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七月雪 作者:时久 文案: 时间就像一棵树,会有许多分叉 我在这一枝,你在那一梢,永远都不会相见 由《七月七日晴》歌词联想而生的一段诡异故事 BE,但是也许某天会在正篇里HE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虐恋情深 阴差阳错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秋瑟瑟,沐卓尧 ┃ 配角:贺兰韫,绿夭 ┃ 其它:时空 第1章 引·暗河 也许是因为晕船的不适,斜坐着眯了会儿眼竟然做起梦来。又梦见小时候和姑姑在一起的日子,两个人都不会说话,她叫什么、从哪里把我捡来,都已无从得知。 记忆里她总是咳嗽,断断续续,咳嗽声也和常人不同。梦到她临死前胸口衣襟上的血,乌紫深浓的颜色,她挣扎着似乎要对我说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发出模糊的呜呜声,不知是词句还是呜咽。 还梦见那个总扎两只冲天辫、拖一管黄鼻涕的女孩,又来抢我仅有的一点点食物。 她的名字叫作三改,比我大两岁,和我一样靠乞讨、偷窃、欺负更小的孩子为生。 那三年里我曾殴打过无数比我孱弱的小孩,也曾被无数比我强壮的大孩子打过,那些人的面目都已模糊不清,只有她的面貌、名字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也许终此一生都不会忘记。 每一次梦见过去的事,最后落幕的场景都是同样。又是那个初夏的夜晚,和现在一样,日头落下去后还有些寒凉。 我好不容易讨到一张饼,三改却又来抢。我和她撕扯扭打,抓破了她的脸,咬掉她胳膊上一块皮。她恼羞成怒,抓着我的头发拖了两条街,一直拖到河边,把我的脑袋摁进水里。 眼前一片黑暗,我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天光忽的又亮起来,河岸上站满了人,指着河面上的尸体议论纷纷。 水里泡涨的尸体几乎成为其后几年我梦境里唯一的内容,每每在惊恐的尖叫中醒来,手足乱舞,脸上冷汗淋漓,以为自己还在水中。 “瑟瑟,醒醒!”有人拉我的胳膊,睁开眼就见思思关切的面容,“你怎么了,做噩梦了么?脸色这么难看。”她掏出汗巾来替我擦去额上冷汗。 我伸手抱住自己胳膊,触到凉滑的丝绸,这才觉得心中安定了些。“没什么,只是有些晕船。” 思思露出为难的表情:“还没好?很厉害么?” 我抬头望了一下前面船舱,透过窗格隐约可见场中跳舞的是细细。她刚换了一件金色的舞衣,璀璨耀目。“你就去跟吴老爷说,我整理一下妆容,马上就来。” “吴老爷倒没说什么,是嬷嬷让我来催催你。”她顿了一顿,迟疑道:“瑟瑟,你这样也不是办法,万一把客人惹急了,闹个鸡飞蛋打,吃亏的只会是你自己。你当初跟嬷嬷回来,就该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我知道。”我看着场中的细细,有些心不在焉。 嬷嬷收留我时我八岁,虽然不懂大人的事,但也知道没有天上白掉馅饼的好事。要像嬷嬷一样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当然要冒一冒险、付出点代价,就像我去偷东西吃,也要担着被主人家发现毒打一顿的风险。 思思在我身边坐下来,叹了口气:“做咱们这行的,的确是不光彩,但是不光彩不比饿死在街头强么?我当时也想过跑路不干了,但是一想到以前的日子,就觉得这点委屈实在不算什么。你看小小,跑出去才五天,还不是又自己跑回来了。” “我没有想过要跑。” “那你是嫌吴老爷太老么?梳拢最要紧的是讨个好彩头,吴老爷富甲一方,出手大方,待你又和气,还能有比他更好的客人么?小姑娘家都喜欢年轻俊俏的后生,我那会儿也是,但年轻俊俏有什么用呢?能当饭吃么?” 她说的也许有道理。如果今日吴老爷换作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我或许不会这么不情愿。 但也不完全如此。 思思还想再劝,我不耐烦地站起身:“你先回去吧,我到外面吹吹风,一会儿就去。”不等她开口,径自打开后舱门走上甲板。 湿润的河风呼拉一下迎面扑来,吹得裙摆猎猎作响。日间洛水上各类船只往来如梭,到了夜里就是花舫的天下,个个张灯结彩,船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映得河水也流光溢彩。 只有走近了才能看到洛水的水流其实十年如一日,被穿梭的船只搅得浑浊,水面上漂满脏污泡沫,隐隐散出腥臭的气息。 至今我仍记得那脏水呛进口鼻的味道。 我曾无数次对自己说,如果当时我不把三改掀开,她就会把我淹死;如果我不用棍子戳她,等她爬上岸来一定不会放过我。但我还是会反复做同一个梦,一遍又一遍地梦见她泡得发白的尸体从洛水上缓缓漂过,发出腐烂的臭气。 那年我七岁。没有人知道我七岁时便害死了一条人命,为了一张饼,或者说得冠冕一些,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 花舫为了美观,栏杆做得既矮且细,只过膝盖。我倚栏站了一会儿,觉得不太稳当,刚要往后退,忽然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回头一看,却是细细。 在我转头的一霎那,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古怪,但瞬间又恢复常态,挂起甜腻的笑容来。 “瑟瑟妹妹好兴致,这会儿到外头来看风景,还穿得这么单薄,外头风大,仔细吹着凉了呀。” 她又换回了之前那身红衣,与我身上一样的颜色。经过刚才亮相时的对比,她现在居然还有脸再穿?我瞄了一眼她坦胸露背的艳装:“要说单薄,姐姐穿得可不比我单薄得多,出来应该披件外衣的。” 我本没有讥讽她的意思,她却突然变了脸色,冲上来对我胸口猛地一搡。我猝不及防,栏杆又低矮,差一点翻出栏外,只右脚脚尖勾住下面围栏,勉强稳住,上身却完全失了支撑,只得紧紧抓着她手臂。 我整个人几乎就是挂在栏杆外了,不由有些慌张:“细细,你做什么?” 她的脸完全失了平日的甜美,扭曲得狰狞:“一山容不得二虎,这个道理你都不懂么?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这莺语阁里只有我一个人能穿得红衣,以前是,以后也是!” 我没有料到她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虽然处处跟她争,处处想压过她,却从未有过要害她的念头。情急惊骇之下,只想着要保命,两只手都抓住她胳膊,脚尖拼命向下伸去,只希望能勾得牢一些。 她推我不动,发觉我右脚卡在两节栏杆之中,抬腿便朝我小腿踹去。脚尖本已绷得笔直,被她一踹,只听见咯啦一响,脚踝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楚,眼见是伤筋断骨。 我痛得眼冒金星,更是死死揪住她不放。那华而不实的栏杆终于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齐根而断,随我俩一起落入河中。 洛水的河水依然是记忆中咸腥的味道,混着泥沙。水下模糊不清,只觉得手里的细细在上浮,而自己在向下沉。她两腿并用拼命蹬我,可能除了右脚脚踝还有别处也断了,但我就是不放。 这个时候我竟然又想起三改,想起那张饼,想起她在水中挣扎、既想抓住我的棍子又想避开的模样,和她浮在水上的尸体。 细细不知道曾经有人因为我而死在这洛水里,如果她知道,兴许就不敢那么做了。这回我虽然没有了上次的好运气,但至少可以给自己找个垫背的,黄泉路上也不至于太寂寞不是。 第2章 起·雪叶(1) 意识回转后还未来得及睁眼,右腿便传来钻心剧痛,这倒使我放下心来,好歹还没到阴曹地府。我尝试着想动一下,看看脚到底废了没有,立刻有人来按住我:“唉唉,别动!” 是个陌生的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两条麻花辫在头顶盘成圆髻,髻上各斜插三支素钗。这样的装束我还从来没见过。 她大约少见生人,有些拘谨地一笑,还未开口脸先红了:“姑娘,你、你醒啦。” 她的口音也不像洛阳本地人。我看了看四周,桌椅床柜都与平日所见式样略有不同,竟好似身处异乡,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地方?” “啊!”她立即显得十分紧张,“这里是、是雪叶山庄……” 她有口音,我没听清。“什么叶山庄?”我转向窗外,日头太亮,这么躺着就只看到白花花的一片,“又是在哪个山里?”洛阳四周尽是平地,从哪儿突然冒出一座山来? 她见我直盯着她追问,愈发窘迫:“雪、叶、山庄,山叫天……天……那个……” “天台山。”另一人接过她的话头,推门进来,也是个年轻姑娘,大约十七八岁,装束与那小姑娘相似,形色却要沉静得多。 小姑娘低声唤她:“锦容姐……”表情像是大松了一口气。 锦容走近床边,将手里药碗放下,扶我坐起身来,不等我开口便率先问道:“姑娘是洛阳城里人?” 我点点头。她又问:“是出城游玩不小心落水的吧?” 我不禁有些诧异:“你是在城外救的我?”就算嬷嬷他们不知道我和细细落水,洛水上那么多船,竟然漂到城外才叫人发现? 锦容答道:“不是我,是我家少爷。姑娘当时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身上又没有身份文牒,少爷只好把姑娘带回庄里来。天台山距洛阳城北一百七十里,等姑娘脚伤好了,两三天就能回去了。” 我低下头:“承蒙贵府公子仗义相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怎好再作叨扰?” 锦容笑道:“姑娘不必客气,哪有见难不帮、见死不救的道理,本就应该的。姑娘现在身负重伤,行动不便,恐怕三个月也未必下得了床。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此处是我家夫人养病之所,也算得上安静清幽,姑娘就先放宽心,早日把伤养好罢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觉整条右腿都上了夹板,不仅脚踝,膝盖往下全都痛得麻木了,不知到底伤在何处,也可能处处是伤,完全动弹不得。细细下脚还真狠。 我实在不想留在这户古怪的陌生人家,但腿伤成这样也没有办法。 锦容见我不说话,笑着拉过旁边的小姑娘道:“婢子名叫锦容,这是宝映,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俩就是。”替我理了靠枕坐好,又服侍我将药喝了。 我一边喝药一边随口问她:“听锦容姑娘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 锦容道:“我家老爷祖籍山东,前两年进京任职,才举家搬迁到京师来。学了两年官话还是改不了乡音,南腔北调的,还好一直在山庄里,不然定要被京城的人笑是土包子了。” 山东人我也见过几个,说的话的确与我们有些不同,是不是她这个腔调却不记得了。 我把空碗递给她,抬头看向窗外。这个时节树木应正当浓郁,坐起来却还是看不清,只是一片亮白,隐约可见群山连绵的轮廓。“以前听人说起过天台山,还以为不过是几丈高的土丘,谁知竟这样广大。” 锦容道:“山都是远处看着小,进来了才知道岭高林深。那道听途说的人定然没有真到天台山里来过,合该把他扔在山里,看他走不走得出去。”停了一停,又说:“天台山还不算大,往西去两百多里就到太行山,那才真是崇山峻岭,几天几夜都翻不过去呢。” 她对答如流滴水不漏,好似一早就准备好了我要问什么,反而更叫人疑惑。我想了想,转而道:“说了这半天,还不知道府上怎么称呼呢。” 锦容道:“我家老爷姓沐,如沐春风的沐。” 如果她不是笑得那么刻意,或许还能有几分让人如沐春风的意思。“沐公子救我一命,还未有机会当面致谢。” 锦容站起身道:“对了,少爷还不知道姑娘醒了呢,我这就去通知他。姑娘先歇一会儿,我去去就来。”把空碗递给宝映,让她送回厨房去。 宝映跟着锦容出去,一出门便听到她乍舌道:“锦容姐,幸好你来得及时,我一紧张便什么都忘了,她问得又急,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呢。” 锦容压低声音,语调冷肃:“不会说话就学贺姨娘,把嘴闭上。”全不闻方才温婉和煦。 两人渐渐走远,说话声便听不真切了。 我坐在床上左思右想,无奈自己断了一条腿,就算知道她们马上就要拿我下锅,也只能任凭宰割。想想自己也没什么可让人图谋的,再不济也捡回了一条命,总比淹死在洛水里强。 等了片刻,未见锦容宝应回还,倒又有别人推门进来,却是个锦衣少年,相貌俊秀,年约十六七岁,脸上稚气未脱。 我原以为沐公子至少也是个青年人了,谁知竟比我大不了多少。刚要招呼,他忽然转过身,头探到外面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了一番,轻轻将门掩上,向床边走过来。 这家人怎么一个赛一个地古怪。我不由皱眉:“沐……” 他竖起食指到嘴边示意我不要出声,在床沿坐下,脸上笑嘻嘻的:“把手伸出来。” 我只觉得万分怪异,坐着没动。 他又笑着恳求:“我只要一点点试一下,好不好?不会疼的。”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见我不动,竟自己伸手来握我的手腕。 我吃了一惊,连忙甩开:“你做什么!别碰我!” 他顿时勃然大怒:“只是要一点试试灵不灵而已,你连这个都不肯?你们都是一路货色,自私恶毒的女人,就不该对你们客气!”说着强抓过我的手臂,把袖子撸到肘上,一手往自己腰间口袋里摸去。 我试图挣扎,更惹恼了他,歪过身子往我腿上一压。我立刻痛得头晕眼花,眼泪不听话地直涌,根本顾不得他要做什么了。 迷迷蒙蒙只见几人闯进屋来,把这疯子从我身上拉走,他还不甘心地大吼大叫。腿好像已经不在身上了似的,只留下无尽痛楚,无论怎样扭摆都甩脱不去。 恍惚中有人到我身边,也许是锦容,环住我低声劝抚。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她的怀抱让我安定。我的指甲掐进她手心,她并不退缩,只将我双手握得更紧,疼痛仿佛也由此传递分散出去。 痛楚扼紧了呼吸,全身气力都被抽空,只能依靠她的肩膀支撑。那一刻我全然忘了防备,只想更向她靠近,好不必独自承担我一人无法承受的痛苦。 我从未如此贴近过一个陌生人,也从未如此依赖过一个陌生人。 第3章 起·雪叶(2) 那时我一定很狼狈,浑身哆嗦满面泪痕,第一次见面居然是这副样子叫他看见——说第一次也不恰当,先前他已经见过我了,只是我没知觉。在洛水的污水里泡了一夜,又屡处受伤,想来那模样也齐整不到哪里去。 越想越觉得懊恼。 “姑娘?” 我回过神来,见他止了话语,面带疑问地看着我。糟糕,一时走神没听见他说了什么,看他的模样,似乎有问题等我回答。 我不由大窘,脸上有些发烧,低下头去胡乱绞着衣带。 “愚弟年幼无知,冲撞了姑娘,沐某在此代他向姑娘赔罪了。”他站起身作了个揖。 我伸出手去又觉得不妥,连忙缩回来。“是我冒昧到来,打扰了令弟休养,该我向他赔罪才是。” 方才那个疯癫少年并不是我以为的沐公子,而是眼前这位正主儿的表弟,名叫存生,姓什么不得而知,据说身子不大好,也在这山庄中养病。 看他手脚伶俐,身子不好瞧不出来,脑子不太好倒是真的——或许我不该私底下这样说他的表弟,看他言谈神色间似乎对这个表弟很是友爱关照,倘若知道我心里怀了鄙夷的念头,会觉得我心思狭窄刻薄的。 而他的名字叫作卓尧,听锦容说沐老爷是做官的,这两个字大概也透着长辈对他的期望。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刚及弱冠之龄,说话不疾不徐,温文谦恭,似乎是那种我最不常见、家学渊源、家教严格的世家子弟。 这样的人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他贫乏的经历。他脸上没有任何风霜的痕迹,一如温室养出的娇嫩花草。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隐隐感觉他身上还有另一种说不出的气韵,让人觉得似乎是见过风浪的——这也许就是我在他面前总会坐立不安、手足无措、思绪稳不住的原因。 这不,一闪神又没听见他前面说了些啥,好在最后的问题倒是听清楚了:“还未请教姑娘贵姓?” “我姓秋,名瑟瑟。”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好人家的女孩儿是决不会轻易把闺名告诉男子的,何况还不相熟。突然想起他把我救回来时我身上正穿着那件艳红的薄透丝衣,珠翠满头,正经姑娘也是不会那样打扮的。连忙低头看了一下,幸好现在穿得还算素净端庄。 他微一错愕:“原来是……秋姑娘。” 他一定猜到了。我生平第一次为自己从事那样不光彩的行当而感到抬不起头来,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起了辩解的念头,但立即又觉得那实在太可笑了。 事实就是如此。 他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坐下又站起,把凳子挪到床前。“秋姑娘,你……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我此时心绪已经平静下来,答道:“已经不疼了。” “我刚刚用了止痛药,这会儿显效了。我再为姑娘把一把脉吧。” 我伸出右手放在床沿,他迟疑了一下,只食指中指轻轻搭在脉上,连拇指都未用。 我虽还未梳拢,这双手倒是叫不少人摸过,他这样也不算冤枉我。但心底里还是不由泛出凉意,我转开视线,随意道:“想不到公子还会医术。” “家母常年抱病,因此看了几本医书,只是粗通,医些常见的小毛小病罢了。” 看他家也是富裕人家,夫人和表少爷都在这里养病,竟然只他一个自学的半吊子大夫? 还未想完,他又补充道:“庄里本来有大夫的,前几天他告假回乡了,没想到这个时候遇到姑娘。好在以前遇到过相似的病症,还能应付。” 欲盖弥彰,只是我猜不透他们到底要掩盖什么。 他又检查了一遍腿上伤处,叮嘱锦容按时进药,吩咐了一些伤病禁忌便先行离去。 因着止痛药的效用,上半夜还睡得安稳,到下半夜药效过去,伤口又火烧火燎地发作起来。痛得倒不算厉害,初时还能忍耐,但后来渐渐从右腿蔓延到全身,四肢百骸都透出酸意来,背上出了汗,身子忽冷忽热,整个人就像在醋里捞过似的。 我想翻身动动筋骨,又怕碰了伤口,只好反复坐起又躺下。就着月光只见锦容和宝映就睡在床前地下,不知这又是不是她们从家乡带来的古怪习俗。 几次起坐,到底还是把锦容吵醒了,起身问:“姑娘,你怎么了?” 我躺着不动,也不说话。她却披衣起来,点了烛火到床前:“姑娘,你哪里不舒服?脸上全是汗。” 烛光晃眼,我也不好再装睡了,只能也起来:“许是白天睡多了,这会儿倒精神,怎么也睡不着。你睡你的吧,反正我一天到晚都是躺着,什么时候睡都一样。” 她柔声问:“是伤口又疼了么?” 烛光柔和,映着她温婉面容,眼里竟是十分关切。 或许人在身体伤痛的时候,神思也会格外脆弱。我明知道白天她曾用冷厉的语气喝斥过宝映,此刻也觉得她眼中关切确实是出自真心。就像我在街头饿得奄奄一息时,嬷嬷给了我一个馒头,我也眼花地以为看到了素未谋面的娘亲。 “哪里不舒服就说出来,千万不要强忍。”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哎呀,还发热了,赶紧躺下,我去叫少爷来。” 我连忙制止:“不用……”她听也不听,飞快地转身推了一下宝映,旋风般出去了。 不一会儿锦容就领了沐卓尧回来。我本来还觉得可以忍,一看见他,也可能是看见他背的药箱,浑身都不自如起来,伤口愈发疼,全身关节也酸不可抑。 他重新检查了一遍:“倒是没什么大碍,身上有伤口是会疼痛发热,过两天愈合了就没事了。我这里只有一种止痛的药,就是对肠胃不太好,如果实在忍不住了,就吃一颗。”拿出一瓶药丸来递给我。 止痛药有多少种、伤不伤肠胃我不清楚,既然是个半吊子大夫,也不能对他期望太多。我没有接:“既然伤身那就不吃了,也不是很疼,忍忍就过去了。” 他默默将药瓶攥在手里,过了片刻又道:“手上有几个穴道,按压或许能减轻痛楚。” 日间把脉都不愿多碰一下,这会儿他倒不嫌了么?我把手缩回被中:“不用了,这么点疼痛,可以忍。” 他解释道:“在下并无唐突之意,姑娘但当我是大夫……” 但我更情愿他不解释。“我没有那个意思。公子妙手回春救我性命,恩同再造,许多大夫都比不了,我一直是把公子当大夫看的。” 他沉默下去,许久都不说话,久到我开始犹疑,他突然低声道:“对不起。”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抬起头飞速扫了我一眼,又立即转过去看着我绑了夹板的腿,把手里的药瓶放在床沿:“如果实在疼得厉害,就吃一颗药,不要硬忍着。” 这家人都古里古怪,我猜不着他们的心思。他说对不起,或许是因为不该对我存了轻视,也或许是抱歉自己医术不够精湛,但他完全不必用那种好似我的腿是他弄断的痛心眼神看我,这委实让我有些招架不住。 我只看得他一眼,烛光又昏暗,没有看真切。也许我不该用那两个字形容他的眼神,倒过来可能更贴切,但我不敢那样做。 第4章 起·雪叶(3) 一直折腾到东方露白,疼痛才减轻了,锦容也陪了我半夜。睡了一上午,醒来时她已经在里里外外地忙活,眼里全是血丝。 照顾行动不便的病人并不容易,至少她在我面前都是和颜悦色、细心入微,没有半点怨言,这点我是感激她的。 但我也知道,世上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你坏,但绝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你好。 在床上躺了十来天,伤口差不多长合了,不会再疼,翻身动作时不必那么小心翼翼,还可偶尔下一下床。沐卓尧说要拆夹板至少得再过二十天,而完全恢复如初则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 三四个月可以发生很多事了,我可不准备在这诡异的人家呆那么久。 也许是因为有伤身子虚弱,以前我每天都只需睡四个时辰,现在却经常一睡就是一个对时,午后还要再眯一会儿,一天倒有大半时间是睡过去的。 饶是如此,剩下的那一小半时间仍然无聊得很。 我打了个哈欠,把手里画满了的纸团起扔在一边,从床头抽出一张空白的来,继续画格子。 昨天沐卓尧重开了药方,留下几页处方笺,今早锦容给我梳妆时我特意问她要了一支黛笔,自己画格子下五子棋玩,好过成天呆坐着无所事事。 “早知道秋姑娘喜欢这个,我就带一副棋来了。” 我抬起头,见沐卓尧今日没背药箱,手里捧了一摞书进来。他笑起来容色比平时更鲜活,让人觉得……就像锦容说的,如沐春风。 我脸上微热,忙移开视线,转而看他手中的书。 他笑容一滞:“我想你天天闷在屋里一定觉得无趣,就寻了些闲书来,喜欢可以翻一翻。如果……你觉得疲累,那就不看了,养好身子要紧。”说着准备把书放到桌上。 我很感激他的体贴细致,不过还好我是认识字的。“我本也打算向公子讨两本书来消遣,倒是赶巧了。” 接过来粗粗扫了一眼书脊,有《花间集》、《云谣集》、《国风》等一些诗词,《太平广记》杂传五卷,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书。 他略显腼腆:“也不知你平时读些什么书,我猜你们姑娘家应该都爱看这些,就随便挑了几本来。” 我平时不读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自然要学,但那都是充门面的,我不会真当自己是大家闺秀,成天捧着书读,何况也没有那工夫。 我往下翻了翻,发现《太平广记》中间夹了一本薄薄的《延兴纪闻卷三》。 延兴是魏文帝的年号,此书是后世人搜集整理所得。北朝书籍民间并不刊行,我寻了许久也没有寻到,没想到竟在此处撞见。 他有些诧异:“原来姑娘喜欢读史。” “没有,史书枯燥乏味,有什么好看的。我只是对邻国有些好奇,平时又无缘得见,不知是否真如传说的那样黄发碧眼、青面獠牙。” 他失笑道:“鲜卑人也是人,又不是怪物,只不过相貌与汉人略有不同,因而觉得怪异,看多了也就一样了。” 我不禁问:“沐公子见过很多鲜卑人?” 他道:“家父进京前曾在雄州边境任职,主管榷场,一度常与鲜卑人往来。这几本纪闻就是那时候得来的。” 沐老爷官倒是当得宽,一会儿山东,一会儿雄州,不知道下次又是哪个天南海北。 他接着说:“姑娘要是对鲜卑风俗感兴趣,我那儿还有本风物志,比这本也有趣得多。我这就去拿来。” 我连忙叫住他:“不用了……”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我。 连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容貌的确无可挑剔,多看一眼都会心跳得更厉害。但是思思说得对,男人年轻俊俏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靠它活命。 “承蒙公子搭救,小女子感铭于内,又在府上叨扰十余日,十分过意不去。离家这些时日无有音讯,只怕家中亲友早已心忧如焚。如今伤势好转,也该告辞了。” 他的脸色突然间暗下去,像被风吹歪的烛火,转瞬风过,又亮堂起来,但那亮色已变了一种模样。他点点头:“是我疏忽,最近一直没有出庄,竟忘了遣人去替姑娘传个话报平安。出去山路崎岖行不得车,得找四个人抬肩舆。庄里人手不多,我得先去安排一下,姑娘能否再等一天?” 我垂下头道:“无妨,我不着急。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贵庄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他没再说话,匆匆转身离去,到门口时差点和端药进来的锦容撞上。锦容屈膝叫了一声:“少爷。”他也没有理,绕过她快步离开了。 锦容走到床边,脸色不太好看,几乎是质问的语气:“姑娘跟少爷说什么了?” 我又没欺负她家少爷,有必要一副打抱不平的架势么?“没说什么。” “姑娘是准备要走么?” 我忍不住抬头瞅了她一眼。刚刚他俩就照了个面,这样她就猜到了?他们俩倒还真是心有灵犀。 她停止用愤怒的眼光瞪我,垂下眼帘,将药碗递给我,一面低声道:“秋姑娘,请你不要走。” 我接过来试了试,还太烫,便端在手里吹着。“多谢你这些天来的悉心照顾,只是……” “就当锦容求你。”她急促地打断,“求你别走。” 我不解:“锦容,你……” “姑娘不必觉得奇怪,少爷什么都没说,锦容怎么会知道姑娘要走了。因为,”她凄楚地一笑,眼里有泪光闪动,“少爷会有那样的神情,必然只有一个原因。” 端碗的手一抖,药汁泼了几滴到手上,略有些烫。我拿帕子将那几滴药汁拭去,到底还是留了点烫红的痕迹。一只手有些拿不稳,只得改用双手捧住药碗。 她在床沿坐下,正对着我。 “姑娘长得这么美,有几个男人见了不会动心呢?”她目光盈然,在我脸上逡巡游移,一眨眼,泪水便成串地落下,她极力地想保持笑容,“如果锦容是男子,一定也会想尽办法,能多留姑娘一刻,就多留一刻的。” 碗太烫了,尤其这样双手捧在掌心里。我两只手换来换去,最后还是决定放下。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还在盯着我的脸,却不敢看她。 相貌出众的少爷,的确会引来年轻丫鬟的倾慕。我能想象得出她是如何压抑自己的情绪去做不愿做的事,只为了他高兴;又是怎样在转身之后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怨怒愤恨。 若换了别的时候让我听到这样的故事,兴许还会唏嘘感慨一番,但现在我只觉脑子里塞了一团乱麻,明明觉得手里碗烫,心中却是各种情绪纷乱穿梭,几次三番想把碗放下,最后竟还是忘了。 第5章 承·七月白(1)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锦容送来了我落水时穿的红衣。我套在身上比了比,觉得太艳太露,还是脱了下来。 沐卓尧仍然照常来给我检查换药,并无异样。锦容昨日那一番话的确起了作用,至少我犹豫再三,也问不出口他安排好了没有。 倒是他收拾药箱时说了一句:“秋姑娘来庄里半个月了,还没出过这个屋子。今日天气晴好,不知有无兴趣出去四处看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邀客人赏景游园。 我在这儿住了十几天,还不知道外头什么模样,走之前也该认一认,毕竟是……救命恩人家。“我也早想出去透透气,不过行动不甚方便……” “这倒好办。母亲屋里有一架轮椅车,闲置多时,可以借来一用。” 我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他自去取了三轮椅车来,锦容和宝映一左一右扶我出门坐上去,锦容来为我推车,他突然问宝映:“今日的药煎上了么?” 宝映不明所以,转脸看向锦容。锦容道:“和往常一样,一早就煎上了。” 他点头道:“你去看着点,别过了火候。” 锦容面色无波,退后对他一福,对宝映道:“你跟我来帮把手。”说完转身便走。宝映呆了一呆,随后立即跟上去。 我心里头又乱了起来,只好抬头眺望前方。 这里是院子的第二进,前面一排二层小楼,将外头景观都遮住,平日里什么也看不见。出门来也只能看到楼顶上露出一点树梢,颜色浅淡,日光下有些发白。 轮椅许久不用,转起来吱吱嘎嘎地响,倒减轻了沉默的尴尬。 他推着我绕过前方小楼,出了院门,外头是一个更大的院子,迎面就见正中一棵巨木,足有三层楼高,树冠结成锥形,宽也有丈余,十个人也未必合抱得过来。说它是乔木,侧枝却盘错交结,密密匝匝望不进去;说是灌木,中间又有明显的主干。 更奇怪的是它的树叶,夏日里叶子已经长开,却比初春的新芽颜色更浅,几近纯白,隐隐透出绯色,远看就如一树繁花。 难怪叫雪叶山庄。我不禁奇道:“这是什么树?竟从未见过。” 他回道:“这种树我也只在这边山里见到,不知其名。听姑妈婶娘她们叫它作七月白。”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转头望了望四周,只见周围山坡上也长满了这种白叶树,难怪每次我往外头看都只见白花花的一片。 “七月白?何以叫这名字?” “因为……”他抬头望着树梢,我从下往上看不见他表情,声音也有了一点恍惚,“最多到明年七月,这满树叶子就会变白全落了。” “为何要到明年七月?今年不会吗?难道年年还不同?”现在才刚六月而已。 他低下头来:“有些树就是两年一开花的,这个大概也是如此吧。” 我有些失望:“那真是可惜了。夏日落叶,叶白如雪,必是一番奇景,竟无缘得见。” “秋姑娘若是想看,可以等明年。” 他也许本是无心,说出来才觉得此话有异,面色微赧。我也止不住心中异样,低下头避开他目光。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只闻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气氛反而更加尴尬。我清清嗓子,试图转开话题:“听说……” “昨日……” 他也正好开口,两人又都停住。这回我抢先道:“你先说吧。” 他推车往树下走,淡淡道:“就是昨日姑娘吩咐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看你什么时候方便。” 还不到中午,六月的日头却也显出毒辣的势头,耀得满树刺目白光。天上本有些云彩,这会儿也快消散了,只余零星几段丝缕,缠缠绵绵不舍得断离。 流水青萍,就像这天上浮云,聚散不定,早该习惯了。 我忽地怨恨起锦容来,恨她昨日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她倾慕她的少爷,便自去倾慕好了,等我走了,她的少爷还是她的,不是皆大欢喜。 他停在了树下,转到我面前来,接着说:“山庄里多是妇孺,我只调来三个得空的壮丁,到时候我和他们一起送姑娘下山。” 我忙道:“怎么能委屈公子做这样的事?万万使不得。” 他迟疑道:“可是……这两天实在是腾不开人手。” “既然如此那就再等两天吧,要公子为我抬肩舆,我决计不能受。公子不也说我的伤好得还不彻底,如有不慎可能还会裂开,山路崎岖不平,指不定会有什么意外,还是谨慎些好。” 我一口气飞快地说完,只怕自己一停顿就会说不下去。 他站在树下,明亮的日光照着他背后白色树叶,依旧白花花地晃眼。我不得不低下头,避开那眩目光芒。 他极力地想正色,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的确是如此。伤口反复崩裂,日后落下残疾也说不定,那可是一辈子的事,还是小心为上。” 那可是一辈子的事。一定又是我想歪了。 “对了,姑娘刚刚想说什么?” 我咳了一声,方觉说话顺畅了些:“哦,是关于七月白。我听说江淮一带有一种毛豆,夏季成熟,就叫这名字。不知夫人们的叫法是不是从此处得来。” 他失笑道:“原来是毛豆的名字,是我们孤陋寡闻了。姑娘是想到更合适的名字了?” 我说:“此树七月落叶,叶色素白,有如冬日飘雪,不如改一个字,叫它七月雪,也省得和毛豆争抢。” “七月雪……”他缓缓道,“倒也恰当。”却没说好还是不好。 这树长得实在繁茂,近看还是只能瞧见密密实实的叶子,空隙也被里面错落的枝丫填满。我伸手想摘一片叶子来看,指尖只勉强够着叶尖,便对他道:“能麻烦公子帮我折一片叶子么?” 他停了片刻才伸手,也没有摘我指的那片,改折了旁边一片小的递给我。 叶子只铜钱大小,叶面几乎已是纯白,只有脉络还透着浅淡绯红,如渗开的血丝。外形也有些像枫树叶子,五爪形状,比枫叶更轻薄如纸,落叶时想必会有雪花的韵致。这么看除了颜色,它和普通将枯的叶子也并无太大差别。 “那个……你能再折几片给我么?颜色深一点的。” 他反问:“你要那么多叶子做什么?” 不过是树叶而已,又不是金铸银就。“我头一次看到白树叶,觉得新奇,想多看看而已。怎么,这树很珍贵么?” “也不算珍贵,只不过别处都没有,”他伸手抚着枝端红叶,“我母亲很喜欢。” 好吧,就算这树是他母亲的心爱之物,这么大一棵,旁边山上也全都是,连两片叶子都不肯给我,也未免太小气了。 我低下头生闷气,见有三片叶子伸到我面前来,轻轻落在我膝头。 他笑容和煦:“很高兴你也喜欢。” 我瞪他一眼:“别以为三片叶子就能把我打发了。” 他脸上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哭笑不得地压下一根枝条来:“好吧,你爱摘多少就摘多少好了。” 我故意做出要把满枝树叶都撸下来的架势,刚伸出手,侧方突然传来一声怒喝:“谁在那里摘树叶?” 我侧过身,见院子另一边有一胖一瘦两名中年妇人相携而来,后头还跟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 怒喝的正是那高瘦妇人,一脸阴沉,看见是我当即一怔,竟止了脚步。一旁的胖妇人也愣了一愣,但立刻堆起满脸笑容,扯着发呆的高瘦妇人向我们走来。 沐卓尧迎上前去躬身行礼:“婶娘、姑妈。”对后头的少妇却只颔首:“姨娘。”少妇对他还了一礼。 这几日我也从锦容宝映那里大概了解了一些山庄里的人事。除了卧病在床的沐夫人,庄内还住了沐卓尧的二叔一家、赵姑妈及其一子一女——就是第一天来骚扰我的疯癫少年赵存生和他年幼的妹妹。 作为夫人养病的别业,这里面住的人是奇怪了些。这两名中年妇人应就是二夫人和赵姑妈了,少妇想必是二老爷的如夫人贺姨娘。 二夫人十分热情,满面堆笑,老远就道:“前些天就听说卓尧带回来一位娇客,一直未曾得见,原来竟长得如此标致水灵,难怪要藏着掖着不给我们看。” 她说得如此直白,让我大为窘迫,偷偷觑一眼沐卓尧,他也两颊泛红,低声道:“婶娘!” 二夫人白他一眼:“好小子,别朝我使眼色,我可是你婶子。要不是咱家祖上和我们这些长辈给你积德,你哪能捡着这么个天仙似的美人儿!还敢给我脸色看!”说得我俩更加尴尬。 二夫人又走近来,执起我的手叹道:“以前我就听人家说,那真正的美人儿啊,就算是病中憔悴,也是雨打梨花,我见犹怜,今日才知这话一点儿也不假。不过呢,身子好好的最要紧,姑娘这阵子吃苦了,可得仔细养着。”回过头去喝斥沐卓尧:“你这大夫怎么当的,药房里那些当归、熟地、阿胶什么的,不多给姑娘补补。瞧这小脸蛋白的哟,一点儿血色都没有,我看了都肉痛,难道你不心疼?” 他满脸尴尬,低头道:“这几天是因为秋姑娘伤口未愈,才未用当归之类活血药材。侄儿记下了。” 二夫人嗔怪道:“秋姑娘秋姑娘,叫得真生分。”低头问我:“还不知姑娘芳名?” 我忍着脸红,敛衽垂首道:“瑟瑟见过二夫人、赵夫人、如夫人,伤病在身礼数不周,还望三位夫人……” 话没说完就叫二夫人打断:“别夫人来夫人去了,你就跟着卓尧叫我一声二婶罢了。” 这我哪里叫得出口。二夫人热情非常,叫人难以招架,赵姑妈却一直沉默不语,脸色有些古怪。 贺姨娘一直在后头端立着,面带微笑望着我,虽不像二夫人那般热情,却更让人舒心,觉得她确是真心实意对我笑的。 我叫她一声如夫人,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白张了半天,二夫人一句话都说完了,她才蹦出个“啊”字来。二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她黯然地闭口,复又垂下头去。 二夫人笑道:“我这个妹子呀,是观音菩萨紫竹林里的竹雀子,投生时菩萨舍不得,就把她声音留住了。姑娘可别见笑啊。” 这般美丽温柔的女子,竟是个哑巴。我想起锦容曾对宝映说“不会说话就学贺姨娘,把嘴闭上”,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对她更生出几分亲切之意来——姑姑也是不能说话的。 回屋时已是中午,日光通透,窗格里都是一片炫目光亮。其实从窗子里也能看到院中那棵大树,只不过以前我没料到会有白色的树,以为那模模糊糊的树梢只是天上云彩。 想起我还摘了几片叶子,不如压在书里留存。从袖里翻出来,几片叶子都失了颜色,全化了白,如干脆的薄纸。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居然就枯了。这树长得高大茂密,叶子生命却如此脆弱。 我对它失了兴致,随手一捏,枯叶便碎成干屑,如雪般飘飞去了。 仔细想来,虽然与毛豆重名,但还是七月白更好一些。六月飞霜,七月飘雪,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第6章 承·七月白(2) 俗语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却在床上整整躺了五个月,走路还有些一瘸一拐的。卓尧说接下来一年里都不能用力跑跳,这倒不是问题。 成日躺着不动,养出了一身懒骨头,最多的时候一天居然睡了八个时辰,直睡到中午才醒。我也曾试过天一亮就硬撑着起来,但一上午都精神不济昏昏欲睡,中午终于撑不过去,倒头又睡了一下午。 闲暇的时间里,我看完了《延兴纪闻》,但并没有找到我想知道的内容。平时除了看书,卓尧也会过来陪我下棋。 我的棋艺当然很差,更多的时候还是和宝映下五子棋,小丫头对此兴味盎然乐此不疲。她总搞不清围棋的规则,而我则乐得可以不必动脑随手乱下。 锦容时常不见人影,她似乎很忙;卓尧也很忙,也许是为了照顾生病的沐夫人。 时间过得很快,夏季过后,秋天转瞬即逝,紧接着便是凛冽的北风。山里比平地冷得多,以前我都要到十月里才穿上冬衣,在这里九月中旬屋子里便不得不生起炭炉。沐家的确是富贵,连丫鬟的冬衣都是毛皮制就。 我没有问过卓尧沐老爷究竟在京里做得什么官,他也没问过我家中境况。有两件事我们绝口不提,他不提我的身世,我不提何时离开。 有时我甚至会想,伤愈和得慢些也好,长太快了还怕不牢靠。 到十一月里,屋子已开不得窗,外头天寒地冻,山风厉啸,整夜不绝。这天我又睡到了巳初时分才醒,起来时正看到锦容进门来,冷风跟着她直往屋里钻,卷进来无数鹅毛般的雪片。“外头下雪了?” 她摇头:“没有。”转身把手里东西放下,拿过扫帚去清扫门口地面。那些硕大的雪片进屋后并不融化,安静地躺在地上。 那不是雪,是七月白的树叶。 我立刻穿衣起身,披上狐裘披风。一开门,扑面而来全是碎叶,随风在半空盘旋,密密匝匝地散布在天地间,遮天蔽日。 锦容拉住我:“姑娘别出去,外头风大又冷。” “这些树叶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明年七月才会落的么?” 她变了脸色,显得有些恐慌:“我……我也不知道。” 我裹紧披风出门,冷风携着枯叶直往脸上扑,不能用力吸气,否则就会吸进细碎的叶屑。院子里的那棵大树,此时叶子掉了大半,露出其下繁复盘结的枝丫来。狂风卷走树下的落叶,又有更多的叶子从山上吹过来。 远远看见树上似乎有个人影,我想走近去细瞧,忽听身后传来卓尧的声音:“瑟瑟,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 风吹得他衣袂飞舞,冠巾歪斜,脸上难掩倦色,脚步匆忙,有种焦头烂额、心力交瘁的疲态。 从未见他如此狼狈。 我指了指树上:“好像有人。” 卓尧走上前去察看,认出那人来,沉声喝道:“存生,你在树上做什么?还不快下来!” 我第一次听他语气这么严厉,树上的人似乎也吓了一跳,一脚踩断一根树枝,从树上掉了下来,正是那疯疯癫癫的赵存生。 他衣襟里兜着一包树叶,摔倒时撒了一地,他手忙脚乱地想把那些树叶捡回去,胡乱扒拢,连带地上泥土枯叶也一并捧进衣兜。那根被他踩断的树枝上还长了不少嫩叶,他伸手去捡,却被卓尧上前一脚踩住。 他使劲扯那树枝,树枝纹丝不动,他抬起头看了看自己兄长,那表情是瑟缩畏惧的,声音里也带了哭腔:“求求你……我要煎药……让我拿回去吧……” 卓尧背对着我,不知是何神情,竟让赵存生怕成这样。我想象不出他横眉怒目的模样。 过了许久他才放缓声音道:“我不是跟你说过,这是没有用的。我是大夫,治病得听大夫的,不可以乱来。下次别再摘树叶了,知道么?” 赵存生举起袖子抹泪,用力点头。卓尧这才挪开脚,赵存生立刻如获至宝,捧起那根树枝转身便跑,唯恐他又反悔。 刚跑出去两步,就听院落另一边有女人的声音喊道:“存生!原来你跑这儿来了,叫我们一顿好找!” 赵姑妈和二夫人一前一后地从那头跑过来。二夫人跑得气喘吁吁,一边喘一边道:“存生,这大风天的,你怎么又到处乱跑,害你娘担心的,都快把整个庄子翻过来了。” 赵姑妈刚刚还是一脸担忧,看见他突然就变了脸色,冲上来二话不说就先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赵存生一个趔趄,刚刚捡起的树叶又撒了。 我看得一愣。这赵姑妈好大的脾气。 赵存生委屈地叫了一声:“娘……”被赵姑妈厉声打断:“谁让你采这些叶子的?你想害死我们大家啊?” 她捡起那根树枝,气得双手发抖,仿佛手里拿的不是木枝,而是会生金产银的摇钱树。上次我摘树叶时也被她喝斥,难道这叶子真有那么金贵不成。 赵存生抽咽道:“妹妹……我要救妹妹……治病……” 赵姑妈怒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可以摘,不可以摘!你耳朵都长到哪里去了?你这哪里是救她,你是要害死她,害死我们所有人!”越说越气,手里枝条劈头盖脸地向儿子身上招呼过去。 二夫人和卓尧连忙上去拉她,赵存生还是吃了好几下,脸上叫树枝抽出几条红痕来。 赵姑妈被他二人拉住,才注意到我站在一旁,大概是觉得自己毒打儿子被外人看到,家丑外扬,显得很是忐忑,立刻将手中树枝扔了。二夫人扶起赵存生来,他还不甘心,重又把地上树叶扒拉到兜里,才跟着二夫人和赵姑妈走了。 等他们走远了,我才问卓尧:“这树叶能入药?” 他疲惫地用手撑住额头:“不能。” 我忍不住问:“你怎么了?没休息好么?” “没事,”他放下手,用力睁了睁疲倦的双眼,“还不就是这些树,突然染了病,满山都开始落叶子。昨天夜里忙了一晚上配药,一直没合眼。回头睡一觉就好了。” “只是几棵树而已,犯不着……”说了一半我又停住。且不管赵姑妈,至少他曾说过这树是他母亲的心爱,甚至舍不得多摘几片叶子给我。 “满山只有这一种树,又生性娇弱难以成活。它一枯死,整座山就要变成荒山了。这回的病害又着实来得凶猛。” 我笑着打趣:“你这个大夫还真当得齐全,连树都要医。” 他也笑道:“没办法,谁叫没别人可指望,只能什么都学着做了。” 什么叫没别人可指望?话到嘴边我还是忍住了,转而问:“表小姐……身子也不好么?” “她从小体弱多病,所以才到山庄里来休养,姑妈便也跟来陪伴。” 卧病在床的沐夫人,从小体弱的表小姐,神志失常的赵存生,不能说话的贺姨娘,如果再把我也算上,这小小的山庄,一共也就十多个人,竟有这么多人在病中。现在索性连树都病了,真是名副其实的养病之所。 第7章 承·七月白(3) 接下来几天过得飞快,每天醒来后似乎只要吃个饭转个圈,天便又黑了。伤病时嗜睡也就罢了,现在我的腿伤已差不多痊愈,一天居然要睡八个时辰之多,委实太不寻常。 伤口愈合之后,卓尧便开了各种补药给我吃,一直吃到现在。我并不想怀疑他,但连续几日每天昏睡八个时辰之后,我再不敢吃他的药。 饭菜当然也有嫌疑,我借口肠胃不适,一天没吃东西,连水也不曾喝一口。 早上醒来时天还未亮,锦容已经起身出去了,宝映在地下睡得正香。 心里各种念头穿来往去,想着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想着也许不是他,想着明日试试只吃饭菜会怎样,又想着就算是饭菜的问题,他必然也知情。 脑子里乱哄哄地再也睡不着,偏还要装作熟睡的模样,不能辗转反侧。生生熬到天大亮,四肢都僵了,被衾里一片冰凉。 锦容和宝映在屋里忙活,我准备找个她俩弄出声响的机会假装被吵醒,忽听宝映小声问道:“锦容姐,都这么久了,不会有事吧?要不要叫她起来?” 锦容道:“她是身子不适应才会如此,我昨天问过少爷了,他说没事。要是到巳时还不醒,你再叫她吧。” 我翻了几个身,坐起来一边揉眼睛一边问:“锦容、宝映,你们俩都在啊,什么时辰了?” 宝映大松了一口气,喜道:“姑娘,你可醒啦,现在是辰初二刻。” 我一边穿衣一边随口说:“哦,才辰初呀,今日总算起了个早,真不容易。” 二人闻言相视一眼,面色都有些古怪。锦容对宝映道:“我来伺候姑娘梳洗,你去厨房准备早餐吧。” 宝映道了声“是”,又问我:“厨房今日做了馄饨,有三鲜馅、菜肉馅和韭菜蛋皮馅,姑娘喜欢吃哪种?” 我并未在意:“不用了,还是喝白粥吧。” 宝映又道:“姑娘不爱吃馄饨么?少吃一两个也行,冬至都要吃馄饨的。” 我停下动作看向她:“冬至?今天是冬至?” 她被我看得有些发懵,嗫嚅道:“是啊,是冬至……”一边求助地看向锦容。锦容先反应过来,思量着解释道:“其实……” 我不由分说打断她:“我从前天晚上一直睡到现在?” 锦容道:“昨日看姑娘睡得香甜,我俩不忍扰了姑娘好梦,便没有叫醒姑娘。姑娘一定是这几天累着了……” 我整天无所事事,能累到哪里去?看来他们并没有对我的饮食动手脚,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担忧,这说明只能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他们都知道,但一直瞒着我,也许还给我吃了提神的药,以前才能每日醒来。 午后卓尧来看我,趁着锦容和宝映出去,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他:“卓尧,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他正低头检查我的膝盖,闻言眼睑微微一动,手下不停:“怎么突然这么问呢?” “锦容跟你说了吧,我昨天睡了一天。”我盯着他低垂的眼睫,“好好的人,是决不会一口气睡十七八个时辰的。” 他停了手里动作,站起身来,蹙眉看着我不说话。 我心口不由往下一沉,声音都有些发涩:“身子是我自己的,我有权知道。” 他又沉默了片刻,方开口道:“我把你从河里救上来时,你身上有多处瘀伤,这里也是。”他伸手到我脑后,按住后脑勺一处,“里面有一块淤血。” 都是细细干的好事,她再下脚重点,我现在就得跟赵存生作伴了。“要紧么?” “暂时还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影响,就是会睡眠失常。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到办法……治好你。”他的手顺着我耳后向前滑,若即若离地掠过耳廓,“瑟瑟……” 我心中一动,抬眼看他。他微眯着眼,若有所思。 我猜他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等了许久,他却把手挪开了,转过脸看向窗外:“外头太阳正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这肯定不是他想说的话。我略感失望,但还是点了头。 外面风已止了,天气晴好,日光照在身上也有了几分暖意。七月白停止了落叶,只剩疏疏落落的叶子挂在枝头。满地枯叶已清扫了大半,剩下的堆在路旁,不细看还真会以为是残雪。 卓尧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说出口竟是一句最无趣的:“时间过得真快。” 我忍着笑:“是啊,跟油似的,滋溜一下就溜过去了。” 他也笑了起来:“你这比喻倒新鲜。我只听说过时间如水易逝,光阴如梭、如箭,却是头一次听人说像油。” 这说法是从思思那里传出来的。她一度和一个成日将头发梳得油光闪亮的纨绔子弟相好,我们私下都叫他做油头。两人如胶似漆,思思昏头转向,一时脑热,竟提出要他赎身,好跟他长相厮守双宿双飞。 当时二人正在大厅里用饭,刚上了一道油浸鲈鱼,油头借口出去如厕,从此不见了踪影。思思还傻愣愣地在厅里等,一直等到吃饭的客人都散光了,才明白油头跑了,在那儿抽抽嗒嗒地哭。 嬷嬷从菜里舀了一勺油倾在她碗里,笑她说“干这行这么多年,都不知道男人一听厮守两个字,就都溜得比油还快”。从此我们说谁跑得快,就都说“跟油似的”。 这话当然不能跟卓尧说。我耍赖道:“凭什么别人能说时间像水,我就不能说它像油?油不是比水更滑溜,我比得才恰当。” 他哭笑不得:“好好好,算你有理。” 我不依不挠:“你要是觉得我比得不好,那你也说说,时间不像油,像什么?” 我本是故意跟他抬杠闹着玩的,谁知道他还当了真,沉思半晌方说:“要我说,时间就像一棵树。” 这下倒换我诧异了:“树?哪里像?” 他抬头看着院中那棵大树:“会有许多分叉,但长得最高最长的,只有中间那一枝。” 匪夷所思,他是故意乱比来糊弄我吧?我偏不买账:“谁说树只有中间那枝长得最高最长,像黄杨、垂柳、紫薇、丁香,不都没有中间那根主干?” “说得也是。”他低下头,笑容隐去。 我以为他又在想更离谱的比喻,他却突然转过来看着我,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瑟瑟,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玩笑道:“谁?不会长得像时间吧?” “我母亲。” 我万没料到是这个答案,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心里拼命对自己说,沐老爷不在,沐夫人就是这儿的主人,我去拜访一下是应该的,但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举动背后的别样意味。 卓尧见我盯着他,不自在地别开脸,这无疑是告诉我,他就是那个意思。 第8章 转·血叶(1) 沐夫人的卧室是外间套里间,两层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也因此光线昏暗,浓郁的药味消散不去。 锦容和另一个丫鬟在屋里伺候,进出轻手轻脚。这里与一般病人的住所也并无不同,只有屋子四角各放了一盆七月白的盆景,显得与密闭的房间很不协调。 我原以为沐夫人应比二夫人、赵姑妈更年长,但实际她看起来只与贺姨娘差不多的年纪。如果不是病中憔悴,也许会显得更年轻。久病让她瘦骨嶙峋、面如金纸,即便如此,她仍是美丽的,可以想见风华正茂时必是倾城颜色。 ——难怪会有那样相貌出色的儿子。想到这里,我不禁脸上微热,低下头去向她行礼。 “你一定就是瑟瑟了,卓尧几乎每天都向我说起你。”她面带微笑,命锦容搬了绣墩放在床前,“别站着,坐吧。” 我刚见锦容也在这边,还觉得有些尴尬,她却面色如常,低垂着眼没有看我,放下绣墩立刻转身退下。 也许是因为病中虚弱,夫人的笑容也浅浅淡淡,就像贺姨娘,虽不十分热情,却如春风化雨,让人愿意亲近。 我有些羡慕卓尧,他的母亲满足我幼时对娘亲的一切想象:美丽,温柔,慈爱,甚至有一些柔弱,所以才会无奈将我丢弃;但又坚韧隐忍,所以在我身上刺了印记,期望日后还有机会相认。 她是有苦衷的,我早就知道,所以我从不怪她。 沐夫人和我说了一些闲话,问我的伤势、饮食起居,还说起卓尧的经历习惯,不过因为卓尧在场,她说得很笼统。 她对这个儿子无疑是得意的,卓尧对她也十分孝顺。他每日有大半时间都是在陪伴照顾她,母子感情应是很好的,我还记得他因为母亲喜欢而吝于摘几片叶子给我的事。但可能是因为我在场,他们俩显得有些疏远。 说了大约半个时辰,她显出倦态。最后她拉着我的手说:“瑟瑟,你只管把这里当自己家就是。” 她始终没有说起我的家世,我猜她定然也是知道的。她的开明大度让我愈发自惭形秽。 我原本是不必沦落风尘、低人一等的,如果我的母亲没有丢弃我的话。 她又嘱咐卓尧:“好生照顾瑟瑟,如有差池,我唯你是问。”语气甚至说得上严厉。 出来之后,我忍不住问他:“你惹夫人不高兴了么?” 他摇了摇头,只说:“从小母亲便对我严格。”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决心还是告诉他:“有爹娘管教也是一种福气,我连自己娘亲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呢。” 他侧过脸来看着我,我笑了笑:“我是姑姑捡来的——不过你可别因此就看轻了我。娘在我身上刺了印记,这记号我在别处也见过,你猜猜是哪里?” 他顺着我道:“哪里?” “前年陛下登基时魏主送来的贺礼上。说不定我还是鲜卑的皇亲国戚、名门之后呢。” 他愣了一下,转过脸去:“我真希望不是。” 我只作不懂,继续道:“姑姑待我倒是很好,有如亲生,可是她有肺疾,我五岁那年便撒手人寰了。她和贺姨娘一样,生来不能说话,我那时候又小,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姑姑死了之后,我只得乞讨为生,在街头流浪了三年,直到八岁那年被嬷……” 他开口将我打断:“那不是你的错。” 如果他知道我在那三年里不仅偷抢坑骗,还犯过一条人命,不知还会不会这么认为。 “瑟瑟,”他握住我的手,“以后,你也有个家了,再不会那样了。” 他为我诊疗治病时,也曾无数次肢体相触,但似乎……都与这次不同。我的脸一定又红了,但还是抬起头看着他:“当真?” “当真。” “再给你一次机会反悔。” “不会。” 他的目光从容淡定,冬月的阳光也并不灼热,却将我双颊烤得滚烫。我低下头,悄悄反扣住他的手心。 手还未合拢,忽然听身后有人焦声喊道:“少爷!少爷!” 我连忙撒开手,回头一看,却是锦容急急忙忙地追上来。她极力维持镇定:“少爷,夫人不好了。” 卓尧二话不说,立即掉头朝夫人住处奔去。锦容跟着他跑出去两步,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这才反应过来,忙也随他们跑过去。 我赶到时卓尧已进了里间,锦容把我拦在外头。不一会儿二老爷、二夫人和赵姑妈等人也赶来了,全都阻在外间,只有沐夫人的另一个丫鬟在里面帮手。 房门紧闭,里面悄无声息。 手心里捏出了汗,又热又黏。我有些坐不住,起来踱了几步,却只更加烦躁,只好又坐下。 半个多时辰前我才刚见她第一面,但除了姑姑,我从未这样为一个人担心过。她是卓尧的娘,更重要的是,她让我想到自己的母亲。 我的母亲,应与她年纪相若,不知身体可好?不知……还在不在人世? 过了一个多时辰卓尧才出来。我起身迎上去,被二夫人抢了先,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卓尧,大嫂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他无力地摇头,红了眼圈,说不出话来。而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无能为力。 一时大家都不说话,屋内悄寂无声。锦容突然冲到屋角长案边,拿起一个花瓶往桌角上一砸,敲成粉碎。 赵姑妈喝道:“锦容,你干什么?”她也不理,捡了一块碎瓷片往自己手腕上一划,鲜血顿时如泉般涌了出来。 她望着卓尧,眼神坚定:“少爷,你用那个方子吧,不然就没机会了。” 卓尧紧蹙眉头,没有说话。二夫人问:“什么方子?还有别的办法?” 卓尧寻思片刻方答道:“几年前有个南方的巫医给娘瞧过病,开了一个方子,但因为药方古怪,行招凶险,一直没有用过。” 二夫人急道:“再凶险还能凶得过现在?什么古怪方子,你拿出来,咱们全家人帮你找去,就算把整座山翻过来,也一定凑齐了给大嫂治病。” “那方子……”他迟疑了一下,“需要人血做药引。” 二夫人立刻挽起袖子把胳膊伸到他面前:“要多少,只管拿去!” 卓尧道:“不用很多,一次一盅即可,但不是人人都可以,须得与我娘的血相容的,十人里也只有两三个。” 二夫人道:“咱们庄子里有十几个人,总有几个适合的吧。”回头对二老爷道:“快去快去,把所有人都叫过来!” 锦容的手腕还在流血,她随手拿了桌上一个空茶杯,朝里头滴了小半杯血,递给卓尧:“少爷,就从锦容开始吧。”说罢眼角朝我扫了一下。 没过多久二老爷便将所有人召集过来,连赵存生多病的妹妹也被抱过来,病恹恹地歪在哥哥肩上。 庄内除了沐夫人、锦容外一共还有十六人,却只拿了十五个酒盅,注了清水在长案上一字排开。卓尧给每人发了一根银针刺破指尖取血,唯独没给我。 我叫住他:“我的呢?” 他低头道:“你的伤还没全好,这里已经有十六份了,应该会有合适的……” “你还当我是外人?” 他垂首不语。我低声道:“你娘就是……就像我娘一样,你让我也出一份力吧。” 他仍是犹豫。锦容草草包扎了伤口,正坐在一旁休息,冷眼看着我俩。 我乜她一眼,走到案前,咬破食指将血滴入水中。 拿了针的只有二老爷和赵存生已经取过,宝映和另一个小丫头都不敢下手,商量着互相帮对方刺手指,见我动作迅速,两人赶紧闭眼咬牙把指尖戳破了滴下血去。 锦容的血第一个拿进去,不一会儿小丫鬟就欢天喜地地跑出来:“行了行了!锦容姐的可以!” 锦容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喜意掩藏不住。周围的人也纷纷松了一口气,只有我愈发觉得如坐针毡。 又等了一刻多钟,卓尧从里间出来,面上也松快了许多。 “又找到两份,”他吁了口气,目光越过众人投向我,瞬间我似乎看到他眼里有痛意一闪而过,“贺姨娘和……秋姑娘。” 第9章 转·血叶(2) 新方子果然有效,没过两天沐夫人便大为好转,不过药一时还断不了。 我和贺姨娘、锦容轮流为她提供药引,每过三四天取一盅,一次把接下来几天的分量都煎好。这样我们三个每人只要十多天取一次,身体倒还扛得住,只是手腕上的伤口合了又得划开,稍有些不便利。 锦容自然不能再做粗活了,从我屋里搬了出去,只留宝映一人照顾我。卓尧开了更多的补药给我吃,这几天睡眠又恢复了正常——当然是受伤之后的正常,每日还是要睡六个时辰以上的。 腊月里风平浪静,只是天气越来越冷,真正是滴水成冰,相比之下洛阳的冬季简直有如阳春。我既怕冷,又失血体虚,腿也没好全,整个月几乎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到年前沐夫人的病情又有所恶化,只得加大药的剂量。听说赵存生的妹子也常常发病,连床都下不了了,不知道熬不熬得过这个冬天,赵姑妈成日守在床前以泪洗面。 这个年过得毫无喜气,就除夕晚上全家一起草草吃了一顿年夜饭了事。偏偏那天我刚出了一碗血,精神不济,晚饭前便撑不住睡下了。 我心里惦记着大年初一早上一定得去给沐夫人拜个年,第二天倒是一早就醒了,天刚蒙蒙亮。平时我都是巳时过后才醒,宝映大概没料到我会早起,自出去做事了,铺盖还散在地下。 我便自己起来梳洗一番,挑了一件大红的喜气衣裳穿上,出门去沐夫人那边拜年。洗脸时额发沾了点水,出来没走几步就冻成了冰条,叮叮当当地响,脸颊也冻得生疼。 绕过前方小楼,远远看见宝映一手拿瓢,另一手提一只木桶,吃力地搬到院中七月白树下,像是要给树浇水。她刚把桶放下,另一边有个小丫头过来找她,两人说了几句,宝映放下桶跟她走了。 我本也没在意,但去沐夫人住处要横穿院子,从树下走过,看到那桶盖缝隙里袅袅地冒着白汽,一时好奇,便凑过去揭开看了一眼。 水还很热,这大冷天一打开盖子,热气腾地扑面而来,哄上来一股浓郁的铁腥气。木桶用久了,颜色发黑,看不清里面的水是什么颜色,只觉得不算清澈。我抄起一把水来,兜在手心里,隐约能看出那水泛着浅淡红色。 是血。 背脊上猛地一阵发凉,我下意识地转身去看身后。 院子里空无一人,静寂无声,如同以往任何一天的清晨,但因这一桶血水,周围的一切都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我连忙盖上桶盖,退走两步远离那木桶。 另一头宝映也回来了,见我站在树旁,立刻变了脸色,结结巴巴道:“姑娘,你、你这么早就起、起来了呀?怎么不在屋、屋里歇着呢?”眼睛慌乱地直瞄木桶。 这样一个藏不住心事的小姑娘,连刺一下手指都下不了手,为什么会拎一桶血水来浇树? “今天是大年初一么,总不好再睡到日上三竿。我正准备去给夫人请安,你呢?是来给这棵树浇水的么?” 她紧张地点点头,唯恐我看出什么似的:“是、是啊。” 我看了一眼那木桶:“怎么是热水?不会浇坏么?” 宝映回道:“天太冷了,凉、凉水拿出来一会儿就结、结冰了呀。”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早上厨房烫鸭子用剩的水,反正倒了也是倒了。”这回想好了,说话倒是顺溜了很多。 如果她不解释,我还会想那血也许是禽畜的;她这么一说,倒更让我确定桶里的是人血。 莺语阁每日要准备上百桌酒席,我没杀过鸡鸭,却去厨房看过。烫了鸭子的水,就算不留鸭毛,也不会是那么纯粹的血腥气。 也可能是谁受了伤,清洗伤口用过的水。但就算如此,一桶水都舍不得浪费,还要拿过来浇树,也委实古怪了些。 宝映站在桶前挡住,水瓢在两手中换来换去,显得局促不安。我冲她笑了一笑,转身继续往院子对面走。 经过赵姑妈住的小院前,里面突然冲出一个人来,从侧方撞到我身上。我腿脚还不灵便,差点被他撞倒,踉跄了两步方才站住。那人自己倒一个跟头栽在地上,狼狈地爬起身来,果然是赵存生。 他脸上还挂着泪痕,抬头一见我,霎时脸色大变,活像见了鬼似的,惊恐地后退两步,猛吞了几口口水,才勉强镇定下来,壮起胆子粗声粗气地问:“老巫婆,你、你又回来干什么?” 我哪里长得像什么老巫婆了,真是个疯子。我不理他,自顾往前走。 他大概以为我是怕了他,跟上来拉住我衣袖:“你是不是又想回来害人?你说,我妹妹病得越来越重,是不是你害的?” 我心生恼意,本想甩开他,但想起第一次见他时就因为甩了他的手而惹得他大怒,周围又没有人,要是他再发起飙来,我可招架不住,还是不要和疯子争意气的好。 我轻轻往回抽手,一边软声道:“表少爷,你认错人了吧。” 他瞪大眼道:“我才不会认错,除了你,庄子里还有谁会穿这么一身吓人的红衣裳?你这副嘴脸,我一辈子都记得。你害死了我爹,害死姥姥姥爷,害死舅舅,害死我家里所有人,现在你又想来害我妹妹,我决不会让你得逞!” 他的姥姥、姥爷、舅舅,是卓尧的祖父母和父亲?难道沐老爷已经过世了?但卓尧明明说老爷在京中任职,或者他还有别的叔伯? 我心中一动,好像有个念头从脑子里一闪而过,但又抓不住是什么。我放柔声音问:“你说我害死了你家人?” “对,就是你!” “我是谁?” “你是老巫婆!” 我紧接着追问:“我是怎么害死他们的?” “用你的巫术!一下害死了好多人,好多人……”他喃喃地说,像是回忆起了可怕的事,眼神里尽是惊惧,“爹死了,哥哥姐姐死了,只剩我和娘,和妹妹,现在妹妹也快要死了……妹妹……”说起他的妹子,他好像忽然有了勇气,重又瞪直了眼,“我绝不会再让你害人了,你休想再害妹妹!我一定要救她……”他目露凶光,松开一只手往腰里掏去。 上次他溜进我房间来,也是这样一手抓住我胳膊,另一手掏自己腰间口袋。我一直不明白他要掏什么,现在知道了——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我大感不妙,连忙想挣脱,手腕却被他紧紧攥住。昨天刚划的伤口又裂开,渗出的血染红了腕间纱布。 他看到血,顿时露出欣喜表情,嘴里乱七八糟地叫嚷:“你的血能救妹妹,救妹妹……巫婆……不得好死!”横握匕首,就要向我胳膊上刺来。 我抬起左脚往他膝盖上狠狠一踹,他惨叫一声,果然放开手弯下腰去捂住膝头。我转身就跑,只听前方传来卓尧的声音:“存生,出什么事了?” 我一看见他,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见我手腕上全是血,赵存生挥舞着匕首在后头追赶,惊道:“瑟瑟,他伤着你了?” 我只是摇头,举袖胡乱将眼泪抹去。他拆开我腕上纱布,确认只是伤口裂了,才舒了一口气,撕下一段衣摆先将伤口裹上。 赵存生被两个家丁按住,夺下匕首,犹在挣扎怒吼:“放她的血,放她的血!我要救妹妹!妹妹就快要死了,让我去救妹妹……” 卓尧拍着我后背安抚,我向他摇摇头表示我没事。 他走上前,对赵存生冷冷道:“你记着,现在这个庄子里还是我说了算。你要是敢再伤她一根寒毛,我只有请你出庄了,连你娘和妹妹一起。” 这话实在算不得威胁,赵存生却立时止了喊叫,转而哀求道:“表哥,我以后不会再不听你的话了,求你别赶我们走……我离她远远的就是,你别赶我们呀……”说着又眼泪直流。 卓尧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你妹妹的病我正在想办法,她也是我的表妹,我不会让她有事的。以后不可以乱来了,知道么?” 赵存生抽咽着点了点头。 卓尧命家丁放了他:“你回去吧,好生照顾娘和妹妹,别出来乱跑,又让你娘担心。” 赵存生连连点头,匕首也不要了,乖乖回了赵姑妈院子里去。 我自然也没法去拜访沐夫人了。卓尧送我回屋,取来药物替我包扎。 回到屋里安定下来,我又想起第一次见赵存生的情景。那时只觉得他说的话莫名其妙,原来是要我的血。但这个用人血做药引的方子,先前连二夫人也不曾听说,这个疯疯癫癫的少年又是如何得知? 趁卓尧清理伤口时我问他:“表小姐也和夫人一样的病么?” 他摇头道:“不一样。存生是急糊涂了,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以后我会派人看着他点,不让他再接近你。” 我当然不会和疯子一般见识。如果他不是动不动就叫嚣要放我的血,我还是很乐意再见他的——毕竟他知道很多别人不会告诉我的事。 卓尧上完创药,把药瓶放在一边,开始包扎。我拿起药瓶掂了掂,随口问:“庄里有人受伤了么?” “没有啊,怎么?”他只顾低头缠纱布。 “没事,”我把药瓶放回原处,“记得昨天这瓶药还挺满的,今日就剩一小半了,还以为有谁受了重伤呢。” “昨天也只有半瓶,给贺姨娘和锦容用了一些,就剩这么点了。” 没人受伤——如果他没瞒我——那一桶血水是哪里来的?难道还会是我和贺姨娘她们的不成? 第10章 转·血叶(3) 赵存生果然听话了,此后一个月都没在我面前出现过。有时候在院子里老远碰到,他也立刻掉头就跑。 我倒更情愿他不要这么乖。 年后天气一直晴好,到二月里便渐渐暖和了,脱下了厚重冬衣。 往年这个时候,杨柳吐绿,桃杏初开,正是游春踏青的好时节。但在这天台山里,满山还是只见七月白疏落的素白叶子,宛如去冬残雪,了无春意。园子里的迎春倒是暴了好几枝,赵姑妈住的院子里有一株春梅,刚刚露出淡粉花苞。 我站在院门前向内张望,照壁后探出几茎梅枝来,缝隙里只能看到侧屋的窗格,紧闭无声。 身后宝映问了一声:“姑娘?” 我转回身,眼角却瞄见围墙转角处有人影一闪。 我走过去几步,又停下对宝映道:“今日穿得少了,还是有点冷。你回去把我那件大红的披风拿来好么?” 宝映道:“那件收在箱子里了,淡青的那件行么?厚薄正应这个时节。” 我说:“淡青看着就凉,我这十来天一直手脚发冷,还是拿厚的吧。” 她犹豫了一下:“那姑娘可得多等一会儿,我压在箱底了。” “不妨事,我先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你且去吧。” 她应声退下。我看她走远,转过院角去,见贺姨娘正贴着墙根儿等候,焦急地搓着手。 我跟她并不熟,只见过三四面,还是大家伙儿都在的场合,也未和她有单独接触,不知她为何突然鬼鬼祟祟地来找我。 她不等我行礼,便上来拉住我的手,张嘴说不出话,索性两手挥舞比划起来。 我看了半晌没看明白,好在小时候跟姑姑说话都用形语,还记得一些,便也比划着对她说:“您别着急,慢慢来。” 她一脸茫然。 我转念一想,闺阁女子很多都不识字,哑女不会形语也有可能,又问她:“你看不看得懂?” 她仍是一脸茫然,我只好开口问:“夫人会不会形语?” 她恍然大悟,摇了摇头,又指指自己的嘴,摆了摆手。 第一次见面二夫人就说了她不能说话的。“我知道,夫人不必……” 她打断我,连连摆手。 这我可不明白了,猜道:“不说?不能说?不说了?”她都是直摆手。 连猜几遍猜不中,她急了,突然开口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我听不懂的古怪语言。 我大吃一惊:“你不哑?” 她摇头,又叽里咕噜说了许多,我却一个字都没听懂。在洛阳时,天南海北的外乡人我都见过一些,却从来没有说话如此难懂的。 最后她反复地说一个词,一字一顿,说得很用力,好像一定要我听懂那个词。 我仔细聆听辨认。听起来似乎是两个音节,扇贝?不太像;前摆?也不太像;雪白?宣布?相悖?似乎都不是…… 脑中忽然间灵光一闪,我猛地明白过来:“你是鲜卑人?” 她见我终于明白,绽出笑容来,连忙点头。 他们说她姓贺,汉人也有的姓氏,我竟没有想到。她并不哑,只是不会汉人的语言,所以一直不开口说话。 难怪卓尧会有《延兴纪闻》,难怪锦容宝映的装束异于我平时所见。鲜卑…… 我双手微微发颤,只好两手相握来克制,问她:“其他人呢?都是鲜卑人吗?” 她摇摇头,指着自己说了一个词:“贺兰。”又指了指旁边,艰难地说:“汉。” “你是鲜卑人,姓贺兰,其他人都是汉人?” 她点头肯定,又指着我说了两个词:“妈,贺兰。” “你说我娘?”我一激动,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认识我娘?她也姓贺兰?也是鲜卑人?” 她轻轻挣开,一手指自己,一手指我,然后两只手并拢,相合紧握。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和她是一样的,我们都是鲜卑人。 我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的娘亲,我至少知道了一点她的讯息——她姓贺兰。 她不再是幼童幻梦中的虚影,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姓贺兰的鲜卑女人,和我一样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个角落。 贺姨娘轻叹一声,拍拍我的肩膀。 我连忙抹去眼泪,不好意思地冲她一笑:“我是太高兴了。你认识我娘亲,那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她神色一黯,示意我跟着她,转身向院中走去。 我心头一阵狂跳。难道娘亲就在这里?会是谁?沐夫人?赵姑妈?二夫人?还是哪个做粗活的仆妇? 赵姑妈姓沐,理应不是;沐夫人对我格外亲善,二夫人也十分热情,但贺姨娘刚刚说了,她们都是汉人;又使劲回想那天滴血寻药引时看到的下人,脑子里各种芜杂。 贺姨娘带着我走到院中那棵巨大的七月白树下。她抬头看了看枝干,绕树走了半圈,最后在朝阳的一面站定。 我忍不住问:“你是要带我去见娘亲么?” 她面色暗淡,指了指自己脚下。 我大喜:“她真的在这儿?就在这个山庄里?” 她仍是默然指着自己脚下。 我笑不出来了,目光随着她的手看向她指的地方。 那里当然没有人,只是一块干结的黄土,散落着几片白色枯叶。 嗓子好似涩住了,我尝试了几遍,才发出声音来:“她……死了?” 她垂下眼退后两步,轻轻点了点头。 我膝盖一软,对着那黄土跪了下去。 我的母亲,她在那里,可我还没有见过她。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我就在盼着这一天,盼着和她相见相认。然而当我终于到她面前,却依然无法得见。 我已经离她这么近,相隔不过咫尺;然而又这么远,隔着黄土,隔着阴阳,这一世都已无缘。 贺姨娘拉着我胳膊硬把我拽起来。我胡乱擦了一把眼泪,问她:“我和娘亲长得像么?” 她匆忙点了一下头,神色沉肃地指了指我,然后左手平摊,右手食指和中指立起,交替着从手掌上溜过去。 “走?去哪里?” 她显得有些焦灼,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迅速做了个跑步的动作,接着手掌立起,在我脖子上比了一下。 这下我也不顾得伤心了:“你让我跑?有人要杀我?谁?赵存生?” 她摇头,双手在身前画了一个大圈。 “所有人?” 这里的人个个都透着古怪,别具心思,我一早就知道,但我没想到竟是要我的命。 所有的人,当然包括他。他亲口说的,这庄子里是他说了算,也许一切都是他策划安排的。 但是我仍然不愿意相信。“为什么?” 贺姨娘执起我受伤的手腕,指了指还包着纱布的伤口。 “为了我的血?入药?” 他要我的血作药引给母亲治病,我当然会愿意;当他验出结果出门宣布时,我唯恐他说的不是我的名字。他完全不必这样的。 贺姨娘又是摇头,转而指向头顶上方七月白的树冠。 我忽然想起宝映的那桶血水。日头正盛,照在身上已有阳春的暖意,后背却还残留着那日清晨的寒凉。七月白的树叶素淡如雪,只中间一路绯红,如水中渗开的血丝。 “他们用我的血……浇这棵树?” 她点点头,伸出自己手腕,解开腕上纱布。她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一道浅白细微的疤痕。接着她又回身指了指锦容所住的方向。 原来她们俩都是幌子,为了不让我起疑而用的障眼法,这两个月里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在不停地被放血。 那天锦容故意划破手腕,向我挑衅,也一定是一早串通好的;甚至更早的时候,我要走时她说的那番话,或许也是假的。 她说的话,或许都是假的;他说的话,或许也都是假的。 可悲的是我居然信了。更可悲的是现在我依然希望自己可以相信。 我许久不说话,贺姨娘愈发焦急,摇了摇我胳膊,又做了个跑的姿势。 养了半年多的腿伤又隐隐作痛起来。我看了看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岭,心里有些犹豫。 可能是我被重山吓得退却,也可能是……我还在奢望自己可以不用逃跑。 贺姨娘见我看着远山,伸手到我面前摇了摇,示意我抬头看七月白。最下面的枝条已经光秃,她踮起脚尖试了几下也没够着上头的树叶,就对着光秃树枝做了个撸叶子的动作。 他们用我的血浇灌这棵树,我的母亲葬在树下,他吝于给我几片叶子,赵存生摘树叶被母亲毒打,这棵树显然是十分重要的。 但是……一棵树又能做什么呢?何况这里满山都是。 “你让我把树叶摘下来?有什么用?” 她又比了个跑的架势。 “摘了树叶跑?为什么?” 她一着急又冒出一串鲜卑语,双手跟着比划,我却是一点也不明白,只后悔自己早些没有偷偷学一点。 她比划了两下,忽然停住,朝我背后使了个眼色。我回头一看,宝映已经拿着披风回来了。 宝映走近来,狐疑地看了我两眼,问:“姑娘,你眼睛怎么啦?” 我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哭过,脸上还挂着泪珠,连忙擦了一下,笑道:“没事,叫沙子迷了眼睛,正好贺姨娘经过,帮我吹出来了。”说完对贺姨娘道:“多谢姨娘相助,改日有机会再登门拜访。” 小丫头倒是一点都没起疑,等贺姨娘走了还偷偷跟我说:“姑娘谢过她一声就够啦,不需要再特地去拜会的。” 我只笑了笑,没心思搭理她。 第11章 转·血叶(4) 一整天我都在想贺姨娘的话,想着到雪叶山庄后的种种见闻,前前后后仍是串不起来。 有好几次我想去当面问卓尧,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如果他真的居心叵测,我去挑明了岂不是自寻死路;但想着与他半年来的点点滴滴,又觉得不该因为贺姨娘的一面之词就将他全盘否定。在门口来来回回,始终下不定决心。 到了夜里,更是辗转难眠,闭上眼一会儿看到满桶鲜红血水,一会儿看到卓尧温和笑颜,一会儿又看到赵存生举着刀子面目狰狞地向我刺来,甚至看到三改在水里扑腾,转眼功夫就成了水上涨白腐烂的尸体。 半夜从噩梦中惊醒,四周寂静,只闻宝映香甜的鼾声。 我已经很久不做这个梦,今夜竟又梦到三改。月光透过窗纱照进屋来,隐约可见桌椅黑黢黢的轮廓。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不清,脑海里三改的面貌却无比清晰。 她就是我心底陈年郁结的血痂,隐秘,而又坚硬。 我要活下去,为此我曾杀过人,所以,没什么好怕的。现在应做的不是猜度怀疑,而是弄清楚事实真相。 宝映睡得很死,我从她身边跨过去,她连个身都没翻。 外头月光很亮,照得地面银白如霜,七月白的树叶在月下泛出银亮光泽,老远就见一道巨大的白影屹立庭中,分外醒目。 我从柴房里拿了一把园丁的铁锹,决定先验证一下贺姨娘有没有说谎。 举起铁锹时我犹豫了一下,但立刻下了决心,掘下第一铲土。 如果娘亲真的被他们杀了埋在树下,她在天之灵会保佑我找出真相脱离险境;如果没有,那当然最好。 泥土表面有些干硬,刨开三四寸就松软了。我只挖了三尺见圆的坑,大约过了有一个时辰,已经挖下去尺余,铁锹触到了与泥土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截卷起的苇席,尚未朽烂,被铁锹戳破的断口在月光下泛着惨白。我扔了铁锹跳下去,扒开苇席破口,手指勾到席下破败的衣物,勾出一片布丝来。 布丝轻薄,已经腐坏,但颜色依然鲜艳。 眼泪涌了出来,落在腐烂的布丝上。我的母亲,她和我一样喜欢红衣。 我以为我心底结了痂,坚硬如石,但这一瞬间它依然痛如刀割。 我自小唯一思恋的母亲,她确实已经死了;而我生平唯一思恋的男子,他杀了我的母亲。 静夜里突然爆出一声刺耳尖叫,就在身后近处。我回过头,又是那疯子赵存生,手里拿一只口袋,一边尖叫一边挥舞口袋大喊:“救命啊!老巫婆从坟里爬出来了!” 混账,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骂我娘亲。 我跳出土坑,抓起铁锹就朝他脸上拍过去。他闷哼一声倒下,手里口袋飘出几片七月白的叶子。 真倒霉,半夜居然还碰到这疯子出来偷树叶。他刚刚喊那几嗓子,惊动了护院家丁,很快四处就点起灯火来。 我连忙铲土想把坑填上,刚铲了几下,那厢灯火就向我这边移来,人声鼎沸。我只得扔了铁锹逃跑,跑出去两步想起贺姨娘的嘱咐,又回头从赵存生的口袋里抓了一把树叶揣在兜里。 山庄大门在南面,平时也都不开,我从未出去过。这会儿里头也落了锁,我试了两下扯不开,见旁边有棵树正依着院墙,索性撩起衣裙,爬上树从墙头翻了过去。 门外一条小径通向山林深处,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看了看月亮方向,一头扎进林子里。 身后的人群追得也快,我刚进树林,大门已打开了,涌出一群明晃晃的火把,映着门上匾额,赫然是“血叶山庄”四个字。 原来是这个血,这才恰当。本也没有人告诉过我血叶二字怎生书,只是我自己想当然地以为是雪叶而已。 这个时辰月亮在南边,洛阳也在南边,我朝着南边跑,一定可以跑出去的。一百七十里,最多也就一百七十里,我一定可以回洛阳去。 山上满是一人多高的七月白,叶子凋落大半,枝条互相交错缠结。我弯着腰在树丛里穿行,身后的追兵却怎么也摆不脱,嘈杂声隐约可闻,火光闪动,离我最多不过半里。 前方就是这片山坡的山脊,背面只能看见遥远的天幕。如果运气好,翻过去也许就能出山;运气不好的话,山的那边可能有更多的山。 我长吁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火光,攀着两边枝条爬了上去。 山的那边——什么也没有。 我的脚步没收住,一脚踩了出去,好似踩到了悬崖边,泥土碎石簌簌地滑落下去,但听不到任何回音。脚尖似乎被什么力道阻住了,伸不出悬崖去,但又触不到任何物体。 前方是虚空的一片,漆黑的夜空如同一个巨大的圆球,向脚下无尽延伸下去。星辰的光影与黑暗扭曲成团,好像在无穷远处,又好像触手可及。 我仿佛正站在世界的边缘,面前是盘古开天地之前的混沌宇宙。 这是什么地方!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身后的人群追了上来,有人一左一右抓住了我的胳膊扭到身后,腕间伤口裂开,钻心地痛,痛到极处反而麻木了,恐惧也是不真切的,恍如梦境。 家丁将我押到卓尧面前。 他的衣服也让树枝勾破,几茎散发垂到额前。火光映在他眼中,他的眼神似乎有无奈和伤痛,但那也许是我的幻觉,这个人也许从头至尾都是我的幻觉。 我恍惚地问他:“你是真的么?” “瑟瑟,对不起……”他垂下眼低声道,继而又吩咐左右家丁:“把她押回去,关进地窖。” 第12章 结·七月雪(1) 地窖的铁盖哐啷一声打开,刺目的日光照进来,饶是我缩在墙角闭着眼睛,也一时难以适应,偏过头去又闭了一会儿,才觉得眼睛不那么刺痛。 只听锦容问看押我的两个护院家丁:“又没吃?” 家丁大概是摇了头,她拾阶而下,走到我面前把手里食盒放到地上,换下上一餐已经凉透的饭菜,叹道:“姑娘这是何苦呢,伤的还不是自己身子。” 我睁开眼乜了她一记,冷笑道:“世上真没有比猫哭耗子更稀罕的事了。” 她面不改色地将粒米未动的饭碗收入提篮,一边说:“姑娘如果想见少爷,我可以代为通传,实在不必用这种方法。” “多谢锦容姑娘好意,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一下,下次你再要表现你的玲珑聪慧善解人意,最好多看看多想想,有把握了再说,别什么都不懂就自以为是地瞎猜,还用这么笃定的语气,会让人笑话的。” 她的脸色顿时一黑,忍怒瞟了我一眼:“姑娘好自为之。”迅速收好碗盘转身离去。 她出了地窖,家丁刚要合上铁盖,一旁忽有人道:“等一等。” 地窖开口窄小,从下往上只见空白天顶。锁在腰上的铁链哗啦一响,我才意识到自己站起了身向外探望。 如果说我已经不在意他,那是骗人的,毕竟他……毕竟他是杀我母亲的仇人,我的命正掌握在他手上。 锦容向他说了好一通,我都没有听清,他的话只三个字,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让我来。” 他的神情依然温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还是和往常一样每日来看我,带了几本新书,或是其他消磨时间的玩意儿。我嫌药太苦,伤好了就不愿再喝,他会加许多甘草和冰糖,亲自端到我面前来,一口一口劝我喝下去。 “瑟瑟,你……”他蹲在我面前,一手端着饭碗,几次举起又放下,“……两天不见,你就瘦成这样子了。” 我忍住讥讽的话,侧过脸去不看他:“我的死活,你还在乎么?” “我……”他迟疑了一下,语气变得坚硬,“我当然在乎。你死了,我拿谁的血去养七月白?” 我使劲咬住下唇,咬得痛出眼泪来,才转过去蹙眉看他:“原来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个生血的道具,那你一早就像现在这样锁着我就是了,为什么还……还要那样大费周折?” 他的双眼正对着我,但那目光的焦点却不落在我脸上,停在我眼前寸许的地方,不敢靠近。“如果我早知道你性子和你母亲这么像,一定会用直接一点的手段。”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忍泪望着他:“我只问你一句话,这半年多来你所作所为,我不求多,只问你可有一分一毫是出自真心?” 他避开我目光,低下头去。 “瑟瑟,对不起……”他的声音渐低,不等我开口,忽又扬起头来,眼中便再不见犹疑避让,“那些都是假的。” 我早就知道是假的,但经他自己说出来,到底还是不一样。我终究还是怀着奢望,否则也就不必再试探。 “我所做的比你知道的更多。你刚来的时候,只是右脚脚踝扭伤,是我亲手将你腿骨打断,为了你走不出去;当初你母亲也和你一样,企图绝食自尽,她死后我依然割断她的咽喉,把她全身的血放干,尸身埋在树下,让树根吸尽余血,一滴不留;娘、二婶、锦容她们,你都知道,也都是我安排授意。我这样费神假装,只不过是怕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经不住。若早知你与你母亲一样强忍,倒可以省去很多功夫。” 眼里泪意干涸,嘴唇咬出了血,也逼不出眼泪来。他如此坦白,再假装也没有意义,不如像他说的,省些功夫。 “你说我像我娘,一点没错。换作我是她,也决不让仇者快活。” 他面色淡然:“你不会。” 我嗤道:“别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我娘便是这样做的,你凭什么说我不会?” “你和她境况不一样。她是没有盼头了,就算我们不杀她,她也活不了多久;而你还年轻,洛阳还有好日子等着你。不到万般无奈,你不会放弃的。” “难道现在不是万般无奈?我还逃得了么?” “逃不逃得了,那要看你的本事。但是,”他拿起一旁的筷子,搁在碗上递给我,“如果你一直不吃饭,那肯定是没力气逃的。” 现在我是真的吃不下了。我拨开他的手:“就算要死,也让我做个明白鬼。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又是什么人?” 他想了一想:“好,我便告诉你。这里本是鲜卑境内西京大同府南面的龙首山,我们都是鲜卑治下的汉人,我的祖父曾官至三品。而你母亲出身贺兰氏望族,世代以巫蛊为业,本人更是天赋异禀,十五岁时便已名满天下。你的母亲看上了我父亲,逼迫祖父定下亲事。但父亲心有所属,不愿受此胁迫,甚至不惜私奔至上京,幸得今上赏识容身。这时候你母亲表现得十分大度,欣然同意退婚。父亲因而得以与心爱之人终成眷属,也就是我娘亲。成婚后过了两年,他们生下了我。” 我挑起眉:“听起来似乎很圆满。” “原本的确是很圆满的,可惜你的母亲并不是真的像表现的那么大度。”他眉头蹙起,“在我父母的婚宴上,你母亲用邪术害死了我娘。” 我觉出不对:“婚宴上?那你怎么……” “在你的世界里,是这样的。” 我不禁抬高声音问:“什么意思?”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时间就像一棵树,会有许多分叉。你和我,就是在不同的分叉上。” 我拧起眉来,不甚明白。 “在你的世界里,我母亲在婚宴上离奇死去,父亲守着她的灵位孤单终老;而在我的世界里,我父母有情人终成眷属,你的母亲终身未嫁。我和你分别处于不同的两个世界,”他静静地看着我,“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我愣了半晌,方说出话来:“难道山庄门外的那座山坡,就是分界?” “不,那不是分界,”他说,“是这个世界的尽头。” 我愈发不解:“尽头?这里不是才到大同么?往南去还有大吴、吐蕃、大理,再往南还有海……” “那些都没有了,”他打断我的话,“八荒六合,九州四海,只剩血叶山庄周围这一小片,其他地方都没有了。树只有中间那一枝长得最高最长的,旁边那些侧枝,则更早地到了尽头。时间也是如此。你母亲做的不仅是害死我娘这么简单,她更用巫术将时间扭转,我们原本该是主干,却变成了侧枝,于是等待我们的只有消亡,或早或晚。” 他转过脸去。 “你一定没有见过那种奇景,可以清楚地看到日月在天上移动,昼夜转瞬即逝,青丝一夜成雪。那是一场不见血的屠杀,年纪大的人迅速衰老死去,身体虚弱的人承受不住衰竭而亡,更多的人则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你看我,我本应比你还小一岁,但现在我已然大了你一半不止。只有一个人始终没有变,那就是你母亲。我尾随她找到了这里,在这儿时间依然正常,一昼夜依然是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依然是八刻,日头依然能够挂在天空不动。” 我突然想到了:“因为七月白。” “对,因为七月白。”他点头,“这种树能让时间减缓,因而这里没有塌缩消亡。你的母亲用自己的血浇灌养育中央那棵最大的树,在周围建起庄园,并起名血叶山庄。只有她的血有效,别人的都不可以。她死后,七月白的叶子开始枯萎,时间重又变快。” “所以你们找上了我。” 什么随洛水水流到城外,什么祖籍山东进京任职,什么距洛阳一百七十里的天台山,都是搪塞的说辞。我脑子里也没有淤血,我好得很,不好的是他们。 “听起来好像你们的境况比我还要糟糕,倒是让我心情舒畅了许多。我死了好歹还能投胎转世,你们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眼角微微一动,抿着唇没有说话。 我索性豁出去了,决定再搏一把:“似乎不管怎么样我也不会输得太惨,不如就跟你们赌一赌,看看谁是最后的赢家。” 他缓缓道:“你能这么想……当然最好。” “不过这个赌局一开始就不公平,”我扬起眉斜睨他,“你们随时都可以一刀杀了我,我却连洛阳在哪里都不知道。” “洛阳就在你脚下,你也随时都可以回去。”他面色平静,仿佛真的只是在说一场寻常赌局,“是我将你引来,杀了我,你就能回去。” 我未料他真会回答,而答案竟是如此,不由愣住。 如果他料定我下不了手,那他就错了。我杀了三改,也曾想拖细细陪葬,都没有手软。我要活下去,这个理由足够冠冕。他划破我手腕时可没有心软,当然也能毫不心软地划破我的喉咙。 但是……我并不是他。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也不知道。 第13章 结·七月雪(2) 七月白是他们的脉门,他并不惮于让我知道,他吃准了我逃不出去。地窖只有一个开口,四周都是紧实的泥土,腰上那条铁链是手指粗的精钢所铸,链子那头缠着及腰高的石柱,少说也有几百斤。 最要紧的是,日渐加重的失血让我浑身虚软,拖着铁链站起都觉得费力,就算这会儿放我出去给我把斧子去砍七月白,我也没那力气。 这个时候再去想我下不下得手杀他,显得毫无意义。 自那日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就连腕上伤口包扎上药,也都是锦容料理。 刚开始我还算着日子,渐渐的睡觉时间又越来越长,经常一觉醒来不知是什么时辰,是不是又连睡了两日,甚至更多。 他们取血的间隔也越来越短,越取越多,有时伤口还未长合便又被划开。我拼命地吃东西、吃补药,仍然赶不上失血的速度。 地窖里阴暗湿冷,我只能从锦容的衣着判断春天过去了,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也许是五月,也许是六月。 我还记着,最晚到七月里,七月白的叶子就会落光。 时间不多了。 铁盖掀开时阳光正从正上方直射下来,在地面中央投下一块灼亮的白斑,看来是中午。吃完早饭后我才坐了这么一会儿,几件事情还没在脑子里顺过一遍,竟又要吃午饭了。 我眼皮也懒得抬,对台阶上走下来的人道:“我还不饿,晚上再送过来吧。” 那人却没动,唤了我一声:“瑟瑟。”不是锦容。 我抬头一看,竟是久未谋面的沐夫人。 她看来比过年时更虚弱,大热天还披了外衣,从下往上看去,迎着光能看出她身子在微微发颤,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侍女跟在她身后下来相扶,被她摆手制止:“我自己下去就行了,你在外面等我,叫他们把盖子合上,这日头晒得我头晕。” 侍女送她走下台阶,方回身上去,盖上铁盖。 现在我自然不会再轻易相信她脸上的慈祥,不过看她弱不禁风的模样,我也不用怕她。 她走上前来,柔声道:“瑟瑟,你受苦了……”伸手欲抚我脸颊。 我头一侧避开,没有言语,看她想玩什么把戏。 她讪讪地缩回手,回头看了一眼铁盖,又向我走近一步。我下意识地后退,她却突然抓住我腰间铁链上的铜锁,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来,挑了一把往锁孔中试去。 我吃了一惊:“夫人……” “你先别急,”她苦笑道,“不一定有开这把锁的。” 第一把钥匙显然与锁不相配,她又拿起第二把试,两只手都在发抖,对了好几次都插不进锁孔。 我一手扶着铜锁,对她道:“让我自己来吧。” 她似乎很紧张,额头上出了一层虚汗,钥匙串在她手里叮当作响。我接过来将十几把钥匙挨个试了一遍,都没有打开。 “钥匙也许在卓尧身上。”她略显失望,将钥匙收好,又从袖子里拿出另一样东西来放到我手上,“我会再去想办法,这个先给你。” 是一把三四寸长的小锉子,一面圆一面尖,还有些锋利,险些剌破手。 她又叮嘱:“记得下次吃饭留一些汤,蘸了水声音会小许多。” 我忍不住问:“夫人为何要帮我?” 她没有回答,只凄然一笑:“瑟瑟,我只希望你回去之后,不要再恨卓尧,他都是为了我。你要恨,就恨我吧。” 我盯着她半晌,没有想出她还能再怎么害我,姑且相信她也无妨。“夫人如果真的有意相助,能否先想办法让他们停止取我的血。” “他们不会肯的,不过倒是有个方法逼他们先停一停,就是你要吃点苦。” “夫人请讲。” 她翻了翻衣兜,掏出一只细口瓷瓶,从里头倒出一枚指甲大小的黑色药丸。 “这是一种□□,不足以致命,但能让血带上毒性,且很难清除。你血里带毒,他们就用不了,解毒也要花一段时间。这药刚发作时会浑身疼痛麻痹,过两三天才会好。你若信我,可以一试。” 谈不上信不信,只不过就算被骗也没什么大不了。这段日子他们送来的药我照单全收,叫我吃什么我都二话不说吃下去,她倒不必专门编一套谎话来骗我。 我接过药丸,凑到鼻下闻了闻,有淡淡的腥气,确实像是□□。 她一边又道:“其它的就要靠你自己见机行事了。这次别再往山上跑,那里跑不出去。中间大院子里有一棵七月白,比山上的都要大得多,你知道的吧?只要你把那棵树的……” 还未说完,铁盖突然咣的一声被人掀开,沐卓尧从上头冲了进来。 沐夫人立刻跑上去拦他,一面回头对我喊道:“瑟瑟,快吃下去!” 我也来不及多想了,一仰头将那颗药丸吞入口中。 沐夫人的力气哪里拦得住他,我刚把药丸咽下去,他就到了我面前,伸手一把扼住我的喉咙,将我推到墙上。 掌中的小锉子脱手飞了出去,撞到石柱,当啷一声脆响。 在触到我脖子前的一瞬,他似乎迟疑了一下,这瞬间的功夫已足够我把药丸吞下腹去。 他双眼泛红,死死扼住我咽喉,怒喝道:“吐出来!” 他的失控让我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意,憋着一口气上不来,还是冲他笑了一下。他一掌拍在我胸下,胃里翻涌欲呕,酸水几次涌到喉间,都被我生生咽下。 我决不会让他如意。 沐夫人跟上来拉他,恳求道:“卓尧,你放了她吧。我们已经杀了她娘,她什么都不欠我们,是我们欠她的。” 他红着眼:“那就欠吧。” “我们终究都要死,不可避免。就算你杀了她,又能让我们多活多久?半年?一季?一个月?甚至更短。而她还有很长的人生,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长。用她的一生换我们的一个月,不值得。” 他咬牙道:“只要能让娘活下去,什么都值得。” 她摇头:“卓尧,你应该问问自己,究竟什么对你更重要。” 他睁大双眼盯着我,眼里血丝根根分明,如血溢出般的疼痛。“我当然知道什么更重要,一直都知道。” “你只想让我活更久,却从来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她缓缓向后退去,背靠上缠满铁链的石柱,“就快到七夕了,牛郎织女隔着星汉都要相见,我也想去见你爹了。”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瑟瑟,我们欠你一条命。现在,我还给你。” 她的动作极快,只轻轻一挥手,鲜血如匹练抛了出来,仿佛是她那一挥手漾开的水袖。铁链的缝隙里露出白色石头,血覆了上去,霎时都成了深浓颜色。 扼住我喉咙的手松开了,而我只呆呆望着她,忘记了喘息。 她倒在卓尧怀中,温柔地一笑,话语依然清晰连贯:“以后,你再也不必为难了。”说完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似乎还想对我说什么,但已没有力气,终只是轻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我不会恨他,也不会恨你。 他抱着她跑出地窖,又一个人折回来,拣起地上那把染满血的小锉子。 他蹲在我面前,眼底混着血和泪,如绝望的困兽。然后他抓起我的手,割开了腕上旧伤。 第14章 结·七月雪(3)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昏昏睡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又梦见儿时常幻想的娘亲的模样,爱穿一身红衣,面貌却温婉娴静,总是柔和地笑着;纤细婀娜的身形,甚至算得上虚弱,风一吹就会倒似的。 醒来时眼角隐有泪痕,地窖里潮湿阴冷,也没有风,许久都不干。 铁盖被撞得哐哐直响,外头人声鼎沸,一会儿听到赵存生大喊大叫,一会儿听到守卫家丁阻挡劝解,一会儿又听到女人嚎啕哭泣,不知是二夫人还是赵姑妈。 最后铁盖打开了,一众人等都在门口翘首探望,卓尧一个人走进来。 他双眼红肿,面色憔悴不堪,但神情平静有如平常,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钥匙将锁打开,除去我身上铁链,一手夹住我胳膊将我拉出地窖。 我早预料过会有这一天,但真正来临时,还是忍不住心底恐慌。“你现在杀我也没有用的,我刚刚吃了毒……” “住口。”他贴在我耳边低声道,加快步子。 外头很亮,七月的烈日灼得地上起了一层白烟。然而刚从地窖走到中间大院子里,它已经挂到树梢,如一颗熟透的桔子,又从枝头直直地落下去,轨迹清晰可见。 满地都是七月白的白色枯叶,山上只剩光秃的树干,只有院中那棵最大最高的,还在底端留着几片飘摇的叶子。 赵姑妈已经瘦脱了形,靠二夫人扶着。赵存生跟在我俩身后,手里举一把匕首,两眼发直,口中不停喃喃地重复:“杀了她,放血;杀了她,放血……” 离树还有一丈多远,卓尧停住脚步,拿了赵存生的匕首,吩咐他道:“你们就站在这里,我一个人过去。照顾好你娘,别让她吓着。” 赵存生点点头,伸手捂住赵姑妈的眼睛。 天色急速黑下来,月出东山。光秃的七月白树干如一团黑色巨网,将月光割得支离破碎,最后几片叶子在月下泛着微弱银光。 他把匕首架到我颈上,一线冰凉。我不由打了个寒噤,双脚蹿过一阵麻,渐渐延伸到四肢百骸。 是□□开始显效了。 他却抬起头,看着头顶纠结的枝干。“看到那几片叶子了么?等它们落了,这个世界将不复存在。”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出声。 他低下头看着我:“然后你就可以回洛阳了。” 我不禁愣住,许久才问:“那你呢?” “我?”他轻笑,“当然是和其他人一样。” 痛楚逐渐强烈,像无数根牛毛细针扎进肌肤,一直穿透到胸腹。“我还能再见到你么?” “下一世如果运气好投生到同一个世界,那就再见吧。” 我忍着哽咽:“下一世太远了,我等不了那么久。” 他淡淡道:“那便不见,也好。” “可你答应过我的事还没有兑现,你欠我的。” 他轻叹了一口气:“上次我就说了,那些都是假的。” 我极力忍泪,抬头盯着他:“你答应过我的。” “瑟瑟,别说傻话了。洛阳就在你面前,你一伸手就能够到它了。”他握着我的手向上举,我拼命往下压,“娘说得对,我们终究都要死,杀了你也只能换来短暂的苟延残喘。而你的日子还长,还有大好人生。你的母亲出身显赫,才智卓绝,在你的世界里想必也是一位大人物,你还要回去找她。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你都会拥有,不在乎我这一点点虚情假意的承诺。” 我固执地坚持:“你答应过我的。” “瑟瑟,对不起……”他放开我的手,我想起阻止已经来不及。 “会有人给你一个家的,”他把叶子轻轻放在我手心,“但不是我。” 他的手拂过我鬓边,我闭上眼,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滑过我脸庞,紧接着是一片一片的冰凉。 我伸手去摸,只触到满手湿润凉意。 下雪了,好大的雪,就像七月白的枯叶,厚厚的一层,覆满面前纵横的街道。 洛水上结了冰,雪片渐渐将冰面覆盖,那些浑浊肮脏都沉淀下去,满目只见素裹银装。 街上空荡荡的不见行人,只河岸上一道鹅黄人影,缩在岸边围栏下,面朝洛水而跪。 我走近去看,她面前还摆了几样酒菜熟食,一个火盆,盆里一叠冥纸,已经落了些薄雪。 她正费力地打着火镰,试图把冥纸点燃,一边自言自语道:“瑟瑟啊,冬至到了,也不知道你在下面冻着饿着没。以后逢年过节的,我都会烧几个好菜给你尝尝;你手头不够花销了,我也都会捎给你。你在下头好吃好穿,别再天天晚上来看我了啊……” 是细细。我回来第一个遇到的人,居然是细细。 “细细。”我唤她。 她转过头来,吓得往后一退,撞得碗盆咕噜噜滚了一地,闭着眼不敢看我,连连告饶:“不要来勾我,我知道错了,这半年来我天天都在后悔……你看我的脸也划破了相,我已经遭报应了……你冬天里冷,我下次做几件衣服给你,你放过我吧……” 雪地里我还穿着夏裳,也难怪她把当成我鬼魂了。“细细,我是瑟瑟啊,我还活着呢,不是鬼。” 她根本不听,吓得哭了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像个孩子。 她和我一样,今年才十五岁,本来就还是孩子。 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这是细细说的。我们的那点意气之争的恩怨,实在到不了你死我活的程度,不值一提。 “我们要一起活着。” 四肢都已失去知觉,感觉不到寒冷。我抬起手,掌心里的叶子已经枯萎干脆,稍一触碰,便化作碎屑随风散去。 我试图握住,五指却无法并拢,只能眼睁睁看着碎叶从我指尖溜走,混进满天风雪中,便再也分不出哪是雪,哪是叶。 这是他留给我唯一的纪念,我却还是也留不住。 细细止住哭泣,抬起脸疑惑地看着我。她一定觉得来找她报仇的鬼魂说出这样的话很奇怪,而且那鬼魂还会流泪,像她一样哭得满面泪痕。 ——他约我下一世再见,我还没来得及答应他呢。 《七月七日晴》 说了再见是否就能不再想念 说了抱歉是否就能理解了一切 眼泪代替你亲吻我的脸 我的世界忽然阴天白雪 拇指之间还残留你的昨天 一片一片怎么拼贴完全 七月七日晴 忽然下起了大雪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 我站在地球边眼睁睁看着雪 覆盖你来的那条街 七月七日晴 黑夜忽然变白天 我失去知觉看见相爱的极限 我望着地平线天空无际无边 听不见你道别 第15章 后记 本文最初的灵感来自于《七月七日晴》歌词,七月忽然下起大雪,黑夜忽然变成白天。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作者俺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穿越。歌词的其他部分,在文中也有相应的细节对应。全文就是照着歌词凑出来的……歌曲著作权归原作者所有,阿米豆腐。 文中的时空观类似平行时空,某一时间点的某一事件会导致多种不同的结果,例如女主角母亲的妒忌心强烈与否导致了男主角父母幸福美满和家破人亡两种不同的结果,也就是男女主角各自身处的时空。 但与平行时空不同的是,我并不认为这些时空是平行的、同等的、并行不悖的,它们有主次之分。我们通常所处、所知的、历时千万年、并且还将延续千万年的这个时空,就是最主要的那一个,犹如乔木的主干,其他的则都是分支,不会长久地延续下去。重大的、影响历史进程的事件,也许会导致另一个延续很久、与主干相当的分支,而微小的事件则只能导致很细微的分支。 例如秦始皇有没有统一天下会产生两个不同时空,一个是我们现在的,另一个群雄纷争不断的时空也许到现在还存在着;而我在今天早睡还是晚睡这个问题上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早睡,晚睡这个选择导致的时空则很快就消亡了。 总之就是一些为了方便YY、狗血而胡编乱造出的非科学,请勿信以为真。 这个短篇其实是《荻花瑟》的番外,两位主角是正篇的女三和男三,还会再相遇。至于正篇在哪里……写出来再丢链接吧…… 男女主父母辈的恩怨,见《命中未定》。为什么一篇古言的系列文是个现言?嗯,看了就知道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