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美人香》作者:翘摇 文案 当今圣上后宫仅有的几位美人长得如花似玉,却常年独守空房,三年无一后妃有所出。 世人皆谓圣上勤政,无心美色。 直到齐阁老家的二姑娘回了大都被封皇后——自此当朝皇子公主,皆出自中宫。 *破镜重圆。 *架空,一切以谈恋爱为宗旨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齐半灵 ┃ 配角:裴亦辞 ┃ 其它:甜宠 第一章 襄武距大都三千多里地,虽说是渭州府治所,可也与繁荣富庶牵搭不上,到处是泥土勉强砌稳的房子。 与宴国其他富庶城市以青石铺地不同,襄武就算在主城内也是泥泞的黄土道路。 一个女子坐在轮椅上,有小厮慢慢推着她朝前走,她身侧还跟着一个年纪相仿的丫鬟。 轮椅在黄泥地上留下两道不深的印记,女子的出现也引得来往路人不断侧目。 女子二十出头的样子,身量瘦削,没戴帷帽。 她身着一件湖蓝的素纹褙子,膝头盖着毛毡,绾着少女的发髻,面上虽不施粉黛,却掩不住明丽动人的五官。尤其是一双黑黢黢的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似乎天生就带着风情。 因为她出挑的外貌和腿疾,不少本地人都认了她出来。 她正是齐家的二姑娘齐半灵。 据说她的父亲齐靖元曾官至礼部尚书,人称“齐阁老”,却不知为何获罪被革职而身死。 而她的长兄齐折晖却因救驾而亡获封赵国公,陛下曾有言,对赵国公的封赏“惠不及家人”,因而如今齐家其余人只算得上白身。 言而总之,如今留在襄武齐家老宅的,只有这位已经二十有三却未出嫁,还患有腿疾的齐二姑娘。 齐半灵仿若没注意到过往行人若有似无的目光,任由小厮阿武推着她进了一家药铺。 这家当属整个襄武规模最大的药铺,门庭开阔,顾客盈门,里头甚至还有金发碧瞳的异国商贩来往,好不热闹。 药铺的伙计眼尖,齐半灵一出现在门口就瞧见了,连忙摆出笑模样迎上去:“齐二姑娘,您可难得来敝店,是缺了什么药吗?” 齐半灵微微颔首:“你们店里还有多少黑云香,一道拿给我吧。” “哎哟,可不巧了。”那伙计的脸一下耷拉下来,为难道,“咱们店里的黑云香昨儿个全卖完了,您还是再去别家问问吧。” 齐半灵蹙起眉心。 黑云香产自鞑靼,对渭州而言极为难得稀有。这家店是整个襄武,乃至整个渭州药材最为齐全的药铺,甚至还给其他药铺供给药源。 若是连这间药铺都没有,齐半灵估摸着整个襄武都难寻黑云香了。 一直跟在齐半灵身侧的丫鬟倚绿双手叉腰,撅起嘴怒道:“小子,你蒙我呢!谁不知你们是襄武最大的药铺了,我们一路找来去了七八家铺子都没有,现在连你们也没有,你让我们再去哪里找?” 那伙计扭头去看,就见倚绿一张俏生生的圆脸庞满是怒气地瞪着他。 他干笑一声:“这位姐姐,这黑云香敝店实在是没有。你就算生气,小的也拿不出来呀。” 倚绿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齐半灵拦住了。 齐半灵莞尔一笑:“黑云香虽稀少,但用途也少。不知昨儿是谁买走了那些黑云香?” 不知为何,她笑得温和,那伙计后背却平白地沁出了冷汗来,脸上满是犹疑:“这……” 齐半灵看了倚绿一眼,倚绿心里有数,从腰间钱袋里掏出几钱银子塞进那伙计手里:“我们姑娘要黑云香有急用,你就透露一下,我们再去找那人买,与你何碍?” 那伙计颠了颠手里的铜钱,挣扎了片刻,才凑近低声道:“昨儿下午,是县老爷府里来人把铺子里剩下的黑云香都买走了。” 倚绿的脸霎然惨白,齐半灵敛了神色,对身后推轮椅的小厮说了声:“走吧。” 药铺伙计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回了店里继续做生意去了。 出了药铺,齐半灵让阿武推她去县衙,倚绿连忙拦住劝道:“姑娘,襄武这位县老爷向来狗眼看人低的,我们别去触霉头了吧。” 见齐半灵不为所动,她有些急了,接着说道:“缺一味药材真能影响多少药性?姑娘,您对那……那些人够仁至义尽的了,何必还要为了他们再去得罪县老爷呢!” 齐半灵一抬手,等阿武停住脚步,这才正色望向倚绿:“为人医者,怎么能见死不救?既然要帮,自然要尽力而为。黑云香的确不是必要的药材,但是黑云香没有替换药材,有了它疗效会更好些。若是县老爷不给,再想别的办法也不迟。” 说罢,齐半灵又命阿武接着推着她朝县衙走去。 倚绿跟在后头懊恼地跺脚却又不敢上前再拦,见小厮推着齐半灵走远了,赶紧跟了上去。 襄武县城本就不大,县衙就在城中心靠东一些,正巧离那家药铺不远。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齐半灵就到了襄武县衙门外。 县衙门口的两个门房正瘫在门口台阶上晒太阳,见齐半灵过来了,也懒得动弹,只问道:“这不是齐家二姑娘嘛,来县衙有何贵干呀?” 齐半灵见他们如此怠慢也不气恼,只微笑道:“我想求见县老爷,烦请二位通传一声。” 两人对看一眼,年纪稍青些的那个不情不愿地爬起来,鼻子里轻哼一声,才往里头走去。 齐半灵脸上没什么变化,她身侧的倚绿却被气得涨红了一张脸,却又只能无措地立在原地无可奈何。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门房才从里头出来,扯出一个冷冰冰的笑来:“不好意思,齐姑娘,我们老爷忙着办案呢,没空见您。” 倚绿一听,想趁机把齐半灵劝回去,却见齐半灵笑着说道:“麻烦你再跑一趟,就说昨儿贵府买的黑云香怕是有些问题。” 说罢,齐半灵又对倚绿使了个眼色。 倚绿无奈,又从腰间荷包里取出几个铜钱塞进那门房手里。 年纪大的那个门房本在一边冷眼旁观,一见倚绿拿出银钱了,连忙把那些赏钱夺到自己手中,又瞪了年青的那个一眼:“你这没眼色的,这点忙都不愿帮齐姑娘。若是药材有什么问题,你就等着老爷收拾你吧。” 随后,他朝齐半灵讨好般地笑笑,转过身一溜烟儿就进了县衙内。 一盏茶的功夫,那年长的门房就出来了:“齐二姑娘,我们老爷请您去正堂说话。”又瞪了年青的门房一眼,“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帮着二姑娘进衙门?” 那年青的门房一脸憋闷,不满地瞟了齐半灵一眼,满是不情不愿地帮着阿武一起把齐半灵连带着轮椅一起抬过门口的台阶和门槛搬进了县衙门内。 县衙正堂里只有襄武县令洪瑞成一人端坐上首,两个门房把齐半灵送进来之后也拽着齐半灵的小厮和倚绿一起离开了,只留齐半灵和洪瑞成两人在正堂内。 洪瑞成四十多了,脸上身上都是堆叠的横肉,撑得官袍看起来都有些紧。 襄武人曾私底下议论,这样的穷地方能养出这么肥的县官,十万雪花银怕都不够他贪的。 他坐在上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齐半灵:“齐半灵,你说县衙昨儿买的黑云香有问题是怎么回事?” 齐半灵也懒得和他废话,直言道:“昨儿的黑云香没有问题,只是我不说那些药材有问题,想必洪大人不会同意见我吧。” 洪瑞成毫不惊讶,冷冷哼了一声:“本官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齐半灵顿了顿,还是扯出了一抹柔和的笑来:“洪大人,您也知道城外的病患也缺这味药材,不如您昨儿买的黑云香分一半与我如何?我会两倍价格奉上药钱,只求洪大人怜悯。” 洪瑞成闻言,目带讥讽,嗤笑道:“你说买本官就要卖,又不肯依本官开的条件,本官为何要卖给你?” 洪瑞成开的条件? 不就是去做他洪瑞成的妾! 堂堂礼部尚书,被人尊称阁老的齐靖元亡故后,他的幼女无依无靠又双腿不便,只能沦为他洪瑞成的美妾,不就是他卑劣不堪的癖好吗! 这几年来洪瑞成提出几次齐半灵都不曾答应,上次甚至用了强,闹得襄武俱知,渭州知府也出面斥责了洪瑞成,他这才消停了一些。 齐半灵掩在袖下的拳头紧紧攥着,硬是将这屈辱死死忍下。 “为了贵府公子的声名啊。”她邪邪一笑,目露冷意,“若是贵公子患的病传出去,想必大都的御史们也会盯上千里之外的襄武吧。” 洪瑞成猛地一拍面前的桌案,起身怒道:“大胆!齐半灵,你这个罪女在胡说些什么!那些黑云香是为了救治本官府中女眷而购买的!” 齐半灵毫无惧意地盯着洪瑞成的眼睛,倒是让他心虚到撇开了眼。 只听齐半灵接着说道:“你我都知道,现下被移到城外隔绝的那些人,得的根本就不是瘟疫,而是花柳病。” 她歪着脑袋,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紧紧盯着洪瑞成,语调渐冷,“洪大人,您说您为了救治贵府女眷购买了黑云香,不知是哪位太太姨娘得了这种难以告人的恶疾呢?” “放肆!放肆!”洪瑞成气得双唇直抖,一只胖手颤颤巍巍地指着齐半灵,目中露出凶恶的光来,“齐半灵,你信不信,本官能让你今晚就‘暴毙’在家里?” 作者有话要说:放了很久的古言啦!不知道还有没有活人(?)第一章揪前一百留言发红包~ 这篇依旧是破镜重圆,不过是架空古言,有一丢丢宫斗情节。所有情节都是为谈恋爱服务,这大过年的请大家吃一枚古代甜饼吧。 第二章 洪瑞成说完这句话,整个正堂忽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门外有一只乌鸦“呀”地一声扑腾着飞过。 齐半灵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洪瑞成的眼睛。 正堂最北竖着“回避”和“肃静”两块牌子,南侧角落收着杀威棒,洪瑞成的手边还有一块惊堂木。 洪瑞成在这里办案治过“刁民”,也在这里招待过上峰,这里可以说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之一了。 可官位再高的上峰,也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让洪瑞成觉得整个正堂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个想法让洪瑞成吓了一跳,他定定神,复又看向齐半灵。 见齐半灵只是漠然望着他,洪瑞成心中怒火更盛,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你不过是个罪臣之女,还是个残废,能来本官府里做个通房都是你的福分,本官让你做姨娘可不是抬举你了!” 齐半灵下唇微微抖了抖,硬声道:“洪大人的‘抬举’我担当不起……” “本官最瞧不得你这假清高的模样。”洪瑞成厉声打断了齐半灵的话,边绕过面前的书案边道,“给本官作妾有什么不好?难不成你还当你是什么齐阁老之女,等着进宫做娘娘吗?” 看着洪瑞成一步步朝自己靠近,齐半灵心里一惊,下意识就推着轮椅的轮子往后退:“你想干什么?!” 洪瑞成干脆撕破脸皮,把心中的邪念全摆在脸上,奸笑道:“齐姑娘不是全襄武皆知的聪慧吗,你说本官想做什么?” 齐半灵汗毛倒竖,正想高声喊人,正堂的门倏地就被人推开了。 洪瑞成锁紧眉头,刚要斥责来人坏他好事,却见一个黑脸衙役急匆匆奔了进来:“大人,大人,大都来人了……说是,册封使郑大人!” 洪瑞成一愣。 现下不是国朝三年一度的官员考评期,襄武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册封使怎么会不远千里到襄武来?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几月前他孝敬给越王的银子竟起了作用。 洪瑞成一个激灵,不忘回头恶狠狠地警告齐半灵:“等本官回来好好收拾你!” 交代了那黑脸衙役把齐半灵和她的丫鬟倚绿一起压到后院,这才兴高采烈马不停蹄地朝门外走去。 他颠颠地赶到县衙门口的时候,册封使郑绥也刚巧到达。 郑绥现任礼部左侍郎,四十出头的样子,方额圆睛,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大雄马上,虽居高位,瞧着却似乎颇为温和。 他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堆人,有太监有婢女,还有侍卫小厮和几驾拉着箱笼的马车。 见快胖成球的洪瑞成一路小跑而来,他脸上飞快略过一丝不悦,又很快掩饰好,翻身下马。 洪瑞成一见到郑绥,连忙在身旁衙役的搀扶下跪伏在地,大声道:“臣恭请陛下圣安!” 郑绥:…… 这襄武县令怎么回事,他来宣个旨,自己倒摆出个要被册封的模样来。 他肃容立在那里没说话,洪瑞成跪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儿,忙由衙役们拉扯着站起身,神色也带上了些许小心:“大、大人?” 郑绥凉凉瞟他一眼:“贵县若想高升,自可等吏部文书下达,不必急在这一时。” 洪瑞成心里的期许一下落了空,脸色一白,立马赔笑道:“下官见识粗鄙,让郑大人见笑了。” 郑绥懒得和他多说。 若不是听闻渭州知府恰巧不在襄武城内,哪里轮得到洪瑞成来迎接他。 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便问道:“不知原礼部尚书齐阁老齐家在何处,本官来襄武便是来给齐家二姑娘传旨的。” 洪瑞成这下真叫脸白如纸,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还是身旁衙役死死撑住才勉强站稳。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来:“原来是齐、齐二姑娘啊……郑大人,里边请。” 说完,他引着郑绥朝县衙正堂走去。 郑绥本想叫住他,告诉他直接先遣人去齐家告知一声,郑绥自己也可以尽快去齐家宣旨,不要耽搁了。 可看洪瑞成拔腿就往县衙内走,而不是赶紧派人出去,再加之洪瑞成之前的表情,郑绥下意识就觉得不对劲,一声不吭跟在了洪瑞成身后。 一进正堂,洪瑞成忙不迭请郑绥上座,又喝来丫鬟敬茶,等郑绥三辞落座后才拱手道:“郑大人稍待片刻,下官这就去通知齐二姑娘。” 见洪瑞成出了正堂不往大门外走,反而转头朝后院去,郑绥心道果然事有蹊跷,放下手中的茶盏就远远跟在了洪瑞成身后。 他一个眼神过去,县衙的衙役小厮们便都不敢去提醒洪瑞成了,个个或低头或看天,自顾自忙活去了。 襄武县衙北侧就是洪瑞成的府邸,将和县衙相隔的围墙打通,前后往来也方便。 洪瑞成和给他引路的衙役压根就没发觉落在他们十步之外的郑绥,直接就从后门进了洪瑞成的府邸。 这个衙役便是刚才洪瑞成吩咐囚禁齐半灵的那个黑脸衙役,他熟门熟路地把洪瑞成领到门边的柴房,却发现门栓被开,推开门,哪里还有齐半灵的踪影。 洪瑞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低声吼他:“人呢?!” 那黑脸衙役吓得魂都飞了,连忙边求饶边往外跑要去找人,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女人的争执声。 洪瑞成耳朵也很尖,听到动静就往那边走。 只见齐半灵漠然坐在轮椅上,旁边是气得满脸通红胸膛不断起伏的倚绿,她俩正对着的,便是洪瑞成新娶进门没俩年的正房太太刘氏。 刘氏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浓妆艳抹穿金戴银的,气势却似乎被坐在轮椅上未施粉黛的齐半灵压了过去。 她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伸出,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直指齐半灵:“好个狐媚子,欲拒还迎兴风作浪这么多回,还不是上赶着要来我们府!” 齐半灵脸上波澜不惊:“洪太太是以为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别人也必须都觉得好?” 刘氏愕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难不成你这罪臣家的女儿,还敢嫌弃我们洪家!我们老爷瞧得起你,你不该感恩戴德?” “我适才就一直请求洪太太放我出去,洪太太自己不信罢了。”齐半灵淡淡扫了刘氏一眼。 “齐半灵!”洪瑞成这时候怒气冲冲地赶到了,瞪了一眼刘氏之后,扭头吩咐身后的黑脸衙役,“给我把她好好关起来,多找几个人看着!” 总之,齐半灵决计不能遇到郑绥。否则,他的仕途八成要完了。 反正郑绥也不认识这个齐二姑娘,就声称去寻了齐二姑娘,发现她孤女在家无人照拂已经过世,郑绥总不可能命他让死人复活吧。 不想郑绥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洪大人好大的胆子。本官让你去请齐二姑娘,你倒好,请到自己家来了。” 洪瑞成双腿一软,差点瘫到地上。 齐半灵微蹙眉心,望向郑绥。 郑绥目光落在地上,朝着齐半灵拱手行了一礼:“齐姑娘,事起突然,请您去正堂接圣旨吧。” 齐半灵恍然一瞬,便敛容颔首。 她明白了,这位郑大人来宣的册封圣旨,是给她的。 倚绿推着齐半灵回到了县衙正堂,这里已经全是郑绥带来的人了,东边甚至摆上了香案,香案上供着一尊三足鎏金莲花铜香炉,错杂而不零乱的牙香在里头缓缓燃着,一缕缕令人嗅之心安的香气自香炉中氤氲而出。 郑绥带来的婆子和倚绿一起扶着齐半灵跪倒在地上,郑绥站在上首,面朝南方,小心翼翼展开圣旨宣读道: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朕率是道,以临万邦,厥有褒升,必先内德。惟尔赠礼部尚书齐靖元次女,柔明而专静,端懿而惠和,率礼称诗,实禀贞于茂族;进规退矩,遂冠德于后宫。仰承皇太后慈谕,兹特以金册金宝,册尔为皇后。往钦哉!无或居上而骄,无或处贵而逸,降情以逮下,诚事以防微。膺兹嘉命,可不慎欤!” 居然是一份封后圣旨。 齐半灵听到“册尔为皇后”这句,心没来由地似被人用力揪紧一般抽痛起来。 她还没分辨出这感觉从何而来,郑绥温和的声音已经从她头顶传来:“二姑娘,快接旨吧。” 齐半灵回忆着年少时学习的礼仪规矩恭顺地接了旨,郑绥带来的婆子便和倚绿一起把她扶上了轮椅。 洪瑞成身为襄武县令,大都来的圣旨必然要一起跪迎。 听到是一份册后诏书,他是真的瘫在地上半分力气也使不出了。 这怎么可能呢?齐半灵的父亲获罪而亡,新帝也完全没有替他平反的意思,怎么她在襄武呆了几年,还能被封皇后啊? 洪瑞成瘫软在地上,不管身边的衙役怎么使劲拽,也拉不起这位分量过重的县老爷。 郑绥将圣旨交到齐半灵手中,然后和她交代了一些去大都一路上要注意的事情。 齐半灵细细听着,一一点头应下。 等郑绥说得差不多了,她才开口道:“郑大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郑绥下意识看了洪瑞成一眼。 洪瑞成被这一眼吓得冷汗直流,巴不得下一刻就冲到齐半灵跟前磕头求饶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册后诏书改自《旧唐书》 2019了,不知道说什么,那就祝大家新年大吉吧~啾咪~ 齐半灵不是天生残疾,是意外患的腿疾,后期会好 第三章 齐半灵懒得去看洪瑞成欺软怕硬的面孔,只简洁说道:“如今襄武城外有些百姓因疫病被隔绝,我为他们把了脉开了方子。现下亟缺黑云香入药,可襄武城能找到的黑云香都在洪县令府内……” 她说到一半止了话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洪瑞成一眼。 洪瑞成连忙扯着身旁衙役的衣服站起身,讨好般笑道:“姑娘古道心肠,下官自愧不如。”又瞪了身后小厮一眼,怒斥他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府里的黑云香都取出来供齐姑娘使用?” 从洪府跟来的几个小厮连连讨饶,争先恐后地跑去拿药了。 看着洪瑞成和他的手下们手忙脚乱起来,郑绥朝齐半灵和蔼地笑了笑:“二姑娘心地纯善,是襄武百姓的福气。我身为陛下特使,一会儿也该去隔离区瞧瞧。” 朝廷派出的册封使,身为皇帝的特使,地方上的杂务也可以插手,倒也理所应当。 不过,齐半灵刚才只提到了“疫病”,并没有言明是什么病,郑绥就敢开口提出亲自去查看。 不仅如此,他也没有用“齐姑娘如今身份高贵”、“齐姑娘身为女子安心等在府中即可”等等理由搪塞阻止齐半灵,更没有对她的医术提出质疑。 这倒是让齐半灵颇感意外。 难得有个不迂腐怕事的官员。 这时,洪府的小厮把黑云香送来了。 齐半灵怕耽搁了疫区百姓服药,自己拿了两袋药捧在腿上,又让倚绿提了一袋药,便招来阿武让他推自己出去。 洪瑞成见了,忙殷勤地上前说道:“下官这就亲自去马房备一驾马车送二姑娘。” 齐半灵瞥了他一眼,只淡淡说了声不必,就让阿武推着她离开了。 一出县衙,倚绿就凑到齐半灵身边悄声问她:“姑娘,洪瑞成这个欺男霸女的狗官多次羞辱于你,你为何不向郑大人告发他?” 齐半灵扭头看了眼义愤填膺的倚绿,无奈笑了:“朝廷这些官员势力盘根错节,我尚未摸清郑大人和他的关系,不便轻举妄动。一切,等到了大都再说吧。” 反正洪瑞成的所作所为郑绥已经看在眼里了,若郑绥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等郑绥回了大都,洪瑞成就要倒霉了。 若不然……等她到了大都,她自会想办法给洪瑞成教训。 倚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起郑绥刚刚宣的圣旨,脸上染上笑意:“等姑娘回大都做了皇后,看他有什么好果子吃!” 说完这句话,她不知想起了什么,脸又垮了下来。 好在齐半灵这时候自己也有心事没在看她,并未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 襄武城并不大,齐半灵主仆三人不一会儿就出了城门来到了疫区外。 所谓的疫区,不过都是些用茅草临时搭建而成的庇护所,最外层以枯枝搭成的低矮的篱笆,将疫区和外界相隔。 疫区的医患都心知肚明这是“花柳病”,并非那些会肆意传播的瘟疫,因此防护比刚开始松懈多了,齐半灵他们只被要求戴上干净的面巾便被放行了。 这类花柳病,患者会从私/处开始长疮发脓,直至蔓延到脸部、足部等其他部位,疼痛难忍,隔离区四处都是痛苦呻/吟的声音。 倚绿和阿武都面露不忍,不敢多看。 齐半灵倒很镇定,等被阿武推进了最里面的药房,就开始指挥医工们照着她的方子煎药。 等医工们煎完药准备去送药了,齐半灵也上前帮忙,端着药由阿武推着去给重病患喂药。 倚绿和阿武也都上前帮医工们给其他重病患喂药。 等齐半灵忙活完了,才知道郑绥已经来了。 郑绥好容易摆脱了洪瑞成的纠缠奉承独自带人到了疫区,四处查问一圈,发现许多女病患多是烟花出身的女子,男病患则是混混和纨绔居多,再听在场大夫隐晦的说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瞧见齐半灵正给病患喂药,便没去打扰,自行离开到了一间仓库休息喝茶。 郑绥身边的长随见他难得有些出神,小心地开口问道:“老爷,您在想什么?” 郑绥回过神来,眼神平和了些:“这位新皇后,让我记起一位故人。” 长随好奇追问:“是哪位?” “她的父亲,齐阁老。”尽管齐靖元已被褫了官职贬为庶人,郑绥还是习惯性地叫他齐阁老。 这位长随跟在郑绥身边二十多年,与他亲厚非常,自然知道齐靖元还在礼部时就照拂过当时还只是主事的郑绥,对齐靖元也同样尊敬,便笑道:“二姑娘是齐阁老的亲女,父女俩自然是相像的。” 郑绥知道长随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只笑笑没接话。 那长随见郑绥闲着无事,便鼓起勇气问了自己一路来疑惑的问题:“老爷,三年前越王从龙有功,他的族中侄女入宫封嫔,没多久就晋封为妃,只待诞下龙嗣便能一举封后。怎么过了三年,那位娘娘半点消息也没有,反倒是在襄武待了这么多年的齐二姑娘被封了皇后?” 郑绥乜了身侧这个长随一眼。 这长随随他多年,最善打探消息,只不过郑绥接了册封使的差事便启程来襄武了,如今这新后获封的来由估计满大都都传遍了,可这长随早就跟他离开大都,无从打听了。 郑绥不用问都知道,这位“包打听”一路来内心一定抓心挠肺好奇不已。 他宽和地笑了笑,耐心解释道:“陛下后宫如今只有三位后妃,而越王那位侄女位分最高。所以尽管陛下没有明言,可大伙儿都琢磨,若是那位娘娘诞下龙子便是皇后。可三年过去了,别说是正值盛宠的那位娘娘,其他两位的肚子也是半点消息也没有。” 长随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这些他都知道。 郑绥接着悠悠说道:“不曾想,皇太后不知从何处寻来了齐二姑娘的长兄,也就是赵国公的遗书,亲自带到早朝朝堂,当众念出,声泪俱下。原来赵国公早在随陛下杀回大都前已决定抛却生死追随陛下,便留下了这封遗书。他对陛下尽忠无惧无悔,只是最后提到了他最担忧远在渭州孤苦无依的小妹,望他身后陛下能够照拂一二。” “这……”那长随脸上更是茫然了,“若说‘照顾’二姑娘,无论是封诰命还是赏赐金银土地不都足够,陛下怎么直接封了她为皇后了呢?” 郑绥小啜了一口茶,只含糊道:“那日陛下与太后密谈许久,随后就派我前来襄武宣旨。其余的,我作为臣子,也不好揣测上意。” 那小厮一面心里惊奇一面琢磨着,许是陛下担心齐二姑娘身体有疾,嫁出去会被夫家苛待,这才直接封了齐二姑娘为后,把她接进宫来。 这么一想,陛下对赵国公可真是推心置腹,就连赵国公的遗愿都重视至此。 在疫区另一边的齐半灵丝毫不知郑绥和自家长随的对话。 她给重病患喂了药,听闻郑绥来了疫区,便过去跟他打了声招呼,就让阿武推着她回齐宅了。 齐家的宅子在襄武士族世家群居的东城也不算打眼,两进的四合院,规规矩矩甚至略显朴素的黑瓦青砖,丝毫看不出这里曾出了一位阁老和一位国公。 齐宅虽然简朴,但被收拾得很是齐整。这会儿一改往日的宁静,几个婆子指挥着丫鬟小厮收拾东西,十几个人进进出出忙碌不迭,倒也是宅子里难得的热闹了。 齐半灵被安置在寝房窗边,窗户被支开一个三指宽的缝隙,她从这里朝外看着重新活泼起来的齐宅,唇角噙着浅笑。 倚绿侍立在她身侧,脸上却愁云惨雾的。她咬着下唇看了眼齐半灵,勉强挤了一丝笑容在脸上。 寝房的门忽然被打开,一个穿着石青色细麻衣裙的医女掀了帘子进来,扭头一看到齐半灵,便锁起了眉心。 齐半灵见她进来,连忙挑开窗棂的支架,讨好地朝她笑着:“白芙……” 应白芙怒气冲冲地走到她跟前,深深吸了口气,才扭头嘱咐一旁的倚绿:“这都九月了,寝房怎么还用竹帘子?一会儿就换个棉的……还有,赶紧拿个炭盆来,你家姑娘受不得寒。” 倚绿应声离开,应白芙便半蹲在齐半灵身边,掀起她的裙子,又慢慢卷起她的中裤,看到她膝头全是紫红色的淤血,眉心锁得更紧了。 她顿了顿,伸出手轻轻在齐半灵腿上按着,忍不住抱怨:“你自己也是懂医术的人,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这都入秋了,四处乱跑也就罢了,还跪在冷冰冰的地上,你说你这腿还要不要了!” 齐半灵笑着宽慰她:“今天情况特殊,我总不能坐着接旨吧。你放心,平常我都很注意,半点委屈也不会给这双腿受的。” 应白芙嘴角抽了抽,想起刚刚齐半灵挑开窗的样子,决定还是不要这么快戳穿她。 她一边替齐半灵揉着腿,一边却不无担心地说道:“你这都离开大都七年了,怎么就突然被封后要入大都了?我在医馆听往来的商旅提过,说如今宫中三位后妃都出自高门,你这么一去,我怕……” 应白芙没具体说自己怕什么,可听着她的语气,齐半灵也能猜到个大半。 不过是她身为罪臣之女,尽管兄长有护驾之功,怕也斗不过几位有家族撑腰的后妃。 大都…… 齐半灵配合着应白芙按摩自己的腿,思绪却飘远了。 没一会儿,她又笑开了,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状,眸中星光点点:“在哪儿过日子不都是一样的,难不成她们还能吃了我?” 第四章 郑绥奉命来襄武宣旨,回程的时候并未与齐半灵同行,在襄武逗留了一日就带着人马快马加鞭回大都了。 齐半灵则花了三天打点完行装细软,又去了城外隔离区好生安排交代一番,这才坐上驿馆专程配备的马车一路东行前往大都。 一路上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出发时枫叶初红,到大都时已是腊月。 大都城门外,两位妇人翘首盼着。 年纪更长的那位便是齐半灵的母亲林幼霞。她穿着紫檀绣五福捧寿褙子,外面罩了一件同色斗篷,略施脂粉却也掩不住眼角几道细细的纹路。 尽管大都的冬天冷得呵气成冰,林幼霞也不愿回城门边的茶舍坐着,而是坚持立在那里,绷着神经一一确认过往车马。 另一位便是齐半灵的长姐齐浅意。她比寻常女子高了一个头,眉眼间齐半灵有七八分相似,却比齐半灵多了几分英气。 齐浅意挽着林幼霞的手臂,一面也一道往远处眺着,剑眉一扫,眼底还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凌厉。 林幼霞抬眼看了看日头,见已过午时,可齐半灵还没到,脸上有了些焦急:“阿媖,你说阿娆怎么还没到,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齐浅意心里也有些担忧。 昨天收到齐半灵送来的消息,说她在尚义的驿馆落脚了,今儿天一亮就会启程往大都来。尚义离大都也就二三十里地,按理说这会儿该到了,怎么还没见人影呢? 不过看着林幼霞着急的样子,她还是出言安抚道:“阿娆她腿脚不便,可能在路上耽搁了吧。”  一提到这个,林幼霞眼眶一下红了,从袖中掏出帕子掖了掖眼角:“我苦命的儿啊,当年老爷说把她送回渭州是为了保护她,谁知道……” 她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了,齐浅意刚想安慰她,却瞧见一驾明显属于驿馆的马车在官道上远远而来。 齐浅意扯了扯林幼霞的袖口:“母亲快把眼泪擦一擦,那边好像是阿娆的马车。” 林幼霞闻言连忙把眼角的泪水抹干净,抬头张望起来。 马车很快朝林幼霞母女俩驶来。 齐半灵透过马车的窗户已经看到了母亲和姐姐,可她腿脚不便,只能趴在窗户边,一双桃花眼湿漉漉的:“娘!姐姐!” 倚绿已经跳下了车,拿来小几,和齐浅意一起把林幼霞扶了上去,又等齐浅意也上了马车,就和车夫一起坐在马车外,给七年未见的齐家母女独处的空间。 林幼霞一上马车就紧紧搂住齐半灵,低声呜咽:“阿娆我的儿啊,都是娘的错,这么多年,你在渭州受苦了。” 齐半灵也落下泪来,静静靠在林幼霞的肩头。 齐浅意看到七年未见的妹妹,难得的红了眼眶,扭过头飞快擦了擦眼角。 林幼霞搂着齐半灵哭了一阵,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她悄悄瞄了一眼齐半灵的腿,忍了又忍,终于忍住没问出口,而是捧过女儿的脸细细看了一番:“这么多年,我们阿娆半点没变,还是这么漂亮。” 齐半灵看着林幼霞眼角的泪花,有心逗她高兴,便笑嘻嘻地接话道:“那是娘生天生丽质难自弃,才能把我和大姐都生得这么漂亮。” 林幼霞最吃齐半灵这套,闻言果然破涕为笑:“你这皮猴儿,这才刚回来多久,就又油嘴滑舌的了。” 瞧见齐浅意微笑着望着她们俩,齐半灵有些疑惑地问她:“姐姐,今儿姐夫没来吗?” 她印象里,姐姐和姐夫最是要好。如果姐姐遇到大事要出门,姐夫必然会请假陪着姐姐。 听到这话,齐浅意和林幼霞都是一怔。 齐浅意只愣了一下便笑了:“你姐夫如今衙门事忙,请不了假了。” 齐半灵见姐姐和母亲的脸色都不太对,尤其姐姐明显不愿多说的样子,便不再追问,安静地望向窗外。 她回到久违的大都,发现这里几乎没怎么变,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小姑娘们都穿着最时兴的衣裙,处处都彰显着一国之都的繁华。 看了看一路上沿街的店铺,齐半灵“咦”了一声,回头问林幼霞:“娘,这好像不是回府的路吧?” 林幼霞眼神一黯,叹了口气:“齐府不是原先的齐府了,早几年就被朝廷收了回去,匾额也被摘了,我如今就住在陛下赐给你哥哥的府里。” 齐半灵低低应了声,眼帘微微垂下。 她七年来远在襄武,林幼霞大约和她一样,只报喜不报忧。她竟连齐府被收回,母亲只能住赐给亡兄的府里都茫然不知。 说话间,马车便停下了。 齐半灵被倚绿和齐浅意一起扶着下了马车,抬眼就看到了皇帝给她的长兄齐折晖赐的府邸。 这座府邸地处大都内城,住着大都最尊贵的王公大员,寻常人就算富有万金也买不下一个小宅。整座府邸被修葺得富丽堂皇,雕栏画栋勾心斗角,令人应接不暇。 正门最上方挂了个牌匾,上书“赵国公府”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盖章还是皇帝的御印。 府门口的台阶已被铺上斜坡方便齐半灵的轮椅进出,齐浅意自告奋勇推着妹妹往府里走。 “这里是依照国公府的规制建的,咱们家什么都没留下,幸而陛下恩典,原本栽在大哥院子里的那片梅花林原样移来了,还有专人好生看护着。”齐浅意推着她朝后院走,一边指着路上的院子一一介绍给齐半灵,“路途颠簸,今儿你先好好歇歇,我明天陪着你在府里好好逛逛。” 齐半灵在这赵国公府分到了一个独立的院子,唤作“明瑟馆”。齐浅意推着她进去时,就见婆子丫鬟们都在进出忙碌着。 齐浅意笑着说:“知道你要回来,母亲一早就吩咐人收拾好了这个院子,从被子褥子到门帘窗帘都是全新的,就是为了你一回来就能住得舒服。” 这时候,明瑟馆里的丫鬟婆子们瞧见了齐半灵,纷纷出来行礼:“见过大姑奶奶,见过二姑娘。” 小丫鬟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个个梳着双丫髻穿着杏黄的衣裙,让人瞧着就觉得活泼喜庆。 齐半灵比她们大了六七岁,看她们都像看妹妹似的,笑着让她们起身,又让跟在身边的倚绿给小丫鬟们发买糖的赏钱。 看着被小丫鬟们环绕着笑得开怀的齐半灵,齐浅意原先瞧着有些凌厉的脸上也染上了些许笑意。 等进了房里,她把轮椅交到倚绿手里,随后嘱咐齐半灵:“你好好歇个午晌,然后记得来跟我和母亲用晚食。” 齐浅意应了,倚绿揶揄道:“大姑娘放心吧,我们姑娘什么都会忘,吃饭是绝不会忘的。” “你个死丫头,一回大都有了靠山就捉弄起我来了。”齐半灵被倚绿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回头去拧她。 几人笑闹了一阵,齐浅意才告辞离开。 倚绿推着齐半灵进了寝房。 她发现房里虽然还算暖和,但是只有一个炭盆,便立马让人再端一个炭盆进来,随后对齐半灵说道:“应姑娘还未赶来大都,奴婢要替她好好监督姑娘,可不能让姑娘这双腿受了寒。” 齐半灵知道她们都是为了自己好,微微颔首,配合着倚绿躺进了已经暖过褥子的床榻上。 一个小丫鬟端着个炭盆一路小跑进来,摆到离齐半灵床榻五步远的地方,然后轻声说道:“姑娘,太太身边的新竹姐姐来了。” 齐半灵知道这个新竹,她离开大都的时候,新竹就是林幼霞身边的小丫鬟了,没想到过了七年,她还留在林幼霞身边。 新竹专程过来,齐半灵怕林幼霞那边有什么事,忙遣人请新竹进来。 新竹刚刚二十,长相不算出挑,穿戴也都很低调,倒是行止比七年前稳重多了。 她向齐半灵问了个安之后便笑着说道:“奴婢来,是想请二姑娘一个恩典。” 齐半灵点点头让她尽管说,新竹看了倚绿一眼:“当年齐府里伺候的几个姐妹尚有几位还在,想向二姑娘借倚绿姐姐半个时辰叙叙旧。” 她这么说,齐半灵自然答应,倚绿便跟着新竹离开了。 新竹一路领着倚绿到了明瑟馆南边的一个院子,告诉她这是林幼霞的院子,唤作“蹈和馆”,接着就把她带进了正堂。 倚绿早料到新竹找她不止是叙旧那么简单,见到林幼霞和齐浅意都坐在那里等她也不觉得惊讶,屈膝给她们两人请了安。 林幼霞最担心齐半灵的腿,适才一路都不敢问,就怕提起齐半灵的伤心事。 现下齐半灵不在,林幼霞总算能把这几年来家书难以过问的问题诉之于口了:“倚绿,阿娆的腿……当年究竟是怎么伤的?” 倚绿脸色白了白,低声答道:“当年姑娘知道那消息之后,夜里一个人带着银两细软出门想寻他……可那时正值冬季,渭州苦寒无比,还飘着大雪。我们找到姑娘的时候,就发现她倒在一个断崖下,人都陷在雪地里,已经昏迷了……” 林幼霞再也听不下去了,用帕子捂住脸哭得撕心裂肺:“阿娆啊,是娘害了你啊……” 齐浅意也闭上了眼,把头扭到一边迅速抹掉落下的泪。 倚绿红着眼眶咬了咬下唇,顿了一顿,才抬起头,下定决心般接着对林幼霞说道:“太太,那次我们好容易救醒了姑娘,她却似乎变得同以往不一样了。” 林幼霞一下捏紧了帕子,哭得通红的双眼盯着倚绿:“怎么?” 倚绿迟疑地说着:“姑娘她磕到了脑袋……好似忘了过去的某些事。” 第五章 林幼霞和自家长女对视一眼,有些紧张地问道:“忘了过去的某些事?该不会……” 倚绿点点头:“姑娘醒了之后,半点都没提起过那位的事情。刚开始奴婢以为姑娘只是伤心过度不愿提起,后来才惊觉,姑娘好似是忘了许多事,连带着那位和去襄武前一些事。” 就算倚绿没有直说,林幼霞和齐浅意也知道她说的“那位”指的是谁。 林幼霞脸色白了白,只听倚绿接着说道:“奴婢心里害怕,便偷偷去问了为姑娘诊治的大夫,可那大夫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后来姑娘因缘际会结识了来渭州探亲的应姑娘,奴婢便去请教她。应姑娘说,大约姑娘坠崖的时候磕到了脑袋,颅内有淤血,可能会影响记忆,要我们都别提那些她忆不起的事情刺激她。” 整座蹈和馆都安静了下来。 齐浅意轻轻抚了抚林幼霞微微颤抖的手,吩咐倚绿:“你下去和新竹耍一会儿就回去吧,不要被阿娆察觉了。” 倚绿应了是,便退下了。 倚绿一走,林幼霞便反手握住齐浅意的手,急道:“这可怎么是好,他们之间本就有误会,如今阿娆竟忘了这些……原本忘了也就忘了,反倒是好事,可现下……阿娆要进宫了呀!” 齐浅意看着母亲慌乱的样子,蹙了蹙眉心,还是开口安抚道:“事情都过去七年了,或许人家也不记得了。” 这话说出口,齐浅意自己都不信。 果然,林幼霞缓缓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你不知道,去岁春天的时候,我琢磨着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也该给阿娆找个着落了,总不能让她在渭州呆一辈子呀。这事儿我不敢大张旗鼓地去办,就悄悄托人打听,后来就瞧上了罗翰林家的三公子。” “罗翰林家的三公子……是患了耳疾的那位吗?”齐浅意颇不赞同地看着林幼霞,“母亲也该和我商量商量才是。” 林幼霞苦笑一下:“和你商量,你能答应吗?当时我瞧着罗三公子虽有耳疾,但是为人谦和,又没成亲。罗家也不嫌弃你父亲的事情,罗家太太一再保证会好好待阿娆,她是个实诚人,一看就不是会磋磨媳妇的。就算罗三公子因为耳疾不能入仕,可以罗家的家底,亏待不了阿娆的。更何况……” 说到这儿,林幼霞止住了话头。 可就算她不说,齐浅意也知道她的意思。 不就是齐半灵伤了腿,连正常走路都有所不便,一般人家看不上她。 她不喜欢母亲这么看轻妹妹,面色沉了几分:“就算那罗三公子没成亲,可在声色场的风流韵事着实不少,和家里那些丫鬟媳妇都有牵扯,这些烂事连大都街头的小童都知道。阿娆这样的性子嫁过去,怎么过得好日子?” 林幼霞又叹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当时虽和罗太太有了默契,但我们压根没声张。可没多久宫里忽然传来消息,说是嘉仪县君进宫求了恩典,就把她的次女赐婚给了罗三公子。” 齐浅意吃了一惊。 这位嘉仪县君的次女虽说身体康健,可据说长相丑陋行止粗鄙,加之性格又跋扈乖张,惹了不少事,大都高门都不愿意娶这样的媳妇。而嘉仪县君又心疼女儿不愿女儿低嫁,这才把女儿耽误了。 可就算这样,怎么会是宫里赐婚? 本朝惯例,宫里赐婚的,都是有功名的后生或是皇亲贵胄。就算是嘉仪县君的女儿也不够格,更不必提身患耳疾不能科举的罗三公子了。 齐浅意的脸上染上一层忧色,林幼霞望着自己的长女,也是愁云惨雾的:“当时罗太太觉得对不住我们阿娆,来府上再三赔罪,可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 齐浅意明白自己母亲的意思,可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恨呢,存心不让我们好过。” “我本也是这么想的,希望这只是巧合,哪里知道你大哥还留下这么一封遗书。”林幼霞提起齐家姐妹的大哥齐折晖,更是悲拗不已,“你大哥生前最疼阿娆,谁知你们三兄妹都是命苦的。” 齐浅意看着母亲不断用帕子拭泪,心里不由也着急起来:“别的也罢了,可阿娆本就和……那位有这么多误会,她又记不得那些事儿了,这一旦进了宫……” 这么一想,齐浅意冷汗涔涔。 林幼霞哭得鼻子通红,一个劲儿埋怨自己:“早知道这样,我当初说什么也要先把阿娆定给罗三公子。现在可好,进了宫,我们想帮扶都鞭长莫及。我的儿啊,为什么都这么苦命……” 见林幼霞又掩面哭起来,齐浅意连忙搂住她轻声安慰:“母亲莫慌。毕竟过去也有情分在,还有大哥的遗愿,那位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阿娆的。”见林幼霞还是泪流不止,齐浅意只得接着说道,“母亲不要再哭了,过会儿阿娆来用晚食,怕是要察觉了。” 想起自家小女儿敏感的性子,林幼霞忙擦擦眼角,又让齐浅意看看她的脸:“看得出哭过的痕迹吗,要不要再抹点脂粉遮掩一番?” 母女二人密谈了好一阵,齐浅意才扶着疲惫的林幼霞去东厢房午憩。 好容易哄了林幼霞睡下,齐浅意却半分困意也无,便没去赵国公府里给她备下的院子休息,而是坐在蹈和馆的西厢房喝茶。 没过多久新竹就进来了,悄声到齐浅意身边禀报道:“大姑娘,姑爷来了。” 齐浅意皱了皱眉,还是让新竹去请人进来了。 齐浅意的丈夫钟世昌是武进侯的次子,在神枢营任参将。 他近三十的年纪,已经蓄起了胡须,端端正正的方脸,看上去像是个刚正本分的武将。 可他一进齐浅意歇息的西厢房,齐浅意就拉下了脸,瞥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钟世昌似是没瞧见齐浅意的脸色,笑着凑到她身边坐着:“我一下值就赶来了,娘子不欢迎我么?” 齐浅意冷冷一笑:“平常倒不见你这么殷勤,下了值不还得在外逗留到夜里才回家嘛。” 钟世昌知道齐浅意在气什么,却无话可说,只好赔笑:“这不是小姨回了大都,为夫得来和未来的皇后娘娘打好关系嘛。娘子,过会儿你记得在小姨面前多说说我的好话啊。” 齐浅意眉头一竖,倏地站起身来,又怕惊扰到在东厢房午休的林幼霞,只好压低声音警告他:“你少打我妹妹的主意,否则,我饶不了你。” 看着自己妻子这么冷目相待,钟世昌心里也有些不虞,可还是强笑着哄她:“你别一见我就跟盛气凌人的。我听说你妹妹身体也不大好,难不成你还希望你妹妹因为我们夫妻俩的事情操心?” 钟世昌最清楚齐浅意的软肋。 他这么一说,齐浅意瞬间熄了火,抿抿唇坐回去,与钟世昌二人相对无言起来。 等齐浅意喝完手中第三杯茶的时候,总算等来了齐半灵。 齐半灵裹着鸭黄的披风,整张小脸都藏在银狐毛边里,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晕。 她乖巧地坐在轮椅上,由一个高大的婆子推着来了蹈和馆。 齐半灵一进西厢房,齐浅意本紧绷着的脸瞬间柔和起来,低声责怪:“你一路颠簸怕是累着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齐半灵笑盈盈看着她:“许多年未见姐姐,想来和姐姐多说说话,姐姐不会嫌弃我吧。” 齐浅意也跟着笑开:“怎会。” 这时,齐半灵注意到了坐在齐浅意身边的钟世昌,便点头问好,喊了声姐夫。 钟世昌应了一声,让婆子把齐半灵推到桌边,亲自给齐半灵沏了杯茶,一边还恭维道:“七年未见,二妹真是半点没变,容色甚至更盛从前了。” 齐半灵印象中的钟世昌是寡言少语的,这样一见面就上赶着殷勤的样子着实让齐半灵一惊。 齐浅意扯出个笑容,双眼紧紧盯着钟世昌:“嘴上没个把门的,上来就夸人家小姑娘容貌,你也不知羞。”随后又略带歉意地看向齐半灵,“你姐夫在军营混久了,你别介意。” 钟世昌看齐半灵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便也不敢久呆,跟齐半灵道了歉之后就犹豫着站起身:“你们姐妹好好讲些体己话吧,我先出去溜达溜达。” 说罢,他就转身出了蹈和馆。 齐半灵就算再傻也能察觉到钟世昌和齐浅意之间微妙的气氛了,更不用说,她压根不傻。 不过她也明白,齐浅意怕她担心,应该也不会和她多说什么。齐半灵默默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问那么多,省得徒增齐浅意忧虑。 钟世昌走了之后,齐家姐妹的氛围热烈活跃了许多。 姐妹俩多年未见,有说不完的话可聊。齐半灵讲了渭州的风土人情和她见到的奇人异事,齐浅意则说了大都近来的家长里短。 可聊着聊着,话题不可避免地还是落到了七年前亡故的父亲齐靖元和三年前亡故的长兄齐折晖身上。 齐半灵眼眶泛红,嘴角却噙着浅笑。 她轻轻握着齐浅意的手,保证道:“姐姐放心,我进了宫一定会竭尽全力保证你和母亲的安全……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至亲了。” 齐浅意不知想到了什么,鼻头一酸,走到齐半灵的轮椅边,紧紧搂住了她。 第六章 林幼霞午憩这一觉睡到了日暮西斜,被新竹扶着出来的时候一脸抱歉地看着齐半灵:“娘现在年纪大了精神不好,一觉居然睡到了现在,你饿了吧。” 齐浅意见林幼霞来了,笑眯眯地起身把她扶到饭桌上首:“幸好母亲起得早,不然母亲院子里的糕点都快被阿娆吃完了。” 说完,她还神色夸张地指了指桌上的空碟子。 林幼霞笑得嘴都合不拢,一只手指点着齐浅意的鼻子:“你这做长姐的,阿娆一早上都在赶路,吃点点心都要被你念叨。” “唉,我就知道,阿娆这一回家,我这老女儿在母亲这里就没地儿呆了。”齐浅意假作唉声叹气的,惹得林幼霞和齐半灵齐齐笑了起来。 齐半灵揶揄地看着齐浅意:“姐姐风华正茂,哪里能说自己老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齐浅意猜到齐半灵没什么好话说,却还是追着齐半灵问,偏要她把话说完。 齐半灵以帕掩嘴一笑:“只不过姐姐成天待在娘身边,娘是得看腻了,还是我这个远行归来的漂亮女儿看着新鲜。” 齐浅意气笑了,作势要去打她:“你这没皮没脸的,漂亮自己知道就好了,整天挂嘴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漂亮。” 齐家姐妹闹成一团,齐半灵却瞥见姐夫钟世昌跨进了西厢房,赶紧松了手作乖巧状。 钟世昌瞧见林幼霞,便拱手行礼:“许久未见岳母,岳母安好。” 林幼霞点点头,脸上虽有笑意却不见热络,只道:“姑爷既然来了,就坐下一块儿用晚食吧。” 如今本就不比前朝讲究男女大防,齐家本身人口少,规矩也不如高门世家必须得男女分桌而食那般森严,因此齐家母女便和钟世昌同桌用饭。 钟世昌笑着应了,和齐浅意坐在一处,齐半灵则坐在林幼霞下首。 一张圆桌只坐了四个人,倒显得空荡荡的。 见丫鬟们还没来得及上菜,钟世昌便对林幼霞说道:“岳母,今儿我来,除了给二妹接风洗尘,还要跟您道个别。”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掩不住的自得,惹得齐浅意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被派外差了吗?” 钟世昌抿着唇角点点头,满脸喜意:“说来也巧,我这回就是要带兵到渭州去拿襄武县令回京。” 齐半灵本埋着头品茶,听了这话抬起头来询问钟世昌:“这是陛下的圣旨吗?” 钟世昌等的就是这一问,齐半灵一问出口,他便立马点头:“那可不,听说是这回去襄武的册封使,那位礼部的郑侍郎向陛下推荐了我,陛下瞅了眼折子就批了。” 齐半灵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为什么嘚瑟成这样了。 毕竟三年前今上杀回大都,带着的是如今越王提供的人马,所以如今军政大权也被越王一党把持得牢牢的,像钟世昌这样大都边营的将领,就很难在皇帝面前露脸。 所以这得来不易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的机会,钟世昌能不自得嘛。 她想了想,又问:“可有说是什么名目?” 钟世昌回忆了一下,答道:“说是那位洪县令的独子得了什么不三不四的病,洪县令为父为官不正,要拿回大都问罪。” 齐半灵一怔。 她本以为,洪瑞成的罪名应是身为县令玩忽职守,对襄武的疫情隐瞒不报,却没想到到头来因为他儿子的事情才落了马。 不过仔细一想也是,郑绥不大会直接和皇帝告襄武疫情的状,毕竟这样一来牵连太多,弄不好渭州知府也要跟着吃挂落。 齐浅意看着妹妹脸上的神色,只觉得洪瑞成的事情怕是和她有什么关联。可她又怕现在就问会引得林幼霞担忧,只好先忍着不提,打算到时候再私下问她。 林幼霞则没发觉什么异样。 毕竟曾经的齐半灵也特别热衷于朝堂的事,当年总爱缠着父亲和哥哥问东问西。齐靖元和齐折晖也格外疼爱这个聪明乖巧的小女孩,只要无关朝廷机要,都会耐心和她解释。 忆起亡夫和亡子,林幼霞眼角一酸,拉过齐半灵的手认真叮嘱道:“阿娆,过了这个年你就要进宫了。古来后宫里牝鸡司晨的女人,要么没得个好下场,要么没留下好名声。你要记住,进了宫好好理好后宫的事,就是你的本分。” 林幼霞想着,过去在齐府,自家人聊些朝堂的事情,不会有外人多嘴多舌。可如今齐半灵要进宫了,若是再沾惹朝堂是非,免不了被人说后宫干政了。 齐半灵无奈一笑,她有自己的打算,但她也知道现在和林幼霞犟嘴不是明智之举,便乖乖点头:“娘放心,我心里有数。” 见齐半灵答应了,林幼霞这才放心,满意地拍了拍齐半灵的手背。 晚食用完后,齐浅意扶着林幼霞去休息,齐半灵则由倚绿推着回到了明瑟馆的寝房。 “姑娘要不先窝进被子里吧,刚才奴婢让人用汤婆子把褥子暖过了。”倚绿一边把一个炭盆朝塌边挪,一边抬头问坐在轮椅上的齐半灵。 现在时间还早,齐半灵第一天回家不想直接窝在床上。 她刚要开口,却听到门外一阵躁动。 一个小丫鬟咋咋呼呼地喊道:“下雪啦!” 随后又是一阵喧哗,似乎本待在屋内的小丫鬟们都跑出来看雪了。几个小姑娘欢声笑语的,像是一群小鸟儿围在屋外似的。 没多久就有婆子的斥责声传来,屋子外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都七年多没见过大都的雪了,谁知这才回来第一日就遇上了。”齐半灵看了眼倚绿的脸色,知道她要开口阻止自己了,连忙抢在她前面说到,“我知道,你去把那个烫好的汤婆子取来,我搁在腿上出去,绝对受不了寒。” 倚绿也知道齐半灵喜欢看雪,可还是有些犹豫:“姑娘,晚上阴冷风大,明儿早上看也是一样的。” 齐半灵摇摇头:“不一样,夜里的雪有夜雪的美,白日哪里看得到。” 倚绿无奈,她也清楚,通常她是争不过她家姑娘的。 于是她认命般地抿抿唇,去拿了汤婆子放进厚厚的绣袋里递给了齐半灵,又拿来斗篷把齐半灵裹得严严实实的。 等齐半灵全副武装了,她才放下心来准备推着她出去,齐半灵却说:“你也忙活了一天了,好好歇着吧,我让院子里熟悉府中情况的丫鬟带着我在院子里逛逛。” 倚绿点头应了,便去屋外叫人。齐半灵隔着扇门都能听到她叮嘱小丫鬟的声音。 过了会儿,倚绿就领着一个紫衣丫鬟进了屋。 齐半灵见那紫衣丫鬟年纪虽小,身量却挺高,红扑扑的小脸蜜桃似的,看了就让人喜欢,便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多大了?” 紫衣丫鬟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回姑娘的话,奴婢夏桃,过了年就十六啦。” 齐半灵微一颔首,便让夏桃推着她出去。 倚绿还是不放心,跟在后面又补了一句:“你仔细着点儿,别把姑娘推到风口上。姑娘心善不会说你,你自己得有数才是。” 夏桃应着倚绿的唠叨,一手撑伞一手把齐半灵推到了明瑟馆外,低下身问她:“姑娘,您想去哪边逛逛?” 齐半灵却想起了白日里齐浅意说的话,便问道:“当年我大哥最喜欢的梅林,据说原样移栽到府里来了,你可知道在哪里吗?” 她这么一说,夏桃立马回道:“奴婢知道,就在明瑟馆东边不远的地方,靠近府中东门。平日都是户部专程派人过来养护的,以彰陛下对赵国公的宠信。像奴婢们这些闲杂人等无事是不能靠近的……” 说到这里,夏桃瞄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齐半灵,又笑了,“不过姑娘您是赵国公的亲妹妹,又是将来的皇后,您过去应该没什么问题。” 齐半灵听了夏桃的描述,不禁觉得有些怪异。陛下竟对哥哥生前喜爱的梅林如此上心? 不过她也清楚,哥哥曾是当今圣上还是皇子时期的伴读,当年跟随今上流放,又追随今上杀回大都,情分必然非比寻常。 既然他是为救驾而死,陛下对他生前喜爱的梅林上心,甚至特命户部派专人看护,也就无可非议了。 思及此,她便宽了心,扭头吩咐夏桃:“你推我去看看吧。” 正如夏桃所说,那片梅林真的离明瑟馆不远。没一会儿齐半灵就瞧见前头一整片已裹上厚厚一层白雪的梅花树林了。 三年前得知哥哥的死讯,齐半灵痛哭了一场,连着病了一个多月下不了床,人整整瘦了两圈,才慢慢走出对哥哥的思念。 如今看到哥哥曾经养在院子里精心呵护的梅林,齐半灵却是睹物思人,回想起当年和哥哥的点滴,一滴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夏桃站在齐半灵身后,半点都没发觉齐半灵的异样,正要推着她再往前走呢,两人右手边忽然传来一阵轻轻踏过雪地的细碎的脚步声。 齐半灵瞬间绷紧神经,一双手下意识地抱紧了膝头的汤婆子。 第七章 夏桃也注意到了那不同寻常的脚步声,猛地转头去看,就见灯火阑珊处,一个颀长的身影自梅林深处而来。因是逆着光,并看不清他的长相。 齐半灵紧了紧手中的汤婆子。 这个陌生的身影不知为何却给了她很熟悉的感觉,仿佛他们本就该是旧相识,相约一道来梅林赏雪似的。 没等那人走近,夏桃就已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警惕问道:“你是何人?不知道梅林不准闲杂人等来闲逛的吗?” 那人好似没听见夏桃的问话,照旧大步朝前走着。脚下靴子踏在铺上一层薄雪的泥地上,发出悉索的轻响。 单看他走起路来的气度架势,就不像是府里低头哈腰伺候的小厮。夏桃也不敢再质问了,屏着呼吸看着他朝她们走来。 他渐渐走近后,府中长廊边悬挂的廊灯慢慢勾勒出他的样子。 那人面若冠玉,二十六七的年纪,一双眼眸黯如深潭,随着灯火的摇曳而明灭不定。 本是光风霁月的相貌,人却带着股仿若从万千大军中杀将而来的气势。就算不看他身上穿的锦衣大氅,也能一视而断,此人必然是个人物。 立在齐半灵身后的夏桃手足无措起来。 这几年来,府中极少与大都权贵来往,况且今日除了来用晚食的大姑爷,并无男客来访。此人又显然不是府中管事小厮,到底是什么来头? 齐半灵却忽然开口了:“夏桃,快给陛下请安吧。” 全天下,能被称为“陛下”的,大抵也只有一人了。夏桃一愣,连忙跪伏在地,却不知如何开口请安,只好高呼万岁。 齐半灵又道:“陛下,请恕民女腿脚不便怠慢了礼数。” 适才夏桃提到梅林就栽在府中东门边,平日都由户部派专人前来养护,齐半灵就有些觉得奇怪了。可现下看到来人,再联系夏桃说的那些话,齐半灵几乎瞬间就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或许,从安排将齐折晖的梅林移栽到东门旁,又派专人前来看护,就是皇帝的意思。为的是偶尔忆及旧友,可以便利地微服来这赵国公府看看梅林。 齐半灵猜的没错,这位“不速之客”正是当今圣上裴亦辞。 他脸上无甚表情,走到离齐半灵五步开外的地方停住,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自己未来的皇后:“你可真够迫不及待的,朕还当你打算在渭州呆一辈子呢。” 齐半灵被他这般冷嘲热讽,心里一阵莫名,没头没脑地答道:“陛下有旨,民女自当遵从。” 裴亦辞没有接话,只神色复杂地盯着齐半灵的脸,似乎想从齐半灵脸上看出什么来。 天上依旧飘着鹅毛大雪,原先替齐半灵撑着伞的夏桃刚刚被吓得丢开伞跪下行礼了。齐半灵头上没了遮蔽,很快发顶眼睫和肩头腿上就覆上了一层雪白。 裴亦辞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唇,缺什么都没说,只扫了眼齐半灵的腿,便大步离开了。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梅林深处,齐半灵古怪地看着他离去,等彻底看不到人了,才扭过头看身边的夏桃。 夏桃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浑身一个劲儿地打颤,跪趴在地上,现在还没起来。 齐半灵无奈,伸出一只手凑过去拍了拍夏桃的背:“好了好了,快起吧,人都走远了。” 夏桃这才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哆嗦着腿爬起身,又跑去捡伞:“姑娘,奴婢这就送您回明瑟馆吧。” 齐半灵“唔”了一声,等夏桃推着她的轮椅慢慢往回走了,才又开口:“今晚发生的事,不要在其他人面前提起了,省得我娘知道了又操心。” 夏桃低低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和来梅林前活泼的样子判若两人。 回了明瑟馆,齐半灵意外地发现齐浅意正坐在院子正堂等着自己,不由惊讶道:“姐姐没和姐夫回家吗?” 齐浅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都多少年没回家了,我跟你姐夫说要陪你住一晚,让他自己回去了。” 有姐姐相陪,齐半灵一下高兴起来,刚才在梅林边的插曲被她刻意地抛诸脑后。 倚绿带着几个小丫鬟卸了齐半灵的斗篷,又七手八脚地把她推进浴房里沐浴。等齐半灵好好泡了个澡,被推回已被两盆银炭烘得暖融融的寝房,就看见齐浅意已经坐在床边等她了。 见齐半灵被推着进来,齐浅意笑着迎上前,接过齐半灵的轮椅把她推到床边,然后和倚绿一起把她扶进已经用汤婆子暖过的被窝里,温和道:“我们姐妹俩快十年没一起睡过了,今晚姐姐厚着脸皮和你挤一张床,你不介意吧?” “怎会!”齐半灵掀开被子一角,笑着催促齐浅意,“姐姐快上来。” 齐浅意却没立刻睡上去,而是稍稍拉开了点被子,问齐半灵:“你这一路来应该没好好按腿吧?我先给你按按腿再睡吧。” 齐半灵一怔:“姐姐,你怎么知道?” 齐浅意已经缓缓拉开她的中裤,见她两条原本光肌玉洁的腿皆是紫红一片,脸上闪过一丝痛惜,很快上手力道适中地按压起来:“你在襄武认识的医女给我写来一封信,说她平日里每天都要给你按摩腿部。可你回大都赶得急,她又要留在渭州处理一些家事不能随行,也来不及教会倚绿正确的穴位。恰好她听你说起我也懂些医,便给我写了这封信,告知了正确的按压方法,望我得空能帮你按一按。” 齐半灵唇角微扬,像过去应白芙帮她按腿时那样,帮着齐浅意一起按着自己的腿:“白芙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不管我了,还不是偷偷给姐姐你写信了。” 齐浅意眼珠一转,凑到齐半灵身边低声问她:“按照惯例,你入宫可以带两个陪嫁进去。我看,要不把那位应姑娘一道带进去吧?” “啊?”齐半灵愣了愣,“我觉得她似乎不会愿意跟我一道入宫的。” 在齐半灵的印象里,应白芙生性闲逸,四处游医,看起来不像是愿意入宫被宫门拘束的性子。 齐浅意听妹妹这么说,也觉得有些遗憾:“我本想着,就算宫里有太医,可毕竟都是男人,诊你的腿多有避讳。常言道医不自医,更何况你这腿疾要常有人按摩纾解,还是把应姑娘一起带进宫方便些。既然你这么说了,那等应姑娘来大都,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再说吧。” 齐半灵点点头,拉着齐浅意和她一起钻进被窝里。林幼霞给齐半灵准备的被子很大,窝了两个人在里头都绰绰有余。 姐妹俩一人一个枕头躺在同一个被窝,齐半灵忽然感受到了和姐姐久违的亲昵。 她支起脑袋看了看,见屋里的丫鬟婆子们都退了出去,就凑到齐浅意身边低声问她:“姐姐,你和姐夫到底怎么了?” 齐浅意眉头一皱,刚想说话,齐半灵赶紧补了一句:“你可别想瞒我,就告诉我实话吧。好姐姐,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齐浅意从来都不是养在深闺圄于内宅的女子。 当年齐府隔壁便是虎威将军府。齐浅意不同于普通的闺阁女子,她对女工刺绣,或是琴棋书画丝毫不感兴趣,成天溜到虎威将军府偷偷跟着学武。 齐靖元管束儿子严厉,对两个女儿却较为放纵。齐浅意喜欢习武,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她去了。林幼霞教训过齐浅意几次,见她屡教不改,齐靖元又撒手不管,她便也无可奈何了。 谁知齐浅意胆子愈发大了。齐半灵至今还记得她十岁那日一早起来,她的看妈告诉她姐姐不见了,她跑去正院就瞧见父亲大发雷霆,母亲不断抹泪的样子。 原来,齐浅意居然瞒着家里偷偷跟着虎威将军的队伍去北地打仗了。 三年后再见到姐姐,她已经被授昭勇将军的衔,甚至在北地一带名声大震。 那时候姐姐随军回了大都,直接回家向父母请罪。 事已至此,齐靖元和林幼霞还能说什么,只能逼着齐浅意辞了官职,安心在家中待嫁。 齐浅意却说,她可以嫁人,但是她的夫君一生只能有她一人,不得纳妾畜婢,否则,她宁愿不嫁。 齐浅意这番豪言很快就被好事者传扬开来,许多人等着看她笑话,想知道有谁家会娶这么不守妇德的女子做媳妇。也有人跃跃欲试,毕竟当时的齐靖元身为礼部尚书,位列内阁,能娶到作为齐靖元长女的齐浅意,可能意味着一举高升。 最后,便是年轻英俊,又对齐浅意表了一番衷肠的武进侯次子钟世昌抱得美人归。 齐半灵记得,她离开大都之前见到的姐姐和姐夫,都是蜜里调油的,谁能想到几年后她回来了,姐姐姐夫却成了这番光景。 齐浅意见妹妹认真问她,便长长叹了口气,实话实说:“男人的嘴当真都是骗人的鬼。当年父亲去世,兄长又……不在大都,钟世昌见我没了娘家依仗,竟学那些纨绔养起了外室!” 她深吸一口气,似是平复了一下心底的怒气,随后冷笑一声:“好小子,是没纳妾,也没畜婢。父亲刚走,就爬到老娘头上来了。” 第八章 “什么?他竟这么对你!” 一听齐浅意这么说,齐半灵一下躺不住了,撑着胳膊支起身子,震惊地看向自家姐姐。 齐浅意神色淡淡,已经半点也看不出怒气了:“只有跌落谷底才能看清身边人,那时候父亲获罪,人人避着我走,恨不得公开和我划清界限。你姐夫有先前约定在先,不想公然背约,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养了三房外室了。” 齐半灵气得瞪大了眼,只听齐浅意接着说道:“婆婆嫌我婚后多年无孕,当着我的面对你姐夫说,只要哪个外室有了身孕,就把三人一起接到侯府。可笑他钟世昌再怎么‘努力’,这些年下来,那些外室的肚子也不见有消息。”她呵呵一笑,眼中却全是寒意,“我再不平又如何,他们钟家不停妻另娶,我就该感激涕零了。” 她说到这里,齐半灵还能不明白为何今天看到姐姐和姐夫的关系如此冷淡么。她凑近齐浅意,抱紧她的腰,语气中带着微微鼻音:“姐姐……” 齐浅意抬起手轻轻拍拍妹妹的后背,安抚道:“好了好了,如今也过了这么些年,你也回大都了。姐姐只盼着母亲和你都安好,也就知足了。” 齐半灵从齐浅意的怀里抬起头来,看着自家姐姐英气的脸上平和的眉眼,哪里还有半分过往肆意洒脱的模样。 看着自小亲近的姐姐变成这副样子,又想起午后钟世昌在自己面前的谄媚逢迎,齐半灵胸口一阵恶寒。 可这毕竟是姐姐家的家事,她再不平,却也无可奈何。 齐浅意发现妹妹脸色白了白,连忙按着她的肩让她睡平,给她掖好被子,又趿鞋下床把烛火吹熄了,才钻回去和她睡在一道,低声道:“阿娆,别多想了,快睡吧。” 齐半灵乖巧地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齐家姐妹都没睡好。 齐浅意一面牵挂着即将入宫的妹妹,一面又烦心钟家的是非,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直到三更天,她觉得有些渴了,便蹑手蹑脚地下床,摸黑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房内正中的八仙桌上慢慢喝了起来。 须臾,她听到床上似乎有动静,便放下茶杯慢慢挪了回去。 撩开床帐,透过昏暗的月光,她却瞧见齐半灵像是被梦魇了似的,满头大汗,手抬在空中胡乱抓了抓,又垂了下来。 她一惊,刚想叫醒妹妹,却见她蹙起眉头,不知梦到了什么,口中喃喃:“承平……” 齐浅意想要推醒妹妹的手乍然悬在半空。 ** 齐半灵躺了半宿才有了睡意,却梦见自己走在空无人烟的雪地里,漫天飞雪,她的双腿已被冻得快要走不动道,却还在勉励往前蹒跚而行。 举目间皆是白茫茫的雪地,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齐半灵正越走越绝望的时候,忽然,她一脚踏空,竟从一个小山崖上坠了下来,不知头磕到了哪里,一下昏迷了过去…… 齐半灵猛然惊醒,却见齐浅意坐在床沿,正满含担忧地望着她,窗外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散着银色的浅光。 齐半灵揉揉眼睛,有些抱歉地看向姐姐:“我好像梦魇了,没扰着姐姐睡觉吧?” “并无,我刚起来喝了点水,就见你好像做噩梦了。我本想推醒你,你却自己醒了。”齐浅意收回看向齐半灵的目光,低头从袖中掏出帕子,轻轻擦了擦她额上的冷汗,柔声问道:“你渴不渴,要不要姐姐给你倒点水?” 见齐半灵点头,齐浅意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转身下床去给她倒水了。 又是一顿折腾之后,姐妹俩终于都睡下了,第二天早上,两人眼底都泛着淡淡的青黑色。 到蹈和馆去陪林幼霞用早食的时候,林幼霞看见两个女儿都一脸困意,笑着责备:“你们姐妹有什么体己话今儿早上说也是一样的,晚上有什么聊不完的,弄得一早起来都没精神。” 齐半灵和齐浅意对视一眼,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齐浅意上前扶着林幼霞坐好,又遣新竹去小厨房催促上菜。 等用完早食,齐浅意笑盈盈地对林幼霞说道:“母亲且去休息吧,阿娆多年未回大都,我陪她四处转转。” 林幼霞心知姐妹俩要去哪里,只是关切地看了齐半灵一眼,便点头应了,由新竹扶着回了东厢房。 目送林幼霞回房后,齐浅意主动来推齐半灵的轮椅:“走吧,我带你出门逛逛去。” 齐半灵知道姐姐的意思,点点头,乖乖被姐姐推着轮椅出了门。 两人并肩出府坐上马车,马车缓缓驶到城郊一处僻静的所在。此时大雪已停,放眼望去满地银装素裹,低枝枯芽,荒凉一片。 这里便是齐家在大都城郊购下的家坟。 齐浅意边推着齐半灵朝里走,边告诉她:“当年父亲倏然下狱,不久便传来他在狱中自尽的消息。我不信旁人说的什么畏罪,可也投告无门。幸好当年父亲还有些故旧,帮着我一起料理父亲的后事。渭州路途实在太远,无法让父亲落叶归根,只得买下这块土地,作为齐家在大都的家坟。” “后来,长兄随陛下杀回大都,就在大都城外遇上欲行刺陛下的死士……长兄的丧事,是赶回大都的母亲和我一起办的。” 说着,齐浅意推着齐半灵进了祠堂,只见齐靖元的牌位列在最上方,右下方便是齐折晖的牌位。 齐半灵看到这番光景,再也按捺不住,双手捂住脸啜泣起来:“爹,大哥,阿娆回来了……” 齐浅意轻轻拍着妹妹的背,等她缓过一阵,才对一旁侍立的丫鬟使了个颜色,轻声道:“阿娆,给父兄上个香吧。” 齐半灵拿帕子抹干眼泪,然后从丫鬟手中接过已被点燃的香,对着父兄的牌位各深深鞠了三躬,然后亲自推着轮椅的轮子挪到案前,插入香炉。 拜过父兄的牌位,齐浅意便推着齐半灵的轮椅出来,在城郊雪地上慢慢走着。 齐半灵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等齐浅意停下后,才扭头问齐浅意:“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父亲就这么下狱了?” 她自那次在外遇险,似乎是伤到了颅内,有些事怎么都记不起来,稍一回想便头疼欲裂。 她本想问问倚绿,但当时倚绿成天愁眉不展的,她也不想倚绿再多担心,便没有多言了。 她只记得七年前文宗驾崩,父亲似是察觉了什么,强行把她送回了襄武老家,又让跟随长兄带着母亲一道离开。 当时,父亲怕她不愿离开大都,甚至强行给她灌下一碗无损身子的迷.药,然后连夜把她送出了大都。 刚到襄武齐家宅子,父亲派来的人看得她甚紧,她整日只能待在院子里。待得到父亲消息的时候,父亲已经下狱了。 没多久,又传来了父亲的死讯。 她连父亲下狱的罪名都不清楚。 齐浅意默了默,似是回忆多年前的大变,片刻后开口道:“当年文宗驾崩,逊帝继位,便开恩科纳贤士,钦点父亲为主考官。可不知为何,江南考场却惊现舞弊案,父亲亦被卷入其中,很快又有人落井下石,举报父亲收受.贿.赂……我当时一直在婆家,待接到消息,齐府已被抄家,父亲也下了狱。” 齐半灵怔住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向来奉公廉洁的父亲,居然有一日会因为所谓“收受.贿.赂”的罪名锒铛入狱,何其讽刺? 她紧紧咬了咬下唇,齐浅意一见妹妹做这个动作,就知她在隐忍怒气,连忙蹲下身握住她的手:“阿娆,你千万别冲动。若是入了宫,万事以自己的安危为先,其他事暂且放一放,护好自己才最要紧。” 齐半灵知道姐姐的意思,可终究是不甘心:“姐姐,父亲平日为人如何,我们身为儿女最是清楚。若说别的,或许父亲失察,亦或是一时糊涂也有可能,可是收受.贿.赂,这怎么可能?我又如何能看着父亲蒙冤而撒手不管?” 见齐浅意依旧蹲在她身畔,忧心忡忡的样子,齐半灵又补了一句,“姐姐,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先护好自己,再调查父亲当年之事。” 齐浅意知道自己劝不动这个比自己更固执的妹妹,叹了口气道:“父亲曾说过,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不求儿女显达,只希望儿女一生平安,才会将我们三兄妹的名字取作‘折晖’、‘浅意’和‘半灵’。” “大哥自幼就聪慧过人,很小就入宫做了当年还是七皇子的今上的伴读,本是一番光明的前景,却为了救驾而亡……多年前的我战场上快意恩仇,可恨识人不明,如今身陷囹圄,而阿娆你……” 齐浅意红着眼眶看了看齐半灵的脸,“如今我才明白父亲给我们起名时的苦心。阿娆,姐姐不求别的,只求你下半辈子平安喜乐。姐姐只有这么一个心愿,你答应姐姐,好不好?” 齐半灵垂下眼眸,看着这个蹲在她身侧,仰着头,红着眼,静静看着她的长姐。 良久,她深深吸了口气,轻叹一声:“好。” 第九章 齐家姐妹俩离开城郊家坟回大都城内后,因齐浅意还要回婆家帮忙准备过年的宴请节礼,姐妹二人便在武进侯府门口分道了。 齐半灵刚回赵国公府门口,一个小丫鬟就从门房出来,上前行了礼道:“二姑娘可算回来了,宫里派了位嬷嬷来,已经等了您半个多时辰了,现下正在蹈和馆和太太说话呢。” 正推着轮椅的倚绿一听,连忙加快了脚步,一边低声对齐半灵说:“宫里派的应该是教仪嬷嬷,可怠慢不得,奴婢推着您赶紧进去。” 倚绿力气大脚程又快,没多久就推着齐半灵到了蹈和馆外。 蹈和馆正厅里,林幼霞陪着一个四十多岁,穿着褐色女官服的嬷嬷说话。 这嬷嬷慈眉善目的,眼神也极为平和,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用一根竹簪简单地固定住。林幼霞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只微笑着静静地听,并不插话。 守在正厅外的小丫鬟见倚绿推着齐半灵来了,一左一右掀开帘子。褐衣嬷嬷和林幼霞同时转过头来。 见是齐半灵回来了,那嬷嬷上前两步,双膝跪地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老奴见过齐二姑娘。” 齐半灵赶紧给倚绿使了个眼色,倚绿便大步上前扶着那嬷嬷起身。 齐半灵这才端坐在轮椅上,鞠了个躬:“嬷嬷何必多礼,我腿脚不便,望嬷嬷不要计较我失礼才好。” 褐衣嬷嬷连声道“岂敢”,又道:“老奴姓陈,过去在尚仪局供职,现被调至凤栖宫,姑娘入宫前的礼仪教导也由老奴负责。” 凤栖宫便是皇后寝宫,那这位陈嬷嬷大概就是凤栖宫的教仪嬷嬷了。 倚绿看着陈嬷嬷进退有仪的样子,悄悄松了口气。 戏文里宫里的教仪嬷嬷们,总是凶神恶煞得理不饶人的,不说后妃,连公主都得罪不起这号人物。 幸好眼前的陈嬷嬷似乎不像戏文里演得那么可怕。 齐半灵和陈嬷嬷见过礼了,林幼霞便笑着道:“阿娆,赶紧请陈嬷嬷一道去明瑟馆好生教导你一番,不准偷懒更不准失礼,可记得了?” 见齐半灵乖巧地应下,又客气地对陈嬷嬷说道:“嬷嬷,我这女儿资质本就愚钝,还在渭州呆了七年,对宫里的事儿可以说是一窍不通,真是麻烦嬷嬷了。” 说罢,她微微屈膝,向陈嬷嬷行了一礼。 陈嬷嬷连忙侧身避过:“太太这是哪里话,教导贵人礼仪本就是老奴的分内之事,老奴自会做好应尽的本分。” 林幼霞这才放下心,目送着陈嬷嬷跟在轮椅上的齐半灵一道离开。 跟着齐半灵回到了明瑟馆,陈嬷嬷端正立好,正色对齐半灵说道:“二姑娘,帝后大婚日子已定,就在过了年后的二月廿三,是钦天监定下的良辰吉时。宫里会提前一天遣人抬姑娘的妆奁入内,二月廿三当天,迎姑娘玉驾入宫大婚。” 齐半灵一愣:“竟这么快?” 陈嬷嬷点点头:“自几个月前陛下下了诏书,宫里便一直在筹备了。说是快,实则是准备妥当了,又选好了日子,便定在了那日。” 她顿了顿,把自己琢磨的事情咽了下去。 往年帝后大婚,按惯例,宫里少说也会筹备一整年。不知为何,这回这位齐二姑娘被封为皇后,筹备了不到一年就大婚了,哪有这么急的? 她被调去凤栖宫做教仪后,曾悄悄去打听。 一个在尚宫局供职的老姐妹偷偷告诉她,陛下似乎对这位新后不是很上心。一叶落而天下知秋,底下人便也只求无过草草了事,钦天监和内阁竟直接把婚期定在了两个月后。 宫里谁人不知,这位齐二姑娘能入宫为后,是因陛下要报答她的长兄赵国公的恩情。 可齐姑娘一来无得力娘家,二来陛下也不上心,甚至还是个腿部患疾,过了年就二十有四的老姑娘…… 陈嬷嬷不禁觉得自己的安养之路一片黑暗。 不过,到底是在宫里浮沉数十年的老人了,陈嬷嬷心里的想法分毫没有露在脸上,而是板起面孔,做出教仪嬷嬷的样子,认真教齐半灵规矩起来。 毕竟,无论心里有什么计较,也得把分内的事儿先办妥了。 直到年前,齐家一直关门谢客,把想来攀附新后的大都权贵臣工们隔绝在门外。而齐半灵则一直安安静静跟随陈嬷嬷学着宫中礼仪规矩。 年三十的时候,齐浅意留在武进侯府走不开,齐半灵便独自陪着林幼霞在蹈和馆一起吃了团圆饭。 林幼霞看着面前一大张饭桌的雕盘绮食珍馐美馔,又瞧着桌边只孤零零地坐着她和幺女,不由一阵悲拗。 尤其是这七年来,她先丧夫后丧子,长女在夫家过得不如意,幺女与她分离多年。而这七年来第一次与齐半灵一起吃团圆饭,竟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更不必说齐半灵还有不到两个月便要入宫,前路未卜了…… 齐半灵见紧挨着自己坐着的林幼霞面露忧色,心知她是在为什么烦心,笑着给她布菜:“娘,今儿用完晚食,我可要问您讨压岁钱的,您可不能赖账啊!” 林幼霞回过神来瞧了齐半灵一眼,不由地笑开了:“你还是跟小时候一般模样,就惦记着过年这点压岁钱。放心,娘早备好了,不会少你的……” 母女俩正亲亲热热地说着话,一个小丫鬟小步跑进正厅,被新竹皱着眉头拦下了。 新竹看着小丫鬟慌张的样子,回头瞄了眼正用饭的林幼霞和齐半灵,低声斥责道:“忙里忙慌的做什么?” 那小丫鬟方才跑得急了,捂着胸口大喘两口气,才拽着新竹的袖子回禀:“新竹姐姐,宫里派人来了,说是奉皇太后懿旨,要给二姑娘赐菜。” 新竹和小丫鬟离得不远,林幼霞和齐半灵也听到了她的回话,下意识对看了一眼。 如今宫里这位皇太后魏氏,并非当今圣上的生母,而是今上嫡母,文宗朝的皇后。 虽是如此,可这位魏太后如今身为首辅的父亲曾是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而她的五个兄弟则都进士及第在朝为官,有着一门六进士的美名。魏家家学渊源,族人在朝为官者众,更不用说弟子同窗遍布朝野,势力盘根错节。 魏太后在宫中年久,从文宗尚在潜邸时就作为文宗的结发妻子,到后来入主中宫数十年,因处事公道不偏不倚而深得人心。 也或许正因如此,三年前今上杀回大都夺回帝位后,身为戾帝养母的魏太后竟毫发未损,依旧被奉养于寿安宫。 无论魏太后是否如传闻那般公正不阿,但至少,她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林幼霞未及细思,便起身向出门去迎,却见一个身着驼色女官服的嬷嬷带着八名宫女走了进来。 那嬷嬷似乎比前不久刚来府里的陈嬷嬷还要大上十多岁,人也瞧着更有派头更威严。她挺直着摇杆走了进来,见到林幼霞和齐半灵,蹲下身行礼:“老奴奉皇太后懿旨前来赐菜,给齐太太、齐二姑娘请安了。” 林幼霞连忙绕过饭桌走到那嬷嬷身边,亲手扶起了她:“嬷嬷何必多礼,快请起吧。” 她扭头看了眼尚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她们的齐半灵,又笑着说道:“说起来,我和我们家二丫头仍是白身,当不起嬷嬷的大礼,还要多谢皇太后垂怜,这大过年的还惦记我们母女。” 那嬷嬷客套地笑笑,朝后使了个眼色,她带来的宫女们便上前把宫里的赐菜一一摆在林幼霞母女俩的饭桌上。 说来也奇,赵国公府离宫里也有不短的车程,可太后赐的精致佳肴竟还冒着热气。 宫女们依次上着菜,那嬷嬷对着林幼霞又稍稍一礼:“老奴姓毕,太太唤老奴毕嬷嬷便可。” 等林幼霞应下,她又道,“皇太后自然是看中二姑娘和太太的。今儿除夕,有资格得皇太后赐菜的,只有三家。除了越王府、燕国公府,再有,便是赵国公府了。” 越王三年前从龙有功,由南中王被加封越王,如今是最炙手可热的贵胄;而燕国公,便是魏太后的父亲。 往年新春,越王府和燕国公府必然也是有皇太后赐菜的。 如今,自家也有了这般殊荣,林幼霞更是喜不自胜,拉着毕嬷嬷的手谢了又谢,又让新竹拿了个大红封给毕嬷嬷吃茶,这才亲自送了她出去。 待送走了毕嬷嬷,林幼霞回饭厅,却见齐半灵正慢吞吞吃着皇太后赐来的菜,细嚼慢咽,脸上却无甚喜色了。 林幼霞坐回齐半灵身边,猛然想起齐半灵初回大都那日,和齐浅意聊起的事。 显而易见,宫里那位万岁估摸着不怎么抬举自家阿娆了,齐家如今家道中落,无人在朝为官。若是阿娆又无圣宠又无可靠娘家,难得皇太后看得起,怎么说也得栖上皇太后这棵大树才好。 这样想着,林幼霞便蹙起眉心问齐半灵:“阿娆,适才毕嬷嬷来替皇太后赐菜,你怎么对人家毕嬷嬷冷冷淡淡的?” 齐半灵咽下嘴里的菜肴,放下筷子望向林幼霞:“娘,您说皇太后为何要派宫里的嬷嬷来赐菜?” 林幼霞不知齐半灵为何这样问,只答道:“你是将来的皇后,皇太后自然不会慢待你。” “母亲说的是,我是未来的皇后,皇太后自然不会怠慢我。”齐半灵笑盈盈地点头,接着反问,“既然如此,何必对皇太后派来的嬷嬷如此殷勤?” 林幼霞一怔,就听齐半灵接着说道,“何况,我最近和陈嬷嬷学习,听陈嬷嬷提起过,如今宫里盛宠的宜妃秦氏,是越王的亲侄女,掌六宫事。一山不容二虎,她俨然与太后成了两大互相抗衡的势力。” 林幼霞虽然反应有些迟,却不蠢。齐半灵这么一说,她立马意识到了皇太后赐菜的深意。 一旦齐半灵入宫为后,尽管她没有强大的娘家背景,可她毕竟是皇后,必然会打破如今宫中皇太后与宜妃之间的平衡。 所以,皇太后便有了这除夕赐菜,为的就是拉拢齐半灵。 林幼霞心底里厌烦极了这些宫闱争斗,看着齐半灵气定神闲的样子,不免担心:“阿娆,你有什么打算?” 齐半灵轻轻抚上林幼霞的手,柔声道:“娘放心,我自有计较。” 第十章 齐半灵自幼就深得齐靖元喜爱,一直亲自教导。 林幼霞曾不止一次和齐靖元提过,他们长女阿媖如此任性妄为,竟瞒着父母跑去北地打仗。虽说阿娆比阿媖听话多了,可也应如大都其余闺秀一般,多学学女红书画。女孩子家家的,学那些之乎者也朝堂风云的做什么? 那时,齐靖元便斥她短视,只道不论男女,他齐府出来的孩子,必不能做目光短浅之辈。 事到如今,林幼霞反倒感激起齐靖元当年的决定了。看着齐半灵胸有成竹的样子,她自然而然地觉得有了主心骨。 她反手握住齐半灵的手,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阿娆,无论你要做什么,切记首要的是护好自己,知道吗?” 她不想管什么魏太后越王宜妃的,只希望自己两个女儿下半生能平安喜乐,也就知足了。 林幼霞的手心很暖,热意直蹿齐半灵眼底。 齐半灵明白母亲的用心,微红着眼睛应了下来。 尽管只有林幼霞和齐半灵母女两人,赵国公府的这个新年还是过得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 府中每个人都拿到了高于三个月月钱的赏银,还都领到了两套暖暖和和的新衣。更不用说年三十那晚宫里的皇太后还给府里二姑娘赐了菜,这可是天家恩德。 原本大都人都说,如果没有赵国公齐折晖当年奋勇救驾,齐家这样的罪眷人家哪有福分还能安住在赵国公府。 现在齐半灵被封后即将入宫,赵国公府又在新春得皇太后赐菜以示恩宠,哪还有人提起齐靖元当年的事情? 如今赵国公府的采办出门买菜,都觉得腰杆子挺得特别直。 谁料大年初四一过,又一个好消息传到赵国公府。 越王妃竟给二姑娘下了帖子,邀太太和二姑娘一同去越王府的迎春宴。 大都尽知,越王三年前本为南中王,因从龙有功被加封为越王,连陛下都会礼遇几分。 越王府的宴会,寻常权贵皆不得其门而入,更不用说一年仅有一次的迎春宴了。据说越王府的迎春宴,只邀近亲知交,就连陛下的堂妹泉思郡主,也是多番走动才拿到的请帖。 林幼霞收到了请帖也不敢耽搁,立刻命管家备下了厚礼,初十一早就带着齐半灵坐马车朝越王府而去。 越王秦虎,原本封地在南中一带,三年前带兵随今上杀入大都,今上将整个越地都封给了他,并额外恩赏他能在大都开衙建府。 等齐家马车到越王府外的时候,前头还停着两三驾马车,只能排在后头依次等越王府派人来迎。 齐半灵是第一回来越王府,一掀开车帘,透过高墙,就瞧见整座王府雕栏画栋,斗拱交错,阳光洒在黄色的琉璃瓦上,散着金色的光芒。 从越王府门口立着两尊貔貅,再到越王府门前的阶梯,皆是以汉白玉打造而成,可谓是极尽奢华之能事。 齐半灵看着,愈发觉得这位大名鼎鼎的越王并不简单。 原因很简单,这越王府虽看着奢侈,却不逾矩,处处谨守王府仪制。除过分奢靡之外,没给人留半点话柄。 看来,这所谓的“功高震主”,也并未冲昏越王秦虎的头脑。 齐半灵还要再看,左肩却忽的被人轻拍了两下。 她一转头,就见陈嬷嬷颇不赞同般朝她摇了摇头。 齐半灵自知失态,乖乖放下帘子,坐正身子靠在车厢壁上。 陈嬷嬷对今日的迎春宴一行也非常看重,把在府里和齐半灵交代过七八遍的事情又拿出来念叨了:“姑娘,如今宫里最得宠的宜妃娘娘,虽说是越王的侄女,好似是隔了一层。可越王膝下只有三子,并没有女儿,因而宜妃娘娘自幼是养在越王当年的南中王府里的,很是得越王和越王妃的喜爱。” 齐半灵微微颔首:“嬷嬷放心,我心里有数。” 陈嬷嬷锁着眉头瞧了眼齐半灵的脸色,不知道她有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如今这时局,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是越王和魏太后这两足鼎立的局面。还有一个多月齐半灵便要进宫了,从除夕那晚魏太后赐菜,到今儿越王府的迎春宴皆能窥出门道,这两位都在向齐半灵示好呢。 陈嬷嬷在宫中十数年,见过聪明的主子,也见过故作聪明的主子,却怎么也看不透齐半灵。 这位齐姑娘还有两个多月就要入宫了,却好像对陛下的后宫丝毫不上心。陈嬷嬷觉得,在她授课时,似乎自己讲的宫内礼仪规制都比谈及那些宫内妃嫔让齐姑娘更有兴趣。 陈嬷嬷正出着神,越王府的管事已经上前来迎齐家母女了。前头马车里的林幼霞被请下马车后,齐半灵也被倚绿和另一个小丫鬟一道从马车上扶了下来,坐上轮椅。 只见越王府门口,齐浅意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她今儿罩着一件正红色绣鲤鱼戏水的斗篷,脸颊微微泛红,眼角含笑,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奕奕的。 她上前给林幼霞请了安之后朝着齐半灵悄悄眨了眨眼,便扶着林幼霞往里走了。 越王妃正带着三个儿媳在王府正殿招待着迎春宴的宾客。 整个正殿被几个炭盆烘得暖暖和和的,四处挂着红绸帷幔,竟还摆满了暖春才能见到的奇花异卉,让人真正如临春日一般。 越王妃五十多的年纪,却丝毫不显老,薄施粉黛,穿着轻薄的丹色春衫,谈笑往来于宾客之间。 一见林幼霞带着齐浅意和齐半灵进来了,她从容上前两步笑道:“齐太太,钟二奶奶,齐二姑娘都是稀客,光临敝府不胜荣幸。” 林幼霞和齐浅意一齐屈膝行礼,齐半灵也坐在轮椅上鞠了一躬。 越王妃使了个眼色,她的儿媳们便上前扶起林幼霞和齐浅意。 而越王妃本人,则是走到齐半灵面前,半屈膝执起她的手打量了她一番:“这位便是二姑娘吧,可真是水灵,我瞧着就喜欢。” 说着,她身后一个丫鬟捧着一个大漆樟木匣子上前,越王妃接过,从里头拿了一根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出来,笑道:“你今日穿的这身粉色衣衫配这步摇正好,便送给你了。” 齐半灵连忙推辞:“王妃,如此贵重的礼物我怎么当得起?” 越王妃却推开她的手,亲自把步摇簪在她发髻上:“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玩意儿,二姑娘就当戴着玩吧。” 随后,她站起身,指着三个儿媳妇一一介绍给了齐家母女,又走到林幼霞面前:“齐太太,让我们家几个不争气的媳妇陪钟二奶奶和二姑娘出去逛逛吧。外头风大,齐太太便同我们几个老太太一块儿说说话如何?也别让她们这些年轻人觉得约束了。” 林幼霞应了下来。 越王世子妃在一旁听了,却故意撅起嘴巴作不满状:“母亲,媳妇们哪里会觉得您约束。莫不是您嫌我们妯娌仨聒噪,要赶我们走吧。” “是是是,你最聒噪,我躲你都来不及呢。”越王妃呵呵笑着,又催促她,“快陪着客人到园子里逛逛去,别怠慢了。” 越王世子妃这才故作委屈地应下,领着齐半灵和齐浅意一起出了正殿。 越王府内部亭楼交错,回廊曲折,不似大都大部分权贵们四四方方几进宅院的样子,倒有些南国园林的意味。 越王世子妃一边带着齐半灵和齐浅意闲逛着,一边解释道:“我们秦家本就是南边藩王,三年前我公公建府的时候,便仿照在南边的南中王府,建了这个越王府。” 刚进越王府花园,就有一个越王府里的小丫鬟匆匆过来,附到越王世子妃耳便低声道:“世子妃,陈国公夫人来了,王妃请您过去呢。” 越王世子妃一听,便指着远处一座湖心亭说道:“实在怠慢了,请钟二奶奶和齐二姑娘先去那边暂待我们一会儿,一会儿我陪你们一起去骑马楼,几家太太姑娘都在那儿呢。” 齐浅意见越王世子妃一脸歉意,连道没关系,又说:“王府冬日风景依旧这么美,我们姐妹俩慢慢逛着倒也惬意。” 越王世子妃这才松了口气,和两个妯娌对了对眼神,便一起离开了。 齐半灵默默看着越王府三位少夫人一起离开,微微蹙了蹙眉。 齐浅意倒没注意到妹妹的异样,让倚绿退开,她亲自推着齐半灵的轮椅继续朝前走,一边走着一边低声对齐半灵说道:“阿娆,你听说没,似乎北地又不太太平了。” 齐半灵心中一凛,扭过头略带警惕地看着齐浅意:“姐姐,你……” 齐浅意停下脚步,摆着手说道:“你别多想,我只是听说腊月二十的时候,大都各个衙门本应封了官印准备放年假的,可陛下揪着内阁几位大人一块儿看北地守将的折子,闹得谁也不敢自个儿放假,整个大都的衙门生生地连大过年的都不歇息。” 她回头看了看,见倚绿和她的丫鬟都站在挺远的地方,放下心来,但还是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所以我猜测,鞑靼这次啊,动静不小呢。” 齐半灵看着自家长姐眼中跃动的火焰,心道自己的猜测大概是没错的。 她刚想开口劝劝,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高声惊呼:“你!你是什么人!竟敢偷我的步摇!” 齐家姐妹一起望过去,就见一个十六七岁,裹着狐皮大氅的靓丽女子站在一棵枇杷树下,正怒气冲冲地指着齐半灵。 第十一章 齐半灵和齐浅意都怔住了,尚且来不及反应,那女子已经迎面走来,在离她们十步的地方站定。 她身后跟着好几个丫鬟,似乎想要上前阻止她,又都踟蹰着不敢上前。 那女子看着齐半灵身下的轮椅,皱了皱眉:“莫非……你就是陛下将迎娶的那个新后?” 齐浅意回过神来,用只有她和齐半灵能听得到的声音轻声道:“这位便是宋王府的泉思郡主。” 泉思郡主虽听不到齐浅意在说什么,但也大概能猜到,这位武进侯府的二少奶奶肯定在和妹妹介绍自己。 她微昂着头,丝毫不掩藏脸上的不屑,居高临下地看着齐半灵。 稍稍打量了齐半灵一番,她轻嗤一声:“我还当我将来的堂嫂是怎样天仙般的人物,不想竟这么不堪。” 她用手里的帕子捂住口鼻,一副嫌恶的样子,“人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在渭州那等小地方呆了七年的泥腿子,也难怪手脚不干不净的了……” “郡主慎言。”齐半灵扯住握紧拳头就想上前理论的齐浅意的袖口,面带笑意地打断了泉思郡主的话,“我身份微贱,郡主责骂几句也无妨。可太/祖爷何等英武,也被郡主迁怒,那便不美了。” 泉思郡主被齐半灵一只帽子扣下来,气得目眦欲裂,一只指着她的手不停颤着:“齐半灵,你少信口开河!我方才的话,哪有半句对太/祖爷不敬的!” 齐半灵柔声道:“当年太/祖爷建国之初,渭州尚在敌国辖下。因渭州位置偏僻,地势又易守难攻,便有谋臣劝谏太/祖爷放弃渭州,太/祖爷却说:‘本属于我朝的土地,半寸也不能相让。’不到一年,渭州便也被收复了。” “可现如今,泉思郡主您作为太/祖爷的后人,竟对太/祖爷耗费心力夺下的渭州出言相轻,一口一个‘小地方’也就罢了,还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试问郡主,如何对得起太/祖爷当年之义勇?” 泉思郡主被齐半灵这一番批驳弄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羞得还是寒日里冻得。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盯着齐半灵:“算你会说又怎样,不过是揪我失口之言大做文章罢了。你偷我的步摇,又如何解释!” “今日我和郡主在此头一回相见,如何偷得郡主的步摇?”齐半灵微微一笑:“又敢问郡主,您说我偷您的步摇,可有凭据?” “你你你……你不承认!你发髻上那个步摇,不就是偷了我的吗!”泉思郡主气得话都说不清了,想要冲上来,却被身后的丫鬟一左一右死死拽住了。她又怒道,“就算你没见过我,一定也是我把步摇遗落在哪里被你拾去了!” 齐半灵一怔,转而莞尔:“泉思郡主,您可以上前来看,我发髻上的步摇是否是您丢失的那个。” 泉思郡主身后的丫鬟听齐半灵这么说,便放开了泉思郡主,让她上前查看。 泉思郡主理理衣袖,狠狠瞪了身后自己的丫鬟们几眼,这才走到齐半灵跟前,低下/身细细检查。 这一查倒真让泉思郡主闹了个大红脸:“似……似乎不是我丢的那个,我丢的是越王妃送的鎏金海棠珠花的步摇……” 齐半灵闻言点点头,看起来颇为理解:“那也难怪郡主了,海棠珠花和穿花戏珠的样式,远看都差不多,何况全是鎏金的步摇。” 这是,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个小丫鬟,小步跑到泉思郡主面前跪了下来,双手捧着一支鎏金海棠珠花步摇举在头顶:“郡主,方才奴婢在骑马楼外的小草坛底下寻到了这支步摇,应该是您遗下的吧。” 泉思郡主一看,喜笑颜开:“是了是了,我丢的是这一支。” 她转眼瞧见齐半灵面带笑意看着自己,脸又一白,微微屈膝一礼:“齐、齐二姑娘,真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你了。” 看着泉思郡主低头认错,早没了先前跋扈嚣张的模样,齐半灵却没得理不饶人,只淡声道:“无妨,还望郡主日后慎言才是。” 泉思郡主自知理亏,乖乖应了。 “哎哟,幸好是误会,刚刚可把我吓傻了。” 越王世子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齐家姐妹和泉思郡主都是一愣,朝声音源头看去,就见越王世子妃和其他两个越王府少夫人,带着来迎春宴的一众太太姑娘,从后头回廊拐角处走了出来。 泉思郡主没料到自己竟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了丑,脸色忽红忽白,不知所措起来。 那越王世子妃则快步上前,亲自从那丫鬟手中取过步摇给泉思郡主簪上。随后退开两步看了看,见戴的位置正好才满意地点点头。 而后,她牵起泉思郡主的手,满脸都是歉疚:“郡主,说来是我不好。昨儿母亲说要拿礼物赠你和齐二姑娘,我图省事,就把当时福锦阁一起打的两支步摇给母亲作赠礼,谁知道出了这么个事儿。郡主不怪我吧?” 泉思郡主连忙摇头:“世子妃不怪我冲动跋扈便好。” “怎会。”越王世子妃轻轻拍了拍泉思郡主的手安抚了一番,又转过头朝齐半灵赔礼,“齐二姑娘,也怪我没把你直接送到骑马楼,还望你不要见怪。” 齐半灵释然一笑:“我怎会见怪。只是我本以为世子妃会去正殿见陈国公夫人,却不想您倒与这些太太姑娘们一道折回来了。” 越王世子妃脸一僵,很快又维持住笑容:“我们妯娌走到一半恰好遇上几位太太姑娘,便一道先往湖边赏景去了。” 齐半灵了然地点点头,和后面跟来的几个赴宴的太太姑娘见了礼之后,借故要更衣,让齐浅意推着她离开了。 齐浅意推着齐半灵朝净房去,一边低声抱怨:“这越王府婆媳几个,看着慈眉善目的,不想手段竟如此阴毒。” 齐半灵笑着扭头看了眼她:“姐姐也察觉了?” “倒没你那么快,一开始我也被耍得团团转来着。”齐浅意撇撇嘴,对越王府这几个女人的行事很是不满,“可那小丫鬟捧着鎏金海棠珠花的步摇出来的时候,我再傻也该看出来了。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儿!” 齐半灵赞同地点点头:“怕是她们根本没想到我会识破,这番收尾破绽百出,也太粗糙了些。” 齐浅意想起越王世子妃带着一众赴宴的太太姑娘们一起从回廊转角处出来的样子,不由咬紧牙根狠狠道:“她们可真是打了好算盘,找了那么多人来‘目击’。若你没有刚才那番机敏应对,怕是明日满大都便要传,说陛下的新后小家子出身,尚未入宫却偷盗成癖了。” 想到这里,齐半灵的眼神也冷了几分:“只怕若我没让泉思郡主细细看这步摇,而是告诉她这是越王妃所赠,泉思郡主必然会去向越王妃求证。到时候越王妃只要口气稍显迟疑些,那便是‘迫于新后威严’做了和事佬,我偷盗的罪名是跑不了了。” 齐浅意想起刚开始那个无理还要争三分,后来又夹紧尾巴的泉思郡主,又冷哼一声:“那位郡主也是,就这么被牵着鼻子走,被人当棋子了都不知道,还敢这么说你。你瞧后来她那张脸,一会红一会白的,倒煞是好看!” 齐半灵无奈一笑:“除夕那夜皇太后给府里赐了菜,今儿越王府又邀我们一道来迎春宴。旁人看了谁不艳羡。可谁知道这是福分还是危境呢。” “对了。”齐浅意忽然想起什么,又叮嘱齐半灵,“这件事别让母亲知道了,不然她又该担心了。” 齐半灵敛容颔首:“那是自然。” 说到母亲林幼霞,齐半灵又想起适才齐浅意和她说的话,赶紧开口:“姐姐,我知道如今北地战事吃紧,你心系边地。可你万万不要轻举妄动。” 齐浅意没料到齐半灵还记得她刚刚随口提的事儿,怔了怔才笑道:“咳,我都嫁人了,哪有机会再往外跑了,方才只是和你随口提起罢了。” 齐半灵却了解自己这位长姐。 今天的她格外光彩照人,又心情愉悦的模样实在太让她熟悉了。 因为十多年前,她将要偷偷跑去北地从军之前几日,齐半灵见到的姐姐就是这个模样。 她默了默,才开口道:“姐姐,你有自己的志向,我一千个一万个支持的……只是若你一声不吭就去了边地,武进侯府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若是钟家人到我们家向娘讨人,又让娘如何自处?” 齐浅意脑袋一空。 正如齐半灵猜测的那般,她的确筹谋着想如十数年前一般,神不知鬼不觉跑去边地参军。她当年在北地杀出的声名还在,此举必不会太难。 可她一时忘形,忘了自己已是钟家妇,不再是那个可以无法无天的齐家大姑娘了。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钟家人的性子,若是自己抛开一切去了北地,他们定会去为难母亲。而那时候妹妹应该已经入宫,她和陛下本就有误会,若是自己走了,她可能也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她这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嫁给了钟世昌被圄于内宅,被迫做个周旋于后院琐事的官太太。 齐浅意狠狠咬了咬下唇。 一直到迎春宴结束,众人告辞离开越王府,她的脸上也再未真正展露笑容。 受邀去了越王府的迎春宴之后回府,赵国公府便彻底不见来客不接请帖,安心等待下个月末的大婚了。 陈嬷嬷则是加紧了对齐半灵的教导,常常每日要教授上五六个时辰才放她去歇息。 谁料,刚进入二月,朝廷蓦然传来消息。 北地战局紧张,陛下极度重视,竟亲自带兵御驾亲征了。 作者有话要说:行吧,打仗就打仗,等着追妻火葬场吧。 第十二章 宫里派女官来传这个消息的时候,林幼霞偷瞄了眼坐在身边默然不语的齐半灵,不由有些急了:“再有不到一月便要大婚了,可陛下御驾亲征不在大都,那大婚岂不是要推迟了?” 那女官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笑得极为客气:“二月廿三的婚期是钦天监算的日子,内阁上报,陛下亲自批的,哪里有随意推迟的道理。今儿奴婢过来,就是和齐府商议,能否让平王代出征在外的陛下迎亲。” 林幼霞怔了怔。 这平王,才十七八岁,尚未及冠,是先帝爷的十一皇子,也是为数不多还在世的陛下的手足。 林幼霞年少时,曾听闻邻家少爷重病,便由他的兄弟代为迎亲“冲喜”。 这新妇由兄弟代为迎娶也并非首开先例,可陛下并未患病,只是出征在外,居然由其弟来迎娶阿娆。 这……合适吗? 可就算宫里派了女官来“商议”,也不算给她们留回绝的余地。 林幼霞没了主张,想问齐半灵的意思,却见齐半灵已经笑着开口了:“姑姑客气了。陛下御驾北征以振军心,于国于民都是大好事。婚事既不能推迟,那也辛苦平王相代了。” 那女官眸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来,朝着齐半灵屈膝一礼:“齐二姑娘聪慧通达,实乃六宫之福。” 齐半灵莞尔:“姑姑过奖了。” 说着,她朝身侧的倚绿使了个眼色。 倚绿会意,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想上前递给这个女官。 这女官却后退一步推辞道:“姑娘,奴婢前来传话乃是奉命行事。无功不受禄,奴婢不敢受姑娘的赏。” 她既这么说了,齐半灵也不强求,就遣人送这位女官出去了。 那女官出了赵国公府,直接上了马车直奔宫内。她从侧门入宫,垂首穿梭过数条宫内长街,最终停留在一座富丽奢华的宫殿前。 这座宫殿黄瓦红墙,三人高的宫门上,挂着“瑶华宫”的匾额。 瑶华宫正是宜妃的寝宫,处处透着精致。不同于有些宫殿表面浮华,实则暗处有些掉漆生锈的也无人修补;刚过了年,瑶华宫角角落落都被重新上过漆,宫苑内的白玉扶栏被擦得涔涔发亮,阳光一照,泛着温暖的光泽来。 瑶华宫正殿前载着两棵高大的桂花树,是越王专程命人从封地马不停蹄移来的。 现下春寒料峭,这两株桂花却依旧苍翠欲滴。 宜妃最爱在秋季桂花开放的时候,在院内搭个棚子赏桂花。嗅着秋日里着袭人心脾的桂花香,躺在绿阴如盖,翠影斑驳的树下,极是悠闲。 这女官现在却无心赏景,而是蹙紧眉头走到桂花树下,从树后提着一个小宫女的耳朵,把她拽了出来。 从后头跟上来两个小宫女,都是惶然失措的模样。 那被揪住耳朵的小宫女疼得眼泛泪花,连连告饶:“青绵姑姑,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不敢躲懒了。” 青绵依旧紧蹙眉心,低声斥她:“小声点,你们非得惊动娘娘才舒服是不是?” 小宫女们连忙小声嗫喏着说不敢,青绵才放开手,冷冷一笑:“能来瑶华宫伺候是你们的福气,尚仪局调/教出来的新人削尖了脑袋都挤不进来呢。若再被我瞧见有下次,我就当你们不想要这福气,自有的是人要替你们的差。” 她又指着刚刚被她揪住耳朵的小宫女:“你不是头一回了,也别留了,趁我没改主意把你送去浣衣局前,赶紧滚。” 那小宫女不敢张口反驳,其他几个更不敢替她求情,眼睁睁看着她回房收拾东西去了。 青绵解决了几个躲懒的小宫女,才整了整衣服,掀了帘子进入正殿。 守在正殿里的小宫女一见青绵便迎了上来,悄声说道:“青绵姑姑,娘娘正在东配殿里歇息呢。” 青绵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道:“你们先退下吧。” 正殿里的小宫女们听了,便屈膝行了礼,一起退到了殿外。 待殿内伺候的宫人都退下了,青绵才放轻脚步走到东配殿外,缓缓推门而入。 宜妃秦如月已经起了,正穿着粉红的轻纱薄衫,坐在铜镜前细细描眉。 她才刚十八,身形颇为丰腴,面若桃花,眉梢眼角也透着由内散发的妩媚,如玉般白皙剔透的手指捏着眉笔仔细描摹着。 待描完了,她对着铜镜看了又看,嘴角不满地抿起。 这时,她才注意到身后的青绵,唇角又勾起:“回来了?那个新后如何?” 青绵屈膝一礼,随后回忆着在赵国公府观察到的齐半灵,斟酌着答道:“奴婢说了要请平王代陛下迎亲时,她没露半分不满,答复也滴水不漏,似乎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宜妃轻笑一声,满眼都是不屑:“迎春宴那日本宫给她下的套都能轻松化解,本宫估摸着也不是个简单的人。可再聪明又能如何,年纪一大把了,还是个残废。陛下连与她的大婚都不上心,一句都没交代,直接带兵朝北地去了……想来,看在她那个短命鬼大哥的份上娶她做皇后,已是仁至义尽了。” 描完眉,她对着铜镜照了又照,忽的心里一阵烦躁,狠狠把眉笔摔在妆台上:“不画了,画得再美又有何用!有那两个贱妇在宫里,本宫不过就是个挡箭牌!” 青绵一惊,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门窗是否关严了,才小声道:“娘娘慎言,仔细隔墙有耳。” 宜妃却丝毫不放心上,轻描淡写道:“有谁胆敢偷听,处置了便是,有何可怕的。” 青绵小步上前,走到宜妃的妆台边,把眉笔收进妆匣,随后小声问道:“娘娘,顺嫔和豫嫔,您觉得是哪个?” 就算青绵没讲明,宜妃秦如月也知道她的意思。 自三年前入宫以来,陛下一月只有三四日入后宫,绝大多数日子都是来她的瑶华宫。 众人皆说陛下勤政不近女色。 可事实上,陛下就连难得来她宫里,也从没碰过她。这件事只有陛下和她,以及一直近身伺候她,替她整理床褥的青绵三人知道。 这也是宜妃最为愤恨的事儿。 她不蠢,陛下在外抬举她,可一入瑶华宫,竟厌恶到碰也不碰她。很显然,她秦如月是被陛下当做谁的挡箭牌了。 她仔细回忆着宫里另外两个女人:“顺嫔是魏太后的亲侄女,本宫入宫后不久被魏太后强塞进来的,相貌还过得去,可人却是个蠢的,一张嘴叭叭的整日不知在说什么,怎么看都不是她……” 青绵面露犹疑,就听见宜妃接着说道,“可这豫嫔更不像了,只会苦着张脸。要是梨花带雨还能引人怜惜,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本宫是个男人也不喜欢她……” 这么一想,宜妃更糊涂了,“陛下到底是为了谁这么一番算计?不是那两个贱妇,还能是个男人不成……” 她这么一说,和青绵的脸色同时一变。 青绵煞白着脸不敢胡说,宜妃没那么多顾忌,拽着青绵的衣袖,压低声音惊道:“青绵,你说陛下该不会是断袖吧?” 青绵惊出一声冷汗,只觉得屋子过于闷热,汗水从脖颈处流下,浸湿了内衫:“怎、怎么会!” 宜妃越想越觉得自己这结论有理,掰着指头给青绵说:“你想想,其一,这三年来,不光是本宫,另两个贱妇肚子也没有消息。若陛下当真宠爱她们,怎会如此!” 她又掰了一个指头接着说道,“其二,陛下登基后,每月宿在后宫的日子不过五六日,其中大半还是宿在本宫这儿,其余时间都在自己宫里批折子。谁能知道陛下私下里如何呢!” “其三……”她攥紧拳头,冷笑道,“本宫就在想,陛下对那齐折晖是不是太好了点。都是个死人了,还给他建国公府,把他的梅花林移到新府,立他妹妹做皇后,还接进宫里……” 说不定,禁苑那片儿,也和哪个奸夫有关…… 最后一句,宜妃没说出口,而是暗自琢磨着,打算择日悄悄遣人去查。 青绵已经被宜妃这一条条吓得面白如雪了,回头找了个披风给她披上,小声叮嘱:“娘娘,奴婢常听宫里的老人说,这深宫里,知道的少才能活得久。不管娘娘现下如何想的,赶紧忘了才是正理儿。” 宜妃想开了,便轻巧一笑:“本宫自然知道,你是本宫心腹,本宫也只说给你一个人听。本宫不过是……不甘心……”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艰难。 当年南中王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姑娘,一朝入宫,竟要受这般不可告人的屈辱。 起初的她愁得彻夜难寐,后来从皇帝手中得到了后宫金印,六宫开支进项全权由她管理,大权独揽的感觉让她兴奋不已,可也放大了她耻辱的感觉。 因此,瑶华宫的宫人,除了青绵,个个都是她的怀疑对象。只要她察觉到有宫女动过陛下走后的被褥,她就会让人把那宫女拉进柴房活活打死才作罢。 她的瑶华宫也追逐奢靡,打造出繁花似锦的假象,掩盖她不可告人的阴私。 思绪慢慢飘远,宜妃眼神渐凉,露出个阴恻恻的笑来:“幸好,不止本宫一个。这深宫里,马上又要多一个倒霉皇后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娆:陛下对哥哥真好 宜妃:陛下是断袖? 读者:皇帝渣男! 出场只说过一句话的皇帝:??? 第十三章 二月廿三当天,阴云密布,大都的气候比前几日又凉上不少。 丑时刚过,天空还是漆黑一片,只有一弯月朦朦胧胧隐在空中。 婢仆们悄悄忙碌起来的时候,齐半灵听见外头的动静便醒了。 她睁开眼,侧头看了看昨晚陪她一起睡的齐浅意,却发现她似乎早就醒了,正出神望着头顶的床幔。 听到齐半灵扭头的声音,齐浅意才回过神来,笑着对她说:“怎么这么早便醒了,还能再眯一会呢。” “睡不着了……”齐半灵瞧见姐姐眼底的青色,忍不住问道,“姐姐是一夜没睡吗?” 齐浅意无奈一笑:“你今日便要进宫了,我怎么睡得着……” 说着,她翻身下床,一边回头对齐半灵说,“你既也睡不着,那便早些起吧,我帮你篦头发。” 忽然,她停了下来,低头一看,原来是齐半灵拉住了她的袖子。 她略带茫然地回头看向妹妹,就听齐半灵悄声问道:“姐姐,你这两日为何看起来顾虑重重的,可是有什么心事?” 齐浅意怔住了。 一霎间,她几乎要把妹妹与皇帝过往的种种告诉她了,可又想起几日前医女应白芙的叮咛。 “切不可刻意让二姑娘知晓往事,须徐徐图之,以免加重她脑内病情。” 思及此,齐浅意和煦一笑,伸出手将躺在床上的齐半灵脸颊边的一缕碎发轻轻捋到她耳后:“哪有姐姐不担心即将出嫁的妹妹的道理,何况宫门深深,我难免有所挂念。” 齐半灵没错过齐浅意在那一瞬间脸上的迟疑,可细细一想,大约是自己腿脚不便,年纪又大了,可姐姐顾忌提起这些会让自己多心才没点明。 这么一想,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松开了扯着齐浅意袖子的那只手。 齐浅意偷偷松了口气,下床想去替齐半灵拿衣服,就听到她在后面说道:“姐姐不必担心,我性子如何你还不知道。不管在哪里,我都会过得很好的。” 齐半灵一说起这些,齐浅意就想起妹妹七年来在渭州独自一人受的苦,眼睛一红。幸好她已经走到了衣架前,借着屏风隔断的遮挡用帕子迅速抹去了快要落下的眼泪,取了衣服才转身出来,慢慢走回床边:“是是是,姐姐自然清楚你的本事。只是你进宫之后也要记得让应姑娘天天给你按腿,不要今儿打渔明儿晒网的,耽误了自己的恢复。” 齐半灵应了,又笑嘻嘻地说道:“姐姐还不了解白芙?这回她也随我入宫,肯定天天盯着我呢。” 想起那个寡言稳重的医女应白芙,本来听了齐半灵对她的描述,齐浅意对她也跟着妹妹入宫这事儿心里没什么底了。不料一个月前等她来了大都,自己只委婉地提了一句,应白芙竟欣然同意作为陪嫁随着齐半灵入宫了。 这一个多月来应白芙对齐半灵的医治,齐浅意也看在眼里。她虽然话不多,但人却很可靠,无论是齐半灵的恢复按摩还是日常起居都极为上心,有应白芙在齐半灵身边,齐浅意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 除了应白芙之外,齐半灵另一个陪嫁便是倚绿。 倚绿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林幼霞从人牙子手里买下,专门做齐半灵的贴身丫鬟了。她心细又活泼,更不必提自幼和齐半灵在一起,对她最为熟悉,自然是作为入宫陪嫁的最佳人选了。 有应白芙和倚绿跟着,齐浅意原本十分的忧心也减了四五分。 这么一想,齐浅意脸上也添了一抹笑意,扶着齐浅意起身给她穿衣服,又把她扶上轮椅推到妆台前,开始为她篦发。 待倚绿带着齐家请来的全福人轻轻推门进来的时候,就见齐浅意已经给齐半灵通了头发,姐妹俩正在谈心。 这位全福人是林幼霞四处打听了之后,从双蔬巷请来的一位公婆双全,膝下子女健康活泼,姊妹也和睦的举人妻子。她夫家姓刘,周围人便都称呼她刘太太。 刘太太穿着大红色绣着流云百福纹样的褙子,一跨进齐半灵的寝房,便对着齐半灵满脸堆笑:“是我们来迟了,皇后娘娘竟已起身了。” 齐半灵侧身避了刘太太行的礼,莞尔道:“我尚未入宫受封,刘太太还是唤我二姑娘吧。” 刘太太“咦”了一声:“那哪儿行!人朝高处走,今儿是娘娘大喜的日子,必然得往高了称呼。娘娘日后才能和和美美,节节高升。” 齐浅意一听刘太太这么说,忙轻轻推了推齐半灵的肩:“阿娆,你就让刘太太这么唤你吧,反正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讨个好彩头罢了。” 既然齐浅意开口了,齐半灵只好应下。 这时,刘太太从手中丫鬟手中捧着的匣子里取出一根红色的细棉线,笑道:“吉时到了,我先给娘娘开脸。” 齐半灵看着这根棉线,忽的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刘太太双手扯住棉线,在她脸上用力一绞。 “嘶……” 齐半灵吃痛,捂着脸侧身躲着。 她余光瞄到姐姐齐浅意似乎在看她笑话,还笑得前仰后合的。 刘太太又把她捉回原位,安抚道:“娘娘忍一忍就过了,每个新嫁娘都必得开脸的。” 齐半灵有些狐疑地瞟了眼自家姐姐,就见齐浅意耸耸肩:“当年我嫌弄这个痛,那位全福太太一看我的模样就不敢继续,随意糊弄两下便算过了。” 当时齐浅意出嫁开脸的时候,齐半灵没在一边陪着。 可她还记得即将出嫁时的齐浅意,刚从北地征战结束回到大都不久,被授昭勇将军的衔,整个人由内而外带着股子凌厉杀意,也无怪那位全福人不敢对齐浅意下手太重了。 想到这里,齐半灵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齐浅意也乐呵呵的,帮着她请刘太太手劲轻一些。 刘太太下手有了分寸,很快就帮齐半灵开了脸。 刚开完脸,林幼霞也过来了,见刘太太和两个丫鬟正一道帮齐半灵盘头发。 看到与同龄人想必略显瘦削的女儿对着铜镜淡然无波的样子,林幼霞不由地过去二十多年来,自家女儿受了那么多苦。 谁知兜兜转转,竟还是嫁给了那位…… 林幼霞鼻头一酸,勉力强忍住泪意,硬是挤出笑容走到齐半灵身边,让一个丫鬟退下,自己亲自帮着女儿一道盘头发。 刘太太见林幼霞进来了,屈膝福了福,又笑道:“齐太太您瞧,娘娘的头发又黑又软,正合人家说的富贵之相呢。” 林幼霞听刘太太这么说,轻轻抚过齐半灵的长发,果然如此,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今朝入宫,阿娆富贵已极,我只盼阿娆平安顺遂,长命无忧。” 就算背对着林幼霞,齐半灵也很敏锐地感觉到林幼霞心里的难过,笑着说:“娘放心,女儿可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性子,必定每日顺意喜乐。” 林幼霞最担心的就是齐半灵和皇帝之间的误会,可她怕加重齐半灵的病情,又不好明说,只含笑嗯了一声。 齐浅意正对着林幼霞,看到了母亲神色的变化,便立马也跟着打趣:“往后我也要跟着享阿娆的福,让阿娆替我撑腰了。” 林幼霞嗔她一眼:“你不给你妹妹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看到齐浅意双手叉腰故作气愤的样子,林幼霞、齐半灵还有刘太太和丫鬟们一起笑了起来。 林幼霞和刘太太两人合力,很快就帮齐半灵盘好了一个牡丹髻,因为准备好的凤冠太重了,故发髻只是简单地用几支金钗固定住之后,她们又与齐浅意合力帮着齐半灵穿上了象征着的皇后威仪的凤袍。 这件凤袍据说是由三十六名尚服局最出挑的绣娘一道,耗费整整八个月合力绣成的。 凤袍上凤穿牡丹绣得栩栩如生,尤其是最居中的凤凰图案,凤尾以金丝绣成,就算在略有些昏暗的寝房里,也闪着熠熠金光。 凤袍裙尾拖了三尺长在地上。只可惜齐半灵站不起来,裙摆只能被收起来以防绊住轮椅的轮椅影响齐半灵移动。 光是打点这些,竟就花了半个多时辰,众人忙完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然大亮,只是外头雾气濛濛的,天也阴着,连太阳都看不大清。 林幼霞和刘太太一合计,因为凤冠实在太重,怕齐半灵的脖子受不住,所以还是决定等迎亲的队伍来了再给她戴上。 于是,小丫鬟们给屋子里的太太姑娘都搬来了椅子坐着喝茶,林幼霞坐在齐半灵身边,还是忍不住拉着她的手把已经交代了十多遍的话又唠叨了一次。 齐浅意笑吟吟地看着母亲和妹妹说话,又探头看了看日头,便借故更衣退出了齐半灵的寝房。 寝房外几个小丫鬟正围在一起唠嗑,见齐浅意出来了,连忙散开。 就见齐浅意皱着眉随意指着一个吩咐:“你到前头去问问,这都什么时候了,迎亲的队伍怎么还没到?”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小丫鬟一路狂奔进了明瑟馆,见了齐浅意便飞快一礼,喘着气道:“大姑奶奶,迎亲的队伍来了。” “你先进去回禀太太她们。”齐浅意眉心锁得更紧了,她随意交托一声,便跨过门槛朝前院走去。 皇帝御驾亲征,把弟弟留下代为迎亲已是极冷待了。这是为了北地百姓,倒还说得过去。 可这平王,连迎亲的大日子都来迟,皇家就这么欺负人吗? 齐浅意攥紧拳头,她倒要去会会这平王,看他们这回还有什么说法。 第十四章 赵国公府正门大开,外头一列穿红着绿的迎亲队伍一直排到了胡同外,还有一群大都京卫指挥使司调来的官兵时刻戒备,同时挡住外头黑压压一大片看热闹的百姓。 队伍最前头是十八名负责清路的太监,其后便是代皇兄迎亲的平王裴亦昀。 他骑在一匹纯白色的公马上,穿着红色吉服,头发上衣服上都落着花瓣和杂草的碎屑。可他文质儒雅的一张脸瞧着年轻却很镇定自若,就算身上狼狈,也不显滑稽。 齐浅意跨出赵国公府大门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马背上的裴亦昀,不免一怔。 她其实在多年前进宫受封时见过裴亦昀,那时候裴亦昀还只是个牙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也没有平王的爵位,只是文宗的十一皇子。没想到多年不见,这黄毛小子竟长得人模人样的。 裴亦昀见到齐浅意出来,认出了她便是齐家的大姑奶奶,便翻身下马,迎上前长长一揖:“小王路上有所耽搁误了些时辰,斗胆请钟二奶奶宽恕。” 齐浅意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人。 她本以为是皇家刻意怠慢齐半灵,想出来兴师问罪的,却不料裴亦昀一上来便告罪,反而让她无所适从了。 看裴亦昀满面诚恳歉意,齐浅意只好道:“既然来迟了,还不赶紧进去?” 裴亦辞再次长长一揖,这才领着人朝府里走。 见裴亦辞进去了,齐浅意才随意从开路的小太监里点了个人出来:“你说说,究竟怎么回事。今儿可是大婚,怎的还晚了?” 那小太监一溜烟跑到齐浅意身边,赔笑道:“钟二奶奶恕罪。这平常呀,我们平王很少这么在大庭广众下面出头露脸的。谁知道今天王爷刚从宫里出来,大都街上的姑娘奶奶们把路堵得水泄不通,拼命朝王爷身上抛花果子。王爷赶紧让人去找京卫指挥使调了人来维持现场秩序,这才顺利来了赵国公府。” 齐浅意哑然。 她本以为是皇家有意苛待齐半灵才会这么生气,哪知道是路上堵上了。真要论起来,也只能说道说道他们筹备不足,平王的处置是无可挑剔的。何况,也没晚多久。 齐浅意不禁觉得有些丢丑,不再说话,扭头进了赵国公府。 裴亦昀已经到了正堂,朝着坐在高堂上的林幼霞拜了三拜,恭敬道:“皇兄出征鞑靼,小王奉旨代为迎亲,还望齐太太恕皇兄不能亲自驾临迎亲,失礼了。” 林幼霞见裴亦昀客客气气的样子,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大半,笑着回答:“陛下御驾亲征也是为了北地百姓的福祉,也有劳王爷跑这一趟了。” 说完,她起身回了个礼。 裴亦昀连道“不敢”,又侧过身避开她这一礼。 林幼霞和裴亦昀互相客套了半天,才重又坐回,笑道:“王爷,新嫁娘一般都是由兄弟背着出阁的。唉,也是我们齐家没福气,如今就余下这两个女孩儿,还请王爷稍待片刻了。” 裴亦昀一怔。 他未曾娶妻,也没有同胞姐妹下降,但是听说过这么个习俗。据说新娘出阁的时候须由家中兄弟背着离开娘家,脚不能落地,不然婚后会更苦累。若是没有兄弟,也可由叔舅代之。 难道是那位齐二姑娘的叔舅背着她出阁吗? 他正出着神,一个身材肥硕的嬷嬷从后头喘着粗气跑到林幼霞身边屈膝行礼:“太太,来了来了。” 林幼霞和裴亦昀同时站了起来。 裴亦昀远远就瞧见一个身量高挑的小哥背着凤冠霞帔,看不清真容的齐半灵从后头走了出来。 他本想着这年纪不像是齐半灵的叔舅,倒像是堂表兄弟,可等他们近了,才猛然发觉——这位“小哥”,正是适才在府门口迎他的钟二奶奶齐浅意。 她本就身材颀长,眉目又比寻常女子英气不少,目光更是坚毅,穿上身上这身男装,若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是女儿身。 裴亦昀这才想起来,在自己年纪尚幼的时候,当时的齐浅意还待字闺中。可她却没有安心在闺阁内等着嫁人,反倒是偷偷溜到北地从军去了。 不仅如此,她竟还闯出了一番名堂,立下军功之后,被授了昭勇将军的衔。 裴亦昀眉心微锁。 齐浅意英勇无匹,身为男子,他是敬佩的。 可他的确不赞成齐浅意这样的肆意。 他虽还未娶妻,可他也想过,若是自己有了妻子,必定好生呵护在后宅之中。 身为女子,身子骨本就比男子娇弱,怎能到北地那样艰苦的地方从军打仗呢? 这样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裴亦昀脸上摆上笑意,迎上前朝着齐浅意和齐半灵一揖:“请皇后娘娘上轿。” 齐浅意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绕开他,背着齐半灵朝府门外的十六抬大轿走去。 这是为新后特制的大轿,十六个经过严格训练的壮汉分别站在装饰奢华的轿子前后,出行时也能把轿子抬得稳稳当当的。 因为要迎齐半灵入宫,随行的宫人拿上了全副皇后仪仗,长长的队伍蜿蜒至巷口,甚是气势如虹。 齐浅意背着齐半灵走到轿子边,便轻轻把她放进轿子里,回过头抚了抚她的手,便狠心退了一步,什么都没说。 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又好像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齐浅意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流泪,徒惹妹妹跟着伤心,便下了决心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很快,林幼霞也跟了上来,从窗口看着盖着红盖头的女儿,紧紧捂着嘴巴,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虽然盖着盖头,全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可齐半灵也能猜出齐浅意和林幼霞的样子,鼻子一酸,说出的话听起来还挺轻快:“娘,姐姐,你们放心。我进了宫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林幼霞点点头,才想起齐半灵这时候看不见,立马抹了眼泪强笑道:“娘自然是放心的,你身边的应姑娘和倚绿都是得力的。” 齐浅意搂住母亲的肩安抚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低下头叮嘱齐半灵:“阿娆,你一定要记住,首要的是你自己的安危。不论你想做什么,一定要先保证这一点才行。” 齐半灵微微颔首,头上的盖头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着:“姐姐放心,阿娆记着了。” 这时候裴亦昀已经上了马,见齐家母女三人依依不舍的样子,便也没有开口催促。 等齐浅意扶着依依不舍的林幼霞朝轿子外退去的时候,裴亦昀才给一旁的喜婆使了个眼色。 那喜婆得令,朗声道:“吉时到,起轿——” 一行队伍举仪仗的举仪仗,敲锣打鼓的敲锣打鼓,纷纷往大内的方向行去。 齐半灵整个后背都靠在轿壁上,手里还拿着出来前刘太太塞进她手里的苹果。 她并没有流泪,这几日有些杂乱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齐半灵正如自己说的,她并不是消沉颓废的性子,自从知道被封后之后,她也并未去深想其中的艰难。她看着自己脚下的这片地,只想把该做的事做好,想做的事尽力去做,便也足可以了。 为人在世,哪有不艰难的。 身为中宫皇后,上有太后皇帝,下有六宫妃嫔,要掌六宫事,须劳心劳神。可就算做个普通太太,上有公公婆母,下有小妾通房,哪有不费心耗神的,可日子不都得照过嘛。 十六抬大轿的其中一个好处便是极其稳当,齐半灵安坐里面,睁眼只能看到盖头遮住的一片红。她混混沌沌的,思绪慢慢飘到刚回大都那晚…… 她忆起那时皇帝看她的眼神,似乎没半点温度。 既是如此,为何要立她为后? 她在府里曾无意听齐家的小丫头们私下谈天时提过,在皇太后当众泣读哥哥齐折晖的遗书之后,皇太后与皇帝密谈了许久,才下了封后的圣旨。 莫非立她为后,是皇太后的意思,皇帝不过是无法违背,不得而顺从了? 若是如此,也能解释除夕夜皇太后的赐菜,和越王府邀请而去的迎春宴上的刁难了。 齐半灵推敲着其中关节,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是听到外头倚绿低声唤她:“姑娘,到了。” 她“唔”了声,被扶着上了轮椅,很快就被推进一间用银炭烘得热乎乎的屋子里。 就算她盖着盖头什么也看不见,也知道,这便是她今后的寝宫,凤栖宫。 平王裴亦昀站在屋外,隔着寝殿正中的屏风朝她行礼道:“皇嫂,臣弟已将您平安迎入宫,这便告退了。” 齐半灵起身回了一礼:“有劳平王了。” 待裴亦昀脚步声逐渐远去,早就回到凤栖宫替帝后大婚做准备的陈嬷嬷走到她身侧,低声道:“娘娘,王爷离开了,您要不要掀开盖头用些点心垫垫肚子?” 齐半灵闻言,伸出手翻起头顶的盖头。 只见偌大的寝殿被满室的烛灯映得辉煌富丽,整个殿内却只有她和陈嬷嬷、倚绿还有应白芙四人。 豪侈,却也寂寥。 第十五章 次日天还没亮,齐半灵就醒了。 她扭头看了看因她独自一人睡着而显得有些空挡的床榻,略许轻快地松了口气。 坐在床边守夜的小宫女一听齐半灵的动静便一骨碌爬起身来,行了礼悄声问:“娘娘可是醒了,要饮茶吗?” 齐半灵摇摇头,只问道:“什么时辰了?” 那小宫女蹑手蹑脚出了寝殿,没多久又转回来,回禀道:“回娘娘的话,寅时刚过。” 齐半灵一听,忙吩咐:“时辰差不多了,叫人进来替本宫梳洗,今儿给皇太后请了安,还要过太庙去呢。” 小宫女得命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倚绿就领着八个着青色褙子,各自拿着不同盥洗用具的小宫女缓缓而入。 宫里有两个专门负责替齐半灵盘头发的小宫女,倚绿便让她们先给齐半灵篦发,自己凑到齐半灵身畔,半蹲下/身低声问她:“娘娘,您去给皇太后请安,打算穿什么?” 齐半灵随意道:“合乎规矩便可,你看着办吧。” 倚绿应了声是,刚想去翻首饰匣子,就听齐半灵又补了一句:“对了,上个月去越王府,越王妃送的那个鎏金穿花戏珠步摇,你去寻一寻。” 倚绿一怔,想开口劝她。 毕竟宫里人都知道,越王和皇太后两派水火不容,若是齐半灵戴着越王妃送的步摇去见皇太后,必然会引得皇太后不满。 可她转念一想,齐半灵既特意吩咐了,必定有自己的考量,她又何必多这句嘴? 这么一琢磨,倚绿便没开口,又应了一声,便打开齐半灵的首饰匣子翻找起来。 待齐半灵梳妆好坐在轮椅上被推到寿安宫,已是卯时正刻了。 守在寿康宫正殿外的一个大宫女远远看到齐半灵过来了,连忙迎上来行礼:“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又道,“娘娘,皇太后未起,还请皇后娘娘到西偏殿先暂待片刻。” 齐半灵微笑颔首,便由那大宫女领着朝偏殿去了。 偏殿还阴冷着,上首一个黄梨木雕万寿长春宝座,放着一个金色的靠垫,底下摆了一排黄梨木的圈椅和小几,古朴中透着威严。 那大宫女一进去就遣人关上门窗,又吩咐底下小宫女拿来炭盆和茶水果子,这才恭敬地退下了。 等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听见寝殿那里有动静。一群小宫女训练有素地捧着盥洗用具依次入内,折腾了一炷香的功夫,魏太后才被簇拥着进了西偏殿。 魏太后年近五十了,却极注重保养,脸上的肌肤红润水嫩,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乍眼看上去竟只像个三十出头的妇人。 她穿得也很素简,松花绿的缂丝褙子,上面只简单绣了竹报平安,头上插了两根竹簪,手里一粒一粒拨弄着一串小叶紫檀。 这样的打扮,若是没见她身侧一大群嬷嬷宫女,倒会让人误以为她是哪个侯府的老封君了。 而紧紧跟在魏太后身边扶着她的,便是除夕夜到赵国公府给齐半灵赐菜的毕嬷嬷。 毕嬷嬷偏头见到坐在轮椅上的齐半灵,冲着她微微点点头,这才扶着魏太后接着朝里走去。 齐半灵初次拜见魏太后,必要行大礼的,倚绿和一个力气比较大的小宫女一道把她从轮椅上扶起来,帮着她恭恭敬敬行了三跪九拜礼。 齐半灵双腿根本使不上劲,每次跪到地上,都得倚绿和小宫女使劲拽着才能勉强站起,没一会儿三人额头上就都出了一层薄汗。 魏太后端坐在宝座上瞧着,待齐半灵行完了礼,才看一眼毕嬷嬷。 毕嬷嬷会意,亲自上前和倚绿一起将齐半灵搀回轮椅上。 只听魏太后笑道:“皇后太客气了,既是腿脚不便,何必拘着要行全套大礼呢。” 齐半灵低着头恭敬回答:“母后这是哪里话,臣妾头一回来给母后请安,定是要按规矩行大礼的。” 魏太后乐呵呵的,不再多说,反而问道:“哀家宫里这起子泼才,今儿这样的大日子也不早早叫起,皇后久等了吧?” 一听魏太后这么说,齐半灵脸上摆出诚惶诚恐的表情,低声答道:“母后是臣妾的长辈,臣妾稍待母后片刻也是情理中事。” 魏太后状似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这小嘴儿甜的,改日皇帝归朝,见你这么小意的模样,还当哀家把你怎么了,可要心疼着呢!” 齐半灵想起刚回大都那一日在府里见到的皇帝,心里暗暗喟然。 可她面上依旧陪笑着,仿佛真被魏太后这话逗乐了似的。 侍立在魏太后身边的毕嬷嬷见两人聊得高兴,便也插嘴凑趣几句,引得整个西偏殿笑声阵阵。 魏太后笑着,忽的仔细打量起齐半灵的头面来,又指着她头顶问:“这步摇,倒很是精致啊。” “母后是问这个吗?”齐半灵低下头,伸出手摸了摸那支步摇,笑道,“这是越王妃赠臣妾的鎏金穿花戏珠步摇,说是专程请福锦阁的师傅打的,倒很精致。今儿臣妾见这步摇正配臣妾的衣衫,便戴上了。” 魏太后依旧笑吟吟的,不动声色地说道:“说起越王妃,哀家倒是忆起,毕嬷嬷曾和哀家提起过,之前皇后去越王府赴宴,遇上了不愉快的事儿?” 齐半灵早料到魏太后有这一问,双手交叠在膝上,看上去似乎有些无奈:“也不是什么大事,泉思郡主孩子心性,闹了点误会罢了。” 毕嬷嬷听齐半灵这么说,眉头一皱,刚想开口,却被魏太后伸手止了。 “原来是这样。”魏太后笑意淡了几分,面上还算温和,“泉思这孩子是跋扈了些,但本心不坏,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 见齐半灵乖顺地应了,看起来还是那副千依百顺的模样,魏太后心里一阵烦躁,勉强笑道:“时辰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去准备太庙祭祖吧。” 齐半灵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恭顺道:“多谢母后体恤,臣妾这便先告退了。” 见倚绿推着齐半灵离开了寿安宫,毕嬷嬷上前扶着魏太后朝寝殿走,一边问道:“娘娘,方才为何不让老奴明说,这泉思郡主根本就是被越王府利用,专程来败坏皇后名声的?” 魏太后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你还当她不知道?她根本只是故作不知罢了。” 毕嬷嬷一头雾水:“您是说,皇后她知道?那她为何还要戴着越王府送的步摇?” 见魏太后冷着张脸,并不回答,毕嬷嬷自己琢磨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是不是这皇后,她已投靠越王那边了?” 魏太后乜她一眼:“那倒应是没有。” 见毕嬷嬷还锁着眉头,魏太后便接着说道,“你别忧心,哀家只是觉得这皇后没想象中那么容易拉拢。” “哀家本觉得,她初入后宫,又没得力的娘家,必得靠着哀家才是。谁料这皇后还是个有骨气的,装得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可满脸写明了不依附哀家。” “若她真以为这样便能过关,也太单纯了些。这后宫哪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光是宜妃就够她喝一壶的了,到时候不还是得哭着来求哀家。” 毕嬷嬷想起宜妃那张妖媚嚣张的脸,随着魏太后一齐轻笑起来。 这位宜妃可是个妙人儿,折腾人的手段那是一套又一套的。 这么一琢磨,魏太后心里松快了不少,含笑拿起叉子从手边果盘里叉起一小块苹果放入口中。 而齐半灵从寿安宫出来,看了看日头,见太庙祭祖的时辰迫近了,刚想吩咐倚绿快些走,却突然一个小宫女从后头小跑上前,行礼回禀道:“娘娘,现下时间紧张,不如我们从御花园抄小路回宫吧。” 齐半灵扭头看了看她,见她才十四五的年纪,绑了双螺髻在两边头顶,一张讨人喜欢的圆脸蛋正没心没肺地笑着。 从后头上来一个稍年长的宫女,朝着齐半灵行了礼,便转头低声斥责那小宫女:“你这没规矩的东西,主子没发话,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那宫女一边训斥一边想把小宫女往后扯,被齐半灵抬手制止了:“无妨。” 她又看向那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宫女又一屈膝:“回娘娘的话,奴婢唤作絮儿。” 齐半灵微微颔首:“你可识得御花园的近路?若识得,便在前头带路吧。” 尽管这才进宫第一日,齐半灵在来路的时候却也发现了,她的凤栖宫和魏太后的寿安宫中间隔了一整个御花园。要从这里回到凤栖宫,还得绕一大圈。 “是。”絮儿欢欢喜喜地应下了,绕道队伍最前打算带路。 齐半灵见她跳脱的样子,又叮嘱一句:“今次事急从权倒也罢了,往后若非有要事回禀,还得照规矩行事。” 絮儿点头答应,领着众人进了御花园。 宴国皇宫的御花园占地极大,据说一个成年男子想要徒步绕御花园一圈,也得花足足半天的功夫。 虽说占地大,但在御花园每一处细节上,能工巧匠们都未曾放松。 比方说,御花园在建造之初就追求“四季常青”,无论哪一日到御花园观赏,都得如春天一般青葱。到了春日,更是百花盛放,锦英灿烂。 而冬日里,常青的翠竹松柏给略显萧索的园子添了一抹别样的风味。 齐半灵被推着朝前赶路,顺道欣赏了一番御花园的景色。 刚要出园子的时候,却从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倚绿低头看到齐半灵蹙起眉头,忙悄声道:“娘娘,太庙祭祀快开始了,您还是先回宫吧,那边遣人去瞧瞧便是了。” 齐半灵却觉得不对劲,还是坚持要去瞧瞧。 倚绿无法,推着齐半灵朝惊呼声源头走了过去。 惊呼声是从一片松树林外传来的,倚绿推着齐半灵,刚绕过一个建在堆叠得两层楼高的假上,便瞧见一个披着银狐皮斗篷,珠翠满头的宫妃微昂着头立在中间,身后前呼后拥带了二十多宫人。 她面前倒着一个帽子盖住脸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旁边还跪着一个正抹着眼泪惊魂不定的宫女。 齐半灵甫一见到这宫妃的脸,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越王亲侄女,也是传闻中皇帝的宠妃——宜妃秦如月。 第十六章 齐半灵猜出秦如月的身份,除了她招眼的打扮之外,也因为她虽略显圆润,却如粉腮凝脂一般的脸。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听闻四年前秦如月入宫,裴亦辞只给她封了嫔,但赞她貌若桃花,亲自引了这诗经名句,为她定了“宜”的封号。 而没过多久,秦如月便晋了妃的位分。 正因如此,大都街头都知道,宜妃很得皇帝的宠爱。 与此同时,秦如月也在打量着齐半灵。 只见这位新皇后披着紫貂皮斗篷,下着凤舞九天正红三梭罗裙,头上只插了一支步摇和几根簪子,却别具匠心地簪了一朵清晨新采的杜鹃。 头面衣着都简单,却掩不住她光华闪耀的姣好面容和雍容华贵的绝顶气度,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朝她望来,连眼波都带着风情。 秦如月脸上挂上了笑容,手上却借着斗篷的掩盖,暗暗将帕子搅得死紧。 若这位新皇后长得妖艳又穿得华贵,那压根算不得什么,她秦如月有千种万种方法艳压。可气的是人家看上去随意简洁的装扮,就能将自己大清早起来足花了一个时辰的精心打扮,衬得像个落入染缸的野鸡! 三年前,秦如月能被越王选中送入宫中,除了越王侄女这一层身份外,自然不会如此喜怒外露。 她很快收敛了眼中的妒意,娇娇一笑,朝齐半灵迎了过去:“若臣妾这榆木脑袋没猜错,眼前这位便是新入宫的皇后娘娘吧。” 随后,她蹲下行了一礼,“臣妾宜妃秦氏,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她两腮泛红,声音娇娇怯怯的,惹人怜爱,连紧紧跟在齐半灵身旁的倚绿听着,都觉得鸡皮掉了一地。 没等齐半灵叫起,她便自顾自直起身子,柔柔地轻叹一声:“娘娘,您说这可不巧了。按着旧例,妃嫔须得待皇后太庙正式册封后前往凤栖宫见礼的。可现如今……您说臣妾是行大礼呢,还是行常礼呢?” 倚绿看着秦如月做作的模样,年夜饭都差点从胃里倒出来。 可她顾忌这如今在宫里,不同以往,便不敢出言相讥,只默不作声等着齐半灵发话。 齐半灵端坐在轮椅上,笑意未减半分,只道:“今次你与本宫算是头一回见,照理应当行大礼。然而本宫尚未在太庙祭祀受封,行常礼倒也无妨。” 秦如月娇媚一笑,还待说话,却听齐半灵接着说道:“本宫入宫时日不久,不太清楚宫里的规矩。只记得本宫未叫起嫔妃便起的规矩,教仪嬷嬷可是没教过的。” 秦如月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重新蹲下/身行礼:“这是臣妾的不是,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她脸上依旧笑得妩媚,似乎对被齐半灵这番话没有半点不满。 而她身后的一众宫女太监也随着她跪倒了一大片。 齐半灵这才虚扶了她一把:“地上凉,宜妃快起吧。” 她又看向不远处地上躺着的小太监和他身边的宫女,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啊,他们呀……”秦如月被身边宫女扶着立起身,斜了那两人一眼,笑道,“方才臣妾就在这附近游园呢,忽的看见那狗奴才在爬树,刚要开口呵斥,这狗奴才便见到了臣妾,脚下一滑,从树上坠下了……” 她指着躺在地上,还用帽子盖着脸的小太监,眉心锁起,“御花园,哪是容这狗奴才耍猴把戏的地方?娘娘,您还赶着去太庙呢,不如臣妾替您处置了。” 齐半灵摇摇头,温和道:“查问两个奴才,哪是什么费时间的事儿,不必宜妃烦心了。” 秦如月也不想死皮赖脸地把场面搞难看,何况两个眼生的奴才罢了,她也不放在心上。见齐半灵坚持,她只扯了扯嘴角,终究什么都没说,便行礼告退,坐上双人肩辇离开了。 待秦如月走远了,齐半灵吩咐倚绿:“把那个小太监的帽子掀开。” 倚绿遵命上前,正打算弯腰去掀开小太监的帽子的时候,那小太监身边的宫女忽然又惊叫一声。 倚绿被她这一咋呼吓了一跳,扭头瞪她:“皇后娘娘在此,一惊一乍地成何体统?” 那宫女本哭得通红的脸一下变得惨白,眼见着倚绿拿起了那个小太监的帽子。 拿起帽子的瞬间,在场的众人都怔了怔。 这个小太监的脸上,布满了形状大小不一的红斑,乍眼看上去颇为恐怖。 更重要的是,这个太监……似乎是个小姑娘。 只一瞬出神,齐半灵便回过神来。 她略略沉吟一番,也没立刻拆穿,看了看这“小太监”跌下来的树不是很高,可这小太监似乎还昏迷着的样子,便指挥着随行而来的小宫女们把她稳稳地抬进了附近的亭子,让她在亭子的石凳上歇着,自己则给这“小太监”把了把脉。 齐半灵把完右手又把了左手,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起来。 倚绿和齐半灵相处多年,知道齐半灵露出这样的神情,病情定是棘手的。 她刚想发问,却见一直守在一边的宫女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多谢皇后娘娘相救之恩。” 齐半灵收回手,淡淡看向那个小宫女:“擅自将八公主带入御花园,害公主坠树,你可知罪?” 那个宫女脸色惨白,怔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而昏迷着的“小太监”听齐半灵这么说,紧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看起来“悠悠醒转”似的。她偷偷瞄了齐半灵一眼,低声说道:“是我非要来御花园玩耍的,还请皇嫂不要责怪小蜻蜓。” 她顿了顿,又抬起头,有些好奇地望着齐半灵,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皇嫂怎么知道我是八公主的?” 八公主名叫裴持仙,封号昌宁,由文宗与昭成皇后所出,才刚十二岁。 昭成皇后便是文宗朝的许淑妃,也是今上裴亦辞的生母。她十年前便因病去世,留下了仅十五岁的裴亦辞和刚满两岁的八公主。 四年前裴亦辞登基,便追封她为昭成皇后。 齐半灵在府里听陈嬷嬷讲宫中诸事的时候提过,这位昭成皇后所诞的八公主是文宗最小的女儿,也是宫中唯一一个还没出嫁的公主。 她年纪小,长得又粉雕玉琢的,很讨文宗的喜爱。可惜昭成皇后和文宗相继去世后,同胞兄长裴亦辞也离开了大都,她又在五年前患上恶疾,从此闭门自己宫内不出,也再不接受宫内女眷的探望了。 宫内见过患病后的八公主的人极少,连陈嬷嬷都不清楚她到底得了什么恶疾。 可齐半灵知道,宫人若是脸上有疾,必然会被赶出宫去。而这个“小太监”,定是为了掩饰身份才会打扮成这样到御花园来。 左右一联想,齐半灵便猜到了这个“小太监”的身份。 想来八公主便是因为脸上有恶疾,才会闭门不出,不愿随意去见生人吧。 齐半灵并未直接回答八公主的问题,而是笑着朝她说:“昌宁,你先好生回宫歇着,待皇嫂祭祖册封完毕,便来你宫里好好帮你看看你的脸。” 八公主年纪虽小,却见惯了宫中争斗。齐半灵一提到她的脸,八公主的脸骤然一冷,看向齐半灵的眼神也带上了些许防备。 见八公主脸色冷淡下来,齐半灵面色不变,单刀直入地问:“昌宁,你是否经常生口疮,且生在上颚,舌苔,导致难以吞咽食物。又时常发热,可能也会觉得眼睛时常看不清,却不知缘由?” 八公主愣了一下,下意识点了点头。 齐半灵了然般微微颔首,又道:“我这几年在渭州,偶尔会在各地义诊,恰巧见过你这样的症状。那人得病已超十年之久,本是一方富户,为了治病却折腾得倾家荡产。幸好那回正好碰上云游的高人,也被治愈了。我全程帮着写方子抓药,倒是知道如何治疗。太医们虽多数出身杏林,医术高明,可这种病着实罕见,他们过去没遇上过,自然就不知如何应对了。” 虽说齐半灵很小就跟着齐靖元学了医术,可说到底不过是纸上谈兵。真正让她的医术大为精进的,却是在渭州各地义诊,见过高人也用过土方,见多了医多了,也才算出了真知。 八公主看着齐半灵胸有成竹的模样,忽觉得莫名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她幼年丧母,不久又丧父,胞兄被流放,后来自己还得了这样难以见人的病,只觉得活着的每一日都如此艰难。 四年前兄长夺回皇位,为了她的病遍寻名医,可他们看到她的脸,只是默默摇头。 说她是罕见的疑症,难医、难治! 偶尔遇上开了方子的,没喝个几日,病势又会反复。 这位新皇嫂,真能治自己这个病吗? 正在八公主出着神的时候,齐半灵已经唤来了小蜻蜓,跟她交代了许多,再三确认小蜻蜓都记下了,才安心点头。 她扭头去看八公主,却见八公主盯着自己袖子微微翻起后露在手腕上的血胆玛瑙手钏,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 没等齐半灵询问,八公主就开口了:“皇嫂,我听闻血胆玛瑙很是珍贵,您这个手钏是从何处得来的?” 齐半灵自是知道血胆玛瑙的价值,大抵是因这个八公主才有此一问,便只说:“我不少首饰都是母亲置办的,或是亲友相赠,今儿看着这个好看便戴出来了。” 八公主却怎么看这手钏怎么觉得眼熟。 这……难道不是当年哥哥送给心仪之人的信物吗。 她心里奇怪,可又怕自己多看了会让这位新皇嫂以为自己图她的东西,便不再多看,转眼却瞧见齐半灵身后的倚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齐半灵也不知八公主在想些什么,就见她眨巴着眼东张西望的,便温和地笑了:“外头冷,赶紧回宫烤烤炭盆,皇嫂忙完就来看你。” 八公主乖巧地点了点头,被小蜻蜓扶着告退了。 齐半灵朝倚绿低声吩咐几句,倚绿得令,挑了几个小宫女随在她们身后看顾着。 待八公主离开了,倚绿有些无奈地看看日头:“娘娘,时辰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宫换上冠服去太庙吧。” 苍天有眼,别再遇上个七公主六公主,否则定要迟了。 第十七章 齐半灵回了凤栖宫,宫女们忙碌着为她换上了专用于太庙祭祀时所着的皇后冠服,又扶着她坐上了凤舆。 凤舆外皆涂以红漆,绘金云凤纹,内置一黑漆描金莲蝠纹宝座,宝座左右各有一尊神兽。一抬凤舆需要十六名轿夫合力才能抬起,每当行走时,悬于凤舆顶端的两排小型铜制编钟发出清越玎珰的声响。 大内唯有皇后与太后方可乘凤舆,是太/祖时便定下的规矩。不过凤舆出行实在不便,也只有祭祀或是重大节礼的时候才会用到,平日皇后太后以四人肩辇代步居多。 余下皇嗣和高位妃嫔,只能坐双人肩舆在大内出行。而立有大功的臣工和皇室近贵,只有在皇帝恩旨特许下,才可在大内坐双人肩辇行走。 所幸齐半灵坐着凤舆到达太庙的时候并未来迟,而宗室亲贵和文武臣工则已分别照着爵位和品级的高低依次候立在太庙外了。 太庙是当年太/祖亲自督建而成,足有九丈高,庙顶以青绿琉璃瓦就而成,自下而上看去,仿若直入天际。 在亲贵臣工的注视下,齐半灵被两个宫女扶着上了轮椅,又由一个女官亲自推着朝太庙内行去。 礼部众人随着位列内阁的礼部尚书林伯远恰好被安排站在越王身后。 礼部右侍郎蒋英和他身侧的左侍郎郑绥差不多的年纪,长脸钩鼻,细长的双眼远远瞅着行动艰难的齐半灵,又偷偷瞄了站在最前头人高马大的越王一眼。 他心念一动,轻叹道:“唉,也不知陛下如何想的,这样一个连行动都有所不便的女子,怎堪为后!” 礼部尚书林伯远就站在他前方,闻言锁紧眉头低声斥他:“噤声,太庙重地,岂由得你肆意评价新后!” 蒋英心知这位林阁老向来是外厉内荏的,可不怕他,只笑道:“祭祀大典又未开始,阁老何必如此恼怒?再者说,我们礼部掌国之嘉礼,皇后册立涉及一朝根本,我等食君之禄,怎的说不得了?” 林伯远不是能言善辩的人,被他这席话一噎,愣了一下才沉声道:“话是这么说,可现下是你该说话的时候吗?” 蒋英不以为然,打算开口回击,却听到身边的左侍郎郑绥突然开口道:“蒋大人若是对新后心存不满,早可以写折子上达天听。今儿是太庙祭祀的大日子,众目睽睽的,蒋大人却无故提起这一茬,难免叫人误以为蒋大人公然嚷开是为了讨好权贵。阁老如此说,也是为了蒋大人声誉着想,何故如此咄咄逼人?” 在附近的大都权贵各部官员哪个不是摸爬滚打数十年的老油条了,早都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一听郑绥这么说了,若有似无的目光便齐齐落在了蒋英身上。 蒋英只觉得脸上一烫,忍不住狠狠瞪了眼郑绥低声反驳:“郑大人,谁人不知新后的父亲曾于你有知遇之恩。你要回护新后自去回护好了,何苦朝我身上泼脏水?” 他又忆起了什么,狠狠瞪了郑绥一眼,“对了,听闻新后尚在襄武时,和襄武县令洪瑞成有龃龉。你回大都复命后顺带着参了洪瑞成一本,还拿洪瑞成的儿子言行无端作由头,让洪瑞成被抄了家拿回大都待审。如此深沉的城府,在下自愧弗如啊。” 郑绥微微一顿。 正如蒋英所说,他的确一回大都便面了圣。 他还记得那日自己先提起洪瑞成之子竟患了花柳病时,陛下并未多说什么。 想起那日他悄悄随在洪瑞成身后看到洪瑞成对着齐半灵咄咄逼人的样子,他犹豫了半刻,还是把自己到襄武当日所见一一回禀。 可他刚讲到洪瑞成为难新皇后,还未说到襄武近郊的疫区时,陛下却忽然开口了。 “洪瑞成仗着天高皇帝远,连儿子都养成那么不三不四的德性。着人即刻把他拿回大都,好好审审这位襄武父母官。”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郑绥领了旨后抬头偷瞧了眼,就见陛下高坐御座之上,心不在焉地翻着台案上的奏折,眸中却似乎隐含着怒气。 回想起那天的事,郑绥凉凉看了蒋英一眼,只道:“我向来是帮理不帮亲的。洪瑞成的事只是如实回禀,如何发落自有三司会审陛下定夺,蒋大人何必攀扯无关的人。不知道的,还当您对陛下遣人拿洪瑞成回大都有所不满呢。” 郑绥也不是只会掉书袋的迂腐官员,他在大都自有门路,知道洪瑞成曾孝敬给越王一大笔银子。 身为越王党一员的蒋英,知道洪瑞成被他在陛下面前弹劾了,怎肯咽下这口气。 蒋英横眉一竖,刚要反驳,却听最前头的越王突然开口了:“好了,今儿是太庙祭天的大日子,你们却在此争执不下,成何体统?都各退一步吧。” 越王五十多的年纪,声音却浑厚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众人听了,皆是心中一凛,无人再开口了。 这时,太庙之上十八名乐师吹起长号,在整个太庙震天作响。 原是新后已入太庙准备妥当,祭天典礼正式开始了。 正式册立皇后后的祭天大典是大宴皇后唯一能参与的太庙祭祀。 这本应是帝后一道主持的典礼,因陛下不在,齐半灵只能单独撑着。 典礼繁杂的礼仪程序,陈嬷嬷早在齐半灵入宫前就教过她了。 只不过齐半灵腿脚不便,无论行何种礼都要靠着两个宫女使力扶着才能完成,比往常的典礼还要耽误一些时间。 待祭祀结束,权贵臣工们都渐渐散去,齐半灵被宫女推着也走在最末,却见平王站在宫道一侧,似乎在等她的样子。 昨日大婚,齐半灵一直蒙着盖头,并没有看到平王本人。如今见到平王,齐半灵隐约记起,当年她还在大都时,平王年纪尚幼,她似乎见过几次。 只不过她当年的记忆总也断断续续的,具体的情形早已记不清了。 “好久不见,皇嫂。”待齐半灵被推着近了,平王忽的开口了,“当初以为你与我裴家不会再有任何瓜葛,没想到你终究是入我裴家太庙了。” 齐半灵一怔,不知平王所指,刚想问他,却见他施了一礼,已转身离开了。 因着祭祀的时候耽搁久了,齐半灵辰正到了太庙,可祭祀礼毕回到凤栖宫时已过午时了。 她换了身常服,本想先去八公主那里一趟,却听外头的小宫女来回禀,说后宫三位后妃一道来给她请安了。 宜妃秦如月一大早就在御花园见过齐半灵了。 她回到自己的瑶华宫之后,遣走了殿内宫人只留了心腹青绵,随后便径直冲到案边摔了一整套白瓷茶具,又扭头怒视青绵:“当初本宫派你去那新后家中传话,你回来怎么没告诉本宫,她竟也是个狐媚子?” 想到方才在御花园撞见的那个雍容貌美的皇后,秦如月就恨得牙痒痒。 宫里有两个贱妇也罢了,新来的皇后看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青绵心里一阵委屈。 当时秦如月只吩咐她观察那新皇后知道陛下御驾亲征,平王代为迎亲时候的神情,又没让她去回禀新皇后的容貌。 可她自然不敢这么说,只好恭顺地跪伏在地:“娘娘饶命。奴婢是想着,那位新皇后只是个残废,不管如何也动摇不了娘娘半分,这才疏忽了。” 青绵这么一说,秦如月想再去摔博古架上玩物的手一顿,嗤笑一声:“你说的对,一个残废,还是个罪眷出身的老残废,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青绵这才偷偷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扶着秦如月绕过地上那些残渣碎片坐到贵妃榻上,又蹲在地上去收拾地上那些碎瓷片,一边笑着道:“可不是,娘娘,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陛下就算去喜欢整日苦着脸的豫嫔,也不可能喜欢新皇后的。不过是看在赵国公的面子上,照拂她一番罢了。”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那日秦如月的猜测,极有默契地相视而笑。 秦如月看着青绵忙碌,心思却转到别处了:“不对,既然新皇后入宫,如今本宫的掌宫之权,免不了要被她接手了。” 这的确棘手,青绵手上动作一顿,又接着忙活起来:“娘娘,您掌理六宫诸事,是陛下亲口下的旨,后宫金印还在您手上呢。如今陛下远在北地,新后拿什么名目来夺权?还不得等陛下回来嘛。” 秦如月想起自己先前的一番安排,又听青绵这么一说,安下心来:“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被那个老女人踩在脚下。既然她名分压我一头,那也都别想过好日子。” 说罢,她唇角一勾,露出个阴恻恻的笑来。 青绵见了,本想开口劝劝,可话到嘴边,还是没敢说出口。 秦如月惦记着自己那点子事儿,一听说太庙祭祀结束了,就遣人叫上顺嫔和豫嫔,一道往齐半灵的凤栖宫去了。 凤栖宫与她的瑶华宫有一段距离,过去宫中没有皇后,秦如月也没来过,这也是她头一回到凤栖宫来。 她坐在双人肩辇上一路朝南,拐进东一长街,抬头便能瞧见檐牙高啄的凤栖宫。 凤栖宫上覆琉璃黄瓦,顶盖铜胎金樽宝顶,地面全由金砖铺就而成,雕栏画壁,巍峨无双,端的满是一国之母的贵气。 她的手渐渐紧握成拳,牙根咬得咯咯作响。 若非……只要她能怀上皇嗣,这本该是她的寝宫! 齐半灵不过是个乡下来的残废,怎可能阻挡她半分? 第十八章 宜妃秦如月并顺嫔和豫嫔一道被请入凤栖宫正殿明间时,齐半灵已换上常服,含笑端坐在上首。 皇后初立,在太庙祭天之后,便要受六宫嫔妃正式拜见。 待三人依照品级依次排好了,倚绿便抬手过肩轻轻拍了两下,很快就有三名捧着茶盏的宫女整齐排列依次进入凤栖宫正殿,而后走到对应的宫妃跟前,双手将茶盏递给对方。 秦如月第一个接过茶盏,走到齐半灵跟前,跪上小宫女事先摆好的双蝠红方垫,将手中的茶盏递给倚绿,随后行了六肃三跪九扣礼,恭敬道:“恭请皇后娘娘用茶。” 倚绿盯着秦如月完完整整地行完了礼,这才把茶盏递给齐半灵。齐半灵接过,用盖子轻轻刮了刮茶盏,小小啜饮一口,笑道:“宜妃有礼了,赏。” 一旁有个小宫女上前,双手递给秦如月一个桃木匣子。秦如月打开一看,便见里面躺着一根镂金红宝桃花簪,雕工精巧细腻,饰作桃花瓣的几颗红宝石颜色鲜嫩,大小一致,光华璀璨,一眼便知不是凡品。 无论是桃木匣,还是桃花簪,都可见皇后用了心思上去。秦如月心里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再次行礼:“臣妾谢皇后娘娘赏。” 待回到自己座上,秦如月心里仍想着齐半灵的赏赐。 这位新后初入后宫,却用桃木匣和桃花簪投她所好,不知用意何为。 这时,她耳边传来一声如喜鹊报春般婉转动听满含笑意的声音:“恭请皇后娘娘用茶。” 秦如月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微微蹙起眉头。 原来顺嫔魏以莲已经行完礼,正在等齐半灵用茶了。 顺嫔魏以莲是魏太后的侄女,嘴角天生便微微弯起,脸上喜气洋洋的,也算讨人欢喜。 只不过稍稍和顺嫔接触过的人,一提起她,基本都是连连摇头的。 谁让这位顺嫔娘娘整日聒噪,哪有半分名门女子的闺范。 她行完了礼,便轮到豫嫔了。 豫嫔沈婉的父亲是大理寺卿,据说那位大人是个迂腐死板的老学究。 现在在她面前的沈婉五官清秀,琼鼻挺翘,只是却紧锁眉头,眼里盛着满满的忧愁似的。 坐在上首的齐半灵,笑着受了她们的礼,也分别取出自己事先准备的见面礼赏给了她们二人。 秦如月看着齐半灵和两个地位低她一等的嫔位,又开始不停搅着手上的帕子了。 这魏以莲是皇太后的侄女没错,可皇太后又不是今上生母,更何况,皇太后还是逊帝的养母!魏以莲成天咋咋呼呼的没个消停,哪个男人会喜欢这种女子! 再说这沈婉,父亲不过正三品的大理寺卿,成天苦着一张脸,竟也能有机会入宫做了妃嫔。陛下不说多看她一眼了,平日本就勤政,难得入后宫,更是一年半载都不会去她宫里的。 更不用提这位新皇后,一个罪臣之女,近二十五的年纪,腿还有残疾,怎么配压她一头! 可秦如月转念一想—— 顺者,柔顺,恭顺,却是如长舌妇一般的魏以莲的封号。 豫者,乐也,却是整日愁眉苦脸的沈婉的封号。 只有她的封号“宜”最为合宜,且是陛下亲自用典定下的,是不是代表着,她对陛下而言,是特殊的那一个? 想到这里,她心里缓了缓,笑乜一眼上首训着话的齐半灵,从手边小几上拿过一杯茶埋头吃了起来。 待齐半灵念叨完了,她和顺嫔豫嫔二人一道行了礼谢了皇后教导,又坐回圈椅上。 这时候,坐在秦如月正对面的顺嫔魏以莲忽然开口了:“说起来,陛下是最勤政不过的。基本每日都在御书房看折子,一月能有三四日来后宫就不错了。皇后娘娘,您入宫了,咱们也算有了主心骨,还望您多劝劝陛下,皇家也该多开枝散叶才是啊。” 秦如月的脸拉了下来,颇为不满地扫了对面的魏以莲一眼。 这顺嫔,最善说道不合时宜的话。也不知魏太后怎么想的,选了这么个蠢货进宫来。 她略想了想,便笑道:“顺嫔这话可错了,陛下勤政是社稷之福。我们不过后宫女子罢了,哪里能置喙陛下行踪呢。” 魏以莲本就和秦如月不对付,听秦如月这么讲,心里一阵膈应。 什么宠妃,陛下一个月顶多也就来你宫里三四次,给点颜色还开起染坊了。 她又想起了什么,颇为得意地瞟了秦如月一眼,脸上却似乎有些哀伤:“宜妃娘娘说的是,也怪不得陛下这样。宫里人都说,陛下过去曾有心仪之人,这才对后宫之事有些冷淡的。” 这事儿宫里谁人不知。 秦如月也有所耳闻,似乎还与御花园深处那片禁苑有关。可看着魏以莲口无遮拦的模样,忍不住逗她:“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了?” 魏以莲见秦如月竟不知这传闻,心里一阵得意,脸上却似乎有些哀伤:“臣妾曾听宫里老人说起过,陛下过去有位心上人,可那人似乎早已过世了……” “顺嫔可真是越来越规矩了,陛下的事情都知道得那么清楚。”秦如月娇娇一笑,看向魏以莲的眼神却极凉。 魏以莲不见怯意,反倒扶了扶发顶的簪子:“臣妾只是想着,我们再怎么争,也争不过一个死人。可陛下还得延绵子嗣,一直不入后宫也不是个事儿呀。” 秦如月冷冷看她一眼:“是了,陛下一个月才去你宫里一回,要延绵子嗣是挺难的。” “你!” 魏以莲脖子都气得红了,还想和她争辩,秦如月却不再搭理她了,而是状似无意提起一般说道:“对了,皇后娘娘。照例,这掌理六宫的事儿,应是皇后来做的。臣妾不才,过去六宫无后,陛下亲自托给了臣妾。如今新后入宫,臣妾也该交给您才是。” 齐半灵早料到秦如月要提这个,便含笑望着她,示意她接着说。 秦如月幽幽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只不过,陛下亲自把后宫金印托付给臣妾,可出征前却没交代这些。臣妾实在不敢有违陛下所托,您说,这可如何是好呀?” 倚绿瞪大了眼瞧这不要脸的宜妃。不愿把后宫金印交出来也就罢了,竟还拿陛下做托词,故意压齐半灵一头。若是齐半灵应是去拿,岂不落得一个故意违抗圣意的罪名了! 只见齐半灵莞尔一笑,似乎混不在意:“这本就是陛下交托给宜妃你的职责。本宫初入宫闱,年资尚浅,也不懂这些个宫务。不如还是你先管着,待陛下回了再提也不迟。” 秦如月心中得胜一般欢欣鼓舞的,脸上却露出了感激的神色,起身行礼:“臣妾谢过皇后娘娘体恤。” 倚绿望向齐半灵,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也随着齐半灵一道听陈嬷嬷的课。 陈嬷嬷提过,本朝开国以来,还没有中宫在位,却由妃嫔处理宫务的前例呢。 齐半灵这才刚进宫,就刚不过这霸着六宫金印的宜妃,让别人怎么看呀! 可她见齐半灵脸上没有丝毫不快,依旧和三个嫔妃谈笑风生,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秦如月大获全胜,早就没了陪皇后闲聊的心思。 顺嫔魏以莲虽然话多咋呼,但也没有蠢到底,很快就嗅到今天的气氛不对劲。 豫嫔沈婉更是一句闲话也不多说。 如此一来,三个后宫内的女子头回和新后相聚,敬了茶领了赏,没聊几句便一道告退了。 三个妃子离了凤栖宫,齐半灵才算是放松了下来。 倚绿打发小宫女们都各自下去做事,自己帮着齐半灵捏捏她的肩。 齐半灵被倚绿捏得舒服,便自己也转转手臂松松筋骨,一边和倚绿打趣:“幸好陛下后宫只有三个人。若真是佳丽三千,就算每人敬的茶我只喝一小口,那我一日也得更衣十数次了。” 倚绿听了齐半灵的玩笑话,却笑不出来,反倒是满汉担忧地问她:“姑娘,您才是正宫皇后,为什么不把主理六宫的权力从宜妃手中拿过来啊。” 齐半灵回头笑望她一眼:“你希望我去抢掌宫之权?” “这、这哪叫抢呀!”倚绿急了,收回给齐半灵捏着肩的手,坐在她手边的小杌子上,抬头看她,“您是皇后,掌管后宫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要是连这个都被宜妃拿捏着,往后后宫众人怎么看您!” 这样一味让着宜妃,哪是齐半灵的性子。 本就是自己的,凭什么别人说占就占着了! 齐半灵悠哉哉地靠在靠垫上:“我是皇后,旁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掌宫之权是要拿的,可现在却不是时候。” 倚绿愣了愣:“姑娘,奴婢不懂您的意思……” 齐半灵低头看着她,狡黠一笑:“你说,今儿一早,我们怎么这么巧,就遇上宜妃了呢?” 听齐半灵这么问,倚绿理所当然地答道:“自是因为早上迟了,我们抄近道从御花园回凤栖宫,这才……” 说到这儿,她恍然大悟,直直盯着齐半灵,低声惊叫,“絮儿这丫头!姑娘,絮儿这丫头是宜妃的人?” 倚绿这憋了大半天的心里的疑窦都豁然开朗了。 那会儿天都没亮透,不爱见生人的八公主趁着早上没人偷偷跑到御花园来玩就算了,宜妃在御花园做什么? 或许,宜妃早有安排,让絮儿引齐半灵朝御花园走,可能要给齐半灵下什么绊子。 只不过,她不为人知的计划可能被意外坠下树的那位从不露面的八公主打乱了? 齐半灵摇摇头:“我也只是有所怀疑,只不过,就算不是絮儿,我这凤栖宫里也一定有宜妃的人手。” 倚绿点点头:“是了,姑娘,您还记得宜妃身边的那个大宫女吗,好似就是那日来告知陛下出征,平王代为迎亲的那位姑姑。” 齐半灵唇角微微勾起:“我若是宜妃,一直管着六宫,骤然有个皇后要压我一头了,我也会在凤栖宫四处安插自己的人手。你想想,我现在去把掌宫之权讨过来,可底下人却不听我的,到时候事儿没办妥还给宜妃落了话柄,不是自讨没趣吗?倒不如先蛰伏着,把宫里的底细先摸清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倚绿的嘴角抽了抽:“娘娘,您要是宜妃,可不会那么卑鄙,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 齐半灵笑而不语,又品了一盏茶,才吩咐倚绿:“走吧,先去八公主那里看看。” 第十九章 齐半灵打算帮八公主诊脸,便也叫上应白芙一块儿朝八公主的霞安宫去了。 霞安宫与凤栖宫相距不远,因八公主常年不见外人,宫门紧紧闭着。 倚绿上前敲了门,守门的小太监开门的时候,看起来似乎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从厚重的宫门后探出头来看了看坐在四人肩辇上的齐半灵,又犹豫了一下,才替她去通传。 很快,就有八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出来引着她们入内。 八公主就算常年闭门谢客,宫内依旧碧瓦朱甍精致无比。宫人们低着头认真做事,见齐半灵被推着进来了,便纷纷避让行礼。 此时的八公主窝在寝殿的床上,背后靠着两个又大又软的靠枕。她已经换下了小太监的衣服,在摆了一个大炭盆的寝殿只穿了薄薄的寝衣。 她脸上长着大小不一的红斑,但从她高挺的鼻梁和大眼睛依稀看出原本靓丽的五官,也难怪过去都说文宗最宠这个幼女了。 应白芙一看到八公主的样子,眉峰就拢在了一起,坐在床边的杌子上,给她号了脉。 齐半灵则被推到八公主床边,柔声问她患病几年了。 八公主略想了想:“这个年过了,也有五年了。” 齐半灵默了默。 五年前,作为八公主同胞兄长的皇帝还不在大都,八公主就是这么独自熬着这个病的吗? 这时候,应白芙也把完了脉,又说要看看八公主身上其他生了红疹的地方。 过去给八公主诊病的名医圣手都是男人,还没有过要看她身上的情况。 不过齐半灵和应白芙都是女子,自然无妨。八公主身边贴身的几个宫女互相看了看对方,便放下她寝殿的帷幔,扶着八公主起身帮她脱下衣服。 八公主乖乖地配合着宫女们脱下衣服,又由着齐半灵和应白芙检查着她身上的红疹。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齐半灵才开口:“快给昌宁把衣服穿上吧。” 随后,便说要和应白芙去商讨药方,让倚绿推着她一起出寝殿了。 八公主穿好了衣服,却不听身边宫女们的阻扰,趿着鞋蹑手蹑脚跑到寝殿门口,只能隐约听到她们的话飘来几句。 “八公主才十二岁,这个剂量会不会太大了?” “她上颚有口疮,药太苦可能服药的时候可能会很疼……” “她患病五年了,若不下得重一些怕更难恢复。” 后面她们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八公主一句也听不到,便悄悄又坐回床上。 过了好一会儿,齐半灵才被倚绿推着回来了,应白芙大约是去帮忙煎药了,没跟着进来。 齐半灵喊了八公主身边的管事女官庆蓉出来,吩咐道:“在昌宁大好前,记得让她多食蔬果鱼鸭,少吃鸡羊和葱姜蒜。平日没事不要多晒太阳,若是日头大的时候,就不要出门了。” 庆蓉一一记下,又问了一些日常起居的问题,齐半灵都耐心作了答。 八公主一声不吭,静静看着齐半灵和庆蓉交谈。 等她们聊完后,八公主才小声问道:“皇嫂,我这个病真的能治吗?” 齐半灵扭头看她。 十二岁的小姑娘眼里多了许多光彩,亮闪闪的,可爱极了。 她莞尔:“自然。” 八公主笑开了:“皇嫂,昌宁不怕苦的,您要开方子尽管用苦的药就好了!” 齐半灵无奈地俯身摸了摸八公主的头:“我知道昌宁最勇敢了,但是要治病就不能心急,若是病没大好还垮了身子,那不是得不偿失吗?” “喔……”八公主乖顺地应了,“昌宁知道了。” 见齐半灵没什么要交代的了,似乎打算离开了,八公主连忙叫住她:“皇嫂!” 齐半灵有些疑惑的回头望去,就见八公主躺在床上,有些犹豫地舔了舔嘴唇,才说道:“皇嫂,你要小心宜妃。” 没等齐半灵问她,她便接着说道,“今儿一早,我偷偷溜到御花园爬树玩,就见宜妃在那里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打算做什么。没等我躲起来,她就瞧见我了,吓得我从树上掉下来了。” 说罢,八公主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齐半灵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八公主好奇地瞅了瞅她的脸:“皇嫂,您不生气呀?” 齐半灵笑望着她:“她又什么都没做成,我为什么要生气?” 八公主想了想,又微微垂下头,小声问她:“皇嫂,如果我说,原本这事儿我不打算说的。可是你为了我的病那么忙进忙出的,我不忍心什么都瞒着你才告诉了你,你会不会生气?” 齐半灵静静地看着这个比她小了十来岁的小女孩:“昌平,常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又说宁受人之欺,毋逆人之诈。你往后若是出嫁了,要出宫生活,或许也会有公婆妯娌,也要通人情世故。只要你不主动害人,不存害人的念头,为了自己有点小心思,也无伤大雅,懂吗?” 八公主认真听完,嗯了一声,用力地点了点头,又道:“皇嫂,我不嫁人,我要一直和皇兄待在一起!” 齐半灵从不觉得女子唯有出嫁一条路可走。可八公主是皇家女,全天下都盯着,想与众不同,却比普通女子要难上不少。 八公主见齐半灵迟疑了一下,忙接着说:“皇嫂,我是认真的!” 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难过:“皇嫂,我不想瞒你……皇兄他,很早以前有喜欢的人,可是那人去世了。” “这宫里看似繁花似锦,可也最是薄情。我们的娘早早走了,父皇也不止我们两个儿女,其实,一直只有我和皇兄相依为命。皇兄本是最闷的性子,那时候难得有了笑模样。” “可是……那人走后,我就再没见过皇兄笑过了。我知道,皇兄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很难过。” “所以,我要一辈子陪着皇兄,我不想皇兄再孤单一个人了。” 八公主说着说着,不免想起那夜。 那时她虽只有五岁,可也明白不少事了。 那几日大都风雪大作,皇兄失魂落魄地来了她的霞安宫,眼底青黑一片,头上身上全覆着雪。 她吓得不行,皇兄却没解释,帮着她把宫人安排了一番,这才蹲在她面前,告诉她自己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让自己在宫里一定要好好的。 她不明白皇兄为何要离开,却想起皇兄之前提过的心仪之人,便问起了。 可皇兄眼神一下黯了,如同万千星辰一起坠落。 良久,他才开口,嗓音生涩:“她……走了。” 八公主回忆起往事,心里一阵悲戚,抬眼却瞧见齐半灵似乎也有些怅然,便笑着说:“都是我的不是,提这些做什么。” 说完,她立马讲了几件趣事,把殿内的人都逗得捂着肚子笑。 和八公主聊了许久,齐半灵才摸了摸八公主的脑袋,让倚绿推着她离开了。 待齐半灵走后,庆蓉见自家公主难得那么开心,竟还哼起了小曲儿,便笑道:“公主真是喜欢咱们皇后娘娘呀。” 八公主笑嘻嘻的:“她才是我正经的嫂子,以后我还有好多要和嫂子学的,当然喜欢嫂子了。” 庆蓉本想说,八公主身边有两个教仪嬷嬷,在生病前还有专门的女先生给她上课,难道学得还不够吗? 可想起齐半灵临走前和八公主说的话,她恍然明白,便不再多嘴了。 八公主没想到,齐半灵竟在她要喝药的时候又过来了。 她无奈地看着自家嫂子:“皇嫂,我都连着喝了五年多的药了,不怕苦啦。” 齐半灵笑眯眯地看着宫女把煎好晾温的药端到了八公主身边,柔声说道:“没事,我看着你喝完一次药就放心了。” 八公主无法,接过药咕嘟咕嘟地就喝了起来。 刚喝完,她都没来得及拿帕子擦嘴,两行眼泪就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滑下,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好苦……” 齐半灵早有准备,忙让倚绿拿出她带来的凉茶让八公主接着喝了缓一缓。 庆蓉看了,心疼得不行。 自从八公主得了这个病,还会经常生口疮,长在上颚,不仅吃药的时候会疼,连平时吃点味重一些的食物都疼得直冒冷汗,只能用些清粥小菜。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人却瘦得不行。 八公主一口气喝完了齐半灵带来的凉茶,又赶紧擦了擦眼泪。其实口疮的地方还是很疼,可她还是笑着说道:“谢谢皇嫂带来的凉茶,刚刚我太丢人了,喝药都能被疼出眼泪来。” 齐半灵当然看出了八公主倔着不肯喊疼,没戳穿她,让倚绿把凉茶的配方告诉庆蓉,这才笑着摸了摸八公主的头,告辞离开。 ** 帝后大婚刚毕,尽管并非陛下亲自迎亲,可大都普通百姓可不管这些,借着天家大喜,好好地热闹了一番。 千里之外的北地则完全没有大都欢腾的气氛了。 关头落月横西岭,塞下凝云断北荒。 夜幕低垂,军营帐篷连绵不绝,旌旗高挂空中,随着北风猎猎作响,不少兵士围着篝火喝酒吃肉,只有几队着重甲的哨兵还在四处巡查戒备。 主帅大帐之中,裴亦辞坐在案后看着大都送来的邸报,忽明忽暗的烛光把他的脸映得阴晴不定。 御前小太监孙禄小心翼翼地朝后缩了缩,希望能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却听裴亦辞突然开口问他:“今儿什么日子了?” 孙禄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回答:“回陛下的话,二月廿四了。” 裴亦辞不再开口了。 孙禄偷偷瞄了一眼,就见裴亦辞放下了邸报,拿过信纸,不知在写些什么,连忙上前磨墨。 孙禄一边磨着磨一边悄悄琢磨着,今儿二月廿四,要说有什么特别,那大概就是今儿本该是陛下大婚第二日了。 孙禄是四年前裴亦辞重新登基之后才跟在他身边的,对裴亦辞的过去不甚了解。 他只知道,这位新皇后的兄长赵国公曾经救过驾。宫里人都说,是因为赵国公留下的遗书,陛下才会决定迎齐二姑娘为皇后的。 他还记得,那会儿都快过年了,陛下一收到鞑靼的喀察汗暴病身亡,其弟与其子争夺王位,不少鞑靼游兵屡次侵扰北地小村的消息后,立马把内阁几位大人揪进宫商讨对策。 等到商定了趁鞑靼之虚甩兵直入,裴亦辞断然拒绝了兵部尚书请遣大将出征的折子,而是力排众议决定御驾亲征。 那时候孙禄还觉得,陛下似乎丝毫没把和新皇后的大婚放在心上。 也不知道当初暗中遣人授意钦天监把婚期提到二月是为何? 可现在,裴亦辞又问了三次今儿的日子。 要知道,陛下他过去从不会同一个事儿问起两回,更不用说今儿是什么日子这样的问题了。 虽说孙禄只跟了裴亦辞四年,可他在宫里也算呆了快十年了,总比一般人精明些。 他不由琢磨,莫不是陛下对这位新皇后…… 正当他想得出神,帐外忽的传来一阵绵长的号角声,很快,又传来盔甲相撞的声音来。 裴亦辞自是也听到了。 他放下邸报,唇角微微上扬,眼中却看不出丝毫笑意。 “总算按捺不住了。” 说着,他忽然把手上的信纸揉成一团,扔在案上,便提剑出去了。 孙禄整理着书桌,见裴亦辞离开大帐了,忍不住好奇,便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纸看了一眼。 只见上面不同于陛下龙飞凤舞的大字,只整整齐齐写了几个楷体字: “我妻见信安。” 底下一片空白,最后却署了名——“承平”。 第二十章 不知不觉中,齐半灵入宫已然两个多月了。 而据北边传回来的消息,陛下设伏捉了鞑靼右部的王弟浑察儿,又奇袭了鞑靼小王子胡图鲁后方大营,把鞑靼生生打退到了草原另一头去了。 大战告捷,陛下也未曾久留,留下驻守大将后便班师回朝,据说不日便会抵达大都了。 凤栖宫里,齐半灵坐在妆台前,几个宫女帮她盘着头发。 她们从尚仪局被拨过来前,宜妃召进瑶华宫亲自“指点”过。面对一个没有娘家的残疾主子,和一个宫里都说深得圣宠,又是越王亲侄女的宠妃,不少人都蠢蠢欲动了。 几个年长的私底下都念叨,若是新皇后入宫后和宜妃夺掌宫之权,不就是她们向宜妃表衷心的机会了? 可谁料,这位新皇后入宫后,也不见去和宜妃争,每天坚持去寿安宫晨昏定省,又见来请安的妃子。除此外要不就是去霞安宫看八公主,要不就和倚绿姑娘和应姑娘单独待在偏殿里,不知道在倒腾些什么。 这也罢了,不知为何,新皇后一个凉凉的眼神过来,她们就总觉得后背发麻,好似她看穿了什么似的。 她们没了瞎蹦跶的机会,只能好好跟着这位主子。 这两个月以来,一直太太平平的,还真没人敢无事生非。 倚绿从外头进来,低声回禀齐半灵:“娘娘,顺嫔娘娘那边来人说身子还是没大好,怕是不能来请安了。” 齐半灵对着镜子正描着眉,闻言一笑:“自打北边传来了陛下即将凯旋的消息,顺嫔的病似乎就没好过。” 倚绿心中愤恨,这个顺嫔,平日看着咋咋呼呼的,心眼跟个莲蓬似的,多得很呢! 自知道陛下要回来就开始装病,不就等着陛下班师回朝后多怜惜她几分嘛!  可殿内还有那么多宫女,倚绿自然不会像和齐半灵单独待在一起时那般随意开口评价顺嫔。 她脸上便不显分毫,只回道:“顺嫔娘娘身娇肉贵的,的确少出来走动为好。” 齐半灵放下眉笔,又拿起胭脂稍稍往两颊扑了扑。 只略施粉黛,她脸上便瞧着气色更好了。眼波一转,雍容绝丽。 她对着铜镜照着脸,一边吩咐身边的倚绿:“你去开库房,多挑些用的玩的,今儿晚点时候,本宫去顺嫔宫里瞧瞧她。” 倚绿屈膝应是,便退下了。 她从库房里忙完出来,就瞧见一个宫女从寝殿出来匆匆往外走。 倚绿本想问她去做什么,可见那宫女一溜烟出了凤栖宫,她皱了皱眉,终究没叫住她。 虽说齐半灵早吩咐了今儿要去顺嫔宫里,可她先去八公主宫里呆了许久,待陪八公主用了晚膳,这才悠悠朝顺嫔宫里去。 顺嫔所居的瑰延宫本应已关了宫门,可齐半灵坐着四人肩辇到的时候,却发现她一反常态宫门大开,似乎还多了不少宫人在里头。 “这是怎么了,如此热闹?”齐半灵一边柔声问着,一边给倚绿使了个眼色,让她前去叫门。 门口守着的小太监见到齐半灵过来了,似乎有些意外,甚至还有些懊恼。 可倚绿都让他进去通报了,他自不敢真当面对齐半灵有半分怠慢,连忙朝里小跑着去通报了。 倚绿看着那小太监的反应,总觉得不对劲,走回来凑到齐半灵身边悄悄问她:“他做出那副模样作甚,难不成天刚黑,顺嫔娘娘就已经睡了?” 齐半灵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摇了摇头,便又抬头看向瑰延宫内,等着小太监回报。 没一会儿,那小太监就又小跑着回来了,给齐半灵行了个礼说道:“皇后娘娘,陛下请您进去呢。” 陛下? 齐半灵和倚绿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惊讶。 昨儿还说在路上呢,这都没等人出城相迎,居然已回了大都,还到了顺嫔这里? 只疑惑了一下,齐半灵便被两个宫女扶着上了轮椅,随后便进了瑰延宫。 瑰延宫西偏殿内,裴亦辞果然坐在上首。 他竟还穿着战袍,大马金刀地坐着,头发简单地竖起,没有戴冠,只用一根玉簪固定着。 齐半灵上回见到裴亦辞,还是去岁腊月她刚回大都的时候。 那时梅林边灯光虽暗,可裴亦辞生得好,齐半灵不自觉地就记住了他的长相。 这回再见,齐半灵就发觉裴亦辞似乎比上回更瘦了些,眉目间也更凌厉了。 顺嫔魏以莲便坐在裴亦辞身边,脸上半点病容也没有,一点都不像病了许久的样子。 她穿着碧色的宫装,双颊绯红,看上去既欣喜又羞涩,偶尔还偷偷瞟裴亦辞一眼。尽管裴亦辞一个眼神也没多给她,也让她心中暗喜不已了。 齐半灵只粗粗扫了裴亦辞一眼,便垂下头,由两个宫女一人一边搀扶着行了礼。 双膝跪地的时候,她虽低着头看着面前的地砖,却觉得有一道视线直直钉在她背后,似乎要看穿她似的。 可等她行完了礼又坐回轮椅上,那种感觉却不见了。 齐半灵抬头瞧了眼,就见裴亦辞低头喝茶没在看她,魏以莲一直盯着她,好像很是不满似的。 没等齐半灵开口,魏以莲已经用帕子捂住嘴呵呵一笑:“皇后娘娘,您来得可真巧,陛下可不就在臣妾这儿嘛。” 倚绿站在齐半灵身后,闻言蹙了蹙眉头。 顺嫔这话说的,好像齐半灵知道陛下在这里,故意争着出头似的。 这叫什么事儿! 她不装病那么久,姑娘怎么可能带那么多礼物来看她! 倚绿低头看齐半灵,就见她脸上从容,柔声说道:“本宫听闻你卧病多日,便备了些礼物,打算来看看你。”说着,她又看了眼裴亦辞,垂眸道,“既然陛下也在此,顺嫔又安好,那臣妾便不打扰了。等底下人放下礼物,臣妾便告辞了。” 魏以莲一听,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喜意,刚要应下,却听身边的裴亦辞忽然开口了:“无妨。皇后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也不迟。” 魏以莲想开口赶人的话到了嘴边,被裴亦辞一句话堵了回去,心里不免有些懊恼。 可毕竟裴亦辞还在她身边,她也不想表现得太小心眼,便指了个宫女随口吩咐:“你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给皇后娘娘看茶!” 齐半灵虽心里有些惊讶,可还是谢了恩,便被倚绿推到一张小几旁边坐着了。 见齐半灵不开口,魏以莲有些忍不住了,轻轻拽着裴亦辞的袖口撒娇:“陛下,臣妾刚刚和您讲到那儿了……是了,那陈国公夫人就赶紧跑过去,看到自家姑娘躺在那登徒子怀里,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了……” 齐半灵坐在那儿,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魏以莲拉着裴亦辞说了大都七八家贵胄的家长里短情仇爱恨。 裴亦辞一手捧着茶盏,也没看魏以莲一眼,就盯着手里的茶盏出神,不知道有没有在听魏以莲说话。 魏以莲丝毫都没发觉裴亦辞走神了,嘴上依旧说个不停。 齐半灵好容易等着魏以莲说累了,连忙插话道:“顺嫔这里的茶真不错,本宫往后可还要来沾沾光。今儿不晚了,本宫也不便打扰你,这就告辞了。” 魏以莲还打算再和裴亦辞讲讲嘉仪县君那个闺女的奇闻异事,见齐半灵要走,心里一喜,嘴上还是装了装样子:“皇后娘娘这就走了?既喜欢,留下来多品品也无碍的。” “不了,本宫晚上不能多喝水,夜里起夜不方便。”齐半灵柔和地笑了笑,又朝裴亦辞一躬,“陛下,臣妾告退了。” 裴亦辞一句话没说,只捏了捏手上茶盏的盖子,漠然地望着齐半灵。 齐半灵半点也不惊讶,由着倚绿推着她出去了。 魏以莲等齐半灵走了,乐呵呵地转头去看裴亦辞,却见他正看着门口,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陛下在看什么?” 魏以莲有些莫名其妙地顺着他的目光朝门口看去,就见门口空荡荡的,齐半灵早离开了。 她一笑,陛下一回宫,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来了她这里,现下有些累了也理所应当,便想接着说嘉仪县君家闺女的故事给陛下放松放松。 却见裴亦辞倏地起身,淡淡看了她一眼:“你身体还未大好,还是早些歇息为好。看你有精神说那么多话,朕也算放心了,这便走了。” 魏以莲有些无措,她话还没说完,陛下怎的就走了? 可见裴亦辞没丝毫停留便往外走,她连忙站起身行礼恭送。 待裴亦辞也离开了,魏以莲从身边宫女手中接过一杯茶来,猛灌了一口:“哎呀,可渴死我了!” 她身边的掌事女官从后头上来,笑着恭贺她:“恭喜娘娘,陛下一听闻您微恙,回了宫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来您宫里看您了呢。” 魏以莲心里也不免得意,压低声音说道:“人家都说宜妃独得圣宠,本宫看倒不然。你瞧,陛下还是惦记本宫的。” 想起陛下从下午一直陪到她用完晚膳,魏以莲心里就甜滋滋的。 就连刚刚陛下只丢下一句话便起身离开,她也不放心上了。 陛下刚回大都,肯定一堆事儿要忙呀! 第二十一章 “你说什么!陛下昨儿就回来了?还去了魏以莲那小贱人宫里?!” 宜妃秦如月的吼声震得整个瑶华宫都听得到,吓得外头的小宫女四散开埋头干活,生怕秦如月一个不高兴便拿她们出气。 青绵哈着腰站在她身畔,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她早知道秦如月听了这事儿必是要发脾气的,可这件事早就传得宫里人人皆知了,她也不可能瞒着秦如月不告诉她。 只见秦如月腾地一声站起来,狠狠瞪着贵妃榻边的小几,似乎是想把小几上的茶盏一把甩到地上出气。 可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没出手,又坐回贵妃榻上,冷冷一笑:“这贱妇早先装病不出的时候本宫就觉得不对,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平日里一副蠢笨的模样,这种时候小脑筋可多得很啊。” 以顺嫔的性子,陛下一回来就去她宫里呆了那么久,这几日绝对得意得不得了。 秦如月一想起顺嫔那副鼻孔朝天的模样,就觉得一阵胸闷。 不过真没想到,陛下竟没有风风光光凯旋,悄没声儿地就回来了。 这一回来,竟还去了顺嫔那里! 青绵见秦如月满脸森冷,犹豫了一番,又接着说道:“奴婢还听闻,昨儿晚上,皇后正巧去探望顺嫔的病情,碰到陛下还在顺嫔宫里。陛下只让皇后用了杯茶,就再一句也没和皇后多说了。” “还有这事儿?”秦如月眉头舒展,脸上有了笑意,“看来本宫猜得没错,陛下不过是看在赵国公的面上封了皇后,实则根本不待见她。” 空有皇后名号,又不得陛下重视,当皇后还不如她这个普通的妃子呢。 就算秦如月这么说,青绵还是有些忧虑:“娘娘,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她毕竟位主中宫,还有赵国公那么个兄长。您想想,若是她开口问陛下讨掌宫之权,陛下怎会驳她的面子?” 秦如月是从不觉得这新皇后能碍她好事的。 她只稍稍沉吟,便勾起唇角:“让她做了错事被陛下责罚,那管理六宫的事儿,不顺理成章继续由本宫代劳了。” 青绵见秦如月这样的神情,知道她心里有了计较,便凑到她身边。 秦如月果然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青绵眉间忧虑散开,笑意浮上眼眸:“禁苑?娘娘好主意。听闻今儿皇后娘娘那外祖家的亲戚今儿进宫请安来了,奴婢这就去安排。” 陛下登基之后便将御花园一深处围起,不知种了什么,隔得老远都能闻到阵阵幽香,除了日常维护的花匠,不准任何人入内,如今便成了一处禁苑。 据说曾有个新来的小宫女每个准时,抑制不住好奇心偷偷溜了进去,第二日便被撵出宫了。 若是新皇后误闯了,那当然不会被赶出宫去,可陛下一定心中不喜了。 宫中早有传言说,陛下登基前便有心仪之人,那禁苑也是为了他心仪之人所围。可那人似乎早早过世了,故而禁苑也是陛下眼里的一处禁地。 正当青绵准备退出去替秦如月安排的时候,却听到她轻声叹口气:“若是本宫有个孩子便稳了,何苦这么汲汲钻营。” 青绵的脚步一顿,转身安慰她:“娘娘,就算有了皇子也得替皇子的未来考虑,宫里哪有真正舒心的日子过呢。只是……” 青绵不接着往下说了。 就算青绵住了口,秦如月也知道她的没说出来的话,不免脸色沉了几分。 是了,陛下与她甚至都未曾同房,何谈皇子? 只是,陛下不碰她,至少还来她宫里。或许,不过是陛下尚未忘却旧情,再等等便好了。 毕竟哪有男人不传宗接代的? 至于其他两个贱妇,顺嫔那里一月去一次便不错了,豫嫔那里更是基本没去过。 而新皇后?那就更不用提了。 青绵刚刚不还说,昨儿陛下碰上她,一句话都没多说。 想到这里,她沉住了气,又吩咐青绵:“你再送消息去给大伯,让他授意那几个言官上谏,请陛下以皇嗣国本为重,还是要多入后宫才好。” 青绵赶紧应了下来,见秦如月没别的吩咐了,这才退下。 看着青绵离开,秦如月从果盘里随意取了个樱桃放进嘴里,另一只手却紧紧攥着。 只要陛下被磨得烦了,来后宫更频繁些,她总有机会能侍寝的。 皇嗣,后位,迟早有一日,她都会有的。 很快,秦如月着人去给越王传的话便传到了裴亦辞的耳朵里。 他坐在建章宫的书房内,孙禄把底下人刚刚禀报来的话一一告诉了他。 裴亦辞眉尾微微一挑:“宜妃可真愈发张狂了。” 他给足了宜妃体面,可她却是得寸进尺的性子。 孙禄垂下头不敢多说什么。 他实在看不透自己这位主子。 当时逊帝还在的时候,他就在宫中伺候了。虽不在逊帝身边,却听闻逊帝御驾亲征凯旋之时,命权贵臣工六宫妃嫔及全城百姓到路边相迎。 谁知他家主子竟带着一小队人直接快马回了宫,别说逊帝当年的阵仗了,就连宫里的娘娘们都尚不知情。 可刚回宫,他听一个小宫女进来禀报了什么,便直接朝顺嫔的瑰延宫去了。 一坐,还是一下午。 后来皇后来了,陛下也一句话都没多说。可等皇后前脚刚走,他后脚便也离开了瑰延宫。 陛下他,究竟在想什么? 孙禄在那边琢磨着裴亦辞的想法的时候,裴亦辞忽然起身。 孙禄一愣,下意识问:“陛下,去凤栖宫?” 裴亦辞淡淡扫了他一眼:“去霞安宫。” 孙禄噎了一下,连忙行礼应是,便退下张罗去了。 八公主的病被齐半灵和应白芙的方子养了半个多月,竟真的好了不少。不仅很少发热,嘴里没口疮了,连脸上的红斑也好了不少。 裴亦辞到霞安宫的时候,八公主正和几个小宫女一道玩叶子牌,在宫外都能听到她从里头传出来的笑声。 见裴亦辞过来了,八公主一把扔下手里的牌,欢腾着跑到他面前抱紧他的腰:“皇兄!你可算回来啦!昌宁想你了!” 见幼妹欢蹦乱跳生龙活虎的样子,裴亦辞冷峻的脸上也染上了些许笑意。 他伸出手摸了摸八公主的头,嘴里却说:“现下虽是春天了,可春寒料峭,你不在房里呆着,还在外头调皮,往后有你受的。” 陛下都发话了,伺候八公主的几个公主都吓得跪伏在地磕头求饶。 八公主撒开抱着裴亦辞腰的手,笑嘻嘻地抬头看他:“皇兄,你别怪她们。你看我的脸,是不是好多了?” 裴亦辞细细看了看妹妹的脸,果真红斑淡去不少。 他只当之前远道请来的名医找对了症结。 妹妹身子好多了,他心里也高兴得很,可还是忍不住念叨:“就算慢慢恢复了,也要注意不要受凉吹风才好。” “是是是。”八公主笑眯眯地点头应和,还挽着裴亦辞的手往西偏殿走,一边压低声音问他,“皇兄你猜猜,我这病怎么就突然开始恢复啦?” 裴亦辞低头看了眼已经长到他齐胸高的幼妹。 既然昌宁这么问了,那一定不是他找来的名医。 他略想了想,只好道:“不知。” 这时,他们已经进了西偏殿。 八公主拉着裴亦辞坐在雕花木塌上,自己则跑到小几的另一边坐好,眉眼弯弯,一脸神秘地凑近裴亦辞:“皇兄,你绝对想不到,竟是新皇嫂和她带来的医女给我诊的病!” 裴亦辞只恍惚一瞬便唔了一声:“你能健健康康的,皇兄就放心了。” 八公主见裴亦辞好像并不怎么惊讶,不免有些失望。 可提起齐半灵,她又忆起了另一桩事:“对了,皇兄,你知道吗?之前母妃……我是说母后的遗物,那个血胆玛瑙的手钏,我竟看到新皇嫂戴着!” 裴亦辞一怔,扭头看向八公主,就见她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望着自己。 “你看错了罢。”裴亦辞转身,不再看八公主。 八公主绕到裴亦辞身前,非要证明自己没看错:“真的!不信你现在去看看,我瞧得真真儿的!” 裴亦辞垂眸看着妹妹,眼里淡漠,似乎不把他珍藏的血胆玛瑙手钏当回事一般。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裴亦辞朝孙禄使了个眼色,又柔声对八公主说道:“你不是一直惦记戏文里说的鞑靼的马奶酒嘛,这回皇兄给你带了一坛回来。” 八公主还是孩子心性,一听裴亦辞提起马奶酒,立马就把刚刚的问题抛到脑后了,小跑着去看孙禄指挥着人抬来的马奶酒。 想到八公主提起的那串血胆玛瑙手钏,裴亦辞脚步略顿,缓了半刻才跟上。 这时,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进来在孙禄耳边低语几句,孙禄蹙眉,观察了一番裴亦辞的脸色,踌躇片刻,开口道:“皇上,有人擅闯禁苑。” 裴亦辞只道:“你去处理了便是。” 孙禄却很为难:“这……皇上,还是您亲自去看看吧,奴才可不敢处理皇后娘娘。” 第二十二章 御花园的赏心亭中,齐半灵和远道自润州而来的表姐林慧相对而坐。 林慧是林幼霞长兄家的四姑娘,只比齐半灵大了两岁。 齐半灵年少时曾在润州外祖家住过一段时间,和林慧常在一道玩,两人就算十多年未见,一提起小时候的糗事,立马亲密了起来。 林慧穿着青色的云锦褙子,发钗也都很清雅,与齐半灵印象中那个和她一起四处乱跑的慧表姐实在相差不少。 她啜了一小口茶后,笑着对齐半灵说道:“外子平调到大都,如今在工部任职,一月前便到了。妾身今儿才带着兴哥儿进宫来拜见娘娘,实在是失礼了。” 齐半灵忙道:“这哪是失礼,一个月前还刮着北风呢,现在暖暖和和地进宫来多好。” 她又指了指四周,“这便是‘春园’,栽了许多南方的奇花异卉,有些当年我在润州见过,有些花草似乎生长在更南边。也不知那些花匠如何做的,竟能把南方花草在大都这干冷的地方伺候活了。” 林慧用帕子捂着嘴轻笑一声:“不知娘娘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偷偷跑到祖父的花圃里,说是赏花,其实就是疯玩,结果一个不小心把祖父最爱的牡丹压蔫了。祖父正巧过来看到了,气得脸都黑了。” 齐半灵当然记得,想起小时候的荒唐事,忍不住和林慧笑成一片。 这时,本来乖乖坐在母亲身边的兴哥儿忽然抬头看向林慧:“娘,我想出去玩。” 四五岁的小男孩,年画娃娃似的圆圆的小脸蛋,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林慧,眼里满是乞求。 林慧眉心一蹙,剥了个橘子递给儿子:“兴哥儿乖,出了宫娘给你买糖葫芦吃。” 赏心亭里近身伺候的只有倚绿,其他宫人都在亭外待命。 她看着兴哥儿委屈的样子有些心疼,又见齐半灵也瞧着兴哥儿,便低声道:“娘娘,要不让人带着小公子就在这附近逛逛吧?就在娘娘和太太眼前,没什么事儿的。” 齐半灵看这赏心亭视野开阔,便微微颔首,又劝林慧:“小孩子贪玩是常事,别太拘着,就让人带着在这片看看花也是好的。” 林慧其实就怕儿子乱跑惹事,可看着儿子一张小脸满是期待,齐半灵又开口了,犹豫了一下便点了头,又拉着兴哥儿仔细叮嘱:“可不准跑远了,就在娘看得到你的地方玩,知道吗?” 齐半灵也吩咐倚绿:“多找几个宫女带着点兴哥儿,别让他跑远了。” 就这样,兴哥儿如愿以偿地在春园里四处闲逛,齐半灵和林慧依旧坐在赏心亭里叙旧,眼角余光偶尔瞟一瞟不远处的兴哥儿。 两人正聊得热络,却来了七八个宫女,依次排得整齐,说是宜妃听闻皇后娘娘的娘家亲戚来了,特意送了些糕点零嘴来。 几个宫女依次把手里的餐盒里的点心端上了桌,很快就把桌面堆满了,有大都的银丝卷、糖耳朵、姜丝排叉,还有润州的蟹黄汤包、四喜饺、梅花糕、荷花酥,看起来琳琅满目。 “宜妃娘娘真是热心肠。”林慧看到这些,心里也有些安慰。 她一早就听说宫里这位宜妃娘娘是陛下宠妃,又是越王的亲侄女,恐怕是个跋扈的。 却不想她对待自己这么一个普普通通入宫请安的皇后亲戚都那么和善,看来也并不像传闻中那般不好相处。 齐半灵听林慧这么说,愣了一下,惊觉不对,扭头往外看。 哪还有兴哥儿的影子。 林慧见齐半灵脸色变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魂飞魄散,快要找不到自己声音似的:“兴……兴哥儿呢!” 齐半灵看了看四周愣在原地的宫女,冷声道:“还不赶紧分头去找。” 适才注意力被宜妃送来的点心吸引的宫女们现下全是冷汗涔涔,赶紧四散开去找兴哥儿了,齐半灵也让倚绿推着她往兴哥儿刚刚玩耍的地方去瞧瞧。 御花园很大,有些地方草木还多,易遮挡视线。齐半灵最怕兴哥儿贪玩跑去湖边井边这些地方遇了险,就一边唤着兴哥儿的名字,一边让倚绿推着她往御花园最中的碧湖去。 这时,齐半灵见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正跪在路边待她过去,便叫他过来问话:“你可有看见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从这里过吗?” 那小太监想了想便回道:“回娘娘的话,方才奴才的确瞧见一个穿紫棠上衫的小孩子朝东边跑去了。” 兴哥儿今儿的确穿了紫棠上衫。 他答了话,齐半灵便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倚绿朝东边看了看,面色就变了:“姑、姑娘,再往东边去就是禁苑了呀!” 她还记得当初陈嬷嬷可是仔细叮嘱过的,宫里哪儿都能去,只是这禁苑是一处禁地。无论是谁误闯了,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齐半灵敛容颔首,对倚绿说:“你就在这里等我,我进去把兴哥儿接出来。” 倚绿忙道:“姑娘,还是奴婢推着您进去吧。” 齐半灵微微摇了摇头:“从春园来这里,起码也有四五百步的距离了。你想想,宜妃送来东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兴哥儿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除非……”倚绿一惊,“除非兴哥儿是被人抱走的!” 倚绿想通了其中关节,气得跺脚,“可恨奴婢刚刚太着急了,竟没去注意周围少了谁!” 齐半灵没接她的话,只是莞尔:“既然那人一门心思要我犯禁,便由我一人进去吧。” 倚绿知道齐半灵是不想连带着她一起受责罚,可她是齐半灵的陪嫁丫头,本就是一损俱损的。更何况,兴哥儿也五岁了,齐半灵腿脚不便,能把他抱出来吗? 她还想开口再劝劝,可齐半灵已经推着轮子自己往禁苑去了,留倚绿一个人呆愣在原地。 禁苑里头是一个很大的影壁,阻隔开了里头的样子。 可齐半灵刚一靠近,就嗅到里头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幽香,香气似乎还有些熟悉,可她一时有些说不上来是什么花的香气。 却不想她刚一进去,就听到低沉的声音自左手边传来:“你不知此处是禁苑吗?” 齐半灵一怔,转头朝左边看,就见裴亦辞从影壁后绕了过来,眉目疏淡,冷冷望着自己。 她即刻垂首行礼,温声道:“陛下恕罪,臣妾家中的小外甥进宫来,可他太顽皮了,好似自己偷偷跑进里头了,臣妾担心他有事,这才来寻人。” 裴亦辞没说话。 齐半灵低着头,只能看到他的靴子。 她却瞧见裴亦辞慢慢向自己走来,不由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却见他绕过自己的轮椅,握着轮椅的握把慢慢地把她朝里推。 见齐半灵疑惑地扭头望了他一眼,裴亦辞神色依旧淡漠:“你外甥既然在里头,那便先把孩子接出来吧。” 齐半灵扭头看裴亦辞,只见他消瘦的下颌。 “皇上不治罪?” 裴亦辞动作一顿,沉眸朝齐半灵看来。 齐半灵直视裴亦辞,眼里多了几分请求:“请皇上看在孩子年幼不懂事的份上饶了她,一道治了臣妾的罪便是。” 裴亦辞道:“你这是认定了我不忍罚你?” 齐半灵蹙眉,心知裴亦辞这是误以为她仗着哥哥的原因,在他面前讨便宜,便道:“臣妾不敢,只是孩子年幼,若有应当的惩罚,臣妾愿一并担了。” “皇后如此深明大义,那朕当有一问。”裴亦辞缓缓道,“诛心之罪,当如何治?” 齐半灵不解地看着他:“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裴亦辞久久看着齐半灵,见她眼神透彻,满脸疑惑,只得冷笑一声:“里头只有花草,没有池子古井一类的,小孩子不会有危险。” 齐半灵知道裴亦辞是想让她不要担心,低声道谢,裴亦辞不出声,推着她往前走,一低头就能看到齐半灵纤长的脖子和消瘦的肩背。 他移开眼,不再看身前的齐半灵。 此时裴亦辞推着她绕过了影壁,齐半灵抬眼就发现,这园子远比外头看起来的大得多。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园子栽的美人香一眼无际,浅粉色的花朵如云海一般层层叠叠,美人香独有的甜美香气氤氲而来。 齐半灵愣了愣,她还记得,当年在润州外祖家时,她最喜欢的就是美人香,还带了美人香的种子回大都。 只可惜,她带回的美人香种子最后一个都没活成。 可她现在也没心思去琢磨陛下为何会栽一园子的美人香,还设为禁苑了。 只愣了一下,她便开始四处寻起兴哥儿来。 裴亦辞本就生得高,自然比坐在轮椅上的齐半灵视野更开阔。只稍稍看了一圈,便找到了躺在石椅上睡得香甜的孩子。 他上前稳稳抱起了兴哥儿,回头就见齐半灵已经推着轮椅的轮子跟了上来,一双眼焦急地望着小男孩儿,便轻声说道:“孩子没事,只是睡着了。” 齐半灵见兴哥儿果然呼吸绵长,似乎睡得很香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绽开笑容,抬头看向裴亦辞:“多谢陛下。” 她笑眼冁然,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白皙的脸上泛着金色的淡光。 裴亦辞垂下眼眸,没说话,只绕过齐半灵的轮椅,用没抱着兴哥儿的另一只手推着她朝外走去。 眼看着要走出禁苑了,裴亦辞忽的停下脚步。 齐半灵迷惑地扭过头看他,就见裴亦辞一双黑黢黢的眼眸直直望着自己:“我只问你一句,当日为何没来?” 想起那日他冒着雪在齐府门外站了一天一夜,却等来了齐半灵已经离开大都前往渭州的消息,他就忍不住怒火中烧。 当日? 齐半灵不明所以,陛下不是昨儿才回来吗? 她下意识就回答:“臣妾昨日并不知陛下已经回来了,恰巧在瑰延宫看到陛下时才知道这一消息的。” 裴亦辞一眼就能看出她眼里的不解,和刚刚的如出一辙,倒不像装的,不由一怔。 良久,他唇角微微抿起,双手抱着兴哥儿,独自朝禁苑外走去。 齐半灵不明所以地看着裴亦辞的背影,推着轮子跟上他的脚步。 林慧闻讯已经赶来了,见裴亦辞手里抱着睡得正香的兴哥儿,脸一下就白了,跪伏在地,说的话和她的肩膀一般止不住地抖着:“陛下息怒,妾身没有看管好儿子,竟让他误入禁苑,罪该万死。” 裴亦辞把兴哥儿交给一旁的宫女,又扫了林慧一眼,只道:“无妨,不过是孩子贪玩罢了。” 林慧愣了愣,她府里曾请过一位满了年龄被放出宫的宫女,告诉她如今御花园的禁苑,没有圣旨谁都不得擅入。之前就有新进宫不知事的小宫女误闯过,被好生打了一通赶出宫去了。 她本以为陛下就算不降罪于兴哥儿,也会问罪于她这个带孩子入宫的母亲,不想陛下一句“孩子贪玩”便轻轻揭过了。 只是不知,会不会连累皇后娘娘? 这时,齐半灵也推着轮子自己出来了,见裴亦辞没怪罪兴哥儿,悄悄松了口气,却不想裴亦辞转头望了她一眼:“皇后,你随朕来。” 齐半灵心里一慌。 恐是要发落她了,不知陛下脾性如何,会不会直接将她发落至冷宫? 作者有话要说:性感皇帝在线求助:和老婆聊天不在一个频道怎么破 第二十三章 倚绿推着齐半灵的轮椅,跟在裴亦辞身后,到了距禁苑不远的建章宫,又随着他直接进了书房。 建章宫的书房地方不大,北墙上一张堪舆图占了大半面墙,西边摆了一张书案,上面整整齐齐码了七八摞折子,书案后则是一排书柜。 整间书房半点装饰物都没有,看上去不像是皇帝的书房。可齐半灵觉得,这两日见到的裴亦辞,倒真如这书房一般,又沉又闷。 待书房里伺候的宫人们都退了下去,裴亦辞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长条形的匣子,走到齐半灵身边递给她:“这是折晖留下的,你收着吧。” 齐半灵双手接过,打开一看,就见里头躺着一根竹笛。 她自然认得这根竹笛。 虽然她不善音律,可兄长却特别喜欢乐器,尤其爱在闲时吹奏竹笛。 当时有仰慕齐家势大的人为了讨好兄长,送了价值连城的玉笛,可兄长却却而不受,独独喜爱这支竹笛。 虽已过了多年,可眼前这支竹笛只比齐半灵印象中的颜色深了一些。竹笛上一点细小的灰尘都没有,依旧光泽如新,轻轻抚上去,触手生温,如幼时兄长牵着她走在街上时的手温一般。 忆起兄长,齐半灵不由有些怅然,垂下头低声道:“多谢陛下。” 裴亦辞已坐回案边,随意捡起一本折子心不在焉地翻着。 他单是坐在书案边,身上就带着一股子煞气,神色淡漠,让人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听齐半灵谢他,他手上一顿,收回望着她的目光:“只一句谢谢便完了?” 齐半灵抬手将竹笛搁置在桌上,随后撑住扶手,似是想自己撑着站起来。 裴亦辞骤然起身,两三步跨到齐半灵身前,单手握住她的手腕:“你这是做什么?” 齐半灵只无辜地看着他。 “臣妾拜谢皇上。” 裴亦辞放开她的手,转而按住她的肩膀,弯腰凑近她。 “齐半灵,你以为装傻充愣便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了?” 齐半灵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睛,突然福至心灵。 “这……臣妾知道擅闯禁苑是大罪,臣妾这便自请罚俸禁足。” 她正欲推着轮椅出去,身前的裴亦辞却像被人惹怒了一般,狠狠抓住她的手腕,带着薄茧略显粗粝的手磨过她的手腕,下意识一使劲,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齐半灵!你若铁了心要装傻充愣,又何必回大都?终究是放不下荣华富贵?” 天子之怒,足以震慑天下人,饶是齐半灵平时是个宠辱不惊的人,此时也吓得慌乱起来。 她实在不懂为何自己请罪了,裴亦辞还这般暴怒,有些慌乱地抬头看着裴亦辞,加之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心里莫名一阵委屈,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臣妾不知、不知皇上所谓何事。” 裴亦辞见她流泪,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湿漉漉的,脸上的惊吓也不像假的,顿时也有些迷茫。 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狠狠抓着齐半灵的手腕,即刻松开,她的手腕上已经有了一圈红痕,在她细嫩的手腕上显得格外刺目。 裴亦辞缓缓蹲下,半跪在齐半灵面前。 “疼吗?” 先前还暴怒的皇帝,此刻屈身半跪于她面前,还柔声问她“疼吗?” 齐半灵暗暗心惊,这皇帝莫不是有什么癔症吧? 一想到这里,齐半灵的眼泪有些止不住了。 原以为进宫做个空壳皇后得过且过了,谁知还摊上了这么一个丈夫,她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孽? 裴亦辞见她反而越哭越厉害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皇帝做久了,很长时日不曾听说过何为“安慰人”。 裴亦辞只得道:“你退下吧。” 齐半灵一下子吓得止住了眼泪,睁眼看着裴亦辞:“臣妾这便自请禁足半年?” 裴亦辞无语望着她:“朕何时说过要罚你?” 齐半灵心头一松,幸好还有兄长的情面在,裴亦辞至今不愿罚她。 任何事都有见好就收的道理,齐半灵不愿再留在这里惹他厌烦,连忙叫了倚绿进来。 倚绿从外进来,正要推着齐半灵出去了,却见裴亦辞上前一步,手指抚过齐半灵的面颊,擦干了她的泪痕。 “皇后不重仪容,朕却重视,莫要这样出去让人议论朕欺负皇后。” 倚绿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推着齐半灵出去了。 裴亦辞看着安静坐在轮椅上被倚绿推着离开的齐半灵,却想起了初见她时的情景。 彼时梅花含苞欲放,齐折晖的院子四处弥漫着浅淡的香气。 齐折晖和他自幼就在一起读书,他如同往常一般熟门熟路地进了齐折晖的院子,却瞧见一个笑颜明媚的少女缠着齐折晖问东问西,扰得他连笛子都吹不成。 见到他进来,那少女不似其他偶然撞见他的世家女子娇羞地避开,又躲在暗处偷偷瞧他;而是大大方方见了礼,又坐到一边,看似乖乖巧巧的,其实是在光明正大地打量他。 他难得地有些怔住了,回了礼,又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便没忍住问了出来。 少女浅笑倩兮,眼眸亮得如同天上的星辰:“虽然殿下穿着普通世家子弟常穿的缂丝长衫,但是行止不凡,显然不是区区世家公子会有的气度,加之兄长的缘故,这才猜出了殿下的身份。” 他听得一愣,不知自己的“气度”和普通世家子弟有何不同。 却见齐折晖笑着指着这个调皮的妹妹:“你这滑头,明明看到我起身迎七皇子才猜出他的身份,口中的话倒是冠冕堂皇。” 看到兄妹俩笑成一团,他这才反应过来,跟着一笑,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右手边的齐半灵。 那个晚冬的下午恍若昨日,无论远在南中,还是回到大都,午夜梦回,他总还会回想起初见齐半灵的情形。 可是现在…… 裴亦辞垂下眼眸,用朱笔在手中奏折上批了几个字,随后抬起头吩咐孙禄:“你遣人去一趟渭州……” ** 齐半灵回到凤栖宫后,倚绿命人端了热水进寝殿,又让闲杂人等退下,自己替齐半灵慢慢擦洗着。 她见齐半灵闭目不言,左思右想一番,还是开口问了:“姑娘,皇上怎么你了?你怎么哭起来了?” 齐半灵捧着帕子捂住脸,声音嗡嗡地传出来:“倚绿,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想起方才在建章宫的情形,齐半灵真觉得又怕又丢人。 不知为何,她都二十多的人了,陛下一发怒,竟就不由自主吓得哭出来了。 齐半灵越想越臊,把脸埋在帕子里不肯露出来。 倚绿一惊,连忙问:“怎么了?皇上可是因为禁苑的事情要下旨处置您?” 齐半灵抬头,眼眶泛红:“若当真罚我,我也便认了,可皇上他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往后日子该如何是好?” 倚绿听齐半灵将今日的事情道来,虽不知皇帝为何如此反常,但得知他不与齐半灵计较禁苑的事情,便也放心了。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毕竟自从进了皇宫,倚绿就没想过能安稳度日。 倚绿又想起一桩事来:“对了姑娘,这禁苑里到底有什么呀?” 齐半灵进禁苑的时候一心念着兴哥儿,听倚绿这么问了才想起,蹙了蹙眉心:“说来也奇,这禁苑里只种了一大片美人香,似乎没有别的了。” 她想到这里,心里疑惑不已。不过是一片花园罢了,为何不让人出入,还要重责误入的宫人? 倚绿脸色一变,接着搅帕子的空挡缓了口气,脸上又有了笑意:“陛下可真厉害,美人香这般难在北方生长的花都能栽下一大片。” 齐半灵点点头:“是啊,禁苑里的美人香至少种了六七里吧。我记得当年我从润州回大都,带了些美人香的种子,结果一株也没活成。” 倚绿也想起当年齐半灵无忧无虑的闺阁时光来,眉间也舒展开,跟着笑起来:“是呀,过了几年大少爷托人从润州重新带回的种子也没活,姑娘您气得蹲在地上拍枯死的幼苗,灰头土脸的还不罢休,非说要拍到它们‘诈尸’为止……” 她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 齐半灵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竟还有这事儿?” 自打重病后,许多过去的事她都莫名没了印象。可她万万没想到,小时候还有这么幼稚的举动。 倚绿笑着嗯了一声,心里却波澜难平。 她还记得,那一幕恰巧被要去齐折晖院子的当时的七皇子裴亦辞瞧见了,他站在后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齐半灵闻声惊了一跳,回头见到裴亦辞,连忙抹了抹脸,却不知自己手上本就都是淤泥,一张小脸越发像个小花猫了。 想到这里,倚绿脸色白了白。 陛下在禁苑栽遍美人香,莫非真和她家姑娘有关? ** 很快,皇后娘娘的娘家外甥误入禁苑,陛下不仅没责罚,把皇后单独宣去建章宫后,皇后手中拿着陛下的赏赐出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六宫了。 “什么!” 秦如月水袖一甩,小几上的茶盏又遭了秧,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到十步外,摔到地上被砸得稀碎。 她银牙紧咬,“往年谁误入禁苑都落不得好,凭什么这皇后进去,陛下连声斥责都没有?” 青绵脸色也很难看,凑到秦如月身边低声说道:“这倒也罢了,奇怪的是,有小太监看到皇后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个匣子,似乎是陛下的赏赐。” 秦如月皱了皱眉头:“这不对……皇后进了禁苑这样的地方,哪有不罚反赏的道理?”她沉吟一番,斟酌着说道,“或许,陛下是看皇后为了找小孩闯了进去,这才轻轻放过了。” “那个匣子……指不定是送给小孩子的玩物呢?” 这么一想,似乎所有都能说通了。 那处禁苑本是禁止任何人出入的,可孩子无知进去了,陛下便不忍心苛责了。 秦如月心思一转:“莫非,陛下很喜欢孩子?”她心生一计,招手让青绵贴到她耳边,低声吩咐,“去给越王府传个话,明儿就让我那世子妃嫂子带小公子入宫来见我。” 次日,越王世子妃如约带了自家小儿子献哥儿去了瑶华宫,秦如月招手让献哥儿坐到她身边。 刚满三岁的献哥儿迈着一双小短腿踉踉跄跄地走到她面前,磕磕绊绊地行了礼,一张小脸蛋苹果似的又红又圆,秦如月真是越看越喜欢,随手从小几上摆的盘子里抓了粒糖给他。 世子妃连忙赔笑道:“谢宜妃娘娘赏赐,可献哥儿前些日子糖吃得多了,牙蛀得厉害,可不能再给他吃了。” 秦如月一愣,看着冲自己手里的糖直流口水的献哥儿,还是把糖收了回去,又使了个眼色给身后伺候的小宫女,让她把糖撤了,这才笑着望向世子妃:“嫂子勿怪,本宫也是未曾生育,没照顾孩子的经验,还需要嫂子多指点。” 世子妃听着秦如月这话,眼神一亮:“莫非娘娘有好消息了?” 秦如月笑容一窒,低头顺了顺袖口的褶皱:“这种事急不来,哪有说要便马上就有的道理?本宫今日请嫂子过来,便是为了这子嗣的事儿。” 世子妃低垂眉眼:“娘娘但请吩咐。” 秦如月伸出手轻轻抚过献哥儿的小脸,抬头笑着对世子妃说:“本宫出阁前曾听闻,新婚夫妇多和小孩子相处更易有孕,所以想请嫂子允本宫带着献哥儿去给陛下请个安。” 孩子还小,这便去面圣,万一有个哭闹的冲撞了龙颜怎么办?到时候他们大人吃了挂落倒也罢了,她的献哥儿还是不知事的年纪就在陛下面前留了坏印象,那才当真是委屈! 世子妃想到这里,下意识就想要拒绝,可想起公公之前的叮嘱,还是忍住了,笑着应下了:“娘娘便带着孩子奶娘一道去吧,若是孩子饿了拉了,也好有个照应。” 秦如月满意地朝着自家嫂嫂点点头,便使了眼色,让奶娘抱起献哥儿,朝外走去。 刚出了宫门,就见青绵急匆匆朝她跑来。 秦如月锁起眉头,刚想问青绵一大早的跑到哪里去了,却见青绵已经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娘娘,建章宫那边传了消息,说顺嫔的小外甥一大早在御花园玩,不想小孩子调皮跑到了禁苑里头。顺嫔进去寻了,消息就给陛下知道了,龙颜震怒,罚了顺嫔一年宫俸,禁足半年,也不准顺嫔娘家再来人探望了。” 秦如月一怔,唇角染上一层冷意:“这个猪都不如的蠢货。” 作者有话要说:顺嫔:都是抄作业,你凭啥骂我蠢! 宜妃:抄作业是抄了,可是谁会连名字一起抄? 顺嫔:!!! 第二十四章 秦如月带着献哥儿到建章宫的时候,就瞧见裴亦辞依旧坐在书案后拿着朱笔批折子,一双手骨节分明,翻着折子的时候隐隐能瞧见青筋。 她早就见惯这样的皇帝了,每每她主动去给他请安,裴亦辞要不就是忙着批折子不怎么搭理她,要不就是在见臣工,根本都没工夫宣她进去。 虽说她在外人看来,是宠冠六宫的宜妃,可只有秦如月自己心里清楚,在裴亦辞面前,就算他一个眼神都没给自己,可光瞧着他深不可测的样子,她都觉得有些发憷。 可都带着献哥儿来了,她还是笑盈盈地请了安,抬头见裴亦辞依旧锁紧眉头看折子,她咬咬牙,含笑道:“陛下,越王府的献哥儿今儿进宫了,臣妾便带着他来给您请安。” 裴亦辞闻言,视线这才从手中的折子上移到被奶娘抱在怀里的献哥儿身上。 献哥儿被越王世子妃教导得很是乖巧,从奶娘身上下来,磕磕绊绊地行了个礼:“献哥儿给陛下请安。” 裴亦辞眉头稍稍舒展了些,转头吩咐孙禄:“给孩子拿些四喜饺子来。” 他神色间微妙的变化被秦如月全看在眼里。 秦如月心里一宽,幸好如她猜测的那般,陛下果真对孩子格外宽厚些。 她等了等,待献哥儿从瓷盘里抓了个四喜饺子塞在嘴里,两颊像小松鼠似的嚼着点心,这才拿帕子捂着嘴轻笑一声,看向又低头专心批折子的裴亦辞:“陛下有所不知,今儿嫂嫂带着献哥儿来瑶华宫的时候,臣妾瞧着孩子可爱,便想给他糖吃。” “可臣妾不知献哥儿虫牙多,不能再吃糖了,还好嫂嫂及时制止了臣妾,这才没犯大错。” 裴亦辞拿朱笔在折子上批了几个字,头也不抬:“你没有孩子,思虑自然不周全。” 秦如月笑容一僵,很快反应过来,顺势轻叹一声:“是了,臣妾想着,若是自己有孩子,必然知道如何照顾孩子……” 她偷偷瞄了裴亦辞一眼,见他依旧忙着批折子,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心里不由有些没底了,只得试探着张口接着说道,“是以臣妾想着,若是陛下能常来后宫,无论是臣妾,还是哪位姐妹有了孩子,后宫热闹一些,那都是大好事呀!” 殿内忽然安静了下来,秦如月见裴亦辞搁下笔,慢条斯理地合上手里的折子,才第一回抬眼看她,说出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窟:“说来也巧,朕今儿刚好也收到越王门客呈上的要朕多入后宫开枝散叶的折子。” 秦如月两腿一软,惊惶地跪在地上。 她知道,决不能承认那封折子是她授意的,否则一个前朝后宫串通的罪责是逃不了的。 裴亦辞虽脸上丝毫不见怒意,可秦如月却下意识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了。 她心一横,借着袖子遮挡,长长的指甲刺进掌心,疼得她一双眼睛一下就红了,便泪眼朦胧地望向裴亦辞:“陛下英明,大伯门客递什么帖子的确与臣妾无关!臣妾只是今儿看到献哥儿可爱,才起了心思带他来拜见陛下的。” 裴亦辞唇角微动,只道:“你慌什么,朕不过是听你提这些,便想起那个折子罢了。” 秦如月不蠢,自然清楚裴亦辞这么说,不是全然信任她,而是大概不打算追究她了。 可她刚要松口气,就听裴亦辞接着说:“对了,既然皇后已立,你这几日就把后宫金印账册都移去凤栖宫吧。” 秦如月脸色一白,抬头去看裴亦辞,就见他正以朱笔蘸墨,脸上不见丝毫波澜。 就像刚刚他说的话,口气如同吩咐小太监去传膳一般平常。 秦如月勉力维持笑意,死死攥紧双手,低眉应了声是,便领着献哥儿退下了。 谁知建章宫的太监脚程快,秦如月坐着双人肩辇回宫的时候,裴亦辞的人已经去瑶华宫把金印账册都取走了。 越王世子妃本就在偏殿等献哥儿回来,见这样的阵势大致也猜到了些。 待秦如月回来的时候,她脸上就不如早上刚来时候那般热络了,只是朝着秦如月客套地行了个礼:“多谢娘娘带着献哥儿去见世面,时候不早了,献哥儿还要午睡呢,妾身便先告退了。” 秦如月一脑门子官司,也懒得和她计较,随便点了两个宫女去送世子妃。 待遣走了殿内伺候的宫女,青绵亲自去关严了门窗,才走到秦如月身边半蹲下,低声说道:“娘娘,陛下这是怎么了,说收您的掌宫之权这便立马收了?” 秦如月眉心皱成个川字,想起裴亦辞刚才的样子,心底禁不住冷意涔涔:“本宫怎么知道,往日本宫就算做错了什么,陛下也从未见怪。怎么就过了个年……也不听本宫分辩,连掌宫之权都给夺了。” 她本还笑顺嫔脑子蠢,偏去禁苑触霉头,落得个被禁足罚俸的下场。 谁知转眼就被收了掌宫之权,这比掌她的嘴还让她丢面儿! 青绵想到那些原本放在瑶华宫的金印账册都被送去凤栖宫了,也有些急了:“如今金印到了皇后手里,还不知她要如何磋磨您呢!” “坏了!” 秦如月听青绵这么说,腾地一声站起身,死死盯着青绵茫然的脸,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说,该不会……陛下早打算收回本宫手上的金印账册,故意设了个套给本宫钻吧?” 青绵怔了一下:“这、这不能吧,陛下费这个劲儿做什么,不过是不想您和王爷过从太密,可能借此想敲打娘娘您罢了。” 秦如月听青绵这么说,想想也是,说不准她就是恰好撞在顺嫔闯禁苑的档口,陛下这才严厉了些。 她缓了口气,重新坐回贵妃榻上,叮嘱侍立在身侧的青绵:“告诫那些嬷嬷宫女,最近行事都小心些。待陛下气消了,本宫再想法子去把金印账册夺回手里。” 秦如月和青绵关起门来商议的时候,建章宫里的小太监已经把金印账册带去了凤栖宫。 领头的小太监年岁虽小,看起来却伶俐,给齐半灵行了礼后回禀道:“娘娘,奴才带来了掌宫金印和载着六宫开支的账册,往后还要劳烦皇后娘娘了。” 齐半灵正悠哉哉地坐在正殿的红漆描牡丹纹宝座上,手里还捧着碗正冒着热气的赤豆汤,闻言看向那小太监:“辛苦公公跑这趟了,还望替本宫多谢陛下。” 倚绿塞了个红包给那小太监,又亲自送了那小太监出门,一回正殿,就瞧见过去两个月经常称病歇着的陈嬷嬷弓着腰也和她一道来了。 倚绿嘴角一挑,“哟”了一声:“我道是谁,这不是咱们‘年老多病’的陈嬷嬷吗,怎么,今儿您老人家的病大好啦?” 陈嬷嬷被倚绿一番挤兑,脸上讪讪的:“倚绿姑娘见笑了,老奴这几日觉得爽利了些,便赶紧来给娘娘请安了……此外,也是想起了要事要向皇后娘娘禀报呢。” 说着,她向齐半灵行了个礼,“娘娘,老奴忽然记起,下个月便要到陛下的万寿节了,也不知娘娘是否备好寿礼了?” 齐半灵正小口小口喝着赤豆汤,闻言拿过帕子揩了揩嘴:“嬷嬷放心,本宫自然在准备了。” 这万寿节给皇帝的寿礼当然有讲究的,齐半灵入宫不久,还是打听了往年妃嫔们会送的寿礼,才着手准备的。 陈嬷嬷听齐半灵这么说,笑着道:“娘娘早在准备,老奴也放心了。” 齐半灵微微颔首:“如今六宫的账册都在本宫这里,本宫资历尚浅,还望嬷嬷多多协助了。” 陈嬷嬷忙不迭又行了一礼:“娘娘哪里话,这都是老奴分内事。” 两人各自客套一番,陈嬷嬷说要先去看看账册,便先退下了。 倚绿见陈嬷嬷离开了,才低声问齐半灵:“姑娘,那陈嬷嬷心肝都黑了!见陛下不重视您就装病这么久,转眼见陛下遣人把金印账册送来凤栖宫,又上赶着巴结,您何必费神应付这种小人?” 齐半灵莞尔:“你别冲动。你想想,我刚入宫的时候,陛下尚在北地,陈嬷嬷那么精明的人,还未摸清陛下的心思,怎么可能直接就避着我?” “那她一定是不想惹事……”倚绿心思一转,这才想通,“是因为宜妃也去拉拢她了,她不想受宜妃驱使惹祸上身,这才装病躲着!” 齐半灵一脸揶揄地看着倚绿:“我们倚绿入宫这才几个月,脑筋都比过去转得快了。” 倚绿垂下肩,一副气馁的模样:“姑娘快别笑话奴婢了,宫里人心思七弯八绕的,真是够没意思的!” “好啦,别丧气。”齐半灵把喝光了赤豆汤的小瓷碗递给倚绿,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陈嬷嬷这样的聪明人无需多言,至于那些存着小心思一再在暗地里使坏的,就不必留了。” 倚绿有些愣怔地看向齐半灵,莫非昨儿兴哥儿不见的时候,姑娘发觉谁不见了? 果然,齐半灵唇角微微勾起:“外殿伺候的那个絮儿,把她打发到浣衣局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明天入v,有三更掉落,明天v章评论都有红包哦~ ** 感谢Wanzizzz扔了1个地雷,书本网资源组总监扔了1个地雷,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书本网资源组总监扔了1个地雷,书本网资源组总监扔了1个地雷 第二十五章 裴亦辞自北地回宫后一个多月来一直宿在建章宫内, 没踏足后宫半步, 后宫妃嫔们对此也是见怪不怪了。 更不用说被禁足的顺嫔和被夺了掌宫之权的宜妃也没了动静,就这么风平浪静地到了六月十六万寿节。 待到了万寿节当日,建章宫正殿内办了家宴, 就连常年独居寿安宫的魏太后也出席了, 倒成了难得的热闹。 皇家家宴,其实也是每人都只用面前案上的膳食, 齐半灵坐在裴亦辞右手边,见席面还未上, 便让负责给她布菜的小太监先给她斟上了酒。 裴亦辞侧头看了眼, 眉心微不可见地皱了一皱:“朕听闻皇后懂医,怎么连空腹不宜喝酒的道理都不知道?” 齐半灵怔了怔,扭头去看裴亦辞, 就见他金刀大马地坐着,光风霁月的相貌,眉眼间却满是疏离, 眸间阴沉沉的, 不知在想什么。 她尴尬地笑笑:“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臣妾吃席前喜欢饮些酒开胃,已经习惯了。” 裴亦辞顿了顿, 只说了句“随你”, 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魏太后满脸笑意端坐在裴亦辞的左手边,小啜了口茶后,望向裴亦辞:“今儿是皇帝万寿, 哀家备下了这柄如意,皇帝瞧着可还合心?” 她话音落下,毕嬷嬷便双手捧着一个红绸布包着的匣子上前来。 匣子里面躺着一柄玉如意。玉如意通体乳白色,玉质温润细腻,一眼就能看出必非凡品。 裴亦辞朝魏太后点点头:“多谢母后,母后费心了。” “皇帝喜欢就好。”魏太后笑着点点头,又叹口气,“本是皇帝你万寿的好日子,哀家也不想说扫兴的话,不过顺嫔好歹也是哀家的亲侄女……” 她使了个眼色,毕嬷嬷会意,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搬了一面万寿长春四扇屏风上来。 齐半灵也跟着瞧了一眼,只见那屏风等人高,上头的绣纹精致吉祥,细节处也绣得很是仔细,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 她暗暗咋舌,换成她,给她一年,估计也绣不出一扇来。 齐半灵正心不在焉想着这些的时候,忽觉左手边有人在看她。 她扭头去看,却见裴亦辞正低头喝茶,根本没人往她这里瞧。 魏太后眉目慈祥,望着裴亦辞无奈道,“哀家也知道,顺嫔入了宫成了皇帝你的妃嫔,诸事皆应公事公办。可那孩子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她熬了一个多月绣成这面屏风,不求别的,只求哀家今儿送到皇帝面前,你看?” 裴亦辞颔首:“顺嫔有心了。” 虽说他脸上还是没什么松动的样子,不过众人早习惯他这幅冷面孔。 魏太后听他这么说,心里也算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至少他愿意收下顺嫔备的寿礼。就算现下没松口解了顺嫔的禁足,那也不代表以后没有转圜的机会。 豫嫔沈婉坐在下首,见魏太后送了自己备的寿礼和顺嫔的寿礼,便也带着自己的宫女上前行了一礼:“陛下,这是臣妾手书百寿图,愿陛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 她说着,身后的宫女捧着一幅百寿图上来。 这百寿图妙就妙在一百个寿字不光以不同的字体写就,更是一气呵成没有断笔,意头就很吉利。 齐半灵回大都后,就听说这位豫嫔沈婉的才名,说是她五岁能作诗七岁能作文,可不知为何,入了宫却似明珠暗投一般没了动静。 就连皇帝大寿拿出的寿礼,也是无功无过。 看得出费了心思在上头,却似乎没什么出彩之处,和适才魏太后带来的顺嫔的寿礼比就差了一些。 齐半灵又扭头去瞧沈婉,大抵是万寿节的缘故,她都不再像往常那般愁容满面的,清秀的脸上平添了稍许喜意。 裴亦辞看了看这百寿图,也点点头:“豫嫔有心了。” 宜妃秦如月见此情状,便也曼步上前,朝着裴亦辞行了一礼:“陛下,臣妾愚钝,既不如顺嫔心灵手巧,也不及豫嫔秀外慧中,便备下了寿舞一支,祝陛下福延万岁,江山永固。” 她本就为这支舞早早换上了舞衣,她站到宴会厅南侧的台子上,朝着舞台四周的乐师鼓手一挥手,乐声奏起,她水袖一甩,便舞了起来。 因是家宴,就没了种种避讳,嫔妃献舞也不算逾矩。 宜妃身材颇为丰腴,且腰细臀翘,婀娜柔软,跳起舞来也别有一番风情。 齐半灵一边小口抿着杯里的酒,一边欣赏着宜妃的舞姿,很是惬意。 感觉裴亦辞似乎又朝自己这里看过来了,她忙摆下酒杯夸道:“陛下,宜妃一舞轻盈柔美,当真不负美名。” 却见裴亦辞目视前方,好像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齐半灵摸摸鼻子,接着低头抿酒。 一舞毕,宜妃又施一礼,便似脱了力一般差点倒下,好在身后的小宫女眼疾手快,抢步上前扶住了她。 青绵还侍立在宜妃身后,见状跪到裴亦辞面前,磕了个头回禀道:“陛下,请容奴婢斗胆一言。宜妃娘娘为了这支舞已经一个多月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所有动作都是她亲自编排的,只为了今日贺陛下万寿,博陛下一笑。” 裴亦辞漠然看了眼跪在下头的青绵,唔了一声:“宜妃有心了。” 本热切地望着上首裴亦辞的秦如月脸色一黯,很快又重展笑容,朝着裴亦辞谢了恩,一瘸一拐地被小宫女扶着去更衣了。 齐半灵见太后和妃嫔们都把手里献上了,便也低声吩咐了倚绿,让她拿出自己准备的那份寿礼来,随后由宫女推着她自案后绕了出来,被两个小宫女稳稳扶着行了一礼:“陛下,臣妾也备下了一份寿礼。” 坐在上首的裴亦辞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倚绿,就见她捧着一个红漆托盘,上头放了一本《盐铁论》,封面微微泛黄,似乎已经有些年月了。 就听齐半灵接着说道:“这本《盐铁论》是前朝大家程文忠公亲笔写的注解,言浅意深,入木三分,臣妾特此献给陛下,祝陛下万岁长乐,愿我大宴国祚绵长。” 裴亦辞的眉心微不可见地拢了拢,随口吩咐孙禄:“收下。” 宜妃更衣归来,恰好看到这幕,不无得意地和身后的青绵对视一眼。 陛下本就清冷少言,好歹也对她说了句有心了。 瞧瞧皇后,费心找来了名家孤本,连句“有心了”都落不到。 齐半灵倒没什么所谓,送寿礼,无功无过才最好不过。 她本就不爱琢磨琴棋书画,更不会跳舞唱歌,真要她拿出像几个妃嫔那样的寿礼,才叫她露怯。 她想了许久才咬牙把这本收藏许久的书拿来做寿礼。 为此,她还亲自誊了一本收藏,这才舍得把原本献给皇帝做寿礼的。 待所有人献了寿礼,筵席便也开始了。 陛下万寿,御膳自然也是玉盘珍馐色味俱佳,冷荤三十六品,热肴五十四品,点心十八品,把每个人面前摆得满满当当的。 齐半灵看着一桌珍馐美馔,不由地心花怒放,正指了几个菜让布菜的小太监给她夹进碗里,却听左手边的裴亦辞叫来孙禄问话:“这席面是谁备下的,怎么吃起来没味儿?” 她一怔,扭头去看,就见孙禄恭恭敬敬地回禀:“回陛下的话,负责今儿御膳的正是总管太监赵公公。陛下觉得不妥当,奴才这便到御膳房问罪去。” “罢了。”裴亦辞摆摆手,“大约是朕心里没滋味,吃着席面也没味,不怪他。” 齐半灵听得莫名其妙的,回过头开始吃起碗里的佳肴来。 这席面味道不是很不错吗,哪里没滋味了? 酒过三巡,齐半灵猛地觉得头上有点晕,似乎是刚才饮的酒后劲上来了,便让倚绿推着她先去偏殿歇一歇。 倚绿推着齐半灵进了偏殿,一边用热水搅了帕子给她擦脸,一边忍不住埋怨:“姑娘,方才陛下都让您别饭前喝酒,您不听,瞧现在脸红的,劲儿上来了。” 齐半灵脑袋有点发晕,听倚绿这么说,无奈地嘟囔一声:“我也是第一次喝梅子酒,哪知道后劲那么厉害。” 她刚说完这句,就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门帘一掀,裴亦辞弯腰走了进来。 倚绿赶忙行礼,偷偷瞄了一眼裴亦辞的脸色,犹豫了一瞬,便退下去了。 齐半灵脑袋昏沉沉的,一时不知自己是先行礼好还是先问裴亦辞怎么过来好,正讷在轮椅上时,却听裴亦辞开口了:“你的寿礼是不是送错了?” 齐半灵的酒劲一下没了:“不会啊,那是臣妾珍藏已久的程文忠公亲笔注解,绝不会弄错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脑袋太沉,她感觉裴亦辞的脸色更难看了。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裴亦辞又问:“朕听闻你这些时日都在宫里誊书,是怎么回事?” 齐半灵不知道裴亦辞从哪里听来的这件事,有些讪讪的:“臣妾觉得程文忠公的注解见解独到,鞭辟入里,便手誊一份自己珍藏了。” 她不禁想起宜妃寿宴一舞和顺嫔绣得精巧的四扇屏风,连不怎么出风头的豫嫔送的都是亲手所书的百寿图。 这么一对比,她送了本书,好像的确有些不够看的。 担心裴亦辞以为她小气,她又补充道,“陛下,臣妾比起几位妃嫔实在是身无长物,左思右想许久才备下的这份礼,还望陛下不要见怪。” “不过臣妾觉得,这本书虽说出自西汉,时隔已久,但以古为鉴可以明得失,程文忠公的注解更是针砭前朝时弊,很值得一观。” 裴亦辞却不再说话,沉着脸转身,掀开帘子离开了偏殿。 齐半灵不明所以地目送他离开,忍不住小声嘟囔一句:“不想读书就不想读书,怎么这么多理由,嫌这嫌那的。” 作者有话要说:稍后还有两更,这章评论区有红包哟~ 第二十六章 齐半灵被倚绿推着回席的时候, 恰巧看见两个身材壮实的小太监抬着一个大箱笼来到大殿, 轻轻放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 为首的小太监行了礼后,便对正坐上首的裴亦辞禀道:“陛下, 这是八公主献给您的寿礼。” 此言一出, 赴宴的众人都面面相觑起来。 四年前陛下登基后,自然有不少人想讨好陛下这位唯一的胞妹, 借此也能讨好陛下。 可不论她们去霞安宫多少次,都因公主重病不宜见生人为由被拦在了外头。久而久之, 便少有人再去霞安宫看望八公主了。 宜妃在凤栖宫到处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也知道了当日她与皇后初见时,遇到的小太监就是久病不出的八公主。只可惜那时八公主很快拿帽子遮住了脸,她并没有看清八公主的样貌。 就算后来知道皇后经常去八公主宫里, 她也没动过再去霞安宫的心思。 毕竟被人家拦在外头好几次,还差点误把人家当普通小太监责罚了,她是脑子有病才会再去霞安宫触霉头。 齐半灵却有些意外。 八公主的病比往常好了许多, 脸上红斑基本都褪了。 尽管如此, 这些日子来她也不曾松懈,因为不想在八公主那里遇到裴亦辞弄得尴尬,只要听说裴亦辞离开霞安宫, 就带着应白芙过去给八公主诊脉。 但是八公主在她面前向来无话不说, 可却从未提起过要给裴亦辞送寿礼的事情。 正当齐半灵有些疑惑的时候,裴亦辞点头示意那两个小太监打开箱笼,却见穿着红色褙子的八公主从里头一跃而出, 笑嘻嘻地朝着裴亦辞行了一礼:“皇兄安好,昌宁来给皇兄祝寿了。”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乖巧地扎着双丫髻,粉嘟嘟的一张脸,看起来天真又活泼。 齐半灵悄悄看了裴亦辞一眼,见他板着的面孔也柔和了不少。 可裴亦辞还没说话,坐在他左手边的魏太后倒是先开口了:“昌宁,你的病可是大好了?快过来让母后悄悄。” 她朝着站在大殿中央的八公主招招手,眼中隐含泪光,又小声抱怨,“你这孩子,一转眼竟长这么大了。这么多年闭门不出,母后心里可惦记着你呢。” 昌宁脸上笑眯眯的,心里却直嘀咕。 她刚患病的时候皇兄不在大都,除了太医过来给她诊病,可真没人关心她死活。 不过虽然她年纪还小,人情世故却也通了不少。她明面上丝毫都没表现出对魏太后的不满,而是小跑着到到魏太后身边,笑盈盈地又行一礼:“多谢母后关怀。” 她顿了顿,没解释为何得病后闭门不见人,只接着说道,“母后,昌宁的病能恢复,多亏了皇嫂替昌宁诊病呢。” 齐半灵感觉大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落在了她身上。 她笑了笑:“昌宁的病很是少见,可臣妾早年在渭州遇到过与昌宁相似的病患,加之稍懂些医术,这才帮上了一点忙。” 宜妃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连魏太后都略带复杂地望了齐半灵一眼。 齐半灵自己只说帮上了点忙,可宫里人都知道,八公主病了多年,陛下为了她遍寻名医都不得其法。 可听八公主的说法,她的病能恢复,皇后应该是帮了不少忙的。 看样子,若是八公主大好了,肯定会对皇后最为亲近。 这皇后表面看上去和和气气的,小心思倒也一大把。陛下不进后宫,她便从八公主下手了。 八公主把众人一闪而逝的神色变化都看在眼里,她心里暗笑,又想起皇兄之前的嘱咐,便又拉着魏太后的袖子撒娇:“母后,昌宁的身子能渐渐恢复,都是全都仰赖皇嫂。但是这个病极易反复,现在昌宁能走动了,想搬到皇嫂宫里,也好省了皇嫂来回颠簸的辛苦,可以吗?” 魏太后一愣。 宫里妃嫔公主挪宫可不是小事,更何况是一个公主想和皇后住到一起。 可是八公主先是说了皇后帮她诊病,又提起自己这个病易反复,需要人时时看护。若是她拒绝八公主的请求,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魏太后扭头看了看身边的皇帝,见他一只手摩挲着酒杯,眼眸微垂,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也不打算发话,只好又看向齐半灵,笑着问她:“皇后,昌宁这孩子调皮,若是搬到你宫里去不会扰你歇息?” 齐半灵当然不在意八公主搬过来。 反正凤栖宫够大,八公主搬来也尽够的,而且她也挺喜欢八公主这个孩子的。 她不假思索便答道:“当然不会,昌宁乖巧,臣妾很喜欢。” 八公主连忙加把火,扯着魏太后的袖子接着撒娇:“母后放心,昌宁去了皇嫂宫里肯定会乖乖养病的。” “好好好,真拿你这孩子没办法。”魏太后被八公主摇得脑袋晕,拉住八公主的手不让她再扯自己的袖子,才点点头,“过几日你便收拾了去凤栖宫住。” 八公主心愿得偿,这才心满意足地行了一礼:“多谢母后体恤。” 魏太后看着她无邪的笑容,无奈地笑笑,摸了摸她的头。 这时候,一直没出声的裴亦辞忽然发话了:“昌宁,你还未大好,又淘气,皇后也不曾照料过你这样的孩子,你住到凤栖宫去,不得天翻地覆了?” 八公主站在魏太后身边,歪过身子去看一本正经的兄长,不由地讶异地张了张嘴。 明明是前几天皇兄和她说,既然她的病比以往好多了,可以走动了,便搬去凤栖宫为好,也省得皇后每日要来照顾她,来回折腾了。 她想着也是,皇嫂腿脚不便,天天到霞安宫照顾她是挺辛苦的。 但是若是她直接搬到凤栖宫,肯定会引众人口舌,皇兄这才让她在万寿节寿宴这日提,让太后做主,这样也不会有人敢多生是非了。 谁知道魏太后已经把事情定了,皇兄居然又开始装模作样了! 八公主一下懵了,却听自家皇嫂开口:“昌宁住到凤栖宫也好,臣妾可以随时观察她的情况调整用药。而且,臣妾也喜欢昌宁这孩子,她来了凤栖宫也热闹些。” 听自家皇嫂说喜欢自己,八公主心里美滋滋的,不无得意地朝自家兄长眨了眨眼。 裴亦辞淡淡道:“既然能方便观察昌宁病情,那便让昌宁搬过去。” 就这样,因为八公主的出现,寿宴气氛又活跃了许多。 不管心底对八公主是什么想法,可谁都没傻到面上露出对裴亦辞唯一胞妹的不满,全都是欢欢喜喜地恭喜八公主。 寿宴散后,众人纷纷告退,魏太后却没走,反而扶着额头,似乎略有些吃力地看向裴亦辞:“皇帝,哀家有些头晕,能否去偏殿先歇一歇?” 裴亦辞看魏太后的确脸色发白,刚要吩咐孙禄去传太医,魏太后又说,“不必劳动太医,哀家这是老毛病了,坐着歇一会便好。” 裴亦辞便点点头,扶着魏太后朝偏殿去了。 魏太后坐在塌上,毕嬷嬷细细用扇子给她扇着风,她的面色才渐渐缓和过来。 裴亦辞坐在另一头,亲自端了一杯茶给魏太后,她接过啜了一小口,轻轻叹了口气。 裴亦辞看她的样子,便问:“母后是否有话要说?” 毕嬷嬷一看魏太后的脸色,便对偏殿里侍立的宫女太监们使了个眼色,带着他们一起退了下去。 待偏殿的宫人都退下了,魏太后才重新看向裴亦辞:“皇帝,哀家也知自己虽身为太后,可总归不是你的生母,隔着血缘。有些话,哀家是不便说的。” 裴亦辞垂下眼眸:“母后是父皇的嫡后,自然有资格管教儿臣。” 魏太后点点头:“好,既然皇帝你这么说了,哀家便问问你,昨儿是什么日子?” 裴亦辞一怔:“六月十五,怎么?” 魏太后无奈地叹息一声:“皇帝,你回宫也有一个多月了。” “往年你政务繁忙,本就不常入后宫,哀家也不好说什么。” “可如今,你都快而立的年纪,膝下半个子嗣也没有。帝后大婚当日,你不在宫中,这也罢了。可本朝惯常的规矩,皇帝初一十五是要宿在皇后宫里的,这都一个多月了,每到初一十五,你还是宿在建章宫,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裴亦辞点点头:“是儿臣忙于政务,疏忽了。” 魏太后见这个名义上的儿子依旧木着一张脸,心里更无奈了,嘴上却笑着说:“政务的确要紧,可皇嗣也事关国本。哀家也知道,皇帝觉得自己还年轻,可这种事也不能一年年地拖?” 裴亦辞继续点头:“母亲教训得是。” 魏太后觉得自己也算了解裴亦辞,既然他这么说了,应该会注意些,便朝他和蔼地笑笑:“哀家言尽于此,这就告辞了。” 裴亦辞起身朝魏太后拱了拱手,随后唤人来送魏太后。 毕嬷嬷扶着魏太后坐上肩辇回到寿安宫,才屏退众人替她捏着肩,一边低声问她:“娘娘,顺嫔娘娘尚在禁足,您何必去管陛下后宫的事儿,还要替皇后说话?” 虽然魏太后和裴亦辞密谈的时候遣退了宫人,可毕嬷嬷身为魏太后的心腹,自然知道魏太后要和裴亦辞说什么。 可她实在不懂魏太后干嘛管这些事儿,说难听点,裴亦辞又不是魏太后的亲儿子,就算他没有皇嗣驾崩了,其他王爷继位,也是要尊魏太后为太后的。 魏太后正闭着眼睛养神,听毕嬷嬷这么问自己,又睁开眼乜了她一眼:“哀家好歹也是个太后,皇帝没照着祖宗的规矩办事,这若是传开了,皇帝丢人,皇后丢人,哀家就不丢人了?” 毕嬷嬷不轻不重地给魏太后捏着肩,闻言赔笑道:“娘娘说得是。” “再者说,以莲那孩子蠢得可以,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带着个孩子去闯那个苑子。”魏太后想起顺嫔就头疼,抬手捏了捏眉心,“陛下这一个月来根本没进过后宫,想来是也没把皇后放在心上。若是他哪日又进后宫了,指不定又是宜妃那小狐狸精得意。” “以莲禁足半年,若是这半年里宜妃捷足先登怀了,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毕嬷嬷见魏太后捏着眉头,便也跟着帮忙按着她的头部,又笑着说:“顺嫔是娘娘的亲侄女儿,往日训斥再多,娘娘终究还是疼顺嫔的。” 疼顺嫔吗? 原本魏太后被几个自作聪明的小辈弄得烦了,当时要挑个侄女儿进宫为妃,便选了年纪小又天真的顺嫔,为的就是好拿捏。 可如今顺嫔是好拿捏,可人也够蠢,办的事每一桩都叫人哭笑不得。 现在皇帝不常入后宫,对现有的几个妃子都冷冷淡淡的,再寻个侄女塞进来肯定是行不通了。魏太后只能好生帮扶着顺嫔,盼着皇帝的长子能从魏家女的肚子里出来,才能稳固魏家的地位。 毕嬷嬷见魏太后不说话,便接着说:“娘娘不必担心,看起来陛下也对皇后不是很上心。待顺嫔娘娘禁足解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给陛下卖个乖,定是能把陛下哄回来的。到时候,奴婢再去寻些催孕的方子给顺嫔娘娘用,不怕被皇后和宜妃抢先。” “至于皇后那边,既然是您跟陛下提起,让陛下去她那边。她一个没有家族撑腰的残废,能不念着您的好吗?” 魏太后也想起齐半灵初入宫那会儿,还戴着越王妃送的步摇,摆明了不想与自己合作的样子,不由暗暗冷笑。 她那么能耐,不就是仗着自己有个救过驾的好哥哥么。可如今皇帝回大都了,摆明了也没把她放心上,连初一十五要去皇后宫中的规矩,还得自己一个做太后的出面和皇帝提。 思及此,魏太后突然觉得自己的头风好多了,便笑着扶着毕嬷嬷的手回寝殿歇息去了。 ** 因为有了魏太后发话,五日后八公主便挪宫了。 要把霞安宫的大大小小各式衣物首饰用具器具全都搬到凤栖宫,当然工程不小,可这不必八公主操心。 她一大早便吩咐底下人去安排,然后带了庆蓉和几个贴身宫女坐上双人肩辇便风风火火地朝凤栖宫去了。 刚到凤栖宫宫门,就见裴亦辞只带了一队随从驱步而来。 八公主一愣,看向自家哥哥:“皇、皇兄怎么来了?” 裴亦辞答道:“你今儿挪宫,朕不放心,便来看看。” 八公主屈身行礼,偷偷看裴亦辞,见他面色确实无异,这才跟着他走进正殿。 兄妹两人进去时,倚绿说齐半灵不在正殿,而是在后院侍弄花草,没想到八公主这么早来。 倚绿说完便去后院请齐半灵。 八公主见裴亦辞坐着打量这殿内的装饰,便也大咧咧地走进去,坐在一个空位上。 一个小宫女马上奉了茶上来,八公主接过,喝了一大口,才说道:“皇兄有什么不放心的,真不放心,也该去霞安宫帮我看着呀。” 八公主这一句无心之言,裴亦辞却手里一顿,才接着若无其事地刮着茶盏的盖子。 “你还管起朕的行踪来了?” 八公主撇嘴:“不敢不敢。” 兄妹俩各看向一方,不再说话。 片刻,屏后有脚步声响起,裴亦辞眉心微皱,正欲坐直了,却见那穿着碧色团花褙子的女人径直摇着轮椅走向他的妹妹,亲热地牵住了她的手。 “昌宁这么早就来了?用早膳了吗?要是没用这便遣人给你做鸽子羹?不若喝牛乳也成?还有现成的糕点,都是新鲜可口的,不若一应端上来给你尝尝?” 齐半灵自小只有哥哥姐姐,从未体验过照顾别人的感受。此时八公主来了,她倒不是因为她是金枝玉叶而郑重相待,只是心里莫名有一股责任感,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给这个公主。 八公主半蹲着朝齐半灵笑:“吃过啦!皇嫂不必麻烦!” 齐半灵还想开口再说点什么,倚绿看不下去了,在后面轻咳了一下。 齐半灵回头,这才注意到裴亦辞在一旁坐着。 “皇上?”齐半灵愧于自己一时竟然没注意到这位主儿也在,完全忽略了他,害怕他又喜怒无常捏她手腕,立刻垂首道,“臣妾请皇上安。” 裴亦辞冷着脸没说话,饮完茶水,重重地将茶杯搁在桌上。 齐半灵心里咯噔一下。 裴亦辞不说话,齐半灵心里瘆得慌,缓缓开口道:“皇上添杯茶?” 不说倒好,说了裴亦辞脸色更差了。 孙禄在一旁打圆场:“皇上您下了早朝就过来了,不如先去用早膳?” 裴亦辞不回答,亦是看向齐半灵。 齐半灵明白了,立刻又垂首道:“臣妾恭送皇上!” …… “朕不走。”裴亦辞冷言道,“你们都下去,昌宁,你去看着人收拾你的东西。” 昌宁偷偷瞄了眼哥哥的脸色,“哦”了一声,乖乖走了出去。 待殿内只剩裴亦辞和齐半灵了,两人又恢复了无言相对的状态。 片刻,裴亦辞起身,在齐半灵面前踱步。 齐半灵就见他腰间一个做工粗糙的玉佩晃啊晃的。 再多看几眼,更是觉得有些眼熟。 “皇上……”齐半灵踌躇开口,“您这玉佩……” 裴亦辞:“怎么,还记得这玉佩?” 事实上,一个多月前,他察觉齐半灵像是真的对自己丝毫印象也没有。 无论是齐半灵的腿,还是她如今见到自己的反应,裴亦辞都心存疑惑,不信她当真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怎么可能呢? 可如若宣齐半灵一直以来的贴身丫头倚绿到建章宫询问,难免会让齐半灵起疑。 他思索一番,这才便派了心腹去渭州秘密调查。 然而渭州路途遥远,更不用说线索错综,多年前的事情也难以调查,这一个多月来,可以说是半点消息也未传回。 渭州那边没有消息,他却有些坐不住了,因此今儿一早便来了凤栖宫,还带来了一个玉佩。 这玉佩正中歪歪扭扭刻了“承平”二字,而玉佩一角已经有些磨损。 虽说用的是最普通的玉料,对豪门贵胄而言,这小小一块玉佩实在不值几个钱,可裴亦辞贴身戴着这个玉佩多年。 只因这是齐半灵多年前亲手所刻,也是她送给裴亦辞的第一个礼物。 裴亦辞依旧记得,那个烈日当空的盛夏,少女献宝似的把手心摊开,一块勉强能认出字迹的玉佩就躺在她手心里。 齐半灵当时告诉他,她和兄长最近迷上了雕玉佩,找了专门的师傅来学,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因为初学都是用普通的玉料,所以兄妹俩用了同一块籽料,兄长刻了一只雄鹰,而她思来想去,就刻了他的字——“承平”。 承平是当时兼任皇子太傅的齐半灵的父亲齐靖元亲自给他取的表字,为“四海承平”之意。 可是实际上很少有人唤他的字。 身边朋友仆从都尊称他一声七殿下,而父皇皇后叫他老七或是阿辞。 只有齐半灵,每次被他捉弄,被他逼到墙角,才会红着脸叫他“承平哥哥”。 忆及当年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裴亦辞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玉佩上的字,待齐半灵轻轻唤了一声才回神。 “皇上,能让臣妾细看这玉佩吗?” 裴亦辞昂着下巴,说道:“朕的贴身玉佩岂是能让人随意观看的。” 齐半灵点头,说得对。 “那臣妾便不看了。” 裴亦辞哑然,轻轻扯下玉佩,“但皇后要看,朕便勉强卖你一个面子。” 齐半灵无言地看着裴亦辞,尽管心里腹诽千遍,也不敢说出口。 她接过玉佩,只见这玉佩用料一般,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她仔细看了半天,才依稀认出上面是“承平”二字。 齐半灵下意识问:“承平是什么?” 裴亦辞再次哑然。 他默了默,沉沉看了她一眼,才哑声答道:“是朕的表字。” 齐半灵一阵尴尬。 她哪能知道裴亦辞的表字是什么,往常妃嫔臣工都叫他陛下,太后叫他皇帝,怎么有人敢称呼万人之上的他表字? 若不是为了避讳,她可能连裴亦辞的名字都不知道。 齐半灵心里琢磨着,又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这块玉佩。 这么普通的玉料,实在不像皇家人用的。齐半灵却越看越觉得眼熟,绞尽脑汁回忆半天,终于灵光一现—— 兄长似乎也有一块料子类似的玉佩,上面雕了一只歪七扭八的鹰!怪不得她觉得眼熟! 裴亦辞看到齐半灵眼神忽的一亮,压抑心中掀起的波澜,只问她:“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齐半灵点点头:“我记得哥哥也有一块差不多料子的玉佩,上头雕了一只雄鹰,似乎雕工也不怎么样……”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了口。 皇帝心爱的东西,怎么可能做工差呢?想必是出自某位世外高人之手,一定是她眼拙看不出其中的巧夺天工。 齐半灵低着头细细打量这玉佩,自然就没注意到裴亦辞的眼眸黯了黯。 她想起前些日子整理哥哥的遗物还看到了那雄鹰玉佩,总算明白了裴亦辞此番何意,心里不禁一番感慨。 “皇上,哥哥他留下的东西不多,您要是差些物件睹物思人,臣、臣妾也能匀一些给您,但您可不能贪心,臣妾也所剩无几了。” 裴亦辞:“嗯?” 怎么?合着你还委屈上了? 第二十七章 见裴亦辞没回答, 齐半灵想了想, 便明白了。 哥哥过世前的几年间,一直都随着皇上在南中一带,若是哥哥的遗物, 皇上手里只会多不会少。 自己果真是糊涂了。 她无奈笑笑, 把玉佩放在摊平的手心递到裴亦辞面前:“陛下,既是您的心爱之物, 便好生收着。” 裴亦辞回头看她。 为了八公主挪宫方便,凤栖宫的正殿的大门大开, 阳光洒在齐半灵白皙的脸上, 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齐半灵眉头微拢,唇角含笑,一双黑黢黢的桃花眼直直看着裴亦辞。 他恍然。 尽管眼前人眉目间似乎带着想起亡兄后的淡淡的忧愁, 但唇角的笑意,却仿若多年前第一次送他礼物时的狡黠。 裴亦辞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的玉佩,伸手接过。 拿过玉佩时, 裴亦辞略带薄茧的手无意识地擦过齐半灵的手心。 他清了清嗓子, 起身淡淡说道:“朕看过昌宁就放心了,先回宫了。” 齐半灵扶着倚绿的手想起来送裴亦辞,却见他脚下没多停留, 已经走了。 八公主这回搬家, 是连霞安宫里她用惯的家具摆设也一道搬来的,重物不少,因此还用上了浣衣局的苦力。 浣衣局是宫内处罚宫妃宫女以及少数宫外有罪女子的地方。其中的差事自然不止“浣衣”, 宫内所有粗活累活全都由浣衣局包揽。 因为里头全是有罪的女子,无依无靠,不少胆大包天的太监也时常“出入”浣衣局羞辱她们。在不少人眼里,浣衣局是个不亚于教坊司的存在。 齐半灵看着那些家具慢慢被搬入凤栖宫,一一指挥着她们往不同的地方搬,却忽然发觉倚绿在背后轻轻推了推她。 她疑惑地回头看倚绿,就见倚绿出神地望着一个方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瞧见队伍末尾,居然是她母亲曾经的贴身丫鬟新菊。 齐半灵不动声色,一边问着八公主的习惯,一边继续指挥人搬运家具器件。 待八公主的东西全都运来,已经差不多快要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这时,孙禄带着一群小太监过来了,说是陛下贺八公主挪宫,特意让御膳房添了几道菜过来。 凤栖宫小厨房本就做了不少菜,八公主仰着头看了看御膳房来的小太监正想办法往已经快摆满的大圆桌上添的一道水晶虾仁,不免有些奇怪:“这些菜是皇兄吩咐的吗?他明明知道我嫌腥气不爱吃虾的呀。” 齐半灵闻言也看过去,那小太监手里的水晶虾仁粉粉嫩嫩的,上头勾的芡透着晶莹的光泽,叫人垂涎欲滴。 正好,水晶虾仁是她从小就尤为喜爱的一道菜,齐半灵便开口说:“把那道水晶虾仁放在本宫这边。” 小太监忙低声应是,把水晶虾仁放在了齐半灵这边。 用过了午膳,孙禄又带着一群小太监过凤栖宫来了。 他给正在下棋的齐半灵和八公主请了安,然后回禀道:“公主,陛下赏了些东西过来。娘娘,陛下说辛苦您照顾公主,也给您赏了一些东西来。” 说完,他还补了一句,“都是陛下私库拿来的好东西,没过十二监的账目。” 齐半灵会意点了点头。 她在宫里这几个月,也摸清了宫里的一些规矩。 比如陛下的赏赐,若是过了十二监的账目,那便是名目上记载的东西,除了吃食之外一应物品都要好好供着,磕了碰了都容易惹麻烦。 大都有些脸面的人家,宅子里都有专门的房间,把这些赏赐约定成俗一般统一放在一张铺着黄布的大台面上好生供着。 一般而言,这台面上摆的赏赐越多,也就证明这家人在皇家跟前更得脸。 而若是陛下私库里的赏赐,那便是可以随意用的了,就算转赠于人也不会有人找上麻烦。 但是这样的赏赐到底还是少数,能得到这样的赏赐,也证明了在陛下面前是极有脸面的了。 齐半灵出了会儿神,八公主已经一蹦一跳地跑到自己寝殿看赏赐去了。 她便也让小太监把赏赐端到她面前给她看看。 陛下送来的赏赐真的不少,从绫罗绸缎到各式金银玉器都有,齐半灵朝着孙禄点点头:“麻烦孙公公回去替本宫谢陛下隆恩。” 孙禄连忙摆手:“不麻烦,奴才应该的。” 说完,他说还要回建章宫去回话,婉拒了倚绿送来的红封,便告退离开了。 他出了凤栖宫,不由回头看了眼高高的宫门,心里直嘀咕。 谁说陛下这一个多月没来过皇后宫中就是不看重皇后了。 大都这个流言传到陛下耳中,孙禄本以为陛下不会放心上,谁知,八公主一挪宫到凤栖宫,陛下的赏赐紧接着就过来了。 更要紧的是,这些还是私库拨的。 孙禄隐隐觉得,他们这位皇后娘娘,福气还在后头呢。 凤栖宫里,齐半灵挑了不少首饰衣料让倚绿带上,又吩咐她:“一会儿你拿着我的牌子出宫,分别去趟赵国公府和武进侯府,把这些东西送给母亲和姐姐。” 倚绿立马就明白了齐半灵的深意。 明面上是送这些布料用具,实际上也是告诉宫外那些惯喜欢踩低捧高的人,皇后娘娘在宫里可不是半点脸面都没有的。 齐半灵知道母亲林幼霞喜欢清静,常年闭门不出,也不见客,她更担心嫁到武进侯府受尽磋磨的姐姐,便让倚绿先去武进侯府送赏赐。 谁料,倚绿在武进侯府扑了个空,才打听到齐浅意上个月已经回了赵国公府,在娘家都住了一个多月了。 此时赵国公府的正堂里,林幼霞和一大早过来的武进侯夫人坐在上首,脸色都不是很好看,而齐浅意更是冷着脸坐在林幼霞下首的圈椅上。 武进侯夫人长得和次子钟世昌很是相像,可脸上更凌厉些,眉心更是因为常年紧皱眉头,有几道深深的皱纹。 她看向林幼霞,脸上皮笑肉不笑的:“亲家母,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怎么,您还舍不得让阿媖回我们钟家啊?” 林幼霞看了看身侧的齐浅意,无奈地对武进侯夫人笑笑:“这不是阿媖和世昌闹了些小矛盾,您让世昌自个儿来哄哄她,阿媖消了气,自然就跟您回侯府了。” 齐浅意眉头一跳,转头看向林幼霞:“母亲,我不回去。” 一个多月前,钟世昌听说陛下回宫后竟没去皇后宫中,就在她面前说了齐半灵的闲话。 夫妻这么多年,她什么都能忍,可这人竟敢在她面前说阿娆的不是,她气得连夜就收拾东西回了赵国公府,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林幼霞怔了怔,刚想开口劝劝齐浅意,却见武进侯夫人差点气得跳起来:“不行,你今儿就跟我回去,不能再拖了!” 她这急赤白脸的模样让林幼霞和齐浅意都是一愣。 这一个多月来,钟家从没派人来找过齐浅意,更不用说钟家人亲自上门了,可今儿,武进侯夫人这么急匆匆要把齐浅意带回去是做什么? 她们心里刚起了个疑惑,就听武进侯夫人接着说道:“那个刘氏怀孕了,世昌和我商量着把她接进府里。” 她瞥了齐浅意一眼,不情不愿地接着说,“抬妾进门要给正头太太敬茶,你不回来,刘氏不就还是没名分了?” 钟世昌的外室居然有孕了! 林幼霞脸色煞白,扭头去看齐浅意,却见她冷冷哼了一声:“你们钟家好大的威风,当初钟世昌跪在我面前再三保证自己不会纳妾畜婢,我才入的你们钟家的门。现如今外室养了一堆不说,还要我去喝他妾侍的茶,想得美!” 武进侯夫人一想起当年钟世昌为了娶齐浅意下的承诺就来气,冷笑一声:“是,我们世昌是担保过不纳妾,可当时谁知道身强体壮英勇无匹的齐大姑娘竟是个不下蛋的母鸡?” “你,你竟敢……” 林幼霞瞪着武进侯夫人,目眦欲裂。 却听武进侯夫人好似忽然想起什么,又说道,“你在我们钟家的时候,世昌的那几个女人也都没怀上,你一走便有了,谁知道你在背后搞了什么鬼?” 林幼霞气得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一肚子污言秽语,想直接扯下脸皮,像外头的市井泼妇一般痛骂这个不要脸的武进侯夫人,却一时不知拣什么出来骂。 齐浅意早就习惯了武进侯夫人这副嘴脸,冷冷一笑,讥讽般看向她:“果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子。” 武进侯夫人横眉倒竖:“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转眼看到气得满脸涨红的林幼霞,又一笑,咬牙切齿地补了一句,“哦,是了,你这小贱人在说自己呢。” “你们齐家一家门都是扫把星,没了爹没了兄长,姐姐祸害我们钟家,妹妹进了宫,据说陛下一回都没宿在皇后宫里过呢。” 齐浅意被触了逆鳞,脸色一下沉了下来,看向武进侯夫人的眼神带着寒光:“你要骂我随意,少攀扯我妹妹。” 她本就是战场拼杀过的人,千军万马奔于眼前都面不改色,真动怒了,气势当然能镇住长期待在内宅的武进侯夫人。 武进侯夫人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心底不由自主地慌了慌,又想起钟世昌那个有孕的外室,勉强稳住心神接着说道:“怎么,我说错了?陛下自北地回来这么久,一次都没进过后宫,大都早传得沸沸扬扬了。” 她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一个明快清脆的笑声。 “想不到武进侯夫人那么关心陛下的私事,教不长眼的人听了去,还以为夫人是宫里的彤史呢。” 武进侯夫人吓了一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见倚绿领着一众宫女太监步入正堂,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给太太请安,给姑奶奶请安……” 她瞟了武进侯夫人一眼,“给侯夫人请安。” 林幼霞知道倚绿是齐半灵的心腹,不想让深宫里的齐半灵担心她们,便扯出笑容问倚绿:“姑娘今儿怎么来府里了?” 倚绿意味深长地看了武进侯夫人一眼,才恭敬答道:“回太太的话,今儿陛下赏了我们娘娘不少东西,娘娘惦记着太太和姑奶奶,便命奴婢带了些东西送来。” 林幼霞一听,眉开眼笑,嘴上却说:“娘娘自己收着便好,我们什么都不缺。” 缺的当然不是这些穿的用的,而是这种场面。 倚绿心里暗道,脸上赔笑着,余光却时刻注意着武进侯夫人的神色。 武进侯夫人这时候完全愣住了。 现下到处都在传陛下不重视皇后,回宫多日都没宿在凤栖宫里,她自然而然地也以为陛下只是碍于齐折晖的情面封齐半灵做皇后,实则对她并不上心。 可陛下怎么还赏了那么多东西给齐半灵? 武进侯府也是大都有头脸的人家,她当然知道陛下的赏赐若是能转赠的,必然是从私库拨的。 人们都说宫里宜妃最得盛宠,可谁也没听说过陛下从私库赏东西给宜妃的。 她出着神的时候,倚绿正一一给林幼霞和齐浅意看她带来的好东西。 “太太,姑奶奶,这是哈密卫特产的熏香,专防各种蚊虫的,人闻着却无害。虽有奇效,可也珍贵无比,据说一年顶多只产十两。”倚绿指了指一个小宫女托盘上的一个小匣子介绍道。 武进侯夫人下意识看了过去,却见倚绿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了自己身上,“如今天气热了,这些东西都可以点上,也免得那些个不长眼的东西都朝府里飞。” 武进侯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是精彩。 她当然知道倚绿在暗指自己,可也没傻到上赶着去承认,更不敢再像刚才那般说什么难听话了。 毕竟齐家有个做皇后的二姑娘,她本是听了流言说陛下不重视新后,才敢来齐家作威作福,可陛下如今又赏了齐半灵这么多好东西,让她一下摸不清陛下的心思,自然不敢再胡搅蛮缠了。 她绷着一张泛着青白的脸站起身:“既然赵国公府还有事,那我先不打扰了。” 林幼霞心里唾了她一口,脸上假笑道:“亲家母这就走了,不留下一起用个膳?皇后娘娘好像也赏了些小菜过来呢。” 武进侯夫人勉强扯了扯嘴角:“不了,我府里还有事,先告辞了。” 她悄悄瞄了齐浅意一眼,就见齐浅意冷着脸,一眼都没往她这里看。 齐浅意可是她钟家媳,这态度让武进侯夫人怒火中烧。 可她看到虎视眈眈的倚绿,终究什么都不敢说,灰溜溜地带着人离开了。 倚绿从宫里出来也不能久留,放下赏赐后,简单和林幼霞母女说了说齐半灵现如今在宫中的近况,让她们安心,又问了问她们的情况。 提到住回娘家的事情,齐浅意脸上淡淡,早已习以为常的样子:“也没什么,不过和钟世昌吵了嘴,一时气不过才搬回家了,过段时间再回去。” 倚绿却知道没这么简单,可她现在算是齐半灵宫里的宫女,也不好多说什么,让林幼霞和齐浅意都保重身体,便回宫去了。 倚绿一走,林幼霞便拉着齐浅意的手低声说:“阿媖,看样子阿娆在宫里,过得也不算太坏?” 齐家过去也是天子近臣,林幼霞自然知道陛下赏赐里的门道。 齐浅意也算松了口气:“陛下待阿娆,总是不同的。” 林幼霞叹口气:“阿娆还没想起过去的事,我这颗心总是放不下。” 她又想起一桩往事,眉心蹙起,“也不知阿娆在宫中,如何与陛下相处的。” 她看了看齐浅意,便说起这件往事,“当年你在北地不知道,陛下时常来府里找你哥哥。可有天我刚午睡醒来,就听人说阿娆和当时还是七皇子的陛下吵起来了,似乎还动了手。” 齐浅意一惊,陛下竟动手打过阿娆? 只听林幼霞接着说道:“我吓了一跳,披了件衣服就往那边去,就看见阿娆一手捧着一个篮子,另一只手拿着篮子里的果子不停砸陛下。” 齐浅意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娆居然还做过这种事。” 林幼霞无奈地看了眼长女,不无担忧地说:“当时我吓坏了,急忙拉开阿娆请罪,还好陛下说无妨,他们只是小孩子淘气玩耍罢了。” “你说阿娆这孩子,平时最乖巧听话,可当年在陛下面前一向淘气任性。我就怕她虽然不记得过去那些事,可这性子还没改……” “陛下可早不同于过去,现在站在万人之上无人之巅了,本来就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若阿娆还像往常那般任性,那……” 听她这么说,齐浅意的脸也严肃了起来。 林幼霞摇摇头,低低叹息一声:“早知道最后阿娆还是嫁进宫中,我和你父亲何必费心抹去那个阿娆受伤的日子。” ** 七月初一当日,裴亦辞派去渭州暗访的人回了大都,直奔建章宫。 他一袭黑衣进了裴亦辞的书房,待孙禄带着书房里的人都退下后,才回禀道:“奴才在襄武四处打探了一番,据说皇后娘娘一到襄武便在齐家老宅闭门不出,后来出来义诊的时候,便是坐着轮椅的。襄武那边的人说,皇后娘娘似乎是去襄武的路上出的事……” 裴亦辞微顿,抬眸看了看他,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还有什么,直说无妨。” 那人便接着说道:“奴才本打算找齐家旧人打探清楚,却发现齐家老宅的下人都是后来新换上的,进齐宅伺候的时候,皇后娘娘的腿已经不好了,没人说得清究竟是什么时候伤的,就觉得有些奇怪。” 也就是说,齐半灵的腿很可能是去襄武的路上伤的,可具体是怎么回事,也只有她身边的倚绿最清楚了。 裴亦辞颔首,对那人说:“你辛苦了,下去领赏。” 那人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孙禄见两人密谈完了,便弓着腰回到书房伺候,却听裴亦辞问他:“今儿什么日子了?” 孙禄忙答道:“七月初一了。” 他回完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话陛下一大早就问过了。 而且陛下问完了就说,今晚要去皇后宫里,要他派人去凤栖宫通传一声。 孙禄隐约觉得,怎么陛下自大婚之后,又添了个爱问他日子的习惯? 裴亦辞又看了孙禄一眼,沉声道:“你退下,朕叫你了你再进来。” 孙禄忙不迭应了声,又虾着腰退出去了。 裴亦辞的眼神落在了书案上的血胆玛瑙手钏上。 据探子的回报,齐半灵大抵是去渭州的路上腿就受了伤,可能也是那个时候没的记忆。 他本以为自己会觉得齐半灵活该受伤,可一想起齐半灵坐在轮椅上的样子,他的心就像被人揪紧了似的,半点快意都没有。 他伸出手紧紧捏住那串手钏,手上青筋隐隐浮现。 裴亦辞难得出神地坐在书房里,丝毫没注意到夜幕渐渐降临。 孙禄在外头急得团团转,眼看天都黑了,陛下还在书房里,似乎连盏灯都没点,不知道在做什么。 眼看戌时过了,这都亥时了,凤栖宫也遣人来问陛下什么时候过去,孙禄一面打着哈哈,一面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催一催陛下。 正当孙禄真以为裴亦辞要在书房坐一夜了,书房的门却突然开了。 裴亦辞瞥了一眼怔在原地的孙禄:“还愣着做什么?去凤栖宫。” 圣驾到了凤栖宫外,孙禄刚想让守门的小太监进去通传,裴亦辞却抬手拦了:“不必,皇后可能歇下了,朕自己进去便好。” 孙禄腹诽,您都提前知会了凤栖宫要过来,您人没到,皇后怎么可能真去睡。 可他哪敢真这么说,只哈着腰跟在裴亦辞身后进了凤栖宫。 果不其然,凤栖宫寝殿的灯还亮着,裴亦辞刚要推门进去,却听齐半灵没心没肺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倚绿,你说陛下还会不会来啊?再不来我真睡了,困死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章节比较长不适合拆开,所以昨天的26章和今天这章都是双更合一哦~ 第二十八章 孙禄正虾着腰紧随在裴亦辞身后, 齐半灵的声音传来时, 他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 感觉到裴亦辞回头觑他,他赶忙低下头,掩饰嘴角的笑意。 裴亦辞的脚步在寝殿外稍稍一顿, 便推门入内。 一进寝殿, 裴亦辞就透过层层帷幔,看到了坐在被窝里, 眼睛都有些耷拉着的齐半灵。 齐半灵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只穿了薄薄一件中衣, 勾勒出她略显瘦削的身形。 她正撅着嘴和倚绿抱怨着, 显然是没料到裴亦辞就这么直接推门进来了,扭头往门口看的时候,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眼中还泛着些许迷茫。 裴亦辞莫名觉得喉头一紧, 他右手握拳掩住嘴唇咳了咳,才抬步入内。 齐半灵完全没想到裴亦辞进凤栖宫都没人通报,瞌睡虫被吓跑了大半, 立马闭上嘴, 瞪大了眼睛看着裴亦辞。 她见裴亦辞似乎要往自己这里来了,心底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试探着问:“陛下可要沐浴?” 裴亦辞已经走到了齐半灵床边, 昏暗摇曳的灯光拉长了他的影子, 他背对着灯光,眼底晦暗不明。 “不必,朕洗过了。” 倚绿本退到了寝殿一角, 见裴亦辞的样子,便跟在孙禄后头,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寝殿。 她家姑娘二十多了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大婚前一日林幼霞悄悄把齐半灵叫进蹈和馆,和她讲了男人女人那点事。 倚绿也跟在一旁听了一耳朵。 倚绿听得面红耳赤,她家姑娘倒是神色如常,还很认真,似乎恨不得这就回去拿笔好好记下来一般。 可现在都快半年过去了,不知道自家姑娘还记得多少? 太太说,女子在第一个晚上总有些难捱,她家姑娘腿脚也不便,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怜惜姑娘几分? 倚绿总归还是放心不下有些大条的齐半灵,走到寝殿门口还回头张望,被孙禄扯着袖子出去了。 很快,寝殿内只剩下齐半灵和裴亦辞两人。 齐半灵见裴亦辞还站在床边,眼神微沉地望着自己,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这就睡了?这就歇了? 不管怎么开口,好像都挺不矜持的。 进宫前齐半灵觉得对这种事没什么畏惧抗拒的,谁还能不走这一遭啊?可面对裴亦辞的注视,她的心里却忍不住打起鼓来。 她正一脑门子官司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裴亦辞忽然发话了:“你先躺着,夜里穿这么少,也不怕风寒。” 都七月了,这么热的天怎么会得风寒? 她又不是一碰就碎的泥娃娃! 尽管心里嘀咕,齐半灵也不会真去违背裴亦辞的意思,只顺从地撑着床沿躺下,然后把薄薄的被子拉上盖住了身子,只露出一张小脸,睁大了眼睛定睛看着裴亦辞。 裴亦辞低着头,就看到齐半灵整个人都裹在被窝里,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眨巴着朝着他看。 他下意识舔了舔上唇,然后金刀大马地朝床沿一坐。 齐半灵看着裴亦辞坐到了床边,既不脱靴子上床,也不除上袍,就这样么一言不发看着寝殿床边的一根蜡烛。 齐半灵更是不明所以了。 可她躺在床上,就又开始犯困了。毕竟往日这个时候,她早都睡了。 她强撑着眼皮不让它们合上,一边委婉地劝裴亦辞:“陛下,今儿您处理政事到这么晚,想必劳累了,要不早些歇着?” 裴亦辞倒是悠哉哉的:“不急,皇后先和朕聊一会。” 齐半灵心道她急啊,她都快困死了,早点开始早点完事睡觉不好吗? 不过裴亦辞好歹是一言九鼎的帝王,她自然不敢忤逆,只好答应:“陛下要聊什么?” 裴亦辞便捡了些宫内外的大小琐事,一边和齐半灵闲扯,一边偷偷看她的神色。 齐半灵实在不懂陛下为何大晚上的要扯这些没营养的闲话,可又不敢敷衍,强打着精神去接他的话。 眼看着床边的一根蜡烛已经烧了半个拇指长短的时间了,裴亦辞居然还乐此不疲地跟她聊着。齐半灵实在支持不住,两个眼皮重重地合上了,嘴里还喃喃:“陛下您到底歇不歇啊,臣妾太瞌睡了,您不歇臣妾便睡了……” 裴亦辞听齐半灵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都要听不到了,便转头去看她,却见她居然已经睡着了,睡颜安稳,呼吸绵长。 这女人,他整日整夜地惦记,她倒好,他难得来次凤栖宫,没说上几句话,她竟就睡着了。 裴亦辞伸出手,想把齐半灵推醒,可手到她面前,只是轻轻替她掖了掖被子。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在齐半灵面前,就像一个幼稚的孩子似的,明明知道她很困倦了,偏还要故意和她说话,不让她安生睡觉。 思及此,裴亦辞的唇角眉眼间显得有些无奈,唇角却又不由自主地微微弯了起来。 寝殿内的一个蜡烛彻夜燃着,齐半灵却没睡好,她恍然梦到了自己的父亲齐靖元。 梦里的她只是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齐靖元本捧了本书教她识字,却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睛看着远方,放下书朝那个方向走去。 齐半灵本认真埋头描着大字,一抬头却发现父亲不见了,四周黑漆漆一片,除了面前的书案,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她迷茫地四处回顾,轻轻叫了声“爹爹?” 没有人应答。 她紧张兮兮地摸索着朝前走着,脚下的路却越来越崎岖,似乎走到了山崖上。 她一个不当心,猛的从山崖上坠了下来。 “啊——” 她惊叫一声,彻底从梦中醒来,就感觉额头上满是虚汗。 齐半灵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此时的寝殿只有一根蜡烛还燃着,昏暗的烛光下,齐半灵却看到裴亦辞还坐在床尾。 “陛、陛下?” 她下意识喊了他一声。可她刚刚惊醒,脑袋还没彻底清醒,看不清裴亦辞具体在做什么,眼皮就不受控制地又合上了,“臣妾又梦魇了,扰了陛下好眠,请陛下恕罪。” 又? 裴亦辞敏锐地抓住了她说的这个字,面上却不动声色:“无妨。” 他顿了顿,问她,“你方才梦到了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昏暗摇曳的烛光和齐半灵均匀的呼吸。 裴亦辞转头看她,见她果然又睡着了,可脸上额头满是刚才梦魇时出的冷汗。 他认命般叹口气,起身朝寝殿外走,就见倚绿正在寝殿外的避风处盘着腿守夜。 倚绿一见裴亦辞出来,连忙站起身给他行了礼,眼睛却悄悄往寝殿里瞟着,想看看她家姑娘怎么样了。 裴亦辞默默朝床的方向移了一小步,挡住倚绿的视线,才吩咐她:“去打盆热水来。” 倚绿一愣,忙领命去了。 待把热水打回来,倚绿才惊奇地发现,裴亦辞身上一套常服靴子竟和来时一模一样。 这……?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裴亦辞已经从她手里接过热水,关上了寝殿的门。 裴亦辞把热水摆到齐半灵枕边,迟疑了一下,绞了个帕子,轻轻擦过她的额头。 他也不是关心她,只不过若是她就这么满脸冷汗地接着睡,到头来若是着了凉,六宫的账册不是落到宜妃手里就是去魏太后手里,他更不放心她们罢了。 第二天一早齐半灵醒来的时候,居然都过卯时了,早过了给魏太后请安的日子。 齐半灵一看外头大好的阳光就吓得清醒了,转眼看到她身边那个被窝枕头整整齐齐的,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 当然,寝殿内也只有她一人,裴亦辞早走了。 齐半灵高声唤了两次,倚绿才听到动静满脸喜意地推门进来。 齐半灵见倚绿这么喜滋滋的样子,忍不住责怪:“今儿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不叫我起来?” 倚绿谄笑着靠近她,言语间透着一丝调侃:“陛下说姑娘您昨夜劳累了,让奴婢们不要来叫醒您,他会去和皇太后说免了早晨的定省。” 齐半灵抽抽嘴角:“陪陛下聊了一夜,是挺劳累的。” 聊了一夜? 倚绿大惊,想起裴亦辞走的时候的确还和半夜里开门要水时穿得一模一样,忙压低声音问齐半灵:“陛下……您……没同.房啊?” 她又瞄了眼床褥,除了齐半灵睡觉的地方全都整整齐齐,半点都没有凌乱的痕迹。 齐半灵想了想昨夜的情形,好像是裴亦辞和她说着话,她自己答着答着就没知觉了。 她一拍被子,一脸懊恼:“坏了,这……好像是我自己睡着了!” 倚绿无奈地望向自家姑娘,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可很快,裴亦辞留宿凤栖宫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到了宫中各个角落。 瑶华宫偏殿内,青绵和宜妃秦如月说这个消息的时候,秦如月正斜靠在贵妃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宫扇扇风。 听了这个消息,秦如月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昨儿本宫就寝的时候还听说陛下尚在书房,结果大晚上的,陛下还是过去了啊。” 她悠哉哉一笑,“不过,这都大婚多久了,帝后才同寝,说出去,也真够丢人的。” 青绵低着头,轻声说道:“陛下昨儿在凤栖宫呆了一夜,今儿一早才走的。” 她这话一出,秦如月才肃了脸色。 要知道,陛下登基以来,本就不常入后宫,偶尔来瑶华宫,说是留宿,其实能呆上半个时辰就算不错的了。 更重要的是,秦如月和青绵心里都清楚,这几年来,陛下根本没碰过她。 秦如月慢慢坐正,从肘边小案上端了盏茶,慢慢喝了起来,良久,才悠悠说了一句:“她是皇后,陛下给些体面也无可厚非。” 可她说完这句话,余光却瞟见青绵的脸色更难看了,有些不耐烦起来:“到底怎么了,一进来就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的,有什么话不好对本宫讲的?” 青绵偷偷觑了眼秦如月的脸色,心一横,把打听来的事情一口气全说了:“凤栖宫里头伺候的人说,瞧见陛下离开的时候,眼底一片青黑,像是一夜没睡的模样。皇后更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而且,昨儿似乎到半夜,陛下还亲自出寝殿叫了一回水……” “噗——” 秦如月刚刚喝进嘴里的茶水,一不小心全部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明天上夹子,更新可能稍晚一些,后天起依旧两点哦~ 第二十九章 青绵见秦如月把嘴里的茶水都喷了出来, 还不断咳着, 连忙上前给她又是拍背又是顺气的。 见秦如月脸色不好看,她也并不惊讶。 她听凤栖宫里的人提起这些的时候,也是像被临头浇了盆冷水似的。 更可气的是, 原本皇后入宫之前, 被叫进瑶华宫由秦如月亲自敲打过的几个宫女,看她的眼神也不似往常那般讨好了。 这帮惯会跟红顶白的狗奴才! 青绵思索一番, 低声对秦如月说:“娘娘,如今宫里这位咱们是动不得了。不过奴婢听闻, 皇后那个姐姐钟二奶奶, 如今为了个外室和夫家怄气,回娘家住了一个多月了,要不咱们去知会王府, 让他们从这儿下手……?” 秦如月沉着脸色,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茶渍,听青绵这么说, 她斜乜了青绵一眼:“自打那日陛下撤了本宫的掌宫金印, 指不定已经开始怀疑本宫与大伯有所勾结了,这时候再往王府递消息,若是皇后娘家有了什么, 不是上赶着踩老虎尾巴嘛?” “你可别忘了, 那个钟二奶奶也是赵国公的亲妹妹,陛下会照拂皇后,难道不会顺手去帮钟二奶奶?” 青绵一拍脑门, 看上去有些懊恼:“是了,奴婢糊涂了。” 秦如月幽幽叹口气,又歪在贵妃榻上,却没了刚才的自在悠闲。 青绵见状,连忙把放在小几上的宫扇拿起,轻轻给她扇着风。 只听秦如月接着说,“一时糊涂不要紧,怕就怕一直糊涂。你记得去盯住底下那起子人,最近都给本宫夹紧尾巴,少给本宫惹事。” 青绵连忙低头应是。 见秦如月依旧眉头紧锁,青绵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秦如月回忆着这半年来后宫诸事,若有所思:“本宫总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 ** 宫里的规矩,无论皇后妃嫔,每个月家人都能递牌子入宫看望。 林幼霞腿脚不便,三个月才会入一趟宫,齐浅意则是月月都进宫。 七月刚到,她又如往常一般进了宫。 齐浅意被宫人带进凤栖宫的时候,齐半灵正拿着本书看。但她心思全然不在书上,齐浅意一进宫门,她就放下书亲自推着轮椅去迎了。 只见齐浅意穿着石榴红的长裙,风风火火地进了正殿,一看到妹妹迎上来,便笑着行礼:“给皇后娘娘请安。” 齐半灵细细看了看自家长姐。 她虽然穿得大红大紫的,脸上也上了些胭脂,却掩不住有些疲倦的眼神。 齐半灵的脸几乎立刻就拉了下来:“姐姐,若不是倚绿回府恰好看到,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齐浅意有些讪讪的:“不过是和你姐夫吵了几句嘴,没事的,你不用放心上。” 齐半灵默默看了看自家姐姐。 她还记得,多年前的齐浅意是多么潇洒率性。 那时的她一身戎装,金刀铁马,胸怀的是万里河山,和眼前这个被圄于内宅的普通女子完全判若两人。 她默了默:“姐姐,钟世昌要纳一个外室入门,武进侯夫人甚至逼到了我们家,就想让你喝那外室敬的茶,你当真无所谓?” 钟世昌欺辱到姐姐头上,齐半灵实在没法用“姐夫”两个字称呼他,便直呼其名了。 齐浅意推着她朝里走,一边静静道:“他真想纳外室进门,我也没办法,谁让我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呢。” 齐半灵回头看了看木着脸的姐姐,眼眶忍不住红了:“姐姐,当年你以三千轻骑巧计伏击鞑靼五万前锋,谁不道一声姐姐巾帼不让须眉。可现在,一句没有孩子,钟世昌就要纳外室进门。且不说姐姐和他成婚前他的担保,大都哪家有脸面的人家会允许出身贱籍的外室为妾?钟世昌公然踩你的脸面,这是什么道理?” “我知道,姐姐之所以一忍再忍,是估计我在宫里。姐姐你担心,若是你落得一个妒妇的名声,会连累在宫里的我。” 齐浅意被齐半灵说中心事,不由地抿了抿唇。 可她从来不像齐半灵那般能言善道,把齐半灵推到案边,自己坐在她身边,沉默了半晌才说:“我早和你说过,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你好好的。” “难道姐姐觉得我眼看着你在婆家受苦,还能一个人安生地在宫中享福吗?” 齐半灵拉过齐浅意的手,微带怒意地看着她。 齐浅意一怔,低头小声道:“我又能如何,那刘氏都怀孕了,我还拦着不让她进门么。” 她早就打算好了,等她再在娘家住上几日,就回武进侯府喝那外室敬的茶。 齐半灵看着一脸无奈的姐姐,只道:“我听闻,那刘氏也不是个省事的,前几日还当众跪在我们家门口,求姐姐接纳她?” 齐浅意震惊地望向妹妹:“你怎么知道的?” 刘氏前几日突然跑来赵国公府门口,跪在大门口哭求于她,惹得众人议论纷纷。 正因如此,齐浅意才决议忍气吞声回武进侯府去,免得给在宫里的齐半灵惹上麻烦。 可这个事情,她本就打算瞒着齐半灵的。 齐半灵莞尔:“如今掌宫金印和账册都在我手里,当然不能浪费,我从负责采办的小太监里挑了老实靠谱的,这段时间都在宫外替我打探消息呢。” 看到齐浅意恍然大悟,她又补了一句,“我还打听到,那刘氏本是扬州瘦马,自从做了钟世昌的外室,一向伏低做小,在钟世昌那几个外室里也不打眼。但是她有孕后,出入都摆起了排场,披金戴银通身绫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家豪商的正头太太呢。” 齐浅意脸色有些发白。 她向来不屑内宅争斗,也不会去着手查钟世昌那几个外室,齐半灵说的这些她都不知道。 她想了想,只说:“那是他们钟家的钱,爱给瘦马胖马的,都和我无关。” 齐半灵摇摇头:“这些不重要。最要紧的是,听闻那刘氏的父母哥哥携家带口地也来了大都。” “她那哥哥可是个妙人儿,吃喝嫖赌无一不沾。往后,可有得热闹呢。” 齐浅意脸上泛起困惑:“刘氏的哥哥是个什么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齐半灵看着这个一离了行军打仗就犯迷糊的姐姐,没忍住笑了:“姐姐你想想,那刘氏能借着肚子里的孩子卖可怜胁迫于你,让你当众难堪,她那个哥哥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齐浅意点点头:“是了,往后可有得烦了。” 见自家姐姐还是糊里糊涂的样子,齐半灵无法,附在她耳边嘀咕了一会儿。 齐浅意越听眼睛瞪得越大,连连点头,待齐半灵说完了,才看向她一双微微上翘的桃花眼:“好主意啊!” 她这妹妹,怎么越看越像个小狐狸呢? 齐半灵笑意盈盈:“就看姐姐能不能狠下心了。” “有什么狠不下心的!”齐浅意腾地一声站起来,眉飞色舞地,“要不是担心牵连你和母亲,我都想直接剁了钟世昌那厮的命.根子了!” 这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在妹妹面前说这些太粗俗了,更不用说,现在她们还在宫里。 幸好她进来的时候,倚绿已经带着宫人们退下了,现下正殿里,也只有她们姐妹两个。 她咳了两声,重新坐下,脸上瞬间有了生气,朝着齐半灵挤眉弄眼一番:“我知道了,你就等着看。” 这时,正殿的门忽然被敲响了,倚绿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娘娘,建章宫那边传话来,说陛下下了朝正往凤栖宫来呢。” 看到姐姐又朝着自己刻意眨巴着眼,齐半灵心里却有些无奈。 陛下昨晚才宿在了凤栖宫,和她聊了一夜,这怎么一下朝又来了,她还想睡午觉呢。 不过她也有自知之明,一下明白过来了,低声告诉齐浅意:“如今八公主和我一道住在凤栖宫,陛下应当是来陪八公主的。” 齐浅意嘴上调侃了齐半灵几句,心里也算是放下心了。 不论是陛下赏了私库的东西,还是如今八公主和齐半灵住在一道,陛下下了朝就直接过来,看起来,齐半灵在宫里过得不错。 至少,陛下应是没因为过去的事情而可以薄待她。 因为裴亦辞要过来,齐浅意作为宫外女眷也不好多待,又叮嘱齐半灵要记得按摩腿部,还要记得按时吃药,便告辞了。 可没想到,齐浅意还是慢了一步。 她刚踏出凤栖宫的正殿,就遇上了裴亦辞和跟在他身后来看望妹妹的平王裴亦昀。 齐浅意连忙退到一边俯身行礼。 裴亦辞自是认识齐浅意的,让她免礼,又朝她点了点头,才跨进了正殿。 裴亦昀跟在裴亦辞身后走过齐浅意身边的时候,脚下顿了顿。 如今大都传得沸沸扬扬,说这位武进侯府二姑奶奶是个妒妇,不让怀孕的外室进门,甚至连那外室跪求到赵国公府外,她都关上大门不闻不问。 可裴亦昀听到这些的时候,不知为何,总忍不住想起幼时听到的齐浅意在北地的战绩。 他又转头看了眼已经朝凤栖宫外走去的齐浅意。 她的腰板和大宴许多年轻武将一般挺得笔直,风吹起她红色的裙摆,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裴亦昀摇摇头,回身进了正殿。 作者有话要说:裴亦辞:我只有一个问题,午觉是谁→_→ 第三十章 裴亦辞比弟弟先一步进了正殿, 齐半灵也没料到他这么就快来了, 赶忙扶着身边的宫女行礼。 裴亦辞垂眸看她,只能看到她纤长的脖颈和背影。 就见她只梳了一个简单的坠马髻,瘦削的身子把碧色的软烟罗褙子都衬得宽大了几分。 裴亦辞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皇后免礼。” 齐半灵被身边宫女扶住身子起身坐回轮椅, 又略带关切地看着裴亦辞:“陛下这几日经常清咳, 是否觉得嗓子不适?臣妾略懂些医术,不敢在太医院诸位大人面前班门弄斧, 不过若是陛下不嫌弃,臣妾也可先替陛下把把脉。” “无妨。” 裴亦辞下意识就拒绝了她, 可话刚说出口, 他又补充道,“既然皇后坚持,便先替朕看看。” 齐半灵心道我哪里有坚持, 只是看到你经常咳嗽客气一下罢了。 不过见裴亦辞已经坐下,把手放在倚绿拿来的脉枕上了,她便也没多说什么, 手指搭上细细替他诊脉。 她略凉的指尖碰到裴亦辞微微发烫的手腕, 裴亦辞却觉得手像被烫了一般,又忍不住咳了咳。 这时,平王裴亦昀也跟着进了正殿, 刚到门口就瞧见皇嫂的手似乎搭在自家皇兄手上, 自家皇兄还目光灼灼地看着皇嫂,连忙倒退两步,嘴里轻轻念叨着“昌宁这孩子怎么还不来找她十一哥”, 一边转身出去了。 齐半灵认真地替裴亦辞切了脉,眉心微微蹙起,又问裴亦辞近来除了常咳嗽有没有其他不适。见裴亦辞摇头,她斟酌着说道:“陛下脉象中正平和,身体康健,臣妾觉得,有可能是因为天气炎热花粉入喉,陛下才会咳嗽。” 虽然现在已经七月,宫里栽的不少花早过了花期,可也有不少初初盛放。 裴亦辞脉象上实在看不出什么,又没有别的不适,齐半灵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裴亦辞点点头,默默念了一声“花粉”。 齐半灵低声吩咐了身边的宫女几句,接着对裴亦辞说:“臣妾让凤栖宫的小厨房备了冰糖炖雪梨,这就给陛下端来。” 冰糖炖雪梨可不是宫中小厨房的常备甜品,裴亦辞看向齐半灵:“小厨房怎么会做这些,你和昌宁谁的喉咙不适吗?” 齐半灵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不过昨日听到陛下咳了两声,便吩咐小厨房做了这个,本想着一会儿遣人送去建章宫的,谁知陛下这就来了。” “原来如此,有劳皇后。” 裴亦辞说着,头微微偏向一边,不想让齐半灵察觉他忍不住勾起的唇角。 正在这时,裴亦昀和八公主并肩进了正殿,裴亦昀嘴里还抱怨着幼妹:“昌宁这丫头,都什么时辰了还赖在床上,我催了老半天才换了衣服出来。” 八公主却是理直气壮的:“十一哥,我生着病呢,多赖会床又怎么了?” 裴亦昀最爱和八公主拌嘴,刚要接着刺她,却见裴亦辞正坐在齐半灵身边,眉目疏朗,看起来比过来的时候心情好太多了,不由调侃他:“皇兄,臣弟跑去沧州这么久给您办事都没得个笑脸,怎么一来皇嫂宫里就这么高兴?” 裴亦辞怔了怔,余光瞟见齐半灵也顺着裴亦昀的话看向他,不由锁紧眉头,轻斥他:“臭小子,别胡说。” 八公主看到裴亦辞的样子,心里偷乐,嘴上却嘻嘻一笑:“皇兄,你赶紧给我找个十一嫂,把十一哥嫁出去,十一哥有人管了,就不会成天胡说八道了。” 裴亦昀眉头一竖,看着妹妹:“昌宁,你一个小孩子成天嫁啊娶的,知不知羞!” 他顿了顿,才反应过来,看起来更生气了,“还有,我找了王妃也是娶,什么嫁出去,小孩子不懂就不要乱说话!” 八公主朝着他做了个鬼脸,才跑到齐半灵另一侧坐好:“反正,皇兄得给十一哥找一个和皇嫂一样好的女子,好好管管我十一哥。” 裴亦昀虽然和裴亦辞八公主并非一母同胞,但他的生母祥太贵妃与故昭成皇后素来交好,在裴亦辞被迫离开大都,八公主又身患重病的时候多有照拂。 所以,八公主一直都很亲近祥太贵妃母子,对裴亦昀也从来口无顾忌。 裴亦昀听了,无奈地看向八公主:“昌宁,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人听去了,还以为皇嫂一直管着皇兄呢。” 他话音刚落下,一个小宫女便端着一盅冰糖炖雪梨进来,奉到了裴亦辞肘边的案上。 齐半灵看到这甜点来了,笑着对裴亦辞说:“陛下,冰糖炖雪梨最润嗓子了,请慢用。” 八公主好奇地探头去看:“皇嫂,这是什么好东西呀,我能吃吗?” 齐半灵笑着摸摸她的头:“你想吃什么点心,直接让小厨房做给你就好。” 裴亦昀坐在裴亦辞下首,见八公主一副小馋猫的样子,忍不住笑话她:“昌宁,你也太贪吃了。皇嫂专程给皇兄准备的润肺的食疗药膳都惦记,当心皇兄一怒之下又把你挪回霞安宫。” 裴亦辞凉凉地扫了裴亦昀一眼:“昌宁还不够你说的,朕和皇后都被你编排上了。” 裴亦昀连连告饶,裴亦辞却没再理他,从案上端起那盅冰糖雪梨,掀开盖子挖了一小勺吃下。 这味冰糖雪梨的确甜,一口下肚,润得他五脏六腑都舒舒坦坦的。 八公主在正殿里喝了一盏茶用了些点心,便拉着裴亦昀说道:“十一哥,你不是说给我带了好些礼物吗?快带我去看看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拽着裴亦昀的袖子朝外走,顺便还回头朝裴亦辞挤眉弄眼一番。 裴亦辞假作没看到这个古怪精灵的妹妹正朝他使眼色,继续低头吃着手上的冰糖炖雪梨。 齐半灵干看着裴亦辞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冰糖炖雪梨,正觉得百无聊赖的时候,却听裴亦辞开口问她:“方才朕在门口遇到你姐姐了,她今儿入宫来看你?” 齐半灵应了声是:“姐姐每个月月初都会进宫来。” 她面上应对得体,心里却有些没底,陛下不会又要和她闲扯一下午? 昨天晚上之前,她从不知道陛下居然能那么唠叨,宫务说完了还不停,东家长西家短都能和她唠上一晚,简直比顺嫔还厉害。 裴亦辞默了默。 他当然知道齐浅意每个月月初都会进宫,齐浅意在武进侯府的遭遇他也有所耳闻。 可看了齐半灵只说了这一句便闭口不言,半点不提齐浅意的处境,他心里莫名又有些不爽快起来。 他沉吟了一下,又问:“你就没什么想和朕说的?” 裴亦辞总爱说这种没头没尾的话,齐半灵看了看他手上的冰糖炖雪梨,又看看他忽然有些发沉的脸色,心道自己都准备了润肺的甜点,怎么裴亦辞还不满意? 她心里也有些生气了,碍于裴亦辞的身份,耐着性子问他:“陛下,是否这盅冰糖雪梨有什么问题?下一回,臣妾会让小厨房的厨子们多注意几分。” 裴亦辞把口中的雪梨咽下肚,便放下瓷盅:“无事。” 齐半灵莫名其妙的,人常说伴君如伴虎,真是没错。 陛下也真够喜怒无常的,刚开始吃冰糖雪梨的时候看起来心情还挺好的,一转眼的功夫好像就不高兴了。 难道还有人吃了甜的心里不舒服? 没道理啊。 裴亦辞从身边的小太监手中接过漱口茶,在嘴里漱了漱。 他趁着这功夫偷偷扫了一眼齐半灵的脸色,却见她紧紧咬了咬下唇。 裴亦辞一怔。 他还记得,过去的齐半灵若是生气了,就会无意识地咬自己的下唇。 他不知为何手足无措起来,把漱口茶吐进茶盂里,便起身说要走了。 见齐半灵被宫女撑着身子要送,他飞快地说了句“免礼”,目光扫过案上的冰糖雪梨,又补了一句,“这盅冰糖雪梨很是用心,有劳皇后了。” 只不过,凤栖宫里头有不少宜妃的眼线,第二天就把裴亦辞和齐半灵聊得很不愉快的消息传到了瑶华宫。 秦如月听了青绵的回禀,猛地从贵妃榻上坐起身,一扫前几日的郁闷,笑得千娇百媚:“本宫早就说了,那皇后不过是乡下回来的泥腿子,霸着八公主有什么用,陛下和她聊上两句便看不上了。” 青绵也跟着笑了,又想起那边眼线告诉她的话,又低声说:“听闻刚开始,皇后娘娘因为陛下咳嗽献了一盅冰糖炖雪梨,那会儿陛下还挺满意的。” 陛下咳嗽? 秦如月虽没听说过这回事,更没听说太医院那边有什么动静,但知道了陛下身体不适,她作为妃嫔当然不会视之不理了。 于是待裴亦辞下了朝回到建章宫,便看到捧着一盅萝卜猪肺汤的宜妃秦如月正等在自己宫门外。 秦如月私下张狂,可看到裴亦辞一张冷脸,心里总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憷。 她悄悄深吸一口气,才走到裴亦辞面前请了安,才说:“臣妾听闻陛下喉咙不适,特意备了一盅萝卜猪肺汤。小厨房炖了三四个时辰,绝对口味最佳,也最是润肺了。” 裴亦辞冷冷看了她一眼,让偷眼瞧他脸色的青绵都觉得心底发毛。 良久,裴亦辞才问:“你如何得知朕喉咙不适的?” 秦如月像大冬天被人泼了一桶冷水似的,嘴巴一哆嗦,下意识说了实话:“臣、臣妾是听凤栖宫的宫人说的……” 没等她说完,裴亦辞就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冷漠如冰:“你监视皇后寝宫?” 第三十一章 明明是七月盛夏天, 秦如月却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扑通一声就跪伏在了建章宫门口的冷硬的青砖地上。 裴亦辞没多看她一眼,径直进了书房。 孙禄跟在裴亦辞身后,心里也吓得不轻。 他也算跟了裴亦辞好几年了, 虽然平日里裴亦辞脸上从没个笑意, 一坐一立都带着沙场上的杀伐气息,大家在他面前都是战战兢兢的, 可也没见过裴亦辞真正动过怒。 他就那么冷冷问了宜妃一句话,甚至脸色都与往常无异, 只是眼神阴冷了几分。 但孙禄下意识就知道他发怒了。 裴亦辞坐在书案边, 沉着脸拿起一封奏折翻看起来。 孙禄偷偷觑了眼他的脸色,朝着敬茶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自己也悄悄退到书房一角, 埋着头不敢吭声。 裴亦辞翻了翻眼前的折子,却觉得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干脆丢在案上, 望向孙禄:“去把冯许叫来。” 孙禄一惊。 他是当年裴亦辞杀回大都的时候才跟随他的, 那时冯许就是裴亦辞身边的侍卫了。 裴亦辞每每有事吩咐冯许,都是遣退别人私下交代的,孙禄也不知道冯许究竟在替裴亦辞做什么事。可看裴亦辞对冯许的态度和冯许高大沉默的样子, 孙禄也清楚, 冯许绝对不是简单的人物。 看样子,陛下是对宜妃动了真怒。 孙禄是个聪明人,立马猜到裴亦辞叫来冯许是为了宜妃的事, 半点不敢怠慢,领了命便退下去找人了。 ** 裴亦辞根本没打算听秦如月的解释,早已进了建章宫。 可秦如月跪伏在地,没听到裴亦辞进去的动静,只当他正震怒才不说话,更是吓得不轻。 她隐约记得,四年前入宫以来,就算陛下从没碰过她,对她讲话从来都是冷冷淡淡的,可从未像今天这般,让她感觉到了由内而外的寒意。 她攥紧了手,讲起话都哆嗦了起来:“臣、臣妾没有,只是听说……” 秦如月也没有蠢到底,她也清楚,裴亦辞这样子一定是认准了她监视凤栖宫了。自己不论怎么解释,他也不会信的。 只是不知妃嫔监视皇后寝宫,陛下会如何发落了。 她正满头冷汗,不知说些什么,青绵跪在她耳边轻声提醒:“娘娘,快起,陛下已经进去了。” 秦如月猛然抬头,只看到建章宫门外两个守门的小太监,哪里还有裴亦辞的人影。 她脸上青白一片,咬咬牙道:“本宫犯了错,怎么能就这么回了?” 青绵一顿,收回扶着她的手,默默退到她身后和她一道跪着。 秦如月垂首跪在建章宫门口,只觉得不少人从她身边来来往往,连忙把头低了低,生怕别人看到她跪在那里。 直到两个时辰后,裴亦辞似乎才听说她还跪在门口,让孙禄出来传话叫她回去了。 秦如月自小娇生惯养,哪有一口气跪那么久的时候,起身的时候都觉得双腿胀痛。 她被青绵扶着上了双人肩辇,一路垂着头回到了瑶华宫,一进正殿,就喝退了正忙着擦洗打扫的小宫女,只留了青绵在身边。 待宫人们都退下了,她才对侍立在她身边有些紧张的青绵道:“是本宫失算了。陛下留宿凤栖宫教本宫分寸大乱,倒是忘了陛下本就忌惮大伯,他昨儿去凤栖宫,本宫却去打听陛下的行踪,难免让陛下将本宫和大伯联系起来……” 说到这里,她狠狠瞪了青绵一眼,“你也是,怎么都不知道提醒本宫一声的?” 青绵连忙跪下:“奴婢糊涂了,望娘娘恕罪。” 秦如月一阵气闷:“罢了罢了,都这个时候了,本宫再来揪你的错也没意思。” 她不过就是看不惯齐半灵霸着八公主,光明正大地让陛下往她宫里去的谄媚模样。 早知今日,当时八公主扮成小太监坠下树的时候,她就该上前去嘘寒问暖,然后亲自把八公主送回霞安宫。 至于八公主在万寿节寿宴上说的什么齐半灵替她治病,秦如月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就算她心里觉得齐半灵不过是个罪臣之女,乡下回来的泥腿子,可她也清楚,齐半灵的父亲可是当年礼部的齐阁老,一个官家女儿,怎么可能真去深学医术?顶多是她带着的医女见多识广,出了力罢了。 所以那日碰到了八公主,若是和八公主亲近了,可能八公主就愿意来她的瑶华宫,陛下也会看在八公主的面上多来瑶华宫几回。 到时候,齐半灵不过就是个空有皇后名位的残废,能对她有什么威胁? 如今倒好,她一时疏漏给齐半灵占了先机。她知道,八公主那样的小孩子最是记仇,得罪了她想要重新去讨欢心,那真是难上加难。 而齐半灵呢,陛下去了凤栖宫两回,心都偏到她那边去了。 想起初一那晚裴亦辞整晚留宿凤栖宫,秦如月就后悔不迭。 她思来想去,又吩咐青绵:“你去找人给越王府递个话,让大嫂进宫来给本宫请个安。” 青绵面露为难,秦如月转眼瞧见了,不耐问道:“又怎么了?” 青绵垂下头低声道:“自那日世子妃瞧见陛下派人收了您的掌宫金印,便不怎么派人和我们的人见面了。” 秦如月冷笑一声:“本宫还没死呢,他们就要过河拆桥了?” 青绵偷眼瞧了瞧秦如月的脸色,一咬牙,干脆把自己听说的事情一股脑都说了:“奴婢还听说,越王府近日来又经常请秦家其他姑娘去府里做客,怕是……” 怕是会选新人送进宫? 青绵没把话说完,秦如月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入宫也有四年了,空有宠妃的名号,可现如今连个子嗣都没有,还被夺了掌宫之权。对越王府而言,她即将变成一颗没用的棋子,丢了就好。 秦如月只觉得一股气血上涌,一把把小几上的茶盏点心全扫在了地上。 青绵早就习惯秦如月摔东西了,看着碎了一地的残渣,她默默缩了缩脚,把头埋得更深了。 秦如月摔了东西,冷静了一些,又坐回贵妃榻上,随手拿起摆在一边的宫扇对着自己扇得呼呼作响:“呵,大伯伯母也是糊涂了,本宫在宫里筹谋了四年,容色未改,也算摸到点陛下的脾性了,能比不过越王府新送来的黄毛丫头?” 青绵心里不觉得自家主子摸到了陛下的脾性,不然今日怎会惹得陛下动怒?可她嘴上还是应和道:“娘娘说的是……娘娘有什么打算吗?” 秦如月得意一笑:“你想想,太后那老狐狸送了个这么蠢的顺嫔进宫,现在不也塞不进新人,大伯就算选了新人又能怎样?” “他越王府想送新人进来,必定得通过本宫,从今日起,本宫就装病不出,看他越王府怎么送新人进来。” ** 不知怎么的,秦如月在建章宫门口被皇帝训斥,还罚跪了许久的消息传到了凤栖宫。 倚绿听到小宫女私底下聊天提起的时候,幸灾乐祸地跑去告诉了齐半灵。 偏殿内,应白芙正替平坐在塌上的齐半灵按着腿。 听到倚绿说了这个消息,齐半灵有些讶异:“好端端的,陛下怎么会在宫门口训斥宜妃?” 倚绿摇摇头:“那便不知了。建章宫的小太监嘴严得很,若不是和我们宫的小宫女玩闹的时候说漏嘴,估计也没人知道宜妃被训斥了。” 齐半灵听倚绿说起建章宫的宫人嘴严,又想起自己这里到处安插着宜妃太后的眼线,嘴角抽了抽,只道:“罢了,反正陛下处罚宜妃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倚绿见齐半灵的心思似乎半点也没放在宜妃身上,不由暗暗感叹齐半灵竟还坐得住。 可转念一想,齐半灵本就半点都不记得裴亦辞的事情了。 她对不甚亲近的人向来是不咸不淡的,倒也符合她的性子。 倚绿悄悄叹了口气。 入宫前,她就怕陛下记着往事故意苛待她家姑娘。陛下在大婚前还跑去北地打仗,更是让她心里没底。 没想到进了宫,陛下对姑娘的态度倒比她想象中好一些。 恩恩爱爱浓情蜜意当然是没有的,但也勉强算尊重,无论是掌宫的金印,还是初一来凤栖宫,该给的体面也给了。至少表面上看,和一对最为普通的夫妻无异。 可想起原本最是亲密的两人,如今却形同生人,想到这里,就算听了宜妃被训斥的消息,倚绿心里便怎么也痛快不起来了。 她正想勉力维持住笑意的时候,却听外头有个小宫女敲了敲门,回禀道:“娘娘,陛下派了几个侍卫过来,想要来给娘娘请安。” 齐半灵也听到了动静,由倚绿和应白芙帮着穿好了衣服,才叫人进来。 裴亦辞派来的几个侍卫都身着盔甲,又长得格外高大,尤其是领头的那位,国字脸,面容凶恶,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两个头,走起路来,如一座山在移动一般。 只见他领着其他几人走了进来,单膝跪地:“臣冯许见过皇后娘娘。” 齐半灵看了看为首那个乍眼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侍卫,不由地琢磨。 好端端的,怎么又给凤栖宫添人了? 莫不是陛下担心她照顾八公主不够妥当,才派了这几位侍卫来守宫门的? 第三十二章 齐半灵心里一动, 面上不露声色, 笑着对冯许说道:“有劳你了,不知陛下对你们有何安排?” 冯许一脸刚正,双眼也不四处乱瞟, 只看着膝下地砖, 恭敬回禀道:“臣等仅在凤栖宫四周守卫,负责皇后娘娘与八公主的安全。” 齐半灵了然地点点头。 陛下果然早对冯许有了安排。 可她实在想不通, 通常后宫会有侍卫按点巡视,倒是从没听说过专门驻守在某个宫门外的。 凤栖宫位处深宫, 与八公主过去住的霞安宫相距不远, 霞安宫当时都没有侍卫专门守卫,陛下究竟有什么顾虑,要专门派侍卫来凤栖宫? 虽然心有疑惑, 她还是笑着应了。 裴亦辞如此安排,应该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她还是不要多过问的好。 冯许带着几个侍卫给齐半灵请了安, 推拒了倚绿送来的红封, 就告退出去了。 倚绿把冯许等人送出了宫门,回来后就走到齐半灵身边悄悄告诉她:“姑娘,大姑娘遣人递了消息过来, 说是她已经回了武进侯府, 也喝了那刘氏敬的茶。” 说起钟世昌和他的那个外室,齐半灵的脸色沉了沉,朝倚绿点点头, 表示自己知道了。 倚绿不知道那日齐半灵和齐浅意悄悄说了些什么,见齐浅意回了钟家还让那个外室进门,齐半灵竟也没什么反应,不禁奇怪:“姑娘,咱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大姑娘去受那个外室的气吗?” 应白芙还在替齐半灵按着腿,她本不是话多的人,除了给齐半灵诊治外别的半句也懒得多说。 可她突然插话进来:“现在受一会儿气,总比将来受一辈子气要强。” 倚绿睁大了眼睛看了看只说了一句就闭上嘴接着替齐半灵按腿的应白芙,又看了看眉心微蹙,却没有开口反驳应白芙的齐半灵。 这……不会真是她想的那样? 她结结巴巴地问:“姑、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齐半灵肃容颔首:“就是你想的那样。” 昨日和姐姐深谈之后,她夜里也有些辗转难眠。 这世上于夫妻一事之上,本就对女子诸多苛责。女人不想丈夫纳妾,那便是犯了七出之条的妒妇,要遭众人耻笑的。 多年前齐浅意能豪言未来夫婿不得纳妾畜婢,是因为她当年战功赫赫,父亲还是礼部尚书。所以尽管她有言在先,也有不少人前来求娶。 可如今,齐浅意远离沙场多年,父亲也早已去世。在不少人看来,齐家不过是靠着兄长的恩荫,又送了个女儿进宫。 若是齐浅意丝毫不让,别人可想不起钟世昌过去和她的保证,也想不起齐浅意过去的身份,只会指着她的鼻子唾骂她妒妇。 可真让刘氏过了门,将来还会有赵氏钱氏孙氏李氏,按着齐浅意的性子,怎么能过好日子? 齐半灵这才想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只是要齐浅意忍耐一些时日。 她知道,身为妹妹,给姐姐出这种主意,实在太惊世骇俗了。 可齐浅意本就是顾忌着她才没同钟世昌撕破脸,她怎么可能坐视不理,独自在宫中安享荣华? 与其看着齐浅意深陷囹圄,惊世骇俗又何妨? 倚绿这时才回过神来,看到齐半灵的神情,也知道她主意已定,便也不再多说。 这时,应白芙按好了腿,替齐半灵将裙子拉下,才扶着塌边站起身,一边又说:“姑娘,你有没有感觉双腿似乎比过去稍好一些了?” 齐半灵怔了怔,伸出手摸了摸腿,还像往常那样,一点知觉都没有,便摇了摇头。 应白芙有些无奈:“你诊别人的时候都门清,怎的到自己头上,连腿上的红淤比过去消减了一些都没发觉?” 倚绿听了应白芙这话,也高兴起来:“虽说大都气候也冷,可总比渭州暖和不少。大概是大都气候更适宜,姑娘的腿这才好一些了。” 应白芙点点头:“是有这么个可能性。” 齐半灵若有所思。 渭州苦寒,每每还未到十月,她的寝房就要点上炭盆,应白芙也会每天来替她按腿。 可就算这样,她的腿也从未见好转。 谁料一回到大都,这一年都没到,应白芙就说她的腿开始慢慢转好了。 应白芙接着说道,“我听小宫女说,大都北郊有一片皇家的温泉池,如若姑娘能去那里泡泡,或许会比现在更好。” 倚绿讶异:“这温泉池和在浴池里泡澡有什么不同吗,竟能有疗腿的功效?” 应白芙笑了:“这哪里一样了,据说温泉池的水都是地底来的,自然比浴池里烧开的水好了。只不过我也没见过什么温泉池,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神奇。” 齐半灵不去多想:“罢了,此事以后再说。若是我刚进宫就跑到北郊泡温泉去了,免不了又要被人说三道四。” 应白芙虽然从不参与齐半灵宫里各种杂事,但是也理解齐半灵如今的处境,便说:“我只是说说这种可能性,也不知道那温泉池是不是真像书上说的那般神奇呢。” 说罢,她便行了一礼,提着药箱离开了。 倚绿见齐半灵似乎根本没把应白芙提的温泉池放在心上,一屁股坐在塌上丧气道:“真没意思。” 齐半灵笑呵呵地看着她:“怎么了?” 反正周围只有她和齐半灵,倚绿便嘟囔起嘴:“姑娘,有时候奴婢会想,虽然咱们在渭州的时候天气又冷,银钱也不多,过得抠抠搜搜的。但那时候奴婢天天跟着你出去义诊,倒也逍遥自在。” “如今倒好,姑娘你回了大都做了皇后,外人看起来你富贵荣华,可你连去温泉池疗腿都要瞻前顾后。姑娘,你真的开心吗?” 齐半灵明白倚绿的心思,可她向来是乐天的性子,不愿总是多愁善感的,便也劝她:“你想想,我在渭州的时候,天气又冷,腿半点都没好。如今回了大都,还能常常见到娘和姐姐,不是也很好吗?” 倚绿暗暗腹诽,是啊,不仅如此,回了大都,还成了裴亦辞的皇后。 当年到了渭州之后,倚绿本以为,齐半灵与裴亦辞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瓜葛了呢。 虽然裴亦辞也没做出什么真正伤害齐半灵的事情来,可倚绿莫名就对他有种隐隐的敌意。 当年姑娘为了他才伤的腿,他就算不知道实情,可凭什么故意不在大婚当日亲自迎亲,又在回大都之后刻意冷落她家姑娘,让她差点被宜妃那种嚣张跋扈的宠妃看轻? 若不是顾忌着应白芙的叮嘱,怕让齐半灵知道了过去的事加重颅内的伤情,倚绿早就打算不顾一切说出所有事了。 她偷偷瞄了眼已经从案上拿起一本书在看的齐半灵,抿抿唇,不再说话了。 ** 裴亦辞将冯许安排到了凤栖宫后,心里总还觉得有些烦躁。 他批完了各地州吏呈上来的折子,有些不耐地丢开了朱笔。 宜妃此人小手段不断,但她留着有用,所以裴亦辞向来对她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可他察觉宜妃在凤栖宫安插了眼线,却全然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心里这股燥郁来源于哪里。 既对宜妃的低劣手段感到作呕,也恨自己还是会下意识去护着齐半灵。 裴亦辞丢开朱笔的时候,侍立在一边的孙禄心头一跳,无声地往后缩了缩,却听裴亦辞开口吩咐他:“去凤栖宫传个话,就说朕今晚过去。” 孙禄知道,若是裴亦辞去看望八公主,向来不会让人提前传话。因此这么说了,应当是今晚要宿在皇后那里了。 他连忙赔笑:“陛下,一个时辰前凤栖宫就来人传话了,说皇后娘娘今日身子不便,不能伴驾。” 裴亦辞没再说话,又拿起内阁的折子翻看起来。 孙禄见他这样,便以为他不打算过去了,便猫着腰上前替裴亦辞磨墨。 谁知天刚擦黑,裴亦辞批完了案上的折子,放下朱笔便朝外走。 孙禄忙不迭跟在他身后,一边殷勤道:“陛下,奴才已经吩咐人传膳了,陛下要不要先用晚膳?” 裴亦辞只扫了他一眼:“去凤栖宫。” 孙禄心里一惊,却见裴亦辞也没坐肩舆,已经朝凤栖宫的方向走了。 他暗道不好,他还没来得及给凤栖宫那边传话呢! 裴亦辞到凤栖宫的时候,齐半灵正一个人坐在偏殿的塌上,凑在小几边悠哉哉地吃着饭。 见裴亦辞突然进来了,她反应不及,连嘴里的米饭都顾不得咽下,一边扶着身边的宫女想行礼,一边含糊不清地告诉裴亦辞:“陛下,昌宁被平王接去祥太贵妃宫里用膳了。” 裴亦辞唔了声,坐到了小几的另一边。 齐半灵本就是偷懒不想下榻,才让人把晚膳摆到小几上的。 可现在陛下过来了,她让陛下就这么坐在那么小的塌上看着她吃饭也不合体统,便咽下嘴里的米饭,试探着问他:“陛下还没用膳,要不臣妾让小厨房赶紧加几个菜,臣妾伺候您在桌上吃?” 裴亦辞随意看了眼小几上的菜色,立马就知道这些都是齐半灵平常爱吃的几样。 他移开眼,淡淡说了一句:“不必,让小厨房给朕添碗饭。” 齐半灵赶紧使了个眼色让倚绿下去准备,又拍了拍裴亦辞的马屁:“陛下勤政节俭,实乃万民之福。” 眼见着裴亦辞的脸色一下就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齐半灵心里嘀咕,原来皇帝不管听多少次恭维话都听不腻啊。 宫里用膳向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两人沉默着用完了膳,齐半灵见裴亦辞似乎没有想走的意思,不免有些奇怪。 陛下都用完膳了,怎么还不走,难道孙禄没告诉陛下,今儿她来了月事不能侍寝吗? 眼见着裴亦辞从随侍的小太监那里拿了本书,就着小几上的烛台便读了起来,一副今晚要留宿的架势,齐半灵心里一慌,低头道:“陛下,臣妾今儿身上不适,不能侍寝。” 裴亦辞眉尾一挑:“嗯?” 他这一声从鼻腔轻轻溢出,带着些许慵懒。 齐半灵却没空欣赏这些,想到身为皇后要劝谏陛下恩泽六宫,忙接着道:“如今顺嫔禁足,不如陛下今晚就去宜妃那里。” 她这话一出口,才想起倚绿一早告诉她裴亦辞在建章宫门口训斥宜妃的事来,刚想改口提豫嫔,却听裴亦辞略带怒意地叫她:“齐半灵……” “啊?” 齐半灵完全不明白裴亦辞为何在她面前总这么喜怒无常的,有些无措地看向裴亦辞。 裴亦辞紧紧盯着齐半灵的脸,见到她脸上带着茫然惶惑,心里更是一阵郁结。 过去,他从没见她对他露出这种表情过。 可是如今,他为了宜妃在凤栖宫安插眼线的事情烦躁了一天,而到了凤栖宫,齐半灵催他今晚去宜妃那里的语气,比问他是不是留下用膳还要自然。 他攥紧拳头,又唤了她一次:“齐半灵。” “你现在是不是过得很快活?” 齐半灵不知他为何突然就这么问,看到他沉着脸色,便下意识答:“没有没有,臣妾不快活” “你的意思是,做朕的皇后,叫你不快活了?” 齐半灵欲哭无泪,这裴亦辞今儿又犯什么病,逼着让她说自己快活。 可毕竟裴亦辞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她也不敢忤逆他的意思,立马又改口道:“臣妾说错了,臣妾很快活。” 看着眼前女子低眉顺目的,一双桃花眼略带讨好地望着自己,裴亦辞只觉得更气闷了。 “有什么快活的,我们娘娘连去温泉池疗腿都不敢提,生怕被人说三道四的。” 倚绿低低一句嘀咕,在寂静的凤栖宫却显得格外清晰。 齐半灵吓了一跳,整个寝殿的宫人都低着头不敢出一声大气,倚绿这话声音虽轻,裴亦辞却肯定听到了。 “你想去温泉池疗腿?” 裴亦辞冷冷看着她。 果然,她入宫以来,无论遇到什么事,从来没想过来找他。 “也不急在这一时……” 齐半灵忙开口解释,她还惦记着尚在钟家的姐姐,不想离开大都太久,可她话还没说完,却听裴亦辞语气不耐地接着道:“若真能疗你的腿,过几日你便收拾收拾过去,想住就住,想走就走,想让朕把温泉池送你,想给那个池子取名,都随你,免得你还编排朕,委屈你来做这个皇后了。” 齐半灵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望向阴沉着脸的裴亦辞。 陛下到底发什么神经,这都开始说气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晚了,实在抱歉orz 第三十三章 “姑娘, 咱们今日就去温泉池?” 倚绿交代了几个小宫女去替齐半灵打点行李, 又回到她身边悄悄问她。 就算陛下昨儿就说了“过几日”过去,可当真第二天就过去,是不是不大好? 齐半灵手里捧着瓷碗正在用早膳, 闻言点点头:“虽然陛下昨晚可能说的是气话, 可天子一言九鼎,句句都是口谕圣旨, 我们也不好抗旨不从?”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而且我也仔细思量过了, 如今我身处深宫,无论做什么都撒不开手。若是搬去北郊住上一阵子,可能有些事倒也更好着手了。” 倚绿想想也是:“姑娘如今在宫里, 消息闭塞。挑了那几个采办的小太监,虽然也算老实机灵,但是打探最近的消息可以, 若是想查点过去的事情却也难。如果出了宫, 说不定还比现在更方便些呢。” 齐半灵莞尔。 其实还有另一层缘由,她没有对倚绿明说。 那就是裴亦辞实在太喜怒不定了,齐半灵也不知他究竟怎么了, 好好说着话呢, 经常就无端端发怒了。 昨夜更是不可理喻,她身上不便,就让他去宜妃那里, 反正宜妃本就是他的宠妃。 谁知她就提了那么一句,本来还看上去心情不错的裴亦辞又气急败坏了。 她也是早上听倚绿偶尔提起才知道今儿裴亦辞训斥了宜妃,转眼就忘了,裴亦辞也没必要把对宜妃的气撒在她头上? 可能裴亦辞也是做了几年皇帝颐指气使惯了,稍有不顺心就要发怒。否则,齐半灵也没法想象当年哥哥怎么能在宫中做了他这么久的伴读的。 不论如何,齐半灵可不想成天在裴亦辞的怒气下担惊受怕,还不如早点搬到北郊的温泉池去,又方便又清净。 马上可以离开宫中了,齐半灵心情大好,又吩咐倚绿:“你去看看昌宁有没有起,若是起了,告诉她我要去北郊的事情,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玩玩。” 她一顿,想起凤栖宫外的那几个侍卫,“对了,还有冯许那几个,也问问他们是否一起跟去。” 那些侍卫是裴亦辞派来驻守凤栖宫的,而皇后出行有专门的仪卫。齐半灵估摸着,他们可能会留在凤栖宫。 倚绿出去了没多久便回来了:“姑娘,八公主一听说要去北郊,便怎么也不肯去了。她说小时候去过那边的行宫,天热的时候蚊虫特别多,她也不爱泡温泉,去了没意思。” 齐半灵说了声知道了,又吩咐她,“昌宁现在虽说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也要注意休息,你再去叮嘱庆蓉一声,叫她记得每天让昌宁按着方子服药,不要贪玩更不要劳累,免得影响病情了。” 倚绿应了一声,想起另一桩事来:“姑娘,冯侍卫说,他会随凤驾一道去北郊的。” 齐半灵有些奇怪:“你有和他说,昌宁留在凤栖宫不过去吗?” 倚绿忙道:“说了,可冯侍卫说,陛下命他护卫皇后,他只奉陛下之命行事。” 齐半灵蹙了蹙眉,心里有点不大舒坦。 难道裴亦辞把冯许等人安排在凤栖宫,不是为了八公主的安危,而是要管着她? 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一个没有娘家靠山的空壳皇后,裴亦辞到底有什么不放心的,还要派人看着她? 因为一早就打算好了要去北郊,齐半灵本就起得早,宫女们整理了两个大箱笼装着衣饰器物,她一看时间还早,便去魏太后处请安去了。 魏太后似乎一门心思在寿安宫念佛,听齐半灵突然说要去北郊温泉池,也只是睁眼看了她一眼:“皇后怎的去得这么急,如此,后宫杂务该如何处理?” “劳母后挂心,都是臣妾的不是。” 齐半灵连忙先告了罪,这才解释道,“臣妾已经命专人每三日将后宫账册整理完毕送去北郊行宫,不会耽误太多的。” 魏太后轻轻嗯了一声,一只手一粒一粒拨弄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皇后有安排,哀家也就放心了。” 反正齐半灵去北郊行宫是裴亦辞的意思,魏太后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齐半灵又和魏太后行了礼,这才由倚绿推着轮椅离开了寿安宫。 齐半灵一走,魏太后就恨恨叹了口气:“以莲这个不争气的,现如今宜妃那小狐狸精被皇帝训斥,皇后又去了北郊行宫,豫嫔……也罢,她不必提……” “她要是放聪明点,不瞎往禁苑跑,没被禁足,现在不正是留住皇帝心的好时候?” 魏太后平生最遗憾自己没有亲生皇子,不然如今在帝位的怎么也不会是裴亦辞。所以她一直把魏家的希望托在子侄辈上,看到魏以莲这么不争气,她真真是恨铁不成钢了。 毕嬷嬷见魏太后面色不善,忙不迭上前替她顺着气,一边低声说:“娘娘不必心急,依老奴看,陛下对皇后也不那么放心。” “老奴听闻,前几日,陛下还派了几个侍卫驻守在凤栖宫外。娘娘您想,凤栖宫位处深宫,何必专程要侍卫驻守……” 毕嬷嬷特意把话留了一半,就见魏太后面色却的确好了一些:“你是说,皇帝不放心皇后,派人专门盯着她?” 毕嬷嬷忙低头道:“这老奴可不敢乱说。” 魏太后又问:“可知道那些侍卫的来历?” 毕嬷嬷却是摇头:“这老奴就不知了,左不过是陛下身边的近卫之类的,没什么大来历。” 魏太后敷衍地点点头,这才叮嘱毕嬷嬷:“反正皇后这便要去北郊行宫了,现如今宜妃也挨了训斥在她宫里装病呢。你记得让以莲开始用哀家给她准备的那个调养身子的方子。” “如今陛下膝下无子,她的肚子若是争气点,指不定第一个皇子还是出自咱们魏氏女。” ** 齐半灵回了凤栖宫,八公主也已经起床了,跑到主殿去找她:“皇嫂,你真的要去北郊行宫了吗?” 看到齐半灵身边的宫女似乎连行装都替她打点好了,她又补了一句,“这就要走了吗?” 齐半灵摸摸她的头:“是呀,如今这七月天,下午最是酷热。我早点过去,应该还能到行宫用午膳呢,也不用晒下午那大太阳。” 再者说,现在顺嫔被禁足,宜妃被训斥之后装病不出,也只有豫嫔一人需要天天来凤栖宫请安。她也懒得只劳动豫嫔一人,干脆就暂免了豫嫔每日请安。 因此,既然已经跟魏太后请了安,她就没什么事了,直接过去北郊温泉池也无妨。 想到自己可能要在行宫呆一段时间,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八公主,便拉着她的手又关照了她饮食宜忌不要劳累云云。 八公主早不知听齐半灵唠叨了多少遍,还是一一认真听完,才笑着说:“皇嫂不必担忧我,这些我都记着呢。” 齐半灵见八公主用心记着,便也安了心,又随意指了个小宫女过来吩咐:“陛下应当是还没下朝,你过去跟孙公公提一句,就说本宫已经按陛下口谕打点好东西去北郊行宫了。” 八公主见齐半灵派人知会了裴亦辞便要让倚绿推着轮椅往外走,愣了愣:“皇嫂不等皇兄下朝吗?” 齐半灵莞尔:“陛下昨夜已经同意了,也不知陛下今日何时才能退朝,我还是趁着日头不热早些出发为好。” “哦……” 八公主见齐半灵朝着自己摆手道别,忙也说了声“皇嫂再见”,才喃喃道,“皇兄也真是的,我就去十一哥那里吃个饭,转眼就让皇嫂去北郊了。” 她现在无聊了,找谁一起下棋啊。 她的几个宫女只会叶子牌,自家哥哥又忙得不可开交,皇兄的几个后妃之中,她也只想和自家皇嫂一块儿玩。 八公主百无聊赖地抬脚踢了踢凤栖宫正殿外地上的一颗小石子,便回自己的寝殿去了。 孙禄得了齐半灵离开宫中去北郊行宫的消息,惊了一跳,可想起昨夜裴亦辞的确这么和齐半灵说过,便稍稍安了心。 反正这也是裴亦辞的意思。 近日大宴境内国泰民安,鞑靼内乱未平,也腾不出手来侵扰北地,朝堂之上只有几个言官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 裴亦辞将几件大事拍了板,见没官员再启奏,便叫了退朝。 孙禄跟着裴亦辞回到了建章宫的书房。 通常而言,若是朝堂无事早早退朝了,裴亦辞心情都会不错。 可今天孙禄却隐隐觉得,裴亦辞似乎不是很高兴。 尽管裴亦辞不管高不高兴都冷着脸,但是孙禄伺候了他多年,明显感觉到他心里埋着怒气,连气势都比往常更可怕些。 孙禄心里默默叹口气,原本陛下虽然冷淡,却也少有龙颜震怒的时候。可这几月来不知为何,陛下一遇到与皇后有关的事,就老无缘无故生闷气。 然而皇后离宫去北郊行宫是大事,孙禄可不敢拖延回禀,还是壮着胆子说了:“陛下,皇后娘娘奉您的口谕,今儿一早离宫朝北郊温泉池去了。” 裴亦辞翻阅奏折的手一顿,抬头看向孙禄。 “朕何时……” 他刚说出这三个字才想起,昨夜他的确一气之下让齐半灵“过几日”去北郊的温泉池,随后就拂袖而去了,便改口道,“朕何时让她今日便过去了?” 这他哪里知道? 孙禄尴尬笑笑,猜测道:“想来是皇后娘娘不敢耽搁您的口谕,这才早早过去了?” “随她去。” 裴亦辞不语,拿起桌上的朱笔接着批起奏折来。 第三十四章 齐半灵出行带了两驾载着重物的马车, 行起路来比往常慢了些, 因而她到达北郊行宫的时候已过了正午。 早有快马将齐半灵要过来的消息传到了北郊行宫。因为经常有宫中贵人会来北郊行宫,那里的掌事女官也习以为常,接到消息便收拾妥当等候凤驾了。 北郊行宫距离大都都城仅十里地, 倚碧山而建, 临山依水,风景极佳。 七月的碧山, 正是郁郁葱葱好风光的时候。 倚绿推着齐半灵的轮椅朝里走的时候,行宫的掌事女官吴姑姑就带着一众行宫宫女太监在行宫外跪迎凤驾到来。 这位吴姑姑四十出头的年纪, 穿着举止都很精明利落, 人也不糊涂,对齐半灵这趟行宫之行丝毫不敢怠慢。 她热络地迎着齐半灵进了行宫。 齐半灵四处看看,行宫的规制自然比大内简略几分, 但也处处彰显着皇家气派。 饭厅的四周都放着冰盆驱散热气,而饭桌上,吴姑姑已经吩咐人备好了午膳。虽然时间仓促, 只有两荤两素, 还没有主食,但她也算用心,齐半灵进去的时候, 桌上的几道菜还冒着热气。 吴姑姑见齐半灵坐到桌边美滋滋地开始用膳了, 就说要去厨房看着他们筹备点心,行了礼退下了。 刚出了饭厅,她就被一个穿首领太监衣服的公公拉到一边了。 吴姑姑本吓了一跳, 看清那人之后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问他:“陈公公,皇后娘娘凤驾莅临,你怎么都不来请安?” 那陈公公和吴姑姑差不多的年纪,人却看上去奸滑不少。 听吴姑姑这么问他,他也不慌乱,拢了拢袖子,散漫地答道:“吴姑姑,你也不想想,这今儿一早来了信,正午人便到了,怎么看也不像是所谓来行宫疗养的。” 吴姑姑愣住了:“这话怎讲?” 她本是尚宫局的宫女,前两年因为行宫原本的掌事女官年老还乡了,才被调来行宫做女官的,不比陈公公,自幼就在行宫伺候,是行宫的老人了。 陈公公“嗬”了声:“咱家瞧着这皇后娘娘,倒像是文宗朝敏嫔的例儿了。” “敏嫔?” 陈公公见吴姑姑不解的样子,得意地笑笑:“吴姑姑啊,宫里的事儿咱家不及你懂得多,可这行宫里的门道,那天底下可没比咱家更清楚的了。” “敏嫔当年,可是宠冠六宫无人可挡的人物,一日却突然来了行宫说要疗养。那时的首领太监知道敏嫔受宠,给她吃好的喝好的伺候佛爷似的伺候她,结果第二日,敏嫔降为庶人的圣旨就来了。” “这一出谁都没料到。而且,敏嫔当时得罪了宫里的贵人,那位贵人知道行宫里第一日竟对敏嫔百依百顺的。很快,行宫里的掌事女官和首领太监都倒了大霉。” 他朝着吴姑姑眨眨眼,“不然,你以为咱家怎么做上这首领太监的?” 吴姑姑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回过神来:“可是,我看皇后娘娘心情不错,不像是被贬斥的样子啊。” 陈公公翻了个白眼:“你傻不傻,她被贬到行宫来,还要哭丧着脸被你发现?那不是更丢人吗?” “你想想,我们虽然身在行宫,宫里的消息没少听?陛下大婚的时候就不在大都,回到大都了,一个多月没去过皇后宫里。这皇后你也看到了,腿也不能走路,难保做了什么惹陛下厌弃,这才被赶到行宫来的。” 吴姑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敏嫔只是个嫔位,犯了错被赶来行宫倒说得过去。皇后娘娘那是六宫之主,封宫禁足哪样不能做了,怎么偏会被赶来行宫丢人?” 吴姑姑虽不知行宫这点事,可在尚宫局多年,她还是挺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的。皇后那悠闲的样子,怎么看都真是来疗养的。 陈公公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耐地摇摇手:“你不信便罢,咱家看你人心地好,这才大发善心提点你几句,哪想到你还不领情。” 吴姑姑无奈道:“陈公公,那我也好意提醒你一下,皇后娘娘看起来真是来疗养的,你万万别怠慢了凤驾。” 陈公公懒得和她再说,一甩袖子走了。吴姑姑本想再提醒他一下,可陈公公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还没来得及叫住他,他就一溜烟走远了。 吴姑姑回饭厅的时候,齐半灵正吃到一半。 反正这里也没人管着她,她就不拘着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了,指着一道清蒸鱼问吴姑姑:“这鱼又新鲜又肥美,是在哪里买到的?” 她感觉这里的鱼比宫里吃到的还新鲜,反正如今宫务由她管着,若是知道哪里采购的,回宫以后也让人从那边买鱼。 吴姑姑笑了笑:“回娘娘的话,这鱼不是外头买的,是今儿一早几个小太监从后山湖里钓来的。” 齐半灵有些吃惊:“本宫听说行宫后山的湖特别小,没想到钓出来的鱼那么鲜美。” 吴姑姑笑眯眯的:“是了,那湖虽小,可却是活水,鱼都是从西边的河里游来的,游了几千里,吃上去味道自然好。” 过几日行宫住得无聊了,她不就可以去后山钓鱼了? 齐半灵若有所思,又忆起刚刚吴姑姑提到了“小太监”,又问她:“对了,本宫记得,行宫除了一位掌事女官外,应当还有一位首领太监才是。那位公公是生病了吗,怎么不见他人?” 吴姑姑心里有些慌。她也不想替陈公公遮掩,可真要告陈公公的黑状,她也说不出口。 正在这时,外头小宫女回禀道:“娘娘,行宫的首领太监陈公公求见。” 吴姑姑一听就觉得没好事,果不其然,陈公公捧着一碗糙米饭进来,朝着齐半灵行礼:“皇后娘娘,奴才伺候您用饭。” 一看到那碗糙米饭,吴姑姑差点吓晕过去。 行宫便也罢了,在宫里,连宫女太监都只吃.精米饭,糙米饭是用来喂牲口的。 拿糙米饭敷衍皇后,这罪责下来,他们整座行宫都会被连坐。 所以不等齐半灵开口,她已经呵斥起陈公公了:“你是不是疯魔了,怎么给皇后娘娘准备糙米饭?” 齐半灵的脸也沉了下来。这首领太监不知为何,摆明了要怠慢她,但她真屈尊降贵和他扯皮,也落了下乘。 陈公公犹不自知,还在那想着敏嫔的事儿,嘴里说着:“娘娘既然来行宫思过,还是不要太铺张为好。” 齐半灵和她身畔的倚绿对视一眼,都不明白这陈公公哪来这么可笑的自作主张。 倚绿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教训这不知好歹的太监,却听门口突然传来隐含怒气的声音:“朕怎么不知,皇后来行宫思过了?” 行宫饭厅里的人都是一惊,朝门口望去,便见裴亦辞跨过门槛,一道颀长的身影逆着午后最烈的阳光走了进来。 待他走近了,齐半灵都能看到他额上被外头烈日晒出的一层薄薄的细汗。 只见裴亦辞直接挑了齐半灵身边一个椅子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吓得跪伏在地的陈公公,只冷冷道:“你喜欢吃糙米饭,就赏你去豕圈里吃个够。” 齐半灵闻言一震。 所谓豕圈,那里豢养的可不是普通的猪,都是被捕来最为凶猛的野猪,一般手无寸铁的人进去,都会被好久没闻过肉香的野猪吞食个干净。 陈公公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哭喊求饶,却被外头冲进来的侍卫捂着嘴架出去了。 齐半灵见裴亦辞脸色不善,想缓和一下气氛,便开口问他:“陛下怎么也过来了?” 裴亦辞觑她一眼:“朕的行宫,朕想来就来。怎么?” 齐半灵心里嘀咕,昨儿夜里还说要把温泉池送给她呢,今天居然就这么上赶着追过来,真怕她贪他这块地? 她面上还是笑盈盈的:“无事,陛下九五之尊,自然从心所欲。” 孙禄紧紧随在自家主子身后,听他对着齐半灵这么说,嘴角抽了抽。 皇后娘娘这话,不就在说皇上您开心就好嘛。 他犹记得,就在一个时辰前,裴亦辞本还坐在书房里批折子,忽然就放下朱笔问他:“朕记得文宗朝敏嫔获罪被送入行宫一日内便遭贬斥,可有此事?” 孙禄一愣,他也听说过这回事。据说那敏嫔刚去行宫的时候,行宫那边还不知确切消息,似乎好生伺候了一番,结果到头来也跟着倒了霉。 糟了! 他一想不对,现在行宫可能还有文宗朝的老人,碰到个拎不清的,弄不好以为皇后也是被罚去行宫的,不好生招待可怎么好? 他刚想和裴亦辞提议派个人去行宫知会一声,却见裴亦辞忽然捂着嘴咳嗽起来。 他哪还顾得上行宫,忙不迭上前替裴亦辞顺着气,又想吩咐小太监去传太医,却见裴亦辞止住了咳嗽,目光沉沉地看向自己:“朕记得,前几日太医院周院判来替朕诊这喉疾,说是去北郊温泉池疗养最适宜不过?” 孙禄一怔,陛下何时有喉疾了? 可一看到裴亦辞的脸色,他立马反应过来,躬身回答:“是,周大人的确这么说过。” 作者有话要说:孙太监:???陛下,你怎么穿着品如的衣服? 第三十五章 齐半灵怎么也想不通, 这好端端的, 裴亦辞也跑来行宫做什么,简直像黏在她身后跟来似的。 她见裴亦辞额上还在冒着汗,更是纳罕。 七月天的午后最热, 她怕暑, 为了避日头一大早就出宫过来了。 怎么裴亦辞还顶着这么毒的太阳往行宫跑? 身为皇后,她自然也不能坐视裴亦辞在那里热得冒汗, 便亲自拿了个茶盏,从右手边水壶倒了杯温茶。 可她还没把温茶递给裴亦辞呢, 又愣住了。 只见裴亦辞拿过她左手边的茶杯, 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齐半灵咽了咽口水:“……陛下,这是臣妾的茶杯。” 裴亦辞唔了声,微眯着眼睛望向她:“朕知道, 怎么?” “没事没事,陛下一路来辛苦了。” 齐半灵一边恭维他,一边偷偷觑了眼他的脸色。 大概是坐下缓了口气又喝了茶的缘故, 裴亦辞的脸色比刚来的时候好了不少, 周身那股唬人的煞气也收敛了不少。 齐半灵见他心情好了,趁着机会又问了一遍:“陛下此番来北郊行宫,想来是有要务在身?” 见裴亦辞似乎没有回答的意思, 孙禄连忙上前打了个圆场:“回皇后娘娘的话, 陛下近来喉疾不适,太医院的周院判说,若是陛下来温泉池疗养一番, 更有利于康复。” 齐半灵蹙了蹙眉。 这温泉池还能治喉疾?她怎么从未听说过呢? 而且,前几日裴亦辞来凤栖宫的时候,她还替他诊过脉,那会儿他脉象平和,不像是患了病的样子啊。 莫非这几天咳得多了,咳出喉疾来了? 齐半灵忍不住悄悄打量了一下裴亦辞,他脊背挺直,身量又高,就算坐在椅子上,也像棵青柏一般挺直。 她心里嘀咕,这陛下好歹也是战场上拼杀过的人,看起来也是又高又壮的,怎么人在宫里闲下来了反倒娇滴滴的,咳个两天也能咳出毛病来。 裴亦辞早就发现齐半灵偷偷看他了,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刚要说话,却听齐半灵接着问他:“陛下此番过来,可有随行太医?” 他怔了下:“没有。” 齐半灵关切道:“太医们还没来得及赶来吗,喉疾不好耽搁,还是早治早好,才不容易落下病根。” 裴亦辞却反问她:“看来,皇后很希望朕早点离开行宫?”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虽然齐半灵催裴亦辞找来太医好好治喉疾,的确怀着一点让他早点痊愈早点离开行宫的心思。 可她自然不会承认裴亦辞一下说中自己心事了,连连否认:“臣妾是为陛下龙体着想,臣妾身为陛下的妻子,自是时刻挂心陛下。陛下一日没能痊愈,臣妾便也一日提心吊胆的。” 裴亦辞看到她一双黑黢黢的桃花眼直直望向自己,眼眸中竟隐隐约约映出自己的脸来。 明明知道她心里必定没有嘴上说的那般真诚,可他的心情莫名好了许多,眼角也染上了和她一般的笑意:“皇后这么说了,朕必定好好养病。” 他又看了眼自家皇后,接着说道,“朕走得匆忙,没吩咐太医随行,便也不必劳动他们了。往后在行宫,便由皇后替朕诊脉。” 齐半灵欲哭无泪。 这给皇上看诊可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不仅每回都要将脉案存档,用药的方子一两一厘都是要几个太医一道谨慎斟酌的。 她虽曾在渭州义诊多年,可太医院的门道,她连门框都没摸到过呢。 不管怎么想,齐半灵也觉得自己做不了这些,只好推辞道:“陛下,臣妾医术不精,不敢在太医院诸位大人面前班门弄斧,还是请太医们过来为陛下看诊。” 裴亦辞脱口道:“朕听闻皇后在渭州圣手慈心的名声可不小,且昌宁的痼疾也是多亏了皇后才得以好转。何故朕要你替朕看诊,你却多番推辞?” 齐半灵听着有些困惑,陛下是从何处知道她在渭州的名声的?可再转念一想,当时的册封使郑绥的确也在渭州呆了两日,大抵是从郑绥那边听来的。 她无奈道:“陛下,不是臣妾不愿,实在是臣妾能力不济。且不说用药的功夫不及太医院的诸位大人,就连脉案,臣妾也从未写过啊。” 她想起上次在凤栖宫替裴亦辞把脉的事情来,又道,“就拿前几日来说,陛下喉咙不适,臣妾替陛下把了脉也未曾发现异样。若是经验老到的太医,定能有所察觉。” “昌宁的病,臣妾也是在渭州恰巧遇到过类似的患者,见过高人开方,这才知道如何对诊下方。太医院的不少大人都是杏林世家出身,论起养生保健的门道,臣妾再修炼十年也比不过呀。” 裴亦辞坐在那里,听着齐半灵就这么有理有据地把自己说的话一一驳了,冷冷沉声道:“总而言之,你就是不愿替朕诊脉?” 齐半灵本就只是不想惹麻烦,一见裴亦辞又沉了脸色,连忙改口:“但是,既然陛下有命,臣妾自当肝胆涂地,不负陛下所托。” 不过诊个脉,哪需要肝胆涂地了。 裴亦辞的唇角又微微勾了勾,看向齐半灵的眼神也带了点无奈。 她插科打诨的本事,这么多年可半点都没变过。 可裴亦辞的模样,在齐半灵看来却诡异无比。 这皮笑肉不笑的,不会又在琢磨怎么折磨她? 却听裴亦辞又说:“你也不必写那些脉案,每日按时帮朕诊脉便可。” 齐半灵听他这么说,心里松了口气,垂首应了:“臣妾知道了,多谢陛下体恤。” 孙禄本站在倚绿身边,看着裴亦辞和齐半灵这一来一往的,吓得冷汗涔涔。可他又见齐半灵答应了替裴亦辞诊脉后,裴亦辞的心情似乎不错,便趁机上前问道:“陛下尚未用午膳呢,要不现在再让人上几道菜?” 裴亦辞看了看桌上的菜色,估计齐半灵也没吃几口,便道了声“不必”,便拿起自己面前的碗筷悠哉哉吃了起来。 齐半灵看着裴亦辞就这么一口一口吃着桌上的菜,尽管动作优雅,可速度却不慢,忙也拿起自己面前的碗跟着吃上了。 她还没吃饱,别到时候连根菜叶子都没剩下。 待用完了午膳,宫人们很快把饭厅的桌面收拾干净了。 平日到了这个点,齐半灵都要午歇的。 过去用完午膳,齐半灵还能让倚绿推着她在园子里逛逛消消食再去睡觉。 可今儿午膳本就用得晚,吃完就差不多到午睡的时间了,她耷拉着眼皮,有些昏昏欲睡。 可裴亦辞还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齐半灵也不好意思先开口说要去睡觉,想了想才问:“陛下用完膳,是不是打算去批折子了?” 裴亦辞一看她困倦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嘴上却说:“皇后贤德,倒也管起朕的行踪来了。” “不敢不敢。” 齐半灵突然想起昨天晚上,自己一提让裴亦辞去宜妃那里,他就大发雷霆的事情来,连忙摆手否认,“臣妾只是想着,陛下早朝晏罢,勤政爱民,就算来行宫疗养也不会耽误政事,故有此一问。” 这都能拍上他的马屁,裴亦辞强忍住唇角的笑意,故作严肃:“不急,最近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本就没多少折子,朕来之前便批完了。难得来趟行宫,朕倒也想四处转转。” 他转头看她,“皇后可要一起吗?” 这、这是彻底不让她午睡了吗! 她心思一转,笑着朝对裴亦辞说:“陛下,日头正毒,您喉咙不适,还是不要在午后出去闲逛为好。” 见裴亦辞不语,她连忙朝着倚绿使了个眼色,接着说道,“对了,臣妾先替陛下请个脉。” 倚绿赶紧从随身带着的小包袱里掏出脉枕放在桌上,立马又退了回去。 裴亦辞面不改色地抬起左手捂住嘴咳了咳,这才把右手放在脉枕上:“皇后替朕好好瞧瞧,朕这咳疾怎么几日都没好呢。”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齐半灵微微发凉的指尖落在了自己手腕上。 怎么这么热的天,手还这么凉? 他下意识去看齐半灵,就见她微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她眼下印出一片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 他呼吸一窒,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这时的齐半灵心里也奇怪。 裴亦辞的脉象和前几天她诊过的一样,半点问题也没有,怎么太医院的周院判会说他有喉疾? 毕竟有太医院圣手在前,她当然不好说是人家误诊了。 她略思索一番,才说:“陛下,您的喉疾不是很严重,臣妾倒觉得还不需要用药,毕竟是药三分毒,为了小小的喉疾伤了肝肾,反倒不美了。” 裴亦辞听着她的话,越发觉得有趣。 现在的齐半灵,不仅医术精进了,连太医院那帮人打太极拳的功夫都学了八分像。 他唔了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正色看向齐半灵:“正巧,朕可以和皇后一道去泡泡温泉。” 作者有话要说:小齐:还让不让老娘午睡了=凸=? 小裴:嗯…以后你晚上睡不够,下午可以多睡会 小齐:???? 第三十六章 他这话一出, 齐半灵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自古以来的明君, 哪有主动邀皇后一起去泡温泉的? 要是被大都那帮言官知道了,估计能气吐三升血,大骂裴亦辞昏庸, 有伤风化。 齐半灵悄悄看了看裴亦辞的脸, 却见他从容地望着自己,神色认真, 脸上不见半点轻浮。 她松了口气,大约是她自己多心了。陛下向来勤政, 不耽于女色, 怎么可能突然变了副面孔,想来这也是无心之言。 这时,本来因为陈公公被罚进豕圈, 生怕自己也被连坐而吓得瑟瑟发抖的吴姑姑见裴亦辞言语间似乎是想去温泉,忙不迭上前热络道:“回陛下的话,行宫的温泉也在后山处, 虽是露天, 但有茂密的树荫遮蔽,即便午后过去也不会太热。若陛下与娘娘嫌弃日头毒不想逛行宫,泡温泉倒是个不错的好去处。” 裴亦辞一颔首, 转头问齐半灵:“皇后以为如何?” 齐半灵知道自己这个午觉是彻底不能睡了, 只低头应下:“谨遵陛下口谕。” 一行人歇了片刻便朝后山温泉池走去。 行宫的路不比宫内的青砖,有些路还是泥地,坑坑洼洼的。倚绿便招呼了一个力气大的小太监来帮忙推着齐半灵的轮椅, 自己则和另一个小宫女分别走在齐半灵的两边,防止因为太过颠簸,让齐半灵摔下去。 齐半灵见自己这边走得慢,本想让裴亦辞先过去,可抬头就见裴亦辞慢悠悠地走在自己斜前方,怡然自得赏着沿途风景的样子,反倒不好开口了。 吴姑姑见两位正经主子都沉默着不说话,想活跃一番气氛,便问齐半灵:“皇后娘娘是头一回来行宫?” 见齐半灵点头,她便笑着说,“奴婢也是这两年来的行宫,听闻陛下过去常带着八公主过行宫来,可八公主怕虫,行宫花草多,虫蚁的确也就多些,久而久之,八公主便不愿来了。” 言下之意,八公主不爱来行宫之后,本就是陪她过来的裴亦辞也不怎么来了。 齐半灵偷偷瞟了瞟裴亦辞的背影,见他脚下从容,似乎没听到她与吴姑姑在说什么。 她撅噘嘴,心道你过去常来,还非拉着我大热天的陪你逛行宫啊。 这话她可不敢说出口,只带着怨念偷偷瞪了瞪裴亦辞的背影。 吴姑姑见又没人说话,场面再次尴尬了,忙接着说:“娘娘头回来行宫,有所不知。行宫后山的温泉,有两个大池子,分别用作男汤和女汤。除了宫中贵人,大都权贵也会被赏来行宫温泉。像妃嫔公主,或是那些诰命夫人,都会去女汤。” 齐半灵听了吴姑姑这话,彻底放下心来。 原来行宫的温泉还分男汤和女汤! 所以刚才陛下说要与她一道泡温泉,其实只是想与她一道过去,到时候真的进去了,还分温泉池呢。 是她自己乱想那些有的没的,误会了陛下的好意。 吴姑姑话说到一半,见齐半灵忽然笑了起来,心里奇怪。 她刚刚也没说什么特别有趣的话呀,宫里主子的心思果然难以揣摩,好在她被分派到了行宫,不必天天在他们跟前伺候着。 只听齐半灵问她:“吴姑姑,那一会儿本宫便直接去女汤?” 吴姑姑见齐半灵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赶紧解释:“不是不是,陛下与皇后娘娘金尊玉贵,哪能和寻常贵胄一般泡混池?” “也怪奴婢话没说完,这两个大池子后面还有一个温泉池,称作‘虹清池’,是专供帝后入浴的。” 齐半灵差点憋红了脸。 到头来,她还是得和裴亦辞泡一个池子! 她连侍寝都没侍寝过,这一下子就要和裴亦辞用一个温泉池了。她、她…… 不容她多想,他们已经到了虹清池外。 好在齐半灵和裴亦辞两人都有专门的房间分别更衣,齐半灵被推进自己专用的更衣间,看到行宫宫人已经备好的浴袍,这才松了口气。 倚绿看着齐半灵这样子,也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吴姑姑领着她们进来之后自觉退了出去,便上前替她换着衣服,一边忍不住调侃齐半灵:“姑娘,一会不过是和陛下一块泡个池子,您何必这么扭捏?” 齐半灵听出她口气里的戏谑,没好气地望着她:“不过?” 她四处环顾了一下,见更衣间里只有她和倚绿两人,便压低声音对倚绿说,“这、这浴池云雾缭绕的,我和陛下孤男寡女共处一池,万一陛下兽.性大发,我不是就……唉,总之,和陛下共浴,我怎么想怎么怪。” 她私底下和倚绿单独说话的时候,向来口无遮拦,一股脑就把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给说出来了。 一想到一会要和裴亦辞泡在一个池子里,齐半灵就觉得已经被泡在温泉池里了似的,一股热气直往脸上冒。 倚绿见齐半灵脸都红了,又想了想裴亦辞和齐半灵过去的事情。 虽然裴亦辞这段时间的确没欺负过她家姑娘,可她也挺担心裴亦辞还对过去耿耿于怀,让自家姑娘在浴池里尴尬的,便说:“一会儿奴婢说什么也守在浴池不走,就说要伺候您入浴,姑娘就放心。” 齐半灵得了倚绿的保证,稍稍安了心。 反正她不信,裴亦辞还能在倚绿在场的情况下对着她做什么。 齐半灵主仆两人偷偷摸摸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殊不知帝后的更衣间之间其实只隔了薄薄一层墙板,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裴亦辞的耳中。 裴亦辞的更衣间里,孙禄也听到了她们二人的话,差点惊掉自己的大牙。 什、什么“兽.性大发”,孙禄完全没法想象,要前朝言官和敬事房大太监三催四请才难得入一趟后宫的陛下,皇后娘娘竟拿这种词形容他! 孙禄低下头,悄悄瞄了眼裴亦辞。 裴亦辞没要他上前伺候更衣,自己脱了衣服换上浴袍。 他眉目平静,孙禄本以为他没注意隔壁皇后更衣间的对话,却猛然发现,自家主子唇角竟噙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陛……” 孙禄眨了眨眼睛,就见那笑意很快被裴亦辞掩了过去,裴亦辞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用唇语跟他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他是宫中摸爬打滚多年的老油条了,几乎立刻明白了裴亦辞在说“朕先出去,你不必跟来了”。 他行了礼,上前轻轻帮裴亦辞推开了通往虹清池的门,让裴亦辞独自出去。 待裴亦辞出去了,孙禄才拍拍自己的胸口,偷偷松了口气。 果然和他这几日一样,陛下待皇后娘娘,总是不同的。 听到皇后娘娘私底下这么说他,竟还能笑得出来。 可想到这里,孙禄还是觉得不对劲,陛下莫不是被皇后娘娘气傻了? ** 齐半灵腿脚不便,更换浴袍则更慢了一些,待倚绿推着她到虹清池边的时候,就见裴亦辞已经坐在池边的塌上歇脚了。 一看到裴亦辞,齐半灵的心又咚咚狂跳起来。 她又偷偷瞟了一眼那个温泉池,这温泉池不小,一百人不敢说,五六十人泡在里面都是绰绰有余的。 幸好温泉池地方大,若是小小一个池子,她和裴亦辞两人挤在一起,估计得更尴尬。 她心头微松,跟裴亦辞行了礼,然后便道:“陛下先请。” 裴亦辞喝了一口茶,这才看向她。 整个温泉池雾气氤氲的,尽管两人相距不远,裴亦辞也看不太清她的样子,只能瞧见她一双透着雾气的桃花眼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白色的浴袍裹着她的身子,比过去繁复的皇后常服更凸显她窈窕的身段。 裴亦辞又咳了咳,拿过小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朕先喝点水,皇后先请。” 齐半灵见裴亦辞又开始咳嗽了,只当他嗓子真的不大舒服,便让倚绿扶着自己,想慢慢往池子里去。 倚绿见池子附近的地上湿漉漉的,咬着牙撑着齐半灵的身体,又低声提醒她:“娘娘,地上滑,您当心一些。” 裴亦辞闻声抬头,就见齐半灵吃力地想从轮椅上下来,又不想给身边的倚绿太大负担,可她腿上无力,从浴袍底伸出的两只白白嫩嫩的脚都蜷成一团了,也站不起来。 他的大脑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他放下茶杯,走到齐半灵身边,也来不及看她惊讶的样子,便一只手托住她的膝下,一只手托住她的背,轻轻巧巧地便抱起了她。 齐半灵吓了一大跳,为了防止自己掉下去,两只手下意识就环住了裴亦辞的脖子。 裴亦辞抱着齐半灵在怀里,心却一沉。 他本就觉得齐半灵似乎比多年前瘦了不少,真抱起来才发现,她几乎都没自己在南中筑防御工事时扛过的沙袋重了。 裴亦辞沉了脸色,走到池子里。 因为虹清池是纯天然的温泉池,底下有些石头凹凹凸凸的,坐起来也不舒服。裴亦辞侧头仔细挑了挑,才轻轻将齐半灵抱到了一个比较圆滑舒服的石头上,让她能舒坦地坐在上面泡泡腿,然后随意挑了个齐半灵身边的石头坐好。 倚绿还愣在那里手足无措的,他忍住笑意,故意回头吩咐她:“没你的事了,你先退下。” 倚绿看了看自家姑娘,咬咬牙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齐半灵也扭过头,震惊地看着这个落荒而逃的小叛徒。 死丫头!刚才还说说什么也守在浴池不走呢,这就把她丢下了! 可她也没工夫再惦记倚绿了,裴亦辞正和她肩并肩坐着,齐半灵几乎能感觉到,裴亦辞身上传来的热气,比她泡的温泉里的热气还要厉害。 这么大个池子,哪里不好泡,做什么非得蹭在自己身边? 齐半灵被裴亦辞挤得面红耳热的,心里还直嘀咕,裴亦辞接下来一句话却让她大惊失色。 “皇后何必如此紧张,莫非是担心朕兽.性大发,把你生吞活剥了?” 第三十七章 齐半灵的脸一下涨得通红, 下意识问:“陛、陛下, 您怎么还听墙角呢?”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裴亦辞九五之尊,她一出口就说人家听墙角, 这…… 她应该咬死不承认自己说过这话才对啊! 抬眼看到裴亦辞似笑非笑般望着自己, 齐半灵忙垂下眸低声道:“臣妾口无遮拦,求陛下恕罪。” “口无遮拦。” 裴亦辞一字一顿地把齐半灵说的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又看向她,故意正色道:“朕怎么觉得, 皇后就盼着朕“兽.性大发”呢?” “岂敢岂敢。” 齐半灵也不知道裴亦辞怎么就能看出这个的, 赶紧撇清,“陛下,臣妾粗陋, 头一回来温泉池,说了这些有的没的,让陛下见笑了。” 想到每次往勤政明君的方向朝裴亦辞拍马屁, 他都很受用的样子, 她连忙补了一句,“是臣妾浅薄,陛下日夜操劳国事, 不耽于女色, 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 裴亦辞的眼神不着痕迹地在她脸上逡巡一圈,看见她讨好地望着自己,很快便移开了眼。 齐半灵见裴亦辞许久不说话, 突然忆起,她初进宫的第二日,六宫嫔妃来凤栖宫给她请安,的确提起过陛下过去曾有心仪之人,这才对后宫之事有些冷淡。 只不过那女子似乎早已过世,陛下辟了御花园一角做禁苑,据说也是为了那个女子。 思及那片在大都这样的北方开得遍地花海般的美人香,她也跟着怅然起来。 纵然是站在万人之巅,大抵也是有自己的遗憾的。 莫非是他想起过去那个心仪的女子,这才有些忽然不说话了吗? 齐半灵只是听妃嫔聊天时偶尔提起过那个女子,也不知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让裴亦辞如此念念不忘。她顿了顿,劝他:“陛下,往事不可追,不如珍惜眼前人。” 发觉裴亦辞没说话,齐半灵迷迷糊糊地又抬头看他,却见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许久,他才开口:“皇后这话,怎么听着像个过来人?” 什么过来人,说得好像她过去爱过什么人似的。 齐半灵连忙摆手:“不是不是,臣妾只是觉得,陛下尚还年轻,宫里有八公主这个妹妹,还有臣妾这个妻子,万事皆可向前看。” 齐半灵也知道魏太后不是裴亦辞的生母,而他也似乎也很不待见那几个后妃,便自觉忽略了她们。 可能是提及了八公主,裴亦辞的脸色比方才柔和了不少。 她刚想再说话,却听倚绿略带担忧的声音从外传来:“娘娘,您好了吗?应姑娘说天气太热,温泉不宜泡太久,晕在里头就不好了。” 齐半灵刚想回答倚绿,却听到裴亦辞在她身边抱怨:“朕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在这里,还能眼睁睁看着你晕在里面?” 齐半灵扭头看向裴亦辞,他语气听起来不满,可眼里半点也没怒气。不知为何,齐半灵忽然觉得他有时也挺可爱的,便笑他:“陛下也要爱惜自己的龙体,身强体壮的人咳几天便染了喉疾,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了。” 裴亦辞一噎,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却听身边的女人又补一句,“况且臣妾替您把脉的时候,的确发现您的心跳比常人略快一些。平日里当然无妨,不过在温泉池这样闷热的地方,指不定比臣妾还容易发晕呢。” 裴亦辞正色望向前方,心里却琢磨,是不是现在自己真的晕过去合适一些。 却听齐半灵已经叫了倚绿进来,倚绿知道自己一个人很难在地上如此湿滑的温泉池边扶起齐半灵,叫来了吴姑姑一起帮她。 裴亦辞回身便看到倚绿和吴姑姑并肩进来,似乎还在低声商量怎么下水去把齐半灵搀上来。 裴亦辞默了默,扶着池边的石头从水中哗地一声起身,也没看齐半灵略显惊讶的眼神,又稳稳把她从水中抱了起来。 倚绿本还低声跟吴姑姑商量着怎么把齐半灵扶起来呢,一看裴亦辞已经抱起了自家姑娘,连忙推着轮椅上前,等裴亦辞从温泉池中出来走向她们,赶紧行了个礼:“有劳陛下了。” 裴亦辞左手托着齐半灵的腿,只觉得她的腿实在太瘦,骨头硌得他手上隐隐有些发痛。 他轻轻将齐半灵放在了轮椅上,低头看她。 齐半灵挪了挪屁股,让自己坐稳了一些,才低着头道谢:“多谢陛下。” 裴亦辞唔了一声:“既然泡完温泉了,皇后回去好生歇着。” 说罢,他便独自朝外走了。 倚绿见裴亦辞离开了,便也推着齐半灵朝更衣间去,吴姑姑看了两人沉默着,便识趣地退下。 “姑……” 倚绿刚想问问齐半灵刚才发生了些什么,齐半灵连忙对着她低低“嘘”了一声,然后指指隔壁裴亦辞的更衣间。 倚绿明白了齐半灵的意思,可能她们在这里说话,隔壁能听见? 稍等,那岂不是她们来时在更衣间说的话,陛下在隔间听得一清二楚了? 倚绿心里又惊又怕,推着齐半灵回到行宫为她备下的寝房,才低声问她:“姑娘,难不成我们在更衣间说的那些话,陛下都听得到?” 齐半灵一听倚绿提这些事就觉得头大,无奈地点点头。 倚绿努力回想着她们究竟私底下说了些什么,不免越想越怕,脸都吓得煞白:“姑、姑娘,陛下可有责怪于你?” 齐半灵摇摇头,也不算责怪,还好只是拿她说的话调笑了她几句罢了。 她暗暗庆幸,其实有时候,裴亦辞为人也不像他看上去的那般不近人情。 倚绿见齐半灵摇头,又想起自己带着吴姑姑进去的时候,裴亦辞也不像震怒的样子,甚至还帮忙把她家姑娘抱到了轮椅上,也松口气。 倚绿还惦记着齐半灵来之前说要调查过去的事情,便问她:“娘娘,您这趟来行宫,还有什么打算吗?” 齐半灵心里也急着这些事呢。可裴亦辞来去匆匆的,她根本摸不清他什么时候会离开,更不用说他在的时候,行宫戒备更加森严,她若是想派个人出去或是找人来问话,估计不比在宫里时简单。 一想到这些她就头大,只说:“我暂时没想好,还是走一步看一步。” 她就不信,裴亦辞这随便咳两声的喉疾还能比她腿疾更严重。行宫传召大臣或是处理政务也绝对没有在宫里时方便,裴亦辞这样多年勤政的皇帝,还能赖在行宫里不走了? 这时候,倚绿看到寝房的床上,行宫的宫人已经替齐半灵铺好了床褥,就又问她:“姑娘,要不奴婢先扶着您去午歇。” 齐半灵看了眼舒舒服服的床褥,有些无奈:“罢了,我下午的困劲儿早过了。” 被裴亦辞这番折腾,她还能睡着才是怪事呢。 这时候,有个宫女在寝房外轻声问道:“皇后娘娘可睡下了?” 齐半灵和倚绿对视一眼。 通常齐半灵回房午睡的时候,若是没有大事,底下那些宫人是不敢过来打搅她的。 齐半灵便坐正了,朝外说道:“无妨,你进来。” 寝房的门慢慢打开,一个身量娇小又其貌不扬的小宫女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一下就跪伏在地上:“娘娘,侬儿怕是要不好了。” 侬儿? 凤栖宫宫人数十,齐半灵不过只能将每个人的名字和脸对上而已,管束下头宫女的差事,齐半灵向来全托给倚绿的。那个侬儿也不怎么争先,齐半灵对她就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倚绿凑到齐半灵耳边偷偷告诉她:“那个侬儿过去和絮儿最是要好,奴婢怀疑她和宜妃有所勾结,故从来不许她进正殿伺候,只能在外殿做做洒扫树叶的活儿。” 齐半灵点点头。倚绿进宫这几个月来,也越发有大宫女的派头了。 只听那小宫女接着哭求:“娘娘,前几日侬儿就有些腹泻,开了几服药也没见好。今日要来行宫,奴婢本劝她大热天的别跟来了,可她偏不听,谁知刚来了人就倒下了,现下眼看着是不行了,奴婢又找不见应姑娘,这……” 好端端的,怎么会病成这样?就算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按说宫女们都是一起用饭的,没道理就侬儿一个人病倒了啊? 齐半灵便吩咐倚绿推着她过去瞧瞧,没想到刚到宫女们居住的配房,就看到应白芙已经被其他宫女带来,正在给侬儿把脉。 那侬儿面色惨白如纸,人瘫倒在榻上,浑身还冒着冷汗,齐半灵只看了一眼,便低声问应白芙:“怎么样?” 应白芙放下手,微微摇了摇头。 待她们一道出去了,应白芙才低声告诉齐半灵:“这侬儿的病状,不像普通风寒或是吃坏了东西,倒像是中.毒所致。” 齐半灵一惊,若真如那小宫女所言,侬儿是前几日开始发病的,她是在凤栖宫中的毒? 她正惊疑不定,却见冯许带了一队侍卫巡到了配房外,见到齐半灵,便上前给她请了安。 齐半灵免了他们行礼,望着冯许问道:“凤栖宫一个叫侬儿的小宫女似是中了毒,冯侍卫可有头绪?” 冯许沉着答道:“臣只奉皇命护卫娘娘安全,其余一概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冯许:冯冯不知道,不关冯冯的事。 第三十八章 冯许人高马大的, 即便单膝跪在地上, 也和坐在轮椅上的齐半灵差不多高矮。 齐半灵静静看着冯许一如过去肃容沉默的样子,等倚绿都有些疑惑地望向她了,她才点点头:“本宫知道了, 你退下。” 冯许应了声是, 沉默着起身,带着身后的侍卫们又朝着齐半灵恭敬地行了一礼, 这才离开。 倚绿推着齐半灵回到行宫的寝房,就听齐半灵吩咐道:“白芙医术本就比我高, 她都摇头, 看样子那侬儿是真不成了……到时候从我私库里拿二十两银子给她家人,和宫里派的慰问金一道送去。” 倚绿在宫里这几个月来也知道,若是宫中普通的小宫女没了, 尚宫局自有一番章程,没听过一个小宫女没了,主子还从私库掏银子的例儿。 她自然知道齐半灵也不是这种忽然会大发慈悲心的性子, 虽猜不出齐半灵的深意, 也还是不动声色地应了:“姑娘放心,奴婢记得了。” 见齐半灵脸色还是不大好看,她小心问道:“姑娘, 这侬儿……她既是中了毒, 咱们是报尚宫局呢,还是奴婢私底下去查问查问她这几日吃了些什么,和什么人接触了, 查一查她究竟怎么中的毒?” 虽然那侬儿和絮儿一向要好,而且她有时候的确鬼鬼祟祟的,让倚绿有些怀疑她和宜妃那边有联系。可倚绿从没想过去要侬儿的命,最多不过把她赶到殿外洒扫而已。 可这回,这侬儿忽然中.毒了,还就这么几天人就不行了,倚绿不寒而栗。 那可是戒备森严的皇后寝宫,怎么就会有人能悄默声地随意药死一个宫女呢?若是那人转而朝齐半灵下手,岂不是防不胜防了? 倚绿怎么想都觉得这侬儿是被宜妃灭了口,要不然谁会闲着没事去对付一个外殿洒扫的小宫女呢? 齐半灵脸色却有些发白:“罢了,也不必了,我大概猜出是谁下的手了。” 倚绿一愣:“是宜妃吗?” 齐半灵摇摇头:“自然不是。” 若不是宜妃,谁会去要一个小宫女的命? 倚绿刚想接着问,却听齐半灵接着说道:“还记得吗,方才我告诉冯许,凤栖宫里有个小宫女中了毒,就随口问了问他有没有头绪,他却说自己只负责护卫我的安全,其余一概不知。” 倚绿想起那个高得像座山一般,面相还很是凶恶的冯侍卫,心里对他就有点发憷。 可齐半灵提到他刚刚说的话,倚绿却没觉察出什么不对来:“姑娘,那冯侍卫虽然的确也是这几日来的凤栖宫,可他奉皇命只负责护卫您的安危,对侬儿的情况不甚清楚,也在情理之中?” 齐半灵叹了口气:“你想想,他身为侍卫,的确就是负责我的安危。可当我告诉他我宫里的宫女中了毒,这也不是什么小病小灾,他却一句也不多问,面不改色地对我说只负责我的安危。” “倘若我的宫女这么轻易就被人下了毒,他作为侍卫,难道不应该担心那黑手也下到我身上吗?” 倚绿渐渐回过味来,更是顺着齐半灵的话有了些不好的猜测。 只听齐半灵接着说道:“他这样的看似镇定的反应,反而让我确信,侬儿的事情,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倚绿的脸一霎间也变得煞白。 她实在想不通,好端端的,那冯许对一个小宫女下这么毒的手做什么。而且,按照来报信的小宫女的说法,侬儿前几日就开始腹泻了,冯许可是昨日才来的凤栖宫,怎么会与他有关? 更何况,冯许还是陛下派来的,莫非这也是陛下的吩咐? 她顺口就把这个疑惑问了出来。 齐半灵也在想这个问题。 原本冯许被派来凤栖宫的时候,她只当裴亦辞不信任他,这才派来心腹监视他。可侬儿的事儿一出,她便要重新审视这位冯侍卫了。 她还记得,昨日冯许过来的时候,倚绿还告诉过她,裴亦辞在建章宫门口训斥了宜妃。 她隐隐觉得,这两桩事之间,肯定有着关联。 难不成是裴亦辞来凤栖宫的时候,也发觉了那侬儿是宜妃的眼线,以为她是受宜妃指使监视自己的,就命冯许除掉了侬儿? 齐半灵不寒而栗。 她本身也不是什么善心大发的烂好人,发觉那絮儿配合着宜妃给她下绊子,她二话没说就把絮儿撵去了浣衣局,可絮儿出身再微贱,她也没想过去要絮儿的命。 往常裴亦辞在齐半灵面前一直冷着脸,性子也是阴晴不定的,可她从来没有过这么畏惧的感觉。 他让一个人消失在世上,或许只是随口一句吩咐,比碾死一只蚂蚁麻烦不到哪里去。 倚绿也有些害怕起来,看齐半灵沉着脸,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她:“姑娘,那冯侍卫一直盯着我们,若我们想去调查过去的事,陛下岂不是很快就会知道了?” 齐半灵摇摇头:“这事儿容我再想想,好容易出来一趟,我非得想个办法把过去的事情好好调查一番才罢休。” 倚绿点点头,见齐半灵有些疲惫的样子,便又问了问她要不要歇个午觉。 这会儿齐半灵是真的觉得有些累了,就让倚绿扶着上床打算好好休息一下。 待到快要用晚膳的时候,齐半灵才起了床,吴姑姑已经守在她的寝房外了。 倚绿推着齐半灵出来的时候,吴姑姑殷勤地上前:“娘娘可要现在去用晚膳?中午太过匆忙,怠慢了娘娘,奴婢下午命人准备了好些新鲜食材,包管娘娘您用得尽兴。” 齐半灵朝吴姑姑微微一笑:“有劳了。” 不料刚进了饭厅,齐半灵就看到裴亦辞已经坐在桌边了。 桌上摆满了各式佳肴,不过裴亦辞还没动面前的筷子,似乎是在等她的样子。 齐半灵不由地就想起侬儿。 她午睡起来的时候,倚绿就告诉她,侬儿人已经没了,倚绿已经自己做主找了两个小太监把侬儿的尸首送回了也在大都近郊的家中,也让小太监把齐半灵吩咐的二十两银子捎带上了。 她望向裴亦辞,却一个字都不敢多问。 他们本就没多熟稔,原本裴亦辞在温泉池抱着她下去,还让她觉得或许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可侬儿的事一出,她便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齐半灵扶着倚绿和另一个小宫女的手从轮椅上起身,恭恭敬敬地给裴亦辞行了礼,待裴亦辞开口让她免礼了,她才坐回轮椅,由倚绿推着坐到了裴亦辞身侧。 裴亦辞看了眼回房睡了个午觉的齐半灵,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一下午不见,裴亦辞不知为何,她似乎对自己又疏远了不少,两人虽坐得很近,可中间却像是有面无形的墙,将两人分隔开了似的。 正如吴姑姑所说,她备下了一大桌的珍馐美馔,香气直扑到齐半灵身上。 无论如何,齐半灵也不会和好吃的过不去,待裴亦辞拿起手边的筷子,她便紧接着拿起筷子开动了起来。 两人一路无言用完了晚膳,还没等裴亦辞说话,齐半灵已经开口了:“陛下,臣妾自大都过来,有些劳累了,这便先去歇了,望陛下恕罪。” 裴亦辞张了张口,见她的确垂着眼眸有些累的样子,便一颔首:“好。” 孙禄就侍立在裴亦辞身后,看齐半灵的样子,也有些奇怪。 下午娘娘去温泉池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这就突然像是不高兴了。 他还在那里走着神,却听裴亦辞忽然叫他:“孙禄,去把冯许叫来。” 孙禄忙不迭应了,跑到齐半灵那边找冯许去了。 裴亦辞与冯许密谈的时候,向来都会遣退旁人的,因此孙禄带冯许进了饭厅后,识趣地让一屋子小太监全都跟着他一道退了下去。 冯许恭敬地给裴亦辞行了礼,只听裴亦辞问他:“这两日,皇后宫中如何?” 冯许答:“臣的确发现一个宫女与宜妃有牵连,正巧那宫女这几日有些腹泻,臣就往她用的粥里放了些稀食散。今儿下午,那宫女便没了。” 稀食散是一种秘制毒.药,一般人服用后,都会不停腹泻,一两日后便会毙命。普通大夫把了脉,只会当腹泻来开方用药,并查不出其中究竟。 可裴亦辞想起齐半灵本身就会医术,加之她身边的应白芙,忽觉不妙。 只听冯许接着说道:“不知为何,今儿下午皇后娘娘去看了那宫女后,便告诉臣那宫女中了毒,问臣有没有头绪。” 裴亦辞不详的预感果然应验,有些头痛地按了按眉心。 冯许是裴亦辞一手培养的杀手,动作向来很快。若那宫女的毒性在宫中发作了,届时凤栖宫的宫人应该就会寻专门诊治宫人的大夫给她治病。那些人医术并不高超,或许看不出什么。 可齐半灵恰好来了行宫,那些大夫也没随行,齐半灵或是应白芙亲自去看了,便很容易露馅了。 冯许跪在地上,朝裴亦辞请罪:“陛下,都怪臣一时疏忽,让皇后娘娘有所察觉了。” 裴亦辞却摇摇头:“这不怪你,是朕没和你交代清楚,只说了让你除掉她身边宜妃的眼线。往后你再有发现,先来回禀朕一声。” 冯许低着头应了。 裴亦辞想起晚上齐半灵的样子,又问他:“对了,她问你的时候,你怎么答的?” 冯许低头回道:“臣只说自己奉陛下之命护卫皇后娘娘平安,其他一概不知。” 裴亦辞听了他的回答,右手下意识攥紧了。 冯许这话看似没有破绽,其他人或许就相信了。可以齐半灵的机敏,一定会察觉冯许这话中的不合理之处。 第三十九章 想起晚膳时齐半灵的样子, 裴亦辞垂眸, 端起桌上的茶盏,小啜了一口。 冯许见裴亦辞不说话了,略抬头看了他一眼:“陛下, 可有什么不妥?” 裴亦辞摇摇头:“无妨, 若是你再有发现,记得先来回禀朕一声。” 冯许低头应是, 心里却有些奇怪。 追随裴亦辞多年,一直在替裴亦辞做事, 知道裴亦辞的习惯, 一个命令向来不会重复第二回。可这句话裴亦辞刚刚就说过,怎么又和他说了一遍? 冯许当年之所以会被裴亦辞看中,就是因为他只埋头做事, 从不多问多说的性子。 他只听从裴亦辞的吩咐行事,既然裴亦辞强调了两遍,他牢牢记住就是, 也不会去深究其中的原因。 因此虽觉得有些奇怪, 他也不多去想,领了命便告退了。 冯许离开后,裴亦辞便起身也朝饭厅外走去。 见裴亦辞出来了, 孙禄连忙迎上来:“陛下, 您是回行宫备下的寝殿歇息,还是去皇后娘娘那里?” 裴亦辞脚下一顿,才道:“先去书房。” 当年行宫建造时, 为了让来行宫疗养的皇帝不耽误正事,便仿照建章宫的规制,在皇帝的寝殿边上建了书房。 不过孙禄还是没明白,这近来国事也不多,陛下来之前已经把折子批完了,若是百官再有上书,也是明天送来,陛下大晚上的还去书房做什么? 想起晚膳时裴亦辞和齐半灵之前微妙的气氛,他心里一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便随着裴亦辞朝书房去了。 裴亦辞进了书房,便从书架上选了本书到案边仔细读了起来。 孙禄偷偷瞄了眼书皮,见是《盐铁论》,不由地就想起万寿节当日皇后娘娘送的那本书来了。 只不过那本书被好生收在了建章宫的小柜子里,这趟过来似乎并没有带上。 看裴亦辞沉默着读书,身上却隐隐有着迫人的威压,孙禄埋着头侍立在角落,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孙禄跟着裴亦辞也有四年了,早就适应他冷着脸的模样了。 可自从裴亦辞北征归来,孙禄却发觉,裴亦辞身上经常带着股摄人的煞气。 他大致猜到了原因,看了眼满身煞气的裴亦辞,小心翼翼地缩了缩脖子。 孙禄正在琢磨晚膳时帝后之间发生了什么,外头突然有个小太监来回禀:“陛下,奴才有武进侯府的事情要报。” 孙禄一个激灵,他记得前几日钟世昌那外室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传到裴亦辞耳边的时候,他虽一句话没说,却派人去盯着武进侯府,只吩咐不论那边出了什么事,都要第一时间告知他。 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齐大姑娘也是赵国公的亲妹妹,陛下必然不会眼看着她被钟家欺负而袖手旁观的。 裴亦辞让进来,那个小太监便小跑着进来禀报道:“陛下,钟二爷那个外室刘氏可真不是个省事的,这段时日她哥哥拖家带口的来了大都,刘氏就仗着肚子成天跟钟二爷闹着要贴补。钟二爷拗不过她,似乎至少拿了一千多两出来了。” 裴亦辞锁紧了眉头,连孙禄都跟着一惊。 一千多两? 以钟世昌的官位,他也只在兵营,不是什么油水多的衙门,年俸加之冬夏的冰敬碳敬也顶多不过一百多两。 虽说钟世昌是武进侯次子,可这武进侯府人口众多,又不是有实权封地的爵位,也有传言说武进侯夫人不擅掌家,手上的铺子庄子个个入不敷出,每个月各房份例想来也不多。 孙禄算得很快,这一千多两若只来自于这些,毛估估都得是钟世昌不吃不喝不送礼不待客,至少七八年才能攒下的了。 他哪来的那么多钱,难道为了个妾室还去和父母开口要钱了?这也太丢人了。 果不其然,裴亦辞也问:“这钟世昌哪来的这么多钱?” 那小太监想想也觉得滑稽,忍着笑告诉裴亦辞:“咱们在那边的人打听到,钟二爷还悄悄去当铺当了些东西。” 为了个妾室,堂堂一个侯府公子军营将领,居然能做出去当家当的蠢事。 就算那钟世昌与他不是连襟,单单只说他的所作所为,裴亦辞也只觉得可笑。 他手上的书“啪”地一声就甩在了桌上,吓得孙禄和那个小太监都跪伏在地上,连连求他息怒。 他默了默,又问:“皇后那边知道了吗?” 那小太监赶紧回道:“皇后娘娘这几日一直让负责采买的太监注意武进侯府那边的情况。咱们一直跟着钟二爷的人说,当铺外头遇上了那个小太监,想来没多久,皇后娘娘也会知道了。” 孙禄虽跪在地上,却明显感觉到裴亦辞盘旋了一晚上的那股子煞气莫名消减了一些。 裴亦辞嗯了一声,让那小太监退下了。 待那小太监离开,裴亦辞看了会书,便出了书房朝行宫的寝殿走。 孙禄紧紧跟在裴亦辞身后,心里却嘀咕,陛下知道那位钟二爷这么可笑的行径,怎么也不说如何处理,光问皇后娘娘那边知不知道? 难不成,陛下还等着皇后娘娘来求他做主? 孙禄想到这里,心里暗暗呸了自己一口。 陛下九五之尊,深谋远虑,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因为来了行宫,负责采买的小太监不方便传递消息,因此齐半灵那边,过了好几天才知道的消息。 那小太监正一脸义愤填膺地回禀着武进侯府这几日情况,齐半灵还坐在饭厅里用着早膳。 这几日也不知为何,裴亦辞没再来寻过齐半灵,反倒一直泡在书房,就连用膳都是叫人端了菜肴进去的。 齐半灵乐得轻松,每天晨起睡到自然醒,用了早膳就去虹清池泡泡温泉,然后下午去后山钓鱼,一连在行宫住了几天,连气色都好了不少。 今日她刚去饭厅用早膳,就听说那负责采办的小太监过来了,忙让他进来。 小太监把这段时日在钟家附近打听到的事情一一说了,一边还偷偷去看齐半灵的脸色。 却见齐半灵脸上丝毫不见怒意,照常吃着桌上的点心,甚至听到钟世昌为了那个刘氏去典当东西的时候,齐半灵唇角还微微弯了弯。 那小太监心里瘆得慌,难不成皇后娘娘已经被钟家那起子人气疯了? 正当他还回着事儿的时候,又一个小太监求见,急匆匆地跑进来,说是武进侯府里头,齐浅意好像和钟家人吵起来了,似乎还闹到了官府。 齐半灵悄悄吸了口气,让那两个小太监一起退下了。 倚绿站在她身畔,待那两人都退下了,不无担心地问:“姑娘,要不奴婢带人过去先看看,若是大姑娘那边有个什么,也好说上几句话?” 齐半灵略想了想,便摇摇头:“不用,若是我派人过去了,到时候姐姐又要被人说仗势欺人了。” “而且我相信姐姐,她既已下定决心,必然干净利落。” 大都府衙的公堂外,里三层外三层满是来看热闹的普通百姓,众人悄悄议论着这些时日来武进侯府二公子家的那些丑事,声音虽轻,却有不少也飘进了公堂内几人的耳朵里。 武进侯夫人听到了几句议论,脸越来越黑,从专门给他们几人准备的圈椅上起身,朝着大都府尹说道:“彭大人,这是我们武进侯府的家事,还是先清了场,咱们再慢慢议。” 齐浅意就坐在武进侯夫人正对面,见她这么说了之后,大都府尹似乎真想命人清场,便轻声一笑:“我看不用,又没什么不可告人的阴私事儿,若是清了场,反倒更被人瞎议论。” 大都府尹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大宴开国以来的惯例,公堂审案都不得清场,可这武进侯府家大势大,他也不敢得罪。 他瞧了瞧趾高气昂的武进侯夫人,又看了看身为皇后亲姐的齐浅意,犹豫了一下才对着武进侯夫人拱了拱手:“本朝开堂从来没有清场的说法,还望夫人见谅。” 武进侯夫人见状,不敢把气撒在大都府尹头上,只指着齐浅意骂:“你这小蹄子,你还是我钟家妇呢!你自己不要脸皮,还想连带着夫家跟着没脸,好恶毒的心思啊你!” 齐浅意坐在那里,看着气得跳脚的武进侯夫人,还是悠哉哉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她单单是往那里一坐,气势就压过了骂骂咧咧的武进侯夫人,武进侯夫人骂了她半天,看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发觉自己自讨没趣,讪讪地又坐了回去。 齐浅意见武进侯夫人不跳脚了,才勾了勾唇角:“婆婆,公堂之上,还是不要喧哗为好。” “婆婆”二字被她说得尤其重,武进侯夫人听到她讽刺自己,差点气晕过去。 “你!” 她腾地一声又站了起来,指着齐浅意的鼻子,一口气顺不上来,脸都涨得通红。 原本一言不发的钟世昌见她这样,一下慌了,忙慢慢替她顺着气,一边低声劝她:“母亲,没必要与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置气,不值当。” 他声音虽小,可齐浅意耳力过人,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里冷冷哼了一声,偏过头去,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大都府尹见公堂内外都闹成一锅粥,只觉得一脑门子官司。 他拍了拍惊堂木,连道了两声“肃静”,场面才安静下来。 外头围观的百姓也不再聊天,纷纷朝里张望起来。 这时,大都府尹才松口气,沉声问道:“既上公堂,几位有何诉求?” 钟世昌扶着武进侯夫人坐好,便站起身朝大都府尹一揖:“大人,我要休妻。” 齐浅意扫了钟世昌一眼,扶着圈椅的把手也站了起来,朝着大都府尹一拜:“大人,我要休夫。”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你可醒醒》开始连载,戳作者专栏可领取欢脱搞笑小甜饼一份哦。 室友被人玩弄感情,伤心欲绝,茶饭不思,状态一落千丈。 江祁看不下去了,决定给队友讨个公道。 “我倒要看看什么女人这么有魔力,把你迷成这样。” 后来,大家看见江祁把鹿盼盼堵在墙角,死皮赖脸地说:“姐姐,你也亲我一下?” * 鹿盼盼规规矩矩了二十三年,连男孩子的手都没有摸过。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传闻,说她风流成性,看上的男人绝不放过。 所以当她遇到江祁的时候,不管她做什么,江祁都觉得她想睡他。 停电熄灯,鹿盼盼吓得紧紧抓住江祁的手臂。 高冷如江祁拍开她的手:我不是随便的人。 后来。 江祁:我随便起来不是人:) 高岭之花VS暴躁娇花 #娇花是男主# #女主没有真的玩弄别人感情# #但男主真的很骚# 第四十章 齐浅意话音一落, 公堂外好容易安静下来的普通百姓们又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休夫?休夫是什么?” “钟二奶奶想把钟二爷休了?不是和离, 是休夫?” “她以为她是谁,是什么公主娘娘吗,仗着是皇后的姐姐, 居然还想着休夫?” 外面的议论声飘进公堂内每个人耳中, 钟世昌低下头掩饰嘴角的笑意,武进侯夫人也不无得意地看了齐浅意一眼。 本来说要清场, 是齐浅意自己不愿意。这倒也罢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休夫, 女子本就该三从四德, 出嫁从夫,齐浅意张口就是休夫,如此离经叛道, 惊世骇俗,能不被人指指点点? 齐浅意如同一尊石碑一般漠然站在原地,好似根本没听到外面百姓的议论。 大都府尹无奈地又敲了敲案上的惊堂木:“肃静!肃静!” 过了好一会儿, 公堂外的议论声才渐渐平息, 重又安静下来。 大都府尹看向齐浅意:“钟二奶奶,您是说要休夫?这……这不合规矩啊。” 大都府尹哭笑不得,他从地方官一路升至大都府尹, 官场浮沉数十年, 女子要和离的都没几个,更是第一回听到有女子当面跟他说要休夫的。 真论起来,他唯一一次见到这个词, 还是史书上对前朝某位跋扈公主的记载,那位公主仗着父母宠爱休了夫,还养了十数面首在公主府,落得个遗臭万年的下场。 齐浅意点点头:“我朝的确没有这种说法,可《大宴律》也没有哪一款明文规定不准女子休夫,又何谈不合规矩?” 大都府尹怔在那里。 这……虽然从没有过女子可以休夫的说法,但律法也的确没有规定女子不得休夫。 既然法无禁止,自然也就没什么不可以了。 他看了眼沉默地站在公堂之上的齐浅意。 虽然她只是个女子,可单是站在那里,气势就盖过了满脸愤恨的钟世昌。 大都府尹一个激灵,他怎么不知不觉地还被齐浅意带着走了。 他清清嗓子,朝着钟世昌和齐浅意正色道:“你们二位本为夫妻,该同心一体,如今闹上公堂,实在遗憾。不如二位将自己为何休妻……还有休夫的原因一一道来,本官自有公断。” 这段套话他说了多年,只不过往常都是男子要休妻或是女子要和离时候拿出来说的,如今不仅面对的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大都侯爵,甚至还要多断一个休夫案了。 钟世昌刚要开口,武进侯夫人却拦住了他,低声道:“你一个武官,又不善与人争论,嘴皮子上的功夫还得你娘出马。” 钟世昌犹豫地看了看公堂外的百姓。 这种时候,他自己不出来说话,而是让母亲出马代替他责难齐浅意,落到外人眼里,岂不以为他是个吃软饭的? 可他还没来得及阻止他母亲,武进侯夫人已经一个大步上前,对大都府尹说道:“彭大人,齐浅意无子,妒忌,犯七出之条二,故我们钟家想要休妻。” 大都府尹点了点头,这段时日来钟家的事情在大都闹得沸沸扬扬,他也听了几耳朵。 只不过在公堂上,他按照程序还是问了一遍:“无子一条,就不必说了,若说妒忌,夫人可有凭据?” “自然有。” 武进侯夫人白了齐浅意一眼,才接着道,“齐浅意此人,嫁入我武进侯府多年来无子不说,为了阻止我儿怀有身孕的外室入门,竟躲回娘家不肯吃人家敬的茶。” 她说到这些就来气,狠狠缓了几口气才又说,“这些事在大都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大人随便找人打听打听,就能知道。” 大都府尹有些无奈。 这就算大家都知道,也得拿出真凭实据来。好歹齐浅意可是皇后的亲姐姐,虽说大都到处有人说皇后不得圣宠,可他一个小小的府尹,也不敢就这么没凭没据,靠着大家都在议论的事做证据,公然得罪皇后的姐姐啊。 他想了想,便问齐浅意:“钟二奶奶,武进侯夫人说你为了不让妾室进门,躲回娘家不喝妾室敬的茶,你可认?” 齐浅意敢作敢当,直接承认了:“我认。” 大都府尹暗暗松了口气。 这可是齐浅意自己认下的,和他就没什么关系了。 武进侯夫人见她那么痛快认下了,心里一喜,再接再厉道:“你这个不下……生不出孩子的妒妇,自己肚子不争气,还要来祸害我儿子,就是铁了心要看我儿子绝后啊!” 她转身看向公堂外的百姓,指着齐浅意怒道,“诸位看看,这个女人,她好毒的心啊!” 公堂外围观的百姓又纷纷议论起来,话语间都是指责齐半灵善妒,自己生不出孩子还不准夫君纳妾的。 大都府尹看着又嘈杂起来的人群,只好又拍了拍惊堂木。 他看向齐浅意:“钟二奶奶,你为何不让钟二爷有孕的外室进门?” 齐浅意凉凉看了钟世昌一眼,只道:“当年我嫁入武进侯府之前,我们有约在先,钟世昌不得纳妾畜婢……” 武进侯夫人就等着她这句呢,听她这么说,立马接口:“当年是有这么个说法,谁知道你这么多年生不出孩子,还连带着我儿纳个妾都不行,我总不能看着昌儿的血脉断在你手上!” 当年齐浅意这番豪言,大都府尹也有所耳闻。只不过这种事儿,又没立下字据到官府存档,这十年过去了,钟世昌无嗣纳妾,似乎也没什么可指责的。 公堂外的百姓议论声中,也都是支持钟家的。 钟世昌见形势大好,心里一阵得意。 本来前段时间,齐浅意同意回家喝了刘氏敬的茶,对他也比过去温柔小意了不少,他还以为齐浅意总算转了性,心头还松快了几分。 谁料齐浅意今天不知发什么疯,闹着说要休夫。他可是个男人,哪里咽的下这奇耻大辱,立马就说他先去公堂休妻。 别以为齐浅意仗着自己是皇后的姐姐就能为所欲为,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退一万步讲,就算陛下亲临,也帮不了她。 他见齐浅意不声不响站在那里,脸上虽看不出什么,但他猜测她心里肯定也很是着急的,只想添把火,便上前朝着齐浅意柔声道:“阿媖,违背了当初的誓言是我不对。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都三十了,膝下一个子嗣都没,我……” 感觉到公堂外百姓看向他的目光更多了些同情,他心里更是窃喜。 齐浅意早看出他那点小心思了,嗤笑一声:“平常我就让你多读书,你也不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孟夫子说的无后可不是后嗣,我看你还是多读些书,别断章取义一句话就来指摘我的不是。” “哦对了,孟夫子还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我看,这句你倒是没记住。” 她这话一说,公堂外就传来低低的笑声。 多数百姓都是没读过书的,可也知道孟夫子是先秦圣贤。听着齐浅意的话,这钟世昌侯府公子出身,还做着官,居然连孟夫子的话都能搞错了。 钟世昌尴尬地站在原地,脸都涨得通红。 武进侯府本就是行武出身,他少时当然也学过四书五经,可他心思根本不在那些上头,如今在兵营都呆了十数年,小时候学的那些早忘光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也是他听别人常这么说,有样学样的说了出来,哪知道还出了大糗。 武进侯夫人见这个情况,瞪了钟世昌一眼。 早就让他不要说话,她自己来就行。现在倒好,钟世昌还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这么大的人。 她把钟世昌扯到后头,皱着眉看向齐浅意:“总之,你不准阿昌有孕的外室入门,犯了七出的妒忌,你自己认不认?” 齐浅意知道,自己拿多年前的约定出来,没多少人会同她站在一边。 多数人哪管什么诚不诚的,女人生不出孩子,还不让丈夫纳妾,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她微微一笑:“我方才就说了,我认。” 大都府尹看齐浅意都一一认下,觉得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了,便又问她:“钟二奶奶,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说要休夫?” 难不成是钟家要休妻,她气不过,才跑来扬言要休夫? 大都府尹总算问到了点上,齐浅意一眼都没看钟世昌母子,只朝着大都府尹又行了一礼:“我要休夫,是因为钟世昌宠妾灭妻。” “宠妾灭妻”这四个字一出,公堂外又是一阵低声议论。 大都府尹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谁都知道,宠妾灭妻的罪名对一个普通百姓来说可能算不得什么。 但是对朝廷命官而言,这可是不循正统辱没家风的事儿。若是被人抓到了这么个小尾巴,被一群言官上书弹劾都算轻的,大宴开国以来不少大臣皆因此仕途尽毁,甚至还有被罢官回乡的。 可那些人,不少都是放纵妾室逼迫妻子,被人揭了阴私的。钟世昌不过就是纳个妾,似乎也够不上“宠妾灭妻”? 武进侯夫人早知道齐浅意要拿这个罪名说事儿,根本不怕她,恶狠狠道:“你少拿着鸡毛当令箭了,你知道宠妾灭妻是什么吗?我们钟家哪点对不起你了,这十年来你没孩子,阿昌连个妾室都没。现在不过把有孕的外室接到府里,这就叫宠妾灭妻了?” 她瞪着齐浅意没好气道,“你别得寸进尺了,真以为我们钟家要把你当活菩萨供着?” 大都府尹也跟着汗颜。 齐浅意话也不多,根本说不过字字诛心的武进侯夫人,现在场上的主动权早被钟家人牢牢把控着。 他问起齐浅意为何要休夫,她只说个“宠妾灭妻”,这怎么听也不占理啊。 他看向齐浅意的眼神也有些无可奈何:“钟二奶奶,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 齐浅意看了眼像个泼妇一般指着她鼻子痛骂的武进侯夫人,只道:“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十数年前,我北征归来,被文宗皇帝封为昭勇将军……” 她话刚说到一半,武进侯夫人冷哼一声,又生生打断了她的话:“是,谁不知道你齐浅意当年战场骁勇。但你进了我们钟家门,做了我们钟家妇,成天拿前事做文章,有意思吗你?” 可公堂外的百姓却议论了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少人的确都不记得当年齐家的女将军,有些年轻人当时年纪尚小,因为齐浅意回大都后很快便嫁了人,多数人慢慢也淡忘了这些。 经齐浅意和武进侯夫人这么一说,大家又纷纷回忆起齐浅意少时北征鞑靼的英勇事迹了。 但英勇归英勇,许多百姓并没有亲身经历齐浅意当年在战场的凶险,更不觉得她一个女子不安守闺阁,反而跑出去打仗有什么好夸耀的。 更何况,他们也觉得武进侯夫人的话没错,就算你当年再英勇,如今已经嫁了人,阻止夫君纳妾也实在不该。 齐浅意不以为意,瞟了眼武进侯夫人的脸:“我的话还未说完,婆婆怎么就知道,我是要拿前事做文章?” 武进侯夫人一噎:“那不然呢?你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做什么?” 齐浅意朝后头使了个眼色,一个本站在角落无人注意的掌柜模样,还带了个大匣子的青年人上前跪着行礼:“小的福祥当铺掌柜程福见过彭大人,见过各位太太老爷。” 钟世昌这才看到他也来了,顿觉不妙,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武进侯夫人丝毫不知道儿子去当铺的事情,也没看到钟世昌瞬间变白的脸色,只觉得莫名其妙:“你一个当铺掌柜,来公堂做什么?” 程福跪着回话:“小的这段时日来一直在接钟二爷的生意,钟二奶奶命小的过来,小的便从命而来。” 钟世昌最近一直在当东西? 大都府尹看了钟世昌一眼,想想也觉得正常。 大都不少伯府侯府,管事的不会经营,又想要维持钟鸣鼎食的豪奢排场,偷偷去当铺典当祖产的也不在少数。不过当着公堂之上被人揭了出来,的确有些丢脸罢了。 武进侯夫人震惊地望着儿子,喉头一口气卡不出来。 她不明白,儿子平日有俸禄,还有侯府的份例,到底哪里不足了,还要去当铺典当东西,难道是齐浅意这女人害的?还故意让他当着众人的面丢人? 她下意识就把全部的错归咎在齐浅意身上,刚要发作,却听齐浅意柔声道:“我身为钟家妇,就算当年与钟世昌有约在先,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钟世昌无后,这才喝了那外室敬的茶,回了钟家。” 武进侯夫人像见了鬼似的看着齐浅意,这好端端的,她怎么说起话来变得这么细声细气的,真把自己当个弱女子了? 只听齐浅意接着说,“谁知那妾室的哥哥却是个祸害,吃喝嫖赌无一不做,欠了不少银子在外头,而后整□□我们伸手要贴补。” 这些事武进侯夫人半点都没听说。 她要管着侯府一大家子人,哪有功夫去管钟世昌身边一个小小妾室的家人。 她更想不到,平时在她面前温柔小意的刘氏,竟也是个吸血的! 可现在公堂之上,她也没工夫追究那些,只想着保全钟世昌的颜面,便道:“刘氏有孕在身,适当贴补些又能如何?何况那也是她哥哥,她可不似某些不孝不悌的东西,还能撇下自家人不顾?” 齐浅意当然听得出武进侯夫人的指桑骂槐,她不以为意,颔首道:“婆婆说得是,当初我也是这么想的,不仅拿出我们的体己钱给她哥哥,我还拿了自己的嫁妆出来。” 齐浅意居然拿了嫁妆去贴补一个妾室! 她这么一说,原本就议论纷纷的百姓们争论声更大了。 有些人觉得齐浅意贴补妾室理所应当,又有些人说,小妾的家人也是下人,哪有正头太太出嫁妆去贴补下人的道理? 武进侯夫人的脸更黑了,强词夺理道:“那、那便如何,你嫁进我们钟家,嫁妆当然也是我们钟家的东西。刘氏可是怀着身孕的,你拿嫁妆去贴补一下,还能少块肉不成?” 齐浅意点头赞同:“婆婆说得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齐浅意向来坚毅的性子,突然这么放低姿态,武进侯夫人就觉得心里更没底了,感觉她挖了个坑给自己跳。 武进侯夫人刚想说话,却听齐浅意接着说:“不过后来出了些事,也请婆婆给我评评理了。” 她望向还跪在公堂中央的程福:“程掌柜,请你说说。” 程福应了声是,便道:“彭大人,小的这段时日一直接到钟二爷的生意,便比往常少了些警惕,看东西不错便会出高价收下。” “哪里知道,就在昨日,小的晚上清点典当物品的时候才发现,钟二爷昨日来小店典当的金器……” 他从手边匣子里捧出一个金器,递给了大都府尹身边的衙役,待大都府尹拿着东西仔细看了看后,才接着说道:“大人请仔细看这金器……” 钟世昌见大都府尹的眉头越皱越紧,额头也开始冒了些汗,拼命昂着脖子想去看那是什么。 他这段时日一直去典当东西换钱贴补刘氏的哥哥,很意外的是,齐浅意不仅不阻止,还从自己嫁妆里拿东西出来。他便壮了胆,有时候事急从权,也没和齐浅意说一声,便拿了她的嫁妆去当。 这个金器的确就是他昨日随手拿去当的,究竟有什么问题? 大都府尹看了半天,终于发现金器底下刻的那一小行字,震惊道:“这、这不是文宗皇帝的赏赐吗?你们钟家究竟有几个胆子,竟敢将天家赏赐拿去当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大都府尹不过是个五品官,可钟世昌和武进侯夫人吓得一下就跪在了他的面前,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却见齐浅意也跪了下来。 她望向大都府尹,面容坚毅:“大人,我虽在十数年前有幸北征得封官衔,但嫁进武进侯府,我也是想好好过日子的。因此就算夫君不信守当年诺言要纳妾,我也不过气了几日就回去照顾那刘氏了。” “可这钟家实在太过分,在外诸多诋毁羞辱我也罢,用我的嫁妆去贴补刘氏哥哥也罢,我都可以忍。但他们竟拿当年文宗爷给我的赏赐去当铺换钱,这不仅仅是宠妾灭妻,他们连文宗爷都不放在眼里,我如何能忍这么一窝不忠不义的蛇鼠之辈?求您恩准我休夫!” 钟世昌只觉得眼前发黑。 他这才明白过来,这段时日来,齐浅意的善解人意都是假的,她之所以把自己的嫁妆拿出来让他去当,就是等着自己上套,等着这一天呢! 他指着齐浅意的脸,气得说话都哆嗦起来:“你、你!你这个毒妇!” 齐浅意看向钟世昌,微微叹了口气:“夫君,我是想好好过日子的,可你拿了当年文宗爷给我的封赏去当。我,我……”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掩着面,似是哭得说不下去的样子。 钟世昌却知道,她绝对没哭,不过是在演戏,估计还笑等着他倒霉呢。 公堂外的百姓哪能料到竟还有这一出,立马倒戈到齐浅意这一边。 拿妻子的嫁妆去贴补小妾家人便也罢了,竟连文宗爷的赏赐都敢下手,这武进侯府的胆量可真不小啊。 武进侯夫人看着齐浅意掩着面的样子,背后阵阵发寒。 她本以为,今日不过对付一个齐浅意而已,不足挂齿,可现在她揭出来的事情,足以让整个武进侯府跟着钟世昌一起倒霉! 她很快膝行到齐浅意身边求她:“你,你要如何便如何,你要休夫就休,只求你,撤了诉状……” 她只想着齐浅意撤了诉状,平息事态,可话说到一半才想起,公堂外那么多普通百姓,一传十十传百的,就算齐浅意不和皇后告状,此事也必然会传到陛下耳中。 她颓然瘫在地上,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钟世昌大喊一声“母亲”,赶忙上前扶住她,又怒瞪齐浅意,却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齐浅意懒得管钟世昌母子如今的落魄样子,只抬头问大都府尹:“彭大人,请问钟世昌用文宗爷赐我的金器拿去典当贴补妾室,可是不敬文宗爷,可是宠妾灭妻?该如何处理?” 外头的百姓议论声渐渐传了进来,再没一人说钟家无辜,都说他们欺人太甚,竟连文宗爷的赏赐也敢下手,还想在公堂之上恶人先告状。 大都府尹见钟家母子大势已去,也想着顺水推舟卖宫里那位皇后娘娘一个人情,便道:“钟世昌,宠妾灭妻,现本官判定,钟二奶奶可休夫,即日起两人便不再是夫妻。钟世昌,不敬文宗爷……” 他沉吟了一下,接着宣布,“杖责四十,立即行刑。其余的,待本官上书陛下,由陛下裁定。” 涉及到不敬文宗的大罪,钟家母子都面如死灰,连一句求情的话都不敢说。 公堂外的百姓们倒是欢欣鼓舞。 大都府尹要打钟世昌屁股,他们闲来无事,看看这个倒是一个乐子。 不料齐浅意谢了大都府尹之后,却开口道:“钟世昌好歹也是侯门子弟,当众被杖责怕也不好,求彭大人开恩,先清了场才行刑。” 外头的百姓一阵遗憾,却也无可奈何地被衙役们赶了出去。 两个衙役上前把钟世昌架在刑具上,刚要杖责,却听齐浅意又开口了:“且慢!” 大都府尹耐着性子问她:“齐大姑娘,又怎么了?” 齐浅意听了大都府尹对她的称呼,心里一阵快慰,指着衙役手里的杖子:“不必劳烦各位,我来。” 武进侯夫人自然知道,齐浅意虽只是女子,可她是上过战场的女子!她下起手来,绝对不会比大都府衙的衙役轻的。 就算钟世昌是武官出身,也不一定熬得住她打四十杖子! 她惊得脸色都变了:“齐浅意!你别得寸进尺!” 齐浅意已经拿过了杖子,微微一笑:“夫人放心,死不了人的。” 她话音刚落,手里的杖子已经落到了钟世昌的屁股上。 “啪”地一声巨响和钟世昌的惨叫声一起传到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大家都不约而同的缩了缩脖子。 武进侯夫人已经快晕过去了,钟世昌本想咬着牙一声不吭,可齐浅意下手实在太重,不知几杖子下来,他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早忘了之前的决定,哭得涕泪横流,朝着齐浅意拼命求情。 齐浅意脸上连一滴汗都没出,轻松道:“钟二爷在跟我开玩笑呢,我都没使上力,你还让我轻一些,难不成要我去找个鸡毛掸子帮你弹弹灰呀?” 钟世昌好容易捱完了四十杖,大都府尹都有些看不下去,找人拿担架想把他抬下去。 他屁股挨了齐浅意十足十的四十杖,人虚弱得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已经不能躺着了,被侧卧着抬到了担架上。 衙役刚想把他抬下去,齐浅意忽然又拦住了他们。 武进侯夫人等这四十杖结束了,才有力气站起身来,本想去看看儿子,却见齐浅意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直接抵在了钟世昌的胯.下。 她吓得连自己的声音都找不到了,声嘶力竭地吼:“齐浅意!你又要干什么!” 齐浅意笑着看了看惨白着脸望着自己的钟世昌:“有一桩事,我早想做了……” 武进侯夫人吓得魂飞魄散,刚想扑上去,却见齐浅意手轻轻一拐,匕首横空飞了出去,深深插.进了公堂门口的柱子上,“不过,现如今钟世昌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也懒得多此一举了。” 她说完这句话,却看到公堂门口,平王裴亦昀手里捧着一个长匣子,看了看柱子上的匕首,复又瞠目结舌望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平王:觉得身体某处隐隐作痛? 祝大家新年快乐,事事顺意,身体健康。 新的一年除旧迎新,送给大家手撕渣男大礼包,请查收~ 第四十一章 裴亦昀咽了咽口水, 迈腿走进了公堂。 裴亦昀只穿了纹饰简单的青色长袍, 看起来也平易近人,没半点王爷的架子。 尽管如此,大都府尹也认得他, 连忙绕过长案下到他身边躬身行礼:“微臣不知王爷大驾光临, 有失远迎,还请王爷恕罪。” “无妨。” 裴亦昀摆摆手, 看了看担架上已经昏迷过去的钟世昌和晕死在一边的武进侯夫人,又看了看笔挺地站在那里的齐浅意, 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自脸上闪过。 大都府尹见他的样子, 心道这平王莫不也是为了齐浅意休夫一事来的吗? 他想了想,便问道:“不知王爷光临鄙府衙,是否有何吩咐?” 平王拿起手里的长匣子, 慢慢打开,齐浅意伸头一看,里面竟躺着一柄剑。 齐浅意十多年来一直圄于内宅或许不认得这柄剑, 但大都府尹可太认得了。 这是陛下的御剑, 唤作游龙剑,见此剑如见陛下,虽然过去只远观过一回, 他可半点都没忘记。 他忙不迭跪下:“臣, 叩请陛下圣安。” 齐浅意愣了愣,正不知道要不要跟着下跪的时候,裴亦昀开口了:“贵府不必多礼, 本王今日奉皇兄之命微服前来,并不打算摆什么排场。” 大都府尹闻言便站了起来,只听裴亦昀接着悠悠道,“皇兄听闻钟家宠妾灭妻,欺辱我朝女将,便将此剑交托于本王,命本王前来,便宜行事。” 齐半灵听到裴亦昀称呼自己“我朝女将”,颇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只见他又扫了眼担架上的钟世昌,“不过现在看来,倒也没这个必要了。” 大都府尹也不知道,这钟家和齐浅意一个要休夫,一个要休妻,一个时辰前刚刚告到公堂上来,陛下怎么就听到了消息,还派了平王过来? 难不成陛下早就盯着武进侯府的动静了吗? 他不再多想,转而又朝裴亦昀拱拱手:“不知王爷打算如何处置钟世昌?” 裴亦昀假作没看到已经被打晕的钟世昌,只道:“原本只是家务事,外人也不好插手。可钟世昌实在可恨,竟拿父皇赏赐之物去当铺典当,此为不忠;背弃承诺,迎外室入门为妾,此为不义;宠妾灭妻,以妻子嫁妆贴补妾室,不循正统,更是不堪为朝廷命官。我看,先把他压去大理寺,待审理过后,再由陛下定夺。” 齐浅意见裴亦昀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字字句句都把她想骂的话骂了出来,心里一阵快意,也顾不得去想裴亦昀怎么知道了那么多事情的。 原本武进侯夫人倒在钟世昌担架边,有些装晕的成分在,可听到裴亦昀这么说了,她惊得立马直起身跪到裴亦昀身边,扯着他的裤脚求情:“王爷,是妾身管束不当,没教好这个儿子。可他现如今深受重伤,若还去大理寺的大狱……只求王爷看在武进侯府满门忠良的份上,饶过我儿这一回……” 齐浅意听武进侯夫人说什么满门忠良,心里冷笑。 如今武进侯府一家,一个都没上过战场,全在大都做着皇帝近卫,安享荣华,把祖宗功绩往自己身上贴金,这武进侯夫人可真一如既往地不要脸啊。 裴亦昀看了眼被武进侯夫人扯住的裤脚,虽脸上没什么不耐,武进侯夫人还是被他的眼神吓得收回了手。 他这才说道:“夫人若有什么不服,尽管让侯爷入宫向陛下回禀。本王既受命于皇兄,必要秉公处理才是。” 武进侯夫人恨得眼睛都红了。她的昌儿已经被打成这样了,还要把他送去大理寺,这摆明了就是为了护着齐浅意故意磋磨她的昌儿呢! 说什么秉公处理,分明就是在维护身为皇后亲姐的齐浅意! 她死死瞪了齐浅意一眼:“齐浅意摆明了故意拿文宗爷御赐之物坑害我儿,否则我儿怎么可能拿着御赐的金器去当铺?退一万步讲,齐浅意也有看管不力之责。王爷只罚我儿,却不罚齐浅意,妾身不服!” 如今她的昌儿是毁了,可她却看不得齐浅意这副看好戏的模样。要倒霉便一块儿倒霉,如今她光脚不怕穿鞋的,就是要咬定齐浅意了。 裴亦昀见武进侯夫人这么一副疯癫模样,心里好笑。她整日自诩高贵,一遇上事了便死皮赖脸蛮不讲理,和菜市口骂街的泼妇又有何区别? 他还没开口,齐浅意便道:“若要罚我,我无话可说。” 想来裴亦辞也是看在齐半灵的面子上派了平王来救场,她也不想等武进侯夫人出了公堂便四处说齐家仗势欺人,到头来又让妹妹在宫里难做了。 裴亦昀看了她一眼,似是猜出了她的想法,又低下头,居高临下地望着武进侯夫人:“钟世昌也不是三岁小儿了,连文宗御赐的金器都认不得,拿去典当了还敢朝着齐大姑娘泼脏水?本王不得不怀疑,你们武进侯府的教养很成问题,不如如实回禀陛下,看看你们是否侯位坐太久了,想降一等才高兴?” 他这话一出,武进侯夫人是真的要晕过去了。 出了这种事已经够丢人的了,可反正别人也没在公堂看到什么,她就能在外面到处去说齐浅意的不是,还能扯上平王,说齐浅意仗着自己是皇后姐姐,找了平王撑腰,刻意欺辱她钟家。 但若是真被降了爵位,那真是奇耻大辱,她往后真的不必出门了。而且……若是被武进侯爷知道了,那她……武进侯不会一怒之下,休了她! 她无力地往后仰倒,一个小丫鬟连忙扶住她,在她真晕过去之前,还听到裴亦昀凉凉的声音传到她耳中。 “若往后本王在大都听到任何有关齐大姑娘的风言风语,还请武进侯夫人好好掂量掂量,是否想换个伯夫人做做。” 这种自以为能仗势欺人的人,只有比她势更大,更仗势欺人,才能治得住。 很快,钟世昌被人架着朝大理寺去了,而武进侯夫人被几个力气大的婆子抬着回侯府了。 大都府尹一边拱手一边送着裴亦昀和齐浅意出去,被裴亦昀连道好几声留步,才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出去。 齐浅意看着钟世昌的脸,想起了他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她知道,那是裴亦昀担心武进侯夫人四处去诋毁她,才事先警告了武进侯夫人。 她心里感激,行了个礼:“多谢平王相护。” 裴亦昀点点头:“本王也是路见不平,齐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虽然没看到前面发生了什么,可见到武进侯夫人和钟世昌的样子他也猜了个大概,这让本来被裴亦辞派来以为是要救场的他倒有些意外了。 齐浅意都好些年没被人称过“姑娘”了,今天被称呼了两回,忍住笑意,下意识扯了扯裙角。 裴亦昀本以为她被钟世昌坑了嫁妆去贴补小妾,又闹得至此分道扬镳了,至少会有些失落。可裴亦昀看她脸色倒看不出,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齐浅意看到裴亦昀望向自己的眼神,又摆摆手:“王爷放心,我现在要忧心也是忧心我那些嫁妆怎么讨回来,其余一概不放心上。” 她当然看得开。女人嘛,又不是嫁了男人才能过活的。踢了钟世昌,她反倒乐得自在了。 不过她和裴亦昀也不熟,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还是不要说出口,免得吓着人家金枝玉叶的王爷了。 裴亦昀听她居然还有心情提起嫁妆,又看她脸上真的没什么负担,也算放了心。 转念一想,这位齐大姑娘可是战场拼杀过的人物,指不定能甩开钟世昌,她自己还偷着乐呢。 他半点也想不到,那个金器是齐浅意有意放在显眼处,钓了钟世昌上钩的。 见齐浅意这边一切顺利,裴亦昀朝着她拱拱手:“齐姑娘,既然此事已经平息,那本王便先去行宫向皇兄复命了。” 齐浅意笑着回礼:“有劳王爷了,我也打算回去取了嫁妆搬回娘家去。” 裴亦昀点点头,转身离开。 齐浅意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感慨。 她还记得,当年还是七皇子的陛下带着还是十一皇子的平王来他们齐府找兄长玩。 那时的平王还是个小萝卜头,眼巴巴看着树上一只小鸟,她看了好玩,随手捡起地上一颗石子,打中了小鸟的腿,小鸟便直挺挺掉了下来。 小平王以为自己把小鸟打死了,气得快哭了,结果她把小鸟捡回来给他一看,只是用巧劲打晕了,小鸟缓过气,又扑腾着要从她手心飞出去。 小平王看了惊奇,缠着她要学。可她本就没什么耐心,偶尔逗逗孩子还成,真去教孩子学什么便不乐意了。 她就骗小平王等他长大一些便教他。谁知没多久,她便嫁给了钟世昌,他们两人也没怎么见过了。 谁知这么多年过去了,平王竟像是一瞬间长大了一般。 想到平王在公堂上对武进侯夫人的那几句话,齐浅意叹了口气。 这平王也不再是过去的小萝卜头了。 平王当然也记得当年在齐府那些事,小时候听说齐浅意嫁人了,他可能没办法去找她学打鸟了,还伤心了许久。 可如今十多年过去了,这些也不过是他一笑而过的往事。 他到了行宫裴亦辞的书房外,见几个重臣低声讨论着什么离开了,裴亦辞吩咐孙禄备车准备去武进侯府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裴亦辞见他进来了,指了个位置让他坐,又问:“齐家那边如何了?” 裴亦昀便把在公堂所见所言一一回禀了。 齐半灵恰巧来给裴亦辞请安,被推到了书房外,听到了裴亦昀的回禀,心里一暖。 没想到平王竟是这么乐于助人的性子,姐姐本就是兵行险着,有了平王相助,那武进侯夫人想来也不敢太多为难了。 孙禄通报后,齐半灵便也被倚绿推着进了书房。 和裴亦辞请了安后,她又朝着裴亦昀深深一礼:“姐姐的事情,多谢平王热肠相助了。” 姐姐的事情能这么顺利,她心下感激,又望着裴亦昀道,“我昨日亲自钓了几条鲜湖鱼养在缸里,待回了宫,便请平王与太妃一道来凤栖宫,跟我与八公主吃个便饭。” 裴亦昀一怔,下意识望向自家皇兄,却见他一言不发,只目光沉沉地看着齐半灵。 只听齐半灵接着说道:“我过去在渭州,也经常自己下厨,做的鱼味道很不错,你和太妃娘娘也能尝尝我的手艺。” 裴亦昀刚想开口道谢,裴亦辞忽然咳了两声。 裴亦昀愣了愣:“皇兄,你没事?” 见裴亦辞一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摆手说没事,他又扭头对齐半灵说:“也好,我母妃她尤爱吃鱼,我们……” “啪——”地一声,书案上的茶盏掉到了地上碎成一堆瓷片。 裴亦辞面无表情地吩咐孙禄让人把地上清理了。 他疑惑地看了看裴亦辞,却听齐半灵笑盈盈道:“那便说定了,待回了宫,我一定邀请你和太妃过来。” 第四十二章 裴亦昀朝着齐半灵拱手道谢, 转过头见裴亦辞正低头喝着孙禄新送上来的茶水, 又对着他一揖:“皇兄,若没有旁的事儿,那臣弟便先告退了。” 裴亦辞抬头看了他一眼:“下去。” 他顿了顿, 又补一句, “你也老大不小了,对自己的婚事多上上心, 看上哪家姑娘直接告诉朕,朕去替你说和。上个月朕去看望太妃, 她老人家还和朕唠叨这个事呢。你早点成了婚, 也好让太妃少操心。” 裴亦昀心里嘀咕,这位皇兄自己宫里就那么几个妃子,现在一个孩子都没有, 也没见皇兄着急,倒是对他的婚姻大事上起心来了。 他面上一派恭敬,连道会多多注意, 这才退出了书房。 待裴亦昀退了出去, 裴亦辞才重又看向齐半灵。 这几日,他一直在书房闭门不出,没去饭厅用膳, 更没去温泉池那边寻过齐半灵。 她倒好, 该吃吃该喝喝,据说她若不在虹清池泡温泉,便在后山碧湖钓鱼, 过得好不滋润。 裴亦辞还当她想不起他也在行宫呢,结果这才几天过去,还不是主动来寻他了。 他又悠哉哉喝了口茶,问道:“皇后倒是稀客,可是有什么要事?” 齐半灵这几天看似轻松,其实时刻找人盯着齐浅意那边。刚刚恰巧听到裴亦昀的回禀,见姐姐那边一切顺利,齐半灵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看到谁都是乐呵呵的。 “这几日陛下忙于政务,连温泉池也不怎么去。臣妾不敢打扰,今儿过来,一来便是给陛下请安,想问问陛下的喉疾如何了?” 裴亦辞清了清嗓子:“似乎还是有些不适。” 齐半灵笑了笑:“陛下勤于朝政,难免疏忽了圣躬,不如去大都将太医院的太医们请来不迟?” 裴亦辞眉心微蹙:“怎么?皇后这是不愿给朕诊脉?” 齐半灵忙道:“臣妾来此,二来便是向陛下请辞,打算明日便先回宫去了。若陛下还要留在行宫,不如让太医们到行宫来为陛下请脉为好。” 裴亦辞下意识看了看齐半灵的腿,她还坐在轮椅上,明明外头艳阳高照,她腿上还盖着厚厚的毛毡,看不出有没有好转一些。 “你的腿尚未痊愈,这就不留在行宫了?” 齐半灵低着头回禀:“再过些时日就是中元节了,宫里按着往例要办宴会。臣妾身为皇后,虽然早在宫中已经分派好了各项事宜,这几日在行宫也盯着宴会筹办的进度,可如今时日快到了,还是亲自回去操持为好。” 裴亦辞右手轻轻摩挲着手里的茶盏,并没有看齐半灵:“无妨,你既有所准备,中元节前一日回宫也来得及。” 齐半灵忙道:“不用了,白芙也说,臣妾身子太弱,也不能连着好几天都泡温泉。这趟疗养完了,过段时间再来也就是了。”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齐半灵没对裴亦辞直说。那就是她过来行宫,除了惦记齐浅意的事情,还存着想去暗中查一查她父亲当年那些事的心思。 可现在裴亦辞也在这里,行宫就这么大一点地儿,但凡她有点动静,估计裴亦辞都能知道,居然反倒没有在宫里时候自在了,既然温泉泡得差不多了,还不如早些回去呢。 见裴亦辞只垂眸看着手边的茶盏不说话,齐半灵又劝一回:“陛下喉疾未愈,还是请几位太医来行宫为好。” 反正她是真看不出裴亦辞有什么问题,他就咳了这么久没好,还是请位熟悉他脉案有些经验的太医好好医治不好。 “不必。” 裴亦辞拿起手边一个已经批过的折子随意翻了起来,“朕发觉这温泉池也没什么用,这几位大臣连同百官的折子每日自大都往返也麻烦,正打算今明两天就摆驾回宫了。” 齐半灵默然。 她没听过温泉池还能治喉疾的说法,只当是自己孤陋寡闻了。可裴亦辞打从来行宫,就去过温泉池一趟,就算温泉池真有这种奇效,就泡一趟也治不好什么啊。 不过裴亦辞身为皇帝,当然随心所欲。 她想了想,恭维道:“陛下勤政不怠,实乃万民之福。” 看裴亦辞似乎没什么要说的了,她又低头道:“陛下若是没别的吩咐,臣妾便告退了。” 裴亦辞咳了咳,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却见齐半灵已经唤了倚绿进来推她出去了。 他一窒,捧起茶盏喝了一口,随手拿过一本折子翻看了起来。 齐半灵回到自己的住处,身边只留了倚绿一人伺候。 她看着倚绿,笑意全写在脸上:“姐姐这回摆脱了钟家,可算苦尽甘来了。” 倚绿抽了抽嘴角,没想到那日齐浅意来宫里找齐半灵,齐半灵真给她出了这么个主意。 若不是在裴亦辞的书房外亲耳听到裴亦昀说了,她到现在都不太敢相信,自家姑娘居然撺掇姐姐去休夫? 虽然钟家那副小人嘴脸确实可恨,可齐浅意这一休夫,大都那帮权贵,肯定一个鼻孔出气,嫌齐家女儿跋扈。齐半灵本在后宫就没强势的娘家靠山,这么一来,难免也会被波及啊。 她虽然满心忧虑,但看齐半灵这么高兴的样子,便没说出口。 齐半灵坐在一个冰鉴边,取了一盘切好的桃子吃着,一边自言自语:“如今姐姐正在风口浪尖,贸然把她请来行宫,会不会让那帮人更要指责姐姐仗着有身为皇后的妹妹撑腰,横行跋扈了?” 倚绿刚要开口跟着劝,却见齐半灵一拍脑袋,“姐姐无论怎么做,都躲不过被那些人指指点点。既如此,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看着,我这个皇后就是要给自家姐姐撑腰,他们又能如何?” “而且,我明天就回宫去了,姐姐这个月已经入过宫,如果想再来,难免麻烦一些,不如在行宫的时候请她过来方便。” 倚绿懵在那里,就听齐半灵吩咐她:“你遣些人去钟家一块帮着姐姐清点嫁妆,看看钟世昌那厮到底当了姐姐多少嫁妆,这些都得问钟家讨回来。再同姐姐传个话,就让她来行宫一趟。” 她低低一笑,“今儿这么精彩的情况,还是听姐姐亲口和我说来得痛快。” 齐半灵难得一口气能说这么多话,倚绿见她那么开心,也不想再管那许多了。 她应了声是,便出去寻人传话了。 齐浅意没多久就来了行宫,被人直接带到了行宫后院的一个小亭子里,齐半灵正在那里一边喂着鸟一边等她。 见齐浅意过来了,齐半灵忙问她:“姐姐,你过来的时候,钟家人没为难你?” 齐浅意放下了心头大石,连表情都比往常生动了许多,笑吟吟地坐在齐半灵对面的石凳子上:“你放心,他们现在一脑门官司,忙着去捞大理寺大狱里的钟世昌,还没来得及一起来对付我呢。” 反正一脚踹了钟世昌,齐浅意也没什么负担,接着低声说,“再说那位世子,钟世昌的哥哥,我看,他巴不得钟世昌出事呢。” 齐半灵撒鸟食的手一顿,亭子外一只胆子大的鸽子见她不喂了,直接飞到她手上去啄食她手心里的鸟食。 她也顾不得这些,低声问齐浅意:“这是为何?难道钟世昌过去和世子有罅隙?” 齐浅意哼了一声:“就算有,那也是钟世昌自己造的孽。我看,他就是被他娘惯坏了,什么不该想的都敢去肖想了。” 一个侯府次子,不该想的还有什么? 齐半灵一惊,手里的鸟食全散在地上,亭外一群鸟立马扑腾着翅膀围到她脚边开始夺食。 “钟世昌,他居然想夺武进侯世子的位置?” 回大都以来,齐半灵与钟世昌相处不多,可还记得她刚回来那一日,钟世昌拼命想讨好她的样子。 再回想她尚未去渭州的时候,钟世昌每次见到父亲都是低声下气的,对着姐姐也总千依百顺。 当时她年纪还小,以为钟世昌爱重姐姐,可如今看了他的行径再一回忆,齐半灵只觉得阵阵作呕。 齐浅意哼了一声:“他这点小心思,在武进侯府那就是司马昭之心。偏他娘只养了两个儿子,又偏疼小儿子,这么多年来一直替他遮掩,这才没让他出事。” 她说到这里,又想起当年父亲一出事,钟世昌就对她再没好脸色看,还扬言要休妻。若非他又见父亲当年的旧部下都过来帮着料理后事又收敛了几分,齐浅意估摸着,她早几年就能摆脱这狗东西了。 看到齐半灵眉头重新蹙了起来,齐浅意连忙笑道:“今儿这种好日子,咱们不提过去不高兴的事儿了,我来和你讲讲早上在公堂的事情……” 齐浅意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上公堂的时候远比钟家母子镇定多了,还有闲心把他们刚开始小人得志的模样和后来钟世昌被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记得一清二楚,绘声绘色地跟齐半灵描述了半天。 “我那匕首本来都要下去了,但转念一想,公堂上都判了我休夫,我和他都没关系了,还动这个手,不知道的还当我多恼羞成怒多在意钟世昌呢。于是我就随手把那匕首甩到公堂的门柱子上。谁料这时候,平王刚巧过来,就站在门口……” 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平王裴亦昀手上犹如陛下亲至的游龙剑。 齐浅意这才想起来,裴亦昀能及时过来撑场面,还要多谢陛下相助。 她刚要开口,却听齐半灵笑着道:“后来的事儿我都听平王说了。还好他来得及时,说了那些话,想来钟家也不敢再到处乱诋毁于你了。” 第四十三章 齐浅意在其他方面的确粗枝大叶了些, 可有关妹妹的所有事情, 她都多生了一个心眼。 见齐半灵只提了平王,却没有提裴亦辞,齐浅意立马就想起多年前的事情来。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齐半灵一眼。 齐半灵如今虽也瘦得让她心疼, 可已比她进宫之前, 还稍稍胖一圈了。她明眸微睐,脸上不见多少忧虑, 也不像是为了安慰自己放心刻意演出来的。 齐半灵见齐浅意面上有些犹疑,忍不住问:“姐姐, 怎么了?” 齐浅意想了想, 试探着说:“你知道吗,今儿平王爷过府衙来的时候,手里还带着一样东西。” 齐半灵怔了怔。 她去裴亦辞书房的时候, 裴亦昀已经说到自己教训武进侯夫人了,并没有听到前面他说带了什么东西,可看姐姐这副神秘的样子, 不由也跟着好奇起来:“什么东西?” 齐浅意见齐半灵果真不知道, 便告诉她:“是陛下的游龙剑,一直被陛下贴身带着,大都臣工皆知, 见此剑如见陛下。因此今天到场的虽是平王爷, 但真正在背后撑腰的是陛下。” 齐半灵望着姐姐,一下愣住了。 这几日她因为那个侬儿的事情,一直对裴亦辞有些芥蒂, 一想起他,心里就直打鼓。 她大概猜到自己这边盯着武进侯府的动静,裴亦辞肯定会知道。 不过她也觉得,这种小事裴亦辞应该不会来管。 谁料他不仅插手了,还拿自己的宝剑给平王去给姐姐撑腰。 她发了会怔,才说:“想来是陛下还念着哥哥当年救驾的恩情,才看不得钟家这么欺辱姐姐。” 不过,总不能这么理所应当一般地承裴亦辞的人情,齐半灵想着,姐姐这个事情,还是得想个办法去谢谢裴亦辞才是。 齐浅意听她这么说,马上便知道,齐半灵进宫这几个月来,和裴亦辞还没把话说开过呢。 可有件事,她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告诉齐半灵:“阿娆,你可还记得当年哥哥身边的阿文?” 齐半灵自然记得,阿文是跟随她去渭州的小厮阿武的亲哥哥。阿文从小就跟在齐折晖身边,不过齐折晖去世后,她也没再听阿武提起过哥哥,不知道他如今去了哪里。 齐浅意想到前段时间遇到阿文的事情,叹了口气:“阿文当年是兄长亲兵,他一直觉得是自己没护好兄长,觉得对齐家有愧。兄长去世后,他便离开了齐家,用积蓄开了一家铁铺,恰好在钟世昌当东西的福祥当铺旁边,也不怎么和阿武他们联系了。那天我去福祥当铺找他们掌柜的,倒恰巧看见了隔壁打铁的阿文。” 齐半灵忙道:“战场上刀枪无眼,哪能全怪在他头上。想来,哥哥也不会希望他这么自责的。” 齐浅意点点头:“我也是这么和他说的,不过这些年过去了,他的铁铺也算风生水起,我便没开口让他回来,只和他聊了一些过去的事儿……” 她看了齐半灵一眼,见她认真听着,又顿了顿,才接着说,“你还记得吗,当年兄长去世,陛下登基后便追封他为赵国公,还把兄长当年在齐府的院子里的梅林原样移栽到新建的赵国公府。当时不知是陛下自己说的还是别人传的,到处都在说陛下感念兄长救驾有功,这才对兄长格外恩恤。” 齐半灵懵了:“难道不是吗?” 齐浅意轻叹口气:“结果我和阿文谈了许久才听他说起,当年陛下在大都近郊一役,兄长一直跟在陛下身边,阿文身为兄长亲兵,自然也紧随着兄长。” “当时情况混乱,阿文看到一个敌将策马冲进兵阵,手里的长戟直接刺中兄长头盔和身上盔甲的缝隙,兄长的脖颈处顿时便血流如注。阿文拼了命上前抵挡,陛下似乎也瞧见了他们这边的情况赶了过来,为了帮兄长格开远处射来的冷箭,肋骨处还中了敌兵一刀……” 齐浅意一口气说到这里,抿了抿唇,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齐半灵定定望着姐姐,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齐浅意深深吸了口气,又告诉齐半灵:“阿文说,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后来陛下对兄长的追封他也有所耳闻,只当是陛下悼念一直追随于他的旧友,加之陛下或许对兄长有愧,才如此大肆封赏的。” 齐半灵完全没料到原来旁人说的当年兄长在大都近郊为了救驾而亡,真实情况却是这样。 她怔楞了许久,才说了一句:“原来当年是这个情形。” 齐浅意唔了一声,一时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 当年她得知兄长是为了救驾而亡的,嘴上虽不敢说什么,可若说心里没半点埋怨裴亦辞,那倒是假的。更不用说他后来还把妹妹大老远从渭州弄来进宫,还有母亲说的裴亦辞似乎故意搅黄了妹妹和罗三公子的婚事,她只当裴亦辞有意和她齐家过不去。 可听了阿武说了当年的事儿,她心里却五味杂陈了。 不管怎么说,兄长当年毕竟抛弃了一切追随裴亦辞去了南中,在战场丧身也与裴亦辞脱不了关系。 可当时的情形,却不像大都人传得那般了。 她这回来行宫见齐半灵之前,就纠结了一路要不要把此事告知齐半灵。 现在还是没忍住开了口,不过她也算放下一块心里的大石。 妹妹这么聪明,知道这件事,总比什么也不清楚来得要好。 齐半灵忽然得知当年的事情,就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连钟世昌的事情,她也没讲得那么起劲了。 齐浅意和齐半灵又聊了一会,便说要去武进侯府收嫁妆,如往常一般叮嘱了倚绿好好照顾齐半灵云云,便告辞离开了。 倚绿推着齐半灵回到行宫的寝房时,齐半灵心里还是很乱。 没想到当年居然是那样的情形。 大都人人都说因为哥哥为了救驾而亡,陛下才格外厚待他,陛下也从未解释过。 她刚开始听姐姐说,是陛下动了自己贴身的宝剑给平王,替姐姐撑腰,还以为陛下是看在当年哥哥救驾的面子上。 齐半灵原就不愿意光靠着哥哥承这样的恩情,本在想着要去谢谢裴亦辞,谁知后来就听姐姐说了这段往事…… 这样一来,欠裴亦辞的人情不就更多了? 倚绿见齐半灵和齐浅意见了面回来之后,一直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些担忧地问她:“姑娘,您没事儿?” 齐半灵摆摆手:“无事。” 她顿了顿,问倚绿:“这几日你有没有听到陛下那边的动静,陛下是否经常出书房来?” 倚绿皱着眉头想了想:“好像那边回说,陛下很少从书房出来,倒是大都那边不少大人被陛下召进书房议国事,很是忙碌的样子。” 齐半灵听倚绿这么说,了然地点点头。 本想着请陛下来她这里尝尝她亲手做的鱼汤,可陛下太忙,那便也罢了,改日她再好好想想怎么谢裴亦辞不迟。 ** 帝后明日即将一同回宫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宫里,建章宫和凤栖宫留守的宫人都忙碌起来,听着首领太监的指挥开始将角角落落都仔细清扫起来。 魏太后本跪在寿安宫的小佛龛边上念着佛,听到毕嬷嬷过来回禀了这个消息,眼睛猛地睁开,扶着毕嬷嬷的手就站起身来:“去把以莲那死丫头叫过来。” 毕嬷嬷忙道:“娘娘,顺嫔娘娘尚在禁足呢。” 魏太后怒火中烧:“这都火烧眉毛了,她不过来见哀家,还要哀家委身去她的瑰延宫伺候她?” 毕嬷嬷太了解魏太后的性子了,她气得狠了,便会放狠话。 一听魏太后这么说,她立马明白魏太后这回真的生了气,连忙道:“娘娘息怒,奴婢这就去把顺嫔娘娘请来。” 好在魏太后也算陛下的嫡母,就算裴亦辞给顺嫔禁了足,可魏太后把顺嫔叫来寿安宫请安,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魏以莲被关了几个月,人一下消减了不少,原本圆润的脸颊也凹陷了下去,双眼都显得有些无神。 一进寿安宫的偏殿,看到魏太后坐在塌上吃冰碗,她一下跪倒在魏太后的脚底下嘤嘤哭诉起来:“姑母,姑母,求您开恩,和陛下求求情,我实在不想再整日被关在宫里了。如今瑰延宫,连个奴才都敢给我脸色看啊!” 魏太后放下手里的点心,斜睨她一眼:“你当哀家傻的吗,你有哀家这个亲姑母撑腰,至多不过被下面的奴才怠慢几分,哪有人敢故意给你脸色看?” 魏以莲一窒,的确是这样。 她不敢站起身,只讪讪地低下头,继续跪在魏太后脚边。 魏太后看她如今的样子,倒的确比禁足前乖顺了不少,无奈道:“早知今日,哀家就该早点把你关几天好好磨一磨你跳脱的性子。你想想过去你那副咋呼样子,哪个男人能瞧得上你。” 魏以莲被魏太后劈头盖脸一通骂,心里委屈极了,嘴上却嗫喏:“姑母教训得是。” 魏太后简直恨铁不成钢,告诉她近来的事情:“你一直禁足在瑰延宫,想来是不知道,皇后她以疗养为名义,自己去了北郊行宫,还把陛下一道骗了去。如今他们二人在行宫呆了几日,明日才要回来。” 魏以莲愣愣抬头看着魏太后。 她、她记得,陛下刚回宫那段时日,都不怎么待见皇后的,怎么这才几个月过去,竟会和皇后一道去行宫了? 看到魏以莲一副傻乎乎的模样,魏太后更是心里来火,指着她的鼻子骂:“你可真是给哀家争气,比皇后早四年入了宫,现在肚子半点消息都没有过。如今倒好,一个走不了路的皇后都比你这四肢健全的得圣心。等皇后怀了龙嗣,你就算紧随其后,那也比不上又占嫡又占长的了!” 魏以莲被骂得委屈极了,小声抱怨:“就算皇后怀了,我怕也没法紧随其后。” 魏太后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你这小蹄子说什么胡话呢!哀家给你的药你这几日没用?那可是哀家费了好大的劲儿寻来的,必须一击即中!” 魏以莲看到魏太后咄咄逼人的样子,吓得又哭出来,再也不敢瞒着魏太后了,只好实话实说:“姑、姑母,陛下这几年来……他、他没碰过我啊……” 魏太后震在那里,定定地瞪着魏以莲。 良久,她声音出奇地平静,只问:“你说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魏以莲半点不敢和魏太后提起这个事情,生怕魏太后放弃她选别的魏氏女入宫。 可如今这情形,若是皇后怀上龙嗣,那她迟早也成魏家的弃子,还不如抓紧最后一线机会去求魏太后。 她膝行两步,到魏太后脚边,抱着魏太后的大腿哭着道:“姑母,莲儿都实话说了,这四年来,陛下每每到我宫里,都是在小塌上坐上片刻便离开,从未临幸过我。这……我哪儿来的本事,自个儿就能怀上龙嗣啊!” 魏太后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魏以莲看着自家姑母这个样子,心里更慌了,轻轻试探着叫她:“姑母?” 魏太后忽然把案上的茶盏碗碟都扫到魏以莲身上,手里还捏着那串小叶紫檀,食指指着魏以莲,沉声道:“滚。” 魏以莲摇摇头,还想替自己说几句话。 可魏太后看到她这副样子,怒吼一声:“还不快滚!” 偏殿里除了魏太后姑侄俩,只有毕嬷嬷伺候着。她看到魏太后动了真火,忙不迭低声劝魏以莲:“顺嫔娘娘,您先回去。” 魏以莲哭得泪眼模糊,却也不敢再多留,又给魏太后行了一礼才退了下去。 毕嬷嬷见魏以莲出去了,赶紧走到魏太后身边,一边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一边低声道:“娘娘,您别气坏了身子。” 魏太后气得牙都在哆嗦:“哀家看这死丫头是想气死哀家才罢休呢。这么多年,把哀家当个猴耍,这么大的事情,今天才来和哀家说!” 毕嬷嬷也没想到魏以莲这么多年居然都没侍过寝。想起魏太后前段时日费了好大功夫才寻来的催孕的方子和温情酒,她也是一阵肉痛。催孕的方子也就罢了,温情酒里的几味配料极为珍贵难寻,魏太后还没来得及给魏以莲呢。 她看了看魏太后的脸色,低声问:“娘娘,那温情酒……还要给顺嫔娘娘吗?” “给她?” 魏太后冷哼一声,“哀家把那酒倒进池子里还能听个响呢,给了她不就是肉包子打狗!” 毕嬷嬷心思一转,难道魏太后打算扶持魏家其他姑娘了? 果不其然,魏太后吩咐她道,“再过些时日就是中元节了,宫中照常会有大宴。你去魏家说一声,几位姑娘今年随哀家一道赴宴,这两日先进宫来,哀家好生给她们讲讲皇家宫宴的规矩。” 第四十四章 第二天, 齐半灵起了个大早, 在饭厅用完早膳后,便让倚绿遣人去裴亦辞那边打听打听他有没有起。 裴亦辞自登基来就最厌烦妃嫔来打听他的行踪,每次有宫人把他的行踪告诉那些妃嫔, 他都会狠狠责罚。孙禄深知这一点, 因而裴亦辞身边的小太监也被孙禄约束得极为嘴严。 其他嫔妃早就知道了裴亦辞这个脾气,不怎么敢和建章宫的宫人打听什么, 顶多从别处旁敲侧击一些。 齐半灵从来没起过什么要打听裴亦辞行踪的心思,自然也不知道他这个忌讳, 可她派去的宫人一到裴亦辞那边, 马上就有人把消息递给孙禄了。 孙禄听到底下人传话来,说皇后娘娘那边遣人来问陛下有没有起。 他望了眼一早起来就进了书房里头批折子的裴亦辞,犹豫着要不要去回齐半灵陛下已起了。 孙禄这几年来一直贴身伺候着裴亦辞, 当然不会看不出,他对这位皇后娘娘格外不同。 皇后娘娘的性子,他也琢磨出了几分。 她不像是宜妃顺嫔那样爱争先, 会为了邂逅陛下而四处打探陛下行踪的性子。 退一万步说, 孙禄敢担保,就算真有事,陛下也不会真去发落皇后, 或是迁怒他们。 想到这里, 他才叫来齐半灵派过来的小宫女,告诉他裴亦辞已经起了,不过尚未用早膳。 那小宫女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孙禄, 听他这么说,便笑道:“那敢情好呀,我们家娘娘还在饭厅用早膳,若是陛下还没用早膳,不如圣驾也到饭厅去用!” 孙禄总不好一口答应下来,只道会去传话的。 待送走了那小宫女,他才走进书房,行礼回禀:“陛下,方才皇后娘娘那边的宫女来过了,问陛下有没有起。” 裴亦辞拿着本昨夜已批改过的折子,抬眸看了他一眼。 孙禄虽低着头,却也感觉到了裴亦辞的目光望向他,连忙接着说,“许是今儿便要回宫了,皇后娘娘才来问问陛下是否同行的,奴才回说陛下已起了,尚未用早膳。” 裴亦辞手里的折子翻了一页,可他也没低下头去看,只冷冷瞥了孙禄一眼:“就你话多。” 孙禄一震,小心翼翼地抬头,飞快看了裴亦辞一眼。 只见他低着头看着折子,没有要责罚他的意思。 他忙接着说道:“陛下,那小宫女说皇后娘娘还在饭厅用早膳,陛下可要一道过去?” 裴亦辞手上动作一顿,慢慢放下手里的折子。 “今儿起得太早还有些困倦,正好去外头活动活动。” 裴亦辞果真没有责备,孙禄心里松了口气,忙不迭出去找人摆驾去饭厅了。 裴亦辞到饭厅的时候,齐半灵正在里头喝着粥。 她听到裴亦辞过来的动静,忙让倚绿和另一个小宫女扶着她行礼。 裴亦辞扫了眼齐半灵,让她免礼,才又去看桌上的菜色。 早膳的几道点心做得很是精致,更让他有些惊讶的是,那些包子糕点都做成小小一个,几乎能一口吃下的大小。 他登基以来,国事繁多,他又习惯事必躬亲,定要每本都自己过目才放心。有时候想快些吃完饭,就会嫌那些一口吃不下的东西太麻烦,只选一口能吃下的汤菜来吃,久而久之也养成了习惯。 但这个习惯他从没对什么人说过,反正每趟御膳菜色都多,他不过就是用膳的时候会避开那些东西而已。 他不动声色地又看了齐半灵一眼。 这个早膳,若不是巧合,那便是她难得的几次同他一道用膳,自己观察来的。 齐半灵坐回轮椅,抬头见裴亦辞脸上比刚进来的时候舒展多了,便朝他笑笑:“陛下,您试试这些点心,可还合胃口?” 裴亦辞颔首,从桌上拿起筷子夹了个小烧麦放进嘴里。 缩了一大半的尺寸,丝毫没减少烧麦的精致美味。 裴亦辞点点头:“有劳皇后了。” 齐半灵见他的样子,便知道自己没琢磨错,这才放了心,捧起粥碗重新喝起粥来。 裴亦辞随意捡了个点心吃着,却看到齐半灵埋头喝粥,下意识又拧起了眉头。 齐半灵看到了他的脸色,忙解释:“臣妾肠胃不大好,早上只能吃些粥,防止积食。” 她的身子怎么哪儿哪儿都不好? 裴亦辞不由自主地忆起前几日她落在他手腕上微凉的手指,还有她一直坐在轮椅上的一双腿,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分明就懂医术,怎么能让自己身子差成这样。 齐半灵向来擅长察言观色。就算她进宫不算太久,甚至其实也没和裴亦辞见过多少次,但裴亦辞在她面前总是喜怒难辨,让她学会了从裴亦辞的一张木脸上琢磨出他心情的本事来。 一看到裴亦辞似乎又有些不高兴了,她心里一阵莫名,也不知他又哪里不对劲了,只好笑着指指桌子上的一叠水晶桂花糕:“陛下要不要尝尝这个,这是臣妾今儿早上亲自做的。” 裴亦辞又看了她一眼,才夹起那块比往常见过的水晶桂花糕都小上不少的糕点放进嘴里。 这个桂花糕被蒸得皮嫩味甜,一口吃下去,香甜的桂花香气便在嘴里沁了开来,阵阵甜意让他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 看到齐半灵睁大了眼看着他的反应,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昨儿还在他的书房拼命感谢裴亦昀,说要亲自做鱼宴请他和太妃一道来吃,怎么今儿就奉承上他了? 他本想咽下嘴里的水晶糕就开口问她,不料齐半灵已经漱了口,又扭头问他:“陛下可还吃得惯?” 见裴亦辞点头,齐半灵才道:“陛下吃得惯便好,臣妾那边还要收拾回宫的行装,陛下慢用。” 她话一说完,倚绿便推着她离开了,留裴亦辞咽下水晶糕,蹙着眉头看着她的背影。 齐半灵被推着出了饭厅之后,才算松了口气。 她昨儿和姐姐说了话,才知道竟是裴亦辞拿自己贴身的宝剑给平王,让平王给姐姐撑的腰,也才知道哥哥当年的事情。 她半点也看不懂裴亦辞此人,知道了这些,她也一时不知该怎么做,辗转了一夜,这才早早起床给裴亦辞准备了这桌谢礼。 齐半灵自然知道只做这些也不够,可她短时间内也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可做的。 她满腹心思地回了寝房,又指挥人把该带走的东西都装上了马车,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便和吴姑姑道了别,上了离开行宫的凤驾。 倚绿在她后面钻进车厢,坐在她侧边,紧紧关上了车厢门,跟着才低声告诉她:“娘娘,陛下的马车就在前头,想来是同我们一道回去了。” 齐半灵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 和裴亦辞一起回去也挺好,有他的亲卫在,想必回宫路上更加安全舒坦了。 倚绿见齐半灵没什么反应,忍不住凑到她耳边抱怨:“这趟回去,宫里那帮惯会争风吃醋的人,估计又要坐不住了。” 齐半灵笑看她一眼:“那又如何?顺嫔禁足,宜妃称病,豫嫔又是从不出头的性子,想来也扑腾不出什么风浪来。” 倚绿对自家姑娘这什么都看得开的性子又爱又恨。如今就是,她都觉得火烧眉毛了,齐半灵还悠哉哉的,仿佛什么都不放心上似的。 别忘了没多久前,宜妃就利用兴哥儿坑得她家姑娘进了禁苑,好在陛下没责罚,还让宜妃消停了些。 可现在,陛下在自家姑娘去了行宫之后没多久就跟着去了,如今又一道回去。陛下明明就是要治咳疾,可若说出去,谁信啊! 倚绿想着这些都觉得委屈,陛下根本一趟都没宿在姑娘房里过。可到时候姑娘还得被一群红了眼的女人惦记的,这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齐半灵看倚绿一张脸气鼓鼓地,无奈笑着拍拍她的肩安慰她:“如今既已是这样了,气也没用,还不如好好把马上要到的中元宫宴办妥帖了,让人揪不出错才好。” 倚绿想想也对,如今这情形,似乎也没别的可做的,就算有人要发疯,那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只听齐半灵接着说:“这趟中元节宴会倒是我接手宫内账册之后第一次办宴。好在当初在渭州那几年,渭州家里的账册也是我来管,虽然宫内账目远比家中的账册繁杂不少,但是若耐下心仔细看看,却也能管好。” 倚绿跟着点头。 她也见过宫里的账册,有那么多出入项要操心,还好自家姑娘聪慧,全都一一整理得清清楚楚,她平时也只能做做打打下手的活儿。 中元节的宴会较为特殊,因为当日夜间不宜出门,所以宫中都会在中午办宴。 大宴宫内历来的规矩是在建于御花园湖上的望仙馆内办宴,也能顺便赏荷,一领夏日风光。 齐半灵回了宫后,除了每日照常去给魏太后请安,就不怎么出门了,只在凤栖宫里筹备中元节宴会的事情。 谁知回宫没两日,她去寿安宫拜见太后的时候,正巧遇上了来给魏太后请安的裴亦辞。 齐半灵有些意外,她知道裴亦辞平日不会在这个时间来给魏太后请安的,今儿怎么正巧就遇上了。 可看他默默吃茶,并不看她,她便也不再多想,给魏太后和裴亦辞请了安之后,就安静地也坐在一边埋头喝茶了。 魏太后笑眯眯地看看裴亦辞,又看看齐半灵:“难得皇帝皇后一道来了,哀家这宫里也热闹了不少。” 她转过头吩咐毕嬷嬷,“你去把那几个丫头叫来,让她们也见见世面。” 齐半灵愣了愣,看向门口,没多久就看到五个穿得鲜嫩衣衫的年轻姑娘并肩走了进来,生得一个比一个貌美。 她们一进来,便恭敬地给殿内三个主子请了安,笑呵呵地等着魏太后吩咐。 齐半灵看着几个女孩都漂亮年轻,忍不住赞道:“母后芳华绝代,几位表妹也是个个风姿出众啊。” 魏太后不免得意地看了看几个小侄女。 他们魏家不论男女,长相都格外出众。虽然皇后的确美艳逼人,她这几个侄女在姿色上可能越不过,可她们都胜在了年轻健康,个个都是十五六最鲜嫩的年纪,哪有男人不喜欢年轻女子的呢。 她余光瞄了眼裴亦辞,见他只看了一眼,便又低着头吃起茶来,魏太后嘴角抿了抿,开口问他:“哀家这几个小侄女都是尚未婚配的年纪,这趟都叫来中元节宫宴,也让各位夫人太太瞧瞧,皇帝以为如何?” 魏太后想着,反正只说了尚未婚配,是要来宫宴相看的,先探探裴亦辞的口风不迟。 裴亦辞自然听得出魏太后话里的意思。他平日里最不耐别人硬塞人给他,若普通大臣提起,他连理都不理。 不过魏太后面前,他还是给她留了几分面子,脸上恭敬,话里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母后放心,只要她们不似顺嫔那般多嘴多舌,姻缘一定顺遂。” 魏太后脸一僵,拨着小叶紫檀的手停在了那里。 这皇帝究竟什么毛病,平日对她向来言听计从,怎么现在给他添个人,他不感激倒算了,倒还要把魏以莲那个不争气的搬出来。 怎么着,她魏家女给他做小,他还嫌弃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齐:漂亮女孩的旁边还是漂亮女孩~ 小裴:离我远点就行→_→ 第四十五章 魏太后到底在宫中多年, 还算沉得住气, 脸上只僵了一瞬,便立马笑开了:“皇帝也真是的,难得我们一家三口一块儿吃个茶, 不提那犯了错的丫头了。” 裴亦辞放下茶盏, 恭敬道:“母后说的是。” 他眉目淡然,好像没明白魏太后突然叫出几个小侄女的目的似的。 魏太后看着他这样, 心里默念一句来日方长,也微笑不语了。 魏家几个姑娘互相偷偷递了个眼神, 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齐半灵又和魏太后汇报了一下中元节宫宴的筹备情况, 魏太后叮嘱几句,便道疲乏,让他们先行退下了。 毕嬷嬷亲自把帝后送出的寿安宫门口, 回来便禀报道:“娘娘,陛下一出宫门便回建章宫去了,没与皇后同行。” 魏太后手捧着茶盏, 刮了刮茶沫子, 闻言点点头:“他这人,精得很。” 她琢磨着,裴亦辞此人, 就是为了魏以莲身后的魏家, 才不碰魏以莲,倒是对没有家族撑腰的皇后没有戒心。 魏太后紧紧捏住茶盖,手背青筋隐隐浮现。 哪知道去年为了制衡宜妃把皇后封入宫中, 竟还是引狼入室了。 都怪这魏以莲,这么大的事儿,居然捱到现在才来和她说! 毕嬷嬷看她这样,又看了眼还站成一排的魏家姑娘们,不无担忧地问:“娘娘,陛下显然是不待见咱们魏家姑娘……这……” 魏太后警告般瞪了毕嬷嬷一眼,毕嬷嬷连忙噤声。 在几位姑娘面前,她的确多嘴了。 魏太后放下茶盏,扶着毕嬷嬷伸来的手,慢悠悠地走到几个魏家女面前,看着她们年轻明媚的脸庞,笑着安慰:“你们放心,这几日哀家会好好教你们,再选个最好的留下。若中元节宫宴那日成功了,那就是皇家的娘娘了,真正的富贵还在后头呢。” 几个魏家姑娘不敢抬头,只一起行了礼,应是的声音细如蚊蝇。 魏太后看着她们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一阵腻烦,想着定要好好调.教一番,别再像魏以莲那般不争气了。 ** 中元节宫宴那日,各权贵重臣和内外命妇依次都进了宫,一向寂静的宫内突然热闹了起来。 望仙阁石柱耸立,轻纱曼扬,偌大的正殿内已经摆满了小桌以供宴饮,宫人们穿梭忙碌给各位贵人上菜斟酒。 齐半灵到了望仙阁的时候,殿内已经来了大半的人,都纷纷起身给齐半灵行礼,齐半灵见宫宴有条不紊,忙碌多日悬着的心也算放了下来。 宫宴快开始了,裴亦辞才陪着魏太后过来,一起到主位坐好。 魏太后甫一坐定,便笑着对齐半灵道:“皇后这段时日辛苦了。哀家本还想着,皇后过去没接手过宫务,一上来就操办宫宴,怕是力所不及。没想到皇后你倒能干,处处都准备得妥当。哀家看,就连进来时看到的湖面的荷花,都开得正好呢。” 齐半灵听了魏太后这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别的也就罢了,现在就是荷花的花期,当然开得正好。魏太后这么说,难道是在暗指什么? 齐半灵虽有些奇怪,但也不去多想,朝着魏太后行礼谢恩。 裴亦辞不着痕迹地看了齐半灵一眼,又扫了眼正殿,就问身边的小太监:“还有谁没到场?” 那小太监恭敬答道:“回陛下的话,除了越王爷说身子不适不能前来,其他各位大人夫人都已经来了。” 越王居然没来? 齐半灵扫了眼最靠近主位的桌子,果然只有越王妃一人独自坐着。 只听一边的裴亦辞唔了一声:“越王年轻时一直征战沙场,落下不少老毛病来,不来宫宴也是常事。” 齐半灵颇为意外的扭头去看裴亦辞,却见他正对着一个前来拜见的大长公主温声说着什么。 齐半灵重新看向越王的空位。 她还当是自己办宴出了什么差错,好在听到裴亦辞的话,她也算放了心。 齐半灵还没来得及多想,有小太监过来回禀,已经到了宫宴开始的时候。 四周乐声奏响,所有人都回到自己位置上坐好,待大殿安静下来,裴亦辞从面前案上拿起酒杯,朝着底下敬酒。 所有人连忙跪谢圣恩,这才举爵饮下。 魏太后和齐半灵也跟着喝了一盏,待裴亦辞宣布开席,魏太后又拿起手中的酒杯,吩咐身边的小太监斟满,又让裴亦辞身边伺候斟酒的小太监满了裴亦辞手上的酒,笑道:“皇帝连日来操劳国事,难得宴饮一回,可要喝下哀家敬的这杯酒啊。” 裴亦辞笑笑,举杯喝了一小口,却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他嗅觉比常人好上不少,很快就发现这杯酒与刚才喝的那一杯似乎有些不同,再联想起过去极少在宫宴上和他碰杯的魏太后今儿居然这么主动,他立刻明白了这杯酒里多了什么,心里更是厌恶。 他不动声色地靠着右手长袖遮挡,把剩下的酒一点点倒进袖子里,然后才把酒杯放回案上。 魏太后看了眼裴亦辞,见他酒杯里空了,才算放下心来。 齐半灵没注意到魏太后和裴亦辞这边的动静,她只喝了两小口酒便放下了酒杯,怕今天这个自己操持的宴会自己又喝上头了。 裴亦辞不知魏太后究竟在第二杯酒里下了什么,他只喝了一小口,头也有些晕眩起来。 魏太后时刻关注着裴亦辞的动静,见裴亦辞面上有些发红了,心里一喜,嘴上笑道:“皇帝这是怎么了,喝了两杯酒便成了这样,要不让孙禄扶着你去偏殿先歇一歇?” 齐半灵听到了魏太后这话,扭头去看裴亦辞,见他确实脸上泛着异样的红晕,忙也跟着劝他。 裴亦辞早知道魏太后那点心思,心里冷笑,只点点头,便站起身,推开要上前扶他的孙禄,径直朝偏殿去了。 裴亦辞坐在偏殿的椅子上,捏着隐隐发痛的眉心,脸上却越来越红。 孙禄有些担忧地望着他:“陛下,奴才去请太医过来。” 见裴亦辞摆手说不用,孙禄心里发急,还想再劝,突然从外头进来一个穿着鹅黄色薄衫的少女,捧着一盆热水,一进来就跪倒在地,声音娇怯,似乎还带着些哭音:“臣、臣女伺候陛下梳洗……” 孙禄眼睛都瞪圆了,这才明白过来裴亦辞究竟是怎么了,不禁对魏太后五体投地。 连裴亦辞的酒里都敢下东西,咱们这太后娘娘是真不拿自个儿当外人啊! 裴亦辞脸上发红,神色却越来越冷,只望着那少女不说话。 那日在寿安宫,他根本没仔细看几个魏家女都长什么样,一张脸都没记住。不过这个时候,他就算不认得这个脸,也知道这个人了。 那魏家女就算低着头,也能感觉到裴亦辞那边的气势越来越强,更是吓得发起抖来,把手里的水盆扔在地上,就开始磕头:“求陛下饶命!” 她声音里满是哭腔,裴亦辞虽然喝了魏太后刻意下的温情酒,却越听越烦躁:“你胆子倒是不小,一个好好的魏家姑娘这么自甘下.贱,还想求朕饶命?” 魏家女听他这话,吓得一抖。 她狠下心,抹了抹眼泪,抬起头,泪眼迷茫地看着裴亦辞:“陛下息怒,实在是姑母逼迫臣女,臣女不敢不过来啊……” 她在裴亦辞去寿康宫,魏太后把她们叫出来见他的那日就看出来了,裴亦辞根本不待见她们魏家女。 她估摸着这和太后的身份敏感有些关系,可不管原因为何,裴亦辞根本都不想理会她们,她为何还要傻乎乎地放着外头正室夫人的身份不要,非要来宫里去抢一个妃子的名分? 谁料魏太后最后就挑中了她,还专门指派了有经验的姑姑来教她,说必要让陛下“食.髓知味”。 她万般不愿,还是被魏太后强行推了过来,裴亦辞的反应也是她意料之中,就是不知她这边失败了,往后的路可怎么办。 那魏家女越想越迷茫,哭得更是抽抽搭搭。 裴亦辞捏着眉心,想起那魏家女这段时日来一直住在寿安宫,本想再跟她套几句话,却越听她的哭声越烦躁,只好低斥一句:“别哭了。” 魏家女立马止住哭声,鼻子还一抽一抽的,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裴亦辞。 齐半灵原本在宴会上,见裴亦辞去了许久,想起他离开前有些虚浮的脚步,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真的生了病,便低声吩咐倚绿推着她去偏殿看看。 魏太后见齐半灵离席,本想开口叫住她,不知转念想到了什么,又笑着看她离开了。 齐半灵被倚绿推到偏殿外,却见四周一个守门的小太监都没有,只觉得有些奇怪。她刚想自己推门,却听到里面隐约传出了女子哭泣的声音,还哭得一抽一抽的。 她的手僵在那里,对身后也听到声音,脸色有些发白的倚绿使了个眼色,让她又轻轻推着她离开了。 齐半灵没回大殿,而是朝着另一间偏殿去,倚绿推着她,看了看四处无人,便忍不住低声问:“姑娘,刚刚这……” 齐半灵记起宴会上太后的表现,大概也猜到了那女子的身份。 她本还真以为裴亦辞如外头说的那般勤政,不近女色,没想到他喝了两杯酒,还能就这么随便。 说不气是假的,齐半灵小声对着倚绿埋怨:“陛下这有些过了,连没入宫的女子都不放过。” 倚绿忽然停住了脚步,齐半灵有些奇怪地扭头看她,又顺着她的眼神看向右边回廊,却见裴亦辞从那边走了出来。 她也顾不得去想裴亦辞有没有听到刚才自己的话了,连忙在轮椅上低头行了礼。她虽没有抬头看,却听到裴亦辞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连没入宫的女子都不放过?皇后可是在说朕?” 裴亦辞走到齐半灵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语气淡漠。 齐半灵低着头,心里却憋着股气,回击道:“请恕臣妾直言,陛下宫内有了这几个妃嫔,的确不该去招惹尚未入宫的女子。” “那几个不过都是旁人送到后宫的。” 裴亦辞从来没将那几人放在心上,提起她们就如同提起今日晚膳用些什么一般无所谓。 齐半灵无奈,那几个妃嫔怎么入的宫,和今儿的事情有关系吗? 她不由地抬头看向裴亦辞,却见他衣冠整齐,没有半点凌乱的痕迹。 齐半灵怔了一下,下意识接着道:“不管谁送进后宫的,宜妃娇艳,顺嫔清秀,豫嫔知礼,陛下若还觉得不满足,大可以再行选秀,为何要去碰尚还待字闺中的姑娘家?” 裴亦辞低头看着齐半灵,原本只是有些烦躁的心却忽然像有火柴点燃,滚滚烈火烧过胸膛。 他压抑着蔓延到喉咙口的那股火,沉沉看向齐半灵:“天下才女美女再多,我至始至终只想要一个人。” 第四十六章 齐半灵懵了一下, 抬头望向裴亦辞。 他穿着制式繁复的皇帝礼服, 头戴金冠,一双眼眸黯如深潭,却丝毫不见醉意, 只沉沉盯着齐半灵。 齐半灵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却又想起了那个禁苑来。 当时顺嫔说,裴亦辞登基前便已有心仪之人。不过那人早已过世, 陛下就是为了那人才疏远后宫,还为她围起了一座禁苑。 谁知裴亦辞居然在她面前承认了那个女子的存在。 甚至, 提及她时, 他用的都不是“朕”,而是“我”。 看来真是她误会了什么,或许他和偏殿里那个女子真的没有什么。 齐半灵点点头:“是臣妾多心了, 还望陛下恕臣妾大不敬之罪。” 裴亦辞望着齐半灵的眼睛,见她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里一丝波澜也无,只觉得胸口那股业火烧得更旺了, 冷冷唤了她一声:“齐半灵……” “啊, 是,臣妾在。” 齐半灵见裴亦辞似乎又有些恼了,心里一慌, 连忙应了声。 裴亦辞紧紧盯着她的脸:“你是不是觉得, 做朕的皇后,还委屈你了?” 这话,裴亦辞似乎前段时间还问过她。 齐半灵从不会主动去细想这个问题。只是裴亦辞再次问起, 她忽然又想起过去的种种来了。 说实话,大婚之前,她都裴亦辞根本不抱什么希望,只当自己进宫是做个空壳皇后罢了。 尤其是知道了宜妃和顺嫔的家室,更是笃定了这个想法。毕竟一个没有家族撑腰的皇后,比高门显贵的后妃要好操控得多。 所以虽然当时外界都说裴亦辞是因为自己亡兄才娶的她,可齐半灵自己心里有数,也不想挟恩图报。 谁料前几日姐姐进了宫,告诉她当年哥哥并非为了救驾而亡,反而让裴亦辞为了护着他自己多挨了一刀。 那几日她的确好好回忆了一下自己入宫以来的种种。 裴亦辞对她的确也没有那么坏。 她为了寻兴哥儿闯了禁苑,正巧遇上裴亦辞,他不但没有责罚她和兴哥儿,反倒帮忙推她的轮椅,还抱了兴哥儿出来。 她在北郊行宫泡温泉,裴亦辞在一边会帮忙抱她进池子,还特意给她选了平整舒坦的石头坐好。 姐姐被钟家磋磨,闹上了公堂,裴亦辞从未对她说过什么,私底下将自己的宝剑交由平王,让平王上了公堂替姐姐撑腰。 还有他将哥哥的遗物交给了她;方才宴会,她本还在为越王没来赴宴有些尴尬,裴亦辞状似无意般告诉她越王很少参加宴会。 凡此种种,齐半灵也不是傻子,自然都感受得到。 不过一刹那功夫,这些回忆全都从她脑海中冒了出来。 虽然裴亦辞在她面前老是喜怒无常的,让她总摸不清头脑,可真回想起来,他也不是那么差劲。 她微微低下头:“臣妾不委屈,臣妾感激陛下。” 裴亦辞低头看她。 齐半灵已经垂下了头,他看不到齐半灵的一双眸子,只能看到她的睫毛长长,在眼下扫出一片阴影来。 裴亦辞忽然又记起多年前的她来。 当时的她,肆意跳脱,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从不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心思。 如今,明明自己刻意冷待她,她还是会低着头,乖顺地说感激自己…… 他伸出手,轻轻挑起齐半灵的下巴。 齐半灵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有些无措地抬头去看裴亦辞,却见他低着头,眸中竟能印出她的脸来。 齐半灵的脸一下红了,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裴亦辞凉凉一笑。 “感激?” “朕疏远冷落你,你反倒过来说感激?” 疏远冷落? 齐半灵这才想到,她入宫多月,的确还没侍过寝。 只不过她入宫前就听陈嬷嬷说起过,裴亦辞勤于朝政,不常进后宫,再加上她腿脚不便,身子也不好,本就不指望生个皇子撑腰,更学不来宜妃那争先要强的劲头,当然也就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齐半灵怔了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裴亦辞了,想了老半天,还是觉得拍马屁最有用,便道:“陛下行事自有分寸,臣妾不敢指摘陛下。” 不只是魏太后那药太厉害,还是齐半灵疑惑茫然的样子太诱.人,裴亦辞看着她一眨一眨的漂亮眼睛和一张一合的红唇,只觉得心里的火被撩得越烧越旺了。 若放在以往,裴亦辞忆起过去的事情,就算心头有火,也会退开。 可现在,裴亦辞眼中只剩下齐半灵的唇和她漂亮的眸子,撒不开手了,脸不知不觉地慢慢朝她凑近。 齐半灵一脸莫名地看着他倾身而来,还没开口询问,却见裴亦辞的脸缓缓靠向她的脸,高大颀长的身影掩住了他身后回廊上的烛光。 不等齐半灵有什么反应,裴亦辞已经低下头,有些燥热的嘴唇覆在了她柔软微凉的唇上。 齐半灵浑身一颤,刚想扭头避开,裴亦辞的右手却从她的下巴慢慢后移,扶住她的后脑,唇舌在她唇上辗转。 齐半灵呆愣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紧闭牙关愣在原地。 她感觉到裴亦辞的气息喷在她的脸颊上,惹得她脸上痒痒的,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一阵阵扑到她身上,她屏住呼吸,有些透不过气来了。 裴亦辞慢慢退开,看她小心翼翼地喘着气,心里好笑。 又不是没亲过,如今倒像是第一次似的。 他舔了舔唇 见齐半灵缓过气来了,他留下一句“今儿十五,朕晚上会来你宫里”,说罢,便离开朝正殿去了。 裴亦辞走远了,齐半灵才慢慢缓过劲来。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刚才的感觉极为熟悉,可她一想去回想,头就像要炸开似的疼了起来。 她按了按额头,可头疼的感觉非但没能减轻,还愈演愈烈起来。 好在还能忍住,她转头去看,却发现倚绿已经不知什么时候退开了。 齐半灵心里暗骂这个死丫头,又唤了她两声,倚绿才从后头的回廊转出来。 见到齐半灵脸色发白,倚绿吓了一跳:“姑、姑娘,您没事儿?” 齐半灵摆摆手,让倚绿推着她也先回正殿去。 宫宴已经到了尾声,齐半灵忍住头疼,笑着应酬完了,回到凤栖宫的时候,内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倚绿刚一推着她回到寝殿,齐半灵便让倚绿去请应白芙过来。 待倚绿下去了,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好像是有些发热。 应白芙很快就过来了,替她把了脉之后蹙了蹙眉,又让她换了个手把脉。 应白芙只有遇到很复杂的病情才会两只手一起把脉。 齐半灵看她这么认真的样子,不由笑了:“不过是风寒,也没必要这么紧张。” 应白芙顿了顿,忍不住埋怨她:“风寒是什么小病吗?闹个不好命都会丢了的!这段时日你天天操心中元节宫宴的事情,我都劝你多少次了,要你多休息,你偏不听,现在倒好了,烧得那么厉害,你开心了?” 齐半灵脑袋虽痛得厉害,可精神尚好,见应白芙是真有些生气了,连忙说道:“那我不也是没办法嘛,要是哪里做的不好,宫里宫外又可以看笑话了。” 应白芙也知道齐半灵的难处,只是埋怨了她两句,看她脸色苍白的样子,还是不忍心再说她什么,只叮嘱她:“你先去床上歇息一会,我去给你开方子。” 倚绿和应白芙一道把齐半灵扶上了床,应白芙替她掖好被子,就拉着倚绿往寝殿外走去。 倚绿转头看到她这焦急的样子,有些惊讶。 若是普通风寒,以应白芙的医术,根本不在话下。 她一惊:“应姑娘,莫不是我们姑娘有什么不好?” 应白芙朝里看看,寝殿内已经没了动静,便凑到倚绿身边,压低声音告诉她:“姑娘好像不是普通受累受风患上的风寒……我感觉,似乎是她颅脑内的淤血有些恶化了。” 倚绿愣住了:“这……这怎么会!” 她记得,应白芙之前说过,若是有人提起过去的事情刺激齐半灵,那么她颅中的淤血可能会更严重。 难道,刚刚在她离开的时候,裴亦辞和齐半灵说了些什么! 她咬咬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应白芙看她这样,只好安慰她:“你也别多想了,我先去给她开个方子,你想办法用凉帕子敷一敷她的额头。她烧得厉害,还是得先退烧才是。” 倚绿忙不迭应了,便如她所言用凉帕子给齐半灵敷额头。 却没想到齐半灵才睡了一个时辰就醒了过来,扶着床沿要起来。 倚绿刚给齐半灵换了帕子,正坐在一边的小凳上休息,听到齐半灵这边的动静,忙凑过来:“姑娘,您怎么了?” 齐半灵摸了摸额头,似乎没有睡前那么烫了。 她稍稍放心,转头告诉倚绿:“今儿是十五,陛下怕是要来凤栖宫的。” 倚绿看着她惨白着一张脸,还挣扎着想起身,都快哭出来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接驾啊? 她忙压着她让她睡好:“姑娘您好生睡着,奴婢这就亲自去建章宫回禀一声。” 她话音刚落,外头有个小宫女急吼吼地闯了进来,给齐半灵行了个礼:“娘娘,圣驾朝凤栖宫来了。” 齐半灵闻言,便转头看向倚绿,一边手肘撑着床褥想要直起身:“你推着我出去,我亲自给陛下告个罪……” 话没说完,齐半灵却觉得眼前忽的白花花一片,人也没了知觉,一下晕倒在了床上。 第四十七章 “姑、姑娘!” 倚绿吓了一跳, 俯下身探了探齐半灵的额头, 发现她正烧得滚烫。 这好好睡着呢,怎么越烧越烫了。 倚绿急得不行,拎起裙子就往外跑。 哪知道刚从寝殿出来, 就看到裴亦辞带着人进了凤栖宫的大门。 八公主已经听到了动静, 手里还抱着九连环,从自己的寝殿里跑了出来。 她不喜欢凑那些热闹, 中午的中元节宴也没去,一大早就蒙头在自己殿中玩着平王新给她带来的九连环。 倚绿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 随意蹲身行了礼, 也不等裴亦辞叫起,就跑去一边的耳房去寻应白芙。 八公主本缠着裴亦辞要他教自己解九连环的,却看到倚绿一阵风似的从她身边跑过, 疑惑地转头看裴亦辞:“倚绿姐姐她怎么了?” 裴亦辞看到倚绿急匆匆的样子,皱了皱眉,低头问八公主:“你皇嫂呢?” 八公主想了想:“我听小宫女说, 皇嫂一回宫就去寝殿休息了, 我就没打扰她,想来还是在午憩。” 裴亦辞顿了顿,本想往正殿去的脚步听了下来, 转而朝寝殿走去。 八公主看看裴亦辞, 想起倚绿方才的样子,也觉得有些不对,便跟在裴亦辞身后一道朝齐半灵的寝殿走去。 应白芙听说齐半灵晕倒了, 连忙抛下手里煎药的活儿,跟着倚绿朝寝殿跑,更顾不上给裴亦辞和八公主请安,直接奔到齐半灵床边给她把脉。 裴亦辞看到齐半灵身边的医女和倚绿脸上全是焦急,都顾不得请安的样子,沉了脸色,快步朝齐半灵的床边走去。 却见齐半灵躺在床上,一双眼紧紧闭着,有些青白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嘴唇也发白干裂。不知是病得难受还是睡梦中梦到了什么,她的眉头蹙着,呼吸也有些急促。 裴亦辞愣在了原地。 午宴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个时辰没见,她就成了这样? 八公主跟在裴亦辞身后,看到齐半灵成了这样,吓得扑到齐半灵身边。 可她也知道病患最需要休息,一双眼蓄满了泪,也不敢哭出来,只好看向在替齐半灵把脉的应白芙,低声问她:“白芙姐姐,皇嫂她是怎么了?” 应白芙沉吟了一下,才告诉八公主:“娘娘大抵是这些时日筹备中元节宫宴的事儿太过忙碌了,今儿可能又受了风,这才不大好。” 八公主眨眨眼睛,缓了换眼里的泪意,这才回头瞪裴亦辞,却也不敢大声嚷嚷,只嗔他:“都怪皇兄,皇嫂本来身子就不好,还让她操持这么多。” 倚绿听应白芙这么说,悄悄松了口气。她本还担心应白芙会在八公主一个孩子面前提到颅脑淤血的事情,幸好她编了这么一套说辞。 裴亦辞本怔愣着看着齐半灵,听到八公主的责怪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她。 他默了默,转头叫来孙禄:“去传太医。” 孙禄领了命,便退出寝殿遣人去了。 倚绿见八公主还趴在齐半灵床边不肯动,便低声劝道:“八公主,您先回去歇着。您本身身子也才恢复,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八公主蹲在齐半灵床边,拉着她的手,噘着嘴道:“我不要,我就要陪着皇嫂。” 裴亦辞低斥她一声:“不准顽皮,赶紧回寝殿去。” 八公主红着眼睛扭头去看裴亦辞,就见他面色沉得像冰,一言不发地望着齐半灵。 她心头讶异。 过去从没见过哥哥的脸色这样难看。 明明是哥哥连累的皇嫂病成这样,到头来还把气撒在她头上? 八公主满肚子委屈,可她不敢不听话了,默默站起身,颇为埋怨地看了裴亦辞一眼,才默默朝外走去。 倚绿见八公主走了,才松口气。 可她想到裴亦辞把自家姑娘害成这样,就对他满肚子火,根本不想理他,看都没看他一眼,自顾自搓了帕子给齐半灵敷额头。 等到要换水了,倚绿也把帕子往水里一扔,直接绕过裴亦辞出了寝殿。 应白芙本站在齐半灵床边想等太医过来的,见倚绿这个样子,不由有些意外,又看了裴亦辞一眼。 就算倚绿从来没和她明说过,可她也大概猜得出,齐半灵这病估计和裴亦辞脱不了关系。 她向来只管治病救人,其他的事情也不想搭理。 若是他们两人心头有结,也不是她说几句话能解决的。 倚绿出去换了盆水,又忽然心念一动,拉过一个小宫女来吩咐:“你先去望仙阁那边看看,大姑娘有没有出宫。若是出宫了,你就拿牌子也出宫去趟赵国公府,就说娘娘烧得厉害,请大姑娘进宫一趟。” 齐半灵已经休了夫,但是她是文宗授了荣衔的武将,自然也在宫宴的受邀之列。 只不过宫宴等级分明,她被安排的位置离主位尚远,也不方便上前同齐半灵说话罢了。 那小宫女愣了一下:“可是,可是大姑娘月初来给娘娘请过安了呀,不会不合规矩吗?” 倚绿拉下了脸:“我说去请你就放心去请,出了事我担着呢。” 倚绿是齐半灵陪嫁进宫来的,在凤栖宫最得脸,那小宫女自然也不敢得罪她,只好应了声朝望仙阁去了。 倚绿重新端着铜盆回到寝殿的时候,却看到裴亦辞在寝殿正中的圆桌边,朝着齐半灵的方向默默坐着。 因为背对着倚绿,她也不知道他现在什么神色。 倚绿对裴亦辞气得不行,她家姑娘原本在渭州呆得好好的,非被他一纸诏书招进了宫。 如今在宫里,齐半灵既要费心应对那些如狼似虎的女人,还要操心宫里宫外的事情,裴亦辞还嫌不够吗,非得把她家姑娘逼到这个地步! 反正,就算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她也不想给裴亦辞什么好脸色看了。 她红着眼吸口气,捧着铜盆默默回到了齐半灵床边。 她刚拿新搅好的帕子敷在齐半灵的额头上,就听到寝殿门口有动静。 回头一看,是两个太医被小太监引来了。 为首的周院判年纪一大把了,一路被小太监拽着往凤栖宫跑,被午后的太医晒得满脸都是汗。 他们顾不得擦汗,便要上前给裴亦辞请安。 却听裴亦辞沉声道:“不必多礼,尔等先去给皇后请脉。” 周院判见裴亦辞坐在那里,气势却冷得唬人,不敢耽搁,立马走到齐半灵床边,一看到齐半灵的脸色就愣住了。 怎么病成这样了? 他赶紧上前,搭上倚绿在齐半灵手上铺好的帕子,给她切起脉来。 齐半灵入宫以来,基本不怎么来太医院请太医,周院判打听到她身边有个医女一直随身伺候,心里虽有些不舒坦,但是也不敢置喙主子的决定。 可如今遇上事儿了,他一搭上齐半灵的脉,就觉得有些不简单。 他朝着另一个太医使了个眼色,让他也来给齐半灵把个脉,自己走到一边,等着那名太医的结论。 裴亦辞肃然坐在一边,看着周院判谨慎的样子,心不由地沉了沉。 就算他完全不懂医,也能看得出来,齐半灵这一病病得不轻。 那个太医也把完了脉,周院判和那个太医对了对眼色,便朝裴亦辞行礼道:“陛下,臣等没有皇后娘娘过去的脉案,还需请皇后娘娘身边的医女姑娘过来,臣等有些疑问要解。” 原本安静地站在床边阴影处的应白芙踏了一步上前:“我在。” 周院判连同那太医便走到她身边,三人低声交谈起来。 他们声音压得很低,可裴亦辞耳力本就不错,他闭着眼睛凝神听着,“颅内”、“淤血”、“刺激”,这些词一个个窜进了他耳朵。 他越听越心惊,望向床上的齐半灵。 她似乎很是难受,嘴唇微张,呼吸有些急促。 看到她有些发白的唇,裴亦辞心口一钝,下意识就起身,坐到了她的床边。 倚绿本想替齐半灵换额头的帕子,见裴亦辞突然走过来,疑惑地抬头望他,却见他伸手取过齐半灵额上的帕子,在床边小凳上的铜盆里搓了搓,搅干,又重新搭在了齐半灵的额头。 裴亦辞给齐半灵敷上帕子的时候,小指无意触到了她的脸颊,发现她的脸上真的烫得像烧起来一般。 他拧紧眉头,从袖口抽出自己的帕子,也浸上凉水,轻轻擦拭着她的脸颊。 倚绿呆站在一边,看着裴亦辞就这么慢慢把帕子擦过齐半灵的脸和脖子,动作轻柔,眼睛都瞪大了。 那边周院判以及应白芙和另一位太医讨论完了,周院判便过来回禀:“陛下,皇后娘娘此番伤寒病势凶险,臣这便去写个方子。” 裴亦辞叫住周院判:“她这次病得这么厉害,是何缘故?” “这……” 周院判面露难色,扭头看了看应白芙,不知如何作答。 “他们不敢说,臣女敢说!” 齐浅意的声音从寝殿外传了进来,裴亦辞转眼看向门外,就见齐浅意从外快步走了进来,脸上被日头晒得通红,微微喘着气,想来是急匆匆跑过来的。 她先瞧了瞧床上的齐半灵,转而看向裴亦辞的目光就很是不满。 裴亦辞眉头一挑,刚要说话,却见她单膝跪地,略带怒气地望着自己:“陛下,钟家的事情,您帮过臣女,臣女很是感激。” “但是,我归我,她归她。舍妹从没半点对不起陛下,也不欠您的。若您不能善待于她,望您开恩。我们齐家,不介意再多养一个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小裴:#老婆一家沉迷休夫怎么破# 第四十八章 整个寝殿一瞬之间, 静得连落羽毛的声音都能听见。 裴亦辞一言不发望着齐浅意良久, 才道:“齐姑娘才刚过来,连问都不问一句,就全当是朕的不是了?” 齐浅意冷冷望着他, 刚要说话, 一旁的应白芙突然开口道:“娘娘如今病得厉害,需要静养休息。” 齐浅意扭头看她, 就见她站在两个太医身边,略有不豫地望着她的方向。 应白芙一旁的周院判已经吓得沁出了几滴冷汗来了。 这位应姑娘, 性子也太直了, 陛下面前,说起话来都这么硬。 齐浅意抿抿唇,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齐半灵, 又面色不善地望了一眼仍坐在床边的裴亦辞,转身走出了寝殿。 裴亦辞把手里的帕子放进了铜盆里,背着手走在了齐浅意身后。 倚绿看着裴亦辞跟在齐浅意后头一道出去了, 下意识捏了捏手里的帕子。 她暗地里希望, 齐浅意把过去的一切都告诉裴亦辞,把她家姑娘害成这样,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齐浅意和裴亦辞从寝殿出来, 一道进了明间。 裴亦辞看了眼孙禄, 孙禄立马带着所有宫人一道退了下去。 裴亦辞坐在主位上,随手指了个圈椅让齐浅意去坐。 见齐浅意直直站在原地,他也不勉强, 只道:“你这番过来,没细看她的病情,也没询问过太医,怎么就知道她的病因了?” “陛下,臣女不懂兜圈子,咱们也明人不说暗话。” 齐浅意一想起倒在病床上的妹妹,眼眶就红了,“前两年家母给阿娆说了罗翰林的三公子,结果宫里就给他和嘉仪县君的次女赐了婚。太后不知从何处拿出了大哥的遗书,而后阿娆就被封为皇后进了宫。这一切是不是都与您有关?” “你都有了答案,何必再问朕。” 裴亦辞低头端起茶盏,并没有看她。 齐浅意气得嗤笑一声:“果然,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放过她。” 见裴亦辞低头喝茶,一句都没多说,齐浅意忍不住上前一步,盯着他问:“你是不是还觉得,当年阿娆胆小怕事,这才抛下你去了渭州?” “阿娆在渭州出了事,腿成了那样,你是不是还幸灾乐祸,觉得她活该?” 齐浅意越说越急,连尊称都顾不上用了,说到最后,右眼落下一滴泪来。 她抬手飞快地擦掉泪痕,死死盯着裴亦辞。 裴亦辞沉默地坐着,没拿茶盏的那只手却越攥越紧。 他永远都忘不了,自己冒着大雪在齐家后门外等了齐半灵一天一夜,冻得浑身冰冷,却被告知齐半灵已经离开大都回了渭州老家。 后来他被逊帝流放南中,齐折晖跟着他一起,却再没提起过自己的妹妹。裴亦辞心里对齐半灵有怨,可是越想忘记,却难忘记她。 前不久他派人去了渭州,查到齐半灵该是在前往渭州的路上出了事。他本以为自己会觉得她活该,可一想到她坐在轮椅上的样子,他却半点都起不了这样的心思了。 或许,是他天生自轻自贱,就算齐半灵当年抛下他独自离开了大都,他却始终放不下她,纠缠着她。 齐浅意看着沉默不语的裴亦辞,转身走到他下手的圈椅上坐好,转而对他说道:“陛下,若您对阿娆还念着半分往日的情分,求您不要再刺激她了。” 裴亦辞蹙着眉:“朕何时刺激过她?” 齐浅意面带讽意:“您说得不错,我没细看过她的病情,也没问太医,但是我知道阿娆这病是什么情况。” 她望了裴亦辞一眼,“我也知道,只有谁才能把她刺激成这样。” 裴亦辞心里一沉,眼神从手中的茶盏移开,看向齐浅意。 只听齐浅意接着道:“陛下,想来您应该发现,阿娆她忘了过去许多事了。” 裴亦辞手上一顿,垂眸问她:“是不是与她的腿伤有关?” 齐浅意点点头:“是。” 话已至此,裴亦辞也不傻,感觉一些一直模糊在他眼前的东西逐渐清晰起来,似乎只差最后一针,就能把遮蔽他的那层膜给刺破了。 齐浅意等不及他问,直接说道:“臣女今儿,就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和您说明白了。” “当年,父亲将文宗遗诏交托给您之后,料到逊帝不会就此罢休,陛下您一定会有危险。父亲知道阿娆最是牵挂于你,思来想去,还是用了一碗不伤身子的迷.药将她迷晕,派人快马加鞭护送去了渭州。” 裴亦辞紧紧捏着手里的茶盏。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齐半灵是知道他前路凶险,才避去的渭州,却不知当年的前因后果竟是如此。 也就是说,或许齐半灵的伤,是因为那碗迷.药导致了路上的意外? “果不其然,逊帝没多久就登了基,陛下则被流放去了南中。” 齐浅意看了裴亦辞一眼,后槽牙咬得紧紧的,继续说道,“当时阿娆被齐家的家仆看得紧紧的,不知怎么,却从旁人只言片语里知道了您被流放南中的消息。她面上不动声色,却暗地里整理了行装,趁夜里家仆都入睡后,翻出寝房的窗,偷偷溜了出来。” “来寻你。” “哐”地一声,裴亦辞把手里的茶盏重重磕在了案上,望向齐浅意的眼神也带着震惊。 齐浅意笑了笑,眼神却冷得吓人:“我怎么会有这么个傻妹妹。为了去寻你,她在那几日策划地详细,不仅寻到了地图和指南针,还标画了躲避齐家寻找的路线。按理说,只要她路上不出事,第二日一早租到马匹,便能摆脱齐家的家仆。” 她声音逐渐哽咽起来,却硬逼着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谁知道,第一晚她便从一个矮崖坠了下去,磕到了头,晕了过去。第二日一早,齐家家仆发觉她不见,四处去寻她,才在矮崖下找到了昏迷的她。齐家家仆把阿娆带回去之后四处求医,好容易救回了她一条命,可她的腿,却再也不能走了!” 裴亦辞的脑中轰地一声,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只剩心脏钝钝跳着,憋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阿娆何曾对不起过他? 是他狂妄自私,自以为是又狭隘荒唐,自以为自己被辜负了,不仅从没想过好好问问她,甚至还害她伤得更深。 裴亦辞从未这么痛恨过自己,多年前齐半灵的嫣然笑语和入宫后齐半灵在他面前隐忍澄净的面容在他脑中交替闪过,更是让他的心像是被剜去一块一般。 齐浅意冷冷看着裴亦辞的脸慢慢变得煞白,却丝毫不觉得快意,顺口把憋在心里半年多的话一股脑都骂了出来:“父亲从来最疼阿娆,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怕她为了你做出什么傻事,才会让她远离大都。若你不满父亲送走阿娆,父亲过世了,你尽管把气撒在我头上便是,为何还要折磨她!” “阿娆从矮崖上坠下,伤了脑袋,颅内有淤血,影响了她的记忆。白芙早已告诫过我们千百遍,不要提起会刺激她的往事,可能会让她脑内的病情加重,所以我们半分都不敢在她面前说这些……” 她通红着眼,渐渐语无伦次起来,“原本她在渭州,自自在在的,远离大都的权贵纷争,可你偏要把她召回这里。” “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就这么一个牵挂,你觉得她配不上你,你就让她离你远点!她已经这般了,你凭什么还要这么害她!” 齐浅意说到这里,眼里蓄的泪再也憋不出,夺眶而出。她扯着袖子使劲抹了抹,不愿再多看裴亦辞一眼,扭身出了明间,朝寝殿去找齐半灵了。 裴亦辞愣怔地坐着,许久,才轻声开口,声音酸涩:“她从未配不上我……” “是我配不上她。” 孙禄守在门外,他知道齐浅意和裴亦辞要说的话事关重大,不敢窝在门口偷听,却看到齐浅意两眼含泪跑了出来,惊了一跳,赶忙扒着门朝明间里瞧。 却见裴亦辞一言不发坐在主位上,低头垂眸,看不清神色。外头阳光洒进来,他的影子又长又斜。 齐浅意根本没工夫去想自己是不是触怒龙颜了,把自己憋了大半年的话一股脑都骂了出来,她心里舒坦多了,直奔寝殿去寻齐半灵。 倚绿和应白芙都围着齐半灵,应白芙之前放锅上煎的药总算好了,倚绿扶着齐半灵靠在自己身上,应白芙吹着手里的药,打算喂给齐半灵。 齐浅意上前,朝着倚绿轻声道:“我来扶着阿娆。” 倚绿扭头看她,见她眼睛还有些肿,猜到了她应该把过往种种告诉了裴亦辞。 她心里落下一块大石,托着齐半灵的身子,让她靠在了齐浅意身上。 看应白芙吹凉了汤药慢慢喂着齐半灵,而齐半灵也乖顺地小口小口咽着,半点没有一些昏迷病人吐药的情况,倚绿和齐浅意都松了口气。 倚绿蹲在齐半灵身侧,一边帮着她顺气,一边低声问齐浅意:“大姑娘,往后咱们怎么办呀?” 齐浅意赶来凤栖宫的时候就早有了打算,也不打算瞒着倚绿,压低了声音回答她:“我想好了,虽然不知阿娆为何在宫里几月都没事,今儿会突然受刺激发热。可她留在宫里,不知哪天一定又会如今天一般,不管如何,我要想办法把她接出宫去住……” 她话没说完,却见齐半灵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皱成一团,难受地扭了扭脖子,口中却喃喃:“承平……” 第四十九章 齐浅意看了眼怀里的妹妹, 咬了咬唇, 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慢慢给她擦着额上的冷汗。 待应白芙把手里的药喂完了,齐浅意才轻轻扶着齐半灵躺回枕上。 倚绿把齐半灵额头上的帕子换了, 又替齐半灵掖好了被子, 看齐半灵重新睡得安稳起来,她默默松口气, 朝着齐浅意低声道:“大姑娘,咱们先出去, 让姑娘好生睡一觉。” 应白芙把药碗交到了倚绿手里, 也点点头:“你们安心,这里有我看着呢。” 齐浅意颇不放心地又看了自家妹妹一眼,这才跟在倚绿身后走了出去。 进了偏殿, 齐浅意随意选了个圈椅坐下。 倚绿朝她蹲了蹲身:“大姑娘稍待片刻,奴婢叫人给您看茶。” 齐浅意摆摆手:“你先不用忙。” 想起妹妹烧得人事不省的样子,她抿抿唇问倚绿:“今儿宫宴上我远远见阿娆, 那会儿她还好好的, 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成了这样,你可有看到什么?” 早在年初应白芙刚到大都住进齐家的时候,齐浅意已经从她那里了解了, 齐半灵虽然体质弱些, 腿脚又不便,但是只要好好养着,不会出什么大事。 然而关键是她掉下山崖时磕到了头, 在脑内还有淤血未清。若是强行刺激她,想让她回忆起什么,可能非但不能让她记起什么,还会引起她脑内淤血恶化。 就因为应白芙的叮嘱,一直到齐半灵入宫,齐浅意和母亲半点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过去的事情。 所以,今天齐浅意还没出宫门,就被倚绿派来的小宫女拦住,说了齐半灵忽然烧得厉害,让她赶紧来趟凤栖宫。当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绝对是裴亦辞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刺激到了妹妹。 毕竟,大婚前她和妹妹一起睡的时候,都能听到妹妹叫裴亦辞的字。 这世上,能刺激到齐半灵记忆的,大抵就他一个。 果不其然,她一赶到凤栖宫,就看到裴亦辞坐在妹妹床边。 自妹妹被封为皇后之后,几个月来的担心,忧虑,委屈,她一下忍不住了,才在裴亦辞面前这么失态。 可转过头,她还是打算问问倚绿,就这么点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倚绿低着头,努力回想着中元节宫宴发生的事情。 可那时候,裴亦辞冷冷望了她一眼,她就吓得赶紧退了下去,并不知道裴亦辞与齐半灵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是发觉裴亦辞离开后,齐半灵把她叫了回来,那时的脸色就有些发白了。 她只好如实道:“宫宴的时候,陛下似乎身子不适,去偏殿歇息了。姑娘担心陛下,没多久也让奴婢推着她跟去偏殿看看,却见那边没有小太监守门,里面还隐隐传来女子的哭声……” 齐浅意脸上一僵,强忍住把手边小几扔飞出去撒气的冲动,咬牙问:“然后呢?” “然后,娘娘就让奴婢推着她走了,还小声抱怨说陛下连没入宫的女子都不放过……结果,这句话被陛下听到了,陛下使了个眼色让奴婢退下,后面的事便不知了。” 齐浅意一阵气闷,恨不得现在就再找裴亦辞理论去。 她坐着平了会怒气,又朝外看了看日头,转头对倚绿说:“时辰不早了,宫门怕是快要下钥了,我再去看看阿娆,就得先回去了。” 倚绿应了声,陪着齐浅意朝偏殿外走。 刚出了偏殿,就看到一个小太监从外一溜小跑进来。 可能是跑得太急,那小太监满脸都是汗。 倚绿皱了皱眉,低声叫住他:“着急忙慌地做什么,娘娘还在里头休息,你放小声点。” 那小太监忙不迭地赔了不是,这才放轻手脚去寻孙禄去了。 齐浅意和倚绿心思都在齐半灵身上,也顾不得那个小太监急匆匆跑来凤栖宫做什么,看那小太监走远了,便直接进了寝殿。 那小太监寻到了孙禄,看到孙禄守在明间外不进去,便上前悄声禀报:“孙公公,宫外有加急密保进来。” 说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上了封蜡的密匣,递给孙禄看了看。 孙禄心里一阵发慌,裴亦辞一个人闷在明间里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肯定是不想别人打扰的,他不敢进去啊。 可这密匣一定很是重要,还是加了急的,孙禄也不敢耽搁,在明间外踱了两圈,便从那小太监手里拿过密匣,虾着腰朝明间里走了。 他进了明间,就见裴亦辞和他方才偷偷往里瞧的时候一般,还垂眸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禄咬咬牙,双手捧着密匣走到裴亦辞面前低声道:“陛下,这是宫外加急送来的密匣。” 裴亦辞这才抬起头,从孙禄手中接过密匣,撕开封蜡,拿出里面的密信,展开读了起来。 孙禄不敢偷看裴亦辞的脸色,屏息凝神静静在一边等着。 良久,裴亦辞才让孙禄去弄了盆火来,把密信丢了进去。 “陛下……” 孙禄刚想问问裴亦辞有没有别的吩咐,却见裴亦辞忽然站起身来朝外走去,赶紧也跟了上去。 裴亦辞进了寝殿的时候,齐半灵床边只有应白芙守着。 她看到裴亦辞进来了,起身行了个礼,便退到一边站着。 裴亦辞看了床上的齐半灵一眼,见她睡得安稳,脸色也比方才好了不少,就移开眼神,望向站在一边的应白芙:“她这回发热,是因为被刺激到了过去的记忆,颅脑淤血恶化才诱发的?” 应白芙点点头:“是的。” 她记着宫里的规矩,一直埋头看着脚下的地砖,看不到裴亦辞现在是什么表情。 过了许久,裴亦辞才又发问:“就你所知,能刺激到她的记忆,是所有她忘记的事情,还是特定的某几样?” 裴亦辞记得,前段时日,无论是进了栽满美人香的禁苑,还是看到他身上戴着她亲手所雕的玉佩,似乎都没有什么反应。 而独独是今日……他吻了她。 “自然是特定的某几样了。” 应白芙皱着眉答道,本想抬起头,却想起这不合规矩,忙低下头,嘴里却忍不住问:“请恕民女多嘴,今日宫宴那会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自民女在渭州遇到娘娘起的这几年,她脑内淤血的症状从没有恶化过。民女实在不知,今日怎的突然成了这样?” 裴亦辞却没有回答,反而继续问她:“她……大概多久能大好?” 应白芙蹙眉想了想:“她烧得这么厉害,这几日可能都会昏睡着。若要完全大好,民女估摸着,至少得养上半个月。” 裴亦辞唔了一声:“你先退下。” 应白芙一愣,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裴亦辞,见他朝着齐半灵的方向,看不清神色。 她赶紧收回目光,暗暗思量了一下,觉得自己大概是拗不过裴亦辞的,只好应了声退出了寝殿。 应白芙离开的时候带上了门,偌大的寝殿内只余裴亦辞和齐半灵两人。 裴亦辞静静坐了许久,才俯身拿过齐半灵额上的帕子搅凉了重新替她敷上。 或许是刚刚喝了药的缘故,齐半灵没有刚才那般难受了,呼吸平稳,脸上也不再冒冷汗。 她的两只手压在被子外,裴亦辞轻轻抚了上去。 原本冰凉的手指,现在却烫得惊人。 裴亦辞只轻触了一下,便很快收回手,生怕惊动了睡梦中的齐半灵。 倚绿见裴亦辞进去之后赶了应白芙出来,透过寝殿窗上的窗纱,想看看里头裴亦辞到底在做些什么。 应白芙见她这样,有些无奈地把她拉开:“这窗纱这么厚,你能看到什么,跟我过来先歇一会。姑娘烧那么厉害,第一个晚上必要人好生看护着,今晚我们可有的忙呢。” 倚绿叹口气,由着应白芙把她拉进耳房,两人相对坐着。 应白芙沏了杯茶递给倚绿,自己也给自己沏了一杯,悠悠抿了一口。 看到倚绿心不在焉的样子,应白芙笑着劝她:“我是不知道陛下和姑娘过去发生过什么,不过看方才陛下着急的样子,你还担心个什么。” “可是……” 倚绿偏着头朝寝殿的方向望去,好像想透过两面墙看到什么似的。 可她只能看到白花花的墙面,只能叹口气,转头悄悄告诉应白芙,“陛下单独和我们姑娘待在一起,我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就像今日午宴的时候,她不过就离开了一小会儿,一转眼,她家姑娘脸色就不对劲了。 应白芙看到她一脸忧愁的样子,接着劝她:“咱们一道进的宫,我虽然一直不怎么露面,但是凤栖宫里的消息我倒是知道的。说句老实话,在我看起来,姑娘进宫这几个月,陛下也没苛待过姑娘?” 倚绿刚想反驳,却一下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结巴了一下才道:“你、你别忘了,大婚当日,陛下可没有亲自来迎我们姑娘!还、还有,陛下刚回宫那几月,初一十五的日子,也不到凤栖宫来。就因为这些,我们姑娘挨了多少奚落!” 应白芙跟着忆起那些,赞同地点点头:“的确是。” 倚绿撅噘嘴:“反正,反正我就是看不得别人欺负我们姑娘,就算是陛下也不行。” 应白芙想起裴亦辞刚刚在寝殿里的样子,望着天,轻轻叹了口气:“你放心,今后估计没人敢欺负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仙女们的地雷和营养液~ 书本网资源组总监扔了1个地雷,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小呀小年糕扔了1个地雷,貌美如花猫阿姨扔了1个手榴弹,私藏诗集扔了1个地雷,别怕超人来了扔了1个地雷,Wanzizzz扔了1个地雷,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别怕超人来了扔了1个地雷,别怕超人来了扔了1个地雷,别怕超人来了扔了1个地雷,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Wanzizzz扔了1个地雷,浅川悠语扔了1个地雷,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读者“东南西北”,读者“容若”,读者“阿阿阿顧吖_”,读者“木木”,读者“别怕超人来了”,读者“Yourmajesty”,读者“月迷津渡”,读者“别怕超人来了”,读者“涵大大”,读者“”,读者“笑:-D”,读者“宅在家的圆滚滚¤”,读者“小星星”,读者“别怕超人来了”,读者“别怕超人来了”,读者“吃掉那只兔子?”,读者“别怕超人来了”,读者“忙着长大”,读者“小院子”,读者“菜鸡嘎”,读者“延稚”,读者“噜啦噜啦啦”,读者“笑:-D”,读者“宝宝”,读者“Thunder。”,读者“小小小鞠”,读者“别怕超人来了”,读者“明明”,读者“要穿衣服的衣柜”,读者“别怕超人来了”,读者“折耳猫”,读者“爱你么么哒”,读者“aprillockwood”,读者“aprillockwood”,读者“别怕超人来了”,读者“辞哥的小梨涡”,读者“”,读者“小星星”,读者“徒手掰核桃”,读者“明明”,读者“jurisprudence”,读者“南斋”,读者“南斋”,读者“狐筱狸”,读者“yowennk”,读者“略略略略略!”,读者“可爱且迷人”,读者“红焖羊肉”,读者“容若”,读者“南斋”,读者“哀酱饭”,读者“冰糖雪葫芦梨”,读者“王大眼家的”,读者“”,读者“张璟”,读者“辞哥的小梨涡”,读者“小星星”,读者“噜啦噜啦啦”,读者“krisue”,读者“小柚子”,读者“没钱谢谢OvO”,读者“ssstay”,读者“”,读者“冰糖雪葫芦梨”,读者“别怕超人来了”,读者“初心小可爱。”,读者“初心小可爱。”,读者“mshiyu”,读者“HUANG同学”,读者“宅在家的圆滚滚¤”,读者“HUANG同学”,读者“HUANG同学”,读者“大理智”,读者“总有刁民想害爷”,读者“哟哟咦咦嘤嘤”,读者“涵大大”,读者“老秋的花园”,读者“番茄鸡蛋汤”,读者“mshiyu”,读者“coast to coa”,读者“爱朵”,读者“li□□irius”,读者“li□□irius”,读者“li□□irius”,读者“”,读者“”,读者“”,读者“”,读者“onefish”,读者“木棉花”,读者“”,读者“”,读者“别怕超人来了”,读者“说给自己听”,读者“禾禾草”,读者“snape”,读者“a冥湮a”,读者“微澜”,读者“东南西北”,读者“别怕超人来了”,读者“”,读者“相逢如是”灌溉了营养液~ 第五十章 齐半灵生病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六宫。 宜妃秦如月称病在瑶华宫中闭门许久, 消息也远不如过去灵通, 到快用晚膳的时候,才听青绵提起了此时。 “你是说,皇后她参加完宫宴就病倒了, 凤栖宫还去请了太医?” 秦如月一笑, 悠哉哉地吃着手里的果子,“她可真是个病秧子, 这才忙了一个中元节宫宴都能病倒,能顶什么事儿!” 想想她秦如月, 前面那三年, 后宫账册可都是归她管的。 青绵想起底下小宫女回禀的事情,有些犹豫地看了看秦如月的脸色,才接着道:“陛下好像也去了凤栖宫, 就不知是去做什么了。” 秦如月一凝。 她称病这些时日,裴亦辞别说来瑶华宫看她了,可是连打发底下的太监来问问她安好都不曾有。 她的脸色逐渐冷了下来:“可有打听到, 陛下去凤栖宫做什么吗?” 青绵颇有些无奈, 只摇摇头:“陛下身边的小太监向来嘴严,原本在凤栖宫给我们做眼线的那个侬儿身子骨又弱,不过是有些腹泻, 又在去行宫的路上颠簸了, 人居然就这么没了。” 如今瑶华宫早没了以往的声势,反倒是皇后越来越被捧着。侬儿之外的宫女也就不大敢像以往那般透露凤栖宫的消息出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秦如月,“这下, 我们在凤栖宫能知道的线索便全断了。” 秦如月一把就把手中的果子摔在地上,冷哼一声:“这齐半灵也是好手段,就算陛下不在乎她病不病,八公主在她宫里,陛下说什么也还是会经常过去的。” “更不必说,现在她不知用什么手段勾了陛下,竟还和她单独在北郊行宫呆了那么久。” “妖妇!” 她咬牙切齿地吐出最后两个字,两只手紧紧攥着。 自她入宫以来,只觉得陛下勤政,连后宫都不常入。 过去若告诉她陛下会陪一个女人在行宫呆好几日,秦如月说什么也不会信的。 可现在…… 她越发觉得坐不住了,起身在殿内踱了几步,又转头去看青绵:“你说,要不本宫去皇后宫里探病如何?” 不去亲眼看看陛下究竟在凤栖宫做什么,她总觉得坐立不安。 青绵连忙拦住她,扶着她回贵妃榻上坐好:“娘娘您别忘了,您自个儿还‘病着’呢,可千万别去凤栖宫寻晦气啊。” 秦如月也就是说说,她自然没胆子一边称病一边还凑到凤栖宫去探病。 她想了想宫里其他两个妃子。 顺嫔尚在禁足,豫嫔…… 虽说豫嫔一直苦着张脸,似乎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致来的样子。 可她入宫以来,陛下基本就没去过她宫里。 秦如月就不信,豫嫔就半点不急? 她又从榻上起来,朝梳妆镜走去:“叫人都进来替本宫梳妆,今晚本宫去豫嫔那里用晚膳。” 秦如月梳洗打扮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去了豫嫔宫里。 却没想到守门的太监告诉秦如月:“宜妃娘娘,我们娘娘方才出去了,不在宫里。” 秦如月坐在双人肩辇上,听到那太监的话不免一愣:“今儿中元,都快用晚膳的时候,她不在自己宫里,出去做什么?” 那太监低着头闷声回道:“奴才也不知道。” 秦如月让人放下肩辇,自己扶着青绵朝里走去:“不过,本宫就在这里等等她也无妨。” 几个守门的太监看着秦如月就这么大喇喇直接闯了进去,不由面面相觑,可却没人敢上前阻止。 宜妃跋扈,在宫里可是出了名的。 他们主子不过是个不受宠的豫嫔,他们更是任人践踏的烂泥,谁敢在宜妃头上动土啊。 豫嫔沈婉所居的宫殿比秦如月的瑶华宫破败多了,许多门窗柱子都因不常修葺而有些落漆。 秦如月坐在主殿里,有些嫌弃地打量着四周。 好在她没等多久,就把沈婉等了回来。 看到沈婉急匆匆赶回来,稍显狼狈的样子,她忍不住皱了皱眉:“方才你去哪儿了,快用晚膳的时候还不在自己宫里。” 沈婉垂着头,恭敬地朝她行了一礼,却避而不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娘娘病了许多日,怎么今儿到臣妾这里来了?” 秦如月从肘边小几取了茶来喝,一边笑道:“本宫养了几天,早好得差不多了,想出来走动走动,就顺便来妹妹你这里蹭个饭,你不介意?” “对了,说到这个……”秦如月指了个自己身边的圈椅让沈婉坐着,“你可有听说,皇后娘娘病了的事?” 沈婉脸色没什么变化,只回道:“今儿宫宴的时候皇后娘娘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病了?” 秦如月轻叹一声:“是啊,想来是皇后娘娘太过操劳,这才累倒了。本宫本想去凤栖宫看望皇后娘娘一番,可惜本宫自己也病着,就不好打扰娘娘了。” 沈婉一脸莫名地瞧了瞧秦如月,见她朝自己看过来了,便移开目光,手攥成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又有些抱歉地望向秦如月:“娘娘恕罪,臣妾好似是刚刚出去受了点凉风,怎么喉咙有点不舒服了。” 这七月的大热天,就算临近傍晚,可哪来的凉风! 秦如月气得差点当场翻脸,忍了又忍才算没发作。 看沈婉这德性,秦如月估摸着她也不愿意帮她去凤栖宫看看陛下究竟在做什么了。 不过沈婉这个样子她也预料得到,成天缩在角落里,无论什么事都从不出头,若不是宫里妃嫔少,秦如月估计都不记得有这号人。 意料之中的事,她就懒得再勉强,也不想留在沈婉宫里用晚膳了。 她打了个哈欠,借口胃口不好,又坐上肩辇回瑶华宫去了。 到头来,被宜妃派去凤栖宫的差事,还是落在了青绵头上。 青绵领着七八个捧着礼物的宫女到了凤栖宫外,很快就有人把消息报到了孙禄这里。 孙禄抹了抹额上的汗,忍不住心里唾了秦如月一口。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来添乱,到头来倒霉的还是他这个跑腿的。 不过秦如月身后有越王府,孙禄半点不敢怠慢,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进了寝殿。 孙禄飞快地瞄了一眼床那边,就看到裴亦辞正用帕子替齐半灵擦着脸颊,估计是想让烧得滚烫的她降降温。 他不敢多看,立马就低头行礼,轻声道:“陛下,宜妃听闻皇后娘娘病了,遣人送了些礼物来。” 床那边半点声音都没有,孙禄又不敢抬头看,却感觉一股无形的气势在他的肩上,越压越重。 孙禄能跟在裴亦辞身边这么久,自然不简单。 等了许久没听到裴亦辞的吩咐,他心中了然,又静静退了出去,顺便带上了寝殿的门。 青绵已经带着人进凤栖宫来了,看到孙禄从寝殿出来,忙不迭迎上去行礼:“孙公公,不知陛下是不是在里头?” 孙禄站定了,睨她一眼:“陛下在何处,与你何干?” 青绵作势打了自己一巴掌,赔笑道:“公公恕罪,是我多嘴了。只不过这些礼物,是我们娘娘的心意。我们娘娘牵挂皇后娘娘,特命我要亲眼看过娘娘安康才好呢。” 这青绵,跟在宜妃身边这么久,怎么都不懂看眼色? 孙禄有些不耐:“皇后娘娘在静养,什么阿猫阿狗都去探望,扰了娘娘清净可如何是好?” 青绵怔住了。 看着一直贴身伺候陛下的孙禄过去可最爱和她打交道,可如今对她这个口气,她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过了好一会儿,青绵才强笑道:“是我冒昧了,那我们放下这些礼品,这便告退了。” 好容易打发了宜妃派来的人,孙禄看了看日头,心里又有些着急。 这晚膳的时辰都快过了,陛下还独自一个人待在皇后娘娘的寝殿里,究竟还用不用晚膳了! 往日裴亦辞批折子忘了用膳的时辰,孙禄还敢大着胆子进去问问。 可今天这情形,再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了。 正当他在门口迟疑又纠结的时候,寝殿的门突然开了,他回头一看,就见裴亦辞从里头走了出来,眼睫微垂,眼底竟有些发红。 “陛下……” 孙禄赶紧迎上去,本想去问问裴亦辞要不要现在传膳,却见他走到了耳房边,把应白芙叫了出来。 “现在到了晚膳的时辰,用不用给她准备一些粥品?” 裴亦辞记得,齐半灵经常早膳也只喝一些粥,如今昏迷着,更是只能喝粥了。 应白芙连忙摆摆手:“如今娘娘烧得那么厉害,怕是吃了要吐,万一把前面喝的药一道吐了就不好了。等明日她清醒了,再给她准备一些白粥也不迟。” 裴亦辞肃容颔首,想转身回去,却见八公主在自己的寝殿门口探头探脑的。 见裴亦辞看到自己了,八公主跑过去:“皇兄,皇嫂她没事?” 她过去经常发烧,看到皇嫂病得那么厉害,她也不免担心极了。 看到八公主,裴亦辞的脸上稍稍柔和了几分。 他轻轻拍拍八公主的肩:“等你皇嫂明天醒了,你就去看看她。” 八公主的眼睛一下亮了,欢快地应了一声,又有些担忧地看了看齐半灵的寝殿,这才转身回去了。 倚绿见裴亦辞出了寝殿,便想趁这个机会进去把绞毛巾的铜盆水给换了。 可她刚进去,又立马冲了出来,拽着应白芙就往里边跑。 “姑娘吐了,你快来看看这是怎么了!” 裴亦辞也听到了倚绿的叫声,原本稍稍安定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迈开腿就往寝殿里跑去。 第五十一章 齐半灵趴在床边, 对着摆在床边的铜盂吐个不停。 倚绿急得都快哭了, 一下一下地替她顺气。 齐半灵午宴的时候就没吃几口,更没吃晚膳,吐出来的全是棕褐色的药汁。 倚绿一看就更急了, 扭头问应白芙:“应姑娘, 这可怎么好!” “先别急……” 等齐半灵不再吐了,倚绿掏出帕子擦了擦她的嘴角, 才扶着她躺好。 应白芙上前,轻声唤齐半灵:“娘娘, 娘娘?您现在感觉如何了?” 齐半灵只觉得昏昏沉沉的, 眼前一片黑,勉力睁开眼也什么都看不清。 她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头晕……让我再躺会儿……” 应白芙像哄孩子一般拍着她的胸口:“好好好,您先喝些水, 然后随便睡,好不好?” 倚绿已经从旁边的小几上倒了一小盏茶来,应白芙扶起齐半灵, 让倚绿小口小口地喂她喝下。 这时候, 原本就被孙禄扣在凤栖宫的两个太医又被孙禄火急火燎地从耳房抓过来。 到了寝殿门口,三人才放轻脚步。 两位太医被孙禄拽着冲过来,缓了好几口气, 才朝着裴亦辞朝着裴亦辞行礼请安。 裴亦辞却没看他们:“去瞧瞧她如何了。” 太医们连忙领命。 看到应白芙和倚绿都围在齐半灵身边, 周院判一惊,压低了声音询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应白芙正重新替齐半灵诊脉,顾不得搭理他们。 倚绿看了他们一眼, 轻声答道:“方才娘娘突然吐了药,应姑娘正在替娘娘诊脉呢。” 两位太医点点头,转头却看见应白芙竟从自己随身的小药箱里拿出银针来,竟是要替齐半灵扎针。 宫里主子们用药施针,都至少要两名太医讨论过后才能决断,应白芙这么做,那位稍年青些的太医刚想上前阻止,却被周院判拦了下来。 见周院判朝自己摇头,那太医纵然再担心,也不好再说什么,闭上嘴等应白芙施针。 裴亦辞坐在桌边看着殿内几人都忙得团团转,目光落在了又昏睡过去的齐半灵身上。 她睡得并不安稳,身上微微发着颤,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在喃喃着什么。 他在桌边静坐,一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扑面而来。 两位太医和应白芙低声商讨着什么,周院判微微叹了口气。 裴亦辞蹙眉看向他们,见他们差不多谈完了,便问道:“她,怎么了?” 应白芙见两个太医对视了一眼,都支支吾吾的,无奈上前回禀:“陛下,娘娘她现下吃不进药,今夜怕是有些凶险,得时时有人看护。待到明日,若是能清醒过来,才算熬过这一遭。” 周院判和另一个年青的太医吓得差点冒出冷汗来。 在宫里做太医,谁不谨言慎行,生怕说错什么做错什么连带着祸及全家。 就算主子有了什么不好,他们也不会把话说太满。哪有应白芙这样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出来的? 可裴亦辞现在就需要她这样的有话直说。 他细细问了应白芙要留心些什么,才点点头:“朕知道了。” 应白芙也没料到,裴亦辞竟这么认真听了自己说的注意事项,一些细末之处还反复和她确认了。 她不免嘀咕,莫非裴亦辞今晚打算亲自守着齐半灵? 谁料果真被她说中了,待裴亦辞把应白芙说的所有话都记下后,就开口撵人了:“你们都退下。” 两位太医互相看了眼对方,领命退出了寝殿。 可倚绿半点也放心不下自家姑娘,刚要开口,应白芙拽了拽她的袖子,附到她耳边轻声道:“明儿一早还得伺候娘娘,咱们先退下歇一歇,否则明天体力不支更是麻烦。” “今晚……”应白芙望裴亦辞那边瞧了一眼,“咱们就在寝殿边上的耳房里休息,有什么事也好第一时间过来。” 说罢,她又朝倚绿使了个眼色。 倚绿本想留在寝殿,犹豫了半天,才对裴亦辞屈膝行了一礼:“陛下,奴婢们就在隔壁耳房,若是娘娘有什么不妥,您大点声唤奴婢们来便好。” 见裴亦辞微微颔首,她才由着应白芙拉她出去。 孙禄守在门口,见所有人都从寝殿里出来了,心里一惊,凑到倚绿和应白芙身边问她们:“两位姑娘,怎么又是陛下一人在寝殿里?” 应白芙看了他一眼:“今夜娘娘病势凶险,陛下问了一些需要留心的地方,便遣我们退下了。” 话说到这份上,孙禄还有什么不懂。 他心里着急起来,陛下连晚膳都还没用,今晚是要照料皇后不打算就寝了吗? 陛下可以不顾自己的身子,可孙禄身为他的贴身太监,却不得不为陛下龙体安危着想啊。 他越想越着急,转头看看四处无人,凑在墙根想听听里头究竟什么情况。 可他耳朵都贴墙上了,也没听到里头传出半点声音来,只无奈地摇摇头,寻了个角落盘腿坐着歇息了。 裴亦辞等人都离开了寝殿,才慢慢走到齐半灵床边,从铜盆绞了个帕子替她慢慢擦着脸上和脖颈处。 齐半灵刚刚被应白芙施了针,抖得没方才那么厉害了,可人还微微颤着,嘴里轻轻呢喃着什么。 裴亦辞方才就看到齐半灵嘴唇一开一合地,似乎在说着什么,便俯身上前,却听她轻轻念了一声:“承平……” 裴亦辞浑身一震,定定望向齐半灵。 她好似被魇住了,眉头紧蹙,一双手紧紧捏着底下的被子。 裴亦辞低头见她捏住被子的手都浮起了青筋,便伸手轻轻将被子拽离,用自己的手包住了她的。 “阿娆。” 近八年没再唤过这个名字,如今再开口念及,裴亦辞的声音就如第一次说出这两个字一般生涩。 叫出这个名字,裴亦辞喉头微动,怔怔低头看着齐半灵的脸。 良久,他伸出手将她耳边的一缕碎发拨到脑后。 齐半灵做了个很长的梦。 那时候父兄尚在,她还是齐府里无忧无虑的二姑娘。 正是齐折晖院子里的梅花含苞待放的季节,她想知道父亲究竟私下寻哥哥交代了些什么,便跑到哥哥院子里,缠着正在梅树下吹笛子的他不得清净。 哪知没一会儿,一个穿着缂丝长衫的陌生少年走了进来,哥哥立马便起身去迎他。 就算那少年穿得普通,齐半灵也立马猜出了他的身份,大大方方地给他请了安。 结果那少年问起她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时候,她笑嘻嘻地拍了个马屁,把那少年哄得一愣一愣的。 被哥哥拆穿了,齐半灵也不觉得尴尬,反倒和哥哥一起笑做了一团。 当时她觉得,这个少年傻乎乎的,被她捉弄了,竟还跟着她和兄长一道笑了起来。 她很快和少年熟稔起来。 少年每次到齐府和兄长说完话,便会偷偷来寻她。后来,甚至还把她逼到墙角,哄着她叫自己“承平哥哥”。 齐半灵原先只当这个少年是哥哥,直到后来少年红着脸把自己母妃留下的血胆玛瑙手钏送给她,她的心跳得像只四处乱窜的小鹿,这才明白自己的心早被这个少年拨乱了。 她花了十数天,从哥哥这里学了玉雕,刻了个乱七八糟的玉佩,逼着少年贴身放着。 少年嘴上嫌弃,可把玉佩藏进衣襟的时候,唇角还微微翘着。 本以为这样自在逍遥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谁知文宗的病情越来越恶化,宫里宫外更是争斗不断。 文宗有十一个儿子,可不知为何,真正活到成年的却不多。 大皇子身为魏皇后的养子,名分上占了“嫡”字,但文宗却迟迟不立太子,大皇子一党蠢蠢欲动,竟一一开始对其他幸存下的皇子下手了。 那时正值冬季,大都风雨漂泊,人心惶惶。少年在一个寒夜悄悄来了齐府,在齐府花园的亭子里找到了她,拥她入怀,第一回托着她的脸细细密密地吻住了她。 这时的她想起大都四处遍布的流言,只记得不停提醒他要保重自身,没顾得上旁的。哪知道,当晚她就被父亲灌下了迷.药,连夜快马加鞭送去了渭州老家。 这个梦繁冗无比,越到后面她的眼前越是模糊不清,整个人像朝着漆黑的夜里独自前行一般,慢慢被捉入了一片黑暗中。 “陛下,天快亮了,您可要摆驾宣政殿?” 孙禄盘腿昨晚坐在齐半灵的寝殿外睡着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发现时辰有些迟了。 裴亦辞登基四年来,除了北征和去行宫的那几日,从没耽误过一天早朝,没漏批过一本折子。就连年节,都会把内阁重臣宣到建章宫问事,举朝上下谁不知陛下勤政,身为裴亦辞贴身近侍的孙禄更是心知肚明。 他慌忙放轻手脚推门进来提醒裴亦辞。 裴亦辞手里还拿着帕子,眼下有些青黑,听到孙禄的禀报才抬头望了望寝殿外。 果然,天色已经微微亮了。 他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凤栖宫去宣政殿了,可想起阿娆昨夜一整晚都躺在她身侧低低呢喃着他的字,他的腿却怎么也迈不开了。 “你去宣政殿前头传个话,就说朕今日身子不爽,罢朝一日。” 裴亦辞顿了顿,不容置疑地下了口谕给孙禄。 刚吩咐完,他下意识低头去看齐半灵的时候,却愣住了。 齐半灵眼睛半睁着,正有些迷茫地望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小裴:人生第一次偷懒被老婆抓包了! 第五十二章 倚绿在孙禄进寝殿之前就等在外面了, 见裴亦辞很快带着孙禄出来了,她行了礼,忙不迭朝后招呼了捧着洗漱用具的小宫女们进了寝殿。 一进去, 倚绿就瞧见齐半灵竟已经醒了, 湿漉漉的桃花眼一眨一眨地望着她。 “娘娘!” 倚绿提了一晚上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她记得应白芙说过, 若是今儿早上齐半灵清醒过来了,才算是熬过这一遭。 她立马让跟在她身后的小宫女去把应白芙找来, 自己则倒了杯茶,走到齐半灵身边慢慢将她扶起,一边小声问她:“姑娘, 您觉得好点没有?” 齐半灵的脑袋一阵一阵痛得厉害,她用力捂着额头,就着倚绿拿着的杯子小口喝着茶。 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嗓子, 她才看向倚绿:“我这是怎么了……陛下方才怎么在这里?” 忆起刚刚一睁眼就看到裴亦辞坐在她床边,扭头看了一眼就出去了,齐半灵又摸了摸依旧发烫的额头,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烧得出了幻觉。 “姑娘,您昨儿真真是吓煞奴婢了……” 倚绿眸中泛起雾气,“您午睡刚起, 前一会儿还好好说着话呢,后一会儿就突然晕了过去。后来,应姑娘给您熬了药,您喝下没一会儿就都吐了……应姑娘和太医都沉着脸,说是夜里怕是难熬, 好在您今儿醒过来了。” 想起齐半灵后一个问题,倚绿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她的神色,才接着道,“昨儿夜里,陛下在这里陪了您一夜。” 齐半灵听了倚绿后面一句话,有些愣怔。 恍惚间昨夜有些不太真实的梦又出现在她脑海。 梦里的她混混沌沌的,可她清晰地记得自己亲手雕刻了玉佩送给那个少年,也记得他将亡母留下的血胆玛瑙手钏赠给了她。 那个梦断在了她离开大都前往渭州的时候,可她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梦里的事是否曾经发生过。 梦里那几个片段断断续续的,还能和她入宫后发生的琐事联系上。 难道是她日有所思,才会做这么光怪陆离的梦? 齐半灵清楚自己记忆有损,可她回想不起来的主要都在快离开大都那段时间的事情。 在梦中认识那个少年的时候她年纪还小。这么多年以来的记忆都没问题,单单忘了那个少年? 齐半灵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左思右想半天,连倚绿帮着她净完面通完头发都没注意。 倚绿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齐半灵,刚想问问她要不要传早膳,却听齐半灵忽然开口吩咐她:“你去把妆匣里我那个血胆玛瑙手钏拿给我。” 倚绿心里一惊,悄悄瞧了眼齐半灵的脸色,见她望着自己,连忙收回目光去翻妆匣。 倚绿自然知道这个手钏的来历。 齐半灵初进宫的时候,八公主看到这串血胆玛瑙的时候多问了一句,那时候倚绿就长了个心眼,把这个手钏藏在比较深的角落里。 她翻了老半天才从妆匣里找出了这串手钏,捧着递给了齐半灵。 齐半灵低头一看,这个手钏上的血胆玛瑙个个一般大小,色泽透亮,质地玉润。 就算她这趟入宫带了不少嫁妆来,但这个手钏丝毫不输旁的。 她有些懊恼,这东西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她怎么之前对这个手钏半点都不上心呢。 齐半灵仔细翻看打量了一番这个手钏,才抬头问倚绿:“你还记得这手钏的来历吗?” 她对这个手钏的记忆,似乎只有在大都时,她特别喜欢戴着这个手钏玩。 倚绿没料到自家姑娘一醒来就问起手钏的事,难道是她记起什么了? 她一边不动声色瞅着齐半灵的脸,一边私下里琢磨,是应该实话实说,还是撒个谎,把自己之前编好的说辞讲出来。 齐半灵见倚绿犹豫着,还当是时间隔太久,她记不清了,刚想安慰她一番,寝殿外应白芙匆匆忙忙走了进来。 见齐半灵已经清醒了,直挺挺坐在床上,似乎精神还不错,她心头一松:“姑娘醒了就好,我来替你把把脉。” 应白芙和倚绿一样,眼角都有些困倦,她心里一阵暖意涌过:“昨儿辛苦你们了。” 倚绿想起一晚上守在齐半灵床边的裴亦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应白芙给齐半灵搭了搭脉,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随后点点头:“虽然还有些烧,但比昨晚好多了。” 她琢磨着给齐半灵开的方子,随后告诉倚绿:“今儿姑娘可以喝一些稀粥,你去和小厨房说一声。” 倚绿笑着应了,便转身朝小厨房去。 凤栖宫这边有建章宫派来的人,因此裴亦辞一下朝,就知道了齐半灵早上喝了半碗粥的事儿。 孙禄回禀的时候,亦步亦趋跟在裴亦辞身边,瞄到了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比方才缓了不少,也跟着松了口气。 出了宣政殿,孙禄看到裴亦辞眼下的青黑,迟疑了一下,上前请示:“陛下,现下移驾建章宫先歇一会儿?” 陛下昨夜一夜都陪着皇后,约莫是一夜没睡。如今皇后捱过了昨晚,还能喝粥了,陛下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裴亦辞脚步一顿,才要开口,一个小太监迎上前行了一礼:“陛下,平王殿下求见,正在建章宫等您。” 裴亦辞沉吟了一下,吩咐孙禄:“先回建章宫。” 在书房与裴亦昀密谈完毕,裴亦昀刚出了建章宫去看望自己的母妃,裴亦辞后脚便从书房出来,交代孙禄:“去凤栖宫。” “啊?” 孙禄看了看书案上今儿一早才送来的堆得老高的奏折,愣住了。 陛下昨儿可一夜没睡,现下不去休息,也不批折子,还要去皇后娘娘宫里? 见孙禄怔在那里没动弹,裴亦辞觑了他一眼:“怎么?” 昨天裴亦辞的样子孙禄可都看在眼里,他清楚裴亦辞的心思,便也不敢再劝,忙不迭招呼底下人摆驾去了。 到了凤栖宫外,裴亦辞担心齐半灵又睡下了,便摆手示意守门的小太监不要进去通报。 他径直走到了寝殿外,听到里头一阵欢声笑语,便停住脚步朝里望去。 八公主正坐在齐半灵的床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寝殿里所有人都笑了起来,齐半灵也笑眼弯弯地跟着打趣。 裴亦辞默默看了一会儿,才抬步入内。 倚绿朝着门口站着,第一个看到了裴亦辞,立马俯身行礼。 见到裴亦辞进来了,齐半灵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默默垂下了头。 尽管她很快低下了头,裴亦辞却一眼看到了她收起笑容小心翼翼的样子。 齐浅意和应白芙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阿娆从矮崖上坠下,伤了脑袋,颅内有淤血,影响了她的记忆。” “不要提起会刺激她的往事,可能会让她脑内的病情加重。” 他微微一滞,才慢慢踱到齐半灵床边。 齐半灵还垂着头,裴亦辞低下头,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 他敛容屏气,哑声问:“皇后可觉得身子好一些了吗?” 八公主见皇兄僵站在那里,一双黑眸灼灼望着自家皇嫂。 可不知为何,他脸看起来怪严肃的。 八公主笑着打趣:“皇兄这样子,怎么不像是探病的,倒像是兴师问罪的。” 裴亦辞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 他现在什么模样?也不至于像来兴师问罪的? 八公主见裴亦辞这样,嘴上说着有话要和皇兄讲,然后把裴亦辞拖到角落,凑到他耳边悄声道:“皇兄,我听人说,你昨儿陪了皇嫂一夜?” 可以呀皇兄,终于开窍了,知道疼媳妇了! 裴亦辞拧紧眉头,想让八公主收敛些,别这么没大没小的。 不料八公主拉着他接着说道:“皇兄,对女孩子不能这么凶巴巴的,会让人家害怕的!要温柔小意,体贴入微……” 裴亦辞望了齐半灵一眼,见她已经抬起头,好奇地朝他们这边看来。 她脸色比昨夜好了许多,裴亦辞也算放了心,又低头轻声教训妹妹:“这么简单的道理,朕能不明白?” 八公主蹙起了眉。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做不来? 可看裴亦辞似乎心神不宁的样子,眼神还不停朝齐半灵那边瞟去,她了然,笑着对裴亦辞说道:“皇兄,我忽然想起还有事要做,先回自己殿里去啦。” 说着,她又和齐半灵打了声招呼,蹦蹦跳跳地出了寝殿。 八公主离开后,倚绿看了看齐半灵又看了看裴亦辞,便朝着寝殿内的宫女们使了眼色,带着大家一道退了下去。 裴亦辞大步走到齐半灵床边,却没坐她的床沿,而是从旁边拖了个小凳过来坐着。 齐半灵感觉裴亦辞走近了,低着头朝他道谢:“臣妾多谢陛下昨夜的照料。” 其实齐半灵到现在还觉得有些不敢置信。 陛下九五之尊,居然照顾了她一夜。 不知为何,裴亦辞良久都没有回应,久到齐半灵都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望他。 却见裴亦辞只一言不发坐在那,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候,倚绿又放轻脚步走了进来,低声回禀:“娘娘,宜妃娘娘和豫嫔娘娘来看您了。” 裴亦辞眉头又拧了起来,刚想说话,齐半灵已经开口了:“请她们进来。” 宜妃秦如月挽着豫嫔沈婉走了进来。 齐半灵细细打量她们了一眼。 她们今日都穿得简单,但沈婉粉黛未施,秦如月却妆容精致。 秦如月看到裴亦辞坐在齐半灵床边,唇角的笑意一凝,还是和沈婉一道向他们二人行了礼。 行完了礼,秦如月走上前,看了看齐半灵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皇后娘娘,臣妾听闻您病得厉害,担心了一整夜,今儿一早便从库里找了些上好的补品,叫上豫嫔一道过来了。” 她说完,身边的几名宫女便由青绵指挥着把手里的礼物交给了凤栖宫的宫人们。 齐半灵莞尔:“本宫已无大碍,有劳宜妃和豫嫔了。” 秦如月嘴里说着“那便好”,眼睛已经落在了背对着她的裴亦辞身上。 沈婉则又恭顺地朝着齐半灵行了个扶簪礼。 秦如月见裴亦辞一眼都没回头看过她们俩,抿了抿唇,还是走到了裴亦辞身边行了礼:“真是巧,陛下也在皇后娘娘这里呀。” 见裴亦辞没搭理她,秦如月尴尬地僵在了原地。 这时候,应白芙捧了碗新煮好的药进来。 看到秦如月和沈婉也在,她愣了愣,小心捧着药碗行了礼后走到齐半灵床边。 秦如月一看应白芙手中的药碗,又笑了,朝着应白芙伸出手:“臣妾来服侍娘娘服药……” 她话没说完,却眼瞧着裴亦辞绕过她,从应白芙手中接过药碗,坐到了齐半灵的床边。 秦如月不知所措地看了看空空的双手,扭头去看齐半灵,却见她也有些愣神,朝着裴亦辞道了谢后,才就着他递来的勺子小口小口喝着药。 作者有话要说:小裴:你不是病着嘛,赶紧回去,别过了病气 宜妃:臣妾其实已经好了,不会生病了QAQ 小裴:朕是说别过病气给我媳妇 宜妃:? 小齐:看戏.jpg 第五十三章 裴亦辞居然主动喂她喝药,齐半灵不免有些讶异, 低头喝药的同时不忘抬头偷偷去看裴亦辞。 裴亦辞一低头就能看到她的目光时不时往他脸上扫。 他的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 又舀了一勺药:“仔细烫。” 秦如月就站在裴亦辞身后, 这一幕幕的,越看越觉得刺眼睛。 她藏在袖子里的一双手狠狠攥着, 保养得很是尖利的指尖几乎都快要把手心给刺破了。 凭什么? 她入宫四年,苦心经营,小意讨好,竟比不上一个刚入宫还没半年的残废! 论美貌论身段,她哪点不及齐半灵了? 回忆起齐半灵刚入宫时候,她还当陛下只是承了赵国公的情, 为了那封遗书, 才会将赵国公的幺妹立为皇后。 如今看来, 当时的她可真是个傻子! 秦如月越想越郁闷, 扭头去看豫嫔沈婉。 却见她正坐在圆桌边,慢慢品着凤栖宫小宫女刚奉上的茶, 似乎半点也不关心陛下怎么待皇后的。 秦如月胸更闷了,合着就她一个是多余的。 她半点也不想多呆了,推开了小宫女送上来的茶,勉强捡起笑容,朝着床边行了一礼:“既然皇后娘娘没有大碍,臣妾也放心了,这便先告退了。” 裴亦辞手里的药碗已经空了,他把空碗递给侍立在床边的倚绿, 又从她手里接过帕子轻轻擦了擦齐半灵唇上的药渍。 他做得太理所当然,齐半灵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秦如月还在旁边。 看裴亦辞的样子,是不打算搭理秦如月了,齐半灵便朝她点点头:“有劳宜妃了,你也刚病愈,先回去好好休息。” “谢皇后娘娘体恤,臣妾告退。” 秦如月暗自咬牙,没再看裴亦辞,屈膝行了礼,便退下了。 沈婉本就是被齐半灵强拉着来的,适才秦如月拼命朝裴亦辞跟前凑的时候,她也只当看戏。 现下秦如月走了,她又喝了两口茶,便放下茶盏,起身行礼:“陛下,皇后娘娘,臣妾告退。” 豫嫔沈婉在宫中从不出头,更不像宜妃和顺嫔那般爱兴风作浪。 齐半灵对沈婉的印象便很好,对她笑得比对着宜妃更亲热几分:“麻烦你跑这一趟了,回去好好歇着。” “谢皇后娘娘,愿娘娘早日康复。” 沈婉又屈身行礼,刚想退出寝殿,却发现裴亦辞忽然回头,面色不善地望了她一眼。 沈婉一阵莫名,忙埋着头退了出去。 倚绿见裴亦辞还坐在齐半灵床边,说了一句“奴婢去送送豫嫔娘娘”,便跟在沈婉后头出去了,顺便还轻轻带上了寝殿的门。 孙禄方才就退到寝殿外守着了,见倚绿独自出来,还把门给关上了,忍不住朝着倚绿抱怨:“陛下还陪着娘娘呢?” 倚绿扭头瞧他:“是啊。” 不仅陪着娘娘,还给娘娘喂药呢。 孙禄噎了一下,脸上忧愁更深。 “这可怎么好,陛下都一夜没睡了,今儿一早便直接去上朝了。如此下去,龙体怕是吃不消啊。” 倚绿微微蹙了蹙眉,也顺着孙禄的目光朝寝殿看去。 不过片刻,她抬手拍了拍孙禄的肩:“我去送送豫嫔娘娘,先不奉陪了。” 说罢,她便追上豫嫔的脚步,一路送着她朝宫门口走。 倚绿离开寝殿后,齐半灵心里暗骂这个臭丫头又丢下她自己跑了。 如今只剩她和裴亦辞独处,她又有些尴尬起来。 昨天晚上,她估计脑子都烧得不清醒了,居然还梦到和裴亦辞自小就认识,还曾和裴亦辞有过一段过往。 如今裴亦辞就在她面前,弄得她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她微微垂眸,有些无所适从,只剩两只手互相绞着玩。 裴亦辞趁着她低头的功夫,又细细瞧了瞧她的脸。 她脸上有了精神,两颊也有了微微的红晕,一看便知比昨儿夜里好了许多。 他心里安定了几分,又问她:“你身子感觉如何?” 齐半灵忙答道:“多谢陛下挂怀,臣妾好多了。” 只是头还有些疼,这就没必要去说了。 裴亦辞见她说起话来的确还有些虚弱,沉吟了一下,便问她:“你现下还烧着,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好。” 齐半灵求之不得,刚想出声让外头守着的宫人进来扶着她歇息,裴亦辞却忽然起身,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 裴亦辞扶住了她,才发现她的腿脚不便,不方便直接往下躺,干脆两只手抱起了她,想让她躺得舒服一些。 刚抱住她在怀里,裴亦辞就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一缕缕钻进他的呼吸。 他一窒,下意识低头看他。 谁料这时候,齐半灵刚巧也抬头看了眼裴亦辞,裴亦辞的嘴唇就这么从她的唇角缓缓擦过。 本来因为发烧而有些发烫的嘴,突然一阵柔软凉意袭来。 齐半灵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整张脸红到了耳朵尖。 裴亦辞则大惊失色,看到齐半灵脸涨得通红,顾不上旁的,手附上她的额头摸了摸,又问她:“你没事?” 齐半灵被他问懵了。 虽然裴亦辞就这么“不经意”吃了她的豆腐,可她名义上还是他的皇后,他照顾她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能有什么事儿? 见齐半灵埋着脑袋摇头,裴亦辞稍稍放下心来。 他眼神一移,就看到她微微泛红的小巧耳朵,心里软了软,扶着她躺好替她掖了掖被子:“你先睡,我守着你。” 裴亦辞连“朕”都不用了,都开始自称“我”了? 齐半灵一脸莫名,又想起倚绿适才和她说了,裴亦辞昨夜陪了她一晚,更是奇怪。 陛下平日对她,说不上多苛待多冷落,可似乎也没这么上心。怎么她发了个烧,陛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感觉对她还有些……亲切? 裴亦辞见她面露迟疑,怕又刺激到她的记忆,便站了起来:“你别想多,我不过恰好没事,顺便陪陪你罢了。” 齐半灵其实也没力气多想,她昨儿高烧了一夜,现在头还疼着,躺下之后就开始犯困。 她本想微微歇一歇,谁知一闭上眼,她就立马睡着了。 裴亦辞见她呼吸慢慢均匀,才又放轻手脚坐回了她床边。 齐半灵睡得熟了,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睡颜安静。 裴亦辞看了许久,低头瞧见齐半灵的手还压在被子外,伸手轻轻覆在她手上。 裴亦辞的手很暖,可齐半灵正发着高烧,手烫得厉害。 他一碰上去,就感觉到她手上灼人的温度,下意识抬头看她。 齐半灵呼吸绵长,似乎睡得很沉,对此一无所知。 裴亦辞悄悄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抚过齐半灵的手。 尽管寝殿外就守着不少人,可如今殿们关上了,外界的一切嘈杂都被隔绝了开来,裴亦辞甚至觉得,仿佛方圆百里,只余他们两个似的。 周遭一安静下来,裴亦辞就不自觉想起刚才那个意外的吻。 方才他只惦记着齐半灵的身子,怕那个意外影响了她颅内那处淤血,没空去起那些个旖旎的心思。 可齐半灵现在就睡在他眼前,她玲珑小巧的手就包裹在他的手中。 裴亦辞心中似有暗涌,叫嚣着让他继续刚刚那个吻。 他禁不住诱.惑,缓缓俯下.身。 齐半灵身上若有似无的体香朝他袭来,他沉溺其中,眼里只有她安静的睡颜和通红的嘴唇。 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裴亦辞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又看了眼齐半灵,她依旧睡得香甜,红唇晶莹,一张一合缓缓呼吸着。 裴亦辞舔了舔上唇,忍不住再次低头,可刚刚凑近齐半灵,外头孙禄小心翼翼的声音传了进来。 “陛下,齐大姑娘来了。” 第五十四章 裴亦辞顿了顿, 撑着床沿起身,又看了齐半灵一眼。 她依旧睡得香甜, 对刚才发生的事半点都没察觉。 裴亦辞伸手又替她掖了掖被子, 默默坐了一会。 待呼吸平稳后, 他才起身, 朝寝殿门口走去。 孙禄本站在门边, 一见门突然开了, 吓得连忙后退两步,脚下才站定。 裴亦辞正站在寝殿门口,面色不善地望着他。 “给陛下请安。” 齐浅意站在一边, 平静地朝着裴亦辞行了一礼。 待裴亦辞朝着她点点头,齐浅意才直起身, 眼神却朝寝殿内瞟着。 裴亦辞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她刚刚睡下。” 齐浅意本想进去看看妹妹, 一听裴亦辞这么说,便停住了脚步,看着裴亦辞回身轻轻关上了寝殿的门,走了出来。 齐浅意刚进凤栖宫的时候, 倚绿就悄悄告诉了她, 昨晚裴亦辞陪了齐半灵一夜, 今儿一下朝又来了凤栖宫,可能都一夜没睡了。 她低着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一个小太监从外头小跑进来, 到孙禄身边低语了几句,递给他一个密匣。 孙禄连忙接过,看了眼齐浅意,便想把密匣收在自己身上。 没料到裴亦辞看到了,扭头望了他一眼:“不妨事,拿给朕吧。” 孙禄一怔,才把密匣拿出来,捧到了裴亦辞面前。 齐浅意低着头,孙禄手中的匣子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她恍惚了一瞬,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裴亦辞拿过密匣,便朝凤栖宫的偏殿走去,孙禄连忙跟在他身后。 见裴亦辞走了,齐浅意才轻轻推开寝殿的门,走进去看望妹妹。 齐半灵这个回笼觉睡得踏实,一觉醒来神清气爽,额头都没睡前那般痛了。 她睁眼就看到齐浅意守在床边望着她。 她一望向齐浅意,就发现她立马收起了心事重重的样子,笑盈盈地望着自己:“阿娆,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说着,她又摸了摸齐半灵的额头,轻轻松口气:“还好,似乎没昨儿那么烫了。” “你昨儿额头烫得厉害,跟火上滚过似的,都吓坏我了。” “姐姐放心,我好多了。”齐半灵不好意思地朝着姐姐笑了笑,又想起刚刚齐浅意的表情,忍不住问她,“姐姐,出什么事了吗?” 齐浅意睁大了眼睛摇头,又慢慢把齐半灵扶起来,靠在靠枕上:“没什么事,你现在好好养病,别多想那些有的没的。” 齐半灵伸手接过齐浅意递来的水,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看向齐浅意,目光中有些无奈:“姐姐,你过去从来都是直来直往的性子,我们姐妹之间也是无话不说的。怎么如今,姐姐却变得遮遮掩掩起来了……” 齐浅意懵了,刚想解释,又见齐半灵垂下眼眸,“姐姐若是瞒着我,我怕是更加心事重重了。” 齐浅意一遇上这妹妹就没辙。 她深深吸了口气,坐到齐半灵床边:“既然你都问了,我也不瞒你。我感觉,越王那边可能有动静。” “越王?”一提起他,齐半灵立马想起昨天宫宴他并未出席,只有越王妃到场的事情来。 就算齐浅意已经十年没上过战场了,可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比如去年年尾,齐浅意一听说陛下在年假还揪着几位重臣听事,就猜出大宴可能北征的事儿来。 齐半灵不由问她:“姐姐,你怎么猜到的?” 齐浅意想了想,便答道:“我也不过是猜测罢了。近日大都格外风平浪静,给我的感觉却反而不太对劲。” 她瞟了齐半灵一眼,“再加上……今儿陛下似乎收了一封密报。” 齐半灵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些就能说明越王那边有动静了吗?” 齐浅意点点头:“所以这不过是我的直觉罢了……想当年,我就是凭着这股直觉,偷溜进了军营,跟着虎威将军去的北边。” 齐半灵默了默,低声问她:“姐姐,你想重新上战场,对吗?” 齐浅意不想再瞒着妹妹,便不再犹豫,直接点头承认了。 虽然她内心深处还是很向往军营的生活,可她也有太多顾虑。 如今虽没了武进侯府这么根刺,可若真抛下在宫里的齐半灵和住在赵国公府的母亲跑去参军,她又觉得有些放心不下。 “姐姐,你去向陛下请缨吧。” 正当齐浅意满心纠结的时候,齐半灵的声音传来,她一怔,望向妹妹:“可是……” 齐半灵却笑了:“姐姐,你知道当年你偷偷跑去了北地,整个齐府都炸开了锅。我跑到正堂去寻父母的时候,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了什么吗?” 见齐浅意摇头,齐半灵便接着说,“父亲说,姐姐你是个有抱负的好孩子,是我们齐家孩子该有的模样。他半点也不觉得丢人,反以你为荣。” 当然,那时候她们的母亲林幼霞被气得不轻,父亲齐靖元哄了好几日才好一些。 齐浅意怔住了。 当时她立了军功,自北地而归被封为昭勇将军,父亲虽然没开口责怪过她,可也从夸奖过她。 没想到,父亲私底下竟是这么看她的。 齐浅意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忙看向一边。 就听齐半灵接着说道:“姐姐,去年我劝了你不要冲动,其实我自己心里一直都在后悔。如今,你没了钟家的束缚,若是心里想去,那便做好准备,这就去吧。” “你放心,我在宫里一定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娘那边我也会随时派人照看着。如今钟家自顾不暇,想来也不敢再多事。” 齐浅意侧坐在床边,久久不言。 齐半灵便也默默陪着她,不再多说什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齐浅意总算下定了决心,坚定地点点头:“好。” 她心里有了计较,眉眼都舒展开了,又对齐半灵说:“你先靠一会儿,我去请应姑娘过来再替你把把脉。” 见齐半灵点头,她便起身朝寝殿外走去。 倚绿正守在寝殿外,见齐浅意出来,便迎上前行了一礼:“大姑娘,方才平王爷去探望祥太贵妃,太妃听闻娘娘病了,便让平王爷陪着来看望娘娘,现下知道娘娘睡着,正在偏殿吃茶呢。” 齐浅意便告诉她:“阿娆已经醒了,似乎精神也好了不少。你去请应姑娘过来,再替她看看脉象吧。” 倚绿心里一喜,应了声是,便小跑着去找应白芙了。 齐浅意缓了口气,朝偏殿走去,却见孙禄并没有在里边伺候,反倒守在了门口。 她有些疑惑:“孙公公怎么在外头,太妃娘娘在吗?” 孙禄朝着她行了个礼:“回齐姑娘的话,太妃娘娘被公主殿下请去她那边喝茶说话了。” 齐浅意想起自己的决定,便又道:“孙公公,我想求见陛下,烦请您回禀一声。” 孙禄想起半个时辰前齐浅意来了凤栖宫,要他通报一声,后来陛下出来的时候看他的表情。 他不由地一抖,可也半点都不敢怠慢皇后的这位姐姐,朝里头低声回道:“陛下,齐大姑娘求见。” “请她进来。” 裴亦辞低沉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孙禄忙不迭打开偏殿的门:“齐姑娘请。” 齐浅意便垂眸走了进去,朝着裴亦辞恭敬地行了一礼。 待裴亦辞叫起后,她才接着道:“陛下,臣女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准许。” 裴亦辞迟疑了一下,才道:“你说。” 齐浅意横了横心,直接开口:“陛下,若是大宴将有战事,臣女愿请缨披挂,望陛下成全。” 裴亦辞还没答话,坐在一旁的裴亦昀抢先开口了:“齐姑娘,你怎么知道大宴将有战事?” 齐浅意低着头进来,没四处乱看,没料到平王也在,愣了一下,才答道:“臣女觉得最近越王似乎有些不对劲,故有此猜测。” 在裴亦辞和裴亦昀面前,她自然不会像对着齐半灵那般解释得那么详细。 听到齐浅意这明显敷衍的解释,裴亦昀皱着眉头,还要说话。 裴亦辞却已经开口了:“朕知道了,你且待朕考虑一番。” 裴亦昀有些震惊地看向裴亦辞,而齐浅意却稍稍放下心来。 至少裴亦辞没有直接拒绝,说不定她还能有些希望。 齐浅意告退出偏殿的时候,裴亦昀也跟在她身边。 “齐姑娘。” 齐浅意本想回寝殿去看看齐半灵,却被裴亦昀叫住了。 她愣了愣,回身朝裴亦昀行礼:“平王殿下。” 裴亦昀想了想,还是开口劝她:“齐姑娘,你我也算得上旧识。因为这个交情,我还是想劝你一句,越王此人城府深沉,手段毒辣,若齐姑娘想参军南征,还是请三思。” 裴亦昀当然知道齐浅意当年驰骋北地的英名,可毕竟她如今圄于内宅多年,寻常武将多年不征战,突然要上战场,也会迟钝不少,更何况齐浅意还是个女子。 他犹豫一下,又补充道,“毕竟战场刀枪无眼,还请齐姑娘三思而行。” 齐浅意抬头看他。 他表情诚恳,但是齐浅意能从他眼中看出一丝不信任。 她当年看惯了这种眼神,当时的她意气风发,非要跟每个不服她的男人斗个高低。 可如今,她早已没了当年的冲劲,也没有和裴亦昀唇枪舌战,反而问他:“不知王爷是否也会出征?” 裴亦昀诚实答道:“皇兄命我届时以督军身份随军出征。” 这是裴亦昀第一回上战场,自然格外看重。 齐浅意笑了笑,又问他:“王爷可知道,兔子和狼的区别?” 裴亦昀皱了皱眉,不明白齐浅意怎么会问起这个,但还是答道:“兔子吃草,狼吃肉。” “是了。”齐浅意点点头,“兔子吃草,可是会被狼捕杀。而狼,则需要捕食兔子。” “是以,兔子的眼睛在面部的两侧,是为了更好地观察四周,以便在遇到危险情况的时候,及时逃跑。而狼的眼睛则在面部最前方,因为他们的目标就是追踪猎物。一旦找到猎物,狼就会紧紧盯住,直到抓到猎物为止。” “王爷与臣女的眼睛都在面部前方,都是天生就能捕杀猎物的人,不论是男是女都没什么差别。” 裴亦昀震了震,却见齐浅意朝他行了一礼:“王爷,若是臣女有幸能够披挂上阵,便战场见吧。” 说罢,她又行一礼,转身去齐半灵的寝殿了。 听说齐半灵醒了,祥太贵妃已经到了寝殿看望齐半灵了,身边还跟着一个插科打诨的八公主。 齐浅意进了寝殿,朝着床上被八公主逗得笑个不停的齐半灵眨了眨眼,便安静地坐到了桌边慢慢喝着水。 没过多久,裴亦辞也走了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请安。 裴亦辞说了声免礼,又望了床上笑意盈盈的齐半灵一眼。 倚绿赶忙吩咐底下的小宫女去给裴亦辞看茶,又亲自给坐在床边的齐半灵和八公主太妃一起添了茶。 见倚绿添的茶还冒着热气,祥贵太妃好心提醒齐半灵和八公主:“你们仔细烫。” 齐半灵摸了摸嘴唇,笑着谢了祥贵太妃,又道:“说来也好笑,如今我精神好多了,可不知为何,嘴唇一直感觉有些发烫。” “咳咳……” 那边本慢慢品茶的裴亦辞忽然呛了一下,又猛地咳了起来。 侍立在他身后的孙禄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拍着他的背帮忙顺气。 齐半灵也朝裴亦辞看来,不免有些担忧:“陛下的喉疾似乎还没有大好,要不请周院判再来仔细诊一诊吧。” 裴亦辞咳了一会儿,脸颊都有些泛着红晕。 他摆摆手:“无妨。” 八公主则仔细盯了裴亦辞一会儿,惊奇道:“皇兄,你害羞了!” 裴亦辞用拳头捂着唇又咳了两声,才看了八公主一眼:“小孩子别瞎说。” 八公主委屈极了,缠着齐半灵要她帮忙一起对付裴亦辞。 祥太贵妃见状,忙拉住八公主:“好了好了,昌宁,你皇嫂她还生着病呢。你陪着母妃一道再去玩你十一哥带的孔明锁好不好?” 八公主还是孩子心性,果然被祥太贵妃说的孔明锁吸引住了,便扭头朝着齐半灵抱歉道:“皇嫂,您好好歇着,我下午再来陪你说话。” 齐半灵忍着笑意点点头:“快去吧。” 祥太贵妃则摸了摸八公主的脑袋,牵着她离开了寝殿。 这时候,应白芙走了进来,见齐浅意和裴亦辞都在,迟疑了一下才走到齐半灵床边,低声道:“姑娘,我来替你按按腿吧。” 她跟着齐半灵入宫之后,几乎每一日都会提齐半灵按腿。不过昨日齐半灵忽然晕了过去,她就没顾得上,今天便想着早些来替她按按腿。 齐浅意想起,齐半灵进宫之前,她按照应白芙寄给她的信当中的指导替她按过一段时间的腿,便想今日帮着齐半灵好好按按腿。 谁知她还没开口,裴亦辞已经起身,走到了齐半灵床边坐下,看了眼应白芙:“朕来按吧,你来教朕如何做。” 应白芙和齐浅意一样,都愣了愣。 应白芙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对裴亦辞说道:“陛下,这按腿的确有些难度……” 她还没说完,裴亦辞就打断了她:“无事,朕照你说的做便是。” 齐浅意靠在靠枕上,这才回过神来。 裴亦辞要替她按腿! 她脸颊飞红,一双手慌忙压在腿上的被子上,还想说些什么,裴亦辞已经轻轻拉开她的手,掀开了她身下的被子。 应白芙见裴亦辞坚持,便只能开始教他:“先在膝盖下两指处轻轻按压……” 裴亦辞便小心挽起齐半灵的裤管,见齐半灵腿上一片红紫,他微微一顿,双手按上了应白芙说的地方。 齐半灵这段时日以来,腿上已经慢慢恢复了知觉。 她只觉得裴亦辞干燥温热的手覆在她的膝盖下,激得她后背一麻,想要把腿往后收,可却丝毫动不了。 她抬头看向裴亦辞,只见他认真听着应白芙的指导,专注地在她腿上轻轻按摩着。 她脸上红得更厉害了些,舔了舔唇,才微微低下了头。 第五十五章 七月末的大都,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让原本有些闷热的大都稍许清凉了几分。 瑶华宫内, 原本午后都会在寝殿内午歇的宜妃秦如月, 却没如往常一般, 反倒是站在了瑶华宫门口。 秦如月眼下青黑一片, 人也没了过去的骄矜, 唇角紧紧抿着。 看到宜妃的样子,除了替秦如月撑伞的宫女低着头侍立在她身后,其他宫人都在她五步远外,生怕她一发起怒来殃及他们。 她在门口等了好久,总算看到青绵撑着伞从东边的长街拐过来,匆匆进了瑶华宫。 青绵脸色有些苍白。抬头见到秦如月居然在宫门口等她,她惊了一跳,忙行礼道:“娘娘, 外头雨大, 快进去歇着吧,别淋到了。” 秦如月扫她一眼:“等了老半天你也不回来, 本宫这心总觉得有些不安稳。” 青绵一怔,随后笑盈盈地随着秦如月进了偏殿。 她把自己手里的伞收起, 递给后头跟着的小宫女后,上前替秦如月沏了杯茶。 秦如月默默看着她动作,待她把茶捧到自己面前后,才问道:“你出去这么久,是不是打听到了什么?” 青绵悄悄看了眼秦如月的脸色, 才低头告罪:“奴婢无能,只听说陛下一连几日一下朝就去凤栖宫。可凤栖宫外头有陛下的侍卫守着,奴婢不敢轻举妄动,陛下具体在凤栖宫里头做什么,却是怎么都打听不出了。” 说完这句,青绵本暗暗咬了咬牙,等着秦如月如往常那般,把手边的茶盏甩飞出去。 谁知她低头等了许久,都没听到动静,不免疑惑地抬眼偷偷朝她望去。 只见秦如月攥紧了双拳,胸口气得一起一伏。 良久,秦如月平静了下来,才又问她:“大伯那边……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青绵抿抿唇:“……娘娘别着急,许是王爷和王妃今日事忙,还没来得及派人进宫来。” “你不必安慰本宫。”秦如月从小几上取过茶盏,揭开盖子轻轻吹着气,又道,“本宫不过是他们放在后宫的棋子,若不是彻底成了弃子,还有什么理由会让弃子成了断了线的风筝,任由其在天上乱飞?” 青绵怔住了:“娘娘,您是王爷的亲侄女,自小在王府长大,王爷和王妃还是疼您的。” 秦如月却问她:“青绵,你在本宫身边多久了?” 青绵回忆了一下:“娘娘,奴婢六年前就跟着娘娘了。当时娘娘身边还有几个大丫鬟,没想到娘娘入宫的时候选了奴婢做陪嫁,奴婢感激不尽。” “你知道为什么,当年本宫入宫前,没要那几个大丫鬟,反而向大伯母点了你进宫吗?” 秦如月自顾自说着,待青绵摇头后,她才接着道,“当年本宫听说,那个大丫鬟岚心欺负你,你便偷偷朝她使的胭脂里加了辣椒末,弄得她大半个月都不敢出门。” 青绵怔住了:“这件事……娘娘您居然知道……” 秦如月笑着摇摇头:“那事之后,岚心第一个就猜到你头上,偷偷来跟本宫告了状。本宫随意敷衍了岚心几句,让她安分守己,不要随便冤枉人。可那时候开始,就开始慢慢注意起你来了。” “因为你,和本宫过去实在太相像了。” 青绵头埋得更低了。 秦如月过去可从没像今天这般,一口气和她说这么多,更没提起过她过去的样子。现在秦如月这个样子,让她不自觉地有些害怕起来。 她想了想,才说:“娘娘自小便是天之骄女,是王府的明珠,奴婢不过一个下人,怎么当得起娘娘这样说。” “天之骄女,王府明珠。” 秦如月重复了一遍,嗤笑一声,“你可知道,本宫其实是庶女?堂堂一个王爷,怎么可能将兄弟的庶女视为掌上明珠?” 青绵当然知道秦如月的庶出身份,可看平日越王和越王妃对她的样子,也很少人提起这一茬来。 只听秦如月接着道:“大伯膝下虽没有女孩,可父亲却有好几个女儿。本宫虽年纪居长,可父亲却更看重嫡母出的那几个和最小的庶女,从来也没把本宫当回事。” “本宫依旧记得,当年南中时疫,死了不少人姨娘也感染上了,病得下不了床榻,伺候的丫鬟全都吓跑了,留姨娘一人无人照料。本宫哭着想求嫡母,可嫡母怕时疫传染,早就封了各处院子不准互相串门走动。本宫只好寻了姨娘存下的体己钱,偷偷溜到府外一家一家医馆求过去,可当时南中不少老爷太太也染了病,医馆里的大夫都忙着,谁也没把本宫一个小孩子放在眼里……” 她声音哽咽了一下,很快便平静下来,“没多久,姨娘就死在了本宫眼前。本宫跪在姨娘塌前,下定决心,这辈子一定要不择手段往上爬。” “后来,本宫十岁,意外偷听到了大伯会从家里女儿里挑一个来养。祖父祖母早逝,大伯和父亲早已分家。本宫一直向往王府的生活,这是本宫难得的机会,本宫自然不会放过。” “因此,本宫狠下心,故意往父亲最疼爱的那个庶妹的汤羹里下了些东西,让她呕吐不止,下不了床,那几个嫡妹吃的用的,也都有本宫的手笔。” 青绵听得冷汗直冒。 秦如月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下得了手,居然还把这些都告诉自己听,她心里更加慌乱了,眼神却四处飘着,似乎在想些什么。 “当时本宫还小,只当自己得了逞,大伯不得已选了自己去王府。后来渐渐长大了才知道,大伯可不是嫌儿子多,要个女孩去疼的,而是早就想养一个棋子。本宫当年所为,那个教养嬷嬷一一都看在了眼里,转头就回禀给了大伯。大伯看中了本宫小小年纪就会使手段,这才挑中了本宫。” 她笑笑,声音极其冷静,“一个狠得下心,又有手段的棋子,正和大伯当时的心意。” “可如今,这颗棋子废了。既然达不到他的目的,那丢了便也半点都不心疼。” 青绵明白了秦如月的意思,也明白为什么她今日对着自己说这么多。 这些事,她在心里憋了这么久,也该好好发泄出来了。 青绵咬咬唇,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娘娘……奴婢斗胆,其实刚才奴婢久久不归,是因为有一个人……他要见您。” 阴雨连绵不绝,秦如月只带着替她撑伞的青绵到了一处荒废的宫殿外。 宫里妃嫔少,不少宫殿都废弃了,一月顶多派几个宫人随意打扫一番,甚少有人踏足。 “那究竟是什么人?” 秦如月看了看布满蜘蛛网的宫门,低声问身边的青绵。 青绵脸上有些发白,她也不知道就这么把秦如月带过来,是不是害了她。 可那人提的条件实在诱人,她……实在无法拒绝。 她咬咬唇,扶着秦如月进了偏殿内。 一进偏殿内,秦如月就看到一个穿着小太监衣服的男人坐在一把圈椅上,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她恍惚了一下。 这个男人实在长得太像裴亦辞了,可他看起来,比裴亦辞阴郁许多,薄薄的唇角略带痞气地上挑着。 秦如月被这男人盯得背后发毛,便开口问他:“你是谁?你说你有办法解决掉齐半灵?” 那男人却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走上前,微微挑起她的下巴:“真是好颜色,谁能想到裴亦辞那厮竟不要你这么个大美人,非要守着个残废。” 秦如月眉心一皱,厌恶地移开脸,刚要发作,那男人却撒开了手,朝她笑笑:“我是裴亦崇,你想做的,我都能替你办到。” 裴亦崇? 秦如月吓得朝后退了几步。 这不是当年文宗的大皇子,假传文宗口谕登基的逊帝嘛! 当年陛下携文宗亲手所书遗诏杀回了大都,据说逊帝在战乱中尸骨无存,怎么现在,竟出现在了她面前!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砰砰狂跳的心脏,冷冷道:“你当本宫傻的吗,好好的宜妃不做,反倒来和你牵搭上?” 裴亦崇听她这么说,丝毫不以为意,反倒笑得意味深长:“裴亦辞不碰你,我要。待大都大军都朝越州南下了,你且等着做我的贵妃吧。” 秦如月立马就听出,裴亦崇这话里的意思。 她被裴亦崇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半晌才反应过来,裴亦崇怎么知道,裴亦辞没有碰过她? 她狠狠瞪向一旁呆若木鸡的青绵。 这事儿除了裴亦辞和她,只有青绵知道了。 青绵竟出卖她! 她退后几步,想要远离这个危险的男人。 裴亦崇没追上前,而是笑着望向她:“不急,待你自己想通了,随时让你的丫鬟来找我。” 秦如月没理他,转身快步钻入了雨帘中。 ** “娘娘,这西二长街走到头,再拐个弯,便是浣衣局了。” 自从八公主搬来那天,齐半灵在浣衣局派来的宫人中看到母亲过去的丫鬟新菊,齐半灵就一直想当面与她谈谈。 只可惜她一直被琐事纠缠,一时没腾开手。后来病了之后,裴亦辞更是天天来凤栖宫,她更是脱不了身。 现下她的病恢复得不错,裴亦辞又在宣政殿上朝,她才赶紧让倚绿扶着她上了四人肩舆,朝浣衣局赶来。 谁知路过一个过道的时候,一个影子一闪而过,被眼尖的齐半灵看到了。 她蹙了蹙眉。 看穿着,那人似乎是宫里的妃嫔。 可浣衣局这块地方这么偏僻,怎么会有妃嫔在这里走动? 她俯下身,附在紧随肩舆走动的倚绿耳边吩咐了她几句。 倚绿领了命,偷偷跟上前,想去看看情况。 没多久,倚绿就回来了,虽然她神色有些迟疑,可看了看周围那么多宫人在,她还是回禀道:“娘娘,无事,不过是豫嫔娘娘在此处闲逛罢了。” 齐半灵看她的样子,微微颔首,也不多问,吩咐人接着朝浣衣局去。 谁知刚到了浣衣局,就见裴亦辞正坐在院中,浣衣局的管事太监恭敬地站在他面前回着话。 孙禄看到齐半灵过来了,稍稍松口气。 方才裴亦辞一下朝,就从孙禄口中知道了齐半灵不久前离开了凤栖宫正朝西边去,立马带着人也往这边来了。 好在齐半灵坐着肩舆,轿夫为求稳妥,脚程更慢一些。她又不知为何路上被耽搁了,裴亦辞竟在她前脚到了浣衣局。 齐半灵有些惊讶:“陛下怎么来浣衣局了?” 裴亦辞移开眼,清了清嗓子:“朕闲逛至此,便进来查问查问浣衣局的章程。” 作者有话要说:小齐:最近大家都很爱闲逛哈 第五十六章 裴亦辞说完这话才想起,如今六宫金印账册都在齐半灵这里, 他来“查问章程”, 倒显得不信任齐半灵了。 未免她误会,裴亦辞又补了一句:“也是朕闲来无事, 随意问几句罢了。” 他说完, 眼神不着痕迹地落在了齐半灵身上。待齐半灵朝他看过来,他又很快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茶盏。 齐半灵其实并没将这些放在心上。 她唯一关心的就是,现下裴亦辞在这里,她该怎么私下去找新菊谈话? 毕竟父亲当年的事情未明, 她还打算私底下自个儿去查呢。 见裴亦辞低着头专心吃茶,的确没什么事的样子,齐半灵想了想, 试探着说道:“既然陛下没什么要事, 不妨先回建章宫批折子吧?” 孙禄本站在裴亦辞身边, 听到齐半灵这么说, 两只眼都快瞪出来了。 陛下最厌烦旁人对他的行踪指手画脚, 皇后娘娘竟还敢直接这么朝陛下下逐客令! 他低着头不敢吭气,谁知裴亦辞只顿了顿, 便起身道:“也好,既然如此, 你自便吧。” 听到裴亦辞有些软和的语气,孙禄眉心一跳,转而回过神来了。 自打皇后娘娘病了之后, 陛下一反过去不近女色疏远后宫的习惯,日日都去凤栖宫陪着皇后娘娘。 在娘娘跟前,陛下连过去的习惯都能变过来,被皇后娘娘支使几句,又有什么可稀奇的? 见裴亦辞竟这么好说话,齐半灵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朝浣衣局的掌事太监使了个眼色,一边坐在轮椅上,行礼恭送裴亦辞。 其实也不必齐半灵多操心,那掌事太监殷勤地把裴亦辞送到了门口,刚想退回浣衣局呢,裴亦辞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好生伺候着皇后,若她有什么不适,赶紧遣人传太医,顺便回了朕,可记住了?” 他语气淡漠却又不容质疑,那掌事太监丝毫不敢怠慢,忙不迭应了声是。 裴亦辞带着人走远后,掌事太监才又重新回了浣衣局内。 齐半灵正让倚绿推着她的轮椅带着她四处逛着。 掌事太监赶忙上前:“粗鄙之处,皇后娘娘不必多看,免得污了贵人的眼呐。” 齐半灵无奈地笑了笑。 浣衣局虽是看押有罪女眷之处,可毕竟还是在宫里,再脏能脏到哪里去? 去年之前,她还在渭州之时,见过的脏臭杂乱的地方,远比这里厉害得多了。 不过,她也没和那掌事太监多说,而是让他领路,带她去了浣衣局的正堂。 那掌事太监在底下宫女端来的盆里净了手,亲自给齐半灵斟了茶,才恭恭敬敬站在她面前等着听吩咐。 齐半灵喝了口茶,才问他:“不知公公来浣衣局多久了,怎么称呼?” 且不说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掌着六宫金印。如今宫里,谁人不知皇后娘娘是陛下的心尖肉。自从皇后娘娘病了之后,陛下见天地下了朝就往凤栖宫跑。 这对过去从不把后宫放心上的陛下而言,那可是稀奇事。就算浣衣局再偏远,这掌事太监也从旁人那里听了一耳朵过来。 见齐半灵不仅突然凤驾驾临,还关心起他来了,掌事太监受宠若惊:“奴才当不起娘娘一句公公,奴才姓郑,娘娘唤一句‘小郑子’便是奴才的福分了。” “奴才十年前便来了浣衣局当差,承蒙主子关照,三年前升了掌事太监。” 齐半灵了然地点点头,才又问这孙公公:“浣衣局里头,可有一个叫新菊的女子?” “这……” 孙公公一愣,回想起那新菊的来历,不免有些后怕起来。 他只知这新菊过去是齐府的人,犯了事才落进的浣衣局,至于具体为何,却不得而知了。向来进了浣衣局的罪眷,就没有活着出去的,他虐凌起来,可从不管这些女子的出身。 莫不是皇后娘娘还顾念着娘家的旧仆,要来替她撑腰了吧? 倚绿见这位孙公公神色闪躲,不耐道:“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管事太监,该不会连个浣衣局的女子都不记得吧?” 孙公公听倚绿这么说,便知道这事今儿跑不了了。 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心一横,瞪向站在他身后的小太监:“还愣着做什么,没听着皇后娘娘找人吗?还不快去把新菊请过来?” 那小太监慌忙应了,一路小跑着出去找人了。 没多久,新菊就低着头跟着小太监进了浣衣局的正堂。 过了这么多年,齐半灵只在八公主搬来凤栖宫那日远远看了眼新菊。 如今她走得进了,齐半灵才猛然发觉,新菊的皮肤比起过去,变得又粗又黑,她随意盘了个发髻在头上,发尾枯黄,脸上布满了皱纹,手也变得干燥粗粝。 明明和仍在母亲身边伺候的新竹差不多的年纪,新菊却眼瞧着比新竹年长了二十多岁都有余。 一进来,看到坐在主位上的齐半灵,新菊的眼睛一下子湿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地磕了个响头:“罪妇新菊,见过皇后娘娘。” 倚绿也吓得不轻:“新菊姐姐,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原本站在一边的孙公公看了这情形,朝着正堂内其他小太监使了眼色,带着他们一道退下了。 新菊依旧跪着:“奴婢犯了泼天大祸,害了老爷,实在万死难辞其咎。如今竟还能苟活于世,这些都是奴婢该得的……” “奴婢罪孽深重,只能日日为齐府祈祷,唯愿太太和两位姑娘平安。” 说罢,她捂着脸痛哭失声,整个正堂都回荡着她绝望的哭声。 齐半灵和倚绿对视一眼,才又问她:“好了,你先别哭了,你当年究竟做了什么,怎么会进的浣衣局?” 她略一思索,望向新菊的脸色便渐渐冷了下来,“莫非,与当年父亲的江南舞弊案有关?” 齐半灵刚回大都的时候,姐姐就告诉她,逊帝登基后不久开了恩科,钦点父亲为主考官。可不知为何,江南考场却出了舞弊之事,父亲也被牵连其中。 可就算当年逊帝视父亲为眼中钉,也不可能无凭无据就能构陷父亲。但父亲向来清廉自守,若是想栽赃,必然得向父亲的身边人下手。 就算过了多年,齐半灵仍依稀记得,当年母亲常常遣新菊送汤羹补品去父亲书房。 莫非那时候,新菊曾做了什么对父亲不利的事情? 果不其然,新菊抹了抹泪,一抽一噎地答道:“奴婢一时糊涂,误信旁人的话,把假账本藏进了老爷的书房,有负老爷太太的信任,实在……实在罪该万死。” 齐半灵的手猛地攥紧了,死死盯着新菊,胸口急促喘息着。 良久,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那个‘旁人’是何人,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你慢慢和本宫说来……” 齐半灵回到凤栖宫的时候,已经快到了午膳的时候。 谁知刚回来,守门的小太监就告诉她,裴亦辞正在偏殿等着她。 倚绿连忙推着齐半灵进了偏殿,就见裴亦辞正低头解着一个孔明锁,八公主趴在他身边兴致勃勃地看着。 齐半灵被倚绿推着进来的时候,八公主一看到她的脸色,不由愣了愣:“皇嫂,你怎么了?” 齐半灵笑了笑:“无事,许是大病初愈,这才有些累到了。” 裴亦辞多瞧了齐半灵两眼,却没开口问她什么,反倒看了八公主一眼:“昌宁,你不是还要去太妃宫里陪太妃用膳吗?再不过去,太妃可要陪着你饿肚子了。” 八公主委屈地望了裴亦辞一眼。 她什么时候说过她要去太妃那里用饭了。可恶的皇兄,她都好几日没能和皇嫂一起吃饭了! 见裴亦辞背对着齐半灵朝她眨眨眼,八公主抿抿嘴,只好道:“皇兄说得是,妹妹先去太妃宫里,这便告退了。” 反正太妃娘娘当年这么照顾她,她多陪陪太妃她老人家,也是应该的。 裴亦辞看着八公主噘着嘴朝外走着,忍着笑又叮嘱一句:“午后日头大,你在太妃宫里歇个午觉再回来吧。” 八公主一顿,回头委屈地望了裴亦辞一眼,才转身离开了偏殿。 原本这情形,齐半灵会留八公主一道用膳的。 可现下她刚刚从新菊那里听来了父亲当年的事情,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管别的了。 倚绿推着她坐到饭桌边,她抬眸一看,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菜肴,那些大菜还冒着热气。 她朝着裴亦辞恭敬一礼:“有劳陛下张罗了。” “不必多礼了,趁热吃吧。” 裴亦辞拿起面前的勺子,自己却没有开动,而是给她舀了一勺水晶虾仁。 齐半灵看着眼前碗里的晶莹剔透的水晶虾仁,这是她从小就特别爱吃的一道菜,不知道裴亦辞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这些日子以来,裴亦辞每日一下朝就过来她的凤栖宫,对她多有照料,不仅在她刚发病的时候陪了她一整夜,甚至天天亲自替她按腿。 刚开始需要应白芙在旁一步一步细细教,没过几天,他已经能很熟练地替她按腿了。 齐半灵也不是木头,如此种种,她自然感觉得到。 她抿抿唇,抬头看向裴亦辞:“陛下,您不想知道,臣妾在浣衣局究竟做什么了吗?” 裴亦辞手中的筷子一顿,慢慢望向她,眼神却很是认真:“无妨,你何时想说了,再来同朕说也不迟。” 第五十七章 齐半灵怔了怔, 埋下头继续吃菜。 裴亦辞坐得离她很近, 一转眼就能看到她微微泛红的耳朵尖。 他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又夹了一块酱牛肉到齐半灵碗里。 就算类似这样的情景, 这些日子以来天天都在上演着,孙禄还是有些不适应。 夭寿啊, 他家主子什么时候会主动照顾人了! 孙禄心里嘀咕了一阵,还是朝负责布菜的两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让他们退下了。 裴亦辞向来不是多话的性子,只一个劲儿朝齐半灵面前的碗里夹菜, 一副势要将齐半灵养胖的架势。 过去的齐半灵从不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就算在饭桌上,也是想说什么爱说什么便说的。 可现在裴亦辞一直替她布着菜, 她就算低着头, 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上, 不由地心跳如鼓,脸热得几乎要冒出热气似的。 一时偏殿内只能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 齐半灵看看面前被裴亦辞装满的小瓷碗, 想了想,夹了一块卤鸭放进了裴亦辞的碗里,转头微微一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端庄温婉:“陛下连日操劳, 午膳多用一些吧。” 裴亦辞低头看了看齐半灵为他夹过来的卤鸭,被切成小块的鸭肉上浇着浓稠的酱汁,看上去格外诱人。 他饶有兴致地望向身边的齐半灵。 齐半灵感觉到裴亦辞转头看着自己, 略有疑惑地也扭过头去瞧他。 见裴亦辞直直盯着自己看,齐半灵刚想问问裴亦辞怎么了,却见他的手朝她的脸颊伸来。 齐半灵还没反应过来,裴亦辞的手已经抚过了她的脸颊,略带薄茧的手指摩挲过去,她的脸上微微发痒,脸热得更厉害了。 “你脸上沾了酱汁。” 裴亦辞略带戏谑的声音传来,齐半灵一愣,忙拿过帕子擦了擦唇角:“多、多谢陛下。” 她有些生疏的模样落在了裴亦辞眼中,他动了动唇,终究没说什么。 齐半灵大病初愈,怕消化不了,不敢吃得太饱,裴亦辞帮她夹的菜也都是果蔬为主,她吃完碗里的菜,摸了摸肚子,差不多就饱了。 见齐半灵放下了筷子,裴亦辞也跟着放下了筷子。 孙禄见状,连忙招呼宫人上前伺候他们漱口净手。 用过了午膳,齐半灵有些局促地望向裴亦辞,正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候,裴亦辞望了她一眼,道:“朕建章宫还积了不少折子,你便先歇着吧。” 齐半灵悄悄松了口气,垂眸谢了恩。 裴亦辞的目光从她乌黑的发顶掠过,本想抬腿离开,却迟疑了一下,回身又对她说道:“你若有什么想做的,不必顾忌太多,更不必事先来回朕,尽管放手后去做。就算有什么纰漏,有朕替你扛着。” 齐半灵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品出这句话里的深意,就下意识问他:“陛下如此信任臣妾?” 裴亦辞眉目舒朗,脸上神情难得柔和了起来:“我一向信你。” 没等齐半灵回过神来,他便大步离开了偏殿。 裴亦辞出了门,齐半灵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临走前的这番话,脸上又腾地一下烫了起来。 倚绿让人收拾了偏殿,便独自推着齐半灵回了寝殿,见她脸上的飞霞还没散去,忍不住揶揄:“姑娘怎么脸这么红,且让奴婢去请应姑娘来看看,别是又发烧了。” “你也编排我!” 齐半灵气得作势要掐她,倚绿忙捂嘴笑着躲过。 倚绿和齐半灵笑闹一阵,看着自家姑娘羞红的脸,心里也慢慢放下心来。 有些事,果然还是早些说开了更好。 早知如此,她就应该早些让大姑娘去和陛下禀明原委,何苦还让姑娘入宫之后受这么些委屈。 待两人安静下来,倚绿又想起早上去浣衣局路上见到的事儿了:“姑娘,您还记得早上,咱们在浣衣局外那条小道上看到了豫嫔娘娘么?” 齐半灵自然记得。 倚绿刚回来的时候,神色似乎有些不对。不过当时周围人多,齐半灵便没多问什么。 现在倚绿提起了,她便让倚绿细细和她说说。 “奴婢跟在豫嫔娘娘后头,见她脚下匆匆,便追上去问她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做什么。豫嫔娘娘便说,是闲来无事到这便散步来了。” 倚绿回忆着早上发生的事,脸上露出了些许迟疑,“只是奴婢瞧着,豫嫔娘娘眼角犹有泪痕,似乎是才哭过的样子……” 齐半灵愣了愣。 自打她入宫之后,便知道豫嫔是个不爱争先出头,知礼娴静的性子。这些并不是她表面营造出的样子,和她接触多了便能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恬淡的人。 几月前齐半灵刚接手六宫账目的时候,就发现宜妃大抵是欺负豫嫔无宠,在她的吃食穿着上克扣了不少,也不知这些日子,豫嫔是怎么度过去的。 她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便传来了六局尚宫,严令禁止她们克扣妃嫔份例。 有时她太过于不争不抢,经常会让人忘了后宫还有这么个人物在。 齐半灵担心那些六局的老滑头阳奉阴违,私底下去扣豫嫔的吃穿,还单独宣召豫嫔到她宫里来问过话。见她如此重视,那些滑头们才不敢怠慢。 只不过,豫嫔既闲逛,不去御花园赏花,跑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做什么? 要知道,浣衣局旁边也是宫内那些做杂役的小太监休息歇脚之处,平日里不说是宫妃,就连主子身边有头脸的奴才都不爱往那边去的。 听倚绿的说法,她还哭得厉害,难不成是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情了? 豫嫔的父亲是大理寺卿,母亲也是名门之后,从小必然也是千娇百宠地养大的。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齐半灵也不想眼看着她遇到了难处还袖手旁观,略沉吟了一下,便道:“一会儿我们去豫嫔宫里瞧瞧,看她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 倚绿对这位安安静静,从不兴风作浪的豫嫔娘娘也挺有好感,更何况,她今天的样子着实有些惹人生怜。 听齐半灵这么说,她便蹲身应了下来。 齐半灵和倚绿说完了这些,倚绿便扶着她上.床躺着。 齐半灵睡平后,倚绿替她掖好了被子,起身想将帷幔放下,却听齐半灵忽然叹了口气:“也不知姐姐如今准备得如何了。” 越王不久前奏称,两月后便是他父亲,老南中王亡故三十年的忌日,他想乡祭祖。 这样的奏请,陛下自然不能驳回,便允了他回乡的请求。 越王倒也乖觉,留下了越王妃和几个儿媳,只带着几个儿子孙子一道南下了。 齐半灵当时一听倚绿提起这茬,就觉得不对劲,联系起近来越州那边的动静,这位越王可真是野心不小了。 只是齐半灵想不通,明明越王在大都好好做个王爷享享清福,毕竟有从龙之功在身,裴亦辞也不会真拿他如何。原本相安无事,裴亦辞也没露出分毫要削藩或是针对越王的样子来。好端端的,越王怎么突然等不及要造反了呢? 不过看样子,裴亦辞对越王的小动作早有准备,已经暗中调度了精兵良将,若是越王真敢轻举妄动,便能立马南下平叛。 他也私下复了齐浅意当年的官职,越州那边一有动静,齐浅意便会随着大军出征了。 因为近来忙着筹备,齐浅意都没时间进宫看望齐半灵了。 齐半灵原本对姐姐很有信心,可毕竟战场上刀枪无眼,时间拖得越是久,她便越担心。光倚绿在的时候,就听齐半灵颇为担心地提起姐姐好多次。 倚绿隔着床幔看着齐半灵模糊的面容,安慰她道:“姑娘放心,大姑娘也不是第一回上战场了,她功夫高深,又是有亲卫的将领,一定能凯旋的。” 齐半灵莞尔:“我自然是相信姐姐的。” 只不过……越王此人诡计多端,又极擅长用兵,是个难缠的对手,更不用说他对南中的地形了如指掌,在战场上必然是有优势的。 齐半灵没对倚绿说起过这些,可她这几日想起这些就有些日夜难寐起来。但毕竟齐浅意和那些将领都是战场上拼杀过得,这些事情懂的也比她多,她能想到的,齐浅意他们必然也能想到。 就这样挂心着齐浅意,齐半灵在床上躺了许久,也没能睡着。 见时辰不早了,她便让倚绿进来替她穿衣梳妆,去了豫嫔宫里。 豫嫔身边的宫女显然是没想到齐半灵会突然过来,迎出来行礼的时候脚步都是急匆匆的。 倚绿清了清嗓子,问那宫女:“这位姐姐,豫嫔娘娘可还是在午憩?” 那宫女神色有些闪躲,只道:“我们娘娘午后便出去闲逛了,现下还没回宫呢。” 又是闲逛? 齐半灵和倚绿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疑惑。 “既然如此,待豫嫔回宫之后,劳烦这位姑娘去和她回禀一声,就说本宫来过了。” 齐半灵朝着这个宫女微微一笑,等那宫女躬身应下后,便让轿夫抬着肩舆往回走了。 刚拐过一条长街,却听齐半灵忽然开口:“不急着回去,先去浣衣局。” 轿夫领命,又朝浣衣局的方向走去。 倚绿一怔,转头看着肩舆上的齐半灵,稍一思索便回过神来了。 豫嫔这成天地“闲逛”,必然有什么秘密。 那些轿夫抬着齐半灵到了浣衣局前的长街,齐半灵便叫了停,让倚绿扶着她上了轮椅,由倚绿独自推着她拐进了早上遇到豫嫔的那个小道。 刚走进去没多久,齐半灵和倚绿就听到一阵争执声从一个角落传来。 倚绿脚下一顿,还是推着齐半灵朝里走去。 却见豫嫔沈婉正流着泪拉扯着一个穿着低阶太监服的高个子太监,不知在说什么,那太监似乎面有不耐,想要把袖子从沈婉的手里抽出来。 两人拉拉扯扯一阵,听到似乎有声音传来,下意识想躲起来,却没想到一转眼,就看到倚绿和坐在轮椅上的齐半灵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小齐:突然感觉某人,绿绿的? 第五十八章 齐半灵并没有将豫嫔沈婉带回凤栖宫, 而是带着她到了御花园的澄心亭中。 随在齐半灵身边的宫人们看到齐半灵带着豫嫔从小道里出来, 都免不了有些疑惑。但是齐半灵带着豫嫔进了澄心亭之后,让他们远远退在外头,并听不见齐半灵和豫嫔到底说了些什么。 澄心亭除了齐半灵和沈婉, 只有倚绿和方才那个太监侍立在侧。 齐半灵看了他们一眼, 让沈婉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才问:“豫嫔, 现下只我们几个,你和本宫说说, 究竟出了什么事?” 谁知沈婉还未开口, 那个太监已经跪了下来,朝着齐半灵磕了个头:“皇后娘娘, 是奴才大胆妄为, 纠缠豫嫔娘娘,还望娘娘降罪奴才。” 倚绿蹙了蹙眉:“主子们说话, 你一个奴才插什么嘴?” 沈婉神色淡淡, 并没有后头看跪在她身后的那个太监, 只对齐半灵说道:“娘娘,适才您也瞧见了,拉扯他的是我, 和他没任何关系。” 这两人都把事情朝自己身上扯,倚绿听得一头雾水,看了看跪地不起的太监,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沈婉, 最后才望向若有所思的齐半灵。 齐半灵沉吟了片刻,又问那太监:“你叫什么名字,在何处供职?” 那太监恭敬答道:“奴才韩临舟,现下负责西边宫苑的洒扫。” 齐半灵在渭州的时候,时常会去街上听说书,。 渭州天高皇帝远,说书人们也格外胆大,为了夺人眼球,说出来的故事一个比一个惊世骇俗,她也曾听说书人说过宫里久无盛宠的宫妃和太监“对食”的轶事。 说实话,方才在小道瞧见豫嫔和这长相清秀的小太监在那里,她也不免朝这方面猜测了。 可如今看他们这反应,齐半灵倒觉得,事情可能不止这么简单。 尤其是韩临舟这名字,甚至还有些像书香子弟的名字。 而且,韩临舟说起话来,也不像那些小时候便被送进宫的太监那般尖细,反倒更低沉一些,倒像是成年以后才入宫做了太监的样子。 沈婉抬眸,见齐半灵蹙眉沉思着,便又道:“娘娘,臣妾可以单独同您说几句话吗?” 齐半灵欣然应下,那韩临舟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倚绿扯着袖子退出了亭子。 待他们走远了,沈婉才望向齐半灵,认真道:“娘娘,方才您也瞧见了,的确是臣妾纠缠着他。若要降罪,只罚臣妾一人便好。” “他……他已经够苦了,还望娘娘不要为难于他……” 齐半灵看了看沈婉诚恳的样子,默然。 良久,她才问道:“豫嫔,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婉抿抿唇:“娘娘可曾听说过,梁州韩家?” 齐半灵一惊,梁州韩家可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代代有才子在朝为官。只不过逊帝登基后,大肆铲除异己,梁州韩家从此也在朝堂上销声匿迹了。 莫非,那韩临舟,是梁州韩家人? 果然,沈婉接着说道:“他便是梁州韩家本家长子,他的父亲当年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在大都与臣妾家仅临一条街……与臣妾也是青梅竹马。” 齐半灵愣住了:“他是这么个出身,怎么会……” 怎么竟会进宫成了地位最为低下的洒扫太监? 要知道,除非实在太过穷困,普通百姓都不会把孩子送进宫做太监,更不要说韩家这样的人家了。 沈婉眼中泛起雾气:“当年他父亲因言触怒逊帝,逊帝一怒之下,将韩家抄家,女眷全数没入教坊司,男丁则流放北地……可逊帝犹觉得不够,在他们流放途中偷偷遣人将他们捕回宫中……做了太监。” 齐半灵惊得说不出话来。 逊帝继位的时候,她已经离开大都到了渭州,没能真正见识到逊帝手段之残忍低劣。 可如今韩临舟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曾经的一个翩翩少年,如今成了宫中人人皆可践踏的洒扫太监,逊帝实在清楚究竟如何彻底摧毁一个人的骄傲。 沈婉已经说到了这份上,拿起帕子抹掉了眼角的泪水,心一横,绕开石凳跪在地上,对齐半灵说道:“皇后娘娘,臣妾不想辩解什么。四年前臣妾求着家父送臣妾入宫为妃,也是为了纠缠他。当时他已经在宫中,半点也左右不了臣妾的。” “痴心妄想,不知羞耻的人是臣妾,臣妾甘愿领受任何责罚,只求娘娘不要怪罪于他。” 齐半灵低头看了看沈婉。 她人虽跪着,腰背却挺得笔直,眼里满是迫切担忧。 齐半灵脸上波澜不惊,内心却并不平静。 她静静地看了沈婉一会儿,才道:“待本宫细细考虑。” 沈婉怔了怔,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齐半灵又说道,“你这段时日别再去寻韩临舟了。今儿所幸是本宫察觉,若是旁人……怕是你们两个都保不住了。” 沈婉细细品着齐半灵话里的深意,却听齐半灵已经唤了倚绿过来,推着她离开了。 见齐半灵离开,韩临舟追了两步,不想沈婉朝他走来,忙停下脚步,低头行礼。 沈婉想起齐半灵临走前的告诫,不敢上前,离了他两步远,低声道:“对不起,都是我拖累了你……” 这半年来,她时常去凤栖宫给皇后请安,也算是了解皇后的为人品性。 今儿被逼到这份上,她便对着皇后坦白了一切。 这是她的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她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赌的就是皇后对他们的处置。 可面对韩临舟,她却忍不住愧疚起来。 韩临舟垂眸跪下,躲闪着沈婉追来的眼神,声音酸涩:“娘娘不必自责,是奴才无能。” 沈婉眼里又蓄满了泪,想反驳他,可她抿了抿唇,终究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澄心亭。 韩临舟在澄心亭内跪了许久,直到日暮西斜,他才慢慢起身朝西边宫苑走去。 若再不去洒扫,估计那掌事太监又要罚他连跪三天不准吃饭睡觉了。 倚绿推着齐半灵回到寝殿,遣退了侍立在寝殿的宫人们,才低声问齐半灵:“姑娘,方才在澄心亭,豫嫔娘娘私底下和您说了什么?” 齐半灵犹豫了一下,把豫嫔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倚绿。 倚绿听了,嘴巴大得几乎能装下一个茶盏了:“那……那韩临舟,竟是这么个出身!” 联系起豫嫔在宫里的表现,她又若有所思,“难怪豫嫔娘娘向来不争不抢,似乎半点也没争宠的心思,原来她入宫……” 她偷偷看了眼齐半灵的脸色:“娘娘,您打算怎么办?” 齐半灵静静做了一会,才开口道:“如果我说我想帮豫嫔,你觉得如何?” 倚绿怔了下,脑袋回过弯来:“娘娘是说,把韩临舟调到豫嫔宫里?” 齐半灵望了倚绿一眼:“若是这么做,他们俩会露出的破绽就更多了。” “那还能如何?”倚绿懵了,转眼惊得瞪大了眼,“难不成,姑娘您想……” 她话没说完,外头一个小宫女敲了门进了寝殿,倚绿连忙闭上嘴,问那小宫女有何事。 “娘娘,陛下朝这边来呢。” 倚绿便推着齐半灵的轮椅去了偏殿,裴亦辞果真坐在一把圈椅旁,手里拿着茶盏,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齐半灵进来的动静让裴亦辞回过神来。 见齐半灵想要起身请安,他开口说了免礼,又道:“时辰不早了,朕来替你按按腿。” 齐半灵的脸一下热了起来。 这么多日,裴亦辞从没一天忘记过过来替她按腿的事情。 倚绿憋着笑,想去推齐半灵,不想裴亦辞已经率先起身,推着齐半灵朝寝殿走去。 待到了寝殿床边,裴亦辞拦腰将齐半灵抱起,将她轻轻抱到了床上躺好。 他轻轻掀开了齐半灵的裙子,却发现他初次替她按腿时,看到她腿上触目惊心的红淤不知为何已消散了不少。 他回忆着应白芙的指导,找准穴位,轻轻按压下去。 “嘶——” 腿上一阵酥麻的感觉传来,齐半灵低呼一声,手撑着床朝后蹭了蹭。 随后,她便愣住了。 这段时日来,她慢慢察觉,腿上似乎有了些许知觉。 而就在刚刚,裴亦辞碰上她的腿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上的温度。 愣了片刻,她才后知后觉的伸手摸上自己的腿,用力按了按。 果然,只要用力按在腿上,她就能清楚感觉得到。 裴亦辞见齐半灵怔愣着按着自己的腿,面上闪过一丝惊喜,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边捧着药碗进来的应白芙已经快步走到了齐半灵床边,和她一道轻轻按着她的腿。 裴亦辞被晾在一边,可半点也不觉得不耐,而是紧紧盯着齐半灵的腿,唇角微扬。 “皇兄!” 八公主从太妃宫里回来,到齐半灵的寝殿门口探头探脑一阵,就看到了站在齐半灵床边的裴亦辞,蹦蹦跳跳地上前。 见八公主来了,齐半灵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下裙子盖住腿,然后朝裴亦辞道:“陛下,您先陪八公主在外头坐一会,臣妾一会儿便出来。” 裴亦辞一顿,想起齐半灵的腿,知道她应该是不想太多人看到她的腿,便抿抿唇,带着八公主一道出去了。 八公主和裴亦辞并肩走着,没看见他有些不快的脸色,笑嘻嘻地对自家哥哥说道:“自打皇嫂生病之后,皇兄就天天.朝皇嫂这头跑。一定皇嫂病得厉害,皇兄才发觉自己这么心疼,其实是自己早对皇嫂上了心。” 她自顾自沉醉地说着,突然发觉裴亦辞停下了脚步。 她愣了愣,转头看他,只见他拧着眉头,沉默不语。 八公主是裴亦辞的亲妹妹,虽然裴亦辞平常也冷着脸,可现在他这个表情,八公主一眼就看出他心情不太好。 她急忙解释道:“皇兄,话本都是这么演的,你别生气啊。” 裴亦辞其实并不是对八公主刚才说的那番话生气,反正她说的也是事实,他没什么可动怒的。 只不过…… 他沉吟了一下,便告诉八公主:“你的病已然大好,但也要多活动,强身健体才好。朕这几日替你寻了个剑舞师父,往后下午午憩后,你便随着师父练功吧。” “啊!” 练功?! 八公主惨叫一声。 她不过揶揄了皇兄一句,皇兄至于这么对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八:皇兄,你是不是嫌我是电灯泡? 小裴:不是,哥真的是为了你身体好 第五十九章 “这可真是奇了。” 应白芙看着齐半灵腿上肉眼可见逐渐消减的红淤, 不由地有些惊讶,“姑娘, 想当年你在渭州的时候,我天天来替你按腿, 都没见你好得这么快。” 这当真是因为大都比渭州更暖和的缘故? 应白芙却觉得,可能不止这些。 想起这些日子以来, 裴亦辞天天准时来替齐半灵按腿, 而这段时日,正好是齐半灵恢复得最快的时候, 她忍不住低声嘀咕一句:“可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啊。” 这话一出口,她忽然想起,跟着齐半灵进宫前,听那个陈嬷嬷说起过, 宫里最忌讳这个“死”字,连忙闭上了嘴。 幸好现下寝殿只有齐半灵和倚绿在, 都是自己人。 齐半灵低着头, 轻轻按上自己的腿。 腿上被手按住的触感虽然还有些模糊, 她还是唇角微弯。 毕竟她自己也懂些医术,这样逐渐恢复的知觉, 正意味着她极有可能重新站起来。 应白芙看到齐半灵这个样子,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替她高兴:“等再恢复一段时日,你便试试站立复健吧。” 倚绿本来只知道齐半灵腿上有了知觉是好事, 又听应白芙这么说,终于反应过来,笑得唇角快咧到耳后了:“应姑娘,你的意思是,姑娘她往后还能重新站起来!” 见应白芙笑着点头,倚绿双手合十:“真是老天保佑,我们姑娘可是要苦尽甘来了。” 齐半灵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从寝殿里出来。 这时候,守在寝殿门口的小宫女告诉齐半灵,裴亦辞方才收到一封加急密报,已经回建章宫了。 这时候来了加急密报…… 齐半灵虽没看到密报的内容,可直觉却觉得,一定与南下“祭祖”的越王有关。 她稍稍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后便让倚绿推着她去了凤栖宫的书房。 齐半灵进宫之后,经常窝在书房里看书习字,倚绿还当她要看书,就问她需要取哪本书过来。 齐半灵却自己推着轮椅朝书案边走,一边吩咐她:“你先来帮我磨墨吧。” 倚绿忙跟上去磨墨,就见齐半灵从书案边拿了一张信纸,取笔蘸墨埋头写了起来。 倚绿并没有凑上去看齐半灵在给谁写信,待齐半灵写完后,才问她:“姑娘,这信是写给谁的?” 齐半灵沉吟一下:“你找个可靠的小太监,把这信送到礼部郑绥郑大人处。” 郑大人? 倚绿自然认识他,他便是去年到来渭州的册封使。 她稍想了想便明白了:“姑娘您是想让郑大人帮忙,调查当年老爷的事情吗?” 齐半灵微微颔首:“这段时日来,我一直私下里调查父亲当年的人际,这位郑大人和父亲交好,据说当年父亲亡故后,郑大人不惜触怒逊帝,也带头帮忙操持了父亲的后事。” “既然我这边找到了新线索,我又很难出宫,只能写信再麻烦郑大人一趟了。” 倚绿知道,齐半灵在齐靖元过世后一直都耿耿于怀,进宫之后更是想方设法调查当年的事情。 只可惜她身处后宫,齐靖元当年的案子又事隔多年,有些事很难着手。 虽然不知新菊为何进了浣衣局,可她既说出了当年的事情,那调查起来便也更为便利了。 倚绿想通了这些关节,便笑着应了声,退下去寻人了。 齐半灵独自坐在书房里,静静沉思起来。 父亲身涉的当年江南舞弊案并未平反,怎么新菊就会进了浣衣局呢? ** “你胡说什么!大伯他……他怎可能谋反?” 秦如月看着偷偷潜进她的瑶华宫的裴亦崇,横眉倒竖,可又不敢声张,压低了声音同他辩论,“大伯他一个大都荣养的王爷不做,偏生去冒这风险?如今他不过是带着几位堂兄侄儿南下祭祖,什么图谋造反,你当本宫好糊弄吗?” 裴亦崇饶有兴致地望着秦如月,把她看得心里更是发毛。 她愣怔了一下,不由气急:“你是怎么进的本宫的瑶华宫!我要去找人过来把你抓了!” 她说完这话,就想朝寝殿门外走。 裴亦崇不急着拦她,反倒嗤笑一声:“你自便,我倒要看看,窝藏了我,你有什么好下场。” “我那位好弟弟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皇后,一个同我有牵扯的嫔妃,他会如何处置?” “你!” 秦如月顿住脚步,回身瞪他,“你别欺人太甚了!” 裴亦崇眯着眼低笑一声,慢慢靠近她,挑起她的下巴:“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待我事成之后,我保证只在床上欺负你。” “你?你现在什么不过是个阴沟里的臭虫,少痴心妄想了。” 秦如月扭开脖子,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裴亦崇眼中的戾气渐重。 他比秦如月高出半个头,低头看着秦如月,脸上露出了些许不耐。 “你还当你是什么王府出身的宠妃呀?待越王谋反的消息传回大都,你就一文不值了。” 越王妃和几位少夫人都在大都,好端端的,越王怎么可能去谋反? 秦如月刚想反驳裴亦崇,却听他冷笑一声,接着道,“你少天真了,你那些娘家学来的腌臜手段,在人家面前根本就不够看的。” 说到这,裴亦崇倒想起一事,“你可知道,你安插在皇后宫里那个侬儿是怎么死的?” 秦如月一惊。 裴亦崇,他怎么可能知道侬儿的事情? 看到秦如月的神色,裴亦崇低头把玩着她白皙丰腴的手腕,笑意更浓,“裴亦辞给皇后的那个侍卫冯许,从前便是一直跟随他的死卫。侬儿,便是冯许受了裴亦辞的命令被除掉的。” 秦如月脸色煞白。 这……这怎么可能? 她记得那个时候,裴亦辞的样子,分明是对齐半灵不怎么上心的样子啊? 裴亦崇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脸色变幻,悠哉哉地又补了一句:“至于这些是不是我瞎说,你好好回忆回忆侬儿是不是你的人,便可知晓了。” 既然提起了齐半灵,裴亦崇便顺道把他所知的那些事儿说了出来:“若没有我,这些你怕是到死都不会知道。当年裴亦辞师从齐靖元,齐折晖又是他的伴读,他经常往来齐府,和齐半灵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但是他当时极为精明,为了齐半灵的闺誉,他从来都不会在外提起齐半灵半个字,每回去齐府都说的是与齐折晖切磋棋艺探讨功课……” 裴亦辞本身年纪就比几个有意夺嫡的皇子小许多,平日里就不怎么起眼,更是半点都未展露出对齐家二姑娘有意的样子。就连他,也是这几年暗中调查才恍然发觉了这些。 多年前的往事他并没有查出多少,裴亦崇便跳过了这些,接着说道,“四年前,他封了三个妃嫔,当时多少官员上书奏请他立后,他都置之不理?” 因为裴亦辞属意的皇后,只有一人。 这句话,裴亦崇都不必细说,看着秦如月开始发白的脸色便知道,她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你知道为何旁人进了禁苑都会手处罚,独独齐半灵不会吗?因为禁苑里的那片美人香,正是为了她栽下的。” “你真当裴亦辞去北郊行宫是因为喉疾?我看着,倒像是齐半灵刚离开宫里半个时辰,他便相思成疾了吧。” 裴亦崇笑意渐冷,给了秦如月最后一击,“还有,当初魏太后当众宣读的那封齐折晖的遗书是假的,是她想要牵制你,才犯蠢想让没有靠山的齐半灵进宫,被她掌控,和你争锋相对。” “你真当裴亦辞不知道?那封遗书虽模仿了齐折晖的笔迹,可口气和内容却半点都不像齐折晖所说。他分明知道,还是将计就计,把齐半灵封为了皇后。” “因为,他至始至终,想要的只有齐半灵一个。” 秦如月呆呆地立在原地,嘴唇微微颤了颤。 她入宫之时,的确是存着要做人上人的心思。可这四年下来,虽然裴亦辞从未同她亲近,可她还是忍不住渐渐对裴亦辞有了爱慕,更是格外下功夫在与顺嫔争宠上。 可如今,裴亦崇告诉她了这些事,她再傻也能明白过来,裴亦辞维护的,从来只有那个刚开始她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一个残废! 而她,顺嫔,甚至豫嫔,只是摆在齐半灵面前的挡箭牌罢了! 她这几年的所谓“宠妃”之名,她绞尽脑汁去争宠,去争斗,甚至裴亦辞从未对她笑过,她也不以为意,只想着下回继续努力讨他另眼相待…… 这些,统统都是笑话! 从四年前,裴亦辞第一次进她的瑶华宫,却根本没靠近她的时候,她就早该看出来了。 可她太傻,居然傻了四年。 凭什么?凭什么齐半灵在乡下地方呆了这么多年,一回来就能夺走她拼命去抢也抢不到的一切! 秦如月呵呵一笑,一只手抹掉了眼角滑下的泪。 “你不是说要给裴亦辞好看吗?若是齐半灵死了,那他可有得受了。” 裴亦崇一挑眉毛:“这么快想通了?” 秦如月冷冷道:“自然,我如今沦落到这地步,都是那女人害的。若真如你所说,大伯他要谋反了,那我也离死期不远了,我临了也要拉齐半灵给我陪葬。若你在骗我……” 她看了裴亦崇一眼,“反正能杀了齐半灵,我也不亏。” 裴亦崇上前,轻轻搂住她的腰,往她耳边吹了口气:“你可是我看中的女人,我怎么了舍得让你轻易去死呢?” 秦如月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可她这次,却并没有推开裴亦崇。 ** 快到用晚膳的时候,裴亦辞也没来凤栖宫,而是遣人来传了话,让齐半灵先用晚膳,不必等他。 这对于这些日子来一下朝就窝在凤栖宫的裴亦辞可是个稀罕事,连倚绿都觉察出不对劲来,眉头紧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八公主等裴亦辞派来的人走了,便在偏殿外探头探脑一阵,看到齐半灵笑着朝她招手,才乐呵呵地走了进去:“皇嫂,今儿皇兄不来用晚膳吗?” 齐半灵隐去了眼底的担忧,笑着朝八公主点点头。 八公主松了口气,拍拍胸脯:“皇兄总算是肯把皇嫂让给我一天了,这几日蹭在皇嫂身边说几句话,皇兄似乎都嫌我碍他好事。” 齐半灵听八公主这么编排自己哥哥,忍不住笑了:“你别这么说陛下,他不是那样的人。” 八公主一听,噘着嘴委屈地望向齐半灵:“皇嫂,我最喜欢你了,你怎么偏护着皇兄!你可不能有了夫君忘了妹妹,见色忘义啊!” 齐半灵哭笑不得,假啐了八公主一口,又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和八公主闹腾着一道用完了一顿晚膳,八公主便回自己寝殿休息了。 倚绿带着几个小宫女一道伺候齐半灵梳洗沐浴,便扶着她上了床。 齐半灵坐在床上看着书,似乎并没有就寝的意思。 倚绿侍立在侧,听到外头打了梆子,便悄声问她:“姑娘,时辰不早了,要不先歇下吧?” 齐半灵有些担忧地望向寝殿门外,摇摇头道:“再等等吧。” 裴亦辞赶到凤栖宫的时候,夜色低垂,几乎每一座宫门都熄了灯下了钥,一路上只有长街上的宫灯亮着,还有漫天的星星在空中闪烁。 不想到凤栖宫寝殿外,他却看到里头一团暖黄色的灯光把整间寝殿照得透亮。 裴亦辞脚下一顿。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劳作夜归的普通男人,家里的妻子点着灯正默默等着他。 这样平凡的想象却让他格外满足。 他脚下步伐加快,推门进了寝殿。 平常这个时候,齐半灵早就睡了,现下她手里捧着书,眼睛却困得都睁不开了,脑袋一点一点地低着,似乎下一刻便会坐着睡着似的。 见裴亦辞进来了,倚绿便朝着寝殿里其他宫人使了眼色,带着她们一道退了下去。 寝殿门轻轻关上,裴亦辞却看到齐半灵坐在床上,已经左摇右晃起来。 他赶忙大步上前,在她从床上翻落前,轻轻把她搂在了怀里。 一靠到他的胸膛,齐半灵就合上眼睡着了。 她还是如同当年一般,稍稍困倦,便是站着也能睡着。 裴亦辞唇角扬起,看着怀里的齐半灵渐渐均匀的呼吸。 她睡得踏实,长长的睫毛覆在眼下,樱红的唇微微张着,像一个安睡的孩子。 裴亦辞不知看了多久,终还是没忍住,低下头,在她额头落了一个浅浅的吻。 第六十章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 齐半灵睁开了眼睛,便发现她正躺在裴亦辞怀里。 齐半灵只记得,昨夜她想等裴亦辞回来, 便坐在床上看书来着。没想到她困倦得不行,现下一睁眼,竟已是第二天早上了。 她悄悄抬起头, 借着寝殿内有些昏暗的烛光,便看到裴亦辞睡颜安静,但却紧紧把她圈在怀里。 齐半灵脸上染上一层微红。 这些时日来,虽然裴亦辞一直留宿凤栖宫, 但是一直都睡在西侧的小塌上。这似乎, 还是他们第一回同床共眠。 不想她抬头的动静惊动了熟睡中的裴亦辞, 他眼皮颤了颤,便缓缓睁开了眼。 齐半灵还在他怀里, 裴亦辞一睁眼,她就能从裴亦辞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的脸涨得更红了,慌忙撑着手想挪出他的怀抱。 却听裴亦辞低低笑了一声, 慢慢放下搂着她的左手,指尖却无意般擦过齐半灵的脊背, 勾得她一阵轻颤。 大早上的,他干什么呢! 齐半灵憋红着脸回头瞪他,只听他轻声道:“昨日皇后在朕怀里睡了一夜,怎么一觉过去,便翻脸不认人了?” 他直直望着齐半灵, 脸上似乎还有些委屈。 齐半灵更憋闷了。 和齐半灵说了句悄悄话,裴亦辞又想起昨晚的事来,脸上严肃了不少:“昨儿前方加急密报,越王果然没走去南中的那条道,而是半路改道朝越州去了。” 果然如此。 齐半灵早就猜得差不多了,也并没有多惊讶,只是不免担心即将上战场的姐姐齐浅意。 裴亦辞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立马就能看出她心中所想,便接着道:“昨日朕便招来了几位武将,连夜商讨了战略。如今大都粮草充足,军士皆训练有素,想来已经筹备充足了。” 齐半灵听着,点头赞同,又道:“军事上,陛下与诸位将军必然更有经验些。越州水路多,气候相比大都更为潮湿闷热,还是早做准备更好一些。” 裴亦辞敛容颔首。 齐半灵微蹙眉头:“只是臣妾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越王会出此下策?” 过往藩王若是谋反,通常都是帝王有削藩之意,或是帝王年龄尚小,能力还弱,藩王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如今,裴亦辞年富力强,在大都也算荣养越王。就算越王要谋反,偏偏挑在这个时候,也太奇怪了些。 裴亦辞微微眯起眼,一抹微不可查的杀意从他眸中掠过。 “那便要看看,是不是有人暗地里动了什么手脚了。” 见齐半灵略有些担心地回过身望着他,裴亦辞微抿唇角,没再说话了。 他不想瞒她,可有些事儿,他的确尚未调查清楚,也并不能就这么直接下了判断。 裴亦辞见齐半灵已经彻底醒了,便扶着她靠在靠枕上,却并没有去唤外头的宫人进来伺候,而是自己下床去梳妆台拿了一把梳子,替她慢慢篦着头发。 齐半灵黑长柔顺的头发捧在手心里,一丝淡淡的清香钻进了裴亦辞的鼻子里,这几日被越王那起子人激起的怒气也在这个清晨消失无踪了。 一边替她篦着发,裴亦辞一边还同她说了不少此次与越王之战的战备。 看着齐半灵微微舒展的眉心,裴亦辞的唇角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他的阿娆可不是一般人,从他的只言片语里,阿娆就能听出此次南下之战准备有多充足。 简略说完了这些,裴亦辞放下梳子,看着齐半灵柔顺的长发,问她:“过几日,你姐姐可能便会随军出征了,你要不要……回齐府陪她住几日?” 说完了公事,裴亦辞还是忍不住,说起了他们两人的私事来。 齐半灵半点都没想到,裴亦辞竟能为她想到这一层来,不由有些讶异。 可裴亦辞的提议,她虽然心动,但难免让姐姐给他人留下话柄。 她仔细考虑了一下,还是摇头拒绝了:“陛下,这于理不合,臣妾会在宫中遥祝诸位将士凯旋的。” 裴亦辞一顿,才道:“好。” 裴亦辞与齐半灵悄悄讲了好一会儿话,才起身到寝殿门口,想去找人进来伺候。 孙禄和倚绿早就听到寝殿里有低声说话的声音了,却不敢随意开口打扰他们,只好带着一众宫人捧着梳洗用具候在外头。 见门开了,两人忙不迭朝着裴亦辞行了礼,才带着人朝寝殿里去。 倚绿如往常一般,捧了漱口水和盐给齐半灵净牙,一瞄到齐半灵的头发,不由愣了一下:“姑娘的头发竟篦好了?” 齐半灵的脸红了红,埋着头吐了嘴里的漱口水,才低低嗯了一声。 一旁裴亦辞正举着双手让小太监替他穿着朝袍,闻言回头看了眼坐在床上的齐半灵,唇角又勾了起来。 这些全被眼尖的孙禄看得一清二楚,他暗暗咋舌。 皇后娘娘可真是一味灵药,陛下冷了这么多年的人了,同皇后娘娘呆一夜,脸上都有了笑模样。 裴亦辞同齐半灵一道用了早膳之后,便离开凤栖宫朝宣政殿去了。 齐半灵想到姐姐即将出征,还是去书房写了一封给齐浅意的信。 也不知姐姐究竟有没有把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母亲。 之前齐浅意来宫里的时候,偷偷告诉过齐半灵,因为母亲年纪大了,身子也不是很好,因此,除了她休夫的事情实在闹得太大瞒不住了,其他事情一概都还瞒着母亲没说。 好在母亲当初也被钟世昌气得狠了,听齐浅意好好教训了钟世昌一顿,也不同她置气,反倒夸她干得好,不愧是齐家的闺女。 可如今齐浅意就要出征了,这下绝对瞒不过母亲了。 齐半灵一边想着,一边把她的担忧和叮嘱都写进了信里,才交给倚绿,让她找宫人送去齐家。 待齐半灵忙活了大半个早上,八公主才起了床到偏殿用早膳。 齐半灵正在旁边看账本,瞧见八公主睡眼惺忪的样子便笑了:“怎么睡得这么迟,早膳都凉了,让人拿下去重新温一温吧。” 八公主嘿嘿笑了:“有劳皇嫂了。” 八公主这用早膳的时间都快到午膳的点了。 齐半灵看完账本,便叫人传了膳。 八公主嘴里还塞着一个水晶糕,眼睛却眨巴眨巴的:“这不对啊……” 她回头问身后的庆蓉:“现下什么时辰了?” 庆蓉低头恭敬地答道:“回公主的话,现下快午时了。” “那是我睡得迟了,竟都这么晚了。” 八公主挠挠头,有些稀奇,“这便更奇怪了,平常这时候,皇兄不都下了朝,来凤栖宫陪皇嫂用午膳了吗?今儿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吗?” 齐半灵坐在她对面,闻言笑了:“陛下国事繁忙,许是来不了了。” 今儿早上裴亦辞还同她说起南下之战的战备,想来今天一天还是会在建章宫宣重臣做准备吧。 八公主却不知道这些,忍不住噘起嘴:“皇兄怎么这样,昨儿也没来陪皇嫂用晚膳!” 她不满地继续嘀咕,“还嫌我坏他好事,想给我找个剑舞师父支开我呢。现在呢,还不是我陪着皇嫂一道用膳。” “陛下替你找了个剑舞师父?” 齐半灵有些惊讶,这事儿她还是头一回听说。 “是呀……” 八公主更委屈了,想朝着齐半灵抱怨几句,让她帮忙去裴亦辞面前替自己说说好话,却不料齐半灵接着说道:“这也挺好,你如今身子也算是大好了,练练剑舞强健体魄,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皇嫂!” 八公主万万没想到,连齐半灵也这么说,鼓起脸颊瞧她,“连你也不帮我!” 齐半灵被八公主的样子逗得笑出了声,又赶紧出声安抚她。 八公主和齐半灵笑闹了一阵,才回过神来:“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难得见皇兄忙得这般脱不开身,总让我感觉不大妙。” 齐半灵没料到八公主这么敏锐。 可如今,连越王改道去越州都是密报来的大都,知道此事的人大抵不多,齐半灵便没有明说,只含糊道:“大概是这样吧,陛下昨夜过来的时候也挺晚的。” 她们俩都没想到,随后的那些日子,裴亦辞比这两天更忙上百倍。 那日开始,裴亦辞每日天没亮便离开凤栖宫去了宣政殿,一直到后半夜才从建章宫回来。 刚开始,齐半灵还点着灯等裴亦辞回来,可每次都能让自己坐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了床上,身上的被子被掖得很好,身边的位置却已经空了。 一日,齐半灵醒来的时候发现天还没亮,自己竟还躺在裴亦辞怀里。 她略一动,裴亦辞就睁开了眼,低头看她,眼里闪过歉意:“这几日……” 齐半灵忙摆手:“臣妾都明白,陛下不必多说什么。” 裴亦辞抿抿唇。 其实,若是齐半灵冲着他撒娇发脾气,他也会很高兴的。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往后,你晚上不必等我了,自己先睡吧。” “还有,替你按腿,本应是我的分内事,这些日子,麻烦应姑娘了。” 齐半灵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唇角却抑不住微微扬起。 分内事? 陛下怎么最近说起话来,跟个小媳妇似的。 第六十一章 两人说了会儿悄悄话, 又聊到了两天后大军出征的事情来。 就在昨日,越王改道快马去越州的消息已经被奏上了朝廷,而更有越州邻州的知府八百里加急上奏,说越王秦虎竟在越州暗中筹备了军队, 他已经紧闭城门, 为防越王谋反入侵, 还望朝廷早日出兵增援。 裴亦辞在朝上便当堂下旨, 命虎威将军为主帅, 三日后便率军南伐。 底下官员议论纷纷,不少人私下里都担心, 这才三天时间整军备战, 怕是来不及吧? 而几位重臣和即将南下的武将们则都没有惊讶。 这件事,陛下早就同他们商议筹备了许久,而大都军营里的军士也早已训练多日整装待发。 今日, 不过是将此事放在明面上罢了。 见几位阁老都没有异议, 没有他们带头,底下的官员们就算再担心,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有人提出,越王妃和她的几个儿媳妇还留在大都,只问裴亦辞要如何处置。 裴亦辞只沉吟了一下, 便下令将她们押进后宫, 听候发落。 至于宜妃秦如月,她虽是越王的侄女,但毕竟已经嫁入了皇家, 倒只有一个官员提起她来。裴亦辞便也下令将她禁足在瑶华宫,不得随意外出。 齐半灵昨儿就听倚绿说了这些事,她对秦如月丝毫也同情不起来。 毕竟秦如月三番五次陷害于她,她又不是傻到家了,不担心即将南下的齐浅意,反倒分心去管秦如月的死活? 倒是越王妃和越王世子妃她们,齐半灵是真没料到,越王和他的三个儿子,竟然就能抛下妻子母亲在大都为质,还敢改道去越州。 这下看来,他们就没打算让那几个女眷活下来。 这个想法让齐半灵不寒而栗。 连妻子都能舍弃,越王,一定是个难缠的角色。 裴亦辞和齐半灵说起两日后出征的事情,这些齐半灵昨儿就听倚绿说过了。 只不过,想起过年的时候裴亦辞直接带兵御驾亲征的事情。自他四年前杀回大都起,似乎每场战事,都会亲上战场,只这次,似乎会留在大都了。 齐半灵稍稍走神,裴亦辞却好似看出了她在想什么:“这回我会留在大都,另外有人需要防备。” 另外有人? 齐半灵怔了怔,抬头看向裴亦辞,却见他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齐半灵不由地开始琢磨,裴亦辞指的莫非是魏太后? 魏太后当年是逊帝养母,娘家又是朝中重臣,平日虽是一副一心向佛的样子,可的确不止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可仔细一想,齐半灵却觉得又没那么简单。 毕竟魏太后一直身处后宫,她的娘家也都是文官,就算兴风作浪也不至于让裴亦辞如此防备。 她总有种感觉,能让裴亦辞为了防备他而留在大都的,另有其人。 齐半灵自个儿瞎琢磨了一会儿,裴亦辞已经出了寝殿门,唤人进来替他更衣洗漱了。 穿上朝袍之后,他转眼瞧见齐半灵还坐在床上出着神,便轻声问她:“时辰还早,你要不要再歇一会儿?” 齐半灵平日的确没这么早起过,便点点头。 她刚应声,裴亦辞就俯下.身,抱着她躺平在床上,又替她掖好被子,才转身带着人走了出去。 齐半灵这个回笼觉睡得香甜,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大亮了,倚绿坐在她身边做着女红。 “姑娘,你醒啦。” 见她醒了,倚绿忙搁下手上的活计,凑上前扶她坐起,又低声禀告,“方才郑绥郑大人那边回信过来了。” 郑绥? 齐半灵一愣。 最近朝廷都在忙碌南下的事情,齐半灵也早已派人去传过话,等时局稳定了再麻烦郑绥调查她父亲当年的案子也不迟。 可如今才过几天,郑绥就有了回信? 只听倚绿接着说道:“郑大人派来传话的小太监还说,这些时日礼部虽也忙碌,但比起兵部和户部工部倒是要清闲许多。他也惦记了老爷那个案子多年,姑娘既寻了线索,他便去大理寺和刑部抽调了当年的卷宗,准备着手调查了。” 齐半灵点点头,从倚绿手里接过郑绥的信,拆开漆封读了起来。 她一边读者,眉头一边微微拧起。 郑绥在信里写道,这几日,他联系了刑部的同年好友同他一起调查,过程异常顺利。时隔多年,他们还是很幸运地找到了对齐靖元有利的证据,而且许多与该案相关的人,都恰巧因不同的罪名下了狱,现下都还在刑部大牢看押着呢。 虽说案子进展快是好事,可齐半灵总觉得有些不安心。 这也太巧合太顺利了些。 不过郑绥也在信的末尾提到了,此事事关重大,他会竭尽全力用心调查,必然会还齐靖元一个公道。 齐半灵放下信,心中稍稍安定了下来。 夜幕低垂,齐半灵陪着练完一下午剑舞的八公主用完了晚膳。 八公主忍不住朝齐半灵抱怨:“皇嫂,你去跟皇兄求求情吧,每天都被师父逼着练一下午剑舞,我真的受不了了。现下不是强身健体了,再练几天,我都能去练功房和侍卫哥哥们过招了!” 齐半灵被八公主逗得发笑:“练了几天而已,效果这么出众吗?” “不是效果不效果的事儿!” 八公主急眼了,连忙说道,“过去我每天用完晚膳,还得在寝殿里玩到后半夜才睡,现下我每天梳洗完躺在床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这剑舞真的太累人了!” 齐半灵恍然大悟:“难怪我瞧着你这几日起得都这么早,原来练了剑舞之后,过去晚睡的坏习惯都改掉了呀。” 她憋着笑看向八公主,“原本还想去和剑舞师父交代一声,让她给你减轻一点训练量,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 “皇嫂!” 八公主更急了,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却看到齐半灵憋笑的样子,这才明白过来,“皇嫂,你在逗我呢!你肯定会帮我求情的对不对?” 得到了齐半灵的保证,八公主才算放下心来,又对齐半灵说道:“皇嫂,我一会儿还得去太妃宫里一趟,后日大军便要出征了,明天似乎就要入营了。今晚我要和十一哥说会子话再回来。” 齐半灵点点头,看着八公主一蹦一跳地出门了。 她不免有些怅然,平王临近出征,八公主和太妃都陪着他。 可她如今身在后宫,没法再在大军南下前同即将出征的齐浅意说话了。 倚绿推着齐半灵回了寝殿,又出门不知去拿什么,一个宫女便埋着头,捧着一盆洗脚水进来了。 齐半灵本倚在床上看书,余光瞄到那宫女身形比寻常女子都要高上一个头,心下奇怪,凤栖宫似乎没有这么高的宫女呀? 她便试探着打量了一下那宫女的衣着,立马反应过来了,惊喜道:“姐姐!” 齐浅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手里的铜盆放在地上:“你怎么这么快认出我来了,我还没玩够呢。” 齐半灵嗔她:“姐姐,你都不知道这几日我有多担心你,你竟还有心思戏弄我!” 说起这个,她又问,“姐姐,你怎么进宫来了?” 齐浅意抿抿唇,一双眼笑望着她:“怎么,你不欢迎我呀?” “怎么会!” 齐半灵急忙道,“我方才还可惜没法在大军南下之前再见你一面呢,一眨眼你就进来了。” 齐浅意点点头:“那便是陛下猜到了你可惜,这才派人宣我进了宫。” “陛下派人来的?” 齐半灵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这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齐浅意这样夜里入宫,没有裴亦辞的许可,就算有她凤栖宫的宫牌也是进不了宫门的。 “是呀。” 齐浅意点点头,熟稔地替齐半灵脱了鞋,把她的腿泡进铜盆里,然后道,“陛下还说,允许我在凤栖宫留宿一晚,明儿一早回府里辞别了母亲,再进军营呢。” 其实知道了裴亦辞的旨意,她还是很感激的。 毕竟后天大军开拔,今天所有将士都在家中陪伴亲人,她已经陪着母亲睡了好几夜,现下就担心齐半灵这个妹妹了。 听说齐浅意被允许在凤栖宫留宿一晚,齐半灵更高兴了:“太好了,姐姐,今晚你便同我一块睡吧!” 自从她大婚前一晚之后,她和姐姐都半年多没一起睡过了,今晚倒是能和姐姐窝一个被窝说一晚上悄悄话了! 凤栖宫里的姐妹俩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建章宫里却格外清冷。 夜深了,孙禄伺候着裴亦辞进了寝殿更了寝衣,又因为今夜恰好轮到他值夜,便在外间一个小塌上躺着歇息。 孙禄打了个瞌睡,却听到寝殿那边传来一阵轻响,忙不迭披衣起身去看个究竟。 却见裴亦辞穿着单薄的寝衣,正站在寝殿外的台阶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孙禄大惊失色,忙上前行礼,又问:“陛下这是怎么了?” 裴亦辞回过神,扭头看了他一眼,只淡淡道:“无事,只是这床又冷又硬,硌得朕有些睡不着罢了。” 孙禄立马就要找人去给裴亦辞换褥子,可转念一想,这不对呀? 前几日,他都瞧见裴亦辞睡在皇后寝宫里那个又挤又硬的小塌上,却没听裴亦辞抱怨过一句。 合着陛下睡惯了小塌,又大又软的龙床反倒不适应了? 第六十二章 讨伐越王的大军南下后, 大都复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毕竟越州离大都千里之遥, 除了家里有男丁随军南下的, 普通百姓也顾不上关心南边的战事。 而越王谋反一事,却成了大都臣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毕竟越王这好好在大都的藩王不做,悄没声地造了反, 总能引起一些好事之人的好奇心来。 齐半灵在宫里,总惦记着前线的姐姐。裴亦辞似乎也知道她的心思,每每前线有战报传来, 裴亦辞总会私下里告诉她一声。 想到独自在家里的母亲也会担心在前线的姐姐,齐半灵便请了旨,把母亲接到凤栖宫住了几天。 林幼霞从来是不赞成齐浅意上战场的, 但她知道, 自己管不住这个女儿。 林幼霞在凤栖宫住的这几日,齐半灵有时候会将捷报告诉林幼霞。林幼霞虽然不懂战场上的那些事儿, 但是知道齐浅意一切顺利,她也算放下了心。 而大军南下后, 裴亦辞每日虽还是忙到晚上才回凤栖宫,但比起之前深更半夜才能休息的日子,也算得上清闲一些了。 夜里, 裴亦辞遣退宫人同齐半灵独处的时候, 不管齐半灵怎么同他解释今日应白芙已经替自己按过腿了,还是坚持要替她从头至尾耐心地再按一回。 对此,裴亦辞永远振振有词:“自打朕给你按了腿,你都比之前恢复得快了, 自然是朕继续替你按腿更有用。” 齐半灵无奈。 同样的穴位同样的手法,应白芙和他按的哪有什么差别? 齐半灵想起之前应白芙说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来,心里小小哼了一声。 裴亦辞也真是的,被应白芙教会了这些,还嫌弃起老师来了。 可不知为何,想到这里,她心里也有些甜滋滋的。 替她按完了腿,裴亦辞才会抱着她躺回床上,随后自己也跟着熄灯上床,轻轻搂着她哄她睡觉。 这人……怎么跟哄孩子似的? 齐半灵皱皱鼻子。 可时辰也不早了,她实在太困,裴亦辞轻轻拍着她的背,更是让她倦意很快袭来。 还没等齐半灵来得及抗议,她已经阖上眼睡着了。 听着齐半灵渐渐均匀的呼吸,裴亦辞无声叹息,两只手却一动都不敢动,生怕一个不小心惊醒了沉睡的齐半灵,只慢慢偏过头,接着朦胧的月色沉默地看着她的睡颜。 裴亦辞如今的转变,齐半灵哪能看不出。 如今除了担心南边前线的齐浅意,齐半灵其他事都一切顺遂,连气色都比过去好了许多。 甚至在凤栖宫伺候的小宫女都发觉,皇后娘娘最近脸上的笑容都多了不少。 不知不觉的,齐半灵每天夜里也开始期待裴亦辞的到来。 而白天,她也在倚绿和应白芙的帮助下开始进行站立复健了。 但是齐半灵都在轮椅上坐了八年了,哪是说站就能站得起来的。常常是倚绿和应白芙的手一旦松开,她就支持不住要倒下了。 应白芙怕她训练过多反倒伤筋动骨,每天只早上和下午让齐半灵练练,时间也不敢太久。可就算如此,齐半灵还是每回都疼得浑身冷汗。 八公主自从开始练剑舞后,每天累得早早歇下,起床也比往常早多了,便正巧撞上了在复健练习的齐半灵。 看到齐半灵还有希望再站起来,八公主开心地不得了,争着要陪齐半灵一起练。 “皇嫂,之前我生病,你每天都去我那里看我陪我吃药,皇嫂现在那么辛苦,我当然也要陪着皇嫂啦!” 八公主说得理直气壮,齐半灵心里一暖,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哪知刚说完这句,八公主又凑到她耳边低声问:“皇嫂,你能不能和师父说说,这几日就免了我练剑舞呗。” 齐半灵听了哭笑不得。 方才还被感动了,转眼就知道,合着这没良心的丫头还藏着这么个私心。 不过,见八公主是真的不喜欢练剑舞,齐半灵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 她想了想便点点头:“若你真不喜欢,我今儿晚上同你皇兄商量商量,往后咱们便不学了。” “真的吗!” 八公主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围着齐半灵的轮椅拼命转着圈跳舞,弄得齐半灵眼睛都晕了,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停下。 八公主笑嘻嘻地蹭着齐半灵的脖子:“谢谢皇嫂,你最好啦!” 齐半灵又摸摸她的脑袋:“回去歇着吧。” 待八公主走了,她还要继续练站立呢。 八公主却摇摇头:“皇嫂,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不练剑舞才说陪你练习的吧?” 齐半灵一怔,就听八公主接着说,“皇嫂,你慢慢练习吧,我一直陪着你呢。” 日子就这么慢慢过去,渐渐的,齐半灵都可以在不需要人搀扶的情况下站立一盏茶的功夫了。 她心里越发高兴。 照这么练习下去,总有一天,她可以重新站立行走了。 一日下午,八公主陪着齐半灵练习完回了自己寝殿午憩,齐半灵则斜靠在寝殿的塌上看着宫中的账册。 倚绿放轻脚步进了凤栖宫,悄声对齐半灵说:“姑娘,郑大人又送信来了。” 齐半灵一听,心里不免激动起来。 现下郑绥隔了这么久才送信来,向来是父亲的案子有了什么大进展了。 她从倚绿手中接过信,信封比过去的厚了许多,想来是写了不少东西在里头。 齐半灵拆开信慢慢读了起来。 在信里,郑绥详细说了这些日子以来的调查和进展。 因为大宴开国太.祖定下的规矩,每个大案要案的关键证据必须在大理寺做五十年的留档处理,以便后续重审之用,避免冤假错案。 这是老祖宗的规矩,自然谁都不敢违背。但恰好就是因为这点,郑绥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新菊说的那个伪造的账本。 根据刑部和大理寺诸位大人们的共同鉴定,一致确定,这上头的笔迹虽与齐靖元的很像,可模仿痕迹颇中,形似而神不似。 再加之账本上所载各类进项当年都未在齐家抄到,故而断定,当年必然是有人陷害齐靖元。 可当年参与审理齐靖元案子的官员都因为各种理由被下了狱,正巧可以审审。 酷刑之下,他们不少人承认了当年陷害齐靖元的事,几个人的口供都对得上。 郑绥和其他几位大人收集了证据,便联名上书,打算请求陛下替齐靖元平反。 想来,如今也算证据确凿,齐靖元还曾是陛下之师,陛下必然会答应。 郑绥也没想到事情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在信里还说,是齐兄在天有灵,冤案终于得以昭雪。 倚绿在一旁等着齐半灵读信,就见齐半灵读着读着,脸上便露出了笑容。 她也跟着心里宽了宽。 看来,是老爷的案子有好消息了。 哪知道读完信,齐半灵却渐渐沉思起来。 见齐半灵这样,倚绿等了半天,忍不住问她:“姑娘,这信上写的什么呀?” 齐半灵这才回过神来,莞尔:“郑大人说,他和大理寺以及刑部几位大人找到了父亲当年蒙冤的证据,已经打算联名上折子了。” 倚绿也跟着眉开眼笑:“这是大好事呀!” 她试探着望了望齐半灵的脸色:“姑娘在想什么呢?” 齐半灵沉吟了一下,如实说了:“我在想,这件事未免也太巧合太顺遂了。” 倚绿愣住了。 齐半灵慢慢和她道来:“郑绥大人会查当年父亲的案子,是因为他与父亲曾有交。可大理寺和刑部的几位大人,与父亲,与郑大人都无甚交情,却皆同意替父亲翻案,这是其一。” 倚绿刚想说,这也没什么奇怪,弄不好几位大人都是心善的人呢? 却听齐半灵接着道:“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当年涉及此案的那些官员,都被下了狱,甚至新菊也进了浣衣局。若说是巧合,可这也太巧了些。” 倚绿怔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这、这是什么道理?” 齐半灵舔舔唇,把自己猜测的答案告诉了倚绿:“我猜着,应该是有人事先已经查到了当年的真相,才会处置了那些人。” 倚绿立马反应过来了:“是陛下?” 若说能让几个官员一起下大牢,还能把新菊弄去浣衣局的人,整个大宴只有裴亦辞能做到了。 可这么一说,她更不明白了:“既然陛下知道真相,为什么不早些替老爷翻案?” 齐半灵方才一开始也不理解,可她再细细一想就明白了。 齐靖元是裴亦辞的老师,而齐折晖又是裴亦辞的伴读和心腹,若是裴亦辞直接出面替齐靖元平反,齐靖元必然会被人议论是靠着教了个好学生才能洗刷贪墨案的污点。 所以,他只能暗中处理这事。齐半灵拜托了郑绥帮忙后,一切都顺风顺水的,实则后头一定有裴亦辞出了不少力。 她心里沉沉的,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来。 倚绿听完了齐半灵的分析,也懵住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裴亦辞竟考虑得那么深远? “那姑娘,你打算……” 倚绿刚想问问齐半灵打算怎么做,却听外头一阵阵吵闹声传了进来。 她皱起眉头,见齐半灵也有些疑惑,便想出去问问情况。 凤栖宫门口,一群小太监正慌不择路地四处乱窜着。 倚绿拉了一个站定:“这可是后宫,你们瞎跑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那小太监级别不高,也不认识倚绿,看她穿着女官的衣服,也来不及行礼了:“姑姑快跑吧!有一伙贼兵闯进宫里来了,估摸着马上就要过来了!” 第六十三章 倚绿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大都城内, 宫门外,包括宫门内都有那么多侍卫,怎么会有贼兵进来? 她脸色白了白, 当机立断命人紧闭凤栖宫的宫门, 不准任何人进出,而后奔回寝殿。 齐半灵看她着急忙慌的样子,怔了怔,转而听到外头更加嘈杂了,脸色也跟着变了:“倚绿,究竟出什么事了?” 倚绿咬咬唇, 轻声道:“姑娘,据说宫里来了一伙贼兵,奴婢已经命人把宫门关上了。” “贼兵?” 齐半灵愣住了。这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有贼兵闯进来? 齐半灵只懵了一瞬, 立马蹙起眉头:“不好……” 她转头问倚绿:“冯许可在宫内?” 倚绿点点头。 方才关宫门的时候, 她就让守在宫外的冯许带着侍卫们都进来了。 齐半灵见状, 便让倚绿去把冯许叫去偏殿。 冯许很快被倚绿带进偏殿, 他单膝下跪朝着齐半灵行了礼, 便听齐半灵说道:“冯许, 你现在立刻去建章宫护卫圣驾。” 冯许微微一顿。 他适才也听说了有贼兵入宫的消息, 但他没料到, 齐半灵竟会不顾自己,反倒让他去建章宫。 冯许还没回话,倚绿已经急了:“娘娘!陛下那里自有侍卫保护, 您还是让冯侍卫留在凤栖宫护着您吧!” “你糊涂。你想想,若是贼兵人数不多,他们第一个目标一定是陛下,随后才会有精力来处理我们这些女眷,我们只要禁闭宫门,不会有事的。陛下那边当然是有护卫,可万一不敌,陛下可就有危险了。” 齐半灵难得板起脸,对着倚绿严肃地分析了一通,又朝冯许点点头:“冯侍卫,有劳你了。” 谁知冯许依旧单膝跪在地上,垂着头,不卑不亢道:“娘娘,臣恕难从命。” 齐半灵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奉命,却听他接着道:“臣奉陛下旨意守卫娘娘安全,陛下尚未撤回旨意,臣不敢擅离职守。” 齐半灵无奈地叹口气,接着劝他:“冯许,现下贼兵入侵,陛下最为危险。你带人去建章宫护驾,是最好的选择。” 冯许依旧低着头:“臣奉圣旨守卫娘娘安危,不敢擅离职守。” 齐半灵噎在了那里。 看样子,不管她怎么说,冯许都是不愿意离开凤栖宫去裴亦辞那儿的了。 冯许离开后,倚绿推着齐半灵回到了寝殿。 外头乒乒乓乓的刀枪交战声越来越杂乱,想来是战况激烈。 倚绿脸色发白,低头问齐半灵:“姑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齐半灵也很茫然,她甚至根本猜不出那伙贼兵是谁引进宫的。 正当她和倚绿面面相觑的时候,寝殿南侧的床上突然传来了异样的响动。 倚绿惊了一跳,刚想上去看看情况,却听啪地一声巨响,床板下的地砖被掀开了。 倚绿大惊失色,连忙拦在齐半灵面前,就见床下爬出一个穿着宫女服饰的女子来。 “你、你是谁!” 倚绿横眉倒竖,想出去叫人抓刺客,却看见那女子抬起头来——竟是禁足多日的宜妃秦如月。 她掸了掸衣上落下的灰,不无得意地望了齐半灵一眼。 见齐半灵面色平静,只是紧紧咬着下唇,她一笑:“皇后娘娘似乎对臣妾的到来丝毫不感到惊讶呀?” 齐半灵乜了她一眼,便自顾自喝起茶来。 被齐半灵刻意冷落了,秦如月脸色微变,很快又恢复了笑模样:“娘娘应该知道,贼兵闯进宫里来的事情了吧?” 倚绿看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就气得胸闷:“你来做什么?” “哟,倚绿姑娘好大的脾气。” 秦如月悠哉哉地走上前,倚绿连忙拦住她不让她靠近齐半灵。 秦如月不以为意,笑望着倚绿:“如今本宫还是宜妃,倚绿姑娘见了本宫,不应该行礼吗?” “呸!” 倚绿重重啐了她一口。 秦如月的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了,她扭曲着脸,阴恻恻地看着齐半灵:“都快成个死人了,还这么犟啊?” 齐半灵终于开口了:“秦如月,你想做什么?” 秦如月冷冷一笑,身后的床下又爬出几个穿着夜行衣的女子来。 她们看起来个个身材娇小,齐半灵猜测着,可能是她床下的密道过于狭窄,只能供女子通行的缘故。 倚绿退后两步,刚想出去唤人,一个穿着夜行衣的女子眼疾手快,已经牢牢制住她,把她的嘴捂上了。 秦如月满意一笑,从身后一个女子手中接过一盏酒壶,从桌上随意拿起一个茶杯将酒满上,递到了齐半灵面前:“齐半灵,他们很快就会进凤栖宫了。贼兵乱党,你是一个女眷,你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我劝你趁早了结自己。” 她身后那女子沉声道:“费什么话,直接给她灌下去不就行了!” 秦如月回头凉凉扫她一眼:“他之前交代过,让你们都听我的吩咐行事。” 那女子还要再说,被身旁的同伴扯了扯袖子,还是闭上了嘴。 秦如月这才满意,复又将茶杯递给齐半灵,心中快慰无比。 她不仅希望齐半灵去死,还希望能亲眼看到齐半灵在她面前自己了断。 这比她亲手杀了齐半灵还会更叫她痛快。 如今,她就快如愿了! 齐半灵的手被秦如月扯过,茶杯被塞进了她的手心。 秦如月笑得痛快:“娘娘,上路吧。” 见齐半灵抬头望了自己一眼,秦如月笑了:“齐半灵,别犹豫了,我早就关照过,那些流兵第一个就会来关照你,一会儿就要来了。” 齐半灵唇角勾起,趁秦如月不备,直接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摔在了地上。 瓷杯被摔得粉碎,巨大的碎裂声让秦如月和她身后的女人们一震。 “来不及了,赶紧给她灌下去吧!” 其中一人夺过酒壶,朝齐半灵冲来。 此时,一支箭从寝殿门外射入,直直插进这个女子手腕上。 她手上一痛,酒壶从她手上落下,被摔得粉碎。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秦如月还没来得及反应,寝殿的门已经从外头被踹开,一群侍卫从外冲进来,一个个用手中的刀剑控制住了寝殿内的人。 秦如月刚想挪步,一柄冒着寒气的剑抵上了她的脖子。 ** 建章宫内,裴亦辞一剑捅开扑上来的贼兵,又看了看从外蜂蛹而入的贼兵,蹙眉朝身边的亲卫吩咐:“你先带一队人从后门走,去凤栖宫保护皇后。” 那亲卫都快哭出来了:“陛下,这边这么多乱党,臣还是留在这里吧!” “哎哟,可真是夫妻情深。” 一个带着嘲讽的笑声从外传来,裴亦辞扭头去看,就见他多年不见的兄长,“逊帝”裴亦崇穿着盔甲,从外走了进来。 见他进来,那些贼兵自动收了手,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裴亦辞唇角一勾:“我就猜到是你。” 裴亦崇与他相对站着:“弟弟,可别怪做哥哥的绝情。我不过是来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罢了。” 裴亦辞丝毫不怯,回望着他:“是不是属于你,你自己清楚。” 当年几位皇子手足相残,文宗都看在眼里。虽然裴亦崇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可文宗并不想将皇位传给心狠手辣的他,而是属意于年纪尚小,但自幼天资聪颖的裴亦辞。 但文宗担心早定储位,会让裴亦崇接着对弟弟动手,便一直迟迟未立太子。 直到文宗重病,他才宣了当时的礼部尚书齐靖元觐见,命他代书遗诏。 当时,齐靖元拟了一式两份遗诏,一份用于宣读,一份在内阁存档。 可没料到,他刚从文宗寝殿出来,就被裴亦崇拦了下来。 齐靖元为了脱身,便交出了其中一份遗诏。 可他也清楚,裴亦崇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便提前将另一份遗诏交给了齐折晖。 而后,裴亦崇矫诏登基,齐靖元怕他朝裴亦辞下手,便上书弹劾裴亦辞,请求将他流放。 裴亦崇并不知道齐折晖手中还有另一份遗诏,便假作痛惜流放了裴亦辞。 而齐折晖作为裴亦辞当年的伴读,竟自请随行。 裴亦崇自然欣然应允了。 裴亦崇回想起这些,脸上戾气更重:“当年我就不该听齐靖元那小老儿的话把你流放南中,倒给你反咬一口的机会了。” 见裴亦辞并不搭理他,他也不生气:“你想不想知道,我这边这么多人,是怎么进的宫?” “我登基之后,在宫中每个角落都挖了不少密道,这些你自然不会知道,因为……” 他嘿嘿一笑,神态扭曲,看起来癫狂无比,“工程结束后,每个工匠都被我下令杀了。密道的地图除了我,没有人有。” 裴亦辞也差不多能猜到。他这段时日来查到不少事,但却追踪不到暗自活动的裴亦崇,故而有了这个怀疑。 可他现在并不畏惧裴亦崇带来的贼兵,只担心还在凤栖宫的齐半灵。 裴亦崇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哈哈一笑:“对了,你那个宝贝皇后寝殿里也有条密道,如今我的人要是顺利,她应当是一具死尸了吧。” 裴亦辞眦目欲裂,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朝着头顶涌上:“你说什么?” 第六十四章 裴亦崇派来跟着秦如月的几个女子事先就在口中藏毒, 冯许一带人进来,她们便全都服毒自尽,纷纷倒在了地上。 听到身后的动静, 秦如月扭过头,冷冷望了她们一眼, 没有说话。 冯许担心秦如月也像那些女子一般服毒,他拧起眉头, 把剑抵得更近了一些“不要乱动。” “冯侍卫尽可放心, 她一时半会儿还不想死呢。” 齐半灵推着轮椅慢慢上前, 俯视着已经被冯许踹了一脚跪伏在地上的秦如月,“宜妃, 你好大的胆子。” 秦如月冷哼一声, 抬头望向齐半灵,眼中的怒火几乎喷涌而出:“你放心吧, 自打我大伯谋反,我就知道我活不长了。” “只不过,你不死, 难以平我心头之怨啊!” 倚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这人讲不讲道理, 越王造反拖累的你, 你怪到我们娘娘头上做什么?” 秦如月瞟了她一眼:“你懂个屁!要是没有齐半灵,我在宫里安安稳稳做个宠妃,凭我的姿色,可能现在连皇子都有了!谁都知道,只要我诞下皇子, 皇后之位都是唾手可得的。届时,就算我大伯谋反,哪里拖累得着我?”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可现在呢!陛下为了你,碰都不稀罕碰我一下,大伯谋反,我无子无宠,我完了!到头来,我什么都没剩下!什么都没剩下!” “这些全是拜你所赐,齐半灵!” 她越吼越大声,吼到最后都撕裂了嗓子似的,吓得倚绿后退了一小步。 这个宜妃,是真的疯了。 齐半灵不再看秦如月,而是转头吩咐冯许:“冯侍卫,你护送本宫去建章宫。” 冯许猛的抬头,还没开口,就听齐半灵接着道,“你只说陛下有旨,要你守卫本宫,可没说将本宫禁足在凤栖宫吧?” 冯许一噎,低下头,沉声应是。 “娘娘!” 倚绿吓得脸都白了。 现下外头那么乱,姑娘腿脚又不便,就这么出去,不是上赶着被那些贼兵擒吗? 齐半灵莞尔:“若是从密道入宫,又不想弄出太大的动静,想必贼首也不敢派太多人进来。多数人手肯定朝建章宫去,贼兵人数腾挪不开,那贼首才会想到让宜妃从密道来凤栖宫杀本宫。” 秦如月脸色一变,随之冷笑道:“你出去吧,我且看着,你能不能活着到建章宫去。” 齐半灵虽没看着秦如月,可她余光一直瞄着那边的动静。 见秦如月这么个反应,她更加肯定,这边的贼兵一定不多。 哪知道齐半灵刚想推着轮椅出寝殿,倚绿忽然冲了出来,拦在了她面前,跪了下来:“娘娘,往常您做什么,奴婢就算有不赞成的,也由着您去做了。可今儿……奴婢求您,别出去了,行吗?” 齐半灵怔怔地望着倚绿,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似的。 可现在情况紧急,她来不及去想这感觉从何而来,而是朝倚绿认真道:“倚绿,八年前父亲为了护着我,偷偷给我灌了迷.药,把我送到了渭州。可他……从没想过问问我的感受。” “今日,我不过是不希望我在意的人又陷入危难,我却为了自己平安只远远看着,却帮不上忙了。” “倚绿,我知道你一心为了我。可现下我不过去,将来,我会一辈子后悔的。” 齐半灵语气坚定,一字一句说完了最后几个字。 倚绿愣在那里。 她默了片刻,才站起身,默默走到齐半灵轮椅后,低声道:“娘娘,奴婢推着您过去吧。” “不必。” 齐半灵看了眼还跪伏在地的秦如月,“你还要替本宫看着宜妃呢。” 倚绿这才想到,她也不会什么功夫,若是她也跟去,冯许他们或许还要分心保护她。 还是如齐半灵吩咐的这样留在凤栖宫才最为妥当了。 见倚绿应了声,齐半灵放下心来,吩咐冯许去召集侍卫清点人数。 凤栖宫中冯许手下的侍卫一共四十八人,往常或许觉得宫里最为安全,要这许多人驻守也无用。可如今,这么多人,每一个都至关重要了。 冯许带着的这四十八人,个个都是经过严苛训练的死士。 冯许一声令下,他们便排成一个严密的阵型,将齐半灵护在了最中间。 齐半灵再三叮嘱倚绿注意安全,关紧宫门。见倚绿答应下来了,她才带着侍卫们出了凤栖宫,朝建章宫的方向行去。 实际上,带着冯许一队人去建章宫护驾,除了齐半灵身为皇后,于公有责任确保陛下的安全外,可她同时也存着自己的私心。 这些时日来,和裴亦辞的朝夕相处,裴亦辞为她做的这些,她也不傻,自然感受得到。 于私,她早也对裴亦辞有了好感,不希望他今天出事。 一路去建章宫的路上,的确有不少流窜的贼兵,然而人数都并不多。 齐半灵被侍卫们围在中间,急切地朝着建章宫赶去。 听着刀剑相撞的声音,她抬手按了按有些发涨的额头微微蹙起了眉头。 眼前这一幕幕,似乎越来越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进建章宫,齐半灵震住了。 蜂拥而至的贼兵如同蝗虫一般铺天盖地地朝里涌去,远远能看到裴亦辞和他的亲卫正在院中拼命朝外杀来。 裴亦辞的脸上已经沾了不少喷溅状的血迹,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贼兵的。 齐半灵吓呆了,刚想让冯许赶紧带人进去护驾,忽然听到裴亦辞朝贼兵中为首的一个男人吼道:“若是阿娆伤了一根头发,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裴亦辞怎么会知道,她的乳名是阿娆? 这个问题刚从冒出来,齐半灵忽然觉得头像炸开一般疼了疼,而后,一些记忆冲进了她的脑中。 “你怎么知道,我是七皇子?” “虽然殿下穿着普通世家子弟常穿的缂丝长衫,但是行止不凡,显然不是区区世家公子会有的气度,加之兄长的缘故,这才猜出了殿下的身份。” “往后,我叫你阿娆好不好?” “我最喜欢美人香了,可惜从润州带回来的种子都被我自己栽了。” “我母妃过世前说,这个手钏要送给心仪的姑娘。阿娆,你戴上它,好不好?” “喏,这是我自己刻的玉佩,你可不许嫌弃它难看啊!” “阿娆,现下太乱,求你明日下午来角门一趟,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 齐半灵猛然想起了过去这许多事,眼眶通红,望向院子中央的裴亦辞。 裴亦辞似乎也有所感应,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冯许也带着人同贼兵拼杀起来,裴亦崇看情势不对,低着头默默朝建章宫门口退去。 随后,他趁着守在齐半灵身边的侍卫不备,一口气挟了齐半灵,强行将她拽离轮椅,把匕首抵在了齐半灵脖子上。 “阿娆!” 裴亦辞又挥出一剑,砍飞了扑上来的贼兵,提剑就要朝裴亦崇这边冲去。 却见裴亦崇阴冷一笑,手中的匕首抵得更紧了。 裴亦辞怔在那里,不敢妄动。 方才一个贼兵砍中了裴亦辞的腹部,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挥剑回击,也没见现在这副紧张的样子。 裴亦崇饶有兴致地看着裴亦辞百年难得一见的惊慌模样,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裴亦辞,你现在是不是很慌很害怕?” “我知道,现下你埋伏的那些暗卫都在朝这边赶,我就算能活着出宫,估计也活不过今天。” “这回,我的确失败了,输了就是输了,我认栽。” 他癫狂地笑着,低头看了看被他挟持住的齐半灵。 齐半灵抿着唇,一句话也没说。 裴亦崇再次大笑出声:“但是,我就算死了,也不会让你好过!你不是最宝贝这个女人吗?我是活不了了,但我拧断这个女人的脖子,就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他说着,匕首又朝着齐半灵的脖子进了几分。 裴亦辞只觉得自己整个胸口都被人用力拧住似的喘不上气。 他踉跄一步,想同裴亦崇说,只要裴亦崇愿意放了齐半灵,他交出什么都愿意…… 就算拿他的命去抵,他也绝无二话。 正当这个时候,裴亦崇口中突然吐出一口黑血。 齐半灵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在了她脖子上,她诧异地扭过头,就见裴亦崇恼怒地低吼:“秦如月这蠢女人……” 裴亦崇又吐出一口血来,他拿起匕首,双眼死死盯住齐半灵,打算立刻了结了她。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箭横空飞来,直直插.进了裴亦崇脑门正中央。 裴亦崇瞪大了眼睛,却无力再做什么,松开了拽紧齐半灵的手,笔挺挺朝后倒去。 齐半灵恍然回头,就见裴亦辞不知从哪里夺来的弓箭尚在手中,他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望向齐半灵。 “阿娆……” 他轻轻唤了一声。 这几日,齐半灵已经能坚持站上一盏茶的功夫了。因此拽着她的裴亦崇虽然已经倒下死了,她依旧稳稳站着。 看到院中央的裴亦辞,她朝前挪了两步。 见她脚下不稳,裴亦辞慌忙冲上前,紧紧将她搂在了怀里。 齐半灵靠在他肩上,轻轻唤他:“承平哥哥,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到这里七里的正文完结啦,谢谢大家这几个月的陪伴~更多阿娆承平婚后小故事,以及姐姐和平王还有豫嫔的故事都会放在番外,可以根据章节标题拾取~ 第六十五章 “姑娘, 你醒啦!” 倚绿捧着铜盆进了凤栖宫, 瞧见齐半灵半梦半醒地坐在床上, 惊喜地唤了她一声。 昨儿一天出了太多事,当年弑兄弟篡皇位的逊帝居然没死, 还趁着大都大军南下伐越王的档口,带着一大股贼兵由密道杀进了宫里。 还有那位宜妃娘娘,早已与逊帝同谋,想要来杀掉齐半灵。 可宜妃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她不信逊帝裴亦崇承所谓夺回帝位就封她做贵妃的承诺, 反倒寄希望于抛下王妃和几位儿媳, 带着儿子孙子南下造反的越王。 宜妃竟觉得若是自己帮了在南边的越王, 他怎么也不会亏待自己, 比看上去阴沉可怖的裴亦崇靠谱多了,便在裴亦崇的饮食中下了药 不过好在有这么个糊涂的宜妃秦如月搅浑水, 后来被裴亦崇挟持的齐半灵才没出什么大事。 不知怎么的, 她还回忆起了同裴亦辞的过往。 倚绿刚晓得齐半灵想起那些事的时候, 心道不好, 她家姑娘不会又像上回那般, 刺激了脑内淤血, 大病好一阵子吧? 可待她奔到齐半灵身边将她从头至尾好好查看了一番,发现她除了有些疲累, 也没什么大事。 倚绿这才松了口气,赶紧推着齐半灵回凤栖宫歇息了。 应白芙很快就赶来给齐半灵把了脉,紧接着就喜上眉梢:“真是奇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姑娘的脑内淤血都被冲散了不少,看样子是快大好了。” 倚绿扭头看了看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的齐半灵,轻声问应白芙:“那姑娘是不是就没什么危险了?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一回来沾了枕头就着了呢?” “放心放心,你且放一百个心吧。自打几年前我认识你家姑娘之后,今儿还是她身子最康健的时候呢。” 应白芙摆摆手,笑着宽慰她,“今儿一下出那么多事儿,不知为何冲散了她脑内的淤血,自然耗费不少精力,这几天估计都比较好眠。睡过这一阵就好啦。” 听应白芙这么说,倚绿才算放下了心。 看着齐半灵沉睡的样子,她悄悄松了口气。 姑娘这回,也算是雨过天晴了。 齐半灵同裴亦辞两人,这些年来那么多误会阻碍,一朝竟都澄清了,倚绿欣慰的同时,还觉得有些不甘。 总之,还是便宜了裴亦辞。 倚绿只心疼自家姑娘,反正,姑娘刚回大都的时候受了多少委屈,她都还记着呢。 她在寝殿独自陪了一会儿沉睡中的齐半灵,却听寝殿门轻轻打开,裴亦辞慢慢踱了进来。 倚绿忙起身行礼,裴亦辞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先出去。 倚绿不知裴亦辞在寝殿里做了些什么,总之,直到第二天一早,裴亦辞才离开凤栖宫去上朝。 一晚上的清闲,倒让倚绿打听到裴亦辞如何处理的那些贼兵寇首。 齐半灵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来,倚绿便一边用帕子替她净脸,一边把自个儿听来的告诉她了:“姑娘,逊帝是陛下的兄长,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已遣人将他送去大理寺听候发落了。” “至于宜妃,本是应赐死的,谁曾想孙公公寻到瑶华宫的时候,竟发现她已经吞金自尽了。” 倚绿说完这句,小心翼翼地看了齐半灵一眼。 见齐半灵没什么反应,她才接着道,“至于其余那些贼兵贼将,一并被发落到大理寺听候处置,陛下也在追查其余与逊帝有牵连的人员,一定也不会姑息。” 昨儿一天动静闹得那么大,结果到头来贼兵人数大约只有三四百,全靠着潜进密道打了宫里侍卫一个措手不及。宫里的太妃太后,都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没有什么大事。 不过也幸好齐半灵同冯许带着人及时赶到了建章宫,或许就差那么一会儿,陛下身边那点子人就顶不住了。 齐半灵听完倚绿的回禀,心里也没什么波澜。 她很早便明白,宫里的争斗向来是输赢定生死。这是裴亦崇和秦如月自己选的路,那恶果也要他们自己吞下去,她并不会起什么怜悯之心。 好在裴亦辞早有布置,虽没发现裴亦崇当年留下的密道,但也算准备充足。若他没有事先调查,或许现在的齐半灵,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只不过,想起了八年前的事,却让她心里更乱了几分。 倚绿见齐半灵发着愣,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便又告诉她:“姑娘,陛下昨儿一处理完那些事就过来了……今儿要早朝的时候才从寝殿走的。” 齐半灵听倚绿这么说,猛地回过神来,红着脸“唔”了一声。 齐半灵没再多说什么,而是掀开被子下了床,自己上了轮椅,又让倚绿推着她去用早膳。 倚绿昨儿就听旁的宫人说起齐半灵唤裴亦辞“承平哥哥”的事情,也明白了齐半灵忆起过往的事情来了。 她虽然想知道齐半灵现下是怎么想的,可齐半灵自己没说,她便也不多问了。 倚绿推着齐半灵出了寝殿,看到日头高挂,笑着调侃她:“姑娘,这哪是用早膳的时辰,这都是用午膳的时辰了。” 齐半灵也注意到了,只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过来。 她也不多反驳,笑着让倚绿推她去偏殿。 八公主昨儿吓得一夜没睡好,又听说齐半灵昨天带着冯许和一队侍卫去建章宫救自己皇兄,回来就倒头大睡,想来是齐半灵身子骨还太弱。 因此,就算怕得睡不着觉,八公主也没去打扰齐半灵。 见齐半灵来了偏殿,八公主连忙迎上去,仔仔细细把她看了个遍才放心:“皇嫂,你还好没事,不然,我皇兄再哪里找个这么好的皇嫂赔我啊!” 八公主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一脸认真地说着这些。 可不知为何,齐半灵脸上慢慢发了热。 “你这丫头,趁着朕不在,净胡说八道。” 齐半灵还没开口,裴亦辞的声音已经从偏殿门口传了进来。 偏殿里的所有人忙都行礼。 裴亦辞上前两步,稳稳扶住起身欲行礼的齐半灵,搀着她坐回了轮椅上。 他手上的热意隔着袖子暖了齐半灵的手臂,她愣了愣,脸上有些微微发红。 齐半灵其实,还没想好怎么同裴亦辞相处。 自打裴亦辞给八公主请了个剑舞师父,八公主再也不敢在裴亦辞面前故意霸占着齐半灵不放了。 她嘻嘻一笑:“皇兄,那我先去太妃那里用午膳,下午再回来呀。” 齐半灵转头见裴亦辞已经点头应下了,忙叮嘱一句:“你晚膳记得在凤栖宫用。” 前些日子,裴亦辞忙得几乎没离开过书房,不但没跟她一道用过膳,也没和八公主说上过几句话。 现下逊帝已被捕,除了南边的越王,宫里也算勉强太平了下来。 齐半灵知道,裴亦辞虽没张口说过,可他还是很喜欢这个同胞亲妹的,亲兄妹两个,还是常一起用膳更好一些。 八公主似乎猜到了齐半灵在想什么,眼睛忽的有些湿漉漉的,她笑着应了下来,才蹦蹦跳跳出了寝殿。 八公主离开后,倚绿也带着偏殿内其他宫女一道退了下去。 裴亦辞这才坐到齐半灵身边的凳子上,看了看身边脸上微微泛红的妻子。 明明过来之前已经想好了许多话要同她说,可如今就在她身边,裴亦辞却莫名一句话都记不起来了。 眼里心里,只有她脸颊泛着红晕,眼睫微垂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见裴亦辞一直没说话,齐半灵有些奇怪,不由地抬头偷偷看了他一眼。 裴亦辞自然注意到了,清了清嗓子,从还冒着热气的菜碟里替她夹了一块她最喜欢的水晶虾仁,声音低哑:“阿娆,快趁热吃吧,凉了便不好吃了。” 齐半灵听到裴亦辞轻咳的声音,根本没注意到他管自己叫了什么,难免有些担忧:“陛下的喉疾是不是还没有好全?” 她还记得,前俩月,裴亦辞就有些喉疾,似乎经常干咳。 有些病虽然病势不猛,可拖着久了,也是个麻烦。 裴亦辞一噎,随即笑了,眸中星光点点。 他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是有疾,一刻见不到朝思暮想之人,便相思成疾。” 作者有话要说:小齐:这是哪来的土味情话?真的好土 第六十六章 番外2 齐半灵愣了一会, 才意识到裴亦辞说了些什么, 脸上瞬间热得有些发烫。 裴亦辞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眼中笑意更重。 可不知想起了什么, 他忽然笑意稍敛,默默低头给齐半灵夹起菜来。 齐半灵微赧着脸埋头吃菜,没注意到身边的裴亦辞微不可查的变化, 很快就同裴亦辞一道用完了午膳。 裴亦辞重新唤了外头候着的宫人们进来伺候,倚绿便领着一众宫女进去收拾台面, 又伺候着齐半灵和裴亦辞二人漱了口。 看着齐半灵把口中的茶汤吐进漱盂里,裴亦辞才开口问她:“时辰尚早,要不要一起去北苑逛逛?” 北苑便是宫人们常说的那个栽满美人香的禁苑, 因为在御花园北边而得名。 可这夏日午后,日头最烈,急着这时候出去做什么? 齐半灵心里疑惑, 扭头看向裴亦辞, 却见他眼里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在里头,不由一愣。 倚绿听到这里, 笑着凑上前对齐半灵道:“娘娘昨日受了惊吓,今儿出去散散心也好。奴婢命人来备着轮椅和伞, 不会让娘娘累着晒着的。” 经过了那么多事儿, 好容易见裴亦辞和齐半灵解开了误会, 倚绿也算是偷偷松了口气。 既然裴亦辞主动提出要和齐半灵去北苑逛逛,她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毕竟齐半灵下半辈子都会在这四四方方的宫里度过,得了裴亦辞的爱重, 倚绿也才算能放下心来。 就这样,齐半灵被裴亦辞亲自推着一起去了北苑。 自打兴哥儿误闯禁苑,齐半灵进来寻了兴哥儿出去之后,她便再也没进过这里了。 如今这个北苑里头,美人香早已过了花期,满苑都是绿意盎然的景象。 到了禁苑门口,裴亦辞便遣退了宫人,独自推着齐半灵从一条小径朝北苑正中的亭子走去。 经过这段时间的苦练,加之昨日的刺激,齐半灵已经能下地走一段路了。 因此一到亭子外,齐半灵便站起身来。 裴亦辞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搀着她慢慢进亭子里坐好,随后便坐在了她身边的石凳子上。 齐半灵若有所思地看着亭子外这一大片美人香,扭头却见裴亦辞正沉默着望着自己。 裴亦辞一路上都没再开口,齐半灵当然早已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却没直接开口问他究竟怎么了,而是脑中寻了个话题,笑了笑道:“没想到大都这样冬日干冷的气候,竟能养活这么大一片美人香。” 裴亦辞闻言也朝亭外看去,良久,才缓缓开口:“当年你常因为养不活折晖带回来的美人香种子而生闷气,我……更喜欢看你开怀的样子。” 当年他对齐半灵多有误会,可移活美人香却如同他的执念一般,遍寻有经验的花匠精心伺候,失败了两年,才终于在第三年栽活了这满苑的美人香。 看到齐半灵眸中的点点星光和微微上翘的唇角,裴亦辞忽然觉得,当年这番费尽心思,全都是值得的。 他沉吟了一下,哑声道,“阿娆,这么多年来,你半点都没变。” 齐半灵怔了怔,却见裴亦辞抬眼,认真地望着她,“可笑我一直自诩深情,这八年来,我只当是当年自己错信了你。现如今才知道,那个自私狭隘,背弃我们誓约的人,却恰恰是我自己……” 想象着齐半灵前些年在襄武受的苦,那样偏冷穷困的地方,连襄武县令都敢欺负到她头上。可他却半点都不体恤她的苦处,将她接回大都后,还百般冷落于她…… 裴亦辞想起这些,眼底微微发红。 就连当年在战场上负重伤拼杀,裴亦辞也从没有过这样的手足无措。 面对着齐半灵,他心中有千万句话要讲,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齐半灵回望着裴亦辞,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昨天的她,彻底把过去的事情一一都回忆了起来。 当年先皇尚未驾崩,她还是齐家无忧无虑的二姑娘,裴亦辞还是先皇的七皇子,那段青梅竹马青涩甜蜜的片段,就像昨日发生的那般全都回到了她的脑海。 可回到大都之后的种种,她却也没忘。 他们两人七年未见,误会八年。齐半灵能理解裴亦辞为何这样冷待自己,她也明白,这些年来,裴亦辞的内心未必不比她更煎熬。 但是这些不代表她就能完全接受裴亦辞对她的不信任。她从来不是一笑泯恩仇的性子,就算裴亦辞如今贵为天子,齐半灵也没法说服自己立马就对他没了隔阂。 可听到裴亦辞这番话,齐半灵终究还是有些动容。她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裴亦辞忽然起身,半跪在齐半灵面前,一边抬头望着她一边接着说道:“我知道,我没资格立马就乞求你的谅解。但是阿娆,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余生来弥补这八年来我犯下的大错,好不好?” 齐半灵低下头看着裴亦辞黑魆魆却带着诚挚的双眼,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裴亦辞大喜,站起身轻轻将她拥入了怀中。 裴亦辞推着齐半灵回到凤栖宫的时候,两人脸上都没什么异样的神情,宫人们也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北苑里说了些什么。 夜里,八公主如约从太妃那里回了凤栖宫,和裴亦辞与齐半灵一道用了晚膳。 裴亦辞虽然偶尔嘴上要嫌弃嫌弃妹妹,可能和八公主与齐半灵一起用膳,他心底里还是很高兴的,脸上都带着平常贴身伺候的小太监也难见到的温柔笑意。 八公主年纪小,玩性大,心里惦记着自己寝殿的几本新送来的话本,也没注意到自家皇兄和皇嫂之间微妙的气氛。 她心不在焉地吃完饭之后,便告退回了自己寝殿。 八公主离开后,裴亦辞扶着齐半灵在凤栖宫的小花园里散了会步,便同她一道进寝殿安歇了。 听着被他拥在怀里的齐半灵呼吸渐渐平稳,裴亦辞却脑中千回百转,久久没能合眼。 第二日,齐半灵醒来的时候,裴亦辞早已经上朝去了。 齐半灵出来看了看天色已然大亮,匆匆吃了早膳,便想让倚绿去拿后宫账册来看。 宫里人虽不多,但宫务繁杂,若是连续几日躲懒不去处理,很容易积压到难以全部解决的程度。 可倚绿刚出去没多久,又转了回来,轻声回禀道:“姑娘,陛下请您去建章宫呢。” 齐半灵闻言,便让倚绿唤人去备肩舆,自己则回寝殿去梳妆。 很快,齐半灵便坐着肩舆到了建章宫外。 孙禄正亲自守在建章宫外,见齐半灵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了,连忙笑着迎上前:“奴才见过皇后娘娘。” 又道,“陛下吩咐奴才就等在这宫门口,亲自伺候娘娘进去呢。” 说罢,他朝着跟在齐半灵身后的宫人们使了个眼色。 所有人都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倚绿犹豫了一下,终还是跟着身旁的小宫女一道退了下去。 孙禄便扶着齐半灵朝建章宫里头走去。 齐半灵这几个月以来,来过建章宫不少次,但是因为裴亦辞一直窝在书房看折子,因而她去的最多的地方也是建章宫的书房。 可这回,孙禄并没有将她朝书房引,而是带着她朝建章宫寝殿走去。 到了寝殿门口,孙禄又朝齐半灵行了一礼:“娘娘,奴才这就送您到这儿了,奴才告退。” 还没等齐半灵问话,他就像脚底抹了油似的飞快地离开了。 齐半灵微蹙着眉头看着孙禄走远,这才转身轻轻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没曾想,寝殿里头挂满了红色的帷幔和喜字,乍眼看去满目艳丽的大红,齐半灵眨眨眼,就看到了站在门边,穿着红色喜服的裴亦辞。 裴亦辞身上的喜服并不是帝王规制的,而是普通公侯人家婚庆时穿的规制,可他身形颀长,容貌端严,自有一股由内而发的贵气,喜服加身也丝毫不减威仪。 见齐半灵进来了,他悄悄松了口气,转而对她笑道:“娘子,可愿让为夫为你换上嫁衣?” 齐半灵完全没料到裴亦辞准备了这些,糊里糊涂地就点了头,被他牵进寝殿亲手换上了喜服,人还有些懵懵的。 裴亦辞给齐半灵换好了喜服,又牵着她走到寝殿正中的桌边坐好。 齐半灵转眼看到桌上摆着的两瓢酒,心里明白了几分。 这便是旁人说的“合卺酒”,本朝都是以劈成两瓢的葫芦满酒,以指夫妻二人合二为一喜结连理的寓意。 裴亦辞从桌上捧起一瓢酒递到了齐半灵面前:“还请娘子同为夫一道满饮此酒,可好?” 齐半灵微红了脸,从裴亦辞手中接过了酒,和他交杯一饮而尽。 随后,裴亦辞又从一旁拿出一把剪子,分别从他头上和齐半灵头上剪下一小撮头发放在了一起,而后抬头朝她笑道:“娘子,如今我们可真是‘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了。” 齐半灵脸上越发烫了。 不用裴亦辞多说什么,她已经明白了他这么做的深意。 当年他们最为亲密的时候,齐半灵去了家中亲戚的婚礼,回来就同裴亦辞抱怨过一次。 当时她说,婚姻虽是结两姓之好,可毕竟还是两个人的私事,那些闹洞房的人也闹得太难看了些。 她还说,虽然不大可能,可她希望自己婚礼的时候能够安安静静的,那些故意捣乱的人越少越好,最好就剩她和她夫君两个。 少时一句无心之言,没想到裴亦辞却记到了现在。 齐半灵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她眨了眨眼,硬把眼泪又挤了回去。 这时,裴亦辞又从贴身衣襟里掏出了一块玉佩,放进了齐半灵的手心里,微笑道:“这是我给娘子的聘礼,还望娘子笑纳。” 齐半灵低头看向那个玉佩,虽说是上好的籽料,也能看出雕刻这枚玉佩的人有多么细心,可却不难猜出,这枚玉佩应该是一个新手刻的。 她定睛一看,玉佩上刻了“阿娆”两个字。 裴亦辞见齐半灵没什么反应,连忙解释:“这是我前段时日开始刻的,头一回做这个,做得不好,下回我再刻个更精致的给你。” 齐半灵轻轻抚了抚玉佩表面,抬起头的时候,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唇角还带着一抹浅笑。 “谢谢你,承平哥哥。” 第67章 番外3 如今正是盛夏, 南方的天气更是湿热难耐, 南征军由水路南下, 不少北方士兵因为水土不服,在船上上吐下泻, 军心似乎很不稳定。 在一个小港靠岸后, 齐浅意巡视了一圈, 脸色有些沉重地回到了主舰上。 裴亦昀正在甲板上朝着身边的近卫交代着什么, 海风轻轻吹过他年轻的脸庞,倒显得格外坚毅。 待近卫领命离开后, 他一转眼就瞧见了朝船上来的齐浅意。 裴亦昀上前朝她行礼:“见过齐将军。” 他们两人在军中虽是平级, 但齐浅意参军年资更久, 故而裴亦昀才会朝她行礼。 齐浅意却有些不自在, 毕竟裴亦昀还有平王的封号在身, 她便微微侧过身子避过了裴亦昀这一礼:“王爷客气了。” 裴亦昀微微拧起了眉头,很快又舒展开来, 笑道:“现下是在军中, 齐将军不必如此多礼。” 齐浅意明白他的意思,便点了点头, 没有再多说什么。 裴亦昀看了看齐浅意的脸色,试探着问:“方才, 齐将军是去其他船上看望士兵了?也不知情况如何?” “实话说,不容乐观……”说到这个, 齐浅意的脸色更沉重了,“我本以为南边气候温暖, 就算有些水土不服,也不会比北地那些寸毛不生的极寒天气艰苦了。可没曾想,如今这许多人上吐下泻的,连地都下不了,更罔论上战场了。” 实际上,南下之前,齐浅意根据南方的天气已然做了些准备,可如今她手下的士兵还是吐的吐病的病,显然还是难以适应南方的气候。 当年北征之时,她跟从主将出征,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并不需要她关心。而这趟南下,她自己领了一支队伍,却弄成了这样。 想到这里,齐浅意的脸上带了些懊恼和自责。 裴亦昀听她这么说,才知道情况竟变得这么严重了,也跟着肃容道:“北方人来南边,难免有几个会水土不服。但若是一群人都如此,或许就不止这一个原因了,可能也与食物或是水有些关系。” 齐浅意一听,也跟着上了心,又问了裴亦昀几个细节问题。 裴亦昀见状,便提议同齐浅意一道去看看她手下兵士的情况。 两人忙碌了一整日才回到主舰上,齐浅意的神色比早晨的松快了不少。裴亦昀见她这样,唇角微微扬了扬。 为了南下方便,南征军的大小将领都住在主舰上。齐浅意虽是女子,却也不要求特殊优待,和其他将领的房间都在同一层。 更巧的是,齐浅意和裴亦昀两人的房间正好相邻。 他们二人并肩朝船舱里走,嘴里还不断谈论着即将迎来的和越王秦虎的恶战。 “秦虎是南方人,对南方的掌握程度必然远超出我们,若是想战胜他,恐怕并不容易。” 齐浅意微微蹙着眉,说起这句话来,似乎也隐含担忧。 裴亦昀明白她的顾虑。 固然齐浅意曾在北地打过不少恶战,可也是第一次与秦虎狭路相逢。秦虎此人,诡计多端,又熟悉南方地形,是个难缠的对手。 更重要的是,南边虽是秦虎封地,可也是大宴治下的土地,若是夺不回来,更对社稷有碍。 他刚想开口宽慰齐浅意几句,却见她眉目很快舒展开来:“尽管如此,我们早已做好充足的准备,举步小心,相信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裴亦昀笑了笑:“齐将军说的是,如今该担忧的人,应为秦虎才是。” 齐浅意想起之前斥候来报,说起秦虎的兵力配置,实在有些奇怪,不像是准备充分才来造.反的,倒像是被逼急了,才会临时有了这么个决定。 直到前两天,大都出的事传到了他们这里,齐浅意才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必然是裴亦崇为了引开大都兵马,这才使计逼得秦虎造.反,好方便他引贼兵入宫。至于裴亦崇是怎么做到的,恐怕只有他和秦虎自己知道了。 好在宫里阿娆和陛下都没大碍,齐浅意这才能潜下心全心全力去对付越王秦虎。 齐浅意满腹心思,也没和裴亦昀多说什么,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裴亦昀有些愣怔地目送她进房间,嘴唇微微张了张,终究没有喊住她,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齐浅意在房里看了会儿南方的堪舆图,便更衣睡下了。毕竟即将迎来大战,她还是更愿意多睡会养足精神,好对付那个老狐狸秦虎。 谁知睡到了大半夜,齐浅意却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响动。 自从习武后,她的听觉就格外灵敏,就连睡着的时候也很警觉,一点点声音也会引起她的注意。更不用说船上的房间只以木板相隔,隔音并不怎么好。 她发现,居然是裴亦昀的房间传来的动静,便也跟着起身,打算出去看看究竟。 一出房门,齐浅意正撞上了也打开房门准备离开的裴亦昀。 裴亦昀穿着一件全黑的夜行衣,甚至都用一块黑布将脸蒙上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微微诧异地望着齐浅意。 齐浅意没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况,怔在原地许久,才压低声音开口问他:“你这是……往哪里去?” 裴亦昀也不知自己如此放轻手脚了,怎么还会把齐浅意弄醒。他发懵了片刻,便轻声解释道:“我已向元帅请命,亲自南下去秦虎驻地附近查探一番,一人快马来回,也容易隐蔽,预计十天不到便能回来了。” 裴亦昀竟打算亲自深入秦虎驻地? 且不说这里边有多惊险,但就说裴亦昀是自己请命前往的,齐浅意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齐浅意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裴亦昀初次出征,还是陛下的皇弟,这样的身份,齐浅意怎么也不觉得他该是被派去打探秦虎驻军的人选。 可如今军令已下,齐浅意也知道自己也没有资格改变什么,只好颔首道:“原来如此,裴将军一路小心。” 裴亦昀深深望了齐浅意一眼,却忽然笑开了。 裴亦昀自幼便是皇家子弟金枝玉叶,很少有这样笑得肆意的时候。走道上昏暗的烛光洒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温暖:“齐将军且安心,我早不是那个不会弹弓打鸟的小孩子了。” 他居然还记得! 齐浅意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张着嘴愕在了那里。 裴亦昀轻笑一声,又正了神色,端端正正朝着齐浅意拱手行了一礼:“我这便去了,齐将军多保重。” 裴亦昀只身离开大军的事,到第二日早上将领们一起用饭的时候才被其他人发现,元帅只说裴亦昀另有要务在身,并没有多解释什么。 不过其他人也并没有多深究什么,用了饭便各自处理自己手头的任务了。 大军继续南行已过了八日,齐浅意却总有些心神不宁。 夜里,她盘腿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调整了气息,又细细思索一番,才惊觉自己竟是在担心深入秦虎驻地的裴亦昀。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赶忙跳下床,从抽屉中拿出堪舆图,可思绪却又飘远了。 正当她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外头却传来了不小的动静,她循声而去,却见元帅的房间还亮着灯。 “什么?裴亦昀被秦虎的人俘去了?!” 元帅的震怒声从房里传来,齐浅意心里一沉,敲门进了元帅的房间。 那个斥候浑身是汗,裤子上全是泥渍,想来是日夜兼程回来报信的。 他颤声回道:“卑职等人隐在山林隐蔽处,就见裴将军单人匹马正巧遇上了秦虎的巡逻军,便缴械被俘了。卑职等不敢上前救援,只卑职一人先回来报信了。” 元帅六十多的年纪,已然须发皆白,他沉着脸端坐在椅子上,显得格外威严。 齐浅意来不及多想,带那名斥候退下后,便主动上前两步,单漆跪地请命道:“元帅,请让下官前去秦虎驻地,救出裴将军!” 元帅静静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便开口道:“平王身为陛下亲弟,他被俘的消息定然大损军心。若你此行失败,更会让事态严重,你要如何承担这个罪责?” 齐浅意一字一顿道:“下官愿立下军令状,若此行失败,提头来见。” 元帅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只道:“你可想好了,裴亦昀是平王。他被秦虎俘了,为了拿他要挟陛下,秦虎至少暂时不会动他。可你就不一样了……” 齐浅意点点头,不卑不亢地回道:“下官只道。” 元帅闭上眼,轻轻叹息一声:“也罢,你去吧,我等着你们回来。” 齐浅意日夜兼程,飞奔在赶去秦虎驻地的路上。 一路上,她看到南方茂密的森林,心下奇怪。这么多草木可供遮蔽,怎么裴亦昀偏偏就撞上了秦虎的巡逻军? 可时间紧急,她来不及多想,不到三日便飞马赶到了秦虎大军外。 她在入夜前接着树木的遮蔽,观察着秦虎大军军营内巡逻的情况,大致猜测了他们关押裴亦昀的地方,一到深夜,便小心躲过了几批巡逻的秦虎兵,潜入了秦虎大军军营。 秦虎对裴亦昀的看押着实上心,外头守着大批的军士,这也是齐浅意光靠白日里在外观察也能猜出裴亦昀关押地的原因。 她藏在暗处,刚打算用手里的暗器杀了最外围的几个士兵,却发现他们几人忽然倒了下来。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见裴亦昀从看押他的铁牢里逃脱了出来,身上还穿着走时穿的那件夜行衣。 见到齐浅意,裴亦昀也愣了一下,随后笑了:“齐将军,真巧啊。” 看齐浅意回不过神的样子,裴亦昀简单解释了一下。 原来被秦虎军所俘,也是裴亦昀和元帅事先策划好的。因为秦虎为人小心谨慎,南征军派了好几队斥候都没寻到大军粮仓的所在,裴亦昀这才出了这么个主意,假装被俘,而后他便可借机深入秦虎军大营,打探到大军粮仓在哪里了。 齐浅意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层,尴尬地立在原地。 裴亦昀见状,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齐将军来得正好,我正愁这么大一个军营,怎么去寻他们的粮仓呢,还望齐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齐浅意凭借白日在外观察秦虎军大营的情况时记下的细节,很快与裴亦昀一道寻到了秦虎军粮仓的所在。在秦虎军察觉到裴亦昀已然逃脱之前,她便同裴亦昀一起悄声无息离开了秦虎军大营。 裴亦昀和元帅早有准备,驻扎了一小队人马在秦虎大营十里外。 裴亦昀和齐浅意同那队人马汇合后,很快便调转方向烧秦虎大营的粮仓去了。 秦虎万万没想到,擒住的平王竟是南征军给他下的一个套,随着粮仓被焚,原本就准备不足的秦虎军更是军心涣散,三个月内,秦虎大军便被整顿完的南征大军打得节节败退,秦虎的一个儿子中了乱箭而亡,他和另外两个儿子则被南征军俘虏了。 南征军凯旋后,齐浅意却再次请辞了武将的官职,让齐半灵也觉得有些意外。 她看着胜利归来,心情格外好的齐浅意,忍不住问她:“长姐,现下天下太平了,你若辞了官职,接下来打算去做什么?” 齐浅意莞尔,朝着自家妹妹眨了眨眼:“既已天下太平,往后,我便安心去教别人怎么用弹弓打鸟了。” 第68章 番外4 五年后 这日一大早, 齐半灵难得没睡懒觉,同要上早朝去了裴亦辞一道起了床。 因讲定了今儿是皇后往平王府省亲的日子,宫人们看到她早早起了, 也不惊讶,各自分散开替帝后二人更衣梳洗。 待要上妆的时候,裴亦辞抬手让齐半灵身边的宫女们退下, 从妆台上拿了支眉笔,轻柔地在她眉上扫了起来。 齐半灵唇角含笑,低头乖巧地让裴亦辞替自己画眉。 远远一看, 他们两人如同画中的神仙眷侣一般, 完全不似多数婚后多年夫妻的样子。 前两年倚绿自己挑了夫婿赐婚出宫后, 凤栖宫的掌事宫女就成了因为踏实持重, 五年前被齐半灵从殿外提拔上来的丹雀。 初入内殿伺候的时候, 丹雀虽然听说过六宫之中皇后独宠的传闻, 但还是被陛下歇朝时又替皇后画眉又陪陪皇后做这做那, 还五年如一日地在夜里替皇后娘娘按腿的蜜里调油的模样惊到过不少次。 而如今, 看到陛下替皇后画眉的样子, 她早已见怪不怪了。 待裴亦辞画完眉后,他身侧的孙禄才敢低声提醒:“陛下, 时辰差不多了,该去上朝了。” 裴亦辞唔了声, 又轻轻抚了抚齐半灵的脸:“夜里我来接你。” 说罢, 便带着一众小太监们朝门外去了。 齐半灵心情颇佳, 梳妆完后才让人去偏殿喊大皇子裴雎起床。 刚刚三岁半的孩子正是贪睡的时候, 窝在奶娘的怀里,眼睛都睁不开,但他只揉了揉眼,没有哭闹。 一看到齐半灵,裴雎便朝着自家母亲张开手要母亲抱。 齐半灵莞尔,伸出手从奶娘怀里抱来儿子,搂在怀里轻轻哄着。 裴雎记得以往他都能一觉睡到天亮,然后同母亲一起用了早膳之后,母亲就会拿识字卡教他识字。 可今天他被叫起床的时候,外头的天还没大亮呢! 他眨巴着眼睛看着齐半灵:“母后,为什么这么早?” 裴雎偶尔喜欢省略着说话,齐半灵还是听懂了,笑着告诉他:“今儿阿雎要陪母后一起出宫看望皇叔和姨母呀。” 皇叔和姨母? 听到母亲这么说,裴雎眼睛很快亮起来了,一双眼如同两颗黑葡萄似的又黑又圆:“大堂姐!” 齐半灵摸了摸他的头:“阿雎喜欢和大堂姐一道玩吗?” 大堂姐是他们皇家小辈里头阿雎最喜欢的亲戚了,会教阿雎打鸟,还教阿雎扎马步,阿雎自然最喜欢她,因此重重点了点头。 齐半灵亲了亲儿子,同他一起用了早膳后,便抱着他上了前往平王府的马车。 齐浅意今儿也早早起来在府里等着自家妹妹了。外头的小厮一回禀说齐半灵的车架到巷口了,齐浅意便立马牵着长女带着人迎了出来。 就算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平王妃,齐半灵和齐浅意却也不去拘那些俗礼,在大门口稍稍寒暄了一下,便携手一道进了王府正殿。 裴亦昀和齐浅意的长女裴珏也早在门口等着裴雎这个小堂弟了,待齐半灵他们一来,便向母亲请了命,带着裴雎去王府后院捉兔子了。 “阿淮还在睡吗?” 一进正殿,齐半灵便小声问齐浅意。 阿淮是齐浅意同裴亦昀的幼子,刚满半岁,正是最讨人喜欢的时候。 上个月齐浅意带着孩子们进宫探望齐半灵的时候,齐半灵抱着两个小侄儿亲热了好久,弄得齐浅意都吃味地说,她喜欢孩子们胜过自己这个姐姐了。 齐浅意笑看齐半灵一眼:“是还没睡醒了,一会儿起了,让他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齐半灵佯怒嗔她:“你都多大的人了,还喜欢拿我打趣!” 两人笑闹一阵,齐半灵才说到正题:“那个钟世昌,究竟怎么一回事?” 时隔多年,再提起钟世昌这个名字,齐浅意脸上也没有丝毫波澜,就真如同提起邻居家琐事一般:“哦,他呀,丢人丢大发了,全大都都知道他被那个外室盖了顶绿帽子在头上,还帮人家白养儿子五六年。” 齐半灵正是听宫人提起才知道的这么回事,可宫里毕竟消息闭塞,只能知道个大概,所以这才一出宫就问齐浅意这回事了。 齐浅意也是听裴亦昀说了才知道整件事的始末。 这事儿说来也巧,一个到处行医撞骗的老江湖被大都府拿了,好巧不巧正好供出了六年前帮着钟世昌的外室假造怀孕时间,让那个外室顺利进了钟家大门的事情来。 而就那个老江湖所说,钟世昌那外室真正怀孕的时间,正巧是钟世昌离开大都去襄武办差的时候。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大都府尹不敢专断,特地悄悄拜访了老武进侯,把前因后果一一说明了。 哪知道钟世昌根本不愿相信,闹到最后,竟闹得去寻了大都最有名的医馆替他诊断。却没想到,钟世昌真的先天有损,无法有后。 就算钟家有意打压,可那么稀奇的秘密却的确很难守住。 很快,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大都贵胄大族几乎人人都知道了武进侯府这些腌臜事儿,也就这么传到了平王府了。 齐浅意当时听了裴亦昀说完始末后,心里也没什么波澜。毕竟,若不是有钟世昌那一出,她也不可能再参加南征,更不可能同裴亦昀成为夫妻。 如今钟世昌再如何,也同她无关了。 齐半灵听着姐姐说完,撇了撇嘴。 她是半点都不同情钟世昌那厮,当年因为姐姐没有子嗣,受了钟世昌母子多少白眼磋磨。 如今倒好,反倒查出来钟世昌才是不能生养的那一个。只能说,他是自己造的孽自己还了。 好在姐姐早就摆脱了钟家那群虎狼。五年前姐姐同平王大婚的时候,大都谁都爱偷偷说几句风凉话,可如今,谁不夸平王和王妃是对恩爱夫妻? “对了,有人想见你。” 齐浅意同齐半灵讲完这件事,又想起一事来。 虽然她没有明说,齐半灵还是了然地点头,齐浅意便扬声唤来一个侍女,吩咐了她几句。 很快,穿着王府侍女服的年轻少妇从门外低头走了进来,恭敬地朝着齐半灵行了礼:“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多谢皇后娘娘大恩,奴婢永世不忘。” 齐半灵看着她,和善地笑了:“看到你如今一切都好,本宫也算是放心了。” 这名侍女便是从前的豫嫔沈婉。 四年前,齐半灵同他们商量过后,便做主偷偷送了她和韩临舟出宫,让他们到了平王府。 看沈婉如今的样子,想来在平王府的日子,比过去在宫中,要让她快乐得多。 齐半灵每回同姐姐在一起时,总有聊不完的话。待沈婉行完礼告退后,她又同齐浅意聊了许久,才又手牵手去后院看望小世子裴淮和她们的母亲林幼霞。 一家人和乐融融地聚了一日,还没入夜呢,裴亦辞便和裴亦昀一道回了平王府。 齐浅意一看到裴亦辞就打趣:“陛下好生疼爱皇后娘娘,每每皇后娘娘来平王府省亲,陛下总会赶着来接皇后娘娘,让妾身想留皇后娘娘宿在王府一夜,都不好意思开口呢。” 林幼霞今儿也高兴得很,一听齐浅意这么说,也跟着凑趣:“分明是你妹妹生怕打扰你和王爷良宵,这才跟着陛下一道回宫的,如今你倒是推脱得干净。” 屋里众人跟着笑了起来,齐浅意脸皮厚,根本不怎么红,却气鼓鼓的:“娘,你还说你不偏心!话里话外都替阿娆说话,心都偏到肚子上了!” 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聊天品酒直到夜深,裴亦辞才牵着齐半灵的手,从平王府告辞回宫。 回宫的马车上,齐半灵怀里的阿雎早已睡着,裴亦辞轻轻搂着齐半灵,看见齐半灵倚在他怀中困倦地眨着眼,他低笑一声:“早些睡吧,前头的路还很长呢。” 无论前路多长,我们都携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