最糟糕的情况还没有发生。 “叶知青,你怎么了?”高进武也愣住。 一向真诚喊他高大哥的姑娘,怎么突然改了称呼?就连看他的眼神,也充满了防备和敌意。 高进武出身不错,平时向他示好的姑娘很多,可他偏偏只看中了叶龄仙。 三年前,叶龄仙初来乍到,眼睛水灵、模样出众,举手投足都有小戏子的风范,却总躲在人群后面,小鹿一样,适应着陌生的环境。 她安安静静,男青年一搭话就脸红。 高进武梦里,全是这个含羞草般的姑娘。 这些年,她暗地追求叶龄仙,变着法儿对她好。可这姑娘,总像个木头美人,对男青年不为所动,还唯恐避之不及。 整整三年,谁也没走进她的心里。 去年十月,京都政策变动,知青回城有了苗头,高进武很不甘,生怕他心心念念的仙女儿也飞了。 正焦虑呢,有人出谋献策,递来了枕头,安排了今晚这出“英雄救美”。 虽然现实和预想的有偏差,不过,夜黑风高,孤男寡女,又是略带危险的河水边……是极佳的表白机会,也是生米煮成熟饭的机会。 高进武忍不住走上前,弯腰想牵她的手:“龄龄,你知道的,我心里一直……” “你别过来!”叶龄仙忍不住尖叫。 这时,河对岸传来几声凌厉的狗叫,紧接着,十几支火把亮起,若隐若现。 是守夜的村民,他们正朝这个方向走来。 叶龄仙心下一沉,如果被人撞见,自己和高进武单独在一起,她的下场,绝不会比上辈子更好。 高进武还在逼近,叶龄仙紧紧抱着岸边的石头,随时准备砸过去,来个鱼死网破。 无论如何,她必须保持清醒,绝对不能再落水昏迷。 这时,石桥转角处,突然闪出几粒火星,伴随着不知名的小调,一上一下,晃悠悠路过。 有人在吸烟?!叶龄仙惊喜。 事实上,夜晚为了省电,公社有严格的宵禁,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溜达,不是值夜村民,就是街溜子。 叶龄仙顾不了那么多,能有第三方,证明自己的清白最重要。 她急忙冲为首那人喊:“哎,同志——” “烟头们”果然一顿,阴影里,慢慢闪出三个年轻的男人。 叶龄仙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见,他们穿着半新的中山装,脚上踩着旧皮鞋。 尤其前面的男人,个子高出一头,外套大咧咧敞开,露着发白的衬衫,典型的只要风度不要温度。 他们不是村民,而是插队的知青,有希望了! 然而,叶龄仙来不及感慨“知青见知青,两眼泪嘤嘤”,对方就熄灭了烟头。 这等于熄灭了她的希望。 “程司令,叫你呢!” 白衬衫身后,两个跟班起哄,一副看好戏的语气。 男知青皱眉,审视地看了一眼河边。 高进武对这帮男知青没好感,也不愿节外生枝。见有人来,早就退出了安全距离,一副对叶龄仙温和有礼,人畜无害的样子。 男知青也认出了高进武。两拨人平时话不投机,彼此看不顺眼,此刻脸上全是不屑。 “人家约会,关我屁事。” 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在叶龄仙听来,却像宣判了死刑。 他们抬脚就走。 这时,对岸的火把越来越近,村民们走到桥上,就会发现她和高进武。 叶龄仙心中一急,顾不了许多,脱下湿漉漉的鞋子,朝男人重重砸过去。 第一只没砸中,她不甘心,又丢出去一只。 第二只鞋子,划着优美的抛物线,堪堪砸中男人的后背,留下浅浅的水渍。 “艹,敢惹老子?” 男人低声咒骂一句,转身朝叶龄仙走去。 他来不及兴师问罪,就被后脚赶到的村民,围堵在中央。 这群人有男有女,资历最老的,是大队的宣传主任张翠茹,也是高进武的大嫂。 就是她,今晚差人通知叶龄仙,说叶家从城里寄来了信,放在大队大院,要她立即去取。 叶家自从生了弟弟,早就不管闺女的死活,来信多半不靠谱。可是叶龄仙回城心切,毫不犹豫相信了。 她出门太急,连个同伴都没喊,走到半路,就被一只野狗追赶,吓得摔在河边,继而发生后来的事。 现在想想,那只野狗也蹊跷得很,多半是人精心设计。 张翠茹故作惊讶:“叶知青,你的衣服怎么湿了?你和进武……怎么单独出来?” 现场明明还有三个“意外”出现的男知青,张翠茹却自动忽略他们,故意煽风点火。 叶龄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借着村民的火把,她终于看清了,那位“程司令”的脸。 男人很瘦,却也健壮。乌黑凌乱的短发下面,眼底微青,目光凌厉,又带着散漫。 他额头有新伤,明显刚和人干过架,像一个投笔从戎的书生,英俊,意气,还有一点阴戾。 原来是他,老树湾大队的男知青,程殊墨。 叶龄仙死死盯着他,眼眶瞬间红了。 程殊墨比叶龄仙大两三岁,来插队的时间,比她提早一些。 老树湾很大,山很多,水也绕。男女知青分开劳动,为了避嫌,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 加之叶龄仙谨小慎微,有意躲避男同志,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和程殊墨都不熟。 上辈子,知青们陆续返城,叶龄仙等不到通知,性格柔弱的她,只能留在高家。 十年的艰苦劳动,使她累垮了身体,无法受孕。加之感染肺病,她像一块陈旧的抹布,被高家人抬到山庙里,自生自灭。 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叶龄仙渴求高进武,死后哪怕火化,也要把骨灰送回京市。 然而,高家忙着迎娶新人,哪有功夫管她。城里的父母又嫌弃她辱没门楣,不肯接纳这个女儿。 有人看不下去,联系了几个当年插队的老知青。 只有程殊墨一人,当天就乘飞机,从京市赶到老树湾,狠狠揍了高进武一拳。 最后,他花重金,同高家人协商,带走了叶龄仙。 可惜当晚,人还没送到县医院,叶龄仙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弥留之际,病痛和哀怨都化作尘土,叶龄仙唯独记住了程殊墨。 这张脸,哪怕只看一眼,她也能记住一万年。 那是她历经世态洗礼,唯一还能感受到的,人性的一点光辉。 然而此刻,相比叶龄仙的“含情脉脉”,程殊墨的表情非常平静,甚至还有一丝疏离。 张翠茹眼看状况有变,立即抬高了音调,明里暗里引导是非。 “叶知青,不是我说你,你和我们进武,男未婚、女未嫁,就算看对眼了,也不该偷摸谈恋爱!打个报告,公社会给你们做主嘛……” 围观的村民,也开始指指点点。 张翠茹有些得意,按照往常,这姑娘面皮薄,肯定会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反而坐实了指摘。 然而,想象中的面红耳赤没出现。叶龄仙不顾冰凉,扶着石头,倔强地站了起来。 “张主任,我看你是年纪大了,有点健忘。什么恋爱不恋爱的,你有脸说,我可没脸听。今天晚上,不是你找人通知,叫我去大队拿家信吗?!” 叶龄仙指着张翠茹,“所以,我爹娘给我写的信呢?” 张翠茹一时没准备,支支吾吾,“信、信……对不起啊小叶,想是我看错了,要不,明天再找找?” 果然,骗子! 叶龄仙气不打一出来,很想撕烂这张虚伪的脸。上辈子在高家,她可没少受这位“大嫂”磋磨。 但现在,她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解释自己的清白,把流言扼杀在摇篮里。 “张主任,东西能乱吃,话不能乱说。要不是你胡乱通知,我也不会摸黑过河,被石头绊倒,半个身子落水。好在,程知青听见呼救,及时赶到,见义勇为救了我!至于高同志,为啥这么巧,也出现在这里,我就不清楚了。” 这番话逻辑通顺,加上叶龄仙楚楚可怜的表演,可信度极高。 毕竟,男知青住的院子,就在附近,如果有人起夜,听见女同志呼救,跑过来救人,的确很正常。 至于程知青的衣服,为什么是干的,下河救人,自然是要先脱掉的。 可是高家,住在大队西头,离桥十万八千里,就是桥炸了也听不见。今晚高进武又不当值,出现在这里,实在匪夷所思。 高进武不自在,干巴巴解释:“我看大家值班辛苦,夜里睡不着,所以去农场转转,防着黄鼠狼偷粮食。” 这解释,听上去牵强附会,不过,大家很给大队长面子,都没有深究。 “散了,都散了吧,既然是误会,没什么好看的!天这么冷,叶知青的衣服也湿了,赶紧回去暖暖吧!” 张翠茹给小叔子使了个眼色。 眼看一场风波就要平息,有人却轻哼一声,冷笑出声。 是程殊墨。 叶龄仙有些心虚,她知道,程殊墨在笑她撒谎。 撒谎是不对,但为了保住清誉,和高进武划清关系,她别无选择,只能把他牵涉进来。 叶龄仙恳切地看着程殊墨,又想掉眼泪,“程知青,不管怎样,谢谢你救了我!” 谢谢你,为上辈子,也为这辈子。 “你说……我救了你?” 程殊墨笑得吊儿郎当。 他身后,两个跟班看情况不对,暗暗戳他后背,提醒他对小姑娘口下留情。 很好,但没有用。 一字一句,叶龄仙听见他说—— “老子他妈就不会游泳。” 第2章 知青 叶龄仙想不明白,上辈子那个一身正气,义无反顾把她救出水火的男人,年轻时,怎么会是这副脾气? 那时候,叶龄仙意识涣散,依然能记得,三十多岁的程殊墨,穿着得体的西服,身后还跟着秘书和司机,典型是先富起来的那批人。 长时的奔波,使他神色疲惫,衣服褶皱,气质却是斯文的,坚韧的。 汽车后座,他用毛毯紧紧裹着她,在她耳边,一遍遍恳求,“叶龄仙,别睡。” 他锋利的下巴全是胡渣,眼神却很温柔,完全不像现在,冷漠,凶狠,还带着一点邪气。 话说回来,他们年轻时,本来就不熟,既不是同学,也不是朋友,顶多一起种过地。当年,程殊墨赶来救她,也许只是出于人道主义,出于本性的善良。 善良,任何时候,都是最珍贵的。 回到女知青点,叶龄仙没工夫再想这些,她必须尽快换下湿衣服,如果感冒就麻烦了。 女知青们睡的是大通铺,一到晚上,都喜欢用床单隔着。 叶龄仙一进屋,姑娘们就掀开帘子,关切地围了上来。 “叶知青,你这是……掉进河里了?” 大伙七手八脚,有的帮忙换衣服,有的去拿感冒药。 叶龄仙喝了两大碗热茶,身体才算暖和起来。 她坐在床上,裹着两层被子,说了一遍事情经过,语气很平静,没把责任往高进武身上推。 毕竟,这个时候,高进武还是那个道貌岸然的高大哥,没有人会相信,未来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衣冠禽兽。 “龄龄,这次太危险了!幸亏遇到男知青们。下次你要叫上我,千万别再单独出门了!”李青荷本来就胆小,听完都快吓哭了。 她仔仔细细打量叶龄仙,“龄龄,你的棉鞋呢?怎么没有穿回来?” 叶龄仙同样苦恼。 棉衣棉裤她有两套,可棉鞋只有一双。 好巧不巧,今晚人多手杂,她用鞋子砸了程殊墨后,不知是被猎狗叼去,还是被村民顺走,就再也找不见了。一位好心大姐,拿了双草鞋,她才走回来。 “没关系,都开春了,天也不冷,明天我穿单鞋就好。”叶龄仙道。 “那怎么行,明天一早,还要下地干活,多冻脚啊?” 李青荷从柜子里翻出自己的旧皮鞋,“龄龄,你先穿我的。” 叶龄仙看着李青荷的眼睛,没有接。 女知青里,叶龄仙与李青荷的关系最好。她们打小住一个街道,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块玩。 李青荷祖上是买办出身,大运动开始后,父母被定性为“反动派资本家”,亲朋好友都与他们断绝了关系。 从富家小姐跌入泥潭,性格柔弱的李青荷,整日以泪洗面。 叶龄仙没有落井下石,来到老树湾后,反而处处照顾她,开导她,她俩一直无话不谈。 上辈子,李青荷是和程殊墨他们,同一时间回城的。 回城前,李青荷留下所有值钱的物件,愧疚地对叶龄仙说:“龄龄,对不起,我和程知青他们先回城了。你放心,以后,我会回来看你的。” 然而,她这一去,杳无音讯。 生活最艰难的时候,叶龄仙曾偷偷写信,向父母和朋友求助,其中也包括李青荷。可惜全部石沉大海。 高家人冷嘲热讽,嘲笑她像个孤儿。渐渐地,叶龄仙就断绝了回城的念想。 回想起来,她并不怪李青荷食言,也许人家没有收到信,不知道自己身陷囹圄。 可是,要让她还像上辈子一样,毫无保留地,继续与李青荷推心置腹,却是再也做不到了。 她已经没有办法,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所以,尽管知道李青荷家境宽裕,不差这一双皮鞋,叶龄仙还是婉言拒绝了。 李青荷还想再说什么。大通铺最里面,突然传出一道严厉的女声,“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再吵滚出去!” 这话有点双标,宿舍虽然关灯早,但农闲的时候,“卧谈会”聊到后半夜,也是常有的。 李青荷脸上一红,忍不住回怼:“朱红霜,你怎么这么凶?龄龄差点出事,大家也是关心她。” 朱红霜反唇相讥:“哟,资本家的女儿,竟然敢跟工人阶级顶嘴?看来,你的思想教育工作,还远远不够。明天我就上报公社,让你在农场,再干一百年!” 朱红霜是女知青班的班长,父母都是工人,但有个伯伯在镇公社工作,阶级觉悟比一般人都高。 朱红霜人如其名,又红又专,对待同志,没有像春风一样温暖,对待“敌人”,倒是如寒霜般冷酷。 李青荷成分不好,叶龄仙又处处护着她,朱红霜一直跟她们不对盘,每次发难,都是压倒性的胜利。 成分问题,一直是李青荷的软肋,使她处处低人一等。朱红霜一提,她的眼眶就湿了,不敢再言语。 叶龄仙的父母虽然也都是普通工人,却不打算继续惯她这毛病。 “朱红霜,伟人指示我们,‘要有计划地,将各种出身不同、能力不同的分子,很好地混合编起来’1,才能战胜敌人。出身是一回事,立场又是一回事,李青荷现在也是无产阶级,你这样排挤她,就是故意挑起人民内部矛盾!” “你胡说,谁排挤她了,谁故意挑起矛盾了?叶龄仙,你别乱扣帽子!” 朱红霜没想到,叶龄仙会用她最擅长的“语录大法”来反驳她。 叶龄仙:“那行,明天咱们就去公社评评理,看看谁才应该接受思想改造!” 去公社评理,自然是讨不到半点好处的,朱红霜立即怂了,瞪着眼睛,气呼呼放下帘子。 宿舍恢复安静,黑暗里,李青荷擦掉眼泪,对叶龄仙耳语:“龄龄,谢谢你。” 叶龄仙没说话。她不是为李青荷,她只是为自己。 第二天早上,叶龄仙起床后,先摸了摸额头,没有感冒,已经是万幸。 她穿着单鞋,多套了一双袜子,一出院子,就感受到了“接地气”的寒冷。 她咬咬牙,二话不说,扛着锄头就往农场走。一路走得飞快,仿佛只有跑起来,两只脚才不会冻住。 李青荷跟在她身后,气喘吁吁,老半天才追上去。 今天的任务是种菜,队长用铁锨划线,将男女村民、男女知青,分成四个小组,分开劳作,泾渭分明。 叶龄仙也分了一小块地,领到种子后,她依旧没废话,弯腰挥起了锄头。 她心里憋着一股气,脚底又实在凉,所以干活的效率很高。松土,刨坑,丢种子,一上午,就把一天的活干完了。 下午,李青荷还扛着锄头一步三歇息,叶龄仙看不下去,干脆帮她把剩下的活也干了。 朱红霜一看,平时娇弱的叶龄仙,今天竟然干得比自己还好,好胜心上来,一口水也没喝,也卖力地干了起来。 “比学赶帮超”的氛围下,女知青们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不到傍晚,就完成了组内任务。在四个小组里,轻松拿到了第一名。 晚上,大食堂开饭前,队长高老川点评作业,把女知青们夸了一顿,还重点提到叶龄仙。 “今天,大伙都该向叶知青学习,人家一个城里姑娘,都能把菜种得又快又好。个别落后的老娘们儿、老爷们儿,还有脸吃公家的饭吗!” 老队长笑声爽朗,叶龄仙的心情却很复杂。 高老川是高进武的父亲,平时作风正派,对知青们也很照顾。可他退休后,却偏向自家儿子,对儿子的家暴视而不见。 后来证明,那张“回城特批”是假的,可就因为他,高进武一开始才会狐假虎威。 想到这些,叶龄仙平淡道:“高队长过奖,大家都很辛苦。” “哼,假清高。”村民队伍里,马冬霞不服气地站了出来。 她生得盘条亮顺,圆盆大脸,一看就是好生养的。除了皮肤有点黑,也算是本地姑娘里的一枝花。 不过,自从叶龄仙来了,她这一枝花,就被衬成了一根草,原本追求自己的小伙,都围着叶龄仙献殷勤。 时间久了,马冬霞难免郁结在心,整个老树湾,恐怕她才是最希望,叶知青赶紧打包回城的人。 马冬霞甩甩长辫子,阴阳怪气,“高队长,您给女知青划的地,面积小不说,又松又软。给我们划的地,面积大,还埋了石头。知道的,说您照顾城里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您看上哪个女知青,想让她给您做儿媳妇呢!” 这话指向性太明显,村民们不由想起昨晚,高进武“夜会”叶知青的事。 叶知青已经澄清,她对高进武没有任何想法,可是,高进武对叶知青的心思,在老树湾早就不是秘密。 众人小声议论着,高进武只是脸红,却不辩解,反而坐实了传言。 女知青们这才明白,今天白天,高进武几次路过她们的任务区,只是想找叶龄仙说话,然而叶龄仙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男女知青们,尤其是朱红霜,脸色有点难看。 女知青们未必都看上高进武了。只是,知青回城的名额极少,还需要大队干部审核。如果叶龄仙故意吊着高进武,多少也算“非法竞争”,必然威胁到自己的利益。 插队支援农村建设很有意义,但是回城,依然是每个知青的渴望。 “马冬霞,你胡说什么?昨晚的事,已经很清楚了,进武和叶知青没有任何关系。以后,谁再搬弄是非、破坏团结,工分全部扣除!” 老队长声如洪钟,他一发话,整个食堂都安静了。 马冬霞不敢再言语,她可不想饿肚子,只愤愤瞪着叶龄仙,低声咒骂了一句:“戏子!” 这个称呼已经太久没有听到,叶龄仙一愣,却没有发怒。比起前世经受的欺负,这两个字简直微不足道。 她“诚恳”看着高老川,提醒道:“高队长,既然女知青组,难得拿了第一名,您是不是也该奖励些什么?” 这个要求不过分。往常,村民组第一个完成任务,也会额外适当地追加工分。 “应该的,你们想要什么奖励?”高老川问。 叶龄仙想了想,“过两天就是三八妇女节了,公社有庆祝活动,能不能给女知青们放一天假,让大家去镇上逛逛?” 此话一出,女知青们个个两眼放光。 加工分,发口粮固然好,可是逛公社机会就珍贵了,一年到头也没几次。 尤其赶上节日,公社不但有集会,还有龙虎班唱大戏,万人空巷,热闹极了。 女知青们上次走出大山,还是年前。她们存了几个月的补助,三月又赶上换季,需要采买的东西也多,光是想想就激动。 面对这些年轻的、期待的眼睛,高老川不想让她们失望,大手一挥表了态,“叶知青的提议很好,明天一早,我就向公社打报告。如果申请通过了,就派大队的车,送你们翻山!” “哇哦!”女知青中间,立即爆发出热恋的掌声和欢呼。 旁边的男知青,以及村民们,全都羡慕不已。 马冬霞看向叶龄仙的眼神,更恼恨了。 叶龄仙不以为意,有时候,报复一个人的最好方法,就是过得比她好。 晚饭过后,有几个男知青走过来,同女知青们打商量,请她们到时候帮忙采买东西。 叶龄仙特别留意了一下,整个食堂,都没有程殊墨的影子,就连他的两个跟班,也一下午没见着。 这人是修仙吗,连大锅饭都不来吃? 不过很快,她就有了答案。 晚上回宿舍,叶龄仙路过大队大院,妇女主任张翠茹,又单独叫住了她。 她跟着张翠茹,刚进堂屋,就看见程殊墨,和他的两个跟班,老老实实站在厢房,被大队支书劈头盖脸地骂。 但是听声音,挨骂的主要是那两个跟班。老支书对程殊墨,不仅没有疾言厉色,似乎还有一点……客气? 隔着虚掩的门板,她本想偷偷看一眼,结果一抬头,就被程殊墨的目光,捕了个正着。 他没有笑,甚至是面无表情,眼眸很深邃,又带着睡眠不足的困倦。 他的睫毛轻轻一颤,像认真注视着什么,又像什么都不值得入眼。 仿佛嗅到什么危险,叶龄仙立即躲开视线。 第3章 棉鞋 大队办公处。张翠茹单独叫住叶龄仙,是想送她一双新棉鞋。 纯手工的棉鞋,底子纳得很厚,鞋面是稀罕的绒布,上面绣着并蒂莲,保暖又漂亮。 “张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叶龄仙问。 张翠茹亲切道:“叶知青,昨晚都怪我报错了信,才让你白跑一趟。你掉进河里,鞋子也丢了。这双新棉鞋,是我年前订做的,因为尺码不合脚,一直闲着没有穿。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不然,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啊!” “张主任,这鞋我不能收,请你拿回去吧。”叶龄仙语气冷漠。 张翠茹不解,棉鞋和花样都是她亲自选的,还偷偷给裁缝塞了不少钱,应该很招年轻姑娘喜欢。怎么叶龄仙见了,像看见烫手山芋? 叶龄仙解释:“高队长已经同意,后天给女知青放一天假,让我们去镇上逛逛。我打算去供销社,自己买双新鞋。这双棉鞋,你还是留着,送给更需要的姑娘吧。” 这话其实一语双关。 上辈子落水后,叶龄仙以为张翠茹是真心道歉,确实接受过她送的鞋。 可她收下鞋的第二天,张翠茹就四处宣扬,说那双鞋是高进武买来,特意送给叶龄仙的。 在农村,一个黄花闺女,接受了小伙子送的鞋,无异于接受了他的示爱。那天以后,叶龄仙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所以这次,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张翠茹又解释半天,劝叶龄仙收下。 叶龄仙想离开这是非地,脚却没有动。隐约中,隔壁的训诫还在持续,程殊墨这个人,她实在没办法不好奇。 这时,厢房的门被打开,一道低沉的男声传出来——“既然如此,就请叶知青进来,给我们做个证?” 是程殊墨?果然,他刚刚也看见了她。 叶龄仙被点名,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程殊墨的两个跟班,看见她就像看见救星,一边挨骂,一边冲她傻笑。 王支书又问了几句话,叶龄仙很快明白了缘由。 程殊墨和他的两个跟班,之所以在大队面壁思过,是因为昨晚,他们又双叒叕违反“宵禁”,不在知青点睡觉,偷偷跑出村了。 跑出去干什么,程殊墨不肯说,两个跟班也很讲义气,坚决不出卖组织。 当然,旁边这俩人,说是跟班”不完全对,他们也是老树湾的正经知青。 戴眼镜的叫吴俊,父母都是部队文职,人长得憨厚,上学时成绩不错,是男知青队里的“军师”。 瘦一点的是侯学超,父亲是退休的警务员。性格活泼,平时话也多,在知青里人缘不错,大家都叫他“猴子”。 昨晚,程殊墨故意和叶龄仙撇清关系,吴俊和猴子依然帮她解围,澄清她和高进武没有私会。就冲这点,叶龄仙也会帮他俩。 所以,她诚恳地向老支书求情:“王支书,程知青虽然有错,但确实见义勇为救了我。昨晚,要不是他们,我恐怕就……” 叶龄仙泫然欲泣,一副后怕又可怜的样子。 老师们都喜欢学霸,王支书也信任乖巧听话的女知青。这些年轻人,万一真在大队出了事,当村干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们仨,外出的事就算了,但是……”老支书继续问他们,“有人看到你们在河边抽烟,这又是怎么回事?烟是哪儿来的?” 侯学超和吴俊对视一眼,在心里骂了句艹,肯定是高进武干的。 侯学超笑嘻嘻:“支书,我说他看错了,那不是烟头是萤火虫,您信吗?” 王支书:“放屁,春天哪儿来的萤火虫?” 吴俊喊冤:“支书,没证据的话您也信?你问问叶知青,昨晚我们吸烟了吗?” “没有,我没注意。”叶龄仙及时作证。 王支书又指着程殊墨,“那他脸上的伤哪来的?又跟西岗大队的知青打架了?” 顺着话,叶龄仙这才仔细去看程殊墨。 这男人,斜斜靠墙站着,明明在挨批评,却一副神游天外,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身上,蓝色中山装洗得发白,领口也有些破。前襟敞开,原来是扣子掉了几颗,没人补。 真是,又穷又痞,穷得无所畏惧,痞得理直气壮。 见老大不说话,吴俊急忙解释:“还不是昨晚,程哥为了救叶知青,跑步太急,才让树杈挠了脸?” “……”叶龄仙只好点头。 猴子也打补丁,“支书,您明鉴啊,就算真打起来,也是西岗那帮孙子先动的手!” 老支书冷哼一声,不再追究了。他也知道,西岗大队有几个刺头,年年和老树湾争地界,不是好惹的。 吴俊和猴子又诉苦:“叔儿,说到抽烟,我们都几个月没吸烟了,早忘了烟是啥味儿!听说您院子里晒有烟叶,能不能……” 王支书:“呸,我就剩那点旱烟袋子,你们少来打主意。” 见老支书终于消气,叶龄仙也放松下来。 大队没有烧煤火,水泥地板很凉,叶龄仙穿的单鞋不扛冻,站了半天,冷意上来,忍不住动了动脚。 极其轻微的一个动作,应该没人注意到。程殊墨却抬头,从上到下,快速看了叶龄仙一眼。 叶龄仙感到窘迫,立即站直,不再动了。 下一秒,程殊墨开口:“王叔,今晚,我还要写家书,时间恐怕……” “啊,来得及,来得及。”王支书像换了个人,“程知青,那你赶快回去,写信要紧。顺便可以在信里汇报一下,咱们老树湾的生产成绩嘛!” 在场所有人:“……” 吴俊和猴子愤愤不平,一副“兄弟你怎么不早说”的表情。 叶龄仙知道,程殊墨的父母都是公职人员,却没想到,连王支书都如此……重视。 这位王支书,不愧长袖善舞,叶龄仙记得,改革开放没几年,他就被调进县城任职了。当然,他突出的工作成绩,老百姓也看在眼里。 程殊墨起身要走,张翠茹却拦住众人,表达了抗议。 “支书,不是我针对他们,去年有几个村民,摸黑下河捞鱼,您又是罚口粮、又是扣公分的。这次知青们犯错,如果什么处罚都没有,不好服众啊。” 程殊墨坏了高进武的好事,张翠茹身为大嫂,自然要给他们添堵。 “张主任说的不错。那就罚吴俊和侯学超,打扫食堂一个月。至于程知青……” 王支书想了想,“镇供销社,想在咱们大队安排一名采购代表,专门收购、置换队员的农副产品。这是个辛苦的跑腿活,我看,就先由程知青担任吧。” 吴俊和猴子震惊了,大家都是知青,区别对待不要太明显。 不过,“程司令”捞到好处,就等于他俩也捞到好处,兄弟有福同享嘛。 叶龄仙也很意外。乡村收购员,平时翻山越岭,确实很耗费体力,通常是由男队员担任。 但是收购员能自由出入大队,每个月还有补助,至少不会饿肚子。这是知青们想都不敢想的好差事。 为了解决程殊墨这个“无业游民”,老支书真是煞费苦心。 可程殊墨偏偏不领情。他蹙着眉头,似乎还嫌麻烦,想要拒绝。 叶龄仙忍不住道:“我相信程知青,是个好同志。他一定会胜任这份工作,真诚为人民服务的!” 这下,连吴俊和猴子,都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叶龄仙脸上一红,但她是真心为程殊墨着想。 程殊墨这人,种地、打猎样样不行,还常常缺勤。工分榜吊尾巴,分到的口粮也少,所以才穷成这样。如今有活派,他至少不会饿肚子了。 “行啊,这活我接了。” 程殊墨想到什么,轻笑一声,改变了主意。 皆大欢喜,只有张翠茹气呼呼,嘴巴鼓成了青蛙。 这个职务,她原本是想推荐高进武的,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离开大队院,叶龄仙回到宿舍,女知青们兴奋得睡不着觉,热烈讨论着后天去公社的事。 “龄龄,这次多亏你带头干活,咱们三八节才能去镇公社玩。小半年没出大队,我都快憋坏了!”李青荷激动道。 朱红霜在旁边皱眉:“喂,什么叫‘叶龄仙带头’,这是咱们集体完成任务,才换来的奖励。资本家的女儿,不要推崇个人主义哦!” 李青荷缩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红霜,你少说两句吧。白天,小叶确实第一个干完农活,还主动帮了不少女同志。要不是她,咱们也不能提前完成任务。你是班长,也要就事论事嘛。”不少女知青,主动帮叶玲先说话。 朱红霜不占理,也说不过大家,没有再发难。 关灯后,大家的热情止不住,讨论的话题,从公社集会,变成了老树湾的男知青。 叶龄仙的床铺紧挨着窗户,往常这种话题,她不参与也不在意。但是今晚,聊到程殊墨他们,她忍不住多听了一会儿。 提到程殊墨他们,说得最多的,居然是朱红霜。 “我们念过同一所小学,说起那三个家伙,真是可惜了。”朱红霜摇摇头。 原来,吴俊、侯学超,还有程殊墨,虽然住同一个大院,可他们父母工作太忙了,一直疏于管教。 大运动开始后,仨人不好好学习,常常逃课溜街,和小混混争地盘。 后来,高中彻底停课,他们也报名去大西北,想加入建设兵团,成为光荣的农垦战士。 谁知出发前,他们被人举报打架,失去了当兵机会,只能来老树湾插队。 他们来了也不安生,和隔壁大队三天一打、两天一闹,没多久,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二流子。 说起建设兵团,女知青们又羡慕,又惋惜。 不是她们妄自菲薄,虽然“插队知青”,和“兵团知青”都是知青,但是两者之间真的有壁。 兵团知青,纳入建设兵团统一管理,穿统一的军队制服,冬天发有棉帽、棉袄,军大衣、军皮鞋,每个月甚至还有几块钱工资。 插队知青,去的大多是穷乡僻壤,穿的用的都是自备。跟着老乡一起劳动,挣工分、分口粮。补助的钱和票,相比少了一大截,分到知青手里的,更是微乎其微。 典型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但凡家里成分好的、有点关系的,都想送孩子去兵团当农垦战士,没准还能提干,像程殊墨这样“自毁前途”的,确实少见。 有人好奇:“听说程知青的父亲,是一名翻译?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朱红霜轻笑:“人家父亲,外语学院毕业,会说四国语言,十几年前,就翻译过苏联专家的资料。你们猜猜,什么样的机关,需要高级对外译员?” “难道是……外交部啊!”女知青们倒抽一口气。 朱红霜点点头。 她毫不留情道:“老子是英雄,儿子却可惜了。程殊墨长得好看有啥用,混成这样,估计父母都气得不轻。” “可是,我觉得,程知青不像二流子,也没有那么坏。”李青荷弱弱地说,“毕竟,他救过……龄龄。” 朱红霜挑眉:“哼,你帮二流子说话,你该不会是,因为他长得俊,看上人家了吧?” “你,你别乱说!谁看上程知青了?”李青荷又羞又气。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似乎是巡防队员。放风的女知青咳嗽一声,大家立即噤声,结束了卧谈。 很快,宿舍响起均匀的呼吸,叶龄仙却久久不能入睡。 她没有想到,程殊墨看起来吊儿郎当,竟然是出身高知家庭。 可上辈子,他赶来救她时,开着轿车,穿着西服,完全不像温文尔雅的翻译官,倒像是改革开放后,最先下海的那批富豪。 难道,当年回城后,他没有继续考大学吗?那多遗憾啊。 叶龄仙脑子很乱,除了前世今生的程殊墨,还有白天,马冬霞骂的那句——“戏子”。 是的,她是学唱戏的。 上学时,随着年龄增长,她渐渐读懂了人情世故,也分清了赞誉和诋毁。 旁观某次“会议”后,她哭着问先生:“这世上有戏子、厨子、夫子、学子,明明都带‘子’,为什么还要分三六九等?” 教戏先生用油彩遮住伤,笑着告诉她,“丫头,改变一个人的成见,需要漫长的时间。但是做好人、唱好戏,随时随地都可以。” 上辈子,叶龄仙是个好人,这一点问心无愧。可她没唱好戏,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也浪费了自己的人生。 在深渊里爬过的人,更加渴望光明和希望。这辈子,为了自己,她必须活出个人样。 回城和练戏,是当务之急。 上辈子,政策彻底开放前,知青回城的方式,除了想办法调动工作,还有一种,就是参加高考。 高考恢复前,几乎没有人相信,停滞了十年的高考,还有重新启动的一天。 在老树湾,知青们早就荒废了学业。后来,即使不少人报名参加高考,也没有一个人考上大学。 程殊墨、李青荷他们,也是通过工作调动回城的。他们回城那一年,叶龄仙正式和高进武在一起。 那一年,他们的人生轨迹,从此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南辕北辙。 眼下,算算时间,距离高考正式恢复,只有九个月了。 还来得及,叶龄仙默默下决心。 迷糊中,床头的窗户似乎被人敲了一下,叶龄仙立即警醒,坐起了身。 她披着棉袄,出门查看。 结满霜花的玻璃窗台上,整整齐齐,放着她那双,消失了一天一夜的棉鞋。 棉鞋是深红色。鞋面上的污泥,已经彻底洗干净。鞋子里面,还带着柴火烘干的温热。 叶龄仙揉揉酸涩的眼睛,所谓失而复得,大概就是这样欣喜。 第二天早上,她穿上棉鞋,立即引来李青荷的惊讶,“龄龄,你的棉鞋,谁帮你找回来了?” “大概,是雷锋/同志吧。”答案呼之欲出,叶龄仙却不敢验证。 干了一上午活,去食堂吃大锅饭时,叶龄仙又忍不住,在队伍里寻找程殊墨。 像是孕妇效应,只要肯留心,某人就是人群中最亮眼的星。 叶龄仙一眼看见,程殊墨被人围着,坐在角落里……埋头干饭。 第4章 戏子 大队食堂,晚餐供应的还是老三样:腌萝卜,窝窝头,红薯稀饭。 窝窝头每人两个,咸菜也是大师傅亲手“抖”出来的。只有稀饭有余量,但要喝完第一碗,才能再盛第二碗。 红薯稀饭刚出锅,男人们吹两口气,就往喉咙里灌,一个个烫得呲牙咧嘴,生怕喝慢了就没了。 程殊墨坐在人群里,肩膀挺直,眼底却没什么精神,似乎昨夜没睡好,还在犯困。当然,这并不影响他干饭的速度。 旁边的人,都端着碗“仰天长啸”,只有他低着头,像是从小养成的习惯,瓷碗不离餐桌,仍旧吃得又快又干净。 叶龄仙很想找机会,问问他鞋子的事。也想问问他,女知青们明天要去镇公社,他有没有什么需要捎带的。 但又想,程殊墨现在是大队收购员,他想去公社,还不是随时随地、易如反掌。别说帮他了,以后,大家仰仗他的地方,恐怕只多不少。 所以,纠结到最后,叶龄仙还是没有问出口。 晚上,叶龄仙回到宿舍,数数最近存的钱。零零散散,加起来不到十块,还不够买几本教科书呢。 她果断劝自己,暂时抛开对程殊墨的“恩人”滤镜。她自己都穷成这样,又怎么帮得了别人呢? 叶龄仙收好钱、票,李青荷突然红着眼睛,从外面跑进来。 她一头扑在棉被上,低声抽泣着。 “青荷,你怎么了?”叶龄仙关心道。 她记得,今天下工时,队长和支书,单独把李青荷叫到大队,说是公社有指示要传达。 “难道,明天放假又出了什么问题?” 叶龄仙这么一问,李青荷哭得更大声了。 她猜得不错。公社虽然同意,给老树湾的女知青放一天假,但是去镇上的名单,唯独没有李青荷。 叶龄仙怀疑地看了一眼朱红霜。 “你看我干嘛?又不是我打的小报告。”朱红霜领教过叶龄仙的厉害,不与她正面杠,只瞪着李青荷,“自己什么成分,心里没数吗?” 叶龄仙安抚李青荷:“别急,我现在就去大队,帮你再争取一下。” 李青荷却拦住她,“算了,找队长、支书都没用,朱红霜说得对,这是我自身的问题。” 李青荷歉意道:“龄龄,对不起,连累你,又要陪我留在家里。” 李青荷说得理所当然。在她看来,叶龄仙是自己的好闺蜜,平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自己去不了公社,叶龄仙一定会留下来陪她。 毕竟,往常出现这种情况,叶龄仙都是这么做的。 然而这一次,叶龄仙却摇了摇头。 她平静道:“青荷,你需要什么东西?明天我去镇上,可以帮你采买。” 李青荷愣住,叶龄仙没有过多解释。 她很清楚,这次去公社,自己要做的事情很多。 她从小学习唱传统戏,以古装戏为主,闺门旦、刀马旦都练过,水袖扬得比个头高,马步也扎得比谁都稳。 师长们见她刻苦,都爱怜地叫她“小戏子”,夸她嗓音条件好,有悟性,有天赋。 大运动中期,受政策影响,古装戏被禁演。才子佳人、王侯将相的故事不能唱了,叶龄仙没来得及学现代样板戏,艺校就停课了,她只能收拾行李,加入上山下乡的大潮。 到老树湾以后,头一年,她还谨记先生的教诲,每天清晨,跑到山上吊嗓子,偷偷练唱腔。 可后来,农场的劳动量越来越大,干一天活下来,她累得回到宿舍倒头就睡,第二天起床都困难。 再加上去得多了,难免被不怀好意的人跟踪,猜忌。连李青荷都劝她,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于是渐渐,叶龄仙去得少了。练功这事,一产生懈怠,慢慢就丢下了。 明天公社活动,听说有龙虎班唱戏,无论如何,她必须去观摩学习。 见叶龄仙神色坚持,李青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闷闷道:“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第二天,女知青们早早起床,去大队领了批准函。 在旁人的羡慕中,她们坐着农用三轮车,唱着红/歌,欢欢喜喜,向北山出发了。 山路虽然狭窄、蜿蜒,但是很平整。据说这条路,还是建国前,红军剿匪时,为老百姓修造的。 一个小时后,她们翻过北山,终于到了镇公社。 路口有民兵把守,检查往来的批准函。女知青们也要下车排队。 她们和司机师傅分开,并约定好,傍晚仍在这里汇合,接她们回老树湾。 无意中,叶龄仙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队伍最前面,程殊墨骑在二八大杠上,熟络地和民兵聊着什么。 他的自行车后座,驮着两个鼓囊囊的大麻袋。应该是昨天,他从老乡那收购的农副产品,今天送去供销社,再换成钱和票。 程殊墨骑着两个轮子,比三个轮子的还早到,可见天没亮,他就出发了。 叶龄仙感到欣慰,这人嘴上嫌麻烦,办起事来,还挺靠谱嘛。 出于礼貌,她想打个招呼,刚上前一步,程殊墨就骑着二八大杠,往供销社的方向去了。 “腿长了不起啊。”叶龄仙叹息。 “龄仙,你在看什么?快走,红脸王的戏要开场了!”身后有人催促。 看戏要紧,叶龄仙急忙追上同伴。 龙虎班的戏台,就搭在镇公社的人民剧场里。 一路上,男女老少,推车的,扛板凳的,挑扁担的……个个脚下生风,往人民剧场狂奔。生怕去晚了,抢不到好位置。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乡镇公社,竟然会有这么多的戏迷。 叶龄仙拦住一位大姐,一边跟着她跑,一边向她请教,当地的戏曲渊源。 原来,公社的前身是红丰镇,红丰镇最出名的,莫过于雄狮戏院。 清朝末年,红丰镇出了两位戏曲名家,一个唱武生,一个唱花旦。 两位大师前半生,跟着江湖班四处献艺,唱/红了大江南北。所到之处,万人空巷。 民国时期,日寇入侵,他们拒绝给日本人唱戏,不惜断发明志,隐姓埋名,回到红丰镇老家。 他们后半生,专心收徒,有教无类,只为传承地方戏,也教出了不少高徒。 时间久了,红丰镇就有了“十人九戏”的名号。说是十个人里面,至少九个人会唱戏。 教戏之余,两位大师用半生积蓄,创立了雄狮戏院,免费为百姓演出。只为唤醒同胞的爱国意识,共同抗击外敌侵略。 可惜后来,因为唱法、腔调的问题,两位大师渐渐产生分歧,最终分道扬镳。他们门下的弟子,也分成东、西两派,各自发展,井水不犯河水。 新华国成立后,红丰镇改名为红丰公社,雄狮戏院也改名为人民剧场。当地老百姓听戏、爱戏的热情,却保留下来,丝毫不减当年。 尤其今天妇女节,登台的是著名“红脸王”关长生。不止红丰公社,就连县城也有不少戏迷,慕名远道而来。 叶龄仙听完,有些汗颜。 她自诩内行人,这两年,却在老树湾固步自封。像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懂的还没一个乡镇大姐多。如今跳出来,她才知道,戏外有戏,山外有山。 想到这里,她加快了脚步。 到了人民剧场,年轻的演员已经开始热场。露天广场里,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女知青们站在后排,看不清戏台,只听得敲锣打鼓、咿咿呀呀。她们都懊悔,应该早点出发。 “同志,你们都是老树湾的女知青吧?” 一名公社干部走过来,把她们带到了观众区前排。 原来,红丰镇从雄狮戏院创立起,就定了个传统,但凡露天演出,前几排的“雅座”,都要留给老幼妇孺,男士和青壮年自动靠后站。 叶龄仙她们是女同志,也是支援农村建设的知识青年,自然更被优待。 女知青们互看一眼,心窝都有些热。她们刚坐定,“红脸王”就隆重登场了。 “红脸王”原名叫关长生,今年四十多岁,从小就在雄狮戏院学唱戏。 他的嗓音天生高亢、洪亮,加之后天勤奋刻苦,十八岁就登台,演绎红脸关公,赢得满堂彩,红透全县。 坊间流传,“宁愿不吃饭,也要看红脸。”、“少抽一口烟,不能没老关。”说的就是这位关师父。 大运动开始后,传统戏也自发地改良、革新。关长生不能穿长袍、不能唱关公戏,便加入龙虎班,改唱现代戏。 所谓龙虎班,多数由当地的戏曲名家组成。他们农忙时下田种地,农闲时搭班唱戏。在娱乐方式极度贫乏的村镇,他们无疑是顶级的明星。 关长生今天唱的,是《祥林嫂新编》。 这部戏中,关长生饰演一位地下党员,帮助祥林嫂这样的穷苦劳动妇女,打破封建礼教的束缚,打倒地主阶级的压迫,给了她一个完全不同于原著的结局。 戏里的“红脸王”,正义无私、嫉恶如仇,举手投足都是名家风范。现场观众阵阵喝彩。 热闹的人群里,只有叶龄仙一个人,全程泪流满面,像是宣泄着什么。 她哭的是“祥林嫂”,更哭的是自己。 故事里,杀死“祥林嫂”的,有苦难,剥削,封建礼教,还有流言蜚语。 现实中,叶龄仙上辈子,没名没分跟了高进武。爹娘不要她,老树湾的人也看不起她。 让她绝望的,除了高进武的折磨,还有旁观者的冷漠和嫌恶。那何尝不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如今,叶龄仙才明白,拯救一个人的皮囊容易,拯救一个人的灵魂,却只能靠她自己。 新编戏唱完,“红脸王”抱拳下台。观众们却意犹未尽,一遍遍喊着关长生的名字,要求他返场。 “红脸王”也要休息,保护嗓子。接下来,只有普通演员登台,轮番演绎经典唱段。 女知青们想继续看戏,又要去逛供销社,还计划去浴池洗澡,权衡了一下,不舍地站起身。 叶龄仙仍旧坐在凳子上,盯着戏台,如饥似渴。 “龄仙,你不去供销社吗?”同伴唤她。 “我想看完戏再去。”叶龄仙声音哽咽。 大家这才发现,她看戏看哭了。 “哼,有什么好哭的,戏子就是矫情。”朱红霜嘟囔着,“我们先走了,下午在来处汇合。你要是迟到,我们可不等你。” 几组选段唱完,观众陆续走了一半。 叶龄仙却越听越激动,原来现代戏也这么精彩。如果可以,她真想留在龙虎班,好好学唱戏呀! 想到这里,她不禁站起身,往戏班后台走去。 演出接近尾声,演员们都在后台换装。“红脸王”等主演,有专属的隔断,等闲人是看不见的。 当然,对后台好奇的,不止叶龄仙一个人。还有不少年轻的男孩子、女孩子,都挤在叶龄仙身边,好奇地往后台探脑袋。 突然,一股大力,抓住叶龄仙的肩膀,把她从人群里提溜出来。“小丫头,看啥看,不准看!” 叶龄仙被推得打趔趄,稳住脚,才看清眼前的彪形大汉。 这人五大三粗,一脸麻子,身上挂着一串钥匙,应该是戏班的司机,或者看护行头、道具的。 过去,见到这样凶神恶煞的,叶龄仙一定会吓得跑开,可现在,为达目的,她必须直面这个男人。 “这么多人,别人都能看,凭什么我不能看?”叶龄仙不服气道。 黄麻子笑了笑,其实,他早就盯上了她。 这姑娘模样水灵,身材瘦弱,裤腿还打着补丁。又穷又美,想必是个好欺负的。 “这片我说了算,我不让你看,你就不能看。” 黄麻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猥琐地推搡她。 他下手不重,却都落在女孩子的脸、脖子,等敏感部位。 他是故意的。叶龄仙太熟悉这种表情,她脸色苍白,泛起一阵恶心。 她知道,这种情况,示弱求饶,只会让男人变本加厉。 “我警告你,别再碰我。”叶龄仙攥着衣服口袋,冷冷道。 “警告我?”黄麻子像是听到笑话,反而肆无忌惮,伸向叶龄仙的胸口。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警……” 话没说完,男人就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是叶龄仙,从衣服里掏出了一把剪刀,狠狠刺破了他的咸猪手,鲜血一直流到手腕。 剪刀是叶龄仙出门前,特意藏在身上的,自从“梦醒”,她就多了这个防身的习惯。 她的动作很快,黄麻子根本来不及反应。 “救,救命,臭丫头杀人啦……”黄麻子躺在地上,捂着手心、手腕,痛苦地哀嚎。 前台的戏还在唱,遮住了他的喊叫。只有后台的人,闻声匆忙跑过来。 叶龄仙踢踢地上的男人,“别装了,皮外伤,死不了。” 她鄙夷道:“你继续叫,最好把派出所的人也叫来。在场的人都能证明,是你先欺负我,对我动手动脚的。我要让公安,先治你一个流氓罪!” 这话很管用,旁边有不少小孩子,帮叶龄仙说话,“没错,麻子活该,是他先摸漂亮姐姐的!” 黄麻子见状,立即爬起来,压低嗓子哼哼:“胡说,我又不是故意摸她。” 戏班里有不少女演员,都被他开黄腔调戏过,是不是故意,大家心照不宣。 僵持中,一个五十出头,身材发福的中年人,站出来打圆场。 “咳咳,既然是误会,老黄,你先去卫生所包扎一下吧,当心伤口感染。” 胖男人向叶龄仙作了个揖。单看动作,他摇头晃脑,也是个唱戏的行家。 “女同志,实在对不住,老黄就有这破毛病。但你也伤了他,这事能不能算了?别再麻烦公安了吧!” 胖男人擦了把汗。那个黄麻子,是“红脸王”的亲外甥,因为有这层关系,才会留他在戏班打杂。 平时只要不出格,大家对黄麻子都睁只眼,闭只眼。谁料今天,他想捏软柿子,偏偏碰了个硬钉子。 如果真闹到派出所,整个戏班也不光彩。 对方想息事宁人,叶龄仙偏不让他们如意 。 “我要找你们班主,请他出来见我。” 叶龄仙收起剪刀,扯来一把椅子。 “否则,除了公安同志,谁也别想打发我。” 她稳稳坐下。 第5章 戏班 叶龄仙提出要见班主,后台的人都乐了。 方才作揖的胖男人,笑眯眯解释:“女同志,这里没有班主。现在又不是旧社会,不兴江湖班卖艺了。我们龙虎班,是公社宣传队统一组织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 叶龄仙见他说话客气,便站起身,自报了姓名。她礼貌问:“师傅您贵姓?” 胖男人答:“在下马金水,是个唱丑儿的。” “丑角?那你就是戏班的老大哥!”叶龄仙笃定。 “这话怎么说?”马金水饶有兴趣。 叶龄仙:“因为,戏班不是都要‘尊丑’么?” 这,还真不是拍马屁。叶龄仙学戏时,先生说起戏曲渊源,重点讲过唐明皇李隆基。 这唐明皇,不仅爱听戏,还喜欢编戏,演戏。戏班在皇宫的梨园演出,他不仅在台下看,还要跑到台上客串。 而且,这皇帝专门扮滑稽、演丑角,逗得下面的人,想笑又不敢笑。 得益于这位皇帝,民间的戏曲文化快速发展。因此,不少跑江湖的戏班,都把唐明皇奉为“戏神”。戏箱里放着神像,每次开场前,都要打开,烧香拜一拜。1 连皇帝都演丑角,久而久之,“尊丑”的习俗也就延续了下来。比如,开饭丑角先吃,行头丑角先挑等。 不少江湖班,丑角艺人的威望,比当红的花旦、小生还高。 当然,所谓无丑不成戏。丑角演员唱念做打,举重若轻,论工夫、技艺也是一流的。 马金水笑成一朵花,“你这小姑娘,懂的还挺多。” 叶龄仙也不忸怩,弯腰请求道:“马师傅,我学过唱戏,您给个机会,留我在班里,做个学徒吧?” 旁边有人扑哧一笑,“这姑娘,倒是勇气可嘉。” 说话的人三十多岁,盘着发髻,画着乞丐妆。模样分明是个老旦,说话却是洪亮的男声。 “您是……祥林嫂?”叶龄仙意外,怎么是个男的。 那人笑:“我是祥林嫂,也叫蒋峥云,如你所见,是个男旦。” 刚刚在台上,这位蒋师傅,把祥林嫂演得惟妙惟肖,赚了观众不少眼泪。叶龄仙竟然没有看出来,他的真实性别。 可见,这龙虎班,果真是卧虎藏龙。她更加坚定了,想要留下来的决心。 蒋峥云又道:“知青小同志,今儿你算找对人了。老马虽然不是班主,却是公社宣传队的队长。戏班招人留人,确实归他管。” 叶龄仙期期艾艾:“马队长……” 马金水咳嗽一声:“呃,你都会唱什么戏?” 叶龄仙如报家珍:“《木兰从军》、《桂英挂帅》、《艳容装疯》、《莺莺拜月》……这些我都会。” 马金水却摇头,“这些都是古装戏,破四旧以来,都不能唱了。现代戏,你会唱吗?” 叶龄仙沉默了,自从下乡当知青,她只听别人哼过几句《刘/胡兰》、《娘子军》,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 马金水指指外面一堆围观的小孩,“这些孩子,都想进戏班。他们唱现代戏,张口就来,我们可一个都没收呐!” “不就是现代戏吗?我也会唱!”叶龄仙不服输的劲头又上来。 她看着蒋峥云,“我会唱《祥林嫂》,就是蒋师傅您中间唱的那段。” 马金水和蒋峥云对视一眼,心里都很惊讶。 《祥林嫂新编》是他们上周才排出来的戏。今天戏班第一次公演,外人绝没有听过,叶龄仙不可能会唱。 这姑娘的眼神太过灵动,像是会说话,溢满了渴望和请求。但凡是个爱戏的人,一定会被她打动。 “让她试试吧,反正都唱到送客戏了。”蒋峥云表态。 所谓送客戏,是指大戏唱完后,观众没听够,不肯走,要求主角返场。戏班通常会让学徒、新人登台。观众们一听,水平不佳,不满意,也就陆续离场了。 马金水叹气,指指入场处的门帘,对叶龄仙道,“请吧,叶师傅。” 前一段送客戏刚唱完,九龙口的师傅就接到了新曲牌令,敲敲打打,演奏起来。 时间太仓促了,根本来不及准备。可锣鼓就是命令,叶龄仙没有化妆、换戏服,就被人推了出去。 直面观众,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自幼学戏,却从来没有做为主角,正式对外演出过。站上戏台这一刻,她才知道,“遗世独立”,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好在,叶龄仙从小记忆力就好,唱词和曲调,都学得很快。有时候,教戏先生唱一遍,她就能记个七七八八,跟着哼唱出来。 而且,地方戏的唱法、节奏,本来就有规律可循,乐器师傅也能根据演员的发挥,随时调整拍子。 她只能凭借记忆,厚着脸皮,硬唱。 临近中午,戏迷大都已经离场,零零散散,只有数十个观众。 上来一个清汤寡水的小姑娘,似乎是龙虎班的新学徒,观众见了,倒也宽容,期待听她唱几句。 可叶龄仙一开口,台上台下,都变了脸色。 曲拍不合,词也改了,老旦步走得不像,唱功更是一般。高不成低不就,和前面的专业戏曲演员对比,妥妥的车祸现场。 叶龄仙自己也慌了。 业精于勤荒于嬉,她不是不知道原因。 唱戏这事,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同行知道;一周不练,观众知道。她一年多没开嗓,别说唱选段,就是扎马步都费劲。 戏唱成这样,她羞愧又绝望,声调也开始颤抖。 “什么玩意啊,这种水平,也好意思上台?丢人现眼!” 台下嘘声一片。 戏唱到一半,送客戏唱成了赶客戏,观众几乎全走了。 叶龄仙再也唱不下去,只想跑回幕后,落荒而逃。 可是,她注意到,观众区后排,始终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曲着长腿,斜跨在二八大杠上,微微侧身,沉默地盯着戏台。 是程殊墨,他在……听她唱戏? 叶龄仙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梨园有规矩,一段戏没唱完,哪怕台下只剩一个观众,台上的演员,也必须唱到最后。 所以,即使再难堪,因为有程殊墨这“唯一的观众”,她只能坚持唱下去。 不委屈是假的,这人,既然大家都认识,他就不能回避一下,非得看她当众出丑吗? 可是渐渐,叶龄仙发现,不管自己唱得多烂,程殊墨的脸上,都没有嫌弃和嘲笑。 甚至,他单手扶着车把,轻动食指,合着琴弦的节拍。 他平静地盯着舞台,像是认真欣赏一出好戏,眼睛里,还隐隐藏着同情,以及期待。 叶龄仙突然觉得,这一刻,程殊墨的眼神,和上辈子那个从天而降、无私援助她的恩人,是完全重叠的。 就连他额头,刚刚结痂的伤疤,也不再冷硬,而变得柔和起来。 一股暖意注入胸膛。上辈子,最糟糕的事情都经历过了,眼前的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慢慢找回冷静,一个回闪,跟上了乐器师傅的节拍。 叶龄仙今天唱的这段戏,调性原本是凄苦、哀怨的。可后半段,既然忘了词,她索性直抒胸臆,放开了唱。 【是非不分何为地,见死不救枉做天!巾帼须眉当自立,敢教日月换新颜!】 尤其最后几句,她指天唤地,唱的全是刚强和骨气,还吸引不少路人回头,纷纷停下脚步观看。 最后一声镲响,叶龄仙收了势,不及待,朝台下远处望去。 程殊墨仍旧斜跨在二八大杠上。他似乎笑了一下,又像没有。她来不及细看,戏台的大帷幕,就缓缓拉上了。 回到后台,叶龄仙的心凉了半截。第一次登台就演砸了,留下来的希望很渺茫。 果然,后台不少人对她指指点点,就连“红脸王”关长生,都从化妆间出来,同马金水、蒋峥云争论着什么。 关长生已经卸了妆,穿着便服。他保养得很好,剑眉星目,很有武将气势。 当着叶龄仙的面,他直接道:“老马,我不同意让这丫头加入戏班。唱功不行就算了,好好的祥林嫂,让她唱成了窦娥冤,现在就改词改调,以后还不得上天?” 叶龄仙心灰意冷,却也理解“红脸王”生气的原因。 梨园行当,最忌讳后生改前辈的戏,尤其是新戏,祥林嫂都“觉醒自救”了,他这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的英雄,还怎么唱主角? 马金水虽然年龄大、资历老,还是公社宣传队长,却很重视关长生的意见。毕竟,这可是龙虎班的台柱子。 他好脾气解释:“老关,我们让叶知青试戏,还不是因为,你外甥先对不起人家嘛。” “哼,亏得黄麻子去包扎了,否则,我先拿大刀砍了他!” “红脸王”气成了真红脸,却也分得清是非黑白。 “那小子犯了错,该抓抓,该判判,哪怕亲儿子,我也不包庇。但是唱戏不能儿戏。” 关长生指着叶龄仙,“这丫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叶龄仙当然知道,自己现在几斤几两。她并不反驳,只决心道:“我现在不行,但是以后会练,会学的。” 关长生冷哼一声。 男旦蒋峥云,突然上前,把叶龄仙拉到身边,“我看这姑娘,挺有灵气。她唱的祥林嫂,很有想法,是个好苗子嘛。” 蒋峥云翘着兰花指,取来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递给叶龄仙,“你拿去,好好学。” 叶龄仙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都是手抄的曲谱和唱词。除了《祥林嫂新编》,还有不少现代戏,细致到每一个角色。 “蒋师傅!”叶龄仙内心震颤。 对于戏者来说,戏本的重要性,不亚于战场上的枪支弹药。 蒋峥云摆摆手,提出建议:“老马,老关,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五一劳动节了。不如,再给这丫头一次机会?” 马金水立即点头,“我看行,省得人家说,咱们对小辈太刻薄。老关,你觉得呢?” 红脸王又哼,“一个多月,我看她能唱成什么样。” 他说完,袖子一甩,回化妆间了。 “那就这么定了。”蒋峥云冲叶龄仙眨眼。 他故意施压:“小丫头,好好保存我的本子。五一劳动节,咱们还在这儿搭台唱戏。你要是再砸锅,被观众轰下台,我可保不了你。” 马金水也安慰她,甚至打包票:“知青同志,回去好好练。你要是唱得好,到时候,我亲自去你们大队要人!” 这就是还肯招她的意思了,叶龄仙又燃起熊熊希望。 “蒋师傅,马师傅,谢谢你们!我回去一定好好练,绝不让你们失望!” 叶龄仙深深朝他们鞠躬。 离开龙虎班,叶龄仙像踩在棉花上,全身虚浮着,仿佛做了个美梦。 每隔五分钟,她就要打开黄书包,确认蒋师傅的戏本子还在,才会放下心来。 直到下午,她才想起来,今天还要帮李青荷采买东西。 吃饭是来不及了,也没钱去国营饭店打牙祭,叶龄仙咽了几块干粮,匆忙赶到供销社。 妇女节的缘故,买东西的人比平时更多,供销社不少东西都卖完了。 “卫生纸,袜子,手套,炒花生……”叶龄仙拿着李青荷给的清单和钱票,在队伍里挤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买齐。 她掂了掂,好家伙,吃的用的,有大半麻袋,比自己一整年买的东西还多。 很正常,李青荷的父母怕女儿吃不了苦,经常寄生活费过来。李青荷的零花钱,向来比旁人多。 相比之下,叶龄仙只给自己买了一些布料、针线和纽扣,实在少得可怜。 路过食品区,货架上摆着一排老式鸡蛋糕,圆乎乎,金灿灿,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别说这种高级点心,就是白砂糖,她都已经很久没吃到了。 叶龄仙的肚子,忍不住叫了一下,像是抗议,刚刚吃的那块干馍馍,根本不顶饿。 可是问问价格,再数数口袋里的毛票,她只能多闻几下,咽咽口水,强迫自己离开这里。 没关系的,现在穷一点,等考上大学,会好起来的。 她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买。 新华书店。 售书员疑惑地看着叶龄仙,又问了一遍:“知青同志,你确定要买……高中数学课本?” 叶龄仙点点头。 十二月就要考试了,文科要考语、数、政、史、地,只有数学是她的弱项,必须尽快抓起来。 她解释:“我觉得,高考说不定就快恢复了,咱们还是要好好学习的。” 得,又一个憋疯了的知青,竟然还幻想着,停滞了十年的高考会恢复?售书员同情地看着她:“高中课本这里没有,只有几本题册。” “也可以的。”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售书员抱来一打资料,“你要几本?” 叶龄仙口袋里只剩三块钱,顶多再买两本书。 她很想全部买成数学,可是,一想到那双深沉的眼睛…… “先要一本吧。”她又问售书员,“同志,你们还有英语方面的书吗?” 售书员立即板起脸:“资本主义的东西,我们才不卖。” “啊,不是。对不起!我不是崇洋媚外,就是想着,我有个……朋友,高考应该会用上。” 叶龄仙很紧张,万一解释不清,被人告到公社就麻烦了。 果然是书呆子,想回城想疯了,售书员已经开始怜悯她。 “哎同志,你等等,我们组长那里,好像有一本。” 犹豫片刻,售书员还是叫住叶龄仙。 买第二本书,耽误了不少时间。从书店出来,天已经黑透了。 叶龄仙心慌,匆忙赶到来时的路口。 路口空荡荡的,连个民兵的影子都没有,果然,朱红霜她们已经走了,没有等她。 可迟到的是自己,叶龄仙怪不了别人,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公社和老树湾大队中间,隔着一座大山,徒步走回去,起码三四个小时。 她一个年轻姑娘,独自走夜路,万一遇上坏人或野兽……不能往下想。 肩上扛的麻袋虽然很沉,但是摸摸戏谱和新书,她又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很值。 走到半山腰,黑黢黢的树林里,突然传出一阵窸窣的响声。 叶龄仙顿住,背后开始发凉,该不会有狮子,老虎吧? 她紧紧握着剪刀,藏到一棵大树后面,侧耳倾听,似乎是……有人在说话。 顺着声音,叶龄仙隐约看见,树林深处的草丛里,歪歪扭扭,躺着一辆熟悉的二八大杠。 自行车的主人,正被几个二流子,凶狠地围着。 寒光一闪,叶龄仙看见,他们都拿着扳手、铁钳等工具。物件不大,下起狠手,却能致命。 这些人不是老树湾的,叶龄仙脸都吓白了。 她总算明白,程殊墨脸上的伤,是哪儿来的了。 第6章 护送 围攻程殊墨的,是隔壁西岗大队的知青。 和有山有水的老树湾不同,西岗大队四面环山,多山缺水,群众吃水都困难,每天都要绕到很远的澄河拉水。 而这条澄河,偏偏只流经老树湾。 时间久了,西岗的人一直觊觎着,想把澄河划到自己大队。老树湾的群众当然不答应,他们祖祖辈辈,也都指着它生活、灌溉呢。 双方干部,每次去公社开会,都吵得脸红脖子粗。问题一直没解决,两边的积怨倒是越来越深。 这次,程殊墨单独遇上他们,实在不走运。 对方四五个人,为首的知青,穿一件破旧的军大衣,留着刺猬式的寸头,长得又黑又瘦。 他脸上有一条刀疤,从颧骨划到唇角,看上去格外狰狞。 “程公子,没想到吧,你也有栽到我手里的时候。听说,你现在是老树湾的收购员,还混上了二八大杠?咱们斗了这么多年,有这好事,你不叫上我,说不过去吧?” 他转着手里的锤子,鹰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程殊墨,声音非常刺耳。 程殊墨全然不在意,“雷彪,少他妈废话,你们这么多人,在这儿等一天了吧。” 雷彪也不否认,“哼,别怪我以多欺少,你这人比兔子还精。今天,要不是我一直找人盯着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你那两个跟屁虫,没来护驾吗?” 叶龄仙躲在大树后面,感到惊讶又自责,看样子,程殊墨和这个刀疤知青,很早就认识了,他们似乎还是宿敌。 难怪,他一开始,并不想接这份差事。 但此刻,程殊墨脸上毫无惧色,甚至还有些不屑,“说吧,你想怎么了结?” “简单,你把二八大杠,还有身上的钱,都给弟兄们留下。” 雷彪很得意,“从小到大抢地盘,我受了你不少窝囊气。你再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叫声‘彪哥我服了’,今儿我就放了你!否则,别怪我卸你一条胳膊。” 程殊墨像是听到笑话,“瞧你那出息,几件破事儿,记这么久。” “破事?” 像是被唤醒难堪的回忆,雷彪指着自己的脸,愤怒道:“程殊墨,就说我这条疤,是不是你害的?要不是因为这条疤,我早就去兵团当战士了,怎么会沦落到这小山沟,连口干净的水都喝不上!” 程殊墨也冷了脸:“比起被你举报,而丢掉工作、病死在劳动棚的老师们,老子赏你一道疤,算客气了。” “放屁,那些都是反动派学术权威,他们犯了错,是他们活该!” 雷彪恼羞成怒,“我就举报了,怎么了?实话告诉你,你当不成兵,也是我举报的。要怪就怪你爸,他可是机关干部,不帮亲儿子说情就算了,还把当兵机会让给你那便宜哥哥,真是偏心啊。” 似乎触及到什么,程殊墨明显动怒了,他咬着牙,握紧了拳头。 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理智,“不就是要钱吗,等着。” 他背过身,低头打开书包。 雷彪以为他认输,也不催促,任他数钱。 程殊墨翻着书包,摸到一个东西,突然转身,直直对准雷彪,“不许动。” 他手里,是一把自制的弩,尺寸不大,箭头却很锋利,用来打猎都没问题。 “艹,你玩阴的!”雷彪下意识抡起锤子。 他身后几个人,也都抓紧了铁械,随时砸过去。 程殊墨扣紧弩弦,“想好了,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箭快?” “彪哥!”小弟们担忧地看着雷彪。他们到底读过书,只想给西岗大队出口气,并不敢真闹出人命。 雷彪也知道程殊墨的准头,会跑的,肯定赢不了会飞的。 但人可以输,气势不能输。他扒开军大衣,拍拍心脏的位置,“程殊墨,有本事,你往老子这儿射。” “我不杀人。” 程殊墨微微上移箭头,对准雷彪的左眼,“听说,你奶奶生病住院,你一直想回去看看。我废你一只眼睛,给你一个回城医治的机会,你是不是应该谢我?” “程殊墨,你敢!”雷彪明显慌了,如果眼睛没了,跟废人有什么区别。 双方还在僵持,叶龄仙的心快跳到嗓子眼。 程殊墨或许不会吃亏,但若真伤了雷彪,他会留下案底,以后高考、工作都很麻烦。 她必须制止事态升级。 正纠结着,她灵机一动,突然对着空旷的土路,大声喊:“公安同志,快!就是前面,有人打架!” “有公安?快跑!” 闹事的都是年轻人,他们一听公安来了,条件反射一般,四处逃散了。 还有两个胆小的,跑得急,锤子、扳手掉在地上,都不敢捡。 倒是雷彪,一边跑,一边回头放狠话,“程殊墨,这次算你走运,咱们走着瞧!” 小树林很快安静下来。 叶龄仙没想到,她的一句话,效果会如此明显。 她想出去看看情况,却发现自己双腿有些麻,纯粹是被吓得。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程殊墨收好□□,迅速捡起锤子、扳手,据为己有。最后,扶起二八大杠……骑上就走。 毕竟,打架这事不光彩,打输了住院,打赢了坐牢,碰上公安,谁都没好处。 叶龄仙却慌了,忍不住喊:“哎,程知青——” 程殊墨这才发觉身后有人,他倒回自行车,绕到大树后面。 叶龄仙独坐在草丛里,衣服上、头发上,都粘了枯枝败叶。 这姑娘,不是落水,就是掉坑,他忍不住抽抽嘴角,“叶知青,你的爱好,还真……特别?” 什么话!叶龄仙拍掉身上的枯叶,微微赌气:“程殊墨,我刚刚可是帮了你!” 程殊墨平静地看着她,似乎并不奇怪,她会出现在这里。 他自己呢,上午在供销社送完货、算完账,中午路过人民剧场,听了一段现代戏。不知怎么的,傍晚在路口,看见女知青们都被大队司机接走了,唯独没有那位唱戏的叶知青,便鬼使神差等了一会儿。 结果,小戏子没碰到,倒是和老对头干了一架。 说到叶龄仙,在男知青的夜聊话题里,她漂亮且瘦弱,是一盏不折不扣的美人灯。但在程殊墨看来,她绝不是盏省油的灯。 几个月前,某数字帮被粉碎,不少女知青为了回城,把主意打到高进武身上。这位叶知青也不例外,否则上次,就不会有什么落水戏码。 当然,程殊墨并不反感女同志的这些小心思。他自己就是个狠角色,很清楚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道理。 所以,他并不排斥叶龄仙,当然,也没有过多的喜欢。 出于礼貌,他嘴上敷衍:“那谢谢咯。” 叶龄仙很想说,谢谢不可以加咯。但对待“恩人”,她有十倍的礼貌和耐心,不与他计较。 两个话少的人,再次陷入沉默。 叶龄仙揉了揉腿,麻木已经缓解,便站起身,打算先行离开。 程殊墨冷不丁问:“叶知青,你会唱地方戏?” 叶龄仙点点头,心想,今天中午,他不是已经看见自己当众出丑了么。 “《木兰还乡》这段戏,叶知青会唱吗?”他又问。 刀马旦的基本功,叶龄仙当然会唱。可这上升到政策觉悟问题,即使程殊墨问,她也只能摇头,“我不会唱,那是古装戏,我才不喜欢。” 程殊墨怔住,眼底似乎划过一丝失望。 但很快,他还是拎起叶龄仙的大麻袋,不由分说,绑到前排的车把上。 “还挺沉。”他随口道。 “帮人带的,都是生活用品。”叶龄仙没提李青荷,怕她再落个“骄奢浪费”的名头。 程殊墨:“走吧,我送你回去。” 这是要她坐上后座,载她回大队的意思? 叶龄仙犹豫了,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动作会不会太亲密了? “不坐也行。”程殊墨长腿跨上自行车,作势要骑走,“不过,你要小心,雷彪他们如果发现被骗了,可能还会折回来……” “不不,我要坐的!”叶龄仙急忙扒住后座,一屁股跳上去。 开玩笑,且不说再遇上二流子,三个小时的山路,如果真走回去,就算天没亮,她的脚也废了。 “嗯,坐稳了。” 一声铃响,二八大杠再次启动。 叶龄仙紧紧抓着后车座。 上山的路不好走,也亏她这两年没怎么吃过饱饭,饿得人比黄花瘦,还没程殊墨早上驮的那两包农副产品重。 话说回来,程殊墨的体力是真好,双腿长劲有力,蹬车不费劲,一路上坡,还不带喘息的。 反观叶龄仙,后背挺得笔直,生怕自己的肩膀碰到他。真是坐车的,比骑车的还累。 她不禁好奇,平时,俩人都在同一个食堂吃糠咽菜,可在体力上,差别咋就那么大呢? 叶龄仙其实还想问,自己的棉鞋,是不是他帮忙找回来的。可鞋子是私物,万一不是他,那就尴尬了。 更何况,他又像个闷葫芦,半天不说一个字,还是算了,不问了。 两人这样沉默着,只有月光,能听见他们不同以往的心跳。 爬过山坡,下山的路就轻松多了。 夜风徐徐,吹起程殊墨散开的外套,让他的肩膀更显宽阔,也为叶龄仙遮挡了更多寒风。 突然,前轮猛地刹车,叶龄仙猝不及防,堪堪撞上程殊墨的后背,“哎呀!” “抱歉,窜出来一只野兔。”男人解释完,继续骑车。 “我没事。”叶龄仙揉揉吃痛的鼻子,仍旧拉开距离,坐得比上课听讲还端正。 她心里却想,这人,连只野兔都要避让,难怪他手握强弩,却从不用在打猎上。 好不容易下了山,沿着澄河走,过了桥,就是老树湾大队了。 上桥之前,叶龄仙紧急叫停,从车上跳下去。 她委婉道:“程知青,谢谢你,就送到这里吧。” 程殊墨点头,知道她是为了避嫌。 他解下麻袋,还给叶龄仙,“你走前面,我半个小时后再回去。” 他考虑得很周全,这样对谁都好。叶龄仙感激一笑,独自走上石桥。 等待的时间百无聊赖,程殊墨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这姑娘长发细腰,弱弱一个人,吃力地扛着半人高的麻袋,像一只浑身是劲的小工蚁。 小小的一只,却蕴含着大大的能量。 想到今晚,被柔软撞了一下腰,他烦躁地想点一支烟,却又忍住了。 突然,“小工蚁”走到一半,放下麻袋,小跑着折了回来。 她捧着一个厚厚的书本,献宝一样,举到程殊墨面前。 “差点忘了,程知青,这个送给你!”她跑得太快,额头上沁了汗珠,也来不及擦。 程殊墨随手翻了一下,十指像是触电。 书里密密麻麻,全是英文。 第7章 练功 叶龄仙送给程殊墨的书,是一本全英文的外国小说原著。 由于政策原因,小说的封面早就被人撕掉,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上面还写着六个大字——《科学养蛙指南》。 程殊墨只看一眼,就猜到小说的原名,“The Gadfly……这是《牛虻》?” 果然,他并不是不学无术的二流子,至少,英文比她好多了。 叶龄仙点点头,很欣慰,“程知青,谢谢你送我回大队,也谢谢你上次在河边帮我。希望你收下书,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祖国的建设添砖加瓦。” 《牛虻》讲述了一个革命青年,历经挫折,始终坚守信仰,并为之奉献生命的故事。知青们都不陌生。 这本书曾经风靡全国,引来百万青年拜读。其受欢迎程度,不亚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可惜后来,它和很多外国名著一样,都被划成禁书,销声匿迹。 受家庭环境的熏陶,程殊墨十几岁,就把中英文双版背得滚瓜烂熟。 他是喜欢这个故事的。他甚至已经很多年,没有认真坐下来,背一背单词,读一读英语了。 但此刻,他隐忍地看着这本书,却没有接。 叶龄仙以为他是避嫌。毕竟,一个女同志,上赶着给男同志送东西,确实不太合适。 可她真心希望,程殊墨能通过学习,走上正道,而不是在这里,整日和混混斗殴,破罐子破摔。 捧书的手开始颤抖,叶龄仙却没退缩。 她语无伦次地劝:“我知道,你不喜欢读书。可咱们都是知青,就算下乡插队,也不能忘了学习。说不定,今年高考就恢复了,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这本书可以学英语,你以后考大学,报考英语专业,最适合了……” “我为什么要考英语专业?”程殊墨突然问。 叶龄仙一愣。至少,他没有问,高考为什么会恢复,也没有笑她异想天开。 “因为,我听说你父亲,是一位非常出色的高级翻译,他会说四国语言,为祖国的外交事业,做出了很多贡献。所以我相信,你也能考外交学院,成为像他一样优秀的人。”叶龄仙干巴巴解释。 程殊墨却面露不耐,打断她:“像我父亲那样,和前恋人纠缠不休,伤害妻子,对家庭不负责任吗?” “什,什么……”叶龄仙张大嘴巴,这是她从未了解过的情况。 她不知所措,“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家事,也无意冒犯。” “够了,我不需要这些反动的书,也不会考什么外交学院,我甚至对英语……完全不感兴趣。” 他摆摆手,像是嫌弃一个烫手山芋,“我不需要外人指手画脚,包括你。” 啪的一声,那本《牛虻》掉在地上,瞬间沾满了污泥。 “你,你怎么能这样!”叶龄仙心疼这本书,更心疼他自暴自弃的态度。 “我就这样,烂人一个。” 程殊墨冷着脸,“所以不用讨好我。至少,在知青回城这件事上,我不是高进武,我和我父亲都帮不了你。” “你……你混蛋!”叶龄仙气得说不出话。 他怎么能以为,自己向他示好,是为了骗取回城的机会呢?她只是,把他当做自己的“恩人”呀。 但客观来讲,他们原本就没什么交集。最近,是她主动,又是拦人、又是送书的,这个节骨眼儿,很难不让人误会。 “程殊墨。”叶龄仙直呼他的名字,愤怒地强调:“我没巴结高进武,我也看不上他。至于你……爱信不信。” 说完,她捡起《牛虻》,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程殊墨留在原地,独自吹了阵冷风,很快平静下来。 他其实也意识到,自己对一个女孩子,说话有些重。 平时城墙一般坚固的心理防线,怎么今晚,被她戳了软肋,就失态了呢。 程殊墨仍旧信守承诺,在桥头多等了一个小时,才往大队走。 但这一次,叶龄仙再也没有折回来。 叶龄仙扛着大麻袋,回到知青点,正撞见几个女知青,结伴跑出来。 前面的李青荷,一见她,又惊又喜,扑过来抹眼泪,“龄龄,吓死我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们正要去大队报告,上山找你呢!” 原来,傍晚的时候,女知青们在镇公社路口,一直等不到叶龄仙。朱红霜是班长,认为她肯定先回去了,便要求大家不要干等。 她们乘车先走,到了宿舍,才发现叶龄仙并没有回来。 李青荷当时就急了,要去大队报告情况。朱红霜怕领导批评她,身为班长没有团结好成员,所以一直拖到天黑才去找。 此刻,见叶龄仙平安归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惭愧地向她道歉:“龄仙,对不起,是我们没有等你。” 朱红霜却努努嘴,不满道:“她都这么大人了,一点集体意识都没有,自己贪玩看戏,耽误了时间,还能怪我们吗?” 李青荷忍不住呛声:“你别这么说,龄龄是为了帮我买东西,才不小心迟到的。” 叶龄仙折腾了一天,又在程殊墨那里受了打击,身心都很累,只想偃旗息鼓。 她按住李青荷,向其他女知青道歉:“对不起,是我记错了时间,让你们担心了。” 女知青们立即围上来,纷纷安抚叶龄仙,倒把朱红霜晾在了一边。 傍晚的事就此揭过。叶龄仙打开麻袋,“青荷,快点点,你要的东西都买齐了。” 李青荷破涕为笑,有哪个姑娘,不喜欢拆包裹呢? 她买的东西很多,吃的、用的非常全面,女知青们都羡慕不已。 李青荷是个不差钱的,做人也大方,她拆开炒花生,给每个人都分了一把。 只有朱红霜没接,暗暗骂了句,“资本家的女儿,就是爱显摆。” 李青荷早已习惯,没理朱红霜。她又掏出新买的香皂、头绳,塞到叶龄仙手里,“龄龄,这些送给你,谢谢你帮我买东西。” 叶龄仙不想欠人情,委婉拒绝,“我用惯了皂荚,哪用得了这么好的香皂?”她拍拍书包,“再说,我自己也买了不少东西呢。” 李青荷见叶龄仙还买了布料和针线,不禁惊讶。众所周知,叶龄仙一年四季,也就五六套衣服。洗了又穿,穿了又洗,光补丁都打了好几个。 “龄龄,你要自己做衣服吗?”李青荷为好友高兴,“真好,你身上的衣服,都打补丁了,是该换一换了。不然,你长得这么好看,不穿新衣服,真是浪费了。” 叶龄仙噗嗤一笑,“什么好看不好看的,脸又不能当饭吃。”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一直沉默的朱红霜,冷不丁开口:“叶龄仙,好好的,你怎么突然打扮起来了?你是不是也听说了……那个消息?” “什么消息?”叶龄仙一问,大家都好奇了。 朱红霜:“哼,你还装不知道?我听说,公社已经明确,给咱们大队,分了一个知青回城的名额。只要平时表现好,大队长签字盖章就行。怎么,高大哥没有告诉你吗?” 这话一出,知青们都愣住,看向叶龄仙的眼神,也复杂起来。 高进武看上叶龄仙不是秘密。这么重要的消息,如果叶龄仙藏着掖着,就不太厚道了。 “朱红霜,你是听高进武说的吧?”叶龄仙气笑了,“且不说消息是真是假,我提醒你,离高进武远一点,他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叶龄仙好意暗示,就差把“高进武是个坏蛋”刻在脸上了。朱红霜却觉得,她是在故意挑拨。 “高大哥怎么了?他又不会骗人。你说消息是假的,那你买什么布?穿什么好看衣服?你还不是想……回城?” “勾汉子”三个字,朱红霜实在没脸说。 叶龄仙懒得解释,只从书包里,大大方方掏出数学题册,摆在桌子上。 “没错,我是想回城,但我一不靠关系,二不靠男人,而是要通过高考回去。我相信,高考很快就会恢复,一年考不上,我就考两年;两年考不上,我就考十年,直到考上大学为止!” 身为重生者,叶龄仙并不介意,提醒大家高考很快就会恢复。多一个姑娘,通过学习改变命运,总归是好的。 可惜,没有人和她一样“乐观”,也没有人对这本书感兴趣。 和其他人一样,女知青们,包括李青荷,都没有相信她。 她们甚至觉得,叶龄仙简直痴人说梦。天知道猴年马月,高考才能恢复?与其靠学习,还不如靠关系,甚至靠男人。 但这话不能明说,名额很宝贵,竞争又激烈,真是越想越惆怅。 没有心情再闲聊了,女知青们怀着心事,钻进了各自的帘帐。 等到夜深人静,所有人都睡着了,叶龄仙才从书包里,摸出蒋师傅送给她的戏谱,还有那本全英文的《牛虻》。 叶龄仙不太懂英文,也不打算考英语,可她还是把这本书捡回来了。 毕竟,斥资两块钱巨款,能买一大筐鸡蛋呢,总不能浪费吧。 叶龄仙小心翼翼,把《牛虻》和数学题混在一起,锁进小柜子里。 第二天,天蒙蒙亮,公鸡还没打鸣,叶龄仙就偷偷起床了。 她抹了把脸,带着水杯和戏谱 ,悄悄溜出知青点。 她顶着黎明,沿着澄河,往西山走去。 从今天开始,她要捡起中断了一年的习惯,每天早晨过来练功,唱戏。 西山有一片大队责任林,种满了果树,还藏着捕兽夹。只有果树成熟期,才会有人值守,平时山里很安静,也没什么野兽。 伴着清脆的鸟叫声,叶龄仙一路通畅,很快登上半山腰。 半山腰有一处隐秘的洼地,三面环石,被老树层层围着。既能防风防雨,还能遮挡声音,唱戏的调门再高,也不会传到山下。 这是叶龄仙的“秘密基地”,刚到老树湾时,她就经常在这里偷偷练戏。 许久没来,她还以为这里会长满杂草,所以出门时,特意带了把镰刀,一来防身,二来清扫场地。 没想到,眼下,她的秘密基地干干净净。石缝里,甚至还长出了几朵小野花。 真是块风水宝地,叶龄仙没想太多,找到一处矮石,开始压腿。 开始有些不习惯,好在她年轻,腰肢柔软,一会儿工夫,关节、筋骨就活络起来。 行当里说,“饿着练功,饱着唱戏”。叶龄仙没吃早饭,饿着肚子,练功倒也轻盈。可是一开嗓,气息不足,难免拉垮。 她有点沮丧,摸摸怀里的塑料杯,热水已经凉透,根本起不到“醒嗓”的作用。 但她还是打开戏谱,一字一句唱了起来。想要练就安身立命的本事,不吃点苦怎么能行呢? 好在,叶龄仙唱戏有灵性,音准又好。半个小时,她就把一段戏顺了下来,唱得颇有韵味。 又过了一会儿,她看了一眼山下,远处的大队食堂,已经升起袅袅炊烟。 叶龄仙收好东西,恋恋不舍地离开秘密基地。 她必须赶在食堂开饭前,假装出门晨练,去找同伴汇合。 然而,一走到山下,她就碰到了,每天雷打不动、真正来晨跑的程殊墨同志。 第8章 比赛 出来晨跑的缘故,程殊墨穿的非常清凉。 他脱了外套,上身只穿一件蓝白条的短袖,前胸后背都出了汗,臂膀精壮,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路过叶龄仙时,他定住脚,似乎好奇,她怎么从这个方向下来。 鉴于昨晚的不愉快经历,叶龄仙招呼也不打,径直越过他,往食堂去了,连正眼都没给。 程殊墨似乎也明白她生气的原因,没有辩解什么,只是看着她背后的西山,若有所思。 早饭过后,所有人在澄河岸边集合。 开春之后,冰面化了,河水也开始流了,每年这个时候,清理澄河的枯枝、杂物,是老树湾大队的第一要务。 用王支书的话讲,澄河就是老树湾大队的母亲河,河道干净了,群众吃水才健康。 依照惯例,高队长组织着,把人分成四个小组。以大石桥为界,前后左右,分别由男、女知青,男、女队员,分区包干。 女知青和女队员,因为人数、体力差异,任务面积分的相对少些。 但河道淤泥多,两岸湿滑,杂物又是流动的,非常不容易打捞。半天下来,男知青、男队员们,早早完成了任务,女知青、女队员们,却还落后一大截。 尤其女知青,衣服个个沾满了泥点子,脏得像个泥娃娃。 “叶知青,你休息一下,我来帮你吧。”高进武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女知青组,按住了叶龄仙的耙子。 叶龄仙触电一样,下意识后退,“高同志,你这是干什么?” 周围的人立即围过来,对叶龄仙和高进武指指点点。朱红霜看着他们,眼睛都快瞪出火。就连准备收工的男知青队,也留下来看热闹。 “高同志,谢谢你对女知青组的帮助。但是妇女能顶半边天,我相信,我们可以独立完成任务。”叶龄仙语气冷漠,故意淡化自己,让话题往团队上引。 高进武语塞,其实他也知道,不该在公众场合让叶龄仙难堪。 可是最近几天,他根本没有和叶龄仙说话的机会。每次在农场远远碰上,她总是冷着脸躲开。 高进武不明白,叶龄仙怎么像变了个人,至少从前,她还会接受自己的好意,还会羞涩地喊他一声高大哥。 今天,见她干活这么辛苦,他实在不忍心,才走过来主动帮忙。 一帮人等着看好戏。女队员里的马冬霞心里不舒服,跳出来,扯着嗓门喊话:“高大哥,我也是女同志,我的活也没有干完,你怎么不帮我呢?你眼里,是不是只有叶知青呀?” 男队员里有人起哄:“马冬霞,你犟得像头牛,怎么能跟人家知青比?你看上谁了,让他也来帮你不就行了!” 高队长不忍见儿子被调侃,厉声喝道:“吵什么吵,队员之间要互帮互助,大家都是为了劳动,不要说三道四!” 马东霞不服:“既然叶知青有人帮,我也要找人帮忙。而且我还要跟叶知青比赛,看看谁才是最能干的!” 让叶龄仙和马冬霞比体力活,输赢根本没有悬念。但为了劳动进度,高队长好笑道:“说说,你想让谁帮你?” 马冬霞不是个含蓄的人,这会儿却收起了嚣张,露出几分羞涩。 她指着男知青最后排,唯一没有看热闹的人——“我要让程殊墨程知青帮我,我就看上他了!” 这话可真够直白的,队员们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甚至吹起了口哨。 可是男知青们,尤其是吴俊和猴子,都觉得马冬霞铁定会被拒绝。 说来奇怪,程殊墨这人打架、吸烟、溜街,简直无所不干,唯独在男女关系上非常保守。 他虽然混得不怎么样,但凭借一张逆天的帅脸,每年都有不少小村姑,偷偷在小树林里,向他示好。兄弟们羡慕得不行,他却每次都直男拒绝,连逢场作戏、谈个恋爱都不肯。 至于劳动这种事,他能把自己的活干好就不错了,哪能指望他,再去帮助马冬霞呢? 然而,一直置身事外的程殊墨,居然站出来,走到了女队员的河道区。 “行啊,我帮。”他接受了马冬霞的邀请。 吴俊和猴子惊掉下巴,怀疑自己眼花了。 叶龄仙的心,不知道为什么,也狠狠揪了一下。 程殊墨看兄弟一眼,“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下来帮忙,小时候没学过助人为乐?” “助人为乐?”猴子怀疑自己幻听了,“哥,咱们认识二十年,我就没见你这么高尚过。你该不会转了性,突然喜欢这个……” “别胡说。”吴俊打断猴子,“程哥发话让咱帮,赶快下去帮。” 男知青们向来团结,程殊墨在他们当中,威信似乎很高,吴俊和猴子动手后,男知青也都自发地下去,共同帮助女队员。 而男队员这边,一看男知青们都下水了,也不好干站着看热闹,也纷纷下河,去帮女知青组劳动。 于是,原定四个人的比赛,就这样变成了两拨人的比赛。像是拔河,双方都不服输,越干越起劲,热火朝天。 可惜女知青上午实在拉胯,进度落后太多,男队员也没能帮她们力挽狂澜。最终,还是男知青和女队员获胜,提前十分钟完成了任务。 落后者并没有什么惩罚,叶龄仙却第一次输得有些憋屈。 尽管事实上,由于男同志的加入,她们都提前完成了任务,节省了不少时间和体力。 高进武看出叶龄仙的失落,自责道:“叶知青,对不起,我应该再快一点。” 眼前的男人满头汗水,憨厚的脸上全是遗憾。叶龄仙再抵触他,也不好冷言冷语,只轻轻说声谢谢,低头走开了。 相比女知青的低落,女队员那边热闹得很。为了感谢男知青的帮忙,她们又是倒水,又是擦汗的。 马冬霞也围着程殊墨,笑脸盈盈:“程大哥,谢谢你!要不是你带头帮忙,我们天黑也干不完呢。不如,你今晚来我家,我让我娘炒腊肉给你吃?” 程殊墨只觉得这人十分聒噪,说声“不用”,抬腿就走了。 女知青们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 “那帮男知青,尤其是程同志,到底怎么回事啊?居然帮村民都不帮我们。干了一天活,我手都磨泡了。” 有人一抱怨,不少人都委屈哭了,是气的,也是累的。 叶龄仙没说话,默默去找王支书,借来了创伤药。 这帮姑娘不是干活的料,力不如人,又能怎样?泪水改变不了现实。她们发泄过后,还是端着盆子,去河边洗起了衣服。 下午洗衣服耽误了时间,傍晚,她们赶到食堂时,已经超过了饭点。 老支书理解女知青的心情,很照顾她们,不仅推迟了开饭时间,还破天荒炖了两只鸡,每个人都分到一小碗鸡汤。 晚饭过后,老支书在食堂总结工作,重点表扬了大家的团结互助精神。最后,还临时举办联欢会,点名让男知青出来,表演节目活跃气氛。 男同志的表演十分卖力,尤其是吴俊和猴子,还秀了一把双簧,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白天的隔阂,瞬间就消散了。 程殊墨却注意到,女知青里,唯有叶龄仙没在场。 的确,叶龄仙没有参加什么联欢会。她早早回到知青点,啃起了数学题。饭后的活动时间,是她唯一能挤出来的安静时刻。 可是,真翻开了书本,叶龄仙才知道,复习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数学本来就是她的弱项,她几年不学习,基础的加减乘除还可以,代数、几何却是连公式都生疏了。遇到鸡兔同笼,她演算半天,也不得要领。 一个多小时,厚厚的题册,她也只看了七八页。 她想,要是有个辅导老师就好了。可是,老树湾的知青们水平都差不多,老乡们最多上过几天扫盲班,都不能指望。 晚上,女知青们回到宿舍,叽叽喳喳讨论联欢会的热闹。叶龄仙收起书本,又拿出针线和布料,做起了手工。 李青荷看了一会儿,好奇道:“龄龄,好好的布料,你剪成小块儿干什么?不是要做衣服吗?” 叶龄仙摇头,“我想了想,身上的衣服还能穿,先不做了。” 她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解释:“天气暖和了,我想做一些小东西,袖套、手帕什么的。如果供销社能收购,也能换点钱,让手头宽裕一些。” “为什么要换钱?” 李青荷一问,就住嘴了。她当然知道,叶龄仙的家境,那叫一个穷。 穷也就算了,这年头大家都穷,可是叶家偏偏是个重男轻女的。叶龄仙上头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弟弟。她夹在中间,爹妈几乎没给过什么好脸色,否则也不会让她从小去学唱戏。 叶龄仙下乡插队两三年了,叶父叶母别说汇钱过来,就是连一风嘘寒问暖的书信,都没写过。 一直以来,投机倒把是坚决不允许的。尤其前几年,农家养些鸡鸭,做个手工,拿到集会上换钱,都算资本主义尾巴,统统都要割掉。 但是前段时间,形势突然宽松了,大队不少人,在家里养鸡下蛋,种草编篮子。公社睁只眼闭只眼,还安排供销社统一收购置换。 可是插队的知青,一没房子,二没园子,没有农副产品拿去换购,做些手工倒是无奈之举。 李青荷心疼:“龄龄,咱们每天干活这么累,能保重身体都不错了。你做这些针线活,多伤眼睛呀。” 叶龄仙微笑,“不累,慢慢习惯就好,也就几个月的时间。” 是的,距离高考恢复,只剩七个多月了。日子再难熬,总归会过去。 李青荷又看了一会儿。只见叶龄仙的针脚快且整齐,完全不像个初学者,倒像个缝纫老手。 她不禁疑惑:“龄龄,我们认识这么久,也没见你做过这些,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做针线活的呀?” 叶龄仙一愣,手里的绣花针,差点扎破指尖。 第9章 秘密 说到针线功夫,叶龄仙心里划过一丝哀恸。 她这一手针线活,不是天生的,而是上辈子,被高家磋磨十年的产物。 叶龄仙小时候,家里很穷,她进了艺校,教戏的女先生却把她照顾得很好。甚至周末,也常常接叶龄仙去自己家里住,只为让她多吃几顿饱饭。 有一年冬天,先生去叶家做客,看见大冷的天,小丫头在院子里拿冰水洗碗,两只小手泡得又红又肿。 她狠狠把叶父叶母批评了一顿,说小戏子的手和脸一样宝贵,如果再虐待她,就不再教她唱戏。 不唱戏就少了一份口粮,还会给家里增加负担,叶父叶母心里不愿意,却也没再逼女儿做家务。 所以从小到大,叶龄仙虽然吃的不好,穿的破旧,但是双手不沾阳春水,针线什么的,几乎没有碰过。 可惜后来到了高家,她被大嫂张翠茹逼着,不仅要干家务,还要学着做女红。 十年里,叶龄仙没日没夜地穿针引线、踩缝纫机,做衣服,甚至做窗帘、床单,补贴高家,这才练就了一手针线活。 她日夜做活,加上哭的太多,一双眼睛都熬坏了,年纪轻轻就看不清东西。 戏曲表演对眼神的要求很高,“戏眼”是舞台角色的灵魂。后来,叶龄仙眼里没了希望,干枯呆滞如鱼目,登不上台面,彻底与戏曲无缘。 如今这些事,旁人不会相信,叶灵仙也只能轻描淡写,“我之前看王大娘做过活,自己还在摸索阶段呢。” 王大娘是王支书的老婆,他们老两口,对女知青向来很照顾,李青荷没有怀疑什么。 李青荷掏出自己的积蓄,数了一半,递给叶龄仙,“龄龄,你还是别做这些苦活了。我的钱你拿去用,要是不够,我就再写信,让我爸妈寄过来。” 叶龄仙摇摇头,目光坚定,没说话。李青荷熟悉她的表情,知道这又是拒绝的意思。 李青荷有点生气。她总觉得,叶龄仙身上,哪里发生了变化。 过去的叶龄仙,性格温婉,总是优先考虑别人的感受,不擅长拒绝,是个老好人。 可最近有太多事,叶龄仙都没和她这个“闺蜜”商量,就单独做了决定。比如高考,做女红,还有她和高进武不清不楚的关系。 难道,她为了回城,也嫌弃这“资本家的女儿”,要和自己撇清关系? 李青荷板着脸,收起钱包,一夜再没主动说话。 叶龄仙没想太多,第二天,她日常早起,带着镰刀,去西山练功、唱戏。 她变得更加谨慎,周围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无论唱得多认真,她都会立即噤声,像一只惊弓之鸟。 好在一连几天,并没有人来山里打搅她。 偶尔清晨,程殊墨会骑着二八大杠,驮着老乡的农副产品,往供销社送货。叶龄仙听见他的自行车铃声,总会远远地躲开。 她坚持一个月,早上练功唱戏,白天下田劳动,傍晚看书学习,晚上做针线活。到了四月初,不仅学习找到感觉,还缝了一大包东西。 当然,最重要的是,叶龄仙的唱功进步明显。整本现代戏曲谱,她倒背如流,脱稿就能上台开唱。 但她很清楚,自己现在顶多算是票友水平,和专业的演员老师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梨园行当,真正名动四方的大家,多是以唱功著称的花旦、闺门旦。她们唱戏时气息浑厚,神行合一,是年轻时,走南闯北跑江湖,才有今天的成就。 叶龄仙这一辈的年轻人,没进过江湖班,没吃过苦,想要冒出头,只能在形体上下功夫,也就是先练刀马旦。 所以,在练功方面,教戏先生对叶龄仙格外严厉。马步常常一扎就是一天,使她的基本功打得非常牢靠。 想到教戏先生,叶龄仙心里一阵忧虑。她下乡的时候,艺校已经停课,先生也被隔离调查,她连当面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也不知道先生现在怎么样了?还记得,她老人家教自己唱的第一段戏,就是《木兰拜上》……叶龄仙忍不住哼唱起来。 这段戏讲的是,木兰从军十年,获胜还乡后,元帅前来探望,却发现这位得力下属,竟然是个女郎?木兰怕元帅怪罪,一曲拜上,把自己替父从军的原因、经历,如实告知给元帅。最终,她取得了谅解和称颂,人人赞她忠孝两全。 这段戏刚柔并济,字字肺腑,也是叶龄仙最喜欢的一段戏。 心里想着先生的教导,以及突破困境的渴望,叶龄仙越唱越投入,越唱越大声。她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唱完最后一个字,叶龄仙抬起头,才惊觉模糊的视线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男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程、程殊墨?你怎么也在这里?” 叶龄仙吓得跌倒,下意识请求:“你别、别举报我,我刚刚乱唱的。” 荒山野岭,她倒不担心程殊墨会对自己怎么样,但她唱古装戏的事,如果传出去,被划进“守四旧”,那就糟糕了。 万一留下不良档案,以后报名高考都难。 程殊墨深深看着她,眸中似有情绪翻涌,见她紧张成这样,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右手,想扶她起来。 叶龄仙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拒绝他,自己站起来,退后几步,躲到一个大石头后面。 “秘密基地”是半封闭环境,地方不大,一男一女两个人堪堪容纳,处境实在微妙。 程殊墨心下了然,也退出一点距离。 他走到一块矮石旁,挪动大石头,弯下腰,从里面摸出一个长方形的小铁盒。 小铁盒里,是一包拆过封的……香烟。 叶龄仙:“……” 程殊墨熟练地把香烟藏进口袋。叶龄仙才明白,这里不仅是她的秘密基地,也是他的秘密基地。 难怪,她一整年没来,这里还是干干净净,连根杂草都没有。 虽然尴尬,但也欣慰,这是不是说明,程殊墨肯定不会举报她呢。 像是心照不宣,程殊墨没有质问她,更没有威胁她。他骑上二八大杠,转身就走,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 他的自行车后座,还驮着从老乡那儿收来的东西,准备送去供销社置换。 叶龄仙轻轻舒气,把心放回肚子里。 程殊墨走了几步,突然又折回来,按响了车铃。 她又警铃大作,却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 “叶龄仙,需要带东西吗?” 他问这话,就像问天气一样自然。 第二天清晨,叶龄仙起得比往常更早。她偷偷抱了一个布袋,去了西山。 半山腰的路口,程殊墨骑着二八大杠,已经等候多时了。 “呐,这些是袖套,这些是手帕,上面的图案,都是我自己绣的。能换多少钱,你看着办,不用太贵。”叶龄仙一样样解释。 末了,她又打商量,“换来的钱,能帮我扯几条皮筋吗?我还想再做一些头花、小饰品。” 袖套太费布,如果做成独一无二的小饰品,应该更受女同志欢迎。 “可以。”程殊墨点点头,把包裹塞进背包里。 叶龄仙见他独自一人,不由担心:“程同志,你一个人去供销社吗,怎么不叫上吴俊和侯学超?万一,西岗大队那几个坏蛋,再找你麻烦怎么办?尤其那个雷彪,可不是好惹的。” “那帮孙子,还在吃牢饭呢。”程殊墨不屑。 其实,所谓的“吃牢饭”,也只是关禁闭而已。 三八节那晚,雷彪带头打劫程殊墨,没成功,还丢了劳动工具。他们不好向大队交代,思前想后,只能自首。 西岗大队本来就穷,所有的劳动工具都是有数的。雷彪丢了锤子和钳子,等于弄丢了公共财产,和战场上战士丢枪一样严重。 为了要回工具,西岗大队的支书亲自来老树湾,找程殊墨说好话,才把那两样工具拿回去。 老支书一回去,就把雷彪他们狠狠批评了一顿,还罚他们禁足三个月,不准离开西岗一步。 所以最近,程殊墨往返大队和公社都很顺利。只有收来的东西特别多时,才会叫上吴俊和猴子一起帮忙。 叶龄仙这下放心了,愉快道:“程知青,辛苦你了,大恩不言谢,祝你一路顺风。” “其实,还是可以谢的。”程殊墨突然道。 “啊?”叶龄仙一怔。 “所以,你打算怎么谢我?” 他是认真的? “……”叶龄仙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早上没睡醒。 这还是那个,对女同志爱搭不理的程殊墨吗?怎么突然转了性,还主动要起了“谢礼”。 不过,这倒更符合“初见”他时,那个有点坏,也有点痞的二流子做派。 有点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叶龄仙觉得这样也挺好。他们很默契,谁都不用再计较前面的不快。 更何况,今天,程殊墨后座上的东西并不多,他像是为了叶龄仙,才特意跑这一趟的。 叶龄仙过意不去。谢谢这种事,光口头上说说,确实没诚意,还是要有实际行动的。 她想了一会儿,手指绕着衣角,有些羞涩,“程知青,要不,你先把衣服脱下来吧……” “什么?”程殊墨没坐稳,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像是吞了一根针,他复杂地看着叶龄仙,难以置信,耳根也悄悄红了。 现在的女知青,都这么开放了? 第10章 礼物 叶龄仙没想到,程殊墨的反应会这么大。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猜到他误会了。 “喂,你想什么呢?我是说让你先把外套脱下来,我帮你缝几个扣子!” 叶龄仙晃动针线盒,里面的扣子,还是她上次在供销社买的。 程殊墨和人打架,外套扣子都掉了,拉风了一整个冬天。叶龄仙看得直犯强迫症,早就想帮他缝上去了,绝对没有要调戏他的意思。 差点被一个女同志耍流氓,程殊墨也觉得尴尬,但他没有离开,还是脱下外套,递给了叶龄仙。 外套还带着男人的体温,叶龄仙有点羞涩,转过身背对着他,一针一线缝了起来。 别看程殊墨吊儿郎当,办事却很稳重。第二天早上,叶龄仙来到西山,一眼就看见,“秘密基地”多了一个小铁盒,被人用柳树枝,浅浅遮挡着。 小铁盒里有五块钱,几尺橡皮筋,但最令人惊喜的,还是一只宇宙牌的保温杯。 保温杯有水,放了一夜,还冒着热气。有了这个杯子,小戏子再也不用拿凉水“醒嗓”,还能随时随地保护好嗓子。 程殊墨,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现在最缺这个?叶龄仙忍不住揉眼睛。 保温杯是乳白色的,铝制外壳,紫砂内胆。杯身还印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做工非常精美。 东西虽好,但明显不是镇供销社的,县城都未必有卖。 下乡之前,叶龄仙有一次做为背景板,跟着教戏先生去市人民大剧院演出,有几个坐在前排的嘉宾、领导,用的就是这种杯子。 一摸材质,就知道价格不菲。这么贵重的东西,她心里再喜欢,也是不敢收的。 所以,第二天一早,叶龄仙拦住正在晨跑的男人,坚持要把这个杯子还回去。 “怎么,不喜欢?”程殊墨不解地看着她。 叶龄仙摇头:“太贵了,我买不起。” 程殊墨:“不用你买。昨天,你做的小东西换了不少钱。供销社账面不够,所以用水杯来抵。” 这话,稍微识点货的人,都不会相信。可程殊墨显然不想告诉她,水杯的真正来历。 他一脸笃定,仿佛叶龄仙做的是无价之宝,就该值这么高的价钱。 叶龄仙实在挑不出毛病,不知该怎么回绝,“可是,这个杯子太新了,太小布尔乔亚了,根本不适合我用。” “这好办。”程殊墨说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 叶龄仙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拿石头,用力在杯体上划了几下。 崭新的杯子,瞬间多出来几道划痕,歪歪扭扭,“四君子”的图案都不完整了。 “好了,现在它是旧的,跟小布尔乔亚无关。”程殊墨重新把杯子塞进她手里。 这个人,他怎么这么直啊,真是……暴殄天物。 叶龄仙心疼杯子,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叶龄仙悄悄把这只水杯,带回了女知青点。 或许是杯子外表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破旧,一连几天,并没有引起什么风波。就连细节控朱红霜,也没有注意到,宿舍多了一只高档保温杯。 唯一发现不同的人,是李青荷,“龄龄,这只杯子是哪儿来的?以前怎么从来没见你用过?” 叶龄仙:“呃,是京市那边寄过来的。” 这是程殊墨教她说的,也不算撒谎,只是隐瞒了一部分事实。 “是你教戏先生寄来的吧?” 李青荷这样猜很正常。叶龄仙的父母肯定舍不得给女儿买水杯,哪怕是旧的,也会优先给儿子用。 艺校的老师们,以前常在大剧院唱戏,每个月的津贴也高,自然用得起这样的好杯子。 这种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叶龄仙不想给自己和程殊墨惹麻烦。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仍旧低头做手工。 有了橡皮筋,叶龄仙的手工活就丰富多了。 她先用锦线给橡皮筋包边,又裁剪剩余的布料,因地制宜,缝成各种各样的花团。 她的设计灵感,都来源于地方戏的头冠和配饰。传统的贴花、金簪、流苏,被叶龄仙加以改良,做进头饰里,新颖又漂亮。 姑娘戴在头上非常亮眼,做花的成本也很低廉。女知青们都很喜欢,不少人想拿东西和她换。 叶龄仙没要大家的东西,反而大大方方,给每人送了一朵。就连朱红霜,都得到了一只五角星的头花。 朱红霜本来还想批评她,这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被别人怼了一句“你行你也做”,就再也不说话了。宿舍总算和睦了不少。 做花耽误了时间,一周之后,叶龄仙才又攒好一布袋头饰,小心翼翼交给程殊墨。 事实证明,物以稀为贵。这些独一无二的头饰,放在供销社,比袖套、手帕受欢迎多了。 尤其一些工厂女工,整天穿着统一的工作服,头上戴朵花,有韵味不张扬,不能更时髦了。 所以,这一次送货,程殊墨带回来的钱,比之前整整多了三倍。 “这么多?”叶龄仙惊讶。 “嗯,都是供销社给的。” 怕她不信,程殊墨还特意拿出了,供销社盖过章的收购凭据。 “程大哥,我相信你。”叶龄仙语气激动,第一次没有疏离地喊他程知青,或者程同志。 程殊墨点头,却也遗憾:“供销社的报价太低,如果拿到黑市,我能帮你翻两番。” “不行,你千万别去黑市,我宁愿不卖这些花!”叶龄仙急了,她真是怕极了程殊墨再犯错误。 程殊墨低头看着她,“嗯,我不去。” 他是言出必行的人,叶龄仙放下心。 她兴冲冲计划着:“太好了,等五一去公社,我就能买更多的书了。数学,语文,历史,地理……都要抓紧复习的。” 她没有再提英语。 程殊墨顿了顿,知道自己该离开,却没有走。 他脱下外套,冷不丁扔进叶龄仙的怀里。 叶龄仙:“……?” “帮我缝一下。”男人的表情有点无赖,“有颗扣子松了。” 松……松了…… 这点破事儿,还能说得郑重其事,也是没谁了。 就这样,叶龄仙和程殊墨之间,形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默契。 她仍旧偷偷去练戏,但是每个周末,都会把做好的头饰,交给程殊墨,请他帮忙送到供销社,换成钱和票。 程殊墨为叶龄仙捎带回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除了做头饰必需的皮筋、布料、纱线,偶尔还有铆钉、圆珠、亮片,这让她的成品增色不少,进而更加好卖。 程殊墨知道,叶龄仙晚上要读书、做活,他甚至神通广大,弄来了一只手电筒。 叶龄仙惊掉下巴,搁十年前,村里人结婚,都不一定能买到这样的好东西。 当然,手电筒也是“二手”的,筒身生着铁锈,玻璃罩还有划痕,一看就是某人的杰作。 “山里捡的,我问过王支书了,没主的东西,可以自用。你拿着,省得熬眼。” 程殊墨的语气很认真,仿佛她熬坏了眼睛,就再也没人给他缝扣子了。 就这样,叶龄仙稀里糊涂地,又收下了一份厚礼。 “捡来的”破旧手电筒,依然没引起大家的怀疑。朱红霜也只是嫉妒了一句,“我咋就没那么幸运,啥都没捡过?” 可这一切,依然没有瞒过李青荷。 傍晚,叶龄仙在知青点看书,李青荷从外面走进来,说是衣服被树枝挂坏了,想找她借几个扣子。 “有的。”叶龄仙打开针线盒,把剩余的扣子都倒给她。 “怎么只有两颗?” 李青荷语气僵硬,“你上次在供销社买了好几个,也没见你做衣服,都去哪儿了?” 叶龄仙语塞,少的那些扣子,自然都用在程殊墨身上。 李青荷冷下脸,“别瞒我了,我都看见了,程知青的外套,是你给缝的吧。还有,你最近偷偷起床那么早,是不是也是为了见他?” 叶龄仙没想到,李青荷会观察得这么仔细。 身正不怕影子歪,她实话实说:“是我缝的,我早上去练戏,偶尔托程知青收购东西,但不是每天都见他。” 李青荷咄咄逼人:“那扣子是怎么回事?” 叶龄仙不想多谈,撇清关系道:“扣子只是谢礼。” 李青荷:“所以,你们并没有偷偷处对象?” 质问的语气,让叶龄仙心里不太舒服,她耐着性子回答,“至少现在,我们没有。” 李青荷脸上总算放松了,她见叶龄仙生气了,立即换了一副态度。 “龄龄,你别怪我说话直,我也是关心你。都说回城的名额,就在高队长手里。狼多肉少,谁不是紧紧盯着? “你算幸运了,高大哥一直对你不错。如果你跟他处好关系,到时候,他肯定会在他爹高队长面前,帮你说好话的。 “我还听说,昨天,朱红霜带着茶叶,去高队长家蹭饭了。如果这时候,你和程知青传出来风言风语,不但高大哥难过,你回城的事也悬了!” 李青荷苦口婆心地劝,叶龄仙却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她想起来,上辈子,她面对高进武摇摆不定的时候,李青荷也这么劝过她,要她和高进武在一起。 联想到李青荷对程殊墨的“细心”关注,难道,她早就知道了什么?只有叶龄仙傻乎乎相信,她是真的为自己好。 上辈子有多感动,这辈子就有多失望。 “青荷,你左一句高大哥,右一句高大哥,既然高进武这么好,你自己怎么不去讨好他?难道,你就不想回城吗?” 叶龄仙直截了当问。 第11章 红糖 知青们都想回城,李青荷也有自己的门路。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叶龄仙。 “上个月,我爸妈来信,说他们已经打点好了,在市纺织厂给我买……安排了一个工位。我年底就能调回去,不占用大队的名额。不过,成不成还是问题,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她继续劝:“所以龄龄,我不会和大家争什么。但你自己,还是要靠高大哥,才能办成事的。” 原来如此。叶龄仙很清楚,李青荷的父母绝对有这个实力,上辈子,李青荷就是因为工作调动回城的。 她只是没想到,原来李青荷年前就可以走,却一直瞒着所有人,包括叶龄仙这个最好的闺蜜。 而且上辈子,李青荷是一直等到年后,才和程殊墨他们同一批回城的,其中的答案,不难猜测。 叶龄仙厌倦了小女儿的藏着掖着,她干脆地问:“青荷,我只问你一次,你实话告诉我,你喜欢程知青吗?” 李青荷一愣,立即红着脸,做势要打她,“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龄龄,你现在脸皮怎么这么厚?我没有喜欢任何人,这种事,就不该咱们关心。” “那我换种问法,你觉得,程知青这人怎么样?他好不好?” “这还用问?程殊墨不好,一点也不好!他来老树湾插队,不好好劳动,整天惹事生非。一个二流子,混成这样,还能有什么前途?谁会喜欢他?我还亲眼看见,他和西岗大队的人打架呢!” 李青荷说了一大堆,极力撇清着什么。 叶龄仙却惊讶:“你亲眼看见他打架?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李青荷像是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即捂住嘴,不作声了。 其实,来到老树湾的第二年,她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那天下午,女知青们干完活,下山回宿舍,所有人饿得前胸贴后背,李青荷拖拖拉拉,走在最后面。 这时,一只五颜六色的山鸡,像是被捕兽夹夹断了腿,一瘸一拐,出现在路边的草丛里。 李青荷当时饿得头昏眼花,下意识追上去,想抓住那只鸡。她已经快一年没吃过肉了。 她晕晕乎乎跟了一路,野鸡没抓到,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出老树湾,跑到了西岗大队的责任林。 那时候,老树湾和西岗大队的地界之争,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双方甚至大大出手,刚发生过流血斗殴事件。 李青荷害怕了。万一西岗的人发现她,她可能会被当成奸细抓住,遭到无情的拷问和羞辱。 祸不单行,西岗的知青队,刚好在附近巡逻。 李青荷躲在草丛里,一群人似乎也发现了她,一步步朝她藏身的地方逼近。 危险近在眼前,李青荷心里全是绝望。 千钧一发之际,有个年轻男人懒懒走过来,冲对方的头儿挑衅,“雷彪,你找什么呢,爷爷在这,还不过来磕头。” “雷彪”立马抄起家伙:“程殊墨,我艹你大爷!” 那人以一敌众,后果可想而知的惨烈。 李青荷躲在草丛里,像一只鸵鸟,任由他们打在一起,声音越来越远。 天黑之后,李青荷哆哆嗦嗦回到大队,想把情况报告给村干部,让他们尽快去救程殊墨。 可她又害怕,自己擅自离队、引起纷争,会遭到处分。她最终选择了沉默,谁也没有说。 幸运的是,程殊墨并没有被西岗的人打死。忐忑了三天,李青荷终于又看见,他出现在老树湾的农场里。 程殊墨受伤不轻,头上还缠着纱布。他看到李青荷,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也许当时,他并没有看见自己,一切只是巧合吧?抱着这样的侥幸,李青荷把这个秘密咽在肚子里,连叶龄仙也没告诉。 但是从那以后,她总是悄悄关注着程殊墨。一方面心里亏欠,一方面又害怕他认出自己,这种心情非常矛盾。 以至于事情发生后,她还极力劝阻叶龄仙,不要再去西山练戏,没想到后来,他们还是碰上了。 一想到叶龄仙和程殊墨可能存在“私下接触”,李青荷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龄龄,你怎么又去西山练戏了?一年前,我就提醒过你,让你别再去了。山上有野兽,而且现在风声紧,不能唱古装戏。” 叶龄仙没再多问,只宽慰她:“放心吧,我早就观察过了,山上没野兽,捕兽夹都是摆设。而且上次去公社,我遇到了一个戏班,里面有两个师傅特别好,他们给了我戏谱,教我唱现代戏呢!” 叶龄仙展示手里的戏本。 李青荷懒得看,她着急:“你现在唱戏有什么用?艺校停了,戏院关了,地方戏也不流行了。现在的城里人,都喜欢看电影、看歌舞团,谁还唱地方戏?还有,那些老师唱得再好,在别人眼中,还不是下九流的戏子?” 空气变得安静,叶龄仙敛起笑容,看得李青荷心里发怵。 许久,她才平静道:“青荷,一个人的好坏,不应该是别人议论出来的,而是自己挣出来的。你说得对,戏曲不是唯一的表演形式,可我选择了这个行业,就会以此为荣,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李青荷知道自己说错话,立即道歉:“对不起,龄龄,我不该这样说你们,可我是真心为你好。” 又是“为你好”,叶龄仙有点听腻了。这一次,她算是真正认识了这个人。 别看李青荷在女知青里,尤其是在“工人无产阶级”的朱红霜面前,胆小如鼠、唯唯诺诺。但要让她找一个比自己弱的,她一定会选择叶龄仙。 这是一个既得利益者,骨子里的优越感。再过几年政策开放,当李青荷重新掌握话语权的时候,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恐怕她连朱红霜都不会放在眼里。 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上辈子,叶龄仙给她写了那么多求助信,全部都石沉大海了。 任何时候,一个人只能靠自己。 但叶龄仙也很清楚,尽管心里再失望,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她大度一笑:“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是为我好。” 在这之后,一连几天,叶龄仙都没有去西山练戏。 一方面是李青荷在盯着,一方面是因为她每个月的亲戚造访,小肚子疼得厉害,每天干完活,只想回知青点躺平。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她才攒了半袋头饰,和程殊墨在基地会合。 “身体不舒服吗?”程殊墨一看见她,就觉得她又瘦了一圈。 叶龄仙数着头花,随口答,“我没事,就是犯困,偷懒了几天。” 程殊墨没接布袋,语气凝重:“叶龄仙,生病了就要看大夫。公社的赤脚医生不行,我骑车带你去县城,走,现在就去。” 他很严肃,大有她不去看病,他就不去供销社送货的意思。 叶龄仙心里一暖,又有点害羞,她小声解释:“我真没事,就是……每个女同志,每个月,都会休息几天的……” 程殊墨就算在再不懂,这会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第一次意识到,男人和女人的生理结构,是不太一样的。 “那……你要好好休息。”他接过布袋,简直落荒而逃。 但临走前,程殊墨还是转过身,走到叶龄仙面前,认真看着她。 他说:“叶龄仙,你唱戏挺好,这里也不会有人打扰,所以……别再放弃了。”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非业内的“观众”,夸她唱戏很好,鼓励她不要再放弃。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曾经放弃过,最热爱的戏曲艺术呢。 叶龄仙忍着眼角的湿意,认真承诺:“嗯,我再也不会放弃了。” 晚上,叶龄仙躺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编发绳。 突然,床头的玻璃窗,再次被敲动。 叶龄仙急忙披上衣服,出门查看。漆黑的夜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异常。 她一回头,却发现窗台上,整整齐齐,放着两包红糖。 叶龄仙抚摸着红糖,手指轻颤。 先前棉鞋的疑惑,今晚也有了答案。 这个人,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是那么善良啊。 谷雨过后,到了四月底,即将立夏,气温也越来越高了。 女同志都脱下棉衣,换上轻薄的外套。男同志嫌热,连外套也不穿,只套一件衬衫或短袖,仍旧在田里干得满头大汗。 天气热了起来,日头也一天比一天毒。叶龄仙恢复练戏后,对脸部的保养也很看重,就怕晒黑了,以后上妆不好看。所以,她早早就戴上了草帽。 当然,因为没有钱,连草帽都是自己编的。因为编得好,女知青们都来讨要,她是出了名的心灵手巧。 有一次,路过农场,叶龄仙不经意看见,大热的天,程殊墨和几个男知青,汗流浃背,蹲在田里除草。 怎么才几天不见,他就晒黑了?叶龄仙叹气,这人,都不知道戴个帽子吗。 院子里还晒了不少干草,叶龄仙鬼使神差地,抓了一把,花了两个晚上,编了一点顶更结实、更宽大的草帽。 做好之后,叶龄仙仍旧去练戏,只是离开基地的时候,一不小心,把草帽遗落在大石头上。 第二天农场集合,叶龄仙一眼就看见,男知青队伍里,程殊墨戴的那顶草帽,非常醒目。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比那晚喝了红糖水还甜。 中午,大队食堂,叶龄仙无意路过男知青组,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目不斜视,假装无事发生。 然而,旁边的吴俊和猴子,全都坐不住,起哄地吹起了口哨。 第12章 争风 渐渐的,叶龄仙请程殊墨帮忙“带货”这件事,在老树湾已经不是秘密。 不过,这是镇供销社统一收购的,合法又合理。参与者那么多,谁也挑不出毛病。 所以,面对某些瞎起哄,她直接选择无视。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已经四月底了,眼看五一劳动节越来越近,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出了食堂,叶龄仙没回知青点,而是去了趟大队。 她想找大队干部请一天假。 五一那天,她要去公社,去龙虎班试戏。她要堂堂正正,用实力赢得他们的认可。 可是,高队长、王支书听了她的请假理由,却打起了太极。 老队长皱眉,“叶知青啊,你搞文艺是好的。但五月中下旬,咱们农场的小麦就熟了。到时候,需要大量的人力收割,你这时候跑到公社去唱戏,不是影响工作嘛!” “不会的,龙虎班农忙的时候,还是以劳动为主,农闲时才会搭台唱戏。您放心,我不会耽误夏收进度的!”叶龄仙急着解释。 王支书则干咳两下,“呃,我们还是先上报公社,等上面批下来,再做决定吧。” 不能怪村干部死板,他们也是为工作着想。 每年收获季,老树湾都要和西岗大队比赛,比谁收割快、产量高。多一个劳力,就多一份力量,也多一份胜算。 叶龄仙拗不过,只好失望地离开。 回去的路上,她忧心忡忡。万一请不到假,她这一个多月,岂不是白练了? 正想着心事,眼前多了一道黑影,还好她反应快,差点撞上去。 看清来人,叶龄仙忍不住后退几步,“高同志?” 天已经黑了,村里为了省电,夜里不怎么开灯。高进武这个时候出现,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戒心。 见她这么防备自己,高进武有些受伤。 他靠近叶龄仙,殷切抬起手,捧上两个花花绿绿的东西,“叶知青,送给你,希望你能收下。” 高进武手上,是两块玉兰牌的香皂。 大队的女同志都用胰子洗脸,风一吹干巴巴的,一到夏天,脸颊就晒出了“西山红”。谁会拒绝香皂的魅力呢。 但是叶龄仙只看了一眼,就摇头:“高同志,我用不上,你拿回去吧。” “这个,不是我的。是我大嫂,她前两天去城里开会买的。叶知青,你这么好看,只有你用才不会浪费……”在喜欢的姑娘面前,高进武还是有些紧张。 叶龄仙的关注点却在于,怎么又是张翠茹整的幺蛾子。 这位“大嫂”恐怕也是看中叶龄仙,爹不疼娘不爱,无依无靠,就算以后嫁过去,也是任人拿捏。 叶龄仙反省自己,都怪她平时优柔寡断,才给了他们这样的错觉。 她决定快刀斩乱麻,把话说清楚。 “高进武,如果之前让你误会了什么,我很抱歉。但今天,我明确告诉你,我不收你的东西,是因为我对你没有任何男女方面的想法,我不喜欢你。所以,请不要再把精力浪费在我身上。马上就要收麦了,希望你投入劳动,不要再胡思乱想。” 这样明确的拒绝,高进武不是没想过。但是,这些话真正从叶龄仙口中说出来,他还是感到当头一棒。 高进武的自尊心,有些挂不住。 “叶龄仙,你为什么要拒绝我,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深入了解?”高进武面露痛苦。 他使出杀手锏,“龄仙,难道你不想回城吗?大队只有一个名额,如果我们处对象,我可以让我爹帮你。” 该来的还是来了。 “回城的事,我会跟着政策走,自己想办法。”叶龄仙语气冷漠,坚定,“可是,哪怕我在老树湾待一辈子,我也不会和你处对象。” “你不和我处对象,那你想和谁处?你看上谁了?” 高进武突然提高了声音,整个人也变得狂躁。 “我知道,你就是看上程殊墨了!否则,你凭什么给他缝扣子?你喜欢那个二流子知青,对不对?” 叶龄仙被他吼得头晕,或许为了彻底摆脱,她猛地回答,“对,我就是看上程殊墨了,我只想和他处对象!” 两个人都愣住了。 叶龄仙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她立即补充:“不管我看上谁,都跟你没关系!” 太迟了,高进武逼近叶龄仙,抓住她的肩膀,眼里全是嫉妒。 “为什么?你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程殊墨那个二流子?我哪里比不上他,他到底哪里比我强?” 被触碰的那一刻,上辈子的痛苦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叶龄仙恶心得反胃,下意识去掏剪刀。 她刚摸到刀柄,高进武就被一股大力弹开,狠狠掼在了地上。 是程殊墨! 叶龄仙看见他,像是神兵天降,既如释重负,又为他担心,“程大哥,你小心!” 高进武恼羞更怒,从地上站起来,扑过去,“姓程的,我弄死你!” 他还没碰到人,就被程殊墨身长手长地扼住了脖子。 “高进武,离叶龄仙远一点!我告诉你,老子哪都比你强!”程殊墨恶狠狠地警告。 叶龄仙冷静下来,冲他大喊,“程大哥,你别跟他打架!” 高进武身份特殊,她自己和高进武同归于尽无所谓,但绝不能让程殊墨因为她而留下污点,陷入万劫不复。 他应该有大好的前程。 程殊墨放松了力道,但还控制着高进武。 他侧过头,对叶龄仙喊:“你回宿舍,我处理他。” 叶龄仙知道,程殊墨是为了保护她。 两个男人打架斗殴不可怕,但如果把叶龄仙卷进来,她准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你怎么办?”叶龄仙心疼。 “我能应付。”程殊墨斩钉截铁,“相信我,快走!” 附近几间农舍,已经亮起了灯。几家大门转动,是出来打听动静的。 此地不宜久留,现在也不是讲义气的时候,他们只能把影响降到最低。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叶龄仙感激地看了程殊墨一眼,大步跑开了。 她没有回头,直到跑进知青点,眼泪才汹涌地流下。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第二天早上,程殊墨和高进武都没出现。 叶龄仙悬着心,在麦地干了一天活。 等到晚上,大队终于出通报,程殊墨和高进武违反规定,私下斗殴,罚他们扣除两周工分,在大队劳动思过一个月。 至于程殊墨的收购员工作,也暂时停职了。 不过,问到他们打架的原因,两个人都咬死牙关,坚决不说实话。高队长气得不行,要把他们从大队里开除,发配到云贵高原去割橡胶。还是王支书劝了半天才作罢。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 很快就有传言,程殊墨和高进武,是为了叶龄仙才打架的。甚至说,高进武和叶龄仙已经看对眼,是程殊墨横插一脚、横刀夺爱,两人这才大打出手。 三人成虎,就连李青荷也信以为真,连续几天甩脸色,对叶龄仙不理不睬。 叶龄仙干着急。不用说,消息是高进武那边放出来的,而且八成是张翠茹的手笔。 她可以去质问张翠茹,却堵不住悠悠众口。很多时候,人们参与流言传播,不是因为相信它,而是寻求一种乌合之众的认同。 意外的是,谣言传开后,大队原本不同意叶龄仙去公社试戏,却又改了主意,批准了她的请假。 原因很简单,程殊墨和高进武是为了她“争风吃醋”的。高队长和王支书都巴不得这个“红颜祸水”,能去公社清净两天。 高进武因为打输了,成了“受害者”,通告第二天,他就归队干活了。 程殊墨却因为打赢了,成了主要过错方,被关进劳动棚面壁思过,还要写八百字的检查。 劳动棚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前几年大运动频繁期,里面关的都是“反学威”、“黑五类”。现在不兴挨斗了,场子也就荒废了。破破烂烂,四面漏风,平时根本没人管。 叶龄仙正急着,想办法去见程殊墨。吴俊和猴子却率先找到了她。 吴俊热心道:“程知青,明天在村口,你把饰品拿给我们,我们帮你送到供销社换钱。你放心,程哥都安排好了。” 程殊墨被禁足后,大队的收购工作,一直是吴俊和侯学超在做。 比起卖东西换钱,叶龄仙更担心程殊墨的人。 她焦急问:“程知青现在怎么样?他在劳动棚好不好?能不能吃饱饭,有没有灯泡,他有没有生病?” 猴子为人直爽,大咧咧宽慰她:“放心吧,我们程司令好的很。食堂天天给他做独食,王支书还贡献了自家的床褥。他这禁闭关的,可比咱们下地干活舒坦多了!” 是啊,程殊墨再不济,家里还有人在机关工作。王支书明里暗里也会照顾他。 想到这些,叶龄仙也觉得自己关心则乱。 她愧疚道:“对不起,发生这样的事,连累到你们。但请你们别误会,也别听信传言,我和程知青,什么关系都没有!” 吴俊虽然长得憨,却是个聪明的,早看出来什么,哈哈一笑:“叶知青,你不用道歉,收购这活儿,我们早就眼馋,也想去公社转转了!” 猴子又抢着说:“叶知青,你放心,没人误会你们俩。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我们程哥,早八百年就有心上人了!在京市,也是个小戏子。他照顾你,顶多爱屋及乌……” “闭嘴吧你,乱用什么成语!” 吴俊听着不对,故意不小心踩了他一脚,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八字没一撇的事,别他妈乱说!” 叶龄仙的心,却被狠狠堵了一下。 明知不该问,她还是忍不住好奇—— “程殊墨,他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第13章 旧梦 说到传统戏曲,至少在十八岁之前,程殊墨是完全不感冒的。 受家庭影响,少年时代,政策相对宽松时,他更喜欢读中外译本,去电影院看外国电影,甚至偷偷用父亲的留声机,听灌着英文歌的唱片,过得非常“新潮”。 那时候的程殊墨,别说听戏唱戏,就是看见建国前留下来的戏园、茶馆,都要嫌弃老古董,铁定绕道走。 碰上小戏子,完全是场意外。 那年夏天,大学早已停招,他通过了体检,马上就要去建设兵团报到。日子虽然迷茫,前途倒也宽阔。 不过,他不喜欢像别的学生那样,有事没事上街喊口号。有这功夫,他宁愿去“旧货”市场淘点宝贝。 但他运气不好,刚出门,就碰见了老对头雷彪。 因为老师的事,他和雷彪的人前几天刚打过一架,为此,雷彪脸上还挂了彩。这次见程殊墨落单,这群街头混混,恨不得立刻弄死他。 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程殊墨跑了两条街,情急之下,闯进了市人民大剧院。 大剧院当天有正式演出,门口戒备森严,要有盖章的票或请帖才能进去。如果什么都没有,想进去凑热闹,只会被骂骂咧咧赶出去。 一般人瞧这阵势,早就打退堂鼓了,可程殊墨偏不。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大大方方走上前,高傲地昂着头,一边走一边喊,“让开,我找我爸。” 门卫见程殊墨模样俊俏,气宇轩昂,穿的衣服也讲究,军装军裤都是新的,里面的衬衫比雪还白,一看就是领导子弟,哪里还敢拦,客客气气放行了。 雷彪的人后脚赶到,进不去也不敢硬闯,只能隔着马路骂骂咧咧。 程殊墨进了大剧院,见里面停着几辆熟悉红旗轿车,顿时有些心虚,没想到父亲真的在这里出席活动。 他不想和父亲打照面,万一被老头子撞见,回家又少不了一顿骂。所以,他悄悄绕到了剧院后台。 他找了一间虚掩的、无人的休息室,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挂着一排戏服、头冠。 凤冠霞帔,长袖青衫,五颜六色的,像云彩一样层层叠叠。 看来这是某个戏曲节目的化妆间。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程殊墨怕被人发现,立即躲进联排的化妆桌下面。 桌布垂下来,遮挡着视线,他只能看见对面,摆着一个红色的大戏箱子,里面的道具多得快要漫出来。 吱悠一声,化妆间的门被打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哼着唱段,踩着莲步走进来。 那会儿程殊墨还是个戏曲小白,完全没听懂小姑娘嘴里唱的什么。 视线太低,程殊墨看不清小姑娘的脸,只能看见她细胳膊细腿的,脚上的戏鞋绣着烫金花,缀着珍珠和流苏,轻盈,漂亮。 又听她扑通一声,背对着他,跪在戏箱子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原来,戏箱子上贴的,是戏神唐明皇的画像。 “戏神祖师爷,今天是我第一次登台,虽然一句戏词都没有,但求您老人家保佑,让我千万别走错台步,别给我们先生丢人!” 这姑娘柔声细语,清脆悦耳,似乎天大地大,再没有比眼前的戏更大的了。 她虔诚得,就连程殊墨也不好意思,再笑她封建迷信。 小姑娘拜完“戏神”,安静了片刻。 程殊墨以为她要离开,去前台演出。却又见她踮起脚尖,摘下来一套戏服,闪身钻进斜对面的布帘隔断。 很快,她脱掉碎花小衫,窸窸窣窣换起了衣服。 这就非礼勿视了。 更衣间有布帘子挡着,程殊墨根本看不清什么,他还是不自在地别开脸。 就在刹那间,一节如藕似玉的腰肢,不经意映入了他的眼帘。 细腰起伏,盈盈一握,腰弯还有一点小小的、浅浅的红痣,像是朱砂落雪,看一眼,记一生。 不到三秒钟,等他反应过来,小戏子已经换好衣服,踏着莲步,跑了出去。 刚刚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回去后,程殊墨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为了避开仇家,躲进后台化妆间,毕竟唐突了女同志,说出去终归不够君子。 后来,因为雷彪的举报,他的当兵名额被撤换,失去了去建设兵团的机会,和吴俊、侯学超一起,被“发配”到了老树湾大队。 没有电影、没有唱片的日子,是苦涩的。但是男人嘛,如果这点儿苦都吃不了,以后还能有什么出息? 程殊墨很快适应了一切,摸索出了一套自有的生存法则。 他不是大队最能干活、最能挣工分的,但踩着红黑两线的边缘,他在公社和大队都混得开,总能搞来不少稀罕玩意,帮扶身边的哥们。 这导致,村民们大都嫌弃程殊墨违反纪律、游手好闲,男知青们却总是帮他打掩护,对他崇拜得不行。 不过,男知青们有时候夜聊,话题百无禁忌,尤其聊到女同志,程殊墨没什么经验,是从来不参与的。 但很奇怪,远离城市的喧嚣,关于女同志的片段,他能回忆起来的,竟然只有大剧院后台,陌生空间里的那一次“偶遇”。 那一弯映着朱砂痣的小蛮腰。 或许是“偶尔不忘、也有回响”,日子浑浑噩噩过着,第二年,老树湾大队又来了一批女知青。 程殊墨一开始没留意,连迎新联欢会都没去参加。 但第二天,他上山晨跑时,就隐隐听见,半山腰的环石处,似乎有人在唱戏。 听唱腔是个年轻姑娘,咿咿呀呀,时高时低。程殊墨心里的痒,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 这座西山,他一天溜八遍,比土地山神还清楚,那女声来自哪个位置。 可那小戏子,像只敏感的小兔子,第六感特别强。但凡程殊墨走近一步,她就立即住口,不敢肯再唱了。 只有他退出“包围圈”,抑扬顿挫的戏腔,才会小心翼翼重新唱起。 算了,爱花莫折花,花好亦自喜,别去打扰她了。 于是之后每天早上,小戏子就那么唱着,程殊墨就远远那么听着。 偶尔有野鸡野兔靠近,他总是拿弹弓射偏,帮忙驱赶,就怕吓着人家。 有人路过时,他才会摆正弹弓,把石子打进“基地”,好心地提醒她。 日子就这样默默持续了一年,程殊墨竟然也听懂了不少戏。 偶尔经过女知青队,他也会试着寻找小戏子的影子。 可那个姑娘,似乎在极力隐藏自己,平时根本不显山、不漏水。程殊墨看谁都像,又看谁都不像。 他怕给人家添麻烦,也就不再强求了。 到了冬天,有一次收工后,程殊墨在山里掏鸟蛋。 他坐在树上,远远看见有个女知青掉队,跑到了西岗大队的地界上。 距离太远看不清脸,他担心,这傻姑娘,该不会是那个小戏子吧? 前几天,雷彪带着西岗大队的人,跑到老树湾闹事,吃了不少亏,正在气头上。女同志这个时候过去,只会成为出气筒,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当然,就算这姑娘不是小戏子,程殊墨既然看见了,也要挺身而出,帮她一把,绝不会见死不救。 所以,他果断站出来,挑衅了雷彪。 雷彪当然不是吃素的。他们新仇旧恨一起算,西岗的人明显想下死手。 那时候,程殊墨还没有自制弓/弩,双拳难敌四手。一开始,他还能干趴几个,但很快体力不支,结结实实挨了几拳。 打到黄昏,程殊墨终于摆脱他们,逃出来,一摸脑门,才发现上面全是血。 当他意识到自己失血过多时,已经太晚了,整个人开始晕眩。 他在山里晕晕乎乎摸索着,熬到天黑,不小心被枯树枝绊倒,栽进了旁边的地沟里。 那一夜,气温已经接近零度,天上连颗星星都没有,又黑又冷。远处的山峰,还不时传来几声狼叫。 程殊墨知道,今晚,自己大概率会交代在这里。 富贵在天,生死有命。他没做过什么恶,也没干过什么大好事,并不是什么天之骄子,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只是,家中白发人送黑发人,母亲肯定会伤心欲绝,为他流干眼泪……但是父亲就不一定了。 毕竟父亲还有另外一个,处处强过他的“好儿子”。 程殊墨这样想着,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或许是“祸害遗千年”,程殊墨没有被死神带走。 黎明破晓前,他是被一阵熟悉的戏腔唤醒的。 是小戏子。 真是执着啊,这么冷,天还没亮,她又起来唱戏了。 万幸,额头的伤已经凝血,程殊墨静静听了一会儿,缓缓找回了神智。 这一次,她唱的是《木兰拜上》,唱的是替父从军的巾帼英雄花木兰。 小戏子的唱功,和真正的戏曲大师比,自然还差火候。可她胜在音色纯粹、有力量,没有喧闹的锣鼓伴奏,依然紧紧地抓耳挠心,让人浑身充满力量。 程殊墨觉得,自己必须支楞起来。 哪怕在死前,去见那小戏子一面呢。 强大的求生欲,让他艰难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出了密林。 很快,他在大路上,碰见前来寻找他的人,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三天后,程殊墨伤还没好,刚能下地,就独自一人去了西山。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直接闯进小戏子的“秘密基地”,只想对那姑娘真诚说一声“谢谢”。 可他扑了个空,等了一上午,也没见到半个人影。 不仅如此,从那以后,他仍旧每天早晨来西山跑步。却再也没有听过,那百灵鸟一般的唱腔。 唱戏这件事,本来就很难坚持,她应该也放弃了吧。 程殊墨感到遗憾,却也理解,人心惶惶的年代,她懂得自保,总归是好的。 之后,程殊墨用自己的方式,狠狠教训了雷彪他们。大队调查他当初受伤的原因,他却什么都没说。 为了保护小戏子,就当做一场白日梦,程殊墨宁愿把这个秘密,永远吞在肚子里。 只是后来,每次聊起姑娘,被吴俊和猴子他们问烦了,他才来上那么一句,“我就喜欢会唱戏的,怎么着?” 这话厉害了,猴子像是窥探到了了不得的秘密,兴冲冲传来传去。 他哪里知道前情细节,传到最后,越来越离谱。 所以今天,叶龄仙听到的版本就变成了—— “我们程哥,老早就喜欢一个姑娘,她会唱戏!大伙都知道,程伯母这方面管得严,棒打鸳鸯,不让他跟人家姑娘早恋。结果就那样……掰了。” 猴子难得和漂亮姑娘说几句话,像个话唠,恨不得侃到天荒地老。 他摊摊手,一脸八卦相,“出卖”兄弟没商量。 吴俊在旁边听得一脸绝望,心说这事虽然不是空穴来风,但要让程哥知道了,这小子就自求多福吧。 叶龄仙的关注点却是……早恋? 有多早呢?该不会是他下乡插队前,在京市就看上人家了吧。 可这话,是不能当面问猴子的,只会显得自己不矜持,小家子气。 叶龄仙忍着晦涩,回到女知青点。 夜里,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原来,程殊墨对自己的好,也只是因为她会唱戏而已。 在京市,会唱戏的姑娘那么多,光她们艺校,每年学成出来的,个个都出类拔萃,才艺双全。 不过做人呐,一定要知足。反过来想想,正是因为“戏”缘,自己这两辈子,才会得到他的帮助。 她种了善因,总归得到了善果,并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这样一想,叶龄仙反而不难过了。摆正位置,分清主次才是关键。 眼下,对她而言,比天还大的事,就是劳动节的公社大戏。 五一这天,叶龄仙揣着批准函,从大队借来了一辆二八大杠。 旁人谁都没告诉,她孤身一人,踏上了前往红丰镇的山路。 这一次,她一定要在这戏曲重镇,真正唱出个名堂。 第14章 救场 叶龄仙去唱戏这件事,老树湾大队其实并不支持。饿肚子的年代,种地产粮才是正经事,文艺不能当饭吃,就是瞎搞。 所以这一次,大队没有派三轮车送她,只借出了一辆二八大杠。 叶龄仙骑着自行车,心里像有一团火,一个人走山路,也不觉得孤独。 她对这次“戏考”的重视程度,不亚于几个月后的高考。 毕竟,高考落榜了来年还能再考,但如果这次失败了,没被戏班选上,往后再找机会就难了。 为了这场戏,她苦练近两个月,蒋师傅给她的戏谱,上面每一个曲段,她都倒唱如流。 所以,就算她压力再大,信心也不是完全没有。 可是真到了公社,叶龄仙才知道,自己见识还是浅了。 红丰公社今天格外热闹。 这里原本就是地方戏之乡,赶上五一劳动节,东西南北,四面八方,叫得上名号的戏班子,全都来“赶集”了。 这些戏班,也是周边各大公社的宣传队。他们齐聚在人民剧场,东道主龙虎班打头阵,第一个开锣亮嗓。 像是打擂台赛,前一段戏刚唱完,下个戏班就亮出自己公社的旗帜,轮流粉墨登场。 叶龄仙哪见过这种阵势,简直就是戏曲界的过年。 她把二八大杠锁在门口的老树旁,和当地的戏迷老百姓一样,“耳”不暇接。坐着小板凳,把东西南北的戏全都听了一遍,早忘了大考的事。 身为专业人士,她很快听明白,这些戏班虽然来自不同的公社,但是论唱腔、曲调,主要还是分东、西、南、北四大类。 东调高亢豪放,西调婉约细腻,北调明快利落,南调则中规中矩。红丰公社的龙虎班,就是典型的东调唱腔。 “红脸王”关长生一登场,他那高亮挺拔的嗓门,瞬间力压群雄,盖过了全场。 “好!”叶龄仙也跟着拍手喝彩。 但是听着听着,她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露天剧场外,正对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两辆军用卡车,还多搭一个临时戏台。 戏台上,有几个穿军装的姑娘,看模样像是哪个兵团的知青,也在咿咿呀呀唱戏。 她们的声音太大了,叶龄仙皱眉。 同行之间,为了表示尊重,一般是你方唱罢、我再登台。如果对方戏还没唱完,你这边就敲锣亮嗓,那就是唱对台戏了。 说轻了是没礼貌,说重了就是挑衅。 叶龄仙不明白,那些知青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过,她自己还有正事要办,不敢贪耳多听,赶忙跑去后台报到。 龙虎班的后台,气氛有些凝重。 演员无论大小,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哪里还有人记得,两个月前说要来试戏的小知青。 叶龄仙好不容易拦住一个清闲的,询问:“同志你好,麻烦你带我去见……” 说到一半,她顿住。眼前的男人,正是上次想要调戏她,反被她一剪刀刺伤的黄麻子。 黄麻子的手已经拆了纱布,这会儿看见叶龄仙,还是狠狠疼了一下。 他瞪着眼睛,虚张声势:“疯丫头,你又来干啥?今天我可没碰你!” 叶龄仙知道他是个绣花草包,也不怵,冷冷道:“马队长和蒋师傅呢,我要见他们,快带我去。” 黄麻子外强中干,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怕叶龄仙再拿剪刀把他给“一剪没”了。嘴上不情不愿,还是带她去了化妆间。 化妆间里,似乎有股中药味。 蒋峥云刚从台上下来,这会儿手上没戏,正坐在椅子上休息。 他看见叶龄仙,又惊又喜,“小丫头,你还真敢来?” 他这一出声,嗓音又暗又哑,明显是病了。 叶龄仙连忙关切:“蒋师傅,您的嗓子……” 蒋峥云干咳几下,“没大碍,昨天着凉,有些倒嗓。” 正说着,门帘被掀开,马金水走进来,卷着一片嘈杂喧闹。 马队长看见叶龄仙,愣了一下,却没多大意外,“嘿,我就说这小知青,没准真会来吧。” 叶龄仙连忙行礼,能被记住总是好的。 “外面还在闹?”蒋峥云问,“那帮知青,真是倔强啊。” 马金水叹气:“唉,一群小年轻,心高气傲,非要挑战咱们这些老戏霸,比谁唱得好。” 他又朝叶龄仙摊手,“看吧,不是我们不让你唱,今天情况特殊,有知青来‘踢馆’,我们没工夫管你。你还是下个月再来吧。” 叶龄仙急了:“哪来的知青,这么嚣张?跟你们唱对台戏,这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吗?” 也是,龙虎班的金字招牌,可不就是演活了关羽的“红脸王”关长生嘛。 马金水又笑又气,晃着脑袋,说起前因后果。 原来,今年的劳动节集会,不仅吸引了东、南、西、北的老戏班,就连隔壁省的建设兵团,也派了一只文宣队来参加。 这支文宣队,成员以知青为主,多数来自曲艺学校,现代戏唱得不错,在临近几个省城小有名气。 这帮知青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听说红丰镇周边有几个戏班搞得好,一直想来切磋切磋。这次,他们提前三天,就开着军卡赶来了。 事关戏曲重镇的荣辱,传统艺人当然不能输,至少不能让一帮毛头小辈比下去。 东南西北几个戏班,作为本派唱腔的中流砥柱,平时内斗得厉害,互相看不顺眼。今天却空前团结,一个个派出主力,上去打车轮战。 双方一左一右,一东一西,各支一个台子,同时开锣,同时开唱。 谁好谁孬,数数两边的观众就知道,老百姓会用脚投票。 论实力,那些艺校出来的知青,肯定唱不过民间老艺人,后者可是走南“唱”北大半辈子的。 可知青们偏偏厉害在,人多,有工资,豪横得很。光是唱戏用的布景、乐器,就拉来了一车。 他们的道具是新的,演出服装也是新的,就连唱《娘子军》用的道具枪,都是一比一高仿,逼真得不行。 除了华丽的舞台、崭新的行头,人家唱戏用的音响功放,也是碾压级的。话筒一响,十里开外都能听见,严重干扰对手。 这么一对比,龙虎班的戏台就显得老土了。 老戏骨们都使出了看家本领。就连蒋峥云都撑着病嗓,上去唱了两段。只是一下台,嗓子就彻底哑了。 尽管这样,旧瓶还是不敌新酒。 一成不变的曲目、老套的服化道,让观众渐渐一边倒,都跑去看知青们的戏了。 直到“红脸王”关长生第二次上台,老戏班们才赢回一点颜面。 可“红脸王”再好使,也不能逮着一只薅羊毛。万一累坏了嗓子,影响以后唱戏,就得不偿失了。 马金水见关长生第三段戏都快唱完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帮知青人太多了,年轻体力又好,连老关都镇不住,后面的戏谁来唱?”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在打退堂鼓。 蒋峥云感叹,“观众都图新鲜,看腻了老戏,咱们要是能唱《厨娘记》就好了。” 《厨娘记》是龙虎班最新排的戏,主演是马金水和蒋峥云。因为难度大、缺人手,从来没有在戏台上公演过。 马金水直摇头,“峥云,就算人手够,你今天也不能再唱了,再唱嗓子就毁了。” 蒋峥云满脸遗憾:“可惜了,偏偏让我赶上这时候,不济事!” 叶龄仙却好奇,“什么《厨娘记》?是您戏谱里的那几出吗,我会唱!” “你会唱?”马金水不信,“怎么可能,光是《拷厨》那一段,没十年基础,谁都唱不下来。” 叶龄仙取出蒋峥云之前给她的戏本。 她不服道:“这本子里好多戏,新的老的,我全都练了好几遍。词曲、间奏、过门,我都记着呢。别说《拷厨》了,里面每个角色,只要戏本上有的,我都会唱!不信你们考考我?” 蒋峥云没想到,叶龄仙这么重视自己的戏本,还来了个“包本学”。不仅会唱主角戏,还会唱配角戏,简直是万金油的存在。 她爱才惜才,“让小叶试试《拷厨》吧,这孩子有基础,也有悟性。” 死马当活马医,马金水只能让叶龄仙冒险一次。 因为要“打擂”,叶龄仙这一次登台,比上一次隆重多了。 蒋峥云让出自己的桌位,亲自给叶龄仙化妆。马金水趁这个功夫,快速和她对了一遍戏词。 叶龄仙故意没看戏本,十有八、九居然都对得上。 两位师傅对视一眼,心里都蹦出两个字:有戏! 关长生下台后,《厨娘记》的戏牌子一挂,老戏迷们都很意外,龙虎班要上新戏了? 大伙觉得惊喜,锣鼓一响,就挪了板凳,蜂拥而至。 叶龄仙和马金水没让他们失望。 《厨娘记》也是一部抗主题的现代戏,改编自当地的民间故事,红丰镇的百姓几乎都听过。 讲的是一个烧火丫头,不幸被日本鬼子抓去当厨娘。为了活命,她又是扮丑,又是装病。一边和太君斗智斗勇,一边偷偷联系地下交通站,给游击队送情报。最后协助组织,成功反攻、歼灭敌人的故事。 《拷厨》这一段,唱的就是反攻前夜,太君起了疑心,在伙房拷问小厨娘的戏。这段戏一问一答,唱词精炼,交锋紧促,戏中有戏,惊险又精彩。 马金水主攻丑角,他本身就偏胖,小胡子一粘,把一个凶神恶煞,愚蠢作死的太君演得入木三分。 叶龄仙饰演的,则是聪明伶俐、机智勇敢的小厨娘。 她的表演很有层次,初时紧张害怕,后来勇敢坚强,到最后大杀四方。每一次转变,都得到了戏迷的认可,连蒋峥云都在后台叫好。 这一老一少,搭档十分默契,台下的观众也越来越多,最后,多到剧场都站不下,掌声、喝彩也达到了高峰。 事实证明,花里胡哨的服化道,只能带来一时新鲜。戏好,活儿好,才是实力戏曲的内核,才是王道。 毫无疑问,老戏班们,这次稳赢了。 对面的知青们见场子冷了,很不服气,个别脾气倔的,又捣鼓了一阵功放,让自己的声音更大,更吵闹了。 结果却适得其反。 观众反感他们喧宾夺主。甚至有人不满,发出嘘声,要他们停止聒噪,不要打扰《厨娘记》的表演。 那帮知青都是温室长大的,什么时候被嘘过?挑战失败,一个个面子挂不住,灰溜溜下台了。 龙虎班这边,热热闹闹唱到了最后。 退场的时候,观众们热情不减,都在喊小厨娘的名字。 排山倒海的认可,让叶龄仙开心到晕眩。 马金水身为宣传队长,干脆拉住她谢幕。 就连蒋峥云也激动地上台,擦掉叶龄仙故意扮丑的戏妆,露出她原本清丽动人的脸庞。 叶龄仙这次,可真是一战成名了。 马金水笑眯眯介绍,“这是我们龙虎班的新成员,她叫叶龄仙,叶知青,叶师傅!” 一声“叶师傅”让叶龄仙受宠若惊,这是就戏班肯要她的意思了。 叶龄仙眼眶湿润,这是长期的压力被释放后的巨大惊喜。 一个人走出来,坚持去做一件事,似乎很不容易。但是要让付出得到回报,好像也没那么困难。 “仙女儿,你多大了?”台下有戏迷问。 叶龄仙挺胸抬头,“十八,过完年十九。” “哟,不得了,十八仙儿!十八仙儿!”周围人都在起哄。 叶龄仙哭笑不得。 这种称号,年龄加一个名字,是在夸她年纪小,才艺高。 尤其尾音,读起来有北方特有的儿化。亲切,接地气,足见观众对她的喜欢。 可叶龄仙很清楚,自己唱功还欠火候。说到底,还是《厨娘记》这出戏编得好。她今天只是幸运,不敢居功自傲。 更何况,现在还不是得意的时候。她到底能不能留在龙虎班,班里的台柱子关长生还没发话呢。 她深深鞠了一躬,还礼下台。 但在下台前,叶龄仙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观众席。 如果她愿意和一个人分享此刻的喜悦,那一定是程殊墨。但很可惜,这一次,台下这么多人,程殊墨并不在其中。 不奇怪,她哪能每次都那么幸运呢。 叶龄仙继续去找“红脸王”,她很想知道,关长生对她的评价。 走到一半,她就被一个年轻的男人,激动地拦住了去路。 男人穿着崭新的军装,上衣口袋别着两只上海牌钢笔。他模样斯文,眉宇温和,眼底却有些忧郁。 他的脸上,带着一点探究和惊喜,“小龄仙,真的是你啊。” 叶龄仙看见男人,也愣在原地。 藏了太久的眼泪,决堤一般,再也压不住了。 第15章 吃醋 叶龄仙同样惊喜,拦着她的年轻男人,竟然是楚修年。 楚修年是教戏先生的儿子。他从小跟着母亲,对戏曲耳濡目染,尤其儒生唱得好。从前排练时,还和叶龄仙搭过戏。 叶龄仙每次去先生家,楚修年总是像邻家大哥哥一样,非常照顾她,帮她辅导文化课,把好吃好玩的东西都留给她。 就是她亲哥,也没有这样对她好过。 楚修年不仅戏唱得好,文化课也特别厉害,熟读典籍,写得一手好文章。他还常常帮艺校编戏、改词,是大家公认的天之骄子。 楚修年读完高中,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大学毕业后,不能唱古装戏,他就报名当兵。后来听说是做了部队文职,从事记者、通讯类的工作。 但叶龄仙最关心的,还是楚修年的母亲。 “修年哥,先生她现在怎么样了?”叶龄仙当初下乡插队,没有和教戏先生道别,她一直担心着。 楚修年脸上一痛。 他也算看着叶龄仙长大的,知道她和自己的母亲情同母女,所以并不骗她,实话实说,“不太好,艺校关闭后,我母亲就住进了医院。医生说是胃癌,情况不乐观。” “怎么会这样?”叶龄仙心急,“我回去就请探亲假,去医院看望她老人家。” 其实她们非亲非故,不在一个户口本上,大队未必能批准,但总要想办法回去的。 楚修年却摇摇头,拦住她,“不要折腾了,母亲不会见你。她做了两次手术,头发全掉了,连我这个亲生儿子都不愿意见,更不会见你。” 其实,老人家更多的是怕连累他们。 楚修年又安慰她,“你不是医生,回去也无济于事。别担心,医院把她照顾得很好,我前几天打电话问过医生,用了进口药,母亲的病情已经稳定了。” 叶龄仙还是不放心,楚修年反而关心她,“别光说我,你呢,小龄仙,你这几年过得好不好?听说你去插队了,母亲一直牵挂着你,怕你把戏丢了,没想到你会在红丰公社!” “我不在红丰公社,我是在老树湾插队。”叶龄仙简单说了自己的情况。 她红着眼,坚定道,“修年哥,你回去告诉先生,戏我没丢,一直练着呢,我不会让先生失望的。” “嗯,我看到了,你刚刚唱的《厨娘记》,很精彩,如果母亲知道了,一定会为你骄傲的。”楚修年笑得欣慰。 他又自嘲,“不像我,兵团的工作太忙,根本没有时间唱戏。功夫早就丢了,母亲还为此,狠狠骂了我一顿。” 叶龄仙惭愧,她说是没放弃,但过去一年的时间,也中断了练习。先生如果真的看到了,一定会嫌弃她基本功退步。 叶龄仙心虚闪躲的眼神,却被楚修年当成了局促。 他仔细打量这个记忆中的小妹妹,不禁有些心疼。 五月的天,已经有些热了,公社不少姑娘都穿上了轻便的衬衫、短袖。在他们兵团,甚至还有人,家里都寄来了的确良。 可是叶龄仙身上,还穿着春天的粗棉小衫,皱巴巴的,打着细微的补丁。袖子上挽,露出洁白、细弱的手臂。 “龄仙,你在老树湾插队,平时过得很辛苦吧?”楚修年想问,她有没有工资补助什么的,但想来也是废话。 他是兵团的宣传干事,常常跟着文工队出差、采访写稿,对农村插队知青的状况非常清楚。 她一个势单力薄的姑娘,长年在农村干体力活,能抽出时间练戏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再把日子过好呢。 更何况,叶龄仙从小家境就不好,父母还格外偏心,绝对不会给她寄什么补给。 几年前她虽然也瘦,但是脸上还有肉肉的婴儿肥。现在,整张小脸都清减了。 叶龄仙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心境也比过去开朗多了,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她笑眯眯:“我一点也不苦,大队里人很好,很照顾我。补助也有,只是要等半年才能发。不过,平时有大锅饭,还能挣工分,饿不着的。” “什么,你的补助那么少,还要等半年才发,平时怎么生活?” 楚修年不由分说,翻遍所有口袋,掏出身上的钱和票,一股脑塞进叶龄仙手里。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插队,这次出门没带多少钱。这些你先收下,等我回去筹一些,再直接寄到你们大队。” 楚修年甚至解下了上衣口袋的钢笔,“这些你也拿去,想办法换点钱和粮食。” 钢笔是身为记者最重要的东西,叶龄仙当然不肯接受。“修年哥,这些我不能要,先生还生着病,你们正是用钱的时候。” 楚修年:“不用担心,我母亲有公费医疗,医院减免了不少手术费、医药费。曲艺协会也一直在帮忙。” 这一幕其实有些熟悉。 上辈子叶龄仙没有回城,和亲友都断了联系。只有楚修年,突然给她寄了五百块钱,说是让她以后结婚,留着当嫁妆。可惜这些钱,都被高家人私吞了,叶龄仙也是几年以后才知道。 后来,叶龄仙又想办法,给楚修年写信求助,诉说自己的处境。但是城里知青办和邮电局的人,却回复她,楚家人早就去了国外,再也没有回来过。那封信,当然也没有送达。 想起这些,叶龄仙心里,有种物是人非的荒凉感。 楚修年继续道:“大队条件不好,你哪有精力去练戏?等我回去,我会想办法,把你的关系转到兵团去。你会唱戏,这就是最好的加分项。” 叶龄仙连连拒绝。这里有龙虎班,有那么多会唱戏的师傅,她舍不得离开。更何况,这里还有很重要的人,这一次,她想陪他一起回城。 两人就这样推让着。 这时,旁边响起一道清冷的男声,“你们在干什么。” 程殊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后台柱子旁,复杂地看着他们。 叶龄仙一怔,“程大哥,你怎么来了?” 看到程殊墨,叶龄仙是欢喜的。没想到,他还是来看自己唱戏了,可他现在,不是还在关禁闭吗? 程殊墨没回答,只是把叶龄仙拉到身后,警惕地看着楚修年,问:“这人谁啊?” “这是修年哥,是我们教戏先生的孩子……”叶龄仙介绍到一半,愣住了。 她发现,程殊墨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同志。 女同志梳着长长的麻花辫,穿着平整干净的制服,一看就是兵团的知青,富贵花一样讲究。 上午,叶龄仙刚到剧场时,匆忙瞥了一眼,在门口唱对台戏的,好像就有她。 这姑娘气质温婉,见叶龄仙在看她,也不怯生,大大方方上前,自我介绍,“同志你好,我叫任思甜,也是兵团的知青。” 她又转身,笑着问程殊墨,“殊墨,这位女同志是谁呀?你怎么都不介绍一下?”一副稔熟的语气。 程殊墨心情不太好,“人家又不认识你,干嘛非得介绍?” 任思甜噎了一下,见叶龄仙还穿着小厨娘的戏服,大度道:“刚刚的《厨娘记》,是你唱的吧?唱得真好,把我们的人都比下去了。” 叶龄仙谦虚:“主要是排戏、对戏的老师傅们厉害。不过,你们的音响功放,比你们的戏精彩多了。” 特意提到功放。她还是有些生气的,为自己,也为那些被挑衅的师傅们。 任思甜被人指出来,面上尴尬,心里多少有些不服,“虽然今天我们唱输了,但是等到夏收结束,我们还会再回来的,咱们到时候再切磋。” “任同志!”楚修年喝止她,“你们文工队,今天过分了,应该向老师傅们道歉。” 楚修年毕竟职位高,任思甜立即脸红了,老实道歉:“楚记者,对不起。” 她讪讪看着叶龄仙,语气勉强:“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唱对台戏的。请你转告里面的师傅,我们文工队,有几个弟弟妹妹太年轻,不懂规矩,希望他们不要介意。” 任思甜说是道歉,却不去找马队长和蒋师傅他们,可见心里还是不认输。 叶龄仙知道,打嘴炮没有用,竞技舞台只能靠实力征服别人。 她平静道:“咱们都是戏曲演员,戏好戏坏都是观众说了算,你的话我会传达的。” 任思甜不以为意,仍旧转过头,柔柔找程殊墨搭话。 兵团有纪律,楚修年知道时间紧迫,仍旧把手里的钱和钢笔推给叶龄仙。 “龄仙,我刚刚说的话,你一定要好好考虑。你们这种地方,环境太差了,没有戏曲土壤,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叶龄仙又要拒绝。程殊墨护着她,走到楚修年面前,狠狠盯着他:“说清楚,什么叫我们这种地方?” 他的语气很冲,似乎下一秒就能打起来。 楚修年自知失言,不好多说什么。 任思甜却拉住程殊墨,笑着劝:“你这脾气,怎么跟从前一样,一点就着?难怪程伯父,非要把你扔在山沟里锻炼。” 叶龄仙一默。原来,他们很早就认识了。而且……她也会唱戏。 其实任思甜一开口,叶龄仙就听出来了。 唱戏的人长期练嗓,说话多是用腹腔发力,字正腔圆,掷地有声。任思甜的嗓音偏细,偏娇俏。叶龄仙则是亦坤亦生,清爽的,温润的。 刚刚,程殊墨似乎是从兵团的戏台过来。难道上午他来,只是为了要看兵团的戏? 难道,吴俊和猴子口中的那个,程殊墨以前喜欢的“会唱戏的姑娘”,会是…… 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叶龄仙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抱歉,戏班的几位师傅还在等我。”她随便找了个借口跑掉。 程殊墨在身后看着她,始终没再开口。 叶龄仙到了剧场后台。 这一次,她得到的不再是冷冷清清的议论,而是结结实实的欢迎。 换戏服的时候,就有不少小演员围过来,热情地帮前帮后。 马金水见了她,自然笑得合不拢嘴。 他今天唱了主角,过了戏瘾,还赢得了老戏迷的认可。对于戏曲演员来说,唱好戏,群众喜欢,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不过,听说夏收以后,那帮兵团知青还要来“切磋”,他再次在关长生面前拍板,“叶龄仙这孩子,唱戏好,有悟性,学得快,咱们龙虎班留定了!下回搭班子,我就给他们大队打电话,要人!” “红脸王”沉默了。 叶龄仙今天的救场,关长生自然也看在眼里。可上次,外甥黄麻子受伤,依旧让他耿耿于怀。 他对叶龄仙格外严厉,瞪了她半天,最后才发话。 “哼,你这丫头胆大妄为,唱功普通,记词也不准,依我看,上不了正戏的台面……只能留下来打杂,最多唱个送客戏!” 前半段,叶龄仙听得绝望,但是最后两句,明显是同意让她留下来了。 “真的?!”她高兴得想转圈。 “关师傅,谢谢您愿意让我留下来。不管唱送客戏,还是打杂,我都会好好干的!”叶龄仙信心百倍。 蒋峥云因为嗓子不好,一直没怎么说话,见关长生终于松口,也真心为叶龄仙高兴。 他大手一挥,又取出两个戏本,鼓励她,“这些你拿回去,继续练,再给我来个‘包本学’,到时候哪里有空角儿,你就顶上去。” 这真是额外的奖励!叶龄仙抱着戏本,激动了半天,又是鞠躬,又是道谢。 难得出来一次,她又问了不少戏曲方面的问题,大家话题投机,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傍晚。 天色暗下来,叶龄仙这才想起,自己该回去了。 叶龄仙出了后台。戏台早已闭幕,观众也都回家了,整个剧场空空如也,和白天的热闹完全是两个极端。 一个人都没有了吗? 看着下沉的夕阳,不知道为什么,叶龄仙心里有些落寞。 “在找什么?”身后有人问。 叶龄仙肩膀一震,猛回头。 程殊墨没有回大队。他还那样,斜斜地坐在二八大杠上,柔和地看着她。 他这是……在等自己吗? 叶龄仙眼中的欢喜骗不了人,可是下一秒,想到兵团的那个姑娘,她又克制着什么。 “兵团的同志呢……他们都回去了吗?” 她又提到楚修年,程殊墨声音有些闷,“嗯,你那位修年哥,早走了。他们回去迟了,会违反军纪。” 叶龄仙的语气也凉,“那你呢,还在这里干什么?人家早走了,你上午听人家的戏,是没听够吗?” “什么戏?”程殊墨不解,“抱歉,我上午来迟了,在大门口碰到任思甜他们。以前认识,就说了几句话。” 果然……以前认识的。叶龄仙赌气不看他,也不说话。 程殊墨不明所以,终于挫败,”好了,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不要你送,我自己骑车来的,自己能回去。” 她狠狠心,斩乱麻:“程同志,我们以前不认识,现在也非亲非故,请你对女同志保持适当的距离。” 程殊墨:“非亲非故?那你之前,在高进武面前……说看上我,又是什么意思?” 叶龄仙咬咬唇,“对不起,我只是想摆脱高进武,如果造成你的困扰……” 程殊墨像是被泼了冷水,“那你这次,又看上谁了?是因为他有钱,还是因为,他能帮你转关系?” “什么意思?”叶龄仙没听明白。 程殊墨没往下说,钱他可以挣,但是转关系……他自己都耗在老树湾,有什么资格帮她。 最终,他只是低头:“叶龄仙,这次还是你先走,我在后面。不会有人说闲话,我也不会让你为难。” 叶龄仙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这么大一条路,凭什么她能走,他就不能走? 叶龄仙觉得,自己在程殊墨面前,真的不能再说话了。说的越多,错的越多。 她沉默着走出门,去找自己的二八大杠。她记得来时,是拴在门口老梧桐树上的。 可真到了停车区,她立即傻眼。 门口一排老梧桐树,个个干干净净,哪有什么二八大杠? “救命,我的车子呢!”叶龄仙吓得跌坐在地上。 自行车是大队的,老树湾总共也就那么两三辆,一辆赶得上一头牛的价钱。如果真弄丢了,她就是在农场再种三年地,也赔不起。 叶龄仙抱着膝盖,绝望得不行,天都快黑了,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去哪里找?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程殊墨这时跟出来,看见她脸上的泪水,心中一颤,立即冲过来,把车子丢在一边。 “叶龄仙,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叶龄仙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声音都在颤抖,“丢了……大队的……” 程殊墨看看四周,很快明白了一切。他反而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别怕,有我在。” 他拉起叶龄仙,坚定地看着她,拍拍自己车子后座。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16章 手表 有程殊墨在, 叶龄仙像有了定海神针,很快冷静下来。 自行车后座,她气恼地分析, 头头是道:“大队的自行车都是有记号的,谁会这么大胆偷车呢?偷了也没用,一般人家也买不起。如果被公安抓住,看他不把牢底坐穿!对了, 公安,咱们快去派出所报案!” 程殊墨把二八大杠骑得飞快,叹气,“你现在才想起来找公安,等公安同志赶到, 你那小破车,早就变成破铜烂铁了。” 事实上, 和时间没有关系,偷车贼肯定要先观察再销赃。如果发现公安介入,他们就是把车砸了, 也不会拿出来倒卖。 叶龄仙不说话了。程殊墨显然已经猜到, 是什么样的人偷走了车子。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专业的事, 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去办吧。 “到了。”程殊墨很快停下车子。 叶龄仙瞧见门口的招牌,傻眼, “国营饭店?” 她看看四周,并没有停放什么二八大杠, 总不能是饭店里的员工顺手牵羊吧? “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叶龄仙小声问。 程殊墨抬起手, 看看袖子里的手表, “没走错, 还有一个小时,国营饭店就关门了,现在刚刚好。” 叶龄仙还是踟蹰。 “走吧,跟我进去。”程殊墨勾住她的书包带,轻松把她带进门。 国营饭店临近打烊时间,店里没什么食客,营业员和厨师都准备算账、打扫卫生。 大家忙了一天都很累,就等六点一到,立刻走人,这会儿看见有人进来,都有些不耐烦。 但服务员看见进来的人是程殊墨,立即换了一副嘴脸,“哎呀,程同志,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掌勺师傅听见声音,也从后厨探出脑袋,“程哥,您来了?今天吃点啥?” 叶龄仙震惊了,这位师傅看上去,比程殊墨年纪大多了。 程殊墨随口答:“就我平时吃那几样。” 他看了眼叶龄仙,又问:“今天还有活鱼吗?” 大师傅热情洋溢:“必须有!早上刚从河里捞出来的,大青鱼!活蹦乱跳的!” “嗯,做成水煮鱼片。”程殊墨强调,“麻烦您把刺挑好,女孩子吃的。” “得勒,您放心,保证收拾得干干净净。” 叶龄仙这才明白,程殊墨是要请自己吃饭。 她看了眼墙上的菜单,光是清蒸鱼,就要一块五一条,吓得急忙摇头,“程大哥,我不吃饭,我也不饿。” 程殊墨:“可是我饿了,陪我吃点东西?” 叶龄仙:“那,大队的车子……” “放心吧,我们先吃饭,没准它自己就出来了?”程殊墨拉她上了二楼。 他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从窗外看过去,附近的学校、公园、马路,尽收眼底。 叶龄仙只好先陪他坐下。 她一开始很焦虑,但是随着菜品陆续端上桌,浓郁的饭香,立即让她忘掉了一切,整个人都懵了。 她其实很饿,早上起得太早,没吃上食堂的饭,只啃了几个冷馍馍。中午,又只顾着和马师傅对戏,根本没有心思吃东西。 现在,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全靠找车子的执念撑着。这会儿看见热腾腾的好吃的,肚子咕咕叫,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偏偏程殊墨还点了许多好菜。 饱满的大肉水饺,精致的红烧排骨,晶莹的珍珠米饭,最吸引她的,还是那一盆鲜美浓香的水煮鱼。 上次见到这么多肉,还是过年的时候。不对,就是过年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奢侈过。 上菜的时候,程殊墨状似随口问了一句,“牛二今天,来收废品了吗?” 服务员站在旁边,一副秒懂的表情,“哥,那小子早就来了,在公园溜达半天,像在躲纠察,躲便衣。估计他今儿捞着好东西了,贼精得很!” 程殊墨笑了笑,没有再问话。 他看出来叶龄仙的局促,二话不说,取来餐盘,把新鲜的排骨和鱼肉都挑出来,落得像小山一样高,直接推到她面前。 “随便吃点,没花多少。平时吴俊和猴子过来,两个吃货,能榨我半头牛的饭钱。这里不能打包,如果你不吃才是浪费。” 他又用半威胁的语气,“再说了,等会儿说不定,还要和偷车贼干架。你总不能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吧?” 这话说的,好像她不吃饭,就会变成他的负担似的。 想想也对,能偷车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万一真的打起来,她肯定要帮忙的。想到这里,叶龄仙不再推辞,决定回去多做些针线活,她欠他的太多,总是要慢慢还的。 她尝了一口鱼肉,又鲜又嫩,一根刺都没有,好吃得差点咬舌头。低头忍了半天,才没让眼睛湿润。 见叶龄仙终于动起筷子,程殊墨悄悄松了一口气。 正事要紧,他风卷残云般,把剩下的饭快速吃完。吃饭时,还不时瞄一眼楼下的小公园,好像在找什么人。 结账的时候,叶龄仙终于明白,国营饭店的人,为什么会对程殊墨这么客气了。 他不仅是熟客,还是个人傻钱多的。这顿饭明明花了三块五,他却直接掏出一张五块的。 服务员笑眯眯收下,竟然没有要找零的意思,而程殊墨也没什么反应,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你吃个饭,还要给他们小费吗?” 出门之后,叶龄仙忍不住问。给“小费”是外国电影才有的情节,太小布尔乔亚了! 程殊墨解释:“不只是饭钱,饭店的员工在这里,南来北往什么人没见过,能提供不少信息。更何况,与人方便,他们才能真正拿出好东西招待咱们。” 显然,程殊墨过去利用这种方式,也收获了不少方便。 叶龄仙明白,就像那份水煮鱼片,绝对不是有钱就能吃到的。 前两年,她和李青荷也在公社下过一次馆子。但是那肉,明显是隔夜的,又贵又难吃,在那之后,她们就再也没来过了。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呀。 花钱的好处,很快就体现了。 离开国营饭店,天已经彻底黑了。程殊墨把叶龄仙带到了旁边的公园。 这么晚了,大街上空无一人,小公园里,倒是有不少人在散步。 叶龄仙看了一会儿,觉得奇怪,公园里的这些人,手里都拿着麻包、布袋,不像是出来消食散步的,倒像是来买卖东西的。 门口甚至有个孕妇,坐在高凳上,一手牵着年幼的儿子,一手提着竹篮。竹篮里花花绿绿,都是手工和玩具。 再往里走,还有几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个个背着竹筐、竹篓,里面都是捡来的废纸、铁皮。 叶龄仙心里紧张,这里……该不会是传说中的“黑市”吧! 虽然某帮下台了,形势宽松了,但是私人买卖仍是资本主义尾巴,要被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请去喝茶的。 程殊墨看出她的不安,安抚道:“放心,这里是废品市场,卖的都是旧货,合法的,不算私人交易。” 也是,新货只能在供销社买卖,倒卖旧货和废品,就不算投机倒把了。废物利用能节约社会资源,相关部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程大哥!”叶龄仙突然语气激动。 她一眼看见,一个二三十岁的光头男人,推着一辆七成新的二八大杠,鬼鬼祟祟地从小树林里钻出来。 “就是那辆车,我从大队借来的。车杠上还有白色的记号!”叶龄仙就要冲过去。 程殊墨稳住她,“交给我就好。” 叶龄仙想帮忙,下意识去摸口里的剪刀。 程殊墨却笑她:“你那玩意儿,对付牛二没用,要用用这个。” 他打开自己的黄书包,掏出里面的弓/弩,放到叶龄仙怀里,沉甸甸的。 “可你怎么办?”叶龄仙关心。 “别担心,我能应付,你就在这里等我。” 程殊墨显然认识那个光头男,叶龄仙不好添乱,只能点点头,“程大哥,你一定要小心!” 废品市场作为打投办的重点监察对象,在这里混的,哪个不是人精? 牛二把车子推出来,也不急着找买家,装模作样地在公园里骑了两圈,还假装看了几个摊位的热闹,这才回到自己固定的场子。 他刚落脚,就被程殊墨扣住了后颈。“别动,老实点。” 牛二心里一紧,立即举起双手,“同志,我是良民,您是哪条道上的?” 程殊墨沉声:“便衣。” “公、公安?”牛二一听,吓得拔腿就跑,连车子也不要了。 两步没迈开,就被程殊墨一个扫退,踹倒在地上。 牛二认命地回头,才发现,哪有什么公安,这不是老树湾大队的刺头知青嘛? 过去,他们不是没打过交道,多少见过几次。 牛二折回来,大喘气,“我说程哥,您怎么一个人过来?这是要吓死我!” 程殊墨知道他在套话,冷冷地并不答。 牛二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只好赔笑,“程哥,您好久没来了,想要什么宝贝,只要你一句话,就没有我弄不来的。” 程殊墨拍拍他身边的二八大杠。 牛二立马会意,“哟,您看上这车了,早说嘛!眼光可真毒。这车是我今天在人民剧场顺的,车主是一小姑娘,特漂亮,她一来我就盯上她了。那姑娘忒傻,看戏的人那么多,她就把车停在那,我一直等到下午,也没见人回来取。你说,这不就是送财仙子吗!就该我白得这辆车,大几百块钱呢!” 程殊墨脸上没有笑意,指着远处柳树下的姑娘,冷哼,“你说的那位,挺漂亮的傻姑娘,是她吗?” 牛二望过去,见叶龄仙正对着他,怒目圆睁,顿时心虚认怂。“哎呀,这送财仙子,怎么找上门了?” 程殊墨:“少他妈废话,这是我朋友,你把车还给她,道个歉,我就当没这事。不然,白的黑的,你选一个方式解决。” 程殊墨是认真的。牛二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当然想过死不认账,或者拼一下硬抢。可他领教过老树湾那帮男知青的厉害,更不敢把这事儿闹到派出所。 废品市场虽然人多,都是平头百姓,大家卖“废品”,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没人愿意惹是生非。如果知道牛二手里的货是顺来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无论多么不情愿,他还是惨白着脸,承认:“程哥,对不住,我今天一时犯浑,没想到太岁头上动了土。” 程殊墨也没废话,接过自行车检查。 叶龄仙见程殊墨不费一兵一卒,这么顺利就拿回了车子,急忙冲过去。 还好,除了后座蹭了点泥,其它部分都好好的,没有坏,也没有掉链子。 “程大哥,谢谢你!”自行车失而复得,叶龄仙悬了半天的心,终于安全着陆了。 牛二见程殊墨和叶龄仙关系不一般,也讪讪赔笑,“程哥,对不住,早知道她是你对象,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打这车的主意。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 叶龄仙急忙解释:“哎,你别误会,别乱说。我们没有处对象,也不可能处对象!” 毕竟,他不是有喜欢的人吗?一定也不想这样被人误会吧。 程殊墨却复杂地看着她,闷闷问了一句,“为什么我们不可能?” 叶龄仙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时,有两个穿着普通衬衫的中年人,快步走到牛二身后,大喝一声,“牛二,你涉嫌盗窃自行车,跟我们去躺派出所!” 牛二一回头,顿时吓得腿软。 他常年混迹在这里,当然认出来,身后这两个男人,是货真价实的真便衣。 牛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他很清楚,自己这次是真的跑不掉了。 听见动静,一瞬间,原本还在买卖废品的人,瞬间做鸟兽散,从四面八方溜走了。 公园立即变得安安静静。 只有两个之前蹲在路边,卖铁皮、废纸的小女孩,慌得扔掉竹筐,跑过来,抱住牛二大哭,“叔叔,求求你们,别抓我爸爸!没有爸爸,我们会饿死的!” 这个牛二,怎么出来干坏事还拖家带口的?叶龄仙气归气,对小孩子还是不忍心。 就连门口卖手工玩具的孕妇,也牵着孩子,挺着大肚子,走了过来。 孕妇苦苦哀求:“公安同志,俺男人不是坏人,他是初犯。我怀孕五个月了,营养跟不上,大夫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胎了。他是为了给我补身子,才动歪心思偷东西的。失主也找到了,你们就饶了他吧!” 这一家人,真是可怜又可恨。 公安面前,法不容情。他们向程殊墨、叶龄仙了解状况后,还是决定公事公办,把牛二带走查问。 临走之前,公安还是人性化地安抚孕妇和孩子,说如果牛二真的是初犯,最多劳动教育几个月,在孕妇生产前,就可能会放出来。 公安走后,公园里三个孩子哭成一片,孕妇手忙脚乱地哄着他们。 叶龄仙找回了车子,却于心不忍,掏出身上所有的钱。 加起来连十块都不到,她突然有点后悔,如果白天接受楚修年的钱就好了,可以当做借的,等她以后回城了再还。 程殊墨看出了她的意图,摇摇头,“你这点钱帮不了她,只会让自己的生活更加拮据。” 他劝叶龄仙不要出钱,自己却走到孕妇面前,摘下腕上的手表,递给孕妇,“大姐,这个你拿去,换点钱。应该能用到生产。” 叶龄仙没想到程殊墨会这么做。她想制止,却也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她也跟着劝孕妇,“大姐,到时候,你去医院生,千万别找什么接生婆。还有,既然身体不好,这一胎以后,就不要生孩子了,好好养一养。” 孕妇不敢相信,有了这块表,至少大半年,她和孩子都不用再饿肚子了。 为了孩子,孕妇颤抖地收下了,“知青同志,谢谢你们!您放心,这是我最后一胎。等我男人出来了,我们一定好好过日子!” 她拉着几个孩子,给程殊墨和叶龄仙又是鞠躬,又是磕头。 程殊墨和叶龄仙对视一眼,赶紧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回去的路上,叶龄仙仍旧骑车走在前面,程殊墨也骑着车子,跟在她身后,保持一公里的距离。 说近吧,她听不见后面的说话。说远吧,叶龄仙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他。 因为有他在,再黑再崎岖的山路,仿佛都安心了不少。 可渐渐地,她脑子里全都是程殊墨。 她欠他的太多了,保温杯,手电筒,红糖,水煮鱼……尤其今天,他帮忙找回自行车,却付出了一只手表的代价。 那只表,亮晶晶的,一看就是高档货。他在大队从不示人,应该很贵吧,说不定还是他家里,非常重要的长辈送的。 这些事情加起来,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这份人情,她怕是怎样都还不清了。 叶龄仙这样想着,二八大杠不知撞到了什么,车轮一打滑,“哎呀”,她连人带车翻倒,掉进了路边的小土坑里。 土坑不算深,还长着茂密的野草,疼倒是不疼,就是……太丢人了吧! 她祈祷着,拜托,千万不要让某人看到。 然而,她刚爬起来,程殊墨就一个加速,飞快赶到,“叶龄仙,你怎么了?” 他半跳下坑,环住叶龄仙的肩膀,一个大力,像抱小孩那样,把她抱了出来。 叶龄仙:“……” 女孩子因为掉坑,身上、脸上都沾了不少土。 程殊墨上下打量她,确认她没有误踩捕兽夹,没有受伤,这才有心思欣赏她的窘相 。 想到过去,她在男同志面前,总是冷冷地,呆呆的,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很严肃。 难得她今天,又是哭又是笑,又是丢车、又是翻车的,程殊墨不禁好笑,“叶龄仙,你是在弥补我今天没看到你唱戏的遗憾吗?” “程殊墨,你还笑!”这人,怎么这么没有同情心呀。 叶龄仙拍着身上的泥土,不满地瞪他。 程殊墨嘴角上扬,难得好心情,提建议:“你这样拍不干净,旁边有个小溪,我带你过去。” 小溪距离不远,就在半山腰。 说是小溪,更像是一管细细的小水柱,拇指一样大小,细细地流着,也不知道源头在哪里。 叶龄仙半弯腰,慢慢洗了手。 还好,小臂只是破了皮,没有流血,她又掏出手帕,沾了水,细细擦拭衣服上的灰尘。 星光洒在她的脸上,带着柔和的光晕。女孩子的脸甜美,羞涩,像月亮一样温柔。 她低头的时候,松垮的辫子突然崩开,瀑布一样落在肩头,带着慵懒的卷曲。 程殊墨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爷爷家里看过的那些外国少女油画。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盯着她的脸,看得太久了。 夜风吹过,有几根长发粘在她脸上,叶龄仙来不及去撩,程殊墨下意识抬起手,帮她挽在耳后。 叶龄仙面上一红,埋怨:“你……”这样太亲近了。 程殊墨却像没所谓,坐在她身旁,不知怎么摆弄了几下,几秒钟后,女孩子乌黑的长发,已经被简单地束起来。 程殊墨没有帮女孩子打理头发的经验,叶龄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她往上一摸,就发现,发尾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亮晶晶的发卡。 发卡是金属的,花色很浓郁,顶端还有一只小小的蝴蝶,连着弹簧,动起来一晃一晃的,闪着微光,逼真得仿佛随时能飞走。 非常直男的审美,叶龄仙却被触动了。 她看着程殊墨,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藏在星辰大海般的眼眸里,随时都能喷涌而出。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她克制着问。 “我看你平时,老给别人做头饰,也没见你自己戴过什么。上次在供销社,瞧着顺眼,就买了。”程殊墨不自在地解释。 似乎怕被拒绝,他又强调,“不值什么钱。” “可是你……” 叶龄仙又摸发卡,程殊墨却抢着说:“真的不值钱,我知道你看不上,就当是回礼,上次你不是还给我编草帽吗?” 原来,只是礼尚往来。叶龄仙庆幸,也有点失落。 “谢谢你,程大哥,发卡很好看。” 这样的一个人,明知道他心里有别人,明知道他们不该有牵绊,但是今晚,她想自私一回。 程殊墨如释重负,轻轻嗯了一声,又扶她起来。 “走吧,再不回去,老支书要骂人了。这次换我走前面,你在后面跟着。别再分心了,走我走过的路,不会让你摔倒的。” 叶龄仙:“……” 程殊墨是对的,他对山路的确更熟悉,夜路也不知道走过多少回。 他们就这样,各自骑着车子,一前一后。 程殊墨走在前面,路上遇到不平整,总会按两下车铃,提醒身后的姑娘。 叶龄仙跟着他的影子走,觉得他的后背格外宽阔,坚定。 她想,今天可真不愧是劳动节,她从头到尾都在“劳动”,又是打擂唱戏,又是丢自行车,又是掉坑的。 好在,戏她唱赢了,车子也找回来了,还有人送了她漂亮的发卡。 生活也许就这么回事,不停地折腾,但像脚下的路一样,总归是往前走的。 下山的路轻松不少。夜里凉风拂过,清爽宜人,一整天的安宁,都浓缩在这几十分钟里。 老天爷,今晚就这样吧,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回去,先把大队的自行车还了,再回知青点好好睡一觉。 然而,老天只做了十分钟的好人。 叶龄仙和程殊墨下了西山,刚走到澄河,就看见高进武,迎风站在大石桥上。 高进武身后,集结了七八个本家兄弟,个个手里拿着铁具,恶狠狠地盯着程殊墨。 第17章 救人 高进武的确是有备而来。 上一次, 他在程殊墨那里吃了亏,不敢单挑,这才集结了一帮本家兄弟, 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 这些人之前,多少都和男知青队有过摩擦,今天等在这里, 就是来寻仇的。 他们人太多了,大石桥距离村口又远,大伙忙了一天,这个点都睡下了,就连附近的男知青宿舍, 也未必听得见动静。 如果真打起来,叶龄仙和程殊墨肯定不能像上次那样全身而退。 好在, 大队夜里有民兵巡查,拖延时间是最好的办法。 叶龄仙祈求地看了一眼程殊墨,希望他不要冲动, 如果真硬来, 他只会凶多吉少。 程殊墨觉得,跟这帮人讲道理没用, 拳头才是硬道理,才能让他们服帖。但他还是听叶龄仙的话, 回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隔着几步距离,叶龄仙冲对面的人喊话, “高进武, 现在是法治社会, 不兴武斗, 你叫这么多人过来,到底想干什么?” 高进武见她处处维护程殊墨,两个人眉来眼去,关系显然和从前不一样了,不禁升起一股被背叛的屈辱。 他对叶龄仙的爱也变成了恨,“叶龄仙,你还有脸问?我倒要问问你,你今天干什么去了?是不是跟这个二流子……约会去了?是不是他耍流氓,故意诱惑你?我今天就弄死他!” 高进武身后,一个癞头的男人拱火:“武哥,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还跟她废话什么?我看,不如先把奸夫绑了,再把这女的拉进小树林,睡她一觉,生米煮成熟饭,睡个娃娃出来,到时候就是撵她,她也舍不得跑了!” 几个男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但笑到一半,程殊墨就拎着二八大杠,狠命抡过去,砸倒了一大片。 程殊墨狠狠踢了癞头男人一脚,“癞三,我们知青队的姑娘,你们这些癞蛤/蟆,也配肖想?” 教训完癞三,程殊墨抄起桥上的石头,用力朝高进武砸过去。 高进武下意识抬手挡,只听咔嚓一声,十有八、九,是关节错位了。 不仅为了防卫,程殊墨还要确保,高进武以后再也不能打叶龄仙的主意。 那帮倒在地上的弟兄,见高进武受伤,都重新咬牙爬起来,朝程殊墨围攻过去。 他们手里有锄头、铁锨、耙子,程殊墨赤手空拳,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情急之下,叶龄仙想起他的弓/弩还在自己的包里,急忙掏出来,远远扔过去。 程殊墨稳稳接住,但是叶龄仙也暴露了自己。 来不及拉弓了,他拔出一只短箭,狠狠抵住高进武的脖子,对其他说:“不想让他死,就识相点,把家伙扔了。” 几个男人看情况不妙,只好扔下手里的工具,“你,你别动我们武哥。” 叶龄仙想上前,搜集那些工具作为证据。 突然 ,她脖颈一凉,癞三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她身后,用一把水果刀,抵住了她。 癞三威胁:“姓程的,你的妞在我手里。我倒要看看,是你的箭快,还是我的刀快。” 程殊墨手一顿,红着眼盯着癞三,“你敢!” 癞三有恃无恐,“哼,我数三下,如果你不放了武哥,我就让你的女人,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叶龄仙大喊:“程殊墨,你别管我,快跑!” 癞三紧了紧手上的力度,刀尖已经在叶龄仙的锁骨划出了血珠,“一、二……” 他还没数到三,程殊墨就认命地丢下了箭头。 高进武的人立马反应过来,一起冲过去,按住程殊墨的四肢,狠狠把他按在地上。 “怎么,你刚刚不是很厉害吗?”高进武抱着受伤的胳膊,用脚踩住程殊墨的肩膀,狂妄地挑衅。 大势已去,很难再有翻盘的机会,叶龄仙心里绝望。 但她知道,必须冷静,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眼泪没有用。 趁癞三松懈的机会,她拼尽全力,向桥对岸的民宿喊,“来人啊,着火了,农场着火了,快救火啊……” 是的,叶龄仙喊的是“救火”,而不是“救人”。 她很清楚,现在人人自保,如果喊“救命”,不会有人出来管闲事。否则今晚,高进武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巡防的民兵队,不可能到现在还不见影子。 只有喊农场“着火”,村民们怕连累自家,才会爬起来救火。 果然,叶龄仙这么一喊,河对岸有民宿开了灯,农场附近的巡防队,也亮起了火把。 “艹,贱人。”癞三打了叶龄仙一巴掌。 叶龄仙摔倒在地上,整个人眼冒金星。 癞三看着民宿,有些心慌,“武哥,咱们得先撤,一会人多了就麻烦了,今天算便宜这小子!” 高进武不甘心。 程殊墨难得栽在他手里,高进武怎么会轻易放弃。错过今晚,以后再找机会报仇,可就难了。 高进武捡起掉在地上的弓箭,用箭头对准程殊墨的脖子,眼里全是疯狂,“姓程的,今天不弄死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癞三赶忙拦住,“武哥,别冲动,不至于为个女人,背上人命官司。” 这帮人虽然坏,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只想给自家弟兄出口恶气,揍程殊墨一顿,绝对没想过真的要杀人。 打个群架,万一真打出来人命,性质就不一样了。 高进武不想连累弟兄,他放开程殊墨,一把扯过叶龄仙。 高进武:“姓程的,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自己从桥上跳下去,淹死。要么,我现在就扒了叶龄仙的衣服,一会儿大队人来,我就说她勾引我,跟我睡过了,让她从此以后,变成人人践踏的破鞋!” 高进武在打如意算盘,都知道程殊墨不会游泳,如果他自己跳河淹死了,那就不算高进武动手,跟别人没关系了。 “混蛋……”程殊墨把齿根咬出了血。 他挣扎着要跟高进武拼命,得到的只是更强烈的镇压。 反抗无望,他深深看了一眼叶龄仙,最后说了两个字,“我跳。”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秤砣一样,重重砸在叶龄仙心上。 “程殊墨,我没有关系,你别中他的激将法。”叶龄仙哭喊。 她又看向高进武,眼里全是愤恨、鄙夷。 “高进武,你太小看我了,不就是脱衣服吗。一个人被狗咬了,该死的是那条狗,我为什么要被看不起!让人恶心的,只有你!” 高进武恼羞成怒,却也看出,叶龄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这种时候,你竟然还想着帮他?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眼里只有他?却看不见我对你的好!” 撕拉一声,高进武扯破了叶龄仙的小衫,露出里面洁白的裹胸。 “放开她!”程殊墨低吼。 叶龄仙脸色惨白。 她看见,程殊墨留恋地望着她,用唇语说:“叶龄仙,你好好活着。” 下一秒,程殊墨挣脱束缚,走到桥边,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程殊墨!不要!”叶龄仙撕心裂肺。 她记得,程殊墨说过,他根本就不会游泳。 水花声很快消失,石桥归于平静。 高进武的人都愣住了,他们都没想到,程殊墨真的会跳下去,真的愿意为一个女人去死。 远处,巡防队和村民已经汇合,举着火把快速走来。 癞三急了:“武哥,快走吧。姓程的自己找死,不关咱们的事。” 高进武的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看着叶龄仙,不知所措:“龄仙,我……” “刽子手!”叶龄仙用力还了高进武一巴掌。 她的眼里了无生机。 “高进武,你还不明白吗?不管有没有程殊墨,我就是死,也不会跟你在一起。” 说完,叶龄仙走到程殊墨刚刚跳桥的位置,同样没有犹豫,一个转身跳了下去。 “龄仙!”高进武来不及拉住她。 “武哥,别耽误了,快走!” 癞三等人见闹出两条人命,早就吓得腿软,拖着高进武,连滚带爬地跑了。 澄河的水刚经过清淤,干净倒是干净,只是夜里没有光线,底下漆黑一片。 叶龄仙凭着记忆,在河底摸索了一会儿,始终没有找到程殊墨的影子。 胸膛里的空气快用尽,她蜷缩起来,抱住膝盖,让身体慢慢上浮。 到了河面,她才大口地换气。 她并不擅长游泳,这一点潜水技术,还是上辈子油尽灯枯前,自己偷偷学会的。 上辈子,她就是吃了不会游泳的亏。否则也不会被高进武要挟,坏了名声,无奈跟了他。 这辈子,经历过今晚,她才明白,她当年的成败,不在于会不会游泳,而在于有没有一颗强大的内心。 上辈子,如果她的内心够强大,够勇敢,就不会在乎高家人的污蔑,不会在乎父母的嫌弃。她会好好活着,拼死回到城里,哪怕孤独一生,也要努力活出个人样。 可惜这一辈子,这个道理,她明白得太迟了。 如果程殊墨就这样死了,就算自己以后活得再好,叶龄仙仍然会觉得,人生哪个地方是残缺的。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潜进河底。 程殊墨,你到底在哪里? 叶龄仙就这样寻找着,一次不成,就浮上来,再去潜一次。 突然,她的脚腕似乎被水草绊住,试了几次,都没有挣脱开。 叶龄仙渐渐感到心慌,她的力气在变小,胸腔里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 没有找到,真是失败啊,叶龄仙遗撼地想。 陷入昏迷的那一刻,河水一下子涌进口腔,她的眼泪融化在浪花里。 这时,一道阴影从身后游过来,稳稳拖住她的后腰,紧紧抱住她,缓缓向上游去。 叶龄仙仿佛看到一束光,还隐约听见,澄河两岸,熟透的麦苗被风吹着,沙沙作响。 紧接着,一股大力按压着她的胸腔和小腹,刚刚“喝到”的河水,被一点点排出。 她想睁开眼睛,大脑却一片混沌,非常无力。 直到,她听见一把熟悉的男声—— “叶龄仙,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可就给你做人工呼吸了。” 人工呼吸,那岂不是要嘴对嘴了?叶龄仙吓得睁开眼睛。 她看见,一个衣服和头发都湿漉漉的男人,侧卧在她身边,俯身看着她。 男人眼中,欣慰,惊喜,似乎还有一点小小的遗憾? 他的距离太近了,近得仿佛下一秒,就能吻到她。 叶龄仙感到迷糊又欣喜,她忍不住问—— “程殊墨,这次,难道你也重生了?” 第18章 反击 什么重生不重生的, 叶龄仙的“胡话”,显然超越了一个从小熟读马列毛的唯物主义者的认知,程殊墨根本没有当回事。 巡防队和老乡们赶到的时候, 他已经帮叶龄仙系好了扣子,还脱下自己半干的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 “啥情况,刚刚不是有人喊, 农场着火了吗?”高队长和王支书跑得匆忙,喘着粗气。 他们惊讶、意外……还有目瞪口呆。 叶龄仙和程殊墨坐在澄河岸边,浑身都湿漉漉的,夜黑风高,孤男寡女, 实在很难令人不多想。 他们试探着问,“程知青、叶知青,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俩……怎么都掉进水里了?” “没有着火,刚刚是我一时情急,喊错了。”叶龄仙刚从水里捞出来, 整个人都很虚弱,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程殊墨用眼神安抚她,示意他来说。 他换了一副轻松的语气。 “队长, 支书,如大伙所见, 我出来放风,天太黑没看清路, 走石桥时, 不小心掉进河里, 多亏叶知青路过。是她发扬雷/锋精神, 见义勇为救了我。” “……”所有人都沉默了。 一个小女子,跳下河救了一个大男人,这种说法,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吧。 叶龄仙脑子有点绕,一开始,她是想救他的,但是刚刚在水下,明明是他救了她。 等等,程殊墨什么时候学会游泳的?而且看他憋气那么久,动作那么娴熟,分明是一直都很擅长游泳的样子。 叶龄仙心里有很多问题,可她浑身又湿又冷,脑子也混沌不堪。 实在坚持不住,她身子一歪,就这么昏了过去。 叶龄仙这一次落水,远没有上一次幸运。 她在知青点睡了三天,中药西药都喝了不少,总算把伤病熬过去,找回了一点精气神。 药是吴俊和猴子送过来的,不用问,都是程殊墨交代的。 朱红霜一开始不乐意:“女同志生病,我们自己有感冒药,你的男同志凑什么热闹?” 吴俊义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朱同志,这你就狭隘了,革命战友之间,怎么能用男女关系来定义?叶知青救了我们程哥,就是我们男知青队的恩人。报答恩人,对恩人嘘寒问暖,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侯学超也跟着闹:“朱红霜,你这么生气,是不认同大家发扬雷/锋精神吗?” 朱红霜恼怒:“死猴子,你别胡说!谁不认同雷/锋精神了,你们别血口喷人!” 侯学超:“那你干嘛拦着我们程哥报恩?你自己平时,对高进武倒是跪舔得厉害嘛。” “谁,谁跪……了?”朱红霜一个大姑娘家,多少有点心虚,那一个舔字,实在说不出口。 生气归生气,她还是收下药,没再阻止他们。 宿舍里,女知青们知道叶龄仙是因为救人才落水的,非常钦佩,对她都非常照顾。 但是第二天,大队传出消息,要评选叶龄仙为“见义勇为模范”之后,大家看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复杂。 万一叶龄仙真的被评上模范,那唯一的回城名额,大概率会落在她身上。 叶龄仙已经想明白,程殊墨当时那么说,更多是为了保全她的名声。只是歪打误撞,送给她了这份大礼。 有了“见义勇为”这个光环,任何暗戳戳的谣言和诋毁,都会不攻自破。 不仅如此,李青荷告诉她,她养病这几天,老树湾还发生了不少怪事。 先是癞头三。 白天,癞三在自家屋顶修烟囱,突然脚底打滑,一脚踩空,掉进猪圈里,被发狂的公猪拱伤了腰,好几天下不了床。 然后是高进武。 夜里,高进武上山值班巡防,也该他倒霉,不小心误踩了捕兽夹,被夹断了一条腿。由于地方太偏僻,没有人注意到,他惨叫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 腿伤耽搁了太久,连赤脚医生都说,他十有八、九会落下病根,变成跛子。 大队接二连三出事,一时人心惶惶,夜里家家闭户,都不怎么出门了。 “高大哥真不走运,听说为了治好他,高队长亲自开着三轮车,把他送到了县医院。”李青荷无不担忧。 叶龄仙却大概猜到了什么。 落水那晚,程殊墨向大队汇报情况时,并没有把高进武和赖三他们供出来。显然,他是要用自己的方式……私下解决。 不过,那晚之后,程殊墨就被王支书继续请进劳动棚喝茶。高进武和癞三的“意外”里,恐怕不少吴俊、猴子的杰作。 说到这些,李青荷一直拉着叶龄仙后怕。 “龄龄,劳动节那天,你怎么又一个人去唱戏了?还跑到公社这么远。幸亏那天,我碰见张翠茹张主任。她怕你一个人回来得晚,说是会让高大哥去接你,怎么,你们没有碰到吗?” 他们当然碰到了。岂止碰到,还碰得头破血流。 叶龄仙复杂地看着李青荷,没想到,劳动节她去公社唱戏的事,是李青荷透露给张翠茹的。 她是故意还是不小心,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张翠茹能打听到叶龄仙的事,就能打听到程殊墨的事。 然后,她转身就把消息卖给了小叔子高进武。他们妄想教训一下程殊墨,顺便再给叶龄仙安排一次落水“失身”、威逼利诱的戏码。 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程殊墨是个硬骨头,叶龄仙也那么刚烈。 李青荷犹豫了一下,又问:“龄龄,你怎么会碰见程知青啊,还救了他?他平时不是很能打架吗,怎么会突然掉进水里?” 果然,这种事连李青荷都不相信。叶龄仙却不打算对她解释,免得一转身,她又把消息卖给张翠茹。 见叶龄仙不答话,李青荷只好说:“龄龄,等高大哥从医院回来,咱们也去趟高家,关心一下他吧。前两天,高大哥刚受伤时,朱红霜恨不得一天去八次!” 这个李青荷,真不愧是她的好闺蜜。打着关心的旗号,偏偏让人挑不出一点错。 叶龄仙眼里没什么感情,“要去你自己去,高进武这次活该,他就是病死了,我也不会皱一下眉,更不会去看他。” 说完,她留下一脸通红的李青荷,离开知青点,往大队办走去。 路上,叶龄仙想了很多。 程殊墨是在尽最大力地保护她,为她出气。 但是这一次,落水“重生”后,叶龄仙不想再做自欺欺人的鸵鸟了,她必须学会主动反击。否则,高家人下一次还会跳出来,再整出什么幺蛾子。 她刚进大队大院,就听见里面热热闹闹的。 大队办公室,王支书、高队长、张翠茹等几个村干,正在就叶龄仙的荣誉称号问题,争论不休。 张翠茹是妇女主任,她第一个提出反对,“那晚,桥上就他们俩人,当时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那个二流……程知青是违反纪律跑出去的,他掉进河里也是活该。至于叶知青,请假唱个戏,都能唱到天黑,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拖着,在等什么人呢?我看他们俩是商量好的,上演苦肉计,根本不是什么见义勇为!那个叶龄仙,天生就是个会唱戏的!” 叶龄仙听得心惊,这更加印证了,那晚的事,和张翠茹逃不开关系。 好在,大队总有人跟张翠茹唱反调。 “张主任,这你就不对了。程知青平时再不正经,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国家把知青派到农村,是来支援生产建设的,如果我们照顾不好,连人家的生命安全都没法保障,真出了事儿,公社怪罪下来,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说话的人是大队的会计刘爱芳,她是马冬霞的亲妈,比张翠茹大几岁。自从两年前,她在妇女主任的竞争中败下来,一直和张翠茹不对盘。 刘爱芳眼尖,看见门口的叶龄仙,赶忙把她请进来,“叶知青,你来得正好,我们都在讨论你见义勇为、救了程知青的事,不过,张主任好像有不同意见呢!” 叶龄仙没有回应她的热情。 叶龄仙其实明白,刘爱芳也不是为自己说话。她的女儿马冬霞,总爱找叶龄仙麻烦,估计在刘爱芳面前,也上了不少眼药。 但在刘会计眼中,和张翠茹相比,叶龄仙就可爱多了。 敌人的敌人,还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张翠茹听出刘爱芳话里有话,讪讪地暗骂一句,看热闹不嫌事大。 叶龄仙走到张翠茹面前,故作意外的样子,“张主任,我平时哪里做得不好,你可以直接说,为什么要在背后怀疑我的人品?是,我会唱戏不假,但谁会为了演戏,连命都不要呢?再说,我去公社唱戏,也是为了支持公社文化宣传队的工作。您这么看不起唱戏的,是对公社有什么意见吗?” “不不,怎么会呢,我对公社哪敢有意见呢,叶知青刚刚……想是听错了?”张翠茹急忙辩解。 工作问题是她的命根子,她在家里的地位,全靠“妇女主任”这个头衔撑着呢。 叶龄仙没理她,又看向老支书,“王支书,‘救人模范’的称号我可不敢当。这次,幸亏程知青福大命大,人好好的。他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晚,是天灾还是人祸,您总要调查一下吧?” 王支书冷汗涔涔,的确,程殊墨万一没被救上来,他第一个没法交代的,就是程殊墨的父母。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老早就打听过,程殊墨的父亲是翻译司的干部,虽然权不重,但是位高啊。他一个村支书,对机关领导还是敬重的。 王支书打包票:“叶知青,你放心。这次事件暴露出了大石桥的安全隐患,我们接下来,一定加固防护。如果有什么隐情,我也会调查清楚,绝不包庇任何人。” 听到“隐情”两个字,高队长和张翠茹的脸色都变了。 打叶龄仙进屋起,一向雷厉风行的高队长,似乎心事重重,脸上也不太自在。 叶龄仙最后走到他面前,“高队长,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请教您,劳烦您今天正面回答我,可以吗?” 高队长一顿,“什么请教不请教的,叶知青可以直说。” 叶龄仙点头:“知青队私下都在传,说是公社给咱们大队分配了一个知青回城的名额,需要大队长您签批同意才可以,请问,有这回事吗?” 高队长没想到,叶龄仙会问这个。 张翠茹倒是先急了,“叶知青,政策方面的事,没有正式公布,怎么能摆在台面上说呢?” 叶龄仙没理她,仍旧看着高队长,眼里全是执着。 她这次,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寻求一个答案,“请问高队长,到底有没有这个名额?需不需要您签批?” 高队长闭了闭眼。 “你们听谁说的?没有这回事。没有这个名额,更不需要我签批什么。” 整个房间都静了一夕。把知青们搅得暗流涌动的小道消息,居然是假的? 高队长说完,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 最近,知青们私下讨论这个事,他不是不知道。 因为这个模棱两可的消息,大队不少女知青,都在主动向高家套近乎。尤其女知青队的朱红霜,隔三差五就会带着好东西来拜访。 高队长一生大公无私,看不惯这些,一开始就想澄清,但是儿子高进武却请求他再缓缓。 高进武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这是高家的大事。有姑娘投怀送抱,多少能满足他的虚荣心。 高队长也一直知道,儿子看不上同村的姑娘,想要在女知青里找一个,而那个人,就是叶龄仙。 高队长也曾劝儿子,找对象要务实一点,感情要两情相悦,强扭的瓜不甜。 可他最终,拗不过儿子的请求。再加上大儿媳张翠茹在里面添油加醋,也劝他以高进武的婚事为重。名额的事,他也就没说破。 没想到,高进武越陷越深,还差点酿成大错。程殊墨和叶龄仙真正落水的原因,别人不知道,他这个当父亲的,当晚就看出了端倪。 自己的儿子打架斗殴,他是大队长,自然也抬不起头。 就因为心里有愧,前两天,高进武在山上摔断腿。没有证据是旁人做的,高队长也只能息事宁人,劝儿子先把伤养好。 现在,叶龄仙又问起名额的事,他终于不再隐瞒,干脆把话说开了,让大家都不要再打这方面的主意。 这正是叶龄仙今天的目的。 “高队长,王支书,既然是谣言,‘救人模范’的荣誉我主动放弃,明天还请你们公开澄清一下。这样,知青们才能把精力都放到劳动上,而不是去走什么歪门邪道。” 叶龄仙看了一眼张翠茹,意有所指。 张翠茹自知理亏,再怎么不满,也只能憋在肚子里。 这么重要的消息,不用等到明天,当天晚上,就在知青队里炸开了锅。 女知青这边尤为热闹。 朱红霜痛心疾首,最近一段时间,她父母从城里寄过来的罐头、腊肉,都被她变着法儿的送到高家。粮票布票也都给了张翠茹,现在高大队长亲口说,压根儿没有回城的名额,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嘛。 朱红霜一时无法接受,愤愤瞪着叶龄仙,“你说,这是不是你故意放出来的烟雾弹?” 叶龄仙好笑:“这件事,当初怎么传起来的?你自己心里真的没数吗。” 旁边有女知青想起来,“红霜,我记得年初的时候,你最先说,说你有个亲戚在公社工作,还打听到,公社给别的大队分配了一个回城名额。” 朱红霜心虚:“是啊,既然别的大队有,咱们大队肯定也该有啊?” 叶龄仙不屑,“你要是觉得该有,那你明天,就继续拿肉包子打狗吧。” 朱红霜:“……什么肉,什么狗呀,叶龄仙,你说话怎么这么刻薄?” 吵架点到为止,这种事,但凡有脑子,都该有自己的判断。 第二天,朱红霜到底没有再去高家。 高队长正式澄清后,大家都不再把名额当回事,如果她还上赶着献殷勤,实在拉不下脸。 再加上夏收正式开始了,所有人都在农场集合,起早贪黑地抢收小麦,每天累得半死,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去搞别的小动作。 叶龄仙虽然大病初愈,也没矫情,拿起镰刀,加入了轰轰烈烈的割麦行动。她向大队保证过,不会因为唱戏耽误夏收。 毕竟人瘦体弱,一上午劳动下来,她连三分之一的任务都没完成。 中午吃完饭,叶龄仙不敢耽搁,赶到麦地加班加点。 意外的是,原本还差一大截的麦田,不知道被谁用镰刀割得干干净净,还整整齐齐扎成捆,堆在旁边的地界上。 会是谁,这么好心?叶龄仙第一时间想到程殊墨,可他这个时候,不是还在劳动棚写检查吗? “别猜了,还不是吴俊和侯学超,那两个狗腿子帮你割的!” 马冬霞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叶龄仙身后,表情酸得像从十年醋坛子里拉出来。 她手指绞着长辫子,愤愤不平:“他们俩这么偷偷帮你,还不是看在程殊墨的面子上!你说,你到底给程知青下了什么迷魂药,让他对你这么好,还帮你圆谎?” 叶龄仙:“圆谎?” 马冬霞:“哼,那天晚上,其实是程知青救你的吧。我看见赖三他们,带着农具去大石桥了。他们偷偷摸摸地,一看就没安好心。” 叶龄仙没想到,马冬霞竟然还是个“目击证人”。 叶龄仙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大大方方承认:“没错,是程殊墨救了我,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又穷得叮当响,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所以,你跟程知青,恐怕没什么机会了。你争不过我,早点知难而退吧。” “你,你要不要脸啊!”马冬霞气结,“叶龄仙,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叶龄仙当然知道,过去的自己,见人先脸红,一问三不知,是绝对羞于说这些的。 可她重生了“两次”,如果再窝窝囊囊,活得像个棒槌,还不如自己找块豆腐先撞死。 其实马冬霞也喜欢叶龄仙现在这样,有什么话挑明了说,而不像李青荷她们,把心事藏着掖着,冷不丁什么时候再背刺一刀。 马冬霞有些委屈:“你要是真喜欢程殊墨,我肯定竞争不过你。哼,三条腿的青蛙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我就是输了,也没在怕的,我又不是嫁不出去!” 身为老树湾的前任村花,备胎还是有一些的。 马冬霞转身要走,叶龄仙却又叫住她。 “刘爱芳刘会计,是你妈妈吧?”叶龄仙认真看着她,“你妈,还想做妇女主任那个位置吗?” 马冬霞愣住。 想呀,不止她妈想,她自己也想。如果刘爱芳升为妇女主任,大队会计一职,可不就是她马冬霞的嘛。 马冬霞:“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有什么办法……” 叶龄仙摇头,“我没有什么办法,我只知道,村干的位置应该由能者居之。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什么德什么灾的,马冬霞听不太懂。她大概明白,叶龄仙好像是说,她有办法让现任妇女主任张翠茹下马。 那就等于让她们母女上位。 叶龄仙耸耸肩:“如果你还介意我和程殊墨的事……那就算了。” 事业面前,还要什么男人?马冬霞果断决定和叶龄仙合作,她和她妈刘爱芳,早就看不惯张翠茹的作风了。 马冬霞昂着脸,义正言辞:“叶知青,你工作、生活上遇到了什么问题?随时可以向大队反馈,村民知青一家亲,我和我妈都会为你做主的。” 叶龄仙抽抽嘴角,拍拍身边的大石头,请她坐下。 第19章 哥们 刘爱芳和马冬霞这对母女俩, 不愧是老树湾的资深储干,她们一整个下午啥也没干,净跟大队的妇女唠嗑了。 到了晚上, 关于妇女主任张翠茹以公谋私、收受贿赂、打压知青的消息,就在群众里迅速发酵、流传开来。 据说,张翠如以手握回城名额为由,私下向知青索要公关物资, 得了不少好处。 个别知青家境贫寒,掏不出钱或物,就会被造谣说是个人作风有问题,弄得知青们苦不堪言。 又据说,张翠茹为了小叔子高进武的婚事, 还私下干起了拉郎配的勾当,利用回城名额, 明里暗里给高进武撮合女知青。 前段时间,叶龄仙就是因为没钱送礼,又不愿意和高进武处对象, 所以才被张翠茹造谣, 说她脚踏两船,勾引高进武和程知青。 这就是活生生的受害案例。 消息一出, 最先愤怒的还是大队的单身青年,大家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凭本事单身, 姓高的怎么能凭关系,强迫人家知青姑娘处对象呢。 更劲爆的还在后面。 会计刘爱芳“不小心”说漏了嘴, 说是张主任上次去县里开会, 借着住宿的名义, 多报销了八十块钱。刘会计顺着收据上的电话查过去, 对方根本不是招待所,而是一间联营大药房,张翠茹买的都是治疗男科方面的药。 立即有人不负责猜测,这张主任结婚快十年了,也没生下一儿半女,那药十有八、九是治疗不孕不育的。 于是其他村民也怒了,张翠茹自家买药,却把账偷偷挂在大队上,这不是变相地贪污公款吗? 在这个贪污几千、几万块钱就要枪毙的年代,打集体财产的主意,问题可就大了。 第二天,张翠茹听到风声,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立即跑到大队会计处,气得又是拍桌子,又是踢凳子,“刘爱芳,你怎么回事,在背后瞎造谣什么呢?谁胡乱报销……男科的药了!” 刘爱芳装傻本事一流,笑呵呵:“张主任,你这话怎么说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呀。哪张报销单出了问题?要不,我把你这两年所有的单子,都从头到尾,再打电话核查一遍?” 张翠茹不说话了。 她上次去县城的单子没问题,但是不代表之前所有的单子都没问题。要真查起来,能抓出不少猫腻。 她二十岁嫁进高家,和高进武的大哥高进文结婚十年了,一直没能怀上孩子,确实是夫妻俩的隐痛。 张翠茹做过检查,可能当地医疗水平有限,也没检查出来什么。她就怀疑,问题应该出在丈夫高进文身上。 可高进文老实巴交,平时是个闷葫芦,唯独死爱这点面子。他觉得事关男性所谓的尊严,坚决不肯去医院检查男科。 张翠茹只好私下找偏方,偷偷让丈夫吃药。但是这种事,不能往明面上摆。时间长了,买药的钱越花越多,压力越来越大,她只能铤而走险,打公账的主意。 因为这件事,张翠茹在婆家一直抬不起头,就想着,让小叔子赶快结婚,找个好拿捏的,早点为高家开枝散叶。 所以,她对高进武的婚事格外上心,知道高进武喜欢叶龄仙,就再三设计,恨不得让他们直接把生米煮成熟饭。 但是现在,流言一出,她成了议论中心,所有的手段都被晒在阳光下,张翠茹脸上无光,于是跑来发难。 树倒猢狲散,全村等着看笑话,高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哼,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干了这么多年妇女工作,还怕人说三道四?这点风言风语,对我来说就是鸡毛蒜皮,咱们看谁先熬过谁!” 张翠茹撂下狠话,气呼呼地走了。 马冬霞第一时间找到叶龄仙,把张翠茹的反应学得有模有样。 “你是不知道,那位姐脸皮有多厚。唾沫星子淹不死她的,顶多让她湿两双鞋。”马冬霞很不甘心。 叶龄仙笑:“别急,墙倒众人推,再等等,自然会有人站出来揭发她。” 叶龄仙一开始这么做,只是让张翠茹也尝尝被流言包围的滋味。当然,她们只是把张翠茹做过的坏事,互相传播一遍,这不叫流言,而叫做舆论。 众怒难犯,在背后戳脊梁骨的人多了,王支书不得不重视,向高队长提议,先暂停张翠茹的工作。 高队长人前光鲜,回到家里却是一地鸡毛。他刚把大队的停职建议告诉张翠茹,这个不省心的大儿媳,就气得蹦起来。 “爸,我这么辛苦地找药,到底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进文,还不是为了你们老高家!”张翠茹声泪俱下地控诉。 她指着蹲在墙角,一声不吭的窝囊废丈夫,大哭:“你们要是觉得丢脸,我就离婚,去找别的男人借个种,到时候,看看到底是谁不中用!” 高进文气得脸红脖子粗,半天也只憋出来几个字,“不离,不能离婚。” 高队长的老婆也埋怨,“停职,停职,翠茹没了补助,光靠那几个工分,粮食怎么够吃?一家人都饿着肚子,喝西北风吗?再说咱们进武,还在县医院治腿呢,可怜的娃呀!” 家里吵成这样,高队长还能怎么着,只能先把这件事情冷处理。 叶龄仙听说后,倒没多大意外。 这高队长一世勤恳,可惜治家不严,教子无方,拉垮在自己家人身上。最后没往上升职,也都是命。 但是现在,她不能让张翠茹就这么平稳过关。 叶龄仙迅速找到朱红霜,建议她手写一封检举信,把张翠茹的所作所为,都上报给公社。朱红霜前前后后送出去的那些“大礼”,都是证据。 “这样不太好吧,万一高家以后翻了身,他们能不计较吗。”朱红霜也怕穿小鞋。 叶龄仙挑眉,“你那些麦乳精、精粉面,的确良……都不打算要回来了?” “当然要!这些可是我爸妈几个月的工资呢!”朱红霜立即恢复了嫉恶如仇,迅速提起笔。 然而,这封信没有送到公社,男知青那边就先闹了起来。 癞三和他几个兄弟,经过正义村民的“友好盘问”,已经主动承认,劳动节那晚,他们是故意找程殊墨麻烦,想为高进武报仇。 吴俊和侯学超对视一眼,当时就怒了。他们摔了镰刀:“欺负我哥们,当我们是死的吗?” 他们集结男知青,当场“罢工”,拒绝去农场劳动,要让大队给一个说法。否则就要层层往上,告到公社、告到县城。 王支书怕事情闹大,果断停掉了张翠茹的工作。但是太晚了,公社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现在是夏收的关键时刻,哪个环节耽误一天,就要被县领导、省领导“特殊关怀”,上下都非常重视。 当晚,公社就派了“专项组”来调查。张翠茹这次犯了众怒,损害多方利益,自然没人帮她说话。 第二天,调查组就通发布通告,舆情基本属实,张翠茹被正式撤职了。 至于高队长,他过几年就退休了,主观上也没有违反规定,所以只是被上级批评警告了一顿。 当天,公社的领导还好好安抚了知青一番,这群年轻人这才气消,继续投入劳动。 张翠茹空出来的妇女主任,很自然地由会计刘爱芳暂时代管,转正只是时间问题。 刘爱芳管了妇女工作,本职的会计事务忙不过来,少不得让自家亲闺女马冬霞帮忙。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对母女成了最后的受益者。 马冬霞得了便宜也不卖乖,虽然没有当面感谢叶龄仙,但是对她的态度大为逆转,不仅不再冷嘲热讽,还大度地帮她割了不少麦子。 不过,偷偷帮叶龄仙割麦子的,不止马冬霞一人。 中午,两位“田螺先生”再来帮忙收麦时,叶龄仙制止了他们,“吴俊同志、侯学超同志,这几天谢谢你们了。但是,你们以后别再来了,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可以独立完成任务的。” 猴子急了,“那怎么行?我们答应了程哥,要帮你干完夏收的。” 毕竟,他们每多帮一天,供销社的收购员一职,他们就能多“暂代”一天。 连吴俊都说:“叶知青,你不用不好意思。要不是你,知青们也不会团结起来,揪出张翠茹这个大蛀虫,给自己争取权益。女同志力气小,劳动量又大,我们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叶龄仙哭笑不得,“怎么还上赶着干活?这么多女同志,别人看到了也不好。你们做这些,我已经很感激了。” 她犹豫了一下,又问,“程知青……他现在怎么样了?” “好得不得……”猴子没说完,就被吴俊拦住打断。 吴俊同志愁眉不展,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唉,我们程哥,好好一小伙,被关进劳动棚,那里漏风漏雨的,你说能好吗?他都咳嗽好几天了……” 叶龄仙心中一紧,全是担忧。 下午,她早早干完活,去王支书家,找了一趟王大婶。 王大婶是王支书的老婆,不仅针线活做得好,年轻时给老中医打过下手,是大队有名的赤脚医生。 叶龄仙向她咨询了不少中医知识,还抓了几副止咳、驱寒的药。 药是抓到了,什么时候、以什么名义给程殊墨送去,又是个问题。 晚饭后,王支书从家里抓了两把烟叶,亲自送到了劳动棚。 劳动棚里,吴俊和猴子正在吭哧吭哧拉着石磙,压着秸秆,给麦穗脱粒。程殊墨则京瘫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核算着收购明细。 明细对好了,才能正式往大队报账。 他面前的桌子上,钢笔、打火机随意摆着,甚至还有半瓶高粱酒。 他几乎把吃穿用度都搬了过来,简直要拿这里当成单身宿舍,面壁思过的日子,过得还挺舒坦。 王支书当然知道,住进劳动棚虽然不用割麦,也是要参加劳动的,脱粒也是夏收的重点环节,工作量不低。 不过看样子,程殊墨也没受什么苦,大活都被他的好哥们儿分担了。 老支书看他这副咸鱼样,把纸包往桌子上一拍,又爱又嫌,“程同志,你可真不愧是他们的‘程司令’啊,这次男知青胡闹,是不是你搞的鬼?” 吴俊和猴子鼻子贼灵,一下子闻出来,这是老支书珍藏的烟叶。 程殊墨任他们抢,自己一脸无辜,“王叔,什么司令不司令的,我这几天一直在劳动棚劳动,还能惹什么事儿啊?” 王支书瞪着吴俊和猴子,“那就是他俩,进武和癞三受伤,肯定跟他俩脱不了关系!” 吴俊喊冤,“支书,那几个捕兽夹位置跑偏了,被高进武踩到,又不是我们摆的。那晚,大家都在宿舍睡觉,无凭无据,您可不能赖我们。” “就是!”猴子说话更直,“还有那癞三,被自己家的猪拱了腰,关我们什么事?那些人,都这么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您还冤枉我们,我俩才该闹到公社,再去哭一哭呢!” 这次公社来调查,把大队都吓得不轻,王支书想起来就头皮发麻。这帮知青要是再闹一次,他这个支书也别想干了。 “得,我算怕了你们几个猴孩子!”老支书差点作揖。 他无奈看着程殊墨,“小程啊,大队让你写检查,你到现在一个字都没交!现在你们闹够了,张主任也下台了,公道也讨回来了,你还要在这住到什么时候?我命令你,明天搬回知青点,给我麻溜干活去!” 王支书这么说,吴俊和猴子反而紧张起来,疯狂给程殊墨递眼色。 万一程殊墨出去,恢复了收购员的工作,那么他俩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再也不能随心所欲率去公社浪了。 为了兄弟,程殊墨只好继续赖着,“王叔,我觉得自己还没充分认识到擅自离队的错误,辜负了大队和组织对我的教育,要不,我再反省几天?” 王支书气结,“你在这儿倒是好吃好喝。看看人家叶知青,病刚好就去农场收麦,这不,小姑娘累坏了,今天还上我家,找你王婶拿了不少药呢!” “什么,叶龄仙又生病了?她怎么了,什么症状,拿的什么药?”程殊墨紧张起来,一脸关切。 “……”王支书被仨人气到现在,总算扳回一局。 他也不正面回答,故意哼了一声,鼻孔朝天,抬脚走了。 “……” 程殊墨只好继续问吴俊和猴子,“到底怎么回事儿,不是让你们照顾着她吗。” “这,这,我们中午见着叶知青,她气色还好好的,怎么下午就要拿药呢?”猴子也一头雾水。 他想起什么,气呼呼道:“都怪吴俊,乱说什么你吃不好住不好,肯定是他把小仙女儿吓坏了。” 吴俊也急:“我那是苦肉计,故意把程哥说得惨兮兮,这样人家女同志才会心疼嘛,毕竟程哥为她做了那么多。再说,你上回不是还在人家仙女儿面前瞎掰,说什么程哥以前在京市,喜欢一个会唱戏的姑娘,结果没成吗?” 程殊墨一顿,盯着猴子,语气很凉,“什么叫我以前……喜欢一个会唱戏的姑娘?” 猴子心虚:“呃,当时,我们就瞎聊来着……” 联想猴子以前那些“自由言论”,程殊墨很快猜到,他都在叶龄仙面前编排了什么。 难怪劳动节那天,叶龄仙碰上兵团文工队的女知青,反应会那么敏感。 程殊墨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交友不慎。 他忍不住踹猴子屁股,“侯学超,你脑子是不是让门柱挤了!” 侯同志委屈:“都怪我嘴贱,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没有什么白月光,你是真看上人家仙女儿知青了嘛。” 吴俊在旁边憋笑。 程殊墨瞪他一眼,“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帮忙打扫房间,把这些账本、烟酒全部收走,一个也别留。” 三人又忙活了半天。 于是到了晚上,叶龄仙提着食盒,第一次踏进劳动棚时,程殊墨正坐在房间里,辛辛苦苦撵着麦穗。 夜风从破漏的窗户钻进来,翻动孤零零的检讨书,让本就空荡荡的屋子,更显得贫瘠、荒凉。 想起白天吴俊的话,叶龄仙顿时涌起一股心疼。 第20章 表白 老树湾大队的劳动棚, 是一套三进制的老宅子。据说是唐宋时期,一位朝廷文官告老还乡,在家安度晚年时, 斥巨资打造的。 老宅用了青砖红瓦,低调又古典,历经数百年,除了窗户、门楣有些破损, 砖墙结构依然十分牢固,是古典建筑的典范。 后来,这文官家道中落,子孙凋零,后代早不知散到哪里去了, 一套老宅被人买了去,又几经易主、改名换姓, 始终屹立在这里,见证老树湾的起起落落。 建国后,国家大力推广全民教育, 老宅改名为人民学校, 成了扫盲班的学堂校舍。得益于这件事,破四旧时期, 它一直没有被拆除。 再后来,学校停课, 扫盲班也取消了,宅子成了劳动棚, 住过几个“反学威”。直到前两年, 那些人被调回城里, 这宅子才彻底闲置下来。 如今, 它又成了大队的“戒律院”,收留一些违反纪律、影响生产秩序的刺头,二流子。 程殊墨恐怕是这两年,在这里住得次数最多、时间最久的人了。 老宅前一进是废弃的校舍,最后面是厨房和储物间,程殊墨就住在中间那一进。 叶龄仙过来时,程殊墨还在院子里劳动,脚下堆满了零散的麦穗。 月光打在他身上,竟然还有几分气定神闲。 四下无人,叶龄仙忍不住认真看着他。 他是好看的男人,高高瘦瘦,脸上有英气,也有意气。相比比性格温和、儒生扮相极佳的楚修年,他还要英俊几分。 他的眼眸很深邃,似乎总藏着心事,眼神却是果敢的、坚毅的,从来不会让人觉得悲观消极。 他肤色匀称,手指修长,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这样的人,这么晚了,还孤零零在这里劳动,这次,多少是受了她的拖累。 叶龄仙有些自责,默默走过去,想要帮他一起干活。 她的手还没碰到麦穗,就被程殊墨握住了,“这个脏,你不要碰。” 叶龄仙触电一般躲开。 程殊墨不自在地解释:“别担心,这些麦穗看着多,但是王支书说了,不用全都碾完,我能干多少算多少。你要是帮我,没有工分,还把手弄脏了,多不划算?” 叶龄仙默然,他都这样了,还第一时间为她着想。 叶龄仙很想问问程殊墨,那天落水后,他是怎么脱身的,有没有受伤?还有,高进武和癞三的事,是不是他在背后帮她出气…… 可是,千言万语藏在心里,她也只说了一句:“听说这里不太好,我找王大婶熬了点粥,你先喝一碗吧!” 程殊墨怔住,果然,那些药是给他用的。 叶龄仙一进门,他就注意到,叶龄仙虽然又瘦了一些,但气色是红润的,说话中气也很足。 他确定她好好的,并没有生病,才算彻底放心。 不过,真进了程殊墨的“卧室”,叶龄仙的脸,刷地一下又红了。 此情此景,多少有些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味道,她想打开窗户,又怕风卷着灰尘进来。 程殊墨偏偏是个不爱说话的。两个人各坐一边,他只用一双沉静的眸子,细心打量她每一个动作,似乎也想问什么,又觉得一切再正常不过。 叶龄仙在心里告诫自己,她只是在关心一个多次帮过她的“革命同志”。这才定下心神,打开食盒,将碗勺铺开,递到程殊墨手上,“快吃吧,还是热的呢。” 她脸上是大功告成的轻松。 程殊墨看出她的紧张,没再说什么,低头细细地喝起粥来。 这碗药粥和他平时在大队食堂吃的不一样。用的是筛选过的精米,熬得很稠,没有掺红薯。除了滋补的白术、黄芪,他还吃出了瘦肉和蛋白的香味。 程殊墨心头一暖。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他几乎是吃大院食堂长大的,一到饭点就去排队领快餐。但是今晚,他第一次尝到了一种家的味道。 叶龄仙不好意思盯着他吃东西,站起身,在房间里随处看看。 老建筑的房梁很高,四面贴着旧壁画,打扫得非常干净。房间里除了一张木床和两套桌椅,几乎没有其他家具。 八开大扇的窗户有些漏风,几处窗户纸破了,幸亏叶龄仙还多熬了一碗浆糊,她取来备用的窗户纸,一点一滴粘着,细心地糊。 程殊墨洗好了碗勺,轻步绕到她身后,这一次他是不敢再碰她了。 “粥好吃吗?”叶龄仙主动问。 “嗯。”特别好。 程殊墨想了想,“你不用做这些,我已经答应王支书,明天就出去,回知青点住,检查也都写好了。” 叶龄仙欣慰:“没关系的。听说这房子以前是学校,没有人修缮真是可惜了。我把窗户纸糊好,后面谁再住进来,也能过得舒坦些。” 程殊墨接过浆糊和纸,“那你去旁边休息,我来做。” 他们之间很默契,因为牵扯得太多,都不必客气地说谢谢。 叶龄仙坐到书桌旁。 书桌上随意摆着弓/弩,旁边有一张单薄的稿纸,是程殊墨写给大队的“检讨书”。 检讨书里,程殊墨简单阐述了,劳动节那天,他私自离开大队去公社看戏的情况,只字没提叶龄仙和其他人。 信里处处透着玩世不恭、吊儿郎当,可是叶龄仙却注意到,程殊墨的钢笔字写得非常漂亮。方方正正,苍劲有力。 他再怎么混,基本功没丢,依然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孩子。 之前被打消过的念头,再次浮现。 叶龄仙还是觉得,程殊墨这样的人,就该握着笔,去读书写字,而不是拉着弓箭,和别人好勇斗狠。 距离正式宣布高考恢复,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叶龄仙心里有些急。 但是想想上次劝他学习、被他嫌弃的后果,叶龄仙又被劝退了。 “在想什么?”程殊墨已经糊好了窗户。 “没什么……”叶龄仙摇摇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程殊墨一顿,还是说,“好,我送你。” 他帮叶龄仙收好餐盒,不知道为什么,叶龄仙总觉得,他今天的动作格外慢。 路过前屋,出了大门,他们走了很短却又很慢的路。 走完澄河,绕过小路,前面就是女知青点。叶龄仙接过餐盒,小声说,“你快回去吧,别人看见不好。” 程殊墨点头,“我看着你进去。” 叶龄仙往前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转身问他,“程殊墨,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有。”他几乎是秒答。 叶龄仙看着他。 程殊墨走到她面前。 他语气诚恳:“叶龄仙,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我一直都会游泳,小时候还拿过少年宫的游泳比赛冠军。 “还有今天,其实我在劳动棚住得很好,没缺吃的,也没缺穿的,更没有生病。白天,吴俊那么诓你,只是想让你来看看我。” 叶龄仙听了,嫣然一笑,“这些我都猜到了,所以粥里没有止咳药,只加了白术、黄芪,希望你能安神,睡个好觉。” 程殊墨又道:“还有猴子,我不知道他在你面前,乱说过什么话。但是我想告诉你,来老树湾插队之前,我没喜欢过别的姑娘,没跟别人处过对象。上次在公社,遇到任思甜,她是我父亲一个老朋友的女儿,我们只见过几次面,并不是很熟。” 这大概是叶龄仙认识他以来,他在她面前,说话最多的一次了。 尽管这样,程殊墨还是觉得自己词不达意。他顿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得不承认,当程殊墨解释他和任思甜的关系时,叶龄仙心里是宽慰的。 她仿佛预示到什么,有些紧张,下意识想制止,但已来不及。 程殊墨认真看着她。 “我不介意向女同志伸出援手,但是我从来不会轻易接受女同志对我的好意,比如你帮我缝的扣子,送我的草帽,还有今晚的粥……所以,叶龄仙,你能明白心意吗。” 从他说第一个字起,叶龄仙的心就像响鼓一般,砰砰直跳。 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自己对他是不一样的,这个认知让叶龄仙感到雀跃,但紧接着,是更大的自我怀疑。 长久以来,程殊墨对她而言,更多算是队友、恩人,是比亲人还重要的那种关系。但如果再往深处,发展到男女关系,她是不安的,害怕的。 这跟程殊墨无关,因为上辈子的糟糕境遇,叶龄仙甚至做好了这辈子终生不婚的打算。 爱情太奢侈了,叶龄仙根本不敢妄想。但如果没有爱情,人这一辈子,好像也不是不能过活。 更何况,感情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牵扯到两个家庭。 叶龄仙自己家里一地鸡毛,以后回城里,少不得还要跟父母兄弟发生摩擦,闹起来只会不堪。 而程家再低调,父母也都是机关要员,翻译专家。门不当户不对,强行比对在一起,只会产生巨大的落差。 就像刚刚,程殊墨虽然澄清了他和任思甜的关系,但是没有否认,他家里有一个严厉的母亲,极其反对他和女同志纠缠不清。 也许,她和程殊墨很适合做队友,做朋友,甚至做同学,但是怎么看都不适合做伴侣。 所以,面对男人炽热的眼神,叶龄仙沉默了。 程殊墨感受到她的闪躲,晦涩地问:“还是因为那个人吗?” “谁?”叶龄仙愣住。 “楚修年。” 程殊墨语气挫败,“叶龄仙,你现在还小,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给你谋求一个回城的机会。就算不能成功,就算咱们要在老树湾待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我也会努力赚很多钱,让你过上好日子,不会让你饿肚子,更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不会让别人欺负你……叶龄仙像被击中心脏,豆大的眼泪瞬间掉下来。 程殊墨显然不会想到,再过几个月,所有人都有机会参加高考,再过几年,所有的知青也可以无条件回城。 正因为他不知道,这时的真心,才更加可贵。如果上辈子,他们能多接触一些,多了解一些,他也能这样陪着她,该有多好啊。 但是这辈子,叶龄仙非常清楚,她唯一逆天改命的机会,只有高考。 如果他能和自己一起学习,参加高考,那就更完美了。 她不能回应程殊墨,但是也许,她可以利用这份感情,引导一下两个人的未来? 叶龄仙擦干眼泪,想了想,澄清道:“其实,修年哥是教戏先生的儿子,从小到大,我都只拿他当师兄看。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他有什么。” 程殊墨的眼睛,瞬间比星星还亮,“对不起,我可能误会了什么。” 心中升起希望,他又问,“上次你在公园说,我们之间没有可能,那么现在呢?” “现在,也许,我们可以先……试着处处对象?”叶龄仙声音紧巴巴。 “好。”程殊墨激动地握住她的手。 他第一次向女孩子表明心意,刚刚还以为会被拒绝,没想到现在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叶龄仙硬着头皮,“可是,在那之前,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别说一个了,就是一千个,一万个,他也愿意用一辈子去满足她。 叶龄仙吞吞口水,鼓足勇气,“程大哥,我们都还年轻,应该好好学习,多读点书。以后回城了,才能实现人生抱负。所以,你愿意和我一起学习,立志考大学吗。还有,那本《牛虻》是为你买的,我随时可以……” 叶龄仙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没底气。 因为他看见,程殊墨眼底的热情,在一点一点冷却。 这次,轮到程殊墨沉默了。 所以,他,还是不愿意吗? 叶龄仙的心越来越凉,她也意识到自己在强人所难,不该利用感情,让他陷入被动。 “叶龄仙,你就这样定义,我对你的情意?” 程殊墨语气苦涩。 能被当做筹码的感情,可见她和他,是有多不平等。 最终,程殊墨一根一根,放开了她的手。 第21章 考虑 回到女知青点, 叶龄仙摸黑打开柜子,里找出压箱底的《牛虻》,摩挲着书本, 一宿失眠。 她读过裴多菲的诗,这位大师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1” 这首诗说得没错,哪怕感情很珍贵,程殊墨也没理由为了和她处对象,放弃自由和尊严,去学习并不想碰的英语。 今晚, 她的要求很无理,程殊墨最后说“需要再考虑一下”也很正常。 可叶龄仙就是忍不住难过, 越想越心灰意冷。 第二天,她把《牛虻》收进柜子,强打着精神, 继续去农场劳动。 麦田已经割得差不多, 夏收也到了收尾阶段。知青和村民们个个干劲十足,只有叶龄仙, 不知道被什么煎烤着。 中午,为了奖励大家的劳动热情, 王支书特意要求食堂,宰了两头猪, 蒸了皮薄馅大的肉包子, 还做了过年才能吃到的猪肉炖粉条。 排队的时候, 叶龄仙和程殊墨擦肩而过, 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眼神交流。 香喷喷的猪肉炖粉条,像是加了醋,又酸又涩,叶龄仙手里的大肉包子,也没有以前的香了。 然而,更离谱的事还在后面。 傍晚,女知青们劳作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却发现,宿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强力破开,里面的东西也乱成一团。 确切地说,是叶龄仙的床铺被人翻得乱七八糟,旁边上锁的柜子,也被恶意砸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怎么回事?家里遭贼了,还是叶龄仙得罪什么人了?”朱红霜很生气。 身为女班班长,她平时看叶龄仙再怎么不顺眼,也容不得外人跑到宿舍里欺负她。 李青荷捡起地上的被单,同样非常气愤,“到底谁干的?怎么这么缺德!” 叶龄仙心里慌乱,她想到什么,急忙去翻自己的柜子。 果然,原本放在里面的几套书本,全都不翼而飞了。 叶龄仙顿时觉得手脚冰冷。 那些书里,有她从公社买回来的学习资料,有蒋师傅送给她的戏谱,但是最关键的,还是那本《牛虻》。 《牛虻》是全英文的,万一有人拿去做文章,她根本解释不清楚。 李青荷见叶龄仙脸色不对,急忙安慰她:“龄龄,你别急,咱们现在就报告大队,让王支书、民兵队都来抓小偷。” “嘴巴干净点,你们说谁是小偷呢?” 门外传来一道尖锐的女声,张翠茹请王支书走进来,脸上十分得意。 她手里捧着一沓书,叶龄仙一眼就认出,那些书都是自己的。 “张翠茹,你还给我。”叶龄仙一把冲过去,眼里像燃了火,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张翠茹被她的气势吓到,急忙把书丢给王支书,嘴上却不依不饶,“支书,你都看见了吧,叶知青已经承认,这些书都是她的。” 老支书翻着这些书,皱眉。 张翠茹没了妇女主任的职务,一直拉不下脸去农场干活。在家生了几天闷气,她越来越怀疑,这一切都是叶龄仙搞的鬼。 想起之前,她听李青荷说过,叶龄仙在公社买了不少书,说是要学习,以后参加高考,她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高考都停滞十年了,现在买书学习,要么是傻子,要么是那些书有问题。 这天,张翠茹和婆婆因为挣工分的问题吵了架,越想越气,觉得是叶龄仙害了她。 所以下午,趁女知青都在麦地劳动,她找了把斧子,破门进去,随便翻了几下,果然找到了奇奇怪怪的书。 所有人都没想到,张翠茹被撤了职,居然还有脸出来蹦哒。 朱红霜知道王支书脾气好,女知青们脸皮又薄,张翠茹一旦闹起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姑娘们肯定撕不过她。 朱红霜偷偷给同伴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大队叫人,能叫多少就叫多少。 这边,叶龄仙已经恢复了冷静,和张翠茹吵架太掉价了,今天,保住这些书才是关键。 她走到王支书面前,检查所有的书目,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一本都没有丢。 她冷冷看着张翠茹:“张主任,哦不,你现在已经不是妇女主任了。这些书是我的不假,但你不问自取就是偷。请问王支书,一个人偷东西,大概要判几年?” 张翠茹被戳肺,气得大叫:“呸,我采用特殊手段,拿到你偷看问题书籍的证据,这怎么能算是偷?” 叶龄仙笑了:“这些资料都是在公社的新华书店买的,我光明正大地读书学习,有什么问题?我们是知青,幻想高考今年可能会恢复,时刻学习文化知识,又有什么错?” 张翠茹:“哼,谁说不让你学习文化知识了?数学、语文当然随便你学。可是你这些书里,那唱戏的戏本、台词本,又是怎么回事?” 叶龄仙更有底气了,她随便翻出一本展示给王支书。 “有什么奇怪,大家都知道,我已经考进了公社宣传队下面的龙虎班,这些戏都是农忙过后,我们演出要用的,唱的都是现代戏,《祥林嫂》、《剿匪记》、《游击队》……怎么,公社都能唱,你一个农村大姐,有什么权利不让我唱?” 王支书看了一眼,里面确实都是现代戏。有几个唱段,以前公演时,还被县领导表扬过。 王支书语气责备,“翠茹,叶知青去公社唱戏,大队是允许的。这些现代戏也都没问题,你想指正叶知青的错误,也不能胡编乱造嘛。” 张翠茹语塞,“这么多戏本,我哪知道她平时唱的都是啥?” 她很不甘心,又抽出最下面的那本《牛虻》,丢给叶龄仙。 “哼,就算别的书都没问题,那这本呢?封面上写着《科学养蛙指南》,里面全是鬼画符的英文。呵,中国人为什么要学英语?这不是崇洋媚外吗!” 这,叶龄仙还真没法解释。毕竟,她自己也看不懂里面的英文,或者说全大队,估计也没一个能看懂的。 此刻,她真正感到了恐慌。早知如此,当初也许真的不该买这本书。 张翠茹见计谋得逞,恨不得立马把她送到公社,就地正法,以解心头之恨。 “等等。”外面有人焦急地阻拦。 “程知青?” 李青荷第一个发现,来人是程殊墨,惊喜地迎到门口。 程殊墨没有看她,径直走向叶龄仙。 他来得有些急,气息平定后,才微微低头,抽出她怀里的那本……呃,《科学养蛙指南》。 程殊墨看着王支书,“王叔,我的英语水平您是知道的。这本书有没有问题,不如让我来鉴定一下?” 王支书哪会不同意,“应该的,应该的,全大队、全公社,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 王支书虽然没点明,但是大家心照不宣,程殊墨的父亲是对外高翻,长年和外国人打交道,他们全家人的英语水平,自然都是顶格的好。 张翠茹也知道这些,不敢再多说什么。 程殊墨随便翻开一页,照着原文读了一段话。 果然,他的声音好听是好听,就是没一个人能听懂。 “什么意思?”王支书问出全场人的心声。 程殊墨语气平静,“翻译过来就是,‘养蛙期间要注意寄生虫预防,可选择杀车轮虫药进行查杀’。2” 王支书:“啊,那这不是很平常的养蛙内容嘛。” 程殊墨点点头,“对,这就是一本英译版的《科学养蛙指南》,很普通,没什么问题。” 王支书点头:“看来外国人养青蛙的方式,跟咱们中国人也差不多嘛。” “胡说,谁不知道程殊墨看上叶龄仙了!他喜欢他,还包庇她!”张翠茹急了。 这次闹事再不成功,她在老树湾就待不下去了,所以宁愿得罪程殊墨。 程殊墨笑了:“张大姐,你可能误会了。据我了解,叶知青心智坚定,理想远大,一心只想学习,从不意这些私人感情。” 叶龄仙:“……” 她觉得这句话有些反讽,但是又挑不出毛病。 是啊,她岂止不在意,还一心想让别人都卷起来呢。 不管怎么样,张翠茹把这些书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再翻出什么花样。 很快,大队其他几个干部感赶到,尤其刘爱芳,她和马冬霞揪着张翠茹的错处,狠狠敲打了一番。 张翠茹算是再次坐实了陷害知青的恶名。 最终,还是高家人怕丢脸,把她领了回去。 据说第二天,高家人又是花钱又是托人,在公社找了个临时工,把这个不省心的大儿媳安排过去了。这是后话。 晚上,叶龄仙在大伙的帮助下,很快收拾好了床铺和柜子。 王支书心里愧疚,说要自掏腰包,请木匠帮叶龄仙修柜子、换锁,被叶龄仙婉言拒绝了。 她点了点,一切都恢复原样,唯独少了那本《牛虻》。 她努力回想,傍晚,程殊墨读完那页书,好像很自然地收进他的口袋里,并没有还给她? 他似乎还在生气,气她不该用处对象这件事,和他谈条件,要他读书学外语。 可他的英语那么好,为什么偏偏对这门学科,又是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 他走得时候,连她对他说“谢谢”,好像都没怎么回应。 那本书十有八、九,是被他丢掉了。 算了,丢了就丢了吧,省得以后再有人找她麻烦。 更省得她以后,再在程殊墨面前丢脸。 叶龄仙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是没过几天,王支书却再次找到了她。 老支书语气凝重,通知她组织上的一个重要决定。 第22章 学校 “什么?大队要重新开办小学, 还要让我当老师?” 因为太过意外,叶龄仙连问了三遍,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是啊。咱们老树湾, 以前的学校之所以停办,是因为早些年发过大水,收成不好,家家户户饿肚子, 不敢生娃。孩子太少了,学校自然办不下去。” 王支书解释得很详细,“这几年,虽然开始施行计划生育,但是年年丰收, 不愁吃穿了,生育数量就正常了。现在, 这些孩子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四五十个,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 长大都成文盲了!” 叶龄仙表示理解。 每天农场集合, 总有不少大孩子、小孩子,跟在大人屁股后面, 拾麦穗、捡牛粪,就瞎玩儿。 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他们以后总要长大, 走进学校、学习知识,获得更多生存本领, 才是长久之计。 叶龄仙想了想:“重启小学是大好事, 但咱大队知青那么多, 怎么非要让我来当这个老师?” 王支书笑眯眯, “叶知青,你就别推辞了。前几天,张翠茹在知青点扒拉半天,只有你的柜子里放着书,也只有你还在挤时间学习。你说,大队不推荐你,还能推荐谁呢?” 叶龄仙没想到,张翠茹上次那么一闹,还能给自己带来这样的“福报”。 当老师要管一群孩子,的确很麻烦,很辛苦。但是一周有六天,她都不用再去农场干活了。食堂会额外派发口粮,大队也会给她增加补助。 最重要的是,教课之余,她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学习,备战高考。 “学校教室设在哪里?”叶龄仙问。 “老地方,村北不是有个青砖老宅吗,那里以前就是学校。” “原来是劳动棚。”叶龄仙想,程殊墨刚从那里搬出来,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王支书摇头,“现在政策变了,再也没有牛鬼蛇神,不能叫劳动棚了。那里地方大,是三进制的,咱们把前两进收拾一下,一百个学生也管够!” 叶龄仙又担忧:“四五十个孩子,万一碰上调皮的,我一个人肯定管不过来。” 王支书给她支招:“放心吧,除你之外,其他知青都可以过来代课,按课时给补助。只不过,他们平时还要劳动,算是兼职,而你是全天候的,相当于半个校长。” 叶龄仙也笑:“我明白了,校长不敢当,我顶多算个班主任,多操心一些。”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公社会发些课本、文具过来,家家户户再凑些桌子椅子。这几天你辛苦辛苦,提前做好准备。等置办齐了,咱们老树湾小学就正式开课!” 搞起教育事业,王支书信心满满。 就这样,叶知青变成了叶老师。 第二天,村干们在大会上宣读了办学计划。 知青们都非常拥护,有的愿意代课,有的愿意帮忙打扫校舍,摆弄座椅。 村民这边却是有人支持有人愁。 支持的人知道知识的好处,也嫌孩子在家闹腾,都愿意送到学校,喝点墨水,让知青好好管教管教,将来不至于当个睁眼瞎。 反对的人却宣扬读书无用论,觉得孩子现在捡牛粪,以后放牛放羊,长大后卖了牛羊娶媳妇,娶了媳妇再生娃,日子过得也挺好。 当然,他们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穷。 上学虽然免费,但是孩子总要张口吃饭。个别娃捡些麦穗,挖些野菜,能给家里省点口粮,如果都去上学了,桌椅、文具、作业本,又是一笔负担。 所以直到五月中旬,老宅修缮结束,小学正式开学,大队四五十个适龄儿童,也只来了一半。 王支书气得不行,认为个别家长思想落后,恨不得挨家挨户,把那些孩子都抢出来。 叶龄仙劝他再等等。 “学校刚启动,能办多久,办成什么样,他们心里没底都是正常的。以后,教学见了成效,上学的孩子多了,那些家长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叶龄仙的父母就是这样。 小时候,整条街上和她一般大的孩子,都去读书了。叶父叶母只送叶龄仙读了两年小学,就让她辍学,去缝纫店当学徒,赚钱贴补家用。 后来,还是周围邻居指指点点,惊动了街道办,他们才改了主意,送叶龄仙去读艺校。 叶龄仙继续道:“读书的好处,一时半会儿是看不见的。时间长了,识字的和不识字的,一下子就比对出来了。大人都有攀比心,孩子又是命根子。到时候那些家长,担心自家孩子见识短,被别人比下去,肯定会改变观念的。” “唉,但愿如此了。”老支书叹气。 于是,老树湾的红星小学,就这么磕磕绊绊开学了。 叶龄仙估摸得没错,部分村民确实持观望态度。 开学这几天,他们蹲在村口,竖着耳朵,交换了不少信息。确定知青们教的都是普通知识,这才放下心来。 后来,上学就要听课,听课就要复习,复习就会有作业。一时间,那些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放学后再也不贪玩了,晚上回到家,点着蜡烛、开着灯,趴在小板凳上写作业,成了一件非常隆重的事。 那些没上学的孩子,自然开始眼馋,哭唧唧回家,跟大人闹着也要上学。 到了五月底,来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多,村里再也没有不学无术、漫山遍野乱跑瞎玩的野孩子了。 叶龄仙非常负责,根据孩子们的年龄、基础,给每个人都制定了教学侧重点。 除了最基本的语文、数学,叶老师还给他们讲故事,教他们画画、做手工。寓教于乐,效果非常好。孩子们的热情,可比放牛放羊高涨多了。 叶龄仙每天忙不过来,干脆申请把最后一进的两间大房都腾出来。 一间还做厨房,中午烧些热水,给孩子们热干粮、热饭。另外一间当成宿舍,她哪天批改作业太晚了,就直接睡在那里。 大队当然应允。 不仅如此,王支书和刘会计,哦不,现在是妇女办的刘主任了,他们还多派了几名知青过来帮忙。 朱红霜、李青荷,还有吴俊、猴子他们,全都陆续来了一遍。 吴俊和猴子每次过来,不是为了教学,而是来送各种各样的文具、资料,甚至还有夏天驱蚊虫的草药。 不用说,这些都是程殊墨安排的。 可是程殊墨,一次也没有来过。 要备课的缘故,叶龄仙没有时间做头花、配饰拿出去卖,就连唱戏也只能抽一点空,等孩子放学走完了,偷偷在小厨房里唱几段。 校舍离村子远,石墙有好几层,隔音效果还不错,叶龄仙不用再赶早去西山的秘密基地了。 她和程殊墨,已经好几天没有见面了。 吴俊和猴子倒是常常来送鸡蛋、白面、精米,甚至还送了卫生纸、胰子、毛巾这些生活用品。 这名义上是支持大队的校园建设,实际上,都是为了改善叶龄仙的生活。 他们不经意提到程殊墨,说他又干起了收购员的工作。这些东西,都是他用自己的补助,帮她换购来的。 可他为什么不亲自过来呢? 也许他不喜欢小孩子,他不待见这座老宅子。毕竟,这里是他曾经“面壁思过”的地方,谁愿意过来故地重游呢? 也许,他还在“考虑”她那晚提的要求,考虑的结果不容乐观,所以无法面对她吧。 白天教学的时候,叶龄仙每次看见他们一起糊过的窗户纸,就忍不住走神。 以程殊墨的家庭状况,高考不是他唯一的出路,即使他不学习,不务正业,也有无数条光明大道,条条送他去罗马。 但是叶龄仙呢,只能沿着一条独木桥走下去。 所以,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她必须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教学和复习上。 食堂的办事效率很高,叶龄仙刚把房间收拾好,大师傅们就送来了煤炉、锅碗瓢勺。 中午,家离学校近的孩子,都选择回家吃饭。个别家住得远的,则自带有咸菜、窝窝头。叶龄仙会帮他们蒸热,再多煮几碗稀饭,让他们泡馍吃。 叶龄仙很快注意到,有个名叫秦丫丫的小姑娘,今年六岁半,人长得又矮又瘦,每到午饭时间,总是一个人躲在教室里,连窝窝头、咸菜都没见她啃过。 叶龄仙帮孩子分好汤,单独盛了满满一大碗稀饭,又拿了两个水煮鸡蛋,走到前堂的教室,微笑着放到秦丫丫的课桌上。 秦丫丫正在假装写作业,慌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她低着头,蚊子哼哼,说话很慢:“叶老师,我早上,吃过了……不饿。” 叶龄仙故作遗憾,“可是我中午饭做得太多了,一个人吃不完,浪费是可耻的。所以,我真诚邀请秦丫丫同学,你帮我分担一些,把这些饭吃掉,不要让老师犯错误,可以吗?” 秦丫丫似乎不敢相信,一双清澈的眼睛直直看着叶龄仙。饭香扑鼻,她咽着口水,半天才说,“叶老师,我听您的。” 叶龄仙把勺子塞进她手里,“快趁热吃,再放就凉了。” 米粥很稠,加了过油的炸豆腐,叶龄仙还放了前一天上山挖的野菜,咸香咸香的,味道非常好。 秦丫丫一开始还很拘谨,但是她太饿了,浓郁的饭香很快让她忘记了害羞,她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软的米饭,在家里平时也是喝粥的,但是粱米又糙又硬,红薯干也只能放一点点,汤水稀得能照出人的倒影。 秦丫丫好吃得想掉眼泪,又不敢在叶老师面前表现出来。 一大碗粥吃完后,她盯着桌子上的两个水煮蛋,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叶龄仙把鸡蛋推给她:“这也是给你的,放心吃吧。” 秦丫丫喝了一大碗粥,肚子暖暖的,面对只有过生日才能吃到的鸡蛋,还是忍不住直流口水。 但最终,小姑娘摇了摇头,朝叶龄仙乞求,“叶老师,我拿回去给奶奶吃,可以吗?” 叶龄仙一愣,心想为什么不是爸爸妈妈或者兄弟姐妹什么的。但她很快笑着点头,“当然可以呀,鸡蛋是你的,怎么安排都是你说了算。” “叶老师,谢谢您!” 秦丫丫总算放下紧张,绽放笑脸,朝叶龄仙深深鞠了一躬,乐颠颠去后厨洗碗了。 下午,叶龄仙格外留意这个小姑娘。 同龄的孩子相比,秦丫丫个头要矮一截,瘦得像干萝卜,皮肤比男孩子还黑,眼睛又大又圆,但总是怕生,怯怯的,没有什么光彩。 她身上穿的衣服,是大人的衬衫改制的,肩膀很宽,袖子很短,有些不伦不类,洗得发白,还打满了补丁。 这年代,农村的孩子都穷,但是像秦丫丫这样,连一套属于自己的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还是少见的。可见她家里得穷成啥样。 叶龄仙有意帮助她,课堂上故意点名,请她回答问题。想借提问的机会,把应该奖励的小红花,换成布料什么的。 但她发现很难,这个小姑娘不仅基础差,而且脑子似乎不太灵光,连个位数的算术题都要想半天,更别说乘法口诀了。 最终,还是别的孩子,闹哄哄帮她说出了答案。 课间休息的时候,秦丫丫知道自己比别的孩子笨,也不敢出去玩儿,仍旧坐在教室里,盯着看不懂的书,护着她的两个鸡蛋。 叶龄仙看得心疼,她随便抓住一个丢沙包的男孩子,询问:“咱们班那个秦丫丫同学,以前怎么没在大队里见过?” 丁小二同学立正敬礼:“报告老师,秦丫丫是大姑娘捡来的孩子。她家是五保户,平时不参加劳动,不挣工分,我们都不待见她。” “大姑娘家?”叶龄仙皱眉。 另一个孩子围过来,抢着为他们敬爱的叶老师答疑解惑,“报告老师,就是住在东山上的那个疯奶奶,她发起疯来可吓人了。秦丫丫是她从山里捡来的,脑子笨死了,我妈说了,不让我们跟她玩儿!” 叶龄仙忍不住敲他脑门,“胡说,这世上没有笨孩子,只有起步晚、基础弱和不努力的孩子!你们要互相帮助,团结同学,不能搞孤立!” 几个男孩嘻嘻一笑,接受批评,拒不执行,又去没心没肺地砸沙包了。 叶龄仙心情却很复杂。 所谓“大姑娘”,在当地,有时候是指一辈子单身,没嫁人、没结婚的老姑娘。 过去的老树湾,一个姑娘一辈子不嫁人,会被本家嫌弃的。不仅族谱要除名,就连死后也不能入祖坟,怕坏了祖上的风水。 尽管身死如灯灭,入不入祖坟什么的其实意义不大。但是叶龄仙以前听到这些,只能说反封建迷信还任重道远。 难怪那祖孙俩,孤零零住在东山上。 秦丫丫也不是笨,除了营养不良,发育迟缓,她从小不跟人打交道,不跟别的小朋友玩儿,语言能力和思维能力自然会弱一些。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长年住在偏僻的山上,靠低保收养一个孙女,还愿意送她来学校念书,可见日子有多艰难。 秦丫丫能穿百家衣长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叶龄仙觉得,自己必须去家访一次。切实了解一下,这位“大姑娘”有什么困难,再请大队多少帮助一些。 傍晚放学后,天色比往常更阴暗,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 叶龄仙没太在意。夏天的脸,总是说变就变,就算下雨,也都是一阵一阵的,雨过地皮干。 叶龄仙还是坚持去秦丫丫家里看看。 然而秦丫丫,一听说要家访,立马吓哭了。 “叶老师,对不起,我今天犯错了,我笨,我会改!求求您能不能……别告诉我奶奶啊?” 第23章 救援 “丫丫别怕, 我去你家里,不是要找你奶奶告状,就是想见见她老人家。” “再说了, 你今天这么乖,上课听讲认真,还帮了老师大忙,怎么会犯错呢?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叶龄仙安慰着秦丫丫。 直到小丫头止住哭泣, 平复下来,她才笑着问,“所以你愿意邀请老师,去你家里做客吗?” 秦丫丫愣住了。 她再次意识到,眼前这位温柔、美丽的叶老师, 跟其他大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秦丫丫住在东山,和奶奶相依为命, 大队送来的粮食不够吃,她们不劳动,没工分, 也不好意思再去要。 秦丫丫在山上, 每天都要挖野菜、找蘑菇吃,有时候实在饿得紧, 才会偷偷跑下山,去大队讨点饭吃。 她全身脏兮兮的, 老树湾的大人和小孩都对她爱搭不理,一看见她, 就捂着鼻子一脸嫌弃。甚至还有些调皮的小孩, 会把自家的狗牵出来, 故意吓唬她。 丫丫再笨, 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后来,她就不怎么下山了。 但是上学后,只有这位叶老师,无论是看她的眼神,还是说话的语气,都非常的和气,善良,一视同仁。 叶老师教她读书写字,哪怕她再笨,也非常有耐心,从来不会发脾气。她没有带午饭,叶老师总是把自己的口粮分给她。 面对这样的老师,秦丫丫当然不舍得拒绝,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 叶龄仙欣慰,往包里装了些米面,斜挎在肩上,牵住她的手,“走吧,我们去见你奶奶。” 这是一场说走就走的家访。 路上,秦丫丫一直沉默着,只有叶龄仙问起白天的学习,她才会慢吞吞地回答。 为了让她轻松点,叶龄仙主动哼起了儿歌。秦丫丫一开始还好奇,呆呆听了几句,但很快又低下头,恢复了谨小慎微。 直到叶龄仙唱起了戏曲。 这一路没有外人,秦丫丫又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叶龄仙不怕隔墙有耳,便大胆唱了一段古代戏——《艳容装疯》。 唱的是秦时义妻赵艳容,心系夫君,面对秦二世的强娶,假装疯癫,不畏强权的故事。 秦丫丫明明听不懂,又似乎非常感兴趣。她眼睛放着光,痴痴盯着叶龄仙,路也忘记走了。等到叶龄仙唱完,她还意犹未尽。 “小丫头,你想唱戏吗,我教你呀?”叶龄仙鼓励地问。 丫丫眼中充满了渴望,但是下一秒,却摇了摇头。 “不喜欢吗?”叶龄仙不解:“为什么呢,难道老师唱的不好?” 秦丫丫先是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什么,难道你听过,有人比我唱的还好?”叶龄仙假装生气,故意逗她。 秦丫丫犹豫了一下,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叶龄仙:“……” 算了,小孩子哪有什么审美。 两人沿着澄河一直往东,过了吊桥,又走了几里荒地,总算走到东山脚下。 这么长一段路,走了近一个小时,叶龄仙腿脚有些吃不消了。秦丫丫却一点没有放慢速度,这条山路,她走了无数遍,才不会轻易疲倦。 叶龄仙觉得,自己身为老师,不好表现得比小学生还弱,只能强撑着,继续走。 只是,天快黑的时候 ,她们必须途径一片坟地时,叶龄仙没法淡定了。 坟地被划分成好几片,有的普普通通连在一起。有的用高墙围着,还立着石碑,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阴风吹过,叶龄仙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架。 “丫丫,你每天都要走这么远,都要走这条路吗?” 秦丫丫年龄小,没有听出叶老师的害怕。她点点头,指着前面一处围墙,一派天真:“老师,我奶奶说,太奶奶、祖奶奶都睡在那里,她们会保佑我的!” 原来,那里就是秦家的祖坟。 老树湾地方虽小,当地人的家族观念却很重,也格外敬重这些神鬼先祖。 这一段路虽然凉气森森,但对秦丫丫来说却很安全,因为没人敢在这里造次。 难怪,那老奶奶会放心让小孙女一个人上学。毕竟,鬼神哪有人心可怕。 叶龄仙以为,穿过坟地,走到东山就算结束,没想到,爬山才是真正的挑战。 在老树湾,东山和西山,完全是不一样的概念。 西山虽然大,但是坡度广,路修得很平整,爬起来并不费劲。而东山,只能用险峻、陡峭来形容,像一把钢刀,横插在平原上。 秦丫丫的家住在半山腰,通往那里的,没有像样的山路,只有一道笔直的石阶。 石阶很不规则,被风雨腐蚀得坑坑洼洼,人攀爬时,稍有不慎就会打滑,甚至掉下去。 与其说是石阶,更像是一道巧夺天工的“天梯”。 从“天梯”顶端,垂下来一条小臂粗的锁链,是爬山唯一的防护工具。 太高了!叶龄仙光是抬头仰望天梯,双腿就已经发软。 她忍不住问:“这石阶,还有这锁链,是什么人、什么时候造的?太厉害了吧。” 秦丫丫也不清楚:“老师,这石阶,还有锁链,打我出生就有的。每天早上,奶奶都会帮我放下铁链,看着我下山。” 丫丫说着,扶着铁链,开始吭哧吭哧往上爬。像是在做示范,她还不时回过头,关心叶老师的进度。 “……”叶龄仙不好拖后腿,只能勉强一笑,咬着牙关往上爬。 路上不时有小碎石踩落掉下来,叶龄仙根只能假装没看见,闷头往前走,怕一低头就发怵。 好不容易爬完这段山路,终于抵达半山腰,太阳堪堪落下去,秦丫丫的家越来越近了。 半山腰地势相对平整,树木很多,土地也很肥沃,在这里种些蔬菜,倒也能住人。 只是地方太偏僻了,如果叶龄仙不是已经打听清楚,确定这家只有祖孙两个人。她一个年轻女知青,根本不敢一个人上来。 而秦丫丫和她的奶奶,至少每天都要走一遍。 这么高的地方,年轻人爬上爬下还好,秦丫丫的奶奶,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当初是怎么搬上来的呢。 叶龄仙正好奇,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悠扬的唱腔,咿咿呀呀,悲愤凄婉。 她立即听出来,这唱的是《六月雪》,出自经典戏曲《窦娥冤》 ,用的是典型的西调唱法。 唱戏的人字正腔准,除了音色有些暗哑,估计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但是关键部分处理得非常娴熟,一听就是大家风范。 叶龄仙觉得,就是她当年的教戏先生,也未必能唱出这样的腔调。 叶龄仙不由自主寻过去。 丛林深处,有一道荆棘包裹的篱笆墙,墙里有一户低矮的民房,民房是半石半木的结构,看上去年代久远。戏腔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奶奶。”秦丫丫冲院子里轻轻喊了一声。 屋子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许久,木门吱悠一声打开,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老太太,缓缓走了出来。 叶龄仙激动了,原来,唱戏的人是秦丫丫的奶奶,难怪刚刚自己唱《装疯》,小丫头还觉得不好听。 她又有些惭愧,有这样的民间大家,玉珠在前,自己那点水平实在不够听。 不过,丫丫看上去并不会唱戏,嗓音似乎也没练过,似乎并没有受到她的奶奶、眼前这位老太太的任何影响。 老人身上穿着晚清风格的老式粗布长褂,白发盘成一个圆髻,垂在脑后,脸上全是皱纹,却打理得干干净净。 她非常瘦,明明有些驼背,肩膀却挺得笔直。她看见叶龄仙,明显愣了一下,脸上全是防备,似乎非常不欢迎这位不速之客。 “奶奶!”丫丫又喊了一声。 她个头小,从篱笆墙的缝隙钻进院子,急忙扶住老人,充当老人的另一根拐杖。 “奶奶,这是叶老师,是来家访的!”丫丫有点心虚,她知道奶奶不爱见外人。 叶龄仙急忙解释:“秦奶奶您好,我叫叶龄仙,是老树湾大队的知青,也是红星小学的代课老师……” 老太太一眼看过来。她是行当里练过的,眼神犀利又精准,叶龄仙反而有种学生第一次见老师的心情,又钦佩又紧张。 刚刚,秦奶奶戏唱的多好啊。她这个年纪,晚清时期就出生了吧。和别的小脚老太不同,秦奶奶一双天足没有缠过,年轻时肯定也是跟着戏班走南闯北的。就是不知道这位师傅的名号,进的哪个班,唱的什么戏。 叶龄仙有太多好奇,又不敢开口,怕唐突了前辈。 秦老太确定叶龄仙没有恶意,这才打开院落的锁,同意让她进来。 丫丫见老师进来了,从口袋里掏出捂了一路的水煮蛋,献宝似地举着:“奶奶,这是叶老师给我的,中午,叶老师还给盛饭吃呢。” “多嘴。”秦奶奶瞪了一眼孙女。 丫丫肩膀一抖,立即不做声了,熟练地在园子里摘了菜,要去厨做饭。 叶龄仙立即掏出自带的米和面,让她存进米缸面缸,明天做早饭吃。 丫丫下意识看了一眼奶奶,见奶奶没反对,这才怯怯地应下。 家里的米缸面缸,月中就见底了,否则丫丫也不至于连中午饭都不舍得带。她宁愿自己挨饿,也怕奶奶饿着。 这也是老太太没有拒绝叶龄仙的理由。 秦老太看了一眼叶龄仙,指指小屋的门,意思是让她进去说话。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山上没有通电,老太太舍不得点蜡烛,只点了昏黄的煤油灯。 祖孙俩的屋子非常逼仄,除了一张大床,一张矮桌,一抬箱子,再也没有别的家具。 山里雾气多大,房间里也有些潮湿,箱柜的角落,甚至钻出了青苔和野草。 叶龄仙有些心酸。山里虽然没有坏人打扰,祖孙俩在这里却不是长久之计。但具体要怎么帮助她们,叶龄仙心里也没底。 如果给她们换一个住处,首先要考虑到她们是否愿意搬走,还要考虑大队的人是否接受她们。事情如果真的这么好解决,大队也不至于拖到现在,每个月还要给她们发低保,送口粮。 一切只能等回大队,找王支书了解情况以后再想办法。 老太太面前,叶龄仙只能避重就轻,“秦奶奶,丫丫在学校表现非常好。她虽然基础弱,但是很刻苦,只要用心学习,加以时日,一定会有成就的。” 秦老太却是个反客气达人,她冷哼一声,直言道:“那丫头几斤几两我很清楚,她是个先天不足的早产儿,被人丢弃在山里喂狼,我捡她回来只是机缘。丫丫天生脑子笨,这是事实,你们也不用白费功夫,教她会写自己的名字,以后别被人卖了就行。” 叶龄仙怔住,她完全没想到,秦奶奶会这么说自己的孙女,“其实丫丫很努力了,她对音律特别敏感,而且还很喜欢听戏,完全可以学习这方面,不知道您平时有没有……” “没有。她五音不全,台词都记不住,她对唱戏不感兴趣,我也不会让她沾染这些没用的东西。”秦老太打断她。 “怎么会没用?”叶龄仙急了,“我刚刚听到您唱《六月雪》?” “那是你听错了!”听叶龄仙说出曲名,秦老太眼神突然变得癫狂,死死瞪着叶龄仙,“我不会唱戏,这辈子都不会唱戏!” 灯影里,老太太因为愤怒不安,她的脸像鬼魅一样变形。 叶龄仙被她的吼声吓住,急忙道歉,“对不起,秦奶奶,刚刚是我听错了。” “奶奶,饭做好了——”丫丫在厨房里颤着音喊。 秦老太这才平静下来。 随后,她起身去厨房,拿了三副碗筷。 叶龄仙哪还敢留下来吃饭,连连拒绝,“秦奶奶,丫丫,我晚上还要备课,现在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 秦老太没再说什么,只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纸包,又摘下挂在墙上的雨伞,不由分说,塞进叶龄仙怀里,“你拿着走,别再来了。” 老太太气还没消,仍肃着一张脸。就是有千百句疑惑,叶龄仙也不敢拒绝,不敢多问。 她接过东西,朝门口呆站着的小丫头苦笑,“丫丫,我下次再来看你。” 等出了院子,强劲的山风袭来,刮得人走不动道,站不住脚,叶龄仙这才明白秦老太给她伞的用意,天要下雨了。 万幸的是,叶龄仙出门的时候带了手电筒,这会儿拿出来照明,刚好派上用场。 山腰的路倒还好走,就是下“天梯”有些麻烦。 叶龄仙把雨伞捆在包带上,紧紧抓着锁链,一步一台阶地往下摸索。因为不熟悉路,她走得比来时还要慢。 也怪她运气也不好,才走到一半,天空就划过一道闪电,随后是几声惊雷,紧接着,弹珠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向山里。 叶龄仙卡在“天梯”中间,不上不下。由于路面陡峭,风又大,雨伞根本派不上用场。天梯和锁链很快变得又湿又滑,气温也开始下降,她冷得打哆嗦。 这时候,无论向上返回,还是向下继续,都非常危险。一不小心掉下去,荒山野岭的,根本不会有人来救她。 只能就地想办法,先找个地方避雨。 叶龄仙擦掉手电筒上的雨水,朝四周照了照。峭壁上,似乎有一个隐秘的山洞,小小的,黑乎乎的。 该不会是什么豺狼虎豹的洞穴吧,叶龄仙有点犹豫。 但是卡在“天梯”上,就算不掉下去摔死,也很容易被雷电击中。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翻到侧面,进洞避雨。 山洞距离不算远,碎石却很多,叶龄仙好不容易爬过去,湿透的身体几乎冻僵了。 好在,洞口虽然小,里面的空间却很大,像是一个人为的歇脚点,还堆放着干柴和枯草,并不是什么狼窝虎穴。 叶龄仙撑起雨伞,支在洞口,挡住外面的寒风。她抱着枯草缓和了一会儿,僵硬的四肢才慢慢恢复灵活。 她在心里默默唱了几段戏,用来计量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现在大概八、九点了。但是,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叶龄仙有点害怕。这段日子,她偶尔住在学校,没有回知青点。今晚雨这么大,李青荷、朱红霜她们,也许都以为她在学校留宿,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她今天出来家访,还被困在山里。 也好,知青和老乡们这会儿应该都睡下了。叶龄仙并不奢求有人来救她,路这么远,山这么高,雨还这么大,不管是谁这时候出门,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她没有打火机,钻木取火摩擦了半天,好像也没有书里说的那么好使。 气温越来越低,叶龄仙摩挲着手上的鸡皮疙瘩,感觉身体里的热量在流失,心里越来越绝望。 她有些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把程殊墨送给她的保温杯带上,那至少能维持一点身体的热量。 好在,她又摸摸挎包,打开秦奶奶塞给她的纸袋,里面竟是几个窝窝头。 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太太,虽然语气凶巴巴,其实还是关心她的,怕下雨淋着,也怕她饿着。 只是她们都没想到,叶龄仙因为不熟悉路,实在太废柴,祖孙俩十几分钟就能爬完的天梯,她硬生生走了一个小时。 叶龄仙小口小口地啃着窝窝头,既保持体力,也能分散精力。 然而,她的意志力再强大,也无法战胜外部环境的碾压。 山里的温差特别大,尤其临近午夜时,又遇上暴雨,气温只有几度。她身上穿着夏天单薄衣衫,低温已经开始让她的大脑混沌。 叶龄仙很清楚,自己再困也不能睡,她必须熬过这一夜。因为一旦睡着,她的身体会迅速失温,可能再也无法醒来。 为了保持清醒,她咬咬牙,捡起一根尖锐的树枝,在小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可这只能清醒一时,到了后半夜,叶龄仙迷迷糊糊躺在山洞里,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再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生离死别,喜怒哀乐,好像全凭老天爷的心情。 真是不甘心啊! 她还没有高考,还没有离开老树湾,还没有正式登上人民大剧院的戏台,甚至,她还没有等到程殊墨的答案。 心比天高,又能奈何? 闭眼的时候,叶龄仙像是进入幻境,仿佛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叶龄仙,你在哪里——” 急切,忧虑,渴求,一遍又一遍。 这道声音,在“天梯”上来来回回,时近时远,一声比一声沙哑。 是他,是她心里最想的那个人。 是程殊墨。 “程大哥,我在这里……” 叶龄仙睁开眼睛,努力回应着,却发现她的声音太小,完全被雨水隔绝在山洞里。 她使出浑身力气,拨开洞口的雨伞,又打开手电筒,让它在黑暗里发出移动的微弱的光芒。 很快,程殊墨发现了那道光。 “叶龄仙!”程殊墨全身一震。 他迅速跨到天梯侧面,箭步飞奔到洞口,抱住了奄奄一息的姑娘。 程殊墨很有户外经验,他穿着雨衣,背着一个防水的尼龙袋。这次上山救援,显然做了充足的准备。 “叶龄仙,别睡,是我。” 程殊墨打量着山洞,轻轻脱掉叶龄仙身上的外套,露出女孩子单薄的小衣。 他快速从尼龙袋里取出一张毛毯,披在叶龄仙身上,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随后,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一小堆干柴,让山洞的温度迅速攀升。 篝火旁边,程殊墨紧紧抱着叶龄仙,直到她呼吸起伏,心中的石头,才算放下一些。 “叶龄仙,你再不醒,我要亲你了。” 程殊墨凝望着肩头的女孩子。 他掏出尼龙袋里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滚烫的热水,然后低下头,深深覆在她的唇上。 第24章 喜欢 热水浸入喉咙, 叶龄仙的五脏六腑瞬间暖和起来。她贪婪地吮了一下唇间的温热,得到的却是更热烈、更有力度地回应。 当她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什么不对时, 已经被程殊墨吻得天昏地暗了。 “程、程大哥!”叶龄仙有羞又惊,慌得推他,“你、你……”这样太亲密了! 叶龄仙脸红得说不出话,程殊墨就淡定多了。 他放开她的唇, 手臂仍旧环着她的肩膀,紧紧抱着她,关切道:“叶龄仙,你现在还冷不冷?” 叶龄仙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裹着温热的毛毯。原本冰冷的山洞, 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了小小的篝火。而程殊墨手里的保温杯,还装着半瓶热水。 原来他是来救她的, 是他又一次救了她。 外面还在下暴雨,难以想象,他一个人是怎么上山的。叶龄仙心疼, “程大哥,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看你不在学校,有个学生说你去秦家了。下雨天, 我怕你困在山里,所以来东山看看。” 程殊墨轻描淡写, 却没有说,他怎么会发现叶龄仙不在学校、也不在女知青点, 他又怎么会这么装备齐全地来救她。 叶龄仙没想太多, 问道:“你也知道秦奶奶一家?” “嗯, 她们是大队的五保户, 王支书有几次托我,给她们送过低保和口粮。” 程殊墨说着,拉过叶龄仙的左手。 她小臂上,先前划下的伤口已经凝固,残血粘在洁白的肌肤上,格外触目惊心。 程殊墨掏出从王大婶那借来的医药包,用酒精重新给叶龄仙消了毒,上药之后,再用纱布细细地包住。 他嘴上没说什么,眼里全是心疼,还带一点责备。 叶龄仙忍着疼,也不好意思哼出来。她这趟上山,差点害了自己的小命不说,还让程殊墨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实在过意不去。 “程大哥,对不起,傍晚天阴的时候,我不该带着侥幸出来家访,碰上这种天气,还连累了你……” “叶龄仙,你还知道天要下雨啊?”像是惩罚,程殊墨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哎,你轻点儿!”叶龄仙忍不住,委屈巴巴。 程殊墨不惯她,“我让你疼,是要你记住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一个人跑来东山。” 阴天自然不会再出门了,但如果是晴天,她还是会来的。因为现在,叶龄仙不仅关心秦丫丫,她对秦老太的身世和经历也充满了好奇。 当然现在这些话,还不能在程殊墨面前说。他还在气头上呢。 这时,眼前虚晃了一下,光线越来越暗,紧接着,山洞彻底黑了下来。 “怎么了?”叶龄仙惊呼。 “别怕,是柴火烧完了。” 叶龄仙的衣服还没有烤干,程殊墨安抚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出去再找一些树枝。” 叶龄仙却拦住他,“外面雨还没停,这个时候出去,就算找能到树枝,也都是湿的。” 突然,一阵强风吹来,掀开了门口的雨伞,本来不大的山洞,又湿了一大片。 程殊墨立即走去洞口,重新摆好雨伞,他把雨衣也挂上去,用石头压好。等他折回来时,身上已经湿了一大半。 叶龄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程殊墨顿住,没再上前。 他脱掉外套,拧干雨水,只穿一件白色的背心,露出精壮的臂膀,坐在离她两三米远的距离。 山洞里没有篝火取暖,他应该也很冷吧,叶龄仙由己推人。 可是,毛毯只有一条,如果两个人共享,她身上穿着小衣,难免会和他有肌肤接触,不合时宜。 但现在是特殊时候,万一他生病,叶龄仙只会更加愧疚。 生命健康面前,还拘什么小节? 所以,叶龄仙松开身上的毛毯,轻轻朝程殊墨问了一句,“程大哥,你冷吗?”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程殊墨是个男人,这几年在老树湾锻炼得身强体壮,外面这点冷,他自然扛得住。 但他明白了叶龄仙的用意之后,先是一愣,还是轻轻笑了一下,点头说:“冷。” 叶龄仙刷得一下脸红了,她凌乱地解释,“那个,你别误会,天这么冷,我不想让你生病。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像刚刚,你那样对我……你是个善良的好人,我也不会误会的。” 程殊墨突然站起身,直直坐过去,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脸。 叶龄仙紧紧攥着毛毯,脸更红了。 危险在靠近,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程殊墨扣住下巴,深深地吻住了。 与先前的和风细雨不同,这一次的吻 ,男人从眼神到舌尖,都充满了侵略性。 叶龄仙起初不适应,想要推开他,一触到他坚实的胸膛,就像摸到着火的铜墙铁壁,很快融化在他的热情里。 直到她被吻得喘不过气,程殊墨才抵住她的脖颈,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 “叶龄仙,别给我乱发好人卡,我救别的姑娘,可不会抱她亲她。” 他语气霸道,“老子就是喜欢你,对你有想法。刚刚咱们都这样了,你还说‘你不会误会’?” 叶龄仙许久平复下来,她呼吸着大口的空气,有点迷糊,也有点赌气。虽然她不讨厌他,可他也不能这样,毫无缘由地……亲她吻她吧! 想想这几天,因为他的一句“再考虑”,她心里被弄得七上八下,不禁埋怨:“程殊墨,那你呢,你说你喜欢我,可是我让你学英语、考大学,你却说要再考虑。如果你不愿意,就不能这样对我!” “老子当然不愿意。”程殊墨一脸无赖,“因为处个对象,就要失去自由,被你管着学那些该死的外语,传出去我颜面何在?这种赔本的事,我才不干。” “你!那你还,这样亲我?”叶龄仙快气哭了。 “所以,处对象不行,除非……” 程殊墨认真看着她,嘴角上扬的幅度越来越大,最后,简直笑得像个小太阳。 “叶龄仙,你得给我当媳妇儿,一辈子的那种!” 像是平地一声惊雷,整个后半夜,叶龄仙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第二天早上,程殊墨似乎已经默认了,叶龄仙要给他当媳妇儿这件事。 他不再像先前那样束手束脚,大大方方帮她穿上外套、系好扣子。小心翼翼,护着她下山。 昨晚淋了雨,再加上没有休息好,叶龄仙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只能任他抱着、背着,慢慢往大队走。 反正昨晚也都抱着取暖了一夜,虽然也没做出格的事,现在说害羞就太迟了。 程殊墨没有送叶龄仙回女知青点,而是背着她,直接去了王支书家。 他请王大婶给叶龄仙把了脉,煎了药,这才放心地离开。 叶龄仙恨不得立即把他赶走。 他们这一路,这么张扬,走的全是大路,恐怕全村都知道他俩在处对象了。 王大婶送药进来,还忍不住打趣她,“小叶眼光不错,程知青可是个好同志。听我们老王说,昨晚下暴雨,他去学校找你,见你不在,眼睛都急红了。大伙都劝他,东山的路不好走,让他等天亮了再去找你。可他偏要立刻上山,一分钟都等不得。幸亏老天爷保佑,没有发生滑坡、泥石流,让你们都好好地回来了。你们以后,可要珍惜眼前人呐。” 叶龄仙想想也后怕,“对不起,婶子,让大伙担心了。” 王大婶笑,“年轻人哪,发善心是好事,也不用急在一时,那丫丫和她奶奶这么多年都住在山里,你要去看她们,以后可得挑个好日子。” “婶子,您也知道她们?”叶龄仙急忙问,“你能给我说说,秦奶奶的事吗?” “你说大姑娘啊,论辈分,连我也要喊她一声秦姑。唉,可惜她这辈子,真是个苦命的人。” 王大婶叹口气,慢慢叙说起来。 原来,这位秦奶奶原名秦婵君。她出生时,宣统帝还没退位,秦家也算是老树湾的名门望族。她在家中排行第一,是名副其实的大姑娘。 可惜大姑娘命不好,她长到六七岁,没享什么福,父辈们在外染上了抽鸦片、赌博的恶习。家产败得干干净净,就连仅剩的三进制老宅子,也输给了大地主。 “老宅子?难道就是村北,现在的红星小学?”叶龄仙惊讶。 王大婶:“是啊,幸亏当年打土豪分田地,不然这房子,还砸在大地主手里呢!” “后来呢,秦奶奶为什么会唱戏?” “还不是秦姑那狠心的爹!军阀混战时,老树湾土匪猖獗,家家跑出去逃难。秦老爹为了换钱养活儿子,生生把大姑娘卖给了戏班!她亲娘一双眼睛都哭瞎了!” 叶龄仙难受:“她被卖到哪个戏班了?” 王大娘摇头,“这谁知道?不过,也该祖师爷心疼,让大姑娘吃了唱戏这碗饭。听说她戏唱得好,苦练十年,一登台就轰动全城。后来走南闯北的,积攒了一些钱财。十几年前,老了唱不动了,这才封嗓,回到老树湾,打算落叶归根。” “那她现在,为什么一个人住在山上?”叶龄仙最关心的也是这点。 “还不是她那些没良心的本家亲戚!”说起这个,王大婶也愤愤不平。 “秦姑回来时,秦老爹早就入土了,只剩一个瞎眼的老娘。母女俩相依为命,过了一段好时光。前几年,她老娘去世了,秦姑年轻时赚的钱也花光了。剩下那帮亲戚,当时就变了脸色,说秦姑是卖出去的女儿,还是个戏子,又没出嫁,不能留在老秦家。秦姑没有房子住,这才搬到山上。她后来捡了丫丫,养在膝下,也算有个伴儿。” “秦家人怎么能这样,大队也不管管!”叶龄仙实在无法理解。 王大婶:“怎么管?咱们老树湾姓秦的有几十户,辈分大的都入了土。秦姑有个侄子还活着,是小组长,也是咱大队的治保主任,他都不发话,别人还能说啥?” 说到这位秦组长,叶龄仙心里叫苦,这不就是癞三儿的亲爹吗。她和这家人本来就没什么交集,现在又因为高进武结怨,以后找他们办事就更难了。 这家人本来就思想固化,想说服他们把秦奶奶接回去安享晚年,简直比登天还难。 叶龄仙只能从长计议,慢慢想办法。 下午,喝的药起了效果,叶龄仙恢复了体力,向王大娘道谢。 离开时,正撞见王支书从外面进来。 王支书看了一眼叶龄仙,神情复杂,“叶知青,你和程知青,你们两个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嘛,快一五一十告诉我。” 叶龄仙慌了,急忙解释:“支书,你要相信我们,昨晚,我们什么也没干!我只是,我只是……答应跟他处对象而已!” “什么叫‘答应跟他处对象而已’?” “叶知青,你这个态度可不行啊!”王支书故作严肃,“今天中午,大队收到程知青的结婚报告,现在都送到公社了!” “……!!!” 叶龄仙觉得,如果她有副眼镜,这会儿早就跌成了渣渣! 第25章 嫂子 叶龄仙第一时间赶到大队办。她怎么都不敢相信, 程殊墨会因为她一句“处处看”,就要向公社打什么结婚报告。 按理来说,他们是在农村插队, 又不是兵团的知青,真要结婚也用不着向公社打报告。但是程殊墨毕竟身份特殊,说不定连他父母都要向组织打报告,不能不重视。 等等, 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 不过,程殊墨这会儿并不在大队。 村干们都去农场了,办公室只有妇联主任刘爱芳在。 刘主任告诉叶龄仙,程殊墨打完结婚报告,跟着就去了公社。说是还要再打封电报, 通知父母他要结婚的事。 叶龄仙凌乱了,婚姻是终身大事, 岂是一封电报就能打发父母的?还“通知”……叶龄仙可以想见,程父程母那边,会有多意外, 会有多震怒。 刘主任以前总觉得女知青娇气, 手不能扛、肩不能挑的,还把村里的小伙迷得颠三倒四, 惹得自己亲闺女马冬霞跟着受了不少气。 可上次,前妇女主任张翠茹被群众力量轰下台, 全靠叶龄仙决绝地反击,否则大队办哪还有她的位置。 刘主任如今看见叶龄仙, 像看见闺女一样亲, 请她坐下, 还忍不住打趣, “哎哟,新媳妇才分开一会儿,就来找程知青啦?” 叶龄仙:“……” “刘主任,您千万别这么说,我跟程知青……就是处个对象,八字都没一撇,以后的事说不准的。”连叶龄仙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苍白无力。 刘主任自然没太在意,笑眯眯道:“你们俩,结婚报告都打了,难道送入洞房才算有一撇吗?结婚是一辈子的事,碰上喜欢的人千万别害羞,两条腿的男人虽然多的是,但是像程知青那样模样好、人品也好的,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人品好?”叶龄仙汗颜,他以前不是众人眼中唯恐避之不及的二流子嘛。 “不一样的,程知青虽然看着混,但他模样多俊,还是招不少小姑娘喜欢的。来老树湾这么多年,也没听说他跟哪个姑娘好过。就凭这点,说明他尊重女同志,对待婚姻是认真的。” 刘爱芳不愧是妇女主任,看人极准。有这样的妈,也难怪马冬霞思想这么前卫,几次当着众人的面,就敢对程殊墨示好。 说到亲闺女,刘爱芳也哭笑不得,“别管冬霞,她相中程知青,当初我就不同意,根本不是一路人嘛。我们冬霞从小被惯坏了,也就三分钟热度。程知青不搭理她,没准过几天,她又看上别的小伙了!” 叶龄仙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可能没有想过,这样突然嫁给程殊墨。但是,要让她换一个人,嫁给别的男人,哪怕不是高进武,她也更加不会考虑。 甚至,要让叶龄仙把程殊墨让给马东霞,或者让给别的女人,她也是绝对不愿意的。 原来,抛开外界影响,这才是她的真正心意。 而程殊墨一开始,就对自己的心,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刘主任,谢谢您的提点,我会好好珍惜的。” 正说着,外面走进一男一女,要来大队办事。 男的五六十岁,身体倒还硬朗,背着手,一进来就板着脸,故作严肃。他身边,女的头发花白,梳着圆背头,一脸怒气。 叶龄仙扶额,这对夫妻俩,可不就就癞三的爹娘,秦金贵和高玉梅嘛。 高玉梅是高进武的本家表姑,因为这层亲戚,癞三儿才会不分青红皂白,打小为高进武卖命。 叶龄仙在意的却是,秦金贵是秦婵君奶奶的侄子,也是老树湾的秦家人里,目前辈分最高的一位。 如果要改善秦奶奶和丫丫的生活现状,还得从这两口子入手。 高、秦两大家结合的底气,让高玉梅做惯了姑奶奶,一进门就大声嚷嚷。 “大伙都听听,我家三儿好端端的,从房顶摔下来,被疯猪拱了腰,现在还在家养伤。这么多天了,大队连个屁都没查出来,都干什么吃的!” 刘主任听见,也只能赔笑,“高大嫂,你这话说的,都知道癞三儿受伤是意外,大队也实在没啥好查的!” “啊呸,我儿子都说了,他那天修房顶时,是有人故意拿弹弓射石子儿,砸了他的腿。而且,我们家的猪好好的,为啥那一天吃了洋辣椒,就发起疯了?还不是有人故意想害他!” 高玉梅注意到叶龄仙也在场,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我严重怀疑,就是这丫头和那个姓程的知青搞的鬼!”劳动节那天晚上的事,癞三可全都说了。 这两口子也不是真来要说法,他们知道是癞三和高进武先动的手,自家人不占理,也得罪不起知青。他们来大队闹,无非是想从高队长、王支书手里讨点好处。所以雷声大,雨点小。 叶龄仙却笑了,“高大娘,没有证据的事可不能乱说。万一是你们家有人干了亏心事,或者祖上没积德,老天爷故意惩罚癞三呢。” “叶龄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谁祖上缺德哪!”高玉梅不乐意。 叶龄仙想了想,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把秦奶奶的事挑明,先看看这两口子是什么态度。 当着刘爱芳的面,叶龄仙把昨天家访的事说了一遍。 她故作悲愤地总结,“可怜秦奶奶和丫丫祖孙俩,一个七十多岁,一个还不到七岁,家里没米没柴,饿得跟皮包骨头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虐待老人呢!刘主任,您可是管妇联的,这种事万一有人举报到公社,咱们老树湾‘先进大队’的称呼,明年还能保得住吗?” 刘爱芳还没说话,高玉梅先急了,“你这个混账知青,当个老师,还真以为自己是孔夫子了,怎么那么喜欢多管闲事?那个秦婵君,当年是被他亲爹卖了,族谱上除了名,跟老秦家就没有关系了!她现在想认回来,祖宗还不一定同意呢! “再说,她干不了活,没有工分,就会吃闲饭,大队每个月还给她发着低保,已经够意思了!是她自己脾气犟,非要搬到山里,难不成,让我们把自家屋子腾出来给她住,我们全家人,都来大队办打地铺吗?” 叶龄仙冷脸:“秦奶奶搬到山里,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晚辈给她气受?大队闲置的民房那么多,用不着你们打地铺。只要你们修改族谱,把‘秦婵君’三个字添上去,恭恭敬敬喊她一声姑奶奶,给她养老送终就行!” 叶龄仙听王大婶说过,秦奶奶当年带着积蓄回来,是想认祖归宗,永远和母亲在一起的。可她母亲去世后,秦家的后人翻了脸,根本不认这回事。秦奶奶带来的钱,也都被他们巧立名目花光了。 这事儿说出去毕竟不光彩,高玉梅恼羞成怒,又要骂街,却被丈夫秦金贵冷哼一声,抬手制止了。 秦金贵毕竟是个小组长,还是治保主任,因为要面子,说话倒也讲理。 他开口:“叶知青,我爷爷当年卖我大姑这事儿,秦家人都知道。不是我不尊重她老人家,大姑要是想认祖归宗,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只要这方圆百里,有一半的秦家人同意,大家按个手印,我秦金贵自然不敢拦着,到时候一定亲自上山,把我大姑回来。” 这话说得轻巧,方圆百里四五个村子,光姓秦的就有上千人。他们十有八、九没读过什么书,满脑子封建思想。秦金贵就是看准了他们不会同意,才故意这么说的。 秦金贵这个笑面虎,把自己的责任摘出来。叶龄仙碰了个软钉子,偏偏无计可施。 秦金贵虚伪一笑,带着老婆回去了。 刘爱芳也无奈,“叶知青,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帮你说话,认祖归宗,他们说怕坏了风水。王支书当初办扫盲班,针对这点,每次都批评秦家人。结果呢,他们到现在也没改。这事啊,还得慢慢来。” 叶龄仙心里着急,他们可以等,但是秦奶奶这么大年纪了,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能继续等了。 离开大队办,叶龄仙回了趟女知青点。她打算换套衣服,再去学校,继续等程殊墨。 因为秦金贵的话,她一直无精打采,偏偏在宿舍,还有人故意给她添堵。 李青荷午饭都没吃,等了一下午,这会儿看见叶龄仙回来,一双眼睛红得快要瞪出血。 “叶龄仙,我李青荷到底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和程知青处对象,现在都快结婚了,还要瞒着我?” 叶龄仙心情不好,没打算迁就李青荷,平静道:“我没有故意隐瞒谁,不管是处对象还是结婚,都是今天才做的决定。” “所以,传言都是真的?你们俩真的在……在一起了?”李青荷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叶龄仙反问:“青荷,如果我没有记错,两个月前,我问过你和程殊墨的关系。你跟我说,你绝对不会看上他。那现在,你流这个眼泪,是想祝福我吗?” 像是被揭穿什么,李青荷又羞又怒,“我不会祝福你,我是看不起你,程殊墨是个二流子,你们处对象就是出格,无耻!你们要是真结婚,你就不配留在老树湾,也不配住在宿舍里!” “青荷,没有人会永远留在老树湾,包括你。” 叶龄仙懒得继续掰扯,收拾东西就走。 李青荷却追出来。 “叶龄仙,真正不配的人是你!你以为,程殊墨那样的高知家庭,会允许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进门吗!” 李青荷把这句话吼出来,两个人都愣住了。 叶龄仙眼睛也红了。 “青荷,原来,这才是你最真实的想法。不管我们曾经多要好,你也从来没有真正拿我当朋友看过,在你心里,只要我唱一天戏,就永远是下九流,对吗?” “龄龄,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龄仙打断她,“可惜,不管你怎么说,我是好是坏,是高贵还是低贱,只有我能定义我自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还有,以后请叫我叶知青,别再叫我龄龄。” 叶龄仙说完,毅然离开宿舍,没有再回头。 无论叶龄仙表现的有多潇洒,李青荷的话,还是在她心里产生了影响。 她不知道,自己和李青荷闹到这种地步,是因为她把事情看得太透,还是因为她心存芥蒂,没有办法再真正相信一个人呢。 傍晚,叶龄仙看不进书,猜测这会儿程殊墨应该已经回来了,索性出了学校,去了一趟男知青点。 男知青点,位于大石桥对面,一栋双联排的老式民宿里。 叶龄仙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的行为有些傻气,还真像刘主任说的那样,像个到处找老公的小媳妇儿? 叶龄仙想折回去,有几个眼尖的男知青,已经发现了她。 知青点迅速爆发出一阵哄闹,紧接着,一个个男知青鱼贯而出。他们看见叶龄仙,大大方方敬礼打招呼—— “嫂子好!” “弟妹好!” 叶龄仙:“……!!”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他们的喜讯,这下他们不结婚很难收场。 吴俊和猴子嘴里也含着什么,呜呜囔囔说,“嫂子,我们程哥刚回来,他在里面等你呢!” 说着,这些人像是怕挨打,一溜烟跑开了。 叶龄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程殊墨最后走出来。他奔波了一天,脸上的汗也没来得及擦,很自然地牵住她的手。 叶龄仙感觉到,手心多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她拿起来一看,是一颗用半透明的红色塑料纸包裹着的水晶硬糖。红色糖纸上,还印着一个大大的、金黄色的“囍”字。 刚刚那帮男知青,嘴里吃的就是这个,难怪一个个激动、兴奋成这样。真是幼稚啊,想想他们也不过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大孩子。 不过,连喜糖都发了,这回可真是照告天下了。 “好了,讨人嫌的都走了,快跟我进来。” 程殊墨笑着邀请。 这还是叶龄仙第一次,走进男知青的宿舍。 第26章 求婚 男知青的宿舍, 一眼望去也是连排的大通铺,倒是比想象中整洁许多。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穷,大家手里都没什么东西。除了铺盖和洗漱用品, 每人最多两三套衣服,天热时穿一套,天冷时穿一套,平时就放在柜子里, 这让他们的宿舍就算想乱,也没有什么可乱的。 唯一突兀的是,宿舍里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不用说,肯定是刚刚那帮男知青留下的。 程殊墨不动声色地打开窗户, 又拉过椅子请她坐下。 叶龄仙皱着鼻子劝他,“程大哥, 吸烟对身体不好。” “嗯,以后在你面前不吸了。”程殊墨叹息,随手掀起床单, 遮住零碎的卷烟和打火机。 他的床铺在宿舍最里面, 不仅挨着窗户,床边还摆着一张小木桌。 叶龄仙努力不去看程殊墨的床, 只把注意力放在唯一的书桌上。 他桌子上放着一只灰色的保温杯,旧旧的, 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下暴雨那晚,程殊墨就是用这只装热水的杯子, 救了叶龄仙的命。 一想到那晚, 他喂自己喝水的方式, 叶龄仙就忍不住脸红。 好在, 桌子上还有一本书,吸引了她的目光。 叶龄仙拿起来,看了一眼,惊喜道:“《牛虻》,这本书竟然真的在你这里?” 程殊墨又嗯了一声,不再像以前那样避讳,“我答应过你,会重新学外语的。” 叶龄仙当然没忘,他答应学英语的条件就是,她得给他当媳妇儿,一辈子的那种。 “你现在没有工具书,英语好学吗?”她问。 程殊墨想了想,“不好,很无聊。需要有人亲眼看着,监督我才行?” 叶龄仙:“骗人,明明你都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程殊墨终于笑了,“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当然不是。“我听大队说,你今天去公社打了……” “结婚报告”这四个字,叶龄仙实在羞于开口。 程殊墨倒是很坦然,“我去公社,不仅打了结婚报告,还给父母发了电报,说我们要结婚。” 其实现在,大队办和公社都有电话,打电话虽然转线麻烦,说事情会更直接。但程殊墨还是选择了发电报,他总觉得这样更正式一些。 叶龄仙立即慌了,“为什么这么突然,昨晚,不是说好,先处对象试试看嘛?” “试试看?难道你不想跟我结婚?毛爷爷说,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 程殊墨扣住叶龄仙的肩膀,使她面对自己。他故意板起脸,“叶龄仙,我可是第一次跟姑娘处对象,你别想在我面前耍流氓,因为……我会比你更流氓!” 叶龄仙羞得缩在椅子里。 这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她可不想在男知青宿舍,被他亲得七荤八素 ! 程殊墨没有对她怎么样,反而后退了一步。 他微微下蹲,单膝跪在地上,“所以,叶龄仙同志,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他这是……在求婚吗? 这是外国小说、电影里,非常绅士的求婚方法。也只有程殊墨,敢这样大胆地表露出来。 太危险了。叶龄仙怕被人看见,急忙拉他起来。 程殊墨直直盯着她,在等一个答案。 “可是,我听王支书说,你是家里的独生子。你父母都不认识我,又没见过面。万一他们不喜欢我,不同意这桩婚事怎么办?”叶龄仙说出了心里的最大担忧。 程殊墨安抚她,“你放心,我父亲不会不同意。他要是真在乎我这个儿子,当初就不会把我送到老树湾。不过,我应该感谢他,否则,我又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了你。” 叶龄仙心头一暖,又问:“可你母亲呢?听侯学超说,她管你管得特别严,不让你跟……外面的姑娘谈恋爱。” “这倒是,她老人家的确这么说过,不让我自己找对象。”程殊墨故意逗她。 叶龄仙紧张起来。 他又笑:“不过,你不是外面的姑娘,你是我心里的姑娘。况且,从小到大,我就没听过我妈的话!” 这算什么解释呀,叶龄仙心里的压力更大了。 程殊墨上前一步,把她抵在身后的柜子上。 他认真看着她,言辞恳切:“叶龄仙,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但我根本不在意你的家庭、出身,或者其它任何外在的东西。我们只有踏出第一步,才能解决后面的问题。我们要去领证,我要成为你的合法丈夫。以后,我会站在你身边,成为你的后盾。而你是我的妻子,更是我的爱人。” 叶龄仙的眼眶湿润了。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男人愿意明媒正娶,尊重她、保护她,和她结为合法夫妻,永恒的爱人。 此刻,她只想抓住眼前来之不易的真爱,不想再错过他。 终于,她肯放弃所有的顾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愿意。” 程殊墨激动地抱住叶龄仙。这小未婚妻,今天可把他的心折腾得够呛。 然而,这还不够。 叶龄仙双手环胸,和他隔开几公分的距离。 她不敢看他,只能硬着头皮商量:“程大哥,我愿意嫁给你。但是结婚前,我们能不能先……约法三章?” “……” 程殊墨觉得自己真是娶了个仙女儿,好气又好笑,狠狠啄了她一口。 答应求婚的第二天,叶龄仙又去了趟大队办,拨通了一个她记背得烂熟,却很久没有打过的电话。 “你好,我找肥皂厂的包装工人丁凤英同志,麻烦您请她接一下电话,就说我是她的女儿叶龄仙。” 忐忑等待了几分钟,电话终于再次被接起。 叶龄仙还没开口喊一声“妈”,就听见丁凤英不耐烦地责备—— “死丫头,又怎么了?不是跟你说过,没事儿别给厂里打电话吗,都忙着呢!你以为全家跟你一样,光吃饭不挣工资的?我请几分钟假出来,都要扣钱的!” 是的,丁凤英和她的丈夫,还有大小两个儿子,一家五口有四口人,都在肥皂厂工作。 不过,三四年前,叶家在肥皂厂的第四个工位,其实是分配给刚刚从艺校出来的叶龄仙的。但是丁凤英怕小儿子将来下乡吃苦,硬生生把小儿子的出生年龄改大了一岁。 他们换了叶龄仙的工位不说,还给女儿报名,把她送到乡下去插队。后来,有几个人知道内幕,难免打抱不平,在背后戳他家脊梁骨。因此,丁凤英非常不喜欢女儿往厂里打电话 。就是春节拜年,说不上两句,她也会匆匆挂掉。 上辈子,叶龄仙不知道这些,只当她是心疼电话费,每次打完电话,总会把自己的补助寄过去。 后来,叶龄仙生活坎坷,日子过不下去,再三请求回城。丁凤英不仅不同意,还辱骂了不少恶言恶语。其中就包括,他们调包了工作这件事,就是明摆着欺负她。 叶龄仙那时候以为,父母不要她,是觉得她跟高进武处对象,让他们丢脸了。但实际上,他们只是怕她回去,再抢走弟弟的工作。 如今想到这里,叶龄仙的心也冷了下来,决定长话短说,“我今天打电话,是通知你们,我要结婚了。” 电话那头愣住,“什么,你跟谁结婚?好你个死丫头,让你下乡插队,你不好好劳动,倒是跟人处起了对象,你还知不知道羞耻啊……” 叶龄仙把话筒放到一边,索性来个听不见,心不烦。 直到那边声音小了些,她才重新接过来。 果然,丁凤英骂累了,开始问:“那男的是谁,什么成分?家里干什么的,工资多少?他们给了多少彩礼?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彩礼得两百起步,给少了可不行!不过先说好,我可没钱给你弄嫁妆!” 叶龄仙没好气:“我的结婚对象就一穷知青、二流子。我们婚后可能要租房住,没钱给彩礼。您家姑娘卖不了好价钱,您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死丫头,怎么跟你妈说话的!结婚没钱、没彩礼怎么行?他要是连两百块都拿不出,我就去你们大队闹,看看到时候谁丢人!” 这当然是气话,丁凤英可舍不得这点路费。 丁凤英这么说,主要是因为,隔壁肉联厂的老刘头,有个儿子,前些年工作受伤,身上落了点残疾,一直没娶上媳妇儿。 这家儿子想出两百块彩礼,把叶龄仙娶了,还愿意在肉联厂给叶龄仙安排个工作。甚至说,只要叶龄仙清清白白地回城,他儿子愿意多等几年。哪怕叶龄仙回来以后,年龄大了成了老姑娘,到时候再圆房也不妨事。 一想到两百块的彩礼打水漂,丁凤英就来气,“一个穷知青,你图他啥?难不成真想一辈子,都窝在山沟里?” 叶龄仙威胁:“那不然呢,要不我现在就给你们肥皂厂写信,问问当年,我工作分配的事儿?” 丁凤英不说话了。 彩礼固然重要,但工作是小儿子的命啊,小儿子以后,还指着这份工作说亲、娶媳妇儿呢。 叶龄仙越听越心寒。她所谓的威胁也只是口头说说。时间过了这么久,艺校的老师都散了,当初负责工作分配的人也不知调去了哪里。谁还能再还她公道呢? “妈,你和爸虽然生了我,但我七八岁学唱戏后,就没花过家里的钱,也没吃过家里的米。平时,我跟着老师串演,发的奖金都被你们扣着。还有这些年,我插队的工资补助,也都一五一十寄给了你们。钱的方面,我真不欠你什么。所以,我结婚以后,你们可以不祝福我,甚至不认我,但也别再来打扰我!” 啪的一声,叶龄仙第一次主动挂掉了电话。 相比丁凤英这边的胡搅蛮缠,程殊墨的父母似乎通情达理多了。 三天之后,程殊墨收到了回复的电报。电报上言简意赅,不仅同意他们结婚,还叮嘱儿子,要担起责任,照顾好妻子。 与此同时,他们还收到了一张资助婚礼的汇款单。 程殊墨第一时间送到红星小学,和叶龄仙分享了消息。 “程大哥,你到底在电报里发了什么,伯父伯母怎么这么干脆就同意了?”叶龄仙好奇极了。 程殊墨又逗她:“我在电报里说,前些日子,我不幸掉河溺水,被一个漂亮又勇敢的姑娘所救。一见钟情,无以为报,我只能结婚相许了?” “什么……?”叶龄仙傻眼,这么说的话,很难有父母不同意吧! “好了,别管他们了,他们才不会在意这些。” 程殊墨掏出汇款单,塞进叶龄仙手里。 “整整一千元?”叶龄仙看到汇款单,简直像看到了天文数字。 连十块钱的大团结都没几张的姑娘,被这笔钱砸得晕晕乎乎的,“程大哥,伯父伯母怎么会给你这么多钱?太多了,你赶快退回去吧!” “不是给我,是给你的。”程殊墨笑:“老头子难得大方一次,不用白不用。放心,他有工资,这点钱还可以。” “可是,我们结个婚,最多再买点喜糖,请大队的人吃顿饭,也用不了这么多呀!” “用得了。我们要准备的东西很多,还要把新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程殊墨说着,拉起叶龄仙就往外走。 “哎,你要带我去哪里?” 程殊墨反问:“你下午有课吗?” 叶龄仙摇摇头。下午没课,但她打算去农场帮忙犁地。 “那就对了,翘个班,咱们走!” 程殊墨推出二八大杠,扶她上后座。 “去公社民政局,领结婚证!” 第27章 结婚 从民政局出来, 如果手里不是多了一张红底黑字、喜气洋洋的结婚证,叶龄仙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嫁给了程殊墨。 不仅如此, 程殊墨还带叶龄仙去了公社唯一的照相馆。 他们拍了新婚合照。程殊墨还请摄影师,特意给叶龄仙拍了几张单人照。 照相机咔嚓几下,一张大团结就花没影了。 一切太迅速,太顺利了, 叶龄仙既心疼钱,又觉得像做梦一样。 刚刚,照相馆的工作人员,还一直夸他们郎才女貌,祝他们白头偕老。 叶龄仙离开时还在遗憾, 要是能提前多准备一些喜糖就好了,可以分享给更多人。 “不着急, 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也有很多东西要去买。” 照片要晚几天才能洗出来,程殊墨仔细把结婚证折好, 收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光明正大地伸出手, 牵自己的妻子。 “你需要什么,喜欢什么, 告诉我,我都买给你。”他扬扬手里的汇款单。 叶龄仙微微脸红, 明知在大街上不太合适,仍然任他握着自己的手。 现在, 他们是合法的夫妻, 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叶龄仙想了想, “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只是,咱们得再买些喜糖,请大队队员和宿舍的知青们吃。还要再扯些布,因为我想要……给你做一身新衣服。” 想想几个月前,叶龄仙还在小心翼翼帮这个男人缝扣子,而现在她要大大方方给他做衣服了。 “好,我们现在就去供销社。” 镇供销社,无疑是程殊墨的主场。 他当了几个月的大队收购员,因为收上来的货好,办事效率高,记账从不出错,一直深得供销社上下员工的喜欢。 卖布的大姐看见他们,不禁笑着感慨,“前些天,小程同志来买喜糖,说是要跟对象结婚啦,我们供销社还有几个小姑娘,偷偷抹眼泪呢!” “……”叶龄仙瞪了程殊墨一眼。 绯闻主角还算有自知之明,搬着小板凳坐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只微笑看她采买东西。 卖布大姐看看叶龄仙,又忍不住称赞,“难怪小程同志收了心,敢情是碰上了仙女儿一样好看的姑娘!” 叶龄仙被她夸得不好意思,羞涩地问,“大姐,我做两套衣服,麻烦您给推荐推荐,扯什么布、扯多少合适?” “两套怎么够?你们夫妻俩,结婚时穿一套,走亲戚再穿一套,起码得四套,而且红的、绿的都得有。”大姐热心建议,“还有啊,除了喜糖,新房也得布置,穿的用的,铺的盖的,都是有讲究的!” 叶龄仙哭笑不得:“大姐,我和程大哥都是知青,在本地没有房子也没有亲戚,我们结婚以后,可能还各自住宿舍,不用搞得这么麻烦。” 虽然她上次在电话里,对母亲丁凤英说过,婚后可能会租房住,实际上,一时半会儿很难找来房子,而且租金也是个大问题。 程殊墨突然走过来,“大姐,谢谢您,我们就扯四套布,就按您说的办。” 叶龄仙刚要制止,程殊墨却无奈地看着她,“叶龄仙,你听着,我可不会让自己的新婚妻子住宿舍,因为……” 他笑得恶劣,俯身对她耳语,“因为,我们要住在一起,还要睡在一起!” “……!!” 这种场合,这种时候,这种话是随便能说的吗?叶龄仙羞愤欲死,只想把口袋里的糖都招呼上去,把这人的嘴给堵上。 谁能还她一个,像过去那样不爱说话、对她爱搭不理的程大哥呀! 不过,那天下午,他们并没有买太多东西,只买了结婚必须的喜糖和布匹。一是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两个人只骑了一辆二八大杠,多余的根本拿不了。二是天快黑了,时间已经来不及。 “别担心,剩下的都交给我来办。你就回去,安安心心做我的新娘子就好。”程殊墨把叶龄仙送回了大队。 叶龄仙带着喜糖回来,刚进宿舍门,就被女知青们热闹地抢了一把。 大队早就传开,同伴们都知道了叶龄仙要和程殊墨结婚的事,这下连官宣也不用了。 知青和知青结婚是一件大喜事。叶龄仙平时低调和善,前些日子,她还帮大家做了不少手工活,跟每个人都相处得都很融洽。今晚,宿舍里没有不祝福他们的。 “谢谢你们!”作为宿舍里第一个结婚的女知青,叶龄仙本来还忐忑,怕大伙不适应,觉得她格格不入。现在看来,这完全是多虑了。 就连一直和她不对盘的朱红霜,也因为少了关于回城名额的竞争,对她的态度圆融了许多。 朱红霜甚至主动表示,要当叶龄仙的伴娘,接亲的时候,要好好折腾一下那帮男知青。她还记着呢,吴俊和猴子上次可把她气得不轻。 不过,过去和叶龄仙要好的李青荷,这会儿没吃喜糖,也没给她好脸色。 “叶龄仙,咱们宿舍里住的都是没结婚的黄花闺女,你要是跟程知青结了婚,就是个已婚妇女!你不配住在知青点!”李青荷突然发难。 叶龄仙没有示弱,“你放心,我会搬出去,大不了也去住东山,和秦奶奶作邻居。少了你的埋汰,我耳根还能清静不少。” 话一出口,叶龄仙更加体会到了,秦婵君奶奶当年,非要一个人搬去东山时的心情。 朱红霜反而看不惯李青荷,“哟,资本家的女儿真厉害,这宿舍又不是你盖的,凭什么让工农阶级的劳动人民搬出去?难道你比公社的权力还大?” 李青荷委屈:“她结了婚,就是跟我们不一样!” 朱红霜:“有什么不一样?结个婚是少了鼻子,还是少了眼睛?” 旁边的女知青们也帮腔,“就是!李青荷,你妈要是不结婚,能有你和你的兄弟姐妹吗?” “你们!你们都欺负我!” 李青荷钻进蚊帐,自己变成蚊子,哼哼唧唧哭了起来。 大家虽然都同意,让叶龄仙结婚后继续住宿舍。但是第二天,王支书就找到叶龄仙,告诉她,婚房的事情解决了。 原来红星小学旁边,还有一套闲置的老宅,是一座道观的遗址。小道观经历“破四旧”时,主房和耳室都被拆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两间石屋,冬暖夏凉的。 “如果搭一间厨房,再用砖墙一围,就是个妥妥的小院儿了。而且院子很大,种花种菜都不是问题。”王支书建议。 叶龄仙知道那里,那两间石屋老而不旧,静而不幽,离学校也进。她顿时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这么好的房子,大队真的愿意让我们住吗?”叶龄仙担心。 王支书笑:“放心吧,程知青大手笔,已经交了一年的租金!这笔钱算在大队账上,老乡们没有反对的!” 叶龄仙算了一下,这时候每个月的租金虽然不高,只有几块钱,但是一年累积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不过,想想程父给的一千块结婚资助,叶龄仙顿时有种财大气粗的感觉。大不了先算借的,等她以后回城工作了,再挣钱孝敬公婆——不管他们还认不认她这个会唱戏的儿媳妇。 “既然大队可以租房,还有闲置的吗?我能为东山的秦奶奶,还有丫丫她们,另租一间民房吗?费用就从我每个月的补助里扣。” 一想到秦婵君这样的戏曲老艺人,晚年还要过得这样凄苦,叶龄仙就于心不忍。 王支书却摇头,“没用的,秦姑是自己非要搬走的。当初秦家容不下她,大队办让她去村头住。可她一到晚上就犯病,哭哭啼啼的,白天不少人给大队提意见。秦姑听不得闲言碎语,这才独自去了东山。” 叶龄仙一愣,她听过秦奶奶唱《六月雪》。秦奶奶的唱法是典型的西调,凄婉哀怨,曲绕悠扬。所谓哭哭啼啼的声音,多半是秦奶奶在偷偷唱戏。 叶龄仙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去一趟东山。这样的民间老艺人,不应该被埋没,至少应该为她做些什么。 当然,这件事只能从长计议。因为第二天,王支书这个大家长,不仅在大队会议上公布了叶龄仙和程殊墨的婚事,还热心肠地帮他们选定了最近的黄道吉日。 婚礼定在六月六,叶龄仙当时就急了,“还不到十天?太赶了!” 队员们大笑起来。 侯学超大声说,“叶仙女儿,你觉得太赶,我们程哥可等不及了!” 程殊墨给了猴子一记眼刀,却管不住村民起起哄,“对,我们也急着喝喜酒!” “去去去,挣工分不咋地,喝酒倒是跑得快!”最后还是王大婶、刘主任站出来说,把这帮人闹了回去。 不过村民们闹归闹,也没把知青当外人。六月初,夏收刚结束,老树湾的小麦产量又创了新高,人人心情舒畅。大队难得办喜事,每个人乐意出力。 结婚的房子选定后,男同志有人主动打扫卫生,有人上山砍树,帮忙添置家具。就连食堂的大师傅也带着徒弟,来为他们搭灶台,建新厨房。 至于女同志,她们心灵手巧,能帮的忙就更多了。 朱红霜带着几个女知青,每天下了工,都会去帮忙剪囍字,布置新房。 王大婶和刘主任则喊了一帮大媳妇,拿起针线,忙着给叶龄仙缝嫁衣,做铺盖。 程殊墨和那帮男知青,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通过公社的国营饭店,弄到了十几箱上好的高粱酒,还提前订购了近百条黄河大鲤鱼。这下,大伙的热情更高涨,干活也更卖力了。 结婚不能穿红裙唐装,还是以绿军装为主。不过,老树湾巧手媳妇多,人多力量大,短短几天时间,两套崭新的绿军装就做好了。 红绸布虽然没做成喜服,但王大婶裁下一大块,给叶龄仙做了一个喜庆的红盖头。她还拿出刺绣绝活,绣了鸳鸯戏水,并蒂莲开,全都绣得活灵活现。 但是就因为这顶盖头,六月六婚礼这天,叶龄仙全程被蒙在一片红云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听见一大早,唢呐和锣鼓就热热闹闹地响起。 她还听见,外面有人喊“新郎官来迎亲了”,朱红霜和女知青们却堵着宿舍门,非要让吴俊和猴子一边做十八般武艺,一边唱《知青之歌》,把他们累得脸红脖子粗,这才解气地打开门,应允道,“程殊墨同志,现在你可以给新娘子穿鞋,把她娶回家了!” 紧接着,叶龄仙感觉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的芊芊玉足。新娘子的脸,顿时比眼前的盖头还红。 天气本来就热,热闹和喜庆刺激着感官,让她忍不住晕眩。 后来,不知是公社哪位领导,也来参加婚礼,派了小轿车把程殊墨和叶龄仙送到婚房,还做了证婚人念了祝词。 进大门的时候,按照当地的习俗,王大婶还放了个火盆,挡在路中间。 叶龄仙晕晕乎乎,犹豫着先抬哪只脚,下意识想自揭盖头,看得更清楚一点。 她手臂还没摸到盖头一角,就被身边的新郎官打横抱起,一个大步跨了过去。 看热闹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大家都笑,“这新郎官也太心疼新娘子了吧!” 程殊墨不管别人,只轻声警告怀里的小姑娘,“老实一点,别乱动。” 叶龄仙心里一激灵,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抱进了洞房。 紧接着,她眼前一花,红彤彤的盖头被人揭下。程殊墨半蹲在床边,直直盯着他的小新娘,一双眼眸柔情似水,灿若星辰。 叶龄仙有点害羞。她知道,自己今天一大早,就被王大婶、刘主任叫起来,画了具有当地特色审美的新娘妆。脸上红红绿绿的,一定不怎么好看。 可是,男人炙热的眼神,却让她觉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最美丽的新娘。 “仙儿,我可算把你娶回来了!” 程殊墨刚刚喝了酒,连儿化音都带着微醺的韵味。很普通的昵称,却被他念得氤氲多情。 “程大哥……” 叶龄仙刚开口,几个婆子媳妇儿就后脚跟进来,笑着埋怨,“哎呀,新郎官怎么猴急猴急的?快去,前院一堆大老爷们儿,等着你敬酒呢!” 她们不由分说,把程殊墨推了出去。 叶龄仙哭笑不得。不过,也得益于这帮“娘子军”,外面一堆想看新娘、闹洞房的半大小子,愣是一个也没进来。 直到华灯初上,宾客们陆续回去,小院渐渐安静下来,叶龄仙才敢放松下来。她站起身,欣赏这第一个真正属于她和程殊墨的共同的家。 这里虽然只有两间房,但是每一间都很宽敞。墙壁刚刷过,干净得一尘不染。家具和床也都是新打的,带着原始木材的松油香。 桌子上不仅有梳妆镜,还摆着一副化妆盒,叶龄仙打开,里面香皂、雪花膏、洗发膏一样都不少,甚至还有一只胭脂色的口红。 叶龄仙想起他那一句“交给我来办”,却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细心,连这些女孩子专用的小东西都能备齐。 不过,当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新娘妆”时,感动立即变成了惊吓。对着这么一张“大花脸”,程殊墨今天到底是怎么做“含情脉脉”的呀! 叶龄仙果断决定,换掉衣服,先去洗把脸。 水房就在隔壁,叶龄仙一进门,就感到了莫大的惊喜。 水房经过改良,不仅接通了水管、做了排水道,还多了城里才有的洗漱设备。 墙上甚至挂了一个花洒,花洒旁边连着铁制的水箱。水箱虽然不能插电,但是用暖瓶倒进热水,就成了机械式的热水器,就连冬天也不用去澡堂子了。 虽然昨晚刚洗过,叶龄仙还是迫不及待地用这套装备,美美地洗了个热水澡。 所以,等程殊墨应酬完,终于锁好大门,再次回到卧室,白天还浓妆艳抹的小媳妇儿,已经变成了清水出芙蓉。 程殊墨忍不住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嗅着她发丝间的芳香,“‘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首诗的妙处。” 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叶龄仙没想到程殊墨说起情话来,竟然这么缠绵。 他今天穿着崭新的军装,脸上倒没怎么打扮,只是头发剪短了一些,少了往日的阴戾,清爽、英俊又儒雅。 他在外面应酬了一天,衣服既没有弄脏,也没有褶皱。叶龄仙在他颈间嗅了嗅,果然闻到更浓的酒味。 叶龄仙心疼,“王支书他们又灌你酒了?吴俊、侯学超他们怎么也不挡着点?” “只喝了一点点。”程殊墨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很男人,也有一点孩子气——如果他的手没有放在不该放的位置上的话。 叶龄仙又羞又怕。她挣扎着跳出他的怀抱,推他去隔壁的水房,“你快去洗个澡,热水我都烧好了。” 夫人有命,怎敢不从。程殊墨觉得他这辈子洗澡都没有这么仓促过。 然而,他洗完澡出来,叶龄仙已经远离床榻,披了外套,在书桌前正襟危坐。她手里,是那本厚厚的“《科学养蛙指南》”。 叶龄仙有点心虚,“那个,程大哥,我们之前约法三章来的。现在我们还小,第一,婚后要以读书、高考为重,你不能让我现在就怀孕。第二……” “第二,我要支持你继续唱戏。第三,我要认真学外语,考上外交学院。还有吗?”程殊墨没好气地接过来。 叶龄仙如释重负,无辜地摇了摇头,心虚归心虚,这可是他婚前答应过她的。 其实,只要程殊墨愿意好好学习,不考外教学院、考其他大学也行。不过,新婚丈夫现在显然心情不佳,她还是少开口为妙。 程殊墨板起脸,把书扔在一边,故作严肃:“很遗憾,小叶同志,学外语可以,但是今晚我不学英语,我要学法语,而且你要跟我一起学。” 叶龄仙困惑:“法语怎么学,我们又没有工具书?”英语她都不怎么会,法语更是零基础。 “不需要工具书,我自己就是活词典。学之前,做好仪式感就行。” “啊,什么仪式感?” 程殊墨但笑不语,突然打横抱起叶龄仙,轻轻把她扔到双人大的雕花木床上。 叶龄仙忍不住惊呼,程殊墨却贴在她耳边,说了一个法语单词。 “什,什么意思?”叶龄仙忘了去保护自己可怜的扣子。 “学法语前的仪式感。” 程殊墨脱掉她的外套,露出红艳的小衣,“翻译过来就是,法式……湿吻。” 叶龄仙还没听懂,就被他紧紧压在下面,热烈地吻上来……言传身教,身体力行了。 第28章 教戏 叶龄仙新婚之夜的最大感受是, 她真的嫁了一个自制力非常强大的男人 。 因为“约法三章”,程殊墨就连新婚之夜,也极尽克制。他承诺了不会“进去”, 折腾了大半夜,最后还是咬牙切齿,在隔壁水房解决了。 叶龄仙的愧疚只有一点点。怎么说呢,夜晚他们赤诚相对, 他对她身体的探索程度,已经远远超越了大多数夫妻的限度。本质上没做什么,又好像什么都做了。 不过,因为确定那样做不会怀孕,叶龄仙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包袱, 她的婚后生活,和结婚之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搬出来住。 搬进小石院以后, 叶龄仙再也不用一听见大队的哨声就赶早集合了。每天早上程殊墨都会提前去食堂,打好饭给叶龄仙带回去,让她早上有更多的时间, 在小石屋里练嗓唱戏。 当然这样的行为, 在别的过来人眼里,就有了不一样的意味。怎么就把新媳妇折腾得连起床都困难了呢?妇女主任刘爱芳甚至委婉地提醒他, “新婚夫妻也要懂得节制嘛!” 程殊墨满眼乌青,却只能默默地背着黑锅, 毕竟没有人懂他的克制,也没有人比他更懂“节制”。 天知道, 旁人眼中那些“不节制”的夜晚, 是夫妻俩开着灯泡, 熬夜学习语数外文化知识呢! 这就是嫁给程殊墨的第二个好处。 叶龄仙发现, 自家丈夫不仅外语学得好,就连数学也一看就懂。刚开始叶龄仙还想敦促他,一起搞题海战术。最后才发现,每次遇到难题,被辅导的总是她自己。 当然,家教老师不是免费的,辅导期间间歇性穿插的“仪式感”,常常让夫妻俩一不小心擦枪走火。 更多的时候,叶龄仙在学校忙得顾不上吃饭,他们的小厨房就发挥了作用。程殊墨收工后,总是回家先洗手,把晚饭做好,给叶龄仙送到学校,然后再和吴俊、猴子他们去山里溜达,做大自然的搬运工。 猴子吭哧吭哧挖着野菜,有点心疼,“哥,你以前从来不做这些的。你说你违抗伯母的命令,结婚图啥?” 程殊墨低头找着能吃的菌子,并不理他。 猴子又叹气:“以前咱活得多滋润啊,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吃啥吃啥。现在好了,伯母把每个月的补助断了,咱连红喜烟都买不起了!” 吴俊忍不住捶他,“说什么呢,那钱是咱程哥的,又不是给你的。再说了,程伯母以前没见过小仙女儿,对新媳妇有成见很正常。再等等,等他俩娃娃都生出来,补助还会有的嘛。我说对吧,程哥。” “娃娃”这两个字真是扎心啊,夫妻俩不突破最后一道防线,还生哪门子的娃娃。 “这事儿别告诉她。”程殊墨警告他俩。 猴子立即表态:“哪能啊,没您的吩咐,我哪敢给小仙女儿添堵。” 程殊墨笑:“仙女儿是你叫的?叫嫂子。” 猴子:“……” 吴俊却忧心忡忡,“程哥,听说高进武昨天出院了,他腿没断,恢复得不错,就是干活没以前利索了。咱们以后,还是得防着点儿。实在不行就……” “先别动他,他没这个胆。”程殊墨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高进武再敢骚扰叶龄仙,他一定会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高进武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老树湾。 得知叶龄仙结婚的消息后,高进武确实生了几天闷气,把家里打砸一通。气得高队长抽出皮带,差点把这个不不争气的儿子打死。 因为高进武和张翠茹的事,高队长在村里的威信大大降低 ,他勒令儿子在家面壁思过,省得去农场丢人现眼。 由于腿脚还没好利索,影响干活的速度。很长一段时间,高进武也不愿在人前挤,只在家里干些零活。 叶龄仙偶尔出门碰到他,俩人虽然不说话,但她总能感觉到,背后有股淬了毒一样的目光。 好在她身边有程殊墨,她有了丈夫,就是一种无声的保护。 相比高进武的阴暗,马冬霞可就大方多了。 叶龄仙婚后没几天,她就送来了一串长长的手写名单。 “这是什么?”叶龄仙好奇。 “礼金单子呀。你这人都结婚了,怎么一点理财观念都没有?一看就不是勤俭持家的料,真不知道,程知青哪点看上你!” 马冬霞酸归酸,还是把礼单上的人名都介绍了一遍。 叶龄仙知道,结婚那天,大队不少父老乡亲都上了礼金。少的几毛,多的几块,加在一起也过了百。 结婚当晚,程殊墨就把这笔钱给了她。还有程殊墨工作挣的钱,程父给的钱,加在一起,减掉结婚花的钱,居然还有三五百。 叶龄仙只是意外,马冬霞竟然会写礼单。而且一笔一划,字写得非常漂亮。 马冬霞不服气:“有什么奇怪的,小看我不是?别以为只有你们城里的知青会读书写字。我妈以前是会计,从小教过我不少东西呢!” 叶龄仙:“既然这样,当初村里办小学,你为什么不来应聘老师?你会写字、会算账,教语文、教数学都没问题。” 马冬霞:“读书有什么好,还不是跟你们一样,到农村来种地干活?” 叶龄仙:“不一样的。我们现在种地,不代表以后一辈子都种地。就像你现在是农村人,以后也会有机会走进城市,成为工人、营业员什么的。” 叶龄仙这么说,并不是想启迪一个农村姑娘的眼界,她没有这么善良,也没这么大度。 但她知道,自己和其他知青早,晚有一天会离开老树湾、离开红星小学,而且这一天越来越近。 如果公社没有派新的老师过来,走之前,她必须找一个有文化的队员,继续教这帮孩子,不能让学校断片。 马冬霞虽然嘴巴毒,但是心肠也直,过去虽然老挤兑叶龄仙,都是过嘴瘾,并没有真正耍过什么阴险手段。 马冬霞听了却笑:“农村人想进城,那得等多少年?太麻烦,还不如找个好男人嫁了,可惜程大哥已经娶了你。” “是啊,所以你就别惦记别人的丈夫了。以后有什么事,找我就行了。”叶龄仙也没害羞,大大方方宣誓主权。 晚上回到家里,叶龄仙找出他们的小金库,把礼金单一并交给程殊墨。 “这些钱太多了,我们也用不了,你算算还剩多少。我们数出来五百块,先给你爸妈寄过去吧。” 俩人虽然结了婚,因为没有见过程殊墨的父母,叶龄仙还是不太习惯叫他们爸妈。好在,程殊墨也不在意这些称呼。 他放下劈柴的斧头,只是好笑:“难得从老头子手里弄点钱出来,为什么要还给他?” 再说了,既然他答应把学习捡起来,以后购买复习资料,还有家里添置家具,都是需要钱的。尤其想学好外语,光靠那一本《牛虻》可不够。 “可是,现在机关人员的工资也不高,你爸妈身边也没有孩子照顾,万一他们需要钱了怎么办?”毕竟,他家最好的、唯一的儿子,现在是她的人了。 程殊墨仍旧把小金库交给妻子,语气不怎么好,“你放心,我爸不差我这一个好儿子!” 叶龄仙这才意识到,程殊墨似乎格外不喜欢,提到他家关于父慈子孝的事。 难道他家里还有其他兄弟不成?可是王支书说过,他家只有这一个独生子呀。 叶龄仙后知后觉,想要问清原由,却发现程殊墨已经背对着她,装聋作哑地继续劈柴了。 夫妻俩就这样开始了,新婚后的第一场冷战。尽管只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晚上,两人因为各怀心事,都无心学习,早早地洗漱完毕,上床休息了。 叶龄仙睡不着觉,无意翻了个身,就贴上了一片火热的、硬邦邦的胸膛。 当然硬邦邦的……不止胸膛。 叶龄仙立即脸红了。正常情况下,程殊墨应该去隔壁,自我解决才对。可这会儿,即使再难受,他好像也非要和她玩贴贴。 身后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叶龄仙实在忍不住,小声开口,“程大哥,需要我……帮你一把吗?” 程殊墨几乎同一时间握住她的手,牵引着她,咬牙切齿:“需要。” 第二天早上,程殊墨觉得,床头冷战的夫妻俩,应该是床尾就合了。 叶龄仙却生起了闷气。 她一早扎进水房,把全身上下,被褥床单全洗了一遍,上午去学校都差点迟到。 年轻男人的体力果然没有极限。难以想象,如果没有约法三章,她被他生吞入腹都有可能。 因为赌气,傍晚放学后,叶龄仙没有向程殊墨打招呼,又跟着丫丫,去了一趟东山。 幸运的是,今天天气很好,遇上暴风暴雨这种极端天气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不幸的是,秦奶奶比从前更提防她了,不但没在她面前唱戏,还满脸写着“有话快说,说完就滚”几个字。 叶龄仙装作看不懂的样子,拿出上次来时,秦奶奶送给她的雨伞,重新挂回墙上。 她又掏出半篮子鸡蛋,丢给丫丫,“小丫头,煮鸡蛋去。” 丫丫哎了一声,欢喜地接过,小跑去了厨房。 叶龄仙结婚的时候,大队食堂的人除了帮他们搭厨房,还附赠了他们三四只鸡。叶龄仙每天拌点杂食丢进鸡圈里,母鸡们投桃报李,每天都能下一两只鸡蛋,让叶龄仙慢慢实现了鸡蛋自由。 她就这么攒着,大概攒了二十多个,今天一次性都拿来送给秦奶奶了。 当然,这种孝敬在秦奶奶眼里,却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自家一穷二白,秦婵君当然不相信,这个年轻的老师是单纯来家访的。 同是天涯戏曲人,叶龄仙没有花花肠子,直接道:“秦奶奶,明人不说暗话,我自己喜欢唱戏,也喜欢听您唱戏。前几年不让唱古装戏,但是现在政策宽松了,您能不能……” “够了,我不会唱戏,也没唱过戏!”老人再一次表现得非常抵触这些,腾得站起身,回了屋子。 叶龄仙硬着头皮跟进去,见秦奶奶只顾做着针线,没有驱赶她的意思,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叶龄仙想了想,站在中央的椅子前,清了清嗓子。她什么话也没说,凭着记忆,唱起了她第一次来时,听秦奶奶唱到的那曲《六月雪》。 秦婵君背对着叶龄仙,拿着针线的手却是一顿。 半个世纪前,谁人不知,华北栖凤班的《新窦娥传》,是她秦婵君的招牌戏。 这支《六月雪》,她唱了五十多年,戏词和唱调早已改得和原曲大相径庭。秦婵君可以肯定,叶龄仙绝对没有从旁人那里学过。 她只听了一次……竟然能唱成这样? 唱完一曲,叶龄仙见秦奶奶毫无反应,她脾气也是倔,厚着脸皮又唱了一遍。 当然,叶龄仙能唱出来,不代表她唱得好。别说跑调,就是戏词也有好几个错的。 乱改戏词是名家大忌,秦奶奶听她唱到第二遍,终于忍不住转过身,狠狠白了她一眼。意思是“唱功不行、腔调不对,好端端的戏,都被你唱成了什么垃圾玩意儿”。 叶龄仙有点受伤,却不气不馁,迎着秦奶奶严厉的目光,吊着嗓子又唱了一遍。只有行家能听出来,她是一次比一次唱得好的。 气到极致便是爱,有那么一瞬间,秦婵君似乎在她叶龄仙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刚学戏时的影子。 她才十八、九岁,真是年轻啊。 在叶龄仙唱到第四遍时,老人似乎终于不能再忍受魔音贯耳,站起身走到叶龄仙跟前。 她板着脸,抽出墙上的藤条,掰开叶龄仙的手心,重重打了一下,“哼,刚刚那几句,不是这么唱的。” 叶龄仙瞪大了眼睛。明明是挨打,她心里却兴奋、澎湃。这个行当,只有师傅愿意打你,才算是愿意教你! 她激动得不行,“先生,那具体该怎么唱,您能不能给学生做个示范?” “哼,我没你这么厚脸皮的学生。” 秦婵君嘴上这么说,还是站直了身子,翘起兰花指,正正经经唱了一遍《六月雪》。 回去的路上,叶龄仙心里格外畅快,因为,她又多了一位实打实的教戏先生。 和楚修年的母亲一样,叶龄仙之所以称她们“先生”、“老师”,而不是“师父”,是因为梨园行当,有非常严格的收徒标准,并不是教几句戏就能算正式师徒的。 老师不等于师父,学生也不等于徒弟。真正的师徒,徒弟要行跪拜大礼,姓名还要记入班册,是一辈子的传承。因此,名家收徒都是慎之又慎,叶龄仙不敢托大。 不过,她虽然不知道秦婵君的名号和系别,却知道她是真正的实力大家。过去的神州大地上,有太多不世出的名家唱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在历史上留下姓名。 叶龄仙要做的,只有不断精进自己,把这份艺术好好传承下去。 因为这样的“喜事”,叶龄仙回去的步伐格外轻快,她恨不得立即飞回家里,不计前嫌,和程殊墨分享今天的收获。 然而,等回去时,她发现小石院的大门敞开,自己家里,似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叶龄仙悄悄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传出李青荷的声音—— “程大哥,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那天在西山,碰见西岗大队的人……其实,你救的人是我! “程大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小心闯进西岗的地盘,是我一直躲在草丛里,害你被雷彪那群人围殴受伤。对不起,那时我没有勇气站出来,但是我可以报答你,我也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李青荷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程殊墨终于回了一句。他似笑非笑,“你想怎么报答我?” 叶龄仙倒抽一口气。 这可真能惦记呀。她的拳头硬了。 第29章 针线 “所以, 你想怎么报答我?” 程殊墨顺着李青荷的话,平静地开口。 李青荷脸颊通红。 她知道,自己独自一人出现在一个已婚男人的家里, 甚至想和他发展点什么,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不道德的事。 可是她不甘心。程殊墨和叶龄仙结婚那天,她躲到西山上哭了整整一天,无数次问自己, 如果两年前,程殊墨在雷彪面前救她那次,她要是能主动向大队坦白,承认自己的错误,会不会也和他成就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 如果是那样, 也许今天跟程殊墨结婚的人,就不会是叶龄仙, 而是她李青荷。 但是现实没有如果,李青荷只能就事论事。 “程大哥,咱们都是京市人, 我相信你也不想一辈子待在大山里吧?如果你愿意, 我父母那里还有一点积蓄,他们可以在厂里帮你安排一个工作。你想要什么样的, 一般都能买……办到。”李青荷期冀地看着程殊墨。 程殊墨想了想,竟然没有拒绝, “如果能回城,我确实需要一份工作。” 叶龄仙在门口听着, 气得腮帮子疼。她撸起袖子, 恨不得上去给他们两拳, 却又听见程殊墨说话。 “这份工作得朝八晚六, 不能干车间、不能蹬机器,不能渴着累着。时间要灵活,工作要轻松,工资还得高一些,每个月起码一百块,最好是在国家大剧院工作……你父母能找得来吗?” 李青荷僵住,面露为难,“程大哥,你在开玩笑吗?现在的工人,哪有不干车间、蹬机器的。再说那国家大剧院,一般人连进都进不去,更别说找工作了。” 程殊墨笑,“可我媳妇儿身娇体弱的,吃不了别的苦,我只想让她干这个。” “程大哥,你!”这下,李青荷连眼睛也红了。 原来说了半天,他心心念念的,还是只有叶龄仙。 李青荷决定再争取一把,“程大哥,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明明知道,我只想跟你一起回城。” “抱歉,不管我有没有救过你,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现在,我爱人就在外面,以后有什么话,请你直接对她说。” 突然被抓包的叶龄仙:“……” 李青荷回头,看见叶龄仙在门口,顿时有股被羞辱的感觉,她指着她,“叶龄仙,你怎么这么坏,你是故意看我笑话的吧!” 叶龄仙很想翻白眼,“是哦,我跟程大哥新婚燕尔,故意请你这个外人来我家,看她笑话呢!李青荷,你是要让全大队都知道,你想上赶着做三儿吗?” 李青荷:“我没呀,你说谁是小三?程大哥救过我的命,我登门感谢他,有什么不妥?” “那你们别私相授受呀,救人这种大好事儿,就该拿去大队说,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李青荷两年前,私自跑到西岗大队,差点引发双方队员的殴斗。问题是,你敢吗?” 这,李青荷还真不敢。她要是敢公开,今天就不会趁叶龄仙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找程殊墨说话。所以现在,她只能咬着嘴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程殊墨却走到门口,牵住叶龄仙的手,无奈道:“别乱说,我没有跟外人私相授受。” 叶龄仙冷哼,“幸亏我回来得早,要是再晚一会儿……” “要是再晚一会儿,刚好赶上我给你蒸的菌菇肉包。” 新婚小夫妻手拉手进了厨房,李青荷终于回过神,捂着眼泪跑开了。 叶龄仙啃着热腾腾的包子,好吃得烫嘴又舍不得放下,程殊墨只好吹凉了,再递给她第二个。 心急吃不到热包子的小叶同志,忍不住阴阳怪气,“小程同志,你可真是当代活雷锋呀,坦白从宽,你到底救了多少个姑娘?大队居然没给你发个见义勇为奖?” 难得见叶龄仙吃回醋,程殊墨觉得好玩,但也不忍心气她,把两年前发生在西山上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包括第二天,他失血昏迷,被她唱戏“唤醒”的后续。 叶龄仙对这事完全没有印象,她气愤极了,“这个李青荷,太自私了!竟然因为害怕惩罚,没有告诉大队让村民们去救你?!” “都过去了。”程殊墨把茶水递给她,“所以,我给家里发的电报并没有夸张,你的确救过我。那天,如果不是你在山里唱戏,我可能没法清醒,活着回去。” “不许你这么说,你永远会好好的!”叶龄仙急得捂住他的嘴,又心疼他,“那次你伤得重不重?有没有留下后遗症?西岗大队的人太坏了,我要去法院告他们!让公安把他们抓起来!” “别想那些,我们后来找回了场子,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程殊墨顺势抱住叶龄仙,让她坐到自己大腿上,笑得暧昧,“而且,我伤得不重,没有任何后遗症。否则昨晚,你也不会在我下面……一直求饶?”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说到昨晚,叶龄仙就来气。昨晚为了“帮他一把”,叶龄仙破天荒开了灯,让他用眼睛描绘自己的身体。 男人的腹肌清晰得吓人,叶龄仙还没数清到底有多少块,当他看到她腰间的那一粒小小的朱砂痣时,也不知发了什么疯,莫名其妙呢喃了一句“小戏子,原来是你……”接着,他上来又亲又咬,还把不可名状的东西弄得到处都是…… 从早上到现在,叶龄仙的腰还在疼呢! “哼,今晚罚你做二十道数学题,读二十页英语书。做不完不许上我的床!”叶龄仙气呼呼地布置任务。 程殊墨:“……” 晚上,程殊墨老老实实执行学习任务时,叶龄仙也没闲着。她拿出针线包、小花布,又开始做起了头饰。 最近,她的时间被排得满满的,不是学习就是练戏,但是赚钱大业也不能耽搁呀。 程殊墨不解,他前两天去镇供销社送货,明明刚在农村信用社存了五百块钱。 他问:“为什么还要做这些,难道家里的钱不够用吗?”如果真的缺钱,可就是他身为丈夫的失职了。 叶龄仙急忙答:“够用的。咱们结婚剩下的钱,花到明年也花不完。” 叶龄仙当然也有自己想要买的东西。可是那些钱,大部分都是程父程母给的。汇款单上只有程父的名字,她总觉得有些不妥。她还没有见过程殊墨的父母,心里像是压着一块石头,实在没法心安理得地用这笔钱。 但这些,又不能对程殊墨明说,怕他多想。叶龄仙只能笑笑,随口解释,“谁会嫌钱多呀,多赚一点总是好的。” 程殊墨捏捏她鼻子,好笑:“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娶了个小财迷回来。” 他看着在灯下做针线的妻子。她十指纤细,就连握绣花针,举手投足都有不一样的韵味,真是秀色可餐,赏心悦目。 他看了一会儿,不经意问:“仙儿,为什么你的针线活儿做得这么好,也没听王大婶说,她什么时候教过你?” 叶龄仙手臂一顿,锋利的针头立即扎破指尖,渗出鲜红的血珠。她还没反应过来,程殊墨就握住她的手,含去了那滴一滴血。 “我去帮你消毒。”他转身去找医药箱,拿酒精。 “不用麻烦的,这点算什么,过一会儿就长好了。”叶龄仙笑他小题大作。 她随口解释,“我的针线活,是从小就会的。以前家里太穷,接了不少缝纫店的私活。被绣花针扎伤无数次了,都是家常便饭。做得多了,就什么都会了。” 大概是此刻太幸福,叶龄仙说起“上辈子”事,竟然也不再感觉痛苦。 “被扎伤,无数次?就像现在这样吗?”程殊墨突然有点生闷气。 他抓住叶龄仙的针线包,狠狠丢到了窗外。 “哎,你这是干什么?快捡回来,都是花钱买的!”叶龄仙急了。 程殊墨却拦住她,倔强地说:“叶龄仙,以后就算日子再穷,我也不准你做针线活赚钱,我要你好好保护自己的手指,还有眼睛。” 她的手指和眼睛多漂亮呀,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为戏台而生的小戏子。她嫁给了他,就不应该这样忙活于生计。 叶龄仙心中动容,声音哽咽着:“程大哥,我答应你,不做这些了。以后我只给你一个人做衣服,缝扣子。” 程殊墨紧紧抱着她,“仙儿,挣钱的事交给男人。我们不会穷的,只会越过越好。” 往后的时间,叶龄仙确实没再做针线活。除了答应过程殊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实在太忙了。 夏收过后,交了公粮,农场紧接着要种秋玉米。每个人的身体都像上满了发条,从早上忙到晚上。就连红星小学也开始半耕半读,每天只上半天课,下午所有师生都要参加劳动。 叶龄仙虽然也参加农忙,唱戏却是一天都没耽误。不是她自律,实在是东山那位秦老师,管教得太严格了。 秦婵君奶奶应了一声“老师”,却像是旧时戏班里,师父教徒弟那样,用心指导叶龄仙。从喊嗓,到基本动作,到唱腔,再到戏词,无一不教,无一不管。 秦奶奶一字一句教叶龄仙唱戏。每当行家开嗓,叶龄仙仿佛穿越到几十年前的江湖戏台,想象着当年锣鼓一响、万人空巷的场面,次次都看痴了。 除此之外,秦奶奶还布置了大量的作业。几乎都是古装的戏,叶龄仙不敢在家里练,隔三岔五就要去一趟东山。 为了提高叶龄仙嗓音的准度和亮度,秦奶奶甚至让她对着水缸、水管喊嗓。稍有懈怠,藤条教鞭就会招呼上。 叶龄仙从小习惯这些,明白教之深、责之切的道理,她没喊过苦,也没喊过累。 到了七月份,天气最热的时候,农忙终于过去,进入农闲。叶龄仙的唱功也突飞猛进,至少秦奶奶不再打她,也不再对她翻白眼了。 叶龄仙心里高兴,把秦婵君奶奶擅长的古装戏,全都学了一遍。最后,她甚至拿着龙虎班的现代戏谱,去请教秦奶奶。 叶龄仙本以为,秦奶奶会非常反感现代戏,没想到老人听了几段后,非但不抵触,还认真表达了自己的见解,帮叶龄仙修改、润色戏词。 “秦老师,您太厉害了,真是大家风范!如果我把您改过的戏,拿给龙虎班的师傅们看,他们一定也会佩服的!”叶龄仙激动地快要跳起来。 “咋咋呼呼,台风不正,像什么样子!”秦奶奶又想拿藤条了。 这天结束的时候,秦奶奶突然正襟危坐,严肃地吩咐叶龄仙:“ 我改过的戏,你们随便用。但是,龄仙,你听着,如果你认我这个老师,就不准在外人面前提我秦婵君一个字。否则以后,你别再来东山,我也不会再教你!” “为什么?”叶龄仙想不通,“秦老师,您戏唱得这么好,过去一定还有很多戏迷,在盼着想听您的戏。为什么不能让大家知道呢?” 秦婵君肩头一震,看着镜子中白发风霜、形容枯槁的自己,叹了口气,声音几不可闻,“昔日繁华,不过大梦一场……” 最终,她没再说什么,摆摆手,让叶龄仙下山了。 回去的路上,叶龄仙满腹心事。但她还没到家,就被王支书请到了大队办,说是大队来了一位贵人。 “马师傅?您怎么来了?” 叶龄仙看到马金水,又惊又喜。 “叫什么马师傅,这可是咱红丰公社文化宣传队的队长!别拿队长不当干部。”毕竟是上级派过来的,王支书接待他们时,那叫一个客气。 叶龄仙没这方面的毛病,干脆直接问,“难道咱们龙虎班,又开始搭台唱戏了?” 马金水微笑着点点头:“是啊,其它大队的农忙也都过去了,终于有时间搭班了。咱们这次宣传的主题是‘庆丰收’。公社排了场新戏,正式演出定在上旬,需要各位师傅提前三、五天在人民剧场集合,统一排练。当然,排练这几天公社会给大伙发补助,就是不知道,小叶师傅你这边,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叶知青参加公社的戏班,为我们老树湾大队争光,这是大好事儿,还能有啥问题?”王知书抢着回答。 叶龄仙:“……”那啥拍得过于明显了支书。 马金水也擦了把汗,这就是他打着公社的旗号,亲自去各个大队要人的原因。他这个宣传队长,并没有什么实权,每年能把戏班组好,就谢天谢地了。 排戏唱戏还有补助,叶龄仙就更加愿意去了。 可她又感到为难,提前去公社排戏,相当于去外地出差,排戏加演出,至少要去一个星期。 她和程殊墨自从结婚后,从来没有分开得这么久过。 晚上,叶龄仙回到家里,程殊墨已经做好了馍菜汤三件套。 他拉叶龄仙去洗手,掰开她的手心,上面干干净净,不禁欣慰道,“不错,看来你今天没有挨藤条。” 叶龄仙瞪他:“什么话,你还盼着我挨打呀?” 玩笑只轻松了一时。吃饭的时候,叶龄仙抢着干活,给程殊墨的饭盛得又稠又满,还还把最大块的鸡蛋、腊肉都夹给他,她最后甚至还抢着洗碗。 洗碗池边,程殊墨从背后环住她的腰。 “说吧,仙女儿同志,今天,你又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亏心事?” 第30章 排戏 有时候吧, 叶龄仙觉得,她嫁给程殊墨,简直就是嫁给肚子里的蛔虫。 小心思藏不住, 叶龄仙只好把马师傅请她去公社唱戏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其它倒没什么,就是这次出门的时间有点长,因为要排练, 可能要在公社住一星期左右……”叶龄仙越说声音越小。 程殊墨缓缓放开她的腰,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行啊叶龄仙,你心虚什么,还真觉得我娶了你, 就离不开你了是吧?” 叶龄仙急忙拉住他,“不是的, 程大哥,其实……是我离不开你!” 就硬肉麻,但为了唱戏, 面子嘛, 有时候真的可以放一放。 程殊墨顿住,语气还是凉, “离不开我?你都答应别人了,现在才回家跟我、你的丈夫说?”他重点强调“丈夫”两个字。 叶龄仙装傻, “那怎么办呢?要不,我跟戏班请个假, 回绝了。就说这次不去了, 因为我爱人太紧张我, 不让我出大队?” 程殊墨气得想咬她, “真当我是老封建、不支持妻子事业的独-裁丈夫啊!” 叶龄仙扑嗤一笑,“不不不,程大哥,你最好了,我要是能把戏唱好,绝对离不开你的支持!” “少拍马屁。”程殊墨把她拉开,继续洗起碗,“具体说说,什么时候出发,怎么解决住宿,还有……什么时候回来?” 这就是同意她出差的意思了。 这人,嘴上不情不愿,心里还是很关心的嘛。当然,叶龄仙不能表现出来,大男子主义奇奇怪怪的自尊心,偶尔也该被适当照顾。 所以,夫妻俩提前透支了一夜法式仪式之后,第二天,程殊墨心不甘情不愿地推出二八大杠,骑着送她去了红丰公社。 他先安排叶龄仙在招待所住下,然后和她一起去人民剧场,给龙虎班的每一位师傅、学徒都发了喜糖。 所有人都震惊,叶龄仙居然过了个六一儿童节,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要知道他们这行当,唱戏的,尤其是姑娘家,很多都是晚婚晚育,就怕太早生孩子影响身段。 蒋峥云更是直接问:“龄仙,你怎么突然就结婚了?妇联发的计生手册,你都看过了吗?” 这时候已经开始宣传计划生育,计生手册上有不少生育、避孕知识。不过,避孕用品不好买,又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叶龄仙怕高考前怀孕,所以干脆和程殊墨“约法三章”。 蒋峥云其实是想说,结婚归结婚,生孩子可得悠着点。戏曲演员有时候表演动作大,推拉、翻筋斗是常事,万不知道怀孕就上台的话,也是有风险的。 叶龄仙脸上一红,“我都看过了,大伙放心,我们暂时没有那方面的打算。” 蒋峥云松了口气,又感慨:“上次黄麻子敢摸你脸,你就狠狠给了他一剪刀,这么抵触,我还以为你完全没有男女方面的想法呢。” 叶龄仙:“不一样的,因为我遇上了对的人。” 蒋峥云:“也是,你丈夫真好,还亲自送你过来。黄麻子那种垃圾,怎么能跟人家比?” “那种垃圾”黄麻子,在旁边瑟瑟发抖。因为他看到,程殊墨听到蒋峥云的话后,盯着他的目光,已经像在盯死人了。 “别、别,同志别误会啊。”黄麻子急忙展示自己的右手,上面一条狰狞的伤疤,就是他手贱付出的代价。 “我要是知道叶师傅结婚了,哪敢招惹她呀!啊,不对,不管有没有结婚,不管什么姑娘,我以后都不敢再惹了!” 黄麻子说着,一头扎进后台,再也不敢出来了。 蒋峥云却笑了,“小叶知青,你果然没有嫁错人。” 他就怕叶龄仙年纪小,什么也不懂,怕她被别人骗了。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新婚丈夫还真是宝贝她。 叶龄仙推推程殊墨,意思是人也送到了,你该回去了。 程殊墨语气闷闷:“嗯,过几天我来接你。” 程殊墨骑着二八大杠,离开公社,却没有回老树湾大队,而是在附近几个大队转悠。 他展示自己的工作证,从老乡手里收购上来不少农产品,然后再送到镇供销社去报账。供销社也没规定,只许他收老树湾大队的货,不许他收别的大队不是? 每次他收上来的东西越多,得到的补助也会越多。 程殊墨掏出账本简单地算了一下,每天多跑几个地方,也就多赚几块钱。累积下来,离自己想买的东西还是有些距离。可是除了这样加班,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实在不行,他还可以从老虎嘴里夺食,去西岗大队看看。 只是,雷彪是个大麻烦。 人民剧场。 排练之前,叶龄仙把秦婵君奶奶改过的戏本,展示给马金水和蒋峥云看。 马师傅和蒋师傅看完之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感慨,“碰上行家了!” “谁帮你改的戏?”马金水激动得不行。 叶龄仙答应过秦奶奶,绝对不能提“秦婵君”这个大名,又不敢居功自傲,只好随口胡诌:“呃,我们大队有几个老戏迷,这些都是群众的力量吧……” 马师傅狐疑,“我看你们大队不是有老戏迷,而是有老戏骨!” 叶龄仙打哈哈:“不管戏迷戏骨,会唱戏就是行家。您就说,以后我就这么唱,行不行吧?” “行,怎么不行?就你鬼主意多,快跟我去排练!” 排练区在剧场西侧,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戏台。乐器师傅们早早坐在台上,正在和其它戏曲演员排练磨合。 台下有不少观众席地而坐,有戏迷,也有同班的师傅、学徒,大家不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 “今天不是排练吗?怎么临时戏台,也有这么多戏迷?”叶龄仙不解。 蒋峥云告诉她:“现在不是农闲嘛,戏迷们都知道龙虎班重组了,他们在家坐不住,就过来先睹为快。门卫拦不住,只能放他们进来。” 蒋师傅还提醒她:“所以呀,一会儿好好表现,你可是第一次当上正经师傅,别丢龙虎班的脸。” 叶龄仙:“……”这哪是排练,这根本就是小型公演嘛。 上次进班时,关长生本来发话,说叶龄仙只能在戏班打杂,或者唱没什么意义的送客戏。 不过,《庆丰收》是前两天才定稿的新戏,因为缺人,叶龄仙也破天荒地分到了一个小角色。 但叶龄仙毕竟是新人,分配到的唱段非常短,只有几分钟。主角不用说,还是关长生和蒋峥云他们。 叶龄仙在戏里演的角色,是个农村宣传小能手,能文能武的,角色作用是介绍公社的粮蔬种类、丰收情况。是个鸡肋一样的工具人。 她看了几遍戏谱,很快就记住了词和调,就算清唱,也唱得有模有样。 因为学得太快,原定下午才登台排练的她,自告奋勇,干脆上午提前上场了。早点排练完,还能学点新东西不是? 然而排练的过程,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庆丰收》是新戏,乐器师傅也才刚拿到戏谱不久。叶龄仙上去唱了两句,很快发现,她和乐器班的磨合,还有很大问题。 很奇怪,她唱得快了,鼓点就慢;她唱得慢了,锣声就快。一段戏别别扭扭没唱完,别说是她觉得不对劲,就是台下的戏迷也听出来,曲不合拍了。 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戏迷们都笑了起来,就看唱家和敲家,谁能赢过谁了。 叶龄仙借着尾腔,做了个回旋,快速看了一眼台侧的乐器师傅。好家伙,坐在九龙口敲鼓的彭师傅,也在憋着笑呢! 叶龄仙这下意识到,乐器班的老师傅们,是故意给她使绊子呢。 她心里委屈,却也没工夫想这是为什么?人在台上,戏就是天,她得想办法,找回自己的节奏,把主场圆回来。 于是,叶龄仙也开始了抢拍。 锣鼓快了她就更快,锣鼓慢了她就更慢。反正有功放,唱戏的声音,总是盖过伴奏的声音。戏好不好,观众听得是唱词,而不是敲打。 乐器师傅先是一愣,似乎也叹服叶龄仙对音律的敏感。他们吹打了一会,总归没再捉弄她,中规中矩做起了伴奏。 老戏迷都是人精,立马看出来台上的交锋结果,也都佩服叶龄仙临场不乱、游刃有余的气魄和胆识! “嚯,这不是上次唱《厨娘记》的十八仙儿嘛!”有眼尖的认出来。 “对,是她!”紧跟着,好几个观众都鼓掌、喝彩起来。 叶龄仙谦虚地鞠了个躬,谢幕后一转身就变了脸色。 她心里不服气,凭什么那帮老师傅不配合她唱戏,胡乱打节奏,专门挑她一个人使下马威呢! 台下 ,叶龄仙可怜巴巴,向马、蒋两位师傅告状。 然而,两位师傅非但没有帮叶龄仙出气,反而一个个乐不可支。 马金水:“我就问你,你正式进了戏班,今天第一次上台,有没有给乐器班的人说一声‘师傅发财’?” 叶龄仙傻眼,“戏班里还有这个规矩?” “不然呢?班里的乐器师傅都是从艺几十年的老行家,我跟老关、小蒋都得敬着他们。你什么招呼都不打,人家凭啥认你的人?” 马金水又问,“还有,刚刚没轮到你排戏,你自个儿先上去了,有没有跟师傅们说一声‘劳驾’?” 叶龄仙:“……” 是啊,排戏插队,也是乐器师傅的忌讳,不客气一点,人家凭啥为她一个人打乱顺序呢? 她打乱乐器班的节奏,就别怪人家师傅打乱她的“节奏”了! “我明白了……”叶龄仙脸红,总算找到症结所在,原来是她自己不懂规矩在先,难怪老师傅们生气。 蒋峥云安慰她:“瞧你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脾气!还好你刚刚够机灵,也够专业,我看那帮老头子一个个都服气得很。不过奇怪了,咱们才两个月没见,你的水平怎么精进了这么多?就是跟咱公社的老戏骨比,我看也差不了多少!” 叶龄仙当然不能承认,她的进步,都是秦婵君奶奶用藤条教出来的。 “蒋师傅,您过奖了!我能有进步,还不是您和马师傅上次指点的好?” 叶龄仙把问题推回去,找了个借口,又溜回了前台。 这一次,等到中午,几个演员都排完了,叶龄仙大大方方走过去,朝几个坐九龙口的老师傅,深深鞠一躬,歉意道,“各位师傅,恭喜发财,劳驾您们了!” 领头的彭师傅明白她的意思,乐呵一笑,重新开场,“叶师傅,您请着——” 就这样,冰释前嫌,叶龄仙开启了她今天的第二遍彩排。 这一次彩排默契十足,对台下的戏迷来说,无疑是一次视听盛宴。 结束之后,不少人喊叶龄仙的名号。叶龄仙看见几个眼熟的戏迷大姐,便干脆跳下台,和她们简单聊起了戏。这个时候,戏曲演员和戏迷之间没有什么等级,三人行总会有自己的老师。 聊着聊着,叶龄仙注意到,前排侧面,坐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大概五六岁,一直眨巴着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她,非常可爱。 叶龄仙好笑地走过去,“你是谁家小孩?刚刚姐姐唱的戏,好不好听?” 小男孩有些内向,害羞地点了点头,慢吞吞答:“好听的。” 叶龄仙的虚荣心感到巨大满足,“那姐姐是不是整个戏班,唱戏最好的?” 这次,小男孩却皱起了眉,摇摇头,“你没有我爹唱的好?” “嘿,你爹是谁?小孩子说话要诚实哦,撒谎的话,会长不高的!”叶龄仙以为他是哪个戏迷家的小孩,故意吓唬他。 像是害怕自己以后真的长不高,小男孩提了一口气,就要咧嘴哭。 这时,背后传来一道洪亮的男声,“哼,谁说我家虎崽长不高?” 叶龄仙转身,看见“红脸王”关长生,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正冷冷地瞪着她。好像她是个欺负小孩的大坏蛋。 “关、关师傅……原来这位虎崽小朋友,是您儿子呀!” 叶龄仙一脸生无可恋。 劳动节的时候,关长生虽然默许了叶龄仙进班,但是并没有认可她的唱腔实力。 如果她唱不好,随时都有可能被这位大师否决,并踢出戏班。 叶龄仙急忙找补,“刚刚,我一看这小孩,就觉得他诚实友善,聪慧可爱……他一定会健健康康,长得高高的!” “哼!”关长生昂起鼻孔,转身抱起儿子,迈着八字步,不悦地回了后台。 旁边有戏迷向她科普,“这关大师身世坎坷,前半辈子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四十多岁才老来得子,他能不宝贝嘛?” 叶龄仙:“……”好吧,她好像又得罪这位关大师了。 得罪是显而易见的。 下午,所有的单人戏彩排完,戏班组织大家,又开始了第一轮的连排。 叶龄仙在结尾部分有一段戏,是和关长生对唱的。 二胡弦子拉响,叶龄仙一开口,关长生就变了脸色,抬手喊了暂停。 关大师慧眼如炬,面色不豫:“叶龄仙,龙虎班这么多师傅,包括我关长生,唱的都是东调。你的西调唱腔,到底是谁教你的?” 糟糕,秦奶奶的影响实在太深,叶龄仙刚刚唱戏时,竟然不知不觉用了她教的西调唱法。没想到,关长生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啊,什么东调西调的,我只知道,按照戏谱把戏唱好。关师傅,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懂……”叶龄仙心虚,希望就这样蒙混过去。 关长生显然不买账,“哼,东调嘹亮,唱的都是男人戏。西调凄婉,唱的都是苦情戏。两种唱腔,出现在一个戏台上,不伦不类。东调容不得西调,你今天要是不改,就别留在龙虎班,趁早回你们大队去!” 叶龄仙没想到,即使同一种地方戏,因为曲目不同,风格不同,唱法不同,戏班与戏班之间,竟然也会有这么多隔阂。 马、蒋两位师傅注意这边的争执,也暗地向叶龄仙使眼色。 他们在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按照关长生说的,改了唱腔,把戏排下去,留在戏班才是关键。 毕竟,关长生是活招牌、是台柱子,而她一个小角色,就算戏被拿掉了,也不影响大局。 万一被砍戏,她很难再有机会出头。 可是,如果叶龄仙改戏,就等于要她否定和放弃,秦婵君奶奶所代表的西调唱腔。 叶龄仙真的做不到。 于是,因为他们的僵持,整个联排不得不停滞。 这一刻,叶龄仙真正感到了委屈与无助。 第31章 公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本地戏班的东、西之争,也是生、旦之争。 坤伶自古就有,但在清朝, 女子不能登台唱戏,凡涉及坤角,都是由男旦来反串。清末民初,才重新有花旦涌现。 在当地, 后来逐渐演化为,东调相对多是王侯将相,由男子唱主角。西调相对多是才子佳人,由女子唱主角。 而在龙虎班,包括关长生在内, 人人唱东调。就连擅长反串的男旦蒋峥云,也能把坤角唱得英姿侠骨, 偏豪放化。 所以他们不唱西调的戏。女师傅也只能在戏班里镶边,很难拿到分量大的角色。关长生要叶龄仙改戏,维护的就是他们东调戏班的传统。 但是对叶龄仙而言, 如果辜负、放弃秦婵君奶奶的教导, 无疑是一种背叛。 所以,面对台上台下的压力, 叶龄仙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倔强地对所有人说, “对不起,我就这么唱, 不改!” 关长生更生气了。 他在戏班向来有威信, 第一次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拒绝, 面子挂不住, 怒火中烧,“你要是不敢,就离开龙虎班,回你们大队去。” 反正没戏了,叶龄仙把心一横,也不怵红脸王了,反驳道:“你又不是管事的,凭什么要我走人?我是公社请来的师傅,要撵我走,也得公社的领导说了算,就是马队长也不行!” 马金水眼看要打起来,只好站出来劝,“老关,算了别,她一小媳妇儿,你较什么劲?况且,龙虎班的唱戏师傅名单,确实是公社里盖过章的。你现在让人家走,公社领导问起来,咱也不好交代啊。” 马队长这么说,也不是刻意向着叶龄仙,而是这小媳妇儿确实运气。 上次劳动节,她在公社唱的《厨娘记》,唱赢了来踢馆的兵团知青,还给自己博了个“十八仙儿”的名号,公社的领导一直记着她呢。 说到这里,蒋峥云也劝,“这次庆丰收公演,县领导还邀请了不少戏曲行家,万一兵团的知青又来唱对台戏,小叶好歹能上台,跟他们叫板嘛!” 两位师傅都帮叶龄仙说话,倒显得他这个“红脸王”有些霸道、不讲理了。 关长生叹气,“老马,小蒋,我这么做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们龙虎班?现在唱东调的本来就少,她这么加进来,胡搅蛮缠,风格根本不统一嘛!” 叶龄仙又忍不住喊冤:“我没有胡搅蛮缠!唱戏本来就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为什么风格一定要固定?为什么东西南北的唱腔不能融合,不能出现在同一部戏里?这不公平。” 是啊,华国的戏曲文化博大精深,每一种地方戏,本来就风格迥异,都有自己的文化特色。 叶龄仙小时候在艺校,跟着教戏师傅,为了打基础,她什么戏都学,什么戏都唱。也难怪她单纯,不懂本地的流派之争。 但也因为这样,只有她敢乱拳打死老师傅。 “什么东调西调,不管什么戏,老百姓爱听才是好戏。” 当着所有人的面,叶龄仙向红脸王抱了抱拳,“关师傅,今天如果有冒犯,我先给您道个歉。 “但也请您给我个机会,我就用西调唱。要是观众不买账,轰我下台,不用您说,这次唱戏的报酬,我分文不取,全都捐给龙虎班!但我要是唱的好,观众愿意看,您以后就不能再为难我,怎么样?” 这是要立军令状的意思了。 台下的老戏迷,大都支持老戏骨关长生,觉得叶龄仙身为晚辈太狂妄。 但也有不少年轻的戏迷,对东调西调没什么隔阂观念,觉得热热闹闹也挺好,所以忍不住声援叶龄仙,“让她唱,让她唱吧!” 关长生如果再卡人,那就显得不大度了。 “要唱随你。到时候丢脸,被人砸臭鸡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关长生放下狠话。 所有人松了口气,危机暂时解除,今天的联合彩排,终于能磕磕绊绊重新启动了。 大概是真的怕被观众砸鸡蛋,往后五天的排练里,叶龄仙比谁都卖力。 她边练边学,最后不仅把自己的戏唱得游刃有余,还又来了个“包本学”,把其他大大小小角色的戏,全都学会了。 到了真正演出这天,周边省市几个叫得上名号的戏班,报社媒体,全都来了。当然也包括建设兵团文工队的那帮知青。 甚至还有几个文艺部门的老师,据说也混在观众里,想给自己的单位挖几个好苗子。 五湖四海的观众,也早早赶到红丰镇。因为人太多,当地几家招待所,全都住满了客人。甚至还有外地的戏迷,订不到招待所,晚上就睡在大街上。 这就是农闲唱大戏的好处,可见人民群众对文化生活需求有多么强烈。 一大早,叶龄仙忙着上妆,候场,没时间去找老朋友打招呼。 看着剧场里黑压压的人群,她心里反而松了口气,忍不住傻笑了一下。 蒋峥云在旁边,好奇地问,“今天,你可是一戏定生死,我都替你紧张,你居然还能笑出来?” 叶龄仙:“蒋师傅,我笑的是,至少他们手里,没有一个是揣着鸡蛋过来的。”这样的话,她待会儿上台,哪怕再不受观众待见,也不至于挨鸡蛋打。 蒋峥云满头黑线,故意吓唬她:“是啊,这年头鸡蛋多宝贵,谁会用来砸唱戏艺人?他们最多扔点碎石头、木疙瘩上来!” “……”叶龄仙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 好在,观众对新戏向来有极高的包容度。《庆丰收》是龙虎班的年度大戏,前面每一个师傅都拉满了弦,扯开嗓子,大唱特唱。等到叶龄仙出场时,期待值已经达到了顶峰。 所有人都以为,叶龄仙也会一上来就比嗓门。但她一字未唱,先用长棍做道具,表演了一段耍花枪。 叶龄仙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游龙惊凤,既有力度,又赏心悦目。她甚至在台上连翻了好几个筋斗。 嚯,当地的戏迷,有多久没见到实打实的刀马旦表演了!他们个个目不转睛。 叶龄仙是用肢体语言告诉大家,她今天饰演的,是一个能文能武,保护粮仓的小村姑。 小村姑除了“武艺高强”,还天真浪漫,美丽温婉,深深热爱着自己的故乡。她唱词清晰,尾音悠扬,目光多情,一颦一笑都是魅力。 台下不少观众都看痴了。 有几个戏迷,本来就是从西部、西南几个省赶来的,那里的戏班盛行西调。他们听到这样的戏腔,感动得热泪盈眶。 结果就是,叶龄仙不过出场了几分钟,她得到的掌声和认可,一点也不输“红脸王”。 演出过程中,叶龄仙不仅没有收到奇奇怪怪的东西,演完换场的时候,还有不少观众、戏迷叫她的名号。 甚至有人好奇,她到底是从哪个地方来的知青,怎么会把西调戏唱得这么好! 直到后面关长生再次上台,观众的注意力才被重新拉回去。 《庆丰收》唱完,叶龄仙忐忑地等待后台,等待关长生的评价。 真正到了决定生死的时刻,她反而没什么信心,有点后悔,自己当时立军令状太冲动了。 然而,关长生下了台,径直去自己的休息室卸妆。 他见叶龄仙像犯错的学生一样,呆呆站在旁边,忍不住冷哼,“还愣着干什么,准备准备,一会儿去唱送客戏!” “啊?这,那……”叶龄仙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了。 关长生的意思是,叶龄仙不仅可以留下,还可以继续去唱戏呢! 马金水笑她,“行了,老关可没那么小气。要谢幕了,你快上去唱送客戏。你每唱一首,公社有补助,你还能多领五块钱呢!” “还有补助?这么多啊!”五块钱一曲,叶龄仙觉得自己能唱到公社破产。 问题是,送客戏的意义是打发顾客,唱完一曲,希望观众早早离场,好让戏班收工。但是叶龄仙一上台,原本要离场的观众,坐定不走了;已经走到大门口的观众,听见“十八仙儿”声音,又折了回来。 叶龄仙凭借自己的实力和魅力,愣是把鸡肋一样的送客戏,唱成了和主戏一样精彩的留客戏。 本着把公社唱到破产的原则,叶龄仙唱完一曲,又唱了一曲。 直到蒋峥云实在看不下去,借着演出转场冲上去,把她拉下了戏台。“行了,下午还有其它戏班要登台呢!” “我的五块钱!”叶龄仙心疼。 蒋峥云恨不得打她一顿,“再唱下去,你的嗓子还要不要了?咱们唱戏的,一寸声带十寸金,嗓子要是坏了,千万个五块钱也买不回来!” 这么一说,叶龄仙还真觉得口干舌燥,不敢再逞强。她拿起保温杯,咚咚喝了一大口。 今天是有点废嗓子,但是想想又丰满了不少的小金库,她觉得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龙虎班的《庆丰收》上午公演完,基本就从实力上锁定了这次演出的龙头老大位置。 其它戏班,包括建设兵团的知青文工队,都有自知之明,不敢再跟龙虎班打擂台,更不敢唱对台戏。下午,他们只能抢破头,去争第二名了。 下午,龙虎班没有公演,叶龄仙不用排戏,她干脆搬了个小马扎,低调地坐在戏台斜后侧。这样既不会在观众区引起骚动,也能旁观同行的演出。 看着东西南北,这么多戏班,各自精彩、各自独特的演出,叶龄仙再次想,为什么大家要划分楚河汉界,不能在同一部剧里,共同奉献精华呢? 特殊的观众,似乎并不只有她自己。 叶龄仙渐渐注意到,观众区后排,有两个中年女人,似乎格外与众不同。 其中有个女人,大概四五十岁,保养的非常好。她的头发烫着卷,染着不自然的黑,但是皮肤很白,即使眼角有细纹,也能看出,她年轻时是个气质型的美人。 这个女人不像观众,她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也不大爱笑。她全程观看演出,非常冷静,从来不鼓掌,也从来不喝彩,只偶尔低下头,在日记本上飞速记录着什么。 或许是第六感,或许是看到她握笔时翘起的兰花指,叶龄仙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懂戏的,而且不是一般的懂。 一想到上午,她们也全程观看了自己的演出,叶龄仙心里就更好奇了。 她们该不会是哪个报社的记者吧,但是年纪又似乎大了一点。 叶龄仙自从加入龙虎班,专业上获得了不少的自信,社交方面也大胆了许多。她甚至想走过去,和那两个女人聊聊戏。 然而这时候,真·兵团报社的记者楚修年,问了一堆人,好不容易走了过来,“小龄仙,原来你在这里!” 叶龄仙看见楚修年过来,心里也高兴,急忙站起身,激动地问:“修年哥,别来无恙,先生最近病情怎么样了?” 楚修年擦掉额头的汗,笑道:“我很好,我母亲的病情也好转了许多。上个月,她听说你在红丰公社唱戏,高兴得都能下地走路了。” “谢天谢地!等我回城,一定要亲自探望她老人家,给她唱我新学的现代戏!” “嗯,我今天看你们演的《庆丰收》,就知道你又进步了不少。上回,大家都叫你‘十八仙儿’,我妈知道了,又高兴又遗憾,她说如果你没有下乡插队,肯定十四、五岁就能登台,就该是‘十四仙儿’、‘十五仙儿’了!” 叶龄仙也忍不住大笑,“那还是‘十八仙儿’吧,更顺口一些。” 楚修年怔住。他觉得叶龄仙似乎更开朗了,也更活泼了。她这一笑,胜过万千芳华,比刚刚在台上演的小村姑还要美丽夺目。 叶龄仙突然想到什么,不好意思地问,“修年哥,前段时间,我在电话里拜托你的事情,不知道行不行?如果太麻烦……” “不麻烦。龄仙,你难得托我帮一次忙,这点事情,不算什么。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 楚修年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礼盒,微笑着递给叶龄仙。 小礼盒装在塑料袋里,叶龄仙小心翼翼地打开,果然,里面是她心心念念的手表,品牌、颜色、型号全都对得上。 “修年哥,我要买的就是这个,实在太感谢你了!” 礼盒里附有供销社的收据,价格自然不是一笔小数目。叶龄仙也没心疼,她数出身上提前凑好的钱,全都交给楚修年。 “修年哥,这些都是我做手工,还有唱戏挣的钱。好像还差几十块,不过你放心,等这次公演结束,公社会再发一批补助。到时候,我再寄到建设兵团,还给你!”叶龄仙脸上是满足的喜悦。 楚修年没有接这笔钱,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叶龄仙的钱。 他只是想不通,一个平时节俭得连新衣服都不舍得买的小姑娘,怎么会突然花上百块钱,去买一块手表呢。 而且这块手表,是男士款,只有京市和上海的钟表店才有卖。正因为一般人买不到,所以叶龄仙才会拜托他。 楚修年把事办了,看着她脸上小女人的幸福表情,心里却很沉。 “龄仙,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买这块手表,买给谁?你是不是……是不是,跟人处对象了?” 叶龄仙倒没想太多。 两个月前,劳动节那天,叶龄仙和楚修年在也是在这里重逢。分别之后,楚修年回到建设兵团,第一时间凑足了两百块钱,汇给了叶龄仙。 叶龄仙没要这笔钱,希望他留着给先生治病。楚修年着急,又把电话打到老树湾大队,辗转了好几次,叶龄仙本人才接通。 见她执意不收,楚修年最后只好问,“龄仙,你那边有没有缺什么,告诉我,我都买给你。” 那时候是五月中,叶龄仙和程殊墨还没有结婚,甚至一点处对象的苗头都没有。 叶龄仙一直记挂着,劳动节那晚,她差点弄丢了大队的二八大杠,是程殊墨用他唯一的手表,把车子“换”了回来。 她心里始终愧疚不安。便简单说了一下手表的外形,想请楚修年帮忙再买一块,好还给程殊墨。 今天,楚修年又问起,叶龄仙没什么遮掩的,大大方方、甜甜蜜蜜地承认,“这块表,是买给我丈夫的。” “什么,你竟然结婚了?为什么瞒着我……母亲?” 这句话一出,楚修年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震惊,多苦涩。 他甚至有一点生气。 “龄仙,你和谁结婚了?是不是上次那个二流子知青?你才多大,你懂什么结婚!是不是那个人强迫你,诱骗了你!?” 不甘和嫉妒,快要冲破楚修年的胸膛。 第32章 探班 楚修年最后, 到底没要买手表的钱。 叶龄仙解释了半天,“修年哥,你误会我丈夫了。我们是自愿处对象, 自愿结婚的。而且,结婚后,他对我很好。” 确切地说,程殊墨对她比结婚前更好了。 毕竟, 有哪个男人愿意,为了支持妻子的考学和唱戏事业,而忍着欲望,约法三章不碰她呢。 叶龄仙苦口婆心,快要说破嘴, 可是楚修年根本不相信,恨不得现在就找程殊墨对质。 “龄仙, 我知道你从小受了不少苦,缺乏家庭的关爱。但你也不能因为男人几句甜言蜜语,就这么草率把自己给嫁了!只要要问问我……母亲的意见。” 楚修年甚至还科普了几个离婚的方法和流程, 说是就算叶龄仙离婚, 未来他也会好好照顾她的生活。 叶龄仙劝说不下,眼看时间不早, 各大戏班收工,天也快黑了。再拖下去, 别人看见了,该说闲话了。她只好拿着钱和手表, 先回招待所。 招待所这几天是真热闹, 一楼登记处, 每天都有不少外地戏迷, 打听有没有空房间。叶龄仙只能庆幸,公社提前给他们安排了住宿。 叶龄仙的房间是在五楼顶层,朝南的独立小标间。小标间的窗户很大,打开之后,凉爽的晚风灌进来。隔壁是国营饭店,对面就是小公园。 看到国营饭店的招牌,叶龄仙不禁想起,上一次她和程殊墨一起,在那里吃过最美味的水煮鱼。 也不知道,程大哥现在一个人在家里,有没有按时吃饭,过得好不好。 不过,现在国营饭店已经关门,小公园则因为这几天公安查得严,“废品”市场也不开了,显得漆黑又安静。 叶龄仙回房间后,找服务员借了两个暖瓶,去锅炉房灌满了热水。 她给自己倒上一碗,用剩下的水洗漱了一下。等洗完头、换完衣服,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今天,她唱了半天戏,下午又跟楚修年解释了一堆话,这会儿嗓子都快冒烟了。 她刚端起碗,窗帘突然晃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人从外面砸进来。 叶龄仙走过去,弯腰捡起来一看,居然是个指甲盖大小的石子。 她探出窗外向下看,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到底是谁这么无聊,玩这么幼稚的恶作剧? 叶龄仙放下窗帘,刚转过身,又听到一声响动。 这这次砸进来的,竟然是一颗上海牌的大白兔奶糖。 叶龄仙眼眸一动,糖还没吃呢,她就已经甜在了心里。 她快速跑到窗户旁,果然,招待所大门口,程殊墨正站在梧桐树下面,笑着举起手,吵她扬了扬手里的弹弓。 叶龄仙抓起黄书包,不顾半干的头发,快速跑步下了楼。 “程大哥!” 她跑得太快,几乎下一秒,就要扎进他的怀里。却在离他一米的距离,生生刹住了车。 程殊墨可不管这些,按下她的肩膀紧紧抱住了她。他们也才五天没见面,却像是分别了一个世纪之久。 要不是人来人往,他非要压住她,亲个够本才行。 “程大哥,你别……”叶龄仙害羞地推他。 “你的声音怎么了,怎么比平时哑了一些?”程殊墨立即听出异常,关切地放开她,仔细端详着。 叶龄仙:“我没事,就是今天戏唱得有点多,可能有点累着了。” 程殊墨见她全身好好的,这才放心。 大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叶龄仙提议,“程大哥,你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大队?今晚你住哪里,跟我回招待所吧。” 程殊墨却摇头,“那房间是戏班给你订的,我住进去不合适。别担心,供销社也有员工宿舍,到时候门卫大叔会带我过去。” 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却很愿意为妻子的名声考虑。 程殊墨把叶龄仙带到对面的小公园。 公园很安静,里面有环绕的假山,假山旁边还有两道人工喷泉。这时候喷泉已经不喷水了,嵌在清澈的池塘里。人工池塘很浅,刚刚没过膝盖。 程殊墨把叶龄仙拉到假山后面,背风站着,怕夜风吹乱了她的长发。 他掏出保温杯,试了一口,没那么烫了,才又递给叶龄仙,“先喝点水。” 叶龄仙早就渴了,先喝了一大口。这水苦苦的,还带着一点回甘。还挺好喝,她又忍不住咚咚喝了一大半。 她好奇:“里面泡的是什么?” “胖大海,金银花,还有甘草片,都是治嗓子的。” 程殊墨说着,又取出一大包花茶,递给叶龄仙,“这是我请老中医配的,你早晚用热水冲着喝,这样嗓子就不疼了。” 他们本来约定,等这次公演完了再见面,没想到程殊墨公演第一天就来了。他不是为了看她演出,只是为了在演出后,能给她送上一杯暖暖的药茶。 “程大哥,你真好!明天,还有后天,你会来看我们龙虎班的演出吗?《庆丰收》很好看的!”叶龄仙期期地问。 程殊墨当然想看,他不算什么戏迷,只想看叶龄仙一个人的表演。可是这几天,他有太多的工作要赶,什么也不能承诺。 他只能保证,“后天你们收工,我一定来接你回家。” 叶龄仙其实有点失望,但没有表露出来。她要理解,农场有农忙、农闲,可是供销社没有呀,他那么忙,她也不能太自私。 叶龄仙喝完杯子里的水,才意识到自己一滴也没给程殊墨留。她有点内疚,“程大哥,你渴不渴?” 程殊墨嘴角轻扬,“有点。”下一秒,他扣着她的腰,低下头,不容拒绝地吻住她的唇。 这里四下无人,他可以尽情在她的唇齿间,辗转、吮吸。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这几日的相思。 最后,叶龄仙喘息着被放开时,她只觉得,刚刚的一大杯水都白喝了。 想到什么,她急忙掏出书包里的小礼盒,笑盈盈举到程殊墨面前,“程大哥,送给你!” 程殊墨看了一眼塑料包装袋,“手表?”他很意外,也很惊喜。 从小到大,比这更精美、更昂贵的礼物,他也收过不少,但是眼前的手表,是他的新婚妻子,第一次送礼物给他。 程殊墨心里升起一股幸福感,觉得自己会珍藏、珍惜一万年。 但他仔细看,这块表的品牌、型号,显然不是本地的供销社能买到的,就连省内都不一定有卖。 那么她是从哪里买来的,或者是从谁的手中买到的? 还有,买手表不仅需要钱,还需要票。钱家里倒是不缺,但是谁会给她票? 她的人际关系那么单纯,平时接触的人,来来回回,两双手就能数得完。程殊墨一点也不难猜到。 “是楚修年买给你的。”他用的肯定句。 叶龄仙惊讶,“诶,你怎么知道?” 程殊墨沉默了。他敛起笑容,变了语气,“这表你拿回去,我不需要。” 叶龄仙着急:“怎么会不需要呢?上次,要不是我弄丢了自行车,你也不会拿手表去换。平时你工作,在外面跑来跑去的,没有手表看时间怎么能行呢?” 其实,叶龄仙还想说,程殊墨换掉的那块手表,显然不是普通货。万一是程家长辈送的,如果知道他是因为她弄丢了,她心里就更过意不去了。 所以无论如何,买这块表,都是叶龄仙的心愿。 但是程殊墨在意的,和她完全不是一个点。 “这表多少钱?钱给楚修年了吗?” 叶龄仙一愣,说了一个数,有点心虚,“我给修年哥钱,可他不肯接,我打算公演结束,就去邮电局,把钱汇到他们兵团。” “所以没给钱。也就是说,别的男人买给你,你却送给我?”程殊墨压着脾气。 这,这是什么逻辑,叶龄仙无法理解,“钱是我自己挣的,就算没有修年哥,这表也是要买来给你的。不对,要是没有他,我根本买不到嘛……” 买这块手表,除了地方不好找,还需要手表票,也只有楚修年这样走南闯北做记者的,才能弄到。 程殊墨却完全不领情:“那你知不知道,我原来那块表,是外公当年抗战时,从鬼子手上缴获的战利品,是部队奖励给他的。不管是谁,用钱都买不到。” “什么,那怎么办?”叶龄仙绝望了。 她听程殊墨说起过,他的外公已经去世。这表既是战利品,也是外公的遗物,意义更加重大,她也更加内疚了。 牛二他们一家,肯定早就把表卖掉换钱了。红丰公社这么大,万一再出省,想要把原物找回来,简直是大海捞针。 她心里惴惴不安,“对不起,你外公在天在天之灵,肯定会生气的。 “表是我自己拿出去的,跟你没关系。”程殊墨继续道,“而且,外公生前急公好义,当时送表,是为了救那孕妇一家,他老人家如果还活着,也会同意的。” “就算这样,你工作也需要一块表,为什么不能接受这块呢?”话题又回到新表上。 程殊墨没有心软,仍把表还给她:“仙儿,我们不吵架,听话,明天把表还回去。” 叶龄仙却不肯接。 她觉得程殊墨有点不近人情,她辛辛苦苦凭本事挣的钱,为什么他就不能接受自己的好意呢? 程殊墨气笑了。 “叶龄仙,老子就是再穷,也不会让自己的妻子,接受其他男人的东西。” 他抬起右手,高高划出抛物线,连表带盒,都扔进了假山旁边的池塘里,精准无误。 “程殊墨,你怎么能这样!”叶龄仙的心在滴血,那是一种满腔情意被误解、被糟蹋的失望和委屈。 表那么贵,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就这样丢了。 叶龄仙没有犹豫,她快速脱掉鞋子挽起裤腿,赤脚跳下了人工池塘。 在刚刚没过膝盖的水池里,她一边哭,一边无助地摸索着。 也许池塘够浅,也许水底够平整,程殊墨没有阻拦,他紧紧握着拳头,就这样无情地看着她。 好在,没有煎熬太久。借着月光,叶龄仙很快找到了那块手表。 这手表毕竟是高档货,包装得非常牢固,还用塑料纸密封着,折腾了这么几下,不仅没进水,指针也在正常。 叶龄仙松了口气。 手表找回来了,总不能就这么拿回去吧。 叶龄仙的倔脾气又上来。 她再次把手表举到程殊墨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举着。 今晚过后,他们可能会吵架,可能冷战,可能不再喜欢对方了,甚至可能会离婚……但这块表,她绝不打算收回去。 上一次她这么固执,还是送他《牛虻》的时候。 程殊墨眼中的冷酷,渐渐变成了无奈。最终,他妥协地接过了那块表。“仙儿,我……” “程殊墨,你混蛋!”叶龄仙狠狠推了他一把。 像是被击中哪里,程殊墨后退两步,隐忍着什么。 叶龄仙没再给他解释的机会。 她气呼呼转身,跑出公园,跑回了招待所。 只有程殊墨留在原地,手中的表盒,快要被他抓出裂纹。 最后,他盯着招待所顶层的窗户,许久才弯下了腰。 第33章 急救 第二天早上, 叶龄仙是顶着一双国宝眼去戏班的。 蒋峥云见她这样,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昨晚没休息好?” “没有,可能昨天太热闹,做了点噩梦。”梦里,她被某人反剪着双手, 凶巴巴的,非要惩罚她,还要把亮晶晶的手表套在她的腕上。结果仔细一看,不是手表,而是一副又笨又重的手铐, 叶龄仙当时就吓醒了。 蒋峥云又道:“你呀,气色差归差, 声音倒是好了不少。你昨天唱戏太多,说话都有些哑了。我还怕你今天倒嗓,上不了台呢, 真是谢天谢地!” 这倒是多亏了某人昨夜送来的那一包花药茶, 叶龄仙心情复杂,没有说话。 蒋峥云把她拉到镜子前, “我帮你上妆,遮一下眼睛。” 动作之间, 叶龄仙随口问,“马师傅人呢, 怎么一上午也没见着他?” 蒋峥云扶额, “一个个让人不省心, 老马他呀, 这会儿还在休息室里醒酒呢!” 原来,昨天龙虎班排的新戏《庆丰收》,大获成功。就连特意从县城赶过来视察的领导,也赞叹龙虎班是东南西北几个地方戏班里的“状元”。 公社的领导得到上级领导的肯定,心里高兴极了,当既要表扬龙虎班的负责人。昨晚,他们不仅和马队长一起吃了饭,还把自家酿的高粱酒送给了他。 马金水平时没什么爱好,就爱睡前小酌几杯。昨晚碰上好酒,一不小心喝高了,晕晕乎乎睡了半夜。今早起床,见还剩半瓶,没管住馋虫,又喝了个一干二净。 “这样也行?我记得戏班有规定,上台前饮酒可是大忌!”叶龄仙为马师傅担心,“他喝醉了,万一忘词、影响发挥怎么办?” 戏迷的耳朵灵光得很,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蒋峥云笑:“要是别人,我早就一桶冷水泼上去,让他清醒了。不过,喝醉的是老马,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蒋峥云听着前台的动静,快到转场时,突然站起身,冲休息室的门帘大喊了一声:“马金水!马大爷,该您上场喽——” 话音未落,马师傅嗖得一声探出头,“走着喽——”他晕晕乎乎小跑着,去前台赶场子了。 叶龄仙又好笑,又放心不下,也跟过去。 马师傅接下来的表演,真是让她大开眼界。 大运动以来,哪个戏曲演员不是在台上慎之又慎,生怕唱错一句戏,说错一句话。 马金水是丑角里的行家,过去演的都是老官、大盗、叫花子……这些不入流的角色。这几年,他在现代戏里演镶边绿叶,自然更加低调,绝不轻易显露真本事。 但是喝醉酒的马师傅,就不一样了。 除了口白和笑功了得,传统丑角擅长的帽子功、扇子功,马师傅都是顶尖的。即使醉酒,光听着乐器师傅的伴奏,他也能唱对戏词、迈对戏步,甚至……超常发挥。 这会儿,有眼尖的戏迷见马师傅脸颊通红,一看就是喝高了,便瞎起哄,扔了一顶圆弧小帽儿上来。 马金水顺手抓住帽子,看也不看,就戴在头上,表演起了“帽子功”。他摇头晃脑,帽子像粘在他身上,指哪去哪,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连连喝彩。 前排坐了几个小孩,尤其是关长生的儿子虎崽,笑得几乎躺在地上打滚,幸亏被戏班的人瞧见,及时抱了起来。 就连观众区最后排,昨天看戏时,一直不苟言笑的两个中年女人,也笑着鼓起了掌。 叶龄仙却为马师傅捏了把汗。这帽子是古代的款式,按理来说,这样的道具,是不能出现在戏台上的。 可是,台下还坐着县城、公社的领导,竟没有一个人喝止。他们和群众一样,也看得津津有味。 叶龄仙真正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消融。也许,传统戏的春天已经在路上了。 到了中午,马师傅彻底酒醒,想起自己在台上的放飞自我,也吓得脊背发凉。 不过大师就是大师,在广大戏迷的热切要求下,他下午又登台,表演了另外拿手的“扇子功”和“辫子功”。 他特意戴了长辫子,插了把小折扇,表演时把扇子转成花,把辫子摇成松。再配合口白和笑功,马师傅演得出神入化。叶龄仙和所有人一样,眼睛都看直了。 这天,名丑马金水重演“三子功”的消息,让整个红丰公社都沸腾了。大家为了一饱眼福,几乎把人民剧场的门槛踏破。 这次演出,马师傅的人气大增,风头甚至盖过了“红脸王”关长生。 晚上谢幕的时候,关长生被戏迷拱起来,自然是不服输的。他大方表示,明天公演最后一天,他也要亮出绝活,戏迷们就等着瞧吧! 叶龄仙自然是期待的。因为最后一天,关长生不仅要亮绝招,戏班还会给大家发放这几天的“润嗓费”,最重要的是,程殊墨该来接她回家了。 虽然夫妻俩刚刚吵过架,但是,他……应该还是会来接她的吧。 叶龄仙的心没有悬太久。最后一天上午,她一进剧场,就看见程殊墨站在过道上,低着头,跟一个穿军装的女知青说话。 女知青是建设兵团的任思甜。 原来她也来了,如果不是程殊墨,叶龄仙可能根本不会想起她。 叶龄仙刻意不看任思甜,却忍不住去看程殊墨的手腕。他的衬衣袖子拢起,手臂上干干净净,丝毫没有戴手表的痕迹。 难道他最后,还是把那块手表扔掉了? 叶龄仙难掩心里的失望。 “龄仙,这就是你选的男人?”楚修年从背后走过来 。 他不赞同地看着远处的程殊墨,对叶龄仙又气又无奈。 这时候,不知道程殊墨对任思甜说了什么,原本笑意盈盈的任思甜,突然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泪也开始哗哗地流。 程殊墨显然不打算安慰任思甜。他无意中抬头,看见叶龄仙和楚修年站在一起,脸色一沉,大步朝他们走来。 “楚记者。”程殊墨不冷不淡地打了声招呼,站到叶龄仙面前,隔开了两个人。 楚修年语气不好,“程同志,听说你现在是龄仙的丈夫?你们有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彩礼三金?” 程殊墨认真想了想,这些规矩、流程,在结婚前,他好像都没有考虑过? 叶龄仙忍不住解释:“有彩礼的,程伯父给我们寄了很多钱。” “龄仙,你别向着他。”楚修年恨铁不成钢。 他继续问程殊墨:“还有,结婚的住处、稳定的工作,这些你都没有,你凭什么娶她?” 程殊墨却笑了,“这些我们以后都会有。不过楚记者,你又凭什么,对我们夫妻俩的生活指手画脚?” 楚修年憋红脸:“就凭、就凭我是龄仙的哥哥!” 程殊墨:“户口本呢,我看看。” 楚修年哑口无言。 程殊墨的意思很明显,没有血缘关系,没有法律关系,他们算哪门子的兄妹。 程殊墨又掏出一个牛皮信封,里面是几十张的大团结和票。 “楚修年,你昨天那块手表,已经被红丰供销社收购了,这是收购款和收购单,你收好。感谢你对供销社的货源贡献。” 叶龄仙惊呆了。原来,程殊墨是用这种方式,把那块手表“送”回了供销社,也相当于变相地把钱退给了楚修年。 这种办法只有他能想到,也只有他能做到。当然,供销社未必会按原价收购,差的折扣,还是要程殊墨补上的。 楚修年当然不肯接,他皱眉:“这钱算我给龄仙的,我不要。” “程殊墨!”叶龄仙气得眼圈都红了,她气得是,他最终还是没有留下那块表。 钱当然是要还给楚修年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现在,叶龄仙除了愤怒,还感到难堪。明明是她托楚修年办事,结果却弄成这样。 程殊墨顿了顿,“仙儿,你先进去,我单独跟楚记者说。” 叶龄仙哪敢走开,就怕程殊墨再对楚修年做出什么过份的事。 可是时间不允许,戏班那边已经开锣,龙虎班的戏即将开场,叶龄仙必须去上妆了。 “修年哥,等我演出完再来找你。”叶龄仙说完,快步走开。 程殊墨脸色更难看了。 但很快,不知道他对楚修年说了什么。楚修年脸上的表情先是愤怒,然后是慌张,最后认命地接过了装着钱的信封。 叶龄仙扮上妆,没等多久,很快登上戏台。 她唱的现代戏,衣着妆容并不夸张,只是化了眼妆,涂了脂粉,比平时更艳丽一些。 公演了三天,她对自己的唱段已经非常熟练,闭着眼都能把台步走完。 但是今天,一想到程殊墨就在台下看自己演出,她又没来由地紧张,错了好几处。好在,她每次都及时发现,愣是现挂,给圆了回来。 下台之后,马金水故意板着脸,开玩笑吓唬她,“叶师傅,你再这么唱,是要倒扣钱的。” 蒋峥云也打趣,“幸亏戏迷们一门心思,都在等着老关的绝活,没听出来你的问题。否则,人家刚刚不嘘你下台,都算客气的!” 叶龄仙也惭愧,却更关心:“关师傅今天到底要亮什么绝活?” 正说着,前台重振旗鼓,关长生已经穿着新的戏服,隆重登场了。 这是绝佳的学习机会,叶龄仙挤到戏台侧面,用幕布挡着,近距离观看“红脸王”的演出。 她注意到,关长生今天穿的衣服格外宽大,尤其胸腹位置,像是塞着什么东西。 在《庆丰收》这部戏里,关长生饰演的是一个带领群众辛勤生产,终于取得大丰收的民兵队长。 大结局时,有几个奸细妄图盗取粮食、破坏丰收。这位民兵队长为了保护粮仓,和坏人坏殊死搏斗,最终献出了生命。 关长生的绝活,就展示在这最后一刻的“搏斗”里。 亮嗓之后,关长生抽出了许多年没用的长柄大刀,实打实为戏迷们演绎了一段“大刀功”。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刀刀苍劲有力,叶龄仙站在旁边的角落,甚至能感觉到呼呼的风声刮在脸上。 这已经不是在演了,这是更早年代,传统艺人的真武打功夫。 最后按照剧情,关长生“英勇牺牲”。他抓住了所有的坏人,却被一个漏网之鱼,用匕首捅了肚子。 刀子入腹,关长生顿时鲜血涌出,五脏六腑都掉了出来,滚落在地上时还在弹跳…… 武打戏秒变惊悚戏?叶龄仙看到这里时,也吓了一大跳。 关长生用的道具太“新鲜”,再加上他脸上的痛苦表情,这一段实在太逼真了。要不是提前知道,“奸细”使用的匕首是假的,没有刀尖、也没有刀刃,叶龄仙肯定会不顾一切冲到台上救人。 不过,观众可不知道匕首是假的。他们本来就看得入戏,这下更被吓得不轻,甚至有人嘴里嚷嚷着“杀人了、杀人了”,起身就要向外逃跑! 只有老一辈的戏迷在震惊过后,慢慢反应过来,这不是关长生十几年前,演《绿林记》时的绝活嘛! 古时候,有戏班还原《水浒传》里的杀人戏,就会提前用鸡血淋好猪内脏,藏在衣服里,到时候抖落出来,让观众“身临其境”。 逼真的道具,加上高超的演技、完美的配合,这样的戏,也只有名家敢去演。 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还能亲眼在戏台上看到,老戏迷们连连叫绝。 但是叶龄仙扪心自问,她并不喜欢这种老式的演戏方法。 她觉得戏曲,无论是现场演出,还是录成电视、电影,目的都应该是给观众带来欢乐或思考,而不是一味地追求感官刺激。 这时,热闹的观众区前排,突然发出一阵混乱的哭腔。原来是一群小孩子,没见过这样可怕的戏,一个个全都吓哭了。 其中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甚至当场被吓晕,脸色苍白,直直倒在了地上。 “天哪,那是红脸王的儿子!”人群中有人惊呼。 这会儿台下没有领导,观众们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快,现场有没有赤脚大夫,快救孩子!” 关长生听见是自己儿子出了事,早就从地上直坐起来,血淋淋地冲下了戏台。 “虎崽,虎崽,你怎么了!”他疯狂地摇动着儿子,喊着儿子的小名。 叶龄仙也跳下台,一个箭步冲过去。人群太挤,她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栽倒,幸亏被某人扶住。 紧接着,马金水、蒋峥云,还有楚修年,以及其他戏班、建设兵团的演员们,也都踉跄着赶到。 幸运的是,观众里有两个赤脚大夫,一男一女,他们又是按压孩子的胸腔,又是给孩子嘴对嘴吹气。 然而,虎崽的脸色更苍白了,紧闭双眼,死气沉沉,完全没有要苏醒的意思。 赤脚大夫全凭经验,对视一眼,摇头叹气,“没救了,估计吓破胆了,送县医院也来不及,你们准备后事吧。” 关长生听了,双腿再无支撑的力量,跪倒在地上,喉咙里爆发出一道惨烈的嘶吼:“虎崽,爹害了你啊——” 这一声吼,凄厉、绝望,没有任何发声技巧,震得所有人耳膜生疼。 行家都能听出来,他这一喊,怕是声带撕裂,嗓子以后估计就废了。 在场的人无不心痛。谁能想到,“红脸王”关长生演了大半辈子戏,最后能把自己亲生儿子给吓死呢! 叶龄仙更加无法接受,前一天还虎头虎脑、乖巧可爱的小男孩,今天怎么就这样倒下了。 叶龄仙低着头,突然看见虎崽手心里,好像紧紧攥着什么。她冲过去,扒开仔细一看,竟然是一个剥开了的花生壳。 难道说…… “虎崽可能还有救,都让开!” 叶龄仙抢过虎崽,让他脸朝下,弯腰趴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她猛烈地锤打着孩子的后背。 一下,两下…… 虎崽虽然年龄小,但是生来娇生惯养,营养跟得上,长得比同龄的孩子都高,壮壮的,是个大小孩了。叶龄仙击打他的后背,几乎没起什么作用,她自己反而越打越累。 围观的人都不理解,叶龄仙为什么要这样折腾一个没命的可怜娃。 就连关长生也挣扎着,要把孩子抢回去,“放开我儿子,谁也别弄他!”他的声音沙哑、苍老,身上哪里还有戏曲名家的影子。 在他碰到叶龄仙之前,程殊墨侧了身,扣住关长生的手,一个用力,把他推到楚修年,以及马、蒋等师傅身边,简单地吩咐,“你们看住他。” 程殊墨也不知道叶龄仙到底想干什么,但他知道,他的妻子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他无条件相信着自己的爱人。 叶龄仙回忆着,上辈子多年以后,医药大学的专家来老树湾义诊时,教过大家的,异物窒息时的另外一种急救方法。 她半跪在地上,让虎崽靠着自己直立站平。双手从背后环住他的腰,然后握着拳头,放在孩子肚脐往上一点的位置,一下一下地挤压着。 很快,虎崽似乎咳嗽了一下,但是声音很小。最糟糕的是,叶龄仙已经没有力气了。 “仙儿,让我来。” 程殊墨强硬地拉开叶龄仙,抱过虎崽,迅速替换上去。 他照着叶龄仙刚才的动作,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位置,一下一下,向上挤压着虎仔的腹腔。 突然,小男孩的喉咙发出气音,一个小颗粒从嘴里弹出来,紧接着,是孩子无意识地、连贯地咳嗽。 虎崽……活过来了? “天哪,他活了!”众人反应过来,都为虎崽感到激动。 虎崽又咳了一会儿,脸色和意识恢复后,见周围一群人,又吓得呜呜地哭了起来。而他的老父亲关长生,更是泪流满面,抱着儿子又是哭又是笑。 真好,总算救回来了。 人们再仔细看地上致命的异物,竟然是半粒小小的花生米。 原来,这小子看戏时,有人见他玉雪可爱,便随手拿了几粒花生哄他。 结果,虎崽吃花生时,看到老父亲的血腥场面,怕亲爹真出事了,吓得哇哇大哭。一不小心,花生卡了喉咙。却被大家以为他只是吓昏了。 不过,也幸亏花生够小,没有把气管卡死,折腾这么久,最终还是被叶龄仙救下来,让这小子捡回了一条命。 叶龄仙见孩子救回来,也感到无比欣慰。 她力气耗尽,再也撑不住,就要歪倒,被程殊墨稳稳地抱住。 “仙儿,没事了……” 程殊墨在耳边安慰她。 第34章 红缨 人民剧场, 戏班后台。 根据赤脚大夫的建议,关长生立即决定,把儿子虎崽送到县医院, 再仔仔细细做一套检查。 临走之前,他找到叶龄仙的休息室,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关师傅,您这是干什么?”叶龄仙急忙站起身, 扶他起来。 关长生声音嘶哑:“叶师傅,今天多亏了你,我儿子这条命才能捡回来。以往,是我为人傲慢,对你有偏见, 还请您宽宏,受我一拜!” 叶龄仙哪敢接受, 急忙劝解,“关师傅,您折煞我了。其实一开始, 我也不确定虎崽是卡了喉咙, 就想着,多用一种方法试试。虎崽能活过来, 是他福大命大!” 关长生还想再说什么,叶龄仙求助地看看马、蒋两位师傅。 马金水连忙拉过关长生, “孩子能救回来,就是他命不该绝。虎崽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老关, 你还是赶紧把虎崽送去县医院吧。” 蒋峥云也劝:“是啊老关, 还有你的嗓子, 赶紧让县里的医生也看看,千万别耽误了。” 关长生这才抱拳,冲各位师傅告别。 叶龄仙这会儿已经恢复,她送出门,想顺便寻找程殊墨的身影。 今天救人时,她的体力快要耗尽,如果没有程殊墨无条件信任她,接替她发力,虎崽是救不下来的。 叶龄仙刚走到门口,却碰见楚修年和任思甜,带着两个中年女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这两个女人四五十岁,都穿着面料考究的列宁装。叶龄仙对其中一个卷发女人印象很深。她们就是这三天以来,全程观看戏班公演的人。 任思甜看见叶龄仙,拉着那位烫着卷发、表情略严肃的女人,亲昵地撒娇,“舅妈,你们要找的人,就是她。” 叶龄仙微微意外,任思甜不但认识她们,还和其中一位是亲戚。 卷发女人审视地看着叶龄仙。 她虽然年纪大一些,但显然属于被岁月优待的类型。气质高级,身段优雅,像是做惯了老师,总给人一种天性的压迫感。 不知道为什么,叶龄仙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礼貌地问候:“您好……” “你叫叶龄仙?”卷发女人几乎同时开口,“你刚刚的救人方法,用的不错。” 女人在表扬她? 叶龄仙刚要谦虚几句,又听见女人毫不客气地说,“但是,你今天的戏,唱得太烂了,比前两天差多了!” 果然是行家。叶龄仙被指出错误,虽然有些难堪,但也不生气,她老老实实道歉:“对不起,我今天在台上,是有些分心。” 卷发女人:“哼,不要找借口,观众可不会给你重新演出的机会。” 面对这样严厉的指摘,叶龄仙有些不知所措。 卷发女人还想再说什么,被她的同伴打断,“行了,这姑娘年纪小,在台上能演成这样,已经很难得了。她又不是你的学生。多好的苗子,别把人吓坏了。” 这位同伴和气地介绍,“各位师傅,你们好,我们是受贵县的邀请,从京市的‘华声剧团’赶过来的。” 她继续介绍身边的卷发女人,“这位呢,就是我们华声剧团的聂丹慈老师。” “什么,她是华声剧团的聂丹慈?聂大师傅?”蒋峥云最先惊呼出声。 他激动地走到聂丹慈面前,“聂大师傅,我小时候跟着老师去京市演出,在华声楼听过您的戏,太精彩了,我到今天都没忘!只是可惜,您现在不怎么登台了。” 聂丹慈总算露出一点笑容,“蒋师傅客气。” 叶龄仙没听过聂丹慈的名号,但是大名鼎鼎的“华声剧团”,她还是知道的。 华声剧团的前身是华声楼。据说是元末年间,由著名的华声戏班所建。往后数百年,但凡有响当当的戏班进京,都以在华声楼演出为荣。 建国后,华声楼改名为华声剧团,成了国有戏剧团,长年都有名家演出,在业内的影响力,不亚于国家大戏院。但每次演出,华声剧团都一票难求,叶龄仙这种穷苦人家的孩子,自然是连门槛都摸不到。 叶龄仙虽然没有见过聂丹慈,但她知道,能在华声楼演出,还被蒋峥云成为“大师傅”的,一定是才艺双全的行家。 因此,刚刚被聂丹慈训斥那么几句,叶龄仙完全不觉得难受了。这至少说明,聂大师傅是有真本领的,而且还认认真真看过她一个无名小辈的戏。 别说蒋峥云敬着她,就连龙虎班资历最老的马金水,也向聂丹慈作了个揖,“聂大师傅,早知道您在台下坐着,我们还哪敢弄大斧、耍大刀啊,让您见笑了。” 聂丹慈还礼:“马队长谦虚!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次来红丰公社,看到您的‘三子’绝活,也是我的荣幸。” “戏迷抬爱,不敢当,不敢当。”马金水又问,“聂师傅这次过来的目的是?” 聂丹慈看了一眼叶龄仙,委婉道:“下半年了,我们华声剧团也该招新了。” “招新?难道是……”马金水同样看了看叶龄仙,突然笑起来,“聂师傅眼光可真毒,我们刚请来的新苗子,就被您给盯上了!” 俩人打哑谜,只有叶龄仙夹在中间,一头雾水。 蒋峥云笑她:“龄仙,你还愣着干什么。聂大师傅这是有意,带你去华声剧团唱戏呢!” 是的,蒋峥云用的是“带”,老师带学生的“带”。 一屋子的人都咋舌。 华声剧团跟草台子龙虎班不一样,那可是正经的公家单位。 过去,只有戏曲学校毕业的,才能被分配进华声。这几年艺校停办,没有分配了,戏院的老师们只能去各大公社的戏班宣传队,寻找好苗子破格提拔。 破格提拔的意思是,一旦这个人被选上,那么她就可以从地方直接调去京市,住公家房、吃商品粮了! 叶龄仙不敢相信,这么好的事儿,会突然落在自己身上。 这辈子,她虽然立志先考大学再回城,但是如果能提前回城,在京市也不影响她考大学呀!而且,她还能提前进入正规戏剧团,跟着真正的名家学唱戏。 但是,如果叶龄仙就这么提前回城了,程殊墨又该怎么办呢?难道要把他一个人留在老树湾吗? 整屋子的人都在等叶龄仙表态,她却陷入了两难。 许久,她鼓起勇气,看着聂丹慈的眼睛,小声道:“聂大师傅,谢谢您的抬爱……” 话还没说完,任思甜突然冲过来,不满地看着聂丹慈,“舅妈,您不是说要来看我唱戏吗?我可是您的外甥女啊,您怎么向着外人,宁愿选她也不选我呢?” “思甜!”聂丹慈警告她一眼,“戏台上面没有近亲,一切靠实力说话。” 任思甜:“可您选谁也不能选她呀,她根本不配进华声!你知不知道,她已经……” “任思甜!”楚修年也不赞同地遏喝止她。 “凭什么不让我说?我偏要说,这个叶龄仙,她已经结婚了!她嫁的人,就是程伯父的儿子程殊墨!”说到最后,任思甜明显带了哭腔。 空气有一瞬的安静,聂丹慈也沉默了。别人不知道这位程伯父是谁,聂丹慈可是了解一些。 像是不解气,任思甜又补了一句,“谁知道她是靠什么手段上位的?” 这就很容易引发联想了。不过,聂丹慈最关心的还是,“叶龄仙,你才多大?你真的已经结婚了?” 叶龄仙诚实地点点头,“是,我已经结婚了。”她又解释,“合法的,过了冬月,我就十九了!” 听到这个月份,聂丹慈愣了一下。“既然结婚了,刚刚招新的话,当我没说。” 聂丹慈说完,向几位师傅颔首,走出了后台。 一众人跟着惋叹,这么好的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机会,可惜了。 但是,叶龄仙自己很清楚,聂丹慈为什么会改变主意,放弃带她。 招进剧团的新苗子,都是要从头开始培养的,出师起码五年。叶龄仙现在就结婚了,万一怀孕两三年就耽误了。这个风险谁都担不起。 叶龄仙并不后悔结婚,但这不代表她服气。 她猛地追出去,在背后喊:“聂师傅,请您听我说几句话。” 聂丹慈没有回头,但顿住了脚步。 “我觉得贵单位,把是否结婚作为选拔新人的硬性标准,是完全不合理的!”叶龄仙硬气道。 “但我尊重您的决定。以后,我会努力考戏曲大学,毕业后再去考您的剧团!所以,到时候……您不能再拒绝我!”最后一句,叶龄仙几乎是吼着喊出来。 任思甜却在旁边嘲笑,“高考都停滞多少年了,你还想考大学?” 聂丹慈也觉得叶龄仙异想天开。她不屑地转身,却对上一双清澈、赤诚的眼睛 。 聂丹慈怔住,像是认真想了想,也像是哄她,“行啊,小丫头,我等着你。” 叶龄仙回去之后,马金水简直恨铁不成钢,“小龄仙,你是不是傻,结婚了可以假装离婚嘛。但是回京、进剧团,你一辈子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叶龄仙想了想,“也不是,我跟程大哥结婚,一辈子才只有这一次机会。” 如果这就是傻,叶龄仙决定傻到底,毕竟,她上辈子可没这么幸运,和程殊墨走到一起。 蒋峥云觉得她真是没救了,“那可是聂丹慈,鼎鼎大名的‘红缨美人’聂丹慈诶!” “红缨美人?”叶龄仙好奇。 “这你都不知道?”蒋峥云开始科普偶像的事迹。 “聂丹慈,聂大师傅,她年轻时,跟华北栖凤班的老一辈名家学过艺,是建国后新一辈戏曲演员里的翘楚。她练功二十年,打戏功夫一流,一杆红缨枪,枪挑天下刀马旦,就连武生也比不过她!” “可惜,聂丹慈三十岁那年,因腰伤沉寂了一年多,复出后身体不好,便放弃了武戏。后来,她改唱文戏,依然是花旦里的鼎甲。只是前几年赶上大运动,不能唱古装戏了,她才退居幕后,主管华声剧团,当起了编剧、老师。” 蒋峥云最后总结:“哎唉,聂大师傅真是把一辈子都奉献给了戏曲事业,连婚姻大事都耽误了。” “一辈子?”叶龄仙觉得这话有些夸张。任思甜喊聂丹慈舅妈,她明显是结过婚的。 蒋峥云:“不夸张。很少人知道,聂大师傅一辈子没有生儿育女,她和现任丈夫也是前几年才搭伙过日子。可不就是贡献了一辈子吗!” 原来如此,难怪聂丹慈会如此在意,叶龄仙这个新成员是否结婚。 再聊下去就是八卦了,叶龄仙没有再问。 下午,公演散场后,马金水从公社领了奖金和补助,按照标准,一一发放给龙虎班的成员。 “关师傅人不在,他走之前说了。他这次挣的钱,都送给叶师傅,算做救命的谢礼。”马金水拿了两个信封,递给叶龄仙。 叶龄仙自然不肯接受,只拿了她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这一次,叶龄仙不仅有正常补助,还有唱送客戏的“加班费”。最重要的是,公社为了奖励她救回虎崽,已经多给她发了十张大团结。 当然大团结里,也有程殊墨的贡献。 挣的钱装在一起,把牛皮纸信封撑得鼓鼓的。赚到了这么多钱,明明应该很开心,叶龄仙心里却沉沉的,并没有太多成就感。 大概是因为,她真正想买的东西没有买到。 不过,她真正想送的人,倒是傻乎乎地等在剧场大门口,时刻准备着接她回家。 程殊墨看见叶龄仙出来,急忙把脚下的烟蒂踢到看不见的角落。 他大步走过去,脸上带着笑容,心情明显比她好太多。 他很自然地牵住她的手,“仙儿,你的行李我已经从招待所取出来了,咱们现在回家,好吗?” 程殊墨有结婚证,入住时也是他们共同登记的,招待所的人信任他并不奇怪。 叶龄仙闷闷地点头,“走吧。” 回去的路上,天色慢慢黑下来。 西山很安静,比西山更安静的,是一对别扭的小夫妻。 程殊墨本来就是不爱说话的性子,叶龄仙又对这两天的事耿耿于怀,两人坐在同一辆二八大杠上,明年靠得很近,却各自怀着心事,沉默不语。 下山的时候,程殊墨突然把车子停住。 “怎么了?”叶龄仙急忙问,该不会又撞到什么山鸡、野兔了吧。 “没有。”程殊墨宽慰她,“就是骑不动了,休息一下。” 叶龄仙:“……”刚刚上山的时候,也没见这人喊累,搞得好像她有多重一样。 不过,这次多了些行李,还是有一定负担的。叶龄仙急忙跳下后座。 程殊墨停车后,真的扶着腰,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休息。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叶龄仙不禁反省,下次出差,一定要尽量少带东西。 她掏出保温杯,干巴巴地问,“程大哥,你要不要喝点水?” 说到喝水,叶龄仙只想咬自己的舌头。她想起前天晚上,在招待所旁边的小公园,他们也是因为“喝水”,彼此吻得难解难分。 “仙儿,你想去华声吗?”程殊墨突然开口。 他说的是华声剧团,果然,他已经知道,今天聂丹慈邀请她去京市的事。 像是赌气,叶龄仙竟然没有否定。 程殊墨语气苦涩,“如果你真的,现在就想回城,我可以……” “离婚吗?”叶龄仙突然抬高声音打断他,“程同志,如果咱俩离婚,说不定我还可以去求聂师傅。” “你想都别想!”程殊墨气得在她手腕上咬了一口。 “叶龄仙,我是说,如果你想去华声,我可以打电话,求我父亲帮忙。他和华声有一些工作上的往来,应该也认识聂丹慈。” 董事之后,程殊墨就很少去求他父亲办事。就连几年前,他想去建设兵团当兵,因为雷彪的原因去不了,都很有骨气地没去求他。 但是这一次,关系到叶龄仙,程殊墨不能不开这个口。 叶龄仙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是去……求公公啊。 他们结婚的日子虽然不长,但是程殊墨从来没有主动在她面前提过父亲的事,叶龄仙渐渐感受到,他和自己的家庭一样,父子之间多少有些矛盾。 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愿意帮她。 是她误会了他,叶龄仙有点惭愧。 “程大哥,对不起。其实,今天没去成华声,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我不能现在回城,也不能就这样离开老树湾,因为你是我的丈夫,你在这里,我们的家就在这里呀。” 这大概是程殊墨此生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了。 他的心在发颤,却别过脸,把发红的眼角隐藏在夜色里。 叶龄仙没有注意到,自顾自说着,“所以你不用去求程伯父。以后,我可以考上大学再回城。但是,如果你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大学的话,那我们就只能离……哎,疼……” 程殊墨又咬了她一口,“叫你提这个,没完没了了是吧?” 哼,这人是属狗的吧!叶龄仙气呼呼转身,决定自己走回家。 “仙儿,别走!”程殊墨慌乱地追上了,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他把手臂伸到她面前,“刚刚很疼吗,要不给你咬回来?” 男人的手腕粗壮有力,但也干干净净,叶龄仙又想起,本应该戴在这里的那块手表,不满再次涌上心头。 新仇旧恨一起算,她也没客气,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一圈小小的牙印。显然可见,这比程殊墨刚刚咬她用力多了。 身后的男人竟然一声不吭,像是完全不觉得痛。 他打开书包,拿出圆珠笔,快速照着牙印描了一圈,还加了几道连贯的线。 最后,他笑着展示在叶龄仙面前,“好了,你送我的手表,我已经老老实实戴上了。夫人大人,可否满意?” 叶龄仙终于被他逗笑了,“这破手表,怎么能一样嘛……” 话虽这么说,叶龄仙还是乖乖坐上了二八大杠。先前的阴郁一扫而尽,夫妻俩之间,似乎再也没有隔阂。 回到小石院,已经是深夜。 叶龄仙困得眼皮直打架,任由程殊墨牵引着,洗手洗脸、换衣服…… 突然,她注意到,卧室的书桌上,似乎多了一个方方长长的东西。 “那个是……”她立即变得清醒,跳着扑过去。 摸到东西后,确定它是真实存在的,叶龄仙惊喜地叫起来,“天哪,这是……给我的吗?” 程殊墨可比她淡定多了,像是家里多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玩意儿。 看她高兴成这样,他心里有些得意,脸上却不冷不热—— “哼,看你还敢跟我离婚?!” 第35章 口琴 能让叶龄仙兴奋成这样, 那是因为,程殊墨送给她的礼物,是一台新颖、时髦的录音机。 录音机是蓝色的, 方方正正,左边各有两个大喇叭,中间是放磁带的地方。上面有个按键,还能开启录音功能! 叶龄仙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是不是代表, 她以后不仅能听正经的磁带,还能把自己的声音录进去? “这得多少钱啊?”这种高档货,她在京市也没见几个人用过。上辈子也是十几年后,录音机和磁带才大量出现在乡村,叶龄仙简直不敢想象价格。 程殊墨想了想, 打对折说了个数。 叶龄仙心疼死了:“这么贵呀,你哪儿来的钱?”这个价格, 就是把家里的小金库全用上,也根本不够。 “别担心,这几天我在供销社加班, 多跑了几个地方, 收购上来不少好东西,奖金高着呢。” 程殊墨继续道:“昨天, 我跟供销社的会计去了趟县城。看见县城的供销社有卖这个,想着你能用上, 顺手就买了。” 这么大的手笔,怎么可能是一时兴起就买了。更何况, 前天晚上他们刚吵过架, 昨天还在冷战, 他却能一直想着她。 叶龄仙还是觉得太奢侈, 也觉得自己有些任性,“程大哥,要不咱还是退了吧,这么多钱,都能买好几块手表了!” 程殊墨扶额,“还惦记着你那小破表呐!” “再说,我媳妇儿出门唱戏,这么能挣钱,我也不能太寒碜,奖励你一台录音机怎么了?” 程殊墨说着,拆开一个磁带盒,打开录音机,把磁带放进去,然后按下了播放键。明快的唱腔立即从声音机里传出来…… “是《剿匪记》!”叶龄仙太想尖叫了! 磁带节选的是电影唱段,声音清晰、立体,叶龄仙甚至能听到背景里子弹飞来飞去的声音。 尽管他们住得远,叶龄仙还是怕别人听的,调低了录音机的声音,宝贝一样护着。 像做梦一样,她沉浸在磁带里面,忍不住跟着唱了起来。 一曲终了,她的眼泪不知不觉流出来,全是感动的。 程殊墨拿手去擦,“仙儿,我给你买录音机,是让你高兴,不是让你哭的。” “我就是太高兴了!”叶龄仙抱住他的胳膊,“程大哥,谢谢你。” 程殊墨也笑,“你怎么这么容易满足。这点东西算什么,你就这样跟了我,是我欠你。聘礼三金什么的,以后我慢慢给你买,一样都不会少的。” 这是楚修年拿来激他的话,没想到他还真放在了心里。 叶龄仙宽慰他:“程大哥,你别在意修年哥的话,那些东西都不重要,只要你对我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修年哥,修年哥,叫得倒是挺熟练,他算你哪门子的哥哥?我是你男人,也没见你叫我叫得这么亲切。”程殊墨语气酸死了。 “程……”叶龄仙下意识还想叫他程大哥。没办法,她和楚修年认识了起码有十年,从小就习惯那么叫了。 而程殊墨是她的丈夫,无论灵魂还是身体,都是和她最亲密的人,这点不假。但是不可否认,从他们热烈地“相识”,到相恋,再到结婚,也才不到半年的时间。 所以,和叫别的男同志一样,她也一直叫他程大哥。 程殊墨不满:“和别人怎么能一样?我这辈子都是你唯一的,合法的,永远的丈夫。” “知道了,殊墨哥哥!”叶龄仙嗔他一眼。 程殊墨心里酥得不行。 叶龄仙从小练嗓,声音本来就清甜圆润,独一无二,非常有辨识度。她这会儿身子有点疲惫,精神却很奋亢,语气里带着软糯的矛盾,小女人极了,勾得程殊墨心里痒痒的。 “仙儿,乖,再叫一遍?”他从后面抱住她,轻声在她耳边哄。 可惜叶龄仙懒得再理他,一心一意摆弄新得的录音机。 程殊墨只恨家里明明有录音机,却没把刚才的声音录下来。 说到录音,他找出专门买的空白磁带换进去,然后握住叶龄仙的手,手把手教她录音的流程。 “家里没有专业的录音棚,录出来的效果恐怕会有杂音。不过,你可以再多喊几句‘殊墨哥哥’,咱们先录进去试试?”程殊墨诱着她。 叶龄仙当然不肯,空白带就一盒,用来喊名字多浪费啊。 她倒是很想唱一段戏,从旁观的角度听听自己的声音。可是眼下没有伴奏,如果只是清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想要伴奏?这有什么难。”程殊墨打开柜子,从里面翻腾出一只银绿相间的旧口琴。 “你还有这个?”如果叶龄仙看过那部十几年后风靡全球的动漫,一定会感慨,自己简直是嫁给了一个任意门。 “这是我刚下乡那会儿,特意从家里带过来的,很多年没用了,还真有点不习惯。” 程殊墨小时候在少年宫上过音乐课,钢琴、小提琴等很多乐器都学过。他带口琴过来,也是因为它个头小、最方便。 口琴保养得还不错,外壳几乎没生锈。程殊墨简单清洗了一下,试了几个音,慢慢找回了技巧。 叶龄仙却由于,“戏曲是传统的,口琴是舶来品,两种风格完全不搭嘛?” 程殊墨:“那你们唱戏,平时都用什么伴奏?” 这个叶龄仙熟,她张口数来宝,“唢呐,弦子,梆子,锣鼓镲,还有胡琴……” 程殊墨打断她,“那不就得了?胡琴也是琴,口琴也是琴,舶来品怎么了,这叫中西合璧,小叶同志不要搞乐器歧视哦!” 叶龄仙笑了,想想也是。她和程殊墨一个是唱戏的,一个是学外语的,好像也类似中西合璧,看上去很矛盾,却又异常的和谐。 她找出自己早年摘抄的戏谱,扔给程殊墨,“既然都上过音乐课了,五线谱能看懂吗?” “小瞧我不是?”程殊墨随意翻着,“叶师傅想唱哪一段?” 按理来说,只能唱现代戏。可是现在家里没外人,叶龄仙纠结了,第一次录音,还是想唱古装戏。 程殊墨帮她决定,“就唱《木兰拜上》,我喜欢听。” 他真当自己票友,还点上戏了。 不过,这倒是治好了叶龄仙的选择困难症,“那就唱《木兰》。” 程殊墨坐在书桌前,又看了两遍戏谱,彻底熟悉后,向叶龄仙比了个OK的手势。 叶龄仙站起身,想起戏班里的规矩,向新晋乐器师傅侧腰行了个礼,“程师傅,劳驾。” 程殊墨莞尔,按下录音键,紧接着吹起了口琴。 口琴的音色清脆、明亮有质感,用做戏曲伴奏,乍一听确实突兀。好在叶龄仙精通音律,程殊墨乐感也不错。俩人渐渐找准对方的节奏,竟然也配合得相得益彰,还真有些琴瑟和鸣的味道。 但论专业程度,她唱的肯定要比他吹的好。再加上小石屋很安静,让叶龄仙的声音更加集中、清晰,听她唱戏,完全是视听盛宴、美的享受。 到了后面,程殊墨只顾着听叶龄仙唱戏,自己吹错了好几个音符都没注意到。 叶龄仙也不计较这些,结束后,迫不及待地听自己的回放。 很快,程殊墨倒好带,放给她听。 软绵细润的声音从录音机里飘出来,但毕竟是录音效果,听上去似乎有些空灵、失真。叶龄仙听了一遍,有一点失望,“都不像我自己的声音了。”最多只有七成像。 “人自己的声音,和别人听到的,本身就有差异。”程殊墨安慰她:“录成这样很不错了,我觉得很有韵味,很像我小时候听的留声机。” 叶龄仙:“你家里还有留声机?” 程殊墨:“嗯,爷爷那辈传下来的。” “那你家里有唱片吗?戏曲的那种。”叶龄仙更好奇了。 清末民国时期,摄影机和录音机只有外国人才有,那时候的老戏曲艺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资料,能灌上一张唱片,把声音留下就是绝唱了。 “什么‘我家’,是‘我们家’。”程殊墨抗议捏她鼻子。 他过去就是个戏曲小白,只听外语的唱片,哪有什么戏曲唱片。但在叶龄仙面前,他还是点点头,“回去我找给你听。”京市那么大,总能找到她喜欢的东西。 “殊墨哥,谢谢你!你对我真好!”叶龄仙激动地扑进他的怀里。 她的动作太大,似乎碰到哪里,程殊墨闷哼了一声,带着轻微的痛。 “怎么了?”叶龄仙关心地问。 程殊墨侧过身,“没事,别多想。” 叶龄仙一急,撩起他的衬衫,却看见他的后背上,多了几处青紫的伤痕。 “殊墨哥!”这些伤,像是痛在叶龄仙自己身上,她的眼眶又红了。 程殊墨慌忙安慰她,“你别急啊,我坦白交代。就是前两天去西岗大队收货,碰上雷彪他们,切磋了一下拳脚。” 叶龄仙腾地站起身,眼里怒火熊熊:“这群王八蛋,流氓,臭痞子……我要去公社告状,让公安局把他们都抓起来!再怎么着也不能打人!” 程殊墨连忙按住她,似乎觉得她刚刚骂人的样子实在可爱,笑着劝,“别担心,虽然我挂了彩,他们也没好到哪儿去。再说这会儿公安同志都下班了,咱就别给人民公仆添麻烦了。”对付雷彪,还得来黑的。 程殊墨是老树湾大队的收购员,为什么要去西岗大队收货?叶龄仙用脚趾头也能猜到。 眼前的录音机,瞬间没那么香了。 叶龄仙认真看着程殊墨,“殊墨哥,你要答应我,以后别再去西岗,别再跟雷彪他们打架了!如果我知道买录音机的钱,是你这样挣来的,我宁愿永远也不要这玩意儿。” 东西再好,哪有眼前人来的珍贵呢! 程殊墨在心里舒口气,认真承诺:“仙儿,我答应你,以后绝不再做危险的事。” 他既然敢去西岗,碰上雷彪也是意料之中,开打的时候,他提前做了准备,确实没吃太大的亏。 倒是雷彪听说他结婚了,似乎有些意外,也没下死手。程殊墨一心护着脸,说是怕媳妇看见了嫌弃,雷彪还真就只攻击他的后背。 叶龄仙抚摸着他背上的伤痕,心里全是难过,“殊墨哥,你还疼不疼?” 男人嘛,什么样的伤,睡一觉第二天就脱敏了。程殊墨这会儿却皱眉,“疼,估计要我媳妇儿亲亲抱抱才能好!” 要是平时,叶龄仙早就怪他不正经了。但是今晚,她主动贴上他的后背,轻轻地亲了一下那里的瘀伤。 程殊墨浑身一颤,立即变得紧绷,看她的眼睛也变得汹涌,“小妖精,别以为我受伤就办不了你!” 叶龄仙来不及惊呼,就被他打横抱起,扔到了柔软的大木床上。 “喂,都这么晚了,你别胡闹!”怕场面失控,叶龄仙羞涩地推他。 她力气小,当然构不成威胁,程殊墨压着她,坏心眼地问,“仙儿,刚刚,我的口琴好不好?” 叶龄仙诚实地点头,“很好的。” “还不够。”程殊墨咬住她的耳朵,“其实我的……更好。” 叶龄仙脑子轰得一下炸了,谁特么关心他口技好不好啊!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啊! “程殊墨!我明天还要上课呢!”叶龄仙简直快疯了。 “嗯,你刚刚叫我什么?”喘息里,带着满满的威胁。 “殊墨哥哥……殊墨哥哥……” 撒娇的,害羞的,幽怨的,破碎的……这个称呼,就这样循环了大半夜。 第二天,程殊墨主动起了个大早,把衣服床单都洗了,害得叶龄仙就算有满肚子脾气,也没处发泄。 她只好紧赶慢赶,先去学校。 叶老师一星期没带课,孩子们见到她都非常亲切,尤其是丫丫,简直高兴地围着她团团转。 问到秦奶奶的近况,叶龄仙恨不得立即去拜访她老人家。这次公演顺利,叶龄仙在唱腔上,大胆地融合了西调和东调,不仅没有被戏迷排斥,她还在当地人气大涨。 这些,都多亏了秦婵君奶奶的专业、严厉又悉心的教导。 秦奶奶多少年没有出过大队,没去外面听过戏了。叶龄仙想起家里的录音机,觉得老人家如果见了,一定会和她一样惊喜。 不过,到了下午,叶龄仙还没来得及去东山,老树湾大队就收到了一封来自公社的表扬信。 公社不仅肯定了叶龄仙在戏台上的高超表演,还重点赞扬了她聪明果敢、救下小男孩虎崽的事迹。 晚饭时,王支书在群众大会上,宣读了这封表扬信。最后,他激动道:“叶知青善良正直、德艺双馨,我们要向她看齐!” 能被公社表扬,这是大队的荣耀,一时间,大家都发自内心为叶龄仙鼓掌。 其实,这次“庆丰收”戏曲公演的影响非常广泛,三天以来,公社每个大队都组织群众去看了演出,老树湾大队当然不例外。 妇女主任刘爱芳,还有不少喜欢听戏的老乡,都去看了演出。这些人回来后,像是着了魔,立即从普通戏迷,变成了资深戏迷,吃饭、睡觉、干活,嘴里都要唱几段。 今天大会上,有人干脆提议,“既然咱大队也有不少人会唱戏,不如也组建个戏迷班,自己唱戏、编戏,请叶师傅帮咱们指导,怎么样?” 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事,村干部们当然不会反对。 刘爱芳第一个支持,“对对对,叶知青是专业的唱戏师傅,咱们的戏迷班,就请她来当班主!” 突然从叶师傅晋级为叶班主的叶知青:“……” 第36章 编戏 老树湾大队成立了业余戏迷班, 但是,让叶龄仙当班主?她第一时间就拒绝了。 大队的戏迷都是三四十岁、四五十岁的大哥大姐,和学校里的小孩子不一样, 她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媳妇儿,管一堆大人肯定不合适。 更何况,现在都快七月中旬了,很多政策都在破冰, 高考恢复只是时间问题,叶龄仙必须收起心思,把更多的精力放到学习上,哪还有时间再去管戏迷班。 但是戏曲文化能在大队推广,肯定是件好事, 叶龄仙也乐见其成,所以她最终决定, 做不成班主,但是可以做顾问,教戏迷班练嗓, 帮他们排戏。 刘主任当然同意, 业余班的最大问题是会唱戏、但唱得不好,如果有了叶师傅, 把基本功练好了,再排一出好戏, 逢年过节,他们也能在大会上演出了。 “那就这么定了!叶知青, 哦不叶师傅, 每个星期天学校不上课, 咱们戏迷班, 就去学校练戏!”刘主任一锤定音。 到了星期天,叶龄仙本来以为老乡们来上七、八个就不错了。谁知男女老幼加起来,起码有五六十个。除了戏迷,里面还有不少年轻人,比如马冬霞,比如红星小学的孩子们。 他们有人是来看热闹的,也有人是真想来学点新东西。 农村的文化娱乐生活本就贫乏,没有歌曲、影视、小说、广场舞的年代,戏曲本身就是对真假故事的另一种演绎。老百姓们爱听戏,听得多了,自己跟着唱,也是对精神财富的追求。 叶龄仙没有区别对待任何人,她大大方方分享了自己的戏本,以及唱戏时的发声方法。渐渐的,不止星期天聚会,就连平时走在路上,有人起个头,身边一堆人都会跟着唱。 叶龄仙不紧不慢地教大家练基本功,表面上淡定得很,私下却头痛,该编一出什么样的戏,才能既好看,又让大家都满意呢。 连续几个晚上,她在家里抓耳挠腮,又是翻戏本,又是回忆过去看过的戏,甚至连正在复习的文史资料都用上了,总算写出来了一个差强人意的故事。 剧本大概讲的是,一个从城里来的女知青,利用文化知识,和当地队员积极劳动、建设农村,最后成功参加高考,调回县城的事。 程殊墨是第一个看到故事雏形的人。 “殊墨哥,你觉得怎么样?”叶龄仙心里忐忑。 程殊墨翻了翻,鼓励她:“我觉得挺好,你们唱得开心就好。” 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等于白问。 于是,叶龄仙去了趟东山,迫不及待把自己构思的故事,讲述给秦婵君奶奶。 秦奶奶可诚实多了,听到一半,就不耐烦地打断她,那嫌弃的表情,简直快要翻白眼。 不过,秦奶奶什么也没说,反而直直盯着叶龄仙手上的录音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叶龄仙想说,她还没对自己编的戏发表意见呢。但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哪敢教她做事? 叶龄仙很狗腿地把录音机打开,播放起了《剿匪记》。 秦奶奶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枯槁的双手也跟着打起了节拍。 在山上居住,自然是不通电的,好在叶龄仙准备好几节电池,中间录音机没电,还又续了一次。 秦奶奶完完整整地听完了《剿匪记》,她沉默了许久,眼圈也红了好几回。 叶龄仙这时建议,“秦老师,这机器还能录音,我也给您录一段吧?” 叶龄仙本以为,老人排斥新兴事物,会拒绝她。没想到,秦奶奶居然从柜子里找出了一把二胡,自顾自己地拉了起来。 叶龄仙后知后觉,这就是愿意录音的意思了。 叶龄仙急忙换上空白带,按下录音键。 秦婵君奶奶演唱的曲目是《目莲记》。 《目莲记》说的是孝子目莲,看到已逝的母亲在地狱挨饿、受苦,于是历经辛苦,在佛祖点拨下,消除生母业障,救赎母亲的故事。1 而这个典故也是《地藏经》盂兰盆节的由来。 《目莲记》特殊性在于,这部戏最早记录于宋代《东京梦华录》,可以说是传统戏曲的鼻祖。后来流传的版本很多,但因为题材问题,渐渐销声匿迹,叶龄仙也只听教戏先生说过大概。2 秦奶奶今天唱的,是最经典的那段《轮回》。 她唱这段戏时,声音格外哀婉、悲凉。叶龄仙不禁猜测,秦奶奶是在唱给她已逝的母亲听吗? 都知道秦奶奶是思母才回老树湾的,而现在,秦奶奶的老母亲长眠在东山脚下,而她秦婵君的姓名,甚至不能写进族谱里。 这段戏虽然只有一把二胡伴奏,但是编曲简单,戏词也简单,很有大道至简的意味。 当年,秦婵君是靠天嗓在栖凤班立足的,无论腔调还是台风都很正,一点也不输磁带里的音效。 叶龄仙静静听着,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把杂音录进去。 她听得意犹未尽,甚至想听老人多听几段,但是秦奶奶唱完这一曲,就到此为止,再也不肯唱了。 这一刻,叶龄仙更加体会到科技发明的好处。天涯难觅是知音,但有了科技,更多的声音、影像得以留存,自然不愁找不到知音。 离开的时候,叶龄仙又提议,把录音机留下,让秦奶奶多听几天。 像是心愿达成,秦奶奶表现得毫无兴趣,挥挥手让她带走。 秦奶奶又叫住她:“龄仙,你的机器再高级,也只是个玩意儿。唱什么戏、发什么声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归根到底,戏是人唱的,不是机器唱的。” 叶龄仙点点头,“老师,我明白了。”确实,录播的磁带再好,哪有现场演唱来得真情实感呢! “你明白个屁。”这次,秦奶奶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是说,就你编的那破戏,你们知青倒是自娱自乐了,可这戏由谁来唱,由谁来听,你认真考虑过吗?” 这话简直醍醐灌顶,叶龄仙立即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难怪她总觉得自己编的戏别扭,这戏是给戏迷班编的,唱戏的人和听戏的人都是老树湾的村民,谁会喜欢看知青读书的戏呢? 艺术源于生活,戏曲当然也不例外,要编好这出戏,还得立足农村,从村民们的日常入手。 当晚回到家里,叶龄仙熬了大半夜,写了一个农村妇女反抗家暴,打官司离婚,最终靠自己的努力,带着孩子进城,当上供销社正式工的故事,剧名就叫《进城记》。 农村姑娘进城,在十几年后是非常普遍的事,现在说起来可能有些不现实。但是艺术总要高于生活,梦想万一实现了呢。 戏里涉及了农村女性的婚姻自由、孩子教育、同工同酬,还有普法等各个方面。又从侧面展示了,大队十几年来的发展变化、建设成就。叶龄仙觉得老,树湾大队的人,至少女同志们,一定会喜欢。 程殊墨看完之后,很认真地问,“后来呢?” 叶龄仙茫然:“什么后来?” 程殊墨:“大结局,戏里的女主角,当上供销社会计以后,就不能再找个好男人嫁了吗……比如,和初恋破镜重圆什么的。” 程殊墨这几年下乡插队,经历了不少事情,成长了很多。但他毕竟是温室长大的男孩子,就连看过的外国电影,大结局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他对待感情始终是纯粹的。 叶龄仙却笑:“女主角经历了这么多,哪还有心思再去管别人。她过好自己的人生,就是一种成就。婚姻并不是女人的标配,再说了,也不是每个男人都重情重义,会用一辈子去等一个女人。” “那样的男人,总是有的。”程殊墨闷闷道。 尽管遗憾,程殊墨还是认真多看了几遍戏稿,帮叶龄仙完善了不少逻辑、常识。 第二天,叶龄仙又去了一趟东山,把新戏说给秦奶奶。 这一次,老人家问了很多细节,在戏词、编曲方面给了不少建议。她甚至拿出二胡,现场直接顺了一遍,最后总结,“有点意思,拿到台上不丢人了。” 秦奶奶平时很严肃,几乎很少夸奖人,她能这么说,已经是对叶龄仙莫大的肯定。 回去之后,叶龄仙又研究了三天,把细节完善了一下。最后,戏迷班的人拿到正式定稿时,没有一个人不喜欢,没有一个人不赞叹的。 故事非常接地气,实实在在唱的都是大家的生活。尤其以马冬霞为代表的女同志,争着抢着要演主角,甚至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班主”刘爱芳不好偏向自家亲闺女,只让大家先练嗓,等把戏顺下来,到时候再公开投票,谁唱的好,就让谁当主角。 戏迷班练戏期间,叶龄仙仍旧正常上课。 她常常把录音机带到学校,变向地给孩子们上音乐课,陶冶他们的情操。儿歌、诗词、成语故事,内容可以说丰富多彩。 为了支持叶老师的工作,程殊墨少不得多跑几次县城,寻找各种各样的磁带。 有了录音机,孩子们更喜欢上学了,就连有些大人,周末没事也来“蹭课”,只为了多听几首样板戏。 这其中来得最积极的,还是要数马冬霞。 公社大汇演以来,这马冬霞也是迷上了唱戏。她格外喜欢叶龄仙编的新剧本,怕自己唱不过那些三四十岁的大姐,便厚着脸皮来找叶龄仙,别扭地请她帮忙开小灶。 叶龄仙却奇怪:“马冬霞,以前也不见你喜欢唱戏,怎么去了趟公社,回来就变了你?” 马冬霞突然脸红了,支支吾吾,最后赌气道:“我学唱戏怎么了?许你们知青唱戏,就不许我们农村老百姓唱吗?再说了,以前咱俩又不熟,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唱戏?” 这倒也是,过去在农村唱戏,其实就跟后来的小青年喜欢唱流行歌曲一样普遍。只不过,前几年政策严,会唱戏的人都藏着掖着。现在政策宽松了,老百姓也敢大声唱了。 唱戏总归是好的,谁还没有个精神寄托呢? 从前马冬霞老挤兑她,都是因为程殊墨这个“蓝颜祸水”。自从她和程殊墨结婚后,马冬霞愿赌服输,和程殊墨保持了距离,至少没向李青荷那样,有事没事跳出来作妖。就冲这一点,叶龄仙可以不计前嫌帮她一回。 当然,“学费”还是要收的。叶龄仙的要求就是,马冬霞必须来学校代课,给孩子们教数学。她现在是老树湾大队的会计,数学水平自然不在话下。 “教数学就教数学!”马冬霞也是个爽快人,为了学戏,咬咬牙就答应了。 头几天,马冬霞刚站上讲台还有些不习惯,但试了几次,很快恢复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本性,和孩子们打得火热。 叶龄仙觉得很欣慰,开小灶之余,又暗搓搓拉她旁听语文课,品德课。数学都会教了,其他科目还会远吗? 经过半个多月的训练,到了七月底,戏迷班趁着群众大会,举行了一场小型的戏迷擂台赛,十几个戏迷轮番上台演唱拿手曲目,由相亲们不记名投票。 唱票结果当场出来,果然严师出高徒,马冬霞还真高票胜出,成了新戏《进城记》的主演。 进入八月,最热的月份过去了,戏迷班那边开始风风火火地排戏。一到晚上,村口纳凉、嗑瓜子的闲人没有了,都跑去看戏迷班的热闹。 就连男女知青也没闲着,主动帮戏迷班制作唱戏的道具和布景。 叶龄仙没往人前凑。 她和程殊墨约好了,夫妻俩一下工,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看书、刷题。叶龄仙学习比以前更用功,就连秦奶奶那边也去得少了。 而在她刻苦学习的八月份,其实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上面陆续召开了教育工作会议,决定优待知识分子,甚至讨论了高校复课,以及后续的招生等工作。 这些东西还处于研讨阶段,在乡镇农村自然没什么水花。但是再往上,相信很多人,都已经听到春花绽放的声音。 一个月后,到了九月初,戏迷班已经排完《进城记》,甚至带妆联排了好几次。叶龄仙却闷在家里,越来越焦灼。 再有一个多月,等到十月中下旬,高考恢复的通知就会正式下达全国各地,到时候会有无数人人,比她学得更苦,学得更疯。 叶龄仙是“艺术生”,文史学得还不错,就是太偏科,数学基础薄弱。她不是程殊墨那样的既有天赋、又有后天家教培养的隐藏学霸。 程殊墨丢掉的知识随时可以捡起来,但是叶龄仙必须笨鸟先飞,才能在接下来的高考大军中,成功挤上独木桥。 高考和唱戏不一样,对叶龄仙而言,前者是完全陌生的领域,而且充满未知数,越是日期临近,她就越有压力,生怕考砸了。 这种压力,程殊墨显然不会了解。别说他根本不知道高考什么时候会恢复,就算他知道了,可能也完全不会当回事。 好在,这时候的农村并没有什么太值得他侧目的娱乐爱好,抽烟喝酒干架,哪有回家和媳妇亲亲抱抱举高高有意思? 所以,叶龄仙管得再严,程殊墨也没皱半个眉头。倒是吴俊、猴子很吃醋,内涵这位嫂子看得太紧,他们程哥都快变成“妻管严”了。 程殊墨只是笑,男人嘛,平时就该多让着点媳妇,晚上在特殊地方、以特殊方式,把雄风找回来不就行了? 这种满足感,两只单身狗当然不会懂。 尽管程学霸不太理解,叶龄仙这种近似疯魔的学习态度是为什么。怕她闷坏了学成书呆子,在八月最后一个星期天,他还是向大队请了一天假,连哄带骗地把她拉到镇公社。 大队的玉米基本成熟了,已经开始秋收,叶龄仙今天不上课,本来也是要去掰玉米的。 二八大杠上,她还在惋惜,“少上一天工,我少赚好几个工分的!” 程殊墨心情很好,把车子骑得呼呼带风,笑她:“行了小财迷,你男人这两个月挣的钱,都抵你半年的工分了。以后,你就是什么也不干,专门在家给我唱戏,我也养得起你。” 叶龄仙不服气:“那可不行,妇女也顶半边天,出来劳动才能为国家、社会做贡献。没准有一天,我能挣得比你还多呢!” 程殊墨:“好啊,半边天同志,以后你要是成了角儿,苟富贵勿相忘,你可得多罩着我。” 叶龄仙噗嗤一笑,“你等着瞧吧!” 俩人就这么聊着,很快到了红丰供销社。 两个月没来,叶龄仙需要采买的东西确实不少。 她上次唱戏挣的钱几乎没花,程殊墨工资又稳定,夫妻俩的小金库一直很充足。所以,叶龄仙决定奢侈一把,把立秋以后用的东西也一次性买齐。 然而,当她看到柜台里摆着一排亮晶晶的手表时,再也走不动道了。 “供销社居然开始卖这个了?”叶龄仙十分激动,上次她过来,还没卖手表的。要是有,她当初也不会请楚修年帮忙。 营业员知道她是程采购的爱人,说话十分和善,“是啊,上海牌的,上周刚从上海进回来的,这几天很抢手的!” 这些手表虽然不是国外货,但是做工很精美,质量也过硬,戴在手上非常漂亮,高端大气上档次。 叶龄仙瞬间明白,程殊墨今天非要带她来供销社的原因。 “好吧,是我想要手表,仙儿,你快买给我。”程殊墨一脸无奈,总要满足自家媳妇之前非要送他手表的执念吧。 叶龄仙:“……” 虽然哪里怪怪的,说不清是主动还是被动,但是手表总算能送出去了,叶龄仙也觉得,当时他们为了这件事吵架,实在是太幼稚了。 程殊墨很快挑了两块手表,一看就是提前选好的。一块简单大方,偏男士风格。一块小巧精致,他戴在了叶龄仙的手上。 两块手表又是同一个系列的,乍一看,还真有点情侣表的感觉。 叶龄仙没到,程殊墨给她也选了一块,她立即心疼钱,“殊墨哥,这表太贵了,而且学校有挂钟,我平时也用不上。”她的预算原本只想买一块。 “什么话,你能送给我,我就不能送你了?放心吧,两张手表票我都准备好了。”程殊墨要她戴上,不许摘下来。 售货员大姐在旁边笑:“你们小两口可真恩爱。叶同志,你也别心疼钱,快收下吧。为了让咱供销社也卖上表,程采购在中间牵线,可是给上海手表厂打了不少电话!” 叶龄仙更意外了:“你怎么知道上海手表厂的电话?而且,手表票又是哪儿来的?” 程殊墨解释:“是我们大院里的一个朋友,退伍后被安排到上海纺织厂工作,这些都是托他弄来的。” 叶龄仙:“一次性搞到两张手表票,你这朋友也太神通广大了!回头我们肯定得好好感谢他。” 程殊墨主动补充:“男的,是个哥哥。” 叶龄仙:“……”谁在乎他的朋友是男是女啊,她又不是查户口的! 从供销社拎着大包小包出来,两人在国营饭店吃了午餐,又去新华书店买了一堆学习资料。 一直逛到下午,叶龄仙怕耽误复习,这才催促着往家赶。 回到小石院,夫妻俩刚放下东西,王支书和刘主任后脚就敲响了大门。 “程知青、叶知青,你们可算回来了!”像是等了很久,王支书激动地满头大汗,“快,跟我走,去大队办等电话!” “什么电话?”程殊墨一边问,一边淡定地给叶龄仙打水洗手。 王支书快急死了,“你们怎么还有心思弄这些!今天中午,程同志特意从京市打来电话,你们俩都不在大队,领导只能下午六点再打来!” 叶龄仙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程同志”、“京市”、“领导”……这说的,该不会是程殊墨的父亲、她那素未谋面的公公吧! 旁边,刘主任也是服气:“还能是谁?程同志说,他这次打电话是找儿子儿媳,算是私事,只能叫他‘同志’,不能叫他的职级。你们抓紧点时间,外交部的翻译司很忙的!” 叶龄仙顿时也慌了,她看看手表,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六点了。万一迟到,她该不会给公公留下一个贪玩、不守时的坏印象吧! 相比之下,程殊墨却不慌不忙。他拧干了毛巾,甚至还给叶龄仙擦了把脸,这才肯抬腿出院门。 王支书和刘主任一左一右,恨不得把他们打包拽回去。 路上,叶龄仙除了赶时间,心里更多的是紧张和不安。 她出身平平,程伯父会不会不认她这个儿媳,会不会觉得她配不上自家儿子,会不会觉得唱戏的不好……叶龄仙心里全是丑媳妇即将见公婆的忐忑。 不知不觉,她的手跟着颤起来,拳头里全是汗。 程殊墨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掰开她的手指,紧紧和她十指交握。 他笑着安慰:“怕什么,我们仙儿长得这么好看,聪明善良,唱戏也很厉害,没有人会不喜欢。再说了,隔着电话线,他们还能把你怎么着?” “那怎么一样,长辈就是长辈啊……”而且,就是因为会唱戏,所以她才更担心。 如果换个人,叶龄仙当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他是程殊墨的父亲,是自己丈夫的家人,叶龄仙绝对不希望,因为她,让他们父子之间再产生什么嫌隙。 尽管这对父子俩,似乎本身就存在一些微妙的问题。 叶龄仙心里还没建设好,刚踏进大队院,办公室的电话就叮铃铃响了起来。 叶龄仙的大脑一片空白,糟了,路上准备的话也全都忘光了! 但是程殊墨,已经毫不犹豫拿起了听筒。 第37章 恢复 大队办公室, 叶龄仙僵硬地站着,接电话的程殊墨则是完全相反的态度。 他先是平静地喊了一声“爸”,而后, 他基本不怎么说话,只静静听着,不时随口附和着“嗯”、“好”、知道了”。 他的语气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 像是在执行一件稀松平常的任务,或者像聆听教导主任的训话,不仅没什么精神,还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程父在电话里似乎问到什么,程殊墨才打起精神, 下意识看了一眼叶龄仙,“她在。” 叶龄仙知道是程父问起自己, 立即挺直了脊背。 程殊墨却又皱眉:“您有什么话,跟我说是一样的。” “……”那怎么能一样?叶龄仙倒抽气,瞪了程殊墨一眼。 长辈第一次打电话过来, 她就是再怎么忐忑紧张, 也不能摆谱拒接呀。 程殊墨顿住,无奈地把听筒递给叶龄仙。 叶龄仙怕对方等太久, 急忙介绍自己,“程伯父您好, 我是叶龄仙。” 说完她又后悔得想咬自己舌头,她和程殊墨都结婚了, 怎么能还管公公叫伯父呢。 但是上来就对着电话叫“爸”, 她好像也不习惯。 不过, 电话里的程安康并不在意, 语气刻意很和缓,也很诚恳,“叶龄仙同志,你好,既然你已经嫁给了殊墨,咱们就是一家人,我就叫你小叶吧。” 程父的声音很有磁性,作为一名对外高翻,他年轻时肯定训练过,用的腹腔发力,气息很足,很稳。像是一个本来很严肃的老人,在刻意拉近和晚辈的关系。 叶龄仙瞬间没那么紧张了,“当然可以,您怎么叫我都成。” “那好,小叶。”程安康继续道,“我很抱歉因为工作问题,没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以后你们回京市,家里可以帮你们补办。另外,作为父亲,我非常感谢你之前救了殊墨,殊墨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只是,他脾气倔性子直,有时候连我这个当爸的都管不了,希望你们婚后,你能多包容他,也多管管他。” 叶龄仙恭恭敬敬听程父把话说完,才又回话:“我们在大队结婚时,婚礼热热闹闹的,我已经非常满足了。殊墨哥很好,能嫁给他也是我的幸运,无论婚前婚后,都是他照顾我更多。最近,我们都在认真学习文化知识,殊墨哥还帮我辅导数学了,请您放心,我们会共同监督,共同进步的!” 儿媳的声音谦逊有礼,字正腔圆,但是程安康最意外的,是她最后说,她和程殊墨一直在复习功课。 自己的儿子什么德性,对学习是什么态度,程安康恐怕比谁都清楚。别说儿子不待见学习了,就是对他这个父亲,都向来不冷不热的。 最近,上面连开了几次教育工作研讨会,大方向已经非常明确。程安康一直犹豫着,该不该打电话提点一下儿子,让他把功课捡起来,但最终还是放弃,一切顺其自然。这次打电话过来,也是因为难得有时间。 没想到今天,他没有开口,儿媳却先提到了学习的事。 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女儿,去农村插队这么多年,还能有这样的见识和思想,可以说是非常难得了。 程安康不是一个有门第观念的家长,认可叶龄仙是因为她“救过”自家儿子。但现在,他对这个突然空降来的儿媳,无疑更满意了。 “好、好,学习好!任何时候都不能松懈,不能放弃。回头我让秘书给你们寄一些学习资料。生活中,你们需要什么,也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发电报。” 电话里的程安康语气欣慰,想再说什么,程殊墨却在旁边抱怨,“还没完?” 叶龄仙急忙捂住听筒,怕程父听到。 可惜晚了一步,程安康气得骂了一句“臭小子!” 不过很快,翻译司那边似乎有秘书请他去开会,程安康又嘱咐两句,匆匆挂断了电话。 叶龄仙像是通过了一次人生大考,长长舒了口气,“哎,我发现你爸爸,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程殊墨好笑:“什么我爸,是咱爸,还有,老头子本来就没什么可怕的,是你胡思乱想太多了!” 也许吧。不管怎么样,程殊墨的父亲、她的公公,从此以后,在她心里不再是一个抽象的、严厉的大家长,而是一个和蔼的、通情达理的老人。 但如果一定要说少了点什么,那就是,为什么今天打电话的只有程殊墨的父亲,而不见他的母亲。 回去的路上,叶龄仙后知后觉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程殊墨愣住,想了想才答:“我母亲在档案处工作,这段时间,她有可能出差了?” 敷衍,一听就是敷衍。叶龄仙没再多问什么,程殊墨显然在回避一些东西。 不过,接触过公公,她觉得婆婆应该也不至于太难沟通。她叶龄仙行的正坐的直,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被人轻视了。婆媳关系方面,以后真有什么,多让着长辈就行了。 想到这里,之前关于见公婆的压力,算是彻底放下了。以后,叶龄仙能轻装上阵,一心一意备战高考了。 当然这话说的还太早。几乎同一时间,老树湾大队戏迷班的《进城记》,终于开始正式公演,叶龄仙这个幕后编剧,兼荣誉导演,当然不能撒手不管。 联排的时候她就看过老乡们的演出,完成度还是相当高的,尤其马冬霞,虽然有些细节表演不够专业,但是扮上妆,往布景里一站,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最重要的是人民群众喜欢啊。老树湾大队有不少人,一辈子没出过村子,没看过大戏。男女知青们做的道具也非常逼真,让不少人长了见识。 所以,如果叶龄仙以专业角度,给这场戏打个六七十分,那么那些看戏的老乡们,肯定会往一百分上打。 老乡当中,妇女们自然是喜欢的,男人们一开始看不惯,但是戏里也有不少正派的男角色,大家渐渐入戏,整场演出下来,掌声几乎就没断过。 演出获得成功,戏迷班的名声,渐渐从老树湾传到其他大队。不少人托关系、打电话,请他们戏迷班去自己大队演出。 公社的龙虎班虽然相对专业,但是人家只有农闲时才组班唱戏,再加上龙虎班行家云集,一般的大队根本请不来,也请不起。 但是老树湾的戏迷班就不一样了,他们唱戏的加上敲锣打鼓的,总共一二十个人,赶几辆架子车,说走就能走。而且大家多少沾亲带故,唱戏就图个乐,也不为钱,管顿饱饭就行。请他们去唱戏,基本是有求必应。 当然,老树湾的戏迷班行了好事,其它大队也不能不够意思。 请到戏迷班的大队们,穷的大队就杀鸡宰羊、好吃好喝犒劳大家,富的大队还会给每人送上鸡蛋、棉布等好东西。 时间久了,戏迷班越唱越好,花样越来越多,老乡们也看得高兴,甚至不少人也跟着学戏、唱戏,可谓宾主尽欢。 因此,每到星期天,戏迷班就会满山遍野地转悠,“巡演”排得满满的。 进入十月份,又是庆秋收,又是种冬小麦的,戏迷班格外抢手,除了西岗大队,周边几个大大小小的大队,他们几乎都去过了。 当然,叶龄仙并不在巡演的队伍里。 马冬霞几次来请她,说得多了也着急:“叶龄仙,去人家大队唱戏好处可多了。吃肉管饱,临走还有好东西拿。就连咱大队的男女知青,都申请了管看道具的活,跟着我们去捞了不少好处。你为什么不去?” 叶龄仙始终老僧坐定,不为所动,“有这个功夫,我还是在家多看几本书吧!” 这话传出去,所有人都觉得,叶龄仙有钱不赚是傻子,只顾看书是呆子。 但是到了十月下旬,一声惊雷以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从中央传到各省各县、各公社各大队,全国的知识青年都沸腾了—— 高考恢复了。 层层传到老树湾时,已经是傍晚。王支书在大队食堂,大声宣布了这个消息。 知青们先是一愣,平时吵吵闹闹、抢着打饭干饭的食堂,难得安静了一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定这个消息是真的、并不是做梦时,他们才又活过来,跳到桌子上,高兴得几乎把房顶掀翻。有几个女知青甚至难以置信,当场激动地哭了起来。 老乡们为知青们高兴,但也有人在心里五味陈杂。知青能参加高考,就有可能被录取。一旦被录取,自然是要去城里上大学,从而离开农村的。 他们离开了还能再回来吗,可能性几乎为零。 当然,全国就那么几所高校,不是每个人只要参加高考,就能考上大学的。这个时候,依然可以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形容。 知青们的压力依然不容小觑。 这次高考不仅恢复得突然,考试时间也非常紧迫,各省将会单独命题,陆续在十一月下旬就要完成考试。也就是说,从接到高考恢复的通知,到正式参加考试,每个人只有一个月的复习时间。 一个月够干什么呢,基础好的还能把功课捡起来,基础不好的,恐怕再怎么努力,也回天乏术。 像程殊墨这种基础好的,当然没有这种困扰。 程殊墨得知消息,当时也激动了一下,他兴冲冲地跑回家,抱着叶龄仙连转了好几圈。 “仙儿,高考恢复了,你的学习没有白费,很快就会派上用场了!” 程殊墨自己到无所谓,他最兴奋的点还在于,他媳妇这段时间吃的苦,终于能有所回报了。他这么想着,仿佛叶龄仙如果参加高考,考上大学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嗯,恢复了。我们一起去报名,一起考大学!”虽然已经经历过这特殊的时刻,叶龄仙心里还是激动的。这一次,她更有准备,也更有底气。 其实,消息公布的前几天,她又笃定又不安,就怕自己的出现会像蝴蝶效应一样,影响“这个世界”的关键进程。 事实证明,她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世界是真实的,高考真的恢复了! 作为老树湾从头到尾唯一在坚持好好学习的女知青,大家回过神来,有人会对她钦佩不已,也会有人羡慕嫉妒恨。 不管大家心里怎么想,抓紧时间弄到学习资料,争分夺秒地复习,才是当务之急。不过,所有知识青年想到了这点,新华书店早就被公社的知青近水楼台先得月,复习资料一抢而空,周边的大队知青哪里还能买到相关书籍? 吴俊、猴子算是幸运的,程殊墨被叶龄仙带着刻苦学习那会儿,为了不让兄弟无聊打扰他,程殊墨硬塞给他们了几本复习资料,这会儿可算派上了用场,那几本书在男知青队里,像宝贝一样传阅着。 女知青队里,大家都在后悔,当初叶龄仙买书、劝大家也都抓起学习,可惜没有一个人把她的话当回事。 如今,叶龄仙成了唯一的有书一族,朱红霜想了很多法子,最后只能忸怩着去找叶龄仙,问她能不能把书借给女知青们看一看。 朱红霜这么问也是走投无路,并不抱太多希望。高考录取的人数有限,现在书对知青来说多宝贵呀,拿黄金都不一定能换到。更何况,从前因为回城名额的事,她还明里暗里排挤过叶龄仙。 但是没想到,叶龄仙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家里确实有一些书,大部分都已经看过了,可以借出去。你让大家过来看看,想要补习哪个科目,都可以来挑一挑!” 女知青们听说了,很多人都感动哭了,这个时候有人肯借书给她们,还让她们根据自己的学科弱点进行挑选,无异于雪中送炭,而且还是精准扶贫! 下午,女知青们劳动结束,都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去叶龄仙家挑书了。 叶龄仙确实有不少书,半年多以来,堆了小半箱子,女知青们每个人都能挑到,而且还能换着看。 大家都赞扬叶龄仙的高风亮节,朱红霜甚至说,“叶龄仙,你够义气,我敬你是个姐妹!这次,不管能不能考上大学,以后回城了,我都欠你一个人情!” 其他女知青也纷纷附和着。 但是总有不和谐的声音。 李青荷看着他们温馨的小家,这里有满桌的文具、复习资料,还有昂贵的录音机,插着新鲜野花的玻璃瓶,还有便捷的水房,崭新、干净的棉布床褥……叶龄仙现在过的日子,可比在知青点舒坦多了。 甚至,叶龄仙在结婚后,再也没有穿过打补丁的衣服。 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透露着,程殊墨和叶龄仙这对新婚小夫妻的温馨与恩爱。 李青荷越看越难受,心里的嫉妒快要爆表。 她指着叶龄仙,气愤地质问:“叶龄仙,你少在这里装好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高考要恢复?这件事是谁透露给你的?不然,你怎么会提前几个月就学习,还买了这么多书?”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愣住了。 第38章 高考 无论任何年代, 高考都关系着百万青年的前途和命运,公平、公正、公开都是不容挑战的底线。 现在,李青荷公然给叶龄仙扣“泄密”的帽子, 简直是杀人诛心。 叶龄仙气笑了:“对啊,是命运大神半夜托梦提点了我,或者说,我夜观天象掐指一算, 所以知道高考今年会恢复。这两种可能,你愿意相信哪一种,就是哪一种咯!” “你胡编乱造!”李青荷跳脚,这种封建迷信的事,谁敢相信啊。 不过说了半天, 她对叶龄仙的质问全是瞎猜,一条证据也拿不出, 根本站不住脚。 朱红霜在旁边看不下去,骂道:“李青荷,你还要不要脸, 龄仙好心把书借给你, 你还这么多事,一心想害人家?” 朱红霜完全不认为, 有人会提前给叶龄仙泄密。 高考恢复这件事,没有红头文件下达, 谁敢乱说?就算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朱红霜虽说也是工人家庭出身, 父母却是炼钢厂管事的, 很有实权。工人阶级跟工人阶级也是不一样的, 比如同一个厂里, 烧锅炉的和当经理的都是工人,那能一样吗。 朱红霜自己呢,不仅有亲戚在公社当干部,在京市也有。上面真有什么风吹草动,不可没人暗示她、提点她。 比如前段时间,平反了几个老干部,家人还特意打来电话,要她注意言行,和知青、队员们和谐相处,别整天把“XX阶级”、“XX分子”挂在嘴边得罪人。 但是这次高考恢复,朱红霜和其他知青一样,也是前两天才接到通知。叶龄仙这种娘家穷得叮当响的,就更不可能了。 至于程殊墨,他父母虽然是机关要员,但他开始学习不过是结婚以后的事,而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工作、劳动、溜街一样没落下,根本不像是提前知道什么而恶补功课的人。 所以,朱红霜更加认定,李青荷是故意刁难叶龄仙。万一叶龄仙生气,改变主意不肯帮她们了,吃亏的还是女知青自己。 朱红霜对李青荷更没好气了,“李青荷,如果你愿意借书看,就好好说话。不愿意就滚,别在这碍眼添乱。” 其他知青也帮腔,“就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叶知青,你别理这种恩将仇报的家伙。” 这下,用不着叶龄仙再动嘴,女知青们都帮着她说话了。 李青荷成了集体公敌,哪还有脸再待下去。连书也不借了,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叶龄仙没去追她,也没当回事。她知道,李青荷根本不是诚心来借书的。李父李母已经花钱,在纺织厂给她买好了工位。李青荷年底回城,开年就能当工人,高考并不是她唯一的出路。 晚上,叶龄仙把借书的事跟程殊墨说了。 程殊墨自然不反对,“仙儿,书是买给你的,你怎么处置,想借给谁都行。况且,爸妈每隔段时间,都会寄些书过来,咱家不缺这个。” 这倒也是,自从上次和程父通过电话,叶龄仙陆陆续续,不仅收到了一堆书,还收到了不少吃的用的,像奶粉、牛肉干,一看就是高级货。 上个月,中秋节那天,夫妻俩甚至收到了从京市寄过来的稻香村月饼。 不过,提到李青荷的发难,程殊墨也非常反感。 “咱家老头子,说他为了工作六亲不认都行,绝不可能有这种私心。”他又问,“姓李那女的怎么回事,三天两头碰瓷添堵,回头我调查一下她家情况,看她哪来的脸。” 叶龄仙和李青荷到底是从一个街道出来的,彼此互相照顾过,不想撕得太难看,所以劝程殊墨:“算了,学习考试上大学,也就这两三个月的事。等回城了,大家自然就分开,井水不犯河水了。” 程殊墨:“嗯,咱们明天就去报名。” 高考恢复后,红丰公社设置了招生小组,要求符合条件的应届生、知青或社会青年,本人亲自去填表报名。 但是办公室开放的第一天,就被热情的群众们挤得水泄不通。 从十六七岁的应届毕业生,到离开学校十年的老三届,还有知青,社会青年、农村青年等,年龄大的四五十岁往上的都有,加起来成千上万,工作人员根本忙不过来。 公社领导只好亲自出面,把青年们劝回去,让他们先回各个大队报名,再让大队把报名表提交上来,最后由公社统一筛选。 不止红丰公社,全国各地其它公社、其他城市的情况大都如此,由于报名人数太多,严重超出了预期,这么多人,就是准备考场、试卷也不够呀。 所以红丰公社和其它地区一样,也实行了最严格的初选制度。 各大队提交上来的报名表,凡是条件不符的,年龄过小或超龄的,甚至家庭背景或个人成分不好、品行不端的,通通都被直接淘汰,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 筛选标准虽然严格,叶龄仙却完全不担心自己和程殊墨。 她年龄够格,品行端正,以前就读的艺校,也教中学课程。至于程殊墨,更是正经的高中生毕业生,还是供销社的优秀采购员,就更没有问题了。 初选结果很快出来。 老树湾大队,报名的农村青年里,除了高进武和马冬霞,几乎全军覆没。男女知青倒是差不多都选上了,但也有一个人例外。 叶龄仙不在初选名单里,她被提前淘汰了。 红纸黑字公布在食堂大会上,所有人,包括叶龄仙自己,都傻了眼。说谁没有资格都行,但说叶龄仙没资格?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是个笑话。 “落选原因是什么?”程殊墨问王支书。 他一字一顿,眼神冰冷,努力克制着愤怒。 王支书心里发怵,幸亏他最初看到这个名单时,也觉得不正常,还多问了几句。 王支书解释:“啊这个,公社的人说,叶知青思想觉悟有些问题,有人举报她,说她私下给群众编古代戏……” “狗屁!”程殊墨气得跳上台,揭下那张红纸扔在地上,“这名单老子不服,谁举报的,谁审核的,我现在就去找他大爷的!” “程同志,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上级的决定,我们要先服从嘛!”王支书劝着,又不敢说太重的话。 十月底,北方降温快,冬天已经很冷了,却冷不过叶龄仙心底的寒。 上辈子,高进武直接撕了她的报名表,没想到这辈子,她还是被拦在了考场外。 但是叶龄仙上辈子认命了,这辈子她不服啊。高进武……对,一定是他! 叶龄仙环视一眼人群,很快找到角落里的男人。 她下意识摸了下口袋,自从和程殊墨结婚,那里已经没再藏匿过剪刀。 不过,食堂窗口倒是扔着一把菜刀,叶龄仙顺手稍过,步步走进高进武。 高进武注意到她时,有些意外,也有些期待。 “我问你,这次是不是你搞的鬼,是不是你举报我?” 叶龄仙眼里有股毁天灭地的愤怒,仿佛高进武只要说一个“是”字,她就会和他同归于尽。 这段时间,高进武的腿脚还没好利落,不愿意往人前站,总觉得自己矮人家一截。叶龄仙结婚后,他还被人警告过,尽管没再招惹她,但是对她的心思一直很复杂,爱恨交织。 是的,高进武心底隐晦处,还痴迷着叶龄仙甜美柔弱的外表下,这刚强的一面。 这一瞬,他竟然被慑住了。 “叶龄仙,你凭什么怀疑我?是,我是恨你和程殊墨,但我没那么大权力,影响不了公社的判断!” 高进武解释了,但又什么也没解释。 叶龄仙当然不能接受这种模棱两可的说辞,她握紧了菜刀。 但是下一秒,程殊墨从身后拦住她,将刀夺了下来。 “仙儿,别冲动,会脏手。这事交给我,我会查清楚,会解决的。”程殊墨把菜刀扔回窗口。 食堂师傅早吓出一身冷汗,麻溜地把菜刀藏了起来。 王支书在旁边看得吐血,心说“你别光让你媳妇儿冷静,你自己倒是先冷静一下啊。” 程殊墨重新站上台。 “王叔,好好的一个女知青,在符合报名条件的情况下,被无故取消名额,这事搁哪儿都不正常。大队如果不能为知青说话,我就一级一级往上问,实在不行,就找教育部的人咨询咨询?” 王支书更头疼了,要是换个人,他还能先安抚下来,但偏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程殊墨,这谁管得了?他程殊墨要是想咨询教育部,还用得着一级一级的吗。 这次借书学习,男女知青哪个没受程殊墨、叶龄仙的帮助?做人要知恩图报,他们也都跟着帮叶龄仙说话。 吴俊、猴子更是带头喊:“公平报考,我们也支持向上反馈!” 许久不发声的高大队长,这时站出来,“我觉得叶知青平时思想端正,工作认真,团结队员,应该没什么问题。既然大家都有意见,就要及时反馈给公社,让公社调查过后再处理。” “爹!”高进武的表情很复杂。 高队长没搭理儿子。他这么说其实也有私心,如果叶龄仙真的考上大学回城了,高进武肯定彻底收心,在男女关系上再也不会犯错了。 事情还有转机,叶龄仙也冷静下来,朗声道:“我叶龄仙身正不怕影子歪,没做过的事绝对不会认。既然有人觉得我编的戏有问题,就让他们把举报信带过来,再派一名唱戏的行家来鉴定。否则,说什么我也不服。” 王支书感叹一句“姑奶奶”,他还能怎么着,只能照办了。毕竟,举报如果真成立了,大队戏迷班的《进城记》估计都要被禁演,对他们老树湾也会有一定的影响。 红丰公社可是领教过老树湾知青队的“团结”,接到反馈后,为了干好工作,让人民群众满意,他们第二天就派了一位张专员,亲自赶来处理。 和张专员随行的,有公社宣传队的队长,也就是龙虎班的负责人马金水,还有招生小组的一位老师。 叶龄仙知道公社派了马金水过来,纠结了一夜的心,总算好过一些。马师傅对她可算是知根知底,总不至于再冤枉了她。 事实的确如此,马金水到了老树湾,第一时间了解了缘由,也看了叶龄仙递上来的《进城记》戏本。 这是一出好戏,马金水看得津津有味。 看完之后,马师傅疑惑地问张专员,“这戏不是挺好的吗?离婚女进城的故事,歌颂了一个农村妇女敢打敢拼的精神。我实在看不出,这戏有什么问题啊!” “问题就出在这。那妇女离婚后,娘家给她说了个亲,她不愿意,非说梦里遇到了什么初恋,要追求婚姻自由……”张专员展开举报信,继续道,“举报信里还说,这一段戏和《西厢记》莺莺拒婚的情节很像。《西厢记》是什么,那是古代戏,搬到戏台上,就是违反规定!” 强词夺理,叶龄仙修养很好,都忍不住翻白眼了。但她看到了举报信上的字,心里一阵发寒,因为,她认出了上面的字体。 马金水就没那么好脾气了:“这他妈也算违规?《西厢记》反抗包办婚姻不假,我们今年三八节演的《祥林嫂新编》,里面也有反抗包办婚姻的情节呢,难道鲁大师的作品也有问题?” 张专员其实也觉得离谱,但是这种事可大可小,就怕他们放宽了,到了别人那又出问题。他干巴巴道:“这举报信里还说,《进城记》影响不好,说农村妇女都进城了,谁还留下来发展农村建设啊……” “放屁!”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马冬霞一脸怒火地冲进来。 没有人比她更理解这个角色,“农村人现在不能进城,在戏里过过瘾、做做梦都不行吗?合着我们就活该祖祖辈辈待在这儿,面朝黄土背朝天?” 夫男妇女都一样,马冬霞这是故意拔高戏的立意呢。 叶龄仙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儿了,知道公社也是怕举报人再往上闹,怕不处理以后会担责,所以快刀斩乱麻,先淘汰了叶龄仙。 决绝这个问题问的,只有广泛的、正直的民意。阳光足够多了,还怕犄角旮旯里的阴影吗? “张专员,不如这样。”叶龄仙站起身,建议道,“我编的戏好不好、能不能唱,我说了不算,也不该由你们某个人决定。人民群众说了才算,就该让老树湾大队看过这戏的人,都来投票判断!” 事实上,如果群众不爱看、不爱演,这戏自然就销声匿迹了。偏偏这戏在各个大队演得热情、演得火热,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老百姓就是爱看。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在老树湾,叶龄仙和程殊墨的人品没话说,支持他们的人自然很多。 这时候无论男女知青,还是大队队员,都非常团结,希望公社能为叶龄仙主持公道。 朱红霜甚至说:“要投票就让周边几个大队的人都来参加。你们打听打听,除了西岗大队,谁没听过我们的《进城记》?”她自己还跟着戏迷班打杂,在别人大队吃了好几次炖猪蹄子呢。 程殊墨更绝了,“我可以给县里的报社打电话,请他们过来采访,这么意义重大的事,不记录下来、不向全国推广多可惜?” 张专员一听这阵势,哪敢真把老百姓召集过来投票?再登到报上,那不就是公开处刑吗! 不过,这倒是给了张专员一个很好的台阶下,回公社也好有交代。毕竟,伟人都说了,人民群众喜欢,他卡着不放,他算老几? 一直没说话的招生老师这会儿也开口:“张专员,既然叶知青编的戏没问题,我看,她的报考资格可以恢复!” “对对对,恢复,应该恢复!”张专员疯狂擦汗,“今天回去,我就给公社打报告!” 这是要走为上了。 叶龄仙却拦住他,“张专员,既然针对我的举报不成立,那就说明,这封举报信有问题。举报信不是护身符,也讲究事实和道理,所以,请公社也顺便处理一下恶意举报的人吧?” “啊,这……”张专员下意识看了一眼信尾的署名,就因为这封信是实名举报,公社才会认定信的内容,当场果断处理。 叶龄仙走出大队办,从看围观的人群里,揪出一个闪躲的影子——“李青荷,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害我?” 全场哗然,原来,举报人是李青荷? 知青们先是意外,随即为有这样的同伴感到恶寒、鄙夷。 老乡当中,尤其是戏迷班的人更气,如果不能唱《进城记》,他们就不能去外地演出,不能通过文化交流换取好处了,断人财路天打雷劈!有人干脆指着她,骂了起来。 李青荷吓坏了,哪敢承认?“不不,不是我,我没有举报你,是有人陷害我,故意写我的名字!” 叶龄仙冷笑:“我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知道举报信上署的是你的名字?再说了,你连自己的字迹都不认识了?那就现场比对一下吧。” 说到字迹,无疑实锤了。李青荷面色惨白,吓得瘫坐在地上。 她知道这一次,自己在大队算是彻底完了。从此以后,别人说起她,永远都是一个背信弃义、迫害同伴的小人。 张专员一行人回到公社,很快恢复了叶龄仙的报考资格。 至于李青荷,举报本身很难判断是否恶意,当然也不好因为这个处罚她。不过,李青荷这么出格,公社还是重点“关注”了她。 招生小组很快查到,李青荷祖上是买办,她个人还是“资本家的女儿”,审查不过关。再加上她原来的中学毕业证也存在造假等问题,按规定是不能参加高考的。 原来,李青荷才是最没有资格报考的人。公社果断把她的名字划掉了。 顺带着,公社继续严查,发现高进武以前上过工农兵大学,虽然中途停课没上完,也不属于招生范围。所以把他的名字也撸掉了。 有了这两起反面教材,公社还发了批评通报,让下面各大队引以为戒。李青荷和高进武算是彻底“扬名”了。 李青荷罪有应得,至于高进武,叶龄仙并不同情他。 李青荷因为成分问题,一直不能出大队,这封举报信是怎么送到公社的呢?明眼人一查就知道,那两天只有高进武出过大队,给公社送过报考名单。除了他们狼狈为奸,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李青荷知道自己的失去了报考资格,在知青点哭了一天一夜,还想去大队闹,可惜无论村民还是知青,都觉得她活该,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 李青荷见眼泪没用,居然破罐子破摔,柔弱也不装了,又跑到叶龄仙面前挑衅。 “叶龄仙,你这个贱人,都是你害得我考不了大学!但我不怕你,我城里有父母,已经帮我安排好了一切。我还要诅咒你,就算考了也考不上!你就是穷鬼的命,攀上高枝也变不了凤凰!” 叶龄仙那时候在上课,忍无可忍,狠狠给了李青荷一巴掌,让她闭嘴。 叶龄仙顺便教育学生,“示弱只会让坏人变本加厉,有时候以直抱怨,以暴制暴也不是不行。” 李青荷没想到,叶龄仙会出手打她。 笑话,小戏子十几年的刀马旦功夫,不是白练的,以前也只是跟她客气。 李青荷哭着跑开,扬言要回家给父母写信,让他们尽快把自己接回城里。 可惜啊,回复她的是市里的公安同志,他们说李青荷的父母被查出,向纺织厂的厂长巨额行贿,买卖工位,已经抓起来移交司法机关,就等着判刑坐牢了。 李青荷接到通知,眼泪也不流了,当场就气得昏了过去。醒来之后,知道自己最大的靠山倒了,人畏畏缩缩的,再也不敢作妖了。 叶龄仙懒得去看她。 她只是好奇,花钱买工位这事吧,在城里不算特例,为了生计很多人这么干。大多数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青荷的父母,这次撞在枪口上,要么是金额过大触碰了底线,要么就是他们实在不走运了。 这样一来,李青荷不仅不能参加高考,年底回城的梦想怕是也破灭了。 不过,叶龄仙却知道,再过几年,审核标准更宽泛了,李青荷还是可以报名参加高考,就算考不上,也可以随着大政策统一回城。 只不过那时候,她和同龄人的命运会有天壤之别,和叶龄仙就更不是一路人了。 程殊墨却笑,“别管那女的。既然咱们都报名成功了,就好好备考。” 得,这回换成他来督促她学习了。 不管程殊墨有没有插手李家的事,叶龄仙都没功夫去猜测。 初选之后,紧接着是填报志愿。 叶龄仙毫不犹豫填写了戏曲学院,她计划着,拿到学历后,等毕业工作时,再去报考聂丹慈的华声剧团。 至于程殊墨,按照叶龄仙的建议,报考了外交学院。他的外语这么好,不和外国人打交道实在可惜。 程父知道程殊墨报考了外交学院,当即打电话过来,声音哽咽着,嘱咐儿子儿媳轻装上阵,轻松备考。 “放心,考试那天,大队会派三轮车送我们去县城,不会迟到的。”程殊墨随口回应着。 他们父子俩,多少年没有像这样明着表达关心了?程殊墨没说太多,但是眼尾也有些烫。 不过,等到十一月底,正式去县城考试这天,天空下起了大雪,所有考生都穿得厚厚的,实在没法“轻”装上阵。 程殊墨恨不得给叶龄仙套两层军大衣,把她裹成粽子,就怕她在考场上冻坏了。 好在,县城的教育部门很人性化,给每个考场都安排了煤炉子,不至于把手给冻僵。 叶龄仙拿到试卷,从头到尾大致看了一遍题型,就知道她和程殊墨都稳了。 毕竟是时隔多年的第一次高考,试题难度不大,甚至很多都是基础常识。大都没超出叶龄仙的复习范畴,这下,她更有信心了。 程殊墨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等到考试完,他们夫妻俩差不多是所有考生里,表情最轻松的。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程殊墨回到家里,还是找出几张稿纸,凭着记忆,把这次考试的试题,从头到尾全都罗列了一遍。 “仙儿,你当时怎么答题的?快写下来,我帮你估估分。” 程殊墨一本正经,表情比她还紧张。 “这样也行!?”叶龄仙怀疑自己丈夫的脑子里,是不是装了一台记录仪,记忆力也太逆天了吧。 那么过去,他被自己逼着“刻苦学习”的日日夜夜,难道都是学霸在陪学渣玩过家家吗! 唉,人跟人的差别就是这么大,叶龄仙羡慕嫉妒恨地拿起了笔,老老实实重新做了一次高考试题。 好在,“重考”的结果不错,小程老师很认真地批改了试卷,满分100,估计媳妇儿每一门分数都在90以上。 这个分数,就是拿个县城状元都不成问题。 程殊墨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一晚,夫妻俩都卸下了压力,紧紧抱在一起,轻声细语说着体己的话。他们亲吻着彼此,耳鬓私语,计划着回城的事,上学的事,计划着明天,计划着未来…… 然而,一个月后,高考放榜,却像一个晴天霹雳,狠狠打在夫妻俩身上。 程殊墨发挥正常,分数排在全县前三,考外交学院几乎没有问题。 但是叶龄仙严重发挥失常,分数掉到千名以后,别说考京市的戏曲学院了,就是想上普通院校都难。 也就是说,叶龄仙可能落榜了。 第39章 录取 叶龄仙盯着墙上的分数表, 快要把纸灼出火花来。 没有考英语,五个科目满分总共500,程殊墨之前为她预估的分数, 至少应该在470以上,但现实是,她只考了407分。 严重地发挥失常。 不过,就算程殊墨的成绩很逆天, 瘸子里面拔将军,叶龄仙“发挥失常”的分数,也排在老树湾大队的第二名,比吴俊和朱红霜还高一点。 如果她所报的志愿竞争小,运气好没准还能捡个漏。不过, 京市的院校,哪怕是戏曲学院, 录取线也只会高不会低。 吴俊和朱红霜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能考到这个成绩,已经心满意足。其他男女知青比这个还差的, 只有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的份。 农村青年里, 马冬霞只考了一百多分,估计也是有自知之明, 连分数单都没敢来看,就怕丢人。 朱红霜为自己的分数高兴, 也向叶龄仙祝贺着。她觉得,叶龄仙身为“艺术生”, 是大队女知青里成绩最好的, 已经值得很多人敬佩了。 叶龄仙自己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她无法相信, 这就是她努力了这么长时间的结果。 都说“有志者, 事竟成”,但也有一种说法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是老天爷故意作弄她,偏偏要她不成事呢。 叶龄仙陷入了严重的自我否定,以及自我怀疑。也许,自己就是基础薄弱,突击大半年,也根本不管用。 但是程殊墨不这么认为,震惊过后,他认真研究着叶龄仙每一科的分数。 语文、历史、地理、政治这四科的分数都在90分往上,完全符合预期。问题就出在数学上,叶龄仙的数学居然只考了17分,和他们当初预估的97分大相径庭。 “数学的分数,怎么会这么低?”程殊墨实在想不明白。 其他知青们也都跟着困惑。 “谁知道呢,也许是那天太冷了,我在考场上犯了迷糊,把公式都用错了?”叶龄仙在人前强颜欢笑。 可是回到小石院,回到自己的家里,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一头扎进水房,发泄地哭了起来。 因为是白天,她还打开了花洒,任水箱里的水哗哗流着,就怕别人听到自己的哭声。尽管这个“别人”,可能只有她的丈夫程殊墨。 水流得再多,也没有叶龄仙心里的委屈多。 她一直以为,在这个重生的世界里,她是被命运偏爱的幸运儿,只要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但她可能忽略了,有时候命运也是一个爱看戏的观众,总喜欢先透支幸运值,再看它命定的演员,在水深火热里煎熬,沉浮。 用简单的话来说就是,人生如戏,困在其中。 哭到最后,叶龄仙也想了很多。事情已经发生,怨天尤人没有用,她更应该多想想,眼下怎么办,以后怎么办。 七七年马上就要结束,七八年的高考定在七月份,中间也就隔半年多的时间。一次失败算什么,大不了半年后再战。 想到这里,叶龄仙擦干眼泪,关掉花洒,走出了水房。 一开门,程殊墨静静地站在外面,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他提着两桶热水,重新把水箱灌满,心疼道:“仙儿,如果你还想再哭一会儿……” 叶龄仙本来已经平复,听她这么一说,委屈和不甘再次涌上来,忍不住迁怒他:“程殊墨,你就笑话我吧,我就是没你聪明,没你基础好,就是输在了起跑线上。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再怎么努力,也是瞎折腾。” 程殊墨完全理解叶龄仙此刻的心情,知道她需要一个发泄口,也甘心当她的出气筒。 他往洗脸盆里倒了点热水,把毛巾拧出来,擦拭叶龄仙脸上的泪痕。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仙儿,我为什么要笑话你?你是我媳妇儿,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的命也是你的命,夫妻是一体的。” 什么你的命我的命的,叶龄仙被他的绕口令绕晕了。 她赌气:“可我就是没考好,估计也上不了大学。等过完年,你自己去外交学院报到吧,我留下来再复习半年。明年要是再考不上,我们就去办离婚手续,我也不耽误你的大好前程……” “叶龄仙,你胡说什么呢!你要是考不上,就没人能考得上了!”程殊墨气得想拿毛巾堵住她的嘴。 “我都这么惨了,你还凶我!”叶龄仙哽咽着,又想哭了。 程殊墨立即把白毛巾举起来,做投降状:“好好,是我不对,夫人息怒。但是离婚这件事,你想都别想。大不了,我给外交学院打电话,让他们退档。我陪着你,明年重新考,怎么样?” 叶龄仙当然不会让程殊墨为了她放弃大好的前途。但是听他这么说,心里不感动是假的。 程殊墨紧紧抱着她,“仙儿,你要是想哭,别背着我,就在我怀里哭。我这辈子都是你的依靠。” “不过……”程殊墨端起桌子上熬好的米粥,“你哭了这么久,先吃点东西,补充一点水分吧。” 不说还好,叶龄仙一听,鼻子又酸了,“谁还有心思吃饭呀!” 她的下巴紧紧抵着他的肩膀,先是抽泣,再慢慢哭出声,最后,泪水像决堤一般,发泄得彻彻底底。 他是她的男人,就哭一次,就脆弱一次,明天再重新开始吧。 但第二天,天还没亮,叶龄仙睡得迷迷糊糊,就被程殊墨从床上拖起来,帮她穿衣服。 “干什么呀,起这么早?”叶龄仙打着哈欠。 程殊墨帮她系扣子的动作没停,“咱们进县城,去办点事。” “为什么去县城?”那地方太远了,要转汽车,还要有大队的批准函才行,“你跟大队请假了吗?” 程殊墨:“请了。昨天成绩单一出来,我就请了。” 说到成绩单,叶龄仙又蔫儿了下去。 不过,这个时候去县城……她眼睛睁得又大又圆:“难道你要去县城的招生办?” 程殊墨:“对,不亲眼看一下你的数学考卷,我不甘心。” 可这事连叶龄仙自己都死心了,一听要跟公家打交道,她顿时觉得不安。 “还是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前每年高考,都有好学生发挥失常落榜的,也许,我就是这么不走运。” 发挥失常确实是小概率事件,但是程殊墨却觉得这种事,一定不会发生在叶龄仙身上。她是那么认真,那么谨慎的一个人。 考试结束那天,程殊墨把所有的题型写下来,让叶龄仙“复写”了一遍答案。时间那么短,绝对不可能差那么多分,更何况,偏偏就差在数学这一个科目上。 一般人看到低分,大都怀疑是自己没发挥好,哪敢质疑招生办。程殊墨虽然没有参加过高考,但是小时候,父亲有几个教育部的朋友,这些叔叔伯伯来程家做客,偶尔也聊起高考的考试、阅卷流程,程殊墨多少知道一些。 比如,国家并不是不允许考生质疑成绩,甚至还可以查阅试卷,只是大多数人觉得麻烦,或者怕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敢这么做而已。 “仙儿,老子就是信不过自己,也不会信不过你!咱们不怕失败,大不了重考,但是既然有机会找到失败的原因,为什么不去做呢?”程殊墨鼓励她。 叶龄仙像是突然惊醒,是啊,连失败她都接受了,还怕招生办的老师? “可是,招生办的人会让我们看卷子吗?”叶龄仙只担心这点。 程殊墨笑:“这是考生的权益,诉求合理合法,他们凭什么不让看?要是不让看,我就大闹考试院!” 叶龄仙总算笑了,“你又不是孙行者,还大闹天宫呢!” 因为赶时间,夫妻俩简单热了几个窝窝头,就骑着二八大杠上了山。 冬天的山路特别难走,前两天下的雪还没化,泥浆子都冻成了冰棱,车轮一不小心就打滑。 程殊墨只好推着自行车走。叶龄仙在旁边跟着,因为穿得太厚,走路也有些费劲。 她拿出窝窝头,掰成好几个小块儿,小口咬着,还不时喂给程殊墨吃。只是还没走到山顶,那窝窝头就冷成了石头蛋儿。 “扔了吧,别再把牙咯坏了。”程殊墨心疼她。 叶龄仙哪舍得,她把窝窝头放回包里,“晚上回家,咱们再蒸着吃。” 程殊墨点点头,又让她把手揣进自己的棉大衣口袋里。 夫妻俩翻山越岭,就这样彼此扶持着。因为出发得早,总算在天亮时,赶到了镇公社。 程殊墨把二八大杠寄存到红丰供销社,又给叶龄仙买了热腾腾的豆浆和油条,这才匆忙去公社的汽车站转车。 坐在温暖的汽车里,豆浆和油条下了肚,叶龄仙才感觉全身的血管和经脉又活了过来。 这是她第一次去县城,沿途的风景很新鲜。可她心里压着事儿,实在无心欣赏。 “放心吧,不会有问题的。”程殊墨一边给她暖手,一边安慰她。 招生办设在县教育局的一个别院,到了地方,叶龄仙才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天。 星期天,大部分老师和工作人员都没上班,整栋大楼安安静静的,他们实在来得不凑巧。 门口只有一个门卫,一听叶龄仙是来查试卷的,立即不耐烦地驱赶,“走走走,自己水平不行,没考好,还怪上招生办了?” 叶龄仙有些受伤,她亮出自己的准考证,诚恳地解释,“师傅,我们不敢怀疑招生办,就是想看看我的试卷,哪道题没做好,回去再努力。” 门卫大叔更烦了,“光看题有什么用,明年的卷子又不一定考。再说了,要是全县的考生都来查卷子,教育局的大楼早就被挤塌了!” 机关单位,别看是个门卫,平时也总有人巴结着,怎么会把叶龄仙一个小小的知青放在眼里。 见他完全不讲道理,叶龄仙也没辙了,回头对程殊墨建议:“殊墨哥,咱们还是改天再来吧。”话虽这么说,她也知道,如果这一次无功而返,再请假过来就很难了。 程殊墨却笑了笑。 他走到门卫大叔跟前,从书包里翻出一个硬皮笔记本。里面夹着他供销社采购员的工作证。 程殊墨抽出工作证,快速在门卫面前大致晃了晃,语气“这位同志,今年高考恢复,意义重大。其实我们社这次派我过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幕后阅卷工作的流程,以及老师、安保等工作人员的辛苦。好回去整理一下,进行推广、宣传。” 门卫大叔根本没看清程殊墨的工作证,眼睛却发亮,“你们社?什么社,难道是报社?” 他见程殊墨眉清目秀,举止斯文,还在笔记本上刷刷记录着什么,越看越像个记者。 程殊墨但笑不语。 门卫大叔更确定了,“记者同志,不好意思啊,刚刚是我误会了。您放心,我们所有的老师,还有工作人员,包括我,都一直坚守在工作岗位上,为人民服务,为考生服务,回去之后,您可得大力宣传呀!” “那是自然。”程殊墨点头,“考生的试卷都在档案室存着吧?今天是周末,里面有值班老师吗?” “有的,有的,工作第一,就算星期天,我们也不敢懈怠呀!”那门卫就差点头哈腰了。 叶龄仙也是心酸,供销社和报社,只两个字,起到的作用却是天差地别。 “我们能进去看看吗?”程殊墨最后问。 “当然能了,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档案室只有一个中年女老师在值班,因为临近中午,她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 女老师听门卫介绍,说是记者来采访幕后的招生、阅卷工作,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 这年代,能登上报纸的,除了好人好事,就是劳动模范了。女老师很激动,有名有姓地“汇报”起自己的工作,滔滔不绝,简直像在自述一封表扬信。 程殊墨在本子上记了一会儿,这才说起叶龄仙的事,“我这儿有个考生,想知道老师们是怎么批改试卷、怎么统计分数的。您能给她找找自己的试卷吗。” 女老师愣住,倒不是不行,就是有些麻烦。全县成千上万的试卷都堆在这里,她可不想费这事儿。 程殊墨又晃晃自己的笔记本,“考生查自己的试卷,应该不算违规吧?” “不算,当然不算,我这就帮你们找。”女老师笑眯眯。开玩笑,如果记者在报纸上写,招生办不让考生查试卷,那她才麻烦呢。 叶龄仙克制着内心的激动,颤抖着把自己的准考证递上去。 准考证上有公社、大队的名字,还有考场、教室的编号。档案室的试卷,都是分门归类存着的,其实也不难找。 “我们只看数学试卷就行。”程殊墨强调。 这就更简单了。 值班老师很快找到了那一组的数学试卷,又根据编号,找到了叶龄仙的卷子。 叶龄仙闭着眼睛,咽咽口水,心里怦怦直跳,再睁开时仿佛视死如归,才敢低头去看那卷子。 咦,卷子确实是她的答题笔迹,而且正面反面都答得满满的,并不存在漏答的现象。 因为试题很简单,她整张试卷只错了一道填空题,扣4分,得97分,和后来的估分一模一样。 但是为什么,叶龄仙的数学明明考了97分,但是分数表上只有17分呢? “问题可能出在这里。”程殊墨指着卷头的总分栏。 那里写了一个大大的97,但是因为9字歪了,再加上红墨水也不均匀,非常浅,看上去很像17。 “难道,该不会是……统计老师,抄错了分数?”值班的女老师扶着眼镜,恨不得再加一副放大镜,把卷子上的微生物都盯出来。 叶龄仙这辈子、哦不两辈子,都没有这么无语过。这事也太离谱了,说出去谁信啊! “他们怎么能这样啊……” 眼泪哗的一下流出来,但这一次,叶龄仙是激动的,也是幸福的,更是死而复生后,真正的压力释放。 程殊墨拍着她的肩膀,“好了,不哭了,我媳妇的分数没问题,这是不考上了吗,咱要高兴才对!” 相比叶龄仙的委屈,程殊墨却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没有电脑的年代,批改试卷、统计分数都是人在做,既然是人不是机器,出错也是难免的。 在查卷之前,他想过很多叶龄仙落榜的理由。比如试卷弄丢了,判卷改错了,甚至会不会有人故意动手脚,替换了她的试卷,让别人冒领了她的成绩?这些都不是没有可能。 谁知道,偏偏出了个这么乌龙的事件,统计分数出了错。97分统计成了17分,整整少了80分。 80分,足以让一个考生从天堂掉到地狱。 值班的女老师,显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立即向叶龄仙道歉,“叶同志,对不起啊,这是我们工作上的疏忽。这,这,明明也有老师复查的,我们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啊……” “好在,招生工作还没有结束,你放心,我们一定把这个情况向上级汇报,查清楚后,给你一个交代。” 女老师的态度很诚恳,叶龄仙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格。仔细想想,考生试卷那么多,阅卷老师只有几个,统计分数的时候,他们走神、看花眼也在所难免。 既然不是主观上故意犯错,只要能弥补回来,肯定是可以原谅的。别说七七年了,就是后来的高考,流程更严谨,细节更完善,也不是没出过误录分数这样的事,只不过都能被相关部门及时发现、纠正而已。 回去的路上,叶龄仙的心情自然不一样了,坐在汽车里,不时地傻笑着。 “我没考砸,我的数学考了97分呢!”她喃喃道。 加上这80分,叶龄仙是妥妥的县城高考状元,总分比程殊墨这个“探花”还要高。 “是啊,我们仙儿最厉害了,比我还厉害,全县第一名呢。”如果不是在公交车上,程殊墨真想好好亲亲她。 叶龄仙有些不好意思。程殊墨因为报考了外交学院,还加试了英语。他的英语也是满分,只是不能计入总分而已。否则,哪轮得到她当状元。 而且,这次如果没有程殊墨,她一个人,根本不可能翻身。 夫妻俩回到大队,正常参加工作、劳动,什么也没多说,静静地等待着招生办的调查和处理结果。 李青荷在背后,暗戳戳向人咕叨,说叶龄仙之前这么辛苦读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考了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分数?估计上个专科都难。 然而几天后,县政府的一封喜报,让那些嘲笑她的人都闭了嘴。 叶龄仙更新了分数单,以总分487的成绩,成功拿下县高考状元的头衔。 这个分数,无论报什么志愿,都能横着走。既然她报考了戏曲学院,就等着录取通知书吧! 农村里出了个女状元,这可太难得了,所有人都对叶龄仙刮目相看。 别说老树湾大队,就是整个红丰公社,全都沸腾了。 第40章 电话 好成绩带来了底气, 等待的日子并不难熬。二月刚过,立春这天,叶龄仙就收到了戏曲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紧接着, 程殊墨也收到了外交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吴俊和朱红霜虽然分数没有那么高,但他们很幸运,报考了南方同一所高校的冷门专业,也被双双录取了。 老树湾大队, 一共出了四个大学生,还有一个是县状元,整个公社都跟着沾光。 当然了,即使程殊墨和叶龄仙什么都没往外面说,误录分数这种事发生在一个高考状元身上, 还是被信息灵通的吃瓜群众传播开了。 影响之一就是,又有几个自认为“发挥失常”的考生, 也跑到招生办去核查自己的成绩,毕竟,这是每个考生可以享有的权利。至于他们有没有复核成功, 那就不得而知了。 老树湾大队成绩好, 公社也特意发来了表扬信。再加上快要过年了,王支书等村干们心情都不错, 连续三天,杀猪宰羊的, 让大伙顿顿吃上了肉。 过年好啊,每到这个时候, 大队会给家家户户算账。根据这一年挣的公分, 以及平时表现, 每个人都能分到相应的粮油、猪肉, 还有钱和票。知青们除了这些,还能领到组织给他们的补助。 出了状元、发了年货,这可真是双喜临门。 戏迷班一高兴,就在村口搭起草台子 ,连续几天唱大戏。 马金水上次来大队,知道老树湾的戏迷班搞得风生水起,也不拿行家的架子,一直想过来交流交流。 他听说叶龄仙考上了大学,知道叶龄仙很快就要回城,和蒋峥云、关长生一合计,也都跑来“献艺”,说是送贺礼。 “这三个大师傅,要跟我们同台演出?我们先上去,不是丢人现眼吗?”马冬霞有点紧张,又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这次高考,只考了一百多分,语文和数学其实还好,都及格了,就是其它科目太差。 不知道情况的人,都笑马冬霞是自取其辱,说什么“你演了《进城记》,就真以为自己能进城了”? 只有叶龄仙鼓励她,让她再接再厉。所以,有什么心事,马冬霞也愿意和叶龄仙分享。 叶龄仙当然要开解马冬霞,她还指望着,马冬霞以后给红星小学当班主任呢。 这会儿,她拿自己举例:“当初,我第一次去龙虎班,还不是硬着头皮上。大伙唱戏就图个乐呵,心里有个寄托。跟行家切磋,是为了自己进步,有什么丢人的?” 马冬霞听了,满血复活:“行,那我们就上!让大师傅给咱指点指点。” “去吧,马老师!”叶龄仙为她鼓掌。 《进城记》演完,叶龄仙还以为,三位师傅会把这戏批得一无是处。毕竟,她这个编剧不专业,还都是一群戏迷在唱,无论唱腔还是剧本,都有不少硬伤。 马金水却乐呵呵鼓励大家,“唱的不错,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们都快把我们这些老浪,全赶到河岸上了……” 关、蒋两位师傅,也都是只拣好听的点评。马冬霞和戏迷班的人,被捧得高高的,都激动得找不着北了。 叶龄仙不太明白,这三位可不像是只说场面话的人。 马金水见她困惑,笑着解释:“断层了这么久,年轻人里面喜欢唱戏的越来越少了。别说戏迷班,就是咱们龙虎班,都一年比一年难组了。这帮孩子,现在不护着点儿,我们以后就是想骂也没得骂了。” 叶龄仙懂了,马师傅这是对后辈宽容,希望他们走得更远呐。 其实就算时间不断层,在新文化、新科技的冲击下,唱戏这行当,也只会越来越没落。新兴事物总要代替老旧事物,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 指点过后,三位师傅也纷纷上台,展示了自己的拿手绝活。 现在形势宽松了,他们穿着现代装,大胆唱起了古代戏,看得大家如痴如醉,叫好连连。 令叶龄仙最意外的,是“红脸王”关长生。他没有唱最拿手的关公戏,而是用粗犷、压低的“黑嗓”,唱了一段包公戏。 “关师傅的嗓子……这是怎么了?”台下,叶龄仙偷偷问蒋峥云。 蒋师傅叹息,“倒嗓了,就是虎崽出事那天,老关把声带喊坏了,大夫说治不好了,让他以后少唱戏。老关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来还是想上台。他唱不了高调,就改唱包公戏了。” 叶龄仙肃然起敬。 关长生坏了嗓子,却没有选择就此封箱,没有在当红时全身而退。而是放弃“红脸王”的招牌,放下过去的荣耀和骄傲,重新改唱包公戏。 这是对戏台的热爱,也是一个老艺人的风骨。 三位行家和戏迷班同台演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附近的大队。群众们都翻山越岭的,背着马扎过来看。 就连和老树湾素来不对盘的西岗大队,也都不尴不尬地跑过来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来了都是客。王支书组织大家招呼着,还免费供应茶水,两个大队前所未有的和气,真有点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这也算是戏曲文化的魅力了。 老树湾从来没有像今年这么热闹。看着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群,叶龄仙想,也许今天,是她最后一次在老树湾场戏。可是,爱戏的人这么多,他们留下来的东西,总会有人,一代一代传下去吧。 三位师傅虽然厉害,“十八仙儿”的名号也不是盖的。 很快,有戏迷在台下,又是喊“十八仙儿”,又是喊“女状元”的,非要让叶龄仙上台唱,不唱他们就不走了。 叶龄仙也不拿乔,借用马师傅带来的二胡,上去自己拉弦子,唱了一段《劝善》。这是《目莲记》里的经典桥段,也是她从秦婵君奶奶那里学来的。 这是大家从来没有听过的戏,别说观众了,就是三位师傅也都看呆了,只顾着拍手。 马金水年龄最大,资历最老,见识也最多。叶龄仙下台后,他直截了当地问:“小叶,你刚刚唱的,是目莲戏里的段子?” 叶龄仙点点头,也很意外:“马师傅,您也看过目莲戏?” 马金水摇头,“我小时候拜师学艺,听自己师父说过,华西有个栖凤班,《目莲记》、《新窦娥》唱得最好。他们的台柱子,还是位女师傅,大花旦,姓秦。” 难道说的是秦奶奶?栖凤班在华西,唱的肯定是西调,大花旦,招牌戏也都对得上。 叶龄仙语气激动,“那位秦师傅,您见过她吗?能多说说她的事吗?” 马金水却为难,“我那时候唱东调,年龄也不大,跟他们西调的八竿子打不着。除了这些,其它的我也不清楚。只听说后来,日本鬼子打来了,人人颠沛流离的,很多戏班都解散了,就没再听说过她了。” 叶龄仙有些失望,还以为这次就能知道秦奶奶的身世呢,没想到线索还是断了。 “小叶啊,你也别灰心。”马金水想了想,“我还听说,那秦大师傅曾经收了一个关门弟子。说起这弟子,你肯定也知道,她就是京市华声剧团的聂师傅!” “聂丹慈、聂师傅?” 这可真是巧了。难怪“红缨美人”聂丹慈,当初来红丰公社招苗子,对同样融合了西调唱腔的叶龄仙格外青睐。冥冥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牵连。 更巧的是,聂丹慈当时回城,见叶龄仙实在执着,还特意给她留了华声剧团的联系方式。 如今,叶龄仙考上戏曲学院,过了元宵节,她和程殊墨就要去学校报到。老树湾这里,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秦奶奶和丫丫祖孙俩。 秦奶奶从不提过去的事,老树湾的秦家人又指望不上。如果能通过聂丹慈了解到秦奶奶的身世,说不定还能有其它转机。 不过,因为高考成绩的事,叶龄仙还没来得及找聂丹慈求教,自己倒是先接了不少祝贺的、慰问的电话。 最先打来电话的是楚修年。 楚修年没想到叶龄仙考得这么好,激动了半天,比叶考生本生还高兴,“龄仙,你真是太优秀了,居然考上了戏曲大学!学费、生活费什么的,都够用吗,我马上汇给你!” 鉴于某人已经在旁冷面如霜,叶龄仙急忙婉拒,“修年哥,钱的方面真不需要!我已经结婚了,之前的工资和补助都存着呢,上大学足够了。” “是啊,你嫁给了程殊墨,他那样的家庭,怎么可能会让你操心这个。”楚修年语气低落。 叶龄仙只好岔开话题,“修年哥,虽然你不能考大学,但是你可以继续复习考研啊。高考都恢复了,研究生明年肯定也会开放的!” 楚修年却苦笑,“我不打算考研,现在出国政策宽松了,我已经申请出国留学,主要是想带我母亲去国外治疗。” “先生也要申请出国?她的病不是已经好转了吗,我还等着年后回去,给她老人家报喜呢!”叶龄仙着急。 楚修年:“治标不治本,所以我想着,去国外再试试,哪怕还有一线生机呢。” 原来,这就是上辈子他们出国的理由,叶龄仙完全理解了。 “修年哥,如果外面的医疗条件更好,我当然支持你带先生出国。等治好了,你可一定要回来。因为十年、二十年后,我们的国家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外国人有的,我们也会有。外国人好的,我们也会比他们更好!” 在外做游子,如果终归无法融入他人的种族,倒不如回家来的自在。 “龄仙,谢谢你。”楚修年竟然有些哽咽。 挂断电话后,叶龄仙原本以为程殊墨会生气,因为她之前答应过,会和楚修年保持距离,不再单独联系他。 程殊墨摇头,“仙儿,我觉得你最后说的那句话特别好。” 因为父亲工作的特殊性,程殊墨小时候,其实也见过不少人,因为种种原因离开国门。后来千方百计,想要再回来,很多人不能如愿,最后郁郁而终。 “楚修年去的那个国家,我也知道。你放心,大使馆会帮他们找最好的医院,会照顾他母亲的。”程殊墨安慰叶龄仙。 而当叶母丁凤英,也从京市打来电话后,叶龄仙的心情更糟糕了。 这是一个非常不友好的电话。 原来,叶龄仙成了高考状元后,她之前所在的学校、街道,第一时间按照叶龄仙当初分配的工作地址,给肥皂厂发了喜报。 结果发现,女状元本人,根本不在肥皂厂。一深挖才知道,叶龄仙当初的工作,是被她的弟弟顶替了。这姑娘是在农村不忘初心,刻苦学习,才考上的状元。 相关领导当场震怒,把当年参与私换工作的人,全都问责了一遍,该撤职撤职,该查办查办。 丁凤英吓傻了,破天荒主动打来电话,一接通就哭诉,“死丫头,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高考,你弟弟工作没了,刚谈的对象也飞了。还有你爸、你哥在厂里也抬不起头,原本说好的要升组长、车间主任呢,现在也都黄了!”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叶龄仙反问:“你自己造的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怎么着,我好好考个大学,招谁惹谁了,你还怪上我了?” “呸,死丫头嘴犟,就是怪你!你都嫁人了,读书考上大学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要生孩子、伺候公婆?你看看现在,咱家都惨成啥样了,我怎么生了个白眼狼出来!你要是有良心,现在赶紧写一份说明,就说是你当初自愿放弃工作的,也是自愿让给你弟弟的。否则,你大学的学费,我一分钱也不会出!” 原来,这才是丁凤英的最终目的。 叶龄仙都听笑了,弟弟没了工作,丁凤英再花钱给他买一份就行,她这么闹,无非是心疼钱。她人钻在钱眼里,怎么可能再管闺女的学费。 还有父兄被戳脊梁骨,这不是自作自受吗。当初叶龄仙没有工作,不得不下乡时,他们没一个人站出来说话,都默认了换工作的事,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叶龄仙不是圣母,也不爱把正道的光披在身上。恶有恶报,已经大快人心,她没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你们别做梦了,我一个字儿都不会写。” 叶龄仙果断拒绝了丁凤英。 程殊墨本来想,看在长辈的份上,帮岳父岳母一把。但是听叶龄仙说到他们过去的所作所为,心已经硬了,就差出手教训那个白眼狼小舅子了。 仔细想想,叶龄仙其实也有些担心,“等我回去,他们肯定会打听到我嫁了哪家,万一他们去你们家属院闹,影响不好怎么办?” 只能说,叶龄仙对某部某单位的家属大院一无所知。叶父叶母别说去闹了,就是站在门口,看见实枪核弹的哨兵,估计都会吓得腿软,连滚带爬跑回去。 怕小媳妇有压力,程殊墨只能微笑:“放心吧,我父母成天都在外面工作,不会碰上他们的。” 不过工作再忙,临近年关,还是有休息的时候。腊月二十八,程父一早就打来电话,让叶龄仙和程殊墨回京市过年。 儿子儿媳考了这么好的成绩,在亲朋好友里独一份,光宗耀祖的,他们也跟着长脸。 程父的邀请很诚恳,也很期盼,叶龄仙握着电话却有些为难。她在老树湾这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原本计划元宵节再回去呢。 程殊墨看出来了。他抢过听筒,果断替媳妇儿回复,“爸,我在这边的供销社,还有些工作要交接,走不开。龄仙也只能留下来陪我了,你们自己过年吧!” 电话那头果然反应强烈,似乎还有尖锐的女声。叶龄仙听不太清,但看程殊墨头痛的表情,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是啊,儿子儿媳不肯回去陪他们过年,谁家老两口能开心呢。 叶龄仙有些不忍,“殊墨哥,实在不行,要不你先买张火车票……” 程殊墨语气严肃:“叶龄仙同志,这是咱们结婚后头一次过年,我要是先回去了,除夕夜,还怎么过二人世界。” 叶龄仙:“……”这人究竟是怎么把没羞没臊的话,也能说得这么一本正经啊! 这一年没有三十儿,过完腊月二十八后,腊月二十九就是除夕夜了。 除夕这天一早,叶龄仙就去了趟东山,给秦奶奶和丫丫送了不少年货。 丫丫还是呆呆的,怯怯的,不爱说话。秦奶奶的身体似乎大不如从前了。 她听说叶龄仙考了戏曲学院,当时很高兴,但没说几句话,老太太就犯糊涂,啥也不记得了。 本来一到冬天,天寒地冻的,老人家就容易生病,精神蔫蔫儿的。叶龄仙担心着,总有股不详的预感,却也无可奈何, 叶龄仙只能嘱咐丫丫,如果有什么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下山,跑去大队告诉她。 探望完秦奶奶,回到大队,叶龄仙正准备回家包饺子。路上碰见马冬霞,二话不说,把她拉进了大队办。 “龄仙,快,有领导过来看你们了!” 叶龄仙一头雾水。 她赶到大队,只见门口停了两辆气派的红旗轿车,风尘仆仆的,一看就是从大城市过来的。 她走进门,只见正厅里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领导”。 “女领导”穿着崭新的呢子大衣,戴着金边老花镜,目光凌厉。王支书、刘主任都站在旁边,殷勤地讨论着什么。 见叶龄仙进来,她不客气地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将人打量了一番。 叶龄仙有点紧张,还在猜这位是县城的领导,还是省城的领导。 只见她皱着眉,冷哼一声,对左右道:“瞧瞧,我这个儿媳,倒是比照片能看。” 第41章 新年 叶龄仙又意外, 又无奈,她的公公和婆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喜欢搞突袭? 不过,叶龄仙最好奇的是,她们也没见过面,这婆婆怎么会看过她的照片, 还一眼认出了自己? 看婆婆坐着轿车,带着司机和秘书,显然是出差办公,而不是来休假的。 叶龄仙猜得没错,程殊墨的母亲, 严菊严处长,的确不是专程来看儿子儿媳的。 严处长在文宣部门工作, 最近负责核实几个老同志的历史情况,需要出差去实地考察。红丰公社原本计划放在年后,她只是提前几天过来。 至于为什么提前, 严菊复杂地看了一眼叶龄仙, 还不是因为,自家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 连过年都不肯回城跟他们一起过嘛。 说实话,半年前, 儿子程殊墨一纸电报发到京市,说他看上了一个女知青, 想要跟对方结婚, 严菊那时就不太乐意。 她倒不是反对儿子处对象、结婚, 只是觉得他早晚要回城, 最好能从认识的叔伯家里处一个,知根知底的,也有共同语言。 没想到她一调查,这准儿媳出身工人家庭就算了,还是个读过艺校的小戏子,严处长简直气得吐血。 她不明白,程殊墨在老树湾这么多年,都没跟哪个姑娘好过,怎么这么突然就要结婚了? 电报里说,是人家姑娘救了他。可是严菊却觉得,指不定是那姑娘使了什么手段,比如苦肉计,甚至连生米煮成熟饭这样的情况,她都想到了。 严菊当天给程殊墨打电话,坚决反对他们结婚。可是程殊墨呢,什么话都没说。等严菊再打到老树湾,儿子已经不怎么接她的电话了。 最可气的是,她的丈夫程安康,一听说人家姑娘救过儿子的命,二话不说,同意了这门婚事,还把自己存的工资寄了过去。 老两口为此还冷战了半个月。 后来,严菊收到儿子和姑娘照片,已经是他们结婚以后的事了。 严菊心里憋着一股气,程殊墨过去下乡以来,她这当妈的怕儿子吃苦,家里也是省吃俭用,有什么好的,总是隔几个月,就给儿子寄过去。结果他倒好,处对象、结婚这种大事,都不听亲妈的意见了。 万一大院里的亲朋好友,知道自家儿子找了个唱戏的姑娘结婚,她怎么跟人家解释?怎么抬得起头? 严菊一气之下,中断了给程殊墨的各种补贴。希望他能明白“没有物质的那啥,只是一盘散沙”。 然而,严菊没有等来儿子儿媳离婚的消息,反而是他们双双考上大学的喜报,先到了单位和大院。 亲朋好友们都来祝贺,说程家娶了个好媳妇儿,还是个县状元。他们还埋怨严菊,怎么连殊墨娶媳妇这么重要的事,都没有对外公布通知他们。 严菊当时就懵了。这小儿媳考上了大学,还是个县状元?她有那么厉害吗? 今天,小儿媳就在眼前,严菊这么一看,觉得她模样倒是挺白净的,比照片水灵得多。抛开外貌,唯一的优点,大概是学习还可以,脑子不笨,挺知书达理的。 严菊当惯了干部,脾气也直,有什么话当场问了出来,“小叶同志,既然你成绩这么好,考哪个大学不是随便挑?为什么偏偏要报戏曲学院?” 严菊的语气有些严肃,像是质问。大队办的王支书、刘主任,还有跟来的秘书们,都为叶龄仙捏把汗。 严菊其实想说,叶龄仙既然有这么聪明的脑袋瓜子,为什么要去唱戏?如果报个北大、清华什么的,以后也方便转型,还能进入企事业单位。 唱戏的,说到底,以后能有什么前途呢。 短短几分钟,叶龄仙已经从这位婆婆的眼里,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成见。 叶龄仙想了想,认真回答,“我为什么要考戏曲学院?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严菊噎了一下,皱眉,“你都是准大学生了,怎么还能说这种话?要坚持唯物主义思想,要把你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叶龄仙笑了笑。她刚刚其实想说,人们从小到大,所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当时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就像无数个最优解,如果每一次的潜规则没有变,那就说明,当人们走出第一步,就已经决定了最后一步的样子。 开端即是结尾,一叶可以知秋。 当然,如果叶龄仙真这么回答,严菊估计会觉得,这个儿媳读书读傻了。 叶龄仙只能放低姿态:“严处长,您批评的是。” 严菊这人吧,吃软不吃硬,儿媳妇服服帖帖的,她也不好老端着架子,“我也不是批评你。就是觉得,唱戏能有什么前途,你已经嫁给殊墨了,以后从戏曲学院毕业,难不成还能学成……那样的名角儿大家?” 严菊举的几个例子,都是国粹级别的大师,他们因为坚守气节,经历传奇,而在梨园史上划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叶龄仙光是听到名字都崇拜不已,只能望其项背。 她老老实实承认,“想成为那样的大师,功夫、天赋、机缘,缺一不可,我确实做不到,也学不来。” “你也知道自己不行?敢情玩票呢!”严菊突然又有点恨铁不成钢了。 “也不是。”叶龄仙继续道,“那些大师是史无前例的创造者,他们应运而生,后人很难再达到那样的高度。但是,总要有人唱戏啊,所以,我只想做一个称颂者,传承者,让更多人记住戏曲,也记住戏者。至少记住,有人曾经那么轰轰烈烈地唱过戏。” 因为纸的发明,唐诗、宋词、元曲、清明小说,都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而那些戏曲,在没有留声机、磁带、摄影机的年代,可光有纸张可不够,还得靠口口相传。 曲牌曲调流传下来了,“流传”这件事本身,也是值得流传的。 听叶龄仙这么说,严菊不禁想到,她这几次出差,也接触过不少老一辈的民间艺术家。哪个不是饱经沧桑,却依然热爱乡土,热爱生活,心怀民族大义。 “你这小媳妇儿,想法倒是挺纯粹。” 严菊这么一说,整个屋子的人,都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严处长虽然脸上不赞成,但是她心里知道,刚刚的“大考”,叶龄仙是及格的。 其实,随着叶龄仙高分考上戏曲学院,严菊对叶龄仙的怨忿,已经从身份不明凭空出现、拐走自家宝贝儿子的小戏子,变成了勉强能承认名分、但这丫头也太不懂事了需要回去慢慢教的小儿媳。 试想一下,如果叶龄仙落榜,严菊完全可以等着程殊墨回城后,跟小戏子异地、聚少离多而慢慢离婚、分手。才不会像现在这样,害得她一听儿子不回来过年了,就在家坐不住,不顾丈夫程安康的反对,非要亲自过来。 这一过来,亲眼见了本人,严菊才算是放心一些。 她似乎已经明白,自家儿子为什么喜欢这个姑娘,死活非要娶人家了。 如花似玉,清透水灵,还带着一点自我和英气……严菊已经开始相信,这姑娘可能真的救过程殊墨了。 甚至说,哪怕叶龄仙不是唱戏的,这样的小姑娘,程殊墨估计也会沦陷,也会喜欢得不行。 说到这没良心的儿子,严菊气不打一出来,“你们既然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为什么不尽快回城。家里这么多长辈,都等着见你们。殊墨提前回来,也能去拜访几个老教授。这样,他以后到了外交学院,也好有个照应。” 严菊这么说,倒也不是故意发难,她刚跟老树湾的村干部们聊过,知道叶龄仙和程殊墨,一个担着小学老师,一个担着供销社采购员,的确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可她心里就是气呀,老父亲老母亲都这么多年没见儿子了,他们就不能提前把工作交接好,赶紧回京市过年吗。 叶龄仙一时语塞,只能老老实实道歉,“严处长,对不起,是我们考虑不周……”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程殊墨急匆匆地跑进来,喘着气:“妈,您怎么来了?” 严菊腾地一下站起来,“小墨……” 隔了这么多年,严菊再见到儿子,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身边的工作人员见程殊墨来了,自然是打小就认识的,都自觉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母子。 “你这孩子,长高了,也瘦了……”严菊的话里全是心疼。 程殊墨脸上也感慨万千,嘴里说的话却是,“妈,您别怪龄仙,是我自己决定年后再回去的。” 严菊顿住,捧在手心的儿子,他突然就不香了。 虽然程殊墨之前在电话里,一直把原因往自己身上揽。但是知子莫若母,他有什么心思,严菊可是一猜就准。 这会儿,程殊墨脸上挂着汗,一看就是刚听到消息,从家里匆匆跑过来的。就连手上、袖口上还粘着包饺子的面粉,没来得及清洗。 严菊见他这样,更加证实了什么,立即板着脸:“小墨,你怎么跟妈说话呢。龄仙是咱家的媳妇儿,我说她两句都不行吗?” “行,当然行。”程殊墨立即笑,“妈,今天见到您,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敢有意见。我刚刚也是担心您,怕您这么远,出差过来太辛苦。” 这小子,总归说了句人话,严菊心里好受了一些。 严菊还想再说几句,却见程殊墨小心翼翼地拿眼神询问叶龄仙,大意是“怎么样,刚刚我妈没对你说什么吧?” 叶龄仙则轻轻摇头,用眼神回“没有,严处长对我很好。” 严菊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怕她吃了他媳妇儿不成? 叶龄仙看出来了,悄悄退出堂屋,想让他们母子单独说会儿体己的话。 严菊却拉住她,“你就在这吧,跟我说说,这几年,你们在老树湾都是怎么过的。 叶龄仙:“严处长……” 严菊又不乐意了,“这又没外人,叫什么处长,你该喊我啥?” 叶龄仙愣住,程殊墨却鼓励地看着她,叶龄仙心中一暖,恭恭敬敬朝严菊喊了一声:“妈——” 严菊总算是笑开了花,又问了不少他们考试的事。 叶龄仙和程殊墨都很默契,只拣轻松的事情说,困难挫折什么的,都过去了,也就不算什么了。 聊到后面,叶龄仙请严菊去他们的小石院过年。 严菊却摇头,“我稍后去省城,下午坐飞机,晚上还能赶回京市,老头子一个人在家,我到底不放心。” 叶龄仙微微吃惊,公公和婆婆似乎并不像她以前猜测的那样,感情不太和睦。相反,老夫老妻非常关心彼此,倒是程殊墨听到父亲,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收起笑容,平静道:“那您回程平安。” “你这孩子,也不关心一下你爸,自从你说不回家,他几天几夜都睡不好觉。” 严菊埋怨着。又见儿子铁桶一样,油盐不进,便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这时,有秘书敲门进来,提醒严处长,预定的时间快到了。 因为怕误机,严菊再不舍,也只能先回去。 临走的时候,严菊掏出一张存折,硬要塞给叶龄仙,“这些钱你们拿着,给自己置办一些吃的,新衣服什么的。但也别买太多,穿的用的、还有彩礼三金,家里都备好了,等你们回家,大学开学前,咱再办一次婚宴,让亲戚们都过来,大家认识认识。” 这恐怕是二老半辈子的积蓄了,叶龄仙当然不敢要,求助地看着丈夫。 程殊墨这时也说,“妈,您先帮我们保管着吧。我这儿一堆烟酒朋友,别转头给您霍霍光了。” ”严菊瞪他一眼,“都结婚了,还不收心?”她又嘱咐叶龄仙,“龄仙,你多管着他点儿。” 叶龄仙笑着答应,严菊这才把钱收回去。 送走了婆婆,叶龄仙总算感到了一股踏实的满足。 回去的路上,她问程殊墨,“婆婆怎么会见过我的照片啊?”她记得结婚时拍的照片,都一张不差地摆在家里呢。 程殊墨答:“那天,我让照相馆的师傅洗了两份,其中一份直接寄回城了。我媳妇儿这么好看,让他们提前看到,总归是好的。” 原来,他在背后默默做了这么多。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小路上安安静静的,飘着炸年货的香气。 叶龄仙用不着羡慕,回到家里,他们也能继续包饺子了。 包饺子用的面、肉、菜,都是大队发的,也是他们辛苦一年的劳动成果,吃起来格外香。 叶龄仙嫁给程殊墨,之前为了学习和练戏,做家务的时间很少。后来考上大学,程殊墨也没让她改习惯,依然极少让她进厨房。 今天包饺子,和面、盘馅儿,都是程殊墨在忙活,叶龄仙象征性地擀了几个饺子皮,就被程殊墨赶去卧室整理东西了。 是啊,马上要回城,这么多家居物件,肯定不能都带走,需要提前慢慢处理。 夫妻俩合计着,可以把书捐给红星小学,既能完好保存,又能让孩子们多学些知识,物尽所用。 吃完饺子后,到了深夜。有村民陆续放起了烟花爆竹,声音轰隆隆的,也一惊一乍的。叶龄仙怕吵,早早洗完澡,上床睡觉了。 不过,上床太早,没有困意,夫妻俩只能盖着棉被纯聊天。 因为婆婆的到来,即使程殊墨表现得再平静,叶龄仙也能感受到,他是高兴的。 所以前半夜,他们聊了很多程家祖辈的事,还有公公婆婆的事。 “今天我其实好紧张啊,还以为婆婆会比公公还严厉,没想到,她会主动来看我们。殊墨哥,你父母真好。” 叶龄仙想说,正因为公婆的好,才能教出这么好的儿子吧。都说人人生来平等,但更多的时候,家庭的先决条件不一样,孩子的起跑线也不一样,未来走的路更是不一样的。 “所以,公公肯定也是一个特别好的父亲,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人。”叶龄仙又感慨。 程殊墨的声音却很闷:“在工作上,我爸确实很了不起。但是在家里,我实在不愿承认,他是一个好父亲。” 叶龄仙:“为什么这样说?” 程殊墨沉默了一会儿,第一次向叶龄仙说起了童年的事。 程殊墨的父亲程安康,是华国成立之初,最早被派往苏联的那批高级译员。因为翻译的资料太过机密,亲朋好友,甚至父母兄弟,都不知道程安康去了哪里——包括他当时正在交往的女朋友。 后来,赶上三年天灾,农村和城市的日子都不好过。程安康的对象实在扛不住压力,结束父母的安排,嫁给了肉联厂的一个保安,还生了一个男孩。 等程安康完成任务归来,早已物是人非。 又过了两年,程安康经人介绍,和严菊结婚,婚后生下了程殊墨。 那位前女友却过得很不如意。她的丈夫整日酗酒,最终得病早逝,留下一对孤儿寡母,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他们实在忍不住,托人求到了程安康这里。 程安康是个心软念旧的,时常出钱救济前女友母子,但也仅限于此,从未越过雷池一步。 而严菊的眼里,自然容不得沙子,程父程母无休止的冷战和争吵,也就从那时开始。 程殊墨小时候,受母亲的影响,对父亲的感情也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生分,慢慢地就变成了今天这样。 “其实我也知道,我爸没做过对不起我妈的事,顶多有些风言风语,老两口的感情也时好时坏。但我爸的心,好像总有一块儿是分给别人的,不完整的。” 程殊墨继续道,“当年 ,我不能去兵团当兵,是因为跟雷彪打架,我不怪我爸。可他转头,就把推荐名额给了那个女人的儿子……” 程殊墨说不下去。 叶龄仙心疼死了。她紧紧抱着他,劝慰他,“殊墨哥,父母那辈都有特定的时代经历,咱们理解不了,不如就往前看。你想啊,如果你没有来老树湾,或者我没有再唱戏,我们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夫妻,走在一起……” “没有那种可能,不准再胡思乱想!”程殊墨惩罚地咬她。 怎么会没有这种可能呢,叶龄仙根本不敢想起,他们的上辈子的事。 这个并不美好的小秘密,就让她一个人咽着,慢慢淡忘在记忆里吧。 到了后半夜,叶龄仙迷迷糊糊地睡着,却听见耳边似乎有人叫她的名字,“龄仙”、“仙儿”……声音急促不安。 叶龄仙打开灯。只见枕边的男人,眉头紧蹙,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叶龄仙急忙唤醒他,“殊墨哥,我在!” 程殊墨终于清醒,眼睛里一片血红。 “殊墨哥,你刚刚做噩梦了吗……” 叶龄仙话音未落,就被程殊墨紧紧地抱住了。 他的力气很大 ,像要把她镶嵌在自己的怀里,永远不放开。 “仙儿,我刚刚梦见……”程殊墨的声音沙哑,晦涩,“我梦见你,在另一个世界,嫁给了别的男人……” 叶龄仙心中一惊,难道说他也“看见”了什么? 她故作轻松,“怎么可能啊,殊墨哥,除了你,我还能嫁给谁?” 程殊墨摇摇头。 梦里的画面,大都已经记不清了,包括“那个男人”的脸。 他只知道,在那个梦境里,叶龄仙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回城。 而他自己,也是在十年之后,才知道,他当初在老树湾大队,唯一暗恋的那个、唱戏时救过他女孩子,是叶龄仙。 他立即动用关系,从京市赶过去,要把叶龄仙带回城里,但是这个女孩子,已经被十年的辛劳、磋磨,带走了健康,最终消逝在去医院的路上。 梦境的最后,程殊墨被滔天的愤怒和嫉妒席卷,面对挑衅一时冲动,失手打死了那个欺负过她的男人,自己也付出了牢狱的代价,孤独终生。 太痛苦了,一回想就肝肠寸断。 “仙儿,对不起,我不知道,也许在某个世界,某些时候……我并没有好好保护你。”程殊墨还在自责梦里的自己。 叶龄仙哽咽了,“殊墨哥,那只是梦,不是真的。现在,我好好的,我们都……” 剩下的话,都被程殊墨吻进了肚子里。 像是后怕,像是不安,也像是发泄着什么。程殊墨疯狂地亲吻带着叶龄仙,他想要确定,她是真实的,属于他的。 叶龄仙被动地感受着他的温热与温柔,渐渐地,也忍不住动情地回吻着他。 或许是因为今夜,他们都坦诚了“往事”,都敞开了自己的心扉,所以才能放下一切包袱,把彼此当做此彼,尽情拥吻着,感受着心神合一的每一分、每一秒…… 直到身体传来异样,叶龄仙抓住一丝理智,“殊墨哥,我们没有……” “我们有。”程殊墨从床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纸袋。 叶龄仙的脑子,轰得一声炸了。 她又一次失去理智,再也无法掌控自己。 “仙儿,别怕,交给我……” 程殊墨再次附上她的身体…… 第42章 族谱 第二天早上, 叶龄仙是被某人的深吻弄醒的。 或许因为那个逼真的梦,再加上充足的“准备”,这一夜, 程殊墨好像得了肌肤饥渴症,紧紧贴着她,甚至还压着她的腰和背,从后面狠狠要了一回。 叶龄仙从小练功, 就算身体再柔韧,也受不了这种频率的折腾啊,她求饶地喊了半夜“殊墨哥哥”,殊墨哥哥快到天亮,才想起来要疼媳妇, 排山倒海地释放出来。 “仙儿,你怎么这么好……”程殊墨觉得, 哪怕世间最美的词汇,都不足以来形容他的妻子 叶龄仙看着满地的“小雨伞”,实在气不打一处来。 她用力推他, “程殊墨, 你到底什么时候买的……这些玩意!”那三个字实在羞于其耻。 “避孕套吗,上次, 我去县城供销社买录音机,在医院旁边看到有卖这个的, 所以就想着买回来,先备着。” 程殊墨打开柜子, “其实不止这个, 里面有个小药箱, 我还备了些治疗感冒、跌打损伤的常规药, 也有一些急救的药……” 备什么备啊,她以为他们是情不自禁,原来是有人早就算计着呢。 叶龄仙气得咬他肩膀。 程殊墨身体一僵,又要缠上来,叶龄仙却轻巧地躲开,坚决地跳下床,软软糯糯地撒娇:“不要了,公鸡都打鸣了,今天大年初一,等下有人来串门的!” 程殊墨心里有些酥,只好放开她,认命地起床,打扫起了屋子。 过年最开心的还是小孩子,因为可以放鞭炮,挨家挨户地串门拜年,还能领到压岁钱。 叶龄仙当了半年小学老师,每个孩子都特别爱戴她。叶老师的家里,自然是拜年的必去之地,太阳刚爬起来,她家里就多了一群小朋友 。 叶龄仙赶紧把剩下的小雨伞收起来,全都锁进柜子里,就怕被小孩子拿出去,当气球当吹着玩儿。万一被人看到,她这一辈子的老脸估计都丢尽了。 程殊墨则忙着给小朋友们发红包、发糖果。 看着小媳妇不太自然的走路姿势,程殊心里有些自责,又有一点无耻的甜蜜。 到了晚上,叶龄仙再不准他碰自己。其实也是担心小雨伞的质量问题,她可不想半年后,大着肚子去学校上课。 程殊墨也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再弄伤了媳妇,只紧紧贴着她,爱怜地科普着书里的计生知识。 听到一半,叶龄仙很是抓狂:“什么安全期、危险期的,外国人研究的也不一定对!总之,大学毕业前,没有……那个的话,你别想再碰我!” 程殊墨却笑,“好,只要有那个,我们就可以做。” 叶龄仙:“……”她不是这个意思啊喂! 到了大年初二,叶龄仙也少不得出去拜年。 她和程殊墨计划着,先去王支书王大婶家,再去东山看秦奶奶和丫丫,这样,下午能在东山待的时间更长一些。 可他们刚出门,丫丫就从村口匆匆跑过来,声音呜咽着,脸上全是焦急的泪水,“老师,不好了,我奶奶她……” 叶龄仙一惊:“秦奶奶怎么了?” 因为跑得太快,再加上哭得不行,丫丫上气不接下气,只能断断续续解释,“奶奶早上,心口疼,摔倒了……” 老人身子骨脆弱,一旦摔倒,都可能引发致命的危险。 程殊墨冷静分析:“秦奶奶可能是心梗,家里的药箱有救心丸,你先拿过去。王大婶学过中医,我去找她,马上就到。” 叶龄仙不是医生,再急也没有用。幸亏家里备了药箱,在这一刻是多么珍贵。 她取了药,牵住丫丫的手,飞快向东山跑去。 秦奶奶的病比想象中严重。 叶龄仙赶到时,老人半昏迷躺在床上,意识模糊,气息也非常微弱。叶龄仙急忙掏出救心丸,让秦奶奶服下,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脸色才缓和一些。 “老师!”叶龄仙忍住哽咽,担心地唤着。 秦奶奶双目半垂,眼珠仿佛动了一下,又变得毫无生机。 叶龄仙心底一沉,只怕秦奶奶这次是凶多吉少。 王大婶很快赶到,王知书也跟着来了。 王大婶给秦奶奶号了一下脉,又扒开秦奶奶的眼皮,看看她的瞳孔,叹息走出了小木屋。 王大婶:“是突发心梗。秦姑这次怕是大限到了,好在及时吃了救心丸,用汤药最多再吊三天,还是准备准备后事吧。” 叶龄仙呆住,难以相信,她急得流泪:“怎么会这样,秦奶奶过年前还好好的。她现在还活着,公社治不了,咱们快送她去县城治啊!” 王大婶摇头:“心脏病不能随便移动,更何况,秦姑这么大年龄了,身上还有其它病。如果现在把她抬下山,根本经受不住颠簸,估计还没到县城,人就没了!” 叶龄仙还想坚持。 王大婶又劝:“龄仙,我知道你心疼秦姑。但是人斗不过天,村里的老人,到这个年纪都这样,救不活的。最后几天,倒不如问问秦姑,看她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听了这话,旁边的丫丫,就是再懵懂,也明白了什么,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喊着闹着,要奶奶醒醒。 在场的人无不心疼,可怜。 叶龄仙忍住泪水,把丫丫抱给王大婶哄,自己半跪在秦奶奶的床头,小心地问:“老师,您心里还有什么事儿,或者想做什么,可以跟我说说,我都给您办好!” 秦奶奶听到这句话,浑浊的双眼再次动了动,流下了悲鸣般的泪。 叶龄仙凑近耳朵,听见老太太似乎喊了一声,“娘——” 老人的声音虚弱,呜咽,也是她返璞归真,内心深处的牵挂和夙愿。 叶龄仙明白了,秦奶奶还是想认祖归宗,想和山脚下的母亲葬在一起。 王支书显然是料到的,因为秦奶奶以前腿脚方便的时候,就多次找他们反应过这件事。 “可是这件事,秦家那边,恐怕不太好办啊……”王支书语气为难。 叶龄仙:“支书,就算再难,咱也得想办法,圆了秦奶奶的心愿。不然,老人家不会瞑目的。” 上辈子,叶龄仙或许还有回城、落叶归根的执念。而这辈子,她早已看破了生死,觉得身体和灵魂是两种可以切割的概念。人的身体死后葬在哪里,哪怕化骨成灰,都不该影响灵魂的纯净和独立。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叶龄仙这么幸运才,能重活一次。她非常理解秦奶奶最后的愿望。老人漂泊了一辈子,生前唯一的温暖,大概就是来自母亲的关爱吧。 所以,叶龄仙必须帮秦奶奶如愿。 王支书无奈,只好把秦家目前辈分最高的秦金贵、高玉梅夫妻俩,请到大队办,商量秦奶奶的后事。 秦家夫妇身后跟着他们的儿子癞三。癞三估计腰还没好利索,一见叶龄仙就怒目圆睁,恨得牙根儿疼。 程殊墨冷冷地看他一眼,癞三立即就怂了,畏缩地躲着。 高玉梅见儿子这样,又气又心疼,上来就嚷嚷,“东山那个老不死的,可真会挑日子,大过年的找我们,晦气不晦气啊!” 叶龄仙心里正难受,恨不得撕烂她的嘴。可她现在有求于人,只能压着脾气说话,“秦奶奶好歹也姓秦,你们到底是一家人,只要你们同意让老人家回族谱、入祖坟,办后事的一切费用,我都可以承担。” 高玉梅声音刺耳:“你说得好听,这是在祖坟里挖块地、刨个坑的事吗?族谱既然除了名,她就跟我们没有关系了。现在,她想埋在祖坟里,万一影响了老秦家的风水,谁来负责?” 癞三见爹娘都这态度,更是变本加厉:“就是,依我看,就让那老太婆在祖坟外围,找个荒山野岭,挖个坑,随便埋了得了!她这辈子没结婚,谁知道年轻时在外面,有没有跟人鬼混过,老了连冥婚都没人敢娶!” 叶龄仙忍无可忍,挥起手臂,狠狠打了癞三一记耳光,“你他妈说的是人话吗,秦婵君是你的亲姑奶奶,当初你太爷爷要不是把她卖到戏班,换来救命的粮食,你爷爷、还有你爹,能活得下来吗?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癞三被这一巴掌打得不轻,估计牙齿都松了几颗。他下意识要还手,可是程殊墨已经挡在叶龄仙的面前,他只能转身哭爹喊娘了。 高玉梅见儿子被打,刚想尖叫,也被叶龄仙子骂起来,“还有你,高玉梅。不管你是高家人,还是秦家人,你总归还是个女人吧!秦奶奶一生清清白白,你也配诋毁她?以后,你要是再敢在外面乱说,别怪我不客气!” 对付这种不讲理的人,只能用不讲理的办法。叶龄仙确实骂得好,但是事情反而更难办了。 秦金贵的脸色非常糟,“哼,既然知青这么厉害,就让老太太跟他们改姓好了!” 王支书急忙劝:“老秦,话不能这么说,秦姑一辈子也不容易,都是一个生产大队的,实在不行,知青和队员们都凑点钱,就当在你们家买个牌位。总不能让秦姑身后,连个磕头祭拜的地方都没有吧。” 这就是想花钱摆平的意思了。 高玉梅伸着脖子,明显心动了。他家癞三名声不好,还伤了腰,以后找媳妇儿更难了。要是真能赚一笔钱,当做彩礼,儿子的婚事就不愁了。 秦金贵却木着脸:“支书,这不是钱的问题。我老早就说过了,大姑娘要入祖坟可以,得让一半的秦家人都同意才行。” 叶龄仙绝望了。 一个秦金贵都搞不定,更何况周边几个大队、成百上千的那些秦家人?他们平时,还不是看秦金贵的脸色说话?而且,秦奶奶的时间不多了,根本等不了,否则高玉梅也不会这么猖狂。 这就是谈不下来了。 秦家三口人得意地离开,叶龄仙只觉得挫败。 秦奶奶一直撑着最后一口气,是留恋,也是不甘,叶龄仙实在不忍心让老人家以后死不瞑目。 程殊墨安慰她:“别急,我们再想想,老人家搬上东山前,身边还有哪些人?总会有办法的。” “聂丹慈?”叶龄仙像是抓住了什么。 马金水曾经说过,京市华声剧团的聂丹慈,她最早的师傅就姓秦,还是华西栖凤班的台柱子。 不知道这位姓秦的大花旦,是不是秦奶奶,既然有一线希望,总要试试才行。 叶龄仙回了趟家,取来抄着华声剧团联系方式的笔记本。 电话转了几个线,很快被接通。 叶龄仙的声音充满了期盼,“您好,您是聂老师吧,我是红丰公社的叶龄仙。打扰您了,请问……您知道一位名叫秦婵君的老艺人吗?” 回应她的,是死寂一般的宁静。 挂断电话,叶龄仙心情沉重地回到东山。 王大婶组织了几个女同志,已经开始帮秦奶奶赶制寿衣。 知青们也都来帮忙,刘主任安排女知青们裁剪着白蓝布,男知青和男队员们,则在王支书的带领下,砍树伐林,准备棺木。 农村都这样,在老人行将就木时,提前给老人冲喜,就算回天乏术,也不至于太匆忙,什么都没准备。 晚上,叶龄仙把丫丫哄睡了,坐在秦奶奶的床边,彻夜照顾着,跟老人说着话,但更多的时间,她都是在自言自语。 “仙儿,人各有命……”程殊墨担心着,却也说不出顺其自然四个字,只偶尔进来,送一些吃的喝的。 聂丹慈赶到老树湾大队时,已经是后半夜。 “聂师傅?”叶龄仙惊讶。她知道聂丹慈会来,只是没想到,聂丹慈会来得这么快。 聂丹慈穿着黑色的呢大衣。转机又转车的缘故,她脸上没有化妆,全是疲惫和风霜,连白头发也多了一些。 “我师父……她怎么样了。”聂丹慈声音沙哑,明显也是哭过。 叶龄仙急忙让出位置,哽咽着回答:“秦奶奶她……” 聂丹慈踉跄着走过去,看清老人的脸,一下子跪在地上,大哭着:“师父,我来晚了……” 秦奶奶听见有人喊她“师父”,似乎认出了来人,双手激动地颤抖着,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龄仙的眼泪也被引出来。 她无比后悔,没有早一点拨出那个电话。谁能想到,秦婵君奶奶就是当年栖凤班的第一当家花旦。而聂丹慈,是她唯一的关门弟子。 聂丹慈四十多岁,到底比叶龄仙成熟稳重一些。她这次过来,不仅带了助理,随行的还有一位医学专家。 然而,老专家用听诊器测了秦奶奶的心脏和肺部,又看了看她的瞳孔,也是摇头叹息,“丹慈,多跟老人说说话吧。” 聂丹慈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 后半夜,等秦奶奶睡着了,叶龄仙挑重点,把自己遇到秦奶奶的经历,都告诉了聂丹慈。 当然也包括秦家那对极品夫妻。 “无知,无赖!”聂丹慈气得大骂那些人。 聂丹慈没想到,师父晚年会过得这样凄苦,她伤感地回忆着往事。 “遇到师父那一年,我才六七岁。日本鬼子打过来,全家都在逃难,我跟家人走散了,用煤核把脸涂黑,故意装成男孩子,一路讨饭,才讨到栖凤班。那些年,栖凤班的日子也不好过,没人肯收留我,只有师父可怜我,总是把自己的口粮省出来一半,喂给我。后来,她又教我学艺,才让我有了今天。 “那时候女人唱戏难啊,没人听我们咿咿呀呀,师父就下了狠心,教我刀马旦的工夫,放大招,才能留住观众。那时候的拳脚功夫可是真打,既能在台上立足,也能在台下不受人欺负。” 叶龄仙忍不住问:“既然栖凤班这么出名,为什么后来解散了?” 聂丹慈:“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后来日本鬼子越来越多,老百姓都往西、往南逃命去了,谁还有心思听戏?师父不愿意给日本人唱堂会,栖凤班撑不了多久,自然就散了。 叶龄仙心生敬意,都说戏子无情,可是战火纷飞的年,也有花旦断发、男旦蓄须这样的深明大义。 聂丹慈继续道:“也幸亏我在栖凤班学了一身本事,唱出了一些名堂。后来,我家人无意中在报纸上,看到栖凤班的演出照片,这才找到了我,带我去陕北避难。可是建国后,等我再回来,就再也找不到师父她老人家了。” “那时候的演出,还有照片?”叶龄仙灵光一闪。 “是的,那时候很多地方都有报社,我们每到一个地方演出,都会有记者来拍照、采访。” 聂丹慈说着,让助理打开行李,从里面取出几个档案袋,里面是报纸、戏本、老照片,无一不记录着栖凤班,以及秦婵君当年的演出盛况。 照片里的的秦婵君风华正茂,举手投足都是英气。 聂丹慈遗憾道:“那时候,照相机并不罕见,就是留声机、摄影机太少,几乎没有留下师父的声音和影像。” 叶龄仙却如获至宝,“聂师傅,这些足够了!” 她拿起档案袋,刚走到门口,程殊墨就从外面进来,“怎么了?” 原来,他也一直在陪着自己熬夜。 “殊墨哥,我有一个主意。”叶龄仙语气激动,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程殊墨怔住:“你想给秦奶奶申请民间艺术家的荣誉称号?” 叶龄仙点头:“前天婆婆不是说,上级正在调查一批老同志的历史情况,打算给他们平反吗?我想着,以后老艺术家们,肯定也会得到尊重的。不如我们直接找县里负责文化宣传的领导,看看能不能给秦奶奶申请一个民间老艺人的称号。这样,就算秦奶奶不能入祖坟,也会有名有姓的,让更多人记住她。” 一个人不在了,但是能留下姓名,让人记住她的贡献,总归是好的。不管能不能成功,她都要试一试。 “我明白了。仙儿,这事交给我来申请。”程殊墨接过资料。 过去几年,唱戏的老艺人还是“坏分子”、“下九流”,但是今年八月,上面已经正式宣布,大运动结束了。很多政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大的方针路线已经改变,文艺复兴,百花齐放也是早晚的事。 程殊墨先把电话打到了母亲严菊那里,严菊也是老一辈,见多识广,自然也听过栖凤班的名头。 栖凤班的老师傅曾经拒绝给日本人唱戏,解散后还免费路演,给穷人唱戏。这样的骨气,当然值得称扬。她立即给当地打电话,请负责文化宣传的同志核实这件事。 严菊强调着:“殊墨,我只能请相关同志先去老树湾看看。至于这位秦老太太,是否符合民间艺术家的标准,还是要根据当地的调查结果来判断,不是咱们某个人说了算的。” “妈,我知道,谢谢您。”程殊墨放下电话。 有了京市的关注,县里办事自然高效,当天晚上,就有一个姓赵的特派员,风尘仆仆,赶到了老树湾。 公社知道了这件事,更是派了不少人过来,参与协助调查。 老树湾大队难得来了这么多“领导”,村民们一个个都好奇,这秦婵君奶奶到底是什么来头。 赵特派员也是老同志了,他先是探望了秦奶奶本人,又看了秦奶奶的资料,立即明白了老人现在的情况,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聂丹慈已经清楚叶龄仙的目的,也亮出自己华声剧团团长的身份,做证道:“赵特派员,我师父无论技艺,还是人品,都是年轻一辈戏曲人的表率。如果没有师父她老人家,就不会有今天的聂丹慈,我们华声剧团,也不会有那么多优秀的戏曲传承下来。” 赵特派员点头,“是啊,秦大师傅德艺双馨,是当之无愧的民间艺术家。您放心,我马上去上报材料,一旦审核通过,就会给老人授予名家称号!”他故意高声道,“这以后啊,说不定秦大师傅还能载入县志,立碑著书,让老人整个家族也都跟着沾光呢!” 叶龄仙当然知道,名号如果真的申请下来,也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几年后的事。但是秦奶奶还有一口气,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她心中感慨,扑到秦奶奶面前,大声喊:“老师,您都听到了吗,县里的领导说,您是德艺双馨的民间艺术家,您为戏曲艺术做过贡献,您永远是秦家人的骄傲!” 秦奶奶似乎听到了,眼角又湿润了。她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四周,神智似乎也恢复了,微笑着呢喃:“丹慈,龄仙……” 叶龄仙和聂丹慈对视一眼,知道秦奶奶这是回光返照,她忍着悲恸,俯身问到:“老师,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秦奶奶刚要说话。门帘突然被掀开,冲进来一群黑衣素服的男女,竟然都是本地的秦家人。 秦金贵和高玉梅领着后生们,当着众领导的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喊:“我的亲姑奶奶,侄儿侄媳给您磕头了——” 原来,这帮人在外面听县领导说,以后要给秦奶奶著书立碑,那多光宗耀祖的事啊,他们也都是“名人之后”了,立即改变主意,上赶着来认亲了。 叶龄仙心中再鄙夷,也知道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她抓住机会,问秦家两口子,“既然你们都认了秦奶奶,那么现在,秦婵君的名字,还能不能写进族谱?老人家百年之后,还能不能入祖坟?” 有领导盯着,秦金贵只能讪讪地赔笑,“能的,怎么不能。我们马上找人修改族谱!” 事实上,刚刚,秦家祖坟的地界里,他都已经命人开始挖坑了。这年头虽然已经开始推崇火葬。但是老一辈人火化后,骨灰还是要埋起来的。而这位姑奶奶的新坟,就定在她本家母亲的墓穴旁边。 高玉梅甚至道:“姑奶奶膝下无子,到时候我们再挑一对姑娘、小子过继过去,还要年年给老太太烧香磕头的!”有了名人光环,小辈们社会地位也高,在相亲市场自然更吃香了。 秦奶奶似乎也听见了,再也忍不住,在胸膛里发出一阵呜鸣,大概还是喊“娘”,但这一次,她脸上的表情是欣慰的,圆满的。 怕秦家人再刺激到老人,叶龄仙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再回到屋子,聂丹慈正跪在秦奶奶床边,低声说着什么。 聂丹慈见叶龄仙进门,急忙道:“龄仙,你过来,快跪下。” 叶龄仙不明所以,还是依言跪在秦奶奶床前,她疑惑地问:“聂师傅,这是……” 聂丹慈瞪她一眼,“叫什么聂师傅,叫我师姐。刚刚,师父说了,你也是她最得意的徒弟……” “师姐?”叶龄仙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激动地看着秦奶奶,老人家这是正式收她为徒了。 “师父!”叶龄仙含着泪,对秦婵君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师父,您放心,我会谨记您的教导,好好把戏唱下去!” 秦奶奶抬起手,爱怜地摸摸叶龄仙的头发,又在房间里寻找着什么。 聂丹慈看出来了,把早就哭成泪人的丫丫抱过来,哽咽着道:“师父,您放心,以后,我就是丫丫的亲妈!” 秦婵君奶奶听到这里,微微动了动嘴,连说了两个“好”字,慢慢垂下手臂……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屋里屋外,一群人都哭了起来。 叶龄仙也悲痛欲绝,她几天没合眼,这时候再也忍不住,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上。 三天之后,秦婵君风光大葬。周边几个大队的秦家人,个个披麻戴孝,聚集在秦家祖坟,一个个哭得“肝肠寸断”。 聂丹慈一直待到老太太出了头七,这才动身,带着丫丫回京市。 离开这天,叶龄仙和程殊墨一起动身,送她们去公社乘车。 丫丫抱着叶龄仙的脖子,紧张地不肯放手。 叶龄仙笑着安慰她:“丫丫乖,你先和聂妈妈去京市,叶老师过几天就去看你。” 丫丫这才放手,乖乖地坐上了汽车。 汽车越走越远,直到在公路上,慢慢变成一个圆满的句点。 回去的路上,程殊墨推着二八大杠,夫妻俩慢慢地走着山路。 叶龄仙主动牵住程殊墨,“殊墨哥,这次多亏了你、还有咱妈,我师父才能走得这么安详。” 不管以后老太太的荣誉称号能不能批下来,但是至少老人家生前,没有留下遗憾。 程殊墨却摇头:“归根结底,还是秦奶奶自己的造诣。这样的老艺人,老百姓总会有记忆的。” 是啊,像秦奶奶这样的‘无名大家’,还有很多很多,他们都埋没在历史的长河黄沙里。可他们活过,唱过,演绎过比寻常人更多的喜怒哀乐,本身就是可喜可贺的事。 烟花很短暂,熄灭了无痕,但是谁又不爱它绽放时,那一瞬间的美丽和愿景呢。 想到这里,叶龄仙的心情豁然开朗。 “殊墨哥,咱们快回去吧,把东西收拾收拾,跟大伙告个别。等回到京市,咱们再好好学习,让生活重新开始。” 程殊墨却长腿一跨,坐在二八大杠上,狠心道,“仙儿,你的身体素质太差了,这次下山的路,你自己跑回去。” “……!!”这是人话?下山的路,虽然相对好走,但也有几公里,这是要她跑断腿的节奏啊。 叶龄仙瞪大了眼睛,“我是你媳妇儿哎,你居然不载我!还有,我身体明明好得很!” 程殊墨一本正经:“那晚‘梅花三弄’,你就受不住了,上次还差点晕倒,这也叫身体好?你是要吓死我吗!” 叶龄仙羞红了脸,她就是身体再好,也经不住某人碾压式的掠夺呀! 然而抗议无效,程殊墨骑着车子,一溜烟跑开了。 叶龄仙只能在身后咬牙切齿,追追停停。 不过,程殊墨背后像是长了眼睛,总能跟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得见,却总是摸不着。 两人就这样追逐打闹着,等到了山下,叶龄仙已经满头大汗,眼里全是幽怨。 “好了,今天晚上让你骑在上面,换我追你,好不好?”程殊墨笑着哄媳妇。 叶龄仙谋杀亲夫的心都有了。 但是还没走到村口,他们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西岗大队的雷彪,不知什么时候,带了一群人过来,手里个个拿着锄头、铁锨等硬工具,冷冷地盯着他们。 叶龄仙一下子慌了,怎么又碰上这些二流子! 她更绝望的是,程殊墨之前向她保证过,不再和雷彪干架,早就亲手扔掉了自制的□□。 现在,他们手无寸铁,根本不是雷彪的对手。 程殊墨的脸也沉下来,把二八大杠横到叶龄仙面前,要她找机会就逃走。 他主动走向那群人,冷冷道:“雷彪。” “有什么事冲我来,别动我媳妇儿。” 第43章 圆满 “雷彪, 你们有什么事冲我来,别动我媳妇儿。” 面对西岗大队的人,程殊墨冷冷地警告。 叶龄仙却想着, 这地方紧挨着澄河,如果实在喊不来人,她和程殊墨大不了双双再跳一次河。 可问题是,现在天气太冷了, 河面还结着薄冰,万一跳下去,恐怕没几分钟,人就冻僵了。 气氛正紧张,雷彪却冷笑了一下, 语气讽刺,“程大少爷, 你看不起谁呢,咱俩认识这么久,我什么时候打过女人?” 程殊墨顿了一下。 的确, 雷彪在学校是出了名的鬼见愁, 他父亲在他出生那年就病死了,接着赶上三年天灾, 他母亲想去农村挖野菜,结果在汽车站被人骗了, 再也没有回来。 他是被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或许因为这个缘故,雷彪以前再混蛋, 为了争“地盘”, 连老师和同学都打, 但还真没欺负过女生。 叶龄仙不知道这些, 心里还是紧张,严肃地质问:“既然你不是来闹事的,你带这么多人,还有这么多工具,到底想干什么?” 雷彪听出来,去年三八节那晚,就是她喊了一句“公安来了”,把他几个弟兄吓得团团转。他没好气道:“丫头片子懂什么,别以为你考个女状元,就高人一等,对哥几个指手画脚。” “喂。”程殊墨皱眉,“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 雷彪明显不忿,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这时,王支书和几个干部从大石桥走下来,一看这架势,赶忙过来劝,“祖宗诶,你们怎么又怼上了?” 王支书对程殊墨道:“小程,你先消消气,别冲动。我知道你和雷彪有过节,但是这一次,人家西岗大队的人,还真不是来闹事儿的!” 原来,这次县里的人来老树湾,协助处理秦奶奶的后事,公社的领导趁机反映了老树湾大队和西岗大队过去,为了争水源,闹得头破血流的事。希望县里能从根本上,解决一下两个大队的矛盾。 县里的人当即考察了澄河两岸,回去后报到水利部门,领导果然非常重视,和专家研讨后决定,在两个大队交界处,挨着澄河的地方,建一座小型的水厂,由公社单独管理。 等到水厂建成,在挖通地下管道,不止西岗大队的人有水吃,老树湾等其他大队,也能喝上干干净净的自来水。 几个大队回去一动员,村民们都非常支持。 尤其是西岗大队,今天一听说县里的工程师到了,立即抽调青壮年,带着工具过来,说是要帮忙挖渠道。 “原来是这样啊。”水厂的水是净化过的,叶龄仙心里也为老乡们高兴。 老树湾大队虽然不缺水,但是吃河水、井水,哪有“自来水”干净健康,这可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最重要的是,如果水源的问题解决了,老树湾和西岗这对“老冤家”,自然就没有什么世仇了。大家携手共建促发展,难道不香吗。 程殊墨看了眼雷彪,也是服气,“你他妈多说几句会死啊?” 雷彪挑眉:“我干嘛要跟你解释,大少爷不会自己看吗!” “别理这神经病。”程殊墨拉住叶龄仙,继续往村里走。 “喂,姓程的!”雷彪突然叫住他。 程殊墨顿住,转身,“叫你爷爷干嘛?” 雷彪的表情有点复杂,“听说你考上了外交学院?什么时候去报到?” 程殊墨没回答,不耐烦道:“说正事儿,大老爷们儿别磨磨唧唧。” 雷彪噎了一下,怨忿地扔过来一个小布袋,里面都是零零散散的钱和票,还有几张大团结。 “这些钱,你帮我赔给那些被我举报过的老师,或者他们的家属吧。” 雷彪低着头,不愿让人看到他的表情,“还有我奶奶,她前段时间住院,我想麻烦你……” 程殊墨打断他,“老师们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自然会有人管。至于你奶奶,等我回城,我会去你家看她。不过,这点钱……你还是自己留着,多买几本书看吧。” 程殊墨把钱票布袋砸回去。 雷彪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许久,最后弯下腰,抡起锄头,卖力地干了起来。 第二天,程殊墨的父母打来电话,说已经帮他们订好回城的火车票,出发日期是正月十三。 他们坐两天一夜的火车,等到了京市,刚好正月十五,全家人还能坐在一起过元宵节。 叶龄仙和程殊墨一一应下。 确实不能再拖了,吴俊和朱红霜考的大学都在南方,他们需要先回京市转关系,再南下去学校报到。时间来不及,所以几天前,这两个平时一见面就斗嘴的活宝,居然搭伴买车票,一起先回了京市。 叶龄仙留在这里,一直在为秦奶奶的事忙活,也就这几天,她才有空收拾东西,打点行李。 老树湾大队,过去觉得一天也不想待的地方,现在真到了离开的时间,叶龄仙反而有些不舍得。 相比之下,程殊墨就理性多了。 他冷静地分析:“家具、床褥,京市那边都有,我们带不走,可以送到学校,放在宿舍用。剩下的书,一半捐给学校,另一半可以送到知青点,让侯学超他们继续复习,准备明年的高考。” “当然,这本书是我的,谁也不能给。”程殊墨说着,抽出了那本《牛虻》,放到行李箱最底层。 想到过去,叶龄仙扑哧一笑:“你现在倒是宝贝,当初是谁死活不要,害我回去哭了半天。” “怪我,你那会儿流的泪,可能就是我后来掉进澄河喝的水?以后,我再也不那样了,好不好?”程殊墨投降着,亲亲她的眼睛。 叶龄仙躲他:“什么话,我才没那么爱哭呢!” 她收拾着自己最心爱的戏本,还有唯一的录音磁带,里面有她唱的《木兰》,也有师父唱的《目莲》。她会带去京市,等到时机成熟,就会让师父的绝唱大白于天下。 突然间,她又想到什么,“殊墨哥,京市的家里……还有录音机吗?” 程殊墨想了想,“当然有,爸妈知道你会唱戏,早就准备好了,比咱们现有的这个还要大一些。” “那这台录音机……”叶龄仙犹豫着。 程殊墨替她说了,“这台录音机,带上火车也不方便,我们把它留下来,也送给学校,让孩子们听课文,怎么样?” 这正是叶龄仙的想法。 今天白天,马冬霞主动找到叶龄仙,说她已经向大队申请,愿意留在学校,接替叶龄仙当班主任。 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现在高考刚恢复,知青们虽然还在大队代课,但是谁还有心思留在这里,真正能沉淀下来的,也只有本地人了。 “冬霞,你一边教课一边学习,以后还有机会参加高考的。”叶龄仙鼓励她。 马冬霞有点失落,笑容却很灿烂,“明年的题说不定只会更难,我是没什么希望了。不过,也许我以后教出来的学生,或者生出来的孩子,可以考上大学,考进你们城里呢!” 叶龄仙也笑了:“肯定会的。”因为下一代的八零后、九零后们,很快就会遇到高校扩招,以及轰轰烈烈的农青进城。 叶龄仙继续对程殊墨道:“所以,我当时就想,如果能把录音机留下就好了。可是这个录音机,是你辛辛苦苦才买下来的,我怎么舍得啊!” 她为难地看着程殊墨。 程殊墨揉揉她的脑袋,“小看你男人不是?等回京,我买给你的东西,可比这些多得多。但是仙儿,你记住一点,我送给你了,就是你的。无论你怎么处理,我都不会有意见。你只要把我放在心里就行了。” “殊墨哥哥,谢谢你……”叶龄仙激动地扑过去。 然而,投怀送抱的代价就是,夫妻俩睡前进水房洗刷刷,又一次擦枪走火了。她被殊墨哥哥按在淋雨下面,紧贴着墙壁,切身感受了一把“站”栗的刺激。 出发前一天晚上,王支书组织大家,在食堂又吃了一顿好的,算是给叶龄仙和程殊墨饯行。 因为修水厂的事,大家对叶龄仙都存着感激。戏迷班的人,以及有孩子的家长,甚至从家里带来了不少好酒。 不过,全场唯一喝高的,只有侯学超侯知青了。 喝醉酒的猴子,抱着程殊墨呜呜哭着,“程哥,你要回城了,吴军师也回城了,咱们大院司令部算是解散了。我知道自己笨,学习差,打小就没你聪明,也没吴俊勤奋……可是最后,你们都走了,我他妈一个人留在这儿,算什么事儿啊!” 程殊墨显然是个没耐心的,不爱听他唠叨,雪上加霜道:“行了,大男人哭哭啼啼像话吗。课本都留给你了,有哭的工夫,还不如回知青点,多读一会儿书。” 然而,猴子哭得更伤心了,“哥,我也想回城,不想跟你分开……” 程殊墨抖抖鸡皮疙瘩,拽住侯学超的外套,走到叶龄仙面前。“仙儿,我先送这小子回知青点,让他醒酒。 ” 真是事无巨细都要向老婆大人报备了。 叶龄仙估计也怕猴子再说出什么基情四射的话,赶紧挥手,“咱家药箱里,还有醒酒药,你记得给他拿一些。” “嗯,晚点过来接你。”程殊墨把“醉猴”拖出食堂。 叶龄仙好笑,大队食堂距离小石屋又不远,哪还用他接。 她和几个女知青又聊了一会,收了不少家书,答应帮她们给家里送信。 大家又抱在一起,哭着笑着,相互加油打气,约定明年高考后,等回城再见。然而最后,夜深了,时间到了,总归是要散场的。 欢送会结束后,叶龄仙帮忙收拾了食堂,一出门,就看见高进武站在树下,沉默地等着她。 这会儿食堂里还有大师傅,叶龄仙倒不怕高进武,但也不打算和他说话,想绕道从另一个方向走。 “龄仙。”高进武却叫住她。 高进武声音苦涩:“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现在,你在大队这么有影响力,就算为了我们高家人的前途,我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今晚,我只想为过去的行为,向你道个歉……” 道歉,恐怕是鳄鱼的眼泪吧。 “高进武,无论你说什么,对我都没有任何意义。”叶龄仙一针见血道,“但凡你有悔改的心思,就不会把李青荷的举报信送到公社,害我差点失去高考资格。” 心里最肮脏的秘密暴露无遗,高进武像是被点到哑穴。 叶龄仙继续道:“李青荷不敢见我,很正常。但是,不管你和李青荷现在是什么关系,我最都奉劝你,不要伤害任何女同志,害人终害己。女人,永远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好欺负的。” 她说完,冷漠地转身。 “所以呢,叶龄仙,这就是你之前突然改变态度,拒绝我的理由?因为你已经先入为主,把我预想成一个会欺负女人的坏人?”高进武不死心地问。 难道不是吗,叶龄仙想,因为有前世的记忆,她可太清楚高进武这个渣滓了。 “当然不是!我不是你想的那样!”高进武表情痛苦,提高了声音,“龄仙,以前我没想过要伤害你,如果我们处对象,我会和其他小伙子一样,好好爱你,珍惜你……” 叶龄仙快听吐了。 也许,她对这辈子未发生的事,一直过于敏感了。而所谓的“重生”、“上辈子”,可能是个平行宇宙,也可能只是她那天在水边,看到的一场幻想。 毕竟人生如戏,人生也如梦。 可现在,她非常确定,高进武所谓的珍惜,不过是建立在她的“小鸟依人”上,一旦自己想回城,无法掌控,这一世的高进武,还是会和上一世的高进武一样,走向极端。那封举报信,就是最好的例子。 至于李青荷,叶龄仙已经提醒过这个“前闺蜜”,高进武不是好人,未来她怎么选,就自求多福吧。 不过可以肯定,李青荷有一点比叶龄仙强,那就是,李青荷还有一对会接受她的父母。等她的父母刑满出来,总会想办法接她回城,不会让她委屈太久。 而他们的一切,都和她叶龄仙无关。 叶龄仙神情冷漠:“高进武,我丈夫马上就要来接我了,还有什么话,你是想直接和他沟通吗?” 高进武噎住,程殊墨最近看他的眼神很凶狠,他对自己,恐怕只会用拳头来沟通。 而高进武身上落下的病根,会永远提醒他,他是个弱者,也是个失败者。 “龄仙,对不起,以后……保重。” 高进武踉踉跄跄地走开了。 程殊墨从知青点赶过来时,恰巧看到了高进武离开的背影。 他盯着那个影子,沉默了许久。 “殊墨哥,你怎么了?”叶龄仙发现他的眼神不对。 程殊墨的眼底一片阴霾。 “仙儿,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特别想……弄死他。”他用最平常的语气,说着最狠厉的话。 叶龄仙心里一惊,慌地从背后抱住他,“殊墨哥,你别冲动,也别管他。我们明天就要回城了,以后,我们再也不会看见那个人了。” “嗯,我们不管他。”程殊墨闷闷回应。 可是,叶龄仙明显感受到,程殊墨的心情非常糟糕。回去的路上,他安安静静,一语不发。 叶龄仙也一路担心着,生怕程殊墨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那么,她苦心经营来的希望,全都会付诸东流。 然而,程殊墨回到小石院,再也无法克制,打横抱起妻子,把她推倒在床上,压上去,狠狠地亲她,吻她…… 似乎只有最激烈的动作,才能宣泄内心那股没来由的嫉妒和愤恨。 “哎,你别这样,太快,太重了……” 叶龄仙像是水做的星球,在他们独创的伊甸园里,包容了丈夫的一切男人力,还有孩子气。 也包容了他所有的爱与欲。 直到她精疲力尽地昏睡过去,再也无力解锁新姿势。 太“包容”的后果就是,夫妻俩第二天差点误车了。 幸亏王支书安排农场司机,开着三轮车,一路把他们送到县城火车站,程殊墨和叶龄仙紧赶慢赶,总算在发车十几分钟前,踏上了属于他们的绿皮火车。 父母给他们订的是卧铺票,好处就是空间足够宽敞,不用像站票那么拥挤。 一上火车,紧绷的弦松下,昨夜放纵的后遗症就凸显了,叶龄仙全身酸痛,再也受不住,蔫蔫地躺在下铺,只想一觉睡到京城。 偏偏有人很不识趣,在她耳边唠叨着—— “仙儿,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喝点水?” “仙儿,别睡太久,晚上会失眠。” “仙儿,起来陪我说说话吧……” 她都这样了,罪魁祸首居然还不让她好好睡觉。 叶龄仙气得牙根痒,拉住程殊墨的右腕,又附赠他了一块“手表”,耳边这才清静下来。 不过,程殊墨说得没错,到了后半夜,真·夜深人静时,叶龄仙的确睡不着了。 想起火车上供应热水,她迷迷糊糊起身,拿着保温杯去接。 她刚走到阴暗的车厢交汇处,就被程殊墨从身后接过了保温杯,“天太黑,小心烫,我来。” 叶龄仙急了,“你怎么也过来了,咱们的行李还在车厢里呢!” 火车上人来人往的,这年代车票又没有实名制,一不小心行李被偷,那可太正常了。 “放心吧,戏本,磁带,书信……这些珍贵的东西,我都带着呢。”程殊墨拍拍书包。 叶龄仙抓狂:“可我们的衣服,还有吃的,用的,也很重要啊。” 程殊墨却紧紧抱着她,“那些东西,哪有人重要。” 要知道,没有手机,没有监控的年代,妇女一旦被拐失联,那才是灭顶之灾。程殊墨要是连媳妇都照顾不好,真的可以以死谢罪了。 “所以,你要乖一点,不准再单独出来,就算去卫生间,也要叫我。”程殊墨补充。 听起来有点夸张,她一个大活人,还能被人骗走不成。但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叶龄仙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嗯,殊墨哥哥,我答应你。” 两天之后,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早上,绿皮火车如期抵达京市火车站。 这是新中国最大的铁路客运站,很多年以前,叶龄仙从这里离开。很多年以后,她终于重新站上了故土。 看着广场上悬挂的巨幅伟人像,叶龄仙激动得热泪盈眶。 广场出口,程父程母的车子就停在路边,二老都过来了,一见到他们,就热切地挥手。 很快,有警卫员走过来,帮小夫妻俩提走行李,程殊墨这才牵着叶龄仙,缓缓走出车站,奔向他们期盼已久的团圆、圆满。 五湖四海,南来北往的人,在这里进进出出。他们当中,一定也有很多知青,和叶龄仙一样,通过高考、通过其他方式,回到了这里,回到了家乡。 人群再汹涌,行人再匆忙,叶龄仙和程殊墨都紧紧交握着彼此的双手,稳稳地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 生命很快,生活却很慢。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彼此扶持着,去践行白头偕老的诺言。 他们不会再分离,他们不会再有遗憾。 他们不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