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颗舍利》作者:ranana 文案: 怜吾憎死了,一把火烧出七颗舍利。 现代武侠,地名大多都是虚构的,有妖,还有外星人。怜江月是攻,一些其他人都是他对象,不过,这文感情戏有没有五万字……大家小心避让吧,感谢每一个给这个文一个机会的朋友! 写完啦,下一个故事再见吧:) 第1章 序 你听我说。 江湖的故事要是发生在西北,你就会走进怎么也找不到出路的沙漠里,遇上最凶险的沙暴,身体里灌满沙子,你的脚会陷进黄土里,拔也拔不出来,你会变成一棵树;你会迷失在不存在的城里,变成烈日曝晒下的一道黑影;你会路过武器堆成的冢;你还会遇到笑得最爽朗的姑娘,最辣嗓子的酒,最骏的野马,最健谈的汉子,他们的肌肉像树瘤,长在最虬劲的臂膀上。他们的脸上有刀刻一般的伤疤。 你听我说。 江湖的故事要是发生在江南,你就会邂逅最能歌的船夫,清唱,对白,信手拈来,笛管笙萧,样样拿手;你还会见到最能泅水的孩子,他们的耳朵长得像鱼鳍,身上披着金光闪闪的鱼鳞,他们在码头和桥底出没,躲避三头六臂的哪吒;这里的姑娘是镶着金边的羊脂白玉,是精工细作的锦缎,她们的手啊……她们的嗓子啊……她们的诗歌啊……她们执起笔来,将人的魂一劈为二,她们轻轻吹出一口气,世上便再没有铁一样的汉子,石头一样的心肠;你还会见识到七尺鱼肠剑,最绿的杨柳树,最温文的公子,离别的忧伤缠绕着那些柳树的树叶,风一吹,它们叮铛作响。 你听我说。 江湖的故事要是发生在京城,你就会在那里找到最红的嫁衣,身段最美的戏子,最醇的春酿,不可一世的倨傲,唯我独尊的气派,至高无上的荣誉,扬名立万的梦;那里的屋顶流淌着黄金;你要小心,你要切忌,那黄金里还藏着最狡诈的官员,最平凡的卒,最痛的刑,最苦的役,灰头土脸的百姓,皮包骨头的猴子,心灰意冷的侠,一心要去大漠。 你听我说。 江湖的故事要是发生在南方,比江南水巷还要南的地方,渡过长江,跨过珠江,一去不回头,别回头,不要怕,就去看,你会看到最阴险的倭寇,最纯朴的渔民,最落魄的歌姬,住在白骨砌成的房子里,点着尸油做成的蜡烛,日日夜夜悼念着自己的亡魂;你还会面对最黑的眼睛,最大的浪,最深的恨,跨不过去的国。 你听我说。 你要是去了大漠,边关的朝露会吸干你的魂,边关的晚风会吹走你的心,你就此魂不守舍,你就此成为一个杀手,去杀拦路的强盗,偷马的贼;你就此成为一个纵火犯,烧光一片胡杨林;你就此听从情人的话,去寻找无根的树,无水的井,无蕊的花,从西边升起的太阳,火红烫手的月亮;你不得不听啊,她藏着流霞,蒸着酒酿,筛着麦烧,你闻,那不是楚醴的香气吗?只有她能给你一场大醉。世间能得几回醉?她会治好你所有的伤。你一手拿着漆黑的剑,一手拿着装满酒的葫芦,眼里黑黢黢如夜,身上莽莽红,沉沦血海,如何能带一支山玉兰去给那庙里的上人呢? 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别说了。 你能说点别的吗? 我要死了,我不要说别的,我就要说这些。 你说的这些都是旧日的江湖了。 你听我说…… 第2章 (1) 怜吾憎死了。心跳停了,没气了,人躺在病床上一定不动,像一张皮裹着一捆枯柴,被不知道哪个糊涂的樵夫就这么撂在了这儿。奇怪的是,他生了重病,临了,被这病给弄死了,油尽灯枯,头发倒还很黑,也很浓密,乌油油地搁在枕头上,像一团随时会飘走的乌云。 怜吾憎的病床紧挨着窗,怜江月就站在他的床边,窗边。四月中旬了,天气开始回暖,外头一阵阵暖风轰进来,怜江月已经能闻到怜吾憎身上开始散发出一股异味。怜江月按下了床头的电铃,转身把窗户开大了些。 这间病房里摆着六张床,都伺候着人,男女老幼,重症的,轻症的,内科的,外科的,杂七杂八混住在一块儿。村里的医院,能有这环境就不错了,说实在的,怜江月颇有些意外,石头村这地方统共五十来户人,竟然还有间不大不小,中规中矩,分成急诊和住院部的医院。听说不少北县县城的人都下来这里看病,尤其是骨折和结石病人,石头村有几个医生在外的声誉不比城里大医院的专家差。 病房十来平,病床三三对着,中间隔着道一臂宽的过道,每张病床右侧放着个矮柜子用作隔断,床和床之间没安隔帘,病房里的病人也好,探病的家属也好,都不忌讳,有事没事就互相打量,瞅瞅这个吃了什么,看看那个尿出来什么色。怜江月连续来医院探了六天病,这一病房的人还没见换过,人名虽然他喊不出来,但他们得的病他早就一清二楚了:怜吾憎边上,2床,躺着的是个青壮年,右腿骨折,脚上打着石膏;再边上也是一个年纪很轻的人,也是骨折,左手断了;房间里还有一个食物中毒的女人,一个结石病人和一个来打狂犬疫苗,却突然感冒,发起了烧的少年,这少年每天都得被扎好几针,见了针头就打哆嗦。 时间尚早,病人们有的还在睡觉,怜吾憎一死,醒着的病人把还睡着的给推醒了,互相传递起了消息:老怜死啦! 病房里的人病人很快全清醒了过来,全往怜吾憎身上递眼神。这时,外头进来一个女的,怜江月认得,见过许多次了,她是2床的家属,嘴边有颗食神痣。这女人一进来,也跟着探头探脑地往怜吾憎这里看。石头村毕竟是个小村子,可能这些人都和老怜有或深或浅的缘分。只有怜江月不看怜吾憎。死人有什么好看的?还是个死得很难看的人。怜江月拿起床头柜上的一颗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吃了起来。啃了几口苹果,怜江月想起来一件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合意殡葬,营业经理,曲九川。 怜江月给这个曲九川打电话。 电铃按了有一会儿了,护士还没来,电话也打出去一会儿了,也还没通。往怜吾憎这儿看的人看得愈发得肆无忌惮了,有些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尤其是那2床的青年,他不光看怜吾憎,还老看怜江月,一两个打探的眼神也就算了,同病房的人死了,他们好奇,心有戚戚也在情理之中,可这个青年人看得是胸膛剧烈起伏,鼻子里不停出气,怜江月怀疑他骨折还没好,又被传染了感冒,他对这个青年人回以一个关切的眼神,那青年却越发不对劲了,像是忿忿不平,双眼通红,布满血丝,还像要哭了。怜江月对着那青年愤怒的视线,继续吃苹果,电话的忙音持续地响着,他手里的苹果快吃完了,那盯着他的青年猛然间怒火烧上了脸,额头上青筋暴涨,面红耳赤,大声和坐在他床边的女人说:“怎么回事,他大死了还有闲心吃苹果?他娘的个憋孙,老怜,可怜啊!” 那女人白了他一眼:“关你屁事,你少说两句吧。” 青年道:“刚才他还和他说着话呢,一句话没说完,人就走了。” 女人瞥了一眼过来,怜江月嚼着苹果,琢磨着这个青年人可能经常找怜吾憎修自行车,修出感情来了,他想必是个重感情的人,不然一辆自行车老要修,换别人早买辆新的了,换别人早不骑自行车了。 怜江月扭头往楼下看了眼,住院部边上的车库里停着几辆电瓶车。他仔细回忆了番,他来石头村这十来天,一辆自行车都没见过,细长的马路上不是电瓶车就是摩托车,拉货的板车偶尔倒还能见到。怜吾憎的自行车摊也不知道摆在家门口,做的哪门子生意。 护士来了。电话通了。电话那头的人上来就是一句:“合意殡葬,愿您的家人早登极乐,您好啊,有什么能帮到您的?” 怜江月说:“是合意殡葬的曲九川曲经理吗?死了个人要处理,石头村人民医院,住院部三楼,301,3床。” 护士和怜江月打了个手势:“你等等,我找陈医生过来。”护士带着怜吾憎的病例走了。 电话那头,曲九川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301,3床的老怜吧?您节哀,我十分钟后能到,您别太伤心,人死不能复生,功德做圆满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这儿正办水陆法场呢,您看要不要给老来怜也签上一笔?” 怜江月正思量着,曲九川添了句:“我在他那儿修过车,当是我的一个心意了,不收费。” 怜江月说:“随你。” 他挂了电话,一看时间,快速解决了手里的苹果,拿纸巾擦了擦手,收拾起了床头柜里的东西,柜上还剩三只苹果,柜子里挤着些热水瓶,塑料盆之类的杂物,他从里头翻出了个塑料袋,把那几只苹果装了进去。 苹果是经常来看怜吾憎的几个老头老太带来的,怜江月遇到过他们几次,这些老人有的拄着拐杖,有的得由别人搀扶着,无论男女,一张嘴都是一口绛紫色的牙肉。他们的牙早掉光了,也不安假牙。他们身上总是带着股很浓,很独特的烟草味。石头村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股这阵烟味,这烟草乃是石头村的特产,闻着酸涩,怜江月确实没在别处闻过这样的烟味,都说这烟草能延年益寿,饭可以少吃,烟不能少抽。 怜吾憎身上没有烟味,他也不抽烟,却得了肺癌。可能这烟吸的是别人的命来延抽烟人自己的寿。 那些老人都是怜吾憎的邻居。一个老头第一次见到怜江月,眼泪就下来了,抓着他的手说:“你该早来啊!你大他啊……他快不行啦!” 一个老太上下打量怜江月:“哎哟,这走在路上怎么认得出来呢?老怜不是带着个男娃吗?这头发怎么这么长啊?” 这些人和怜吾憎处了几十年,处出感情来了,来得比怜江月勤,早晚都来报道——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就又要来探病了。怜吾憎死在清晨,天光破晓时走的,没能赶上和这些老邻居们道别。 这些老人来的时候要么带着花,要么带着吃的喝的,他们的老怜话不能说,人不能走,坐也坐不起来,小腿已经萎缩,背上长出褥疮。他们就围着他谈天说地,用自己干巴巴的手给他按摩,捶背,给他擦身体。怜江月在病房里见识了一次他们探病的阵仗后,和护士打听了他们来探视的时间和频率,便有意错开。 他对给怜吾憎探病这件事没什么热情,可都从浙江赶来了,村里他又不认识什么人,也懒得走动,在怜吾憎的屋子里他更是待不住——满屋子的旧书,满屋子的旧报纸,电视统共只有两个台,央视一套,地方台一台,别说无线网了,有线拨号都找不到插孔。医院里有无线网,住院部的院子里还有不少花花草草,春天正是草绿花开的好时节,想来想去,怜江月还是比较乐意来医院。 怜江月从柜子深处挖出来一盒西洋参,他也把它装进了塑料袋里,西洋参盒子后头还有一盒蛋卷,还有半年才过期。怜江月打开了盖子,吃起了蛋卷。 怜吾憎不吃这些,别人送的吃的全进了怜江月的肚子,他白天来看他一次,看到柜子上有苹果,就吃一颗苹果,吃完就去楼下花园坐着,坐到天黑了就回怜吾憎家睡觉,有时候睡不着,半夜里再摸进医院看看怜吾憎那儿有没有多出来什么吃的喝的,看看医院花园里的玉兰树有没有冒出新芽。没人拦着他。村里的医院不比大城市,没什么规矩,再说了,怜吾憎都奄奄一息了,让亲属多看几眼也是有医德的事情。要是白天没见着苹果,怜江月也没什么好干的,直接就去逛花园去了。 怜江月问过怜吾憎的主治医生陈医生:“他不是肺癌吗,可是什么都不吃,怎么像胃癌?” 陈医生说:“癌细胞早就扩散到全身了,可能疼得很厉害,没胃口,正常的。” 怜江月说:“人不吃东西七天就死了。” 陈医生疑惑地看着他:“你这没头没脑地想说什么,我听不懂。” 怜江月也搞不明白自己什么意思,只是下意识脱口而出。陈医生又说:“他要是疼得厉害,我给他多开些止疼药。” 轮到怜江月不明白了:“我怎么知道他疼得厉害不厉害?” “他不喊的吗?” 怜江月摇摇头。医院里确实好多人喊疼,急诊成天有人来接胳膊打石膏,住院的也不少都是骨折的,要么就是结石等着开刀,光他们这一病房不就有两个骨折一个结石的吗? 结石痛啊,特别是尿结石,没法开刀,只能不停喝水,让身体自己排出来,结石堵在尿道里,光是听人喊疼就能听一个晚上。可是怜吾憎从不喊,他只是躺在病床上,胸膛缓慢地一起一伏。耗着。 在怜江月来之前,他已经在这儿耗了一个月了。 陈医生说,怜吾憎送进医院的时候,他问他,你儿子在哪儿,电话多少,得通知他。 怜江月觉得好笑:“全石头村都知道他有一个儿子?” 怜江月倒经常忘记自己在石头村还有个爸。 陈医生说:“这怎么不知道?你忘了,你小时我经常给你看病,你身体一直不太好,谁不知道老怜的儿子瘦得和豆芽菜似的,老怜说,吃的喝的也没少啊,怎么这孩子身体这么差?一时冷一时热,冷的时候全身像冰块,热的时候浑身烫得吓人,我问他,孩子是不是早产,他也答不上来,一套检查做下来,你也没什么问题,我怀疑是营养不良,让老怜多给你喝牛奶,吃鸡蛋,可你还是三天两头发热发冷的,说实在的,我和你大都怕你哪次一烧人就给烧没了,没想到,你现在都长这么大个了,身体好些了吧?我那会儿才来这儿上班,你瞅我现在几张了?” 陈医生比了个五,咧开嘴瞅着怜江月,他的牙齿也不怎么好,歪歪斜斜,还发黑。他身上没什么烟味。 怜江月说:“陈医生,听说石头村的水质有问题。” 陈医生收起了那个五,不大乐意地看着他:“你别打岔,听我说完啊。” 怜江月不说话了,听着。 “你大他说自己没儿子,我说,你是肺癌晚期,不是老年痴呆,你仔细想想,别和儿子置气搞出些让小孩儿后悔一辈子的事情。儿子还没能给老子送成终,搁谁身上谁不会后悔?谁不难受?他个倔脾气,就是不说,啥也不说,我还特意跑了派出所查你的户口转去哪儿了呢,派出所那帮驴脑袋,说我多管闲事,不给我查,我也没办法。没想到,过了一个月,你大估计回过味来了,他啊,他的身体也实在是不行了。一天晚上,他和查房的护士说,麻烦您给我打个电话,异地电话,挂去浙江。” 怜江月忍不住笑了:“他还以为几十年前拍电报呢?” “护士问他,你找谁?你总得给我个名字吧。你大说,找我儿子。护士有些生气,老怜!你有儿子你咋不说呢!赶紧让你儿子来啊!你大说……” 怜江月摆了摆手,不想听陈医生复述下去了,陈医生就不复述了,问怜江月:“你走了二十多年了吧,你看石头村变化大吧?你爸那会儿送你去浙江那八成是看浙江生活条件好嘛……”陈医生又问,“你大学学了什么?”他打量着怜江月,“搞艺术?得花不少钱吧?老怜一个人过,不容易啊。” 怜江月说:“我跟了一个师傅学打铁,老怜的朋友,我想回来,师傅说,你回去了你爸也会把你送回来。我逃了几回,每回都被抓回去。” 陈医生没话了。 陈医生来了,后头跟着刚才那个护士。怜江月和陈医生点头示意,问他:“是死了吧?” 陈医生瞧了眼监护仪器,用手电筒照了照怜吾憎的瞳孔,说:“是走了。”他叹息:“以后找谁修自行车呢?” 怜江月盖上了蛋卷盒子。陈医生问他:“你知道怎么处理吧?” “我给搞殡葬的打过电话了,等他过来。” 2床那青年人又开始鼻子里出气,阴阳怪气地说起了话:“那可不是,一没气就打电话了。” 陪着他的女人又冲他一顿白眼:“你还有完没完了?” 陈医生拍了拍怜江月的肩:“你跟我来,我给你开个死亡证明。” 怜江月便跟着陈医生去了他的办公室。陈医生在电脑上打字,怜江月一声不吭地坐着,给曲九川发短信:我在陈医生办公室,等他开死亡证明。 曲九川回:我在楼下了,加个微信吧。 两人加上了微信。陈医生问了声:“哪个搞殡葬的啊?” “这个。”怜江月把曲九川的名片递过去,陈医生颔首,道:“行,小曲是个实在人,别看他年轻,办事靠谱,你拿着。” 死亡证明打印出来了。怜江月看也没看,直接收了起来。 曲九川又来了条微信,语音的,怜江月点开来听,他交代他三件事,第一件,死亡证明千万收好了,没有这张证明,殡仪馆不给火化;第二件,联系墓地,要是没有墓地的,他给他发了个淘宝链接,现拍现买;第三件,想好墓碑上要刻多少人,刻什么人,亲亲眷眷有谁想留名的。 怜江月听完,笑了笑,起身和陈医生握手:“确实想得挺周到,那我走了,谢谢您了。” 陈医生却有些尴尬:“人没救回来,你还谢我……” 他重重叹了声气。怜江月不明就里:“肺癌晚期在哪儿都治不好吧。” 陈医生看着怜江月,一张老脸皱巴巴的:“你说你才回来几天……” 他又叹了一声,怜江月拍了拍他:“您节哀。”想了会儿,他又说了句:“买个电瓶车吧。” 怜江月回到病房时一眼就看到了曲九川,曲九川好认,二十出头,虎头虎脑的,西服配球鞋,穿的像城里的房产经纪,头发剪得很短,露出耳朵。他的左右两个耳朵上各有一排耳钉。上回他见到他时,曲九川正在手术室门口发名片,逢人就塞,脸上挂着笑,嘴上说着:“曲九川,合意殡葬一条龙,随时随地,二十四小时为您和您的家人服务。” 有人嫌晦气,拿到名片就扔了,还有人朝他啐口水,曲九川也不在意,脸上始终带着笑,眼里也有笑意。这回他还是西装配球鞋,还是逢人就塞名片。怜江月走进病房,曲九川看到他了,指了指3床,和他挥了下手,等到把手里最后一张名片递出去,才过来和怜江月握手:“您好,您好,是您打电话的吧?” 怜江月点头:“是我。”他指着3床,“就是这个,怎么去殡仪馆啊?你有车?” 曲九川一愣,道:“这不合规矩吧,您不在家摆个七天?也好通知亲戚朋友来奔丧啊。” “我的家不在这里。” “哦,那这是客死异乡啊,那您老家哪儿啊?洛阳,商丘?曲阜?咱们开车回去呗,人嘛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您说是吧?您老家的亲戚朋友都通知了吗?这棺材您看,我这儿啊……”他掏出手机,调出个网店界面给怜江月看。里头全是各式各样的头七专用停尸棺材,有什么五颜六色的,叫“七彩琉璃”的,有什么通体雪白的,叫什么“皓月当空”,都自带“仙宫”干冰系统。 怜江月一摆手:“不了,直接拉去火化吧。” 曲九川上下打量他一番,道:“行,一切从简,别看石头村村子不大,不过要啥有啥,医院,殡仪馆,这是一应俱全,您说拉回老家去,一路颠簸,也不安生,还不如在这儿好好地送他一程。您是个实在人啊,那就照您的意思办,那墓地也不在石头村这儿?我发您的链接您看了么?不着急,咱们路上慢慢看,我这就叫人来去殡仪馆啊。挽联您要么?花圈要么?殡仪馆总得布置个小仪式吧?” “不要,都不需要。” 曲九川点头应下。那2床的青年扯着嗓门道:“这人死了什么都做不了主咯!” 陪着他的女人此时不见了踪影,怜江月没理会他,那青年哼了一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绕到了床尾去。他瞥了眼怜江月,病房里空间有限,此时他和怜江月靠得很近,只见这青年转身,作势要往厕所去,青年似乎是还没习惯拄着拐杖行动,身子直往怜江月身上歪,眼看青年人的右肩不偏不倚就朝着怜江月撞了过来,怜江月却没动,只是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松握成拳,抓着2号病床。青年的右肩一撞到他身上,他的右手猛一收紧,人自岿然不动,那青年的身子却是一软,一屁股坐回了自己床上。怜江月继续和曲九川说话,道:“那现在就去殡仪馆吧。”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2床青年的脸色变了些许,似乎没想到自己那一撞会得来这样的结果。怜江月心下也很惊讶,刚才这2床青年那一撞,在旁人看来或许是借着走路不便,故意撞他一下的普通挑衅,可怜江月感觉得出来,青年这一撞绝不普通,那力道中五分属蛮力,五分属内家功力,显然是奔着要中伤他来的。而且那青年的内力雄浑刚劲,自有一股温热之气,没有二十来年的功夫绝成不了这样的气候,看这青年不过也就二十七八,想必练的是童子功。 怜江月没想到在这山野间竟能遇到有如此内力修为的高人,只是他心下又疑惑:练武之人平日里呼吸吐纳自与寻常人等大相径庭,只要接近,一定能感觉出来,可他出入医院这些天,与这个青年抬头不见低头见,更有几次近距离的擦肩而过,却从未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之处。难不成这个青年是有意收敛、隐藏了自己的气息?这又是为什么? 怜江月正觉蹊跷,那嘴边长着食神痣的女人急急忙忙从外面进来了,按住青年就道:“你说你,瘸着个腿乱动啥!躺着!躺好了!” 青年眼珠一转,没声响,手里要将拐杖交出去。怜江月眉心一蹙,这明显又是虚晃一枪的把戏,旁人或许只当青年是在递拐杖给女人,可他看得出来,这拐杖是要直刺向站在女人身边的他!青年人是在试探他。怜江月暗自分析,青年人可能也正因为没能从他身上感觉出任何内功气息,却被反将了一军而感到疑惑。这一刺是要刺他的虚实。 怜江月没有内功不假,他自幼身体有瑕,无法修习任何内功,但他的身体反应异常灵敏,他便利用特长,苦心钻研出一股借力排力的独门本领。这本领乍听之下与太极拳高手所使的四两拨千斤没有什么不同,但凡使出来,别人也只当他是在耍太极,不过四两拨千斤讲究的是吸收来袭之力,化用敌力,还之彼身,讲究在自身形成一个力量的循环,对外来之力加以利用。怜江月因为毫无内力,不通任何内功心法,体内缺乏这一套内力循环系统,只是以身体为媒介,将力量导出体外罢了。 刚才他便是将青年人打向他的力道全部转移出了身体,导向了那病床,又因为青年和病床靠得很近,青年人是被自己的功力所震而摔在了床上。 眼看青年手里的拐杖就要刺到怜江月,怜江月并不惧他,已经做好了抵挡的准备,就在这时,那曲九川忽然一步跨到了怜江月和2床青年之间,青年见状,抓着拐杖的右手向下一沉,手腕往自己身侧一扣,眼中大有收敛功力之意。只见曲九川一手轻轻推开了青年的拐杖,一手扇着风,笑着环视一圈,说着闲话:“这天一天天热的,哎,那我现在叫人上来啊。” 怜江月再一看,那青年人的拐杖已经被那还在骂骂咧咧的女人夺了过去。青年人坐在床头,并不看他,神色凝重。 不一会儿,病房外进来了两个年轻人,曲九川介绍道:“这是小王和小李,咱们营业部的顶级业务员。” 小王和小李还带了个担架上来,他们把怜吾憎抬上担架,曲九川在边上哭丧:“老爷子,您慢些走!您稳些走!” 小王和小李也开始哭,不说话,就发出呜呜的声音,病房里不少人听到这声音就开始低头抹眼睛。小王和小李抬着怜吾憎往外走。怜江月提着装着苹果和西洋参的塑料袋,一手拿着蛋卷盒,跟在他们后面。 下楼时,曲九川问怜江月:“要不给你找几个哭丧的?火化的时候咱哭一哭,别担心,专业的,肯定比我们专业,都是横店退下来的群演,保证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肝肠寸断,你说老爷子今年……” “六十。” “虚岁?” “本命年。” “才六十!可惜啊!咱们还是热闹热闹吧。”曲九川挤着眼睛看怜江月:“敢问您在哪儿高就啊?从外地赶回来的吧。” 怜江月问他:“多少钱?” 曲九川比了个五,怜江月摇摇头,曲九川又比了个三,怜江月还是摇头,曲九川说:“这黄泉路上是很寂寞的。” 怜江月不吭声了,一阵,曲九川也没话了。到了楼下,小王和小李把怜吾憎抬上一了辆小面包车,怜江月看到,转身就走,曲九川忙喊住他:“你……你不跟车啊?你自己开车?” 怜江月说:“不是有死亡证明就能烧了吗?”他道,“骨灰你处理吧。” 曲九川拽着他上了面包车:“这哪行,你这个遗属不去,不给烧!” 说完,他点了根烟,递给怜江月,四下拜了拜,也给小王和小李一人派了一根烟。小王开车,小李坐在副驾驶座上,拿着手机连着挂在面包车外的音响,开始播佛经。怜江月看了看他,曲九川一笑:“免费的!” 怜江月把手里烧着的香烟还给他:“我不抽烟,谢谢了。” 曲九川接过烟,抽了一口:“这是长寿烟呐。” 面包车开出了医院。 不一会儿,曲九川往车外一指:“这不就是你爸的自行车摊嘛!” 怜江月往外一看,石头村的牡丹开了,热热闹闹,红红黄黄,看得人心里发暖。怜江月有些饿了,打开蛋卷盒子吃蛋卷。曲九川看着他,怜江月便问他:“吃吗?” 曲九川摇摇头,人笑笑的,沉默了会儿,眼光一闪,问怜江月:“骨灰盒要不咱们挑个带猛犸象牙的?” 怜江月没出声,曲九川说:“给你打八折。” 怜江月还是不说话,曲九川干笑了两声:“你说人烧了,总不能……” 他低头一瞅怜江月膝上的铁皮蛋卷盒,吞了口唾沫,没声了。怜江月也跟着看着那蛋卷盒,还拿起来比划了比划。怜吾憎这一身皮包骨头的,不知道能烧出多少灰,留下多少骨。 蛋卷还剩了不少,半满,怜江月加紧吃起了蛋卷。 到了殡仪馆,曲九川领着怜江月递了死亡证明,领了火化通知单,小王和小李把怜吾憎从车上卸下来,抬进火化室。那火化室的人和他们核对:“没棺材?” 怜江月说:“就这么烧吧。” 怜吾憎便被摆上了一张铁床,火化炉打开,他被推进了熊熊烈火里。 小王和小李出去抽烟了,火化室里三个炉子,此时就他们这一炉开着火,可也热得厉害,怜江月坐不住,也出去了。殡仪馆里的牡丹大开大放,势头很足,尤其是火化室四周围,开满了鹅黄色的牡丹,一朵花足足有一个拳头那么大。怜江月拿着手机忙不迭拍照,忽地听到有人在他头顶敲打玻璃,一抬头,看到曲九川隔着玻璃窗示意他进去,眼神焦急。怜江月回了进去,一看,怜吾憎一丝不寡,完完整整地躺在那铁床上。火炉门敞开着,那先前收单子,负责火化的工作人员拉长了脸,没好气地质问他们:“这人怎么回事?” 怜江月也觉得奇怪:“怎么又推出来了?” 工作人员一瞅他,擦了擦额头,压低了声音,说:“烧不了。” 怜江月不解:“什么意思?”他看了看曲九川:“火化炉出了故障?” 工作人员一喝:“烧不动!” 怜江月想了想,认真地看着那工作人员:“劳烦您多烧会儿吧,他练过几年功夫,或许是因为这。” 曲九川闻言,挤着眉毛看怜江月,“金钟罩铁布衫?这人死了,这功夫还有用?” 那工作人员也挤着眉毛,大手一挥:“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看!” 言罢,他摸出一只打火机,先烧怜吾憎的头发,烧不断,又烧他的皮肤,烧不破。曲九川抓耳挠腮,脸也拉长了,犯起了嘀咕:“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他瞥着怜江月:“您看这……” 怜江月伸手摸了摸怜吾憎的身体,冰冷,他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气了,又扒拉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扩散。他还趴在他胸口听了会儿,心跳也没了。怜吾憎确实死了,他甚至已经开始发臭。 怜江月想起来一件事,问了声:“你们知道石头村附近有个了却寺吗?” 第3章 (2) 曲九川问他:“哪几个字啊?求什么最灵验?” 怜江月在空中写了“了却”二字,道:“了却尘缘的了却,求什么最灵验就不清楚了。” 曲九川听了,立马拿出了手机,低头打字,问着:“你怎么知道这么个地方的?”片刻后,他就抬起了头,眼神迷惑:“确定是那两个字?查不到啊,什么都查不到。” 怜江月点了点头:“确定。” 他道:“怜吾憎说了,他死后要带去了却寺火化。” 那工作人员听到这里,抬起了胳膊直做驱赶怜江月和曲九川的动作,他的眉毛仍皱成一团,埋怨起了怜江月:“噫!他让你带他那地方你就听他的嘛,带来殡仪馆干啥?这不瞎胡闹嘛!” 曲九川陪着笑脸,往那工作人员手里塞了一包烟,道:“哥,这了却寺您听说过吗?” 工作人员把烟还给了曲九川,把他往外推,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木有,木有,赶紧走,赶紧去找个庙做做法!” 曲九川被推到了门口,脸上却还带着讨好的笑,硬是把那盒烟塞进了工作人员的上衣兜里,他对工作人员道:“带走!保证带走!我这就喊人进来。” 说着,他往外一招呼:“把担架给拿过来,拿进来!” 没多时,小王和小李抬着担架进来了,小王走在前头,一瞅怜江月,小声问曲九川:“九哥,这人不挺好的吗?” 曲九川一摆手:“咳!不是要你们抬遗属!”他指了指怜吾憎。小王打了个冷战,脸色没什么变化,肩膀往后一缩:“乖乖……” 小李半个人被小王挡着,叠声催他赶紧进去,一边嘟囔着:“废几把话,堵这儿干啥呢?”一边探出了身子往屋里打量,这一打量,他的脸一下就白了,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膝盖一软,丢开了担架,在地上抱着肚子嗷嗷喊疼,还打起了滚。 小王见状,眼珠一转,也捂住肚子,跪到了地上去,怨天怨地:“八成是中午那顿给吃坏了!哎哟……哎哟!” 这两人大约是被怜吾憎的状况给吓着了,有意要脱身,摆明了是在做戏,曲九川看着他们,没生气,只是笑,捡起了担架,又走到铁床边,把怜吾憎抗在了肩上,径直往外走。他道:“稀奇古怪的事我也遇见过不少,不过你这桩还是头一回,这两个怂货八成是指望不上了,我和你跑一趟,咱们走吧,去了却寺。” 怜江月看看还在满地打滚的小李,又看看不疼喊疼的小王,跟着曲九川走了出去。这才走出去两步,小王和小李追了出来。小王帮着曲九川拿担架,讪笑着说:“您说哪个寺啊?开车过去得多久啊?昨天就和您报备过了,老太爷今儿个过八十大寿,您看这时间也不早了……” 曲九川问他:“了却寺,听说过村子附近有这么个寺庙吗?网上什么都查不到。” 小王摇头,看了看小李,两人俱是茫然。小李道:“村子附近只有城隍庙和观音庙,一个求财的,一个求子的。” 曲九川望向怜江月:“你爸还说什么了吗?说过怎么去这个寺吗?” 怜江月道:“怜吾憎说,出了村子,往北走,过一片黑土地,就能到。” 小李和小王闻言,同时站住了,异口同声:“过黑土地?” 曲九川也驻足,不解地看他们:“过黑土地怎么了?” 小李抿紧了嘴唇,一声不响,额上又开始冒汗。小王和怜江月打探:“往北,还要过黑土地?你确定你大是这么交代你的?” 怜江月对石头村这一带实在陌生,只知道从浙江的平阳到这儿,得换乘一趟火车,两趟长途大巴,再换小面包车,这面包车从北县县城的农贸市场出发,一天只有早晨四点半有一班,往南开一个小时能开进石头山,进了山,绕上一个半小时的山路,直绕得人头昏脑胀,再经过一段得有四十多度,将将能容一车通行的斜坡,才能到达地势平坦的石头村。据说那斜坡是进村的唯一通道,都管它叫美人坡。村子环山,只有这条美人坡连通着外界。他这一路从北面过来,既没有看到过写有“黑土地”的路标,也没见过什么发黑的土地。怜江月遂问小王:“怎么了?黑土地是个什么地方?” 小王的声音不知怎么低了许多:“那地方不好,个寥得很。” 他话尽于此,小李依旧不开口,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曲九川这时道:“不为难你们,这生意是我揽来的,送佛送到西,你们想回去就回吧,把车钥匙留下就行了。” 说着他还给小王和小李各派了一包烟。小王陪着笑给了车钥匙,没要烟,走了,小李也没要烟,却没走,他自己摸出半包烟,倒出来一根点上,抽了两口,终于开腔了:“这黑土地,我小时候去过一次。” 曲九川一看小李,把担架放在了地上,把怜吾憎放了上去,道:“边走边说吧。” 小李点了点头,和曲九川一后一前抬起担架,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怜江月跟在小李边上。 小李边走边说道:“据说那地方是片乱葬岗,有一年闹饥荒,死了好多人,全埋在那地下了,那地方再长不出一根草,地全黑了。” 怜江月道:“你说埋了很多死人,那死人腐烂,难道不是会滋养土地吗?怎么会寸草不生呢?” 曲九川笑出了声音。小李沉默了片刻,又说:“不过,我大说,黑土地是被一把邪火烧成了那样。” “你爸去过黑土地?”怜江月问道。 小李摇头:“他也是听他大说的,他大还说了,这炮仗里要是加了黑土地挖出来的土,声音震天得响,光白得刺眼,炸得人连灰都不剩,一根炮仗抵别人十来根。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村里一个制炮仗的后生就是靠着那里的土做的炮弹,在东北当上了炮兵连的连长。” 怜江月又问:“邪火是什么意思?” “就是很邪门的火嘛!”小李有些不耐烦了,连抽了好几口烟,吐出一阵阵青烟。奇异独特的烟味猛地刺激了怜江月的鼻腔,他咳嗽了起来,断断续续地发出追问:“有人……有人见过吗?你们村里的祖辈亲眼看到有什么火把一片地给烧黑了?他们怎么知道那是什么邪火?它和别的火怎么不一样了?怎么邪门了?” 小李不搭理他了,咬着烟不说话。曲九川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们,笑着说:“行,管它是真是假,就往那里去,咱们今天遇到的事算得上邪门了,再遇上个邪门的黑土地,负负得正,一定能把这人送成了。” 曲九川说这话时,一双眼睛晶晶发亮,仿佛遇到的事情越离奇,处境越诡异,他就越兴奋,越开心。怜江月被他笑的也有些想笑了。怜吾憎死就死了,死后还给他出了这么道难题,除了笑,他还能有什么表情呢? 小李纳闷地说道:“黑土地我是去过,可也没见过什么庙啊。” “你什么时候去的?”曲九川问他:“去过几次啊?” 小李道:“九岁的时候,我记得特别清楚,家里几个小孩儿比赛做炮仗,看谁做得炸得更响,飞得更高,我就想起我大说的黑土地的事了,我就找过去,都说黑土地在村子北面,我还寻思着北面不就是美人坡,不就去北县了吗?从没见过什么黑土地啊。那天,我一大早就出了门,走啊走啊,走啊走啊,我感觉走了得有好几十里地了,愣是没见着美人坡,还遇到了大雾,天还亮着,可我开始怕,又走了很久,竟然真走到了一片黑土地上,我赶紧挖了不少土,我想说,原路返回,得赶上家里吃晚饭,又是走了很久很久,可怎么也走不出那片黑土地,我实在太累了,就倒在地上睡着了,醒过来就看见我大,他把我塞进了个木桶,用艾草好一顿洗刷,对着我念念叨叨,让我以后再别去那地方,说那地方被邪火烧过,专招邪门玩意儿,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着了道的,还让我吃了七天鱼眼睛。” 曲九川不解:“吃鱼眼睛干吗?” “说是我的眼睛着了邪魔歪道的喜欢了,隐隐有邪光恶影忽闪忽闪,看得人犯憷,得吃鱼眼睛驱邪。” 小李说完,瞥了眼怜江月,四目相接,他赶紧移开了视线。怜江月眨了眨眼睛,小李方才那一眼不由让他想起来怜吾憎和他说过的一番话了。 怜吾憎对他说过,比如我练的功夫很邪门,就叫邪功;比如你的眼睛就很邪门,那就叫邪魔眼,冤孽眼,我看着你,我都觉得犯憷,我一般是不犯憷的,一般都是别人憷我,你要想学什么正派功夫,我敢说,没一个师父愿意收你当徒弟,谁愿意没事招惹冤孽呢? 想到这儿,怜江月一看担架上的怜吾憎,又看看面如死灰的小李,还有跃跃欲试的曲九川,心下拿定了个主意,这万一真出了什么邪门的事,连累了别人,那是活造孽。 思量间,他们三人已经回到了面包车前。曲九川拿钥匙开门,怜江月将怜吾憎从担架上背起,道:“我想了想,这事就不继续麻烦你们了,我打个车,找一找那个了却寺。” 曲九川苦笑了声:“就这么背着你爸叫车?车倒有,来了恐怕直接跑了。” 小李也说:“你要是说要去黑土地,没一个敢去的。” 怜江月弯着腰,呼吸有些不匀了,别看怜吾憎骨瘦如柴,刚才曲九川抗着他也很是轻松,可这人到了他身上,却似有千斤重,背着不过才几秒钟的时间,怜江月竟有些喘不过气,呼吸声都粗重了不少。曲九川忙把怜吾憎从他背后抱了下来,抱上了车。怜江月从上衣内口袋里摸出个药瓶,干咽下,调理了番气息,缓了过来,道:“没事,肺不好,容易气喘,老毛病了。” 曲九川道:“上车吧,我要把你留在这里,那就是不讲信用,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诚信。” 他推着怜江月上车,怜江月还是气虚,甚至有些头晕,难以拒绝,在车上坐定后,他听曲九川道:“我明白了,你爸这是人的执念在作祟,电视电影里不都这么演吗?咱们得完成他的心愿,你再说说吧,他还交代了你什么,说不定他的遗愿未了,拉到庙里也烧不了。” 怜江月未置一词。 曲九川嘿嘿一笑,继续猜测:“那不然怎么解释?火化炉多高的温度啊!他难不成是孙悟空投胎?" 车子很快开出了石头村,这一路上田野广阔,花开正红,蓝天白云,风光上佳,这一路往北去,天气也愈发晴朗,清明。放眼皆是春色绿意,并未见到什么发黑的土地。眼看在土路上开了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周遭还是一片田园风光,风和日丽。小李停了车,沉声说:“我下去撒泡尿。” 他便下了车,曲九川拍了拍怜江月,道:“按照我们这么开应该已经能开上美人坡了,可你看周围,我们这是白天遇到鬼打墙了,我这还是头一遭。” 他的样子还是那么愉悦,轻松,往外瞅了瞅:“起雾了。” 怜江月一看,外头确实起了雾,站在路边的小李的轮廓竟有些模糊了。曲九川道了句:“没事,小李那可还是童子尿!” 他笑呵呵地爬到了前排,打开了外放音响,一时间,佛经声声,别有一番沁人心脾,滋润万物的滋味。曲九川跟着打起了拍子,摇头晃脑,侧过头和怜江月道:“你玩过密室逃脱吗?你就当这是大型真人密室逃脱吧。” 他眼里的兴奋都要溢出来了。这半天来他们又是遇到高温烧不化的尸体,又是白天撞见鬼打墙,又奔着一片别人口口相传的所谓邪门的地方而去,还要找一间谁也没听说过的庙,这几件事凑在一起,普通人恐怕早就丢盔弃甲,溜之大吉,而那些逼不得已要面对这境况的人中,倘若信奉鬼神之说的,八成是战战兢兢,不敢造次,不信邪的呢,恐怕也要惶惶颤颤,无法安心了。可这个曲九川却是无所畏惧,他眼中的兴奋难以掩盖,他的轻松也绝非为了掩盖紧张,刻意为之。他的神色甚至有些轻佻,仿佛是在挑衅那所谓的“邪门”,仿佛就是要将它们看个仔仔细细,不撞邪他便不罢休,撞了邪他也不怕。 怜江月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一个人物,不禁好奇:“你做殡葬难道就是为了追求刺激?” 曲九川哈哈大笑,又往外一看,那笑声戛然而止,只见他推开车门跳下了车,跑到了土路上骂起了街:“操你个憋孙!给老子跑了!” 怜江月摇下车窗,来了句:“大型真人密室逃脱。” 第4章 (3) 曲九川扭头一看他,又爆发出一串大笑。怜江月道:“你要想走,我带着怜吾憎下来自己找也没问题,你送我和他到这儿已经很讲信用了。” 曲九川冲着他一瞪眼睛:“不行!我说什么都得去那个什么了却寺看看,还真的带去那儿就能火化了?”他的眼睛稍眯了眯,“再说了,你那气喘要是犯了,你恐怕是路都走不动,再再说,这儿荒郊野岭,浓雾重露的,我走到哪儿去啊?” 言罢,曲九川仰天叹了声气,那声音里却是解脱多过无奈,接着,他做了几个舒展身体的动作,回到了车上,坐上了驾驶座。他把手机架在了方向盘边的支撑架上,戳了几下屏幕,问了声:“我的手机没信号,你的呢?” 怜江月的手机也没信号,此时,那外放音响里传出的诵佛声也不太连贯了,法乐中不时传来沙沙拉拉的杂音。 曲九川一拍方向盘,嗓门一大,道:“反正往北去就是了!阳光从那里来,北,还是在我们前面!” 他放下手刹,发动汽车,他们这辆载着两人一具尸体的送葬面包车继续朝北开去。 窗外吹进来的风带上了些许凉意,怜江月对温度敏感,受不得冻,忙把窗户摇了上去,裹紧了外套,缩起了肩膀坐着。曲九川忽而问了声:“欸,你做什么的?” 两人在车内后视镜里对上了眼神,一双带着笑意,眼尾弯弯翘起的眼睛对着一双瞳仁幽黑,看上去毫无温度的眼珠。 怜江月道:“我师父有个铸铁的作坊,我给他打下手。” “大学毕业了?” “学化工的。” 曲九川的眉眼弯得更厉害了:“我还琢磨你要么是我的同行,要么是道士,要不就是给人看风水,破灾避难的,你大学马列思想课满分过的吧?” 怜江月笑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遇到什么事情都没什么好惊讶的,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曲九川又透过镜子直勾勾地看怜江月的眼睛,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是吧?” 面包车的窗户漏风,冷空气飕飕地钻进来,怜江月托着腮打了个喷嚏,正揉鼻子呢,曲九川直接转过了身看他:“不过你胆子也太大了。” 怜江月一吸鼻子,推着他让他赶紧转回去:“你看路。” 曲九川转了回去,一耸肩:“好吧,也不算特别大,怕死,哈哈!” 怜江月无奈:“谁不怕死?” 他更无奈的是:“不然难道就地把他埋了?” 他一想,这倒也是个办法,先前怎么没想到呢?就地挖个坑把怜吾憎埋了,行个土葬之礼,一来成全了曲九川,他这桩送人往生的生意算是做成了;二来,他也处理好了这具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尸体,完成了这个棘手的任务。 怜江月四下查看,还问曲九川:“你车上有铲子吗?” 曲九川道:“我车上没铲子,不过你爸这情况,要是就地把他埋了,你等着吧,他肯定夜夜托梦给你,让你把他带去那个了却寺火化。他和那个寺庙有什么渊源吗?他和你说过吗?” 他又问:“他的户口不是从内蒙迁来的吗?小王小李这两个地头蛇都不知道的地方,他上哪儿知道的?” 怜江月道:“你对他倒很了解。” 曲九川笑了笑,怜江月道:“你也不是本地的吧?” “当然不是,什么黑土地,我听都没听过,从没有人和我提过。” 怜江月一时好奇:“那你跑到这么个偏僻的地方来做殡葬是……” 曲九川道:“我这不是响应国家号召青年人要自主创业,要从基层做起,戒骄戒躁,服务大众,我就挑了十里八乡最犄角旮旯的地方来服务这里的大众了,为大家带来一股新型殡葬的风气。” “新型殡葬?” 曲九川侃侃而谈:“你小时候也就在这儿待了四五年?回来也才十来天吧,你有所不知啊,以前石头村死了人,他们就搞炮仗葬,就是人先火化,烧完了,把骨灰和火药拌在一起做成炮仗,往天上放,炸得越响越好,小李他们家以前就是做这门生意的。建国后还一直保留着这个传统,前不久来了个新村长,大学生村官,说这是封建迷信,就给禁了,我嘛,就帮助大家向新时代新墓葬的新标准看齐。” 怜江月道:“你对我也很了解。” 曲九川笑着说:“这么小一个地方,你不打听都有人往你耳朵里塞传闻,你别在意啊。” 怜江月道:“我不在意。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印象。” 他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他在院子里忽然听到很大一声爆炸的声音,他捂住耳朵,有些怕,怜吾憎过来笑眯眯地和他说,阿月,你听,炸死人,走,咱们看看去。 他和怜吾憎去炸死人的现场看热闹了吗?都看到了些什么呢?怜江月想不起来了。他道:“怜吾憎让我把他的尸体带去了却寺火化的时候人都快没气了,我让他别说话了,他还张着嘴要说,然后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曲九川道:“就算埋了他,这鬼打墙打的,这雾重的,能见度有没有二十厘米?我们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他又一瞥后视镜,和怜江月抬了抬眉毛:“你有童子尿吗?” 怜江月也瞥着他,也抬眉毛:“你也没有童子尿了?” 曲九川笑了声,怜江月问他:“遇上鬼打墙就没别的办法了?” “我还想说上网查查,这儿也没信号啊,”曲九川看了看手机,呜呼哀哉:“好吧,电也没了,刚才还剩百分之五十。” 怜江月的手机也没电了,开机都没法开起来了,他正鼓捣手机,外挂音响里陡然飙了个高音,车子一个急刹车,曲九川和怜江月齐齐往前一冲,怜江月撞在了司机座上,那佛经音乐戛然而止,车子也没气没息了,只听曲九川道:“没油了……” 怜江月揉着额头往外一看,乳白色的雾将这辆面包车团团包围,他们仿佛深陷云海仙宫。 曲九川笑了出来:“我算是明白躺在那套仙宫系统里算是什么感觉了。” 怜江月道:“看来只能下车找路了。” 曲九川环顾了番,琢磨着说道:“鬼打墙我也只遇到过三次,一次靠小李的童子尿解决的,剩下两次就是一直开,从晚上开到天亮就好了,我们现在这天亮的……”他嘀咕着,“难不成在这儿等到天黑,再等天亮?” 怜江月道:“在车上待着也不是个办法,怜吾憎越来越臭了。” 说着,他便开了车门,意欲下车查看车外的情况,这还没走出一步,怜江月的右胳膊上一紧,他一看,一只白森森的手抓着他。他身后不见那面包车,也看不见曲九川。怜江月问了声:“曲九川,是你抓着我?” 曲九川应声,声音自那白茫茫的雾后传来,他道:“雾太大了,你一下去我就看不见你了,这地方太诡异了,我们还是别走散得好,两个人好有个照应。” 怜江月盘算了番,也道:“你说得没错,雾确实太大了,我现在离面包车不过半步,却只能看到你的手,我有个建议,我们下车,继续往前走,虽然现在难以判断东南西北,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总比待在这儿坐以待毙要好,我们两个用担架抬着怜吾憎,你一头,我一头,不容易走散。” 曲九川答应下来,道:“好,你抓着我的手,先摸上车。” 怜江月便抓着曲九川的手,摸索到了面包车的车门,回到了车上。曲九川已经爬到了后排,两人调整了担架的位置,曲九川抬一头,怜江月把那装苹果的塑料袋套在手腕上,抬起另一头,两人对了下眼神,曲九川背过身,先跳下了车,转眼他就被雾吞没了。怜江月跟着下了车。 雾气湿润厚重,怜江月根本看不到曲九川,只能感觉到担架的一端有人帮着抬着,他低头看了看,就连担架上的怜吾憎都模模糊糊,被浓雾笼罩着,难辨真面目了。如此走了一阵,怜江月只觉呼吸不畅,仿佛吸进来的空气中充满了黏液,鼻腔粘腻,可喉咙却又干涩异常,怜江月难以适应,干咳了几声。 曲九川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没事吧?” 他还道:“我们说说话吧,我都看不见你,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和小李似的落跑了。” 怜江月道:“你遇上这些怪事全是因为我,我不会丢下你跑了的,你放心。” 曲九川问道:“你那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啊?” “苹果,蛋卷,西洋参,你要吃吗?” “好啊,你是有预谋地来野外求生来的吧?”曲九川道:“哦,我懂了,这个地方适合找什么《走近科学》来研究研究,说不定是什么辐射磁场搞得这里很奇怪,你说那个什么黑土地地下该不会有什么稀有矿吧?所以土是全黑的?还是有什么政府组织在那里搞科研实验,就和外界宣称那里不能靠近?” 怜江月听得想笑,气息更难调匀了,他喘着粗气道:“我们歇会儿吧,我打算坐在地上,把担架搁在腿上。” “好。” 怜江月先把担架放下,一手抓着,接着盘腿坐下,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一颗苹果,递进雾里:“我递给你一颗苹果,你看得到吗?” “看不到。” 怜江月遂把苹果放在了怜吾憎身上,倾斜担架。曲九川道:“我看到了!接住了!” 怜江月听到咔咔啃苹果的声音,笑出来:“你吃了?” “啊?不是给我吃的?” “我是想看看这雾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情况下能看到东西,什么情况下不能。” 又是咔咔几声,曲九川道:“饿死我了。” 曲九川问他:“那你研究出个所以然来了吗?” 怜江月也摸出颗苹果,啃了起来:“我也饿死了,吃完再说。” 曲九川直笑,道:“听你的意思,你爸练过武?什么功夫啊?练的是什么功夫啊?练成了这副不败金身?” “我也不清楚,他只说是邪门的功夫。” “没教你?” “怜吾憎说练这门功夫的人,一到三十就死了,往后活着的岁月只是拖着。” “那照他这个意思,他老人家死了三十年了?我每回见到他,他都挺精神的啊。” 他又道:“不过世间就是有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我刚才就想说了,你爸这头发,乌黑油亮,瞅着比我营养还好,你的头发像他。” 怜江月道:“我常年吃中药,里头加了首乌,头发长得很快,也很黑。” 曲九川道:“你爸上了年纪了,不过看得出来,以前一定是个精神的帅哥,剑眉星目,你是不是长得像你妈?” 怜江月低头一看怜吾憎,怜吾憎的脸上除了雾就是皱纹,他的眉毛仿佛不是眉毛,眼睛也不是眼睛,鼻子也不是鼻子,怜江月拼凑不出他生前的样子,说不清他是个什么长相。他也不记得二十多年前他是个什么样子了。 怜江月说:“我没见过我妈。” 他掰开怜吾憎的眼睛看了看,剑眉他是看不出来,至于星目…… 怜吾憎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珠竟还能放出亮光,那亮光似乎还在闪烁,笼罩在他脸上的雾这时竟散开来了些。怜江月揉了揉眼睛,诧异地盯着这双死人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再没看到什么闪光,他便又阖上了怜吾憎的眼睛。 这段时间里,他没听到曲九川的声音了,怜江月扯了扯担架:“曲九川?” “在呢。”曲九川说,“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莲子里的苦芯发出来的味道。” 怜江月一嗅,空气中确实有股奇异的气味,清香中带着涩酸,他才要说话,那眼前的浓雾却在此时径自散了开来,他扭头一看,看到了曲九川,曲九川目瞪口呆,直视着前方,惊讶不已:“黑土地!” 他们面前赫然是一片漆黑的平原!他们的脚下踩着的也是黑色的土地了!不知何时,他们已经置身于黑土地,这黑色的土地仿佛要延伸到无限远,它周遭既没有山峦也没有树影,它开阔而空旷,它的四周更开阔,也更空旷。 天空发白,不见太阳,不见阴云。他们头顶的这片天空只是发出白白的光芒。 曲九川道一声“不对劲”,突然撇下了担架,猛地跳了起来,挡在怜江月身前,告诫他道:“不要乱动……” 怜吾憎滚下了担架,怜江月又听曲九川道:“捂住鼻子!” 怜江月不解,却看曲九川掏出了个打火机,擦着火,朝着两人面前的黑土地扔去,“哗”一声,一片大火烧了起来。空气中的香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焦苦味。火势渐凶,那气味愈来愈猛烈,火直烧得地上转眼间就堆满了焦黑的残枝。怜江月一伸手,就近捡起一根,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曲九川回过头来,眼中焦急,一把夺过怜江月手里那漆黑的枝条,扔向烈火中,道:“这是幻影草,不要乱碰!” 说罢,他又面向了那在黑土地上急速蔓延的大火,口中喃喃:“我知道了,这片黑土地是幻影草发出的味道引起的幻觉,它们天然长在这里的?还是有人种在这里的?” “幻影草?”怜江月自问对药草植物颇有些研究,却从没听说过这样一种植物,他趁曲九川背朝着他,偷偷地又抓起了一根,塞进了口袋。 他问曲九川:“你怎么知道这种东西的?” 曲九川仍背对着他,火光在他周身描出了一圈猩红色的镶边,他言辞恳切:“说来话长,总之,现在,你听我的。” 怜江月打量着曲九川的站姿,曲九川此时此刻摆出了一副防御敌袭的姿势——身体向后敛,两脚稍微分开,扎了个半虚的马步,两只手一只护在身前,一只侧挡在腰间,这姿势乃是习武之人面对未知的敌人时才会摆出的动作,这完全出自一种面对危险时的本能反应,先天意识。怜江月还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热气自曲九川身上散出,因着他和火势有段距离,加上这种热气的热度并没有一般烈火的灼人滚烫之感,这热气的热度是温和的,极具包容力。怜江月可以断定,这是练武之人的内功之气。 怜江月道:“之前在医院里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你是个练家子吧?” 先前他还不太确定,在医院里,那2床青年使拐杖冲着他来的那一下,能被曲九川轻轻推开,究竟是曲九川有意化解还是那2床青年因为看到了曲九川,不想误伤无辜,而收敛了功力。现在看来,或许是曲九川也看穿了2床的意图,他轻轻移开2床青年拐杖那一下想必饱含内力。 这时,曲九川侧过脸来瞄了眼怜江月,周身的架势并未放松,口吻却很轻松:“那瘸子那一拐棍刺过来非同小可,原以为你不通武功,我这个人最看不惯别人仗着自己有些能耐欺负普通人,不过现在看来,你也是个练家子?平时只是收敛了气息?”话到这儿,曲九川一疑:“可你的身体……” 怜江月暗暗想到,看来曲九川并没看到他借力排力化解了2床青年的那一撞。他对曲九川道:“我确实不通武功,只是因缘际会,见过不少会武功的,略懂一二,说来话长。” 曲九川笑了出来:“你是《天龙八部》里的王语嫣吗?” 怜江月想要反驳,却咳嗽不止,大火还在狂烧,黑烟滚滚,兴许是吸入了太多残烟,以致肺气失衡,怜江月一低头,甚至咳成了一口鲜血。 曲九川忙扶住他,关切道:“都让你捂住鼻子了,你没事吧?”他满脸疑惑,“不过这些幻影草应该不至于伤你成这样……” 怜江月道:“我没事,大概是今天走了太久,身体疲乏。”他靠在担架边上,一只手搭着怜吾憎的肩,试着调理呼吸:“这幻影草到底是什么来历?” 曲九川道:“它的来历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它的气味能使人产生幻觉,如此大量的幻影草我还是头一回见。” 他一抬头,忽而激动:“你看!” 怜江月抬头看去,那已经烧至约莫十米开外的大火中竟忽地闪现出一座楼房的轮廓,那楼房上似乎悬着一块匾,那匾上有两道黑影抽搐扭动着,定睛看,仿佛“了却”二字。 曲九川喜不胜收:“我明白了!这个了却寺就是靠这些幻影草隐藏了踪迹,”他扶起怜江月,眼神忽而深邃了,充满了疑问,“不过你爸又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他来过这里?他也知道幻影草的事情?” 第5章 (4) 怜江月答不上来,一抹嘴角,往前一指,道:“走,去那里看看。” 他心下也是充满了疑问,可并非针对怜吾憎和了却寺的渊源,只是对眼前的景象感到不解,按照常理,草原上起了火那便是铺开了一张火毯,火浪那必定是一卷高过一卷,火势瞬间就能将处在其中的人包围,可眼前他们遭遇的这片火并未将一切都吞没,也未将他们拖入一片火海,这火犹如一个为他们清扫前路障碍的执火行者,不断向前推进着,所到之处,徒留满地漆黑。 看来今天这一路离奇的遭遇还没到头,后头怕不是还有更稀奇古怪的事等着他们呢。想到这里,怜江月顿感疲惫,不自觉发出了一声叹息,曲九川看了看他,道:“你要是身体实在不舒服,我背着你爸。” 怜江月咳嗽着,道:“你有心了,不过说到底,这事是我牵连的你,已经麻烦了你很多,我说什么也要出点力才是。” 说着,他抬起了担架,曲九川也不再多说什么,跟着重新抬起了担架,两人抬着怜吾憎,往那火中闪现的楼房走去。 被火烧过的幻影草味道刺鼻,踩在上面犹如踩在碎玻璃上,嘎嘎作响,但那脚底的触感却异常的柔软,实在诡异。怜江月忍不住又和曲九川打听:“你怎么知道用火能解决这些草?” 曲九川道:“不能说是解决,只是能暂时破除幻觉。” “暂时?” “幻影草虽然很容易烧起来,乍一看好像是全被烧死了,可它们的生命力很强,你看……”曲九川侧过脸,努了努下巴,怜江月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竟从一片烧得焦黑的茎杆中窥见了些许绿意,仿佛某种植物的新芽正跃跃欲试要来看看这世界。 “所以……这草是绿色的?” “据我所知,没人见过它的真面目,不过它的味道奇特,尚且给人留下了辨别的方法。”曲九川加快了步伐,“得走快些了,不然这草要是再长出来,我倒还有盒火柴可以点上烧一烧它们,可我们就是被两片火前后夹击了。” 怜江月颔首,跟上曲九川的步伐,很快他们就赶上了那火行者,一股热浪贴面袭来,那在大火中颤动着的“了却”二字更为清晰明了了。 这时,走在前头的曲九川似是不知该如何破解这火势,再靠近一些,而停在了距离火焰两步之遥的地方。 怜江月滕出了一只手,感受了番那火的温度,对曲九川道:“你就留在这里吧,我带怜吾憎进去。” “进去?”曲九川扭头看他。 怜江月已放下了担架,把怜吾憎抗在肩上,点了点头道:“我和火打了二十多年交道了,这火不会伤到人,了却寺应该就在这火的后面。” 曲九川道:“不行,这地方邪门得很,我们还是不要分开比较好,两个人也多一些主意,再等等,说不定火烧过这阵,了却寺就露出来了。” 他话音落下,那火确实又往前推进了,又是留下一地焦枝败叶。他们和那“了却”二字又拉开了距离。 怜江月道:“了却寺一定是在火的后面,我们对那个地方一无所知,而这里只有幻影草,你对幻影草又很熟悉,未知比较危险,你就留在这里吧。” 说罢,他便冲进了熊熊大火之中。他的判断没有错,这火确实没有伤到他分毫,这火的后面赫然是另外一番天地了。 这里的天万里无云,碧蓝如洗,这里立着成百上千的石筑佛塔,不,何止成百上千,怜江月目之所极皆是佛塔,他能看到多远,那佛塔群便绵延至多远,这些佛塔全都一个高度,全都一个模样——三米左右,塔尖上绽着一朵宝莲,拦腰处镂空,那镂空处黑雾缭绕。 这里的地像是一汪不兴涟漪的湖泊,倒映着无垢的天空,万千的佛塔。这里安静极了。 “这就是了却寺?” 曲九川的声音从怜江月身后传来,他回头一看,曲九川也来到了这片天地里,一边拍打着衣服,东张西望,一边问怜江月:“我身上没烧着吧?” 怜江月前后左右好一番检查,曲九川也是毫发无损。 曲九川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往前走了两步,在地上顿了顿脚,疑道:“这是镜子?可是没有我们的倒影啊。” 怜江月也正觉得奇怪,再仔细看了看近旁一尊佛塔中间环绕的黑雾,隐隐约约的,似能看出那黑雾包裹着什么东西。不等怜江月看出个究竟,听得曲九川一问:“这是什么?”紧接着,他们周遭的佛塔群一阵颤动,怜江月只感觉眼前一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等他的视觉恢复过来,他人已跌坐在了地上,胸口一阵剧痛,想要说话,又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怜江月喘着粗气环视四周,怜吾憎的尸体不知所踪,而曲九川站在不远处,稳稳扎着一个马步,正抬头凝视着某个地方。怜江月忙跟着看过去,只见远处一座石佛塔上立着一个僧人打扮的青年男子,男子敛神垂眸,面貌光辉,他身着一袭月白僧衣,加之肌肤也是莹白剔透,整个人如同羊脂白玉雕就的一般,荧荧发亮,眉目身形皆像是经过能工巧匠的费心雕琢,看着似曾相识,既有菩萨的自在,天人的恣意,又有几分大罗天王的威严。这青年不似人间的上人,倒像是极乐世界的来客。 怜江月一时看呆了,听到曲九川说道:“这位大师,我和朋友无意打扰,只是这里要是了却寺,我朋友的父亲有个遗愿,便是来这里火化,佛家有大慈悲,来者便是客,舞刀弄棍怕是有违菩萨的教诲吧?”怜江月才回过神来,爬起身,行了个礼,道:“大师,擅自进来是我们鲁莽了。” 他往前走了走,仰头又看着那僧人,稀奇的是,无论他是离得远还是走得近了,那僧人都是那么个身量,总是离他不远也不近。 僧人并未言语,依旧是那副与俗世无有非议的世外之人的姿态。忽而,那僧人的衣角翻动,与此同时,一道寒光从僧人背后飞出,怜江月追着看去,这寒光直飞向曲九川,他忙喊:“小心!” 好在曲九川身手敏捷,那寒光闪到他跟前,他高高跃起,寒光陡然消失,而他方才所站的地上被砸出了一个深坑。所幸曲九川跳到了一尊佛塔上,躲过一劫,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他顿时发了怒:“你这和尚,我们好商好量的,你怎么一句话不说就开打?”他的眉毛一横,往右耳一摸,摸下个圆滚滚的耳钉朝着那僧人掷去,骂骂咧咧:“我平生最恨你这种人!” 怜江月心道,这耳钉难不成有什么机巧?他的目光便紧追着那耳钉,可耳钉实在太小了,一飞到空中,怜江月便捕捉不到它的踪迹了,他又去看曲九川,他是拧紧了眉毛,紧抿着嘴唇,一双虎眼吊得老高,全神贯注盯着那和尚,右手停在了半空中,食指和中指间仿佛拿捏着什么。 怜江月再看那白衣僧人,他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竟被一串红珠子紧紧缚住了!组成珠串的珠子约莫有好几百颗,每颗都有金刚菩提子那般大小,每一颗现下都噼里啪啦地直往外爆火星,仿佛随时都会爆炸。 曲九川挑起嘴角,道:“我们要是好好说话,我便收回这珠子,你要是再乱打,我可就不客气了,随时都能让它爆炸,你可千万别试着挣脱,一挣它也会爆,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你也别想着用什么天外来的一道光打死我就没事了,这珠子只有用珠的人才能回收,不然它失去了主人,在你身上缠个三分钟,它也会爆!” 怜江月恍然大悟,这曲九川戴在耳朵上的哪里是什么耳钉,分明是九曲珠! 这九曲珠乃是近代才出现的一种新型暗器,怜江月平日里也是只有耳闻,从未见过其真身,传闻,九曲珠有大有小,大的可及掌中盘玩的石头,小的微如米粒,九曲珠只一颗,却又不止一颗,此一颗珠子到了行家手里能成链成串,亦能成鞭成索,长短随意,松紧自如。这九曲珠还能包裹火药粉,熏染毒液,单一颗珠子,既方便携带,也便于隐藏,暗藏无数杀机。曾有好事者将它列为十大暗器之首。 只是九曲珠自兴起便是洛阳何家的独门暗器,秘不传人,也不知道这个曲九川和何家有什么关系。 怜江月看了看曲九川的耳朵,难道他耳朵上那一排耳钉全是九曲珠? 这也并非没有可能。 怜江月没想到在石头村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先是让他遇到了内功深厚,内力雄浑的2床青年,如今又得以亲眼见到传说中的九曲珠,他忽而一阵兴奋,想靠近些去看看那珠子到底是怎么一颗变成了一串,这一串又是如何收放控制的,便往那僧人所在的地方走了好几步。 曲九川厉声喝住他:“别靠太近,珠子爆炸,非同小可!” 他这才说完,只听“砰”一声,数道红光炸开,那僧人站着的地方弥漫开一片红雾。 曲九川颇为难地看着怜江月:“他可能以为自己能挣脱,我没想到这和尚这么倔……” 怜江月道:“不要紧,那和尚确实有些不讲理,刚才对你使的还是杀招,看来他是拿定主意不和我们沟通,不是我们死就是他死。” 他左右看看:“我们把怜吾憎的尸体找出来,在这里烧了吧。” 曲九川点头应下,从佛塔上跳了下来。这时候,一道红影倏忽就到了曲九川身后,怜江月暗道不妙,下意识地要伸手和那红影争夺曲九川,曲九川也是脸色大变,他也察觉到了危险,已使出身法要晃向一边,却是躲闪不及,怜江月伸手的时机更是太迟——他的手伸出来时,那曲九川已被一串血红的珠串牢牢缠住,整个人被吊在了空中。 曲九川挣了挣,那一粒粒红珠表面不断闪现火星,一如方才缠住那僧人的珠串。怜江月大惊失色,曲九川也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刚才那颗珠子明明已经爆炸了,除了何家老头和何家那狗娘痒的老二,从没听过还有人会使九曲珠!” 怜江月一望,远处,高处,那红雾已经散开,白衣的僧人完好无损地立在佛塔上。他的神色还是那么沉静,似乎在这里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一切争斗都与他无关。怜江月看着他,不禁怀疑,难道真的是别人在暗中操控?那个人在哪里?他是谁? 这个僧人实在不像会使杀招,会招杀业的人。他也未曾看到他确确实实地出手。 怜江月冲着虚空一拜,高声道:“高人,在下怜江月,师从平阳卞如钩,为了人遗愿来到贵宝地,无意冒犯,这位年轻人也是因为要帮我的忙,才来到此处,高人要是要责罚扰人清静的罪过,就罚我吧!” 无人回应,而曲九川身上的珠串越发得红,火星越来越多,一场爆炸似乎无可避免。 怜江月见了,心下又急又悔,这曲九川要是死在这里,他难辞其咎。他问曲九川:“有什么破解的办法?” 他对九曲珠可谓一无所知,急火攻心,止不住地咳嗽,甚至想要上手去扯那珠串,立即被曲九川叫停住。曲九川道:“珠子一旦捆上,只有用珠子的人才能松开它。” 怜江月闻言,更为慌乱了,突然间,他瞥见近旁一座佛塔的镂空处一把漆黑的长剑幽幽发光。 怜江月调匀了呼吸,问道:“能用剑劈开吗?” “那要剑法极高明的剑客才能做到,你会使剑?” 怜江月摇头,他从小缺乏练武的根基,没有练武的资质,刀剑棍棒更是无法驾驭。曲九川难掩绝望,垂下了眼睛,可很快又笑出来:“无妨!没事!这生意是我揽的,这寺是我非要来的,这火,也是我自己闯进来的,不怪你。” 他反而安慰起了怜江月:“我看这和尚只针对我,不针对你,我被绑起来后,他就没再使什么妖招了,你记得,等到爆炸的时候,你就找机会跑,虽然我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但是人跑起来总是有一线生机的。” 怜江月回头一看那黑色长剑,又看了看曲九川,定了定神,道:“你说要剑法高明的剑客才能做到,也就是说有办法可解,对吧?既然你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了,那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曲九川一看他,笑了两声:“好!” 他道:“你仔细看我身上的珠串,这九曲珠是由无数层壳组成的一颗看上去像珠子的东西。每一层壳都由丝线串联着,一颗能化成数百颗的奥秘在于用丝线将里面藏着的这一层又一层壳拽出来,这些壳比纸巾还要柔软,之所以能成珠,是因为用珠的人使在丝线上的劲,你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根丝线,劈断它!丝线一断,缺了这个媒介,用珠的人本领再大,也无以为继,这珠串自然会掉落在地。” “那珠子落地,会爆炸吗?” “不会,一般来说,爆炸的引燃其实靠的也是那丝线,具体我就不和你透露了,你只要知道,九曲珠,丝线一断,珠子不过是一层层纸壳子罢了。” 怜江月认真听着,已经在红珠子之间寻找起了丝线的踪迹。曲九川道:“九曲珠的秘密你已经知道了,要是我日后在外头听到还有别人也知道了这个秘密,我一定会杀了你。” 曲九川又道:“那么,你想好了吗?还要救我吗?” 怜江月苦笑:“你放心,我一定会保守这个秘密,不过,”他瞅着那密密紧贴在一起的红珠子们,“救不救得了再说吧……” 曲九川想了想:“我挣一下,挣扎时那丝线或许会露出破绽,你找准机会就挑断它!” 怜江月点了点头,从佛塔中抽出那黑剑,黑剑十分沉重,他必须用双手才能将它提起。曲九川一看他这副架势,忽而泄了气,露出个惨笑:“朋友,九曲珠爆炸,我定是死无全尸,你要是能捡到我的一只手半只脚的,你要是能出了这个了却寺,有劳你带去洛阳光华超市,找一个叫何正为的,告诉他,曲九川苦练九曲珠,被珠子炸死了。”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抿紧嘴唇,猛地一挣,那红珠串在他身上缠得更紧,毫无丝线的痕迹,爆炸的前奏在怜江月耳边发响,嘶嘶,嘶嘶,他再顾不上什么了,一咬牙,挥剑劈向曲九川。 第6章 (5) 听得“铛”一声,黑剑停在了那珠串之上,剑尖直指着曲九川的胸口,怜江月还要再使劲往下劈,满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双手上,可那黑剑纹丝不动,正当他无计可施之际,却看那缠绕在曲九川身上的珠串径自散开,落在了地上,化作了许多软绵绵的花瓣似的东西,透着斑斑红光。 同时,曲九川也摔在了地上,人没事,完完整整。欣喜之余,怜江月整个人依然紧紧绷着,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一大步跨到了曲九川身前,护住他,盯着那一地乱红,声音更是紧成了一条线:“这些东西真的不会爆炸吧?” 曲九川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抓过怜江月,退得老远,死死盯着那一地的乱红。这珠串虽然散了,可不时有小小的火星噼一声啪一声地在那些软壳上闪现。 曲九川分析道:“现在这个情况,我的珠子无缘无故不听我的话了,照理说丝线一撤,珠子落地,不该还会出现这些火星的,我也不敢保证它们不会爆炸,我们且等个三分钟。” 怜江月点了点头,又道:“你看它们在地上的倒影。” 曲九川一看,连声称奇:“那倒影是颗完整的九曲珠,可是这地上却是失了形的九曲珠。”他抓着怜江月胳膊的手愈发得紧了,声音也更沉:“我感觉我的珠子不再是我的珠子了,这种感觉很奇特。”他仰起脸,又道:“和尚好像不管我们了。” 怜江月也看了看那僧人,道:“其实你能确定刚才你遇袭,真的是这个和尚出的手吗?我没见到他的手动过,我甚至……没见到他的手。” 僧人的两只宽袖子对拢着,他的手似乎在那袖子下摆着个合掌的姿势。 曲九川虎虎地瞪着眼睛:“但如果真的另有其人,那这个人藏在哪里?刚才我着的道可都是从高处来的,高处就这么一个和尚啊。” 怜江月对这个疑问也是无解,还有一件事他也百思不得其解,便与曲九川说了:“刚才我的剑过来,你是什么感觉?” “差点以为要被你劈死!但是……” “但是?” “看得出来你根本不会用剑,完全是靠蛮力挥剑,因此你那一劈,我起初只感到一股不加修饰,粗鄙简陋的剑风,直到剑逼近了,我竟然察觉出了一丝剑气,这股剑气非常阴森,非常冷,好比一个鬼躲在树林后头对你笑,怪渗人的。” 怜江月便说:“刚才那一剑好像是这把剑自己砍下来的一样。”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黑剑,用双手掂了掂:“剑长三尺一,重有两斤,有些过重了。”他道,“《古今刀剑录》里曾记载,邓艾十二岁时于一石碑下掘得一把宝剑,长三尺有余,‘黑如漆’,‘刀上常有气,凄凄然,世人以为神物’。” 曲九川道:“邓艾没事掘别人的石碑干吗?” 怜江月笑出来,道:“三分钟到了。” 那地上的红色软壳没有爆炸,且那些忽闪忽闪的火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曲九川道:“我看没问题了。” 怜江月如释重负,着实松了一口气。但这一口气松出来,对他却是有害无益,他的身体本就虚弱,先前提剑时已经卯足了劲,仍觉吃力,尤其是将那剑舞起来,挥出去时,全凭着一股信念,硬打起精神支撑着,如今曲九川平安无事,那九曲珠也没有再惹出什么事端,紧绷的神经虽然得以弛软,可那强吊着的精气神却也在瞬间离他而去,霎时,怜江月只觉内里无比空虚,自己仿佛只剩一个空壳,整个人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了,只好以长剑拄地,靠着一座佛塔才能勉强站住。 “你没事吧?”曲九川搀着他说道:“看来那和尚是彻底不管我们了,你歇在这里,我去给你找你爸去,你要是不觉得这是对你爸的大不敬,我们就在这儿烧了他。” 怜江月摆了摆手,体乏气短:“我之前就说了,就在这里烧吧……” 曲九川闻言,却停下了动作,望着那僧人所在的方向,说:“你说这和尚不会到时候又哗哗地乱打我们吧?” 怜江月也有些担忧,仰起头再望那僧人,青年僧人这时竟稍稍抬起了头,也正看向他。四目相接。僧人的那双眼睛里既无喜怒也无哀乐,通透明净,深邃无法追溯,幽幽难以捉摸,可谓是一双慧眼,满目虚空,看得怜江月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怜江月不由打了个寒战,肺部随之一阵抽痛,一股血腥气在他喉间翻滚。但这僧人的冰冷却反而让他有了些人间的气息。怜江月隐隐感觉,僧人不似先前那么难以接近,无法交涉了。 于是,怜江月强吞了口唾沫,压下那腥甜滋味,对僧人道:“大师,怜吾憎死了,临死前他交代,要把他的尸体带来这里火化,我们真的不是有意擅闯佛门清静之地,望您宽宏,了却怜吾憎的一个遗愿。” 怜江月对着僧人说这些时才发现,僧人的脖子上有一道很长的疤,恰割在他的喉口。 那僧人并未回答,只是与他对视着。 为表诚意,怜江月放下了手里的黑剑,双手合掌。曲九川在他身旁轻轻问着:“你有没有一种被净化的感觉?这和尚这么看着我,我也不生气了,不气他突然袭击,还抢了我的珠子,你是不知道啊,做一颗九曲珠得花多少功夫……” 曲九川滔滔不绝,提及制作九曲珠的辛劳竟带上了哭腔。而那僧人听到此处,一踮脚,从高处飞下,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他又轻轻一挥手,围绕着怜江月和曲九川的十来座佛塔移换了位置,让出了一条小道。怜吾憎就那么赤身过体地躺在小道的尽头,明镜似的地上。 地上也不见有怜吾憎的倒影。 地上却有那僧人的倒影,两个僧人一模一样,可那倒影里的僧人身上的白衣比僧人本人穿着的还要洁白,那倒影里的僧人散发出的光芒比他本人的光芒更盛。 僧人走到曲九川和怜江月面前,朝他们行了个礼,两只玉手自宽袖中探出,一手竖起一根食指,靠近了自己的脸庞,各提起一边嘴角,做了个笑脸的样子出来。 曲九川打了个嗝,约莫是被吓的。怜江月也有些傻眼,觉得好笑,又有种说不出的恐怖。尽管这僧人人为制作出来的笑看上去是那么真诚,发自肺腑,就连他的眼睛里也好像因为两边勾起的嘴角而铺满了盈盈笑意。 笑着的僧人朝怜吾憎走去了。 曲九川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揉着手腕,搓着脖子,颇放松了,说道:“你说这和尚是不是被我刚才的话感动了?听到我说制作九曲珠的辛苦,他就下来了,早知如此,我一见到他就卖惨啊。” 怜江月无意追究僧人行事的动机,有理有据地说道:“我们遇到的大雾,幻影草,那大火,还有这了却寺,全都不是用寻常道理和逻辑能解释通的,既然再没人使出什么杀招,也没什么好琢磨的了。” 他一头说着这些,目光一头追随着那僧人,见他已走到了怜吾憎身前,又见他一伸手从一座佛塔中挖出团黑色的火苗,扔到了怜吾憎的身上。怜吾憎烧了起来。 曲九川小跑着过去:“好家伙,真烧起来了,这是三昧真火吗?”他一路乱看,喊着,“大师,您这里的佛塔供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啊?一支笔,一把枪……这是一把枪吧?” 僧人一言不发,盘腿坐在了怜吾憎边上,又用手指把嘴角往下扯,摆出个哭丧的模样。 曲九川跑到了燃烧的怜吾憎跟前,蹲在火边,问僧人:“大师,这里是了却寺吧?这了却寺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 怜江月也走了过去,站在怜吾憎的脚旁,说:“从前听说过古人修建武器冢,埋藏那些杀人无数的兵器,借此安抚那些死在这些兵器之下的亡魂。” “我也听说过,可是你看怎么还有镜子呢?难不成是白雪公主她后妈的魔镜?” 怜江月道:“镜子也能伤人。” 曲九川想了想:“算暗器?” 这时,他的肚里擂鼓,那僧人一看他,仍旧默不做声,却从宽袖子里摸出了两颗水蜜桃,递给他和怜江月一人一颗。曲九川笑逐颜开,拱手拜了拜,谢过他,一拱怜江月,道:“我知道了,这位大师只有眼见为实地看到了我们的惨,他才会显露出他的慈悲心,要是遇到和他对着干的,他就拼了命对着干,他可能是弹簧大师。” 怜江月也饿了,拿过桃子就吃,听了曲九川的话忍不住笑了,这一笑,被喉咙里的桃子呛着,不住地咳,那僧人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一碗水递给他。 曲九川的眼睛都直了:“多啦a师。” 怜江月喝了两口水,对曲九川道:“你专心吃桃子吧,别说话了。” 曲九川关切地看着他:“你也少说两句吧,慢点吃,也慢点喝,我真怕你又咳血,你看你嘴边上还有血呢,哥,你这该不会是肺结核吧?传染人吗?” “我就是肺气不调,气血容易失衡,不是大毛病,你看我现在不好好的吗。” “咳血还不是大毛病?那怎么算大毛病啊,咳出整个肺来?哥,女人是血和水做的,我们男人就只是血做的,你怎么咳血还不当回事呢?” 曲九川还小声问他:“你看a师的右手手背上是不是有纹身?” 怜江月之前就注意到了,僧人的手背上确实像纹了东西,可他的手只有在给自己的脸做表情,给他和曲九川东西的时候才会从那宽袖里稍探出来些,他也没法好好研究。怜江月一口喝完了碗里的水,把碗还给僧人。僧人收起碗,看了看他,伸手抹了抹他的嘴角。这回,怜江月将他右手手背上鬼画符似的花样给牢牢记下了。 不多时,曲九川和怜江月都啃完了手里的桃子,那怜吾憎身上的火也灭了,和那些经过殡仪馆焚化炉火化的尸体并没有什么差别,他的皮肉已然无迹可寻,唯剩下些灰黑的粉末和几根灰白的长骨头。 僧人又比出个笑脸,把手伸进了了怜吾憎的骨灰里。 曲九川擦了擦嘴,指着那骨灰,一拽怜江月:“你看,是不是舍利子?” 怜吾憎的骨灰中隐约可见一些黑亮的石子。 曲九川声音一高,激动地说道:“我懂了,你爸是这个寺的挂名居士吧?虽然这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称得上是寺,可他烧出了舍利子啊,你数数,好多颗呢!” 怜江月抱着手臂,瞅着那些石子,讶异道:“没想到真的会有七颗舍利。” “什么叫没想到?” “怜吾憎说,他死后会烧出七颗舍利,要我去七个地方交给七个人。” 曲九川迷惑道:“你爸还是个rpg游戏玩家?” 那僧人将那些发着黑光的石子净数挑了出来,递给怜江月,怜江月伸出手,石子一颗颗落在他的手掌心里,一共七颗,还带着温热。 怜江月垂下眼睛,从那些舍利子中挑了一颗,递还给那僧人:“其中一颗,说是给你的。” 僧人接过黑舍利,收进袖中,脸上既没有笑,也不做哭相。怜江月看着他,又是如同面对腊月风霜,似是有一阵西北风猛然吹向他,风声呼啸,风声里竟还夹着人声!怜江月听到有人在他耳畔说道:“这把哭雨剑既然能被你拔出来,说明它杀伐未了,你带走吧。” 他一看僧人,这至此都没说过一句话的僧人颈间的疤痕蓦地无影无踪,他又看那斜插在地上,浑身发着幽光的黑剑。怜江月忙问曲九川:“你听见了吗,他刚才说话了!” “有人说话吗?”曲九川眨了眨眼睛,“你该不会是还没从幻影草的幻觉里出来吧?”曲九川拍了下大腿:“我又懂了,我们都还在幻影草营造的幻觉里,不然这些……这里刚才发生的一切?要怎么解释?”他指了周围一大圈,上一秒还神采奕奕地说着话,忽而眼神就涣散了,一看怜江月,一脸的疲倦,打了个哈欠,便躺倒在地,咕哝着:“我好困,我先睡会儿。” 怜江月推了他几下,曲九川却已经睡得死沉,鼾声渐起。怜江月再看僧人,他喉间的长疤竟又出现了! 天光尚且大亮,怜江月收起余下的六颗舍利,安定下心绪,竟然也有些困了,眼皮不受控制地闭上,就此睡了过去。他醒来时,曲九川还在他边上,已经醒了,正把手机举得高高的。还是个白天,太阳当头照着,天上飘着几朵浮云。 “有了!”曲九川欢呼了声,一蹦老高,回头一看,瞅着怜江月,笑嘻嘻地说:“你醒啦?我们回来啦,回到石头村啦!” 怜江月爬起身,扒拉开周围的玉米茎杆,毫无疑问,他们正身处一片玉米田里,被高高的玉米包围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是石头村?你开了定位?” 曲九川随手掰下一节玉米,揣在兜里:“十里八乡就石头村老李家种这种五彩玉米,小李个熊货,临阵落跑,还不如小王一开始就不讲义气。” 说着,他又掰下一节玉米,扔给怜江月,大摇大摆地分开玉米田往前走去,道:“我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这里了,那把黑剑你要是不要,那给我吧,我这可还赔了一颗珠子。” 怜江月一看,那黑剑就插在他脚边,却与先前看上去有些不同了,剑身上仿佛裹上了一层厚重的黑漆。他为难了:“这我怎么带回去,过不了车站的安检吧?” “可以带啊,我刚才研究过了,这剑是石头做的啊,过安检的时候你就说是买个小孩儿的玩具嘛,要不说cosplay也行啊,你看你这一头长发,你这身段,这脸,我看,说是模特也行,自带道具出外景。”曲九川回头招呼怜江月:“你还走不走啊?” 怜江月拔出那黑剑,心里又是一奇,这黑剑也不似先前那么沉了,轻得仿佛一根羽毛。 曲九川又喊了他一声,怜江月忙跟上他。两人走出了玉米田,爬上田埂,正互相收拾着衣服上的草和泥土,只见一个中年女人从近旁的一座院子里挥舞着双手,朝着他们叽里呱啦喊着话跑了过来。到了两人跟前,二话不说,拽着他们就上了辆三轮货车。女人开车,一路把他们带去了村里的医院。 曲九川和怜江月说:“这是小李妈妈,说是小李生病了,魂不守舍的病,要带我们去见小李,他在医院输液。” 医院的输液室里只有小李一个人,他面如死灰地躺在一张输液床上,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一看见曲九川和怜江月,小李惊惶地坐起,乱掐自己的胳膊,乱抽自己的脸:“我不是在做梦吧!” 小李的母亲上前抱住他,他的眼泪立时就下来了,直道:“我撒完尿一回头就不见了你们,你们是两天两夜都没个信啊!我们一村的人一顿好找,好多人都开始说没见过你们这两个人,我还以为你们……你们……我还以为我得了神经病!” 小李的妈妈也掉起了眼泪,擦着眼睛,看了看曲九川,拿了床头的热水瓶出去了。 曲九川安抚地拍着小李的肩,把兜里的玉米放在了他的病床上,还冲怜江月不停使眼色。怜江月也赶紧把玉米拿了出来。 曲九川道:“你妈让我带给你的,说你肯定想吃家里的玉米了,回头让护士给你蒸一蒸。” 曲九川还说道:“你下车撒尿的时候忘记拉手刹了,我们那时候正好在一个坡上,车直接往下滑,等我把车稳住,开回去就找不着你了,后来车子抛锚了,我们商量着走回村里,我仗着自己来了一年多,对这块儿熟,加上还有手机,以为能找自己找回来,没想到我的手机坏了,他的手机没电,我们迷了路,刚才才找回来的。” 小李拍着曲九川的胳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一搓眼睛,瞅着怜江月手里的黑剑:“这是个啥?” 曲九川抢着说:“哦,路上找的拐杖,趁手,别致。” 怜江月笑了笑,问了声:“附近有快递站吗?” 曲九川推着他出去:“我带你去,走,走。”他嘱咐小李,“你好好休息,好吃好睡!” 出了输液室,曲九川便和怜江月道:“我们这趟的遭遇千万别和村里的人说,你要是说了,我也不会承认,这样大家都会以为你是神经病,只有你是神经病。一是这事情太离奇了,写成小说读者都会说你扯淡,二来,我怕你说到九曲珠的事情说漏了嘴。” 怜江月道:“你放心,我答应你保守秘密,就一定守口如瓶。” 曲九川一笑,问他:“你找快递站干吗?” “寄些东西。” 曲九川便带着怜江月去了村里的一个杂货店,这是全村唯一一个快递收发点,怜江月进去就要了六个纸盒子,六张快递单。曲九川在旁看出点门道来了,问他:“舍利子是很贵重的东西吧?你就这么快递了?” 怜江月边写单子边说:“这都什么年代了,难道还要我一个一个去找这些人?” 曲九川道:“亏你记得住这些地址。” 怜江月说:“亏怜吾憎就只有一口气了,还能把这些地方说下来。” 曲九川指着对面的早点铺子,走到了外面:“一块儿吃个早饭吧,我先去点几样,回头你看不够再添。” 怜江月继续填单子,寄件人一栏,他写的是怜吾憎,到了手机号这一栏,他顿了顿,抬头看看外头,草草写下了曲九川的号码。 六件快递花了近二百,怜江月付了钱,走出去,数了数身上的现金,拿了五张一百出来,走进那早点店里塞给了曲九川。曲九川抽了两百,说:“再多我也不要了,受不起,这两百是送葬跑腿的费用,我们明码标价的。” 怜江月一点头:“那行。” 早点上桌了,两大碗胡辣汤搀豆腐脑,搭两个鸡蛋灌饼,一碗咸菜肉丝干拌面,两碟腌胡萝卜丝。怜江月捏着钱问:“那这顿,我们aa?” 曲九川喝了口热汤,一张脸笑得发了皱,点着头说:“行,好,本来我是想请你的,但是看你这么抠门,我就改了主意了,aa吧。”他另要了两杯店家自酿的果酒,酒送到,他举杯敬怜江月,道:“这酒我请你,你在了却寺也算是救了我一命,以后再来河南这一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 怜江月也举杯:“以后你要是去浙江,有什么事也大可找我。” 他要喝酒,曲九川拦了他一下:“你意思意思就行了。” 怜江月点头:“好,意思意思。” 他喝了小半杯,放下酒杯时,一看曲九川,他正抬着眼睛盯着他,眼里不无忧虑,说起话来也是忧心忡忡的:“哥,不是我说,你这身体总是得治治啊……” 怜江月倒不在意:“算命的说我能活到九十岁。” 曲九川更忧愁了:“活得那么久可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两人都笑,边吃边又说了些闲话,一桌的汤汤水水,饼面小菜都吃完了,他们就此在早点铺前道了别。怜江月赶上了早上往北县去的班车回了北县,接着,他又转车去仲州,再转洛阳,从洛阳火车站去温州,再下平阳。他在洛阳火车站候车时,逛了逛特产店,买了一瓶杜康酒,两盒牡丹饼,提着回了平阳。 第7章 (1) 这浙江平阳县属内十四镇二乡,东可及东海,西可至南雁荡山,县内多数居民都聚集在南雁荡山脉一带,怜江月最终要回的地方便也在此地。 他到南雁镇埭头村时,太阳已经西落,正是村里各家各户用晚饭的时候,空气中飘散着饭菜的香味,邻里间端着饭碗互相串门,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了,见了怜江月,都与他点头致意。 几个孩子在街上乱窜,乱叫,惹得一些土狗也跟着激动地满街跑,一些老人跟在孩子后头,捧着碗追着喊着。村里热闹极了。几片黑黑的山影映在藏青的夜幕中。 两个疯跑的孩子撞在了怜江月身上,一个跌倒在地,另一个捂着额头摇晃起了脑袋。同一条路上,他们身后十来米处,一个矮胖的老妇人边喊着:“回来!回来!再闹就把你们送上山!去打铁,去烧煤!”边朝他们跑来。 怜江月扶起那摔倒的孩子,看着那摇晃脑袋的,递了盒牡丹饼过去,说:“大家分着吃吧。” 孩子们先是回头张望,那老妇人跑了没几步就停在了路边,弯着腰直喘气,念叨着:“小怜,小怜,那两个死孩子……” 怜江月拍拍孩子:“走吧。” 两个孩子乐开了,先前摔倒在地的那个扒着怜江月的衣袖擦了擦自己油光光的嘴,抓过他给的礼盒,搂紧了就跑,那摇晃脑袋的跟着他也跑了。老妇人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待到怜江月走到她跟前,她没好气地道:“再过两年,也把他们送给卞师傅去教去!上学闹学堂,回家闹祠堂!我这把老骨头带不动了!带不动啦!” 怜江月搀着她的胳膊,道:“徐阿婆,又一个人在家?” 徐阿婆点了点头,瞅着怜江月,拍拍他的手背,声音轻软了:“才从外头回来,还没吃饭呢吧?上阿婆家吃点?” 怜江月往前一看:“上山还要一段路,怕回去晚了,弄出太大的动静打扰了师傅休息。” 徐阿婆皱着眉头抱怨道:“哎呀,你们的规矩也太多了,好吧好吧,那你赶早些回去吧。”她也没再挽留他。 怜江月将徐阿婆送回了家,朝着那山影行去。途经村委会,又穿过一座五颜六色的凉亭,来到了一道傍山而建,笔直向上的石阶前,村里的喧闹已经离他很远了,没有路灯的小路上,不见半个人影。 一弯钩月撒下稀稀落落的月光,仅能照出二十来级石阶还有那阶梯起始处拉着的两道半人高的金属护栏,护栏上挂着个写有“上山健身步道夜间危险!游人勿入!后果自负!”的告示。 石阶两边皆是黑茫茫的草。 怜江月翻过那护栏,踏上石阶,往山上去。 走了百来级台阶,他的呼吸匀和,步伐也很轻松,背上背着的行李也不觉得沉,只是他这一手抓着那从了却寺带出来的哭雨剑,一手提着火车站买的特产,上行时,剑身颇有些碍事,那酒和饼又总是碰来撞去,于是,他将剑一横,把杜康挂在一头,那牡丹饼礼盒挂在另一头,担在肩上,继续爬山。 兴许因为这黑剑是石头制的缘故,加上又轻又薄,他从河南回到浙江,每每遇上安检,他便说是拍照道具,竟也都安然无事地过了关。 如此绕过了一座状似笔架的山峰,既见脚下两山之间夹着一间黑顶黄墙的寺庙,怜江月翻出了台阶步道,钻进了一片密林。夜间的树林鸟兽尽喑,四下唯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还有那行李擦过树叶的身声音,因是个钩月夜,林中暗影幢幢,几近无光,根本看不清路,不过怜江月一步一个脚印,全都踏在了实处。这条山路他已不知走了多少回了。 这么不急不慢地走了一阵,凭着气味顺手采了些金银花,半夏之类的草药,一股水声钻进了怜江月的耳朵里。怜江月一探头,但见一帘瀑布在一片枝桠后闪闪发着银光。 这瀑布前乱石林立,许多笋状的,犬齿状的细长石头直指向天空。那瀑布就高高悬在在这些乱石的簇拥中,此时仰头看着,仿佛它是从那钩月的月牙处挂下来似的。这股细流落在地上,汇成了一方清潭。 就在这瀑布后头,一个黑黢黢的洞穴正对着怜江月。 怜江月在水边脱了鞋袜,单手抱鞋,卷起裤腿,踏着那没到小腿肚的潭水走进了那洞穴之中。 平阳全境受常年从东部吹袭来的海风与西部的一屏绿障的影响,四季恒温,湿燠异常,这一路走来,树林中的湿热之气已将怜江月弄得满身是汗,不过一进这洞穴,那周身的水汽便像自动蒸发了。瀑布后的洞穴里十分干燥清爽。 怜江月穿好鞋袜,打开了手机的电筒模式照着路往前走。洞穴顶高而身窄,亮白的光芒打在前面,不仅照出了前面的路,还照出了两侧贴着石壁摆着的几尊神像。这些神像面前各供着木牌,香炉,并有一些瓜果鲜花。那木牌上各以金墨写着诸位神佛的尊号。 几只蝙蝠落在了那祝融神像前啃着奉着的红苹果,怜江月一靠近,蝙蝠哗啦啦飞开了,他朝祝融拜了三拜,往前走了几步,见到欧冶子像,又朝他拜了三拜。洞中还有观音菩萨,金刚力士,干将莫邪的造像。他也都一一拜过。 穿过了这座山洞,怜江月走上了一道铺着鹅卵石的小坡。这坡前竖着个木牌,上头写着:平阳卞如钩。 上了这坡道,怜江月不禁加快了步伐,沿着那小径走了十来分钟,见到一座白墙,黑门的江南民宅,他推门进去。 这宅子进门便是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围廊下吊着电灯,放着些种有金桔,杜鹃的瓷缸,电灯光照亮了那天井里摆着的一张八仙桌,还有那围坐在桌边的六个人。 怜江月上前便与那六人中一个两鬓染霜,生就一张国字脸,眉峰如山,目光炯炯,面前摆着个小酒盅,空酒杯的老者行了个礼,道一声:“师父,我回来了。” 这老者便是怜江月的师父卞如钩了。卞如钩左手边坐着的是他的发妻明明,右手边坐着的是他的独女,亦是怜江月的大师姐,卞是真,卞是真另一边坐着个脑袋滚圆,肚子也滚圆,眼睛也滚圆,一双胖手抓着筷子的男子,这是她的丈夫,怜江月的二师兄,赵有志。三年前赵有志入赘卞家,两人成婚。这些人辈分都比怜江月要高,他便先同这些人行了礼,一一打了招呼,才与那桌上另坐着的一男一女打招呼。男的白衣黑裤,面庞清秀,这是怜江月的师弟行山,卞老师父门下排行第四,今年二十有六;女孩儿才十六岁,唤做全素雅,辈分最小,是卞如钩去年才收的弟子。怜江月与全素雅说话时,她那一双机灵的眼睛在怜江月手里的礼盒和那黑剑上滴溜溜打着转。 桌上的菜已吃得七七八八。怜江月便说:“买了些牡丹饼,我这就去给大家弄些尝尝,就当餐后点心了。” 全素雅偷笑了下,朝怜江月递了个眼神,似是感谢他的会意。 怜江月就要往厨房去,卞如钩却喊住他,道:“你还没吃晚饭吧?赶紧坐下吃些。” 老师父开腔,怜江月无法,朝全素雅回了个眼神,全素雅摇摇头,低头扒饭。怜江月便应着声,走到行山和赵有志中间的两个空位后,坐在了靠着行山的座位。 行山道:“我去给三师兄拿碗筷。”就起身走开了。 卞如钩点了点头,却又招呼怜江月到自己身边来:“你到这里坐。”他朝卞是真一挥手:“是真,你让阿月坐这里。” 卞是真默默让出了自己的位置。怜江月到了卞如钩身边坐下,两师徒如此近地面对了面,老师父看着怜江月,一双鹰隼似的眼里忽地一蒙,像是要落泪,怜江月忙道:“师父,事情都办妥了。” 卞如钩长叹一声,道:“你父亲曾救我一命,救命恩人死了,很难不悲伤。” 桌上其余人全都放下了碗筷,静默地坐着,陪着老师父伤心。 怜江月眼望着老师父的白发,哀戚的神情,突然昏花的眼,想道:不知不觉,师父竟也这般老了,心中不禁也难过了起来。他道:“人死不能复生,师父不要多想了,保重您的身体才是。” 这时,行山拿了碗筷出来了,递给怜江月。明明师娘借此岔开了话题,道:“这酒是给你师父买的吧?” 怜江月拆着那杜康的包装,道:“在洛阳买的,当地特产,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卞如钩一抬头,已然收住了哀色,笑着和怜江月说:“来,开来尝尝,你不在,师父想找个人陪着喝酒都没有。” 这时,卞是真喊了一声:“爸。”她端着饭碗,一抬头,看了看怜江月,又看她父亲,添了句,“今天都喝了多少了,别喝了吧……” 怜江月便说:“那下回喝吧。” 卞如钩朝着卞是真一瞪眼,卞是真低下头去,搅着碗里的饭,不说话了。卞如钩又朝怜江月一瞪眼,抢过那杜康,拆开了,自己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接着往怜江月的碗里也倒了不少。他自与怜江月碰了碰杯,咪了一口酒,再看怜江月,一双老眼里满是疼惜,拍着他的肩,又是一声叹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斯人已逝,不想了,不讲了!” 师父敬他,怜江月赶紧喝了半碗。 明明师娘笑眯眯地道:“是真,把汤端进来,我给阿月热一热,让别人空肚子喝酒算怎么回事呢?” 她便起身,卞是真放下碗筷,端起桌上的汤碗跟着母亲进了厨房。 一桌人继续吃着,赵有志不时瞥一眼怜江月靠着桌子放着的黑剑,素雅更是频频看过来,怜江月知道他们是有满心的疑问,可这把黑剑的来历实在过于离奇,他不知当不当与这些师兄妹们说,幸好老师父光是喝酒,只字不提不问,那一众门徒无论多么想问也都只好闭紧了嘴巴。 热汤上桌,卞如钩道:“你们要是吃完了,就散了吧,我和阿月说说话。” 全素雅听了,左顾右盼:“不是要吃这个饼吗?” 她又说:“师父,师娘,各位师兄,师姐,我不是嘴馋啊,这饼看着热量就很高!我吃一口可不知道要去竹林道场跑多少圈呢,可是我们这吃的不是饼,是铁公鸡身上的毛啊!” 大家听了她这话,都笑了。明明师娘就笑着起身,拿上碗筷,提着那盒牡丹饼,道:“走,我们去里屋坐着,边看电视边吃。” 素雅收拾了面前的空盘子,跟着明明师娘去了。其余人也都收拾了自己的碗筷,自散了。 天井中只剩下卞如钩和怜江月时,卞如钩问他道:“你这把石头剑是怎么回事?” 怜江月道:“刚才就一直在想怎么说这事,这事实在有些离奇,也不知道当不当说。” 他便将石头村了却寺一行的遭遇一五一十与卞老师父说了,只是略过了曲九川和九曲珠的事,只道这个无故受牵连的年轻人却有些蛮勇,帮了他不少忙,进了了却寺,受了和尚的偷袭,他情急之下,才会拔出那剑想要与那和尚决一生死。 卞如钩听了这故事,颔首道:“这故事说不说给别人知道确实该考虑。” 怜江月给卞如钩添了些酒,卞如钩看着他,神情严肃了不少,关照他道:“要是你师姐他们问起来,便说是你爸的遗物吧。” 怜江月答应下来,卞如钩却又有些神伤,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望月兴叹:“从前,江湖上的人最喜欢听故事,故事越离奇越好,故事越离奇就越像真的。” 怜江月想说些安慰师父的话,嘴巴已经张开了,老师父一摆手,道:“不说这些了,你说你捡到的那幻影草,拿来我看看。” 怜江月便把那背着曲九川偷偷藏下的幻影草的焦枝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卞如钩先是眯着眼睛打量它一番,接着用筷子夹起了这枯枝,上下左右翻转着看了许多次,对怜江月道:“从没见过,但是能引起人幻觉的植物在自然界里不在少数,也不算什么奇事。” 卞如钩放下了幻影草,道:“这草你便交给我吧,我去打听打听。” 怜江月又道:“师父,我在那和尚手手背上见到一个古怪的花纹,不知道您有没有什么头绪。” 说着,他以手指蘸了些酒,在桌上画下了那花纹。卞如钩看了,屈起手指敲打着桌子,沉吟着:“眼熟,很眼熟……” 半晌,他眼前一亮,道:“我想起来了,这是越国的鸟虫书。” 怜江月对这种文书有所耳闻,当时湖北出土越王勾践的宝剑,那上面便刻有八个鸟虫书铭文,经卞如钩一说,如此看着,确实有些鸟虫书的意思,可这鸟虫书又是什么意思呢? 老师父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这是两个字,了,却。” 怜江月浑身一抖:“正应了了却寺的名字啊!” 卞如钩点头称是,道:“我们的祖师爷欧冶子少时遍访各国名山大川,只为寻得铸剑冶刀的上佳材料,在他的札记中曾记载这样一个故事,那是他游历至鲁国地界,在一个名叫黑雨山黑雨村的地方听到的一个传说。 “传说数百年前,这黑雨山中有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天生有一道裂缝,村民将其视为神石,日夜以清泉,鲜花供奉,一天,那石头突然开裂,一块石头变成了两块,自此,黑雨山中暴雨不断,经年不息,终年不见阳光,远远望去,整片山岭被一片黑雾所笼罩,周遭的人都将那里视为不详之地,村民们便请来了一位高明的巫师,做法驱邪。 “那巫师来到黑雨山,见到了那裂成两半的石头,嘱咐山民在石头前为他盖一座窑炉,准备十桶清泉水,两根木棍,这些东西准备妥当,他嘱咐村民们离开,自己一个人留了下来。 “过了十天,这巫师一手拿着一根漆黑的,长长的,带着一个长柄的东西,一手拿着另一个漆黑的,长长的东西回到了村子里。巫师说,那两块石头妖气甚重,如若放置不管,经年累月,这妖气将腐蚀世间万物,到时候,不止黑雨山一地被黑雾笼罩,整片大陆都将暗无天光,群魔乱舞,妖孽横生。 “巫师又说,现今,我铸成此二物,你们可以叫它‘了却’,它二者合二为一时,天下太平,它二者一旦分离,天下必定大乱。这了却我就带走了。巫师走后,黑雨山的一切恢复了正常。 “欧冶子认为这个巫师便是世间最早的铸剑师,那‘了却’便是世间最早的剑,巫师将两块石头一块铸成了剑,一块打造成了鞘,他称这剑为‘了却剑’。” 卞如钩看着那黑剑道:“不过,欧冶子在黑雨山并未发现有什么特殊的铸剑材料,后世又有一名工匠,听说了这个传说,寻访到那黑雨山,那时,黑雨山早就消失在了地图上,这名工匠便以传书中黑雨山所在的位置挖掘出的矿石打造出了一枚宝剑,唤作哭雨,送给了他的一位道士朋友。 “明代一位木竹道人著有一本传奇《既见妖魔录》,里头写道:‘长剑哭雨,斩尽千妖诸孽,终自成魔,祸乱人间,上清宫诸道士做法,历十昼夜,耗尽哭雨戾气,张天师将其封入桃木宝盒,埋入地下,上盖宝塔,天师得道飞升,宝塔坍塌,此魔剑隐隐有复苏之兆,诸弟子以天师尊像镇压其上,方平安’。” 怜江月听故事听得入了迷,没了声响。卞如钩又道:“这些都是传说罢了,上清宫我去过,却没见过什么宝塔,四下打听,也没人听说过这哭雨剑,想来是这个木竹道人妄自编造的吧。” 怜江月这才稍从那黑雨,哭雨的故事中抽了神,道:“我挥这把剑的时候,确实有种感觉,它好像拥有自己的意识,而且在了却寺时它周身环绕着黑气,也沉得厉害,我必须两只手才能提起它。” 卞如钩起身,举剑对月:“此剑只有剑,无鞘,此剑既像剑,又如鞘,薄如蝉翼,这份重量在宝剑中可算是轻如鸿毛了,又无刃,且无光,”老师父一抚剑身,长剑微震,“看似石头制成,却有金音回响,确实稀奇,你行山师弟剑法出众,颇有他母亲当年的风采,这剑倒可以让他试试手。” 卞如钩将哭雨倚在桌边,对怜江月道:“了却寺的事你也不要多想了,世间万般,既来之则安之,多想无益,这几天你也操劳了,吃了饭就赶紧休息吧。” 卞如钩复坐下,又喝了两杯酒,陪着怜江月吃完饭,师徒俩收拾了饭桌,卞如钩便回了后一进院子,说要歇下了。 怜江月别过师父,看了看手里的哭雨剑,绕去后院,从后门出了宅子,往一片竹林去了。 第8章 (2) 这夜的月光本就黯淡,竹林中的竹子生得又都高大结实,茂密的竹叶几乎封闭了整片天空,怜江月走在竹林中,放眼望去,林间混混沌沌,一片墨色。少时,一阵微风自西边吹来,竹叶沙沙作响,一星点月光钻了这风吹出来的空子,自天上跌落,在竹叶间跌跌撞撞,弹弹跳跳,反射出片片碧光。那西风又大了些,月光又明朗了些,刹那间,漆黑中翻滚出一波波绿浪。 怜江月侧耳听了听,风中似有虎啸,他抬手拨开些竹叶,追着那一波又一波的绿浪,往西面一瞅,在那绿浪的源头,这翠竹林深处,一片雪白,开阔的沙场上,正有个脚穿布鞋,一身劲装的年轻男子挥舞着一副鸳鸯双刀。 这副双刀通体银灰,刀长不足一臂,刀柄上皆缠着金丝绒线,只见那男子时而将刀刃朝下,蹲步劈砍,步步扎实,手起刀落时,竟有裂帛之声;时而将刀背贴紧双臂,交叉了双手,行斩龙伏虎之式;时而又在空中平削数下,刀风强劲。 那西风更盛了些,吹得沙场一侧的竹子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倾倒。 怜江月加紧步伐,穿过竹林,来到了沙场边,这时,那年轻男子朝他站着的位置看了一眼,脸上一笑,又追着舞了两手雪花盖顶,收住了刀势,站在场上,微微喘着粗气,和怜江月行了了礼:“三师兄,你怎么来了?” 这年轻男子便是怜江月的师弟行山了,这沙场便是竹林道场了。 道场南边搭了个竹凉棚,里头放着一张竹长凳,道场四围摆着一些吊挂物事的架子。 卞老师父以一身铸造兵器的本领闻名天下,尤擅锻剑,每每完成订单,必要邀客人来此地交验货物。平日里,师门众人但凡打造了新武器,也爱来这里出一出鞘,瞧一瞧成色。 怜江月道:“想找你试试这把剑,这个时间,便猜想你可能在这里。” 行山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将那对蝴蝶双刀挂在了一副竹架上,道:“大师姐给广东的禾师傅新打好的双叉刀,过两天,禾师傅来取刀,大师姐让我先试试刀。” “刀很好,你用得也很好。” “刀,我不在行,随便耍耍罢了。”行山一看怜江月,那目光在哭雨上稍作停留,怜江月便将哭雨递给了他。行山一喜,接住这漆黑的长剑,横在空中,对月凝望,道:“剑长三尺一,重三两,”行山微一皱眉,“这也太轻了……”他转动手腕,竖起哭雨,以左手食指和中指在上一抚,搓了搓手指,接着,他朝剑身吹了口气,细细聆听了番,对怜江月道:“其身薄如蝉翼,轻如羽毛,看上去像石头,摸上去也像石头,震之却有金属的回响,师兄,这真的是一把剑?” 怜江月笑着道:“你和师父说的话一模一样。” 行山挠挠脸颊,显得有些腼腆:“这该不会是师父让师兄来考考我出的考题吧?” 怜江月摇头道:“师父也参不透它,他说你剑法好,让你上手试试,或许能感受出些什么。” 行山又一看剑,神色认真了,双脚并立,挽了个剑花,立时,他的眉头又紧锁了起来,一瞥哭雨,眼中似有惊奇诧异之色,脚上跨出个弓步,身法仍是不疾不徐,稳扎稳打的做派。他朝着风里一刺,又立即收了手,横着剑,走了七八个平实朴素的剑式,哭雨在他手中确实有了几分宝剑的意思,凛然的剑气四散,可行山仿佛对自己这几路有什么不满,满脸不快,单脚在空中一踢,借力弹起,人飞得老高,落地时,那道场里铺着的沙子却只微微飞起了半寸便又落下了。行山朝着地上猛刺了两下,换了一套走势花俏,双脚时常凌空的剑法。 这道场中铺设的白沙产自北海,别名“半寸落”,因自身比一般细沙要重,不易扬尘,沙质也更细腻柔软,人摔在地上时它能起到很好的保护和缓冲的作用。听说正有商家要以它为原材料生产一种新型记忆枕。 行山又舞了十来路,身法从容,沙尘微起,他仿佛踏着白云,趟着白浪,又如行走在团团白雾之上。 他舞得是行云流水,怜江月看得是眼花缭乱,只觉哭雨此时成了一支蘸饱了墨的笔,由行山握着,处处妙笔生花,在道场上凭空绘出了一幅泼墨山水画。又一笔,行山双脚落地,停下了动作,道:“这剑我使不来。” 怜江月错愕道:“可是我看你刚才舞得很好啊。” 行山打量着哭雨,摇了摇头,苦恼地说道:“这好像不是一把剑。” “在你手里,像一支毛笔。” 行山笑了:“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他垂下长剑,剑尖直指着地,将它交还给了怜江月,说道,“刀枪剑戟终归是人用的兵器,任何一把兵器到了人的手上都得听人的指挥,兵器是没有自己的主张的,也不会有自己的主张的,用的趁手,用熟了的兵器只不过是成为了人的一部分。可这把剑,我用它时,虽然我让它去哪里它就去哪里,我要使什么招它就出什么招,可每一次起式,收招,它好像都很不情愿。” 怜江月眼前一亮,略微有所领悟,道:“风!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刚才看你舞剑,有时候感觉这把剑周围的风是绕着它,而不像先前见过的一些剑客舞剑,剑是将风劈开,或者刺开,挑开,好像在它周围形成了一个漩涡,一朵……花……” 他说完,朝行山颔首致意:“我不会用剑,也只是看过一些剑客在这道场上舞过几路,说得不当的地方,师弟别见怪。” 行山忙道:“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不会用也没什么,而且师兄你说得没错,这剑的剑气……我无法驾驭。” 他望着怜江月,眼神一闪,想说什么,目光却移向了别处,快步走去竹架前,取下双刀,往前一指,说:“不早了,师兄你快回去歇息吧,这一路上该累坏了吧?” 怜江月道:“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行山迟疑着,走出了道场,走到了怜江月边上,才轻声说道:“这是……你爸给你的?” 怜江月道:“是怜吾憎的遗物。” 行山一时静默了,走进了竹林。此时已没有风在林间吹拂,也没什么光自高处坠落了,寂静荫蔽中,他们二人缓步走着。行山又说:“刚才饭桌上,师姐也是为师父的身体着想,师父的身体虽然很健康,每次体检也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行山顿住,一会儿,才接着道:“师兄这几天出门在外,才回来,还不知道,泉州的九爷比师父还要年轻几岁,身体一向硬朗,昨天听说他突发中风,过世了,九爷也是个身体强健的人,体检做的比师父还勤,也是平时一点问题都没有,各项指标都很好,师姐可能怕师父……” 行山没有说下去了。怜江月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世事难料,人说没,一下就没了。” 行山叹息了声:“我多嘴了。” 怜江月倒不懂了,看着行山:“我们师兄弟聊聊天,算什么多嘴呢?” 行山说:“恐怕提起师兄的伤心事了,这次你出远门就是因为……”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了,怜江月一笑:“你不是多嘴,是多想了,我对怜吾憎是没什么好伤心的。”他问了声:“今天来客人了吗?我看桌上有两个空位。” “素雅的爸妈来看她,打算下个星期三带她下山去参加艺考前的集训。”行山道,“师兄,你带着手机出门,以后要回来前打个电话给我吧,好多准备些饭菜。” 怜江月有些不好意思了:“这还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说实在的,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不该干些什么。”他想起一件事来,“对了,这次去河南,牡丹开得真不错,我拍了好些照片。” 说着,他便拿出手机给行山看一路上拍的牡丹花,翻到在石头村殡仪馆照的那几张时。他心中关于曲九川和九曲珠的疑问又浮现了出来,不免和行山打听:“你听说过九曲珠把吧?” “十大暗器之首,当然听过,怎么突然提起它?” “这次不是正好去了河南嘛,路上听到有人议论这个珠子,暗器的事情你比较在行,听说,九曲珠现在只有洛阳的何正为与他的二儿子会用,是吗?” 行山点了点头:“这珠子就是何老师傅发明的,制作方法密不外传,自从他的大儿子病逝,世上会用九曲珠的就只剩下他和他的二儿子何承了。”行山一笑,“世上想要破解九曲珠的秘密的倒有很多,直到今天还有不少人拿着自绘的图纸来找师父要做九曲珠,有的点名要多少铁,多少镍,多少金,多少银,有的要全木头打造,全玉打造,可是按照他们的要求做出来要么是一串钢珠子,要么只是一颗平平无奇的珠子罢了。” 他道:“毕竟这是暗器用的珠子,见过它的人要么是用珠子的人,要么已经死了。” 怜江月不禁想道:难道曲九川是在九曲珠下保住了性命的人?怪不得他那么仇恨何家父子。 行山感慨道:“要是有机会,我也想见一见。” 怜江月道:“照你的说法,还是不要见到为好。” 两人齐声笑了,步伐都轻快了不少。行山又说:“师兄,你这次走的实在太不巧了,两天前,一个电影剧组找师父打造含光剑,师父把这份订单交给了大师姐。” 怜江月不解:“这和我这次走得巧不巧有什么关系呢?” 行山沉默了,许久都没再说一句话,若有所思。 怜江月想了想,猜到了几分他的言外之意,遂说道:“师父虽然总说谁要是能做出来含光剑,便是他的接班人,可大师姐是他的独女,又是我们的大师姐。师父早年对我们也好,对自己的孩子也好,或许严厉苛刻,只是近几年来,他的脾气温和了不少,对大师姐也是提携多于苛责。况且,大师姐资质过人,没有辜负师父的期望,再加上那层血缘关系,这家业必然是要传给她的,我在师父门下二十五载,他肯收养我,教育我,师父对我的恩情,我已无以为报,我的身体你也是知道的,在窑炉边待上半个小时,全身便如同火烤,高温难降,举锤千下,手臂便觉无力,日后恐怕是要落在你和素雅的后头了,日后,我能在卞家门下做个看家护院的,我也足够了。” 行山轻轻道:“师兄,我又多嘴了。” 第9章 (3) 怜江月看他听了自己一席话,垂头丧气的,立即笑着宽慰他道:“再者,还有师弟你这么记挂着我,为我想那么多,师兄再不知足那岂不是贪得无厌了?” 行山又不发一言了,精神却显得好了些。 怜江月看着这个师弟,不由想到,行山幼年时,父母因车祸意外亡故,其母与卞老师父有义兄妹之情,听闻这等噩耗,卞如钩立即奔赴杭州,出钱出力操持了葬礼。行山的外公外婆业已仙逝,爷爷奶奶皆是年逾古稀,晚年丧子,悲痛异常,尚且需要人在床边侍奉,如何照顾孙儿?加上行山的父母都不过是普通的小学体育老师,没有房产,更没什么积蓄,老人们平时尚要靠孩子接济,行山的父亲一走,一对老人担心孙儿跟着自己吃苦受难,见了卞如钩,便恳请卞如钩收行山为徒,别的不论,也好让行山以后有一技傍身,得以安身立命。卞如钩安排好老人的养老事宜后,便将行山带上山照顾,做了自己的四弟子。 卞如钩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教起徒弟来也是处处以“重”为基准,徒弟跟着他,每天必要挑水砍柴,烧炉扇风,杂务繁重;接人待物,坐卧起居,一言一行,卞如钩自有一套规矩,并且将这套规矩看得也很重,稍一不顺他的意,戒尺,竹鞭,草绳,木棍,烧红的烙铁,手边有什么,手里拿着什么对着徒弟便是一顿打骂。 行山在山下家中,生活条件虽说不上是一等一的优越,可父母从没让他干过任何脏活累活,来了卞家后没几天,一双手就被斧头磨出了水泡,肩膀上也被扁担压得瘀青一片,时常因为吃饭时将饭粒掉在桌上,和辈分比他高的人说话时声音大了,被卞师父喊去罚站,又因为思念父母,行山常常掉眼泪——他一掉眼泪,卞如钩又要骂他了:“男人有泪不轻弹,不许哭!你大师姐在你这个年纪,十分钟已经跑了四个来回,装了半缸水了,柴火也早劈好,摞在墙边了!你连个小娘们儿都不如!你还哭!” 行山无法,只好背过人去掉眼泪,一双眼睛每天都是又红又肿。 怜江月那时拜师已有九年,了解了行山的身世后,对他已颇有些同情,又时时看到十岁的行山,那么瘦瘦小小的一个孩子,挑着扁担摇摇晃晃地走在山路上,一不小心就要摔跤,就要把好不容易打回来的水全撒了,手上脚上都要擦破了皮,怜江月不免想到自己刚入门时在卞老师父手下吃的那些苦头,便时不时偷着帮行山做一些砍柴挑水的杂活,在山上摘着了好吃的果子,捡了野栗子,偷着烤了,都会分给行山一些。两人还偷摸着一块儿养过一只受了伤,卧在溪边一处山洞里的小鹿,一块儿捡过毛毛虫的蛹,扑过蝴蝶,抓过蝉。在卞老师父面前,怜江月也常常袒护着行山。日子长了,行山和怜江月的关系愈来愈亲厚,常为他的身体担忧,也常感慨他的锻造技艺如何精进。 怜江月知道行山是对他错失展露身手的良机而感到惋惜,才说了那番话,可他也确实没有要争师门传人的念头。他回复行山的话,便是他心中所想。不过,一想到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师弟如此为自己着想——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为自己着想,怜江月心里头暖暖的,感觉和行山又亲近了不少。 这时,两人已回了卞宅,宅内安静,后院里多了两排晾着的衣服,二楼一间偏西的屋子还亮着灯。 怜江月对行山道:“你去休息吧。” 他说得淡然,行山听了,又略显出些伤感了,垂着眼睛,低着声音,道:“奇奶奶给你的药寄到了,我拿给你。” 怜江月本想拒绝,寄来的药物总归是放在一个地方,他自己去拿便可以了,可一看行山,夜色中,他那双原本透亮的黑眼睛上像是蒙了层纱,盖住了眼里的一些光芒,他便由着他去了。 行山就将双刀挂在了后院的兵器架上,快步往前院去了。怜江月跟在他后头回进了那天井,八仙桌已经收了,走廊上的电灯还亮着。行山进了厨房。怜江月捡起先前落在这里的双肩包,也往厨房去。 怜江月一进去,正弯着腰蹲在一只木头柜子前的行山便和他说:“脏衣服放洗衣机吧。” 怜江月把沿路采的药草从背包里拿了出来,道:“不了,过会儿我自己洗了吧,夜深了,洗衣机太吵了。” 行山从柜子里抱出了一只木盒子,道:“那明天洗吧。” 怜江月没接腔,掀起了厨房一侧的一卷珠帘,进了那珠帘后的一间屋子。他开了这屋里的灯,行山也跟着进来,说道:“要用水就用我水缸里的吧。” 怜江月一指这房间西墙上挂着的一块绿字匾额。 行山无奈道:“你这不才刚从外面回来嘛,需要赶紧休息才是,你也说了你身体不好,再摸黑去山里挑水,要是累坏了,工房里还那么多活儿等着你,回头拖延了干活的进度,师父才要怪罪,而且你不说,师父也不知道啊。” 他是一阵唉声叹气:“师兄,你也太一板一眼了吧?” 说完,他似是有些生气了,抱着那木头盒子,微低着头,不看怜江月了。 那匾额上写的是“独善其身”。匾额下摆着六个大水缸,水缸上全盖着盖子,盖上各贴着一张纸条,白底黑字,左起第一只写的是:卞如钩,明明,其后依次是:卞是真,赵有志;怜江月;行山;全素雅。 行山正站在写有怜江月名字的水缸前。 怜江月道:“刚才确实没怎么吃饱,你要是还不困,也饿了,陪师兄吃点东西吧。” 行山终是笑了出来,点头应下。怜江月朝小屋北面开着的一道楼梯看了看,道:“我先上去放东西,洗个澡。” 上了楼便是个一东一西各摆着两张单人床的阁楼。西面那张是怜江月睡的,另一张空置着,徒留个木头架子,这原本是二师兄赵有志的床位,赵有志和卞是真结婚后,就搬去了后院,与她同住,床就空了出来。房间里另有一个衣橱,一张书桌。赵有志的床头挂了把檀香扇,扇柄上垂下来一串赤色的丝穗子。屋里没有别的家具和装饰了。 怜江月简单收拾了下东西,拿了身换洗的衣服,去了一楼的浴室洗澡,他洗完出来,看到厨房门口摆上了一张小方桌,两条板凳,桌上放了一碗面条,怜江月往厨房的方向探着身子看了看,行山匆匆忙忙地从厨房里出来了,一手拿着一罐啤酒,一手抓着一块干毛巾。他把怜江月按在板凳上就帮着他擦头发。怜江月有些不好意思了,半开玩笑地说:“要是知道出一次远门回来待遇这么好,我往后多走几次。” 行山道:“素雅那天把大师姐的吹风机烧了,不然吹一吹,干得更快。” “那太吵了。”怜江月喝了口面汤,吃起了面条。 “大师姐新网购了个静音的。” “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真的?你用了?” “真的,我看着素雅用的。”行山说,“我们说下回买个那个没风扇片的风扇,师父看了图片,说他也能做,现在每天都在屋里琢磨。” 怜江月笑了两声,不说话了,只是吃面。行山的手上忽然一重,奇道:“师兄,这地上的这个凹陷该不会是你经常洗完头发坐在这里,头发滴下来的水砸出来的吧?” 怜江月回过头去,两人蹲在地上,都看着青石板上的一个小凹洞。怜江月伸手摸了摸,行山往不远处一指:“你看,那里还有一些,”他抬眼看怜江月,“我知道了,那是你晾衣服滴下来的水砸出来的。” 怜江月挪开自己坐着的那张板凳,和行山道:“你看,这凳子下面也有,”他伸手拿了啤酒,笑着喝了一口,竖起右手手掌,摇头晃脑,“感觉我要在这山里坐化咯。” 行山也看着他,目不转睛地,问他:“师兄,你想下山吗?” “我不是常下山吗?” “我是说……”行山没说下去,话锋一转,问道:“难不成你要一辈子待在这里?” “师父不也在这待了快一辈子了吗?”怜江月轻笑着说,却见行山眼里一阵茫然,他便说:“你和我不一样,我在山下已经无亲无故,山下的世界我体验过,对我来说,能在这里帮师父做事,尽些忠孝,比在山下开心。 “师父也说了,再过几年你便能出师,他也不要求你在山里守一辈子,你就下山去,陪陪你爷爷奶奶,找个地方开间小店,以你的手艺,生意一定源源不绝,逢年过节记得上山来看看师父师娘。” 怜江月看了看行山,看他低下了头去,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那地上的凹陷,又说:“不想再干这行也没关系,你有大学文凭,去找个工作,过些你想过的日子。师父不像从前那么恪守成规了,时代变了,他是知道的,他是理解的。” 他紧接着道:“不瞒你说,那时候师父突然让我去镇上的中学当插班生,还要我考高中,考大学,我还以为他要把我逐出师门了。” 行山抬起头来,神情和口吻都轻松了:“我记得,那一阵你茶饭不思,人瘦了一大圈,还去和师娘哭诉,我第一次看到你掉眼泪,我吓傻了,想说三师兄原来也会哭,他不是个铁打的血袋啊。” 怜江月哈哈笑,道:“后来才知道,长沙的庄老师傅去了杭州一所大学当校长,说什么都要找师父去教化工,教什么材料工程学,师父就让我考那所学校,考上了,他带着我去杭州住了四年,我感觉就是那四年,师父变了不少。” 行山亦回忆起了这段往事,点着头道:“师父那次回来还让我也去读书,还给家里通了电,拉了网线,教我们不要和时代脱节,大师姐是又开心又不开……” 说到大师姐,行山一抿嘴唇,没说下去,眼神躲闪着往边上看,冲桌上努努下巴:“快吃吧,面涨干了就不好吃了。” 怜江月应下,坐了回去,胃口大开,把一碗面条连同面汤都吃喝得干干净净。吃完,他和行山收拾了桌椅,两人在天井分开,怜江月找来木桶和扁担,出门挑水去了。 山中多溪流,怜江月就近打了两桶水就回去了。他把换下的衣服裤子搓洗了,晾在了天井里,晾完衣服,他又弯腰仔仔细细地在地上看了看,摸了摸。那地上确有许多凹痕,有些凹痕边围着一圈青苔,怜江月的心里没来由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棵树,他的种子——他出生自石头村,他的父亲叫怜吾憎,可是他在这浙江的大山里生活了二十五个春秋,培育他的人是卞如钩。他的根扎在这里。他不会再去别的地方了。 怜江月回了阁楼,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第10章 (4) 过了两天,到了全素雅下山的日子了,怜江月早上下楼去洗漱时,天还没完全亮,就看到全素雅正提着水桶往水缸里倒水,一张脸蛋红扑扑的,身上那件运动背心的领子周围湿了一圈。全素雅瞥见怜江月,热情响亮地和他打了个招呼,精神好极了。 怜江月难掩惊讶,小师妹入门才两年,家在东北,父母是当地的金银艺工匠,和卞老师父是老交情了。追溯得远一些,他们还算得上有同门之谊。按照卞老师父的说法,他们三人乃是铸剑大师湛卢闲人最后的传人了,也是因为这缘故,他才愿意收下全素雅这么个超龄弟子。全素雅给卞老师磕头敬拜师茶时,早已有了自己的个性和习惯,不说别的,光是这山里早晚的作息,都两年了,她仍未适应过来,早上总是最晚一个起,晚上非得最晚一个睡。卞老师父一发脾气,她就乖了,可没一阵,又原形毕露。今天看到她起了这么个大早,怜江月心想,昨天大概又被师父数落了。 那全素雅却说:“三师兄,别瞎琢磨啦!我最近可乖得很,我这次下山得好几个月才能再回来了,我就是不想走之前还挨师父一顿臭骂!” 这时,卞老师父从外面进来了,后头跟着行山和卞是真夫妇,众人在水缸房里一通行礼,便一块儿挑水去了。怜江月水缸里剩的水最少,多跑了两趟才蓄满了水。 卞家的早饭吃得随意,不等人齐就开饭,各自吃完各忙各的去,到了午饭再齐聚。 怜江月坐在天井里吃早饭时,桌边就剩下卞是真和全素雅了。桌上放着个收音机,正播着早间新闻,一桌三人,没人吭声。全素雅倒像有话要说,双手捧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碗里的豆浆,一双眼睛往右看看卞是真,又往左瞅瞅怜江月,满眼的话,终是什么也没说。 怜江月吃着白粥酱瓜,听着新闻,这一大清早,不是什么香衣集团五旬女总裁想依依突发重病,送入医院,就是什么一代京剧大师郁东玄于北京四合院家中神秘自焚,还有什么苏嘉杭嘉兴出口处,一快递运输车侧翻,请来往司机小心避让,半天都听不到一条能叫人快乐些的消息。全素雅冷不丁说了句:“怎么不是死人就是死快递啊……” 卞是真放下了手里的碗筷,看向怜江月。见这大师姐似是有话要和自己说,怜江月赶忙将碗筷也放下了,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卞是真道:“师父打坐去了,行山和有志已经去工房烧炉了,你带素雅给祖师爷去敬柱香吧。” 全素雅眨眨眼睛,低下了头去。怜江月连连点头,应允了下来。 卞是真说完,拿着自己的碗筷,进了厨房,过了会儿,她就出来了,往卞宅外去了。 她一走,怜江月草草吃完碗里的粥,全素雅也是咕嘟咕嘟两大口解决了豆浆,两人就都起身,洗了碗筷,在厨房拿了些水果,线香,一盒火柴,带上一支手电筒,也出门了。 这去敬香的路上,全素雅和怜江月说起了闲话,她道:“我是学艺不精,够不上资格去工房帮忙,三师兄,你怎么一回来也被发配边疆啊?” 怜江月道:“我有一阵没回来了,是该给几位祖师爷敬香了。” 全素雅嗤的笑了声,师兄妹踏上了那鹅卵石小径。春天早就光临了大山,草木新生,路边开着许多或紫或黄的野花,全素雅伸手便去摘,问着:“三师兄,你爸给你的遗物肯定很值钱吧?” “就是一把剑。” “那就是你的剑啦,你不是一直想要一把自己的剑吗?” “是想要一把自己打的剑。” “那你打嘛!” “工房这么多事情要做,我给自己打剑算怎么回事?” 全素雅采着野花,一瞥头,看着怜江月,笑嘻嘻地说:“哦,你又是怕大师姐生气。” 她说这话时,一只手伸到了一簇盛开的金樱子花上,怜江月看到,伸手过去,赶在她碰到那簇白花之前,先一把抓住了花。全素雅的手抓在了他的手背上,她吓了一跳,眼睛大了一圈,瞪着怜江月,似不解,又一看怜江月的手,那迷惑不解全化成了一肚子气,骂骂咧咧地直踹路边那几株金樱子:“这些带刺的花长在路边干什么呢!这不害人嘛!” 怜江月劝住她,道:“打它也无济于事了。”他摊开了掌心,那手掌中扎着几枚细刺,还流了血。他挑着刺,道:“你也有不对,走路时要看路。” 全素雅嘟囔着:“你喊我一声嘛。” “那怕是来不及啦,被扎的就是你啦。” “要被师父骂死了。”全素雅帮着怜江月挑刺,低着头委屈地说着话:“师父说我们的手比剑客的手还要宝贝。” 怜江月摸了摸她的她的头发:“你不说,我不说,掌心里的伤,没人知道,不过,你要是心有愧疚,那这次下山帮师兄的手买个保险吧。” 全素雅笑出来,抓着怜江月的手举高了,在阳光下好一通看,确定没有一根毛刺了才放下。 两人又走了十来分钟,进了昨晚怜江月穿过的那瀑布后的黑黢黢的山洞。他们打着手电筒,收拾了些瓜果残骸,给一众神佛上香,献上鲜花鲜果。 全素雅捡着那些果核瓜皮时,说道:“这个洞穴真是神奇,这些瓜果放在这儿也不会发臭,不引苍蝇。” 怜江月道:“这也是师父选在此处结庐的原因之一,山里潮湿,可只要经过了这座洞穴,一切湿气好像都被抽走了,现在有不少机器能辅助去湿,往前几十年可没这些技术,而锻造冶炼最忌潮湿。” 说话间,他们身后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阿月!” 全素雅拿手电筒一照,怜江月一看,只见一个脸膛黑亮,头发很黑,个头不高的精瘦男子,健步如飞,踏着那手电筒投射在地上的一束白光,朝他们走来。他穿着短袖短裤头,踏着双塑胶拖鞋,没打手电筒,双手背在身后,脸上喜气洋洋的。 怜江月认出他来了,忙过去行礼:“禾师傅,您来啦。” 这人便是那订制了一副蝴蝶双刀的禾小暑禾师傅。 禾小暑走近了,脸上的皱纹清晰了不少,这才显出些老相来。他拍了拍怜江月,一看全素雅,声音依旧清亮:“这就是你们的小师妹吧,我是第一回 见。”他通报了姓名:“佛山禾小暑!” 洞穴中响起了阵阵回音。 全素雅一抱拳,音量不觉也跟着高了,神情都严肃了起来,一字一词道:“盘锦全素雅,师从平阳卞如钩!” 禾小暑往前指了指:“走,找你们师父去!” 他行在前面,怜江月和全素雅跟着。这伶牙俐齿的小师妹见了生人,竟露出些羞怯来了,低着头走路,再没声音了,怜江月和禾小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怜江月道:“大师姐给您打的刀我昨天有幸饱了饱眼福,好刀啊。” 禾小暑操着一口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说:“头先我同你师傅讲,找阿月做嘛,他会‘淬光揽月’,你大师姐火候还不到家,你师父讲,你有事出远门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又讲,小暑,你要的又急,你这副刀又不出去砍砍杀杀,用不到‘淬光揽月’。你师父是专家,我听他的。” 他笑着继续道:“我禾某人有孙子啦!哈哈,那个臭小子抓周的时候抓出了一把刀,我就想送他一副,当作是周岁礼物。” “那真好,恭喜了。” 禾小暑一叹气,笑意虽然还在脸上,可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就是我那个媳妇听说了,鼻子都气歪了,哎呀,她是不知道,这副刀值多少只金镯子啊!” 这时,三人走到了卞宅门口,门开着,他们便进去。卞老师父正一个人坐在天井里看书,喝功夫茶。天井里摆着两张长木桌,桌上晒着好些书。 两位老师父打了照面,脸上皆浮现喜色。卞如钩笑着站起身来,抱了抱拳,禾小暑也是笑着一抱拳,道一声:“卞师父,小暑又来叨扰啦。” 卞如钩打了个“请”的手势,把手里的书递给了怜江月,道:“素雅,去把是真喊过来。” 全素雅转身跑开了。怜江月用桌上那套茶具给禾小暑泡了杯茶,卞如钩以眼神示意他也坐下,他坐下后一看卞老师父给他的书,恰是木竹道人写的《既见妖魔录》,正是昨晚老师父说的唯一提起过哭雨剑的文字记载。怜江月忙翻看了起来。 禾小暑和卞如钩攀谈着,道:“这一趟上来,跑了好几个地方,老九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卞如钩道:“发了丧,我没去,一来是交情不深,二来是见了些老头老太,不过徒增伤心。” 禾小暑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卞老师父抚着木桌,道:“最近这大半个月,接连听说了好几档丧事,不是不服老,只是没想到,鬼门关就这么近在眼前了。” 怜江月闻言,跟着一阵哀伤,那书也翻不下去了,单是抓在手里。 禾小暑拍拍桌子,笑了声,大约是想缓和下气氛,提道:“有空去我那里坐坐,趁大家都还有口气,多见见,多聊聊,我和这些年轻人是没什么料好聊的了,到了我们这个岁数,聊天就是忆旧嘛,可是,我一讲以前的事,我儿子就要皱眉头。他讲,听你讲,还不如去看电视剧,我讲,那好嘛,我们一起看看,你师叔当武术指导的电视剧正在播,我们一起看看。 “他不要看那些,他讲,他们打得好假。他看就看什么在太空里面开飞船打仗 ,什么特工去抢核武器,我就奇怪了,这难道不假吗?他讲,假啊,但是它们假得有意思,不像武打片里假得好像要告诉你真的是这样,那叫假模假样,看了就叫人生气。” 卞如钩听了就笑,禾小暑也笑,怜江月的思绪还停留在卞老师父感慨生死的那番话上,笑不出来。 师父是老了……师父如何突然这么老了呢?老到好似变了一个人,脾气温和了,笑声多了,从昨晚到现在,他还没见他发过一次脾气。 或许,频繁地面对死亡,人真的会被死亡碾得柔软。没有比触碰、接近“死”更能改变一个人的了。这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约是同一个道理。 怜江月无边无际的想着这些时,卞是真从外面进来了,衣袖卷到了臂膀上,满头的汗,她看到禾小暑,拜见了他便说:“我去给您拿刀!” 卞是真就往后院去,禾小暑望着她,对卞如钩道:“你就带着明明和是真一道来佛山玩玩嘛,住几天,你们做的又不是拼快拼量的生意,我看啊,是真是被你困在这座大山里啦,”他问道,“是真,去过广东吗?” 卞是真回头冲禾小暑笑了笑,道:“我就算啦,这阵子生意好,是有些忙不过来了,您劝劝我爸吧,家里现在也用不着他上手,我们都能应付,我让他多下山走走,多出院子逛逛也好,他现在啊,恨不得天天窝在房间里,就快连房门都不肯出了。哪里都不去,也不知道什么事情才能请他出一次山,您看,要不是今天晒书,怕是又是在房间里当宅男的一天!” 她说着笑着进了后院,身影便隐去了。 卞如钩笑了笑,喝茶。怜江月在边上给两位长辈看茶,默默不响,心里有些惊讶,以前大师姐要这么和师父说话,恐怕又要挨骂——恐怕给大师姐十个胆子,也不敢和师父这么说话。如今师父竟然笑眯眯地不置一词,看来他走的这一阵,师父的心境确实变了不少。 又喝了几口茶,禾小暑起了身,走到那晒着书的两张木桌间,随手拿起了一本书,翻了几页,道:“这晒得都是些什么书啊,木竹道人……” 卞如钩侧过了身,看着禾小暑,道:“都是些闲书。” “没听过,没看过,还是卞师父学问高啊。”禾小暑摇着头,放下了手里的书。 那卞是真出来了,捧着个木盒,奉上给禾小暑。禾小暑接过盒子,笑着拍拍她,便回到了卞如钩这儿。他把木盒放在桌上。 卞是真道:“您看看,还是我们去道场?” 禾小暑摆了摆手,没看她,瞧着卞如钩,声音轻了些,口吻带着些试探,道:“这次路过扬州,有一位朋友托我传个信。” “扬州的朋友?”卞如钩的声音也轻了,眼神一凛,笑意全无,又成了个不怒自威的面相。他一挥手,道:“阿月,是真,你们都去忙吧,”他还特意叮嘱:“是真,有志那里,你盯紧些。” 卞是真还站在原地,本有些失落,听了卞老师父这话,提了提气,叫上怜江月,便出了卞宅。 他们两人进了卞宅边的一间院子,这院子只一进,迎面便是个敞开了门,往外滚热浪的大房间,左右两边各设有两间房间,眼下只一间开着门。这里便是卞家的工房了。 卞是真领着怜江月去了那开着门的房间,屋里阴寒,光照不足,白天仍需开两盏灯。两人进去时,全素雅正坐在里头,一手捏着一根鹅毛从两层乌金纸的夹层中取下一片金箔。她面前的大桌上叠放着三堆乌金纸,一口竹刀,还有一副由竹条拼成的巴掌大的正方形竹框子,另有一只木匣。 卞是真吩咐道:“阿月就帮着取金箔吧。” 怜江月便去给全素雅打下手,从木匣子里取出两个指套,又一根鹅毛,戴上指套,翻了些乌金纸垫在手边,拿鹅毛捞了些散在桌上的金箔放在纸上。卞是真走了出去。 全素雅探头看了看,问怜江月:“还是发配边疆吧?” 怜江月笑了笑。全素雅道:“三师兄,‘淬光揽月’到底是什么啊?我问师傅,师傅总说我还没到时候,说了我也不懂,我问四师兄,他说是很考验人的一门技艺,他领悟不到,还说师父也是知了天命后才领悟到的,他还说,你十年前就开悟了,我问大师姐……我一问,她就生气,我猜啊,是不是在满月夜,在月光下面铸剑啊?这样做出来的剑有什么特别的啊?吸收了日月之精华?” 怜江月道:“和月亮其实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月亮有吸引潮汐涨落的作用,而用‘淬光揽月’这种技法制作出来的剑或者刀,一定程度上能控制对方手里的武器。” “什么意思?难道掺了吸铁石?万磁剑?” “万什么?” “哎呀,说了你也不知道,你继续,你继续。” 怜江月便继续道:“师傅教你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不过这门技艺现在已经没什么实用价值了,现在还来找师父铸剑的,要么是收藏,要么是电影道具,博物馆修复,基本都不是用于实战的了,而‘淬光揽月’做出来的剑,是有杀意的剑。这样的剑,不见血不归鞘。” 全素雅打了个哆嗦:“听上去好邪门,”她遂换了个话题,道:“照我说,大师姐这脾气真是越来越差,越来越娇,师父带你参加个博览会,她生闷气,师父让你指导那些来实习的大学生,她也生气!” 怜江月道:“大师姐看见你也生气啊,我们哪个不是人还没桌子高呢就开始在火炉跟前跑腿,你十五岁才来拜师,拜师第一年就让你碰金箔纸,你想下山就下山,一走还能走好几个月。” 全素雅吐了吐舌头:“那是我天赋异禀,师父说我以后一定是个鎏金大师。” “是师父变了,会说哄徒弟的话了。” “那还不是因为我爸带我来的时候送的是一瓶六十年的成年老茅台!”全素雅顿了顿,也感慨:“不过你还别说,你走之后,师父确实不常发脾气了,我想可能是因为……” 怜江月没接话茬,全素雅清了清嗓子,不说话了。怜江月对她笑了笑:“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全素雅道:“三师兄,你爸爸是不是脾气也很差啊?” “你的意思是,要是怜吾憎生前脾气也很差,那么,师父就是想到他晚景凄凉,才转了性?” 全素雅笑了两声,往外努了努下巴。怜江月看出去,原来是禾小暑抱着个木盒由门外经过,不一会儿,就见卞是真和他说着话,两人一道往大门走去。他们站在门边,说了会儿话,卞如钩也现了身,禾小暑再三谢过他们父女二人,就在门口别过了。卞老师父进了工房,对卞是真道:“走,去看看有志忙得怎么样了。” 全素雅一双眼睛紧跟着老师父和大师姐,手上的动作慢了,怜江月敲了敲桌子:“专心。” 全素雅还望着工房的方向,这时,外头传来卞日钩的一声怒吼,音量震天。 “和你说了多少次!我养一条狗!这么多年下来!狗都学会了!” 全素雅吞了口唾沫,收回了眼神,专心取金箔,切金箔。 屋外,卞老师父还在气势汹汹地说着话,道:“把你三师弟叫过来!” 怜江月听到老师父找自己,却有犹豫,倒不是怕老师父在气头上找他撒气,而是远远望见赵有志惨白着一张脸,跌跌撞撞地朝这里跑了过来,心知是这个二师兄犯了错误,手上出了差池,答错了题,师父喊他去答,要听他的答案。 从前赵有志只是他的二师兄,虽然辈分比他高,可同门学艺,在同一个师父手下,听得是同样的课,但天赋能力人人不同,有人学艺精进,有人落在人后,在所难免,可自从赵有志成了师父的女婿,大师姐的丈夫,他们可谓是亲上加亲,再遇上与这位二师兄被师父拿来比较学艺方面的事,怜江月有所避讳,宁愿挨骂也不愿叫二师兄难堪。 这边,赵有志已经跑进了屋,气喘吁吁,话也说不上来。怜江月不好再拖延,就出去了,两人也没说话,进了那大房间。 这大房间开阔敞亮,没有任何阻拦隔断,房里烧着个火炉,卞老师父正坐在火炉前摆着的小板凳上,左手抓着个大钳子,夹着块烧得通红的金属块——闻着像铁,右手握着柄小锤,脚边摆着个石头水槽,锤子沾一下水往那铁块上打一下,打过三下,又将铁块塞进火炉。 行山和卞是真站在一旁,低头无语。 怜江月过去了,卞老师父看到他,把锤子递给了他,道:“三缓法,你来。” 他就起来了。怜江月坐下,点水打铁,锵一下,铿一下,他手心里的刺伤有些疼,他抬起手,掐算了半秒,知道这时候锤子该落下了,可他并没放下手,又多停了半秒才落锤。 锤子落下,卞老师父一脚踹在了板凳上,又发了怒:“三顿三缓手不停!给我背!” 怜江月起身,低着头背口诀。卞老师父一挽袖子,还是亲自上阵,边打铁边骂:“好啊,都是好徒弟啊!一个笨得像猪!一个成天在我这里吃闲饭!” 全素雅这时跑到了门口,说道:“大师姐,金箔取完了……” 卞老师父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一门心思打铁。全素雅又说:“师父,三师兄早先和我一起去敬香的时候伤了手……” 此话一出,卞如钩指着怜江月,气更不打一处来:“你给我滚!!” 全素雅吓傻了,呆立在门外。怜江月就回了卞宅,帮着明明师娘择菜做饭。十二点时,午饭上桌,众师徒也都在天井里齐聚了,卞如钩坐下,其余人才坐下。卞如钩双手撑在腿上,没人敢动筷。卞如钩道:“我要下山一趟,就今天,吃完饭就走。” 众人都是惊讶。 卞如钩捧起饭碗,拿起筷子,道:“去扬州。是真,行山,你们两个陪我走一趟。” 他又说:“我不在的时候,有志,工房里的事,你要多听阿月的,知道了吗?” 赵有志点着头,一副老实巴交地模样,大气也不敢出。 这一顿饭,卞老师父再未说一句话,大家也跟着是默默无言。吃过了午饭,卞老师父催促两个徒弟快些收拾行李,明明师娘和赵有志也去帮忙,剩下全素雅和怜江月收拾桌子,去厨房洗碗。小师妹抢着干活,不让怜江月碰水,怜江月道:“你别担心,师父让我滚过很多次了,我脸皮很厚,还赖得下来。” 全素雅又好气又好笑,一瞅天井,开了句玩笑:“师父携大师姐和四师兄送我下山啊?这么大阵仗?” 怜江月也往外看了眼,卞老师父坐在院子里,点了一根烟。老师父戒烟已经三十年了,这一个月里却是怜江月第二次看到他抽烟了,上一回那还是一次吃晚饭的时候,老师父接了个电话,挂了电话,饭也不吃了,让师娘给他拿一包烟。烟送到他手里,他点了一根,挥退了众徒弟,留下怜江月,也不和他说话,只是抽烟,抽了半根,才告诉怜江月:“阿月,你爸爸他快不行了。” 怜江月愣住,问:“师父,你说谁?什么爸爸?” 卞老师父重重地叹息,道:“阿月,怜吾憎对你是有很大的恩情的,他有他的不得以,你去送他一程吧。” 怜江月明白,人们行事都有自己的苦衷,自己的不得以,他早就不怪怜吾憎把他扔在深少老林,严师门下,二十五年没有一封信,一个电话,没来看过他一次,他只是经常忘记他是他的父亲。他在世上还有这样一个血亲。 第11章 (5) 送走老师父一行,赵有志给怜江月看了一些设计图纸,说了说工房里现有的订单项目。除了那把用作电影道具的含光剑,另有内蒙坎坎马厂订制的铁马鞍一副,金环斩马刀一把以及中华飞镖协会大奖赛纪念用特制合金飞镖三枚。 那含光剑的制作耗时耗力,按照卞是真的估算,至少要十三个月的打磨才能完成。经赵有志这一番介绍,怜江月知道了,早上惹了卞老师发脾气的就是那含光剑。老师父不在,大师姐也缺了席,赵有志恐怕是不敢再碰那含光剑的活儿了。果不其然,赵有志和怜江月商量,他们优先处理那马厂和飞镖的订单,这两样订单都要得很急,任务也棘手,就说那马鞍吧,得先根据客人提供的马匹的尺寸和数据打制一个木鞍,再以此木鞍铸造模具,不是随便什么人眼皮一眨就能完成的。 卞老师父这几个弟子里,怜江月的木工手艺最好。制作木鞍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木工,讲究的是手上的巧劲和对木头的脾性有足够的了解,怜江月悟性高,一双手很是灵活,又常在山中行走,对花草树木了解颇多,再有,木工需要的蛮力和重复机械的劳动也少些,因此,怜江月亦很爱研究木工技艺。 这马鞍马刀和飞镖还是卞是真亲自联系来的订单,怜江月深知,必要以百分之百的专心来对待,否则可不是挨师父的几句骂那么简单的了。这赵有志也是处处以卞是真为重,更不敢有所怠慢,于是,师兄弟两人待在工房里埋头干活,一句闲话也顾不上说,直忙到了太阳落山,师娘来招呼他们吃晚饭才歇。 明明师娘张罗了一桌子菜,喊了他们吃饭后,自己挑捡了些,去了屋里用,怜江月和赵有志两个人占了一大张八仙桌吃饭。 赵有志拿了两罐冰啤酒出来,干了一天活儿了,灌下一口啤酒,他和怜江月都舒坦了不少,互相看着笑了笑。赵有志吃菜,起了个话头,和怜江月说道:“刚才是真发短信过来,说他们到扬州了。” 怜江月说:“赶路辛苦了,有劳二师兄代我问候大师姐,师父和四师弟。” 赵有志应下,低头编辑短信,琢磨着问道:“你说师父突然急着赶去扬州是为了什么要紧事?” 怜江月笑了笑:“您和大师姐都不知道的事,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吧?” 赵有志笑了两声,喝了一口啤酒,慢悠悠地吃菜。怜江月夹了几块糖醋排骨,配了几筷子青菜,扫了一碗白米饭下肚,喝完了啤酒,便起身和赵有志说:“二师兄,您慢用。”就离席了。 赵有志点了点头,还咂吧着嘴,慢慢地吃着一桌好菜。怜江月洗了碗筷,就回了阁楼。 卞老师父出发前,怜江月帮着他把晒的书全收回了后院的书屋里,卞老师父让他有什么想看的书,就自己取来看。怜江月听了,挑了几本木竹道人的书拿回了阁楼。这时空闲了下来,他便把这些书拿出来翻看。最吸引他的自然是那本《既见妖魔录》,看了几页,他却是啼笑皆非。 这书原来是一本盐(四声)情小说,写的净是些荒诞露骨的奇闻轶事,里头的道士斩的不是银妖,就是塞魔。人物的行径也是心无旁骛,一意向银。故事里重复的台词颇多,人物背景也是诸多相似,无非是书生小姐,樵夫强盗。怜江月看了会儿就提不起劲了,翻了好几页又找不到那哭雨的故事,他打了几个哈欠,放下书,起身舒展身体,也让眼睛放松放松。他便走到了窗口去,往外望了望。 楼下,赵有志吃完了晚饭,抹桌洗碗,师娘也从后院过来了。丈母娘和女婿聊着闲话。 没一会儿,他们各自散去,关了走廊上的灯,关了大门。这天井里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一门老幼走了大半,本就不热闹的卞宅更显冷清。 怜江月回到床上,再翻开《既见妖魔录》,眼前蓦然浮现出低眉敛目,超脱于尘世之外,莹白发光的了却和尚来了。 了却和尚的形象是那么高洁,那么明净,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吸引力吸引着人仰起头注视他——注视他天人似的外貌,注视他菩萨似的面相,注视他的慈悲,他的端方自然,他那挑不出一点瑕疵的五官…… 一时间,怜江月心烦意乱,心浮气躁,平静不下来,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阁楼的两片斜屋顶压得他发闷,他便起了身,出了卞宅,在山间散步。 春夜的晚风吹来阵阵花香,怜江月手心那被毛刺扎过的地方痒得厉害,他极力压抑着抓挠伤口的冲动,在树林里徘徊了阵,愈发感觉无聊,索性下了山,出了村,搭车去了温州。 温州正是热闹的时候,路边的霓虹招牌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巨大明亮的广告灯牌悬挂在百货大楼的顶端,一会儿有个人在灯牌里走来走去,一会儿一只豹子好像要从灯牌里窜出来似的。街心公园里,音乐喷泉前,大大小小的餐馆里全都挤满了人。街上到处都是车,三三两两闲逛的人也多得是,大家都张张望望地,看见什么都很开心,看见什么热闹都急着要参与参与。 怜江月在市中心走着,看看这边的橱窗,瞧瞧那边大排长龙,引得人们争相在门口拍照留念的小店卖的是什么。他走走停停,到了一个人流稀少的僻静街区,一抬头,看到一两块挂在高处的蓝色霓虹招牌在一条暗暗的巷子里闪烁着。一个打扮花哨,抹了许多发蜡的男人从他身边经过。男人瞥了他一眼,转进了那条暗巷。 怜江月跟着过去。 打扮花哨的男人在巷子里走了几步,经过一间便利店门口时,回头看了看,看到怜江月,似是露出了个微笑,接着便继续往前走。男人走进了一间叫做“迷失深蓝”的酒吧。 怜江月也推开了迷失深蓝的门。门一打开,一卷宝蓝色的天鹅绒布便扑到了他身上,他分开这布帘,但见面前是个圆形的舞池,灯光很暗,音乐很柔和,舞池里一些看不清面目的人相拥在一起跳舞。 酒吧里有一个吧台,吧台上吊着一排明黄色的玻璃灯罩,吧台后是一面镜子,一些圆桌散落在舞池周围,空位很多。 怜江月没看到刚才那个男人了,吧台那里很亮。他坐到吧台去,要了瓶啤酒。 柔和的舞曲结束,音乐强烈了起来,节奏感很强,音量也很大,紫色的灯光闪来闪去。有人吹起了唿哨,酒保跟着音乐扭动身体,笑得很开心,他把手伸到了吧台下,吧台上方的黄色灯光随之暗了些。 “喂,帅哥!跳舞啊??”一个看不清样子的男人拍了下怜江月。怜江月朝他笑笑,摇了摇头。 “你等人啊?”那人问,他脸上的紫光一闪一闪的,很像《既见妖魔录》里写的一种没心没肺的青春妖。这是一种热衷霸占青年男女身体的妖怪,贪婪,无畏,喜新厌旧,反复无常,一照镜子便惊慌失措,流出宿主体内,改换皮囊,去别处作恶去了。 怜江月没回答,那人就拉了别人跳进舞池,跟着节拍,闭上了眼睛,和人贴着身体,尽情地摇摆。 酒吧里的音乐再没柔和过了,酒吧里的人不知不觉多了起来,又有不少人来找怜江月搭讪,要么找他跳舞,要么问他借火,要么想请他喝酒。怜江月没去跳舞,他不抽烟,他请了那个想请他喝酒的,看上去还没成年的男孩儿喝橙汁。 怜江月问酒保要他今晚的第四瓶啤酒时,酒保一把拽过他的胳膊,贴近他,嘴唇几乎碰到他的耳朵,呼吸喷在他耳后,和他说:“你眼光好高啊!” 怜江月拉过酒保的手,稍站起来,凑在酒保耳边说话:“我一米八七!” 酒保哈哈大笑。他和怜江月去了酒吧男厕所。 厕所里只有一洗手台的镜子挂着一盏发红光的壁灯,三间隔间已经被人占了两间了,酒吧里的音乐更大声了,震耳欲聋。隔间里显得静悄悄的。他们去了最后那间。 酒保的个子不高,身体很柔软,舌头也很柔软,随身带着两个安全饕,遇到怜江月,正是:闲人出门觅野食,粉蛇撞上出头鸟,两岸猿鸣收不住,黄汤化作一股白。(此处删改了:)) 锈红的灯光下,恍惚间,怜江月似乎看到他正抓着了却和尚。 外头还是很吵,怜江月的心却静了下来,通体舒畅,怜江月舒出一口气。 酒保穿好裤子,点了根烟,抽了两口,递给怜江月。怜江月没要,整理了下衣服,出去洗手。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正在厕所里补妆,目不斜视。 “留个微信啊?”酒保也出来洗手,问他。 怜江月一摸口袋:“我没带手机。” 酒保笑了,摆摆手,怜江月无奈:“真的没带……” 酒保咬着嘴唇,笑得更厉害了,烟罩住了他的脸,他又摆了摆手。 怜江月从厕所出去了,嘴里忽然苦得厉害,一路出了酒吧,走在巷子里,经过便利店时,他进去逛了一圈,买了一包什锦水果味的软糖和一支香芋味的甜筒。他一边吃甜筒一边往巷子外走,又有些无聊了,就在他快要走出这条巷子时,他猛一眼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人,盘腿坐在一只32寸行李箱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巷子里很黑,又因这人是坐着,也看不清是男是女。这人身上有股淡淡的佛手柑的香味。 这人身上还有一股很浓烈的杀意。 来者不善。怜江月没再往前,咬了一口雪糕,问道:“您找人?” 这稳稳地坐在行李箱上的人拽下鸭舌帽,露出了一张漂亮精致的脸孔,五官虽有些偏阴柔了,可看得出来是个男子。这漂亮男人瞪着怜江月就骂:“您你妈个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鬼混!” 怜江月一下就认出他来了:“风煦微?” 他看看风煦微坐着的行李箱:“你来温州演出?” 风煦微咬牙切齿,恨意自眼中喷薄而出,跳下了行李箱,一踹那箱子,箱子左右晃动了两下,却没倒,他道:“演个屁!我师父都被活活烧死了!我还演!演个几把演!!” 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扔给怜江月:“你的狗屁字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你还用化名?我去你妈的,我问你,你和这个怜吾憎是什么关系?你和一个叫曲九川的是什么关系??” 怜江月捡起那纸一看,那是一张他在石头村的杂货店里寄舍利子时填的快递单。单子上写了这一件快递寄往北京,收件人叫游老二。 怜江月又吃了一口雪糕,好奇地问:“这个游老二是你什么人?” 风煦微此时却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你他妈还有心思给我吃冷饮!”他一把抓住那行李箱的拉杆,像是要有大动作,怜江月才要劝他不要拿自己的行李出气,却看风煦微的呼吸平稳了,嘴边勾出个阴恻恻的冷笑,道:“好,我现在就把这个曲九川拿去喂鱼!” 说完,他大步往前走。怜江月忙追上去,道:“曲九川在这个箱子里?你抓他干吗啊?” 他又说:“我不吃,它就化了!” 风煦微看也不看他,走得飞快。怜江月额上冒汗,他看得出风煦微是真气得急了,他在气头上时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那箱子里十有八九真的是曲九川,加上风煦微又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说一不二,说要把曲九川去喂鱼绝对说到做到。眼下要从风煦微手里夺走这个箱子,硬抢,他肯定抢不过,说什么人命关天,杀人得要偿命的道理,风煦微横行霸道的,也不一定能听得进去,但起码他得把事情问清楚了。 怜江月一把抓住风煦微:“你别生气,怜吾憎是我爸,前阵子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打电话找我去看他,他死了,我给他办了后事,两天前才从石头村回来。” 听到这里,风煦微停下了脚步,人却还是气鼓鼓的,甩开了怜江月的手,一瞅他,嘴里发出啧的一声:“你能不能别吃你那个甜筒了!” 怜江月三两口解决了甜筒,一指附近的一间快捷酒店,擦着嘴,道:“我们去那里好好聊一聊吧。” 第12章 (6) 风煦微极不情愿,挑起半边眉毛,道:“快捷酒店?” 恰有一个路人经过,风煦微忙又戴好鸭舌帽,走到隐蔽处,嘟哝道:“随便吧,赶紧的。” 那路人走远了。怜江月走上前去,要帮他拉箱子,说道:“你是公众人物,去咖啡馆之类的地方,拉着这么大一个行李箱,太引人注目了,找高级些的酒店,也是人多眼杂。我看这里人很少,那间酒店也很冷清。” 风煦微由他拉着行李箱,走在他边上,冷笑道:“我这箱子有密码锁,你拉走也没用。” 怜江月摇着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风煦微又道:“怎么?你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听师父话的土包子还知道我是公众人物?” 怜江月瞅着那结实的硬壳行李箱,嘴上说着:“你师父常来,经常说起你。”心里头是七上八下的,这行李箱要是软布的,还找得到缝隙透气,可它偏是个硬壳的,两边都有锁扣扣住,可谓密不透风,也不知道曲九川在里面是生是死…… 于是,怜江月便加快了步伐,可走到了那快捷酒店门口,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回头一看风煦微,疑惑道:“你师父不是凤巢笑陀螺吗?他……被烧死了?” 风煦微站在路边的一棵香樟树后,抓过行李箱的拉杆,推了怜江月一把:“你赶紧去开个房间,我在楼下等你信号,你再不赶紧些,那个曲九川可就要闷死了!” 怜江月听了,小跑着进了酒店,开了间房,拿了房卡就上了楼。进了房间,他打开窗户往楼下吹了两声唿哨,一长一短,仿的是大山雀的啼鸣声。 楼下小街上,风煦微从一片树影里走了出来,抬头一看,和怜江月对了下眼神,又疑神疑鬼地看了看左右,趁四下无人,低下头进了酒店。 怜江月去开了门,候在门边。风煦微拖着箱子进了屋,碰的关上门,一脚把箱子踹在了地上。怜江月忙要去开行李箱,问道:“密码是多少啊?” 风煦微一笑,道:“你放心吧,他在里面被锁个一天两天的也死不了。” 怜江月急道:“你这箱子封得很死。” 风煦微瞄了眼怜江月,眼珠打着转,颇有几份讥笑的意思,又带着些许不屑。他道:“你这么着急干吗?你们两个什么交情?他说你们两个就见过一次。” 他一屁股坐在了行李箱上:“我劝你和我实话实说,”他指指箱子,“那个曲九川可已经什么都交代了,包括你们怎么认识的,去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吃了些什么,喝了些什么,你要是和他说的有半句话对不上,我就把你扒光了,吊死在这里,再把他剁成八块,扔在浴室,再给你们留下一份遗书,到时候你们就是一对同性情侣,他急着要出柜,要和你的亲朋好友摊牌,你拉不下这个脸,一怒之下先杀了他,接着畏罪自杀,到时候也让你师父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怜江月叹了声,杵在酒店房间里那张双人大床的床尾,忧心忡忡地盯着那银色的行李箱,说:“你问吧……” 风煦微问道:“你订大床房干吗?” 怜江月看了看他,坐在了床上,道:“我知道了,这是什么魔术道具箱子?你师父以前不是另有个杂耍班,里面就有个魔术师吗,经常大变活人。” 风煦微踢了他一脚,俊美的脸孔狰狞了,忿忿道:“我十三岁就去北京拜了新的师父了,我师父是郁玄东!” 怜江月一惊:“就是在家里神秘自焚的那个京剧大师?” 风煦微啐了口:“狗屁自焚!他是被人活活烧死的!” “这怎么说?还有,你师父是郁玄东的话……我的快递是寄给游老二的啊。” 风煦微才要说什么,眼神一变,凶巴巴地剜了怜江月一眼:“还没到你问问题的时候。”他高高昂起下巴,噼里啪啦问了一连串问题:“我问你,你给我师父寄了什么?为什么要用化名?普通人谁会想到起这么个拗口的化名,怜吾憎是不是确有其人?他是你什么人?” 怜江月揉着太阳穴,据实交代:“怜吾憎是我爸,两天前,他在河南石头村死了,我联系了当地的殡葬服务人员,也就是曲九川,处理后事。我们在一所寺庙火化了怜吾憎,一把火烧出了七颗舍利。我想起来,怜吾憎死之前和我说过,他死后会烧出七颗舍利,他死前还给了我七个人的名字和地址,要我把舍利子分别给那七个人,我就拿着舍利子找了个快递点发了快递。” “你爸已经死了,你寄东西干吗还用他的名字?万一被退件了,就成了石沉大海了,而且寄件人联系电话你干吗填曲九川的?”风煦微的眼神又是一凶,道,“你想好了再回答,我来这里之前去过卞家,知道你现在搞了个手机了。” 怜江月道:“我想,东西是怜吾憎要寄的,他肯定是认识那些人,我怕用我的名字,别人突然收到这么个快递,寄件人是我,他们也不认识我,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把它扔了,至于电话……”他挠了挠耳朵,叹息了一声,看着那被风煦微坐着的行李箱,充满了歉意:“这事确实是我不对,我当时怕麻烦,只是想完成任务,想着寄不寄得到都随便吧,也就随便填了个电话。” “那可是你爸的遗愿,你当成任务?”风煦微皱起眉头,“怜吾憎是你爸,我喊怜吾憎,你也跟着这么喊?” 怜江月眨了眨眼睛,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包刚买的水果软糖,拆开了,抓出两颗塞进嘴里,说:“反正你知道我在说谁,我也知道我在说谁,是‘爸’也好,是‘怜吾憎’也好,不过是代称而已。” 风煦微哼了声,没好气地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个冷面冷心绝情绝义的冷血动物,你爸死了你恐怕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怜江月抬起眼睛看他,两人四目相接,没人移开视线,可风煦微的嚣张气焰却是弱了几分,片刻后,他先扭过了头,一摆手,道:“算了,不提这些了。”他接着说:“游老二是我师父郁玄东的诨名,现在几乎没有人这么喊他了。” 提起郁玄东,风煦微的声音略微沙哑了,头稍稍低垂了些,眼睛也低垂着,睫毛盖下来,眼角微有湿意,鼻尖渐渐红了。怜江月把糖递到他面前,他的火气又上来了,撇着头骂道:“吃什么糖啊!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怜江月坐到了地上去,和风煦微靠得近了些。风煦微鼻子里哼哧哼哧出着气,还是不看他,猛地抓了一把糖,放在手心里,一连吃了五六颗,才继续说话。 他道:“师父独居,没有太太,也没有儿女,就我们这一班徒弟,他和我住得近,我每天早晚都要去他老人家请个安,他家的钥匙我也有,晚上去的时候,进了院子就听到有打斗的声音,四下都是黑的,声音像是从师父那屋里传出来的,我就要找过去,就看到两道黑影窜出了他那屋,仔细一看,一道瘦长的黑影缠住我师父,不像一个人,就像影子,也感觉不出人的气息,我师父呢,手里护着一个小纸盒,一下就处在劣势了。我急了,抽了鞭子,正要去帮忙,我师父忙喊住我,我就看到那人从我师父手里抢走了那个纸盒,从里面抓出一个东西,扔下盒子,朝着我师父扔出了一团火,我就要去灭火,可那火……” 风煦微的双手突然握成了拳,又是疑惑又是愤怒:“那火太邪门了!烧得不旺,光烧我师父,地上的花花草草全都没事,可那火又烫得要命,也没有烟,可是我的眼睛被熏得好痛,我根本挪不开步子,我怕得要命……我眼睁睁看着我师父……烧死了……” 他重重低下头,哽咽了:“我报了警,找到了掉在地上的盒子,看到是个快递,打了快递单上的寄件人电话,接电话的人就是这个曲九川,可我看来看去字是你的字,我就先去找这个曲九川,抓了他,他说快递是你寄的,我就又去了卞家。” 说到这里,他的心情似是平复了不少,一抬头,把手里抓着的糖全撒在了地上,又是一脸怒气,冲着怜江月道:“你不在家,我就知道你个死同性恋在这里鬼混!” 怜江月劝道:“还是先把人放出来吧……” 风煦微置若罔闻,看着他问道:“所以你寄给我师父的是一颗舍利子?” 怜江月道:“照你的说法,那黑影一样的人是为了那颗舍利子才……” 风煦微道:“既然我师父是你爸的遗愿里提到的人,而且他还知道我师父的诨号,那他们两个应该认识,或许还很有些交情,可是我从没听师父提起过怜吾憎这么一个人。我问了问师父身边的人,只有一个平时帮着收拾行头的老师傅说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么一个人,他帮我去打听打听,目前还没回音,”他握着膝盖,神色凝重,道:“你爸除了交代你把舍利子交给七个人,有没有说过他和那七个人是什么关系?朋友?仇家?” 怜江月道:“我到石头村的时候,他已经快没气了,也一直不和我说话,耗了十多天,忽然和我交代遗愿,又说了些不着边际的梦话似的话,我让他别说了,他非要说,结果他也没能说完,就断气了。” 风煦微又问:“你还记得其他舍利子寄去了哪里吗?” 怜江月点了点头,道:“要是有人冲着那些舍利子去,那这些人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我得去联系他们,”他又一想,道:“不过,那个抢舍利子的人又是怎么知道这些快递的去向的?快递是我寄的,填单子的时候边上没别人,怜吾憎交代遗愿的时候边上也没别人,再说了,他那时候说话声音低成那个样子,我离他很近才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他寻思着,“难道是石头村那个快递点的人有心记下了那些地址?” 他回忆着石头村快递点那个收了他六件快递的杂货店老板,是个老实的面相,普普通通,平平无奇,不像身怀什么能致人于死地的奇门异术。 风煦微指了指箱子:“那他呢?” 怜江月摇了摇头。曲九川就更不可能了。风煦微冷笑了声:“你这么确定?你连他的身份来历都不清楚吧?” 怜江月解释道:“我打不过他,他要是想要那七颗舍利,从我身上抢走的机会多的是。” 风煦微道:“那你把那个快递点的地址给我。” 怜江月又道:“那个和尚也危险了……” “什么和尚?” 风煦微追问着,虽然他先前说曲九川已经什么都和他交代了,不过怜江月怀疑曲九川有没有将他们在了却寺的离奇经历说出来,毕竟那段经历太离奇了,说出来反而像在编故事。未免出什么纰漏,惹得风煦微大动肝火,他就模糊地回道:“有一颗舍利子,我留在了石头村附近的一个庙,给了一个和尚。” 怜江月又说:“这事情很大一部分责任在我,只是我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我这就给师娘打个电话,和她说一声,我和你跑一趟石头村。” 风煦微道:“你能帮上什么忙?跑两步就喘,就要吐血,我怕你死在路上,你师父来找我寻仇!” 怜江月道:“不行,那些人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也过意不去,这一趟我必须去。” 说着,他走到床头,要打电话,道:“我记得那些电话,我先打过去打听打听情况。” 他连拨了三个电话号码,都是空号,再打了两个,一个通是通了,却没人接电话,另一个倒有人接了,怜江月“喂”了一声,忙问:“是利绰约家吗?请问利绰约在吗?” 对方道:“利绰约死了三十年了。”就挂了电话。 怜江月再要打过去去问快递的事,电话一直在通话中了。怜江月坐在床上,郁闷得厉害。 这时,风煦微把行李箱打开了,从箱子里抓出一个被折成了三叠的人。这人正是曲九川! 怜江月傻眼了。那曲九川嘴上封着胶带,手上绑着绳索,眼泪汪汪,人是还活着,只是不成个人样了! 风煦微一瞥怜江月,一边说着:“人的骨头的灵活性和适应性很强的,还有,我这箱子确实是变魔术用的箱子,底下有一排透气孔。”一边咔嚓咔嚓将曲九川折回了个人形,扔在了床上。 曲九川在床上打着挺,挣扎着,怜江月忙去找东西要解他的绳索,嘴里说道:“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快速是我寄的,电话也是我留的。” 风煦微道:“你打不过我,别乱动,别乱喊,知道了吗?” 这话是对曲九川说的。 找了半天,怜江月从浴室里找到了把刮胡刀,割开了曲九川手腕上的绳索,撕开封住他嘴巴的胶带。束缚一解开,只见曲九川眼中闪过一丝凶光,怜江月按住他,和他耳语道:“你真的打不过他。” 他这才发现曲九川的一边耳朵血淋淋的,上面的耳钉全不见了,再看他另一边耳朵,也是一样的情况。怜江月心下了然了,想必是风煦微抓了他之后,夺走了他的所有九曲珠,曲九川对九曲珠宝贝至极,自然要和他一斗。 曲九川大约是想明白了,坐在床上并没有乱动,垂头丧气的,眼光扫见怜江月放在床上的软糖,拿了过来,抓在手里一颗接着一颗大吃特吃。怜江月给他递了瓶矿泉水,往卞家去了通电话,和师娘通报了声,说是突然有要紧事要再回石头村一趟。师娘没有多问,怜江月又和赵有志好一番道歉,那马鞍的进度恐怕是要拖延了。 赵有志和和气气地说:“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大师姐怪罪下来,师兄顶着。” 怜江月就又给卞是真打电话,打了三次,都没通。风煦微在旁不耐烦了:“你这出一趟门,是得搞得天下皆知是吧?事不宜迟,还不快走!” 怜江月便起身,一看闷闷不乐地曲九川,道:“走吧,送你回石头村。” 曲九川吃完了一包软糖,拍着手,扶着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的双腿不停打颤,他急着喊道:“姓风的!我不会被你给弄残废了吧??” 风煦微白了他一眼:“伤筋动骨一百天,错骨复位歇一阵,你歇会儿就适应过来了。” 曲九川咬咬牙,敢怒不敢言,硬要往前迈步子,眼看就要摔了,怜江月赶紧去扶住了他。曲九川抓着他的手臂,说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在箱子里都听到了,杂货店的老张就是个开店的,这事确实很奇怪。” 他瞅着风煦微,以商量的口吻道:“我知道你比我厉害很多,但是你拿走的那些九曲珠都是我的宝贝,要是我帮你找到了杀你师父的人,你能不能把那些珠子还给我?” 风煦微上下打量他一番,道:“多个帮手也不错,总比多一个拖油瓶好。” 曲九川一看怜江月,伸出手要和风煦微握手,道:“你也别这么说他,怜大哥救过我一命,关键时刻还是很靠得住的。” 风煦微哼了声,和曲九川握了握手,转过身,说:“我先下去,在楼下等你们。” 他就出了门去。 怜江月扶着曲九川往门口去,曲九川问了句:“听你们说话,你们像是认识,你怎么得罪这只火孔雀了?” “火孔雀?” “你看他的样子,好看吧?” 怜江月点了点头。 “但是他会喷火!” 怜江月笑了,拿了房卡,开了门,说:“我也不知道,可能他给我写信,我没回,他来山上找我,我们没见着,他就生气了。” 走在走廊上,怜江月认真地叮嘱曲九川:“他这个人有些死心眼,什么话,什么事都容易当真,容不得一句谎话,一丝虚情假意,不爱讲玩笑话,他自己也是言出必行。还有,他的身手了得,天不怕地不怕,眼里根本没有王法,还好他人其实不坏,没去干什么坏事,不然世上是没有警察抓得了他,也没有监狱能关得住他的。老实和你说,恐怕十个你都打不过他,万事最好顺着他来,不要乱开玩笑,不然他真的会把我吊死,把你大卸八块。” 曲九川听了就笑:“没这么夸张吧?我看他就是虚张声势!” 怜江月问他:“你回忆一下,他把你装进行李箱之前和你说过什么吗?” “他见了我就打,还说要我跟他走,我说,你有本事就把我打包带走,不然我曲九川要去哪里我自己说了算。他就笑了,说,好,打包可是你自己选的。” 两人互相看了看,曲九川吞了口唾沫,没话了。 到了楼下,怜江月退了房,两人和风煦微在外面碰了头,三人往火车站去了。 第13章 (1) 坐着出租车去火车站的路上,怜江月一行商量起了要如何从温州去石头村。风煦微拽了曲九川一块儿坐在后排,那曲九川和他隔着半臂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提起:“我倒知道有一趟从温州直达洛阳的火车。”他腆着脸看风煦微,又说,“风大哥,您把我的手机还我,我查查?” 风煦微从裤兜里摸出个手机扔给他,曲九川抓住手机,呼天抢地:“没电!” 他瘫坐着:“我没辙了!” 风煦微查到了,火车确实有,确实是直达,但是得等到翌日早上九点才有一班。风煦微道:“九点发车,晚上才到,不行,太拖延了。” 别说风煦微性子急等不了那么久,怜江月也是怕夜长梦多,于是两人商议之下决定包一辆车去上海,坐早上八点左右的直飞航班到洛阳。风煦微主动揽下了找车和买机票的活儿,他也一下就找到了辆商务车,在温州南站附近接了他们就往上海虹桥机场去了。 上了车,风煦微直接坐到了最后排去,曲九川和怜江月挨着坐着,问司机要了根充电线给手机充电。车子开得很稳,夜路上也不堵车,一路畅通,怜江月觉得有些疲倦了,打了个哈欠,裹着外套,靠在车窗上打起了盹,没成想,这眼睛还没闭上,椅子猛地一震,他整个人往前一挺,坐得笔直,听得风煦微的声音从后面飘来:“招惹了不知道哪路大人物,捅了不知道多大的娄子还睡得着,真是懒狗屎尿多,闲人吃了睡!” 曲九川本也有些困意,眼皮打架,听风煦微一席话,不知怎么,出了一额头虚汗,人也和怜江月似的,腰杆挺得直直地,眼睛瞪得老大,不敢合眼了。 怜江月劝他道:“你睡会儿吧,他只是对我有意见,到时候到了机场就要是困了就没办法睡得这么舒坦了。” 风煦微又抢着阴阳怪气地说话:“这么关心别人还不如关心关心自己,鬼混之后是得好好休息休息,不然过会儿下车走路都得腿软。” 怜江月撑着下巴,掩住嘴打了个哈欠,并没话。曲九川小心地,轻声地问了他一句:“哥,你说我这车钱和机票钱我要不要给他?” 怜江月说:“你是被他无缘无故抓来温州的,现在他明白他师父出事和你没有半点关系,照理说,他是该送你回去石头村的,那就不用给了吧。” 曲九川点了点头,可一琢磨:“他不会因为这事生气吧?这炮仗,不知道怎么就点上……” 他说到这儿,他和怜江月的椅子都是一震,风煦微的声音高了八度:“说谁是炮仗呢?你不说我都忘了……” 怜江月就见他和曲九川的座椅空隙间伸出来一只手,那手比着搓纸币的动作,道:“他不用给我钱,怜江月,这车钱机票钱你打算怎么给我?” 怜江月摸出钱包,正算着身上有多少现金,风煦微接着冷声说道:“算了吧,看你这穷酸吝啬的,刚才开了个房不到一个小时就退了,那简直是往你心上捅了一剑了,再问你要钱,我怕你到时候遇见那个抢舍利子的人,直接就往他身上撞过去,一死了之,不活了。” 曲九川不由为怜江月辩解:“风大哥,我不知道你们什么仇什么怨,不过你这话就说得有些过分了吧,怜大哥他不是这样的人,是,他是抠门了些,我给他爸送葬火化,干了不少苦活累活,还差点上了西天,到头来,一顿三十来块的早饭他还得和我aa,但是该给的跑腿费他还是给了我的。” 曲九川说得一本正经,怜江月听得是哭笑不得,风煦微也忍不住笑了,说道:“三十块和你aa算他良心发现,他这只铁公鸡,打个泡最好在厕所,安全桃还得别人给!” 曲九川听了,有些面红,往司机的方向一瞅,清着嗓子,扔给怜江月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就不搭腔了。 怜江月把钱包里所有现金都抽了出来,回头递给风煦微,问他:“你有纸笔吗?我给你写个欠条吧,你点点,我还欠你三百五十是不是?” 风煦微坐在那角落暗处,抓了钱去,嗤了声:“欠条就不必了,你的烂字存在我这里我怕经年累月,臭不可闻。” 怜江月从车椅缝隙里看着他,虽然看不清他的样子,仍是定定地看着,道:“那好,我记着,一定不会忘了。” 风煦微似是眨了眨眼睛,眼中有一星点光闪了闪,嘴唇张开了要说什么,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听了会儿,说道:“笑师父,我不在北京,有了些线索,正往河南去。” 他又说:“好,您说,我这儿有几个帮我的朋友,大家一起听听。” 说着,他同曲九川和怜江月道:“打听到了一些怜吾憎的事情。”便将手机递上前来,打开了公放。 曲九川忙侧过耳朵,紧靠着椅背坐着,怜江月撑着下巴,看着风煦微的手机,只听一把带着少许痰音的男声说起了话: “说起这个怜吾憎,就要先说一个叫乌有师的人,大约七十多年前,苏州有个叫赵大福的杂耍班主,班上招了个很会变戏法的男人,这男人自称早先出过一场意外,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家在何处,又因为他有一手绝活,能把吃的用的,畜生,活人,什么东西都能在你眼前给你变没了,因此大家就给他取了个诨名,管他叫乌有,后来男人在班里待得久了,辈分上去了,大家便尊称他一声‘乌有师’。 “有一天,赵班主带着杂耍班到扬州去演出,第一天演出结束,后场来了一个道士,那道士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道袍,道袍背后写着‘张天师真传弟子’这几个大字,腰间佩着一把黑漆漆的宝剑,他张口便说要找乌有师,那乌有师便出来见他,道士见了乌有师,仰天狂笑两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这剑妖,剑鞘分离,害得天下大乱,还不快随我去找你的鞘,归剑入鞘,还天下一个太平!” 听到此处,曲九川掩住嘴,往司机座觑了眼,小声道:“这些事情让无关的人听到,不要紧吧?” 风煦微道:“放心,没人会当真,只当我们听说书呢。” 笑陀螺厉声道:“你们别打岔啊!我说哪儿了?” 怜江月提醒了声:“笑师父,说到归剑入鞘。” 那笑陀螺听到他的声音,颇意外,笑着讲起了闲话:“阿月,是你和小疯子在一块儿啊?” 风煦微忙关了公放,抓着手机的手一下缩了回去,可笑陀螺说笑的声音颇响亮,隔着些距离,怜江月都能听到他讲着:“哎呀,那可好了,我还怕他莽莽撞撞,不知轻重地在外乱闯,怕他出事,有你在,我放心了些,你还得多照顾着他一些,他听你的。” 风煦微急忙忙地高声道:“笑师父,这怜吾憎和乌有师到底什么关系??!可别再扯别的事情了!” 怜江月就听不到笑陀螺的声音了,曲九川催促着:“再一起听听啊,这正听到兴头上。” 风煦微慢慢吞吞地把手伸了回来,三人就听笑陀螺继续讲故事: “班里的人都觉得这个道士疯疯癫癫,说着胡话,那赵班主正要赶道士走,谁知道士抽出佩剑就朝着乌有师砍去,众人慌作一团,又见那一剑劈到乌有师身上,道士和他两人化作一团黑雾,竟然飞上天空,就此消失了。” 风煦微道:“七十多年前,那时正是打日本人的时候吧?” 笑陀螺应声道:“没错。之后又过了十年,得是解放后了,那赵班主的杂耍班早就散了,他躲过了战乱,在张家港一带以捕鱼为生,有一天,他捕鱼回来,就看家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穿黑衣的男人,他一下就认出了这个男人,正是乌有师啊。十年过去了,这乌有师好像都不见老,只是右手的一根小拇指没了,他还带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他来问赵班主那杂耍的班子还在不在,还收不收人,赵班主看到他是又惊又奇,还有些后怕,再说他也不再组班子跑戏楼了,就婉拒了他。乌有师便带着那孩子告辞了。 “赵班主从前手下的那些耍猴的,走索的,饮剑的,摆架子的,不少还都在跑江湖,有些人还时不时来探望探望他,听这些人说,他们也有见到乌有师的,他一路北上,带着那孩子混戏班和杂耍班,孩子学了身本事,别人看他那长相和身手都说他是乌有师的孩子,乌有师也不否认,那孩子叫做无藏通。 “赵班主还听一个爬竿的说,乌有师在内蒙收了个徒弟,那徒弟很得他的真传,小小年纪就能演出大变活人,比乌有师的儿子还厉害,乌有师似乎也很喜欢这个徒弟,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因孩子是个孤儿,他觉得他可怜,便取了怜姓,这孩子耳朵极灵光,小名叫他千里耳,学名叫作怜吾憎。别人问乌有师怎么起这么一个拗口的名字,乌有师长吁短叹,说,我看这个孩子可怜,收留了他,教了他一些本事,但是这些本事以后也不知道是会帮了他,还是会毁了他,无论如何,希望他以后不要憎恨我。” 风煦微疑惑道:“这个乌有师真是奇怪,他收留了一个孤儿,养育他,教他一技傍身,为什么还怕他会恨他呢?” 怜江月道:“怜吾憎曾经和我说过,他练的是一门很邪门的功夫,练这功夫的人到了三十岁就死了。” 曲九川道:“他可活到六十呢!” 笑陀螺这时说:“故事还没说完。” 三人就都闭了嘴,听他接着说道:“于是这乌有师手下就有了两个徒弟,一个是他的孩子无藏通,一个是年纪小一些的怜吾憎,他们三人随着一个杂技团到了新疆,据同团的人回忆,总是看上去不老的乌有师突然之间,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就这么老去了,头发一下全白了,身体一下干枯了,脸上身上的皮全都皱了,老得近乎要死了,两个徒弟担惊受怕地守在他身边,三人留在了新疆。 “赵班主这时也很老了,认识的跑演出的人也都不干了,很长一段时间,再没人给他带来乌有师和那两个孩子的消息了。再一阵,赵班主听说,江湖上出现了两个神秘杀手,一个擅用鬼火飞镖,凡是被那飞镖打到的人全身都会烧起来,这火用水浇不灭,用土掩不了,只有那中镖的人被烧得体无完肤了,它才会自行灭去,另一个杀手呢,只在夜里出动,轻功极好,没有人说得清他杀人的招数是什么,所有见过他出招的人都死了,死相都是七窍流血,内脏俱毁,筋骨禁断。 “有人和赵班主说,那用飞镖的就是乌有师的儿子无藏通,那夜行的就是他的爱徒怜吾憎,乌有师其实是一代暗杀大师,他们这一派自春秋战国时便开宗立派,有一本叫做七颗舍利的武功秘笈,师父老去时,便将这本秘笈传给门下最得意的弟子。不过无藏通和怜吾憎的行踪都非常诡秘,关于他们的传言本来就少,而且三十年前,他们就几乎销声匿迹了,我没见过这两个人,他们的事也都是听一些班主前辈说起过,能想起来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风煦微道:“我知道了,所谓武功秘笈的七颗舍利可能是一种特效药,吃了之后能使功力大增,这药代代相传,吃进肚子就跟着人一辈子,直到死才会烧出来。那烧死我师父的很有可能就是无藏通,那鬼火飞镖的描述和我所见的火很像,他是为了要这七颗舍利增进功力。” 曲九川道:“哇靠,那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太上老君的金丹?火烧不化,还能增强功力?” 曲九川又说:“看来这个无藏通是打不过老怜,不然这么多年了,他非得等老怜死了才敢对这些舍利出手?” 怜江月摇摇头,问他:“你见过怜吾憎,你觉得他功力如何?” 曲九川摸着下巴,摇着头:“说实在话,他总给我一种元气泄尽,苟延残喘的感觉。”他问怜江月:“他没和你说过无藏通的事?乌有师呢?你都不知道?你也没问过老怜的功夫是什么来历?没问过他的亲人都在哪里?他病成那样要不要通知他们?” 怜江月摇着头,他对怜吾憎的过去确实一无所知,也确实连打探的兴趣都没有。 风煦微又急又气地说道:“怜江月,你是他儿子,问你什么你都不知道!真是指望不上!” 笑陀螺道:“这两人的事情我再给你们去打听打听,你们要是遇到无藏通,千万不要冲动,不要为了报仇搭上自己的性命,风煦微你听到了吗?游老二泉下有知,也不会想看到你年纪轻轻因为为他报仇送了命。” 风煦微道:“笑师父,这么晚了,您先歇吧。” 他关了公放,挂了电话,就此坐在后排,没有声音了。 曲九川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充了百分之五十了,他开了机,一拱怜江月,道:“哥,杂货店老板发来的短信。”他读道:“小曲,你的三个快递退件,在路上了,明天中午应该能送到,快递阿明一看就认出来你的电话了,打你电话,关机,打不通,直接送回我店里,记得明天来取。” 怜江月突然是说不出的担心,道:“我们一定要尽快赶去店里,要是那个无藏通是冲着舍利子去的,而且他追踪这些舍利子似乎很有一套本领,我担心老板的安全。” 曲九川点头称是,再一看怜江月,两人相对再无言了,似乎都被笑陀螺所讲的那神秘的乌有师和他离奇的经历困扰着,都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那风煦微更是无言,一车三人就这么静静忧虑着到了上海虹桥机场。 过了机场安检,风煦微去上厕所的时候,怜江月趁此问曲九川:“你和他说了我们在了却寺的经历吗?” 曲九川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我哪敢说啊,当时我就怕他说我编故事,一鞭子下来把我抽死了。” 怜江月点了点头,道:“我也觉得你不会说,反正等到了石头村,去了了却寺,他亲身经历了一番,我们再说也不迟。” 曲九川道:“那个和尚那么厉害,他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说不定他能和无藏通一战。” 怜江月还是担忧:“一山更有一山高啊。” 曲九川抬眼一看厕所的方向,奇道:“哥,这个风煦微到底是干吗的啊?” 怜江月跟着一看,原来是风煦微在厕所附近被三个年轻女孩儿围住了,他正给她们签名。 怜江月道:“梨园行的风班主,之前参加了一档介绍这些戏曲杂艺现状的真人秀,算是小有名气吧。” “看他那样子是个旦角吧?花旦还是刀马旦啊?” 怜江月笑了笑:“他以前的师父笑陀螺也是这么想的,花旦,刀马旦给他演,可他不喜欢,笑陀螺让他上台唱《芭蕉扇》里的夜叉女,要给孙悟空打,他不干,在台上把孙悟空打趴下了,拿了孙悟空的金箍棒,翻了个筋斗,说,这筋斗云也归我了,什么破洞烂窟的,一头臭牛浑身跳蚤使唤我忙里忙外,爱干吗干吗,我自逍遥去了!” 曲九川哑然失笑,问道:“你看过他的戏?” 怜江月说:“有时和师父下山遇到他们演出,就去看看,笑陀螺和我师父熟,两人住得也近,师父也常帮他们班里做些武行的器具,笑陀螺过一阵就会带着风煦微来山上小住。” 说话间,风煦微回来了,飞机也开始登机了。上了飞机,他们三人一排,风煦微靠窗,曲九川坐在中间,风煦微坐下后就问空姐要了纸笔,把鸭舌帽檐压得低低地在小桌板上写着什么。 曲九川瞥了眼,一拽怜江月,朝他使了个眼神,示意他看风煦微,嘴上做着口型:不至于吧。 怜江月瞄过去,就看到风煦微的手压在一张写有“遗书”二字的纸片上。 风煦微约莫是感觉到了他们这两道目光,头也不抬地说起了话:“那个杀我师父的人要真的是无藏通,以他的身手,我此行遇到他,一定有去无回。” 曲九川忙说:“风大哥,咱们之前说好的,我帮你找到那个杀你师父的人就行了啊。” 风煦微道:“我说我自己呢,说你了吗?” 此时,他停了笔,把“遗书”折起来,交给曲九川,郑重其事地说道:“你替我保管着,我死了,就把遗书交给凤巢的笑陀螺,我无父无母,后事可由他操办。” 曲九川的眼眶陡然热了,一抱拳,激动道:“风大哥,你是条汉子,你尽可报仇去,你放心,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曲九川一定把你的后事处理得风风光光,漂漂亮亮!” 他就要了两杯橙汁,和风煦微碰杯干杯。怜江月这时道:“到了北县,不然我们先报警试试?” 风煦微翻了个白眼,没理他。曲九川拍了拍怜江月,哀切道:“哥,你之前和我说没警察能抓得住风大哥,听风大哥的意思,那个无什么的比他还厉害,你觉得报警能有用吗?” 怜江月沉默了,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报警没有用呢? 先不说警察会不会跟他们去石头村,就算警察跟着他们回了石头村,连风煦微都对付不了的狠角色,警察能派上什么用场呢?他提那么一句,出那么一个主意多少是想帮上些忙。那话里是带着歉疚和悔意的。此事毕竟因他而起,可关于无藏通,关于他和怜吾憎的纠葛,关于怜吾憎的过去,之于他,也都是一个又一个谜团。 想到这里,怜江月不由握紧了拳头,只恨自己身体不济,不通武艺,身无长处,无端端为风煦微惹来一场冤架,还不能帮着他出些力。于是,这一路,怜江月再没说过一个字,甚至看也不敢看风煦微一眼。快到石头村时,他暗暗拿定主意,要是和无藏通狭路相逢,他一定第一个冲上去,能拖延多少时间是多少时间,能使无藏通露出多少破绽是多少,要是能有法子和那个无藏通玉石俱焚,也算是对风煦微的丧师之痛有所补偿了。 第14章 (2) 再说怜江月一行紧赶慢赶地往石头村去时,曲九川一直在给那固定往返石头村和北县收发快递的阿明打电话。这电话等到他们到了北县才通。阿明一接起来,曲九川就和他打听那三个退件的去向。 阿明人在北县新开发区的快递中转站,正把三件退件装了车。风煦微得知后,道:“你让他在快递站等着,把地址发给我们,我们现在就去那里和他碰头。” 阿明一听他们人在北县火车站附近,便说:“你们起码四十分钟才能到,我还要收件派件的,等你们过来那黄花菜都凉啦,反正今天下午一定给你们送到石头村。” 曲九川笑着劝:“我看路况不错,估摸着我们二十分钟就能到,给你点额外费用,你等等我们,这事儿真的挺急的,你看成吗?” 阿明义正词严:“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信誉的问题,我早和几个客户约好取件时间了,我不能爽约啊。” “那你收件派件走文明路吗?我们去那里碰头。” “你们在南,我往北去,碰不上!你们的退件保证不会给你们丢了,你们放心。” 阿明就此挂了电话,再打过去总是占线。曲九川搔了搔头皮,道:“他们干这行也不容易,要是因为我们的事,耽搁了他的时间,害得他被客户投诉那就难办了,那我们去进村的地方等着他吧,他一路走走停停的,我们现在过去,应该能比他早到。” 也只好这么办了。曲九川就拦了辆出租车,目的地,美人坡。 这天,北县的天气原本好好的,阳光明媚,和风送暖,可自打他们上了车,一片阴云就来了,渐渐遮蔽了天空,眼看就要下雨。曲九川坐在窗边,抓着手机,不时往外张望,唉声叹气地和怜江月道:“不知怎么,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他一指外头的天:“你看,这天突然就阴得这么厉害,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啊……” 风煦微坐在副驾驶座上,回头和曲九川道:“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 曲九川一拍他的椅背,道:“不啊,我看刚才天还透亮呢,刚才火车上不还说今天北县是大晴天吗?” 怜江月也往外看,太阳彻底不见了,被罩在了一大片乌云后。整座北县仿佛都落进了一个黑色的罩子里,阴沉得厉害,压抑得厉害。怜江月心中也生出了一股不详的预感。此行难道真的如风煦微所说,有去无回? 想到这里,怜江月问曲九川借了手机,又给卞是真去电话。这次卞是真很快就接了电话,怜江月问候了她一番后,道:“还劳烦大师姐请师父听一听电话了。” 卞是真道:“你等等,爸爸在楼下吃早饭,我帮你找一找他。” 那卞是真又说:“你老家出了什么事吗?妈说你走得很急,手机行李都没拿。” 怜江月道:“是出了点急事,具体我也还没搞清楚,人还没到村里。” 卞是真简短地应了声,问道:“阿月,你来过扬州吗?” “没去过,”怜江月想起来,“大学时倒有一次机会,班里组织去扬州踏青,师父没准,说是扬州春天柳絮飘得厉害,怕我身体吃不消,也就没去了。” 卞是真笑着说:“是吗?爸真是处处为你着想。” 怜江月忙说:“师父对大家都很关心,很为大家着想的,师父在杭州时,常惦记着要给大师姐挑什么礼物,看到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往山里寄送。” 卞是真笑了两声,又道:“扬州真是不错,你要是家里的事忙完了,倒也不用急着回来,可以大江南北地走走嘛。你也是到了该出师的时候了,爸不会看得你那么严了,你说是吧?” 怜江月听着,摸着衣角,没出声。卞是真继续道:“要是往后让你来扬州长住,帮着家里收些徒子徒孙,把卞家的手艺在这里发扬光大,你觉得怎么样?” 怜江月放下些车窗,攥着衣角,道:“都听师父和大师姐的安排。” 窗外却没风吹进来,气温似是升高了几度,不闷,只是干燥,发热。怜江月瞅着天上的阴云,这不像是作雨的天气,倒像把人都扔进了一个烧着炭的火炉里。 卞是真又笑了两声,道:“那回头我和爸说说,我们这一代人不可能总是窝在山里,还是要走出去,要把卞如钩老师父的这身本事想办法带出去,不然可不就要失传了,那多可惜,你说是不是?” 卞是真的声音远了些,电话那头传来些杂音,她道:“爸,阿月来的电话。” 一会儿,卞如钩的声音传进了怜江月的耳朵,他换了只手拿手机,直起腰坐着。老师父严厉又不失关切地问道:“阿月啊,怎么就急急忙忙地出了门了?” 怜江月一手握住膝盖,回道:“事出突然。” 他问了声:“师父,您听说过无藏通这么一个人吗?” 卞如钩想了想,道:“没听说过,不过昨天笑陀螺找我,也打听这么个人,还和我打听怜吾憎的事情。” “您知道些什么?” 卞如钩道:“不瞒你说,怜吾憎对我虽有救命之恩,我们却只见过两次,一次是我摔下山崖时,他救了我,第二次就是他带着你来南雁荡山,将你托付给我,要我收你为徒。” “有人说他是个杀手……” 卞如钩笑着道:“我也听过这么一说,只是不能确认,也就没和你讲过。” 卞如钩又道:“笑陀螺和我说风煦微在北京拜的郁师父出了事,被人活活烧死了,可能和无藏通和怜吾憎有关系。” 怜江月道:“我正是为了这件事赶回村里去,我和风煦微在一起,我们怀疑郁师父是因为收了我寄给他的,怜吾憎的一颗舍利被无藏通烧死的。” 卞如钩的声音明显有些紧张:“你是说你先前和我说的怜吾憎烧出来的七颗舍利?” “没错。” “那你们去石头村干什么?” 怜江月便将此行的目的说了,那卞如钩听了,大为光火,斥道:“胡闹!你们既不确定那放火杀人的是不是无藏通,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追踪到那些舍利子的,再者,要是你们真和那人对上了,能伤得了郁师父的人,你们岂是他的对手!快告诉我你们到了哪里了,原地待着不要动,就在那里等着我!我现在就从扬州过去!” 就听电话那头卞老师父已经呼喝起卞是真和行山收拾行装,订往河南来的车船票了。 卞老师父的这个要求,怜江月实在没法答应,他深知那烧死郁玄东的人不是他们能对付的高手,可他实在不想牵连师父涉险,况且他自己惹出来的祸,自然得由他自己来承担和收拾。 怜江月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次与卞老师父的对话似是诀别了,他不免悲从中来,鼻头一酸,含泪哽咽道:“师父,往后,您多保重身体。” 他就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了曲九川,靠着车门一言不发了。 曲九川的手机一直响,是卞是真那边打来的,怜江月示意他不要接。曲九川把手机设成了静音,一看外头的路牌,他们距离石头村只有十公里了。他又和阿明联系,阿明已经上了环山路了,看来就在他们后头不远了。 十分钟后,车到美人坡,三人下了车,等在这进出石头村的唯一入口。怜江月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折了根树枝把长头发盘了起来,终归是不说话。他心里许多往事翻滚,他三十多年的人生,师父的教导,同门的情义,他磨过的刀,锻过的剑,烧过的铁都在他眼前浮现了,他又极力控制着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极力劝说自己,耐心等待,等拿到那三颗舍利,他就把它们藏起来,藏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接着就去找了却和尚……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要是他已经遭了无藏通的毒手…… 怜江月摇着头,对怜吾憎忽然生出了几分恨意。要不是他死了,要不是他死后烧出了七颗舍利,要不是他要他把这七颗舍利分送出去,郁玄东就不会死,他也不会坐在这里被一种未知的不详摆布着。 这时,那风煦微用手扇着风,说起了风凉话,道:“曲九川,你盯着这个怜江月一些,恐怕他到时候遇上无藏通是要搞什么自杀式袭击。” 他还骂了句:“这鬼天气,也太热了!” 曲九川爬到了附近的一棵老树上,在额前搭了个棚,望着盘山路,忽地挥舞起了手:“阿明!” 他往地上一看,喜笑颜开:“看到车了!” 确有一辆小面包车绕过一个转弯处,笔直地朝他们驶来。那司机似也看到了他们,按了两下喇叭,手伸出了车窗挥舞。小面包车后冒出两股黑烟。天上,一片黑云压得低低的。 “不好!”就听风煦微喊了这么一声,整个人高高跃起,从腰间抽出一根雪白的长鞭就朝那面包车挥去。 曲九川跳下树来,惊慌失措:“风煦微!你干什么!” 怜江月一把抓过他,道:“你看!” 风煦微的长鞭将那面包车甩到了山坡上,面包车倾翻在地,而那根白鞭紧紧缠住了一股黑烟。 曲九川结结巴巴:“那是……是什么?那像一个人啊……” 没错,那黑烟确实像一个飞身跃起的人,这人形的黑烟挣了下,风煦微手腕一沉,鞭子在黑烟身上收得更紧,可转瞬,却听啪嗒一声,白鞭子落在了地上,黑烟径自飞向高处,风煦微紧追着黑烟不放,那一条白鞭子在他手里时而似绳索要去捆黑烟,时而似锁链,要去绑黑烟,时而织成一个套子,要去罩那黑烟,可黑烟总能在被鞭子碰到前散作几缕,接着又重塑成一团,饶是白鞭子以何种形态如何围追堵截,黑烟都游刃有余,轻轻巧巧飞到了空中,被空中的阴云吸收了去。 众人仰头望天,那遮天蔽日的阴云上显现出一张大嘴,那嘴张口便说:“哪个不知死活的坏我好事!” 云间似有黑涛滚滚,灰浪阵阵,那说话的声音雄浑,气势汹汹! 风煦微一扬鞭,抽向那阴云,却根本无法触及到它半分。风煦微的眉眼发了红,瞪着阴云道:“你就是无藏通?” 那嘴又说话了:“是又怎么样?” 与此同时,阴云中降下一只黑烟汇聚成的大手,看似绵软无力,却能一把掀开那翻倒在地的面包车车顶!车里的快递散了一地。风煦微赶忙一鞭子抽碎了挡风玻璃,从车上卷出一个人,道:“接住!” 曲九川和怜江月双双伸长了手臂,一个男子从天而降,撞在他们身上,三人齐齐摔倒。曲九川看着那人就道:“是阿明!” 阿明晕过去了,额头上有伤,人还有气。 怜江月又上前去看战况,见风煦微起手挥鞭,哗哗哗三道白光如同三把利剑直刺向那停在山道上方的黑烟手。那黑烟手处变不惊,仍旧张开在空中,并未有任何动作,三道白光近到它手腕的位置,化作一根银白锁链,绕住它五指,一收,黑烟四散,白锁链收无可收,在空中盘作一团,而那散开的黑烟竟又重新汇聚成了一只大手,仍张在山道上空。这时,那布满了山道的快递里飞出了三只快递盒子,黑烟手五指并拢,三颗黑舍利齐刷刷飞出。 怜江月暗道:这黑影和舍利子难道就像吸铁石和金属的关系?互相吸引?难道它就是这么追踪到舍利子的? 风煦微高喊:“你休想!无藏通!还我师父的命来!” 这回,风煦微的鞭子飞向了那三颗舍利,卷起它们就要收鞭。那雄浑的男声道:“我记起来了,你就是游老二那个临阵腿软的徒弟。” 说罢,就见那黑烟手化成了一个人形,却是个徒有人的轮廓,没有五官的样子,这黑烟人无藏通抓住了风煦微的鞭子,收回了那三颗舍利。风煦微的脸色大变,怜江月也是吃惊不已,且不说风煦微的鞭子是多么得快,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徒手抓住,光是看清鞭子的走势就已耗尽眼力,而且这鞭子是卞如钩亲手打制的一条珊瑚鞭,鞭上有无数细密的小开口,锋利无比,可那无藏通抓着它却没没事人一般。他一松手,那珊瑚鞭竟直奔着风煦微去了,啪一声抽在了他这个主人身上,直打得他一身的血,人也摔在了地上。 一股邪风吹来,离他们十来步的怜江月竟然也摔倒了。 “怜大哥……”怜江月隐约听到有人呼唤他,一找,看到曲九川抓着阿明,趴在一块石头背后,脸白如纸,掐着自己的大腿,道:“怜大哥,我动不了。” 怜江月忙查看他:“你腿受伤了?” 曲九川快要哭了:“我是怕的!” 怜江月拍了拍他,这曲九川手脚发着抖,浑身冰凉,怜江月想要说些安抚的话,可他自己也在发抖,也在害怕,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安慰人的说辞来。他又去看风煦微,他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舞着鞭子还在和无藏通纠缠,要去夺他手里的舍利子,可他这几手鞭子明显已经没了章法,只是发泄似的胡乱抽打着。 怜江月实在很想上去帮忙,可他的腿脚完全不听他使唤了。 根本找不出破绽的无藏通,那天上的阴云,阴云里翻滚的黑浪,加上周围灼热的空气,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他感觉他要融化了,他的血要蒸发了,他整个人从内到外都要被烧没了! 难道这就是彻头彻尾地恐惧吗? 无藏通一扬手,那根珊瑚鞭竟然脱了风煦微的手,飞了起来,悬在空中,绷成了一根巨大的银针,针尖直对着风煦微。怜江月一咬牙,飞身过去,挡在风煦微身前,道:“怜吾憎是我爸,舍利子是他的东西,那也算是他的遗物,是留给我的!你凭什么拿走?!” 无藏通垂下了手,道:“怜吾憎的儿子?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个儿子?” 他站得离怜江月很远,这没脸的人周身都是黑烟,他的所有动作也都带着烟的痕迹,他还是个人吗?他到底是什么?!怜江月颤抖着,浑身都烫得厉害,他感觉自己被一双漆黑的眼睛盯住了。 了却和尚的眼睛也是漆黑,也是让他无法动弹,像是藏着一道充满未知的漆黑深渊,但此时这双漆黑的,叫人无法动弹的眼睛却像是一面镜子,映出的是无数扭曲的黑影。它们蠕动着,仿佛是地狱火海里被燃烧的幽魂,不断释放着恐惧和绝望。 怜江月勉强开口说道:“我是怜吾憎的孩子,户口本上写得清清楚楚……只是,我五岁时他就把我送到了平阳卞如钩门下。” 无藏通狂笑不止,接着一仰头,吞下了三颗舍利,道:“就算你是怜吾憎的儿子又怎么样,这舍利子本来就该归我!现在就差一颗了,哈哈哈,臭和尚!我看到时候你还怎么收得住我!” 他大笑着说着话,身体的边缘长出了一圈锯齿,这人形的黑烟似是又大了好几圈。 风煦微推开了怜江月,要起来,却被怜江月按住,突然间,他们头顶飞下无数火星,那阴云上不知何时布满了道道红痕,仿佛滚滚岩浆在无数经络血脉似的细流中沸腾。而地上的无藏通,他周身也是通红,仿佛一块才从熔炉中取出的热铁! 风煦微和怜江月都看呆了,风煦微不由喃喃:“他……到底是什么……” 怜江月吞了口唾沫,这时,无藏通的右手倏忽伸长,掐住风煦微的脖子一把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风煦微不停挣扎着,怜江月要去抓他的脚,却被一只不知那里钻出来的黑影脚踢开。他胸口剧痛,肋骨约莫是断了,但他强忍住痛意,还要去救风煦微。只听无藏通说:“卞如钩的徒弟,要是想让这个人活命,你进那村子,找一个叫了却寺的地方,问一个了却和尚要一颗你爸的遗物,我知道最后那颗舍利子在他那里。” 怜江月道:“你怎么不自己去?” “要你去,你就去!” 就在这时,天上飞下一道寒光,无藏通丢开了风煦微,摇身一变,化作一只黑鹰,一飞冲天,消失不见,刹那间,阴云消散,天上一片亮白,片片灰屑自高处舞下,没那么热,也没那么干燥了,只是仍然不见太阳,也没有风。 那无藏通的声音回荡着:“卞如钩的徒弟!限你们一天之内把和尚手里的舍利子带来给我,我在卞家等你们,休想带着这个和尚对付我,他但凡靠近,我立即就知道,那你们就等着给卞家一家老小收尸吧!” 怜江月当下后悔极了,刚才怎么就这么轻易地说出了师父的名号?加上之前受了无藏通一击,他喉口一甜,又是一口血,这血竟然是黑的。 这时,有人轻抚他的后背,怜江月一看,正是了却和尚,饶是个慈眉善目的形象,却是个面无表情的模样,说不出的怪异,说不出的亲切。两人无言对视着,怜江月只觉胸口的疼痛似是有所缓解,可一想到那无藏通冲着他师父去了,他又是愁云惨雾,跪倒在了却和尚面前,连磕三个响头,道:“大师,先前给你的舍利子可否借我一用?” 风煦微喝道:“借给你,你去救你师父一家?你觉得无藏通会是信守诺言的人吗?他抓了他们真的会放过他们吗?” 怜江月的眼睛红了,愤懑道:“我不去,他们就真的没命了!” 风煦微捂住身上的伤口,喘着粗气,看着那了却和尚,道:“你是什么人?那个无藏通怎么见了你就跑,为什么他好像很怕你,也很怕进石头村?” 怜江月听他这么一说,焦急的情绪缓和了些许,也问和尚:“无藏通是不是为了增强功力在找那些舍利子?难道就没有能对付他的办法?” 了却和尚从僧袍的宽袖子里摸出两碗水,给了他和风煦微。怜江月赶快喝下了,风煦微却犹豫着,那曲九川这会儿背着阿明从石头后面跑出来了,对风煦微道:“喝吧,这个大师不是坏人,他就是了却寺的了却和尚。” 了却和尚看到曲九川,也给了他两碗水,曲九川自己喝下了,也喂阿明喝下。 那了却和尚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起了字。曲九川边看边念:“只要我在的地方,方圆十二里,无藏通都不敢靠近。” 曲九川一拍脑门:“了却寺在石头村里,方圆十二里,那不就是石头村的范围吗?” 他又喊:“这是什么道理??” 了却和尚却不再写什么了,怜江月拿着水碗,道:“那个无藏通究竟是个什么……” 了却和尚竖起右手的小拇指,又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怜江月惊道:“哭雨?” 风煦微问他:“什么哭雨?” 曲九川道:“是一把宝剑!上次我们从了却寺带出来的。” 风煦微犯起了嘀咕:“寺庙里怎么还有宝剑?” 曲九川一时尴尬:“说来话长,有了今天这番经历,回头和你慢慢说。” 怜江月看着那“哭雨”二字,沉下了声音,道:“他已经不是人了?他……成了邪魔外道?而哭雨可以斩妖除魔……” 了却和尚微微颔首,从袖里摸出了颗黑亮的舍利子,递给怜江月。怜江月一时却不敢接:“真要给我?” 风煦微拦了下,道:“慢着,如果无藏通成了邪魔外道,舍利子能增强他的功力,七颗舍利全到了他手上,他会变成什么?他会做什么?到时候,他还会怕这个和尚吗?要是他危害人间,谁能阻止?他滥杀无辜,谁能负责?” 怜江月看着了却和尚。风煦微也看了却和尚:“大师,你也考虑考虑。” 了却和尚摇了摇头,对风煦微说的一切,他似乎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但他拉起了怜江月的手,把舍利子包在了他手心里。 风煦微一叹,又对怜江月说:“照了却和尚的说法,而且看刚才的形势,目前无藏通对他还是有所忌惮的,这最后一颗舍利子在他这里是安全的,如果你拿去救你师父,和尚又不能跟着,你要考虑清楚。” 怜江月看着地上的“哭雨”二字,将舍利子吞入腹中。风煦微和曲九川都愣住了,怜江月先看曲九川,道:“我们就在此别过吧,已经牵连了你太多。” 他又和风煦微说:“等会儿我们去医院看你的伤。” 风煦微目光一凛,说:“我没事,我跟你回卞家,我说什么都要给我师父报仇,就算和他同归于尽……” 怜江月知道无法让他放弃报仇的念头,一点头,道:“好,那到时候到了卞家,我先进去,你在外面等着,要是无藏通已经在了,我会关上门,然后我会想办法拖延时间,吸引他的注意,你知道我房间在哪里,你就摸进去,去那里找一把黑色的剑,我不会让无藏通那么容易从我身体里拿出这颗舍利子,你找到剑,找准机会,用那把剑杀了他!” 曲九川要说什么,风煦微道:“别劝了,他已经拿定主意了,一百匹马都拽不回来了。” 曲九川苦笑了下:“风大哥,您也一样啊……” 风煦微笑了笑,扭过头,擦着身上的血迹,片刻后,就睡倒在地。而怜江月也很快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他看到了却和尚盘腿静坐在他面前,他的心便也静了。 他想到,他的根在卞家,那他死在卞家,也是死得其所,落叶归根。 怜江月就此平静地睡着了。 第15章 (3)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怜江月醒来一看,他人在室内,面前是个上下铺,灯光明亮,曲九川坐在下铺,周围摇摇晃晃的,他的手里抓着什么,正出神地望着窗外,人也跟着摇摇晃晃。外面天很黑了,窗户玻璃上映出曲九川黯淡的形象。 怜江月张口就问:“我们在火车上?往哪里去?不是在石头村和你道别了吗?” 这一通问得太急,免不了喘不上气,一阵干咳。曲九川的眼神晃了过来,如梦初醒般,慌里慌张地抓了瓶矿泉水,拧开了,坐到怜江月边上,扶他起来,递了水给他喝。怜江月喝了几口,一摸自己的肋骨,完好无损,不禁想到,难道刚才那一切都是他的一场梦?他们还没到石头村,风煦微还没受伤,三颗舍利还没落进无藏通的手里……他心里一阵欢喜,坐了起来,仰头喝了小半瓶水。 他问曲九川:“风煦微呢?” 曲九川笑了笑,比了个拜菩萨的动作,说道:“大师有大神通,喝了他给的神水,你没事,我没事,阿明没事,风大哥嘛,他去餐车买吃的了,据他说,他也没什么大碍……” 听他提起阿明,提起“大师”,怜江月知道他的幻想落空了,难掩失落,盖上矿泉水瓶子,声音低了:“没事就好……” 曲九川把手里抓着的东西放在了腿上,原来是好些耳钉。看来风煦微兑现了承诺,把九曲珠全还给了他。 曲九川往耳朵上戴耳钉,说道:“我们早上就能到温州了。” 怜江月点了点头,却更不解:“那你是……” 曲九川道:“我醒了之后,发现我们人在石头村附近,阿明还昏迷着,你也叫不醒,风大哥倒是也醒了,只是身上一身血。风大哥说他的伤没事,他怕一身血吓到人,就留在美人坡上收拾那些快递,我去附近的农家给他找了身衣服,又找了辆板车,拉着阿明和你去了村里的医院。阿明一到医院就醒了,我和他说他撞到了头鹿,出了车祸,他将信将疑吧,医生给他做了个检查,轻微脑震荡,额头上有道口子,缝了针,他就赶着去捡那些快递了。医生也给你做了检查,说你只是有些脱水,挂了两瓶水,你还是不醒,我们就……”曲九川挠挠鼻尖,目光一低,“自作主张地带着你出了村子了。” 怜江月问他:“我睡了多久?” “有一阵了,怎么也喊不醒。” 两人说到这里,卧铺的门开了,风煦微进来了,戴着帽子,怀里抱着四个饭盒,两盒泡面,直摞到他的下巴,挡住他的嘴。他的手腕上还挂着一个塑料袋,里头装着啤酒和橙汁。 曲九川帮着接过这些吃的喝的,摆在桌板上:“我们才三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吧?” 风煦微摘了帽子,扔在一边,一瞥怜江月,说:“你数错了,我们是三个人加一头猪。” 怜江月看到风煦微的正脸就是一急,伸手摸到他下巴上的一道疤便问:“你下巴怎么了?” 风煦微打开他的手,拆了个饭盒,口吻平淡:“落了疤。” 怜江月定睛将他好好打量了番,风煦微穿了身粗布衣服,脚踩布鞋,领口敞开着,一道猩红的疤自他的下巴延伸至领口。想必是先前被他自己那条珊瑚鞭抽出来的伤。 怜江月愈发着急:“那你以后还怎么登台?” 风煦微瞄了他一眼,眼尾往上一挑,厉色道:“你有病吧?大仇未报,想什么登台不登台的?大仇得报,别说登不了台了,这条命没了我也乐意。” 曲九川劝道:“哥,这话言重了,言重了啊,我看咱们都是有福的人,不至于英年早逝。” 风煦微把饭盒摆到了怜江月腿上,道:“这次没逝成还得谢谢无藏通大老爷没对我用那招鬼火,你们也得谢谢他,不然这时候谁给你们买热饭热菜?” 怜江月抓着饭盒,忽然想起那先前在快捷酒店打出去的几个无人接听的电话了,便说:“你们谁手机借我用用。” 风煦微把手机塞给他,怜江月打开搜索引擎,掰着手指念叨着:“无藏通刚才说就差一颗了,三颗是白天在石头村,一颗是北京的……” 风煦微道:“我收拾快递的时候找到那三只装舍利子的快递盒子了,分别是发去扬州、渡海和福婆子村。” “那他还找到了我寄去新疆石河子军垦博物馆的和发去泯市的。”怜江月搜了搜,这两个地方最近都没有什么自焚或者杀人案。他算是松了口气,也确实感觉到很饿,忙扒了两口热饭。 这时,曲九川说道:“对啊,无藏通只要扔出那团鬼火,分分钟就能解决战斗啊……” 怜江月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口齿不清地猜测着:“被鬼火烧到的人必死无疑,无藏通要么是想留个人质,好威胁在场的其他人替他去了却寺拿舍利子,要么那鬼火是很耗费功力的东西,他轻易不用出来,轻易不能用。” 风煦微道:“有可能,”他给怜江月递橙汁,踢了踢他的脚,“舍利子在你身体里,你有什么感觉吗?” 怜江月喝着橙汁,咽下嘴里的饭菜,摇了摇头。 曲九川也问:“难道就没有任督二脉被打通,真气哗哗地在身体里流动的感觉??不是这舍利子有增强功力的效果吗?” 风煦微的眼神忽而一紧,声音也一紧:“不对,笑师父在电话里只是说有人告诉赵班主七颗舍利是武功秘笈,是我们武断地猜测它们有增强功力的效果,或许它们有别的作用……” 曲九川茫然道:“武功秘笈不都是用来增强功力的吗?” 怜江月擦了擦嘴,道:“或许只有乌有师门下的弟子才知道怎么靠这七颗舍利增强功力,对我这样的普通人是没用的。” 风煦微闻言,笑着抬起手,说:“那正好,不然什么真气假气的在你身体里太活跃恐怕你又要吐血,你不就是身体里真气流动得太厉害,常常窜去肺里才出的毛病吗?” 曲九川拿了碗泡面,拆着塑料包装,说道:“你们说老怜留在石头村会不会就是为了躲无藏通?是他误打误撞到了那里,误打误撞遇到了了却和尚,误打误撞发现无藏通好像很怕这个和尚,还是他早就知道只要在石头村,他和舍利子就是安全的?所以……老怜在石头村待了三十年是为了保护身体里的舍利不落进无藏通的手里吗?” 风煦微想不通了,看着怜江月,道:“如果怜吾憎有心要保护这些舍利不让它们落进无藏通手里,且知道无藏通忌惮了却和尚,为什么又要把它们送出去?等他死后直接让你把舍利子都给那个了却和尚保管不就好了。” “可能他不知道无藏通还有能追踪这些舍利的本事,以为找个人把他们分散在天南地北,无藏通也不会知道。”怜江月说,“无藏通好像和这些舍利之间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 “他们是师兄弟,七颗舍利是师门秘笈,他会不知道吗?”风煦微道。 曲九川道:“同门也不一定知根知底嘛,说不定无藏通自己针对舍利子练就了一身什么人肉gps的功能。” 他摇头晃脑:“反正他这个人根本没法用常理来解释啊。” 风煦微道:“不知道了却和尚还知道些什么,不过现在既没时间也没办法找他问一问。” 曲九川一拍大腿,起身道:“我去泡个面,风大哥,你吃盒饭?” 风煦微点了点头,又拆了份盒饭。曲九川走了出去,怜江月这时已吃了大半盒了,就剩下些荤菜还没动。风煦微又夹了些荤菜给他。怜江月低着头,说:“真对不起你。” 他又说:“你师父的仇可以我帮你报吗……” 风煦微把盒饭扔在桌上,气道:“卞如钩要是被人杀了,我这么和你说,你答应吗?” 怜江月抬眼看他,道:“我知道你抱着必死的决心,可如果你只是想借无藏通之手杀了那个临阵腿软,没能帮上你师父忙的自己呢?有这个必要吗?谁看到无藏通那样一个人不会怕?” 风煦微的肩膀一抖,一丝诧异从他脸上闪过,但很快就消失了,只剩下愤怒。他瞪着怜江月,杀气腾腾地从嘴里硬挤出了三个字:“你闭嘴……” 怜江月迎着他的眼神,并未退缩,继续说道:“不报仇又会怎么样?没有人会怪你的。” 风煦微稍眯了眯眼睛,道:“是,我是想杀了那个临阵腿软的没用的风煦微,我就是要杀了他,我会用死来惩罚自己的逃避,我和你不一样。” 风煦微又道:“怎么以前没发现你吃饭的时候废话这么多?你师父还管不管你了?” 怜江月一抓头发:“我得给师父报个平安,也提醒他们小心!” 风煦微看了看他:“早打过电话过去了,没人接,发了短信了,听天由命吧。” “你没和其他人说这件事吧?” “我说给其他人听干吗?找一群正义之士,侠肝义胆,让他们来抢无藏通的人头,坏我报仇大计?” 怜江月又开始扒饭:“还是不要牵连更多的人为好。” 风煦微道:“那个无藏通真的很奇怪,看上去像烟像雾,但是我的鞭子打过去,像打在石头上一样。” 他说起鞭子,怜江月不由又往他脖子上瞥,风煦微并未注意到他的眼神,仍滔滔不绝说着话:“那个了却和尚也是很神秘,了却寺更是神秘,神秘加诡异,世上真的有武器冢吗?那和尚又是谁找来的守墓人?还是这墓冢就是他自己掘的?” 怜江月眨了眨眼睛:“你知道了却寺的事了?” “曲九川和我说了。”风煦微拿筷子戳了几下米饭,放下了饭盒。 “之前不和你说是怕说了你也不信,这种事情说出去很难有人相信,我也只和我师父说了。” 风煦微轻轻道:“你和我说的什么事我不信?” 这话乍一听似是有怨恨,可口吻十足豁达,又似混不在意。风煦微把盒饭放在了桌上,道:“我吃不下,你吃吧。”就翻上了上铺,侧着身躺下了。 片刻后,曲九川回来了,看到风煦微躺下了,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几乎无声地坐下,几乎无声地吃着泡面。 怜江月把风煦微没怎么碰过的那份盒饭也拿来吃完了,两人就收拾了桌子,各自坐在各自的铺位上。怜江月睡不着,曲九川也不睡,望着窗外,那神色又是黯然的。他时不时摸一摸耳钉。怜江月便问他:“你打算送我们到温州?” 曲九川犹豫着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很想跟你们去卞家。” “到了温州你就回去。”怜江月说。 曲九川苦笑了下:“我也怕,真的很怕,你说你当时怎么有勇气跑出去的?我是怕得要命……你说……”曲九川看着怜江月,眼里惧意翻滚,“怎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强大,这么恐怖的力量?” 他拧着眉毛,恐惧中夹杂着好奇,甚至带着些许兴奋:“是不是有了这样的力量就无所不能了?” 曲九川感慨道:“我真想再见识见识,但是我又害怕,光是躲在离无藏通那么远的地方,他或许都没看到我,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就怕得浑身发抖,浑身都冷。可我不是怕死,我也说不上来我怕的是什么……好像是一团很黑很黑的东西,我感觉那东西会长到我的心里去,求生的本能告诉我要逃,但是身体里又一种本能,该怎么说,人不就是会被强大的力量所吸引吗?人不都是在追寻强大的力量吗?我真想看看那团黑东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越说越兴奋了,眼里竟没有一丝恐惧了,反而是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了起来。 怜江月道:“你休息休息吧,暂时不要想这些了。” 他还说:“如果你想跟我们去卞家,你要知道,没有人能保证你不会出事,是好奇要紧还是自己的命要紧,你想清楚。” 曲九川频频点头,道:“我明白。”他在下铺又坐了会儿,左顾右盼,实在是静不下来,道:“我出去走走。”就出去了。 他这一走,到早上快到站才回进车厢。这时,躺了一路的风煦微从上铺下来去洗漱了,怜江月已经洗漱完,去餐车热了热剩下的盒饭,就着矿泉水吃着。 曲九川没什么胃口,也不喝水,身上的烟味很重,下了火车,他仿佛还是拿不定主意是走还是留,人不是在走神就是抽烟,但也就这么跟着怜江月往平阳去。 三人急着赶路,路上闲话不提,也不休息,到了那健身步道开始爬山后,只是在经过凉亭时歇了歇脚。怜江月领着他们穿过树林,到了那瀑布跟前,曲九川洗了把脸,道:“这一路我真是走得糊里糊涂。” 怜江月道:“快到了。” 他往天上一看,蓝天白云,天光透亮。进了瀑布后的洞穴,怜江月只拜了拜观音菩萨,便加紧带着风煦微和曲九川出去了。 走出洞穴,豁然开朗,曲九川环视一圈,惊喜道:“哇噻,怜大哥,你这拜师学艺的地方是个世外桃源啊,你说以前那些世外高人隐居是不是都挑这种地方啊?这空气,这风景,山色环绕,往远了还能看到海,那是东海吧?等我老了,我也这么一个地方住着。” 极遥远的地方,海天一色,点点金光闪烁。 依旧是未见阴云,没有无藏通的踪迹。 又往前走了没几步,风煦微拉住了曲九川,道:“我们两个就等在这里,让他先进去。” 曲九川脸上的那欢快和轻松的神色陡然消失了,望望天,小声说:“天色还很好,无藏通应该还没来吧?” 风煦微拉着他钻进了路边的草丛:“还是小心些为妙。” 怜江月点了点头,往卞家小跑着去了。 第16章 (4) 进了卞家,怜江月就看到天井里,卞如钩一干人等被一根周身黑雾缭绕,好似绳子又好似锁链的物事捆绑在一起,围成了个圈,坐在地上。面对着他的卞如钩,卞是真和行山都是一脸的汗。 那卞是真见了他就喊:“怜江月!你招惹回来的好事!” 因为角度问题,怜江月一时并看不清那绳索到底绑了多少人,绑了些什么人,四下又不见无藏通,他就一边小心地朝着卞如钩他们走去,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寻找无藏通。 卞是真忽而往身后一看,着急地呼喊:“妈,你撑住啊!”她就晃动身体挣扎了起来。那卞如钩也往身后看,连声唤着:“明明,明明……” 就见缠在他们腰间物事骤然收紧,明明师娘大呼“救命”,接着还传来了赵有志痛苦的喘气声,卞是真脸色煞白,那绳子却是越收越紧,卞老师父也吃不消了,张着嘴,老脸憋得发紫,行山还算冷静,劝道:“大家都不要再动了,冷静些!越动这绳子就缠得越紧!” 他朝怜江月抛来一个求救的眼神,怜江月道:“无藏通,我带着你要的舍利子来了。” 这话音落下,那黑绳索中钻出一缕黑烟,直窜入高处,立时在天上抖开了一张黑篷。阴云压顶,卞家天井里暗沉沉如同黑夜。 又见那阴云中扭出一道蛇似的黑烟,这黑蛇转瞬就游到了天井中央,它停在半空扭动了起来,身体愈渐饱满,一头往天上升了寸许,另一头往地上长了几寸,眨眼成了个立在地上的人形。这人形和怜江月在美人坡上见到的无藏通一模一样,那周身散发出的滚烫,阴森,让人战栗、恐惧、绝望的气息也是如出一辙。就连周遭的空气也开始如同在美人坡和无藏通狭路相逢时一般灼热,干燥了起来。 怜江月出了些汗,再一看,这一股黑烟幻化的无藏通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尾巴似的东西,像是他的影子,这尾巴一直延伸到卞师父一家身上,圈住了他们一大家子。 怜江月转身关上了门,道:“我说到做到,你放了我师父他们吧!” 黑烟无藏通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五官的脸上裂开了一道缝,似是在笑,他道:“你是个守信用的人。” 他就伸出了右手,那手臂伸得老长,怜江月做好了准备,想要借力排力,躲开这一下,和无藏通周旋一番,可没想到无藏通这一招根本感觉不出任何力气,蛮力、内力皆无。怜江月无计可施,被距他三米之外的无藏通从地上提了起来。怜江月便想要说些什么拖延时间,可无藏通竟将左手也伸了过来,猛地捅进了怜江月的肚子。 怜江月差点痛昏过去,勉力挨过了这阵,心道:“看来无藏通确实有能感应舍利子的能力,竟然问也没问我就知道舍利子在我肚子里。” 那卞如钩目睹了这光景,忙问道:“阿月!你没事吧?” 行山也跟着问。怜江月一边想着拖延些时间,一边还在被疼痛折磨,无暇回答他们,他问无藏通道:“我问你,你收集这七颗舍利,是为了什么?” 无藏通道:“关你屁事。”他的左手在怜江月的腹中翻搅,怜江月自是痛苦不已,但风煦微还未现身,他必须得再拖延些时间,不能让无藏通这么轻易地拿到那舍利,如此想着,怜江月用双手握住了无藏通的左手,他原本只是抱着侥幸试试的念头,以为这一下什么都不会抓到,可没想到真让他抓住了样东西——或许是无藏通的手!那触感如风煦微所说,像石头一般! 这一抓,似是完全出乎无藏通的预料,他明显怔住了,在怜江月肚子里寻找舍利子的动作竟也停下了。怜江月趁机使劲抓住他那石头般的手臂将他往自己身上拉,那无藏通竟真的被他从远处拉到了跟前! 怜江月心下大喜,再一看,那牢牢裹着无藏通全身的黑烟竟像是被怜江月吸引了,渐渐向两人中间聚拢,汇成一股,周围无风,这一股黑烟飘飘遥遥,似是摇摆不定,拿不定主意,不知要依附在何人身上了。 无藏通的五官也逐渐清晰了起来。怜江月是又奇又惊,但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紧紧抓着无藏通的手臂,趁他仍没有任何动作时,又问了许多:“是不是为了增强功力?你都是怎么找到我寄出去的那些舍利子的?” 这时,无藏通的真貌完全显露了出来,他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张看不出确切年纪的惨白的脸,面相阴柔,他的眼珠也是乌黑的,闪着亮光,双臂更是乌黑发亮——他的脖子已下竟全是黑的!难以判断他是穿了一套贴身的黑色衣服还是他的身体是由一块黑石雕就。 无藏通的脖子上有一圈铁红色的环形疤痕。 他忽而笑出来:“你不是怜吾憎的孩子。” 风煦微迟迟不出现,怜江月还想要拖延时间,就问他:“什么意思?那我是谁的孩子?你倒说给我听听!” 无藏通嘴边勾起一抹冷笑,道一声“也罢!”,左手又开始搅动,似是抓到了什么,面上一喜,但随即眉头紧锁,一看怜江月:“好小子……” 他的左手就往怜江月的肚子里伸得更深,怜江月只觉这个无藏通好似在剥他骨头上一块贴得最紧的肉,他痛得是两眼发昏,眼前蒙着那飘浮的黑烟,话也说不出来了,恍恍惚惚间看到一个像是曲九川的人摸到了卞如钩边上,抓耳挠腮,约莫是在琢磨怎么解开那黑烟绳索。 忽然间,“飒”一声风响,一股阴寒的剑气直逼过来。怜江月眉心一跳,又打起了些精神,自问着:难道是风煦微? 那无藏通似也察觉到了这股剑气,却没回头,倒是那股黑烟,迅速回到了无藏通身上,又盖住了他的面貌和身体,将他裹紧了起来,而那缠住卞师父一家的黑绳如同被什么力量召唤了去,从他们腰间兀自抽开了,徒留下一道草绳捆着卞师父一家。这黑绳蛇行着飞速游进了无藏通落在地上的尾巴影子里,这影子瞬间竖了起来,盾牌一样立在地上,一道黑光闪过,这盾牌被一劈为二。又一道黑光追着过来,无藏通一皱眉,扔开了怜江月,血淋淋的左手在空中轻轻一扬,一道红光迎上那黑光,“锵”一声,仿佛两把宝剑相击,空气震荡,一院屋瓦高高飞起,又纷纷坠地,噼里啪啦碎了满院。 无藏通背手站着,道:“这把破剑不是杀伐已了,阳寿已近吗?怎么还有气?” 天井里,风煦微也站着,一手拿着漆黑的哭雨剑,俊脸上满是怒气,一蹬腿,喊着:“无藏通,这是你的克星!”就飞身舞起哭雨,直索无藏通的心口:“纳命来!” 谁都看得出来,风煦微这一剑是极快,极利落,充满力量的一剑,两人之间如此的距离,无藏通根本躲不过。无藏通似乎也并不打算躲避,站在原地,举起右手,周身的黑烟便聚到了他的右手,成了一个剑形,风煦微的剑近在咫尺了,无藏通只轻轻一移那黑烟剑,风煦微便被弹开,手中的哭雨也被震飞,扎进了地里。 怜江月捂着肚子挣扎着爬起来,喊了一声:“风煦微……” 风煦微单手撑着地,试着站了几次,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他捂住胸口,直喘着粗气,道:“我没事,没事……” 怜江月又望向卞老师父一家,却是松了口气——曲九川不知何时解开了绑住卞老师父一家的草绳,救下了他们,可此时大家似乎都被无藏通震慑住了,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动也不敢动。 怜江月太熟悉,也太理解这种感觉了,哪怕是已经见识过无藏通能力的曲九川,此刻也是瘫坐在地上,依旧被恐惧牢牢控制着,动弹不得。更别说第一次见到无藏通的卞老师父一行人了,那其中还有个面生的女人,正揉着眼睛,似乎才从昏迷中苏醒,一脸茫然。 无藏通似乎对众人的反应很是满意,任由大家四散在院落里,瞥了眼哭雨,轻笑了声,转头又抓起了怜江月。 怜江月道:“我信守承诺,带舍利子来给你,你拿了舍利子就走吧!” 无藏通道:“我不记得我答应过你拿了舍利子就放人,吃下这颗舍利子,我正缺几个试剑的人,他们几个,正合适。” 怜江月道:“那就拿我试,放其他人走!” 无藏通一笑:“你?你试不了,要试只能拿他们试。” 怜江月瞪着他:“为什么我就试不了?因为我没有武功?杀人就这么让你快乐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了,这时,就听卞是真喊道:“无藏通,虎毒尚且不食子!“ 无藏通头也没回,他那落在地上的长长的影子飞起半尺来高,将卞是真打在地上,但同时,就见那哭雨剑高高飞起,卞是真喊道:“阿月!接住!” 怜江月虽不通武功,但身手素来敏捷,他一把接住哭雨,来不及多想,一剑便捅进了无藏通的心窝。此时此刻,他只有这么做了,只有他能做到!他离无藏通是那么近,这机会来得是那么好!况且这无藏通也说了,他要拿这一院的人祭剑,他不得不杀了他! 这哭雨一刺入无藏通身体里,就见那伤口涌出滚滚黑烟,无藏通大喝一声,扔开怜江月,突然化作剑形,哭雨也飞出了怜江月的手,和无藏通缠斗了起来!一把漆黑的石剑,一把漆黑的烟剑你来我往,左挡右击,剑气极速聚拢,两把黑剑如同两条黑蛟龙,紧缠着对方不放,搅得风云变色,天地间没个安宁,卞家天井里狂风大作,院落上空乌云翻滚,隐隐还有雷声轰鸣。怜江月被那风吹得摔在了地上,根本站不起来,大家也都是被吹得东倒西歪。 风煦微在狂风中喊道:“怜江月,你还没死吧??” 怜江月想要回话,一张嘴就被灌了满嘴的风,他的眼睛也睁不开了,狂风卷起了地上的碎瓦片,狂风把屋檐下的灯笼,灯泡,甚至那金桔树,杜鹃树都被连根拔起了! 而那两条黑蛟龙斗得是越发得激烈,你抓我咬,龙吟长啸,缠在一起,双双飞入云霄,刺破了那盘踞在卞家上空的乌云,而它们忽而不见了踪影,那些碎瓦、果树也不知被吹到了哪里去。好在天上清明了,地上也寂静了。 怜江月往前爬了爬,想去看看卞老师父的状况——老师父坐在地上,雪发蓬乱,满脸的阴郁。那卞是真已经赶到了父亲身边,扶起了父亲,卞如钩一看她,目光中竟有责备。卞是真低下了头去。 卞老师父抬起眼睛,在天井里找寻了一番,目光落在了怜江月身上,蹒跚地朝他走来,到了怜江月面前,方要说话,一卷劲风袭来。乌云重新汇聚,一条黑蛟龙盘旋而下,另一条蛟龙紧追着它,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两条蛟龙往下飞坠,突然,它们化作两道黑光,再一瞬,天上飞下来的只是两把黑剑:一把刺进另一把的剑身。眼看这两把剑就要砸在怜江月跟前了,他赶忙推开师父,闭紧眼睛,心道:这下死定了! 可许久过去,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他的肚子还在痛着,怜江月睁开了眼睛,就看到薄薄的哭雨剑扎在他的影子上。那影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扭动着。怜江月伸手过去一摸,体内一股真气横冲直撞,他就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风煦微喊了他几声,怜江月一抬手:“我没事。” 他擦了擦嘴角,他确实没有事,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甚至连肚子上的伤口都不觉得痛了。他低头一看,他那被无藏通捅出来的血窟窿周围黑烟缭绕。 这时,一个妇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就是怜江月?你就是大姐的孩子……” 怜江月一抬头,看着那面生的妇人,她由行山扶着,朝她走来。她的步伐是那么急切,目光也是那么急切。 卞如钩扶起怜江月,怜江月就搭着师父的手臂站了起来,和那妇人行了个礼,看了看卞如钩,问道:“师父,这位是……” 曲九川这时问道:“无藏通人呢?”他一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些碎石子:“这些黑漆漆的碎片,还挺烫……是他的?”他瞅着哭雨,又看怜江月,怜江月也是费解:“无藏通去了哪里?” 卞如钩这时挪开了他捂住腹部的手,问道:“阿月,你没事吧?”他将妇人引见了,“这是扬州想家的当家,想依依。” 想依依一把握住怜江月的手,仔细地端详他,说着:“我在扬州给你师父他们送行,不想被卷入一阵黑烟,我身体本就不好,一下就失去了意识,刚才才醒过来。” 怜江月抱歉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这事全怪我,让您受惊了。” 想依依摇着头:“你没事吧?你的伤重吗?我们现在去医院吧。”她对行山道:“我们现在下山,带你师兄去看伤,这伤总得治!” 怜江月道:“您别着急,我没事,真奇怪,好像伤口一下就好了,也不痛了。” 那黑烟仍旧盘踞在他的伤口上,他抹了几下都抹不去,看不出伤口的状况。 众人都啧啧称奇。卞如钩道:“那个无藏通不像人,而且还能自由变化身形,我见过的怪事不算少,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他身上剑气很重,但是哭雨的剑气更胜一筹,哭雨像是把无藏通压在了你的影子里……” “我的影子??”怜江月大惊,抓着哭雨试着拔了拔,但怎么也拔不出来。行山也来试,却也拔不出。 想依依此时又说:“刚才那个脖子上有一道疤的人叫无藏通?”她看着卞如钩,惊讶中带着些许忐忑:“那无藏通不就是……” 卞如钩朝她打了个手势,道:“我来说吧。” 想依依点了点头。卞如钩抚着怜江月的胳膊,就道:“阿月,你听我说,今天,有些事一定要告诉你。” “师父,您先歇歇吧,虽然不知道无藏通去了哪里,但看来他目前不会再出现找我们麻烦了,有什么事,晚些再说吧。”怜江月拍拍老师父的手背,便要去看风煦微的状况。 卞是真这时急着道:“爸,今天我们不杀无藏通,就是被他杀了!他和阿月又有什么情谊?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和想花浓有这么个孩子吧!” 怜江月浑身一颤。卞如钩厉声喝道:“你住口!就你话多!还不去看看有志和你妈怎么样了!” 卞是真委屈地走开,卞老师父那坚毅的面孔印堂发黑,面色很是难看,他朝怜江月一摆手,怜江月就低下了头,听着老师父说话。 “阿月,你是扬州想家想花浓的孩子。” 想依依道:“想花浓是我的大姐。” 怜江月的心猛跳了两下,跟着却有些发沉,声音也沉了下来:“师父,为什么现在突然和我说这个?” 卞如钩道:“这次去扬州就是去商量你的事的,怜吾憎将你交给我的时候,千叮万嘱不要告诉你你的身世,也不能透露给任何其他人知道,但是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们想家也很困难,而且真的没想到会遇上今天这样的情况……” 卞如钩说到此处,由想依依接着道:“阿月,我能这么称呼你吧?你是大姐和人私自生下的孩子,我们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公,不愿家丑外扬,便将你们母子关在家中的高塔里,你五岁的时候,家里遭了飞贼,你也突然失了踪,后来我听说你是被那飞贼给带走了。你的外公怕你的身世泄露出去,怕江湖上嘲笑他管教无方,想家的女儿还没结婚,便和男人有了私情,还有了孩子,自此便开始追杀你……” 卞如钩道:“那个飞贼就是怜吾憎,他将你从想家带走没多久,就找到了我,怜吾憎当时已经年过三十,他和我说,他原本想将你好好养大,只是没想到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躲避想老爷子的追杀已经十分勉强和困难,恐怕再无法保护你周全了,不能将你再带在身边,就想将你托付给我。他知道我与你外公交情甚笃,他们家中的银针纺线都是我这里打制,怜吾憎希望能凭这一层关系保住你的性命,果不其然,你来这里之后,你外公便来找我,知道我铁了心要收你为徒后,他便离开了,但是他立下毒誓,与我断绝往来,而且,只要你离开卞家一步,他便会要了你的命,直到他过世,家长之位传给后人,这追杀才休止。” 卞老师父回忆着:“怜吾憎要我守住这个秘密时,他是这么说的,世上有哪个孩子会不想见一见自己的母亲,见一见自己的家人呢?可那家人都是以他为耻辱的,纵使他们往后不再想杀他,可他们会怎么对待他?我怕他承受不起那样的鄙夷和轻蔑。他还说,我不会再联系这孩子,我怕这孩子对我太过思念,终日想着要下山找我,而遭了什么不测,好在他还小,很容易就会忘了我这么个人,很容易和别人做成家人。可能他会恨我,但是这恨也很快就会消失,他再想起我时,我不过是个陌生人了。你也别和他说这些,就当是我遗弃了他吧。” 卞老师父的眼眶湿润,说不下去了。 想依依道:“或许是父亲的杀孽太重,大姐病死,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出了车祸,一个溺水,剩下我,没有生育的能力,我现在又查出了胃癌晚期。阿月,我们想家就要绝后了,你不要怪我现在才想到来找你,要不是我的病……家里的长辈是不同意我来找你的。阿月,我想让你回想家,你愿意吗?” 怜江月默默听着,突然想到:“怜吾憎不是我的生父,那我的生父是谁?”他看着卞是真,“大师姐刚才对无藏通说,虎毒不食子,师父,你也说要不是因为今天的情况……都是什么意思?” 他望向卞是真。 卞是真对怜江月道:“按照想家人的说法,他们也只知道你的父亲是一个脖子上有一圈红疤,头发很长,周身漆黑的男人,当年,他翻出想花浓房间时被她家里许多人看见了,想花浓病死前,在高楼上终日缝制手帕,那手帕上是一个‘无’字……” 赵有志宽慰道:“三师弟,你别着急,或许江湖上还有第二个这样的人……” 卞是真一把抓着赵有志的胳膊,赵有志也就闭了嘴。夫妻俩都扭过头,不看怜江月了。 此时,怜江月的伤口一点都不痛了,只觉腹中似有一团真气不断翻腾。他对卞如钩道:“我对我的身世并没什么兴趣,我只想知道,师父,怜吾憎要你保守秘密,你为什么不保守到底,为什么要告诉大师姐?还是……你们都知道?” 他又看师娘和行山,两人皆是错愕地摇头。 卞如钩叹道:“我老了,阿月,我真的老了,我很怕我死之后这个秘密被我带进墓穴,我也希望是真能多照顾你一些,因为你的身世是那么可怜……” 卞是真抢着说:“爸也是这次去扬州才告诉我的!” 怜江月看着她:“你还知道些什么?你们还知道些什么,瞒着我些什么?我对你们向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行山在旁轻轻劝道:“师兄,你坐下歇歇吧。” 怜江月一把推开他,拔出了地上的哭雨,横剑指着卞是真。卞如钩要劝阻,手已经伸出来了,却是悔恨地长叹一声:“这事我也有错,该先和你说,师父是不想是真误会师父偏袒你,让你在扬州开宗立派才告诉了她,唉,就当师父老糊涂了吧!” 卞是真又道:“江湖上传说无藏通是个无情的杀手,杀了很多人,而且今天你不杀他,死的就是我们!” 怜江月突然是怒火中烧:“住口!” 一道大风将卞是真掀翻在地,卞如钩忙要按住怜江月的手,怜江月避开了去,挥剑指向了老师父,忿恨道:“你不是老糊涂了,你是怕你死了,你的女儿还恨你偏袒一个外姓徒弟,你就把别人要你守着的秘密出卖了!为了修补你和女儿的关系!那为什么早几十年不对她好一些?为什么这么多年,处处为难她?你知不知道,你为难她,她就来为难我!”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噤声了。半晌,风煦微小声说了句:“怜江月,你先冷静一些,卞如钩再怎么不对,他也是你的师父……” 行山跟着说:“师兄,无藏通不是好人,他虽然可能是你的父亲,你知道自己手刃了他,心里后悔也合情合理,但是师父对你……” 风煦微闻言,一鞭子打在行山脚边:“行山,你也住口吧!你难道还不知道你三师兄吗?他又怎么会是一个因为无藏通是他生父而后悔杀了他的人?无藏通既无养他之恩,也无教他之情啊!” 怜江月阴沉着脸,只觉得腹中的真气源源不断涌出,奔向他的四肢百骸,他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他浑身都充满了恨意,平日里郁藏压抑着的千言万语在他喉间翻滚个不停,他再关不住它们了,他今天通通都要说出来! 他对卞如钩道:“无藏通和我的关系,你们一个两个知道的这么多,为什么刚才不喊出来?” 卞是真道:“刚才的情况太复杂了,说出来了你说不定就要犹豫了,那可是难得的机会啊!” “是真!”卞如钩喊了声,却没能喊住自己的女儿。卞是真还说着话:“要是告诉你,他是你父亲,你真的下的了手吗?” 怜江月又一眼看向卞是真,这一眼却叫卞是真吓了一跳,抓住了赵有志的胳膊,赵有志也是一吓,指着地上结结巴巴:“影子,他的影子……” 原来怜江月那落在地上的影子竟慢慢伸向了卞是真,卞是真往后退,那黑影前进着,一下就游到了她的脚边,她再要退,却挪不动步子似的定在了原地。她的脚踝上绕着一圈黑色的绳索。 卞如钩要动,怜江月的影子里又生出了一道黑影,将他也控制住了。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天井里,只有怜江月在说着话。 他道:“我和你们朝夕相处二十五年,我会不会因为他是我生父而起恻隐之心,而犹豫不决,你们还不清楚吗?我是什么样一个人,你们难道不知道吗?无藏通行凶作恶,对我既无养育之情,也无教养之恩,就算我知道他是我的生父,我也照样会一剑砍下去!因为他抓了你们,抓了教我养我,给我一片屋檐,一碗热饭,教了我一身安身立命的本事,告诉我要以大义为重的师父!因为他抓了我师娘,抓了我的师弟,师姐和师兄!!可是你们,你们认出了他,你们却不告诉我……我不后悔杀自己的亲生父亲,我也不恨你们的隐瞒,我恨的是你们竟然不相信我,你们竟然怀疑我的为人!我后悔的是我竟然将你们当作我的家人!” 怜江月低下头,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它还在不断生出旁支,它牢牢攥住了每一个人的脚。他一抬头,一朵灰云挡住了阳光,怜江月眼前暗得厉害。他心中也灰暗得厉害,全副身心都被一种灰蒙蒙的情绪攥住了。他恨……他全身的血都在恨,他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怨恨上。 他怨恨地说道:“我受不了这里的生活,我逃过,可是后来我发现师父虽然严厉,但是在他这里,起码我是有人照顾的,我是有人要的,我是有家人的……我以为你们是我的家人,我以为这里是我的家……我不想再被人抛弃,不想离开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家!我这二十五年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怕坏了师父的规矩,怕抢了师兄的风头,怕把事情做得太满太好,师娘又和师父唉声叹气,为什么生的不是一个像我一样的儿子,我怕师姐听到这些话,又要生气。我看尽你们的眼色,事事顺你们的心意,师父,我什么事情都告诉你,都和你说,你却也不相信我,也不信任我!你也觉得我是一个面对一个穷凶极恶之徒时,会因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而下不了手的人??你也觉得,在我眼里,一个我一面都没见过的生父比你们更重要??在你们心中,血缘就是一切吗?” 他又看卞是真:“大师姐,我好不容易交到一个知心的朋友,你却把他写给我的信一封一封藏了起来,全部烧了,我亲眼看到,可我什么都没说,我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又引得你们父女争吵,我怕我被赶出这个家……” 他忽而想笑,便大笑了出来:“滑稽!滑稽!!” 卞如钩这时道:“阿月,你冷静些,听师父说几句……” 怜江月眉毛一竖,眼里喷火:“听你们说听你们说,我已经听够了!” 此刻,他心中已再无什么长幼尊卑,师门秩序,只有怨涛恨浪不断拍打着他的心门,在他耳边不断鼓噪。 他真是恨!恨卞如钩打他骂他,恨他冬天里要他泡在溪水里摸水底冰块似的石子,恨他夏天里要他把手伸进火炉里找一块烧到八十度的炭。 他恨师娘,恨她只知道感慨自己没能给卞如钩生出一个像他一样的好传人,恨她冷漠的眼神,虚伪的笑意,恨她只知道独善其身,恨她纵容卞是真,从不和她说一句狠话。 他恨卞是真,恨她的刻薄,她的嫉妒,恨她烧了风煦微写给他的信,恨她把他做给行山的木头小火车砸了个稀巴烂,恨她对自己的恨。 他也恨赵有志,恨他的愚笨,无能,恨他对卞是真的百依百顺,恨他对师父师娘极力讨好的嘴脸,真叫人恶心! 他还恨怜吾憎,恨他什么都不和他说,恨他快死了才想到把他叫到身边,恨他的七颗舍利惹出来的这一件又一件麻烦事。 怜江月的影子几乎覆盖了整片天井。他手里的哭雨剑又直直指着卞是真了,他恨不得一剑结果了卞是真,将二十五年的怨气全发泄了!他还要杀了赵有志,卞如钩……就在这里把他们全杀了才能出他这一口恶气! 那卞如钩又说:“阿月,无论你怎么认为,我待你确实像家人,今天的事……” 卞是真哆嗦着插嘴:“爸,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他已经不是怜江月了啊……” 她道:“你感觉不出来吗?他的气息和刚才的无藏通一模一样!” 怜江月置若罔闻,他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它盖过了青石板地上那一个又一个凹槽,盖住了那些青苔,盖住了他的根…… 他明白了:“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家。” 赵有志也说:“他一点都不像三师弟了,他还算是个人吗?你们看他的影子,他的影子自己在动!” 这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怜江月全没听进去,觉得耳边吵闹,挥剑要舞,斩了这噪音的源头,却瞥见卞老师父昏花的一双眼。怜江月心中一痛,终是放下了剑,撇过头,哀声道:“师父,二十五年恩情,无以为报,只恨不能削骨去肉还给您,只能将这一身技艺还给您了。” 风煦微大喝:“怜江月!”一鞭子抽过来,怜江月手里的哭雨被他打开了,这怪剑竟一下被从怜江月的影子里伸出来的无数黑手包住,吞吃了进去。 可这一鞭子也出得迟了,怜江月的右臂掉在了地上,他捂住右肩,转身撞开大门,跌了出去。 他身后众人呼喊着:“不能让他走远!” “他不是三师弟了,他一定是被那个无藏通控制了,现在可怎么办?他成妖怪了吗?” “山下的人会不会有危险?要不要通知村长?” 怜江月只觉得可笑,他怎么就不是怜江月了呢?再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现在更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风拂过他的身体,像是要勾住他的手带他去一个崭新的世界;萤火虫飞过,仿佛是要当他的指路明灯;野草擦过他的身体,就像是推着他,把他往别处送;树木竟自觉地在他眼前分开了,露出一条撒满月光的小径。 天什么时候黑了呢? “快去,快走。” 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似是在这么说着话。 “跑呀,跑呀。” 怜江月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 第17章 (5) 一开始,因为失去右臂的阵痛,他的步子迈得很小,渐渐地,他越跑,步子迈得越来越大,还越跑越快。右侧身体也没有那么痛了,也不像平时,跑不上几步就开始气喘。奔跑时产生的快乐完全将那些痛苦,那些身体的不足压了过去。怜江月甚至感觉捂住右肩的左手手心开始变得干燥,仿佛那些断臂后流出来的血全都被风吹干了,可他也顾不上看伤口一眼,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管在山间小径上跑着,一头扎进了那狭窄的洞穴。他眼前是抹黑的一大片,但他的心境开阔极了,视野也跟着十分开阔,似是能望到很远的地方。世界之大仿佛尽收他的眼底,大江南北,他都想要跑去看一看,闯一闯! 怜江月一阵兴奋,忽而饿得厉害,随手抓了苹果,也不知它是被用来祭拜哪路大仙的,他抓着它就大口吃了起来。 他这么吃着苹果,穿过了瀑布,几步踏过湿冷的潭水,扔下苹果核,钻进了茂密的山林里,踩着乱石和枯叶继续狂奔。因为对这片山林太过熟悉,黑暗的环境和杂乱生长的草木并没有妨碍他下山的步伐,他甚至还抓到了一些草药,捂在伤口上,并且吞吃咽下。他的右肩有些发痒了,他瞥了眼过去,看到本该是右手的地方围绕着些黑烟。他的右手好像还在,只是完全融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密林中,他想到,这或许是类似于“幻痛”的幻觉,他才失去他的手,心理上还没有完全适应,近而影响了他的判断。 不过,这手臂在或不在,都不影响怜江月此刻十足快乐,十足放松的心情。他如此高高兴兴地跑进了山下的村庄,见到零星一些灯火,这才慢下了些脚步。如此在村里的平地上走了一阵,怜江月顿觉腿软疲乏,口干舌燥,便摸进了一家院子,想和村民讨些水喝。 这院子恰好是徐阿婆家的院子,徐阿婆正在晾衣服,家门敞开着,一大片光照着她的半边身体和两排晾衣服的竹竿。怜江月看见她,喊了她一声,道:“徐阿婆,能不能给我些水喝喝。” 徐阿婆一看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朝他招了招手,颇热情:“进来坐啊,进来好了。” 怜江月却站在原地——那室内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说:“我就在这里等着吧。” 他怕走到亮处,叫徐阿婆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吓到她。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成了个什么样子,不过断臂的人,自然是有会吓到人的地方。 徐阿婆要来拉他进屋,怜江月连连摆手,想要说些推辞的客气话,忽而头晕晕眩,体力不支,摔在了地上。他心道:想必是刚才凭着一股冲劲跑得飞快,现在停了下来,身体终究还是支撑不住那样的运动量。 怜江月晕了过去。 奇怪的是,他的意识还很清晰,只是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竟能看到徐阿婆,能看到他自己。 徐阿婆的形象变得很大,很薄,倾斜着压在他的视线上方,她招呼了自己的儿子出来,他儿子也是个歪歪斜斜的巨大的样子,他们像是哈哈镜里映出来的两个人。而他呢,被这两个单薄的,歪斜着身体的巨人担了起来,抬进了客厅,放在了一张双人藤椅上。他眼前的景象摇晃了下,徐阿婆和她的儿子缩小了些,慢慢恢复成正常的人的样子了,不过,他们的脚像是完全和地板贴在了一起。怜江月又看了看藤椅上的自己,吓了一跳,他忽然是变成了一座山一样,压在同样像山一样的藤椅上。 再看徐阿婆,她慌里慌张地走了出去,而她的儿子站在客厅一角,用座机打电话。 怜江月甚至还能听到声音。 他听到徐阿婆的儿子说道:“是,他人在我这里。” “确定。” 已近中年的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神情紧张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靠紧墙根,说道:“那……那要把他绑起来吗?” “不过他的手,他的右手还在啊。” “好好好,那他要是攻击我们怎么办?” “好……我等着你们!你们快些来!”男人挂了电话,也走开了。一会儿,他拿着一把菜刀,抓着一把草绳进来了,惊惧之余又夹杂了些许狠劲。徐阿婆跟在他后头,探头探脑地往怜江月身上张望。怜江月也往自己身上张望,他看自己,看到的还是一个像山一样的巨人。 这时,一个小男孩儿揉着眼睛从里屋跑了出来,徐阿婆就抱起孩子,哄孩子说:“去睡,去睡。” 孩子不肯走,呜哩哇啦地乱喊。男人的声音一高:“快去睡觉!” 孩子这才安静了下来,由徐阿婆抱进了房间。那徐阿婆很快又出来了。男人走到了藤椅边,单膝跪下——这男人瞬间也变成了一个巨人! 他把菜刀递给了徐阿婆,道:“已经给卞老头打过电话了,他们马上过来,这个人是个危险分子,他提醒我们要小心,最好把他绑起来,还好刚才村长通知了大家看到他就通知卞老头,我看这个人也确实不像什么好人,阴森森的,不知藏了什么坏心思进我们家。” 他又道:“他要是乱动,你就……” 男人比了个划脖子的动作。徐阿婆瞪着眼睛,点了点头,手有些抖。 男人就抓着怜江月的右手,要把他的手和藤椅捆在一起。他边往怜江月的手腕上绕着草绳,边说道:“你还别说,卞老头子那里已经好久没人跑下山了,这回把他这么送回去,又有钱拿了呢!” 徐阿婆愁眉苦脸:“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 “他们那一窝怪胎,鬼知道,咱们收钱办事。” 怜江月听到这里,心中又是一股恶气乱撞,又是一股恨意冲上脑门,他突然间又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他立时弹了起来,一把推开了那男人,谁知这一下没个轻重,男人竟高高飞起,撞在了一堵墙上,摔在地上,昏迷不醒了。 “大头!”徐阿婆尖叫了声,挥舞着菜刀就朝怜江月劈了过来,怜江月下意识地举起胳膊阻挡,就见徐阿婆举刀的手僵在了空中,她似乎使出了吃奶的劲要砍下来,可怎么也砍不动,她又吓又惊,茫然地张着嘴。怜江月也是不明所以,目光扫到徐阿婆身后的一面白墙上,就看到他和徐阿婆落在那墙上的影子里,他是个左手持剑的动作,而正是他那倒影里的左手握住的一把长剑挡住了徐阿婆的菜刀。但怜江月手上根本就没有剑,他也是惊诧不已。 “出鞘。” “出鞘!” 他的耳边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这么急切地呼喊着。 怜江月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了那影子里的长剑,在虚空中这么一抓,竟真让他抓住了什么,而他在墙上的影子里也映出了他的右手抓住了那把只存在在影子里的长剑! 怜江月一时错愕,垂下手来,没有拔剑。一是吓的——他的右手竟然还在,他的右手已然是个黑漆漆,乌亮亮的样子,如同无藏通的手一一般;二来他看徐阿婆已经跌坐在了地上,菜刀也掉在了地上,对他已经不成威胁。他一脚踢开了菜刀,坐起来,那徐阿婆这时又抓了些烟灰缸,水罐之类的东西往他身上扔,喊道:“你,你别过来!” 她看向自己的儿子,高声呼喊:“大头!大头!快醒醒!” 怜江月又有些忿忿不平了,道:“我只是想讨一杯水喝,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我伤害你们了吗?我从来没有伤害你们的想法!” 他站起来,摸着自己的右手。它摸上去硬邦邦的,如同石头,但是活动起来却很自如。他的右手到底成了什么?难道他真的像赵有志说的,不是人了吗?他……成了无藏通的替身?宿主? 怜江月拍了拍脑门,不,他还是他……他还是那个小时候偷偷跑下山,遇到了村里的人,以为祈求他们,哀求他们,给他们看自己一手的烫伤,他们就会送他离开,帮助他离开的怜江月。 他一看徐阿婆,难以遏制涌上心头的滔滔恨意,厉声道:“为什么要告诉卞家的人我在你们这里?为什么要把我送回那个活地狱!就为了钱吗?他给你们多少钱?!” 徐阿婆摇着头说着:“你师父他说山下有人要杀你!看到你就要送你回去!” “胡说!山下没有人要杀行山!我们一起逃出来,你们照样把他也送回去!” 徐阿婆又说:“你师父对你们严厉那也是为了你们好啊,为了,为了教导好你们……严师出高徒……”徐阿婆摸到了儿子的手,摇晃着他,“大头……大头……” 她近乎绝望了,怜江月的影子盖住了她,也盖住了大头的身体。 出鞘…… 出鞘……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怜江月用力抓了下头发,道:“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们任何一个人!” 那耳语的声音陡然消失了,也就在这时,一个孩子手持木棍朝他跑了过来,怜江月才看到他,他那落在地上的影子先他一步——影子的右手竖了起来,将那孩子扫翻在地。 怜江月打了个激灵,他的影子自行其是了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由发起了抖。但他心里那些怨恨的念头,那股怨恨每一个人的劲却没有因此打住,他看着那孩子,说不出的厌恶:“我平时对你们怎么样,我的为人,你们难道不清楚吗?你们就想要把我绑起来,甚至还想要杀我……” 他的影子往孩子脚边游去。 “卞家的人是这样,你们也是这样,世上还有什么人值得相信?世上的人难道都像你们这样可恨??” 那孩子一咕噜爬了起来,哭喊着就跑到了外头的院子里,怜江月跟着走了出去。院子里一大半都是黑的,眼看孩子就要跑出大门了,他忽而是摔倒在了地上,右脚拼命踹着什么,一脸的眼泪,他哭喊得更厉害了。 左邻右舍亮起了灯,怜江月不愿在此多做逗留了,忽然,他听到有人喊他。他循声找过去,就见到风煦微跑进了徐阿婆的院子,看看那摔在地上的孩子,又看了看怜江月,焦急地又唤了他一声:“怜江月!” 这一声铿锵有力,不乏劝阻的意味。怜江月猛地回过神来,一转头,快步走去后门,翻墙跳出了徐阿婆的院子。 风煦微竟跟着他。两人走在远离村子主干道的僻静土路上,怜江月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风煦微道:“你有病吧?我要下山啊,下山不是走这里吗?” 怜江月看了看他。风煦微也看他,目光落在了他的右手上:“你的手好了?你没事吧?这算怎么一回事?” 怜江月摇了摇头。风煦微又问:“你要去哪里?” 怜江月哼了声,不悦道:“我哪里不能去?” 风煦微也不开心了:“你对好不容易交到的知心朋友就是这么个态度?” 怜江月的心里一暖,声音也软了,就问道:“你呢,你也没事吧?” 风煦微道:“死不了。”他将怜江月前前后后看了一通:“你的剑呢?” 怜江月道:“可能在我的影子里。” “可能在你的影子里?”风煦微瞪大眼睛,还要问什么,怜江月却停下了脚步,往他身后一指:“这里怎么有个湖?” 风煦微扭头看过去:“你住在这里这么多年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怜江月跳进了路边的草丛,絮絮叨叨地说着:“奇怪,真奇怪,我在这里这么多年,怎么从来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片湖?” 一轮满月倒映在湖中央。 怜江月走到了湖边,说:“我要划船。” “现在?划船?你应该去医院检查身体!”风煦微气道,一把拽住了怜江月。 怜江月抽开了手,语气坚决:“不,我要划船,现在就要划船!” 他看到不远处的湖滩边停着几艘小船,就跑了过去,把其中一艘往湖里一推,涟漪荡漾,他跳上小船,坐下来,拿起船上的木浆划了起来。 风煦微也跳上了这艘小船,嘀嘀咕咕的:“这时候划什么船啊……” 但随着那小船离岸越来越远,他们晃晃悠悠荡向湖中心,荡向那沉在湖底的玉盘似的月亮,风煦微也就没话了。他和怜江月面对着面坐着,划着船。 风柔柔的,木浆拨开湖水的声音也柔柔的。月光太明亮了。怜江月瞥见自己落在水中的倒影,他的头发是那么长,他的右手是那么黑,他的脸像一块布,风一吹,就皱了。怜江月笑了出来。湖面上,风煦微那张漂亮的脸也被吹皱了,一抹笑容从他的嘴角被吹到了他的眼角去。怜江月抬眼看风煦微,伸手摸到他的脸,靠近了他就亲了他一下。 风煦微怔住了。怜江月欢快地说道:“风煦微,我好喜欢你啊!” 他懒得去管自己成了个什么怪物,懒得去管他的右手到底怎么又长了出来,懒得去管哭雨怎么到了他的影子里去,那么多谜团,那么多怪事,他通通不管了,他现在就要去亲近月亮,去亲近水,去亲近风,他还要再亲一亲他喜欢的人! 他还是恨那么多人,他的身体里还是有那么多无法忽略的恨意,但他现在也是满心的欢喜,满眼望出去都是醉人的风光,怡人的景色。他确确实实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豁然开朗”了! 第18章 (1) 一代京剧名家郁玄东的告别纪念仪式于四月二十三日,星期五,在八宝山东礼堂举行。郁玄东武旦出身,十二岁时以一出新编《木兰从军记》于河北保定得慧楼初次登台,那第一场里,就见郁玄东脚踩薄靴,红衣红裤,手上舞着短刀,是个天真烂漫的武旦形象,木兰从军后,他便换上一身半红半白的硬靠,背着四柄靠旗,头戴雉尾头盔,妆容不改,只是额上抹了英雄尖,挥着大刀,错步抖靠亮相。 男在台上扮了女,女在台上又扮着男。两场戏唱罢,观众看得有些糊涂了,吵着这演木兰的角儿到底是男是女,但观众又看得很满意,很高兴,很愿意第二天再来捧场,因这出戏打从第一场起,就见角儿在场上连踢二十个腿,接着又是两个翻身,起刀,踹刀,飞脚,打旋,木兰从军后,这角儿又带上大刀,怒战群雄,直打到最后一场,耍着花枪在马上和突厥大将斗了二十来个回合,这打得是刀光剑影满场飞,郁玄东使出来一身好武技,叫人目不暇接,连声叫好。 而他的文戏也不拖后腿,木兰替父从军,泪别家乡,踏上未知的征程,其中的不舍与胆怯,叫这十二岁的孩子唱得人潸然泪下。到了尾声,木兰荣归故里,见到老父时,只是报喜,那一众亲人退了场,木兰对月落泪,数十年征战的心酸苦楚一人吞咽,看得观众也是长嗟短叹。台上的角儿有这一身文武兼备的本领,谁还在乎唱戏的是男是女? 《木兰从军记》在得慧楼连演了三十天,郁玄东就此打响了名头,之后他又出演了得慧戏班的张得慧班主和一众老师傅一块儿捏出来的新编《泗州城》,《取金陵》,《九莲灯》,也是场场叫好叫座。这武旦演到了二十岁,他忽然是卸下靠甲女盔,戴上髯口,蓄上白发,一桌两椅,改攻老生,靠着声情并茂的唱念本领和一身僵尸摔的硬功夫,他的《武家坡》和《牧羊记》也博得满堂彩,更频频被邀至国外演出。 郁玄东生性豁达,古道热肠,人缘上佳,虽然徒弟只收了四个,但在戏剧学院里担任客座教授已有十年,如今活跃在戏曲界的不少青年演员都受过他的教导,他还热衷在国际上传播京剧文化,又结交了不少海外文艺界的朋友,这一次,他走得实在太突然,早上七点,纪念仪式还没开始,东礼堂门前就汇聚了各路媒体,还有前来悼念的戏曲界,海内外文艺界的名人们,另有一些戏迷票友,大家都有序地排在礼堂前,来送郁师傅最后一程。 郁玄东喜好白色,皎月白更是他的心头好,当年演出泗州水母时也要穿一身皎月白的硬靠,就见大家手中都拿着白色的花束,身上都穿着白衣白鞋。礼堂的窗帘拉了起来,看不清里面的布置,门额上挂着横幅:沉痛悼念郁玄东同志。悼念队伍中,许多人望着这横幅频频拭泪。 八点,礼堂的大门开启,入口处来了两个保安维持秩序,郁玄东的亲友故交们陆续走进礼堂。戏迷和媒体就等候在礼堂外。一些媒体从队伍里探出身子,将手里的照相机,摄像机,对准了礼堂内部。 那礼堂内正中央摆着一张供桌,上面奉着郁玄东的遗照,一鼎香炉和两盆柿子。供桌后便是一具被许多素白的鲜花簇拥着的雪白棺木。 礼堂两侧悬挂着两块电视屏幕,正播放着年初,郁玄东远赴柏林演的《苏武牧羊》。舞台上凄凄落着白雪。 走进礼堂吊唁的人有的祭拜后留在了礼堂内,坐了下来,有的就低着头匆忙从侧门离开了。苏武凄楚的唱腔里间或响着啜泣声。 轮到一个由一名年轻女孩儿搀扶着的,一手拄着拐杖,银发长须,佝偻着背,骨瘦嶙峋的灰衣老人吊唁了,老人在门口的长桌上写下姓名,递上礼金,走进礼堂。礼堂里的司仪报了声:“保定张得慧来看郁师傅了。” 听到这一声,供桌一侧并排立着的,穿着孝服的一男二女都抬起了头。这三人便是郁玄东的三名亲传弟子:武生成英雄,专攻武旦的方英英,和唱老生的赦英妙了。 那成英雄看到张得慧老人,大步过去就要帮着搀扶,口中说着:“您慢些,您慢些。” 张得慧老人见到成英雄,摆着手,介绍他身边的女孩儿,说:“这是我孙女,筱信,才从英国回来。” 接着,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味苦叹。到了郁玄东的遗照前,他行了个礼,左右看了眼,这才又说上话:“那小疯子去哪儿了?怎么没瞅见他?” 成英雄摇了摇头,不说话,就扶着张得慧要请他去坐下。张得慧道:“让我看看。” 他往棺材的方向张望,成英雄道:“您歇吧,这棺材里没什么,师父他……” 成英雄哽咽了,郁玄东被人活活烧成了一把黑炭,可谓是死无全尸。 张得慧却说:“还是让我看看。” 成英雄不好再推脱,只得领着他过去。到了棺材跟前,张得慧往里一看,一脸的苦涩忽而是消散了,无奈又好笑地扶着那棺材,对着里面说道:“你这小疯子,你啊……” 张筱信跟着往棺材里一看,就见雪白的棺材里躺着一个画着戏妆的人。戏妆油彩很浓,但未能盖住他下巴上的一道小小的疤痕。这人闭着眼睛,穿着身半白半红硬靠戏服的人,这人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张筱信倒抽了口凉气,扯着张得慧的衣袖小声问着:“爷爷,这人是怎么回事?他是谁?” 张得慧抹了抹眼睛,道:“筱信,这就是郁玄东收的最后一个徒弟风煦微,因着疯得厉害,郁玄东连个名都不给他,就怕他出去坏了自己的名声。” 成英雄在旁,颇有微词:“大家都不让,都商议着摆上一副衣冠,他非说什么都最后这一程了,得让大家瞧瞧师父最好的角色,就扮了花木兰,躺在里头,我们早上过来看到他,抬也抬不出来,喊也喊不停,您见笑了。” 张筱信又往棺材里看了眼,道:“郁师傅最出名的得算是苏武了吧?” 棺材里躺着的风煦微双眼仍旧紧闭,却开了口:“放屁,师父最好的角色当然是花木兰,花木兰和可汗对阵,马上对战,错步晃步跌步,步步精妙,下了马又是个双翻身,手里跟着一套花枪,苏武老头不过是连摔两个僵尸,你们就都以为他了不起。” 张筱信就闭了嘴,张得慧老人拍了拍她,又和风煦微说:“你师父的木兰是忠肝义胆的女豪杰,你这扮上,就是金玉奴还魂,要杀莫稽,既怨且恨。” 风煦微笑出来:“老爷子不要激将我,你就是想要诱我出来,给你演一演你说的什么女英雄女豪杰,我知道我有这个本事,你也知道。我可不会上你的当,我就是要在这个棺材里躺着,让大家往后想起我师父,想起的都是这么个漂漂亮亮的样子。” 张筱信忍不住嘀咕:“可真是个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闹场的,这算什么事儿啊。” 张得慧说:“这是他的一份孝心,你们也别管他了,就由他去吧。” 成英雄点着头,唉声叹气:“除了师父,谁管得了他啊。” 张得慧又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就和张筱信要去边上坐着了。 这时,那司仪又报了:“怜江月来看郁师傅了。” 成英雄一看风煦微:“谁把这个姓怜的放进名单里的?” 风煦微闭着眼睛,闭着嘴巴,直挺挺躺着。成英雄咬了咬牙齿,挥着手示意司仪关门,快步往门前去,可这才走出去两步,成英雄便站住了,就见地上一片三角形的黑影正从礼堂外缓缓移入礼堂内,地上像是缓缓地铺开着一卷黑色的地毯。 一个瘦高的的青年人走在这黑地毯上。他的面容英俊,一头黑发披在肩后,穿的是极普通的白衬衣,黑裤子,眉心蹙着一股深重的恨意。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乌黑,像是戴着一只黑色的手套。 青年人走到行礼的软垫前,鞠躬,跪拜,上香。这时,那三角形的影子移到了他身后,青年人一抬眼睛,恰和成英雄四目相接。成英雄自幼习武,乃是武生中有真功夫的人,又演惯了马超,林冲,宋江这类英雄好汉,自有一身豪杰的气质,不俗的修养,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发过愣,犯过憷,如今见到这个青年人,被他牢牢看着,成英雄竟有些气短,要不是方英英拽了拽他的衣袖,他便是哑口无言,僵在原地的情状了。 方英英与成英雄耳语道:“大师兄,这个怜江月是谁添在名单上的?师父可以说是因他而死啊。” 那赦英妙已经上前和怜江月对峙了:“你就是怜江月?你还有胆来?师父的灵堂上,我不和你计较,你要真有胆,就在外面等着,等我来找你!” 赦英妙浑身颤抖得厉害,似是出于愤怒。成英雄唯恐她和怜江月起冲突,上前拦住了她,劝道:“你也知道是在师父的灵堂上,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赦英妙双手冰凉,额上出了些汗,成英雄这才意识到,她抖得这么厉害或许并非因为愤怒,而是源自恐惧…… 成英雄再看怜江月,他的眼珠是那么黑,眉宇间的恨意是那么的深,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憎恨着什么,正是这憎恨使得他周身散发出一种恐怖,阴森的气息。成英雄打了个寒战,就听怜江月道:“郁师傅的死确实有我考虑不周的因素,不过风煦微应该已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你们,他是死在一个叫无藏通的人手上。” 赦英妙环顾四周,见礼堂里坐着站着许多人,不少人都对这个怜江月怒目而视,她忽而是生出一股蛮勇来了,对怜江月道:“要不是你寄了什么破舍利子给师父,那个姓无的会找上门来吗?” 怜江月道:“那要怪只能怪怜吾憎了,你们该恨他,寄舍利子给你们师父是他的遗愿,我不过是替他跑腿,我也恨他,恨他不告诉我这舍利子会带来什么样的危险。” 地上,他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竟占满了半间礼堂。礼堂中有一些人站了起来,全都摆出了一副防御的架势。成英雄的身体也自然地紧绷住,向后退出一个弓步,他硬是将赦英妙拉到了身后,赦英妙还在说着:“你在平阳害死了他师父,还杀了那么多人,老弱妇孺都不放过,恐怕这个无藏通,什么黑烟一样的人也是你编出来骗我风师弟的故事吧!” 成英雄喝道:“好了!” 方英英也过来拽住赦英妙,将她牢牢抓在身边。一时间,礼堂里没有人出声,只有那电视上循环播着的苏武正痛陈思乡之苦。 怜江月看着成英雄师三人,道:“无藏通确有其人,你风师弟亲眼见过,还和他交过手,他身上那道鞭伤就是这么来的,另外还有平阳卞如钩一家人也见过,你们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他们?我在平阳的事,大家似乎都知道得很清楚了,那我在卞家和无藏通一战的事难道你们没听说吗?” 他说完这番话,一个中年男子就从人群中跳了出来,喊了怜江月一声,怜江月回头看他,那男子瞪着他道:“怜江月,你在平阳害死了你师父,你怎么还有胆在江湖上露脸?” 有人声援那男子,有人只是默默看着他。怜江月在地上的影子又往房间四个角落扩开了些,那男子走到了影子外,挺着胸膛,捏着拳头,又道:“你要是再不走,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怜江月从容地环视一圈,道:“各位前辈后辈,我来是来悼念郁玄东师傅,他的死,我有责任,我愧疚,我来是想来打听打听,在座的有没有人知道,或者认识怜吾憎这么个人,追根究底,此人才是郁师傅之死的罪魁祸首。” 没有人回答。怜江月一笑,道:“要是现在不方便说的,我的手机号码是138727297,也可以加个我的微信号,搜这个号码就是了,要是想见面谈的,我就在外头广场前面等着,或者晚上八点后来北京饭店东楼十楼1005找我。” 他说完,有人噗嗤笑了一声,赦英妙冲着棺材一瞪眼,压着声音怒道:“你还笑得出来!” 就见风煦微从棺材里坐了起来:“怎么着?今天到底谁是主角?怎么给个无名小卒唱了独角戏,门开开,开大些,电视音量也开大些。要打架出去打,打之前都想想清楚,这地方是个好地方,打得你死我活直接就能给你烧了,省事方便,不过,怜江月这个人,你们这阵子也听了不少他的事,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你们呢,房贷都还清了吗?孩子的学费攒够了吗?家里老小往后都有着落吗?还有,怜江月,你也想清楚些,法治社会,杀人偿命。” 大家就都无话了,连怜江月也不说什么了,由偏门走了出去。礼堂里唱戏的声音响了些,外头的哭声大了些。怜江月走到外头的大广场上,找了个台阶坐下,拿出手机玩俄罗斯方块。 这么一坐就坐到了下午,亲友悼念的时间早就过去,公众悼念也将近尾声。怜江月并没收到任何微信好友申请,他又等了会儿,到东礼堂前转了一圈,摆在门口的花圈都被收拾了,窗帘拉开了,他往里觑了眼,和赦英妙对上了眼神,那赦英妙要朝他过来,又被成英雄拽住了说话。这时,有人拍了他一下。怜江月并没回头,观察着礼堂里的座位席,道:“没人留下来说要和你说些什么?这些老头老太没有突然想起什么事来?关于怜吾憎和你师父的?” 他说完才往身后看了眼。那风煦微站在他身后,脸上顶着张面膜,翻了个白眼:“饿死了,吃饭去。” “你不和你师兄他们一块儿?”怜江月又说,“你不怕他们看到我们在一块儿?” “你干吗?到了北京,说话非得带个‘儿’才舒坦?吃不吃饭啊,走走走。”风煦微撵着怜江月走,道:“你也别看了,都走了,”他问了声,“有人加你微信吗?” 怜江月摇了摇头。风煦微说道:“晚上回酒店等着吧。” 他还道:“看到就看到,还能怎么样?我把我的经历,我的见闻都和他们说了,外头传的卞家的故事不知怎么搞的,有那么多个版本,谁知道他们相信了些什么,估计以为我疯了,再说卞师傅的事,我们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后头发生了什么,人怎么就死了,我们也不知道。再再说了,我要和什么人来往,他们管得着吗?” “吃了饭我还得继续回去收拾师父的东西呢,赶紧的。”风煦微又催了一声。 第19章 (2) 怜江月早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便没再往礼堂里看了,和风煦微一道往外走。 风煦微看了看时间,揭下面膜,擦着脖子和双手,道:“四点多,怪尴尬的,吃涮肉去得了。” 他就开车,领着怜江月去了西城吃涮肉去了。涮肉的地方在一个小胡同里,没有招牌,找不到个店名,看上去像个民居,一扇小绿门边上开有两扇四方形的玻璃窗。一边窗户上用红纸条贴着"12号”的字样。屋里暗暗的。 风煦微拿出手机,开了电筒模式往屋里照了照,不一会儿,门开了,门后站着一个光头汉子,浓眉紧锁,眼神凶恶,下巴绷得紧紧的,穿着白背心和卡其布裤子。他的个头比门还有高,身子比门还要宽,门框像嵌在他健硕的身体上似的。这光头汉子弯着腰瞅了瞅风煦微,两只肉手忽的一拍,露出个笑容。可因为他面相凶恶,笑起来时也像是在坏笑,但他人往边上挪开了,还做了个“请”的手势,动作看上去客气极了。 风煦微说:“师父常带我来这里吃。”就带怜江月进了屋去。 这12号里活似个肉铺,一进门,率先映入怜江月眼帘的就是一张将屋子拦腰横断的五尺多长,半人高的木头案板。案板上挂着些羊头,大腿和肋排。那案板上横着半只羊。一把大菜刀斩在案板一角。 屋里另外就只有三张叠靠在一起,紧挨着玻璃窗沿下的墙壁的折叠桌,和好几堆分散在各个角落,摞得很高的塑料凳子。 那光头大汉也不说话,径直往案板后的一扇小门走去。风煦微也不说话,跟着他,怜江月也就无言地跟在最后。 从那小门出来,就到了屋外了,外头是个后院。两边起着高高的围墙,院里一条木头横杆上倒挂着一头一动不动的小羔羊。光头大汉领着他们绕上一道木楼梯,去了二层。二层也就只有一间房间,进去就看到一张木桌,桌子不小,每边都放了两张塑料方凳。这房间的西墙还有一扇门,这时紧闭着。 大汉用手抹了下桌子,收拾了木桌边的六张凳子。风煦微朝他点了点头,和怜江月面对面坐下。那大汉就出去了。听得他下楼的脚步声,怜江月说:“早上又换了个医院照了照x光,还是没照出来东西。” 风煦微说:“看来得等你死了,去了却寺烧了才能找到那颗舍利子了。”他一耸眉毛,“不对,那个无藏通现在算不算在你身体里?他吞下的六颗舍利也会被烧出来吗?” 怜江月瞅了瞅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摇了摇头,说不上来。 风煦微又道:“我师父你也祭拜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了却寺找了却和尚打听清楚无藏通和你爸的恩怨情仇?他想必知道很多。” 怜江月也有此意,他是很愿意再去见一见了却和尚的,也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他,可每一想到要去见他,他无端端又有些怯意,想要逃避,也就屡屡打消了这个念头,并不那么着急再访石头村。他和风煦微道:“我还是第一次来北京。”他摸出手机,翻出相册递给风煦微看:“早上我去看了升国旗,人可真多。” 风煦微看着怜江月拍的照片,懒懒地说:“随便你,你现在是无牵无挂了,连银行里的存款都懒得关心了,就在酒店住着,到处玩着吧。” 他瞄了眼地上:“看来你和你的影子相处得不错。” 怜江月笑了笑,说:“马马虎虎吧,先前它脾气挺大,但是现在大概是知道自己只是我的影子,还算听话。” 他的影子此时就那么贴在木地板上,纹丝不动,和风煦微的影子靠在一起,与普通的影子并没什么差别。 这时,那大汉拿着两副餐具,两瓶啤酒,和一只铜炉进来了,他腰上系了条围裙,布置着餐桌,手上血腥味怪重的。 风煦微说着:“我早上又去师父家找了找,还是没找到任何和怜吾憎有关的东西,相片簿全翻过了,都是熟人。” 怜江月就问:“你师父记日记吗?有留下什么信件吗?” 风煦微想了想,说:“这事儿告诉你也没关系,” 那大汉还没走,正给他们开啤酒,怜江月看了眼他。风煦微道:“他是聋的,还哑。” 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师父是穷苦出生,家里五个孩子,他排老二,很小的时候,闹饥荒,家里实在养不了了,就跟了戏班,学武,学戏,去了保定,进了得慧班之后,张得慧给他请了个教书先生,师父他想必是有阅读书写方面的障碍,没学成,不过自己的名字是能认一认,也会写一写的。平时需要文字辅佐的事情,都是我们几个徒弟帮忙。信件之类的也是我们帮着处理,其实很多都是戏迷来的信,剩下的就是些演出方面的邀约了,我早就问过了,师兄师姐都没见过叫怜吾憎的人来信。”他一顿,道,“日记就更没有了。” 那大汉又出去了,他再进来时,单手举着个大托盘,里头放着两碟蘸酱,一瓶醋,外有一盘羊筋肉,一盘一头沉,还有些上脑,大小三叉,上脑。 羊肉摆了满满一桌。风煦微拿了碟蘸酱,往里加了点醋。怜江月不要蘸酱,那一锅加了葱姜的清水汤煮开了,他就下羊筋肉吃。风煦微先涮三叉,两人埋头连吃了好几筷子肉,才停了停。风煦微说道:“早上找二箱师父借行头,又说起卞家的事,又是另外一个版本了。” “这个版本是什么?”怜江月问道。 “说你看到无藏通手里的一把好剑,心生歹念,趁着无藏通和卞如钩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抓了剑就跑,无藏通和卞如钩玉石俱焚,你带着剑跑下山,杀了一家村民祭剑,接着就消失了。” 怜江月哈哈大笑:“现在这是第四个版本了,”他细数着,“有说我嫉妒大师姐,下重金找了无藏通这么个传说级别的杀手,要暗杀卞如钩一家;有说我吃里爬外,要帮无藏通偷老师父的铸剑秘笈,活活气死了老师父,我被师姐师弟围追堵截,逃到山下,遇到一户村民,杀了他们,偷了他们的摩托车,逃下山了;有说我给卞家一家老小都下了药,要偷老师父保险箱里的金条下山还赌债的,被山下的村民发现,我杀人灭口。反正,卞如钩都是我害死的,那山下的一家人也是死于我的剑下。” 风煦微道:“我问过行山了,山下的人都活得好好的,就我见到你的那户人家也都没事,孩子可能受了点惊吓,有些神神叨叨的。行山也不知道谁传的谣言,真是可恨。” 怜江月倒不觉得可恨,只觉得可笑,他便笑了出来,喝了两大口酒,吃了两大口肉。 风煦微一看他,又说:“卞如钩过身了,你真的不回去看看?” “我不回去。”怜江月夹了一筷子上脑肉,在滚汤里烫了三秒,送进嘴里,黑漆漆的右手反着亮光,声音沉了下来,“你别再问了。” 风煦微道:“那你可别后悔。” 怜江月斩钉截铁:“不后悔。” 风煦微听了,不出声了,烫肉的动作慢了下来。怜江月就替他烫了些,夹给他,试探着问道:“这一顿该不会很贵吧?” 风煦微翻个白眼:“你放宽心吧,我一天三顿请你吃涮肉,吃到你牙都没了,吃不了了,我还有剩的呢。” 怜江月咂舌:“你们戏曲界这么赚钱?” 风煦微莞尔,喝了半杯啤酒,放下了杯子,说:“想起我师父喜欢吃柿子,柿子不当季,今天摆的是仿真的,可惜了。” 怜江月给他倒酒,问道:“你师父平时这个点都干些什么?” 风煦微直直看着他,有些莫名:“逛动物园啊,怎么了?” “动物园?” “对啊,他就爱去动物园,动物园五点关门,他就回家了。” “他都怎么去啊?” “地铁啊。” “回去也是地铁?” 风煦微挠挠脸颊:“回去的时候他嫌地铁挤,就走回去。” 说到这个“走”字,他的声音明显轻了,似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五官舒展了,露出了个微笑。 怜江月道:“恐怕他的走和普通人的走不太一样吧。” 风煦微一抬眼睛,笑容更深,说道:“他说那是锻炼身体,他还说爬到高的地方看北京,好像在哪儿都能望见故宫,望见天坛,脚下是歪歪扭扭的胡同,密密麻麻的一户户人家,四合院里种着好高好大的枣树,柿子树,石榴树,夏天红红火火的,秋天脆脆甜甜的,冬天踩着雪,春天追着风,感觉北京还是从前的样子。师父的腿脚可利索了,我跟着他走过几次,还差点跟不上他。” 怜江月说:“这叫跑酷吧?” 风煦微笑出了声音:“你别说,他去柏林,去京都,也非得这么爬高走一趟,不然光是逛大街,走平地,坐车,他说他记不住这些城市是什么样,感觉它们都一样,不让他走这么一趟,他就觉得遗憾,还要生气。” 怜江月也笑了,两人就这么说着闲话,喝完了啤酒,吃完了桌上的肉,又叫了两份小三叉,一份白菜,两个烧饼。全吃完了,买单走人的时候,天色将夜,风煦微问了怜江月一声:“我回师父那里继续收拾东西,你怎么样?” 怜江月看了看时间:“你师兄他们不会在吧?要是他们不在,我去给你帮帮忙。” 风煦微道:“晚上订了酒席,招待师父的亲朋好友,凭吊追思,现在应该刚开宴。” 怜江月忙问:“那你怎么不去?” 风煦微轻哼了声:“无非就是些哭哭啼啼,长吁短叹的场面,我不爱看,师父被人害死,做徒弟的就该去为他报仇,办这些有什么用?该记得师父的总会记得。” 怜江月就想到,且不说那无藏通是不是真的进到了他的影子里去,这个人眼下算是消失得无影无踪,风煦微的仇并不算报成了。他心中陡然生出些歉意,上了风煦微的车,扣上安全带,不看他,也不与他说话,心绪有些低落了。 还是风煦微起了个话头,和他说道:“上午大师兄和我说起处理师父留下的东西时,提到师父在北京的四合院是八七年夏天的时候买下,秋天才搬进去的,一直住到现在。你爸知道北京的这个地址,也就是说,他认识我师父应该是在八七年秋天以后了吧?” 怜江月点了点头,问道:“你师父走得这么突然,他留下的东西可怎么办?” 风煦微道:“大师兄是师父名义上的养子,这些事情就都由他处理,他找了个律师,房子打算办一个培训基地,存款就办一个慈善基金,补贴那些学戏曲的贫困家庭,也会和一些专门做复建康复的机构合作,这一行很多人都有很多伤,晚年并不好过。”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天坛附近,风煦微把车停在了天坛公园停车场。天彻底黑了,怜江月跟着风煦微七拐八绕地,走进了个昏暗的小胡同。胡同极窄,单行,走十来步才有一盏路灯,路灯发着暗黄色的光,两人走到了个大红木门前,风煦微拿钥匙开了门锁。这就是郁玄东住的四合院了。 院子里怪冷清的,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直到进了后院的一进屋子,风煦微开了灯,白光照着满屋的相片,奖状,奖杯,才算有了些生气。 这屋里除了数不清的荣誉和数不清的舞台照之外,还能看到一张书桌,桌后堆了许多纸箱。那纸箱上有的写着《苏武牧羊》,有的写着《九莲灯》,多数箱子上什么都没写。 怜江月一眼就认出了那笔迹,道:“这是你的字吧?” 他走到那些纸箱前,摸了摸上头的字,又说:“以前就长这样,这么多年了就没变过。” 风煦微说:“箱子里都是些录音带,都是师父以前录的,有和大家一起捏戏时录的,有自己练习时的录音,也有给别的老师傅录的,他最近在整理这些带子,想找找有没有现在已经失传的戏。了戏名的是我们听过了,分好了类的,还有好多带子还没听呢。”他指了只纸箱,“把这只搬过到桌上吧,先前听到这只了。” 怜江月就把那只纸箱搬到了书桌上。风煦微从一只陈列奖杯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台录音机,插上插头,轻声说了句:“你的字不也一样……” 怜江月打开了纸箱,拿出一盒录音带,带子上面什么都没标记,他把它递给风煦微,说道:“笑陀螺每次去卞家,三句话离不了你,可他一说你,我就不想听。” 风煦微把卡带放进录音机里,侧过脸,瞥了他一眼,怜江月看着他,继续说道:“我一听就怕想起你,就怕想你,他提到你,我就赶紧避开。” 风煦微示意他转过身去,怜江月就转了过去,只感觉风煦微抓住了他的头发,用手梳了梳,用皮筋把他的头发扎了起来。怜江月又转了回去,风煦微已经走开了,他去拖了两张椅子过来,放在桌边。两人坐下,怜江月的影子在墙上摇晃了下,问他:“你下巴上的疤怎么办啊?” 风煦微笑着道:“我戴个面具,演京剧版《歌剧魅影》啊。”他比了个戴面具的动作,怜江月要说话,风煦微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按下播放,就听到一个男声念着白:“一日离家一日深,好似孤雁宿寒林。” 风煦微把音量开大了些,眼睛晶亮,说:“师父的声音,真年轻啊,是《阴阳河》的开场。” 他看了看怜江月,轻着声音:“你知道吗?我们受邀去英国的戏剧文化节演出,师父属意我想一台戏,我想捏一出新编《阴阳河》,张茂深要带李桂莲从地府离开,想加《俄耳甫斯》的桥段,大师兄知道了,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我不伦不类,就知道讨外国人欢心,师父知道了,笑呵呵地说,就试试嘛,结果不光在国外大受欢迎,在国内演出也有很多好评。” 怜江月摇着头,紧紧看着他,说:“我不知道,我真想看看……”他的影子颤动着,眼里也有光闪动着:“我真后悔从前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风煦微说:“你放心吧,我不登台也饿不死,我就去搞幕后,就鼓捣些不伦不类的戏去。” 怜江月听了他这席话,却更觉得愧疚了,他的影子在墙上胡乱地摇动了起来。风煦微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说道:“我真的没事。” 风煦微听上去是那么的豁达,怜江月一看他,他的眼中确实满是豁达和轻松,怜江月又往深处看了看,就看到风煦微的眼底涌动着脉脉的温情。 怜江月的影子安分了,贴在墙上不动了。 这时,他的手机闹铃响了,七点半了,他道:“我得回酒店去了,说不定会有人来找我。” 风煦微点头说:“电话联系。” 怜江月就出了郁玄东家。他走在胡同里,原想回到大街上打车回酒店,可走了没几步,看四下无人,周围漆黑,他一抬头,望着弯弯的月亮,朦朦的夜色,不知怎么,想到郁玄东在北京城里爬高爬低的事来。在高处看北京,真能看到什么不一样的,北京独有的样子吗? 怜江月就抱着且试一试的心态,屈了膝盖,小腿使劲,双手伸长了,往面前一堵四米来高的墙上蹬了一脚,可这一下,他的手没扒到墙,人没跳高多少,摔了个四脚朝天。怜江月心下一气,拍了下裤腿,只恨自己脚上没本事,自言自语嘟囔着:“要是有人托着就好了。” 蓦地,他便觉得人往高处去了些,往地上一看,就见他整个人不知怎么浮在了空中。他试着踩了踩脚下,能踩到些实实在在的硬物,像是漆黑的地上忽然升起了一块巨石,这巨石还在不断往上升,将他往高处托去。怜江月再一伸手,轻而易举就攀到了那高墙的墙沿,他跳上了墙,走了几步,遇到一间高出的阁楼,一道薄薄的月光打在他脚边,怜江月看着身后的黑影,往阁楼上一跳,默默想着:托我上去。就见那黑影里伸出了一只大手,把他托上了屋顶。 又走了几步,遇到一条窄窄的小街,街上走着几个行人,要是这时突然跳下去,恐怕会吓到这些路人。怜江月瞥见路边的一棵石榴树,心里才动了爬树的念头,就见一根黑黑的绳子从他身后飞出,钻入了那石榴树的枝桠间,过了会儿,就见这黑绳逐渐宽了几许,怜江月踩上去,绳子的宽度恰好能容下他一足,像一条搭在屋顶和石榴树间的独木桥似的。他喜出望外,猫着身子,轻着步子,就这么借着黑影的帮忙,一路爬高跳远,避着人群,踩着瓦片往北去了。 要是遇到大马路,他便找个周围没有人的时机下来,穿过了马路,再寻个无人的巷子,再往高处爬,适应了黑影的帮助后,他能一口气爬上近二十层的高楼了,有时,他一抬头,感觉自己离月亮好近,离天好近,他一伸手,就能抓到风,一伸手就能碰到天。 他蹲在一幢三十层高的大楼顶上往下看时,看到宽阔的马路上车来车往,红红黄黄的车尾灯形成一条又一条身子细长的龙,盘踞在马路上,一直延伸向很远很远——他甚至觉得他看到了八达岭,看到了长城,而那车龙几乎要与长城相接了。 北京可真大!北京的车可真多,北京也真热闹,路上总有这么多人走着,他已经能望见马路对面密密的人群了。越往北去,无人的时机和无人的巷子都没那么好找了。看来,过了这条马路,他就必须得走地上了。 怜江月一叹,再一眺望,他望见了天安门,还望到了一条河。浑身闪亮的车龙缓缓爬行着,漆黑的河流静静的,绸带一样横在耸入云际的高楼下。 又一阵风,吹来了些饭菜的香味,说笑的声音,他现在的听力也好极了,甚至能分辨出这些声音里有人在讨论新上映的电影,新开的饭馆,有人在庆祝着生日,庆祝着纪念日。他们是那么得开心,对生活是抱着那么多的希望。怜江月听的也是一阵喜悦。他也听到一些抱怨的声音——抱怨加班,抱怨工作,为了钱发愁,为孤独发愁,为狂欢发愁,为了生活发愁,可就连这些声音听上去也是那么地叫人欢喜。 开心和苦闷将人们的生活填充得满满的,如此近距离的感受到生活也让他感觉异常的满,异常的充实。他也想去看看新的电影,去吃吃新的饭馆,也想庆祝生日,庆祝纪念日,他还想去忧愁,去哭……生活的百般滋味他都想去体验。 影子聚在怜江月周围,缩得很小了,怜江月忽而觉得有些冷,咳嗽了起来。风停下了,他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又往大楼下看了看,大千世界仍尽在他的脚下。 于是,他又是一恨,真恨自己怎么没早一些投身到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上来。他还那么年轻,怎么就归隐了山林?怎么就那么得无欲无求?不,他在山上时并非全然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看淡红尘,他也时时想要发泄,时时觉得无聊,只是他的整副身心都被尊师重道的教诲压迫着,不敢去体验哪怕一刻的酣畅,不敢去感受哪怕一刻的痛快。现在,他也还年轻,他就要去体验,去感受! 怜江月这么想着,笑了一声,看看时间,七点五十了,他就飞身落在了高楼边的一棵松树上,顺着树干往下爬。过了马路,没几步就回到了酒店。进了房间,这时还差三分钟才到八点。他就开着灯,打开电视,拆了包薯片,拆了包鱿鱼丝,开了罐啤酒,坐在床上等待着。 第20章 (3) 然而,八点到了。八点又过去了。怜江月直等到了十点半,手机没动静,也并没等到任何一个人来敲他的门,或是翻窗进来,和他说说怜吾憎。他看电视看得也很没劲了,就想给风煦微打个电话,问问他那里有没有什么新发现,谁想,风煦微的电话先到了。怜江月接了起来,兴高采烈地说道:“我正想找你。” 风煦微道:“你乐什么呢?有人来找过你了,和你说了些你爸的事?还是有人来行侠仗义,给你师父报仇来了,被你打跑了?” 怜江月更乐了:“没有,都没有,就是我刚想给你打电话,你的电话就来了,我挺开心的。” 风煦微啧啧舌头:“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他听上去也有些开心。怜江月起了身,说:“我来找你吧,继续一起听磁带。” 风煦微道:“我正要和你说磁带的事,我找到一盘磁带,你听听。” 怜江月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咔哒”一声,接着一个男人开始说话,男人高喊着:“喂,喂!” 这男人的声音竟有些耳熟,可一时间,怜江月又没法确定在哪里听过这把声音。 男人说话时尾音拖得老长,嗓门扯得老大,又“喂”了好几声,就听另外一个男人道:“这不是电话,你直接说,你说啊。” 这男人的声音也是耳熟的,刚才才听到过,怜江月一下就想起来了,这是年轻的郁玄东的声音。 又是那大嗓门的男人说话了:“好,我说,我说说,我想想啊……” 大嗓门男人的口齿不太清楚,约莫是喝多了。 “今天啊!我们坐了地铁!新华街站到啦,新华街站到啦,轰隆隆,轰隆隆……” “我们,还……还去逛了北海,爬到白塔顶上,风吹着可真舒服,还去了故宫,要不是被那个什么张元寿给喊下来,绕着皇城城墙那就是一圈啊,游老二你说是吧?” 郁玄东就说:“真是不巧,赶上张元寿值班,要是别人,哪儿追得上我们啊。” 大嗓门男人接着说:“还去吃了喜酒!去看了戏!贵妃醉酒竟然用的是他妈的真酒,那酒可真不错!” 郁玄东又插嘴了:“你醉啦,是先去看了戏,才去吃了喜酒!” 大嗓门的男人说:“对,我醉了!”他大叹一声,满怀喜悦,笑哈哈地说:“我怜吾憎是好久没醉过了,以前只有上官玉盏的酒能把我灌醉,现在我喝半斤柿子酿的春酒就醉了,我高兴,可真高兴!” 听到这里,怜江月不由坐下了。越想越觉得这大嗓门男人听上去很像怜吾憎。声线接近,口音也相似,只是他记忆里从没听过怜吾憎用这么高亢,这么响亮的声音说过话。男人的舌头虽然大了,可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掷地有声的。男人听上去是那么洒脱。 在怜江月的记忆里,怜吾憎说起话来总是没精打采,声音总是压得很低,带着些沙哑,如同垂死的人一般,奄奄一息。就算他是笑着说着什么,他的语调里也没有半分轻快的笑意。他听上去总是那么沉重,那么怅惘。 这磁带里的怜吾憎对怜江月来说是那么的陌生。 这时,那陌生的怜吾憎唱起了歌:“给米,给米,给米,哒哒哒哒。” 郁玄东在后头大笑,怜吾憎重重叹息一声,声音远了些,感慨万千:“游老二,人能醉是很好的事,你知道吗?所以……”他的声音又近了,清晰了,“我感谢你!喂?啊?喂!” “都说了这不是电话,哈哈哈哈。” “游老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怜吾憎到底还是感激他,无以为报,人还是要活着啊,游老二,你记住,我也记住,我……欸,明天咱们是去动物园是吧?” 郁玄东连声说:“去,去,一定去!” 怜吾憎道:“我以后一定好好感激你,真的,我身体里有宝贝,真的,我不骗你!但是那宝贝得等我死了之后才能拿出来,游老二,你可得活得比我长,活得比我久。” 怜吾憎纵声大笑:“你一定活得比我长!活得比我久!” 郁玄东的声音靠近了:“不弄这玩意儿了,走,咱们上灵境胡同再找张元寿去,他还欠咱们一顿面呢,他媳妇儿做的炸酱面那可叫一绝。” 录音就此中断了。 怜江月就问:“这个张元寿是什么人,今天他来了吗?还健在吗?” 风煦微道:“那是怜吾憎的声音吧?” “是,另外那一个,也是你师父的声音吧?” “是。”风煦微说道,“我打听过了,张元寿是得慧班里的一个武生,师父演木兰,他演突厥大将,一套八卦掌打得很好,他和师父一道来的北京,也算小有名气。一次演出后,阑尾炎发作,去了医院开刀,在医院里修养时,一天晚上,他看到有人翻窗进了他们病房,要杀他隔壁病床的一个人,他出手救下了隔壁病床的病友,后来才知道,那病友是当时管文物的一个领导,之前这位领导刚抓了一伙走私文物的人,被记恨上了,这位领导很欣赏张元寿的一身本领,就邀请他去他们单位工作,保护出国展出的文物。 “张元寿就离开了戏班,听说他后来不光保护文物,还因为一身好功夫被相中去给更高层的人物做保镖,屡建奇功,只是因为他们这行保密性极强,新闻上很少报道,他虽然断断续续和戏班里的人还有些来往,也很少透露他工作方面的内容。 “张得慧说,张元寿和我师父的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八七年的时候,他突然离开了北京,几乎是不辞而别,据说他现在在甘肃泯市种树。” “种树?泯市?”怜江月抓了抓耳朵,一抬头,看到房间里的半身镜,那镜子里照出他那一张满是迷惑的脸,还照出他身后一道不断往背光的地方倾斜的影子。怜江月不由盯住了那镜子里的影子,一瞬,他像是看到了一个坐得歪歪斜斜的自己,他忽而是感觉不到手上手机的重量了。 “怜江月?”听到风煦微这一声,怜江月提了提气,手里的触感又回来了。再看那影子,它不动了。 怜江月问道:“有具体地址吗?” “没有。我问你,你有一颗舍利子寄去泯市,收件人是谁?” “我才想和你说这件事,寄去泯市的是要给一个叫上官玉盏的人的。” “你爸在磁带里提到的那个上官玉盏?” 怜江月点了点头:“听上去像是个酿酒的。” 风煦微猜测道:“难道你爸寄这些舍利子出去是因为他觉得它们是很宝贝,很有价值的东西,他要把它们分给他想感谢的人?” 怜江月道:“走,我们也去灵境胡同看看。” 两人就约了在灵境胡同和府右街的交叉路口碰头。 临出门前,怜江月把房间里的窗户打开了,还留下了一张纸条,写着:朋友,要是你有怜吾憎的故事要告诉我,打我电话,或者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去找你。多谢。 他还嘱咐了前台,要是有人来找他,一定要留下那个人的联系方式。 到了灵境胡同,怜江月和风煦微见到了。风煦微就说:“胡同改造拓宽了几次了,张元寿以前住的地方早没了。” 两人前后左右观察了番,两边的房子里都不见灯火,此时只有他们两人站在这条胡同里,周围静悄悄的。 怜江月问道:“张元寿是一个人去的甘肃,还是和他老婆一起走的?” “这就不清楚了,反正那之后也没人见过他老婆了。” 两人并肩漫步,走过了罗家胡同。怜江月往前一指,示意风煦微:“你看。” 不远处,偏西的地方,暗夜中亮着一片红光。 风煦微道:“那里倒挺热闹。” 怜江月点了点头,他听到了些喧哗声,正是从那亮着红光的地方传来的。他就朝着那红光走去。他离红光是越来越近了,依稀能看到它笼罩在一片院落上。喧哗声也是越来越大了,像是有人在猜拳,打牌,吆喝着什么赌注。 “在这里。”怜江月转进了条羊肠小道,两边都是墙,就看到五六步开外的地方,一道光投在地上,还投在了一块架在路中间,贴着张红纸的木板上。那红纸上用金笔写着两行漂亮的楷书:恭贺毛玉芬,葛仲喜新婚! 怜江月回身招呼风煦微:“走,看看去。” 风煦微拽住他:“你认识毛玉芬,认识葛仲喜?” 怜江月说:“我还没吃过北京的喜酒,听上去好热闹。” 他说着就要往那投出光的地方去,风煦微拦不住,只好跟着,有些好气,又觉得好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爱凑热闹?” 怜江月对他笑了笑,拉着他进了间敞开着门的院子。一院子满满六桌人,全是喜气洋洋的,似乎都是来参加毛玉芬和葛仲喜的喜宴的。 第21章 (4) 院子并不算大,围了七间屋子。每间屋子的门脸都窄窄的,屋里都亮着灯,那灯光清楚地照出每扇窄门两边的玻璃窗上贴着的红双喜字。 屋檐下、两棵枣树上还挂着许多的红灯笼,金黄的穗子在微风中轻轻摇动。 确实有不少人在划拳,还有聚在一起玩色子的,斗地主的。桌上的餐碟叠在了一起,砂锅明炉里也都空了,红酒啤酒白酒洋酒占着圆桌的大部分位置。院子一角放着许多装空酒瓶的纸箱。没什么人动筷子了,众人只是喝酒,抽烟,男男女女的脸都被满院喜庆的红光照得红彤彤的。 有一张圆桌上摆着一只三层的奶油蛋糕,蛋糕上插着一对穿白婚纱和黑色燕尾服的塑料夫妻小人。桌边散坐着八个人。有两个穿西装的男人勾肩搭背,靠在一起说着话,其中,那西装上配着一朵大红花的男人,想必就是新郎官葛仲喜了,坐着的其余几人,无论男女都上了年纪了,面色有些疲倦了,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甚至闭上了眼睛,脑袋不时往前点一点,似是睡着了。 新郎官脚边放着一株瘦小的石榴树和两把绑着红缎带的铲子。那小树的树根上裹着厚厚一层土。 周围没看到新娘打扮的人。怜江月还要再找一找,就见边上一桌人里有个秃顶的男人跳了起来,朝着他和风煦微直挥手,招呼他们过去。这男人中等个头,脑门油亮,秃顶也油光光的,右手夹着半根烟,穿着白衬衣,灰色西装裤,衬衣的袖子挽了起来,他指着他那桌上的一个空位就说:“你就是小孙的男朋友吧?怎么现在才来啊!来,来,坐!小孙去……” 秃子打出个酒嗝,右手往东屋一指:“去帮新娘子换衣服去了,你来,你来……” 秃子是看着风煦微说的这些话。风煦微指着自己,一边眉毛挑得老高:“我?小孙的男朋友?” 秃子一摸脑袋,呵呵直笑,摇着手指道:“小孙的手机屏保就是你的照片,我怎么可能认错?来,过来坐啊!” 那桌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就说了:“老秦,小孙的屏保那是明星。” 怜江月推了推风煦微,风煦微瞪了他一眼,没动。怜江月小声和他说:“这些人里说不定有胡同里的老住户,说不定认识张元寿。” 怜江月又说:“这么好的机会,我们也算是撞大运了,我就知道和你在一起运气会很好。” 风煦微这才不情不愿地朝着老秦那桌走过去,走到老秦跟前了,他脸上挂上了个笑,和和气气地说道:“对,我就是小孙的男朋友,我和她喜欢的男明星长得特别像。” 就有个年轻男人说了:“什么明星啊,那就是个唱戏的。” 风煦微笑着看了看说话的人,那男的肩膀一耸,抓了把瓜子,低下头去,没声音了。风煦微坐下后,他两边坐着的一男一女就拽着他说上了话。男的眼睛有些斜视,女的嘴巴有些斜。男的拉住他看了又看,离远了看,靠近了看,直呼:“卧槽,长得真他妈像,你们看看,看看!” 女的吃着花生,一拽风煦微的胳膊,凑到他面前:“我看看,我看看。” 风煦微一擦脸,把怜江月拉了过来,从牙缝里往外一个一个蹦字,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人是我小学同学,路上遇到了,听说我要来吃喜酒,非得过来蹭饭吃,大家也给他赏个座吧。” 没人理会怜江月。一个穿格纹衬衣的中年男人给风煦微倒酒,还来派烟,瞅着他来回打量:“不会是本人吧?” 风煦微指着自己的下巴,道:“我这有道疤,那个明星没有吧。” 他没要烟,也不喝酒,桌上的气氛有些冷下来了,大家就都只看着他,有的脸上还带笑,有的就盯着他。 斜嘴的女的笑着拍了下他的手:“唉,什么明星不明星的,就一唱戏的!你是供电局的吧?我看你比他强多了!”女人拿起他的酒杯往他嘴边送,“来来,迟到的可得自觉些。” 她和众人抬了抬眼睛,大家就笑着起哄。风煦微却还是一副劝不动的样子,就坐着。还是怜江月拿起了他的酒杯,一口气闷了,说:“他开了车,我代喝吧。” 说着,他又连闷了两杯,这一桌人里这才有几个人慢悠悠地瞥了眼他。那斜视男冲他客气地笑了笑,往边上挤了挤,挪出个位置。老秦就搬来两个啤酒箱,叠在一起,咬着烟,一拍怜江月:“来蹭饭的就凑合吧。” 怜江月笑着要往下坐,风煦微一看那纸箱,拉了他一下,比了个眼色,怜江月会意地回了个眼神,风煦微就松开了手。怜江月明白风煦微的意思,老秦搬这两个纸箱过来时那么轻松,纸箱想必是空的,大约是这群人喝酒喝得意兴阑珊了,想找个人逗逗乐,使了这么个损招。怜江月就暗中扎了个马步,心里想着,得稳稳坐下。他就往下一坐,感觉坐到了块石头上。他知道又是那黑影的功劳。 老秦还站在他身后,又一拍他,朝众人一看,竖起大拇指,道:“哥儿几个,看看,练家子啊,牛逼,怕不是仲喜的朋友吧?” 怜江月笑着摆手:“真不是,是这个箱子坚固。” 斜视男闻言,踢了踢那两只纸箱,一摸头发,抬起头来,笑着举杯敬怜江月酒。怜江月又是一口全干了,众人见了都称好,酒桌上的气氛又热络了起来。 怜江月趁此说了声:“这喜酒吃到现在,可够晚的啊。” 斜视男说:“那可不是,可还没吃到头呢,你瞧瞧,石榴树还没种上呢。” “石榴树?”怜江月望向新郎官脚边的那棵小树,“这是什么老北京的规矩吗?” 桌上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儿噗嗤笑了出来,道:“哪儿跟哪儿啊,这是葛局自己定的规矩,你看,这院里已经有两个枣树了吧,再种棵石榴树,早生贵子,多子多福啊。” 大家听了,有的低笑,有的放声大笑,老秦不停冲女孩儿使眼色,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往身后放蛋糕的那桌指着,说道:“这话咱们自己说说就行了,可别让葛局听见了。” 怜江月看着那桌,道:“这个葛仲喜还是个局长?什么局的啊?这是局里分配的房子吗?他住这儿多久了啊?” 大家还是笑,有的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风煦微小声和怜江月道:“这一屋的醉鬼,我看也打听不出什么了,走吧。” 这时,那斜嘴的女人拿着筷子在空中比划着:“什么葛局呀,当局长的是哥哥,讨老婆的是弟弟,弟弟就是个给我们局里看大门的!” 老秦敲了敲桌子,往身后张望,声音小了些,道:“毛玉芬那娘们儿怎么换个衣服磨磨蹭蹭这么久?这都二婚了吧?还扭扭捏捏的?” 那吃着瓜子的年轻男人一抬头,奇道:“二婚了?” “对啊,不然怎么穿一身红裙子?一婚那都是穿白婚纱!” 怜江月道:“以前成亲不也穿红嫁衣吗?” 斜视男就笑:“小兄弟,咱们还是喝酒吧!” 怜江月又打听:“葛局他们在灵境胡同这附近住了挺久了吧?” 却没人理他,酒桌上的这些人光是说着老葛和毛玉芬的闲话,有说:“婚当然得结。” “这同一屋檐下的,岂不更方便。” “回头怎么生都算是葛家的种。” “我看你们都是胡说八道,人局长夫人都没个屁话,乐呵呵喜滋滋地忙前忙后呢。” “那可不得忙前忙后,这小老婆娶进了葛家,到了眼皮子底下来了,总比老葛跑外面彩旗飘飘好吧?” 风煦微又和怜江月耳语:“你不走,我可走了。” 怜江月道:“你等等,我去主桌套套话。” 他说完,就见一桌人都站了起来,原来是新郎官来敬酒了。新郎官已经是满身酒气,面红耳赤,一双眼睛更是焰赤血红,人已站不稳了,被一个长得和他有几分相似的黝黑脸的男人扶着。 男人一笑,道:“带着我弟,来敬敬酒。” 大家就都很客气,点头哈腰。老秦说着:“葛局,该我们敬仲喜啊,来,来来……”他客气地看着葛仲喜,声音低着,眼神也低着:“仲喜,恭喜啊,你这光棍打了四十多年了,总算是脱单啦,娶了这么个漂亮媳妇儿,该享福啦。” 葛仲喜却没话,也不看老秦,一颗红红的脑袋不时摇晃一下,目光迷离。葛局就用力拍了他一下:“仲喜,喝啊!” 葛仲喜便仰头灌下一杯酒。这一杯下去,他像是清醒了,眼睛睁大了一圈,目光落在了面前这只大圆桌上,拿起桌上的白酒,就往自己的酒杯里猛倒酒。 葛局在旁笑呵呵地说:“仲喜和大家都是老同事了,大家平时对他那么关照,他今天心里高兴。” 葛仲喜点着头,嘴里发出哧哧的笑声,他拿酒瓶的手不停地发着抖,倒满了酒,他干了一杯。老秦带头鼓掌,喊好,大家就都坐下了。葛局也要拉着葛仲喜往下一桌去,葛仲喜却抽出了胳膊,站在老秦身后,按住他的肩膀,说道:“老秦,怎么这就坐下了?这就喝完了?我结婚,这么高兴的事,我得和你,和你们,”他慢吞吞地看着酒桌上的人,他的目光在每一个人身上都要停好久好久,他道,“和我单位里的这些好同事,老同事……这些亲亲爱爱的同事们一个一个高兴高兴……” 他就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白酒,捏着老秦的肩,道:“来,老秦,来。” 老秦笑了笑,拍拍他的手背,温声说:“仲喜啊,喝得有些多了啊,回头可还要洞房呢。” 有人帮衬着说:“是啊,是啊,别喝啦,差不多就行啦,中国人就是这陋习!得改改了!” 葛局也说:“这树还没种,蛋糕还没切,你悠着点。” 葛仲喜一笑,挪到了斜视男身后,一拍他的肩,斜视男浑身一颤,缓缓站了起来,转身看着葛仲喜。 葛仲喜拿了两瓶啤酒,塞给斜视男一瓶,自己抓了一瓶,举得高高的,说:“小苏,你,有房有车,家庭幸福,美满,我敬你!” 他又去敬小苏边上的中年女人:“周姐,你儿女双全,幸福啊,我也敬你。” 他的手臂挥了一大圈,笑着高声道:“我希望我和在座的大家一样幸福!” 在座的人要么低下了头,要么移开了视线,气氛尴尬。怜江月问风煦微:“走不走啊?” 风煦微却不想走了:“我看戏呢,别吵。” 这时,葛局干笑着劝了句:“仲喜,明天可还要上班呢……” 葛仲喜挑着眼尾瞅瞅他,一把勾住他的肩膀,唾沫星子乱飞:“怕什么,我哥是局长!” 葛局拉长了脸,那老秦出来打圆场了,起身拉了拉葛仲喜,道:“走,去看看新娘闹什么呢,怎么半天不见人?” 葛仲喜啐了口,环视一圈,照旧是嘻嘻哈哈的说着话:“新娘不见了关我屁事。” 他推开了老秦,绕着圆桌走着,这走到了风煦微边上,他一看他,眨了眨眼睛,一歪脑袋,皱着眉问:“我没见过你,你是谁?你幸福吗?你生活快乐吗?” 随即,他的眉心舒展,拿了一瓶啤酒放在风煦微面前,勾着他的肩,豪迈地喊道:“来,喝!” 风煦微说:“我不喝酒。” 怜江月看这葛仲喜是真醉了,风煦微又是个牛脾气的硬茬,怕两人起矛盾,就走过去说:“他不能喝,我代喝吧。” 葛仲喜推开了他,站直了,盯着风煦微,摸出一包烟:“那来一根烟!” “我也不抽烟。”风煦微道。 葛仲喜大笑:“这怎么可能?!你好好一个人,你不喝酒,你也不抽烟?那咱们划拳,谁输了谁就喊大哥,磕头敬茶!” 一桌的人原先还有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什么,听了这一句,全都沉默了。 风煦微拿眼角瞥着葛仲喜,冷冰冰地说:“他们都说你醉了,我看你没醉,这拳你找你大哥划去。” 他还看了看葛仲喜的双手,道:“另外,我这个人讲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怜江月暗道不好,就见那葛仲喜眼珠一弹,五官扭成一团,怒道:“你不给我面子?我葛仲喜今天他妈的结婚,你……你们还不给我面子?”就朝风煦微扑了过去,要去抓他。 怜江月忙一手按住了风煦微,风煦微要是出了手,这葛仲喜的大喜日子恐怕要变成他的忌日了。他另外一手要去挡葛仲喜伸来的手,却感觉到一股炙热的气息,怜江月一惊,再看葛仲喜,那葛仲喜的神色也变得玩味了起来,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两人似乎都没料到对方手里有些功夫。怜江月忙贴身靠在酒桌边,调息运作,匆忙将那忽而灌进他身体里来的葛仲喜拳头上的所有力道排了出去,就见酒桌忽而飞起半寸。风煦微神色警惕,单手抓住了圆桌,将它拉了回来。 桌上的餐盘碗碟飞高了些许,又稳稳落在原位。有人问了句:“刚才怎么了?” 葛仲喜退开了半步,看了看怜江月,又看了看风煦微。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请了这么多亲朋好友就是为了高兴高兴,可今天他也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平日里他和大家亲亲爱爱,和和美美,不愿给任何人难堪,可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别人在他背后说的那些闲言碎语?这酒喝得越多,他的嘴里越品不出个滋味,那祝福的话听得越多,听在耳里全像是讥讽。他心中此刻是聚着万千的愤懑,万千的不满,但是他知道在眼前这两个人身上他是无法发泄出来的。他又看其他人,这些是他的同事,他的相邻,他的好友,往后他们还要和和美美,相亲相爱,他也没办法在他们身上发泄什么。 葛仲喜实在是郁闷,实在是不忿,可只得紧紧咬住了嘴唇,整张脸都憋得发了紫。他的眼里映出红色的喜庆的光,映出那许许多多的喜字,还有那两颗枣树,那一棵瘦弱的石榴树……他再看不下去了,一撇头,走到那石榴树边上,拿起一把铲子一铲插进地里,挖起了坑。 其他桌的人就开起了他的玩笑:“仲喜,这新娘还没出来,你这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啊,哈哈哈。” “你这挖坑一个人挖倒还可以,回头孩子可没法一个人生哪,哈哈。” 忽然,有人说:“你们知道吗,仲喜以前可拿过武术冠军!” 怜江月和风煦微对视了一眼。怜江月不知怎么,有些哀伤,风煦微眼里的狠戾也收敛了些,他起身,拿了怜江月的酒杯,里头还剩些白酒,他走到那葛仲喜近前。这才一会儿,葛仲喜就已经挖了个半米深的土坑了。 风煦微站在那土坑边,葛仲喜抬起头,看到他,两人皆是无言。风煦微举了举杯,敬了他一杯酒。 葛仲喜重新低下头去,继续挖坑,怜江月也走了过去,这葛仲喜挖得是满头大汗。院子里有人似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劝了几声,可劝也劝不住,就见葛仲喜一铲接着一铲,大汗淋漓,聚精会神,又一铲下去,听得“咔”一声,葛仲喜停下了动作,弯腰蹲在坑里扒拉着脚下的土。怜江月一看,瞥见那土坑里有一段白白的东西,他就跳了下去帮着葛仲喜把坑里的土往边上堆。 一截白骨露了出来。 两人互相看了看,继续用手清理白骨周围的泥土。所有人都聚了过来。渐渐地,更多的白骨露了出来——那土下埋着的何止一截白骨,那是一具完整的人骨——不,不止一具。 红光照着所有人的脸,也照着那土坑里的两具白骨。 怜江月往上一看,喘着粗气说:“报警吧。” 那东屋里这时走出来三个人:两个女的扶着一个穿红旗袍,胸前佩着红花的女的,她便是新娘毛玉芬了。三人喜滋滋地往院子里来,毛玉芬伸长了脖子往人群聚集的地方看着,说道:“大家都看什么热闹呢?小孙,大嫂,我们也赶紧去看看!” 三人要往人群里挤。风煦微忙把怜江月喊了上来,说:“那个年轻的恐怕就是小孙了,走吧,不走就露馅了。” 好在众人都关注着那两具突然出现的白骨,没人关心别人的动向。怜江月和风煦微便悄悄溜出了院子。可怜江月还不想这么快离开,他很好奇那两具白骨的身份。于是,他指了指天,风煦微想了想,先蹿上了墙,怜江月跟上,风煦微一看他:“你这轻功什么时候练的?” 怜江月指指前头,和风煦微爬回了葛家的院子,趴在东屋往下看去。就听到葛局正和大家说:“警察让大家都暂且别走,不好意思了各位。” 那毛玉芬由她的大嫂搀扶着坐在一边,脸色煞白。葛仲喜立在一棵枣树下,点了一支烟。 怜江月问风煦微:“你觉得这两个死人会和张元寿有什么关系吗?” 风煦微示意他看院里那和老秦比手画脚,似乎很着急的解释着什么的小孙,道:“你出的什么馊主意,下回要扮谁的男朋友你扮,我不干。” “我那是顺水推舟。”怜江月又说,“你说都这么晚了,她男朋友不会是放她鸽子了吧?” “你现在是闲人怜大哥是吧?什么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都要管一管?”风煦微说着,起了身,坐到了屋脊上。 怜江月道:“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风煦微往远处一望:“警察来了。” 不多时,确有两个片警进了葛家院子。看到地里的白骨,他们也是吓了一跳,赶紧通报了上去。很快,又来了两个警察,四个人围着那土坑,把现场保护了起来,还把来参加喜宴的人一个个叫去问话。 半小时后,法医赶到了。怜江月就听一个老警察和那上了年纪的法医说着闲话:“以前都说这胡同地下是林清藏宝的地宫,藏着紫禁城里偷出来的宝贝,没想到,这地下是两个死人。” 怜江月回头看了看风煦微:“这里以前可能有个地宫,你说和张元寿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呢?” 怜江月便将那老警察说的话和他说了。风煦微意外道:“这你都能听到?” 他一看自己脚下,忽而说:“怜江月,一个人平白无故多了很多能力,你最好要小心。” 怜江月还在专心偷听那警察和法医的对话,只是点着头敷衍地应声:“知道了。” 那法医说:“像是一男一女。” 老警察问道:“这骨头得多少年了?” “三十年了吧。” “老葛是十多年前才搬进来的,这一院子人住最久的老徐一家也是二十年前才搬进来的,院子还是二十多年前起的,一直说要改居民楼,一直没改成。” 怜江月拿出手机搜了搜,原来这灵境胡同东头以前有个叫灵济宫的地方,后来不知怎么,灵济宫成了林清宫,似乎是为了纪念嘉庆时率二百人攻入紫禁城的天理教起义的首脑林清改的名字。 院子里,大家都在接受警察的盘问,无非是陈述自己这晚的经历,听来听去也听不出点新东西了。怜江月就喊上风煦微,从屋上下来了。 两人又走回了灵境胡同,怜江月忽而说:“你说怜吾憎在北京都干了些什么?他说你师父路见不平,他们就是那么认识的吗?录那盘磁带那天是他们认识的第一天?” 风煦微耸耸肩,哼起了歌。怜江月的眼前一亮:“这不是怜吾憎哼的那歌吗?” 风煦微点了点头,对着手机继续哼了会儿,一看手机,和怜江月说:“识别出来了,八十年代的歌。” 怜江月看着风煦微的手机上显示的歌曲介绍:“abba的《Gimme Gimme Gimme》,八十年代disco金曲。” 怜江月挤着眉毛,问道:“现在还有跳disco的地方吗?” 风煦微轻笑着说:“都什么年代了,跳disco?”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你要想跳disco,还愁没地方跳?” 他就带着怜江月开车往东去了。 第22章 (5) 风煦微开了约莫半个小时,临街停了车,从后座找了个帽子戴上,锁了车,带怜江月走过了两条街,到了一条人多,车也多的马路上。 怜江月左右一看,马路两边都是夜店酒吧,霓虹招牌清一色的冷色调,英文名字老大,中文名字缩在一角。整条马路要属两家面对面开着的夜店人气最旺,门口排着弯弯曲曲的长队。一家叫NEW,一家叫OLD。风煦微往NEW抬了抬下巴。怜江月瞅着那长队,说了声:“这我们要排到猴年马月?” 风煦微没什么表示,怜江月思忖了一番,说:“现代人的生活不是在网上抢点就是在现实里排队,排吧。” 风煦微听笑了,眼看怜江月朝着那new门口的队伍尾端找去,他喊住他,拉着他就和他走到了new的门口。 门口有两个壮汉守门,风煦微稍抬起帽檐,朝他们露了露脸,那两个壮汉就给他们放行了。 怜江月眨巴眨巴眼睛,说:“和好莱坞电影里演的一样。” 风煦微笑着说:“那可不是,不然怎么说是国际化大都市?得和国际接轨啊。” 怜江月发现,这夜店里头的布置装潢,灯光特效,音乐也全都很“好莱坞”,很“国际化”。走廊两边全是涂鸦画,灯光闪得厉害,音乐特别大声,连地板似乎都被震得一弹一跳的。店里有卡座,围着吧台也有一圈座位,不过座位上都不见人。舞池里挤满了人。 怜江月和风煦微几乎是被人挤进舞池的。舞池的高处悬挂着几只金属鸟笼,一些年轻的女孩儿穿着银色的紧身衣站在鸟笼里跳舞,手腕和脚踝上带着不停变换颜色的镯子。这舞池里充斥着香精混着汗液的气味。怜江月一时适应不过来,打起了喷嚏,他看了看边上的风煦微,这一路走进来,他一直在低着头按手机,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了,灯光又暗,怜江月怕和他走散了,就一直拉着他的衣角,走到靠近DJ的地方了,风煦微才把手机收了起来。 音乐太吵了,怜江月指指天花板,挨在风煦微耳边大声和他说:“这不是给米给米给米啊!” 风煦微就对他笑,冲他打了个“等一等”的手势。店里依旧在播着没有人声,只有各种声音特效的电子乐,男男女女们忘情地扭动身体,欢呼雀跃。怜江月被撞来撞去,身体被迫跟着别人舞动的节拍摇摆了起来。风煦微笑着看他,他也被人撞得轻轻摇摆起了身体。紫色和蓝色的灯光交替跟着节拍,所有人的脸跟着忽明忽暗。怜江月忽而看到一朵紫色的烟花在风煦微的脸上炸开,他伸手摸了摸,风煦微竖起了手指,大声喊:“你听!” 电子音乐里出现了人声。 Gimme, gimme, gimme ... 风煦微笑着拍了下手,拉着怜江月的衣领,和他说:“给米!” 他和DJ挥了挥手。DJ看到他了,也朝他挥了挥手。怜江月拉过风煦微的衣服,问他:“这也是你师父带你来的?” 风煦微哈哈大笑,灯光特效变了,一个个红色的光圈在舞池里旋转。音乐节拍还是很强烈,音乐里的歌声像是游荡在室内的回音。一个指环大小的红光圈落在了风煦微的下巴上,显得他的脸更白,显得他的嘴唇很红。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着。 忽然之间,怜江月感觉风煦微的呼吸声盖过了那音乐的声音,他身上的气味盖过了汗液和香精,酒精混杂的气味,他实在很想抱住他亲一亲他。他就掀开了风煦微的帽子,捧住他的脸亲了他一下。这一吻亲下去,怜江月和风煦微眼睛对眼睛看了看,两人几乎同时向对方靠近,嘴唇又碰到了一起。 音乐里的人声渐渐轻了,跳舞的男女们还在喧闹,怜江月拉着风煦微往外挤,经过厕所时,风煦微拽了他一下,怜江月回头看他,却摇了摇头。两人都笑了,他们往外跑,一口气跑出了夜店,跑回了车上,急急忙忙往后排挤去。 怜江月的心跳得飞快,他抱住风煦微,总想亲他,总是亲不够,风煦微身上哪里他都想亲一亲。他就从他的额头亲到了他的下巴,亲到他下巴上微微凸起的疤痕时,怜江月心里一阵难受,就把风煦微抱得紧了些。 风煦微坐到了怜江月身上,搂住他的脖子,摸着他的头发,他也很想亲一亲怜江月,可稍一动作,脑袋“磕”一声撞到了车顶。怜江月就往下滑了些,好让他坐得舒服些,手护住了他的后脑勺,这下怜江月自己的膝盖顶到了车椅座上,胳膊撞到了车窗上。风煦微听到了,也开始调整姿势,也想让怜江月坐得舒服些。两人就这么在车上不是撞到车窗,就是打到椅座。怜江月的手伸进风煦微的衣服里时,后脑勺重重撞在了车门上,发出很大一声响。风煦微没忍住,笑了出来。他稍直起了身,和怜江月分开了些,揉着眼角好笑地看他。怜江月摸着后脑勺,摇着头,也笑了。风煦微从他身上下来了,怜江月也恢复成了坐姿,两人肩靠着肩,坐在一起。 车外不时有人经过,有人往车里看,有人滑着滑板咻地过去了。他们就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路灯洒在车前玻璃上。路边的槐树弯着腰,风轻轻吹动它的枝叶。 怜江月时不时摸一下风煦微的手指,风煦微时不时用指腹摩一下他的手背。 半晌,风煦微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怜江月起先没回话,后来,他的肚子叫了一声,风煦微乐不可支,提议:“吃烧烤去吧?” 怜江月摸着肚子,小声说:“我想吃炸酱面。” 风煦微拍了他一下,坐直了,瞪着他:“三更半夜的,炸酱面?我给你做,还是你给我做?” 怜江月不太意思地笑了笑,风煦微嘀咕着爬去驾驶座,怜江月就爬去了副驾驶座上坐好。他打开面前的手套盒翻了翻,里面就只有汽车保险和驾驶证。 风煦微说:“谁会在车上放安全逃啊?” 怜江月拍拍胸口:“你还会读心?” 风煦微一看他:“何止啊,我还会读影子。” 他这么一说,怜江月在车上找起了自己的影子,就看到他的影子缩成了很小的一团,被他踩在脚下。怜江月就说:“我就说它现在挺好吧,它很听我的话,你就放心吧。” 风煦微的神色凝重了些,嘴巴张开了,一看笑得很开心的怜江月,却是欲言又止。他把车开出了停车位。 三更半夜的,确实没地方给他们吃炸酱面,怜江月的肚子又叫得越来越厉害。他们就只能就近找了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买了些泡面,茶叶蛋之类的吃的填肚子。 坐在便利店里吃泡面时,怜江月又提起了张元寿的事,他道:“张元寿是八七年突然去的甘肃,算一算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法医说那两具人骨得有三十年了,不会真和张元寿有什么联系吧?” 他回忆着:“那个稍大一些的骨架,我看头盖骨上好像有伤,但是他的头一大半还埋在地下,我也没法看得很仔细,而且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那个小一些的,像是女人的骨架,有三根肋骨是断的。” 风煦微说:“这事我回头找人打听打听。” 怜江月就擦了擦嘴巴,出神地看着风煦微,说道:“风煦微,你对我真好啊。” 风煦微喝着可乐,翻了翻眼皮,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没搭理怜江月。 怜江月又说:“不过我不是因为你对我好,我才这么喜欢你的。” 风煦微笑了出来,肩膀乱颤着,频频眨眼,连连点头,说:“是是是,你不是回报型人格,我知道了,知道了。” 怜江月也就没说话了,也不吃泡面了,光是看着他。风煦微抬了抬眉毛,不客气地问他:“你又瞎琢磨什么呢?” 怜江月道:“我在想,怜吾憎和你师父第二天去没去成动物园。” 他一笑,说:“我们去动物园吧!” “现在?” “对啊,你困了吗?” 风煦微摇了摇头:“现在动物园都关门了。” “那不正好!” 怜江月一想到这么个主意,恨不得立刻就跑到动物园门前,他三两口解决了泡面,抓起可乐,拉着风煦微就跑出了便利店。 到了马路上,他左看右看,抓耳挠腮,这动物园要怎么去,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风煦微给他指了路:“走东直门吧。” 怜江月笑着用力点了点头,喝完了可乐,把玻璃瓶子抛进了附近的垃圾桶,原地一跳,踩着垃圾桶边沿,蹿到了路边的一棵柏树上,望见东直门站的地铁路牌了,就往树顶爬去,从柏树上跳到了一幢居民楼的楼顶,回头一看,风煦微跟上了。 怜江月道:“你带路吧。” 风煦微环视四下,马路上车来车往,灯火璀璨,城市未眠,却不见行人,天上,夜幕沉沉,黑茫茫,星月无踪。他和怜江月站在六层高的房屋楼顶,远近再看不到第三个人了,他忽而也有些兴奋,一搓手,道:“那你跟紧些。” 第23章 (6) 风煦微就这么奔着东直门地铁站的方向去了,起初,他隔一会儿就要回头看看怜江月跟没跟上,约莫十来分钟后,见怜江月一直跟得紧紧地,人也不喘,一脸的开心,满眼的期待,身法轻巧,跑跳自如。风煦微跨出去的步子就大了些,一脚蹬出去,人飞得更高,跳得也更远了,他在楼房间穿行的速度变快了许多。怜江月仍旧能跟上,这全仰赖着他拖在身后的黑影——在他跑起来的时候,黑影从后面推着他,让他跑得更快;在他往前跳的时候,黑影给他垫着脚,让他一跳就能跳出五六米远;在他需要从楼顶转移到树顶或者电线杆上时,黑影给他铺桥搭路,让他稳稳地走在黑夜中。 怜江月感觉自己已经摸清了控制黑影的诀窍:他心有所想,那黑影必然会有所回应。 这时,他和风煦微来到了环线立交桥附近,周围的树都矮矮的,还都只聚在环线周围,环线马路上除了一些保持着两米间距的路灯,什么都没有了。怜江月原以为他们要下地穿马路过去,可没想到风煦微抽了环在腰上的珊瑚鞭,往空中那么一抽,手腕一紧,一拽,借着自己把鞭子打出去的力,飞身跃起,轻轻巧巧地落在了一盏路灯上,他接着又是一抽一打,一纵身,脚尖轻点路灯罩子,迅速往西移动。 怜江月在后面看着,只觉得风煦微的鞭子像是根银色的钓线,往空中一抛,就勾住了月亮,他就借力荡远了去。眨眼间,风煦微已经荡到了很远,成了一道雪白的反光。怜江月摩拳擦掌,一望月亮,心想着,我也想飞这么高啊! 可他身后的影子却没了动静。怜江月跺了跺脚,影子依旧只是缩在他脚边,怯场了似的,眼看风煦微离他越来越远,他那浓缩的,反光一样的身影像是要飞去月亮身边,和月亮作伴似的。怜江月恨恨地叹了一声,心道:关键时刻就掉链子,真是没用! 想到这里,一股强风袭来,怜江月猝不及防,被吹到了空中。这股风力实在太强,太大了,直把他往月亮的脸上吹,怜江月惊慌地在空中抓了抓,风忽然停下了,他整个人极速往下掉,眼看着就要摔到地上,他赶忙张开双臂要去抱飞过他眼的路灯罩,这一抱还真叫他抱住了。怜江月慌里慌张地爬上路灯罩,惊魂未定,又感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高高抛起,这股力量比刚才那阵风的劲道要厚重一些,并且只是将他推到了前头的一盏路灯罩上去罢了。怜江月在路灯罩上站稳了脚跟,往身后一看,就见自己的影子里伸出一只大手又要来推他。又把他往前推。 怜江月再往前一望,他又能望见风煦微了——那黑影里的大手把他往前推出了十来米,他在空中踏过了约莫五六盏路灯。 怜江月不由重新思考起了控制黑影的诀窍。他就一边使劲想着,攒着劲要往前去,那黑影并不动。他就又气愤地想,怎么会往前去不了呢? 那黑影就动了。黑色的大手推着他继续前进。 怜江月恍然大悟:这黑影并非万能的许愿机。他但凡想干些什么干不成的事,必须得怀着点遗憾,怀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那黑影似乎才会回应他。 如此又试了几次,每每都是心中怀着些悔恨,怀着些忌恨,甚至怨恨,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忿恨交杂时,那黑影就一定会帮助他达成心愿。 而且越恨得厉害,越是不满,黑影的助力似乎就越强。好几次,怜江月都感觉自己成了一根被人抛上天空的钓鱼线,要去勾那月亮——他感觉自己一伸手就能摸到月亮。 他飞了起来。他属于了天空。他是那么的自由。甚至被重力拖着,往下坠时他也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像是流星,自由地下落,自由地陨坠在他预设的降落点。 怜江月笑了出来,他已经赶上了风煦微,能和他并排行进了,只是他仍然需要风煦微带路,他就稍稍落在他后面一些。 一过大马路,他们脚下全是矮矮的平房院子,有时,他们围着墙绕一圈绕过去,有时,他们从前院飞身一窜就到了二进院子的屋顶。屋瓦如同灰色的浪,它们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又一个“口”形的漩涡。他们这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就这么踏着浪,飞过灰扑扑的漩涡,在夜色中飞驰。 怜江月不时往地上看,路上偶有见到行人,在地安门附近,他连过了两条马路,就注意到一个人开着电瓶车的人和他们通路,可这人不知怎么在路上开出了个蛇形。怜江月跳到了绿化带上一查看,这人竟然是睡着了。他忙把他拉住,把车停在一边,风煦微也下来了,翻了翻这人随身的证件,这人才从医院出来,手上还能看到挂点滴的针孔。人就住附近,他就和怜江月把人和车一块儿送到了这人的公寓楼下。 路上,他们还遇到了不少野猫,有的见了他们,吓得差点跌下屋檐,被两人联手救起,有的理也不理,有的还会和他们赛跑。怜江月和风煦微被这些野猫给逗乐了,心里更是一股畅快恣意的感觉。 经过一片绿瓦屋顶时,怜江月轻巧地飞身过去,他扭头一看。月光下,那绿屋顶犹如一片碧油油的草原。 他突然想起,他曾经看过怜吾憎从很远的地方,踏着草,飞身来到他面前。他那时实在羡慕得不得了,很想学学这草上飞的本领。怜吾憎却告诉他:“这你不能学,我教不了你,这是邪门的功夫。” 后来,他到了卞家,跟着卞如钩去山上采药挖矿。老师父身轻如燕,也能在草上飞,岩间跳,不光老师父行,行山也有这身轻如燕,飞檐走壁的本领。 这不就是轻功吗,算哪门子邪门功夫呢? 如今他不也会了嘛。虽然靠得是他的影子,可影子是他的影子,那不就还是他的武功,他的本领吗? 怜江月一瞅风煦微,突然来了劲,缩短了和他的距离,问道:“接下来一段都是这么直直往前走吗?” 风煦微看着怜江月跃跃欲试的样子,有些猜到他的心思了,就问道:“怎么?你想和我比试比试?” 这一问正中怜江月下怀,他只是笑。风煦微道:“我和师父倒常比试。”他一瞄怜江月,莞尔,飞身落在了个街心公园的凉亭顶上,停下脚步,道:“你嘛,要是找不见我了,你打我电话,我回头来接你。” 怜江月停在了他边上,笑着冲风煦微抬了抬下巴,风煦微也就挑衅似的挑了挑眉毛。两人都是一笑,也都是玩心大起,几乎是同时脚下出力,蹿到了空中,一个落在树梢,一个落在民房屋顶,就此兵分了两路,各走各的路径往前去。 两人你追我赶,风煦微仗着对北京熟悉,且轻功过人,混不在意怜江月的行踪。而怜江月却时时关注着他,不想落在他后头,这么一路看一路走,他一个没留神,撞进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海棠树里,就看到风煦微的白色身影在枝桠后一闪一现,似乎是比他快了,怜江月一急,那一直在他身后推着他的黑影伸到了前面来,替他拨开树枝,几乎是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拽出了海棠树,抛向了一棵梧桐树。 怜江月在树顶站稳,环视一圈,真的找不见风煦微了。又一看,风煦微从天而降,也落在了这棵梧桐树上。两人又走成了一路,跳到了一座四合院的屋顶。 胡同里的房子挨得紧,屋檐和屋檐连在一起,全是一个高度的,几乎没有缝隙,行走其上,如履平地。如此一阵,风煦微说了声:“到北海了。” 怜江月抬眼看到了一片湖泊,没想到这就是北海,他煞住脚步,念起怜吾憎曾提及过这里,他就指着远处,矗立在湖心岛上的白塔,说:“去那里看看。” 两人仍不着地,下到了水面上,风煦微就往水上打鞭子,踩着飞溅起来的水花,往湖心岛去。怜江月就踏着那黑影在湖面上铺出的小路过去。 到了岛上,两人见树便跳,见楼就攀,很快就爬到了白塔的金顶上。立在这塔尖,往下俯瞰时,怜江月深吸了一口气。他闻到湖水的气味,听到湖浪的声音。他看到了紫禁城:暗黄的屋顶,深红的围墙,一圈围着一圈。城里空空荡荡。城外的马路也是一圈围着一圈,路上灯火辉煌,车来车往。 怜江月问道:“怜吾憎和你师父是白天来的这里,还是晚上来的?” 风煦微说:“再磨蹭,动物园就要开门了。” 怜江月闭起了眼睛:“这风吹着确实挺舒服的。” 就听“咻”的一声,他睁开眼睛一看,风煦微的白身影已经闪到了很远的地方。怜江月大喊:“你作弊!” 他急急忙忙追赶上去。 风煦微在风里哈哈大笑。 两人就继续往动物园去。之后这一路,他们爬上了教堂,摸了摸石头的冷冰冰的十字架,途经一间寺庙,衣角掠过了屋檐的麒麟的小爪子,又摸了许多回风,又亲近了月亮许多回。这越往西,高楼越多,他们只管往高处爬了,在楼宇间穿梭,周围也没什么特别的景致好看的了。 到了动物园,怜江月落地一看,十五块一张门票,他摸出三十块钱,找了块小石头,压在购票窗口,和风煦微就翻过了围墙,进了动物园。 室内展馆全都关着门,门上还挂了好几重锁链。两人转了一圈,室外的动物也没见着几只,那虎山上的老虎,狮子岭里的狮子,不是在睡觉就是找不到个兽影。猴山的猴子倒很警觉,他们一经过,就有一只猴子睁开了眼睛。那猴子大约有些年纪了,佝偻着背,毛发稀疏,眼睛和上了年纪的人似的,周围全是皱纹,活脱脱一个驼背小老头。 驼背的猴儿瞅着他们拍拍嘴巴,打了个哈欠,把边上一只小猴子往怀里搂了搂,抓了抓小猴子的脖子,又闭上了眼睛。 怜江月说:“这些猴子养得真不错。”他在睡在假山脚下的猴群中寻觅着,道,“哪有什么皮包骨头的猴子呢?” 风煦微道:“有皮包骨头的,那动物园早就被曝光了。” 怜江月看着他问道:“你师父来动物园都看些什么啊?” 风煦微说:“他爱看什么就看什么啊。” “你没跟着来过?” “我是他的徒弟,不是他的跟屁虫,他就不能有一些自己的时间?” 怜江月笑着点了点头,视线又落在了猴群中,他摸着围栏,不无感慨:“你是个好徒弟。” 风煦微不屑道:“这还用你说?” 他也望着那猴群了,沉默了片刻,声音轻了些许,说道:“可是,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爱逛动物园……” 怜江月就道:“或许他想演《西游记》?” 风煦微笑了笑,垂下眼睛,并不说话了。怜江月就说:“怜吾憎将我带出想家,带着我躲避追杀,尽力护我周全,可以说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我对他也是一无所知的,我甚至一度将他当成一个陌生人……” 他话到此处,闭了嘴,风煦微又抬起了眼睛,两人互相看着,齐齐跳上栏杆,蹿进边上的竹林,就见一个保安拿着手电筒巡逻过来,两人再没说什么,踏着竹浪跑到了园外。 怜江月回头一看那动物园,想到路上匆匆一瞥的故宫,说道:“我们爬景山去吧。” 风煦微嗤笑了声:“你还真是来北京旅游的啊!” 他说得不大乐意,腿脚倒很利索,话音落下时,人已经上了树,低头一看还在地上的怜江月,朝他吹了声唿哨。一长一短,仿的是雁荡山里的大山雀。 怜江月一喜,也上了树,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出,早起的游客有日出看,走!” 他就和风煦微往景山去了。 这到了景山,天还暗着,没半点要亮的意思,可这么暗沉的夜色下,已经有人在爬山了。有的背着三脚架,气喘吁吁,有的背着背包,走几步自拍一会儿,有的低着头,清扫山道。 怜江月和风煦微避着游人往山上去,到了万春亭,亭楼里不见半个人影,风煦微飞身,连踢三下墙,就上了屋脊。怜江月仰头望了望,也急着要上去,他的影子便往上铺开了一段阶梯。他拾阶而上。 许多条金光灿灿的河流在暗黢黢的紫禁城周围流动着。这些人造的光芒,仿佛永远不会熄灭,永远都会是这么明亮,直照得屹立了千百年的宫殿都黯然失色。 东方既白。太阳却还没露脸,一道灰红夹杂的粗线拦在城市的半腰。这粗线上耸立着的高楼不过人的手指般粗细。霾有些重,整片天都是浅灰色的。 忽然,几乎是毫无预兆地,一个红色的小点从那粗线后窜了出来,一下就腾上了高空。暖着整片天空。 忽然,天色清亮了,一抹蓝雾悄无声息地从高处降落了。 万春亭里有人发出欢呼声。 风煦微和怜江月坐在了屋脊上,他望着那太阳,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怜江月也望着太阳,伸出手,将太阳捏在两指之间,说:“太阳真小。” 他稍眯起了眼睛,说道:“我想去泯市,去找找上官玉盏,要是真有这么个人,要是这个人还在,我就问问她,认不认识怜吾憎,在她眼里,怜吾憎是什么样一个人,”他咕哝着,“上官玉盏,应该是个女的吧?” 他抱起了胳膊,看了看风煦微,道:“你呢?” 风煦微翘起嘴角:“我?你环游全国没个伴,怕孤单是吧?”他笑着摇头,“我有我的事,我还有戏要排,还有那么多师父的遗物没处理完。” 怜江月点了点头,灵光一闪,说:“我们写信吧?”他急急说道,“我到了泯市,应该不会很快就走,我先找个能长住的地方,找到了就马上把地址发给你,我们写信!” 风煦微上下打量他:“甘肃又不是火星,视频不行?语音不方便?” 怜江月就说了:“可是我以前错过了你的好多封信……” 一阵风吹过来,天空露出了透蓝的真面目。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怜江月站了起来,往下一指,激动地说:“风煦微,你看,流淌着黄金的屋顶!” 紫禁城周围那些人造的光芒在白天彻底黯淡了,蓝天下,黄色的琉璃瓦凝成了一条金光闪闪的河,环绕着空无一人的宫殿流淌着。绿色的树,蓝色的屋脊点缀其间,仿佛零星散布着的小小孤岛。 风煦微也站了起来,他幽幽问道:“你爸和我师父究竟是怎么认识的,他们又遇到了些什么事呢?” 怜江月眺望着那金黄的河:“我不知道,虽然我很想知道,但也不是非得知道,那是怜吾憎的故事,是他的过去,我不会被他的过去纠缠住,我有我自己的故事。” 山道上的人渐渐多了,楼下渐渐喧闹。怜江月和风煦微就从万春亭下来了,出了景山。 这会儿马路上热闹极了,公共汽车在路边停了站,下来好多人,都急匆匆往景山入口走来。还有许多跟着举着旅游小旗的导游的游客——有的睡眼惺忪,有的原地踏着步子,似乎在为爬山做准备,有的啃着玉米,吃着茶叶蛋。 还有背着书包的学生,从一条街涌向另一条街。城市里到处都是烟,一下雾蒙蒙的,天却还是那么蓝,风煦微问怜江月:“你回酒店吗?” 怜江月摇了摇头,街上太热闹了,大家都有大家的目的地,他却懵了,找不到个方向,不知该去哪里,街上是这么的热闹,他就很想去最热闹的地方看一看。他拉着风煦微,往人多的地方去。不知不觉,他们走进了一条胡同里。胡同路窄,两边晒着棉被,种着树,停着车。怜江月和风煦微有时不得不走成一前一后给买菜的,送小孩儿的,着急上班的让个路。 耳边说什么话的都有。劳驾让让,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耳边还能听到百灵鸟的叫声,黄雀的叫声,和山上的清晨一样的动听。 一台电瓶车在他们面前煞了车,两个提笼架鸟的中年人提着玻璃茶杯和他们擦肩而过。三个穿着布衣布鞋的老人坐在一间小茶馆前头就着茶碗喝茶。太阳照在他们的脸上,老人们喊住了一个骑着自行车经过的年轻人,齐声问他:“吃了吗?” 年轻人停了车,往前一指。怜江月跟着往前一看,就见一个没招牌的小店门口站着两个戴鸭舌帽的青年男人,一人手里拿着一碗酱油色的东西,两人说几句话,哧溜喝上一口碗里的东西。 风煦微一拍他:“走吧, 别看了,馋虫都掉出来了,丢人。” 他们就去了那小店吃早点去。 店里人不多,但食客们各个都吃得热火朝天,这还没入夏,就已经有人穿着背心短裤出门了,仍是吃得还满头大汗。原来这间小店卖的是热乎的炒肝和卤煮,怜江月要了一碗炒肝,二两肉包子,风煦微也要了一碗炒肝,加一个烧饼。拿了票,领了餐,两人找了张角落的空桌,面对面坐下。 炒肝勾着油亮的芡,猪肝嫩爽,猪肠肥香,包子皮薄馅儿多,一碗炒肝喝完了,风煦微拿烧饼抹碗底,怜江月就拿包子抹碗底。风煦微说:“北京必到景点你去了,必吃小吃你也吃了,还想干点什么?” 怜江月想了想,说:“我想坐地铁。” 风煦微哑然失笑:“你是想把怜吾憎干过的事情都干一遍是吧?” “是,也不是,反正我来这几天还没坐过地铁,酒店的位置太好了,景点出门靠走就到了。” 风煦微也不常坐地铁,拿手机查了查,道:“倒是可以坐一站,坐到王府井,一站够你体验的吗?” 怜江月问他:“你也一起?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吧,地铁上人这么多。” 他左右看了看,早点店里大家都专注地吃碗里的东西,人少,他们坐得又是角落的位置,不怎么打眼。 风煦微说:“早高峰的地铁,补眠,打游戏都来不及,谁还顾得上注意别人啊。” 他又说:“我还要去拿车,再晚些车估计就要被拖走了,就不继续给你当地陪了。”他问道,“你今天就去泯市?” 怜江月点了点头:“有些事情,想到就想立即去做。” 风煦微笑了笑。两人吃饱喝足,就去了附近的地铁站。 确实是早高峰了,怜江月上了地铁就不敢动了,密密麻麻都是人,就坐一站,他生怕错过了下站的机会。风煦微想往里挪一挪,可也挪不动,他往车厢里看了一眼,微微低下了头。怜江月就伸出右手抓住边上的把手,他的手臂恰好挡住了风煦微的脸。他看了看周围,确实有不少坐着的人在睡觉,在打手机游戏,还有站着睡觉,站着看书,站着跟着视频学英文的。所有人都在自己所拥有的方寸之地尽可能舒适地忙着自己的事。 怜江月突然想到,他和风煦微在夜店里靠得都没这么近过。他就笑了出来。风煦微看到他笑了,也摇了摇头,笑了出来。 地铁轻轻摇晃,每个人也都跟着地铁轻轻摇摆着身体。 怜江月的脸靠在风煦微的耳边,他又觉得他只能闻到风煦微身上的气味,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心跳,只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了。他想到小时候,风煦微来山里小住,他们在雁荡山里寻找大山雀,周围都是树,他们一声一声学着雀鸟的鸣叫声,他们走啊走,找啊找,周围又好像一棵树都没有,只有一道道光,他们就牵着手在那些光里穿梭,走得很不稳,身体也有些摇晃。他后来经常会梦到这个场景。 这是他从少年时就反反复复,频频梦见的一个梦。 怜江月小心地握住了风煦微的手。 这时,地铁到站了,怜江月被人潮挤了下去,他匆忙和风煦微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挥了挥手。风煦微站在车厢里,朝他点了点头,也挥了挥手。地铁开走了,怜江月原地转了一圈,地铁站看上去是那么新,他跑去了楼上,找了个工作人员就问:“您好,请问八七年的时候有这一站了吗?” 年轻的工作人员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怜江月就走去一边,上网搜了搜,也搜不到,他也就回去了饭店。 他先去找饭店前台问了问,这一整晚都没人来找过他。回到房间一看,他留下的字条还在原位,也没有人给他留下只言片语。窗户还开着,窗台上没有任何有人进出过的痕迹。 怜江月就收拾了东西,退了房,去了机场,买了张往泯市去的机票。 第24章 (1) 怜江月对泯市实在陌生,别说去过了,就连听都没听说过。候机的时候他先上网搜了搜怜吾憎当时给他的上官玉盏的地址,新民大道36号友爱小区5栋501室。地图上显示,这地方现在是个街心公园,离市中心的步行街很近。公园是十年前才建成的,至于它的前身——友爱小区,以前是地质勘察局的职工楼。网上能找到的信息也就这么多了。而搜索“上官玉盏”,搜索引擎给出的信息只有一条:您是要搜索玉盏吗? 怜江月点开这条关联搜索链接,得到的只有一条注释:玉盏,酒的别称。 他就在网上临时找了个离公园很近的小宾馆,就在新民大道上,价钱合适。他先预约了一个星期。 之后,他查了查银行存款,还颇有余裕,足够很长一段日子的花销了。 怜江月在卞家学徒这么多年,还是学徒的身份时,食宿都在师父家,身上穿的,平日里用的也都由师父师娘包办,成年之后,正式挂名出师,开始上手做一些订单,卞如钩都会支付他报酬。而他成日守在山里,平日里就爱爬爬山,和花鸟虫草为伴,没什么花销很大的兴趣爱好,他收到的报酬里的很大一部分,他都会补贴给卞如钩,作为自己的食宿费,其余便存下来。到了去杭州上大学的时候,他的存款已经足够支付自己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了,可老师父偏不让,说大学是他非要让怜江月去读的,学费生活费自然由他负责。怜江月拗不过老师父,只得听从。不过,老师父给的生活费,他也全都存了起来,他实在是用不上——他吃饭就是去食堂,业余时间不是和卞如钩泡在实验室,就是去图书馆,同学之间的聚餐出游,什么看电影,什么庆祝某某的生日,什么唱k,打球,他都没兴趣,拒绝了一两回之后,也就没人来邀请他了。遇到周末,卞如钩会喊上他一块儿去外头找一家饭馆喝上几口酒,他才会去学校外面走一走。 毕业那年,怜江月跟着师父回到了山上,过春节时,他把那些年师父给的生活费,外加那四年的学费,包成了个大红包给了卞如钩。卞如钩收到这么个红包,是又开心又生气,直和怜江月说:“我们师徒这么多年,你还和师父分这么清楚?” 怜江月着急解释:“这些钱就当我预先给师父的,往后我在您这里住的几十年的食宿费吧。” 卞如钩哈哈一笑,道:“那等这笔钱用完了,你就下山,自己立业去吧。” 怜江月更着急了,忙说:“那我就再缴。”他言之凿凿,“我不会下山的,除非师父赶我走,那我不得不走。” 怜江月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真的会离开了卞家,他也从没想过,他这一走就再不想回去了,这一走,再想起卞如钩,卞家的民宅大院,工房火炉,他只觉得头昏脑胀,反胃恶心。他便在飞机上睡了一觉,下飞机时,人舒服了些,找了辆出租车往旅馆去。 这泯市说大不大,从机场到市区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说小,却也不算小,全市共有六个区,最大的密摩区,距市中心最远,从前是边关要塞,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怜江月坐在车上听司机介绍了一路,泯市自汉朝起就是交通枢纽,如今更是三省通衢之处,光是火车站就有四个,西边是茫茫大漠,市内却是水色怡人,四条主流水系衍生出二十多条宽窄河流在市内流淌,更有湖泊数片,素有“塞上江南”的美称。近年来沙漠旅游兴起,露天观星,古城探秘等户外活动很受年轻游客的欢迎。三年前,这座西北城市被评选为“全国最宜居城市”第五名,算是在全国人民中间打响了名头,房价由此居高不下。山。与三タ。 司机一边侃侃而谈一边从后视镜里打量坐在后座的怜江月,问道:“小伙子,你也是来旅游的?背包游?” 怜江月道:“算是吧,”他问了句:“泯市的酒是不是很出名?” 司机一拍方向盘,旅游概览似的说辞又是个没完:“那可不是!说起泯市的酒,那最有名的要属始创于唐朝的夜光酒了,葡萄美酒夜光杯啊,你以为这句诗夸的是杯子,是月光?那你就错了,这说的是这杯子里装的酒,你一喝,那滋味,在边关沙漠,枯燥乏味,没有夜生活的年代你都觉得心里美滋滋的,整个夜晚都是容光焕发啊。 “小伙子,你以为葡萄酒就是老外的专利?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懂得生活品质的人,平时喜欢喝两杯?喜欢品品酒?” 怜江月笑着点了点头:“品酒说不上,也就没事喝几杯吧。” 那司机就从兜里摸出了一张纸片,往后塞,道:“我这里有张葡萄酒交流大会的入场券,免费送你,有空瞅瞅去?就在步行街上,不哄你,真果的,真真的,你可以上网搜搜,这个交流大会三年才办一次,不光国内的酒商挤破了脑袋要一个参展的位置,国外也好多人来呢,全是高鼻子老外,要不你说这个泯市飞机场怎么叫国际机场?就是因为有国际航班,要接待国际友人啊,我前几天才接了一帮子法国人,他们说起话里那喉咙里像卡了痰,我看法国的红酒也不怎么样,烧喉咙!容易起痰!” 怜江月就看着那张券,没伸手拿,司机一皱眉,有些埋怨地又说了:“你拿着嘛!我给你送到宾馆,你看这大白天的,你报了什么一日团了吗?你有什么活动安排吗?没有吧?我就带你过去,不瞒你说,这展会是我外甥办的,他就是泯市葡萄酒贸易协会的总经理,娃娃够攒劲,我这个当舅舅的有面,”司机比了个大拇指,“不然我一个开出租车的哪去拿到这么高级的展会的门票?我是没时间去,我得养家糊口啊。你看啊,到了宾馆,你先去登记,我等你,然后我给你送到展会门口,不打表,我就收你个十块钱,你看怎么样?” 司机又把入场券往后塞了塞,怜江月不太好意思了,拿了那张入场券看了看。券上印着中英双语,还有微信公众号可以扫,展会地址在步行街上的酒文化大厦。 他就搜了下这个展会,还确实有这么个展会,网上多是好评,好些人说免费派的酒不错,还有调酒表演,魔术表演,模特走秀可以看,有的是自己去的,有的是旅游团带去的,不强制消费。内场照片也是拍得有模有样,确实有不少外国脸孔。 司机又看了看他,说:“真不是骗你,要是骗人的活动,早就被人曝光了,你说是不是?” 怜江月倒不关心这展会的真假,想到司机和泯市的酒文化有些联系,他就问道:“上官玉盏这个人您听说过吗?可能不是卖酒的就是酿酒的。” 司机摇了摇头:“你朋友?” “我找她。” “网上认识的吧?”司机笑了两声,“这名字是真名吗?你可别跨省过来被人给诈骗了啊,这是哪本武侠小说里的人名吧?” 怜江月笑了笑,也就没话了。那司机又冲着他好一阵笑,到了新民宾馆,怜江月下了车,进去登记,回头一看,司机把车停在宾馆门前,下来抽烟,看到怜江月,朝他一笑,扭过了头去。 怜江月办好手续,提着行李去了房间。他从窗口往楼下看了看,那出租车司机还没走,还在抽烟,这时,司机和那个刚在楼下给他登记的宾馆前台凑在了一块儿抽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什么。两人的方言口音都比和他说话时重了许多,怜江月听不太懂。他就从窗边走开了。 这旅馆房间就是个招待所的规模,方寸之地,木板单人床,铺着粉红大花的床单,床罩上垫了块毛巾,木板桌子,木头衣柜,桌上放着个热水瓶,另有两个玻璃水杯。 怜江月打开了衣柜,打算把衣服挂起来,却被一股花露水味熏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再往里一看,衣橱里躺着两只死蟑螂。他找了张纸巾,把蟑螂拿了出来,扔进了浴室里的垃圾桶。浴室虽小,倒还算干净。 那衣柜里的味道实在太刺激了,怜江月洗了个手,把行李放在了床上,开着衣柜通风,便下了楼。 到了大堂,就见那出租车司机站在门边,笑呵呵地看着他,拇指往身后比划着,说:“怎么样,瞅瞅去?” 怜江月说:“我随便走走。” 他就出了门。那司机跟着他,道:“那去步行街逛啊,我正要交接班了,顺路,给你打个八折。” 怜江月道:“新民大道36号,就在前头,我走个十分钟就到了。” 司机一盘算,笑得很诚恳,说:“不打表,收你三块,你就当做个慈善,买个轻松,这年头,三块钱,连一瓶黄河都买不着。”他还伸出手来:“我姓沈,年纪肯定比你大,叫我老沈就行了,咱们交个朋友吧。” 这话怜江月倒爱听,他下山到现在,还没交到一个朋友,他就和老沈握了握手,道:“那您就是我出门在外交的第一个朋友。” 老沈替他开了车门,怜江月道:“我姓怜,竖心旁的怜,您随便怎么称呼我都行。” 老沈也上了车,叠声说:“竖心旁,竖心旁,少见,少见。” 他把车开出去没多久,就到了36号,老沈往外一瞅:“这是个公园?” 怜江月道:“您要没事,就在门口等一等我,我下去看看。” 老沈望了望公园,看了看怜江月,一笑,熄了火,在车上坐着。怜江月下了车,进了公园,公园太小了,就是一些树围着一座凉亭,亭子外放着些健身器材。此时,只有那凉亭里围坐着些老人。 怜江月过去和老人们打了个招呼,问道:“几位在这附近住了有些年头了吧?” 一个下着象棋的老人头也不抬,使劲朝他摆手:“不要保险,不要保险。” 老人的对手——也是个白发斑斑的老人了,就说:“不要什么红外线紫外线按摩椅,不要,不要。” 怜江月不太好意思了,说:“我想打听个人。” 下棋的,看棋的都不搭理他。他说:“一个叫上官玉盏的。” 离下棋的人群有些距离的一群打毛线衣的老太太里,一个穿花衬衣的问了句:“你也是报社的?” 怜江月看了眼她,走到老太太跟前,笑着点了点头。老太太一啧舌头,就说:“不都和你们说过了嘛,她和小包结了亲,就在酒铺里帮着卖酒,是个精明的人,能干!别人家的事我们还能知道些啥?不都是关上门窗过日子?” 那边上一个老妪就问了:“就以前开职工楼下面那家卖酒的吧?” 那一个看棋的老人说了:“那现在那可是百年老字号了,小包还在的时候就搬步行街达哩咯。” 怜江月说道:“那现在得是大老板了吧,没那么容易见到了吧?” 穿花衬衣的老太太听了,古怪地看着怜江月:“不是你们报社里的人说她傻了,老年痴呆了,住在养老院里等死呢嘛?” 怜江月不好再问下去,那些打毛线的老太太们忽而嗓门全高了,七嘴八舌地质疑起了他的身份:“你是晚报社的吧?” “身份证拿来看看。” “记者证,名片拿来看看。” 怜江月一个头两个大,转身就跑了,回到出租车上,一拍老沈,说:“晚报报社,走!” 老沈打了个哈欠,说:“那有些远,得打表。” 这时,公园里的老人全跑了出来,追到出租车便,冲着怜江月指指点点。老沈怔住了,怜江月一拍他的里程表,老沈这才清醒了过来,一脚油门,把车开出了新民大道。 又开了两三分钟,老沈回头望了望公园的方向,笑着道:“怜小兄弟,你来这个公园见网友?结果见着个老太太?看把你吓的。” 怜江月摇头苦笑,想起上回怂恿风煦微假扮别人男朋友,他竟然有模有样地混了好一阵,这回自己假扮记者想套个话,竟这么快就露出了马脚,一露马甲他就心虚得厉害,只想着溜之大吉。 老沈这时问他:“你去报社干吗?” 怜江月道:“登寻人启事。” 老沈笑得更起劲了:“还找那个上官玉盏呢?还不死心?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兄弟,你听你沈哥一句劝,这个感情方面的事,你不能太钻牛角尖。” 怜江月问了句:“步行街上有卖酒的百年老字号吗?” “有啊,万象酒庄嘛,你等会儿要去买酒?你别不是网上查了什么土特产攻略吧?这万象的酒不划算!什么百年老字号,讹的就是你们这些外地娃娃,一瓶三千八,那都能买茅台了,那是能宰一个是一个,电视台都曝光过了,他们那里的酒都是外头批发过来,重新灌装的,你要买酒那还是去葡萄酒交流大会看看,真不强制你消费,真不讹你。” 怜江月就也没话了,到了报社,负责接待的前台得知他的来意之后,拨了个内线电话,不一会儿,就见一个戴眼镜,中等个头,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踏着拖鞋,顶着一张油腻发光的脸,抓着一头乱发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男人走到柜台里,点了根烟。那前台是个年轻姑娘,皱紧了眉头,捂住鼻子,用力敲了敲墙上的禁烟标志,男人无动于衷,问怜江月:“就是你要登寻人启事?” “是。” “照片,微博,都有吗?”男人抽着烟,拿出了手机,按着屏幕,和怜江月隔着柜台说话,看也不看他。 “微博?” “人丢了你没先在微博上发一条?报警了吗?” 怜江月挠挠鼻尖,说:“我要找的人,我不认识。” 男人闻言,一抬头,将怜江月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咬着香烟,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抓了柜台里的铅笔和一叠a4纸,往不远处的沙发座一指,道:“坐下说,坐下说。” 他笑着拍着那叠纸,连连道:“有故事,有故事。” 两人就在沙发上坐下,男人抖着烟灰,把纸和笔推给怜江月:“来,来,你要找什么人,你的联系方式,写下来。” 他还抓了一把怜江月的头发:“你头发留这么长是什么故事?发质还真不错,你是洗发水模特?你怎么这么热的天还戴个黑手套,就戴一只手,烧伤?残疾?” 怜江月抓了抓头发,边写边说:“我想来登三个寻人启事。” 那男人听了,笑得更开心了:“好,好,有故事。”他就拿出手机开了录音,放在桌上。 怜江月道:“一个叫张元寿,男的,应该是87年来的泯市,大概在种树……” “年纪多大?照片有吗?” 怜江月被问懵了,就在微信上联系了风煦微,还问那男人:“除了年龄,照片,还需要些什么吗?” “他是你亲戚?有病还是怎么?离家出走?” “就是突然不见了。”他低头,写下第二个要找的人的名字。 男人在旁,边看边念:“上……官……玉……盏……”看着这四个字,他嘶嘶抽起了气,摸着嘴唇,低着头,不停说:“眼熟,耳熟……” 他又问:“你亲戚?” 怜江月道:“不是,我不认识她,应该是个女的,年纪我也不清楚,样子我更不知道,以前应该住在新民大道一带,据说你们报社的人好像……” 他说到这里,那男人一拍脑袋,抓起了那张写着上官玉盏名字的纸就道:“我想起来了!”他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冲进了办公室,不见了人。 怜江月眨眨眼睛,前台探出身子往办公室里看了一眼,朝他赔了个笑。怜江月在另外一张白纸上继续写:怜吾憎。找认识这个人的人。 他还写下了自己暂住的地址和手机号,想了想,添了一行:提供有用信息者,必重金酬谢。 这时,那男人双手抓着一份报纸,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他把报纸“啪”地拍在怜江月面前,戳着报纸就说:“上官玉盏!你看看!是不是!” 怜江月一看,男人不停戳着的是一则新闻标题:百年老字号面临倒闭危机,外资注入能否重焕青春? 怜江月抬起头,不明就里:“上官玉盏?” 男人火急火燎地跺着脚:“你看嘛!不识字嘛?” 说着,他跪在了地上,脸贴着报纸,指着一行字就读:“八十年代中期,在包万象的第二任妻子上官玉盏的经营下,改良流程,包家酒铺一度远近闻名,从居民区搬迁至现步行街十六号,”读到这里,男人啐了口,“妈的这什么句子,狗屁不通!”他跳过几行,接着读:“包万象过世后,上官玉盏罹患阿兹海默,常常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男人又骂了,“呸!这种时候抒什么情!” 他又跳过了几行,道:“酿酒秘方因此失传,加上两名子女无意继承家业,摆在百年老字号万象酒庄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宣布破产倒闭,或者接受日资收购。” 男人抬起头,一扶眼镜,指着新闻边上的一幅配图,得意地看着怜江月:“怎么样?人给你找到了吧!” 那新闻配图里,一男一女共同捧着一座精巧的酒瓶状的奖杯。图下标注的是:包万象(左)和上官玉盏(右)在国际精品酿酒博览会上获得金奖。 男人一拍怜江月:“那这个上官玉盏还找吗?”他又点了根烟,人镇定了下来,问怜江月,“你和她是什么关系?私生子?知道酒庄要被人收购了,想来分一杯羹?” 怜江月哭笑不得:“那我就直接去找她那两个孩子了,我找她干吗?她阿兹海默,说不定都不认得我了,和她也谈不成分钱继承的事吧?” 男人哈哈大笑,抽出怜江月压在手下的纸一看,道:“怜吾憎,咦,你也姓怜……”男人的眼睛发亮,眼镜滑到了鼻头上,几乎要掉下去了,他痴痴地笑着,对怜江月道:“这回总是你亲戚了吧?说吧,什么故事!” 怜江月说:“他是我户口本上的父亲。” “哦,你的意思是,你不是他亲生的?他也突然不见了?”男人的目光斜斜落在报纸上,念叨着:“你刚才还要找一个叫张元寿的,没听过,没印象,不知道,不认识,”他摸着下巴,自言自语似的飞快地说着话:“泯市种树最出名的是个叫游四非的,听说原先是在更北的沟子里劳改,成天什么也不干,就是种树。” “这人在哪里能找到?”怜江月问道。 “古城那里的白金山白金村,前几年市政府还给他颁了个治沙有功奖,帮助古城人民脱贫致富,电视台去采访,我们报社也去了记者,他都不肯见,怪人一个。”男人的眼珠一转,又打量起了怜江月:“你也挺怪。” 怜江月笑了笑,这时,风煦微回他的微信了,他发来了一张张元寿的老照片,还有他的出生年月。张元寿要是活到现在,得有七十了。 另外,风煦微还告诉他,那天葛家院子里挖出来的两具尸骨确实是一男一女,死了有三十多年了,男的头盖骨碎裂,女的断了三根肋骨,法医初步判断两人可能都是因为伤及了内脏,内出血死去的。 警方目前正在积极排查三十年前的人口失踪档案,以确定死者身份。 怜江月将张元寿的年龄和长相告诉了那男人,男人在纸上记下,又道:“你等等,我给你找找那个游四非的地址。” 他就招呼前台,说:“小周,打个电话给老冯,问问他那个种树的游四非的地址。” 小周正在复印东西,没好气地说了句:“达成哥,老冯就在你隔壁桌。” 这叫达成的男人一笑:“我就一管中缝的,他是记者,写稿的,隔行如隔山。” 小周叹了声,打了个电话,一会儿,拿了张纸片过来。达成把纸片给了怜江月,道:“那得开两个小时车才能到。” “两个小时?都能到兰州了吧?” “那到不了,两个方向,密摩那片就是沙漠,你到了那里就知道了,看到黄沙地里绿油油的一个尖尖,就是白金山了。”达成拿起怜江月写下的信息:“等你回来,正好赶上晚报派出去,”他一弹手里的a4纸,抬了抬下巴,“晚报中缝见吧。” 他又喊小周:“收下钱,写个收据。”就走了。 怜江月去前台付钱,小周小声问了句:“你不是泯市的吧?特意来这里找人?” 怜江月点了点头,等着小周开收据。小周又说:“刚才没吓着你吧?达成哥也不总是这样。” “他不算吓人吧?”怜江月不解了,小周瞪着眼睛看他:“他那疯疯癫癫的样子,谁见了不吓着啊,他是不是一直和你打听你家里的事?一直琢磨你有什么故事?” 怜江月笑着道:“我倒觉得他很有职业热情。” 小周哑口无言了,怜江月就出了报社,一看老沈还在等他,他就过去把游四非的地址给了老沈。 老沈看着那地址,愁眉思量了阵,道:“朋友,这地方,客车站都不跑,都是搞沙漠游的旅行社包了大包才去,实话和你说吧,这就是垄断,唉,我这要是打表那我就是把你当成冤大头了,这样吧,我带你跑一趟,来回,算你五百,你先给我两百押金,等我把你送回市里了,再给剩下的,你看怎么样?” 怜江月就掏了两百,上了老沈的车。 开了约莫一个多小时,出了一个全是黄土墙房子的村庄,老沈把车窗摇上了。风沙变大了,时时听到碎石子拍打车玻璃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像是下着大雨。路两边已经不见人烟。老沈指着前面说:“进密摩古城了。” 可哪里有什么城? 怜江月就看到烈日黄沙,天空米白,地平线像是正在融化。风沙捶打着玻璃窗,他就算坐在车里,四下车窗都关得严实,可还是觉得双眼发痒发干,总想揉一揉。 老沈开了冷气,点了根烟,问说:“你这算是小众精品游吧,朋友圈谁介绍的啊?” 他又问:“你那上官玉盏还在网上联系得上吗?” 这时,怜江月看到前方的灰黄色中忽地闪现出一点绿意,他指着就说:“就是那里吧?” 老沈挪了挪屁股,伸长脖子,眯起眼睛一看:“没错。”他往左边一指,“看见没,古城墙!” 怜江月看过去,就看到一条细长的土埂,横在路边。老沈一笑,露出一口黄黑的牙齿:“遗迹,遗迹。” 他又指着北边:“城楼,以前放哨的地方。” 几块黄砖墙突兀地竖在风沙中,像是随时都会化进这茫茫沙漠之中。 老沈说:“到了晚上就好了,晚上能看星星,还有流星,见过流星吧?” 怜江月摇了摇头,老沈说:“沙漠观星游你要不报一个,我一侄子就在旅行社干这个。” 这话说间,那先前只是一点的白金山如今成了一个映在车前玻璃上,风吹也吹不走,沙怎么也无法模糊它的轮廓的绿三角。又开了十来分钟,这黄沙地两边渐渐能看到些胡杨树了,耐旱的树木,长得都十分高大,想来有不少年岁了,怜江月顿时感觉阴凉了不少,扑上车来的沙似乎也少了,风也小了,只是小声地贴着车门经过。而眼前的绿意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耀眼,不多时,他们竟被一片绿林包围了。老沈停了车,见到路旁一个赶着一群山羊的老人,问了声:“谢四非哪达哩?” 老人指着身后:“葡萄田哩,忙着哩,东去三里地!” 老沈就继续往东开,怜江月放下些车窗,车外的绿树林里种的都是些果树,有苹果树,有桃树,还有李树,无花果树,这些树下偶尔还还能看到些矮矮的葡萄树,卷曲的葡萄藤在阳光下舒展身体。几只土狗在树林里漫步,看到车来了,停在了路边,默默地摇晃尾巴。 怜江月道:“就停这里吧,我下去找找。” 他下了车,老沈也跟着下来,拿出了手机,四处拍照,好一通感慨:“泯市还有这么个地方?” 怜江月一疑:“您没来过?那怎么知道客车也不过来?” “哎呀,就是说这附近嘛,走,走,去找找你要找的人去。”老沈就跳进了一片葡萄田里,漫天地喊:“谢四非!” 几声犬吠回应着老沈,没人回话。 怜江月站在田上,在额前搭了个棚,找了一阵,在一排无花果树下看到个头顶草帽,正弯腰锄草的人。他看了看已经走得和他有些远了,还在东张西望,举着手机不知是在拍照还是在录视频的老沈,朝着那锄草的人走去了。 到了这人跟前,怜江月还没说话,这锄草的人停下了手里的活,从腰间抽了条白毛巾,抹了抹额上的汗,搭在脖子上,坐在了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下,他抬起头,看着怜江月,道:“你来啦。” 这人是个老人,或许有八十多了,一张脸炭黑,一双手也是炭黑的,以前想必是个壮实的汉子,那臂膀上肌肉的线条还在。 怜江月难掩诧异:“你认识我?” 老人点了根烟,摘了草帽,说:“我不认识你,但是我知道,你会来。” “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知道一定会有人来。”一缕阳光从树梢间漏下来,照着老人混浊的双眼。他的眼神是那么平静。 怜江月就问:“你是张元寿吗?四和非一上一下就是罪,你说你有罪,你有的是什么罪?你认识一个叫怜吾憎的人吗?” 老人直视着怜江月,说道: “八七年十月三号的晚上,我在北京的家里杀了我的妻子孙晓清,还有我的领导吴勉文。十月一号我开始翻新自家院子,准备种些果树,谁知道二号的晚上,被我挖出了一条地道,那地道通往一个地宫,里面有不少宝贝,我就在三号早上报告了我在文物局的上级吴勉文。吴勉文告诉我,晚上下班后,他会先来看看情况,再通知文物局看具体怎么处理。他叮嘱我要做好保密工作,将现场保护起来,以免被不法之徒得知后,盗取这批重要的文物。 “谁知,吴勉文就是那个见利忘义的不法之徒,他不光是个要盗取文物的贼,他还和我的妻子早就有奸情,早就是个盗人妻子的贼了。 “他们两人合谋,先由我的妻子用安眠药药晕我,趁我昏睡,再把地宫里的那些宝贝偷偷运出去。他们没想到的是,安眠药对我的作用微乎其微,我很快就醒了过来,将他们抓个正着,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和我求饶,我十分的气愤,一掌拍死了吴勉文。” 老人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眨也不眨,直到说到杀死了吴勉文,他的眼皮才动了动,才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但是他的声线却没有一丝变化,神色也没有变化,他继续说着:“当时有两个目击证人,一个叫做郁玄东,报纸上说,他前不久过世了,另外一个,我只知道他是郁玄东的朋友,那天早些时候,我在故宫遇见他们,他们是偷偷溜进皇城的,在屋顶上比赛翻跟头,两人被我数落了一通,溜之大吉;晚上,他们就想来我家捉弄捉弄我,郁玄东你或许知道,他是个京剧表演艺术家,我不知道是他们谁的主意,总之,他们出现在我家时,一个化成了京剧里的白无常,一个化成了黑无常,我要杀我妻子时,他们从屋顶上跳了下来,郁玄东喊了我一声,我以为是黑白无常知道我杀了人,来抓我回去偿命的,可我杀的是有罪之人,他们凭什么要我偿命,我一急一气之下又一掌打死了我的妻子。 “要是当时郁玄东他们离我和我妻子近一些,以郁玄东的能力,或许他们能拦住我,不过,当时我实在太气愤,太愤怒了,就算他们两个出手阻拦,我也一定会和他们大干一架。那时的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杀了那个贱人! “当然,我后来就反应过来了,他们也表明了身份,他们并非什么黑白无常。郁玄东就问我有什么打算,我年轻时也唱过几年戏,我在戏里演过一个突厥大将军,我常常演他,他是个反面角色,不是个好人,下场很不好,可每一次他出场,那都是威风凛凛,我都要演得好像不知道他的结局一样,不知怎么,那一刻,我就想到了这个大将军。我说,我想去新疆,或者甘肃,总之,想去大漠,想去没有人的地方。 “郁玄东的那个朋友听了,就和我说,要是我实在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可以去泯市的新民大道的包家酒铺找一个叫上官玉盏的人,只要说是怜吾憎的朋友,她就会照顾我。” 老人——或许该称呼他为张元寿,抽了一口烟,沉默了。 怜江月道:“你们把尸体埋在了地下?那地宫里的文物呢?” 张元寿道:“我不知道,我杀了人之后没有心思管这些,就走了,就来到了泯市,但是我没有去找上官玉盏。我走到了这里。这里真的没有一个人,我没想到的是,人是那么的怕寂寞,但是我又无法面对别的人,于是我就开始种树,让这些树陪着我。” 张元寿抽完了烟,垂下手,说:“你来了,那我就可以走了。” 他站起身。他的背已经挺不直了,一头银发被草帽压得瘪瘪的。风轻轻吹动无花果树,沙沙,沙沙,树叶轻轻说着话。 张元寿回过头,摸了摸果树,说道:“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等这么一个人。” 怜江月问道:“你要去哪里?” “回北京。” 怜江月道:“我包了车过来的,送您回市里吧,您坐火车还是飞机回去?” 张元寿一笑:“飞机?我这把年纪了还没坐过飞机,那就坐坐飞机吧。” 他冲怜江月一抱拳,怜江月也是一抱拳。一老一少并无话了。怜江月就和他去和老沈碰了头,说要往飞机场去。老沈诧异道:“去机场?你要走了?” 怜江月说:“送个朋友。” “那得加五十。” 怜江月才要掏钱,张元寿先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五十递给了老沈。老沈收下钱,拱手冲张元寿笑了笑,一口气问了他许多,什么果树产量如何,收益多少,是供销社收购还是在网上卖,土地是承包的还是私有的,葡萄酿不酿酒,诸如此类。 张元寿一一回答了,原来白金山这一带他一直耕种的土地一直都属于政府,而这么多年来,他只是种树,从不关心产量,也不关心果实去往何处,有时果实由着那些村民摘走了,有时就由鸟虫吃了去。他甚至并不关心果树是否结出了甘甜的果实。不少农户都和他说,树不是这么种的,但他依旧只是种树,种了一棵又一棵,种满了一整座荒山。 到了机场,张元寿下了车。老沈看着他的背影,道:“说走就走,这么潇洒?” 怜江月没有说什么,他和风煦微发信息,告诉他:张元寿在机场,要回北京。 他问他:花木兰里的突厥大将军的结局是什么? 风煦微回道:与木兰一役,大将军见即将战败,临阵脱逃,溜之大吉。 老沈这时问怜江月:“天还早,带你去步行街走走?” 怜江月有些累了,就说:“送我回宾馆吧。” 老沈陪着笑脸道:“那交流会可只开到周末啊,要去还得赶早。” 怜江月实在是有些佩服他如此不懈地坚持,原本对这个交流大会没什么兴趣,此时也被勾起了一些好奇心,但他也实在是没这个精力再在外头闲逛了,谢过了老沈,直接回了宾馆,进了房间,匆匆洗了个澡,一沾床就睡着了。 第25章 (2) 睡了也不知多久,怜江月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他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对方直接了当地问他:“你找上官玉盏干什么?” 听到“上官玉盏”这名字,怜江月稍清醒了些,坐起身,开了屋里的灯,客气地询问:“您好,请问您是上官玉盏的家人,还是朋友?” 对方咄咄逼人地反问他:“那你和上官玉盏是什么关系?你是她什么人?说!你找她想干什么?” 这个声音也听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似乎用了变声的装置。怜江月看了看手机屏幕,屏幕上显示着:未知号码。 对方显然想隐藏身份,怜江月就想套一套话,起码弄清对方的方位也好,他就说道:“您是从泯市晚报上看到我登的寻人启示和我的联系方式的吧?您在泯市?” 他话音落下,手机里传来一串忙音。通话中断了。他复拨过去,可怎么也打不通。 怜江月再睡不着了,时间倒也不早了,快六点了,他往外一看,外头天色泛蓝,屋中干燥,呼吸间,喉咙发痒,怜江月便倒了一大杯水喝下,洗漱一番后,下楼去了。 那坐在大堂前台后面的还是昨天帮他登记的年轻男人,看到怜江月,男人站起身,指着前台边上的一条过道,热情地招呼他:“早饭吃吧?餐票十五一张,在这儿买票,走到底有个餐厅,自助餐,啥都有。” 怜江月闻了闻,他的嗅觉现在也敏锐极了,站在过道一头就能闻到那餐厅里飘出来的榨菜,豆浆,茶叶蛋的气味。他对这些兴趣不大,摇摇头,转身往外去。 男人又喊他,说:“今天打算上哪儿玩儿啊?还是给你叫辆包车,找个地陪?昨天的老沈,你看还成不?” 怜江月笑着拒绝了,走到门口,他回头问了男人一声:“你们这里的晚报就在本市发行吧?” 男人笑着道:“那还能发行到哪儿去啊?”说着,他拍了下手,两只眼睛机灵地一眨,从前台抽屉里拿出份花花绿绿的旅游手册,跑来塞给怜江月:“免费的,附地图,你看看。” 怜江月收下了这本看上去得有五十多页的手册,走到门外,随意地翻了翻。这手册前三页介绍了泯市周边的景点,确实附了地图,后头十几页,都是些什么西域食府用餐打折券,麦积山镭射激光秀入场券,还有什么飞天酒吧模特表演,凭券免费赠送一杯饮料——诸如此类的优惠券把手册撑成了厚厚的一本。 他笑了笑,看向街上,西北的清晨比北京安静多了,好一阵才能看到一辆小轿车经过,路上的行人也不多,五月份了,却仍有些凉意,人们都缩着脖子,行色匆忙。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到了高处,抹去了天地间所有蓝意,发白的阳光照着柏油马路,照着黄砖墙的矮楼,城市里没有什么高楼,道边的行道树全都灰头土脸的,弯着腰,比白金山上的果树瘦弱,萎靡多了。树枝上也只有零星几片墨绿的叶子,在一丝丝寒风里摇摇欲坠。泯市的早晨可谓冷清。 就怜卖早点的也很少见,卖的也都是些煎饼果子,豆浆油条之类的玩意儿,难得来一趟泯市,怜江月实在很想试试当地特色的早点,于是,他虽有些饿了,却仍在路上寻觅着。这么又找了一阵,他忽是闻到了一股栗香,循着味道找过去,来到了一间小店门口,就见一个穿着短袖花衬衣的女人站在一个红砖搭砌出来的半人高,烧木柴的烤炉后,正把手里拿着的一张面饼往那炉里贴去。 多年的锻造经验使得怜江月对火和温度尤其敏感,他推测,这口砖炉里的温度起码有二百度,女人就这么徒手把胳膊伸进了炉里,面不改色。贴好面饼,她从那烤炉里抓出了两张烤得金黄的饼子,放进了个竹篮里。她的动作流畅,却是不紧不慢地,双手已经被烫得通红,人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女人看到怜江月,按下身后墙上的开关,店里亮堂了些,她在炉边的案板上一边揉着面团,一边热情地招呼他进店里坐。 一个半大的小男孩儿正往烤炉下的灶火口里塞木柴和栗子壳。栗香更浓了。怜江月来了些兴致,进了店,抬头一找,在墙上看到三个木牌,上面分别写着:特色双拼面,牛肉小饭,牛肉泡馍。 原来这是间特色面店,一来可以尝鲜,而来天冷吃碗热乎的暖暖手脚,正和怜江月的心意,他就找了个位置坐下了。小店还有个后厨,厨房里热气腾腾的,怜江月坐下后,一个头顶小白帽的男人从后厨探出个脑袋问他:“吃啥?” 怜江月问道:“牛肉小饭是什么?双拼是哪双拼?” 男人笑了笑,手里比划着:“面条切成饭粒,双拼,牛肉羊肉拼,本地黄牛,本地山羊,都好吃。” “那就一碗面条,一碗小饭吧。” 那外头做饼的女人笑着问:“小伙子,好能吃哇,馍来不来一个?” 那栗香又飘过来了,怜江月连连点头:“来一个,来一个。” 不一会儿,那烧柴火的小男孩儿就给他送来一个馍,他拿起来就咬了一口,小男孩儿瞅着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跑回去继续烧柴去了。怜江月嚼着热乎的饼,仔细将店里看了一圈,店里只有两个客人,一个是个穿灰衬衣的老先生,正往一只碗里掰扯馍饼,每次就掰那么一小块,动作慢而细致,另一个是个年轻男人,面前摆着手机和面碗,耳朵上戴着无线耳机,两只手也正往碗里掰馍,动作比老人的快一些,两只眼睛直瞅着手机,不时笑一笑。 怜江月又看了看他们掰馍的动作,自己也笑了出来,又是一大口咬下去。他吃得开心,吃得满足,管别人笑话不笑话呢。 双拼面和小饭一块儿上了桌,肉香扑鼻,怜江月从筷筒里抽了筷子才要吃面,却看店里走进来三男一女,都有些岁数了,打头的人个矮,精瘦,黑发油亮,穿了身缎面的唐装,看到怜江月,便站住了不动了。其余三人中,一个带着扁帽的男人去和那做饼的女人说了些什么,女人的脸色一变,拿了四个馍,先和那默默吃泡馍的老先生说了几句悄悄话,塞给他两个馍,接着又和那年轻人说了些什么,也给了他两个馍,这两人便都起身走了。两人桌上的碗里还剩了不少汤和馍。也没人去收拾这两碗残羹,女人匆忙地关上店门,拉着烧柴的男孩儿去了后厨,怜江月回头一看,就看到女人领着后厨的男人和小孩儿消失在了后厨的一扇门后。 怜江月夹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面条上的腾腾热气,只听一个男人高声质问他:“怜江月,你还有心思吃东西?” 怜江月并未理会,谁知一根筷子忽然是飞到了他面前,“啪”地打折了他手里筷子,怜江月及时往旁躲开,呐断了的筷子“嗖”一声擦着他的脖子飞过去,扎到了他身后的墙上,而那些面条又回到了面碗里,溅起几滴热汤。怜江月擦了擦脸,一看那说话的男人,他是那三男一女里个头最高的,两只手垂在身侧,指尖能到膝盖位置,四十多岁,扁脸。 这个人,怜江月认识,他因那一双奇长的双手,又擅蛇拳,爱用一对银钩,人称银蛇钩手的江绝。 江绝此时颇有些得意,微微仰起下巴打量着怜江月,右手搭在手边的筷筒上,道:“赵有志把你说得神乎其神,我看也不过如此。” 怜江月又抽了一双筷子,道:“杀人犯死前还有一顿安慰餐,你们江湖寻仇,不让我吃完早饭就动手,是不是太不上道了?” 那戴扁帽的男人跨出一个箭步,上前来,咬牙切齿地说话了:“和你这种背叛师门,滥杀无辜的王八蛋谈什么上不上道?立刻送你去见阎王才是最上道的!” 说着,扁帽男人右脚一踮,飞身跳到了怜江月面前的餐桌上,起脚飞踢,将那面和小饭往他身上踢去。怜江月眼疾手快,往旁躲开了不说,还救下了半碗汤面。可那牛肉小饭,半块馍饼,还有些牛肉羊肉全撒在了地上。装小饭的瓷碗碎了一地。 看到地上这副惨状,怜江月是又心疼又气愤,肚里的饿劲一下就成了股恶气,非得出一出不可,他对着那扁帽男人道:“马遵,你砸我的早饭就算了,砸别人的饭碗算什么本事?” 没错,这戴扁帽的男人他也认得,他就是兰州赫赫有名的霹雳闪电马遵,以一手快拳,快腿独步天下。 另剩下那一男一女,也都是熟面孔了,那穿唐装的就是佛山禾小暑,那女人便是人称堂前燕的吴江船家钟小艳。 他们四人都是卞如钩的老朋友了,和怜江月还都颇有些交情,那江绝前些年来订制的一对银钩还是怜江月做的,马遵送给大儿子的一副马鞍也出自怜江月之手,钟小艳停在太湖岸边的三层豪华渔船酒店,怜江月有份设计,和禾小暑的交情那自然不必说——禾小暑每每造访卞家,最爱拉着怜江月闲话契阔。 这时,禾小暑喊住了马遵,说道:“马兄弟,你先下来,我看我们还是换个地方最好。” 马遵一拍胸脯,道:“这店是我表姐开的,你放心,碰坏了桌子椅子,我赔。” 钟小艳也说:“那总归不太好,你先下来呀。” 那马遵一看她,抓了抓耳朵,瞧瞧怜江月,就下了桌子,随即冷哼一声:“看你今天也跑不掉。” 钟小艳对怜江月道:“我们几个原本约好了在你住的宾馆碰头,一打听,你人不在宾馆,就想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没想到这里遇见了。” 江绝冷笑了一声,道:“要我说,你胆子也够大的,在晚报上登自己的住址。” 怜江月道:“我同意禾师傅的建议,要打出去打,我知道你们的来意了,卞如钩过世,你们把罪责全怪到了我头上,是来为卞如钩伸张正义,报仇来的。” 江绝一拍桌子,眉毛飞得老高:“怎么,你又想跑?” 怜江月笑出了声音:“又想跑?” 江绝身子前倾,瞪着他恶狠狠地说道:“你伙同无藏通害死了你师父之后,不就是脚底抹油,一跑了之吗?你还跑去山下杀了一户无辜的村民!” 怜江月冷笑道:“你亲眼看到了?” 江绝道:“赵有志和我说的,那还能有假?” 禾小暑却道:“是真倒是和我说,卞老师父是郁郁而终,她只恨自己没能做好这个大师姐,不够关心师门其他人,以至于师门决裂……”禾小暑哀叹了一声,“还嘱咐我不要去找怜江月,”他望向了怜江月,“她说他也有他的难处。” 江绝就道:“那还不是因为他的好徒弟和外人串通了要骗他的金子!”他大手一挥,“反正卞老师父人是归了西了!” 那马遵一看江绝,道:“明明说了,是因为怜江月这个逆徒忌恨卞老师父要让是真执掌家业,他不服气,哪有什么金子的事?” 钟小艳疑惑地加入了讨论:“行山说是和一把邪门的剑有关系,说无藏通用那把剑控制了怜江月啊。” 江绝笑道:“钟小艳,世上有没有无藏通这么个人都不好说,反正赵有志说,他光是听到打斗的动静,赶过去已经迟了,就看到一阵黑烟,那怜江月管那阵黑烟喊着无藏通,无藏通的。难保不是他为了推卸责任随便说出来的一个人物!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到的江湖故事,听到了这么一个名字。我看这人根本不存在,我看,杀卞如钩,全是怜江月这小子一个人的主意!” 钟小艳一皱眉,道:“你冲我发什么火,我也是听行山说的。” 马遵对着江绝道:“江绝,今天咱们是来办了这混小子的还是来吵架的?” 禾小暑插嘴说道:“无藏通确有其人,我四处打听过了,想依依可以作证。” 在那么多个关于他背叛师门的故事里,当时也在场的想依依一直缺席,此时听到她的名字出现,怜江月一时好奇,问禾小暑道:“想依依?关于无藏通,她说什么了吗?” 禾小暑道:“她只说世上肯定存在这么一个人,其他的她就没说了。” 怜江月一笑,看来这个想依依并不打算把想家和一个江湖上的神秘杀手,外加一个臭名昭著的欺师灭祖之徒联系起来。 想家没有继承人的时候想来找他,要他回想家,如今出了事,又急着要和他撇清关系。怜江月越发觉得这事情可笑,可恨。他就笑了出来,攥起了拳头,恨了起来。 江绝长眉一拧,扁脸上五官皱成一团,怒气胆边生,指着怜江月道:“你还笑?!你师父死了,卞家一蹶不振,你还笑得出来!” 怜江月一看江绝,他那双黑眼珠中寒光凛凛,竟看得江绝张口无言,兀自向后退了小半步,扎了个马步——这完全是出自习武之人对危险的警惕和自保的意识。 其余三人也都忽然是屏气凝神,默不做声了。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怜江月身后的一堵白墙。 他们不说话了,怜江月就说了起来。他道:“我没有杀我师父,没有勾结什么外人,更不知道什么狗屁黄金,我离开卞家时已经一身本领还给了他们,我手里现在确实有一把邪门的剑。” 出鞘,出鞘…… 那诡异的声音又在怜江月耳边怂恿他,鼓动他。 怜江月将右手按在了木桌边,一扫沉默的众人,他对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住了嘴。可是他的恨却怎么也止不住。这些人方才争吵,议论的内容还在他脑海中翻滚: 只有一心想着金钱利益的人,才觉得别人会因为金钱利益行凶作恶,才会编出什么我为了黄金,见财起意的故事,赵有志这个视财如命的孬种,还说什么只听到了打斗声,赶过去已经迟了,编造这样的故事,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 明明师娘,呸!这个时候觉得卞是真有用了?觉得卞是真能继承家业了?不长吁短叹卞是真不如我了? 卞是真……这个时候装什么可怜,扮什么高尚? 还有这些人,什么正义之士,江湖侠客,听了一个人的讲述便当了真,便要来铲他这个奸邪,除他这个恶贼。 荒唐! 怜江月的右手握得紧紧地。 出鞘……出鞘……! 他耳边的声音不断催促着他,他竟觉得这声音听上去是这么的悦耳,这么的温柔。他不由很想顺了它的意思。 这时,那紧盯着怜江月,精神和表情全都紧绷的一行四位高手都是一惊,马遵更是惊呼出声:“你们看,他的影子……” 禾小暑定睛望去,就见怜江月的影子里,他那抓在木桌边沿的右手上突然多出了一把黑漆漆的,仿佛剑一样的东西。可再看怜江月本人,他坐在木桌后,白墙前,一双眼睛里黑云沉沉,一张俊脸阴气森森,一头乌发垂在身后,似是与他那浓郁墨黑的黑影连为了一体。 他的手上却是什么都没握。 面对这等不可思议的情景,四人似乎都有了些怯意,那禾小暑睁大了眼睛,又仔细看了看,没错,怜江月的影子的右手确实握着一把剑。他不由吸进了一口气,憋在丹田,不敢轻易泄出。而他周围三人也都是大气不敢出。毫无疑问,他们都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紧迫感。 仿佛那影子手里的剑随时都会出鞘,这一出鞘,没有人有把握能逃过。 但是这怜江月大逆不道,背叛师门,害死师父,杀伤无辜,他们必须为卞老师父,为无辜死在他剑下的人讨回个公道! 禾小暑不愿再等下去了,他的直觉告诉他,再等下去,那紧紧压迫着他的呼吸,那近乎要使他窒息的感觉只会越来越重;再者,他知道怜江月自幼身体瑕疵,无法习武,别说内力了,连个花架势都很难摆出来,尽管他气势凌人,却也不见得手上有多少真本事,于是,禾小暑鼓足勇气,一跃,跳到了那木桌上,飞身直要取怜江月的咽喉。 怜江月看禾小暑率先出招,恨道:“前些日子你不还和我有说有笑,现在你听信别人一面之词,就想要了我的命?” 他再忍不下去了,出鞘就出鞘! 这么想着,他就看到自己的右手突然往身后的墙上挥去,一抓,一握,拔出一把漆黑的长剑,就见一道黑光抽向禾小暑,那钟小艳大喊:“小心!” 一阵黑烟掠过眼前,怜江月也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到有人摔倒在地的声音,他正觉得满意满足,转念一想,要是在这里杀了他们四个,他在泯市或许待不下去了,可他还有没办完的事。 如此想着,那黑烟瞬间散开了,四名男女倒在地上,面色错愕惊慌,每个人脖子上都是一道鲜红的血痕。钟小艳捂住脖子,直看着怜江月,浑身都在发抖。 怜江月道:“我在泯市还有事,暂且放过你们一命,你们现在也知道了,打,你们是打不过我的,就别来烦我了,要是有人还想送死,也不着急这么一时半会儿,大可在泯市等我办完事,我们再一战。” 说完,他将手里的黑剑按向墙上,那黑剑也就乖乖地融进了他右手的黑影里。怜江月又是一阵满意,起身,走了出去。 没有人追出来。 怜江月便继续在街上闲逛,打算另找个早点铺子吃些东西,这么走到一条小巷口,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喊着:“前面戴黑手套的小兄弟,且等一等。” 怜江月回头一看,冲他喊话的原来是那先前坐在面店里掰馍的灰衬衣老人。 怜江月站住了,笑着看老人,道:“怎么?你也是来给卞如钩报仇的?” 这老人他从没在卞家见过,可瞧他由远及近走过来,步伐轻盈,想必也是个练家子。有了刚才在面店里的经验,怜江月此时遇到什么高手,也不放在眼里了,就站在原地等那老人。 老人走近了,冲怜江月一抱拳,说道:“小兄弟,我刚才在面店外头偷偷看了很久,我看你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怜江月也抱了抱拳,不无惊讶:“老先生,您在面店外看了我们那么久,我竟一点都没感觉到您这第五个人的气息,您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老人摆摆手,满脸笑意,他是个慈眉善目的长相,笑时更显和气。老人指着那巷子,说道:“我看到有本事的人哪,就有些技痒,你要是愿意,和我这个老柴火找个地方,比划比划?” 老人又道:“我老啦,活到这把年纪,半只脚都在棺材里了,要是能死在你的剑下,我也是无怨无悔的。” “那您的家人呢?他们可要难过。”怜江月说道。 老人又一笑,却没说什么。 在面店里只出了一剑,怜江月也正有些没过瘾,还想再试试剑,就跟着老人往巷子里去了。两人走到一座桥底,老人停下了,商量着问他:“你看这里怎么样?” 两岸全是拆了一半的建筑,桥下,水波不兴,周围阒无一人。怜江月颔首:“很不错。” 老人就道:“千百岁,请赐教。” 怜江月才要报上名讳,手机铃声大作。他忙打了个手势,抱歉地看着千百岁:“不好意思,平时我的电话很少有人打,昨天我在晚报上登了几则寻人启事,恐怕是有人有线索了找我,这个电话我必须接。” 千百岁通情达理,笑着说:“你接,唉,老柴火找死,不急这一个电话的时间。” 怜江月就接起电话,这回屏幕上显示了号码,是个座机,电话那头是个女的,接起来就喊:“怜江月,你要想知道怜吾憎的事!就马上来步行街万象酒庄!带着钱!” 第26章 (3) 通话戛然而止。怜江月回拨过去,接电话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了,仍是个女的,但声线冷酷,攒着股狠劲,这女人道:“再不拿钱过来,包智美这只右手就别想要了。” 又是那边先挂了电话。怜江月再回拨,耳边听到的却只有急促的忙音。他无奈地看了看千百岁,他实在是很想和这位老先生过两招,但是那第一通电话里的女人听上去又是那么着急,况且还牵扯到万象酒庄——也就是说多少能打听到些上官玉盏的事,还牵扯到了怜吾憎,思忖片刻,怜江月决定先往酒庄去,便和千百岁赔了个礼,道:“老先生,不是我临阵要跑,是突然有急事,您要是不介意,随我走一趟万象酒庄,等我处理好棘手的事,我们再比划?” 千百岁笑眯眯地一颔首,道:“好,就和你走一趟。”他指着东面道,“万象酒庄离这里很近,我们从桥底过,五分钟就能到了。” 说着,千百岁跳到了水上,足尖轻点水面,往东去了。怜江月飞身跟上,由影子一边在水面上托着他一边在他身后推着他,轻轻松松地跟上了千老先生。 这千百岁取道水路,一是确实是往万象酒庄去的最快路径,二来也想试试怜江月的轻功,他看怜江月跟得很紧,水不沾身,再看怜江月身后的影子,仿佛是那影子在助着他一路飞驰。千百岁搓着手掌,连连赞叹,兴奋不已:“好,好轻功!没见过的功夫!” 他是愈发地想要和眼前这个右手漆黑,轻功绝佳的年轻人比试一番了。 两人连过了三座桥,快到第四座石桥时,千百岁回到了陆上,走上桥去,俯视桥下,道:“就在前头了。” 怜江月也上了桥,顺着千百岁的眼神看了眼,就见一面黄底红镶边,印有个“酒”字的布旗迎风招展。这布旗周围还能见到些同样款式的旗子,有的上面印着“米”,有的印着“面”,有的印着“丝绸”,还有印着“茅厕”的。旗子们各悬在一根从民房屋脊延伸出来的木头长棍上。旗下是一段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不见车辆,只有零星的行人在街上走着。这长街也是冷冷清清。 千百岁领着怜江月往那面酒字大旗走去,他脚上布鞋不湿,裤腿上也不见一滴水痕,怜江月也不由赞叹:“老先生也是一身好轻功。” 他好奇地问了句:“不知道老先生是做什么行当的?” 千百岁哈哈一笑,双手背在了身后,摇晃着脑袋道:“三教九流,不值一提。” 这老先生对自己的家人,自己的过去不是避而不谈就是一言不提,想必有他的缘由,怜江月也就不再打探深究了。这时,两人走到了个门前挂着块金字“万象酒庄”匾额的店铺前。 酒庄那两扇玻璃大门紧闭。店里没有开灯,从窗户望进去也望不出什么,怜江月就试着推了推门。原来这大门没锁,只是虚合着,怜江月就推开了门,走进了店里。 偌大的店里围有一圈及腰的绿玻璃柜台,柜台里摆着许多造型一模一样的镶刻有“万象酒”三个金字的玻璃酒瓶,酒瓶上贴有“震撼价2888”,“震撼价3888”等不同的价码标签。酒庄里也有一块匾额,写的是:包罗万象。 酒庄的墙上挂着不少名人留影,天花板上悬挂着三盏浅绿色的电风扇,正徐徐吹着风,店中间一个约莫是拿来摆放什么纪念品的,垫着红丝绒布的展台里空空如也。展台边缘能看到些锯齿形的玻璃,展台四周掉了一地的玻璃。这展台大概是被人打碎了。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坐在一张靠门的椅子上,戴着副硕大的耳机,看到有人进来,男孩儿抬起头,冲怜江月和千百岁指了指玻璃柜台后的一扇绿色小门。與。夕。糰。懟。讀。嘉。 怜江月和千百岁就绕进了柜台,打开了那扇绿门。这门后是个办公室模样的房间,他们一开门,办公室里的三个人齐刷刷看向他们,手上、身上的动作像是突然被按了暂停。三人全是女的,一个扎着高高的马尾,眼睛画着烟熏妆,一个头发很长,很乱,戴着圆片眼镜,脸蛋也圆圆的,这两个女人看上去都有四十多了,她们中间隔着一张办公桌,圆脸女人正飞扑在桌上,表情复杂——下半张脸咬牙切齿,上半张脸惊慌失措,她的双脚蹬着一张经理椅,而那扎马尾的坐在张靠背椅上,右手举着个金奖杯,眼睛微眯着,从容不不迫地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圆脸女人伸到她胸前的两只肉手。 那第三个女人作旗装打扮,浓妆艳抹,站在办公桌边,双手举在脸旁,表情惊恐。她脑袋上顶着的旗头一晃,看着怜江月和千百岁,嘴里发出“哎呀”一声。这三个女人才又全都动了起来。 那圆脸女人的额头“砰”一声磕在了办公桌上,她人倒抽起了凉气,双腿向后一踢,经理椅被她踢出去老远,撞在了墙上。那马尾女人一笑,站起身来,得意地摇着手里的奖杯。 经理椅转到了怜江月跟前。怜江月一把抓住了椅子,道:“请问,刚才是谁打电话找怜江月?” 圆脸女人揉着额头,压着眉毛问他:“你就是怜江月?” 怜江月认出了她的声音,刚才那第一通电话就是她打来的,他就问:“你认识怜吾憎?” 圆脸女人一看马尾女人,笑了出来,道:“我就说会有人带着钱来的,”她一伸手,“把奖杯还给我!” 马尾女人冲怜江月抬了抬下巴:“钱呢?” 怜江月不明就理:“钱?” 那圆脸女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一把抓过那经理椅,推回了办公桌后,板起脸孔,教训起了怜江月:“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不是你说提供怜吾憎消息的人,你重金酬谢的?” 她这派咄咄逼人的腔调也是那么熟悉,仿佛就在不久前才听到过…… 正当怜江月思索回忆之际,千百岁一拍他,悄声道:“小兄弟,三个女人一台戏,老柴火顶不住,我看这里也没后门,我也相信你是不会不告而别的,我去外面等你。” 千百岁就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怜江月苦笑了下,那圆脸女人忽而指名道姓,大喝一声:“怜江月,你到底想不想知道怜吾憎的事!” 怜江月又看了看屋里这三个女人,先问那马尾女人:“您是来讨债的?” 马尾女人笑了笑,拍了拍桌上的一张打印纸:“白纸黑字,包智美一月的时候问我们公司借了五万块钱,说是三个月后还清,现在四个月过去了,本金加上利息,一共十二万八。这是复印件,你要还了钱,原件合同我马上给你。”她朝怜江月伸出右手,“我是不知道你们什么关系,从没听说过包智美身边有你这么号人物,不过既然她说你会带着钱来,那钱呢?拿来吧。” 怜江月道:“您这是高利贷吧?” “我要是高利贷我能低声下气来和你们要钱?这铺子早就被我砸了,我要是高利贷,能三个月才翻一倍?我们公司那是合法经营的民间借贷。”马尾女人敲了敲桌上另外一张打印纸:“工商营业执照,银监会证明,我们可是证件齐全。” 圆脸女人就道:“钱肯定还你!你先把奖杯放下!” 马尾女人道:“放下就放下,就这三十多年前的破奖杯,还他妈是镀金的,值个屁钱,就你还当个宝。” 她就松开了右手,眼看那奖杯要落地,圆脸女人扑过去要接,古装女人也嘴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要去接。怜江月跨了一步过去,伸出手,稳稳接住了奖杯,一看,第五届国际精品酿酒大赛作物酒金奖。 怜江月把奖杯递给了那圆脸女人,道:“你是包万象的家属?包智美,是吧?” 圆脸女人点了点头,抱住那奖杯,转过身,拉开一只文件柜的抽屉,抓出个木牌,给怜江月看。那木牌上写有“怜吾憎”三个字。木牌一端穿了个小孔。 怜江月就要问她话,那马尾女人不耐烦地催促:“这钱到底怎么说?!” 她皱着眉,瞄着包智美:“包智美,你也不想我去问你哥要钱吧,人那可是大公司,高级白领,你这儿三遍翻不出个一毛钱来,我早就可以去找你哥了,他可是你的担保人。” 包智美道:“你找他也没用,签名是我代签的!” 马尾女人乐不可支:“我还看不出你那点花花肚肠?我和你说吧,这份合同,这担保人的字就算是我们找人代签的,你和你哥都得还钱!你上法院去告都没用!泯市的地盘,甘肃的地盘,你打听打听,并老板的生意,谁敢插手?”她又一叹:“看在我和你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份上,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啊,你再不拿出点诚意来,也说不过去了吧?”女人指了一圈,“我看你这铺子里的……” 包智美厉声打断她:“酒不能拿走!” 马尾女人笑出了声音,一凝眉:“神经病!我要你的酒干吗?谁他妈不知道你们家的老酒早就卖光了,现在卖的都他妈是批发货加水勾兑的,我说的是这桌子,这柜子。”马尾女人一抹桌子,捻了捻手指,“六花木的原木老家伙,还值点钱。” 包智美咬了咬牙齿,把木牌拍在桌上,又问怜江月:“十二万你有吗?” “十二万那是重重重金,”怜江月道。 “那你有多少?” 怜江月道:“你先告诉我,你知道什么。” “你先给订金。”包智美不肯退让,还不耐烦了起来,“你说吧,你到底身上有多少?支付宝里呢?微信呢?” 一直一声不吭的旗装女人这时笑着出来打圆场:“大家好商量,好商量嘛,要不,先来个两千八?” 怜江月一看她,女人干笑着低下了头。怜江月找了张椅子,坐下了,说:“高利贷敲诈你们,你们就敲诈我?” 马尾女人纠正他:“民间借贷!” 旗装女人又抬起了头,对着马尾女人道:“红红妹妹,你看智美这个小姑娘也不容易,她大哥又是卖厂,又是卖店铺,生意也不老实做,勾兑的主意全是他想出来的,还找了一群日本人接盘!他就是要把爸妈的生意折在手里嘛!唉,包仁慧这个败家子!智美是很想保住这家店,很想保住万象酒庄的金字招牌,她借的钱全是用来采购原料酿酒的,就是她没学过这个,以前也没干过,你再给她一点时间,她会摸索出来的,毕竟是老包家的孩子,她……” 不等旗装女人说完,红红眼睛一斜,拿出了手机,道:“关我屁事。”她就要打电话。包智美真是急了,把木牌硬塞给怜江月:“一千!木牌你拿走!故事我等这个催债的走了我就告诉你!” 怜江月看了看她,看得出包智美确实很需要钱,也看得出她确实很心疼那金奖的奖杯,要是旗装女人说的话属实,这包智美也算是个有孝有义的人。 怜江月就问包智美:“你借钱真的是要酿酒?” 包智美抓着他的胳膊:“这个节骨眼了,你打听这些干什么!这和怜吾憎有关系吗?” 怜江月仍看着她,等待着她的答复。那包智美点头如捣蒜,怜江月说:“木牌你先收起来。”他就掏了三千现金,递给那红红,道:“三千,先当三天的利息吧,三天之后,登门还钱,你有名片吗?” 红红看了看他,并无动作。怜江月就继续说了:“这合同签名细究起来确实很有问题,要是包仁慧去打官司,去法院告你们,你们老板听上去好像生意做得挺大,不过为了区区十二万的小单子去动用些大将,他也没这个必要,说不定他知道了还要怪罪底下办事不利的小喽啰,我说的对吗?不然你也不必在这里和包智美耗这么多时间。” 红红听了,眼中一寒,面色却如常,仍旧带着那阴狠的冷笑,人也很镇定,但是收起了手机,拿了怜江月的钱,抄起桌上的奖杯,边往门口走,边说:“地址在合同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东西就先抵在我这里了,三天后,我在办公室里等你们。” 包智美追着要抢回那奖杯,口中说着:“身份证你们都拿走了,这个就还给我吧!” 怜江月喊住了红红,说:“用这个换那个奖杯作为抵押,你看可以吗?”他就把手里的木牌扔了过去,红红伸手接住。 怜江月道:“这木牌是我想要找的东西,十二万我不是没有,只是我需要先和包智美确认些事情,一些信息,现在这个社会,你也知道的,信息就是金钱,要是她告诉我的信息值这十二万,我就带着十二万来赎它。” “要是不值十二万呢?”红红道。 “那值多少钱我三天后就带多少钱去找你,我还会把这个奖杯带来给你,要是包智美不肯给我这个奖杯,我抢也把它抢来,到时候奖杯换木牌,你再用这个奖杯做抵押。” “你要是骗我呢?” “我不骗人。” 红红自认阅人无数,和不少歪门邪道打过交道,看这怜江月和包智美确实像完全不认识,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出了三千,看来他手头应该还算宽裕,况且这人说得信誓旦旦,人也确实不像什么油嘴滑舌的江湖骗子,包智美这里又确实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冒然去找包仁慧,那小子能干出倒卖假酒的事,还能游说日本人接手这个名誉早就毁于一旦了的品牌,脑筋肯定比包智美多,说不定还真要惹上什么麻烦,要是因为这个十二万的单子惊动了大老板,她也是脸上无光。今天有了手上的三千也能交个差了,就姑且信这个怜江月一信,等个三天,怜江月要是说话不算话,跑了个没影,也无妨,以红红对包智美的了解,她既没胆子落跑,也没那个能力,到时还不是任她处置。她就拿了那木牌走了。 见红红走了,旗装女人就起身说:“我去开店,你们慢慢聊。” 办公室里就剩下怜江月和包智美,包智美说道:“你找上官玉盏干什么?” 怜江月一怔,想起了清早的那通神秘电话,奇道:“是你五六点的时候打电话给我?你干吗用变声器?” 包智美微微低下头,低着声音道:“你很可疑。” 她紧接着说:“包括你刚才给我三千,也很可疑。我们素未谋面,你真的愿意为了一个木牌……那木牌说不定是我看到了你的寻人启事做了来骗你的,你就愿意给我钱?你很有钱?富二代?还是搞慈善的?” 怜江月笑了:“我愿意相信这个木牌是有故事的,愿意相信你知道里面的故事,就像你愿意相信我在找认识怜吾憎的人,且愿意为任何和他有关的信息付钱一样。” 包智美抬起了头,看了看怜江月,起身,走到了一卷布帘后。 怜江月这时才有空闲好好打量这间房间:进出只有一扇门,屋子不大,除了一张办公桌,一些电话,复印机之类的办公器材,还有两面木头文件柜,就只有一卷布帘了。那布帘像是窗帘——房间里的一扇开在南墙的窗户上没挂窗帘,却有一条窗帘横杆。 包智美从布帘后走出来了。布帘卷起又落下的瞬间,隐约可见里面摆着一张床铺。 包智美的手里拿着一只玻璃酒瓶,一只玻璃酒盅。 她把酒瓶和酒盅放在了办公桌上。打开了酒瓶上的木塞,往酒盅里倒酒,说道:“这个木牌从前拴在一只酒坛上,根据上官玉盏的习惯,我推测那坛酒是专门酿给这个叫怜吾憎的人的,我找到它的时候,它是酒窖里唯一一坛还没开封过的酒,我也不知道它在那里多久了,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她把斟满了酒的酒盅推到了怜江月面前:“喝吧,怜吾憎的酒就剩这么些了,万象酒也就剩这么些了。” 第27章 (4) 怜江月拿起了酒盅,问道:“关于怜吾憎,你还知道些什么?我说到做到,要是你告诉我的事,我觉得有意思,或者是很有用的信息,我一定会重金酬谢。”他还说,“你放心,我的评判标准很宽松,不过你一定不能编故事,不能骗我。” 说完,他闻了闻杯中的酒。这万象酒的酒香并不浓烈,需得拿起酒盅才能闻到,麦谷焦香中混杂着百合,玉兰,茉莉,栀子一些白花的清幽香味,再闻,他又闻出了些香草,橙皮,麝香等一些中草药的香味,余韵中又是作物的香气——却比麦香更悠远,饱满一些,似乎是米香。 酒液呈淡淡的琥珀色。 怜江月说完那席话,包智美却没话了,小心地看着他,攥起了手指,似是有很多话想和他说,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开口。怜江月决定给她一些时间组织语言,就抿了一小口酒。 这时,包智美握住了双手,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犹疑的目光忽而坚定了,注视着怜江月,道:“我坦白和你说吧,关于怜吾憎,我知道的就只有在我们家酒窖,有那么一坛给他的酒。我刚才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到打电话给你,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会来,你还会帮我,我其实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包智美越说,声音越小,又有些犹豫不决了,因为她发现怜江月自从抿了那一口酒后,人像是没了魂,像是喝懵了,一双本熠熠发亮的眼睛忽而是黯了去,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她说的话。包智美拿起那玻璃酒瓶看了看,疑惑道:“是这酒有什么问题吗?我好不容易从包仁慧手上抢来这么一瓶,其他的全被他拿去兑水了,结果厂子也没能撑个几年,现在就只能批发别人的……” 包智美话到此处,怜江月抬起了手,眼里的光彩又回来了,嘴角扬起,露出了个如沐春风般的惬意微笑,他看着手里的酒盅,情难自禁地呵了声:“好酒!” 原来刚才那一口酒抿进嘴里,是叫怜江月这个品酒无数的好酒之徒哑口无言了。他道:“闻上去只是普普通通的混合香味,可品上去实在太不同了,入口顺滑,小麦麦香突出,像是站在一片丰收的麦田里,阳光照着金黄的麦穗,麦子那独特的清爽干脆的香气,通通保留了下来。中国国内用小麦酿酒大多是酿啤酒,酿造蒸馏酒用小麦那基本是拿它来做曲,小麦入酒,表皮的苦涩味太重,但是你这个万象酒……该怎么说,它更像是威士忌,苏格兰威士忌常用大麦,北美一带酿造威士忌会用小麦,这酿酒的小麦是本地小麦吗?” 包智美听怜江月头头是道地分析了这么一大串,惊奇道:“你懂酿酒?” 怜江月把手里的酒放在了桌上,弯下腰,伸长了脖子看着那酒杯里的酒,说:“浅浅的黄色,是不是也很像威士忌?威士忌桶藏一年就够了,时间放得越久只是会让它的颜色更浓郁,这个淡琥珀色差不多是十年藏酒,但是你这酒肯定不止十年,里头的花果清香得需二十年才能有这样的滋味。” 包智美也跟着弯下腰,伸长了脖子看着那杯酒:“黄酒不也是黄色的吗?” 怜江月哈哈大笑,一看她:“黄酒怎么会是这个味道,你没喝过?” 包智美轻声说:“我酒精过敏……” 怜江月用手扇了扇风,示意她闻一闻,道:“我先前闻这酒味以为是药酒,国内管这种叫露酒,就是以白酒或者黄酒为基地,加上一些食品或者中草药调配而成的,国外比较出名的就是琴酒了,但是一喝,我才知道,我错了,这是原酿,蒸馏的麦烧,你再闻一闻,是不是还能闻到些木头的气味,不是橡木的味,很像……”怜江月一摸办公桌,“很像你这个办公桌的味道!” 包智美的脸几乎贴在了桌上,用力嗅了嗅,说:“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像。” “这是你们本地产的木头做的吗?” “六花木,只有泯市有,说是味道能驱虫,老一辈人还觉得它能辟邪,我们这里的伏羲庙造像用的都是六花木,有的黑心商家做假的六花木就用花露水泡木头,为了用那香味迷惑买家。” 怜江月道:“酒里的花香很可能就是继承自这个六花木,不过……” “不过?” “这酒入口时是谷物香,品味时有花香,回味是甘爽,饱满,确实有些黄酒的滋味,收口绵长,柔软,只有粳糯酿的酒才会有这样的口感。”怜江月说着说着,酒心大动,又尝了一口,这第三口了,滋味还是那么得好,他感慨道:“层次分明,醇香细腻,我从来没喝过这样的酒,谷物香,花香,植物香气全都融合在了一起,但又不会喧哗吵闹,融合得是这么和谐,这么自然,可谓惊为天人啊!” 包智美抓着头发,瞅着怜江月道:“你这么懂酒,不会是酿酒的吧?” 怜江月对这个万象酒欲罢不能,接连又喝了两口,一盅喝完了,他说道:“平时喜欢喝两杯。” 包智美就要给他添酒,道:“你从一杯酒里面就品出了那么多,不止是喜欢喝两杯吧?” 怜江月忙拒绝了,道:“这酒虽好,但是度数应该很高,这酒,容易醉啊……” 话虽如此,可他看着那玻璃酒瓶里的半瓶黄汤,又是馋得厉害,可又怕醉酒误了和千百岁的约,索性就不看它了,起身道:“外面还有人在等我。” 包智美道:“你等等!你这就走了?那三天后……” 怜江月道:“虽然怜吾憎的事情你知道的就只有他在这里有一坛藏酒,不过这酒是真的好,我看你们店里最贵的酒卖三千多,这酒绝对不止这个价钱,我刚才喝了你一杯,这样吧,三天后,我会去找那个红红,再给她三千,就当是我买了你这杯酒了。不过你的奖杯要用来换那个木牌。” 包智美道:“你慢着!既然你这么懂酒,我再给你尝个好的!” 怜江月一听,还有比那杯万象酒更好的酒,既好奇又期待,站在门口挪不动道了。包智美兴冲冲地从那卷帘后拿出个小瓷瓶,瓶口用黄泥封着,瓶身上也能看到些泥巴。包智美从抽屉里找出把剪刀,对着黄泥封口敲敲打打。泥巴碎了,一股硫磺味扑面而来。 怜江月皱起眉头:“你腌的臭鸡蛋?” 包智美捏着鼻子,道:“臭豆腐不就是闻着臭,吃着香吗?” 她抹开了瓷瓶口的黄泥巴,往酒盅里倒了一杯酒,酒液混浊,颜色接近陈年的黄酒。硫磺味更重了,包智美拿起酒杯,递给怜江月:“你试试。” 怜江月试了一口,入口苦涩,品时发苦,回味时就只有苦,可谓苦不堪言,难以下咽。 但包智美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怜江月强咽下这口苦酒,问道:“这是什么?” “麦烧啊!” “你酿的?” “对啊,怎么样?虽然闻上去不怎么样,但是喝上去是不是有些万象酒的滋味?” 怜江月很想说些安慰的话,但本心难违,实话实说了:“太苦了,太难喝了。” 包智美一时气愤,瞪着怜江月就要发火,可一张嘴,她被瓷瓶里的臭味呛得咳嗽了起来,眨着眼睛,抱着那瓷瓶坐下了,幽幽说:“你这么容易相信人,还老是说实话,怜江月,你在这个社会上要吃亏,要吃苦头的。” 怜江月叹了声,道:“你爸爸虽然走了,你妈妈又老年痴呆,记不得秘方了,不过你可以去请教那些酒厂里的老师傅,老技工啊,说不定他们记得些什么。” 包智美道:“上官玉盏不是我妈,我妈很早就生病过世了。” 她还道:“邱姐,就是帮店里卖酒的,你刚才见过的,找那些老师傅打听过了,只知道原料用的是泯市的麦子,太湖的粳糯,要泡,要烤,要蒸,至于火候,温度,发酵的时间,他们也说不上来,都是我爸在掌握。” “他没留下什么笔记,手记之类的东西吗?” “我爸确实有个笔记本,总是随身带着,可是他出车祸死的,人都烧得不成样子了,那本子也没保住,他过世之后,就是上官玉盏在主事了,我也没在她的东西里发现什么秘方的记录。” 怜江月又道:“那不如再去和你哥哥谈谈,毕竟这是你们家里的招牌,你们父母的心血,你们血浓于水……” 包智美冷笑了一声:“我就是和他谈不拢才住到这里来的,”她捏紧了拳头,忿然道,“我还发了毒誓,我一定会酿出万象酒,一定要叫他对我刮目相看!”可说完,她就又失落地垂下了眼睛,将怀里的瓷瓶用力放在了桌上,“我上网研究,查资料,借钱买原料,结果就做成了这么个东西……” 怜江月问道:“你对酿酒厂有什么印象吗?很热?多热?很湿?多湿?或者工人们在忙的什么事情,你印象最深?” 包智美摇着头,说:“小时候在老房子后院的酒坊里酿酒,那地方太热了,我不爱去,后来建了工厂,我也没去过。” “那你这瓶酒是在哪里酿的?” 包智美带他走去窗边,往下一指,窗外是个后院。院子里摆着些竹席,甑缸,还有些木桶木勺,铲子,地上有个浅浅的土坑,院子一角堆着些粮食袋。 “那甑缸花了我不少钱。”包智美道,“还是从一个破产的酒坊收的,说是酿老酒用的。” 怜江月觉得奇怪:“怎么不去酒厂酿,那里的器具应该更完备啊。”他道:“你酒里的硫磺味应该是没有用铜器蒸馏的缘故,铜器能去硫味。” 包智美道:“酒厂是包仁慧的地盘,我不去。” “你要想酿出万象酒的味道,就你后院这块地方,这些器具,没有可能。”怜江月道,“大丈夫能屈能伸。” 包智美扭头走开了去:“我是老女子!不能屈,不会伸!那酒厂其实也就是个勾兑的地方,建起来之后一次都没在那里酿过酒!” 她低着声音道:“酒厂是在包仁慧名下的。” 怜江月道:“怪不得你说是他的地盘,那这家店?” “那是我们兄妹共有的!”她气鼓鼓地接着说:“万象酒虽然叫万象酒,可配方是上官玉盏调出来的!包仁慧就是看不惯她,才想把这招牌给砸了,他是私报私仇!” 怜江月想了想:“你刚才说的老房子,酒坊呢,那也在包仁慧名下吗?” 包智美道:“我不知道,而且,我也没那里的钥匙。” “那报纸上说日本人要收购,合同签了吗?日期定了吗?” “不知道。”包智美抬头看着怜江月,道:“我现在的情况就是想酿酒,不得其法,还有人追债,还有个恶毒的大哥要逼着我签字,卖店铺,好让他换大房子住。” 她盘算着,说:“不如这样,你给我十二万,就算你投资万象酒庄了,我们一起酿酒,回头重振了万象酒庄,我给你分成,借贷公司那里知道有人给我们投资,说不定也会放我一马。” 怜江月摇摇头,道:“我要真这么干了,那我真成搞慈善的了,万象酒没了确实很可惜,但是酿酒是个靠经验的技术活,对场地也很有要求,我没干过,你好像也不怎么在行,酿酒还需要时间,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出成果的,最快的米酒也要一个月,威士忌需要一年,黄酒十年最佳。你真要找人投资,十二万哪里够?” 包智美灰着脸听着,忽然一拍脑门,道:“我想起来了,上官玉盏有一封给怜吾憎的信,被我放在哪儿了呢?我得找找!我一定给你找出来!” 怜江月挑起眉毛:“你别骗我。” “不骗你!而且我还可以带你去见她,说不定她会想起来什么!”她紧紧盯着怜江月,“那不用你出钱,就请你帮我酿一次酒,就一次,你也不用在这里待多久,酒封存入窖,你就走!讨债的也不用你去处理,我自己想办法解决,你就帮我酿酒!”她眨着眼睛,眼圈泛了红,“你也不想万象酒失传吧?” 怜江月却说:“就算我帮你,我们也不一定能酿出那个味道来。” “就试试!就试这一次!” 怜江月嘴里仍有那万象酒的余味,想到这包智美父母双亡,与血亲反目,身世可怜,而万象酒这样的美酒,如果失传,实属遗憾,他是有些心软了。再一想,酿酒这事他虽然是个门外汉,从没干过,可他下山来这大千世界走一遭,不就是要体验一些从没体验过的事吗?要是真酿出了什么美酒佳酿,那岂不快哉,乐哉?怜江月不由有些兴奋,就点了点头:“试试就试试吧。” “真的?” “真的。” 包智美激动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你是来拯救我的山崎努吗??” 怜江月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就看包智美眼里发光,拉着他走到了门口,说着:“我们现在就去包家村的老房子!翻墙进去!”可开了门,她却犹豫了,含混地说着:“还是等天黑一些再去吧,白天翻墙太打眼了。” 她一看怜江月,道:“你先去找上官玉盏打听打听怜吾憎吧。” “不是你带我去吗?” 包智美拉长了脸,说着:“唉,你别管了,你去马脖子湖养老院,就能找到她了。”就把他推出了门去。 怜江月糊里糊涂地回到了万象酒庄的营业大厅,店里不见一个客人,邱姐正擦拭玻璃柜台,打游戏的男孩儿还在打游戏,千百岁也还在。怜江月看到这位老先生,一阵过意不去,走过去就和他赔礼道歉:“真不好意思,千老先生,今天恐怕咱们是比不成了,我得去找一个人,回头还要去包家村,不如这样,我们约个时间,约个地点,我保证赴约。” 千百岁道:“你去包家村干啥?” 怜江月挠挠鼻尖,道:“我也是临危受命,要去包家村帮人酿酒。” “你是酿酒师傅?” “不是。” “那你是品酒师傅?” “也不是。” “你在酒厂踩过曲,打过杂,煮过苞谷,蒸过大米,封过窖,配过酒?” “也都没有。” “再不济,你以前是个酒博士?还是开过啥酒吧。” “并没干过这些行当。” “找你帮忙的人知道这些不?” 怜江月点了点头。 千百岁抚掌大笑:“那找你的人是病急乱投医啊!” 怜江月也跟着笑了,千百岁又问:“那你还答应了别人?他病急乱投医,你是死马当活马医?” 怜江月这时有些回过味来了:“我是一时冲动了。”他一笑,“不过,谁说死马医不活?” 他笑着看着自己的右手:“断臂都能重生,死马说不定也能重新活蹦乱跳,老先生,有志者事竟成。” 千百岁闻言,跟着笑了起来,他往外一指,说:“走。” “走?您和我一道?”这全然出乎怜江月的意料,他就道:“您放心,我们要是约好了,我一定出现。” 千百岁道:“老先生我是滴酒不沾,不过包家村那一带我熟,以前那里家家户户都酿酒,都是湖南来的同姓亲眷,年轻的时候我在那里干过些翻麦子,拌酒曲的活儿,小兄弟,你看我能不能给那匹死马帮上什么忙不?” 没想到这个老先生还是个古道热肠的,怜江月喜上眉梢,和千百岁一道往外走着,道:“我们现在找上官玉盏,打听些事。” 千百岁点着头道:“好,上官玉盏,我年轻时见过她几次,好几十年没见到了,就知道她病了,我也去看看她。” 这到了酒庄门外,就听邱姐喊着:“小球,你上哪达?” 两人一回头,看到那打游戏的男孩儿跟在他们屁股后头,邱姐急急忙忙从柜台里出来了。男孩儿把手机递给她看,邱姐看了看手机屏幕,蹲下了替他整理衣服,仰头瞧着怜江月,陪着笑脸,说:“这孩子听说你们要去看上官奶奶,也要去。” 怜江月问道:“今天是周三吧,他不去上学?” 邱姐还是笑着,脸上擦得厚厚的粉露出了一条一条裂缝,她道:“身体不舒服,请假了。” 怜江月看小球面色红润,不像是生了病。这时,千百岁拍了拍小球的脑袋,说:“那就一块儿去吧,人多也热闹些。” 怜江月便点了点头,和邱姐交换了手机号码,方便联络,就和老先生,小娃娃一块儿打车去了马脖子湖养老院。 一路上,小球还是抓着手机不放,怜江月偷偷瞥了眼,小球玩的是个rpg游戏,有故事,带情节,他玩得十分投入。 到了养老院,他们在看护站申请要探视上官玉盏,里头一个护士看到小球,说着:“小球,又来啦。”就带他们去了一楼的会客室。 会客室能望见一片银光闪闪的湖,想必就是马脖子湖。湖的另一头就是连绵的沙山。 进了会客室,小球径直朝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白发老妪走去。千百岁一望,琢磨地说道:“上官玉盏应该比我岁数小啊。” 怜江月看向那老妪,她的头发是那么枯,那么白,发丝很细,手脚向内蜷缩着,歪着脑袋,整个人都像是缩在轮椅里。 老妪头顶上的电视机正播着午后新闻。北京胡同里挖出了神秘地宫,百件宝物重见天日。会客室里的其余老人们不是在看电视,磕瓜子,就是在阳光下干坐着。所有人的眼睛都像没睡醒。 小球在老妪身边坐下了,背靠着玻璃落地窗,一头黑发乌光发亮。那老妪伸出了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怜江月和千百岁上去和她问好。 “上官玉盏?”怜江月喊了她一声。老妪对这名字一点反应都没有,千百岁拿起那挂在老妪的轮椅上的身份牌说 :“是上官玉盏没错。” 她的脸只有巴掌大小,眼睛很大,皱纹围着眼睛绕了一圈又一圈,嘴唇干裂开了缝。她的嘴也很小,鼻梁高挺。年轻时想必是个美丽的女人。 怜江月半蹲下,问道:“请问,您认识一个叫怜吾憎的人吗?你的酒窖里还有留给他的万象酒。” “万象酒,”上官玉盏笑了出来,“取的是包罗万象之意。” 千百岁就问怜江月:“你有那个怜吾憎的照片吗,给她瞅瞅。” 怜江月摇了摇头。 “那他长什么样,你给她说说,你们一个姓,是亲戚吧,那该长得有些像?” 怜江月想了想,他只记得怜吾憎死时的样子,和这里的任何一个老人没什么区别,时间抽空了他的皮囊,徒留干瘪和枯败。 这时,上官玉盏碰了碰怜江月的右手,说道:“你去找无水的井,无根的树,无蕊的花,还要烧得火红的月亮……西边升起的太阳……你去找……” 怜江月奇道:“怜吾憎也说过一样的话,难道这是是万象酒的秘方?” 千百岁沉声道:“无水的井,无根的树,这些都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啊。” 他看了看上官玉盏,指着自己道:“千百岁,你还记得不?在包家村见过,八零年,八一年,包家村伏羲祭。” 上官玉盏又沉默了,无论谁再呼唤她,再和她说些什么,她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似的,什么反应也没有。 陪着又坐了许久,眼看再打探不出什么,怜江月一行就从养老院出来了。时值午后,怜江月早饭没吃着,一通奔波,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就在附近找了个饭馆吃饭。店里有卖散饭的,千百岁做主,要了三碗,散饭上桌,他给怜江月拌了一碗,怜江月一口气吃了半碗,连连点头。千百岁就笑眯眯地看他,慢悠悠地吃着。小球也跟着吃了些,他还是不说话,时不时瞥一眼怜江月的头发,瞥一眼千百岁上衣口袋里插着的一份养老院的介绍手册。 他们回到万象酒庄时,天也快黑了,邱姐顶着一脸浓妆,穿着旗装骑着自行车带着小球走了。怜江月和千百岁进了办公室去找包智美,看到千百岁,包智美竖起肩膀,靠着墙问了声:“这人谁?你爷爷?” 千百岁笑呵呵地一摸自己的脸颊,道:“我孙子可才上小学,我就是好管闲事的闲人一个,小姑娘,老柴火看着就这么显老,唉,也罢,将你好生保养的秘诀传授我一二吧,我看你大学才刚毕业吧?” 看千百岁笑容可掬,说的话还挺讨人喜欢,那包智美也放松地笑了出来。怜江月就说:“那走吧。” 包智美却摆手说:“再等等。” 她不走,怜江月和千百岁也就只好干等着。千百岁倒是“既来之,则安之”,坐着打盹。怜江月和风煦微微信聊天,张元寿去公安局自首了,风煦微正给一群新演员排新戏,忙得不可开交。他给怜江月发来一段很长的语音,怜江月正要听,包智美一拍他:“走!” 此时,天色又暗了些,他们这才从万象酒庄出来,搭车去了包家村。 这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包家村,那出租车司机就问他们了:“还要回市区不?等着你们?” 包智美缩在车子一角,推了推身边的怜江月,小声说:“让他把车停这里等我们。” “这就到了?” “翻墙让他看见了咋办!” “那你怎么不说?” “让你说你就说嘛!” 于是,他们就在一片胡杨树林前下了车,包智美摸黑领路,见到个土墙,她举高手一跳,双手却没能抓住墙,还好千百岁反应很快,一跃到了墙上,抓起了包智美,把她抓上墙,和她翻进了院子。怜江月也要跟着翻进去,就听墙后有人尖叫了声,千百岁抓着包智美又翻出来了。 “搞错了。“包智美干笑着说。 如此接连错了三家院子,总算是翻进了个不见灯火,也不见人影的院子,院里有口井。包智美指着它就道:“就是这里!” 千百岁和怜江月道:“我看你这不是死马,是盲马。” 怜江月笑了笑。包智美又指着院子里一扇卷帘闸门,道:“这就是以前我爸酿酒的酒坊了。” 门上挂了个大锁,包智美左看右看,嘀咕着:“石头呢?怎么没块石头。” 千百岁趁她不注意,掰开了锁,把卷帘门往上卷去。 酒坊里很暗,一股子酸味。包智美开了手机电筒,一照,跺着脚大吼大叫了起来:“包仁慧!!” 怜江月也拿出手机电筒,两道强光下,酒坊里一览无遗。酒坊里除了一整片陷在地下的石槽和一方巨大的炕床,空空如也。 包智美抓着手机咆哮着:“接电话!包仁慧,接电话!!” 千百岁避到了外头去,怜江月也不敢靠近她,就看她走来走去,一只手在空中乱挥,电话似乎接通了。她喘着粗气,点着了的鞭炮似的噼里啪啦一通乱炸。 “你个死皮不要脸的,给我等着,你等着!我现在,我现在就来!” “不,不不,你过来!你有种你就过来,怂球货!” 她就冲进了酒坊里,一通乱跑,好几次怜江月都以为她要撞到墙上去。 包智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质问着包仁慧:“那些老曲种呢?你也扔了?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怎么可以这样……” 包智美炸得是气短了,喉咙哑了,绕着酒坊又走了两大圈,把手机扔在了地上,一屁股坐下,言辞里净是难以掩饰的沮丧:“什么都没了……他全给处理了……没了……” 怜江月过去看了看那石槽,伸手抓了些空气,摸了摸,安抚她道:“老酒坊还在就是好事,这里的空气对活跃有益谷物发酵的微生物会很有利。” 看着颓废,失落的包智美,看着这这空荡荡的酒坊,倒更坚定了怜江月帮助她的决心。他扶起她,道:“你和千老先生现在这里收拾下住处,市里就暂时不回去了,我回一趟旅馆收拾收拾东西,提前退房,也来这里住着,顺便帮你把后院那些原料拿过来。” 包智美点了点头。怜江月嘱咐了千百岁几句,烦请他小心看顾着包智美,就搭车回了泯市市区。 回到新民宾馆,怜江月就看到禾小暑坐在大堂沙发上。 禾小暑也看到了他,起身先说:“借一步说话。” 第28章 (5) 怜江月无意在宾馆和他发生冲突,且看他比早上和气了不少,语气和姿态都感觉不出任何杀戾之气,就跟他去了外头。 禾小暑道:“今天早上回到住的地方之后,我想了许多,阿月,头先是我们鲁莽了。” 怜江月瞥见禾小暑脖子上的伤痕,轻笑了声,蔑然道:“恐怕是你们在江湖上放出了什么豪言壮语,现在知道自己打不过我,拉下老脸来求个和,想给自己个台阶下,不损了自己的江湖名声吧。” 禾小暑叹了声,道:“我们四个并不熟悉,都是听说你来了泯市,自发地找过来的,又都看到了你在晚报上登的寻人启事,不约而同来到了这宾馆,我们说好了,只是将你带回卞家,在卞老师父头七过后,丧礼上给卞家人赔罪,至于他们要怎么处置你,我们就不插手了,我也是到了那面店,才知道大家所知道的故事是有些差别的,想来想去,早上冒然出手真是非常不妥。” 怜江月拧起眉毛,听的是又有些气愤了,道:“只是想带我回卞家?那你早上为什么对我出锁喉的杀招?” 禾小暑又是一叹,眼神闪烁着,低下头去,道:“说来惭愧,早上我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好怕,好像那一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就……” 他一拱手,避开不看怜江月,诺诺连声:“真是对你不住,对你不住啊。” 他又道:“我后来具体听了听大家知道的故事,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来找你问个详细,这事情电话里也说不清楚,就来这里等你。” 禾小暑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恳,也确实是肺腑之言。怜江月听后就说:“什么金子银子,继承不继承家业的,我不知道,也没想过,我没害死卞如钩,我走的时候他人还好好的,我脱离师门没错,但是我离开卞家时已经将学来的一身本领还给了他。我已自断右臂。” 禾小暑抬眼一看他,目光下移,落在了他的右手上。怜江月握起右手,道:“没错,我的右手确实还在,我断臂之后,它又自己长了出来,我知道这听上去像天方夜谭,可那天在卞家,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很多我自己也解释不了。”他看着禾小暑,“卞是真没和你说这过我自断右臂的事吗?马遵他们也没听说吗?” 羽。 惜。 独。 家。 禾小暑摇了摇头。怜江月冷笑一声,不忿道:“便宜倒都让他们给占了,恐怕是怕我自断右臂的事说出去,大家听了都说我不欠他们的吧。” 禾小暑道:“那不如你和我说说你那天的遭遇。” 怜江月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握成了拳头,道:“我的遭遇……我的话,你真的会相信?” 禾小暑好声好气地说道:“阿月,你不要怪我还有些疑心你,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刚才说你自断了右臂,但你的手如今却好好的,早上挥剑时也是运动自如,但是大家的故事又有很多出入,也很可疑,我实在很想听一听你的版本。” 发生在他右手上的事,说出去确实叫人难以信服,禾小暑会因这右手质疑他并没错,怜江月又想到禾小暑从前待自己也是温厚和蔼,而人在杀意面前确实有着自保的本能,早上的事他也并不打算计较了,就将自己前阵子的那一系列离奇遭遇毫无隐瞒地和他说了。 故事虽然离奇,但他说的句句属实。至于别人要不要相信,他也管不着了。 禾小暑听了怜江月的遭遇是震惊得难以复加:“你是说无藏通是你的生父?想花浓是你的生母?这个无藏通还能化成黑烟,还有怜吾憎火化竟然烧出了七颗舍利,两把宝剑斗得天地无光,日月变色。” 这些事情别说他这个跑江湖的闻所未闻了,就连戏本都不敢这么编。可禾小暑看怜江月一副开诚布公的姿态,不像在欺骗他。他反复思量了番,道:“不如这样,你随我们几个叔叔阿姨回卞家一趟,在丧礼上,当着卞老师傅那些亲朋好友的面,我出面,就说你和卞家的矛盾不是三言两语能讲透的,外人就不要掺和了,你再赔个罪,至于你右手的事还有其他很难让人相信的事,我们就不说了吧。这样你以后在外行走会省去不少麻烦,你看怎么样?” 怜江月听了,胸口窜上一股怒火:“我何罪之有?” 他瞪着禾小暑,瞬间,气氛剑拔弩张,禾小暑不敢冒然回嘴,也不敢动。 怜江月气冲冲地说道:“我和你说了这么多,到头来你还是觉得我有错?我有罪?我有什么罪?怜吾憎烧出七颗舍利,只交代我送去给七个人,不告诉我这些舍利子是多么危险,是有人想偷,想抢,还会为了它去害别人性命的东西,是我的罪?无藏通是我的生父,是我的罪?我离开了不信任我的人,放弃了委曲求全的生活是我的罪?我无法解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你们不相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也是我的罪??”他眼中射出两道狠厉的寒光:“以前只听过逼上梁山,没想到几百年后,还有逼人认莫须有之罪的!今日的江湖和旧日的江湖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说完,他甩手就要走。 禾小暑追上了几步,想靠近了和怜江月劝些话,却被怜江月周身笼罩着的一股黑森森的戾气逼退了,就只敢在距他两步之遥的地方说道:“阿月,这也是给江湖上的人一个交代,我看卞家的人也不会为难你,你低个头,也不要你认罪,就说一声抱歉,或是去给卞师傅敬一柱香,可以免去多少麻烦啊,忍一忍,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我不要低头!我也不要忍,不要退!” “可你的故事里实在是有太多不可思议的地方了,说出去是没有人会相信的啊。” 怜江月猛一驻足,扭头斥道:“不可思议难道就不值得去相信了吗?我原以为你是个能说些话的人,既然你不相信我,那你走吧,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不想回卞家,也不会回卞家,我不在乎任何人对我的任何看法,”他想到白天将禾小暑等四个江湖闻名的高手掀翻在地的威风,笑了起来,道:“谁要来找我麻烦就来找吧,我看有谁能打得过我!” 禾小暑心知这和是劝不了了,再没追着怜江月。怜江月回到宾馆房间,收拾了行装,就下楼退房。 宾馆前台客气地问他:“要不要给您叫辆车?上火车站还是机场啊,这大半夜的,跑路上可拦不下车。” 怜江月起初没听他的,出门等了阵,白天这街上就冷清,到了晚上那更是连野猫都见不着,他便回去麻烦那前台给他找辆车,说是要去包家村。 等车时,怜江月飞快地跑了一趟万象酒庄的后院,背了些粮食原料回来,他人到宾馆门前,出租车恰好也到了。司机一下来,两人都笑了。是老沈。 老沈热络地帮怜江月拿行李,问他:“咋搬包家村去了?” 怜江月道:“认识了个朋友,住她那里也好省些旅费。” 老沈应着声,道:“包家村好啊,后头就是个吉祥湖,再过去就是吉祥山石窟,别看没什么名气,里头东西好看得很,那飞天,活灵活现的,每天晚上八点还有激光镭射秀,我这有票,你要不?听说有个大酒店集团琢磨着收购那里开发什么度假村呢,你那朋友的房子往后可值钱啦!” 怜江月拿了激光秀的票子看着,并没话,刚才和禾小暑那番来往是说得他口干舌燥,再不想开口说任何长句子了。而这老沈说起泯市任何地方那都是了如指掌,开去包家村一路都没个停,自顾自热闹得很,他就听着。 “包家村里那个伏羲庙和别处的可不一样,庙里可有两个神仙像,一个是伏羲老爷,一个是个酒神,你以为是杜康?那真不是,包家村的酒神也没个正经名字,以前这村啊,八几年的时候了吧,还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没修起来,往返市里还有好些人用马车的,那村子里又有很多酿酒的,免不了要常常往市里送货。有一阵,有一伙青海还是新疆来的贼隔三岔五上村里偷马,被人撞见了也不怕,挥着马刀,厉害得很,见了警察也不怕,警察见了他们倒是两腿直打颤。 “有一天,村里来了个很奇怪的男人,这男的什么也不干,就挨家挨户找酒喝,没日没夜地喝酒,说什么要找能灌得醉他的酒,他的酒量那是真的好,千杯不倒啊。赶上那群马贼又来偷马,青天白日,明目张胆,村里的人是赶紧关紧了门,有人看到那个奇怪的男人拦下了那群马贼,一行人往吉祥湖去了,第二天,一个村民去吉祥湖打水,你猜怎么着!他看到那群马贼全死在了湖边,嘴里全是酒,都是被酒给呛死的!你说奇不奇?怪不怪!那之后,再没人见过那个男人,都说他其实是酒神下凡来搭救这一村的人的。 “包万象你知道吧?就是万象酒庄的老板,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尊黑漆漆的神像,据说那神像和那酒神仙长得很像,包万象就把这像给送到了伏羲庙里去供着,还别说,他这一供,他们家那万象酒就出了名,又是拿奖又是把店铺从地质局职工楼下头搬去了现在的步行街,攒劲,得意啊!” 怜江月忍不住又问了问:“您真没听说过上官玉盏这么个人?” 老沈一拍大腿,笑着道:“嘿!你那一问,我是觉得有些耳熟,但是又不敢确认,不敢确认的事我哪会往外讲,你说是吧?我这回去一打听,我就说嘛!那就是包万象第二个老婆嘛!以前地质局谁不认识她?大小没妈,十八岁没了爸,结了婚吧,好景不长,男人被炸矿山的炸药炸死了,年纪轻轻又守了寡,一来二去,和楼下卖酒的包万象看对了眼,老包的媳妇儿那会儿病得特别重,整天蔫不垃圾地躺在床上。上官也算道义了,等那病媳妇死了才搬去和老包一块儿住,后事全是她打理的,她也没要孩子,拉扯着病媳妇儿留下的两个孩子。上官以前人可精神,店前店后忙来忙去,包万象死那阵,他搞什么酒厂,投资人都不肯干了,都撤了资,上官抵押了房子,抵押了车子把厂办了起来,谁想一场大火,啥都没了,人就颓了,不行了。你知道别人都管她叫什么?” “扫把星?”怜江月猜道。 “哎哟!”老沈又是重重拍了下大腿,笑着点香烟,笑着说话:“你说是不是克父,克夫的扫把星命?这再漂亮再能干也要不得啊!” 怜江月就道:“这要真往迷信了说,是那些男的命薄,压不住上官玉盏的八字,是他们没福气啊。” 老沈的笑声渐渐轻了,就此没话了。 到了包家村,老沈的出租车的车前灯照着土路,照出两边不少平房门上缠着的锁链,挂着的大锁,许多房子都不像有人住着。村里没有半星灯火。怜江月辨认了好久也认不出包智美家的院子,况且老沈实在话多,还好打听,怜江月也有些坐不住了,就随意指了户人家,下了车。 老沈往周围一打量,问道:“这就到了?你朋友已经睡下了?没个灯啊,我看这里大同小异的,你可别认错了啊,你打个电话问一问。” 怜江月敷衍地应着声,下了车,老沈又要来给他搭把手,怜江月忙一手提起行李,一肩抗起装粮的蛇皮袋,闪进了阴影里。他绕到了那户人家后头,爬上墙,站在高处看了看,看到包智美家院子里的那口井,他沿墙跑过去,进了院子,放下东西,一看酒坊边上的一间屋子里闪着蓝蓝的光,他走过去,推门进去。只见包智美和千百岁靠在一块儿坐在地上,看着地上一块发蓝光的东西。怜江月过去了,想说话,包智美一拽他,比了噤声的手势,怜江月点了点头,也坐下了。他们三个人靠在一块儿,瞅着一只放在地上的手机。 三人对着那小小的手机屏幕看电影。 电影叫做《蒲公英》,男主角是山崎努。 电影拍了很多食物,还拍了那个山崎努帮助一个开拉面店的女人重振拉面店的故事。 电影看完。包智美大手一挥,招呼大家去厨房坐。千百岁这会儿已经是闭上了眼睛,怜江月左右看看,问道:“没电?” 包智美举着手机,在厨房里翻箱倒柜,道:“邱姐说她明天帮我搞定。” 她大呼一声:“找到了!” 她使劲朝怜江月挥舞胳膊:“快过来!!” 怜江月也有些困了,揉着眼睛过去:“还剩些曲种?” 包智美笑着在桌上放下一包东西,硬是把千百岁也拽到了厨房,按在了餐桌边的椅子上。怜江月拿起她拍在桌上的东西一看,一包泡面,还剩一个星期就过期了。 这时,包智美又是一声呼喝:“怜江月!千百岁!” 怜江月看向她,千老先生猛地惊醒,也看向她。包智美咬着手机,眼睛瞪得老大,老圆,后置摄像头下的电筒光打在她脸上,她面目狰狞地撕开那泡面袋子,把面饼掰成三份,塞给怜江月一份,塞给千百岁一份,自己拿着一份,她嘴里还咬着手机,举起了面饼,高声道:“咱们三个这回不成功,便成仁!!以面代酒,我先吃为敬!”她就抓开了手机,狼吞虎咽,干嚼起了面饼。 一时碎屑乱飞,怜江月确有些饿了,问了声:“井里有水吗?煤气还通吗?” 包智美一瞪他,怜江月没话了,摸到调料包,撕开了,撒了调味粉在面饼上,他看了看千百岁,老先生正慢慢吞吞地抿着面饼,眼皮一耷一闭。 那包智美却是精神极了,那部电影是看得她热血沸腾,还看出了些雄心壮志来了,嘴里嚼着面饼又说起了话:“我想好了!” “明天!你!”她一指怜江月,“你说万象酒是木桶酿酒,好,那你就负责去找木桶!负责研究配方比例!” 她一指千百岁:“老先生说了他有在酒坊帮工的经验,那就帮忙制曲!” 她一指自己:“我!就负责参透上官玉盏的密码!” “密码?”怜江月吞了口唾沫,“什么密码?” “无根的树,无水的井啊!”包智美拍拍手掌,面带笑意,“老先生都告诉我了,我可从没听过,里头一定有玄机!这是个大进展!另外,我还负责……”她抬了抬下巴,一拍胸口:“赚钱!还钱!” 包智美说得眉飞色舞,硬咽下嘴里的东西,“啪”一声将右手狠狠拍在了桌上。千百岁又是一惊,睁开了眼睛,糊里糊涂地也伸出了手,按在了包智美的手背上。怜江月吃着干巴巴的面饼,越吃越饿,嘴里没劲,身上也很没劲,被包智美又一瞪,才缓缓伸出了右手。 三人三只手搭在了一块儿,包智美吼道:“加油!加油!加油!” 千百岁和怜江月点着头,不约而同打了个哈欠。 两人吃完手里的面饼,就各自找了个能躺的地方睡下了。 而那禾小暑回到落脚的旅馆,进了房间,见到聚在他房里的马遵,江绝和钟小艳。他拿出手机,插上了充电,道:“刚才他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三人点了点头。那马遵坐在床上,腿边放着一个花梨木的长匣子,他手上正拿着一柄小刷子,轻轻扫拭着握在手里的一把大刀。他道:“他的右手你们早上也见到了,灵活得很,自断右臂后又长出什么新的手?还有什么黑剑,什么影子,一派胡言!” 钟小艳说道:“但是早上我们看他的影子确实很古怪。” “那是我们早上没睡醒!”马遵音量一高,抬眼看了一圈,又低头小心保养他那大刀了,说着,“这件事你们就别管了,都走吧,甘肃是我的地头,这小子既然来了,我一定会带他回卞家给明明赔罪!” 钟小艳轻笑了声,没话了。江绝道:“我知道怜江月从小身体就不好,无法习武,武功一下如此精进确实很可疑,他用剑的本领简直是出神入化,甘肃这一带恐怕只有伏羲剑百里无名能和他一架高下了。” 马遵皱着眉道:“百里老先生早就退隐江湖,不问江湖事了,不然以他老人家的禀性,早第一个跳出来为卞如钩抱不平了。” 禾小暑这时道:“这件事还是少安毋躁,我跑一趟浙江,把来龙去脉再打听打听。” 马遵道:“有什么好再打听的!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无论是间接还是直接,都是他害死了卞老师父,徒弟害死师父,就是不对!” 马遵又道:“他是无藏通的儿子那更说得通了,他们父子或许在哪里遇见了,认了亲,照怜江月的说法,他在卞家二十多年过得那么不痛快,我看就是他们父子俩里应外合要给卞家一些颜色看看,二十年师徒亲情到底是比不上血亲来得亲!” 钟小艳跟着道:“这话倒有点道理,其实,大家的故事刨去那些说故事的人的主观猜测,凑在一起是完全能凑上的,我们都可以确定的是,卞师傅带着卞是真和行山在扬州拜访想依依,结果被无藏通绑回了卞家,卞家的人和无藏通打斗,无藏通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怜江月手里拿着一把剑要杀卞老师父和是真,杀人不成,他自称脱离师门,就跑了,卞师傅在他走后当晚,撒手人寰。 “山下的村民他杀没杀,这个我们倒是要去确认一下才好,我是听说他们村里的人都说杀死了杀死了。发生这么大的事,经历的人的记忆在细节上有些出入,人心隔肚皮,他们对这个怜江月的行径有不同的揣测,都是可以理解的,要是所有人的故事一模一样反而像是统一了口径。” 禾小暑问道:“风煦微你们知道吧?怜江月说他可以为他证明。” 江绝摇了摇头:“郁玄东这个最小的关门弟子平时飞扬跋扈,最爱和别人唱反调,他的经历我听说了,什么黑烟人,什么舍利子,和怜江月的故事倒没什么差别,可你们不觉得听上去像一出大戏吗?我听别人说了之后就觉得可笑,也就没和你们说。难保这风煦微和怜江月是不是也有勾结,我可听去北京悼念郁玄东的人说,他们俩在北京走得挺近。”他沉声道:“我还是愿意相信卞家人多一些。” 钟小艳道:“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啊?” 这一问,一屋子人都没话了。半晌,马遵将大刀收进了木匣,望向窗外,道:“四个人里,我年纪最大,也没有家庭,没个挂念,这件事听我的,就包在我身上了,我一定带怜江月回卞家赔罪!” 江绝关切道:“马大哥,你可要小心,不是我灭自己人威风,可这个怜江月真是邪门得很,我也遇过不少高手,用拳的,用剑的,没有一个人叫我那么害怕过。” 马遵用力关上了木匣,道:“我倒要看看他的右手是不是断了还能重新长出来!” 禾小暑劝道:“马大哥,可千万别冲动。”他道:“虽然他的故事让人很难相信,可我不觉得他在骗我,以他现在的处境,编这么一个荒唐的故事骗人完全没有必要。总之,等我再去查查,这无藏通,怜吾憎,江湖上总该有人知道些什么。” 马遵拿起木匣,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禾小暑便嘱咐江绝和钟小艳:“我们保持联络,你们看紧着马大哥一些。” 他打算今夜就启程再去访一访卞家。 第29章 (6) 怜江月在包智美家睡了一夜,翌日清晨活生生被渴醒,起身一看,原来昨晚自己睡在了一张沙发上,四下不见千百岁和包智美的人影。他便去了厨房,找到了水阀,发现阀门已经开了,他又打开灶台下面看了看,包家用的是罐装煤气,里头还剩下不少。他就找了个烧水壶接了一壶水,开火烧水。 厕所就在厨房边上,门敞开着。洗漱台上放着一块肥皂和一大堆印着各个城市,各大酒店名字的洗漱用具套装。垃圾桶里已经有一只撕开的包装袋了。怜江月也拆了一包,洗漱了番,等水开了,倒了一杯放着。他又找起了电闸。电闸也在厨房里,就在一只碗柜边上,他把电闸推上,试了试厨房的电灯,灯亮了。厨房里还有个电热水器,他鼓捣了阵,等到那电热水器煮起了水,他先前凉着的那杯开水也能人口了。怜江月仰头灌下,算是解了些干渴,这从厨房的窗户往外一看,就看到千百岁一肩担着两个木桶从前门进来。 怜江月走了出去,千百岁看到他便笑着和他说道:“解谜了,解了,解了,这院里的井就是无水的井哪,我这是去吉祥湖打的水。” 怜江月道:“不是您开的水阀?” 千百岁走到屋前,放下扁担,道:“是我开的啊,不过这酿酒哪能用自来水?” 怜江月一笑:“也是。”就弯腰捧了一抔水,喝了一口,湖水清甜,颇有滋味。他连连点头,道:“这水酿酒可以。” 千百岁也试了试水,也是连声称赞。可怜江月又琢磨了起来:“不过木桶嘛……” 千百岁道:“要不上城里找个木匠?” 怜江月摆起了手,笑着道:“现成的就在这里呢,我做过椅子,做过柜子,做过马鞍模具,会砍树,会看树,就是这酿酒的木桶……”他又琢磨了起来,片刻后,拿出手机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 他就在网上搜起了酿酒木桶,千百岁凑过来一起看着:“这还有制作教程,咱看看。” 两人正看视频,听得院门那里传来一阵敲门声。怜江月要去应门,千百岁拉住了他,往屋里比了个眼色:“这是小包家,不然咱们叫她去应?” 这还没商量出个结果,那虚掩着的铁门就被推开了,一个穿着夹克衫牛仔裤的短发年轻男人跨进了院子,探头探脑地问道:“谁是屋主啊?” 怜江月道:“您找屋主有什么事吗?” 年轻人缩着脖子,缩着肩膀,一头说着话一头打量院子,眼神飘忽:“你是屋主?没什么,就是这房子好一阵没动静了,以为没人回来住了。” “您是住隔壁的吧?东边的?”怜江月道。 年轻男人点着头,笑着退了出去。他走了后,千百岁摸着下巴上的银胡茬,道:“东头那间门上挂的那个锁,不像住了人,西头那间也是,我这一路去吉祥湖打水,路上好些人家都不像住着人。” 怜江月闻言,追出去一看,那年轻男人是没踪影了,包家左右两边的人家的大门全缠着锁链,挂着锁头。他在一条小路上发现了一排车轮胎印,还要继续追踪,这时,一串突突的马达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过包家村清晨的静谧。怜江月抬头望去,原来是一个头顶粉红色绒线帽,裹着大红棉衣的女人开着辆载货的小三轮车进了村。土路颠簸,女人一颠一颠的,车后的货也一颠一颠的,那坐在一堆铺盖上的一个低着头,好似在打瞌睡的小孩儿也跟着颠上颠下。 女人看到了怜江月,朝他直挥手,似是认识他,那小车的车速也加快了,转眼开到了他近前。怜江月盯着这个小眼睛,柳叶眉,鹅蛋脸,素面朝天的女人辨认着,直到车上载着的男孩儿抬起头——正是小球,怜江月才试探着喊了女人一声:“邱姐?” 邱姐用力一点头,停了车,往包家一看:“智美醒了吗?早饭吃了吗?我给你们带了些吃的,还带了些菜,还有个小冰箱,回头给你们通上水电煤,就能煮热乎东西吃了。” 怜江月看了看车上,除了邱姐说的这些之外,她还带了两卷铺盖,两台电脑显示器,一个装得鼓鼓的行李袋,一口大甑缸,木头蒸笼,还有些铲子耙子之类的农具。 怜江月道:“找到水闸和电闸了,煤气还有大半罐。” 邱姐突然大声说:“哎哟,我给忘了!这村里晚上和早上都冻人得很,忘记给你们带些木柴了,屋里那火炉还能用吧?” 怜江月道:“在卧室的吧?昨晚我在客厅睡的。” 邱姐又发动了小车:“我去瞅瞅去,你上村里再找几个人给搭把手吧,那缸死沉死沉,找了五个人才给我搬上车。” 怜江月跟着邱姐的车,一手扶住那甑缸,道:“没事,还有老先生呢。” 邱姐尖声说着:“那哪行,老先生别给闪着了!” 小车开进包家小院,千百岁看到这一车的东西,先把小球给抱了下来,小球还打着哈欠呢,又把耳机给戴上,把手机给拿了出来,坐到院子里的一口树墩上就不动了。 怜江月爬上车,往下卸货。邱姐又催他去找人,拿出卷在棉被里的一大袋早点,伸着脖子朝屋里喊着:“智美,智美。” 怜江月趁她背过身去,一脚把甑缸踢高了半寸,千百岁在车边一伸手,单手环抱住甑缸就把这口大缸给卸了下来。 屋里半天没人应声,邱姐一回头,要招呼怜江月和千百岁吃早点,看到那大甑缸立在了她身后,她吓了一跳。怜江月指着车上的其他东西,问她:“这些都放哪儿啊?” 邱姐来回打量着他和千百岁,声音轻了些,道:“耙子铲子就放酒坊吧,其余的都放屋里,都是智美让我给带来的。” 她嘀咕着说:“这缸怎么眨眼就下来啦?”她摸着甑缸:“没给摔坏吧?连个响声都没听见。” 千百岁打起了岔,道:“吃早点心,吃了才有力气干活儿。” 他就拿了豆浆,两个大包子,去找小球去了。 怜江月也拿了个大包子,一口咬下去,羊肉馅儿的,油香扑鼻。他问邱姐:“这六花木上哪里能买到?” 邱姐坐在小车上吃猪油盒,一抹嘴:“六花木?早砍光啦,现在要有六花木那可值大钱啦。” 怜江月道:“怪不得那天讨债的要拿你们办公室的桌子柜子抵债。”他若有所思,问道,“这里附近有木料厂吗?” 邱姐笑了笑:“你看这荒山野岭的,就吉祥山那黄土堆,有个屁,这村口倒是有一大片胡杨木,也不顶用啊,方圆百里也就白金山有些什么柏树槐树的,哪可能有木料厂啊。” 这时,包智美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了,她打着哈欠,走到邱姐跟前,问道:“你们商量什么呢?” 邱姐拿出一盒牛奶,插上吸管,放到包智美手里,道:“正说六花木呢,我说泯市市面上早没卖这个木头了。” 包智美喝了两口牛奶,指着屋里说:“邱姐,您给看看屋里的水电煤怎么通啊。”她一看怜江月,又说:“你上网找找呗,京东,阿里巴巴,总有地方能买到吧。” 包智美的双眼血红,一看就没怎么睡。邱姐摸着她的后背,问道:“智美啊,昨天累坏了吧?”她笑了笑,又说,“这六花木是泯市才有的。” “附近不有个山吗,就去山上找找啊,树不都长山上吗?”包智美吃着包子说。 怜江月有些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本地人了,但没好意思问,只是吃包子,喝豆浆。 邱姐瞥了眼怜江月,手背到了身后去,小声和包智美道:“智美,这六花树早没啦,这树以前长在古城那带,这吉祥山也就是个黄土高坡……” 包智美往身后一看,蹙起眉头:“你拽我干吗?这不是没水嘛,我饿死了,吃完再刷牙不行吗?这不有人打了水了嘛,老外不都这样嘛?” 怜江月道:“水阀开了,电闸也推上去了,有水也有电了。” 包智美看向他,奇道:“你还是个水电工?” 怜江月没说话。邱姐转移了话题,说道:“我下午再过来,还要带些什么就和我说。” 包智美忽而举起右手,道:“咱家不还有六花木的桌子,柜子吗?” 她一瞪邱姐:“你别再拽我了啊!” 她美滋滋地环视邱姐和怜江月一圈:“找个木匠,劈了它们做木桶啊!” 邱姐脸都绿了:“那哪行!那都是老物件了,那可是……智美你想想清楚,这要劈了就没了啊,你就什么都没了啊……” 包智美潇洒地一甩头发,说道:“这叫什么?这叫破釜沉舟,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千百岁这时遥遥递来一句:“也别找木匠了,怜兄弟就会。” 包智美挤着眼睛打量怜江月:“你真会?” 怜江月点了点头。 包智美就拍了板:“好,那就这么定了,邱姐,你找几个人给我拉过来,怜江月,你看我那办公室的桌子,柜子,够做几只木桶?” 怜江月在腰间比划了下:“两只?得把东西拆了量一量具体数据。” 邱姐拽着怜江月的胳膊,着急道:“你别瞎起哄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问你,你真的会木工?可不是劈个柴,砍个木桩就算会木工了啊。” 怜江月确实没做过酿酒木桶,看邱姐这焦急的样子,想到那六花木的价值,也有些没底了,就说:“那要不就先拆一面柜子,先做一只试试?” 包智美做了个抱住圆球的动作,道:“一面柜子才能做多大?我看视频里人酿酒都是用这么大的桶,别纠结了,那木头摆着也是让红红拿去卖钱,倒不如劈了。” 邱姐也没话了,垂着头坐在车上。包智美又说:“你们都还需要什么,一起说了,让邱姐一起采买了。” 邱姐光是应声,没精打采地把小车车头推转向院门口。千百岁道:“我没什么需要。” 怜江月想了想,道:“要一口大铜锅,十床棉被,泯市这么干燥……那再要三个大蒸笼,一些砖块,搭灶用,再要三根皮带,腰身最粗的人用的那种,还要一个能烧火的盆子,一个浇花的喷水壶。” 邱姐一一记下,包智美在旁听着,很是满意,等怜江月说完,她还鼓了鼓掌,握紧拳头道:“同志们,加油!” 她就哼着小曲回屋去了。 邱姐回头看了她的背影好几眼,很是忧虑,怜江月就上去帮她推车,她招呼小球上车,小球没动。千百岁拍拍小球,和邱姐打了个手势。邱姐叹了声:“那就麻烦你们了。” 到了院门口,她忍不住对怜江月说道:“我看你是个稳重的人,可不能跟着智美胡闹啊。” “我们是真的想酿酒。” 邱姐点着头,眼中仍旧是忧虑重重:“可酿酒这事不是认真就能做成的,你明白吗?” 怜江月一笑,宽慰邱姐,道:“认真了不一定能做成,但是不认真一定做不成。” 邱姐看着他,担忧中透出了一股坚决,又说:“上官玉盏对我有恩,她意识仍清楚时,嘱托我好好照顾智美,我答应了她,就绝不会食言。怜江月,我相信你是个好心人,是真心诚意要帮智美,但如果你不是我想的这样一个人,你要是伤害了智美,我邱楚楚绝对不会放过你,天涯海角,拼上这条老命我也不会放过你。” 怜江月收敛了笑意,朝着邱姐谨慎地一抱拳,低了低头。 邱姐笑了出来,跨上车:“哈哈,还是个小江湖,江湖客最无情,也无义!你且记住我的话就行啦!” 她便开车走了。 黄沙飞扬,怜江月掩上门,回过身,看到千百岁正瞅着他,两人相视一笑,一个道:“打水去?” 一个道:“打水去。” 他们就拿上扁担,又找到两个塑料桶,一个用扁担挑,一个用两手提,往返于吉祥湖和包家之间打水。包智美则窝在房间里鼓捣电脑。 怜江月和千百岁都是一身好轻功,这村落里又人烟稀少,很方便他们不顾旁人眼光施展本领,如此往返了三个来回,就打满了一浴缸的水。这正要跑第四个来回,见那院外走进来一个男人,男人已近中年,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穿了身西装,胸前挂着个工号牌。男人手里拿着一串钥匙,目光扫过院里的怜江月和千百岁,又看了看坐在树墩上的小球,低低压着一边眉毛,声音却挑得很高:“包智美呢?” 屋里传来一声尖叫,窗帘布哗啦拉上了,门也碰的关上了。包智美的声音从门后闷闷地响了起来: “包仁慧!这房子我也有份,你休想赶我走,这是我请来帮忙酿酒的师傅!人可是专业的!” 包仁慧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手里的钥匙指着怜江月上下比划着:“你是专业的?” 怜江月为着进湖里打水方便,便脱了鞋,还把裤腿卷了起来,头发则用一根树枝盘着,这副样子实属狼狈了。他就挺直了腰杆,清了清喉咙,道:“是专业的,专业木匠,大学学化工的。” “哦,化工,在酒厂干了几年了?听你的口音,绍兴?湖州?黄酒厂里的毡帽戴上了吗?” 怜江月一拍裤腿:“从北京来的。” 包仁慧又是一笑,更轻蔑了,指着千百岁:“老先生,退休了?您呢?哪行哪业的?挑水呢?生活不容易吧,这把年纪了还要出来赚辛苦钱。” 千百岁搔搔脸颊:“早退休了,以前在庙里上班的。” “还俗了?” “就伏羲庙。” “哦。”包仁慧笑着走到了小球边上去,踢踢他的小腿,低头看着他,“小结巴,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又逃课?玩儿什么呢?”他拿了小球的手机,举得高高地看着:“最终幻想,操,是够幻想的。” 小球跳了起来,要去抓手机。包仁慧按住他的脑袋,硬生生把他按回了树墩上,怜江月想要过去,千百岁伸手挡住了他,那包仁慧并没再有什么动作,把手机扔回给了小球。 他看了院子一圈,笑眯眯地玩着手里的钥匙:“行吧,我以为包智美歇斯底里要在老房子里自杀,现在嘛……” “一个无业游民,一个退休老人,一个网瘾少年……”包仁慧点了根烟,直直看着包智美藏身的屋子,笑容不减:“一个社恐巨婴,你们弄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弄出个什么东西。” 他抽了口烟,和怜江月挥了挥手:“兄弟,劝你一句,你要想骗钱,那倒不如哄包智美结婚,这房子往后卖了,你还能分到些钱。” 他就转身走了。 第30章 (7) 千百岁就拍了拍怜江月,笑着说:“小兄弟,这一大早,真果热闹啊!” 怜江月也笑了,擦了擦脚,穿上鞋,说:“我看看麦子去。” 这时,包智美拉开了窗帘,大半个人躲在窗帘后头,往外瞅着,冲怜江月直招手。怜江月就过去了,包智美隔着玻璃窗和他说道:“你可别听信谗言,少打我们家老房子的主意!”她紧紧抓着运动服的衣领,“也别打我的主意,听到了吗?!” 怜江月一通点头,和她,还有千百岁商量着说:“我们先清一清石槽吧,再洗一洗麦子,炕床就不动了,我看它可能是拿来烘麦芽后的麦子的,那麻烦老先生去通一通烟囱?再砍些柴火?” 千百岁应下,也穿上了鞋。那边厢,包智美又敲打起了玻璃窗,问他们:“你们打那么多井水干吗?要用水的时候再打不就成了?” 千百岁笑着说:“院里那就是无水的井。” “真的?破案啦!”包智美手一扬,放开了窗帘,人在窗后没了影,就听屋里一阵踢踢踏踏的响动,包智美哗地打开门来,跳进院子,欣喜若狂,掰着手指冲怜江月和千百岁挤眉弄眼:“那接下来只要找到无根的树,无蕊的花……” 怜江月打断了她,道:“这无水的井能派上什么用场?” 包智美道:“可能是用它发酵!你想,地下恒温恒湿啊!” 倒有些道理,怜江月又问:“你们家酒窖在哪里?” 千百岁和两人打了声招呼,往酒坊去了。包智美带着怜江月绕到了厨房后头,指着扣在地上的方门,说:“就这下面。” 她俯身打开了门,一副恨不得将人敲骨吸髓的表情:“早被包仁慧搬空了!个二球货!” 怜江月往地窖里望了眼,日光照进去就照到些看上去坚硬结实的土地。一些粉尘在光柱中飞舞。怜江月弯腰蹲下,把手伸进去感受了番,道:“确实比地上的空气湿润一些,温度比现在室外温度高几度,春天这个时候,关上门应该能保持二十五六度。” 他道:“既然有这么个地方,又为什么要用到井?” 包智美道:“你傻啊?酿酒不都是两次发酵嘛?没封坛之前先得发酵一次啊。” 怜江月道:“小麦和糯米的出酒率都不高,混合酿制我也没接触过,保守估计在百分之四五十吧,要到开酒铺的量,一口井会不会太少了?你能找到你爸那时候的进货单据和酒铺的出货记录吗?” 包智美撇了撇嘴,一搓手上的泥灰,直起腰,拽着怜江月就回到了院里,说道:“你去洗石槽,洗麦,淘米去,解谜不是你的活儿!” 这要干的活儿确实还不少,怜江月就去拆了一袋标注着泯市优质春麦的麦子,抓出一把,看了看,闻了闻。麦子个头小,白皮,壳硬,皮厚,麦香清浅。 他生嚼了一颗,连皮吃,太苦,光吃麦仁,谷物味又很不足。他又打开了一包已经拆开的太湖粳糯,糯米的香味很重,和麦子混在一起,无论掺多少,米香都压过麦味一头。他问了包智美一声:“你确定你们家酿酒用的是泯市产的麦?确定是麦子和糯米混在一起酿的?” 包智美学着他的样子,也吃了颗麦子,五官立即是扭曲了,往外啐了两口,道:“这可以确定,那些老师傅都说是从泯市农民手里收来的,我查过了,泯市这么几十年来,春麦都是这个品种,这麦子怎么了?” 怜江月摇着头道:“或许洗过煮过之后它会显露出一些特别的味道。”他就找了块毛巾,用二十多度的水稍微打湿了,去擦洗石槽去了。 包智美跟在他后头,说道:“我想了想,无蕊的花会不会就是指无花果树?花都没有,不就没有花蕊了吗?烧得火红的月亮那就是赤月,网上说月食前后可能能看到这个天文现象。” 比起解开这没头没脑的谜语,怜江月考虑的问题更实际一些,进了酒坊,他问道:“这里以前家家户户都酿酒,不如去问问别人能不能借个老曲种?” 千百岁这时从烟囱里跳了下来,拿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一擦黑乎乎的脸,道:“早上我就打探过一圈了,要么不住人,要么早就不干酿酒的买卖了。” 怜江月坐在石槽边,轻轻擦拭石槽底部,说道:“曲的味道很容易渗透进酒里,我猜这里酿酒用的小曲里有不少中药。我对中草药算是略知一二,也还记得一些万象酒里的味道,包家在这里酿酒,原材料大概率在附近找的,附近有座吉祥山,可能山上有些中药,回头我和老先生您一块儿跑一趟,我们去采些药材回来?要老曲种借菌嘛……实在不行就上网买吧。” 千百岁跳下炕,指着那大炕床下的几个开口,说:“柴火有什么讲究?细致一些还是粗放一些?” 怜江月道:“先把火烧起来再说,也好让这屋子热一热,您看着办吧。” “那木头有什么讲究?什么木头都可以?” 怜江月就看包智美了:“你记得你们家以前院子里常堆着些什么木柴吗?” 包智美瞪眼了:“我又不是植物学家,我哪儿知道啊,这烧什么木柴还有讲究?” 千百岁和怜江月都没说话。包智美不知怎么,有些心虚了,她这包家传人真正是一问三不知,可人总好些面子,就指着石槽的一个角落,掷地有声地数落起了怜江月:“你这人干活怎么这么粗啊,仔细点擦啊,角落最容易积灰,你卖力点!” 怜江月道:“不是我不卖力,只是怕擦得太干净破坏了微生物习惯了的生长环境。” 包智美的脖子一缩,眼神更虚了,咬咬嘴唇,拿着手机说:“我买个酒曲,小曲对吧,我懂,我知道!” 那石槽也擦得七七八八了,怜江月捏着毛巾,道:“就先这样吧。” 他就拿了一袋麦子进了厕所,倒了小半袋进浴缸里。包智美跟前跟后地,看麦子入了水,马上说:“得换两三次水,别忘了!” 怜江月等那些麦子沉了底,拿了个杯子舀那些浮起来的瘪壳,包智美又发话了:“用浴缸能行吗?我让邱姐再带几个大木桶来吧。” “那再要些藤条。” “你要藤条干吗?” “做木桶啊。” 包智美就坐在地上和邱姐发语音,语音发完,她没声了。怜江月看了看她,看到她低头打起了游戏,怜江月便回过头,继续筛选麦粒。 好一阵过去,他听到包智美说道:“我这是一边监工一边赚钱还债。” 怜江月笑了笑。包智美闲闲和他搭话:“怜吾憎是你什么人啊,你爸?你哥?你大爷?” “别骂人啊……”怜江月说,“户口本上说,他是我爸。” “啊?是你爸就是你爸,还户口本上说?你是领养来的啊?” “差不多吧。” “是不是领养的还能差不多?你这人怎么过得这么糊涂啊。”包智美忽而惊呼,“是不是怜吾憎也老年痴呆了,想不起来事情了,就记得自己有什么东西落在泯市,所以你来这里找认识他的人?他该不会是要找那坛酒的吧?“ “他死了。”怜江月说,轻轻淘了淘水里的麦子,打算换一次水。 包智美轻声问道:“那那坛酒是不是算是他的遗物啊……” 怜江月去外面找了两只木桶,又拿了几桶水进来,把麦子舀进木桶,说道:“他是他,我是我,酒是留给他的,他死了,你们想怎么处置就这么处置。” 包智美给他挪开个位置,站着一拍胸脯,踌躇满志:“等我们的万象酒酿出来,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咱们就去给老怜上坟,给他上个三坛!” 怜江月问了句:“你哥的工作是不是经常去全国各地出差?” “突然提起他干吗?”包智美不太乐意了。 怜江月又说:“就算没你说的那封信,我也会帮你的,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你说有一封上官玉盏给怜吾憎的信,你没骗我吧?” 包智美一跺脚,鼻孔里哼哧哼哧出气,低下头去狂按手机:“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们也别瞎聊了,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她就坐在了马桶盖上,埋头打游戏,又道:“我这是干正经事,我和你说,这游戏现在火得很,只要抽出那个终极宝箱,我这号卖五十万都有人要!” 她稍直起身,开了窗,往院子里喊了声:“小球,你打到哪儿了?都抽到些啥?” 小球没回话,怜江月跟着看了眼,院子里,千百岁用那树墩劈柴,小球坐到了一只倒扣的塑料桶上去,也狂按手机呢。 这忙到了中午,千百岁下了四碗素面,大家一起吃了。饭后,怜江月把过了三遍水的麦子转移进了石槽,和千百岁又跑了两趟吉祥湖,打了些水来浸没了那些麦子。 酒坊里烧起了木柴,温度高了些,也更干燥了。怜江月忙完这些就去院里歇着,千百岁赔了声不是,道:“上了年纪了,必须得睡会儿。”进屋午睡去了。 包智美吃过饭后也睡下了。怜江月和小球靠着坐着,一时清静。他看小球似乎也有些困了,时不时揉一下眼皮,就说:“这是什么游戏?好上手吗?我这种没玩过什么游戏的人也能玩一玩吗?” 小球低着头,说:“我不是结巴。” 他的声音清亮,断句干脆。 怜江月看着他的手机屏幕,道:“我还以为这种游戏,人物能随便在地图上走。” 小球说:“我还在跑剧情,现在还不行,它说要走这里就走这里啊,不然你走另外的路,你走不了啊,你会被拉回主线剧情的。”说着,小球跳进了一个悬崖,人物死了,重新读档,“你看,违背它的意图,还可能会死。到了后期嘛,等学会了所有的技能,主线通关了,这种开放地图就可以随便走动了。” 怜江月踩着影子,撑着下巴,说:“它?” “就是游戏啊。” “可是,不是人在操作游戏吗?” “是人操作游戏人物在游戏的世界里根据游戏的设定玩游戏。”小球说,说完,他吞了口唾沫,默默重复起了这句话。 怜江月笑了笑,拍拍他。半晌,两人都没话了,怜江月闲着也是闲着,就拿出手机下了小球和包智美在玩的游戏,建了个号,打起了游戏。 四点多时,邱姐来给他们送东西来了。那六花木的柜子和桌子卸下车,怜江月东模西模,是一阵兴奋,这套木头家具用的是传统榫卯结构,做工精巧,木头也是上好的木头,足够干燥,纹理清晰,闻上去清香怡人。千百岁和他一起使巧劲拆了它们,连锤子都没用。邱姐忙着洗菜做饭,进了厨房好一阵,再到院子里来拿东西时,看到满院的木板,又是吓了一跳,念叨着:“你们这一老一少的,怎么老是悄没声息地把活儿给干完了?” 怜江月和千百岁听了就笑,怜江月飞快地在脑海里计算尺寸,拆下的这些木头大约能做两个半人高的木桶。他就地取材,找了块石头在木板上画了些细线,嘱咐千百岁照这细线分割这些木头。千百岁也找了块石头,稍微在地上将一头磨尖了,拿起一面原先是用作柜门的木板,沿着怜江月画下的线条轻轻那么一描,一根中间宽,两头渐渐收窄的木条就从一整块木板上脱落了下来。 怜江月不由赞叹老先生这一手的巧劲,千百岁笑呵呵地说:“以前是刻石头,凿墙壁,可都比这木头脾气硬。” 如此一直忙到了天黑,三件家具拆下来四十六条木条,怜江月另留了四块方形的柜面木板没动。邱姐来喊他们进屋吃饭,怜江月急着想把木桶做成了,匆忙扒了两口饭就又干上了活。 外头天暗,他就进了酒坊,开了灯,找了个地方,此时就他一个人,他便架起手机,发了一个视频邀请给风煦微。好些天没见到他,他有好多话想和他说。 风煦微接下邀请时,怜江月正从炕下的火炉里取出两根木柴,放进一只铜盆里,添了些从木柜裁下来的边角料生火。 风煦微看到就问:“你干吗呢?驱邪?” 火点起来了,怜江月兴冲冲地把这些天和万象酒庄的故事和风煦微说了。 风煦微听得一愣一愣的,看怜江月拿了两根皮带把那些木板绑在一块儿,一个开口一圈,中间一圈,再扣在那火盆上,又拿起浇花的喷水壶,不时往木头上喷水,擦拭。他干得是满面笑容,有模有样的。风煦微笑了出来:“酒鬼可算找到正职了,瞧把你乐的。” 怜江月道:“我估计得在这里待上一阵,我把地址给你。” “写信是吧?” 怜江月笑着把地址发了过去,一看风煦微,又说:“我再和你说件高兴的事,那天禾小暑,马遵他们几个人想要截我……” 他就绘声绘色地描绘起了那天早上在面店发生的事,还把禾小暑后来又来找他的事情也告诉了风煦微。 风煦微听了却没声音了。怜江月摸着木桶,看了眼手机,就见风煦微神色凝重,十分严肃。 “你怎么了?” 风煦微道:“我在想,你和卞家的事,或许是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解决的。禾小暑有一句说得没错,这样你在外行走会省下很多麻烦。” 怜江月不以为然,转着圈子往木桶上洒水,说道:“谁敢来找我麻烦,就让他来试试。” 风煦微沉下了声音,道:“你可千万不要仗着自己现在有些本事太……” 风煦微是欲言又止,怜江月就笑着道:“你放心,四个人打我一个,想恃强凌弱都没能得逞,就算多几个人,我也不怕。” 风煦微却道:“他们四个人围堵你一个是不道义,但说到恃强凌弱,你现在的心态又何尝不是仗着自己有些本事,想行恃强凌弱的事?” 火盆里的火星飞了几颗出来,火光明亮了些,怜江月落在地上的影子瞬间拉长了,他的怒火也在这瞬间跟着飞洒了出来,他不假思索地说道:“你那时候二话不说就把曲九川从石头村带去温州不也是恃强凌弱?” 也不等风煦微回应,他就挂了电话,把木桶从地上抓起来,踢开了火盆,用皮带缠住那些呈放射状的木板的另一个开口,猛一收紧,一直木桶的样子就出来了。那木桶里被烟熏得漆黑,闻上去却有股焦糖香味,另伴随着些干花的香气。 这时,千百岁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半碗羊肉,见了怜江月就说:“看你刚才吃得不多,再吃些吧。” 怜江月接过碗,坐下了才要动筷子,又是一气:“怎么我每次想吃些东西,你都得来凑个热闹?” 千百岁就往屋顶一看,笑着道:“屋顶上的这位朋友,有什么事,不如下来说。” 瓦片轻轻碰响,一道人影唰的落在了酒坊前,这人走了进来,正是马遵。他身后赫然背着一口九环大刀。 第31章 (8) 怜江月等马遵又往前走了几步,往他身后觑了眼,道:“今天就你一个?” 马遵的右手扣在一根斜绑在他身上的布带子上,往外啐了口,口吻不善:“我一个人就够了!” 千百岁这时认出了他,想到怜江月在面店里以一敌四的情景,瞅着马遵说道:“这位兄弟,听老人家一句劝,以你的身手怕是伤不了这位怜兄弟分毫。” 马遵就看了一眼过去,对千百岁道:“老爷子,麻烦您去外面待着,刀剑无眼。” 千百岁却在石槽边坐下了,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嘴上劝说:“刀剑无眼,人有分寸,这是别人家里,我们都是在这里给人打工的,在这弄出人命怕是不太好。” 马遵嗤地笑了一声,横眉冷声道:“我是要他回去赔罪,我不杀他,我要是想杀他,早前他就没命了。” 千百岁搔搔脸颊,略有些尴尬地说:“这话可不是对你说的。”他瞄着怜江月。怜江月连连点头,哈哈大笑,那马遵是有些窘迫了,脸一红,就解开了布带,反手握住身后那口大刀的刀柄,手指轻轻一拨,大刀转过一百八十度,风声飒飒,刀尖直指着地上。马遵将胸一挺,昂首怒视着怜江月:“听说你的右手断了还能长出来,我倒要见识见识!” 言罢,他舞起大刀,照着怜江月的右臂就劈去。与YUタXI。 马遵使的这口刀怜江月曾在卞家工房见过,刀柄较一般钢刀长了许多,约莫有人手一臂长,细瘦如长棍,刀身也偏瘦窄,刀背上扣着九个金环,一是为了美观,二是为了昭显这用刀人的刀法技艺——绝世的刀客挥舞起金环大刀时,金环随之而动,却不会互相撞击,发出任何杂音。这原是马遵为了在家乡举办的赛马会上表演马上刀法特意找卞如钩打制的,他擅使快拳,手上劲道强悍凌厉,这口轻便的大刀恰能将他快如闪电的拳法融进刀法里。 怜江月就记得马遵在竹林道场试刀时,他眼前只有一条条银蛇飞来舞去,他的肉眼根本无法捕捉到马遵手里的刀。可如今,怜江月却将马遵的一招一式和他那口大刀看得十分清楚,这马遵口中虽说是要砍他的右臂,也确实舞着叫人眼花缭乱的刀法奔着他的右手而来,可刀到了怜江月身前半寸的地方了,那刀上的金环却是齐齐歪向左边,说明这用刀的人暗中拽着劲道随时准备改变刀刃的朝向,要砍他左侧。看出马遵耍的这份心机,怜江月有意逗一逗他,就把右手伸到了左胸前,马遵的刀恰落在了这个位置,就听“哐”一声,马遵的大刀砍在了怜江月的右胳膊上。怜江月的外套裂开了一道口子,黑色火星四溅。马遵是又惊又奇,怜江月的右手看上去平平无奇,仿佛只是戴着一只黑色的手套,他的大刀又是绝世利器,这一刀下去,别说是人骨血肉了,钢筋都能削成两半,可他的右手却完好无损!甚至连一道砍痕都看不到。 马遵疑思翻涌,手上的动作因此顿住了瞬。怜江月趁此笑着推开了他的刀,道:“你不是想试试我的右手吗?现在看到了吗?我的右手不是普通人的右手,它确实断过,长出来后就成了这样。” 马遵收了刀,却未收刀势,手腕一拧,朝着怜江月的右手平削过去,道:“你上哪里打的护身甲?还是装了什么义肢?你的剑呢,你怎么不出剑!” 这马遵杀气腾腾,把怜江月的杀意也勾了些许出来,他瞥着自己在墙上的影子,想道:既然他要我出鞘,那就出鞘,杀他个片甲不留!这几日正愁没时间试剑,他倒好,送上门来了。 如此想着,他的影子又握着一把黑剑了。怜江月是开心极了,就摸着墙上的黑剑,黑剑出鞘,戾气四溢。千百岁在旁搓着手掌,怔怔地说:“从没见过,从没见过!” 那马遵用力揉了下眼睛,起先确实没在墙上看到挂着什么剑,难不成真是从影子里拔出来的?这怎么可能! 可他又找不出更好的解释,实在是诡异,而这诡异之中还透着股叫人胆寒,发冷的气息——这黑剑一出鞘,燥热的酒坊转瞬如同冰窖,阴曹地府或许也就如此了。马遵意识到这一战,他或许会死,想到这,他打了个冷战,不由握紧了刀柄,他是有些怕了,死,谁不怕?但要他丢盔卸甲,逃之夭夭,他做不出来,唯有迎击上去了!而且他也还想再看看这怜江月的右手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有些什么能耐。他就又冲向了怜江月,这一回,他是真真切切要砍他的右手了。 怜江月横剑阻挡,又挽出个剑花,打开了那大刀。他虽没修习过剑法,但他在卞家时常看行山舞剑,也见过不少剑客在竹林道场里练剑,心中自有一本剑谱,招数身法,信手拈来。而马遵明显奔着他的右手而来,目的太明确,非常容易防御和反击。几番来往,怜江月便将马遵的刀压在了剑下,他打得有些无聊了,眼角瞥过千百岁手上的那碗羊肉,道:“我饿了,很想吃夜宵,你也打不过我,你走吧。” 这话在马遵听来十足轻蔑,他是既不服气,又充满了疑问,怜江月从小体虚不足,如何成就了现在这身本领?难道他和禾小暑说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他的影子里现在正潜伏着一个非常强大的高手? 这又怎么可能?人的影子里藏着剑已经是天方夜谭了,还藏着一个人?这绝不可能,一定是什么障眼法在作祟!他今天非要将怜江月的剑法,他的武功研究个明白!马遵就咬紧了牙关,铁了心要血战到底,低喝了一声,松开了大刀,赤手空拳朝着怜江月扑去。怜江月挑起眉毛,将那黑剑扔进墙里,也就只是用手来接他的拳。他的右手一碰到马遵的手臂,一股拳力灌入,他习惯性地要将这股拳力排出,便要用左手摸身后的墙壁,可那拳力被他过到左手上时,怜江月转念想到,从前是他的身体无法承受内力消耗,但现在的他早就不是从前的他了,为何不试试将这进入他体内的拳力全打出去? 于是,他便将左手握成了拳头,对准马遵的右腰,一拳打了出去。这一拳极快,马遵躲闪不及,人摔在了地上。他的右手发着颤,眼神一时失焦,捂住腰,更加地难以置信了,嘴中嗫嚅着:“这右手好冷……不像人的手,像石头,像石头……” 这时,邱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了:“这什么声音啊?” 马遵扭头一看,见到这个面生的女人要走进来,听得她的脚步钝重,气息混浊,不像是习武之人,加上再和怜江月纠缠下去,或许他过会儿真的想走也走不成了。他就闪身出去,遁没了影。 邱姐进了酒坊,东张西望道:“刚才是不是有个人跑了出去?” 千百岁和怜江月蹲在石槽前看着石槽里的麦子,都摇了摇头。怜江月捧着那一碗羊肉,吃得津津有味,说:“是野猫吧,闻着肉味来了。” 千百岁亦附和。邱姐将信将疑地走到两人跟前,一看怜江月的外套:“你的衣服怎么破了?” 怜江月道:“被猫抓的。” 邱姐拉扯着那明显像是被利器割开的袖管,说:“这猫真够野的,”她皱着眉道,“都冷了,别吃了,我给你热热去。” 怜江月递过了碗,邱姐皱着鼻子,环视一圈,又说:“怎么有股味道啊?你们闻到了吗?” “烧木柴的味道吧。”千百岁说。 邱姐眨巴着眼睛,没再多问,就出去了。直到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了,千百岁问怜江月:“小兄弟,你这右手能让我摸一摸吗?” 怜江月点了点头,伸出手。千百岁就摸了摸他那漆黑的右手,凝着眉,却带着笑,表情古怪地说道:“我原本和那野猫一样以为你是带了什么护甲,没想到这是你的真手,摸上去真凉,像石头,但是……”千百岁将手掌贴在了怜江月的右臂上,抬起眼睛,目光锐利,看着他道,“却隐隐有股温热的感觉。” 怜江月道:“老先生,您是老江湖了,见过这样的东西吗?” 千百岁大笑两声,一拍裤腿:“走!我带你个地方。” 两人就偷偷溜出了包家,在村里一阵疾走,翻进了座落于村东的伏羲庙。 庙不大,只两进院子,前院有个大殿,后院有幢两层高的小楼。此时,楼间有三四盏灯火,那大殿黑乎乎的,门关着,一只野猫坐在前院的橘子树下舔着爪子。千百岁和怜江月蹑手蹑脚地推开殿门,猫着腰进去了。 殿里比外头的夜晚更暗,月光经过窗户纸的过滤显出黯淡的青灰色,怜江月只能依稀辨出大殿里供奉着一尊木头神像,神像脚下放着一张长长的供桌,那桌上摆着两支塑料红蜡烛和一些鲜花瓜果。神像左右两边的墙上张贴着数码打印出来的传说故事,他看到了些“伏羲”,“八卦”,“结网”,“造福百姓”之类的字眼。 可千百岁并不是要带怜江月来看这造福百姓的伏羲的,他径直绕到了伏羲像背后,招呼怜江月过去,说着:“你来看。” 怜江月就过去了。他一看,那伏羲像背后原来还有一尊雕像,全身漆黑,因着光线稀薄,像前又没有供奉牌位。他看不清,也不知道这是哪位大罗神仙。千百岁说:“你摸摸它。” 怜江月伸手一摸,这雕像是冷的,触感细腻平滑,但手掌心贴着它稍久一些,隐约有一股温暖的热量从雕像内部传来。他缩回了手,一摸自己的右手,又比对着雕像和他的右手在昏暗中显现出的光泽,诧异地看向千百岁:“它和我的右手……” 千百岁道:“先前我看你和那个人一顿打斗,他总提你的右手,我就留意着看了看,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同样的东西。” 怜江月仰起头,追着那黯淡的光线,想将那雕像看得更清楚些:“这雕的是什么?” 千百岁将大殿的后门打开了,月光泼洒进来,雕像的脸膛忽而是无比的清晰。 怜江月脱口而出:“怜吾憎。” 他总以为他记不得怜吾憎年轻时的样子了,但此刻他才发现——或许是他的记忆欺瞒了他,或许是因为二十五年的分别在他脑海中形成了一层厚厚的雾,模糊了怜吾憎的样貌——他记得这个年轻的养父。他记得他从草间飞身过来,带给他一只小猫,记得他抱着他去摘树梢的一颗柿子,他记得他让他骑在肩上去够天上的云,去抓掠过的风。他记得他坐在一只小船上和他说:“你也没个名字,今天的月色这么美,这江水这么美,你随我姓,那就叫你怜江月吧。” 他还说:“从今往后,我们两个就都不是没有亲人的人了,我们在世上就有了照应,有了陪伴了,这是很难得的缘分。” 两行热泪从怜江月脸上淌下。他擦了擦脸,竟不知为何要哭,竟不知他在哭些什么。他就觉得空落落的,心中既没有了仇恨,也不再觉得此前的人生有什么遗憾,对未来的生活更是失去了兴趣,世间万物好像都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他的身体一阵空虚,不停咳嗽了起来。 千百岁这时轻轻拍着他的背,低着声音问了声:“你认识这个人?” 他说:“这是包万象捐给庙里的酒神像。” 怜江月缓了过来,问道:“这像是谁雕的?雕像用的这黑石头是哪里找来的?这是石头吧?” 千百岁娓娓道来:“包万象说,有一天一个哑巴和尚来到了他家里,带着这样一块石头,他也不知道和尚从哪里搬来的,这石头这么沉,那和尚看上去弱不经风,和尚就在地上写字,问他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包万象说,这个人找到了能让他喝醉的酒,喝了十天十夜,醉了十天十夜就走了。和尚听了,就要走。包万象喊住他,问他,这石像怎么办?和尚就在地上写,它杀伐已了,就留在此地吧。写完字,一阵风吹过来,字不见了,那和尚也不见了。” 这和尚莫非是了却和尚?他曾经来泯市找怜吾憎?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八四还是八五年的事情吧,我那时候恰在外地,也是前几年回来后,来庙里探望,听别人说的。” 怜江月再度仰望那雕像,雕像约有两三米高,大概和了却寺里树立着的那些佛塔差不多高。雕像上的人一身布衣,呈站姿,腰间挂着葫芦,身后背着长剑,面容是个剑眉星目的俊朗长相。他的眼中有朝气,嘴角含着笑,虽只是一尊不会动的石像,却像随时便能仗剑离开,去世间闯荡。肆意潇洒之姿活灵活现。 怜江月道:“这是我爸爸,我离开他二十五年,再见他时他已近垂垂老矣,没几天就断气了。” 千百岁从供桌上拿了个橘子,递给怜江月:“吃吧。” 他自己也拿了一个,在手里剥着,吃着,笑着说:“庙里的橘子树结的橘子,甜着呢。” 怜江月接过橘子,点了点头。两人就在那怜吾憎的像前吃了两颗橘子,之后将橘核埋去了橘子树下,就离开了。 第32章 (9) 回到包家,怜江月洗漱后,坐在关了灯的客厅里。老先生在沙发上睡觉,呼吸声轻而平稳,怜江月在地上打了个地铺,就这么坐着。离开卞家的这些日子,每夜入睡前,要么是兴致勃勃地琢磨着明天去哪些没去过的地方走一走,去尝试些什么新鲜东西,要么是因为一天的忙碌累得直接倒头大睡,不知为何,在这个夜晚,怜江月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身体也好像获得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安宁,他似乎正在一点一点接近宗教中的“冥想”的状态:肉体的疲劳并未使他感到疲惫,精神的倦怠也并未使他昏昏欲睡。他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会儿,感觉到一股凉意透过被褥传来,他裹紧了外套,忽然很想念风煦微。他就打开了微信,看到风煦微在视频结束后发来了两条信息。一条写道:我的个性太冲动,做事很少考虑后果,这是我的坏毛病,缺点。可你不是这样的人,起码我知道的你,不是。 另一条写道:你就当我啰嗦吧,总之,天上不会随便掉馅饼。 读完这两条信息,怜江月有些懊恼了,他为什么要挂视频电话呢?为什么要和风煦微争执呢?风煦微说得没错,他何尝不是仗着自己现在本领高强了,存了份“恃强凌弱”的心呢? 有些问题,或许真的可以用对话和沟通来解决…… 怜江月很想当面和风煦微说一声抱歉,可夜已深了,他不想打扰他休息,可又实在想念他,怜江月便找了一副耳机带上,点开了风煦微先前发给他的那条很长的语音又听了听。 他枕着手臂躺下,就感觉风煦微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告诉他:“我去看张元寿了,他和照片里比起来,真的老了很多,精神还算不错,看到我很高兴,和我说了很多师父的事。我带了一些磁带给他听,你知道吗,我总是想,要是师父识字就好了,从前录音毕竟不方便,他要是识字,把他的那些唱本都记下来,那也是一项很大的贡献。张元寿告诉我,师父其实是能识字的,但是不想识。师父说,人识了字就会懂很多道理,我不想懂那么多的道理,我不想知道木兰为什么要女扮男装,我又为什么要在台上扮女的,再扮成个男的。我看台下的观众看得开心了,我就开心了。我不想去懂我的问题。” 语末,风煦微轻轻叹息了一声。 怜江月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一看炉上放了一锅稀饭,桌上摆着些腐乳和腌酱菜,他就着吃了一碗,便去酒坊继续钻研他的木桶去了。昨晚用皮带束了一晚上的两只木桶已经基本定型,内部烟熏的味道隔了一夜恰到好处,透出阵阵炭香,混着木头原本的香味,已经能闻到少许焦糖香气了。怜江月拍了两张照片,连同自己的歉意发给了风煦微。他又找了几根邱姐带来的藤条,将它们编在一起,打算取代那箍着木桶的皮带。 他这编藤条的活儿干了没一会儿,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一抬头,看到千百岁抗着扁担,挑着水桶从外头进来了。老先生也是个闲不住的,把水倒进水缸里,就来帮怜江月编藤条。千百岁手巧,编出来的藤条比怜江月做的更好看,也更有韧劲。怜江月算是看出些端倪来了,闲着问了句:“您以前该不会是庙里的造像师父吧?” 千百岁一笑,比了个敲打锤子的动作:“庙里嘛,什么杂活都得会干,都干过些。” 他似是不愿提这些事情,将五根藤条编成了麻花似的一束后,和怜江月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着:“我再挑些水,回来就张罗午饭。”走开了。 千百岁前脚才走,那包家大门的方向突然是传来“嘣”的一声。怜江月听到这声响,以为又是马遵来找他麻烦,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不由往墙上一看,他的影子淡淡地贴在白墙上,看上去像一座孤耸的小山。 或许他可以和马遵谈谈…… 怜江月便起身,走到了院子里,可来的却不是马遵。进了包家院子的是一群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是嘴里叼着烟,就是耳朵后头扣着根香烟,有的胳膊上,脖子上都是纹身,有的带着粗重的金项链,金光闪闪的手表,还有人手里拿着撬棍,拿着扳手,拿着面锣鼓的,腰上挂着扩音喇叭的,各个都是吊儿郎当,在包家院子里绕起了圈,敲敲墙壁,踹一踹堆得齐整的木柴,见到怜江月,一群人贼笑着往地上吐口水。 他们中有两个人,怜江月看着面熟,一个是那昨天早上来敲门打听他是不是屋主的,今天他还穿着那件夹克衫——他似乎是这伙人里的小头目,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脚踩在了院里用来劈柴的树墩上。另一个是怜江月在万象酒庄的办公室里见过的红红。今天,红红的右手打上了石膏,脸上也有伤,她站在穿夹克衫的身后,含着下巴,低着头,突然瞥一眼怜江月,那眼神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包智美人呢?”穿夹克衫的将右手隔在了膝盖上,眼角往后一斜,问红红。 一个年轻人忙往他右手里送上一根烟,弯着腰点上。红红看了看那住人的屋子,轻声说:“大概在屋里。” 穿夹克衫的夹着烟,一个耳光就招呼上了,吹胡子瞪眼地骂道:“大概?早上去他们店里,你说她一定在店里,现在你他妈和我大概?这人要是跑了你他妈负得起责吗?你这左手也不想要了?” 这穿夹克衫的显然比红红的岁数小,红红在他面前是畏畏缩缩,唯唯诺诺,想必他在讨债公司里颇有些地位。他正骂得唾沫星子乱飞,怜江月打断了他,道:“请问,你们找谁?” 穿夹克衫的瞄向他,弹开了手里的烟,一边嘴角一扬,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叠纸,挥舞着,冲着屋子就喊:“包智美,该还钱了!” 此话一出,那提锣的人就打起了锣鼓,其余人跟着狼嚎起哄。一个大概十七八岁的男孩儿高高举起一个扩音喇叭,循环播放起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语音。 屋里的窗帘动了动,怜江月走了过去,挡在门前,看着红红,说道:“先前我付了三天的利息钱算是买了个宽限的时间,不是吗?” 穿夹克衫的才要说话,红红一个箭步上来,怒视着怜江月,凶道:“什么三天不三天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怜江月听见屋里传来轻微的关门声,包智美想必是躲进卧室里去了,要她面对这一伙凶神恶煞的讨债人,确实有些难为她了。怜江月遂道:“包智美出门了,有什么事和我商量吧。” 穿夹克衫的挑着眉毛从头到脚的打量怜江月:“你是她什么人?你是包仁慧?”他还掏出了手机比着屏幕看着,“不像啊!” 红红道:“霆哥,他就是我上回和您说的那个搞慈善的。” 霆哥噗嗤笑了出来,周围的人便跟着笑,冲着怜江月指指点点。霆哥朝怜江月是一拱手,笑着道:“兄弟,我看你不是搞慈善的,你是搞诈骗的吧,你这胃口也太好了,包智美那一大块猪油膏你也生吞得下?我操,甘拜下风啊,说吧,你俩扯证了吗?这要扯证了,你们夫妻就有共同承担债务的义务啊。” 红红一看怜江月,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一句话不说了。怜江月懒得和他们废话,道:“十二万是吧?我现在转给你们,给我一个帐号。” 霆哥却说:“什么十二万?这合同早他妈就逾期了,今天哥几个来就是来收这套房子的!房产证呢?赶紧的!别磨蹭了!这他妈的,都是有正经事的,哪像你们整天闲窝在家里当什么宅男宅女,啃老,这他妈都得赚钱养家。” 众人跟着吆喝,怜江月的语气还是那么镇定,眼神也很冷静,他道:“这不合法吧?” 此话一出,那些原先在院里乱转乱翻的年轻人将他团团围住了,一个个都是面目狰狞,目露凶光,不停朝他瞪眼睛,比拳头,往他脸上喷烟,有的人这一大早就已经是浑身的酒味了,还有人手里的扳手直接比划到了怜江月的下巴上。 霆哥在包围圈外嚣张地喊着:“狗屁法!并老板的法就是泯市的法!!给我进去,把房产证找出来!” 一个站在怜江月身后的年轻人便要去开门,怜江月反手抓住了这人的肩膀,那年轻人还要动,却是僵在原地,出了一脸的汗。包围圈缩得更小了,怜江月昂首站着,不为所动,只道:“十二万,我现在还给你们,最后再问一遍,是要还是不要。” “少他妈废话!”那握扳手的年轻人抡起胳膊就朝怜江月打了过来,电光石火间,众人就看到一把扳手从眼前飞过,听得“哇”一声,再看出去,握扳手的人已经躺倒在地,扳手飞得老远,落在了大门附近。而怜江月毫发误伤地仍守在那屋前。 那群年轻喽啰见状,面面相觑,有的往后退了两步,再看怜江月时,身子都不由矮了半截。霆哥恼了,吼道:“给我上!” 有几个胆子大的听了这一声飞扑向了怜江月,可马遵这样的江湖高手都尚且不是怜江月的对手,这几个喽啰便是连他的头发丝都没办法碰到,一群人就人仰马翻,躺了一地,还都一脸的莫名其妙,浑然不知自己时候被人给打了,中的是什么招。 院里起了些沙尘,怜江月拂了拂袖子,冷下了脸看着霆哥,说:“本来是想和你们好好谈谈,可是世上有些人,有些事就是没法靠谈来办妥。” 霆哥见自己一干手下全军覆没,一张脸涨得紫红,想发作,却怕自己也被揍翻在地,更何况就连他这个旁观者也没看清怜江月是什么时候出的手,看来今天这一脚是踢到了铁板,他就紧紧抓着手里的那叠纸,一挥手,吆喝着:“好,你们给我等着!咱们走法律途经,法律途经!” 地上的众人闻言,纷纷打着骨碌起了身,跟在霆哥后头走了。红红走在最后,临出门前,她回头看了看怜江月,似是不忍。怜江月在院里又站了会儿,直到看不见这群闹事的人了,他才走去把大门关上。就在那大门前的地上,怜江月看到了一个木酒瓶塞和那块写着“怜吾憎”的木牌。怜江月捡起这两样东西,拍了拍上头的尘,想到那霆哥话语里提及,他们似是已经去过万象酒庄了,他忙打了个电话给邱姐。 邱姐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说道:“我没事,我去的时候,店已经被人砸了,还在门上用红油漆写了好多字,你可别和智美说,我正找人来清理呢。” 怜江月握着那木塞和木牌,既愤怒,又不解:“先前我看红红好商好量的,不像是会干出这些事的人,怎么突然成了一个什么叫霆哥的人在管了,我说要还他们钱,他们也不要钱,只要房子。” 邱姐沉默了片刻,道:“我去和仁慧打听打听,不知道酒厂有没有出事。” 她就挂了电话。 这时,千百岁从外头回来了,不光打了水,还买了些瓜果蔬菜,一看院里乱七八糟的,有些傻眼。怜江月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和他说了说,千百岁听后,实在有些担心邱姐和小球,放下了水桶和菜,道:“这里你照应着,这群人的目的要是这套老房子的话,恐怕还要再来闹事,我回市里看看。” 怜江月也怕邱姐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受了委屈和屈服,便和千百岁别过了。他回进屋里,先去敲了敲卧室的门,说道:“人都走了。” 门打开了一瞬,扔出来一只手机,就又关上了。那是包智美的手机,正有人打电话给她,屏幕上显示的是:毁天灭地哥斯拉。 包智美瓮声瓮气地说:“你接。” 怜江月煞是无奈,无意被卷进他们兄妹之间的纠葛里,可一想到邱姐的担忧,他还是接了电话,只听一个男人暴跳如雷:“包智美!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他妈还冒充我签名?借高利贷?谁他妈给的你胆子!是不是那个无业游民!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我看他就不是个好东西!你他妈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照照镜子!他长那样能给你鞍前马后地伺候你?” 看来这个毁天灭地哥斯拉就是包仁慧了。 怜江月和他澄清道:“她借钱的事情和我无关。” 包仁慧那厢突然是哑了火,半晌,他才又说话,稍平静了些:“包智美呢?让她听电话,这是我们的家事。” 怜江月又敲了敲门,隔着门板和包智美说:“你哥说是你们的家事,要你听。” 包智美回他:“你和他说,你就是我的家人。” 怜江月没说这句,问了问包仁慧:“这事有什么解决办法吗?毕竟担保人的签名是伪造的,那合同应该是不成立的,不过,这事可有些奇怪,前一阵他们的人来要债的时候还好好的,收了我给的三天利息,宽限了三天的,这三天还没到……” 包仁慧气笑了,道:“你他妈傻啊?你和讨债的讲什么信用!银行都他妈能吞你的钱,你他妈还指望放债公司不黑你??” 怜江月挠挠脸颊,应着声,没话了。包仁慧的口吻里添了些许疑惑:“你个小白脸怎么回事?你还帮她给钱了?三天的利息?你给了多少?” “三千。” “靠,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这骗子也当得够绝的了。” “我不是骗子。” 包仁慧咂吧着嘴:“你告诉包智美,老房子现在不安全,早就有传言说包家村要被开发成度假村,那群人大概是回过味来了,想现在收了房子,回头高价卖给开发商,谁知道他们还会干出些什么事,你让她回泯市,回家,合同的事,我现在就去找律师!” 怜江月恍然大悟:“怪不得周围都没什么人住了。”他就把这话和包智美说了。 包智美说什么都不肯走,道:“你告诉包仁慧……” 听到这里,怜江月开了扩音,拿着手机,靠在门上,不吭声,就听包智美振振有词:“我走了他们不正好占了这房子吗?你没看电视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吗?这叫什么,这叫鸠占鹊巢,我不走!” 包仁慧气冲冲地道:“鸠占鹊巢他妈不是这个意思!” 包智美又没声了,怜江月提议道:“不如我在这里陪着她,你去联系律师,我报个警。” 包仁慧想了想:“就只能这样了。”末了,他吼了句:“包智美,你多长几个心眼!别被这个小白脸骗了!” 怜江月笑了笑,把手机从门缝里塞了进去。他用自己的电话报了警,不一会儿,本地的派出所就联系他了,听说是包家村闹着要收房子的事,那警察问了句:“闹事的人是不是已经走了?” “是的。” “那就没事了,把大门锁好就行了,你们这属于民事纠纷,人家有合同,我们不太方便插手。”警察又说。 怜江月知道这警察是指望不上了,他也就留了这么个记录,没再强求他们追溯解决。 时至中午,他炒了两道菜,煮了锅米饭,叫包智美出来一起吃。包智美没什么胃口,吃了些香菇青菜就放下了筷子,忧虑道:“他们不会再找上来吧?” “吃吧,没事的,船到桥头自然直。”怜江月给她夹了块糖醋排骨,说:“我这手艺可能偏甜,你吃不惯就和我说。” 包智美忽然呜哇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怜江月忙找了纸巾毛巾塞给她,又尝了尝糖醋排骨:“也没甜到吃不下去吧……” 包智美趴在了桌上,闷着声音哽咽着问他:“怜江月,你干吗对我这么好啊?” 怜江月道:“我答应了要帮你酿酒啊。” “你又帮我打架,又做饭给我吃,你不会真的是看上我家产的小白脸吧?我没钱,我没钱……”包智美哭得更厉害了,“有钱真好啊,有钱就有你这样的小白脸对我这么好!” 怜江月听笑了,坐下了继续吃饭。包智美稍抬起了头,大半张脸埋在臂腕里,眼里泪光闪闪的,鼻涕眼泪蹭得袖管上都是。她道:“我知道了,这就是太阳打西边升起的意思,就是指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万象酒说不定真能酿出来。” 怜江月笑着点头,问道:“你的解谜进行得怎么样了?” 包智美直起身,擤了擤鼻涕:“我查过了,要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除非我们在金星上,金星在中国就是太白星,李白你知道吧?李白他妈怀他的时候,就梦到太白金星,所以,我们要在李白的诗里找。” “李白写过多少诗?” “网上说有九百八十二首。”包智美竖起一根手指,人坐直了,重新拿起碗筷,吃了几口饭,又有精神了,说道:“而且李白也爱喝酒啊。” 怜江月笑了笑:“那好,吃完饭,我们一起看看吧。” 两人匆匆吃过了午饭,包智美把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她和怜江月就对着电脑抄李白的诗。抄一首,贴去墙上,遇到和酒有关的诗句还特意换上红笔抄写。 这一下午风平浪静,再没人来找他们麻烦,天色将晚,包智美抄着抄着诗竟趴在桌上睡着了。怜江月便找了条毛毯,盖在她身上,由她睡着。 他看着桌上的纸笔,蓦地很想给风煦微写一封信。有些事似乎不适合在电话里说,也不适合发短信或者语音,电波是不稳定的,会有杂讯,短信和语音是冰冷的,干瘪的。而写在纸上的字是有温度的,很适合说一些暖心的话。他就提笔写了起来。 风煦微,你好啊。 写下开头这句,他停不下笔了,思绪像是开了闸的大坝,一股脑儿地往纸上倾泻。他写到他的歉意,他的迷惑。他甚至写下了一些从未掠过他脑海的事情:有时候,他也感觉自己不像从前的自己了,不单指身体的能力,也指心境和想法。他写到,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意,甚至会为杀意所鼓舞,他原先只是恨着世上的一些人,一些事,可有时他感觉自己是恨着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恨到想去杀,想去破坏,想去毁灭。他写到昨晚他难得的平静,写到在伏羲庙里见到了怜吾憎的石像。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躁动和恨意仿佛被这尊石像所勾起的遥远的回忆抚平了。 他写道:不知为什么,我好像没那么恨他,没那么恨了。 写完这句,怜江月没来由地出了身虚汗,人也虚得厉害,喘不上气,用力咳了一声,这一咳,引起了一阵晕眩,他的身体一软,好像被什么人用力撞开了,跌在了地上。他再要提笔,头更晕了,眼睛都睁不开了,根本握不住笔了——他根本感觉不到纸张,感觉不到手里的笔了。他勉强撑开眼皮,低头一看,看到的竟是水泥的平地,再一张望,竟看到自己弯腰坐在餐桌前,奋笔疾书写着什么。 怜江月慌忙朝自己的身体伸出手去,可他摸不到自己,碰不到自己,他好像成了…… 他好像变成了自己的影子! 怜江月一憷,拼了命地想要接近自己的身体,可怎么也抓不到。这时,伏在桌上熟睡的包智美猛然惊醒了,从椅子上弹起来,往外一看,抓着怜江月的胳膊,指着外头,嘴唇上下翻动。但怜江月却只能看到她的嘴巴在动,他错愕地发现,他的五感尽失,既感觉不到包智美抓着他的胳膊,也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他试着读她的唇语:外头,闻,你,红光。 怜江月心急如焚。她闻到了什么?红光又是怎么回事? 包智美又对着他一顿摇晃,可怜江月的身体就那么坐着不动,包智美似是无可奈何了,一咬牙,冲向了外头,她跑起来时撞到了怜江月的身子。倏忽间,一股刺鼻的汽油味钻进了怜江月的鼻子,耳边净是喊着“救火”“救火”的声音,屋外一片红光。 怜江月忙要去外面帮忙,腿脚却不听他使唤,别说走起来了,光是站起身就花了他好一阵,不过,这一站起来,他对身体的掌控又回来了。怜江月瞥了眼墙上的影子,那黑漆漆的影子仿佛在凝视着他。他抓了个木桶,皱紧眉头,跑了出去。 酒坊烧了起来。火已经烧得很大了,掀开了屋顶,矮矮的烟囱直往外滚黑烟。包智美不停在院子里的水缸和酒坊之间来回,提着木桶往酒坊里泼水。可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水缸里的水似乎用完了,她哭号着就要冲进酒坊里。就见那熊熊火光中,马遵一把拽住了她,厉声道:“小姑娘,我报了火警了,这火,我们是救不了的!” 这马遵另外一手还揪着一个人,正是早前那群来闹事的小喽啰里那个举着扩音喇叭的。怜江月看到他,上前就问马遵:“这是怎么回事?” 马遵将那小喽啰扔在了地上,道:“我来找你,就看到这个人在这里放火,我赶紧是抓了他。” 包智美闻言,扑到了这个小喽啰身上,又是掐又是咬的。小喽啰的双手被反绑在了身后,挣扎着道:“我还未成年,我还未成年!你们伤害未成年人!” 怜江月把两人分开了,对包智美道:“你冷静点。” 包智美满脸火红的光,一双眼睛也是猩红:“冷静??你倒冷静!你刚在才干吗?我是睡着了,你呢?这么大的味道你闻不到?你不是打架很厉害吗?这个人把酒坊都烧了,你怎么不打他!” 这时,千百岁的声音自两人身后传来,老先生跑了过来道:“这是怎么了?” 包智美一把推开了怜江月,坐在地上,瞥着头,咬紧了嘴唇,闷闷地生着气。 怜江月道:“有人放火烧酒坊。” 千百岁抓耳挠腮,在原地转了两圈,看着那滔滔火海,也是无能为力。马遵和怜江月都沉默着,饶是他们武功多高强,身手多敏捷,胆识多惊天,可面对这大火,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马遵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消防队在约莫十分钟后赶到,那时,火已经烧到了住人的屋里了,但火势弱了些,大约也是没什么东西可烧了。 消防员灭了火之后,跟着消防队来的两个警察便来问他们起火的缘由。马遵把那小喽啰交给了他们,向他们陈述了事情的经过。这喽啰见了警察,底气十足,梗着脖子喊着:“他非法拘禁我!他还打人!我要告他!” 一个警察就将他塞进了警车,另外一个也跟着上了车,这就要走。怜江月上前问道:“不用找屋主问问话吗?不用录笔录吗?” 开车的警察一笑:“笔录?小伙子,你电视看多了吧,等我们电话回访吧。” 说着,就走了。 那消防队也开着车走了,空气里到处都是焦味,烧得发黑的墙壁静静地竖在夜空下,一缕缕白烟自那酒坊的火灾残墟中升起。 包智美还坐在地上,魂不守舍地反复说着一句话:“现在还拿什么酿酒啊。” 怜江月上前安慰她道:“总是有办法的。” 千百岁道:“要不打个电话给小包的大哥吧?老房子烧了,可是大事……” 怜江月也正有此意。 包智美却一捶地,夺过了怜江月的手机,攥在手里:“不许打电话给包仁慧!” 千百岁拍拍包智美的胳膊,好言相劝:“小包啊,这种时候咱们还是得顾全大局,这房子是你们兄妹俩的吧?出了事,他也该知道。” 怜江月也劝说道:“和你大哥商量商量吧,或许这也能成为一个去告讨债公司的证据。” 包智美一吼:“你们都他妈的给我闭嘴!” 这包智美平时就是一个咋咋呼呼的性子,说话没个轻重,这时酒坊被烧,她又是急红了一双眼,怜江月和千百岁被她喝斥了,却都没介意,还都要上去扶她起来。然而,包智美用力甩开了他们的手,十分愤怒地说道:“你们到底安的什么心!说,是不是包仁慧派你们过来的?哦,我知道了,你们是讨债公司过来的卧底,就是要给我希望,又把我逼向绝路!你们,是不是巴不得我去死!!” 怜江月略有些不快了:“你这叫什么话,我和千老先生都是义务在这里帮你,我们也不指望你……” 包智美指着他的鼻子,变本加厉:“义务帮我?那是为了我好咯?我呸!我看你们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无事可作吧!你,怜江月,一个连自己爹是什么样一个人都不知道的无业游民!你是闲得发慌,来我这里逗乐,找我打发时间呢吧? “千百岁,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有孩子,有孙子,那怎么不回家?成天赖在别人家里算什么事?我看你家里是没一个人愿意搭理你,你就把我们当成你的家人了!你来我这里找归属感了!” 经她这一通说,怜江月和千百岁都默不做声了,那马遵看不过眼了,道:“小姑娘,怜江月这人怎么回事暂且不说,这老先生我看是个温厚老实的人,人在你这里义务帮忙,那就是分文不收,你却这样数落人,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包智美抓了把土就扔向马遵:“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你在我家干吗?滚!你们都滚!!我就是一事无成!我就是没出息!我他妈就是什么事都干不成!” 她的眼泪哗啦啦直流,三个男人都有些无措,包智美哭了会儿,抹了抹脸,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刚才见到酒坊被烧,又心焦又心急,听到怜江月要找包仁慧,她是急得失去了理智,才说了那么许多。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而要包仁慧来给她善后,看她的笑话,她宁愿去死。 死,何尝不是个好主意?她四十好几,既没事业,也没成家,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做些事,还害得家里老房子被烧,父母留给她的最后一点本钱也全赔了进去。她是该死。她要是死了,就不用面对这失败的人生了。这么想着,包智美爬了起来。她闻着满院子的焦味,呼吸着呛人的空气,眼睛无论看哪里,余光都会瞥见那残破的酒坊。她是找不出一丝活下去的意义了。她起身,走向那烧得半残的住屋,一路走,一路哭得更厉害了。她开了门,进了屋去。 千百岁道:“我跟过去看看,小包可别做傻事啊。” 怜江月就挽起了衣袖,打算去那废墟里看看还有没有剩下些什么东西。 马遵叹息了声,道:“我也搭把手吧。” 两人才要进去酒坊,包家的大门被人推开了。他们齐刷刷回望了眼,进来的人是包仁慧,穿着西装,脖子里挂着工牌,斯斯文文,可一看到酒坊,他的眼里是窜出了两道怒火,骂道:“他妈的够比养的二球势子,欺人太甚,砸了酒庄,砸了酒厂,还烧了酒坊。” 他的愤怒和包智美的截然相反,是异常冷静的。 怜江月问道:“你说找律师的事怎么样了?” 包仁慧点了根烟,道:“包家村就剩我们这一家还没卖给他了,其实他找人和我打听了好几次了,我本来就没这个意向,没想到包智美会去和他们借钱。” 他坐在树墩上,弯腰抽烟,说:“律师说以并老板在泯市的势力,很难。” 马遵在旁听出了个大概:“有人想要你们家的房子,就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要赶你们走?”他摸着下巴,“是听说过一个并什么的,在泯市很是嚣张。” 他一攥拳头:“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强占别人家产,我倒要去会会他。” 怜江月也有些气不过。包仁慧道:“你们想干吗?去打他一顿?把人打死了你们可是要坐牢的。而且确实是包智美和他们借钱,又还不上,白纸黑字写了可以用房产抵押。” 怜江月道:“就别怪她了吧,她也是无路可走。” 包仁慧喷出一口烟:“无路可走?就他妈为了和我怄气!” 一阵风吹过,吹来些焦味,包仁慧打了个喷嚏,指着住屋说:“进去说吧。” 怜江月提前和他商量:“见到你妹妹,大家好好说话吧。” 包仁慧瞪了眼:“是我不好好说话?” 三人就进了屋。左右不见包智美,千百岁指指卧室,小声和怜江月说:“什么美工刀啊之类的我都收起来了。” 包仁慧在餐桌边坐下了,抱着胳膊抽烟,时不时瞄卧室门一眼,也不说话了。 怜江月问道:“官司真的打不赢吗?” 包仁慧转了转眼珠,摸出手机,按了按,拍在桌上,道:“办法倒是有一个,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们得证明自己比那个什么狗屁酒店度假村更有价值,这老房子不仅有这个价值留在这里,还有很大的潜在价值,是弘扬当地酒文化的标志,不光不能拆,还得保护起来,不光能为泯市争光,还能吸引投资。” 其余人凑近了一看,包仁慧的手机上是一则关于泯市酒博会评选的报名须知。 怜江月边看边琢磨地说:“这个报名时间不是已经截止了吗?”他盯着那些个主办单位,一拍脑门:“慢着,这个展会的地址,这个主办方,泯市葡萄酒贸易协会……”怜江月想到了老沈,就说,“我或许有办法。” 马遵道:“我打个岔啊,你们这酒坊被烧了,那参赛要用的酒呢?酒窖里还有?” 千百岁这时说:“小邱说店里被人砸了,最后一点万象酒也没能保住。” 包仁慧愣住了,一抓头发,陷入了沉默,看来他原本指望用包智美私藏下的那些万象酒去参赛的。怜江月想了想,道:“既然你说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我也有个不是主意的主意。” “这种时候就别打哑谜了,有主意就快说。”包仁慧难耐地催促道。 怜江月道:“这个比赛评选时间是在三天后,要是我们能报上名,也就是说,我们有三天的时间酿出一瓶酒。” 马遵蹙着眉头道:“那参赛的酒不都是几十年的佳酿啊?这能和他们比吗?” 怜江月又说:“酿酒其实就是一个化学反应的过程,化学反应是能加快的。”他看向了千百岁,“老先生,您说呢,这麦芽的速度,这十年,二十年的筑窖的时间,您看,我们有办法在三天里赶上吗?” 千百岁摩拳擦掌,有些兴奋了:“从没试过,也没听说过,不过可以试试,老柴火这五十多年的本领放上去,那就是五十年的佳酿啊,哈哈。” 马遵听出了些端倪,点着头道:“我也留下来给你们帮忙吧,”他一看怜江月,“等这酒酿出来了,你就得跟我走!” 怜江月一笑置之,包仁慧听的云里雾里,道:“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办法加快酿造的进程,既然你们说有办法,那就当是有吧,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配方。” 这倒确实是个难题。怜江月一瞅卧室紧闭的房门,道:“这得你和你妹妹商量了,配方这种事情,我们一没接触过,二也该是你们包家的人去研究。” 千百岁问了声:“那老曲种……” “我家有一些,我可以拿过来。”包仁慧道,说完,他就又沉默了。 怜江月又坐了会儿,说是要去收拾酒坊,就起身往外走去。他一出来,马遵和千百岁也跟着出来了。怜江月看看这两人,摇着头,带着些许无奈,些许快意,笑了出来。 马遵鼻子里出气,道:“你别误会,我不是帮你,只是了解了他们兄妹的事后……我问你们,这口气,你们咽得下?” 千百岁光是笑。 怜江月道:“这口气确实咽不下。” 第33章 (10) 他还记得先前在包智美所签的合同上略看了一眼的讨债公司的地址,就带路找了过去。讨债公司位于一幢居民楼三楼,深夜里,那屋还亮着灯,怜江月在周围看了看,见有两棵正对着屋子的枫树长得高大茂盛,他便走到树下,凌空一跃,窜上了树去。千百岁和马遵跟着上来,三人在枝叶间隐匿了身形,俱望着讨债公司的方向。 公司里乌烟瘴气的,摆着两桌牌局,围了十好几个人,里头恰有那个霆哥,他被一群给他捏肩捶腿,捧着烟灰缸,拿着花生米的人簇拥着,一甩手就是一叠红钞票,派头十足。其余人不是在抽烟,就是翘着二郎腿在摸牌,桌上放有许多百元大钞。马遵指着天花板上的一盏吊灯说:“把灯打了,咱们进去。” 怜江月按住他,道:“慢着。” 他就掏出手机,悄声报了警,说是某小区某户有人聚众赌博。很快,一辆警车赶到了,两个穿警服的警察从车上下来,进了居民楼,不一会儿,就看讨债公司里有人从赌桌边走开了,又过了阵,那两个从警车里下来的警察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赌桌边,一个拍了拍霆哥,两人笑着握了握手,霆哥给这个警察点了根烟,示意他坐,另一个警察撸起了衣袖就挤开了赌桌边一个戴金项链的胖子,拿着胖子的钞票上阵厮杀了起来。 马遵捏紧了拳头,义愤填膺:“他娘的,蛇鼠一窝!” 他又含恨道:“看来今天交出去的那小子八成也被他们放了。” 怜江月道:“怪不得上次他们来闹事,我报了警,当地的派出所那么敷衍。” 千百岁这时把玩着手里捏的两颗石子,道:“会会他们去?” 怜江月又喊了声“慢着”,马遵是有些不耐烦了,推开他阻挡的手臂,说道:“你干吗?这架还打不打了?” 怜江月点了点头,人却仍蹲在树梢,将手机镜头对准了讨债公司,拍了几张照片,这才道:“走!” 他话音才落下,就听耳边嗖嗖两声,接着讨债公司里传来啪的一声,灯灭了,那众人里有人喊着:“跳闸了?” 三人趁此踹开了窗户,进了那黑咕隆咚的房间,且不说怜江月和千百岁的身手,那马遵较之一般习武之人的本领已是高了一大截,遇到这些三教九流,顶多只是肌肉健壮的混子,他一个打三十个都不在话下。转眼间,讨债公司这群人就全被他们干翻在地,昏迷不醒。三人这就要走,公司大门却被人打开了,一束电筒光照进来,三人忙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 “霆哥?” 怜江月认出这是红红的声音,他还闻到了些烧烤肉串的气味。 红红往里又走了几步,大约是踩到了什么人,尖叫了声,接着,她将屋里照了一圈。怜江月在暗中观察着她,看到她扔下了手里的塑料袋子,环视周围,抓了赌桌上的钱就往石膏和手的缝隙里塞,实在塞不下了,她就用左手紧紧抓着钱。 怜江月见状,一把将她拉到身前,捂住她的嘴,道:“拿他们的钱,你要考虑清楚后果。” 红红在黑暗中乱看着,她并看不清怜江月的样子,但认出了他的声音。她道:“是你?你松开,我不会喊。” 她又说:“那边房间里还有个保险箱。”山,与,三,タ。 马遵听了,就闪进了一个房间里,抱了个小保险箱出来了。 怜江月松开了红红,红红便跑到了窗前,将手里抓着的钞票往楼下撒去。马遵看了,示意她让开,他看路上无人,就将那保险箱扔了下去。他这一下势大力沉,生生在柏油马路上砸出了个大坑。那保险箱也裂了开来,好些花花绿绿的钞票飞了出来。他这一下还吸引了居民楼里很多人的注意,上下左右都有人嚷了起来。 “快看!天上掉钱了!” “快看,快看!” 红红大笑了起来,回头一看怜江月,道:“你们快走,我要打电话找人来了。” 怜江月就和马遵,千百岁从大门走了。 但他并没立即回包家村,而是找了间能打印东西的网吧,把手机里拍的照片打印了出来,又去超市买了纸笔,信封和胶水,把照片塞进信封,封好,写上:转管中缝的达成。他把这封信塞进了晚报报社的门缝里。然后,他又跑了趟新民宾馆,问前台要到了老沈的联系方式,打了个电话过去,说现在要车,约老沈来新民宾馆门口见。 等车时,怜江月问那前台:“之前我住的那屋里的那只衣柜,你多少钱肯卖?” 前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怜江月直接出了个价:“五百?” 马遵在旁边问千百岁:“他买别人的衣柜干什么?” 千百岁也说不上来,那边怜江月已以六百五十的价格买下了衣柜。前台问他要地址,白天他就找人给他送过去。怜江月道:“我们自己搬回去就行了。” “现在?” “对啊,现在。” 那前台更糊涂了,却还是带着怜江月一行人上了楼。进了房间,见到那衣柜,闻到那气味,千百岁拍着怜江月,哈哈大笑,道:“行,咱们就试试这个假冒的六花木是个什么滋味!” 说着,他一拍衣柜,衣柜离了地,千百岁把脚塞进那衣柜和地板间的缝隙里,轻轻巧巧往上一踢,衣柜登时散成了七块木板。 前台看傻了眼,揉了揉脸颊,吞了口口水,讪笑着往外退,道:“您三位忙,您三位忙……”就走没了影。 怜江月三人便分着抗了这七块木板下了楼,老沈的车已经等在门口了。怜江月看到他,直朝他挥挥手,指着肩上的木板:“放后备箱?” 老沈看他们这搬家公司似的架势,愣了好一会儿才下车,忙不迭开了后备箱,帮着装卸木板,迟疑着问道:“这大半夜的,你来宾馆……买木头?” 他一瞥千百岁和马遵,陪着笑,又说:“这二位是……” “我的朋友。”怜江月道。马遵听到,立即变了脸色,申辩说:“谁是他的朋友,我就是一帮忙的!” 千百岁笑呵呵地拉着他上了车。怜江月继续和老沈搭话:“您说您外甥是葡萄酒贸易协会的是吧?” “你想买葡萄酒?”老沈一拍胸脯,“那好办,泯市市面上的葡萄酒,我保证,成本价给你!” 怜江月笑着说:“我们车上说吧。” 他和老沈也上了车,说:“还是往包家村去。” 路上,他便将包家的事简略说了说。老沈听完,连连拍打方向盘,激动地说道:“这个忙我老沈一定帮,你们放心,我那外甥平日里最听我的,这名肯定给你们报上!” 怜江月却还不安心,道:“不然我明天亲自登门拜访您外甥,求一求他。” 老沈大手一挥,指着手机说:“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电话一通,老沈用方言叽里咕噜说了许多,还问怜江月要了个微信号,没一会儿,一个叫做“泯市酒博士”的人发来一个好友申请。怜江月加上他,酒博士发了份报名表过来,说道:明天中午前填好,给我。 他还发了条语音:报名费,三千,现在转? 怜江月这就要转钱,那后排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按住了他。怜江月回头一看,按住他的是马遵,他不停冲他使眼色。怜江月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担心老沈和这个所谓的外甥是骗钱的。 怜江月就问老沈:“您没骗我吧?” 老沈呼哧呼哧地出了两口气:“兄弟,你这么说,我可要生气了啊,我这叫什么?这叫义不容辞,这叫拔刀相助,你要怕我骗你,这报名费我给你出。” 怜江月笑了笑,转了三千给那个酒博士,道:“好,您说您没骗我,那我相信您。” 没一会儿就到了包家村,怜江月有意引见老沈和包仁慧认识,老沈却说:“也不早了,你们休息吧,总有机会见面。”便开车走了。 下了车,在院子里卸下了木板,马遵特意找了怜江月说话,他道:“你真不怕你的三千打了水漂?我看那老小子有些问题。” 怜江月道:“他说他没有骗我,我愿意相信他。” “你和他很熟?认识很久了?” “不熟,不久,来泯市才认识的。”怜江月看着马遵道:“我不骗人,也愿意相信别人不会骗我。” 马遵眼神古怪地看了怜江月一番,道:“我看你也有些问题。”他也就别过了。 怜江月和千百岁进了屋,一眼就看到包智美在客厅墙上张贴白纸。她听到动静,回过头,看到他们,朝他们颔首致意。 包智美的一头长发绞短了,乱蓬蓬的,身上还是那套运动服,脚上还是那双运动鞋。可人却像大变活人,感觉不出一丝往日包智美的气息了——她的眼神变得冰冷,没有温度,脸上也是面无表情。她和那之前在院子里静静骂着人,发着怒的包仁慧却有几分兄妹的意思了。 她的脖子上隐约可见一条红色的淤痕。 包智美又转过了头去。 千百岁上前,笑着和她搭讪:“小包啊,先睡吧。” 包智美道:“你们去房间里睡吧,我和包仁慧要在这里研究配方,可能要通宵,会打扰你们休息。” 这包智美不仅说话时冷静从容,竟然还为别人着想了起来,竟然还说要和包仁慧一起研究配方……千百岁打了个冷战,用胳膊肘捅了捅怜江月,事出反常,必有妖。 怜江月也正纳闷,看到包仁慧从厕所里出来了,漫步过去,拦住了包仁慧,把他堵在厕所门口,避开着包智美,小声问他:“你妹妹怎么了?” 包仁慧正低着头和一个抱着个小男孩儿的女人视频,两人互道了晚安,视频结束,他切回了一个看电影的界面,眼皮都没抬一下,这才回答了怜江月:“她说了,她连死都不怕,难不成还怕和我一起研究万象酒?” 他打了个哈欠,从怜江月身边绕开:“饿死了。” 他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嘟嚷着:“我放这里的泡面呢?还有一包才对啊,你们谁吃了?” 没人回答,他就拿了包速冻饺子出来,朝着卧室一抬下巴,道:“你和老先生去卧室睡吧,里间有张大床,味道没那么呛了,就是墙烧得有些黑,难看了些。” 包智美这时说:“我给你们拿被子,铺一铺床。” 她便走进了卧室。 这卧室隔成里外两间,中间挂了个珠帘挡着,里间从前是她父母的房间,外间从前放着一张上下铺,包仁慧睡上铺,她睡下铺。墙上贴满了电影海报,动画海报,小时候,一放学,她就窝在这里躲避酒坊里恼人的燥热,躲避弥漫在客厅里的发酵物的味道。同学们都说她身上也有“那样”的味道——那样臭烘烘,酸滋滋的味道。就算她搬了家,离开了酒坊,离开了那些发酵的谷物,那些经年累月存在家里的霉菌,穿着簇新的衣服,剪了时髦的发型,新的同学们还是对她指指点点,还是捏着鼻子从她面前走过。他们甚至变本加厉,嘲笑她容易打结,容易出油的头发,讽刺她越来越无法控制的体型,说她仿佛一块流油的臭豆腐。 她再不想去见这些同学了,只想天天待在爸爸和妈妈身边。爸爸永远对她那么温和,永远将她当成掌上明珠,妈妈永远不会说她难闻,说她胖,说她丑。她也不想见到包仁慧,明明是同一个爹妈,为什么包仁慧就那么瘦长,那么清秀,他就有那么多朋友?那么讨人喜欢? 后来,爸爸的酒坊赚了更多的钱,把包仁慧送去了澳大利亚读书,再后来,妈妈病倒了,再不能去铺里帮忙卖酒,再没法去酒坊淘米洗麦了,她连家里的锅碗瓢盆都拿不起来了。妈妈生的是肺病,脸色总是很白,嘴唇总是很红,说话时,经常使不上力。但凡妈妈想说些什么,都要上官玉盏代为传达。 妈妈的嘴唇只要稍一动,上官玉盏就什么都懂了。 上官玉盏是什么时候来的包家呢? 包智美记不清了。她草草读完初中就再没踏出过家门半步,对时间的概念也变得模糊。他们一家很早就搬去了市区,可妈妈生病后,医生建议她静修,就又搬回了老房子住着。包智美跟着妈妈回了老房子。上官玉盏呢,每天都要来老房子待一阵,妈妈躺在床上,她就躺在妈妈边上,读报纸,念杂志给她听。上官玉盏可真会打扮,回回穿戴的都不一样,上官玉盏可真漂亮,浓密的黑头发,黑亮的眼睛,红润的脸蛋,樱桃似的小嘴,她的皮肤雪白雪白。上官玉盏喜欢把雪白的小腿伸在床外头,用脚勾着皮鞋,侧着身子和妈妈咬耳朵。 妈妈看到她总是很开心。妈妈说:“我和你上官阿姨从小就认识,我们都是地质局子弟,上官阿姨的爸爸后来去做贸易,在一艘货轮上遭了海难。” “上官阿姨拿回来的只有一箱美国产的波本威士忌和一顶呢帽子。” 包智美记得,上官玉盏确实很爱戴一顶呢帽子,她还爱在嘴唇上画上两撇小胡子,穿上西装西裤,在妈妈的房间里跳踢踏舞给她看。 妈妈走了,上官玉盏就跳踢踏舞给她看,还拉着她一起跳,对她说:“智美,你妈妈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们开心一点,她就开心了,不然她就会怨恨自己的短命,积怨成魔,会变成吃人的老妖婆,到处抓小孩吃,你不想她变成老妖婆吧?” 包智美就说:“上官阿姨,你骗小孩呢,人死了就是死了,她要是能变成老妖婆倒好,就让她来找我,我再见见她。” 上官玉盏听了就哈哈直笑,喝起小酒,哼起小曲,拍拍包智美的脑袋,抱一抱她。包智美喜欢被她抱着。她能从上官玉盏身上闻到妈妈的味道。 可这样喜欢笑,这样想要开心一点的上官玉盏也有不开心的时候,大多是在深夜里,她坐在卧室里间的大床上,捧着一个木匣子,默默掉眼泪。她和父亲结婚后,她住在老房子里,照顾酿酒的事,也照顾包智美的饮食起居。父亲一个星期来一次,包智美有时甚至不是很想念父亲,她想念的是那个开开心心的跳着舞,喝着酒的上官玉盏。有一次,她又偷偷看到上官玉盏在掉眼泪,她就走进了里间,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靠着她,抱着她。 上官玉盏就拍了拍她的手臂,喝了一小口酒,说:“这坛酒还得再放放,等你再大一些再喝,这是你妈妈生你那年酿的酒,智美啊,酒里是有记忆的。” 说完,上官玉盏把那木匣子阖上了,锁进了衣柜里,又是个开心的样子了。 此时,包智美从那衣柜里拿出了一床被褥,在大床上铺好,走到外间,瞥了眼桌上的一只木匣。那正是当年上官玉盏锁起来的那只木匣。 包智美走过去,打开了匣子,翻出一封信,这是一封寄去新疆给一个叫怜吾憎的人的信,不知什么原因,信被退了回来。邮戳是八零年的。 木匣子里还有一绺用红棉线绑起来的头发,几张老照片,一张仰视视角的照片里,上官玉盏靠在一段水绿色的栏杆上,人看着镜头,右腿向后翘起,右脚勾着一只红色的高跟鞋。她笑得很开心。 照片不知是谁拍的,背后落款写着:玉盏,游乐园。 包智美认得,那是妈妈的字。 其余的照片都是些母亲和上官玉盏的合照。 包智美拿出了那封要寄给怜吾憎的信,把桌上的一团丝巾塞进了木匣,便关上了匣子。那丝巾原先也是在这木匣里的,半个小时前,她把这只自己偷偷藏起来的木匣翻了出来,找到了这条丝巾,把它挂在了房梁上,上吊自杀。 可是丝巾太脆弱了,一下就撕裂了,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包仁慧撞开门进来,看到她,一张脸惨白,嘴巴长得老大,她以为他会破口大骂,然而包仁慧只是把她搀扶了起来,和她说:“好了,你现在连死都不怕了,你还怕和我一起研究万象酒?” 包智美喘着粗气,回道:“我要把上官玉盏接回家里。” 包仁慧骂骂咧咧地说:“这种时候提她干吗?” “她不是小三。” “别说了!” “我要说。” 或许是从死亡中脱身给了她莫大的勇气,或许她涅槃重生,整个人焕然一新了,面对这个自己一直躲避着的兄长,包智美忽而滔滔不绝了起来:“刚才你们在客厅里商量的事,我全都听到了,当时,我还很开心,我想,我做不成的事,有人会继续做,换成包仁慧,说不定真的能做成。我还安慰自己,我也是死而无憾了。可是……”她哽住,“包仁慧,你知道吗,酒是有记忆的,可是……”她有许多话要说,可一时表达不好,就有些语无伦次了,说着:“上官玉盏从前那么漂亮,那么开心,为什么她会老,她会变得那么忧郁,她会忘记那么多事,她把我忘了,她把妈妈也忘了……我不要!” 包仁慧犟着脖子,道:“你行了吧,连酒都不能喝,你和我说个狗屁酒是有记忆的。” 包智美笑了出来,朝他伸出手,包仁慧挤着眼睛,不情不愿地和她握了握手。包智美说:“我推荐个电影给你看吧。” 包仁慧不愿搭理她了,径直往外走去。包智美跟着出去,在厨房拿了把剪刀就绞了头发。 这时,那厨房的水槽里仍能看到她剪下来的头发,怜江月正在清理这些头发,包智美喊了他一声,把信递给了他。 怜江月接过信,念了一遍收件地址,轻轻说:“是个马场。” 包智美问他:“不打开来看看吗?” 怜江月一笑,把信凑到了包仁慧煮饺子的锅下头。信烧了起来。包仁慧大呼:“快灭火!” 怜江月把烧起来的信扔进了水槽,任它烧没了。包智美目瞪口呆,包仁慧直骂:“神经病吧!” 怜江月说道:“这是给怜吾憎的信,不是给我的,他人已经死了,就当烧去给他了吧。” 他打开水龙头,冲走了那些烧剩的灰沫。包仁慧的饺子煮好了,包智美拿了四个碗,四双筷子,去餐桌上摆好了,她一看,千百岁坐在那餐桌边,坐着睡着了。他们就三个人一边吃饺子一边看着包仁慧手机上播的电影。 他正看一部纪录片,说的是一个人如何将各种便宜葡萄酒混搭调配,以冒充高级酒庄的产品。 包仁慧幽幽说了一句:“说不定真能成。” 第34章 (11) 吃过饺子,将老先生搀去了里间的床上,怜江月回了客厅收拾碗筷和桌子,他有些困了,但看包智美还很有精神地在那些贴在墙上的白纸上写下“闻香”,“入口”,“回味”这几个大字,而包仁慧站在那堵墙前,颇琢磨,颇钻研地分析道:“配方比例很难还原,但是那味道说不定能靠勾兑出来。” 包智美点着头说:“我查资料的时候看到湖南有些酒厂会用新酿酒混合勾调陈酿,为求酒的滋味统一。” 包仁慧点了根烟,跟着道:“对,葡萄酒也好,作物酒也好,每一年收获的原料因为天气环境,各种因素的影响,质量很难保持统一,同一个酒厂,同一个酿酒师,同样的配方,同样的步骤,酿出来的酒可能大相径庭,有的酿酒师喜欢这种挑战,但也会尽量追求和酒厂以往酿出来的酒在色香味上保持一定程度的相似,有的则选择将品牌和一种特定的味道联系起来,不少喝酒的人都喜欢这种几十年喝同一个牌子的酒都是一样滋味的感觉。” 包智美这时停了笔,和包仁慧并肩站在墙前,她道:“酒是有记忆的,他们可能是在追寻某一种逝去的记忆……” 包仁慧看了看她,指着“闻香”那两个字,说:“你偷藏下来的酒你闻过吗?” 包智美问他:“你不记得了?” 包仁慧抽着烟,说:“我结了婚之后烟酒就都戒了,上一次闻了,喝了万象酒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我哪记得?” 包智美瞅着他手里的烟,包仁慧摆摆手,又是说:“反正我不记得了。” 怜江月看这兄妹俩到现在都没再吵过一句嘴,和和气气地,如此合作,如何投入,怜江月不免也强打起了些精神,想帮上些忙,他忽然想起来:“你说湖南的酒厂会用酒勾调酒?湖南不就是楚地吗?那湖南的酒不就是楚醴吗?” 包仁慧回头看了看他,茫然道:“楚醴?酒是礼?礼物的礼?” 包智美一抓头发,也回头看怜江月,道:“对啊,你那天说了不少啊。”她也是想起来了一些事了,拿了笔就在“闻香”两字边上一边写字一边说着:“闻上去是混合香味,小麦香,也就是原本作物的香气,”她又换到了“入口”两字边,继续写,继续说,“口感顺滑,麦香延续,清爽干脆,阳光,还有……花香,括号,来自六花木……”写到这里,她回头看着怜江月,“你还记得多少?具体是什么花香。” 怜江月先一口气将怜吾憎临终前说起酒时所说的那番话全告诉了包家兄妹,接着说道:“很独特的白花的香味,是入口时才能品出来的,闻时木香更重,焦糖味,余韵里带着点黑巧克力的苦涩,只有用烤过的小麦在烟熏过的木头酒桶里酿酒才会出现的味道。” 包仁慧摸着下巴说:“阳光的味道,阳光有味道?烧螨虫的味道吧?” 包智美道:“会不会因为泯市很干燥,阳光的味道指的是这种干燥的感觉?麦子脱水的时候很彻底?” 怜江月仔细回忆着那天那杯万象酒:“回味很长,但不苦涩,反而是比入口时更清甜。” 包智美道:“因为用了糯米。” 就在“回味”那行后面写了:长(糯米)。 怜江月想着,说着:“层次分明但不是透净的感觉,所以肯定没有大米,也肯定不是高粱,完全没有单宁的酸涩,也不是白葡萄,六花木也不过是提供了紧致,踏实的木香,奠定了一种沉得下来的基调,但是白花的香味为什么会那么重呢?” 包仁慧就问了:“你说的白花具体是什么花?” 包智美拿了手机搜索了番,看着屏幕说着:“一般酒里的白花香味是说栀子花,茉莉,接骨木花……” “栀子花,确实有。”怜江月的舌头在嘴里舔了舔上颚,试图通过平酒的动作还原那日平酒的记忆一亮,他冥思苦想之际,包仁慧也拿了一支笔,在纸上空白处写道:楚礼?(勾调可能),蒸酒酿(蒸),筛(勾兑?)麦烧(麦酒),无根的树?无水的井?无蕊的花?从西边升起的太阳?火红烫手的月亮。 包智美在“月亮”后添了几笔:月食前后的自然现象。 怜江月看着包仁慧写下的字词,一拍脑门:“是玉兰!” 他没有告诉他们怜吾憎说过“如何能带一支山玉兰去给那庙里的上人”,他原以为这是和酒无关的话了,可此时一回味,一咂摸,他在喝万象酒时确实品到了玉兰的香味。 “玉兰是什么味道?”包仁慧搔了搔头皮,“我在澳大利亚的酒庄打过工,酿白葡萄酒的,从没听过酒里能品出玉兰花味的。” 包智美说:“我连玉兰花都没见过。” 怜江月站起了身,为难地说道:“这要怎么形容……”他在屋里踱了几步,一指外头,“我去酒坊看看,说不定还是因为六花木,我去找找有没有烧剩的,拿过来大家一起闻一闻,研究研究。” 他就走去了酒坊。此时酒坊里外的焦味散了不少,空气中埋伏着一股清幽的香味。怜江月的嗅觉灵敏,循着这香味找了找,找去了那泡麦子的石槽前。石槽里的水早就烧干了,面上的一层麦子被大火烤得炭黑,可他不会找错地方——那清幽的香味确实是从这堆柏油似的东西里传出来的。他就伸手进去淘了淘,这一淘,香气更浓郁了,怜江月喜上眉梢,抓出了一把麦子,这是铺在石槽很底层的小麦了,多数小麦的表皮裂了开来,周身烤得金灿灿的,露出了黄黄的芯子。 “玉兰花香!”他高呼道,捧着这把麦子跑回了屋,忙招呼包家兄妹来闻。 他笑着道:“看来这个麦子得这么烤,得烤成这样!捂着烤!费粮食!但是这味道太特别了,这可能是本地小麦的特色,我之前以为它们的皮太厚,酿酒容易苦涩,没想到这层皮还能产生这种风味。” 包仁慧拿了两颗麦子尝了尝,略显吃惊:“这麦子吃起来是这个味道……” 他一拍桌子,道:“你说很费粮食?怪不得我那时看进货单,比对出酒率,别人家都是百分之四五十,我们家只有百分之二十,我还以为是有人收回扣……” 话到此处,他没说下去,眼中闪过了一丝惭愧,低下了头。 怜江月又说:“对了,还有些中草药的气味,我怀疑酿酒用的小曲是采了草药做的,我们可以配个草药酒出来加进去提一提这些味道。” 包仁慧笑了:“我们这是拿威士忌,琴酒和黄酒调鸡尾酒呢。” 三人都笑了,可笑了没一会儿,包仁慧的神色又凝重了,道:“我去打个电话,你们要是累了就先休息吧。” 他就出去了。 怜江月看了看墙上罗列出来的万象酒的要素,这时早就过了十二点了,这比赛的名要真报得下来,满打满算他们其实只有两天的时间,他正盘算着怎么在两天里把这酒给做出来,包智美拿了一沓纸过来,和他说道:““那天酒坊着火,我喊你,你就坐在那里一直在这些纸上画东西,样子有些吓人,我也不敢随便扔了。” 怜江月一看,原来是他写给风煦微的信,只是信件的内容几乎看不出来了,脉脉衷肠全被一些看上去用了很大的力气涂写出来的浓黑的圆圈和浓黑的“恨”字压在了下面。怜江月心里一惊,那“恨”字不是他的笔迹,他又不免叹息,折起了那纸,放在了桌上,说:“本来想写信给一个朋友的,没想到变成这样了,也没法寄给他了。” 他想到昨晚之后,他还没和风煦微再说上过一句话,就打开了微信。又是个深夜,风煦微想必已经歇下了。风煦微并没再发新的信息给他。 怜江月出神地看着手机上和风煦微早先的对话。 他挂念了风煦微十几年,对他是满心的喜欢,可分开了几天,这份执着似乎并没有那么浓烈了,倒也不是不喜欢他了,不想着他了,只是……风煦微说:可你不是这样的人,起码我知道的你,不是。 他知道的“怜江月”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在温州重逢前得有十几年没见了,他知道的“怜江月”不就是那个在卞家委曲求全,谨小慎微,看人脸色过活的“怜江月”吗? 那他宁愿不再是他知道的那个怜江月。 想到这里,怜江月一狠心,关了手机,起身道:“我看酒坊里还烧剩了些六花木,我看能不能做些什么纪念品吧。” 他就去了酒坊,收拾出了半个残破的木桶,在院里洗刷,顺便将那些充满花露水味的假六花木也给洗了洗,洗到木头剩下了些不刺鼻的,清淡的花香,他也累得眼皮打架,这才去睡了片刻。可这觉也睡得不踏实,一下就醒了,醒后,他看包家兄妹一个躺在沙发上,一个趴在餐桌上睡着了,千百岁正轻声地洗漱,他就跟着收拾了番,轻手轻脚地抗起厨房角落里放着的一袋麦子,又去拿了两条床单,叫上老先生一起往吉祥湖去。 路上,怜江月和千百岁说道:“麦子要浸泡,要粒粒浸透,本来浸泡用的就是吉祥湖的水,还有哪里比直接来吉祥湖更合适?不过,这水得热一热。” 千百岁笑着道:“这还没和你比划,你就要把老柴火的本领全看去了,好,好,那咱们往后切磋也算是知根知底了。” 怜江月也笑了,道:“我的底就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千百岁一阵摇头晃脑:“旁观者迷。” 说话间,两人到了吉祥湖,怜江月拆开那袋小麦,将两条床单铺在草地上,往上铺小麦。他道:“那老先生旁观者看清了什么没有?” 千百岁帮着铺小麦,颔首道:“看清了,你使的是天外妖术。” 怜江月哈哈大笑,那一袋小麦全倒出来了后,他提起一张床单的四个角,包住麦子,拎起这巨大的,鼓鼓囊囊的布包裹走到湖边,手腕一扬,布包飞去了湖上,四角在风中撑开,床单连同麦子稳稳地落进了水里,像是底下有什么支撑,表层有什么东西压着似的,并未沉底,也不见一颗麦粒浮起,只有些水烧开时的小水泡咕噜咕噜地冒着头。湖水上映着怜江月宽大,漆黑的倒影。 怜江月瞥了眼千百岁,道:“那老先生要怎么化解我的妖术?” 千百岁也喜滋滋地提着布包到了湖边,只见他弓起右足,轻轻一点,人拽着布包飞身到了湖面上,将麦子全撒进了湖里,那右脚又立即贴着湖水,往下一顿,同时将床单在空中铺开,那些撒入水里的麦子便悉数飞起,飞得老高,撞到那床单,又悉数落回了水里。湖面上气泡滚滚。老先生就这么在水上一点一踩,双脚时时凌空,他便有时在空中翘起二郎腿坐一坐,有时盘起腿来比个修行的姿势,颇为开心地说道:“有幸学过几手降妖除魔的剑法,我就用那剑法和你一斗。” 怜江月道:“那我们要是不用剑呢?” 千百岁咂着嘴,道:“有幸当过几年八卦掌的学徒,就用这套吧,八卦乾坤,镇得住妖气。” “那我就用这只莫名其妙的手见识见识。” “好,你的手温温热热,怕是属火,我就用水来克它,冻住它!长白山上有个白梅仙姑,会一手飞雪掌,就用这个了!” 两人过着嘴上过招的干瘾,怜江月道:“老先生真是通才。” “年轻的时候走过几年江湖罢了。” 怜江月就问了:“那不知道您没有听过一把叫哭雨的宝剑。” 千百岁摇了摇头。怜江月又问:“怜吾憎,无藏通这两个人名呢?” 千百岁略有些尴尬了,挠挠耳朵,道:“小兄弟,不瞒你说,走江湖的那阵子,一个江湖朋友都没交,一段江湖轶闻都没听过,只喜欢看人舞刀弄棍,挥拳练剑。” 怜江月笑着说:“那您是大隐隐于江湖。” 千百岁憨笑了两声,又一踩水面,麦粒飞起,他道:“你瞅瞅这火候,还成吗?” 怜江月看那些麦粒颗颗都浸饱了水,身子发涨了些,原先并不突出的麦香此时也很明显了,如同麦芽了数天一般。怜江月点了点头,千百岁就将这些麦粒全收进了床单,仍裹成一个滚圆的大包裹,回到了岸上。怜江月也收了自己的麦子,说道:“我在酒坊里发现那火灾过后,烧得焦黑的小麦下头的麦子有股奇香,麦粒颗颗炸开,麦皮金黄,具体要怎么做,我还没想到……” 千百岁道:“这好办!”他冲怜江月抬了抬下巴:“爆炒米见过不?” 他就将那大包裹扔去了天上,双手在空中推掌划圈,这湖边原本微风阵阵,煞是清爽,老先生才起掌,就有一股柔风吹过怜江月身畔,接着,又是一股柔风拂过——原先散漫地吹拂着湖滨的风竟全涌向了千百岁划出的圈中,而这些风进了那圈中忽而是呼啸了起来,像是由千百岁牵引着,绕着一个圆点狂奔了起来。千百岁的手中推出了一个巨大的气流漩涡! 那包裹此时被吸进了这股漩涡中,跟着着漩涡顺时针运转了起来。那速度非常之快,摩擦生热,怜江月眼睁睁看着裹住小麦的床单烧了起来,化为乌有,接着烧起来的就是了小麦了,这些小麦在漩涡中仍旧凝聚得十分紧凑,如同一个火球,气温骤然升高,怜江月已是出了一身热汗,他喊了千百岁一声,将自己泡洗好的小麦扔了过去。千百岁便以那火球吞食了这包裹,制出了一个更大的火球。 “什么时候算成了,你和我说。”千百岁道。 忽而闻到一阵玉兰花香。怜江月忙喊了停,千百岁就赤手捧住那黑乎乎的球状物放在了地上,怜江月将它敲开,烟雾四起,他挥散了烟雾,拨开厚厚的炭化物,麦香钻了出来,这火球内里全是金黄的小麦,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 怜江月和千百岁把汗湿了的衣服弄干了,包着这些麦子就回了包家。 那包家院子里,包仁慧和包智美已经搭了个简易的砖灶台,蒸上了糯米。包智美看到怜江月就说:“你猜怎么着?那袋开了的糯米,因为家里太干了,一颗颗都干裂开了,结果一蒸,你闻。” 她打开蒸笼,怜江月一闻,奇道:“这么干净的味道,一点都不像糯米啊,根本没有甜味。” 包仁慧说:“我看是老房子的微生物作祟,和糯米起反应了。” 他又拿出了些圆不留球的曲种:“邱姐带来的。” 怜江月将烤制好的麦子给他们看,说道:“我去吉祥山上跑一趟。”他关照千百岁,“您先将那些小麦摊凉了,温度最好维持在二十六七度左右。” 这天室外气温不过二十度,怜江月道:“可能得麻烦您去地窖干活了。” 千百岁就往地窖去了。 包仁慧这时说:“你先别急着走,有个泯市晚报的记者来找你。” “记者?” 包仁慧掏出一张名片塞给怜江月:“叫什么达成的,正在屋里喝茶呢。” 怜江月便进了屋去。来的确实是那蓬头垢面,宛如乞丐的达成,邱姐正在厨房择菜,看到怜江月,喊了声:“记者同志,您要找的人来了。” 小球也来了,坐在沙发上打游戏。达成就坐在他边上,听到邱姐的话,头也没抬,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球的手机,道:“小朋友,你这王者荣耀打得可以啊,有故事,有故事,来,和叔叔说说,你干吗不去上学?你打游戏赚了不少钱了吧?打算当电竞选手?” 邱姐忙过来把小球拽走了。达成这才抬起头,看到怜江月,咧开嘴笑了笑,指了一圈:“有故事,有故事。” 墙上那些写着万象酒关键词的纸还在。怜江月没想到达成会找来包家,便问了声:“您怎么找来这里的?” “你的字啊。”达成亮出了怜江月塞去报社的信封和他那天去写寻人启事时留下的字条,斜着眼睛,斜着嘴角,又说:“再说你这一身形象,怪惹眼的,我到底是个记者,一打听,这不就找过来了吗?” 怜江月看着他,神色紧绷:“你没和其他人说你来这里吧?” 达成笑眯眯的:“我就是一个管中缝的,谁听我说话啊?”他搓着膝盖,一双手总停不下来,眼珠也停不下来,总是在乱看,说,“并老板可不好惹,我惹不起,也只有你个外地的敢惹一惹,反正惹毛了他,你大可一走了之。” “听你的口气,你和他很熟?” “谈不上,他也是有故事的人呐,你放心,他这一时半会儿我看也不会找上门来,人现在在泰国谈生意呢。”达成还赌咒发誓,“我是一个字都没往外说啊。” 怜江月道:“那照你的意思,今天的晚报我不用买来看了?” 达成说:“你们要参加酒博会评选是吧?” “这你都知道了?” “咳!老冯跟这事呢,我就瞅了一眼今天发过去的最终候选名单,有点路子,”达成指着外头,“这次评委里头有个日本人你知道吧?就打算收购万象酒庄的,”他贼笑着,“我看你们能行。” 怜江月不太乐意了:“这酒要是酿出来了,一定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达成大笑,竟有几分嘲讽的意思。怜江月更不开心了:“你笑什么?” “我笑你傻!喝酒这事不就是喝个开心,喝个面子,什么金奖,银奖,什么酱香,窖香,什么猫尿味,硫磺味,这酒只要是贵的,只要是限量的,只要能上头,上头了人就开心了,醉了人就满意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也有人喜欢细细品味酒。” “那还不是跟着群什么专家,品酒师胡吹,显得自己有逼格?” 怜江月恼了:“你不会登我给的照片,也不像是要来报道万象酒的吧?那你来这里到底干吗的?” 达成起身,揽住怜江月的肩膀拍了拍:“你这脾气怎么这么冲?别和我急眼啊,谁规定记者写的报道一定是他们爱写的,想写的?我看你这里的故事不错,标题就写,万象酒庄走出阴霾,重现辉煌,助力弘扬泯市酒文化,你看怎么样?” 他笑着一看邱姐:“姐,午饭加双筷子啊,羊肉多放蒜!” 怜江月不愿和他多说什么,道了句:“随便你,你要是标题写万象酒庄关门大吉我也管不着。”就出去了。 院子里此时又多了个人,那马遵带了写吃的喝的来了。怜江月要往山上去,包仁慧喊住他,和他道:“你和那个大个子一块儿去吧,也有个照应,”他看着怜江月,“他是你的朋友吧,人留在我这里,我也不好意思差遣。” 怜江月就喊上了马遵,奔赴吉祥山。 两人既不是朋友,说是仇敌倒也不至于,此时为着同一件事一起行动,也是客客气气。怜江月采了些草药后拿给马遵看了看,嘱咐他照样采一些,半小时后碰头,两人就分开行事了。 拿上草药回到包家,怜江月将它们洗了一遍,弄干了,杵成细末,加上些磨碎的糯米粉,搓成小球,在老曲种里滚了滚,就拿去了酒窖。马遵学着他的样子,也做了几颗曲种,也去了酒窖。 进了酒窖,点上灯,关上门,怜江月道:“一般新做的曲种需要一个星期左右培养对发酵有益的根霉菌,我们没那么多时间,现在就得用,简单地说,就是要催熟。” 他将一颗曲种在手中搓了搓:“根霉菌最喜欢的温度是三十多度,最好不要超过人的体温,我们得让它产生它已经在这种温度下生活了七天的错觉。” 言罢,他将那曲种裹在手心里,凝神聚气,将心中所想的办法说了出来:“这也只是我的一个想法,我们剥夺它对光的感知,加速空气流动,把时间这个概念从它周围抽离,我也说不好,总之……” 待他再摊开手掌,就见那新曲种上生出写细白的绒毛,拿到灯光下一看,那绒毛的顶端微微发黑。 怜江月满意地说道:“真的能行!你们试试。” 马遵和千百岁都学着他的样子试了试,可都没能成。千百岁笑逐颜开,连声称好:“活到这把岁数终于是遇到了个一眼学不会的伎俩了!” 马遵心有不甘,撇过了头,嘀咕着:“什么抽离时间,时间咋个抽离?邪门!” 于是,那些新曲种便全交给了怜江月处理。马遵帮着千百岁收拾小麦。 很快,怜江月就将曲种全都催熟了,千百岁碾碎了它们,拌进小麦里。他这时说:“发酵怎么弄?这……抽离时间到底是咋个意思?” 他是觉得又新奇又有趣,马遵在旁却是满怀忧虑:“对啊,这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也是说抽离就能抽离的?” 怜江月也充满了怀疑和不确定,可不试一试,谁也没有答案,他就说:“把院里的甑缸拿来,还有那些洗过的木板,垫在缸里,我试试。” 一切办妥,木板,小麦都入了缸,他定了定心,心中只想着将这口大酒缸裹起来,就见他在地上的影子张牙舞爪地就抱住了这口大缸。马遵看傻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吞了口唾沫,提着灯去照那甑缸,却怎么也照不出甑缸的本来颜色了,只看到一团浓黑。 而他手上的那一道光打过来,怜江月兀地一杵,影子也有些退缩了,他就避开了去,不看灯光。 马遵又伸手摸了摸甑缸,摸到的竟是极为坚硬的岩石般的触感,可仔细感受,仿佛伴随着一股暖意。好像手上摸着一块烧温了的炭。 怜江月也摸了摸,似乎对温度颇为满意:“我暂时不能离开这里了,其他事情还要你们照料了,糯米蒸好了也拿来我这里,剩下些草药用水煮了,也拿来吧,灯,你们带上去,见了灯光,我有些静不下心。” “再要一口铜锅,发酵蒸馏,一气呵成吧。” 马遵和千百岁就上去了。 地窖门关上,怜江月眼前一黑,虽然前一秒他还在和千百岁他们说话,但此时回忆起来,竟觉得那些话仿佛是上辈子说过的。他竟也有些不分年月了,时间仿佛也从他身边被抽离了。黑漆漆的地窖里,只有他和他的影子。怜江月一时担心,他会像火灾那天一样,再度变成一个没有知觉的影子吗?火灾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地窖里特殊的酸腐气,他安定了些。他的身体仍由他主导着,那天或许只是他太累了,累到恍惚了。而且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将这万象酒做成了!于是,他就专心地护着那甑缸,一心只想着要告诉缸里大那些小麦,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十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千百岁会来给怜江月送饭,老先生偶尔还会在黑暗种陪着他待一阵,和他搭上几句话。千百岁趁闲暇时,捡了火灾剩下的六花木原木做了个有棱有角的木头瓶子,可以用来装酒。包智美正设计标签包装,小球帮着画画。达成和马遵都留在了包家,达成为着他的故事,马遵生怕并老板的人再来闹事。 怜江月本也担心这岔,但并没人再来寻衅。等到三份酒全蒸馏好了,怜江月拿着着它们上去,众人在客厅聚拢了,邱姐道:“现在怎么办?谁来调味道?” 她问怜江月:“你喝过,你试试?” 千百岁道:“两位小包试试?” 达成道:“谁最懂酒?谁喝过万象酒?” 包仁慧伸出手,道:“我来。” 他一看包智美:“我们试几个比例,你在边上记下来。” 他又一看怜江月:“你最近才喝过,你来试味道。” 他去拿了个玻璃小酒盅和一个稍大一些的玻璃水杯,三人就在餐桌边坐下了。其余人站在他们身后,全看着他们,就连小球也不玩游戏了,盯着他们。 包仁慧以酒盅倒酒,斟入玻璃水杯中,摇晃了番:“麦酒原液三小杯,糯米原液半杯,药酒半杯。” 包智美记录。怜江月拿起水杯看了看:“颜色要再深一些。” 他喝了一口,摇了摇头。 再来。 “麦酒原液四小杯,糯米原液半杯,药酒半杯。” “颜色对了,草药味好像,太淡了。” “麦酒原液四小杯,糯米原液半杯,药酒四分之三杯。” “颜色好像又浅了……” 邱姐喊道:“这可都不多啊,你们省着点用!” 马遵也有些急了:“你别总好像啊!给个准话!” 包仁慧的手有些抖了,他们剩下的可调配的酒液确实不多了,而比赛,就在明天。 包智美这时稳着声音说:“哥,直接用整瓶麦酒,把黄酒和药酒都少许少许添进去,先闻味道,闻上去对了,再喝入口,一点一点试。” 包仁慧亦稳住了手,点了点头。千百岁道:“这要是总调不对味,那整瓶麦酒可就全没了啊。” 包智美的眼神坚决,道:“这要是试成了那也就成了。” 她又说:“置之死地而后生。” 包仁慧就拿了整瓶麦液往里添了少许黄酒,询问怜江月的意见。 这时,众人揪着心全望向怜江月,人也都不自觉往他这里挨,各人身上又都带着各异的气味,怜江月的鼻腔里杂味太重,就说:“大家去外面等吧。” 没人肯走,邱姐捂住口鼻,道:“我不说话,气也不出,你就当我是透明的吧。” 小球一看她,冷不丁道:“我们不要打扰他们,要相信他们,我们围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他就率先出去了。邱姐眨了眨眼睛,跟着小球走了。其余人不一会儿也都散了。 “我们继续。”包智美道。包仁慧便继续添黄酒。怜江月继续闻着,努力去匹配这味道和记忆中的万象酒。 客厅的灯光照在他们脸上,三人都是紧绷着眼角,紧抿着嘴唇,将所有事情都抛在了脑后,时间好像就此凝固了,整个世界静悄悄的,突然,一滴酒坠入一瓶酒里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里似乎包含着小麦抽穗,花朵绽开,蜜蜂飞舞,树木吐息的声音。 一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声包容,融合的声音里。 那去了院子里的众人在屋里迟迟等不到怜江月点头,等得心焦,到了外面,也都是愁眉苦脸。总是乐呵呵的千百岁的脸上都没了笑容,只埋着头在院里转圈。达成一根接着一根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拔头发,一言不发。 马遵感叹:“我算是知道抽离时间的意思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突然,门开了,包仁慧快步出来,找到千百岁就问:“老先生您做的瓶子呢?” 此话一出,邱姐尖叫了声,抱住小球,狠狠亲了一大口,跑进了屋。那马遵和达成互相用力握了握手,眼里放光。 屋里,怜江月撑着额头,头痛地说:“这酒容易醉……” 邱姐连连点头,喜极而泣:“万象酒就是容易醉!”她一把抱住了包智美,包智美浑身都在发抖,她哆哆嗦嗦说道:“邱姐,比赛结束了,我要带去给上官玉盏。” “好,好,去看她!” 千百岁和包仁慧这时拿着个木头瓶子进来了,怜江月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去了沙发上躺下。包智美看着他们,也有些想哭了,悠悠说着:“我们就是无水的井,西边升起的太阳,无根的树,”她也抱紧了邱姐,眼泪夺眶而出:“我就是无蕊的花啊……” 黄汤入瓶,小球把自己亲笔画的标签贴上,邱姐塞上木塞。 达成招呼大家拍个大合照,怜江月已经醉倒,马遵看了看他,避开了去,包智美有些怕镜头,躲在邱姐后头,于是,达成就只要拿手机给桌上的万象酒拍了张照,道:“万象酒庄,万象酒,重出江湖!” 次日,比赛当天,老沈穿着西装,开着他那辆洗得发亮的出租车喜气洋洋地来接包家兄妹去比赛现场。包仁慧抱着酒坐去了前排,招呼包智美赶快上车。马遵推着邱姐的电三轮出来了,准备带着其余人一块儿去现场凑热闹去。 包智美回头一看怜江月和千百岁,一手拽了一个,拉着他们一起坐上了老沈的车。她上了车就道:“路上陪我看个电影。” 千百岁和怜江月都笑了,包智美就拿出了手机,道:“你们看看,想看哪个?” 三人正挑电影,包仁慧忽而疑惑道:“前面这人干吗的?” 怜江月一看,这条笔直的黄土马路上,一个一身短打红衣,右手握着一把短柄镰刀的男人大喇喇地站在路中间,挡住了他们的路。老沈按了按喇叭,男人并没动。 来者不善。 千百岁才要动,怜江月按住了他,道:“老沈,麻烦你在这里停一停,我去会会这只拦路虎,老先生,路上还要麻烦您多留个心眼了。” 包仁慧回头道:“啊?什么意思?你去哪儿啊?” 包智美收起了手机,盯着车外的男人,道:“听他们的。” 老沈就停了车,怜江月下了车,包仁慧还要说话,就看那红衣男人忽然朝他们飞奔过来,不管不顾地就要撞向出租车。老沈忙重新发动汽车,要绕开那男人,眼看车朝着一扇铁门去了,他又急急踩煞车,轮胎擦过地面,吱嘎怪响,老沈暗道糟了,两眼一闭,就等着车祸了。可半天过去,什么都没发生,就听到镰刀割过硬物的一声响。他一看外头,怜江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这一侧的车门外,那面他以为要撞上的铁门好好的,他的车也好好的,又回到了马路中间,一车的人都好好的。 那红衣男人跳在了一堵围墙上,一身精壮的肌肉,皮肤黝黑,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怜江月。 千百岁伸手拍了拍老沈的肩膀,道:“我们走。” 可老沈惊魂未定,干坐在座位上,一动都动不了。怜江月就往车里看了他一眼,手上轻轻一推,那出租车往前挪了挪,老沈才算回过劲来,打了个激灵,立即发动汽车,奔着泯市去了。 他从后视镜里又看了眼那红衣男人,这男人似有几分东南亚血统,他已从墙上下来了,和怜江月隔着一条马路站着。 而从后面赶来的马遵远远地就看到了红衣男人冲向出租车,被怜江月挡下的一幕,亦察觉出了不对劲,便取道一条小路,避开了怜江月和他,也仍往泯市去。他憋着股劲,说道:“一定把酒和人平安送去会场!” 第35章 (12) 老沈的车开得飞快,转眼驶进了村口的那片胡杨林,树枝横错,纵使怜江月的视力再好,也看不太清那出租车了。忽然间,一道红影从他眼前闪过,一个生硬,嘶哑的声音喊了声“喂”,一丝寒意贴近,似乎有意将他的注意力从那远处转移开。 怜江月却仍眺望着老沈一行,只轻轻一抬右手,以右臂挡住了那袭人的寒意,听得“铿”一声,眼角瞥见电弧光似的亮光,他这才扭头去看那二话不说,挥起镰刀就来打他的红衣男人。男人手中的镰刀割开了他的右边衣袖,在他漆黑的右臂上拖曳出了一弧火花。 怜江月将右肩往外一顶,惋惜道:“又赔了一件衣服。” 而红衣男人吃了他这一下,一跃又跳回了墙上。怜江月看着他,道:“刚才你冲着包家兄妹去,所以,是并老板找你来的吗?” 男人猴子似的蹲在墙头,以右手大拇指擦了下鼻子,做了几个深蹲,舔了舔嘴角,耍起了手里的镰刀,他的动作干净利落,薄薄的刀片在空中割出了几道银线,最终刀背紧贴着男人的右臂外侧,刀柄由他反手握住,内弯的圆弧刀刃反射出他那一身短打衣服的红光,弯勾尖尖对准了怜江月。 男人约莫二十多岁,身上的衣服很像拳击手穿的,这会儿他一句话也没了,一双眼珠很大的眼睛里满是野兽紧盯猎物的贪婪凶光,却在瞄见怜江月的右手时透出了丝谨慎。 怜江月看了看他:“你不打,那我就走了。”他就要走。 男人又一个深蹲,纵身跃下,与此同时,他的右膀向外大角度地打开,又迅速往胸前收去,横刀劈向怜江月。他的右手仿佛与那镰刀合为了一体,出手既快且猛。就听风中如同裂帛,看得刀光近至喉口了,怜江月却笑了出来。他笑的是他等的就是男人出招扑向他,他等到了。羽曦犊+。 原来这时刻日头偏高,怜江月的影子落在他身前的地上,长度只有寸余,他要想拔剑防身,必得弯下腰去,怜江月倒并不担心因为这个动作露出了破绽,以他对男人身手的判断,男人和马遵大约能战个平手。只是他忽然好奇,他能从墙上,地上的影子里拔剑出鞘,那他能从自己落在别的人身上的影子里拔出剑来吗? 他对和男人对战的结果根本不关心,只想在难得遇到敌手时多做些和影子有关的实验——他想更多地了解影子的能力,他想更好地掌控自己的影子。他要让他的影子明白,他才是主人。 于是,他满心只等着男人出手靠近他,等着他的影子落在男人的身上——时候到了! 怜江月一伸手,碰到男人的衣服,默默想着“出鞘!”,竟真的感觉握住了宝剑,他收回手,长剑由阴影中出鞘,他一挥剑,打开了男人手里的镰刀。镰刀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深深扎进了不远处的黄土地里。 男人惊呆了,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和肚皮,双手握拳,以防御的姿态后退了两步,盯着怜江月,出了一脑门的汗。 怜江月笑了笑,对方才那实验的结果很满意,他的影子还是很听他的话的。他便将黑剑插入了地上的影子里。 红衣男人见了,紧紧抿住嘴唇,眉毛压得很低,握拳的双手贴在脸前,护着脑袋。 怜江月无心恋战,这次是真的打算走了。毕竟如果男人真是并老板派来围堵包家兄妹的,他说不定还有同伙,也不知道老沈他们在前头又遇到了什么。怜江月就想快去看看,可他才从男人身边走过,就听踏踏几声脚步声,男人跑去拔出了那镰刀,又朝怜江月挥了过来。 怜江月叹了声:“不是我有心欺侮你,是你穷追不舍,太烦人了。” 他一闪身,躲开男人的攻击,卸下了男人的左肩,将他的双手拧到了身后,扯下破碎的外套袖子,将男人捆住,丢在了地上,扬长而去。 而进了树林的老沈一行,开了许久都很太平,路上不见其他车,沿途,老沈只看到有两辆摩托车停在路边,两个妙龄少女穿着抹胸热裤,靠在摩托车边吃着冰棍。老沈瞥了她们一眼,这两个女孩儿长得十分相像,似乎是双胞胎。 遇见这两个女孩儿不久,老沈就从后视镜里看到她们骑着摩托车慢慢追上了他们的车。 起先,老沈只是笃定地开着车,却看那摩托车越靠越近,他不由加速,两辆摩托车也跟着加起了速,眼看摩托车就快撞到出租车的后备箱了,两名少女一左一右,兵分了两路,将出租车夹在了两人中间。 两名少女都没戴头盔,都从各自的抹胸里掏出了一只手机,单手开车,看看手机,又看看车内。 那坐在车里的千百岁笑眯眯地看了看这两名似乎在确认着什么的少女,未置一词。 一番打量后,少女们和出租车贴得没那么近了,都把手机塞了回去。 千百岁说了句:“沈师傅,你继续开,听到什么都不要停车。” 他又笑眯眯地看着包智美,示意她趴下,包智美乖乖伏低,就看千百岁的脚往上一缩,就听猎猎风声灌进车里,伴随而来的还有重物倒地的声音。包仁慧慌张地喊了句:“怎么回事?” 包智美抱住脑袋,抬眼一看,千百岁不见了踪影,他原先靠着的那车左侧的窗户大开,车顶发出吱嘎一声,而先前贴在出租车左侧的摩托少女也不见了,包智美又往自己身后瞥了眼,那两名双胞胎似的少女都坐到了开在出租车右侧的摩托车上。坐在后座的少女的胳膊上划开了道血口子,脸上也能看到些擦伤,她抓着开车少女的肩膀站起身,一跃,车顶又是吱嘎一声。而那开车的少女突然看进车里,与包智美的目光不期而遇,少女的眼神如同寒冰,手摸到身后,抓出一根甩棍就抽向出租车。老沈用余光看到,急打方向盘,避开这一下。包智美大喊:“小心,车上还有人!” 那第一下失了手的摩托少女又贴了过来,挥棍又抽,这次,老沈犹豫了,那摩托少女一棍将后排的右面车窗玻璃打得粉碎。 包智美慌忙缩到了司机座后,紧紧靠着左面车门。包仁慧破口大骂:“操!抢劫啊??” 老沈也跟着骂,又问了句:“车顶上还好吗?” 千百岁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没事,车上稳着呢。” 老沈就卯足了劲,狂踩油门,孰料那摩托少女这时却跳到了摩托车座上,一脚将摩托车踢向出租车,摩托车头恰卡在那打碎的车窗里。摩托少女踩着车子,上半身看不见了。 包仁慧抱紧了木瓶,紧张地瞪着头顶,车顶不时能看到一些凹印,很像人的足印。 老沈忙道:“愣着干什么,把车推走啊,打她啊!” 包仁慧和包智美这才如梦初醒般,一个对着少女的小腿敲打了起来,一个趴在副架势座上,伸长了手臂用力推那辆摩托车。可那摩托少女脚上有些功夫,不光躲开了包家兄妹的乱打乱掐,一脚踢出去,竟将包智美的手踢脱了臼。包仁慧在前头急得乱比手势:“踹开!用脚踹!” 包智美就捧住了软绵绵垂下来的的右手,躺在了后排,使出了吃奶的劲朝着那摩托车车头猛踹了一脚,车头动了下,车窗有些变形了,包智美又是一脚,摩托车被踹开了,“砰”地摔在地上,黄尘飞扬,摩托少女的膝盖一弯,整个人都不见了。车顶响得更厉害了。 包仁慧忙问他:“你没事吧?” 包智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右手虽痛,但她还可以支撑,她拍了拍车顶:“老先生!你没事吧??” 正在车上和两名少女过招的千百岁便跺了两下脚,以作回应。那两名少女如今都在车顶上了,她们配合默契,扫腿挥拳,一个要拿千百岁的右半边,一个要抓他的左边,可到底千百岁技高一筹,与她二人过了十来招,游刃有余。两名少女大约也感觉到自己不是这个老人的对手,就在出租车即将驶出树林时,一人抓了一根伸到了车顶的树枝,分别跳到了路边的两棵树上。 千百岁还站在车顶,见两名少女不像要从树上下来的意思,而出租车开上了柏油马路,迎面来了两辆黑色的吉普车,擦着出租车驶过。开到那少女们所在的树下,少女们跳到车顶,从吉普车后排开着的窗户钻进了车里。两辆吉普车立即调转车头,朝着老沈的出租车来了。 千百岁一拍车顶,语气一紧:“沈师傅,开快些!” 老沈呼号:“老先生!油门已经踩到底了啊!!” 那两辆吉普开得飞快,一下就追上了出租车,又是左右夹击,那放下的后排车窗里,又是那两名少女。她们一人拿了一把首枪,举枪就射。 千百岁大喊:“趴下!” 两名少女对着出租车上上下下一通扫射,好几枚子弹打穿了玻璃,引起车内连声惨叫。一个少女的首枪仍瞄准着车身,但眼睛已经在看车下了,似是要瞄车胎。 千百岁赶忙跳到了车前盖,掰下两把雨刷,冲着车里又做了好几个“趴下”的动作。包智美和包仁慧早就抱头趴下了,老沈哭天抢地:“我他妈趴下了,这车谁开啊!” 他根本不敢往外看,两只眼睛直直盯着前方,眼泪鼻涕齐齐下来了:“我他妈以为是武侠片,怎么他妈的武侠片还有用枪的!” 又是一通扫射,可这一次,子弹并没能打穿玻璃,也没能打到车,原来千百岁站在车顶,左右开弓,将两支细长雨刷舞得虎虎生风,这风力将扫射过来的子弹全部卷开,好几颗还打到了吉普车自己身上。 包仁慧光是听到风沙声和枪响,再没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便壮着胆子往外看了看,只见车外狂风过境,黄沙漫天。他直呼:“包智美,你这都招惹的什么人啊?” 包智美高声回道:“一定是并老板的人!” 狂风吹进了车里,黄沙拍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包仁慧的眼睛根本睁不开了,把头埋在臂腕间,吼道:“我他妈说的是那老先生!” 那吉普车上还坐着其他人,眼看两把枪拿不下这辆出租车,那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和开车的司机竟也拿了枪不停往出租车这里打。还有人往车顶开枪的。形势紧迫,千百岁又一发力,意图以风势助力出租车,甩开那两辆吉普,可老沈的出租车到底有些年头了,经不起这番折腾,整辆车在风中嘎嘎作响,可能随时都会散架,千百岁也不好使出全力,只得是护着出租车躲避子弹。 这时,老沈鼓起勇气往外看了一望,就看到右手边有一个人的手枪枪口对准了车顶。想到要不是千百岁护佑,他八成早就一命呜呼,成了枪下亡魂了,老沈脑门一热,骂了句:“他娘的!”一转方向盘,朝右边那辆吉普撞了过去,包仁慧痛呼了声,包智美的脑袋也撞到了车门上。老沈一看右边的吉普,又是一撞,左边的枪火短暂地停歇了,老沈只觉自己的车越开越快,好像要飞起来似的。 他忽而是信心倍增,又要去撞那左边的吉普,只见那辆车上坐着的摩托少女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一把冲锋枪,枪眼对准了他。老沈手脚冰凉,整个人都僵住了,车速一下慢了下来。千百岁感觉出来了,用力拍打车顶:“老沈?车子不行了?” 包仁慧也直喊:“老沈!” 他瞥见老沈呆若木鸡,才要伸手去摇晃他,耳边噼里啪啦,一阵枪林弹雨朝着他们就来。 千百岁将手上的雨刷舞得更快了,可冲锋枪出子弹的频率比首枪快多了,而这柏油马路虽然宽阔,但路况不佳,坑坑洼洼的,竟和黄土路一样颠簸,一时间,既要稳住重心,又要兼顾舞风,加上开出树林后,因着狂风,路上的飞沙直往他鼻子里,眼睛里钻,千百岁也有些难以招架了。而吉普车上的人竟在这关头全都换成了冲锋枪,眼看老沈的车或许就要保不住了,马路边斜刺出来一辆电三轮,飞停在了出租车后。开车的是咬着个手机的达成。 千百岁再一看,马遵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右边那辆黑吉普上,伸手就抓了个人出来,扔到路边,吉普车左摇右晃,侧翻在地,那左边的车还在射击,马遵一弯腰,小腿一蹬,以出租车为跳板,又跳去了左边那辆吉普车顶,也把司机抓了出来,丢在了路边,吉普车急停。达成的电三轮跟了上来。 千百岁和马遵站在车顶说话,他问马遵:“小球和邱姐呢?” “找了个地方,放下了他们。” 达成吆喝了声,朝他们挥舞手臂,马遵和千百岁就去了电三轮上坐着。他们赶上了老沈,互相询问对方的状况,除了包智美的右手脱臼,包仁慧扭到了左手,老沈吓得衣服都湿透了之外,一车人并无大碍。酒也完好无损。 之后一路无惊无险,老沈的车子却有些撑不住了,冒着烟开进了市区。他这时已经缓过劲来了,道:“到了市区了,总不至于有人突突突突了吧?” 包仁慧托住手腕,痛苦地说:“开快些,大会规定十点一定要把酒送到展示柜台,我们刚才耽搁太久了。” 出租车上的时钟显示:9:25。 包仁慧的左手实在很痛,他就将酒瓶递到了后头,叮嘱包智美:“我怕拿不稳,你拿着吧。” 包智美指了指自己的右手,兄妹俩都露出了一个苦笑。老沈一板一眼地道:“进了市区可不一样了,我看不会有事了,你们也别着急,要是超速了被交警拦下来那才耽搁时间。” 正说着,一个骑摩托车的交警就盯上了他,鸣笛示意,老沈只得靠边停车。 交警打量着老沈的车:“你这车怎么回事?” 老沈下了车,打着哈哈:“开了二十多年了,就成这样了,总跑包车,生意难做啊,就古城跑两趟,那沙子就和子弹似的,您看,我这车门,这轮毂,还有这雨刷都……“ 交警狐疑地望向车内:“这车窗玻璃呢?怎么碎成这样了?” 他冲包智美一抬下巴:“你打碎的?”他道,“车上的人都下来。” 包智美抱紧了酒瓶,不敢轻易下车:“我们就是打车去一个地方。”她甚至怀疑起了这个交警的身份:“你真的是交警?” 交警瞪着眼睛,指着马路,嗓门大了:“下来!” 包仁慧说了句:“乘客不用下车的吧?” 交警拽了两下后车门,门上了锁,他不耐烦地说道:“让你们下来就下来,怎么这么多废话?” 电三轮的车速跟不上出租车,眼下,千百岁他们被落在了出租车后两三个车位的地方,千百岁远远看见老沈停了车,下了车,唯恐又生变故,就也下了车要去看看。谁知一辆卡车忽然朝着他就撞了过来,千百岁敏捷地躲开,那卡车撞飞了两辆小轿车,一头扎进了一间便利店里,横在了并不宽敞的马路上,一时鸣笛声四起。卡车完全挡住了千百岁的视线,他就关照马遵:“你从那边绕过去,我从这边绕,走。” 达成道:“我找找有没有小路!” 三人就分头行动。 卡车的车祸就发生在老沈身后,他的出租车被一辆撞飞的轿车撞到,车尾整个都瘪了进去。车肯定没法开了。可就算这车还能开,再叫老沈开,他也不敢开了,他隐约有种感觉,这卡车还是冲着包家兄妹来的。这时那交警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注意力已经不在他们身上了,他一边和总台请求支援,一边往那卡车走去。 老沈就扶住车门,拼命和车上的包家兄妹打手势:“走,走……” 包家兄妹不敢轻举妄动,包仁慧先探头看了看,见那卡车上跳下了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那交警试图拦下他们,竟被他们撞开了。两个大汉看到了包仁慧,气势汹汹地朝他走了过来。 包仁慧赶忙喊上包智美下了车,拉起她就跑。 那两个大汉也跑了起来,跑得还很快,包智美和包仁慧一下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包仁慧看大汉们离他们还有一个十字路口,就停在路边稍作休息,不成想,两个大汉竟三两步就跑到了他们面前,其中一个一拳朝着包仁慧就打了过来。包仁慧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下意识地往边上闪躲,一秒后,他人还稳稳站着,也没挨到拳头,心里一阵雀跃,睁开眼睛一看,看到那两个大汉躺在了地上,不省人事。怜江月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往身后一看,拨开了几个拿手机对着他们拍的路人,推着他们说:“快走!” 包仁慧跟着他的视线看了眼,他们身后的十字路口中央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两辆小面包车,哗啦啦下来了十几号人。显然也是冲着他们来的。包仁慧哭丧着脸:“有完没完啊!” 他看着包智美紧紧搂住的木瓶,对怜江月道:“你带智美去会场,我们分头走。” 他就把包智美推开了怜江月,自己跑了。 那十几号小混混里分出了一群人追着他就跑。包智美要去追包仁慧,怜江月拉住她就道:“我们先走。” 他就转进了条巷子,用影子卷起了包智美,避开人群,从高处脱了身。怜江月跑得飞快,行的是飞檐走壁的功夫,走的是险要的高楼树冠,纵使牢牢抓着怜江月的手臂,包智美还是忍不住尖叫连连。怜江月不由说道:“不好意思,我对泯市不熟,从高处看,比较好找路。” 包智美煞白着脸,瞥见地上包仁慧被堵在了一个死胡同里,她忙拍了怜江月几下:“救人啊!” 怜江月看了看,将她放在一处居民楼顶,才要下去,那千百岁跳到了他面前,笑着道:“你们先走。” 怜江月看到他,一阵心安,带着包智美往那小桥密布的步行街去了。 到了步行街,怜江月一时间找不到会场,包智美也是个没方向的,两人就下了地,怜江月去找了个店家问路,店家才给他指路,那步行街一头一个人就高喊了声:“就是他!” 包智美一看:“是霆哥!” 怜江月拉着她就跑,可没跑几步,步行街另一头又冒出来十几个人,左右巷子里也挤满了看上去像是霆哥手下的人。 他们被包围了。 怜江月倒不怕这些小混混,只是怕他们会伤到包智美,他看了看头顶,看来还是只能从高处走了。他就要搂住包智美去攀一根伸在屋脊外的旗杆。 这时,有人喊了他一声:“怜江月!” 他循声望去,一辆电三轮杀进了包围圈,朝着他们笔直地过来,且没有减速的趋势,开车的是达成!他拧动油门,额头上青筋直凸,一副表情视死如归。怜江月忙将包智美送上了车。达成呼喝着,加足马力,撞开了包围圈,飞车而去。霆哥就喊人去追。怜江月的影子一长,抓住那些闻讯要动的小混混们的脚踝将他们全按在了地上,他又原地一蹬,跳上一根旗杆,扯下一面大旗,挥得生风,回忆着千百岁在吉祥湖边的手势动作,在旗下做成了一个漩涡,将地上的人全吸进了那漩涡里。 达成驱车飞驰,一路高呼:“让开!让开!” 路人惊惶四散,前路畅通无阻,不成想,就在快到会场时,步行街的巷子里杀出来一辆黑车,两车撞了个结实,包智美和达成都飞下了车。达成在地上打着滚,低低哀嚎,包智美也摔得不轻,意识都有些朦胧了,模模糊糊就看到一个黑衣人下了车,朝她走来。她收紧了胳膊,死死抱住怀里的万象酒,挣扎着抬起头,努力地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会场敞开的大门了。会场近在眼前了!只差二十步……不,不十来步…… 包智美往前爬,就算爬,她今天也要爬进去! “啊!”有人一脚踩住了她的肩膀。包智美倒抽了口气,用力捶打这只脚,那脚纹丝不动,仿佛一块石头,牢牢压着她。她就要去咬这脚的脚踝。 “小姑娘省点牙口,回头吃大餐庆祝!” 是马遵!他及时赶到,一拳打向那踩住了包智美的黑衣男人,黑衣男人往后一退,马遵扶起了包智美,指着会场:“你快走。” 黑衣男人伸手就要抓包智美,马遵一笑,挡开他的手,对着这人比他高了一个头的黑衣男人就是几手快拳。包智美趁机跑向会场。 可出乎马遵意料的是,他的快拳竟全被黑衣人挡了下来,他便退到了一个安全的距离,重新打量这黑衣男人,他的年纪很轻,此时双手也捏成了拳。马遵晃了两个虚步,又是五手快拳打黑衣男人,这几手拳路刁钻,且以虚掩实,看似要取喉口,实际是要打胸前。黑衣男人只是竖起手臂抵挡,到了最后一拳,马遵就朝黑衣男人胸前出力,这黑衣男人竟然一下看穿了他的路数,并捏住了马遵的拳头。马遵就要撤拳,可已经来不及了,黑衣男人手劲奇大,越捏越紧,马遵只感觉右手就要废在他手上了。就在这当口,他听到一声吆喝:“马遵!” 他抬头一看,怜江月飞身下来,手舞“酒”字大旗,将那黑衣男人团团裹住。马遵甩了甩拳头,右手算是保住了,他冲怜江月一拱手。二人互相点头致意,一同往会场去。 包智美这时已经跑到了会场大门前,可她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又遇见那两个摩托少女。包智美吓得魂飞魄散,一不留神,绊了一跤,木瓶脱了手,她一个飞扑过去要去抓那木瓶,可胳膊撞到地上,疼得她龇牙咧嘴,手却连木瓶都没碰到。眼看着那木瓶被别人抓住,她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哭喊着:“哥!你吓死我了!” 抓起木瓶的正是包仁慧! 包仁慧单手搂住那木瓶,包智美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两人都是伤痕累累,灰头土脸。 千百岁陪在包仁慧身边,指了指会场:“快进去吧,快十点了。” 兄妹俩互相搀扶着往门口走,而那两个拦路的少女见了千百岁,脸色都有些变了。包家兄妹从两人中间走过去,两人一动都没动。 会场里,邱姐在酒博会展厅入口处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是电话打不通,微信没人回,主办方还一直来催,还有五分钟就十点了,这要是赶不上,岂不前功尽弃? 站在她身边的小球忽然扯了扯她的衣服,邱姐就抬起头一张望,一眼就看到脸上又是血又是土,一身衣服破破烂烂的包家兄妹彼此搀扶着朝她走了过来。邱姐又是哭,又是笑,挥着手就跑了过去:“换好入场证了,快,就差我们了!a23展示柜台!” 她给他们套上入场证,兄妹俩加快了步伐,小球过来给他们带路,进了展会,眼看就快到了a23展柜了,却见那展柜边上黑压压的围着一群黑衣人,很可能也是并老板的人。 包仁慧拉住了包智美,那群黑衣人里有人也看到了他们,一下子,所有黑衣人都朝他们看了过来。 包智美发着抖:“现在怎么办?” 她话音才落,那群黑衣人中冲出了个红红,指着包智美就喊:“在那儿!” 她横冲直撞,卯足了劲,撇开身边的其他黑衣人,跑到包智美面前,用石膏手将她一撞,把她撞到了那正在举办鸡尾酒比赛的主舞台边。 舞台上的几个酒保看到台下的骚动,有些分心了,评委席上坐着的好些酒会会长,经济开发区主任之类的名人和领导,还有几个高鼻子老外,也都纷纷往台下看。只有一个女酒保仍在专注地调酒,一束灯光打在她身上。 红红作势又抓了包智美几下,包智美一看她,借着红红暗中推她的一股力,翻身上了主舞台,包仁慧也跟着翻了上去。两人连滚带爬地冲到了舞台灯光最耀眼的地方——那心无旁骛的女酒保所站的简易吧台前。 两人将共同握住的木瓶放在了桌上,互相一看,又一看台下,异口同声:“万象酒庄,万象酒!” 女酒保有些惊讶,却没说什么,对他们笑了笑,将调好的两杯鸡尾酒放上吧台,对评委鞠了个躬。 包家兄妹俩早就是口干舌燥,也正需要些酒压压惊,就一人拿起一杯鸡尾酒,仰头干了,随即瘫坐在地。他们是精疲力竭了。 好几个工作人员赶了过来,在台下喊话:“还没到你们的比赛环节呢,你们下来,下来!” 邱姐也喊话:“赶在十点之前了,赶上了赶上了!” 千百岁在会场外看了眼,会场里一下炸开了锅,要抓包家兄妹下台的,要收拾舞台的,要求重新进行鸡尾酒比赛的吵作一团。那群黑衣人已经看不到了。 千百岁笑了笑,转身离开了。从会场出来,沿着一条小街走到了一条小河边时,他遇到了怜江月。 两人相距十来步,几乎同时朝对方拱手抱拳。千百岁抬眼看着怜江月,露出了个解脱,放松的微笑,说道:“怎么样?该轮到我们了吧?” 怜江月也微笑,道:“今晚九点,包家村,伏羲庙,橘子树下,老先生,不要失约。” 他就走了。 第36章 (13) 距离晚上九点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千百岁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家看看。 这天是个周末吧?千百岁说不上来,几月几号呢?他也不清楚,或许他真的老了,老得记不住时间,老得被时间抛下了。 千百岁一个人默默往家去。这天肯定是个周末。在路上闲逛的人可真多,不少都是一大家子一块儿出行,老人蹒跚地走在最后头,小孩儿嘻嘻哈哈地跑在最前头,中间那一辈要么举着手机拍照,要么一手想去挽着老的,一手要去牵着那小的,嘴里是千叮咛万嘱咐,爸,你慢些走,小子,小心着马路上的车的! 千百岁有个独生子,还有个大孙子,见了这些其乐融融,合家欢乐的场面难免触景生情,脚下生风,眨眼就到了自家小区门口。 他得有好几天没回来了?三天?五天?一个星期?他也说不上来,说不清楚。他摸了摸裤兜里揣着的手机,这手机还是上次从家里出来时随便塞进兜里的,开了震动,一直也没想着用,如今剩了百分之十的电,10086找过他几次,农业银行发来了几条充三十花费减五块的促销短信,除此之外没人找过他。 千百岁仰头看了看,找见自己那户的阳台了,窗户关着,晾着被单和衣服。儿子应该在家吧?这还没到中午,儿子一定在睡觉,昨晚又熬夜了吗?熬夜看手机,看电脑都可伤眼睛了,他得和他说一说。儿媳妇和孙子兴许出门了,这要是周末,这个时间,周六,孙子要去学钢琴,周日,孙子要去学英语。他们家虽然不富裕,但也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孩子也很辛苦吧,最近又都学了什么新曲子,新单词呢?他得问一问他。儿媳妇也是个操劳的命啊,平日里要上班,他这个爷爷最多也就只能帮着接送孩子,可孩子周末的两堂业余课,家长都要旁听,他听不了,那就都是儿媳的活儿。 儿媳还要做饭,洗衣,打扫卫生。他看她太辛苦,就想帮着做一些家务活,可下厨,他只会下个面条,孙子不爱吃,儿子吃了也直皱眉。唉,他年轻的时候一个人走江湖,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加上他光顾着学这个学那个,求知欲盖过了口腹之欲,他对吃一点都不讲究。成了家,老婆一身好手艺,他更没了学厨的心思,前几年老婆走了,他倒想学学做饭,也好还原老婆的拿手菜慰藉慰藉儿子的五脏庙。儿子想念母亲,他看得出来。可怎么也学不像,儿子吃了不乐意了,说:“您以后还是别做饭了,吃了您做的,我都记不得咱妈做的是什么味儿了。” 千百岁走进了居民楼,脚步忽然沉重了。这世上也有他学不会的事啊。 不光做饭他学不会,做不了,不敢再做,洗个衣服也不成。手洗吧,儿子嫌不干净,机器洗吧,儿媳看到他把袜子和内衣内裤一块儿洗,脸都绿了,又看到他把羽绒服,毛衣,大衣也都一起放进机器洗,再也没让他碰过洗衣机。千百岁也不敢乱洗衣服了。打扫卫生吧,擦地,拖地,他能干,干得还很卖力,很快。可有一次,亲家上门来做客,他正扫地,亲家母就把儿媳给数落了一通,让你爸弯着老腰扫地,你是吃干饭的?他就帮着说了几句好话,亲家母听了更生气,差点没打自己女儿。自此,儿媳见了他要干家务,说什么都不让了。他偷着干,还要惹她眼睛红。儿媳也不容易,怪可怜的。他就不给她添堵了吧——他就只好在家老老实实做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太爷。 想到这里,千百岁的呼吸也变得沉沉的了。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于是他就学了武,就去学各种杂活累活,各种繁琐的技术活儿,可人一老,无论他有多少本领,多大的本领,这百无一用的必是老人。 这时,千百岁到了家门口,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进了屋。 “爸?” 儿媳妇竟然在家,围了条围裙站在餐桌边擀面,两只手上都是面粉,看到他,脸上有些吃惊。孙子竟也在,正坐在客厅看电视,瞥见千百岁,没什么表情,眨了眨眼睛,又继续看电视了。 儿子不在。 千百岁奉上个笑,和儿媳打了声招呼:“都在家呢。” “爸,换鞋。”儿媳看着千百岁的脚,皱紧了眉头。千百岁忙脱鞋。儿媳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朝他走了过来,说着:“和您说过多少次了,进门要换鞋……” 到了千百岁跟前,儿媳皱起了鼻子,拿起他的鞋要往阳台去,这双鞋穿了几天,土里走,水里去的,太脏了。千百岁忙要去拿,说:“我自己晒晒,擦擦。” 儿媳便将鞋塞给了他,钻进了厨房。孙子跟着进了厨房,千百岁去了阳台收拾鞋子,一仰头,看到那挂着的床单被套全是他那屋用的,他又回头看了看厨房。他的视力好,看到孙子拉扯着儿媳的围裙,侧脸上是一副不情不愿,不甘心的表情。他的听力也很好,听到孙子问儿媳:“妈妈,爷爷回来了,那你说他那屋归我了的话还算数吗?” 儿媳拽过围裙:“去去去,看电视去。” 她又说:“等会儿,去把你爸叫起来!这都几点了,还睡!” 千百岁一看时间,十一点半了,该是午饭的时间了。他放下鞋,就问:“今天中午吃面条?” “欸!”儿媳在厨房应声。 “面发好了吗?” “正要切呢!” 千百岁就走去餐桌边,要搭把手,儿媳跑了出来,不肯让他动手:“您弄了鞋子还没洗手吧?” 千百岁笑了笑,不太好意思了,这一着急要帮忙,把洗手给忘了。儿媳的眉头皱地更紧了,低下头,拿起菜刀,说道:“不用,您看电视吧。” 千百岁又说:“那我帮着洗个菜。” “都说了不用了!”儿媳的声音一高,似是很不耐烦了,千百岁不好再说什么,他这趟回来可不是为了惹家人生气,惹人窝火的。他便去了客厅坐下。儿媳重重地切面条,重重地收拾桌子。孙子和儿子不见人影,没个说话的人,唉,要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好呢?说些什么能让孙子和儿子不会一下就对他不耐烦呢? 千百岁在客厅也坐不住了,无言地回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朝南,关照充足,床上换了一套动物图案的床上用品了。屋里的书桌上放着许多书本和练习册,还放了台电脑。墙上贴了张足球明星的海报。千百岁走在那海报跟前看了看,海报边上有个小钉子,这钉子上原本挂着一把木剑,也不知道是不是家人把木剑收了起来。 他在房间里找了一圈。床下没有,桌下也没有,衣柜里也没有。 衣柜里有什么呢? 孙子的衣服,儿媳的大衣,儿子的夹克衫,床单被褥…… 他的衣服他也找不见了。 千百岁坐在了床上,摸了摸床单,望向床头柜。他和老婆的照片也被收去了哪儿呢?他闲着没事爱翻的《三国演义》呢? 儿子进来了。 进来了,他就问:“这几天您都去哪儿了?” 他顶着鸟窝似的头发,比着生气的眼神。 千百岁道:“到处转转去了。” 他问儿子:“我那木剑呢?” 儿子说:“那把刻着伏羲两个字的剑啊?” 千百岁点了点头,笑了笑:“你收起来了?” 儿子指着外头,有些尴尬,目光躲闪了去:“那什么……小峰整天瞎闹,剑掉在地上,折了,您要想要,我给您淘宝一把龙泉剑,精钢的,肯定比您那把木头的好看。” 千百岁眨了眨眼睛,说:“那木头剑……” 那木头剑是有故事的剑啊…… 儿子已经低头看起了手机,千百岁也就低下了头,没话了。 儿子清了清嗓子,说:“下单了,吃饭吧。”就走了。 孙子进来了,背上了书包,抱起了一摞教科书,要往外走。千百岁笑眯眯地喊住他,道:“没事儿,留在这里吧,这屋你睡,你用,爷爷就是来坐一坐。” 小峰看着他:“真的?” 他的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千百岁从没见过他用这样兴奋,这样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他用狗尾巴草给他编过蚱蜢,他用竹板给他做过小车,他还去了五金店没这个买那个给他做了个变形金刚。他都没这样看过他。 千百岁点了点头,笑容更深了,不由想和孙子再说些话,他就拍拍床铺,问孙子:“在学校还好吧?” 孙子撇了撇嘴,眼中的光亮黯淡了,还是背着书包,抱着书走了出去。 他也还是走吧。他在这个家里就只有碍手碍脚,人见人嫌的份,他走了,屋子滕给孙子,他走了,儿媳眼不见为净了,他走了,儿子就能过得舒坦些,轻松些了吧? 还是再去泯市逛逛吧,千百岁便起身要往外走,还没走出屋子,他就犹豫了。泯市又有什么好逛的呢,不光泯市,整个甘肃,整个大中国,他该看的都看过了,该去的地方也都去过了。 他该知足了,该满意了。 他学了所有想学的本事,结了婚,有了孩子,传了宗,接了代了。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今晚,就算死在怜江月的剑下…… 怜江月这小伙子的剑法可真精妙,真特别,他千百岁有生之年能见识到这样的一手剑法,他是死而无憾了。 儿子又在外头催他吃饭,千百岁的肚子也确实有些饿了。他想最后再去吃一顿羊肉泡馍,龙吟街口那家面店十二点可就关门了。千百岁就出了屋,往大门口去,经过餐厅时,儿媳妇问他:“您又要出门?” 千百岁笑着和家人摆了摆手:“你们吃吧。” 儿媳道:“专程给您留了一碗,本来以为就我们三个吃……小峰就没吃了。” 千百岁一看,孙子吃的是饺子。儿媳做的是放了不少鱼虾的番茄海鲜面,孙子就好这一口。千百岁一时过意不去,在餐桌边坐下了,想把面条让给孙子,孙子却说吃饱了,儿子吸着面条,说:“您快吃吧,还是不合胃口,做点别的?” 儿媳的脸拉长了,孙子也不怎么开心,千百岁赶紧呼哧呼哧地吃起了面条。一大碗汤面下肚,他还是惦记着羊肉泡馍,可再要他吃,他也吃不下了。 算了吧,不想了,人生就是会留下些遗憾。羊肉泡馍他这辈子吃得还不够多吗? 知足吧! 千百岁默默地去了厨房,洗碗筷。这时,儿媳说了声:“下午去我爸妈那儿。” “好。”他应下。 “晚饭您自己吃吧。” “欸,好。”他又应下。 儿子一家吃了午饭就走了。孙子怎么今天没去上业余课呢?儿子突然去亲家那儿干吗的?等到他们走了,千百岁才想到这些问题。 算了吧,不想了,没什么好想的,这一天过后,他和他们就不会再有瓜葛了。他和他们就是天人永隔了。 他不停地想到他死在怜江月剑下的场景。 他并不害怕,反而很亢奋,仿佛一个久病的病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他整个人都精神极了。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养足了劲,天黑之后,他随便吃了些速冻饺子,去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刮了刮胡子,就出门去了。 千百岁走路去的伏羲庙,可不得走一走吗,这也许是他最后一遭走在泯市,走在这个花花世界了,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去感受这些树,去感受那些风,去感受花花草草,万物生命的机会了。 到了伏羲庙,他推门进去,一望,望见邱姐站在那棵橘子树下,一手拿着一把烧着的艾草,正对着树干上贴着的一些红纸小人熏着。 邱姐也望见了他,笑着朝他挥手:“老先生,您怎么来这儿了,智美和你说我在这儿,让你来找我的,有要紧事吗?” 千百岁问道:“怜小兄弟呢?见着他了吗?” 邱姐指着大殿:“在里头呢,和上官玉盏说话呢。” 她继续用艾草熏那些红纸人,念念有词:“保佑上官玉盏身体健康,保佑千老先生身体健康,大家都健康,都健康。” 千百岁就往大殿里找去。他在酒神像前找到了上官玉盏,左右不见怜江月,那上官玉盏坐在轮椅上,痴痴地仰望着黑漆漆的酒神。 千百岁蹲下来,问她:“见着一个高高,瘦瘦,头发长长的小伙子了吗?怜江月,他刚才应是在和你说话,他去哪儿了?” 上官玉盏微微颔首,目光仍高高地举着:“我正和他说到,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杀了他的第一匹马,他最爱的马,他从新疆一路来到甘肃买醉,而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说他想杀了他最爱的人,他想忘记这一切……” 上官玉盏的声音逐渐轻了,她发出一声叹息:“他问了他一个问题,可他又不想听到答案,一剑割开了他的喉咙……” 千百岁还要再打听怜江月的去向,邱姐笑盈盈地进来了,东张西望,说道:“小怜呢?走了?怕不是先回小包家了吧!走,老先生,咱们也回去,这庆祝的晚饭可还没开席呢,就等您和老马呢。” 千百岁不好推辞,邱姐推着上官玉盏往外去,他便跟着,他问了声:“咱们的酒得大奖了?” 邱姐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没有!万象酒庄因为违反规则被取消参赛资格啦。” 邱姐还笑着说:“老房子也没能保住,明天就得搬。” 千百岁愕然:“那你还这么高兴?” 邱姐道:“可也没什么好哭哭啼啼的啊。”她喜滋滋地说道,“那些评委喝了咱们的酒都竖大拇指,还有人直接要找我们下订单呢,这个大方向还是不错的嘛,再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千百岁也笑了,他又问:“那酒庄还开吗?” “开不了啦,没酒卖啊,我就回石窟上班去,继续给人当导游。” “你是导游啊?那小球跟着你上班?”千百岁看了看上官玉盏,“她还送回养老院吗?” 邱姐道:“暂时还住那里吧,”她拍拍上官玉盏的肩头,说:“小球嘛,他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一个人带儿子,不容易啊。”千百岁叹了声。 邱姐吃了一惊:“谁说小球是我儿子的?”她睁圆了眼睛:“我还没结婚呢!” 千百岁也是吃了一惊,邱姐道:“我还在石窟当导游的时候,有一天就看到个小孩儿坐在景区门口,光是玩手机,也不说话,我就在景区里广播啊,找家长,没找着,我就带着他去吃了顿面条,他就跟着我了,我姓邱,同事就管孩子叫小邱,我说也不是我的孩子啊,就叫小球吧,你看他的脑袋圆滚滚的,像个小球,挺可爱的吧?” 两人对视了眼,突然都没话了,又突然地都笑出了声音。 此时,已经能望见包家的大铁门了,就看到包仁慧和一个女人正在门口说话。 “那是小包的媳妇儿小高。”邱姐说。 初夏的晚风将这对夫妻的谈话吹进了千百岁的耳朵里。包仁慧道:“你别来和我烦这些。” 小高说:“你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小高又说:“你和我说出差出差,一出就是一个礼拜,我早知道了,你们公司最多也就出过五天的差,你是不是回了泯市就来老房子这里住?” 包仁慧说:“烦不烦?” “你妹怎么回事?去日本?她会日语吗?谁出钱?她倒好,逃得远远的,就知道要你这个当哥的擦屁股。” 千百岁和邱姐走近了,包仁慧和小高都闭了嘴,小高低着头站着,包仁慧点了根烟,冲千百岁一笑:“老先生来啦!进去坐吧。” 千百岁看了看小高,看了看包仁慧,看了看他脸上的笑。 烦心的事一桩又一桩,没个头。能怎么办呢?人活着不就是被自己的家人,自己的爱人,被生活这么折腾吗? 笑吧。 笑一笑。苦中作出来的乐那也是乐啊。 千百岁对着包仁慧也笑了笑。 进了院子,屋里的餐桌摆到了院子里,那包智美正和马遵和小球一块儿看手机,马遵似是不好推脱,极勉强地坐在包智美边上,眼神乱飞。飞到千百岁和邱姐这儿,他兴冲冲地朝邱姐直挥手:“怜江月呢?小包说和你在一块儿呢,我找了他一圈了,他得和我回平阳啊!” 包智美用力拽了马遵一下:“到你啦!快点!” 马遵就点了手机一下,包智美呜呼哀哉:“又没中!” 包仁慧远远地骂道:“你他妈能干点正经事吗?” 包智美缩起了肩膀,低下了头,又是很怵她哥的样子了。邱姐伸着脖子,赶到包智美边上,问道:“你们干吗呢?我和上官也参与参与。” 上官玉盏昏昏沉沉的,仿佛失去了意识。 “抽武器啊。”包智美轻声说,“抽到发金光的,这个游戏号能卖五十万!=……” 千百岁问他:“看见怜江月了吗?” 包智美摇了摇头,邱姐忽然指着天上,喊了起来:“看!烧红的月亮!” 众人纷纷仰头望向月亮。 淡红色的月亮上似乎闪过了一个人的身影。千百岁和马遵几乎同时往院子后头绕去,两人互相看了看,神色竟然一样的凝重。马遵说道:“还没请教老先生师从哪门哪派。” 千百岁道:“无门无派,无名小卒。” 马遵一打量他。千百岁又道:“我和他约好了今晚比试身手。” 马遵道:“这人我今天必定要带走。” 两人就都要上屋顶。却听得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喊住了他们。 千百岁回过头,看到小球,笑着和他挥挥手:“别管我们,你去玩儿去。” 马遵也笑着,附和着意欲打发小球走。小球牢牢盯着他们,说:“他不会和抱着必死的决心的人比试的。” 他还说:“他也不会去他不想去的地方。” 千百岁转过了身,望着小球,孩子的声音虽然稚嫩,说出来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马遵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他警惕地站在墙下。 小球把手机递上前:“试试手气?” 他的身上暗暗的,手机屏幕很亮,照出他细瘦的手腕,极小的右手。 千百岁又一仰头,月亮似乎离他近了些,他伸出手,摸到片片凉风,忽而一阵坦然。 想死还不容易吗?就不在今晚了吧,今晚,他这口无水的井就在烧红的月亮下坐一坐吧。等今晚过去……千百岁一笑。等今晚过去,他还是会烦恼,还是会忧愁,唉,谁的日子不是这样呢?包家兄妹的矛盾还没解决,包家的酒庄也没保住,明天这地方就不属于他们了,上官玉盏还是那么糊涂…… 千百岁看着小球,也许,人活一世就是来烦恼,来忧愁的,日日开心,夜夜无忧的只可能是天生的醉鬼,一辈子云里雾里,这样的人来人世一遭和不来这么一遭又有什么分别呢?他见了姹紫嫣红就笑,见了残花败柳也笑,这样的快乐和无忧,也许有人要,但他千百岁绝技不要! 罢了,就让他继续烦恼,继续忧愁吧!包家的事或许他能帮上一些忙,或许他能帮着邱姐照看小球,或许他在家里也还是有些用场的,他这把老骨头没人肯要他干活,可他有一双巧手啊,他就做些小玩意儿卖卖,说不定能成,说不定能贴补贴补家用。他老了,时间抛下了他,咳,这不正好!那他就能在时间的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了! 千百岁接过了小球的手机,点了点屏幕:“试试就试试。” 马遵凑过来看,一叹气:“还是没中!” 他纳闷地说:“那小子到底跑哪里去了?” 没有人知道怜江月去了哪里。 第37章 (1) 五月的石河子大体上气候温和,但怜江月拜访市内军垦博物馆的这天,临出下榻的宾馆,他看了眼天气预报,全市都挂上了高温警报,空气湿度很低,气象台甚至做出了沙暴预警。 外头的天色确实有些糊涂,烈日炎炎,也确实热得厉害。怜江月在博物馆后头的小院子里见到后勤部的王主任时,两人都是汗流浃背。 怜江月等这位王主任已经有些时间了。他到了军垦博物馆,先是找了卖票的打听前阵子有没有人收到过一个寄给“乌玲珑”的包裹,卖票的说不上来,他又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乌玲珑的人,卖票的也说不上来,就帮他联系了人事。人事说,没这个人,怜江月本打算走了,后勤部一个电话打到售票中心,问,是不是有人来找乌玲珑,让这个人去后勤仓库那儿的院子里等着,王主任会带他去见乌玲珑。怜江月就找去了后勤仓库等王主任。 等了约莫二十分钟,后勤仓库的门打开了,从里头走出来一个光着膀子,穿着军绿色裤子,脚踩皮靴的壮年男子。仓库幽深,从外面往里望进去,只能望到些货架的轮廓。货架上似乎堆满了纸箱,地上也都是些箱子。 男子看到怜江月,朝他挥了挥手,点了根烟,站在大太阳下抽烟。 “王主任?”怜江月迎了过去。 男子颔首,道:“是我,”他问道:“就是你找乌玲珑?” 怜江月点了点头,王主任的眼睛一眯缝,抬手抹了一把脸:“太热了。” 他说:“等会儿,抽完这支烟。” 怜江月往仓库觑了眼,好奇道:“乌玲珑是后勤的人?您和她一块儿收拾东西?她……是女的吧?” 王主任一笑,弹飞了香烟屁股,一拍怜江月,道:“走!”就领着他进了仓库。 这间仓库确实很深,从外观看,大概有百来平方,吊顶很高,可或许是因为里头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杂了,堆得还都很高,人走在其中,只觉得十分拥挤。这仓库里真是什么都有,除了怜江月刚才匆匆一瞥瞥见的许多箱子,还随意地放着什么石磨盘、铁犁、各种动物标本,有水牛的,有驴的,有马的,还有好些瓦罐,石头瓶子。仓库里没有窗户,天花板上挂下来两盏节能灯灯泡,灯光很亮,照着所有高高低低的杂物。一些灰尘飘浮在空中,旧物的气味浓重。仓库里怪安静的。 这里不像还有第三个人。 “喏。”王主任忽然停在了一匹黑马前。这马匹也是个标本,同不远处的黄山羊标本一样,以昂首,屈起一只前蹄的姿态屹立在水泥地面上。黑马的毛发黯淡,眼珠毫无光彩,像是塑料做的,尾巴垂落着,显得没精打采的。它的四肢有些过于纤细了。 “这就是乌玲珑。”王主任一抚马背,说道。 他随手从附近的货架上拿起一把小木梳,打理起了黑马的鬃毛:“我的办公室就在人事边上,人事问了一圈,我说,怎么着,谁找乌玲珑?我对这匹马有点印象,主要是这个名字很别致,但是一时间也不能确定,进来找了一阵才找到。”他拿起马脖子上挂着的一个标签,“这儿马的标本不少,你看,是乌玲珑这几个字吧?” 怜江月有些意外,却并不吃惊,看着那黑马,笑了出来:“乌玲珑原来是一匹马。” 王主任问他:“你找它干吗?你怎么知道它的?” “它可能是我爸的马。”怜江月想了想,又说:“他没和我说过乌玲珑是一匹马。” “你爸?”王主任挑起了一边眉毛:“他以前在古尔班通古特那儿放羊?”他放下了木梳,坐在了一只木头箱子上,还示意怜江月也坐。 “可能吧。”怜江月仍看着乌玲珑,这难道就是怜吾憎说的最骏的野马吗?可它看上去是那么的瘦弱,它的马蹄仿佛经不起一点沙砾的折磨,它的马背仿佛驼不起一个孩子的重量,他的四条腿好像一跑起来就会折断。 怜江月就问王主任:“它是老死的吗?它以前是不是一匹很骏的马?” 王主任笑了,拿起地上的一个铁皮碗,用袖子擦了擦,举高了看了看,反问他:“你爸没和你说过?” 怜江月道:“他没来得及说就咽气了,我就想来看看乌玲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乌玲珑的脊梁,它的骨头摸上去也很脆弱。乌玲珑的脖子上有一道缝合的痕迹,或许是制作标本时留下的。怜江月抚摸着那缝合线,接着说:“现在我就想知道乌玲珑是一匹什么样的马。” 王主任道:“马是从古尔班通古特那儿一个牧民手上收来的,以前那儿有个马场,是军垦团的一个重要基地,我们就去周边想收集些农具,放在馆里展览,到了一户牧民家,一进去就看到他家里立着这么一匹马,栩栩如生,现在它是蔫啦,从前那可精神,那毛发,牧民成天拿马油抹它,逢年过节还给它穿红披风,家家户户的孩子都爱来和它拍照。” “这马的名字谁起的?” “你别打岔啊,我还没说完呢。我们馆长看这马不错,就问这马有没有什么故事,能不能送来博物馆。牧民说,这马不是他的,他见到这马的时候,马已经死了。和马在一块儿的有个男的,这一人一马是他从沙漠边上给拉回来的。那天,持续了三天的沙暴刚过去,他就想出去放一放羊,透透气。结果就在路边见到了这昏死过去的一人一马。 “人给救了回来,人醒了之后他就到处找乌玲珑,牧民这才知道,这死了的马还有个名字。他带男人去看了马的尸体,他正打算埋了它。男人就给了他大一把金币,问他不能不把马做成标本。牧民说,那男人八成是看见他家里的羊标本了,那羊是他女儿最喜欢的小羊,得病死了,他们就把它给做成了标本,留在了家里。牧民看这个男人也是实在很喜欢自己的马,不然为啥要给马取名字呢?对吧?牧民就答应了男人,但是没要他的金币,他问男人要一个地址,说做成标本后,给他梢去。男人没给他地址,反而问他要了他那儿的地址,说是过一个月他会再回来,可一个月后,男人并没出现。 “那男人再没出现了。” 故事到此就说完了,王主任问怜江月:“你爸就是那个男人吧?他怎么没来取标本啊?” 怜江月摇了摇头。王主任抓了抓脖子,摸了摸手边的瓶瓶罐罐,低下头,声音轻了些,说了句:“走得挺突然的吧?常有的事……” 怜江月问道:“马场还在吧?” “早没了,改什么动物保护基地了,以前住那儿的也早搬走了。” 王主任说到这里,拿出了手机,道:“你想去看看吧?我给你找个车,我表弟,正好今天要给基地送货。” 他就打了个电话,叽里咕噜讲了一通,和怜江月敲定了:“去大门口等着吧,小皮卡,蓝色的,十分钟后就能到。” 怜江月感激不尽,谢过王主任后就去了博物馆门外等车去了。这才出去,他突然在马路上看到了一道熟悉的年轻男人的身影,他喊了出来:“曲九川!” 年轻男人正站在一个水果摊前,听到这一声,回过头来,确实是曲九川,还是那副虎头虎脑,机灵聪敏的样子。他看到怜江月,露出个很大的笑容,抓起脖子上挂着的一根东西,塞进了短袖t恤的衣领里,朝怜江月用力挥了挥手。不一会儿,他就提着两袋草莓,一袋李子小跑着到了怜江月面前。 “真巧!”曲九川递了一袋草莓给怜江月,“你一个人来这儿旅游?” “也太巧了!”怜江月也说。 他没想到会在新疆遇到曲九川。平阳一别后,他试着联系过他几次,可打出去的电话,发出去的微信全都石沉大海,想来曲九川也是无端端他牵连,经历了那么一遭难以解释的奇遇后,说不定他并不想再和他产生任何瓜葛,加上怜江月也不想那些江湖上的什么豪杰什么义士,为了探询什么真相去打扰他,因此就没再追寻曲九川的下落,也未和其他人提过无藏通大闹卞家那天曲九川也在场的事。如今在西北边疆重逢,看到曲九川精神不错,容光焕发,怜江月煞是高兴,忙说:“一块儿吃个饭吧。” 曲九川却说:“我还有事,下次吧。” “来这儿弘扬新型殡葬文化?” 曲九川哈哈大笑,指着博物馆说:“你来逛这个博物馆?” 怜江月道:“老怜往这里寄过一颗舍利。” “哦,对对,那你找到收件人了吗?没出什么事情吧?人还活着吧?” “是一匹马。” 曲九川又是一阵大笑,怜江月也笑了,两人坐在了博物馆门口的花坛边啃起了李子。吃了两口李子,曲九川脖子上挂着的东西从他的衣领里掉了出来,原来那是一枚漆黑的石头。怜江月的目光不由被它吸引了,盯着它看。曲九川忙把石头塞回去,清了清嗓子说:“我和女朋友一块儿来旅游的,这个博物馆好玩儿吗?好玩儿我们也来看看。” 怜江月还惦记那块石头,指着衣领问他:“那是什么?” “哦,那是边上矿物博物馆买的纪念品,我们这不是刚从那个博物馆出来嘛,我就来给她买点水果,这天热的,我们打算回宾馆了。”说着,曲九川掏出了手机,笑着起身,“不好意思了,她催了,我得走了。” 怜江月还坐着,吃着李子问道:“你的手机号还是从前那个吗?” 曲九川一点头,人往马路上走,眼睛还看着怜江月:“你这几天都在这儿吧?下一站打算去哪儿啊?” “打算过会儿去古尔班通古特附近的马场看看。” “哦,哦,好,我们下午就去乌鲁木齐了,估计是碰不上了,这行程实在是很紧,那咱们回头联系!” 他就拦了辆出租车,很快消失在了怜江月的视野里。 不多时,一辆蓝色的小皮卡停在了怜江月跟前,车窗放下来,司机直朝怜江月挥手,连问了两遍:“是你吧?要去基地?” 怜江月便上了这辆蓝车。司机的普通话比王主任差远了,皮肤黑得发亮,头发很卷,浓眉大眼,身上一股浓郁的麝香味,约莫三十来岁。 去基地的路上,司机又问他:“你上基地干吗去?” “去看看。” “你也是搞动物保护的?” 怜江月笑了笑,问司机:“基地都有些什么动物啊?” 司机笑呵呵地掰着手指数着,说着:“鸟,刺猬,猴子,老鼠,蛇,狼,”他又问,“基地的人知道你要去吗?” “我不是搞动物保护的,就是去随便看看。” “哦……”司机应了声,“那你打算啥时候回市里?要是太夜了,太危险,不好,不好。” 他的声音绷了起来,表情也变得很紧张:“小兄弟,不是吓唬你,基地太靠近沙漠了,白天好的,到了晚上,你一个男的,也叫人不放心。” “有马贼?” “马贼?这都什么年代啦?”司机哈哈大笑,一拍方向盘,“有狼!” 可说完,他的眉头一蹙,咂摸着低吟道:“马贼倒是没有,就是说不定会遇到土匪……” 他并没说下去,怜江月也没问下去。反正无论是土匪还是马贼,他都不怕。 这到了司机口中的基地,怜江月一看,他们的车停在了一扇虚掩的铁门前,门边竖着两根水泥柱,一边挂着“动物保护基地”的牌子,一边挂着“携手共建和谐社会”。门后十来公里处,矗立着一幢两层小楼——大约就是基地了。楼前听着一辆面包车,两辆越野车,楼后头是一片发黄的背景,说不清出沙漠还是天空,小楼东边能看到两座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小土坡。铁网拉得很高,似乎还通了电。 那铁门残破得很,司机下了车去开门,就听吱吱嘎嘎一阵怪响,铁门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似的。通往基地小楼的路坑坑洼洼的,比外头的公路残破多了,甚至比包家村的土路还要颠簸。 他们的皮卡才往里开了十来米,就看到基地里冲出了一伙彪形大汉,分成两拨,跳上了两辆越野车,朝大门这儿飞速驶来。紧接着,基地里也跑出来一群男女,有的去追车,有的在原地直蹦,直挥手。司机探出个脑袋,高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后跑出来的一行人里有人讲起了方言,也有讲普通话的,远远地呼喊着:“小星!胡老彪他们把小星抓走了!拦下来!” 司机一看越野车,一把方向打过去,就要去拦越野车的车头,那越野车灵活地避开了他,撞开了铁门就开了出去。 司机忙调转了车头,道:“抓紧了!我去追个人!” 怜江月抓着安全带,问说:“有人被绑架了?不报警吗?” 司机死死盯着那辆越野车:“胡老彪的人,报警没用!” 怜江月问他:“小星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多大了?” 他就解开了安全带,打开了车窗。这时,那第二辆飞驰出来的越野车也赶超了他们,司机加速直追,冲着怜江月直嚎:“你干啥?!坐好啊!安全带!” 怜江月又问了一遍:“是男孩儿吗?” 司机一看他,怜江月从车窗翻了出去,爬到了车顶上,听得司机在车里大喊:“男的!十八了!他脖子上……” 司机的话还没说完,小皮卡猛地一震,不知轮胎磕到了什么,一股惯性把怜江月从车顶上甩开,他赶紧在空中跨了两步,跳到了前头一辆越野车上。这辆车里很安静,他就换去了开在最前面的那辆越野车的车顶,就听车里好多人同时在说话。 一个男人说:“老二!给他看钥匙!” 另一个男人说:“你看到这样一把钥匙了吗??就这个样子的一个东西!看到过没有??” 又一个男人说:“草他妈,你要是再管乱动,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你最后看到我们老大是在哪里,带我们过去!” 对方手上有枪,怜江月又判断不好那个小星的方位,怕子弹无眼,误伤了他,他就等了等,想等小星说话,好明确他的位置。可许久没等到回话的声音,就听到一声惨叫,接着,嘣,枪响了!一发子弹打穿了车顶! 怜江月避开了去,从那子弹打出来的洞眼往里看,就看到一群人扭打在一起,也分不清哪个是小星。怜江月便打算从司机下手。这时,车内忽然有人大喊:“沙暴!” 怜江月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这辆越野车已经开进了沙漠,越野车停下了。此刻,风好像也跟着静止了,连绵的沙山也因此都只是静静地端坐在黄蒙蒙的天空下。 不远处,一块巨大的由沙粒组成的纱巾轻飘飘地向他飞了过来。 下一秒,只听飓风狂怒,怜江月赶忙卷起影子将自己包裹起来,跳下了车顶,脚似乎是着了地,可他只能看到他踩着自己漆黑的影子,周围也是漆黑的,耳边净是飞沙扑打在硬物上的声音,他就蹲在这黑影的保护中,许久,飞沙走石之声骤然消失了,怜江月这才收起了影子,可他人到了哪儿呢?手机没信号,东南西北放眼望去皆是沙山,越野车不见了踪影,他爬过一个山坡,既望不见基地,也望不见公路,倒是看到一个短头发,穿着宽松的短袖短裤衩的黑皮肤男孩儿蹲在地上,嘴里叼着一只人手,男孩儿不停转动脑袋,动物似的一顿一顿地颔动下巴,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这难道就是小星? 男孩儿的目光落到了怜江月的身上。怜江月就问他:“你是小星?” 男孩儿歪了歪脑袋,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的眼睛是翠绿色的,他像野兽盯着猎物一样盯着怜江月。 怜江月又靠近了他几步,男孩儿的喉结上下一滑,绿眼睛里迸出两道凶光,往后跳开了,四肢着地,甩开了嘴里咬着的人手,冲着怜江月直龇牙。 “你是从基地被人带走的吗?”怜江月问着,还想再靠近男孩儿一些,孰料脚下忽然踩空,人直直往下坠去。情急之下,他忙护住了脑袋,还好影子帮忙,稳稳地托住了他,把他轻轻放到了地上。 怜江月爬起身,仰头一看,这一掉,他得掉了二十多米。他就想借力跳回地面,可就当他要发力时,听到身后传来呼噜一声,他回头一看,那男孩儿竟然也掉了下来,他正坐在地上舔自己肘上的擦伤。 怜江月说:“我带你一起上去吧。” 男孩儿没理他,耳朵一动,一扭头,又是四肢着地,跑进了身后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处。 “你要去哪里啊?”怜江月忙追上去。 第38章 (2) 实在太暗了,怜江月追了几步,拿出了手机照明。他照见一些墙壁,伸手摸了摸,质地坚硬,手感粗糙,能摸到许多颗粒状的凹陷。墙壁上有股海腥味。墙壁是咸的。 地是沙地,踩上去比沙漠干硬许多,空气流动自然顺畅。此处似乎是一处干燥阴凉的地下洞穴。这时,一丝微风自北面徐徐吹来,风中包裹着急促的喘气声和杂沓的足音,听上去像一个人在着急地原地踱步。 怜江月便溯着风向北走去, 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先前那跑走的男孩儿。男孩儿便是那个着急地原地打着转的人。怜江月走近了他一些,终于将男孩儿看了个清清楚楚。他看上去确实有十七八岁了,棕蜜色的皮肤,同样发棕的头发微微打着卷,五官颇有异域风情。他还是四肢着地,面对着一条平整开阔的大道。怜江月拿手机照过去,虽然看不到这大道的尽头,可光之所及处也不像有什么陷阱或危险,男孩儿却不知怎么了,瞅瞅那大道,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往左走几步,往右又走几步,最后退着走了几步,一会儿往边上撞一撞,一会儿张开嘴,咬两口空气,两只手伸到了空中,跟着抓两下——他抓咬的动作很像野兽。他的眼神也还是野兽一样的,只是没有了方才盯着怜江月时的凶狠和贪婪。他就是不往前去。就这么带着些许气愤,些许无奈地转着圈。活脱脱一匹走投无路,又无计可施的孤狼。 怜江月望着那光所照不透的大道的深远处,那里是那么的黑,仿佛一堵漆黑的墙,又仿佛一个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你怕黑,不敢往前走?”他有些想不通了,“可是你刚才跑那么快,一头就扎进了黑暗里……” 孤狼似的少年并未回答,还是止步不前。怜江月思索了番,站在少年的身后,也不敢轻易往前再踏出一步。少年感知到了什么危险吗?他的行为举止如同野兽,可能他对危险的直觉也如同野兽般敏锐,这是生命的本能,毕竟对于在弱肉强食,危机四伏的野外生活的野兽来说,只要有一点行差踏错,随时可能搭上性命。而怜江月虽已身怀绝技,对危险和杀意有着一定程度的感知,但他毕竟是个常年在稳定安全的环境下长大,生活的人类,论对危险的直觉,怎么也没法和野兽相提并论。 他相信眼前这个狼一样的少年人确实感觉到了什么危险。 又一阵风,吹来阵阵莲子的清苦气味。与一兮一湍一√。 这味道竟有些似曾相识。 是幻影草! 难道他们面前的这条平坦的大路是幻影草制造出来的幻象?那这幻象背后是什么?万丈深渊?刀山火海?什么样的危险埋伏在前头? 怜江月就在地上找到了一块半只巴掌那么大的石头,他卷起右边衣袖,捏着石头,往自己的右臂上用力一划,几颗火星飞溅。他说了声:“让开一些。” 孤狼少年回头一看他,怜江月又一划石头,这一次飞起来的火星更多,石头边缘发了红,他将这块石头扔向了那平坦的大道上。 少年躲去了一旁。那大道上突然有什么烧了起来——是空气被点燃了,空气烧了起来——仿佛一只火红的雏鸟在黑黢黢的半空中缓缓张开翅膀。 黑暗也被烧穿了。雏鸟在瞬间烧成了凤凰,凤凰伸展羽翼,席卷了周遭的黑暗,高飞远走,消失不见。 一条绿色的石桥出现在了怜江月和孤狼少年面前,石桥的另一头是一座茂密的森林。几匹灰狼,几只赤狐,还有一些野兔,松鼠,站在森林外的草地上,望着它们。 石桥是那么长,可那座森林和那些动物似乎离他们十分近。森林闪着荧荧的绿光。 石桥的上方垂挂下来许多藤须似的半透明的枝条。这些枝条也在发光,每一根枝条上都能看到许许多多根须分叉。枝条本身就有些像树根。 石桥左右飘浮着一些半透明的动物,有的蜷着身子熟睡着,有的则向那森林飞奔而去。有鸟,有鹿,还有蛇,一团团的飞虫,一队队的蜜蜂。 怜江月看呆了,一时间有许多的疑问,可同时又觉得这些疑问全都无关紧要,同时,还觉得,一切疑问的答案他早已心知肚明。怜江月的手心忽然发了热,眼眶也热了,他发现那些动物也好,那些垂下来的根须也好,半透明的也好,发绿光的也好,它们发出的光芒慢慢在空中织就出一条又一条细流,这些细流都正往那石桥另一头的森林流去。 就在怜江月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时,那孤狼少年往他脚边吐出了一个纸团,脱了身上的衣服裤子,就跑到了石桥上。 森林前的灰狼们齐齐仰起脖子发出狼嚎。 怜江月回过神来,捡起那纸团看了看,纸的一面是一份租房合同,另一面画着一把样式奇特的钥匙。钥匙的头打制成一个弯月形。 又是一声狼嚎。怜江月抬头看去,少年已经跑到了石桥中间。这一声狼嚎是他发出来的。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怜江月高声问道。 一群半透明的蝴蝶舞到了他眼前,怜江月屏住了呼吸,他从一只蝴蝶的翅膀上看到了一整片海,鲸鱼跃出海面,水上金光粼粼,另一只蝴蝶的翅膀上海龟成群游曳,数百条沙丁鱼卷出一个银色的漩涡,水下生机勃勃,五彩缤纷。 蝴蝶飞走了。 怜江月不由也走上了石桥,他追着那些蝴蝶去。他还想再看看它们翅膀上的热闹。 就在这时,石桥似乎不堪其重,发出了一记清脆的断裂声。不等怜江月退回去,整条石桥轰然崩塌,怜江月忙去找那还跑在桥上的少年,少年人在空中扑腾了几下,直往下掉。怜江月踩着石桥碎片,飞身截住了少年,抓着他就说:“该不会是我把桥压垮的吧?” 少年瞪着眼睛,很是迷茫,似乎无法回答他的问题。那迷茫中似乎还透着一股失落。 怜江月有些过意不去了,一看桥下,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浓到化不开的黑。他苦笑了下,这浓黑不正能施展他的拿手好戏吗?他就想着要张开影子,托住他和少年,谁知那影子是张开了,托住了他们,眼看他们穿过了一片发黄的云雾,能看到地面了,可他们竟然还在不停往下坠,竟直接穿过了地面,继续下坠,接着又穿过了一片蓝天,一片绿草地,穿过了一片黑云,这才着了地。 怜江月和少年落在了一片草地上。 “你没事吧?”怜江月问道。少年摇了摇头,蹲在地上嗅着鼻子。 这里似乎是一个操场,草地周围围有四圈跑道。天上挂着个月亮,一道火光由远及近,一个提着一盏油灯的中年男人的形象出现在了怜江月面前。 中年男人穿着麻布衣衫,笑容可掬,问他们:“从上面掉下来的?” 怜江月点了点头。中年男人还笑着,也点头:“那要回上去吗?” “要吧……”怜江月不是很确定。他确实是从高处坠落,但这个“高处”首先是在一个地下洞穴中,也就是说他再往下坠那也该是坠入更深的地下才对,可这个地方有月亮,有天空…… 刚才他们穿过的黑云可能就是这个地方的夜空。 夜空的上面是绿草地? 他摸着地上的草,这些草是真的草,那月亮看上去也很真。 怜江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意清晰,他不是在做梦。中年男人这时指着身后的楼房:“我正吃晚饭呢,一块儿吃一些?” 那少年一吞口水,跟着中年男人就要走。 怜江月笑了,也罢,他经历的奇怪的,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还不够多吗?且走且看吧! 他也有些饿了。 他和少年就跟着中年男人进了一幢四层的楼房,走在一条两边布满房间的走廊上。走廊是瓷砖地,墙上刷了油漆,楼里没开灯。有的房间的门上写着“一年(一)班”,“一年(二)班”的字样,有的则写着“数学办公室”。 “这里是学校?”怜江月问道。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停下了脚步,指着面前的房间,笑眯眯地说:“这里是学校教学楼,这里是我的办公室。” 这房间的门上写着:监控室。 他们就进了监控室,室内的一张小木桌上放着几碟小菜,有荤有素,一瓶啤酒和一碗米饭。 少年见了食物,两眼放光,过去抓起一只鸡腿就啃。啃了几口,他一瞥怜江月,又抓了只鸡腿,塞到他手里,说道:“救命!” 怜江月拿着鸡腿,吃了一口,卤鸡腿,香料味很重。这肉吃上去也是真的…… 中年男人还是笑眯眯的,坐下了喝酒,也请怜江月坐。他对少年未着片缕的形象,粗野的举止似乎见怪不怪。怜江月便问道:“这里是基地附近的学校吗?您认得他?” “这里是中心层人民路高中。” “中心层?” 中年男人问他:“你是哪一层的?”他看了看少年,摸着下巴说道:“他嘛,像上一层掉下来的,你嘛……”他的目光转到了怜江月身上,看了他几眼,摇着头,“说不好,说不好。” 怜江月说:“我也说不清楚,我们来的那一层有一座桥。” 那狼吞虎咽的少年突然开腔:“家。” 他大声地说:“家!” 他嘴里还塞满了食物,因此呛着了,咳了几声,拿起男人的啤酒灌了一大口,哇一声又全吐了出来。男人哈哈笑着,起身道:“我去给你拿水。” 他就走开了。 怜江月拍着少年的背,问他:“你是说桥那头的森林是你家?” 少年看了看他,一擦嘴,指指自己,说:“玲珑星。”又指指天花板,“回家。” “玲珑星是你的名字?” 少年就在桌上用油光光的手指写字,又说:“星星,天上星星。” 怜江月也写了写自己的名字,笑着说:“巧了,我是月亮。” 玲珑星坐在地上,仰起头看着他,一伸手,抓住了他的头发,喊了声:“阿依。” 他又一指一扇小窗,说:“阿依诺尔。” 他跑到了窗边,推开了窗户,仰望着什么。 中年男人拿了两杯水回来了,怜江月闻到头发上的鸡肉味,问了声:“这附近有能休息洗澡的地方吗?” 中年男人道:“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在我宿舍凑合一晚,明天我带你们搭电梯回去。” “还有电梯能往上去?” 中年男人笑了两声:“一看你就是第一次下来吧?” 怜江月尴尬地点了点头,问了声:“还没请教您怎么称呼?” “王保安。” ”保安?” “你呢?” “怜江月,江水的江,月亮的月。” 王保安一笑:“明白了,你一辈子的工作是做江边的月亮,很别致,很特别。” 怜江月也笑了,要是一个人的名字就是一个人的终生职业,他不想做月亮,他说:“孤伶伶挂在天上,可真没意思。” 王保安却忽然噤了声,目光一冷,谨慎了起来,不再说话,低头吃饭,吃菜,喝酒。怜江月也就没话了,默默吃了些东西。过了会儿,那玲珑星走了回来,又开始大吃大喝,把桌上的饭菜扫荡了个干净。王保安就带着他们去了教学楼后的宿舍楼,将他们安顿在一间四人寝室里,自己离开了。 第39章 (3) 寝室里有一间浴室,洗浴用品一应俱全,还通了电。电灯,花洒一开,这里似乎就是地上的一间普通的学校里的一间普通的寝室。怜江月不免想道:“难道这里就是地上?” 他感觉自己往地下更深处坠,其实他是回到了地上?不,他不可能回到了地上,王保安看到他们的时候也问他们了,是不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经常有人从上面掉下来? 王保安看来对这样的情况早就习以为常了。浴室里的这些洗浴用品都很新,难不成这间寝室是专门为他和玲珑星这样从上面掉下来的人准备的? 实在有太多疑问了。怜江月想了许久却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换上王保安放下的干净衣服,打算再去问问玲珑星念叨的那个“家”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既然他的“家”在这里的上层,那他对这里说不定也有一些了解。 怜江月从浴室出去,可玲珑星却已经光着身趴在地上睡着了。皎洁的月光落在他的后背上,照出四道荆棘枝似的痕迹,像是伤疤。其中一道伤疤一直延伸到他的脖子。 那伤疤的颜色和他的肤色很接近,只有靠得很近时才能看到。 “别睡地上了,会着凉的。”怜江月拍了拍玲珑星,轻声说。 玲珑星翻了个身,蹭到了他脚边,一把搂住了他的脚踝。怜江月蹲下,又拍了拍他,玲珑星发出呜的一声,抱住了怜江月的小腿。他的手上还是有很重的鸡肉味。 怜江月遂伸出手,想把他抱去床上,可稍一这么动作,双眼紧闭的玲珑星突然嘎嘎地磨起了牙齿,鼻翼翕动,鼻孔呼哧呼哧往外喷气,张嘴就咬了怜江月的小腿一口。怜江月只得抽出手,玲珑星的呼吸平稳了,似是又睡得很香,很沉了。 怜江月坐在地上无奈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声,扯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帮他擦了擦手,擦了擦手肘上的擦伤,擦了擦脸上的土,又抓过边上床铺上的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 他小心地抽开腿要走,玲珑星又急了,怜江月只得不动了。玲珑星在地上睡了一宿,他在地上坐了一宿,好在他还有影子帮忙,撑着他的脖子和肩颈,这一觉睡得不算太难受。 第二天,怜江月醒了没多久,就有人来敲门了,对方也是个保安,姓刘,叫刘保安。个头和王保安差不多,岁数和模样也差不多,两只大手,一道宽肩,看上去老实可靠。 刘保安给他们带了早点,拌凉皮子和豆浆。这也和地上没什么两样,食物也是货真价实的食物,吃进肚子里一阵舒坦。 刘保安也爱笑眯眯地看着人,他看怜江月和玲珑星吃完了早点,就说:“走吧,我带你们出去。” 玲珑星打了个饱嗝,刘保安一看他,他摸摸肚子,看看刘保安,看看怜江月,利落地套上了刘保安带来的一套运动服。 那是一套运动装校服,背后绣着学校名字,款式和怜江月读书时穿的校服差别不大。怜江月摸了摸,那材质也是如出一辙。 三人就出了宿舍。学校里很安静,此刻天亮了,怜江月这才发现那宿舍楼和教学楼都有些旧了,淡粉色的外墙斑驳了,木头门窗上刷的绿油漆也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脱落。 教学楼上下四层,里里外外的门窗全打开了。 刘保安带着怜江月穿过教学楼时,怜江月瞥了眼那些教室。每间教室的布局,桌椅数量,墙上的装饰布置像是套用了一个模版,完全一样。 一年(一)班的教室里,四十多个位子,只有一个孩子坐在里面读书。(三)班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虽然学生不多,可每间教室都有学生,也都有一个老师。老师在看书,孩子们也在看书,黑板上全写着:早自习。 无论孩子还是老师都很专心,即便有人经过,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抬起头往窗外张望。 经过监控室时,怜江月看到那房间里的木桌和椅子,问了刘保安一声:“监控电视坏了吗?” “监控电视?” “监控室里没有监控电视的吗?”怜江月在走廊上找了找,也没找到监控摄像头。 刘保安道:“这个嘛,可能要问林装修。” 这时,他们走出教学楼了,怜江月又问道:“学校里只有这么几个学生吗?我看学校还挺大的啊。” 刘保安抓耳挠腮:“学校不都是这么大的吗?”他瞧着怜江月,也有疑问了,“你们那里也有学校?” 这要说他出生长大的地方,那自然有,可要说的是他们掉下来的地方,那…… 正当怜江月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只见校门外,一个头顶牛仔帽,留着络腮胡,身穿麂皮外套,牛仔裤,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的白马,后头还跟着一匹栗色骏马的的男人经过,这个西部牛仔似的男人瞥了他们一眼,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帽子,冲他们点头致意。刘保安朝男人挥舞起了手臂:“早啊。” 西部牛仔走远了。 刘保安还挥舞着手臂,对怜江月道:“喏,钱马车到了。” 就见一辆由一匹杂色马拉的板车停在了校门外。马儿低头啃草,一个穿布衣布鞋的干瘦男人歪着身子坐在板车上,悠闲地抽着旱烟。 刘保安出了校门,上去就和那男人说话:“钱马车,麻烦了,送去电梯那儿。” 刘保安和钱马车同时往北面望了一眼,怜江月跟着望出去,只见远处一座塔楼顶天立地地矗立在一众楼房之间,塔尖直耸入云霄。 钱马车点了点头,抓起板车上的一顶草帽戴上了。玲珑星跳上了板车。怜江月别过刘保安,也上了车。木头车轮轱辘转动,马儿迈起蹄子,晃晃悠悠地拉着他们上路了。 路上的一切都透着一股陈旧。学校是旧的,商店,银行,饭馆……无论装饰和招牌都像是从上个世纪里的老照片里抠出来,扔在马路两边的。怜江月甚至还在商店的玻璃门上看到了“供销社”的字样。 可旧归旧,倒也是五脏俱全,各种基础设施都没落下,每两百米就有一个公交站台,人行道上能看到无障碍人行步道,几乎每个十字路口都有一座街心公园。 路上没有车,商店开着门,但既看不到顾客,也看不到营业员,银行和饭馆也都是一样的状况。这些敞开门的房屋仿佛一颗又一颗空洞的眼珠,茫然地对着寂寥的马路。 偶尔能看到几个人,不是在清扫马路就是爬在树上给行道树修剪枝桠。树下拴着马。 怜江月问了句:“平时大家都是以马代步吗?” “对啊。” “那公车站……” “公车站嘛,”钱马车咂吧着嘴,说道,“城市不都有公车站嘛。” 说到这里时,怜江月又看到了那个西部牛仔。西部牛仔跨在他的白马身上,停在路边,拦下了他们的板车,他和钱马车说道:“钱马车,你要送他们去哪里?” “去电梯。” 西部牛仔道:“我有事找这两个人,我替你送吧。” “好。”钱马车就拉住了马,停了车,道:“你们有三个人,你只有两匹马,这样吧,我把马卸下来借给你,你送完了人,给我还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 钱马车就跳下板车开始卸马。一直窝在板车一角,无精打采的玲珑星伸了个懒腰也下了车,他走到西部牛仔的栗马边上,拍拍马脖子,揉揉马鬃毛,笑了出来,翻身就上了马。 怜江月听到那牛仔和钱马车的对话,只觉说不出的古怪,还坐在板车上没动。可钱马车一下就卸下了马,把杂色马的缰绳塞给了西部牛仔,人也在路边坐下了,又开始悠闲地咂吧旱烟。怜江月也不好说什么,又听“架”一声,玲珑星伏在栗马身上,一溜烟跑了。 怜江月大喊:“这是马路!你小心车!” 西部牛仔哈哈大笑,说:“我们也走吧。” 怜江月就下车上马,西部牛仔一挥鞭,座下白马飞蹄起步,飞尘漫天,白马一下跑出好远,怜江月忙拍马去追。 追了百来米,那白马的步子慢了,怜江月便也拽了拽缰绳,缓了下来。他和西部牛仔并排行在马路上。怜江月前后看了看:“这公交车半天都没见到一辆,脱班有些严重啊。” 他还道:“那个钱马车就在那里等着你?他退休了?不用去别的地方上班做事?” 西部牛仔道:“他是钱马车,他的事就是赶马车,哪里需要马车,他就去哪里。” 怜江月稍有些明白这里的社会规则了,一个人的生活似乎完全是由他的名字决定的,那他的名字又是由谁决定的呢?他就问西部牛仔:“还没请教高姓大名?” “你叫我侠客就好了,大侠的侠,客人的客。” “这名字是你父母给你取的?” “不,这是我自己取的。”侠客笑着道,“我告诉他们,我叫侠客,我和他们解释,侠客就是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的人。” 侠客一瞥怜江月:“你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吧?” 怜江月皱起眉:“对,但是我这个上面……” 侠客说:“我是说沙漠。” 他又说:“我一看你就知道,你不是这里的人,”他望着前方,“至于他,就说不好了。” 前方,玲珑星停在了一个街区外的一棵树下,他站在了马鞍上,仰着头在一棵杏树枝头翻找着什么。 怜江月重新打量起了侠客,不免惊奇:“你也是从沙漠上掉下来的?先掉进了一个洞穴,然后呢?你看到一座石桥了没有?石桥断了,我们就掉到了这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往下摔却来到了一座城市?这里还有天空?天空是我的幻觉吗?” 他用力吸了两口气,试图从空气中分辨出幻影草的气味,却是徒劳,他只能闻到浸过春雨的泥泞山道似的气味,那似乎是马的气味。 侠客比了个安抚的手势,说道:“你先不要着急,如果你想回去,是有办法回去的。” 他说:“这里是遗忘之地。” “在看到你们之前,我都快忘记我从哪里来到了这里,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但是看到你们的那一瞬间,我想起来了,我也明白了,有些事情,人是无法完全地遗忘的。” 侠客回忆着,娓娓诉说着:“我记得我是一个研究陨石的专家,我带着一支科研团队来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寻找陨石。我们在一本古籍中发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中曾经有一座繁华的城市,古籍上说,有一天,金雨天降,翌日,那座城市便消失了。来到沙漠后不久,一场沙暴过后,我和我的团队分开了,我的身上既没有水,也没有干粮,在沙漠中走了三天三夜,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人,到处都是沙,只有沙……就在我以为我要脱水死去时,我遇到了一个年轻男人,他搭救了我。我问他,你一个人在沙漠里干什么,他说,他感觉有人在这里等他,他就来了。我想,他可能是老天派来救我的人吧,可我没想到,他说的那个等他的人并不是我。 “他有一匹马,他看我很虚弱,就让马驮着我走,他说要把我送去最近的村庄,路上,我们又遇到了沙暴,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和同伴,也就是那个年轻男人分开,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感觉年轻男人紧紧抓着我的衣服,我听到马在嘶鸣,风很大,可是年轻男人抓着我,我好像一根扎在沙里的树一样,风完全吹不动我。我就觉得脸很疼,沙暴过去,年轻男人用一种药膏抹我的脸,我感觉好了很多,沙暴过去……” 侠客顿了顿,遥遥眺望远方,过了会儿才继续说:“我们面前是一片武器冢。” 怜江月手上一紧,问侠客:“你遇到的那个年轻男人叫什么?” 侠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大概十八九吧,最多不会超过二十,我起先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们眼前的那个地方,地上胡乱地插着长剑长枪,画戟,大刀,那些只有在武侠连环画上才见过的东西,是他告诉我的,他很兴奋地说,这里是武器冢,他就跑了进去,跳到一座剑搭出来的小山上,拔出了一把长剑。”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把剑。它好黑,很长,很薄,在阳光下反射着黑色的光,不,不是反射着黑光,是它吸收了阳光,只是发出黑色……它像黑洞,也很像……陨石。” 怜江月抚着杂色马的颈子,他的影子落在这马的长颈上。他从马身上抽出了哭雨。 侠客愣住了,随即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你是有故事的人,可我没想到我们的故事会重叠。”他问怜江月,“我能摸一摸你的剑吗?” 怜江月将哭雨递了过去,侠客却缩回了手,眼神摇摆了:“不,你收回去吧,我已经不是研究陨石的专家了,我只是一个侠客。” 怜江月就将哭雨纳回了影子里,他问侠客:“后来呢?” 侠客说:“后来,年轻男人指着一团白白的光说,看,这就是在等我的人!我往前走了一步,想看清楚那个人,我就掉了下来。” “我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 “我开始失去一些记忆,我开始患得患失,我有时想再回去,有时却宁愿在这里待一辈子。”侠客看着自己的双手,“遗忘使我青春永驻。” 怜江月也意识到了,这个侠客看上去至多不会超过四十,如果他在沙漠里遇到的那个拔出哭雨的年轻男人是怜吾憎,侠客应该是个两鬓飞霜的老人了。 那年轻男人真的是怜吾憎吗?他说的在等他的人又是谁? 侠客又说:“我们对这些天外来客知道的太少了,我们接近它们,它们也在接近我们,我们用我们的方式研究它们,或许它们也在用它们的方式研究我们。” 怜江月听得有些糊涂了。侠客露出了一个凄凉的笑容,一叹,口吻却很洒脱:“这或许就是辐射吧!或许是因为陨石产生的辐射,这里的人们不停地遗忘着,也被遗忘着。” “我还是不太懂,你说这里是遗忘之地,你的意思是这里的人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来自哪里?他们都是不小心掉进沙漠洞穴的人吗?为什么他们都以工作职业作为自己的名字?他们没想过回去吗?” “我不知道,或许这会让生活变得更简单,更单纯。至于回去……”侠客沉吟许久,“或许我们时常忘记要回去的理由,或许我们没有要回去的理由。” “如果我一直待在这里,我也会开始遗忘吗?”怜江月看着侠客问道。 “那么你现在还记得一些什么?” 怜江月说:“我记得我恨一些人,我对一些人怀有愧疚。” 侠客说:“那或许遗忘才是最好的。” 怜江月说:“不,恨和爱都是人生的一部分,人生是不分好坏的。我也还记得我对生活充满期待,我期待快乐,也期待失落,生活的酸甜苦辣我都想尝试尝试。” 侠客含蓄地笑了两声,并未置评。这时,他们离停在路边的玲珑星只有一个半马身的距离了。怜江月问侠客:“这里是遗忘之地,那上面是什么?我好像经过了另外两层才来到了这里,你去过上面吗?” 侠客点了点头,说:“上面是快乐之地和永恒之地。” 怜江月笑了:“听上去很像宗教里的天国,净土,像是好地方,你去过上面为什么又回来这里了?这些名字都是谁取的?” 侠客说:“你去过那两个地方之后就会明白的,假如你要回到沙漠,你就必须要经过那两个地方,那是唯一的途经。至于它们的名字,我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叫出来的,但是去过那两个地方之后,我觉得它们十分贴切。” 侠客拉住了马,停在玲珑星踩着的栗马后头,感慨道:“也不知道那个年轻男人后来怎么样了,他等的那个人又是一个什么人物?” 怜江月也拉住了马,轻声说道:“你在这里因为遗忘而青春永驻,他或许已经因为被遗忘而死了。” 侠客莞尔:“死,是一个很好的答案。” 他指着高耸的塔楼:“送走你们之后,我又会开始遗忘,只有在别人呼唤我的名字时我才会想起来我要做什么,我的生活是什么,也许这就是名字的意义。我们永远记得别人的名字,不停忘记自己的身份。” “阿依!” 忽然,玲珑星从树枝间探出个脑袋喊了一声。他的头发上顶着几片绿叶子,两腮鼓鼓的,抬手扔给怜江月一颗黄澄澄的杏子,也扔给侠客一颗。他的衣服兜里塞满了杏子,他坐回了马鞍上,摇头晃脑地吃着杏子,一夹马肚子,马儿带着他颠颠地往前去。 “我还记得,阿依是月亮的意思。”侠客看着手里的杏子,“我叫我的女儿阿依努尔,她是我的月光。” 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果树,侠客弯下腰经过那树下,发闷地说着:“可是我回不去了,我选择了遗忘,我无法承受快乐,无法承受永恒,我将永远地在这里遗忘……” 侠客显得很痛苦,他不再说话,抓着那颗杏子也不吃。黄色的果汁从他的指缝间流了下来。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塔楼下。 一个笑容满面的女人接待了他们。 “搭乘电梯请往这里走。”女人说道。 怜江月和玲珑星下了马,侠客坐在马背上朝他们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玲珑星一下就窜进了塔楼,怜江月还在望着那侠客,白马走出去没几步,侠客一弯腰,把手里捏着的杏子塞进了马的嘴里。 人仿佛什么都不记得,马也像遗忘了一切,一味往前走去。 “阿依!”玲珑星从塔楼的一扇窗户里伸出手,不耐烦地催促怜江月:“快!回家!” 怜江月便也进了塔楼。 第40章 (4) 这一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扇白色的铁闸门,闸门后头是一扇红木门,想必那就是电梯门了。塔楼的地上也铺着同样颜色的木地板。墙壁火红。 塔楼内部并不大,除了这扇铁闸门和它后头的电梯,再看不到任何东西了。或许应该说整座塔楼都是围绕着这扇闸门和电梯建起来的一般。 接待他们的女人拉开了那铁闸门,移开木门,站在门前,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她大约二十来岁,穿了身裙摆及膝的裙装套装,一双粗根的高跟鞋,显得小腿很长,齐刘海齐耳的短发,脸很小,笑起来甜甜的,脑袋上歪歪地扣着一顶贝雷帽。 电梯是全木结构的,里只有两个按钮,也都是木头做的,上面用墨水分别写着“中心层”和“上一层”的字样。 怜江月和玲珑星进了电梯后,女人也进来了。她微笑着拉上闸门,按下“上一层”的按钮。电梯缓缓地向上移动。 玲珑星又开始吃杏子,边吃边往地上扔杏核。电梯里很干净,上下左右,每一根木条都打了蜡,油光发亮。怜江月便把果核一一捡了起来,玲珑星再要乱扔,他就把手伸到他嘴边。玲珑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再吃出来果皮果核,不乱扔了,乖乖放到了怜江月手里去。 怜江月问了问女人:“请问这里的电是怎么来的?太阳能发电?风力,还是水力?或许……这里有核电厂?” 女人看了看他,仍旧保持微笑,却是无可奉告。怜江月一笑,他有些为难这个女人了,她的名字或许是某电梯,而能回答他的问题的只可能是某电工或者某建筑,某工程。 这就是侠客说的,这样的命名方式使生活更简单吧。 不过有一个问题,这位某电梯女士应该能回答。怜江月问道:“一般需要多久能到上一层?” “三十分钟,”女人看了眼手表,面带微笑地说道,“现在还剩下二十分钟,请扶好扶手,站稳。” 她的话音才落,电梯剧烈摇晃了起来,但很快就又趋于稳定,似乎完成了一次提速。 这电梯一摇晃,玲珑星就不吃杏子了,紧靠角落,蹲在了地上,虎视眈眈地冲着电梯门张牙舞爪。怜江月稳稳地站在电梯里,又问道:“经常有人往返于这两层吗?” 女人说:“李骑手,张骑手,王畜牧都经常往返于这两层。” “骑手是驯马的骑手吗?” “是的。” “所以你们的马是从上一层来的……”怜江月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么上一层也有人住在那里吗?有城市吗?和你们的城市很像吗?” 女人又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了。怜江月道:“你从来没有踏出过塔楼,去看一看上一层吗?” 女人用她甜美的声音回答道:“我的工作就是在塔楼里,接待搭乘电梯的人。” “然后呢,工作结束了之后呢?” 女人面带甜美的微笑说道:“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是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我会知道的。” 这或许也是遗忘之地赋予人的特质吧。 怜江月和女人没有话了。尽管他满腹疑问: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到遗忘之地的呢?这些人在来到这里之前是否就已经从事着自己现在所从事的工作?还是他们的工作是经人指派的?那人是谁?某神明?那某神明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基于什么标准指派不同的工作给不同的人?神明能看到人们的喜好、回忆?难道光是凭喜好就能把学校建得如此之好,把街道规划得如此井井有条?遗忘之地的人似乎都只拥有在这里生活的记忆,他们遗忘了自己原本的生活,却因为原本生活残余下来的记忆在遗忘之地重复着原本的生活…… 电梯停下了。玲珑星飞跑了出去,怜江月走得有些慢,疑思拖慢了他的步伐,他往前张望了眼,塔楼外很亮,那光亮近乎刺眼,他一时间看不清什么,只得稍微眯起了眼睛。 快乐之地……会有什么? 总是很快乐的人吗? 到了外面,他的眼睛适应了快乐之地的亮光了,却没见到半个人。天气太好了,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浮云悠悠然,远处是连绵的青山,近旁是茵茵碧草,柔暖的风吹来阵阵花香。这快乐之地没有一幢楼房,一间房子,一片围墙,一扇门。这似乎是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 怜江月回身望去,稍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正面呈三角形的两米多高的木棚。这就是在下面那一层时高到人的视线无法看清的,被云朵遮挡住的顶天立地的塔楼的顶部吗? 它在这派自然风光中显得是那么突兀。 这样一个好地方真的没有人住在这里吗? 电梯似乎往下行去了。怜江月在地上挖了个小坑,把玲珑星吃下来的果核果皮埋了进去,他往前走了阵,在一条小河边找到了玲珑星。他正弯着腰,脸贴在水面上舔水喝呢。怜江月在河里洗了洗手,问他:“你说的家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你是从那个家里跑出来的还是被人带走的?” 玲珑星咕嘟咕嘟喝水,头也不抬。怜江月看了看周围:“现在我们怎么再往上去啊?” 他望见北方有一座高大的雪山,半身隐在那些绵延的墨绿色的山脉后头。它的顶端也是云笼雾罩,看不清。 玲珑星这时抬起了头,脱下外衣跳进了水里,水才过膝,他坐在水里洗起了脚丫子和头发,突然说话。 “家在呼唤我。” 他说这句话时咬字异常清晰。 他又说:“我十四,遇到第一个人,写字,说话,教我,人说,给我生命的人不要我,我听到家在呼唤我。” “我一直在找家,人不让,我跑出去找,人找我,我又找家。” 怜江月大致听明白了,遂问道:“你是被狼养大的吗?” 他的眼神像狼,嚎叫时,奔跑时的动作也和狼一模一样。 玲珑星笑着说:“狼,狐狸,野狗,蛇。” 怜江月也笑了:“你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啊。” 玲珑星的耳朵忽然一动,扭头往对岸一望,潜入了水中,游到了对岸,趴在了一片草丛中。一群野马来到了对岸的河边,驻足饮水。 那么在草丛中趴了会儿,玲珑星悄悄靠近了其中一匹离大队伍有些远的黑马,趁它弯下脖子喝水时,猛窜到了它的背上,手脚并用,环抱住它。野马脾气爆烈,撅起了后蹄就踢,仰颈长嘶,玲珑星又用手抓住了它浓密的鬃毛,不停用腿夹马肚子。黑马又抬起了前腿,在空中踏了几步,突然四蹄着地,狂奔了起来。 马群被惊散了,黑马一边跑一边疯狂地甩动脖子,卯足了劲要把玲珑星甩下身似的。而玲珑星也是卯足了劲要驯服它似的,拍打着马的身子,嘴里不断发出比马的嘶鸣更尖利的声音,两条长腿上的肌肉紧绷,将马夹得紧紧地。黑马还在挣扎,一匹灰马蓦地冲到了它边上,低下头就要用脑袋顶黑马身上的玲珑星。 怜江月见状,匆忙踏水过河,踩着那灰马背,俯身要把玲珑星从黑马身上抓开,玲珑星却不肯撒手,指着那灰马和他说:“别管我,你弄它。我们走要走到什么时候?” 他又一拍黑马,口中牙齿咯咯作响,那黑马竟安静了下来,在原地踱起了步子,脖子还像不是很舒服似的晃动着,但似乎习惯了有人骑在它背上了。玲珑星亲了黑马一大口,那灰马眨了眨眼睛,打了个响鼻,跑开了,其余野马从四面八方汇到了它身后,跟着它跑了起来。 玲珑星一拍马背,道:“上来!” 怜江月翻身上马,坐在了他后头,玲珑星拍马就去追那灰马领导的马群。两人一马在平原上疾驰,在野马中穿梭,蹄声不绝,尘土飞扬,大地似乎都被震动了。很快,他们就追上了那匹灰马,玲珑星回头看了怜江月一眼,冲他抬了抬下巴,这个动作忽而让他很像人,让他的眼神里也蒙上了一层人的目光里才会闪现的挑衅的意味。 动物要么威胁,要么压迫,从不挑衅。 怜江月一笑,他没训过马,可以他的身手,就算失手,也不至于被马群脚踏,粉身碎骨,顶多是让玲珑星看一看笑话。何况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能不能成? 他是有些跃跃欲试了,就踩着近旁的野马的马背,飞步到了灰马身上,一屁股坐了下去。灰马的反应激烈,脚下速度不减,横冲直撞了起来,甚至撞到了好几匹马,马群又散开了。只有玲珑星骑着黑马跟着灰马了。怜江月勉强在灰马背上稳住身形,学着玲珑星,搂住马的脖子,抓住灰马的鬃毛。那灰马头一低,一个急转弯,忽是跑进了一片树林里,怜江月差点被低矮的树枝拍下马去,幸好影子的身手敏捷,抓起他把他放在了树上。怜江月跳回了马背上,那灰马就开始在树林里转圈,撂蹄子,疯狂地踢腿。怜江月以影子稳住身形,跟着灰马活动的动作不断适应着它的扭动和摇摆,竟逐渐掌握了节奏,慢慢地,无论灰马再怎么折腾,他在马背上却是越坐越稳了。 不一会儿,那灰马精疲力尽了,垂下了头,慢慢地走在了树林里。 玲珑星也进了树林来了,他骑着黑马绕着怜江月和灰马转了一圈,一抚黑马的后颈,两人座下的马儿互相碰了碰额头,同时飞奔了起来。 灰马跑得是如此之快,一下就跑出了树林,来到了一片草地上。怜江月打过马鞍,做过马刀,可从没这样畅快地骑着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驰骋过。他感觉自由极了,天高地阔,任他奔腾,他感觉快乐极了,无拘无束,身轻如风——他仿佛就要跟着风,化成一缕风了! 玲珑星也很开心,不时发出欢呼声,挥舞着手臂在他身侧同样跑得飞快。他们互相看着,互相笑。 越过一方浅滩,跑到一棵巨伞一样撑开着树冠的榕树下时,两匹马似乎都有些累了,玲珑星就抓了两根从榕树上挂下来的藤条,一条拴在自己的马脖子上,一条扔给了怜江月。怜江月如法炮制,两人下了马,把马拴在了树上。 玲珑星已是气喘吁吁,怜江月也有些累了,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正打算歇口气,就看玲珑星跳上了树梢,手里抓着一块石头往他的右手边打来。 石头砸死了一条碧青的蛇。 怜江月才要感谢他,一看玲珑星肩畔的榕树枝头上挂下来一条黑蛇,他也来不及起身了,就伸长了影子,打飞了那蛇。树枝摇晃,玲珑星摔在了怜江月身上,黑蛇掉在他身上,他抓起死了的蛇,扔到一边,笑着一翻身,跨坐在了怜江月身上。他还喘着粗气,捧住怜江月的脸就去舔他的嘴巴。 怜江月被他舔得发痒,笑着要推开他,小狗小猫和人亲近,表示喜爱感激之情时也就是这样一番动作了。 玲珑星却舔得更起劲,不光舔他的嘴巴,还去舔他的脖子,他的耳朵,舔着舔着又有些不像在舔了,像在亲他。他紧紧搂住了怜江月,没穿衣服也没穿裤子,两人贴得很近。他勃起了。 怜江月一怔,玲珑星更热情了,手伸进了怜江月的衣服里又是摸又是抓的。怜江月制住了他,说道:“这种事情要和喜欢的人做。” 玲珑星点着头,又来亲他,看着他,闻着他,频频点头,靠在了他耳边叠声说:“喜欢,喜欢。” 他的呼吸滚烫,潮湿,喷在怜江月耳后,怜江月的呼吸一时也有些急促了。他撇过头看了玲珑星一眼,这深色皮肤,翠绿色眼睛的,五官深刻的少年人身上有着他从没见过的眼神,从没闻过的味道。他是在野外长大的野兽,他的眼睛里有翠绿的草原,他的双腿仿佛不会被任何东西束缚,他像来去自由的风。他把这阵风捕进怀里,他仿佛也是自由的了。 他也喜欢他。 怜江月忍不住也亲了亲他。正所谓:青青寸草生春心,遥遥远望梦里人。世间难有十全事,莫使欢情空掷去。星月同行影成双,玉体一副两重身。柔情便付东风里,兽心乘往极乐处。 玲珑星坐在他身上,扒开他的裤子,摸出他的阴茎,就把光溜溜的屁股凑了上去前后磨蹭了起来。怜江月很快也勃起了,他把手伸到了玲珑星的臀缝间,却是一惊。他不光摸到了后穴,还摸到了另一个湿漉漉的小口。这一摸,玲珑星呜咽了一声,抬起了屁股,压低了腰,眼神一时失焦。怜江月摸到的那湿润的小口更湿了。 或许这就是他被抛弃的原因吧……予熙卜宍。 怜江月心里一软,动作温柔了些,抱住玲珑星好好吻了吻他的脸。玲珑星却有些着急,抓着他的胳膊絮絮念叨着:“进来,快点,进来。” 他不停磨蹭着怜江月硬挺的阴茎,淫液流淌,见怜江月还是没什么大动作,他索性双膝着地,直起腰,自己把腿打得更开,往下一坐,坐在了怜江月的阴茎上。他用后穴吃住了他的阴茎。 尚未经过开拓的甬道太过紧致,玲珑星吃痛地皱起了眉,头也低垂了下去,怜江月也觉得有些痛,就轻轻抚着他的背,亲着他的脸,揉搓着他的阴茎安抚他:“慢一点,不着急,不着急。” 玲珑星抬起眼睛看他,摇着头说:“不要慢……” 他自己上下活动了起来,眼中涌出了湿意,长长的睫毛扇子似的扇动着,扇得怜江月小腹一阵发痒,他也好一阵没有发泄过了,玲珑星又如此主动,他这时也是欲念勃发,再不收敛控制了,把玲珑星放在了地上,拉开他的腿猛干了起来。 玲珑星顺势把腿抬得高高的,兴奋地高喊着。 “前面……前面……摸它,也要……” 他前面的花穴还在不停流水出来,打湿了两人的交合处,他的龟头也很湿润,也在源源流出淫液,淡淡的腥味传来,怜江月还是头一回有这样的体验,欲念膨胀,只想往更深入,往更暖的地方埋进去。 荒郊野外,再找不出第三个人,他们两人抱在一起纵情放肆,玲珑星对性事是毫不忌讳,怜江月对这具身体充满了好奇,一时时变着法子开拓欲望。他摸着玲珑星的花穴,还去摸他的阴茎,他的这两套器官都很完整,但是尺寸都不大。怜江月把手指伸进那花穴里时,玲珑星蜷起了脚背,脖子向后一仰,突然射了出来。 精液喷在怜江月的腹上。怜江月还在他的身体里,他也蠢蠢欲动了,他拉起了玲珑星的一条腿,搁在肩上,摸了那些精液抹在两人的交合处,更奋力地抽插着。甬道已经很湿润了,进出时净是水声。玲珑星抓着青草,半闭着眼睛,享受地舒展着身体,一波高潮过去,又一波来了,他配合地扭动着腰,整句身体仿佛都在诉说:想要更多,更多。 怜江月俯身亲他的脖子,吃到些青草,他便吞进肚里,青草苦涩,玲珑星的身上咸咸的,甜甜的。咸的是汗,甜的是李子的汁液。 他也变得像野兽一样,只是交欢,只是沉浸在欲望里,什么也不去想,不去思考了,凭借本能行事。他的牙齿突然好痒,他就去啃玲珑星的脖子,他的嘴巴好干,就去舔玲珑星身上的汗水吃,他的欲望在寻找出口,他就一下又一下地干他,在他狭窄的甬道里为自己清出一条释放的路径。 玲珑星也啃怜江月的脖子,两人换了好几个姿势,有时真的像动物一样一个趴着,由一个从后面干,怜江月的阴囊拍打着他的屁股,他的下面湿透了,他的内壁把怜江月吸得紧紧的,直把他的精液吸了出来。怜江月就着这些精液继续干他,他的身体太暖了,他不舍得出来。有时他们站着干,怜江月把玲珑星压在树上,亲着他的脖子,轻一口,重一口地咬着他干他,玲珑星的大腿直打颤,站也站不稳了,人往地上滑去,嘴里还呜咽着,声音都破碎了,索求更多。他贪婪地苦求着,怜江月只感觉自己也变得贪婪,贪婪地索取着,贪婪地回应着。 有时他们又回到了地上,又回到了一开始玲珑星坐在怜江月身上的姿势。他亲怜江月,也是轻一口,重一口的啃,他低头看了看两人交合的地方,摸了摸,摸到不知是淫液还是精液的黏稠的液体,他把这几根手指放到嘴边,舔了舔。怜江月又要射,把他拽下来亲着他,又射给了他。 天黑了,两人还没分开,在对方身上咬出了许多红红的痕迹,似乎都把对方当成了食物,也当成了野兽,宣泄着仿佛用不完的精力。 后来,他们抱在一起睡着了,怜江月醒来一看,不见了玲珑星,在周围找了一圈,才在一片乱石堆后找到了他,他披着他的外套,正猫着身子盯着什么。怜江月走过去,玲珑星警觉地回过头,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把把他拽了下来。 怜江月也猫起了身,小心地往外石堆外看了眼,那石堆外百米外的地方长有一片奇形怪状的仙人掌,正有一群拿着火把的人往仙人掌中走去。 第41章 (5) 果然有人类在这一层活动。怜江月定睛一看,这些人里有男有女,穿着打扮都很像电视电影里的那些原始人,不是在身上套了个麻布罩子,就是简单地用动物皮毛围住屁股。无论男女,都能见到光着膀子的。他们的身材都很健壮,手臂肌肉鼓鼓的,小腿肚看上去硬邦邦的,肤色在火光得照耀下闪着润泽的光芒,比遗忘之地的人看着神气许多,也更有活力。 他们手中高举的数十把火把还照出了一颗颗结在那些仙人掌身上的,五颜六色的仙人掌果。 打头的是一个拿着一根木棍的年轻男子。 这队人进入仙人掌丛后,接二连三地发出欢呼声,还有人手舞足蹈了起来。那年轻男子走了一阵后,在两棵都结了不少果子的仙人掌中间停下了。其余人便都跑到了他背后去,离他远了些,年轻男子在两棵仙人掌间徘徊,似乎在思考,犹豫着什么,片刻后,他挥起木棍打向其中一棵颜色较深一些的仙人掌。一棵硕大的仙人掌果落了地。它比一个成年男子的拳头还要大。年轻男子弯腰捡起了仙人掌果,抽出腰间配着的匕首,一刀划开果实,紫红色的果肉挤出了果皮,男子扔下匕首,用手抓了一把果肉就塞进了嘴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那群尾随他的男女全都伸长了脖子,前后左右一阵乱看。山与~息~督~迦。 忽地,吃着仙人掌果的年轻男子痛呼了一声,捂住右边脸颊倒在了地上。一只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乌鸦正在不停地啄他的脑袋,啄他的手背。 其余人欢天喜地地采摘起了那棵深色仙人掌上结出的果实。 乌鸦飞走了。年轻男子躺在地上蜷缩着身体,看上去十分痛苦,人们不再收集果实,一个男人将年轻男子拉了起来,他还捂着脸,满脑袋的血,还有血从他的指缝里往地上滴。年轻男子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前挪动。他又走到了一些结出果实的仙人掌前了,又是由他先去打果实,吃果实,这一次,怜江月看清了,就在年轻男人吃得起劲时,一只巨大的蜜蜂从那被剖开的仙人掌果里飞了出来,对着年轻男子就是一扎,接着,果实里又飞出了许多蜜蜂,围着年轻男子。 没有人去帮助他,其余人就只是采摘剩下的饱满的仙人掌果,兴高采烈的。年轻男子在地上打着滚,不断发出惨叫。 怜江月忿然道:“他们让他探路,也不管他的死活,这不是欺负人吗,真是可恶!”他对玲珑星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他就下到了仙人掌丛,一把夺过一个人手上的火把,驱赶了围着年轻男子的蜜蜂,众人愕然,当下停止了收集果实的动作。 怜江月去查看那年轻男人,他的脑袋肿了一圈,眼睛成了两道缝,好在人还有一口气。他就要带他走。这时,一个女人跳出来,说道:“你是什么人?你想干吗?” “他就要死了,你们见死不救,还不准别人救?”怜江月说道。 那女人约莫三十五六,一头乱糟糟的长发,左右脸颊上抹有几道白色粉痕,脖子上挂着串犬牙项链,脚踩草鞋,套着个麻布罩子,活似个原始部落的女首领。她看了看怜江月,笑着道:“你不是这里的人。” 她对左右咕哝了句:“不用管他。”就率众人转身走开了。 这群人又是手舞足蹈,欢天喜地的了,由人群中走出来的另一个青年男子领路,继续往仙人掌丛深处走去。 怜江月背起那年轻男子也要走,这时,年轻男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肿胀的嘴唇微微蠕动着,似乎要说些什么。怜江月便把耳朵凑到了他嘴边去听。 “你……要……干什么……” “我来救你啊,那些人是拿你探路呢,”怜江月一想,“等一等,该不会他们抓了你的家人威胁你?告诉我,你家人被他们关在哪里,我一起把他们救了。” 怜江月还道:“你别怕,那些人伤不到我的。” 不过,刚才那些人在他救下这个年轻男子时也并没有要和他展开争夺的意思。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就此损失了一个探路的人…… 而且为什么会有蜜蜂从仙人掌果里飞出来?之前的那只乌鸦也是从仙人掌果里飞出来的吗? 怜江月一看那年轻男人,当务之急是要清理了他脸上那些蜂针,这快乐之地有这么多植物,或许能找到些治疗蜂毒的。他就伸出手要去拔那些密密麻麻的黑针。 年轻男子忽而摇起了头,用力将眼睛撑开了些许,看着怜江月,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道:“你不是这里的人。” 怜江月拉过他,道:“先别管这些了。” 年轻男子又道:“我是自愿的,我愿意用我的牺牲换来大家的快乐,而且我也觉得很快乐。” 怜江月微微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人伤成这样了,还说自己很快乐? 年轻男子爬了起来,用双手托住自己的脑袋,继续说道:“在这里,快乐都是短暂的,随时都伴随着生命的威胁,但正因为快乐的短暂,快乐的浓度才更高。” 他的声音又低又缓:“我们看到美丽的花朵,惊叹花可真美丽,我们感到很快乐,能找到这样一朵美丽的花。当我们伸手去采这朵美丽的花时,一只老鹰从花朵的后面飞出来,啄瞎了我们的眼睛,于是,当我们再回忆起那朵花时,它便更加的美丽,它曾经带给我们的快乐比别处的美丽花朵能带给我们的更多……” 怜江月愕然道:“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他暗自思忖,可能蜂毒已经影响了年轻男子的中枢神经,引起了神经错乱。看来这年轻男子命不久矣。 年轻男子笑了起来,但因为他的喉咙也是肿的——他整个身体都发了红,肿了一大圈,他的笑声听上去像一只正在不断漏气的气球。 他的人像一只不停被充着气的气球。 砰! 气球炸开了。 欢快的,仿佛在庆祝着什么的歌声遥遥传来,一排跳跃的火光烧到了天边去。月亮安静地凝视着地面,银河横在夜空中,仿佛一道新割出来的伤口,盐粒似的星星散落在伤口周围。 玲珑星牵着马过来了,他拿外套擦了擦怜江月的脸,挂去了他脖子上,就要翻身上马。 “等等。”怜江月喊住他,从年轻男子的残骸中翻出了一条皮裙,递给玲珑星。玲珑星穿上皮裙,抓着他的手,用脸蹭了蹭他的手,像是在安慰他。 怜江月摸了摸他的头发,不忍去看地上那些残肢断臂。 他也上了马,默默往前行了一阵后,他突然问起玲珑星:“你的家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家!”玲珑星走在他边上,抬起头,眼睛闪亮,声音响亮,一指北面的高山,更响亮地说:“家就是家!” 提起家,玲珑星一阵兴奋,当即往北飞驰而去。怜江月拍马追赶,风声猎猎,北方的高山巍然耸立,明月银河交辉灿烂,他的心情渐渐轻快舒畅了,渐渐地,将先前那血肉模糊的场面抛去了脑后,跟着玲珑星策马疾行。 他又尝到了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滋味,甚至比先前感觉更自由,更无拘束,此时此刻,他仿佛更能感受到世间万物的一呼一吸,他自己的一呼一吸,他好像活得更“实在”,活得更“生动”了。他在风里笑了出来。 他们两人两马到了一条小溪边,听到潺潺水声,怜江月有些口渴了,就住了马,说:“我弄些水喝。” 玲珑星却一喝,跳下了马,抓住了怜江月,牵着他那灰马脖子上的藤条就把马从溪边扯开。灰马没有反抗,还很听话地转过了身,背朝着那小溪。 那年轻男子被蜜蜂围蜇的画面突然是跃到了怜江月眼前,他便捞了颗石子扔进小溪,石子落进去,哧一声腾起一缕青烟。怜江月要靠近去看看,玲珑星又拽了他一下:“不行!” 怜江月比了个安抚的手势:“我不去喝水,就去看看。” 他走在溪边,往里一看,根本找不见什么石子,他又找了块大一些的石头扔下去,那石头眨眼就化成了一道烟。烟味并不刺鼻,那溪流也是普普通通的一条溪流,水下甚至还能看到水草。 怜江月却也不敢再靠近它了。他和玲珑星回到马上,玲珑星的黑马跳过了溪涧,怜江月的灰马也跃过了它。自此,怜江月再不敢随意乱找吃的喝的,饿了渴了便和玲珑星商量着停下来歇一歇,玲珑星会去找水和食物。他们白天赶路,晚上休息,从平原到了那高山山麓,再没遇到过一个人类。 山上气候温和,并不会过于潮湿闷热,绿树成荫,百花争艳,果树随处可见,每一棵都结满了香气四溢的果实。树林里还有不少小河,瀑布,每一处都清可见底,都能看到鱼儿游动。百灵鸟在山间歌唱,蝴蝶在林中采蜜。在山里走了几天了,他们都没遇到任何猛兽,晚上睡觉时,也没有蚊虫鼠蚁来打扰。可在怜江月看来,他们的生存环境却更严峻了,可谓危机四伏,有一次,玲珑星都差点着了道,要不是怜江月眼疾手快,他差点在摘野浆果时被蜜蜂蜇了。 怜江月似乎有些理解那年轻男子临死前说的那番话了。 危机让快乐变得更真实。危机让人产生了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差点死了的人可不是看什么都是美的,做什么都是快乐的吗?光是还能呼吸就能让人乐得合不拢嘴了。 这山里其实并没有一条清晰可见的上山的路,越往上去,山体倾斜得越厉害,马几乎找不到落脚点了,怜江月和玲珑星就把两匹马放了,手脚并用地爬山。 他们照旧是白天赶路,晚上休息,吃喝虽有些窘迫,尚能果腹,渴不死也饿不死。有一晚,两人猎着了几只野兔,怜江月饱食了一顿肉餐后,甚至他此前人生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这一顿。他美滋滋地想,世上最快乐的事也不过如此了,就算现在死了他也甘愿。他就要美滋滋地睡去。可突然之间,他打了个寒战。 他不想死在这里。 他感觉到,他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快乐之地。否则,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或许就在明天——他就会心甘情愿地在一顿饱餐后自己结果了性命。并且还会怀着一种快乐,一种满足死去。 人生的快乐怎么能仅限于活命,仅限于填饱肚子呢? 怜江月就喊醒了玲珑星,催促着他连夜赶路。玲珑星对此意见不大,他巴不得早些回家。他似乎并不受那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影响。他仍旧保持着敏锐的直觉,吃得不多也不少,时刻警惕,只有在怜江月身边睡觉时他才稍微放松一些。他喜欢抱着怜江月睡觉,喜欢抓他的头发,用脸蹭他的手背和头发。他还喜欢舔他的嘴巴,舔他的耳朵。 他学东西很快,怜江月舔了他下面一次后,他就学会了,常要舔他,用上面的嘴把他的阴茎吃得湿答答的,再用下面的嘴把它吃进去。玲珑星的性欲旺盛,一旦做了,整夜都要,直做到腿合不拢,屁股里都是精液了,还抱着怜江月一口一口亲他的头发,不肯撒手。 他似乎并不受那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影响。他仍旧保持着敏锐的直觉,吃得不多也不少,时刻警惕,只有在怜江月身边睡觉时他才稍微放松一些。 他依恋着他,怜江月又何尝不依恋他呢?要不是玲珑星,谅他的身手再好,在这山里或许也活不过三天。 因此,一想到玲珑星是要“回家”去的,要回到那个神秘的冒着绿光的森林。怜江月是一阵不舍。 有一天晚上,两人用藤条在树间搭了个吊床,躺在那摇摇晃晃的吊床上,怜江月问玲珑星:“还是你跟我回去上面?” 玲珑星反问他:“你跟我回家?” 怜江月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发,搂住他,说道:“说说你的家吧,你什么时候离开的它?” 玲珑星指着天上,说:“玲珑星!” 他们已经很接近山顶了,这里的树叶伸到高处就直接伸进了一片黄云中。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他们看到的都是一片黄泥水似的天空。 一粒黑色的光点在黄色的天空中闪了闪。 怜江月认真地看着这粒黑亮的光点,天上再看不到别的星星了,只有这颗黑星闪耀着。他不禁问道:“真的有这样一颗星吗?玲珑星……” 玲珑星用力点头,盘腿坐了起来,仰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空,说:“马的眼睛,天上的星星的马的眼睛!” 怜江月也坐了起来,也仰起了头,他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想到了怜吾憎:“我爸有一匹马,他应该很喜欢那匹马,他给他起名玲珑,难道是因为这颗星星吗?” 玲珑星说:“我没有爸爸,但是我有好多马。” 怜江月低下头,笑了笑。 玲珑星又说:“树死了,花死了,马死了,都会去那颗星,都会回家。” “可是你还没有死啊,你为什么也要回家?” 玲珑星摇了摇头:“不知道,它要我回家,它呼唤我……” 他用两只手围住了怜江月的右耳:“你听!” 怜江月什么也没有听到。风噤了声,树叶不再拍打嬉戏,种子不再奋力破土,花朵不再撑开身体,萤火虫不飞了,时间也停下了步伐。 黑色的玲珑星在天上闪烁着。 “听到了吗?”玲珑星放下了手,圆睁着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怜江月一抓耳朵:“听到了,你的家说,快睡吧,睡醒了,明天就能去上一层了。” 玲珑星皱起眉,咬了他的手一口,把他压在了吊床上。怜江月笑着看他,玲珑星又要来咬他,可嘴到了他的下巴边上,却只是亲了亲他。接着,他伸长手臂,抓了把空气,一拍怜江月的心口,捂住那里,说道:“玲珑星在你心里了,你带着走。” 怜江月一时黯然,没再说话,睡去了。 第二天,他们就穿过了那发黄的云雾,爬上了山顶。 到了山顶,玲珑星伸手摸了摸仍然围绕在他们四周的黄色云雾,一喜,跳到了那些云上就往前跑开了。他跑进了一片昏黄中。 “等一等!”怜江月追了几步,一看脚下,他踩着的像是刚才看到的那些轻薄的,能轻易穿过的云雾,但是触感却如同踩在结实的土地上一般。 他回头一看,根本找不到什么山峰,他身后只有一个冒在一片黄土地上的尖尖的小土堆。 “沙暴!” 玲珑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怜江月忙跑过去,抓过了玲珑星,躲进了边上的一个山洞里。 第42章 (6) 这个藏身之处只能保证两人不被大风卷跑,却不能阻挡飞沙的入侵,怜江月遂护住玲珑星的后脑勺,把他搂在怀里,他自己也埋低了头。沙暴还在持续,玲珑星似是有些待不住了,在怜江月怀里动来动去,怜江月就轻声安慰道:“再忍一忍,别呛到沙。” 玲珑星还是不安分,不知在鼓捣什么。沙暴更猛烈了,不断有沙被吹进洞穴,怜江月只得闭上了眼睛,脸贴着玲珑星的头发呼吸。玲珑星闻上去像一棵长满青苔的柏树。他窝在怜江月怀里咯咯笑了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风暴终于平息了,怜江月睁开眼睛一看,玲珑星把他的长头发绑成了一根粗实的麻花辫。他哭笑不得,拍打着身上的沙子,问道:“你哪里学来的手艺?” 玲珑星指指自己的头发,笑着说:“基地。” 他从地上跳起来,也拍打起了身上的沙。洞穴里的沙积到了他们的脚踝处,两人走到外面一看,依旧是漫天的黄,天地界限难分。 怜江月在额前搭了个棚,观望察看了番,说道:“我们该不会回到沙漠了吧?” 玲珑星指着一个方向说:“北面!” 他就往那个方向走去了。 怜江月的鞋子里进了不少沙,穿着实在磕脚,他就脱了鞋,光脚走在沙地上。这沙地的质感很像卞家竹林道场里的那片白沙地,踩上去绵软舒适。此时虽看不到太阳,但光照充沛,沙地却并不滚烫,反而有些凉凉的。风也是温和的,除了走了半天也不见水源人烟,没看到一棵树,没找到一点吃的,永恒之地的气候比同样寸草不生,荒无人烟的沙漠地带惬意多了。 一路上只有沙,只有糊涂,混沌的黄色追随着、笼罩着他们。 怜江月的外套兜里还揣着一些快乐之地采来的果子,说来也奇怪,他估摸着两人往北走了大约有两个多小时了,他既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饥渴,只是他的影子在地上越走越窄,越来越干瘪,仿佛再多走一阵就要陷进沙地里,不复存在似的。他身体里忽而有一个声音不停提醒他:该歇歇脚了,该吃些东西了。 怜江月看了看走在他前面,好像也不累不饿的玲珑星,问了声:“要休息一下吗?” 玲珑星直摇头,怜江月又问:“从遗忘之地去快乐之地是搭电梯,从快乐之地来这里是爬山,那我们再要往上去,怎么去啊?” 玲珑星没回话。怜江月身体里那个声音又着急地催促了起来:不要被自己的感觉欺骗了,你的身体现在需要休息。 怜江月确实也觉得古怪,难道“永恒之地”的“永恒”指的就是在这里人不会感受到饥饿,不会感觉到疲劳,人变得无欲无求,人的精神被放置在了一片永恒的安宁之中?但同时,身体却在不停流失着水分,营养,细胞丧失了修复,再生的能力…… 怜江月就此驻足,指着一个山洞说:“我要休息一下,吃些东西。” 路上遍布着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山洞。 他就进了山洞,玲珑星很快也进来了。两人分着吃了那些果子。这些果子在快乐之地带给了他不少快乐——它们是那么甜美,它们进了肚子后甚至还产生了一种慰藉精神疲劳,治愈疲乏的愉悦人的奇效,然而,如今吃着它们,怜江月的舌头发木,咀嚼时品不出一丝滋味,将它们吞咽入腹时像是吞下了一团空气,既不觉得吃了什么,更不觉得愉悦。 怜江月蹙起眉头,摸着洞穴里的沙子,说道:“这里很奇怪。” 但是这每一层,哪一层不奇怪呢? 玲珑星道:“吃也吃了,歇也歇了,我们快走吧!” 怜江月一看他,更觉得奇怪了:“你说话什么时候这么流畅了?” “我说话一直都是这样啊。”玲珑星道。 怜江月的手几乎是无意识地在沙地上转着圈,他又问:“那你说说你的家。” 玲珑星咂吧了两下嘴,坐在了地上,道:“好吧,那我和你说说,我在沙漠里长大,十四岁的时候被基地里的人发现,他们把我带回了基地,教我读书,教我认字,说话,教我做人,好枯燥,好无聊。有一次,我偷听到基地里的人聊天,他们说因为我是个怪胎,所以被父母抛弃了。他们胡说,我的父亲是一匹雪白的狼,我的母亲是一只灰色的鹰,它们没有抛弃我。 “那天之后,我总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我回家,我就追随着那个声音去找我的家。我知道,我的家不在基地。” “我一次次地找,基地的人也一次次地找我。那天,摔进那个地下洞穴时,我又听到那个声音了,看到那片森林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家就在那里。” 怜江月道:“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知道那片森林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玲珑星的视线落在了怜江月的右手上,“那是什么?” 怜江月跟着一看,他的手边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半本笔记本。他把笔记本挖了出来。这本笔记本从封面到内页,再到上头的铅笔笔迹都很新。 玲珑星问道:“写了什么?” 发黄的光线照进洞穴,这里似乎永远不会日落,永远不会天黑。 永恒难道就意味着永恒的光明吗? 笔记本上的内容像是日记,每一段都是以“今天”开头。任何一页都像是昨天才写下的。 怜江月自言自语道:“毕竟这里是永恒之地……” 笔记本里记载的可能是一天里发生的事,也可能是许多个“今天”里发生的事。 怜江月念起了那本日记上写的东西。 “今天,只有我爬了上来,二十个人,死了十九个。之前的日记找不到了,铅笔就剩下一截了,能写多少是多少吧。” “今天遇到了沙暴,还好这里有很多可以避难的山洞。真奇怪,我不觉得渴,也不觉得饿。” “今天走了三万六十三步,不觉得累,还能再走下去。我的脚水肿了,走了几步,觉得没问题,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今天也没睡觉,睡不着,我应该要睡觉的。我的女儿,阿依努尔在梦里等着我呢。” “今天发现又一个问题,铅笔笔尖还是那么尖,早该发现的。永恒之地就是这个意思吗?这也是陨石的辐射造成的吗?如此真实的幻觉,不,如此虚幻的真实。或许黑雨山也是真实存在的。” 怜江月抬起眼睛看了看玲珑星:“你还记得在遗忘之地,那个牵着马在路边等我们的侠客吗?” 玲珑星点了点头。 “这本日记应该是他的日记。” “他还写了什么?” 怜江月低头看着笔记本,念道:“我写了五个今天了,那么今天是我来到这里的第六天了,六天里我喝过两次尿,现在尿都没有了,或许我能喝血,我找不到再往上去的路了,如果我回到下面,下一次我多做一些准备……好,就这么决定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玲珑星拍了下怜江月:“你不要着急,他不知道路,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玲珑星笑了,有用两只手圈住了他的右耳,让他听。 怜江月说:“我听不到。” 他说:“我听不到是不是意味着我不能去你的家,我们会分开?” 玲珑星点了点头,还是笑着。怜江月顿觉沮丧,还有些生气,重重叹息了一声:“想到要和你分开,我很舍不得,你却还笑得出来。” 玲珑星摸着他的头发,摸着他的脸,坐在了他的身上,亲着他说:“星星总在天上,月亮也总在天上,那我们就总是在一起啊。” 怜江月道:“你的家一直都会在,对吧?” “是的。” “那不如你和我一起回沙漠上面去,除了读书说话写字,做人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做,一点都不枯燥,一点都不无聊,要是那些做人可以做的事情你都尝试过了,还是觉得枯燥,无聊,那到时候我就送你回来,送你回家。”怜江月越说越兴奋,眉飞色舞,停不下来了,“你说你的父亲是狼,母亲是鹰,可是你确实是个人啊,你不是怪胎,你太特别了,特别得以至于别的人类不知道要怎么和你打交道,要怎么把你安放进一个人人都大同小异的世界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玲珑星点了点头,低垂眼眸,看着他,说:“做人好麻烦,我不要。” 怜江月继续道:“你的潜意识里早就把自己当作一个人了不是吗?你看到别的人都穿着衣服,你也会穿上衣服,你看到电梯里很干净,我给你一个眼神,你就不乱吐东西了,你是知道要怎么做一个人的。” 玲珑星怔住,半晌,眨了眨眼睛,他的双眼也像动物,瞒不住事,他悲伤地从怜江月身上下来了,嘴里不停重复着一个字:“看。” “玲珑星。”怜江月喊了他一声,试图拉住他。玲珑星站了起来,往洞口走了两步,蓦地一扭头,牙齿紧咬嘴唇,双手插进双目里,道:“都是这双眼睛看出来的麻烦!那从此以后我就不要再看了!” 他挖出了两颗眼珠,随手扔开,这两颗血淋淋的眼珠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怜江月的怀里。 玲珑星仿佛不觉得痛,也并不后悔,站在原地,决然道:“我也再也不要看到你了,一看到你,我的心就发胀,鼻子就发酸,我知道你要回沙漠,我要回家,我们终究要分开,我们不同路。我从来没想过要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因为我的家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不想你痛苦地抉择,我喜欢你,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份每一秒我都想让它们充实到极致。 “你……你……为什么要问我,要让我选择?你让我痛苦,怜江月,我是要回家去的,回家的路上不能哭,你害得我很想哭,我们不要再待在一起了,我带你去上一层,我们就这样别过吧!” 言罢,玲珑星就走了出去。 怜江月抓着那两颗眼珠,痴痴地发着呆,他问错了,说错了,玲珑星是一阵自由的风,他如何能网住风?他喜欢他,又为何要网住他? 怜江月在衣服上擦了擦他的眼睛,它们哪里是两颗眼珠,分明是两颗晶莹的祖母绿宝石。他忙追出去,模模糊糊地看到玲珑星在黄沙中奋力奔跑,四肢着地,如同一匹野狼。 可跑了没一阵,他忽然摔在了地上,怜江月着急要过去,不等他靠近,只见昏黄中劈下一道翠绿的光芒,怜江月定睛一看,这道绿色的光芒不就是那道石桥吗? 那森林也出现了!就在石桥的另一头。 石桥连接着倒地不起的玲珑星和他的“家”。 怜江月跑到了玲珑星身边,扶起他一看,他的脸上满是血泪,身体干硬,仿佛体内最后一滴水分已经被永恒的困扰着这片天地的风沙吹干了。 怜江月难以置信:“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这时,一群半透明的蝴蝶落在了玲珑星的身上。它们组成了一只鸟的形状,鸟喙在玲珑星干瘪的皮囊上啄了啄,叼出了一匹荧光发亮的雪狼。 雪狼抖动耳朵,一些雪片似的荧光散落,融入了空气中,雪狼踏上了石桥,它看了怜江月一眼,它的眼睛是两个空洞的窟窿。 蝴蝶散开了,雪狼转身朝那石桥尽头的森林奔去。 森林前的狼群发出一阵阵狼嚎。 怜江月手上一凉,听得流沙声阵阵。玲珑星的皮囊化作沙尘,被风吹散了。 他缓缓站起来,很想追过去再看一看那匹雪狼,很想追过去看一看那片森林。那个“家”。可他要踩上那石桥时他又犹豫了。石桥再坍塌了可怎么办?他又会坠入遗忘之地吗?这一次,他还能再爬上来吗? 侠客似乎再没上来过了…… 他忘记了他的女儿吗?他忘记了他的梦吗? 怜江月站在石桥的这一头,不敢动。那雪狼就快跑进森林了,突然,它却停下了,它回过头看着怜江月,四脚一蹬,腾飞了起来,雪狼长出了鹰的翅膀,飞到怜江月面前,咬住他的衣领就把他甩了出去。 “回去你的家吧。” 怜江月听到玲珑星的声音在他耳边如是说道。 他的眼前一片混乱,周围一切都在旋转,原本混沌的黄色拧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那漩涡转着转着就将漫天满地的沙也好,风也好全部吸卷了去,这些混沌背后还有东西——全是一幕又一幕怜江月十分熟悉的画面: 卞家的民宅,两股浓黑的纠缠在一起的剑气,少年的风煦微,卷起裤腿站在水潭里,阳光碎在他的脸上,他像一个梦。 他仿佛在他人生的走马灯里打转! 他还看到了十八岁的自己,十六岁的自己,十岁的自己,在山林里奔跑,逃亡,哭泣,忍耐,被烫伤,流血,罚站…… 他看到五岁的自己…… 他看到怜吾憎站在滚滚江水边,手执长剑,目光警觉。 一道黑影跃出水面,张牙舞爪地朝怜吾憎扑去。 怜江月呼吸一急,眼前全黑了,他的视线被那道黑影完全覆盖住了。怜江月脱口而出:“怜吾憎,是无藏通!” 这一喊,他就感觉喉咙一阵刺痛,咳嗽个不停,努力睁开眼睛一看,哪里还有什么怜吾憎,走马灯。他的周围全是人,这些人全都戴着印有“沙漠旅行团”字样的帽子。一个中年女人客气地问道:“小伙子,你没事吧?” 怜江月撑起身子,道:“这里是哪里?” 他的手心摸到滚烫的沙子,一缩肩膀,又看了眼围住他的人墙:“你们是……旅行团?”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话:“这里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啊!” “欸,导游,导游,这人不会是新闻里说的被那伙盗墓的抓去一个多星期的人吧?” “不是,不是,那个年轻很多,长得也不一样,有照片的嘛,你看!” 一个举着小旗子的维族模样的年轻人伸手拍了拍怜江月,道:“上车坐会儿吧?” 怜江月点了点头,那年轻人扶着他起来,道:“大家都让一让啊,自由活动继续啊,半个小时后,大巴车这里集合啊,想要租无人机看树脉沙漠的来我这里登记一下啊,大家不要跑太远。” 怜江月跟着年轻人上了大巴车,年轻人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两人坐着说话。 “你是导游?”怜江月问道,“这里离动保基地多远啊?我还在石河子吧,今天几月几号?” 年轻人拍了拍他衣服上的尘土,说:“你一个人来旅游,迷路了?” 他瞅着他的脚:“鞋子丢了?” 怜江月又喝了几口水,他的思绪还有些混乱,仍觉得混混沌沌的,他甚至自问了起来:我现在真的回到沙漠上了吗?会不会这也是侠客说的陨石辐射制造出的幻象?我连人生的走马灯都看过了,我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年轻导游冲怜江月抬了抬下巴:“手机没电了吧,要充一下电吗?” 怜江月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一看,手机有信号了,还有电,他收到了一条风煦微发来的微信。 他一边问导游:“矿物博物馆,你们这里有这么个地方吧?这附近找到的陨石之类的东西应该都收藏在那里吧?”一边看微信。 风煦微告诉他:行山来我这里找你,他有要紧事要和你说,此事不要声张,他是秘密过来的,事关哭雨,你尽快来一趟吧。 风煦微附了个北京郊区的地址。 导游挠了挠脸,道:“矿物博物馆?还真没有,有个军垦博物馆,你要去吗?” 第43章 (1) 风煦微病了有三天了,偏头痛,伴随间歇性耳鸣,早晚时有些低烧,发作得很突然。他自幼习武,身体比普通人强健,除了练武时受些伤病,上一回这么没来由地头疼脑热还得追溯到十几年前。那时他往平阳卞家寄了十几封信给怜江月,全都石沉大海,兴许是气的,兴许是急的,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硬是把怜江月忘得一干二净了才好转。 这一回一病,风煦微立马去医院挂了号,医生说可能是因为压力过大,没有特效药,需在家静养,切勿过于操劳,放宽心过日子。 风煦微听了,难免一阵叹息,他是实在没法静养,也实在放不宽心,他本就是怕自己这一病倒耽误了手头上那一桩桩的要紧事才着急去医院想谋个治病的法子。无奈之下,他只得配了些止痛药,成天揣在兜里,没事就吃上两片。止痛药也有副作用,吃什么都没滋味,加上他日夜在外奔波——戏曲学校要搬迁,几个小演员的助学项目要审批,戏院又催他新戏本的进度,排练的进度,那些学生,演员见了他都说他瘦了,叮嘱他多休息。可新的学校场地还是要找,新剧还是得排,这几年,他在圈内圈外混得了一些虚名,连带着戏院的上座率也一路走高,但凡打出风煦微的招牌,开票即刻售罄,但听戏的人毕竟还是少数,戏院里除了他的戏,还是门庭冷清。偌大一个戏院,都等着他开张吃饭。 这天,他又跑了几个派出所和附近的学校,去给小演员们办户口和入学手续,戏要练,书也要读,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接着又去近郊看了几个仓房,都快看到天津去了,还是没找到满意的新校址,不是附近没有配套的生活设施,就是随时都面临拆迁的风险。这么在外跑了一整天,回到戏曲学校时,已是傍晚,风煦微在宿舍床上坐下后,就不想起来了。他就躺在了床上,开了一盏床头灯,戴着眼镜看起了打印出来的戏本。 看了没一会儿,听得窗外传来咚咚两声,他一看。怜江月正站在窗外朝他挥手。 风煦微指着外头,做着嘴型:“走大门。” 怜江月摇了摇头,只见一道黑影从窗户缝游了进来,变出个手形,把窗户打开了。怜江月抱着一箱草莓,爬窗进来了。 风煦微歪着身子看了看他,轻声说:“还以为你把手机丢了。” 怜江月放下了草莓,坐在了风煦微床边,笑着看他:“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有好多事,好多话想和你说,” 他就噼里啪啦问了许多:“你怎么在这里躺着?脸色这么这么差?怎么住这里来了?你不是住公寓的吗?生病了?发烧了?” 怜江月伸手摸了摸风煦微的额头:“没发烧……”他瞥见床头柜上的止痛药,手伸进了被子里摸了摸,“排戏的时候受伤了?不会和人打架受伤了吧?” 风煦微避开了他的手,往被子里缩了缩,轻着声音说:“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他转了转眼珠,看着门口的地板,说:“谁打得过我啊……” 怜江月哈哈一笑:“也是,整个北京城没人是你的对手。” 风煦微还盯着门口:“行山就住对门,他找你找得挺急的。” 怜江月纳闷了:“你怎么总想着打发我走?” 风煦微翻了个白眼,斜倚在床头,有气无力地回道:“什么总?我就提了一句。” 怜江月看着他,他从见过风煦微这么虚弱的样子,脸白如纸,一贯锐利的眼神在镜片后发了钝,两片薄薄的嘴唇似乎也变得钝重,没法张得很开,几根碎发散在额前,两道睫毛的阴影盖在脸上,频频闪动。他整个人都显得很柔软。怜江月面对他时,眼神和声音也不由温柔了,他想,现在或许是为那天视频里的恶言恶语道歉的好时机。他就轻声细语地说道:“那天视频的时候,我说话太冲了,我一直想当面和你道歉,当面道歉显得有诚意一些。” 风煦微应了声,瞥了怜江月一眼,怜江月还看着他,立即截住了他的视线,问他:“你不生气了吧?” 风煦微哼了声:“为这种芝麻绿豆的事生气?我气得过来吗?” 他稍坐起来些,放下了剧本,道:“对了,有人从泯市给你寄了一瓶酒,这人在微博上私信的我,她说,怜江月有一封信在她那里,信是要寄给我的,她要出国了,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的,看到信上写着的我的名字,觉得眼熟,就来私信打听打听,问我认不认识你。” 怜江月眼睛一亮:“是小包吧!”他笑了起来,可想到那封本要寄给风煦微的信,忽而一阵发愁,遂把那天包家火灾时发生的事情和风煦微说了说。 风煦微听后,头愈发得疼了,揉着太阳穴,皱着眉道:“我看你以后还是少使唤使唤你的影子吧,太蹊跷了。” 怜江月道:“你放心,那件事之后它现在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了,那天在沙漠……” 提起沙漠,他的话像是洪水泻出了闸门,没个完了,一会儿说说乌玲珑,一会儿又说起了偶遇曲九川,却没找到矿物博物馆的事。 风煦微就听着,怜江月越说越激动,脖子里挂着的一条皮绳从他的衣领里荡了出来,风煦微捞过一看,那皮绳上挂着两颗祖母绿宝石,晶莹清澈,宛如两汪碧湖。 这时怜江月正说到沙暴过后他翻过一片山头见到了玲珑星。他握住了那两颗祖母绿,说道:“这是玲珑星的眼睛。” 他还从口袋里翻出了些明信片,指给风煦微看:“玲珑星的后背上长了一些伤疤,和这些沙漠上的神秘图案一模一样,导游说这叫树脉图,有说是外星人画的,有说是河水干涸留下的痕迹,我一直很想问问玲珑星他背上的疤是怎么来的,可是一直没找到机会,”他的声音陡然轻了,神色也黯然了,看着那沙漠的图案,他就想到玲珑星的皮囊在他手上化作了沙,流走了。 怜江月低着头,道:“我总以为我们有很多时间在一起。” 风煦微听出了些别样的滋味,抽出了压在怜江月右手下的手,轻念着:“我们……” 他问道:“你和那个玲珑星遇到了些什么吗?” 怜江月又来劲了,道:“那可遇到太多事情了!你知道吗?阿依在新疆是月亮的意思,玲珑星是天上的一颗星星,他总是喊我阿依。”他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和玲珑星掉下沙漠后的奇遇,“我们就那么一直往下掉,要不是我的影子,我们俩估计摔得够呛。” 又听他提起影子的功劳,风煦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说道:“还是不能大意。”他道,“怜江月,你是不是有些太依赖你的影子了?” 他看着怜江月此时落在地上的影子,这影子是那么的寻常,那么的普通,和别人的影子并无二致,可它又是那么的无所不能,那么的有求必应…… 怜江月也看着自己的影子,不大高兴了:“你今天怎么总是泼我冷水?” 黑影挠了挠他的脚尖,他突然烦躁得厉害,不想看风煦微了,也不想听他说话,挺直了腰杆,声音骤然冰冷,道:“怎么?就你可以飞檐走壁,无所不能,全天下就你最厉害,不允许别人比你厉害吗?” 风煦微也恼了,别过了脸,说:“我今天实在很累,很不舒服,你不想好好说话那就别说了。” 怜江月一看他,见他眼里都是血丝,眼底发了青,真是病得很难受的模样,悔得直咬牙,也不知怎么刚才就说了那么一番话,他忙给自己打圆场,道:“还是你听我过着这么别开生面的日子,你心里痒痒的,那就别在北京待着了吧,我们一块儿出去走走。” 风煦微冷笑了声,回绝道:“你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无牵无挂,我不行,还有人指着我吃一口热饭呢。” 他又说:“你就做天上的月亮吧,自然有星星陪着你。” 怜江月沉下了声音:“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他道:“玲珑星已经死了。” 风煦微默不做声。怜江月也沉默了。 这时,房门打开了,外头进来一个一手拿着锅铲的高大男子,眉目俊朗,三十出头的模样,看了看风煦微,又看了看怜江月,摸着后脑勺嘀咕着:“厨房就在门口,没看见有人进来啊……” 窗外吹进来一阵风,这高大男子忙去关上了窗户,道:“别着凉了,小风,饭快好了,我给你送进来吧,这位……” 怜江月抬起眼睛,看着男人,男人笑着要和他握手,道:“你好,你是小风的朋友?敝姓皇甫,也算小风的朋友吧,第一次见,你好你好。” 风煦微道:“他就是怜江月,这是皇甫辽,警察,张元寿的案子是他处理的。” 怜江月和皇甫辽握了握手,仍旧一言不发。皇甫辽笑着说话:“天都这么暗了,怎么也不再开个灯?” 床头灯闪了一闪,光稳定后,灯泡似乎更亮了些。发黄的暖光照着怜江月的半边身子。他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风煦微床后的墙上,几乎盖住了大半面墙壁。 那影子里仿佛有千百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皇甫辽。 皇甫辽吞了口唾沫,不由往后退了一小步,将锅铲护在身前。他感觉到危险。这危险来自这个叫怜江月的男人,也来自他的影子。皇甫辽见过残暴的悍匪,丧心病狂的变态杀人狂,冷血的摧花屠夫,可这些人从没让他退缩过,从没让他害怕过,他相信邪不胜正,任何罪恶都将得到制裁,可面对怜江月时,他害怕了,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一个人的影子竟然能让人这么害怕…… 或许因为他没法从怜江月身上感受到任何一丝邪气,任何暴力嗜血的倾向,他的眼神既不冷酷,也不无情,他就只是坐在那里,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气息,所以才让人害怕。 那阴森的气息像一头无形的野兽撕咬着皇甫辽的意志,他很想逃开,他拼命抑制着打冷战的冲动,尖叫的冲动,他不知道风煦微是怎么能面不改色地坐在怜江月身边的。 这时,风煦微打开了顶灯,说道:“我还有些话和他说,你先出去吧,谢谢你来做饭了。” 怜江月冷笑了声,影子在墙上又扩开了些,他道:“张元寿的案子早结了吧,警察来这里给你兼职当厨子?” 皇甫辽没接话茬,退了出去,再不退出去他可能就要腿软地倒在地上了——那可太丢脸了! 屋里又只剩下怜江月和风煦微了,怜江月问道:“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和他在一起吗?” 风煦微道:“你是八卦记者?” 他看着怜江月,又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不是也和一个天上的星星逍遥自在?” 怜江月问风煦微,“你喜欢那个皇甫辽吗?” 风煦微的脸更白了,要下床,说着:“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你。” 怜江月拉住了他,说道:“我是和玲珑星过了一段很逍遥,很自在的日子,我也很喜欢他,可是我也还是喜欢你啊。” 风煦微一气,甩开了他的手,耳朵红了,有些气短:“什么便宜都让你占了,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他急急地说道:“我心眼很小,还很霸道,我不要什么‘也’,‘可是’,‘还是’,也不要什么一样喜欢,同样喜欢,都喜欢。一个人要是喜欢我,要是爱我,那我就要他对我一心一意,我要的是只有我有的东西。” 怜江月辩道:“人吃饭的时候面对一桌子菜,这个也喜欢吃,那个也喜欢吃,就可以,怎么喜欢,爱就不行了呢?就不能这个也喜欢,那个也喜欢呢?不都是欲亡吗?” 风煦微气笑了,端端正正地坐着,好声好气地怜江月说起了话,他道:“怜江月,我心中的你是十几年前的那个你,你心中的我或许也是十几年前的我,你有没有想过,你看我,看到的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一个梦罢了。” 他拍了拍怜江月的手背:“梦终归要醒的。” 他站起身,怜江月又拉了他一下:“玲珑星不在了。” 风煦微低声说:“天上的星星那么多。” 怜江月没再拉他。他反复咀嚼着风煦微的话,他喜欢玲珑星,也放不下风煦微,是啊,天上的星星那么多,谁知道他会不会再遇到一个他很爱的呢?他不骗人,更不会骗自己,不想骗自己。 风煦微确实是他的一个梦,他在人生的走马灯里看到他,觉得他像一个梦;他在夜里和他跑遍小半座北京城,他在景山上和他一起看日出,真的像是一个美梦;他在昏暗的巷子里和他重逢,他脱下帽子那一瞬间,一道光在他的脸上闪过,他也觉得他是一个梦。多好的一个梦。 风煦微披上了外套,走到了房门口,他说道:“你去看看行山吧。” 怜江月摇了摇头,开了窗,翻了出去。 那样的美梦,那样的好梦,他不要醒过来。他谨慎了小半辈子,好吃的不敢多吃,喜欢的不敢伸手去要,如今遇到喜欢的人,难道就不能贪心地多喜欢几个吗?他知道世人最不耻这样的行径,可他是真心实意地爱,他就想照着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他早就懒得去管别人的眼光了,可他忘了风煦微也是“世人”,他忘了风煦微也有自己喜欢的方式…… 难道他们真的就缘尽于此了吗? 怜江月如此想着,闷头疾走,待到回过神来,人已经跑到了三环内的一幢居民楼顶上了。 第44章 (2) 此时夜深了,街灯照着四通八达的道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潮,车灯照着路上往来不止的人群,而在这些人造的光芒照不到的地方,月亮巧施妙计,为夜色中的人和物抹上了一层薄薄的淡银光芒。 世间万般皆被或明或黯的光眷顾着,看上去是这么的热闹,这么的让人想投身进去流连一番。 怜江月就想找个方向继续随便逛一逛,可脚才抬起来就放下了。他的眼睛一痛,低下了头。这附近的哪一条街不是他和风煦微一起走过的?哪一片屋顶他们不曾一起飞身踏越?哪棵树不曾听过他们的欢笑,不曾抚过他们的发梢? 风煦微的头发是那么柔软,它们在夜色中反射出乌缎般的光泽,他的眼睛也很亮,总是透出叫人胆寒的光,然而怜江月知道,那光是暖的,是很有温度的。只要被风煦微看着,他的心里就会跟着暖起来,他就感觉又回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们手牵着手在森林里漫步。 然而,记忆中的阳光此时无法照到怜江月的身上,也投不进他的心里。他想到刚才风煦微那么虚弱地躺在床上,他却只顾着说自己的事,他应该让他好好休息才是,他还惹他动怒,和他争执…… 他是不想做以前的怜江月了,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想变成一个眼里只有自己的怜江月。 街灯和车灯也照不到怜江月身上,那月光不过是将他的心情涂抹得愈发灰暗了。他叹息了声,回去吧,回去和风煦微道个歉,回去关心关心他,他到底是生了什么病?以他的体质,怎么会病得那么重,到了需要吃止痛药的程度? 以风煦微的性子,看到他会更生气吗?还是缓一缓,明天再说?带些他爱吃的东西回去吧,他爱吃些什么呢? 想不起来了。他不挑食,也没说过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偏好。他们年少时的相处是那么得短暂…… 怜江月心里又一阵发灰,只觉得自己自私极了,没用极了,情绪更低落了,人有些走神,身体似乎不再受他的控制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跳去了另外一幢高楼上,漫无目的地的继续在北京的夜里爬高走低。予一惜一湍一兑。 走在一片四合院的屋脊上时,他遇到了了几只野猫,他将它们踢开了去。他听到地上传来一些声音,似乎有人发现了他,以为他是贼,他折了一根树枝打去地上,那些质疑的声音消失了,他没心思仔细研究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走开了。他现在是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就觉得整副身体里都是黑的。仿佛体内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正在不断吸食着他的情绪,他感觉空虚,身体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了。这黑洞同时还在不断释放出更浓,更重的黑色,要用这沉重,空虚的黑拖垮他似的。 他好像能清楚地看到在自己身体内部发生的这一切。但他也能清楚地看到天上的云和月,脚下的高楼和树木。他跑得很快,且越跑越快,身手越来越敏捷,就算风煦微在,或许也追赶不上他的步伐了,影子帮着他,护着他,影子托着他,缠着他的脚踝,拉着他的小腿……影子像是要把他从他的身体里扯出来…… 怜江月的眼皮猛地一跳,紧急煞车,停在了一幢写字楼上。他揉了揉眼睛,他眼前并没有什么黑洞,长长的黑影贴在他身后。路上没什么车,也没什么行人了,只有间隔两三米的路灯笔直地护卫着城市的黑夜。 一个骑电瓶车的人在马路上开出了蛇形。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在梦里吗?怜江月有些想不起来了。难道他身体里的黑洞开始吸食他的记忆了?怜江月慌张地捂住胸口,拼命回忆着,眼看那个骑车的人就快要撞到路边的绿化带了。怜江月突然听到有人发出了一声坏笑,眼下这万丈高楼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一摸自己的脸,坏笑的正是他! 与此同时,他还想道:“摔死了才好,我就在这里等着看这人的笑话吧。” 也就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一刹那,怜江月浑身一僵,痛斥道:“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怎么会巴望着别人死呢?!” 他奋力一咬嘴唇,身体一痛,影子一颤,缩到了他的脚边,怜江月飞身下去,抓起那摇摇晃晃冲向一棵梧桐树的男人,稳住了他的电瓶车,把他放到了路边。 他想起来了,他确实见过这个男人。约莫半个月前,这个男人也是在这条路上骑着车睡着了。他曾和风煦微一道将这个男人送回家去。 怜江月还想起了男人的住址,打算再送他回去,人才要动,男人忽然醒了,睁开眼睛看到他,慌乱大叫:“你干吗??” 怜江月指着停在路上的电瓶车,说道:“我看到你骑车睡着了。” 男人不太好意思了,道了声谢就要起身。男人大概四十多,双眼混浊,面黄肌瘦,做任何动作都很吃力,光是从地上起来,再走到电瓶车边,就已经出了一脑门的虚汗,气喘吁吁了。 怜江月就说:“要不我送你回去吧,叫个车?” 男人笑着摆了摆手:“谢谢你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怜江月道:“就别骑车了吧,太危险了,你上次……” 他顿住,男人眨了眨眼睛,一拍脑门,盯着他道:“上回也是你?” 怜江月忙解释:“上回是我和我朋友一道,我们走在路上看到你挺危险的,不好意思,我们翻了你的东西,找到个地址,把你送了回去。” 病恹恹的男人笑着看着怜江月:“谢谢你们,不过我现在已经不住在那里了,我老婆孩子还住那里。”他又一笑,“是前妻和孩子。” 怜江月一愣,更不放心男人一个人骑车在路上了,说道:“我陪你走一段吧,恰好我也没事,我们两个说说话,就当搭个伴。” 男人扶着车,道:“看来你很需要一个伴。你的朋友呢?” 怜江月道:“不提了吧。” “那就不提了。”男人笑着说,“我虽然没几天好活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我不想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死在马路上。” 他往一个十字路口抬了抬下巴,就和怜江月并肩走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们就走进了一个小区,就走进了一幢居民楼。这幢居民楼就在男人先前住的那幢楼对面。 男人和怜江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怜江月道:“您早些休息吧。” 男人望着前妻和孩子的住所,道:“我不想因为这个病连累老婆孩子,就离开了他们。我是一个孤儿,一个人生活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可是等我离开了他们,我才发现,我早就无法一个人生活了。我是那么地想念他们。唉,我不应该成家的,也不应该有孩子。” 男人接连叹息:“我这个情况,应该住在医院里的,医生说,你想做些什么就去做吧,我就想每天看一看他们,我就搬到了这里,我不愿打扰他们现在的生活,每天都是深夜从医院里出来,光是看一眼他们的住处我就很开心,很满足了。 “我的妻子找过我,她问我,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我说,是的,我还说,我是爱过你的。她就再没找过我了。我宁愿她恨我,这恨是不会持续很久的,这社会,移情别恋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啊。 “我不想她哭着给我送葬,这个想法你或许不能理解。” “我也解释不清楚,我感觉这是我的宿命,我孤伶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也该孤伶伶地走。” 男人仰起头,怜江月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能望见他妻儿的所在。男人说着:“每天早上,我听到楼下有小孩儿的声音,我就觉得可能是我儿子,我就很开心。” “如果我没有离开他们,我是不会这么开心的,我的病会让他们痛苦,看到他们痛苦,我也会痛苦。我痛苦地死去,他们痛苦地缅怀,我这一生到头来带给他们最多的竟然是痛苦,我不要,就连憎恨都比痛苦要好。” 男人突然垂下了头:“我真是个自私的人。”他发出一声苦笑,和怜江月摆了摆手,转身要往楼上去:“不说了,不提了,小伙子,谢谢你,你也回家去吧。” 怜江月没有说一句话,目送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他才离开。 他想起玲珑星,他试图将他牢牢抓住,为他谋划了他不想要的未来,换来的是他的两颗眼珠。他还想到了风煦微,他没能给他想要的一心一意,未来他能给吗?他不敢承诺。既然给不了他想要的,又何必勉强?总有能一心一意待他的人,他会忘了他的,他会和那个人开心的,他开心就够了。 怜江月就回了那大门口挂着戏曲学校招牌的平房。这一次,他从正门进去,门后就是个大客厅,皇甫辽正在扫地,行山也在,正清理一台宽屏电视前的茶几上散落的果皮残骸。 行山看到怜江月,眼波一荡,显然很激动,但极力克制着情绪,只低低唤了他一声:“三师兄……” 怜江月问道:“风煦微呢?” “吃过饭后就回房间休息了。”行山一看电视边的一条走道,道,“我有事和你说。” 他走到怜江月跟前,引着他去了外头,直接了当便说:”我知道那个木竹道人在哪里。” “木竹道人?”怜江月一惊,“他还活着?他不是明朝时候的人吗?” 行山道:“这事说来话长,回头我路上详细和你说,我这就收拾行李,我们去找他。” “现在?” 行山颔首:“事不宜迟,这个木竹道人行踪诡秘,人还很狡猾,我打听到的这个地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不在了。” 他急切道:“哭雨的事,无藏通的事情,那个木竹道人一定知道一些什么。” 怜江月思忖了番,道:“好,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你去拿东西,我找风煦微,还有些话要和他说。” 两人便回进了屋。风煦微这时站在了客厅里,披着件毛衣,形容憔悴,他看了怜江月一眼,生硬地说道:“你要走了?那把这瓶酒也带走吧,本来就是寄来给你的。” 他看着一张大圆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个木瓶。瓶身上贴着“万象酒”的标签,还画有一个长发的卡通形象,像是小球的笔触。画的似乎是怜江月。 说完,风煦微就转过了身,皇甫辽三步并作两步到了他身边,扶着他,不住地嘘寒问暖:“给你倒杯热水吧?刚才晚饭也没吃什么,煮个热粥喝一些?” 怜江月喊住了他们两人,问道:“有杯子吗?” 风煦微说:“在厨房里,要喝酒就自己拿。” 他的声音愈发地冰冷,干瘪了。 行山看了看怜江月,就走开了。 怜江月又道:“风煦微,你等一等,还有皇甫辽,你也等一等。” 他找了三个玻璃杯,摆在圆桌上,请皇甫辽和风煦微坐。 风煦微推开了皇甫辽,立在桌边,面若冰霜:“都几点了,你还摆酒席?恕不奉陪。” 怜江月倒了三杯酒,都只有半杯。这瓶万象酒也就只能倒出这么三杯了。 怜江月说:“这是很好的酒,我想和一些很好的人一起喝。” 皇甫辽瞅了眼风煦微,风煦微撇过头,轻轻咳嗽了两声。皇甫辽就道:“他的身体实在不好,我代他喝了吧。” 风煦微当即甩过去一个白眼,音量高了:“你是我什么人?代我喝?” 他就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一抹嘴边的残液,丢开杯子,道:“好了,酒也喝完了,我走了。” 万象酒实在醉人,这小半杯喝下去,他的病容浮起绯红,眼尾也红红的。风煦微有些站不稳了,又不想别人搀扶,或是扶着墙或桌子,就坐了下来。 怜江月看了看他,拿起了酒杯,去撞了撞皇甫辽手边的酒杯,自己干了,看着皇甫辽,道:“皇甫辽,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要是喜欢风煦微,就要真心对他,一心一意待他,你要是敢伤他的心,害他难过,我绝不会放过你。” 风煦微闻言,头痛得厉害,很想大骂怜江月几句,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怎么也提不上来,拍着胸口好一会儿,顺了气了,一拍桌子,急忙开口:“用得着你来说这些?你算我什么人?” 皇甫辽只字未说,看着怜江月,举杯闷下了杯中酒。风煦微用尽力气瞪了他一眼:“你瞎掺和什么?这算什么事?我还算是个人吗,我他妈还有自主权吗?” 他凶归凶,病实在重,怒骂发狠时气势全无,红着一张脸,红着一双眼睛,像是受了委屈,强忍着不流眼泪似的。 怜江月见他这副情状,实在不忍,又欲上前再说些惜别的话,风煦微抓过酒杯,砸在他身上,一指大门:“滚!” 皇甫辽也要说话,也被风煦微吼住了。 “都滚!” 这时,行山背着个双肩包过来了,冲风煦微拱了拱手,轻声道:“风班主,还要多保重。” 风煦微撑着额头,动了动下巴,没和行山置气,轻喘着气,叮嘱他道:“路上小心。我和你说过的事情,你多留意。” 行山颔首,又一拜他,朝着怜江月走去。怜江月是不敢再接近风煦微了,更不敢开口,就和行山一道离开了戏曲学校。 第45章 (3) 至于去哪里找那个木竹道人,又为何走得这么着急,直到他们师兄弟二人到了机场,候机时稍有了片刻闲暇,行山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与怜江月说了说。 行山道:“我到处搜寻有关《既见妖魔录》和哭雨的信息,在网上用书名搜了很多遍都查询不到任何东西,后来我就用一段内文去搜,发现这本书三个月前出了一本新版,改了名字,叫做《民间志趣札记》,收录在一套古代传奇小说全系列里,至今还在网络书店里摆着,我就买了一本,收到后一看,内容就是《既见妖魔录》,只是多有删减,这就不提了,书上的作者简介明明白白写着,袁剑侠,明朝人,自幼喜欢舞文弄墨,探听乡野八卦,二十岁执笔,三十岁写成此书,但求诸看客一笑,已足矣。 “我早前查阅典籍,也找了些研究明清小说这块的大学教授们打听,根本没人听说过什么木竹道人,有人说可能是今人假借古人之名仿古人文笔写的。我就很好奇这个袁剑侠是不是木竹道人的真名,又或者是这个袁剑侠抄袭了木竹道人的小说,毕竟《既见妖魔录》这本书可以说是鲜为人知,就联系上了出版社的责编。” 他从背包里拿出了那本《民间志趣札记》,翻到了出版信息那一页,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责编的名字,出版社的联系方式。出版社位于厦门。 “我声称自己是研究明清民俗小说的研究生,想详细了解了解这本书的创作者和创作背景,那个编辑听了,不停介绍他们出版社的其他小说给我,顾左右而言他,我就觉得更奇怪了,专程跑了一趟厦门,找到那个编辑,一问才知道,这本书是他们收来的稿子,这个笔名是供稿的人自己起的,简介什么也都是写手诌的,他们是为了凑系列丛书的数。三师兄,这书你也看过,里头的描写十分露骨,虽然有些删减,但是比起市面上的不少小说,算比较刺激的了,他们就是想打着古本的名义打擦边球。” 怜江月看了看行山,笑着道:“你这‘一问’恐怕是把他吓得够呛给问出来的吧?” 行山有些尴尬,微微低下头,红了脸,挠了挠脸颊。怜江月又道:“也别叫我三师兄了,我已经不是你的师兄了。” 行山的头低得更低了,咕哝着说:“还是先说正事吧。” 他道:“总之,那个编辑并不知道有《既见妖魔录》这么一本小说,你也知道师父,平日里就爱收些无人问津的杂书,旧书,野书,闲书……”话到此处,行山顿住,自知失言。怜江月方才说了,他已不是他的师兄了,那卞如钩这个师父他也铁定不会认了。他瞥了眼怜江月,果不其然,就见怜江月脸上浮现出愠色,脚下的黑影愈来愈长。行山慌忙转移了话题,道:“我要到了那写手的联系方式,写手人也在厦门,我就打着约稿签合同的名义和写手见了一面。来的是个女孩儿,年纪不大,我就问……” 怜江月笑了出来,行山一看他,他已是怒气全消,又成了个温和的模样了,行山放松了些,可转念想到怜江月情绪起伏变化之快,他又心生担忧,不由望向了怜江月脚边的影子。那黑影斜斜一道,倚在椅子旁,并无异常。 行山道:“这次真的就只是问。” “问出什么了?” “女孩儿就是个中间人,在超市当收银员,有一天收到一条短信,让她取走超市楼下一个储物柜里的一份书稿,送去某某出版社,只要将书稿送到,储物柜里另放着的五百就是她的了。她起先就拿了钱,没去送稿子,结果第二天起床,就看到墙上两个血红大字,送稿。她吓坏了,本来想报警的,不过她拿了别人的钱是事实,五百块当天就买了新衣服,吃了顿大餐,花完了,警察要是让她还钱,她一还欠着信用卡,网上也还欠钱,根本还不出来,她就想,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而且只是跑一趟腿,也就打消了报警的念头。 “送走了稿件,她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可是没多久,出版社编辑联系了她,把她拖进了一个聊天群组里,群组里经常发布一些收稿信息,她本身也不弄这些,就把群组屏蔽了,有一天,她又收到了一条神秘的短信,短信里指示她去应一个征稿,还说会给她稿费分成。她就很纳闷,那个发短信的人是怎么看到她手机里的信息的?难不成监控了她的手机?她把手机拿去送修,软件,硬件都查不出任何问题,那一阵子她过得疑神疑鬼的,不过还是继续做着出版社和那个神秘写手之间的中间人,毕竟那个神秘人确实分了钱给她。她又确实需要钱。 “我记下了她说的送出去过的稿子。” 行山又从背包里拿出了其他几本书,怜江月一时看傻了眼,从社科到心理分析,再到小说,心灵鸡汤,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他拿起一本叫做《如何和另一个自己相处》的书,翻了几页,道:“这些笔名也都不一样。” 什么孟小清,彼得·托马斯,王国柱,中外友人齐聚一堂。这些笔者的身份也是形形色色,从常青藤名校讲师到情感专栏写手,什么人都有。 行山继续道:“我约那个收银员女孩儿见面的那天,正好一笔稿费到账,她就去取了钱,送去超市储物柜。” “你跟踪了她?” “不是……”行山眨了眨眼睛,犹豫着开了口,“那个女孩儿提出来的,她说,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我人格分裂,说不定我有一个才华横溢的第二人格。” 怜江月笑道:“你也算颇有一番经历了,然后呢?是她人格分裂吗?” “不是,我们守株待兔,守到了一个高中生,男孩子,可是他也只是个中间人,是那个收银员女孩儿和神秘写手之间的中间人,他负责放书稿,收钱,汇款,书稿都是别人塞在快递里寄来的,快递寄件地址他查过,根本不存在,快递员也说不清快件的来路。钱都是邮局电汇出去的,他也有提成,钱全充游戏了。” “电汇帐户查到了什么?” “查到了一个十年前就死了的户口在深圳的,姓唐的老先生身上。” “这你怎么查到的?” “我报警了,我说我是那个高中生的哥哥,弟弟被人网络诈骗了,警察一查就查到了,事情说来也蹊跷,唐老先生死了十年,帐户里积了不少钱,汇款人来自全国各地,基本上每半年会换一个汇款人,第一笔汇款来自桂林,十年里没人去提过钱,那些钱就那么存在老先生的户头里。” 怜江月道:“线索就这么断了?” 行山一笑:“本来我也这么以为,”他捏起拳头,一时有些激动,“我就是不死心,去了一趟深圳,找到了唐老先生家里,说明了来意,因为报警的缘故,我在电话里和唐老先生的儿子说过几次话。老先生过世后,他的家人没有去注销帐户,但也没管了,并不知道一直有人往里面打钱。那儿子见了我以为我是来讨回那些钱的,就要把我扫地出门。” “你就又‘问’了问?” 行山干笑了笑,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唐老先生的家人也并说不出什么,我问起唐老先生前接触过什么人,有没有什么写书的朋友,他们也是一问三不知,我就在他们家里转了转,他们家正重新装修,地上垫了不少纸板,是什么阳朔的腐竹厂的,我在家里又没看到腐竹,就问了一声。” 怜江月这时道:“第一笔汇款来自桂林,阳朔不就在桂林吗?” 行山道:“对,我当时就是觉得这一点有些可疑才问的,原来唐老先生以前在阳朔的一间腐竹厂里工作,十年前退休不干了,之后,逢年过节厂里还会经常送腐竹给他,人死了也还有人寄。” “你去了阳朔?” 行山颔首:“腐竹厂老板说唐老先生确实在这里工作过,干了好几十年,一直干到厂长,腐竹是他们厂里寄的,那个老板还不知道老先生已过世了。他就回忆起唐老先生要回深圳前,在河边救下了一个年轻男人,当时厂里的大家为老先生办送行的酒水,酒席散场,大家走路回工厂宿舍的路上,老先生看到有人落了水,就跳下了河去救人了。老先生平日里就是个古道热肠的,水性还很好,那个落水的人被他救了起来,人没什么事,对老先生说了一句话。 “腐竹厂的老板说,那句话实在太奇怪了,以至于他印象很深,怎么也忘不掉。男人说的是,你救了我就是救了我的故事,我的故事会报答你的。大家都以为他精神不正常,唐老先生也没当回事。” 怜江月一拍大腿:“那个人就是那个神秘写手?他为了报恩,才把他的稿费全都寄给了唐老先生?但是这个神秘写手和木竹道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时,广播播报,他们的飞机开始登机了,两人就去了排队。怜江月又问:“那个人被救起来后送医院了吗?医院有他的记录吗?” 行山道:“他上岸后,说完那句话就自己走了。”他的声音一沉,看着怜江月,目光深邃:“五天后,有人在山上找到了他的尸体,他吊死在了一棵树上。” 他接着道:“因为无人认领,尸体直接被送去了殡仪馆,过了两天,尸体失踪了,这事上了当地的新闻。” 行山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我当时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直觉吧,我上网,把所有殡仪馆尸体神秘失踪的新闻都找了出来,我还摸到了一个专门讨论都市传说的论坛,发贴问网友,有没有人的家乡有出过这样的怪事,传闻故事,什么都可以说一说。” 行山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地图:“我就做出了这样一张地图。” 地图是手绘的,几乎画出了一整个中国,上面写有一些城市的名字。一些城市被画了红圈,一些城市画着蓝圈,边上都写有几行小字,城市之间用黑色的箭头连接着。 怜江月一眼就看到了画着红圈的三清山,凑过去仔细认真地读起了边上的字:“江西三清山,民间传说,汉朝时,道观着火,烧焦的尸体下落不明……” 从三清山延伸出一个指向杭州的箭头:“民间传说,贞观年间,楼房倒塌,死者遗体失踪。” 而三清山之前,得追溯到秦朝时:“河南濮阳,传说猎户捕到一头巨鹿,剖开鹿尸,发现一个死人,翌日,死者遗体下落不明。” 在濮阳之前没有箭头了,那里是一切的起点。 怜江月忽而想起了什么,要让行山拿那本新版的《既见妖魔录》出来,行山道:“你也发现了吧,濮阳,三清山,杭州,还有之后的那些城市,都是《既见妖魔录》里的故事发生的地方。” 他拿出书递给怜江月,怜江月忙翻到了最后一个故事:“最后发生在扬州。” “是的,扬州在三百年前也出现过这样的传说,尸体无缘无故失踪。” 怜江月道:“那这些画蓝圈的……” “扬州之后,这样的事情好像就消失了,直到十年前。”行山道,“画蓝圈的是近十年来有过尸体遗失传闻的地方,每过两年,集中在两三个月里吧,不同的城市都会出现这样的新闻。” 他指着漳州的蓝圈,那蓝圈边上写着:“新闻,五月三日,厦门,坠楼,遗体失踪。” 轮到他们登机了,两人一边走,行山一边说:“最近一次出现尸体失踪的新闻就是在漳州,距离上一次新闻,恰好是两年了。” 他的眉毛突然拧了起来,在飞机上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后,扣上安全带,才继续说道:“五月三号的时候,那个收银员女孩儿联系我,她很害怕,有一天晚上,她下班回家,被一个人拉进了一条小巷,那个人问他,竹心木在哪里,她从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那个人又问,稿子难道不是你送去出版社的吗?” “这个人又是谁?他要找的竹心木难道是那个神秘写手的真名?” 行山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后来找了编辑和那个高中男孩儿又问了问,也有人去找他们了,听他们的描述,对方是个成年男子,年纪不大,也是在找一个叫竹心木的人。” 怜江月坐在他边上,越听越疑惑:“竹心木……听上去和木竹道人有些关系。” 他问道:“你是怎么确定木竹道人在我们要去的山里的?” 行山道:“就是在那个都市传说论坛里,五月十三号,漳州的一个人发帖说,他前几天在漳州附近爬野山,在山里遇到了一个怪人,那个怪人见了他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叫竹心木的人,这个人可能还会自称木竹道人,还给他看了一张画像,奇怪的是,那画像和那个怪人长得一模一样。发帖的人以为自己遇到了神经病,他在山里待了几天后回到家里,想着要补一补离开的那几天发生的新闻,就把家里的旧报纸拿出来看了看,看到那则一个年轻人坠楼,遗体失踪的新闻,新闻有附图,看那衣服打扮,他觉得很像他在山里遇到的怪人,上网查了查,查到一则目击者拍下的视频,很清楚地能看到那个男人的长相。就是拦住他的怪人!男人坠楼发生在三号,新闻说当场死亡。网友登山遇到那个怪人,是在十号。” 怜江月摸了摸手臂:“成鬼故事了。” 行山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道:“我本来想自己找过去,但是一想,如果真的找到了那个木竹道人,有些事情还是你和他当面说比较方便,但是我又联系不上你,只好去和风煦微打听。” 说到这里,行山的声音渐渐轻了,怜江月的眉心一动,也没话了。飞机起飞,在空中飞稳后,他才又开口,问行山道:“你这么东奔西走的,卞是真和赵有志没说什么吗?” 行山道:“我说我下山跑业务,拉些生意回来。” 怜江月忍俊不禁:“看你平时老实乖巧,这次又是扮研究生,又是扮约稿人,还做了别人的哥哥,说起谎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了。” 行山道:“哭雨的事,发生在……”他咬了下舌头,没看怜江月,低着声音道:“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我想要一个大家都信服的,合理的解释。” 怜江月道:“喊了这么多年了,一时半会儿让你改口是很难的,可是三师兄听上去我又觉得实在很刺耳,不如你直接喊我师兄吧。” 他也是没料想到他这个师弟会如此为他奔波,又想到他在卞家的这么许多年,也只有行山这个师弟待他真心真意,与他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他不免有些感动,定定看着行山,道:“这一路寻觅,也辛苦你了。” 行山轻轻摇了摇头,道:“辛苦的是你……”他的眼眶一下湿润了,语调也梗咽了,握紧了拳头道:“我不愿意人人都把你当成恶人,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 怜江月一拍他,莞尔:“管别人怎么看干什么?” 他笑着看行山:“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就行了?” 他就抱起了胳膊,闭上了眼睛打盹。 行山默默地注视着怜江月,他的这个三师兄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他的肩膀好像更宽阔了,双手好像更有力了,他的一言一行是那么的自在,神态也是那么的逍遥。 在卞家那么多年,他从未见怜江月笑得这么轻松,也从未听过他如此漫不经心得说过话。从前,怜江月也爱笑,他笑时得体,温和,他的一举一动,待人接物也都是恰到好处的。现在想来,这些得体和恰到好处或许是常年压抑的结果。 也确实有几次,他看着怜江月和师父,和大师姐相处时觉得他的眼神沉重,肩膀仿佛被什么重物压着——他总以为那是师父对三师兄的期望凝聚而成的重担,又或是三师兄对自己的期望而压在了自己身上的重担。可或许压着怜江月的并非什么期望,而只是别人的目光。他是寄人篱下的弃子,不想无家可归,不想再度被遗弃,就只能察言观色地活着,用别人制订的规矩把自己束缚成别人满意的样子,用笑容拉近自己和每一个人的关系,营造出一个相亲相爱的生活圈。 行山不由想到,要不是怜江月对他照顾有加,他受了委屈,受了伤,都能去他那里讨一些好,平日师门中有些口角争执,也都是怜江月维护着他,他在卞家会活成什么样呢? 此时,他是有很多话想和怜江月说一说,也有很多事情想问一问他,可那木竹道人行迹成迷,要找到他必定不轻松,此行还有的奔波,他们都得养足精神,于是,他也就只是挨近了怜江月一些,胳膊靠着他的胳膊坐着,也闭目养神了起来。 第46章 (4) 他们师兄弟要去的那座山叫做夫子观海山,传说曾有一位北方的教书先生远道而来,在此避世,结庐而居,日夜观海。这一路紧赶慢赶地到了那山脚下的夫子村,行山带着怜江月和一个中年男子见了面。这中年男子就是在论坛上发帖讲述自己奇遇的网友,网名叫正登山。 碰面之前,行山先和怜江月交代了:“先前和他说好了,会带我们去他遇到那个怪人的地方,我说我们是记者,到时候可别露馅了。” 到了正式碰面时,那正登山对着两人略有些歉意,道:“这山恐怕是不能陪你们爬了,我也不建议你们上山。” 行山急道:“这怎么说?” 正登山道:“我表弟就住在这村里,和我说,自从我下山走了之后,山里老不太平,一些上山采药的,砍柴的也都不上山去了。” 三人正坐在一间小茶馆里喝茶,正登山压低了眉眼,压低了声音,接着道:“上了山不是踩着挖出来的大坑,就是被捕兽夹给夹了,老徐家的小五上山收些菌子,不见了三天,那是一顿好找,昨天才在半山腰找到,人被网起来了,两天两夜吊在那里,差点没渴死。” 怜江月道:“有人设了陷阱要猎动物?” 正登山一指不远处的夫子观海山,山不高,不见云雾,山顶戴着翠冠,山上葱葱郁郁,草木密集。他摆着手,愁眉不展,道:“没有的事,我常来这里露营登高,这里的村民都是靠打渔为生的,山上除了野兔,就只有野猪,野猪我们也惹不起,不招惹,从没有人在山里弄过什么陷阱。” 他一叹气:“这山以前上得,现在上不得咯。” 怜江月一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是座有故事的山。” 正登山眨巴着眼睛:“你们还要去啊?” 行山也笑了,给他斟茶,道:“您放心,我们自己有数。” 正登山又劝了句:“你们要是出了事,我这心里可过意不去!” 他在外套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张纸,递给行山,道:“对了,上回微信发你的画像,我复印了一份,我说你们记者不是很会编故事的嘛,就拿着这画像编个故事交差得了,再说这也不是什么社会新闻,就是个怪谈,犯不着冒生命危险,是不是?” 行山还要说什么,怜江月按住了他,冲他比了个眼色,正襟危坐,对正登山道:“听您这么劝,我看确实是挺危险的。”他一瞅行山,“那不然我们还是打道回府吧?” 行山收下了那画像,明白了怜江月的意思,他是不想让这正登山有太多心理负担,他也就作势作了番思想斗争,道:“那行吧,也谢谢您了,我们就去山下拍几张照就走,您带我们去您平时上山的入口吧。” 正登山闻言,神情放松了些许,领着他们到了一条小径前,道:“平时大家上山都走这里。” 小径上堆着些落叶,勉强能看到落叶下由人踩出来的一条泥路。行山和怜江月拿出了手机照了几张相,跟着正登山回了村子,赶上去县城的一趟班车,中途,两人溜下了车,悄悄又摸回了夫子村,上了夫子观海山。 行山道:“万事小心。” 怜江月点了点头,扶着一棵云杉的树干,跳上了一棵润楠树的树梢,行山也跟着上了树,地上多陷阱,那还是树上安全些。又为着要留意山里是否有人迹,两人都只是在离地不高的地方穿行。行山身轻如燕,攀枝踏叶,所到之处只像有飞鸟掠过,即便遇到飞鸟,不等那鸟儿反应过来,行山就已闪没了身影。怜江月踩着影子升在空中的黑漆漆的落脚点,几乎是凌空而行,也是近乎无声无息。林间只有风过时奏响的阵阵树涛和不时响起的鸟鸣莺啼。 怜江月偶尔和行山靠得有些近了,就和他说上两句话,他道:“你觉得这个木竹道人得有多大年纪了?” 行山将正登山给他的画像给了怜江月看,道:“画像上人很年轻,像是个道士。” 画像上确是一个年轻男子,柳叶眉,丹凤眼,眼下有卧蚕,右边眼角飞着两粒黑痣,脑袋上歪缀着个由一根木簪固定住的道士发髻,青丝松散,隐隐有妖气。 怜江月看着那画像,正要说话,脚下一个踩空,他慌忙抓住近旁的一根树枝,双腿前后一荡,借力跃上树梢,往下一看,就见一团黑影从一片落叶堆中钻了出来,回到了他脚边。行山落在他对面的柿子树上,折了几根树枝捆成一束,往那落叶堆里打去,啪一声,数片落叶飞起,一只捕兽夹牢牢夹住了那束树枝。 怜江月颇疼惜地摸了摸挂在树枝上的影子,对行山道:“看来有人不想让人上山。” 行山点了点头,往前张望,忽而神情凝重了,一声不吭地跳过一片沙罗树丛,停在了一片竹林中。 怜江月跟上,竹枝轻而细,他的轻功究竟还是不如行山,无法在枝头站稳,只得由影子托着,扶着一棵竹子站着。行山往地上扔了一块石头,哗一声,那地上露出了一个深坑,深坑里头全是削得发尖得竹子。 怜江月的神情也凝重了:“不止不想让人上山,还想杀了上山的人。” 行山补充道:“或许还有在山上的人。” 接着这一路,又是颇多机关陷阱,好在两人警觉,又都本领高强,并未中招,可在山里徘徊了许久了,除了这些陷阱之外,并未见半个人影。怜江月和行山越走越谨慎,步伐也越慢,观察得也愈加仔细,行过又一片竹林,忽的是雾气缭绕,怜江月脚底的影子一憷,他听得一个声音在耳边喊道:这雾有毒。他忙遮住了口鼻,唤住行山,道:“雾有毒!” 行山也遮住了口鼻,毒雾飘荡,瞬间遮住怜江月的视线,他拔出哭雨一剑劈下,毒雾散开,再左右一找,看到行山摇摇晃晃从枝头坠落,他忙赶过去抓住了他,两人落在了地上,怜江月倒提了长剑,抬头一看,雾消烟散,幽幽竹木间,一个穿了席灰衣道袍,结道士发髻的男人站在一块爬满青苔的巨石上俯视着他们。 这男人细皮嫩肉,年纪不大,右边眼角飞着两颗黑痣,面貌妖艳。 行山站稳了脚跟,咳嗽了几声,掩住嘴,悄悄和怜江月道:“他就是画像上那个人。” 怜江月看着那道士,问道:“请问木竹道人是不是在这山里?” 道士眉梢一挑,妖邪之气更盛,他道:“你找他干吗?” 怜江月道:“有些事情想请教请教他。” 道士一看他手里的长剑,道:“你是为了哭雨来的吧?” 怜江月和行山俱是一惊,这惊奇中还都伴随着些兴奋。这道士一眼就认出了哭雨,关于这把古怪的宝剑,他必定知道些什么。怜江月就上前了几步,说道:“你知道这把剑?”他道,“你知道一本叫做《既见妖魔录》的书吗?” 道士甩了下手臂,衣袖飘飞,满脸的不屑:“什么狗屁破书,没听过!不知道!”他板着脸孔冷眼看着怜江月:“我不光知道这把剑,我还知道你命不久矣。” “这是什么意思?”行山急忙问道。 道士冷哼了声,眼珠一转,背过了手挺立着:“你的影子很快就会要了你的命。” 怜江月的心急跳了两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道士继续道:“在你影子里有一个很邪恶,充满了憎恨的人,很快你也会变得和他一样邪恶,一样充满了憎恨。” 行山朝着道士一拜,道:“这位高人,敢问有没有什么破解的办法?” 道士柳眉微蹙,言辞中不乏嘲讽:“破解的办法?笑话,人和人的影子怎么可能分开?”话到这里,他却迟疑了下,又道:“不过嘛……” 行山道:“不过什么?” 怜江月示意他冷静些,道:“你不要着急,这人实在有些古怪……” 不光他这么觉得,他的影子似乎也这么觉得,拽着行山的脚,似要将他往后拉,不愿让他再靠近那道士。 行山道:“不管他多古怪,可他说了这么些,全都正中要害啊,他说的那邪恶之人不就是无藏通吗?师兄难道你不想和他尽快脱离了干系吗?”他一看那道士,又是往前走了两步,到了那巨石下了,行了个大礼,道:“还请高人指点一二!” 道士便道:“我有一支生死两判笔,可以帮到你们,但是这支笔现在不在我身上,在竹心木身上,你们帮我杀了他,我就能拿回我的笔,就能帮你们了。” 怜江月道:“你要杀的竹心木是不是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他是你的孪生兄弟?” 道士道:“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他的长相了,好,跟我来。” 他就跳下了石头,绕到了石头后面去。行山赶忙跟上,怜江月虽有些犹豫,可还是跟着去了。 道士将他们领到了一间茅草屋前,指着已有些昏暗的天色,道:“你们来得很巧。” 他进了草屋,行山和怜江月也进了屋。草屋中徒有一张木桌,一张木床和挂满一整个天花板的竹编的蛐蛐笼。笼子里却不见蛐蛐。 一抹金色的余晖落在木床上。 道士指着那木床说:“你们在屋里藏好,等到太阳完全落山,竹心木就会回来,你们就杀了他。” 行山看了一圈:“这……我们要藏去哪里?” 怜江月看了看他:“你真要答应他帮他杀人?” 行山怔了怔,陷入了沉默,他是有些着急了,一听说有法子能帮到怜江月,就有些不管不顾了。 那道士翻了个白眼,道:“房梁上啊!” 那抹余晖缩短了些,三人的影子拉长了些。怜江月沉声道:“要是我们杀了他,你拿到了笔,却不帮我了呢?”他还道:“况且杀人可不是件随便的事。” 道士一打哈欠,坐在了木床上,不冷不热地道:“杀人确实不是件随便的事,不过你要想清楚,你的日子可不多了。” 行山此时回过味来了,怜江月到底还是那个与人为善的怜江月,要他为一己之利去杀一个无冤无仇的人,他怎么可能下得去手?就算当日在卞家,他是恨极了大师姐,恨极了师父,他的剑都指向他们了,他有那么好的机会可以发泄恨意,他也没有下手。他反而是自断了右臂,以这样一种方式告别了卞家。 行山就问道:“非得杀人吗?就不能商量着问他借一借那支笔来用吗?” 道士又是一顿白眼:“那你们等遇到了他,问他借一借,看他什么反应呗。” 他一瞄只剩寸余的阳光,指向房梁:“还不快躲起来!” 行山和怜江月对视了眼,上了房梁,躲在了那些蛐蛐窝后头,就看到道士兀自在木床上躺下了。那抹太阳光在他脸上逐渐黯淡。阳光消失了。 草屋沉入了黑暗之中。 行山悄声道:“刚才我是有些冲动了,我们到时见了竹心木,好好和他商量商量。” 怜江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向那木床,只见那躺在床上的道士苏醒了过来,斜眼望着房梁,问道:“谁在那里?” 这一问伴随着两根竹片朝着怜江月和行山飞来。两人一打滚,躲开竹片,下了地。道士手里已多了盏油灯,他举着灯,冲他们一笑:“木心竹找你们来杀我的?” 这竹心木,木心竹的,怜江月是有些糊涂了,试探着问道:“你是竹心木?” 道士点了点头。 怜江月又问,疑虑深重:“你说的木心竹和你长得很像?” 道士又点了点头,眼中含笑,妖冶异常,眼角的两颗黑痣在并不明朗的光线中闪了闪。 行山吞了口唾沫,喃喃自语:“这是人格分裂?” 第47章 (5) 竹心木一眨眼睛,哼地笑了一声:“什么人格分裂?” 他起身,抬起胳膊拽了下一个蛐蛐窝,突然之间,所有悬挂下来的蛐蛐窝全变成了一只只手机——黑的,白的,红的,蓝的,绿屏的,翻盖的,触摸屏的,各式各样。所有手机屏幕都一齐亮了,所有手机都在发出短信提示音。 怜江月听得头疼,放下了束在脑后的长发,遮住了耳朵。行山也是头昏脑胀的,皱着眉道:“你就是木心竹吧?你刚才在床上躺下后,人就没动过,睡了会儿醒来就变成了竹心木,这不就是人格分裂吗?” 竹心木在那些发亮发响的手机间穿梭,一会儿戳戳这个,一会儿按按那个,笑眯眯地看着行山,道:“我不是人,我怎么会人格分裂?” 怜江月道:“那你是什么?” 竹心木又笑眯眯地看着他了,眼珠那么滴溜溜一转,将他浑身上下好一通打量,道:“好啊,人杀不死我,就找一个活死人来杀我,亏他找得到。” “活死人?什么意思?”行山着急问道。语:木一希:木。 竹心木这时走到了那张木桌边,在桌上一拂袖子,那木桌上登时变出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两台平板电脑。他将平板电脑竖起来,放在笔记本边上,打开了笔记本,放下油灯,点开一个空白文档,噼噼啪啪就开始打字,嘴里说着:“怜江月,在你的影子里有一个很邪恶,充满了憎恨的人,很快你也会变得和他一样邪恶,一样充满了憎恨。” 他说的话和木心竹一模一样。而且他竟然还知道他的名字,怜江月就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行山警惕地看着那些手机,道:“你刚才用手机发了些什么出去?发给谁?” 他担忧了起来,难不成他和怜江月的行踪在江湖上走漏了风声?这个竹还是木的也是江湖中人?这些手机是他用来和外界联络沟通的?他刚才和谁透露了什么? 那些手机还在响,外头吹进来一阵微风,竹心木搔了搔头皮,专注地打着字,说道:“放心,你们在这里的事,还没有什么爱管闲事的人知道。我呢是一个树妖,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树不知道的?你们看这座山上,一棵再普通无奇的树其实也已经有四百多年的寿命了,它们还在不断地生长,不断地获取风里吹来的信息。” “树妖?”怜江月和行山齐刷刷看着竹心木,几乎是异口同声。 竹心木抬起眼睛,冲着满桌的东西抬了抬下巴,瞄着他们,嬉皮笑脸地说:“不然我是变戏法的?” 行山就悄悄地用脚踩了踩那木桌底下的地,又悄悄摸了摸木桌底下,地是实心的,木桌底下也并没什么机关。桌上的东西莫非真的是这个妖变出来的?这世上真的有妖? 怜江月道:“我相信你不是木心竹。” 竹心木嗤了声,继续打字。 这个竹心木虽然和木心竹长得一模一样,但是从说话的语气和神态来看,却完全是两个人。木心竹总是很阴沉,眉宇间怨念深重,竹心木总是笑嘻嘻的,透着一股玩世不恭。 怜江月又道:“你说你是树妖,那你今年多少岁了?你是……秦朝时成的妖?” 他想起了行山的那张手绘地图,那些民间轶闻……秦朝濮阳,这竹木妖障的故事就始于那处? 竹心木舔了舔嘴唇,桌上变出了一杯热茶,他一看怜江月和行山,笑了笑,桌边多了两张椅子,一杯热茶变成了一个茶壶,还多了两个茶杯出来。 他道:“你们做了很多调查嘛。” 行山摸了摸椅子,又摸了摸茶杯,都能摸到,他就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里头的茶水,竹叶泡的茶,润喉,甘甜。他是哑口无言了,可一看怜江月,一看他的右手,又觉得世上有妖这件事似乎并非那么难以置信。况且此时纠结竹心木的身份对打探消息,解决无藏通这个麻烦并无什么益处。行山坐下了,握着茶杯,看着竹心木道:“我感觉您比那个木心竹要讲些道理。” 竹心木笑着喝茶,道:“你想说什么?” 行山道:“我想您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了,那不知道能不能借您的生死两判笔一用?” 怜江月也坐下了,他的影子抖动了两下,硬邦邦地竖在草屋的墙前,只伸出一条黑线和他的脚底连接着。竹心木道:“生死两判笔在木心竹那里。” 行山道:“可他说笔在您这里……” 竹心木哈哈笑了两声,道:“他是这么说的?他骗你们呢,笔就在他那里!你们杀了他,就能拿到笔了,拿到了笔,我就能帮到你们了。”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笔记本上,继续打字。 行山又开了口,道:“您是妖,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方式可能和我们这些寻常人不一样,您说的这事情吧……按照我的个人判断,杀了木心竹难道不就等于杀了您吗?还是在木心竹使用这具肉体的时候杀了他,他就是死了?您完全不受影响?” 怜江月道:“这么几千几百年来,你们难道都用着同一具肉身?” 竹心木望向怜江月,手上打字的速度不减,道:“先回答你的问题,”他的眼神却一敛,改口道,“不,你先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九曲珠是不是真的很厉害?九曲珠落地的时候是不是会像花瓣一样散开?” 怜江月看着竹心木,更笃定相信他非妖即精怪了,这亲眼目睹过九曲珠一事他可从没和任何人透露过。可他也不打算在此时此地透露,他就不回话。 竹心木见状,点了点头,连声道:“明白明白,你答应了别人不能说,那好,我再问你,当今暗器里九曲珠排第一,你有意见没有?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怜江月想要转移话题,问道:“你一直在打字,在写些什么呢?那些寄出去的书稿都是你写的吧?” 竹心木嘻嘻一笑,搓着手,把笔记本转了过去,指着屏幕和他们道:“《新编兵器谱》,我这不看你们俩来了,正好给我当下顾问嘛。” 行山一瞅,笔记本屏幕上写的是:暗器排行,第一,九曲珠,第二,砸死王重阳的靴子。 “砸死王重阳的靴子?”行山眨着眼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竹心木咂咂嘴,拿过一个平板,按了按,扔给了行山,平板上开始播电影。《东成西就》。 怜江月也瞅着那笔记本屏幕:“暗器,第三名,潮州毒苹果……” 竹心木又开始咂嘴巴:“你们做人真的好没趣味,看看,看看。” 他不停指扔给行山的那台平板。怜江月就和行山凑在了一起看电影,行山忽而一拍脑门,道:“哦!你就像如来佛祖的灯芯!” 他兴冲冲地道:“你和木心竹是不是就是为了争这具肉身的所有权,斗得你死我活?山上那些陷阱是你们弄来陷害对方的吧?你们难道不怕伤害了这具身体吗?其实何必对一具身体这么执着?我给你再找一具肉身,你把木心竹的魂魄转移到那具肉身,你们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怜江月迷惑了:“如来佛的灯芯?” 竹心木笑着道:“什么你们?是他!是他总想我死!我嘛……”他把笔记本转了回去,道,“还是先回答怜江月的问题,这么千百年来我们也并非一直都用一具肉身。 “我既是树妖,也是竹妖,我是一棵空心竹里长出来的树,树长了些日子,又成了空心,空心树里又长出了竹子。这就是我和木心竹的关系。我们修炼成人形后,确实总是在争夺这具肉身的使用权,木心竹是竹子,竹子能制箭,杀人的东西,他就处心积虑想要杀我。我呢?我是树,树造纸,造笔,喜欢在一个地方生根,我就只想记录下我听到的所有故事,但我也不想死。我们斗了许许多多年,直到三百年前,我们意外得到一支生死两判笔。” 行山和怜江月听到这里,都盯牢了竹心木。 竹心木摇头晃脑地说道:“生死两判笔,一笔判下,能将纠缠不清的魂劈开。” “又听闻扬州想家有人能缝皮绣面,我们就下了扬州,重金订制一套精作皮囊,皮囊做好,我们用生死两判笔劈开了纠缠在一起的魂魄,竹心木不愿离开这具肉身,去用那皮囊,我就钻进了那皮囊里。他和我也就相安无事了。 “皮囊非常合用,可惜的是,两百多年过去,那皮囊终究还是腐烂了,而想家也再没有人有那样的手艺,现在他们嘛,顶多能作作人皮面具。” 竹心木喝了口茶,一瞥怜江月:“你还没回想家看过吧?“ 怜江月低声道:“你当初该多订做几套。” 竹心木朗声笑道:“你以为这玩意儿做起来很容易?那人皮都是用鲸鱼油熬的,缝合的线那都是用十年才开一次花,结一次藕的白月荷花结出来的嫩藕的藕丝搓出来的,作一具得耗三十年,给我们作的老师傅做完一具就一命呜呼了,没人再有他的手艺了。” 他接着道:“皮囊腐烂后,我就又回到了这具肉身里,这事没得我选,我一睁开眼睛,一摸脸皮就知道我又回来了,木心竹气得要死,现在对我真的是恨之入骨了。我一直隐匿行踪,就是不想被他找到。每过两年,他用这具肉身比较活跃的这两三个月里,我就会到处云游,不想被他发现我把家安在哪里,他呢就到处找我的老巢,然后在周围设下各种陷阱要置我于死地。你们看,前几天被他发现我现在住在这里,他就到处设陷阱,殃及的不还是普通人?我本来是想和他和平共处的,但是也被他弄得很烦了,所以我现在也很想他死。” “那你可以一直云游吧?”怜江月道。 竹心木一拍自己的腿:“都说了我是树,你见过树经常挪窝的吗?人挪活,树挪死,云游两三个月已经很耗费我的精力了,我必须有个能扎根的地方让我过个一年半载安稳日子,说实在的,要是可以,我真想一直待在一个地方,这座大山我很喜欢,但是被他发现了,我也住不下去了,等他活跃的这段时间过去,我就要走了。” 怜江月问道:“要是没办法过上一年半载的安慰日子,你会怎么样?” “我就没法静下来写故事啊!” 怜江月嘀咕道:“我还以为会伤及性命……” 竹心木叱道:“可笑!这难道不比伤及性命更严重?” 行山忧愁道:“没有和平使用同一具肉身的余地了吗?” 竹心木打了个哈欠,看着行山道:“再回答你先前的问题。” “怎么样才算杀死他,我也不知道,他没杀成功我过,我也没杀成功他过,所以他不断地尝试,不断地找杀手尝试,现在找上了你们。” 行山凝神思忖了番,道:“他不愿离开这具肉身,那不然你离开这具肉身,然后想办法杀了这肉身,或许他就也跟着死去了?” 竹心木道:“这肉身是杀不死的。” 他笑着说:“你们凡人常把灵魂挂在嘴边,对你们来说,肉体会消失,灵魂似乎是不灭的,不过对我们妖来说,不灭的是修成的肉身,肉身在,妖心就还在。” 行山木然:“那这生死两判笔……我们是拿不到了?” 怜江月对竹心木道:“你说木心竹骗了我们,你又怎么证明你没骗我们?你怎么证明那支笔不在你这里?” 竹心木道:“我没法证明,但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它,它被木心竹拿着。”竹心木又是那副笑眯眯的脸孔了:“不过怜江月你要想清楚,你现在有的所有武功,所有飞檐走壁,舞刀弄剑,一骑当千的本领都是无藏通给你的,一旦他和你分开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力量都将消失。” 怜江月一震:“你什么意思?” 竹心木噗嗤笑出来:“你装什么傻啊?无藏通和哭雨将将打了个平手,躲进你的影子里,他现在就是你的影子。” 行山道:“这么说起来,哭雨也在师兄的影子里,震不住无藏通吗?” 竹心木笑得很大声:“进了别人的影子那就是别人的地盘了,哭雨说到底就是一把剑,剑能怎么影响人?无藏通到底是个人,人最能蛊惑人,只有人才知道怎么控制人。” 他一看怜江月的影子,那影子一哆嗦,浑身像是长出了圈毛刺,怜江月跟着哆嗦了下,黑着脸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竹心木伸了个懒腰:“我困了,木心竹要回来了,笔的事你们问他吧,他可能是为了不让我知道这支笔的下落,彻底隐瞒,自己把这部分的回忆用生死两判笔刷去了。”他勾起嘴角,懒洋洋地说道:“生死两判,一判魂,二判因果,三判劫,是生是死,一笔判定。” 行山闻言,又冒出诸多疑问,可一看外头,怜江月渐行渐远,整个人都被一股漆黑的云烟包裹着,他忙起身追了出去。 第48章 (6) 怜江月没头没脑地走在山间野径上,夜色深沉,月光被高大的树冠遮蔽了,他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就觉得周围乌漆抹黑,什么都是黑的,什么都看不清,也不想看,什么都不想去感觉,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走着,走着,遇到伸得很低的树枝就躲开,遇到石头就跳开,这似乎是出自他的本能,又似乎是影子在帮他注意着。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之际,怜江月就此驻足。无知无觉间,他已经来到了海边,三步开外就是悬崖了。惊涛拍岸,海面上一些白色的泡沫正不安定地飘来荡去。 想到影子,怜江月的眼皮一跳,心也跟着跳了两下,身体又恢复了些知觉。他实在是心绪难安,也像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不知道裹着些什么的白色泡沫在他心上游荡。 竹心木说他“装傻”,他很想否认,可是他没法否认。他是没法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的。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力量是影子给他的呢?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无藏通藏身在他的影子里呢?他只是不愿去深究,不愿去细想。他多希望影子的力量纯粹是他的力量,他多希望他有一身别人望尘莫及的高强本领,他多希望他一出手,任何反对的声音都喑哑了,任何愤怒的眼神全都回避了,他多希望即便他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可没有一个人敢出来和他叫嚣。 不。怜江月痛苦地撇过头,不去看那白沫滚滚的大海了。他根本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什么“即便是”,什么“大魔头”,他不该这么想自己,他不是恶人,也不想做一个恶人,他只是不在意别人的污蔑,他只是讨厌那些不分青红皂白,打着匡扶正义的名号来讨伐他的人——诸如马遵之流——他见到他们就忍不住想给他们给下马威,让他们吃一吃瘪。但是他也无意伤害他们,要他们的命。 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他日后在江湖上行走肯定还会碰到第二个马遵…… 他不过是想看一看怜吾憎口中的江湖,去一些他没去过的地方。 如果没有了影子的力量,他能走多远?能去多远? 怜江月仰起了头,望着天上的勾月,一旦和影子分开,他再不可能一飞身就好像伸手就能碰到月亮,他再不可能在树梢间,屋檐上,随意行走,自由自在,要是再遇到一次沙暴,再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摔下去,他说不定就死了。 可要是不和影子分开,他的身体很可能会被无藏通据为己有,怜江月这个人将不复存在,也是死路一条。 怜江月长叹了一声,坐在了悬崖边的乱石上,他心中是五味杂陈,既放不下影子,又不想太过依赖它,让无藏通占了上风。他眼角的余光瞥过地上,忽然想道:“这影子真的是无藏通吗?” 这影子是那么照顾他,那么听他的话。此时它正依偎在它脚边,一动不动,随时听候他差遣似的。怜江月如此看了它一会儿,对影子又生出了些许怜惜之情了。他自言自语道:“也许这么多日子过去了,无藏通在影子里已经很虚弱了,这影子是我说了算了,我的控制和影子的力量已经融合地很好了……” 突然,影子在他周围扩成一个圆圈,竖起了两只黑手护在他左右。怜江月霍然站起,从一只黑手里摸出哭雨,杀意陡然攀上。他凝眉望着眼前那片幽深的树林。 “师兄,是我。”行山走树林里走了出来。 怜江月的手腕一松,跟着松出一口气,可马上他就被一种颓然沮丧的情绪包围了。他重新在石头上坐下,感慨道:“我没有从你的气息里感受到杀意,但是我却拿出了七八分杀意,心里想着不管是谁,靠近我就杀无赦。” 行山站在了原地,并没再靠近怜江月,他有些害怕。他感觉到了怜江月说的杀意,那杀意阴森地环绕着他,似是在他身前拉起了一道屏障,似要隔绝所有人接近他的可能。 行山不无担忧地说道:“我们还是回去吧,竹心木说木心竹要回来了,我还有些事想问问他。” 怜江月低着头,默不做声。那横生出的杀意还在,同时,一股恨意也纠缠着他,这恨意并不针对特定的人物,特定的事件,光是憎恨,恨着月亮不圆,恨着海浪吵闹,恨着行山来打扰他,恨着石头太凉,恨着世间万事万物……恨不得杀了月亮,劈死大海,一剑取了行山的性命,毁了一切! 怜江月拼命压抑着这两股嗜血的冲动,已无法分神去思考别的事情了。 行山这时鼓起了勇气走到了怜江月边上,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道:“海风太大了。” 怜江月身上一暖,看着行山。他的眼神是阴森的,杀气弥漫。但行山没有退缩,尽管他的身体因为近乎本能的害怕而颤抖得厉害,但他相信怜江月不会伤害他,他也不会因为害怕就从怜江月身边逃开。这么多年来,都是怜江月照顾他,陪伴他,现在也该轮到他照顾陪伴他了。行山就稳住了声音,道:“他和竹心木都说杀了对方,就能拿到生死两判笔,你不觉得这说法有点奇怪吗?” “奇怪?”怜江月看了看他,慢吞吞地说道:“是有些奇怪。” 他的大脑也跟着慢吞吞地又运转了起来,他道:“竹心木和木心竹的记忆应该是共享的,但是他们都觉得笔在对方手里,要么有人说谎,要么有人的记忆出了错。” 行山点了点头,道:“竹心木刚才还和我说,他怀疑木心竹为了彻底隐瞒下那支笔的下落,可能用笔洗刷了自己的记忆,遗忘了自己把笔放在了哪里。先不说关于笔的下落,木心竹有没有骗我们。按他们两人的原话,他们并没吩咐我们在杀人前打听出生死两判笔的下落,莫非他们知道笔由对方随身携带?对方一死,就能从身上搜出来?” 怜江月跟着道:“走,我们回去再打听些事情,这两个人都不能轻信。” 他起了身,人精神了些。行山看着他道:“你真的觉得他们是两个人?” “就暂且当他们是两个人吧。” 行山见他神态放松了,这时才敢问道:“师兄,你还好吧?” 怜江月摇了摇头:“暂时没什么事。” 行山道:“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找到把你和无藏通分开的办法。” 怜江月却说:“如果我和他分不开呢?” 行山道:“那我也相信师兄不会变成和他一样邪恶,充满憎恨的人。” 怜江月笑了笑,拽了拽肩上的外套,和行山往草屋回去。这还没走出两步,就见树林里飞出一道灰影,怜江月和行山往旁躲开,两人定睛一看,飞出树林的正是手持一根树枝的灰衣道士。 道士的眉毛压得很低,恨恨地问两人:“杀了竹心木没有?” 怜江月和行山交换了个眼神,他们眼前这人应该是木心竹。怜江月就道:“竹心木说生死两判笔在你这里,你把它藏了起来。” 木心竹震怒:“他放屁!”他就向后挥开树枝,一股大风袭向他身后地树林,树枝吱嘎作响,群鸟飞出树林。月亮被一片乌云遮蔽了。天地间是浓得化不开的黑。 行山道:“你们用它分开了你们俩的魂魄之后,你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你怕这笔落进别人手里,被人拿去干坏事?那销毁了它不就行了?” 木心竹忽而龇牙咧嘴坐在了地上,捂着头,痛苦不已。 行山继而道:“竹心木还说,你为了要彻底瞒住他,不想让他知道那支笔的下落,用笔刷去了自己关于它下落的记忆。” 木心竹痛呼了声,五官狰狞,一拍草地,道:“他放屁!我最后一次看到那支笔,笔在他手上!他是树,我是竹,我们的记忆是刻在皮上,烙在血脉上的,怎么可能刷得去,生死两判笔一判魂,二判因果,三判劫,我从来不知道它还能洗刷记忆!他以为这笔是刷墙的粉刷??” 怜江月道:“那你说笔在他那里,你知道他把笔放在哪里了吗,随身带着,放在上衣口袋还是裤子口袋?你们的记忆应该是共享的吧?他把笔放在哪里,你应该知道的吧。” 木心竹显得更痛苦了,不停拍打脑袋:“就是在他那里,就在他那里!” 行山幽幽道:“他说你骗人,你说他骗人,我们该相信谁?这要是杀错了人,笔拿不到,我师兄可就没救了。” 木心竹忿然道:“好!那你们就进我的记忆里看一看!看看到底谁在骗人!” “进你的记忆?”怜江月奇道,“人的记忆要怎么进去?” “我不是人,我是妖!”木心竹将牙齿咬得咔咔直响:“也顺便看看竹心木那根破木头到底把笔藏在哪里了,一定是被他藏了起来,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瞒住了我,因为,因为那笔是木头做的,他舍不得毁了它!本来我们说得好好的,完事了就毁了它,留着它,要是不小心落进了别有用心之人的手里,也是个祸害。” 行山一挑眉:“你这么说好像有些道理。” 木心竹一甩袖:“废话少说,行山,你进来!” 他就盯着行山,抓住了自己的发髻往上提,只见一张人皮缓缓被他提拉起来。那人皮下能看到一株发着幽光的绿竹。 行山看傻了眼了,木心竹又发话了:“怜江月你回避一下,去草屋等着,无藏通属金,金克木,他最好离我远点。” 怜江月也有些傻眼,口中道:“无藏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木心竹继续将人皮往上提,那绿竹子露出来更多了,他道:“他是乌有师被哭雨砍下来的一根手指。” 他还道:“我也是为你考虑,你到了我的记忆里,那就属于非人的领域了,人的力量在里面是很微弱的,你始终是一个人,无藏通不是,你很容易就会被他越权,你明白吗?” 行山便说:“师兄,你去草屋等我吧。” 怜江月看着木心竹道:“不行,你这个非人的领域听上去很危险,行山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我不能放任他再为我冒险。” 木心竹道:“你们人就是屁话多!好吧,那你们就都进来吧,你要是死在里面可别赖我!” 只听“哗”一声,木心竹彻底拽下了身上的人皮,往天上一抛,那人皮顷刻间张得老大,又飞降下来,仿佛一顶帐篷,盖在了怜江月和行山头顶。而这帐篷四面围了一圈书架,摆满了书,不知怎么回事,怜江月和行山脚下踩着的也都是书了。 两人上下左右好一通张望,他们像是置身于一个望不见天花板的杂乱的图书馆。 怜江月又看向地上,那堆在他们脚下的书里有什么《密摩古城外星人目击》,什么《丐帮三十五次更新内容》,怜江月看见一本《乌有师第十八次更新内容》,他不禁低声道:“乌有师是个什么,我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便要捡起那本书翻看,这时,木心竹的声音从他们头顶传来。 “先别管那些,那些是竹心木还没分类的道听途说的信息,我们遇到生死两判笔是三百年前,应该是明朝,你们去第十三层,找《生死两判笔》这本书。” 第49章 (7) 木心竹说完,从帐篷顶降下了两副木头梯子,行山和怜江月各跳上了一副梯子,自下往上数了十三层,去到那十三层找起了书。 书架上摆着的书大多都以地名加人名的格式命名。书本装帧全都一模一样,蓝色封皮,书脊上以小篆写着书名,很像经书册子。怜江月找了一阵,又看到一本关于丐帮的:《丐帮十八代长老名录》,边上是一本《东海巨蛇腹中见闻》,再边上是一本叫做《木心竹杀人实录十万六千三百四十一册》的。 怜江月抽出这本书,书封上也只是简单地写了个书名,也是小篆字体。不等他翻开,木心竹的声音就又响起来了:“随便翻别人的记忆很没礼貌你知道吗?”声若洪钟。 他话音落下,天上垂下来一根树枝,卷起了这本书就把它塞回了原位。怜江月昂首望了望,怎么也望不到帐篷的顶。 他道:“那本书的意思是你杀过十万多个人?” 木心竹不屑道:“都三百多年过去了,这数字早该更新了。” 怜江月继续找书,轻声道:“那你杀了挺多人的,从秦朝就开始了?” 木心竹又生气了:“关你屁事!你不着急想找那支破笔吗?还不赶紧的,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接着,他又阴阳怪气地说道:“乌有师是有人用一颗天外来的陨石的一半锻出的一把剑,这人还用那陨石的另一半造了个剑鞘,有好事者曾在这陨石剑的剑鞘和剑身上刻下三个字,给它起了个名字,名曰,了却剑。” 怜江月起了身鸡皮疙瘩,行山这时走到他边上,和他说道:“师父过世前提过这把剑,说是在一座叫黑雨山的山上发现的两块石头打造的,原来那两块石头是陨石吗?”“!山!与!氵!タ!” 木心竹还道:“了却剑杀人无数,吸取了这么许多血气精华,剑身,剑鞘都成了人形,在他们化人的那一刻,剑身就离开了剑鞘,可以说是逃之夭夭。剑不想入鞘,鞘苦等剑。那剑就是乌有师,鞘则因为自身的灵气和遭遇,吸引了越来越多,或是被人抛下,或是再无法使用的武器去到他的身边。他既是武器冢,也是看守武器冢的人。” 怜江月心中闪过一道白白的人影:“了却和尚……” “没错,了却和尚就是乌有师的剑鞘。” 怜江月恍然大悟:“怪不得无藏通不敢靠近他,无藏通是乌有师的一部分,即还是剑身,靠近剑鞘就会归剑入鞘。” 行山听得云里雾里,问了声:“了却和尚是什么人?” 怜江月道:“往后再和你说,”他又问木心竹:“他们都是非人的精怪,那怜吾憎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木心竹声量一高:“书不好好找,光知道问问题,你以为我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怜江月一笑,沿着梯子爬高了十来层,瞥见书架上一本叫《阿房宫营造录》的,边上是一本《卫地荆轲》,他知道他找到了秦时的书架,他就在这一层飞速浏览着那些书名,很快,他找到了《木心竹杀人实录一册》。他抽出这本书,翻开了就看,才看到第一页第一行“濮阳”“行道”“树皮”“幼童”几个字眼,图书馆帐篷剧烈震动了起来,顶上伸下来十几根树枝,张牙舞爪地就来抓那书,就来打他。所幸怜江月反应灵敏,轻巧地避开了所有攻击,又回到了十三层,笃悠悠地说道:“你不想我偷看你的事,那你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震动还在持续,伴随着木心竹的大骂声:“卑鄙无耻狡猾下流,和无藏通一个德行!我看你是没救了,还不快滚出去!” 行山劝道:“您别生气,师兄也是一时心急,难得有人知道这么多关于无藏通的事情。您也想搞清楚生死两判笔的事情吧,我们出去了,您可就少两个得力帮手了啊。” 木心竹骂骂咧咧地又说:“怜江月你不过是仗着无藏通的本领为所欲为!!” 行山又去劝怜江月:“师兄,我们还是快些找那本书吧。” 怜江月一瞅他,比了个安抚的眼神,木心竹生气归生气,可没有将他们扫地出门,看来要找出竹心木隐藏的记忆,非得有外人帮助不可。于是他嘴边勾起一抹讥讽的笑,继续激将木心竹,道:“我知道了,那故事是不是说的是,你那时初化为人形,身上的树皮还没完全褪去,被一个路过的幼童见到了,他就大喊妖怪,妖怪,你就把他打死了,你为什么这么回避这个故事,不想让别人知道?” 他说到这里,想到了些什么,皱了皱眉,寻思道:“你是竹子,身上怎么会有树皮?可如果是竹心木的记忆,那书名又是怎么回事?” 他扫了周围一圈,更疑惑了:“这么多年来,竹心木没有杀过一个人?” 行山道:“他虽然是妖,但是妖也不一定就会杀人吧?” 怜江月看了看行山,道:“你还记得我们躲在草屋房梁上时,竹心木朝我们打来的两片竹片吗?要不是我们两个身手敏捷,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或者任何一个功夫平平的人,怎么可能躲得开?那都是必死的。他说木心竹找人杀过他,为了保命,他就没杀过一两个人?” 行山抿了抿嘴唇,道:“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古怪……” 两人聚在一起正琢磨,木心竹震声道:“好!我就告诉你!” 怜江月小声说:“他像不像是顾左右而言它?” 行山颔首,这个木心竹这一番举动确实可疑。不过暂且也理不出什么头绪,他们就一边继续找书一边听木心竹说话。 此时,那帐篷不再乱晃了,帐篷内回荡着木心竹缓缓吐息的声音,十分粗重,像是还有怒气没有发泄完,但他的语调却是镇定从容的。他道:“陨石虽然是天外来客,说到底也就是块石头,乌有师也好,无藏通也好都可以当他们是石妖。怜江月,你是无藏通这个石妖和人生下的孩子,你自幼体弱就是因为你的身体里人的力量和石头的力量在不断斗争,导致你气血不调,如今无藏通躲进了你的影子里,石头的力量大增,人的力量被大幅压制,比如,现在……” 一阵狂风平地而起,竟吹开了怜江月面前的一扇窗户。怜江月吃了一惊,问行山:“刚才这里有这扇窗户吗?” 行山讷讷地摇头,两人皆往窗外看去。这一看,怜江月又是一惊,这一惊里却有些惊喜。他看到窗外,他正和风煦微坐在一辆小轿车上,风煦微笑盈盈地和他说着什么,他也笑盈盈地回了句什么,他心下动容,实在很想碰一碰风煦微,仔细听一听他们聊的内容,如此想着,他竟真的听到了风煦微在问他:“你干什么?” 他竟真的坐到了风煦微边上,外头有滑板经过,有人经过,他打开了车上的手套匣,里面涌出好多安全淘,他哑然失笑,拿了一个就伸手抱住了风煦微。 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但他多希望这是真的,他多希望他能回到那个夜晚,再和风煦微靠得那样近,再抱一抱他,亲一亲他。 他就抱住了风煦微,亲了亲他的脸。他们的脑袋和胳膊又磕碰到了车窗,车门,车顶,两人发出阵阵笑声,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只觉得很轻松,很愉快。 “师兄!” 行山一声呼唤,怜江月的人又回到了书架前。他呆呆望着眼前的书架,窗户消失了,风煦微也不见了。可他仿佛还能闻到他的气味,手上仍有余温残留。 木心竹幽然道:“这里是妖的记忆世界,在这里,人的意志力会变得非常薄弱,更何况怜江月你体内还有一个图谋不轨的石妖,你在这里,很容易被念念不忘,心有戚戚之事带走。” 行山一拽怜江月,道:“我们还是赶紧找书吧!” 怜江月问他:“刚才你从那窗户里看到了什么?” 行山侧过了身去,说着:“我看到我和师兄在河边打水漂,还一起吃西瓜……” 怜江月笑着说:“我还以为这扇窗户里看到的都是没发生过的事情。” 行山稍抬起眼睛瞥他了一眼,又立即移开了视线,略有些惋惜地说道:“西瓜倒是一起吃过。” 他再望向那书架,笑逐颜开:“找到了!” 他抽出了《生死两判笔》,怜江月跑了过去,只见两根树枝伸下来,拿起了这本书,打开了书,从书中拎出一串文字抛向了空中。 行山看着那些文字,念道:“于东海巨蛇腹中一鲸鱼体内与一柄七尺鱼肠剑一同寻获,笔芯蘸饱鲸油,笔杆内附有一纸真言,上书:一判魂,二判因果,三判劫,生死两判。故将此笔命名为生死两判笔。 “又于巨蛇腹中蓬莱岛偶遇徐福道长,获知此笔乃达摩渡江时所用芦苇制成,一笔可判凡人,功德圆满者便可往极乐去,魂归西天,第二笔可判诸西天修行者,修行有为者将免受因果轮回之苦,第三笔可判各天人,有慧根善缘者可避此间劫难。” “又往大荒山,遇三面一臂之人,三面人体内三魂纠缠不清,从他处得知,此笔可分离魂魄,便为三面人寻来两具肉身,分魂,事成,大喜。从三面人处听闻扬州想家有能工巧匠,善制人面皮囊,遂往。 “皮囊制成,于镜前分魂……” 读到此处,那悬浮在空中的文字都有些难以辨认了,像是被人切去了一半。 怜江月道:“木心竹,这记忆不完整,这是你的记忆还是竹心木的记忆?” “我的记忆就是他的记忆,他的记忆就是我的记忆。”他的声音又有些痛苦了,帐篷小幅度地抖动着。他还道:“不然要你们干吗,还不给我找找他是不是在犄角旮旯里还藏着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他给我使了什么障眼法,不让我找到!” 又有一阵风吹过怜江月身前。又一扇窗户在他面前打开了。他看到玲珑星趴在他腿上眼也不眨地看着他,而他呢,则捧着一本本子专注地念着什么。他们坐在一个发黄的山洞里。玲珑星的眼睛明亮如星。 怜江月下意识去抓脖子上的项链,可一抓却抓到了玲珑星的头发,触感温暖。他抬起头来,用他那双宝石般的翠绿眼睛瞅着他。他问他:“怎么不继续读下去了?阿依,你在想什么?” 这又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了,这又是一段被扭曲的记忆了。 这也是又一段他心有戚戚,耿耿于怀之事。 他忍不住伸出了手轻轻抚摸玲珑星的头发,看向手里的本子,继续念着:“我会再回来这里的,我想念我的女儿,阿依努尔。” 他说道:“你要回家就回家吧。” 玲珑星笑了出来,抓了下他给他扎的麻花辫:“你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他笑着坐在了怜江月身上,搂住了他的脖子,亲昵地和他说着话:“人间有什么好的呢?到处都是不义之人,到处都是可恨之人,到处都是薄情之人。” “你对风煦微用情那么深,他还不是一不顺他的心意就转投了别人的怀抱。” 风吹动沙,怜江月的心念也被吹得摇摇摆摆,不由附和:“你说得没错……” “你和我留在这里,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每天都快快活活的。” “那真是很好的日子。”怜江月说道,紧紧搂住了玲珑星。 玲珑星捧着他的脸,亲着他:“那你答应我,永远和我在一起,留在这里,再也不出去了。” 怜江月张开了嘴,很想答应他,很想点头,就在这时,他的脖子一痛,眼前一黑,等他再睁开眼睛时,看到行山凑在他面前,轻轻拍着他的脸,火急火燎地喊着:“师兄,师兄!” 行山手里拿着一本书,看他睁开眼睛了,焦急之色不减,说道:“你愣在那里半天不动,我只好用书打了你一下,没事吧?” 怜江月摇了摇头,坐在了地上。他道:“我歇会儿。” 他实在想念那快乐之地夜晚的月光,微风,又想念遗忘之地那仿佛亘古不变的安逸,宁静,还有永恒之地……现在想起来,那些黄沙都是那么惹人喜爱,毕竟在那里他不会饿,不会累,在那里,他将成为永恒,越过时间的束缚,实现真正的自由。 不,不能这么想……他可是差点死在那里,遗忘之地会将自己遗忘,快乐之地暗藏杀机……那些窗户里发生的事情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逃避。 怜江月突然是一阵头痛,又一看帐篷,那些被切成一半的文字还悬浮在空中。木心竹絮絮叨叨地说着:“不可能,不可能,你们再找找,是不是还有第二册 !不可能,一定是被他藏起来了,藏在哪里了?藏在哪里了呢?” 天上又挂下来许多树枝手,在那些杂乱的书堆里翻找了起来。怜江月看着那些树枝,突然问道:“为什么你是竹子,用的却是树枝?” 他又道:“为什么竹心木是树妖,用的却是竹片?” “你们有没有可能真的就是一个人?” “你什么意思?”木心竹颤声道。 “一笔判下,你们被分成两半,记忆也成了两半,成了残缺的,不就说明你们原先其实是完整的吗?如果你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那记忆应该也是一人存一个,一人拥有一间图书馆,不是吗?你是竹妖,他是树妖,你们的生活习性不同,你们的本质不同,看待事物的方式怎么会是同样的呢,你们的记忆怎么可能是同样的?” 刹那,天地齐震,帐篷再度剧烈摇晃了起来。木心竹发出呜咽的声音,行山扶住了书架,道:“真的是人格分裂?” 怜江月按着太阳穴,头更痛了,说道:“不然要怎么解释?” 他道:“他在逃避什么,就像我在逃避什么,我去了窗户里,虽然还是我,但是又不是我了……” 他握住颈上的宝石项链。那些悬浮的文字也剧烈颤动着,比划偏旁摇摇欲坠,行山如同醍醐灌顶:“镜子!他们在镜子前分的魂,他们透过镜子看到了……”他一顿,抽出了一本书,比对着那悬浮着的那么许多只有一半的字,激动地说道:“所以竹心木觉得笔在木心竹手里,木心竹觉得在竹心木手里,你们最后一次看到的是镜子。” 木心竹道:“我头好痛,好痛!你们都给我出来!我不找了!不找了!” 怜江月也是头痛欲裂,四周也震动得更厉害了,他很想吐,很想要把什么东西才身体里吐出来。 行山不停翻书,道:“不行,我一定要找到那支笔,木心竹,我帮你把那些字补全了。” 他在书中寻找着:“这个字应该是,事,成,即,这个字……” 他找到一个字就撕下那字扔到天上,那些文字像是长了脚,自己就跑去了那悬浮的文字旁,与那些残缺的文字结为了一个又一个完整的字。 行山不停撕下文字,木心竹痛呼:“出去!!” 他听上去是那么痛苦,那么虚弱。 空中残缺的文字段落逐渐成形,写的是:事成,即悟,我即是。 行山一抬头,急道:“人字旁,他!” 他忙寻找“他”字。 而木心竹似是再抗不住了,一声尖叫,图书馆里的所有书本全都飞了起来,书架震荡,狂风呼啸,把怜江月也吹飞了起来,风太大了,他的眼睛根本睁不开,就听到耳边一个沙哑阴森的声音说道:“待在这里,你的所有遗憾都不会再是遗憾。” 尽管此时他闭着眼睛,可他却又能看到风煦微笑盈盈地看着他,还能看到玲珑星眨着那双翠绿的眼睛,还看到怜吾憎在一叶扁舟上摇动木浆,月光明亮,江水漫漫。他开口喊他:“爸爸。” 他自此就不是孤身一人了,他在人世间有了亲人,有了可依靠的人。 可这些都不是真的。 “这些可以是真的,过去是可以改变的,怜江月,只要你愿意,以我的力量,时间可以逆转,你可以去弥补你的遗憾,世上是有后悔药的,就在我这里。你是不是后悔没有杀了卞是真,没有杀了赵有志,留下他们在人后嚼舌根?你是不是后悔没有杀了卞如钩?要真像传闻里是你杀了他,你血洗了卞家,我看江湖上那票人物屁也不敢放一个,就是因为你没下手,你心慈手软,你还没有做到极致,他们就以为能让你屈服,他们就要惩治你。只是因为你和他们不奉行一套价值观,他们就要打压你,就要铲除你。不讲道理的是他们。” 怜江月喘着粗气,头痛得几乎无法思考了,只能任由无藏通的话不停灌进他的耳朵里,灌进他的脑海里。 他勉强吐出几个字:“无藏通,你闭嘴……” “闭嘴?是那些人该闭嘴!什么惩恶扬善,你想想看,你做过一件坏事吗?你伤害过一个人吗?你伤害的是你自己!你切断了你的右手啊!” 怜江月昏昏沉沉,心中漆黑一片,无力反驳,也无法反驳,无藏通说的正是他心中所想。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最了解他的是这个阴森,邪恶,无时无刻不在憎恨,满怀杀意的家伙? 怜江月用力摇晃了下脑袋,心中默想着:“他在蛊惑我!” 无藏通当即说:“蛊惑你?我用得着蛊惑你吗?现在这里是我的地盘,你的身体已经为我所掌控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你出不去了!我是在帮助你认清事实,认清自己。” 风歇下了,怜江月睁开了眼睛,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见,又仿佛什么都看见了。就好像沙暴时影子保护他时竖起的铜墙铁壁。他敲了敲周围的漆黑,坚硬无比,寒冷无比。 无藏通说着:“要不是我,你能说出你心中的真实想法?能面对真正的自己?” “要不是我,你的右手能回来?” “要不是我,你早死在沙暴里了。” “要不是我,你连一堵墙都上不去。” “善不过是弱者的借口,弱者的畏惧。” “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惩治惩治那些伪善的家伙?” 怜江月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无藏通大笑:“哈哈哈哈,你是问我的人生目的吗?” “我想自由自在,顺我心意,不为旁人所扰地活着!所以我要变强,强得没有人能反对我,没有人能对我指手画脚。” 怜江月浑身一个激灵,这难道不就是他的想法吗? 这……到底是他的想法还是无藏通的想法? 无藏通像是能完全看穿他的心思,说道:“我和你还分什么你我?你就是我,我操控着你。” “操控?”怜江月对这个字眼实在不满,“你以为你在玩游戏?” 就算他和无藏通的追去是一致的,也不代表他就要屈从于他。他就在黑暗中摸索着,在内心里呼唤着哭雨。 无藏通狂笑起来:“哈哈哈,找哭雨?在这里,这把破剑是斗不过我的。” “游戏!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在玩游戏,我才是真正的玩家!你不过是被我玩的角色!这么些日子来,我忍着你,让着你,你以为你能控制我?在包家的时候,是我冲动了,不过那次之后,我学到了,为了要遂你的心意,为了迷惑你,为了让你更依赖我的力量,我就帮你,就保护你,我一直在等,等你完全依赖我的那一天,等到你再也离不开我的力量的那一天……我没想到你竟然会答应木心竹到这个非人的领域来,真是天助我也,我不用再苦等了,什么木头,什么竹子,什么哭雨,通通不是我的对手!” 怜江月手上一凉,他感觉到了哭雨,立即是拔出长剑,挥剑就砍。铿一声,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惹来了无藏通的一通嘲笑:“都说了哭雨在这里就是废物,你现在根本没得选,你不想待在这里也得待在这里,这里就是你永恒之地,哈哈哈哈,你的身体就是我的身体,从此往后,世上再没有剑鞘能封住我,世上再没有人能困得住我,我真正自由了!” 怜江月将哭雨拄在地上,握紧了剑柄,也笑了:“游戏……小球说得没错……你不能在地图上乱跑是因为你还没满级,你一乱跑你就‘死’了,就没戏了,你处心积虑练级升级,现在你满级了,你以为你能随便去哪里了……” 他又一剑砍出去,心中滚滚恶气涌上,道:“没得选?我不信!” 黑暗中,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怜江月咬牙切齿:“什么善,什么恶,什么后悔,什么弥补,什么真实的我,什么真正的我……我就是我……” 他一剑刺进地里,手腕往下一坠,用力去割地上的漆黑:“我的事我自己决定,我要怎么活,我自己说了算,你是我的影子,那我就不要这影子了!” 哭雨震动,嘣一声断裂了。 “没用的,没用的,哈哈哈。”无藏通大笑不止。 怜江月握住哭雨的剑柄,仍往地上刺去,他脚下的黑影是那么厚,他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双脚,看不到自己的双手,他只能感觉到他手里握着剑柄,但他的力气越来越小,几乎要握不住那剑柄了。他的耳边是无藏通刺耳的笑声,心中是满腔的怨恨,他真的恨,真的不甘心,在卞家时,卞家老小隐瞒了无藏通和他的关系,不让他选,现在,他也还是没得选吗?他就只能待在这漆黑的境地里一辈子? 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偏要选,偏要去磕这块硬石头! 突然,一抹白光刺入,怜江月眼前出现了一丝裂缝。 无藏通似是有些慌张了:“一个人怎么可能和自己的影子分开?一个人是不能没有影子的!否则,否则……” 怜江月赶忙用双手握住剑柄,继续切割。他的右手忽然一痛,钻心的疼痛,他感觉不到他的右手了。 “无藏通,你……” 他夺走了他的右手!好,这右手他早就不要了,他要拿去就拿去吧! 怜江月便用左手持剑柄,又一用力,继续切割,他绝不会在这时候放弃。因为…… “我的路,我自己选!” 一道白光乍现,怜江月听得行山呼唤:“师兄!”又听到他说:“曲九川??你怎么在这里?危险!不要靠近!” 怜江月朦朦胧胧地又看到了行山,也看到了曲九川,他们两人正站在一起,好像在看着他。他很想朝他们走过去,可眼前忽地飞过一股黑烟,这黑烟旋转着收拢成一束,窜向了曲九川。 “小心,是无……!”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怜江月往后一仰,耳边是惊涛拍岸,鼻腔里海风咸腥。他失去了意识。 第50章 (1) “二哥,你听听,我这么写成吗?咳咳,我和你们说,我一表妹他们村里最近也出了和漳州这个差不多的一档子事,邪门得很,人死了又活过来了,就是一个乞丐,夜里在马路上冻死了,街道喊了收垃圾的要拖去火葬场,收垃圾的来了,那人又自己蹦起来了,看见人就咬,警察到了,拿了防暴叉控制住的,也不知道现在被弄去哪儿了。千真万确,我他妈要是骗人,死一户口本,真的是起死回生。他们那里靠近内蒙,你们说是不是美国人在蒙古搞了个什么生物实验室,泄露了什么僵尸病毒啊?二哥,蒙古是和美国关系比较好还是和俄罗斯关系比较好啊?下面几个顶帖的号我都登录好了,一个就这么回,傻逼吧你,还僵尸病毒?打游戏打坏脑子了?领身份证了么小屁孩儿,还不赶紧去写作业!再一个就贴那个视频,就我刚才和你说那个,特阴谋论的那个老外那个,还有几个就搅浑水,互相地域攻击,反正把帖子热度给带起来。” “我看成,你发吧,你回贴的时候注意着点,别搞错号了,对了,小恒车祸现场的照你拍了吗?不有个浑身血糊哗啦的交警坐在路边那个,你看看打个码,回头让他们求锤得锤。” “好嘞,那我就说那人咬了个交警……唉,二哥,你说真有人信吗?会有人特意跑咱们这犄角旮旯吗?” “管他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就叫撒大网,多方面发展副业,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吧,他妈的,这树没吊死咱们,自己先被车给撞死了,小妹,你再给哥念一念,今天还有什么瞎几把新闻?” “哦,等我回好这个帖啊……我看看,漳州这个念过了,哦,扬州死了个有钱老太婆,草,二十五个亿,一个屁孩子都没有,这还家族企业呢,就断送在这个老姑婆手里了,赚这么多钱你说干啥?我要有二十五个亿,我……” “扬州?人长啥样,我瞅瞅,多大了?” “你看,长这样,你说,和我有点像不?我收拾收拾能去认她当个妈不?这年纪山上下乡过吧?说不定还真来内蒙体验过生活,对内蒙老情人念念不忘,这老情人是个有老婆的,她就偷偷生下了我,回家乡的时候又不敢带回家养,就托给了咱爸妈抚养,回到扬州老家终生未婚,这故事怎么样?” “哈哈,你编,继续编,我看看,想依依,好……好……还有什么新闻?” “就那新疆的盗墓团伙的二把手还没抓着,偷来的东西也还没找着,要不咱们往新疆跑跑?” “你懂鉴赏古玩?这玩意儿就是个坑,巨坑,别的呢?” “哦,我再看看,河南一个什么超市死了俩人,屋子炸了个大窟窿,靠,大哥什么时候能把炸药给做出来啊?咱们要有这技术,爆破个银行,抢个几百万分分钟不是梦啊。” “啥?叫我干啥?嗯,小妹你叫我?饿了?这不快到家了吗,你瞅这路牌,耀县,十公里。” “那进村还得三十公里,大哥,要我说你就该把你们矿上爆破队的搞个两三个过来,你做不成,他们还做不成?现在好了吧,干了三个月,疲眼里夹了两块金子回来,都被三姐给哄走了,咱们啥也没剩,那女人嫁出去了就成了别人的家的人了,能给咱家留着好吗?” “你少埋汰你三姐,你往后能有她那出息,那就是祖上积德了。” “她啥出息?嫁去赤峰给一个瘸子擦屎端尿就是出息?在外头养了个小白脸,白米好酒,好穿的好用的供着就是出息?” “草你妈,和我犟嘴。” “我妈他妈就是你妈!你草她?你草去啊你!回头生个孩子得管我叫姐!” “好了,好了!别吵了!!小妹你少说两句,大哥你坐下!你他妈……草……!” 一辆桑塔纳一个急刹车停在了漆黑的公路上,两边都是荒漠,开车的二哥左右看了看,不见一个人影,他就关了车灯下了车,走到车前去察看。他知道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可他没看清,可能是一头鹿,也可能是一个人。 大哥和小妹也相继下了车,大哥绕到了后备箱前,小妹跟着过去,两人一人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把铲子走到了车前。 车前躺着一个人,二哥正蹲在他边上,拿着手机照着这个人。这是个男人,头发很长,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大哥一弯腰,作势要把这男人抗起来,他的手才碰到男人,男人猛地弹了起来,小妹一铲子挥过去,正打在男人的额头上。男人又晕了过去。 大哥回头一看荒芜的平原,庆幸道:“还好这还没进县城,这里荒得很,直接埋了就是了。” 二哥摸起了男人的裤兜,半天才摸出来十块钱纸币。 大哥啐了口:“要是头鹿还能拖回去宰了,打打牙祭,”他咂吧起了嘴,口水乱流,“鹿肉那可真香。” 大哥又说:“草,还是个残废,没右手的。” “没手机?没身份证?”小妹抱着铲子去摸男人屁股后头的裤兜,什么也没摸着,埋怨道:“草,还以为天上掉馅饼,能赚个两三万,感觉损失了一个亿啊。” 大哥挤着眼睛,看着男人,疑道:“该不会是县里银矿山逃出来的吧?” “这雪白干净的,还是个残的,像是在矿上干活的?能干些啥?”二哥抓起了这人的手,一摸,“手心里一层茧子,也不对啊,看着也不像建筑工人,这怎么没的右手啊?出意外?” 小妹撩开了男人的头发:“别说,长得还挺好看,比小恒还好看。” 大哥一抓男人的长头发,皱鼻子皱脸地说道:“这哥们儿不会是要去西藏,走岔了走到内蒙来了吧?瞧这头飘逸的长发,我看比那个小恒还没脑子。” 男人突然又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三个人,他的眼睛里射出了两道极锐利,极寒的目光。小妹一个激灵,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男人问道:“这里是哪里?你们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又干又硬,也充满了寒意。 大哥又要挥铲子,二哥眼珠一转,拦住了他,笑眯眯地问男人:“你不记得了?” “记得?记得什么?我在哪里?我怎么会在这荒郊野外……”男人抬起左手,摸着额头,“我的头好痛。”他搓了搓手指,轻声说:“我流血了……” 这夜很黑,没有月亮,繁星点点,却照不清楚什么。男人慢慢坐了起来,仍旧念叨着:“我流血了,我受伤了……” 好像流血,受伤,对他来说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二哥问他:“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男人看着他:“你认识我?” 大哥缓缓放下了铲子,看着二哥,二哥笑眯眯的,手指摸着裤腿,小妹爬了起来,跪在了地上。二哥指着小妹就道:“我当然认识你,这是你女朋友,你特意带她回老家探亲,咱们的车在路上抛锚了,你看,车灯都不亮了,你下来修车,被一头鹿给撞了,摔在地上,我看是摔到脑袋了,走,去县里找个医生瞅瞅去。” 男人呆呆地望着小妹:“我女朋友?那你们是……” 二哥笑着说:“我是你二哥,这是你大哥,咱们一块儿从满洲里回老家啊,三兄弟一起在满洲里打工呢,咱爸后天过六十大寿,你忘了?” 男人看着二哥,二哥还笑着,道:“你叫李帅,你的右手是在汽修厂里出了意外没的。” 男人看着空荡荡的右边袖管,喃喃:“我的右手……” 小妹忙抹起了眼泪,抓起男人的手,哭哭啼啼地道:“小帅,你还好吧?除了脑袋痛,还有哪里痛啊?你没事吧?刚才真是吓死我了。”她靠在了男人身上,胸脯挤着他的身子,和他贴得紧紧地。 男人问二哥:“你叫什么?” “我是……”二哥伸出手要搀扶那男人,拍着他的衣服裤子,说:“我是李雷,大哥叫李风。” 小妹忙自我介绍:“我是小妹,你叫我小妹,或者妹妹都可以。” 大哥清了清嗓子,也跟着要去搀扶男人,说着:“赶紧上医院看看去。” 男人由着他们扶了自己起来,再没有说什么,和他们上了车。 二哥坐上驾驶座,一转车钥匙,汽车点着了火,他笑着说:“车被你修好了。” “我会修车?”男人看着自己的左手,不无疑惑。 小妹挽着他的臂膀,摸着他的手,轻声细语:“你看你一手的茧子就是干修理工干出来的。” 男人疑惑的表情逐渐舒展开来了,变得面无表情。男人一声不吭地坐着。 二哥和大哥互相看了眼,驱车往县城去。 很快他们就进了县城,在一片居民区里找到一间玻璃窗上贴有“老中医问诊”几个红字的平房前,二哥停了车。这两男一女领着男人下了车,走去敲老中医的玻璃门。 老中医左右两边分别是理发厅和水果店,现下都关着门,老中医的屋里倒亮着灯,不一会儿门就开了,门后站着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戴着厚底的眼镜,很怕冷似的,穿着毛衣毛裤,一打量他们,引他们进了屋。 屋里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条长柜台,柜台里都是一盒盒药,柜台后的墙上挂着个闪粉光的霓虹招牌:成人用品专卖。 桌上摆着些药酒罐子,什么虎鞭,什么眼镜蛇,粗长的蜈蚣,全泡在发黄的水里,水底沉着一些枸杞。桌上的玻璃面下压着一张人体穴位图。整间屋子粉刷得绿油油的。 老中医擦了擦男人额头上的血,给他把脉,检查舌苔,还翻着眼珠,望着天花板,给他摸了好一会儿骨。男人乖乖地坐着。小妹贴心地用发圈把男人的头发扎成了一束。 二哥关切地询问:“李医生,这人没事吧?” 男人看着医生:“你也姓李?那咱们算本家。” 老医生笑了笑,大哥拱了下二哥,使了个眼色。小妹笑着捏了捏男人的肩,说道:“是的呢,这十里八乡,姓李的可真不少呢。” “你也是这里的人?”男人问小妹,“我以为你是满洲里的。” “哎呀,都是听你说的呀。”小妹娇嗔道。 老医生说:“没事,就是撞到了头,撞坏了记忆筋,不记得事了,回去熟悉的地方待一阵就好了。” 男人问道:“记忆筋是什么?有这种东西吗?撞到了头,不用去医院照CT的吗?” 老医生摆着手道:“照CT多大的辐射啊,没毛病也照出毛病来了,来来来,我给你开副药,你配合着吃,脑袋里撞坏的海绵体就会自己长回来了。” “海绵体?” “海马体。 ”二哥说,“你听岔了。” 老医生起身走到了柜台里,摸摸找找,不一会儿,拿着个方方正正的小纸包回来了,男人打开了一看,嗅了嗅,忽而咳嗽了起来,他的手跟着上下颤抖,药材全撒在了桌上。男人丢开了纸包,捂住嘴巴,不停地咳嗽。 老中医收拾着药材,看了看二哥,二哥冲小妹抬了抬下巴。小妹就拍着男人的背,轻声,温柔地说着话:“他二哥,你看小帅咳成这样,不会给撞出了什么内伤吧,看上去是没什么大碍,不过还是去医院照个什么CT,什么X光的吧,这看病再贵,我们穷也不能在这方面省着,上次给他的手看病看掉了一大半结婚的钱,可我不在乎,这人要是真有什么大问题,砸锅卖铁也要看病啊,婚可以暂时不结,人不能不医啊,再说了,小帅是孝顺,可弄坏了身体,别说这寿拜不成了,还得叫老人家担心,今晚我就陪他在县城待着吧,你们先回家,也别说他出事了,也叫老人家担心呢。” 男人摇着头道:“我没事,就是喉咙突然有些痒,”他忽而抬起了眼睛,一扫众人:“你们是我的二哥,大哥,女朋友。” “我却不认识你们,不记得你们。” “你们不会骗我吧?”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疑问。 大哥的眼珠一弹,就生气了:“你让李医生评评理,李医生!你说咱们三个长得多像,是不是一看就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老中医道:“你们三个的鼻子那真是一模一样。” 小妹从皮包里拿出了面小小的化妆镜,拉过三个大男人,把镜子在男人面前一晃而过,道:“你看,我也觉得像!” 她就要把镜子收起来,男人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用那镜子照着自己,只照着自己,也不照别人,他眼也不眨,目光认真,谨慎,似要从镜中的自己的脸上探究出什么似的。 半晌,男人低低念道:“李帅……” 他放下了镜子,再一看众人,笑了出来:“算了,你们是骗子也无所谓,我还没遇到过骗子。” 第51章 (2) 那老中医将撒出来的草药重新包好了,塞给小妹,千叮万嘱:“泡温水喝,温水,切记,不然味道重。我看他这情况,分个十次吧,每天睡前一定喝,这才能睡得香,睡得香,身体的自我修补功能就能得到更好的发挥。” 小妹连声答应,二哥和老中医握了握手,谢过他,大哥拍了下李帅一下,道:“李帅,走了啊。” 李帅应了声,起了身。三兄妹互相交换眼神,脸上全挂上了笑,显然,这个他们半路捡来的男人已经接受了自己叫“李帅”的事实。 老中医也笑着,将这新凑出来的一大家子送到了门口。他拍了拍李帅的手臂,道:“会养好的,记忆筋会养好的。” 李帅看了他一眼,摸了摸后脑勺,点了点头。 一行人回到桑塔纳上,小妹挨着李帅坐在后排。她上了车就直打哈欠,车子开出去没多久,她不停揉搓眼睛,似是困极了,身子一歪,头靠在李帅的肩上,又用胸脯挤着他的身体,意兴阑珊地刷手机新闻。 李帅跟着看她手机上的那些新闻,看到一条娱乐八卦,报道的是京剧演员风煦微抵押资产,力排众议办戏曲学校的事情,还配上了他的几张近照,照片的像素都不高,看上去像是偷拍的。照片里,风煦微从一辆丰田车上下来,孤身低着头走在路上。小妹对这则新闻没什么兴趣,就要继续往下刷,李帅却道:“你等等。” 他握住了小妹的手,盯着风煦微的新闻和照片看着。 小妹轻轻踢了二哥的椅座一脚,二哥从后视镜里往后瞄了瞄,说道:“小帅,你的手机是不是找不到了?该不会掉在之前下车的地方了吧?咱们回去找找吧。” 大哥说:“一定是掉在刚才那里了,黑灯瞎火的,咱们光想着赶紧送你去看医生,也没注意地上。” 小妹问了声:“你还记得你手机的开屏密码吗?” 李帅松开了小妹的手,视线从她的手机上移开了,一抬头,在后视镜里和二哥对上了目光。他道:“不用了,也不早了,还是先回家吧,我很累了。” 大哥一笑,回头一看他,点头如捣蒜:“好,好,回家好,金窝银窝不如咱们的土窝。” 二哥也是乐呵呵的,道:“回家,这就回家。” 两兄弟相视一笑。他们这回可真是白捡了一个弟弟。 小妹拍拍自己的大腿,又轻悄悄,极温柔地和李帅说话,道:“你要累了,就躺我身上睡一会儿。” 李帅就躺倒在了她的膝盖上,打起了盹。过了片刻,他轻轻嘀咕了句:“女朋友……” 他接着又说:“我有一个女朋友……” 小妹听到了,才要说些什么,二哥比她嘴快,问道:“小妹,你们上回拍的那套结婚照什么时候能修好啊?” 小妹忙接下话茬:“快了!下个星期就能修好了,摄影师说一修好就先发个电子版的给我。” 李帅没再吭声了,默默地闭着眼睛躺着。 很快,他们就回了“家”。 这“李家”位于一片荒凉的村落里,路是土路,颠簸坎坷,周围的房子也都是一层的土房子,左邻右舍隔得老远,也没个围墙,每户人家门前都有个用树篱笆围起来的羊圈,养着一些羊,有的人养了牧羊的狗。车开过,狗也不吠,就蹲在羊圈前面盯着小汽车,一双眼睛射出两道精光。 李帅在家门口下了车,风有些大,烈烈地吹过,羊圈里的羊儿们挨在一起,数不出有几只,看上去像是一团抖动着的巨大的棉花。 李帅打起了哆嗦。他就单穿了一件衬衣,在这内蒙的荒夜里实在有些单薄了。 二哥忙领着他进屋——“家”里一共三间屋子,互相挨着,他们进的是最靠近羊圈,最大的那间。他开了灯,说道:“爸妈已经歇下了,咱们轻着些。” 李帅点了点头,打着哈欠打量这间屋子。屋子还算宽敞,隔出了厨房,客厅和两间挂着厚实的棉布帘子的房间。客厅里有一台二十来寸的电视,电视机前摆着一张矮墩墩的四方木桌,厨房里的土灶膛内微微发红,灶台边上是个大水缸,水缸边上堆着好些木柴。二哥找了个水壶,从水缸里舀了些水,往灶里喂柴烧水。 大哥道:“我再去弄些柴。”就出去了。 小妹问了二哥一声:“二哥,小帅的屋是哪间啊?” 二哥指着一卷红布帘,说道:“就那间,是个通铺,平时我和小帅一起睡。” 小妹拉着李帅,道:“走,休息吧,我给你泡药。” 李帅便和她进了屋,帘子后面还有一扇木门,门上有个锁眼,屋里只有一张炕床,床头床尾摆着两只大木箱,床上叠着几床被褥,中间放着一张矮木桌。北墙上开有一扇小窗。窗外就是羊圈,没有窗帘,可外头也没有月亮,因此屋外屋内都十分的暗。 不时能听到风吹打玻璃的声音,还不时能听到斧头劈砍木柴的声音。 小妹说:“哎呀,才九月天就冷得这么厉害了。” 她脱了鞋子,跪在炕床上铺床,李帅过去帮忙,把那张小矮桌移开了。小妹笑着看了看他,李帅在屋里找了找,没找到电灯开关,小妹拍了拍铺好的床褥,说:“你躺着吧,我去看看水开了没有。” 李帅就钻进了被窝,目送小妹出去了。 门关上,帘子放下来,外头静悄悄的,小妹的影子还堵在门底的缝隙前。 李帅盯着那黑影,约莫五分钟后,黑影动了动,一串脚步声接着响起,脚步声渐渐远去,那黑影彻底从门前移开了。 李帅就轻手轻脚地爬出了被褥,他先趴在窗口往外张望了眼,大哥还在劈柴,这李家大哥生的虎背熊腰,身体似也是格外的强健,这么冷的夜,他竟打起了赤膊,手起斧落,动作麻利,大气也不带喘的,转眼他的脚边就多了许多劈开的木柴。羊圈外的小路上,一辆车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李帅这么看了一会儿,看到大哥抱起一堆木柴,进了朝南的一间屋子。他便从窗边挪开了,他先是打开了床头的木箱,接着又去翻看床尾的木箱。两只箱子里头都是些越冬的厚衣服,有军大衣,也有时髦的皮夹克,尺寸不一,有的他能穿,有的他穿都嫌小,不光有男式的衣服,还有女式的外套,有的很肥大,有的看山去像小妹的尺寸。 李帅把衣服一件件放回去,阖上了箱子,跳下了床,摸去门边。他趴在墙上听了听,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说话声。他挪到门边,隔着门侧耳倾听,兴许是因为门外挂着厚布帘,他听到的说话声竟比靠在墙后听到的还要模糊。李帅就只好回到墙边,把耳朵紧紧贴在墙上,听着外头的人在讲些什么。 似乎是小妹在说话,声音比较尖细。她说的似乎是:“大哥去知会老东西了?” 没人回答。那尖细的声音又说:“你多泡一会儿。” 李帅闻言,立即窜回了炕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没一会儿,小妹回进来了。她开着门,外头的亮光照进来一些,照出她半边脸庞和她手里的玻璃杯。她脱了外套了,就穿着一件低胸t恤,她坐在了炕边,弯下腰,胸脯冲着李帅,娇滴滴地说着话,道:“来,把药喝了吧。” 李帅就起身,拿过了水杯,他还在打哆嗦,问了声:“这儿有我冬天穿的衣服吗?好冷啊。” 小妹便往床尾的木箱看去,人就要起身靠近那木箱,忽地她一转眼珠,笑着道:“我给你问问你二哥去。” 她就又出去了。李帅一嗅杯里的水,开了窗,把水全倒了出去。 片刻后,小妹抱着一身军大衣进来了,李帅拿过了衣服就穿上,上下摆着胳膊,比划着道:“这衣服是不是有些不合身?有些大了?是二哥还是大哥的吧?他们都比我大一圈。” 小妹道:“这是冬天的衣服,你里面得穿毛衣啊,棉衣啊,那就合身了啊。” 李帅点了点头,道:“那我今天就穿着它睡了,我怕冻。” 他忽而是哈欠连连,和衣躺下就闭上了眼睛,发出了平稳的鼾声。小妹还没走,在他边上坐着,好一阵过去,她才起身离开。 她关上了门,锁上了门,挂下了厚厚的布帘。 李帅在炕上直等到小妹的足音消失,他才又翻身下床,又去贴着那墙壁偷听。这次他手上多了个玻璃杯,他把杯子罩在墙上,贴着杯底去听。 像是有人开了电视,李帅还是听得很勉强,依稀能从声音的尖细程度分辨出是一男一女在说话。 男人问——想必是二哥:“睡下了?” 女人道——一定是小妹:“睡了。” 小妹问道:“你说能拉他入伙吗?” 这时,一阵杂音闯入,又一个男人说话了,嗓门很大,可能是大哥。 “睡了?”大哥问道。 二哥说:“肯定睡了,我还往里添了两粒安眠药。” 大哥道:“小恒干的勾当他能干吗?他可是个残废……” 二哥轻笑了声:“怎么不能?有残疾的帅哥更叫女人心疼。” 小妹咯咯直笑。二哥又道:“是个好拿捏的,在老方那里你那么一通说,他就没再提去医院的事了,你看着办吧。” 小妹却道:“这男的我恐怕不行。” 二哥道:“什么意思?”他又问了声:“老东西知道了?” 大哥也问:“什么意思?”他还说,“知道了,”他又说,“那结婚照你们赶紧搞啊。” “这没事,明天天亮了,给他拍张照就能搞了。”二哥说。 小妹说:“我看他不是阳喂就是同性恋。” 没人接话了,李帅实在好奇外头那三个人在干些什么,就摸到了门后,从门缝里往外看,好在那布帘没有挡住他的视线,可他也没法看到全景,只能看到二哥坐在电视机前鼓捣一只手机,他把玻璃杯罩在墙上,一边偷偷打量,一边偷听。 二哥道:“大哥,你去把小夜叫过来。” 他一看右边,道:“你再多试试他,明天带他去搓个澡。” 小妹应了声,大哥魁梧的身躯经过了门前,一阵开门关门的声音响起。没多久,就听到门又开了,就见一个男人被推到了电视机前。 男人耷拉着脑袋,纤瘦,头发浓黑,穿得也很单薄,脚上一双脏兮兮的布鞋子,杵在屋里,手攥着裤缝,手指甲里都是泥巴。 二哥一指李帅休息的屋子,说:“小夜,看你本事了。” 边上传来小妹的怪笑声,小夜还是低着头,没支声。一只大手一个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小夜摔在了地上,他往李帅这屋看了看,点了点头。他的样子不赖,至多不会超过二十五,小脸,大眼睛,眼底的黑眼圈很重。 二哥指着边上说:“他是家里老三,小妹是他女朋友,喊小妹或者妹妹就行了,你长点记性。” 大哥坐到了二哥边上,问道:“他要是再提去医院咋办?” “那就去啊。”二哥的眉梢一吊,说,“我刚才和老陈打过招呼了,去医院直接去找他就成了。” 大哥指着脑袋又问:“那他要是突然恢复记忆了呢?” 二哥一笑:“放心,明天就带他开工。” 第52章 (3) 这时,他不再弄手里的手机了,把它往边上递去,说道:“手机塞你包里,回头就说忘了原来在你这里了。” 小妹的声音响了起来:“行,困死了,我洗把脸也去睡了。” 大哥问了句:“明早吃什么?家里还有些焙子。” 二哥闻言,伸脚踢了踢小夜,这一脚看上去没怎么用力,小夜却“哎哟”一声高高地叫唤了出来,大哥立马是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啪啪两个耳光打上去。二哥低声喝止,小夜捂住脸,低下头,一只眼睛斜斜地瞅着李帅这屋,哽咽着说道:“早上崴了脚,二哥踢到我伤处了。” 大哥把他从李帅这屋的门前推开了:“狗球杂种,刚才怎么走得好好的?崴你妈崴!又打什么主意?” 二哥伸出手,作了个阻拦的动作,道:“行了,别吵了,小夜,拿些肉来,明早焙子配炖肉。” 小夜又瞥了眼李帅这屋,他的眼睛明亮,眼神锐利,仿佛能看到李帅在偷窥似的,仿佛在试探着什么似的。李帅一动不动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 小夜终究还是走开了,他一让开位置,李帅和二哥目光相接。二哥仿佛也能看到他。 二哥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李帅打了个激灵,赶紧从门后移开了,手忙脚乱地爬上了床,闭上了眼睛装睡。过了阵,有人进来了,又过了阵,有人钻进了他的被窝里。是个女的,应该是小妹。小妹在摸他的手。 李帅将眼睛闭得更紧,发出了含糊的一声。 “是我。” 果真是小妹。 李帅咂吧咂吧嘴,歪过脑袋,继续装睡。小妹躺在了他边上,手上安分了,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匀和的呼吸声,似是睡着了。李帅不敢轻易睁开眼睛,隐隐约约地,他仍能听到外面还有人在说话,后来这些说话声渐渐轻了,风也不吹擂窗户了,村落的夜晚彻底安静了下来。他也慢慢有了些困意,意识朦胧时听到外头又响起进出的动静,也再没力气追究了,就这么睡了过去。 进屋的是小夜,他手里拿着块腿肉,嫩红新鲜。二哥接过肉,从灶台上摆着的一些瓶瓶罐罐里抓了些盐和香料腌肉。 大哥说:“我把杯子拿出来,省得闹事。” 二哥应下,点了根烟,道:“拿包烟进去,放在他床头。” 大哥点了点头,就进了挂着红布帘的屋子。小夜舀了些水洗手,二哥一瞥他,眯了眯眼睛:“你还在这磨蹭什么?” 小夜唯唯诺诺地点着头,走了出去。 大哥拿着玻璃杯从房间里出来了,左右一看:“打发走了?” 二哥从厨房开着的窗户往外望了眼,看到小夜进了南屋边上的一间小屋,说道:“明天我和小妹不在的时候你看紧点。” 大哥拉了张板凳坐在灶台前,用灶火点了根烟,皱起眉头,骂道:“这小子事情越来越多,我看他八成是故意喂小恒喂过量的。” 他一抬眼睛,瞅着二哥,在脖子上比划了下,凶相毕露。二哥按摩着手下的腿肉,叼着烟,和缓地说道:“不着急,留着给里面那个。” “你有主意了?” “主意那是多得是。”二哥笑了笑,抖了抖烟灰。 大哥又问他:“明天能成吗?” 二哥一拍腿肉,笑着道:“赌不赌?” 大哥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拍在桌上,冲二哥抬了抬下巴。二哥从腰间摸出一把镶绿松石的匕首,拍在案板上。大哥眼都直了,舔了舔嘴巴,却把五十塞回了口袋,认了怂:“不赌了。” 二哥还笑着,大哥问他:“那玩意儿什么时候用?” 二哥道:“先不急,再看看,得看用在他身上值还是卖了它值。” 他又揉搓按摩了好一会儿那块腿肉,才找出一口铸铁炖锅,从灶里挑了几根柴出来,灶火火势小了些。他把肉放进铁锅里,盖上盖子,塞进了灶膛。二哥也坐在了灶火前。 大哥嗅了嗅鼻子,吞起了唾沫。二哥抽了口烟,说:“你别又半夜偷吃啊。” 大哥擦了擦嘴,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等到天亮。” 二哥又抽了两根细木柴出来,放在脚边踩灭了,扔去了木柴堆里。灶火文文弱弱地烧着,兄弟俩没话了,静静地坐在灶前,脸上映着暖彤彤的红光。炖肉味逐渐在屋中弥漫了开来。 第二天,李帅起了个大早,小妹还在睡,可他稍有动作,小妹就揉开了眼睛,缠着他发嗲,不让他下床。 “再躺会儿,再陪陪我。”她说着,拉着李帅的手往自己胸口摁。 李帅抽出了手,说:“我上厕所,尿急。”他问小妹,“厕所在哪儿?” 小妹稍直起了身子,人像是清醒了些,说:“外头,你爸妈那屋边上,昨天你二哥说的。” 李帅下了床,穿上鞋,拍了拍她身上的被子,柔声道:“你继续睡吧。”他就裹着军大衣出了屋。 客厅里静悄悄的,比他那屋暖和,香料味很重,掺着股肉香, 不见半个人影。李帅就趁此蹑手蹑脚地走去了另外一卷布帘前,撩开布帘往里看了看。帘后的门紧合着,这门上也有个锁。他便放下了帘子,走去了外头。 屋外,二哥也已经起了,身着一套运动服,正在打拳。二哥的个头和身形不及大哥,可也算是个魁梧的壮汉,打起拳来拳拳劲道,臂展舒畅,气沉势重,颇有些功底。他打的是一套简易版的长拳,扣腕,锁喉,掏心,力拔山河的杀招全都保留了下来。 李帅看了一阵,二哥一趟神龙摆尾,一回头,瞧见了他,对他一笑,招了招手,道:“来,和二哥一块儿练练。” 李帅才要回话,吸进了一口冷空气,咳嗽不止。他忙将大衣裹得更紧,暖和着自己。二哥过来给他拍背,顺气,道:“没事吧?” 李帅的气调顺了,说道:“我想上个厕所。” 二哥就领着他进了李家三间平房里最小的那一间。这一进去就是股熏人的臭味,像是氨水混着血腥味,李帅差点没背过气去。二哥也被这味道熏得够呛,捏着鼻子把屋里的窗都开了,几阵风吹过,两个人稍好过了些。二哥笑着道:“厕所就是这个味道。” 他指着屋里的一个抽水马桶,又说:“下水管道估计有些问题,反味上来,回头找人来看看。” 马桶边上是个花洒,地上铺着几块瓷砖,开了个排水口,可这些瓷砖也就仅限于花洒和马桶的地界,出了这一小片如厕清洁的区域,就都是土了。李帅稍踩了踩脚下,土质松软,地上还能看到一个挂着锁扣的木板门,角落堆着些铁桶和一些铲子锄头之类的农具。房梁上倒挂着一具被开膛破肚的躯干,没有脑袋,四肢只剩一条腿了。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躯体,像小鹿,也可能是小羊。 马桶边上铺有一张草席,上面压着一件卷起来的毛衣。 李帅方便完,二哥拿了一把铲子给他,示意他在那悬挂的躯干下挖坑。李帅指着地问他:“在这里?在室内挖?” 二哥一指那躯干,说:“肉臭了,没法吃了,得埋了,就在室内吧,没事,不会挖到水管,水管是往另外一个方向。” 他就先铲起了土。李帅想了想,跟着铲土。他只有一只手,得配合着脚一块儿铲,没几下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他忍不住问二哥:“怎么不买个冰箱?” “那多费事,还费电,咱们可是特困户。”二哥卖力地铲土,他一铲子下去,挖得好深,又一铲子铲起土,铲了许多。李帅的速度完全比不上他,他又问:“我们家是特困户?这是小羊羔吗?” 二哥已经铲出了一个小土坑了,他站在坑里,说道:“对啊,回头村里来人,你可别忘了。” 李帅又问:“二哥,你还会打拳?你是干什么的啊?” “随便打打。” 李帅一看脚边积了不少的土,道:“这些土就堆这里?” 二哥说:“你去拿个桶过来,装进去。”他一笑,“看你累成这样,昨天被撞了还没缓过来吧?” 李帅笑了笑,拖了个铁皮桶过来装土。他一看自己的右手,又问二哥:“那我是干什么的?你们说我的右手是在汽修厂弄坏的,总不至于还在汽修厂里干吧?那汽修厂是在满洲里吗?满洲里是在东北的吧?咱们是一路开车回来的?” 二哥笑了笑:“你是救人的。” “救人?” “咱家不是特困户吗,你这手一坏,就更困难了,我们在外打工赚得也不多,村里就给你安排了个活儿,平时周末我也会兼职干干,赚钱外快。这工作吧,是给一家心理健康援助中心当外包客服。这不,我们的手机都是村里给配发的,我们的工作就是帮助那些微信来消息的,来电话的人渡过心理上的难关。基本都是女的,你可得顺着他们的心意啊,别忘了,很多人都有自杀倾向,不少都自杀过。” 二哥又说:“下午咱们去阿拉善见一个人。” “和我的工作有关系?” “太有关了,可以说是能的客户。”二哥说,“好了,把这人放下来吧。” “人?”李帅抬头一看房梁。二哥点了点头,撑着铲子站在土坑里看着他,笑眯眯的。 李帅再一看那躯干,确实觉得像个倒吊着的人了,头没了,两只手,一头腿也没了,肚子被人剖开了,心肝脾肺肾也全没了。像是个女的。 他解开了那根挂在人腿上的绳索,把这已经开始发臭的人放在了地上。二哥一脚把这具残躯踢进了土坑里,他爬上坑,找了个木板,盖在了坑上。 这时,小夜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木桶。二哥看到他,指着那只装有挖出来的土的铁桶,说:“倒田里去。”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李帅,看着小夜,说道:“这人你不会也忘了吧?你们从小一起玩儿到大的,小夜,夜晚的夜。” 李帅看了看小夜,要和他握手。小夜一瞅二哥,二哥点了点头,小夜就放下了木桶,和李帅握了握手,眨着眼睛笑着说话:“三哥,怎么一阵不见这么生分了?还握手?” 李帅没搭腔,瞥了眼那木桶,里头装满了植物球茎。 二哥一拍李帅:“走吧,饿了吧,吃早饭去。” 两人便出了小屋,可没走几步,二哥忽而一阵长吁短叹,和李帅道:“小夜也是个苦孩子啊,他们家以前好大的家族啊,那可是镶黄旗的贵族,结果出了个扫把星,一大家子就那么没了,到了小夜这一辈,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了,咱们爹妈看他可怜,收养了他,你和他从小感情就很好,这小夜要是个女孩儿,估计早就是你媳妇儿了。” 李帅听着,一言未发。回到了大屋,小妹和大哥也都起了,正洗脸刷牙,二哥招呼李帅也洗漱。四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后,二哥把灶膛里的铸铁锅拿了出来。大哥在矮桌上布置了焙子,奶茶,碗筷。 二哥在桌上垫上垫子,慢炖了一晚的肉上了桌。他打开锅盖,大哥一筷子就伸了进去。小妹也很快伸了筷子,两人夹肉喝茶,吃得是不亦乐乎。 二哥给李帅夹了些肉,说:“吃啊,早饭得吃饱。” “爸妈不和我们一块儿吃?”李帅看着碗里热腾腾,炖得酥烂的肉,问道。 大哥嚼着油乎乎的焙子,道:“老人家起得迟,吃吧,吃完了你们不还得出门去吗?” 小妹也是满嘴油光了,她道:“吃完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出门吧,今天你是要和二哥去阿拉善见客户吧?” 李帅拿了个焙子,掰开了泡了泡热奶茶,低声说道:“好像是。” 二哥拍了下他,拿开了他眼前的碗,说:“身体还不舒服吧?那大早上的还是别吃荤了,吃得清淡点。” 大哥就接过了那碗,焙子包肉,一大口吃进嘴里,肉汁从他嘴角渗出来。李帅默默地喝了口奶茶。 饭后,大哥给李帅派了根烟。他抽了一口,呛得不行,没抽下去,放在了一边。小妹过来了,抱着一堆衣服说:“小帅,洗澡去吧。” 她就和李帅去了那小屋。小夜不在屋里,小妹反锁上了门,开了花洒,试了试水温,麻利地脱起了衣服。 李帅看着她,转身要出去,说:“你先洗吧。” “你害什么臊啊,又不是没见过,一块儿洗省些水啊!”小妹一把拽过他,要帮他脱衣服,“平时也是我伺候你洗澡的,你忘了?你的手不方便。” 李帅又看到了那装满植物球茎的木桶,问了声:“这木桶里装的是什么?” “管这些干啥。”小妹说。 李帅又指着那地上的木板门和挂锁,问:“这下面是什么?酒窖?” 小妹笑出了声音,推开了他,道:“这是你家,我哪知道啊?” 她脱了个进光,站在花洒下面冲洗,上上下下地搓身体,好几次,还把手塞进退间,撅起屁股打肥皂。 李帅没再东张西望了,就看着她,也不说话了,目不转睛的,倒把小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匆匆洗去了身上的肥皂泡沫穿上了干净衣服,说:“你洗吧。” 她又说:“你等一等,我找人过来帮你,平时我伺候你,可我毕竟还没过门呢,这第一次到你家来,可不能让人看轻了,你可别和你大哥二哥说我和你一块儿进来了啊,就说我在外面等着你,你在外面等着我。” 李帅点了点头,小妹就出去了。 她这一走,李帅察看了下屋里开着的四扇窗户,窗外没有人,这些窗户也都没有窗帘,窗户很小,屋里的臭味又有些重了。又确认了一遍窗外确实没人,他走去了那木桶边,拿起里头的一颗球茎。球茎有些黏,像是罂粟结出来的果实,他正要闻一闻,就听门开了,他忙走去花洒下面洗手。 “你就穿着衣服洗澡啊?” 说话的是小夜,声音轻软。李帅回头看了看他,笑着说:“试试水温。” “合适吗?”小夜走到了李帅跟前。李帅点了点头,开始脱上衣。 小夜说:“我帮你吧。” 他便跪在了地上,帮他脱鞋子。李帅问他:“你的全名是什么?” 小夜没回答,拍了拍他的左腿,李帅便抬起左脚,小夜抱住他的脚,脱下了他的鞋子,一只手在地上写字。他写得很匆忙,潦草。 青夜霜。 写完他就把李帅的鞋子盖在了这三个字上。 李帅还想再问些什么,青夜霜他忽而是喊了一声,李帅问他:“怎么了?” 青夜霜左右前后看了一大圈,抬头大声问道:“你怎么没有影子?” 他既迷惑,又吃惊,从李帅身前走开了,看看窗户,看看自己的影子,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确认再三,不是光线的问题,也不是角度的问题。李帅确实没有影子。青夜霜这时不仅吃惊了,还有些害怕了,嗫嚅着:“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影子呢?” 李帅却不以为意,置之一笑:“我是没有影子,没有影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吗?” 青夜霜不由也笑了:“是啊,好像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帅还道:“有影子会被影子拖累。” “拖累?”青夜霜听不懂了,“影子又没重量,又不是什么累赘,有光就有影子啊,这是人无法控制的啊。” 他这句话才说完,那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紧接着是二哥的声音:“小夜,爸找你。” 青夜霜一瞄屋子的东北角,便出去了。李帅一个人在屋里洗澡,趁着洗头时,也瞄了眼这屋子的东北角,只见那角落有个什么东西闪着微弱的红光,极不显眼。 他没再去动屋里的任何东西了,洗好澡,换上衣服后也就出去了。 第53章 (4) 这一出去,李帅就看到二哥站在车边,正用衣袖擦后视镜。二哥一抬眼睛,似是无意瞥见了李帅,憨憨地一笑,露出满嘴发黄的牙齿,指着院里的一个铁皮桶:“换下来的衣服就扔那桶里吧。” 那铁皮桶边上竖着两个木棍,棍子中间系了根绳子,绳上晾着几件衣服。 李帅就走到了铁皮桶边上,他立马是闻到了那桶里传来的刺鼻的焦味。铁皮桶里一片焦黑。李帅还是把衣服扔了进去。 二哥笑着一拍车顶,上了车,李帅也钻进车。这人才在车上坐稳,小妹从屋里跑了出来,手里抓着个什么,拍着车窗玻璃和李帅说:“你的手机,原来在我包里呀!” 李帅放下了车窗,接过手机,小妹趴在窗口笑盈盈地嘱咐他:“给我带些发绳回来呗。” 李帅点了点头,一看大哥也从屋里走出来了,站在门口点了根烟。他就问大哥:“大哥需要些什么吗?” 大哥摇了摇头,李帅又看到在羊圈前拌饲料的青夜霜,问他:“小夜呢?” 小夜也是摇头,还迅速地背过了身,面对着羊群了。 “早去早回哦。”小妹跑到了羊圈前,挡住了青夜霜,朝着李帅和二哥蹦蹦跳跳地挥手。李帅再看不到青夜霜,也看不到大哥了。他朝小妹也挥了挥手。 二哥把车调了个头,说道:“你不看看手机上有没有人找你?” 李帅按了下手机,手机没密码锁,他一抬眼,小妹还在乐呵呵地和他挥手臂。 车子开出了李家。 小妹目送着这辆桑塔纳,直到它驶出她的视线,她才垂下胳膊,哼着小曲转身回了屋。她和大哥在门口*换了个眼神,大哥抽着烟盯着羊圈里的青夜霜。 青夜霜正把拌好的饲料倒进食料槽里,羊群很快被饲料吸引了,他进了羊圈,推着那些挤在食料槽前的羊脑袋数羊。 有几只羊挤不进去,就聚在墙边啃草,他就走过去把它们往食料槽边推,嘀咕着:“吃不上就要饿死了。” 他拽着一只小羊,说:“吃上了也是个死,饱着死总比当饿死鬼好吧?” 这时,他发现那墙壁上印着一道深色的湿痕。这湿痕往上一些,就是窗户。他摸了摸,用手指蘸了蘸那湿痕,指尖湿润,他就尝了尝。 大哥的声音冷不丁从他身后刺过来:“你干啥呢?” 青夜霜忙挖了一团泥巴糊在那湿痕上,指着一头羊说:“有一只羊窜稀。” 大哥进了羊圈,追着那只羊,抓到了它,跨到它身上,抱住它的脑袋,一把把它拧死了。他啐了口,说:“可别是什么传染病。” 他把羊抗在肩上,招呼上青夜霜:“走,宰羊去。” 青夜霜也往外吐了口唾沫,赶紧跟上了大哥。 与此同时,李帅正和二哥聊着他的“工作”,他发现他最近一个月来在微信上和一个叫娟子的女人聊得火热。娟子管他叫“小恒”,什么都和他分享,什么都和他说,还发了好几次想你,爱你之类的语音。还有好几次,娟子提出要见面。“小恒”都没答应,言辞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一天前,“小恒”终于答应了和娟子碰面,并且告诉她,他一直不见她是有原因的,还表示,假如娟子见到他,知道了他的秘密之后很生气,可以打他揍他,和他一刀两断。 李帅疑惑地问二哥:“我背着小妹和这个娟子好上了?” 二哥笑着说:“不是,你和小妹好着呢,你知道心理学有个术语叫‘移情’吗?” 李帅道:“二哥你懂得真多,大学生吧?学心理学专业的?” 二哥仍笑着,继续道:“娟子就是你一客服对象,因为婚姻生活不如意,老公对她冷暴力,加上一直没孩子,公婆那儿压力也很大,她就想自杀,是你劝住了她,她就把你当成了一个精神寄托的对象,你呢,你真是个善良的人,不愿意她就这么放弃生命,就哄着她,小恒是你作客服时用的名字。别说这种心理疏导了,你网上随便找一个客服,都不能用真名的,你说是吧?别人问我们要照片,我们也是随便找一张发过去,就是怕被这些人缠上,怕别人‘移情’我们啊。” 李帅坐得很端正,听得很认真,说道:“怪不得我看我发给她的照片是另外一个男的。”他问道:“我过会儿就是要去见这个娟子是吧?” 他看到聊天记录上显示,他和娟子约在一家酒店六楼的咖啡馆见面。 二哥说:“她很脆弱的,到时候你见到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帅问:“我们能私下和客服对象见面吗?” 二哥指着自己:“这哪是私下,我和你一起的啊,等会儿我就在边上要一张桌子,你呢就负责开导开导她,别让她整天想着死不死的,陪她一起展望下未来。” “那我说的秘密是……”李帅点开了自己的朋友圈,里面都是些转发的养生知识,星座指南,一张生活照,一点生活记录都没有。至于联系人方面,除了这个娟子之外,就只有和大哥,二哥,小妹。对话记录都是在聊一些生活琐事。他还关注了一些旅游公众号,一些心理健康科普的公众号。 二哥说:“秘密就是你的手啊。” 李帅一看自己的右手,笑了笑,没话了。他的手机相簿里倒有些风景照和小妹的照片,显然是在城市里拍的,或许是在满洲里,也有一些汽车的照片,从背景细节看,像是在汽修厂拍的。 手机里还有几个游戏,他一一点开了瞅了眼,一个都没玩,就把手机放下了。他默默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望向窗外。 二哥问了句:“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问?” “问题?”李帅侧过脸看他,略显不解。 “那个挂在房梁上的人。”二哥说。 李帅道:“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二哥说:“这人来偷羊的,被小夜不小心弄死了,没办法,我们总不能让小夜去坐牢吧,再说了,是那人来偷羊,小夜算是正当防卫。这人虽然不是我们杀的,我们那会儿可还在回来的路上,可是是我们一起埋的,你这可算是共犯了。” 李帅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他看了眼二哥,这回是真的有问题了:“我们家种无花果的吗?那么大个头的无花果不多见吧?” 二哥嘻嘻哈哈地说:“对,是无花果,回头拿个你尝尝。” 李帅跟着笑了笑,又没话了,甚至闭上了眼睛,歪着身子打起了盹。二哥也不再和他搭话,只是不时偷瞥他一眼。阳光照在了李帅身上,照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就那么搭在膝盖上——他是个没有影子的人。 二哥不由倒抽了口气,不再看李帅了,进了市区后,他开了手机导航,还发了几条微信出去。 李帅听到响动,趁此偷偷地撑开了一丝眼皮缝看二哥输手机密码,偷看了三次,算是让他看全了。他也就继续安心假寐。 车到宾馆楼下,二哥把他喊醒了,和他上了六楼。出了电梯,两人就分开走了,李帅还记得娟子在朋友圈里发过的自拍照,一眼就看到了她。他便走到了娟子面前,问了声:“您好,您是娟子?” 娟子抬头一看他,神色戒备:“你是?” “我是小恒……”李帅指着自己的右手,轻轻说:“这就是我和你说的秘密。” 他用眼角余光扫到二哥在旁边不远处的一张桌边坐下了。 娟子显然吃了一惊,但马上拉着李帅坐下,说:“坐啊,坐啊,你……你长得和照片也……” 李帅挠了挠脸颊:“照片里的人不是我。” 娟子笑了:“你长得比照片里帅多了。” 李帅没吭声,娟子又说了:“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李帅说:“你拿主意吧。” 娟子就叫来服务员要了份简餐,配罗宋汤。她的胳膊叠在桌上,看着李帅:“看照片挺好的,我也没吃过,不好吃咱们就换一家。” 李帅笑了笑:“你决定吧。” 娟子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她抬起了手,用勺子搅拌着咖啡,一挽头发,微垂着眼眸,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帮人拿主意的感觉这么好啊,我以前都不知道的。” 她一看李帅,带着轻浅的笑意,说:“我从小都是别人帮我拿主意,穿什么衣服,读什么学校,久而久之,就觉得理所当然了,就都听别人的了,要不是遇到你……” 她的手伸到了李帅的手边,李帅没动,她就握住了他的手,声音更轻了,亲昵地和他说着话。 李帅有些心不在焉,总是去瞥二哥,二哥也点了单,喝咖啡,吃奶油蛋糕,总在看手机。 罗宋汤上桌了,李帅喝汤,汤汁残余在嘴角,娟子拿纸巾给他擦嘴。他全顺着她的意思。娟子还换到了他边上,和他靠着坐着,拍着他的腿,和他说:“过会儿我们去哪里逛逛?” 她还说:“要是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那咱们去楼上坐坐?” 李帅说:“你决定吧。” 娟子摸着他的左手:“你的手长得真好看,我看你这也算是照骗了。” 李帅陪着笑,两人正亲密,一个男人忽然走到了他们这桌边上。娟子抬起头一看到他,呼吸一滞,人也发了僵,但还是依偎着李帅。男人二十七八的样子,脸色阴沉,坐在了他们对面,看着娟子就问:“他就是你那个相好?” 娟子没吭声,撇过头去不看男人。男人又问:“你以为我不会发现??” 男人的声音一抖,抱住了脑袋,声泪俱下地控诉道:“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要什么我不给你?房子,车子,衣服,包!你要什么没有?你还不满足?还不满意?你还要给我戴绿帽子!还是个残废的!” 娟子说:“别说了,离婚吧,我一分钱都不要,离婚。” “这个残废怎么养活你?” “你能不能别一口一个残废?一口一个钱?”娟子板起了脸孔。 “好啊,你他妈……”男人一咬牙,挥起了胳膊,李帅以为他要打娟子,抬手要挡,男人却扇起了自己嘴巴,一下比一下狠,转眼他的脸就红了,附近许多人探头探脑地张望,有人甚至拿出了手机拍他们。 娟子低下了头,推着李帅说:“你先走,我回头联系你。” 娟子和男人说:“民政局还没下班呢,咱们现在就去办手续。” 男人一拍桌子,跳了起来:“现在?办了离婚你他妈就和他领证?你做梦!” 娟子又推了推李帅,说:“我没事的。” 李帅便起了身,男人要来抓他,他躲开,溜之大吉。他一路跑回了停车场,找到二哥的车,等在边上,等了许久,二哥出现了,和他一挥手,兴冲冲地跑过来,说:“走,给小妹买发绳去。” 他们就开车找了间大超市,超市对面正是民政局,二哥先领着李帅去了楼下的乐乐汉堡店里吃饭,问他:“刚才没吃着,饿了吧?“ 李帅倒真有些饿了,要了一个汉堡套餐,一份炸鸡套餐。二哥就要了份儿童餐,选了只毛茸茸的绿色小兔挂饰。 拿了餐,二哥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瞅着对面的民政局,喝可乐,手里玩着那毛兔子。 李帅啃汉堡,吃薯条,想了许久,问二哥:“他们不会真离婚吧?” 二哥笑了笑,说:“那咱们也算是救人啊,婚姻不快乐,干吗还凑合,分飞燕各自飞去新的天空不好吗?” 李帅嘴里塞得满满的,没搭腔,他解决了一份汉堡套餐,二哥还目不转睛地盯着民政局,他也跟着看了眼过去,这就看到一个男人朝着乐乐汉堡店跑过来了。那人正是娟子的老公。 娟子老公进了汉堡店,一扫室内,看到二哥,就过来和他握手,还来和李帅握手,笑着说:“可真有你们的,房子车子她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视频我朋友拍了,是这女人出轨。” 二哥说:“那还麻烦你以后多介绍介绍生意了。” 娟子老公一笑,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消,他拍了下二哥:“那没问题,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他塞了一个信封给二哥,去买了份套餐,拿了个粉色的小兔挂饰,就匆忙地从另外一个门出去了。 李帅看看二哥,又看看那信封。二哥从信封里抽了三张百元大钞塞进他的口袋里,问他:“手机呢?” 李帅把手机给了他,二哥把手机放进托盘里,把手里的绿兔子就放下了,端着托盘把它们一起倒进了垃圾桶里。他用纸巾擦着手走回到李帅边上,坐下了,继续喝可乐。李帅问他:“这算诈骗吗?” 二哥说:“这要算诈骗,那你可是主犯,你明白吗?” 李帅咬了口炸鸡,点了点头:“明白了。” 他说:“这就是我的工作,是吧?” 他彻底明白了。 坑蒙拐骗就是他们这一家子的工作。他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了,是埋尸的共犯,是诈骗的主犯,他想脱离这一家人他也没可能落个好下场。 二哥一笑,吃了一根李帅盘里的薯条,坐着看手机,一声不响了。 李帅吃完后,两人去超市里买了些发绳,另采购了些生活日用品就回家去了。 快到家时,就见李家门前停着一辆摩托车,二哥停了车,交代李帅:“你把那些日用品先拿去爸妈那屋,老两口好久没见着你了,你陪着说些贴心话,打小他们最疼你。” 李帅答应了,就要下车,二哥又喊住他,说:“咱俩换双鞋。” 李帅的鞋破旧,二哥的新还很新,两人的尺码一样。二哥说:“你穿这旧鞋,他们看了又要心疼。” 两人就换了鞋,李帅提着大包小包回了李家,推开了南屋的门。二哥看他进屋,把手机调成了无声模式,照着镜子检查了番,这才下车,进了李家大屋。 屋里没开灯,就只有灶火的光闪闪烁烁。电视机前的矮桌边坐着两个黑脸膛,两鬓飞霜的汉子,两人正和大哥凑在一起咂吧香烟。 小妹靠在一旁,面色煞白,一个汉子就说:“小妹身体不舒服就去躺着嘛。” 小妹咳嗽了两声,气若游丝:“阿嘎爷,您又不是不知道,老毛病了……” 另一个汉子就点着头,蹙着眉,朝二哥一看,苦着脸说:“我和小梅他们商量着嘛,给你们多划一些,你们家这个情况,村里能多帮一点是一点嘛。” 二哥搓着手问:“武叔,啥事啊?” 大哥说:“呼和浩特一个大老板扩马场,看上咱们村这块地了,要咱们搬家。” 二哥坐下了,说:“还有庄稼呢,咋搬?” 阿嘎爷给二哥递烟,吞云吐雾,低着头摆着手说:“那些庄稼就不要了吧,也不是啥正经的。”他一看屋里的电视机,“这电视还能使吗?都多少年了?” 二哥开了电视,电视没反应,他拍了拍它,电视亮了,屏幕闪着,画面很不稳定。 这时,小妹急促地喘起了气,努力要撑起身子却使不上半点劲似的,武叔忙说:“你去屋里躺着吧。” 小妹摇着头,眼眶湿润,楚楚可怜地说道:“爹妈没了它们不行啊……老毛病一犯那可是真受罪……” 她嘴角往下一挂,就掉下了两行热泪。大哥起身道:“你别管了,进去躺着吧。” 小妹便由他搀扶着,进了屋。门一关上,小妹就问大哥:“得把三姐叫回来吧?” 大哥说:“手机声音开小些。” 小妹吐了吐舌头,从褥子里摸出一副耳机戴上了,玩手机。大哥又出去了。 客厅里,二哥还和两个长辈愁眉苦脸地坐着。大哥说:“这事还得爹妈做主。” 阿嘎爷说:“看看他们去,也好一阵没见到了。” 二哥扶着他起来,说:“您慢些,刚才我去车站接小妹的男朋友了。” 武叔说:“小妹说了,说是网上认识的,一只手出意外没了。” “视频见过几次,人挺老实,我看不错。”大哥说道。 二哥道:“咱家这个条件,还有小妹那身子,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生孩子,有人要就不错了。” 阿嘎爷和武叔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二哥又说:“小伙子也挺懂事,头一回来,带了不少东西来给二老,不是花里胡哨的人,带的都是生活用品。” 阿嘎爷道:“那还算不错,”他拍了拍二哥的手:“老三还好吧?” 一行人这就出了大屋,二哥说:“她一个人赤峰也怪不容易的,在婆家不也得看人脸色过日子,家里有些什么风雨也不好意思麻烦她。” 众人就这么长吁短叹着往南屋去。 那南屋里,李帅正和爹妈说话。他这爹妈都是病怏怏的,面黄肌瘦,都躺在炕床上,头对着脚,脚对着头,手里一人一根大烟杆子,见到李帅,妈眯缝着眼睛哭丧似的低嚎:“我的儿啊,你的手啊……” 爹枕着枕头,昏昏沉沉地抽大烟,屋里挂着一盏黄灯泡,烟雾缭绕。 李帅问那妈:“你认得我?” 那爹开始哭丧了:“儿啊,你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帅坐在他们边上,不出声了,他默默观察着这间屋子。这屋里也没什么摆设,炕床上有两个木箱,和他那屋的两只箱子一模一样。墙上糊了些报纸,报纸被大烟熏得黑黄。另有个衣柜,柜门微微敞开着,看不出里面有什么。李帅就说:“这些厕纸,卷纸我给你们放柜子里吧?” 他就打开了衣柜,往里放东西,衣柜里只有两床被褥。东西放完,恰好二哥他们一行人进来了。二哥和李帅打了个照面,介绍道:“李帅,这是村委会的两个扶贫办的干部,阿嘎爷和武叔,特意来看看爹妈的,有点事要和他们商议。” 李帅看到那两个村干部,去和他们握了握手。大哥催了句:“小妹不很舒服,刚才还念叨你呢,你去陪陪她吧。” 二哥却说:“不着急,你想留着听一听什么事也不要紧,”他和大哥道,“大哥,李帅是咱家的人了,家里的大事小事他也参与了不少了,他留下来听一听也没啥。” 李帅道:“我去看看小妹。”就出去了。 第54章 (5) 李帅进了屋没多久,就从窗户看到两个村干部骑着摩托车走了。天还很亮,小妹歪在炕上,盖着被子玩手机,李帅问她:“哪里不舒服?” 小妹说:“来例假了。” 李帅去给她倒了杯热水,说:“我找找有没有热水袋,给你冲一个。”他就要开那些木箱子,小妹一瞅他,咯咯直笑,拉住了他,说:“别费那个事儿了,你陪我坐会儿吧。” 李帅便钻进了被窝,陪她坐着。小妹递了一个耳机给他,两人靠在一起看逗趣的短视频。 过了会儿,李帅的手脚被小妹的手脚给捂热了,李帅说道:“回头和大哥二哥说说,给家里的窗户都安上窗帘吧,怪冷的。” 小妹盯着手机,没吭声,李帅也就没话了。他又看窗外,看到大哥和二哥抬着一具躯体从小屋出来了。他的眼皮一跳,后来看到二哥腋窝下钻出来一个羊脑袋,他感叹了声:“是羊啊。” 羊被扒了皮,大哥把它放在砍柴的树墩上,拿着砍柴刀,剁下它的四肢和脑袋。这羊的躯干看上去和人的躯干很像。 小妹忽而说:“咱俩走吧。” 李帅回头看她:“你在家待得太闷了?” 小妹还盯着手机,右手卷弄着耳机线,轻声说话:“我攒了些钱,大手术还没法做,鼻子和双眼皮能整了,咱俩去北京吧,那儿好多网红孵化公司,只要给我一个平台,我就一定能火。” “你长得很好看啊,为什么要整容?” “你嘴可真甜,我好看?”小妹直笑,翻着眼皮看李帅,“你们男人可真是没一句真话。” 李帅摸摸鼻梁,不出声了。小妹又说:“我想当主播啊,主播不都是双眼皮,高鼻梁吗?”她侃侃而谈起来,“我和你说,用滤镜就太假了,还是得有真货,不然你说网友线下见着你,不得骂你是网骗吗?我这鼻子太塌了,鼻孔也大,得缩缩,还有这眼睛……”她边说边点开了手机前置摄像头,照镜子似的对着看,“我不要那种欧式大双,我就要那种秀气些的,和我的气质比较符合。” 李帅说:“你攒钱就是为了整容,当主播?” “对啊,我自食其力啊,我也没想嫁入豪门啊。”小妹瞄了眼李帅,拉过他,和他拍了张合照。李帅干笑着问:“那我去北京能干吗啊?你们说我是汽修工,可我一点都不记得怎么修车了,我还是个残废,去端盘子都没人要吧?” “你什么也不用干啊,我养你。”小妹忽而是充满了自信,“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火给你看!” 两人聊到这儿,二哥从外面进来了,喊上李帅:“搭把手。” 小妹一眨眼睛,也要下床,说着:“做晚饭呢吧,今晚吃什么呀?我也帮帮忙。” 李帅拦了她一下,她道:“晚饭就要一大家子一起做来吃才对味,二哥你说是吧?” 二哥笑了笑,他的腰上系了条白围裙,他将那一双沾了血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和小妹说:“你要身体好些了,一块儿做吧。” 他们就都去了院里张罗晚饭。大哥用一些砖块搭了个土灶,生上火了。灶边放着半桶清水,一张板凳,凳子上是一些大料。二哥解羊,分下来四扇肋排,嘱咐小妹和李帅用盛在一只大碗里的果酒洗排骨。二哥说:“今晚做陈太吉玉冰烧肉锦绣。” 大哥的火烧得差不多了,二哥架了口铁锅上去,浇上冷油,油锅热了,倒去热油,重新加上冷油。冷油热锅,米酒洗过的羊肋排入锅,噼里啪啦炸得脆响,香气四溢。 小妹问:“这菜什么来历?” 二哥半蹲着,留意着油锅里的肉排,不时搅动一下,说的头头是道:“这倒江太史家宴用的是广州产的陈太吉玉冰烧米酒,咱们用的是家酿的果酒,果酒洗肉,去腥,老广呢喜欢把肉泡在米酒里腌两天,那是他们用的是猪肉,咱们用新鲜的羊羔肉,没什么腥膻味,果酒酸性比米酒强,洗一洗肉质就会很松弛软嫩了,不费这个事。” 大哥说:“我煮饭去,这菜得配白米饭吃。” 二哥嘱咐小妹:“厨房里有些黄瓜,萝卜,切了片垫在盆子下面。” 这时,肋排炸得差不多了,他就把肋骨捞出锅,放边上备用,接着舀水洗刷了锅,下冰糖炒糖色,又加进一些大料和许多蜂蜜进去一块儿熬煮糖水。 李帅在边上看着,偶尔帮二哥做些刷锅递碗的活儿。大哥和小妹一会儿在屋里煮饭切菜,一会儿跑出来添柴吹火,脸上全挂着开心满足的笑,仿佛过年似的。 二哥把肋排放进了那深棕色的糖水里焖烧,大家这才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儿,围在那土灶边坐了一圈。傍晚风冷,灶边很温暖。大哥找来四个碗,抱来一缸跑满桑葚的果酒,给四只碗各满上酒,瞅瞅灶台,喝几口酒,二哥拿了本翻得有些破烂的《三国演义》,喝酒,抽烟,看书。小妹也喝酒,抿几口,刷刷手机,一脸美滋滋的。李帅跟着喝了会儿酒,身子暖开了,问道:“二哥对厨艺这么有研究?是当厨师的吗?” 二哥笑了笑,没回话。大哥起身了,找了把铲子,在地上挖了个浅坑,从土灶下抽了些木柴出来,扔进浅坑里,又从屋里拿出一口大铁锅,把羊脑袋放进锅里,盖上厚重的盖子,用泥巴封好缝隙,放进了坑里,重新填上土。 李帅冲大哥比大拇指,说:“大哥对吃也很有研究啊。” 太阳落山后,羊肉也炖好了,二哥把肉捞出来,在上头抹了厚厚一层蜂蜜,洒了些许白糖,拿了一根点着的木柴仔细熏着拿洒了糖蜜的表面。热火遇糖发出嗞啦嗞啦的声响,蜜香扑鼻,叫人是食指大动。李帅伸长了脖子,看着那肋排,问道:“这是什么蜜啊?” 蜂蜜是从一个没有包装的大玻璃罐里挖出来的,想必和那桑葚酒一样也是自制的。 小妹一指屋后,李帅眺望了眼,依稀看到一片田地,却看不清种了些什么。二哥拿起了一个盆子,说:“这份给爸妈送去。” 大哥就拿起那份肋排往南屋去,李帅起身跟着,道:“我去吧。” 大哥一看他,笑着拍拍他:“一块儿去,一块儿去,老三有孝心啊。” 他回头冲二哥比眼色,二哥笑着说:“等你们,我们不偷吃。” 进了南屋,李帅把地上的一张矮桌摆上炕,冲着那迷迷瞪瞪的老两口道:“给二老送晚饭来了。” 老两口吸了吸鼻子,约是闻到肉味了,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嘴巴一个劲往大了张,人颤抖着,嘴里所剩无几的黑黄牙齿也跟着发颤,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 他们叽里咕噜呼唤着:“肉……肉……” 大哥把肉放在了桌上,又找来两个木桶,往老两口怀里一人塞了一个。老两口就抱着那木桶,各抓了一条肋排就啃。李帅刚要问这木桶是干吗的,就听爹发出一声干呕声,哇啦吐在了木桶里。娘也吐了,可他们还继续抓肉吃,几乎是抢着去抓肉,生怕被对方抢了吃食似的。 大哥说:“上了年纪了,吃不了太油腻的了。” 李帅眨眨眼睛,二老颤颤巍巍地坐着,互不相让地争夺着,两眼放光,狼吞虎咽,边吃边吐。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 突然,大哥和李帅道:“你伺候着。”他就走了出去。 李帅往外看了眼,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人——挎着皮包,穿得很鲜艳,发型时髦。女人和二哥,小妹说上了话,往南屋瞥了眼过来。大哥也去和女人说话,招呼她坐下喝酒,吃肉。 李帅看了看炕上的老两口,屋里已经泛起一股呕吐物的酸味,他便走了出去。 二哥遥遥地和他喊话:“这是小夜的远房表姐,大家都叫她三姐,来串门来了。” 三姐笑着和李帅挥手,露出两个酒窝。二哥又说:“来,一块儿吃饭吧。” 李帅走过去,问三姐:“您自己搭车来的?” 三姐说:“对啊,从车站走过来的,不远。” 二哥说:“你不记得了?车站就在村东,你要想去看看,明早带你去走走。” 大哥也说:“对啊,你回来后还没在村里串过门吧,明天就安排上。” 李帅应下,往东看了看,天全黑了,什么也看不到。村里没有一盏路灯,左右邻舍的家里也是暗黢黢的。 他拿了筷子,盛了饭,低头扒饭。这顿晚饭就在院里吃了,白米饭配蜜焖肋骨,怪下饭的,李帅吃了四大碗白饭,饭后他打着饱嗝问二哥:“药在哪儿呢?我自己泡了,喝了睡吧。” 二哥说:“我给你泡去,”他起身,李帅也要起身,二哥笑了笑,按着他坐下,“你和三姐好久没见到了吧,叙叙旧吧。” 三姐顺势拉住了李帅,和他话起了家常,问着什么时候结婚啊,打算要几个孩子啊之类的闲话。 李帅问了句:“怎么不见小夜?” 大哥说:“他去县上买农药和杀虫剂去了,今晚估计在县上睡了。” 李帅点了点头,不经意地瞥了那小屋一眼,没说什么,和三姐搭着话。三姐问起他身体,李帅接连打起了喷嚏,一抱身子,道:“外面有些冷,我还是回屋去吧。” 他就收拾了碗筷,回进了屋里。二哥正拿着杯子要出来给他,两人差点撞到一块儿,还好都及时煞了车,两人互相笑了笑。二哥递杯子给李帅,李帅接了杯子,一看那红布帘,说:“我进去躺着了,晚上一吹凉风就受不了。” 二哥便陪着他进屋。李帅在炕上坐下,瞥见床边小妹落下的半杯水,他一口气喝了所有药,拿着玻璃杯,又拿起小妹的那半杯水,说:“我去把杯子洗了。” 二哥拿了那两只杯子,关照他:“你尽早休息吧。”走了出去。 他一走,李帅跪在床上抠了喉咙,把汤汤水水全抠了出来后,用鞋子盖在那秽物上,躺在了床上。等了许久,二哥都没再进屋,李帅趴在了窗边往外看,院里,大家热闹地说着话,喝着酒,说了什么却听不清,夜又深了些,大家才收拾了东西,往屋里进来。 李帅忙躺下,听到一串脚步声靠近,他出了些手汗,却没人进来,只听到有人给门上了锁,接着,外头响起了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他起身一望,二哥没打车灯,悄悄把车开出了院子。 再然后,一切都静了。再没人出大屋,也没人进出小屋和南屋。 李帅躺了回去,却睡不着,就闭着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开门锁的声音和几下很轻的脚步声——有人进来了,这人还翻上了床,钻进了他的被窝,躺在了他边上。 李帅仍是装睡,他闻到一些酸腐的气味,很像那小屋里的怪味道,接着,他感觉腿间一凉。一双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阴茎。李帅打了个颤,这双冰凉的手在给他手淫,手把他搓得很舒服,没一会儿,他就勃起了,很想射精。那给他手淫的人还舔起了他的喉结,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李帅射了出来。他睁开眼睛,看着身边的人,是青夜霜。 青夜霜也看着他,露出一个微笑,伸出舌头去舔手上的精液。 李帅说:“他们说你上县城去了。” 他还说:“三姐来了。” 青夜霜吮着手指,问他:“你和小妹?” 李帅摇了摇头,青夜霜就坐了起来,拉起他的手,抱着亲他的手,说道:“我没想到你会带个女朋友回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李帅的目光谨慎,看着他道:“这话怎么说?” 青夜霜一俯身,抱住了他的腰,软着声音撒娇似的说:“你说要带我走的,说要和我去呼和浩特,我就等着,盼着,不然这鬼地方我干吗还留在这里?” “我这么和你说过?” “你忘啦?” “你在这家里待得不开心吗?大哥,二哥他们对你不好吗?” 青夜霜闻言,收紧了怀抱,声音还是很软,问道:“大哥,二哥他们待你还好吧?” “他们说我们是一家人。”李帅道,“一家人要互相帮忙,互相照顾。” 青夜霜爬了起来,坐着看他,咬着嘴唇似乎琢磨起了心事,不出声了。李帅问他:“小妹呢?” “小妹和二哥出去了。”青夜霜一看门口:“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进来的?” 李帅确实想问,但并不着急问,只是说:“我问这个干什么。” 他道:“他们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好像去耀县,要去见什么人。”青夜霜又一笑,凑到李帅边上,“你不会真的喜欢上小妹了吧?” 李帅也坐了起来,抓了抓头发,说:“你喜欢我?” “对啊,从小就喜欢,特别喜欢。”青夜霜摸着李帅空荡荡的右袖管,悲从中来,“我真恨不得出事的人是我,恨不得把我的右手给你用。” 他就亲了李帅一口,对着他直眨眼睛,长睫毛扑扇着,泪盈于睫,看上去实在可怜。李帅又问他:“那你的意思是,我也喜欢你?” 青夜霜稍别过脸去,含着下巴,低下了头,似有些羞怯了,他勾着李帅的脖子,用屁股磨蹭起了他的大腿,没说话。 李帅被他挑得又有些兴起,青夜霜嘀咕着:“这反应总不至于骗人吧……” 李帅没搭腔,他看着窗外,在心里犯起了嘀咕:“他们半夜三更去耀县干什么?” 第55章 (6) 小妹和二哥确实去了耀县。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小妹道:“三姐来得可真够快的,大哥给她通风报信的吧?一听有钱要分,旋风一样就从赤峰刮过来了。” 二哥笑了笑,说:“你和老三从小就不对付。” 小妹翻了个白眼,一拽二哥的胳膊,娇嗔道:“二哥,咱们可得统一战线,一条心啊,我看三姐这回又要撺掇老大打爹妈的主意。” 二哥想了想,说:“明天我把他们两人分开,分别探探口风,他们要打什么算盘,估计就趁今晚咱们出来了在家商量着呢,三姐精明得很,就交给我了。” 小妹戳着手机,笑着点头,她手机上点进了那怪谈论坛的后台,看到两封新私信,她点开一读,哎哟喊了出来,拍着大腿怪笑。 二哥一看她,皱着眉道:“别光笑啊,什么事?” 小妹道:“二哥你还别说,那个什么狗屁论坛里真有两个人私信我了,两个都自称是记者,一个是什么泯市晚报的,一个是杭州日报的。” 二哥摸了摸下巴,小妹的声音突然是沉了下来,神色也古怪了,她道:“泯市的那个问,发生神秘事件的地方是不是近期有一个长头发,长得挺帅的一个男的出现过,”小妹猛地抬起头,“草,不会是在说李帅吧?” 二哥道:“你今天拍到李帅的照片了吗?” “拍到了。” “你发给这个记者看看。” “好,等我把我自己切出去,打个码……这个记者正好在线,我等他回复。” 二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杭州日报那个呢?问什么了吗?” “没有,就说想要个确切地址来采访。” 二哥道:“你和他们约在耀县车站,问他们明天下午能不能到。” 小妹点着头编辑信息,二哥嘴里嘶嘶地抽着气,越琢磨越觉得蹊跷,他忍不住道:“李帅看来不简单。” “啊?不是你先前说他好拿捏吗?” 二哥微微晃动脑袋:“是,我一开始是这么觉得,但是现在一想,他是不是有些太顺着咱们的意思来了?这个人好像一点反抗意识都没有,我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是不是对我们太无条件地信任了。” “那他是失忆了嘛,我们说是他的家人,他就……”小妹说到这里,咬到了舌头,她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对啊,怎么我们说是他的家人,他就信呢?他是失去记忆,常识还有的吧?也没说要看个全家福,也没说要看个户口本啥的。” 二哥又道:“有时候,我觉得他没有失忆。” “啥意思?” “他给我一种好像在玩一个他没玩过的游戏的感觉。”二哥看着小妹,“而且你有没有发现,李帅是没有影子的。” 小妹笑出来:“二哥,得了吧!人怎么可能没有影子?没有影子那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二哥勾起一边嘴角,露出个略显凄惨的笑,“你也说不出人没了影子是什么吧?因为这根本无法想象,还越想越渗人,这一回,我们搞不好捡了个大麻烦回家。” 小妹搓了搓胳膊上竖起来的汗毛,她确实无法想象没有影子的人算什么,也其实越想越寒。二哥还在分析:“光照着人,人就会有影子,只有在暗处,很暗很暗的地方,人的影子和黑暗混在一起时,才会出现看不到影子的状况。这个李帅在阳光下也像站在很暗很暗的地方一样。” 小妹从车后座拿了件外套穿上,攥着手机又刷了刷,泯市晚报的记者回复了。这记者看到李帅的照片,十分激动,写道:好!就明天见!!我要见他!带我去见他!!!! 小妹把信息念给二哥听,那杭州日报的记者也回复了,也说明天能到。 二哥道:“这样,明天你和大哥去办这两个记者,泯市这个先别动他,我想和他打听打听李帅,杭州日报这个你们随便处置吧,就约一个三点,一个四点。” 小妹点了点头,就约了泯市晚报的记者明天下午三点在耀县汽车站前的面店碰头,她会戴一顶黑色鸭舌帽,手上拿一瓶矿泉水。她又约了那杭州日报的记者下午四点在同一个地方见面,也以黑色鸭舌帽,矿泉水为相认标志。 车到耀县,二哥打开了车灯,把车开去了一家小饭馆门前。小妹下了车,走进了附近的招待所,二哥就找了家数码店,逛了一圈,买了两个高清夜视监控摄像头。出了店,他把包装拆了,发票也扔了,在车上研究了会儿说明书,就又把车开回了那小饭馆前。 距离小妹进招待所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饭馆门前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招待所的大门。二哥熄了火,坐在车上,借着路灯光翻看一本皱巴巴的《江太史家宴》。 又过了半个钟头,就见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从招待所里走了出来,这男人正是下午才和二哥做了单生意的娟子老公。二哥躺在了车座上,十来分钟后,他坐起来,就看到小妹从招待所里出来了。她的头发洗过了,还没干,包上多了个粉色的兔子玩具,小兔子随着她的步伐摇来晃去。 小妹一上车就抱怨:“还要送什么破烂项链,一看就是超市里随便买的,还他妈精品,我呸,我就说,宝贝,我也不要你这些。”她含情脉脉地抓起了包上的兔子,二哥笑了笑,小妹的眼神忽而冷了,扔开了那兔子,嘲讽般地说道:“以前总想要这个,看别的小孩儿都有,我也想有,你说这快餐店怎么十几年了还送一样的赠品啊?” 二哥说:“这是他们的经典赠品。”他又说,“可能义乌批发这个最便宜。” 小妹哈哈大笑,二哥叮嘱道:“收起来吧,见他时再拿出来。” 小妹拽了下那兔子玩具,揉着兔子耳朵道:“我现在吧,要是让我在项链和它之间选,我还是想要这个,可能小时候没有的东西,就真的特别牵挂。” 兄妹俩相视一笑,都沉默了,小妹点开了车上的广播,音乐节目正播《康定情歌》。小妹就跟着哼了起来。 “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 “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 三姐“啪”地一下把收音机给关了,推了下身上的大哥,疑虑道:“你真没听到刚才有什么声音?” “没有。”大哥又把收音机拧开了,《康定情歌》继续唱着,三姐用力推开了他,关了收音机,道:“你去看看,是不是那个路上捡来的跑了?” 大哥坐了起来,瞅着光六六的三姐,却没起身,一脸不快地说道:“门是锁上的。”他又说,“你在赤峰过得挺舒坦,跑这里来穷受罪干啥?” 三姐踹了他一脚,关了灯,说:“我从耀县来的。” 大哥开了灯,眼睛一亮,有了丝笑意:“布置咱们的房子去了?” 三姐又去关灯,大哥又去开灯,三姐拗不过他,就抓过一件衣服,套头穿上,坐在了大哥边上,一拍他,说:“我问你,你啥打算?” 大哥不明所以:“啥啥打算?” 三姐的眼睛一下就瞪圆了,拧了把大哥的胳膊:“你傻啊?分钱的事啊!要咱们挪窝,得给钱吧,这真挪了窝,两个老东西还得带着?他们也能分着钱?” 大哥一摆手,翘起腿,抠着脚不说话了。三姐便笑着揉他的肩膀,搓他的后腰,贴着他的脖子和他绵绵地说着话:“你就是老实,我就不信老二和小妹不打爹妈的主意,你要真为他们好,往后吃喝拉撒你自己伺候着,千万别经他们的手。” 大哥说:“不能吧?” 三姐又说:“还有小夜,那也是看你二哥脸色办事的人,你得小心。” 大哥嗤了声,转过身把三姐压在了床上,道:“就那孬球?给他一把枪顶着我脑门他都不敢开枪!” 三姐又推了推大哥的膀子:“你去看看,我刚才真听到声音了,你着什么急啊,老二和小妹回来了就让他们在外屋等着呗,你是老大,这家说到底还是你做主,你最大,你说是不是?” 大哥一想,抓了件外套披上,就出去了,三姐跟着他,走到屋门口,停在门后看着。大哥走到了李帅那屋门前,掀开布帘,摸出钥匙开了门锁。 那刚才还在屋里逗弄李帅的青夜霜早就听到了大哥的脚步声,已经躲进了床头的木箱里,李帅则又是直挺挺地躺着装睡。大哥进了屋,推了推他,喊了喊他,没得到任何回应也就出去了。 大哥这一走,青夜霜就翻出了箱子,李帅道:“你也不躲久一些,万一他杀个回马枪怎么办?” 青夜霜说:“你放心吧,他猴急着呢,三姐难得回来。” 他便又再钻进李帅的被窝,李帅却没什么兴致了,坐起来说:“你自己从县城回来的?” 青夜霜委屈地低下了头:“我没去县城,是他们不准我常在你面前出现,你对我好,他们看不惯,你和我多说上几句话,他们就要打我。” 李帅说:“你是说今天洗澡的时候你和我聊了几句的事?” 青夜霜点了点头,李帅盯着他,说道:“可是那时就我们两个人吧。” 青夜霜没抬头,轻声回答:“那里有摄像头。” “摄像头,监控摄像?为了监控什么?”李帅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青夜霜身上,“你刚才一直都待在那屋里?你来我这里不怕被摄像头拍到,不怕被他们发现又打你?这里还有其他地方有摄像头吗?” 青夜霜道:“其他地方没有了,那个摄像头也是有死角的。” 李帅又问他:“田里种的是罂粟吧?” 青夜霜突然带上了哭腔:“是他们逼我干的,我想逃,每次逃都被抓回来,又是一顿打骂,再说了,我逃出去我能干些什么呀。” 他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就是太想你了,我看到你和小妹那么好,我,我……很难受,你怎么就把我忘了呢,你上次回家还说你已经知道大哥和三姐在耀县的小金库在哪儿了,你要去偷拿了他们的钱带我远走高飞的,你都忘了吧?你怎么能忘记呢……你看我的这双手,看看我身上的这些伤疤……”他一边说一边撩起了衣服,他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上确实是伤痕累累,烫伤,割伤,什么伤疤都有。李帅忙拽下他的衣服,道:“别着凉了。” 青夜霜却把上衣脱了,挺着腰杆坐在他面前:“不,我就不,你就给我看着,你怎么能忘记我受的这些伤!你怎么能把我这些年过的这些苦日子给忘了!” 李帅拿起床上的军大衣披在他身上,青夜霜发起了倔劲,抖开了那大衣,哭丧着脸问道:“你难道真的不记得你是要来找什么人的吗?” “找人?为什么这么说?” “找我啊!”青夜霜捂住了脸,哭得更伤心了。 李帅一时尴尬,就转移了话题,问道:“你说大哥和三姐有个小金库?” “你和我说的啊,他们把这些年骗来的钱,打劫来的值钱东西全藏在耀县一间房间里,房子是三姐托人买的,那里头有个保险箱,这事二哥都不知道,还是你无意发现的。” “那……我是怎么发现的?” “那天你用三姐的手机,无意看到她有一个淘宝收货地址是耀县的一个小区,你多长了个心眼,跑了一趟耀县发现的。”青夜霜放下了手,擦着脸说道。 李帅斜眼一看他:“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再无意用一下三姐的手机看一下她的淘宝收货地址就可以了是吧?” 青夜霜抿了抿嘴唇,眨巴着眼睛,无辜且懵懂地看着李帅道:“我不知道啊,能行吗?会不会太危险了啊?” 李帅并未回答,似是在沉思,又像是有些困倦,没精力多说什么了。青夜霜用力吸了下鼻子,一看外头,说:“二哥他们恐怕快回来了,我先走了,大哥和三姐的事,你可千万不要冲动啊,不然我们谁都没有好果子吃。”他就溜出了李帅的屋。 李帅在床上躺平,没多久就酝酿出了些睡意,半梦半醒间,听到小妹进了屋。小妹也是困极了,沾了床倒头就睡。两人两个被窝一夜酣睡。 第二天,李帅起了个大早,打了盆热水,在屋里泡脚。小妹听到响动,猫在被窝里看了一眼,李帅问她:“你要泡一泡吗?又降温了,太冷了。” 小妹笑了笑,继续猫着。 李帅泡了会儿,额头上出了些汗,他拿毛巾擦了擦脚,踩着鞋子,端着洗脚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一不小心撒了半盆水出来,这些水刚好撒在了昨天他的呕吐物上。他愁眉苦脸地说:“鞋都湿了。” 小妹闷在被窝里说:“怎么笨手笨脚的。” 小妹又说:“你这弄得我都睡不着啦。” 她打着哈欠伸长手臂摸到了枕头边的皮包,倒了许多东西出来,什么钱包啊化妆包啊乱七八糟地一大堆。她从里面找到手机,钻在被窝里玩手机。 一只粉色的毛茸茸的兔子挂饰掉在了地上。 李帅捡起那只兔子放回了床上去。他看到那兔子的背上引着“乐乐汉堡店”的字样。李帅没吭声,拿着洗脚盆和毛巾,踩着湿漉漉的鞋子出去了。 第56章 (7) 吃早饭的时候,小妹问李帅:“过会儿大哥要去县上接小夜回来,我跟着去买卫生巾,赶赶集,你去不去?” 李帅说:“我就不去了吧,今天在村里各处串串门,我还没见过村里的其他人。” 二哥笑呵呵地说:“好,三姐也很久没回来走亲访友了,过会儿一块儿转转去。” 三姐连声应下,看了看二哥和李帅,也是笑容满面的。 大哥也笑,给三姐夹了些羊面颊上的肉,他们这顿早饭吃的是大哥放在地里焖了一晚上的羊头。 小妹用勺子挖了一颗羊眼珠出来,给了李帅。礼尚往来,李帅也给她夹肉,还给她递奶嚼口,给她拌炒米,二哥看着这其乐融融的场面,笑得合不拢嘴。一桌人不停地笑,不停地吃。 早饭吃完,小妹和大哥就走了。李帅趁着收拾碗筷和桌子的时候,把屋子高高低低又打量了遍,就让他在屋顶的一个角落看到了个摄像头,藏得很隐蔽。他没提一个字,洗了餐具,洗了手就去了院子里洗衣服。三姐也帮着洗衣服,二哥给李帅拿了双胶鞋,说:“你鞋子都湿成那样了,换这双穿吧。”Y。U。X。I。 李帅换上胶鞋,二哥和他一块儿晾晒了衣服,接着去南屋给爹妈捎了些吃的喝的,就招呼上李帅和三姐出门了。 从李家走到离他们最近的一户村民家得花上十多分钟。村里统共只有十来户,这十来户里有的住着只通蒙语的老人,看到二哥和三姐热情得拉着他们进屋喝奶茶,二哥也不知怎么介绍的李帅,有的老人就要拿酒出来和李帅喝酒。李帅喝了好几杯白酒,人还很清醒,脚步还很稳,二哥走在村里的土路上,用力拍打李帅的后背,赞叹地说:“瞧瞧咱们内蒙汉子的酒量。” 李帅抓了抓头发,笑了笑。三姐也是笑。她总陪着笑。 这村里另一些人家家里不见半个人影,屋外看羊的狗见了李帅是好一通叫唤,一见到二哥,立马夹起尾巴趴下了。 二哥一盘算,说:“大概都赶集去了。” 这么把村里逛了一圈,二哥又带李帅去车站看了看。说是车站,其实也就是在一棵枯树边竖了个写着“福婆子村”的路牌。汉字下面还另写有一行小字,似乎是蒙文。 李帅看着那路牌出神。二哥就说:“怎么样,听得懂看得懂蒙古话吗?” 李帅摇了摇头。二哥和三姐相视一笑,他一指李家的方向,往回走去,说道:“听不懂看不懂就对啦,你从小就去的是汉人学校,没有接受过双语教学。” 李帅就问了:“在家也没人教我说?” 三姐皱鼻子皱脸地数落起了李帅:“怎么没人教呢?是你自己不想学,说这是野蛮人说的话,你不说,可把爹妈气得够呛。” 二哥一揽李帅的肩膀,语重心长:“没事儿,老三,现在咱们还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你是在外面吃了苦头,吃过很多苦头的,哥和姐都知道。” 三姐便挽住了李帅的左手,声调柔和了,道:“小帅啊,我看小妹真是不错,你就和她定下来吧,也别再出去打工了,在家放放羊,种种地,回头搬了新家,在就在家开个淘宝店,咱们卖些内蒙特色的农产品,你说怎么样?” 二哥说:“这个主意不错。” 李帅点了两下头,三姐又说:“到时候三姐来给你打工,帮你包包裹,你就负责客服,上新。” 李帅笑了出来,三姐继续替他想创业致富的主意,二哥也加入了进来,为他描绘起了未来的美好生活蓝图——独臂青年娶妻生子,自力更生,成为福婆子村扶贫办一段佳话。 三人就这么轻松欢快地回到了李家。李帅看了看羊圈里的羊,说:“那我出去放一放羊吧。” 三姐眼珠一转,道:“我陪你一块儿去。” 二哥找了根短鞭子,也要跟着去牧羊。李帅见状却说:“那我还是不去了,家里没个人,爹妈要有什么需求,叫天天不灵,我留下来吧。” 三姐一瞥小屋,二哥立即笑着把鞭子塞给了李帅,道:“我留下,正好我琢磨琢磨晚饭吃些啥。” 他从屋里拿了几个油焙子出来,道:“午饭就凑合吃些吧。” 三姐把油焙子放进了皮包,进了羊圈,把羊全赶了出来。李帅站在羊圈外,见了一涌而出的这么许多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被羊撞来撞去,一时有些晕头转向。三姐笑着把羊往草场上赶,冲李帅直挥手,说:“跟我来。” 李帅便小跑着过去,跟着三姐走了。 那些羊也跟着三姐走。 李帅高声问三姐:“家里没有牧羊犬吗?” 三姐说:“你别怕它们,它们是羊,不是狼。” 她嘴里忽而是发出了几声野兽似的低吼,她还将双手高高举起,做了个几个前后拨动的动作,羊群在她身边散开了。李帅一回头,李家竟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十来头羊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起了草,三姐的步伐也变得悠闲了,她一会儿摸摸那只羊,一会儿揉揉这只羊的脖子。李帅问她:“一头羊能卖多少钱?” 三姐抬起眼睛一瞅他,笑出了声音:“这才养多大啊,你就想到卖了,败家可也不是这么败的。” 李帅抓耳挠腮,说:“我是在想这家里还有什么能赚钱的出路。” 三姐站在了一只小羊身旁,摸着羊的脑袋,看着李帅,没接话。她的目光敏锐,脸上残余着若有似乎的笑意,李帅也看着她,说道:“三姐,我和你商量个事。” 三姐说:“你说。”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柔软厚实的羊毛。 李帅靠近了她一些,声音低了些,看了眼自己脚上的胶鞋,思量了番,说道:“我想给小夜买双鞋。” “给小夜买鞋?” “大哥二哥都不太喜欢他,我和他说上几句话,他们就不乐意,要他们帮忙带东西给他,恐怕不成,我看他成天穿一双破鞋子也怪可怜的,就想请你帮这个忙,你是他的远房亲戚,给他带些东西也在情理之中,对吧?” 三姐眯起了眼睛,眉眼弯出个和善的弧度,说道:“你有心了。” 她手下的小羊发出了“咩”的一声,撅了撅后蹄,似乎很想走开。三姐牢牢抓着它的脖子。 李帅又靠得她更近了些,道:“您在淘宝上买吧,别寄家里,寄您那里,下回来的时候带过来吧。”李帅掏出钱,摸着鼻梁说:“我现在身上就这些,不过下次您过来的时候……” 三姐一拍他,朗声说:“这钱不用你出!”她一叹气,“本来我是给小夜准备了些东西的,衣服啊,鞋子啊,我这记性,唉,让我给落家里了,不过你有这份心,那咱们就一块儿给他再挑一双鞋吧。” 她就松开了手里的羊,拿出了手机,她要解密码锁,一看李帅,李帅回避了视线。三姐解了手机的锁,喊李帅一块儿挑鞋。三姐道:“你挺喜欢小夜的?” 李帅想了想,说:“是的。” 三姐笑着搜索男鞋,问他:“买球鞋还是普通的单鞋?” 李帅说:“我也不知道……”他指着一双球鞋,说:“看看这个。” 三姐便点了进去,两人凑在一起看商品详情,研究评论反馈,一致敲定就买这一双,三姐选了个尺码。李帅说:“小夜的脚挺小。” 三姐笑了笑,没说话,要付款时她把手缩了回去,李帅的视线又回避开了。他看着附近的羊,看着远处的草,脚下一使劲,踹了脚身边的一头羊,就听三姐大喊了一声,李帅回过头去,只见三姐人被一头羊顶出了好远,她的手机掉在了地上。李帅忙捡起手机,一边朝三姐挥舞着手臂跑过去,嘴上喊着:“三姐,你没事吧??”一边点着手机,调出了收货地址偷看。 三姐保存了两个收货地址,一个在赤峰,一个在耀县。他全记了下来,接着就把手机锁上了。 三姐扶着腰从地上爬了起来,逮住身边的一头羊又是踹又是骂。李帅到了她边上,她才停了手,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叶,一把抓过李帅手里的手机,叽里咕噜骂了句。李帅没听懂,觉得像蒙语。他记住了那发音。 “没事吧?”他关切道。 “没事,走走走,回去吧!”三姐苦着脸,又开始拍打衣服,催赶着羊回家,有两头羊跑得很远,不听呼唤,三姐就过去,啪啪几鞭子下去,羊立即就老实了,乖乖跟着她走了。李帅也乖乖地跟着她。 回到李家,两人把羊关进圈里,左右不见二哥,三姐关照李帅:“你肚子饿了吧?吃些东西,我去看看,二哥八成在田里。” 她便往不远处的罂粟田里去了。李帅站在院子里看着她的背影,就听小屋的方向传来敲打玻璃的声音。他一看,青夜霜正透过窗户和他打手势。李帅走了过去,青夜霜忙不迭问他:“你和三姐去放羊了?” 李帅说:“你确定她和大哥的钱都藏在耀县家里的保险箱里?” “确定。” “我知道地址了。” 青夜霜瞪大了眼睛,一拍窗户,指着大屋道:“厨房放盐的罐子下面压着一个药包,你用里面的东西调两杯奶茶,让他们喝了,你再来这里找我!” 李帅点头答应了下来。他再往罂粟田眺望,二哥和三姐结伴走了回来,他们走得很慢,正说着话。李帅从小屋前走开了,朝他们挥了挥手。他们也朝他挥手,依旧走得很慢,依旧在认真商量着什么似的。 李帅快步进了大屋,他一个劲往灶里添柴,火一下就烧旺了,他把矮桌边的一块毛毯一角踢进了灶里,那毛毯立即烧着了,屋里冒出了一股刺鼻的气味,一股黑烟随之飘散开来。李帅瞥了眼墙角的摄像头,他有些看不清它的位置了。他便踩灭了毛毯上的火,黑烟犹在室内环绕,他快速地调了一大壶奶茶,准备了些吃的,先给自己倒了半杯奶茶,找到了青夜霜说的那药包,里面是一包粉末,他闻了闻,正是那天那个老中医给他的药包里的那些药材混合发出的味道。他就掺了些药粉在奶茶壶里,开了些窗,坐下吃起了拌炒米。 二哥和三姐进来了,两人洗了个手,也来吃炒米,三姐笑着把油焙子拿出来,说:“刚才也没吃上。” 李帅说:“柴添太多了。” 二哥说:“没事,开了窗,一会儿就散了。” 李帅笑了笑,拿了个油焙子,掰开了,蘸着奶茶吃。二哥和三姐也都倒上了奶茶,也跟着这么吃。二哥吃了几口,一瞥灶台,眼神忽地的是一紧,李帅却像没事人似的,继续大口喝奶茶,吃炒米。二哥张开了嘴,看着李帅才想说什么,脑袋往前一冲,趴倒在了桌上,接着,三姐也趴在了桌上,不省人事。 李帅一抹嘴,喝光了杯里的奶茶,去了小屋。他一开门,青夜霜踩着盘在地上的一团镣铐就跑到了他面前,抓着他就往外跑,着急地说道:“走,两点二十有一班车去耀县!” 他指着天空:“时间不多了!” 两人往车站的方向去,青夜霜还道:“也不知道小妹和大哥什么时候就杀回来了,快走啊!” 这个时候,小妹和大哥正在耀县汽车站附近的一条巷子里监视着车站对面的一间面店。小妹抓着手机,眼睛瞪得老圆,说道:“那个记者说他戴眼镜,穿白t恤,牛仔裤,留胡子。” 大哥指着一个正走进面店的人,说道:“像这个吗?” 那是个中年男人,头发很乱,戴着眼镜,白t恤,牛仔裤,背着个行李包,一脸胡渣,人看上去有些邋遢。男人进了店就点了根烟,翘着二郎腿抽烟。 小妹说:“像。” 大哥从后座拿了顶黑色鸭舌帽,把手里捏着的一瓶矿泉水递给了小妹。小妹摸着矿泉水瓶子看了一圈,看到接近瓶口的地方的一个针孔,用手捂住了,冲大哥点了点头,戴上鸭舌帽就下了车。 大哥继续坐在车上监视那面店,就看到小妹过了马路进了店,在店里转了小半圈,坐在了那个邋遢男人对面。小妹把矿泉水瓶子递给了他,男人拧开瓶盖喝水,和小妹说着话。不一会儿,小妹指向了这辆轿车停着的方向,邋遢男人看了一眼过来,就起身往这里走来了。到了小轿车附近,这邋遢男人身子一歪,靠在了车门上,小妹扶住了他。大哥忙下车,和小妹一块儿把这个邋遢男人塞进了后备箱。 小妹回到车上,整理着衣服,说:“大哥,你说老方有这本事,干吗还在咱们这地方混啊?” 大哥拿了她戴着的帽子,自己戴上,压了压帽檐,道:“你管他的呢。” 他又从后座拿了一瓶矿泉水,抓在手里转了一圈,说:“这人是泯市来的那个?” 小妹递给他一张名片,那名片上面印着:泯市晚报,赵达成记者。 大哥收起了名片,兄妹俩就趴在了车上,继续盯着那面店。 到了三点半时,大哥正打盹,小妹一看面店里进来的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拽醒了大哥,指着那年轻男人道:“这个人有些像杭州日报那个,他说自己穿白衬衣,黑裤子,黑布鞋。” 大哥打量过去,嗤笑了声:“大城市的人爱穿布鞋?” 小妹又拽了他一下:“等一等,他不是一个人……” 那白衬衣,黑裤子,黑布鞋打扮的年轻男人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穿着风衣,戴着帽子和墨镜,身形纤长,看不清长相,另一个身量很高,身形壮实,穿着皮夹克,牛仔裤。 小妹皱起了眉头,说:“咱们撤吧?” 大哥点了点头,两人便载着赵达成扬长而去。 不一会儿,小妹的论坛帐号就收到了条消息,正是来自那杭州日报的记者,他道:我已经到了。 小妹回了一条:今天有事,来不了,改日再约吧。 面店里,收到这条回复的杭州日报记者发出了一声惋惜的长叹,道:“那个人说今天来不了了。” 和他坐在一起的另外两个人互相看了看,那戴墨镜的说道:“不会是遇到骗子了吧?行山,你没给这个人打过什么情报费吧?” 这眉清目秀,自称杭州日报记者的年轻男人正是行山。而戴墨镜的就是风煦微,那穿皮夹克的便是皇甫辽了。 皇甫辽就说:“这县城也不大,木心竹的外形那么特别,行为还很怪异,你们去宾馆之类的地方打听打听,我去派出所问问,看看有没有人见过这号人。” 行山道:“也好。” 风煦微道:“你确定找到这个木心竹就能找到怜江月?” 行山又是一声叹息,眼眸低垂,道:“我也没什么把握,只是我也和你们说过了,我最后看到师兄时,他掉下悬崖,是木心竹跳下去抓住了他,我就看到他们两人双双掉进了海里。” 风煦微思忖了番,道:“好,那我们就分头行动吧,行山,你再约一约那个人,顺便我们也和县里的人打听打听他说的古怪事情。” 行山颔首,一望车站的方向,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预感,师兄或许就在附近。” 第57章 (8) 李帅身上的十块钱正好够付两个人的车费,他和司机买了票,青夜霜拉着他找了两个靠近后门的座位坐了下来。上车之后,青夜霜显得没那么慌张着急了,但五官仍旧绷得紧紧的,手里牢牢攥着车票,拧着身体,扭过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车后窗外的马路。 李帅跟着看了看,汽车缓缓开出了车站,车后的马路上既没有车,也没有人。 车上倒有不少人,交头接耳地说着蒙语,李帅就问青夜霜:“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青夜霜已经不再看车后窗了,可仍然坐得很不定心,东张西望地到处乱瞥,含糊地回道:“他们都是要去赶集的,在商量要买些什么。” 李帅又道:“这车是从哪里开过来的?” 青夜霜瞄了他一眼:“别管这么多了,一个多小时后就能到耀县了,”他突然盯着李帅,一抬眉毛,不无担忧地问道:“你还记得三姐的地址吧?” 李帅频频点头,青夜霜稍稍松出一口气,再一望车后窗,转过了身,抱紧了胳膊,也跟着点了点头。李帅又问他:“你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他把先前从三姐那里听来的那句蒙语复述了出来。青夜霜听了直笑,神色放松了不少,道:“我当然知道,意思是‘扫把星’。”他冲着李帅一通挤眉弄眼,“小妹他们和你嚼我祖上的烂事时念叨的吧?” “你祖上的烂事?” 青夜霜竖起一根食指,眨巴着眼睛乱递眼神,怪声怪气地道:“我祖上往前数十代那可都是贵族,再往上数三代嘛,出了个扫把星,这人得算我的表舅,他妈还没结婚就被人搞大了肚子,他爷爷就把他妈关了起来,家丑不可外扬嘛,他妈生下他之后就有些疯疯癫癫的,有时候想掐死他,有时候抱着他哭,有时候抱着他笑。他爷爷本来想把他送走,被他奶奶劝了下来,好歹是个男孩儿,就当家里添了个打杂的吧,扫把星就留在了家里。” 说到此处,青夜霜颇有感触地苦笑了下,道:“他接下来的境遇和我差不多吧,天天不是挨打就是挨骂,”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目光远了:“唉,他或许比我更惨,他没爹,妈又疯了,大家总是会拿这件事取笑他,说他是野种,杂种,把他关在猪羊圈里……大家但凡遇到些不顺心的事,就拿他出气……” “为什么叫他扫把星?” “因为自打他出生,家里的破事就没断过,大房子烧了,马得了传染病,一头接着一头死了,还遇过贼,大贼,土匪,抢钱杀人,家里还出了赌棍,出了毒虫,把整个家给蛀空了。” 李帅思量着问道:“那么大一个家族,盛极必衰,倒也不能算是他的错。” “可是不把错算在他头上,难道算在自己身上吗?”青夜霜看着李帅,嘴角翘起,挂上了个微笑,一扯他的衣袖,说:“不说这个了,我问你,你有了钱,你想干些什么?” 李帅说不上来,挠了挠眉心,望向了窗外。青夜霜便依偎着他,挽着他空荡荡的右衣袖,温柔地说:“你去装个假手吧。” 李帅看了眼自己的右肩,道:“没有了的东西就是没有了。” 青夜霜咂了两下舌头:“看上去正常一些嘛。” “正常?”李帅看着他,“我现在不正常吗?” 青夜霜忙打圆场:“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生气,”他低下了头,委屈地吸起了鼻子,似是要哭了,“我嘴巴笨,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帅道:“我没有生气,只是什么算正常,什么算不正常?我没有了右手就是没有了右手,假装还有,这难道不是一种不正常吗?” 青夜霜作势擦了擦脸,拍了拍李帅的大腿,抬起头,捏着嗓子撒娇似的和他说道:“小帅,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谁叫你从小就对我很好呢,小时候受过的好是一辈子忘不了的。” 李帅不搭腔了,青夜霜也不再说什么了,就亲昵地靠着李帅,脸上时时刻刻都带着温柔的笑意。 车子要进耀县时,青夜霜的笑意里掺杂了许多的兴奋和激动,他直起了身眼巴巴地看着窗外,道路两边渐渐热闹了起来,摆摊的,开店的,都朝着汽车挥手招揽生意。一辆桑塔纳交错驶过,青夜霜猛地打了个哆嗦,躲在了李帅边上。那像是是李家的车。 李帅看了看他,道:“到车站了。” 客运汽车停在了车站的停车场,青夜霜十分谨慎,下了车,出了车站,警惕地观察留意着周围的每一个人。他还嘱咐李帅:“要是看到二哥他们,千万别跑,一跑动静更大,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 李帅问他:“耀县你熟吗?三姐的家怎么去?” 他把地址告诉了青夜霜,三姐住在解放路绿林小区3栋603。青夜霜指着车站外的马路说:“来过几次,解放路我有些印象,应该能找到,走。” 两人便穿过了马路,由青夜霜带路,往北走。经过一间面店时,就听店里一个人喊道:“师兄?” 李帅继续跟着青夜霜走着,又听一个人唤道:“怜江月?” 李帅回头看了眼,只见面店门口站着三个男人,全都盯着他。有人很惊讶,有人很惊奇,似是难以相信眼前见到的一切,有人戴着墨镜,遮蔽着心灵的窗户,嘴唇微微张开着,也像是很吃惊,还像有些生气。 三人中那个满面惊奇,脸发了白的年轻俊秀的男人快步就到了李帅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又喊道:“师兄!” 他带着哭腔说:“我刚才还在和风煦微说,我感觉你就在这附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原来这行山和风煦微,皇甫辽正在面店里商议着寻找木心竹一事,一抬头就看到青夜霜和李帅从门前经过,行山当即就认出了李帅,这个长发独臂的俊朗青年不正是他寻觅牵挂了数月的怜江月吗?他便喊着他追赶了出来,可怜江月却像完全不认识他似的,正以一种陌生的,颇有距离感的目光注视着他。而和怜江月同行的纤瘦年轻男人还这么问他:“李帅,这个人你认识?” 站在面店门前的风煦微听到“李帅”这个称呼,蹙起了眉,上下打量“李帅”,不客气地问道:“开什么玩笑,你失忆了?” 他朝青夜霜抬了抬下巴:“喂,这个李帅是你什么人?” 青夜霜一看四周,来往地不少人都在往他们这里看了,他便指着近旁一条僻静的巷子说:“去那里说。” 李帅和他就往巷子走去,风煦微和行山跟着,皇甫辽也要尾随,风煦微朝他打了个手势,那皇甫辽便守在了巷子口。 进了巷子,青夜霜瞅着风煦微和行山,轮到他不客气了,高着声音道:“你们又是他什么人?” 风煦微哪受得了别人这么质问他,心绪难平,摘了墨镜,冲着李帅就发了狠:“你哑巴了?给自己找了个官方发言人?怜江月,我问你,你知道自己的右手怎么没的,你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里来的吗?” 李帅看了看他,低头摸着裤缝,没回话。风煦微跨了一小步上前,还要再说话,却被行山拦住,行山轻声对他道:“你别吓着他啊,他说不定真的失去记忆了,就先顺着那人叫他李帅吧……” 风煦微哭笑不得,推开了行山:“他是三岁小孩儿吗?能被我吓着?”他又一瞄沉默的李帅,磨了磨牙齿,冷哼了声,却也不言语了。 行山对李帅笑了笑,又对青夜霜也笑了笑,好声好气地先和青夜霜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叫他李帅,他不叫这个名字,他是我师兄,四个月前他掉下悬崖失踪了,我一直在找他。”他又道,“还没请叫您高姓大名?” 青夜霜一挑眉,拉了拉李帅:“你认识他?你记得他?” 李帅没吭声。青夜霜又指着风煦微:“那这个人呢?” 李帅还是闭紧了嘴巴。青夜霜遂看着风煦微,问他:“喂,这个人说他是李帅的师弟,你又是李帅的什么人?” 风煦微道:“关你屁事。”他就拿出了手机玩手机,轻声说:“他记得就记得,不记得就算了。” 李帅还是不说话,青夜霜便又问行山:“你们学什么的?我看你这打扮,学功夫的?”他笑了两声,“恐怕你们是认错人了吧?这个人手无缚鸡之力,身体还不是很好。” 风煦微鼻孔里出气,阴恻恻地说道:“那就对啦,他是不是整天咳嗽,像个肺痨鬼似的?” 李帅又看了看他,嘴巴张开,忽而是咳嗽了起来。青夜霜忙给他拍背顺气,柔声问候,举止亲密。行山见了两人这副情状,一扭头,对着风煦微没了好脸色,和他道:“你玩手机就玩手机吧,先别说话了。” 风煦微退到了墙边,真就不说话了,却也不玩手机了,只是看着李帅。李帅谁也不看,只是低着头掩住了嘴,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行山关切地和李帅道:“李帅,你是叫这个名字吧?你还好吧?你对怜江月这个名字有印象吗?你身体这么不好,去医院做过检查吗?”他看向青夜霜,“你在哪里找到他的,他当时什么情况,去过医院了吗?” 青夜霜眉心挤出了个“川”字,道:“你要带他去医院?你要带他走?”他忙是拽紧了李帅,道:“这些人好奇怪,咱们还有要紧事呢,走。” 李帅点了点头,要和青夜霜往外走。行山一急,追着跑到了两人前头,道:“师兄,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我们师兄弟十几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帅这时道:“我现在有要紧事,你别耽误我的事。” 他的口吻生硬,冰冷。行山一颤,僵在了原地,那风煦微此时又开腔了,他道:“喂,那边那个什么李帅哥,我在海边捡到的。” 说着,他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串项链,项链上串有两颗绿莹莹的石头。他把项链扔给了李帅,李帅接住了项链。风煦微笑了笑,一身的怒气消散了,往巷子外走来,说道:“你想做谁就做谁吧,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他走到李帅身边,瞥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一番,重新戴上了墨镜,压了压帽檐,道:“我看你人还活着,过得也还不错。”他和行山挥了挥手,云淡风轻,“我走了。” 他就走出了巷子。皇甫辽忙跟上他,问道:“那是怜江月吧?怎么回事,他失忆了?” 风煦微摆了摆手:“走吧,回北京吧。” 两人便过了马路,往车站去。 李帅望了眼风煦微和皇甫辽并肩远去的背影,戴上了那串项链,和青夜霜也回到了街上。他们仍旧北去,青夜霜的步伐有些沉重,像是怀揣着什么心事,如此走了一阵,遇到一个十字路口,青夜霜和李帅道:“你没有失忆,从始至终,你都知道自己是谁。” 李帅说:“那又怎么样?” “那你为什么留在福婆子村?留在那样一个家里?” 李帅看了看他,道:“你很会开锁,还知道监控摄像的死角,还知道往耀县的班车的时间,你还来过耀县几次,你在那里过得很不好,但是你是有很多机会可以走的,你不也还留在那样一个家里?” 青夜霜道:“我是为了钱!”他捏紧了拳头,愤慨道:“而且我能逃去哪里?我一没文凭,二没力气,就只有些小偷小摸的本事,就只有生存的技能,我去了别的地方会有什么不一样吗?只有有了钱,才会不一样!” 这时,行山从后面追上了他们,他道:“你们要去办什么事,算我一个。” 青夜霜莞尔:“坑蒙拐骗你也参与?” 行山道:“师兄不会干这样的事!” 李帅道:“走不走?绿灯亮了。” 三人便过了这个十字路口,接着又走了几条街,到了绿林小区。进了小区,找到三栋,青夜霜往楼上望了望,问道:“你确定是这里?” 李帅点了点头。 行山问道:“你们来寻仇?” 青夜霜道:“你们把风,我去开楼下的防盗门。” 李帅便给他把风,行山又问:“你们来偷东西的?” 李帅不回答,行山也没再多问。待那青夜霜撬开了防盗门,三人进了公寓楼,一路爬上六楼,李帅有些气喘了,坐在了台阶上歇息,青夜霜去撬603的门锁,行山站在一边照顾着李帅,嘀咕着:“真是来偷东西的?” 这下他是帮着把风也不是,不盯着上下来往的人也不是,他左右为难,就去劝李帅:“我们去医院做个检查吧?” 李帅指指青夜霜,这时,603的门开了,青夜霜率先溜了进去。 家里没人,客厅里挂着一张三姐的艺术照。青夜霜得意地笑了起来,他看李帅和行山也进来了,关上了门便指示他们道:“一人一间房间,搜,”他特意叮嘱行山,“留意柜子里,床底下,找一个保险箱。” 行山还在为难:“这是入室抢劫……” 青夜霜翻了个白眼:“那你现在就报警,把你师兄也一块儿抓去坐牢!” 行山只得走开了。三人在三姐家这一通好找,最后在厕所的镜子后面找到了那只保险箱。 李帅问青夜霜:“你知道密码吗?” 青夜霜试着输了一个,密码错误,他摸着下巴,掂量了掂量保险箱,说:“这么小,虽然有些沉,但还能搬得动,先拿走,再找个地方开锁。” 可转念一想,他又说:“不行,还是有些沉,带着到处走到底不方便。” 李帅一看行山:“你有办法吗?” 青夜霜挤着眼睛:“他能有什么办法?” 李帅还是看着行山,行山道:“保险箱也算是机关机巧,暗器类的一种,我还算有些研究……” “啊?你们师兄弟到底学什么的啊?”青夜霜扒拉着行山的胳膊连着问,“你需要什么器材?就在这儿就能开?怎么开啊?” 行山摸着那小型保险箱,道:“这个不复杂,不需要什么器材。” 他想了想,道:“你们去找一张硬一些的纸给我吧。” 青夜霜便和李帅出去找纸去了,两人一个人找了个纸板箱子,一个找了本杂志,回到厕所一看,那保险箱已经开了,行山把一支牙刷放进了漱口杯里,看着保险箱里的东西,问他们:“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东西?” 那里头全是一沓一沓的现金,还有许多黄金珠宝首饰。青夜霜瞅了瞅行山,拍了下他:“好,行业机密不可以外泄,我理解,谢啦!” 他美滋滋地抿起了嘴,抓起那些钱财就往兜里塞,兜里塞满了,他就去找了个皮包来装。他还不停往李帅和行山手里塞钱,道:“这些都是不义之财,咱们这是劫富济贫。” 行山闻言,如释重负,看着李帅道:“师兄,原来你是劫富济贫来了啊?那你早说啊。” 李帅靠在窗边,看了看手里的钱,又看看窗户,开了窗,转身把手里的金项链,金耳环和大把现钞往窗外撒去。 “你干什么!”青夜霜大叫了一声,扑到窗口要去抓那些飞出窗外的钱,人差点翻出去,幸好行山一把拉住了他。青夜霜惊魂未定,看李帅又抓了一大把钱往外撒去,他想拦,可看了看保险箱里剩下的金山银山,他加快了往包里装东西的速度,骂道:“有病吧!!” 行山道:“不是劫富济贫吗?” 他也帮着撒起了钱。楼下已经聚了不少捡钱的人了,甚至有人为了一根金项链大打出手。李帅继续撒钱。青夜霜在旁是既无奈又气愤,赶紧把保险箱清空,夺门而出。行山喊住了他,道:“这就走?” 青夜霜看他正拿着毛巾擦拭那保险箱,笑着说道:“你放心,屋主不会报警的,我都说了这些是不义之财。” 李帅这时撒完了手里的钱,青夜霜就对行山一努嘴,道:“事情办完了,你要带他去医院就去吧。” 李帅问他:“你去哪里?” 青夜霜道:“这你就别管了,你去医院做个体检,三姐的事,谢谢你了。” 他便跑出了603,这三栋楼下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人了,还有人举着手机喊着:“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天上掉钱!” 青夜霜抱紧了皮包,低着头快步走出了绿林小区,拦了辆电三轮就要去汽车站。谁知三轮车才要走,那李帅就上来了,李帅一上来,行山也上来了。 青夜霜错愕道:“你干吗?我给了你你的那一份了啊,是你自己不要的啊。”他缩在车上一角,“你别打我的钱的主意啊!” 李帅说:“你打算怎么花这些钱?他们会找到你吗?” 青夜霜懒得搭理他,一拍司机:“师傅,快走!” 电三轮把他们三人带去了汽车站。青夜霜是一路无言,这到了车站,他并没进去,而是在外头找黑车,李帅还跟着他,青夜霜实在摆脱不了他,就和他道:“你要想和我一起走也可以,你太引人注目了。”他就从一个货摊上顺了一顶毛毡帽给李帅戴上,摊主正打盹,青夜霜又顺了件外套给他披上,就和李帅隐匿在车站前来往的人流中走开了。行山看他们无意付钱,慌忙掏出好几百块放在那货摊上,才又去追赶他们。 青夜霜这么在车站外转了一圈,找到一辆外地牌照的黑车,说是要去阿拉善,三人上了车。他又换了目的地:“去呼和浩特。” 司机不太情愿:“那可远着呢。” 青夜霜从包里摸出五百塞给了司机:“废话少说!” 司机拿了钱,一弹钞票,拧开了广播,开车出发。 广播里正播新闻快讯:“听众朋友们,现在是北京时间四点四十五分,有观众和我们说啊,刚才绿林小区天上掉钱,到底是什么情况呢?我台记者现在已经赶到现场了,让我们连线现场记者小王……” 第58章 (9) “主持人好,各位听众好啊,我现在就是来到了事发的绿林小区,据说事发地点是在三栋,让我们采访一下小区的几个住户啊……” 大哥把广播的音量调高了一些,竖起了耳朵认真地听着,小妹在边上聒噪地感慨:“天上撒钱?谁在耀县做慈善呢?该不会是家里吵架,老婆把老公的钱给撒了吧?哦,我知道了!女的发现男的搞小三,唉,大哥,你说这样的好事怎么没让我们遇上?” 大哥瞪了小妹一眼:“别吵!” 小妹的眼珠滴溜溜打了个转:“大哥,这什么绿林小区三栋有你认识的人?平时可没见你听新闻听这么认真的。” 大哥一时尴尬,清了清嗓子,干笑着换了台,跟着音乐电台哼起了《乌兰巴托的夜》。 小妹又看了大哥好几眼,抓着手机默默地搜起了绿林小区的新闻,好几个网络平台上都有人发布了事发时拍摄的短视频。小妹关了手机声音,安静地看视频。 大哥一瞥她的手机,说道:“别成天看手机了,小心晕车。” 小妹笑了笑,露出两排细白的牙齿,点着头收起了手机:“不看了,”她朝前头一抬下巴:“哎呀,不知不觉都到家啦。” 大哥把车停好了,兄妹俩下了车,都走向后备箱。大哥打开了车后盖,小妹要帮着把赵达成给搬下车,大哥就温声和小妹说着话,道:“妹啊,这粗重活儿就大哥干吧,你进去歇着吧。” 小妹呵呵笑了两声,甩开胳膊就往大屋去了。大哥还在和她说话:“也别整天琢磨那些靠运道的事儿了,看看二哥今晚做啥好吃的!” 小妹点头应下,推门进屋。她这一进去就看到二哥和三姐趴在桌上,灶火烧得微弱,就快熄灭了,小妹神色大变,忙往灶膛里塞了好些细木柴,吹开了火,推着二哥和三姐,喊了他们好几声。两人都没有反应。小妹跑了出去找大哥。大哥正在小屋里往赵达成的脚上拴麻绳,打算把他吊起来,一听出了这等大事,赶紧跟着小妹去了大屋。 二哥和三姐依旧昏迷着,大哥打了一大盆水,当头浇下,小妹猛掐二哥的人中,慌张地问道:“要不要打个电话给老方问问?还是送医院?”她突然是打了个冷战,抬起眼睛看着大哥:“李帅和小夜呢?” 大哥啐了口,抱起了三姐轻拍着她的脸,呼唤着:“老三!老三!” 这时,二哥的手一抽,终于有反应了。小妹大喜,摇晃着二哥的身子高喊:“大哥,二哥醒了!” 大哥就往二哥嘴里灌水,二哥呛着水咳嗽了几声,人彻底清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他用力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指着厨房就说:“是李帅。” “草他妈!”大哥怒火中烧,抬手就打了小妹一巴掌:“让你看好他!!” 这一下把小妹打得又懵又气,耳朵里嗡嗡地响,她攥紧了衣角昂起脖子,把脸直往大哥手边送:“你打死我算了!” 大哥还要打,二哥拉住了他,这会儿,三姐也醒了过来,大哥忙去喂她喝水,抚着她的胸口道:“老三,没事吧?” 三姐虚弱地摆着手喝了两口水,一擦嘴,说:“头有些晕。” 二哥拿毯子擦了把脸,道:“歇会儿就好了,多喝水。” 他沉着目光,看着重新烧旺了的灶火,分析道:“他们走不远,没有车,没有马,李帅身上只有十块钱,就够坐个汽车去耀县的,到了车站,他们没有身份证,没法买车票,肯定要叫黑车,耀县就那么几个黑车司机。”他摸出烟盒,点了根烟,道:“我去打几个电话。” 他便抽着烟走了出去。 三姐又说头晕,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声,从大哥怀里滚到了地上去。大哥心疼地揽住她,哄着:“喝些水,来,老三,再喝些水……” 三姐被他搂着,哄着,却是愈发痛苦了。大哥就抱起了她,说:“咱们进屋躺着。” 他使唤小妹:“还不烧些热水来!” 小妹摸了摸脸颊,站起来说:“我去看看那个达成去。” 大哥一脚将她踹翻在地,怒道:“你看几把看!让你干吗就干吗!” 三姐抽着气,不耐烦地说:“吵什么吵,吵死我算了……” 大哥还怒气汹汹地瞪着小妹,声音却轻了,只道:“别在这儿烦人了,去,去把那个姓赵的我绑起来。” 小妹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大哥抱着三姐进了屋,关上了门,她朝那屋啐了口,捂住了脸颊走去木柴堆边拿起了一捆草绳。她的脸上是火辣辣的疼,心里是充满了怨恨,就去厨具堆里找出了一把水果刀,可临到要出大屋,她换了主意,放下了那把水果刀,挑了两把一模一样的,平日里刮骨吃肉用的短柄小刀。她把一把小刀收进兜里,一把倒握着,藏进衣袖,去了小屋。 那小屋里,赵达成还没恢复意识,小妹找了团破布塞进他嘴里,趁这番动作时偷偷掐了掐他的人中,赵达成挣了下,忽的是惊醒了过来,他看到小妹,不停挣扎,眼睛睁得铜铃似的,仿佛在求救。小妹示意他噤声,偷摸着往身后高处指了指,赵达成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小妹就悄声和他说道:“那是我哥,是他逼我的,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她蹲在地上,用草绳松松地捆住了赵达成的手,并把那小刀也交到了他手上。她露出了一副极委屈的表情,声音更轻了:“你出去之后要记得来救我啊……” 赵达成眨了两下眼睛,似是在表达感激,似是在应允她。小妹又假装去紧了紧他脚上的草绳,实则什么都没干,就起身,低着头出去了。 二哥和三姐也在外头,两人正往轿车的方向走去。小妹看到他们,问了句:“你们要去哪儿啊?” 三姐揉着太阳穴说:“我实在很不舒服,二哥送我去老方那里看看。” 二哥道:“你和大哥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晚饭你们先吃,今天就凑合吃点吧。” 小妹点了点头,和两人挥手道别,回了大屋。大哥在抽烟,看到她,一声不吭。小妹陪着笑,挽起了衣袖和大哥套起了近乎:“大哥今晚我下厨吧。” 大哥的鼻孔里喷出了两道青烟,一扬眉毛,冷冰冰地问道:“东西搜过了?” 小妹讪笑着:“哪轮得到我去搜啊,等大哥呀。” 大哥抖了抖烟灰,依旧冷着脸,道:“吃饱了再说。” 小妹笑了笑:“人就在那儿绑着,没事,没事,不着急。”她蹲在灶前往里添了两根木柴,巴结地问大哥:“您说烙个饼吃吃,怎么样?您想吃点啥?我这手艺肯定是没法和二哥比,您多担待呀。” 大哥没搭理她,抽了半支烟,他狞笑了下,道:“等老二把李帅那小子抓回来,看我不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红焖了他。”他这才去看小妹,“清蒸了他的脑,爆炒了他的心,也给老三补补。” 再说那二哥载着三姐将车开得飞快,不出一个小时就赶到了耀县,他把三姐在老方的店门前放下就走了。三姐进了老方的店,一看老方正忙着收拾东西,她有些惊讶,问道:“老方,你不干了?” 老方看到三姐也是意料之外:“你怎么来了?都多少年没见到你了。” 三姐说:“刚才有些头疼,现在好了。” 她还是问:“你不干了?这是要去哪儿啊?” 老方叹了声:“不提也罢,收到风声,有两个先前得罪过的人要来这儿。”老方一笑,“年轻气盛,得罪过不少人。”他搔搔头皮,“也不知道他们过来干什么,反正我走为上策,避避风头。” 三姐一思量,摸出两百块,笑着说:“来两包,我先收着。” 老方拿来两个药包,给了她,道:“最后两包了,磨成药粉的。” 他收下钱,三姐收下药包,两人互道一句:“小心,保重。” 这时,天已经黑了,三姐在路上拦了辆电三轮,去了绿林小区。这一进小区,就见小区里有不少扛摄像机拿话筒,脖子上挂着记者证的。三姐拉了个年轻的男记者,问了声:“记者朋友,这是出了什么新闻啊?” 男记者一看她:“你是住户?” 三姐笑了笑:“我来走亲戚的,亲戚住十三栋。” 记者显然很失望:“哦,不是三栋的啊。” “三栋怎么了吗?” “你还不知道啊?三栋下午的时候有人从楼上往楼下撒钱,撒金银首饰!” 三姐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心里乱得厉害,别过那记者,摸进了三栋,上了六楼,一开门,就见屋里一片狼藉。三姐镇定了情绪,走去了浴室,那浴室里的半身镜朝外打开,镜子后挖出来的凹槽里放着的保险箱大喇喇敞开着,里面什么都没有。三姐只觉天旋地转,扶住墙壁勉强站稳了,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她轻声念叨:“冷静,冷静……冷静……” 如此过了阵,三姐慢慢能直起腰站着了,她的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几声响。 她饿坏了。 三姐便去了厨房,凑合着下了碗面条,拿去了餐桌边,坐下了,掏出手机边搜绿林小区撒钱的新闻看边吃面条。新闻在下午时已经传遍了全国,不少人都上传了事发时的视频。三姐连看了几个,几乎是逐帧研究,逐秒细看,看到一段捡钱的视频里一双匆匆经过的胶鞋时,她的心跳一停。 “李帅……” 三姐放下了筷子,点开手机银行看了看,她的两张银行卡里的余额加起来总共是三千六百三十块。她还欠着两万多信用卡债。 三姐环视了客厅一圈,真皮沙发,原木茶几,六十寸4k电视,多功能按摩椅,家庭影院音箱套装,吸尘器,加湿器,空气净化器……门后的墙上还挂着她的皮草大衣,狐皮领子。 三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她的肚子又叫了起来,她还没吃饱,她还得吃,她得填饱肚子。 这时,门口传来咚咚两下敲门声。 三姐走去了门后,透过猫眼往外看,那房门外站着两个男人,一个约莫六十多,黑发里夹着不少银丝,个子偏矮,精瘦,这天气,脚下踩着一双人字拖,另一个四十左右,体格健壮,扣着顶呢扁帽,面相忠厚,两道浓眉,一副悬胆鼻,英气勃发,这男人身后背着个长长的木匣。这两人不像警察,更不像记者。 “找谁啊?”三姐问道。 “不好意思,想和您打听一个人啦。”那年长一些的说话了,南方口音很重。 三姐道:“你们是记者吧?我下午不在家,什么也不知道。” 那中年男人就拿出了一张照片,举起来说道:“我们不是记者,我们就想了解一下你见没见过这个人。” 照片像是从什么合影里剪下来的,照片里是个青年男人,一头长发,英俊帅气。很像李帅。只是照片里的这个男青年的双手是完好的,并未有残疾。 三姐舔了舔嘴唇:“你们找这个人干什么?” “那你是见过他咯?”年长些的男人看了看那中年男人,说道。 三姐说:“我没见过。” 年长些的男人又说了:“撒钱的事发生在你屋里,是不是?” 三姐的声音一紧:“什么意思?” 中年男人道:“这事情你也不想闹大吧,不如让我们进去说话。” 三姐问道:“你们要找那个人干什么?他得罪了什么人?你们替人消灾来的?” 中年男人抓耳挠腮,那年长些的男人笑了笑,说道:“不是的,是他家里有一些事情要他回去处理。” 三姐想了想:“你们等一下,我去穿一件外套。” 她就去厨房,拿出先前在老方那里买来的一个药包,掺进温水里,泡了两杯茶,抓了件毛衣外套披上,这才去开了门。 两个男人进了屋,那年长些的个子确实不高,那中年男子身后的木匣看上去十分结实。三姐笑着说:“不好意思了,外面太多记者了,我不喜欢记者。”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来,坐,喝茶啊。” 两个男人都没动,那年长些的一拱手,道:“禾小暑,打扰了。” 那中年男人也一拱手:“马遵,打扰了。” 三姐挽了挽头发,笑着说:“我在家里排行老三,大家都叫我三姐。”她又请他们:“来,进来坐吧。” 禾小暑道:“时间紧迫,就想问问,那长头发的男人现在在哪里?” 马遵看了屋里一圈:“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哪儿?” 三姐道:“你们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啊?” 马遵道:“看了新闻,隐约有种感觉。” 禾小暑也看了看屋里,说道:“你放心,你的事是我们自己分析出来的,我们没有透露给任何一个记者,你也没报警吧?想必是有些难处。”他笑了笑,“只要你告诉我们那个长发男人现在在哪里,情报费用我们多少是会给的。” 三姐的眼神一闪,道:“那我也实话和你们说吧,这个人是我兄弟那里牧羊的帮工,我家里有个保险箱的事只有他知道,”三姐一掩脸孔,“说出来也怪不好意思的,我是色迷心窍了,无意和他说漏了嘴,我没想到他会过来偷这里的钱。” 马遵道:“撒出去的钱好像也不多。” 三姐道:“我看他八成是靠撒钱转移大家的注意,大头肯定让他拿走了。”她一阵唉声叹气,“我正和我老公办离婚,这是我婚前买的房子,这些钱就是不想和他分割财产才藏在这里的。” 马遵和禾小暑交换了个眼神。三姐又道:“我兄弟今天才和我说,这个帮工的人今天突然跑了,他也正找他呢,”她看了看禾,马二人,道:“我兄弟是个急性子,我还没和他说这人偷了我的钱,主要是……唉,我也没想好,现在这事要是闹大了,我老公那儿可不好交代,”她攥着手指说,“我先问问我兄弟有什么消息没有吧。” 她就给二哥打了个电话,问道:“你找到李帅了吗?” 马遵小声嘀咕了起来:“李帅?” 三姐又问二哥:“有消息了吗?” 二哥那边道:“打听到了,在去呼和浩特的路上。” 三姐说:“好,我知道了,你找到他了就先带回家吧。”她便挂了电话。 马遵立即道:“我们跟你走一趟。” 他又说:“最好是弄清来龙去脉,他不像是会偷人钱的人,我们能去你兄弟那里等他吗?” 三姐点头称是,道:“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才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马遵安慰她道:“没事,你放心,你的事我们不会和警察说的。” 三姐就道:“我可以带你们去,不过你们别和我兄弟说保险箱的事情,我想先亲自问问李帅,我就说你们是我以前打工的工厂里认识的,来内蒙旅游的,想体验下风土人情,住住民宅,我带你们去借宿。” 禾小暑和马遵答应了下来。 那李帅一行确还在奔赴呼和浩特的路上,途经龙腾岭服务区,那黑车司机停了车,道:“上个厕所。” 他便拿了手机要下车,青夜霜突然从后座一把抓住了他,奇道:“上厕所还带手机?” “拉屎啊。”司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道,“都开了两个钟头了,你们也下车活动活动吧。” 青夜霜狐疑地松开了手,李帅一看他,说:“你不下车活动活动?” 青夜霜抱紧了皮包,咬着指甲,摇着头道:“我不下去。” 李帅摸着肚子,他是肚里擂鼓,饿得发昏了。行山就说:“师兄,你要吃些什么吗?我们下去看看。” 李帅一看青夜霜:“我也不下去了。” 他的肚子又叫了两声。行山道:“那我下去买些。” 他便下了车。青夜霜瞅着行山,拍了下李帅:“你干吗不下去?我不下去你也不下去?草,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 李帅道:“那你为什么不下去?” 青夜霜左顾右盼:“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李帅也四下张望了起来:“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直觉。” “干坏事,当坏人的直觉?” “我他妈算什么坏人。” “被坏人盯上了的直觉?” “和你说不清!”青夜霜忽而是和李帅看到了一处,都望着在服务区里买东西的行山。青夜霜贼兮兮地一笑,道:“那个怜什么,我看你师弟对你有些意思。” “什么意思?” 青夜霜翻了个白眼:“你装什么?” 李帅一指厕所:“他进去三分钟了。” 青夜霜也看向了那厕所,不说话了,眉头皱得紧紧的,屏住了呼吸。又过了约莫半分钟,他下了车,抱着皮包就跑。 李帅忙追出去,青夜霜喊道:“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他一头扎进了黑夜的草原,李帅还跟着他,两人这么跑了一阵,远离了公路,青夜霜的脚步缓了,停了下来直喘气,李帅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了,腿一软坐在了地上。青夜霜道:“他妈的,饿死了!” 他把怀里的皮包往上掂了掂,又要跑。 “你要跑去哪里啊?”李帅爬起身,问道。 “不知道!总之,就是跑!”青夜霜说,回头一看李帅,就看到两道刺眼的车灯照过来,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了,扭头就跑。听得身后一声撞击的巨响,他跑得更快了,可他是又累又饿,还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一下就被汽车赶上了。那车朝着他就撞了过来,青夜霜躲闪不及,摔在了地上,他的右脚似乎崴了,怎么也爬不起来,疼得要命。 将他撞翻在地的车停在了他身边。一道漆黑的身影走下了车。车没有熄火,车灯很亮。那漆黑的身影逐渐走到了亮光中——是面无表情的二哥。 青夜霜忙把皮包呈过去,道:“这是大哥和三姐藏起来的钱,他们还有间房子,我知道在哪里,绿林小区!我带你去!!别杀我!别杀我!” 二哥抓过那皮包,打开翻了翻。青夜霜还在不停求饶,二哥一巴掌扇过去,从皮包里抓出一团钞票堵住他的嘴,抗起他,把他塞进了后备箱。不一会儿,二哥把昏迷不醒的李帅也塞了进来, 他用力关上了车后盖。 夜很深了。 风煦微轻轻关上了窗,坐回了床上去。下午,他和皇甫辽搭车从耀县到了阿拉善右旗,找了间宾馆住下,打算明天坐飞机回北京。原本是想在这中转的地方稍作修整,可风煦微实在睡不着,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断臂的怜江月,他只好睁着眼睛,可睁着眼睛,脑子里也总在琢磨怜江月的事——他要去办什么大事?什么急事?他这几个月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风煦微想得有些动气了,不气别的人,别的事情,就气自己。怎么就非得想着怜江月呢?他身边也不缺他这么一个人惦记他,牵挂他。行山肯定算一个,那素未谋面的小脸大眼睛的男的也算一个吧?怜江月这日子过得可真不赖,走到哪儿都少不了卿卿我我的伴。 干吗非得想着他,不去想他了! 这么想着,风煦微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来电的是行山。 风煦微忙接了电话。电话那头的行山急切道:“风煦微,我在龙滕岭服务站,一辆车,牌照我发你,我要知道司机现在在哪里。”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慢些说。”风煦微起身在屋里踱起了步,“你这没头没脑的……行山,别着急。” 行山作了个深呼吸,这才说得有条理了些,道:“我和师兄还有那个男的一起搭黑车去呼和浩特,到了龙滕岭服务区,司机说是要上厕所,下车去了厕所,我看师兄饿了,也下了车,想去买些吃的给他,也就十来分钟的事,一回去,师兄和那男的都不见了,司机也不见了。” “厕所里找过了吗?’ “当然找过了,我还和停在周围的人打听,他们说看到师兄往北面跑了,我去找了找,什么也没找到,我就问服务区的人要看监控,他们不让,能不能麻烦你让皇甫辽听一下电话?” 风煦微道:“我们马上过来。” 他拿上手机钱包,抓了帽子外套穿戴上,便去敲隔壁皇甫辽房门,皇甫辽已经睡下了,好一阵才来开门,风煦微看到他就说:“走,跟我去个地方。” 他还道:“路上细说。” 皇甫辽看他一脸着急,也跟着犯了急,麻利地穿戴好,出了房间,跟着风煦微往电梯走去。这走了几步,他一揉眼睛,拽住了风煦微。 风煦微急躁道:“你落下什么了?手机,钱包?房卡还在吗?赶紧回去拿啊。” 皇甫辽示意他看他自己的脚。风煦微一低头,他穿着宾馆的拖鞋就出来了。他抓了抓头发,道:“不管了,先去找行山。” 第59章 (10) 小妹进了屋,关了门,穿着鞋就跳上了炕,猫在窗口贴着墙窥觑着外头。 这夜月光透亮,只是多云,夜色便也跟着忽明忽暗,小妹没法看得很清楚,就把手机拿了出来,开了摄像模式,架在窗口,聚焦着小屋放大了画面。大哥进了小屋,虚掩上了门。小妹眼也不眨地盯着那两扇木门。 大哥一进那小屋,朝着躺在地上的赵达成啐了口,将他踢成仰面的姿势,弯下腰去搜他的身。 赵达成此时紧闭着眼睛,假作昏迷,感觉到有人摸他的裤兜,他稍隙开眼皮,恰一道月光照进来,他看到大哥这个彪形大汉正从他裤兜里掏钱包,他打了个哆嗦,再一看,大哥的脖子离他被绑起来的双手很近。他的双手被绑得很松,他把小妹给他的小刀藏在了靠在一起的双手之间。 赵达成一咬牙,挥起手臂,将小刀扎进了大哥的脖子。大哥始料未及,痛呼了声,赵大成忙用肩膀撞开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和大哥拉开了些距离。大哥虽被扎了一刀,人还站得很稳,便要来扑赵达成,赵打成慌忙解开了脚上的绳索,挣扎着爬了起来,大哥伸长了手臂抓住了他,赵达成慌忙拔出了大哥脖子上的小刀,刹那间,鲜血汩汩直流,大哥有些慌了,不得不用一只手去捂伤口,可血怎么也止不住,他甩开了赵达成,用两只手压着伤口,一双眼睛赤红,直瞪着赵达成,起脚就要踹他,可他一时间失血太多,人也跟着发了昏,体力不济,一脚踹空,自己摔在了地上。赵达成打着寒战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管地上的钱包钥匙了,拔腿就跑了出去。 小妹在大屋里看到了赵达成冲出小屋的这一幕,捂住嘴偷笑了起来,又见那赵达成慌不择路跑向了罂粟田,她完全放出了笑声:“傻比。”与希杜嘉。 不过这也不怪这个傻记者,现下云朵遮住了月亮,外头蔓延着无尽、无限的黑,根本看不清附近的村户人家。 小妹再看那小屋,她手机里的画面也是漆黑一片了,看不清什么了,她就收起了手机,删除了视频,抓住了手里的刀,就要下炕。突然,小屋的门打开了,就见大哥摇摇晃晃走了出来。小妹定睛一看,大哥脖子上似乎紧紧地缠着一圈草绳。 小妹拍了下墙,无奈地坐在炕上,恨铁不成钢:“妈的,傻比几把记者,没个屁用!!” 她把小刀又收了起来,猫回了窗边继续观察外头的情况。 大哥扶着墙进了南屋,不一会儿,拿着一杆猎枪出来了,人站得很稳,步伐也很稳了。 小妹翻出个白眼,骂骂咧咧地脱了鞋子和外套,拉起了被子盖上。 “砰”。 一声枪响。 小妹倒头就睡。 “砰。” 又一声枪响。子弹“咻”地射穿了赵达成身边的一束罂粟花,他抱住了脑袋只管继续往前跑。 大哥提着枪走进了花田,换了两发子弹,瞄着不断晃动的花茎,扣下扳机。 “砰。”第三枪。 赵达成一回头,看到大哥举枪的身影,缩起了身子破口大骂:“我草,怜江月,你他妈真是个有故事的人!卧槽,他妈的,我草!!” 他一摸口袋,又骂:“他妈的我手机呢!!” 大哥上膛,举枪,扣扳机。 “砰。” 第四枪。 赵达成摔倒了。他的小腿中枪了,滚出了花田。月亮又出来了,他看到了附近的公路,忍痛爬起来,踉踉跄跄朝着公路跑去。 大哥跟着他走到了花田外,又换了两发子弹,举枪再度瞄准。 两道车灯光从远处照了过来,大哥稍放下了枪,眯起了眼睛。 赵达成也看到了那车灯,跳到了公路上直挥手,不停呼喊:“救命!救命!!停一下!!” 车灯近了,大哥站在路边,完全放下了猎枪。由远及近驶来的是一辆桑塔纳。 赵达成这会儿只顾着呼救,车灯刺眼,他也看不清来的车是辆什么车,看到那车渐渐放缓了速度,最终停在了他面前,他是喜出望外,拖着伤腿去拍司机的车窗,道:“有个疯子要杀我!我中枪了!报警!报警!” 司机是个三十左右的男人,看了看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笑实在很阴森,实在很渗人。赵达成这才发现,这辆停在他面前的轿车是那么眼熟。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公路前后再没车了。 大哥提着猎枪,缓步朝赵达成走了过去。 赵达成看着那桑塔纳,脚一崴,摔在了地上,脑袋撞到了大哥的小腿。他暗道不妙,要爬走,眼角瞥见大哥一枪杆挥过来。 赵达成晕倒在地。 大哥踢了赵达成一脚,踩着他的伤口朝桑塔纳挥了下手:“老二。” 二哥放下车窗,指着大哥的脖子:“你干吗呢?” 大哥骂了声,开了后车门,一看后座上的一只鼓囊囊的皮包,把它挪开了些,把赵达成扔进了车,道:“别提了。” 二哥说:“上车吧。” 大哥就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座上,抱着那杆猎枪,抓了抓脖子上的一道烫伤。 二哥说:“人逮住了,你怎么搞的?” “在哪儿逮到的?” “去呼和浩特的路上。” “草。” 二哥道:“找老方看看?” 大哥道:“没事,拿火烧上了,没事。”他瞄了眼后座的皮包:“你这包哪里来的?” 二哥笑了笑,道:“你眼熟?” 大哥说:“像在哪里见过。” “老三用过?” 大哥挠挠鼻梁,二哥就指着后面说:“俩人没钱跑路,他们偷的。” 大哥便抓了那皮包来看,这一看,他的脸色稍变了些,摸出烟盒,点了根烟,道:“不像老三的,她不爱用这种款式。” “这算什么款式?” “我也说不上来。” 大哥一笑,问二哥:“他们上哪儿偷这么多金银财宝?” 二哥看着前面的路,伸手要烟,道:“不知道啊,我打算好好问问,我看新闻里也没说耀县哪家金店遭劫了,指不定他们是发现了个什么好地方,被偷了也不会往外支声,你先别动他们。” 大哥给他点了一根烟,应了声,拉上皮包的拉链,又问:“老三呢?还好吧?” “应该回赤峰了吧,她也不是什么都和我说,你知道她的,主意多,唉,回去也好,别在这里遭罪。”二哥说,“毕竟她的家在那里。” 大哥不言语了,默默抽烟。二哥又道:“大哥,老三毕竟嫁了人了,她有什么难处,咱们帮一帮,不在话下,她要得了什么好处,想不到咱们,咱们也是没一句怨言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哥点了点头,二哥说道:“大哥,你别怪我这个当弟弟的说话难听啊。” 大哥一摆手:“不难听,都是有道理的话。” 兄弟俩互相笑了笑,这言语间,车已经到家门口了,两人就下了车,把车上的三人搬进了小屋,扔在了地上。 李帅还在昏迷,赵达成隐隐有苏醒的征兆,眼睛紧闭着,嘴里不断发出呜哩嗡哩的怪声,那青夜霜的屁股一着地,人就醒了,他的嘴被破布堵上了,屋里没开灯,青夜霜勉强看到地上掉着些零碎的物件,眼角的余光瞥见大哥和二哥正在捆赵达成和李帅。他忙用身体盖住了那些东西,偷偷把它们扫进了先前李帅和二哥挖出来的,上头虚盖着一块木板的土坑里。 二哥和大哥把他们三人的手脚全绑了起来,嘴巴也全给堵住了,那李帅只有单手,于是就只绑了他的脚,但用草绳绕着他的脑袋捆了几圈,在他脑后打了个死结,把他的嘴巴完全封住了。两人正要把三人吊去房梁上,却听外面有车经过,又见两道车灯照亮了玻璃窗。大哥和二哥互相看了看,二哥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走了出去,关上了门。大哥掀开了那土坑上的木板,把三人踢进了土坑,盖好木板,拖了个铁皮箱子压住木板一角,站去墙边,看着窗外。 停在他们院里的是辆吉普车,内蒙牌照,车上下来两个年轻男人,车还没熄火,两人站在车灯里,眉目清晰。大哥的眼睛立马直了,他们不就是下午他和小妹在面店里约的什么杭州日报的记者吗?也不知他们是误打误撞来了这里还是循着什么蛛丝马迹找来的。 大哥欲和二哥通风报信,一摸裤兜却摸了个空。手机不知落哪儿了。他就只好盯着那两个年轻男人。 来的确实是风煦微和行山,风煦微锁了车,笑着看二哥,客气地说话:“您好,我们是来内蒙自驾游的,导航给指错了路,手机又没电了,也开了一天的车很累了,不知道能不能借您客厅休息一晚上?我们给钱。” 行山也很客气:“您开个价吧。” 二哥也是笑眯眯,很有礼貌:“自驾游?手机没电了?”他的声音一高,豪爽地一拍胸口:“没事!不用给钱,也别住客厅了,我爹妈住南屋,家里就我和我妹住那间大屋,你们远道是客,就住我那屋吧,我和小妹凑合一晚上,你们就当是体验一下我们这儿的风土人情,早饭给你们尝尝咱们这儿的地道早点,咸的奶茶,你们没喝过吧?一定得尝尝啊!” 他便热络地和风煦微,行山勾肩搭背,把他们领进了大屋。 大哥眼巴巴望着大屋的方向,二哥说了那一番话,他是没法出去露面了,他就看了看羊圈,小妹那屋没亮灯,恐怕她已经睡下了。大哥不由琢磨起了怎么去支会二哥一声,给他垫垫消息,好防备着些。 他一门心思想这事的当口,那土坑里,青夜霜摸到了先前他推下来的手机,按开了屏幕。李帅这时也醒了,借着屏幕的亮光看到地上的赵达成,又看到那手机上的记者证图样的屏保,他冲青夜霜使了个眼色。青夜霜把手机推给了他,李帅把手机拿到达成手边,用他的指纹解了锁,调暗了亮度,开了静音模式,手机还有信号,他就编辑了条报警的短信,说是他们被人绑架,发送了出去。 接着,他又写了条短信,青夜霜凑过去看。李帅写的是:胡老彪的人是吧,你们要找的东西在内蒙福婆子村一户种罂粟的人家里,那个绿眼睛的人是他们的人。 青夜霜满眼疑问,瞅着李帅,李帅给一个手机号码发了这条短信,再看了看赵达成的脸,一摸他的脸,赵达成的额头滚烫,浑身都是汗。李帅忙咬下衣袖,用袖子裹住了他小腿上的枪伤。 这时,青夜霜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两人抬起头。外头有车靠近。 大哥仍守在窗边,确实又有一辆车停在了院子里,车熄了火,就看到三姐和两个陌生男人从车上下来了。二哥从大屋里走了出来。 三姐就和二哥介绍道:“我两个朋友,来旅游的,想体验下风土人情,非得找个农家来住住。” 二哥点着头,笑着说:“哦,借宿,是吧?” 这两个男人便是禾小暑和马遵了,他二人点了点头,说一声:“打扰了。” 二哥和三姐就带着他们往大屋去。 那风煦微和行山正在屋里东摸摸,西看看,方寸之地,统共两间屋子,一间挂着布帘,一间那二哥正收拾,布帘卷了起来,门敞开着,就一张炕,两只大木箱。行山叹了声,看向窗外,道:“这要把人藏起来能藏哪里?另外两间屋?” 这时,风煦微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往门口望了眼,行山收敛了打探的神色,在矮桌边坐下了,风煦微也坐下,看大门开了,就问:“您这儿有插座吗?我想给手机充一下电。” 二哥一行人陆续进来,他笑着道:“你试试插着电视机那个?不然不开灯了,咱们点蜡烛?” 他一指身后跟进来的禾小暑和马遵:“今天也是巧了,又来两个旅游借宿的。” 这风,行,禾,马四人打了照面,风煦微就脱了帽子,行山眨巴着眼睛,看向别处,禾小暑一摸头发,笑了笑,马遵提着木匣,挠起了面颊。 “要不,你们四人睡一屋?”二哥提议道。 第60章 (11) 四人就进了一间屋,关上了门。那马遵就要说些什么,风煦微立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拿出手机,调出微信,其余三人见状也都纷纷按出了微信,互相加上了好友,风煦微拉了个群组,发了条消息:小心隔墙有耳,怜江月可能在他们手上。 他又写道:听人说这家人不好惹,手黑,未免打草惊蛇,在没弄清楚怜江月现在在哪里,是什么状况之前,最好别和这家人起冲突。 马遵写道:我们听说怜江月在这儿给人放羊,突然跑了。 行山就写:二位前辈来这里找师兄所为何事? 马遵看了看禾小暑,禾小暑正愁眉苦脸地在用手在触摸屏上一笔一划慢吞吞地写着字。马遵就写:禾前辈? 禾小暑竖起了手掌,又写了几笔,忽而是放弃了,丢开了手机,盘腿坐在炕上,道:“你说吧。” 马遵便埋头打字。那行山看皇甫辽给风煦微发了条微信,啪啪打字:皇甫辽那里有消息了?派出所的人愿意帮忙了? 马遵发了一长段字,又发了句:皇甫辽? 行山写道:风煦微的好朋友。 风煦微写道:普通朋友,一个警察。 行山就回:知道风煦微有事来内蒙,特意请假陪他从北京过来的。 马遵戳戳手机,示意他们看他方才发的已经刷到了很上面的消息。 他写的是:我和禾师傅拜祭过卞老师傅后一直在追查无藏通,我们去了很多地方,零零碎碎打听到了一些事情,我们到扬州时,想家的人说想依依想见见我们,我们就去了想家,她那时候已经病得很重很重了。她临终前把那天在卞家的遭遇告诉了我们,还嘱咐我们要找怜江月回去继承家业。 风煦微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行山抬头看了屋子一圈,咬着嘴唇打字:这窗户太小了,翻不出去啊,不然我现在就去其他两间屋子看看。 禾小暑打开了床上的两只木箱,抓出些衣服鞋子,摇了摇头。风煦微发了个无语的表情,扔开了手机。马遵朝他努努嘴,风煦微拨了拨头发,重新拿起手机看了眼。马遵在群组里问道:等人睡了我们摸出去? 他还问:什么叫这家人不好惹? 行山道:杀人越货。 风煦微写道:坑蒙拐骗。 马遵擦擦额头:那个三姐人还算和善啊,照她的说法,她是被怜江月骗取了信任,告诉了他她家里有个保险箱,怜江月把她保险箱里的东西…… 马遵打到这里,行山就写道:师兄不可能骗人,而且保险箱的事。 马遵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他不像是这样的人。 风煦微写:哦,这就是他下午说要干的事?我看是怜江月鬼迷心窍被那个男的骗了吧? 马遵抓了抓后脑勺,一脸迷惑:那个男的? 这时,外头产来一阵脚步声,三人都收起了手机,窜上了床,禾小暑甚至踢开了拖鞋,拉起被褥盖上了。就听二哥在门外问道:“四位,我们兄妹要休息啦,这荒村野地的,大家都是男同胞,上厕所您们自己去外头看着解决吧。” 风煦微顺着问:“我看还有两间屋,原来都没有厕所的吗?” 二哥道:“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啊,咱们这儿就是这风俗。” 风煦微又说:“那洗澡呢?” “洗澡我们都去河里洗,明早带你去体验体验?” 风煦微笑着道:“我就算了吧,其他几位呢?明早去体验体验?” 禾小暑高着声音道:“也不用算我一个了,我好困,先睡了。” 风煦微冲行山递了个眼色,行山打着哈欠也说:“我也困了,睡了。” 二哥道:“那你们休息吧,不打扰了。”他提了句,“有需要手机充电的吗?我把电视机的插头拔了,你们要充电可以插着试试,不瞒几位,我们家就咱爹一部手机,在他屋里放着,我们平时放羊种地,也用不上它。” 风煦微道:“手机也怪烦人的,它没电我还挺自在。” 他就关了灯,说:“您休息去吧。” 二哥应了几声便走开了。风煦微他们四人坐在炕上全都盯着门缝,那门缝里夹着的亮光一消失,马遵先跳下了地,蹑手蹑脚趴在门后,将耳朵贴在了门板上。行山挪到了窗口,往外看着。没多久,他看到一个高大的汉子从一间小屋里猫着身子,鬼鬼祟祟地走了出来。汉子在门上缠了好几条锁链才走开。行山拍了拍风煦微和禾小暑,三人凑在一起看着那汉子。 这汉子正是大哥,他并不知道他摸出小屋时被人盯上了,此刻他心里只惦记着要去和弟弟妹妹报个信,况且他看大屋的灯都熄了才出来的,他的动作已经放得很轻了,他相信他的行踪足够隐蔽了。于是,他就这么悄悄地摸进了羊圈,羊儿们见了他,自觉地散开,大哥蹲在窗户下面敲了敲窗户。 那边厢,行山和风煦微互相看了看,两人也下了炕,行山拍拍马遵,指指自己和风煦微,又指了指外头。马遵便轻轻打开了门,替他们卷起布帘子,看着二人摸进了客厅。风煦微闪到了那红布帘前,贴着布帘听着那屋里的动静,屋里有人在说话,说什么实在听不清。风煦微对行山打了个手势,行山迅速摸到了大门后。 大门上了锁,行山从地上摸了根稻草,伸进锁眼里,一下就把锁开了,他就直接出了大屋,往那小屋去。 那兄妹几人此时正隔着窗户悄声说蒙语,比手画脚,小妹听明白了大哥的意思,轻声道:“那两个人能找到这里来,肯定不简单。” 三姐道:“你这算不算是引狼入室?” 小妹瞪了三姐一眼,气鼓鼓地抱着小腿坐在一边,咬起了指甲,不说话了。 二哥道:“不管来的是人是神,是鬼是佛。”他比了个划开脖子的动作,他一看三姐,道:“你带来的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三姐笑着道:“他们还真是我以前厂里认识的,真是来旅游的。” “有人知道他们来这里吗?知道他们来找你的吗?你打工的时候和别人说了你老家是这里的?” 三姐一抓二哥的胳膊,撒起了娇,道:“哎呀,二哥!我这不是一次喝多了,说漏了嘴吗?”她打了自己两个嘴巴,“我这张嘴呀!” 她又说:“你放心,我都想好了,来的路上我让他们先买好了明天下午去呼和浩特的车票了,回头你和大哥穿着他俩的衣服去车站监控前不露脸的走上一圈就行了。” 二哥道:“以后说话最好注意点。” 三姐有些委屈了:“我也就说错过那么一次话。” 二哥就拍了拍她的肩,显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老三,话倒是可以说错,不过咱们家兄弟姐妹四个人,你虽然嫁了人,可大哥二哥小妹一直都还把你当成一家人,咱们几个的心可不能放错地方咯。” 三姐忽而擦拭起了眼角,不无动容地说道:“我明白,你们待我的好,我是明白的。” 她还拉起了小妹的手,不停摩挲着,道:“小妹,你不是一直想去赤峰玩儿吗,明天就和我一起回去吧。” 小妹天真地一笑,抱住了三姐:“真的?姐,我就知道你对我好!” 二哥跟着笑了,冲窗外的大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那两辆停在门口的车。大哥点了点头,问道:“老方的药还有剩吧?” 二哥说:“还剩一些,你还是待在小屋里,暂时别露面,守着李帅他们。” 三姐道:“小夜这小子诡计多端,一张嘴能说会道,我看还是别留着了。” 二哥看向她:“你是说……”摸了摸脖子。 三姐点了点头,又问小妹:“你觉得呢?” 小妹看二哥,二哥便看大哥:“大哥,你觉得呢?听你的。” 大哥说:“那我现在就去把事办了。” 二哥突然一抬手:“那好,夜长梦多,不过办他之前,大哥你帮我问问他,他先前和我说那钱是从一个我认识的人那里来的是什么意思?” 三姐就道:“二哥,这小子鬼点子可多得很,你别着了他的道。” 二哥摸着下巴,朝三姐一笑,说:“也是,那就随便你们处置吧,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就好。” 大哥便走开了。 小妹又在炕上躺下了,三姐自告奋勇和二哥道:“明早我做饭,药就下在奶茶里,你们千万别喝。” 二哥称好,也躺下了。 而这时,行山才解完小屋门上的锁,一听风里传来了脚步声,他忙把锁扣了回去,翻上了屋顶,只见那鬼祟的大汉鬼祟地摸到他和风煦微开来的吉普车前,扎破了四个轮胎,又对另一辆车的车轮胎如法炮制。接着,大汉开了小屋的锁,回进了小屋。 行山跳下屋顶,透过窗户往里窥看,只见大汉站在一只桶前抓耳挠腮,过了良久,他挪开了桶,掀开了一块木板,弯腰抓出了一个人。大汉和那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人连连点头,大汉又把他扔回了坑里,自己抱着胳膊在地上躺下了。 行山就回了大屋,锁上了门。风煦微还站在那红布帘前,看他回来了,两人一道回了屋。 禾小暑和马遵看着他们,行山在群组里发消息:小屋里好像有个地窖,一个大汉守着。 马遵写:咱们四个对他们,没啥好怕的。 风煦微写:少安毋躁,明天我想个办法,把他们引开,你们先去地窖看看怜江月在不在那里。 行山点头答应,禾小暑也点了点头。风煦微写:要是找到了怜江月,他不愿意和你们去想家,你们怎么办? 马遵一叹气,写道:他不愿意去就不愿意去,我们就当给他捎个口信吧。 风煦微看了看他,收起了手机,打了两个哈欠,靠墙闭上了眼睛。其余三人也都各自找了个地方躺下了,可谁也睡不着。不光他们睡不着,另一间屋里的三兄妹也睡不着。二哥拿着手机,开了电筒模式,把一本《三国演义》和一本《江太史家宴》来来回回地翻看,小妹闭着眼睛装睡,发出阵阵鼻鼾,三姐侧着身子枕着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来回地摸着裤兜里剩下的一包药包。 这一夜,一间大屋,两路人马皆是无眠。 第二天,天才亮,三姐就起了,去了厨房做早饭。她走后,小妹一骨碌爬了起来,才要和二哥说话,就看到二哥调出了手机上的监控,看着安在厨房的摄像头正在拍摄的画面。 小妹沉默地跟着看。厨房里,三姐拿了盐罐子下压着的药包泡了奶茶,紧接着她看了眼他们这屋,从裤兜里摸出一个药包,把里头的东西抖进了炒米里,还把一只木盆里放着的几只咸焙子一个个拿起来,往那包药的纸上蘸了好几下,最后把这张纸在水缸里泡了泡。 小妹轻轻和二哥说:“二哥,咱俩可得一条心。” 二哥锁了屏幕,点了根烟,摸了摸小妹的头发,笑了笑。两人穿上鞋子外套,就走了出去。 这时,那另一间屋子里的四人也走了出来。大家热热闹闹地互道“早上好”,二哥准备了水和毛巾给风煦微一行人洗漱,四人洗漱停当,和兄妹三人一块儿围着灶火前的矮桌坐下了。 第61章 (12) 三姐拼拼凑凑找来七个杯子,给众人倒奶茶,热络地招呼外来借宿的客人们:“来,喝些奶茶,和你们平时喝到的可不一样。” 二哥拿了些奶嚼口和炒米,也很热情,招呼家人们和客人们,道:“这个就像酸奶,但是比酸奶味道浓,你们试试,拌炒米吃吃,大妹,小妹,都吃啊。” 小妹便拿了个木碗自己拌了碗炒米,三姐瞥了她一眼,巧了,小妹也正瞄着三姐,姐妹俩相视一笑,小妹继续拌了两下炒米,笑盈盈地看着客人们,说道:“就像我这样拌。” 二哥也拌起了炒米,他看了眼还在往各只杯子里倒奶茶的三姐,道:“大妹,别忙了,坐啊,吃炒米啊,大家别客气。” 他遂拿起了一只咸焙子,掰成两半,一半在奶茶里泡了泡,笑着要往嘴边送。三姐瞅着他,应着声音坐下,二哥才要咬那咸焙子,突然将手里这咸焙子递给了马遵:“您尝尝?” 马遵笑了笑,自己拿了一个焙子,学着二哥,也将它掰成了两半,一半拿去泡奶茶,他冲着二哥举了举这湿了的半个焙子。两人都笑,都没再动了。 风煦微这时道:“您说洗澡去河里洗,能带我去看看吗?” 行山道:“早上要放羊的吗?谁放啊?我能参与参与吗?” 小妹朝行山抛来个眼神:“不试试?”自己拿起了面前的木杯子,作势喝了一大口奶茶,嘴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喝完还擦了下嘴。 行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喝不来奶制品。” 风煦微一扫桌上,满桌就只有马遵和小妹的杯子长得一样。 二哥也正往外扫视,他一扫风煦微这行四人,那禾小暑便举起了玻璃杯,做了个客气地敬酒的动作,他的手抖得厉害,杯子快到嘴边时,手腕一震,将杯里的奶茶全撒了出来,禾小暑气煞,长吁短叹,打着自己的手道:“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二哥,三姐和小妹忙聚到他边上,二哥安慰着说:“没事,没事。”他拿袖子擦地,三姐拿抹布擦禾小暑的衣服,小妹重新去找杯子。 风煦微给马遵使了个眼色,马遵趁机把小妹的奶茶和自己的调换了,风煦微就拿起了一整壶奶茶,逐一在各人的杯子里添奶茶,只是没给马遵添。 二哥一抬头,看到风煦微添奶茶的这一幕,对他笑了笑,道:“你瞧瞧,怎么还让客人给主人添起了茶。” 风煦微笑着颔首,没说话,马遵笑呵呵地喝了一大口奶茶,拍着大腿道:“味道确实不一样!” 三姐对禾小暑道:“要不我去找身衣服给您换吧?” 小妹找了个杯子过来,指着那红布帘的屋子说:“我去找找,姐,你忙了一早上了,先吃点东西吧。” 三姐道:“你那屋都是哥的衣服,老人家穿恐怕不合身,我去爸妈那屋看看,顺便给他们送些吃的去。” 小妹偷偷给二哥递眼色,二哥顺口答音:“好,那你去吧,给你留些奶嚼口。” 三姐便拿上些焙子,奶茶之类的吃食,出去了。 小妹又坐下了,马遵看着她,小妹也看着他,小妹又用勺子拌起了炒米。马遵道:“闻着挺香。” 小妹笑了笑,低头舀起一勺炒米,送到嘴边,一抬眼皮,发现那马遵还盯着她,小妹笑着用胳膊肘碰了碰边上坐着的行山的胳膊,说道:“这些都是奶制品,那你吃培子吧。” 马遵在桌下踢了行山一脚。行山踢了踢边上的风煦微,风煦微和马遵闲话起了家常,行山伸手拿了个焙子。那风煦微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他这一动作,便抬手要拿杯子,他一抬胳膊,手和行山的手撞到了一起,行山手里的焙子掉到了地上去。行山就和风煦微发了脾气,推了他一下:“你干吗呢?” 他这一推,风煦微手里的半杯奶茶撒在了桌上,风煦微瞪大了眼睛,也生了气:“不就弄掉了你一个煎饼吗?我脑袋后面又没长眼睛。” 行山一拍桌子,愤慨道:“昨天是导航导错路,又不是我故意开错的!” 马遵和禾小暑见状,一个伸出手在空中挥了挥,劝说:“哎呀,年轻人早上不要火气那么大啦。” 另外一个拉扯着风煦微劝道:“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再躺会儿去,在别人家里就都是客,好赖给些主人面子。” 行山一瞪他们:“你们和什么稀泥,”他霍然弹起:“我昨晚当然没睡好,你们一个打呼和打雷似的,一个牙齿磨个没完,让人怎么谁?猪才睡得着!” 风煦微也跳了起来,道:“你骂谁是猪?” 两人便推搡了起来,马遵这会儿也没了好脸色,看着行山,攥起了拳头:“你自己睡不着干吗赖别人?” 禾小暑还在做和事佬:“出门在外的,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 二哥眼珠一转,踢了踢小妹,两兄妹也加入了劝架的行列,二哥拉开了风煦微和行山,道:“给我个面子,大家别吵了。” 风煦微一瞅二哥,哼了一声:“主人家,走,带我去洗澡去!” 二哥对他笑着点着头,他又看了看行山,还是一脸笑:“这要不是导航导错了,您也不会来到这里啊,都是缘分,缘分,我让小妹带您放羊去,您没放过羊吧?” 小妹便拉着行山要往屋外去,二哥则拽住了风煦微,道:“我带您去河边,您去拿些换洗衣服吧。” 他看着禾小暑和马遵:“二位呢?” 马遵一扯衣服,又要坐下,说道:“吃早饭,不能浪费粮食!” 禾小暑拿起了面前的一大碗炒米,捧在手心里,说道:“你们去忙吧,我们自己吃。”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砰”一声巨响。 像枪声。 像是从南屋传来的。 两路人马齐刷刷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 南屋里,三姐站在炕下,手里的刀掉在了地上。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看着眼前的爹妈。爹和妈看上去是那么虚弱,爹握着一杆猎枪,手还在不停摇晃。妈从被窝里也摸出了一杆猎枪,对着她又是一枪。 砰。 三姐睁着眼睛倒在了地上。爹朝她啐了一口,妈把奶茶泼在她身上,老两口捂住肚子,妈说:“饿死人了。” 爹说:“出去抽根烟。” 两人拄着猎枪下了地,一人拖着三姐的一条胳膊把她拖到了屋外。 大屋,小屋里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看着他们颤颤巍巍地走出屋子,看着他们把三姐扔在了院子里,自己在树墩边坐下,抱着枪,各点了一根烟。 小屋里,大哥惊呼:“老三!”他冲向大门,这时只听外头爹在呼喊:“老大,爹妈饿了。” 大哥停在了门后。 大屋里,行山疑道:“这是怎么回事?” 二哥道:“爹妈练枪呢。” “练枪?他们拖着的人是?”风煦微一挑眉毛,小妹就道:“老两口以前是猎户,就喜欢摆弄摆弄猎枪,枪不用,枪管会生涩的。” 小妹又说:“你看错了吧,他们没拖着什么人啊。” 行山含混地应了声:“是吗?”他就要伸手推门,可这一伸手,他便觉天旋地转,脚下发软,竟摔在了灶台上。行山勉强扶住灶台,一看二哥,那二哥的形象模模糊糊,左摇右晃,这整间屋子竟都在他眼前旋转了起来。行山的脑袋发沉,声音颤抖:“你……你们……” 风煦微忙要去察看他,可自己也一歪,靠在了墙上,膝盖打起了颤。他立即封住上下几个大穴道,倚着墙壁调理起了气息,道:“怎么回事,我们没吃也没喝……” 禾小暑和马遵都是一惊,马遵才要调理气息,一口气却没提上来,载倒在地。禾小暑再不敢乱动,只是掐住了自己的经脉,一动不动地坐着。 二哥和小妹互相看了看,小妹道:“外面怎么回事?” 二哥道:“先别管,先把他们捆起来。” 兄妹俩就找了几捆草绳,分别去绑风煦微一行人。那风煦微到底年轻,加上早早封住了穴道,运了几下气后,感觉到身体中一股湿软之气,他便试着要用内功将它逼出体外。此时,二哥已经接近了他,拿住了他的胳膊,这二哥练过几年拳法,一靠近风煦微便察觉出了异样,一拳过去,就要去打他的脉门,试图逼停他。风煦微闪身躲开,摸到了腰间的珊瑚鞭,抽出鞭子就朝二哥打去一鞭,他这一鞭却是绵软无力,反而让二哥抓住了鞭子,二哥将鞭子在手中卷了两圈,一使劲。风煦微摔在了地上。 小妹已经将马遵和禾小暑绑了起来。行山模糊地看到这一场景,呼道:“两位前辈……” 小妹和二哥搭起了话,道:“二哥,这鞭子好像很值钱!” 二哥摸着那珊瑚鞭,对这条雪白的鞭子爱不释手,他使唤小妹:“去,把他们也绑了。” 小妹对他一笑,就朝离她很近的行山走了过去。行山还在挣扎,抓着灶台,想要往后退,可他的脚不停使唤,手上忽而一凉,他一看,原来他摸到了一把小刀,他很想握住这把小刀,但双手根本没有力气,他便试着用手去摸刀刃,刀刃割开皮肉,疼痛使得行山清醒了些许。他忙封住了伤口周围的穴道,一把推开了拿着草绳走到他面前的小妹,踉跄着到了灶前,就要去给禾小暑解绑。 二哥一脚踢开了他,这时那风煦微却从地上爬了起来,扑向了二哥,夺过了他手里的鞭子,忿然道:“我的鞭子也是你能碰的?” 两人就此拉扯着珊瑚鞭,缠斗了起来。那二哥见了这罕见的鞭子,贪心正盛,而风煦微尚且虚弱,二哥仗着自己身强体壮,便全不顾什么拳数套路了,瞅准了风煦微就是一顿老拳喂过去。风煦微堪堪闪避,但他常年习武,练就了一双好眼睛,看到空当立马出了几手掌法,可劈下去都是软绵绵的,他也就像个不通武功的莽汉似的又是抓又是拉扯起了二哥。两人打得是毫无章法。 行山趁乱爬到了禾小暑身边,禾小暑却道:“我没事……这样绑着也好,你先去找怜江月……” 他往窗外小屋的方向看去。 窗外,爹提起斧头砍下了三姐的胳膊,大哥终于还是冲出了小屋,他的一张脸涨得发紫,龇牙咧嘴朝着正抽烟的老两口跑去。 小屋的门敞开着。 行山点了点头,便要走,那小妹来扑他,行山的视线和意识虽然恢复了,但药物还在他筋血中运作,一身武功全然施展不出来,面对小妹,也只能勉强躲开她的攻势。 而那风煦微一边要对付二哥,一边还要运行内功,也有些难以招架了,他看行山跌跌撞撞躲着小妹,找了个机会,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出了门,道:“你先走!!” 行山摔出了大屋。小妹要去追,风煦微却一个箭步过去,关上门,挡在门前。他这一番动作,内力与那湿软之气冲撞,风煦微吐出了一口鲜血。 禾小暑急切道:“你……你没事吧?” 风煦微一抹嘴角,却笑了出来,这一口鲜血稍将那股湿软之气逼出了一些,他的精神好了起来,人站得笔直:“我没事,你们谁要出去,先过了我这一关。” 小妹看他竟然能直起腰站着了,一时慌了神,便躲进了风煦微一行人下榻的屋里去。她爬上炕,扒拉着窗户看外头,大哥正要去抢爹妈手里的猎枪。爹朝着大哥开了一枪,大哥一拳打倒了爹,妈指着跑出大屋的行山喊了一声,大哥抓起爹的枪就去瞄行山,行山敏捷地窜进了小屋,大哥一枪打空,便提着枪往小屋去。妈举起了枪,一枪打在了大哥背上。大哥转过身,一双眼睛赤红,满目的凶光,朝着妈走了回去,一把将她从地上提起。这时,躺在地上的爹抱住大哥的大腿咬了他一大口。妈也扑了上去咬大哥脖子上的伤口,不停打他的脸。 小妹吞了口唾沫,紧紧抱着胳膊,打起了哆嗦。她不敢再看外头,就摸到了门口,偷偷打量客厅的战况。 二哥似是察觉到他不再是风煦微的对手了,竟收起了拳势,和风煦微攀谈了起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干什么的?” 他笑了笑:“或许我们有些误会。” 风煦微道:“误会?什么误会能让你给一群来借宿的人下迷药?” 二哥发出憨憨的笑声,手伸进裤兜里,说道:“我这有解药。” 风煦微这时已将体内的湿气逼出了体外,人站得愈发直了,眼神愈发锐利。那二哥走近到他身前,手从裤兜里伸了出来,风煦微眼前闪过一道银光,所幸他眼疾手快,打开了那飞来的银光,将二哥踢翻在地。二哥晕了过去。 风煦微便用珊瑚鞭将他牢牢捆了起来,他给禾小暑和马遵松了绑,禾小暑业已昏迷,他就将他们两人送进了房间,在炕床上安置好,赶紧打了个电话给皇甫辽,简单说明了情况,道:“你快些带人来!” 挂了电话,他在另外一间屋子里找到了抱着头躲在木箱后头的小妹,小妹直呼:“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我一个女孩子,我只能听他们的!” 小妹边喊边哭,还尿了裤子。风煦微一时心软,就只是将她绑了起来。他透过厨房的玻璃窗往外看了看,大哥和那老两口打得是不可开交,小屋的门还敞开着。 再说行山早先进了小屋就开始呼唤:“师兄!” 他一脚踢开了盖在一块木板上的铁皮桶,往显露出来的土坑里一看,看到怜江月。行山欣慰的一笑,接着便晕了过去,摔下了土坑。 青夜霜忙不迭滚向一边,再一抬头,又看到一个人。原来风煦微也进了小屋来了,他看着坑里,问道:“没事吧?” 青夜霜扭动着身体,示意他看他们被绑起来的手脚。风煦微便跳下了土坑给他们解绳索。 双手双脚都解放了,青夜霜拿掉了嘴里的破布,问道:“他们几个呢?” 风煦微道:“被我绑起来了。” “就只是绑起来??”青夜霜打着哆嗦:“你没杀了他们??” 风煦微一皱眉,解着李帅嘴上的绳索,说:“杀人是犯法的。” “那我们这情况,我们是正当防卫啊!”青夜霜呜呼哀哉,突然,他的耳朵一竖,缩起了脖子道:“草,又有什么人来了?” 风煦微解开了李帅嘴上,身上的绳索,道:“可能是我的朋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我上去看看。” 李帅却拉住了他,就听外头又响起了枪声。青夜霜抱住了脑袋:“这怎么回事?” 李帅道:“可能是胡老彪的人找过来了。” “胡老彪他妈的是谁?”青夜霜问道。 李帅捂住了他的嘴,一看风煦微:“我们先在这里躲一躲。” 小妹也躲了起来。她就躲在木箱边上,她看到两辆吉普车开到了家门口,她看到大哥甩开了爹妈,捡起了一把枪,她看到,大哥捡起枪的瞬间,吉普车上伸出来许多枪对着他就打。 大哥闪身躲进了南屋,爹妈躲闪不及,中枪倒地。 小妹捂住了耳朵,瞥见炕上的一只木匣子,用脚踢开了它,看到里面是把银光闪闪的马刀,她忙用嘴咬住刀柄,把刀拖出了木匣,用脚夹住马刀,银刃朝上,去割手上的绳索。给自己松了绑,她提着刀走了出去。二哥还躺在地上,砰砰砰,外头枪声不断,小妹慌忙抱着马刀蹲下。 马刀的刀尖直指着二哥。 小妹定了定神,爬到二哥身边,举刀捅向了二哥。 二哥活生生被痛醒了,睁开眼睛一看,看到小妹,伸手就去推她。小妹看到他醒了,手里的刀又往深处捅了捅,二哥一把抓住了小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往墙上撞去。 小妹痛呼了声,松开了刀,二哥撑起身子,又把她的脑袋继续往墙上撞,直到小妹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才甩开了她。 小妹瘫倒在地,一脸的血,浑身抽搐着,她的鼻子歪了,鼻梁骨戳了一截出来。二哥吃痛地抽着气,拔了刀,捂着伤口,往土灶爬去。土灶里的火有些微弱了,从早上开始就没人往里面添过柴。 二哥努力往前爬了寸许,吐出一口鲜血,躺在地上,不动了。 小妹还有气,瞥见一动不动的二哥,她笑了出来,她甚至还有些力气残余着。她便抬起手臂,摸到鼻梁骨,把它往高处掰了掰。 一颗流弹飞了进来,打穿了小妹的手掌。小妹的手垂了下来。 外头还在不分青红皂白地枪战,大哥躲在南屋里,眼看三姐的尸体被子弹打成了筛子,他滚到衣柜前,从被褥里抓出一把子弹,用枪托打碎了窗户,瞄着院里一辆白色吉普车开了两枪。这两枪射穿了吉普车的玻璃,两声惨叫紧接着响起。 哥问道:“你们他妈的是什么人??!” 回应他的只有更激烈的枪声。 吉普车上的人全下了车,清一色男子汉,他们躲在车后不时往南屋放几枪。一个长脸的男人靠着白色吉普车道:“东西真在这里?” 另一个瘦小些的男人把一个年轻男人从这辆吉普车的司机位上拽下来,回道:“他妈的,小靼死了!” 一众人怒吼着对着南屋猛射。 大哥也怒吼道:“老子和你们拼了!!” 青夜霜捂着耳朵,道:“这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李帅摸了摸赵达成的脉搏:“还活着。” 风煦微捂住了鼻子,环视四周道:“这里好臭。”他看到了青夜霜身旁的那具躯干,问了声:“这是什么?鹿?” “很臭吗?不觉得啊。”青夜霜一笑,说:“是人。”他将昏迷不醒的行山推开了些,伸直了腿,靠着那躯干坐着,道:“我刚才还以为有救兵,结果差点没压死我。” 风煦微揽过行山,一探他的气息,道:“晕过去了,我还以为我们足够小心了……” 他叹息了声,因此吸入了一口酸臭的怪味,无法适应地咳嗽了起来。他还是觉得坑里很臭,令人作呕,根本无法习惯。可李帅和青夜霜却像没事人似的,如常的呼吸着。 风煦微不由蹙起了眉,道:“或许你们已经习惯了……” 李帅问他:“你没事吧?” 风煦微摇了摇头,李帅抓着他的手,摸他的脉搏,道:“你是不是中了他们的迷药?” 风煦微抽出了手,道:“已经没事了。” 他低着头坐着,道:“不管你是李帅还是怜江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好。” 李帅道:“我是李帅还是怜江月又有什么区别,名字只不过是给别人用的……”他忽然对风煦微一笑:“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甚至没有任何想法,但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风煦微,你好像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风煦微呸了声:“我就知道你没失忆。” 青夜霜挪到了他身边,怪笑着问他:“你和这个怜江月是什么关系啊?”他指指行山,“师弟找师兄,那是师门情谊深厚,我看你这个口气,这个态度,好像和他不是普通朋友吧?” 风煦微道:“关你屁事。” 青夜霜摸着嘴唇乐不可支,一瞅李帅——或许还是该称呼他为怜江月。他道:“你爱吃烫嘴的辣椒?怪不得咱俩光着睡一起摸来摸去了,你对我还是没什么意思。” 风煦微不再搭理青夜霜了,拍了拍行山,呼唤起了他:“你师兄没事,你还不快醒醒!” 行山却依旧昏迷着。青夜霜不时发出阵阵古怪的笑声,怜江月默不做声,风煦微有些受不了了,起了个话头,道:“有件事还是告诉你一声吧,洛阳光华超市出了命案,有人在案发之前在超市里看到了曲九川,他们说曲九川的身边好像围绕着很多黑烟。” 他说这些时并没有看怜江月,怜江月听了这些,还是一声不吭。 这时,枪声陡然停下了,就听警笛声由远及近。风煦微就先把达成和行山带去了地上,接着他去拉李帅和青夜霜上来。李帅回到了地上,就往门口去。风煦微喊住了他,道:“怜江月,你要去哪里?” 怜江月一看他,道:“我不想招惹警察。” 风煦微道:“行山一直在找你,你要走也等他醒了和他说一声再走。” 青夜霜这会儿已经跑到了门口,扔下一句:“我也不想招惹警察。”溜之大吉。 怜江月也走到了门后,半只脚已经跨了出去,他却停住了步伐,回头问道:“风煦微,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风煦微心神一荡,抬眼看他,怜江月正站在逆光处,一身的血污,眼神冷漠,坚定。风煦微忍不住问他:“走去哪里?” 怜江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风煦微低下了头去,紧紧抓住地上的土,怒叱怜江月:“我不像你,无牵无挂,想一出是一出,你别废话了,要滚就赶紧滚!!” 怜江月道:“那你多保重。” 他便摸出了小屋,只见屋外满地的尸体,弹壳落得到处都是,不远处的土路上,两辆警车拦下了一辆白色吉普车。 怜江月跨过大哥死不瞑目的尸体,跑向了罂粟花田。他追上了青夜霜,两人越跑越远。 第62章 (1) 月十五,泯市包家村附近的伏羲庙张灯结彩,香火鼎盛,十里八乡的信徒都赶着这天来庙里给伏羲老爷敬一柱香,求个家宅平安。此处并非泯市周边唯一的伏羲庙,原先的香火也并不兴旺,只是因为两个月前,选址在包家村的度假村项目批了下来,这包家村大小几十户人家全搬迁了,工程队着手拆除这一片的土瓦房,这伏羲庙原先也在规划范围内,可拆到这伏羲庙时,晴朗的天气忽而是昏暗了,天降惊雷,直接把工程队的两台推土机给劈着了火,接着又是平地刮起了土龙卷,吓得工程队一干人直接跑了。 迷信的人说这包家村伏羲庙就是泯市的“北顶娘娘庙”,真有神灵护佑,专家科学分析说,夏天气压不稳定,包家村伏羲庙周围一马平川,落雷,刮土龙卷都是有可能的。总之,包家村的伏羲庙就这么火了,游客络绎不绝,香客踏破门槛。这天,邱姐赶了个大早来上香,伏羲庙里里外外已经都是人了,邱姐在庙里的小卖铺前排了好长时间队,买了几个红纸人,买了一把艾草,就要去橘子树上钉纸人,熏艾草。这橘子树前也是人满为患,甚至出动了两个道士维持排队秩序。她便只能慢慢吞吞地跟着人群树下移动。 排队时,邱姐实在无聊,一双昏昏欲睡的眼睛到处乱瞄,这往大殿门前瞄过去时,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邱姐眼前一亮,踮起了脚尖挥舞着手臂,呼喊了起来:“怜江月!” 怜江月循声张望,看到邱姐,朝她走了过来。邱姐见到他是喜出望外,可等他走近了,邱姐一瞅他的右袖管,吃惊之余,眼眶发了红,鼻尖泛酸,轻着声音问道:“你来泯市怎么也不和我们打声招呼?” 怜江月指着身后供奉伏羲神像的大殿,道:“我来确认一件事。” “啊,什么事?”“山,与。氵,タ” “我来看看酒神像还在不在。” 邱姐往大殿看了看:“还在啊,怎么突然想起来看它在不在?” 怜江月没回话,邱姐笑了笑,说:“你可真够神秘的。” 她的目光总忍不住往怜江月的右侧身体打量, 怜江月跟着看了眼自己的右边身体,道:“没有什么影响,生活起居都没问题。” 邱姐点了点头:“那就好。” 她是很好奇怜江月的右手到底怎么没的,但怜江月不像要说,她也就没再执着于这件事了。邱姐一挽头发,笑着看怜江月,道:“人没事就好。” 她又说:“等我祈完福,上酒吧坐坐?” 怜江月眨眨眼睛:“您现在在酒吧打工?酒吧这么早就开门营业了?” 邱姐道:“酒庄改成酒吧啦,清吧,卖的基本都是鸡尾酒,仁慧用动迁的钱重新装修了,可时髦啦,现在咱们是网红店,来泯市必打卡的地方。” 怜江月笑了笑,邱姐继续道:“智美现在在日本兵库县种大米,说要从酿清酒最开始的地方学起来,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傻的?她还兼差打工呢,仁慧要给她寄钱,她也不要。” “对了,老先生也在店里帮忙,老先生穿个唐装调酒,嚯,那可真有派头,好些小姑娘都是特意来看他的。” 邱姐又问怜江月:“真不去坐坐?” 怜江月还是摇头,这会儿轮到邱姐献纸人,熏香祈福了。怜江月就看到她把手里的七八个纸人扎到橘子树的树干上,有写包智美名字的,有写千百岁名字的,有写小球的名字的,甚至还有写着怜江月的名字的。 邱姐用点着的艾草熏着写有“怜江月”三字的小纸人,苦笑了下,偏过头小声和怜江月道:“我看也不太灵嘛。” 怜江月问了声:“小球还好吧?” 邱姐合十了手掌,拜了拜那棵橘子树,道:“小球走了。” “走了?” “你走了之后差不多一个月吧,小球突然就不见了。”邱姐摸着那橘子树的树干绕起了圈,怜江月走在她边上,她说道:“现在想起来,他消失之前的一天确实有些古怪。” “怎么说?” “他对我说,邱姐,我想学的东西都学会了,他还很老城地叹了一声气,说,我来这里本来是来找人的,结果却玩物丧志,为了不让这些玩乐的时间完全沦为浪费,我努力学习了一番,希望这些学来的东西将来能派上用场吧。” 怜江月挠了挠脸颊:“听不太懂这话。” 邱姐绕树走完了一圈,拍了下树干,往庙外去,说道:“是吧?唉,希望他一切都好吧。” 怜江月却停下了步伐,道:“我有个朋友还在大殿里,我等一等他。” 他和邱姐便就此别过了。 怜江月在庙门口等了没多久,便看到青夜霜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两人的眼神对上,青夜霜冲怜江月笑着一抬下巴,往庙外使了个眼色。怜江月没动,青夜霜走到了他跟前,又是抬了抬下巴,说着:“走啊,你傻站着干吗呢?” 怜江月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瞅着他的裤兜,冷声道:“还回去。” 青夜霜眨巴起了那一双大眼睛,无辜又可怜:“你抓疼我啦,松手,还什么呀?你快松手。” 怜江月倒确实松开了他,只是左手立即又摸进了他的裤兜里,掏出了个精致的鎏金香炉。青夜霜倒抽了口凉气,讶异道:“伏羲大老爷赏我的?很值钱吧?我最近也没干什么积德行善的事啊,我不敢要,你赶紧替我还回去吧!” 说着他扭头就要跑,怜江月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抓着他找了个道士,把那香炉还给了道士。 这出了伏羲庙,青夜霜皱着脸,和怜江月是没话了,伏羲庙前停了不少拉人载货的电三轮,怜江月就上了辆三轮车去了火车站,青夜霜默默跟上了车。接着,怜江月在火车站附近找了辆黑车往东南方向去。他一路付的都是现金,昼夜都在车上,隔天就进了河南境内,青夜霜跟着他,两人皆是无言,到了河南北县县城,怜江月上了辆黑车,指了个目的地:“石头村。” 青夜霜这才和他说话,问他:“咱们要去石头村?” 怜江月点了点头,两人上了黑车,青夜霜又问:“石头村也有陨石?” 黑车司机听到他这话,哈哈笑了两声,说:“那石头村可不就是陨石砸出来的嘛。” 怜江月没有说什么,青夜霜便去和那司机搭话聊天,司机原籍北县,对石头村的事多有耳闻,说起来是滔滔不绝。 “这石头村的陨石现在是看不到了,据说是唐朝的时候,陨石被一道雷给劈成了千八百块碎片,这些碎片融进了土壤里,这些石头的辐射就渗透进了村子的地下水系统里。你们到了石头村,你们就去他们村里的医院看一看,你说,一个村,搞那么高级的医院,骨科大夫比北县的还牛逼,你们说是因为什么?因为有这个需求嘛,因为啊辐射败坏了那里的水质,那里的人都特别容易骨折,我是说男的啊,女的呢,结石的问题就特别严重,真的,你们到了那里可千万别喝那里的水啊,自己带些矿泉水进去,也别待太久了。” 青夜霜看了看怜江月:“你知道这些?” 怜江月道:“石头村的医院我倒确实去过,你这么一说,确实骨折的都是男性,有结石问题的几乎都是女性。” 司机咧嘴一笑,可随即神色便诡秘了,声音也压低了,道:“我听说那医院其实是医药公司开在那里做人体实验的呢。” 青夜霜扒拉着司机座,催道:“这又怎么说?您再讲讲?” 司机就道:“就是做一种药让男的吃了容易骨折,女的吃了容易结石,然后他们专门开发一种特效解药,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嘛?” 怜江月按着太阳穴沉默了,青夜霜摸着下巴,骨碌碌转着眼珠,若有所思:“倒确实是门生意。” 他又问司机:“您常跑石头村附近吗?” “咋?” “那您最近有没有听说石头村附近出现过一个浑身冒黑烟的人?” “最近有人在这儿闹自焚?”司机道。 青夜霜拱了下怜江月,怜江月道:“了却和尚在那里,他是不会靠近的。” “和尚?这石头村没有庙啊?”司机摸着脑袋道。 青夜霜笑着没说话了,怜江月往外一看,他们已经下了美人坡了,石头村近在眼前。这到了村口,怜江月和青夜霜的肚子轮番擂鼓,两人便去了杂货铺对面的早点店吃东西。 时过午后,早点店还开着,卖的还是早点吃食,两人便各点了一碗胡辣汤,一个鸡蛋灌饼。店家另送了些花生和腌菜先给他们填填肚子,两人正吃着,怜江月一抬头,看到一个寸头的青年男人从外面进来。那青年男人一看到怜江月,先是愣了瞬,随即露出一个冷笑。 怜江月看到青年男人,神色并未有变化,撑着下巴,往嘴里送了两颗花生米。 他认出这个青年人来了,此人正是先前在石头村医院里和他发生过些摩擦的二床青年。他的骨折已经好了,恢复得想必不错,走起路来脚底生风,人似乎比先前更壮实了。他坐在靠门口的一张小桌边,面朝着怜江月坐下,要了三碗牛肉面。 店里就他们两桌人,他们点的东西几乎同时上了桌。那二床青年牢牢盯着怜江月,一筷子捞起一大团面条,不顾面条上直冒的热气,张嘴吞吃。他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怜江月大口吃面,大口嚼肉,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 背对青年坐着的青夜霜也感觉到了身后这两股奇异的视线,回头看了眼,不禁打了个冷战,转过身问怜江月:“你和这人什么仇?” 怜江月道:“我也不知道。” 青夜霜便拿了自己的汤和饼挪去了别桌,大声说:“老板,我和这人是拼桌的啊,单分开算啊。” 怜江月未置一词,心平静气地就着青年人灼热的视线,喝汤吃饼。他吃饱喝足,付了钱,就走了。青夜霜还在呼噜呼噜喝胡辣汤,一看他,没动,又看那青年,青年人还剩下一碗牛肉面没动,却也付了钱,跟着怜江月出去了。 等这两人都走了,青夜霜结了账,偷偷跟上了青年,就看到青年人和怜江月站在一条小街上,前后阒无一人。青年人喊住了怜江月,质问道:“你还有胆回来?” 怜江月道:“我一直搞不清楚,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 青年人道:“你给你爸送葬,送得那么敷衍,我看你不爽!” 青夜霜直咂舌,好家伙,世上还有这样一根筋的人? 怜江月也是无奈,道:“那你想怎么样?” 青年人一挑眉毛,道:“你的右手怎么了?” “没了。” 青年人就用左手捏住了右肩,“咔啦”一声把自己的右手卸了下来,道:“我的右手也不能用了,这样就公平了。” 青夜霜彻底傻眼,怜江月倒很镇定,问道:“你想和我打一场?” “你有些武功。” “我不会武功。” “放屁!”青年往地上啐了口,双腿扎出个马步,左手捏成拳,往前一比:“少废话!” 怜江月看青年意志坚决,就做好了迎击的准备,身体重心稍稍往下放了些许。那青年眼尖,看出他起的这番架势了,拧着眉毛就道:“还说不会武功!”立时跨出两大步,飞步朝着怜江月而来,那沙包似的拳头瞄准了怜江月的面门。 怜江月才要躲闪,耳边忽而传来“咻”“咻”两声,只见两颗石子从他身后飞出,准确地打在青年的天突穴,中府穴,青年人当即僵在原地,一动都没法动了。 怜江月回头看去,看到一个正慢慢靠近他,手里捏着一颗石子的人,一时无话。还是那青夜霜从墙边窜了出来,喊道:“怜江月,这不是你师弟嘛!” 从小路一头走出来的确实是行山,他此刻的心情实在有些复杂,在这石头村终于又见到了怜江月,他当然是很开心,很欢喜的,可瞥见那青夜霜,他心底浮现了一丝忧愁,又有些开心不起来了,甚至有些不乐意了。行山索性不去看青夜霜了,到了怜江月跟前,一掌劈晕了那青年人,拉着怜江月道:“走。” 第63章 (2) 怜江月却不急着离开,他抽出了被行山抓着的手,道:“等一等。”就转身去搬那睁着眼睛,一动都没法动的青年。但他只有一只手,身上也没什么劲,挟着青年的胳膊看上去十分吃力。行山立马去给他帮忙,低下了头,声音也是低低的,不无愧疚,说道:“是我鲁莽了。”他问了声:“搬去哪里?” 怜江月朝路边的一棵桐花树看了看。 青夜霜这时跳到了他们边上,大说风凉话:“怜江月,这人明显是要来拿你的命的,你一看就打不过他,不溜就算了,有人来帮你解决麻烦,你还给人脸色看,你这个师弟也是担心师兄被人给揍了,情有可原嘛,你干吗对人这么冷冰冰的?” 这番话虽是向着行山说的,可在行山听来却尤为刺耳,他和怜江月师兄弟之间如何相处,哪里轮得到一个外人置喙? 行山仍旧看也不看青夜霜,问怜江月道:“这个人怎么还跟着你?” 两人此时已将那青年拖到了桐花树下,怜江月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盖上了青年的眼睛,脱下青年身上的外套披在他身上。这靠着树干的青年看上去像是在闭目养神。 怜江月喘着粗气问行山:“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话音落下,他就因气息不匀掩住嘴咳了起来。行山忙去轻轻拍打他的后背,焦急地说:“师兄,你也太能跑了,我找了你那么多地方,你最近都在赶路吧?舟车劳顿,肯定累坏了吧?我在附近一户农家落脚,去我那里坐坐吧。” 怜江月平复了呼吸,摆了摆手,指着东南方向说:“我上怜吾憎那里去。” 他的眼角一斜,睨着蹲在青年边上的青夜霜,一把抓起了他的右手。青夜霜挤着眼睛,“哎哟”叫唤了声,右手里一只钱包落在了地上。行山皱着眉左右观望了几眼,没见到周围有人,忙将那钱包塞回了青年的外套兜里。他不悦地嘟囔道:“什么臭毛病啊,别人看到了,说不定要怀疑我们是团伙作案。” 青夜霜嬉皮笑脸地,像是没听见行山这话,攀着怜江月的臂膀站了起来,一拍屁股,揽住了行山的肩膀,和他称兄道弟了起来:“小兄弟,小师弟,我看你功夫不错,要不往后就跟着我们?” 行山苦着脸:“谁是你师弟?还我们……” 他拍开青夜霜的手,挑起了眉毛问他:“你没别的地方去,没别的事情可干吗?老跟着师兄干什么?” 青夜霜笑呵呵地绕到了怜江月身边,一挽他的左手,伸长了脖子瞅着行山:“哎呀,你师兄还没赶我呢,你倒做起他的主来了。”他拽了拽怜江月的袖子,“怜江月,这是你师弟还是你爸啊?管头管脚也不嫌累。” 怜江月看了看行山,行山原以为他要帮着自己说些话,毕竟从前怜江月无论在师门众人面前或是外人面前素来偏袒他,可他听到怜江月只是又问他:“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怜江月的语调是那么冰冷,就连他的目光…… 行山看着怜江月——他的目光也是冰冷的,缺乏神采和生气,如同一幅笔触生硬的画,画的是一汪碧净澄澈的死水,死水尚能被风吹皱,画里的湖水却是无论如何也兴不起任何波澜的。行山的心情一时跌到了谷地,他道:“是因为……” 他突然梗住。 他突然是想起了他在耀县的医院里醒来时和风煦微之间的一番对话。风煦微告诉他:“你师兄自己跑了。” “那他跑去了哪里?他的记忆可能时好时坏……他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是什么李帅?”他着急地询问,着急要下床去找怜江月。风煦微按住了他的肩膀,道:“行山,你不要自己骗自己了,你和他十几年师兄弟,你还看不出来他根本就没有失忆吗?” 行山还是坚持:“一定是因为他的记忆时好时坏,你怎么不拦着他?应该带他来医院啊。” 风煦微气道:“我拦着他?他有手有脚,还很有自己的主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拦得住吗?我拦他干吗?” 行山结巴了:“外面很危险,他没了一只手,他……” 风煦微不屑:“我看他是饿不死的,你也别管他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行山一时气恼:“你管不着他,还管得着我了?” 风煦微就笑了出来,拍拍他,说道:“好,我都管不着,我管好我自己总行了吧?管好我自己再也不掺和他拿些破事了,他爱活活,爱死死,他要是死了……”风煦微撇过头,“那我真是彻底清净了。” 行山还是气愤:“你别咒他啊。” 两人都不出声了,行山自知方才有失礼之处,便和风煦微轻轻道了声歉。风煦微问他道:“怜江月的影子不见了,你发现了吗?” 行山道:“有时候他看着我,我知道他是认得我的,但是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什么,影子消失和这种隔阂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风煦微站在医院的窗口,阳光照在他身上,一道斜斜的黑影躺在他的脚边。风煦微看着那影子,道:“人在很暗的地方时,影子和黑暗融为了一体,是看不到的,而人在阳光下……”他顿了顿,“假如人在阳光下是没有影子的,是看不到影子的,或许是因为阳光根本无法侵犯他的领域,他不再被任何外物所扰,佛经里不是说了吗,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或许是一个道理。” 行山并不在意这些玄妙的偈语,执着地追问着:“你真的没问他要去哪里吗?他真的什么都没透露吗?” 风煦微说:“我问了啊,他也不知道,”隔了会儿,他又说:“你要是想找他,或许可以河南的石头村等一等,我猜他一定会回去那里,只是不知道他在外面游荡多久才会回那里。” “石头村?他爸过世的地方?”行山寻思了番,问道,“曲九川的事情你和他说了吗?” 风煦微点了点头。行山道:“以师兄的秉性,我猜他会去洛阳调查光华超市的命案,追查曲九川的下落,他肯定会自责是他连累了曲九川。” 风煦微叹了声:“你要去洛阳就去洛阳吧,我也只是猜测,讲不出什么缘由,只是一种感觉罢了。” 于是,行山出院后就先去了洛阳,在光华超市周围打听了一圈都没人见过一个长发独臂的男人,无奈之下,他只好来到了石头村。他来石头村其实也才两天,他没想到的是这第三天就真的让他等到了怜江月。见到怜江月的那一瞬,自然是喜不胜收,可同时,他又有些不甘,难道风煦微真的比他更了解师兄?可风煦微和师兄在一起的时间满打满算能不能凑个半年出来?他们师兄弟可是实打实地在同一屋檐下住了十几年,彼此可谓知根知底,但偏偏是风煦微猜中了…… 想到这里,行山不愿服输似的,说道:“我猜师兄会来这里。” “哦?你怎么猜到的?”青夜霜不合时宜地问了句。 行山心一虚,不过他可不想在这小偷小摸,没个正形的青夜霜面前露了怯,便挺起胸膛,振振有词:“就是一种感觉,我们十几年的师兄弟不是白当的,师兄的心思我就算猜不到也隐隐能感觉得到。” 青夜霜听了直笑:“这么说那你师兄脱了裤子他是要拉屎还是要槽屁股你也能感觉出来?” 卞家规矩严明,男女有别,行山素来也是清心寡欲,哪里听过这样的荤话,登时头晕目眩,再者又想到是这样一个污言秽语的人整日跟着怜江月,他气不打一处来,只想一脚把青夜霜踢去天边,碍于怜江月在场,他不好发作,只能攥着衣角暗暗发怒。 青夜霜直觉敏锐,又去挑拨行山:“好浓烈的杀气啊!” 这时,怜江月道:“到了。” 三人停在了一座小院前,那院子用一圈木篱笆围着,半人高的篱笆门虚掩着,一辆生了锈的自行车拴在一根篱笆柱边。院后是间矮砖房。 怜江月进了院子,又进了屋,灰尘弥漫,他咳嗽起来,眼睛都睁不开了,就听青夜霜在他耳边说道:“你爸以前收旧货的啊?” 怜江月揉开了眼睛,道:“收拾收拾吧,能住人。” 行山也进了屋,竖起了耳朵问青夜霜:“你知道怜吾憎是他爸?” 青夜霜一屁股坐在了一张单人木板床上,顿时他周遭灰尘飞扬,他也不管,大喇喇地躺在了这灰扑扑的床上,从床边的书柜里抽出了一本书,咂吧着嘴边看书边说道:“我知道的那可多了去了。” 他细数起来:“我还知道他以前有右手,他和师门决裂,自断右臂,结果那手又自己长了出来,那新长出来的右手是陨石的材质,还有啊,我还知道无藏通可能找到了新的宿主,加什么曲九川的,我还知道石河子沟最近找到的那些失踪了几十年的人之前全被困在沙漠地下,那沙漠的地下有一个叫遗忘之地的地方,遗忘之地上面还有快乐之地,永恒之地,那群失踪的人有的变成了干尸,有的还有口气,里头有个专门研究陨石的教授,我还知道你师兄的项链……”青夜霜忽而是从床上翻身起来了,朝着怜江月大喊:“怜江月,你爸这儿好多有关陨石的剪报啊,你快来看!” 怜江月正收拾室内的火炉,闻言就放下了夹煤块的铁夹子,走去了床边,在青夜霜身边坐下了。青夜霜又从书柜里抽了几本厚厚的笔记本出来,摊开了看着,那里面多是和石头村的医院有关的剪报,青夜霜道:“看来村里的那个医院真的不简单。” 怜江月也翻着这些笔记本:“沙漠地下的陨石能吸收植物和动物的生命力,那落在这里的陨石呢?” “会不会和武器冢有关系?” 行山听的是一头雾水,就问了声:“陨石还能吸收生命力?” 青夜霜和怜江月都没搭理他,青夜霜道:“你去问问那和尚?” 怜江月道:“先去医院看看。” 他还说:“那了却寺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一个保证能进去的方法。” 行山在旁静静聆听,试图整理出个头绪,却是越听越糊涂,干脆拿出手机搜索起了石河子沟失踪的研究陨石的教授的新闻。他这一边看新闻一边愈发得生气,风煦微暂且不提,这无缘无故半路杀出来的无赖混子竟然知道怜江月这么多事情,竟然还像他行走江湖的同伴似的和他有商有量地谋划起了夜探医院的计划。两人聊得是热火朝天,仿佛屋里没有别人了,行山左思右想,冒出来一句:“那天我看到一股黑烟钻进了曲九川脖子上戴着的项链吊坠里。” 此话立即吸引了怜江月的注意,他看着行山道:“是不是一块黑漆漆的石头?” 行山点了点头。怜江月道:“可能在新疆遇到我之后,他一直在跟踪我。” 说完这句,他沉默了,从墙角翻出个铁皮工具箱,提着走去了院子里。 行山便继续收拾整理房间,擦桌拖地,勤勤恳恳。那青夜霜还是悠闲地在床边坐着,看着忙碌的行山,嬉笑道:“师弟,你好贤惠。” 行山眼皮都没抬一下,问道:“你和师兄走了很多地方?” “你对你师兄是不是有点意思?” “你胡说什么?”行山瞪了眼青夜霜。 青夜霜上下打量他,挤眉弄眼地说道:“那你干吗牛皮糖似的粘着他?” “我看你才是口香糖吧?” 青夜霜枕着手臂仰面躺下,眯缝起了眼睛,似是在回味连日来的个中滋味,说道:“别看你师兄只有一只手,是个残废,还动不动就喘不上气,不过这窗上功夫倒还真挺不错。” 行山扔下手里的拖把,走了出去。 怜江月正在院子里修自行车。行山就找了张板凳,坐在他边上,给他递扳手,递润滑油。行山说道:“以师兄的脾气,我还以为师兄不会再碰这些铁器零件了。” “以前确实是这么想的,但其实没这个必要。”怜江月说道,他问行山,“你想带我回卞家?” 行山垂下眼眸:“我就想大家知道你不是个十恶不赦,忘恩负义的人。” 怜江月发出两声笑声,听到他这笑声,行山一看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温和体贴的师兄,行山又说:“禾师傅和马师傅两位前辈也在师父的葬礼上出来说话了,希望大家不要找你的麻烦,无藏通确有其人,你是一时被他蛊惑了……” “蛊惑?”怜江月低吟着这个词,抓着脚踏转动车链,莞尔,“随便他们怎么说吧。” 他既不想反驳,也不想解释,更没兴趣打听了解在卞如钩的葬礼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此时此刻,他只想修好面前的这辆自行车。他是没话了。 行山却以为是因为自己提起了卞老师父,惹得怜江月生了闷气,正自责,就听墙边的窗户打开了,就看那青夜霜探出了半个身子,趴在窗口,手在墙上意兴阑珊地拂扫着,眼皮耷拉着,道:“好无聊啊。” 他一眨眼睛:“距离晚上还有好久啊,长日漫漫,欸,不然我们三批吧?怜江月,可别浪费了你师弟对你的一腔浓情蜜意啊!” 怜江月拿抹布擦了擦手,什么话也没说。 行山道:“我去买些菜。”脸上又红又白的就走了。 第64章 (3) 怜江月继续闷着收拾那辆自行车,青夜霜实在无聊得紧,就又找了些厚厚的剪报本子和笔记本出来和他聊天。他随意地翻着那些剪报本,剪报都是豆腐块大小,有的剪的是耀县的报纸,有的剪的是河南省内省级报刊,内容基本都是围绕着石头村里的那家医院,和他先前看到的那些有关医院的剪报大同小异,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什么在石头村人民政府的大力支持下,于2010年建起了这座现代化医院,帮助全村人民实现了“在家门口看病,把病看好”的目标,进一步推动了基层医疗现代化,完善化。 青夜霜打着哈欠问怜江月:“你说你爸为什么这么关注这家医院啊?我看这些剪报也没看出什么猫腻啊,这也没什么石头村骨折,结石病例高于周边其他村县的报导啊。” “晚上去医院看一看就知道了。”怜江月道。 “你猜猜嘛。”青夜霜说,“该不会真有什么人体实验吧?” 他在剪报本里看到了一份水质报告,用力弹了一下:“你爸还挺有行动力,还搞了个水质报告,这字有些糊了,你看的出来是什么大学实验室吗?” 怜江月凑过去一看,那水质报告一角湿了,2011年给出的报告了,看不清楚源自哪家大学,青夜霜看得糊里糊涂地,揉着眼睛问他:“你看得懂吗?这些鬼画符都是什么啊?” 怜江月道:“一些分子式,”他道,“报告给出的分析结果是送检水样所含微生物,矿物质均在对人体无害的标准内。” “哦,也就是说这里的地下水没问题?”青夜霜撇了撇嘴,翻了一页,那剪报夹页里掉出了一张手绘地图。地图是一张一层楼面的平面图。青夜霜捡起地图,拱了拱怜江月:“你看这像什么地图?你去过那个医院,像那个医院的平面图吗?” 怜江月拿抹布擦了擦手,捏着地图看了阵,道:“不像。” 他指着地图上标注出来的“会议室”,“档案室”,“实验室”,道:“我没在那间医院里见过这些房间。” “你每一层都去过?” “就那么几层。” 青夜霜摸着下巴,估摸道:“我知道了,是地下密室。” 怜江月点了点头,拿过他腿上的另几本本子,翻开了,说道:“有可能。” 这些本子里都是些和陨石有关的剪报了,某某年在某地发现了陨石啦,还有什么某考古现场发现陨石遗骸了,将国内最早发现陨石的时间往前推了一千年啦,诸如此类。 怜吾憎似乎很中意一个不知道发表在哪家报纸上的专栏“老胡说”。怜江月草草翻了翻,差不多有两大本剪报剪的都是这则专栏刊登的内容。这专栏每期开场必写上一句:本专栏纯熟笔者老胡根据搜集来的资料杜撰,读者请勿认真追究,本专栏内容不代表报社合本人立场,仅代表“想象力”立场。 这声称杜撰出来的专栏写过什么丐帮发展史,分了十来期论述丐帮发展至今的历史渊源,由上至下的组织管理方式,运营盈利手段等等,专栏作者老胡写道:丐帮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三大分支体系逐渐成形,一支仍旧以乞丐为主要信息来源,一支以分布在大小城市的出租车司机,黑车司机为核心,收集信息的同时也负责散布一些谣言传闻,这支队伍恰恰是丐帮如今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一些被谣言中伤的个人或者企业很愿意花大价钱来找丐帮通融通融,另有一支是近年才兴起的滑板帮,成员主要是一些青少年,干的活儿类似狗仔队。 怜江月看得哭笑不得,只当是怜吾憎在石头村待得了无生趣,全凭这些胡说娱乐调剂。就在他翻过丐帮这一页,要阖上这本剪报集时,他突然是看到那后一页剪报页上出现了四个大字:七颗舍利。 怜江月定了定神,捧着剪报集,仔细浏览起了那则旁边注有“七颗舍利”的“老胡说”专栏文章。 原来这则文章说的是人如果误食了陨石会发生些什么,老胡根据亲身经历,罗列出了以下三种可能:一,完全排出体外;二,被身体吸收,死后烧出“舍利子”;三,留在身体里兴风作浪,不断滋生出寻找别的陨石进食的鱼望,这鱼望能驱使一个人将自己喂成一块石头,当然这种鱼望对妖来说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 怜江月又被逗笑了,自言自语道:“写这个专栏的人我说不定认识。” 这专栏颇有几分木竹道人的荒诞笔触。 青夜霜看了眼,也噗嗤笑了出来:“人还能把自己喂成石头?还妖?这写的什么狗屁?这也能过稿?” 他伸了个懒腰,往院子外一看,道:“你的贤惠师弟回来了。” 怜江月还在低头看“老胡说”,道:“不过仔细想想,他说的或许没错,”他沉下了声音,“说不定我一直找的答案其实早就在我面前了……” 青夜霜没理会他,他看到行山提着大包小包,走得很急的样子,又想去逗逗他,就起身,跑去帮他拿了些手里的东西。 行山把自己的行李也带了过来,青夜霜瞅见了,一阵笑,却不说话。行山就道:“住在别人家里终归不好意思,我看屋里还有张炕床,收拾收拾能睡。” 青夜霜一拍脑门,提着一袋子菜,跑到了怜江月面前,道:“我就说我总觉得奇怪!怜江月,你不觉得奇怪吗?” 怜江月抬头看了他一眼,青夜霜拽着他就进了屋,指着那堆满一捆捆旧书和旧报纸的炕说:“这屋里有炕,怎么还有张木板床?这家里还住着别人,多少人啊?一张炕都睡不下?” 怜江月此时手里拿着的是一本记事的本子,还在低头看着,这本子上的字迹潦草,看起来很费劲,他敷衍地回道:“可能怜吾憎睡不惯炕吧。” “你爸他哪里人啊?这屋子是他自己造的还是问人买的啊?买时就有炕了?”青夜霜松开了他,径直朝着那炕床走去。 行山进来了,也道:“可能原先就有吧,睡不惯炕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是福婆子村人。”怜江月说。 青夜霜把炕上的旧报纸往地上搬,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跑那儿去!” 行山收拾着灶台,轻声问怜江月:“晚上吃栗子炒鸡吧?” 怜江月坐在了木板床上,一门心思研究那些潦草的字迹写的是什么,没回答。 青夜霜兴高采烈地应了句:“好啊,栗子炒鸡好啊,这是土鸡吧?师弟,你看上去就很会做饭,欸,你除了会点穴,会打扫,会做饭,还提供暖床服务吗?” 行山没回嘴,只当是耳边吹过了一阵风,只当青夜霜不存在。他打开灶边的碗柜里一看,只有一些碗筷和厨具,行山就和怜江月说:“我去问隔壁借些油盐。” 怜江月抓了抓头发,含糊地应了声。他看懂了,那记事本上记载着一种叫做障眼草的植物。他轻轻地,吃力地念着:“这种植物,应该也是跟着那些陨石来的东西,也不知道,先前从师父那里偷去一些这草的人拿它去做了什么……” 这则记事后又都是一些“老胡说”的专栏剪报了。 青夜霜这时递了两个热水瓶给行山,笑眯眯地说道:“麻烦师弟再打些水来吧。” 行山道:“我只有两只手啊,拿不下了。” 怜江月合上了那记事本,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他就接过了那两只热水瓶,和行山出了院子,谁想青夜霜提着个木桶也屁颠颠地跟了过来。行山对他依旧是视若无睹,光是和怜江月说话:“再炒个青菜?我看这里的五色玉米不错,问农户买了些,明早蒸来吃吃吧。” 怜江月问他:“九曲珠是什么时候在江湖上兴起的?” 行山道:“也就是近三四十年吧,我也说不准,也只是听师父提过几句。” 怜江月道:“别人看到九曲珠,觉得它一时大一时小,能变化成各种样子,有没有可能这珠子表面撒了什么致幻的成分,一抛出去就使人产生幻觉?” 行山频频点头:“是很有这个可能。”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隔壁人家门前,九曲珠的话题就此打住了,怜江月敲了敲门,看到那来开门的年轻男人,他有些惊讶,就问了声:“高爷爷不住这儿了吗?” 他记得先前这里住的是一个姓高的老人,得有八十多了,和怜吾憎是老相邻了,常去医院看他。怜江月往屋里觑了觑,屋子外墙虽破旧,里头却摆着大彩电,红木桌子,那桌上放着鲜花,平板电脑,两部手机。屋里还养了一大缸热带鱼。 大约是注意到了怜江月的视线,年轻男人稍阖上了些门,挡在他面前,对他笑了笑:“没听说过这号人啊,你找错地方了吧?这里就我和我媳妇住。” “一直住这里?” “对啊。” 高爷爷独居。怜江月不会记错,就是因为没妻没儿,他才和那些常去探望怜吾憎的老人结成了伴,这些老人家平时都互相帮衬着过日子。 青夜霜一搓手,打起了岔:“哇噻,大哥,您那是4k大彩电吧?那屋顶上竖的卫星能收多少个电视台啊?国外那个什么b什么o的有吗?“ 年轻人的神色警惕了起来,道:“我给你们联系村长问问吧,你们是那个高爷爷的什么人啊?我看你们住隔壁?隔壁那户空了好久啦。” 行山忙道:“我们是隔壁老怜的亲戚,他过世有一阵了,我们几个正一起琢磨创业呢,想到他这里空着,附近环境也不错,就想来收拾收拾屋子,准备搞个农家乐。屋子收拾了大半,正准备做饭吃呢,发现家里没有油盐酱醋,想问您家借些。” “再打些水。”青夜霜举起木桶笑着说。 怜江月也举了举热水瓶:“热水有吗?” 那年轻人听了,关上了门,不一会儿,他拿了满满一大纸箱的东西出来了,纸箱里面装有一整瓶的酱油,陈醋,一大包盐,一大包糖,还捎上了一瓶白酒,两包中华,好些木柴。 接着他又搬了两箱矿泉水,道:“热水没有,要喝就先喝些矿泉水凑合凑合吧,两箱够吗?我帮你们搬过去吧。” 他把东西送到了怜家院子就走了。 青夜霜看着他的背影,一抹脖子,问了怜江月许多:“难不成这家人把那个高爷爷给杀了?鸠占鹊巢?村长是他家亲戚?帮着掩盖痕迹,他们贿赂村长了?这高爷爷很有钱?家里原先就那么豪华?” 怜江月道:“我有一次路过,看到他开着家门打扫屋子,和这里差不多吧。” 行山看着那两箱矿泉水:“谁家里平时备这么多矿泉水啊?” 青夜霜一甩手,道:“先不管他了。”他就大摇大摆进了屋,又走回了炕边。那土炕上的杂志被他搬得七七八八了,他就掀开了表面的一层被褥,没想到被褥下面还有一层褥子。他把这层褥子卷了起来,只见这第二层褥子下面露出了一层木板。 怜江月也看到了那层木板,快步过去,青夜霜谨慎地说:“等等。” 他把行山拉进了屋,关了门,反锁好,又去床边看了看,没看到外头有人,拉上了窗帘,左右上下又是一圈打量,这才和怜江月移开了那木板。 木板下面赫然是一条地道。 第65章 (4) 青夜霜摩拳擦掌,立即钻进了那地道,眼看青夜霜大半截人一下就没入了幽黑中,怜江月想喊他,没喊住。这时,青夜霜回头朝怜江月和行山招了招手,比划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一个手摇手电筒,道:“墙上挂着这个,有台阶。” 怜江月就也踩着台阶,下了那地道去。青夜霜看他下来,笑嘻嘻地贴着墙壁让出个身位,点头哈腰:“冲锋陷阵,我就算了吧,您请。” 行山听了,要下去打头阵,可怜江月已经走到了最前面,还吩咐行山:“你殿后吧。” 行山只得是走在最后,拿了手机照明。 那青夜霜美滋滋地走在两人中间,道:“好有安全感哦。” 没人接他的话茬,这一前一后的师兄弟都在地道中专心摸索。 这条地道的台阶都是用土夯出来的,越往下走,台阶越发松软。怜江月摸着墙壁,走得很小心,青夜霜也是小心翼翼地,行山探着身子往前打量,说道:“这地道好深。” 青夜霜道:“可不是嘛,我们走了得有十来分钟了,还在往下呢。” 他仰头看了看,那地道的入口此时如同一扇小小的天窗,窗外光线十分昏暗,想必太阳已经落山了。 接着又走了约莫十分钟,下了百来级台阶,终于到了底。怜江月左右一照,他右手边是堵土墙,左手边是一条羊肠小径。怜江月踏上小径,径道既窄且矮,他不得不猫着腰,缩起肩膀。虞兮正里。 怜江月回忆道:“这大概是怜吾憎的身高和体型。” 青夜霜就道:“你爸还挺有能耐,你觉得这是他自己一个人挖出来的吗?” 怜江月摇了摇头:“不知道。” 行山道:“这会是通往哪里的?” 怜江月还是摇头,还是道:“不知道。” 青夜霜就猜测:“不会是通往那个医院吧?”他摸着肚子禁不住埋怨了起来:“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啊,早知道吃了东西再下来了,饿死了。” 他的肚子积极响应他这番话,擂起了鼓,可眼下别说吃的了,连口水都喝不上,青夜霜免不了是长吁短叹,如此猛得吸进了一口空气,他打了个喷嚏,问其他两人:“你们有么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行山嗅了嗅,说:“土的味道吧。” 怜江月说:“烟味吧,这里的人常抽的一种烟的味道,是有一些。” 那烟味若有似无,像是埋伏在空气中的刺客,不时偷袭一下人的鼻腔。怜江月摸了把身边的墙体,把手放到鼻下闻了闻,土质愈发潮湿了。那烟味不是从土里传出来的。 青夜霜拍了下他,往前一指:“烟味好像越来越重了。”他还道,“今天那个找你麻烦的男的身上也有这个烟味。” 怜江月又矮下了些身子,几乎是蹲着往前挪动了,这地道是越来越矮,也越来越窄,又过了二十来分钟,三人只能用爬的了。怜江月咬着手电筒,那电筒光一闪,兀的消失了,他就喊了停,坐在地上正要手摇发电,青夜霜道:“你看前面。” 地道前面隐隐出现了一个光点。怜江月便收起了手电筒,关照后头的行山:“把手机也关了吧。” 三人摸黑朝着那光点爬去。 光点逐渐放大,怜江月逐渐看清了,那光是从一扇金属排风口后投出来的。怜江月爬到了排风口后,往外看了眼,外头能看到一些货架,似乎是个储藏间,没有人。他就试着去卸那排风口,竟轻而易举就卸了下来。他爬进了储藏间,拍了拍身上的土,原来这房间里的货架上摆放着的是一些清洁用品,门后挂着一套清洁工的制服,墙边竖着些拖把扫把。 行山和青夜霜也爬出来了。行山把排风扇安了回去,怜江月看着那套清洁工连体服,说道:“我去看看情况。” 青夜霜一把拽住了他,瞪大眼睛:“你?独臂清洁工?” 行山道:“我去。” 他就穿上了连体制服,提了个拖把,在裤兜里塞了条毛巾,拿了个装着消毒水的喷壶开了门走了出去。他留了道门缝,怜江月和青夜霜就猫在那门后,透过门缝往外张望。这房间对面是个两扇门紧闭的房间,再边上能看到一个打卡器。因着视野有限,两人所能看清的布局也就这些了。 门前的走道宽敞干净,灯光明亮,不时有一些穿白大褂的人走过,人人脖子上都挂着证件门卡似的东西。 青夜霜悄声道:“真的是医院?医院地下的办公室?” 怜江月道:“石头村的医院统共十个医生,我都见过,这里走过去的十来个人,人我都没见过。” “新招的?”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由一个护士搀扶着由远及近走了过来。那中年男人失魂落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你们怎么都像我女儿不存在过一样?我养了她十几年,怎么就不存在了呢?怎么就没这么个人呢?” 护士轻轻点着头,附和着男人:“你女儿在的,有她这么个人,你冷静一些。” 男人却哭得愈发厉害了,经过那两扇门紧闭的房间时,突然伸长了颤抖的双臂,喊着:“闺女啊,闺女啊!” 恰巧那两扇门向边上打开,一个年轻人推着一辆装满了土的小铲车从门里出来。男人看到那铲车,立即是扑了过去,扒拉着土,激动不已:“闺女!闺女!” 护士忙要去拉他,可怎么也拉不动,她就呼喊了起来:“来个人帮帮忙!” 不一会儿就有几个腰间配着伸缩棍和枪的壮汉赶了过来,各个都像那二床青年那般健壮。壮汉们拉开了男人,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跑了过来,给了这个男人一针,男人立即闭上了眼睛,瘫倒在地。这女人的嘴边有颗黑痣。 怜江月的眼神一紧,这女人还指挥了起来:“人送去实验室,谁来轻一下这里的土,快,那边那个清洁工,你过来!” 女人喊的正是往储藏室走回来的行山,女人就拉着他,指着地上撒下来的土道:“赶紧扫一扫,记得送去实验室,不能乱扔,知道了吗?” 行山点头应下,跪在地上和那推铲车的年轻人一块儿清理了地上的泥土,年轻人推着铲车走开了,行山一看左右,趁无人注意,溜了回来。 “怎么样?”怜江月问道,“看出是什么地方了吗?” 行山把沾了不少土的毛巾塞进裤兜,摇着头道:“像医院,有手术室什么的,但是又像实验室,有会议室,档案室,都要刷门卡才能进去。” 青夜霜搓着手道:“怜江月,这不就是你爸画的那张地图里出现的那些房间吗?实验室,档案室……”他啧了两声,“你说他就这么把这么重要的地图放在家里,不怕被这里的人发现?” “被这里的人发现了又会怎么样?”怜江月道,“我们去实验室看看。” 行山道:“太多监控了,连厕所进门的地方都有一个,”他皱着眉叹气,“我没找到监控室。” 怜江月看了看他:“你没被人发现可疑吧?” 青夜霜一笑,拍了下行山,亲热地揽住他的肩,道:“你放心吧,师弟那么会胡诌,哪那么容易被人怀疑?” 青夜霜就摸了摸行山那身清洁工制服的口袋,行山从他的臂腕下绕开,道:“没有门卡,我早摸过了。”他辩解道,“我不是胡诌,是合理规避风险。” “看吧,这又胡诌上了。”青夜霜哈哈直笑。 那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怜江月就压住了嘴唇,众人噤声,挤在门后,从门缝往外窥看。这回经过这储藏室前的是三个人,一个男护士推着一台轮椅,那轮椅上坐着一个脸色煞白的年轻男人,像是昏了过去,一个医生走在他们身后,看着手里的文件。 怜江月问行山:“能照到这个地方的摄像头在哪里?” 行山凑过去一看,明白了怜江月的意思,就开了门,闪身出去,寻到摄像头的死角,趁周围没人,迅速点晕了那男护士和医生,一手扶着一个,将他们拖回了储藏室,接着又把那坐在轮椅上的人也给推了进来。行山关上了储藏室的门。 怜江月摸了摸轮椅上坐着的人的鼻息,还有气,身体很烫,双手像是被什么东西烧伤了,手上的烟味很重,甚至有些呛人了。 青夜霜这时已经扒下了护士和医生的衣服,他穿上护士服,把医生的大褂给了怜江月,道:“我走你右边,你注意护着点右手,别让人发现了。” 怜江月拿起那医生攥着的文件纸,扫了一眼,这是一份体检报告,检测的是体内辐射成分,这辐射物只有一个中文代称:黑星。 “你还愣着干什么啊?”青夜霜一拍怜江月,怜江月匆忙换上医生的衣服,把附有医生一寸照的门卡塞进口袋,推着轮椅男子出去了。 行山找了把扫把,横在地上,留了道门,跟了出去。他在前带路,三人往实验室去。这一路上,怜江月就低头看体检报告,他这医生虽然是假扮的,看报告倒看得很仔细认真。青夜霜注意观察着周围,见了人就客气地笑一笑。 行山不时拿个消毒喷壶喷一喷门把手,抹一抹墙。 并未有人识破他们的身份,到了档案室门口,怜江月就用那医生的门卡去刷门锁,这一刷,刷卡器上亮起了红灯,没通过。行山和怜江月都有些傻眼,青夜霜上前去,左右看看,摸出了一张门卡,一刷,档案室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护士能进,医生不能进?”行山疑惑道。 青夜霜推着他进了档案室,关上了门,抬头一看:“这里没有监控。” “可能档案室里有很多机密,装了摄像头反而容易被人偷看了机密。”行山道,“不过到底是什么道理,你……” 怜江月直接拿了青夜霜捏在手里的门卡看了看。青夜霜一把将门卡夺了回去,叉着腰显摆道:“这可不是医生护士的门卡。” 怜江月道:“你从那男的身上偷的?” 行山头疼地揉起了太阳穴,对着青夜霜道:“你以后能少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吗?” 青夜霜不服气了:“那我们今天恐怕就进不来这间档案室了。” 怜江月道:“看来他在这个地方权限很高。” “他到底是什么人?”行山看着那坐在轮椅上昏迷不醒的男子,“这个人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怜江月这时把体检报告放在了轮椅男的膝上,走到档案室里的移动密集柜前,移开了一只标有“水质报告”的柜子。青夜霜道:“我去看看那个‘户籍变动’里有什么。” 行山和怜江月一起行动,两人在那存放水质报告的移动柜上翻找了起来。这柜子里按照年代存放着不同的水质报告,从2010年至今。怜江月翻出一份2011年的水质报告,道:“这和怜吾憎本子里夹的那份一模一样,就是日期差了一天……” 他面前这些档案夹里夹着的报告全都出自不同的大学实验室,但内容几乎一模一样。 他疑道:“难道那份不是他送检得来的报告,是从这里偷拿的?” 行山站在他对面的柜子前,回头喊了他一声,道:“师兄,这里还有2010年的报告,不过,好像内容和那个架子上的不一样,看时间,这里的报告是每个星期都做,里面有一种物质……”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报告:“黑星是什么?你们化工专业学过这种化学物质吗?” 怜江月找了份面前柜上的10年的报告,和行山拿着的报告比对了番,两份报告从实验室环境,到检测的物质截然不同。 “黑星到底是什么?”行山问道。 这时,青夜霜道:“怜江月,有你爸的户籍资料。” 怜江月就要过去找他,他这才从柜子间走出来,档案室的门开了,就见那2床青年冲了进来,怒目圆睁,脸膛发红,仿佛要吃人。 行山拉着怜江月,一指密集柜后的一扇门,道:“这边走!!” 2床青年高喊:“不能进去那里!” 怜江月和行山相视一眼,那就偏要进去看看! 行山一掌震开了那关着的门,迎面一股呛人的烟味,一股灼人的热气,他和怜江月都不住咳嗽了起来,那青夜霜也跟了过来,他往怜江月手里塞了一张纸。 “你爸是被建议诊断为肺癌的。”青夜霜说道。 “建议诊断?” 行山一看周围,附近有好些桌子柜子,他就拖了一张桌子过来堵住了那门,道:“先想办法出去!!其他事情回头再说吧!” 怜江月迅速环视四周:“怜吾憎的地图上档案室后面应该是一间实验室啊。” 可他们面前隔着一条走道只能看到一个巨大的坑洞,那坑洞上方的物体看上去都是扭曲的。源源不断的热量正从那坑洞中涌出。附近的桌子上有的是空的,有的摆着水缸,水缸里泡着弓箭,匕首之类的东西。这里的墙上还挂着不少防毒面具。 “这里是什么地方……”青夜霜轻声问道,一步步走向那坑洞,他实在很好奇。 行山这时看到了斜对角处的一扇小门,说:“那里有扇门!走!” 怜江月却不为所动,他也朝着那坑洞走去,他也很好奇。他还觉得很熟悉,无论是这份热量,还是这弥漫在房间里的独特的刺鼻烟味…… 砰!砰!! 有人在不停撞击行山用桌子抵住的门。行山着急去拽怜江月:“还是先走吧!” 这时,一个穿着连体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从那坑洞中爬了上来,他的手里提着个小水箱,箱子里躺着一把黑色的匕首。他看到怜江月一行人,四人面面相觑。青夜霜已走到了那坑洞边,这坑洞非常深,但周围没有护栏,也没见到往下去的楼梯,趴在坑洞边的戴防毒面具的人踩着插在坑壁的两把宝剑站着。他此时站得很不稳了,腿明显在发抖。 青夜霜指着那坑洞问道:“这匕首是从下面拿上来的吗?” 怜江月和行山也走到了坑洞边,两人往下一看,坑洞真的很深,或许可以称之为深渊了,这深渊的底部是猩红色的,好像一团被压得很扁,还很平静的火。坑壁周围插满了各式宝剑,大刀,斧头,机枪。全都是漆黑的,还有漆黑的烟雾从它们身上涌出,流向那深渊的火红底部。 怜江月喃喃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 青夜霜道:“这不就和你说的那个沙漠地下的森林一模一样吗?那个森林吸收动物植物的生命力,这个地方是吸收武器的生命力啊!” 他皱起了鼻子:“这个味道,就是那烟味。” 怜江月忽然想到:“难道他们抽烟其实是为了掩盖在这里工作,沾染到的这个怪味道,才把那味道说成是抽了特产烟导致的?” 行山道:“走吧!” 砰! 门被撞开了。一颗子弹飞了过来,在空中炸出一团火花,那戴防毒面具的人似是被吓到了,往后一仰,摔了下去,怜江月要去抓他,没能抓住。 就听二床青年大吼:“槽你妈,这里不能开枪!!” 行山一看怜江月和青夜霜:“走!” 三人正要往那小门跑去,突然三道寒光射来,三人分别躲开,只见地上多了三只飞镖。青夜霜还要往那小门摸去,一只飞镖射在了他的脚上,他抱着脚在地上打了个滚,一不留神就滚到了那坑洞边缘,眼看他人滚下去了,怜江月忙伸手去抓他,行山也来帮忙。 两人一人抓着青夜霜的一只手,怜江月发力,行山也要发力,就在这时,怜江月突然撒了手,晕了过去。行山一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怜江月的的肩上竟中了一支尾端绑着根绿绳的飞镖。 青夜霜哇啦哇啦呼喊起来:“别松手啊!! 行山便要把他拉上来,可就在这个时候,一股黑烟升上来,熏到了行山的眼睛,他有些看不清青夜霜了。行山犹豫了。怜江月昏迷,后有追兵,人多势众,这难道不是摆脱青夜霜的最佳时机吗?无论如何,他没能救下他,怎么都说得过去。 只要松开手,这个不干正经事,不说正经话的青夜霜就会消失,从此他就耳根清净,从此他师兄身边也就清净了。 “师弟……行山师弟……行山……!” 青夜霜还在呼喊着,声音颤抖,充满了绝望,也充满了盼望。 行山揉着眼睛,那黑烟熏得他直想流泪。他听到身后有人正朝他们跑过来。 他松开了手。 第66章 (5) 青夜霜的呼救变成了一声惨叫,行山再没往那坑洞里看一眼,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背起了昏死过去的怜江月,跑向那小门,一掌拍开门板。门外走廊上来往的人不在少数,众人显然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震惊不已,有人大喊“保安!”,有人僵在原地,唯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面不改色,将手伸进了口袋,行山将怜江月的胳膊搭在自己两肩,用右手牢牢抓着,一个箭步冲到这个男人面前,伸出左手抠住了他的喉头,扭头对着已经追赶过来的二床青年一行,道:“不要乱动!退后!否则我杀了他!!不信你们可以试试是你们的子弹飞镖,电击枪快还是我的手快。” “你赶紧放开他!”二床青年作势就将手摸到了腰间,行山的目光一狠,一收手劲,那被他锁了喉的男人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别,都别乱动……” 二床青年也不敢轻举妄动了。行山暗道:“看来我没猜错,这个男人想必是个头头。” 他又道:“把手都伸出来!举高!”他也命令男人:“你也是!” 他第一次干这种劫持人质的事情,加上刚刚才将青夜霜送进了鬼门关——现下回想起这件事来,行山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甚至感到些许后怕,因此手和声音都有些发抖,但怜江月昏迷,他们人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敌我实力到底有多大的差距,要是这地下还有什么机关机巧,他一不小心着了道,那他和怜江月的性命也是堪忧……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带怜江月逃出这里再说。 男人果真缓缓举起了手,其余人也全都照着作投降状。 “身上的武器全部拿出来,卸弹匣,拆开来。”行山的情绪稍稳定了些,说道。 那些人也都照做了,行山一看男人脖子上挂着的门卡,那上面附有男人的照片和姓名:元君繁。 行山就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威胁男人道:“元君繁,只要我再用一点力,你的脖子就会被我拧断,你明白吗?” 元君繁点了点头,一张国字脸已经因为被行山长时间掐住喉咙而憋得发青了,额头上滚下了豆大的汗珠。 “带我出去。”行山又说。 元君繁又点头,瞥向自己左手边。行山循着一看,走廊的左手边,那尽头有三架电梯。 他挟持着元君繁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我扎在他身上的是麻醉飞镖,我们只是想和你们好好谈谈,没有恶意的。”那二床青年此时彬彬有礼地说起了话,脸上堆起了笑,往前迈出了一小步。 行山不为所动,喝道:“站在原地!不要动!” 二床青年只得老实地退了回去。 到了电梯口,这里就只有一个没有标示的按钮,行山按下按钮,站在一旁等电梯。 那二床青年伸着脖子,远远地望着行山,干笑了两声,问道:“这位朋友,我看你身手很了得,你和那个怜江月是什么关系?” 最中间的一架电梯到了,门打开,行山先往里头瞥了眼,不像是有埋伏,他就推着那元君繁走了进去。就在他踏进电梯的一瞬,电梯顶被人一脚踹开,一个双手各抓着一把黑匕首的银发少年人落在了行山面前,少年见了他就挥匕首,行动之快,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可行山的动作比少年更迅捷,电光石火间先是甩开了元君繁,并一掌将他拍晕,接着,趁弯腰躲避少年的攻势时,放下了怜江月,拦腰抱住少年,将他猛撞向电梯墙壁。 电梯外那一群壮汉朝着他们飞奔过来,行山一看电梯里只有一个又是没有任何标示的按钮和一个刷卡器。他拽着元君繁脖子上的门卡刷了一下,电梯门终于开始缓缓并拢,那少年趁这空当,竖起了胳膊用手肘不停撞行山的肩,行山一掌拍在了他腹上,少年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沿着电梯墙壁滑到了地上。电梯门完全关上了,行山捡了了少年的匕首,收了起来,那少年一咬牙,作势要用脑袋撞行山,行山滑步侧身躲开,抓住少年的胳膊,往后一扯,卸下了他的右手,同时一脚踹向他的小腿,少年跪在了地上,行山倒扣着他的手臂,踩着他的小腿问他:“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少年吐出一口含血的唾沫,阴笑着回头打量行山:“你的本事和谁学的?好厉害。” 行山叹了声,点了他的穴道,少年便僵在一旁了。那电梯此时停下了,行山忙又抓起了那元君繁,电梯门打开,他道:“我手里有人质!你们不要乱来!” 少年尚能说话,道了句:“你别喊了,没人,你难道等死人回答你吗?” 行山便背了怜江月起来,拖着元君繁出去。他一看周围,明白了少年的意思了,这电梯外赫然是一个停尸间,确实躺了不少盖着白布的人。 这时,就听怜江月昏昏沉沉地只是说:“向北,北……” 行山一看他,激动地喊道:“师兄!醒醒!” 怜江月又没声了,行山找到一扇门,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先从门缝往外看了看,门外似乎是室外了,阳光明媚。他便靠在墙边,推开了门,等了等,没有人冲进来,也没人喊话。他摸了摸元君繁的口袋,摸出一串钥匙,两包烟。那元君繁此时苏醒了,就说:“你找什么?” 行山道:“你有车吗?” 元君繁道:“电瓶车可以吗?” 行山一咬嘴唇,撇下了他,背着怜江月出了门,一望北面,原地一蹬,飞上了一棵松树,踏风而去了。 元君繁倚着门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行山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他揉着脖子咳嗽着点了一根烟,不一会儿,那二床青年率领一众壮汉追到了这儿。元君繁咳嗽着抽着烟,指着北面不停摇晃手指。二床青年俯身,轻拍着他的后背,关心道:“主任,你没事吧?” 他一挥手,什么轮椅,担架都抬出来了,还有人把一具尸体推下病床,推着那病床就朝他们过来的。 元君繁额头上的青筋直跳:“你们干吗?给我收尸呢??” “还不快追!” 他一拍门板,指着北方。可哪里还有行山的踪迹? 二床青年正为难,元君繁一踹他,骂道:“这回他妈的能批下经费换指纹锁,虹膜锁,面部识别系统了吧!就他妈这安保能防得住什么!” 他朝北面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而行山背着怜江月一路向北,没走多久就扎进了一片迷雾之中,左右找不到出路,也难辨方向,他便将怜江月放了下来,自己也坐下,揽着这个意识仍旧混沌的师兄,取下他身上的飞镖丢开了,轻轻拍打他的脸颊呼唤起了他。 怜江月像是在发梦,两颗眼珠在紧紧阖着的眼皮下不停滚动。他出了一脸的汗,贴着脖子的头发也濡湿了。行山看他这副模样,心焦得很,下重手掐了两下他的人中,可怜江月还是不醒。行山一摸他的脉搏,虽有杂动,却很稳定,而那杂动也是怜江月一贯的脉相。这抱着他还不到五分钟,怜江月又出了一身汗,衣服的领口都湿透了,行山踢开那飞镖,骂道:“到底是什么麻醉药,这么厉害!” 他就抬手用衣袖给怜江月擦汗,这么擦了好几次,他的两只衣袖都已湿了,他便摸出口袋里的毛巾,抖去上面的尘土,可他突然想起来这毛巾抹过地,毛巾上还有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他就没再继续动作。就在这时,怜江月打了个喷嚏,缓缓睁开了眼睛,嘀咕着:“什么味道这么冲……” 行山一看那毛巾,又在怜江月脸边抖了抖,他又是一个喷嚏,眼睛完全睁开了,扶着行山的胳膊坐了起来,看了看周围,按摩着太阳穴道:“我们在石头村北面了?” “应该是吧,师兄你昏过去的时候一直说往北,我就一直往北来了。”行山抓起他的长发,替他擦颈后的汗,道:“师兄你出了好多汗。” 怜江月四下看了看,问道:“青夜霜呢?” “啊?” “就是那个一直跟着我的男的。” 行山闻言,立即低下了头去,嗫嚅道:“我没用,没能救到他。” “他被那群人抓了?” “不是的,他掉下去了……”行山哽咽了,吞吞吐吐地说道:“他们一直朝我这里扔飞镖,我本来好好抓着他的,可一不留神,他就……” 行山此时紧张极了,他刚才一心要带怜江月脱险,进了这迷雾后又只是想师兄快些苏醒,根本没时间盘算该怎么解释青夜霜的死。如今确实有些被怜江月问倒了,就打算先假意扮作难过痛苦,先蒙混了过去。 怜江月又问他:“你没受伤吧?” 行山摇了摇头,一看地上的飞镖,忽然有了个主意,他伸手去捡那飞镖,递给怜江月道:“这飞镖上据说是麻醉药,师兄你是中了麻醉药才晕过去的。” 怜江月便看着那飞镖,研究了起来:“麻醉?没下死手?看来我们对他们来说还有些价值,是什么价值呢?” 行山趁他心无旁骛之时,悄悄用那捡来的匕首划了自己胳膊和小腿两刀。他将匕首收起来后,又轻着声音,似是很愧疚,很自责地和怜江月说道:“师兄,你和青夜霜关系很好吧?听他的意思,你们……” 怜江月一看他,道:“人各有命。” 行山带上了些许哭腔:“是我光顾着师兄和自己的安危……” 怜江月拍了拍他,抓起他的手道:“还说没受伤。” 他便捂住了行山的伤口,安慰起了他:“你不要自责了,行山,我早就和他说过,跟着我或许会有危险,他还愿意和我一道,那就是主动承担了这风险了。” 行山道:“我没事,这点小伤。” 因着怜江月的注意已经被他从青夜霜上完全转移了,又因着他许久没听到怜江月已这样的口吻和他说话了,行山登时放松了下来,不由想得到更多这般温柔的安慰,他就彻底地以悔意包装起了自己的眼神和语调,看着怜江月,口上说着:“我知道了,师兄你不用担心我了,我没事的,你说得对,人各有命。” 怜江月的目光却仍旧是空荡荡,冷冰冰,行山对上他的眼神,遍体生寒,但他心想,或许是因为麻醉药的药效还没过去,怜江月的神智还未完全恢复,而且他安慰他的话听上去发自肺腑,也颇有从前的怜江月的风范,早先怜江月给他的距离感或许是因为他们久未谋面,只要给他们多些时间相处,怜江月终会变回他那可亲可爱,对他格外体贴的三师兄。行山便和怜江月靠近了些。 怜江月将飞镖递给他,问道:“这工艺,你见过吗?” 行山说:“四角镖头,从没见过。”他用手轻轻点了点镖头,“也不像是合金的。” “你闻一闻。” 行山就闻了闻,他明白怜江月的用意了,道:“这是那有大坑的实验室里的味道,”他道,“刚才因为一直在地下,附近一直有那个味道,我也没在意,现在……” 行山又闻了一下:“好明显!” 这烟味之下似乎隐藏着别的味道,有些清苦。 怜江月目光一敛,收起那飞镖,道:“不知道他们是从那坑洞里找到的飞镖还是……”他话到此处,收住声音,起身一拂,雾散开了些了,隐约能瞧见前面有一大片黑色的土地。 怜江月快步过去,行山跟着。怜江月道:“有火吗?” 行山茫然了:“这……上哪儿去找火啊?” 他就地找了两块石头,打出几颗火星,那火星“哗”一下就在他眼前烧成了一团火花,这火花又“呼”地一声吞卷起了周遭的空气。 怜江月抓着目瞪口呆的行山退后了些,任那空气和黑色的土地燃烧。 行山道:“在那个实验室里,一点火星也会引起火。” 怜江月也想到了那场景,颔首说道:“不过这里的火烧起来烧的是一些能致幻的植物,曲九川管这些东西叫幻影草,怜吾憎叫它们障眼草。”他指着那愈渐凶猛的火势,大火后面,一间寺庙影影绰绰。 行山拽了下怜江月:“师兄,火后面有东西。” “那里就是了却寺了。” 怜江月闯入火中,行山惊惶之余匆忙跟上,意外的是,他竟就这么穿过了那火海,火没烧到他身上,怜江月也是毫发无损。两人朝着了却寺走去。 庙门敞开着,两人进去,只见一个仿佛白玉雕就的沙弥端坐在一片石头佛塔中。天空碧蓝,万里无云。沙弥嘴角微微含笑,眼眸低垂,沙弥如佛,妙相庄严,仿佛自天上来传道说法,度一切苦厄嗔痴,令人不觉心生敬仰,令人不觉心生愧疚。 行山突然无法直视这佛一般的人物了,就移开了视线。 密密麻麻的石头佛塔中皆是浑身围绕着黑气的兵器。 行山惊奇地和怜江月说道:“这些黑气好像那个大坑里那些兵器身上发出的黑气。” 怜江月道:“这里是武器冢,那就是了却和尚。” 他还道:“只有武器在这里会有倒影,而人……”他低头看去,却在那镜面似的地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和行山都吃了一惊,行山道:“我确实没有影子,可师兄你怎么会有?” 第67章 (6) 更叫人惊奇的是,怜江月的倒影中,他的双臂完整,他一动,右手也跟着自然地动作了起来。 怜江月盯着这倒影摇起了头,忽而,他在自己的倒影边上看到了了却和尚的倒影,他就抬起了头,那了却和尚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跟前。两人靠得是那么的近,怜江月满目皆是了却和尚周身散发出的柔和光芒,以至于这和尚的轮廓都有些模糊了——他显得那么得不真实,仿佛来自他的梦境。怜江月不由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触感坚硬,质地温润。他仿佛在抚摸一块细腻的羊脂玉。 怜江月垂下了手,道:“从前有段时间,我很想再见一见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甚至经常梦到你,可不知怎么,我当时的心里又有一种逃避的情绪,又不是那么想见你,总觉得再见到你似乎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就害怕了起来,如今又见到你,我既没有美梦成真的感觉,也不害怕,我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了却和尚未予评论,只是静静地垂着眼眸,手里结着施无畏印,站在怜江月面前。怜江月又道:“从前,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关于怜吾憎,关于无藏通,还有乌有师的那七颗舍利,此时此刻,这些疑问仍旧在我心里,我可以一一将它们说出来,但是我并不在乎它们的答案了。” 怜江月将左手按在了心口,道:“任何事情好像都无法触动我了,我仿佛是一具空壳,我的心里空空荡荡的,我的心跳仿佛只是外界的一切震荡震动我的身体时引起的回音罢了。” 行山在旁听着,暗道:原来师兄眼下是这样一个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状态,难不成这就是他对我这么冷冰冰的缘由? 怜江月又瞅着地上的倒影了,幡然领悟,道:“难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在这里拥有了倒影?”他环顾一圈,“这里是武器冢,这里都是些不再背负任何使命,不再背负任何杀孽,不再拥有任何杀意的武器,这里的武器不过是徒有其表,就像我这个徒有肉身的人一样……” 怜江月盘腿坐下了,心平气和:“或许,我该留在这里,我也该被葬在此处。” 行山听了就急了,半蹲下和怜江月说:“师兄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什么葬在此处,你活得好好的,再说这地方……”他也环顾了一圈,纳闷道:“这里是真的存在的地方吗?” 怜江月道:“你能看到,你能感受到,它就是存在着的。” 行山抓了抓头发,陪着怜江月一起坐下了,陪着怜江月一起看着那和尚,他道:“大师傅,我师兄是不是因为突然和无藏通分割开了,落下了什么后遗症?就好像做了手术有术后反应一样?” 了却和尚也盘腿坐下,手印换成了降魔印,他稍抬起了头,向行山投来一个眼神,这眼神是那么深,那么柔和,仿佛来自一个慈爱的母亲,仿佛来自一个悲悯的圣人,仿佛来自一个能谅解世间一切罪恶的神明。 行山又是一阵发虚,再不敢看了却和尚,低下头,冲着地上怜江月的倒影直眨眼睛。他的心彻底乱了,完全盘算起了别的事情:难道这个了却和尚已经知道了他害死了青夜霜的事?他的爱悯谅解全都因为这件事?那降魔手印是什么意思?是对他做的吗?他会告诉师兄吗?这个了却和尚会武功吗?师兄知道青夜霜的事情之后会怎么看待他?他必须再想些辩解的说辞来脱身…… 行山就无瑕再听怜江月和了却和尚说的话了。怜江月此时对着了却和尚说起了怜吾憎的事: “怜吾憎的房间里有一直摆在我面前的,我却一直忽视的关于他的一切,或许也是关于我的一切的答案吧。 “怜吾憎的像是你做的吧。 “他定居石头村是因为你吗?他在这里找到了你,你不走,他也就留了下来?为什么你要留在这里?你此前也是到处游历的吧?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是你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吗?” 怜江月摇了摇头:“这些终究是你和怜吾憎的事情。”他摸着自己的脖子,道:“我想,你的这道疤也是他给你的吧,他害得你不会说话了。” 行山模模糊糊听到这一句,蓦地抬起了头看着和尚,但见和尚的脖子上确实有一道伤疤,他心下一喜,极力控制着情绪,道:“他不会说话?” 怜江月颔首,了却和尚却一笑,双唇微启,说起了话。他道:“他曾问我,我心中是否有他,可是不等我回答,他就一剑刺了过来,他说,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你的答案,你从此以后都不要再说一个字了,他就走了。” 了却和尚吐字清晰,声音和他的容貌一样柔和,如同春风细雨,仿佛能抚慰安定一切躁动。 可行山吞了口唾沫,知道这和尚会说话后,他是没法心安了,慌张地攥着手,小声问怜江月:“师兄,他应该没有什么读心的本领吧?” 怜江月道:“据我所知没有。”他一笑,“不过,我总以为他不会说话。” 行山不再言语,心中暗道:“青夜霜是我不小心松开的,人总有力所不逮的时候,师兄是不会怪罪我的。” 他就认真看着了却和尚,不再去想青夜霜,专心听着和尚说话了。 了却和尚道:“我没有读心的本领,我甚至不知心为何物,我是一把剑鞘,是剑的归处,常被许多丢失了剑鞘的剑误认为自己的归处,它们聚集到我的身边来,久而久之,我也开始吸引起了其他的武器。我所在之处便是武器的归处。 “怜吾憎乃乌有师之徒,修习乌有师的本领,乌有师本就是一把剑,怜吾憎因此学了一身剑的本领,加上乌有师后来将自己的七颗舍利,亦即他的剑魂本源赠予了他,于是怜吾憎也成了一柄剑,我起初以为他来到我身边也是因为被归处的诱惑所吸引。” 怜江月想到了自己的那些梦,便说:“无藏通是乌有师的一截小指,也是一把剑,我是他的孩子,怪不得我也会被你所吸引……” 他又说:“而无藏通又是那么痛恨剑鞘,怪不得我会对你又心生畏惧。” 了却和尚接着道:“怜吾憎那一剑刺过来,只是割伤了我,可他的杀伐恰因那一剑而了却,他走了,他的倒影留了下来,我为他在此处修造超度亡魂的佛塔,佛塔本该与别的佛塔无二,可当我回过神来时,那佛塔已制成了他的样子,那样的佛塔如何在此地安置?我便想将佛塔送还给他,我找了他很多地方,找到泯市时,我再无法携带这座佛塔了,它与武器冢的里的其他佛塔是那么格格不入,我感觉到它在消耗我的精力,我知道我必须放下它。于是我将佛塔留在了泯市就离开了。” “那时我的精力涣散,我就找来了石头村,因为这里是我的根,我在这里休养生息,并且打定主意再也不离开这里。” 怜江月道:“我在石头村地下看到了一个很深的坑,里面都是各式各样的兵器,那坑像火山一样往外冒着热气和怪味道。” 了却和尚点了下头,道:“那里即是此处,就像人有影子一样,根源也是有影子的,你们或许习惯了将这样的影子称呼为幻境。”他一瞥怜江月的倒影:“天下兵器无非容器,容装杀意和血债,杀伐了结,便又变回容器,便在此处有了居所,佛塔中盛放着的是它们一生的冤债,那倒影才是它们的真身。” 怜江月忽而想起了头一次来了却寺时在地上见到的九曲珠的倒影,那时曲九川使的九曲珠已经被破坏,却在地上留下了完整无缺的倒影。怜江月就又说:“无藏通似乎占有了曲九川的肉身。” 了却和尚道:“我早该离开这里去找我的剑了,归凶剑入鞘是我逃避已久的责任。” 他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声音中不无惋惜和遗憾。怜江月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佛似的人物又会有什么样的遗憾呢?这剑鞘也有悔吗?这剑鞘也有心,有情吗? 了却和尚抬起眼睛看着怜江月,道:“我曾试过去找无藏通,可一离开这里我的脚就不听使唤,就想去见怜吾憎,一见到他,元气四散,这武器冢恐怕难成。况且无藏通也没有在外为非作歹,我就选择了留在这里。” “你知道怜吾憎在石头村吧?” “他曾找到寺门前,看了一眼便走了。” 行山问了句:“那障眼草是天然地长在这里的吗?” 了却和尚道:“根源所在处便有此草。”他又说:“我没想到无藏通为了摆脱剑鞘的束缚,竟会去寻找其他根源,据我所知,世间三处根源,我处即一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为一处,东海有一处。” 怜江月道:“无藏通已找到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那一处,该怎么说呢,我想,他应该已经吸收了那一处的根源。” 行山又是一头雾水了,猜测道:“你们说的根源就是陨石坑的意思?” 了却和尚这时一伸手,从自己的倒影中抽出了一把剑鞘,他的倒影随即消失,四周那些佛塔的倒影,连同怜江月的倒影都跟着抖动了一下,了却和尚将手中的剑鞘递给怜江月:“倘若如此,无藏通再非了却剑,了却剑的剑鞘再无法收容住他。只有一把剑才能对抗另一把剑,你将我锻造成剑吧,或许能与无藏通一斗。” 怜江月却没有去接那剑鞘,凝视着和尚说道:“一方面我觉得我应该为了无辜被连累的曲九川去解决这件事,毕竟他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全是因为我,另一方面我又觉得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他知道无藏通会对一个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知道无藏通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这……难道都是因为我没了影子吗?我从来不知道人没了影子会变成这样。任何事情我都不想去想,面对任何变故,我也混不在意,我好像生活得很没有自我,但又好像太自我了。”他将左手握成拳,又松开了,道:“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的心中没有装着任何东西了,”他看着自己的倒影自问道:“我看那云起云散,日出日落,大漠孤烟,萋萋芳草,我就只是看到云,看不到云,眼前亮一些,眼前暗一些,眼前有一些色彩,眼前空无一物。 “水中的月,拂面的风……这世界的一切风光,都已经和我无关了,而喜悦是什么,苦涩是什么,爱为何物,恨为何物,对生的欲求,对死的惊惶我也无从感受,无从体会了。 ” 了却和尚也看着怜江月,坦诚道:“怜江月,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也帮不了你,我只是一把剑鞘,我只知道如何超度那些死去的武器的亡魂。” 怜江月道:“不,我不需要你帮什么,而且你已经回答了我,因为我是一个容器,爱恨情仇理应与我无关。” 行山听到这里,激动地握住怜江月的手:“师兄,你别胡说,你怎么会是容器?你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啊,你看,你的手是有温度的,你的心……”他摸着怜江月的脉门,“你的心还在跳!” 怜江月笑了笑,对行山道:“确实,而且我还会笑,还会叹气,但这些都像是条件反射,像是被训化出的能力,对好笑的事情抱以笑容,对遗憾的事抱以叹息,事实上那快乐和遗憾都对我毫无影响,我仿佛是麻木地活着。” 行山皱起眉头劝道:“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呢?” “怎么了?麻木地活着有什么不好吗?快乐终会消失,耿耿于怀之事铸就心魔,人如草木,一切经历皆如一阵风,拂过即走,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行山道:“那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去死了吗?” 行山急着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当然不能去死!唉,”他大叹了声,“你活着就总能找到一些意义的!”他绞尽脑汁,“世间那么多美酒你难道都喝过了吗?世间那么多美景你难道都见过了吗?你真的确定再没有人,再没有事能拨动你的心弦了吗?” 怜江月道:“或许你说得有些道理,但此时此刻我不觉得活着对我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 怜江月望向了了却和尚手里的剑鞘,道:“我只有一只手了,恐怕无法帮你铸剑。” 了却和尚莞尔:“你是容器,那再简单不过了。” 他就在怜江月的影子里掏了掏,抽出一只右臂,往怜江月右肩上一拍,那手臂就自然地落在了那里。行山看呆了,问怜江月:“能动吗?” 怜江月动了动右手,灵活自如。 了却和尚道:“容器破碎了就修补,空了就去填,照你的心意去活吧,怜江月,这也是怜吾憎的愿望。” 他把剑鞘放在了怜江月的膝上,顿时周围狂风大作,怜江月和行山都睁不开眼睛了,连人都坐不稳了。 行山在风中呼喊:“师兄!”他试着去抓怜江月,却什么也没抓到,待那风声消失,他重重摔在了地上,睁开眼睛一看,哪还有什么和尚,什么佛塔,什么碧蓝如洗的天空,怜江月倒还在,他就落在他边上,手里抓着把剑鞘,人咳嗽着。行山忙扶起他,就听他们身后有人骂了句:“我草,怎么又是你们??” 行山回头找到那问话的人,此人穿着一身白大褂,带着防毒面具,正站在一个技工打扮的人边上。那技工打扮的人也戴着防毒面具,正在给一扇门换门锁。行山看到那人脖子上挂着的证件门卡,正是元君繁。 他也问:“怎么又是你??” 怜江月看了看周围:“我们回到实验室了?” 行山点了点头,他们确实回到了那挖有一个大坑的地下实验室。 元君繁已经走到两人跟前了,绕着他们转了一圈,看看天花板,又瞅瞅那大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你们从哪儿来的?” 怜江月看着元君繁的眼睛,又看了看他脖子上的证件:“陈医生?你……姓元?” 这“元君繁”的眼睛他不会认错,这不正就是怜吾憎的主治医生陈医生吗? “他不是姓元吗?”行山疑惑了。 陈医生,抑或是元君繁笑了笑,一瞄怜江月手里的剑鞘,又扫了眼行山,转转眼珠,伸出了手,把怜江月从地上拉了起来,道:“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敝姓元,我不是坏人,二位能否借一步说话?” 这时,门外跑进来了那二床青年,他探头探脑地在门口张望着,问道:“主任,什么声音啊?” 他一看到怜江月和行山,又看到怜江月手上的剑鞘,忙把手伸向了腰间,行山也已暗中摸到了匕首。元君繁摆着手臂打起了圆场,道:“没事,没事,两位是贵宾,来,这边走。” 他就带着怜江月和行山出了实验室。那二床青年在他们身后喊道:“他的手怎么长出来了??” 三人进了一间办公室,元君繁脱下了防毒面具,也打量起了怜江月的右手,怜江月就道:“容器坏了能修好。” 行山汗涔涔地说:“我们刚才的经历说出来可能没人会相信……” 元君繁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则坐去了一张办公桌后的皮椅上,和气地说道:“我对任何事情的态度都很开放,你们讲一讲?” 那办公桌上放着好些纸箱,这办公室里也是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看上去和怜吾憎那堆满旧书的老屋似的。怜江月道:“怜吾憎的那这份‘建议诊断’为肺癌的报告就是你批准的吧?” 先前青夜霜塞给他那份怜吾憎的户籍资料时他瞄了眼,清楚地记得那批准诊断的签名确实是“元君繁”。 元君繁道:“是我,老怜是吸入了太多这里的怪气。” 怜江月又说:“那扎中我的飞镖是你们自己做的?” “做暗器,二位是行家啊。”元君繁点了根烟,笑着说话。 行山警觉了起来,道:“你知道我们的来历?” “唉,你们坐嘛。”元君繁看着怜江月手里的剑鞘,抬了抬下巴,“这剑鞘上刻的是鸟虫文吧?” 怜江月道:“你知道刻的是什么?” 元君繁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了却’二字。” 怜江月拉开椅子坐下了,把剑鞘放在了办公桌上,道:“没错。” 行山拽了下他,小声提醒:“还不知道这人到底什么来历,这么重要的东西……” 元君繁冲行山一笑,又强调:“我不是坏人。”就从抽屉里拿了个放大镜出来,照着那鸟虫文的刻印啧啧称叹了起来:“真的是‘了却’,好,周身乌黑,抚之隐隐有温热之感,质地坚硬,”他一抬头,说道:“石头村往北十里,有寺名了却,有僧名了却和尚,黑星转世,以障眼法将了却寺匿藏于世间。要入此寺需备黑星石与明火。黑星石指引迷津,是以同物质想吸之理,明火烧却障眼残影。是人入寺铭记以下三点,一,不入火海不见真知,二,见人见神,皆应以待物之道处之,三,勿动杀念,神佛不扰,心起杀意,神佛难保。” 行山道:“这是哪本古籍上的记载?” 元君繁起身,从一只纸箱里摸出了一本剪报本,翻到其中一页,那一页上贴有一份来自“老胡说”的专栏,其中内容写的正是他方才所说的那段话。这篇文章的标题叫做:稀世幻境一百处其三十一。 怜江月道:“这是你从怜吾憎家搜出来的?” 行山指着其余纸箱:“这些不会都是吧?” 元君繁抽了一口烟,坐在了办公桌上,两条腿一高一低地并着,看着怜江月道:“你们进来的地道我们已经找到了,你爸搞的研究方向呢我们大概也摸清楚了。” 怜江月道:“他不是科学家。” 元君繁抖了抖烟灰,道:“这样一个地方要是被一些不好的人发现,比如无藏通那样的人……” 行山更是警惕:“无藏通的事你也知道?” 元君繁笑着搓了搓手指:“这件事在江湖上闹得很大。” 怜江月一笑:“江湖?这个词可真够复古的。” 元君繁还是笑着,道:“实话和你们说吧,一开始我们来到石头村只是来调查这里的生态环境变迁的,据说这里以前有一座山,叫做黑雨山,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消失了。我呢,大学跟过一个导师,姓徐,或许你对他有些印象。”他从桌上下来,在边上的柜子里翻出一个文件夹,打开了放到桌上。 怜江月看了眼,那文件夹里附有一张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的照片,照片下面是一份叫做“徐问天”的人的个人资料。 怜江月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男人,道:“侠客原来是你的导师。” 这徐问天正是他在“遗忘之地”遇到的牛仔打扮的“侠客”。 怜江月又道:“那你想必已经知道他失踪多年后又被人在沙漠里发现了吧?” 元君繁点了点头:“实话和你说吧,我已经和他聊过了,而且我知道,你去找过他了。” 行山看了眼怜江月,怜江月点了点头,道:“来石头村之前,我在新闻里看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里突然出现了许多失踪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人,我就找去了那里,但是徐教授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元君繁说:“这么说并不准确,他不记得他失踪的十几年间发生了什么,但他记得他是为了找陨石的落点去的那里。” 说到陨石的落点时,他又露出了笑容,怜江月就道:“既然地道你已经找到了,那你找我们谈就不是想打探我们是怎么进来的吧?” 元君繁点了点头:“我对你们第一次怎么进来的是不感兴趣,但是刚才呢?”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怜江月还补充了句,“和你说实话。” 行山道:“我看你找我们也不是对我们刚才怎么突然出现的感兴趣吧?” 元君繁笑着点头:“两位都是聪明人,我就开门见山直说了吧,这剑鞘不知道能否借我一用?” 他看了看行山,道:“我在这位行山小兄弟手上吃了不少苦头,我知道要抢是绝对抢不过来的。” 行山就道:“你要剑鞘干什么,做实验研究,你们这里到底是在研究什么?” 元君繁道:“总之我们不是坏人。”他就说,“我听说只有这把剑鞘能收了无藏通,就想试一试。” 他笑眯眯地说:“况且,无藏通一日不除,对你们江湖中人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威胁。” 怜江月道:“对社会上其他人就不是威胁了吗?” 元君繁抚掌大笑:“是我说错了,他对整个社会都是一个威胁,江湖中人为民除害,义不容辞啊,而且,实话和你们说吧,我们实在没有这个能力,但是你们有啊,我也会为你们提供帮助。”他抖了抖眉毛,道,“而且你们不想搭救曲九川吗?要是再这么下去,他或许就会彻底失去自我了,而且,我怀疑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地下的一块陨石已经被无藏通夺去了,他现在或许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把了却剑了,再拖延下去恐怕这剑鞘也关不住他了,以他的秉性,往后不知会干出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怜江月并未接话。行山问道:“你想怎么帮我们?” 元君繁豪爽地说道:“你们有什么需求就尽管提,我一定想办法满足!” 行山并不很相信眼前这个一会儿姓陈一会儿姓元的人,就看了看怜江月,那剑鞘毕竟是了却和尚托付给他的,一切还得由他定夺,他只是偏过头悄声说了句:“师兄,我看这人没一句实话,小心有诈,你给我个眼神,我们立即拿了剑鞘就走。” 怜江月想了片刻,问元君繁,道:“你这里有能铸剑的地方吗?” 第68章 (7) 元君繁心道,看来这个怜江月是不肯合作了,这话题转得有够生硬的,他便瞅着桌上的剑鞘打起了别的夺剑鞘的算盘,嘴上敷衍地说道:“也不是没有,你要铸剑?需要些什么原材料呢?” 怜江月看向剑鞘:“原材料就不用了。” 元君繁诧异极了:“你的意思是拿这个剑鞘去铸剑。” 怜江月道:“了却和尚和我说,无藏通或许已经不是从前的那把剑了,唯恐这剑鞘收不住他,而能和一把剑斗个高下的只有另外一把剑。” 元君繁道:“有些道理。”但他又很想好好研究下这剑鞘,便说:“不过就非得用这剑鞘去铸剑吗?” 怜江月眉梢一扬,看着他道:“你知道无藏通的本领吧?” 元君繁讪笑了声,拱了拱手:“你是无藏通专家,都听你的。”他又和怜江月套起了近乎,道:“小怜啊,我看这剑鞘要么完全是黑星石铸造的,要么黑星石的含量很高,”他搔起了头皮:“那这就有些难办了,你有所不知啊,黑星石高温不化,极寒难催,你拿它当原料……” 怜江月道:“了却和尚把它交给我,让我将它铸造成剑,说明肯定是有办法的。” 元君繁点头如捣蒜,嘴唇上下碰着,不知在嘀咕什么,忽而眼前一亮:“我知道了!雷击!” 行山听来觉得荒谬,道:“这上哪儿去找雷击,等雷雨天?然后呢?放风筝引雷下来劈它?” 怜江月想起此前在殡仪馆火化怜吾憎的尸体时,他那肉身也是遇高温却毫无损伤,可到了了却寺,了却和尚点着的普普通通的一团火就将他烧成了粉末,并烧出了七颗舍利。那火的温度要是再高一些,那七颗舍利是否也就烧成了灰烬了呢?再者,了却和尚也说了,了却寺乃是那深渊坑洞的投影幻境,两者在物理构成上或许有什么相似之处。怜江月就道:“你们那个实验室里的空气是不是不能遇明火?” 元君繁看着他,点了点头:“你想说什么?” “你有办法收集一些那里的空气给我吗?我也不知道这个办法有没有用,但试一试总强过我们坐在这里空想。” 行山道:“师兄,你想把这剑鞘打造成剑身,那剑柄呢?打算用什么木头?这地方应该不会备有珍珠鱼皮,那还得预定……”他还道,“还有剑鞘,这剑是要做成什么制式?” 怜江月倒不在意这些,只说:“先试试能不能把剑身打成了再说吧。” 元君繁倒也积极配合,他也很好奇那黑星石剑鞘要如何被成剑身,权当这也是个实验了,遂用桌上的座机打了个电话,关照手下去那坑洞实验室收集些空气样本,接着,领着怜江月和行山出了办公室。 那二床青年就候在门口,看到怜、行二人,他将双臂抱在胸前,虎视眈眈。元君繁一看他,往前走去,朝他比了个少安毋躁的眼色,笑呵呵地道:“还没介绍过吧?这是我们这里的保安队长小嵩,五岳嵩山的嵩。” 怜江月伸手要与小嵩握手,行山对这地方仍旧是满腹狐疑,礼数上便怠慢了些,只是颔首质意。那小嵩却并未伸出手来。元君繁就拍了拍小嵩,道:“小嵩自认本领天下第一,败在二位手下,他是自愧不如,不好意思和你们握手了。” 小嵩辩道:“主任!我可从没认过什么天下第一……”他瞥了瞥行山,声音轻了些许:“那姓行的确实比我行,就是怜江月……” 他又问:“他的手到底怎么又长回来了?” 怜江月道:“元主任想带我们去哪里?” 这时,一行人来到了电梯前,元君繁按了电梯,示意小嵩:“你赶紧去把我要的东西准备好,再弄些铁锤,火钳,钢板之类的送去火化室。” 行山和怜江月异口同声:“火化室?” 那小嵩只得走了。电梯到了,元君繁并未解释什么,带着怜江月和行山上了楼,去了那停尸的房间,不过他却没从上次行山逃生的门出去,他七拐八绕地走到另一扇门前,刷了门卡开了门。这一跨出去,见到眼前的场所,怜江月立即认出来了,正是石头村殡仪馆的大厅。 大厅里此时只有两个工作人员,一个打着哈欠玩手机,一个正看报纸,直到他们三人走出大厅,这两个工作人员也是眼皮都没抬一下。 行山和怜江月耳语道:“难不成这村里都是他们的人?” 怜江月也道:“恐怕整个村子都给他们干活儿。” 元君繁笑了笑,道:“倒也不是,我们也不强制大家正视我们的存在。” “你们是……国营企业?”行山试探道。 “哎呀,这个嘛。”元君繁对于自己的真实身份始终讳莫如深,行山看了看怜江月,递了个多加小心的眼色,怜江月并没有什么表示,他像毫不在意元君繁的身份,也不在意这石头村地下的神秘实验室,神秘的研究项目,这元君繁如此协助他们是否别有所图——他就如同他自己所形容的那般,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想到这里,行山黯然神伤,难道怜江月真的成了一个冷情淡薄之人,他再也无法见到从前那个温柔可亲,对他无微不至的师兄了吗? 突然,行山面前一热,他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不觉间他竟走进了殡仪馆的火化室里。元君繁指着那熊熊燃烧着的火炉问怜江月:“这能行吗?” 很快,就有人送来了些铁锤,金属夹和钢板之类的东西,另推进来两只气罐。 怜江月移开了火炉前的金属床,绕着火炉看了一圈,瞥见站在一旁的工作人员,问道:“有什么办法能把那些气打进火炉里吗?” 气体遇到一点火星就能烧出一团火,从前面打进去实在太危险,那工作人员倒是很快有了主意,拖着气罐说能从后方的助燃点打进去。那里有个平时用来补给燃油的通道。 行山不太放心,跟着工作人员走去了火化炉后方。那气罐配有通气管道和阀门,行山就将管道塞进那燃油补给通道中,道:“我把阀门开到最小,现在打进去试试。” 怜江月应下,瞅着火炉,将那剑鞘伸进去了些。元君繁站得远远的,背着手,伸长了脖子看着。 “轰”一声,一卷火舌窜出了火炉,扑向了怜江月,在天花板上烧出滔滔火浪。怜江月岿然不动,却把元君繁吓得闭了下眼睛,就听行山问道:“我现在关了阀了,怎么样?” 元君繁定睛再看怜江月,他是毫无无伤,还站在火炉前,他就上前问了声:“怜江月,你没事吧?” 怜江月确实没事,只是热出了一身的汗,他抽出了剑鞘看了看,见剑鞘顶端发出橙红色的光芒。他高声道:“行山,你就在那里帮我打气,听我指令。” 怜江月就卷起了衣袖,在边上的金属床上架上两块钢板,一手拿着火钳,夹着剑鞘中间,将它送进火炉中,他喝一声:“加!” 元君繁又退的很远了,火势汹汹,怜江月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又喊一声:“收!”将剑鞘抽出来,丢在金属床的钢板上,举锤捶打那烧红了的部分。 元君繁看了一阵,站得有些累了,看得也有些乏味了,怜江月似是不知疲倦,每一下捶打都是那么有力,每一下捶打的动作和力道似乎一模一样。元君繁问了声:“还需要什么吗?” “拿两张凳子过来吧,再拿些吃的喝的。” 元君繁就叫上火化室的工作人员,不一会儿就把怜江月要的东西都置办来了,他们留下了东西,由着怜江月和行山使那火炉铸剑,也就走了。 这捶打的动作不知重复了多少次,这时间不知流逝了多少,怜江月的手臂酸痛,浑身是汗,人有些虚脱了,他道:“停一停,我需要休息一下。” 行山从炉后走了出来,也是一身大汗。他道:“师兄,我替你吧。” 怜江月道:“你也歇会儿吧。” 两人便坐在凳子上喝水吃饼干,休息充饥。行山看着那已略微捶扁了的剑鞘,和怜江月搭起了话:“或许无藏通也不会想到,剑鞘竟然会被打造成一把剑,师兄,我猜你是要制唐刀的式样吧。” 怜江月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将剑鞘先捶打了,做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 “啊?你还没想好?” “我已想好。”怜江月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 这捶打铸剑的活计让行山有些回到卞家工房的感觉了,那时他和怜江月一起做工,一起休息,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南海北什么都说,但凡心中所想,百无禁忌,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行山就说道:“到时以这剑铲除了无藏通,那都是师兄的功劳,江湖中人一定对你刮目相看!” 怜江月还是无话。行山一怔,看了眼怜江月,他似在思索着什么。行山迟疑道:“难道师兄并不想……” 他忽然想到,无藏通毕竟是怜江月的亲生父亲,在铲除他这件事上,怜江月会犹豫不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怜江月道:“不,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和我的关系并不大。” 行山道:“除恶扬善是江湖大义啊。” 这既是卞师父从小教导他们的,也是江湖中广泛流传的准则,谁不想惩恶人,做好事,扬善名?做个人人敬仰的侠义之士?政府不还表彰鼓励见义勇为吗? 怜江月又说:“我不过是因为了却和尚把这剑鞘托付给我,受人之托,终人之事罢了。” 他道:“什么善,什么恶,不过是别人一张嘴说出来的罢了,人各有志,各有各的活法。” 行山哑然。他没想到怜江月竟淡薄冷漠至此,他真的还是怜江月吗?还是他那有血有肉的师兄吗?他真的就此成了一个容器?一个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物件? 师兄弟之间再没话了,稍作修整后,两人替换了手上的工作,又继续捶打那剑鞘。 傍晚时,元君繁来给他们送饭,怜江月又问他要了一桶冰水,那剑鞘已经完全压实,这会儿每捶打一下就需放在冷水中降温制型。这制型的活儿完全由怜江月主导,行山就只是负责鼓风加气。 匆匆吃过饭,他们继续在火炉前后忙后,怜江月闷头干活,行山听着那打铁的声音,恍恍惚惚间,神魂不由自主又回到了卞家大院。他还是想相信怜江月还是他的那个会安慰他,会袒护他,留着好吃的给他,留着好玩儿的给他,替他顶着师姐的骂,替他挨师父的打的师兄。他怎么可能忘掉卞家十几年的朝夕相伴呢? 行山的眼眶兀然一热,朝怜江月站着的地方看了眼,怜江月正喘着粗气,拿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行山便劝了声:“休息一下吧。” 怜江月点头应下,坐下了喝水。歇了会儿,他忽然从裤兜里摸出了一张纸,看了起来。 “这是什么?”行山问道。 “这是曲九川的档案资料。”怜江月道,“上面写他是何正为的私生子,母亲早逝,由舅舅一家抚养长大,舅舅在他十岁那年病重,便想将他托付给何正为,孰料何正为并不认他这个儿子,可碍于江湖颜面,在一位在河南德高望重的老拳师出面游说之下,只得收下他。” 怜江月道:“我刚才突然想到,他和我的身世有些相似。” 行山问道:“这你是从哪里找到的?”他看着那纸,纸上的资料十分详尽,从曲九川的籍贯,求学经历,到身份证号,户口本信息可谓一应俱全。 怜江月道:“是青夜霜之前连同怜吾憎的档案一起塞给我的。” 他又摸出一张纸,那是怜吾憎的档案,上面却只有几行户口信息。个人信息栏一片空白。 他便垂下头,垂着手没话了。 听到青夜霜的名字,再看怜江月似是情绪低落,行山的心绪又纷乱了,想着唯有表达些哀伤之情来装点装点自己没能救下青夜霜的遗憾了,就颤抖着声音说道:“我知道师兄和青夜霜很亲近,你们的关系非同一般,没能救下他,我实在对不起师兄,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他九泉之下有知,也不会想要师兄太为他难过的。” 怜江月看着他:“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又说,“青夜霜的事,你也别想太多,太自责难过了,人总有一死。” 行山道:“师兄一言不发难道不是因为想起了青夜霜而伤心吗?” 怜江月道:“我是有些饿了,在想要吃些什么。” 行山听了,一时开心,可马上又被一阵失落打了个措手不及。那青夜霜和怜江月的关系似乎很亲近,怜江月可是什么事情都和他说了,这人意外死了才多久,怜江月提起他时是那么轻巧,甚至听上去有些无情。 行山怅惘地想道:“难道又叫风煦微说中了,师兄真的不被任何事情所扰了吗?” 那要是他死了呢?怜江月再提起他时,口吻也会是这么轻飘飘的,近乎绝情吗? 怜江月这时已经回到了火炉前,行山就跟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又是一番捶打,又是一番沉默,再歇息时,行山再没主动和怜江月说些什么了,歇了一会儿他也就回到火炉后了。不知怎么,他心慌得厉害,或许是因为他松开了青夜霜的手,或许是因为怜江月的转变,他说不清,而只有在捶打铸剑时他的心神才是安定的,心情才是平静的,甚至是带着些微妙的喜悦之情的。只有再这个时候他才能找回和怜江月仍是那亲密无间的师兄弟的感觉, 月光照了进来。怜江月的捶打声突然变了节奏,每十下,轻一下,行山听出来了,这是卞如钩铸剑的看家技法——淬光揽月。 十下重锤捶打出紧致坚韧的剑身,那轻的一下像是给铸剑之人一个喘息的机会,行山明白,其实这轻的一下才是最紧要的,这轻一下下去打造的是剑的“杀气”——仿佛是在和剑低语,对剑轻吟咒语,为的是剑成之后任何极轻的触动都能引起剑的共鸣,以至这剑能达到闻风即动,感应到任何气息便要去杀的境界。 至于这轻捶究竟要多轻,下锤的速度到底要多快,行山总把握不好,现在听着,就像是林间泉水叮咚那一声响,仿佛那一锤子不是敲打在剑身上的,而是敲打在水面上。蜻蜓点水,一掠而过,蜻蜓不见了踪迹,唯有湖面上留下一圈圈涟漪,逐渐荡满整片湖泊。 行山想起卞老师父过世前曾将他叫到床边去说话,老师父坦言,怜江月走了,他遗憾的是淬光揽月再无传人,他膝下几名门徒中独独怜江月尚有一窍能通此道,早前他还望行山能承衣钵,可行山到底也没能学成。行山便说,日后一定勤练。卞老师父就说:“这是锻造杀气的技法,我此生也只有在佛前清修时以淬光揽月造出过一刀一剑罢了,我的师父曾说,只有心中无有杀气之人,心境至清之人才能领悟出这番造诣,行山,你虽有一身武艺,但本心始终善良,可或许还是杀气太盛了……” 想起卞老师父过世,师门如同一盘散沙,怜江月又如同变了个人,行山是悲从中来,低头拭起了热泪。那重十下,轻一下的捶打声还在继续,行山定了定神,如今再追忆往昔也只是徒增悲伤,他就专注地投身于铸剑之中,不再胡思乱想了。 而怜江月本就心中空无,既没有沉沦于任何往事,也没有想着什么其他人或事,他只是聚精会神地捶剑,饿了就吃,累了就休息上片刻。他全副身心都扑在了这铸剑一事上。 师兄弟就如此在火化室里近乎不眠不休地忙了七个昼夜,就看那了却剑的剑鞘经过千锤百炼,变得乌黑油亮,剑身笔直,似有唐刀形制,刃身却比唐刀宽了倍余,带着几分战国时青铜宝剑的古朴之风,刃薄,又有些许雁翎刀的韵味,总之,这剑身算是铸成了,就差安上一个剑柄了。 就在怜江月将剑身从火炉中抽出要做最后的打磨时,元君繁提着一只匣子从外面进来了,他道:“你们的进度到哪儿了?” 怜江月说:“快成了,你拿的是什么?” “早上在洞里找到了这么一样东西,你们看看需要吗?”元君繁就打开了那匣子,怜江月一下就认出了那匣中泡在水里的东西:“哭雨。” 准确地说,这该是哭雨的剑柄。 怜江月就从匣中捧出了哭雨的剑柄,那剑柄离了匣子,似是感应到了剑鞘打造出的剑身似的,竟一下就被吸引了过去,牢牢固定在了剑身上。 怜江月横剑一看,道:“剑长二尺五,重不过二两。” “二两?”元君繁伸手要去拿剑,奇道:“这么轻?不可能吧,我们拿上来的那些刀枪棍棒……” 他话到此处,怜江月已将剑递到了他手上,元君繁一握住那剑,手腕就往下一坠——这剑太重了。他忙用双手去握剑柄,可眼看着两只手都因无法负担剑的重量而往下垂。这剑竟自己扎在了地上。元君繁赶紧松开了手,摇晃着手腕道:“我看得有二十斤。” 行山过来了,试着去拔剑,也是拔不出来。怜江月挠了挠鼻梁:“看来还是我的杀业。” 第69章 (8) 他就出手拔剑,轻而易举地就拔出了剑。 元君繁困惑地抓起了耳朵:“这是什么道理?” 行山估摸着:“可能也是同物质相互吸引的道理?” 元君繁想了片刻,问说:“或许和亚瑟王拔出石中剑是一个道理?” 行山苦笑了下,想起这长剑还无鞘,就问怜江月:“那剑鞘怎么办?” 怜江月挽了个剑花,举剑以右手食指并着中指一抚那剑身,那原先镌刻在剑鞘上的“了却”二字在锤炼锻造之下已经变形成了难以辨识的扭曲花纹,怜江月抚到那花纹时,剑身微震,隐约可闻瑟瑟铮铮,如同金石拨动琴弦之音。 怜江月敛着目光说道:“恐怕没有剑鞘能收得住它。” 行山愕然:“淬光揽月打造的兵器,不见血不入鞘,难不成它见了血也不肯入鞘?” 怜江月却是一笑,道:“此剑的宿命恐怕只是对抗无藏通,无藏通非人,如何有血?” 行山眨巴眨巴眼睛,无奈低语:“这不是玩文字游戏嘛……” 元君繁插了句嘴:“我看有没有剑鞘倒也无所谓,我和二位报告一下啊,收到可靠情报,曲九川目前就住在扬州瘦西湖边上,据说天天乘船游湖,我看他日子过得是很惬意。”与希杜嘉。 行山道:“好,那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元君繁笑了笑,摸出一个信封,双手奉上给行山,道:“机票,火车票,车票都给二位备好了,”他看了眼怜江月手里的剑,“这剑这么轻,你们过安检的时候就说是买给小孩儿玩的玩具吧。” 他还问了声:“这剑有个什么名字吗?” 行山看着怜江月,这剑也算是他和怜江月共同铸成,他倒很愿意好好为这把剑起个雅致的名纪念纪念,就说:“路上多的是时间想一想。” 怜江月冷声道:“有没有名字并不很重要。” 行山闻言,难掩失落,却也不好多嘴再说什么,忙着收拾起了火化室里的水桶,毛巾之类的杂物。元君繁给他帮忙,顶着张笑脸,乐呵呵地说:“有没有名字固然不是很重要,有了名字,并不会改变它的什么,不过这有了名字,大家喊起来方便,说起来也立即就知道说的是它,而不是别的什么剑,搞不好还有让别人闻风丧胆的作用。” 怜江月就拿了剑给他看,指着那扭曲的花纹,说道:“了却二字已经无法看清,你好像很懂鸟虫文,你看这像写的是什么鸟虫文字?” 元君繁便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副眼镜戴上,可研究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怜江月遂作罢,拿起了挂在椅子上的外套裹住那长剑,将衣袖系在胸前,就这么将剑背在了身后,往外走去。这到了门口,门外正有一行披麻戴孝的人经过,那起首的是个年轻女孩儿,手捧一名男子的黑白遗照,哭成了个泪人,一声声喊着“爸!” 行山也走了过来,也看到了那支队伍,他认出了那遗照上的男人,当下就轻声和怜江月道:“那个男的不就是之前我们在地下见到的找女儿的人吗?” 怜江月点了点头。行山扭头瞥了眼又打扫起了火化室的元君繁,回过头来,声音压得更低了,道:“那……真的是他女儿?他怎么死了?” 怜江月摇了摇头,无法回答。他还看着那送葬的队伍,竟在队伍的尾端发现了那保安队长小嵩的身影。怜江月的眼神一动,抬脚走了过去,加入了那送父亲最后一程的队伍。行山愣了愣,忙跟了过去。 小嵩见到怜江月,挥舞着手臂要赶他走,没好气地说道:“你来凑啥热闹?” 怜江月说:“这人你认识?” 小嵩瞪着他:“关你屁事!” 他用胳膊撞了下怜江月,还是要撵他走,凶巴巴地说着:“我没能给我大送成行,你有大,你为啥不好好送?我就是过不去这道坎,就是看你不顺眼!” 怜江月稍和小嵩拉开了些距离,走在了他后面,问道:“今天几号?” “干啥?” 一阵凉风吹过,怜江月衣着单薄,不由打了个寒战,他道:“看来已经入秋了。” 行山走在他边上,一看殡仪馆中那些在风中也打起了哆嗦的落叶乔木,不无感慨:“不知不觉竟然叶子都开始黄了……” 不知不觉,他为了寻找怜江月,为了洗脱他的罪责,离开卞家已经有大半年了。卞家后山的枫树想必已经红了,丹桂飘香,连香和银杏在人的头顶上织成一顶顶金黄的伞。曾几何时,每逢入秋,他和怜江月必要进山捡些枫叶为师父做书签,也会拾些桂花为师母熬桂花酱,添一些在甜汤里,在自酿的米酒里,滋味无穷。 行山的思绪不由远了。 小嵩这时道:“九月二十八。”他小声补了句:“农历八月半。” “原来已经中秋了。”行山愈发地思念那从前在山中的静谧安稳的岁月了。中秋这一天,师父徒弟共聚一堂,在天井中赏月品茗,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聊些不那么庄重的闲事——这是一年里最放松,最快乐的一天。春节时,山里就太冷了,无论门窗关得多紧,桌上的饭菜多热乎,喝了多少烫热的酒,总有一阵阵飕飕的冷风钻进来,吹得人膝盖都直打颤。春节时,一吃完团圆饭,大家就都各自歇息了,不像中秋,收拾了团圆的饭局,怜江月还会来找行山去山中散步消食,去找一找秋末的蝉,去听一听野兰花绽开声音。怜江月总是喝得微醺,总是兴致很高,总是带着很深的笑容说,这山里什么都有,这山里什么都很好,很美,他就留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了。行山不由跟着说,那我也哪里都不去了,就和师兄一起待在山里。 送葬的队伍走进了一间小礼堂,众人列成三排站好,礼堂里摆着些花圈,播放着哀乐,大家依次去观瞻死者仪容,行山跟着人群往前挪动着,他看了看走在他前面的怜江月。他有多久没见到怜江月露出那样的笑容了呢? 哀乐萦绕,哭声戚戚,行山忽而沮丧得厉害,竟也和来吊丧的人一起湿了眼眶,落下了眼泪。 这时,轮到怜江月了,他仍是面如冰霜,他往棺木里看去,里头躺着的是一个纸扎出来的人。纸人脸上画着两条浓眉,两只紧闭的眼睛,一抹鲜红的唇,活像电视电影里的僵尸。 怜江月慢慢走开了。 出了礼堂,元君繁已经等在外头了,手里提着一只行李袋,道:“给二位打点了些吃喝用的。” 行山见了这元君繁,一下又警觉了起来,擦了擦眼睛,道:“有劳您这么快就打点好一切了。” 元君繁立即说:“我真不是急着赶二位走啊,您二位要是想在石头村多住些日子,我是一句话都没有,”他一转眼珠,“只是这曲九川恐怕是时日无多啊……” 怜江月接了行李袋,道:“那就告辞了。” 他话音落下,就看到小嵩从礼堂出来了,他点了根烟,横眉冷眼瞅着怜江月。 怜江月道:“对了,剑的名字我想好了,今天正好是中秋,往后提起它,就叫它八月十五吧。” “这……也有些太随便了吧?”元君繁道。 行山在旁出起了主意:“或者叫秋夕,追月?” 怜江月朝小嵩一抱拳,说道:“怜吾憎死时我没有好好送过他,今日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之时,我在今日就此与他别过了。” 小嵩一愣,捏着香烟一撇头,顿了片刻,也朝怜江月抱了抱拳。 两人无话,怜江月转身便走,行山旋即跟上他的步伐。 元君繁目送着他们往殡仪馆外走,听到兜里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接了个电话,说了几句,便喊上小嵩,道:“那小子做完检查了。” 小嵩就丢开了香烟,和元君繁走去殡仪馆的办事大厅,搭电梯往地下去。 电梯里,小嵩不由摸了一把后脑勺,感慨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徒手爬上来,还捡回一条命的。” 元君繁一笑:“也是个奇人。” 小嵩又道:“不过这个姓青的为啥不让我们告诉怜江月他们他还活着?” 小嵩咂着舌头:“我看他油嘴滑舌,不知在打什么算盘,他真的会老老实实帮我们做事?” 元君繁道:“你去把小华找来,等青夜霜启程,让他小心跟着,保持联络。” 电梯门开了,小嵩点头应下,快步离开了。元君繁则找去了一间医务室,那医务室里此时只有一个左面半边脸上缠着绷带的人躺在一张病床上。 这人听到动静,缓慢、吃力地转过了右半边脸,用他那只明亮的右眼看着元君繁。 元君繁关切问候:“青夜霜,怎么样,比前几天好些了吧?” 青夜霜道:“我问他们要镜子,他们就是不肯给我。” 这青夜霜的声音不似从前清亮,每说一个字都会发出沙沙的回响,如同一只破锣。 元君繁笑着拿出了手机,调出前置摄像头模式,放在了青夜霜面前照着他,道:“其实能活下来就是奇迹了,我在这里十多年,真没见过有人什么装备都没穿戴,还能活着爬上来的。” 青夜霜看着手机屏幕,微微点了点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明白。”他举起了双手碰到了自己的脸,“原来……我成了这样。” 他的双手也都缠着绷带,仿佛一具拆开了半边脸颊的木乃伊。他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平静,他的眼神里也毫无波澜,仿佛他根本不在意他原本那可谓精致的样貌已无迹可寻。 青夜霜说道:“我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你恢复得很快。” “你确实没告诉怜江月和行山我还活着的事吧?” “你要我们保密,我们当然不会说。”元君繁收起了手机,“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青夜霜却将手按在了他的手腕上:“你挂一面镜子在我这里的墙上。” 元君繁道:“我这就找人去弄。” 青夜霜又点了点头,嘴角稍稍提起来一些,像在笑。这笑的动作他也是做得极辛苦,额上立即出了汗,眉毛也不停颤抖着,似乎十分痛苦。但他仍坚持笑着,说道:“你信守承诺,我也会信守承诺,一定把那把剑交给你。” 元君繁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这些事就先不要想了。” 青夜霜道:“不,我就是要想这些事,”他的口吻坚决,“我感觉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指着面前的墙壁,说:“镜子就挂在这里,最好是全身镜。” 他说道:“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给他们一个惊喜了。” 第70章 (9) 这天傍晚,怜江月和行山就到了扬州。 行山多疑,生怕元君繁跟踪他们,半途中丢下了元君繁给的行李袋,并且重新购入了车票,换了车次来扬州。之后这一路上他也是疑神疑鬼,但凡有陌生人稍微多看他们几眼,他就想方设法要隐匿行踪。怜江月却是不以为然,无论行山怎么提醒他小心谨慎,还指出了几个看上去像是盯他们梢的人,建议两人稍作乔装,毕竟怜江月一头长发,身背长剑,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了一些,可怜江月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我行我素。行山就有些气恼了,道:“那个姓元的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万一他另有所图呢?小心使得万年船。” 怜江月好整以暇地道:“按照元主任他们对我们的了解程度,想必他们是有很多收集消息的渠道的,要摸清我们的行踪,对他们来说肯定是易如反掌,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他们派人跟踪我们,那也只是跟踪罢了,对我们也没什么损害,随他们去吧。” 行山只好转换了话题,只能自己多加留意,他问怜江月:“到了扬州怎么找无藏通?” 怜江月道:“这把剑会带我们找到他的。” 两人乘坐客运汽车进的扬州城,正值中秋佳节,扬州汽车站内外要么是赶在最后时刻回乡团圆的归客,要么是趁着节假日携家人出游的游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这出了汽车站,怜江月就往出租车等候处走去,日暮时分,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下,看不见了,唯有片片金光余晖将蓝天白云涂抹成了热烈的暖色调。 就在怜江月排去等车的队伍末尾时,天色忽而是一黑,怜江月背后的长剑随之一颤,发出“嗡”的一声鸣响。怜江月抬头一看,就看到一大片乌云从东方扑卷了过来,云涛翻涌,仿若滚滚黑烟。空气中猛地窜上了一股呛人的烟味,怜江月掩住口鼻咳嗽了起来,这烟味中混着臭烘烘的硫磺微和刺鼻的酸味,竟有些似曾相识。行山亦捂住了嘴,轻声道:“怎么回事?” 周围不少人也都抱怨起了突然变了脸的天和那愈发浓烈的怪味,有人咳嗽着赶紧躲进了出租车里扬长而去,有人则拿起了手机拍着那已将整片天空笼罩住的黑云,有人高声问道:“是不是哪里爆炸了,火灾了啊??” 黑暗也愈发浓重,而路边的路灯闪烁了几下竟熄灭了,客运站里的灯也倏忽暗去,那些举得高高地拍着天空的手机也都突然黑屏了,汽车站外登时一片漆黑。人群慌乱了起来。家长抱着孩子逃窜,老人护着子女往室内躲避,马路上好几辆汽车撞到了一块儿,一时间谩骂声,慌乱的质疑声,鸣笛声响成一片。 怜江月和行山站在路边,两人都紧紧望着东面,行山伸出一只手护在怜江月身前,未免两人被横冲直撞的人给冲散,他道:“师兄,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这话音才落,只见那遮天蔽光的黑云中窜出了一缕黑烟,龙卷风似的旋成细细瘦瘦一道,落在了他们面前。 怜江月凝神看着那黑影,道:“曲九川?” 行山喝道:“无藏通!” 然而那黑烟并未显现出他们口中所喊的任何一个人的样子,那还在不停旋转的细瘦烟雾中只是浮现出了一张大嘴,嘴中发出一串狂笑。 行山更确定了:“就是无藏通。” 他在卞家见识过无藏通的本领,虽然此行已经做好了和他一战的准备,但是没料想到会在这里与他狭路相逢,心下有些忐忑,而那些路人见了此情此景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尚有力气的抱头鼠窜,脚下发软的索性就躺在了地上,闭紧了眼睛。行山就道:“这里人多,我们换个地方说话,我们的事情,不要殃及无辜。” “呸!谁和你是‘我们’?”黑烟大嘴中长出了上下两排尖牙,厉声道:“我来不是来和你们说话的!没什么好说的!” 这大嘴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风箱,发出的声音是那么低沉,又是那么得响,它每说出一个字伴随而来的就是一股滚烫的热风。空气越来越干燥,风中甚至传来了咔咔的,类似树木断裂的响声。怜江月的喉咙干涩异常,再一咳竟咳出了一口鲜血,行山见了他指缝中淌下的鲜血,大喊:“师兄!” 那大嘴又是大笑,道:道:“臭和尚,我不去找你,你倒找上我来了!八百里外我就闻到你的臭味了!今非昔比,我早就不怕你了!今天就在这里了结了我们这场冤孽!” 说罢,黑烟中伸出了一只大手就伸向了怜江月背着的八月十五,怜江月立即抽出长剑,一剑挥出去,孰料那黑烟手却牢牢抓住了长剑,怜江月咬牙使力都无法挣脱,急火攻心,又是一口鲜血。行山早已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只恨自己无能,什么忙也帮不上,就说道:“师兄,剑给我试试吧!!” 怜江月心知以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断然是无法和黑烟对抗的,也正有此意,可想到先前这剑无法被其他人拿起的怪事,他就道:“行山,恐怕这剑还是不愿意让别人来操控它的,你握住我的手用它试试。” 行山就伸了手过去握住了怜江月握剑的手,长剑在手,竟比一株芦苇还要轻,正当行山惊讶不已时,那缠住剑身的黑烟竟顺着剑身爬到了他们师兄弟紧握的双手上。行山只觉手背一凉,心上像是被掀开了一道口子,仿佛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被人窥看了去,他打了个哆嗦,只想打开这黑烟,便沉下手腕,剑尖顺势向下,再往上撩起三寸,要以一招蛟龙出海去问候那黑烟手。这一招带着八分试探,心存着两分侥幸,可没想到,真的侥幸让他崩开了那黑烟手。就见黑烟涣散,大嘴愣愣张开着,似也无法相信。 行山和怜江月对视了眼,眼中都是兴奋,行山顿时自信了许多,目光一凛,瞅着那黑烟,道:“师兄,我说口诀,你照做!” 怜江月对那些心法口诀,招数要领自是信手拈来,立即应下。 这时,那黑烟也已从惊讶中恢复了过来,一下伸出了数十只手朝着他们飞扑了过来!行山喊道:“菩提问道,横扫千军!” 怜江月立即稳住下盘下腰,剑指向后,行山持剑,挥剑就扫。数十只黑烟手登时烟消云散,可还没完——它们消散之际又立即聚到了一起,汇成一只巨锤,自天上捶打下来。行山又喝:“七星剑,野马跳涧!” 师兄弟同时以右脚单足站立,闪身躲开那一记重捶,挂起宝剑,斜刺向那巨锤。 那巨锤便又张开成一张大斗篷,飞起来要裹宝剑。 “削!” 宝剑削过斗篷,斗篷幻化成蛇,缠住宝剑。 “武当剑,仙鹤展翅!” 仙鹤啄蛇,飞展双翼,脚踩住了那长蛇,行山趁胜追击:“歇,回抽!” 他和怜江月配合得十分默契,两人几乎已成一体,他这一喊,他们同时跨出个右弓步,长剑往身前一抽,剑尖下落,剑身前端乱震,就要去扎那蛇的七寸。长蛇忙张开成一朵大花,宝剑扎下,大花碎成七瓣,花瓣又迅速变成七只蛤蟆,吐出舌头盘住那宝剑。 “回身!” “再回!” 行山和怜江月虚步回撤,行山往剑上使力,剑指朝后:“八卦剑,气吞山河!” 他手腕下沉,剑尖朝上,转了两下,那灌注在剑身上的力道化成一身刚烈剑气,将那些蛤蟆长舌悉数震断。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行山虽是第一次和这黑烟交手,或许是仰仗着那剑的实力,加上他一身过人的剑术,这一股黑烟与他们两人一剑斗了几十个来回,竟与他们分不出个胜负,甚至斗到后来,那黑烟处处皆是破绽,变化应对的速度也没有那么快了,行山一斩一劈,它甚至有些无力招架了。怜江月也看出了黑烟的疲软之势,可他毕竟体弱气虚,此时脚下的走步已经有些黏着了,气息也早已紊乱,行山虽是游刃有余,但察觉出怜江月的不妥,也不好擅自强攻,所幸那黑烟先萌生了退意,行山一招一苇渡江砍过去,化作巨浪的黑烟涣散,那烟中的大嘴作咬牙切齿状,又突然抿起了这大嘴,窜入云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黑云散开,天也早就暗了,汽车站前恢复了平静,却是一片狼藉,车辆东倒西歪,人也是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不少人都直愣愣地看着怜江月和行山,两人赶紧是走了。 他们离了车站走了一阵,见到一间旅馆,怜江月就道:“进去歇歇吧。” 他累得气喘吁吁,再走不动了,只想赶紧躺下歇歇。行山应下,扶着他进去,两人登记资料时,他小声问怜江月:“怎么他就这么跑了?” 怜江月看着手里的八月十五:“看来有戏……” 那负责登记的前台正在刷微信,就听一个人问她:“听说你们汽车站那里刚才刮起了龙卷风??还有个长头发的剑客和人打架??是不是真的啊?电视台都去采访了!” 前台看了看怜江月和行山,行山忙低下了头,怜江月喘着粗气,抬起手臂擦了擦汗,摸出一把现金,拿了房卡就走开了。 这进了房间,怜江月扑到床上倒头就睡。行山拿了毛巾湿了些水,替他擦了擦嘴边的血迹,脱了他的衣服鞋子,给他盖上被子便也在边上的床上歇下了。与黑烟那一战,他也是身心俱疲,很快就睡着了。 再说那黑烟从汽车站离开后,云移到了东海渔港码头,上了一艘启程夜航的渔船。它借夜色的掩护,钻进了一间船舱,这船舱乃是船员休息的地方。此时正有一个船员在舱内休息,黑烟便落地化成了人形,以曲九川的样貌示人。那船员见了他,揉了揉眼睛,道:“你怎么进来的?” 曲九川道:“我是新来的。” 船员皱着眉,坐了起来:“我是问你怎么进来的!知道进来要敲门不?新来的?走错房间了吧?” 曲九川道:“哦,那我大概是走错了。” 他就转身出去了。那船员实在觉得奇怪,便跟着出去看了看,左右不见半个人影,他便去了驾驶舱,找到船长,问道:“这一趟船有个新手?” 船长摇了摇头,那船员形容了一番:“个子挺高,脸很白,看上去像是很多天没睡觉了,大概二十五六。” 船长还是摇头,他拿上了手电筒,道:“走,去看看,别是什么想偷渡的。” 两人便往那船员休息室找回去,走到休息室门前时,船员拽了下船长的衣袖,就听里面传来两个声音,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那分明是一把剑,不是剑鞘。” 一个沙哑的声音道:“我不会认错,就是那臭和尚,不知道怎么他成了把剑,也罢,等我们找到东海的这块破石头,一定叫他好看!” 船长听到这里,敲了敲门,道:“谁在里面?” 船员打开了那门,只见舱内漆黑如夜,船长手里的手电筒照进去仿佛是照到了一堵漆黑的墙壁上。船员的脚底忽而一痛,他低头看去,就看到一根黑刺刺穿了他的双脚。 “啊!!”船员惨叫了声摔在了地上,船长落荒而逃,漆黑的黑影从船舱内追了出来,圈住了船长的双腿就将他抛出了渔船。 海浪拍打着渔船。曲九川从船舱中缓缓走了出来,目光阴沉,声音也是阴沉的。他说道:“既然打过不过它,那得想个办法把它夺过来才保险。” 一个声音回答道:“早前交手的时候,行山那小子露了个怀恨的破绽,我有个办法。” 那声音是从他的影子里发出来的。 那影子里就伸出了一只手,从曲九川的裤兜里摸出了只手机,问道:“你有行山的电话吗?” 曲九川点了点头。 影子抓着他的手机打字:行山,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不想我告诉你师兄的话,就带那把剑来给我。我和你们师兄弟无冤无仇,我要想杀你们,你们还能活到今天?我要的只是那把剑。 消息发送了出去。 曲九川和黑影一前一后走进了驾驶舱。 这夜行山也是疲惫,一觉睡到第二天破晓。怜江月和他几乎同时醒了,两人洗漱后就结伴下楼去吃早点。住宿包一顿自助式早餐,就在一楼的宴会厅里用餐。厅不大,摆着六张圆桌,怜江月和行山找了一张还没人占位的圆桌,拿了些清粥小菜就吃了起来。 他们吃了一会儿,那餐厅外走来了一个西装笔挺,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助理似的不苟言笑的人物,与这简陋的大厅实在有些格格不入。那中年男人就坐在了怜江月他们这一桌,两个助理站着,一个提着包,一个拿着手机刷了几下后,把手机递给了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看了看手机屏幕,又看了看怜江月,对他笑了笑。 这时,一个白发苍苍,穿一身锦缎唐装的老人拄着根拐杖慢吞吞地也走到了他们这一桌的边上。他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整理着衣领,和中年男人颔首致意。 行山瞄了眼怜江月,这中年男人和老人显然不会是下榻这种快捷旅馆的人,难不成是冲着他们来的? 难道是因为昨天车站那事? 行山又看了眼那老人,暗暗觉得此人有些面善,就拿了手机出来要搜一搜,这一看手机,他就看到了曲九川发来的那条短信,行山是汗如雨下,乱了方寸,心道:“昨天的感觉果然没错,那黑烟……那无藏通偷窥到了我的记忆,青夜霜的事情要是让师兄知道了,那可如何是好,不,说不定这无藏通是在唬我,得赶紧问清楚……” 行山便撇下怜江月,匆忙走了出去。这下正和禾小暑和马遵在大堂撞了个满怀,马遵拉住了行山就问:“欸,昨天电视上说……” 行山着急联系无藏通,也不管他们二人怎么也来了扬州,也来了这间宾馆,扔下一句:“师兄在餐厅,你们问他吧!”就跑了出去。 马遵看着行山仓惶离去的背影,抓耳挠腮,问禾小暑道:“行山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想必昨天是一场恶战啊。”禾小暑道。 马遵点头附和,二人就进了餐厅,一眼看到怜江月,便也坐去了他那桌。 怜江月喝粥吃菜,一抬头,看到一张圆桌竟然几乎坐满了,这些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互相看到,互相用眼神致意,都只是坐着,眼神一与他的眼神触碰,便都是笑。马遵似乎很想说什么,但禾小暑有意阻拦,他也就只是沉默地坐着。 他们没话要说,怜江月便也不管他们,去拿了些汤包炸馄饨之类的小吃,配着陈醋和姜丝吃着。 这又吃了一轮,桌上还是没人说话。怜江月起身去拿水果,这时,一把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三师兄!” 怜江月循声一看,看到全素雅挥着手臂兴高采烈地朝他跑了过来。她身后跟着一个穿黑缎长衫的老人家,比那鹤发的老人还要年长一些,仔细一瞧,他二人的眉眼颇有些相似,都是疏眉凤眼,鹰钩鼻,薄唇,弥勒耳瘦长脸,那身上的衣服材质也极相似,只是一个穿的是银丝绣鹤的唐装,一个穿的是蝠纹的长衫。 全素雅跑到了怜江月跟前,介绍起了那穿蝠纹长衫的老人,道:“这是我跟着学画画的师父想孟仲。” 她一扫那圆桌上的众人,道:“大家都在啊。” 怜江月拿了些切好的橙子,走了回去坐下。全素雅和想孟仲将他夹在了中间,这下,怜江月被挤得有些没处放胳膊了,他道:“看来大家都不是来吃早饭的,是来开圆桌会议的。” 第71章 (10) 那一桌人闻言,就都要开口,可在要张嘴之际又都频频互看,交换着和气的笑意,都没做声。众人中还属全素雅太年轻,沉不住气,又是个急性子,只觉得满桌的人明明各有各要说的,却都扮起了哑巴在这儿磨洋工,她实在憋不住了,便朝想孟仲觑了眼,想孟仲接了她的眼神,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也正欲找个突破口,便微微颔首,以作应允,顺水推舟让这小徒弟当一回出头鸟。 全素雅就托着几分天真的口吻,和怜江月说道:“三师兄,让小师妹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吧。” “我的画画师父,你见过啦,论资排辈,他算是你的三爷爷?”全素雅笑着看想孟仲,“孟仲师父,您们扬州这儿是这么称呼爷爷的第三个弟弟的吧?” 想孟仲点了点头,和怜江月道:“江月在浙江长大,也属江南地界,想必也是这么称呼的吧?” 怜江月看着他道:“那您就是想花浓的三叔?” 想孟仲听到“想花浓”这个名字,脸上的笑容一僵,再没话了。 那穿唐装的老人这时开口了,道:“在下想宏图,乃是依依的二哥,江月称呼我一声二舅舅就行了。” 怜江月道:“那您就是想花浓的二弟了?” 想宏图的笑容也在瞬间干瘪了,全素雅赶紧出来打圆场,道:“禾师傅你很熟了吧?他边上那位是甘肃的马师傅!” 怜江月吃着橙子,不咸不淡地说:“还好,不算很熟,交过几次手。” 气氛又有些冷,全素雅也是有些迷惘了,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这怜江月从前不能说是个八面玲珑的社交高手,那也是从不给人冷脸的知书达理的人,怎么眼下一来没个好脸色,二来一开口就专给人不痛快?听上去是那么咄咄逼人? 马遵这时偷偷拿了手机对着怜江月的右手拍了张照,低下头,在桌子下面发微信。禾小暑看着身边那西装笔挺的男人,他倒不介意怜江月的冷面无情,继续给他介绍在座的人物,道:“这是想氏集团目前的代理董事长祝兴,这两位是他的助理小方和小林。” 小方便是那提公文包的,小林是那拿手机的。两人如同哼哈二将立在祝兴身后两边。 祝兴便起身来和怜江月握手。怜江月也起身,两人握手,祝兴抓着他的手,上下摇晃,笑容可掬:“是这样的,根据想小姐的遗嘱,在您愿意接手集团之前,都由我代为处理董事长事务。” 想宏图说:“小祝年轻有为啊,是依依一手提拔上来的。” 想孟仲道:“江月啊,你正式接手想氏后,有什么不懂就请教请教小祝,他是前辈,一定能帮到你。”他说着就笑着端详怜江月了番,评头论足了起来:“还别说,眼睛眉毛和大姐确实很像,我们家啊也是奇了,男的一个模样,女的呢,是另一个模子做的。” 怜江月抽出了手,坐下了,捡了瓣橙子咬了一口,道:“那照这么说,我并不算你们想家的人吧,我是男的,却和你们这些男的并不一个样。” 眼看场面又有些难堪了,全素雅是缩到了后面去,偷眼瞅着怜江月,心下觉得三师兄变了个人似的,既有些陌生,却又有些别样的趣味,看他面无表情地对着这一桌各怀鬼胎的人,一张嘴就是得罪人的话,她是有些忍不住想笑了。 还是马遵汗涔涔地插了一句话,揽了揽场面,道:“我看,既然各路人马都来了,怜江月又是个心直口快的,明人不说暗话,大家有什么想说的就都直说了吧。” 那想宏图本就对怜江月这个素眛谋面的外甥没什么感情,刚才又在他这儿吃了一回瘪,也就不打算再扯着什么和气的旗子了,看着怜江月道:“江月啊,别怪二舅舅说话难听,胳膊肘往外拐,你呢,对想家的业务恐怕一点都不熟悉,也不是商科出生,要接手集团,将它经营得风生水起,一时间恐怕是有些困难,我和你三舅的意思是你作为股东,分些股份,每年能有些分红,那绝对不是小数目啊,你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也不用为什么业绩,什么股东大会犯愁。” 想孟仲轻轻拍了拍怜江月的手背,就说了:“集团毕竟还是姓想,江月不会,可以学嘛,要是不想学,他的孩子还可以从小培养嘛。” 怜江月咽下嘴里的橙子,一看想孟仲,道:“我知道了,您是希望我为你们延续香火,”他又一看想宏图,“您呢,是希望我不要妨碍您赚钱。” 想宏图道:“话不是这么说,我也很支持三叔的想法,你的孩子我们可以好好培养的嘛!” 禾小暑眉毛一横,就道:“怜江月,你不要怕他们,想依依的遗嘱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集团交给你,你做什么决定没人拦得住。” 怜江月挠挠眉心:“倒不是怕什么。” 他道:“只是我没法给你们生孩子啊,我喜欢男的。” 此话一出,全素雅一口气没提上来,瞪大了眼睛,想孟仲扬长而去,全素雅愣了半晌才追出去,想宏图倒还坐着,只是陷入了沉思,那祝兴后头的哼哈二将面面相觑,马遵的手一抖,手里的手机掉在了地上,禾小暑咂吧着嘴喝茶,抓耳挠腮,脸上也很尴尬。 祝兴却很悠然,道:“这倒无所谓,那关于继承的事情,你的意思是?”他笑了笑:“国不可一日无主,企业也不能总是一个代理董事长在管着,难以服众,你说是吧?” 怜江月道:“我确实不知道想家是做什么的,也没学过怎么经营运作一家企业。” 祝兴挥挥手,小林便送上了一沓厚厚的文件,祝兴道:“这是集团自我接手以来的财务报表,你可以看看。” 怜江月瞥见那满纸的数字,头昏眼花,只看到好些增长,好些增值,他道:“看来你把企业经营得很好。” 马遵喊了他一声,道:“怜江月,你得找个会看这些的仔细研究研究啊,你可要想清楚啊,你现在是想家唯一的子嗣,想依依把事业托付给你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一旦你放弃继承,家族内所有秘方秘笈都将转交他人之手啊。” 祝兴笑了笑,道:“马师傅,这倒不必担心,您说的那些都属于商业机密,我们可以和赵律师谈谈,秘方由怜江月自行保管,其实您大可放心,我在想家一天就会保守一天,就算以后离开了想家,我也绝不会带走。” 想宏图就道:“作为一个想家人,我也不会看着秘方旁落的。” 禾小暑道:“不如给阿月一些时间,也并不急于这一时,让他多了解了解想家的事情也好。” 想宏图便说:“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想家?都来扬州了,怎么样也得回家看看吧,而且住在这地方怎么说得过去?”他打量了一圈宴会厅,不无嫌恶,指着那宴会厅门口说:“马上给你安排一辆车。” 那祝兴的助理小方就快步走了出去,禾小暑看着小方,问怜江月:“你的意思呢?”他这话才问出口,见到宴会厅外走进来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他忽而低下了头,擦起了汗,关照马遵:“我还有事,你多照看一些。” 他就起身要走。谁知那三十左右的男子先喊住了他,道:“我才来你就要走?” 男子已然走到了他们这桌边上。怜江月便问男子:“你又是?” 禾小暑又擦了擦额头,道:“各位见笑了,犬子阿虎……” 阿虎一看众人,那想宏图和祝兴一干人见了这闲杂人便都告辞了,阿虎就坐下了,瞅瞅祝兴他们的背影,又瞅瞅禾小暑:“又和人约架啊?穿得人模狗样,点,开拳击会馆的?” 他的口音很重,禾小暑干脆和他讲起了广东话。 那马遵就挪到了怜江月边上,打探道:“你的右手怎么又又长回来了?” 怜江月道:“我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阿虎在旁听见,瞥了眼过来,禾小暑拉了拉他的胳膊,道:“我还有些事,处理好了就会回家,你别管了。” 阿虎皱起眉,不快道:“你还知道你有个家啊?你多少天没回过家了?孙子都要认不得你这个爷爷了!” 两人又是叽里咕噜地讲粤语。 马遵摸着后脑勺,道:“不是人是什么意思?” “大约像个物件,物件坏了,修一修,补一补就好了。” 马遵就拿出了手机发微信,过了会儿,他点开了条语音,风煦微的声音从他的手机里传了出来,道:“不是人?他疯了??” 风煦微的声音略微发哑。 怜江月笑着看马遵,道:“你们交上朋友了?” 马遵慢吞吞地打字,点头如捣蒜。怜江月就说:“你和他说,我没疯,只是我成了一个容器,这容器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阿虎忽然拍了下桌子,霍然站起,道:“你今天不跟我走,我也不走!” 马遵和怜江月抬头一看,那禾小暑板起了脸孔了,显出了罕见的长辈的威严,道:“你不要多事。” 阿虎犟着脖子,道:“你多大岁数了,是不是真的要像那个什么形意拳什么太极传人一样被人一拳打晕在擂台上才开心啊?你这把年纪,你们混江湖的不都早就金盆洗手了吗?” 他磕磕绊绊说着普通话,马遵和怜江月都很清楚,这番话是说给他们这班“混江湖”的人听的。 禾小暑也拍了下桌子:“我是老子还是你是老子??” 父子俩便僵持,马遵看不过去了,道:“禾师傅,这里有我呢,我孤家寡人,没个牵挂,你看你儿子这么孝顺,千里迢迢来找你,我是很羡慕啊。” 其实那禾小暑见了儿子从佛山赶来找自己,意外之余也有些动容,但他答应想依依在前,要将想家交给怜江月,无论怜江月愿不愿意接手,他还没看到他作出决定,现在就跟着儿子回家,如何对得起想依依?马遵那一席话,倒算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可他又不好轻易就应承下来,便看了怜江月一眼。 怜江月道:“想依依的遗言和遗愿你们已经带到了,接下来我要做什么决定也不在你们的掌控范围内了。” 禾小暑一摆手,一叹:“也罢!” 他就和阿虎走了出去。 马遵看着这父子俩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怜江月,道:“你不要想着也把我赶走,我是不会走的,”他的神色一凛,“我是怕想宏图对你不利,那老家伙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刚才不方便和你说……” 他的微信这会儿又响了,还是风煦微,这回他没发语音,只是打字,发过来的是:反正有行山在他身边,我也不担心,谢谢前辈了。 马遵回复道:你好好养病,注意身体。 他放下了手机,长舒了口气出来,道:“小风也不容易啊。” 怜江月瞥了眼两人的聊天界面,道:“他在北京?又生病了?” 马遵点了点头,道:“偏头痛,时时发作,膝盖也不太好,你知道他们这一行,伤病很多,那时在内蒙又受了些内伤,唉,人现在在廊坊,这不在办那个曲艺学校嘛,本来这学校是要落在他师父的四合院里的,也不知道他和几个师兄师姐闹了什么矛盾,”马遵的声音轻了些许,“我听说他做了什么抹黑师门的事,被大师兄逐出师门了,大师兄不准他再以郁玄东之徒的名义再登台。本来就是吃人脉的行当,闹了这么一出,他又放不下那些学生,就变卖了房产,日夜在外奔波。” 怜江月搓着手指,看着盘里的水果,道:“这些我都不知道……” 马遵笑了笑:“你啊,离江湖太远了。” 他不无感慨:“古时候人命短,死得早,多的是孤家寡人,今朝有酒今朝醉,一群酒徒聚在一起说长道短,就成了江湖了,喝多了酒就非要比个你高我低,喝多了酒,看什么都不实在,两只手一举高就成了白鹤亮翅,一条腿独立站着就成了金鸡独立。 “现在人能活得很长了,各个都有自己的家,很大的家啊,上有老,下有小,有家的人,谁会想要离开家呢?怜江月,江湖变大了,江湖也变小了……” 正说到这里,小方进来了,对两人道:“怜先生,马先生,给您二位安排了辆车,接二位去想家小住,怜先生,您的东西已经替您拿下来了,放在车上了。” “我也没什么东西,就只有一把剑,拿下来了吗?”怜江月问道。 小方点了点头。马遵道:“你要去?” 怜江月道:“我还不知道想花浓长什么样子。” 马遵拍了拍他,两人便起身往外走去。到了大厅里,马遵看到站在门口的行山,就喊上了他,一起上了前往想家的商务车。 这行山此时是失魂落魄,六神无主,就在刚才,他才挂了无藏通的电话。无藏通对于他故意松开青夜霜的事确实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还和他说,自己只是要那把剑,并不想要怜江月的性命,只要他将剑带去给他就成。可这剑显然是对付无藏通的法宝,要是它落在了无藏通的手上,往后他要祸害人间,还有什么能阻止他呢?私情和大义拉扯着行山的心绪,他糊里糊涂地跟着马遵和怜江月,不时瞥向商务车后头那宝剑的所在,一路无言。 而怜江月在车上打盹,马遵也是没话。 过了约莫二十多分钟,商务车开进了一个门口安有电子闸门,并有保安放哨,检查司机证件的小区。进了小区,又时时能看到穿保安制服的人巡逻,路边皆是高大的行道树,偶尔能从树枝的缝隙间看到些屋瓦飞檐,也说不清小区里到底住着几户人。 商务车在一片竹林前停下了,那竹林后头隐约可见一堵灰白的围墙。众人依次下车,怜江月拿下了八月十五,握在手中。宝剑乌黑油亮,像是一面反射着黑光的镜子,行山盯着这宝剑,好似能从那剑身上看见自己的倒影一般,那倒影似乎在召唤他靠近,似乎在吸引着他靠近…… 他突然说:“师兄,我来替你拿剑吧。” 这话才出口,就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怜江月。” 怜江月一看,就看到一个半边脸罩着面具的人从竹林中款款走出。这人笑眯眯的,露在外头的大眼睛眨动着,目光透亮。 “青夜霜?”怜江月着实有些意外,“你没死?” 小方和司机对视了眼,他忙拿出手机,走去一边骂骂咧咧地讲起了电话:“你们保安队怎么做事的?随随便便放陌生人进来?就这么一个出入口还看不住??” 青夜霜笑着停在了怜江月面前,一看他身边的行山:“行山,好久不见啊。” 他朝行山伸出两只手,作势要和他握手,他的两只手上都缠满了绷带,他笑着道:“没想到吧,我从地狱爬上来了。” 第72章 (1) 这想家的大门不光在竹林中藏匿得很深,进了一扇带指纹锁的厚重木门,率先映入众人眼帘的竟是一沟曲水,绿如翠玉,河堤两岸尽皆花树,并不见屋宅,霜秋时节,唯有一株老桂独香,那老桂树下拴着一叶乌蓬船,有一头戴蓑笠的船夫打扮的人候在乌蓬船边。小方领着众人上了船,他们五人分坐于乌蓬船两侧,船夫执蒿行舟,水路曲折,百转千回,约莫十来分钟后,一间独栋的两层小楼才在一排碧柳后显露芳容。 这时,小方却指着这小楼对岸的一个位置,说:“那里便是想宏图老先生的住处,枕流阁,取自休园。” 怜江月朝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起先并没看见什么楼阁亭台,直到小船又打过两个弯,过了一座石拱桥时,他才看到一幢半身近乎悬空的临水小屋,琉璃黛瓦,粉白墙面,碧纱窗罩,菱花窗纹。船行又是十来分钟,小方介绍起了右岸一片花篱后的楼房群,那里既能见到两幢两层的小楼,还能看到两座凉亭,几间茅草屋顶的农舍,和此前的枕流阁类似,亭台楼阁亦都是飞檐翘角,古色古香的制式,只是这些楼房更显素朴,篱内还有几片耕田,闲养着些鸡鸭,篱后花树更多,皆是海棠,几棵瘦瘦小小的丁香挨着堤岸生长着。在那良田农舍间,能看到几个人了,都是年轻的男女,或在田里翻土,或修剪花树枝桠,或是在给鸡鸭喂食。 一群灰鸭游过船前。青夜霜靠在船侧,此前怜江月以朋友的身份引见他给小方认识,青夜霜就问他能否借个地方落脚,怜江月便将他一并带入了想家。此时,他吹着微风,悠闲地说道:“怜江月,没想到你家这么有钱,这哪儿是家啊,这分明是园林嘛。” 小方笑了笑,道:“那种了许多花的就是想孟仲老先生住的地方了,叫做蜀锦绣,老先生的发妻是四川人,走得早,老先生总是很记挂她。”Y、X、Z、L。 他又指向前面的一座小山,那小山上可见一座仙楼,他道:“那便是从前想依依董事长住的地方了,想家于小东门染坊发迹,那处便唤作东门洞天。” 青夜霜在额前搭了个蓬,远望着,道:“哇噻,住得高,望得远,不亏是干董事长的。” 他们很快就经过了那仙楼,很快就行到了一潭静波中,远处荷叶簇拥,岸上假山环绕,势如蛟龙,山后又是幽竹林立,碧天澄澈,空气中清香不散。 小方道:“这里就是给几位安排的住处了,忆幽水榭。” 他说的便是一幢临湖而起的小楼,小楼分成两层,一楼露台就挨着那种有荷花的清湖。乌蓬船靠了岸,小方领着众人踏上一条回廊,这回廊蜿蜒向上,靠近了小楼,连上了一排十来阶的蹬道,那蹬道尽头竟是小楼二楼的厅堂,厅堂里挂着块素匾“忆幽”,左右柱上有两联,上联为“天下三分明月夜”,下联为“潭面无风镜未磨”。 行山看了就说:“都是咏月的句子。” 小方道:“这是想董事长十年前兴建这片园林时,特意打造的水榭。” 他说到这里,全素雅从一展屏风后走了出来,后头紧跟着两个年轻女子,三人手里拿了许多水果茶点,在厅里的一张花梨木桌上摆开了。小方道:“那我就不打扰大家了。”就离开了。 他一走,全素雅又是那个牵头的,热络地招呼道:“三师兄,四师兄,马师傅,坐啊。” 她一看青夜霜,笑嘻嘻地打量着,问道:“这位新朋友是?” “这位是你三师兄的朋友。”行山道。 青夜霜冲着行山一笑,先坐下了,抓了块琥珀核桃吃了,舔了舔嘴角,说道:“行山,这话听上去怎么这么生分呢?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啦。” 他就要用胳膊肘捅行山,行山笑着避开,在他边上落了坐。自打见到这青夜霜,行山心里是喜忧参半,喜的是青夜霜没死,他的手上并不算多了桩杀孽,忧的是他搞不清这个青夜霜的笑面之下藏的是什么心思,更忧愁他会不会去和怜江月说些什么…… 那全素雅眼睛机灵地一眨,凑到了行山边上,道:“咦?这里有什么故事,快和我说说!” 行山忙转移了话题,板起了脸孔,道:“你来和想孟仲学画画就算了,怎么还跑来帮着想家的人招揽你怜师兄?他们从前对他不闻不问,现如今想依依立下那样一份遗嘱,他们才将他视作贵宾,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些人跟红顶白的本事吗?还跟着瞎掺和,怜师兄平时白疼你了?” 全素雅眨巴着眼睛,挥退了那两个年轻女子,捧着脸,看着行山道:“四师兄,三师兄还没生气,你生什么气啊?”她便朝怜江月努了努嘴,忽而声音一高,说,“不对不对,是不是不能称呼师兄了啊?大师姐之前打电话和我说了……” 怜江月摸了摸全素雅的头发,挑了个颗樱桃吃,说道:“随你怎么称呼。”他看了看行山,“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行山倒也并非生气,只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就想把话题从青夜霜身上绕开,才没头没脑地数落了全素雅那么一通。 全素雅一笑,给大家斟茶,分着盘里的蜜饯糕点。马遵也就坐下了,喝了一大口茶,说道:“我倒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平常只听说想家是扬州名门,没想到家业竟然这么大,也算开了眼了。” 早先青夜霜就从怜江月那里知道了他的身世,如今见了想家这深宅大院,他不由和怜江月说道:“你就赶紧继承这家业算了,你要是个败家子,你败个一辈子你的家业也败不完。”他的眼珠一转:“你说这家里都是些这么年轻水灵的打杂的,我看这想家男丁的基因是真的不行。”他笑着又道,“你要不是喜欢男的,能给他们生个一男半女的吗?” 怜江月没接他的话茬,问全素雅:“住人的地方再哪里?” 全素雅道:“三师兄的卧室就在后头,其余人的在楼下,我带各位去看看吧。” 她便带着众人去看了看了各自的房间。二楼只有一间卧室,宽敞明亮,乃是布置给怜江月的,一楼收拾出了三间客房,显然是匆促之下安排出来的,三间屋子紧挨着,分别是行山,青夜霜和马遵的住所,房间外隔着一道走廊就是水榭,要想出去,须得回上二楼,经过那厅堂。 青夜霜看了一圈后,揉着膝盖和怜江月吐起了苦水:“要出这个楼还得爬上爬下这一通走,我的膝盖实在受不了,痛得厉害,我能和你换个房间吗?” 怜江月并没意见。全素雅道:“你这是烧伤吗?还缠着绷带,是还没好吗?需要我找个人服侍你起居吗?” 青夜霜笑着道:“没事,生活起居我自己能行,就是每天必须要换药,那时候有些麻烦,不过还是算了吧,不想吓着人。”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双手,也就没话了,跟着众人回到二楼,在那大厅坐下,那身影显得有些落寞了。 日头尚早,全素雅就提议,由她带众人在想家游览,青夜霜积极响应,行山自然是不肯离开他寸步,也答应了,怜江月没有意见,马遵到底谨慎,担心想家耍请君入瓮的把戏,暗中设陷,便也跟着去了。 马遵还特意嘱咐怜江月道:“这里树多,还有假山障眼,又是想家人自己的地盘,万事还要小心。” 他还说:“那剑你不如常带在身边防身吧。” 怜江月却道:“那剑是对付无藏通的,对付人,恐怕没什么用处。”他又说,“至于他们会不会对暗中下什么毒手,走一步算一步吧,我感觉我没那么容易死。” 说完,他一笑,指着一处凉亭问全素雅:“那地方有什么名字吗?用来做什么的?” 全素雅便将那凉亭的命名和来历娓娓道来。于是,这一下午,众人就是游山玩水,听典闻故,傍晚时,回到那忆幽水榭,一个船夫等在岸边,梢来口信,说是想家两位老先生邀怜江月去吃顿家常饭。 青夜霜听了就笑了,道:“家常饭恐怕是没我们的份了。”他就往水榭回去。 行山看了看怜江月,小声嘱咐:“师兄,小心着些,饭菜之类的东西等别人先用。” 马遵亦比了个慎重的眼神,怜江月便跟着那船夫走了。 这顿家常饭在蜀锦绣吃,确实家常,桌上只有想宏图,想孟仲和怜江月三人,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并有桂花酒一壶。 “都是自家种的小菜,闲养的鸡,鲜捞的鱼。”想孟仲坐在主人位,提起筷子说道。 虽是家常小菜,却是色香俱全,看得人食指大动,怜江月捧起了饭碗就夹菜吃饭。想宏图斟了三杯酒,分到各人面前,道:“这酒是我带来的。” 怜江月又喝了一口酒,清冽甘甜,他道:“好酒。” 想孟仲这时又说:“江月啊,我是很能理解你的心情的,你在外漂泊二十多年,我们对你是不闻不问,如今却因为一份遗嘱接纳了你,你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挖苦我们,我们也能理解。” “挖苦?”怜江月吃着葱烧鲫鱼,一看想孟仲:“我和你们说过的话没有任何挖苦的意思。” 想宏图笑着又给怜江月倒酒:“其实嘛,这个喜欢男的女的和能不能养育下一代没有什么关系的。” 怜江月看了看两人,道:“看来两位已经统一了阵线。” 想宏图一看想孟仲,抚了下掌,对怜江月,道:“好,你心直口快,那我也开门见山了,这遗嘱的事你是怎么想的?说到底,我们是一家人,你做任何决定,舅舅都支持。” 怜江月问二人:“你们有想花浓的照片吗?听说这是十年前才兴建起来的园子,想必没有她住的地方吧,我想去她以前住的地方看看。” 想孟仲道:“老房子早拆了。”他拄着拐杖起身,道:“老照片还是有的。”他就走出了饭厅。 想宏图喝着酒,忽而是泪眼婆娑了:“大姐,我是记得的……” 他擦拭眼角,又闷了一杯酒,道:“她的手工很巧,最得父亲欢心,可她也是……伤父亲的心最深的孩子。” 怜江月吃着碗里的栗子炒鸡,道:“因为她未婚先孕?” 想宏图看了看他,一手拍在膝盖上,道:“你们这一辈或许并不能理解这种事情,你们年轻人的顾忌很少,活得很自由,”他拍了拍怜江月的膝盖,“江月,我知道你不会想被一个地方困住,你离开卞家后,走南闯北,你也是个自由的人啊,就像大姐……” “或许也像无藏通吧。”怜江月说道,“他也是不愿意被剑鞘束缚。” 想宏图皱起了眉头:“不提了,旧事就不提了吧。” 他举杯,怜江月也举杯,两人干了一杯,这时,那想孟仲拿着一张黑白照片回来了。这是张全家福,一大家子人分列成两排,第一排全是孩子,第二排站着些面貌相似的男人。 照片里只有两个女的,一个是站在第二排正中间一个神情威严的中年男子边上的中年女人,低着头,笼着手,一个是站在第一排最右边的一个瘦弱女孩儿,也是低着头,笼着手。 “哪个是她?”怜江月问道。 想孟仲说道:“大哥把花浓的照片和画像全烧了,你看这后面的塔楼,这就是她当时住的地方,我看了看,隐约能看到个人影。” 怜江月看了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继续吃菜,喝汤。想孟仲和想宏图交换了个眼神,想宏图一笑,道:“今天就是吃顿团圆饭。” 想孟仲也一笑,带着几分苦涩:“以前多大一个家族啊,如今却只剩下我们三个了,这数百年的基业难道就真的要断在这里吗?” 怜江月再没说过一句话。 此时,行山等人正一块儿在忆幽水榭的二楼用餐。全素雅抓着马遵问道:“听说您和禾师傅在泯市要带我三师兄回卞家,结果他狂性大发,要不是你们拦着,他差点杀了人?” 马遵道:“当时的情况有些复杂,气氛剑拔弩张,我们双方确实都有杀意。” 行山看着全素雅,不由为怜江月辩护:“你从哪里听来的?还是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一面之词。” 青夜霜道:“我听怜江月的意思,他有一阵是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说不定真有狂性大发,杀人的时候,只是我们都不知道。” 马遵就道:“据我所知,他没有杀过人。” 行山道:“那还不是在他影子里的无藏通害的,师兄怎么可能会存杀人的心思。” 青夜霜拱手求饶:“行山师弟,你说得对,你师兄干什么都是对的,他不可能犯错,不可能想过杀人,也不可能杀过人。” 他这一张嘴动不动就是“杀人”,“对错”,行山听着只觉心惊胆战,竟有些无颜面对他了,就低了头,不说话了。 全素雅轻轻说道:“也不知道三师兄想没想好。”她一看行山:“行山师兄,三师兄喜欢男的,你早就知道了吗?” 青夜霜就用筷子敲着碗,笑着道:“小师妹啊!你行山师兄对你三师兄的心意,你还看不出来?” 行山脸一绿:“你胡说什么呢?” 青夜霜就去看马遵:“马师傅,你说,不然这个小兄弟干吗满世界找怜江月,找到了就一直跟着,也不回去卞家上班做工,和块牛皮糖似的甩也甩不掉,难道就是因为师兄弟的情谊?你也上江湖中人,恐怕也有师兄弟,你说说看,换成你,你……” 马遵面对这话题,一阵尴尬,没听完青夜霜的话,咳了两声,起身说是要歇息了,就下楼去了。 全素雅看着青夜霜:“那你和三师兄又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你好像对他的事情很清楚嘛。” 青夜霜笑眯眯地抱着胳膊,道:“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以前可是花容月貌,唉,你说我和你三师兄要是去国外登记,他要继承了这么大一个家,算是夫夫共同财产吗?” “听你的意思,你们的关系……”全素雅看了看行山,试图从他那里得到个答案,可行山闷声吃饭,眼皮都没动一下。 青夜霜又一拍全素雅,道:“小师妹,你再和我说说这想家到底是做什么的,都涉及哪些业务啊?” 这青夜霜倒确实有心摸清想家的来头,他盘算着,这答应元君繁的事要做,怜江月这儿要是有些甜头,他哪有放着不管的道理?世上还有什么比钱更好,更贴心的东西吗? 他就拉着全素雅问东问西,他伶牙俐齿,自有一番套话的本事,和全素雅是聊得热火朝天,行山渐渐是被两人冷落了,随意吃了些饭菜就离了席。他到了一楼,进了自己那屋,稍作洗漱就关了灯在床上躺下了。没多久,听到隔壁传来响动,他知道是怜江月回来了,他又注意听着楼上的动静,稍一有脚步声响起来,他就害怕了起来,生怕是青夜霜要下楼来找怜江月诉苦。 那脚步声一时起,一时收,扰得行山辗转反侧,难以静心,脑海中都是白天青夜霜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仿佛他的每句话都有言外之意,每个动作都是有深意的,都在暗示着什么——都在暗示着他抓着他的这个把柄,能将他拿捏地死死的。只要青夜霜活着一天,他将没一天安生日子可过…… 行山的手机震了一下。又是曲九川,又是无藏通——他问行山,你考虑好了吗? 行山坐了起来,抓着手机,坐在黑暗中,紧紧抱着膝盖,打了个哆嗦,内心一阵害怕。他怕的不是无藏通,他怕的是青夜霜会去和怜江月说他在实验室里松开他的事,他害怕怜江月从此将他视作一个歹毒的杀人犯,师兄会对他失望吗?会从此再不理睬他吗? 师兄就算被无藏通霸占了影子,被无藏通控制时也没有杀过人……而他,他竟然轻易就起了杀心,还付诸了行动。 行山急喘了一声,他忽然又想到,这个青夜霜早就该死了,看看他双手的绷带,看看他那走起路来痛苦的样子吧,看看他那吃饭时只能稍微张开的嘴,只能稍稍抬起来的手腕吧,看看他回避着水池,回避着任何一个能照见他形象的反射物的样子吧。他活着也是痛苦,活着也是被自己现在丑陋的样子折磨,死对他来说或许是个解脱! 行山顺着这个思路是越想越激动,他再坐不住了,轻手轻脚溜出了屋,上了二楼,从走廊的一扇窗户翻出去,爬上了屋顶,掀开了瓦片,跳下房梁,蹲在房梁上往下看了看,青夜霜已经在床上睡下了。他便下了地,行山的轻功可谓一流,这一路摸爬都是悄无声息的,到了青夜霜的床边,他摸出了那在石头村得来的匕首,可转念一想,又从床边滚开了,翻到楼外,折了根树枝,翻回屋里,倒吊在房梁上,一手捂住青夜霜的嘴,一手一划,那树枝割开了青夜霜的喉咙,青夜霜蓦然惊醒,瞪大了眼睛要去抓行山,张大了嘴要喊,可他什么也没能抓住,什么也喊不出来。他很快就彻底安静了下来——失血太快,太多。青夜霜翻着眼皮,瞪大了眼睛,这次是真的魂归九泉了。 行山又翻出了楼,把树枝扔进了水里,检查了下身上并未沾染到血迹,就回到自己屋里,平静地睡下了。 第73章 (2) 第二天一早,行山骤然惊醒,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检查脚底,他想到昨晚自己是光脚出的屋,虽然一路小心谨慎,但晚上幽暗,或许在什么地方留下了脚印痕迹也不一定。好在他的脚底并未沾染太多泥沙秽物,屋中地板上也看不到明显的足迹。行山松了一口气,可随即又想到青夜霜屋中的那截房梁——房梁上多灰,或许在那里留了他的足印…… 行山就很想去青夜霜屋里察看一番,但平白无故去找青夜霜,又显得很可疑,他琢磨了片刻,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身上确实没有弄到血迹,就摸出了匕首,在袜子上戳了个洞,提着破袜子,光着脚去敲开了隔壁怜江月的门。他问怜江月道:“不知道师兄房间里有没有备着些换洗的衣物?我昨天晚上洗袜子的时候也没注意到,晾在窗台上一晚上,干倒是干了,就是发现这袜子破了个洞。” 怜江月也已经起了,他这间屋是由储藏间收拾出来的,都是些瓶瓶罐罐,和一些淘汰下来的旧电器,没能找到任何一双袜子。 行山说:“那我去问问马师傅。”他嘀咕了句:“不过没看他带什么行李……” 怜江月说:“楼上那间卧室肯定有。” 行山附和道:“对啊,昨天素雅带我们参观的时候,我看衣橱里挂着衣服,柜子里也备有睡衣之类的东西。” 两人就上了楼,敲了敲青夜霜的房门。没人应门。行山道:“还在睡?” 怜江月轻轻推了推门,门就开了,他和行山一前一后进去,行山往床上看了眼,忙往前跨了一步,将怜江月护在身后,道:“师兄,不对劲,你别靠近了。” 屋顶的瓦片空出了一大块缺口,一束光柱打在那躺在大床上的青夜霜身上。 青夜霜一动不动,床头柜上一弧血迹闪着猩红的光,万千微尘在空中浮动。 怜江月从行山身边绕开,走去那大床边看了看,又走到了屋中朝南开着的窗边前。行山的目光早就扫过了那窗台,窗台上并未留下足迹,他记得自己昨晚开窗时是用指尖戳开的窗户,想必也不会留下指纹。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去房梁上看看有没有留下证据。 行山就喊了怜江月一声, 说道:“这人恐怕是……死了……” 他还道:“难道凶手是从屋顶下来的?我上去看看。”就飞身爬上了房梁,果不其然,那房梁上积了许多灰,确实印下了两个他的足印,行山一看地上的怜江月,怜江月正仰起头看他,问道:“发现什么了吗?” 行山说:“有些足印,但不是很清楚。”他问怜江月:“窗外有留下足迹吗?” 怜江月便往窗外看去,行山赶忙用衣袖将昨晚留下的足印模糊了,就下了地,擦了擦脚,道:“我也留下了两个脚印,警察来了之后得和他们说一声。” 说完,他就拿出了手机要报警,他问怜江月:“这里的地址你知道吗?” 怜江月摇了摇头,两人开了定位,那定位却定到了瘦西湖去。这警一时也报不成了,怜江月又望向了窗外,道:“楼下也没有来去的痕迹,想必是个轻功高手。”他摸着下巴,来回打量那屋顶缺口和洞开的窗户,道:“凶手是从哪里进来的?又是从哪里离开的?” “可能是从屋顶离开的?所以没来得及清理房梁上的足印?”行山说道。 这时,一个年轻女子从屋外进来了,看到屋里床上这一幕,尖叫了声,摔倒在地。不多时,马遵,想宏图,想孟仲,全素雅和几个管事的杂役全都赶来了。 怜江月就和想家的两人说:“还是赶紧报警吧,我和行山不知道这里的地址,定位也定位不准,就耽搁了。” 想孟仲立即是撵走了那些杂役,并且威胁道:“谁也不许乱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想宏图看着青夜霜道:“这人就是小方昨天说的江月你的朋友?这不是你的屋子吗?怎么他……” 想孟仲闻言,嘴角倒挂了,眼中忿忿:“是不是这人在外头结了什么仇家?找上门来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死在了我们想家!” 全素雅道:“孟仲师傅,这是我三师兄的朋友,因为身体的原因,不便频繁上下楼梯,昨天就和三师兄换了这间屋睡。” 想孟仲还是气愤,却又无处发泄,撇过头,坐在了一张圆桌边,扫见行山光着的脚,便朝他撒起了气,道:“行山小兄弟,怎么也不穿双袜子,穿双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想家怎么苛待你们这些贵宾了呢!” 行山就辩说:“袜子破了,我和师兄找袜子找来的这屋,发现青夜霜死了。” 全素雅忙跑到衣柜前,开了柜子,翻出一双袜子,扔给了行山。她转身要关柜子,动作却停住了,赶忙呼唤众人过去,道:“快来看!” 行山坐下了穿袜子,没凑过去看热闹,就见全素雅在众人的围绕下从衣柜里用右手两指捏出了什么东西,在空中举得高高的。 行山问了声:“什么啊?” 全素雅道:“一根头发!” 她小心地捏着那头发,走到圆桌边,抽了几张纸巾垫在桌上,放下了那头发,道:“一根银白的长头发。” 行山一看,确实是根银白的头发。他又也看那衣柜,脑中警铃大作,难道昨晚有人躲在这柜子里?银发的人……是想孟仲还是想宏图?他不停瞄着这两位银发长者,怜江月也打量起了他们,想家这二老哪受得了这样两道揣测怀疑的视线,一个急赤白脸,抓着拐杖敲了下地,勃然大怒:“胡闹!” 一个笑了笑,道:“我和三叔的头发可都没这么长。” 全素雅伏低了身子,嗅着那头发,也道:“这头发是漂染的。” 马遵奇道:“小姑娘,这你都闻得出来?”他对想家本就疑根深种,如今又出了人命,看待想家人的神色是愈发得凝重和多疑了,他几乎是用重音说了一遍:“这房间原本可是安排给怜江月的。” 众人此时都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行山乐得将嫌疑转移到想家人身上,为着诱导众人思路,赶紧点明:“难道是有人要杀师兄,结果杀错了人?” 想孟仲眼中射出两道冷箭,对着行山道:“行山,马师傅,你们是藏不住话的爽快人,那我也和你直说,怜江月是我想家单传,我为什么要买凶杀他?” 马遵就道:“我可没说你买凶杀人啊。” 行山就沉默,那想孟仲怒而回击:“难不成我自己动的手?我这把老骨头,这只手从来都只爱拿画笔,只拿得起针线!” 马遵道:“想孟仲百花七十二针在江湖上可是名噪一时啊。” 想孟仲凛然道:“百花七十二针那是针法,专精点穴,活络经脉,这人明显是死于剑客之手,我看是一剑封喉,这人死了恐怕得有一晚上了,人都紫了。” 全素雅便看行山和马遵:“四师兄,马师傅都是各中好手,你们晚上都没听到什么可疑的动静吧?” 马遵摇了摇头,行山也跟着摇头。全素雅道:“那这凶手的轻功一定十分了得。” 怜江月道:“这人难道就这么摆在这里?” 想宏图这时拿出了手机,去了边上打电话,这通电话打完,他道:“出了人命确实是大事,我已经联系了警察朋友,他们在来的路上了,按照他们的意思,园子暂时封闭起来,不许进出,现场也得封锁起来,这命案就交给警察处理吧,大家暂时去大厅休息吧,应该也都饿了,吃些早饭吧。” 马遵道:“我建议用纸封上屋顶,窗户,还有大门,以免有人随意出入。” 想孟仲中气十足地震声道:“我也同意!” 他便喊人送来几张纸和浆糊,几副手套,还给行山送来一双鞋。马遵便喊上了行山,戴上手套翻去了屋顶上贴封条,未免有人撕下后重新黏合,他二人在那黏合处各自签下了名字。这上瓦的机会行山是求之不得,他就趁马遵不注意,偷偷用手套擦了擦屋顶的几枚瓦片——他也记不清昨晚他到底摸的是哪些瓦片了,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被一腔杀意冲昏了头脑,现在想来,昨晚那番行事实在马虎得很。不过有了上瓦贴封条这一遭,回头要是警察在瓦片上发现他的指纹和脚印那也很好解释了。 至于那贴在窗户和门上的封条,由想孟仲和马遵笔签了名字在接合处。 众人这才都去了水榭二楼的大厅,那厅里已经布置上早点了,大家一一坐下。怜江月真是饿坏了,喝了些豆浆,就吃起了菜肉馄饨。全素雅看他吃得怪香的,胃口也来了,可咬了口面包,不知怎么低头一看手里的面包,看到的却是青夜霜的死状,她捂住肚子,嘴里一阵阵冒酸水。她毕竟年轻,虽是个胆大的,刚才见了死人并未有什么恐惧恐慌的情绪,但如今坐下了,才算回过味来,才意识到隔着屏风,隔着一道走廊的屋子里一个人死了,成了一具尸体,正在渐渐发硬,渐渐发臭。 全素雅放下了面包,低着头坐着。 桌上其余人也都只是慢慢吞吞地喝着薄粥,全是心事重重。马遵琢磨着想家二人到底是谁要对怜江月下手,琢磨着那杀手是否还在园子里,知道怜江月没死,是否会再下毒手。想孟仲只觉得家里不明不白死了个人,晦气得很,他不经意间瞥见了想宏图,见他面色如常,除了怜江月,全桌人里数他胃口最好,想孟仲不由起了疑心:“难道会是宏图干的?这小子早就和祝兴是一只碗里吃饭,沆瀣一气了,哪好会管想家血脉的死活……钱对他来说才是最紧要的。” 想宏图这时道:“园子里有监控,已经在排查了,到底是有人摸进了想家犯的案,还是内鬼干的,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行山本在仔细回忆昨晚他杀青夜霜时都徒手摸过哪些东西,经过过哪些地方,可能在哪些地方留下了把柄。听了这话,一慌,恨不得立即去烧了那些监控录像,他勉强稳住声音,问道:“我看这附近并没有啊,或许有什么死角?” 马遵道:“那些监控在什么地方?领我去看看,要是没拍到可疑的人,我的轻功还算可以,或许可以从监控的死角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行山也道:“我也去。” 说着,他就放下了手里的肉包子,说:“不如就现在吧,夜长梦多,也不知道那个凶手的目的是师兄还是青夜霜,如果是师兄,说不定他现在还在园子里。” 马遵同意,却说:“怜江月一个人我不放心,行山,你留着照看他吧。” 行山道:“也好。”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论轻功,我或许比前辈更在行一些。” 马遵道:“好,那就你去,总之,你我二人,从这一刻开始不要让怜江月离开我们的视线。” 于是,行山便跟着想宏图去察看园内各处监控的位置,马遵留在了怜江月身边。怜江月像是没事人似的,吃了一碗馄饨后,又吃了桂花糖年糕,全素雅小声问他:“三师兄,你还有胃口啊?” 怜江月道:“要是有人想杀我,那我就是大难不死,还能吃上这么一顿热乎早饭,为什么没有胃口?” “可是,那个青夜霜不是你的朋友吗?” 怜江月道:“我为他愁眉苦脸也换不回他的命。” 饭后,他就去了水榭外,沿着一条鹅卵石小径散步。全素雅走在他边上,一声不吭,马遵自然是紧跟着他,警惕地观察周围,没有一句话。忽而,怜江月在一棵腊梅树边停下了脚步,他摸着那树上一根断了的树枝道:“这根树枝像是被人折断的。” 全素雅抬头一看,亦觉得蹊跷。马遵道:“我看青夜霜脖子上的伤痕,不似剑一样细致,但是有股浑然天成的剑势,要是用一根树枝就能造成那样的伤口,那可真是剑术高手。” 全素雅环视周围,推理了起来:“这个杀手走到这腊梅树下,折了一根树枝,从屋顶下去,杀了人,接着从窗口逃走?” “他为什么不原路返回?”怜江月道。 全素雅道:“我不知道啊,那可能窗户在青夜霜睡下的时候就是开着的?不过凶手要是原路返回,他不把瓦片放回去?” 马遵道:“费这个事干吗?他就是来杀人的,完事了不就走了?” 全素雅道:“三师兄,你们去找青夜霜的时候,门是开着的?” “没锁。”怜江月挠挠鼻梁,“不是密室杀人案。” 全素雅一看屋顶:“那瓦片上会有他的指纹吗?”可她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推测:“感觉这个杀手是有备而来,他应该是戴着着手套作的案!” “有备而来没带凶器?”马遵道。 “带了凶器还要处理啊,多麻烦,既然他能用树枝杀人,树枝随便一丢就是了,何乐而不为?” 三人说着,来到了一顶凉亭里,就看到那乌蓬船摇晃着靠了岸,从船上下来三个穿便装的青年男子,其中一个手里提着只银色的硬壳箱子,另外两个神色紧张,不一会儿,想宏图就带着行山经过了亭子前。想宏图是气喘吁吁,道:“行山小兄弟身手真是不错,我三叔要是年轻四十岁,或许还能和他比一比。” 他歇在凉亭里,朝那三个从船上下来的人直挥手:“小江,小汪,就在里面,你们先进去吧,我三叔在呢。” 那三人也和他挥了挥手,径自进了水榭。想宏图就介绍说:“那两位是警察同志,还有一个是法医,走吧,我们回去吧。” 一行人便往水榭回去了。那马遵拉住了行山,小声地打探:“这个想宏图身手怎么样?像会用剑吗?” “手心里有层茧子,却不像是个会武功的人。” 马遵道:“江湖上没听过他有什么看家本领,不过想家也是习武世家,必定练过些拳脚功夫。”他又问全素雅:“小姑娘,这个想宏图,你见过他平时比划吗?” 全素雅摇着头道:“倒没见过。” 怜江月在边上听着,弯腰捡了枚石子,朝想宏图扔了过去。马遵豹眼一突,用力一拍他:“你干吗呢?” 怜江月道:“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就看那石子打在想宏图的后脑勺,他一回头。身后这群人立即装聋作哑,到处乱看。 靠近了荷塘,怜江月问了问行山:“监控里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吗?” “大门是指纹锁,整个园子只有那么一个出入的地方,每次按指纹开锁,都会留下记录,昨天自从那个小方走了之后就没有任何人的出入记录了,至于监控……“行山方才跟着想宏图把园中各个监控都摸了个遍,也顺便排解了下他的疑虑,他没有被任何镜头拍到,他说道:“没有拍到任何可疑的人,进出这水榭要么通过这条水路,要么绕水榭前面这一个大圈子,其实这里的监控分布不多,要是提前知道监控的布控点,还是很好躲避的。” 全素雅指着荷塘道:“你们说那根树枝有没有可能被扔进荷塘里了?” 行山道:“这……怎么确定凶器是树枝的?”他笑了笑,“我这一走错过了什么?” 全素雅道:“我们猜的啊,三师兄发现了一根断痕很可疑的腊梅树。” 行山抿了抿嘴唇,就算凶器被发现,他倒也不怕,那树枝扔进荷塘里,就算血迹还在,可指纹早就被水泡没了。他就笑着道:“师兄平时就爱看些福尔摩斯之类的小说,这回可以过一过侦探瘾了。” 怜江月掠了眼荷塘,看着行山道:“破案还是交给警察吧。” 众人这就进了水榭,小江和小汪就将他们叫开了分别问话。小江负责询问行山,他道:“你住一楼,是吧?昨天几点睡下的?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吃了晚饭就回房间休息了,没听到什么动静。” “睡这么早?” “我从小就在山里跟着师父学艺,我们山里的生活很简单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习惯这种作息了。” 小江点了点头:“听说了,你是做订制摆件的,是吧?” “差不多吧……”行山道。 “差不多?” “也会做些宝剑大刀之类的东西,不过都是别人买回去摆着观赏。” “明白,明白。”小江比划了下,“平时强身健体吗?” 行山笑了笑:“会打几路拳,耍几手刀剑,就是给客人看得,都是耍着好看的,没什么实战性。” 小江笑了笑:“明白,明白。” 行山道:“哦,对了,早上是我和我师兄怜江月发现的尸体,当时我们看屋顶空了一块,我就上了房梁,模模糊糊看到好像足迹的东西,我也没注意,或许留下了我的脚印……” 小江道:“好的,我们筛查环境证据的时候会注意的。” 他就喊了声:“林法医,这边留个足印!” 那林法医就过来给行山留了个足印。小江又问行山:“你和死者认识吗?” “认识,他是我师兄的朋友,其实他睡的房间原本是预备给我师兄的,他因为腿脚不方便,不想爬楼梯上上下下,就临时和我师兄换了,这事就我,师兄,马师傅和小师妹知道。” 小江点了点头,在小本子上唰唰写字,头也没抬:“死者是昨天下午自己找到想家门前来,我听说,他是特意来找怜江月的?” “是的。” “地址是怜江月告诉他的?” “应该不是,我们也不知道这里的具体地址,也是想家的人开车带着我们过来的,师兄没手机,我刚才发现了尸体就想报警来着,就开了定位,也定位不到这里的地址,定位成了瘦西湖。” 小江笑着说:“这里确实算瘦西湖地界,外面那条河其实是瘦西湖的支脉。” 行山抓了抓耳朵:“我也才知道,我不知道青夜霜怎么找过来的。” “他找你们有什么事吗?” “不清楚……可能是报个平安?因为之前发生了场意外,我和师兄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意外?” “他失足掉进了一个很深的坑里。” “哦,是出去爬山出的意外?他平时爱爬山?他做什么的?你认识他家里人吗?能联系上他们吗?” 行山看了看正和小汪说话的怜江月,道:“算是去冒险的时候出的意外吧,至于他做什么的,家里人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和师兄好像是在内蒙认识的。” 行山问了声:“他身上有身份证之类的吧,可以通过那个找到他家人吧?” 小江道:“不瞒你说,身份证确实有,不过那是张假证。” 行山一愣,直摇头叹气:“我早就和师兄说过,这个人来路不明,还很狡猾,他知道师兄继承了这么大个家业,肯定是别有所图才找上来的。” “你的意思是他想借钱?他在外头有什么欠债吗?” “反正肯定不是为了什么好事才来找师兄。”行山笃定地说道。 小江也没再盘问下去,行山一看,怜江月还在被小汪问话,他在室内待得有些闷了,就走去了外头。那水榭外的荷塘边,全素雅正呆呆地站着,手里掰扯着一株野草,脸上竟有泪痕。行山对这个小师妹也是疼惜,见她这副模样,有些不忍,就走了过去了,半开玩笑似的与她搭话:“小师妹啊,师父走了,你都没这么难过吧?” 全素雅一擦脸,无奈地喊了声:“四师兄……”她扔下了手里的野草,辩解道:“我就是想到青夜霜浑身的伤那么重,也不知道他是出了事,能活下来肯定不容易,而且人还那么年轻,听他说话的口气,他是很珍惜人世间的生活的,可是就这样横死了……” 全素雅将头发束到了耳后,神色愈发伤感了,低着头继续说道:“师父走了,我当然很难过,但是人不会一直难过的啊,师父走了,好多人都说是三师兄害的,可我觉得三师兄不是那样的人……他是宁愿自己弄伤手也不愿意吓到我的人,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师父走了,我难过,三师兄,唉,我已经不能再喊他三师兄了,这也让我很难过,可是再见到三师兄,我又很开心,我就这么一时难过,一时开心,有时候真想什么都不想,真想让自己的心变成一块石头,风吹过去就吹过去,水流过去就流过去,你说,人的心为什么这样复杂呢?这么摇摆不定呢?人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只是被一时涌上来的情绪支配着。” 行山道:“风吹久了,石头也要被吹出皱纹来,再说了,不还有滴水穿石的故事吗?” “那就让我的心变成一只瓶子,风可以灌满它,风也可以一下就全不见了,水可以流进来,我也能把水一滴不剩地倒干,这样我就永远不会有什么风的烦恼,水的忧愁了。” 行山道:“你年纪轻轻,还没遇到过什么真正值得犯愁的事情就想着不要这些烦恼了,再过几年恐怕要遁入空门了。” 全素雅道:“那四师兄你长我这么多,你活到这个岁数了,遇到过什么特别大的烦恼,遇到过什么真正值得人犯愁的事情了吗?你给我说说,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行山笑了笑,他突然很想告诉全素雅是他杀了青夜霜,是他折断了一根腊梅树枝,一剑要了他的命。 荷塘上吹来悠悠的风,怜江月从水榭里走了出来。 行山紧咬住牙关,他看着怜江月,千言万语只是汇成一句:“师兄出来了,走,看看他去。” 全素雅笑了出来,一拍行山,道:“四师兄!我看你的忧愁就是三师兄不和你回山上过日子吧!” 这时,那乌蓬船又飘飘摇摇地靠近了过来,船夫停下船,全素雅往那乌蓬下一看,倒抽了口凉气,用力抓住了行山的手。行山跟着一看,喊了出来:“大师姐……” 那卞是真正弯腰从乌蓬顶下走出来,她立在船头,轻轻一踮足,跳上了岸,和怜江月打了个照面。 第74章 (3) 他们二人见到,卞是真笑脸相迎,道一声:“好久没见了。”怜江月以礼相待,回道:“是有一段日子没见到了。” 卞是真的眼神在怜江月的右手上打转,却没说什么,还是怜江月提了句:“失而复得。”他就握了握右手,忽而生出番感慨:“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毕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的东西,没有或许更好也不一定。” 行山打探道:“大师姐,你怎么来了?我听说园子封了,不让人进出了。” 卞是真道:“是祝兴接我进来的,昨天和他在电话里谈事情,听他说阿月来了扬州,住在想家,还有四师弟也在,”她一看全素雅,摸了摸她的头发,“先前我就知道小师妹在孟仲老先生这里学画画,又和祝兴有合同上的事情要商量,正好要跑一趟扬州,我想我也好久没见到大家了,就想来看看你们。” 全素雅道:“也不提前说一声,看来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 卞是真微微笑着说话:“我怕提前说了就见不齐人了。” 行山咂摸出些味道来了,这卞是真看来是很想见一见怜江月。莫非她是来讲和的?本来她和怜江月之间也并非什么血海深仇,这要是握手言和了,怜江月说不定能重回南雁荡,说不定他如今的冷酷漠然都会被那南雁荡山里熟悉的一草一木,一叶一花所冲淡,说不定他触景生情,动容之下又会变回当年那个温柔贴心的怜江月了。 行山就主动攒局,说:“那我们去那边坐着吧,干站着算怎么回事?” 全素雅悄悄扯了扯行山的衣袖,这小师妹机敏过人,大约也明白了卞、怜二人讲和的可能,她甚至兴高采烈地跑向了水榭,道:“你们去凉亭坐,我去找些吃的喝的来。” 行山也是开心,挥着手和她道:“你慢些!”就看到那两个警察抓着宝剑八月十五从水榭走了出来。行山急着要过去阻拦,和怜江月道:“师兄,他们拿走了剑!” 怜江月拉住了他,道:“没事的,是我和他们说,我随身带着一把剑,他们带去例行检查罢了。” 行山忿忿不平,攥起了拳头,道:“不是有法医在吗?难道看不出来青夜霜脖子上的伤口分明就是有人找了根树枝,灌注剑势下的手。” 怜江月看着行山,并未言语,他的眼神深邃,仿佛能看到行山的心底去,行山猛地想到那心中的帷幕被人拉起来,被人窥探了去遮掩着的秘密的感觉,赶忙抽出了手,仓惶转过身,引卞是真和怜江月往近旁的凉亭去。道:“那什么时候能检查完啊?不会就当成是证物没收了吧?” 他还转移了话题,对卞是真道:“大师姐,不知道祝兴有没有和你提起,想家出了单命案,有人要杀师兄,结果杀错了人。” 怜江月说:“是不是杀错还不能确定,是不是有人要杀我也不好说。”他问卞是真:“祝兴来了吗?” 卞是真道:“他送我进来后找了个地方开电话会议呢,他挺忙的。”她看了看怜江月,“你们不会怀疑祝兴吧?” 行山就说:“他确实有这个嫌疑啊,要是师兄继承了想家,对他的损失或许是最大的。”他突然想到,“那些警察和法医都是想家的人找的,该不会是要诬陷师兄杀人,好让他去坐牢,失去继承的权力吧?” 他说得自己都慌了,他怎么昨晚没想到这一点呢?要是青夜霜的死害得怜江月锒铛入狱,那可都是他害得啊!行山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头痛得厉害,要是那些警察真栽赃怜江月,他就去自首!不……他不能去自首,一旦自首,怜江月会如何看待他?怜江月还会认他这个师弟吗? 怜江月这时说道:“你放心吧,人不是那把剑杀的,会还回来的。”他上前拍了拍行山,又劝道:“清者自清。” 行山心烦意乱,听怜江月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不觉发了怒:“师兄!你就是太信奉这一套,什么都不为自己辩解,江湖上那些人才……”他说到这里,眼角的余光瞄到了卞是真,自觉失言,就闭了嘴,进了凉亭,坐下了,仍旧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家和警察勾结的可能,忍不住生自己的气。 卞是真和怜江月也在凉亭里坐下,行山一沉默,原先热络起来了些的气氛骤降到了冰点,卞是真便和怜江月搭起了话,道:“阿月,你的事情,在爸爸的丧礼上我已经和江湖上的大家交代得很清楚了。”她顿了顿,继续道:“我们卞家的家务事,闹得江湖上鸡飞狗跳,我也实在是惭愧,早已经嘱咐大家不要再打扰你的生活了,兰州的马遵马师傅和佛山的禾小暑禾师傅也为你说了不少好话。” 行山虽在漫天胡想,但卞是真说的字字句句,他也还听进了耳朵里,越听是越愤懑,说道:“那些人都只是因为你们的劝说才不声讨师兄,可他们心里还是视他如恶徒,视他如豺狼虎豹,是不是非得让他们亲眼见一见无藏通,他们才会相信这人并非子虚乌有?是不是非得重演哭雨和无藏通的大战,他们这群平时见惯了飞檐走壁,追寻着什么至高武术境界,信奉着剑有剑气,一掌能排山倒海,一拳能震撼山河的人才会相信师兄没有骗人?” 卞是真没料到往日乖巧温顺的行山突然慷慨激昂,不依不饶了起来,难以接话,正好看到全素雅拿着些茶点走过来,她就起身去搭了把手。 怜江月这时轻轻唤了一声:“行山。” 行山一怔,他回过神来了,他哪里是生卞是真的气,他是和自己怄气,冲卞是真撒气呢。 他此时是有些后悔杀了青夜霜了,那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虽是个下九流的混子,可又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非死不可呢? 行山微微低下头,发起了抖。怜江月在旁看了,又唤了他一声,问道:“你没事吧?”还下意识地伸手揽了揽行山的肩,不由说道:“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死了,或许对你来说也是有些难以接受的。” 行山肩侧一暖,心间一热,猝然间又一点也不后悔杀了青夜霜了,反而很感谢他的死,他若不死,师兄怎么可能会这样宽慰他,这样关心他?行山便继续低着头,一言不发。全素雅给大家斟茶,怜江月抓了些花生糖给行山,行山抬眼看了看他,远远瞧见马遵站在水榭边盯着他们这里,二人点头致意,行山拦了下正要喝茶的怜江月,道:“等等。” 他便要先试怜江月的那杯茶水,全素雅笑着道:“四师兄,那你也得找银针试啊!” 卞是真就取下了发上的发卡,递给了行山。行山逐一试了试,茶点全都没问题,他就把发卡还给了卞是真。 全素雅坐在怜江月边上,看着他道:“三师兄……”喊了这么一声,她扭头就看卞是真,吐了吐舌头,改口道:“怜大哥,我听说你和警察说什么青夜霜先前掉进了一个都是兵器的地下大洞里?真的假的啊?” 行山倒也料到怜江月会一五一十和警察交代他和青夜霜的事,只是没想到他这么老实,他无奈道:“师兄,这种事情,警察听了只会更怀疑你啊。” 怜江月道:“他们怀疑我,那岂不是会紧紧盯着我,那不正遂了你和马遵的心意,凶手要想对我下手,岂不是更难了。” 全素雅一拍大腿,竖起了大拇指:“高啊!” 怜江月摇摇头:“我倒不是为了多些人盯着我,只是一切都是我的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没必要撒谎。” 行山道:“可是那些人不就和那些江湖上的……”他偷偷打量卞是真,这大师姐默默坐着,心平气和,行山毕竟受了十几年的长幼尊卑的教育,心知先前几番话已经得罪了大师姐颇多,眼下是生出了些歉意了,不好再胡乱非议,就看着凉亭外,没再说下去。 卞是真看着怜江月道:“到底还是两只手生活方便。” 全素雅道:“我之前听人说怜大哥你的手变得一片黑,还硬得像石头一样,不过我看这和普通的手也没什么两样嘛?” 怜江月道:“这其中的故事就有些长了。” “咳!我就喜欢听故事!” 怜江月便说:“我出了卞家之后,因为无藏通的力量,又长出了新的右手,就是你说的那石头般漆黑的手,只是无藏通不光霸占了我的影子,还想要霸占我的肉身,我不愿意,就将影子割去了,与无藏通分开了,那之后,那漆黑的右手也离开了我,后来我去了一个叫做了却寺的地方,那是个武器冢,或许也是我的归处吧,在那里,一个和尚从我的倒影中抽出了我的右手,给我安上了,就是现在你看到的这只右手了。” 全素雅听得目瞪口呆,一看地上,惊呼出声:“你不说我还没发现,你真的没有影子!” 她拽了下卞是真,卞是真也跟着看了眼,也是有些惊讶,却维持着庄重的表情,道:“你真是经历了很多。” 全素雅又问行山:“四师兄,这些你都知道?那那个无藏通到底是什么来头啊?他……是妖怪不成?” 怜江月道:“据我的经历和听到的故事分析,无藏通可以说是个石妖,他很会通过别人心中的恨意钻空子,趁机强占身体的控制权,心中只要有一点恨意,被那无藏通抓住了,他就会将恨意无限放大,这恨能给你力量,但是也能侵吞你的心。” 行山眼前一亮,问道:“那师兄那时难道就是因为无藏通潜入了你的影子里,抓住了你心里的一点恨意,将它放大了,才会对师父和大师姐起了那么浓烈的杀意?” 怜江月道:“或许是吧,无藏通在我的影子里时,时不时地,我总感觉对什么都是恨的。” 行山发现卞是真的神色比先前更缓和了些,看来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怜江月和卞是真今天说不定真的能言和,怜江月就能回到卞家了! 行山就说道:“大师姐,我先道歉,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外头,山上工房恐怕忙不过来了吧?” 卞是真道:“是有些忙,是想要有人快些回去帮忙。” 行山的心砰砰直跳,卞是真说的是“想要有人”,并非独指他啊!而且无藏通已离开了怜江月的影子,他对卞家似乎已没有那么憎恨了,他人生的一大半可谓都是在卞家渡过,难道他就不想回去看看?难道他就不留恋大山里那静谧安宁,远离凡尘喧嚣,远离这生生死死,一切纷扰的生活吗? 每日他们师兄弟一起晨练,打水,煮饭,工作,散步,闲聊,无忧无虑,简单却不乏味,这样的生活……难道他不怀念吗? 这行山是一想到能重温旧梦,心驰神往,整幅身心都很放松了,笑着说道:“师兄也没忘记自己的手艺,刚才那把剑就是前阵子我们一起锻造的。” 卞是真此番来扬州,确实是为了和祝兴谈生意来的。卞如钩去世前,那次造访扬州,其实已经和想家谈妥了合作的意向,卞老师傅过身后,她也和祝兴已经展开了合作,为想家提供刺绣传世精品用的银针等物。卞是真此前也探了好几次口风,想家人,包括想依依都对怜江月这个存在讳莫如深。想依依去卞家找怜江月,那也不过是为了了却一个夙愿,见一见他罢了,本是存着份托付家族的心意,但闹了无藏通那么一出,怜江月在江湖中的名声是臭了,想依依考虑到想家的名誉,似乎也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没想到她死后公布遗嘱,竟然属意怜江月继承家业。卞是真在山里哪还坐得住,她本和祝兴谈好了,仰仗想氏集团的人脉,求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名头,并在扬州开班教学,招收门徒,一来是为了传承家族手艺,二来也是为了维持家业。这怜江月要是成了想家掌权人,以他离开卞家时的作风,断然不会和她合作,可要她拉下脸来谄媚求和,她又放不下这个身段,说实在的,她进了想家园子,看到这气派精致的园子,对怜江月是又有些忌恨了起来。但此刻,她只能强颜欢笑,而且她看怜江月目中并无戾气,对她也是彬彬有礼,她就想先卖个乖,给自己留条后路,起码让怜江月口头承诺下来,他要是继承了家业,绝不会断了和卞家的生意。 好在看行山的言行,他也是主和,行山和怜江月素来亲近,有他吹些耳旁风,事情或许好办多了。卞是真就套着近乎道:“那宝剑该不会是阿月做的吧?我看确实非同一般。” 她还道:“行山,你和小师妹都还年轻,大师姐知道,你们对山里的生活其实不那么中意,扬州人杰地灵,要想留在这里干一番事业,把师父的金字招牌擦得更亮,还有阿月帮忙照看着,倒也是不错。” 行山听了这话,马上察觉出了卞是真的意图,她八成是为了不折了手里的生意,特意来和怜江月做表面功夫的。她内心或许并不希望怜江月回归卞家。 难道那山中的岁月就真的再回不去了吗? 卞是真又说:“阿月的手艺是可以自己开宗立派的程度了,爸爸总说淬光揽月只有阿月继承了,我这个当大师姐的也是自愧不如,要是能收到些徒弟,将这门手艺发扬光大似乎不现实,不过,传承下去或许是有可能的。” 为了明确卞是真的心意,行山旁敲侧击道:“不过到底还是山里的山水养人,师兄要是有意授徒,那还是得回过本门本派创始地啊。” 全素雅道快嘴道:“啊?那四师兄的意思是,怜大哥又能做我们的三师兄了?还能收徒弟??”她眼巴巴看着怜江月,“怜大哥,你不是一直说你想自己做些东西吗?那你愿意回去吗?这……这算不是算冰释前嫌了呀!”她排起了手:“这可是大喜事啊!” 怜江月看了看卞是真,并没话。卞是真道:“山里进出到底不方便,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待不住吧?” 全素雅又道:“怜大哥,你怎么想的啊?” 怜江月道:“我没什么想法。” 行山又握起了拳头,要是卞是真服一服软,师兄会不想回山里吗?会“没什么想法”吗?他是那样喜静的一个人,世间的纷扰并不适合他,他就是被世间的这些麻烦事给弄得很烦了,以至于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他就问怜江月:“师兄,你真的不想回山里吗?” 卞是真道:“行山……是阿月要离开卞家,与卞家师门断绝关系的,如今你要他回山上,这传出去,他脸面上也挂不住吧。” 看来卞是真到底还是不肯接纳怜江月重回卞家。行山是彻底死了心了,就看着怜江月。怜江月似乎确实没什么想法,听了卞是真的话也没有附和,也没有辩解。他低着头喝茶,吃点心,似乎和卞是真没什么好说的,看也不看她。 难道师兄是不想见到大师姐?师兄对师父肯定是有感情的,只是卞是真,赵有志,他对他们或许真的只有恨吧…… 全素雅说道:“大师姐今晚回去吗?二师兄没和你一起来吗?不如在这里住下吧,我隔壁还有间空屋子。” 倘若卞是真不在了,那赵有志就是个应声虫,随意就可以打发了,小师妹年幼,卞家师门不就是他行山说了算了吗?到时候,师兄会愿意回去的。师兄一定会愿意和他一起待在山里的,他一定愿意远离一切江湖是非,远离一切憎恨,一切杀戮,远离这些纷扰…… 只要卞是真不在了…… 行山坐在凉亭里默默地喝着茶,心不在焉地听着卞是真答应了在想家过夜,全素雅招呼大家一起去蜀锦绣聚餐吃晚饭,两人又继续说起了家长里短的闲话,怜江月偶尔插上几句话,行山也偶尔应上几声。他已经盘算起了又一个杀人计划。这次他得计划周密一些。卞是真和怜江月的罅隙,众所周知,卞是真要是出了事,警察很容易怀疑到怜江月身上。 行山往外看了看,还好有马遵这个跟屁虫——怜江月不愁没有能证明他不在场的证人。他又看到湖边的一些南天竹结出来的娇艳欲滴小果子,有了主意。 他道:“我去添些热水。”就拿着茶具起身,出凉亭时,趁人不注意,拽了下南天竹果藏在口袋里。他进水榭要了些热水,隔着口袋捏碎了那些果实,掺进了小师妹的杯子里。他出来时,马遵问了他一声:“卞是真来干吗的?” 行山道:“说是来叙旧的,古里古怪的。” “别是和想家那两个老头是一伙的?” 行山道:“你放心,我盯着呢。” 他就回了凉亭,看全素雅喝下了茶水,自己也喝茶,接着,全素雅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这南天竹在南雁荡山中也有分布,不慎食用了它的果子轻则头晕腹泻,重则全身麻痹猝死,行山已经谋划好了,等吃晚饭时,他找个机会,偷偷约卞是真晚些在这间凉亭见面,就说师兄有话要和他说,下午当着小师妹的面不方便,马遵又成天跟着他,他呢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主动来找她谈回归卞家的事,也希望她能隐匿行踪,好保全他在江湖上的脸面。卞是真必然上钩。 用晚饭时,那南天竹的毒性必定发作,他就假称不舒服,和小师妹一块儿在蜀锦绣休息。到时候,只要趁小师妹意识不清时点了她的睡穴,他翻出屋,找到卞是真,他早就摸清了所有监控的位置,以他出手之快,一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果了卞是真。不过这段时间里,必须保证马遵和怜江月在一起,最好还能有第三个人做证明。 行山这一边计划着,全素雅已经找了船夫,带着他们和卞是真去了蜀锦绣了。路上遇到想宏图,他有意安排怜江月一行去他那里住,怜江月却不介意,还愿意留在水榭。马遵拉着行山就说:“小心为上,今晚咱们三个一屋,凑合一晚上?” 行山同意了。至于那警察和法医,也没走,听说就住在枕流的客房。 晚饭时,众人就按照全素雅提议的,在蜀锦绣吃晚饭。果然不出行山的预料,全素雅在席上就不舒服了,行山便按照计划,给卞是真传了口信后也假装身体不舒服,和全素雅一块儿在房里休息。 全素雅的房间里贴着好些画蛇的素描,她出了一身虚汗,躺在床上,说起了胡话:“四师兄,你在那河里见到蛇了吗?我见到了,见到好几次啊,好大一条蛇啊……可是大家都说没见到……” “可是孟仲师父说,这是蛇眼,东海里有一条好大的蛇,这里是它的眼睛,是风水宝地啊……” 行山有些担心毒下得重了,唯恐毒性攻心,就忙点了全素雅的曲池,又点了她的睡穴,翻出了屋。 到了那凉亭,那卞是真已经在了,看到行山,她才要说话,行山就点了她的哑穴,卞是真倒在他的怀里,行山当即想起马遵说起过想孟仲的绝技专精点穴,他便取下了卞是真的发卡,一下猛地扎进卞是真的天灵盖。 卞是真当即倒毙。 行山擦了擦那发卡就要走,却听草丛里一片悉悉索索的响动,眼前掠过一道银色的影子。行山的心停跳了半拍,忙要去追那影子——难道这人就是那躲在衣柜里的银发人?这人是什么人?这人都看到了些什么? 这银发人会些轻功,两三步就踏过水面了,可行山的轻功胜他一筹,眨眼就追上了他,眼看他一伸手已经抓住了银发人的衣袖,就在他要一睹银发人真面目时,那水榭的方向突然传来马遵的呼喊:“着火了!” 行山一愣,银发人趁机溜之大吉。行山再要找这人,已经难觅其踪,他到底还是牵挂怜江月的安危,踟蹰了番,终是决定先去水榭察看,可一想,他先回了蜀锦绣全素雅的屋里,推醒她,扮作虚弱地问道:“小师妹,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全素雅昏昏沉沉,揉着眼睛。行山缓步到了窗前,往水榭一看,惊惶道:“不好,水榭着火了!” 他就要飞身出去,又假装绊倒,全素雅此时完全醒了,跌跌撞撞地过来扶他。二人互相搀扶着起来,全素雅也看到了水榭二楼的火,大喊:“救火啊!!” 蜀锦绣里已经冲出来不少人了,有的举着铺盖,有的提着水桶和灭火器,都往水榭奔去。 行山稳了稳呼吸,道:“我去看看。” 他就支撑起身子,慢吞吞地走了出去,待到离开了众人的视野后,他施展轻功,赶到水榭附近,却没立即现身,躲在一片树丛后往外张望,就看到马遵抓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而怜江月则坐在一块石头上,拍打着身上的衣服。 等到蜀锦绣的几个杂役提着水桶来到这里,行山才走出了树丛,赶到怜江月面前,问道:“怎么回事,师兄你没事吧??” 警察和法医也赶来了,好在火势不大,一下就扑灭了。 马遵将那蓬头垢面的人推到了两个警察面前,没好气地道:“纵火犯!抓了个现行!” 这人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指着怜江月骂道:“怜吾憎,我就知道是你,我在电视上一看到就认出你来了!你的那把黑漆漆的剑,我不会认错!我怎么会认错,我怎么会忘记?怜吾憎,你这个王八蛋,你赢了我,怎么可以不娶我!” 这穿得破破烂烂,光着脚,邋里邋遢的是个女人。 第75章 (4) 小汪和小江见状,和女人表明了警察的身份后,一人一边就架起这女人进了水榭要问她话。那水榭二楼屋里的火灭了之后,屋中只是残余着些呛人的烟味,桌椅俱在,电灯还亮着,只是一扇花窗烧得面目全非,那好好的刺绣屏风也烧了个透穿。 众人既好奇又紧张地尾随着进了屋,借着灯光一看,女人明显上了年纪,力气不算大,劲头却很足,不知和怜吾憎有什么深仇大恨,还在冲着怜江月不停谩骂,乱吐口水。汪、江二人本要把她按在一把椅子上的,一个没留神,她就又冲着怜江月扑将了过去。行山和马遵就出了手,一人拽住了那女人的一条胳膊,暗中使力,分别牢牢拿捏住了女人左右的肩髃穴,又以脚尖抵住女人的脚后跟内侧,女人动弹不得,这才老实了,可嘴里还叽里咕噜胡乱骂着。 制服这女人对马遵来说可谓易如反掌,不过他担心行山的身体,就说:“不如你去边上歇息,我一个人来就行了。” 行山道:“我好了很多了。”他去和那女人说:“你认错人了,这不是怜吾憎。” 女人啐了口:“好啊怜吾憎,你以为你换了张人皮我就不认得你了?我知道你来想家干吗了,你是来换你的人皮面具的是吧!” 小江一头雾水,摸着脸问怜江月:“怜吾憎是谁?听上去像是和你有些关系的人。”他还嘀嘀咕咕:“还什么人皮面具……真是疯疯癫癫的。” 怜江月道:“是我爸。” 女人听他这么一说,疯得更厉害了,仰天长啸:“怜吾憎!!你这个王八蛋!” 小汪揉着耳朵,挥手喊来林法医,问他:“你有什么法子没有?让她安静一些,什么镇静剂,什么药片的你都用一用……” 行山一愣,心道:“法医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他就多看了林法医一眼,还冲马遵使了个眼色,孰料马遵正看手机呢,没接到他的眼神。而那林法医趿着拖鞋过来了,上下打量了下那女人,道:“这人是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啊,你看她穿的不就是白山医院的病号服嘛。” 小汪吞了口唾沫,看着那龇牙咧嘴的女人,嶼汐團隊整理,就嘱咐行山和马遵:“麻烦二位注意控制一下啊,我看看她的衣服啊。” 行山道:“没事,她伤不到你。” 他和马遵扣住女人的肩髃穴,她现在连一根手指都没法动,只是这女人的筋脉穴道摸上去实在有些奇怪,似有若无。他忍不住小声问马遵:“你那里没什么问题吧?” 马遵不知在和什么人发信息,回答得很是敷衍。在旁的怜江月倒觉察出行山话里有话,问了句:“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行山瞥了眼屋中其余人,没说什么,要在这里当着法医和警察的面解释什么脉相经络的事,恐怕要被这些普通人视作和这疯女人一样的“疯子”。他就没做声,低头看了看女人身上的衣服,先前外头太黑,后来进了屋,这身衣服又实在很脏,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现在经由林法医一说,行山算是看出些眉目了:女人身上穿的确实是类似病服的条纹衣服。 那小汪拉住女人衣服一角,拨开了些她披在胸前的乱发,这浅条纹的衣服右胸口的位置确实印着“白山医院”的字样。小汪绕去了女人身后,翻开了她的衣领,说道:“一般衣服里会缝名字和医院的联系方式,就是防止他们乱跑出去不见了。” 他在女人的衣领后找到了她的名字。 “她叫利绰约。” 怜江月一惊:“这人是怜吾憎认识的。” 原来这就是利绰约。怜江月将女人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她瘦小,头发又多又乱,灰白夹杂,她的脸很小,脸蛋很脏,眉毛很浓,鼻梁骨高高的,眼睛细长,那眼中满是仇恨,满是愤怒。 怜江月想起了他打给利绰约的那通电话,那在电话那头说着“利绰约已经死了的”男人不知是她的什么人。听声音,男人还算年轻,难道是利绰约的孩子?是他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她是怎么疯的?她那么恨怜吾憎,会是因为他发了疯吗?怜吾憎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他送舍利子给她,是为了求一个宽恕和谅解吗? 怜江月就问利绰约:“我先前找过你,可是有人说你已经死了。” 利绰约哈哈大笑:“怜吾憎死了我都不会死!” 怜江月就点了点头:“没错,怜吾憎确实死了。” 利绰约瞪大了眼睛,一双怒目中燃烧着滔天的火光:“你放屁!他的武功天下第一!他根本就不是人!他的身体里有舍利子!他不可能死!” 小江比了个手势:“好了啊,好了啊,什么乱七八糟的,打住,打住,就此打住,”他看利绰约,“你最好老实和我们交代,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这里?昨晚就进来了吗?你怎么进来的?” 利绰约还瞪着怜江月:“你撒谎!你和你爸一样是个骗子!他不可能死!” 怜江月默默地看着利绰约,小江就推开了怜江月,道:“她是疯的,你能不能别说这些刺激她的话,你看你把她搞得这么激动,这样我们还怎么问话,怎么办案?” 行山也想劝怜江月暂时别再说什么了,他才要开口,突然觉得一股热量自利绰约的肩髃穴钻出,如同一柄烫热的匕首直刺入他的手掌中,他暗道不妙,跨出个弓步,松开了利绰约的肩,抓了她的手腕以制住她。此时马遵也感觉到了掌下的热量,也是神色一变,收了手机,一脚踢在利绰约的膝上,利绰约单膝跪了地。马遵和行山二人配合着将她双手背去了身后,死死按在了地上。小江和小汪见此变故,吓了一跳,林法医眨着眼睛道:“严刑逼供不可取啊。” “马师傅,你那里还行吗?”行山只觉那利绰约的手臂仿佛一根烧红的铁棍,热度惊人,透过那单薄的衣料烧得他的手滚烫,满头大汗,他很想松开手,很想立即把手泡一泡冷水。 马遵早已是汗如雨下,一只手早就想缩回去了,但他强忍着怯意,硬是用右手按住了左手按着利绰约。他道:“我还行。” 那利绰约体内似乎确实有个高温火炉一般,她的脑袋竟开始往外冒白烟,一头乱发高高竖起,仿佛一头雄狮,她昂起了脖子,脖子上青筋直凸,仿佛正有一条无形的锁链锁在她周身,她要用那浑身的热量和力气去烧穿它,去挣脱这束缚。眼看行山和马遵就要按不住她了,就听突突两声轻响——极隐秘,只有听觉极敏锐的人才能捕捉到这两声响声。利绰约的脑袋重重垂下,倒在了地上。行山和马遵都看向了想孟仲。 想孟仲将右手背到了身后去,利绰约身前的地上落着两颗石子。想孟仲就吩咐了下去:“扶去客房休息吧。” 小江说:“我们来吧,得拿手铐铐起来,这个疯子实在太危险了。”他一看众人,“她是重要线索,有明显的杀人动机,我们得好好审审她,你们先留在这里。” 他古怪地打量着马遵和行山:“你们两个没事吧,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行山和马遵陪了个笑,都没说什么。小江喊上林法医和小汪,抬着利绰约走去了屏风后。 他们走后,想宏图点了根烟,低着头坐下,沉重地说道:“三叔,这事是不是要通知印无章?” 想孟仲道:“从来只有印无章找别人,谁找得到他呢?” 马遵道:“你们说的印无章莫非是……” 想孟仲也坐下了,声音亦是沉沉的:“通知他吧,”他看了看马遵,“马师傅,你或许听说过这号人物,印无章就是布衣帮的现任帮主,这利绰约……”他顿了顿,“就是他的母亲,也是前任帮主。” 马遵诧异道:“怪不得我听利绰约这个名字觉得耳熟,只觉得在哪里听到过,唉,我只知道前任帮主自废了武功,退隐了江湖,没想到……” 行山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的脉相那么奇怪,时有时无,原来是废了武功。” 想宏图面有哀色:“利绰约一身好本领啊,整个江南,都找不出第二个对手,当年她找到我三叔,要他用百花针封了她的七筋八脉。” 想孟仲接着道:“我是真的没认出她来,她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样,我以为她去了内蒙,她说她要去那里隐居的,要去那里过神仙般的日子。” 怜江月道:“这布衣帮是什么来头?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马遵挠挠头发:“你就当是丐帮吧,他们现在很少拿这个名字出来活动了。” 想宏图道:“很多人都以为他们解散了,其实他们是分了许多分支出去。” 怜江月看着想孟仲道:“她让你封印她的筋脉,你就照做了?” “她心意已决,说那一身武功就是祸害,她从此不要了,我与她也算有些交情,她来求我,我就帮了,”想孟仲摇头长叹:“或许那时她已经疯了,我真的不知道她还在扬州,”他又一叹,“布衣帮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我们根本无从知道。” 想孟仲言罢,大家相顾无言,没一会儿,一个杂役白着脸跑了进来,急匆匆去和想宏图耳语。 想宏图一头听着那杂役说话,一头和众人说:“我看园子里这几天不太平,就找了几个人日夜巡逻。”等那杂役说完话,想宏图的点了根烟,半晌无话。 行山心道,大概是那杂役巡逻时发现了卞是真的尸体,他就问:“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们大家知道?” 想宏图猛吸了一口烟,道:“卞是真死了。” 怜江月和马遵都是诧异:“什么?” 想孟仲急喘了两口气,白了脸,想宏图就去拍他的胸口,说道:“三叔,你先回去休息吧。”他伸长了脖子喊起了话:“两位警察同志,我三叔年纪大了,能让他先回房休息吗?” 不多时,小江跑了出来,道:“在那女的身上找到了火柴,我们正问医院要她的病历资料呢,联系家人,没你们什么事了,都散了吧。” 行山却跳了出来,看着想家二人,道:“不行,谁也不许走!我大师姐下午人还好好的,怎么在你们想家才多久,人就没了?凶手说不定就在你们中间!” 小江的眼神一紧:“怎么回事?又死人了?” 行山指着那杂役:“你问他。” 小江就问那杂役:“怎么回事?你发现了个死人?走,带我去看看。”他又看行山:“死的是你大师姐?就是下午来的那个女的?” 杂役看了看想宏图,得到他的首肯后才将人往外带。小江把林法医喊了出来,众人也都跟着。那杂役说道:“我巡逻经过前头的凉亭,就看到那个女的倒在那里。” 到了凉亭附近,小江拦了下,道:“我和法医去看看,你们不要再靠近了。” 他拿了手机,照着凉亭里的卞是真。林法医上前摸了摸她的颈脉,冲小江点了点头:“确实死了。”林法医又摸着卞是真的皮肤,道:“才死没多久,人还热乎着,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吧,至于致命伤……” 他检查着卞是真的后脑勺和衣服:“表面上好像没有致命伤,可能要等解剖过后才能发现什么了。” 他也拿出了手机,照着卞是真的双手,道:“指甲里没有泥,不像抓到了什么皮肤组织,纤维组织,看来没有挣扎过。” 小江蹲在旁边,说道:“下午的时候我听人说起过,这个卞是真是不是和怜江月有什么矛盾?” 行山的心立即是提到了嗓子眼,这还真的又怀疑到他师兄头上去了,他就想提醒林法医卞是真头顶发卡的事,可此时乌漆抹黑的,确实很难发现那发卡,这等解剖结果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师兄说不定就要被警察给抓走拘留了,这行山着急琢磨着要如何明示暗示发卡时,那马遵道:“我和怜江月自打晚饭后就回了水榭,我俩一直待在一起,半个小时前我们还被那个利绰约纠缠呢,水榭里那些人都能作证。” 行山就跟着说:“你们为什么总怀疑我师兄?怎么不去追查那根衣柜里的银白头发?说不定是什么人请的杀手要杀我师兄,被大师姐发现了,杀手灭了她口。那个祝兴呢?大师姐是祝兴带进来的,大师姐和师兄关系不睦,人尽皆知,这个祝兴还找大师姐来想家,鬼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他是不是能随意出入这园子?监控在哪儿他也知道的吧?” 想宏图瞅着卞是真平静的死相,道:“难不成是被人毒死的?” 他用手机照着卞是真的嘴唇,那光扫过了她略显红肿的天突穴。怜江月道:“她被人点了哑穴。” 林法医抬头一看他,笑了笑:“点穴?” 怜江月指着卞是真的天突穴:“就是这里,都肿了。” 林法医道:“我看是被虫子咬的小包吧。” 行山趁机指着卞是真的头顶,道:“她头顶是不是有什么反光的东西?” 林法医就过去一摸,表情僵住了,忙把卞是真翻过来,手机光对着她的头顶心。小江的手机也跟着照那里,一根银发卡插在卞是真的头顶,只微微露出毫米。 林法医错愕道:“不会吧,这好像是发卡……好像插进了她的头骨里……” “难道致命伤就是这个?”小江道。 “看来是个武功高手。”怜江月道。 小江嗤笑了声:“武功高手?我看大概就是个手劲很大的人吧。” 怜江月道:“手劲很大的人很容易就把这么细的一根发卡折断或者捏断,只有能将一身蛮力化成巧劲,拿捏掌控自如的人,将力道藉由手指灌输进这根发卡里,一刺毙命。” 小江奇怪地打量怜江月:“你很懂吗?” 行山忙出来打圆场:“师兄手无缚鸡之力,体虚气弱,随便说说。” 怜江月分析得一点都没错,可这些正常人又怎么会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事情。他们只会把他视作不正常,说不定还会因为更怀疑他。 马遵也明白其中道理,就将怜江月拉到一边,道:“还是得听法医的专业判断,等解剖的结果吧。” 话虽如此,可见了那细细一根银发卡刺入天灵盖的景象,他不由看了想孟仲一眼,行山本就想这凶案嫁祸给想孟仲,自然跟着马遵对他行起了注目礼。 想孟仲急辩道:“我刚才已经休息了,我屋里的人都能作证。” “都说了是你屋里的人了……”马遵喃喃。 小江一拍手道:“都散了吧,散了吧,别扯些有的没的了。”他嘱咐那发现尸体的杂役:“找些绳子过来把亭子围起来,我在周边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行山想到那银发人曾藏身的草丛就在回水榭的路上,他就拿出手机照明,拉着怜江月要回去,这手机光乱照着,竟真的让他在那草丛里找见了一些叠印在一起的足迹。他忙喊道:“你们看,这里有好多奇怪的脚印!” 小江就又吩咐人把那片草丛也围了起来,想宏图找了人来把卞是真抬走了,说是安置去他的地窖,那里阴凉,尸体不至于那么快发臭。 行山道:“那我通知二师兄一声,烦请他跑一趟了。” 小江这时,喊住了怜江月,跟着他们往水榭回去,问他道:“下午你们见面了吧,都聊了些什么?” 这警察显然还是疑心怜江月,行山也不好多说什么,就留了个心眼,等众人各自散去,休息下后,他借故身体还是不舒服,想去全素雅那里找些药,离了水榭,摸去了枕流,爬上楼,沿着外墙找了一圈,在一间屋子里看到那警察法医三人凑在一起打牌,他就守在窗外听起了墙角。 小江道:“那个姓怜的是个同性恋,你说有没有可能那个青什么是他的旧情人,手里有他的什么把柄,你们想啊,他继承了家业就是个公众人物,他怕这个旧情人公开把柄,颜面扫地?这股票恐怕也得大跌吧?” 小汪道:“那女的头顶那一根发卡到底怎么回事?不会真有什么绝世武功吧?” 三人哄堂大笑。林法医道:“看小说里胡诌呢,我看姓怜的也该去白山住一阵。” “病例资料呢?”小江问道。 “哪儿那么快,等着吧,有钱能使鬼推磨,耐心些。” 林法医道:“那姓青的那两张身份证,一张是假的,另外一张可是真的,你说这人既然有身份证,干吗还要办一张假的?” “怕人通过真的身份证查到他的行踪?”小江道,小汪就取笑起了他:“草,看了几部电视剧,你他妈还真当自己是警察了?破起案来了?” 行山心里一咯噔,难道这几个人不是警察?对啊,他们都是想宏图给找来的…… 这时,小江又说:“老板到底什么打算?这人就这么烧了?” 老板莫非就是想宏图? 林法医说:“就是个没亲没故的,抬一具尸体出去还不够啊?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这要真出了什么新闻,咱们可都没好果子吃。” 林法医又说:“这园子里不会真还有也个人藏着吧?” 小江打了个哈欠,说道:“那可说不定,这地方这么大。” 小汪说道:“这把剑怎么搞啊?什么时候还回去啊?唉,你拿来,我舞舞,我就是那绝世剑客!哈哈哈哈。” 林法医跟着笑了两声,似是被口水呛到了,咳嗽了起来,好一会儿平复了,说道:“你说那个卞是真啊,我问过蜀锦绣的人了,没人注意到她出去,监控里倒是看到她一个人走到了凉亭里,手机有密码,得等她老公来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喊出去的,听说他们一家子都很少下山,就像那种归隐江湖,金盆洗手的人一样,就窝在深山老林里,这次下山来谈个生意结果谈出了人命,我说这些世外高人就不该和钱沾染上关系,就俗了,你们知道嘛,圣人一下凡,那不是死路一条?” 话说到这里,就听到一声开门的声音,接着响起了想宏图的低喝:“让人看见了像什么腔调!没当过警察还他妈没见过警察?都找那些人问过话了吗?都查过那什么不在场证明了吗?那脚印呢?几码的,说得上来吗??” 行山抿紧了嘴巴,这伙人要是想宏图找来的假警察,那根本就不用担心他们能查出什么来了,听他们的意思,他们还要直接销毁了青夜霜的尸体,那也真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了。想宏图恐怕是怕家丑外扬,败坏了想家的名誉才想到了这么一出。 那林法医道:“老板,四十码,牌子也看出来了,匡威……” 想宏图又是一喝:“你待这里干吗?还不滚回自己的房间去!” 行山小心地往屋里看了眼,想宏图甩上门就走了,那牌局也散了。小江和小汪熄灯睡下了。 行山就又摸进了地下酒窖,找到了卞是真的尸体又仔细检查了一番。她的指甲缝,衣服上都没有留下任何和他有关的痕迹。这一次,他做得确实挑不出任何毛病。这么想着,行山颇有些得意地翻出了枕流,他往水榭回去,夜风轻轻,带着些许凉意,到了水榭荷塘边,行山一望脚下的潭面,见着自己的倒影,他忽而不寒而栗,落在了水边,驻足不前。 他时候成了这么一个冷血杀手?他杀了不止一个人,他甚至杀了和他朝夕相处二十年的大师姐,可他竟然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只是担心大师姐身上有没有留下能追溯到他的证据,他竟然还因为这近乎完美的谋杀而得意,他竟然在得知了那群人是假警察之后就安了心,就想着自己安全了,没有尸体就没有谋杀案,没有谋杀案,上哪儿去找什么凶手呢? 仿佛他没有杀过青夜霜,仿佛他是个无罪的人…… 行山的双肩沉重,他弯着腰,看着那连绵的荷叶。他用来杀青夜霜的那根腊梅树枝现在在何处呢?它不可能沉了底,它那么轻……是被谁捡走了吗?还是飘去了下游?他的思绪也飘得有些远了,真是奇怪,人在杀人的时候原来是那么专注,那么认真,仿佛是在做一套重要的试题,必须保证没有一处纰漏,万无一失,那时,他几乎什么都没在想,什么都不考虑,只是想把这门试考好,拿个满分。 他对待人命怎么会如此无情呢?师父不是这么教的他,他上学,读书——他看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道理,没有一个人有权左右别人的生死,他怎么会不明白呢?杀人是罪,杀人是不可饶恕的,他怎么不懂呢? 可一想到青夜霜不在了,他丑陋的秘密保住了,一想到大师姐不在了,他和师兄就能回山上逍遥,他又觉得无比的轻松,无比的向外。他不由想起了小师妹下午时的那席话,人的心怎么能这样,怎么能一时充满了罪恶感,一时又毫无悔意……甚至一错再错,不,杀大师姐也不完全是错事…… 大师姐活得也很辛苦啊,师父既是严师也是一个严父,大师姐在这样的高压教育下长大,除了师母总是感慨没有将她生成一个男孩儿,她从母亲那里又得到过什么关爱,什么爱护呢?大师姐的痛苦,挣扎,他全都看在眼里。大师姐就是因为这样的成长的环境而心理畸形了,所以才处处欺压师兄,大师姐的心患了病…… 她和赵有志过得也并不幸福,他们没有孩子,她不愿意生,师母还总是催促,如果她爱赵有志,她怎么会不愿意和他养育下一代呢?归根结底,她和赵有志结婚不过是为了搪塞师父师母。她爱过什么人吗?有什么人真心地爱过她吗?她也似乎已经放弃了寻找爱这件事,她的人生是多么枯燥乏味啊,没有从家人身上感受到过任何一丝爱意,却还得为了这个家讨好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她和师兄说话时的样子,她自己看了都嫌恶吧?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必须这么做啊,为了生活,为了吃饭,为了将卞家的手艺传承下去…… 死亡对她来说也是个解脱吧。 又一阵风拂面,行山长长舒出一口气,卞是真这一辈子算是苦到头了,十八年后,她就是条好汉了! 如此想着,行山的心情轻快了许多,身法轻盈地回了水榭。他这才进了怜江月在一楼的房间,和打地铺躺在地上的马遵打了个招呼,就听窗户被人打开了。他警觉地跳到怜江月床前,马遵按住了他道:“人是我请来的。” 就看月光下,风煦微打了个滚,蹲在了床边,一拍床板,怜江月此时也起来了。风煦微钻进了床底,怜江月和马遵也跟着钻进去,行山趴在外头看他们,道:“为什么要去床底啊?” 风煦微示意他也进来,说道:“隔音效果好啊。” 他趴在地上,轻声道:“敌在暗,我也在暗,我来的事,你们不要对外声张。” 怜江月道:“你身体不是不好吗,不要紧吧?” “死不了。”风煦微道。两人中间隔着一个马遵,马遵这时问他:“你找到那个银发的人了吗?” 风煦微有些不耐烦了:“不正找着呢嘛,路过你们这里,就来打个招呼,你也别老给我发微信了,我也不方便看啊。” 风煦微又看着马遵说:“你怀疑得没错, 我找人打听了,扬州就没这两个警察。” 行山刚才就知道了这事,却又不方便说,只好作惊讶状:“冒充警察,胆子也太大了吧!会坐牢吧?那那个法医也是假的?” 风煦微点了点头。 行山气愤:“我就说他看上去一点都不专业,青夜霜脖子上的伤一看就不是师兄的剑造成的,他们还没收了师兄的剑。” 风煦微这就要走,怜江月却喊住了他:“你等等,我想和你单独说会儿话。” 马遵闻言,率先爬了出去,行山挨着怜江月,没有动,风煦微就道:“我没这闲工夫。” 怜江月一把拉住他的手:“不行,有些话一定得和你说。” 风煦微翻了个白眼:“你发什么神经?什么话早不说晚不说,非得现在说?” 马遵就朝行山挥手:“行山,我们去外面守着吧。” 行山不好逗留,就和马遵出了屋,守在门外。他实在好奇怜江月有什么话要和风煦微说,还非得单独说,守在门口是抓心挠肺般的难受,不时就往屋里看。 第76章 (5) 屋里床下,风煦微要出去,怜江月抓着他不让他走,风煦微皱起了眉头,没好气地催促道:“有话就快说,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和我说?还非得窝在床下说?” 怜江月道:“床下面隔音效果好啊。” 风煦微笑了出来,抬了抬眉梢,骂了句:“神经病……”他的眉头一蹙,往后退得更深了些,枕着胳膊,趴在地上问怜江月:“那个利绰约是怎么回事?” “你去看过她了?”怜江月道,“刚才一直在琢磨卞是真的事,把她这茬给忘了……” “就在马遵那房里,被铐着呢,门从外面锁上了,我趴在窗外看了眼,嘴巴被贴起来了,人有点萎靡。”风煦微说道,一看怜江月,“卞是真死在这里的事要是传开了,你这个大魔头的罪孽簿上恐怕又要多一笔。” 怜江月倒很洒脱:“这没所谓,我只是在想,要是杀青夜霜和卞是真的是一个人,那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风煦微道:“我听马遵说了说青夜霜临时和你换房间的事,有没有可能凶手真的是冲着你来的,有没有可能青夜霜死了之后,马遵和行山一直在你左右,武功再怎么高强的人,遇到他们两个也是很棘手头疼的,于是那个凶手就想在凉亭里布置什么机关,好巧不巧被卞是真撞见了,就杀了她灭口。” 怜江月点了点头,跟着分析:“是有这个可能,但是凶手杀青夜霜的时候,我怀疑他就是路边随便折了根树枝就去杀人了,说明用什么凶器,方便或许是最重要的,然而,卞是真的发卡一直夹在头发上,凶手要取发夹,必得先靠近她,从她头发上拿下那个发卡,凉亭周围多的是树,为什么不像杀青夜霜一样,随手折一根树枝下手就好了?而且凶手还点了卞是真的哑穴,以凶手的剑势和功力,卞是真就算看到了什么,想喊,他随手弄根树枝,摘一片树叶,都能在她发出任何声音之前把她结果了,何必多此一举,非得点了她的哑穴再取下她头发上的发卡下手?而且卞是真的发卡在晚上没那么明显,凶手必是知道她头发上有这么一个东西。” 风煦微听着听着陷入了沉思,缓缓说道:“那你的意思是凶手认识卞是真?”他的呼吸一滞:“有没有可能凶手和卞是真是同伙?两人谈事情没谈拢,凶手就……” 怜江月道:“下午行山,卞是真,全素雅和我在凉亭里喝茶,那时卞是真取下了发卡给行山试毒。” “啊?你怀疑行山和你小师妹??”风煦微一惊,头顶撞到了床板,捂住脑袋揉着头发吹胡子瞪眼:“你疯啦?行山处处向着你,怎么可能对你下手?你小师妹才多大啊?要她杀人,她下得去手吗?她有这个能耐吗?再说她为什么要杀你?你支开行山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怜江月也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侧着身子躺着,说道:“你别着急啊。”他看着风煦微,“我支开行山他们不是为了和你说这个,这不是你提起了卞是真的话题嘛。” 风煦微打量着怜江月:“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 怜江月又发出了好多疑问:“以发卡刺入头骨杀人,或许是凶手的障眼法,他可能是想嫁祸给想孟仲,青夜霜死后,如果一开始就真的是想孟仲想杀我,杀错了,无论他出于什么动机又对卞是真下手,他会以自己的看家绝学杀人吗?这不是引火上身吗?那凶手又为什么要嫁祸给想孟仲?凶手到底是哪一派的人?想宏图和祝兴吗?那叔侄俩似乎是有些矛盾,实在是有太多谜团了。” 他又一看风煦微,话锋一转,道:“我想和你说的是,没想到你会来,见到你,我很开心。” 风煦微不耐烦地侧过了脸,看着床外的地板,不咸不淡地道:“开心就开心呗,开心还非得告诉我一声?你真有病吧。” 怜江月笑了:“我就想告诉你,我还是很喜欢你,还是很想你和我走,走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就是很想和你在一起。” 风煦微不由想到那马遵联络他找他帮忙时,他在心里和自己说了许多遍,马遵和行山在,能出什么岔子呢?加上曲艺学校事务繁杂,他也实在难以抽身,近日来是有些心力交瘁了,可一想到可能有人要害怜江月,他始终是放心不下,本着相识一场,加上卖马遵个面子,还是跑了这么一趟。他就想帮个小忙就抽身,再不和怜江月有什么瓜葛了,可怜江月如今说了这么一番话,风煦微的决心又有些动摇了,何不和他走呢?走去未知的地方,踏上未知的路,真像那些武侠小说里写的江湖浪客一样,浪迹天涯。可是他能吗?他真的放得下那些孩子,那么多指望着他的家庭吗?他就有些恨了——恨怜江月又来拨动他的心,恨他怎么在他心里占了那么大一块地方,就是撵不走,搬不动,恨他不过与他相识一个夏天就能让他牵肠挂肚,恨他一句话就牵扯出了他的万般愁思。他就很生气来了,凶道:“你要喜欢一个人你放心里不行吗?非得天天夜夜挂在嘴边啊?你在这儿自我感动呢吧?再说了,你要我和你走,到底要走去哪里?徒步穿越大中国啊?” 怜江月的目光平静,趴着看风煦微,他的长头发垂了下来,盖住了半边脸,他就把头发拨开了,仍旧直勾勾地看着风煦微,平和地说道:“我没有什么别的目的,不如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出来,像是完全凭借本能似的,见到你,心里的喜欢就满出来了,必须得说出来才行。” 风煦微的心里又是一动,轻着声音道:“对了,我听马遵说了,怎么着,你是成了个什么空壳,什么盛东西的罐子瓶子了?怎么还一会儿空空如也,一会儿有满满当当的?” 怜江月进一步解释道:“我最近经常觉得我好像完全在凭本能行事,比如我看到行山有些沮丧,脑袋里才意识到这回事,却已经安慰起了他,比如我看到你,就满心欢喜,我虽然觉得没必要说出来,没必要告诉你,我觉得爱也好,情也好,无非就是过眼的云烟,可是我的嘴不受大脑控制,就是告诉了你……” “你这叫说话办事不过脑!”风煦微道。他真的是很厌烦自己的反复无常了,也真的很厌烦怜江月的直白了。他就爬出了床底,怜江月也爬了出去,月光从床外照进来,风煦微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他就看着那影子说:“正好我也有话单独和你说。” 他抽出腰间的珊瑚鞭,拔了片鱼鳞似的甲壳下来,怜江月略显惊奇,看着他道:“你这珊瑚鞭要是缺了一块,威力必定大不如前啊。” 风煦微蹲在了地上,以那鳞甲沿着自己的影子刻画着,道:“既然你说自己成了个空壳,正好我这里有些东西,你拿去装着吧,这样它就从此与我无关了,”他手下已刻了半边轮廓,心中五味杂陈,整个人突然发起了狠劲,“听说你是没了影子才变成现在这样的,那好,我把我的影子给你,从此就让我变成一个无情的东西,变成一个空壳,从此我就不会再有烦恼,再有牵挂,我就再也不要想起你,挂念你,再不会因为你难过,再不会因为得不到全心全意的爱,又放不下你,成天生自己的闷气,我的影子给你,我就成佛了。” 他的话音落下,恰好沿着那影子画了一圈,他就起身,走开,可影子却还跟着他。风煦微的手一抖,冷眼看着地上的影子:“放下屠刀能立地成佛,为什么放下爱恨就不能?佛祖对杀过人的人宽宏大量,慈悲为怀,怎么就对爱过人的人就这么残酷?” 他又一看怜江月,问他:“你能答应我你从今往后心里只有我一个吗?” 怜江月说:“我很想答应你,可是这又有什么重要呢?这又有什么好承诺,好答应的呢?人遇到喜欢的人就去倾诉爱意,那爱意消散了那便消散了……”他停了停,也是有些落寞了,“风煦微,我或许已经不会爱人了,只是见到喜欢的人,尚能激发出爱意,尚有欢喜的情绪罢了,我不知道这样的感觉会停留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到你还会不会还有这样的感觉,只是这一刻,我真的还是很喜欢你。” “你倒诚实,只是诚实又有什么用?”风煦微把手里的白鳞甲扔在了地上,他是切不断,理不清他和怜江月的纠葛了,他不想去管了,就飞身出了窗户。 行山在外听到动静,敲了敲门,闪进了屋,看屋里只剩怜江月一人,问道:“风煦微走了?” 马遵看着地上的鳞甲:“这地上是什么?” 怜江月捡起了那鳞甲,收了起来,道:“他的鞭子缺了一块,他的心也缺了一块了。” 行山忍不住腹诽,也不知道那个风煦微和师兄都说了些什么,师兄还说他的心缺了一块,我看,师兄才像是没了魂似的。不,该说是师兄的魂好像回来了些,他的眼睛里竟有了星星点点的光彩,那光彩虽是黯淡的,却很生动,师兄不再像他说的那样像个物件似的了,又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这难道都是风煦微的功劳?行山有些气不过,那风煦微到底有什么好?他人是漂亮,可下巴上新添的那道疤很是碍眼,脾气还差,动不动就和人吵嘴,说出来的话一听就很没教养,况且他不是已经有了那个什么皇甫辽了吗,怎么还和师兄纠缠不清?他和那个满嘴污言秽语,不知廉耻的青夜霜又有什么区别?都是他们这样的人在师兄周围,败坏了师兄的名誉,他也该死…… 想到这里,行山打了个寒战,他怎么又想起杀人来了?难道杀人也会上瘾?他扶着椅子坐下,他得赶紧想些别的,好冲淡那不停涌上的杀意。他就问怜江月:“你们刚才是在商量什么找出凶手的计策吗?” 怜江月道:“没有,只是稍微聊了聊我关于两起命案的想法,”他也坐在桌边坐下了,招呼马遵也坐,道:“杀青夜霜和杀卞是真的人是上是一个人还不好说,如果是一个人,如果那个凶手的目的真的是我,那为达目的,他肯定不择手段,只是现在碍于你们经常在我身边,他或许无法下手,”他就看着行、马二人,道,“我想以我自己作为诱饵,支开你们,试一试。” 马遵急了:“那太危险了!” 行山却不着急,毕竟怜江月要找的“凶手”是不会对他下手的,再说,要是那个银发的神秘人也确实要对怜江月不利,以他对那神秘人身手的估量,风煦微的实力远远在神秘人之上,保护师兄绰绰有余。他就很轻松的地说道:“没事,还有风煦微啊,凶手在暗处,他也在暗处啊。” 怜江月道:“我看这个凶手多是夜里动手,明天赵有志应该会到,我们就和他一起吃晚饭,大家席上多喝几杯,我先装醉,回房间,你们继续喝。” 马遵想了想,道:“好,就当试试那凶手的目标是不是真的是你。”他道,“我会通知风煦微的。” 他又说:“不过我还是觉得太危险……” 行山突然说:“那不然让风煦微假扮师兄?他先躲在屋里,师兄进去后,他扮成师兄躺在床上?师兄就躲起来。” 马遵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三人就要再睡下,却听砰一声枪响。行山和马遵忙跑到了窗口,推开窗户往枪声传来的地方望去,就看到枕流的方向亮起了灯火,整座园子逐渐吵闹了起来,过了会儿,那假扮警察的小江跑了进来,冲进屋里就问:“见到一个银发的人了吗??” 怜江月道:“出了什么事?” “那家伙把证物偷了!!” “证物?” “就是那把剑!”小江指着怜江月,“说!那人是不是你的同伙??!”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一听,松了一口气,道:“人抓到了,在蜀锦绣。” 行山却紧张了起来:“抓到那个银发人了??” 他说:“我们去看看!” 那个银发人或许看到了他,他必须马上弄清楚!必要的话,他得趁他透露出任何信息之前,杀他灭口! 行山急忙往蜀锦绣去,其余人也是赶着过去,路上小江就说:“说是逃进了全素雅的房间里,本来抓了她,威胁她不要喊人,被小姑娘抓住机会打晕了。” 行山和怜江月交换了个眼神,小师妹的能力他们心知肚明,手上都是把式活儿,绝没有能和人比划几下的能力,行山更清楚的是,银发人的实力肯定在全素雅之上,那她到底是怎么制服那银发人的?他带着满腹疑惑率先冲进了蜀锦绣,就看到一楼大厅里绑着一个银发的年轻人,垂着脑袋,似乎昏迷了。 全素雅坐在一边喝茶,行山过去就问她:“怎么回事?你把人打晕了?” 怜江月也赶上前来,问全素雅:“没事吧?” 全素雅摇着头,拍着胸口,悄悄和他们说:“还好我和孟仲师傅学了几手点穴。” 她脖子上有道割伤,那八月十五就摆在桌上,原来刚才她的身体恢复了些许,肚子有些饿了,就想去厨房找些吃的,谁知到了厨房门口,就遇到那银发人从窗户翻了进屋,外面又闹腾得厉害,还有枪声,她意识到不对劲,想逃,可还是被银发人给抓住了。银发人手里有刀,身背长剑,以匕首威胁她不准出声,她趁其不备,点了他的睡穴,得以脱身,之后就叫来人把人给绑了起来。 这时,小江往那银发人身上浇了盆冷水,银发人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他一抬起头,行山就认出他来了,这人是元君繁那里见过的双刀少年。这双刀少年小华也认出了行山,并非因为两人在石头村地下实验室电梯里那一面之缘,而是因为他目睹了行山杀青夜霜,也看到了他杀卞是真。 第77章 (6) 这小华原本是受了元君繁的指示,暗中盯着青夜霜,并要向他随时汇报怜江月手上那把长剑的情况,孰料这才到扬州,青夜霜竟然就死于行山之手。他就联络了元君繁,询问下一步要如何行事,元君繁嘱咐他暂且待在怜江月身边,找个时机偷了那长剑回去复命。元君繁特意交代,那长剑沉重异常,要是实在拿不起来,便继续让怜江月带着,继续盯梢就行了。 小华在想家潜伏的这段时间里,早就摸清了那三个所谓警察和法医的底细,那三人都是想宏图从外头保安队临时找来的龙套,为的就是安抚园里一众人,以免想家园子里死了人的事被人到处伸张。他亲眼见到那两个警察轮流提那长剑,还说它轻如鸿毛,他暗自思忖,他的轻功虽和行山不可同日而语,但要从这两个没什么能耐的假警察手上偷一把剑,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他就找了个时机摸进了假警察的房间,偷了剑就要走,不想那剑由他握着,却是死沉,他拼了老命才抱起它,把它背在身上,一路仿佛是被泰山压顶,摸爬滚打,好不容易闯进了蜀锦绣,遇到了全素雅,就想抓了这个女孩儿,进她的屋子,歇一口气,问问元君繁这剑到底怎么回事,顺便想一想,该如何脱身。谁想这全素雅竟然会点穴的本事,他被点中睡穴,人就晕死了过去。 眼下小华被一盆冷水浇醒,看到那漆黑的长剑就在他附近的桌上摆着,那小江又握住了剑,挑着眉毛瞪着他,问道:“你偷这把剑干什么?是不是有人让你来偷证物?”“!山!与!氵!タ!” 小华暗中称奇,这剑到底为什么一时那么沉,一时又这么得轻? 行山也道:“是不是你杀了我大师姐?” 小华一看他,行山也正看着他,四目相接,行山目光灼灼,那眼底却藏着深深的焦虑,嘴唇也不自然地抖动着,似是激动,但更像是在害怕着什么。小华就笑了,他忽而想到了一个能脱身,或许还能拿着那剑回去给元君繁的主意。 他就开腔了:“我知道是谁杀了青夜霜和凉亭里那个女的。” 他不看行山了,而是环视周围一圈,大厅里的所有人都看着他,屏气凝神。 小华好整以暇地接着说道:“凶手就在你们中间,我不光亲眼看到了,我的手机里还有证据,但是手机现在被我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要是我死了,凶手的秘密就会曝光。” 此话不假,他确实用手机录到了些东西,只是那手机在从枕流出来时,不知掉到了哪里去。 那想宏图听了就使了个眼色给小汪,小汪马上来搜小华的身,确实什么也没搜出来。 此时行山的心是跳到了嗓子眼,但他不确定小华有没有认出他,毕竟他杀青夜霜和卞是真时天那么黑,手机能拍到什么呢?尤其是他杀青夜霜时,要是小华就在那衣柜里躲着,用手机一定会发出些声音响动,他怎么会没听到?小华很可能是在虚张声势…… 行山便问小华:“那时天那么黑,你能看到什么?手机能拍到什么?” 小华笃悠悠地,又望向了行山,他知道他是慌了,可他这时要是告诉大家杀人的是行山,且不说有没有人信他,他也估摸不出行山杀人的动机——他和青夜霜或许有些过节,可他和他的那个“大师姐”呢,他们下午的时候可还是吃茶叙旧亲亲热热的啊。倒不如他在这里卖个关子,诱那行山来和他交涉,要挟他救他出去,帮他偷剑。 行山亦望着小华,盯着他的喉咙和嘴巴,他是绝不会让一句不利他的话从那张嘴里钻出来的。不,要是这个银发少年指认了他,他就说他血口喷人,说他受人指使来挑拨离间来了! 行山拿定了主意,便不再说什么,等着小华下一步动作。 小华就笑了,说:“我录到了些东西,画面虽然不很清晰,但是声音很清楚。” 怜江月这时问他:“不过,你为什么要偷这把剑?” 马遵道:“小兄弟,你老实说,是不是有人雇的你?你说凶手就在我们中间,你的意思是不是你的雇主就在这些人里?你看自己现在被抓了,怕雇主杀你灭口,你留下了雇主的证据是为了自保吧?”他一拍胸脯,“你不要怕,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暗示我一下也可以,我绝不会让人对你下手!” 他就瞪了眼睛去瞅想孟仲。小华则对怜江月道:“我是受人之托保护那宝剑的,我怕他们把剑弄坏了才去偷它出来。” 小江清了清喉咙:“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怕他们把剑弄坏了?” 他就拿起了那宝剑,扔给了小汪,拍拍手,道:“这他妈是证物!证物你懂吗?证物就得交公!” 小华继续对怜江月道:“反正我没有杀人,我不是凶手,凶手的目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行山在旁忙要说些什么,一来他自己也很好奇那宝剑怎么在两个假警察手上轻易就能提握着,二来也是为了将怜江月的注意从命案上转移,这再盯着小华问下去,指不定会出什么岔子。他就小声问怜江月:“师兄,这剑我拿着很沉很沉,怎么他们两个倒拿得很轻松?” “你们鬼鬼祟祟说什么悄悄话呢?”小江分开了怜江月和行山,全素雅探了半个身子进那包围圈,问道:“你说受人之托,是受什么人之托啊?” 小华看着怜江月,道:“元主任。” 怜江月悟了:“原来你是他的人,是跟着我的吗?” 小华点了点头。怜江月就和大家说:“看来是误会了,他不是杀手。” 马遵道:“元主任是什么人?你怎么能百分百确定这个元主任不想要你的命?” 怜江月笑了笑,问小华:“你说呢,元主任想要我的命吗?” 马遵急得直拍大腿,拽开了怜江月,道:“哪有你这样审问人的?他说你就信啊?!” 全素雅也帮腔,招呼怜江月去她那里坐下,道:“三师兄,你就别添乱啦。” 想宏图就说:“那这样吧,审问人我们都不是专业的,还是交给两位警察同志吧。” 小江一点头,道:“带去后面房间里审。”他一看其余人,“谁都不许接近他!” 小汪就驱散众人,说着:“不早了,都回去吧回去吧。” 想宏图冷不丁说:“既然这个人说凶手就在我们中间,大家就这么回去恐怕不妥吧?” 想孟仲听了,对着这老侄子气不打一处来:“宏图!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是我杀了人还是马遵,行山,还是素雅是凶手啊?” 想宏图一笑,指着自己:“我这不是也把自己包括进去了吗,清者自清,我倒是愿意留下来,警察同志有什么想问的,或者想监视这我们的一举一动的,我都配合。” 这显然是给江、汪二人下指示呢,他们二人还算机敏,忙接了话,都说:“倒不是怀疑大家,不过大家暂时还是不要离开蜀锦绣了,就在这里,一人一间房间住下,手机之类的东西都先上交了吧。” 这时从外面跑进来三个保安,三人气喘吁吁地道:“听到枪响,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吗?” 想孟仲一敲拐杖:“这么半天才来!要有事,你们也赶不上救场!” 他就生气地往外走,道:“好吧,就把我这寒室陋舍弄成你们的拷问室,监禁室吧!今晚我上依依那地睡去!恕不奉陪!” 三个保安耷拉着脑袋乖乖挨骂,想孟仲的嗓门又一高,中气十足地喊道:“素雅!你也别在这里待着了,怎么?是想留着被人审吗?” 全素雅又喝了一大口茶,冲怜江月吐了吐舌头:“早过了孟仲师傅的休息时间了,他定点作息,错过了时间就爱发脾气,我先走啦。” 她就追着想孟仲出去,搀着他一边胳膊走了。 想孟仲的不配合倒恰中行山下怀,他可不想这么多人都盯着这个银发少年问东问西。他和怜江月提议道:“那我们也回去吧?” 他还和小江说:“凶手的目标是我师兄,那我们总可以走吧?” 想宏图道:“我觉得你们可以走。” 小江便附和:“对,对,你们没问题,走吧,走吧。” 怜江月就看了看小华,也没说什么,出了蜀锦绣。马遵跟上,跑到他边上就说:“想宏图那老小子该不会是要杀那个银头发的灭口吧?” “我们都看到他留下了,那银发的要是死了,肯定会怀疑他,或许他是想亲自问问那银发人。”怜江月道。 “那咱们的那个钓鱼计划还实行吗?” 怜江月点头,道:“实行,这几起命案疑点很多,我们首先还是得确认银发人是不是凶手,还有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不是我。” 行山道:“如果银发的和想宏图他们是一伙的呢?他被抓其实是个障眼法,然后他们偷偷放了他,他再来杀师兄……” “那起码我们知道了他真的是冲着我来的。”怜江月道。 马遵说:“这样吧,我摸回去,盯着他们,顺便看看想宏图背后有没有在搞什么小动作。” 行山眼珠一转,这样一个名正言顺接近小华的机会他怎么可能错过?他很想打探打探小华到底录到了些什么。他道:“我轻功比较好,我去,马师傅,你就看好师兄吧。”就走了。 怜江月看了看他,摸着下巴,又望着眼前黑夜中的水路和假山,沉吟道:“小师妹是什么时候学了点穴的呢?” 马遵惊道:“你不会怀疑小姑娘吧?” “她可是你的小师妹啊,看上去多天真的一个孩子啊!你怀疑她杀人?她的动机又是什么?” 怜江月道:“你记不记得晚上吃晚饭时,她就说肚子痛和行山一起去休息了,如果她会点穴,她可以趁行山不舒服,趁机点了他的睡穴再出去活动。” 他还道:“我记得下午的时候他们吃的东西一模一样,茶点又都是她准备的,或许她会为了一个不在场证明做些手脚。” 马遵无言,默默走在假山中间,半晌,他才哀哀地说:“怜江月,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怀疑你的小师妹。” “我不是怀疑她,我只是在想所有可能性,要论杀人动机,她可能和卞是真联手要杀我,错杀了青夜霜后,她和卞是真口角,起了争执,她对卞是真下了手。” 马遵仍旧是垂头丧气地,说道:“那这么说,行山不也很有嫌疑吗,既然你说下午吃茶的事情,下午有一次不是还是他去添的茶水吗?” 怜江月点了点头:“对,行山也有嫌疑。” “那行山的动机又会是什么呢?他处处维护你,总不可能是他要杀你,却错杀了青夜霜吧?” 怜江月道:“或许就是因为他处处维护我……他和青夜霜总是很不对盘,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扬州看到青夜霜的时候好像很害怕。” 马遵瞥了眼怜江月,神色低落:“那我呢?” 怜江月道:“你暂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马遵听了就很气愤,一拳砸在假山上,那太湖石立时裂开了一条缝。怜江月道:“马师傅,你要发脾气就冲着我来吧。” 马遵撇过头,叹息着说道:“我不是要发什么脾气,只是我想到你的推论都是合理的,都是很有可能的我就觉得这江湖怎么成了这样……同门相残,尔虞我诈……” 怜江月却笑出了声音:“不是江湖变成了这样,是江湖,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 他道:“江湖中人谁又逃得出一个‘人’字呢?” 马遵突然很坚定地说:“我相信江湖里是有东西超越于‘人’之上的,怜江月,我相信。” 怜江月忽而往高处一看:“也不知道风煦微现在在哪里。” 马遵也仰望着夜空,无月也无星,天上黑沉沉一片,他道:“这世上或许有千万个人有杀你的理由,有要杀你的心,但我相信行山绝不在此列,”他咂了咂舌头,“风煦微就说不准了,他没个分寸,哪天他被逼得太厉害,说不定就一刀结果了你,再结果了自己。” 怜江月沉默了,和马遵一道回了水榭就歇下了。 此时行山已经潜进了那关押小华的房间,小汪守在门外,小江和想宏图一块儿吃宵夜去了。行山进了屋,就先点了小华的哑穴,接着悄声和他说:“我解开你的穴道,你不准乱喊。” 小华眨了眨眼睛,行山就解了他的哑穴,问道:“你说的证据是什么?” 小华笑了,轻声说:“我怎么可能乱喊,我还要靠你出去呢。” 他道:“你去把那把剑拿给我,放我走,我就告诉你。” 行山眉毛一竖:“我干吗要帮你作事?” 小华莞尔:“因为你就是凶手。” 行山耳边擂鼓,脑袋里是嗡嗡地响,一只手摸到了腰间的匕首,一股杀意在他体内乱窜,他冷着声音,强作镇定,道:“你不要诬蔑我。” 小华道:“你要是想杀我灭口,我劝你放弃这个念头,我把拍下来的证据存进了邮箱,设了两个小时后定时发送,你现在杀了我,我不去取消定时发送,我拍到的视频就会直接发给元主任,至于他会拿它来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行山看着小华,此时他已完全冷静了下来,冲动无益,在这里杀了小华也是弊大于利——他没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是主动请缨来监视小华的,要是小华死了,放眼这想家园子,谁的武功能在他之上?到时候难保不怀疑他头上。行山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剑绝对不能给小华,给了他那就是有去无回,他和怜江月到时候拿什么去对付无藏通?要是放任无藏通在这人世间,不知道他会害了多少人,再说了,无藏通本性邪恶,为民除害本就是江湖中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是小华的手机里说不定真的拍到了他杀人的证据,如何能有留下剑,又拿到手机,又让保守秘密呢?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任何秘密。 行山往外一看,也不知道风煦微会不会发现他和这个银发人正在这屋里对峙。 想到那风煦微,行山有了主意了。 风煦微不是要假扮怜江月,诱“杀手”上钩吗?他大可在怜江月屋里先杀了风煦微,再骗这银发小子去那里拿剑,趁机解决了他,然后将现场伪装成两人互相残杀,双双陨命,再将青夜霜的死和卞是真的死归到银发小子头上,这几桩连环凶案一定能就此结案。 不过以他的实力,要杀风煦微,或许得在风煦微那里做些手脚,下些药。 行山就又想到了园子里的那些南天竹,风煦微假扮怜江月做诱饵的计划,执行之前肯定还需要商议具体细节,他就趁那时给风煦微下毒。 想好了这招借刀杀人,行山周身一阵爽快,一下就能除掉两个心腹大患,大可一试!他遂和小华说:“好,我答应你,我现在就去给你偷剑,你等着,我很快再来找你。” 言罢,他就出了蜀锦绣,摘了好些南天竹的果子,飞快地回到了水榭怜江月的屋中,叫起了马遵和怜江月,与他们商议道:“刚才我看到一个黑衣人在蜀锦绣附近一闪而过,我就去追,结果让他给跑了,想必那人的轻功在我之上,师兄,说不定那人是银发人的同党,这黑衣人那么厉害,如果他们的目标还是你,看到同伙落网,他会不会一着急,也不管我和马遵在不在师兄身边了,或许他连我们两个都能打过呢,他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马上就又要动手?” “很有可能,我这就去找风煦微过来。”马遵道,他就朝外发出了两声鸽子叫声,不一会儿,风煦微就翻了进来,马遵把诱饵计划与他说了,行山也将先前那番话和他复述了一遍,风煦微疑道:“我扮成怜江月诱敌没问题,不过,我在园子里从来没见到什么黑衣人啊,倒是看到一个保安鬼鬼祟祟地在园里兜圈子,也可能是我多心了……” 行山说:“先不说什么保安不保安的了,我给你找顶假发去。” “上哪儿找假发啊?”风煦微撇了撇嘴,“随便找个拖把过来就行了。” 行山看着怜江月和马遵,道:“马师傅,还麻烦你找个地方和师兄一块儿待着。” 马遵应下,怜江月似是还没睡醒,眼神混沌,一声不响地就跟着马遵出去了。行山就去找了把拖把,又去备了些吃的喝的,把南天竹的果子碾碎了,掺进那些食物里。 行山一头准备着,一头留神听着水榭内外的动静,生怕有什么变故,那水榭外偶有风吹过树叶的娑娑响声,几只山雀叫了两声,水榭中静悄悄的。 待到行山回去找风煦微,他已经在床上躺下了,行山就把拖把给了他,风煦微皱鼻子皱脸地抱着拖把钻进被窝。行山就说:“给你准备了些吃的喝的,你这一整天恐怕都没吃东西吧。” 风煦微道:“还真有些饿了。” 他起身拿了水杯喝水,吃了些糕点,笑着看行山:“行山,有你在你师兄身边,我是很放心的,别人都不相信他的时候,是你到处奔波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他忽而兴叹,“你很有毅力,我就不行了,我就想,那些不想相信的人,无论你说什么,摆什么证据在他们面前,他们都是不会相信的,我就想,只要我知道怜江月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一个人就够了……” 风煦微说着说着低下了头,将杯子碟子在床头柜放下,又道:“你师兄或许不像从前的他了,但是,行山,他的本质是没有变的,他还是那个怜江月,只是他变得很钝,他像一把还带着杀气,却很钝的剑,旁人看他只觉得黯淡无光,但他还是那个他,不如说现在的他更接近最真实的他,爱恨情仇对他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他便全凭着直觉过活。” 行山听得很不耐烦了,道:“说得师兄好像没有灵魂一样。” 风煦微笑了笑,拍了拍行山,躲进了被子里,只把那拖把露了一个头在被子外。 行山说:“我去外面守着。” 他就出去了。 过了约莫十来分钟,行山估摸着毒药已经发作——这一次他下手重多了,毕竟对手是风煦微,不能掉以轻心。他从窗口翻回了屋里,摸出了那在地下实验室里得来的匕首,他想好了,就用这匕首杀了风煦微,再把匕首留下,怜江月肯定能认出这是地下实验室里的东西,而那银发人又是那里的人,正好契合上了。 行山不免自鸣得意了起来,但身法还是很小心,轻着步子,屏气摸到了床边,他先轻轻扯了扯床单,风煦微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又扔了枚石子过去,先点了风煦微的穴。施下毒药加点穴的双重保险后,行山跳上了床,掀开被子,一刀就刺向风煦微的心口。 就在这时,一卷鞭子自行山身后打过来,他的手腕被牢牢卷住,动弹不得。屋里灯光一亮,行山一看床上的人,目瞪口呆,躺在床上的正是怜江月。他看着他,面无表情。他的眼睛像一面镜子,映出一张凶残、杀气四溢的脸。 行山手里的匕首锵一声落在了地上。 马遵的声音响了起来:“行山,你疯了?!怎么真的会是你?!” 行山跳下了床,甩出裤兜里的手机就辩解道:“是无藏通逼我的!他给我发了短信!是他!他要我杀了青夜霜,要我杀了卞是真,不然他就……他就杀了师兄!!” 风煦微收回了鞭子,立在门口看着行山,眼中满是不忍:“你杀他们……是为了你师兄,对吧?” 行山连连点头:“我是为了师兄!!” 马遵上前想要说什么,怜江月这时从床上起来,喊了行山一声,行山只觉天旋地转,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想过要杀人,要伤害任何一个人,他只是想和师兄回到雁荡山,只是想远离俗世的一切,只是想隐居在那茂林修竹中,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秋天了,他只是想和师兄走在那发红,发黄的林间,采一采银杏,捡一捡枫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行山跪在了地上,他看到怜江月朝他走了过来,他看到他撑着一把好像树叶做的伞,他好像听到他说,走吧。 他就站了起来,要和他走,走进那山里去,走进一段很旧很旧的时光里。 “行山……”怜江月又喊了这么一声,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行山没有回头。他不想回头,他还怎么能回头?他知道,他的师兄不在他身后,他身后的师兄是假的,是骗人的。真的师兄在前面等着他,在那“过去”等他。 再说那无藏通确实很想再联系联系行山,但渔船出了公海后,信号全无,没一阵手机还没电了,他忍不住埋怨了起来:“这手机可真不方便,还得要有信号的地方才能用,没了信号没了电,就是块砖头,还不够结实!” 那曲九川就说:“我看也指望不上行山了,说不定他早和怜江月坦白了,他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 此时天色即将破晓,一卷海浪扑在渔船上,无藏通在地上一抖,喜滋滋地说:“不管他了,找到了!就在这下面。” 曲九川立在甲板上,往水下一看:“那我们潜水下去?” “潜水?” 无藏通哈哈大笑,就见他这道自曲九川脚下延伸出来的黑影飞卷到了天上去,化成一个巨大的螺旋,对准了海面就吸起了海水,那海水盘成一条水龙,渔船剧烈摇晃了起来,曲九川稳稳地站着,再看那海面,这汪洋大海竟然就要见底了,这时,一条血红的大蛇跃出了水面,它的双眼也是赤红,它的尾巴被那螺旋卷了进去,巨蛇便飞扑着要去咬那螺旋,无藏通大喊:“石头就再它的肚子里!” 曲九川一跃跳进了巨蛇张开的大嘴里,无藏通跟着钻了进去,这条飞在天上几乎这天蔽日的大蛇在空中转了一圈,又重重落入水中,那盘旋的水龙顷刻间化作瓢泼大雨,重新灌满了整片海域。 海面恢复了平静,可那巨蛇出海的波动正一点点蔓延进内陆,不久就蔓延进了扬州,蔓延进了瘦西湖,蔓延进了想家这瘦西湖的分支,地面微微震动,贯穿想家园子的细流翻滚着,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异动,全素雅从床上惊醒,站到了房间窗口往外一看,就看到河水旋转着,一条水蛇钻出了水面,在空中张开了嘴,吐出了一条芯子。 全素雅惊讶之余,兴奋地喊道:“我就说了有蛇!” 那蛇似乎被她的声音惊动,芯子一长,卷了她就进自己的嘴里。 不少人都跑出了屋看这异象,有人大喊救人,有人摔倒在地,那水蛇吞下全素雅后又张开了嘴,只见一道黑光自蜀锦绣钻出,那在水榭窗边闻声张望的怜江月瞬间就辨认出了这道黑光。是八月十五! 宝剑飞向水蛇,怜江月便也跳了出去,意欲抓剑,风煦微忙用鞭子卷住他的腰,要抓他回来,谁知他却被一股力量拽出了屋,直飞向那水蛇,他要收鞭时,为时已晚。 那水蛇接连吞下了宝剑,怜江月和风煦微,嘴还张着,众人早就看傻了,没人敢靠近它,也没人敢有任何动作。马遵也是呆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而他身边的行山本就陷入了浑浑噩噩,难辨虚实的状态,举目四望,痴痴问着:“我的伞呢?很黄的一把伞?树叶撑开的伞在哪里?三师兄,我的伞呢……” 马遵一看他,心想,行山总需要人照顾,他暂且在这里看着他要紧。 震动的余波缓和了,那河道中的水蛇也慢慢垂下了脑袋,就在这时,一个保安打扮的男人竟主动跳进了水蛇的嘴里。 地面的震动完全停下了,那水蛇落进了河道,天降大雨,河面暴涨,蛇迹难觅。 第78章 (7) 而怜江月和风煦微追着那剑进了蛇嘴后一看,这蛇的嘴里分明就是一处钟乳石洞穴,石头表面浮着浅浅一层幽光,仅能照亮两人眼前不到一米的地方,上下左右皆寻不见光源,水滴叮咚,风煦微仔细辨听了会儿,听到潺潺的水流声,他就抬脚往那发出水流声的地方去,说道:“有水流,说不定能找到出口。” 怜江月道:“你说的是这个洞穴的出口还是从水蛇身体里出去的出口?” 风煦微回头一看他,他并看不清怜江月,就看到他的一双眼睛和手中的那柄长剑在昏暗混沌中发出阵阵冷光。风煦微道:“你不提那条蛇倒还好,你说,怎么和你在一起总是遇到些莫名其妙的,说出去也没人信的事情呢?” 怜江月笑了笑,他也看不清风煦微的模样和表情,他甚至看不清脚下的路,走得很慢。风煦微一身听声辨位的好本领,即便光照有限,依旧能凭借来往的风吹打在障碍物上的声音走得很快,他也意识到了怜江月的难处,就拉着他的手,放慢了脚步,和他一起找那活水去。 怜江月说道:“这回有那么多人看到我们进了蛇嘴呢,总有人信了吧?” “怎么着?进了蛇嘴结果来到了一个洞穴里?这蛇是《皮诺曹》里的鲸鱼吗?” 这又走了几步,就听到有个微微弱弱的声音喊道:“三师兄……” 怜江月一找,对着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唤了声:“素雅?” 全素雅急急忙忙跑了出来,撞在怜江月身上,抓着他的手就说:“吓死我了,三师兄!这里好黑!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被吞进来了!” 风煦微突然发出“嘘”的一声,他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另一个人呼吸的声音,此人的呼吸匀和,隐隐含有内力,这呼吸声就在全素雅身后不远的地方。风煦微就问道:“哪路的朋友?不知道能否露一露面?想必大家都是一道遭了难的,患难路上有个伴,也能互相照应着,你说是吧?” 全素雅揉着眼睛张望:“还有人也进来了?” 怜江月抓着她,紧紧盯着她身后的黑暗处,他的听力不及风煦微,但也感觉出还有别人的存在。 “我是不小心掉进来的。”一个男人说话了,他拖着步子靠近了过来。风煦微模模糊糊看到他的身高,轮廓和他身上大致的打扮,他道:“你就是那个在水榭周围鬼鬼祟祟的保安?” 他的声音一紧,护住了怜江月和全素雅:“你到底是什么人?” 保安笑着道:“我就是一保安啊,听到枪声,跟着队长跑去园子里看看出了什么事……各位大侠,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啊?” 风煦微依旧不放心,再要发问,就感觉身后刮来一阵疾风,随之而来一道红光,就见一道灰影“唰”地落在了他面前,风煦微护着怜江月和全素雅急退了两步,定睛一瞧,那灰影是个人,那红光源自这人手上举着的火把。凭借火光,风煦微把怜江月,全素雅,保安看了个一清二楚。 至于这举火把的不速之客,他也将他看了个明白——此人脸上带痣,面容妖艳,头上以竹簪挽了个歪髻,一身灰道袍,脚踩布鞋,单手背在身后,似是个道士。灰袍道士立在一块表面湿漉漉的大石头上,俯视着那保安就骂:“印无章,你放什么屁??分明是你自己跳进蛇嘴的!” 有了那火光,怜江月一下就认出了说话的道士,他道:“竹心木?” “是木心竹!”木心竹低喝了声,脸上妖邪之气更盛。 风煦微心道:“原来这就是行山之前提起过的木竹道人。” 怜江月看着那慢慢往黑暗中后退的保安,道:“你是印无章?那不就是布衣帮的帮主吗?” 风煦微对印无章这号人物早有耳闻,但只知他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中人没人能说得清他的真面目,有人说他已年过半百,有人说他是个妙龄女子,有人说他是个不老的少年,想来他平日里都是乔装打扮,变装示人。或许那保安的样子就是他的易容术。风煦微就牢牢盯着印无章,试图看出些他的真容来。 木心竹这时一瞪眼,一拂袖,一阵大风刮向了那保安,保安哎哟一声,摔在了地上,脸上挂起谄媚的笑,道:“您认错人了吧,我就是一个小保安。” “少在老子面前放臭屁!老子一双眼睛可比得过齐天大圣的火眼金睛!”木心竹的眼睛一眯,取下了头发上的竹簪,飞身,起手直逼那保安的面门,保安抬手就挡,可却没能挡住木心竹的攻势,木心竹以竹簪一挑一收,勾下了一副人皮面具,他站在地上,摇晃着手里的簪子,上下打量着保安,道:“你老实交代,你进来干吗的?是不是这些日子我不在外头,你这二道消息贩子没人可抄,没什么信息好卖,穷得响丁当了,见了这等奇闻轶事,只好硬着头皮冒险来闯一闯?回头好在江湖上卖些故事?” 保安抬起头看着木心竹,此时他脸上笑意全无,目光沉静,两条眉毛蹙得紧紧的,问道:“你就是木竹道人?” 风煦微看着保安,说道:“这就是印无章的真容?” 这印无章生得眉清目秀,眼瞳光洁,戾气深重。 木心竹哼了声,丢开了人皮面具,扫了眼怜江月,道:“你们跟我来。” 怜江月问他:“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木心竹道:“你们不是来找无藏通的吗?” 风煦微惊奇:“无藏通在这里?” 全素雅跟着惊呼了声,紧紧贴着风煦微走着。那印无章就耸着肩膀跟在他们后面,一声不吭。 木心竹举着火把引路,道:“就是无藏通把这条蛇引出了水的。”他还道:“那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三块陨石,一块砸在新疆,生根发芽,一块落在了石头村,本也生根发芽长得好好的,长出来的实体却被人拿去铸成了一把剑,这剑修炼成精,就成了乌有师,而那最后一块陨石就在这蛇的肚子里。” “陨石??”全素雅有些傻眼,扯了扯怜江月的衣袖:“我以为咱们一直是武侠世界,怎么……突然成了科幻片了啊三师兄?” 她一看怜江月手里的剑:“这剑怎么在你这里?” 怜江月便把自己追着剑进来的事情说给了她听,木心竹听了便说:“一定是被无藏通吸引了,陨石相吸。”他指着前面:“他现在也在这蛇的身体里,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大约在三亿五千万年后吧。” 全素雅呛到了些口水,一看大家的脸色都很平静,只有风煦微的神情稍显得有些古怪,她倒质疑起自己来了,自言自语道:“是我不正常,还是我太正常了?” 怜江月说道:“那三块陨石所在的地方都会产生一个类似幻境的地方,我们可能现在就在那幻境里,或许是陨石的辐射造成的。” 风煦微说:“类似我们起了幻觉?” 木心竹吹了声唿哨:“怜江月,你搞得还蛮清楚的嘛,”他一看风煦微,“但幻境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的,只是这种真实是超出常人的理解范围的。” 风煦微问道:“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幻境里?我听行山说,当时怜江月掉下悬崖,你追着过去要抓他,结果两个人双双掉进了海里,我们都以为你和怜江月凶多吉少……” 木心竹咂吧着嘴道:“行山没和你说我不是人,是妖怪吗,我哪有那么容易死,再说了怜江月不也没死嘛。我掉进海里之后,就去找这条蛇了,我三百年前来过这里,很容易就又找到了它。” 怜江月问道:“你找它干什么?是因为生死两判笔的事情吗?” 木心竹一昂脖子,道:“上船。” 不知不觉,他们这一行已经来到了一条小河边,一艘小船停在岸上,木心竹去把船推下了河,大家依次跳上了船,一一坐好。 全素雅这时问:“对了,四师兄呢?他不是总和三师兄在一起吗?”她一拍脑门:“风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啊?你什么时候来的想家啊??” 她这一问,风煦微瞬间就想起了不久前在想家的遭遇,不由长叹了一声,闭口无言。 本来他是要按照计划行事,假扮怜江月诱敌,就在行山去给他找拖把时,他听到外头响起了几声山雀的叫声,这乃是他和怜江月儿时玩耍时的暗号,他便出去找到了怜江月。怜江月就和他道:“我先躲进衣柜里,行山拿了东西给你后,我们换一换,不用你假扮我了,你在屋外找个观察点躲好,屋里只剩下我一人后,你再看到有人进屋,无论进去的是谁,你就进来,见机行事。” 时间紧迫,怜江月也没做具体解释。风煦微虽然有些疑惑他此举的目的,可还是和他交换了回去,他没想到摸回怜江月屋里,拿着匕首想要杀怜江月的会是行山,不,行山想杀的又怎么会是怜江月呢,他的目标根本就是他…… 风煦微看了怜江月一眼,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起怀疑行山的?” 全素雅又是一个傻眼,她急得要哭了:“这都怎么回事啊?你们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四师兄怎么了啊?” 木心竹一笑,拍了拍小姑娘,道:“你四师兄没怎么,不过是杀了青夜霜,杀了卞是真,还差点杀了风煦微。” 风煦微看着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一直一言不发的印无章此时道:“这里没有树啊。” 全素雅道:“这和树又有什么关系?” 怜江月好心解释:“木心竹是树妖,树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因此人世间的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一清二楚。” 木心竹哼了声,轻蔑地对印无章道:“我在这非人的领域,自然是妖力大涨,这蛇头在东海,尾在想家,飞花落叶进了水池,想家发生的任何事情我都一清二楚,我还知道行山是用一根腊梅树枝杀的青夜霜,树枝被他扔进了荷塘里,此时这凶器还在塘底的淤泥里躺着呢。” 全素雅的耳中一阵嗡响:“你们的意思是四师兄真的是……但是……为什么啊?他……他不会是要杀三师兄,他……” 风煦微安慰地握了握全素雅的手:“这些事暂时不要去想了,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出去的路。” 他便问木心竹:“你既然知道怎么进来,还来过这里,那一定知道怎么出去吧?” 木心竹笑着道:“啊?你们不打算在这里解决了无藏通?你们要当逃兵?” 风煦微道:“那总要把无关的人先送出去吧,和无藏通那一定是场恶战,不要误伤了人啊。” 木心竹道:“要从这里出去就要去到这幻境的中心,我看无藏通也是往那个方向去,毕竟陨石的实体就在那中心。” “那我们快些,赶在他之前。”风煦微说,“我和怜江月留在这里无所谓,小姑娘就不必冒这个险了。” 木心竹划着船道,哈哈笑道:“俗话说得好,怕什么来什么,洋气一点那叫墨菲定律,你就别瞎操心了,好好坐着吧。” 风煦微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看了看全素雅,小姑娘这会儿还沉浸在那和善可亲,懂礼数知分寸的四师兄杀了那么许多人的震惊之中,低着头闷声不响。 怜江月这时,看了看风煦微,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怀疑他,也是一种直觉,在我提出自己当诱饵的时候,按照行山的性格,一定会激烈反对,可是那时候他却什么也没说,看上去还很轻松,好像他知道凶手绝对不会对我下手一样,还有他从蜀锦绣过来,说见到一个黑衣人的时候,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很重的南天竹的味道,南天竹的果子有毒,误用轻则腹泻,浑身麻痹,重则猝死。” 听到此处,全素雅的头低得更低,手按着肚子,轻轻说:“难道那天我拉肚子,还浑身发麻,不舒服是因为……” 风煦微摇了摇头,终是难以释怀:“行山何以至此啊。” 他是那么谦和,为人又是那么正派,遇到江湖中人对怜江月的误解,他就默默地去寻找证据,要立证无藏通的存在,立证哭雨的存在……他为怜江月做了这么多……难道杀青夜霜,杀卞是真也是为了怜江月吗? 风煦微突然惨笑了下:“行山为你做了这么多,无怨无悔,他才有资格要求你对他全心全意。” 木心竹嗤笑道:“为了怜江月?我看并非如此吧吧!行山就是太过正常了,他没法接受怜江月变得这么‘不正常’,他试图证明他是正常的,但是怜江月没了影子之后,性格大变,我看行山是无法接受,觉得自己先前做得事情都成了无用功了,他就沉湎于旧日时光,不能自拔,这也是他的一种平衡,一种‘自救’。” 怜江月看着木心竹,道:“行山的事先不说了,还有件事我有些想不通。” 木心竹道:“你以为我是百科全书吗?”他一瞄默默坐着的印无章,“有这个印无章在这里,他这个人买卖信息,收取很高的报酬,回头他把我们在这里说的话拿去江湖上卖,我们又拿不到一毛钱酬劳,你接受吗?” 怜江月便看了看印无章,他想起了利绰约的事,就问他:“你是来想家找利绰约的吗?她是你的亲人?” 印无章点了点头:“我们通过电话。” 怜江月亦颔首:“可是那时候你说她已经死了。” “她疯成这样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印无章淡淡道。 木心竹道:“利绰约是他妈。” 印无章握起了拳头,似是气愤,可一看木心竹,却笑,抱拳拱手:“木竹道人,您不就是百科全书吗?” 木心竹没有搭理他,心意却变了,问怜江月:“你刚才是有什么问题要问?” “是关于这把剑,我一开始以为只有我能提起它,它对其他人来说都像千斤那样重,可在想家,两个平平无奇的警察也能提起它,是什么道理?” “首先那两个人不是警察,是想宏图找人假扮的,其次,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正常人。” “什么意思?” “信则有,不信则无,有人走的是阳关道,有人走的是灰色地带,就是如此罢了。”木心竹摇头晃脑,颇有些故弄玄虚之嫌,那小船此时出了洞穴,周遭还是很黑,只是船下晶莹闪亮,小船像是漂流在一条宝石河中,两岸仿佛夜空,左右都是一望无际的漆黑。 印无章问了怜江月一声:“你的剑有个名字吗?” 木心竹拦了下:“记得和他收费!” 怜江月道:“八月十五。” 风煦微一挑眉:“八月十五?你卖月饼呢?” 怜江月笑了笑:“铸成这把剑的时候,有幸正正经经送了别人的父亲一程,正好那天是中秋,便叫这个了。” 全素雅这会儿也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对着船下的璀璨光芒看迷了眼:“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怜江月看着木心竹道:“按照你的说法,陨石会生根发芽,那它必定要吸收什么营养才能生长,目前我知道的,在新疆的那块陨石吸收的是动物和植物的生命力,石头村也就是以前黑雨山所在的地方,吸收的是武器的生命力。” 木心竹纠正他道:“不该说是武器,该说是人的生命力,武器夺走人命,陨石吸收的是附着在武器上的人的生命。” 印无章道:“那陨石干吗不直接吸人的命?” “你问我,我去问谁?外星人啊?”木心竹眼珠一转,指着河里说,“我倒很想见一见在这里的外星人,只是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外星人?”全素雅抓着头发,放弃了,“算了,算了,我就既来之则安之吧!不管了!” 她一伸手,竟从那河中捞起了一把宝石,手中星光点点,光彩夺目。 木心竹道:“这是银河。” 他又说:“这里是时间的尽头,也是时间开始的地方,在我们周围的都是时间。” 他们在银河上划行,船桨波动钻石般的星光,时间无声无息地经过他们身旁,从左岸的暗处飘往右岸的暗处。 风煦微伸出手抓了抓:“这就是时间吗?摸上去一点感觉也没有。” 时间没有温度,时间不像风,时间是如此的安静。 怜江月道:“所以这一块陨石是靠着时间的生命在生长……” 他忽而想到在包家地下室酿酒时掌中的感觉了,那种仿佛时间尽在他手中,可以任意前进倒转的感觉,他就也举起了手试图去抓时间,没错!就是这种感觉——他感觉自己无所不能! 怜江月笑着又抓了一把。风煦微问他:“你抓到什么了吗?” “我抓到,它就消失了,我一抓,它就又来了。”怜江月道。 风煦微眨了眨眼睛,伸手去捞银河:“算了,是我悟性不够,我是个俗人,只能感受到这银河。” 璀璨的星光从他手里溜走,他的面庞一时也闪着无法比拟的灿烂光芒。怜江月笑着看他,才要和他说话,他手中的长剑微震。 木心竹道:“我们在靠近无藏通。” 那银河水流流速忽然加快了,天上忽然嗖嗖飞过好些飞船,还有人开着汽车经过他们身边,那些坐在车里的人还朝他们直挥手,他们全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突然,远处传来了爆炸声,两艘飞船舰队正在高处交战。印无章紧张地抓住船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怜江月道:“我们在经历错乱的时间和空间吗?” 木心竹不耐烦地划着船道:“我不是说了嘛,我们在靠近无藏通!” 与此同时,曲九川也摸清了蛇嘴里的大致的状况,这附近皆时崇山峻岭,他身后是一片荒地,面前是一条大江,对岸草木繁茂,他正试图渡江时,就看到一个脸朝下的小男孩儿飘浮在水面上,似乎是从上游冲下来的。无藏通奇道:“这里怎么会有个小孩儿?” 他就贴着地面游到了河面上去,伸出一只手提着男孩儿的一只脚踝将他提到空中甩了甩。男孩儿睁开了眼睛,一看抓着自己右脚的黑手和河面上的一片黑影,对着那黑影道:“你能变成一艘船吗?我在找一个人,他应该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来这里还没学会游泳,你要是能变成一艘船,带我去找他,会方便一些,也会快一些。” 曲九川见这小孩见了那会抓人的黑影还镇定自若,心道,他定非凡夫俗子,就问他:“你在在这蛇肚子里多久了?” “没多久,我跟你们一起进来的。” 无藏通闻言,就在河面上露出了一张大嘴,说道:“你和我们一起进来的?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完全没感觉到?” 男孩儿刮了刮鼻梁,说:“我是外星人,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曲九川一笑,跳到了河上,踩着无藏通,道:“好吧,就当你是外星人吧,你来找什么人?” 无藏通卷起了身躯,化成了一艘小船,在激流中径自往前划去,那男孩儿在船上坐稳了,说道:“我来找我的一个朋友,他来地球太久了,又一直联络不上,我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就来找他。” “他来地球干什么?” “来收集实验数据。” “什么实验数据?” 无藏通喊道:“你还真和他聊得下去!” 男孩儿说:“哦,对了,我有个地球名字,大家都叫我小球,你们也可以这么称呼我,有一个代称对你们来说比较方便。” 小球指着河岸边一具鲸鱼骨架,说道:“他应该就在附近,我知道很多很多年前,他送了别人一把鲸鱼鱼肠做的宝剑,应该就是这条鲸鱼吧。” 小球拍了拍无藏通,道:“他就是来收集你们的数据的。” 无藏通听了,宛如离弦的飞箭一样飞速行过了那鲸骨所在的河岸,如此转过了一道弯,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堆积成山的鲸鱼尸体,两岸都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正在左岸边那些鲸尸前的一口内膛烧得火红的砖窑前打铁。 铿一声,锵一声。小球站了起来,朝着大汉直挥手:“可算找到你啦!” 第79章 (8) 大汉抬起头,看到了小球,脸上并没什么表情,过了片刻,他的脑袋转了九十多度,露出一张女人的脸孔,这张脸一看到小球就眉开眼笑,隔着老远和小球喊起了话:“你来了啊!来,来看看我在这里的家!” 女人的脸说着话,脑袋又转了大半圈,这次露出了一个青年的模样,青年的神色温和,看着小球道:“你和他们一起来了啊。” 那行在江面上的无藏通化成的黑船听到这句话,在船身一侧开了两只眼睛去看说话的人,他的眼神才和青年的眼神对上,无藏通浑身莫名一阵战栗,小船滚出了一圈毛刺边,曲九川也感应到无藏通的惊恐来了,这体验可谓前所未有,他怕这三面人和小球对无藏通暗藏了什么杀招,赶忙将小球扔出了船,而无藏通在船下变出了个螺旋桨,载着曲九川溜之大吉。 小球不会游泳,落入水中,双手在水面上直扑腾,岸上的三面人吹了声唿哨,一只一足的红鹤自天边飞来,用它白白的喙钓起了小球,飞到了三面人身边,放下了他。 小球的双脚沾了地,脱下外套和外裤,拧出了好多水,唉声叹气:“是我没用,来地球这么大半年了,光学会说人话,光学会打游戏了。” 三面人把他的湿衣服挂在砖窑前,用大汉的脸对着他,道:“那块小石头怎么跑了?” 小球说:“我告诉他,你是来收集实验数据的,他大概怕被送进实验室研究吧。” 女人的脸转了过来,咯咯笑了会儿,说:“你是来带我们回去的吗?” 大汉的脸立马又转了回来:“我们不回去了。” 小球眨眨眼睛,坐在近旁的一根鲸鱼肋骨上,说:“你就打算一直待在这里?” 青年说:“你快劝劝他,整天就是打铁,一把剑打了三十多年了还在打。” 大汉辩道:“你懂什么,我这叫精益求精。” 青年不屑道:“还‘我’了起来,你是怕你再造一把剑出来,那把剑还是人造出来的剑的手下败将。” 三面人的手忽然胡乱挥舞了起来,小球劝了劝:“你们不要吵了,好好说话嘛。” 女人那一面转到了小球面前,她苦着嘴脸,有些凄惨地说:“他爱待在这里就让他待在这里嘛,他也说,他不强留我们,他是愿意分开的,于是我们就找了些芦苇,问颛顼要了些精血,造了一支钩子,准备了两具人的皮囊,打算用那钩子勾出另外两个灵魂,放进那两具皮囊里,谁知道有人把那支钩子偷走了,还把它当成了一支笔来用。” 小球哑然,颇为同情女人和青年了,拍了拍他们的手,说:“你们三个为一体,一个人不想走,那你们就是走不了的了。” 大汉硬邦邦地说:“这里有什么不好?” 女人眨眨眼睛,说:“也确实没什么不好……” 青年就竖起了眉毛,说了:“那是因为你们习惯了!” 小球安抚青年道:“既然我知道你们在这里,而且我看你们也不会换去其他地方,我这里有个发信器,等你们都想回去了,就给我一个信号,我会来接你们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弹力球递给三面人,三面人把球放在了一边,三个脑袋一齐点了点头。 女人和小球说:“那你把实验数据带走吧。” 小球往无藏通和曲九川离去的方向一看,看到几座高耸的雪山,他说道:“陨石就在那里吧,我这就过去提取数据。” 女人又是咯咯发笑,青年也笑了,青年说道:“你怎么也管它叫陨石了呢,按照地球上的归类方法,叫做太空玉米才更贴切吧?” 小球无奈苦笑:“总之这里也不适合作我们的农场就是了,我先走了。” 他就拿起已经烘得半干了的衣服穿上,朝着那些雪山行去了。 而曲九川和无藏通这时已经来到了雪山山脚下,无藏通变做了个单薄的人影,贴在曲九川身后,在他耳边说道:“不会错,就在那山顶。” 他伸出细长的黑影手指着连绵的山脉中的最高峰,一只青色的大鸟正从那里飞下来。无藏通掐指一算,道:“那和尚也跟进来了,我倒要看看,到时候我两颗石头在手,他还能拿我怎么办!” 曲九川闻言,兴奋地摩拳擦掌,道:“我倒要看看,到时候还有谁还会看不起我,看轻我!” 这一人一影就飞窜进了针叶林中,往那山顶一路奔袭。 再说怜江月这一行还在银河上悠悠地划着船,川上不分日夜,全素雅靠在怜江月的身上睡着了。风煦微就小声地和怜江月聊天,他问他:“等解决了无藏通的事情,出去之后,行山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木心竹怪笑着抢白道:“哇噻,风煦微,你这么有信心能解决了无藏通?据我所知,你可是他的手下败将啊!”他摸着下巴道:“伤疤没好,就忘了痛啦?” 风煦微一撇嘴角:“你到底帮谁?我刚才就想问了,你是知道我们进来了蛇身体里,故意去找我们的?你有什么目的?” 木心竹举起手来:“我陈述事实罢了,我没什么目的,我就是一个人待得很闷,知道你们来了,想找你们解解闷。” 怜江月道:“是想找我们帮你杀竹心木吧?” 风煦微道:“就是他人格分裂那个?” 印无章在旁竖起了耳朵:“人格分裂?” 木心竹啐了口:“关你屁事!”就不再说话了。 印无章一看风煦微下巴上的疤痕,说道:“原来你的疤是被无藏通弄出来的。” 木心竹重新拿起了船桨,翻了个白眼,冲着印无章抬了抬下巴,瞄了眼风煦微,又开腔了,道:“喏,曝光你和怜江月在车上亲热的不雅照的就是他的人,你师兄找了布衣帮那群滑板小子跟踪你,他琢磨着,这样他处理你师父的遗产时,你就会乖乖闭嘴了。” 怜江月咂摸出些意思来了,问风煦微:“这就是你师兄说的抹黑了师门的事?” 他道:“你的事我听马遵说了些……” 风煦微的眼皮一跳:“没想到马遵竟然是个大嘴巴,怎么什么都往外说。”他夺了木心竹手里的船桨说:“我来划,你这慢吞吞的,要划到什么时候?等到无藏通都毁天灭地了,我们估计还在这地方瞎转悠呢。” 木心竹笑着挪去了一旁,道:“你放心,他拿石头就是为了摆脱束缚,也没想着毁灭世界。” “你又知道?”风煦微就奋力划船,星光在船下飞逝,小船仿若行驶在一抹拖着长长的尾巴的流星上。木心竹打了个哈欠,道:“他只是以恨意为食,不代表他就要毁灭世界啊。” 说完这句,他抱着胳膊忽而没话了。 那印无章一看他,说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木心竹默默伸出手,默默地看着他,搓搓手指,比了个要钱的动作。 印无章点了点头,道:“我没什么想问的了。” 木心竹斜睨着他,目光中透出几份阴狠,怜江月试探着喊了声:“竹心木?” 木心竹一笑,那笑容也是阴森森的,他懒懒回了句:“干吗?” 印无章看了眼怜江月:“竹心木和木心竹到底是什么关系?” 风煦微道:“他人格分裂!” 竹心木拽了下印无章:“印无章,你要是有办法替我杀了木心竹,我就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不止上下五千年啊,自有第一棵树开始时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知道,我都告诉你,分文不收。” 印无章侧着脸看他:“杀了他,你能活?” “我不知道啊,你不试一试,我怎么知道?” “你想死?” “我早活够了。” “不对吧。”印无章说,“刚才我说问你一个问题的时候,你已经是竹心木了吧?你问我要钱,可是钱在这里是没法花的,钱,死了也没法花,说明你潜意识里是不想死的。” 风煦微回头看了看,笑了出来:“印无章你大学学心理学的啊?” 怜江月瞅着哑口无言的竹心木也笑了出来,那竹心木确实一时接不上话了,磨了磨牙齿,刮了刮指甲壳,憋着股阴损劲,盯着印无章道:“他可不是学心理学的嘛,就为了搞清楚他妈是怎么疯的,为什么疯,为什么不要他。” 印无章突然大笑:“哈哈哈,木竹道人,这世上所有的事情,所有人的所有秘密,没有你不知道的,可你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真是讽刺。” 竹心木一掌斜劈向印无章额头,掌风分开了印无章的头发,手掌却没劈下去,那印无章也是胆量过人,岿然不动,眼睛都没眨一下。竹心木一甩宽袖,卧倒在了小船上,睡去了。 印无章就也无话了,船上安静了下来。怜江月坐在风煦微边上,说道:“我打算照顾行山。” 风煦微想到他们进蛇嘴之前,行山确实有疯癫的征兆,想必是杀人的事情败露,对他的打击太大,心里难以承受。他道:“那你得找个地方住下来吧,行山如果真成了需要人照顾的状况,你总不能带着他走南闯北,风餐露宿,想一出是一出吧?” “这些我都还没想好……” 风煦微就要埋怨几句,可一想,怜江月往后如何生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干吗非得把他的事情吊在心上成天惦记?为他往后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发愁?风煦微就又有些和自己置气了,只是轻轻地说:“算了,我也管不着,不想管,这么多屁事,我管得过来了嘛我……真是自寻烦恼。” 怜江月将他这席话一字不漏地听去了,他就说:“你那学校有什么难处需要人帮忙的吗?” “那难处可多了,缺宿管,缺伙夫,缺打杂的,你打听了干吗,这些粗活你干得了吗?” “风煦微,我很想答应你去你的学校给你帮忙,但是我以前是有很多想做的事,不敢做,之后是什么事都想做,现在,我是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怕我此刻答应了你,出去之后又有了别的想法,变了卦,又伤了你的心。” 怜江月这话是说到风煦微的心坎上去了,他确实不想经历那种患得患失,但他更不想被怜江月发现他心里还存着他,还放不下他。他要的分明是一个人的一心一意,明知怜江月办不到,可怎么就是忘不掉他呢?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裹住了风煦微,从小到大,除了师父郁玄东,他从没对任何人低过头,大师兄威胁他,他也是为了师父的脸面才不和他争执,加上他也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去照料好那些学艺的孩子。 天涯何处无芳草。他明白这个道理,可人都明白任谁早晚都有一死,可每一个人不都还努力地活着吗?明白道理又如何,世上多的是道理,也多的是明知故犯,口是心非的人。 难道他再遇不到比怜江月更好的人了吗?怜江月有什么好的呢,好在哪里呢?皇甫辽难道不比他更贴心,不比他专情,不比他温柔,不比他好相处?难道是他已将自己的全心全意全给怜江月,再偷不出,掏不出半分情意给别人了? 风煦微挣挣扎扎,强颜欢笑:“伤我的心?你够格吗?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他又说:“愿意给我帮忙的人多的是。” 怜江月问他:“那以后我和行山能去看看你吗?” 风煦微一瞪眼:“你说得这么可怜干吗?你不是一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潇洒得很吗?我看我这个姓你拿去用吧!” 怜江月笑了笑:“那我把我的姓给你。” “你可怜我是吧?我有房有车有人爱,我可怜什么了我?”风煦微和怜江月越说越来气,人都发了抖,也没法好好划船了,小船摇晃,又见那船前的银河忽然断了,印无章赶紧是抓紧了船身,小船沿着一条瀑布直直往下跌落,噗通一声落进了一条大河里。瀑布落差并不大,竹心木和全素雅都还老老实实地睡着。 怜江月回头一看,瀑布上方是一片晴天,银河消失了,唯有风煦微的眼里还有点点星碎的光芒在闪烁。他伸手擦了擦他的脸。风煦微打开了他的手,把船桨塞给了他,道:“我累了,你来划。” 他就坐去了一边想心事,继续生闷气去了。 怜江月划船,这河岸两边热闹极了,到处都是形容古怪的野兽:一条四翼的蛇飞在低空,追逐着一头顶着四个角的莹白巨鹿,红脚的猿猴们在树林中飞来荡去,一只狐狸似的浑身发黄,背上张着角的动物正在河边饮水。 一名身形魁梧的无首男子挥舞着斧子砍斫一棵参天的金光闪闪的树,那树上飞下来一只凤凰,在空中盘旋了会儿,飞向一座雪山。 河中赤鲤龙跃,蛟人巡游,水下一会儿传来嘤嘤的啼哭声,一会儿传来嘎嘎的怪叫。 风煦微道:“这又是哪里?” 这时,竹心木揉着眼睛醒了过来,一拍印无章,道:“想听哪个神兽的故事,付钱,我说给你听。” 印无章指着一只长着人脸,浑身覆盖着厚厚的毛发,嘴里长着两根长长的猪牙,活似老虎的东西,摸出一叠钞票,递给竹心木:“这是什么?” 风煦微眼如铜铃:“你还真给钱啊?” 竹心木朝他努努下巴:“干吗,只准你和怜江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准别人周瑜打黄盖啊?” 风煦微急忙说:“你说谁是周瑜谁是黄盖啊?” 竹心木嘻嘻一笑,靠着印无章,绘声绘色地和他描述了起来:“这个呢叫做梼杌,凶恶得很,《左传》里记载,这是颛顼的孩子,很没教养,还很顽固,据说它有预知未来的本领,所有人怎么都没法抓住它,降服它。” 他数了数钱,随意一指,道:“那里是不周山,那里是昆仑山,前面就是流波山,那里最多的就是一种只有一只脚的牛,用它的皮做的鼓能呼风唤雨,”他朝印无章挤眉弄眼,“怎么样,要不要搞一张回去?” 他说到这里,前方忽而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睡得死沉的全素雅此时也惊醒了过来,一睁眼看到着黑云过境的场面,她喜出望外:“我们出去了?回到现实世界了??” 怜江月把她的手按在船沿,道:“抓紧了。” 全素雅忙抓紧了船,竹心木安稳地说道:“不要慌张,过了这一段就好了。” 一时风大雨急,众人都睁不开眼睛了,只管弯着腰护住脑袋,小船摇摇晃晃,却没有倾翻,印无章很想看一看那一脚的牛,硬是挤开了眼睛,却只看到岸上一团团青色的电光,几乎闪瞎他的眼睛。 小船兀自飘摇,过了许久,那雨停了,风也小了,众人纷纷抬起了头,天空放晴,小船正缓缓驶进一条冰川。 一些鲤鱼似的脑袋扁而大的鱼在冰下游动着。 船在冰上搁浅了。 怜江月的长剑发出嗡一声响,他往前一望,就看到曲九川立在这冰河之上,脚下是一道长长的人形的黑影。 “无藏通。”怜江月对着那黑影说道。 无藏通摇摆了下黑影身躯,长剑从怜江月手下飞出,直刺向无藏通。怜江月跳到了冰上,追了出去,风煦微抽了鞭子,也跑到冰上要去帮忙。众人都上了冰面。 怜江月飞跑着一伸手抓住了长剑,就看到曲九川甩过来两颗九曲珠,风煦微眼疾手快舞起鞭子去打那两颗珠子,谁想无藏通反应迅速,抓住怜江月的脚踝,将他送到了风煦微的鞭下,风煦微忙要收住鞭势,可这一鞭子还是打到了怜江月身上。怜江月摔倒在地。 “怜江月!”风煦微后悔莫及,愣了一瞬,就在他发愣的这一瞬,无藏通的黑影迅速升高,化作一个巨大的手掌,一掌朝着怜江月拍下,登时冰晶四散,白雾飞扬。冰面发出碎裂的声音,风煦微再执起鞭子,凭着记忆中怜江月所处的位置,挥鞭去卷他,却卷了个空,那冰面一抖,碎痕更深,全素雅不由尖叫了出来,风煦微一看她,先卷起了她,带着她飞去岸上,那竹心木和印无章也飞身上了岸。 此时白雾消散了,岸边的松树上挂满了晶莹的碎冰碎雾,风煦微往冰面上一看,只看到曲九川站在一块浮冰上,脚下的黑影瘫成一片,并没看到怜江月,再看岸上,也是不见怜江月的踪影。 风煦微急得发了狠,胡乱在空中抽了几鞭,道:“无藏通,你把怜江月藏去哪里了?!” 曲九川脚下的黑影上咧开了一个嘴,说道:“笑话,我藏他干什么?” 那嘴变成了一个箭头,指着附近的一处布满破碎冰纹的地方。 那冰上散落着许多红红白白的碎块。 无藏通哈哈大笑:“他和那臭和尚被我一掌拍了个粉碎,我看这世上还有谁拦得住我!” 长剑八月十五也不见了。 第80章 (9) 全素雅冲上前去喊道:“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三师兄他……他被你打了个粉碎??!” 少女的脸色惨白,嘴唇不停发抖,根本无法相信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一切。风煦微这时倒沉住了气,拽住全素雅的胳膊,牢牢制住她道,尽量平稳住声线,温声和她说话:“素雅,不要过去,太危险了。” 全素雅抱住了他的胳膊,已然哭成了个泪人,大师姐遇害且不说,还是四师兄下的手,久别重逢的三师兄如今又成了无数碎片,这叫她如何能轻易接受?她就不停喃喃了起来:“不是真的,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这里是超现实的地方,或许我在做梦。” 她说这些时却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顿时满嘴的铁锈味,还痛得厉害。 全素雅颓丧地紧靠着风煦微,她并非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竹心木就背着一只手站在一旁,瞅了眼四五分裂的冰面和那些散落其上的人体碎块似的东西,又望向曲九川和无藏通,说道:“看来你们已经拿到了第二块石头,了却剑的剑鞘也无法阻止你们了。” 印无章道:“你的意思是,无藏通已经天下无敌了?” 他也看着无藏通,印无章经手诸多江湖传闻,虽道听途说了不少关于这似人非人的家伙的故事,却还是头一遭真正面对他,也是头一遭见到这样浓黑,这样诡异的一道黑影,他心下虽有完全的准备,可不免还是生出了许多恐惧——人对未知总是充满了恐惧。 印无章壮着胆子问无藏通:“你知道怜江月是你的孩子吧,鱼希读伽你就这么杀了他,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但是人对未知又是充满了好奇,充满了探索的欲望,加上这印无章长年累月收集,整理分析情报,以贩卖信息为生,他怎么会错过这么一个当面质问无藏通,打探些他的行事逻辑,他的身家背景的机会呢? 竹心木看出了印无章的心思,抱起胳膊,摇着头道:“都说好奇害死猫,不过猫可有九条命呢,印无章你可不是猫。” 无藏通一通大笑:“亲情血缘是凡夫俗子的追求,我要的是绝对的自由!” 说完,曲九川脚下的黑影就转了个方向,要朝着东面去了。风煦微看他是要走,就问道:“你要去哪里?” 黑影中的嘴巴一张一合地说道:“往后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们谁都管不着,谁都管不了了!” 风煦微惨笑了下,这话听上去是多么耳熟啊,不知道是该说无藏通像怜江月,抑或是怜江月继承了无藏通这不求拘束的秉性。他看着无藏通,将全素雅交给了竹心木照顾,道:“我不能就这么让你走。” 无藏通道:“你想给怜江月报仇?” “一是要为他报仇,二来就这么让你走了,你出去害人怎么办?”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竹心木的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了个微笑,道:“风煦微,你打不过他,我想怜江月应该也不会想要你因着为他报仇,白白搭上性命的,至于你要为了什么江湖安危,天下苍生,社会安定去拼一拼,”竹心木笑了一声,“大可不必,无藏通拿陨石的目的只是为了冲破剑鞘的束缚罢了,他并不想要毁灭世界。” 无藏通蔑然道:“这世界好好的,我毁了它干吗?”就在地上往前铺开了些,可曲九川却一动不动,仿佛脚被钉在了地上。无藏通就竖了起来,变成了一个人形,对着曲九川道:“你磨蹭什么呢?还不走?” 曲九川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声调毫无起伏地说道:“我因为是情妇所生,从小在何家受净冷落,吃净白眼,即便我天资过人,可是武功他们不教我,独门的绝技他们不传我,他们宁愿秘技失传……我十四岁离开何家时我就在想,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人刮目相看,总有一天我要自己做出九曲珠,我要证明我有这个能力,我听说石头村的石头有一种特别的力量,我在何家时,偶然听到他们会收集一种叫做幻影草的东西来制作九曲珠,我就四处找这种草,找去了石头村,我在那里做调查时,没想到遇到了怜江月,遇到了了却和尚,遇到了这一切,”曲九川抬起了头,他的眼里迸出两道精光:“现在,我拥有了力量,这力量很强,我感觉得出来。” 他扫视了风煦微等人一眼,咧开了嘴,仰头狂笑,继而道:“现在,我要看看你们谁还是我的对手!!哈哈哈哈!” 一股狂风自曲九川身后袭来,风中净是杀意,竹心木护着全素雅跳到了远处,嘀咕道:“妈的,又疯了一个。” 印无章也赶紧躲开,风煦微在风中勉强站稳了,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再一看,那无藏通的人形黑影竟被那阵风给吹倒了,他又成了个被曲九川牢牢踩在脚下的黑影了。那黑影张着大嘴,喝道:“曲九川!你小子疯了?!放我出去!!” 竹心木偷笑了声,道:“无藏通,你没想到你被自己控制的人反过来控制了吧,哈哈,你们的融合是相互的,就好比你在他的影子里打开了一扇门,通过那扇门给他力量,进入他的身体,操纵他,可他也能通过那扇门进入你的身体,这小子韬光养晦很有一手嘛,现在他是通过那扇门来拿你的力量,他还要关上那扇门!置你于死地,哈哈,你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无藏通也意识到不对劲了,就将影子拖得老长,拼命要从曲九川的脚掌下逃离,曲九川一瞥脚下,抓起了那黑影,就将它揉成了一颗小小的珠子,接着又拉成一串珠串,朝着风煦微就甩了过去。 曲九川冷声道:“风煦微,你带行李箱了吗?” 风煦微飞身上树,躲开了那珠串的攻击,就看他原先站着的地方露出了一个大坑,他道:“你怎么这么小心眼,这么记仇?” 曲九川的手腕一缩,收回了珠串,朝风煦微又是一抽,珠串带着劲风,所经之处,树倒石裂,风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周围热得厉害,风煦微只有逃命的功夫,慌乱间跑到了竹心木那里。竹心木不由骂他:“你跑我这里来干么?!” 竹心木还道:“曲九川,我没惹过你吧!” 曲九川手里的珠串舞得正得意,哪还认谁得没得罪过他,见人就打,那珠串上甚至还冒出了火星,一团团烈火追着风煦微和竹心木,两人四下逃窜,满场找不到落脚的点,躲得远远的印无章也受了牵连,他不过是跑得稍慢了些,就被那黑珠串嗖一下捆住,吊了起来。 曲九川狞笑着,对印无章道:“你说得没错,我现在是天下无敌了。” 他猛吸进了一口气:“天下无敌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吆吆” 而那捆绑住印无章的黑珠串突然开腔,以无藏通的声音叫嚣道:“曲九川,没有我在你的影子里,你是控制不住陨石的力量,你反过来会成为它们的养分的!” 曲九川眉毛一挑,黑珠串在印无章身上收紧了,印无章气都喘不过来了,那黑珠串也发出了窒息般的声音。风煦微忙要挥鞭去搭救印无章,竹心木却抓住了他的手,道:“不行!曲九川是把九曲珠和无藏通的能力结合在一起了,九曲珠一碰到就会爆炸,你一鞭子过去,印无章恐怕要和怜江月一样死无全尸。” 风煦微咬紧了牙关:“那现在怎么办?”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竹心木瞥见附近的小船,扛起瞠目结舌,浑身僵硬的全素雅就朝小船跑了过去。 “这船能快得过他??那印无章怎么办?” “都到这种时候了,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再说了,要不是布衣帮你会沦落至此?你管他那么多干吗啊?” 风煦微叹了声,过不去自己那道坎,道:“不行,我不能放着他不管,你带全素雅先走,无藏通可能不想毁灭世界,但是我看这个曲九川倒很想做一做毁灭世界的大恶人。” “死脑筋!”竹心木跳上了小船就划,全素雅这时却自己踉跄着跑下了船,追上风煦微,道:“我也不走!” “你又发什么疯??”竹心木喊道。 全素雅一擦脸上的斑斑泪痕:“我要给三师兄报仇!” “唉!你们这些人的杀念也重了!”竹心木只管自己逃命,“比我这个妖还爱杀人!” 风煦微看了看全素雅,这少女浑身都在发抖,想是怕得厉害,可她站得笔直,脚下稍成了一个马步,双手握紧成拳头,已摆出了攻击的架势,她要为怜江月报仇的心意不假。 这时,曲九川朝他们投来轻飘飘的一瞥,只是说:“随你们便。” 他就将黑珠串收得更紧,黑色的火星四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味,印无章已经闭上了眼睛,他没想到他会死在这样一个常理无法解释的地方,更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死去,他就说道:“各位,印无章从前或许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大限将至,时也,命也,你们谁要是能出去,麻烦替我转告利绰约,就说,印无章已经死了,她不想要这个儿子,她的愿望终于达成了,她没有这么个儿子了。” 曲九川忽而一滞,手上的动作僵住,一时失神。 这时,一只青鸟叼着一个小男孩儿落在了曲九川跟前。放下了小男孩儿,青年振动青金色的翅膀,就飞走了,小男孩儿看了看碎裂的冰面,又看了看呆呆想着什么的曲九川,还有风煦微等人,他抓耳挠腮,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来迟了吗?” 竹心木本已经划出了半里,看到小男孩儿,他站了起来,道:“外星人?!你叫什么来着?小球?” 小球腼腆地笑了笑。 全素雅结巴着问道:“外星人?我现在是该高兴吗?他是救兵吗?” 风煦微自是答不上来,那曲九川神魂归位,甩开了印无章,就用黑珠串去抽小球。小球往后一跳,一伸手,抓住了黑珠串,曲九川要拽回珠串,却是徒劳。小球老神在在,弯腰捡起了一块怜江月的碎肢,翻来覆去看了看,抬起头,对着竹心木问:“喂,那边的小偷,你的簪子借我用一用吧。” 竹心木讪笑了下,就将发髻上的簪子扔去给他。小球接了能簪子,松开了黑珠串,在空中随意画了几笔,仍旧是有些害羞,说道:“我画得不好,不过应该也够用了。” 他还甩了甩方才抓珠串的手:“真是烫手,我这具小孩身体是吃不消的,还是得靠怜江月。” 就见他在空中勾勒出了个人的轮廓,而地上那些人体碎片突然腾空,齐齐飞向了那轮廓。 小球松了口气,道:“还好画过几次,练过手。”他冲着那逐渐被碎片填满的轮廓,喊道:“怜江月,你还在吧?” 曲九川听了,从黑珠串中抓下一颗黑珠子就朝那轮廓扔去,小球赶忙飞身一脚踢开了那珠子,珠子飞向一颗巨石,石头砰一声炸得粉碎。曲九川再要扔第二颗珠子,可这时,那人形轮廓中的碎片已经慢慢弥合,拼在了一起,真的显露出怜江月的样子来了。 曲九川赶忙扔出三颗珠子,风煦微挥鞭,就将那三颗珠子打开了,喊道:“怜江月,真的是你?” 这拼合回来的怜江月低头一看,他的手背上还有些裂痕,不过也正在渐渐消失,他试着握了握拳头:“我是容器,碎了就能再拼回来,是吧?” 小球笑了笑:“大概是这个道理吧。” “我的剑呢?” “哎呀!”小球一拍脑门:“好像融进你身体里了,我第一次用这个笔,不太熟练啊。”他一笑,“没事,我再给你画一把!” 全素雅瞪着眼睛,难以置信:“这哪是外星人啊,这是神笔马良再世啊。” 曲九川摸着剩下的黑珠子,就看着怜江月和小球,道:“我倒要看看,有什么人能强过我!” 风煦微此时却一言不发了,怜江月死而复生,他的心中没来由地是一阵失落。他忍不住想,或许怜江月死了才好,他意识到他碎成碎片,不在人世时,他确确实实松了一口气……怜江月要是死了,他就再也不用对他念念不忘,他就只是每年清明去他坟上看看他就好了;他死了,他就省心了,清净了,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忧愁他会不会又惹了什么麻烦,身陷什么囹圄;他死了,就尘埃落定了。 可他没死。 风煦微坐在了一块石头上,说:“好吧,你们打吧,我不管了。” 印无章吞了口唾沫,也坐下了,竹心木摇着手,在船上观战。那曲九川挥舞着黑珠串抽向了怜江月,怜江月自是知道九曲珠的能耐,竹心木还通报他知道:“无藏通被曲九川控制住了,被塞进了他的九曲珠里啦,你要小心。” 小球就说:“怪不得这么烫手。”他遂画了把约有一米八的大剑,扔去给怜江月。剑太重了,怜江月几乎提不起来,勉强握住剑柄,将剑插在地上,以厚重的剑身挡下曲九川的一击。 小球赶紧又画了一柄方天画戟扔过去,怜江月抓住这方天画戟挥舞开,那黑色九曲珠砸在戟上就炸开了,可谓玉石俱焚,小球又画了把鱼肠剑,怜江月举剑一劈,珠子碎裂,鱼肠剑也炸毁了。小球不停给他送剑,那曲九串的珠子不停袭来,小球画的是满头大汗了,怜江月打得也是气喘吁吁,他本就体力不佳,十来颗珠子打过了,他已经难以支撑,节节败退,曲九川却是游刃有余,笑看着他们,仿佛在与他们戏耍。 又是两把圆月弯刀被毁,曲九川大笑:“不过如此!” 他便一蹬脚,飞到半空,撒下千百颗黑珠子,小球忙画出数十把宝剑丢给怜江月,这些宝剑围着怜江月形成了一个保护屏障,小球便又画了几个盾牌,将怜江月牢牢包围住。那曲九川就捏着珠串朝小球打来,小球忙画出一个盾牌挡在自己身前。 怜江月从屏障的缝隙里看到这一幕,就道:“就不能画一些实际一点的东西吗??” 小球无奈了:“可是我玩的游戏里,这些最实际啊。” 全素雅一挽袖子,跑到了小球边上,握着他的手就道:“我来画!” 她道:“你说珠串很烫手是吧?”她就画出了个水龙头,喊了声:“三师兄!” 怜江月推开那些宝剑,盾牌,抱住了从天而降的水龙头,对着曲九川一顿狂喷。 “水龙头够实际了吧?”全素雅道,她又迅速画出了个灭火器,扔给怜江月:“你接着!” 曲九川被呛得直咳嗽,一时隐在了白色烟雾中,竹心木笑得直不起腰来了,待那烟雾散去,曲九川震怒道:“你们玩够了吗??!” 怜江月就使出浑身力气将灭火器朝他砸了过去,曲九川抬手一挡,就看到他的手背上被灭火器砸出了一道黑色的裂痕。 怜江月暗自道:“难道他的内里也已经完全变成石头了?” 他遂问小球:“这陨石有什么弱点没有?怕高温还是怕强酸?” 那边厢,曲九川的攻势不停,黑珠子出了他的手就成了个火球,直朝怜江月飞去。风絮微又有些坐不住了,要来帮忙,怜江月喊停了他,道:“刀剑无眼,我怕误伤了你。” 全素雅此时画了个消防水管,怜江月抓着水管朝曲九川喷水,就见一头水龙冲出了水管,长牙舞爪吞吃了那些火球,绕着曲九川盘住了他。曲九川同这水龙斗了起来。怜江月趁此继续和小球商量对付他的办法,小球说道:“这陨石在我们星球上其实是一种农作物。” “农作物?那会长虫吗?” 小球笑了出来:“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就是我们那里虫害闹得太厉害,我们才想在其他星球找一找有没有合适的种植场所。” 全素雅道:“那虫长什么样子?你赶紧说,我来画!” 小球却说:“不行,怜江月有无藏通的血统,也可以视为陨石,要是画了那虫子出来,也许会害到他。” 眼看那水龙竟被曲九川的黑珠串缠住,周身焦黑,灰飞烟灭,全素雅干着急:“那可怎么办啊?!” 曲九川没再给他们犹豫的时间,挥舞着珠串又攻了过来,这次他去打全素雅执笔的手,怜江月飞身扑过去,下意识就抓住了那九曲珠,他以为珠子会在他手里爆开,已经喊道:“画一只我的手!” 可没想到那珠子竟和他对起了话,只听无藏通的声音说道:“我本以为我挣脱了束缚,没想到却是作茧自缚,怜江月,你帮我一个忙,我也帮你一个忙。” 怜江月一看曲九川,他皱着眉头用力拽着珠串,而他身边的小球和全素雅正在奋笔画着什么,无藏通所说的话似乎只有他能听到。 “你什么意思?”怜江月问道。 “我尚有一丝力气控制这珠串,你以我为剑,刺进曲九川的心口,石头大约已经和他的心脏融合了,你现在只能取出他的心,才能阻止他了,接着,你再杀了我。” “我杀了你?我怎么杀?你不想活了?” “我现在已经完全没法恢复了,与其沦落成他人的依附,不如死了。”无藏通道:“你已杀过我一次,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还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怜江月耳中一阵嗡鸣,他就抓紧了黑珠串,珠串转瞬变成了一把漆黑的长剑,怜江月抓着剑,飞步朝曲九川跑去,曲九川后撤,可那长剑似乎天生与他有着一种吸引力,竟像是自己飞进了他的胸腔。 哐一声。仿佛归剑入鞘。曲九川被那长剑钉在了一棵树上。一股黑雾围绕着那伤口,剑身越缩越短,怜江月的手无法和剑分离了,他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伸进了曲九川的胸膛里。 曲九川的嘴角淌下一丝黑血,眼中黑雾飘荡,他莞尔道:“怜江月,好奇怪,我看着你,怎么感觉像在看一面镜子呢?” 他发出一声叹息:“我们的身世那么相似,我却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怜江月摸到了曲九川的心脏。坚硬如石,滚烫如热铁。刹那间,银河逆流,草木倒长,所有人都在倒退,他倏忽来到了一个月夜,伫立在一条大江边。 江水微漾,一轮圆月落在江面上,光照皎洁。一个男人跳上了一艇小船,一个孩子瑟瑟发抖,坐在那小船上。男人划开船,和那孩子说:“你不要怕,阿月,你不要怕。” 男人回过头,好像看到了怜江月。他朝他挥了挥手,笑了笑。 孩子就问他:“你在和谁打招呼?” 男人转了过去,笑了两声,说:“一个你现在还不认识的人,你长大了就会认识他了。” 男人问孩子:“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如果你有很强很强的武功,你要不要当保护地球的超人?如果你有很聪明的头脑,你要不要去造火箭?” 孩子慢吞吞,干巴巴地说:“那我想当超人……” 男人和孩子行远了,月亮落进了水里,夜空漆黑,岸上、水面上一片洁白。怜江月站在这白白的水上,轻声说:“怜吾憎,我成了一个没有影子的人。”他笑了笑,“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个超人吧,一个超出常规的人。” 他定了定神:“我不怕,有什么好怕的呢?我就去做这样一个人。” 怜江月握紧了手,一把扯出了曲九川的心脏。他摊开手掌一看,一个不停抽搐的黑色五边形躺在他的手掌中。他把这五边形递给了小球,腿软地坐在了地上。 那曲九川也倒在了地上。他的影子一动不动。怜江月找到一根树枝,割下了曲九川的影子,那影子在地上兀自打了个卷,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叹息,消失了。 平地上骤然刮起了旋风,小球唰唰画了几匹马出来,催促众人上马,他道:“你们要出去就趁现在!” 他和怜江月道:“谢谢你,等我整理好实验数据,我就要走了。” 怜江月问他:“你还会来吗?” “谁知道呢?”小球一笑,那风煦微等人就都上了马,唯独竹心木没有动,印无章看了看他,他就在风中道:“我不走了,我在这里和在外面没什么不一样。” 印无章顶着风,说:“那你拿了我那么多钱上哪儿花去?” 竹心木眼珠一转,道:“有道理,那我出去雇个杀手,替我杀了木心竹。” 他就也上了马。旋风更大了,那些马几乎是被风推着在风里打转,众人都是眼睛都睁不开了,等到风停,再睁开眼,他们身处一条两车道的柏油马路上,胯下座骑犹在。竹心木和印无章抓着缰绳,策马转眼就跑没了影。怜江月,全素雅和风煦微也骑着马往前跑,那路上的路人见了他们,纷纷侧目。不多时,就听到三人身后传来阵阵警笛。 全素雅回头看了眼,慌张地说:“警察来了!” 怜江月一拽缰绳,停了马。风煦微看着他道:“还不快跑?停在这里等着被抓吗?” 怜江月往前一指道:“你看。” 原来距他们三步之遥的地方,一只乌龟正在慢慢吞吞地横穿马路。 三人就都下了马,蹲在了地上看着那乌龟。 “前面的人,举起手来!”警察在三人身后喊道。 大家纷纷举起手。全素雅哭丧着脸:“我不想坐牢啊,我还没高考呢,留下犯罪记录以后可怎么办啊?不能考公务员了吧?我的小孩儿也没法儿考公了吧?” 怜江月看着那乌龟,问道:“你们说,这乌龟是从哪里来的啊?” “它这么慢慢吞吞地又是要爬去哪里呢?” 没人回答得上来,三人都沉默了,只是盯着那乌龟看。乌龟爬得可真慢,半天都只是爬了寸毫。 风煦微忽然说道:“怜江月,我想好了,我给你七天时间,你带着行山走,走去哪里别告诉我,随便你走去哪里,总之,七天之后,我但凡在江湖上听到你在哪里出现,我一定会去那里找你,找到你,我就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他还道:“你放心,杀了你之后,行山我一定替你好好照顾。” 全素雅吞了口唾沫,想问这缉杀的缘由,却不敢。 怜江月笑了两声:“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壭荏,你要杀我就杀吧。”他吸了吸鼻子,又说:“你们有没有闻到绿豆汤的味道?” “什么绿豆汤?”风煦微皱着眉,东张西望,街边并不见卖绿豆汤的铺子。 “什么汤?”全素雅跟着嗅了嗅,奇怪地问道。 怜江月说:“就是加了红绿萝卜丝,加了莲子,冰糖,和薄荷的那种绿豆汤的味道。” 三人的肚子同时叫唤了起来。 第81章 尾声 你听我说。 江湖的故事去到了东海的水底,你就会被一条巨蟒吞进嘴里,你就会穿过钟乳石的洞穴,在银河上徜徉,打捞不灭的星光;你就会在昆仑山的脚下见到重明鸟和鸣蛇争斗,成群的朱厌从左岸奔袭到右岸,战争的号角从不间断;你就会看到夔牛的嘴里喷出青色的电光,你就会跨上竹簪画出来的骏马飞向空中。 你听我说。 江湖的故事要是来到了扬州的深宅大院,你就会被怀疑捆绑住手脚,你就会见到向善的心坠入无边无际的暗,你就会在荷塘里捞起最甜最脆的藕,你会在那里找到杀戮的冲动,嗜血的断枝。衰老的气息缠住年轻的仆佣,华美的锦缎逐渐腐烂,你会听到有人告诉你,是那曾经被束缚在塔楼里的厉鬼在做怪。不要相信,不要相信。那早就被夷为平地的塔楼里只曾经住有一个怀着遗憾死去的女人。 她爱她的孩子,她又恨他。他害得她名誉扫地,他又是她所爱之人的骨血,她的骨血。她曾想杀了他,一了百了。她曾将他托付给别人照顾。 你听我说。 江湖的故事一定要有莫名的恨,无处发泄的怨,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一定要有美酒,一定要有惊天的阴谋,美丽的女人,错付的痴心,潇洒的侠,绝世的武功,同门相亲,同门相欺…… 这些你又怎么会还没听说过呢?这些,你又怎么可能没经历过呢? 我不想讲这些了,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 有人要杀我。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无法割舍的爱。 有人为我杀了许多人。不是出于爱,而是由于无法割舍的过去。 我走走停停,四海为家,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还会经历什么。要杀我的人或许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或许我明天就会死。 你听我说。 在我最近落脚的一个小区附近的如意超市后面,一户姓王的人家为了纪念他们只活了七年的女儿而种下了一棵枫树。 在去超市的路上,我总能遇到了一个遛猫的人。猫总爱爬上一棵还很矮小的橡树,那个人就站在树下仰起头看着站在树梢上的猫。 路上的绣球花白了又绿,绿了又粉,粉了之后发黄,枯萎。 隔壁邻居的女儿拿出了她的所有积蓄,请我做一串风铃,她要送给她久卧病榻的妈妈。 她的妈妈上个月过世了。 她把风铃挂在了阳台上。我每次经过她楼下,她总是笑着喊我,朝我挥手。 入秋的时候,那棵枫树总是最先开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