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万人迷生存法则》作者:翻云袖 文案: 在每本虐恋耽美文里,总少不了这么一个妖艳贱货。 设定总是长得美,脾气坏,最爱去挑拨离间 过程总是小攻瞎,小受苦,最后才被虐成渣 用自己的炮灰生命深刻阐述什么叫小受好单纯好不做作跟其他的妖艳贱货都不一样。 被人称之为:恶毒男配 而多数被穿越或者重生的恶毒男配又会打倒原先开金手指的男主开始各种走上人生巅峰。 变成新的男主! 但不幸穿成恶毒男配却又并没有什么金手指的荀玉卿只能痛心疾首:“多点套路,少点真诚!” 注:万人迷苏文,全文又苏又雷 男主穿越来之前,原身有和别人发生x关系 1V1 CP:岁栖白X荀玉卿 内容标签: 穿书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荀玉卿 ┃ 配角:各闲杂人等 ┃ 其它:苏,雷 ================== 第1章 粘腻、湿滑的触感在脖子附近游走。 那些人已经走了吗? 荀玉卿喘着粗气,从昏黑之中醒来,肾上激素似是还没有完全的消退下去,他平躺着,胸腔起伏的厉害,愤怒还未平息,约莫是已经麻痹了,被捅了一刀的腹部并没有顺着神经传递任何痛觉,他下意识摸了一把脖子,误以为脖子上粘腻触感是鲜血流下的错觉。 直到一只手摸上了胸口。 荀玉卿猛然睁开了眼睛,一张贪婪淫猥的陌生面孔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对方见他睁开眼睛,不由得露出垂涎欲滴的模样来,手指在他的面孔上肆无忌惮的抚摸着:“怎么,你终于肯睁开眼睛看我了?” 他的另一只手狠狠掐了把荀玉卿的臀部,嘿嘿的笑着,把声音放轻了:“别急,我这不就来满足你了?” “滚开!” 荀玉卿愤怒到了极点,反胃的呕吐感几乎冲上了喉咙,他终于察觉到自己忽略了什么。他猛然一推,坐起身来,将身上压下来的这个男人掀翻了开来。那人也万万没想到他会忤逆自己,跌坐在地上,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反应极快的从地上爬起来了,扬手就赏了他一个耳光:“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耳光下得极重,荀玉卿直接被打偏过了头,脸上火辣辣的疼着,他终于反应过来,又惊又怒的发觉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不是入室抢劫的劫匪之一,但是无论是谁,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本来就是不服输的性子,之前反抗劫匪时的怒气与杀意还未消散,眼睛一瞥,就转到了那人腰间的匕首上。 哪知对方见荀玉卿不言不语,却反当他老实了,又伸手去揉他的脸,将腰带扯了开来,虚伪道:“这才乖嘛,伺候好了我,我就在教主面前多为你美言几句,说不准教主一开心,就打算见见你了。” 男人的色心一起,便什么都忘记了。 荀玉卿深呼吸了几口,面无表情的凝视着这个覆过身来的陌生男人,他从未遇上过这种事,但不代表就全无反应。对方似乎并没有将他刚刚的反常放在心上,只是神魂颠倒的凑上前来,主动把腰往荀玉卿的手边凑。 那匕首很短也很精美,荀玉卿的手搭在上头的时候,都未能引起男人的警觉,他虽然看见了,却全不在乎的去掰荀玉卿的手指,傲慢无比的调笑道:“小美人儿,这可不是你能玩的东西,你要是想要这样的情趣……”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寒白的刀锋倒映着荀玉卿的下巴,那只洁白如玉的手又稳又快又重,瞄准了咽喉,轻而易举的割破了他的喉管。 从喉咙处喷射出来的血液溅了荀玉卿一脸,他将匕首往身上擦了擦,在人落下来之前从身上推了开来,找了一处干净衣角用匕首割断了,慢条斯理的擦起了脸。 他这会儿非常冷静,冷静的明明白白自己在做什么,甚至一点后悔都没有。 对方重重的被甩落下去,难以置信的瞪着他,无力的伸手捂住了喉咙,发出了毫无意义的单音节。他在地上抽搐挣扎了好一会儿,慢慢的,安静了下来,毫无声息了。 荀玉卿擦完了脸,才发现自己坐在一方石台上,他跳下石台,静静走到这个陌生男人的面前,等着对方的剧烈挣扎渐渐变小,翻白的眼睛涣散了,彻底的一动不动之后,才慢慢松开了手,由着匕首掉落在地。 “呕——!” 荀玉卿看了他好一会儿,喉咙处翻涌的恶心感怎么也挥之不去,立刻弯腰吐了出来,他闻到了空中腥浓的血液味,吐的更厉害了。 吐到几乎快掉眼泪的时候,荀玉卿终于缓过了一口气,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手机,打算报警自首。 但是他伸手摸了个空,不信邪的去扯口袋,却连口袋也没有。 这时荀玉卿才算真正的回过神来了,昏迷之前的纷乱记忆也接踵而来,三个罩着黑布头的男人闯进门来,在电脑面前看小说的自己被第一时间袭击了,然后就是反抗的时候有人抽出了刀子…… 说起刀子—— 荀玉卿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记得自己昏迷之前,看见肠子都流出来了。 但是现在,腹部根本没有任何受过伤的痕迹。 难不成是在做梦? 荀玉卿忍不住又看了眼那具尸体,差点又转头去吐一次,但是之前的呕吐已经让喉咙有点火烧火燎的疼,他一阵反胃,立刻移开了目光。他深吸了口气,就重新又坐回到了石台上,巴不得现在就有个人民的公仆过来抓他,人证物证都在,他正好直接自首,顺便解释一下自己只是防卫过当。 最好有个人能清楚肯定的告诉自己还在地球上。 吐完了之后一小会,荀玉卿更清醒了些,他也彻底的冷静下来,望着四周,心里发冷的很,隐隐希望,这只是一场恶作剧而已。 …… “有趣。” 蓝千琊背着手,询问身旁的侍卫:“你说,他是不是发现了我们?” 男人的脸上还沾着血,他有一张美得足以令天下人臣服的脸,沾染了血,就显得更为惊心动魄的妖异。他神情狞烈,一双漆黑的眼睛里满是警惕与小心,就像是一匹独狼,伤痕累累,却又凶恶狠毒。 就算知道他的本性有多么下贱无耻,但看到他的脸,依旧会叫人忍不住动心。 “属下不知。”侍卫恭敬回道。 “他可真好看。”蓝千琊轻声道,“比以前那个模样好看多了。仇天这个蠢材一定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要是见过了,就绝不肯把他输给我了。” 蓝千琊的模样透着十足的痴迷与兴趣。 侍卫并没有作声,蓝千琊也不需要他做声。 一个美人的外表虽然重要,但是空有皮囊的美人,蓝千琊的身边并不少,甚至可以说多到叫他乏味的地步。温顺可爱,乖巧听话,矫揉造作,爱发脾气,蓝千琊并不讨厌,但是艳色尝过了,总归是无趣的,时日一长就兴致缺缺。 他们都是菟丝花,缠绕着蓝千琊这棵大树而生,为他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就像是人偶傀儡一般,全无自己的主张,只知一昧的讨好自己的主人。 不像是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含着杀意的桀骜,连同愤怒与厌恶,都生动的叫蓝千琊战栗。 蓝千琊丝毫不怀疑如果没有那把匕首,这个男人甚至可能用牙齿咬断对方的喉咙。 “走,我们去见见他。” 第2章 掌声响起的时候,荀玉卿还在擦脸。 石台旁边是临近了一池子清水,周遭栽种着柳树,柳条儿垂下,像是床榻上的纱帐,正是幕天席地的一处好所在。荀玉卿坐在池边的假石上,本是想撩了些水来洗洗干净,可他低头一望水中,虽是沾了血,但仍辨认出来已不是自己的真容了。 他又去看自己沾满了血的手,手指纤细,肤若凝雪,指甲也修得十分细致,倒有几分像是女子。 这与荀玉卿的手并不相同,他早在上学时就因为大量的作业而生出好几个笔茧,或厚或薄,十分难看。 又想起自己之前肠穿肚烂的模样,荀玉卿仿佛还身在梦中一般,但却也知道自己约莫是借尸还魂了,他轻叹了一声,不知道自己是倒霉,还是幸运。他将脸洗了洗,还未完全洗干净,忽见得左唇角下边有颗小痣,不由得一怔。 他呆了好一会儿,听着后头有人鼓掌,便立刻起身去看,却见是一个衣着华美的男人,带着个侍卫站在那尸体旁边。 荀玉卿的衣裳与脸上还全是血,他低头从柳条后探出身来时,蓝千琊纵然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却仍是忍不住惊艳之感,几乎以为是山野间的妖魅成了形。 “辛夷,他哪里惹得你不高兴了?” 蓝千琊的神情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他伸脚跨过那具尸体,伸手去握荀玉卿的手,神情再温柔多情不过:“我的好辛夷,不过是这么个东西,何必叫你弄脏了手,让我看看,受伤了没有。” 他这话说得亲热温存,若是不知道的人,还当他们俩是一对眷侣。 “放手。”荀玉卿本想将手抽了回来,却无奈蓝千琊抓得太紧,便只能僵着,他冷冷淡淡的看着蓝千琊,心中的怒火还未停歇,语气自然也恶劣了许多。一个人要是已经死过一回,对于许多事情自然就不会太在意了。 那侍卫显然没想到荀玉卿敢这么跟蓝千琊说话,不由得一愣。 蓝千琊一笑,却也没有乖乖松手,只是颇为温和看着荀玉卿说道:“这么久没有来看你,的确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了。” 其实若不是今日的事,蓝千琊倒还想不起来见这么一个美人,偏生他表现出来的多情温存,又好似自然无比一般。 本来,辛夷虽然美的无人能及,但到底曾是仇天的东西,蓝千琊嫌脏得慌,更何况他也不缺美人。 可如今却大不一样了 “放开。”荀玉卿的精神其实已经十分疲惫了,他之前熬了夜,又经历了一场要命的打斗,刚刚还杀了一个人。再怎么坚韧的精神也支持不住了,他的声音微哑,听在旁人耳朵里,简直叫人酥软了骨头。 他说完这句话,精神早已是累得不行了,立刻软了下去。蓝千琊本以为他是故作虚弱,但想着他方才那摄人心魄的眼神,倒也乐意陪他玩一玩,就伸手去搂,却见荀玉卿双眸一闭,竟然是真正昏睡了过去。 蓝千琊愣了一愣,半晌才微微笑道:“有趣。” 虽然蓝千琊并未真正过多的接触过辛夷,但他却清楚的很,辛夷此人与传说之中大有不同。 …… 荀玉卿醒了过来,他凝视着好似烟雾般的罗帐,昏昏沉沉的,觉得自己好似还在梦中。 辛夷,左唇角下一颗小痣…… 荀玉卿的记性虽不到过目不忘,却也不大差,刚刚看过的小说自然不可能忘却,不由得有些出神。 这是巧合吗? 他坐起身来下了地,连鞋子也没有穿,看见桌子上有一盆水,就冲过去,对着水映照着自己的模样。 血已经完全擦干净了,要是现在不长在荀玉卿的脸上,他一定会发花痴,哪怕他不弯也会。 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荀玉卿光着脚坐在凳子上,他终于从颜值里回过神来了,感觉自己可能摊上大事儿了,这件事远比他杀了人还要更大。他杀人是为了自保,是正当防卫,但是穿越成一本书里的人物,那可就太大条了。 要是普通的文,穿成主角也就算了,但偏偏是一篇耽美文,穿的还是一个配角,要是寻常配角也就罢了,还是辛夷…… 毕竟是刚刚看过的书,他又不是什么老年痴呆,自然记得非常清楚。 辛夷是个毋庸置疑的美人,他以美色与身体作为工具,攀附他所知道的最强大的人。偏生他眼界颇窄,又极自卑自傲,爱自作聪明,虚荣无比,是作者写的挺有趣的一个恶毒男配,既可悲,又可恨。 荀玉卿虽然腐,但并不基,不过无论是不是基佬,穿到辛夷身上,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要是真是辛夷,那这个被杀的人也许说得并不假,辛夷的的确确是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的。为了跟那个所谓的教主见一面而随便对一个人献出身体,是因为他有自信只要别人见到自己的面,就绝逃不开自己的掌心。 教主…… 书里并没有详细写过辛夷的过往,只知道他曾被转送给许多人过,但凡得到过他的,都是些极有名气的武林中人。荀玉卿倒是知道一个教主,却不知是不是同一个人,要是的确是同一个人,那就很麻烦了。 还有刚刚看见的那个人,应该就是那个死人说过的教主,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所以说,光英俊潇洒有什么用,倒是给点特征好分辨点啊。 荀玉卿靠着桌子,单手扶着额头,只觉得头痛欲裂。 书穿并不能算是新题材了,他看过不少本,但是人家不是有系统关照,就是清清白白的一个身家,哪像他,穿过来就是个人尽可夫的恶毒男配,还被人家老板亲眼撞见自己把他下属宰掉了,尽管那个教主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就是这样才可怕。 不过往好的地方想想,也许自己想多了,只是一个巧合才重名,一个巧合的小痣…… 第3章 辛夷的侍女叫做青螺。 她原先不是辛夷的侍女,是蓝千琊刚刚调过来服侍荀玉卿的。 荀玉卿也因此打破了自己所有的“想多了”,他就应该明白,老祖宗说的多有道理,好的不灵坏的灵,这句话基本通用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 不听长辈言,瞬间打脸在眼前! 千万不要觉得自己想太多,你只有可能想太少。 青螺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小姑娘,约莫十五六岁,活泼热情,却不呱噪,生得极苗条娇小。荀玉卿从她那得知了很多有用的信息,比如说教主的确就是蓝千琊,但也被迫接受了很多他并不是很想知道的信息,比如说蓝千琊对他有点兴趣。 不过,青螺虽然很讨喜,但她到底是蓝千琊的人,荀玉卿倒还没觉得自己虎躯一震就能让她对自己忠心耿耿、俯首称臣。为了避免自己像个被咬了一口的包子那样露馅儿,荀玉卿对青螺的态度虽不是极其冷淡,却也热情有限。 好好的小姑娘,长得这么漂亮,做什么无间道呢!对不对! 入夜了,青螺点起了烛火,将灯罩盖上,等屋内所有灯盏都点上后,才轻轻摇灭了火折子,往正坐在镜台前的荀玉卿走去。辛夷人品虽然不怎么样,但生得模样却极好看,对自己的外貌极为上心,一头青丝如今已然及膝,只是看着虽美,打理却有些麻烦。 在这点上,荀玉卿倒是十分感谢青螺的存在。 之前的杀人事件,也不知道蓝千琊打算怎么处理他,这会儿又给好吃好喝,又给漂亮婢女,荀玉卿看不见炮弹,只能默默的先吞掉糖衣。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最可怕的不是死亡,是等待死亡的煎熬。 不过听青螺的意思,想来之前的辛夷,虽然不至于艰苦,但也绝无他此刻的闲适,说不准那个死人本来就是蓝千琊想杀的? “公子生得真好看。”青螺慢慢梳理着荀玉卿的长发,她一缕一缕的分开那乌浓丰厚的头发,用梳子缓缓梳到底,齐齐整整,倒也不嫌麻烦。她甜甜的微笑,低下头道:“连苏护法也没有您好看呢。” 谢谢,我真希望这么好看的人不是自己,这样就可以旁观着发发花痴顺便落井下石嘲讽一下。 荀玉卿面无表情的坐着,全然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的看着镜子,他平日里虽然没有事情做,却也不至于坐吃等死,大概了解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蓝千琊是个很有趣的角色,亦正亦邪,在读者里人气也比较高。他幼时父母早逝,饱受人情冷暖,最落魄时,甚至吃过树皮充饥。后来被玄天教教主捡回去当自己儿子的玩伴。不过与其说是玩伴,不如说是沙包,虽有性命危险,可到底吃穿不愁了。 不过教主虽然是个厉害人物,他儿子却是个庸才蠢材,蓝千琊便趁机从少教主身上偷学教主的功夫。他生性聪颖,悟性极高,远胜少教主,好在他自幼坎坷,知晓什么叫韬光养晦,耐心等长大之后,便将教主与少教主都杀了,如此一来,他自己坐上了教主的宝座。 说来虽是简单,但其中心酸苦楚,却不知道蕴藏了多少,凭他小小年纪却步步为营,韬光养晦的城府就足以令人心惊胆战了。不知是否因为如此,他这人很是欣赏硬骨头的人,别人对他服软,他反倒要瞧不起。 “好了吗?”荀玉卿低声问道。 “好了。”青螺帮他将发拂到前胸,这才安静的退下了。 荀玉卿便去掀开被子,躺在了床上休息,现在连亥时都未到,他实在是睡不着,偏又没什么事情可做,就只好拿眼睛瞪天花板。 说起来,这本书是武侠耽美,自然是有许多武功的。 荀玉卿微微翻了个身,他知道男主日后修炼的许多武功秘籍在什么地方,但多数不是地势险峻让男主机缘巧合得到,就是合眼缘的前辈赠送给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参考价值。 毕竟他不可能像男主一样为了躲避追杀跑上雪山还遭遇雪崩恰好落到一个山洞里,这种运气只可能属于男主。 荀玉卿仔细思考了一下自己上雪山的最大可能性大概是被冻成艺术品。 更何况辛夷如今少说也有二十来岁了,且不要说自己有没有刻苦的心智,即便是有,他的根骨也跟不上了,再怎么勤奋也比不过人家。除非有人给他传个几十年的功力,光靠拍拍巴掌都能拍死人,不过这比他现在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在做梦还要更不可能一些。 只是这些都是远的事,他如今还是想想如何离开玄天教的来得现实。 蓝千琊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却是个极为护短又敬重硬骨头的好汉。其实如果不是穿成辛夷,荀玉卿倒也很乐意在玄天教混口饭吃,打打杂,扫扫地,要是偶然学点功夫,也就差不多了。 偏偏就是辛夷。 荀玉卿可不觉得蓝千琊会拿看普通教徒的眼神看自己,不过起码蓝千琊有一个优点,他不是一个喜欢强来的人。 但是这是他对男主的态度。 所以还是要警惕一点。 荀玉卿翻来覆去,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尸体与亲人,十分伤感;再想想自己毫无希望的未来,又大声叹气,折腾了许久才勉强睡下。 等他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头发有些地方已经在他昨夜翻滚时打结了,惹得梳洗时青螺大惊小怪了好一阵。他洗过脸之后,准备继续发呆当一个“坐吃等死”的交换货物,顺便猜一猜今天的两顿饭分别是什么,下午又能吃些什么点心。 虽然没有水也没有电,可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荀玉卿迅速的腐败了下去,更别说玄天教的厨子真的值得一面锦旗,点心做的又漂亮又好吃。 结果今天从一大早开始就笑嘻嘻的青螺一句话打破了他一整天的规划。 “公子,今天教主要来看你了。” 第4章 乍闻此言,荀玉卿不由得一愣,当即头疼起来。 纵然对别人再怎么知根知底,到底也不是猜透人心,荀玉卿虽知做人要硬气才叫蓝千琊敬重,却又不知道该硬气到什么地步,想起要跟蓝千琊正面交锋,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慌,面上却神色丝毫不露。 “你梳好了吗?”他似乎对青螺总也只有这么一句,青螺为他挽发定上木簪,方才松手应声道好。 青螺细细帮他理了理垂落下来的头发,忽然道:“公子跟传闻之中不大一样呢。” “是吗?”荀玉卿心里一慌,强行稳定下来,只冷冷道,“你以前见过我吗?” “公子天人一般,青螺最近才有这个福气。”青螺嘴倒是也甜,说话滴水不漏,她轻轻梳理着荀玉卿的长发,柔柔笑道。 荀玉卿却并没有如她这般轻柔自在,只是淡淡道:“难怪我与传闻不大一样。”他自己没有手艺,并不会添乱,只是看着铜黄的镜面,全然没有半分的心虚,“你说是吗?” 青螺未料到他如此回答,不由得脸上笑意一僵,随即道:“自然不是的,是婢子乱听他人传言不好!是婢子嘴笨!”她这话说得当真是巧妙。 其实荀玉卿一个现代人,也听不出话语轻重巧妙,只是觉得她一介女流,因此倒也无意在言语上难为她,只是摇了摇头道:“你要是无聊,以后便说些趣事吧,少议论他人的是非为好。” “婢子再也不敢了。”青螺小声道,“多谢公子。” 蓝千琊站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低头一笑,心道辛夷果然与以往所知不大一样,天底下的人都将他看错了。又想来他那时对仇天千依百顺的模样,若将仇天换做自己,不由得心里一阵火热。 过了晌午,用过午饭,蓝千琊才邀荀玉卿到清蓉亭之中见面。 清蓉亭实是一座水榭,四面环水,临水岸边栽种了许多木芙蓉,一到时节,花正香,色正浓,波光花影,相映妖娇。正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故名清蓉亭。 来请的人倒也熟悉,正是之前跟在蓝千琊身边的那个侍卫,荀玉卿与他并不熟悉,也不知道他的底细,但想着他是蓝千琊的人,言语之间更是客气了许多。那侍卫如同木头一般,神色冷淡,只管将他带到了地方,荀玉卿站在岸边就看到蓝千琊了,再是心不甘情不愿,也需得走进去,便微微叹了口气,慢慢走过平台,低头见着水中倒影,微波粼粼,一群赤红锦鲤游来游去,不由足下一顿。 荀玉卿在心里双手合十:“希望锦鲤大神保佑我!” 锦鲤们呆呆的看着荀玉卿,吐了几个泡泡,模样很是可爱。 荀玉卿看着它们,心情不由得一松,微微笑了起来。 蓝千琊只见得他站在平台当中望了会儿水面,忽得就淡淡一笑,他生得本就好看,这一笑更是别有风情。蓝千琊心中一跳,愈发觉得辛夷似是与以往所想所知,全然不同,不由好奇心渐盛,便起了试探之心。 荀玉卿虽然是心情放松了些,但见着蓝千琊,仍是忍不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警惕。 他们两人坐下,蓝千琊便翻了一个茶杯给他倒了杯清水。荀玉卿静静坐着,也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见蓝千琊生得俊美,面上似笑非笑,正因看过小说,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更觉胆寒无比,便不出声。 蓝千琊饮了口清水,忽然说道:“自你来到我教,我还是第二次见你,我问你,你心里怨仇天将你输给我吗?”他这话原是不必问,问了也稍显多余,辛夷说怨不是,说不怨亦不是,说开来,只是想为难为难辛夷。 “有什么好怨的。”荀玉卿暗道原来才是第二次见面,那除去杀人,就是没有见过面了,他心下一定,再思虑辛夷平生,只道,“人如草芥,身不由己,命生如此。” 命生如此,命生如此…… 蓝千琊反复念了几句,愈发觉得丧气,不由皱起眉来,打量了荀玉卿片刻,方才按下心中不悦,冷笑讥讽道:“我原先瞧你对仇天千依百顺,二人柔情蜜意的很,还道仇天有多么怜惜疼爱你,如今想来,你薄情,他寡义,不过如此。” 他这话说的刺人,话音一落,便饶有兴趣的看着荀玉卿的脸,只想看他作何反应。 “仇天性子很是温柔可亲吗?”荀玉卿微微一顿,思虑问道。 蓝千琊一听便露出古怪神情道:“若是仇天也称得上是温柔可亲,那天下再无凶恶之人了。但是他对你,要说温柔可亲,却也没有错。” “是啊,你既也知他并非温柔可亲。”荀玉卿心思活络,反应极快,话也都未曾说死,心念一转便立刻道,“那我怎能不千依百顺。” 他这一说话,便将蓝千琊的疑虑尽数打消了,反倒生出一些可怜之感来,虽荀玉卿与他小时不同而语,但其实想来岂不是一模一样的经历。都是弱小可欺,他那时候对着少教主,不也是低眉顺眼,故作温驯,不由得心肠一软。 “你大好的男儿,为了苟活作妇人之态,不觉羞耻惭愧吗?”蓝千琊此刻说话,已不再将他看做那个浪荡无耻的辛夷了。 荀玉卿虽是不知蓝千琊因他想及自身,却多少听出蓝千琊语气大有改变,不由松了口气,心中却不以为然。全因他看过小说,知道蓝千琊小时也是委曲求全,勉强在教主的监视下学习武功,他如今这个模样,说自己过往多么硬骨头自然不可能,就想引起蓝千琊共鸣,回想了一些小说片段,腹内就打好了草稿。 “你怎么不说话?”蓝千琊见荀玉卿似是有些出神,不由得问道,他此刻想起自己少年艰辛,不由对荀玉卿也多生几分耐性,因而甚是好脾气。 “我只是在想。” 蓝千琊见着辛夷微微转过头来,那双清澈的凤目注视着自己,忽得开口说道:“你说,我能杀得了仇天吗?” 这简直是个滑稽无比的问题,可蓝千琊却一点儿也笑不出声来。 “人虽命如草芥,但只要还活着,总还有些希望的。”荀玉卿紧紧盯着蓝千琊的面容,试图看出一点神态的变化,“你说呢?” 可惜的是,蓝千琊的神情,从头到尾都毫无改变。 第5章 那一日小亭见面之后,荀玉卿虽不知道蓝千琊的想法,但却感受得到自己的待遇无意间好似提高了许多。 不知为何,蓝千琊又派了一个侍女来,这个侍女叫红珠,不似青螺那般机敏多话,是个极寡言老实的人。荀玉卿虽然不大相信她真如表面那般老实,可到底也不能拒绝蓝千琊的好意,便一视同仁,谁也不理,一般的冷淡。 荀玉卿到底是个男人,他与那些男宠侍妾并不相同,不会整日想着涂脂抹粉,也不爱挑衣打扮,由着青螺她们张罗,衣裳不必多,花样也不需新鲜。若是不让他出去,更不用将话说个明白,他自己心里也都懂得,不会把话说破闹个难看。 纵然是青螺,也不得不赞赏一句辛夷此人生得不但美,更知趣,懂进退;若他生作是一个女子,即便配不上蓝千琊,但凡武林之中任何一个一流世家,怕是当家主母也做的。 相处下来,青螺愈发觉得江湖流言极不靠谱。 一个理智的人,江湖上多入过江之鲫,但一个人若生得这么美,却仍然理智的很,那就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了。 荀玉卿宅久了,也不是很爱在外头走动,所以蓝千琊对他的禁足,自然是可有可无的。他本身不是极有耐心的人,但是在这龙潭虎穴里头,初来乍到的,再是没有耐性也要硬生生磨出来了,平日只是折折纸,浇浇花草做以打发。 除此之外,荀玉卿也爱看看书,书籍上写的多是繁体字,他也看得明白,只是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所以过没几日,看书这爱好就被取消了。 整日下来,不是吃饱了睡,就是睡饱了吃。思来想去,这几日活得浑浑噩噩,倒好似待宰的猪一般,可荀玉卿也不能怎么办,他还在禁足当中,青螺跟红珠又是蓝千琊的人,如果问深了,露了什么馅,她们回头与蓝千琊一说,那自己就完了。 他这边过得无趣,蓝千琊却像是找到了乐子一般,有趣的很。 蓝千琊原先对辛夷没有兴趣,自然没有在意,不过他当时会在那个地方,也不可能是恰好到此处散步。原是那尸体之前跟他通风报信,说请他看出好戏。没诚想是看了那么一出好戏。 后来蓝千琊与荀玉卿说过话,心中一转,便知道这教徒约莫是看上了辛夷,见自己对辛夷没有兴趣,就打着便宜盘算,打算趁势求自己把辛夷赏给他。蓝千琊并不吝啬,若是真成了事,他心里头厌恶,顾念着教徒平日里的功劳,也许真能成了也未可知。 毕竟辛夷只是一样战利品,连姬妾都算不上。 只是现在一切都未必了。 荀玉卿与蓝千琊的第三次见面,也是他第一次走出这间宅子。 等出了门,荀玉卿才知道自己没有在玄天教里,而是一间极宽敞豪华的大宅子,还是在闹市之中的一间豪宅。蓝千琊是武林中罕有的高手,与他出行,自然什么侍卫用不着带,街上很热闹,挑着担子的各色小贩,迎来送往的店小二,纵然电视剧上瞧过千百次,但是真的亲眼见到了,却依旧觉得稀罕。 荀玉卿四处张望,若换个人,就好似乡巴佬进城,但由他做来,却只觉风情无限。 “你在看什么?”蓝千琊看他的模样,实在是好笑的很,就笑道,“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张望?” 荀玉卿才发觉自己有些夸张了,于是他一本正经的回过了头来,与蓝千琊冷幽默了一把:“自由。”其实他说这句话纯属是心血来潮,贫个嘴,说完就立刻后悔了。 只是自己说出去的话,打落牙齿也要和血吞,更何况,荀玉卿自觉也没有说错什么,虽然说得可能有点不对时间。 蓝千琊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微笑,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就什么话都不说了。 金丝笼里关得是一只漂亮的普通小鸟时,也许蓝千琊还并不在意这只鸟儿的去留;但既然发现自己关了一只凤凰,哪怕仅仅可能是凤凰,那么纵然蓝千琊多么怜惜,多么心痛,他也绝不可能打开牢笼的锁。 除非他厌倦了。 蓝千琊带荀玉卿来到了一个街角转弯口的一家面摊,卖面的是一对老夫妇,老人家在和面,而老妇人在煮面。面摊只有几张桌椅,坐了几个人,还有许多空着的位子,蓝千琊便带着他坐了下来。 他们要了一碗阳春面,还有一碗蹄花面。 蹄花面是蓝千琊的,阳春面是荀玉卿的。 荀玉卿取了一双筷子,搅了搅面,面很整齐,汤很清,小青菜也水嫩。这家店的老夫妻曾经施舍过七岁的蓝千琊一碗清水面汤,后来蓝千琊成了教主,就在这家面摊附近买了一间豪宅,偶尔想起来,就来照顾面摊的生意。 天底下有千千万家面摊,但是蓝千琊除了这家面摊的面,其他的都不吃,反正这世上除了面还有很多食物可以吃。他这个人很重感情,重感情的几乎有点古怪,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 荀玉卿喝了一口汤,面的分量太多了,但也有可能是辛夷的身体太娇贵,他吃了大半碗,就有点饱了,但他仍然皱着眉头,把那碗面给吃完了。 毕竟是蓝千琊请他吃面,谁知道吃不完会不会回去被他一剑就把头剁下来。 蓝千琊等他吃完了面,才慢悠悠的说道:“如果吃不下,就不必吃了。”等人吃完了才说这句话,未免显得不够诚心,他看着荀玉卿皱起了眉头,却觉得十分愉悦。 他想:辛夷果然是个很有趣的人。 “我问你。”蓝千琊用筷子剔着蹄花,皮肉与筋好似被刀刮过一样,干干净净的从骨头上滑落下来,看得荀玉卿心惊肉跳,他却满不在乎的问道,“你跟过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只和我说这些话。” 荀玉卿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因为你不喜欢我。” 其实辛夷跟他的那些裙下之臣,说白了都是半斤八两,两边各有所需,但是这时候为了洗白自己,黑锅只能推到别人头上去了。更何况,他本来就是清清白白的,黑的都是辛夷! 蓝千琊微微笑了笑,道:“你错了,我很喜欢你。” 第6章 蓝千琊的这句真心表白,却激得荀玉卿满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 虽说男人之美,在于说谎说得白日见鬼,但一来荀玉卿既不是他的女人,二来荀玉卿深知蓝千琊的话向来是要比他的脸美得多;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荀玉卿要是还相信蓝千琊说得是真话,那他岂止是蠢得无怨无悔,简直是蠢得无可救药了。 “你好像不信?”蓝千琊饶有兴趣的托着腮,怀春少女般看着他,“可你为什么不信呢?” “我没有不信。”荀玉卿道,“我只是想说,喜欢是分很多种的。有些人的喜欢,就像畜生想吃肉一样,是没有办法阻止的,可有些人的喜欢,却像是花一样,轻轻一吹,就飞走了。” 这时面摊周围几乎挤满了人,有男人,也有女人。 辛夷实在是很像蜜糖,除了招蜂引蝶,还吸引蚂蚁。 蓝千琊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是么?看来我是后者了。可畜生想吃肉,本来就是天性,一个人喜欢你喜欢成了天性,那岂不是十分爱你了,难道你心里一点动容都没有吗?” 谁会承认自己是畜生,尽管许多人都是,但是人总是比畜生更要面子一些的。 “是啊,可换作是你,你也要去喜欢畜生吗?”荀玉卿冷冷一笑。 蓝千琊脸色微微变了变,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荀玉卿倒也不是很怕自己挑衅蓝千琊的这一句会激怒蓝千琊,因为蓝千琊已经在激怒他了,要是唯唯诺诺,恐怕更要叫人看不起。 更何况,荀玉卿的确已经被激怒了。 “你被狗咬的时候,既然杀不了那条狗,总不可能咬回去。”荀玉卿翻开一个粗糙的杯子,招了招手,老板娘给他倒了杯茶水,他一喝,颜色看着浓郁,却跟白开水没有什么区别,“但不能因为在狗堆里打滚久了,就忘了怎么跟人接触,蓝教主,你说是不是?” 蓝千琊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还不能反驳,荀玉卿字字都说得很好,很对,全无问题,若是他挑刺,或说哪里不对,岂不就是自愿被骂成畜生了。但是换句话来说,若是蓝千琊像是辛夷以往的那些姘头一样对他,也自然就成了畜生了。 “是。”于是蓝千琊慢悠悠的说道,他忽然发现,辛夷虽然没有武功,可是他牙尖嘴利的很,说出的话比任何武功都毒。 每一次,辛夷都总能带给他惊喜。 第一面,他发现辛夷这样的小白羊居然还会杀人,杀起来还很利落,可是又那么生涩与茫然,可见是第一次杀人;第二面,他发现辛夷毫不忌讳过往,但说起话来,却好似自己全无责任一般,辛夷的确生得很美,只是蓝千琊不信其他人真得都是疯狗。 而这一次,蓝千琊忽然有点相信了,他相信辛夷之前的所有男人都是疯狗,连仇天也是,还是一只蠢得无可救药的疯狗。 否则,他怎么会傻到连这样一个人都拿来赌。 两人吃完了面,便在街上随便走走,总不能出来吃一碗面就回府里去,即便是关押囚犯,也没有这般紧张的。荀玉卿生得好看,路上挎了篮子的卖花女眼尖,不时在他们两人眼前一打晃,才十来岁的小姑娘,珠子般的黑眼睛,蜜糖般的嘴儿,哄得蓝千琊买了不少,捧在怀里头一大束。 荀玉卿既没有钱,也没有买花的意思,只故作冷脸,由着蓝千琊打发,他倒也没有闲着,四下观察着,街道繁华热闹,挑担的杂货郎,摆摊的脂粉娘,蒸包子的店面,火气扑面的打铁铺,热闹非凡。 两人走了一程,竟什么话都不说,荀玉卿是没有心思说,蓝千琊是刚领教过他的牙尖嘴利,这一时半会的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若再多说些他的往事,未免没有气量,若不说,他本也就对辛夷没有什么了解,自然更不知从何下口。 走了没有多久,荀玉卿忽然听见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不由循声去瞧,却见是一匹灰头土脑的小毛炉,脖子上用草搓了麻绳,挂着个圆形的铜铃,一边走路一边摇头。 牵着毛驴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农家少年郎,浓眉大眼,体魄健壮,皮肤微有些发黑,虽不算俊美非凡,却也自有一种野性的魅力。 他身旁还跟着一个穿红衣的小姑娘,正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他认认真真的听,那小姑娘说上十来句,他便慢慢的回一句。 荀玉卿心里微微一跳,不由得停下步来。 “怎么了?”蓝千琊见他停下,也不由得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是一男一女,不由调笑道,“你看上哪个了?” 荀玉卿才懒得理他,倒是那红衣少女听见了,气得柳眉倒竖,当下揪住那少年的衣袖,指着蓝千琊的鼻子就开骂道:“呸!哪来的浪荡子!”少年叫她拽着走不开,便抬头看了荀玉卿一眼,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不由脸红了起来。 四人一驴堵在来往的街道上,自然不方便他人行走,更何况还有热闹好瞧。不多一会儿,就围了一圈观众,既有瞧热闹的,也有斥责他们挡道的。姑娘家到底脸皮薄,见着众人全都围过来,便高声道:“看什么看!不准看了!虎哥,咱们走。” 柴小木也由着她拽,似是觉得有些难为情,慢慢把头低下去了,极老实的跟着那趾高气扬的红衣少女走。 “那是乐家的闺女,没想到这么大了,脾气还养得这么凶暴。”蓝千琊的手指轻轻在臂上点了一会儿,微微笑道,“他家有三个千金,瞧她的模样,应该是小三娘,叫做乐棠的,你要是对她有兴趣,怕是先要被捅上七八个洞。” “走吧。”荀玉卿淡淡道,“我刚刚只是见那毛驴有趣。” 没想到出个门居然撞见主角…… 柴小木,小名阿虎,写了数十万字还没有CP的男主角,如今才刚入江湖,还牵着他家那头小毛驴,身边跟着乐棠…… 那岂非就是第一章最开始? 第7章 青螺跟红珠发现近来荀玉卿又热爱起了看书,尤其是医书。 其实荀玉卿本也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是柴小木的出现,实在叫他忍不住这个念头,但凡是男生,小时候哪个没有一点武侠梦,更何况有些武功傍身,对自己只有利,没有弊。 本来荀玉卿还在想自己怕是出不了门,哪知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了枕头来,自那日外出一游之后,蓝千琊就解了他的禁足。又没过两日,蓝千琊便因有事匆匆回宗去了,只要蓝千琊不在,荀玉卿心里便不那么紧张了,他之后离开了蓝府几次,红珠跟青螺还为他准备好了银两,的确毫无阻拦。 自然也有人跟着荀玉卿出门,但见他每日出门只是逛逛街,并不买什么东西,平日也安分老实的很,久而久之,倒也不再时时刻刻盯着了。 荀玉卿对此全然不知,只是慢慢在心里头盘算着剧情,柴小木的爷爷叫做柴松,是当年江湖上有名的刀客,后来因仇家杀了自己的儿子儿媳,心灰意懒的很,就带着小孙子退隐江湖了。他觉得自己一生习武,反而因为好斗而搞得几乎家破人亡,就盼望柴小木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户,又怕孙子被人欺负,因此教了些粗浅武功。 哪知道他虽不想争斗,可江湖却不由得他不争斗,有人窥探他的刀谱,假装仇家上门,老爷子到底是老了,虽杀了仇敌,自己却也伤重了,便叫柴小木去投奔自己的老朋友,也就是乐棠的爷爷——乐宜春。 再过不了多久,那觊觎刀谱的人就会以为是乐府得到了柴松的刀谱,上门来灭乐府满门,也导致男主真正进入江湖。 那些人见找不着刀谱,便一把火将乐府烧了,连同死了的那百来口人也全部烧成焦炭。 只是他们不知道,乐府虽然没有刀谱,却有一本叫做“燕穿云”的轻身功法。 《燕穿云》是乐府的老祖宗从挚友那盗来的轻功,人虽贪心不足,但胆气却又怯懦,盗来了又怕叫人发现,故此并不敢学,后来乐府分了家,一代又换了一代,这本堪称冠绝当世的轻功最终也失传了,连如今后人也再不知了。 托作者的福,荀玉卿不但知道,还一清二楚的很,他这几日刻苦看书,也是为了这本轻功秘籍。 红珠只当荀玉卿偶然起兴想要学医,不但给他找来许多医书,还寻了数卷经络图来教他辨认。 荀玉卿也很是感激,纵然觉得干燥晦涩,看得头昏脑涨,但想起自己往后也能学得武功,不必受这具身体拖累,毫无自保能力,不由得又打起精神来。 虽然如今一切平顺,但荀玉卿想起蓝千琊如蛇般冷漠的双眸,想起那些绵里藏针的对话,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好似刀悬在头上,稍不注意就丢了性命,因此有这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就这样过了半月有余,乐府被灭门的消息也传了过来,荀玉卿仰头看着那场几乎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外头的人慌慌张张,满大街好似都在高喊走水了,吵得厉害,红珠跟青螺出去瞧了瞧情况,而他回去辗转了半晌,慢慢睡下了。 第二日清晨,火终于灭了,乐府占得地方多,发现的也早,因此倒没太牵连左邻右舍,只一个乐府被烧了个精光,众人去看热闹,有些还偷偷捡了些还算齐全的瓦砾带走。 荀玉卿吃过午饭后才去看的乐府,已经烧得看不出原先那般富丽堂皇,一片漆黑焦土,碎瓦砾到处都是,路过的行人见他生得好看,有心想上来劝一句,但想着之前被捕快抬走的那么多尸体,怕是江湖恩怨,会将自己牵扯进去,又打了个颤,低头只顾走自己的路了。 呆立了一会儿,荀玉卿买了些糕点又回到蓝府里头,红珠与青螺便问他出门逛了一圈如何,荀玉卿只说近来想出门钓鱼。问两人有什么好去处没有。两人面面相觑,只当他又心血来潮了,就道城外有一条小河可供以钓鱼,河边还有间小破屋供以正午休憩,连夜为他准备好了一切工具。 荀玉卿要得就是这句话。 第二天吃过早膳,他便带着钓鱼的工具出城去了,路上还买了几个馒头。 其实荀玉卿并不会钓鱼,红珠给他准备了小马扎,他就把马扎打开坐下,在钩上挂了饵,随意一甩,老神在在的开始钓鱼。鱼竿不动,他也不动,一个早上居然还真叫他钓上了几条小鱼,一一都放了。待到午日,烈日炎炎,他洗了洗手,吃了几块青螺给他藏好的点心,提起钓具跟马扎走进了小破屋里。 进来自然不大可能是为了避热气,荀玉卿耐心钓一个早上的鱼,其实只是因为这机关只在晌午才照得到。 这小破屋的墙壁上有个机关,薄薄的糊了层泥,待晌午的光透过墙壁上的孔洞照进来,才知道是哪里。小破屋内没什么东西,有的也尽数过往的人全拿去接济自己了,他四下转了一圈,其实这屋子破损的地方不少,阳光早就洒落进来了,荀玉卿只管在墙壁上寻找,又怕自己阻碍了光线,便不停走来走去。 找了没有多久,他忽然瞧见墙壁上两个不太明显的光点,不由轻轻锤了一下手心,心道:“终于找到了。”这便伸手去摸,这机关不是在这光点上,而是凭此位置往左数去的第三块砖头,荀玉卿努力往里一按,毫无反应,又双掌相合加力按进去,砖头这才缩了小半进去。 只听得极轻微的一声机括转动声,一块地板侧翻了下去,荀玉卿举着火折子跳了下去,脚刚一踏下去,顶头上的地板就重新合了起来。 他举起火折子,这密室也如书中所写,先是一个供以跳落的小空间,然后是七八节的短阶,走下去就是一条黑漆漆的看不到尽头的长方形甬道。 荀玉卿给自己壮了壮胆气,举起火折子,往里走了进去。 第8章 乐府自然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灭门,只不过是觉得敌人凶狠,顾念老友不希望自己的小孙子进入江湖,便将他藏在了自家封闭的地下密室之中,只是乐府分了家,谁也不知道这个密室其实并不封闭。 灭门之后,乐府的人没有一个活下来,屋子又被烧了个精光,自然也没有人去把柴小木放出来。也好在并不封闭,才叫又饥又饿的柴小木误打误撞找到另一条出口。 荀玉卿举着火折子,走在漆黑黑的甬道里,心里却全无惧意,也不知走了多久,出现一个岔道来,他知有一处通往柴小木那头,有一处却是通往放着《燕穿云》的房间。 他仔细想了想原剧情,只记得柴小木的路程是先往前去,待回返过来,便往右手的岔道离开。既然是右手的岔道,这个暗道是个“T”型,岔道既在柴小木的右手,那势必就在荀玉卿的左边这一条,他一转身,便没入了黑暗之中。 两处都有机关,要是没拿到《燕穿云》之前就碰上柴小木,那可就麻烦了。 这密道原是给自家人修建的,倒并不危险,只需知道机关所在便可破除,荀玉卿一路倒也算是有惊无险的过了,荀玉卿将破去了机关的石门推开,擦了一把汗,心道柴小木能一路幸运值点满打开机关,除了偷看剧本跟主角光环,也真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荀玉卿的火折子快灭了,他又吹了吹,护着火光进了石室,找到烛灯点上,用油的基本已经干完了,蜡烛倒是没烧进,他等整个石室都被照亮了,就将手中的火折子熄灭揣进怀中。 石室内也如书中一般,只有几个蒲团与几盏长脚烛台,一张石床与一张石桌。 石桌上放着三个盒子,两个寻常的木奁,一个极纤细的长条盒子。 这三个盒子里,一本放着《燕穿云》,一本放着《夺魂》,那细长的盒子里,则是一把链剑。链剑这种武器,要武者既有剑的刚气,又有鞭的柔意,一样武器需得学两种武器的精要。 柴小木对江湖很是向往,尤其是见过乐棠之后更胜,加上他在地下密室之中,长久无人来寻,便知乐府怕是遭了大难。后来他到此处学习《燕穿云》时,意外被灯烛烧损了爷爷留下的唯一遗物——匕首,哪知那匕首的刀柄之内藏有一张薄如蝉翼的刀谱。 有了轻功跟高超的刀法,柴小木总算有了资本踏入江湖,报仇兼谈恋爱。 柴小木已然决意学刀,便没有再学那门专门写来如何练链剑的《夺魂》,荀玉卿暗自揣测这武器与武功怕是以后要送给什么人的,但是剧情既然还没有写到,只能暂且先白便宜了自己。 荀玉卿翻看了《燕穿云》一会儿,所幸画的是图,经脉穴道标注,他跟着图走了两步,暗道自己又没有内功,就算学会了步法,也暂时施展不出。他原是想着学会了轻功,便可以远走高飞,哪知思虑不周全,临到头来才想起自己没有内功。 可到底想着先将轻功的路子练熟了再说,他走了没有两步,忽觉得丹田内一股热意涌起,脚下生风,再学来几步,便已真如一只燕雀儿般轻盈了。这石室并不大,没一会儿功夫,荀玉卿便将四壁都踩过了,丹田内的真气也都消耗空了,他轻轻落下身来,坐在石床上,暗道这轻功倒是并不难学,但是这内力又是哪来的。 辛夷到底算是武林中人,他辗转过那么多男人,习武之人的需求远超寻常人,他虽说吃苦受不得累,不肯练武,但为了强健身体,不至于床笫上扫兴,便缠着学了些内功心法,只是武功十分低微,也不会什么招式,较寻常人要好些,但若来个气力大的普通壮汉,也能一下打死他。 除此之外,辛夷身体柔韧也远胜寻常人。 荀玉卿本想了许多阴谋诡计,说不准辛夷不是什么普通的恶毒男配,而是有更高大上的身份,但想想他这点跑两步就没了的内力,又觉得没什么可能,便料想估计辛夷只是学了点内功心法,怕苦叫累的,再不肯学了,白便宜了自己。 他倒是猜的相差不远。 辛夷不想学,荀玉卿却想学得很,他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脸,只打算一心一意将这轻功先学好再说。 这轻功其实他已学会,需要的是熟悉跟练习,只是这需得真气相继,便有翻出那本《夺魂》来看,连连翻了几页,尽数都是招式,他便将那链剑拿出,跟着书上所教的练习,那链剑不好控制的很,力气若小一些,容易将剑抖成长链,若力气大一些,又太过吃力。 好在运气不差,没有刮伤自己。 《夺魂》分作上下两部,一部用剑,一部用长链。荀玉卿久练也寻不着窍门,就只将正午吃剩的食物又吃了一些,盘坐下来暗暗思索。 荀玉卿已经决定不再回去了,其实之前在见着柴小木后,蓝千琊离开时,他就准备离开蓝府了。但后来想想,乐府灭门之后,自己再失踪,也许蓝千琊他们会误会是被人掳走,而自己呆在密室之中学习武功,再帮柴小木一把,叫他帮自己买些干粮回来,将武功学好了再出去,也多少算是有个保障。 自打穿越以后,荀玉卿还没有吃过放冷了索然无味的馒头,石床更是又硬又冷,他喝了口水,熄了几盏蜡烛,合衣躺在石床上,心里却是无比畅快,倒比喝了蜂蜜还要甜上几分。 辛夷的名声实在是太臭了,荀玉卿虽然打了几句嘴炮,一下子震住了青螺,但蓝千琊对他表现出兴趣之后,青螺与红珠即使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但对他确实有些许轻鄙与可怜之感。 荀玉卿生活在蓝府之中,虽然衣食不愁,却浑身不自在,好似如坐针毡一般。 第9章 如此又过了几日,有几盏蜡烛已经烧完了,荀玉卿除非必要,否则只点一盏蜡烛,平日里除了吃饭睡觉,解决一下私人问题以外,整日只呆在石室里头练习轻功跟练习如何掌控那柄链剑。 馒头只剩下一个,水也喝得只剩下半壶,荀玉卿别得倒没什么,只是对内功发愁的很,略微思量了会儿,荀玉卿暗暗捂住了自己的良心,决定骗一下纯情少男柴小木的独家内功心法,他爷爷原先教他练习吐纳,刀谱上则有更深厚的内功心法。 更何况这《燕穿云》是柴小木以后安身立命的轻功,荀玉卿虽然自己学了,却也没有据为己有的意思,他并不想害了柴小木的性命,因为原著之中,柴小木是误打误撞打开里头的机关,荀玉卿也不清楚外面如何开启封闭的密室,只能等柴小木自己过来。只不过要是柴小木再不来,这最后一个馒头,恐怕也要落到荀玉卿的肚子里去了。 荀玉卿又练了好几遍燕穿云,将那链剑拿起来学了许久,腹中饥饿,便将油纸打开,看着那个发硬的馒头,轻轻叹了叹道:“柴小木,可不是我不留给你……” 这话音刚落,忽听得一声机关扭动的声响,门便被打了开来,柴小木跌跌撞撞的走了进来,两眼直勾勾的望着荀玉卿——手中的馒头。 主角就是主角! 荀玉卿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柴小木这种“最后一秒”的幸运值,不过既然人也来了,总不好让饥肠辘辘的柴小木看着自己吃下去,一个馒头尚不管一个大男人的饱,荀玉卿叹了口气,将馒头掰开两半,往前一递。 “吃吗?” 答案当然是吃吃吃! 荀玉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柴小木一个饿虎扑食,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腕,张口就咬,差点没把荀玉卿的手指都啃到嘴巴里去。还好荀玉卿看他眼都快发绿光了,急忙把竹筒塞子一拔,卡住柴小木的牙齿,给他喂了口水。 饿发慌了的小老虎总算勉强停了下来,然而仍渴望的看着荀玉卿膝盖上的半个馒头,荀玉卿瞧着他的模样,微微一叹,又将那半个馒头掰下半边,给了柴小木。 柴小木吃完了才不好意思起来,讪讪的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又抬头看了看荀玉卿,呐呐的说不出话来。荀玉卿虽然挺喜欢这个主角的,但对这种在耽美文里却表现的像是纯种直男一样的小萌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偏爱,所以现在对柴小木的标签只剩下了“他是吃掉我四分之三馒头的男人”。 “你怎么在这里。” 荀玉卿倒打一耙,开口问道。 “我……”柴小木其实还有点饿,眼巴巴的看着荀玉卿慢条斯理的吃那小半个馒头,吃相斯文的很——毕竟他总不能在主角面前一张开把那个一口就能吃掉的馒头丢进嘴巴里,虽然非常豪放爽快,但是不利于等会装X。 过了好一会儿,等荀玉卿吃完了,柴小木才犹犹豫豫的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到这里来了,我本来是在乐爷爷家里的一个密室里头,然后我太饿了,脑袋有点发昏,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到这里来了。我不是故意打扰……” 黑暗很容易误导人的时间感,尤其是柴小木饿得脑袋发花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突然有一扇门打了开来,有光还有食物,还有一个比乐棠还要好看的人,还以为自己模模糊糊的,撞见了仙人,这个仙人还有点儿眼熟。 其实辛夷的面容生得倒更接近妖孽一些,只是柴小木生性单纯,虽觉得救命恩人的长相有些过于媚气,但想着对方刚刚分了食物跟水给自己,便匆忙将这念头给抹去了。 “乐府满门被灭。”荀玉卿站起身来淡淡道,“无一人幸免。”他将《燕穿云》从盒子里取了出来,收在了袖中。 其实柴小木见久久没有人带自己出去,已经有些明白了,但听见这个猜想真正被证实,还是忍不住伤心难过,他自幼便不肯在别人面前示弱,更别说是这个刚刚帮过他的人面前,便只是咬着嘴唇,一双大眼睛红的好似兔子一般。 等荀玉卿转过身来的时候,看着柴小木一脸稚气的憋着泪,露出绝不能哭的模样来,恍惚间才想起这时柴小木才不过是个少年,轻轻一叹道:“我问你,你想不想报仇?” 柴小木仰着脸迷茫的看着他,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但很快的点了点头,忍在眼眶里的泪水随着猛然一点头洒落在手背上,他静静攥住了自己的裤子,咬牙道:“我想!” “那很好。”荀玉卿慢慢走过来,从袖子里将《燕穿云》拿了出来,递到了柴小木的手心里头,淡淡道,“这是一本轻功,你拿去好好学吧。对了,我这里有些银钱,我带你出去,你买些干粮回来,在这儿学成了,才准出去。” 在这世上,除了爷爷,还有乐棠跟乐爷爷,还没有人对柴小木这么好过,他心性单纯,也不知道江湖人为一本秘籍反目成仇的人多得是,因此对《燕穿云》究竟多贵重并不知情,只是觉得荀玉卿与自己无缘无故,却送自己轻功秘籍这样说书人口中的东西,人实在很好,他将泪擦去了,点了点头,把银钱接到手里头来。 荀玉卿并不打算将那匕首的秘密说出,他一旦表现出知道的太多,就算柴小木多么单纯,也一定会起疑,倒不如将他留下来,按着剧情来进行,反正柴小木本来也就是要留在密室里头修炼的。 柴小木天生喜欢光明,不爱黑暗,知道可以出去,便一下子又欢喜起来,荀玉卿缓缓直起身来,带着他出门去。《燕穿云》这本轻功身法极为高超巧妙,否则乐家先祖也不至于枉顾挚友之交,暗暗将它窃取过来,荀玉卿练得虽只有几日,却已有些雏形,身形缥缈灵动,柴小木在后头跟着,心中暗道:难道大哥哥真是仙人来救我的不成? 等两人走出烛光的范围之外,柴小木心里慌张,急忙伸手抓住荀玉卿的袖子,只觉得他走的好快,只能一溜烟小跑才好跟上。 这路只有两条道,虽没有光,但荀玉卿平日里练习《燕穿云》也常有出来,所以对着黑暗浑然不惧,毕竟这里的路,他连闭着眼睛都能走。两人上了阶梯,柴小木也看不清荀玉卿做了什么,只觉得眼前忽然一亮,他稍稍眨巴了一会儿眼睛,一个跟头翻出去,仰头看着满天星光,想起那些时日被关在密室里的恐惧慌张,此刻都尽去了,不由喜不自胜的又翻了几个跟头。 荀玉卿呆在下头,也有些许怀念,但他心中到底是武功更重要些,便淡淡道:“我在这儿等你,你来了,就敲敲这砖头,我便开了它接你下来。”他虽是这么说,心里却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是不回来,我馒头也给了,钱也给了,连《燕穿云》也给了,再不欠你什么了。 第10章 话虽如此,但基本的信任还要给一下小朋友,荀玉卿还是很给面子的等了一会儿,然后便在这甬道里练起了《燕穿云》。 他的内功虽说不济,可这几日下来,他也多少知道自己极限在哪里了,练得差不多了,便奔回石室之中取来链剑,走回这阶梯处练习,他每日都要练到手臂发酸才肯停下。虽然没有时间概念,但他可以数自己练了几招剑招。 这链剑本就是结合剑跟鞭,不但掌控困难,分量还不算轻,要将它挥舞自如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今日荀玉卿还特别多练了几招,他气喘吁吁的握着剑休息的时候,暗暗想道:柴小木怕是不会回来了。 其实荀玉卿也并不是很失望,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刚刚说的话不仅唐突还很奇怪,原先柴小木是又饥又渴,晕头转向才让他哄住。这回出去了,脑子自然也冷静多了,还会跑来就奇怪了。 荀玉卿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提起链剑就准备回去了,这时砖板忽然传来了敲击声,还有一个稚气的少年声音:“大哥哥,你还在不在?快开开。” 脚步便是一顿。 荀玉卿打开底下的机关,猝不及防的柴小木便抱着一堆东西摔了下来,把顶头上的砖板关了个严严实实。 底下听上头的声音十分清晰,荀玉卿有些好笑,但想着柴小木刚刚怀里也不知道抱着什么,道:“还不起来?” 柴小木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在一片漆黑里分不清前后左右,颤巍巍的说道:“大哥哥,我找不着你,有没有火啊?”荀玉卿便将火折子掏了出来,柴小木见有了光,这才安下心来,迫不及待的对荀玉卿献宝。 荀玉卿见是一只烤兔,几只烤鱼,不由吃惊。 “我跑了好久,可是城门已经关了,怕大哥哥等急了,我就回来抓了一只兔子跟几条鱼烤了吃。”柴小木有点不好意思,“大哥哥,你是不是等了很久啊?”荀玉卿低头看着那堆肉,很缓慢的摇了摇头。 从此刻起,荀玉卿决定把柴小木列为自己最爱的男主首位。 这可是肉啊!肉!等多久都没有关系好吗!!! 两人加快了步子回到石室里头,兔肉跟鱼肉都烤得恰到好处,虽然没有什么调料,但荀玉卿吃到肉的那一刻还是十分感动的,他甚至吃兔肉的时候,还颇为感慨的想着:难怪人家是男主! 吃过了这几日以来最为丰盛的一顿后,荀玉卿也开始教柴小木《燕穿云》了——虽然他自己也是个半吊子。 两个人练武功,总比一个练要好得多,一是能互相促进,二是能互相得到错误经验。之后的购买全交给了柴小木,荀玉卿的银子不算太少,红珠跟青螺好似怕他花销不够会给蓝千琊丢人似得,荷包里全是银子,更何况两人花销节俭的很。他让柴小木买了些备用的衣服跟食物,自己则时不时也会出去到小河里清洗身体。 柴小木的匕首没过多久发生了“烧损”事件,里头的刀谱自然安然无恙,倒是荀玉卿看着那张薄如蝉翼的布被抽出来的时候,仍然是有点震惊于这样的工艺。柴小木对荀玉卿很是信任,也没有隐瞒什么,荀玉卿便厚着脸皮将那内功心法看了。 两人虽都是练武的新手,但学得却都是一等一的上乘武功,两年下来,也略有小成,荀玉卿的身体较柴小木柔软许多,他练起鞭来,就好像一条灵活的蟒蛇,轻功也要胜过柴小木许多。柴小木只用木头给自己削了把木刀,平日里就跟荀玉卿一块在密室里对练。 朝夕相对,不知不觉,竟也过了两年,荀玉卿每每吃不得苦时,便想起自己刚刚穿越过来险些被人侮辱的事情,一腔血气翻涌,便硬生生将性子又按捺了下来。因怕自己受不住诱惑,荀玉卿几乎连外头都不怎么出去,生怕自己多看一眼红尘,便收不回心来了。 柴小木与他不同,虽有复仇的决心,但到底是个半大少年,喜爱出外打猎,不如荀玉卿这般刻苦发奋到了几乎着魔的状态。 不过柴小木的刀法练得很好,他是个天生就适合握刀的人,即便没有沾过血,也没有杀过人,可他握住刀的那一刻,已经令人感觉到了惧怕。 荀玉卿的链剑也多少有了些长进,只是身上也留下了许多伤痕,有些已经淡得看不见了,有些留了疤,并不算十分严重。他这两年来练习柴小木的内功,心中很是有些亏欠,但凡武学上有什么感悟,也都对柴小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与常年呆在密室中的荀玉卿不同,柴小木多多少少也算略见过一点江湖,慢慢也知道世界上如荀玉卿这样的人几乎是没有的,便不由心生疑惑起来:大哥哥这般帮助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呢?难不成他是爷爷的朋友? 这两年来,荀玉卿从未告诉过柴小木自己的名字,两人也只以你我称呼,柴小木倒是见他年长,偶尔会喊他“大哥哥”。因此感情虽已深厚,柴小木却仍不知他的姓名。 这一日恰巧,柴小木买了点小点心回去,走过茶楼,听见里头有人提起当年的乐府灭门惨案,说已经追查到一些踪影了…… 柴小木站在外面呆呆的听了好久,直到听完了,茶客都散了,他才怔怔的低头看着怀里的糕点,心中又喜又悲,喜是终于有了仇家的消息,悲是因为乐府人人都待他很好,却叫人都杀了。 这两年来,他总是有意无意的打探着乐府的消息,如今终于有了线索,他怀抱着一油纸的糕点,施展开轻功,少年身体矫健,好似一只张开了双翅的鹰隼,回到了密室里去。 剧情终于到主线了。 荀玉卿在前不久听柴小木给他说城里热闹的年会时,就已预感到这一天的到来了,如今真得来了,倒不由松了口气。 他们俩也到时候分离了。 第11章 “既然有了线索,那你应当去追查。” 荀玉卿轻轻抚摸过他的链剑,微微笑道:“我记得当初问你想不想报仇,你说得很响亮。” 柴小木有点脸红,嘿嘿笑了两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当时那样有些糗。 两个人没有什么可以比较的对象,荀玉卿思考在原书里柴小木玩玩乐乐学了两年尚且能吊打江湖的二流高手的吊车尾,现在估计实力更不可能太差,他与柴小木比较过,这链剑虽不如刀那般刚猛,但可近可远,纵然打不过,跑也跑得了,不由舒缓开神色,微微一笑。 这两年来,柴小木极少见荀玉卿微笑,只觉得他每日好似都是练功练功,如今看他一笑,不由有些头脑发花,只觉得他笑起来虽然好看,却好似妖精鬼魅一般,叫人又怕又喜欢,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来。 “咱们走吧。”荀玉卿掂量了一下钱袋,看着呆呆的柴小木,轻轻叹了一声,“你还有什么要收拾的没有?有的话就带走,以后就不回来了。” 柴小木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为什么不回来了?” 荀玉卿皱眉道:“你要找仇家,还回来做什么?” 柴小木摸了摸头发,点了点头,其实他也明白,只是在这密室里呆了两年,好似是一个归处,想到自己不回来了,不由有些惆怅失落而已。 时隔两年,荀玉卿终于又堂堂正正的站在了光明之下,他每次出来,都挑在深夜,已许久没见过日光了。柴小木摸了摸头,看着荀玉卿苍白的脸色,原先在密室里被烛火照着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一瞧,整个人雪白的好似生了病一般,全无血色。 在日光之下,如同一缕飘飘然的青烟所化成的人形,有种妖异的艳丽。 “呸呸!”柴小木不知不觉看呆了,回过神来后就立刻摇了摇头,心道:大哥哥好好的,绝不会生病的。 荀玉卿也不理他,只是慢慢走了出去,忽然说道:“他们说你的仇家,到哪里去了?” “去近陵了。”柴小木急忙道。 “近陵……”荀玉卿低声道,他当然知道是个什么地方,只是不会走而已,又道,“是哪个方向,你知道么?咱们就去近陵。” 柴小木自然知道怎么去,荀玉卿虽然如今已有了胆气,不怕蓝千琊了,可心中仍不太想惹麻烦,就要柴小木进城去买了些干粮,两人日夜兼程的用轻功赶路。两座城离得不算太远,但饶是如此,以两人的轻功,仍是走了十来天,方才抵达近陵。 两人进了城,荀玉卿便问了城内铁铺在何处,柴小木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也不问,只是乖乖跟着他。他们两人常年吃些野味,除了偶尔买些馒头,最大的花销也就是衣物了,又不过年过节的,因此虽说两年过去,银两却还留下了许多。 城内的铁铺子生意倒是很红火,有好几家,荀玉卿都看了看,挑了一家店面极小的,只有一个铁匠的小铁铺子进去。柴小木好纳闷,心道大哥哥要打些什么,怎么到这地方来? 铁匠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身边有个十来岁的小学徒,脸颊上全是肉,正呼哧呼哧的拉着风箱,热得满头满脸全是汗珠子。 铁铺里头挂满了兵器,倒没有寻常人家用的剪子菜刀的,见有客上门,却也不招呼,难怪生意十分冷清。 老铁匠瞥了荀玉卿一眼,懒洋洋的开口道:“客人要打什么?” “我不要打什么。”荀玉卿微微一笑,稍稍避开身子,将手放在了柴小木的肩膀上,淡淡道,“是我这位小兄弟要样趁手的兵器,”他说着,便将柴小木的手掌摊开给老铁匠看。 老铁匠轻哼了一声,舒展开身体,只道:“小小年纪,竟还学刀。” “想请老师傅打一柄横刀。”荀玉卿只道,“价格在三两与十两之间就成。” 老铁匠思量了一会儿,挥挥手道:“成吧,三日后来取。长得这么标志,板着个死人脸,看着心烦,快走快走。” 荀玉卿便领着柴小木一块直接出去了,铺子里闷热,荀玉卿刚刚说话时就隐隐沁出了汗珠,反正没什么目的,荀玉卿跟柴小木找了家就近的客栈要了两间普通房间住下。 柴小木知道自己要有一把武器了,兴奋的小脸通红,他是标准的浓眉大眼,这会儿长开一些,已经隐隐有了原著里数十章之后的俊俏了。荀玉卿与他在城里转了两三天,寻找了一下还没有上线的线索。 第三天的时候,他们去取了那柄横刀,荀玉卿以前就喜欢唐刀,如今瞧见了,便忍不住摸了摸,老铁匠不在,是那个胖乎乎的小学徒说道:“师父说了,总共要十两,我看你长得好看,这样吧,收你九两九钱。”他还骄傲的挺了挺胸。 荀玉卿听得好笑,苍白的脸上微微有了一丝笑意,他伸手轻拧了下小学徒的脸肉,淡淡道:“那这一钱银子给你拿去买糖吃吧。” 小学徒脸红得像是猴子屁股。 两人掀开了帘子出去,柴小木摸了又摸那柄刀,老铁匠挺厚道,还给他配了个薄木片儿的刀鞘,少年有些恋恋不舍,露出颇难以割舍的表情道:“这……很是很好,但是也太贵了些,十两银子……咱们能买多少馒头了。” “你在江湖上行走,总要一样武器防身。”荀玉卿只道,“我余钱也不多了。” 柴小木隐隐感觉到了什么,急忙道:“没关系没关系!我吃得很少的!” 荀玉卿微微一叹,心道:你吃得的确不多,又点满了猎户技能点,我怕你饿死才有鬼,接下来的路不是我不想跟着你跑,但你那条只有主角才能活下来的剧情路线,我实在是不敢拿小命去赌啊! 心里虽是这么想,但面上自然不能这么说,荀玉卿便只道:“你有你的仇要报,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做,咱们俩总得分开。” 荀玉卿说的话,柴小木极少不听,更何况对方说得如此有理有据,他只好沮丧的点了点头,揪住了荀玉卿的袖子问道:“大哥哥,那咱们还会不会再见面?” “会的。”荀玉卿幽幽道,心想:待你扬名立万,成为江湖上的传说级人物,我就要来抱你大腿,求你庇佑,你踹都踹不开我,就怕你后宫看我不顺眼…… 两人便就此分离,柴小木哭唧唧的走了两步路,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是不知道大哥哥叫做什么,可一转头,人已经不见了,便抱着刀伤心欲绝的进了茶楼。 第12章 其实荀玉卿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可是以他现在的武功,也没有什么地方不可去。 两年前青螺给他梳的那个发型早就已经塌了,这两年来,荀玉卿也不知洗过多少次头发了,每每也只打成一个高马尾作罢。其实荀玉卿本来是想把这一头麻烦给削掉的,但他稍有意思,柴小木反应便颇大。 俗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损伤。 倒先别说辛夷本人跟他爹妈的意愿,荀玉卿仔细想了想,自己也不会剪头发,要是把头发弄得不长不短,好似鸡窝一般,那岂不是丑死了。他虽然不爱美,但天底下也没有谁会想自己越丑越好。 因此,也再不去理会这一头长发。 有内力的唯一好处大概就在于洗了头之后大可不必将它一点点慢慢擦干,直接内力蒸干就好了。这也是荀玉卿至今为止,一直能够忍受这一头长发的最大理由之一,之二就是它的确很美。 男人多多少少对漂亮的长发都有一些情结,尽管这头发现在是长在自己的头上。 与柴小木分开之后,荀玉卿本来就不多的钱,花得更是七七八八,他一个人吃穿住行,到处都要用到银两。仔细思考了如何赚钱,可是叫他去做什么生意,却也做不大来;江湖上倒是有杀人的勾当,但他也下不去手…… 就在银两快用完那几日,荀玉卿在山路上待了一夜,被蚊虫扰得睡不着觉不说,夜间又叫蛇袭击,心头火起,将那蛇剥了皮烤了,好泄愤。 哪知道他刚点起火,草丛里就窜出来两个又想劫色又想劫财的蠢蛋来,荀玉卿的实战经验虽然不多,但打这么两个身手普通的练家子倒是没什么为难的,打完了干脆劫富济自己,将人抽晕之后,把这两人的钱袋全拿走了。 因为城门已经关了,荀玉卿连夜赶路,盼着找到一家小店好好休息一下,最好还能洗个热水澡。 月亮刚上中天,荀玉卿就找着了一家还亮着灯火的小店,门微微敞开,厚厚的布帘子垂着,但仍能听见里头人声鼎沸。他向来不喜欢人多,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但想起刚刚蛇游到他脖子上的触感,仍是忍不住一震,立刻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他刚一进门,大堂里头就顿时没了声音,但看清楚是一个妖异漂亮的大美人后,声音又重新响了起来。荀玉卿四下瞧了瞧,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但是要说是哪里不对劲,他却也不大清楚,就找了张空桌坐了下来。 小店不大,东西却不少,荀玉卿要了一碗面跟两个烧麦,瞧着掌柜头上挂着叮叮当当的菜牌子,又要了个炒牛奶。小二提着个水壶,见他貌美,还特意去换了一壶热水给荀玉卿倒上,叫人瞅见了,刻意拔高了声音打趣。 荀玉卿吹了吹热茶,便当做自己没听见那些污言秽语。 他生得的确很美,这种美就像是妖异刺人的花,猩红夺目,从白骨之中透出的香气浓郁,极尽绮丽糜艳。但这世上越美的花越有毒,众人说了几句,见他好似浑然没听见一般,并不搭茬,便悻悻的歇了。 到底都是闯江湖的人,做事总不会太过的。 东西上得很快,荀玉卿吃着面的时候总觉得好似有哪里有什么不对,但是他四下瞧了一圈,仍是看不出什么来,只是觉得气氛古怪的很,不由的往角落里又坐了坐,安静的低头吃着面,好似这热热闹闹的大堂里头没有他这么个人一般。 这时众人又开始互相吹嘘了起来,你道我掌法精妙无比,我道你剑术绝世,好似这小小的店面里头精英荟萃,满座皆是武林高手。荀玉卿的马尾垂在胸前,店里酒气浓得很,他听得有些想笑,低头将那甜甜的炒牛奶慢慢吃了。 等东西都吃完了,荀玉卿刚要开口让店家给他找个房间住宿,忽然又有人走了进来。 而荀玉卿的口已经张开了:“小二,给我找个房间。”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偏偏全场忽然都停声不说话了,便显得有些突兀。 刚刚还在人群之中穿梭的店小二跟掌柜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 门外走进来的是一个男子,头上盘着长巾,穿着身蓝紫的衣衫,腰间有条垂下来的绣花围布,胸口挂着沉甸甸的大银圈,腕上也有银饰,敞着裤腿。他看起来约莫有二十多岁,剑眉入鬓,一双漆色的眼睛又大又亮,好似含着脉脉春意,风情至极。 是苗人。 荀玉卿看了他两眼,这才知道进来之后所感觉到的异样感究竟是什么了,知道自己约莫是卷入了一桩江湖恩怨之中,也不知道伪装木头能不能躲过一劫去。 那些各自吹嘘的“武林高手”如今都面白若雪,百来斤的汉子,坐在板凳上被吓得动弹不得。 “你们都在啊。”他的声音很是温柔,还有些甜腻,但此刻听入耳中,却未免有如催命符一般。 荀玉卿摸了摸链剑,有些悬着的心忽然定了定。 苗族男子的身上还斜挂着一个方形的布包,垂在腰间,也绣满了密密麻麻的花样,纹路复杂的很。他慢悠悠的走上前几步,大堂此刻已鸦雀无声,这种沉默带着一种极度的压抑徘徊在每个人身边,那苗族男子轻轻的脚步声,也好像一下一下的踏在人的心头上。 荀玉卿发现脚边不知何时多出了蛇蝎蜈蚣来,他轻轻一踢,正中一只毒蛇的脑袋,那蛇软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咦。”那苗族男子轻叫了一声,眸子便往荀玉卿这处看了过来。 而这时小店之中,已经爬满了五毒了。 有人好似被咬了,顿时惨叫起来,有一就有二,大堂里头的凄惨叫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原先说的那些好掌法好剑法,通通都没能派上用场。 荀玉卿轻身一纵,足尖只在墙壁一滑,青烟般顺着风飘出了帘子外头去。 那苗族男子早就盯着他了,见他飘了出去,也立刻跟了出去,再不管这大堂里的人了。 过了好一会儿,五毒慢慢退去,这大堂里头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连厨房里头路过偷油吃的老鼠,也被毒死在了灶台上。 第13章 燕穿云早已叫荀玉卿练得烂熟于心,他见那苗族男子追上来,忽听得窸窣一声,便将手腕轻轻一抖,长长链剑甩了开来护住全身。 他那链剑甩开来,好似一条极长的带刃鞭子,草丛树梢之中数十条蛇窜出,全教那长长的链剑绞成了肉泥血沫。荀玉卿实战经验不足,遇上这样的阵仗,难免有些顾头难顾尾,心中暗骂道:你这家伙难不成是欧阳克转世吗? 轻功再是神妙,也得有个借力点,树上怕还有蛇,荀玉卿往空地上轻轻一落,便停住了身体,转身瞧着那紧追不舍的苗族男子道:“我打不过你,你却也追不上我,何必浪费时间。” 他这句话说罢了,忽觉得浑身一麻,便直直倒在了地上,手中的链剑自然也滑了出去,叮叮当当落在一起。 糟了! “我这不是追上了吗?”那苗族男子慢慢走到荀玉卿面前来,微微笑道。 荀玉卿暗道这算是撞上硬茬子了,他只不过是出于自保,最多就是反打劫拿了两个钱袋,现世报怎么来得如此之快。 那苗族男子也是有趣,也跟着他一起倒了下来,以天为被地为铺,手臂枕着头,侧过身来看着荀玉卿,好似两个人亲亲热热的睡在一块儿,对着荀玉卿嘻嘻笑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难不成你要为我立个牌位吗?”荀玉卿努力想翻个白眼,但他这会儿除了嗓子没被毒哑,哪儿都不太得劲儿。 “你生得这么漂亮,我可舍不得杀你。”苗族男子道,“我叫卜旎,按你们中原话来说,就是白银的意思,你们中原人说有来有往,这下你知道我的名字,也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了。” 荀玉卿心道:真是见了鬼了,就想找个舒服地方睡个觉,都能遇上剧情人物,卜旎你欧欧西的飞起了你知道吗? “中原还有句话,叫你强卖,我却未必想买。” “什么意思。”卜旎侧过身来,单手撑着地,俯在荀玉卿身上瞧他嘴角边那颗小痣,眨了眨眼,忽然亲了一口上去,“哎,你们中原人说话,我总是听不懂,我只知道你长得很漂亮,想娶你做媳妇。” 荀玉卿瞪大了眼睛,汗毛倒竖,先前的记忆瞬间在心头翻涌了起来,但他又很快的平静了下来,只是淡淡道:“那看来你是不想杀我了。” “我就没有想过杀你。”卜旎笑嘻嘻道。 “哎。”荀玉卿轻轻叹了一声,无论卜旎是给他下了什么,他内力转过一个小周天之后,眼下也都慢慢消退了,手脚的气力已开始慢慢回来了,“只可惜你这聘礼,我实在是消受不起。” 卜旎还没来得及调笑,忽然觉得腰上一紧,荀玉卿的两条腿好像一条绞绳,又好似两条蟒蛇,紧紧勒他的腰上,整个人都像没有骨头一样,靠他发力挺起身来。 尽管这毒下得并不重,但荀玉卿能这么快就恢复过来,还是让卜旎有些吃惊,荀玉卿几乎是整个人把自己往他怀里送,他下意识就扣住了荀玉卿的手腕。 他们俩紧贴着,没人会瞧见这么一张脸还不动心,卜旎当然也不例外,他好似色授魂与,根本挪不开目光。 卜旎扣住荀玉卿命门的手,也不自觉了松了开来,只觉得那细长的凤眸,那微弯的长眉,都好似对自己说着千言万语一样。 荀玉卿贴着卜旎的上半身,那柔情万千的眼睛与眉毛忽然一凛,就扬手重重打了他两个巴掌,几乎把卜旎的脸都打偏了开来。这动作快得很,在卜旎觉得痛的当时,荀玉卿已经像一抹幽魂一样脱开了他的怀抱,飘到了五步开外。卜旎早就知道荀玉卿很快,要不是之前在大堂里,在他出门时就下了毒,恐怕自己根本追不上。 他不但很快,力气也很大,卜旎第一时间就在口中尝到了血腥味,便看着那个五六步开外的男人,笔直的站着,在月光之下,就好像瞬间从一只漂亮的孔雀变成了一条剧毒的蛇,只要得一口喘息,迅速展露出与妖娇美艳的外表截然不同的冷酷。 只是心还是太软了一些,在江湖上的人一旦心软,离死也就不远了。 卜旎一动都没有动,他几乎看入迷了。 一个人若生得像这个男人这般妖异美艳,血却好似蛇一般的冷,世上又哪有人能逃过他的掌心呢。 只盼着讨好他,叫他笑一笑,不知道滋味有多美。 卜旎看着荀玉卿说话,男人的嘴唇很漂亮,张合间就会带动唇角的小痣,血色不浓不淡,他忽然遗憾起来,自己为什么刚刚亲的只是那颗小痣,其实他大可以都亲。 所以卜旎站了起来。 “你没有想过杀我。”荀玉卿轻一点地,忍住几欲作呕的感觉,他慢慢飘远了,寒声道,“那我今日也放过你。” 他握着链剑的手几乎在发抖,如果可以,他真想杀了这个男人。但荀玉卿也很清楚,卜旎的毒用得已是大家,但却远远不及他腰间的两柄弯刀。更别提他的兜里包里,袖子衣裳里头那些暗器跟宠物。 嘴角边的温度还没有散去,卜旎用毒久了,腥味很浓,荀玉卿真怕自己再留下去会吐出来,又怕卜旎会突然动起来,所以他打完了,就想跑,但是一提真气,忽然面色大变。 他整个人又软了下去,这次没有倒在地上,而是被卜旎抱在了怀里。 “你……”荀玉卿哑声道,不过想起卜旎虽然有点欧欧西了,但是在原文中倒还算得上光明磊落,再加上对方亲口说了不想杀自己,定了定心,缓缓的叹了口气,“要是我刚刚不跟你凑这么近,也不发脾气打你这两巴掌,那说不定我就逃得掉了,是不是?” “我看未必。”卜旎将荀玉卿扛了起来,欢快雀跃的往前走去,“你的确很快,但却不够有经验,如果你想逃,刚刚在那间小店里的时候,你只要破窗而出,我便抓你不住了。” 走窗不走门,就算见过千八百回,自己却始终没这个危机意识。 荀玉卿叹了口气道:“真是多谢你解惑了。对了……” “什么?”卜旎的尾音翘得快飞到天上去了。 “你能抱着我走路吗?我头晕。” 第14章 迫于无奈,荀玉卿只能与卜旎结伴而行。 他实在是不想再被毒上好几次,他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却还算审时度势,既然情形不由自己,也只能先乖乖听话。 只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卜旎长了一张天生拉仇恨的脸,跟着卜旎走了才不过几日,已经有好几波人来找他们的麻烦了。 之后卜旎想要买两匹马代步,可荀玉卿不会骑马,他们俩当时就站在马市里,周围都是人跟马。卜旎拉着他,露出古怪又好奇的笑容:“你没有骑过马?”他微微歪了歪头,喃喃道,“我还以为你们中原的男人,都会骑马的。” “真可惜,我们中原的男人,也有像我这样不会骑马的。”荀玉卿反唇相讥,“你要是不情愿,咱俩大可以分道扬镳。” “那可不成。”卜旎微微嘟了嘟嘴,他这把年纪的男人,做这样的举动本叫人恶寒,偏生他长相就可人甜腻的很,倒显得这举止也好似可爱了许多。他又长长的叹了口气,眼睛不老实的往荀玉卿的下摆处打量:“更可惜,你这么漂亮的一双腿。” 荀玉卿道:“你真该庆幸我打不过你,否则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抠下来。” “你舍得吗?”卜旎微微往前一探身,仔仔细细的看着荀玉卿的双眼道,“哎呀……我看你的模样,岂止是舍得,简直是巴不得。只是你舍得,我却不舍得,我还指望这双眼睛看你一辈子,一辈子都还嫌少。” 荀玉卿实在说不过他,就瞪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到底买不买马?不买就走。” “那可就看你了。”卜旎轻轻一笑,他打量着荀玉卿,温声道,“你愿不愿意坐我怀里?” “走吧。”荀玉卿皱皱眉头,转身就出了马市,他算是明白了,卜旎这是缠上自己不放了。跟漫无目的的荀玉卿不同,卜旎本来是有目标的,但是这目标中途突然出了个荀玉卿,也就被拖长了路程。 两人白走了一趟马市,又回客栈去吃饭,卜旎口味很重,每次都要点辣菜,荀玉卿倒不是吃不得辣,实在是辛夷不争气,吃不大得辣味,这些日子跟着卜旎一同赶路,东奔西跑的,也勉强适应了一些。不过卜旎倒是对他很体贴照顾,点完自己的,再给他点,总要摆开一桌,满满当当的。 虽吃不下浪费了可惜,但到底是卜旎出钱,荀玉卿也懒得说话,免得卜旎又多心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点完了菜,总要等一会儿功夫,荀玉卿举碗喝了口冷茶,客栈的大堂里头吵吵嚷嚷的,在楼梯走上走下的人也不少,吵嚷的厉害,他把眉头一皱,将茶碗搁下,慢腾腾道:“我头疼,让小二把饭送到房间里,你自己吃吧。” 这便起身回房间里去了。 荀玉卿跟卜旎住一个房间,这房间分里外两间,外间是榻,里间是床,掩了帘子屏风,颇有点欲说还休的意味。他倒不是真头痛,只是大堂里人满满当当的,也亏得店小二能听清谁是谁,这耳朵上的工夫,江湖人还比不过他。 他刚回来没有多久,卜旎也就上来了,还带着饭菜,他们俩吃饭不怎么讲究,爱点什么点什么,玉米烙饼夹着菜下饭也是常有的事。卜旎站在帘子外头要荀玉卿给他撩,荀玉卿懒得理他,刚在枕头上翻过身,就听见他在外头喊道:“这不知道被多少人摸过的帘子就要碰上饭了!就要沾上菜了!泡汤了泡汤了!” 喊得声情并茂,喊得撕心裂肺,喊得荀玉卿立刻站起身来撩开了帘子让他进来,卜旎打他臂下过去,露出一个贱贱的笑容,把饭菜摆在桌子上,大马金刀的坐下招呼他:“快过来吃饭呀!” 荀玉卿想着自己要是日日跟卜旎计较,那在没气饱之前,怕是也要气死了,就深呼吸了一口气,老老实实过去吃饭了。 卜旎叼着筷子尖尖神游天外,荀玉卿也懒得理他,揭了一张馅饼卷好下饭,半晌才听得卜旎出声:“说起来,既然你不会骑马,又不肯坐在我怀里头,咱们俩又何必去这一趟马市呢?”他忽然精神起来,转头看着荀玉卿道,“你怎么不与我说呢?” “我怎知你想去哪。”荀玉卿淡淡道,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汤。 “那你怎么不问啊。”卜旎捧着脸,专心致志的看着荀玉卿。 荀玉卿手一顿,抬起目光瞧卜旎一脸春心萌动的少女模样,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缓缓道:“我为什么要问,你去哪儿,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他微微垂下头来,乌油般的一头长发便松松垮垮的落到前胸来。 卜旎真恨不得上去摸一摸,又怕荀玉卿要来剁自己的手,他方才已经想挖自己的眼珠子了,就咂咂嘴老实道:“好吧,既然你不愿意问,那也只好我来说了,往后咱们去哪里,我都先跟你说一遍。” “是么。”荀玉卿问道,“那你就直截了当的告诉我,你到底要去哪儿?” “怎么问这个?”卜旎嘻嘻笑道,“反正是去一个除了坏人,谁都不会害怕的地方。” 荀玉卿微微冷笑道:“阴曹地府吗?” “阴曹地府怕还快活些。”卜旎用筷子戳自己碗里的馒头,将它慢慢掰开了往里头塞肉,“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个地方叫岁寒山庄?岁寒山庄的主人正巧也姓岁,不过前两年老子换儿子,今年山庄里头种梅花。” “岁栖白。”荀玉卿的筷子差点没能握稳,他愣愣的瞧着卜旎,忽然觉得一口寒气涌上心头,“你找岁栖白?你……赶着找死吗?” 倒是卜旎老神在在的吃着夹肉的馒头,慢条斯理道:“怎么会呢,我只是想去找岁寒山庄的主人给我一个公道,最好庇佑我一段时间,免得那些鬣狗来烦我。” 第15章 岁寒山庄原来并不叫岁寒山庄,但在岁栖白五岁的时候,就改成了岁寒山庄。 因为他们家祖孙三代,恰好爷爷爱竹,老子爱松,岁栖白爱梅。岁老爷子这人清清白白,种了一山庄的竹子,快死时叫人放一把火全烧了,乐呵呵的瞧着火烧竹的景色,阖然长逝。 老人家任性的很,竹子种了一山庄,也将山庄烧了个精光,岁栖白的父亲干脆重建了一座更大的,他这人文气重,不贪多,只养了几棵老松,其他的就全种了儿子喜欢的梅花。 这事儿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段佳话雅事。 岁寒山庄虽不算富得流油,却也衣食不愁,他那山庄过去的好几座山头都是自家的,山底下几十家庄子,还有许多店铺,山庄里的下人也多是自家弟子,岁栖白要是个普通人,收租子尚且能收得手发软,更别提他是个武学奇才。 而岁寒山庄在江湖上,好比是一个法庭,若有了什么不平事,多数人会请岁寒山庄的主人来评断是非曲直,他家是出了名的黑白分明,说话讲理公道,又甚是嫉恶如仇,许多英雄豪杰听闻岁寒山庄的名头,也都很是服气。 不过也因如此,岁寒山庄与江湖上哪家走得都不亲热,尤其是这一任的岁栖白,生性冷淡,极少出门,因此有些神秘。他今年二十五岁,在江湖上只出过两剑,但这两剑,已经足够许多人奋斗一生了。 第一剑,是极乐谷的女弟子自称遭人侮辱,她这门派本就不是什么正道,更何况“诬陷”的还是江湖上颇具仁名的一位高手,因此众人并不同情,甚至还隐隐有些唾弃,那女弟子求上岁寒山庄,岁栖白查清来龙去脉,将证据与人头一块送到了武林盟主处。 这一剑,足见他公正之心。 第二剑,是北原的“八怪”,这八怪以八仙为号,所用武器也相对应其称号,只是他们这八人所做却非行侠仗义之举,反而打家劫舍,杀人无数,成了北原一带极具凶名的悍匪,而且他们八人如同一体,默契十足,还有一套阵法配合,许多高手虽有心除害,却奈何不得,最后岁栖白接下这件苦差事,远走北原,半载之后,八颗人头奉在武林盟的门口。 这一剑,足见他实力之强。 江湖里的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岂非就是这两样。 但世上的人哪有不做亏心事的,也许是一个小错,也许是一个误会,如岁栖白这般几乎没有什么缺点的完人总是少的。因此人人见着岁栖白,总觉得他目如闪电,好似一眼便瞧穿自己心中的龌蹉,十分心虚。这武林中大大小小,但凡能不惊动岁寒山庄的,都尽数自己解决了。 好在这世上,总是小事多,大事少,能惊动岁栖白的大事,就更少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荀玉卿忍不住问道。 卜旎啜了啜筷子尖,忽然垂下眼眸,乌压压的睫毛底下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满含笑意的瞧着荀玉卿,柔声道:“要是你肯亲我一下,你想知道什么,我就说什么,绝无隐瞒。” “那还是算了。”荀玉卿淡淡道,“我的好奇心倒还没有这么重,不过你可以试试看,等我见了岁栖白,便对他说你一路绑了我来,若我不肯,你就对我下毒。” 卜旎的笑脸微微一僵,随即道:“可我没有下毒,你便是说了,岁栖白也不会信的。” “是啊。”荀玉卿微微一笑道,“那岂不更好,你哪敢在岁栖白眼前下毒呢,等你这么一说,我就转身走人,待出了岁寒山庄,你瞧你再抓住我的机会有几成。” 这下卜旎可真是哑口无言了,他苦笑道:“可我要是不去找岁栖白呢?” “我还道你连岁栖白都敢找……”荀玉卿淡淡道,“已是山穷水尽了。” “你说得没错。”卜旎道,“我确实是没有办法,我虽然爱玩毒,但是有些人的心,却比蛇还要毒。我原来只是好奇,随手捞了一把,万万没想到,竟然惹来这么多的麻烦。” 荀玉卿忽然一叹,只道:“我这时突然就不是很想知道是什么事了。” “可你还是想我说,是也不是?”卜旎瞧他模样,咯咯笑出声来,单手撑脸道,“好奇心害死人,可总也有人,就算明知道就要死了,也非要知道个一清二楚,好明明白白的死,我岂非就是如此。” 荀玉卿点了点头道:“是啊,人就是这样,非要什么都知道,非要什么都清楚,就算知道了未必会开心,可也非要当个明白人。好奇心害死猫,这道理许多人都知道,谁也做不到。”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卜旎开口道:“是为了这样东西。”他从那小兜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碧玉神女像。 “这是……”荀玉卿的喉咙都好似干渴了起来。 “你没瞧错,这就是碧玉神女。”卜旎大大咧咧的将那碧玉神女像放在了一堆碗碟之中,“我随手劫富济贫的时候拿到的。也不知他们怎么找出这东西来的。我对这神女能使出什么功夫一点都不好奇,但总不能随便丢了,只好去找岁栖白了。” 碧玉神女像,虽只是一座雕像,但实是个活生生的武学模型,它只有巴掌大小,可全身上下的所有关节,却如人般可动,甚至连细细的手指之中都有机关。相传,将它转动任何一个关节,都是一招武学。 说得老套些,得碧玉神女者,虽不能得天下,却少说也可以跻身江湖十大高手之内。 人生贪欲,无穷无尽,如卜旎这般想法的人,万人里头也未必有一个,荀玉卿看了又看,忽觉得如鲠在喉,他叹了口气道:“我现在真是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咱们俩算是成了共犯了,不过对他人而言,怕是我与你同行的第一日起,就已经成了共犯了。” “是啊。”卜旎嘻嘻笑道,“我不放你走,是为你好。” 荀玉卿不想承认,但却也不得不承认,卜旎说得确实没有错。 第16章 “玉卿。” 不知不觉,两人的午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荀玉卿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卜旎,便听见他道:“你见了这尊神像,就一点儿心动也没有吗?” “你不是也一点都不心动吗?”荀玉卿淡淡道,他这话说得虽是轻松自在,但全是因他知道剧情,这碧玉神女像上所记载的武功,除了在万鬼窟里得到指点的柴小木,谁也悟不出来,作者给的挂,哪里是别人想拿就拿的。 可他是清楚明白,才不做无用功,卜旎却是对这种诱惑视而不见,纵然荀玉卿起初与他结伴同行是不情不愿,这时也不由得在心中对卜旎高看了几分。他心里头一有了好感,面上不自觉便带了些出来,温声道:“你这东西收好吧。” 卜旎见他神情之中确实毫无任何贪婪之色,语气却是这许多日来没有的温柔,不由心中怦然一动,接着便是一甜,知道自己并未看错人。 待荀玉卿到床上去午睡,他将神女玉像收起,就也挤过身去,合衣躺在荀玉卿身侧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如绸如缎的长发,柔声道:“你要我把雕像收起来,是因为你心里挂念我,担心我,是不是?” 荀玉卿叹了口气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自信,又这么厚脸皮的人。我只是觉得你这人虽然赖皮,但好歹也是一条汉子,就这么死在江湖争斗里太可惜了。你要是不想收,现在丢在桌上也随你。” 他微微侧着身体,慢腾腾道:“对了,你要是想睡这张床,我这就到外头榻上睡。” 卜旎瞬间下了床。 不多一会儿,荀玉卿就睡着了,他睡着的样子倒是比他的性格要乖得多,卜旎将碗碟全撤了下去,捧着脸坐在桌子边看着荀玉卿的背影痴痴发呆。 中原人喜欢大家闺秀,温声细语的妻子,可卜旎不同,他喜欢热情开朗的人。荀玉卿既不热情,也不开朗,而且不是一个女人,可卜旎就是喜欢他。因为他实在是生得很美,有一双细长妩媚的凤眼,一头丰厚的云发,一对又长又直的腿,这样艳丽又撩人的长相,性子却如此内敛冷淡。 卜旎是个非常以貌取人的男人,不过世上的人本就都是如此,好看的都喜欢,难看的都憎恶,本也不止他一个。他族里的阿妹,都以漂亮而骄傲,她们对自己的美丽,绝无任何隐瞒与收敛,但中原不是,中原的女人总是羞羞答答,欲说还休,好似她的满腔柔情,全在双眸之中。 见过了荀玉卿,卜旎才终于明白了这种欲说还休的魅力。 人对美,总是既宽容又苛刻,卜旎想着刚刚荀玉卿对神女像明明确实有所动容,却并未生出贪婪之心,不由得满腔柔情溢出。只觉得床上午睡的这个人,生得很美,又很聪明,最重要的是他对世事还极为通透,完美无缺的很。 自己的眼光果然好得很。 武林第一很了不起么,卜旎得到这神女像好几日了,也没瞧出什么说法来,可见这武林第一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但世上总有人想抢夺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明明目光短浅,却总觉得自己只不过是生不逢时。 等荀玉卿一觉睡醒,天已经有些暗了,卜旎提着一篮子的干粮,笑吟吟的正开了门进来。荀玉卿看他指尖还有些蓝莹莹的,好似在黑暗中的萤火之光,显然刚刚经历过一番争斗,便醒了醒神,去将灯烛点上,一头长发披在肩上,问道:“血跟毒没碰着干粮吧。” “都没有。”卜旎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我的毒用得好的很,该在哪儿,就在哪儿。” “是么。”荀玉卿道,“那你该像用毒一样的用你的眼睛。” 卜旎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把目光从荀玉卿凌乱的衣领处收了回来,嘟囔着赖皮道:“食色性也,你压制我的天性,这样对吗?”荀玉卿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拿起了那柄链剑,轻轻抖了开来,卜旎一瞬间避到了门口。 “我们什么时候走?”荀玉卿理了理衣服,开口问道。 “越快越好。” 荀玉卿顺手在那满是烙饼馒头的篮子里随手抄了个来吃,他除了自己跟这把链剑,什么都不需要带;而卜旎怀里一叠厚厚的银票就是最好的行李了,所以卜旎也什么都没有带。 什么牵挂也没有的人走起来最潇洒,荀玉卿跟卜旎只提了一篮子的干粮,就这么从窗户口出去了。这房间位置正好,连着客栈的后院,这会儿厨房里还热闹,店小二在前头饭堂里招呼,他们俩静悄悄的,好似两抹幽魂一般,轻飘飘的离开了这间客栈。 “哎呀。”卜旎忽然道,“糟了!” “怎么?”荀玉卿听他语气严重,也不由得一惊,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卜旎别扭道:“我今天的房钱白给了。”他虽然花钱大手大脚,但总要花在实物上,花在心意上,这么莫名其妙的没了一天的房钱,心里难受的很。 荀玉卿:“……” “你要是想回去将房钱讨回来,我也不拦你。”半晌,荀玉卿才出口道。 “你不拦我,肯定也不会等我。”卜旎抽了抽鼻子,对荀玉卿做个鬼脸道,“做梦,我知道你不拦我,你巴不得踹开我远走高飞呢。为了房钱丢了媳妇,你当我是个傻子吗?” 荀玉卿白被他占了句口头便宜,皱了皱眉道:“我瞧这路上来杀你的,未必都是冲着那座碧玉神女像,少说有半数是因为你这张嘴。” “谁说的。”卜旎不服气道。 “我说的。” 荀玉卿的轻功远胜卜旎,腾挪辗转之中好似仙人行步,于夜色深浓之处,暗影恰如浓雾,做他足下云雾,再出尘不过。卜旎与他不同,轻功重在迅疾,好似一只展开翅膀的鹰,一口气未尽,便滑出七八丈开外。 他们俩一边赶路一边贫嘴,你不服我,我也不输你,卜旎拎着干粮,瞧着荀玉卿身姿如仙人漫步,不由着迷,但想起往日与他吃饭的场景,却忽然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荀玉卿转身问他。 “没有什么。”卜旎窃窃笑道,总觉得自己好似发现了什么极了不起的事,暗道他到底是个人,还是要吃五谷杂粮的,不由洋洋得意了起来。 荀玉卿只当他神神叨叨,便不作理会。 第17章 轻功并不适合赶路,原先荀玉卿跟柴小木是没钱,如今虽然卜旎有钱,但是荀玉卿不会骑马。 所以他们两个人安安静静的赶着路,用脚赶路总是有点慢的,好在都没有什么特别特别急的事情。卜旎虽然嫌“碧玉神女像”麻烦,但是他绝不是一个怕麻烦的人,也不在意杀足够多的人,所以他的赶路,就好像旅行一样的随心。 有时候赶路到荒野之中,没有河可以抓鱼,也没有什么不长眼的鸟类飞过,实在没有猎物可吃了,卜旎还会煮蛇羹,烤蝎子,绝不会饿到荀玉卿。荀玉卿倒不是排斥吃蛇或者吃蝎子,毕竟卜旎的手艺很好,几乎吃得他停不下嘴,只是荀玉卿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你……不会觉得怪怪的吗?” 荀玉卿坐在枯叶堆上,卜旎正在烤火,几片拿来装蛇肉跟烤蝎子的大叶子上还残留着蝎子壳的残渣跟蛇肉的油腥,被他卷了一块塞进火堆里。听了这话,卜旎不大明白的抬起头来看着荀玉卿,神情既天真又茫然,好像荀玉卿刚刚说了他完全听不懂的话。 “我是说,你吃蛇跟蝎子,不会觉得怪怪的吗?”荀玉卿重复了一次。 卜旎的神情慢慢从茫然变成了惊愕,问道:“原来……你是不敢吃蛇跟蝎子的那种中原人吗?”但是他的表情很快又变得疑惑了起来,“可是你刚刚明明吃得很香啊?我的厨艺应该没有变差才对。” 荀玉卿就不说话了,他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对卜旎说,觉得自己大概是受电视剧跟小说的影响太深了,以为养什么就宝贝什么,所以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既然养蛇做武器,心里头总是……” “噢——!”卜旎恍然大悟,“你别怕,虽然它们在地上跟树上这些脏地方爬来爬去的,但是我每次都把它们刮得干干净净。” 荀玉卿:…… “你怎么了?”卜旎不解的看着脸色铁青的荀玉卿。 “没什么。”荀玉卿青着脸道,“只是突然有点反胃……” 他们俩并不是第一次坐在这样的荒野里,也不是第一次烤蛇肉吃了,平常吃完晚饭,就各自睡下了。卜旎是个有点烦人的苗人,要是被他抓住了话头,恐怕整个晚上都睡不好觉了,所以荀玉卿并不太想在入睡之前搭理他。 但今天不同,今天荀玉卿的睡意已经顺着反胃一并消失了。 于是荀玉卿站了起来,慢腾腾的往外走,卜旎问他去做什么,他想了想,就说:“我要去散散步,怎么,你是怕我跑了吗?”他的嘴唇很红,神态也并不冰冷,就好像只是一个人在跟他的朋友开玩笑一样。 “我不怕。”卜旎淡淡道,他凑在火堆边烘暖,平静道,“你又不识得路,走不出去的。” “那你问我干什么?”荀玉卿问道。 卜旎抬起头来,有些出神的看着荀玉卿,他通常总是这样看荀玉卿,含情脉脉的又带一点痴迷,他回答道:“我怕你走太远,迷路了。” 荀玉卿看着他,居然觉得卜旎少见的说得很有道理,就点了点头道:“我不会走太远的。” 其实荀玉卿本来也就没有想走太远,他只是想去消消食,带点困意回来,所以他打第一个哈欠的时候,就自觉的按照原路返回到那个小小的火堆旁来了。他的哈欠还没打完,就看到火堆旁多了一具尸体,荀玉卿的表情毫无变动,这些天来死人他已见过不少了,更别说他之前已经杀过一次人,所以他这会儿站定了,只是有些困惑道:“他们居然能追到这儿来?”他想人的贪婪真是一种可怕的动力,要是他自己来做,认清路怎么走就够吃力了。 但是卜旎却有些尴尬,他不好意思的眨了眨眼,看着荀玉卿,忽然悄悄的别过了脸去,小声道:“这不是来追杀我的。” “那是?”荀玉卿微微一皱眉。 “我也不知道。”卜旎抓了抓头,沉思道,“我是杀他的时候才发现他不是来追杀我的。” 荀玉卿更奇怪了,就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他不是来追杀你的?” “因为他根本不认识我啊。”卜旎不好意思道,“你说,我是不是把自己看太高了?” 荀玉卿慢慢走了过来,靠近了火堆,远远看着那具尸体,又问道:“所以他什么也没做,你却杀了他?” “那倒不是。”卜旎摸着下巴道,“是他先来打我要占火堆,还杀死了我的蛇要烤肉,所以我才叫他知道被蛇毒死是什么滋味。我还想着,得有多蠢才来故意拿蛇来招惹我,现在想来,他只是真的蠢而已。”荀玉卿心道:原来是个来打秋风的倒霉蛋,不小心惹到蛇祖宗头上了。 瞧卜旎心疼巴巴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怜,但想着这些天吃的蛇全是卜旎亲手宰的,又不由有些好笑。 “你笑什么?”卜旎稀罕道,“难不成出去看见什么稀奇事情了?” “没啊。”荀玉卿摇摇头,只道,“我只是觉得这人蠢得很。”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不过死在这里实在是晦气,我可不想跟一个死人睡一个晚上。” 卜旎瞬间挨了上来,他身子较荀玉卿要宽阔些,但个头与荀玉卿差不了多少,好似讨糖吃的小姑娘般蹭了蹭荀玉卿,腻声道:“咱们俩真是想到那一块儿去了,我也觉得他实在蠢得很,才送他早早去投胎,玉卿,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你们中原的心有灵犀?” 荀玉卿一掌将他拍开,微微一转身,两人便离了五六米远,他淡淡道:“要是这么说,这世上与你心有灵犀的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了。” 卜旎嘻嘻笑道:“可那些人,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我也不在乎你。”荀玉卿冷冷道,他转头去看那尸体,忽然“咦”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便在那尸体旁半蹲了下来。 第18章 那尸体没什么稀罕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男人,长得还有些丑,但是他身上却有一样东西,叫荀玉卿心下一跳。 “你在瞧什么?”卜旎不知道荀玉卿在担心什么,只顾在他身后探来探去,半晌也没找到重点,还当荀玉卿是看上地上这个男人了,不由面露苦色,“不是吧……玉卿儿,这人生得这么丑,你是不是……眼睛不大好使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荀玉卿低喝了声,眉目间晕出一点恼意来,他解下那尸体腰间的一块腰牌递出道,“你瞧这是什么玩意?” 卜旎定睛一看,兴高采烈道:“银子!”他接过来咬了一口,信心满满道,“是纯银的,没掺假。” 荀玉卿简直要给他气死,不过他心下一转,暗道原著里的卜旎虽成熟稳重,但已是三四年后的事了,那时他已混成江湖老油条,又经历了丧妻之痛,自然与如今刚出苗疆的他大不相同。这么一想,荀玉卿倒也懒得再理卜旎,便道:“这腰牌上头就是岁寒三友。” “……”卜旎一听此言,便哑然道,“那他就是……” 他虽然不认识岁寒三友长什么模样,但是光听到岁寒二字,便已知是哪位了。 “是啊,这人怕是岁寒山庄的弟子,”荀玉卿点点头道。 二人面面相觑,忽然都说不出话来了。本来二人是要赶往岁寒山庄找岁栖白帮忙处理掉碧玉神女像,但如今快到人家家门口了,反倒把他山庄的弟子给杀了……怎么想都实在是说不过去。 “不过我瞧他衣衫褴褛的,却不像是岁寒山庄的做派。脸色……” 这尸体的脸已经被毒青了,压根瞧不出脸色来。 荀玉卿微微皱眉一叹,“若他是岁寒山庄的叛徒,那咱们就更是僭越了。只是你好歹也算是自保,不知道岁栖白会不会……”他欲言又止,神情里有些忧心忡忡的。 卜旎仔细看了看荀玉卿的脸色,问道:“他很厉害么?你这么怕他?” “他是很厉害。”荀玉卿静静道,“你说一个绝顶的剑客既有钱,又有权,世上没有什么他做不到的事情,却依旧能稳稳当当坐数年的禅,数十年如一日的苦修,他够不够厉害。” “确实厉害。”卜旎露出了些许敬畏的神色,但很快他又道,“可也说不准,他本来就是个爱静无欲的人,那也不足为奇。” 荀玉卿冷笑一声:“正好相反,他坐禅苦修,就是因为他根本静不下来,可他照样能克制自己,” 一个能完全控制自己本性跟情绪的人,实在是令人想到就忍不住毛骨悚然。 卜旎打了个哆嗦,他虽不愿意示弱,却不是个愚昧逞强的人,便道:“听你这么一讲,我实在是不想跟这样的一个疯子对上,咱们走吧,不就是碧玉神女像,大不了……大不了我就地刨个坑埋了,爱谁挖谁挖去。” 这时荀玉卿没有说话,他反复看了看那块腰牌。 其实他的确有些想见见岁栖白,在这篇小说里,岁栖白几乎无人问津,因为人人都怕他,人人也都敬他,连同柴小木也只不过是让他认同了而已。但是在读者里,岁栖白的人气却非常非常的高,荀玉卿虽不算忠实的读者,可是却也对岁栖白非常的好奇。 偏偏卜旎杀了他们山庄的弟子。 他刚要开口,卜旎忽然又道:“玉卿儿,你可千万别误会,我绝不是怕他。” “你怕不怕他又怎样。”荀玉卿揉了揉眉头,他并不讨厌卜旎,即使卜旎在之前做了让他有些反感的举动,但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已经将卜旎当做自己的朋友了,人对朋友总是会宽容一些的,哪怕有时候卜旎会显得有点傻,他也不忍心看卜旎去死。 “走吧。”荀玉卿看了看那银牌,忽然又道,“你能不能将它搓成一个银球?” 卜旎有些发懵,他似乎一下子就听不懂荀玉卿到底在说什么了一样,只是迟疑道:“搓成银球?岁栖白也行吗?”他还陷在自己不怕岁栖白的想法里头。 通常一个人这么想,就代表他已经开始怕了,就算不怕,也已开始在意了。 荀玉卿险些要笑出声来了,可在这么阴森森的慎重时刻,笑出来实在太奇怪了,所以他的脸色顿时就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好在他生得很美,这样诡异的神色,也有一种绮丽的美感。 “与岁栖白无关。”荀玉卿道,“我只是想知道,我能不能赚点钱花花。” 在这种时候,还能打岁寒山庄腰牌的主意,除了穷疯了不怕死的无知乞丐,大概也就只有荀玉卿了。 卜旎一听与岁栖白无关,顿时就神清气爽了起来。便道:“我可以试一试。”他将那腰牌握在手里,用了些内劲,将那银做的腰牌捏成了一团,但却仍看得出那银块里的梅花,他偷偷瞧了荀玉卿一眼,讪讪道,“我可以再试试。” “不必了。”荀玉卿微微笑道,“我们就地挖个坑,把这腰牌埋了吧,我也不是真缺这点银子,没必要为了点钱,惹上岁栖白。” 不作死就不会死,这个道理,荀玉卿总是懂得的。 他们二人便刨了一个小坑将那块被捏的有些奇形怪状的腰牌放进了坑洞里埋好,至于尸体实在是太大块了,就暂时不予考虑了,他们二人自觉没有什么遗漏,便拍了拍手,看了看方向,往小镇走去了。 两人想了想,都觉得自己考虑的天衣无缝,四周又没有什么人瞧见,即便是岁栖白来了,也绝不会想到是有人杀了人,只当是这尸体叫蛇袭击了。为此,荀玉卿还特意询问了卜旎一番,确定尸体的武功非常“一般”。 但想得再周全,两人却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尽收入岁栖白的眼中。 第19章 夜间忽然下起了大雨。 时辰已经很晚了,好在镇子上唯一的小店还没有打烊,门口停着几辆马车,店里三三两两的坐着人,有说有笑,还有一人远远坐着。见着荀玉卿与卜旎一起进来时,不少人抬头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少许几个,露出了些许淫邪的目光。 因为荀玉卿的衣服半湿了。 卜旎也湿了一半的衣裳,但是他的衣服颜色深,瞧不出来什么。但是荀玉卿不同,他的衣裳虽然也瞧不出什么,但只要有心去瞧,总能瞧出很多东西来的。 比如说,他湿润的鬓角在脸颊上勾出的曲线,他湿透了的衣裳贴紧了腰线,还有他那一双长腿。 小店自然不会太大,只摆着几张桌椅,雨夜露寒,便都委屈的将桌椅搬近了一同烤火,还有几壶酒正温着。他们二人都要烤衣,就找了一张可容二人坐下的小桌,点了饭菜跟一壶热酒,准备待酒足饭饱之后,就好好休息一夜。 众人都坐在火边,荀玉卿背靠着那些人,与卜旎对坐着,卜旎点了饭菜,小二只有酒上得快,他手脚勤快的给荀玉卿倒了一杯,平日里头甜腻腻的嗓音都好似一下子被雨水泡开了,变得又柔又和缓:“玉卿儿,你冷不冷,快喝一杯暖暖身体。” 这酒并不辣,反倒有些甜,荀玉卿一杯酒下肚,身体终于暖和了些。 店中有好些人,便免不得聊天说话,卜旎话音刚落,那头便有人道:“大爷怀里暖和。”口齿十分轻薄,众人一听不免哗笑,那人也煞是得意洋洋的很,荀玉卿眼睛都未眨,只是又倒了一杯酒。 他这杯酒刚饮空。 就听得笑声戛然而止,众人惊慌失措的站起来,霎时间桌椅瓢盆摆动的响声便一起发出声来,荀玉卿瞥了一眼,只见个瘦的好似猴子般的男人栽倒在地上,一张脸发青,“咕咕”的发了几声,神情惊恐无比。 “你别杀他。”荀玉卿皱眉道,他虽然不怕杀人,但这人也只不过是嘴巴贱了一些,总算罪不至死。 卜旎便轻哼了一声,筷子上也不知夹了什么,随手一挥,正中那人口中,打得他满嘴是血,但不过瞬息之间,那人便已可以撒泼打滚的喊“救命”“要死”了。但一个人往往能这么喊的时候,通常却都没有到死那么严重。 那瘦小男子显然也已经发现了,他一个驴打滚从地上爬了起来,只当卜旎跟荀玉卿是怕他,就嘿嘿笑道:“原来你们也知道本大爷是岁寒山庄的人,你们惹不起!现在跪下来磕头道歉已经完了,不过……”他小小的眼睛在荀玉卿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忽然垂涎三尺道,“要是这个大美人肯……” “你还是把他杀了吧。”荀玉卿叹了口气。 卜旎邪笑了一下,点点头道:“好啊,要是岁寒山庄里连这样的人都收,我看岁栖白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他说着便要动手,那瘦小男子见他们竟对岁寒山庄全然毫无畏惧,知道自己是吓唬不住他们了,膝盖便是一软,结结巴巴道:“大侠饶命!是小人嘴贱,小人不会说话!小人……小人……”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你们就当小人是个屁,就这么把小人给放了吧!” “你是不是给岁寒山庄送布料的人?”荀玉卿忽然问道。 那瘦小男子一惊,怔怔道:“大侠怎么知道……难不成您是?!”他惊诧又诡异兴奋的表情已经完全暴露了他的想法,“莫非您就是那传说中的狐妖……啊不是,狐仙下凡?” 荀玉卿还未来得及开口,卜旎已笑得锤起桌子来了。 “……”荀玉卿沉默了一会,才道,“刚刚我要进来,正听见你吹嘘自家的布,还说岁栖白都穿你家的布做的衣裳。” 这瘦小男子便又急忙吹嘘起荀玉卿耳聪目明,聪颖机智,好似他听个消息就能上天揽月,下海擒龙一般。卜旎笑得打跌,捧着肚子在长凳上打滚,荀玉卿伸脚一踢,把他踹到了地上去,面容便是一寒。 见荀玉卿面色不渝,那瘦小男子便立刻住口了,他倒还算是会看几分眼色。 卜旎从地上爬起来,抹着眼泪笑道:“玉卿儿,你到底要不要杀他呀。” 他的声音又变回了让荀玉卿想皱眉头的那种甜腻。 “不要不要!”还不待荀玉卿回答,那瘦小男子就立刻拨浪鼓般的摇起了头。 这时卜旎点的饭菜跟面食上来了,面是荀玉卿的,他从竹筒里抽出筷子,将面翻了翻,问道:“你过来,坐在这儿。” 他这话是与那瘦小男子说的,众人已叫他们二人刚刚的手段骇破了胆,纷纷别过脸去,搬了桌椅退开老远,谁也不敢吱声,那瘦小男子的目光在这些昔日好友身上一打转,见全无一个依靠,不由苦着脸,一步一挪的往前走去,屁股沾着板凳边,模样战战兢兢的,与方才的威风八面有极大的不同。 “你怕什么。”荀玉卿淡淡道,“我叫你来,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大侠尽管说,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瘦小男子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语气之中已然带了一丝哭腔,“只要别问小人想怎么死就成。” 荀玉卿失笑道:“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一听与死无关,瘦小男子登时精神了起来,便道,“不是小人自夸,这方圆百里的风吹草动,没有一样逃得过小人的耳朵。” 荀玉卿暗道:男人八卦起来,女人都要让步。 “我想问你,岁栖白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这话音刚落,本就不太吵闹的小店里顿时就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连那独行侠都停下了筷子,瘦小男子的脸色也大变了,他似是看到了什么极惊恐的,极可怕的事情,喉咙低低发出了几声,半晌才道:“这……这……” 任是谁看到他这样的脸色,也绝不会忍心逼问他的。 荀玉卿便也就在这神色之中,看出了原著之中岁栖白叫人敬畏恐惧的可怕来。 第20章 第二日天刚亮,荀玉卿便醒了,他与卜旎要掉头回去,去哪儿都成,总之要离岁寒山庄远远的。 他们二人要店小二准备了些干粮,等待途中,昨晚被他们问话的那个瘦小男子也苦着脸从门外走了进来,并没有瞧见坐在火旁的荀玉卿二人,只管与同伴唉声叹气了起来。 荀玉卿一听,才知昨夜下了雨,他们的马车停放处的泥土都塌了下去,轮子正好陷在泥水里,根本拉动不得,需得许多人力去抬。他不动声色的饮了一杯茶,待店小二给他们送上热腾腾的干粮,便与卜旎一块走了出去。 两人刚跨出门槛,就看见几个伙计站在绵绵细雨里头,正目瞪口呆的看着马车,那陷在泥土里头的马车,此刻正被提起了小半,后头悬空浮着,马儿快步走了两步,整辆车子就从淤泥水中完全出了来。 “后头那人好大的力气。”荀玉卿暗道,他瞧这些伙计只管目瞪口呆,半分没有帮忙的意思,后头大概也不过能站个一两人,也不知是怎样的神力。他站在门口,卜旎抱着热腾腾的干粮,顺着他的视线,穿过绵长的雨帘,便见着一个男人慢腾腾的从马车后方走到了车辕边上。 那男人长得并不难看,但要说英俊,却还远远不到那种程度,又高又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似夜空里的两点寒星,手上沾着刚刚抬马车时留下的泥点,另一只手握着一柄剑,穿了袭墨绿的长袍。 他看起来很年轻,但是眉宇之中,却又好像没有那么年轻。 荀玉卿往后微微退了一步,轻声道:“卜旎,你逃命时的轻功好是不好?” 这世上的轻功固然有好劣快慢之分,但真当以命相搏,逃命之时,却是要看本人的本事的。 “怕你也跑我不过。”卜旎回道。 “那真是好极了。”荀玉卿慢慢往后退了一步,他从未这么怕过,刚来时杀人的那一刻,准备逃跑的那一会,学武的那两年,被卜旎下药放倒的那瞬间,他都未曾如此刻这般,感觉到了毛骨悚然的恐惧。 那人的一双眼睛,比荀玉卿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危险,都要令他心悸。 他们俩刚往内堂一退,就见着那瘦小男子哆嗦了一下,几乎要把自己缩到掌柜的柜台下头去了。荀玉卿瞥见他的腿肚子都在发抖,见着人跨过门槛,才勉强迎上去,挤出个笑容来,神情与其说是欢喜,倒不如说是想哭,颤声道:“岁大爷……您老人家,怎么……怎么来了……” 岁大爷。 荀玉卿与卜旎对视了一眼,卜旎脸色微白,其实这事儿与荀玉卿没有什么关系,他甚至连帮凶也算不上,遇见岁栖白,实在没有必要太害怕,因此他比起卜旎脸色也要好看的多。 “这是我的事。”卜旎低声道,他已知道这绿袍人是谁了,“你本来就是受我胁迫才与我同行,此事也与你无干,你自己离开吧,你不是向来也讨厌我的很么。打咱俩一块同行起,我没有再给你下过毒了,你放心好了。” 其实卜旎要不说这话,荀玉卿说不准真就厚着脸皮当透明人了,但他这话一说,但凡是个男人,义气跟热血就顿时涌上心头了。荀玉卿微微咬着牙,伸手摸上了腰间的链剑,低声道:“咱俩虽没什么交情,但这几月来的饭钱跟房钱,我总要还你。” “那才多少钱。”卜旎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泛起了甜蜜的笑容。 他们两人边说边往后退,这便从楼梯蹿了上去,岁栖白的身影也顿时出现在了楼梯口,荀玉卿的链剑忽然一抖,便从一柄细剑甩成了一条长长的鞭子,鞭尖往岁栖白眼上袭去。 荀玉卿这一鞭招看实其虚,实为声东击西,只待岁栖白闪避一二,他便将整条鞭子抽回,只需这瞬息的抽空,他就能逃开。哪知岁栖白不闪也不避,反而伸出手来牢牢抓紧了链剑中间相连的细丝,极平淡无奇的一扯。 岁栖白仰头冷冷的瞧着他,神情毫无波动,好似一块冰雕般。 一股巨力顿时从那头冲击了过来,荀玉卿几乎被扯下身去,好在卜旎拉了他一把,这才想起方才岁栖白帮忙抬马车的巨力,暗气自己托大。岁栖白将链剑卷进手中,当即一沉,荀玉卿只感觉手腕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弹,手一松,便将链剑弃了,不甘的最后瞧了一眼,托着右腕跟着卜旎一道从窗子处蹿了出去。 这其中动静,也只不过是辗转的瞬间,旁人只见岁栖白一下子将那链剑夺下攥在手中,不由得叫了一声,各自缩到桌子底下去了。岁栖白想起刚刚那人似嗔似怒的神情,心中暗道:他是哪家功夫,怎么从未见过? 这武器少见的很,岁栖白琢磨了一会,这才找出机关来将它收了回去,一同别在身上,不紧不慢的走上楼梯。他虽然不喜欢麻烦,却并不怕麻烦。 荀玉卿与卜旎一路飞掠出去,两人不敢停歇,正逢荀玉卿内力耗尽,卜旎夺了路上行人的马匹飞驰而去,将他搂在怀中。荀玉卿的右腕还疼得厉害,卜旎喝了几声,又重重抽了马儿几鞭子,一路奔出小镇,这才得空下来问道:“玉卿儿,你没伤着吧?” “没什么大事。”荀玉卿平淡回道,他窝在卜旎怀里,卜旎瞧不见他的脸色,听他声音平静,只当真是没什么事,就立刻放下心来了。 荀玉卿将右腕收在袖中,他的整只右手此刻都在微微发麻着,压根动弹不得。 可岁栖白连剑都没有出,甚至可以说,这都算不上是过招。 “对了,你饿不饿?我还藏了几个馒头大饼在怀里。”卜旎听他声音平淡,也稍稍松了口气,想着刚刚荀玉卿愿意与自己一块同生共死,不由得心中甜滋滋起来,急忙关切道。 “不饿……”荀玉卿轻轻舒出一口气,他的右手已经慢慢有知觉了,他的目光也愈发寒冷了起来。 他还是太弱了。 第21章 开弓难有回头箭,世上没有后悔药。 自从遇见岁栖白那一刻起,两人就好似被霉神眷顾,先是荀玉卿武器被夺,再来是逃命时下大雨,下大雨本是一件好事,岁栖白难以追踪他们二人,但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加上他们更换的第四匹马也已经筋疲力尽,两人便在茫茫大雨之中找寻到了一处荒废许久的破庙,奔进去避雨。 雨越下越大,倾盆而落,将门口的几块青石砖从污泥之中冲刷出来。这是一间极荒凉的破庙,大概是废弃许久了,没有什么供奉,蛇虫鼠蚁随处可见,蜘蛛网破落在悬挂在角落之中,几尊破落的神像静静端坐着,好似鬼怪一般阴森。 好在房顶当初修葺的还算结实,并没有漏雨破损的情况,只是过堂风刮得人瑟瑟发抖。 两人打雨中来,自然没可能毫发无损,自然是全身都湿透了。卜旎将马儿系好,就看见荀玉卿四处找了些东西,已经生起火来了。这破庙里头多得是什么被虫蛀过的桌腿跟柱子,有些已经脱落开来,落在地上,拿来烧火正适合不过。 荀玉卿简单搭了个小木架,将湿衣脱下挂着烘烤,这些时日里他们二人夺命奔逃,神情都日渐萎靡。外头瓢泼大雨哗啦啦的下着,愈渐大了起来,荀玉卿穿着湿透了的里衣,凑在火堆边烘烤,只觉得浑身好似都是寒气,好在内力周转,不至于湿毒入侵。 没多一会儿,卜旎也走了过来,正坐在衣服对面,两人隔着荀玉卿的外衣说话。 “玉卿儿,这次实在是我拖累你。”卜旎比荀玉卿还要累一些,他神情疲倦,双目红肿,眼下发黑,微微叹道,“不然咱们俩就此分道扬镳,待我以后甩开了岁栖白,咱们再一块儿……” 这连日来的追杀实在叫卜旎快承受不住了,他几乎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无论到什么地方,不过多久,总会见到岁栖白的身影,对方就好像一抹幽魂,片刻不离的跟紧了他们。 岁栖白带给卜旎的阴影越来越重,他们二人虽然还未交手,但卜旎已不战而败。 荀玉卿什么也没说,他暗暗想着这些时日以来,无论怎么走,好似总也甩不脱岁栖白,但瞧岁栖白的模样,又不像是追杀他们二人来的。他的头发全湿透了,沉沉的垂在肩头,像是一团乌云偎着脸庞,神情在火光下捉摸不清。 “玉卿儿?”卜旎连连唤了几声,听那头没有反应,心中一慌,还以为荀玉卿生气了,便急忙从衣服上头探过身去看他,“玉卿儿,你生气了吗?”他这话音刚落,忽然顿住不说了。 自两人结伴同行以来,他还从未如此时此刻这般与荀玉卿亲密相处,两人都已浑身湿透,本是冷得要命,可卜旎眼下却觉得心好似被火烧了起来,登时不觉得冷了。 “什么?”荀玉卿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总算打自己的沉思里回过神来,忽然抬眸道,“生什么气?” 他的里衣很宽松,露出小半细腻雪白的胸膛,收出一手可握的腰线,里衣紧紧贴着上半身,袖口已被烘干了小半,若隐若现。 卜旎多情的双眸里似乎溢出了春波,他的心已经飘了起来,本来有些惊慌失措的声音也开始甜腻了起来:“玉卿儿,咱们俩逃到现在,我决不让岁栖白伤你一分一毫。”他声音绵软,忽然充满了信心,“我武功虽没有他好,却也轻易死不了的。” 在他心里,那种痛苦又茫然的心情忽然间就尽数消散在这火堆飘逸的火星之中了,他苍白的脸色又有了血色,他的脸上又多了笑容,他已经暗暗做下一个决定:我死了也要保护好玉卿儿。 这想法一辗转,卜旎就绝口不提要荀玉卿离开的事情了。 荀玉卿对卜旎的春情泛滥全然不知,他的眼睛细长而妩媚,眼珠子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明亮,抬眸瞧着卜旎的时候,有一种足以叫人神魂颠倒的诱惑。他的头发上都是水汽,末端凑火堆太近,被烫焦了少许,卷了起来,看得卜旎心疼不已。 “你说,岁栖白真的想杀我们吗?” “什么?”卜旎一下子还没有从柔情蜜意之中反应过来。 荀玉卿站起了身来,走了两步,又道:“你虽都没同他交过手,但咱们俩也算是交过手,我武功虽是一般,却也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你说,你一招之内便能夺去我的兵器吗?” “我哪有那蛮力。”卜旎见他神色认真,不甘不愿的悻悻道,“你功夫不差,只是基础坏了些,没什么行走江湖的经验罢了。” 他这话说得实在不大悦耳,荀玉卿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又道:“咱们二人一路换过四匹马了,又过了这许多时日,岁栖白依旧如影随形,可见他们想抓咱们,简直易如反掌,待抓住了,要杀要剐,还不是由得他说话,何必浪费这些时间。” “说不准岁栖白心理阴暗,想学猫戏耗子,先捉弄捉弄我俩,待将我们胆子吓破了,再一剑杀了。”卜旎听他说起“咱们”二字,不由浑身舒爽,打了个激灵,打心里快活起来,贫嘴道。 荀玉卿摇摇头道:“不会,他绝不会如此,岁栖白不是这种人。” 其实卜旎本来也是信口开河,但见荀玉卿如此断然否决,却又觉得有些不爽快,便拉长了脸道:“你怎么能肯定呢?我们本就与岁栖白素不相识,只不过是听过一些江湖传闻,又怎么知道他人是好是坏。” “总之……”荀玉卿明白卜旎的担心确实有道理,但是他毕竟是偷看过剧本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武断,只得叹了口气道,“总之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也是我想来如此而已,你信不信也都没什么干系。” 卜旎却莫名有些嫉妒起了岁栖白,虽知他们并不相识,却仍忍不住心生羡慕,恨不得荀玉卿也在别人面前这般袒护自己。 第22章 雨越下越大,过不大一会儿,破庙里又闯进来一队人。 这队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足有七八来个,有男有女,皆带着斗笠,穿着打扮倒是各不相同。领头的是一个彪形大汉,脸上有三条伤疤,嗓子较粗,瞧着他们两人已坐在里头烤火,便低低说了一声:“打扰。” 再没多话。 他们这几人似乎极有默契,不大一会儿便生起了火堆,烤衣暖干粮一点没耽误,里头有人受了伤,稍先血腥味冲过雨水消失无踪了,但这会儿又蔓延了出来,虽是不浓,腥气却非常重。 “有人中毒啦。”卜旎嘻了一声,绕过衣服来,枕在荀玉卿肩膀上仰头说道。 其实卜旎并不怕自己说话被人家听见,只不过是觉着这样与荀玉卿说话更贴近些罢了,荀玉卿只当卜旎说人家坏话要小声些,因此只是皱了皱眉,倒没有推开卜旎,悄声道:“与咱们无关。” 他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那一行人,总觉得好似有什么地方莫名熟悉,却一下子想不起来。 荀玉卿与卜旎二人坐在衣服后面烤火,那行人正坐在另一头,两边互相面对着面,谁也没将后背露出来,但视线却也并未对上。 那行人里头好似是一个青年受了伤,他将斗笠摘了,脸上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伸手抹了把,接过身旁少女递来的一块面饼吃了。他只有一只胳膊,左臂空空荡荡的,幸存的那只右手腕上还有铜钱大小的伤疤。 铜钱疤,独臂青年…… 荀玉卿多看了数眼,暗道自己是不是走了眼,要真是剧情里的那个男人,他怎么会同别人结伴而行。 “是非见红。”卜旎嗅了嗅,脸上忽然露出极满足的神色来,“好极了,这非见红做的正好呢。” 非见红是一种毒药,名字也简单明了的不行,就是非要见红不可。它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一旦内服,神仙难救,但凡外用,也少不得要割肉削骨。它若当即发作也就罢了,偏还是那种刚中时全然瞧不出来的,待到人发觉,已是皮烂肉腐,毒入四肢百骸了。 若这人中的是非见红,那荀玉卿倒是十拿九稳了。 秦雁。 痛饮金花酒,万里悲鸿雁。 秦雁是柴小木的朋友,而且是知己好友,是他买下了柴小木的驴,又收留了无处可去的柴小木。他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君子,又温柔又和善,一人独居在诗禅小筑之内,他在江湖上有很多很多朋友,生平从未与人说过一句重话,好似永远都是那么和气,那般平静。 前期他在正派男主攻的投票里高居榜首,后期被猜测是可能是最后的大魔王。 秦雁本来是一个很完美的男人,他不缺钱,也不缺朋友,更不缺爱好,甚至连他的外貌也如性格一般的出色。秦雁本来可以很完美,可惜他没有左臂,事情是起因结果也非常简单,他的一个朋友惹了麻烦,但到最后却是秦雁承担了这个麻烦,中毒之后他就当机立断的斩下了半截胳膊。 这时秦雁刚没了胳膊,想来还没有像是之后那样一个人独居在诗禅小筑里,那么这些人自然也就是他的朋友了。 荀玉卿很轻的叹了口气,他对秦雁的印象并不坏,在作者的笔下,这个男人似乎是永远充满宁静与平和的一个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永远都能以泰然自若的态度从容面对。 但是手臂的残缺始终令他的心蒙上了一层阴霾,其实这倒也很好理解,缺了手臂的男人,有时候就像毁了容的女人,哪有人愿意情人拥抱自己的时候,只能用一只手搂着的,有时候只怕两只手都不够紧,恨不得对方长出七八条胳膊,把自己死死抱在怀里,谁都分不开。 “你会不会解非见红?”荀玉卿低声问道。 “余毒还成。”卜旎撇了撇嘴,好似瞧出荀玉卿打什么主意一般,漆黑的眼睛在他身上滴溜溜打转了一圈,声音忽然变得又甜又腻起来,“玉卿儿,你是不是瞧上人家了?要讨好他却讨到我身上来了?我可不准!” 他这次说话,嗓子并没有压低,因此说得又亮又响,新店铺子开张拿来贺喜的锣敲得怕是都没他的嗓子亮。那一行人簌簌转过头来,好似事先排练好了一般,神情都很是激动,唯独那断了手臂的青年只是烤着手里的干粮,并不说话。 荀玉卿被瞧得不好意思,便有些着恼,他微微一矮肩,打卜旎头颈之下溜开,卜旎一个没吃住劲儿,差点倒栽葱栽到地上去。卜旎刚要开口调笑,就听荀玉卿冷冷道:“你救他也好,不救也罢,与我没有分毫干系。”他将烤好的衣裳披上,丰厚如云的长发撩出袍外。 他容貌生得艳美,语气却冷若冰霜,活脱脱从志怪小说之中走出的蛇蝎美人一般,那行人便又警惕起来,生怕是什么未曾听闻过的邪道中人。原先给秦雁递面饼的少女最是明显,她露出了极凄苦又难过的神色来,伸手扯住秦雁的下摆,瞧得荀玉卿心里头一软。 卜旎话一出口就暗叫糟糕,他与荀玉卿相处了这许久,知道这人在意自己容貌生得艳丽,性子再是爱好不过,他倒忘形之下说出这种混账话来,不由心虚了起来。荀玉卿站着观雨,乌云极浓,雨帘大的看不清任何东西,卜旎小心翼翼的凑过来讨好道:“好嘛,不就是个非见红,我解就是了。” “我可不想讨好人家讨到你身上去。”荀玉卿冷笑一声,抱臂一字一顿的回道,“你说是吗?” 卜旎难得老脸一红,他挠了挠头发,忽然从发上取下一枚银蛇卡子,给荀玉卿别住了散落的长发,死皮赖脸的撞了撞他胳膊,讨好道:“谁说你讨好的!是我,是我非要救他不可,是我想讨好你,还不成吗?” 荀玉卿冷冷瞧了他一眼,忽然道:“在你心中,我生性就是如此轻浮放荡?”其实他这话倒没做他想,只是觉得难不成辛夷的脸就这么碧池,别人看见了就觉得像是在撩人? 可是这无心之语,反倒叫卜旎多想了许多事来,听荀玉卿这般说,还当他是同自己委屈,恨不得抽不久前的自己十来个耳光,忙道:“自然不是,是我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胡作非为!”他的汉语说得是少见的不错了,用词却偶尔还有些乱七八糟的。 至于看在旁人眼里头,自然是一对闹了脾气的情人,还是连狗都不肯理的那种。 第23章 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卜旎才不甘不愿的挪过步子去。 “喂,那个没了一条胳膊的。”卜旎轻轻啧了声,老大不情愿的从怀中掏出个银瓷瓶儿来伸手一抛。秦雁虽没了条胳膊,但是身手却很灵活,伸手一接,那如离弦之箭般射去的瓷瓶便轻轻巧巧落在了他的掌心里,服服帖帖的好似有人小心翼翼的递到他手中那般。 卜旎见他接下,不由得“咦”了一声,颇是稀罕的打量了会儿秦雁,笑道:“你这人身手倒是不错。” 秦雁微微笑了笑,既没有为卜旎方才的故意找茬发怒,也没有为他提及“身手”二字下意识流露出的怜悯而生气,只是和和气气的开了口,却是对着荀玉卿的:“多谢兄台。” “不必谢我。”荀玉卿略有些吃惊,侧过身来淡淡瞧了秦雁一眼,他的下摆被雨水浸润的微湿,颜色隐隐有些发暗,整个人肤白如雪,于这天地雨幕之中,倒好似一个全无依托的山魅,声音清清淡淡,“是他救你。” 秦雁看着荀玉卿的表情,竟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怜悯与同情,他没来由的松了口气,愈发贪婪的凝视着这个在场唯一能够令他喘口气的男人。 “是啊。”卜旎腆着脸凑到前头来,饶有兴趣道,“你怎么谢玉卿儿不谢我。” “我还以为,谢那位兄台与谢恩公是一样的。”秦雁恰到好处的流露出了抱歉与惊讶的神情,“是在下失礼了。”他用单臂虚虚拱了拱手,态度斯文,彬彬有礼,眼见着又要道谢,却被卜旎一下子拦住了。 一脚踩到人家语言陷阱里头的卜旎毫不自知,得意洋洋的说道:“没错哩!谢他跟谢我,确实是一样的。”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秦雁,忽然极满意的点了点头道,“没想到你这个中原人,倒是很有见地嘛。” 同秦雁坐在一起的那些人又一齐拱了拱手,齐声道:“多谢二位相救。” 荀玉卿有些想笑,他捋了捋头发,将发上随意别着的银蛇卡子拿了下来,将发一挽,把鬓发别了起来。这时卜旎已再欢喜不过的凑到荀玉卿身旁来了,模样好似个刚得到糖果与夸奖的小娃娃,背着手,眉飞色舞,就差没在脸上写上“得意”二字了。 “蠢货。”荀玉卿轻轻啐了他一声,又觉得有些好笑,便摇头笑了出来。 卜旎听不出这里头的话音,荀玉卿倒是听出来了,卜旎说话夹枪带棒,送解药时还故意试探了一把秦雁的身手,若是秦雁稍一走神,怕是就要出个大丑了。秦雁脾性虽好,并不恼恨,却也不愿意跟卜旎道谢,便只肯谢自己,偏生说得句句搔到卜旎痒处,倒叫他不怒反喜。 “玉卿儿,你怎么骂我。”卜旎神情委屈,好似被人踹了一脚的小狗。 “我不是骂你。”荀玉卿微微笑道,他意味深长的打量了一眼神色泰然自若的秦雁,袖子一扬,又重回到火堆旁去了,只道,“我只是想同你说,中原人狡猾的紧,你这样很是天真可爱。” 卜旎也眼巴巴的跟着他坐了下来,神情犹疑道:“我总觉得你好像不是在夸我?” 荀玉卿不置与否。 秦雁为自己上了药,一时间,庙里的腥臭味更浓了,毒血流了一小滩在地上,将平滑的石地都腐蚀出了坑坑洼洼的小洞。风忽然大了起来,雨倒是慢慢小了,那些人又帮秦雁重新包扎了一下伤处,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忧虑跟痛苦,就好像被斩断一臂的人不是秦雁,而是他们一样。 没过多久,秦雁一行人就迅速扑灭了火堆,像是来时一般匆匆的出去了,连道别也没有再多一声。卜旎哼哼了两声,去将他们留下的稻草与柴火都拿了过来烤火,有些憋屈道:“玉卿儿,你说的真是没错,这些人虽然未必狡猾,但定然是很狼心狗肺的,我帮了他们,不道谢也就罢了,连饭都不请一顿。你们中原人不是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 他这会儿倒是反应过来了。 “连道谢都不肯,你还指望人家请你吃饭?”荀玉卿摇摇头道,“不过他们怕不是不想请,是实在没有时间请。你瞧他们的模样,逃债的人怕是都没有那么紧张。” 卜旎却不以为然道:“难道天底下的人,还有比岁栖白更可怕的吗?咱们俩被岁栖白追杀,都尚且肯救个人。他们倒没空请咱们俩吃顿饭吗?玉卿儿,倒不是我说,不过你瞧谁都是好人,这性子很是吃亏的。”其实卜旎倒也不是多想吃人家这口饭,只不过是心里头好像一下子不对劲了起来,顿时不开心了。 “……” 荀玉卿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一天还会被卜旎教育“不能轻信别人”,不由失笑。 卜旎很快又从那种闷闷不乐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饶有兴趣的说道:“不过说起逃债,我瞧那几人怕是在逃命,胳膊都断了一条,这追杀他们的人一定很凶,也不知道有没有岁栖白凶哩。” “这世上比岁栖白凶的人,狠的人,毒辣的人比比皆是。”荀玉卿暗暗叹道,“只是比他再凶再狠的人,也都没有他可怕。我的链剑落在他手上,也不知道他丢在哪里,我还能不能拿回来了。” “哎呀——”卜旎也不说话了,他看着荀玉卿有些忧心忡忡的表情,忽然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本想说江湖人怎能丢下自己的武器,但当时荀玉卿若不丢下他的链剑,那被留下的就是他们俩了。 但若说再择一样,但习惯总有个时间,荀玉卿用得链剑,又刚又柔,剑与鞭的长处都在他那腕间掌控着,若换成剑,未免不够柔韧,要是换做鞭,却又不够刚硬,兵器说到底还是得趁手。 卜旎挠了挠脑袋,干脆一句话也不说了。 第24章 秦雁他们走后没有多久,似与天相连的雨帘里又闯进来一人。 那人长什么模样,两人并没有看清,只见着一把大伞忽然一旋,泼洒而出的雨珠急射出来,其威势竟好似不是这普普通通的水珠子,而是漫天的暗器。不过电光火石之间,荀玉卿已翩然跃上房梁,那雨水自然也就只能洒落一地。 那房梁多年腐朽,其中早被蛀空,但凡有些重物积压,也要断裂,可荀玉卿踏在上头,却好似如履平地一般,轻飘飘的不见其重。 卜旎没他轻功厉害,只是一个燕子翻身,滚到供桌底下侧脚一踢,挡下雨珠的桌子面登时便被打出七八个浅浅的洞眼来。他冒出头来瞧了瞧,又立刻缩了回去,拍了拍胸膛,擦了擦额上的一把冷汗。 岁栖白气定神闲的将伞一收,忽然伸手一扬,朗声道:“接着。”他声音不大不小,偏生谁都难以忽略。荀玉卿只见一道银芒向着自己直奔而来,不由大骇,侧身一避时才发现是自己的链剑,不由得伸手去抓,却只感链剑上传来一股巨力,他在空中抓握不住,便使了个巧劲化去,将链剑抖开,轻身落地,总算避免了丢人现眼的可能。 “多谢你了。”荀玉卿叫岁栖白试了试身手,倒也不恼,他见链剑没被岁栖白丢掉,不由得松了口气,将链剑别回了腰间。卜旎神色还有愤愤,荀玉卿倒是比他想得多些,暗道先是试探身手,再是归还武器,总归岁栖白不是要命来的,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岁栖白忽然说道:“看来,你们同陆三九的确不是一伙人。” “陆三九?”荀玉卿一直当岁栖白是为了那个尸体来追杀他们的,乍一听到这个陌生名字,几乎摸不着头脑,不由神色困惑道,“那是何人?” 岁栖白打量了荀玉卿一阵,见他神色确实十分茫然,不由微微皱起眉来。他这人生得并不吓人,但自有一股气势,瞧得荀玉卿心中稍稍有点畏惧,便转头问卜旎道:“卜旎,你识得陆三九吗?” 虽然荀玉卿想得通,但卜旎却想不通,他叫岁栖白追杀了这些时日,方才身上还险些被打出几个洞来,此刻正憋着一股子火气,便气鼓鼓的蹲在桌子上,撇过脸去道:“谁知道那被戴了绿帽子的王八蛋的事儿。” 他这么一说,意思便是知道了。 戴了绿帽子的王八蛋……这么一说,荀玉卿忽然便想起来陆三九是谁了,倒不是这人多有名,而是这人就是导致秦雁断了一臂的罪魁祸首。他微微抽了一口气,看了看岁栖白,便问道:“你是来追踪陆三九的?那怎么追到我们头上来了?” “他杀沐童的时候,我看见了。”岁栖白淡淡道。 荀玉卿与卜旎面面相觑,忽然都握紧了手中兵刃,卜旎将手按在了腰刀上,他脸上那种嬉笑的不正经神色荡然无存,本就已经有些不自在的气氛更显得紧张了起来。 “你不必紧张。”岁栖白冷冷看了他一眼,只道,“他要杀你,你便杀他,这本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你虽有不义之心,却无不义之举。” “那……既是如此。”荀玉卿问道,“阁下又因何怀疑我们与陆三九有干系?” 岁栖白却反问道:“我才要问你们,既不是陆三九的同伙,为何见我就跑?” “我们见你就跑,自然是怕你了。”荀玉卿哭笑不得道,“卜旎杀了你门下弟子,我们只当你上门要来寻仇,怎能不逃,至于陆三九此人,我见都不曾见过,怎么会与他是同党呢。” 好在岁栖白脑子总算转得过弯,还算懂得人情世故,没有问出什么“你们没错为什么要跑”的话来,只是神情微微缓和了一些,淡淡道:“在客栈那日,我并不是找你们,而是陆三九就在当中,哪知你们见我就跑,我见陆三九没了踪影,还当你们二人与他是同伙,后来又见你们与秦雁屡屡一道,还以为……” “还以为我们二人是故意调虎离山。”荀玉卿苦笑道。 听岁栖白这么说来,便是荀玉卿也不由得觉得太巧合了一些,先是杀了岁栖白的弟子被他发现,后来又跟岁栖白要追杀的人在同一间客栈,还表现的一脸心虚,逃跑后还跟相关人士秦雁走了同一条路…… 光是自己想想,都感觉巧合的有点过头,也难怪岁栖白会怀疑。 “我们二人结伴而行,小心谨慎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陆三九与秦雁这两人,我们之前都并未见过。”荀玉卿想了想,苦笑道,“其实那日我们本就是想去岁寒山庄的。” “……”岁栖白沉默了一会儿,只道,“你们有什么事?” 站着也不方便说话,三人便一块围着火堆坐了下来,卜旎还要闹脾气,半句话也不说,荀玉卿便将他拽拉过来坐下。东西到底不是荀玉卿的,他也只能拽拽卜旎的袖子,低声道:“你怎么了,咱们不是说好把那东西给岁栖白的么?” “我这会儿不愿意给了。”卜旎赌气道,“这几日不是好好的么。” 被岁栖白追杀也叫好好的……荀玉卿真是服气,他都心知肚明的很,要不是这几日岁栖白追着他们俩,那一波又一波来送死的只怕有多没有少。 “你愿不愿意给,是你的事。”荀玉卿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勉强你。” 他这又转头去看岁栖白,说到底,岁栖白也只不过是个人,就算小说里头写得多叫人不敢亲近,但就荀玉卿现在瞧来,却是个很讲道理的男人。在荀玉卿心里头,对岁栖白既有好奇敬仰之心,也有畏怯退缩之意,便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哎……他在犯脾气,也不好叫你白白坐下。”荀玉卿沉吟了一声道,“这样吧,我叫荀玉卿,你要是愿意,也瞧得上我,咱们做个朋友成不成?” 岁栖白的表情顿时变得有趣了起来。 第25章 无论什么人,总是有过朋友的,岁栖白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岁栖白的情况要特殊一些,他的朋友既是他自幼一块长大的竹马,也是他手下的一条恶魂。 武林之中最为公正的人,却结识了一个人面兽心之徒,人们似乎待人总是颇为苛刻,岁栖白未杀他前,便有许多流言蜚语,道岁栖白年纪轻轻,识人不清,为感情左右。之后岁栖白为公道杀友,虽全了道义找人报仇 ,却又为人所惧,道他如此心狠手辣,连友人也都下得去手,若非是地狱来的修罗夜叉,哪有这般的铁石心肠。 人本就是一种困于情束于礼的生物,他们既希望岁栖白能坚持正义,又好似盼着他非要为友人的这种丑恶伤心难过不可,但见他出剑毫无犹豫,便觉得他这人冷血无情的很。 自打那之后,便没什么人愿意做岁栖白的朋友了,因为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错事,会不会哪一日,信任备至的好朋友就会对自己出剑。 再来,谁也不信岁栖白这样的人想结交一个朋友。 其实这情况,现实之中倒也不少,一个好人做了一次“坏事”,便要被揪住一辈子,但若一个坏人做了一件好事,众人便觉他浪子回头,只要没什么深仇大恨,便也都原谅了。 岁栖白当真做错了事么?其实也没有,他只不过是大义灭亲,却又未叫人看出自己的痛苦伤心。许多人好似总要见着人伤心流泪,借酒浇愁,才觉那叫真性情,那才叫活生生的人,像岁栖白这样的,便叫僵尸。 若非荀玉卿看过原著,他也是怕岁栖白的,但就是因为作为读者时的这种上帝视角,让他从另一个角度去了解岁栖白。 “荀玉卿……”岁栖白低低念了一遍,他的双眸好似忽然燃起了两团火来,极慎重的说道,“我叫岁栖白。” 过了一会儿,他又极缓慢的说道:“成。” 荀玉卿顿时笑了出来,他细长妩媚的一双凤眼亮了起来,好像两颗天空之中璀璨的星星。 他们俩说得好好的,还在闹脾气的卜旎却忽然插进了话题里头来,赶忙对荀玉卿摆手道:“不成不成,你与他做什么朋友呀,人家还瞧不上你哩,再者来说,你跟他做朋友,不怕哪天做错事,叫他一剑杀咯?” 当着别人面就说他坏话,听起来不但很愚蠢,还很过分,更何况这个别人还是岁栖白这个人间凶器,可见着荀玉卿眼看就要掉进虎口,卜旎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他一把揪住荀玉卿的手腕,神色急切道:“你不要小命了吗?” 岁栖白的神情飞快的覆上了初见时的冷淡与寒意,仿佛方才他那种鲜活的神态只是荀玉卿的错觉。 “他都说成了,怎么会是瞧不上我哩。”荀玉卿故意学卜旎说话的口音,极平静道,“我哪里不要小命了,既然不想被他杀了,那不做恶事不就好了,当坏人好稀罕么?要是我真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他不是我的朋友,也还要来杀我哩。” 是啊,不做坏事不就成了,这岂非再简单不过了。 这道理分明人人都知道,但人人却都视而不见,只觉得自己若有朝一日犯了错,岁栖白定然铁面斩无私。这事儿真是好笑,还没投入点感情,便已感到了心寒,好似岁栖白的剑已经贴在他脖子下了一般。 卜旎气得嘴里都发苦,又恼荀玉卿学自己说话戏弄自己,急急道:“那怎么一样,他成了你的朋友,再杀了你,一滴眼泪也不会为你掉哩!” 岁栖白一言未发,对卜旎的话全无半点反应。 “我死了,你掉再多泪,我也瞧不见呀。”荀玉卿笑吟吟道。 卜旎这下真是要叫他气哭出来了,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苗语,忽然一跺脚,愤愤不平的躲到他的小桌后头去了,高声嚷嚷道:“蠢玉卿!你死了我也不会替你收尸的。” “我日日跟你这养五毒的家伙睡在一块儿,都没嫌你毒死我呢。”荀玉卿啐了一口,他又转头去看岁栖白,依他想着,再无情的人也要叫卜旎这几句话扎伤了,可岁栖白非但不觉得难过,连一点愤怒也见不着,他那脸上的表情还如方才一般平静。 也难怪别人见着他,总觉得心寒,如岁栖白这般控制情绪的功力,你连他是高兴还是生气都是完全瞧不出来的。 但这又才是岁栖白了。 “你不必……”岁栖白忽然开了口,他的目光打卜旎脸上转到荀玉卿脸上,极平静的说道,“如他所说,你若有不义之举,即便我们是朋友,我也不会……” 任何人被这么当众打脸,心里大概都不会很痛快,荀玉卿也多多少少有点挂不住脸,但是他转念一想,忽然想起一篇分析岁栖白的评论来——孤独的殉道者,心下一柔,便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哎,你这人真是扫兴。”他望着岁栖白,目光柔和,轻声道,“我又不是在为岁寒山庄的岁栖白辩解,我是在为我的朋友辩解,他是个公正有道义的大侠,坦坦荡荡,光明磊落,我再欢喜不过了,人最可怕的,岂非就是自己做错事而不自知,那才是真正的要人命。” 岁栖白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他望着眼前这个眼前这个男人,只觉得那张过于艳媚的面容之下,藏着的那颗极玲珑剔透的心,已赛过世上万千绝色。 还未等岁栖白说些什么,那头卜旎又忍不住开口了:“你才见过他几回,你便屡屡夸他,先说他定不是来追杀咱们的,又说他这人坦坦荡荡,也没见你夸过我几回!咱们俩一道赶路这么久了,你当真就连我提也不提?” “咦,我还道你瞧不上我这位朋友。”荀玉卿眼波流转,笑吟吟道。 “我……我可没想跟他做朋友,再说了,我喜不喜欢是我的事。”卜旎冷哼了一声道,“你提我是你应当做的事,我不过想听你在旁人面前夸夸我而已,他只是正巧在罢了。” 荀玉卿悠悠然道:“好吧,那吾友,我便同你介绍一下这位死皮赖脸非要人夸,性情直接毫不做作的嘴贱男子,叫做卜旎,正是与我一道闯荡江湖的友人。你爱记便记,不记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你是与我做朋友,不是与他。” 岁栖白微微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冬雪消融的晴日,绿意刚萌发的一点春色。 鲜活的令人惊艳。 第26章 就算是岁栖白这样的男人,大概也万万没想到过会在追捕恶人的途中忽然结交一个朋友。 他们刚交了朋友,雨就停了,岁栖白从火堆边站了起来,他瞧了瞧荀玉卿,已有走了的意图,荀玉卿便也急忙站起来,要将他送出门去。这只不过是一间小小的破庙,他们二人方才还是敌对的关系,此刻却好似朋友相会,时近分离一般。 岁栖白走到门槛处,忽然道:“我家住在岁寒山庄。”他顿了一顿,又去看荀玉卿的表情,“不过近日怕是不在家。” 初时荀玉卿还没有反应过来,见岁栖白一直未走,才回过神道:“没关系,我待你回家了,再去拜访就是了。”他笑了笑,将长发微撩,不太好意思道,“我如今居无定所的,倒不能邀请你来做客了。” “无妨。”岁栖白淡淡道,“我会等你的。” 这话说得坦坦荡荡,平白无奇,很是真诚。荀玉卿听得心中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了。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荀玉卿便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他敢逃离蓝千琊,肯耐住寂寞学武功,肯吃苦,肯忍痛,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害怕,不过是因为孤独。学成武功之后,他便没有了目标,虽然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的,但哪里却又都不是归处。 有些时候,荀玉卿也会想,自己学一身武功不被别人欺负,但明日该怎么生活,以后要做些什么,却又全无头绪了。 后来遇上了卜旎,虽然并不寂寞了,也不需为明日的衣食起居所担忧,但卜旎是个浪子,甚至比荀玉卿还要没有目标。 因此,岁栖白的这句等待,对荀玉卿而言,有了截然不同的含义。 无论日后荀玉卿去到哪里,或是何其落魄,总归有一个人,还肯做他的朋友,还肯等着他,等他来做客。虽不是家,但却是一个能够放松的,休息的,倾诉的地方。 荀玉卿只觉得一直空落落的心窝忽然被什么填满了一般,他凝视着岁栖白的脸,只觉得那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突然就变得可爱俊俏了起来,有说不出的讨喜,说不出的温暖,之前那种以上帝视角去看待岁栖白的想法也都荡然无存了。 “那我一定会时常去打扰,只怕你到时候要嫌我烦哩。”荀玉卿难为情的笑了笑,他在这个瞬间忽然就能够明白为何江湖人士对岁栖白敬畏有加,却也信任有加了。 他这时已是真心实意的想与岁栖白做一对真正的朋友了。 卜旎愤愤不平的插话道:“玉卿儿!不准你学我却跟他说话。” 两人谁也未曾理他,雨后的阳光出来了,岁栖白已要走了,他极平静道:“不会。” 这人好像连一点俏皮话都不会说。 “后会有期。” 荀玉卿同他道别,但岁栖白已经走远了,因此荀玉卿便又折返回来,呆呆的坐在火堆边。他一下子开始反省自己,当初看蓝千琊时,他也是以书中的印象看待那个男人的,还道自己一直适应的很好。 可到了今日,荀玉卿才发现,其实他其实还是存了一些轻慢之心的,他信任卜旎,与卜旎一路游玩,其实也不过是因为知道剧情里的卜旎是个好人。方才与岁栖白交朋友,他心中也是微微带了一丝怜悯与同情之意的。 可对岁栖白而言,最不需要的,大概就是别人自以为是的同情与理解了。 又换句话说,这书中所有的人,他们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撼动旁人的内心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而绝非是键盘下、页面上轻飘飘的几行字写出的一个形象。荀玉卿忽觉得豁然开朗,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说不好自己现在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只是好像在这一刹那,想通了什么。 “玉卿儿,你的眼睛果然不大好使,若我是你,真该找个大夫治治。”卜旎见荀玉卿一直怔怔发呆,还当他瞧着岁栖白离去的背影,不由得阴阳怪气的开了腔,“他有比我英俊,比我潇洒,比我脾气好吗?” 荀玉卿乍听得此言,不由略有些意外,便回过头来瞧气鼓鼓的卜旎,失笑道:“你这模样,倒好似一只蛤蟆。岁栖白确实没有你英俊潇洒,也不及你俏皮讨喜,但是我却觉得,他的性子实在要比你可爱的多了。” 这话好似有点伤到卜旎了,他闷闷不乐的说道:“在你心里头……我就好像一只蛤蟆?” 这本是一句玩笑,荀玉卿倒没想过卜旎会当真,便侧过身来瞧了瞧失落的卜旎,一下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轻轻“哎”了一声。他们俩之间往日里开玩笑,什么话都说过,更何况荀玉卿并不是多么心思细腻的姑娘家,有时候说话难免会有点没把牢,没诚想叫卜旎上心了。 有些人对某些话,总是特别的在意,也许卜旎就特别讨厌别人说自己像蛤蟆,荀玉卿想了想,不由得心中充满了愧疚。 “卜旎……”荀玉卿柔声道,打他与卜旎相识以来,还从未用这么温和的声音同卜旎说过话,“我不是存心的,你不要当真,我只是想与你开开玩笑,实在是对不起。” 卜旎看了他两眼,忽然泄气了,瘪着嘴,很是不高兴的说道:“你怎么偏偏就长得这么好看,害得我连气都生不起来了。” 其实他本来也就没有多生气,只是刚刚荀玉卿只与岁栖白说话,想趁机发发火气罢了,现在荀玉卿一下子同他低声下气了起来,不由感到有些慌张。 在卜旎心里头,荀玉卿就应当永远漂漂亮亮,快快活活的像是一只孔雀那样,美的绚烂夺目。 平日里荀玉卿最不喜欢人家拿辛夷的脸说事儿了,这会儿他倒是缓缓舒了口气道:“好极了,这张脸倒是难得做了件好事。” 卜旎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27章 雨已经停了,他们这些日来最大的恐惧与疲惫来源,也已被这场雨冲得干干净净了。 太阳打云后出来了,照在沾满了雨水的植物上,闪闪发光。 卜旎舒展了个懒腰,有说不出的惬意,他突然有点后悔起来,便歪过头叹气道:“我刚刚为什么非要跟你闹脾气呢,要是把这大麻烦丢给了岁栖白,那现在岂不是更轻松自在的很?”他自言自语了一阵,忽然又转过头去看荀玉卿,撅了嘴,有些责怪的意味,“玉卿儿,我在闹脾气,你怎么也不拦着我一点?” 其实这话说来与其是责怪,倒不如说是撒娇,是讨好,是俏皮的趣话。 荀玉卿连眼皮也懒得抬起瞧他一眼,只是坐在原处若有所思道:“卜旎,你想不想瞧热闹?”他这才抬起头来,极嫣然的笑了一笑,却没见半点女气。卜旎的中原造诣并不是太深,但瞧着荀玉卿的笑靥,却仍忍不住打脑海中蹦出几个文绉绉的词儿来。 “有热闹么……那我自然是想瞧的哩。”卜旎沉吟了一阵,他其实心里发惧荀玉卿是想去瞧秦雁与岁栖白的热闹,心中并不愿意去,但瞧着荀玉卿的脸,又不想丢人,便故意嘴硬道,“我只怕这热闹不好瞧咧。” 荀玉卿见他神色有异,嘴边不由噙了一抹浅笑,问道:“你是怕这不好瞧,还是怕不好瞧呢?” “什么?”卜旎一下子还没绕过圈来,一脸发懵。 “我是说,你是怕热闹没意思,不好瞧呢?还是怕这热闹麻烦,不好瞧呀?” 虽说都是不好瞧,但若是真有心注解起来,每个字都能重新排成一个意思呢。荀玉卿笑嘻嘻的逗他,看起来倒是再和气不过了,卜旎眨巴了下眼睛,好像一下子还没回过神来,半晌才道:“那自然是没意思,不好瞧了。你还当这天底下,有什么我怕的不成!” “是这个道理。”荀玉卿绷住了脸,强忍住笑意点了点头道,“这天底下,没什么你可怕的哩,自然也不会觉得这热闹不好瞧了,是不是?” 卜旎听得有些迷迷糊糊的,没闹清楚怎么这话题又绕了回来了,迟疑道:“是……是吧?” “那好极了。”荀玉卿站了起来,笑道,“咱们这便去瞧热闹,随我走吧。” 卜旎还是没反应过来,怎么说了两句话就要去瞧热闹了,但自己方才似乎的确是同意了。 还不待卜旎反应过来,荀玉卿便抢步出去,提气奔出数里,这下卜旎也无法可想,只得先追上荀玉卿再说。秦雁与岁栖白两人虽早走几步,但这处破庙偏僻,可供以来往的也差不离就是那几处,两人提气狂奔,没多大一会儿,便也就追上了。 破庙败落,连带方圆数里也是一片荒野,荀玉卿瞧见岁栖白与秦雁他们一行人已然对上,还有个穿着黑斗篷的高个子,三方人站着,巍然不动。 荀玉卿藏在树后,暗道:“这不是客栈那个独行侠吗?”他转念一想,便已明白过来,心道,“是了,他就是那个陆三九!” 这时卜旎已追赶上来,撞在了荀玉卿肩头,他们两人离得稍远些,动静又小,并没有惊扰任何人。不过荀玉卿倒不清楚岁栖白发没发现他们,总归没有转过头来理会。 忽然,原先一直在为秦雁奉上食物跟观察伤处的那名少女往前走了步,她静静的站在那儿,好似一朵极美的空谷幽兰,众人本在吵嚷,但见着她,却也都不约而同的安静了下来,陆三九面色激动,便往前走了一步。 见着众人都不说话了,那少女才缓缓开了口,她声音不大不小,口齿清晰,井井有条的很:“岁大爷,他说得没错,我是同云哥通奸,不但给我爹娘丢脸,也有违妇道。”她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家,说出这句话来竟丝毫不觉害臊。 卜旎趴在荀玉卿肩头,小声感慨道:“这姑娘好厉害。” “叫什么姑娘,她已嫁做人妇。”荀玉卿小声道,“既然说是通奸,那我瞧八九不离十,她丈夫定是陆三九。” 二人小小讨论了一声,又听见那姑娘继续说道:“云哥如今已经死了,秦大哥他们是云哥的结义兄弟,为了我,如今也连累秦大哥断了一臂。大概是我命生如此,事到如今,我也实在不想再这般继续下去。” 陆三九沉闷的开了腔,极冷淡的说道:“澡雪,不必麻烦岁大爷,你若随我回去,今日之事,我便善罢甘休。”听他的口气宽容豁达,好似一个极心痛隐忍的丈夫,默默忍受着妻子的不忠。 “云哥死了,春儿也死了,连秦大哥都被你害得失了一条胳膊,你自然是善罢甘休了。”裴澡雪微微笑了笑,她的语气里竟叫人惊奇的毫无波动,“你瞧瞧我,我怎么还没有死,全赖你喜欢我,你心里不也是这么想的么?若非你喜欢我,哪能屡屡宽宏大量的饶我性命,陶醉这般的自我满足之中。” 陆三九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铁青,又很快恢复了原样,他的声音已有了几分扭曲,喝道:“澡雪,别闹脾气了!” “是了,总归都是我闹脾气。”裴澡雪并没有流泪,她的泪早已在她的心上人跟儿子死去的那一刻流干了,所以她最终还是笑了起来,一个人若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那她也就只能笑了,“三九,你总说我闹脾气,但你又很愤怒,因为你知道,在我心里头,你永远也比不上云哥。” 这些话,就好似一条条毒蛇一样,啃噬着陆三九的心,他的脸突然涨红了,露出好似野狼般既残忍又狠毒的目光来,死死的看着裴澡雪。 “所以,你根本不相信春儿是你的孩子。”裴澡雪含着笑,她的目光里忽然有了一种盈盈的柔意,“你亲手捏断春儿的喉咙时,他是不是还想着喊你爹爹?” 阳光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可几乎所有人却都感觉了深入骨髓的寒意,几乎没有一个人想要去思考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岁栖白毫无反应,也并未说一句话。 陆三九的脸色慢慢的发白了,声音也突兀变得嘶哑了起来,他阖动着唇,难以置信的看着裴澡雪:“你……你……” “是啊。”裴澡雪的神情更温柔了,她清清楚楚的说道,“你没猜错,春儿哪里配做云哥的孩子,他的的确确是你的儿子。你小肚鸡肠,便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与你一样,既然云哥对春儿好,那定是因为春儿是他的孩子,可我与云哥从未行过房。” 陆三九的脸这下既不白,也不红,而是沉沉死气般的青灰色,他从咽喉里发出了几声古怪的声音来,双目已变得赤红。 第28章 两人本是局外人,乍来偷听了几句,便被这几句话给砸懵了,卜旎眨巴了一下眼睛,一脸失措,好像一只被吓到的小松鼠。 荀玉卿作为偷看过剧本的男人,倒还好些,尚且算跟得上剧情,但也叫裴澡雪所展露出的那种绝望与漠然所震慑住了。卜旎听得稀里糊涂的,好半晌总算回过神来了,便推了推荀玉卿的肩膀,悄声问道:“什么春儿云哥的,怎么你们中原人通奸还不带行房的吗?” “……”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荀玉卿没好气的撇过脸瞧了一眼卜旎,轻声道:“人家行不行……房,与你有什么干系。” 搁在以前要是说起脏话来,荀玉卿可以滔滔不绝,脏的露骨,但这会儿说起行房这个含蓄的词汇时,他反倒是不好意思了,顿了顿,这才慢慢说出口来。也不知是因为这个词实在是过于古典了,还是因为这事儿相关一个姑娘家,荀玉卿实在是不好意思。 其实这个故事在看的时候,荀玉卿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不外乎是一桩无果的姻缘,一段可悲的三角恋,一个可怜可悲的女子。更何况这个故事是由秦雁叙述给柴小木听得,感觉就更差了些。 如今真正见到裴澡雪本人,荀玉卿才恍然感觉到了,那种令人为之动容的悲伤跟震撼。 其实裴澡雪的悲剧倒也简单,只是真正发生在眼前,仍然令人感觉到了毛骨悚然。 陆三九是裴澡雪父亲的徒弟,两人自幼青梅竹马,也有婚约在身。但裴澡雪心中一直是将陆三九看做兄长,待她年及豆蔻,情窦初开,便遇见了云青,两人两情相悦后不久,裴澡雪便有意对父亲提出取消同陆三九的婚约。 结果陆三九却在她准备开口之前玷污了她的清白,迫不得已,裴澡雪只能嫁入陆家,云青为她名节,便与她结拜成异姓兄妹,好时刻照拂。八月之后,裴澡雪早产下春儿,大伤元气,春儿身体也不是极好,陆三九心中妒忌裴澡雪与云青有情,连带怀疑春儿并非早产,而是裴澡雪串通了产婆欺瞒于他,暗地杀了产婆,仍不解气,脾气一日坏过一日。 裴澡雪对儿子感情极复杂,陆三九又生性多疑,夫妻二人时常发生口角,待春儿周岁过后,陆三九第一次醉后打了裴澡雪,醒来又极是后悔,痛哭流涕的道歉。裴澡雪武功虽不如他,但招架一个醉酒之人却也不怕,但她心中畏惧反常的丈夫,便书信一封给了云青。 云青便以兄长身份前来探望,他们二人的感情虽已成过往烟云,但心中怜爱关切,总不见少。云青看出陆三九是借醉行凶,他心中早已决意一生不娶,便就此住在旁近,好照顾裴澡雪。他与裴澡雪结作兄妹,本就是怕流言蜚语,冤枉他倒不打紧,只怕坏了裴澡雪的名声,因此两人举止之间也颇有顾忌。 春儿更大一些的时候,云青便以大伯的身份,时常照顾被陆三九与裴澡雪冷遇的春儿,裴澡雪也因云青,慢慢改变了对春儿的想法,陆三九之后也再未发过酒疯,她便决定要与丈夫好好的过日子下去。岂料她这想法刚落,陆三九倒猜测起她是否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来,妒火中烧,再不能忍受,便用“穿心痛”暗害了云青,将他丢到荒郊野岭,要野狼啃食他的骨肉,叫云青死无全尸。 倒也是苍天怜见,裴澡雪因意外见到了云青最后一面,云青死前反倒自责自己无能,教她伤心难过。裴澡雪眼见恋人惨死,那些认命的想法也都尽数打消了,化作千百倍的恨意,她发觉陆三九怀疑春儿是她与云青的孩子之后,便又误导陆三九加深猜忌。 直到陆三九终于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之后,她便立刻书信一封给了云青的结义兄弟,便也就是秦雁。 春儿死后不久,陆三九便对裴澡雪的“不忠”有了深刻的怒气,决意叫她尝尝非见红的苦头,秦雁稍迟了一步,虽来得及救下裴澡雪,但自己却也因此废了一臂。 再之后,便成了眼前这一模样。 至于岁栖白的到来,自然是秦雁等人放出的风声,如今木已成舟,岁栖白在此,陆三九定然逃不开一死的,既无利益可图,那想来陆三九方才对裴澡雪说得善罢甘休,自然是情真意切的。 真是令人作呕的情真意切。 荀玉卿并未谈过几场恋爱,也从不清楚那种刻骨铭心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喜欢便要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这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结成夫妻尚有责任家庭存在,要考虑的更全面些,但既然只是幼时的婚约,两人虽是青梅竹马,但却从未有过什么誓约,陆三九管天管地,自然也是管不住裴澡雪喜欢什么人的。 世上他喜欢她,她却不喜欢他的戏码多了去了,若人人都如陆三九一般,岂不是乱了套了。 最可悲的,无怪乎孩子的死亡,裴澡雪所说“命生如此”已是认了命,偏偏陆三九生性多疑,导致成了如今情势。 荀玉卿倒也无意批判任何人,只是觉得可怜又可惜,夫妻与家庭本是应当与幸福挂钩,但裴澡雪从披上红盖头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的悲哀与不幸,注定了她的痛苦跟绝望…… 与感慨良多的荀玉卿不同,卜旎并不知道其中缘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得稀里糊涂,一会儿是父亲杀子,一会儿是没有行房,看得迷迷糊糊,完全摸不着头脑,便趴在荀玉卿肩头,仔仔细细的瞧他唇边的那颗小痣。 对卜旎来讲,这倒要比什么热闹,好瞧的多了。 荀玉卿在心里头微微叹了口气,实在不忍再看下去,便将肩膀微微一耸,从卜旎的下巴处滑了出来,抓住他的手腕,两人这便轻身纵出一段距离,没半晌就不见了身影。 “这热闹,可真不好瞧。” 在荀玉卿的语气里,好似饱含了许多叹息,卜旎却只见着他嘴角的小痣微微动着,又可爱又妩媚。 第29章 本想瞧个热闹,最好能顺手把碧玉美人像给岁栖白,没想到反倒瞧得自己心里不是滋味。 荀玉卿同卜旎又重回到破庙处,只见一群乞儿将马团团围住,大有饱餐一顿之意,好在二人回来得及时,卜旎便用了些毒物将他们吓走。那匹马也不知是傻是精,悠闲自得的杵在原地,全无险些被杀的惊慌之意。 两人去将绳索解开,牵出破庙外,这便一同上了马背,这时再没有什么人追杀他们了,自然也就轻松了不少。卜旎轻夹马腹,叱喝了一声,便纵马往前奔去,荀玉卿坐在他身后,既不搂腰,也不出声,卜旎纵情狂奔了好一会儿,听着身后毫无响动,便在风中大声道:“玉卿儿,你还在不在?”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到背上微暖,显然是荀玉卿贴了上来,腰上一紧,便是荀玉卿的胳膊了,不由得心神一荡,忍不住低低唤了声:“玉卿儿。”卜旎这声可谓是柔肠百转,思绪万千,情意绵绵的很了。 “做什么。”过好一会儿,荀玉卿才淡淡开了口,他就贴在卜旎身后,凑在耳朵旁,轻声道,“好好骑你的马,也不怕嗓子吃进风,伤了喉咙。”他声音酥软轻柔,热息喷在卜旎耳后,叫卜旎的耳根顿时发红了起来。 卜旎紧咬住了银牙,生怕自己刚开口就要丢人的叫唤出来,但想着荀玉卿就依偎在自己肩膀处,嘴角那颗小痣微微一动,轻悄悄的说着小话儿,心中却又不由生出甜丝丝的意味来,便不再说话,只是脸上微红,好似喝醉了酒儿一般。 马儿疾驰了许久,总算见着人烟,两人一道下了马,荀玉卿还想着方才裴澡雪的神情,心中不免有些同情怜悯,思来想去,这时已是安全,他也放松了精神,下马后顿时觉得疲倦了起来。倒是卜旎,远远看着村子中心的一个奇高无比的木柱,神情古怪了起来。 村子不大,里头只有一间旅店,价钱倒也便宜,两人要了两间上房,荀玉卿还要了热水,准备洗个热水澡后好好休息。卜旎瞧了瞧荀玉卿,欲言又止,最后倒也没有说什么,并不如往日那般死缠烂打要住在一块儿。 起初还不觉得,但疲意一上头,就再难停止了,若在平日里,荀玉卿早发现卜旎有所不对劲了,但这会儿,他的眼皮打架,只盼着洗完澡了,早早躺下睡觉,自然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旅店虽然简陋,好在老板小二的手脚倒很勤快,荀玉卿泡在热水之中,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双臂俯在木桶的边缘,将头一枕,只觉得水热人倦,再是熟睡不过的好时候。他的眼睛刚刚眯起,忽听得门被人拍得砰砰作响,外头就传来卜旎的声音。 “玉卿儿,我能不能进来!” 荀玉卿昏昏沉沉之中被惊醒,猛然回过神来,乍一下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只觉得热水已温,手指的皮肤都泡得微微有些发皱了,便赶紧出来,边擦干身体换衣服边道:“你等一等。” 卜旎便老实了一阵。 荀玉卿揉了揉眼睛,只觉得双目肿痛,困意深重,恨不得倒头就睡,但门外还有一个卜旎,便将里衣穿好之后,随意披了件外衣,将门打开一小部分问道:“什么事?” 其实荀玉卿只想敷衍的快快打发走卜旎,哪知卜旎眼疾手快,好似只顽皮的猴精一般窜了进来,身上的银饰叮叮当当的乱响了好一会儿,倒也并不嘈杂,反而颇有韵律。 “你今日怎么戴这么多饰物。”荀玉卿将门关上,拖着步子往床边走去,准备横在榻上就睡。哪知卜旎也跻身过来,一块坐在床边,直勾勾的看着荀玉卿,他今日穿得要比往日更艳丽些,银饰随着他的动作颠簸碰撞,煞是好听。 这问题问了,也不过是随便说说,卜旎回答也好,不回答也罢,荀玉卿都不在意,只因他这会儿实在是困得厉害,恨不得沾枕就睡,对卜旎实在无暇理会。 卜旎瞧着荀玉卿的头一点一点的,虽眯着眼睛瞧着自己,心思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不由得苦笑出声,伸手为荀玉卿脱去鞋袜,将他放倒在床榻上,抖开被褥为其盖上,自己也身子一侧,半躺在了床上,双脚悬在空中微微晃悠着。 “玉卿儿,我若是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平日里卜旎看着没心没肺的很,这儿要离别了,心中倒是意外多情了起来,伤感无限,偏过脸去看着灯烛在夜风中摇曳,他用手做枕,贴着脸颊,柔声道:“我实在不愿意与你分开,但是总没法子,我有些事情要做,不能带上你一块儿去,等我办成了,我便立刻来寻你。” “就算你不想我,就算我走了,你高兴快活的很,那我也一定会想你的。”卜旎越说越伤心,荀玉卿又毫无反应,不由得转过身去问道,“玉卿儿,你听见了没有……” 卜旎一转身,却见荀玉卿双目闭着,已是酣睡十分了,不由得又惊又怒,但随即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就说哩!你怎么不理我,原来你睡着了。”他微微一歪头,忽然又道,“是哩,正因为你刚刚睡着了,我才给你盖上被子的。” 这般沉默了一会儿,卜旎忽然坐直起了身,他说话颠三倒四的,可见思绪极为混乱,故才想一出说一出。卜旎微微叹了口气道:“没听见倒也好,我忍羞怕臊才说出那些话来,你要是真听见了,可指不准笑我多少回呢,好玉卿儿,你记得,你若是不想我,我……我就……我就要生你的气哩。” 其实卜旎也知自己说得话,荀玉卿全是听不到的,可若非荀玉卿睡下,他也绝不敢开口说这样的话的。 他将嘴唇咬了咬,忽然又俯下身去,悄悄亲了亲荀玉卿嘴角那颗小痣,好似孩子般欢喜无比的笑了起来。 “好玉卿儿。” 第30章 直至天亮,荀玉卿方才醒转,他伸了个懒腰,外衣垫在身下已揉皱的不成样子,好在质地柔软,倒没觉得睡着不舒服。 荀玉卿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按了按脖子,就着脸盆里昨夜的冷水醒了醒神,忽然想起昨夜卜旎似乎来过,便将衣裳穿好,到卜旎房中去敲门,正巧店小二上来送水,看见荀玉卿在敲门,就同他说:“这间房的客人已经走了。” “走了?”荀玉卿一怔,“走去哪儿了?” “那小人就不知道了。”店小二摇了摇头道,“不过他一大清早将房钱结了,就走了。” 一大清早…… 荀玉卿不明所以的回转到自己房中,才发现桌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蓝紫色的绣花荷包,他将荷包打开一看,装着满满的银锞子,不由得愣了愣。这些银锞子显然是卜旎留下的,打成五毒的模样,每样上都刻着不同的字眼。 荷包之中还有一张白纸条,只有三字,如小儿涂鸦般歪歪扭扭:有急事。 荀玉卿思量了阵,便将荷包放入怀中,至于那纸团则揉了揉丢在桌上。与卜旎同行时,多是卜旎决定路程,如今卜旎离开,荀玉卿自然也就变成了如起初刚与柴小木分离时一般毫无目的。 房钱已经结完,荀玉卿与店家问了问情况,决意走水路坐船顺江向下,他自己身上还有当初打劫来的那两袋银两,加上卜旎留下的,身上也算有些银钱,近期实在是不必为生计担忧了。 载人的船不少,荀玉卿为了节俭用度,并没有大手大脚的包下整艘船,而是同其他人一块儿挤了挤。要过江的人不少,江船不大不小,却也坐了少说八九个人,船上既有瓜果蔬菜,也有药材,还有带鸡鸭上来的,混着人们聊天闲话的声音,叽叽嘎嘎的,十分吵嚷不说,气味也叫人难以忍受。 荀玉卿不耐舱中的气氛,坐船的多也是些极普通的老百姓,对他这般妖异的外貌也略有些望而生畏,只低头偷偷嚼舌根,并不敢接近。没一会儿,荀玉卿便走出舱去,同正在摇橹的艄公站在一块儿,一道看江水滔滔。 老艄公双手摇橹,他年纪看起来很大,但力气却是不小,见着荀玉卿出来,只是乐呵呵的问道:“小相公,怎么坐不住吗?” 荀玉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江风拂面,还带着潮湿的水汽,他袍袖随风飞舞,猎猎作响,刚开口便喝了一嘴的风,就稍稍侧开身,避开风向道:“船家,还有多久才到?” “不久不久。”老艄公呵呵笑着答道。 江流被划开两道长长的水波,渡船慢悠悠的驶向对岸。 果然如老艄公说得一般“不久”,荀玉卿清晨上了船,次日清晨方才到岸,一般江船若非极大,就是极小的短途。老艄公这船称不上太小,也算不上极大,父子俩轮换划船,倒也还算照应的来。 船钱早早付过了,待到快要靠岸时,荀玉卿便自己施展轻功往岸上行去,水中没什么什么依托,他起身便纵得高了些,正好落在实地上。清晨江面雾大,老艄公刚睡醒,就见着一袭袅袅白衣消散在雾气之中,不由得揉了揉眼睛,目瞪口呆道:“崽啊,咱这是遇上妖精了,还是遇见神仙了?” 小艄公也揉了揉眼睛,目瞪口呆的回道:“阿爹喂,别喊我崽。” 这时刚刚清晨,天色还颇为昏暗,但城门已经开了,荀玉卿入了城,便直直往市集行去。城中早已开了灶火,炊烟袅袅不说,刚入集市,便闻到了肉味与面食的香气,大街上人还不多,刚支开了摊子的小贩老板连声吆喝招呼着荀玉卿。 荀玉卿看了看还未完全热闹起来的集市,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几年前,自己初来乍到时,由蓝千琊领着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的场景。他微微嗟叹了声,便寻了一处摊子坐下。 摊子老板还很年轻,约莫三四十来岁,留着胡须,生得圆润有福气,先给荀玉卿盛了碗热乎乎的豆浆,又问他要吃些什么。别看摊子不大,但东西倒是一应俱全,煎饼蒸饺,云吞粉条,还有刚出炉的大包子。 大概也只有小说里的世界,会有这么丰富的早饭了,不过荀玉卿倒也不讨厌这些作者带来的便利,倒不如说,虽然是古代的世界,但饮食跟一些习俗都是自己所清楚跟了解的习惯,让他更自在些,要是穿回了实实在在的古代,那可真说不准熬不熬得住。 荀玉卿要了几个包子,又要了一碗馄饨,这两样东西快得很,不大一会儿就全上来了,他就着馄饨的清汤吃包子,只觉得浑身暖洋洋了起来,清晨的寒气也不翼而飞了。 他瞧着模样格外冷艳,老板跟老板娘一同缩在蒸笼后头,也不敢与他随意搭话,只觉得荀玉卿这人生得实在漂亮,但实在又不好说话。好在过了没有多久,往来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又有人陆陆续续的在摊子处坐下,熟客新客都有,老板与老板娘这便热火朝天的开了工,边上早饭边同人闲侃起来。 而不爱说话的荀玉卿,自然也就安安静静的吃着自己的早饭,等他将最后一个薄皮多肉的馄饨吃下肚后,忽然听见后头吵吵嚷嚷,似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人声嘈杂的很,他耳目虽然灵光,却一下子也听不清楚,就干脆将碗筷搁下,付过钱后,抓着肉包准备过去凑这个热闹。 人看热闹的天性大抵都是消不了的,荀玉卿凑过去时,已凑了一小圈人指指点点,他轻轻拍了拍前头的人,众人但凡看见他的样貌,也不觉避开些,颇有些羞惭或是不好意思的神态,荀玉卿便顺利挤到了最前头。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而是个背着药篓的娃娃脸站在包子铺前,小贩苦着脸,那娃娃脸绷着脸,一张油纸叠在桌上,放着四个馒头。 这四个馒头至多也不过几文钱,也不知道是在争执什么。 荀玉卿心生好奇,便走上前去询问。 第31章 人们虽都凑热闹,却鲜少有人想管热闹。 卖包子的小贩本也是小本生意,见着众人围起却没有买早点的意思,心情更是败坏,心中一急,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郎这般胡搅蛮缠,定是来找自己麻烦的,神色更是不耐,嗓音不自觉大了起来,偏偏那少年一句话也不说。 众人瞧着小贩一张巧嘴都快说出花来,那买包子的少年郎仍是屁都不放一个,不由都有些好笑。 “小伙计,你莫急,怎么回事?” 荀玉卿生得美艳,又是微微笑着走上前来,小贩再是有天大的火气,也尽数都消了,见着他这么个好似话本里走出来的大美人,脸儿不由得红了一红,本打开了的嗓门儿也顿时减弱了许多,和和气气道:“这位相公,您来评评道理,我这小本生意的,你说这人来胡搅蛮缠,我还要不要做这生意了!” “这馒头要多少文钱?” “四文。”小贩说着说着,火气又冒了上来,大声叫道,“你说说他这是干什么呀,我这儿卖馒头的,讲究钱货两清,总共也不过四文钱,他非要拿株破草跟我换,你说真是什么了不得的药材,你到药铺里换钱,岂不是比换我这四个馒头的强,我瞧就是随地拔了棵破草来跟我这换,连四个馒头的钱都要骗!” 荀玉卿听他口齿伶俐,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转过头去瞧那娃娃脸。 娃娃脸看着年轻的很,但个子并不矮,远远看着还觉得是个孩子,但一走近了,竟与荀玉卿差不多个头。他背着一个药篓,满身泥土青草的味道,绷着脸,颇有些小孩子故作不苟言笑的气势,手中还拿着株药草,他见荀玉卿看来,只道:“甜草根,换,馒头。” 他好似许久未曾同人说过话了,口齿并不清晰,声音也颇为生硬,一个一个字往外慢慢挤。 甜草根?那是什么玩意? 荀玉卿对中药不大懂,更看不出这娃娃脸手里头的东西是好是坏,只是觉得他颇为面熟,打量了好一阵,才想起是昨日曾同坐过一艘船。既然大小也算是个“熟人”,加上又没多少钱,他便微微笑了笑,摸出四文铜钱来递给小贩,柔声道:“小伙计,我代他付了吧。” 小贩只要得了钱就成,哪管是谁给,最重要的是能解决这个堵着财神爷的大麻烦,当即喜笑颜开,手脚麻利的将放了包子的油纸包了递到荀玉卿手里,谄媚笑道:“多谢相公,相公善心。” 荀玉卿接过油纸,拉着娃娃脸便往人群外走,众人见着没有热闹好瞧,自然是一哄而散,整条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了起来。荀玉卿手中拿着的包子已经凉了,他这时也不感饥饿,干脆把自己的包子也放在了那张油纸里,全部递给了娃娃脸:“喏,我同你换,你将你手中的药草给我吧。” 娃娃脸将包子接了过来,也将甘草递到了荀玉卿手中,药草与他手上还有泥土,他瞧见了,不由得手一顿,搁在荀玉卿掌心里,退也不是,放也不是,沉默了半晌,淡淡道:“脏,会,弄脏。” 娃娃脸将脸儿绷起,露出极严肃的表情来,荀玉卿几乎被他逗乐了,毫不在意的伸手一握,从他还沾着泥土的手中将那甘草拿下,只笑道:“不妨事——”他声音微顿,只觉得这娃娃脸的掌心柔嫩细腻,倒好似个极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你既是个采药郎,应当有相熟的店家才是,那小伙计说得倒也没错,你以物换物,自然无可厚非,但是他一个卖馒头的,要你这些药材做什么,又不知道用处,要是脾气再坏点,还要当你诅咒他生病,打你一顿不可。”荀玉卿说着趣话,神情却颇是正经,有意想吓唬吓唬这个看起来波澜不惊的娃娃脸。 “不怕。”娃娃脸摇了摇头道,“店,关门。” 荀玉卿被这五个字一下子震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娃娃脸的意思是不怕店家打他,至于之后那三字,他倒还真是不确定是说若是店家敢打他就让包子店关门还是说药店今天关门了。 “这样啊——”荀玉卿神情有些微妙。 从娃娃脸的身形、外表、言谈,皆看不出他究竟是个少年还是一个男子。若说是个孩子,他未免长得过高过壮,嗓子也过粗了些;若说是男子,偏生他又是一张极稚气的面容,说话用词要说孩子气,倒不如说是极少开口。 不过两人到底只是萍水相逢,荀玉卿并无意结交这名采药郎,只不过是想凑个热闹,顺便日行一善罢了。 话到此处,已无需再继续下去,荀玉卿将手上这株“甜草根”握了握,微微笑道:“好吧,这……你眼下要去别家兑钱吗?” “不,别家,心坏。”娃娃脸摇了摇头,“我,回去。” “那咱们便日后有缘再见。”荀玉卿又不禁看了看手中这株“甜草根”,他生平以来,从未有人送过他这样的东西,自然也没有买过这样的东西,不由觉得又是新奇又是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多谢你的药草了。” 娃娃脸呆了呆,微微歪过头对他慢腾腾的说道:“钱货,两清。”学得正是那包子小贩口吻。 荀玉卿顿时叫他逗笑了,乐不可支的点了点头道:“是极是极,正是这个道理,你说的半点不错。”他左右瞧了瞧娃娃脸,又道,“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妙人,好了,闲话不多说,就此告别。” 话音刚落,荀玉卿便转过身子去,他刚做了件好事,心情自然说不出的晴朗光明,连带着手上的泥土跟甜草根仿佛都可爱了起来,步子不由得轻快了许多。 得快点找个地方洗洗手先。 第32章 城里没有什么好玩好吃的,荀玉卿呆了两三日,便决意出城去了。 跟卜旎一块儿逃跑那几日,荀玉卿总算学会了怎样骑马,虽然还不精通,但好歹算是会骑了,便在马市买了匹性情温顺的马儿。一路牵出城外去。出了城,就是一片荒野,有些地方倒已形成树林,但多数空空荡荡的,莺飞草长,一眼望不到边缘。 荀玉卿骑在马儿身上,倒也不急切赶路,这天下之大,无他不可去的地方,眼下在这个世上,于他而言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早先在客栈里荀玉卿已经问过老板路程,古人虽不远游,但自有到处做生意的行脚商人跟旅队,他们走得是官道,荀玉卿虽不与他们一起,但远远见着人烟,便跟着踪影行走,自然不会迷路。 以前呆在家里头,并没有真正用双眼见识过天下之广,赚了钱只够平日吃喝用度,更何况那时候只觉得旅游麻烦,倒没想到穿越后,反而能悠哉悠哉的静下心来好好的旅游一次。 也不知道走了几日,荀玉卿有时候骑马,有时候马儿驮得累了,他便下马来牵着马儿走,夜深偶尔也觉得孤寂,便不由得想念起卜旎的吵嚷跟呱噪来。人终究还是要有朋友的,若没有朋友,那实在是一件太寂寞的事情了。 这一趟孑然一人的旅行,还没走几日,荀玉卿已迫切的想见到能与自己交流说话的人了。 长得足够美的人,运气不是太好就是太坏。 辛夷的运气不大好,荀玉卿的运气却不怎么坏,所以他很快就在这荒野之中见到了能够说说话的人,这个人不但是他的熟人,还是他的朋友。 荀玉卿的朋友不多,卜旎刚走,柴小木绝不可能出现在此,所以只有一个人——岁栖白。 与岁栖白所同时出现的,似乎总不是什么极好的天气,初见时外头刚下过雨,第二次见面时正下着雨,这次倒好,天气阴沉,瞧着好似快要下雨了一样。 荀玉卿当时撑开了伞,他早早买了,有备无患,没想到真能用上,伞不大,他一手撑伞,一手抓着辔头,小半偏着马儿,大半遮着自己,这几日无人可以聊天解闷,他已学会了与马儿说话的绝技,便絮絮叨叨道:“伞买小了些,只能保我一个,你身子骨要硬朗些,便当洗洗澡,待到了客栈,我再让小二给你上些好吃的,你说好不好?” 马儿自然不会说话,也没有灵性到能听懂荀玉卿说话的地步,只是听见好吃的时下意识抖擞了一下精神,极快活的打了个长长的响鼻。 总归不管前头的话它听见听懂了没有,后面那句它是听得再清楚明白没有了。 荀玉卿这几日与它也多少有些感情了,便笑着摸了摸它的脑袋,多多少少有些能理解现代时那些养着猫猫狗狗当心肝宝贝的猫奴狗奴那种喜爱的心情了。 他这头一低,还未来得及抬起,便感到一阵寒光迫来,眼睛余光一瞥,竟被闪得生疼。荀玉卿自然也不必抬头,他直接将身子矮下,伞儿收起,待再起身时,伞面与马头都已被一柄利刃斩去了大半。 马血喷涌尤热。荀玉卿已经抖开了腰间的链剑了,他这本是剑,对方也瞧得一清二楚,俗话说得好,一寸短一寸险。对方算准了距离,硬是万万没料到,这一柄利剑,还能抖做成条灵蛇。 荀玉卿的链剑抖开来长得很,就与一条寻常的长鞭也差不多,但寻常的鞭子可不会带着刃。他腕上稍稍使了点儿劲,如长鞭般挥出,正打中那人胸膛,力道虽是不大,但当胸乃是要害,碰上岂还了得,更何况荀玉卿的链剑好似长了眼睛般,一圈一圈,顺着胸膛缠上脖子,利刃拉扯,当即勒住了那人的脖子,勾拉出血肉来。 “好小子!跟我耍威风,你敢杀我的马,当我不敢要你的命么?”荀玉卿冷笑了一声,战势瞬息之间便换了主次,马儿已经倒地,荀玉卿也将对方勒得伤痕累累,就好似巨蟒缠断了硬骨头的猎物一样。 荀玉卿转头看了看那匹马,心中不忍,便又将头转了回来,愤怒之情忽生。行凶者本是不言不语,这时倒连连冷笑了三声,只道:“没想到我剑三点吴青竟会折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中,倒不如一匹马儿了!” 剑三点吴青,倒也算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剑手,因他平日出剑实快,犹如蜻蜓三点水,因此江湖相赠外号:剑三点。 小说之中写的多是与主角相关的,如吴青这般虽有名气,却无甚好写的,自然并未提及,即便有所提及,也不过是个跑龙套的,因此荀玉卿全然不知道。 “什么剑三点,很有名气吗?”荀玉卿冷冷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来跟我的马儿比?它足足花了我三十两白银,你好了不得么,人头值得三十两吗?只知仗剑行凶,江湖上若出了你这样的东西,才真叫人笑掉大牙哩!” 但凡江湖之中行走的,敢于报上自己名头的,都是对自己极有信心的人,好面子重过好命,吴青乍听荀玉卿此言,自觉不堪受辱,不由得努力挣扎起来,待链剑刺入肉中,倍感疼痛了才不得不停下来,人到底都是怕死的。 吴青气煞,但此时受制于人,便不由得愤愤道:“我不与你这般没见过世面的人讲这种废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一时失察,竟落到你这种无知小人手中,真是羞煞我也!” “你脸皮这么厚,也知道害羞么。”荀玉卿冷冷道,“这般自吹自擂,都没见你害臊,怎么我说两句话,倒是羞煞你了。” “你说得没错,他确实叫正道蒙羞,叫武林惭愧。”不知从何处响起了极淡漠的声音,青袍翩然而落,似如白云,恰乘清风,远来而临至,忽然出现在荀玉卿的面前,一双如冰如雪的寒眸毫无波澜的望着他。 正是岁栖白。 第33章 见着岁栖白出现在此,荀玉卿面上微见诧异,吴青却是面如土色,双膝一软,若非是荀玉卿的链剑还勾着血肉,怕是这一下就要跪到地上去了,纵然如此,他也不免体似筛糠,瑟瑟发抖。 荀玉卿贴得近些,听见吴青牙齿几乎都在打架,咯咯作响的,不由得又看了几眼岁栖白。他与卜旎曾自以为被岁栖白追杀过,因此对岁栖白的威严与压迫感颇为清楚明白,但见着吴青吓成这般模样,仍是忍不住觉得既奇怪又好玩。 “好久不见。” 荀玉卿见着岁栖白的目光挪到了他绑吴青的长刃上,不由得一动手劲儿,将链剑收了回来,颇有些偷抄同桌作业被老师发现的心虚感。其实岁栖白并不太爱说话,也很少警告别人,但他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却都好像在审视着人一样,荀玉卿也说不好这种畏惧感是因何而生,也许只是因为岁栖白的气势。 链剑抽回带出的血一点点的顺着刃身滑落了下去,吴青失魂落魄的跪坐在了地上,似乎对身上的伤口毫无所觉。 “嗯。” 岁栖白微一颔首,算是问候过了,他其实离荀玉卿与吴青还有几步距离,这时慢慢走上前来,左手扶在腰间的长剑上,他的剑还未出鞘,吴青就已丧失了所有的战意,他垂头坐着,跟刚刚与荀玉卿精神对骂的判若两人,整张脸写满了灰败跟绝望。 且不要说吴青,就连荀玉卿都忍不住后退了两步,岁栖白的神情是全然的平静,瞧不出他心中一点点想法,浓重的杀气却已经从他身体的每一处喷涌了出来。荀玉卿的牙齿几乎也快要打起架来了,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白,见着岁栖白出剑跟收剑,快得好似只是一眨眼的事情。 而吴青已经倒在了地上,露出了解脱般的表情,气息刚断。 荀玉卿琢磨了一会,忽然觉得大概刚刚吴青是想杀人夺马,但被自己拦下,无意杀了马,已是破罐破摔,可真正见到岁栖白,真正感觉到了死亡,却又完全提不起一点点勇气了。 不过这倒也只是他的猜测,荀玉卿摸了摸下巴,想了好一会,正打算举步就走,但一抬头,便看见岁栖白还站在原地,正淡淡的瞧着他,不由得尴尬了起来。两人本就是巧遇,岁栖白应做的事已经做了,应杀的人已经杀了,他还道岁栖白杀完人就走…… “这……”荀玉卿喏喏的开了口,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话题来,他看着岁栖白寒星般的双眸,最终还是想了个自己唯一能记得起来的话题,“陆三九他的事情结束了吗?” “他死了。”岁栖白平静道,“裴澡雪也死了。” 他果然知道…… 荀玉卿虽然早早就觉得岁栖白应当发现他们在偷听了,但是被当面揭穿,还是不由得有些窘迫,就干干笑了两声,不自觉的撩了撩鬓发。他这几日一人独行,穿衣打扮并不讲究,如云般的长发堆在肩头,丰厚却柔顺,配上他脸上有些为难的笑容,竟有些叫人有些心生怜意。 换做旁人看见了,要么只想欺负得他继续难受下去,最好眼角发红,叫他被欺负的哭都哭不出来;要么就是心生怜爱之意,恨不得将他搂在怀中,轻声哄劝,叫他溺在自家一腔的蜜意柔情之中。 岁栖白哪个也不是,他的心虽然有些动了,但嘴没有动,手也没有动,甚至他的眼睛也规规矩矩的,只是看着荀玉卿的脸。可是他仍然有了一些改变,从未在意过别人是否尴尬,是否需要台阶的岁栖白,终究还是开了口。 “你的朋友呢?” 这已是极委婉的,又极不动声色的一个台阶了。 “他有些事,不便跟我一道,就先走了。”荀玉卿笑道,“我们俩并不是总在一起的,人生聚散,总见分离,他有事要忙,我如今一人没甚么目的,就到处走走。” 岁栖白沉吟了一会儿,淡淡道:“难怪你一人在这荒郊野外。” “你不是也一样?”荀玉卿听了,忍不住戏谑道,“咱们俩,又有什么分别?若是你也有朋友相约,怎么会出现在此。”话一出口,荀玉卿就暗道糟糕,心想自己嘴巴怎么这么快,岁栖白可不是卜旎,没那么好糊弄。 岁栖白原是一怔,将眉头皱起,神色略有些不以为然,但过了好半晌,却又忽然道:“你说得没错,我们二人并无分别。” 其实荀玉卿这话是一句俏皮话,他们二人皆在荒郊野外,荀玉卿是因为没有朋友同行,一人孑然;岁栖白出现在此,是为了斩除奸恶,但说到底他的确没有朋友,否则也不会一直醉心这种公事之上。 这话开头就说得不对,荀玉卿见岁栖白点头,笑容反而更僵,岁栖白话音刚落,他便将双手一拍,合握在一起,大大方方道:“不过,咱们两人既然并无分别,可是遇见了,却就是大大的不同了。” “怎么?”岁栖白低声问道。 “你我可以同行啊。”荀玉卿笑吟吟道,“你瞧,咱们既是朋友,你有忙,我自然应当帮,而我一人行走孤寂,你与我同行,也可暂解孤独,你说是不是?” 岁栖白点了点头道:“不错。”他这时忽然一吹口哨,远远跑来匹高头白马,那马儿浑身雪白,唯独四只蹄子漆黑,跑起来像是风般迅猛,片刻就如白云般卷到了岁栖白身侧,极亲热无比的拱了拱岁栖白的肩膀。 “你也是骑马来的。”荀玉卿倒不是疑问,而是肯定,他瞧着这匹神骏非凡的白马,暗道价格怕是绝不少于三百两。尽管荀玉卿对相马之术一无所知,但光是看精神头跟气势,也看得出来不同了。 岁栖白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那大白马的脖子,淡淡道:“簪梅,这是荀玉卿,我的朋友。” 簪梅…… 荀玉卿在忍着千万不要笑出声来。 第34章 岁栖白牵着爱马,荀玉卿走在他右边,将满头长发挽在胸前,微微垂着头。 这荒野茫茫,道路久长,荀玉卿走了好一会儿,总觉得实在过于安静,又想起刚刚吴青的神态来,便不由得开了口问道:“这叫吴青的在江湖上很出名吗?” 岁栖白闻声便转头去看他,便见到他平日里被厚厚长发遮掩住的些许肌肤,雪白细腻的犹如羊脂。这是岁栖白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注意到荀玉卿的外貌,他忽然发觉到自己这位新结交的朋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美丽本来也就是一种武器,但荀玉卿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外貌,他的衣着并不讲究,他的头发也并未细心打理,他的皮肤虽然白,但经过日吹风晒,已有些干燥跟粗糙了,但是他依旧很美,从那双灿若星河的双眸之中,从他唇角微微抿起的笑容之中,从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眼波,几乎无一不在阐述他的美丽。 这种魅力,既来源他的外貌,又来源他的性格。 “沽名钓誉之辈,不值一提。倒是你……”岁栖白的声音微微一顿,忽然皱起了眉头,随即还是继续说道,“你的武功路数,我从未见过,而且我看你的身手,习武时间应当不久,要不便是中间断过很长一段时间。” 荀玉卿微微一笑道:“是啊,我是个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学武才不久。”他的话轻飘飘的落在这里,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岁栖白自然也听得出来他无意多谈,便应了一声,并不再继续追根究底下去。 走了没有多久,两人就走到了官道上,岁栖白还是牵着马,没有一点儿要翻身上马离开的意思,他们并肩走在侧边上,免得挡了人家的路。岁栖白是个极沉默寡言的男人,荀玉卿有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因此两人走了一路,竟一言未发,好似两个锯了嘴的闷葫芦。 又走了好长一段路,荀玉卿稀少的行李早已放在了那只叫做簪梅的大白马上,他手中握着那柄油纸伞,忽然停下了步子来。岁栖白也随着他一块儿站定了,偏过头来问道:“怎么?” “这路走得很长了。”荀玉卿道。 岁栖白略一沉吟,他瞧了瞧爱马,又看了看荀玉卿,只道:“并不是我不让你骑簪梅,只是它脾气不大好,怕伤了你……”簪梅随着他的话,也是极气焰嚣张的喷了个响鼻,把头一抬,前蹄刨了刨地,很是有些不屑一顾的模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荀玉卿失笑道,“只是咱们已经走了这么久了,要是再走下去,难不成你要我同你一块儿回家吗?虽说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的——” “可以。”岁栖白点了点头。 既然岁栖白答应的这么干脆利落,荀玉卿自然也不好再改口,加之他心中的确对早先去又折返的岁寒山庄确实有所好奇,不由得点了点头道:“那我便叨扰了。” 他们两人这就说定了去处,一路往岁寒山庄走去。 与岁栖白一道赶路,自然是跟卜旎大有不同的,卜旎生性爱笑爱闹,又天真烂漫的很,说白了便是赤子之心,纵然有时候荀玉卿拿“中原话”讹他两三下,他便是受了欺骗,也是喜滋滋的,并不会生气。 按他的话来说,便是见着荀玉卿这张脸,就怎么也生不起气来了。 但岁栖白却全然不同,他性子倒说不上是爱静,但偏生沉默寡言的很,这几日相处下来,荀玉卿也不太怕他了。有时候荀玉卿同岁栖白一块住在客栈,隔日去找他时,尚能闻见屋内燃尽的香料,岁栖白盘坐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似是打坐度过了一夜。 岁栖白到底睡不睡觉,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荀玉卿。 路远,荀玉卿又买了一匹瘦驴代步,那瘦驴倒也脾气乖巧,指东不敢往西,说南不敢向北,乖乖驮着荀玉卿。荀玉卿倒坐在驴子身上,上半身微微压着,挥着小鞭子,笑道:“好驴儿,乖驴儿,人家都说臭驴子脾气,打着不走,牵着倒退,你倒是一只极乖极讨喜的。” 岁栖白骑在簪梅身上,垂着头看荀玉卿玩那条鞭子,那双细长妩媚的眼睛为了避开阳光已经闭起,他靠在驴儿身上,好似枕着什么值千金的美人榻一般舒坦,一双长腿挂落在空中,随着瘦驴走动晃晃悠悠的,看起来既慵懒,又风情。 若换做是卜旎,早就一股脑说出荀玉卿生得好看,连驴儿也喜欢的俏皮话来了,岁栖白心中虽隐隐也有相差不远的念头,但未免觉得这般说话过于轻浮,更何况他从来不与人打趣,便又缄口不言。 行李都在岁栖白的簪梅马身上,荀玉卿晒了一会儿太阳,忽然坐直起身来,他身体轻盈,在这走动的驴儿身上转动身子,既半分没受影响,他抬起眸来,漆黑的睫毛在阳光下格外的纤长,扑扇扑扇的,亮晶晶的黑眼睛看着岁栖白,问道:“我问你,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其实荀玉卿本想说喜欢的姑娘的,但想起这是一本耽美小说,硬生生改了口,在原著里他就一直在好奇了,毕竟岁栖白既不像是正牌男主攻,到后面的更新也不见有一点感情戏的描写,那么岁男神的择偶观到底是怎么样的? 岁栖白沉默的思考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道:“没有,我并未想过,你呢?” “我?”荀玉卿微微一怔,随即躺了回去,他将手往后一枕,忽然转过头来,极俏皮的对岁栖白笑了笑道:“我也没有想过,未来要与什么人在一块儿,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美是丑,是泼辣大胆,还是温柔体贴……我全都没有想过。” “但是我想,若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感情与缘分都来得恰好,不要太晚,那就最好了。”荀玉卿轻轻叹道,“只怕以后耐不住寂寞,将就过了,这才天赐良缘,那良缘也都要成孽缘了。” 这句话倒不是荀玉卿无的放矢,而是想起来这本书里的一对悲剧,不由得有感而发。 “是吗?缘分啊……” 岁栖白低声道。 第35章 岁寒山庄的路并不难走,加上岁栖白一道随行,自然更无任何阻碍。 两人来到岁寒山庄的大门前时,大门已经开了,门口只有一个干瘦的老者候着,那老者看着约莫五六十年,个子不高,拉着张马脸,脸上生着许多麻子,看起来精明干练,又有些冷酷而不近人情,站在大门口,好像棵枯死了的木桩子。 “小少爷!” 岁栖白下了马,牵着簪梅往山庄内走去,荀玉卿跟小瘦驴落在后头,便被完全挡住了,不过以荀玉卿这个视角看去,倒是清清楚楚的能看见那老者从一脸冷漠立刻变成了兴高采烈,脸上的笑容几乎可以拧出蜜来,他快步走上前来,一把牵住簪梅,乐呵呵道:“小少爷,这次出去有没有什么——” “苏伯。”岁栖白转过头来看着荀玉卿,淡淡道:“这是我的朋友,荀玉卿,他来做客。” “哎!” 荀玉卿便听得那苏伯极欢喜的应了一声,但当他越过岁栖白看见自己的时候,脸色却又立刻从喜悦变成了僵硬,很快皱起了眉头,变成不大高兴的表情。岁栖白站在他背后,自然是看不见的,可荀玉卿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他心道这老人家怕是很不喜欢我哩。 “晚辈见过老人家。”荀玉卿笑吟吟道,心中却隐隐起了离开的念头。 “既是小少爷的朋友,自然是欢迎至极。”苏伯的语气不冷不淡,看起来就如他的外表那般不好亲近。荀玉卿牵着驴子,愣是半点没听出一点儿‘欢迎至极’的意思,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只是微微笑了笑,随着岁栖白进去。 岁寒山庄的大门口种了两棵老松,其余的则应当都是梅树,因为季节未到,光秃秃的一片,颇有些寒景凄凉的意味。 “……说起来,你既然爱梅。”荀玉卿四下打量了会儿,问道,“那种不种果梅?”他这话问得自己都笑了起来。 岁栖白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极平静的说道:“不种。” 苏伯这时已牵过驴马,找人将它们带去妥善安置了,这会儿跟在两人后面,更是闷闷不乐,要是眼神如刀,这会儿荀玉卿怕是背上都被千刀万剐了,但到底荀玉卿瞧不见,他看着岁栖白一脸认真,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只道:“我是不是极不风雅?满脑子只想着吃,白糟践你这些精心照料的梅花了。” “各有所爱,不必在意。”岁栖白倒没有生气,似乎也不是很明白荀玉卿在笑什么,只是摇了摇头道,瞧他认认真真的模样,怕是打生下来,也从没有人与他说过几句趣话,开过半句玩笑。 荀玉卿将眼角笑出的眼泪揩去,直起身体来,若这会儿换一个人,恐怕他不但要嫌弃无趣无聊,还要觉得尴尬了。但眼下换做是岁栖白,荀玉卿却一点也不觉得乏味,只觉得他这人实在是认真的有些可爱,目光不由得越发柔软了起来:“岁栖白,你这人真有意思。” 这约莫是岁栖白破天荒的被人夸做“有意思”,当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竟叫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过了好阵子,他才道:“你也很有意思。” 苏伯抄着手,在背后冷冷哼了声,荀玉卿的笑微微一顿,知道身后这位老者对自己怕是很不满了。不过打从一照面起,不知为何,他就感觉这位苏老伯对他很是有些敌意,就好像……就好像是见着了儿子带狐狸精回家的老妈一样。忧心忡忡,又敌意深重。 呸!想什么呢?哪有把自己比作狐狸精的。 荀玉卿摇了摇头,甩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倒也没多在意,他到底只是跟岁栖白交朋友,在岁寒山庄也不过打算小住片刻,并不会住上个一年半载的,至多这几日,忍忍这老人家就是了。 而且就按目前来讲,苏老伯虽然不见得多喜欢他,但却还不至于失礼,毕竟他又不是人民币,也不能要人人都喜欢他,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成了。 “苏伯,你身体不大舒服吗?”岁栖白淡淡道。 听着岁栖白开口关怀,苏伯那张冷冰冰的脸上顿时挂上了如同三月春风般的笑容:“小少爷挂心了,我没事儿,身体好着呢,只是人到了年纪,不得不服老。” 岁栖白“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荀玉卿险些又要笑出声来了,他微微抖了抖肩膀,努力把笑憋了回去,露出极严肃的表情来。在看书的时候,他心里总觉得岁栖白生性冷酷无情,似乎只为大义而生,但真正遇见了,相处过了,他却又忽然发现这个男人也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一个灵魂。 这种感觉实在是很有趣,其实早在遇见卜旎的时候,荀玉卿就知道因为时间跟剧情的不同,许多人物也许并不是自己所以为的那种性格,但他真正接触到了岁栖白,并与岁栖白成为了朋友之后,他才更为深刻的了解到这种截然不同。 既是第一次来做客,本应该到主厅去,主客相谈,喝杯茶,说点有来有往的废话,最后再安排居所。但鉴于荀玉卿这一路跟岁栖白已经说了足够多的话,岁栖白便直接带他去了客房。 客房里已放着荀玉卿的行李,岁栖白将他带到了,便道:“你好好休息吧。”他似乎已有了什么想法,但并未明说,只是微微带了些笑,口吻是难得的关怀与柔和。 荀玉卿隐隐感觉到岁栖白似乎对自己有些歉意,却又不知这歉意是从何而起,就点点头道:“麻烦你了。” 岁栖白没有再说话,而是很快就转身离开了。苏伯自然是跟着他一道。 荀玉卿待见着岁栖白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这才进了房间,屋内不甚明亮,他便将烛火点起,又微微小开了窗户。客房收拾的颇为干净,但总给人一种凌厉简洁之感,仿佛不是休息的地方,而是一间供以修行的静室。 也很有岁栖白的风格。 荀玉卿绕着整间屋子走了一圈,心中实在有些好奇刚刚岁栖白的态度,思来想去,又走出屋去,悄悄跟上岁栖白与那苏老伯。 第36章 本来就是不甚光彩的偷听,加上对象又是岁栖白,荀玉卿更为谨慎小心了起来。 荀玉卿跟着苏伯与岁栖白一块儿到了前厅,因怕叫岁栖白察觉,他又迟了一会儿才靠到门口去。这儿毕竟不是荒郊野外,门窗挡着,加上荀玉卿轻功极好,又刻意小心了一些,脚步极轻,量是岁栖白这般武学修为,怕是一时半会也察觉不到的。 中间隔得略有些久,岁栖白似乎已与苏老伯说了些什么,因此荀玉卿过去的时候,只听见苏老伯在厅内说道:“小少爷,你性子生得好,只怕是不懂这些事情的,苏伯是怕别人欺你骗你,伤你的心呢。”荀玉卿初听苏伯道岁栖白性子好,不由得神情古怪,但仔细一想,岁栖白的性子确实再好也没有了,便又耐心听了下去。 岁栖白回道:“苏伯,你不过见了他一面,又怎知他一定会欺我骗我?”他的口吻平平淡淡,半点儿也没有波动。 “非是苏伯嚼口舌,但正经人家的孩子,哪会生得他这般……”苏老伯顿了顿,皱起眉头来,似是有些苦恼该怎么说出口来,“妖里妖气的,不像是个正人君子。” “那剑秋呢?”岁栖白淡淡道,“剑秋可不是正如正人君子一般?” 柳剑秋,也是岁栖白曾经唯一的朋友,后来因为作恶死在了岁栖白手中,不过原著中似乎有暗示柳剑秋并没有死。 苏伯沉吟道:“那怎么一样呢,剑秋那孩子……咱们也没想到他会误入歧途做那种坏良心的事,但说到底,也是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岁栖白的声音既淡漠,又冰凉,好似八月十五的圆月下打井底捞起的一瓢沁头心扉的井水,叫浑身都打起颤来,“那么,当年那些被他害死的无辜人是否也都死的情有可原。” 苏伯这便不说话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悠悠的叹了口气。 荀玉卿微微侧过身,靠在了门板上,心中又敬又佩,许多事许多话,很多人不是不知道,却并没有勇气说出来。岁栖白不但说了出来,他还真真切切脚踏实地的走了下去。 帮理不帮亲,说得虽然好听,但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坚守如一,毫无偏私。 其实话儿听到此处,荀玉卿已经明白苏伯为什么不喜欢他了,果然是辛夷的脸惹得麻烦,到底是老人家,男的爱瞧严谨稳重,女的便爱见端庄体贴。如辛夷这张艳丽的面皮,自然不易叫人放心,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荀玉卿想通了,便准备抽身离去,权当自己从未来偷听过就是了,但他刚迈开步子,就听见岁栖白开口道:“苏伯,你瞧我,是否风流倜傥,英俊潇洒?” 且不说岁栖白并不是英俊十分,纵然他貌比潘安,颜如宋玉,说出这种话来也有些自恋。这话本就说得实在好笑,尤其是打岁栖白口中说出来,就更觉得有意思了。荀玉卿顿下脚步,又将耳朵贴上窗口仔仔细细的听,他虽与岁栖白相识不久,但了解对方绝不是一个无的放矢,更不是一个会开玩笑的人。 “自然是了,这天底下哪还有比小少爷更好的人。”出乎意料的是,苏伯居然应和了,而且听他骄傲的语气,仿佛这是极正常极自然的一件事。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粉丝滤镜吧…… 荀玉卿下意识摇了摇头。 “那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也会招蜂引蝶,卖弄俊俏。”岁栖白的口吻依旧不平不淡,浑然不觉自己说出了什么石破天惊般的惊人话语来。荀玉卿先是笑,随即又慢慢止住了笑,再然后,便一丁点儿都笑不出来了。 他已完全听懂岁栖白想说什么了。 “那怎么会呢!”苏伯急急道,全然不知自己踩入了岁栖白的语言陷阱之中。 “是啊,那荀玉卿又怎会如你所说一般欺我骗我?既然我绝非孟浪轻狂之人,荀玉卿也是极恪守礼教之辈,可见相由心生,未必准的,是也不是?” 苏伯一下子哑口无言,哎哎应道:“小少爷这么说,也有道理。” 两人似乎还要再说些别的,荀玉卿却已不想再听了,他身法轻巧,这便踏步离开,悄无声息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厅内两人既不知他来过,也未知他走了,岁栖白虽有所觉,但只当一阵清风拂过,半点不留痕迹。 岁寒山庄的下人不少,门徒与奴仆的衣裳只有细微的差别,他们行动之间悄然无声,好似一个个幽魂飘过,极寂静无声。荀玉卿在岁寒山庄内绕了两圈,只觉得整座山庄既空旷又巨大,栽种着满满当当的梅树。 荀玉卿四处逛了一圈,他对梅花并没有什么研究,只是觉得似乎有些植株有些差别,约莫是截然不同的品种。他在光秃秃的后院绕着梅树反复走了好几圈,细细思索刚刚岁栖白的言行。 虽然荀玉卿并没有见到岁栖白的脸,但他几乎能够想象出来,说这些话的时候,岁栖白的神情大概也是正正经经,不苟言笑。 荀玉卿呆呆的看着光秃秃的梅枝上抽出的一点绿芽,微风吹过他的长袖,袖摆微微摇曳着,他忽然将嘴巴紧紧的闭了起来,心中翻覆的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感觉。 他自然知道岁栖白人是很好的,性情刚正不阿,却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 先前与岁栖白一道行走时,交个朋友时,其实也不无抱个大腿的意思,但今日岁栖白对着苏伯维护他,他却忽然明白了,他虽然只是随口说说交个朋友,可岁栖白却是真心实意把他当做朋友了。 以往跟卜旎一道游玩,卜旎虽是个极有趣的朋友,但他有时候说话未免口无遮拦了些,倒不是说荀玉卿十分在意,毕竟卜旎本也无心故意讥讽,只不过是嘴巴贱了些,也是极正常的事。但偏偏人总是难以比较的,一比较,便自然有有高有低,有好有坏。 其实苏伯说得倒没有错,岁栖白虽然很强,但别人若要伤他的心,却一点儿也不难。 荀玉卿站在梅树下,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他原本总觉得,岁栖白这人未免太过刚正不阿了一些,做他的朋友自然很好,但有时候也要受他这样性格一些苦头,万万没想到,如今看来,却是自己配不上这么一个朋友,心中不由得有些不是滋味。 男人与男人之间,总是有些比较心理的,但岁栖白实在是太过完美,似乎除了并不算十分俊俏的外貌,他的的确确是一点儿缺点都没有了,叫荀玉卿连羡慕嫉妒的心情也难以升起。 荀玉卿走了两圈,觉得委实无趣,便又往屋子里头回去了。那客房里东西不少,壁上更是挂着字画做装饰,多写的是些君子之道,字意绵柔,荀玉卿想了想,约莫知道大概是岁栖白老爹的墨宝。 他在那墨宝前站了好一会儿,又看了一幅画松树的水墨画,虽不懂欣赏,却慢慢的稳下了心神来,暗道:岁栖白待我实诚,我也待他好,那不就是了,他是与我做朋友,又不是跟我做生意,哪还有什么配不配得上的问题。 自然,做朋友与做夫妻也差不离多远,有酒肉朋友,也有表面夫妻,但若是想真心实意的相处,都少不得“门当户对”,其意自然是志趣相投,互相喜欢的道理。 荀玉卿心道岁栖白做人做事,虽理智的很,却难免少了一分人情味,因此江湖上敬他畏他者多如过江之鲫,但喜爱他的却几乎没有,有时候提起岁栖白的名头来,还要吓得脸色发白,觉得他一腔冷血,比蛇还要冷酷,比修罗还要可惧。 连柴小木也是如此的,他见着岁栖白,也觉得心底发寒,因此岁栖白虽然赏识他,却并不能与他做朋友。 说起来柴小木……也不知道剧情走到哪儿了,他现在又怎么样了,那个傻小子,可千万别以为这世上的人都如自己这般好心,没头没脑的吃了苦头…… 不过但凡主角,自然是会逢凶化吉的。 荀玉卿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要仔仔细细的想起当初看过的那些情节来,但他记性虽然不坏,可毕竟时间已过去两三年了,能记得其中的角色跟剧情的大致走向已是极了不起了,哪里还能将细节记得十分清楚。 最终也只能放弃。 在屋子里绕了一圈之后,荀玉卿坐在了榻边,将鞋子脱了,翻身倒在了床榻上,枕着手臂暗暗想道:岁栖白这属性要是搁在现代,可吃香的很,偏偏放在古代,倒害得他连桃花运也没有一个,要是有合适的,一定要帮岁栖白撮合撮合。 荀玉卿在榻上翻来覆去想了好一阵,忽然微微笑了起来,心里头的不安定不知道何时散去了,悄悄想着:我们虽没见过几面,但岁栖白待我当真赤诚,我是看过书知他人品,可他对我一无所知,却这般信我,我往后也这般信他。 他这般想完了,便觉得心中好似安稳了许多,仿佛是回报了刚刚岁栖白让他极感动的那一番话,眼睛一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约莫是因为特别安心,荀玉卿睡得也很快很沉很香。 他也的确很累了。 第37章 感动归感动,但时长日久,岁栖白也的的确确如同荀玉卿想的一般无趣。 诚然,岁栖白确实十分义气,也十分完美,但在玩闹之上却未免显得木讷呆板了些,每日不是静坐就是练剑,偶来弹琴解闷,焚香静心。想来他以后要是寻个人作伴或是成亲,定然要选志趣相投,或是安分守己,耐得住寂寞的。 不知不觉,荀玉卿已在岁寒山庄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岁寒山庄的梅花有些已经绽放了,本是光秃秃的庭院,忽然芬芳美丽了起来。因为品种不一,有些才只抽了绿芽,有些则早早出了花瓣,看过去一派生气盎然。 天气也越来越冷,苏伯给荀玉卿添置了新衣服,自从那日过后,他对荀玉卿的态度虽无太大的改善,却也没有露骨的嫌恶之情,好似平平淡淡的对着一个晚生后辈。 弯月微斜,月影落在树梢上,微微摇曳着。 荀玉卿同岁栖白穿了同样的青色袍子,他身体纤长,腰肢柔软,腰封因此束得格外的紧,好似收下去一整把,盈盈堪握。与岁栖白穿着的稳重沉静不同,荀玉卿将青色穿在身上,有种极放肆的邪气。 月光正皎洁,荀玉卿微微垂着头,他的发堆在肩膀上,手指缠着发尾轻轻打着卷儿,嘴角微微噙着一抹笑。岁栖白心中一动,低声道:“你今日好似很高兴?” “是呀,难道你吃饱了饭,不觉得高兴吗?”荀玉卿笑吟吟的答道,他的头发如同渡鸦羽毛般的光泽柔顺,与这夜间的暗影融为一体,轻飘飘的打肩头滑落了下去,垂落下来,在风中轻轻飘荡。 荀玉卿有一头很美的长发,油亮漆黑,若只看他散发的背影,就好似九天的仙人下凡,但若见他的正脸,却又恍惚是世间的妖魅现出形来。 岁栖白一向是很能够克制自己的男人,但这一刻,他忽然忍不住,伸手去撩了撩那头长发,柔顺的长发顺着他的指尖滑了过去,但却好像是在岁栖白心头滑过去了一样。 “你很容易满足。”岁栖白轻声道,“这很好,过得会很快活。” “是啊。”荀玉卿似乎对方才的事浑然未觉,他微微笑着,转过头来看着岁栖白,“人若想得事情简单些,可是这天底下,人人都想争着抢着当聪明人,你又厉害,又聪明,过得难道不快活吗?” 岁栖白凝视着荀玉卿,就像看着一团被冰封的火焰,他的美张扬又艳丽,但是性情却是十足的冷静与镇定。 有时候岁栖白真想知道,谁能真正捂化这块冰。 “越聪明的人,反而活得越不快活。”岁栖白淡淡道,“他们得到的太多,自然也就会越贪心,但贪心的人,总是觉得难以满足,自然就更难快活了。” 岁栖白的外貌并不动人,但他的任何一个部分都神秘的足够吸引人。荀玉卿有时候总觉得他就像是一个引导者,或是一个人们追随的梦想,完美却又不够人性,因为他本来就是孤独的。 “那你呢。”荀玉卿问道,“你快活过吗?” 岁栖白沉默了很久,他忽然抬起头,看了看满院的梅花,然后极缓慢的点了点头,看起来竟好像是个极沧桑的老者,然后他忽然说道:“你很适合穿紫色,那样好看。” “是么?”荀玉卿瞧了瞧自己,然后道,“我倒觉得青色也不错,但大概是没你好看的。” 岁栖白并没有笑,但他的眼睛似乎含着笑,这让他整张脸都柔和了许多:“我也是个很贪心的人。” 荀玉卿没有接这句话,他有点儿不大明白了,尽管他并不是个笨蛋,但有些话还是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尤其是岁栖白说得话,于是他笑了笑,免得自己真的表现的好像是个笨蛋。 梅花的香气并不浓郁,你得把鼻子凑到梅花上嗅一嗅,才能闻得到那种极淡雅的香气,但也许是这里的梅花太多了,香气散在风中,淡淡的,虽然并不馥郁,却也怡人。 “你难道不觉得只种梅花,其他三季实在是太孤寂了点吗?”荀玉卿忍不住说道,“春种桃花夏种荷,秋收桂香冬赏梅,待冬天过了,梅花谢尽,光秃秃的,那多寂寞啊。” 一朵梅花在枝头摇摇欲坠,被夜风一吹,便落在了荀玉卿黑缎般的长发上,又一股脑的滚落了下去,白得出奇。 “你觉得这花美吗?” “美啊。”荀玉卿笑道,“白雪红梅,自然很美了,至于那些白的,也漂亮的很。” 岁栖白道:“我等足一年,更觉此景不辜。” 荀玉卿一怔,竟呐呐说不出话来了,他歪头又看了看着梅花,倒也的确觉得这花好似比以往所见的要更美一些。繁花似锦独爱梅,若这梅花对主人而言不是独一无二的,那自然也就没什么出彩的了。 “是了,哎,我不像你,我是个极庸俗的人,没那么细致的讲究。”荀玉卿笑道,伸手挽过花瓣,“对我来讲,漂亮,富贵,平平安安,自然就是世上最好了。” “那也很好。”岁栖白道,“什么都喜欢,就意味着什么都能失去,缺了一个,也断不会伤心欲绝。” 不知为何,荀玉卿总觉得岁栖白似乎话中有话,也不知为何,分明认识的也并不长久,他竟鬼使神差的觉得岁栖白是在遗憾柳剑秋的事。纵然岁栖白下手毫无犹豫,内心也毫无阴霾,但他终究是人,既然是人,当然就有七情六欲,自然也为了失去朋友而伤心难过的。 没有叫人看见的东西,不代表就不存在。 荀玉卿微微仰起头,他不自觉的开口道:“我绝不会叫你伤心的。” 岁栖白此一生,从未听过这般动人的声音,也从未听过这般温柔的话语,其实他心中也知,荀玉卿未必会做到,因为人这一生的可能实在是太多了。就好像柳剑秋曾经与他说过长大后一起行侠仗义,但到最终也只是落得惨淡收场而已。 可岁栖白却仍是应了一声。 因荀玉卿这一刻的真心实意。 “岁栖白,我从未交过你这样的朋友。”荀玉卿顿了顿,忽然说道,“我只是突然很想问问你,你这一辈子,尝没尝过放纵的滋味?”他的目光盈盈,好像一泓秋水,叫人心荡神驰。 荀玉卿忽然凑了过来,他个头只比岁栖白矮一些,下巴搁在岁栖白的肩膀上显得恰到好处,合适到叫岁栖白总觉得一伸开手臂,便能将他整个人搂进怀中,恐怕搂住荀玉卿的腰时,他整个人也是恰到好处的契合着岁栖白的怀抱的。 “我问你,你去没去过青楼与赌场?” 岁栖白皱起了眉头,他下意识转过头,看向了荀玉卿充满好奇的目光,那其中既没有赌徒的贪婪,也没有好色之徒的淫邪,只是很新奇,就好像一个人看到新东西的新奇,不由得问道:“你从未去过吗?” “我从未去过。”荀玉卿笑道,“你呢?” “我去过。”岁栖白道,“你要杀人的时候,那些人总会千方百计躲到你以为他们根本不会去的地方。” 荀玉卿想了想,忍不住为那种情况笑了起来,他戏谑的问道:“那你在大姑娘的裙子底下揪出过人吗?” “不止一个。”岁栖白的神情很冷淡,说出的话却叫荀玉卿发笑,他笑得几乎停不下来,还以为岁栖白的木头脑袋终于开了窍,是在跟他打趣,但看着岁栖白的表情,他的笑就慢慢停了下来,不自觉的变成了惊讶。 “真的?” “真的。” 荀玉卿喃喃道:“我真想见识见识……这可有趣极了。”他的眼睛发出亮光来,身体一下子贴上了岁栖白的胳膊,好似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悄声道,“岁栖白,我们去听小曲怎么样?我听说青楼里也有卖艺不卖身的?” 这普天之下,敢对岁栖白说一起去青楼听小曲的,恐怕也只有荀玉卿一个了。 但鉴于他早有前科,连岁寒山庄的银令牌都敢肖想换点银子花花,如今欺到主人头上,似乎也不算是什么十分惊奇的事儿。 若按岁栖白以往循规蹈矩,未曾行差踏错的人生来看,他似乎应当义正词严的拒绝荀玉卿,但鉴于他是岁栖白,但也许是因为说这话的是荀玉卿,所以最后岁栖白只是问道:“只听曲子?” “难不成还有长得比我好看的。”荀玉卿笑了起来,“要找美人,我大可回屋照镜子。” 岁栖白一时哑然,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荀玉卿说得没错。 这世上的美人自然不少,绝色也不算稀奇,但荀玉卿却只有这么一个。 这么想着,岁栖白忽然也来了兴趣,他倒并非是对醉生梦死之所来了兴致,而是对这种自心头油然而生的趣味感到了乐趣。 他已许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第38章 一片雪青的大袖,从栏杆上委落了下来,袖尾纹着穿枝花。 袖子的主人有一双美如羊脂白玉般的手,还有一头如渡鸦般油亮光泽的长发,上半张脸被重重纱帘掩藏了起来,只余下红润的嘴唇,对着素默微轻轻柔柔的笑了一笑。 素默微心中一动,手中的扇子便敲在了掌心里。 他盼着那纱帘被撩起来些,好见着这个绝色美人的脸,又怕这帘子一起来,那张脸,却配不上这双手,这头发,还有这勾魂摄魄的笑。 好一会儿,素默微只是静静看着,那唇阖动,似是在说些笑语,偶尔笑一笑,亦是清清冷冷的,像极了薄情寡义的戏子,逢场作戏的妓人。素默微打开了扇子,摇了摇,似乎也扇不去心头涌起的那股火焰。 底下的花魁弹着琴,咿咿呀呀的唱着曲儿,她容貌秀美,体态婀娜,笑语嫣然,眉间却微含愁绪,眸中自有情生意动,任是女人家看了,也难免要将心儿颤上一颤,疼上一疼。 素默微浑然不觉,曲不入耳,美不入眼,一心一意,只好奇的看着那厚厚纱帘下的风流秀曼。 那纱帘像是罩着只艳鬼,又好似罩着只娇柔的美人蛇,也许是山野里的狐狸精,光凭一个笑,就将素默微的魂牵走,心勾去。 很快,那纱帘虽未被勾起,纱帘后的人却探出身来,他在笑,笑得直不起身,整个上身趴在桌子上微微颤抖着。待那张脸打那对雪青的袖子,自那双霜雪般的手腕间抬起时,素默微的扇子也不知不觉的从掌心里滑了出去,白玉扇坠跌了个粉碎。 他的眼睛长而媚,但却很亮,要是与他比起来,这楼里少说半数的姑娘都是死鱼的眼睛。那唇笑起来已经很具有诱惑力了,但他的眼睛才是真正的勾子,转到哪儿,就轻轻松松将人家的心从胸膛里拖出来,可是他谁也不看,谁也不瞧,一心一意的只盯着他对面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生得并不俊俏,也不风流,你所能想象的所有刻板顽固的词,尽数都能塞到他头上。换在以往,素默微打死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羡慕这么一个看起来就无趣古板的男人。 可谁叫那只要人命的艳鬼,独独将满目秋水,将流眼波,尽数只赏给这个男人。 …… 与岁栖白说话,往往会让人有种不知该不该笑的感觉。 荀玉卿几乎没有去听曲子,他实在是被其他小说误导的太多了,这青楼的花魁姑娘人生得虽然很美,但唱得东西却实在不敢恭维,有那么一瞬间,荀玉卿还以为自己是坐在草台班子底下看一出戏剧。 “咱们俩拿几壶酒,去租条小船,这城里横穿了一条长河,咱们去船上对着月亮喝酒,你说好不好?” 荀玉卿笑完了,从袖子里抬起头来,他生得妩媚动人,但这一抬头,却好似一只极可爱的幼崽捂着眼睛,忽然探出脸来的娇俏,说不出的喜人。 岁栖白自然不能拒绝,没有任何男人可以拒绝,于是他点了点头,轻声道:“好呀。” 他们提了两壶美酒,大大方方的打楼梯上下去了,荀玉卿的脚步轻快又灵动,雪白的手指握着岁栖白的手腕,待他下了楼,满大厅的男人几乎都在看他,他却浑然不觉。 两人的轻功都不弱,打人群中离开,就好似游鱼入水那般轻松自在,这已是夜晚了,河上有点着灯的画舫,传出些唱歌的腔调。荀玉卿要岁栖白提着酒,自己跑去找了找夜间还做生意的船夫,花了些银两租来了一条小船。 等他们上船的时候,老船夫拿着钱,好似生怕人同他要回来似得,头也不回的走了,其干脆利落的气势,岁栖白平生也是少见,不由得稀罕。 “你给了他多少银两?” “他不肯租哩,怕自己将他这船儿弄坏了,还说咱们划不来这船,我想他若在船上,岂不是扫兴的很,就直接将这艘船买下了。”荀玉卿笑吟吟道,“反正,这点儿钱,也比不上我心里头快活。” 他们俩的确谁也不会划船,但荀玉卿用内力在水中一推,这小船便如离弦之箭般疾射了出去,一下子推出了岸,他倒在船头,将酒的红盖揭了,任由这船儿在河水中飘荡。 今天的星星很多,月亮却不够明亮,好似被星辰之光压过了头去。 荀玉卿开了酒盖子,却并没有喝,只是仰头看着璀璨的繁星,忽然问道:“岁栖白,我要是想喝到‘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地步,这两坛子酒够还是不够?” “那就要看你是能喝,还是不能喝了。”岁栖白平静道,“有些人两口就要掉进河里,有些人喝二十坛,也绝不会想去水里摘星星。” 荀玉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面对岁栖白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笑,就好像他面对卜旎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挖苦一样。每个朋友,都有截然不同的相处方式,岁栖白并不可笑,但是他很可爱,可爱的让荀玉卿心生喜欢。 “你之前喝过酒吗?”荀玉卿问道。 “没有。”岁栖白平静道,“不过我吃过醉蟹,算吗?” 荀玉卿忽然凑过身去看他,忍不住说道:“我瞧你真像个醉蟹。”岁栖白微微皱起了眉头,实在不能理解荀玉卿这句话的意思,但荀玉卿却又极放肆的大笑了起来,老老实实的坐了回去,眨着眼睛看他。 “你真是无趣。”荀玉卿提起了那坛子酒,不会比提一只猫一张板凳更轻松了,他抬头灌了一口,极豪迈爽快的,那酒液几乎倾了他全身,雪青的衣裳洇开了水,颜色便深厚了起来。 他忽然故意拿起腔调了,极严肃的说道:“不过你虽然无趣又木头,但对越轨的行为,却好似没有什么太大的排斥?我真是摸不透你,看不明白。” “我不做,不代表我不会做。”岁栖白也打开了酒盖,他饮酒也是规规矩矩的,微微仰着头,酒水没洒半点出来。他的神态与平日并无不同,似乎也毫无半分醉意,只是双颊微微发红,倒多添了些人气。 “是么。”荀玉卿淡淡笑了笑,他伏在了船头,衣摆如孔雀尾羽般垂落在星河之中,眸中忽然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寂寞来。他将头枕着自己的手臂,低低的笑,又像低低的哭,岁栖白不由得去看他的脸,见脸上并无泪痕,颇觉奇怪。 “你醉了。”岁栖白道。 荀玉卿不置与否:“是啊。”他悄悄把脸儿一侧,藏在袖中,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眨巴眨巴的看着岁栖白,问道,“岁栖白,你知不知道,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至今为止,最喜欢,也关系最好的朋友。” “我刚刚知道了。”岁栖白道。 “我水性不佳,你水性好不好哩?”荀玉卿又问。 岁栖白不由得挑起了一边眉头,他的神色沉静,极平淡的说道:“还好,必要的时候,可以更好。” “那我现在要是掉下河去,你的水性肯不肯变得更好?”荀玉卿的双眼晕红,看起来好似快要哭出来了,但他的泪珠儿一点也没有掉,那双眼睛美而润,却封着寒冰,化不成水。 话音刚落,荀玉卿就落入了一水星河之中,他是月,千万星辰拥簇,也是湿漉漉的水妖,丰厚的长发像是水藻,绵绵的散开,好似下一刻就会睁开眼,挖出人的心肝。 岁栖白已经跳进了水里。 他搂着荀玉卿的腰,两人浮在水上,岁栖白的手紧紧抓住了船舷,他生平还从未如此毫无头脑的去做一件事,不由得觉得又好笑,又痛快。烂醉的酒鬼却伏在他的肩头,悄无声息的流下了眼泪。 “岁栖白。”荀玉卿抽泣了一声,低低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家?” 岁栖白没有说话,而是单臂握着船舷,一手搂着荀玉卿,极轻而易举的翻上了船。他们两人这会儿都湿漉漉的,荀玉卿的头发又多,缠在雪青的布料上,像是被岁栖白活生生打捞起来的妖精,他两条雪白的手臂缠着岁栖白的肩膀,使劲儿的晃他,但手软的厉害,没有一点劲,他见晃不动,忽然像个孩子般的大声嚷嚷了起来;“我好想家啊!你都不动!” 天知道这里头是什么前因后果。 “你怎么不说话啊。”荀玉卿低头砸在了岁栖白的肩膀上,大着舌头说道。 岁栖白只是将他搂在了怀里,一手环着他的肩,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一言未发。 “你醉了,我也醉了。” 过了许久,待荀玉卿沉沉睡着了,他道。 第39章 喝酒时有多么痛快,第二日清醒的时候就有多么痛苦。 荀玉卿倒在床上,头虽然疼得厉害,却莫名的想笑,痛痛快快的大笑一声,他疑心自己约莫还在醉后,否则这会儿怎么会神神颠颠的,只觉得尽兴畅快。他的头疼得很厉害,可心里头却轻松的很,好似多年以来一直积压着的东西全随着昨夜的落水一同被冲走了。 人家说把痛苦倾诉出来会好得多,现在看来,果真是如此的。 “你醒了。” 岁栖白的声音打门口传来,荀玉卿眼睛中的世界还有些模糊,他只是微微偏过头去,看着岁栖白的影子,还是熟悉的青色长袍,高大的身形顺着烛光投影,莫名的有一种威慑力。 “你喝得太醉了。”岁栖白一边走一边说,很快就坐在了荀玉卿的床边。 也哭得太多了。 这句话没什么必要说出来,因为荀玉卿哭的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无论是谁,但凡声嘶力竭的如同稚童一般大哭大闹时,都不见得很好看,连荀玉卿也不例外。但他哭泣的模样,却忽然摆脱了他平日里那种既冷艳又镇定的感觉,变成了一个极真实的伤心人。 岁栖白并不好奇荀玉卿为何如此伤心欲绝,他见过太多的人,也经历过太多事情,了解有些事是一些人的秘密,那些伤痕在心头难以愈合,稍一撕扯,便要流血。 他虽然不是个很多情的人,却是个很体贴的人,明白如何让人免去尴尬。 “也许吧。”荀玉卿笑了笑,他忽然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的长长的吐了出来,极认真的说道,“岁栖白,我现在难受的想把我的五脏六腑吐出来,可我又开心的很,开心的快要飘起来了!” 荀玉卿的眼睛哭得微微有些肿,声音也因为昨夜的嘶吼变得喑哑,但这一刻,他枕着柔软的棉枕,既慵懒,又餍足的看着岁栖白时,却忽然又使得岁栖白感觉到了他的风情万种。 这叫岁栖白想起了昨天晚上,荀玉卿喝得烂醉,软软的靠在他的怀里,他闭着眼睛,眼角像是贴着桃花般,微微发红,那时候的荀玉卿瞧起来,既不妩媚,也不动人,就好像是一只受了委屈的猫,缩在了主人的怀里头。 岁栖白暗暗想着,荀玉卿却又开了口:“我昨夜喝得那么醉,肯定叫你麻烦了。” “没关系。”岁栖白道,“我也醉了。” 这七个字不多也不少,说多了好似虚情假意,说少了过于敷衍刻薄,正正当当,竟恰好就是这么七个字。 荀玉卿呆了一呆,自然是明白岁栖白言下之意的,有时候他总觉得,岁栖白的这种温柔,未免太过细致了一些,可在这时,他心里头除了暖意,什么都再容不下了。 过了没多久,荀玉卿突然吃吃笑了起来,在床上直发颤,半张脸藏在被子后头,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你没吐在我身上吧?我实在是太醉哩,你没生气我掉下河去,把我打一顿吧?” “都没有。”岁栖白淡淡道,伸手为荀玉卿掖了掖被子,这时荀玉卿才发现,他其实还端了一碗粥过来,这碗粥既不香,看起来也不引人食欲,可荀玉卿却想吃它想得要命。 在这世上最呆板,最无趣的岁栖白,却做了最体贴,最温柔的一件事。 他撑着荀玉卿的脊背,带人坐起身来,一勺一勺的将白粥喂到荀玉卿的嘴里。 这粥有些咸味,里头还有煮得发烂的肉沫,荀玉卿尽管还在天旋地转,但张嘴总还是知道的。不管他的身体怎么打晃,那勺子总是稳稳当当的递到他的唇边,而入了口的米粥,几乎嚼都不用嚼,便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很快,一碗粥就被尽数喝完了,荀玉卿也总算从宿醉当中缓过劲儿来了,只觉得眼皮胀胀的,说疼倒也不是很疼,可始终有些难受,便揉了揉眼睛附近的穴道,才算好上一些。 “岁栖白,你这一生,有没有什么极想要的东西?”荀玉卿缓缓睁开眼睛,忽然开口问道。 岁栖白看了看他,问道:“你想送我礼物?” 荀玉卿的心思被看穿,也不以为意,只是微微咳嗽了一声,故作严肃道:“怎么会呢,你想要都尚且拿不到的东西,我又怎么有本事拿到,我既然拿不到,那怎么会想送给你做礼物呢?” 这世上的理,有大半起码跟荀玉卿有一腿,否则他说起话来,怎么可能总是那么有道理。 “我没有想要的东西。”岁栖白道,神情毫无波澜,他只是凝视着荀玉卿,好似极认真的回答着。 荀玉卿笑了笑,他道:“我也没有,我不知要做些什么,也不知要做个好人坏人。我总觉得,人活在世上实在是难得很:我要做好人,不够宽容善良;我若想做坏人,却又没那么残忍狠心;想做个武林中人,又怕麻烦缠身;想做个平民百姓,我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你找不到自己的道。”岁栖白低声道,他忽然伸手握住了荀玉卿的手,递到面前道,“这就是你的道,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我要是想赚钱呢?”荀玉卿笑道,“赚许多许多钱,买间漂亮的房子,再买几个下人,天下到处走一走,饱览人间绝色,整日不必为吃穿用度烦恼,可若要赚那么多的钱,好似也很难。” 岁栖白看起来好似在思索着什么,最终他摇了摇头道:“我也不会赚钱,庄子都是苏伯打理。” 他的脸上竟没有一丝一毫对商贾的轻鄙,或是对荀玉卿这近乎可笑的想法的瞧不起。 荀玉卿看着他,突然很长很长的叹了口气,心中暗道:要是岁栖白生得再俊美一些,为人也更有趣一些,那这江湖里头的人还不个个拜倒在他的青袍之下,怕是哭着喊着要嫁给他了。 天快要黑了,荀玉卿睡了一整天,骨头都快睡酥了,他这便将被子掀开,扯了架上的衣裳,又把靴子穿上,步子还有些发晃,整个人好像都在发飘一样。他正系着衣结,只觉得自己晃来晃去,便把手搭在岁栖白的肩膀上,哈哈笑道:“你找个放风筝的轴子,线那头绑我,咱们再去个风大的地方,你瞧我飞不飞的起来。” “你太重了。” 岁栖白道。 气氛有一瞬间的冷场,岁栖白却毫无所知,荀玉卿的嘴巴张了又闭,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有时候岁栖白可爱的叫他止不住喜欢,但有时候岁栖白也无趣的叫人止不住发恼。 “这只是一个玩笑。”荀玉卿微微瘪了瘪嘴,尽管他觉得说出来后就一点都不好笑了,但还是决定努力让岁栖白明白,“只是想逗逗你笑,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吗?” 岁栖白冷冷的看着他,约莫是看在朋友的份上,勉为其难的微微弯了弯嘴角。 荀玉卿立刻捂住了脸:“我错了!我不该逼你笑的!你不必勉强!” 话音刚落,岁栖白就立刻变成了平日里头那张极平静无波的脸,荀玉卿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忽然觉得岁栖白这张充满着威严的面孔变得一瞬间可亲可爱了起来,起码看起来十分安心。 朋友之间总是很宽容的,就好像岁栖白陪着荀玉卿浪费这些时间一样,尽管他听不懂荀玉卿的玩笑,却不妨碍他的存在让荀玉卿感到了轻松自在。 “小少爷。” 房门开着,苏伯敲门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被当木桩子使的岁栖白,还有搭着他的肩膀,身体微微打晃着的荀玉卿,老人本和蔼可亲的神色瞬间变得阴沉又愤怒。 苏伯当然不会怀疑他单纯又正直的小少爷,但荀玉卿就未必了,尤其是荀玉卿眼下这个模样,要是叫人家瞧见了,怕是什么乌七八糟的污言秽语都要在江湖上流传出来了。 荀玉卿的头发很长也很厚,凌乱的披散着,看得出来刚打床上起来;他的眼角微微泛红,好似女子点的胭脂;他的嘴角抿着笑,并不是很甜,但却有一种叫人酥软的媚态;他的衣服甚至还没有穿好,束衣的带子好几个打错了结,却不紧不慢的扯着,一只手还不知廉耻的紧紧搭着岁栖白。 “小少爷,该用饭了。”苏伯的眉毛跳了跳,再也挤不出一点笑容来,干巴巴的对岁栖白说道,他好似没眼见般,传完这个消息,便愤愤不平又唉声叹气的甩袖离开了。 两人具是耳力极佳的武林高手,便听见他在外头嘟囔:“不成体统!” 荀玉卿待苏伯的脚步声没了,这才大笑起来,栽倒在床上,他在床上打了两个滚,笑得直不起腰来。 “怎么了?”岁栖白皱眉道。 荀玉卿笑完了,也快要断气了,像一条蛇般趴在被褥上,仰着头看岁栖白道:“你明日再来跟我喝杯酒,苏伯怕就要当咱们俩打算私定终身了!” “哦。”岁栖白道,“那你吃不吃饭。” “吃!” 第40章 岁寒山庄中的梅树全开了。 雪日日下着,地上覆了厚厚一层,连庭院里的小池也结了冰,荀玉卿在岁寒山庄也住了有一些时日了。 这些日子里头,荀玉卿偶尔也与岁栖白切磋一二,岁栖白的过招经验比卜旎来得要多,性子也比卜旎认真,与他切磋,虽时常会受伤,但每次切磋,都好似与一个截然不同的极凶恶的敌人在生死搏斗一般,若说荀玉卿往日至多是个二流水准,那这几月下来,他在一流高手手下纵然赢不得,却也输不了了。 天气越来越冷,有时候切磋反倒是为了驱寒,活动活动身子,只是岁栖白认真的很,每每打一回下来,荀玉卿都筋疲力尽,倒头就睡。 雪还在下。 荀玉卿打睡梦之中醒来,他枕着手,微微打了个哆嗦,只见着窗户未关,寒风呼呼灌入,吹得他面容干燥,便赶紧起身将窗户关上。雪花飘了些许近来,窗户处有些融化的水迹,但不多,约莫是被吹干了。 这一夜睡得不算舒坦,但既已清醒了,也实在睡不着了,荀玉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万幸自己学了武功,否则这天寒地冻的吹一整夜的冬风,当场就得病死过去,别说下不下得了床了,连起身怕都是个问题。 天还是很冷,荀玉卿穿好了衣服,裹上厚实绵软的斗篷,稍一洗漱,便准备出门去赏梅。 就在他准备之时,下人送了早点进来, 岁寒山庄的规矩说严不严,说不严却也很严,人人都在卯时起身,卯时一刻吃早饭。春秋冬夏,日日如此。荀玉卿也因此总是起得格外早,他是客人,本没什么要求,也不需像岁寒山庄的弟子们日日早起练功,但过了时辰就没有早饭可吃,他倒宁愿早起一些。 吃过早饭之后,荀玉卿又洗了把脸,被窝里还是暖和的很,他用手一摸,便有些想缩到里头去,但想起岁栖白微微挑起的眉毛,不由得心中发憷,赶紧把手收了回来,将被子一掀,整理叠好。 这么规律的作息,要换在以前,荀玉卿连想都不敢想,睡不足日到三竿晒屁股的时候,他是断断不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 事实上,荀玉卿以前还考虑过人为什么要吃饭这么回事儿,倒是现在,他反而能理解那种对食物细嚼慢咽的享受感了。 链剑被荀玉卿日日擦拭——这也算是与岁栖白待久了惹上的一个小毛病,人与朋友相处,似乎总会沾惹上他们一些习惯,就好似卜旎的口音,就好像岁栖白的细致。荀玉卿将链剑别在腰间,说不准他突然来了兴致,就想练练武功了。 天还没有太亮,灰蒙蒙的,冬日的天空似乎总不容易亮,荀玉卿轻轻走下了石阶,他的脚步很轻,约莫只比雪花重一点,风声一作,便一点儿都听不见了。 雪花落在他的长发与斗篷上,有些顺着鬓角化开了,水迹凉得惊心,荀玉卿便将兜帽戴上,站在小路上欣赏梅景。风中的香气很浓,大约是因为所有的梅花都开了,大概无论多么浅薄的东西,累积到了一定的量,都会都有改变。 天实在是很冷,通常在这个时辰,岁栖白都不会出现,他有需要指点的弟子,荀玉卿远远瞧过几次他们练武。在江湖之中,偷师学艺实乃大大的忌讳,对某些人来说,比之什么杀人盗窃,罪责还要更重一些。 只不过荀玉卿第一次是无意,后面几次则是岁栖白相邀,不知者无罪,便不算在内。 其实岁寒山庄的不少弟子,心中都很是敬畏仰慕岁栖白,只是他们也差不多,心中对岁栖白总是敬爱多过亲近,还有几分惧怕,也难怪岁栖白很珍惜朋友。 荀玉卿一人走在梅花林之中,倒也并不觉得很寂寞,他与岁栖白不总是常常呆在一起,毕竟再好的朋友,再贴心的知己,也没有整日黏在一块儿的,更何况荀玉卿住在岁寒山庄已是叨扰,总不能还要求岁栖白每日看顾自己,又不是什么三四岁的孩子。 但即便不怎么麻烦岁栖白,可住在岁寒山庄这许久,已是最大的麻烦了。 虽知岁栖白绝不会在意,但按照一个做客朋友的角度来看,荀玉卿实在是应该告辞离开了。再这么住下去,怕是连新年都要一起过了。岁栖白不会介意,苏伯却已明里暗里提醒了几次,荀玉卿也日渐觉得自己愈发住久下去,就愈发尴尬起来。 所以荀玉卿今天就打算与岁栖白辞别了,江湖虽大,但总有一日还能再见,更何况过一段日子,要是心中想念,再来岁寒山庄见岁栖白就是了。 雪很冷,荀玉卿的心里却是滚烫的,他细细思索着要与岁栖白分别时说得话,不知不觉便将早练的时间走了过去。 一个大早上耗了过去,荀玉卿也在心底打好了说稿,如何叫岁栖白不觉得自己是嫌弃他,又客气委婉的表达自己离开的意愿。尽管与岁栖白直来直往就好,但荀玉卿总觉得礼节方面应要做到。 待荀玉卿回到房间里休息,他刚将斗篷脱下,岁栖白便走了进来,见着荀玉卿坐在桌边喝茶,神情微微一缓,便也与荀玉卿一块儿坐了下来,问道:“今日要去武场吗?” 岁寒山庄自然是有武场的,平日里供以弟子们喂招,岁栖白与荀玉卿偶尔也会去。 “去不了哩。”荀玉卿看着他,心想正巧,这事儿正好与岁栖白说了,待蹭过午饭再走,总不能饿着肚子赶路,但晚饭就算了,待晚饭过了,再赶路就太晚了。 “如何去不了?”岁栖白微微皱眉道,“你怕冷,还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荀玉卿瞧着岁栖白真心实意的关切脸庞,忽然觉得喉咙一堵,脑子里想得那些极好的客气话都尽数说不出来了,想到就要与这个好友分别,不由觉得眼眶有些湿湿的:“岁栖白,你待我实在是很好,我也不愿瞒你,我要走了。” “走?”岁栖白似乎还未回过神来,“你今日想要到山庄外转转?” “我要同你道别。”荀玉卿道,他心里虽然舍不得岁栖白,但到底是个坦坦荡荡的男人,倒没太多矫情,微微笑道,“再不走,连年都要在你家一块儿过了,叨扰了你好几个月,你不嫌我烦闷,我还要不好意思呢。” 这几月来,岁栖白与他实战的那些经验,武功的长进,都不足以叫荀玉卿欢喜,真正叫他高兴的,是与岁栖白成了好朋友。 “没有人赶你。”岁栖白淡淡道,眸子微微一沉,“是有人叫你不开心了吗?” “没有。”荀玉卿摇摇头,笑道,“可咱们是朋友,我住个一月两月就算了,难道还住个一年半载不成,是我自己准备走了,岁栖白,咱们分离后,我一定会想你的,你也千万记得别忘了我这个朋友。” 岁栖白并没有说话,房间里的气氛就好像结冰了般的寂静。 荀玉卿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却尴尬的说不出话来,他看见岁栖白的脸色淡淡的,好似与平时一样,却又好像跟平日里截然不同,藏着更深厚的,更难以理解与明白的情绪。 “荀玉卿。”岁栖白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日跟我说的那句话?就是,你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那时候。” 【但是我想,若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感情与缘分都来得恰好,不要太晚,那就最好了。】“当然记得。”荀玉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道,“怎么了吗?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来了。” 岁栖白看着他,突然微微笑了起来,荀玉卿从未见过他这么笑,便不由暗道:要是岁栖白见谁都这么笑,怕是这本书就要改名叫《岁栖白后宫传》了,还是那种汤姆苏主攻的类型,哪还有柴小木什么事。 “我的缘分到了。”岁栖白将手覆在了荀玉卿的腕上,他向来是个很恪守礼教的人,如今这个举动对他而言,已是极露骨的暗示了,“你呢?” 他漆黑的双眸微微发亮,好似夜空里坠落的两颗星子。 岁栖白的声音有些沉,但很温柔,可荀玉卿却好似听见了恶鬼的啸声,触电般的将手腕从他的掌心里抽了回来,他抽得很快,没看见岁栖白的双眸顿时黯淡了下去,仿佛什么东西,在他心头瞬间支离破碎了。 “那真是……恭喜你了。” 荀玉卿的声音干干的,并未说穿这句话,就好似他是真心实意的恭喜一个好朋友有了心仪之人,岁栖白静静的看着他,再没有笑。 “我也该走了。” 荀玉卿忙不择地的起身,他来时没带什么东西,去时便连少得可怜的行李也不要了,他瞧了瞧岁栖白,嘴唇微微阖动,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这便出门去了。 岁栖白静静坐着,良久也没有起身。 雪停了。 第41章 小毛驴被人照顾的很好,荀玉卿从马厩牵它的时候,它还同簪梅依依不舍的很。 可惜它的主人伤了簪梅主人的心,往后再见面,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做朋友了。 “你乖乖走路,不要胡闹。”荀玉卿摸了摸小毛驴的头,声音轻柔,他将小毛驴牵出山庄之后,便翻身骑了上去。也不知是不是叫岁寒山庄的饲料喂肥了胆子,小毛驴偏不肯乖乖听话,左走一步,右跑一下,磨蹭着不肯离开岁寒山庄。 天气还冷得很,荀玉卿起先还有耐心哄它,待手指尖都发凉后,声音也瞬间降了下去:“你再不乖乖听话,我就送你去做驴肉火烧。”不知是听懂了那句威胁,还是感受到了主人扑面而来的恶意,小毛驴总算乖乖迈开了小蹄子,在冰雪上滴溜溜的一路跑了下去。 “我怕是伤到他的心了。”荀玉卿坐在小毛驴身上,倒也不怎么颠,他无人可以说话,干脆就与小毛驴倾诉,“我其实也知道,岁栖白与那个人是不一样的,我心里明白的很,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忘不了。 初来这个世界时,感受到的那种极纯粹又深刻的恶意与猥亵,荀玉卿早已经杀了那个人了,但他仍然记得那时心头翻涌的恐惧与想要呕吐的欲望。岁栖白当然与他不同,甚至可以说,将这两人拿来相比,简直是对岁栖白的侮辱。 可荀玉卿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起那一天的事情来,他的脸色微微发白,又伸手摸了摸小毛驴的头,轻轻的低声道:“对不起哩,你这人很好很好,是我配你不上,你叫我瞧见你的心,我偏要丢在地上,是我对不住你,” 在这个世上,岁栖白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这种好与卜旎是不同的,是细致入微,温柔体贴的一种善意。在荀玉卿的心里,自然也是将他看得很重很重的,也早已决定要与岁栖白做一辈子的朋友了,偏生发生了这种事,怎么就会发生这种事。 这自然是不能怪岁栖白的,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过错,盼望人家知道,更是再正常不过的念头了。 只不过是,只不过是……缘分错过罢了。 荀玉卿半靠在小毛驴的身上,也不管东西南北,只管由它一路撒欢的疯跑,有了人烟,便停下来找间客栈饭铺的好好吃一顿,再天大的事情,吃得心满意足了之后,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自然,荀玉卿心里头还是沉甸甸的,却不至于连笑也笑不出来了,他吃饱了之后,小毛驴也已经吃饱了,尽管伙食与岁寒山庄时不能相比,但它还是乖乖的吃了一顿,因为谁知道荀玉卿会不会又饿上它好几顿。 一人一驴就这么走了许久,荀玉卿有时候会在吃饭时听见岁栖白又做了什么好事,又为谁讨来了什么公道,似乎天生下来,便是一个极光辉灿烂的好人,假人,一心只为江湖公义古道热肠的傀儡,全无自己喜怒哀乐。 但这本就是江湖,没人会在意岁栖白近来好不好,他伤不伤心,难不难过…… 荀玉卿真盼他一生平安快活,作为一个朋友的立场。 之后荀玉卿又走了很久很久,他身上倒是不缺银两,江湖上总是有些蠢人笨人,或者是好色之徒心甘情愿的给他送银子来,可他再没有遇见一个像样的朋友,便孑然一身,孤孤单单的与小毛驴一块儿行走。 这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荀玉卿牵着小毛驴在街道上走了一会儿,他已有些饿了,便决定去找个歇脚的地方,好好吃上一顿。 找合心意的客栈总要一些时间,毕竟小毛驴也要吃饭,总不能自己吃了饭,把它给落下了。街上吵吵嚷嚷的,荀玉卿四下瞧了瞧小摊小贩,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喊道:“辛夷!” 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只是喊得不是荀玉卿的名字,荀玉卿虽然听见了,却并未在意,只顾牵着毛驴慢悠悠的往前走。 哪知那人又连连喊了两声:“辛夷?”这时背后生风,荀玉卿只觉一人擒住自己左臂,既抽不出,又挣脱不开,当即一低头,转过身去向后滑开,右指微屈,正准备重重弹在那人腕间,却见那人顿时收回手去,又贴着手背游了上来,登时抓住了荀玉卿的右臂,轻轻“咦”了一声。 不过这人着力不足,手劲不大,荀玉卿稍一抬腿,便往他面门上踢去,迫于无奈,那人只能收了手,往后退了三步,待他退完,荀玉卿也已将腿收了回来,两条袖子轻飘飘的顺着风荡了下来,露出那人的陌生面容来。 荀玉卿既没有当街与人斗殴的兴致,也没有结交朋友的打算,他冷冷的瞧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想起这人刚刚唤自己‘辛夷’,半是厌倦半是烦闷的瞥了他一眼,心道便是辛夷的姘头情人,那与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你找错人了。”荀玉卿淡淡道。 仇天本也疑心自己看错了人,但是等那袖子落了下来,露出那张脸时,他便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认错人。纵然世界上有人生得一模一样,总不见得连小痣这种也要生在一处地方,辛夷笑起来时带着唇角那颗小痣微动,妩媚动人的很。 这人虽然冷冰冰的,但是说话间嘴唇微动,仍是与辛夷一模一样,只是少了辛夷那种风骚入骨的妖娆。 “辛夷。”仇天唤道,“蓝千琊在这里做什么?” 口吻竟有十分的傲慢无礼。 荀玉卿许久未听见这个名字了,不由得更觉烦闷,冷笑道:“他是谁,在不在这,做什么,又与我有什么干系,你这人好烦,难不成大街上瞧见着个人便要黏上去问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吗?” 他的声音不算太小,大街上虽然热闹,可人们对八卦似乎天生长了一对千里耳,听着荀玉卿这么说话,大街上不少人登时便看了过来。仇天不觉涨红了脸,放在往日里,也是辛夷黏他,绝没有他粘着辛夷的说法,眼下对方这么说,倒好似他厚颜无耻的巴着不放似得。 江湖人物最要脸面,更别提仇天了,他刚刚出手试探,已知荀玉卿武功不低,不由也起了些许争胜之心,便要叫人瞧点颜色,但倒无伤人之意,便用剑鞘挺出,直击荀玉卿面门。 “好小子,真当我脾气好不成!”荀玉卿稍一后撤,这大街上人来人往,见着两人动手打架,有大喊要去官府找捕快的,有赶紧逃命的,吵吵嚷嚷的顿时跑出好几十米开外,寻个掩护,围成一团瞧热闹。 这一排店铺罗列,窗门打开,探出一个个脑袋来,街上竟顿时没了什么人,连小毛驴也识相的跑开了。 与岁栖白打斗固然增长经验,但也叫荀玉卿落下个毛病,他擅用鞭要远远擅长于剑,而鞭子的范围又大,因此打起架来,也就顾不得周遭了。 好在现在人们跑得精光,否则他还要束手束脚的很。 仇天的剑鞘来势凶狠,荀玉卿冷冷笑了一声,链剑抖开好长一条,好似长了眼睛般,瞬间缠上了那古朴皮鞘,当即剑鞘便被脱了开来,一泓秋水盈光打鞘中泄出。 “来得好!”仇天反手握住剑柄,就着剑鞘脱离将长刃抽出,反身一刺,剑势如虹,直奔荀玉卿胸膛与咽喉两处而去,荀玉卿甩开剑鞘,不敢硬接这一剑招,他足尖微点,便往后退去,长链甩开,如蛇一般咬上剑刃,却见仇天剑招忽快,带不避不让,只将长剑一卷,这链剑与他相撞,倒好似被卷起的麻绳,顿时动弹不得。 荀玉卿只得侧身一避,手腕微抖,链剑叮叮当当的顿时从那长剑上滑了下来,他知这招对仇天怕不见效,自然不再重复。方才过这么两招,他心中已知自己是打不过仇天了,一腔怒气硬生生憋了回去,虽说不大好受,但总比折在仇天手里头好。 这会儿荀玉卿萌生了退意,仇天的眼睛却比方才要亮了不少,他的双颊微微发红,眼睛里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辛夷……”仇天的声音几乎在发颤,他的神态忽然有了一瞬间的大转变,那种傲慢与高高在上顿时化为乌有,变成了既炙热,又欣赏的微笑,“你真是好极了!” 荀玉卿脸色微微一白,只道:“多谢。可惜我并无同感。” 他虽未曾将武器收起,但已无战意,仇天自然也收剑入鞘,但神色之间却还有些遗憾。 “既然你坚持不是辛夷,那还请问尊姓大名。”仇天客气了许多,神情既狂热,又和善,竟浑然不觉自己是在对一个之前自己本瞧不起的人敬重有加。单凭这一点,他虽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却不是个容易招人厌恶的人。 荀玉卿凝视了他好一会儿,淡淡道:“与你无关。”口吻也较方才的剑拔弩张,要缓和了些许。 第42章 仇天虽不讨人喜欢,但却不是个磨磨蹭蹭的人物,荀玉卿同他打了一架之后,二人便分道扬镳了,小毛驴叫荀玉卿牵着时,还有些不肯走动,非得荀玉卿隔空甩个鞭响才知道害怕。荀玉卿遇见仇天,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倒不如说,但凡与辛夷相关的一切事情,他心里都觉得不舒服的很。 不过天色已有些不早了,连夜要是出了城,也未必能找到好地方住,他虽然觉得这当会儿见着仇天真是倒了大霉,但怎么也是不肯为了仇天委屈自己的,暗道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般一思量,便干脆寻了个小酒馆住下。 荀玉卿身边的钱不少,而这个世上很多事情都能用钱解决,尤其是一个又舒服又轻松的环境。小酒馆虽然不大,但却很安静,被褥虽然有些发旧,但很松软,也很干净,也许是因为客人不多的原因,老板与店小二也显得格外热情跟和气。 在这间小酒馆住了三日,荀玉卿的酒量见长,这一日他托店小二到外头买了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老板娘又给他热了一壶好酒,他便举着托盘往楼上走了。 老板娘眼巴巴的瞧着他,盼他坐在大堂里吃,因为荀玉卿上一次坐在大堂里吃饭的时候,小酒馆少见的生意兴隆了起来,可自打那之后,荀玉卿就再也不在大堂里吃饭了。 在这个世上,人人都有苦处,荀玉卿尽管很能理解老板娘的心情,却更想好好照顾自己的心情,因此干脆当没瞧见。 热酒喝过了三杯,糖炒栗子也剥了一整盘,荀玉卿忽然听见走廊上传来极沉重的脚步声,一个是丰腴腻脂的老板娘,她的脚步已是十分沉了,另一个却要比她还重些,若非是个极魁梧的彪形大汉,定然也是个胖子。 荀玉卿把玩着酒杯,若有所思的旁听着,他这会儿反正没什么事,忽然好奇起了要是打开门,外头是不是两个圆滚滚的球在走廊上挪步。 但这点儿好奇,还不至于叫他打开房门去看。 没过多久,脚步声便越来越近,荀玉卿抛了一颗糖炒栗子进嘴,正嚼着,忽听见外头一个极清润的男音响起:“麻烦快些烧桶热水上来,劳烦老板娘了。”这样的一把声音,实在是很难叫人想象是个魁梧的彪形大汉,又或者说是个胖子。 他的声音叫荀玉卿想起的,是谦和如玉的君子。 最重要的是,这个声音实在是有点儿耳熟,荀玉卿总觉得自己好似在哪里听见过。这时他的好奇心,已经足够叫他打开房门了,因此荀玉卿立刻站起身来开了门,他刚探出头去,那边正好开了房门,老板娘见着荀玉卿出门来,急忙问道:“哎呀,荀公子,您要点什么?” “咦!”荀玉卿一呆,急忙走出门来,只见那人背上面容苍白的正是柴小木,不由得呆然,“柴小木?” 柴小木此刻已是十分虚弱,眼睛半睁着,一脸病容,他刚听见声音,便抓紧了身下人的衣裳,气若游丝道:“大哥哥……”这才去追寻荀玉卿的身影,他的力气虽不大,但已足够明显了,那人也很快停了下来,回首一瞧。 更巧,这人正是秦雁! “恩公?”秦雁也很是吃惊,他单臂背着柴小木,额上有汗,面露疲色,显然赶了很长的一段路。 “快进去吧。”荀玉卿这才明白何以这脚步声如此沉重,并非是本人身形魁梧,而是两个人的重量叠在一起,怎么可能不沉。他将老板娘打发去烧水了,自己则回房去取了酒跟栗子,然后进了秦雁与柴小木的屋子。 等荀玉卿进去的时候,柴小木正躺在床上,已经神志不清了。秦雁坐在床边,床边的柜子上摆着几个药瓶,他将柴小木的上衣脱了,露出极年轻却又伤痕累累的身体。药布被剪开来,露出柴小木的腹部一道巨大伤口,若再深一些,就能直接打开他的腹腔,让他的五脏六腑流一地。 这么重的伤,就算是在小说里也极少见,荀玉卿模模糊糊记得,这是柴小木与秦雁成了朋友之后,追查仇家时叫一个神秘人打成重伤。之后的情节,应当是秦雁去找他的朋友陆慈郎,江湖上有名的“鬼医”,托他救治柴小木。 荀玉卿虽瞧那伤口瞧得惊心动魄,但想着总是有惊无险,便又微微定下心来了。 秦雁抽出一柄小刀,用酒浇过了,将柴小木伤处的腐肉一点点挖剔下来,荀玉卿不敢多看,只在外头等老板娘的热水,待热水上来了,他便接过手去,将房门连同老板娘好奇的目光一同关在外头。 热水很快就变成了血水,荀玉卿心惊肉跳的很,只背着身瞥了几眼,待到剪刀声响起,他这才转回身去,柴小木腹部的伤势已被包扎好了。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鼻息微弱的几乎不见,头发被汗湿透了,垂在脸边,真真切切的是个极可怜可爱的少年郎。 秦雁靠在床柱子上,累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他的呼吸声粗重,脸色既苍白又憔悴,眉宇之中透出了极明显的疲惫,然而他对着荀玉卿的时候,依旧是温柔的近乎柔和的微笑:“恩公,要劳烦你一二了。” “不妨事,你好好休息吧。”荀玉卿柔声道,“你才是累得很呢。”他将一张椅子拖了过来,把药瓶子收了收,又重新到楼下打了热水,用手巾洗了,为柴小木跟秦雁擦汗。 秦雁倒还好些,只是累乏了,柴小木的身体却是起起伏伏的,好在没有烧起来,荀玉卿帮他擦了汗,又怕他脱水,唤他个半醒喂了好几碗盐水下去,忙忙碌碌了一晚上,他陷在椅子里头不由得有了些睡意。 眯了片刻,荀玉卿因为姿势不适醒了过来,秦雁与柴小木还没有醒,热水已经凉了,他转头一瞧,天还暗着,更夫正好走过小酒馆下,落手一打:咚——咚!咚!咚!咚! 五更天了…… 荀玉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懒腰,这便走下楼去。楼下还有个小二没睡,点着盏蜡烛,趴在柜台上直打瞌睡,荀玉卿心中有些不好意思,便去推了推他,问有没有些吃的,小二还没怎么清醒,恍恍惚惚的呆了好一会儿,直道:“我给您买去?” 这三更天,人都还未醒,哪来地方买东西,店小二回过神来也立刻反应了过来,不好意思的干干笑了两声,便道:“我把大厨给您叫起来?你想吃点什么?” “麻烦了,我想要罐地瓜粥。”荀玉卿掏了些碎银递给店小二,微微笑道,“劳驾你等会送上来,费心。” 荀玉卿这会儿头发睡得散乱,眼波慵懒的很,店小二光瞧他的笑脸,便已经三魂飞去七魄不在了,更别提手心里头沉甸甸的银子,更觉自己肩负了什么极重大的使命,忙不择地的点了点头,这就决意要去将大厨从床铺上给抄起来,好好为荀玉卿炖一罐地瓜粥。 小酒馆里头的热水是常备着的,荀玉卿将柴小木换下来的纱布煮洗了之后,又提了一桶回去。洗过的纱布大约是因为薄得很,因此干得也特别快,荀玉卿把它们打开挂着,没多会儿已只觉一点湿意。 这些事做完,天还没有亮,荀玉卿便又看顾了柴小木与秦雁一会儿,待到店小二将小炉子与已炖烂的地瓜粥端了上来。粥很香甜,荀玉卿自己先喝了一小碗,见那两人还无清醒的意思,便在炉中加了炭火,慢慢煮着粥。 吃饱了之后,精神自然也就困乏了起来,荀玉卿四下看了看,觉着没什么不妥了,便又倒在了椅子上睡着了。 再醒的不是荀玉卿,而是饥肠辘辘的秦雁,天还未亮,但已有了些许光,屋内虽没点灯,却不至于黑暗。他是叫香甜的粥味唤醒的,睁开眼便觉腰酸背痛,稍一舒展筋骨,就看见窝在椅子里的荀玉卿。 这一身艳骨的美人极委屈的窝在小小的椅子里头,他的眉头皱得很紧,似乎并不安稳,桌上的热水还冒着热气,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火炉,正热着不知何时开始煮的甜粥。 秦雁下了床榻,桌上还有碗勺,被煮洗过的纱布挂在屏风上,已完全干了,他忍不住又瞧了一眼荀玉卿。 一人若生得这么美,却还能委屈自己,细心体贴到这种程度,他就一定是个很能吃苦的人。 因为他想活得堂堂正正,往往要比别人吃更多的苦。 美丽虽然是一种武器,但在有时候却也是一种极致命的缺点。 秦雁拿了被小毯盖在了荀玉卿身上,清晨露寒,这小酒馆又没修地龙暖炉,寒气渗着地板透进来,总不能叫他着凉,尽管荀玉卿未必会着凉。 粥很热,秦雁喝了一小碗,只觉得整个身体都温暖了起来,他这连日来的筋疲力尽与对柴小木伤势的忧心忡忡,似乎都在这一刻微微散去了些许。 他又能从容面对一个晴朗的清晨了。 第43章 柴小木的伤很重,但意识倒还算清醒,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他也醒转了过来。 之中秦雁又为他输了些内力,柴小木的脸色这才显得红润了些许,荀玉卿记得原著之中柴小木不但外伤严重,还受了内伤,这才需要鬼医陆慈郎救命, 寻常大夫诊治,只叫安排后事。 柴小木坐在床中, 头微微垂着, 身体冷得如同一块冰, 但到底神智还在,便微微阖动了会嘴唇, 轻声道:“大哥哥, 我是不是要死啦?”他冷得厉害, 唇齿都在打架。 荀玉卿同他也算有两年同袍情谊,两人一块儿在密室里待着练过武功,尤其是荀玉卿还偷学了他的内功心法,因此心中对柴小木始终存着一份愧疚之情,如今见他面容憔悴惨白,不由得心中一酸,宽慰他道:“怎么会呢,你很快就会好的。” 在荀玉卿看来,这当然不是随口安慰的话,而是真真实实的,按他所想,柴小木很快就要被秦雁带去找鬼医陆慈郎,自然不会有事,因而语气也格外的坚定有力。 似乎是被荀玉卿极坚定不移的话语安慰道,柴小木难得笑了笑,点了点头,虚弱道:“我都听大哥哥的。”他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盯着荀玉卿,透出格外的信任与依赖来。 荀玉卿便又喂了柴小木一碗地瓜粥,扶着他躺下继续休息,动作既温柔又小心,秦雁一路瞧着,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极轻的叹了口气。 柴小木要在屋内休息,两人便换了地方说话,虽然说剧情里提到秦雁很快就会去找陆慈郎,但荀玉卿才不过这么短短功夫,就已经心生不忍了,只盼着柴小木越快愈合越好,但他总不能说得过于露骨,便想了想,心念一转,便道:“他的伤很重,咱们治不了他,需得找个好大夫救他的命。” “大夫我也找过……”秦雁微微叹气道,“只是无人肯收留小木,只让我安排后事,我也没有办法。” 秦雁这话一出,荀玉卿不由得一呆,恨不得抓住他的胳膊问他装什么傻,找寻常大夫有什么用处,话已说得这般清楚,难不成还想不起来陆慈郎此人不成? “寻常大夫既然不成……”荀玉卿哑了哑声音,暗示道,“那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鬼医陆慈郎总能治吧。” 本来荀玉卿暗想他这话说出,秦雁定然恍然大悟,万万没想到,秦雁的神色反而微微沉重了下去,只道:“鬼医陆慈郎生性古怪,江湖上无人与他有半点交情,我们贸然前去,也不知他肯不肯救小木,更何况万草谷常年笼着瘴气,我只怕小木受不住。” 看秦雁的模样,竟好似与陆慈郎素不相识,荀玉卿怔怔的瞧着他,不知道何处出了差错,只是喃喃道:“虽是如此,我们总也该试试,小木的伤势拖不得了。” “恩公说得倒也没错。”秦雁蹙着眉头,微微点了点头赞同道,他又道,“我去买些伤药回来,劳烦恩公帮忙看顾小木一二。” “好。” 荀玉卿怔怔应道。 秦雁怎么会与陆慈郎,全不相识……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他若是与陆慈郎毫无干系,那柴小木的伤势又该怎么办?不对,要是秦雁与陆慈郎毫无干系,那他的非见红之毒又是谁…… 荀玉卿的脸色发白,隐隐有些站不稳身子,他打晃了一下,扶着栏杆站定了,面上的血色尽退,看起来竟比柴小木还要像个伤患病人。 是他要卜旎帮忙解的…… 荀玉卿的一口气噎在胸口,浑浑噩噩的走进屋里头,坐在柴小木身旁瞧了又瞧,只见他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郎,面容憔悴,脸上却微微有些笑意,对自己方才的话毫无半分怀疑,不由得热血冲上脑子。 “是大哥哥对不起你。”荀玉卿爱怜的摸了摸柴小木的鬓角,心中不由得生出十万分的愧疚来,“你放心好了,大哥哥总会找出法子救你的,”他将柴小木的手放进被子里头,心中暗道陆慈郎性情古怪,全因他不谙世事,又厌烦世人贪婪,我若真心求他,想必他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在小说里头,陆慈郎这人虽然不谙世事了些,但却是个极好说话的人,生了张娃娃脸,在整本书里担当队医跟萌宠的地位,可一切也是建立在他与秦雁是好友的前提上。 荀玉卿走了这些时日,听过江湖传说,知道陆慈郎的“鬼医”名号是怎么来的。陆慈郎的爹娘虽给他起了这一个名字,盼他生有一副菩萨般的慈悲心肠,可偏生陆慈郎看透了人情冷淡,知世人贪婪嘴脸,比起医术来倒更偏爱毒术,上门求医者,全看他的心情。 有时若叫他不开心了,他不但不肯救人,连随行一块儿来的病人亲属也要一起毒死。 江湖传说,万草谷的瘴气,是一堆堆尸体喂出来的,书中虽从未提起过,但的的确确说过万草谷的瘴气极浓,人处于其中,不到半个时辰,便要中毒,便是内功深厚的,也至多只能撑四五个时辰。 书中写的,与江湖自然是有些不同的,作者所写的具是围绕着柴小木来转,自然会省去那些与他无关的黑暗污秽。这下换成荀玉卿忧心忡忡了,他坐在椅子上,瞧着柴小木熟睡的模样,不自觉微微叹了口气,心中生出许多悔意来。 其实荀玉卿那时见秦雁痛苦,只想好心救他一救,万万没想到这块儿情节来,如今柴小木危在旦夕,不由觉得自己多事的很,若是柴小木有个好歹,他顿了顿,委实不敢再想下去,这下子便连坐也坐不住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屋内踱步了许久,见秦雁始终没回来,忍不住开门去看看。 荀玉卿刚打开门,就见着端着药碗的秦雁站在门口,两人眼对眼,面对面,他刚要伸手推门,这儿门已打开,两两相顾,一时竟无言以对。秦雁看荀玉卿气色难看,较自己出去买药前的信心十足大有不同,心道莫不是小木的伤加重了,便问道:“怎么了?” “我没怎么,你快些进来吧,让小木喝药。”荀玉卿正六神无主着,见秦雁回来,又是一脸镇定,心中不由得也安定了许多,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来。 秦雁将柴小木唤醒,叫他喝了药,又为他检查了伤势,发觉虽无好转,却并无恶化,心中不由奇怪,便转头去看荀玉卿。秦雁只见荀玉卿神色黯淡,也不知道自己出去后发生了什么,他稍稍一思虑,便听荀玉卿低低道:“秦雁,你……你觉得小木他会好吗?我心里慌得很。” 这话说得极是无助,更别提是在柴小木面前说的,秦雁不由得转头去看少年,只见他喝了药,已睡得烂熟,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你怎么了?”秦雁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他已瞧出来荀玉卿如今六神无主的很,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自然更不会故意责难,“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温柔又平和,像是三月吹过杨柳的春风。 秦雁的性情本就是如此的平静和善,他绝不会勉强任何人说出不想说的话来,但也绝不会对任何盼望有个可以说说话的人吝惜自己的善意。 荀玉卿坐在了椅子上,他恍恍惚惚的,看见秦雁转头去瞧柴小木时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便极苦涩的笑了笑,轻声道:“我刚刚铁定是很不像样,是不是哩?” “每个人心里有时总会有些事,更何况小木没有听见,你不必自责。”秦雁微微笑道,看起来既从容,又镇定,叫人信赖的很。 看着秦雁,荀玉卿似乎也觉得内心稳定了许多,便又笑了笑,低声道:“谢谢你了,我心里好受的多了。”他暗道我自责的并不是这件事,但总不能说出口来,只好感激秦雁宽慰。 秦雁机敏的很,瞧出荀玉卿心中有事,仍是不开心,便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他细心避开了习武之人敏感的几处穴道,只是虚虚搭着。他的手要比荀玉卿的大一些,刚刚又煮过药,温暖的很,荀玉卿心里冷,连带着身上也发了一层冷汗,同秦雁肌肤相触,心中不觉定了些许下来。 未等荀玉卿说些什么,秦雁便柔柔笑道:“你不必忧心,小木吉人自有天相,更何况我们如今已决定去找鬼医求助,说不准他心情正好,忽然大发慈悲,又或是看在咱们真心诚意的份上,便将小木医好了,你说是也不是?” 这两句话说的既贴心,又温柔,纵然是每日同床共枕的情人,也未必能说出这么到心坎儿里的话去。 荀玉卿看着他,那双细长而妩媚的凤眼眨了眨,总算慢慢的笑了起来。 “秦雁,还好你在。” 少了陆慈郎这么一个朋友,等于少了条命,没想到还要秦雁这个一无所知的受害者来安慰自己,荀玉卿苦笑了声,只觉得自己不怕臊的很。 第44章 万草谷虽然凶险,但并不是不能进入, 起码除了陆慈郎以外,还有一个人可以自由进入万草谷。 这个人个子高大的很,也极有力气,为人虽然忠厚却也机敏,他有些小小的贪心,但是个有底线的好人。陆慈郎并不爱出门, 可却要吃饭穿衣,这个人便成了为他跑腿卖草药的脚夫, 自然, 卖草药的钱, 这人也可以取走一部分,甚至有时候, 陆慈郎也会托他买些生活相关的必需品。 这个人姓赵, 名繁, 是万草谷外的小村子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独身草药郎。 自然也有病人曾想打过他的主意,可最后发现全然无用,便也就歇了念头。 其实倒也并非全然无用。 赵繁这许多年来,能够自如出入万草谷,总不见得每一次都是陆慈郎出来接他,既然不是陆慈郎出来接他,那定然是有祛除或是避免瘴气的药物在身边。这件事其实极平常的很,但不少人总是想不到,约莫是赵繁太过守口如瓶,又也许是人们总觉得陆慈郎小心谨慎到总是在谷外与赵繁交易。 其实荀玉卿本也未必想到,若非是他看过小说,说不准也要极自然的以为赵繁身上什么都没有,不过小说之中写的是这去瘴气的草药就在万草谷的山外,只是那些草药不比药丸维持的时间长久,更何况荀玉卿也不知道是哪株,因此心中敲定去会一会赵繁。 人们总是很容易瞧不起与自己地位相差极大的人,这种轻视与漠然,总是不经意的出现在每个人的心里,这许多年来,赵繁也不知因这种情况收益更多,还是受损更多。 荀玉卿与秦雁带着柴小木赶到万草谷之外的村落里时,发现这村子竟繁华的很,棺材铺与客栈都开了不少。不少人都是来求鬼医陆慈郎伸手援救的,想来这江湖极大,死伤无数,也与现代没什么差别,都是奔着名气望的医生来,越怪癖传闻越稀奇,想来医术就愈好。 “我还道陆慈郎没什么人气哩。”荀玉卿暗道,“真没想到,打错了主意。” 不过这情况倒与荀玉卿的打算并不相干,他这些时日来跟秦雁一块儿为柴小木治伤。秦雁一只手总有不便,他虽然温柔贴心的很,瞧出荀玉卿不忍看见柴小木伤势,并未说穿,也不央帮忙,可荀玉卿又哪能瞧得下去他单臂难为,伤势见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因此心中愧疚更增,只想着赶快救柴小木的命。 像是赵繁这样的一个独居男人,又与陆慈郎有所牵扯,村里头的姑娘丫头自然是看不上的,但行走江湖的侠女却又未必瞧得上他,因此事至如今,仍是单身一人。 虽然这件事一直叫荀玉卿有点忌讳,但是他最终决定可耻的利用一下辛夷的外貌。 时至十五,月圆之夜,夜空并无星子,月光很亮,但暗影丛生。 赵繁背着一个药草篓子,篓子里装了包银子,还有些调料,盖着一层布,布上有些药草。他并不常在白天给陆慈郎送东西,村子里头人多口杂的很,晚上要更清净些。 在这暗夜的树林之中,忽然有些响动,赵繁倒也不以为意,这座山已经入了万草谷的范围之内,大大小小的动物早叫那些江湖侠客打死了,只留下些小兔小蛇的,都是山间常有的野物,不足为奇。 但从林中出来的,并不是小兔,自然也不是什么蛇。 而是一个人。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搭着树枝时更觉柔腻,手的主人有一泓秋波,在满月的盈光之下,就好似两汪清泉。他的袖子很大,腰却束得很紧,腿因而看上去显得格外的长,他的美是一种近乎妖异的艳丽,也许不一定叫所有人都喜欢,但足以令每一个人都为之惊艳。 赵繁的喉咙几乎在一瞬间就被勒紧了,他下意识吞了吞口水,疑心自己看见了山野中游玩的妖魅。 也许的确是蛇也说不定。 那人丰厚如云般的长发上,别着一只极显眼夺目的银蛇卡子,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那银卡子的每条纹路都清晰可见,是一样极精细又极栩栩如生的工艺品。 这人的腰肢,岂非也如蛇一般的纤细而柔韧。 “你叫赵繁,是么?”荀玉卿往前走了走,他已在这深林之中等了赵繁好长一段时间了,这种等待是非常煎熬的,尤其是在他自觉身上肩负着一条性命的时候,就显得尤为煎熬了起来。 这几日荀玉卿根本睡不好觉,总觉得是自己害了柴小木与秦雁,他的责任心与愧疚感加倍的折磨着他,尤其是柴小木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伤势越来越恶化,若非是秦雁一直与他同行,冷静的安抚着他,恐怕荀玉卿这时都要闯进万草谷去了。 “是……是啊。”赵繁呆呆的说道,他几乎觉得呼吸都困难了起来,因为眼前这个人正慢慢的向他走过来。 每个人走路的姿势都很不相同,有些人刚硬如木头,有些人娉婷袅娜,但这个人走起路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姿,并不秀气,也很难说粗犷,就好似他轻轻松松的,便走出了一段风情。 赵繁根本迈不开腿,只是站在原地想:果然是仙人,连我的名字都知道。 知道赵繁名字的人其实并不多,来求医的人有些对他轻声软语,有些对他恶声恶气,称谓却都差不了许多,要么是赵小哥,小药郎,赵公子,要不就是那砍柴的,那个谁,喂…… 在他们心里,知道一个普通寻常的药郎叫什么名字,似乎是全不在思考之中的事情,连知道他姓什么,也已是天大的面子了。 “我想同你借一样东西。”荀玉卿的声音很柔软,近乎带一点恳求,以他这不服输的性格,这情况少见的很,恐怕有些人一生一世都见不着,自然,也几乎没有任何人能抗拒这时候的他。 “你……您说。”赵繁的声音微微变了调,他轻咳了一声,只道,“我只是一个小药郎,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您。” 荀玉卿低声道:“你一定能帮上我的,只怕要叫你为难了。” “什……什么事。”赵繁结结巴巴道,随即又摆了摆手,“要是找陆神医,那我……我可不成的,神医他不会听我的,我也不能随便带人进去的。”他常年被人烦扰久了,但凡有人托他办事,第一反应便也就是陆慈郎,因为除了陆慈郎,他也实在没什么可帮上人家忙的了。 荀玉卿早知赵繁定然不肯带自己去见陆慈郎,但他的目的虽然是陆慈郎,却没那么直白,便微微笑道:“我不要你带我去见陆神医,只想你给我三枚去瘴气的药丸,成不成?” 这与前者比起来似乎并不是什么极大不了的事,赵繁也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来,他道:“这有什么不成的,这满地……”他的话截然而止,随即尴尬笑了笑,只道,“没问题没问题,我这儿就有,只不过……” 他倒还算没彻底被美色迷晕过去,保留了些理智,知道有些话不能说。 “只不过什么?”荀玉卿故意做出黯然神伤的表情道,“是了,这一定是叫你为难了。你怕陆神医怪责你,是我思虑不周……”他的声音微微一顿。 “不不不!”赵繁急忙摆手,连声道,“其实三枚药丸也没什么,我只说自己丢了就是了,我是说,我今晚要送东西给神医过去,你们就算要去探访神医,也千万与我错开时间。” 荀玉卿微微眨了眨眼,含笑道:“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叫你为难的。” 赵繁呆呆的看着他,不知不觉红了脸,见着那只素白的手伸到面前来,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的在身上翻找了许久,掏出一个大肚瓷瓶来,往荀玉卿手心里倒了七八颗。 “哎呀。”荀玉卿将手一合,故意道,“你给我这许多,那你自己可怎么办?” 赵繁听他关怀自己,不由傻乐了起来,摸摸头道:“不妨事的,这一颗能顶三个时辰的瘴气,我这儿多的是,再说不够我再采就……”他一下子咬住了舌头,暗叫糟糕,随即抬起头来冲着荀玉卿傻笑。 期望对方没听见自己刚刚说得话。 荀玉卿竟好似真的没有听到一般,他既然温柔又关怀的看了看赵繁,柔声道:“那真是好极了,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我这儿有些银钱,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当我同你买的如何?” “不……不必了。”赵繁摇着头,瞧他凑近过来,忍不住结结巴巴道,“不,不……不值得多少钱。” 荀玉卿微微笑了笑,暗道:他倒真是个老实好人,难怪陆慈郎同他合作这许久。 “多谢你了。” 话音刚落,荀玉卿就如来时那般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好似他一转身,便没入了那些无尽的暗影之中,成了赵繁遥不可及的一个梦。赵繁惆怅的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好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月亮,竟恍惚觉得自己说不准刚刚只是做了个梦。 可是赵繁刚迈开步子,怀中就掉下了一个雪青色的钱袋,钱袋熏过香,里头装着些银两。 赵繁将钱袋抓在掌心里,低声道:“不是梦。” 第45章 从赵繁那“买”了药丸之后,荀玉卿便立刻回了客栈。 房内点着灯,秦雁还未睡下,只是坐在桌边等着荀玉卿,柴小木的伤已经换了药与纱布,桌上有几个盖牢的碗,想来他们已经吃过饭了。这村子虽然繁华,但店家却吝啬的很,只放了一两盏蜡烛,烛火不太明亮,这会儿天黑了,月光虽然亮,可也都被窗子挡住了,因而屋内只有黯淡的灯火闪烁。 荀玉卿将门合上,把头发一挽,微微笑道:“你怎么不去休息,是在等我么?” 秦雁便轻轻应了一声,淡淡道:“你下午便出去了,我有些担心你。”荀玉卿边听他说话,边去瞧柴小木的伤势,便又道,“你不要忧心,我已经帮小木换过药了,他今日精神好得多了,自己吃了两碗饭,刚刚睡下了。” “……”荀玉卿只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塞住了一样,过了许久才勉强笑道,“我本该留下来的……” 秦雁却摇了摇头,仍是极温文儒雅的笑意:“你出去做事,自是有你的考量。没遇见你前,我还不是一般照顾小木,你不必自责在意。” 他将碗翻了开来,菜竟还冒着热气,翻到最后一个,是几个白面馒头,“都到这个时辰了,想必你也饿了,我给你留了菜,你将就吃一吃吧。” 虽说是将就,但这几大碗菜,却是干干净净,一筷子也没有动过的,香气从热腾腾的雾里冒出来,直直钻进荀玉卿的鼻子里。 荀玉卿应了声,去洗了手,便拉开板凳坐了下来,抽了双筷子夹了些菜,又拿过馒头慢慢吃起晚饭来。秦雁仔细的瞧了瞧他的神色,问道:“是不是吃不习惯,你要吃米饭么?我去楼下给你盛。” “没事。”荀玉卿勉强动了动脸颊上的肌肉,微微笑道,“我吃得来,不要麻烦了。” 他嚼动着馒头,跟热菜不一样,馒头已有些发冷了,面皮就有些硬,咬在口中被唾液慢慢化开,竟有些味同嚼蜡般的发干。菜却很新鲜,荀玉卿用筷子拨了拨菜叶,发现下面还藏着些肉,便夹出块来吃了,低声问道:“这是什么肉?” “獐子肉。”秦雁打趣笑道,“老板炒野味的手艺倒是配得上他开店的脾气。” 荀玉卿想起那个肥头大耳,常年不高兴,活像张飞转世的店老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回道:“有能耐的人,总归是有点脾气的。”他瞧了瞧筷子上的獐子肉,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只可惜了,肉还没有脾气大。” “要是这肉有店老板脾气的一半大,那这獐子岂不是成精了。”秦雁缓缓的将目光挪到了荀玉卿的笑脸上,目光比烛火还要温暖。他并没有问荀玉卿去做了什么,也没有问整个下午去了哪里,仿佛荀玉卿只是去了该去的地方,做了应当做的事。 哪怕秦雁全然不知那是什么。 他们两人又说了些极简单的琐碎话,荀玉卿配着馒头与那些地方土菜度过了再普通不过的一顿晚饭,然后将碗重新盖了回去,把手擦了擦,从怀中掏出一块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丝帕来放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秦雁问道,他的好奇心总是恰到好处,不那么多,也不会全然没有,点到为止。 荀玉卿将丝帕打了开来,露出里头的药丸来,声音不知不觉也随着昏暗的灯火变得温柔跟宽慰了起来:“这是去瘴气的药,我们明日服下了,便能进万草谷去找鬼医陆慈郎,只要进了万草谷,小木就有救了。” “那真是好极了。”秦雁微微笑道。 其实纵然能进万草谷,也未必能救柴小木。 可秦雁当然不会说这么煞风景的话,因为在他的心底深处,自然也是希望鬼医陆慈郎能够出手援救柴小木的,但是秦雁更清楚的是,陆慈郎不救柴小木的可能与愿意出手相救的可能都差不了多少。 生,或是死。 这实在是个令人沉重的想法,若是秦雁没那么理智,他现下应当欣喜若狂的很,可偏生他就是这样的理智冷静,因此他更清楚这一路上,荀玉卿对柴小木所抱有的,那种并不明显的愧疚感。 就好像,就好像柴小木的伤全是因他而起,若是治不好,他简直要愧疚终生了一般。这种愧疚感就好像一条人命一样的压在荀玉卿的身上,叫他日日夜夜不得心安。 但这本也就是一条人命。 秦雁知道他心里煎熬,虽不知为何如此,但倒也不会刻意询问,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难以启齿的心事,要是想说,自然也不需要旁人来问。秦雁既然不会逼问荀玉卿,自然,现在也不会将不好的那个猜测说出。 因此,秦雁只是又微微笑了笑,他道:“辛苦你了。” 烛火还是那么的黯淡,荀玉卿那张美艳的脸庞在昏暗的光下却显得格外生动,就好像往日里折磨着他的忧虑与愧疚在这一刻忽然散去了,喜悦与希望又重新攀上他的双眸,眼睛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只要能治好小木的伤,又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荀玉卿顿了顿,他又仰头去看秦雁,低声道,“对了,你的手,不然也叫鬼医瞧一瞧吧。” 虽知这未必能成,但秦雁却不忍拒绝他那隐藏着欢喜的语气,便点点头道:“好。” 两人相顾无言,荀玉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不问我……这些药丸是怎么来的?有没有用?”其实要是秦雁问了,他也未必会说,总不见得告诉秦雁自己是如何“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可是秦雁不问,荀玉卿却又总觉得有些心里发虚,不太踏实。 “不必了。”秦雁欠了欠身,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着荀玉卿,道,“我相信你。” 荀玉卿轻轻“哎”了一声,低头将药丸收拾了下,看着桌上的残羹冷肴,又瞧了瞧躺在长凳上的秦雁,一下子竟什么都说不出口来了。他忽然想起来了岁栖白,秦雁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岁栖白也很好很好,他们的好是截然不同的。 岁栖白木讷无趣,却深明大义,在他眼中,似乎任何人都是一样的,荀玉卿曾想同他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却没想到短短数月,他们便成了绝不能做朋友的朋友。而秦雁的心思细腻,为人温柔体贴,他既冷静又成熟,有时与荀玉卿说些趣话,比岁栖白要有人情味儿的多,这一路若非有他支持,荀玉卿怕陷入愧疚自责之中难以自拔,因此也想与他做好朋友。 这番心思想过来,好似太自恋了一些,可荀玉卿却不得不想。 “秦雁,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家?”荀玉卿忽然问道。 “嗯?”秦雁顿了顿,微微笑道,“曾经有过,不过倒不是个姑娘,年少慕艾的些许往事,不值一提。” 荀玉卿将灯火吹灭了,他们三人只要了一间房,这客栈简陋的很,床榻只有一张,柴小木作为伤患自然要好好休息,他们二人便搬了长凳当个睡觉的地方。荀玉卿睡在这么一张极狭窄的长凳上,只觉得一双长腿空落落的,便屈腿踩在了凳尾,转过头问道:“那,是位怎样的公子?” “我也忘了,只记得他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笑起来好像蜜糖一样的甜,个子小小的,模样很堪怜。”秦雁轻轻笑了笑,语气之中,似乎还又带着往昔的温馨与怀念,但那听起来就好似只是谈论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而不是一个叫他爱的人。 说是忘了,却分明记得很清楚。 “那……怎么没有在一起?”荀玉卿问道。 秦雁低声道:“大概是,他喜爱的人,要胜过我千倍百倍,我在他眼中,就好像月边星,花下叶,他虽然瞧得见我,但心里却有了更好更好的人了。这也很好,一个人若能与他喜欢的人在一起,岂非就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 寂静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秦雁的声音又敲碎了冰凉的夜色。 “你呢?” “我……?”荀玉卿呆了呆,他在黑暗中看着天花板,却不知秦雁转过头来静静的瞧着他的侧脸,淡淡道,“我,我也有一个很喜欢的人。我也不知道他好不好,只是在我心里,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要是我喜欢他,在我心里头,他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荀玉卿在心里头慢慢添上这一句。 秦雁似乎笑了笑,轻轻道:“是么?” 他听起来倒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只是很温柔的笑着。 荀玉卿在狭窄的长凳上微微转了个身,枕着手臂,他这时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打心底油然而生的寂寞与羡慕。 总觉得,若是有个人,能让自己像是秦雁喜欢他的心上人这样的喜欢一遍,那一定是一种…… 是一种什么呢,他一下子也说不上来。 他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寂寞。 其实秦雁清楚,荀玉卿并没有喜欢的人,因为一个人提起喜欢的人,语气并不会如此的平淡与迟疑,可是既然荀玉卿撒谎,定然是有他撒谎的道理…… 既然荀玉卿这么说,他便也就这么信。 信这世上的的确确有这么一个人,叫荀玉卿真心实意的喜欢着。 第46章 万草谷倒不似所想的那般乌烟瘴气,浓雾不化,反倒极是明朗,花草艳丽夺目,只是毫无生机。天气虽还有些冷,却已经回春了,这万花丛中,理应有些鸟雀蝶蜂来回徘徊,却全无一物,可见毒性。 三人在谷外服下药丸之后方才进去,柴小木这几日伤势恶化,终日昏昏沉沉的,今日也许是药丸的作用,竟清醒了过来,秦雁扶着他,三人这便慢慢往万草谷内行去。 “这儿的花草真漂亮。”柴小木问道,“怎么没有蜜蜂蝴蝶。” “山野上的蘑菇长得越漂亮,也越没有人采。”荀玉卿微微笑道,瞧了瞧秦雁,又问道,“你辛不辛苦?需不需要换把手?” 秦雁摇摇头道:“不必,小木他轻得很,要不是个头生得不小,我两个手指都拎得住。” 柴小木闻言,不由得摸了摸脖子,虚弱道:“秦大哥,你要是拎着我,我怕是伤还没事儿,先要被勒断气了。” “怎么说?” “你瞧,拎药提猪肉拿鱼,都是拿绳子一串,你总不能找个绳子把我串了。”柴小木笑了两声,“领子跟腰带选一样,我都得断气。” 他如此伤重,却对生死之谈毫无避讳,秦雁与荀玉卿面面相觑,竟一时不知该斥责他胡言生死,还是对他这般稚气的话语笑上一笑。最终三人谁也没说话,只是继续往谷内深处走去。 时及正午,三人见到好大一处药圃,萌发了些绿芽,尚瞧不出是些什么东西,约莫是草药。这样一处地方,屋子却不见简陋,陆慈郎给自己盖了一间竹屋,如寻常人家一般,有三四间连着,主厅开着门,周旁是厨灶之所,窗口冒出了浓烟来。 正晌午,这大夫还没吃饭。 荀玉卿在心里暗道。 说来倒也奇怪,荀玉卿起初想着要求陆慈郎帮忙时,心中仍是有些忐忑不安的,到底鬼医陆慈郎在江湖上的传说,可如今到了万草谷,虽未亲眼见着陆慈郎烧火做饭,可想到他堂堂鬼医还要自己劈柴淘米,不觉敬畏之情散去了许多。 传说之所以是传说,正因为他离人们太过遥远,可真正见到了,其实对方褪去那层神秘的羽衣,还不是要吃饭睡觉。 秦雁朗声道:“在下秦雁,进谷特来拜见陆神医。” 他话音刚落,屋里传出慢吞吞的一声:“拜见,我,做什么?”顿了顿,屋内人又道,“我,不,留客吃饭。” 荀玉卿没能忍住,同柴小木对视一眼,低头偷笑起来,秦雁无奈的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又高声道:“在下是来求医的!” “哦——”屋内人拖长了腔调,似乎是在思索,过了好半晌,又道,“也不,留客,治病的。” 虽知陆慈郎绝不会轻易出手施救,但被拒绝还是叫荀玉卿有些丧气,秦雁倒是面不改色,又道:“不知神医怎样才肯出手?我这位小友身受重伤,他年纪虽说尚幼,但为人重情重义,是一条好汉子,还望神医发发慈悲,如若不然,秦雁甘愿一命抵一命。” 秦雁此言一出,柴小木与荀玉卿都顿时变色,柴小木一下子攥紧了秦雁的右腕,直直盯着他,无意识的收紧了手指:“秦大哥!你在……你在胡说些什么!咳——”他虚弱的很,情绪一激动,便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其实柴小木尚年轻的很,瞧不出秦雁说这话的真意来,可荀玉卿却瞧得真真切切,秦雁说这句话的时候,反倒有些解脱。 书中曾经提到过,秦雁因为手伤的原因,心中总是留有些许阴影,但剧情里从不曾详细描写,因此读者猜测他会黑化成大魔王,也有这个原因。可荀玉卿如今看来,倒觉得秦雁是因为手伤而生了厌世之心。 因此隐居在小筑之中,也因此对自己的性命,浑然不在意。 “他是好汉子,还是,坏汉子,跟我又有什么干系。”陆慈郎在屋内说道,“我要你的命,拿来,做什么?” 这听起来,实在是叫人绝望。 “秦雁,咱们走吧,既然陆神医不肯出手相救,咱们也不要扰他清净了。”荀玉卿的声音很稳,也很平静,他瞧了瞧秦雁,秦雁已知他全然看出自己心中所想了,便微微笑了一笑,倒并不凄然。 “玉卿,咱们求他……一日两日不成,便……” “便什么?小木撑得那许多时日吗?是呀,咱们走,固然小木无药可救,但即便留下,他也不肯答应的。”荀玉卿声音平静,却叫人不容抗拒,“或者说,神医答应了,你也肯为小木去死,他又肯安心接受么,叫你做个好人,却叫他心里受苦一辈子,你又问过他愿不愿意么?” 柴小木将身子微微斜靠在了玉卿身上,点点头道:“是啊是啊。”他这四字说得极快,像是下一刻就要被剪去舌头一般,还点了点头道,“我便是去死,也不肯连累秦大哥你的,这世上的人总归是要死的,早死晚死,还不是一样的,既然人人都要死,为什么这个人不是我。” “小木,你还这般年幼。”这时秦雁的面容上才浮现出极凄然的悲伤来,“许多事情还未见识过,秦大哥……秦大哥总归已废了一只手臂,你好端端的,何苦去死呢?” 其实就连秦雁自己,也不知道这时的凄然,是为自己,还是为柴小木。 “人家不肯,秦大哥。”柴小木低声道,“我还不是要死,死也总归死的有骨气些,咱们已经求了神医了,他也说了,他不愿意帮忙,那咱们不要打扰他吃午饭。” 荀玉卿揽住柴小木的肩膀,他微微眨了眨眼,只觉得眼眶湿润,轻声道:“秦雁,你……”他顿了顿,刚要开口,忽然传来‘吱嘎’一声的屋门推动声,一个娃娃脸从里头走了出来。 “陆神医?”秦雁失声道。 “果然。”娃娃脸看起来有些面熟,他难以辨别年纪的脸庞上露出顽固的近乎不甘的神情来,“馒头,钱,没有给够。” 荀玉卿茫然的瞧了瞧他,又看了看秦雁,问道:“你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秦雁迟疑了一阵,也摇了摇头,正两人交流当空,娃娃脸奔了过来,站在荀玉卿的面前,被烟灰抹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陆慈郎挑了挑眉毛,似是刻意强调一般:“馒头,甜草根,钱,不够。” “你是……”荀玉卿看着他,终于从脑子里把老早那件事揪了出来,好在陆慈郎说话的方式与常人有别,加上一张娃娃脸格外令人印象深刻,不由道,“是你啊,怎么不够?的确是四文钱啊。” “甜草根,不够。”陆慈郎摇了摇头道,“一斤,不是一根。” 其实那根甜草根早被荀玉卿抛之脑后了,他如今哪还有心情,便只勉强一笑道:“不必了,你留着吧,不过几个馒头,当是我请你吃好了,我这朋友受了伤,我还要带他去看别的大夫。” “不行。”陆慈郎坚持道。“先收,再看大夫,我不能,欠你。” 秦雁的眼睛微微一亮,却欲言又止,柴小木枕在荀玉卿肩头,气力不支,已昏昏睡去了。 “事有轻重缓急。”荀玉卿心中一动,加上本就焦急万分,只道,“他好不了,我哪有什么心情收你的东西,我还有许多事要忙哩。” “……”陆慈郎沉吟了一阵,随即点头道,“我,救他,你们,出诊金。然后,我再给你,少了,一根的,一斤甜草根。” 荀玉卿与秦雁闻言,顿时眉开眼笑,连声道好,刚刚体力不支晕过去的柴小木尚不知自己的人生如同过山车一般,刚急速下落后,又猛然冲上了云霄。 两人将柴小木带入房中,陆慈郎献出了自己的小床,并且注明是床榻也是要收诊金的,这自无不可,两人更是有求必应,只盼他快快施展手段,救柴小木一命。 待陆慈郎去找寻药草与工具之际,两人也松了口气,秦雁坐在椅子上,荀玉卿靠在墙壁上思索。 陆慈郎的性子有些怪诞,他似乎与所有人都说得极分明,对所有的事情也极有讲究,该是如何,就当如何。他知道赔本的买卖不能做,因此要去诊金,不肯受别人的恩惠,也绝不肯拖欠别人分毫,而相应的回报,也要丝毫不差。 不过无论如何,他既然答应救柴小木,不管过程发生了什么改变,结果定然是共同的。 如此想来,荀玉卿又忽然感激起了那一日不知为何突发善心的自己,善有善报,果真没错。 天知道刚刚他与秦雁说话的时候,还真当柴小木要被自己害死,要是陆慈郎出来的再晚些,说不定荀玉卿就要搂着柴小木抱头大哭,捶胸顿足了。 如今柴小木眼见着要好了,秦雁却是未必…… 荀玉卿静静的瞧着坐在椅子上的秦雁,慢慢的闭上了双目。 秦雁的事,还是迟一些再来说吧。 第47章 屋内的草药味颇浓,两人静候了片刻,陆慈郎才回来。 柴小木的脸色惨白,气色已大不如前,醒着时还好,如今昏迷过去,就越发见他可怜。他年纪尚幼小,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两人具是将他当做弟弟一般疼爱,瞧他如今气若游丝,不由心中疼痛。 陆慈郎将草药与纱布放在床头,解开了柴小木的衣裳瞧了瞧伤势,又伸手搭在了柴小木的手腕上探了探脉搏,淡淡道:“有救,只是,时间太,久了,这伤重,功夫,是要保不住了。” “什么!”荀玉卿失声道,“他的武功保不住了?那……那如何才能保住?他若没了功夫,以后可怎么办?” 这话毫无思索,全然是脱口而出,荀玉卿心知肚明全是因为自己,若是当初没有插手非见红一事,秦雁带着受伤的柴小木,第一时间便能来到陆慈郎此处,而不似他们如今这般,拖延了几日。 陆慈郎平静无波的瞧了瞧他,点头道:“是呀,保不住,你若想保住,非得去寻,肉灵芝,不可,这东西贵重,得不偿失。没了功夫,怎么就,不能活了。难道缺手断脚,瞎子聋子,全要,去死吗?” “肉灵芝……” 秦雁重复了几声,忽然有些失神了,荀玉卿坐在椅子上怔怔的出神,竟一时说不出话来。陆慈郎也不管他们二人,只帮着柴小木换了伤药,自去厨灶里煮药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柴小木这才慢慢醒转,他眨了一眨眼睛,平日里嘘寒问暖围上前来的大哥哥与秦大哥竟都不在,便转头看了看,只见秦雁神色怅然,荀玉卿却是呆呆出神,两人谁也没有发现他醒了过来。 “秦大哥,大哥哥。”柴小木唤道。 两人这才如梦初醒,凑近过来问道:“小木,你还好吗?有没有哪儿不舒服。”秦雁倒还好些,荀玉卿脸色雪白,倒比伤患还要更衰弱些,柴小木知道荀玉卿一路上不知为何,对自己的伤势始终抱有愧疚歉意,瞧他脸色,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了。 “大哥哥,我是不是好不了了?”柴小木问道。 “不是。”荀玉卿坐在床边,勉强一笑,轻声细语道,“陆神医厉害的很,他说你的伤不难治。” 柴小木“嗯”了声,忽然又问道:“那是我的武功好不了了,是不是?” 他说得一字不差,秦雁跟荀玉卿果真面露难色起来,既不好说不是,也不好说是,过了好久,荀玉卿又道:“不会的,神医说了,只要有肉灵芝,你的武功就会好的。” “其实也没有什么的……”柴小木虽然不知道肉灵芝是什么东西,但听起来便觉得名贵,于是摇了摇头,不愿荀玉卿与秦雁为自己涉险,便道,“我跟大哥哥你们不一样,本来就是个柴夫,有没有武功,我也照样好活的,只是……只是……只是乐爷爷他们的仇,还有爷爷他……我,我报不了了。” 柴小木急忙将脸儿撇过去,侧在里头,荀玉卿与秦雁默默无言,知他心里绝不如嘴巴上说得这般轻松。 时间说快也快,没一会儿,陆慈郎便将热腾腾的药汤端了进来,要柴小木喝下,那药也不知掺了什么,老远便闻到一种浓浓的苦味,荀玉卿光是闻着就想吐,难为柴小木面不改色的喝了下去。 陆慈郎的屋子不大,秦雁与荀玉卿当晚睡在外头,以天为被地为席,满脑子想的便都是那肉灵芝了。荀玉卿已不是第一次睡在地上了,往日里在野外露宿,还要应付爬虫野兽,可他今日却依旧失眠了。 “你睡不着么?”秦雁的声音还是如往常一般温柔,他们两人并排躺着,肩膀挨着肩膀,却也不觉得苦。 要是搁在以往,荀玉卿可受不了这点苦,别说是泥土地,便是瓷砖地要他睡,他也绝不肯的,没想到如今,反倒睡得踏踏实实,没有半点不习惯。大概是因为他如今已明白了,真正的痛苦从不是来自外在的环境,而是自己的内心。 得知自己因为一件小事改变了秦雁与柴小木的命运之后,荀玉卿的心里就备受煎熬,好不容易陆慈郎答应救柴小木了,却因为伤势拖延的太久,柴小木的武功也不知能不能保住。 “这地上的确很凉。”秦雁轻声道,“难为你了。” “这没什么。”荀玉卿慢慢睁开了眼,入目便是星光,他枕着手,忽然转过头去看秦雁的脸庞,低声道,“我只是心里很难过,总是记挂着小木,他一个孩子却要受这样的苦楚,我……我……是我对不起他哩。” 秦雁微微皱了皱眉头,宽慰道:“你怎么总说自己对不起小木,小木的伤本就与你无关,你能为他做这许多,已是仁至义尽,肉灵芝……肉灵芝的事情,再想办法就是了。” “你……你不明白的。”荀玉卿似乎想流泪,他一双妩媚又多情的眼睛亮得惊人,好似含着泪,可待星光一转,又好似是秦雁的错觉。 秦雁听出他不肯多说,便也不问了,他将眼睛眨了眨,忽然又听荀玉卿低声问道:“秦雁,我想说一件叫你为难的事情,你……你不要生气,好么?” “你是要说我的手,是么?”秦雁叹了口气,直言道,“我就知道,你白日里瞧出来了。” 荀玉卿没料到反倒是秦雁直言说出来,愣了一愣,便伸手去握秦雁空空荡荡的袖子,秦雁下意识缩了缩,但仍叫荀玉卿握住了那半截残肢。其实早已不疼了,可叫人按住自己最不耻,最忌讳的地方,秦雁仍是忍不住微微抽了口气。 “当时一定很疼。”荀玉卿有心想开解他,可真正握住了秦雁那处残缺,却又忽然惊觉起语言的苍白来。正如秦雁难以理解他如今的愧疚之心,他又凭什么去对人家的苦痛悲伤置喙。 “还好。”秦雁说,“我已忘了那时有多疼了。” 他的口吻格外轻松自在,竟好似在说一件极普通的事一样,秦雁转过头来瞧了瞧荀玉卿,忽然莞尔道:“你想安慰我,是不是?” “我本想的。”荀玉卿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道,“可是,可是我并不知你当时有多疼,我说没事的,又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没有什么用处,我又不知你心里是多难受的。” 旁人出言安慰,总是说些总好过丧命,好在是左臂,日后会慢慢好的之类的话语。他们虽非是坏心肠,可却总不知道秦雁心中的痛楚,说来说去,也是苍白无力的很,透着局外人的淡然与可怜。 秦雁原以为,荀玉卿也是这样的。 因此听了这话,秦雁忽然笑了起来,他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轻声道:“玉卿,你性子这般温柔,千万不要叫人欺负了去。”顿了顿,他又随即说道,“其实也没有事,我知道,你们总是好心的,是为我好。” 荀玉卿暗道:你这般的性子才叫做温柔。 “我已认了。” 过了许久,秦雁才道,他的声音里好似透着无限的萧索与悲凉,荀玉卿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在现代的时候,谁都是自己管自己,吝惜多瞧旁人一眼。 最终,荀玉卿只道:“那你要活得比别人更开心些。”他微微笑了笑,伸手帮秦雁擦了擦脸上的泪,低声道,“我虽然……虽然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但也遇见过,极不好的事情,你也知道,这样的一张脸,总会惹上很多麻烦。” 秦雁无声的点了点头,荀玉卿咬着嘴唇,他从未同别人说过自己的遭遇,那经历好似化脓的伤,烂在他心里头,可如今瞧着秦雁,他却忍不住慢慢说了出来:“他想对我……”这儿荀玉卿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了好一会儿,又道,“……我那时……那时怕得很,又热血上头,便将他一刀杀了。” 不必明说什么,秦雁已知道是什么了,他凝视着眼前这个挖开伤疤的男人,极温柔道:“现在已没事了。” “是啊,现在,现在已没事了。”荀玉卿勉强笑了笑,说道,“我杀了他之后,便想着,就算人家欺负我,我好歹也还活着,他已死了,我还能快快活活的过日子,他要烂成一捧灰,一把土,再不知道什么叫开心了。” 秦雁便伸过去手,覆住了荀玉卿的双眼,柔声道:“不必说了,你已做得再好不过了。” 他语气那么轻,没过一会儿,便感觉到了掌心里一点湿意。 秦雁真想将他搂在怀中,什么也不必说,只将他抱着,可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将手覆在荀玉卿的眼睛上,待掌心中扫动的睫毛停了下来,才慢慢松开了手。 荀玉卿已经睡着了,他的眼睛微微有些红,神情却很克制,那张妖异艳丽的脸上透出一种近乎纯洁而安详的宁静来。 这时秦雁才忽然发觉,自己的残臂叫荀玉卿的手搭着,一直未曾放开。 “现在已没有事了。” 秦雁柔声道,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已熟睡的荀玉卿听。 第48章 “小少爷……小少爷?” 苏伯喊了不过两声,岁栖白就已经醒了,他本就没睡得太深,这会儿自然也很快就睁开了眼睛,极平静的问道:“时辰到了?”他几乎在醒来的这一刻,就极克制的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并没有在意苏伯的打扰,也全然没有一丝一毫被吵醒的焦躁不悦。 一个人的自控力能达到如此地步,已足够说明很多事情了。 “小少爷……”苏伯忽然叹了口气,他问道,“你是不是在想他啊。” 岁栖白极沉稳的说道:“没有。” 他的目光清澈,声音沉稳,连同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可苏伯却叹了很长的一口气,老人微微弓着身子,神情几乎是有些酸楚的,他轻轻挪了步子过来,站在岁栖白的面前说道:“你心里还想着他。” 岁栖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瞧着苏伯。 “我连是谁都还没说。”苏伯的手搭在了岁栖白的肩膀上,低声道,“你还说不想?” 岁栖白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淡淡道:“我只是不知道,我还能想谁。” 苏伯心中一酸,见不得岁栖白这般平平淡淡的落寞,便宽慰他道:“会有更好的,他……他未必就是最好的那个。” 可是在我心里,他就是最好的那个。 岁栖白也不说话,知老人家是为他好,倒无意与他争执什么,只在心中回应。 “更何况,也许只是没有缘分。”苏伯又道,“他虽然不差,却也配不上你,往后,肯定能有与你一块儿并肩的人出现,姑娘家,公子哥,自然会有更漂亮更贴心的人,小少爷,你别难过了。” 岁栖白微微笑了笑,只道:“苏伯,他不是配不上我,他只是不喜欢我,这也没什么。” 他虽然说没什么,神情却露出些许苦涩。 苏伯也不知该如何劝他,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却见着岁栖白站了起来,将剑拿上,只道:“我这次又要出门半月,庄中事情便由您打理,爹爹他若是回来了,便留他一留,要是留不住,也没事。” “老奴知道。”苏伯叹气道,目送着岁栖白走出门外。 …… 陆慈郎的确不负鬼医之名,柴小木一日接一日的见着气色好了起来。 而伤势日好,柴小木的武功问题也紧随而来,这一日晚上,荀玉卿坐在床头瞧柴小木喝药,秦雁出去煎另一帖药了,陆慈郎在煮晚饭,饭菜自然也是要收钱的,好在秦雁带了足够的银两,荀玉卿身上也有钱财,三人暂时并不缺钱。 不过陆慈郎看起来倒不像是极贪财的人,他索要钱财与诊金,好似只是想与人互不相欠,既不肯施恩他人,也绝不肯亏欠他人。 只要柴小木性命无恙,别说是钱,便是陆慈郎要天上的星星月亮,荀玉卿跟秦雁也要想办法给他摘下来。 柴小木将药喝完了,荀玉卿把药碗接了过去,柔声道:“神医说你的伤快要好了,大哥哥再去找来肉灵芝,你的武功便也就没事了。我与你秦大哥已与陆神医说好了,多付些诊金,叫他好好调理你的身体,等肉灵芝到了,你便又能用刀了。” 这几日来,陆慈郎谈及肉灵芝时也并无避讳,柴小木已知肉灵芝是何等可遇不可求的神药了,便道:“大哥哥,肉灵芝这样的天材地宝,哪里找寻得到,我以前上山砍柴,知道有人在深山里挖草药,可他们一不小心,就要摔下山崖,全是拿命在豁,我如今已没事了,你不要去冒险。” “不是的。”荀玉卿将柴小木的手放进被窝之中,微微笑道,“大哥哥知道有个人家中有肉灵芝,这便去找他买下。” 柴小木轻轻“嗯”了一声,忽然又道:“可是这样的好东西,人家怎么肯卖给咱们呢?”荀玉卿便默然不语,柴小木眨了眨眼睛,低声道,“大哥哥,你是想去偷人家的东西,是么?” 荀玉卿还能说什么呢,他已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便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大哥哥,你不要去了。”柴小木低声道,“我……我现在已经好了,就算我没有好,也总没有偷人家东西的道理,更何况,这样好的东西,人家家里头肯定许多厉害的高手,你去偷东西,岂不是危险的很。” 荀玉卿盯着柴小木苍白幼嫩的小脸,轻声道:“好小木,你乖得很,大哥哥知道你心地好,可大哥哥是个坏人,那有肉灵芝的,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们坏人对坏人,你千万别管。” “大哥哥……人家再怎么坏,那也是人家的东西,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做这个坏人的。”柴小木一把抓住荀玉卿手,微微摇了摇头道,“咱们这样也是好好的,何苦为了我去涉险呢,不值当的。” 肉灵芝这玩意虽说稀奇,但小说之中倒并不是没有出现过。 金蛇跟银蛇是对夫妻,可金蛇为了独占肉灵芝,将银蛇暗暗杀死了,这对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默契无间的夫妇,竟只因一株肉灵芝而死了一人。其实发现肉灵芝的是银蛇,她一心记挂着丈夫,便留下这好物与丈夫分享,却万万没想到这株肉灵芝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荀玉卿倒不是想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偷别人的东西自然是不对的,哪怕他对金蛇多瞧不上眼,错的行为就是错的。只不过……若肉灵芝叫金蛇这种人享用了,倒还不如叫柴小木吃了,更何况他连人都杀过了,本也就不是什么好人,何况做这些坏事呢。 “好了,你睡吧。”荀玉卿淡淡道,将柴小木扶着躺下。 药力渐渐上来,柴小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抵不过困意,他的嘴唇微微阖动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来,只将眼睛闭上,这便睡着了。 荀玉卿坐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其实他心里很明白的,每个人的情分有长有短,就好像一辆公交车,有些人陪着你坐到了车站,也有些人坐不到一站两站,就要下车了。 可每个人最初上来的时候,花的都是一样的钱,交得也都是同样的心。 荀玉卿也不知道任何人的终点在哪里,他走得是自己的人生,若有缘一起走到老,那自然是很好,若无缘离散,那也不必怨叹。 值不值得为柴小木做这些事,荀玉卿从未想过,做事若是总要想值不值得,那多无趣。 就好像岁栖白一样,他待自己那么好,也从未想过回报与勉强。 秦雁的手自然没叫陆慈郎看,他们二人老实的很,连提也不敢提,好在他的右手好使的很,这时拿了个半焦黑的蒲扇,满脸是汗,轻声问道:“小木他睡了没?” “睡了。”荀玉卿为柴小木掖好了被子,淡淡道,“你留下来照顾他,我今日便出谷去找肉灵芝。” “我拦不住你,只盼你万事都小心些。”秦雁抿了抿唇,轻声道,“我这儿有一样东西,你好好收着,指不定有一日便能用上,我眼下在神医此处,是用不着了,你大可放心。” 荀玉卿没太在意,只“哎”了一声,随口问道:“什么?” 秦雁往他掌心手中送了一样东西,不大不小,细的很,好似是样竹管,荀玉卿边低头边问道:“你给得什……”他的声音截然而止,瞧着掌心里小小的梅花袖箭,声音好像卡在了喉咙里出不来。 “你……你将它给我?”荀玉卿看了又看掌心里的梅花袖箭,失声道,“总归是你拿来防身的东西,我怎么可以收下呢?” 秦雁只当荀玉卿瞧出这小小袖箭工艺的精细之处,倒对他的惊诧不以为意,单手拿过袖箭,并牙一道捆在荀玉卿的腕上,微微笑道:“让你拿来防身啊,你跟小木不准我为他尽份心力,如今难不成连坏人也不肯分我一个做做?” 将东西系好之后,秦雁便撩着荀玉卿的袖子准备盖回去,但不经意一掀,却看到袖影之下几道极长的丑陋疤痕,纵横交错,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凝,随即又变作往常神色,泰然自若的将袖子覆了回去。 荀玉卿自然是全不知晓的,他还处在震惊的状态之中。 这梅花袖箭是秦雁保命的独门暗器,制作的细小无比,内腔的六发毒针,针针毙命,荀玉卿做梦也没想见秦雁会将这东西送给自己。 他顿了顿,略有些不知所措:“那你怎么办是好?” “我身上的东西多得是,你不必在意。”秦雁看着他的目光,柔软如同春波,无声的笑了一笑,轻轻道,“对了,你在路上千万记得多练掷箭,虽说这暗器非要近身才可用,但暗器一途,也应当多多练习,即便自己不用,也可预防他人,更何况,也免得你射不准了。” 荀玉卿什么也没有说,他沉默了好一会,点了点头,低声道:“好哩,咱们一道做坏人。” 第49章 柴小木的身体拖不得,荀玉卿便连夜动了身。 金蛇的居所无人知晓,只因他与银蛇生性都颇爱阴冷湿寒之地,因此住得地方也是叫人料想不到。 他们俩住在雪山上的一个洞穴里。谁能想得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金银双蛇,竟然酷爱又冷又寒又偏僻危险的雪山呢。 但这世上许多人,本都有些令人难以理解的怪癖。 路程虽然不近,但好在也许怪人总是特别爱凑堆,打万草谷前往雪山蛇窟的路程并不是非常远。荀玉卿策马狂奔,待到了雪山之下,便将马儿转手卖掉,置办了件棉衣,又买了条黑布,便徒步上了雪山。 如今已是早春,可雪山却不见回暖,荀玉卿刚上山腰,便觉得气温骤降,寒冷无比,将棉衣披在身上,用轻薄的黑布蒙住双眼,确保目能视物,又不至产生雪盲。他顺着小路行走,可在这雪山上,本就是如大海捞针一般,但荀玉卿又能怎么办呢,他唯一能相信的,能凭借的,也只有记忆之中对金银双蛇的些许介绍。 银蛇在这极寒之地养过一条药蛇,通身雪白,爱食毒物,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剧毒,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解毒良药,肉灵芝也是那药蛇在寻觅猎物时发现的。银蛇死后,这条药蛇便叫金蛇驯养,金蛇与银蛇不同,生性要乖僻冷厉的多,只知每日驱使药蛇寻找灵草毒物,供以自己练功。 要是在这雪地之中找到药蛇,那离找到金蛇也就不远了。 可这茫茫白雪之中,找到通身雪白的药蛇,却也不比登天简单多少。 荀玉卿找了几日毫无结果,不得不折返回山下小镇休息,心情便日渐煎熬了起来。这一日他又再上山,忽闻到一阵极腥臭的气味,他顺着气味追寻过去,只见一株极艳丽夺目的毒草周围盘桓着条雪白的巨蛇,正嘶嘶吐着信子。 按常理而言,蛇在极寒之地应当会进入冬眠,这条药蛇也不知吃了什么,竟丝毫不觉寒冷。 既见着白蛇,便也离金蛇不远了,这处雪山空茫茫一片,枯木没见几棵,嶙峋怪石倒是不少。荀玉卿藏身在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后面,身上穿着雪白的棉衣,乍一眼竟看不出有个人来。 没多一会儿,一个极高瘦的人影就打雪中飘了出来,他身上穿得衣服纹着金线,在茫茫白雪里格外的刺眼。他的脖子很长,就好像骨头特意抽出来了一块,人倒是不太丑,可也不怎么好看,声音透着一种阴森森的寒气:“好孩子,你很听话。” 他伸手摸了摸那白蛇,从怀中掏出一枚药丸来,喂给了白蛇,嘿嘿冷笑了两声,阴恻恻道,“我就不信了,岁栖白那家伙中了这么多天的毒,眼睛又瞎了,还能赢我不成?” 岁栖白?他……他瞎了?! 荀玉卿心神一乱,不由得呼吸加重了许多,金蛇虽不是个东西,但到底是行走多年的老江湖,瞬间便发觉此处还有旁人。他的轻功诡异莫测,眨眼间便飘到了极远的地方,冷森森道:“是谁?快出来。” 不会的……也许,也许只是雪盲症,古人不知道雪盲,只当是瞎了也说不准。 荀玉卿躲在石头后面,也无暇顾及自己也许暴露了踪影,脸上一凉,雪好似又下大了些,药蛇在吐着信子,在雪地上缓缓移动着。金蛇连叫了几声,见无人出来,但心知肚明有人就在附近,不由得冷笑一声,轻身一纵,便往家中去了。 如今可不止是柴小木的肉灵芝,还有岁栖白…… 便是知道金蛇的蛇窟是刀山火海,荀玉卿也非得去闯一闯不可了,更别说他本就是抱着这个念头来的。 金蛇有恃无恐的很,思及他的仇家有不少折在雪山上,他的这种自信倒也不怎么奇怪。更何况金蛇久居雪山之中,又养了一堆毒物,到了他的蛇窟里头,贯来只有别人担心害怕的可能,哪会有他害怕担心的情况。 四周白雪覆盖,唯独金蛇的洞窟光秃秃的一片,好似这雪山的山壁忽然被挖空了一块一般,四周没什么遮掩,荀玉卿不敢靠近,只远远瞧着,便见着了岁栖白闭着眼睛盘坐在被挖空的那块地方,那地方并不太大,金蛇的洞窟是在下头,至多算是个入口,他的长剑立在身前,四周不少毒物并不敢前进。 金蛇好似跟岁栖白说了些什么,他那张惨兮兮的鬼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来,岁栖白毫无回应。 没多一会儿,金蛇便往地下走了,那药蛇似乎十分惧怕岁栖白,避得远远的,贴着石壁的面儿游了进去。 过了许久,雪愈发大了,荀玉卿瞧了瞧四周,见金蛇约莫不会再出现了,便打石头后现出身来,他的外衣上几乎覆满了雪,连带着的兜帽上也全部都是,他抖了抖身子,便洒落了一身的雪花。 岁栖白的眼睛并没有动,但是他的手已经握在了剑上。 看不见的岁栖白,到底还是岁栖白。 风中有什么东西扑飞而来,岁栖白扬剑一刺,那东西轻飘飘的,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他的身上,竟是一件带着体温的厚软棉衣。在这苦寒之地,又是金蛇的家门口,谁会这般好心送他棉衣? “你这剑可千万不要刺到我身上来。” 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却绝不是该出现于此的声音,岁栖白下意识想要睁开眼睛,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但对方的手移上来时,岁栖白确实并未出剑,荀玉卿的手冷得像是块冰,他轻轻摸了摸岁栖白的眼睛,好似叹了口气。岁栖白低声道:“玉卿?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见有个好心肠的笨蛋被困在了这里,又失明又中毒,偏偏有人怕他怕得要死,想要靠毒药磨死他,我便想着,总不能叫这样的笨蛋死了,就来了。”荀玉卿下意识还是如往日一般与岁栖白玩笑,好似当初二人分别时,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是梦。 岁栖白感觉到那只手为自己披上了那件棉衣,冰冷的手指擦过他的手腕,又到了他的胸膛处,他咬紧了牙齿,只觉得胸口一片火热,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 他是真的在这里。 人于绝境之中,总会特别渴望温暖,与金蛇这一场战役并不是岁栖白人生之中最可怕的一次战斗,但却是他最无力的一次困境。其实岁栖白早已做好这一辈子也不与荀玉卿见面的可能了,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偏偏是荀玉卿,偏偏……他又什么都瞧不见了。 “你怕不怕?”荀玉卿忽然问道,他的手在岁栖白的双眼上慢慢滑动着,似乎是在思考。岁栖白竟也由着他在自己最脆弱的地方触碰,并没有一丝一毫拒绝的意思。 “不妨事。”岁栖白淡淡道。 荀玉卿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道:“岁栖白,你……你来这儿做什么?” “金蛇杀了他的妻子。”岁栖白答道。 “那……你不问我来做什么?”荀玉卿低声道。 岁栖白摇了摇头,他的手终于从剑柄上收了回来,体内的内力总算游走完了一个周天,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白腾腾的化作烟雾:“你不是说,你是来救一个好心肠的笨蛋吗?” 这句趣话听得荀玉卿发懵,他的舌头藏在嘴巴里,一下子竟不知要惊喜,还是不知所措的好。 他总不能与岁栖白说:其实我不是为你而来的,我是……我是来做一件坏事的,我是为了偷肉灵芝而来的。 岁栖白是什么样的人,荀玉卿再心知肚明不过了,也正因如此,他对偷盗肉灵芝的罪恶感从原本只有的一两分立刻升级到了五六分。错就是错,无论拿什么样的借口掩盖,都不能藏匿起行为本身的对错。 对岁栖白而言,尤其如此。 荀玉卿把牙关咬紧了,心道要是岁栖白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怕是……怕是我们俩连朋友都没得做了,他一定要是瞧不起我了。 可是,柴小木的武功…… 荀玉卿一想起柴小木是被自己拖累才到如今这步,担忧之情顿时消退了个精光,他本犹豫不决的心思又一瞬间坚定了起来,心中暗暗想道:便是往后岁栖白看不起我,再不肯与我做朋友,我也非得将肉灵芝偷走不可…… “岁栖白,你冷不冷?”荀玉卿问道。 岁栖白摇了摇头,淡淡道:“我不冷,只是眼睛不大方便,因此行动受阻,你如今既然在了,那更好。” “你就这般相信我?”荀玉卿忍不住道。 “嗯。” 岁栖白的声音不大,却很温柔果决。 荀玉卿心里头一颤,不觉伤心,暗道:我是定然要叫你失望了。他勉强笑了笑,怕叫岁栖白察觉自己情绪不对,便道:“既然你不冷,那就将衣服还我,我冷得很。” 那厚软的棉衣,轻飘飘的从岁栖白的身上脱落,带着热意罩住了荀玉卿。 “好。” 岁栖白的声音里好似带了一点笑意。 第50章 人的贪婪是无穷无尽的。 正如金蛇为了肉灵芝杀妻一样,他绝不会随意就那么吃掉肉灵芝,而自然,以己度人,他也绝不敢叫任何人知道自己有肉灵芝这件事。要不是荀玉卿这个偷看剧本的,怕是要等岁栖白杀了金蛇之后,肉灵芝才会叫人发现了。 因此荀玉卿对于肉灵芝的存在近乎有恃无恐,唯一叫他焦虑的,反而是柴小木的身体。 不少人都有这样的毛病,越好的东西越喜欢留在最后,谁也说不出为何非要如此,但偏生就是这么做的。 金蛇不但是这种人,还是一个非常贪婪的人,他想要完完全全的得到肉灵芝的效用,直接吃掉太浪费了,可是他不信任别人,因此在如此寒冷的时候,他仍然催动药蛇出门寻觅药草,是为了自己炼药。 待到他觉得成功了,恐怕那条药蛇也要沦为肉灵芝的陪衬。 毒医不分家,金蛇常年与蛇为伍,自身也是练毒的高手,越贪婪的人,对自己就会要求越苛刻。 所以肉灵芝虽然着急,却并不急在一时半会。 “他会出来吗?” 荀玉卿在雪地里找了找,寻捡了一些枯木柴火,凑到岁栖白身边问道。岁栖白很是配合,荀玉卿要他往哪儿打火,他虽看不见,却绝无犹豫。火星刚落上柴堆,岁栖白就把石头一收,淡淡道:“不会,他很怕我,少说要再过几日才敢出来。” 这话自信的很,任谁说来都有说大话的嫌疑,只有岁栖白不会,他说这话的时候,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 “那真是好极了。”荀玉卿微微一笑,将火堆戳了戳,他的手为了翻找雪堆中的枯木变得十分冰冷,便在火边暖了暖,待暖和一些了才去抓岁栖白的手,引着他凑近些好烤火,玩笑道,“你也不怕我是在你衣服上点火。” “烧了便烧了。”岁栖白竟好似完全听不出这是一句趣话。 荀玉卿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忽然想起来那一日岁栖白与他表白心意时的眼神,再瞧瞧他如今的模样,如鲠在喉,竟不知说些什么好,气氛便倏然沉寂了下来。倒是岁栖白如今眼睛不大方便,全赖荀玉卿帮忙,他虽一直坐在此处,到底有内力护体,体温倒没有流失,掌心十分温暖,因此一碰荀玉卿的双手,便觉奇冷无比。 “他好似有点有恃无恐。” 荀玉卿却觉得岁栖白的掌心烫得很,加上心里头不自在,便帮他压了压衣摆,坐在了旁边烤火,“他没有理由惊恐。”岁栖白淡淡道,“我上这雪山来没有几日,就觉得双眼十分痛楚,要我临时该学瞎子的剑法,实在是强人所难。可我就是瞎了,他也不敢与我正面交锋,若我要出剑,他就躲回他的窟里去。” 荀玉卿凝视着岁栖白脸上那道狭长的伤,猜测是因何而造成的,声音不由便低了下去:“你又何苦做这个好人呢?人家杀了妻子,为什么非要你管,你……你又不识得人家,却要巴巴跑来受苦受罪,又有几个人记着你的好?你……难道武林盟里头的人全死了不成?平日讨伐魔教喊得倒是气势十足,真正做起事来,却小猫两三只都没有。” 你要是……要是没有那么好,我也许就不会失去你这个朋友了。 “旁人的亲人朋友,想来也是这么想的。”岁栖白淡淡道。 荀玉卿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他苦笑了一声,愧疚之心慢慢打心底深处滋生了起来。 要是可以,他实在不想叫岁栖白失望,可是偏偏……偏偏他就是要让岁栖白失望。 “岁栖白……你是个很好的人。”荀玉卿微微叹息了一声,他玉石般的双眸里仿佛有光在闪动,声音有些无奈,“旁人怎么也追不上。” 岁栖白沉吟了好一会儿,忽然道:“可我却不是个叫人喜欢的人,因为你也总是这么想,玉卿,是不是?”他顿了顿,极突然的笑了一笑,有些苦涩,但很平静,平静的几乎波澜不惊,缓缓道,“是我妄想了,你只是……与我不是一样的心思。” 想来在岁栖白的一生之中,这也许是他所说过最为无奈又仓皇的话了。 他不但是个无趣,还是个非常直接的男人,可是这也就是他唯一的缺点了。 荀玉卿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每个地方都灌满了泥沙,沉得喘不过气来,他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累,这种疲倦跟身体是无关的,而是来自心灵的沉重。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是找借口说追不上你。”荀玉卿解释道,“我……岁栖白,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往后定然还会有更好的……也许是最好的人,与你最配的。”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适合还是不适合,配得上还是配不上,说到底,不过是不喜欢时为顾及他人颜面所出口的安慰罢了。 岁栖白没有再说话了,他甚至没有再笑,他的眼纹微微皱起,露出一种残忍的近乎不近人情的冷漠来,荀玉卿见过他这个模样。 在他们还未曾相识的时候,在岁栖白将他们当做陆三九的同党用那把沾了水的伞试探的时候…… 那时他的神情,就是这样的冷酷而无情。 这种神情让荀玉卿全身发冷,他下意识蜷缩了起来,没人明白,也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珍惜岁栖白这个朋友。 可如今…… 其实荀玉卿心中也明白,这世上没有尽善尽美的事情,每个人的缘分也是有长有短的,他早明白,但真到了这一刻,仍旧觉得挖肉剖心的疼。岁栖白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荀玉卿心里总是很盼望着自己有这个缘分,与他做一生一世的朋友的。 火堆不大也不小,干枯的木柴在火焰里烧得噼里啪啦的响,荀玉卿烤化了一捧雪水饮了小口,又喂岁栖白喝了些许。两人寂静无声,竟谁也不再开口说话,就好似岁栖白成了一个瞎子,而荀玉卿却成了一个哑巴。 雪山上的天暗得快,没多大一会儿,便只剩火堆这一点小小的光了,空气也自然愈发寒冷了起来。荀玉卿哈了口气,终是忍不住道:“我去再是捡些柴火来。”他身上多少带了些干粮,便又留了一些给岁栖白。 这雪地之中枯枝难捡,再说天暗了,荀玉卿不敢往外多走,只绕了小圈,捡回十几来根小木枝,聊胜于无。 等他抱着柴火回来的时候,地上多了几条被剖开的蛇,岁栖白似乎在烤些什么,荀玉卿刚一走近,岁栖白便将烤物吞进腹中,吞服不久后,他面容上隐隐罩着一层青色,但很快又褪去了。 “你……你中毒了?”荀玉卿低声道,“刚刚吃了什么?” 岁栖白淡淡道:“蛇胆,我中了毒。”他似是一个字也不想再多说,只是闭目运气,打坐着恢复精神。 荀玉卿也不好去扰他,将干粮烤热,用竹筒盛了半筒雪水烤化,慢慢将就着吃下肚去。 “这儿蛇好多。”荀玉卿四下瞧了瞧,只见从一个洞口爬出来了不少蛇,密密麻麻的,看得人头皮发麻,十分恶心。这些蛇似乎是循着火堆来的,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慑于岁栖白,并无一条敢前进。 “下面就是蛇窟。”岁栖白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你别怕,它们不会过来的。” 他现在虽然看不见了,神态却很从容,并无一丝一毫心焦难耐的模样,他的脸上没有笑容,自然也没有温情,好像是冰天雪地里的雕塑,透着锋利的残酷。 可岁栖白说话的语气,却与以往一模一样。 荀玉卿沉吟了一阵,忽然低声道:“我送你到山下去看大夫吧?天一亮咱们就走。” “不必麻烦。”岁栖白吐纳着,他已经维持打坐的姿势一整日了,竟一点动弹的意思都没有,“再过一个时辰,金蛇就会死,到那时候,我们再到山下去找大夫。” “这样啊。”荀玉卿点了点头,听从了岁栖白的安排,不知为何,无论岁栖白是在怎么样的情况下,怎么样的状态下,只要他说出一句话来,哪怕是说过一会便要去天上摘星星,也定然是有人信得。 荀玉卿没等多久就困了,他就地躺了下来,枕着手道:“你好了便喊我,我休息一会儿。” 他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似乎是将所有的心都放回了肚子里,因此一下子便被睡魔折服了。 又过了许久,岁栖白总算收功了,他身上的蛇毒也被他压制了下去,尽管瞧不见,但岁栖白隐隐约约还是能窥到一点点光线的,便知现在恐怕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按照他们两人说好的,这时候应当要叫醒荀玉卿到蛇窟之中去了,岁栖白应当喊他醒来。 可荀玉卿才刚刚睡下没有多久。 岁栖白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荀玉卿放在腹部的手,凉得入骨,好似手心里握着一块刚出地窖的冰块。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无声的握到那只手彻底的温暖了起来,这才将手一挪,轻轻推了推荀玉卿的肩膀。 “该醒了。” 第51章 今夜的月光并不明朗,更何况他们二人要去的还是一个不知道深浅的黑漆漆的洞窟。 两人从洞口慢慢往下走去,经过一条十分长的石阶,洞穴之内一片漆黑,竟无半点光,荀玉卿扶着岁栖白一路往下走去,只觉得时刻漫长,不觉错脚,几乎滑摔下去,下意识便胡乱挥起手来,这边贴在了湿腻的墙壁上。 那墙壁好似还会动弹,没过一会儿,便打荀玉卿的掌心里悄悄游动了出去,如一条被扯开的绳索。 是蛇! 荀玉卿的脸登时就白了,岁栖白紧紧抓住他的手,低声问道:“你小心些,脚有扭到么?” “没有。”荀玉卿惊魂未定,过了许久才回道,“这石壁也有蛇,你小心些。” 岁栖白便“嗯”了一声,又道,“你放心,它们不会靠近的。” 这蛇窟又长又黑,两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得见一丝光明,原来是一盏小小的油灯,方才没光倒还好,一有了光,便见着满地的蛇群,乍眼看去,密密麻麻的,少说有百千来条,光未照到的地方,暗影蠕动,更不知还有多少。 荀玉卿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只觉得一片密密麻麻的蠕动物,无数个蛇头蛇尾缠在一块,不由得全身发毛,转头作呕起来。岁栖白将眼上的黑布一摘,稍稍眨了眨眼睛,淡淡道:“咱们过去。” 干呕了一会儿的荀玉卿顺了顺胸口,移开视线看向岁栖白道:“你的眼睛好了么?” “本就好一些了。”岁栖白淡淡道,“早先看雪久了,眼睛便疼,后来又中了毒,我才滞留在那处。这儿光不强,我模模糊糊的,也算看得见,免得叫你麻烦了。” 应当就是雪盲。 “没什么……”荀玉卿低语道,“既是如此,那……那你不要逞强,若真撑不住,也绝不要拿自己的眼睛来开玩笑。” “嗯。” 蛇群见着岁栖白,好似避之唯恐不及,纷纷绕道开来,荀玉卿捏着岁栖白的袖子暗道:这蛇难不成也会欺软怕硬不成? 其实他与岁栖白关系过于亲密之后,便忘了自己初次见岁栖白时也是这般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其实岁栖白剑术高超,悟性又是极高,因此身上总携一股剑意,但凡他一出招,无论是何种兵刃在手,给人的感觉便都是一样的。他叫人望而生畏的威势,也与这股剑意分不开来,这世上最难以撼动的铁则,岂非就是欺软怕硬。 人是如此,更何况畜生。 这盏油灯过后,道路依旧是一片漆黑,而且越发狭小起来,腥臭之气渐浓,尤其是这条狭长的甬道慢慢透出一种潮湿闷热的感觉,混着那股空气中腥浓的恶臭,令人十分反胃。 荀玉卿揉了揉鼻子,几乎想打个喷嚏。 “我真奇怪,他怎么一点儿也不担心我与你认识?”荀玉卿轻轻的说道,在甬道太长了,而且非常闷热,他的掌心都快出汗了,一片黑暗之中,走了约莫百来步,荀玉卿实在是有点怕这种寂静了。 “他对自己的轻功很自信。”岁栖白淡淡道,“也信绝没有什么人,会傻到想找他的麻烦。” 这两者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偏偏来得就是荀玉卿这么个哪方面都不是的。 “碰上我,实在是算他倒霉。”荀玉卿悄悄道。 岁栖白好似笑了一下,但黑得很,荀玉卿并没有瞧见,也不知那声气音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便晃了晃脑袋,没做多想。他们走了许久,忽然听见暗中嘶嘶的响声,然后就是一点光微微亮起,前面就是金蛇的住处,没什么遮挡,他们二人便避在了阴影之处,没发出一点儿声响来。 那些蛇已是极为腥臭,荀玉卿还尚能忍耐,可到了这洞窟石室之中,却当真是几乎要昏死过去。光并不强,但依稀看得见满地却是腐肉残肢,还有个滚在地上的人头,被挖去了眼珠,有些部分已经开始发臭发烂。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上心头,荀玉卿忍不住打了个颤,忍不住抓紧了岁栖白的手。岁栖白虽看得见光,但模糊的很,只依稀能看见人的轮廓,而此时又不便说话的很,他想了想,便悄悄挣开了荀玉卿的手,在他掌心之中戳了一戳。 荀玉卿茫茫然转过头去看着岁栖白,微微吞咽了一口口水,岁栖白这才在他掌心之中写道:怎麼后面那个字,荀玉卿倒没有反应过来,可岁栖白写的那个怎字,他却清楚的很,便也猜到了岁栖白是要问什么,便摇了摇头,他可不会写字,不能像岁栖白那样表达。 也不知岁栖白是不是感觉出荀玉卿不会写字,或是觉得没有什么好问的了,便没有再说,而后他又在荀玉卿掌心之中写了一个‘等’字,这便将黑布重新系起,持着剑,一步步自黑暗之中走了出去。 “是你。” 金蛇咕咕的笑了起来,他立刻调转过身体来,身体的每一寸也都瞬间绷紧了起来,那条雪白的药蛇吐着信子,守在金蛇身旁。荀玉卿在黑暗之中瞧得清清楚楚,金蛇有些紧张,他的胸膛起伏的颇为厉害,惶恐与恶毒之情跃然于脸上。 其实金蛇心里怕死了岁栖白,这世上每一个做了恶事的人,恐怕没有不怕岁栖白的。但是金蛇一想到自己能够打破这个神话,却又忍不住洋洋得意了起来。 谁能抗拒打破一个神话的诱惑力呢,尤其是杀死岁栖白这样的男人。 对男人而言,金钱,名气,权力,女人,都是他们内心深处难以抑制的**,而杀死岁栖白,却是一种令人战栗的快乐,摧毁远远比自己更强大,更令人心生向往的人,金蛇光是想到往后江湖中会流传自己杀死岁栖白的消息,就忍不住感到兴奋。 “几天前,你完好无缺的来到蛇窟,却坏了一双眼睛,还中了毒。”金蛇的声音隐隐约约有点因为兴奋而荒腔走板,他压抑的声线颤抖着,藏匿的恐惧与渴望,“你这次不但瞎了,又被毒耗尽了精力,还想与我斗?” “你听起来有点害怕。”岁栖白冷冷道。 金蛇的神态顿时扭曲了起来,但很快又恢复成了原状,阴森森的低低笑了起来:“不……那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岁栖白,我在想该怎么杀了你才好,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他拖长了音调,似是刻意想要令这段沉默使岁栖白感到不安一般,“足够匹配你的死法。” 尽管说话狠辣,可金蛇却并不敢走上前去,只是驱使着药蛇往前游去,那条极听话的巨蛇移动的速度慢得不可思议,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除了它吐信子的那几声。 荀玉卿尽管没有饲养过蛇类,也并不喜欢爬虫,可他对蛇的了解却不像寻常古人那么少,蛇是一种很危险的动物,它们除了毒牙,通常的攻击方式就是绞杀,而且一旦距离足够近,蛇类暴起缠住了身体,只会越缩越紧,岁栖白再有绝世的武功,恐怕也没有用武之地。 药蛇悄无声息的接近着岁栖白,可岁栖白仍旧没有要荀玉卿出来的意思,他只能耐着性子,咬着牙,死死的抓紧手中的链剑。 “这条蛇,你想必养了很久了。”岁栖白忽然道。 金蛇的脸色一白,鼻尖隐隐渗出了汗珠,他的声音在喉咙里打滚,发出意味不明的响动来。 药蛇也迅速停了下来,不安分的扭动着身体。 要不是油灯就在金蛇的脸旁,将他脸颊上的每一块肌肉抽动都照得无比清晰,也许荀玉卿会以为那在金蛇脸上一闪而过的恐惧是自己的错觉,他甚至还隐隐打了个寒噤。 “你……你不是已经瞎了。”金蛇嘶哑的声音与蛇类听起来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岁栖白慢慢走上前去,恰好相反的,是之前还大放厥词的金蛇居然步步退后,再无之前的嚣张气焰。 “我岁栖白,即使耳聋眼瞎,然三尺青锋在手,未曾言败。”岁栖白冷冷一笑,自鞘中拔出一泓秋水盈光来,剑身刚一出鞘,便好似银光乍泄,清月飞霜,叫人不敢逼视。 高手之间的过招,尤其是实力相当的时候,通常便不是比技巧,比招数,而是比心态。 如金蛇这般,还未开战,便已泄气,已是必输无疑。 更何况他的实力,也远远及不上岁栖白,休说实力相当,加上那条药蛇,怕是也只与岁栖白勉强打个平手,但瞧岁栖白之后还能逃出洞窟,想来金蛇的实力,约莫不会高强到哪里去。 不过这倒也不奇怪,人醉心于一样东西,其他方面自然是很难有所建树的。 荀玉卿依旧躲在黑暗之中,因为他忽然发现,金蛇虽然神色惊恐十分,可是那条药蛇却全无后退的意思,若是金蛇想要牺牲药蛇打岁栖白一个措手不及,待人蛇纠缠之际,在旁夹击,恐怕就是岁栖白,也要中招…… 他不自觉的,慢慢将链剑的剑柄,又握紧了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袖·小电台: 今天讨论的主要是有关于玉卿偷东西跟岁栖白这事儿。 我大概分为几个问题来回答好了。 问:为什么玉卿非要在金蛇死之前去拿灵芝?金蛇死后不行吗?金蛇死了,他的所有东西就成了无主。 答:因为岁栖白杀了人之后,会烧掉他的一切遗物,避免发生争夺,并不存在无主之物这一概念。 这个原因比较详细,因为东西不好分,人死了,他的遗产怎么分,如果给你,那为什么不能给我,所以通常岁栖白就是烧掉对方的一切遗物。之前卜旎那尊没破解的美人像都引来那么多人,岁栖白对人性的贪婪丑恶心知肚明。 问:玉卿和岁大爷说我需要灵芝去救人,难道岁大爷还能说不允许吗?岁大爷应该不会不允许玉卿悄悄拿走灵芝。 答:这个论点完全错误理解了岁栖白的人设,岁栖白跟苏伯对话的时候,就说过他对荀玉卿毫无任何偏见,而柳剑秋的事也表明了他对任何人的罪恶都一视同仁。玉卿最大的问题就是在于,他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柴小木的武功。人活不了也许能从急,但是没了武功难道还会死吗?如果岁栖白同意荀玉卿悄悄拿走别人的遗物来满足自己的私欲,那他选择烧毁遗物的意义又何在?也许这事永远都不会被揭发,但是岁栖白一辈子都会遭受道德谴责,因为他以公谋私,他在不知不觉之中也是做了恶,对他这样一个大公无私的人来讲,是一辈子难以洗去的污点,他一辈子都会谴责自己。 问:玉卿到底在纠结什么?偷灵芝不是还没下手吗?顶多算是偷窃未遂?他把事情原原本本和岁大爷说了不就好了?是怕岁大爷知道了就不会原谅他再和他做朋友了?可是现在也够呛啊。 答:玉卿纠结在他遇见了岁栖白,他很明白岁栖白是个什么样的人,说清楚之后岁栖白绝对会拒绝他,可他又怕自己跟岁栖白的友情会使岁栖白陷入两难。最重要的一点是,荀玉卿曾经说过“不做坏事不就好了”,不要让岁栖白为难不就好了,但是他毁约了。如果说清楚了,他根本没有任何得手的可能,岁栖白绝对会毫不犹豫的防备他。 问:岁大爷是不是对玉卿的态度已经变了?冷漠那一段的原因。 答:岁栖白不希望荀玉卿因为自己喜欢他而为难,因此主动做出态度,免得他难受。 问:玉卿不想失去岁大爷这个朋友,应该就知道没法做朋友了吧?现在这么心痛,到底是他没发现自己也喜欢岁大爷了,还是只是为了朋友彻底失去了才心痛? 答:岁栖白是第一个对他毫无偏见,而且温柔信任的朋友,荀玉卿想尽自己所能去挽留他,他拒绝岁栖白是非常清楚的,但是不妨碍他对岁栖白朋友方面的喜爱跟尊重。你失去一个非常好的朋友,还要在他这样的一个特别公正的人面前偷东西,让他对自己失望,你也会非常难受的。 PS:我知道很多人都觉得其实这事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我举几个例子你们感受一下:有个人死了,你可以进他家随便拿他的钱,因为你觉得自己很穷(无主之物)。你有个警察朋友,他抓一个要被枪毙的杀人犯的时候,你说,我要拿小偷身上的钱包来自己用,你的警察朋友欣然答应(岁栖白把肉灵芝给玉卿) 的确,武侠社会其实不是现代社会,我也知道很多人铁定这么想,但你想一想,在很多江湖人士眼里,难道不就是这个样子。岁栖白本身的设定就是比较超前,就算一辈子谁都不知道,他以公谋私,自己不痛苦?他承担的可是爷爷跟父亲留下的公正威名,其实在三观方面他几乎可以说是跟玉卿天作之合,可惜…… 的确,为了喜欢的人以权谋私,这样的恋爱脑是很甜蜜,也很像糖,一点都不用纠结,但是岁栖白本身设定的公正属性,就瞬间失去了一切意义了。他如果对自己徇私的行径觉得毫无所谓……我想他也许很符合读者想象完美又深情的人设,但是对我来讲,他的灵魂也已经失去了,那就意味着欧欧西了。 第52章 谁也没有动,荀玉卿绷紧了身体,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气氛好似忽然停滞在了这一刻,透着说不出的压抑,几乎令人窒息。 药蛇又吐了吐信子,荀玉卿却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人的直觉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尤其是在危险来临的时候,他慢慢抬起了身体,将身体的每个部分都绷紧了,活像一条进入警戒时的蛇,他已经隐隐约约觉察到了,若不是岁栖白,就是金蛇,立刻就要出招了。 先出招的是蛇。 那条白蛇悄无声息的弹了起来,瞬间便扑到了岁栖白的面前,岁栖白虽东西瞧得不太清楚,可却也看得清蛇行的轨迹,便是反手一剑挡住。这药蛇也不知喂了多少奇珍异宝,鳞片竟比刃口还要坚硬,煞时便撞出两声铁器交织的声音来。 白蛇瞬势盘上,把嘴一开,森冷的毒牙便往岁栖白脖子上扑,岁栖白的长剑被缠,一只手也险些被绞住,只将另只手一伸,顿时掐住了这药蛇的头颅,硬生生将它猛然张开的蛇口给捏闭上了。 荀玉卿惊出一身冷汗,暗道好在岁栖白的力气大得很,换是任何一个人,都要被纠缠上好一阵了。 那蛇见讨不了好,又将岁栖白的长剑一拧,长长的蛇尾好似巨鞭一样往岁栖白腿上卷去,那长剑碎片叮叮当当散了满地。岁栖白手中还捏着蛇头,这药蛇随身而上,已缠住岁栖白的脚踝,金蛇便瞧在这时,尖厉无比的十指弓起,这就要往岁栖白头顶上抓去—— 凌空忽然飞出一条烂银般的长鞭来,直扑金蛇面门,金蛇迫不得已,瞬间斗转过身体,再看战局,那药蛇已缠上岁栖白的手,可岁栖白全身衣袍鼓胀,是以内力外放,药蛇虽想绞紧身体,可这内气涨起,它瞬间也缩不下去。 金蛇瞧他如此外放内力,仍是面不改色,也不知内功何等浑厚,脸色登时大变,更何况岁栖白又多一个帮手,知自己是绝无胜算,这便要夺命而逃。 “你忙了这许久,该到我忙了。” 荀玉卿笑吟吟道,他将长链一抖,霎时间便封住了金蛇的去处,这蛇窟并不空旷,入口倒是四通八达,金蛇见前方无路,硬生生回身一撤,将头一矮,使了个驴打滚,躲过链剑重击。 链剑势猛,地上还有些不成群的小蛇游行,霎时间都被打成了肉泥。 这柄链剑本就是极长,抖做开来,简直如一条要命的绳索,荀玉卿耍了个鞭花,就要往金蛇脖子上罩去。金蛇催动那药蛇,药蛇本已服帖在岁栖白手心,这会儿又再凶性爆炸,张口欲咬,荀玉卿转头一瞧,便知金蛇是要弃了这条药蛇只管自己夺命而去了。 畜生与人都是一样,发了凶性难缠的很。 这药蛇催动之后,速度与猛性较于方才大大增强,身子一绞,岁栖白顾前难顾后,内气涨出与这药蛇的绞力相撞,最后气劲一泄,白蛇的腹部叫内劲击伤,它剧痛之下更是不管不顾,嘶鸣着疯狂绞动身体,蛇尾拍打起来。 岁栖白与它贴得极近,手臂已叫缠住了,几乎可听见骨头哀鸣的声音,如此剧痛之下,他虽冷汗潺潺,却仍是面不改色,双指一弯,便往药蛇双目刺去。荀玉卿见他陷入危险,链剑一卷,他这神兵利刃不知比凡铁胜出多少,又恰好扣在白蛇受伤的腹部,稍稍使劲,就要将白蛇从岁栖白臂上拖下。 二人一个抓破药蛇双眼,一个扣住药蛇腹肉,这条发了狂的巨蛇却用力一拽,链剑窸窸窣窣抖了个响,荀玉卿反手一握,链剑猛然一关节一关节的弹了回去,变成了一把直刺七寸的长剑,连同他的人也一块被这股巨力拖拽了过去。 岁栖白趁机脱出蛇身囚困,他的眼睛到底还没好,模糊的很,不甚方便。 岂料他手臂刚脱出蛇囚,忽听荀玉卿闷哼了一声,躯体便软软倒在了岁栖白的怀里,他单臂相接,另一只手含怒拍出,此刻金蛇来不及逃开,竟叫岁栖白一掌击碎了五脏六腑,猛然喷出一口鲜血,就此倒地而死了。 虽未瞧清当时情况,可岁栖白想来金蛇逃跑只想诈人一诈,他已准备好牺牲那药蛇困住自己后再暗下杀手。虽多了一个荀玉卿,可荀玉卿因他负伤而被牵动心神,更何况荀玉卿的武功与经验都没有金蛇老道,自然不足为惧。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金蛇这一掌拍在了荀玉卿身上…… “玉卿……”岁栖白用手托着荀玉卿的脸,只看到极模糊的视野,好似有什么东西自荀玉卿的嘴中涌了出来。他根本不必伸手去摸,空中泛起的甜腥味已足够说明一切了。 “玉卿……” 岁栖白的声音发颤,他这一生自一岁起再没哭过,也从不曾感觉无助,可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极茫然的不知所措,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将怀里这具躯体紧紧抱住,什么也再说不出来。 荀玉卿的喉咙腥的很,他一张口,便又呕出了滩血来,全喷在岁栖白的衣服上,他方才受了那一击,只觉得全身好似都被拍碎了般,手指无力的揪住岁栖白的袖子,低声道:“你……你将那药蛇的血放到我嘴里喝,再将蛇胆剖出来喂我,我……我好似中毒了。” 其实这也是下下之策了,金蛇的一双手在万毒里泡过,毒性猛烈,那一掌又打得极重。要是不寄托这据说是饮后百毒不侵的蛇血,怕是荀玉卿转眼就要嗝屁下地府去了。 岁栖白将他轻轻放在地上,身后的温暖一离开,荀玉卿便忽然产生了一种被抛弃的错觉,他躺在地上,只觉得四肢疲乏,大脑浑噩,周围黑漆漆的很,他只模模糊糊瞧见了身边躺着被他打成肉泥的蛇尸,眼泪不知不觉淌了下来,无意识的哽咽出声:“岁栖白……” 那声音轻轻的,好似一只幼鸟濒死前的哀鸣。 “我在。”随着岁栖白的声音,流入口中的是催人欲吐的腥臭血液,荀玉卿的喉咙咕咕作响,想要反呕出来,却叫岁栖白掐住了下颚,逼着吞咽下去,之后的蛇胆也顺着喉咙滑了下去,他这会儿半生半死,其实倒没自己真正认知中那么恶心反胃。 岁栖白将他搂在怀中,先是温声细语的喊了几声,见他昏昏沉沉,又厉声喊道:“不准睡。” 荀玉卿叫他一声唤醒,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滚,手指抓挠了几下,忽然轻声道:“岁……岁栖白,你,你的手……好么?” “无事。”岁栖白低声道。 “那……那好得很。”荀玉卿低低道,“你没事,好……好极了。” 岁栖白心头一热,只觉得手指上摸到的热血好似要烧起来一般,便将他扶起身来,掌心同他后背相贴,稍送了一些内力过去,轻声道:“你安心好了,你也没事的。”在这蛇窟之内,全无可能有外人来打扰,再说荀玉卿受的内伤极重,片刻也不得拖延。 金蛇如今已死,群蛇无首,便自顾自飞窜了出去,还有些原地蜷起,竟陷入冬眠。 岁栖白将荀玉卿拦腰抱起,他知这些蛇乱跑乱窜,待会儿疗伤时说不得干扰到他,他倒还能收回内力,只怕荀玉卿要伤上加伤,便直奔金蛇居所的唯一一张大床而去。 床上不知擦了什么药粉,竟干干净净,没有蛇敢靠近。 荀玉卿昏昏沉沉的,也不知岁栖白要做什么,岁栖白的内力至阳至刚,送入体内极是温暖,他只觉得身体好受了些,但不大一会便尽消了,痛苦又翻江倒海的涌了上来。 “我……我活不了了,是不是?”荀玉卿嘴唇发白,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但仍咬着唇,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岁……岁栖白,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怕,怕是做不了了。” “我不答应。”岁栖白心急如焚,将他长发撩到胸前,扶他坐起身来,掌心贴着后背,内力便源源不断的输了进去,便不再开口,免得内息倾泻。 荀玉卿神思已有些恍惚,不知岁栖白做什么,虽觉得身体温暖了些,却也没多在意,只是颤声道:“你为……为什么不愿意?” 岁栖白脸上大汗淋漓,心中虽想回应,但却说不出话来,只听荀玉卿一声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声音渐从颤抖变得哀伤,心道我真恨不得答应你所有的事,可这般要命的丧气话,你叫我如何能答应? 两人内力走了小半,荀玉卿神思渐渐归位,知晓岁栖白施救,这便沉定下心,一道运功起来。 岁栖白得他配合,稍觉轻松,知他神智已经清楚,便待一个小周天运转完毕之后,收回了内力。 内气一收,荀玉卿便倒在了他怀中,岁栖白只见他满脸好似有些色彩,知是血混在脸上,便扯了袖子去擦拭,没料一指忽然伸了出来,点了他的穴道。 岁栖白登时动弹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袖·小访谈 袖:岁大爷,问你个问题,昨天你才说‘三尺青锋在手,未敢言败’,今天剑就让蛇扭断了,你有什么感想? 岁:我也没说我没剑就言败过。 袖:……6666 第53章 谁能想得到呢,谁也绝想不到的。 方才还在怀中温顺乖巧的躯体, 竟会忽然伸出手来点中自己的穴道,岁栖白一动也不能动,他瞧不大清楚,并不能观察到荀玉卿的脸色。只知道那人摇摇晃晃的从自己怀中探出身去,声音听起来倒还好,却有些虚浮。 “好栖白。”荀玉卿的声音很低, 他一口气没缓过来,又抽了几口气, “我同你说, 你听得清楚明白些, 好么?” 岁栖白眨了眨双眼,并不出声。 “其实……其实这都是我故意的, 我并不是为你而来的。”荀玉卿快说了几句, 又觉得胸口闷痛, 不由蹙紧眉头,倒抽了口气,咬牙继续道,“我知道,知道你是个好人,才骗你救我哩。我这人坏得很,是来……是来偷东西的。” 这话说与不说,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待会儿他翻箱倒柜还不是要叫岁栖白听见。 更何况……荀玉卿心道:我本就要做个坏人,还不如做到底,免得岁栖白自己自寻烦恼,要为我俩的友情为难。 胸口疼得厉害,荀玉卿轻轻呻吟了一声,伏在床榻上缓了缓气,这才慢慢下地去翻找柜子。金蛇这处东西不少,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他找了许多地方,只见得很多药瓶与动物尸体,还有些草药,又搜寻了半日,并未找到。 “你说过。”岁栖白忽然开了口,“永远不会做错事,不会叫我为难。” 荀玉卿的脸一白,扶着箱子调息了会儿,轻声道:“那是骗小孩子的话,难为你还信着。好吧,就当我现在要食言了。”岁栖白便又不说话了,他慢慢闭上眼睛,荀玉卿微微笑了笑,只道,“谁能想得到自己会被自己的朋友欺骗呢,你也万万没想到的,是么?你天生木头脑袋,满脑子装着正义道理,眼里容不下沙,自然全心全意信我,你人真是好得很。” “是蠢得很罢。”岁栖白冷冷道,“你当真自见我那一面开始,便已开始谋划,为我挡伤,也是要我放下警惕?” “是啊。”荀玉卿将盒子打开又放下,隐隐作痛的胸口稍微好了些许,他揉了揉胸口,暗道不知道小木的情况怎么样了,可还好不好? 岁栖白便又道:“那你蠢得很了。” 荀玉卿轻笑了一声,他知岁栖白心里一定不好受,可他自己又何尝好受,但若是两人情谊还在,也不知岁栖白又要黯然神伤多久了。那柳剑秋的的确确是个人渣,可岁栖白杀死他之后,心中依旧记挂着他,偶尔还会去为他祭扫一二。 像岁栖白这样的好人,荀玉卿实在不忍叫他两难,倒不如做个绝对的坏人,叫他真真切切的彻底死心。 “你的伤势不轻,走不了多远。”岁栖白忽然道。 “我总能走得比你想得远。”荀玉卿瞧了瞧岁栖白,低声道,“你不知道我吃过怎样的苦头,我比看起来要更能吃苦的多。” 最后荀玉卿在枕头底下发现了装肉灵芝的玉盒子,暗道看来人与人也没什么差别,我小时候也老将压岁钱压在被毯跟枕头底下。那盒子不大,放在怀中压着伤势,荀玉卿便打了个包袱皮背在身上。岁栖白笔直着躯体,好似一把出鞘的剑,他刚毅的面孔,灰冷的双眸,除了正义什么也容不下。 荀玉卿知道,他是这世上再好没有过的人,与那些衣冠禽兽也全然不同,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只是……只是有些时候,总是没有办法的。 “你……”岁栖白喑哑着嗓子,好似做过了极剧烈的斗争,放弃了平生的骄傲与尊严,无可奈何的向荀玉卿低头了,“你有什么苦衷?” 依他这样公平公正的性子,竟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足见他对荀玉卿的期望与信任极深。因此话音刚落,不但是荀玉卿吃惊,连岁栖白也绝没有想到自己竟说出这么一句软弱的话来。 “便是有人要死了,我偷人家的东西,也还是偷,难不成快饿死了就能去偷人家做生意的馒头?你是这么想的,对么?”荀玉卿低声道,“你问了又怎样,你心里也绝不会认同的。我知道的很,你不是榆木脑袋,你是心里头清楚,若这东西给了人,将来便有数之不尽的人要来讨要东西,你若拒绝,人家就要问你,为什么你愿意给他,为什么不愿意给我,你是与那人有什么私情。” 岁栖白默然不语,他总将恶人的东西烧个一干二净,这在江湖上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倒不如说广为人知,因此荀玉卿知道也不足为奇。 “便是不管问你要,有人便想,别人能拿的只不过是早来一步,好东西总归能者居之,我何不去夺他的东西,这样你杀我,我抢你,倒更要血流成河。”荀玉卿咳了咳,轻轻道,“可那又能怎么办呢,很多人就一定坏么?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苦衷哩,盼着情人别死,记挂家人活得更长久,情理之中,谁都有苦衷,那可怎么办呢,到底帮不上忙的,到头来拼的你死我活,死的倒更多。” 这番话说得直到岁栖白心里头去了,就好似他的另一半硬生生剖出来,附在了荀玉卿身上一般,再没有比这人更了解他的心思了。 因而岁栖白不由得浑身一僵,这话他谁也不曾与人说过,连长辈也未曾。 “便是没有人知道,你将东西给了我,你要愧疚一辈子,觉得自己因公谋私,对不起武林对你的信任。”荀玉卿忽然笑了笑,“谁都盼着自己做得更好,你也不例外,若我换是你,怕还没那么大的魄力。” 岁栖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话说得不错,岁栖白多少年来,总想着:今日我若能为他徇私,明日准定要为另一人舞弊。 许多事一开先河,便绝无后悔的可能,岁栖白厌倦争夺,他年少时便见过数不胜数的亲友爱侣因利益反目,他其实也明白,东西本无过错,错得是人的贪婪。 可他又能怎么做呢,除了烧毁这些,他也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人的心,总是比剑要冷,比剑还要厉,一点也触碰不得。 因此岁栖白绝不可能点头同意,他那一问,自然也是多余的,他盼望荀玉卿解释的那些心思,不过也是出于些许渴望得到的慰藉。他终究不是毫无感情的木头,这具身体里流动的血也绝非是冷的,他所坚守的正义不可退让,但内心深处,总是盼望着荀玉卿是…… 是什么呢…… 若说这肉灵芝是金蛇打他那偷得也就罢了,岁栖白只当物归原主。可荀玉卿已明明白白说清楚,他是来偷金蛇的东西,哪还有什么可说的。 最终,荀玉卿倒还是回答了岁栖白的问题:“若你真的想知道。”他轻轻叹了口气,喉咙口一阵腥甜,硬生生吞咽了回去,故作镇定道,“我没有什么苦衷,这肉灵芝也是我的私心。” 岁栖白彻底不说话了,他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下次可千万将眼睛擦亮,别再与坏人交朋友了。”荀玉卿苦笑了声,鲜血涌出嘴角,粘稠的液体一滴滴落了下去,他伸手擦了擦,没注意自己满脸都是鲜血,跌跌撞撞的扶着墙壁走出去了。 途中荀玉卿又跌在雪地之中几次,歪打正着,倒将脸洗干净了,他伏在雪地里喘息了许久,胸口火烧般的疼痛,挣扎着爬起身来,咬牙扶住了枯树,心中暗道:“我要是倒在这儿,待会儿岁栖白追出来,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这才强撑着跌跌撞撞走下山去,回到投宿的旅店,等回到房间时,已是两眼发黑,昏昏沉沉了。 他歪头倒在床榻上,不觉便睡着了,半夜又发起高烧来,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好在体内内力流转,到底是年轻人的身子骨,硬生生熬了过去,但再睡醒来时,已过了一天时辰。 荀玉卿先是检查了肉灵芝无事,而后又梳洗了一番,只觉得自己满面病容,神色十分憔悴,但伤势却不似之前那般明显了,还当自己是好转了些,却不知他在雪地里吸入寒气,五脏六腑皆受了寒气侵蚀,又高烧了一回,如今虽好似减轻了痛楚,实则是加重了伤势。 他到旅店领出了马儿,将这几日的房钱结清,脚步虚浮的走了两步,只将装有肉灵芝的包袱系在缰绳上,又翻身上马,快马加鞭的往回赶去了。 马上颠簸,荀玉卿胸口隐隐作痛,只强忍下,忍不住想到被他点穴留在蛇窟内的岁栖白怎么样了。那些蛇惧怕岁栖白,自然是不会无端接近的,蛇窟隐蔽,平日也没什么人上雪山,待一个时辰后,那穴道自然解开了,想来定是平安无事的。 他好得很,伤全叫我受了。 荀玉卿暗道我当时说得爽快,这一掌全白为他捱了。不过这自然也是穷极无聊时的打趣话,赶路越久,荀玉卿的脸色便惨白,唇色发青,只好翻身下马,调息打坐一阵,慢慢恢复过元气来,再行上马赶路。 如此紧赶慢赶,总算在一日黄昏时分赶到了万草谷,荀玉卿已是面无人色,他服了避瘴毒的药丸,又喂了马儿几丸,刚见着陆慈郎的竹屋,便从马上摔落了下去。 第54章 荀玉卿醒来时,陷在了一大团柔软之中,恍惚以为自己是躺在了云朵当中,全身软绵绵的,好似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浓厚的药草味萦绕在被褥上,说不上呛人还是安神,荀玉卿不太想睁开眼睛,他几乎想溺死在这种平静之中,便不必睁开眼睛,去面对那些叫人为难、伤心的事情。 他并没有做梦,美梦与噩梦皆没有,只是一片虚无的黑暗,这时候醒来,也觉得昏昏沉沉的,仿佛还在梦中,“玉卿,你醒了么?” 这声音既温柔,又体贴,轻轻在荀玉卿耳边响起,一点也叫人感觉不到被打扰。 荀玉卿便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还略有些发花的双眼首先看见的是房顶横贯的木梁,然后他眨了眨眼偏过头去,秦雁就趴在床边,双臂枕着床侧,一双漆黑的眼睛满怀柔情的看着他,轻声的重复了一遍:“你好多了么?” “嗯。”荀玉卿道,“好多了。” 他回答这句话的时候不假思索,一点也没有经过脑子,可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连往日那种生动的略微安慰的意思都没有,就好像是个已死去的人那样的冷漠。 荀玉卿又想闭上眼睛了,他忽然觉得很疲惫,胸口隐隐作痛,但他知道这与金蛇打的那一掌全然无关。胸口的这种钝痛,是荀玉卿早先无暇理会的,明明白白自己失去一个朋友时的绝望与苦楚。 “玉卿……” 秦雁坐在了床边,他伸出手来轻轻撩了撩荀玉卿的头发,柔声道:“小木已经好了,我们只盼着你快些好起来了。”他既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为荀玉卿的态度而生气,只是静静地坐着,无声的陪伴着。 荀玉卿倒在枕头里,什么话也没有说,他陷在那么厚的被褥里,却依旧感觉身体一阵阵的发寒。 过了一会儿,陆慈郎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秦雁与他打了个招呼,那张不近人情的娃娃脸上竟然罕见的露出了极扭曲的笑容来。荀玉卿心里头再是难过悲伤,可见着陆慈郎那张笑脸,仍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可笑完了,又觉得心里发苦。 因为他又想起了岁栖白木讷时的模样。 他们二人好似说了什么话,荀玉卿并没有多加在意,待话已说完,秦雁便走了出去,只留下来了端药碗的陆慈郎。荀玉卿见着他走过来,便自发自觉的坐起身来,免叫陆慈郎再催促,他刚将药碗接过,忽见得陆慈郎掏出一个卷起的针囊打开,里面各分半壁江山,长短不一的金针别了一排,还有整整齐齐的银针别了一排。 “你,喝完药。”几日不见,陆慈郎说话倒是流畅了许多,他虎视眈眈的看着荀玉卿,好似只刚长大的小白虎看着什么凶险奸恶的毒蛇一样,“赶紧,下床,我要,施针。” 荀玉卿还当是有什么不同的讲究,便要将药饮下,还临时做了做心理准备,哪知药液刚一入口,竟是清苦微甘,并不是十分难忍,干脆一口气喝尽,这便掀开被褥下床,按着陆慈郎的指示走到了桌边坐下。陆慈郎又要他将长发撩到胸前去,将上衣脱下,便在他背上施针。 这针刺进肉中,也不知要受多大罪,荀玉卿可谓对医理一无所知,至多当年上网时看人家纸上谈兵掐架,通过一些网络笑话知道几味当归,五味子,甘草之类的有趣药名,可针灸是从未试过,但想来也不会比金蛇拍他那一掌更疼,便暗暗绷起了神经。 为了分散注意力,荀玉卿便开口问道:“陆神医,我是外行人,有个问题疑惑许久了,想问您一问。” “问。”陆慈郎淡淡道,他下针又快又准,不一会儿便在荀玉卿背上扎满了银针。 荀玉卿浑然未觉,只当陆慈郎还未下手,便问道:“医家的金针与银针,到底是有什么区别?” “有金子打金针,有银子打银针。”陆慈郎冷冷道,“我都有,就打了一套金针,给小孩子的。再打一套银针,给大人。” 荀玉卿心中暗暗笑道:你都不出门行医济世,何来小孩病患。但又想起陆慈郎约莫曾经也是个极妙手仁心的大夫,虽如今避世,可心肠也是一样好,不由心中微微一暖,又问道:“为什么小孩子是金,大人是银?” “小孩子比较贵。”陆慈郎眨了眨眼,皱眉道,“没有,大人,坏的多。” 金子比银子贵重些,小孩子也比大人金贵些。 荀玉卿微微一笑,不知道该怎么说陆慈郎的赤子之心,只是不由得觉得这世上还有人这般单纯善良,也实在是好得很。他这想法刚落,忽感到一针刺入自己的悬枢穴,血液冲上喉咙,顿时喷出一滩黑血来。 “幸好。”陆慈郎侧过头来慢悠悠的看了看地上的血,脸上露出个僵硬又扭曲的和善笑容来,“没有,弄脏我的,被子。” 荀玉卿才知他为何要自己到桌边来,登时哭笑不得。 陆慈郎见他脸色好似极是憔悴,又安慰般的拍了拍荀玉卿的肩膀,从怀里摸出个药袋来,打里头捏出一丸雪白的药丸递到他手中:“吃吧。” “这是什么药?”荀玉卿忍不住问道,他左瞧右瞧,总觉得这好似不是一颗正常认知里的药丸。 “这是,糖。”陆慈郎恼怒的,近乎赌气的瞪了荀玉卿一眼,微微撅起了嘴巴。一个大男人做这模样实在不能瞧,偏偏他生着张极可爱的娃娃脸,做来只觉得又可爱又滑稽。 果然是糖,入口甘甜润喉,有种药物特有的味道,有点像润喉糖。 见荀玉卿将药糖放进口中,陆慈郎的脸色才稍稍有所缓解,开口道,“肉灵芝,糖,很难得的,不要,一下子,吞进去。” “好哩,多谢你费心。”荀玉卿差点被那句肉灵芝糖噎着,他神色古怪的看着陆慈郎,怎么也没想到那肉灵芝竟会被做成 ,便问道,“为什么做成糖?” “因为,滋补养颜。”陆慈郎十分严肃的看着他,“苦,不好吃。而且,一大半,被你们吃掉了,剩下的,没有多少,不熬糖,就坏掉了。” 荀玉卿又问道:“那还有多少?” 陆慈郎又露出那种迷茫混合着看小孩时的无奈表情来,严肃道:“吃太多,牙,不痛,但是,会流鼻血。”肉灵芝是大补之物,吃多了流鼻血倒也不足为奇,荀玉卿瞧他的模样,想来是把自己当成贪嘴了,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最后陆慈郎还是勉为其难的打开了药袋给荀玉卿看,然后道:“就,这么多,省着,吃。” 荀玉卿瞧了一眼,药袋里头光肉眼可见的,少说就有几十丸,神色不由得复杂了起来,又问道:“小木好了么?” “能跑,能跳,能飞。”陆慈郎道,“比你好。” “那便好。”荀玉卿微微笑了笑,竟好似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一般,浑然不问自己的伤情。 陆慈郎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坐了下来与他说道:“你需明白,春秋不变,水旱不知。” “春秋不变,水旱不知。”荀玉卿低低重复了几遍,轻声道,“怎么忽然说这句话?” 陆慈郎道:“你看起来,像我,第一次,杀了病人那样。” 荀玉卿吃了一惊,猛然抬头去看陆慈郎,那张娃娃脸绷得十分严肃,可说出的话却惊世骇俗,他却仿佛浑然未觉,只是平静的看着荀玉卿:“人是沧海一粟,天地毫末,独生独死,何必当个,圣人不可。” “你……你为什么杀他?”荀玉卿低声道。 陆慈郎道:“因为,我心肠恶毒,喜欢,看人家,痛彻心扉。”他讥讽的笑了笑,那笑容看上去有极实诚的嘲弄,“其实,他救不活了,他要我,中断他的痛苦。我调毒药,他喝下去,一命呜呼,比拖着半死不活,日日煎熬,岂不是好得多。” 荀玉卿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人家,只看我调了毒药。”陆慈郎淡淡道,“其实,人还不是要死,说到底,所谓爱,所谓情,还不是私欲,眼睁睁,看他饱受,苦楚。却把伤痛,发泄在我,身上。” 荀玉卿呆了呆,又瞧了瞧陆慈郎,低声道:“你为什么,与我说些话哩?” “你做任何事情,水都不会为你倒流,山也不会因你崩塌。”陆慈郎干巴巴道,“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你以为,我在安慰你吗?我是在抱怨,人,总要做错事的,想当圣人,还是早点喝点毒药吧。” 陆慈郎顿了顿,又道:“我有很多,还有鹤顶红。” “我没有想当圣人。”荀玉卿摇了摇头道,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我叫一个朋友为难了,不过,他也许如今已经不再愿意跟我做朋友了。” “哦。”陆慈郎少见的表情一片空白,然后露出了意志阑珊的表情道,“那就,不要,半死不活的。朋友,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问,秦雁吧。”他微微歪过头,呆头呆脑的看着荀玉卿。 荀玉卿知陆慈郎约莫是担心自己因为盗窃而满腹心事,特意来安慰一番,虽与此事无关,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柔声道:“好,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袖·小电台 其实我并不想说这个的,但是我发现不少人都赞同一个观点让我很吃惊。 【苏伯不喜欢玉卿,歧视玉卿,而岁栖白会受到影响,包括山庄会受到影响。】之前苏伯出现就有一些这种言论,昨天也冒出来几个,这个观点怎么说呢,我看到的时候真的是哭笑不得,通常情况下,我们带男朋友见家长,这个家长不会是指在你家做了二十多年工的保姆。 苏伯的确是看着岁栖白长大,但是他清楚自己是个下人,他们永远难以摆脱的是主仆身份,所以他没有在言行跟举动上冒犯过玉卿,因为玉卿是客人。 诚然,岁栖白尊重他,那是因为他年长,是长辈,而不是因为别的,苏伯不喜欢玉卿,岁栖白不会强迫他去喜欢,但也不会允许他抱着歧视的态度对待荀玉卿。苏伯也没有表示过“我做什么都是为你好”,岁栖白起初看出他不喜欢玉卿就敲打过了:人未必就像是看上去那样,后来也是苏伯给玉卿添置新衣之类的,他也许并不会喜欢玉卿这个人,但是他对玉卿的举动是非常客气的,跟客人一样。 最后就是,岁栖白如果那么容易被长辈的自以为是而煽动,或者说,他作为管理人后,长辈的态度包括指手画脚会影响他跟整个岁寒山庄,那他未免是个太无能的领袖了。 岁栖白连弟子习武都肯让玉卿看,你见苏伯出来说话了么苏伯只是一个心疼主人的老奴,没那么自视甚高,所以别多想。 第55章 之后又休养了几日,荀玉卿的伤总算慢慢好了起来,秦雁与柴小木都很欣喜,倒是陆慈郎神色不愉,显得不太开心。 秦雁为了庆祝,特意张罗了桌饭菜,陆慈郎倒是开心的很,难得不必自己烧饭,更何况秦雁与柴小木无论哪个的手艺要比他好得多了。前来送货的赵繁有些坐立不安的站在门口,荀玉卿身上的伤还隐隐作痛,披了一件厚软的外袍坐在了大厅的椅子上。 他垂着眼,好似正在闭目养神,嘴唇微白,那张妖异美丽的脸庞忽然变得脆弱起来,让赵繁想起了他小时候在山野间抓住的蝴蝶,小孩子不知轻重,力道控制不准,不小心就撕裂了蝴蝶的翅膀,那些鳞粉在漏过树枝的光下细细碎碎的飘零,他吓得丢开了蝴蝶,看着那只美丽的生物在泥土之中扭曲挣扎,最终死去。 赵繁心里一动,他有些想进去唤醒这尊沉睡的雕像,却又生怕自己开了口,对方便如那只午后的蝴蝶一般支离破碎了。 因为这个荒谬的念头,赵繁呆呆的站在门口站了许久,瞧着那件宽大的厚衣裹着荀玉卿,就好像被层层包装起的一尊美人像。 直到陆慈郎来打破这种寂静,他问赵繁:“你要留下来,吃饭吗?” 这样的邀请,赵繁并不陌生,陆慈郎太寂寞了,他一个人呆在这万草谷里,动物吃了药丸也没用,它们的寿命会大大缩短,活不了多久。陆慈郎曾经养过一只兔子,直到那只兔子嚼了他的毒草,然后死了,他们挖了个坑埋葬了那只兔子,陆慈郎什么也没说,但赵繁知道他很难过。 兔子死后,陆慈郎开始学会邀请别人留下吃饭,但是哪怕以赵繁这样的忍受能力,也忍不住觉得陆慈郎的饭菜实在是太难吃了,一个人要是以煮草药的方式去煮自己的饭菜,通常都不会有多好吃,所以赵繁能跑就跑,绝不多留。 今日鬼使神差的,赵繁点了点头,他轻声道:“好啊。” 那只蝴蝶眨动了翅膀,慢慢的睁开了眼。 “慈郎。”荀玉卿这么唤陆慈郎已有几天了,因为他总喊秦雁“阿雁”,喊柴小木“小木”,使得陆慈郎颇为费解自己又不叫神医,为什么不能叫做“慈郎”,便改了口。 赵繁暗想:他要是喊我阿繁,那可多好。 但是赵繁也心知肚明的很,他一辈子也只能想一想。 菜不少,多是些农家菜,柴小木还打了几只猎物回来,摆开好几大碗,没有碟子。碗都很大,比饭碗要大一些,比盆要小一些。秦雁提了个盛饭的木桶来放在地上,那木桶比寻常的打水的小桶还要粗两圈,荀玉卿扶着桌子坐下,忍不住道:“这么多饭,怎么吃得完?” 他们五个大男人,至多吃下小半桶,可木桶满满当当的,要是吃不完,隔日炒蛋饭也未免太多了。 荀玉卿这些日呆在屋内,并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吃过饭,秦雁与柴小木对视了一眼,皆是狡黠的笑了笑。柴小木两手都端着菜碗,头上还顶着一个巨大无比的木钵,荀玉卿原还以为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但当柴小木拿下来的时候,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这钵很像荀玉卿曾经吃过的冷串串盛饭的大碗,大概稍稍小一点点,也不会小多少。 “这是要装什么菜?”荀玉卿看出秦雁与柴小木一脸的看好戏,但心中实在好奇,也乐得奉陪,就微微笑着问道。 还不等两人开口,赵繁就忍不住道:“不是菜,这是……陆先生的饭碗。” 荀玉卿听罢,不由得一怔,竟一下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瞧了瞧那饭钵,又看了看陆慈郎的娃娃脸,视线慢慢的转移到了陆慈郎的肚子上,似乎恨不得剖开他的肚子,瞧一瞧那胃到底占了多大的空间,神色顿时变得又惊又奇了起来。 这一段表情的变化,实在是秦雁在荀玉卿身上见过最精彩也最离奇的表情了,他跟柴小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荀玉卿本要故作生气,可半晌没能憋出,也一道“噗嗤”笑了出声来,陆慈郎正捧着碗在盛饭,好似被吓着的小猫一样绷起了脖子,迟疑的看了看荀玉卿三人,好似不知他们突然间发了什么疯一般。 “好小子,你们竟然看我的笑话。”荀玉卿要伸筷去夹鸡肉,可瞧了瞧陆慈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见陆慈郎看疯子般的看过来,才故作正经道:“你好好吃,多吃一些,吃饱一些才好。” 陆慈郎又露出了那种“废话”的表情来,不知怎得,他说话不太顺溜,表情却很生动,甚至隐隐有一种恼人的可爱。 饭菜都很热气腾腾,荀玉卿端着饭碗,他的身体虽然没有大好,却也好得差不了多少了,只是暂时提不得重物。秦雁与柴小木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给他夹了好几筷子的菜,饭碗上的菜累得小山一般。 米饭很香,米粒细长而白,饱满又晶莹,还热腾腾的,荀玉卿夹起吃了一口,听柴小木笑嘻嘻的说一些江湖趣事。 荀玉卿很喜欢柴小木,从孩子的角度来讲,他很难去把这个少年跟书里自己喜欢的主角重叠起来,柴小木更像是个邻家弟弟,朝气蓬勃,暖和的永远像是午后的阳光,他笑起来像是太阳,金灿灿的,仿佛永远是个热乎乎的小家伙,天真又单纯。 许多人不是这样的,他们虽然活着,血却是冷的,秦雁是如此,荀玉卿也是如此,他们两个人都经历过许多事情,像是伤痕累累的孤狼,受伤再痊愈,他们所展现出来的,是流于表面的东西。 不像柴小木,他身体涌出来的热气是生命,像一株拼命抽根发芽的绿苗。 荀玉卿忽然觉得很快活。 他叫这样一个孩子又变回了原样,武林中人失去武功要比普通人老得更快也死的更早些,因为他们受的伤总是更重。 荀玉卿真怕自己稍晚一步,就将这个少年彻底的毁去了。 所以有些事,哪怕荀玉卿心里很难过,他也绝做得毫不犹豫。 没有人在看他,热气腾腾的饭菜在昏暗的烛光下腾升的雾气朦朦胧胧,荀玉卿慢慢嚼着米饭,这大概是他吃过最久的一口饭,饭粒变得有点微甜,他很快就吞了下去。 他微微笑了起来,这次所有人都瞧见了。 柴小木还以为是自己的笑话逗乐了荀玉卿,拍了拍秦雁的肩膀,挤眉弄眼了一下,陆慈郎看了看荀玉卿,撇撇嘴,夹了一大块肉,又重新把头埋在碗里了。 通常很少人看得穿荀玉卿在想什么,秦雁倒是若有所思的很,约莫是因为他与荀玉卿有过相差不远的经历,两人便更能明白一些彼此的心思,自从带着肉灵芝回来之后,荀玉卿就表现的有些奇怪。 他自然是很快活的,只是这种快活,偶尔会变得很落寞。 秦雁轻轻弹了弹柴小木的额头,少年郎故作疼痛的大呼小叫着,筷子用指尖拨分,指向秦雁,鼓着脸,严肃道:“秦大哥,你欺负我!”秦雁笑了笑,用红烧肉赌上了他的嘴,柴小木嚼得满嘴流油,只来得及高兴,便来不及生气了。 荀玉卿看他们笑闹,又夹了笋片慢慢吃着,他那雪白如玉的手指搭在木筷上,生得微有些尖细的指甲好似在蜡烛下泛着光,然后他啜了一下筷尖,低声道:“好小木,你秦大哥欺负你,你还不快反欺负回去?” 赵繁几乎是被冷落在外的,他与陆慈郎不同,陆慈郎浑然不管外人如何,只管自己敞开肚皮先吃个高兴爽快,在吃饭的时候,除了饭菜,其他人都是多余。而赵繁只是慢吞吞的吃着饭,似乎也没有被冷落的不适与尴尬,他偶尔偷偷瞧一眼荀玉卿,仿佛人能就饭一块儿吃下去似得。 秦雁怕他尴尬,便招呼了几声,但到底没什么关系,也客气的很。 没料到荀玉卿一发话,柴小木反而老实了下来,他嘿嘿笑了两声,又碰了碰秦雁的胳膊,然后悄悄在他胳膊上画了个猪头,见秦雁没有反应,又画了一个大猪头。 “你们做什么?”荀玉卿问道。 “他欺负我呢。”秦雁面不改色,“我不敢反抗,怕他欺负完我,要欺负你了。” 荀玉卿忍俊不禁道:“怎么欺负你了?” “这可不好说,说出来小木就是乌龟王八蛋。”秦雁镇定道。 柴小木正吃了一口饭,含在嘴里,气得咕噜了眼睛,发直的瞪秦雁,含含糊糊道:“才不是!”他勉强把滚烫的饭吞了下去抽着气就差跳脚叫唤了,“呸呸呸!是秦大哥猪头!” 荀玉卿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来,他和气的笑了笑,轻声道:“我都懂,我明白。” 秦雁也配合的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两个大人一块欺负柴小木,柴小木瞧了瞧荀玉卿,又瞧了瞧秦雁,半晌没琢磨出来荀玉卿到底是懂了什么。 第56章 话过了几番,众人兴致正高,柴小木忽然提起了那一日伤他的人。 虽然过了许久,荀玉卿早已将小说忘得七七八八了,可有些桥段到底深刻,对重要的情节总还是有些印象的,他知道那神秘人大概什么描写,但毕竟柴小木从未提起过,他总不能摆出早已心知肚明的表情来,便也只好假作不知,随着众人听着。 “那人个子很高,大概要比我高一个头。”柴小木举手比划了下,动作有些笨拙,他摇摇晃晃的,众人忍俊不禁,荀玉卿笑吟吟的用眼神催促他继续说下去,柴小木挠了挠头发,继续道:“其实我也没有看清楚他长什么样,那天太暗了,但是我看见他的剑是玄铁打造的,剑上有很奇怪的血槽,剑刃底部有一朵莲花。” 这样的剑听起来好似装饰多过实用,过于花哨,太注重美观,反而会破坏剑本身的美观。 秦雁显然是这么想的,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轻声道:“江湖之中,好似不曾听过有谁用这样的一柄剑。” “你说,剑刃底部,有一朵莲花?”荀玉卿失声道。 柴小木好似有些好奇荀玉卿何以这般大惊失色,但依旧乖巧的点了点头道:“是啊,我看得很清楚,确实是一朵莲花。他出剑很快,我几乎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玉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秦雁看了看荀玉卿的神色,疑虑慢慢打心底涌升了上来。 秦雁并不愚蠢,相反,他对很多人过于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正是因为他足够的聪明。他并不讨厌荀玉卿,甚至可以说,他心底深处对这个美艳的男人存有隐隐约约的好感,但是这并不会影响秦雁的任何判断。 荀玉卿古怪的歉意,难以说出口的理由,他为柴小木尽心尽力,还有如今的大惊失色…… 尽管荀玉卿不大可能对柴小木出手,但是他必然是知道一些什么,以他盗窃都会感到愧疚的正直性子来看,恐怕他一定是很清楚柴小木的仇家到底是谁,却无法说出口,或者是他与柴小木的仇家有瓜葛…… 无论如何,荀玉卿一定知道些什么。 秦雁暗了暗眸子,低头喝了一口汤,听身旁的柴小木脆生生的问道:“对啊,大哥哥,你是不是认识那把剑的主人是谁啊?还是说,你知道那把剑是什么来头?” “我……”荀玉卿瞠目结舌,一下子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反复了几声,叹了口气道,“算是知道吧……” 荀玉卿脸上的那种快活瞬间撤了下来,一瞬间变得落寞与不知所措了起来,那双秋水般的眼眸仿佛也沉寂了,他好似又想起了什么人,又想起了什么事情,呆呆的望着虚空发呆。 “大哥哥。”柴小木忽然站了起来,极认真的看着荀玉卿道,“我知道也许你很为难,但我希望你告诉我那个人的消息,我想他如果不是杀死乐爷爷他们的坏人,也一定有所瓜葛,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到底是谁?” 荀玉卿忽然又觉得冷了起来,他把自己慢慢缩进了那件厚软的棉衣里,低声道:“你坐下吧,小木,大哥哥慢慢与你说。”柴小木不知所措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秦雁,见秦雁点了点头,这才坐了下去。 “小木,大哥哥问你,那剑槽,是不是很像流水纹?”荀玉卿问道。 柴小木略一迟疑,摇了摇头道:“这我倒没怎么注意,只是他那剑轻得很,动作又快。” 听到流水纹三字,秦雁已反应过来了,他诧异于荀玉卿的怀疑,忍不住插嘴道:“玉卿,你难不成是怀疑岁寒山庄的弟子?” “我不是怀疑,我也没有说是岁寒山庄的弟子,因为那朵莲花已经说明是谁了。”荀玉卿思来想去吃不下,索性把碗筷放下了,慢慢道,“流水剑槽本是岁轩光为了减轻剑身的重量所特意锻打出的一种样式,可是他毕生才不过打了几把剑,世人皆见过模样。” 岁轩光即是岁老太爷,也就是岁栖白的爷爷。 秦雁点头道:“的确没有一把雕刻了莲花剑纹,那你是怀疑什么?” “我在怀疑一个死人。”荀玉卿淡淡道,“流水剑槽极考验铸剑师父的功底,这手艺除了已死的岁轩光岁老太爷,还有一个人会,那就是岁栖白。” “岁栖白?”这名字似乎有些吓到柴小木了,他脸色煞白,弱弱道,“可是我听说……他是个很公正的人啊,应该是与乐爷爷的事,没有关系的。” 他到底年纪轻,阅历太浅,荀玉卿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说是岁栖白将你打伤,他想杀你,你这小命哪还活得到现在,早一命呜呼见阎王去了,哪还等得到慈郎给你治伤。” 柴小木彻底糊涂了:“大哥哥,你快别打哑谜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柳剑秋?”秦雁的双指在桌上轻轻一扣,微微绷紧了唇角,荀玉卿这才发现这个脾气极好的男人不笑的时候,竟有几分冷酷的坚毅感,他点了点头,赞同了秦雁这个猜测。 “对,我就是在说柳剑秋。” 秦雁下意识摇了摇头道:“他怎么可能活着,他绝不可能活着,而且他的佩剑不是作为遗物,陪他入棺了吗?” “他不止有一把剑,岁栖白曾经告诉我,他在柳剑秋弱冠之年,送得生辰礼物,便是一把剑,剑与他自己的很相似,只是柳剑秋爱莲,他便刻意多花了心思。”荀玉卿轻声道。 岁栖白曾经告诉你? 秦雁不由得多看了荀玉卿两眼,暗道他原来认识岁栖白,无怪他伤心难过。像岁栖白那般严苛公正的人,能与他交朋友的,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玉卿为救小木出此下策,想来心里一定对自己做了这样的事好生愧疚。 其实岁栖白并未对荀玉卿提起过与柳剑秋相关的事,这把剑的消息,是在原著之中他欣赏柴小木,提出帮忙铸刀时随口提及的小事,因为当时觉得剑上有莲花这个设定实在是太骚包了,所以荀玉卿记得非常清楚。 因此,刚刚柴小木提起剑上有莲花的时候,本就怀疑剧情里暗示柳剑秋没死的荀玉卿立刻就想到了柳剑秋。 “也许……是旁人盗去了?”秦雁慢慢道,“毕竟柳剑秋死在了岁栖白手下,我想,总不见得还能活着。” 柳剑秋其实是被岁栖白重伤后跳崖自尽的,岁栖白也与荀玉卿提起过,他事后耽搁了一段时间才到崖底搜寻,崖底下有个小水潭,水潭底下有些白骨,还有柳剑秋的佩剑,他料想柳剑秋的尸体约莫是被鱼吃了,因而敛收了尸骨与佩剑一道带回去葬下。 但那白骨可说不准是谁的。 “人要是想活着,总有千万种法子活下去。”荀玉卿轻声道,“有些人你越不想他活着,他越死不掉哩。” 秦雁沉默了一会儿,倒没有反驳荀玉卿,只是淡淡道:“不论他究竟是不是还活着的柳剑秋,我想,他拿这柄剑来打伤小木,恐怕是想陷害岁栖白。就算杀人的不是岁栖白,可剑却是他家的,岁栖白难辞其咎。岂料小木阅历太浅,未能看出,但想必会遭毒手的定然不止小木一人。” 荀玉卿点了点头,他轻轻道:“岁寒山庄的声望极高,你说江湖之中会有谁想除掉岁栖白?” “多得是。”秦雁道,“想一战成名的人,邪魔外道,还有嫉妒岁栖白的人,还有……若真如你所说,来复仇的柳剑秋。” 他最后一句话,竟说得有些阴森森的,众人都不由得打了个颤。 荀玉卿的脸色这时比碗里的鱼肉还要白,他暗暗想道:原著之中打伤小木的神秘人是希望小木闭嘴,不再追查他爷爷跟乐府的事,如今却换了个人,还有柳剑秋的佩剑,十有八九是柳剑秋,哪怕不是,那么看来不是一个神秘人,而是一个神秘组织。若持剑打伤小木的人真是柳剑秋,那看来柳剑秋肯定也与这个神秘组织有关系。 陆慈郎总算从饭碗里抬起了头,他满嘴沾着米粒,疑惑道:“谁是岁栖白,谁是柳剑秋?” 谁也没有理他。 荀玉卿的神色迅速的坚毅了起来,他忽然发现很多事情已经脱轨的无法想象了,如果说秦雁与陆慈郎的友谊是他从中作梗而改变的,那么柴小木又是因为什么?他在这之前,几乎对柴小木的一切毫不干涉,按道理而言没有可能改变一切情况。 除非说柳剑秋暗恋岁栖白,又知道岁栖白喜欢荀玉卿,还知道柴小木与荀玉卿有些关系…… 不不,不可能,这个脑洞也太大了,绝对不可能。 荀玉卿扶着额头想了想,忽然开口道:“小木,接下来大哥哥陪你一起去查查看。”事情越发脱轨,荀玉卿也顾不上别的了,要是柳剑秋的目的真是对岁栖白复仇,荀玉卿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会为了柴小木闯入蛇窟盗取肉灵芝,自然也会为了岁栖白惹一些不想惹的麻烦。 柴小木眼睛一亮,点点头道:“好啊好啊!” 第57章 “大哥哥,你还好么?” 柴小木将兜帽掀下,见着荀玉卿神色微白,忍不住问道:“我瞧你好似不大好,不然咱们休息一会儿好了。” “不必了。”荀玉卿摇了摇头,自打荀玉卿伤势好转后陆慈郎一直不甚开心,临走前才知荀玉卿受了伤后又受了寒气,寒气入了心肺,往后恐怕总会手足具冷,医治不好了。柴小木听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荀玉卿却不大以为然,反倒安慰柴小木:“这也好,冬天多穿一些,夏日倒不怕热了。” 柴小木又哭又笑,活像只被踢了的小狗般可怜巴巴的看着荀玉卿。 “不必。”荀玉卿轻轻呼出一口气,其实他倒并不是觉得很冷,毕竟内力流转,他现在反倒怕睡着,若不盖得厚厚的,半夜总要冷醒过来,冻得脸色发青,在万草谷时还有陆慈郎为他调理,用药物调解,如今出门在外,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得夜夜打坐,而后久了,也慢慢变成了习惯,经常打坐时睡着,再久一些,运功便成了常态。 荀玉卿苦中作乐,暗道这也算是另一种的寒玉床了。 其实这到底是不同的,因运功的原因,体内气血运转,他总是睡不安稳,也睡不长久,只好多睡少时,有时候大半夜的只能倒吊着自己当蝙蝠。 人生几大快乐,无非吃得好睡得饱,后一样荀玉卿已不太指望了,好在他的牙齿好好地,还能把睡觉的快乐从吃上面找回来。 直到今天,荀玉卿才终于理解,什么叫做倒霉多了总会习惯的。 秦雁忽然伸过手来,轻轻握了握荀玉卿的左手,一触即分,荀玉卿只当秦雁是无意碰到,并不在意。 近来正在倒春寒,冷得刺骨,荀玉卿裹紧了斗篷,把脸藏在兜帽里,不想拖了队伍后腿。也不愿意自己受了点寒气,就叫人担心来关怀去的,他自己觉得没什么事情,当然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对待。 秦雁只觉得自己掌心方才好似握了一块冷玉,柔腻而冰冷,心中微微一疼,便道:“我有些累了,咱们休息休息吧。” “好!我去抓些猎物回来!”柴小木满口答应,转身就跑,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黑影之中。 秦雁与荀玉卿便拾了些柴火做了个火堆,又搭了简易的烤肉架子,荀玉卿坐在火旁烤火,他看起来没什么表情,眼角有些许极不显眼的细纹,秦雁透过火凝视着荀玉卿的脸庞。 荀玉卿是个美人,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秦雁就一清二楚的很。 那张皮囊活像是画中描绘出的魅妖精怪,但底下藏着的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秦雁总觉得这张脸笑起来应当是风情万种,但荀玉卿笑起来的时候,只是很好看。 好看的足以叫人怦然心动。 “我……我有些困,休息一会儿,等小木来了,你再喊醒我。”荀玉卿呆在火堆旁暖和了会儿,便萌生了困意,也不待秦雁回答,便往后头的树上一靠,闭目入睡了。 秦雁应了一声,那棵树年纪还不大,荀玉卿靠着不太舒服,他瞧着荀玉卿睡不安稳,便走了过去,将肩膀轻轻搂过,荀玉卿便顺势枕在了他肩头,神情稍稍舒缓了些。 “大哥哥!秦大哥!” 过了好一会儿柴小木才回来,他打了两只野兔,一只獐子,不算太多,只够勉强果腹,不过配上干粮倒是正好。秦雁抬眸瞧他,轻轻将食指别在嘴唇间“嘘”了一声,柴小木瞬间安静了下来,眨了眨眼睛,自去将猎物处理了,穿在烤架上烧烤。 “小木。” 肉的油脂被烤了出来,发出滋滋的响声,柴小木目不转睛的盯着烤肉,不时擦一擦嘴角,生怕有口水流出来叫人看了笑话,乍听见秦雁喊他,便转过头去,刚要开腔,看见荀玉卿的睡脸,又立刻压了下去:“秦大哥,你喊我什么事?” 他的声音实在轻的太过小心翼翼了。 秦雁哭笑不得,摇了摇头道:“我是想问你,你是怎么认识玉卿的?他是不是与你是故交,还是……他与你的长辈有旧?怎么待你这般尽心尽力,想来是受了你长辈照顾你了?”他其实心知肚明绝不是如此,只是想探探柴小木的口风。 “不知道。不过不是的。”柴小木摇了摇头,否认道,“我从没有见过大哥哥,爷爷也没有提过他认识的人。我……我是在乐爷爷他家的密室里见到大哥哥的,他那时候便待我很好了,教我武功,还给了我吃的,又送了一把刀给我,可惜那把刀坏了。” 秦雁见过那把刀,算不上什么神兵利刃,却也不算太差。 “那他确实很照顾你了。”秦雁低声道。 “是啊,大哥哥对我特别特别好。”柴小木浑然不觉秦雁心底想些什么,只是点头应答道,“我以后一定会报答大哥哥的。” 秦雁心中对荀玉卿的疑惑越来越多,不过他也清楚,柴小木生性天真单纯,此刻又对荀玉卿这般信任有加,无论自己怎么说,定然是绝不会信的。其实秦雁直至如今,也不觉得荀玉卿是什么坏人,他看过柴小木的武功路数,与荀玉卿截然不同,但两人的轻功身法与内力却是如出一辙。 到底是什么原因,会令荀玉卿毫无保留的对一个山野少年倾囊相授。 人只可能对两种人无缘无故的付出,一个是喜欢的人,另一个就是孩子。若荀玉卿喜欢柴小木,秦雁绝不会瞧不出来,那妩媚狭长的双眸里对柴小木只有疼爱宠溺的包容之意,全然是长辈之情,并无他心。 要说是孩子,荀玉卿不过二十来岁,小木已有十六七来岁,怎么想,也绝不可能有血缘关系。 秦雁正细细思索着,柴小木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秦雁要问这许多问题,问完又什么都不说,但他天性乖顺,见秦雁沉入自己的思绪,便专心致志的烤起肉来了。 还在睡梦中的荀玉卿闻到一阵肉香,他本就睡得不深,这会儿便立刻醒了过来,正好见着柴小木将树枝从架子上拿下。他也未发觉自己靠在秦雁身上,极自然的坐直身来笑道:“好呀,吃肉不喊我,要不是大哥哥自己起来,岂不是只能啃骨头了。” 柴小木向天叫屈:“我还没来得及,还想让大哥哥你多睡会儿呢。” 荀玉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本就是戏谑之言,见柴小木十分委屈,便又安慰他道:“好啦,大哥哥与你开玩笑的,好好的男子汉,说哭就哭,像什么样子,又不是个娇气的小姑娘,吃不得苦。” “才没哭!”柴小木气鼓鼓道。 烤兔烫的很,柴小木凌空乱挥舞了会儿,才撕下肉来分给秦雁与荀玉卿,荀玉卿倒真有些饿了,三口两口便将兔腿啃完了,见秦雁手中的肉慢腾腾的吃了几口,不急不缓,神情也毫无半分困顿饥饿,心中便明了对方是谎称自己要休息,实则是叫他与柴小木二人休息。 秦雁贯来温柔体贴,也从不伤人的面子,这种不动声色的淡然总叫人格外受用。 荀玉卿暗道:夜间赶路本也危险,三人就着火堆睡上一宿,第二日精神满满的再赶路,倒要更好些。 他这般一想,倒觉得秦雁提出休息是一件极好的事,也不多逞强,只好好将肉吃完了,从袖中掏出手巾擦了擦手。 刚吃饱不能睡下,荀玉卿便开口道:“咱们今日在旅店听见的消息,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你是说姑苏双燕?”秦雁微微皱眉,若有所思道,“她们姐妹俩向来行事低调,从未结仇,忽然叫人重伤,实在是很奇怪。” “要是她们掌握了一些秘密,那就一点也不奇怪了。”荀玉卿淡淡道,“我总觉得最近江湖的事情很多,有些事实在是太叫人摸不着头脑,也太凑巧了一些。” 秦雁问道:“你想去姑苏一趟?” “没有必要,我只是在想,姑苏双燕之后会是谁。” “你的意思是,姑苏双燕是小木之后的第二个受害者?” 柴小木正啃着兔肉,闻言立刻转过脸来,荀玉卿沉吟道:“要是我是柳剑秋,又盘算着陷害岁栖白,我只会选两种方式,一种就是在江湖之中有些许地位武功又不高的美丽女人,还有一种,就是那些足够有权有势的武林大侠。” 女人的身边总是围绕着男人,无论她们愿不愿意,美丽本身就是一种蜜糖,招蜂引蝶。 江湖上的谣言总是最不靠谱,又最来势汹汹的,一对男女见面点了点头,第二天便能传成他们一块儿喝了酒;第三天便是一同进了一间房;第四天便能传成他们是一对情人;到第五天,好嘛,他们已是板上钉钉的姘头了。 只要双燕说出剑上有流水纹,世人自会自动补完一切剧情的。 “说来我打探到了另一个消息。”秦雁忽然道,“岁栖白打金蛇蛇窟回来之后,岁寒山庄便闭门谢客至如今。” 他看见荀玉卿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几下,就像一个苦笑。 第58章 之后几日,三人格外在意姑苏双燕的消息。 哪知没有多久,就传出了打伤姑苏双燕的是两个苗疆女人,嘟嘟囔囔的一口苗语,其中一个勉强会说些中原话,好似是为了情仇,江湖传言再离谱,也总不见得会把男人说成女人,把中原的柳剑秋说成苗疆的两个苗女,更别提陷害变情仇了。三人的猜测就此作罢,暗道莫非真是巧合不成,近来也没有什么新的江湖消息,难不成是他们多想了。 三人找了间客栈住下,决意多找些线索,之前柴小木追查到一点消息,哪知追查途中被柳剑秋打断了。秦雁倒是心中暗暗想道:其实乐府灭门一事,倒不妨问一问岁栖白,若能请动他出手,即便找不到真凶,也能查出不少线索来了。 中午时分,他们没找到多少线索,打算回客栈吃饭的时候同两个娇小可人的姑娘擦身而过,不知怎的,秦雁唤荀玉卿名字时,柴小木总觉得那两个姑娘好似看了过来。 大概是错觉吧…… 柴小木把头转了回去,想到这几日来荀玉卿的外貌吸引了不少人频频回顾,大约那两个姑娘也是如此。 如此一想,便不做二心多想。 日近十五,月儿微圆。 三人这次要了三间上房,各自住下,客栈极大,价钱昂贵,布置摆设倒也算华丽,对得起价格。荀玉卿对比了一下以往住得客栈,心想这大概就是古代的爱情小旅馆跟五星级酒店的差别。 浴桶很大,少说可以再容下一个人,水也很热,在这寒风刺骨的夜晚显得格外诱人。 荀玉卿将衣物一件一件的脱下,挂在了衣架上,然后踩着凳子跨进了浴桶。 木桶上刻意做了个木钩,挂着篮子,篮子分作两个部分,中间隔开,左边放着个碗,好似是捣碎的皂角混着香料,还有一个贴着桂花油字样的瓷瓶跟一把木梳;右边是个小小的盒子,放在一块浸在油中的香皂,两边底下都垫着厚厚的白布。 古代人真是会玩。 荀玉卿将自己沉在了热水里,辛夷的头发太长,他就先痛痛快快的洗了澡,然后再去打理那头像是水妖一样的长发。 卜旎送他的银蛇发卡摆在桌子的铜镜前,叫荀玉卿随手放着的链剑遮住了。 荀玉卿刚擦干了头发,正在用沾了桂花油的木梳梳头,水还没有散去温度,他打算再泡一会儿,但才梳到第十下,他的手就顿住了。 “两个姑娘家偷看一个大男人洗澡,似乎不太好吧?” 房门上了栓,除了破开门,是没别的法子进来的,这两位姑娘自然也不是走得房门,而是走得窗户。她们俩的个头都不高,娇娇小小的,巴掌大的脸,尖细的下巴,眼睛水亮,一身衣饰彩色斑斓,跟卜旎一看就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虽说这是本耽美小说,可这两位姑娘也未免太豪放了一点。 荀玉卿本想起身,哪知她们俩这么沉不住气,进来的速度之快就好像两只为了逃命撞进窗户的小麻雀一样。就差没把吃奶的力气用上了。于是他只好又默默的坐了回去,梳理过的少许长发油亮油亮的,搭在了木桶的边沿。透出桂花油的香气。 皮肤稍黑些的那个瞪圆了眼睛,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气红了脸,荀玉卿一句也没听懂,他湿漉漉的双臂从水中伸出,枕在了边沿上,把脸靠在手臂上,好似一条鱼游到了对岸。 他暗想莫非辛夷男女通吃,还惹了苗族的姑娘? 两个姑娘面不改色,大马金刀的拖了椅子坐下。 肤色稍白的那个好似勉强会说一些中原话,生涩又艰难的开口道:“把,生物,还,肥来。” 好嘛,一个女版的陆慈郎。 荀玉卿琢磨了一会儿,暗道她想说的应当是“把圣物还回来”,可他实在是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圣物好还,思来想去应当还是辛夷的锅。荀玉卿不敢摇头,生怕这俩姑娘这就要开打,开打倒是不怕,可是赤身裸体的开打,不说姑娘在不在意,荀玉卿自己总是很在意的。 这普天下男人偷看女人洗澡的典故多了去了,荀玉卿怎么也没有想到,男人被女人偷看洗澡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头上。 “两位姑娘……”荀玉卿沉吟了一阵,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太低估了柳剑秋的人品,无论怎么说,柳剑秋也不至于对女人出手,就好像铁定不至于在他洗澡的时候闯进房来逼他交出什么东西一样。 起码他现在还没有这么做。 不过说起来,看来这两位苗女,就应当是打伤姑苏双燕的人了,只是她们打伤姑苏双燕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苏毓与苏箐姐妹俩应当也是因为圣物?瞧她们连男人洗澡都敢闯进来抢要圣物的严重性,绝不可能是那种会为了情仇这么简单的理由半路去伤人的人。 辛夷到底是留下了多少麻烦。 “我不知什么圣物。”荀玉卿斟酌道,他的目光微微往衣架子上移了移,白肤的苗女立刻挪了过去,面不改色的挡住了荀玉卿的视线,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犹豫,像是有些退却,可深蓝的袖子里却爬出了一只蝎子,这只蝎子个头不大,爬起来非常快,浑身漆黑,尾部巨大,尾钩悬翘了起来。 这样的一只蝎子要是出现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想必滋味不会太好受,更别提是一个还带在浴桶里,赤身裸体的男人了。 换个人倒也就此无计可施了,偏偏就是荀玉卿,他曾经与卜旎待过一段时间,对卜旎那些奇奇怪怪的五毒宝贝有所了解的很,就好像这只黑色的蝎子,卜旎管它叫“黑丈夫”,毒性极大,而且无论身体哪个部分被它的尾钩那么碰上一碰,那这辈子就只能努力努力参加残奥会了。 运气再坏一些的,可以就地做化肥了。 这只“黑丈夫”虽然很凶,可却没有卜旎那只凶,因此荀玉卿虽然坐在水里,但倒不见有多害怕。 “你……”白肤苗女瞧他面无惧色,不由得好奇起来,口齿不清的问道,“汉人,你不还怕吗?” 荀玉卿岂止不怕,要是再给他根杆子,他简直要撑着下巴鼻孔朝天的表达自己的轻蔑与不屑了,但对着姑娘家毕竟要矜持客气,哪怕他现在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可输人不输阵,他照旧微微笑了笑,心道你这会儿拿个照相机我还怕来出陈老师当年的风流韵事,那才有口说不清。你放只蝎子来,瞧我先请它喝洗澡水还是它先给我来一口,当我与卜旎那段日子白睡的么? 这一番心理,两名苗女自然是不曾知晓的,见他面无惧色,心中不由得也有些吃惊,面面相觑,心道这个长相讨人厌的汉人倒是有骨气的很,竟一点儿也不害怕。她们自认坐在浴桶里是绝做不到如荀玉卿这般镇定自若的,心中不快的恶感稍稍去了一些。 “你把圣物还个窝。”白肤苗女说道,神情竟有些温和,“窝,不肥为蓝里。” 荀玉卿委婉一笑,呵呵道:“我不怕你为难我。” 两名苗女生性单纯,并不知道荀玉卿这话是挑衅,只当他没有意识到严重性,那肤黑苗女叽里呱啦又说了一通,两个姑娘家好似生怕叫荀玉卿听见了,其实荀玉卿哪里听得懂苗语,只见她们一块儿走远了些说话。荀玉卿便要起身,水声一哗啦,两个姑娘顿时转过头来,吓得他立刻坐了回去。 似乎是怕荀玉卿逃跑,两个苗女转过身来,一边盯着他,一边嘀嘀咕咕的说着话。 荀玉卿又好气又好笑,觉得此刻自己活像是被偷看了的良家妇女,偏生对眼前这两个恶霸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恨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肤白的苗女忽然开口道:“卜旎。”她似乎生怕荀玉卿不理解似得,又道,“白银,银子,你,玉卿。” 瞧她的模样,竟有些小心翼翼,好似生怕出错。 荀玉卿微微一怔,神情顿时古怪了起来,心道总不是卜旎找两个姑娘家跟自己讨要以前用的钱吧,这简直比分手了找前女友要回送得东西还抠门奇葩啊!不过他随即想到,卜旎说过他的名字有白银的意思,便点了点头道:“他怎么了?” “他。”肤白苗女的眼睛一亮,组织了下她为数不多的汉语词汇,“送了,里,生物。” 要说卜旎是真大方,要是荀玉卿开口,恐怕连那座碧玉女神像都肯借给荀玉卿观摩一二,别说一时半会儿,哪怕十天半个月估计都不成问题。两人结伴同行的那些时日里,卜旎送给荀玉卿的东西并不在少数,但大多数不是花掉就是路上丢了,哪知道有什么圣物。 荀玉卿暗暗想道:就算他送给了我,这么久了,我哪还能记得,他也不曾与我说过,我便是丢在哪处荒郊野外了也不稀罕。如今来兴师问罪,讨要东西,我也没什么可还的。 不过这次倒是冤枉辛夷了,看来他果真没那么聪明的脑瓜,那么会惹麻烦的本事。 如此一想,荀玉卿便立刻转了个话题。 “你们何以认为,圣物在我这里?” 第59章 这个问题显然并没有难倒那两名苗女,反而无端激怒了那位肤色黝黑的小姑娘,她的指甲很长也很尖,甲尖泛着点青蓝的幽光,神色愤慨。 即便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光看她的肢体语言,荀玉卿约莫也猜得到不外乎是一些:你居然还装傻! 诸如之类的话。 这是一间热闹的客栈,人声鼎沸,迎来送往,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荀玉卿忽然笑了起来,他微微垂着头,趴在了木桶的边沿上,他听见了秦雁的脚步声正慢慢接近这个房间。两名苗女想不通荀玉卿为什么笑成这个模样,紧接着便听见门外几声敲击声响起。 “玉卿,你睡下了么?” 秦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白肤的苗女抢过身来,她纤细的腕口贴着一柄薄如蝉翼的刀刃,此刻微微转出小半,紧紧贴着荀玉卿的脖子,那从她袖中爬出的“黑丈夫”却不知为何,忽然怯懦的退缩了两步,不肯再进。 “快!”她低声催促道。 这句汉语她说得倒是蛮好的,语气也充满了威胁之意。 “我睡下哩。”荀玉卿运起真气,笑盈盈道,“睡得可香,千万不要来打扰我。” 那白肤苗女虽觉得有些奇怪,但无奈听不懂中原人的话里有话,只是半信半疑的盯着门外秦雁的人影。 “这样啊。”秦雁的身影似乎远了一些。 两名苗女微微松了口气,但顷刻之间,木桶中的水乍起,猛然喷溅而出,姑娘家爱美爱净,是天公地道的事情,她们俩便忍不住往后撤了一撤,只在一息之间,衣架上的外衣已被掠去,木栓断裂,门被推了开来。 “小姑娘。” 荀玉卿微微侧过头,不紧不慢的系着衣带,衣服不算太厚,吸饱了水,隐隐约约有些发透,那乌黑油亮的长发缠着那具身体,好似鸟类漆黑的羽毛覆盖着身躯。 两名苗女满脸臊红,身影已闪到了窗边,恨恨的瞪着这个狡猾的中原人。 “在中原偷看男人洗澡被人知道。”荀玉卿略有感慨,“吃亏的可不是男人。” 他话音刚落,秦雁已经走了进来,窗户大开着,空空荡荡的。 那两名苗女来得时候就像晕头转向的小麻雀,走得时候更是仓皇逃命,好似刚刚是荀玉卿才是那个偷看人洗澡的恶霸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秦雁将门虚掩上,看着一地的水渍,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于是他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荀玉卿的腿便离开浴桶的遮挡,出现在了秦雁的视线之中。 他似乎刚沐浴完,发梢还在往下滴水,一双又长又韧的腿,从那件刚刚及膝的袍子下显露了出来。与那张风情万种的面孔不同,荀玉卿的穿衣打扮几乎堪称清心寡欲,衣色也鲜少穿极热切张扬的,这样近乎狼狈的模样,竟凌乱的透出一种别样的诱惑来。 秦雁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动了一下。 也许是常年不见光的原因,他的双腿显得很苍白,但非常直,而且肌肉紧实,赤足踏在水中,好似月夜下化身而来的幽魂魅影。 木桶上挂着的篮子已完全打湿了,两块雪白的澡巾更是湿了大半,荀玉卿这会儿也只能勉为其难,勉强扯出底下干燥的地方来将头发绞干。秦雁很缓慢的眨了眨眼,他走过去把窗户关上了,然后退出了房间,淡淡道:“一盏茶之后我再过来。” 荀玉卿自然不无不可,秦雁做事向来善解人意又细心,即便是自己开口,也未必会这么妥帖。 等秦雁回来的时候,荀玉卿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他的头发被澡巾搓成一团,正在用沾了桂花油的梳子打理头发。他看起来好像有点高兴,还哼着小调,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忍俊不禁的憋笑着。 秦雁走了过去,极自然的从荀玉卿手中接过梳子与桂花油,缓缓道:“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荀玉卿的头发很长,但有些毛躁,这会儿披在身后,好像一匹光泽柔软的黑缎上被抽出了线头。秦雁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有些于心不忍,但又不好开口让荀玉卿多珍惜自己的头发,便只是用梳子多沾了桂花油,极珍爱的慢慢为他打理头发。 “你绝不会相信的。”荀玉卿狡黠道,他想起方才的情形,仍觉得好笑,整个人趴在了床边,吃吃的笑,那头青丝也如一条黑蛇般从梳子里游了出去。 “你还未说,怎知我不会相信?”秦雁只得将梳子放下,又单手将荀玉卿扶正起来,低声道,“坐好些,我不好梳。” 刚刚这句话其实如秦雁平日那般,温声细语,透着一点近乎宠溺的无奈。 可不知怎的,荀玉卿却忽然想到了岁栖白威严的面孔,他脸上的笑一凝,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来,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没有再乱动。 顿了顿,荀玉卿又再笑了起来,他望着地板上的水渍,轻轻道:“刚刚有两个苗族的姑娘呆在我的房间里。”他似乎自己也觉得有点啼笑皆非,神情变得古怪了些许,忍不住道,“你绝想不到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我心里又是如何想的。” “那你心中是如何想的?”秦雁不紧不慢道,手上不曾停顿。 荀玉卿古怪道:“我要是说了,你可不准笑我。” “我绝不笑你。”秦雁道。 “我觉得我好似一个正在洗澡的姑娘,被两个凶狠狠的恶霸瞪着,更可气的是,她们只为求财,不为求色,我连非礼都喊不出口来。”荀玉卿说得自己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身体微微打着摆。 秦雁轻轻用梳子敲了一下他的肩头,低声道:“别动。” 荀玉卿果真立刻老实了下来,气氛一时无声,他便问道:“这会儿小木应当睡下了吧?” 真叫人奇怪,他好似格外担忧关心柴小木。 “嗯,他睡得很早。”秦雁虽知荀玉卿绝瞧不见,但仍是点了点头,他手上梳发的速度稍稍慢了些许,问道,“你说的那两名苗族姑娘?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就是姑苏……” “如果没错,我想就是打伤姑苏双燕的那两位苗族姑娘。”荀玉卿道,“总不见得这么巧合,还有另一对苗女不成。她们好似是来找圣物的,说是卜旎送给我的东西,他送我的东西多了去了,都是一些小物件,我实在不知道她们要找哪样。” 秦雁想了想道:“卜旎是之前所见的,与你一道同行的年轻人吗?” “是啊。”荀玉卿点了点头道,“就是,解了你身上非见红的那个苗族小哥。” 秦雁已将这一头如云般的长发尽数都抹上了桂花油,他将梳子放在桌子上,伸脚勾过张椅子坐下,神情微微有些凝重:“若说为了寻找丢失的圣物而来,且不说那位卜旎少侠给你留下了什么,她们又是为何要打伤姑苏双燕?” “我也想不通,瞧她们的模样好似是很急的,按道理来讲,本不应当去找姑苏双燕的麻烦。”荀玉卿拨开链剑,将银蛇卡子别在了鬓发上,免得凌乱的碎发遮住视线,疑惑道,“江湖流言不靠谱的很,我觉得绝不可能是情仇。” 秦雁略一思索,问道:“你的意思是,姑苏双燕极有可能拥有这两位姑娘所说的圣物?即便不是,她们应当与这两位姑娘有所关系?那么,你想去姑苏走一趟了。” “我确有此意,这几日来发生的事实在云里雾里,我想去问问姑苏双燕,说不准她们知道些什么也不一定。”荀玉卿点了点头道,“只是,恐怕耽误了小木的行程。” 秦雁奇道:“我们哪有什么行程?”他微微笑了笑,说道,“这儿反正没有柳剑秋的消息,你不必多心,明日我们改道便去姑苏,姑苏地大繁华,说不准消息更多。” “说得也是,但愿如此。”荀玉卿点了点头,其实他倒不是担心没有柳剑秋的消息,而是在思考柴小木之后要走的剧情,不过想了没一会,他就完全的抛之脑后了。现在剧情已是乱七八糟的了,要真放柴小木随便乱跑,说不准还更要命些,倒不如乱个干净,三人一道在江湖中行走,总比一个人来得安全。 外头好似下雨了,还下的很大,顷刻间便从无声细雨变成了倾盆大雨,荀玉卿听见了。他不由得看向窗户,说道:“那两个姑娘刚刚跑出去,要没个落脚的地方,恐怕要淋成落汤鸡了。” “你先前还当她们是恶霸,如今又关心起来了?”秦雁玩笑道。 “总归……她们也只是两个小姑娘,又没有做什么天大的坏事,还憨得很。”荀玉卿微微笑了笑,他道,“孤零零的从苗疆跑到中原来寻什么圣物,人生地不熟的,想必也有些磕磕碰碰的。” 秦雁不以为然道:“江湖儿女,多是五湖四海闯遍。”他言下之意便是荀玉卿心肠太软,想得太多了些,只是委婉的没有说出来。 “是呀。”荀玉卿只笑,赞同了秦雁的话。 秦雁瞧着他孤寂的侧脸,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荀玉卿不是在说那两个苗女。 他是在说自己。 第60章 三人说定前去姑苏,便走了方便的水路。 船大客多,三人只得暂挤一处客房,柴小木晕船,虽不至于整日干呕难受,却也倒在床上起不大来,头晕目眩,好生难受。之后就干脆睡在甲板上,夜间看星,夜风拂面,勉强好过一些,秦雁便与荀玉卿玩笑好在这几日没有下雨,否则小木变湿木,更要烧不起来了。 荀玉卿也笑,只道柴小木如今这个模样,别说烧了,连一点儿火气都没了。 过了足有七日,三人方才抵达姑苏,柴小木刚一下船便软了腿,倒在秦雁身上不肯起来,秦雁一手搂他,笑话道:“你要是吐在我身上,休说要陪我一套衣裳,还要帮我洗干净了。” 柴小木连忙摆摆手,也不知是要说些什么。 荀玉卿伸出手臂来托住柴小木,将他腰带一拎,足尖微点,提气纵身而去,秦雁无奈笑笑,也随即跟上。三人施展轻功往大路上走去,这码头人来人往,多是搬货的船工,还有些商贾与一些普通百姓,拥挤熙攘的很,他们三人纵身离去,倒是爽快。 “习武之人,只有这些地方方便。”荀玉卿收气落地,将已是晕头转向的柴小木放了下来,秦雁伸手抓住他肩膀,两人一块儿提着柴小木到路边的一个茶摊上喝茶。 叫了一壶清茶,又要了三碗清汤面。 柴小木趴在桌上,仍是半死不活,茶来得极快,这种路边小摊,也不指望能有什么极好的茶,更何况荀玉卿本也就喝不大出来,他将那寡淡无味的茶水喝了一杯,又灌了奄奄一息的柴小木半壶,笑话道:“羞不羞人,还说自己是个男子汉,坐艘船就成了晒干的咸鱼。” 无力的柴小木冲荀玉卿翻了翻白眼,试图把自己变得更像一条晒干的咸鱼。 还没到大中午,路上人来人往,但坐下喝茶的却不太多,荀玉卿瞧了瞧面,管店家要了些辣子,盖得一碗面满满的。秦雁跟柴小木看得触目惊心,荀玉卿故意拿那装辣酱的罐递到柴小木鼻下叫他一嗅,吓得柴小木连蹦带跳躲到了秦雁袖子后头。 “小娃娃。”荀玉卿嗤笑了声,把东西还给了店家,只管自己翻搅那碗红汤面,他自打寒气入体后便爱吃些辣,好歹吃下肚去,身体会暖和一些。 这会儿忽然有个人开了腔:“没想到艳名满天下的辛夷公子,也愿意委屈在这小小茶摊吃东西,还换了口味。” 他话音刚落,同行的两个人一块儿哈哈大笑了起来。 荀玉卿正吃着面,本没想起来辛夷是谁,但当那大汉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才恍然惊觉大概是遇上辛夷的“旧识”了。辛夷果真是不能夸的,刚说他没那么会惹麻烦,这麻烦就一下子上门来了。 “嘿,这俩小子,一个乳臭未干,一个断了只胳膊。”那大汉嘿嘿笑道,他竟毫不客气的就这么坐了下来,把胳膊往桌上一杵,目光放肆的在荀玉卿身上溜来溜去,“能满足得了你么?” 荀玉卿把眉毛一扬,瞥了秦雁一眼,示意了下该到英雄救美的场合了,秦雁忍着笑,故作没瞧见,低头去摸柴小木的头发。 那大汉瞧着两人“眉来眼去”,不爽的拍了拍桌子,唤了几声,又轻咳了下,神色不由得得意了起来,说道:“这俩小白脸能有什么出息,辛夷,你当年瞧不上我,现在倒跟的还不如我,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听你的意思。”荀玉卿放下了筷子,他狭长而妩媚的凤眼微微眨动,瞧得大汉心里好生躁动,他笑道,“你好像是想睡我?” 这话说得既直白又大胆,众人不由得惊呆了。 大汉愣了一愣,随即大笑起来道:“没错,我是想睡你。”他舔了舔嘴唇,好像饿狼看见了猎物,“还想睡个够。” 荀玉卿不置与否的笑了笑,伸手拉过秦雁的领子,纤长的手指顺着他的脸廓慢慢游走到了下巴,轻慢又艳丽的笑了笑:“他虽断了只胳膊,可长得却比你俊俏多了——” 秦雁仰着头,黑亮的双眸里藏匿着近乎宠溺的包容。 “俊俏顶个屁用。”大汉拍案而起。 “那你又顶个屁用。”荀玉卿伸脚勾过大汉腿下的长凳撞他个猝不及防,又伸脚一踢他的肩膀,身子打长凳上一转,往他脑袋上踩下,直接踩进了松软的泥土里头。 大汉跪趴在地上,他随行的两个同伴这才反应过来,抄起大刀呜呜哇哇的叫着便冲了过来。荀玉卿抄起茶杯往后一掷,正中两人眉心,稳稳当当的将腿架起,继续吃面喝汤。 脚下的脑袋不断挣扎扭动,荀玉卿皱了皱眉,收回了脚来,大汉正用着力,没想脑袋上的那只脚移了开来,差点没力大闪了脖子,他满脸泥土,脸涨得紫红,厉声道:“你这贱人!你!你等着——!” 连同伴也都不要了,这便连滚带爬的跑了。 若说之前秦雁与柴小木还当看看玩笑,听到此话,这会儿脸色皆都变了,荀玉卿慢慢吹了口面,忽听得一声极轻的窸窣破空之响,柴小木刚站起身来,那大汉已倒地不起了。 “他怎么了?”柴小木愤愤不平的走过去踹了那大汉几脚,见毫无反应,便用脚拨过脸来,却见他脸上脖颈处发青,显然已是中毒而死。 “他已经死了。”柴小木摸不着头脑的走了回来,鼓着脸道,“看来他作恶太多,多得是人想杀他。” 荀玉卿失笑道:“哪里是作恶太多,是你秦大哥暗器功夫高超才是。” 秦雁微微一笑,将发别在耳后,举起筷子翻了翻几乎要糊的面,柔声道:“毕竟俊俏顶个屁用,有时候,我总得露一两手,免得叫玉卿跟着我们受苦委屈,吃亏的不行。” “去你个大头鬼!”荀玉卿呸了一声,瞪了他一眼,半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柴小木听不大懂,眨眨眼睛,见他们两人笑起来,自己也呵呵傻乐的笑了开来。 店家被吓得瑟瑟发抖,躲在了摊子后头,荀玉卿吃得嘴唇嫣红,面已没剩下几根了,他用勺子舀了几口汤喝,喝得浑身都暖和了起来,才踢了秦雁一脚,淡淡道:“你去结账,小木,你跟我过来。” “嗯?什么事儿?”柴小木虽然这么问,却还是麻溜的跑了过来。 “那两个没死的丢远点,那个死了的,刨个坑埋了。”荀玉卿阴阳怪气道,“你秦大哥造得杀孽,咱们总不能叫店家受过,就放在这里,吓坏了人家可不大好。” 店家还缩着,不敢要钱,声音几乎都带了哭腔,秦雁只好留下大概的面钱跟茶钱,单臂拎着昏迷的两人,分作两次,一次一个,往大路一侧的小树林里走去,显然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 荀玉卿顺手把尸体的钱包掏了,他掂量了下沉甸甸的钱袋,面无表情的想这点精神损失费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柴小木难以言喻的看着他,神情复杂,然后被荀玉卿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的低下头去,乖乖的不敢作声。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当初金蛇与他无冤无仇,荀玉卿下手因而格外不好意思,后来遇见了岁栖白,那种不太好意思就从一两分迅速上升到了七八分,之后友情破裂,两人背道而驰,凄惨过往简直历历在目。 好在柴小木跟秦雁都是同流合污之辈。 把一具尸体跟两个大活人丢在一起好像不太厚道,荀玉卿拍了拍手,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工具挖个坑勉强勉强,他思考了一会,扒下两人的外衣盖在死尸身上,叹气道:“将就将就,” “恐怕他生前还没有这么讲究呢。”柴小木嘟了嘟嘴,好似觉得自己这样委实太孩子气了,又瘪瘪嘴。 把尸体跟人丢在这小树林里,总归不会给店家添麻烦了,荀玉卿擦了擦根本没出过的汗,感慨道:“真是出师不利,刚到姑苏就看到别人的血光之灾,哎。” “又不是你的血光之灾。”秦雁淡淡道。 “对了,大哥哥。”柴小木单纯的眨了眨眼睛,毫无所觉的问道:“这个人当时说得那个什么辛夷,究竟是什么人啊?” 气氛顿时僵住了,荀玉卿看了看柴小木天真可爱的小圆脸,不由得捂住了额头,思索着应该如何回答,秦雁单臂抱胸,好整以暇的等荀玉卿解释,他虽然不问,却不代表心里头不好奇,因此有柴小木帮他问了,真是再好不过了。 “是……”荀玉卿微微抽了口气,皱眉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人。大概与我长得很像吧,才叫他们错认了。” 柴小木好糊弄的很,他对荀玉卿一直十分信任,并不觉得荀玉卿在随口扯谎骗他,只是点了点头道:“那个辛夷看来也有大哥哥这么好看,这些人是故意占便宜来了,我明白了。” “呃……是啊,是吧……嗯。” 第61章 拜访江湖上有些名气的人,往往要礼数周到,更别提是两位姑娘家。 既不能显得唐突,又不能叫她们拒绝,但他们三个大男人与姑苏双燕素昧平生,递上拜帖说不准要叫人家当做那些烦扰的裙下之臣踩在脚底下,连瞧也不屑瞧上一眼;可要是说明来意,说不准就要引得人家恼羞成怒,还当是揭她的丑事。 不过话虽这么说,三人倒还是恭恭敬敬的先递了请帖,但好几日杳无音信,便也知是没什么可能了。 灯火如豆,外头凄风寒雨。 柴小木越发忧愁,他捧着脸,愁道:“那个什么柳剑秋没有消息,这两姑娘也不肯见咱们,苗疆姑娘虽然没跟上来,可我想她们拿不到那个圣物,铁定是不肯死心的,毕竟她们连大哥哥洗澡都敢闯,我实在是想不出她们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干了。” “你非要提这一句么?”荀玉卿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有点无可奈何的看着柴小木,“怎么了吗?”柴小木无辜的眨了眨眼,纳闷道,“我说得都是实话啊,有哪里不对吗?那两个姑娘是在大哥哥洗澡的时候闯进去了嘛,我没有说错啊,秦雁大哥你说呢?”他困惑的看着荀玉卿,神色纯良的看不出是否故意。 秦雁几乎要笑到桌底下去了,他故作正经道:“没错。” “好!停!”荀玉卿换了一种目光打量柴小木,他可从没想过柴小木居然是个天然的切开黑,一下子实在是接受不来,只能连连败退,尴尬道,“不提这个,继续说姑苏双燕的事。” “嗯。”秦雁忍不住笑了笑道,“是了,说正事儿才要紧。” 荀玉卿忙不择地的点头应道:“没错没错,这才是正理。” 秦雁笑归笑,正事却没搁在脑后,淡淡道:“咱们请帖投了是没有用,人家怕是当咱们是色中饿鬼,巴不得要乘人之危扯她们俩的裙角,闭门谢客也属正常。但若换句话来说,她们若想藏匿圣物,这会儿也正好了,要是后者,玉卿,你作何打算?” “我除了想知道那什么劳子的破圣物到底是个怎样的德性以外,什么都不想知道。”荀玉卿翻了个白眼,虽说美人嗔怒,格外有所风情,但翻白眼显然众生平等,都不大好瞧的很,更何况荀玉卿这白眼十足十的嘲讽,柴小木与秦雁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不过,要是卜旎真的需要,我能帮些忙,自然是会帮的。”荀玉卿松快了一下肩膀,随意道,“但现在他人不在,就要我为他惹麻烦,那可就算了。” 岁栖白岂不是也不在,你还不是心甘情愿为他惹麻烦? 秦雁心思七窍玲珑的很,瞧得一清二楚,说不准荀玉卿自己心里头也说不清楚结交的朋友孰轻孰重些,你要问起他来,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可落在秦雁心里头,却是明明白白的很。 “谦逊有礼咱们试过了。”秦雁笑道,“那就换个卑鄙无耻些的法子。” “哦?”荀玉卿一扬眉。 柴小木对这两人知根知底的很,这两天也随他们学坏了不少,但心知他们两人一个心善,一个仗义,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也老气横秋的跟着秦雁的话道:“好极了,但到底是什么卑鄙无耻的法子?” 秦雁微微笑道:“只是,她们两位姑娘虽说冤枉咱们是色中饿鬼,可咱们却不能真做坏人名节的事,坏也要坏的有规矩,有骨气,有尊严。” 柴小木疑道:“那还叫坏人么?” 秦雁笑道:“咱们三个大坏人,比较了不起得嘛,你瞧真正能饿死千万人的,哪个不是行善积福的粮仓大老板,有几个凶名在外的恶人做得到?” 荀玉卿暗道你这内涵黑的漂亮,搁在现代早晚得完蛋。 其实柴小木并没有听懂,只是觉得秦雁似乎说得很厉害,便高深莫测的点了点头,故作明白。他偷偷看了眼荀玉卿,见荀玉卿好似若有所思,只当大哥哥也没有明白,便将一颗悬起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头,暗道:看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听不懂,既然大哥哥也不明白,那定然是秦大哥的问题了。 “你说不能坏人名节,那瞧来咱们怕是连夜探闺楼也不可做了?”荀玉卿问道。 “未必。”秦雁摇头道,“咱们夜探时,只要叫人觉得,坏不了她的名节不就成了。” 男人夜探女孩子的阁楼,但却坏不了姑娘家的名节,且不说做不做,光是随口有人胡言几句,也要叫人难受死了。 “那怎么夜探啊。”柴小木愁眉苦脸的捧着脸,苦道,“总不能把咱们塞回去重新生成个姑娘家吧?” 荀玉卿的眼睛一亮,秦雁一脸孺子可教,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望向了柴小木。 柴小木还是个少年,身子骨没长开来,个头不高,声音虽然沉了些,可微微提尖点也就男女莫辨了,更何况他虽说浓眉大眼,但稍稍修一修眉,擦些脂粉,将头发扎成两条粗辫子,岂非就是一个极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 啊哈,女装,耽美小说的老套路。 好歹柴小木也是主角受,无论怎么说,荀玉卿觉得这个方案都可行。 岂止是可行!简直是好玩! 自幼在山野长大的柴小木对着危险有天然的直觉,他警惕的瞪视着荀玉卿跟秦雁,活像一只在河边饮水打算随时逃跑的瞪羚,“我不干!”他尖声叫道,活像遭人非礼的小姑娘,几乎破音。 没心没肺的秦雁与荀玉卿击掌道:“好极了,就是这个声音!” “秦大哥。”柴小木楚楚可怜的看着秦雁,试图软化秦雁的铁石心肠,激起他的正义。 “好小木,秦大哥会买些上等的胭脂的。”秦雁神色沉重,“你放心,大哥钱财管够,绝不会亏待你半分。” “大哥哥!”柴小木几乎带了些哭腔了,他眨巴着眼睛看向荀玉卿,试图动摇对方的‘蛇蝎心肠’。 荀玉卿微微笑道:“小木别怕,这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你说是不是,你说大哥哥跟你秦大哥,难道对你不好么?”他虽神色认真,语气关怀,却难以掩饰话语后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似乎是瞧出走投无路,柴小木干脆自暴自弃道:“那你们也都得一起,否则我一个人绝不答应!不管是大哥哥还是秦大哥,反正,反正总得有个人陪着我,不然……不然咱们就想别的法子!” 好小木,别的没学成,学坏倒是学了个精,这招“祸水东引”用得真是出神入化。 还没等荀玉卿开口,秦雁直接一句话击败了他:“一个断臂的高大女子,恐怕不太方便,而且太容易叫人识穿了。”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荀玉卿浑然不惧,穿个女装罢了,又没多大事情,其实古代的男女除了胸部以外,荀玉卿本就分不太出来衣物的区别,再说涂脂抹粉什么的,男人为了体现精神气而化妆的也不在少数,他也没太在意,便点了点头道:“好啊。成。” 两人都没料到他答应的这般爽快,柴小木吃了一惊,还要拼死挣扎一下:“不行!我……我不肯!” “嗯?”荀玉卿挑起了一边眉毛。 柴小木顿时软了:“好……好吧。” 秦雁倒是多生了忧虑起来,他想起荀玉卿身上的那些伤疤,又想起他往日里说得话,与之前见到了那个大汉,心中无端不安起来,便试探性的问道:“玉卿,其实你不必勉强,我们也只是随口玩笑,不然,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了。” “想什么法子。”荀玉卿摇头道,“放心好了,我真不在意,咱们早问出消息来,不就能早应付柳剑秋,若拖久了,事情都拖在一块,那岂不是更麻烦的很。我老家有个俗语,叫甚么墨菲定律,意思是你越担心的坏事,它越会发生,我就怕夜长梦多咧。” “我只是想着,怕你穿女装不愿意,不高兴。”秦雁沉吟道。 “这有甚么好不高兴的,穿件女装罢了,又不是叫人阉了送进宫去做太监,有甚么好不愿意不高兴的。”荀玉卿摇头道,“又不是我穿了件女装,就成姑娘家了,你这般婆婆妈妈的,才叫人不高兴哩。” 柴小木委屈的撅起嘴道:“我可不高兴了!怎么都没人问我。” “还说要为哥哥上刀山下火海报答救命恩情,穿件女装就试出来你的诚意了?”荀玉卿饶有兴趣的逗他。 “才!才不是呢!要是真刀山火海,我这就去闯了!”柴小木不服气道。 荀玉卿耸耸肩膀:“我瞧未必吧,你连一件衣裳都不敢穿,这般好你的大男子汉面子,我还能信你以后为我上刀山下火海?说说大话而已。” “穿就穿!”柴小木被激得拍案而起,险些就结巴了,“我——我绝不是说大话!” 秦雁无奈的摇头叹息,为无辜的羔羊落入了狡猾猎人的陷阱,感到了由衷的不忍。 第62章 门开了。 苏箐打她姐姐苏毓那儿说话回来,路上下了小雨,她走在长廊外头,衣裙只叫雨水打湿了些边角,她袅袅娜娜的走进房来,将门儿一关,把边上的烛台一点,便去解腰上的衣带,准备换身衣裳。 “苏箐姑娘,我劝你还是慢些再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的手刚在腰上,房内却忽然响起了一个低哑又冰冷的声音,没有男子那般嗓音粗犷,也不似女子般娇柔甜美。 光听声音,竟听不出对方到底是何方人物,苏箐说不好对方到底是个男子,还是个女子。 不过这也无关紧要,苏箐下意识就要喊出声来,一道白影忽然闪到面前来,于这夜色之中,她那身轻软的雪白纱衣倒仿佛烟雾穿在身上般,在黑暗轻风之中微微摇曳。一只冰冷的手指也贴上了苏箐的嘴唇,那岂是人能有的温度,人若冷成这样,怕是早早就死了。 “嘘——” 鬼魅白影低声道,她脸上还蒙着块纱巾,只露出一双狭长妩媚的凤眼,漆黑的睫毛微微眨动着,仿佛幽冥飘零来的枯蝶,那双眸子里凝着青青的鬼火,眼角桃红,微染脂粉,好似清晨叫露珠打落的桃花。 其实苏箐哪敢说话,她感觉那寒意从自己的嘴唇部分冲入了身体,迅速从嘴唇牙齿传递到了身体的每个部分,几乎整个人都咯咯打颤了起来,恶寒打脚底心冲上胸口,她有心想退开,却脚软的动弹不得。 “好姑娘。”荀玉卿倒真没怎么想吓苏箐,见她小脸儿都快发白了,声音微微放柔了些许,用极和善的口吻缓声道,“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不必紧张,这件事问完了,我便走了。” “你……”苏箐的声音发颤,她扶住了细长的烛台架,抖声道,“到底是人是鬼?我……我没有害过人啊!”她脸上充满了恐惧与惊疑不定,听声音却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江湖上最不容轻视的两类人就是女人跟孩子。 荀玉卿往后撤了撤身,犹疑苏箐被吓坏的模样究竟是真是假,今夜的月光不算太亮,他的轻功本就好,在正狭小的房间里施展开来,更如幽魂般。苏箐甚至隐隐怀疑起莫非是她前不久收入手的那些古董美人画成了精,半夜来与她说话。 “前不久,有两个苗女来见过你们。”荀玉卿坐在镜子前,苏箐的梳妆台放在她床榻的拐角处,因此刚进门来时,苏箐未能瞧见荀玉卿,可荀玉卿却能通过桌子上的那面镜子,将苏箐瞧得一清二楚。 “不错。这在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苏箐咽了咽口水,慢慢挪开了步子,刚要转身开门逃跑,腰上忽然一紧,竟是一条极长的绸带,好似绳子般,一头在那白影手中,一头系在她身上,苏箐竟不知是什么时候系上来的。 白影轻轻一拽,只是将苏箐拉离了门,淡淡道:“我并不愿意伤你,你也千万不要叫我为难,好么?” “好……”苏箐微微吞咽了一口口水,忽然暗生疑窦起来,心道:她这般厉害,要杀我岂不是易如反掌,可自打方才起,她除了要我住嘴,绝不与我接近一步,难不成真是什么冤魂野鬼,怕人的阳气不成。 她这般想着,脚下就不由得往前试探的走了一步。荀玉卿心中一凛,他自打入江湖以来,接触的纵然并非全是老江湖,却也少有如苏箐这般天真少女的,便暗道这姑娘莫非是要与我动手不成。 那绸带要说武器也可以,要说衣物的装饰也说得过去,全看荀玉卿怎么用,他手指一绞,淡淡道:“你若是想找死,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的,你明白么?” 苏箐听得浑身一僵,杵在原地看着荀玉卿,迟疑着点了点头,这白影的身影真如魑魅般来去无踪,更何况苏箐心中认定她绝对是美人画里逃出的艳鬼,暗道:我绝不可惹怒了她,说不准她是有什么苦衷的。 “那两名苗女,寻你是要什么圣物,是么?”荀玉卿低声问道。 “你怎么知道?!”苏箐脱口而出,她转念想到,既是美人画里的艳鬼,自然是听见她们当时说了什么了,那知道也不足为奇,便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当时在这房间里听见了是不是。” 荀玉卿暗道你这闺房我还是第一次来,之前差点摸到柴房里头去,苗女来找你麻烦的时候,我指不定在哪儿呢,哪来什么当时在,这好一顶黑锅也太随便就扣在我头上了。 只是这会儿却不好说出口来,他暗想看来姑苏双燕果真与他一样,便淡淡道:“那苗女为什么觉得你们有圣物?” “我也不知道。”苏箐不屑道,“她们苗蛮的东西,送给本姑娘,本姑娘都不屑要呢!还什么圣物,很厉害,很了不得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俩总问我与姐姐是不是什么‘毓箐’,我跟姐姐一个单名毓一个单名箐,旁人称呼,自然是唤我们毓箐姐妹,她们听了便跟发疯了似得,非说我们有什么圣物!” 毓箐……玉卿…… 荀玉卿的神情顿时古怪了起来,他忽然发现,这件事说不好是一个极大的乌龙,姑苏双燕纯属是因为姓名而被无辜殃及的。他慢慢眨了眨眼,想着演戏总归得演全套,便又慢慢抬起头来,轻声道:“你说的都是实话么?” 其实瞧苏箐的模样也看得出来,她说得绝不是假话,除非她身上还揣着个古代版的小金人,否则荀玉卿料想一般人演不来这么真情实感。 “自然是实话。”苏箐愤愤道,“我骗你做什么?” “好。”荀玉卿点点头道,“你没骗我,那自然再好不过了。”他的声音忽然变得缓慢又幽远了起来,暗夜无声,他流云般的下摆如同雾霭涌动,苏箐刚眨了眨眼,却见屋内已经空无一人了。 苏箐呆呆的站在屋内,她忽然在屋内翻箱倒柜了起来,把床底桌底,凳子底下,哪怕是东西夹层的空隙都翻过了,却没见半个人影,她的裙子这会儿已叫翻找时的灰尘弄脏了,可她浑然未觉,呆呆的坐在床榻上。 “哈!我……我真的见着鬼了?”她倒在床上,将身子一侧,既然荀玉卿人已不在了,那在她心底里,自然是好奇与欣喜压过了恐惧,将被子盖住脑袋,又是兴奋又是恐惧,暗道,“其实那鬼倒还挺漂亮的,也不是很坏,只是问些问题,听说书人说,这些鬼好似只是怕寂寞的很,那我遇上的这个女鬼,她一定是没什么朋友咯?” 涉世未深,对鬼怪与才子佳人还充满期待与幻想的苏箐在房中如何幻想便就此压下不提。 荀玉卿轻功卓越,他其实本没有离开房间,悄悄上了房梁,待苏箐背过身去翻找,他才从窗户处溜了出去,其行动之轻盈,竟没叫任何人发觉。 也不知柴小木那儿怎么样了,不过问不问得出来也都一样,这的的确确是件大乌龙,压根没半点价值,只是可怜柴小木受了好大委屈,牺牲自我穿女装,结果竟然没半点用处。 不过权当姑苏半月游,放松放松心情,既知苗女是冲着自己来的,荀玉卿反倒不惧了,心中一定,这便赶赴约定的地点。 月亮又出来了,街上除了打梆的更夫,就没有什么人了,秦雁买得这身衣服十分飘逸,穿倒是好穿,各处用了十分的心思,细节琐碎精致,夜风吹拂,白纱翩然,荀玉卿站在人家屋顶上,像是随时随地就要飞天而去。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荀玉卿闪身转过,便看见一个“熟人”——仇天,他竟没察觉到仇天什么时候来的。 看来真是流年不利,出门没看黄历,来姑苏搞了个大乌龙不说,大半夜赶着聚头还要碰上仇天。 那八个字大概也就是仇天肚子里所有的墨水了,他握着剑,很有点儿随时随地就要拔剑出鞘的意思,面上倒是十分和气。荀玉卿暗暗冷笑道:倒是还算有些绅士风度。随即他就被自己这个冷笑话给冻得浑身发抖。 “我与你并无仇怨。”仇天淡淡道,“我也很少对女人拔剑,所以——” “所以?”荀玉卿在面纱下冷笑,暗道前情人都看不出来,仇天你个小龙虾(小聋瞎)。 见荀玉卿好似浑然没有一点反应,仇天的脸色微微往下沉了沉,他很缓慢的往前走了两步,给带给荀玉卿的压力却绝不止缩短了两步而已的距离,澎湃而浓重的杀气从他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几乎形成了实质,空气仿佛都被凝结住了,沉重无比。 “把信交出来,我就放你走。” 仇天的脸上露出了既残酷,又冷漠的假笑:“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对我来讲,并没有什么区别。” 什么信,又是什么鬼东西,苗女找我要圣物,你这个辛夷的旧前任来找要什么信,难不成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了家十八号当铺,专门有人给我枕头底下塞东西不成? “是么?” 荀玉卿面无表情的问道:“我有一个问题。” “哦?”仇天挑眉道。 “你也会生孩子吗?”荀玉卿充满真挚的、诚恳的问道。 第63章 气氛有些僵硬。 即便是荀玉卿也不得不承认,听到仇天说男女都一样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雌雄同体的确不太对,但是这其中也有大一部分是仇天说话容易引人误会的错。 将黑锅心安理得的抛给对面,荀玉卿泰然自若的看着仇天发青的脸。 仇天并不打算搭理那句话,他借着月光打量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慢慢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对方的这种冥顽不灵与这张讨人嫌的嘴巴,竟是有足够的分量的。 那条白纱下遮掩的姿容,又是何等的美艳。 男人似乎天生就有些卑劣,越是艳丽妩媚、不大正经的女人,他们表面自持君子暗暗唾弃,一边却要跟在她的裙子底下,生怕迟些慢些,便不能一探春光。但要是自爱自重,端庄贤淑的,他们表面上敬重,心里却不以为然,只觉得索然无味的很。 尽管并非所有的男人都是如此,但绝大部分却逃不开这劣根性。 这个女人不能说生得非常完美,因为她对女人来讲未免太高了一些,与娇小可人绝缘,高个子的女人往往会使男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但是这也足够说明,她那条雪白的长裙之下,定然有双又长又直的腿。 武林中人的腿未必每一个都会有足够的柔软,但大多数行走江湖的女人,她们的腿通常都像两条蛇,又柔又软,你甚至不知道她们到底能用那两条腿做出什么事来。 她的眼睛让仇天恍惚间想到了辛夷,但那好似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辛夷甜腻粘人,他的眼睛往往藏匿着绵绵的情丝,只要轻轻一碰便化作了春水。但是这个女人的双眸却很冰冷,甚至有种隐隐约约的落寞,仇天同她对视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眼珠子好似被冰扎了一下,下意识便要避开眼去。 但这一切都不足以抹杀这个女人的勾人与魅力。 “把信交出来。”仇天又重复了一遍,他难得软了口气,“我并不会为难你。” 他的杀气也随着看清眼前这个人的面容而退却了一些,美丽的女人也好,美丽的男人也好,仇天多多少少都有些兴趣。 尤其是眼前这个女人,看起来还不算太弱。 倒不是说仇天瞧不起女人,他也曾经在女人手上吃过极大的亏,可女人这种生物,格外强的似乎总不太正常,正常些的却又总是会耽于脂粉衣裳的打扮,或是什么孩子丈夫的感情。 她们很少人能坚持下去,走至武道巅峰。 也许这个女人可以。 仇天瞧了瞧她的姿势,她必然是面对过许多剑客,而且曾经与极强大的剑客交过手,尽管她如今还不足够强,可只要继续走下去,她迟早会站在能与自己匹敌的地位。 前提是她不会被婚事、丈夫、还有那些吵吵嚷嚷的小孩子耽误。 “我没有什么你要找的书信,我自己连大字都不识得一个。”荀玉卿淡淡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仇天忽然笑了笑,开口道:“你长得很漂亮。”他大步往前迈了几步,荀玉卿竟一下子没能躲闪开来,叫他伸手往面纱上轻轻摸了一把。仇天的掌心既干燥又炙热,擦过脸颊好似带起火辣辣的触觉,叫荀玉卿无端想到了沙漠。 “实属过誉。”荀玉卿冷冰冰道。 请用英俊潇洒。 “像你这样的女人,一定会遇到很多很多麻烦。”仇天的手很快就规规矩矩的收了回来,他近乎讽刺又嘲弄的打量着荀玉卿,脸上掠过一丝可怜,那乌黑的长发从他指尖滑过,带着桂花油的香气。 仇天轻轻叹息道:“而我的线人,又是一个愚蠢无知的东西。他永远看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平日胆小如鼠,遇见了美人,却色胆包天的很。” 不愧是当老大的,果然清楚的很,那你真是好棒棒哦。 所以,你为什么要找他当线人? 荀玉卿面无表情的在心里鼓掌,恨不得有个乘二的快捷键,或者直接拖动进度条,让仇天赶紧说完话,不要再浪费彼此的生命跟青春了。 “他的死活我不在意,但那封信,我却一定要到手。” 仇天背过单手,左手落在剑柄上,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荀玉卿:“所以,把信给我。” “一来,我并没有杀他。”荀玉卿极镇定的说道,因为他说的本来也就是真话,他自初来乍到那个人后从未杀过人,就连之前那个大汉被杀,也是秦雁出手,然后他忽然挑了挑眉毛,慢慢的说道,“二来,我生得好看漂亮,就一定得遇见你那位愚蠢无知的线人不成?” 他的声音压得太久了,微微喑哑的,愈发撩人了起来。 但事实上,只有荀玉卿自己知道,他这会儿只觉得喉咙痒的厉害,恨不得大大的咳嗽两声,对什么撩人性感,全然没有半分察觉。 “你即便没有杀他,也一定遇见过他,而且拿走了他身上的一样东西。”仇天忽然从怀里掏出了个极小的方形盒子,倒像个别致的胭脂盒,他把盒子一打开,一只不知道是蛾子还是蝴蝶的东西扑棱着翅膀飞了出来。 它没有飞远,只是不远不近的绕着荀玉卿打转, 套路,这一切都是套路…… 偷东西果然遭报应。 荀玉卿漠然的数了数自己过往的偷钱过程,第一次拿了两个打劫自己的小流氓的钱袋,被卜旎袭击了;第二次去偷金蛇的肉灵芝,跟岁栖白现在处于半绝交状态,估计过段日子就变彻底绝交了,搞不好以后岁栖白提起荀玉卿都是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第三次就是拿那个出言不逊的色胚钱袋当精神诊费,还被找上门来要什么密信。 他突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为什么经历了这么多不愉快的经验,还能顽强又兴奋的继续作死下去的。 钱早已经花了个一干二净,不义之财花得总是特别得心应手,反正不是自己的钱,用了也半点不心疼,荀玉卿大方阔绰的甩掉了那一袋银子,连同那个钱袋。 要是钱袋里头有什么信,荀玉卿不是瞎子,自然是看得出来的,但是全无印象。 “我的确拿了他一个荷包。”荀玉卿若有所思道,“可里头除了银子,什么都没有,若有什么密信,我还不得随身带着?或是早早拆看了给人送回去了事,我虽然贪财,却不是什么爱惹麻烦的人。” 既然人家蛾证物证具在,荀玉卿也想不出为自己狡辩跟装无辜的好理由来,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承认自己人品略次,拿了人家钱花。 “那么,那荷包呢?”仇天问道。 荀玉卿一呆,他的脸色立马难看了起来,因为他已听出仇天的言下之意了。 拿荷包当信,如果不是仇天脑子有毛病,就是他的线人脑子有毛病,要不就是发明这个主意的人脑子有毛病,或者是他们几个全部都很有毛病! 那钱袋破破烂烂的,布拿来擦嘴都嫌脏,钱一掏空,荀玉卿哪里还可能留着那个荷包。 这会儿要问荀玉卿那个荷包去哪儿了,他也实在是不记得了,换句话说,他也不可能记得了。 “我若说我只拿了银子,你一定是不信的了。”荀玉卿微微叹气道,他缓缓的抬起头来,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仇天的脸色,好预防对方突然一剑刺过来,要是叫他刺上这么一剑,可就不是开玩笑的事儿了,真的要透心凉、心飞扬了。 仇天的脸上微微露出了被冒犯的神色来,他蹙眉道:“不要明知故问,说这些徒劳的废话做什么?” “因为那荷包不在我这儿。”荀玉卿的足尖悄悄踮起,他已跟仇天磨蹭了足够久的时间,久到他都说不准秦雁跟柴小木会不会担心的地步。尤其是现在话题进入了真正的危险区域,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仇天的表情顿时凝结住了,看得荀玉卿心里一阵阵发憷,他的脸色顿时落了下来,冷冷道:“你在同我说笑吗?” “我看起来,像是一个会随便与人说笑的人吗?我说不在,就是不在。”荀玉卿双足一点,身子腾空而起,顿时轻飘飘如游云般飞了出去,他平日练得最多的就是这轻功,还没练多久就已经登峰造极,只是续航时间太短,待以后内力更深厚些了,怕就能更快些了。 剑气破空而来,荀玉卿下意识扭过身,硬生生避开了仇天这一击,但他的长发给割断了一长截,那剑锋几乎贴着他的脸皮擦过去的。 但也是仇天的最后一击了,两人距离越拉越大,不多会儿仇天就彻底追不上了。 “你追姑娘家,通常就是这么蛮横无理的吗?”荀玉卿一语双关,故意挤兑落在后头的仇天,朗声道,“你再不改改你的脾气习惯,怕是一辈子都娶不着媳妇了。你也不必忙活了,你追不上我,我打不过你,咱俩谁也杀不了谁。” “就此,后会无期!” 仇天接住那一截被他削断的长发,抬头瞧了瞧月夜下那一抹白影,微微抿起了嘴唇,眼眸幽深。 第64章 其实荀玉卿倒没那么天真的以为自己逃得了一时就能逃得了一辈子。 那荷包叫他丢掉了,无论仇天信不信,反正这麻烦算是上身了,若他信,自己随随便便丢掉人家重要的东西,想来仇天是恨不得抽筋拔骨了。若是他不信,那定然以为荷包还在自己身上,说到底还是要抽筋扒皮。 无论哪一样,荀玉卿都觉得不太乐观。 这几日来姑苏,他已洗过好几次澡了,想来那荷包上头一定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才能沾染这么久都不散,但东西总是有时效的。今天好在他是巧合打扮成女装与仇天相见,要换在平日里,那可真是麻烦大了。 旧情人,老相识,还带一封神秘的重要信封。 换是荀玉卿,能顷刻间想出七八个阴谋论来,也不知道仇天的脑子好不好使,但无论是太好使,还是不太好使,看起来似乎都对他如今的情况不太有利。 而等荀玉卿到达碰头的地点时,他忽然想起来,仇天大可以用那只蛾子找到自己。但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这几日风声较紧,他都以女装见人就是了。 秦雁与柴小木已经到了,柴小木将嘴上的胭脂吃了小半,脸颊红扑扑的,两条粗粗的辫子垂在前胸,整个人都看起来娇俏可爱的很。就好像刚刚长成的水灵小姑娘,若他不开口说话,简直甜的要人命。 只是他穿了一身黑衣裳,倒像个要人命的黑寡妇,还是那种又甜又可爱的,年轻貌美的黑寡妇。黑色太沉,便是十七八岁的漂亮闺女穿着都显得老气,可柴小木穿起来,却又灵动,又可爱。 他们两个人瞧着荀玉卿,虽早已经见过了,却见他当空飞来,月光明亮,却顿时又生出别样的美丽来,竟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半晌,柴小木才嘀咕道:“大哥哥生的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哪像我,浑身都不自在的很。” “我瞧你倒也很漂亮。”秦雁微微笑了笑。“适合那套绿衣裳,上头还绣了女萝,穿起来比如今定然还要好看上许多倍。” 柴小木打颤道:“秦大哥,你的眼光虽然很好,可这样的事,还是越少越好的很,我这会儿恨不得赶紧换了这身打扮。” 荀玉卿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稍稍施了点粉黛,到底已经是个男人,不如柴小木那般稍作打扮就难辨男女。只因他的个子未免太高了一些,身子骨也未免太宽了些,好在他的腰足够纤细,腿也足够的长,只要将过于硬朗的下半张脸遮住,单独瞧那双妩媚的凤眼,人家至多只觉得这个女人高的出奇。 也正因为他实在是太高了,便不能盘发,也不好挽髻,这一握如云般丰厚绵长的头发盈盈落下来,被削去的一截因此显得格外明显。 “怎么了?”秦雁问他,“苏箐很麻烦吗?” “她不麻烦。”荀玉卿微微叹气道,“咱们三个人混迹在一块儿,哪有功夫接触到女人的麻烦呢?与感情无关的时候,总是男人的麻烦要更多一些。”他将头发微微卷在手指上,神情复杂。 秦雁若有所思的笑了笑,问道:“那么,又是哪个男人的麻烦?” “你认识仇天么?”荀玉卿问道。 “那可真是个……”秦雁微微抽了口气,轻声道,“了不起的麻烦。” 荀玉卿忽然拉住了他们二人的手,问道:“你们对他到底有多少了解,都尽快说出来,这可事关咱们三人的身家性命,阿雁那天杀的那个大汉,是仇天的线人,他们还将什么破信弄在荷包上,我花了钱,哪知道那荷包丢哪儿去了。我如今是信吐不出来,钱也吐不出来。” “把信藏在荷包上……”柴小木吃惊道,“这人好聪明啊!” 荀玉卿与秦雁都忍不住看了一眼柴小木,瞧得少年满脸通红,讪讪低下头去。 秦雁只觉得掌心里的手虽不算温软,甚至凉的可怕,心头却仍然泛起一阵阵的暖意。他轻轻的,但颇为坚定的握住了荀玉卿的手掌,他深知如何安抚一个人,也深知如何才会叫对方镇定下来。 “仇天这人名气很大,江湖传闻也不少,不过他这人平素独来独往的很,消息并不太多,听说他当年好似与蓝千琊因为一个人结了仇怨。” 辛夷…… 瞧着秦雁冷静无比的模样,荀玉卿也稍稍稳定了一些,他催促道:“说些有用的,好比他有什么弱点之类的?或者是他怕不怕什么蟑螂老鼠的,要不然,就像小木那样怕鬼?” “我才不怕鬼。”柴小木小声嘟囔着反驳,但好似又怕荀玉卿跟秦雁会突然抓只鬼来吓他似得,并不敢插话。 “若是有。”秦雁好笑道,“那期盼着打败他好扬名的人,岂不是一个个都是抓耗子或是抓蟑螂的能手了。” 荀玉卿若有所思道:“想打败他的人很多么?” “早些年很多,近些年也不少。”秦雁淡淡道,“就好像想杀岁栖白的人也不在少数一样,但从无人能够成功一样。” 人越出名,往往麻烦就会越多;人越有钱,往往就会越忙。偏生人们最开始对权势的热衷,就是为了不受人欺负,为了不被人麻烦;而人们想要有金钱,也总是觉得有了钱就可以自由自在,偏生恰好相反。 这好似是个悖论,但却又合情合理的很。 “看起来他好像无懈可击?”荀玉卿听出了秦雁的言下之意,他苦笑了声,淡淡道,“我能从岁栖白手中偷到肉灵芝,如今看来,实在是一样很了不起的事情。” “不。”秦雁瞧了他一眼,微微笑道,“你偷到了东西,如今却还没有死,也没有被岁寒山庄通缉,这才是一件最了不起的事。因为这代表着,岁栖白已对你低头了。” 荀玉卿的微笑稍稍一僵,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收敛了起来,这就好像秦雁碰到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那根刺毛毛糙糙的,叫人一下子锤进了肉里,疼得荀玉卿几乎说不出话来。 秦雁向来最懂得察言观色,也最知道如何体谅别人。因此他若是想叫一个人伤心难受,也是十分轻而易举。 “如此一说,我倒盼望着,岁寒山庄能通缉我。”荀玉卿将长发一挽,他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来,他的面容大半掩在面纱之下,秦雁看不大清楚,但倒也明白,他大概是不会太快活的。 “这世上最麻烦的,最难还的,岂非就是人情债了。” 荀玉卿淡淡道:“我实在是太高估自己了,把话说得太满,总是在自讨苦吃的。”他说得虽然感慨万分,但语气却好似不如方才那般沉重,“不过有些事反正已经发生了,总不能把自己烦恼死不是。” 柴小木不解的举起手问道:“大哥哥,秦大哥,所以这个仇天跟岁栖白有什么关系。” “那倒没有什么关系。”荀玉卿道,“随口提到罢了,他们俩都是一样的麻烦。” “那我们还是不要增加敌人了吧。”柴小木谨慎道。 有时候荀玉卿一直在想柴小木的脑回路到底是什么构造,他好像总是神游在外,无法参与话题,但是每次说话,又令人惊讶的命中准心,莫非这就是主角光环不成? “我倒是觉得。”秦雁笑话道,“应当叫你大哥哥往后不要再为难自己去偷东西了,他拿别人东西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这话自己想想也就罢了,叫人说出来,脸皮难免就有点挂不住。 荀玉卿忍不住说道:“好了,就别挖苦我了,有那么好笑么,说得好似咱们一个拿钱,一个杀人,一个挖坑,有哪个是个好胚子似得,算起来全都有份。眼下也别多说了,先回客栈吧。” “那姑苏双燕的情况?”秦雁问道,“小木没能问出什么来,你哪儿又如何?” “我已知道是什么情况了。”荀玉卿神色复杂的说道,但却对真实答案避而不答,只道,“没什么大事,她们二人就不必在意了。如今真正的麻烦,倒是仇天这人。” 秦雁笑道:“你与小木将行头一换,难不成他还追得到咱们住在哪里不成。” “他还真追的到我。”荀玉卿微微抽了口气,露出个有些可怜兮兮的假笑来,“阿雁……我这几日怕是只能穿着女装了,他身上有只蛾子,那荷包上头不知道是动了什么手脚,竟然能追到我身上的情况,我沐浴过好几次,料想应当不是气味什么的东西。” “蛾子……”秦雁重复了一遍,微微蹙眉道,“你说是一只蛾子追踪到你身上?” “是哩。也不知道是蛾子还是什么蝴蝶,我没太瞧清楚,只知道他若是想,随时随地可以追上来。”荀玉卿苦笑道,“不知道咱们要是跨了水,他还追不追得上来。” 秦雁的目光忽然移到了地上,他轻轻道:“看来这封信一定很了不得,看来,江湖要出大事了。” 第65章 “那女人长得倒很标志。” 一道被拉长的阴影从房屋的暗影之中分离了出来,慢慢的仰头看着仇天,他的神色很平静,平静的几乎有些像是雕像。他的背上有一把剑,剑鞘的侧口开着,一池寒光藏其中,剑柄古朴,像是鞭子一样抽着他的脊背。 因此这个人站得格外直,也格外的笔挺。 “标志?”仇天嗤笑了声,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柳剑秋的神色,忽然开口道,“天下女人标志的不少,能标志成这样的,却不太多。” “你又怎么知道她下半张脸没有被划得不能见人。”柳剑秋冷笑了一声,将嘴唇抿得紧紧的,他刚毅而严峻的神情,看起来好似封存着什么极重要的秘密,。他独独将完好的右脸展露了出来,左脸在夜色与暗影里斑驳不清,可仇天见过他无数次,深知他左脸的秘密。 柳剑秋的左脸几乎全是疤痕,尤其是眼睛处,上苍并没有格外优待他,他虽活了下来,但受了重伤,还断了手,大半张脸被毁,落在了冰寒的水里,要不是被他们一同合作的那个人救起来,寻来名医救治,恐怕他现在只能是个又丑又废,苟延残喘的垃圾。 更甚至,他也许都活不下来,只能死在那冰冷的湖水里。 但你要是不看他的左脸,光瞧右半张脸,他却英俊非凡的很,眉毛不算太粗,一双眼睛很亮,好似隐隐约约带着点鬼火般的青绿,嘴唇有些薄,瞧起来好似有几分的薄情寡义,但这种薄情,似乎又足以叫人心荡神驰。 年轻的男人自然有年轻非凡的青涩,但柳剑秋却显露出一种成熟而稳重无比的魅力。 也许是因为他经历的太多了,也许是他的岁数已到了这个年纪,无论如何,岁月造就了他这种极为吸引人的气质。 “我想,总不会跟你一样。”仇天打屋顶上一跃而下,他的目光里仿佛有了笑意,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柳剑秋覆着薄银面具的左半张脸,若有所思的说道,“你觉得她说得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没一句真,也没一句假。”柳剑秋冷冷道,“她说什么,跟我无关。” 仇天朗声大笑起来,问道:“信也与你无关?” “是你失职,与我有什么干系。”柳剑秋说话的时候,似乎总不怕得罪任何人,因此他说话的口吻,也就带着他性格上的傲慢与冷酷,直白的直击人心。他略带轻蔑的看了看仇天,忽然道:“你有荀玉卿的下落了吗?” “我只知道他来了姑苏。”仇天道,“你除了他,的确什么都不关心。” 柳剑秋突兀的笑了起来,神情却十分冷淡,那笑容快得像是眨眼之间的事情,可眉眼之中,又展露出了异域般的风情。 作为一个死人,柳剑秋的消息实在是少得可怜,仇天瞥了他几眼,暗道他母亲是胡姬的传言也许并非是空穴来风。 “除了岁栖白,我平生并无所求。”柳剑秋的双眸倏然变得更青了些,就好像夜晚的雪地里孤狼幽冷的眼睛。仿佛两团鬼火,凝着仿佛要撕扯皮肉骨血的凶意。 仇天并不太能理解柳剑秋对岁栖白的执着,尽管岁栖白很强,但是他从未想过与那个男人动手,这世上总是有些人,叫人生来就胆寒,未战就先言败,无论承不承认,事实都是如此。 哪怕仇天从不会说出来,可他心中却是清楚这个事实的。 他曾经与岁栖白对上面过,他们谁都没有出剑,可仇天清楚的很,那一战自己输了,而且是一败涂地。 因此与胆敢对岁栖白下手的柳剑秋,仇天惊诧之余,难免还带了点敬佩,只是偶尔他也会觉得,柳剑秋实在是个疯子,要去挑战这世上最不可能的事情。不过他也实在是很好奇,岁栖白这个神话,是否真的会因为辛夷而被打破,如果是真的…… 那也许他当初输掉辛夷,实在是一个太不明智的举动了。 但若辛夷勾搭上了岁栖白,那么他想改名换姓,抛弃过往,那他有那么一身的功夫,似乎又值得理解了起来。 那一日所见的,更名换姓后的辛夷虽然叫仇天惊艳,但其实更多的也已想不起来了,他脑中对辛夷的看法,仍是数年之前那个扭扭捏捏,黏黏糊糊,目光短浅的木头美人。 辛夷虽然美,也有些小心机,称得上恶毒,却不够狠,而且胆小怕事。 人若不敢作恶,就老老实实为善;你若不肯为善,便做个实实在在的坏蛋,搁在中间不阴不阳,最是恼人。 仇天并不是很瞧得起辛夷那些手段,他心里清楚又鄙夷,但辛夷送上门来的讨好却还是十分受用,这约莫就是美人的特权。只可惜时间一久,他难免就觉得乏味,干脆跟蓝千琊打赌玩,输掉了辛夷也没觉得有多么可惜。 说实话,辛夷勾搭蓝千琊尚且未必能成,若说他能勾搭上岁栖白,仇天是怎么也不信的。 偏偏他还真就勾上了岁栖白,还拒绝了岁栖白。 这简直要叫仇天笑出声来,毕竟辛夷这举动这无异于在岁栖白的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辛夷几乎跟大半个江湖上有名气的男人都睡过,偏偏就是不肯跟岁栖白睡,甚至还拒绝了他的情意,将他的真心抛在地上践踏。 仇天倒真的想跟辛夷见一见面了,这几年过去,辛夷变得有趣多了。 哦不,应当说是荀玉卿。 …… 秦雁有时候会梦见荀玉卿。 在他察觉到自己的心意之后,荀玉卿在梦中出现的频率就越来越高,有时候会有些难以启齿,但有些时候,更多的,是他静静的看着荀玉卿。 这种情况其实很常见,秦雁总是在荀玉卿一无所觉的时候看着他,看着他那张美艳的面孔上展露出的万种风情,还有那种柔软的与他不相匹配的笑意,跟难以言喻的落寞,就在眉梢眼角处。 那种凄冷的美艳,像雕花的炉中袅袅绕绕升起的烟雾。 秦雁总是在静静的看着荀玉卿,盼着有一日他会回过头来,也瞧上自己一眼。 他从不敢将这种心意说出口来,朋友便是朋友,情人就是情人,说出口的感情就会变味,即便荀玉卿愿意再做朋友,秦雁也心知肚明的很,自己绝不可能再愿意只做朋友。 有些事情若不说不出口来,烂在肚子里,尚还要好些,毕竟它见不得光,自然也就无所谓奢望与否;可要是一说出来,就仿佛有了希望一般,成了公之于众的事实,得不到回应,便只能够放弃。 秦雁还记得那个夜晚的荀玉卿同他撒谎:我有喜欢的人了。 如今秦雁已明白荀玉卿为什么要撒这个谎了,是怕自己喜欢上他,偏生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看穿这句谎言。 荀玉卿已经睡下了,柴小木更是不消说,少年郎的精力旺盛,心思更为单纯,睡得早,起得也早。 秦雁从怀中掏出一块雕了貔貅的白玉玉佩来,静静的借着月光凝视这块貔貅的纹路。 他并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 这往往代表着,他是个颇能忍耐的男人。 跟着荀玉卿与柴小木的旅程,虽然麻烦多多,但却也很有趣,本来秦雁一直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他呆呆的瞧着那块玉佩,忽然攥在了手心之中,轻轻地叹了口气问道:“岁栖白喜欢你,是不是?”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你就算不喜欢他,心里也很在意他,爱惜他。” 秦雁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将玉佩收了起来,落在唇边轻轻一吻,然后重新塞回了怀中,把手臂往脑后一搭,便枕在了手上。今夜荀玉卿的态度已经表达的很明显了,在他心里头,岁栖白是截然不同的。 其实往日已有了这样的征兆,秦雁总以为,荀玉卿只是与岁栖白的关系更好一些,他们俩是极不普通的朋友,或是荀玉卿觉得自己对岁栖白有所亏欠。 他瞧得清楚那么多事,偏偏这么晚,才发现自己最不愿意发现的事情。 一个人的心里若有了这么一个特殊的存在,即便是不是情人,也足够叫人嫉妒的发狂了。 可秦雁也心知肚明的很,自己没有一点权力,也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理由去嫉妒岁栖白。 他只是荀玉卿的朋友,至多是好友,但再多也就没有了。 我若是与他表白心迹,他定然会很为难。 秦雁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要叫荀玉卿为难为难,因为他心知荀玉卿是一个多么温柔的男人,若是他表白了心意,只要说甚么我喜欢你,你不必回应,只要允许我喜欢你就好,这样的话,定然会叫玉卿迟疑难过,为此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可秦雁又怎么舍得叫他苦恼。 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情,与旁人无关,但你若非要与他说清楚,便也就与他有关了。 说得好似可怜,实际何等伤人,若真只是想安安静静的喜欢一个人,何必说出口来,非要对方知道。既然说出口来,自然是盼望对方回应的,所谓允许喜欢,其意也无非就是决定要继续纠缠下去不可。 秦雁慢慢闭上了眼睛,他想得是自己这一腔坏心思,好在玉卿全不知晓。 这一生一世,他最不愿意伤害的人,便是玉卿了。 他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一点也不愿意对玉卿使坏。 第66章 姑苏的风景极美,如果没有麻烦的事情缠身,本应当是一次十分愉快的旅行。 荀玉卿今天换了一身衣裳,自从发现了自己不需要被按着换女装之后,柴小木也爱上了帮荀玉卿挑选女装的乐趣,约莫无论多么纯良的人,天性里也都有爱凑趣与八卦的劣根性,只要事不关己,总能高高挂起。 而仇天并非如荀玉卿所想那般,第二天就找上门来,但就是如此,方才令人觉得可惧。 有句老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而恰巧的是,荀玉卿等人所怀疑的莲花剑之主终于有了消息,而且就在这姑苏城内,虽说荀玉卿总觉得十有八九就是柳剑秋,但毕竟原著没有写明,说不准就是误导思维,看小说的时候尚可以随便猜测,可是如今自己身在其中,一个弄不好就是人命,轻易马虎不得。 这莲花剑最开始流传出来的消息,就是在姑苏双燕身上,苏箐虽然是个天真单纯的小姑娘,可她姐姐苏毓的裙子底下却藏着少说几十来个男人,还有好事的人曾经戏言过:这世江湖上最难的两大谜题,不外乎就是岁栖白的武功有多高、苏毓的姘头有多少。 苏毓无论是受了委屈欺负,还是被人调戏占了便宜,她那几十来个英雄好汉铁定是要前来抚慰一番芳心,免叫美人受惊。即便没有这般怜香惜玉的心情,以男人好强又要面子的心态而言,也一定要来看看苏毓有没有给自己戴上一顶绿帽子。 哪怕他们这顶绿帽子早就带的油光发亮,可该吃的醋,该盯的人,照旧是要提上几壶的。 因此一时之间,各地的英雄好汉纷纷都赶到了姑苏城来,群英荟萃,怕是召开武林大会的声势也不过如此了,男人各个争先恐后的表态,就差拍着胸脯对天赌咒,誓要为姑苏双燕姐妹俩儿讨回一个公道不可。 起初来得人不多,这些英雄好汉住在姑苏双燕的双燕庄外头,公然对莲花剑下了战书。而一夜之间,什么关西鬼斩刘三刀、如意剑姜肖、赛飞龙丁武等等所谓的江湖大侠,竟全叫一柄莲花剑所杀。 夜黑风高,莲花印记,似邪非邪,似正非正,先有美女苏毓受欺在前,后有豪杰落败在后。 男人生平最渴望的美色与名利,竟全在这一件事当中。 江湖上的大侠少侠,岂非最爱这样的话题,最爱这样的人,最爱这样的事,一腔热血涌动,恨不得一战成名,破了这神秘之人的面纱,要是可以,最好还能抱得美人归,一个尚还要嫌不够,皆觉得自己定能坐拥美人,将一对姐妹花儿全部都摘到手心里头去。 人因此来得愈发的多。 但是人多眼杂,消息也愈发混乱,到后头竟分不清许多人是为莲花剑而来,还是为姑苏双燕而来,亦或者是为了三个人而来。姑苏不少人为了得利,便散播假消息,不但那些英雄好汉上当受骗,连荀玉卿等人也深受其苦。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荀玉卿思量了片刻,淡淡道,“我再去双燕庄走一趟,苏箐这姑娘涉世未深,不见得知道什么。但我想,从苏毓那儿说不准能掏出不少话来。” “啊……”柴小木吃了一惊,闷闷不乐道,“大哥哥,苏大姑娘她……她嘴巴很厉害,你要小心的很。” 荀玉卿与秦雁对视一眼,想起柴小木之前吞吞吐吐说出自己在苏毓那儿吃瘪的事来,忍不住哈哈大笑,荀玉卿忍俊不禁道;“大哥哥知道,谢谢你的提醒了。” “我说的是真的嘛……”柴小木愈发低下头去,鼓着脸嘟囔道。 秦雁笑了笑,随即又皱起眉来,他说话便要一针见血的多:“不过那么许多人住在双燕庄外,虽不是守卫,却也好似个水桶般滴水不进了,你此番前去,要自己当心。” “我知道。”荀玉卿微微启唇笑道,“男人要是叫人发现了,也许还不太方便,但姑娘家却是未必。” 他今日穿得,还是一身女装。 要说扮一时半刻的,倒还没有什么大事情,可如今要掩人耳目,演的不像一个女人说不准半途就露出破绽来了,荀玉卿因此特意关注了客栈的老板娘与一些侠女的姿态,似模似样的学了些起来。 老板娘虽说风情万种,长得也算标志可人,但要是与荀玉卿比起来,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荀玉卿能学成她半分眼波,少说能将大半个江湖迷得死去活来;可老板娘若有荀玉卿半分姿色,也不至于仅仅当个老板娘了。 虽说眼神不够妩媚到位,但起码荀玉卿这几日走起路来,虽说算不上婀娜多姿,袅袅娜娜,但也绝无往日里头五大三粗,颇具男子气概的气势了。 秦雁仔细将他瞧了又瞧,微微笑道:“说得倒是在理,只是你自己还是万事小心。” “我知道。”荀玉卿点了点头,他们之前潜入过双燕庄,便将之前绘制出的地图又翻出看了一遍。 仔细想了想,秦雁还是不大放心,将地图一卷,忽然道:“不然这样,我与小木谎称莲花剑夜半在城外现身,若能引出他最好,若引不出来,多少也吸引走些江湖侠客,你此去探问,万一有个疏忽,也好脱身。” “这倒未尝不可。”荀玉卿点了点头道,“只是怕你们惹上麻烦。” “麻烦多了,也就不嫌麻烦了。”秦雁摇头道,“你要是真的不慎出了事,那才叫真麻烦。” 随即,他又似笑非笑的瞧了一眼正在吃糕点的柴小木,问道:“小木,你说是么?” “嗯!”虽然不大清楚秦雁是在问什么,但下意识赞同的柴小木坚定的点了点头,带着塞了满嘴的糕点。 三人这便说好了计划,待夜深月起,秦雁收买的几个叫花子四处散播莲花剑的消息,没过多长时间,姑苏城内顿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嘈杂的好似眼下不是应当睡觉的午夜,而是妇女出门买菜的清晨。 荀玉卿在众人鱼贯而出后,便悄悄的摸进了双燕庄,身形之快,脚步之轻盈,便是叫人瞧见了,也只当是自己眼花了,更何况他还穿了一身黑漆漆的衣裳,贴着墙壁的暗影,纵然是千里眼在世,恐怕也难以窥探他的踪影。 这次荀玉卿没摸到柴房里头去,而是轻车熟路的,到了苏毓的闺房里头。 苏毓正在梳妆,她穿着件朱色的留仙裙,半遮住鞋子,露出鞋翘,很有几分欲说还休的味道。她略略枕着手,长发半懒,姿态妩媚的靠在镜前,轻轻打了个呵欠,眼波流转,自有说不出的媚态。 她虽然有了些许困意,但神情却很兴奋,甚至可以说有些得意洋洋,因为她丝毫没有显露出一点想睡的欲望。 那双如同白雪般的纤纤玉手拈起木梳,将那乌油油的长发绕出一指来,轻轻的梳了下去,此处虽无旁人,可她姿态之婀娜,神情之艳丽,是媚骨天成,浑然毫无半分作态。 苏毓是有资本高兴的。 这世上的多少女人,恨不得有一个男人为她去死,那就算是寻到了真正的良人,得到了真正的好归宿。可她有少说数十个男人甘愿为她去死,像是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不骄傲,如何能不自豪。 苏毓梳着头发,又慢慢开始化妆,脂粉盒子透着馥郁的浓香,她稍稍抹了一点口脂,嘴唇便艳红了好几分,娇艳欲滴,似引人品尝。她将头发卷缠在指尖上,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对着镜子微微托着脸儿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笑得俯下身,肩膀微微颤抖,平生再得意快活,也不过是此刻了。 “蠢男人!” 苏毓啐了一口,忽然瞧着镜子里头的自己,又咯咯的笑了起来,染着蔻丹的指甲轻轻描绘她眼角的红色脂粉,满脸的得意毫无任何掩盖。 她与她的妹妹,还真是惊人的不像。 “很好笑吗?” 房内忽然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苏毓的笑声截然而止,她满面苍白的看着镜子里头。 她与苏箐总归还是有一个相似之处的,那就是她们都爱将镜子放在床脚的对面,这样总是很好看清整个房间,只可惜,苏毓刚刚太过陶醉在自己的外貌之中,忽略了有人进到屋里来,也忽略了有个人坐在了她那张又软又香的床上。 “苏大姑娘。” 床上坐着个黑衣女子,个子极高,肩膀有些宽,黑纱蒙面,眉目甚美,只是隐约有些过于凌厉的英气。 像是苏毓这样的女人,多多少少总有一点攀比的毛病,她瞧这黑衣女子眉眼比她美丽许多的时候,已有几分不甘与愤怒,但瞧见那冷酷严苛的寒意,忽然又松懈了下来。 男人虽然爱挑战,但像是这样的女人,即便再美,却少了一分柔情与温婉,男人未必都会稀罕。 荀玉卿哪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只是压了嗓音,极轻柔的问道:“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你愿意说最好,若是不愿意说,我总也有办法叫你开口的。我坐在你的床上,希望你不要介意,若是你想,我坐在你身边也可以。” “不必了!”苏毓惊呼道。 她已很明白这个黑衣女子的威胁了,因此脸色变得尤为难看。 既然对方能轻而易举的坐在床上不叫自己发现,那她想摘下自己的脑袋,也不会难到哪里去。 第67章 苏毓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通常她这样的女人,对自己的住所便会有格外严苛的要求。 床被绣纹精致,不知是出自她手,还是哪处买来的,被褥熏得喷香,荀玉卿坐在床上只感觉整个房间脂粉味都浓郁得很,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床上的纱帐被钩子勾起,看着层层绵绵,可想到放下来时的模样,是何等的销魂。 屋内摆着几瓶花,绣屏纹着鸳鸯,挂着一袭石榴色的纱衣,好似是苏毓刚换下来的,再来便是苏毓坐着的梳妆台,几样精致的首饰在桌上摆开,一柄簪子斜斜插在漆色的妆奁上,脂粉盒子还没合上盖子。 这是一间极具女性气息的房间。 连同斜斜依偎在桌前的苏毓,也妩媚动人的很,她的衣裳稍稍有些乱,露出了细腻的肩膀与分明的锁骨,云鬓凌乱,神色略带些惊慌无助,很有几分海棠春睡初醒的意味。 叫人又爱又怜。 可荀玉卿冷冷的看着苏毓,心中竟是毫无波动,甚至连礼貌性的生理反应都没有。 他察觉到的时候,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看来我也没有那么直。 “你见到莲花剑本人了吗?”荀玉卿问道。 他微微侧过头来看了看苏毓,苏毓总觉得好似哪里有什么不对,但一下子又说不出来,便只是试探般的打量着荀玉卿,若有所思的很。 “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是希望我过去吗?”荀玉卿的双眸微微眨了眨,他的声音忽然从冷淡变得柔和了一些,“也许你觉得,我坐得离你这么远,实在叫你听不清楚我说什么,是不是?” “自然不是的。”苏毓勉强笑道,“我哪里是听不清楚,姑娘说得话,我听得很是清楚,只是在想,怕答错了,给姑娘你添乱。” 荀玉卿并不是个特意会为难女人的人,可无论是柴小木说的也好,他如今经历的也罢,足见苏毓这个女人的狡猾了。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可拖,最好是速战速决,因此也就顾不得什么怜香惜玉了。 “莲花剑才是不久的事,你看着倒是不老,没想到记性却像是个老妪。”荀玉卿暗暗道:我这辈子还没跟女孩子说过这种话呢,要不是特殊情况,自己都要揍自己一拳了,实在没太风度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格外的在意自己的年龄,更别说是苏毓这样年轻貌美,又野心勃勃的女人了,因此她的脸色立刻变得非常难看,看着荀玉卿的目光也流露出了怨恨与恶毒来。 看得荀玉卿心里直发毛。 “你知道么,我的耐心很差。”荀玉卿轻轻道,他伸出手来,掐住了苏毓的下颚,目光冰冷,“你若再想不起来,我也说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但是有件事,我倒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那就是……无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他们总是很爱惜自己的外貌的,你说是么?” 苏毓的脸彻底白了。 “我知道,像姑娘你生得这么美的人,心肠定然是很软的。”苏毓伸出手来,姿态堪怜,她好似亲近般的轻轻把手搭在了荀玉卿的手掌上,可荀玉卿的五根手指却忽然从她的手下撤退了出来,拧在了她的腕上,苏毓稍一惊呼,手指缝隙之间的银针便全掉在了地上。 荀玉卿挑眉看着银针上泛青的光,轻声道:“说实话,你实在是我见过最愚蠢的女人,你大可以继续拖延时间,我也不怕,但你想,等那些人跑上来,跟这四根银针扎在你的神庭、听宫、当阳、承浆四处穴道上,哪个要更快一些?” 苏毓的脸已不止是白了,还隐隐约约有些发青,她的嘴唇哆嗦着,满面惊恐的看着荀玉卿。 “我生平最讨厌一种人,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荀玉卿遗憾的看着苏毓,继续专心致志的恐吓她,“这对你本不是一个难回答的问题,莲花剑绝不可能是你的姘头,你也没有必要袒护他,可偏偏你就是非要顾左右而言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的问题,咱们本不必闹到这个地步的。” “是我不自量力。”苏毓艰难的笑了笑,她的脸上忽然充满了哀求,“我与您自然是不能比的,是我……是我献丑,叫您见笑了。” 她倒是能屈能伸的很。 “那莲花剑,我没有见过。”苏毓动都不敢动,她用恳切的双眸看着荀玉卿,轻声道,“他一招就将我打伤了,后来的事,其实我也都不大清楚了。” 她话音刚落,门外忽然闪现出一个人影来。 “毓姑娘,你还好么?” 那是一个极轻柔,极优雅的声音,若说秦雁的声音温润如暖阳,这人的声音便好似玉石一般。 想必声音的主人,一定是个格外迷人的男人。 “我……”苏毓的声音几乎有些破音,她轻轻咳嗽了两声,察觉到对方细长有力的手指在自己的脖颈处徘徊了几下,不由得吞咽了一下口水,柔声道,“不必了,谢谢苏公子的关心,奴家在屋里梳洗,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便好。”那声音道,“莲花剑又出现了。” 苏毓配合的发出了惊惶无措的声音来,娇滴滴,轻柔柔的说道:“怎么,那恶人又出来了么?那……那怎生是好,奴家一个人好怕。” 荀玉卿脸色一变,知道苏毓言下之意便是要外头那人进来陪她了,只是这时再做任何举动也已晚了。怪只怪他太轻信自己对苏毓的威胁,也太轻视苏毓的胆子了。 可说真对苏毓下手,给她点教训,荀玉卿也实在做不出来那种事,便只将人点了穴抱在怀中,把身体绷紧了,一个鹞子翻身便滚进了绵软的被褥里,将重重的纱帐拽了下来。 荀玉卿用被子把苏毓蒙了个严严实实,又仔细瞧了瞧,确保不会将这娇滴滴的大美人给闷死捂死,这才避在床边,直勾勾的瞧着门口。 意外的是,对方并没有走进来。 但是他问了一句话:“毓姑娘,你屋内好似不止你一个人?” “姑娘家说些闲话心事,也要一一与苏公子报备吗?”荀玉卿捏着嗓子,装腔作势道。 “想必这就是另一位姑娘了。”门外的苏公子微微笑道,“是在下唐突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好似离开了。 荀玉卿松了口气,将被褥掀开一角,却看见苏毓瞪大了眼睛,似乎想说些什么,便又为她解开了哑穴。苏毓得以解开穴道,并未大声惊呼,她脸上的表情似是嫌弃憎恶,又似是古怪的得意,半晌,她长吁道:“你根本不是女人!” “看来我装得不太像样。”荀玉卿叹了口气道,“可你说出来,不觉得自己太不明智了吗?” 苏毓似乎没听见,她的脸上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得意与鄙夷,她打量着荀玉卿,好似打量着什么怪物似得,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她低声道:“你是个男人。” 之前苏毓一直以为,这个黑衣女人对她毫不留情,是因为她们都是同类。可刚刚荀玉卿抱她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这个美艳无比的黑衣女人分明是个男人,一个男人对她不为所动,却是这样一身的装扮。 实在不能不叫苏毓多想。 这一刻,苏毓既觉得有些恶心,但又充满了骄傲的胜利。 眼前这个人不男不女,因此他忽视自己的魅力,似乎也就显得名正言顺了起来。甚至可以说,他实在是很悲哀的一个男人,分明是男人的身体,却有一颗女人的心,否则他怎么会扮成这个模样,而且对自己毫无一点反应。 好在荀玉卿不知道苏毓在想什么,否则说不准他就要把苏毓吊起来捅出七八个窟窿来,毕竟他这样的人被激怒之后,什么事情都是干得出来的。 “你若是想杀我,早早就杀了。”苏毓的胸膛起伏着,她那充满诱惑力的曲线微微颤动着,发出了讥讽的嘲笑来。 荀玉卿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没错。”他眨了眨眼道,“我虽然不会杀你,但让你受一会儿苦却并不难。”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响动,迅速点上苏毓的哑穴,将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往床底一抛,自己扯过香喷喷的被褥盖在了头上。 门被打了开来。 踏进来的是一双精致无比的步履,很明显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个衣着考究,打扮细致的贵公子。 荀玉卿顺着被褥半开的空隙凝视那双脚,对方只是站在门口,门半开着,称不上太失礼,但也绝算不上是什么君子。 “这位姑娘。” 那位苏公子含笑道:“在下仔细想了想,还是斗胆想问,是否有幸得知芳名?” “你连女人的闺房都敢闯进来,还有你没胆做的事情?”荀玉卿冷笑道,“你这会儿走进来,明日苏毓的名节可就没有了。” “既然如此,想来我与姑娘也是彼此彼此,你说是么?”那位苏公子关上了门,微微笑道,“你不也是不请自来,胆大包天的闯入双燕庄?难道女人家的闺房里半夜出现另一个女人,就很有名节可言吗?” 原来这世界百合还很盛行么?! 荀玉卿深深的震惊了。 第68章 不过震惊归震惊,既然已经叫人发现了,荀玉卿倒也没有傻到像是鸵鸟那样把自己埋起来。 两人似乎都想到了先发制人,那床香喷喷的被子叫荀玉卿弹了起来,那位苏公子也走了上来。那床被子好似铺天盖地的卷了过来,直扑到苏公子的面前,那床被子虽是女人的被子,但却格外的重,也格外的大,被角里缝着香包,闻起来却令人格外的精神。 “看来苏大姑娘在床上,一定有些别的事情要做。”这位苏公子意有所指般的笑了笑,他绕着这卷过来的被子滑了过来,两人便隔着被子对了一掌,被子毫无声息的受了内劲,里面的棉花好似又松软了许多。 荀玉卿的内力不够,他平日与别人打斗,向来是指论技,不大敢拼内力的,但这会儿赶鸭子上架,也只能勉强对接了一掌。好在对方似乎只有试探之意,击来这掌并不是十分难接,但荀玉卿仍觉得丹田一震,便倒退了好几步缓气。 他的气息还未调匀,那被他们击在空中的香被已经落了下来,苏公子捏住被角一卷,便牢牢罩住了荀玉卿的身体。 “你——!” 荀玉卿被蒙在被子里头,他用双手撑着被褥,整个人的上半身便被包住了,他在被子里反抗了一阵,只觉得被禁锢的牢牢的,虽然无一处不软,可也无一处能挣脱开来。 挣扎了没有多久,荀玉卿便觉得自己倒了下去,他这时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双腿,便下意识往热源处踢了过去,他这时正往下倒去,踢出一脚,难免有些立足不稳,哪知左腿刚刚踢出,便叫对方擒拿住了,被他往前推去,便倒在了苏毓的床榻之上。 荀玉卿又气又急,心想阴沟里头翻船,还真叫秦雁这个乌鸦嘴说中,居然真被人给抓住了。 那苏公子忽然弯下身来,将那双黑色的绣鞋脱了下来,露出雪白的足袜来,他没有再碰,只是揽住荀玉卿的双腿,连被带整个人抱到了床榻之上。 “你想做什么?!”荀玉卿厉声道,双足往裙内缩了一缩。 “夜深了。”这位苏公子的声音很平和,甚至可以说有些温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那一床香被就乖乖被抽离了开来,荀玉卿还来不及庆幸自己得见光明,就被那被子又蒙了个严严实实,一点都挣脱不开。 偏偏这位苏公子的举动,做起来像个体贴至极的情人,既不突兀,也不无礼。 荀玉卿眨了眨眼,他低声道:“没错,那你为什么还不回房间去休息?”他的眼妆已经隐隐有些晕开了,多数爱涂脂抹粉的女人,都不会让自己的妆容看起来这么狼狈,因为妆容本是为了让她们看起来更美,而不是像鬼。 可是荀玉卿的眼妆晕花开来,却像是一层层的眼波,看起来几乎有些甜蜜的朦胧与柔情。 他实在生得很美。 “那你为什么还不闭上眼睛。”苏公子淡淡道,“被子很香,床也很软,你也已经躺在上面盖好了被褥。” “也许正是因为床太软,被子太香。”荀玉卿的面纱覆在口鼻上,隐隐约约可以窥见那张朦胧的面容,“还有一个男人坐在我的身边,你见过哪个姑娘能在一个陌生男人身边睡得安安稳稳的?” 他的鼻子很挺,嘴唇很软,乌油油的头发散发着脂粉与桂花油的香味,声音哑而轻柔,语气中似乎还有一些恳求与示弱。 足以叫任何人为之神魂颠倒。 “也许一个半夜闯入女人闺房,还用被子与男人打架的黑衣女子可以。” 这位苏公子的语气平静无波,听起来竟说不好是阐述事实还是嘲讽,荀玉卿的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僵。 “你到底想怎样?”荀玉卿低声问道。 他这时竟然还有心情分出心神来想了想床底下的苏毓一定快要气得吐血了,她的裙下之臣,在她的房间里坐在她的床榻上,跟一个睡着她被褥的假女人调情。 因为他现在也气得快要死了。 苏公子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荀玉卿的面容,对方垂着眸,长发落在软枕上,像是几笔水墨的勾勒,他很少会遇见这样的美人,曾经有过一个,但那人与他毫无瓜葛,眼中也只有另一个男人。 他甚至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 遗憾之情稍纵即逝,苏公子挽起一段长发,那乌油油的头发像小蛇般在他的指尖缠绕游动着,他忽然轻声问道:“在下斗胆,想请问姑娘芳名。” 荀玉卿没好气道:“我,我叫……阿夷。” “姑娘倒是不见如何下气怡色。”苏公子问道。 “蛮夷的夷。”荀玉卿翻了个白眼道,他可丝毫没觉得自己占到什么便宜了,一个大男人叫阿姨能听吗?可下意识这黑锅就想起丢给了辛夷,阿夷总比阿辛听起来要女人味的多。 阿夷……阿夷。 苏公子的脸上掠过一种奇异的喜色,他的手规规矩矩的收回到了腿上,凝视着荀玉卿面孔,柔声道:“夷姑娘,我叫做素默微。” 原来不是苏,是素。 “这名字听起来倒是很好。”荀玉卿心中咯噔一声,只觉得这名字熟悉的很,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了,反正无论如何,肯定是个重要角色,他心中有些混乱,面上却仍是平静十分,“素处以默,妙机其微,想必公子的人生定然有滋有味的很。” 素默微浅浅一笑,和气道:“若真能如名所言,素某又何必在这凡俗爱欲之中来回挣扎呢?” 荀玉卿暗道:是啊,我这会儿可就盼着你立地飞升了, “你是不是很怕我?”素默微问道。 “我并不是很怕你。”荀玉卿眨了眨眼睛,巧妙又狡黠的说道,“我怕的是我猜不到你要做什么事情,孤男寡女在同一间房内,还一块儿待在一张床上,要是有哪怕一个人撞见了,恐怕咱们俩暗中通奸的名头是跑不了。” 素默微显然也看清楚了如今的情况,他脸上的愧色一闪而过,随即微微笑了起来,略一沉吟道;“夷姑娘的顾虑,也并非全无道理。” 荀玉卿刚一挑眉,便又听得素默微道:“可这便是你擅闯苏姑娘闺房内的理由吗?” “那这又是你想看着我睡觉的理由吗?”荀玉卿没好气道,“你虽处处都提起苏毓,却并不想救她,否则如今也不会毫无动容了,我问你,你既不是来救她,也不是半夜来与她私会的,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素默微泰然自若的笑了笑,半真半假的说道:“也许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荀玉卿简直要喷笑出来了,他狭长的凤眼恼恨的瞪着素默微,简直又气又乐,嗓音因压得太久有些喑哑,冷冷道,“姑且倒是听听公子的高论,如何一个救我的说法?” “双燕庄外头住的英雄豪杰,我说不准还要排在末流。”素默微淡淡道,“如今我假做苏姑娘的入幕之宾,自然不可能再有其他人前来打扰,那姑娘自然更可安枕无忧的好好休息,不必半夜如过街老鼠一般逃窜出去,岂不是救你。” 荀玉卿咬牙道:“那我岂不是还要谢谢你这般善心?” “不必客气。”素默微和善道。 荀玉卿又道:“可素公子待我这般恩情,竟舍得连自己都拉下水去,不过公子这样照顾我,难不成却未曾想过苏姑娘的名节清誉?往后世人可要如何诋毁公子与苏姑娘?” 其实苏毓早没什么名声可言了,素默微是男人,更不必提,因此哪怕就是今日真发生什么,也不过是一桩风流佳话的艳事罢了。 但这会儿拿来说嘴,再适合不过了。 素默微轻轻叹了口气,神情忧郁道:“人生于世,必然是要辜负一些人的。” 荀玉卿实在有些想笑,但他实在是笑不出来了,他微微喘匀了气,体内动荡的真气重又转动了起来,可他仍是不敢出手。素默微的武功高出他太多,更何况情况也正如素默微所言,双燕庄外的那些人正在回来,他已听见楼下吵吵嚷嚷的声音了。 这会儿便是叫他出去,他也出不去。 他的脸上微微浮起了一点红晕,自然不是害羞,也不是恼怒,只是刚刚混乱的真气平复下来的血气。荀玉卿躺在床上,忽然道:“好罢,你说得的确很有道理,我虽不知道你为什么帮我,但总归算是帮我,哪怕浪费了我的时间,叫我不得不受你的这份情。” 他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自己走不掉全赖素默微胡搅蛮缠,素默微但笑不语。 “只是无论怎么说。”荀玉卿说道,“总得尊重一下这里的女主人,你将苏姑娘从床底下抱出来吧。” 素默微的神情这才从云淡风轻之中显露出了一丝错愕来。 苏毓终于从床底出来了,她看起来脸色几乎都有些扭曲了,荀玉卿翻身下床,心道她这样怒气勃发的模样,倒比之前那个红粉美人要漂亮的多了。 第69章 “苏姑娘,真是委屈你了。” 苏毓贯来爱净的很,屋里常备着清水换洗,荀玉卿将她落在柜子上的丝巾抽了过来,在水中洗过拧干,慢慢帮她脸上的灰尘擦了个干净。姑娘家的房间虽然干净,可是床底这些角落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苏毓待在下头一会儿,脸上也沾了些尘土。 这会儿荀玉卿已不必威胁她说些什么话了,更不必装作凶恶的模样,语气自然也就和善了许多。 他虽然并不太喜欢苏毓,但男人对姑娘家总是下意识要留情一些的。 不过纵然荀玉卿这么温柔体贴,他也实在不太敢解开苏毓的哑穴,因为有时候人说出的话虽然全无任何分量,毕竟人一辈子少说要说上几千万句话,哪有人一一较真的;但有时候一两句话,却足以害死许许多多的人了。 要是苏毓这会儿说出他是个男人,别说许许多多的人了,荀玉卿怕是就要立刻横尸当场了。 素默微看起来好像是个风流公子,举动还算儒雅体贴,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荀玉卿是个女人的基础上,要是叫他知道是个男人…… 说不准玻璃心破碎,直接一掌拍过来—— 虽说这是本耽美小说,可也不见得所有男人都是钙钙的。 荀玉卿的额上忍不住流下了两滴冷汗,他将苏毓的眼睛往下一闭,哪知手刚撤走,苏毓又愤怒的睁开了眼睛,怒视着荀玉卿。 “毓姑娘刚刚好似想说些什么?”素默微不知打哪儿抽出一柄扇子来,轻轻敲着掌心。 荀玉卿眨了眨眼,神情掩藏在面纱之下,看不大分明,他忽然将苏毓抱了起来,叫这个女人枕在自己的肩头,然后毫不犹豫的一记手刀落下,直接将苏毓击晕了过去。 “现在没有了。” 荀玉卿云淡风轻的说道。 “你好像很怕她会说出些什么来。”素默微的扇子一同击落在掌心里头,他的神情充满了兴趣、试探,还有一点点的好奇。 “无论她会说出什么来。”荀玉卿缓缓道,“起码眼下,她都不会再说出来了。” 素默微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柔声道:“你是在承认毓姑娘知道你的秘密?” “这有什么稀奇的,秘密若不叫人知道,哪里还叫秘密呢,谁又会知道原来这还有个秘密。”荀玉卿的眼睛眨也不眨,冷冷道,“难道今夜里头,我们知道毓姑娘的秘密还不够多吗?” 素默微沉默了一阵,轻声道:“哦?愿闻其详。” “比如这被子里头提神的香气,比如说这床足够盖三个人的被子。”荀玉卿扶着苏毓的脖子,叫她慢慢枕在柔软的枕头上,苏毓的鬓角乱了,他瞥了一眼,倒没有再帮忙。 “这听起来的确是十分意味深长的秘密。”素默微若有所思道。 荀玉卿架起了腿,那双长而笔直的腿轻轻踢着裙摆,却好像一下下踢在了素默微的心头。 楼下的响动愈发大了,荀玉卿垂下头,他这会儿逃不出去,又不能老是发呆,便只好与素默微说话了:“这些英雄好汉可真是热闹,便是聋子睡下,这会儿怕也要被吵起来了。” “这事儿倒也不足为奇。”素默微笑吟吟道,“英雄若是没有美人来欣赏,那怎能叫做英雄。功勋功绩若是不说出口来,又有谁会知道呢?男人热血上头,又刚经历过一番生死的时候,总是格外渴望获得别人的认同。” 荀玉卿忽然笑了笑,低声道:“我有个朋友,他……他从来不说自己做了些什么,可是我知,这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这些时日里,秦雁屡屡提起岁栖白,荀玉卿本以为他是故意揭自己心里的伤疤,到最后却慢慢回过味来,秦雁是希望他早作决定。 要么与岁栖白和好,与他道歉赔礼,承认自己做的错事;要么便与岁栖白一刀了断,权当自己没交过这个朋友,也免得这会儿既受良心谴责,又难过朋友情谊,犹豫之下来得消极躲避好。 也许是因为素默微与他并不相识,也许是觉得以后两人说不准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荀玉卿倒没怎么避讳。 人似乎总是更容易对陌生人开口,大概是因为对方对自己一无所知。 其实这个世界上的感情,并不是只有极粗浅的爱欲或是喜欢,荀玉卿自然是很喜欢岁栖白的,但那种感觉并不是爱,而是更贴近知己的,更为特殊的友谊,他很了解岁栖白,因为岁栖白的想法也与他相差不多。 他们本可以成为极好的知己,极契合的友人。 人这一生能寻觅到一个能一起走一辈子的朋友,岂不是极大的幸运。 正因如此,荀玉卿才会格外纠结,格外难受。 女人的心思虽然远远要比男人细腻的多,也敏感的多,但却不意味着全天下的男人都是粗枝大叶,随随便便的很。也许正是因为他们比女人要更迟钝一些,因此对自己所察觉到的感情,会格外的珍爱一些。 “听起来,他实在是一位很不错的侠士。”素默微的声音淡淡的,好似深思熟虑之后才开了口,他考虑了一会儿,又问道,“但你并不爱他,是么?” “我都没有说,你又怎知道是男是女?”荀玉卿的目光在黑色的裙子上微微掠过,失笑道,“说不准,他是个姑娘呢?” 素默微大惊失色,他微微打开扇子,掩住微张的口,惊疑不定的看着荀玉卿。 “怎么?”荀玉卿有些茫然的看着他。 素默微神色复杂道:“若他是个姑娘,那我可就真得怀疑你是否对毓姑娘有些非分之想了。” 荀玉卿哭笑不得,不知素默微这话从何处说起,便问道:“为何?” “因为你拒绝了他的爱意。”素默微打量着荀玉卿的眉眼,他柔声道,“眼睛是最能看透一个人的地方,你谈起这位侠士的时候,就像是个经受了苦难的老人,忍不住难过,忍不住叹气,神色满是愧疚。你若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定然一点也不敢提起,但你既堂堂正正的说出口来,又觉心中愧疚万分,自然是你拒绝了他的爱意,却还将他当做朋友。” 这也许就是人性的一部分,一个人若是向你表白了心意,你纵然不喜欢他,也会忍不住多关注他一些,心里头便觉得这个人似乎有所不同了。 “我有说错吗?” 荀玉卿暗道:你哪有说错,你简直是默微·福尔摩斯·素先生。 所以最终荀玉卿只好说:“我蒙着脸,你也看得到我的表情吗?” 素默微的声音忽然温柔了起来,也多情了几分,他低声道:“有些人就是将一张脸露出来,也活像是僵尸一样;可你只需要露一双眼睛,我瞧你眼睛里的神采,就看得出你是高兴,还是不快活了。” 他的确是个很会说话的男人,非但如此,还是个足以叫人心动的男人。 素默微说得每一句话,似乎都足以叫人心荡神驰,若是他是对着苏毓说这番话,说不准这入幕之宾他就当定了,这好似泛着春情的纱帘,这香软的被褥,还有这妩媚动人的美人,便都能立刻派上用场。 可偏偏他对荀玉卿说了这番话。 荀玉卿不但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对他毫无兴趣的男人,姑娘家听起来如糖似蜜的夸赞,对他来讲便不由得生出些好笑又古怪的感觉来。 不过荀玉卿没有说,他很清楚什么话应当说,什么话不应当说。 而素默微似乎也没有半分不悦,只是老神在在的坐着,他的确是个守礼又客气的君子,既没有妄动,也没有趁机胡作非为,甚至他似乎正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只是想帮帮荀玉卿。 气氛安静了好一会儿,荀玉卿这会儿实在是羡慕极了苏毓,他想苏毓总比自己好得多了,她安安心心的(被迫)睡着,总归都是反抗不了,这会儿只需要好好睡一觉,旁得什么也不需在意。 可荀玉卿却还有反抗的余地,他甚至十分清醒,因此他的精神便更为紧张,无时无刻不警惕着素默微接下来的举动,细细思索着自己的待会儿可做的事情,他整个人都好似完全绷紧了,像是一张拉满了的弓。 这种紧张,也很快使得他感觉到了疲惫与困意。 荀玉卿忍不住,悄悄的打了个呵欠,可他不敢睡,也绝不能够睡。 楼下的声音还在继续,荀玉卿也还是无法逃出这栋小楼,逃出这间充满柔情蜜意的闺房。 若是旁人进来了,定然觉得这实在是一个极为怪异的场面。 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酥软在香喷喷的被子里,好似红粉骷髅的温柔乡,男人见了少有能全然毫无动摇。一个黑衣的女人坐在床边,有双漆黑而朦胧的眼睛,但却透着疲倦与寒意;还有一个俊朗的男人坐在一旁,不为所动。 他们好似三个世界的人,忽然被强行凑在了一起,因而显得格外突兀又怪诞。 好在楼下的声音慢慢消停了,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似乎也无声无息的撤去了压迫感。 第70章 “夜已经深了。” 荀玉卿忽然站了起来,窗外已没有方才那么亮了,方才的灯火通明好似只是短暂出现的一个幻觉,他将窗户打了开来,双燕庄内的人并不算太多,起码对荀玉卿来讲,离开这里并不太难了。 素默微笑吟吟的看着他,似乎并无意阻拦。 “多谢你了。”荀玉卿挑了挑眉,嗤笑道。便从窗户一跃而出,轻飘飘的落入暗影之中,片刻便不见了人影。 待荀玉卿离开了,素默微这才站起身来,把窗户关上,轻声道:“你要是有半分真心感激我,那也就好了。”他的脸上似乎还挂着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然后又走了回来,为苏毓盖好了软被,这才大大方方,施施然的从苏毓的闺房之中走了出去。 一路再没受什么阻碍,荀玉卿暗道莲花剑行事如此古怪,小木说自己没瞧见莲花剑的容貌还可算是天黑加上猝不及防,可如苏毓这样的女人,却也说自己没有看见莲花剑的外貌。 她没有撒谎的理由。 记不大清楚与没有看见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意思,柴小木明明看清楚了剑身,却说自己没看清莲花剑的面容。说不准并非是天黑看不大清楚,而是对方有意掩饰。 既然不愿意叫人看见,定然是有所隐瞒。 这种隐瞒究竟是为了诬陷岁栖白,还是别有用意,荀玉卿倒不是太清楚,只是心里头模模糊糊的隐约浮现出这样的想法来。 荀玉卿的身影极快,辗转徘徊之间便已越出双燕庄,他刚掠过一处还亮着灯的屋子,就听见屋内有人说话的声音:“他奶奶的!这事儿跟那岁栖白没有关系,老子是半点不信!” “嘘,你声音轻点!”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响起。 “哎,难不成还有人偷听么。”原先那人虽是这般说着,但却老老实实的把声音压低了下去,轻轻道,“老孙头,那把剑咱们都见着了,出不了错,是岁寒山庄的手艺,岁老头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说不是岁栖白是谁。” 那尖细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打开门往四周望了望,荀玉卿立刻翻身避过,躲在墙后,听见门关合上,那尖细声音才道:“谁说不是呢,更何况自打金蛇死后,岁栖白他就不肯出庄了,盟主的请帖都拒绝了,怎么这会儿反而要到姑苏来了。” 以岁寒山庄的情报速度,知道自己山庄的手艺出现在姑苏,作为主人的前来看一看很奇怪吗? 荀玉卿在心里轻啐了一口道。 “就是啊!莲花剑那消息咱们今天才得知,岁栖白却已在姑苏的路上了,我觉得里头铁定有鬼,说不准就是做贼心虚!没想到平日里看他人模人样的,私底下居然也是这么个下流胚子。” 荀玉卿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想这里头的两个人非但是蠢,而且是蠢的无可救药。 江湖上这样蠢的人,岂非多得是。 不过岁栖白赶来了姑苏…… 荀玉卿也不知道心中是何等滋味,他长长吐出口气来,决意暂时不管这件事,先回去与秦雁和柴小木两人会和再说。这便提起一口真气,纵身而去,在这幽深的暗夜之中,便犹如一条狭长的鬼魅身影。 但是抵达客栈的时候,秦雁与柴小木皆不在房中。 荀玉卿只当他们还没有回来,便将烛火点上,坐在了床边发了会儿呆,他静静坐了一会儿,就决定要倒下休息休息,今夜他实在是有些累了。哪知脸刚沾上枕头,手指忽然触到了什么东西,他探手一摸,便从枕下的布里抽出了一张白纸来。 纸上好似还写了什么。 荀玉卿掌了灯,将纸头放在烛火下观察,上头只写了一句话:“兄,速来梨花巷汤圆小摊旁。” 是小木。 梨花巷口有一家甜汤小摊,生意极好,三人曾经路过梨花巷吃过那家的一碗汤圆,佐以糖水莲子,甜而不腻,味道适口。 难不成发生了什么变故? 荀玉卿将纸条收入袖中,心中暗生不祥预兆,立刻将掌着的灯火吹熄了,客栈的大门自然是早早就关上了,他便只得又从窗户跳了出去,赶往梨花巷,凭着记忆找到了甜汤小摊的大概位置。 四处静悄悄的,并无任何人在此等候。 就在荀玉卿疑心自己是不是上当了的时候,忽然听见柴小木的声音:“大哥哥,你快过来!” “小木?”荀玉卿在原地转了一圈,疑道,“你在哪儿?” 柴小木道:“我在树上!”他话音刚落,便从树梢跳了下来,荀玉卿这才看见他是躲在一棵繁茂的桂花树上,那树长得倒是很好,只是好似因为阳光不足,稍稍有些歪斜,又因生得格外高大,便微微弯到院子外头来。 这棵树荀玉卿记得很清楚,当时这甜汤的摊主就在这桂花树的树荫下摆的摊子。 “小木,你怎么跑人家院子里头去了。”荀玉卿道,“阿雁呢?” 柴小木将他手一拉,说道:“大哥哥,你先别问,跟我来。” 两人携着手,柴小木便去这户桂花树的人家门口敲了敲门,没一会儿便有个披着青蓝绸袍的男子走了出来,他脸色苍白,身材削瘦,双眸之中暗含郁郁之色,看起来好似久病多年,可眉宇之间又暗藏冷意,并无半分病气。 “玉大哥!”柴小木甜甜唤道,“这是我大哥哥。” 玉秋辞若有所思的打量了荀玉卿这一身的装扮,却并无任何疑问,只是点了点头,淡淡道:“随我进来吧。” “咱们怎么到这儿来?”荀玉卿低声询问道,柴小木却只管笑嘻嘻的将他牵着,一道往屋子里去了。 这间宅子不大,进了正门就是院子,里头种了不少花草,不过只有那棵桂花树长得格外高大一些。厢房正房连作一个小小的院落,东门口还有处月亮门,但再仔细就不太清楚了。 三人走了一段路程,不知从哪儿忽然传来阵阵婴儿啼哭之声,于这半夜时分,格外凄厉渗人。 荀玉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暗道什么情况?柴小木更是夸张,下意识就抓住了荀玉卿的袖子,怯生生道:“大哥哥,你可别怕啊。”他的声音几乎都在发颤了。 还未等荀玉卿说些什么,玉秋辞忽然加快了脚步,他身形匆匆,两人只得跟上,便一道进了堂屋之内,这间正屋极大,只用画了松竹的屏风隔开,那婴儿的哇哇哭声便是从此屋之中传出来的。 三人刚才进屋,荀玉卿便见着秦雁脖子上缠了纱布,正与另一个陌生男人一块儿围着个小小的蓝布摇篮手足无措。 “阿辞,你来得正好,闲儿哭闹个没完!我正发愁的很!”那如临大敌的陌生男人见着玉秋辞走到前来,好似顿时松了口气,急忙迎了上来,抓住玉秋辞的手臂就走到了那摇篮旁边。 玉秋辞稍稍摇了摇那摇篮,又将婴儿从篮中抱出,搂在怀中轻声哄了两句,淡淡道:“你们不睬他,还吵得很,他不高兴了。”那婴儿被他搂在怀里,哭声顿时便见小,不大一会儿,好似便已睡着了。 他说这话听起来难免有指责之意,秦雁与那陌生男人不由得都显露出几分尴尬之色来。 荀玉卿按捺不住好奇,便伸头去瞧了一眼,只见那孩子不知多大,缩在襁褓之中,圆圆的小脸,肥肥白白,血色充盈,是个极健康可爱的孩子,不由得心下一柔。若不是玉秋辞看起来过于冷淡,他怕是就要伸出禄山之爪,捏一捏这可爱的小小肉脸。 正瞧得入神,忽听玉秋辞又道:“婴儿便是如此,醒来无人在旁要哭;有人陪着,但若不理睬他,也要哭;即便陪他,不得法子,还是要哭。倒难为你们了,无涯,你且忙吧,闲儿我来照顾。” 他把那婴儿抱在怀中,把脸凑过去轻轻道:“乖闲儿,跟舅舅玩好么?” 玉秋辞一边哄着娃娃,一边便出去了。 “见笑。”那陌生男人略微点头,请三人各自坐下。婴童刚离开,他那种温柔和善的笨拙态度就全然消失不见了,神色肃穆平静,颇有些严于律己之意。他约莫三十左右,瞧起来与玉秋辞相差无几的年龄,长相端正,有些几分冷峻,令人望而生畏。 荀玉卿暗道:这家两个男人都是冷气制造机,一本正经的很,夏天铁定很凉快。 “这位姑娘是?”意无涯问道。 “不不不,意大哥,他不是姑娘,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位大哥哥。”柴小木急忙摆手,又转头对荀玉卿道,“大哥哥,我跟你介绍,这是救过我性命的意大哥,江湖人称一剑烟波意无涯。” 一剑烟波意无涯…… 快雪艳刀玉秋辞…… 那刚刚那婴童就是意无涯的独子意清闲! 荀玉卿抽了口气,原著写的较长,跨度也比较大,很多细节虽说已经记不清楚了,可是有一对却让荀玉卿曾经非常唏嘘过。 他曾对岁栖白感慨的良缘相错,正是因为想起这两人,现如今见到正主了,不由得有些怔愣。 第71章 天色已经很暗了,书房内点了好几盏灯烛,照得格外亮堂。 意无涯坐在摇篮旁,好似那个婴儿还在里头一般,摇篮就在一张方榻边,榻上摆着小案,可见平日意无涯极习惯陪在婴儿身旁。不过这倒也并不奇怪,这间宅子里总共也就两个大男人跟一个婴童,自然是围着孩子团团转的。 穿着女装终归别扭,荀玉卿的身形与意无涯相差无几,意无涯便选了一身自己从未穿过的新衣给荀玉卿拿去换上。荀玉卿没有天生的异装癖,虽说不排斥换女装,可要是能穿回男装自然更是松了口气,因此就借了客房去换衣裳。 衣物还算合身,但四处并不宽裕,荀玉卿系腰带的时候暗暗想起意无涯安静的眉眼,心道:倒没看出来他这么瘦。 荀玉卿的腰已算纤细,他的骨架也称不上极高大,可意无涯的衣物穿在他身上,却几乎贴紧了。 待荀玉卿整理了一会儿,总算适应过来之后,便离开客房要回到堂屋里去,他还没走两步,就见着那棵桂花树下搭了个秋千,玉秋辞正坐在秋千上,脸上微微带笑,逗弄着婴儿,他眉目慈爱,那股郁郁之色好似也消散了些许,看他的神情,与其说是意清闲的舅舅,倒不如说像是孩子的另一个父亲。 也许在玉秋辞的心中,他本就是意清闲的另一个父亲。 既然这会儿意清闲才只有几个月大,而玉秋辞又出现在此处,那想必玉聆心已经病死了。 兄妹爱上同一个男人,听起来好似是一场荒诞的闹剧。 荀玉卿凝视着玉秋辞,在这两个人的身上,他忽然又找到了那种如同读者一般观察的局外人心情,不知为何,他顿时明了,玉秋辞眉宇间的那种抑郁之情,并非是来自于病痛,而是来自于心中的伤痕。 相依为命的小妹与一生挚爱的知己结成了夫妻。 在玉秋辞准备放下的时候,小妹却因病而撒手人寰,他千里迢迢赶来照顾挚友与外甥,其实二人何尝不是互相扶持。 一个痛失所爱,一个痛失亲妹。 他心中既有小心翼翼的,对能够再度与意无涯亲密无间的快乐,又挣扎与惊骇自己竟然无耻到因小妹的离世而带来的机会感到喜悦。一个人若数月以来都承受着这种卑微的幸福与道德的折磨,很难不会感到寂寞,也很难不会感到绝望。 对于玉秋辞与意无涯这段感情,当时的读者也是众说纷坛,每人都有不同的看法。 有人觉得玉秋辞明明先与意无涯认识,却错失缘分,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变成妹夫,很值得唏嘘;也有人觉得玉秋辞爱上意无涯简直是荒谬无比;更有人觉得一无所知的意无涯是个渣男,简直就是个人生赢家…… 其实就荀玉卿而言,他对玉秋辞与意无涯这段无果的感情,最大的感想是惋惜。 这场三个人的感情,并无人犯错,最后却由最为无辜的意无涯尽数买单,玉秋辞不愿意无涯受人指点,遭人污蔑,又无法否认自己对意无涯的心意,最终在对妹妹的愧疚与对意无涯无望的感情之中郁郁而终。 失去妻子后再度失去挚友,意无涯大受打击,就此闭门不出,一心一意照顾幼子,烟波剑与快雪刀因此成了传说。 其实这许多年来的朝夕相对,意无涯未尝对玉秋辞没有半分感情,更何况玉聆心已经离世,他们二人即便有情,日后要在一起,也不曾对不起任何人。偏生有些事好似总是那么叫人无可奈何的很,想不开就是想不开,一生一世,也是想不开的。 荀玉卿与玉秋辞并不相识,才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第一面,即便他早已得知玉秋辞极为悲惨的人生命运的轨迹,心中十分惋惜可怜,哪怕再是恨不得立刻上去简单粗暴的给对方明目张胆的提示警醒一番,也不好贸贸然上前去搭话,因此只是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便继续往堂屋走去。 屋内气氛略有些沉重,荀玉卿一来,众人皆都看向了他,他倒也浑然不惧,只是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意无涯并未说话,荀玉卿却不由得因为有些紧绷的衣服看了看意无涯,才发觉对方的手瘦得厉害,好似一张皮裹着筋骨,清楚分明的如同一块白玉雕成的骨手。 似乎察觉到了荀玉卿的目光,意无涯投过疑惑的眼神来,荀玉卿便偏开了头来。 他暗道:这会儿玉聆心刚死,意无涯跟玉秋辞两个大男人手忙脚乱的一道照顾婴童,互相安慰着丧亲之痛,尚且清减如此。也不知玉秋辞死后,他一个人承受双重的痛苦,既要安慰幼子,又要举办葬礼,还无人与他分担,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如此一想,荀玉卿不由得对意无涯充满了同情与怜悯,有时候被留下来的人反而是最痛苦的,玉秋辞与玉聆心爱意无涯爱得要死,却谁也没能陪他到最后,叫他一个人孤独的凋零于这尘土。 其实荀玉卿原也没有这般多愁善感,虽说意无涯与玉秋辞确实命运坎坷,但他到底是个局外人,至多感慨两句。 真正叫荀玉卿感到难受的,是意无涯与岁栖白的相似点。 他们俩虽然并不是完全相同,但都是极好的人,都承受了不应当有的痛苦。 意无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失去了最重要的挚友;岁栖白也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他极信任的好友背叛。 他这人一生下来,好似便容不得自己的悲喜,承担山庄的盛名,坚守仁义道德,毕生都在追求公理公正。哪怕……哪怕叫朋友揉碎了心,失落痛苦的时候,江湖也照旧不给他一口喘息的机会,叫他只能打开门,眼巴巴的赶来姑苏一探究竟。 这世上多得是人敬他畏他,憎他怕他,可有人心疼他? 荀玉卿忽想见见岁栖白,即便不能光明正大的,哪怕是藏在人群里瞧他一眼也好。 看看他如今,是否安康。 就在荀玉卿怔怔出神的时候,秦雁他们已说起了情况,二人假传莲花剑的消息,哪知真引来了莲花剑,秦雁脖子上的伤,便是不慎之下叫莲花剑擦了过去,若非他反应敏锐,怕是半个脖子如今已被削去了。 待秦雁说罢,意无涯只是点了点头,也没有再开口,离了意清闲与玉秋辞,他竟好似换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人,沉默寡言的很。荀玉卿倒是心知肚明,意无涯与玉秋辞心意相通,两人实乃至交,其默契处,一个眼眸便能清楚彼此心意,因此除了亡妻与挚友玉秋辞,如今还要加上幼子意清闲以外,极少人能勾动他的喜怒哀乐。 正因如此,知道玉秋辞迟早会死的荀玉卿不由越发可怜起了意无涯。 不过,既然他们二人心意相通,意无涯又何以全然对玉秋辞的爱慕之情毫无半分察觉。 虽说也许只是作者出的逻辑毛病,可荀玉卿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意无涯究竟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对感情迟钝慢热的过头——鉴于玉聆心倒追的意无涯,荀玉卿觉得后者可能性很大。 错把爱慕之情当做友情……听起来像是意无涯会做的事。 不过这倒也不是重点。 荀玉卿把自己神游在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若有所思的问道:“阿雁,我问你,你看到那莲花剑客的外貌了没有?我刚从苏毓那回来,她说自己也没有瞧见莲花剑客的外貌。” 听闻此言,意无涯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毛,却依旧并未出声。 “没有。”秦雁沉吟道,“不过我觉得他似乎有所隐瞒。他在刻意遮掩着脸上的一些东西。” “脸上的东西?”荀玉卿困惑道,“难道他不是不希望叫人看见自己的外貌?” 秦雁摇头道:“并非如此,我与他交手之中,发现他非常在意他的右脸,对左脸却颇是无所谓。我屡屡试探他的右面,这才换来了这脖子的伤势。” “你的意思是,他的右脸上可能有什么暴露身份的东西?”荀玉卿沉吟道。 “嗯,的确有这个可能。”秦雁点头认同道。 神秘的右脸,只在夜深出现的莲花剑客,玉秋辞与意无涯几乎肉眼可见的悲剧未来,还有前往姑苏的岁栖白…… 荀玉卿长长叹了口气,他嘴角的小痣微微一动,神色之中仿佛带着浓浓的疲倦与无助。 到底还是秦雁察言观色,他瞧着荀玉卿神情不对,只稍一沉默,随即问道:“玉卿,你怎么了?莫不是受伤了。”荀玉卿无力的摇了摇头,几乎想把头砸在桌子上,可仔细想了想,还是没有实施。 “那是?”秦雁又问道。 柴小木眨了眨眼睛,忽然道:“大哥哥,是不是因为岁栖白要来了?” “岁栖白。”意无涯终于开了腔,跟着慢慢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主角到底就是主角,无论其他什么情况都是一脸懵逼,在戳人心肝的事情上,总是一戳一个准,从来不带失手。 荀玉卿彻底趴在了桌子上。 第72章 柴小木自然不是未卜先知,他只是稍稍推测了一下。 有些人天生走路头低低,整日愁眉苦脸,好似一生之中什么快活的事情也没有,可荀玉卿并不是这样的人。他爱笑,为人风趣又幽默,当正经的时候十分严肃,当玩笑的时候,也时常调戏的柴小木不知所措。 荀玉卿所为之愁眉不展的,柴小木直至如今只知道两件事。 一是当初自己身受重伤那段时日;二就是盗窃肉灵芝,对岁栖白心生愧疚。 虽说苏毓姑娘嘴巴有点毒,说话也很锥心,但是柴小木倒并不认为荀玉卿因为被苏毓为难而心不在焉至如今。既然不是苏毓,荀玉卿又没有遇见莲花剑,那柴小木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岁栖白。 这个他从未见过,却心生好奇的江湖传说。 而他好像说对了。 夜已很深了,众人又简单说了些今夜发生的情况,便各自回去休息了,意无涯的房子不算太大,却也没有小到连三个男人也无法容纳。 荀玉卿刚与素默微经历了一番斗智斗勇,已经累了,秦雁与柴小木更不必提,他们俩算是逃过一场追杀,这会儿松懈下来,自然十分疲惫,因此三人各到客房之后,皆都沾枕就睡。 将三人安置好之后,意无涯又回到了书房,桌上放着的书籍显然已翻过了头,坐在桌前的玉秋辞一只手搭在摇篮上轻轻拨动,一边翻看着意无涯的书,他俊美的脸庞上忽然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来,淡淡道:“闲儿还未满一岁,你已准备好了教他读书识字么?” 那本书是再简单不过的幼童启蒙——《训蒙骈句》。 “早准备一些,总不会错。”意无涯有些不好意思,走到摇篮旁,躬身瞧了瞧幼子酣睡的模样,冷硬古板的面容顿生柔意,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意清闲的小脸,就着方便,坐在了旁边的小木凳上。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熟睡的意清闲忽然抓住了父亲的手指,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还附带了一个小金鱼般的吐泡泡。意无涯便又伸过另一只手去,从怀中掏出手巾,给他轻轻擦了擦嘴巴附近的涎水。 父子天伦,平安喜乐。 玉秋辞按着那本书,近乎痴迷的看着意无涯的侧脸,但当他的目光转到摇篮上的时候,脸色忽又变得苍白无比了起来。小妹洞悉的双眸,还有她离世前在自己耳畔低语的那句话,仿佛又历历在目了起来。 每次看到意清闲的时候,玉秋辞总会想起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小妹玉聆心,诚然,他对意清闲如对待亲子一般,可是…… 可是意清闲的存在,好似又在代替小妹嘲笑他的痴心妄想,说明他与意无涯的不可能。 也许是时候了。 玉聆心的离世已有半年,玉秋辞也已在意府呆了大半年,他始终无法放下对意无涯的情意。相识也好,喜欢也罢,他都早过小妹,可最终却是小妹勇敢的表白心迹,也许这正说明了他与意无涯的不可能。 有缘无分。 玉秋辞只觉得这四个字好似一直在孜孜不倦的鞭挞着他的理智,他每每想要逃离开来,对方却总是如影随形。 这一生一世,我们只会做好友,也只能够做好友。 “无涯……”他刚要启唇说出道别,生怕稍迟一些,心中便会不舍起来。 “秋辞。”意无涯侧坐着,恰好开了口,他爱怜的轻轻为婴儿裹紧了小被,捧着那微微歪过的小脸,淡淡道,“莲花剑出世,如今众说纷坛,许多人猜忌是岁栖白所谋,你怎么看?” 玉秋辞在对方看过来的瞬间就收敛起了神色,故作不屑一顾的冷笑道:“我只看到你在自惹麻烦。” “有时候人若不愿意自惹麻烦。”意无涯微微笑道,“也许会有更大的麻烦。” “无所谓。”玉秋辞漫不经心道,“只要死了,就不会再是麻烦了。” 意无涯哑然,随即摇了摇头道:“对了,你方才要与我说什么?” 他的面容平静无波,声音亦如往昔那般沉稳,可那略显深陷的眼窝,清瘦的身体,包括那双几乎见骨的手,忽然都在一瞬间击溃了玉秋辞的决心。 意无涯的脸轮廓分明,眼神深邃而庄严,与玉秋辞堪称精致的长相不同,他瞧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威严与隐忍。他向来是个不爱倾诉的男人,玉秋辞心知肚明自己即便离开,意无涯怕是也不会阻拦,他心中再是难过痛苦,向来也是不会说出口来的。 我若离了他,他可怎生是好。 玉秋辞心中一动,却忽又凄然无比的反应过来:是他若离了我,我如何是好。 “没有。”玉秋辞立刻改口道,“我……我是在想,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那个孩子?我怎么一点也不知晓。” 那孩子自然说得是柴小木。 “嗯……讨人喜爱的江湖后生,总是让人有结交的想法,至于如何相识,也没甚么好说的,事不有趣,人有趣。”意无涯轻声道,“说来也觉漫长,我不过半年未曾踏足江湖,已觉自己好似退隐了许多年了。” “也许就此退隐,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玉秋辞的目光幽深如水,忽然站起身来,凑到意无涯身旁,握住了他唯一空着的那只手,低声道,“那你又怎么瞧待岁栖白此事?” 意无涯嗤笑一声,淡然道:“愚昧之人生愚昧之心,又有甚么好稀奇的。倒是那个荀姓的男人……” “他?”玉秋辞问道。 “他很在意岁栖白。”意无涯沉吟道,“就好似我俩一般,可是我不曾听说,岁栖白有这样一位好友。” 玉秋辞忽然道:“也许……也许有人未必只把这段关系当做朋友。”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以全然陌生的荀玉卿与岁栖白作为掩盖,他悄悄吐露出自己的真实心意,不由得更觉自己可鄙。 “是么?”意无涯对感情一事并不敏感,听闻玉秋辞这般说道,也不愿反驳,只是不置与否,微微笑了笑。 不过玉秋辞不知道,他随口一句,竟的确戳中了实情。 婴儿晚上总要闹人,意无涯便将幼子从摇篮之中抱出,与玉秋辞道别后回到自己房中。 玉秋辞的笑容在意无涯离开后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脸上,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将灯烛点上之后,便打开了搁在柜子上的刀匣。 尘封已久的快雪刀,放下杀孽的快雪刀…… 玉秋辞出刀很快,如雪落无声,最终只看到一抹飞溅的血,又因刀名快雪,因此江湖人送快雪艳刀之称,自然也有人喊他艳刀客的。 可自从意无涯与玉聆心成亲之后,他已不太再入江湖了,但是既然意无涯想惹麻烦,他总是要陪着的,他会永永远远陪着意无涯。 玉秋辞又再握住了快雪刀,神情不由得温和了些许,仿佛与一位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再次相逢。 这一切荀玉卿倒是全然不知,他睡了个好觉,梦中仿佛有桂花的清香,待他第二日早起梳洗了一番,又换上那身有些发紧的衣裳,忽然感觉到了减肥的女孩子的心境。 想要把自己塞进衣服里,的确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倒不是说意无涯真的瘦得见骨,只是两人身形本就只是相仿而非相同,若宽松些倒还好,偏生意无涯又清减许多,便有些过于紧绷。 等荀玉卿出门时,天还未太亮,鸡鸣嘹亮,他正沾沾自喜自己的早起,却见意无涯与玉秋辞正在庭院内晨练,他本以为自己已是很早了,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由得汗颜了一把。 两人在庭院里打拳,很有点公园里老爷爷老太太们晨练的意思,稳而不乱。 荀玉卿有些局促的站在一旁,他如今早已不是那个对江湖毫无所知的毛头小子了,因此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看,或者说是该出声打断对方,好证明自己无意冒犯。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意无涯倒是出声同他打了一个招呼:“堂屋里已备好早饭。” 荀玉卿瞧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不由更觉不好意思,讪讪道:“多谢费心。”对方只是摇了摇头,又再闭目沉身,开始活动身体。 倒是在一旁的玉秋辞看了荀玉卿几眼,那衣裳穿在意无涯身上,看着只觉清瘦飘然;可穿在荀玉卿的身上,却仿佛瞬间充满了诱惑力,布料紧贴着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倒不如说,他整个人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 玉秋辞微微皱起了眉头,对旁人穿着意无涯的衣裳有些许的不快。 “二位已经吃过早饭了么?”荀玉卿想了想,也不想自己显得太不会交际,到底是在人家家里头做客,便微微笑着开了口,神色谦和恭谨。 “尚未,”意无涯收掌回身,淡淡道:“我二人习惯晨练后用饭,你不必过于客气拘礼。” 既然主人家都这么说了,荀玉卿也不好意思再开口,只是点头作为回应,便往堂屋里去了。 第73章 秦雁的伤需要更换,昨夜到底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今日便得去药房买新药。 家中需得留个大人照顾孩子,柴小木与秦雁多少都受了伤,玉秋辞正好要去买菜,便准备顺路去一趟药房。荀玉卿左右无事,就自告奋勇,决定跟玉秋辞一道。 至于仇天,左右这些时日都没有什么消息,想来大概那味道也散去了,不然也不会到今天也没找上门来。 玉秋辞提了个菜篮,揣了一串钱与几粒碎银在袖中的暗袋里头,他掂了掂分量,显然不轻,落在暗袋里,好似别了枚坠子般,袖子立刻坠了下去。 其实卜旎也好、岁栖白也罢,甚至之后的秦雁,其实荀玉卿都没太怎么过过精打细算的生活,一来没有必要,二来他实在是太习惯半路有人看见自己就好像蜜蜂看见蜜一样嗡嗡的围上来找死。 钱来得快,去得也快,并没有什么心疼的。 可玉秋辞与意无涯是要过日子的,快雪烟波练就的高超武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拿来和面多过切磋,拿来切菜剁肉多过杀人寻仇,人若是不过日子,是全然不知道一文钱能有多少花样可用的。 玉秋辞先挑了肉,又买了菜,在小摊子上精挑细选了大半天的瓜果,忽然抬头问荀玉卿道:“你觉得闲儿这样年纪的娃娃会喜欢吃什么?” “苹果吧,苹果泥给孩子吃最好了。”荀玉卿看着他一路砍价闲谈,对这些菜品挑三拣四,哪敢说话,只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会儿摊子上的东西,指了个自己认识的水果。 “你说林檎?”玉秋辞挑了挑眉,轻啧了声,荀玉卿还当他看不上自己的主意,哪知他蹲下身来便在摊上挑选了几个,微皱眉道:“我不大会挑林檎,枇杷倒是很好,无涯喜欢。”又买了些枇杷,放在了被荷叶包着的肉上。 卖瓜果的摊主是位大娘,她掌着蒲扇摇了摇头,这还只是春末,尚未入夏,天气并不算暖,这位大娘已经拿出扇子来了,倒是很符合她心宽体胖的身材。 “我李大娘的果子,十里八乡的,谁不说好,我包你买回去一吃,哎哟喂!可把人给甜到心里头去!”李大娘得意洋洋的摇了摇扇子,又往玉秋辞的篮子里拣了几个,笑道,“别说大娘对你不好,这几个个头大,颜色好,特别甜,你带回去给你家小娘子小娃娃尝一尝,包他们笑开怀!” 荀玉卿暗道:糖甜果甜,哪有大娘你的嘴甜,你这句小娘子一出来,玉秋辞往后铁定照顾你生意。 玉秋辞挑剔的神色果真略见和缓,但口上仍是毒辣的很:“哪家不这么说,好不好,还是吃过再说。” “那是当然啦!”李大娘爽快的接过钱,摇摇蒲扇道,“我这名声好不好,还不就看着果子甜不甜!” 荀玉卿心道:我想未必哩,说不准就是冲着你的嘴甜呢? 其实玉秋辞本还要再买一尾鱼,可是怕不新鲜,便先去了药铺,荀玉卿跟着他,只觉得自己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很,有心要与玉秋辞说说闲话,可他看着不太好亲近,自己心中又是知道玉秋辞凄惨命运的结局,如今见着居家和乐的生活,不由更是叹息。 喜欢一个人,本不是什么过错呀。 哪知两人在路上走了片刻,玉秋辞忽然丢过一个苹果来,淡淡道:“多谢你了。” 荀玉卿下意识接暗器般接过苹果来,惊奇的看了两眼玉秋辞,忙道:“不必客气,我也只是碰巧知道些。”他见着气氛稍好了一些,便又问道,“阿雁跟小木的伤势重么,要养几天?” “不重。”玉秋辞淡淡道,“死不了。” 荀玉卿心中汗颜,暗道:死不了就是不重么?那天底下岂不是没有什么重伤了。 玉秋辞好似是看他不太放心,便又说道:“他们的每个部位都还在应该在的地方。也都还能喘气,还能说话,所以你不必太担心。要死的话,昨天也不会跟你说那么多话了。” 倒不是玉秋辞故意诅咒,而是他本就是这么觉得了,于他心中,人只有生死,伤势只分能活跟不能活,因此只要死不了,对他而言都无关紧要的很。 这话岂止是解释,简直就是真理,荀玉卿听得哑口无言,心道:难怪买药还没有买菜重要,人一天不吃要饿得全身无力,药一天不擦,最多难受一会儿,一时三刻是绝对死不了的。 “怎么?”玉秋辞见他并不言语,不由问道。 “没什么。”荀玉卿充满敬畏感的看着玉秋辞,诚恳道,“我只是觉得你说得非常有道理。所以我现在也没有那么担心了。” 玉秋辞点了点头,也不再开口,他们俩一道进了药铺,药铺里的药材味自然浓得很,跟电视剧里头演的也没有什么差别,几张长长的板凳,旁边有个坐堂大夫,掌柜待在老长的柜台前,几乎伙计在后头一排排抽斗里抓药,几把小短梯。 药柜上还摆着瓷罐药钵和小小的金黄色戥子,掌柜抄着手,面前摆着算盘,老神在在的招呼客人。 玉秋辞说了几味药,掌柜的听了,卷过一张纸来压着,边写边重复了几声,待玉秋辞的要求说完了,便往身后递过,慢悠悠道:“记得每样戥一戥,” 荀玉卿不大懂这些药材,玉秋辞说得他也全然不知,只觉得这药铺里的药材味非常重,虽说并不难受,却也没觉得多么舒服,便同玉秋辞打了个招呼,这就出门去等了。 倒不管这钱是花在谁头上,也不管以后是要谁还钱,荀玉卿瞧了瞧那个苹果,又想了想意无涯与玉秋辞好心援手,忽然从钱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银锞子来。 这块银锞子是梅花形状的,花瓣上刻了三个字“知方行”。 这是岁寒山庄的银子,苏伯发月钱的时候,也给了荀玉卿一些零花用度,其他如珠般的粒银都已用掉了,但这枚银锞子可爱精巧,他舍不得花,想留下来做个纪念。 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处。 直接明目张胆的给钱,意无涯与玉秋辞不一定会要,要是好面子一些的,说不准还要伤感情。且不说他们二人为人如何,荀玉卿到底与他们无亲无故,本已受他们帮忙许多,吃住都要麻烦,更何况还有两个伤员跟悬在头上的莲花剑。 没点诚意实在说不过去。 送给大人的礼虽然未必会收,可若将钱送给孩子,却没有不拿的道理了。 长辈给晚辈的心意,自然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荀玉卿将那银锞子在指尖拨动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岁栖白来,人心中若生出了愧疚,但凡没有黑心肝迷了眼的,多数是会有些折腾自己的。金蛇灵芝那事儿,他确实做得不太地道,偷肉灵芝姑且不算,借岁栖白的信任点了穴,实在是不太占理。 也不知道莲花剑这件事,他会有什么麻烦,但想来定然不会出什么大事。 人倒霉起来,有时候简直喝凉水都能塞牙缝,荀玉卿正拿指尖把那个小小的银锞子拨开拨去,玩得不亦乐乎,无聊的简直令人发指的时候,岁栖白的身影忽然在人群里飘了过去。 药店的人流量不算太少,但也没多到能遮住荀玉卿的地步,荀玉卿忽然收紧了手,他的目光本来在人群里打转,却一下子定在了一道青色的孤影身上。 岁栖白没有骑马,荀玉卿暗想:他来姑苏大概也是坐船,既是坐船,那簪梅定然不大方便。 即便是在人群之中,岁栖白也格外的显眼,这世上许许多多的人走路,只是在为了暂时的目的而奔走,可是岁栖白却是在走他的道,踏出去的每一步,仿佛皆要经过深思熟虑,成为他人生的每一步那般。 也许正是因为他这种全神贯注的认真态度,使得他身上也生出无穷无尽的安全与巍峨之感。 荀玉卿见到他自然是又惊又喜,只是惊大过喜,他还未能准备好面对岁栖白,所以看到岁栖白的第一眼,他就立刻把头一调转,就要往药铺里头冲。正巧玉秋辞买完药走出来,还提着菜篮,荀玉卿差点撞到他身上去。 “怎么了?”玉秋辞轻身一侧,伸臂微屈,挡住了荀玉卿的冲劲,问道,“何以如此毛毛躁躁?” 荀玉卿下意识捂住脸,道:“没有什么!” 玉秋辞还当是仇家找上门来了,伸长了脖子往外一看,四处瞧了瞧,愣是没发现哪怕一个可疑的踪影,又无语的看向荀玉卿,问道:“你总不能大白天见鬼了?” “没有没有!”荀玉卿提起袖子半掩着脸,微微撇过身去,看了看人群,岁栖白已经毫无踪影了。 他这便又失落的放下了袖子。 玉秋辞纳闷的看了看他,也没做多想,只是见他好似没什么事了,便又招呼了声,一道去渔夫那儿买鱼了。 鱼很新鲜,被草绳穿了嘴,玉秋辞已拿满了双手,就示意荀玉卿帮忙。一直心不在焉的荀玉卿提着鱼老老实实的跟在玉秋辞身后,好似只霜打了的茄子般蔫不拉几的。 玉秋辞频频回头看了他好几眼,瞧他的袖子被鱼尾打得啪啪作响却毫无反应,暗道:看来是中邪了。 第74章 意无涯是个有点天然呆的男人。 察觉到这一点其实没太花荀玉卿多少时间,他啃着苹果看火的时候,意无涯正坐在秋千上给儿子刮苹果泥,玉秋辞的膝头放着小碗,正在剥枇杷皮,两个人都没闲下来。 枇杷剥的很干净,连里头的核都被剜了出来,放了整整一碗,玉秋辞等处理完了,就把碗递到意无涯手里,把苹果跟勺子接了过来。意无涯微微皱了皱眉,好似不大愿意,又拧不过玉秋辞,便拈起枇杷吃了起来,大约真的是好吃的很,他眉眼也微微松开了些,露出一点欢喜之色。 被迫吃了一大口狗粮的荀玉卿啃了啃苹果,默默低下了头,毫无意义的给火扇了扇风。 那枚银锞子他已送出手去了,意无涯与玉秋辞又不蠢,自然看得出他的意思,意无涯还要拒绝,倒是玉秋辞落落大方的把那银锞子接了过去,劝服了意无涯:“人家又不是送你的,是送给闲儿,这可是闲儿第一次收到其他长辈的礼物,寓意兆头也好,人家尚不为难,你矫情什么。” 想来平日里意无涯也不大爱说话,他拙嘴笨舌的,竟被玉秋辞说了个哑口无言,只得低头对荀玉卿道:“那我替闲儿多谢你了。” 荀玉卿也只好摆手说无事。 秦雁与柴小木养伤这几日,莲花剑又频频现出了踪影,荀玉卿每日帮着玉秋辞做饭煮药,偶尔出门查一查莲花剑的消息,因而连带着听见了许许多多岁栖白的情况。 这一日为秦雁与柴小木煮完药之后,为了不吃狗粮,荀玉卿照惯例外出溜达了两圈,去茶楼喝了碗茶,听一听人家的闲谈。 姑苏繁华的很,也不算太小,人一多,消息有时候传的也就快,岁栖白当初刚下船,迈上姑苏的码头,说不准就已经满城皆知了。更别提他如今住在姑苏的客栈里,这会儿群英荟萃,想找岁栖白麻烦的,与岁栖白有嫌隙的,想打败岁栖白成名的,盼望岁栖白指点自己一二的,自然多得是。 这些人纵然不会紧紧跟在岁栖白的屁股后面,也要隔着十来米,“近身”学习。 不过荀玉卿跟岁栖白住的并不近,梨花巷在城门东,岁栖白则住城西的客栈,无缘得见他屁股后头跟着一长串人的盛景,但是想来跟粉丝追星的情况也差不了多少,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这个明星有点生人勿近。 秦雁的规劝虽然的确很有道理,可荀玉卿自打药房那日与岁栖白相遇之后,软弱的心忽然又坚定了起来,他暗道:自己当初不就是为了叫岁栖白不要因为两人的情谊为难,才痛快承认自己的确是在做坏事,如今想着与他和好,肉灵芝已经吃下肚了,跟抢完东西再跟人家悔过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岁栖白对他的心意…… 也许两人就此疏远,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荀玉卿思来想去,刚要硬起心肠,决意自此以后再不与岁栖白有半分瓜葛,只当两人是有些旧仇的冤家对头,他细细想定了,刚举起茶碗要喝,便听见堂内吵嚷,有个声音格外大些的,忽然道:“你们听说了没有?岁大侠昨个早上追莲花剑而去,就再没回来!” 荀玉卿硬生生捏碎了茶碗,茶水流了一桌,滴滴答答的溅落在他的衣摆上,脸色有瞬间的狰狞。 只不过一天一夜,并不能说明什么! 可是,也许落在别人头上没有什么,但是在岁栖白头上,就显得不太正常了。岁栖白追莲花剑只有两个可能,要么胜,要么就是追丢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应当回来了。 而且按照莲花剑屡屡在姑苏犯案的情况来看,没太大可能逃出城去,即便的确离开姑苏了,岁栖白也应当会回来收拾行囊再出发。 如果赢却不见人影,那岁栖白也许是如金蛇那时候一般,受了伤,中了毒…… 荀玉卿胡思乱想了一通,心中愈发担忧,便无端对自己发起脾气来,心道:我在这儿胡七八想个什么劲儿,说不准他没有事情,只是因为有事耽搁了而已。 虽然胡乱安慰了一番自己,但乍听闻这样的消息,荀玉卿还是觉得颇为扫兴,付完了茶钱跟杯子钱,他把衣摆掸了掸,不大高兴的回意宅去了。 大概是因为太生气了,荀玉卿到底意气难平,又在路上的小摊上买了几张饼,用油纸卷在一起,恶狠狠的咬了一大口,饼有些地方烤得颇为酥脆,嚼在口中咯吱作响,不知怎的,荀玉卿忽然觉得畅快了一点。 三口两口吃完饼,荀玉卿快步走入梨花巷,绕了个弯便进了院子,门没上栓,秋千上也没有了玉秋辞与意无涯的身影。荀玉卿并未多想,只当是他们俩回屋去做事了,便高声道:“阿雁,小木,意先生,玉公子……” 他刚念完四个人,忽然一把剑就从内堂破出,直扑荀玉卿的面门,那剑来得很快,几乎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荀玉卿心中一寒,知道自己是绝接不住这一剑的,不觉便将眸子闭上,泪珠忽然便打睫毛上滴落了下来。 凛冽剑气已然割伤肌肤,荀玉卿脸上微疼,那剑却忽然停在他的鼻尖,再没有刺下去。 荀玉卿又再睁开了眼睛,他并无任何悲伤之意,这剑来时他已是脑子一片空白,知道这人是个极强的高手,自己怕无幸免。至于为何落泪,他也委实说不清楚,甚至不知道自己竟然掉了眼泪,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玉秋辞的刀抵在了那人的后心。 这陌生人带着一张孩童玩乐的丑陋面具,廉价而易损,他若一剑刺下,想必玉秋辞的刀也会顿穿他的心脏。 不过不知是不是荀玉卿的错觉,那人似乎在玉秋辞追出来的前一刻,就停下了动作。 气氛僵持了片刻,面具人忽然一矮身体,挺剑当胸,将剑刃一抖,作个回身反刺,好似蛟龙出海,银蛇吐信,刀剑相击顿时挡开了杀招。 玉秋辞握住刀,便好似换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与这面具人缠斗起来,攻势迅猛狠辣,紧追快逼,招招皆向要害,神情冷酷残忍之中略带蔑然笑意,他如今已占上风,那面具人见势不好,便闷声一笑,声音显然做过处理,听起来竟有些金石碰击之感:“多谢指教,后会有期。” 荀玉卿在外旁观,心中一寒,瞧着玉秋辞脸上嗜血可怖的笑容,又想起原著之中为感情郁郁而终的玉秋辞,两种巨大的差距,不由得叫他顿生毛骨悚然之感。 “怎么回事?”待面具人逃跑之后,荀玉卿这才上去问道,玉秋辞却瞧也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往屋里奔去。 荀玉卿还当屋里出了什么事,急忙赶进内堂,却见书房与堂屋已是满面狼藉,意无涯抱着孩子站在一片凌乱之中,秦雁与柴小木气色倒还好,只是秦雁的伤口崩裂,染得脖子上的白纱布洇开了血迹,看着有点吓人。 意无涯的脸色有点难看,自打荀玉卿见他以来,他便总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与玉秋辞跟意清闲相处的时候偶尔有些笑容,待人也很和善,只是比较沉默寡言,可他如今的脸色,却难看的让荀玉卿都有些心惊胆战。 “无涯,你跟闲儿有没有受伤?”玉秋辞收刀归鞘,一把抓住意无涯的肩膀,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 “没有。”意无涯极平静的摇了摇头,忽然将哇哇大哭的意清闲递到玉秋辞怀中,自己往书房里一进,这会儿墙壁跟屏风都坏了大半了,他直接跨过碎裂的砖石走到了书柜前。 荀玉卿心里一抖,暗道:换做是我,怕是要气疯了。 意无涯忽然从柜子的暗格里抄出了一柄剑,拍在了唯一完好的桌子上,淡淡道:“他武功不差,你方才能逼走他,是因为荀公子出声,叫你夺了先机。看来这江湖,不入也得入。” 柴小木脸色苍白,羞愧道:“对不起,意大哥,都是因为我……” 秦雁苦笑一声,按住柴小木的肩膀,摇头道:“小木,你不要说了,这都是秦大哥的错。”那面具人一来便对他下了狠手,秦雁说此话也并非毫无道理。 “不是你们。”出乎意料,玉秋辞小心翼翼的把意清闲放进唯一完好的摇篮轻轻安抚,沉下脸道,“他是来找我的。” 怎样?现在是背锅大会吗? 荀玉卿看了看四周,随意找了个还算能用的板凳坐下,苦笑道:“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岁栖白失踪了,十有八九是与莲花剑有关。咱们现在还是先处理下伤势,打扫一下场地,有话待会儿再说吧。” 他话音刚落,众人皆望向了他,秦雁吃惊道:“玉卿你脸上的伤……” “伤?”荀玉卿下意识摸了一下脸颊,果然指尖沾上了些许鲜血,便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妨事,应当只是刚刚不慎,被那个面具人伤到了些许。倒是你,伤口得重新包扎了。” 众人这便散开,各去烧水取药,打扫地方。 第75章 岁栖白靠在墙壁上,胸口好似火烧般的疼痛着,双手被高高吊起,虚弱的垂着。 地上还有一大滩他吐出的血,之前过了水牢,他的双腿在水中浸泡了几个时辰,这会儿毫无知觉,刚刚倒是有人前来给他看了看情况,但也只是对他的双腿做了简单的处理,并没有多管。 这次失手被擒,岁栖白并没有太多的惊异,对方对他的武功路数实在是太过了解,仿佛姑苏莲花剑整件事情,都是针对他发起了一个陷阱。但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数年前已死去的柳剑秋除外,岁栖白实在是不明白怎么还会有一个人对他的剑招如此了解。 尤其是这个人还拿着剑秋的睨尘。 那柄莲花剑原名叫做睨尘,柳剑秋功利心较重,岁栖白铸剑赠剑时,为剑起名睨尘,是希望柳剑秋能对剑道有更深一层的理解,放下一些不应当有的好胜之心。之后的事情,不提也罢…… 若非是柳剑秋的尸骨还好好的呆在坟冢之中,岁栖白恐怕就要怀疑这个拿着莲花剑的人,是否就是柳剑秋了。 不过,其实无论是持剑人,还是仇天,事实上他们对岁栖白最多就是牵制,尚还无法将他打成重伤,毕竟他已经不是多年前的岁栖白,内力较于过往更为精纯,剑招也有了更深的体悟,至多就是赢不了,却也输不掉。 他早该想到的。 既是真要针对他,哪能不把事情想得万分周全,剑秋也好,玉卿也罢,自然都是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其实往日岁栖白也不会那么轻信,可是他想起数日前药房与荀玉卿匆匆一面,对方定然是瞧见了他,下意识却往药房里头回去,也许……也许是受了伤,怕正面对上自己。 岁栖白扪心自问:我可当真会下手杀他?我可当真……会将他当做一个恶人…… 他连自己都不知道,自然也不能怪荀玉卿害怕回避。 可正是由于药房一遇,因此,那人虽然只不过是身形相貌与荀玉卿有些许相仿,但岁栖白关心则乱,还是下意识冲了上去。 那么明显的陷阱,自己竟然也会掉进去,岁栖白苦笑了一声,想起在蛇窟之中,荀玉卿为自己挡下一击,满面苍白的点了自己的穴道。明明已经中过招,自己却始终对他无法升起半丝堤防戒备之心。 若是我对他有所堤防,也许就不会被当胸一掌直接打中,险些要了性命,使得落到如此境地。 他虽然骗了我,可我心中却一点儿也不怪他。 我竟还是喜欢他…… 真是,无可救药。 岁栖白倒不是将自己身受重伤的事情归咎到荀玉卿头上,只是他眼下无事可做,双手又被镣铐锁着,双腿失去知觉,重伤加身,几乎成了半个废人。纵然他脑中有千般计策,万种谋略,也是全发挥不出来了,更别提他自认没有这般智慧。 因此除了想想荀玉卿,他也无其他事情好做。 …… 将地方大概清扫了一下,又为受伤的秦雁换了药,差不多已到正午了。 之前还抄出剑砸在桌子上,特别有杀神气质的意无涯挽了挽袖子,搁下长剑,到拿起菜刀,后厨烧饭煮菜去了。好在打架归打架,没把后厨拆了,不至于打得午饭都吃不上,毕竟这会儿卖菜的小贩也都收摊回家了。 意无涯烧了个火腿鲜笋汤,又香又鲜,还有几碟子的炒白菜跟酱汁肉丸之类的,五个大男人围着缺了一个小角的桌子,坐着缺手断脚的板凳,以扎实的下盘功夫吃完了这顿午饭。 汤被喝了个精光。 荀玉卿夹着火腿片的时候,暗道这刀工厉害了,可以直接上手千刀万剐这一刑罚了。 吃完了饭,总算要讲正事了,柴小木跟荀玉卿帮着撤了碗碟,回来五个人便一起站着说话,摇篮里的小娃娃刚刚送去喂过奶,咂巴着嘴巴睡得正香。 等荀玉卿回来的时候,屋内情况已有些剑拔弩张,只是迫于意清闲在场,不得太大声,但气氛却阴沉沉的叫人有些不舒服。玉秋辞似乎对那面具人有所了解,先声夺人:“这是我的事!他是来找我的,你何苦插手呢?” 谁都无法理解玉秋辞不愿意无涯插手的心情,谁也不能明白他曾经经历过的黑暗。那段肮脏丑陋的过往,那个嗜杀狠毒的自己。即便与意无涯不可能走到一起,玉秋辞也万万不想自己的挚友发现自己当初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哪怕只是有可能。 意无涯并未说话,荀玉卿看了一眼秦雁,秦雁只是摇头,他的神色还有些许苍白,轻声道:“好似是玉公子的仇家上门。” 见意无涯毫无动容,玉秋辞只得无可奈何的将玉聆心搬出来,苦涩道:“即便你要插手,我劝不住你,难道不想想小妹么,你要是出了个万一,她若是泉下有知,该是何等的心急如焚。” 之前说要入江湖,玉秋辞还是欣然答应,如今仇家上门,便立刻态度颠倒,好似换了一个人一般,要说听不出其中有所隐情,那意无涯岂不是蠢得要命。 “我要是真的死了,她日日见我,再不可能心急如焚了。”意无涯八风不动,淡淡道。 要不是时机不对,荀玉卿简直要笑出声来了。 “无涯!”玉秋辞已然有些动怒。 意无涯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说过了头,却也不慌,只是淡淡道:“你既然不要我管你的事,又何必来管我的闲事。”他将桌上的剑微微推开,好似对玉秋辞有些失望,道,“你这么说来,岂不是要我们两不相干。我知道,你心里是觉得,你是为我好,所以,就可以枉顾我的想法,插手我的选择,叫我眼睁睁看着你一人去应付麻烦。” 荀玉卿这下再是笑不出来了,他忽然发现意无涯平日的沉默寡言,也许是因为他真正需要说话的时候太过字字珠玑了,就好像一把刀,又快又狠的插在人最痛的地方。 这次轮到玉秋辞哑口无言了,他呆呆的看着意无涯,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我如今不过说一句去见聆心,你就要生气;那要我眼睁睁看你去应付麻烦的你,又应当接受我怎样的怒火?”意无涯还是不缓不急,平静问道。 玉秋辞还能说什么呢,他不可能再说任何一句话了,反正他无论说什么,这一刻都是错的,只能没办法低下头,老老实实的道歉,乖乖听意无涯的话。 他轻轻叹了一声,低头道:“好罢,是我错了,无涯,我不应当将你排除出去,也不应当搬出小妹来,可是,我……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没关系。”意无涯淡淡道,“我也只是随便说说的,我若是去见了聆心,那闲儿岂不是要心急如焚的很了。” 玉秋辞的声音卡在半途之中,什么话都再说不出来了。 荀玉卿忽然发现,意无涯的报复心跟他的幽默细胞,简直长得出奇一致。 秦雁苦笑一声道:“看来咱们都有麻烦,而且我们的麻烦看起来还都不太小。这从某种程度来讲,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件好事,起码不必再考虑我们到底是谁拖累谁了。” 这会儿玉秋辞看起来好像已经被意无涯会心一击的完全放弃了,他叹了口长气,淡淡道:“不妨也将你们的麻烦也说出来听听吧,说不准咱们还能够互相帮个忙。” 他简直有一种债多不愁的大无畏感。 意无涯奇道:“原来你还会要人帮忙,我还当你的性子,要来一句如今我仇家上门,免得殃及诸位无辜,就此别过吧。”可怕的是,他的神情毫无半分诙谐取笑的意思,正直疑惑的让人无力。 荀玉卿想了想,细思是不是天然呆都有可能是天然黑,还是说正直的人切开来往往黑的更厉害。 “好了……无涯。”玉秋辞无奈道,“我已知道错了,我悔改了,你原谅我好么?” 意无涯皱着眉头,好似是对玉秋辞这句话有些不满,却并没有再开口。 柴小木歪着头想了想,出声道:“其实我觉得我们不妨把所有的事情都拿出来理一理,我想一时间忽然发生这么多事情,定然是会有些联系的。即便没有,那我们至少也不用云里雾里一般,能稍稍清楚些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木说得有理。”荀玉卿点了点头赞成道,“我们三人来此姑苏,其实是为了莲花剑,小木追查乐府灭门惨案之时,曾叫莲花剑打成重伤,险些没了性命。之后我们又发现莲花剑兴许要对岁栖白出手,我……我与岁栖白尚算有些故交,因此想来查探一番。” “灭门之事,小木也曾与我说过。”意无涯点了点头,“岁栖白刚在姑苏失踪,秋辞的仇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时候来,我也不知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所关联。” 之后荀玉卿与秦雁连同柴小木三人,便将来此姑苏的目的与柴小木的线索,还有荀玉卿稍先在茶楼听见的消息,一一说了个清楚明白。 第76章 “我近日去查查消息,诸位好好养伤,还请稍安勿躁。” 相较于三人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玉秋辞就显得格外语焉不详,他最终以此话结束了整场讨论。 众人虽不明白玉秋辞的含糊其辞,但心中隐约明了他定然是有所隐瞒。至于为何隐瞒,却不得而知了。见玉秋辞目光闪烁,荀玉卿无端想起方才他脸上那种近乎享受的残忍笑容来,不由得心下一寒,暗道:恐怕事情没有原著说得那么简单哩。 不过换个角度来讲,意无涯与玉秋辞的武力显然都在一流水准以上,如果他们二人能够帮忙,估计就跟抱上金大腿相差不远。 玉秋辞那处显然是不可能说通,荀玉卿至今想起他当时的神色,仍觉胆寒,便把目光投在了泰然自若的意无涯身上。 整个下午,柴小木都在修理木凳木桌,秦雁与意无涯则上街买了些新的用物回来,荀玉卿虽有心想与意无涯说些话,又顾及着玉秋辞在旁,只好一言不发,暗暗算着时间,打算等天黑了各自休息之后再去找意无涯。 待到夕阳时分,秦雁来到荀玉卿房中唤人吃饭,他靠在门口,看着躺在床上休息的荀玉卿,一时竟不知要不要叫他起来。 “到饭点了?”荀玉卿倒在软枕上,如瀑的长发落入被褥,他伸出一截洁白如新雪的手腕去挽漆黑的头发,手腕便显得格外纤弱,袖子滑落,露出几条旧伤疤来。 他似乎恹恹的有些没精神,秦雁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进去,坐在荀玉卿的身边,低声问道:“玉卿,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秦雁伸出手去,有些想摸一摸荀玉卿手臂上的疤痕,却又收了回来,并不敢触碰。 荀玉卿对他方才那番犹豫挣扎全然无知,只是松松将头发打了个卷,别作一束在胸前,方坐起身来微微叹道:“没有,我……就是觉得有些累。” “你撒谎总是撒不好。”秦雁轻轻笑了笑,将荀玉卿凌乱的鬓发挽到了耳后,他的双目里既不是怒气,也不是戏谑的调笑,而是无可奈何的温柔,有一种叫荀玉卿不敢去想的感情。 最终秦雁还是避开了眼睛,帮他顺了顺褶皱的袖子,柔声道,“你别担心了,没有消息未必就是坏消息,更何况,依岁栖白的武功来看,若他都失了手,我们更未必能成了。” 荀玉卿苦笑着低头瞧秦雁为自己打理的那只手,低低道:“你这般说,我心里岂不是更担心了。” 秦雁哑然失笑道:“那么好吧,是我失言,你还好么,要我把饭菜送进房里来,还是出去吃?” “还是出去吧。”荀玉卿缓缓道,“你才是,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我这伤有甚么严重,不过划破点皮,又不是姑娘家,没那么金贵。”秦雁摸了摸脖子,苦笑道,“倒是小木,他受了那面具人一掌,却说自己无事,也不知道是真的无事,还是故意说来好叫咱们不要担心。” 想来要是柴小木在这,又要说自己无事,秦雁与荀玉卿可千万别按捺自己的伤势…… 两个人具想到柴小木稚气未脱的脸气鼓鼓的反驳模样,忍不住相视一笑,便一道起身,前去吃晚饭。 意无涯与玉秋辞两个大男人的生活虽然是围绕着意清闲这个婴童转,但事实上除了他们两个人,意清闲还有另外一个人照顾,这个人就是住在邻居的林大嫂,她刚生了孩子不久,母乳颇多,孩子一个吃不完,见着意清闲没了娘亲可怜,便也将意清闲抱去喂奶,意无涯与玉秋辞便给些银两作为感谢。 平日里意清闲都是吃完奶抱回来,今天却不见踪影,连柴小木也不在,意无涯为众人盛了饭,解释道:“小木去接闲儿了。”他话音刚落,柴小木便抱着孩子回来了,他笑嘻嘻的逗着孩子,眉眼弯弯的,煞是喜人。 “好小闲,乖小闲。”柴小木把意清闲放进摇篮之中,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又亲了亲他的额头,喜欢的不得了,待众人一催再催,才依依不舍的坐回到餐桌边来。 “既然这么喜欢孩子。”意无涯微笑道,“看来小木也是时候考虑成家了。” 柴小木急忙摆手道:“不不不,我……我只是喜欢小闲可爱,要是我自己的孩子,我可什么主意都没有了。”他急忙反驳又拙嘴笨舌的模样简直像是只被偷了蜜糖的可怜小熊,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被笑话的柴小木脸上一红,忙扯开话题道:“说起来,林大嫂家没有人啊。” “没人?”玉秋辞率先发问,他脸上的笑意忽然一凝,好似变得有些沉重了起来。 “是啊。”柴小木点了点头,说道,“门是虚掩着的,小闲就在院子里,我喊了几声,没听见林大嫂他们的声音,也许是出门买菜去了,晚上还有些新鲜的活鱼,只是不知道林大哥怎么也不在。” 气氛一时有些奇怪,意无涯夹了菜到玉秋辞碗中,淡淡道:“也许是在后厨忙活,没听见声音吧。” 柴小木懵懵懂懂的点了头,没有在意。 没人…… 荀玉卿夹了筷子米饭,又瞧了瞧吃饱了奶在咂嘴的意清闲,若有所思的很,全然没瞧见意无涯看向了他。不过林大嫂家倒不是什么重点,真正的重点是到底应该怎么向意无涯正确表达自己对他的(伪)性爱对象兼小舅子有一定程度的怀疑。 要是对玉秋辞,尚可用看出他的感情来简单的入手,对意无涯,荀玉卿实在是无计可施。 荀玉卿思考途中,频频看向意无涯却又并不说话,众人不由心生好奇,秦雁暗道可别叫他们二人误会生气,便玩笑道:“玉卿,意先生的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叫你看了这么久?” “啊!”荀玉卿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只是我刚刚在出神,冒犯了。” “无妨。”意无涯淡淡道,“趁热吃吧,饭菜都要凉了。” 此后便再无他话,众人皆有些食不知味的吃完了这顿晚饭,荀玉卿还是没能想出合理的能排开玉秋辞单独与意无涯对话的办法来,便唉声叹气的收拾了碗碟,恹恹的回屋里去了。 犯下杀人命案的莲花剑,失踪的岁栖白,嗜血的玉秋辞…… 无论哪一件事,荀玉卿如今都可谓是毫无线索,一团乱麻,无计可施的很。其实就算真让他跟意无涯有了个单独相处的环境,荀玉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总不能上去就是一句:你小舅子看起来有点病病的你知道么? 晚风清寒,荀玉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忽然听见“笃笃”敲门声,还当是秦雁造访有什么要事,虽然懒得起身,但仔细想了想,还是应声道:“等一等!”他披了件外袍,下床穿上鞋袜,这才前去开门。 岂料门一打开,竟是意无涯。 “意先生?”荀玉卿满面诧异,他赶忙侧开身体,将意无涯迎到房中来,快手快脚的沏了茶,问道,“这大半夜的……请问有什么事吗?”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意无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反问道,“你想与我单独说些什么?我人已在这里了。” 荀玉卿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沉吟片刻后方才说道:“我……我的确有些话想与你说,只是,只是也不知道你信还是不信?”他微微苦笑道,“只是在下绝无任何挑拨离间之意。” “是有关秋辞的?”意无涯淡淡道。 “嗯……”荀玉卿也扶着桌子坐了下来,蹙眉道,“今日我在庭院中见玉公子与那面具人打斗,其状颇是……嗯,有些激动。再来就是线索一事,我觉他始终有些闪烁其词,只是怕提及他的伤心事,不便明说,因此想问问先生。” 意无涯微微笑道:“你倒是客气委婉的很,你不必顾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跟我来吧。” 说着,意无涯便起身往屋外走去。 “去哪儿?”荀玉卿将外袍穿好,跟在意无涯身后问道。 “来就知道了。”意无涯淡淡道,“你轻功如何?” 荀玉卿虽毫无思路,但姑且也只能跟着意无涯走了,便一边整理衣裳一边回道,“不算太差。” “那很好。”意无涯微微赞许道,待荀玉卿走出房门来,他忽然抓住荀玉卿的肩膀,纵身而起,两人掠过树枝围墙,便落在了林大嫂家中,这才又开口道,“林大嫂一家已经死了,那个婴儿下落不明。” “什么?!”荀玉卿站在林家小院之中,听闻此言,只觉一股寒气逼上心头,不由骇然道。 “噤声。” 意无涯将荀玉卿的头微微按下,两人藏身于内堂一角的阴影之中,皆掩住口鼻,忽然见得一只脚迈过门槛,一条拉长的孤影投落在地上,照得分外阴森可怕。 第77章 来人正是玉秋辞,他片刻也未停,直穿过布帘,往屋后去了。 荀玉卿下意识往后瞧了一眼,但一片黑暗之中实在瞧不出意无涯的神情,两个人离得不算太远,他只感觉到意无涯连气息都并未乱上一分,要不是两人一道前来,他还以为潜伏在这儿的只有自己。 看来真是自己小瞧了天下人,武林中的人若能出名,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本事的。 荀玉卿暗想自己分明早在卜旎那儿已经吃过一次亏了,怎么在玉秋辞与意无涯身上还是先入为主。他们俩感情也许混沌不清,但为人跟实力却高深莫测的很,也不知作者为什么一笔带过,这会儿一点底都摸不着。 没一会儿,玉秋辞就大步走了出来,神情焦灼,俊美无比的面容上覆着阴沉,消失在了门外。 荀玉卿见他离开,便也往帘后一瞧,却见窗户开着,月亮皎洁,照在内室的床榻上,榻上躺着林家夫妇的尸体,两人死状安详,粗粗一看,不见什么伤势,面容已露出了死人的灰败。 “走。”意无涯忽然一拽荀玉卿的手臂,两人走出林家,借着树荫与墙影一路跟上了玉秋辞。两人离的不远不近,玉秋辞每有疑心,意无涯都提前带荀玉卿避开,如此辗转了两三个回合,玉秋辞总算安下心来,一路直奔向了花楼。 荀玉卿躲在墙壁之后,瞧着玉秋辞进了花街柳巷,还没来得及赞叹意无涯对玉秋辞的深刻了解,就发了懵,忍不住小心翼翼的瞧了瞧意无涯的脸色。 “荒唐。”意无涯微微皱起了眉毛,他低声问荀玉卿道,“这烟花柳巷之地,你可还要继续跟着?” “跟!”荀玉卿坚定回道。 无论是现在的情况也好,还是来自一个现代人对古代青楼的憧憬也好,荀玉卿都必须得跟! 意无涯脸上微露赞许之色,全然不知道荀玉卿心中别样的心思,倘若他知道了,说不准就二话不说把荀玉卿丢下了。两人并没有大摇大摆的进花楼,一来荀玉卿长得比里头的姑娘家还要美上几分,进去怀疑叫人是来砸场子的;二来意无涯长得太过正直严肃,容易叫人起疑是不是捕快叔叔来扫黄。 而且如果玉秋辞还在楼中,岂不是打草惊蛇。 所以他们两个人悄悄的摸进了后头的楼阁,也就是姑娘们住得地方,阁内自然是少不了莺声燕语,但比起前头的热闹喧嚣,却未免显得清冷了许多。意无涯与荀玉卿的轻功路数不同,但两个人却都没发出一点声音来。 《燕穿云》走飘逸轻盈,荀玉卿就好像是一阵微微拂面的清风,一朵无端落在花上的蝶,悄无声息的落在了阁楼的房梁上,他的衣裳上的白纱轻飘飘垂落着,被他一把抓住,收在了腰间。 意无涯贴紧了房梁,底下有三两个偷懒的龟公正在碎嘴,屋内也有两个姑娘好似在说话。 “莺绿还没回来么?”屋内一个娇媚甜腻的女音响起,轻悄悄的。 另一个声音微粗些,倒也温柔,说道:“他还没去呢。” “真羡慕他,好命的很呢,只要随便在那些大老爷那儿服侍一两个时辰,就有大笔大笔的银子。”那甜腻女音轻哼了一声,似有些怨恨,“难道我不比他美,不比他温柔么?” 荀玉卿与意无涯对视一眼,不由得皆摇头苦笑,只当是些拈酸吃醋的小事。 “他自然是样样都比不上你,可我瞧着那山猪面具就觉得吓人的很,哪有胆气服侍他们。”那温柔女声道,“我看那面具凶蛮的很,想来人也不是什么多怜香惜玉的主儿,纵然出手阔气,谁知底下皮肉受不受苦呢。” “说得倒也是。”甜腻女音似乎被说服了,哼哼了两声,不甘不愿道,“我可不挣这个卖命钱。” 不多一会儿,最里头的屋子打开了门,走出来一个婀娜多姿的——男人,他脸上少说擦了好几层粉,眉毛画得很细,嘴唇嫣红,样貌倒是不难看,瞧瞧他的手,只是黑了些,因此脸上敷得粉虽厚,却叫他看起来白净了许多。 这大概就是莺绿。 他洋洋得意的扭着杨柳般的腰肢走了过来,底下的小奴见着他,皆把头低得深深的,恭恭敬敬道:“莺哥儿好。” “唉哟喂。”莺绿的声音好似扭了十七八个弯儿,缠绵的很,他瞥了眼那原先嚼舌根的屋子,鼻子一哼,冷笑道,“乖得很,这世道啊,总算还有人知道什么叫做礼数呢!” 他最后一句刻意抬高了音量,好似故意叫屋里人听见一般,把小小的竹扇挥了开来,扬手道:“好了好了,杵在这儿做什么,偷懒找死么?忙活自己的去吧。” 这花楼后头的阁楼围成个四方,好似一个天井式的构造,姑娘们住在前头,原先两人正是从后头摸进来的,便知道这后面围成的三处都是空楼,并不住人,只是放着酒与柴火之类的杂物,也鲜少有人往这后头的庭院里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觉得中间太空,一座精致的假山围着小池,池中还养了几尾鱼。 那莺绿扭着纤纤柳腰,打开了通往后头阁楼的大门,又将锁重新锁上,把钥匙放回了自己怀里头。两人这便看着他消失在了假山之后。 “……嘶。”荀玉卿悄悄压低了声音,问道,“意先生,你怎么知道他有古怪?” “面具。”意无涯淡淡道,不知怎的,面具这个话题好似是让他不太愉快,他的眉毛微微蹙了起来,荀玉卿暗道:我还当是蒙面舞会那种…… 因怕撞上刚下去的莺绿,两人并没有立刻下去,而是等了好一会儿,才跳下去打量假山的机关,意无涯原先瞧莺绿的动作瞧得清清楚楚,便直接上来打开了机关。 这假山竟有两层,外头一层真石,里头则是空的,机关一按,便自动转开了里头的空处。下面有条阶梯。两人刚进密室,把假山重新关合上,就听见莺绿腻人的声音响起:“你个死人!还逗人家!” 荀玉卿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有些恶寒。 待莺绿的娇笑声渐渐远了,两人这才匆匆往下走去,出乎意料的是,这间密室并不黑暗,甚至称得上明亮,一排的灯盏,好似怕人怕黑似得,也叫人有些无所遁形的心虚感。 两人一路七弯八拐,荀玉卿哪里还知道自己往哪儿走,只管跟着意无涯,只是他心中好奇,便忍不住问道:“意先生,你……你是什么时候,怀疑起玉公子的?” “我并不怀疑他。”意无涯淡淡道,“我只是相信,他纵然听进了我的话,也绝不肯让我以身涉险,所以,他一定会尽快解决掉麻烦。” 荀玉卿还能说什么呢,他实在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忍不住腹诽道:“你们为什么还不去结婚?” 这条密道长的很,两人健步如飞,也走了少说小半个时辰,方才见到出去的路口。 天已经很黑了,两人从密道中出来时,漫天繁星,他们二人在一片花林之中,雾气浓重,便显出几分仙气缥缈的神秘来,若是误入此地的凡人,说不准还当自己误闯仙境了。 “嗯?”意无涯略一扬眉,低声道,“接下来你跟紧我。” 荀玉卿便知此处怕是有什么玄机了,紧随在他身后,二人兜兜转转,一进后庭,过了许久才转绕了出去。荀玉卿方才险些没能跟上意无涯,他暗想自己方才若陷在迷阵之中,岂不是麻烦的很,不由后怕,便很是有些心有余悸,忍不住道:“没些本事,还真是不敢闯江湖。” 没人说追踪还要学奇门八卦啊! “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二人一样,有机会来闯这龙潭虎穴。”意无涯的话听起来有点像是冷笑话,但看他眉眼严肃,好似是在说实情,而不是玩笑。 荀玉卿看了他一眼,给面子的干干笑了笑。 待荀玉卿休息了片刻,他才发现两人竟来到一处极大的庄园,十分僻静,除了鸟啼虫鸣,几乎没有人烟。 “咱们去哪儿?”荀玉卿问道。 “我也不知道。”意无涯摇了摇头道,“已经跟丢了,但我想此处应当就是最后,若是还有暗道……” 尽管意无涯没有表示,但荀玉卿已经帮他补完下句话了:“那此处主人其谨慎,其财力,我也实在无话可说了。” “不错。”意无涯道。 他们二人无法,只能在这庄园之中四处搜寻,奇怪的是,这样的地方竟没有哪怕一支巡逻的队伍,可见此地的主人何其谨慎,可再想想方才的莺绿,其中深意,实在叫人心情复杂。 意无涯显然也想到了,他忍不住低声道:“人总归都是有弱点的,若不是那位莺绿公子,恐怕咱们也寻不到这儿来。” “色字头上一把刀。”荀玉卿幽幽一叹,总结道。 第78章 这庄园空荡荡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人。 意无涯四处看了看,忽道:“这庄园颇大,我们二人不如分头行动,这样也快一些?” 怎么无论是恐怖片也好,偷偷潜入探索也好,两个人一组队就非要分头行动好落单被抓。荀玉卿虽知意无涯艺高人胆大,但是他实在胆小的很,就抓住意无涯的胳膊,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不。”荀玉卿神色沉稳,摇头道,“我们不过两人,若是分开行动,有人落入险境也全然不知,要是两人遇上敌手,多少还有个帮衬。更何况我对阵法全然不知,此地主人也不知设下多少陷阱,我只怕没帮上什么忙,还要拖累你。” “你说得倒也有理。”意无涯思索片刻,点头称是。 他们二人刚说完话,忽然听见无端沉重的呼吸声,便藏匿了起来,却见过个极高大魁梧的汉子从右侧的走廊上现出身影,他看起来好似是一座山,荀玉卿遥遥虚眯了眯眼,粗略估计对方约莫两米多高。 在中原人里少见这种体型,尤其是对方身形魁梧无比,看起来显得格外有压迫感,脸上戴了一个巨大的木面具,看起来像是什么鬼神。 那大汉走后一会儿,意无涯方才出声道:“那看起来好似是个北蛮人。”他声音极轻,荀玉卿几乎没有听清楚。没过多久,那高大汉子便如同拎着只小猫小狗般的拎着一人走了出来。 那人也是张面具遮脸,不过他只遮住了半张脸,也不知道他们这个组织是什么毛病,难不成每个人都要自带面具才能加入不成,又不是什么仇杀队。 那半张面具的主人露出的半张脸倒是十分俊俏,只是气得脸儿发红,怒喝道:“山魈!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就杀了你!” 奇怪的是,他脖子上竟有几条勒出的索痕,红得刺眼。 那叫做山魈的大汉冷笑了声,置若罔闻,只是将胳膊往前一绕,勒住了那人的脖子,硬生生将他拖走,讥讽道:“就算你得到了岁栖白,天天想跟他打情骂俏,也没必要急在一时,连我们这些帮忙的老兄弟都不管不顾了吧!我告诉你,你可别把自己的命搭进去,玩丢了自己的性命。” 岁栖白! 荀玉卿下意识把头一抬,心中抽紧了般,却见那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是你的朋友?”意无涯瞧了瞧荀玉卿瞬间变化的神情,忍不住想起了玉秋辞曾与他说的那句话来。 【也许……也许有人未必只把这段关系当做朋友。】 他并非是无情之人,亡妻玉聆心的面容在他脑海中浮现,意无涯的神态无端柔软了许多,温声道:“你若是想的话,我们可以去看一看,他们刚离开了,想来不会立刻回来,即便真找不出什么线索来,要是能救出你的朋友,我们也不算白来一趟。” “好。”荀玉卿点了点头。 刚刚那个戴半张面具的男人,说不准就是柳剑秋……即便不是柳剑秋,也定然是拿着莲花剑的那个人。 “你去吧。”意无涯道,“我在这周旁看看情况。” 意思就是你尽管去,我给你放风。 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被会人帮忙放风的荀玉卿有些懵,不过他倒是没有临时脱线,只是点了点头道:“那你小心些。麻烦你了。我……我会尽快出来的,若是找不到他,我也会立刻回来。” 荀玉卿与意无涯分头行动,他直直往那山魈出来的地方走去,这儿的屋子建了一排,一模一样,他每间房间都打开看了看,全是空屋,有些地方挂着各色武器,他心生疑窦,但这时全叫岁栖白占去了心神,便立刻抛在脑后,不予理会。 房间不过几数,荀玉卿很快就找到了岁栖白所在的那间囚房,与其说是囚房,倒不如说是个精致的住处,其实荀玉卿原也没有看见岁栖白,只是觉得这间房间的布置与其他屋子大有不同,便走了进去。 “岁栖白……你在么?”’ 荀玉卿声音压得有些轻,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 “玉卿?” 内室里忽然传来回应,荀玉卿将门合上,绕过一座绣着岁寒三友的屏风,便瞧见了岁栖白。 岁栖白比他想得要从容的多,只是看起来极其疲惫,脸色惨白,就好像只垂垂老矣的凶兽,虽然不减威严,却没有那般精神了。他坐在又软又大的床上,四肢拷着长长的铁索,然后慢慢抬起了眸子,荀玉卿有一瞬间的僵硬。 这时的岁栖白看起来就像是彻底的凶兽,那双漆黑的眸子里,藏匿着惊人的狂暴与杀气。 “是我。”荀玉卿咽了口口水,不想露怯,只是走了过去,伸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腕上,低声道,“你受伤了么?” 岁栖白瞧着他许久,缓缓道:“你走吧,我自有办法脱险,不用你管。” “好啊。”荀玉卿闻言,无名之火立刻蹿上心头,冷笑了一声,淡淡道,“你现在就脱险给我看!” 岁栖白却只是闭目阖眼,并不说话,似乎没有继续理会荀玉卿的意思,他的态度已经表达的很明显了,若荀玉卿再纠缠下去,岂非就是自作多情,自取其辱了。 “你当我是想救你么。”荀玉卿瞧他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下一酸,嘴上却不肯服输,硬气的很,“要是搁在平日,我才懒得理你,我今日救你,是想你欠我人情,我这个骗过你的恶人,今日又施恩于你,纵然是岁栖白岁大侠,想来也要困惑到底情理二字如何抉择吧。” 岁栖白睁开眼睛瞧了他一眼。 荀玉卿仿佛被鼓舞了般,又振振有词的继续说道:“我绝不准你落在旁人手里,我折磨完你,便把你捆了送个签条去岁寒山庄,想必也能换一大笔钱。堂堂岁寒山庄的庄主被人当小猪一样称斤算两的卖出去,想必不会很好听。” “你当真高兴?”岁栖白问道。 “我当然高兴!”荀玉卿其实已经有些心里发虚,但还是硬撑着,绷紧了脸皮上的邪笑,冷冰冰道,“只要叫你难受,能折磨你,就叫我快活的很,所以你别自作多情,当我是来救你的。” 岁栖白淡淡道:“你寻乐的方式真特别。” 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荀玉卿偶尔也会产生干脆一掌拍晕这个惹人生气的岁栖白的想法,但是瞧着岁栖白寒冰般的双眼,他蠢蠢欲动的双手就顿时老实了。 “关你什么事,有人爱到花楼窑子里寻欢作乐,妨碍我在这儿找乐子么!”荀玉卿没好气道,“现在被捆得像头待宰的猪一样的人可不是我!你非要说话气我么?” “既然你能折磨我。”岁栖白道,“为什么我不能折磨你。” 荀玉卿脱口而出:“你都快把我折磨疯了!”这句话刚出口,他就紧紧闭上了嘴巴,板着脸检查起了铁索,不甘不愿的问道,“这锁链怎么解开?” “它们与两块铁柱融在一起,我既拽不动,也扯不断,柳剑秋为了让我死心,还特意用睨尘剑砍过链子,除了钥匙,怕是什么都打不开。”岁栖白平心静气的说道,好像被捆的人不是他,而是荀玉卿一样。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是荀玉卿被捆,说不准岁栖白要比现在紧张的多。 这种鬼设计的老梗套路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荀玉卿检查了好一会,实在没有办法,气得简直想爆粗口,脸色就不由得拉了下来。 “你走吧。”岁栖白又重复道。 “闭嘴。”荀玉卿冷冷的觑了他一眼,把拳头紧紧攥了起来锤在了岁栖白胸口,恶狠狠道,“你再说话我就把你的肉咬一块下来。” 这样的力道对岁栖白而言本应当无关紧要,甚至可以说是不痛不痒,与按摩也差不离多少。可是荀玉卿的手还没收回来,岁栖白却立刻喷出一口血来,那血溅在了荀玉卿的下巴,脖子附近。 荀玉卿并非没有见过血,可不知为何,这溅在他皮肤上的血液竟好似是岩浆般的滚烫,烫的他几乎要叫出声来,吓得他打了个激灵。 “岁栖白……”荀玉卿的声音有些干哑,“你受伤了?” 他早该想到的!他本该想到的! 岁栖白却不回答,只是固执的,执拗的帮荀玉卿擦了擦那些溅在他脸上的血迹,然后又一次开了口:“你走吧。” 走你妈个大头鬼! 荀玉卿要不是一下子被震住了,真恨不得一蹦三尺高,挖开岁栖白的脑袋瞧瞧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鬼东西,这时候还叫他走,还有没有点朋友的道义,仇人的怨恨?! 他缓缓道:“岁栖白,你脑子被驴踢过吗?” 岁栖白像是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的看着荀玉卿,似乎完全没能理解他刚刚说了什么话。 于是荀玉卿微笑着,藏着滔天的怒火,极平静的又说了一句话:“我是说,我不想跟一个被驴踢过脑子的蠢蛋说话,你爱怎样就怎样,跟我无关。我管你,是我乐意。” “至于你要不要我管,跟我没关系。” 第79章 岁栖白的锁链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想办法拿到钥匙,另一个是砍断岁栖白的双手。 后者当然没得商量,所以虽说是两个选择,事实上还是只有一个法子。 荀玉卿坐在床脚,垂着头冥思苦想,怎么也想不出把岁栖白无声无息救出去的方法,可是要他放弃,把岁栖白丢在此处,叫这人等着自己不知何时才能再来的营救,他却也是怎么都做不到的。 看来不容易惹麻烦的人一旦沾上了麻烦,必然是极难解决又惊天动地的大事。 岁栖白已许久没有见过荀玉卿了,但是在他的无数次重逢想法之中,有过兵刃相向,有过擦肩而过,有过背道而驰……唯独没有在如此无力跟可笑的情况下再度相见。 他并不觉得羞惭,也不曾恼怒,到头来,他心里第一刻想的,还是望荀玉卿平平安安,不要叫柳剑秋发现。 我……我对他始终是偏心的,无论他做什么事,与我说什么话,我心里始终是希望他好好的。 岁栖白无法欺骗自己,这却又有悖于他自幼所受的理念,不由得又觉得喉咙一阵发干,好似叫什么东西完全的堵住了般,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绝不能对荀玉卿吐露半分心声,也绝不该偏私,可是—— 可是柳剑秋已经疯了,他早不是当年那个温柔儒雅的剑秋,在落崖那一日,他已成了个疯子,已是一个极恶的恶人,若玉卿落在他手中…… 冰冷的水牢,疼痛的双腿,被强行束缚住的愤怒,经受任何刑罚,岁栖白都毫无畏惧,可当他想到荀玉卿遭受这些苦楚时的恐惧,那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好似电流蹿过脊柱,叫他全身发抖,又叫他心里不安。 岁栖白从未体验过恐惧,却在这一次感觉到了心坠入了寒冷的水窟。 玉卿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绝不该受如此对待。 实在是想不出办法,荀玉卿暗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光我一个人在这儿想算是怎么回事,倒不如跟岁栖白商量商量,可是当荀玉卿刚撇过头去,就看见岁栖白紧紧绷着嘴角,看起来有些生人勿近的冷傲,显然不愿意搭理荀玉卿,也没有任何谈话的意思,仿佛他们二人的关系在瞬间回到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荀玉卿的话说得虽狠,可心中仍是一怕,又垂下头去,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低了会儿,他心中无端生出些委屈与恼怒来:你被捆成这样,还死脑筋的惦念着我偷了颗肉灵芝的事不成!我偷归偷了,可难道眼下不是为了救你么!被捆得像头猪,还对我这么凶!你当我很稀罕救你哩! 他瞥了瞥岁栖白,没来由的丧气。 是哩,岁栖白这傻蛋虽对自己的小命全不在乎,可他这个大恶人,却在乎的很,在乎的要命,稀罕救他得不得了! 就算人家不稀罕,讨厌的很,他也全然不管,非要厚颜无耻的贴上去,自己想想,都觉得自己贱得慌。 “哎,你有没有哪里受伤。”荀玉卿别扭了半晌,还是开了腔问道,他这会儿已不敢随便动岁栖白了,生怕又打着哪里,叫人呕血难受。 “无事。”岁栖白又道,“你走吧。” 放屁! 荀玉卿的脸上本就没有什么笑意,听闻此言,他脸上连那种故作的愤怒与冷漠都已维持不住了,变得既平静,又疲惫,就好像岁栖白的回答,掏空了他所有的希望。 他低声道:“岁栖白,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的事与你无关。你离开吧。”岁栖白瞧了瞧他,极冷冷淡淡的回道。 荀玉卿果真站了起来,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岁栖白,好似极失望的,极无奈的放弃了,准备离开了。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岁栖白躺了下去,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窸窸窣窣的抖动声,他躺在绵软的好似云朵般的枕头上,身上盖着同样柔软的被子,双手相合搭在腹部,简直就好似睡着了一样。 可岁栖白自然没有睡着,他非但没有睡着,这一刻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的喉咙微微动了动,想起荀玉卿那失望又悲伤的双眸,浑身的血好似都在燃烧,可是他想来想去,最后却只剩下一个念头:“玉卿他是怎么来到此处的?” 也许叫他离开,反而是推他入虎口! 这个念头忽然震醒了岁栖白,他瞬间坐起身来,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时候才想到这件事情,可荀玉卿已经离开了,他又走不出这个房间,恼恨与无力的愤怒在心头猛然涌起,他慢慢抓紧了被子,可很快松开了。 可留在这里,也不见得多么安全。 他已经冷静下来了,他生平极少失态,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例外。 愤怒与仇恨固然能激起人的血气,却也容易冲昏理智,岁栖白什么都做不了,这两样对他的意义除了浪费体力以外,毫无意义。 “你醒了?” 柳剑秋的声音轻快而柔和,好似心情不差,他不知道何时已从门口走了进来,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岁栖白。岁栖白并未循着声音看过去,他的胸口伤势有些沉痛,可是满脑子却仅剩下荀玉卿那双失望的眼眸。 他当初也有那般的伤心,可却从未希望荀玉卿品尝那种心痛的万分之一。 “小栖,你今日还好吗?”柳剑秋坐在了床脚边,正是原先荀玉卿坐着的地方,他的脸上带了点羞怯的微笑,柔声细语道。他坐着的样子有些奇怪,近乎是刻意的将自己完好的半张脸露出,因此岁栖白若要看他,便会看到那张俊美的面孔。 可岁栖白并未看他。 柳剑秋见岁栖白不说话,也不气馁,他青幽幽的眸子泛着点微翠,脸上依旧保持着笑意,口吻甜蜜,好似两个人还是小时那般青梅竹马般,又说道:“我瞧你精神好似好了许多,小栖,今天做了什么美梦么?” 他微微低着头,看见岁栖白放在被子上的手,忽然捧在了手心之中,将那只手搭在自己膝头,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微微转过身去,可纵使如此,柳剑秋仍旧尽力用完好的半边脸对着岁栖白,因此姿势难免有些别扭。 “哎。”柳剑秋忽然轻轻一叹,为岁栖白整理着袖子,脸上挂上了甜蜜又满足的笑容,那双近乎艳丽的双眼仿佛都透出了含情脉脉,“你的伤已好一些了么?” 这句话与刚刚荀玉卿问得那个问题似乎重合了起来。 岁栖白极缓慢的转过了头来,仿佛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还是荀玉卿,仿佛挂着甜蜜微笑的人也是荀玉卿,为他平整袖子柔声询问伤势的声音也是属于荀玉卿的。 他几乎就看到了甜蜜微笑的荀玉卿。 可那不是荀玉卿。 荀玉卿从未对他这么笑过,也从未对他有过如此含情脉脉的眼神。玉卿自然是常笑的,但是那种笑,总是像冬雪后的梅花,冷而艳,纵然开怀,却不曾柔肠百转,情丝万缕。 待晓风残月。春寒料峭后,花便自落一地,无以挽留。 这样的眼神,自然也是没有的。 他们二人之间只不过是彻头彻尾的朋友,而金蛇一事过后,两人也已再算不上是朋友了。 岁栖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去定义荀玉卿与自己的关系。 “你在想他!” 柳剑秋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住了,他柔软而又温顺的手指仿佛突然变成了蝎子的钳爪,死死抓住了岁栖白的手腕。他的眼珠子仿佛就要喷出火来了,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几乎难以维持自己那温顺和气的表情。 “他都拒绝你了!他不喜欢你……你明明这些天都没有想过他!”柳剑秋的声音近乎凄凉,他将岁栖白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处,声音忽然又轻柔了起来,好像灌了百八十坛的美酒,听得醉人,“我想得到你,小栖,也想被你得到,咱们俩好好的,在一起不好吗?你要是同意,我往后什么恶事都不做,你说什么,我便听什么,你说好不好?” 岁栖白自然没有说话,他绝不可能答应,也没有想搭理柳剑秋的心情。 荀玉卿的出现,就好像是黑夜突如其来的皎洁月光,叫岁栖白克制的痛苦与思念全部倾泻了出来。世人求爱,总似刀口舔蜜,舍既舍不得,放又放不下,他心中对荀玉卿当真是又爱又恨。 日间万花色,幽夜啼莺鸣。人间芳菲,四时美景,无一是荀玉卿,无一不是荀玉卿。 他们已许久没有见过面了。 这般无可救药的感情,这般难以自制的情绪,不知怎的,岁栖白本该觉得危险,可他却全然感觉不到,只是心中反反复复的想起荀玉卿方才的神情与容颜,无端感到锥心之痛。 他暗暗想:玉卿若悔过了呢,他……他定然是会悔过的,即便他不悔过,也绝不该教他在此处受苦。 人生天地,爱憎私欲,岁栖白才知,自己原来也是有的,生而卑劣,私心难抑。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我必须要解释一下,免得你们误解。 现在岁栖白的天平是:‘玉卿落入柳剑秋手可能会死或者会被折磨’和‘玉卿骗他偷取东西’。 生死跟偷窃孰轻孰重,可想而知。 所以这一章岁栖白的态度非常软化,但事实上,并不影响岁栖白的原则,一旦玉卿安全了,他偷东西、背叛岁栖白的信任这个事情还是继续存在的。 简单来讲,我们不会跟小偷做朋友,可是我们也不至于诅咒一个偷了面包的小偷被凌迟处死吧。 更别提岁栖白喜欢玉卿,他本身的很多自责,是在自我反省,因为他对自己的严苛要求。 =L=我特意讲一下就是怕有人来一句岁栖白双标不公正。 第80章 原来柳剑秋喜欢岁栖白,这好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荀玉卿当然没走,他的轻功虽然称不上冠绝天下,却也绝非等闲,就悄悄躲在了房梁上。本来他想着岁栖白不愿意搭理自己,大不了就出去找找意无涯,与意无涯商量商量。 无论怎么说,总比留在屋子里头,被捆得像头猪、脑子也变得好似一头猪一样的岁栖白气得发疯来得有盼头。 哪知他刚一出门,就发现没了意无涯的踪影不说,还听见了脚步声,因为担心是柳剑秋折返,就干脆回来躲了起来。 结果还真是柳剑秋。 荀玉卿坐在梁上,暗道自己简直乌鸦嘴,想什么来什么,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呸呸呸! 其实—— 荀玉卿无端想起那一日在岁寒山庄,他与岁栖白分别的时候,岁栖白低语说出的那几个字来。他……他注定是无法回应岁栖白的心意了,两人的关系已如此剑拔弩张,总之,等救出岁栖白后,两人也许往后便没有一点干系了。 毕竟岁栖白的态度,已非常明显了。 人心肉生,荀玉卿自然也会觉得难过退缩,甚至是生气,只是他却又忽然想起被自己留在蛇窟之中时,岁栖白是怎样的心碎断肠。 人注定是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承担责任的,荀玉卿从点下岁栖白穴道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只是方才被岁栖白冷言冷语时,想起两人当初交好时的情形,仍是忍不住有些难受。 算我活该倒霉,自讨苦吃! 柳剑秋听着倒像是对岁栖白诚心实意的很,若是他果真改过向善,又与岁栖白自幼青梅竹马,说不定几年后就成了江湖之中一对神仙眷侣,而且世上更是多了一个武艺高强的好人。 而且听柳剑秋说话的语气,定然是痴情十分的,往后岁栖白也有福气。 可是…… 其实这天底下有人喜欢岁栖白,荀玉卿本该高兴的很,毕竟岁栖白是他的朋友——哪怕如今只有他自己这么认为了。更何况别人要是喜欢岁栖白,说不准岁栖白慢慢的,往后就会将感情转到那人身上去,荀玉卿自然也不必感觉有些亏欠与尴尬。 可是这柳剑秋好似并不是什么好人。 荀玉卿心中一阵别扭,忍不住有些泛酸,暗暗道:喜欢一个人,总应当是对他好,柳剑秋虽说自己愿意为岁栖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他现在做的事哪有一点悔过的意思,岁栖白受了重伤,被捆在此处,想必都是他做得好事。嘴上甜的像蜜,可害起人来却半点都不含糊,这跟病娇有什么区别!岂能信他! 即便岁栖白要跟别人在一起,也绝不应该跟柳剑秋在一起,他这人浑身上下没半点好,根本配不上岁栖白。 虽不知为何,但荀玉卿这么一想,却无端心安了些许,他在心里坚定道:柳剑秋确实配不上岁栖白,更何况岁栖白也不喜欢他,既是强迫,那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的可耻了。 他躺在梁上,把整件事儿翻来覆去的想了一遍,从先前的退缩委屈、愤怒忧心变成了极为自信满满,只觉自己心胸宽广的很,纵然岁栖白对他冷言冷语,他依旧是好声好气,浑然不计较,善良到留下救人。 岁栖白平日里头为武林做了那么多事儿,这会儿也没见什么名声极好的名门正派,什么高风亮节的大侠前来救他,反倒还是自己这个偷东西的小贼过来做好事不留名。 荀玉卿在心里哼哼了两句,听着下头好似没有了动静,便瞥了一眼下去瞧了瞧,屋内似乎只剩下了岁栖白一人,没有了柳剑秋的踪影。刚刚想的太过入神,柳剑秋什么时候走的竟都没有发觉。 他轻盈的从梁上翻过身去,好似只正在挑选路线的猫,四肢着地,黑发一挽衔在口中,衣裳上的白纱全被收了起来,落在腰侧两边微微抖动着。在狭小的房梁上慢慢挪动了会儿,荀玉卿四下一瞧,确定柳剑秋已不在房中了,这才安下心来。 “你没有走?” 岁栖白的声音忽然响起。 荀玉卿的身体微微一僵,他整个人几乎都伏在梁上,便格外明显出被带子收紧的腰线,挺翘的臀部,还有衣摆侧旁勾勒出的双腿纤长而柔韧,看起来整个人有些像蜘蛛,而且是最毒的黑寡妇,吐着丝,结成网,勒紧任何昏头转向冲上来的猎物,将他们牢牢困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所以岁栖白的目光连一点多停留的时间都不舍得施舍,急匆匆的收了回来。 他早已落入荀玉卿的蛛网,已不必再让自己更凄惨一些。 刚刚挪动了位置,荀玉卿的动作有些大,叫岁栖白发现并不奇怪,可不知怎的,他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尴尬。 “关你什么事。”荀玉卿嘴硬道,他忍不住瞧了岁栖白一样,轻声道,“你不要我管你,却要来管我的闲事。” 岁栖白看了看他,忍不住道:“你不是说,不管我愿不愿意,都要管我么?” “是又怎样?”荀玉卿道。 “我也是如此。”岁栖白答道。 荀玉卿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不是还怪我么?”他实在无意在这危险关头演什么苦情剧,也知道岁栖白要他离开定不会是因为什么故意赌气,但仍为岁栖白这句话感到些许欢欣喜悦。 “你不过是偷了一样东西。”岁栖白淡淡道,“总归罪不至死,你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去自寻死路吗?哪怕你另有目的,我也会与你提起此事。至于怪不怪你,早先也许有些,如今也全都没了,你不必在意。” 他果然心中还是记着的,自己当初在蛇窟说是为他而来这句话。 “你虽说不怪我,可你的语气听起来,却像是‘我怪你怪的要死,恨你恨得要命’,我实在听不出哪怕一点儿不必在意的意思。”荀玉卿苦笑道,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瞧见岁栖白瞪大了眼睛看他,好似是在看什么珍稀动物一样。 想来他这一辈子,都没有遇上敢这么与他胡搅蛮缠的人。 “你是正人君子,我是卑鄙小人。”荀玉卿淡淡的,极快说道:“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我活也好,死也罢,都不关你的事情。反正我救你,只不过是心血来潮,我来此的目的,跟你没有分毫关系。” 他就这样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岁栖白,嘴唇微微动了动,苦涩道:“岁栖白,我们二人若是从来没有见过面,那可该有多好,我何以为你牵肠挂肚至今。好端端的,还要委屈自己来看你的脸色。若非我知道自己只是犯了一件小事,偷了样东西,还当是我杀了人家满门的大罪孽。 这话说得满腹怨气,倒好似是岁栖白小气的不是,说是抱怨也可,说是委屈也成,只是听着味道不对,岁栖白听得神情古怪,只觉得荀玉卿此话说来,好似饱含着他自己也全然不知道感情。 为你牵肠挂肚,为你委屈自己……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等久了约会的女郎与情郎撒娇的话语,总之无论如何,不适合出现在两个男人身上,尤其是不适合出现在荀玉卿对岁栖白说话的情况下。荀玉卿显然也觉察到了自己话语之中的不对味,但此时此刻,骑虎难下,也只好假装不知了。 “你且在这儿逍遥快活吧。”荀玉卿故意岔开话题道,“反正被柳剑秋捆在这里,日日听他说些你侬我侬的情话,倒还不如落在我手里,你的价值还要更高一些,我拿你去岁寒山庄换银子,你也早有自由,不必与你的青梅竹马天天柔肠百转。” 荀玉卿发誓自己真的只是想调侃两句,可是话是一出口就打了转,反倒变得自己好似拈酸吃醋了起来,话更不对味了。 岁栖白的神情看起来更加古怪了,就好像是看着荀玉卿活吞了一只青蛙那样的古怪跟微妙。荀玉卿反应极快,当即对他怒目而视,冷冷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我与你说话你拿耳朵听就是了!” 这已是强词夺理了。 今日也不知道是犯了哪家的太岁,说出来的话好似无论如何都不大对劲的很,荀玉卿说完这句话,干脆就把嘴巴紧紧的闭上了,一句话也不说。他打梁上落了下来,解下塞在腰间的白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过身瞧了瞧岁栖白的伤势。 看了半晌,也只知他胸口受了重伤,眉宇之间仍是困兽般的狠厉与警惕,眼下微微有些泛青,可见他这几日精神紧绷的很,并未休息好。 “你好好休息。”荀玉卿缓缓道,“瘦了就不值钱了。” 荀玉卿的手轻轻落在了被褥上,扶着岁栖白的脖子,一手压着他的肩膀,叫他安然的躺了下去。岁栖白并没有反抗,他看着荀玉卿为他掖了掖被子,就好像是个刚过门的新媳妇,手脚勤快,温柔体贴的很。 “你……” 岁栖白的声音微微一顿,他看见荀玉卿的表情,对方看起来依旧温顺恭谦,但眸中闪着冷光,好似下意识掖着被子的手就要掐到自己的喉咙上来。 那两个字打舌尖一挑,吞了下去,岁栖白叹气道:“你小心些,我等你。” 荀玉卿这才微微笑了起来。 第81章 番外 岁栖白番外——涤罪 这世上,大概很少人会有这样的经历。本当喜悦欢欣的生辰,却同时也是母亲的忌日。 岁栖白从未见过他的母亲,自然不觉有何等的伤心,更何况他对生辰并无太多的期待,因而每到生辰,面对别人怜爱同情——甚至是祖父叹息与沉重的目光,他的心中始终是有些无奈的。 祖父岁轩光对他寄予厚望,兼之岁栖白又是唯一的孙子,既少不了体贴入微的关怀,自也少不了严苛要求。 祖父虽对岁栖白严格,但他的父亲却大有不同,岁栖白的父亲岁寒山是个风流诙谐的男人,好舞文弄墨,对武家的事倒不太上心,也不太喜欢岁轩光的教法。依他来看,人生活得自在快乐才最重要,小小一个孩子,每日皱着眉头,忧国忧民,哪来那么多天下大事好想。 单因岁栖白日后是否继承岁寒山庄此事,他就见祖父与父亲吵过不下数十回。 其实岁栖白自己倒并不太在意,他明白祖父对他的期盼,也觉得日后行侠仗义没有什么不好,更何况,岁寒山虽要他自由自在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事实上岁栖白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寻常男孩子喜欢的风筝木马,泥人滚灯,他也未曾感觉有过什么趣味,父亲出外带来的小布老虎跟各色口哨,他也不觉得比练剑更有趣。 大人真是奇怪。 年幼的岁栖白偶尔会想,明明父亲也选择对祖父妥协,接任了岁寒山庄,这许多年来也没有怠慢过,又何必为自己是否要担起这份重任与荣耀而不肯退步。 后来他长大了才明白,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无奈,也会为各种各样的事而妥协。 但这其中,是半分不由人的。 岁寒山庄原先并不叫岁寒山庄,而叫做岁家庄,后来在岁栖白五岁那年,改成了岁寒山庄。 岁栖白五岁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说他遇见了柳剑秋,又比如说,他得知了生母的些许消息。 大人好似总是如此,总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清楚,因此便肆无忌惮的嚼着口舌,没什么恶意,但透着事不关己的冷漠。 岁栖白因此便知道他的母亲是个极普通的农家女子,曾叫岁寒山救过性命,她一人孤苦无依,便以身相许,而岁寒山又叫家中催婚逼亲的紧,无意什么麻烦的名媛闺秀,二人因此成了亲。 不是什么九天下凡来的仙女,也不是什么神秘莫测又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女,只是大字不识得一个,朴素老实的平凡女子。 岁寒山虽不爱她,却给足了尊重跟关心,两人倒也和美。 其实岁栖白那时候不过五岁,并不懂什么情爱,便以为天下夫妻大多都是如此,相敬如宾,寡淡和气。 直到他遇见了柳剑秋。 遇见柳剑秋是在秋季,岁栖白从山头看下去,下方有一片枫叶林,日落西山时夜风一吹,就好似团团燃烧的火焰在空中飞舞。 柳剑秋在那些火焰里走了出来。 五岁的柳剑秋长得粉雕玉琢,脸蛋红扑扑的,像是年画里走出来的小姑娘,跟眉目里都刻着稚气跟锐利的岁栖白全然不同。 柳老爷曾经帮过岁寒山一把,他如今遭了劫难,便带着妻儿来岁寒山庄暂居几日。 岁栖白还记得抱着柳剑秋的那个女人高个而有些清瘦,蜜色的皮肤,眼睛大得出奇,长长的睫毛,只是看起来不像个中原人,层层包裹的衣裙在她身上有些怪诞。 那个女人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她搂着柳剑秋像是抱着箱珍宝,又下意识的藏在柳老爷身后,好似那是什么极高大的屏障,极温暖的被褥,能阻拦风霜雨露,为她挡去一切灾难。 柳剑秋无疑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子,岁寒山买得那些玩具,他几乎都能玩个来回,并且能够给予大人极惊喜的,极稚气可爱的懵懂反应。相较于从小就如同僵尸一般无悲无喜的岁栖白,山庄里的女弟子更喜欢柳剑秋一些。 寻常小孩子或许会觉得柳剑秋夺走了属于自己的目光,有些讨人厌,但岁栖白从未这么想过。 当柳剑秋捧着一荷叶的炒莲子小心翼翼的走到他面前时,他只是慢吞吞的想:这就是父亲说的朋友吗? 最后岁栖白只记得莲子很甜,甜得几乎有些泛苦。 后来柳家夫妻还是死了,剩下柳剑秋一人孤苦留在世间,岁轩光便找了位老友收留他,那时两人已有十来岁了,分隔两地后仍时常鸿雁传书,感情颇为亲密。 男孩长到十来岁,差不多朦朦胧胧的,情窦初开,已对男女之情有了些许极模糊的概念,又不好同长辈说个清楚分明,便私下悄悄的,两个熟识的少年说一说。 那时岁栖白已经知道,这世上的夫妻,除了相敬如宾,还有甜蜜美满,更有爱而生憎的。而山庄里生出情爱的痴男怨女,也常有蜜里调油,生气撒娇的情况出现,他有时远远瞧见了,也无甚感觉,这反而让他更坚定了爱剑之心。 岁轩光与岁寒山的争斗,也在岁栖白选择涤罪后停止,年长的老人大获全胜,得意洋洋的像个顽童。 岁栖白已不知父亲那时候看向自己的目光是欣慰还是悲伤,他只知道握住涤罪的那一刻起,他整个人仿佛都随之沉重了起来。 最终岁寒山还是跟岁栖白说了些话,他说:你这孩子从小就很聪明,你选择涤罪,继承你祖父跟爹爹的名声,以后的路怕是要走得很辛苦。你记住,咱们家的名声,并不是什么极大的权力,反而是极重的负担,正因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相信你,你更不可以做错哪怕一件事。 涤罪涤罪,洗涤罪孽。 可人哪有不做错一件事的。 但事关人家的清白名声,岁栖白绝不能做错一件事,杀错一个人,否则这涤罪,迟早饮得是主人的血。 与江湖上的人所想的不同,岁栖白从未骄傲自大过把自己想成是怎样不得了的人物,他有时候总会想起岁轩光教他用剑时的叹息,岁寒山沉重的目光,还有一个午后,祖父在竹林里教他看竹子,轻声问他:“世界上没人管的事情太多了,咱们要是不管,谁来管呢?人生天地间,别人觉得你多管闲事也好,你只管自己去帮那些需要帮忙却无人理会的的人,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小小的岁栖白还不明白,他只知这世上非黑即白,人人纵有苦衷,人人却也都有罪孽,孰轻孰重,如何评断,全看世情。 多年不见,柳剑秋变得端方如玉,俊美非凡,是极文雅的谦谦君子,岁栖白却愈发生得好似一株古怪嶙峋的竹,孤高傲然,清心寡欲。 后来,岁栖白把撕下君子面具的柳剑秋逼落悬崖,江湖人人都赞他深明大义,赞他大义灭亲……但他也知,背地里许多人是觉得他这人冷情冷心,如一具活生生的僵尸。 人本就是这样薄情又过分多情的生物。 岁寒山倒是因此特意赶回来关怀过他一阵,岂知只看见了无悲无喜,全不在意的岁栖白,到底是父子情深,岁寒山留在山庄内许多日,岁栖白慢慢的也从失去唯一的朋友这个打击里走了出来。 涤罪光滑如洗,皎洁似镜,岁栖白偶尔看着它锋利的刃面倒映出自己模糊不清的外表,心境平和如水。 他所斩过得罪孽,所沾染的鲜血,从未有过尘埃,也从未蒙上半分不义。 这世上若有人选择了理与法,自然是要摒弃情爱纠葛的,情与理之间若是纠缠在一起,自然是很麻烦的。 行走江湖多了,什么都见过了,岁栖白对人世间的真情既未绝望,却也并不抱太多的期待。 岁寒山曾与他解释男女之情究竟是怎样的情况,那句话有些深奥,岁栖白始终不太明白。 他说:人这一生总会遇见一个人,你看见他,便知道就是他。 其实岁栖白觉得岁寒山说得并不对,应当是你总会反反复复的遇见那个人,然后你在某个瞬间,就会知道就是他。 当那只湿漉漉的水妖落进水中的时候,岁栖白落在冰冷的水里,星辰细细碎碎的,轻飘飘打水面上被挤碎,他搂着荀玉卿的腰肢,对方目光中的水波,忽然落入了他数十年来不起波澜的心河。 涟漪一层层的荡开,毫无休止。 柳剑秋是枫叶林中的一团火焰,终究烧尽。 荀玉卿是封在冰霜之中的火焰,永生永世也不会熄灭,贴在岁栖白满腔热血的身上,美得像是一个梦。 岁栖白忽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他的舌尖仿佛又涌起了那一日莲子的清甜,喉咙的余甘。 直到数日后,他尝到了真正的锥心之痛。 第82章 意无涯的手向来很稳。 一只握剑的手若是不够稳,那一剑烟波的名气也不会在半退隐之后依旧如此大的惊人。 江湖上新人辈出,更新换代的极快,人若失去几年消息,再出江湖提起名号,除非当真是振聋发聩,否则未必会有人搭理分毫。因此,即便是再不好名气的侠客,也绝不想自己就这么好端端的叫人遗忘,除非死,或是再不复出了,否则鲜少会有如意无涯这般为了妻儿杳无音信的存在。 “我从来没有想过。” 意无涯静静的说道:“聆心瞒我,你也瞒我。” 场内共有八个面具人,一个山猪头怀中还搂着花容失色的莺绿,玉秋辞带着块格格不入的青铜面具,站在众人当中,慢慢的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他们二人相识多年,即便不看音容样貌,光是身形,便也能看出人来。 荀玉卿一路都贴心的不曾询问,意无涯心里多少是有些感激的,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应当怎么说出自己如何会知道这么多的事情来。 聆心是一个很温柔贤惠的女子,柔弱体贴,轻声细语,虽学了功夫,却从不与任何人争执。 当年见着那样花蛇面具,玉聆心匆匆的赶来烧掉面具,神色慌张又羞赧的说是庙会上随手买来的。他那时还当是妻子怕叫自己知道她喜欢蛇类而感到不好意思,可昨日见着那面具人时,他心中便已经明白了。 玉聆心并不是喜欢蛇,只不过她的代号是蛇。 那个意无涯所以为的,温柔体贴的妻子,本就只是一个幻象,一个捏造的,虚假的女子。 她至死也不愿意相信她的丈夫会接受她的一切。 兄妹俩都是如此,玉聆心不信他,玉秋辞也不信他。 意无涯静静的看着烟波剑,他寒若冰石的目光扫过在场几人,风声萧瑟,无一人敢动。 只因这群人自己也不知玉秋辞会不会反水,以玉秋辞的武功,他若是与意无涯联手,那可真就是引狼入室了。 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一条银蛇急奔出来,意无涯只见寒光扫过眼瞳,利器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轻飘飘的金叶子落在了地上,荀玉卿也如夜间的幽幽魅影一般停在了意无涯的身侧。 “接得好。”为首的老熟人——之前在宅子里见过的那面具人高声道,语气听不出是揶揄还是夸赞,他做了个手势,除玉秋辞以外的六个面具人全抖出各色武器,那山魈面具便好似犀牛般冲进了整个战局。 那条舞动的银蛇并未被收回去,而是随着荀玉卿微抖的手腕,抖开了长长的身体,原来是一条极长的长链。 荀玉卿的武功并不算太好,底子也浅得很,意无涯早早就心知肚明,瞧他不闻不问,上来便帮自己的忙,好似浑然不怕死的模样,不觉十分感动。 “玉卿。”意无涯言语上已亲近了许多,低低道,“你与我站近一些,待会儿我要你打哪处,你只管往哪打去。” 荀玉卿其实被这几人围着,也觉得有些瘆人,毛骨悚然的很,意无涯就是要他离开,他还不肯走远哩,这会儿更是应了心意,急忙点头道:“好。”这便敲定了主意,要好好听意无涯的话,死死跟着大佬一起走。 那山魈身形魁梧,不必想也知他力气极大,这六个人里头,只有一个是女人,身形娇小,藏在山魈身后,不时发些暗器,说是麻烦,也不算太麻烦,说不麻烦,却又麻烦的很。 其余四人,两人持剑,山猪拿刀,还有一人握着竹杖,身形佝偻,好似个老头子。 意无涯的烟波剑舞得滴水不漏,六人虽要围攻,却一时也不得办法,山魈身后忽然冒出女音来:“嘻,你们这群不中用的东——。”话才只不过说到半路,蓝盈盈的几叶蝴蝶已飞舞在空中,更可怕的是,这几只蝴蝶飞出来的时候,持着双剑的男子也跃过了烟波剑,一剑刺向了荀玉卿的胸口。 夜色幽深,影影绰绰的毒蝶,来势汹汹的长剑,意无涯将荀玉卿的手腕一握,将他轻抛上去,淡淡道:“杀了那个兔子。”他说罢话,不由得闷哼了声,荀玉卿在空中看见他的肩头中了只蓝蝴蝶。 兔子便是发暗器的女子所带面具。 荀玉卿身形灵动而轻捷,足尖一点,撞在那山魈身上,竟好似踢上块铁板般,好在用力不大,否则这一脚便要把自己踢成骨折。他的链剑随风一抽,破空甩了个响,那剑忽然一寸寸收了回来,成了柄长剑。 可……可杀不杀这姑娘? 他忽然想起了意无涯肩上的蓝蝴蝶,寒意无端从腹部升起,初来乍到时那男人奸邪猥琐的面孔仿佛又出现在了眼前。他的目光瞬间转冷,可时间已来不及了,他想也不想,将袖中的梅花毒箭连射了三根出去。 而与此同时,山魈也已将荀玉卿甩了下来。 犹豫下手不过隔了瞬息,女子临死前凄厉的呼叫仿佛姗姗来迟般的在耳边响起,荀玉卿的身子在空中微微稳了稳重心,待他落地之时,女子的叫声已无声无息的没了。 血从剑上不快不慢的滴滴落了下去,意无涯漠然的看着两具尸体,额头隐约见汗。玉秋辞早在意无涯中招之前拔出刀来了,却叫为首的面具人拦住了去路,他这会儿还在缠斗,意无涯却已杀了两个人了。 那拿双剑的鹰头面具与拿竹杖的豹子老头已倒在地上,意无涯的整条胳膊已经发青了,他的手跟指甲几乎都泛着不正常的青蓝色,可是他的手还是那么稳。 意无涯连杀两人,荀玉卿又杀了那女子,六人围攻之势已破,意无涯也不恋战,他收剑入鞘,抓住荀玉卿的胳膊就顺着突破的口子飞窜了出去。耳畔夜风呼啸,荀玉卿几乎睁不开眼,二人落在树上时,他感觉意无涯脚步踉跄,果然不多时,对方便吐出一大口血来,脸色惨白。 “意先生!”荀玉卿赶忙扶住他,将他往怀中一搂,接下之后的路程。 一个成年男子的分量不轻,荀玉卿的轻功虽好,久了也渐觉气力不支,他们二人走了半晌,但始终不明路线,又恐后有追兵,半刻也不敢松懈。没过多久,意无涯忽然软在了荀玉卿怀中,烟波剑重重砸在荀玉卿膝头,两个人便一道从树梢跌落了下去,滚做一团。 荀玉卿晕头转向了好一会儿,只觉得浑身上下哪儿都疼得很,可眼下却不是娇气的时候,将唇肉狠狠一咬,稍稍清醒了些许,便去扶已经昏迷的意无涯,只是他自己也内力竭尽,几乎站不大稳,更别提去扶意无涯了,险些把自己又摔了。 这会儿可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若之后赶来的是玉秋辞也就罢了,要是赶来是那群面具人。 其实这会儿荀玉卿可谓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只怪作者写得实在是太少了,不由得有些心生绝望,暗道:“当时书里可没写到小木来过这种地方。”他转念又想,柴小木也没有大半夜的跟过意无涯出门啊! 不由扼腕。 荀玉卿瞧了瞧地上昏迷不醒的意无涯,心中明白,若是自己丢下意无涯逃生,未必逃脱不了,十有八九还有一线生机,继续带着意无涯,两人迟早被擒,更何况意无涯已中了毒,说不准过不了多久,就要没命了,实在犯不着为他拖累自己。而且意无涯即便没死,又落在那群面具人手中,想来玉秋辞跟他们是一伙的,必然是不会死的,之后再来救他也不迟,。 但是……但是…… 但是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意无涯总叫荀玉卿想起岁栖白,他们二人性情都相差无几,他心中刚翻涌起丢下意无涯的心思,不由得想起还在囚房里等着他的岁栖白,不由得咬牙心道:“我救不了岁栖白,难道还要放弃意无涯不成!难道我偏生就这么无能!” 这番话好似又给了荀玉卿极大的勇气跟坚持,他深深吸了口气,将意无涯从地上拖了起来,可到底精神振奋两下抵不过精神疲劳,他带着意无涯走了两步,身形不免有些摇摇欲坠,根本站不住脚。 走了才不到一点路程,荀玉卿就摔了下去,意无涯压在他身上,好似是牵动了伤势,喷出一大口血来,被当做人肉垫子的荀玉卿也险些压出重伤来。 这回真是苍天亡我…… 荀玉卿长叹一声,已再没有起来的力气,他将意无涯扶了扶,只觉得眼前发黑,精力竭尽,心里无论怎么催促自己,除了额上冒出细汗来,就再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伏在冷冰冰的砖石上,准备闭目待死。 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荀玉卿昏昏欲睡的静思,他微微抬起头瞧了瞧,只见一双紫蓝色的长靴,跟一块斑斓的衣摆,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月光下看不清那人的容颜,荀玉卿只来得及抓住意无涯的袖子,便彻底晕厥了过去。 第83章 天色将明,但太阳却并未破晓而出,阴郁而灰蒙蒙的苍穹沉沉的坠压而下,屋内的人只好续了一盏快烧尽的油灯。 荀玉卿醒过来的时候,屋内只是朦朦胧胧的有光,他眯着眼睛看向身侧,却发现意无涯与他并排躺着,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具死尸。人但凡毫无防备的见到死尸,定然是要吓一大跳的,荀玉卿却没有吓到,他只是怔怔的,茫然的看着意无涯苍白的容颜。 似乎是怕自己分辨错误,他忍不住又伸手去摸了摸意无涯的手,手自然也是冰冷的,荀玉卿那双明亮而妩媚的眼睛,不禁黯淡了下去。 这世上的好人似乎总是活不长。 荀玉卿的眼睛仿佛有了些湿意,鼻子也微微有些泛酸,他跟意无涯的交情并不算十分好,两人也不过才认识了几日,可对方对爱子的关切体贴,与玉秋辞的默契体贴,还有之前在面具人们面前,将自己护在身后的举动…… 人心肉长,一旦与旁人有了联系,自然是容易遭受触动的。 荀玉卿忍耐着,可是鼻子却酸涩的难以忍受,他的全身都几乎因为这种克制而忍不住发起抖来。 他实在无法不去想起那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以后要度过怎样孤独可怜的人生。 在这种极端的寂静之下,荀玉卿忽然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这种声音就好像是滴水落入中的声响。 荀玉卿在以前曾经听过这么一个实验,人以为自己被划开了一道伤口,而水龙头模拟着滴血的声响,把人活生生吓死了。他这会儿想起这件事,其实倒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无端想了起来,因而又很快振作了起来,他想:“要是意无涯真的在流血,说不准只是失血过多,他还有些法子能救!” 这么一想,荀玉卿仿佛整个人都有了精神,便猛然坐起身来,可是他起身太急,刚起来就感觉天旋地转,又重新倒了回去,视线变得一片朦胧。这时他的意识才算完全的清醒了过来,只觉得全身上下的每块肌肉都酸痛无比,尤其是原先被烟波剑嗑到的地方定然是淤青了,钝痛得几乎有点钻心。 屋内的另一个人终于察觉到荀玉卿醒了过来,连忙走了过来,半是怨怪半是欢喜的甜蜜道:“哎呀,你醒了怎么不出声哩,来,我瞧瞧,你有哪里摔疼了没有?” 荀玉卿绽开双睫,只见极熟悉的一张脸映入眼帘,竟是卜旎,几乎有几分恍如隔世的味道。 此番相见,是荀玉卿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他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的低语道:“卜旎?” “哎,是我。”卜旎笑开了花,甜甜腻腻的回道。 “我这……难不成是在做梦。”荀玉卿的手臂都在发抖,他来到这个鬼地方就绷紧的神经跟身体在之前的昏睡中猝不及防的松懈下来,一下子就没了力气,颤颤巍巍的扶住自己的额头与眼睛,想要努力支起身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卜旎还是老样子,全然听不进别的话,捧着脸好似含羞带怯般道:“哎呀,玉卿儿连做梦都在想我呀,我也是。” “是你救了我们?”荀玉卿想起了昏迷之前看到的那抹紫蓝色,微微喘着气道,他无力的扶着床榻,挣扎了几番,总算慢慢的坐了起来。他低头看着意无涯苍白的面容,伸手在他鼻下悄悄一探,鼻息似有若无,但还算是有些气,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好极了,他还活着……”荀玉卿的话音刚落,目光稍稍游移,便落在了地上一个极小的木桶上。而意无涯青蓝色的手垂在床边,手背上开了一道口子,血顺着手背流向手指,打指尖一滴滴落下,方才荀玉卿听见的声音也是由此而来。 这小小的木桶里,已有了小半桶的血了,显然也是意无涯脸色苍白的主要原因。 荀玉卿这会的脸色比意无涯还要白上几分,他不可置信的看向了卜旎,低声问道:“卜旎,你是在救他吗?”他知道中了毒应当要放毒血,但是需要放这么多吗?意无涯看起来快死了。 卜旎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尴尬,他微微咳嗽了一声,像是怕荀玉卿生气般的微微瑟缩了下,轻声道:“不是……这个毒很珍贵的,也很少有他武艺这么高强的人中这种毒,所以,我就想采点血。”顿了顿,卜旎又在嘀咕道,“更何况,你一直抓着他的手……我才不想管他是死是活。” 采点血?因为我? “……”荀玉卿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什么话也都不必说,那双明亮的充满希望的眸子倏然黯淡了下去,他从怀里掏出了一瓶金疮药来,为意无涯的伤口敷上,声音渐冷,“这些血够用了吧。” 愤怒与无力最容易使一个人颓废,也最容易使一个人爬起来。 荀玉卿只觉得身上的每个部分都在燃烧,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叫他终于起了身,他跨过床榻,看也没看卜旎一眼,只是下了床榻,撕下衣裳上的一块白纱,为意无涯手上的伤口包扎了起来。 “我很谢谢你救了我们二人。”荀玉卿淡淡的看了一眼卜旎,语气从容平静的仿佛两人从未相识,也毫不相关,“也谢谢你当初的不杀之恩。” 他的言下之意,便不再当卜旎是朋友了,否则以朋友之间这般客气疏远的口吻,想来也只不过是点头之交,当真有几分情意的,听了可不得难受死。 卜旎岂止是难受的要死,他简直难受的想在地上打滚,可是他瞧着荀玉卿冷冰冰的目光,却拙嘴笨舌的,什么解释都说不出来了。 有些人,有些事,他永远是改不了的,荀玉卿心里又何尝好受,当初秦雁一事,卜旎也爱乱开玩笑,可到底没有做出什么事情来,因此荀玉卿虽然有些生气,但很快就原谅了他。如今又是这样的原因,又是这样的理由,无论卜旎是有心还是玩笑,荀玉卿都实在是无法忍受了。 他这个晚上经历的事,遭遇的人,几乎没有一样令他顺心的,不需要卜旎再来烦人了。 “对了,接下来这番话,我自觉得有些自作多情,若是没有,那自然最好,若是有,还请你听到心里头去。”荀玉卿坐在了床边,看着退后了好几步给他让开路的卜旎。 他们二人已经许久未见了,卜旎的脸上可怜巴巴的挤出点笑容,看起来无辜又可怜,荀玉卿一动不动的瞧着他,缓缓开口道,“我若是有什么叫你误解的地方,请定然原谅我,我当真对你无意,因此我喜欢谁,不喜欢谁,不必你多加费心,你救我性命,自然是很感激的,大恩大德,今日无力,日后定然会报。” 卜旎显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直白难堪的话来,怔怔的一下子失措了起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说错了什么话,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很快就要哭出来似得,嗫喏道:“可是……可是……我只是喜欢你啊,这也不成吗?我悄悄的喜欢你,又不麻烦你。” “不成!”荀玉卿冷冷道,“不麻烦我么?在我瞧来,却已麻烦的够多了。你若当真只是想悄悄的喜欢我,何必来管我的闲事,跟我说出这番话来,要糖吃的孩子说‘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吃’,多半是想吃的要命,想吃的很,不然他绝不会说出来的。” 卜旎看着他脸上极陌生的表情,此刻的心情比之前还要更难受百倍千倍,不知为何荀玉卿会忽然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他把目光一转,落在了意无涯惨白的面容上,只当荀玉卿是在生气自己不肯救意无涯,便咬着唇,不甘不愿道:“好嘛,你就这么喜欢他,那我……那我治他就是了,不算你的,只当我还这桶毒血的情了,好了么!” 他赌气般的将荀玉卿挤了开来,打袖子里掏出一只金色的蛊虫来,放在了意无涯的手腕上,嘀咕道:“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救了他便好了,先说好,我救完他,你可不准再生气了。” 荀玉卿看了看卜旎,又看了看意无涯因为疼痛而慢慢渗出冷汗来的面容,对方似乎还在昏迷,却仍感觉到了痛楚,几乎整个人都微微痉挛了起来。他好似局外人一般站在旁边,不知不觉的,便闭上了眼睛,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晃晃的。 他既救不了岁栖白,也救不了意无涯,生平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般的无用。 不过一会儿,意无涯的情况就有所缓和,他那只青蓝色的,被白纱包扎着的手的颜色在慢慢变回原样。 卜旎背对着荀玉卿,荀玉卿自然是瞧不见他的脸色的,自然也看不到他心里又气又急,恨不得下蛊虫直接杀了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但他也心知肚明的很,要是这个男人一死,荀玉卿定然是要恨他一生一世了。 因此无论他再生气,再愤怒,也只能闷闷不乐的医好这个男人。 他就知道,他早就知道,只要一时半会不呆在玉卿儿的身边,玉卿儿那么好的人,一定招蜂引蝶的很!现在居然还为了一只臭虫生自己的气! 可卜旎能怎么办呢,他也只好妥协了。 第84章 风高星稀,月色拖长了身影,投入薄薄的纸窗之中。 岁栖白静静的盘坐在柔软的大床上,衣襟上还有干涸发暗的血迹,神色隐隐透出些许灰白,整个人好似霜雪琢成的雕像,悄无声息的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屋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岁栖白心中微喜,不由得挺直了腰板向门口看去,但很快,他就听出这阵脚步声绝非是荀玉卿的,因此又再寂静的,毫无声息的垂下头去,对来人瞧也不瞧,看也不看一眼。 柳剑秋坐在椅子上,远远的瞧着岁栖白,他方才去随意包扎了下,脖子上已缠好了雪白的纱布,似乎对自己之前险些被岁栖白杀死全然不在意,只是极恳切的说道:“小栖,你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武功再高,自然也是无法充饥的,岁栖白虽然正直,却到底不是迂腐,因此点了点头,但依旧不说半句话。 可柳剑秋却已好似得了什么天大的便宜般,欢喜无比的站起身来甜甜笑道:“那我去为你煮粥,对了,我记得你小时候还爱吃素面……” 其实柳剑秋并不知道岁栖白喜欢吃什么,他对吃穿住行自幼就不讲究,有什么可吃的便吃什么,琼浆玉液自然喝得,粗茶淡饭却也吃得,柳剑秋与他分离多年,记忆更是模糊,只是迷迷糊糊记得小时两人到山下吃过一碗素面,岁栖白那时还是个少年,看着自己微微笑了笑。 柳剑秋因而记了这许多年。 “对了。”临出门前,柳剑秋忽然阴冷的笑了笑,语调却极轻柔温顺的很,“小栖,还有一件事我想与你说一说。” 岁栖白自然没有回应,柳剑秋似乎也早就习惯了他这样的态度,毫无半点尴尬,从从容容的再度开口道:“今天庄子里闯进两个人来,都受了伤,现在大概是被庄子的机关锁在不知什么地方,最迟后天大概就有消息了。” 他说得很清楚,因此有些缓慢,慢腾腾的煎熬着岁栖白的心,最后冷笑了声,好似愉悦无比:“其中有一个,似乎叫做荀玉卿。我听闻,他好似是你的故人,是你的朋友,对么?” “不是。”岁栖白终于抬起了头,声音略带沙哑。 柳剑秋笑得更得意了,但同时怒气又疯狂的从心中喷涌了出来:小栖竟为了他撒谎! 可是柳剑秋的内心深处,有一个角落在隐隐约约的欺骗自己:小栖从不会说谎的,既然他说不是,也许那些只是坊间流言,无聊人所说的戏言,说不准是那荀玉卿喜欢小栖,缠着小栖,只不过是占了脸的便宜,被世人颠倒了…… “我并未将他当做朋友。”岁栖白淡淡道,他抬起头看了看柳剑秋,“是我心悦他。” 柳剑秋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过了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柳剑秋才反应过来,他期盼多时才等来岁栖白愿意开口与自己说话,可如今真正等到了,却又如鲠在喉,恨不得岁栖白就此不要说话才好,他的嘴唇微微阖动,干脆故作岁栖白方才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一般,强作欢颜道:“你一定饿得很了,我这就去给你煮面熬粥。” 他逃窜似得,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间屋子。 且按下六神无主,嫉妒发狂的柳剑秋不谈,其实岁栖白心中倒也没有面上所表现的那么平静淡然,他明明心中清楚明白的很,荀玉卿的武功虽不算太差,却也绝算不上高明,在这满是机关跟高手的庄子,平安无事的几率并不大。 自己当初到底是怎么鬼迷心窍,竟放他一人出去! “后天……” 岁栖白缓缓的将这个时间在舌尖滚着重复了一遍,幽深的眸光微微发暗,他身上虽然有伤,但是他可以等,玉卿却不能等。 等到柳剑秋端着面回来的时候,岁栖白已经下了床榻,两条长长的铁索落在地上,他就站在窗边,微微仰着脸,那双眸子凛冽如初开刃的剑锋,寒冷似终年不化的积雪,这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能有如此眼神,这双眸子的主人必然是饱经过人情冷暖,才能熬练出如此的坚定不移。 月光落在他刚毅的面容上,瞧不出岁栖白心中半分心思。 柳剑秋忽然无端心生恐惧了起来,每次他看到岁栖白露出这样的神情,便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事,而这件事必然是无人能够阻止的,因为岁栖白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它。 …… 意无涯的情况有所好转了起来。 那桶毒血被卜旎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好似怕碍着荀玉卿的眼似得,他只在木桶上盖了一个盖子,就将它丢到屏风后头去了,态度与之前所说的珍贵少见所透露出的爱惜大有不同。 荀玉卿心中有事,因而并无心情说话,免不得有些少言寡语,卜旎见他心情不好,还当是在记挂意无涯的事,便笑嘻嘻的凑过来,讨好般的按了按荀玉卿的肩膀,甜腻腻道:“他很快就会好的,过不了多久就能醒过来,你难道不高兴吗?” 他的嘴如此的甜,说出的话也极为悦耳,动作更是轻柔温和,可荀玉卿却一丝丝反应也没有。 气氛也随着荀玉卿的无声变得尴尬与低迷了起来。 “你还在生气,难不成你真的不肯原谅我?”卜旎有些委屈的趴在他的肩膀上,原先的硬气早消失的无影无踪。 肩头一沉,荀玉卿险些失去重心,这才从自己的沉思之中回过神来,他茫然的看了看四周,最终将目光的焦点定在了意无涯的身上,便往前走了两步,坐在床榻旁,极疲惫的问道:“怎么还不醒,他好了么?” “没好!早死了!”卜旎见他睬也不睬自己,满心只有意无涯的状况,大发脾气道,“自然是要休息一段时间的,再是灵丹妙药,难不成不要时间的么!就算有,那也是你们中原的庸医假大夫开得方子,我们苗疆是没有的!” 荀玉卿只觉得头疼的厉害,他不懂得探脉,只好伸手摸了摸意无涯的脸颊跟胸口,对方的身体还算温暖,胸口的心跳也尚算平稳,这才轻轻松了口气,忍下脾气道:“好,是我心急,对不住你,你声音小些好么?” “怎样,他这会儿晕的像头死猪一样,听不见的。”卜旎恶狠狠道。 “我头疼得厉害。”荀玉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轻轻叹息道,“你要说便说好了,我去远些地方呆着。” 他这般委曲求全,低声下气,是从未有过的,卜旎心里直泛酸,既有些委屈,又有些心疼,便咬着唇,放柔了声音,轻轻道:“好嘛,你怎么不早说,我还当你是故意气我哩,你好好休息,我不吵你就是了。” “我哪敢生你的气。”荀玉卿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轻轻倚靠着床柱,慢慢阖上了眼,他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好似在叫嚣着休息,却又有点发冷。不多会儿,一件极暖的大氅便盖上身来,卜旎挤着坐在他跟床柱之间,扶着荀玉卿靠在自己肩上。 荀玉卿枕着卜旎的肩膀,好似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岁栖白浑身浴血,失望的看着自己,奄奄一息。 他走啊走,怎么也靠近不了岁栖白,好像有无数的手从地底伸出来,抓住自己的衣摆,地上的泥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血海,泥泞不堪,他几乎拔不出脚来,低头一瞧,全是那些狰狞可怖的面具人。 然后他好不容易把脚拔了出来,甩开了那些面具人,走到了岁栖白的身边,岁栖白凑在他的耳边,声音淡淡的,无悲无喜:“我等你,可我等不到你。” 荀玉卿好似被瞬间打入了冰河之中,冷得钻心,他拼命的挣扎了一番,却沉入更深的水底,几乎窒息。 “岁栖白!” 荀玉卿猛然醒了过来,他的牙齿几乎还在打架,额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身上几乎被冷汗浸透了,他吞咽了几次口水,总算从梦中醒过神来,外头已经大亮了,油灯里头的绳已烧得只剩下一小节,火浸在油中,滋滋作响。 他看向了纸糊的窗户,忽然眨了眨眼,静悄悄的问道:“卜旎,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不知道,大概该吃午饭了吧。”卜旎说道。 那就是巳时或是午时…… 荀玉卿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总觉得好似比休息之前还要更疲惫了,他又看了看意无涯,对方还是没有醒过来,但面色却比之前红润了许多。这让荀玉卿勉强的扯出个笑容来,他没事做一般的,轻轻扶了扶烟波剑的位置,意无涯的手指刚碰到剑柄,却下意识收紧了。 卜旎就在后头看着,吃惊道:“这就是你们中原戏文里说得剑痴吧。要换做阿金,我睡死了,它睡得铁定比我还死。” 阿金显然不是他的佩刀名称,荀玉卿想起之前所见那只肥胖的金色蛊虫,心中略略了然了些许。 “对了,玉卿儿。”卜旎忽然出声道。 “嗯?”荀玉卿应道,转过身去看卜旎。 卜旎困惑的看着他,问道:“怎么又有一个岁栖白?” 荀玉卿:“……” 第85章 卜旎认识岁栖白。 其实称为认识倒也不尽然,更准确的说法是,他见过岁栖白,许久之前与荀玉卿见到岁栖白的那一次并不能算数,因为他早也淡忘了,只是模模糊糊的记得荀玉卿对那个古板严厉的男人颇加赞赏,但至于对方长什么德性,是什么模样,却记不大住,脑海里余下的形象,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一种极危险的感觉。 他所谓的见到,是指近日。 极危险的男人吓得阿金瑟瑟发抖,缩在卜旎的头发里不敢动弹,那时岁栖白已经受了极重的伤,猩红的血染着他的下颌,青色袍子上也有些不规则的暗色,卜旎远远望了他一眼,对方不知是看向谁,转过头来,那对乌黑的眼瞳深得看不到底,冷厉的像把刀。 心悸的感觉仿佛在一瞬间溜过,却还是叫卜旎打了个寒颤,他迅速避开了脸,既悲悯,又惊悚的看着毫无反应的柳剑秋,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打哪儿,又是为了什么抓了这么只猛兽回来。 反正无论如何,那个毁了容的中原人,肯定是脑子有病。 卜旎跟其他人都不太熟,到苗疆找他的是为首的那个面具人,对方提出了让他心动的筹码,作为交换,他来帮对方制作毒物跟提供一些简单的蛊毒,比如这个倒在床上之前被他放血放得像是一头庆典祭祀上所用的小猪仔般的男人身上所流淌的血液里掺杂的毒素,就叫“枯叶蝶”。 这种毒蝶不算彻彻底底的生物,是被蛊毒养大的虫蝶,嗜血,好杀,落在人的身上,会迅速通过皮肤渗透入身体,如果放着不管,用不了几天,人就会迅速从内里腐烂,变成上好的花肥。 因此卜旎留在此处,兴致勃勃的等着哪日做完事情,就出去打听荀玉卿的消息,只是没想到见面来得会这么匆忙,还这么……恰到时机。 只是可能地点不太合适。 荀玉卿到底是被对方接连着咄咄逼人的像是质问出轨的妻子一样的口吻激怒,但想着这会儿意无涯的身家性命还要赖在卜旎身上,半是克制半是不悦的问道:“且不谈别人,你怎么在这儿?” 这问题本来只是不爽之下随意拿来询问的借口,但一问出口来,荀玉卿反倒真正皱起了眉头来,虽已到了正午时分,但今日似乎格外阴郁,不光是天气,还有温度,寒意从地砖跟门缝里无声无息的钻进来,激得荀玉卿脑子一清,那种厌倦般的疲惫感仿佛也顿时消散的无踪无影了。 “你为什么在这儿?”荀玉卿淡淡的看着卜旎,清澈见底的眼瞳里好似藏了点警惕跟微愠。 卜旎微微撅了下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他讨厌被荀玉卿这么看着,好像是个无关的人,又像是两人之间仅剩下猜忌怀疑,才不过是过去了几个月的时光,却好像是分隔开了成千上万年一样,他将委屈咬在唇舌之间,按耐住了满腹怨气,强忍住了阴阳怪气的口吻,慢腾腾道:“做笔交易而已。” 这是人家的私事,荀玉卿听着卜旎寥寥的冷淡寡言,才惊觉自己越了界,对方在此地做什么,自然是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更何况他与意无涯方才还得以卜旎援手,要以朋友身份质问,未免有些伤感情,若是以敌人身份来问,对方显然也不必答。 约莫是对方对自己千依百顺,有求必应惯了,荀玉卿仔细想了想,也觉对方并无任何理由对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缄口不问。其实这也全是借口,荀玉卿清楚明白的很,是自己心中对卜旎起了疑心,不愿意再信他了,人对陌生人,总是有一种过分礼貌的生疏跟客气。 卜旎尚对眼前美艳惊人的心上人冷酷无情的心思全然不知,只是悄悄想着:他若来哄我一句,我就全告诉他。 哪知等了半晌,也不见荀玉卿有任何反应,卜旎抬头看去,只见荀玉卿转过了头正看着意无涯,不由得又气又急,赌气般的坐在凳子上,并不说话。 约莫又过了些时辰,意无涯的睫毛微微颤了颤,荀玉卿大喜过望,微微俯下身去,手刚要搭在意无涯的胸膛处,忽然觉得喉咙处一凉,接着便是有些疼痛,他伸手一摸,便贴着剑锋摸到了满手的鲜血。 古朴的烟波剑犹如雾中看花,匹练般刺来,若是荀玉卿再进一寸,怕是就要血溅五步了。 “玉卿!”卜旎瞬间就站了起来,却来不及相救。 荀玉卿的脸色煞白,好在意无涯的手向来是很稳的,剑停在应停的地方,纹丝未动。 “玉卿,是你啊。”意无涯虚弱的说道,慢慢的将剑放下了,他其实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中了毒,又失血过多,因此看起来比较凄惨,他轻轻的歪过头,神色有些恍惚,带着淡淡的愧疚,低声道,“方才实在是对不住。” “没事。”荀玉卿捂了会儿伤口,那处只是被剑尖划开了一小条伤口,并未完全刺入,不多时就不流血了,就是脖子上被抹开了鲜血,看起来有些吓人。 荀玉卿微微喘了喘气,惊魂未定的往后撤了撤身体,他这时谁也不敢信,尤其是卜旎在这庄子里,也吃不准与这庄子的主人是什么瓜葛,他若还想去救岁栖白,少不得还要借助意无涯的力量,态度不由得更是亲切和蔼了许多:“意先生,你饿不饿?” 卜旎见荀玉卿对意无涯这般温柔体贴,连对方的剑差点划开他的喉咙都不做计较,可看着两人举动之间却也不像是情人那般,反倒有些礼貌客气的很,暗道:难不成这人是玉卿儿的什么师兄师弟?难怪我胡说,他要生气哩。 他转念一想,若当真不是什么情敌,那自然不必惹荀玉卿生气,也乐得卖好,便甜甜道:“玉卿,你也饿了么?我去给你拿些东西吃好么?”那面具人花了大价钱将他请到此处来,自然不是为了饿死卜旎的,因此这庄子里虽然没有什么人,但厨房里却永远有着热腾腾的新鲜饭菜,还有一大堆的柴火跟瓜果鱼肉之类的东西。 自己动手也可,吃现成的饭菜也可。 这时卜旎说出话来,荀玉卿才觉得腹中空空如也,饥饿无比,而且不说倒还好,一说他简直饿得要命,饿得发慌,那种饥饿后的麻木跟无感过去后,混着身体疲惫感的空空如也,翻江倒海的涌上了神经。 “很饿,我快饿瘪了。”荀玉卿低低道,“那麻烦你了,卜旎,多谢你。” “还说什么谢谢哩。”卜旎瞧他低眉顺眼的柔声说话,不由得吃吃笑了起来,又快活又得意的大步出门去了。 意无涯原先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待卜旎出去后,才忽然发问道:“他是什么人?我们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已出了庄子了么?” “我们还在庄子里。”荀玉卿苦笑了声,半带犹豫的说道,“他……他是我一位朋友,叫做卜旎。在这里似乎是与庄子的主人有一笔交易,不过我也知道的不太多,他不愿意多说,我也实在不好多问。对了,你身上的毒,他已全解了,你现在还有哪里不适吗?” “没有,已全好了。”意无涯摇了摇头,他瞧了瞧门窗,又再出了声:“他很喜欢你,我瞧得出来,” 荀玉卿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半晌才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知道,可有什么办法呢。” 卜旎那样玩笑的态度,注定叫人无法认真的对待他口中的喜欢跟感情,更何况。荀玉卿也的的确确,明明白白的告诉过他,自己并不喜欢他,人生七情六欲,可有什么办法呢? “是啊。可有什么办法呢。”意无涯重复了一遍,漆黑的长发落在枕上,不知道是在说荀玉卿还是在说自己,又或者说,也不知道他苍白的神情,陷入深思的双眸是为谁而动容,脑海里闪现的是玉聆心,亦或者是玉秋辞。 也皆都是不知道了。 感情的事情,要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便是天下第一圆满的事,至多日后纠葛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东西,人活一生,携手白头,平平淡淡的,不过是一个人的衣食住行,变成两个人的衣食住行,冬日有人焐热被窝,夏日有人打扇乘凉,互相体贴,不外如此。 但世情多是一厢情愿,卜旎是如此,玉秋辞也是如此。 “我与聆心成婚几年,却始终不了解她。”出乎意料的,意无涯又出声道,他躺在床榻上,双眸好似看着荀玉卿,又像是透过他看向别的什么人一样,“人家说夫妻之间隔了心,感情便难长久,可却我连隔了心,也是从别人那里知道的。” 他好似是在借此说卜旎隐瞒的事情,却又好像只是单纯的抒发自己的悲哀。 荀玉卿不知道意无涯为何对自己说这番话,也许是对方需要一个能够倾诉的对象,也许是一句委婉的劝告,可他脑子里第一个想起的,却是岁栖白。 无情无义的岁栖白,冷若冰霜的岁栖白…… 古板正直的岁栖白。 荀玉卿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他的眉眼里忽然涌现出了柔软的情意。 却毫不自知。 第86章 卜旎回来的很快,他端着一大盘东西,上面什么都有,有些菜式荀玉卿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但吃起来却大多都很美味。 由于荀玉卿曾经的国籍,他深刻明白有时候品尝美食,应当抱有出于对食物的尊重,所以当你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的时候,最好就不要问那是什么东西,因为得知真相并无法满足好奇心不说,还有很大几率会使你无法下咽,产生呕吐的想法。 所以荀玉卿安安心心的吃饱了肚子,眼睛都没眨一下,甚至对那些稀奇古怪的菜式提都不提一句,卜旎捧着脸,笑眯眯的看着他吃东西,心里好似喝了蜜一般的甜。 大概是中原人大多都很硬气的想法根深蒂固,卜旎总觉得既然荀玉卿愿意吃自己给的东西,那定然是不生气,已原谅自己的。 正因如此,他也很快的说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玉卿儿,你之前不是提到那个什么岁栖白么?我与你说,方才我出去拿东西,这儿的主人告诉我,岁栖白逃走了。” “什么?”荀玉卿一呆,他匆匆忙忙搁下筷子,望向了卜旎,“他离开了?” “不知道。”卜旎极老实的摇了摇头,他其实并不喜欢岁栖白,这次特意在意这个消息,也是因为荀玉卿做噩梦惊醒时喊出这个名字来。卜旎并不健忘,他还很深刻的记得看到岁栖白时,深入骨髓的那种寒意,那种令人忍不住想要退避三舍,最好远远的,再也不要遇见的寒意。 荀玉卿呆呆的坐了一会儿,忽然道:“他果然是有办法离开的。”他的神情上忽然透出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欢喜跟苦涩来,卜旎简直想不通这样既高兴又悲伤的神情怎么会同时出现在一起。 半坐着的意无涯淡淡道:“岁大侠也在此处,看来莲花剑与面具人确实有所关联,他眼下既然离开了,实在好得很。” “是啊,好得很。”荀玉卿点了点头,有些不是滋味的笑了下,他忽然觉得对岁栖白撂狠话的自己,简直愚蠢可笑的很,想来岁栖白对他的胡搅蛮缠,也定然是觉得十分无奈的。 因为他想想之前的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 但是这也很好,听到岁栖白离开的消息,荀玉卿一直悬着的心直接放回了应在的地方,他只是忍不住想:为什么岁栖白不早些离开,难道他对柳剑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意思的吗? 这想法转瞬即逝,荀玉卿很快就反应过来:是了,他的内伤! 等等。 荀玉卿忽然站了起来,神色古怪了起来:“不对,岁栖白内伤在身,柳剑秋不会伤他,他怎么会选在这时候离开,他一个人,那么严重的伤势,我又没有去将他救出来,没道理这时候逃出来。” 岁栖白心里头在想什么,荀玉卿是全然不知,才不过一日光阴,岁栖白身上的伤没可能好那么快,难不成是柳剑秋色胆包天,想对岁栖白的贞操清白下手不成? 这个想法虽然有点让人发窘,却有极大的可能。 意无涯问道:“怎么?” “不知道。”荀玉卿摇了摇头道,“我要出去瞧瞧情况,卜旎,庄子的主人这时候还在么?他什么时候出去,你方便说吗?”他的神色已不由得流露出了哀求与无助,任何人瞧见他的模样,再是为难的事情也要答应的。 卜旎自然也不例外,可他幽幽的看着荀玉卿,半晌才点了点头,轻轻道:“等一会儿,庄子里会有三声钟声,钟声响起之后,庄子的主人就会离开,但是会有别的面具人过来。” 于是荀玉卿又看向了意无涯。 “其他人倒不足为惧。”意无涯沉吟片刻,随即摇头道,“但那为首的面具人武功深不可测,秋辞也不知是否倒戈,我不好做十全把握。不过若只是逃跑,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荀玉卿点了点头,问道:“意先生,你身体好许多了么?” “无恙。” 得了意无涯的肯定,荀玉卿便不再说话,只是打坐休息,为等会的找寻养足精神。 卜旎就坐在旁边,静静的瞧着荀玉卿的脸,他从未见过这个男人如此焦急失措的模样,人的情绪总是会在无意间暴露出心意,他忽然明白了岁栖白对于荀玉卿的重要性,哪怕他不知道为什么。 因此卜旎很轻的问了一声:“玉卿儿,要是现在是我,你也会这么心急么?” 荀玉卿并没有回答,他也许没有听见,又也许懒得回答,或者说,他认为这个问题没有理会的价值。 卜旎向来是个非常大胆的男人,可这一刻他却忽然不敢继续问下去了,他怕继续问下去得到的,会是自己绝不愿意知道的答案。有时候人活得愚蠢一点,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愚蠢的人,多数时候总是很快乐的。 过了没有多久,钟声响了三下,寂静的庄子毫无响动,荀玉卿却顷刻间睁开了眼睛,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射了出去,他好像是一阵青烟,一阵微风,无声无息的离开了这间房间。 意无涯自然也走了,他甚至体贴的关上了房门。 卜旎想:他怎么不跟我道别呢,我就坐在这儿啊。 他顽固的想了很久,甚至为荀玉卿想了成千上万个理由,最终不得不面对现实,便捧着胖乎乎的阿金说道:“他只是不像我在意他那么在意我。”阿金没有理他,只是傻乎乎的蠕动着,在卜旎的手心里留下粘液。 卜旎于是又说道:“你说我这么聪明,可怎么办才好哩?” 最后他笑了笑,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然后一滴滴落在掌心里,阿金嫌弃的避了开来,对那些又咸又涩的液体不感兴趣,卜旎哽咽道:“他怎么……真的不喜欢我啊。” …… 庄子极大。楼阁牵连,岁栖白遥遥听得有潮浪之声,便知是建在湖滨附近,一路布置,足见建造者对此庄花耗了多少心血。 此处花草繁茂,林木众多,不少暗藏玄机,岁栖白对奇门八卦知晓不太多,对琴棋书画更是一窍不通,每日静心所奏的琴曲还是他唯一会的一样文雅之物,自然无法闻弦歌而知雅意,就一路以蛮力破去。 多数人无法破阵,一来不舍得拿刀剑当做砍柴劈木的工具,二来无法或是不敢烧毁,怕引人注意,三来没有岁栖白这般神力。 岁栖白若走不出去,便干脆直接开出一条道来,若走得出去,便也就随便走走出去,因此一路行进,毫无任何阻拦。 庄子里的阵法颇多,许多面具人好似也并摸不着头脑,岁栖白借此机会,找了一处隐蔽之所休息。 他随意坐在地上,手无寸铁,慢慢的将错位的掌骨推回了原处,火辣辣的痛楚磨蹭般的反复挑战着神经。寻常人难以忍受的煎熬痛苦,落在岁栖白此处,却毫无波澜,他并非无法感觉到痛苦,不如说,只是做好了会得到这些痛苦的准备。 岁栖白并不算是一个很顽固的男人,可是他却是一个非常认真的男人,因此他想要做的事情,多数时候他都会毫无怨言的去接受后果。 这样的冷静跟理智,既危险的有些性感,叫人无法自拔的着迷;也危险的有些可怕,令人难以言喻的恐惧。 岁栖白并没有学过缩骨功,这种武功要从小练起,而且非常影响人的身体,练这种武功的人,往往都是一些极纤细瘦小的人,他们的身体往往软的像是下锅的面条,做的自然也是不太能明说的勾当,至于体型稍大一些的,缩骨功便实在没有练的必要,只不过是凭白受苦去的。 除了缩骨功,人想挣脱枷锁的办法还有许多,绳索也许会更简单一些,但铁链就没那么容易,岁栖白只好通过骨头错位的方法来脱离掌控。他的手从未有过的疼痛跟无力,即便如今已将骨头归位了,痛楚依旧大于感知,他本不打算用这个法子的。 可世上很多事情,总是往往会逼得你走投无路,只能选最坏的结果。 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惊飞的鸟雀,无声的落叶,拨开花丛的三个面具人都有着极狰狞的面具,要是在晚上出现,简直能吓得人肝胆具丧。岁栖白的手剧痛无比,而且身受重伤,孤身一人坐在地上,简直可谓孤寡病残,可怜凄惨的令人潸然泪下。 可这三个面具人却谁也不敢上来,他们好像觉得,只要这么眼睁睁的站着,眼睛就能一口一口的吃了岁栖白。 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岁栖白竟然微微笑了一下,他竟还笑得出来。 他笑起来的样子比他不笑的时候还要冷酷吓人,岁栖白打地上站了起来,两只手垂落着,慢慢往前走了一步。 岁栖白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很慎重,这种慎重的冷静,同时也很容易给人带来巨大的压力。 三个面具人甚至退后了一步,对着这个孤身一人又身受重伤的绝世剑客退后了一步,当他们发觉这到底有多么荒谬可笑的时候,便面面相觑的停下了,好在面具足够狰狞,看不出底下的脸皮是不是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 世人只知道岁栖白的剑法很好,很少人知道他全身上下的大多数部分几乎都会杀人,他虽然看起来高大又威严,可是必要的时候,却也能灵活的像是一只山猫,敏捷的如同黑豹。 当第三个人的脖子被岁栖白扭断的时候,他的手稍稍恢复了一些知觉,他慢慢的从尸体身上站起身来,看向了走来的柳剑秋。 他杀了这个人一次,总归还是要杀第二次的。 第87章 柳剑秋的武功并不差,平日里自是比不过岁栖白,但如今岁栖白身受重伤不说,双手不好动弹,又是手无寸铁,自然是赢他不过。 还有些许面具人遥遥看过来,瞧着柳剑秋拔出睨尘剑来,便纷纷远避了开来,只围在一起,十来个人声势浩荡的站开了数十米外,岁栖白垂着双手,平静无波的站在正中,以旁人来看,倒像数十条胆小的鬣狗畏畏缩缩,犹豫不决的想要围攻狮子,场景便不免有些滑稽可笑“我从未想过取你的性命。”柳剑秋的声音有几分悲凉,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立剑当胸,神色之中露出了几分哀求来,“你随我回去,此事便皆作罢,好么?” 听他的口气,这些横尸当场的面具人,好似死的一点价值都没有。 “你实在不配拿着睨尘。”岁栖白淡淡道,他的眼睛还如小时候那般的雪亮澄澈,仿佛这万丈红尘,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玷污扭曲他心中所坚持的那种正义与光明。他看起来既悲悯又温柔,但柳剑秋却知道这种神情并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这把睨尘。 “可它眼下就在我手中。”柳剑秋的声音干哑,“也许它还会饮你的血。” 岁栖白的目光轻轻的落在了柳剑秋的脸上,他的神情既没有嘲笑,也没有可怜,只是毫无波澜的平静:“也许你该将它还给他本来的主人了。” 从柳剑秋出现的那一刻起,岁栖白就知道对方不可能赢,杀人是一件非常需要冷静的事情,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所以为的猎物,会不会突然反扑过来变成猎人,岁栖白在很年轻的时候吃过苦头,之后他再也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 睨尘来的很快,柳剑秋的眼睛却充满了犹豫、愤怒跟痛苦,岁栖白自然不会硬接,他的身子轻轻一侧,那剑便贴着他的肩膀刺了过去。柳剑秋若只有这几分本事,那他当初也不会需要岁栖白出手了,他的剑出得已经很快了,招式变的竟然还要更快一些,剑锋倏然就贴上了岁栖白的喉咙。 这一剑怕是岁栖白都要为之骇然,柳剑秋的神情上忍不住露出了些许得意之色。 岁栖白一句话都没有说,神情也全然未变,他刚有知觉的手微微抬起,双指并起,便贴着剑锋轻轻一弹。从剑身上传来的压力叫柳剑秋手腕轻轻抖了抖,但他很快挣脱了这股余力,指尖一抬,将长剑抛起,撤手化爪,瞬间擒住了岁栖白的手腕。 打斗之间,力气自然是不知轻重的,岁栖白手骨刚正,柳剑秋正按到他痛处,那痛楚就好似是千万根细针齐齐扎入骨头,不多久又变成了锤子砸在手骨上的钝痛,忍不住闷哼了一声,额上冒出密密细汗来。 可他仍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柳剑秋忽然又说道:“你是不是在后悔之前没能用那铁索勒死了我?”他的目光里充满凄楚跟痛苦,世上所有的男女,一旦陷入了情爱之毒,大抵求而不得的心情多数都是一样的。 见岁栖白不搭话,柳剑秋愤懑之心一起,柔肠百转皆化作恨意,其实岁栖白先前杀了三人,此刻又与柳剑秋交手,内息动荡,竟暗暗牵动了胸口的内伤,气息不稳,哪能开口说话。 柳剑秋不知缘由,只当岁栖白不愿与自己说话,不由冷笑三分,凌厉无比的一掌便劈在了岁栖白肩头。 岁栖白若用双手去接,便是拿自己余生来开玩笑,便只能硬生生受下这一掌,连连急退了数步,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他这口鲜血喷出,提起的那口真气也都散了,双手、肩头、胸膛三处好似火烧一般炙痛,眼前隐隐发黑,勉强稳住身体,停了下来。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却毫无半分急切害怕,只是集聚真气,轻轻擦去了唇角的血迹,脑海一片清明,对自己如今的情况不能更清楚,也不能更明白。 柳剑秋没有动,他静静的看着低下头的岁栖白,忽然感觉到了种扭曲又病态的喜悦跟快乐。自幼时起,他就一直追随着岁栖白的身影,人人都喜欢他,可他却只能看见一个岁栖白,可岁栖白谁也不爱,谁也不喜欢,仿佛心中只有天下大义。 但是这样的岁栖白,居然会喜欢上不知廉耻、卑贱下流的辛夷。 如今岁栖白对他低下头,露出从未见过的弱势与疲态,柳剑秋这才了悟:既然小栖永远也不可能喜欢我。那我又何必提心吊胆,处处顾虑……既然小栖不愿意选择我,那就由我来选择小栖,这也没有什么。 柳剑秋高高在上的看着岁栖白,仿佛想要带给岁栖白压力一般的,慢慢的踱步走了过去,神态有种别样的悠闲与自在。 睨尘剑锋上的光落在了岁栖白的眼中,半跪在地的岁栖白一直垂着头,好似全然没有半点反应一样,待剑身慢慢走入视线,岁栖白再无半分犹豫,猛然乍起,他左掌发力,浩然真气便击在柳剑秋前胸,两人只略略隔开了些许距离,睨尘霎时没入岁栖白腹部,他却好似浑然无事人一般,将柳剑秋击飞了出去。 然而这一击也耗尽了岁栖白全部的力气,他仅仅是靠着毅力坚持站着,十余个面具人被这样突如其来的惊变吓呆了,岁栖白冷冷的扫过众人,面具人瞧他双目赤红,浑身浴血,几乎吓破了胆子,哪敢上前。 岁栖白眼前昏昏沉沉,鲜血自口中溢出,低头看见睨尘没入自己腹部,暗色的血液染透了青色的袍子,有些许顺着剑刃滴落。 剧痛加上失血,岁栖白深知自己此刻怕是走不了多远,这许多面具人虽一时不敢上前来,但只不过是在守株待兔,待自己倒下,便要一起围攻上来。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心神一凛,点住自己几处穴道,血流顿时止住,他便将睨尘一拔,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准备先下杀手。 身后忽然传来极凄厉的惨叫声,岁栖白黑沉沉的视野里只看到一条匹练般的银蛇飞舞在空中。睨尘没入地中,支撑着岁栖白的躯体,一只手忽然从他的背上滑过,将他牢牢的抱住了,同时,一张美艳熟悉的面容也映入了岁栖白的眼帘。 “你在等我吗?”荀玉卿的声音很温柔,岁栖白从未听过他用这么温柔的声音与自己说话,那声音就好像是岁栖白是什么柔弱的婴儿,易碎的珍宝,在岁栖白生平之中,从未有人这样与自己说话。 岁栖白从不肯跟任何人服软,可这一次,他竟鬼使神差的倒在荀玉卿的怀里,轻声道:“嗯。” “对不起。”荀玉卿竟极轻易的就与他道了歉,将他搂在自己的双臂之中,伸出手来摸了摸岁栖白汗湿的鬓发,柔声道,“对不起,我来得迟了,我到处找你,可怎么也找不着你。” “无妨,你来了。”岁栖白在他怀中摇了摇头,极安静的枕在荀玉卿胸口。 岁栖白原以为自己已是很爱很爱荀玉卿了,他生性严苛古板,又有几分内敛,说出心悦、喜欢,本就是极了不得的心意了。可这会儿荀玉卿将他搂在怀中温声细语,岁栖白才发觉自己竟然还能更爱他一些。 “你是不是很疼?”荀玉卿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看着岁栖白全身是血,竟不知道怎么给他上药才好,想起自己之前锤他那下,眼泪几乎都快掉下来了,他不敢碰其他的地方,只好去摸岁栖白的脸,活像吞了一盒子刀片似得,声音嘶哑,“我有没有压着你的伤口?” 自打穿越以来,荀玉卿曾无数次身处险地过,最孤独无助的一次,约莫就是在蓝千琊的府邸之中,可那时的煎熬折磨,却比不上这时的百分之一。他的手几乎都有些发抖,岁栖白有些重,但荀玉卿将他抱在怀中,却只怕自己抱得不够紧,抱得不够稳,全然感觉不到手臂的压力。 岁栖白口中慢慢溢出鲜血来,荀玉卿用袖子为他擦了擦下颌跟唇角,乌油油的长发落了下来,只看到岁栖白漆黑的眼瞳里仿佛藏着微波粼粼的碎光,好似阖动着嘴唇说了些什么,荀玉卿就俯身去听,只听见几个气若游丝的字眼来:“你悔改了,罢……” 最后那字声音轻得好似听不见了。 “我……”荀玉卿一怔,随即道,“我不悔改,我这一生一世,也都不悔改!” 岁栖白的双瞳里像是忽然凝聚起了两团火焰,灼灼的看着荀玉卿,他那种鲜活的生命力霎时间又回归到了这具重伤的身体里。 “我不悔改。”荀玉卿哽咽道,“你绝不可原谅我,所以也绝不可以死在此处,你不可以睡,知道么?” 岁栖白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望,可他依旧艰难的点了点头,鲜血洇洇的从他口中流出,双眸之中那明亮的光辉,悄无声息的湮没在了黑暗之中。 “岁栖白!” 第88章 岁栖白不过片刻便醒了过来,他身上疼得厉害,神情却丝毫未曾显露,只是强行按耐住那种痛楚,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他竟还能开口说话。 意无涯在旁看着他额上冷汗潺潺,声音与神态却恍若常态,不由心中发寒,暗道:以此人心性之坚韧冷酷,实在生平罕见,看来江湖之中,也并非全然都是浪得虚名之辈。 “玉卿、” “什么?”荀玉卿分神去搭话,他实在是没有法子,岁栖白的伤总不能就地处理,也不能在庄子里滞留过久,因此他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人背上,三人从原路返回,此刻已离意无涯的宅子没多少距离了。 岁栖白将头轻轻搭在荀玉卿肩头,倒看不清楚对方的神态,穿行之间,倒是发觉他好似刻意选择空旷宽阔的地方,速度虽慢了些,却不至于叫林木刮擦到。 “你……悔改吧。”岁栖白又说道。 若不是此情此景实在不合时宜,荀玉卿简直要把背上这个重伤的男人丢在地上,最好再狠狠踩上几脚,方能解心头之恨。他咬了咬唇,怒道:“这个时候,你还要同我讲这种没营养的废话么?你存心要气死我是不是?!” 还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岁栖白忽然彻底压在了荀玉卿肩头,一动也不动了,荀玉卿看不见他的情况,不知岁栖白是晕厥过去,只觉得肩头一重,心里顿时也凉了,他几乎是破开大门冲进去:“岁栖白!你醒醒,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昏迷的人如何能给他回应,荀玉卿将岁栖白放在自己的那张床上,也顾不得对血污弄脏了被子生出的些许愧疚,便去摸岁栖白的胸口,又附身去靠在他胸膛上听心跳的声音,免得这要人命的冤家对头真的一命呜呼,一了百了。 “玉卿?你们去哪儿了……”秦雁的声音一顿,身后还跟着婴儿哇哇大哭的响动,柴小木怀里抱着不断挣扎的意清闲,婴童哭得几乎都开始打嗝了,柴小木看起来也有几分泫然欲泣,像是快要跟着意清闲一起哭出声来了。 “小木,把闲儿给我吧。” 意无涯不知何时出现在柴小木身后,极自然的将幼子接过怀去,意清闲一入父亲的怀抱,便顿时停下了啼哭,只是小小的抽泣着,好奇的大眼睛打量似得凝视着意无涯。 不管前因后果,总之意清闲总算消停下来之后,秦雁跟柴小木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两个人眼下发黑,看来没少被意清闲折腾。 “他哭了多久了?”意无涯轻轻拍了拍襁褓,神情还有些疲倦,询问道。 柴小木有些不好意思,绞了绞手指,小心翼翼道:“今天早上哭了一阵,我起来发现你跟玉大哥不在。”他全然没有发现自己提及玉秋辞之时,意无涯的面容上蒙上了一层阴霾,秦雁却看在眼中,若有所思。 “就煮了些米糊给他喝,他玩了一会儿,就一直哭一直哭,我们怎么哄他也没有办法。后来好像是哭累了,就睡着了,醒过来又哭,我跟秦大哥真是一点法子都没了……”柴小木窘迫道。 “多谢你了。”意无涯略点了点头,他虽看起来有些竭尽心力的憔悴,态度却并未有任何的改变,他低头吻了吻婴儿的额头,轻拍了两下,又去看呆呆坐在床边的荀玉卿,微微叹息道:“我出一趟门找位大夫过来,有什么事,要问的话,都暂且压后吧。” 他话刚说完,就抱着婴儿出门去了。 秦雁与柴小木虽然不明所以,但都点了点头,柴小木还要再问玉秋辞到哪儿去了,被秦雁一掌拍在肩头,便乖乖噤声了。 荀玉卿什么话也不说,他静静坐了一会儿,好似才将神游九天的魂儿扯了回来,启唇道:“阿雁,小木,麻烦你们去烧些热水来好吗?” “好啊,要多少?”柴小木眨眨眼问道,“大哥哥你是口渴了吗?要喝还是要做别的用处?” “我给他擦擦身体。”荀玉卿站起身来淡淡道,“顺便简单上些药,免得意先生辛辛苦苦找了大夫回来,见到的却是具死尸,那岂不是麻烦他们的很,叫大夫白来一趟。”他言辞冷静,态度却好似对那重伤之人颇有怨气,又藏着近乎任性的关怀。 即便柴小木跟秦雁想破了头,也实在猜不出床上这个人到底是谁,是荀玉卿的仇家还是朋友,欢喜对头还是施恩图报的麻烦恩人? “好。”秦雁只道,拉着柴小木就出去了,他这种不动声色的体贴与温柔往日里总叫荀玉卿受用又感慨,可这会儿荀玉卿实在无暇理会,他将身上所有的伤药都掏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又去找了把大剪子,把岁栖白上身的衣服剪碎,一点点掀下来。 有部分衣裳已跟伤口黏在一块儿,荀玉卿落剪子时就格外的小心注意,其实他也知道,疼不疼对岁栖白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可荀玉卿纵然嘴巴上毒得要命,心中却也始终是不愿意岁栖白难受的,手上自然就慢了许多。 等到热水来的时候,荀玉卿刚刚清理好,他将帕子浸在热水晃了晃,拎上来拧干了给岁栖白擦身上的血迹跟伤口。岁栖白外伤只有小腹的剑伤,其余就是内伤严重,不过荀玉卿刚刚给他擦拭的时候,发现他手上似乎也有关节错位留下的痕迹,那条剑伤狰狞恐怖,荀玉卿来得迟些,不知道是岁栖白自己动得手,只当是柳剑秋下得毒手,心中暗暗叹息,忍不住暗道:柳剑秋看着像个病娇,果真是个病娇,居然狠得下心把岁栖白伤成这样,真是人渣一个。要是岁栖白真跟他在一块,那还不整天飞醋吃得上天,时不时就来场灭绝人性的家暴。 血色染红了整只水盆,荀玉卿小心翼翼的给岁栖白上了些伤药,又喂他吃了几粒肉灵芝做的药糖,便觉得岁栖白的气息平稳了些许,这才略略松了口气。荀玉卿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他静静坐在床边,瞧岁栖白身上许多条伤疤,心中不由得有些许难受。 这般多得伤痕,也不知道他究竟吃了多少苦,又受过多少次伤。 也不知坐了多久,秦雁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玉卿,意先生请了大夫来,你给大夫让个位置吧。” 荀玉卿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般,急急匆匆的站起身来,只是他坐的太久,双腿已有些发麻,加上精神不济,又绷着神经直到现在,刚一站起来便倒了下去。秦雁正在他身后,恰好单臂接住,却见怀中人脸色苍白,已然晕厥了过去。 “哎,怎么这个还没看,那个就先倒下了?” 意无涯请来的这位大夫个子不高,好似也有些岁数了,花白的胡子绑成麻花辫,难得是双目清明,倒似个孩童的眼睛,他性子倒也风趣,嘴上虽这么说,但人却一下子蹿了过来,伸手打荀玉卿腕上一探,神情十分沉重:“哦,累晕过去了,不妨事,让他睡一觉,或者把他打醒过来,也就是了。” 众人一怔,皆有些哭笑不得,秦雁招呼了一声柴小木,两人一道将荀玉卿送去其他客房休息了。 屋内就只剩下了岁栖白、大夫、意无涯三人。 “留伯,你瞧瞧他,可还有好么?”意无涯抱着孩子,他也已有些累了,便坐在椅子上歇歇腿,悄松了口气,神色温和道,“药材我这儿皆有,你不必介怀这个,诊金我会付得。” “嚯。”留伯道,“意小子你这样讲话就很没意思了,怎样,是瞧不起我小留吗——所以,你要出多少?” 意无涯唤他留伯,他却自称小留,未免有些滑稽可笑,但想来人自小到大,从小留变成老留,总是有个心态上的改变。 “你若救了这人,要多少就有多少。”意无涯微微一笑。 “噢,怎样?这个人是你姘头哦,我跟你说,你媳妇虽然已经死了有大半年了,但也没必要找个这样五大三粗的勉强凑合吧,我看玉小子跟刚刚晕过去的那个都长得还可以啊,后面那个不止是可以,是非常的可以!”留伯揶揄的挤兑道,“意小子,你要是眼睛坏掉,我可以免费帮你治。” 留伯虽然跟意无涯谈天说地,可号脉摸骨,却是一丝不落。他笑嘻嘻的神色也变得愈发沉默了起来,意无涯追问道:“怎样?” “你们干嘛不将他打断气拖来给我,那样还比较好解决,我直接出门买口棺材,你们负责挖坑,推着就埋了。”留伯哼哼了两声,不太高兴道,“内伤很重,前后受了两掌,没拍他个心脉俱碎真是好狗运,腹部这伤也有够重,切猪肉也没有这么凶,还有,他体内寒气很胜,估计受过很长时间的水刑。” 意无涯淡笑道:“那这样岂不是很合你的意,够刺激的病人,够刺激的病情。” “是啦是啦,刺激的我眼睛差点要脱框。”留伯翻了个白眼,“刺激过头了,年轻人。” 第89章 无论是任何人,在不太安稳的昏睡之中被婴儿的啼哭声吵起来,想来心情都不会太好。 岁栖白自然也感觉到一阵火气上涌,但理智跑在了这股火气之前,而清醒后随之而来的剧痛,又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只好一动不动的躺在床榻上,浑身上下只有一对眼珠子能转,好像条被挂在杆子上反复晒过的咸鱼。 但还能感知到痛楚,就意味着他还没有死。 岁栖白的喉咙很干,他微微阖动嘴唇的时候,察觉到自己的嘴唇似乎也有些起皮,带着点无足轻重的疼痛。他察觉到身旁似乎坐着一个人,便慢慢转过头去,视野逐渐从朦胧变到清晰,他的目光先是凝聚在桌上烛火的跳动,然后慢慢的,荀玉卿的背影也落入了他的眼帘。 自打醒来起,岁栖白就发觉房间之中有铃铛的声响,直到他看向荀玉卿,才发现那铃声从何而来。 荀玉卿坐在板凳上,背靠着床,手搭在一架小小的摇篮旁,他带着摇篮的边缘轻轻晃动着,摇篮的顶上有个遮蔽的支架,支架悬挂下了串银铃,轻轻打着晃,清脆的铃声便是从那里头传出。 “好闲儿,快睡吧。”荀玉卿打了个哈欠,好似是怕吵醒了岁栖白似得,低声道,“别吵着你岁叔叔……”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有些可笑般的,叫人极心酸的轻轻笑出了声来。 “不……你要是能吵醒他,我倒要嘉奖你。”荀玉卿轻轻的叹了口气,婴儿如何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咯咯笑出声来,肉嘟嘟的小手去抓摇摇晃晃的铃铛,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来。 岁栖白极轻缓的眨了眨眼,察觉到荀玉卿站了起来,在岁栖白的记忆里,他似乎总是很欢喜的,那张美艳的脸上总有一种别样的喜悦与笑意,好似世界上没有一件事叫他感觉到不快活。 可岁栖白忽然发现,荀玉卿好似很沉重,就好像背了许许多多行囊的旅人,被压弯了腰,艰难的迈着步子。 岁栖白想:他怎么这么不快活啊。 他平生里只想过武道功夫,公正公平,人间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红尘的情爱纠葛,他看在眼中,却从未落入心里,对岁栖白而言,许多事,好似天生就可分个善恶对错,这还是岁栖白第一次,去揣测另一个人的想法跟心思。 荀玉卿捧着水盆过来,他打了个哈欠,好似十分困倦了,岁栖白不知为何忽然闭上了眼睛,只感觉到了温热的帕子在自己脸上擦拭着,荀玉卿的手指有着刚结出的痂,为岁栖白拂开刘海的时候,有点粗糙的刮擦感。 不多会儿,脸跟手就擦完了,荀玉卿深深吸了口气,婴儿还在不依不挠着抓着铃铛,岁栖白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嘈杂的声音伴随着婴儿的笑声一道响了起来,同时响起的,还有荀玉卿的声音。 “雨下大了。” 在这苍凉的夜色里,荀玉卿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寂寞。 “有些话,你醒着,我不大敢跟你说的,不过现在你睡着,我也无聊的很,闲儿又不肯睡觉,便与你说上一说。”荀玉卿微微笑了笑,“我以前有个女朋友……嗯,也就是喜欢的女子,她与我分手的时候,说了我千般不好,万般差劲。” 岁栖白暗想:胡说。 “我那时候便知道,哎呀,她与我不是一条道的,我们俩就此断了正好。”荀玉卿轻声道,“你个傻子,你什么都好得很,性子好,家世好,功夫也好,模样么……虽不算俊俏,但男人嘛,要姑娘家那般漂亮作什么用,又不打紧的。” “天底下怕你的人虽然多,但喜欢你的,也定然有的是。”荀玉卿微微笑了笑,叹气道,“这几日我想了想,你找个温柔体贴的漂亮女子,那再合适不过了,生一打的小岁栖白,她不会做叫你为难的事,你们俩恩恩爱爱,那多快活呀。” 荀玉卿这时忽然不说话了,他好似转过身,低低哄了几句:“闲儿乖。” 于是气氛沉默了一会儿,荀玉卿又回来了,他用软软的丝巾沾了水,在岁栖白的嘴唇上擦了几个来回,这才拾捡起话来:“人嘛,总多多少少有些缺点,你什么缺点都没有,还总爱气人,自然人家就不愿意跟你做朋友了。” 岁栖白这时睁开了眼,荀玉卿已别过脸去了,他的手还搭在岁栖白的胳膊上,但目光好似看向了极远的地方,烛火跳跃着,在他长而媚的眼睫上拖拉开了暗暗的阴影,看起来有种几乎萧瑟的美丽。 “人跟人的缘分多是如此的,其实真正注定两个人的交情,往往都是那些不太好的事情。”荀玉卿低声道,“要是谁都十全十美的很,那还有什么意思,我不是什么好人,岁栖白,我偷过东西,也杀过人,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知道我做的不对,可我之前说的,全不是真心的。” “我知道你厉害的很。”荀玉卿颠三倒四的说完之前的话,忽然停了下来,轻轻道,“你强的很,便是我不去救你,你肯定也有法子自救,能逃出那地方。” “可是。” 荀玉卿轻轻道:“你总一个人的,多可怜啊。” 人生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往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但人人若都想得这么透,看得这么明白,这世上哪还会有什么蒙了人眼跟心的感情,人一旦陷入情爱之中,自然是懵懵懂懂,傻得可爱的,奋不顾身,不顾一切,做出许许多多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事情来。 这很蠢,但好似又很直接。 人本就是一种动物,动物饿了就要吃,渴了就要喝,该睡觉时就要睡觉,到了春天,想要孩子或是发情了,就会春情萌动,兴奋不已。对上喜欢的人,每个人本身也都是一种诚实的野兽,本能有时候总会战胜理智。 喜欢一个人,去接受一个人进入自己的生活,把自己一生的计划全部打乱,本就是一种很不明智的行为。 “你说喜欢我,可我真是没瞧出你喜欢我的半分样子来。”荀玉卿低声道,“不过倒也没事,你这种恼人的性子,我已体会过了,觉得尚还好,能接受,也能容忍你,我原谅你了。” 岁栖白的喉咙发干,不是那种缺乏水的发干,而是无话可说的发干。 于是他只好继续看着荀玉卿,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哎,是你喜欢我吧。”荀玉卿忽然道,“我怎么觉得,倒好似我眼巴巴追求你一般的,每日都想着你怎样才能原谅我,可当时却又想着,别叫你为难,我干脆断个干净吧。说出口的话,跟心里想的全然不同。” 荀玉卿去喝了口水,岁栖白听见咕噜噜的声音了,他以前总觉得荀玉卿喝水吃饭,应当是很秀气文雅的,一点儿声音也不出,可后来他们相处,他才知道荀玉卿吃饭的模样是有些粗鲁的,但那也很可爱。 “我与你想的不一样。”婴儿似乎终于玩累了,陷入了沉睡,荀玉卿坐回了原来的地方,轻轻摇着摇篮,苦笑了声道,“哎,不好,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我有什么缺点来,真是没招,莫怪你喜欢我,我也是很喜欢我自己的。” 岁栖白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荀玉卿柔声道:“不过话又说转回来,其实世上的人好得那么多,每个人都各有各的好,找谁不是一起过日子,所以大多数人喜欢的人,倒不是喜欢他哪里好,是接受他哪里不好,你知道么?” “不过你笨得很,想来也是不知道的。”荀玉卿微微叹了口气,摇头道,“闲儿啊闲儿,你乖乖的,好好的,别学你岁叔叔的木头脑袋。哎,是了,你不能找个温柔贤淑的江南姑娘,你该找个武艺高强,又喜欢你的女子,你们夫妻俩一道儿行侠仗义,杀了人,除了害,也当长期蜜月了,嗯……蜜月就是……算了,你没醒着,我解释什么呢。” “然后有空的时候,再生一打的小岁栖白,养养孩子除除害,杀完人记得去看看月亮散散步。” 荀玉卿好似被自己逗笑了一样,他不敢去碰睡熟的婴儿,就转过身来,伏在床榻上吃吃笑了好阵子,然后索然无味的停下,低声道:“岁栖白,我知道,当有个人喜欢你,你却还想着跟他做朋友,是件很惹人厌的蠢事。可是我总在想,你这么讨人厌,没人喜欢,一个人可该怎么办呢。” 这有点稀奇,因为荀玉卿前头还把岁栖白夸得像朵花。 “没关系。” 岁栖白缓缓的出了声,他的胸口还疼得很,腹部的伤口叫他僵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于是他只好把手伸出去,轻轻搭在了荀玉卿的头上。 “你好不就成了。”他艰难的说道。 他的目光就好像一块千年玄冰化成了春水。 第90章 “你醒了。” 跟岁栖白所以为的不同,荀玉卿并没有露出羞怯或是惊诧尴尬的神情,他只是站了起来,脸上微微带了些许笑意。他的身子已经站直了,岁栖白的手自然就滑落了下去,搭在了榻边,荀玉卿帮他收进了被子里,仔细瞧了瞧他,柔声问道:“你有没有哪里疼?头晕不晕?” “还好。”岁栖白淡淡道,他生平以来,从未有过被人守护过的经历,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 荀玉卿打量了他一眼,好似有些被气着了,只管把眉毛一挑,脸上倒不动声色,半晌才微微笑道:“我理会你做什么,反正你就是个木头,是个亡命徒,哪怕要死了也只知道说还好,只要你还没把眼睛永远闭上,你就好得很。” 岁栖白觉得有点委屈,他的的确确觉得自己还好,甚至要比每一个醒来的清晨,无病无伤的时刻,都要好。 因为他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暖洋洋的滋味。 岁栖白还想再多感受一会儿,可荀玉卿却已经出去了,他的离去就好像带走了这世间所有的温暖与颜色。岁栖白瞧见外面下了很大的雨,荀玉卿拿了伞,推开门,寒风混着雨滴撒了进来,可很快门就被关上了。 他活了才不过几十个年头,半生还未过完,却已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吃过许多人一辈子也吃不到的苦头,他从未害怕过,可今日他忽然有些畏惧,畏惧那扇门永远也不会打开。 推开门自然简单容易,岁栖白掀开被子,下了床,连鞋子都不必穿,推开门就是了。 可推开门之后呢?他穿过风雨,便是找到了荀玉卿,对方又肯打开那扇门吗? 没多久,大概在铃铛响了第五十七下的时候,荀玉卿拖着一个老人家来了,留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揉着眼睛,定睛看了看岁栖白,随即不满道:“哎哟喂,这是怎样?哇,这病人的气色比我小留还要好上一千万倍,你不去吵他,却来烦我?要是淋雨淋到脑子进水,就多做几个倒立啊!” “他刚醒,难保有什么地方不好。”荀玉卿的口吻跟寻常病人的家属完全没有两样。 留伯虽然知道关心则乱,但还是忍不住要酸酸荀玉卿,便道:“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人,是想他好还是想他不好,说是为他好嘛,嘴巴老要咒他;说是对他不好嘛,又偏生半夜都要把我小留拖起来看病。” 岁栖白一言不发,留伯就坐在他身边,振振有词道:“你看,他也赞同我的观点!” “他又没说话。”荀玉卿忍不住道。 “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词叫作默认。”留伯的白眼翻得比天还高,很有些趾高气昂的得意模样。 荀玉卿早已吃过跟他说话的苦头,便不再出声,只是站在边上看着留伯给岁栖白诊脉,岁栖白也静静的看着他,荀玉卿看起来有些疲倦了,但依旧安然的靠在床边,好似一张明媚动人的美人画。 “喂喂。病人就老实点,眼珠子不要胡乱转。”留伯轻轻拍了拍岁栖白的胳膊,“我说你们这些人啊,是怎么一回事,色心一起,是连自己小命都不要了。嚯?” “你不是说,我的脸色比你看起来好一千万倍。”岁栖白淡淡道,“我真正有事的时候,轮不到我自己急,现在既然好好的,更没太大必要急。” 留伯眯着眼睛打量了岁栖白好一会儿,忽然严肃起神色,点了点头道:“听着很有理。真好,你比这个绣花枕头聪明的多了。喂,你看着点,多学学,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交你这么笨的一个朋友?” “谁说我跟他是朋友。”荀玉卿冷冷道,“是啦,我最急,他急个屁,他应该急的时候,急着在昏迷,我要是再不急,你这大夫哪有钱好赚?难道等他只剩一口气再急吗?” “噢,火气真大。”留伯戳了戳岁栖白,“喂,你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岁栖白摇了摇头。 留伯的神情顿时严肃了起来,他转过头来对荀玉卿说道:“喂,火气真大,很伤肝,你要不要考虑泄泄火,我是大夫,讲的话不会有错的,我看他就很不错,看着真老实,人又很聪明,最重要的是一定不会生孩子。” “我找谁泻火,伤不伤肝,跟他的病有关吗?”荀玉卿麻木的看着留伯,深呼吸了一口,冷静道,“我抓他来是为了跟岁寒山庄要赎金,不是有别的想法,你明白么?” “跟他的病是没关啦。但是跟我很有关啊。”留伯震惊道,“我治疗过的病人里居然有人伤肝!你知不知道五脏六腑连同,伤一个其他都会波及到,要是你以后娶不到媳妇无理取闹来找我给你治怎么办!” 荀玉卿的理智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了:“我是伤肝,不是伤肾,还有,他很贵,卖完他的钱不愁娶不到媳妇,完了么!” “完了完了,哇,现在的人,真是脾气坏。你就不能把对你绑架的这个可怜人的好态度分给大夫一点点吗?”留伯嘟囔道,“我可是这么关心你。再说啦,要是天底下的匪徒都跟你一个模样,捕快还瞎忙活什么,说不定送出去一笔赎金倒贴回来一个媳妇呢。” 荀玉卿一声不吭的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噫,你看看他是什么态度。”留伯啧啧的摇了摇头道,“长得这么美,脾气却这么坏,性子这么差,真是担心他的未来没有人要。” “不用担心。”岁栖白道,“他是我的。” 留伯震惊道:“哇,原来你会讲话哦?” “……”岁栖白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刚刚说过话。” “我收回我的话,你也笨得也很可以。”留伯叹气道,“我是说你很会讲话,不是说你会讲话。不过算了,这个世界上的笨蛋总是要多一点的,不然怎么衬托的出我小留的聪明才智。” 过了没有多久,荀玉卿又从外头回来了,他淋了雨,乌浓的云发吸饱了水汽,垂在他的脸边,逶迤的拖在肩头,看起来近乎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动人。可是他的双眼好似凝着两团火,要是谁对上视线去,就要烧个粉身碎骨般。 留伯已为岁栖白诊好脉了,他不是滋味的咂咂嘴,抬头看了看荀玉卿,似乎还要再开口说什么话,荀玉卿铁青着脸,冷冷道:“你可以回去睡觉了,时辰还很早,你可以睡很久,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嗯。”留伯沉吟道,“我还有一句话想说。” “……那就快说。”荀玉卿的不耐烦看起来露骨的明显。 留伯很沉重的叹了口气,他看了看岁栖白,伤者果不其然,在荀玉卿踏入房间的那一刻,目光便已追随在了对方的身上。于是他又叹了口气道:“我刚刚突然发现,这个人虽然看着老实,事实上却并没有那么老实。尽管你脾气坏得可以,但我到底是个悬壶济世的大夫,多多少少应该为了我的良心,给你提个醒。” “说重点。”荀玉卿咬重了发音,冷冷道。 “你是不是很讨厌他?”留伯问道。 荀玉卿静静的看着岁栖白,目光忽然变得难以言喻的复杂,低声道:“他这般让我生气,难不成我还该喜欢他么?” “那你定然很想报复他了?”留伯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荀玉卿无可奈何的问道。 留伯的眼睛一亮,合掌道:“我刚刚想出了一个绝顶聪明的主意,你若想叫他余生都受尽苦楚折磨,那再没有比这更美妙可怕的主意了!” 荀玉卿嘴巴一苦,暗道:我看起来有这么恨他么? 不过荀玉卿瞧了瞧毫不在意的岁栖白,还是忍下了那种涩然,故作轻松道:“是么,有这样的好主意?那你不妨说来听一听。” “你嫁给他啊!”留伯快快活活的说道,“我想过啦,你这样的坏脾气,嫁给他,他娶了你当媳妇,那以后他就是你的了,遇见漂亮的姑娘也不能多说两句话,不能多瞧上两眼,钱跟地全归你管,还要给你做牛做马,随你拧他的耳朵,可你瞧,你连女子生育的苦楚都不必受,至多要在一起睡上几百回觉,可睡觉这回事儿嘛,那总是两方都快活的。” “你浑说什么!” 荀玉卿的声音一尖,半晌又想起屋内还有个婴儿,硬生生降下调来,低吼道:“你是脑子进水了吗?!要我给你打出来吗?” “我说真的,睡觉真是两个人都快活……你要是不信,我把我的典藏都借给你看——哎!你怎么对大夫的!我可是给你支招儿啊!” 留伯边说边跳,荀玉卿气得两颊通红,拿着伞把他赶出屋去,再把那柄满是雨水的伞砸在留伯身上,怒气冲冲的甩上了门。 岁栖白一言未发,靠在枕上,静静的看着荀玉卿。 “看什么看!” 荀玉卿深呼吸了一口,忽然觉得陆慈郎简直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大夫。 “我只是觉得。”岁栖白慢条斯理的说道,“留大夫说得不错。” 不错个屁! 第91章 柴小木的人还很小,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他很愚蠢,也不意味着他懵懂天真的对世事全然不懂。 以人的年龄去判别他人的人,总是留存着难以言喻的愚蠢,然而天底下大多数的人,都保持着这种愚蠢。 在江湖上行走尤其要注意三种人:老人、女人,还有一种人通常会被人们忽略,那就是孩子。也许是因为他们表现的太狭小,太柔软,又脆弱,太所以无论任何人对上他们,都难免会生出一分疏忽大意的狂妄。 外头的雨下得很大,柴小木看了看烛灯所笼的陈旧纱罩,极薄的纱布已被时光消磨了岁月,脱了线头,里头蒙着一层烟熏火染的浅垢,有些地方叫火舌烫过,彻底变得焦黑。 “秦大哥,你心里头是不是很难过?” 柴小木添了点灯油,坐在桌边,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像是山林里的野鹿,湿漉漉的,明亮清澈,天真单纯的没有一丝血腥气。他并不适合江湖,有时候秦雁也会想,像柴小木这样的孩子,怎么就会进了江湖。 江湖多风霜,今日为你仗剑之人不定然明日就能肝胆相照。 “小木。”秦雁柔声道,他轻轻摸了摸柴小木的头发,就好像在抚摸一匹温驯的受伤小鹿,“如果没有乐府的事情,你,会入江湖吗?” 柴小木眨巴了一下眼睛,歪过头想了想,只道:“不知道,不过要是能遇上你们,我定然是想来的。” “可江湖一入,却未必就能脱身了。”秦雁轻轻叹息着,他凝视着烛火,仿佛火中有一个笑吟吟的荀玉卿。 “我听不太懂。”柴小木摇了摇头道,“不过爷爷以前跟我说无论是什么事,但凡遇上了,要么逃避,要么接受,再没有别的法子了。我没有爷爷聪明,更没有好法子。” 秦雁微微笑了笑,只道:“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你已聪明的很了。” “我不太难过。”秦雁道,“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我已有了缘分与他结为朋友,若再要求的多一些,就有些贪心了。他从未要我喜欢他,只不过是两心不同,我要是因他喜欢别人而大发脾气,那我对他的感觉,岂非就剩下那些不好的东西了。” 柴小木歪过头想了想,叹气道:“可是,大哥哥又不在这儿,你吃醋生气,都不打紧,我都可以帮你瞒着啊。” “可他……”秦雁声音一顿,忽然低了下去,轻轻道:“可他在我心里头啊。” 柴小木尚还不懂得情与爱的苦涩滋味,便更不知这世间多数绝望而孤独的爱意,有嫉妒,有愤怒,有退让,也有温柔。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想着:一个人要是连生气发怒的资格都失去了,那岂不是难受的很了。 他自然也是愿意为好友挡剑,为他人赴死,为了真相不回头,只是不明白爱一个字,怎会叫人温柔退让至此。 雨渐渐停了。 柴小木打了哈欠,伸开懒腰,眯着眼悄悄笑了笑,极得意顽皮的模样,只道:“算了,我才不管你们怎么样呢,反正你跟大哥哥都很聪明,也很有主见,我只管跟着你们走就是了。我该去睡了。” 他说完话,便松松快快的摆了摆手,像是归巢的鸟雀般出了门。 秦雁淡淡的笑了笑,将纱罩揭开,吹熄了烛火,躺倒在了床榻之上。 傻小木,你的大哥哥带回来一个很大很大的麻烦,我要跟着他,免得他照顾不好自己。 …… “你这时倒不坚持你的大义了?” 荀玉卿洗了洗手,然后探身瞧了瞧意清闲,确定孩子睡熟了,这才微微一笑,撤回身来站直道:“我还当你要我知道悔改了之后,再义正言辞的教训我一顿,才会决定原不原谅我?” “你不是已经悔改了么?”岁栖白淡淡道。 荀玉卿的脸上略略露出诧异之情来,岂料岁栖白忽然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他冰冷的还带着水意的左手,柔声道:“你方才说得话,我全都听见了,你不是说,你之前说得话,全都不作数吗?” “原来你听见了。”荀玉卿叫他牵着,顺势坐在了床边,苦笑一声道,“岁栖白,我其实心底里是很不愿意说这些话的,非是要为我自己开脱什么,其实你当时问我有没有什么苦衷,我真想与你说,可我又怎么说的出口呢。那不是拿来救人性命的,是……是我的一位小友,我害他险些没了武功,只能用肉灵芝去救他了。” “我没有什么迫不得己的苦衷,也不是要救人的性命,是想赎罪。”荀玉卿叹气道,“我也实话不瞒你说,反正金蛇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见到你之前,原也没有多大的愧疚之心,只不过是觉得他是坏人,好在我也不太想当个好人,算是扯平了。” 让我真正感觉到痛苦的,是你,是正直无私的岁栖白;是这天地间坠入黑暗之时,依旧存在的光。 我实在不想叫你伤心,却又不得不叫你伤心。 岁栖白瞧了荀玉卿两眼,忽然低声问道:“玉卿,你是不是觉得我愚蠢的很,做这些事很多管闲事?”他的容颜坚毅,问出这个问题时并不像是一个在示弱的男人,而像是在发布考核试探的命题。 “我有时候会觉得你像是一只困兽。”荀玉卿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若有所思的说道。“起初我不太明白这是你自己真正想走的道路,还是你要继承的责任。人自然都不会太喜欢你这样的人的,可是这世上若少了你这样的人,那岂不是变得一点都不美好了。” 荀玉卿轻轻低下头来,凝视着岁栖白的病容,柔声道:“岁栖白,若这天地昏暗无光,我也信你定是黑暗之中唯一的火种。这人世间百千条路,你选了最难走,最不可出错的,我怎会觉得你愚蠢,你是我这一生见过最厉害,最可敬的人物。” 他方才还暴怒焦躁的好似下一刻就要动手见血,这会儿却又轻声细语,成了这天底下最为柔情温暖的体贴人物来。 岁栖白瞧着他的脸,只觉得荀玉卿落在自己胸口轻柔的手,好似活生生的剖开了腔子,那只雪白而有力的手掌,忽然擒住了他的心脏。一下子就捏紧了,紧得叫岁栖白几乎喘不过气来,只恨不能叫荀玉卿一生一世捏在掌心里,搁在他的心头,由着他保管一辈子。 “我从没生过你的气。”荀玉卿低声道,“我是怕你为难,所以我想,你要只是伤心,总好过合乎情理、却叫人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为难。伤心迟早变成愤怒,你还是公正的岁大侠。” “人哪有不出错的。但这又不是你的过错,我怎么忍心叫你代我受过。偷窃这事儿对我本没有什么,以恶制恶,这虽不好,可我却当是行侠仗义,于我有什么大碍呢。但你呢?”荀玉卿鬼使神差的摸了摸岁栖白的脸,苦涩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若为我开脱,岂不是在你的底线上踩来踩去?” 这番话说得既老实,又诚恳,荀玉卿的神情看起来也有种几乎圣洁的从容,哪怕是石头听了,也会忍不住心动。他虽然说得并不是情话,但是听在岁栖白的耳朵之中,却比撩动心弦的情话还要更好听上百倍千倍。 岁栖白怎能不爱他,他几乎想将眼前这个人吞下腹去,好叫旁人一生一世也瞧不见这个人的好。 但岁栖白到底是岁栖白,他心中再如何动情,再如何欢喜,再如何澎湃,面上仍是一丝不动,他静悄悄的握紧了荀玉卿的手,低声道:“我从未想过,你将我看得……看得这般好。我同你说一件事,好么?” “好,你说吧。”荀玉卿道。 “我想在一个人身上错一辈子。”岁栖白的目光像是一把尖刀,又快又狠的刺入了荀玉卿的胸膛,有种透彻心扉的凉意,却找不到半点痛楚,“他拒绝我那一刻起,我本该放弃,本不应当纠缠,可我不肯,我想走那条错的路,错到底,错一辈子!” 荀玉卿说不出半句话来,他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便只好什么都不说。 “若我有你说得一半好,便早该断了这痴心妄想,便早该放下这段痴念,便早早的……就忘了你,对不对?” 岁栖白的脸色依旧很白,他向来有些木头,荀玉卿曾说过他这个毛病,拙嘴笨腮,除了在噎死旁人这一点上有无与伦比的天赋以外,说不出半句哄人开心的话来。 这时至今日,荀玉卿方知,原来有许多话,岁栖白虽不会说得很美,但却说得很有力量。 “可我做不到。” 岁栖白的眼睛在荀玉卿的面容上打转,淡淡道: “我很怪你,你做恶事,叫我失望。可我……可我如何能……之前在庄子里,柳剑秋告诉我你落入险境,还受了伤,我便等不下去了。” “你若死了,我的心便也死了,这本是你叫它活起来的。” 第92章 荀玉卿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他轻轻的把岁栖白那只手从自己的手背上拂了下去,眼神温柔。 这时他方开了腔,道:“多谢你了,岁栖白。” “你好好睡吧。”荀玉卿为岁栖白掖了掖被子,又为他撩去了黏在脸上的发丝,轻轻道,“等要吃饭的时候,我再喊你起来,你既然已经醒过来了,留大夫也没说有其他的毛病,想来不需要过多久,就能自由下地了。” 荀玉卿絮絮叨叨的说着,好似陪伴在病人身边最为体贴入微的妻子,可他慢慢脱开了原先的座位站起来,弯腰将婴儿从摇篮里抱了出来,搂在怀中轻轻拍着背,看向岁栖白的目光里,有一种近乎淡然的平静。 “我将闲儿抱出去,免得吵着你休息。” 荀玉卿搂着婴儿,不快不慢的走出了屋子去,岁栖白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忽然袭击了这个男人,他静静侧过身去,把眼睛闭上,只觉得无限的黑暗里,似乎雨声犹存。 那扇门始终关着,但他起码可以觉得,只是人还没有回来,而不是自己不能推开。 荀玉卿出门的时候,意无涯还没有回来,小留大夫似乎已经回去睡觉了,整个院子里空荡荡的,雨已经不下了,唯剩积水堆在青石板微微凹陷的地方,月光落在水中,跌宕破碎,风中好似还有些许泥土与花叶混合的味道,他用袖子笼住婴儿半边,匆匆往堂屋去了。 意清闲睡得既香甜,又安稳,婴儿约莫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辜、最纯真的生物之一,荀玉卿瞧着他可爱红润的小脸,只觉得心中发柔。 但是荀玉卿也清楚的很,这个纯真可爱的小天使,只要有人离开他一时半会,就能立刻变成恶魔,把整座宅子都掀翻过来。 荀玉卿受了意无涯的嘱托,自然是不会离开的,而且他眼下也实在是没有心情睡觉,因此更有时间来陪伴意清闲。 堂屋的摆设与原来相差不大,只是重新翻修了下,添置了些许东西,便显得有些狭小。 荀玉卿刚走进屋子,一柄长刀忽然就掠过了荀玉卿的喉咙,他怀中还抱着婴儿,一刹那间,他脑中第一反应便是将意清闲护在怀中,但随即便从腰间抽出了链剑,又快又准的缠上了那柄雪白的刀刃。 “是你。” 阴影之中忽然走出了玉秋辞,荀玉卿只听得链剑索索作响,不多会儿便落了下来,他收剑入鞘,心知玉秋辞绝不会再动手了。 意清闲还在他的怀中,睡得那么甜蜜,任何人见着了,恐怕都要动一分恻隐之心。 更别提是玉秋辞。 “闲儿……”玉秋辞的声音有些发颤,看着荀玉卿将意清闲放进了摇篮之中,他们两个人一块儿坐了下来。他们才不过几日没见,却好似已有几年没有见了一般,荀玉卿悄悄打量着玉秋辞,只觉得对方的模样,与先前已是大有不同了。 人是一种很会遮掩自己的生物,无论任何人,定然有过与自己本身截然不同的伪装。 但荀玉卿从未想过,会有人如玉秋辞这般伪装的彻底。 初见时,玉秋辞好似个孱弱书生,他对任何人都有几分恹恹,甘于平凡,带着点云淡风轻的风雅,为人和气,欣然做个买菜砍价的平民百姓。他有一种很优雅的风度,也有令人惊讶的斤斤计较,由于原著的潦草简短,荀玉卿对这个男人所抱有的看法,多数是定在痴情上。 可前不久庄子那件事,却叫荀玉卿彻底改变了这种想法。 然而那时的玉秋辞还未完全脱下自己的假面,荀玉卿虽然惊讶,却还算可以接受。 可是这一刻,荀玉卿忽然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恶寒。 恶人通常不会把恶人两个字写在脸上,有些地痞流氓,故作凶悍,江湖人见了也不过一笑了之。但有些人光是瞧着,便能叫人胆寒,便叫人恨不得退避三舍。 玉秋辞此刻便是这种人。 他的五官分明还是那个模样,可眉宇间的郁郁之色却已全然消散,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既冰冷,又残酷。 若不是知道玉秋辞只有一个妹妹,荀玉卿还要当他又跑出来一个双胞胎哥哥。 “无涯呢?”玉秋辞冷冷问道。 “他出去了。”荀玉卿为意清闲拉了拉薄薄的小毯,微微沉着脸,不知道玉秋辞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倒是说回来,意无涯曾告诉他玉秋辞的武功极高,两人不相上下。 荀玉卿虽从未跟玉秋辞对过招,可方才那一刀他也已有感觉了,玉秋辞的水平,大概是跟岁栖白相差不远,也许会稍差一些,但不会差太多。 “留不住在这里,无涯受伤了?”玉秋辞又问道,他冷淡的看着意清闲,与方才那个发出颤声的男人天差地别,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改变了他的心意,叫他漠然的看着这个天真乖巧的婴儿。 荀玉卿暗暗思索留不住是谁,半晌才想起来是小留大夫,不由得失笑这个奇怪的名字,可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可怜可悲起来,他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只道:“他无事,只是近来精神不大好。” 于是玉秋辞便不说话了,他淡淡瞧着四周的摆设,荀玉卿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一来打不过玉秋辞,二来也不知道玉秋辞的目的,要说问玉秋辞来此有何贵干,那更可笑,此处本就是他跟意无涯的居所。 过了半晌,荀玉卿轻轻晃着摇椅,低声道:“意无涯很伤心。” “他很伤心?”玉秋辞冷冷笑了笑,不过只笑在脸上皮上,没笑到心里头去,“他要是不伤心,那才奇怪。” 若换做柴小木或是秦雁来,说不准还要以为玉秋辞对意无涯心中存有怨恨,毕竟他们二人是挚友,玉秋辞这样的转变,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尴尬情况,任是谁也会以为玉秋辞在瞒着意无涯做什么恶事。 可荀玉卿不这么想,因为他清楚明白的很,玉秋辞喜欢意无涯。 “玉秋辞,你……你喜欢意无涯。”荀玉卿细细思索了一番,决意兵行险招,柳剑秋那伙人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无论怎样,要是能把玉秋辞拉过伙来,胜算与情报都定然比此刻多得多。 即便失败了,至多就是把玉秋辞气跑,他对自己的身手还是有信心的,他打不赢玉秋辞,但逃跑,保命,却不是太大的问题。 尤其是这狭小的空间,玉秋辞定然比他还要更顾忌意清闲,而意无涯也许很快就会回来。 这把赌局,稳赢不输,最不济就是平局,荀玉卿实在是想不出任何借口来阻拦他说出这句话。 玉秋辞毫无动容。 “可他是你的妹夫。”荀玉卿打量着玉秋辞的脸色,故意说道。 “他本来不是。”玉秋辞这才出声,不轻不慢的说道,他的双眸黑漆漆的,像是凝着冰雪,“他本会是我的妻子。” 荀玉卿暗道:虽然说知道这是一本耽美小说,但是玉秋辞这么讲话,还是有点奇怪。 想完没有多久,荀玉卿就忍不住要佩服自己居然还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过鉴于他本来就是个有够大胆的人,所以他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专心致志的打听起玉秋辞的事情来了。 “可他最终娶了你的妹妹,生下了意清闲。”荀玉卿轻轻摸了摸意清闲的头,婴儿的嘴边流出些涎水来,小舌头一动一动的,好似在重复吸奶的动作。 玉秋辞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低声道:“聆心很擅长掌握别人的弱点,我跟她的关系也很好,她……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这三句话听起来没有任何关联,可仔细一想,却又好似全是关联。 “所以你就把意无涯让给了她?”荀玉卿眨了眨眼,不动声色的试探着。 “我怎会让。”玉秋辞冷冷道,“若是我知道聆心喜欢上无涯,我就将无涯藏起来,叫她一生一世都见不着。可是,可惜我太自负,我总以为,无涯会慢慢明白我的心意,岂知我最后等来的,竟是一封婚宴的请柬。” 听起来,兄妹俩都不是好惹的货,玉秋辞说玉聆心擅长掌握别人的弱点,他自己看起来还有一大堆的秘密,说不定意无涯是有吸引反派坏蛋的体质,玉家兄妹双双为他洗白,一个装成贤惠温柔的妻子,一个成了江湖闻名的刀客。 “你那一日,就是前不久,在那座庄子里,林家夫妇的死,与你无关吧?”荀玉卿暗暗想道:林家夫妇的死,婴儿的丢失,应该与玉秋辞没有关系,但他定然知道些什么。 “你何以这么想。”玉秋辞虽这么说,但神色却稍稍和缓了些许,眉间的戾气仿佛也减少了几分,“我还以为,你会认定是我杀了他们。” 荀玉卿轻轻的叹了口气,打量着玉秋辞的面容,做出了一个极大胆的猜测:“我想,也许是你以前的熟人,为了找到你见面,又为了示威,才会杀了林家夫妇,他们不动意清闲,是因为他们不想激怒你。” “不错。”玉秋辞点了点头道,“你很聪明。” 他竟微微笑了起来。 这时前院传来了开木门吱嘎的响动。 意无涯回来了。 第93章 “我本以为你会把我想的更坏一些。” 玉秋辞忽然退后了两步,半边身子没入了阴影之中,他冰冷而阴狠的神色仿佛平添了几分凄凉。 “可你爱意无涯。”荀玉卿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有些人爱一个人,恨不得折磨他,叫他痛苦,好完完全全的占有他。可你不是这种人,否则你怎么会瞒他这么久,忍耐这么久呢?你也许不是一个好人,但……但我想,你待他的人,总不曾有过坏的。” “是啊。”玉秋辞的目光闪烁,语气愈发凄冷起来,“可我知道无涯,他生平最恨的事,我尽数做了个遍,聆心已经死了,无涯只能恨我了。” 荀玉卿轻轻叹气道:“他也许会原谅你的,他已失去了妻子,绝不会再想失去你的。” 这话听起来不但很有道理,而且很令人心动,可玉秋辞最终却只是笑了笑,他的大半个身体几乎完全没入了墙壁的暗影之中,轻声道:“荀公子,你很美,还很聪明,怎么就是看不透自己的心意。” “什么?”荀玉卿哑然道,他几乎下意识就想起了岁栖白。 玉秋辞已不在屋中了,也许是窗户,地道,密室,或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总归他离开了。 而此刻,意无涯也来到唯一点了灯烛的堂屋,他提着个葫芦,带着风尘回到家里头来。荀玉卿转过身去瞧他,有些拘束跟无所适从,但很快,脸上就浮起了那种极自然的微笑:“你回来了?闲儿他睡着了。” “嗯。”意无涯将葫芦放在了桌上,用脚踢了踢火盆,点起了火,他用足尖勾过一个板凳来坐在火盆前烤了会儿火,然后问道,“对了,今日岁大侠好些了么?” “他醒过来了。”荀玉卿淡淡道,“我想很快就能下地了,小留大夫来瞧过了,没说有什么大事。” 意无涯无声的点了点头,他轻轻点了点桌上的那个葫芦,微微笑道:“对了,我在街上打了一瓢酸梅汤,味道不错,你要试试看么?” 原来这葫芦里装得是酸梅汤,荀玉卿应了一声,翻过个杯子倒了些许出来,里头还有些桂花,小小的黄色几朵,似乎还有些许凉意,他微微抿了口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街上还有人卖酸梅汤?” “是啊。”意无涯平静的抽出腰间的烟波剑,从柜子里掏出雪白的帕子,缓慢的将剑刃上的血迹擦去,他微微笑道,“卖我酸梅汤的是一位寻仇的老朋友。” 寻仇的老朋友?那酸梅汤里…… 荀玉卿嘴边的笑稍稍一凝,但随即平静无事的继续饮起了酸梅汤,慢慢道:“味道很好。” “怎么,你不怕?”意无涯若有所思的看向了荀玉卿。 “你跟我有仇吗?”荀玉卿问道。 意无涯似乎想笑,但没有笑,只是缓缓道:“自然没有。” “是啊,至于你那位寻仇的老朋友,跟我就更没有仇怨了,那又有何可怕。”荀玉卿将酸梅汤一饮而尽,轻声道,“味道的确不错,只是缺了些陪衬的糕点,我明天出门买些回来好了。”他重新将葫芦的盖子盖了回去。 意无涯笑了笑,他看向荀玉卿的目光已变得有些欣赏,这时他将身子烤暖了,就躬身把熟睡的意清闲抱在了怀中,他瞧了又瞧,好似永远也瞧不够似得,然后忽然说道:“你与那位岁大侠,是不是有些什么矛盾?” 荀玉卿哑然,他呆呆的坐在桌前,长叹了一声,苦笑道:“表现的很明显吗?” 这个问题似乎十分可笑,因为意无涯很快就笑了起来,他古怪的看了荀玉卿一会儿,温声道:“你是指你背后关心他关心的要死要活,到了明面上,却好像非要他讨厌你不可的这些表现,一点都不明显吗?” “那确实,不太明显。”意无涯带着笑意说道。 荀玉卿颓丧的靠在了桌子上,唉声叹气道:“好吧,我已明白了,你不必再讽刺我了。我……我与他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怎么讲,总之,总之,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出乎意料的是,意无涯并没有追问下去,他只是淡淡说道:“我与秋辞认识的时候,我中了仇家的暗算,眼睛不能视物。他那时脾气比这会儿差多了,我听他说话的口气,便知他是个嗜血好杀的刀者。” 荀玉卿忍不住松了口气,支起耳朵,详细听起八卦来。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意无涯,对方逗弄着儿子的脸颊,口吻平淡:“他性子骄纵,十足的少爷做派,花钱大手大脚,我们俩因为一些原因,迫不得已要呆在一块,简直是相看两生厌。” 这倒是很像我跟卜旎因为碧玉美人像逃命那段时间。 荀玉卿忍不住暗想道,又把意无涯所说的这个玉秋辞,跟那天上街买菜砍价的玉秋辞联系到了一起,几乎有些想笑。 “后来我实在好奇他长了张什么样的脸。”意无涯淡淡道,“就趁着他睡着,摸了摸他的脸,发觉他长得倒是出乎意料的英俊。他当时安安静静的等我摸完,问我做什么,我便同他说怕你死了,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 荀玉卿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忽然就成了铁打的交情。”意无涯微微笑了笑,然后极平静的说道,“他为我找了留大夫看眼睛,我才知他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快雪艳刀,不过现在想来,这个身份大概也是造来骗我的。” 荀玉卿轻轻哎了一声,也不知说什么是好,他细细想了想,不好直接为玉秋辞说好话,便拐弯抹角的说道:“虽说这个身份确实造假,但我想,也许他更愿意做快雪艳刀玉秋辞也说不定?” 这话说起来,极是委婉,又不着痕迹。 意无涯若有所思的瞧了荀玉卿一眼,嘴上噙着笑意,好似并没有被这句话触动,只是问道:“说起来,我还没有问你,你与岁大侠有些什么事情?又是什么,叫你待他这般气急败坏,他却依旧一心一意的挂念你。” 什么叫我这般气急败坏的待他,他却一心一意的挂念我…… 不过即便是荀玉卿,也实在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张口说岁栖白不挂念自己,他嗫喏了两句,低声道:“难道我心里,不曾一心一意的挂念他么?”他的话中,甚至隐约有了几分责备的意思。 意无涯失笑道:“既然你一心一意的挂念他,他也一心一意的挂念你,那你为什么又要与他置气呢?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情阻隔在你们二人之间么?” “有。”荀玉卿轻声叹了叹气,“有许多呢,岁栖白是个烂好人,傻子,他要走的路跟我的不同,他那条路,我……我也不想做他的绊脚石。哎,我不知该怎么说,总之,我不想叫他为难,也不愿叫他伤心,我……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意无涯淡淡道:“是么,可我看来,却是你一直叫他为难,一直叫他伤心,一直叫他没有办法。你这般为他着想,却处处为难他,处处叫他难受,你究竟是想叫他不要为难,还是想叫你自己心里好受得多。” “怎么……”荀玉卿猛然吃了一惊,哑然道,“我怎会是为了自己?” “可你连他想要什么都不去正视。”意无涯静静的看着他,“他若是真的生气,怕也是气你不愿意与他说个清楚,不愿意相信他,你这般回避,除了叫你自己宽慰,本就是在惩戒他。” 荀玉卿脸上的笑已有些绷不住了,他近乎恼怒的站起身来喝道:“你又明白什么?!” “那你呢?”意无涯冷冷的看着他,“若我不明白,那你就很明白自己想什么吗?一厢情愿,连机会都不愿意给他。” 荀玉卿刚要开口,意无涯却忽然道:“你觉得是为他好,对么?” “一个人若拿起‘为他好’的借口,就以为自己是拿了一块无敌的盾牌,其实却没想到,拿起的是一柄利器,他一心盼着好的那个人,便被刺得遍体鳞伤。玉卿,你很聪明,但为什么总要做些蠢事。” 意无涯看起来还如当初一般无趣,可是荀玉卿忽然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玉家兄妹爱他爱得要死要活。 “有时候为难,也总有人为难的心甘情愿。”意无涯低低道,“总好过没得为难,一拍两散的好,是不是?” 荀玉卿这才忽然想起来,意无涯怎会不明白呢,玉秋辞岂不已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了,想来他这句句言语,皆是出自肺腑。荀玉卿的声音一下子卡在喉咙里,就此出不来了。 意无涯拍了拍爱子的襁褓,慢腾腾的出门去了,淡淡道:“对了,下次遇见那个想做快雪艳刀的傻子,下次记得来找我当面道歉。” 他这就出门去了。 荀玉卿眨了眨眼,看了看桌上的葫芦,无端松了口气。 第94章 临近清晨的时候,岁栖白又醒了一次。 这一次他醒得不早不晚,鸡啼的第一声便起了,与他每个清晨别无不同。岁栖白刚要起身,忽觉得腹部传来疼痛,这才想起自己受了伤,便放缓了动作,慢慢站起身来。 阳光尚未拂开云层,清晨的冷风带着刮刀般的尖锐,落叶与初盛放的花朵上积攒着露水,天地之间好似一副带着苍茫水意的水墨画。 岁栖白最初听见的,是婴儿啼哭的声音,他想起昨晚荀玉卿怀中那个娃娃,便要推门出去瞧瞧情况,人还未走到门口,忽听得婴儿啼哭声渐止,好似有人在外头说话。 外头的人正是意无涯与留伯二人。 留伯抱着意清闲,见意无涯将外袍撩起绑在腰间,蹲下身去打理他的花草,这几日没什么空闲,院中有些生了杂草,意无涯一一除去了,又扶了扶花朵,他错骨分筋的手指按在花苞上,很有几分猛虎嗅蔷薇的意味。 “留伯,我记得你平日好像不是那么爱管闲事的人?” 药锄被意无涯放在一旁,他瞥了眼满面邀功的留伯,从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上看出了麻烦二字来,他把眉毛一挑,淡淡道:“管到不该管的闲事,你小心烧着手。再说,旁人的事,跟你有什么瓜葛,可别是强牵红线,惹得人家下不来台,不痛快。” “哪能啊。”留伯单手捂胸道,“小意,我在你心中,难道就是那么不可靠,没有谱,爱乱讲话的老头子吗?你这句话,说得我心真痛。” 留伯啧啧有声道:“再说,说我乱讲话,你自己难道讲得就很对。哇,玉秋辞跟岁栖白的事是能随便混在一起讲的吗?” “你偷听?”意无涯微微一挑眉。 “我哪有偷听,我是正大光明的听!”留伯愤愤不平道,“噢,长得太矮,你们看不到我,是我的错么?明明是你们眼睛都不肯往下挪的错!眼高于顶很没礼貌,知不知道。” 意无涯轻哼了声,倒没同他计较,只是淡淡道:“玉卿小友人是不错,岁大侠江湖名声也好,他们二人既然互相挂念,能够重修旧好,那自然是最好。但若双方都觉得如今更好,那咱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你话都说完了,叫没有什么可说的吗?”留伯还在愤愤不平。 岁栖白听了个一知半解,那位小留大夫他尚且算熟,另一位却不大清楚,可谓极其陌生,听话中来讲,似乎是与玉卿说了些什么。他站了不过一会儿,只觉得清晨的寒意从这青砖石板下钻出来,袭上身体,他暗想背后听人说话终究不好,加上身上发冷,便回到床榻上去休息。 没过多久,屋外细碎的说话声顿了,响起了荀玉卿的声音来:“意先生,留大夫,你们真早。” 留伯挤眉弄眼了一阵,见没有人理会,自觉脸上挂不住,就撞了撞意无涯的胳膊,嘿嘿笑道:“哪有你早,没有你早,我们俩怎么比得上你呢。”荀玉卿脸上微微见红,却也不生气,只是对意无涯点了点头,这便端着食盘往岁栖白屋中去了。 “你瞧,你看看,你还说我多管闲事。”留伯拼命的推搡着正在看花的意无涯,哼唧道,“你瞧那荀小子这么早起来给那病鬼煮粥喝,这么大冷的天,这么冻人的风,水跟冰化出来似得,哪个龟孙子起得来。” “我瞧没什么好看的,不是正常的很,要是秋辞伤了,我也是这般关心他,朋友之情,不外如此。”意无涯轻轻拍了拍手,将意清闲抱过怀来,瞥了眼留伯,冷冷道,“再说,你这个龟孙子不是起来了么。” 留伯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看着意无涯的背影,破声道:“嘿!意小子,你居然骂人!你还会骂人啊!” 白粥还很热,荀玉卿还记得在岁寒山庄的时候岁栖白咸口甜口都能吃,他怕白粥没什么味道,就加了点糖进去拌了拌。 岁栖白已起了,看他的模样,好似也已洗漱过了,荀玉卿将白粥放在桌上,去衣架上收了外袍下来披在岁栖白身上,要他趁热喝粥。岁栖白的神情有点古怪,他好似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舀粥喝了几口,轻声道:“这是你煮的么?” “不是,是意先生煮的。”荀玉卿可不敢贪功,要是换做他来煮,怕是一锅米水要煮成米糊,哪里熬得出这样正好的白粥。他坐在桌旁,瞧着岁栖白喝粥,神色温和道:“意先生手艺不错,若配些小菜就更好了,只是你现下得忌口。” 岁栖白默默的瞧着他说话,米粥在勺子里微微晃了晃,天凉,不多久就结了曾极薄的米油,然后才开口道:“可是我喝起来,好像有点甜。” 他话音刚落,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起哄般的笑声:“怕是你心甜。” 岁栖白微微皱起眉头来,神色竟有些犹豫,微微叹了口气道:“是真的有些甜,难道真的是……”他在这种事上竟还较真,简直呆得出奇,呆得好笑,呆的叫人忍俊不禁。 “你别听外头胡说,我在里头加了些糖,不然太清淡了。”荀玉卿无奈道。 “噢——!原来是有人怕你心苦啊!”门外又传来了装模作样的腔调。 荀玉卿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两下,深呼吸了一口气,岁栖白这才发现他嘴角那颗不太明显的小痣悄悄动了动,那分明没什么好注意的,可岁栖白却忍不住看了又看。 那颗小痣其实岁栖白早就见着了,只是没太多关心,这会儿不知为何,忽然瞧着荀玉卿嘴边的这一点,目光便慢慢的挪到了他鲜红的嘴唇上。荀玉卿生得艳而媚,唇却有几分薄情,稍抿着,好似透出骨子里头风流凉薄的味道来。 但很快,岁栖白的目光里就只剩下了荀玉卿轻飘飘的袍子挥动的痕迹。 “小留大夫!留老!” 荀玉卿无可奈何的打开门,对着惊跳起来的小老头问道:“你难道无事可做,没有什么药好熬么?” 留伯嘿嘿笑了两声,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了。 于是荀玉卿便又回来,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岁栖白的脸,他已被意无涯说动,决心要来与这倔强的木头和好,一个人若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要么自信满满,要么就格外心虚,荀玉卿平日是前者,可撞见岁栖白,总要变成后者。 粥已叫岁栖白喝了一半,他还在安安静静的舀粥,慢腾腾的吃着早饭,荀玉卿捧着脸看他,他也全然没有反应,这倒也好,可给荀玉卿一个反应的机会,叫他再好好想想该怎么开口才好。 “我吃完了。” 还没容荀玉卿想多久,岁栖白的勺子便落在了碗里,他淡淡看了荀玉卿一眼,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同我讲?我瞧你好似心神不宁许久了。” 气氛忽然一阵沉寂。 荀玉卿沉默了会儿,实在不愿意开口,但瞧了瞧岁栖白的面容,又迫使自己张开嘴来,缓缓问道:“假使,我若说我悔改了,那你肯原谅我了么?” “世事尽可原谅。”岁栖白淡淡道,“只怕是不知该去原谅谁。人有悔改之心,难能可贵,只看真假,你若真心诚意,我又怎会不原谅。” “好。”荀玉卿轻轻道,“嗯,那……我便放心多了。” 他这话说完,两人好似又无言以对了般,荀玉卿便去将被子理了理,问道:“你受伤不轻,伤势刚愈合,还是别太多走动,再多休息休息吧?”他虽是疑问,其实却没给岁栖白太多的选择,岁栖白想了想,便点了点头。 其实这会儿岁栖白刚刚醒来,精神得很,加上未曾晨练,一点儿汗都没出,哪里睡得着,所谓休息休息,也就是坐着养神。 岁栖白静静的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好像随时随地都有人在他背后抽鞭子似得。荀玉卿给他垫了几个软枕靠在身后,为他拉了拉披着的外袍,帮着掖了掖被子,确定岁栖白决不会受冻着凉了,这才松手。 “你睡不着,是么?”荀玉卿一板一眼的问出这句废话来,他心知肚明这是句废话,却还是要说。 岁栖白无声的点了点头,委婉道:“我不太累。”他这会儿没有梳发,也不曾挽簪插冠,漆黑黑的长发落下来,极长一捧,森冷的目光打那氤氲着暗影的眉骨下探看着。有种比往日还要更不近人情的冷酷。 荀玉卿坐在床边,微微叹了口气,决意待会儿再帮岁栖白梳理梳理头发,这会儿他实在是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去管这些琐事。他正犹豫不决着,岁栖白忽然道:“你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他又问了这个问题一遍。 “是呀。”荀玉卿心神不宁道,“嗯……我确实是有话想同你说的。” 也不知怎的,瞧着岁栖白黑漆漆的双瞳,荀玉卿竟鬼使神差般的脱口而出。 “你还愿意,将错就错么?” 第95章 最初岁栖白并没有反应过来,他只是极茫然的看着荀玉卿,好像对方说了一句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话。 荀玉卿极沉静的垂下头,倒没想什么别的,仿佛他把这句话说完了,就已将一切都做完了,至于岁栖白如何反应,答不答应,就全然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了,于是便说道:“你的伤还没好,纵然睡不着,也多休息会儿吧。” 这就站起身来,将碗勺收拾了下——其实倒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荀玉卿只是把空碗摆上食盘,然后往房外去了。他的神色看起来极为镇定,动作也毫不慌乱,就好似他刚刚并非是回应了一个人的心意,而是决定了今天中午到底该吃些什么一样。 “玉卿。” 在荀玉卿出门之前,岁栖白终于开了口,他这人木头又严肃,笑话都颇为少见,之前小留大夫捣乱瞎说话那时,他接的那一句,估计在气死荀玉卿的同时,也已耗光了毕生的幽默细胞。 因此他无论在说什么事情的时候,都格外的郑重。 荀玉卿背对着他,轻轻的“嗯?”了一声,却没有转过身来。 “你转过来看着我。”岁栖白淡淡道。 “怎么,有什么要事吗?”嘴巴上纵然是这么说着,但是荀玉卿倒也没有太抗拒,极平静的转过了身来,他看起来并不羞赧,神情淡然,手上还端着食盘,叫岁栖白几乎有些怀疑方才是否真的是眼前这个男人说出了那句答应。 岁栖白静静的凝视着他,细细想了想,他并不是擅长言辞的人物,尤其是这种事情,更需谨慎,然而他又怕思考的时间太长,叫荀玉卿等得不耐烦,便不自觉攥紧了被褥的被面,极郑重的说道:“我接下来想与你说的话,希望你同我面对面听着。” 荀玉卿已知他要说些什么了,不自觉的轻咳了一声,手指尖在垂下的发梢上微微撩动着,这种极不自然的小动作,足以证明他心中思绪远非表面所表露出的那么平静无波:“你说吧,我听着。” 他极短促的说着话,怕有蛇来咬着他舌头似得。 反倒是岁栖白好似有些赧然,他抿了抿唇,从床边探过眼眸来瞧着荀玉卿,慢腾腾道:“人总是要犯错的,你说对么?” 他们二人谁也没有说一句情话,好似打哑谜似得有来有回,可荀玉卿的脸却慢慢红了起来,但对脸红一事,他自己是全然不知的,红霞打脸颊上攀涌,平静的目光仿佛都带了点柔润的水意,他微微启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极难为情的说道:“那就瞧你怎么想了。” 岁栖白静静的瞧着他,只看着艳色从他柔腻的脖颈,雪白的肌理上浮现,心里头忽然涌起了一种极怪诞的冲动与说不出好坏来的喜悦,他生平以来,总被教导应凝神守心,勿大喜大悲,可是一对上荀玉卿,却好似什么都不好使了一般。 两人互相瞧着,多少都有些尴尬,但性情都是沉稳之人,但也不会如何羞恼,岁栖白想了想,半晌才道:“我若是现在说,要你走过来,叫我抱一抱你,会显得太过孟浪么?” 好似是怕荀玉卿生气似得,岁栖白又说道:“我从未同他人……这般亲密过,柳剑秋虽曾是我的朋友,可我也从未有过此时的心情,若是有何处不对,你尽可全都告诉我。” 要是你对柳剑秋会有这样的想法,那才真叫见鬼。 荀玉卿暗暗腹诽道,他想了想,两人虽然好像演间谍战对暗号一样的表了个白,但既然已经是男女……男男朋友了,拥抱这种事倒也无可厚非,再说眼下虽说光天化日,但又不是做什么不可见人的事,更何况还是在屋内,他只稍一踌躇,便将食盘放回桌子,走回到了床榻边。 虽说是岁栖白提出,但瞧着荀玉卿这般毫无畏惧,气势如虹的走了过来,竟不禁被吓了一跳。荀玉卿看着他错愕懵懂的神情,绷不住严肃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无奈道:“不是你自己提出来的么?” 鉴于岁栖白还是个伤患,两人刻意思考了一下该如何拥抱才不会碰到腹部的伤势,如此一来,便只能叫荀玉卿主动些凑过身体,好避开那道剑伤。荀玉卿已许久没同他人这般亲近过了,他大半个身体几乎都赖在了岁栖白的身上,依偎着肩头低声道:“压着伤口没有?” “没有。” 岁栖白的呼吸声极清晰的从耳畔传来,他的呼吸平稳而悠长,足见内力底子,荀玉卿乱七八糟的在脑子里开小差,双手极普通的扶着岁栖白的胳膊,他稍稍有些斜着身子,头便靠在岁栖白的肩膀,察觉到对方的手单边虚搂住自己的腰,另一只手却落在了头发上。 “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岁栖白的语气有些奇怪,他稍稍有些笨拙的歪了歪头,与荀玉卿碰在一起,低声道,“玉卿,你说过,你以前有一个喜欢最后却分开的女子,是么?” 其实不止一个…… 荀玉卿倒也不至于白目到把自己的过往情史全部托盘而出,只是忍不住道:“你问我这件事,是要吃一坛陈年老醋,还是要惹人生气?”他心知岁栖白绝非故意,可一时也想不出对方问起过往的原因,只好道,“虽说这种时候,实在不应该提起别人。但……好吧,是,怎么了?” “我不应当问?” 岁栖白在那漆黑丰厚的长发上轻轻抚摸着的手忽然停下来,悄无声息的贴合在荀玉卿的背脊上,将他完完全全的搂在了怀中。 “是不当问。”荀玉卿轻笑了一声,“不过既然你已问了,我也已回答了,还是继续问下去吧,免得你我的好奇心都得不到满足。” “我与那位姑娘,有什么区别吗?” 岁栖白好似笑了笑,沉闷的笑声微微颤抖着,震在荀玉卿的耳边,他低声道:“我觉得你跟剑,很是不同。” 荀玉卿把眉毛一扬,竟说不出岁栖白这到底算是委婉的翻旧账喝陈醋,还是真心实意想要询问一番,正因为说不出答案,他神情平淡而模棱两可的说道:“你是指心情,还是旁的什么?非要说的话,她娇小可爱,你高大英气,满意了么?” “我是说感觉。” 岁栖白忽然将荀玉卿抱紧了一些,荀玉卿吓得几乎要挣扎起来,但随即反应过来,温顺的好似只羔羊般任由岁栖白动作,同他说道:“你做什么!伤口还没好。” “若是疼了,我自己知道的。”岁栖白急切的回答着,他的唇贴在了荀玉卿衣物与脖颈交接的地方,火热的像是烈焰,他好似是无意识的亲昵,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叹息道,“玉卿,你不太明白……我……我……” 他重复了几声,好似说不出来话,便只是紧紧抱着荀玉卿,如一个小男孩般依偎着,这种稚气的举动几乎惹得荀玉卿发笑。 严肃古板的岁栖白与稚气单纯的男童,这个反差已经完全超出萌的可能性了。 “你知道个鬼。” 荀玉卿仿佛不满的轻斥了一声,却也没有将人推开,他的手指搭在岁栖白稍稍有些凌乱的发丝上,仔细而温存的为他梳理着那些打结了的头发。其实谈恋爱这回事儿,荀玉卿自己倒也不是很明白,他与女孩子曾经牵手看电影玩浪漫那一套,总不见得能照搬到岁栖白头上,但这会儿只是这般亲近,却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好了。” 岁栖白慢慢将荀玉卿推开,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极沉稳,极冷静的剑客,安静的看着荀玉卿,淡淡道:“玉卿,你真好。”他顿了顿,又道,“我心里很欢喜,多谢你了。” 他微微笑了起来。 荀玉卿看着他极诚恳的模样,一下子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笑,只好哭笑不得的说道:“我猜我应当回你,不客气,不用谢,不必在意。反正你都是要给钱的,我可不会因为你说几句好话就给你打折。” 岁栖白的面孔有一瞬间的空白,他似乎没有听懂荀玉卿的取笑,也不知道这些话为何而来,只是茫然而有些无措的问道:“什么?” “道什么谢。”荀玉卿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瞧着他回不过神来的模样,无奈道,“我又不是小留大夫,治了你的病,拿了你的钱,你还要巴巴的道谢。” 岁栖白眨了眨眼,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微微动了动唇,好似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慢慢把嘴唇闭上了,极无辜的看着荀玉卿。 荀玉卿的目光也从期待变成了无奈,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轻轻戳了一下岁栖白的眉间,无可奈何的嗤笑了一声。 “傻子。” 他眸底波光粼粼,岁栖白好似又见到了那一日在落在湖中璀璨的星尘。 第96章 在那庄子里发生的一切的事情就好像是一场梦。 既没有人来追杀他们,也没有什么后续的消息,意无涯又出去探查了几次,那间庄子好似已完全空了,成了一处无人的废墟。在姑苏死了不少人,引起江湖震动,好似武林盟也派了人来查看。 但这些与荀玉卿全然无关,他既不认识什么武林盟的人,也不知道那庄子的详情,只知道柳剑秋又复活了,其实叫他真正记挂的,反而是仇天的那封信到底还会引出什么事情来。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提前思考这些也无济于事。 玉秋辞之后又来了几次,荀玉卿也如实与他说了意无涯要自己转告的那些话,但不知为何,玉秋辞虽然听进去了,却没有打算要跟意无涯见面的意思,只是偶尔像小偷似得,偷偷摸摸的来看意清闲。 但就以荀玉卿来看,与其说他在看意清闲,但不如说是在透过意清闲思念意无涯。 不过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荀玉卿没有打算插手,也不太想要插手,尽管意无涯当了他的一回知心导师,但是他实在是不太敢当玉秋辞的知心导师。要是能玉成好事倒也罢了,要是弄巧成拙,真不知道是先躲烟波剑还是先避快雪刀。 柴小木是个待不住的性子,这几日都在街上闲逛,不然就跑到山上去打猎,每天到晚上才回来。倒是小留大夫看着多嘴爱热闹,可等岁栖白的伤刚见好,轻飘飘的丢下一张药方就跑了,他走时刚至黄昏,柴小木恰好回来,夺了野味就好似火烧屁股般的跑了。 意无涯给此的解释是:黑医。 荀玉卿在第二天瞧见大街上武林盟的人,这才明白黑医是什么意思,暗道留老看着还不错啊,虽说嘴巴有点贱贱的,但没想到居然是个有过去的人。 不过既然是在江湖上行走,多少有点黑历史无可厚非,更何况正经八百的大夫遇上这种的情况,第一多是想明哲保身,哪有小留大夫这种说起话来就怕人家打不死他的类型。 是非黑白,这种事对荀玉卿来讲倒没有什么太在意的,早八百年在现代就被写烂了的老梗:名门正派不一定都是好人,邪魔外道也不全是恶人——不过现在真正的烂梗好像是变成:名门正派全是坏人,邪魔外道反倒是好人了。 岁栖白的伤有些重,因此外敷药跟内服药都有,荀玉卿按照惯例去买了铺子里买回来药材烧水煎药,这本与往日并没有任何分别,可不知为何,荀玉卿今日忽然回头瞧了一下。 如平日一般的人来人往,荀玉卿却忽然在这人潮之中看见了一个男人。 非要说的话,对方是个即便在人群之中都无法被人忽视的人,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恰到好处,英俊成熟,年近三十,两鬓虽微有些发灰,但并不苍老,也不见得多么颓靡,衣着看起来不太昂贵但格外整洁,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对方好似是看着他这个方向,但也说不好是不是跟荀玉卿对视,极轻柔的点了点头,好似是示意一般。 荀玉卿心中怪异的感觉更重了,还不等他回过神来,胳膊忽然叫人一拽,失去重心的感觉叫他下意识偏过了头。 “大哥哥!”不知打哪儿来的,忽然就从人群里头窜出来的柴小木好像山林里蹦出来的野生小鹿,带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湿漉漉的睫毛,用小蹄子抹了把汗,笑起来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糯米牙,他提拎着手上的兔子,开心的说道,“没想到今天能碰见你!” “我也没想到。”荀玉卿漫不经心的说道,“你今天回来的很早。”他站稳了,重新又抬起头去搜寻那个陌生人的身影。 柴小木兴高采烈的点点头,鬓发上的汗撒了些下来,整个人带着一种蓬勃的热气,好像浑身都带着在林木之中漏过树木缝隙的阳光,他欢天喜地的说道:“今天我去看了看陷阱,掉了好几只笨蛋兔子,大哥哥我跟你说——咦?” 终于发觉荀玉卿并没有在看自己的柴小木踮起脚顺着他的视野看向远处,问道:“大哥哥,你在看什么啊?” 荀玉卿这才收回目光来,那人早已不见踪影了,再浪费时间也是于事无补。 “不知道,我瞧见了一个有些在意的陌生人。”荀玉卿古怪道。 柴小木不太明白,睁着乌黑明亮的大眼睛茫然的看着荀玉卿,缓慢的重复了两声:“有些在意的陌生人?那……那是怎样的陌生人?”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突然看到的,大概是我多心了吧。”荀玉卿摇了摇头道,“算了,不必在意,你既然已经回来,那咱们俩便一道回去吧,正好中午加菜。” 柴小木自无不可,欣喜的点点头,倒没有多心,跟着荀玉卿便走了。 那个人到底是…… 荀玉卿若有所思的又往后瞧了一眼,他往常并没有这么好奇心重,非要说的话倒也不是真的一定要知道对方是谁,与一见钟情更是毫无瓜葛,只是有一种,怎么讲才好呢—— 就好像第一次碰见岁栖白时的感觉。 那种好像小动物会在心里拉响的警报声一瞬间在荀玉卿的脑子里拼命乱响个没完没了,但对方看起来却是个极温文儒雅的和善君子。 算了…… 惯常煎药的地方大概是因为时间长久了,带着一种极浓的苦药味,柴小木手脚勤快,帮着搬出板凳火炉还有药罐来,那两只兔子被他用草绳捆了,栓在木桌脚上,可怜巴巴的缩着,耳朵耷拉着,模样好不可怜。 荀玉卿拿着蒲扇,看得很不忍心,便婉言劝道:“小木,你把它们带走处理了把,免得意先生回来麻烦。”同情心跟口腹之欲之间的抉择,荀玉卿决定捂住脸选择后者。 柴小木“嗯”了一声,拎着兔子就往后厨去了,正好他一走,秦雁就出来了。秦雁看起来精神头不太好,但依旧微微笑着。看见他,多少让荀玉卿感觉到好多了些,秦雁是个能够稳定别人心神的人,只要他在场,好似什么事都不会太严重。 “你还好么?”荀玉卿问道。 “我?”秦雁怔了怔,似是有些恍惚,他低声重复了两遍,旋即抬起头来对着荀玉卿点了点头,微微笑道,“好,只是之前贪看雨景,叫雨淋湿了袍子,约莫是有些着凉了,不打紧的。” 荀玉卿怀疑的瞧了他两眼,把扇子收在腹部处问道:“真的不打紧?” 秦雁温柔而谨慎的微微笑了笑,重复道:“不打紧的。”他走了过来,同荀玉卿一起坐在长长的板凳上,目光在药炉上打转,忽然出声道,“岁大侠的身体也快好了吧。” “啊——”荀玉卿有些猝不及防,他转头去看秦雁的脸,对方只是专心致志的看着那个药炉,他略带迟疑的说道,“嗯,快好了,过不了几日,我陪他去岁寒山庄……” “然后呢?”秦雁轻声问道,“我们已经知道是柳剑秋阻拦小木了,你是想要送他回岁寒山庄还是……” 其实荀玉卿也不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也不知道,阿雁,其实我也没有想好许多事情,人总有各自的事情要做,我不会永远跟他在一起,他也不会永远跟我在一块儿,你说是么?” 秦雁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瞧得出来,他怕是很喜欢你的,我也知道,你心里是很在意他的。但你要做什么选择,那就要看你自己的心意了,你倒不必顾及我们,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尽管自己去做,小木的仇,我自然是会陪他去查的。” 他的声音如此温柔,用词也格外和善,甚至连他的微笑都好像春风拂过大地。 可荀玉卿怎能如他所说,撇下柴小木与秦雁,自顾自的做自己的事去。更何况,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做的,一来他不是古代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二来他虽然答应跟岁栖白交往,但这最多意味着他们可以牵手拥抱亲亲嘿嘿嘿,但不意味着他余下的人生就此吊死在了岁栖白身上,天涯海角都得跟着岁栖白走。 “我只是陪他去岁寒山庄。”荀玉卿沉重叹了口气,他的嘴唇很薄,抿起来的时候,有种不近人情的冷酷,好似从他鼻梁阴影之中探出的目光,都带着几分毒辣的试探与妩媚。 这会儿他不自觉的咬了会儿嘴唇,血色几乎都冲了上来,带着滚烫的热度,鲜红如血。 看起来很美。 秦雁静静的瞧着他,看得几乎入神,他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若是荀玉卿的性子有外貌的半分毒辣,兴许……兴许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但同理,他从这无法言喻的感情之中得到的快乐与幸福,也都全然不存在了。 阳光很暖,难得没有人押着岁栖白在床榻上休息,他自觉伤势好了许多,便推门出来走走,免得骨头都生出锈来。 他循着药味走向煎药的角落时,便看见了秦雁的目光。 他很熟悉这种眼神,也很熟悉这种情感。 第97章 情敌这个词对岁栖白来讲不但陌生,而且遥远。 不过这件事倒也不足为奇,他知道荀玉卿长得好看,性情也好,有人喜欢才是稀松平常,若是没有人爱慕,这反倒是件稀罕事了。 秦雁并没有沉醉太久,他一向是个很克制又很理性的人,更要命的是,他还是个极体贴温柔的人,正是这样的性格,使得他很清楚自己什么应当做,而什么不应当做,即便他心里再如何渴望,也绝不会越过底线。 也许是因为秦雁永远都明白自己该做一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他很少会去勉强别人,也不太会为别人勉强自己,他做任何事情,仿佛都是应当如此,恰到好处,正因他要去做,而绝非是别人的意愿。 但人若是活得这么明白,难免要比别人幸运的多,也不幸的多。 于是秦雁把目光一转,便也瞧到了岁栖白。 他听说过岁栖白的大名,也清楚荀玉卿对此人的惦记与在意,就冲岁栖白和善的点了点头,倒没有站起身来,只是微微笑道:“岁大侠,你身子好多了么?” 荀玉卿闻声抬起了头来,他瞧着岁栖白,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你在屋子里待得很闷么?怎么出来了。”他与岁栖白的关系的确是不同的,秦雁看着他脸上欢欣的笑容,心里忽然充满了失落与忧伤。 也许荀玉卿并不喜欢岁栖白,但岁栖白在他心中,定然是有极截然不同的地位。 岁栖白淡淡的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扫过了这个不太大的院子。 这只不过是一所民居,自然不比岁寒山庄,但却充满了人味。 院子里盛开着花朵,阳光照在叶子与花瓣上,露珠闪闪发亮。屋下的木架子上摆满了竹筛,挂着咸腥的鱼跟肉、呛人的红辣椒,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岁栖白瞧见了也说不上名字来的瓜果菜类。 荀玉卿就坐在角落里煎药,看起来轻车熟路,光瞧他的脸,大概要以为他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但岁栖白也清楚的很,若是光瞧荀玉卿的脸,对他定然是要看走眼的。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待在这样的地方疗伤,人若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过,又怎会想要再度卷入到江湖里去。 可入了江湖的人,总是很难逃出身去的。 屋里突然传出了婴儿的哭声,岁栖白已很习惯这种哭声了,因为疗伤的这几日,他总会在不同的时辰听见相同的哭声,他也能听见有男人在外低语安抚的声音,有时候是玉卿,有时候是个少年,有时候是男人,但从没有女人的声音。 这倒是一件稀罕事,一个有婴儿的地方,却没有女人的存在,只有一群大男人在轮流照顾这个婴儿。 荀玉卿在煎药,柴小木在后厨忙活,意无涯又不在家中,那只能是秦雁起身了——总不见得指望岁栖白。因此秦雁便站起身来,客气的对岁栖白点了点头,错过身去走进堂屋里,一手抱着意清闲,一手带着摇篮走了出来。 阳光很温暖,但照在婴儿的眼睛上,难免会有些刺眼,秦雁将摇篮上的铃铛跟垂帘一块儿放下,把意清闲放进了准备好的摇篮之中。意清闲还在大哭,照顾孩子久了,多少也知道他想要什么了,秦雁看了看四下,便只好对岁栖白道:“岁大侠,劳你照看一下好么?” 他也不等岁栖白回话,便匆匆忙忙的往厨房冲了过去。 岁栖白几乎呆住了,他从未接触过这么幼小的生命,倒不如说,他极少与孩子打交道,更别提是个婴儿了。荀玉卿看得好笑,他竟就这么袖手旁观的,闲散的扇了扇火炉,好似全不在意般的作壁上观了起来。 这叫岁栖白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只得求救般的看看荀玉卿,眼中充满了热切的,近乎恳求的期望与无助。不知道是不是难得良心冒出头,荀玉卿把蒲扇往胸口一拍,闷闷笑道:“你轻轻摇下篮子就成了,别叫他爬出来。” 什么?他竟还能爬出来?! 岁栖白的脸上简直写满了惊骇与不可思议,大概就算荀玉卿告诉岁栖白他杀死过的所有恶人仇人都从坟墓里爬出来复活了,也绝不会叫他像现在这般吃惊了。 荀玉卿简直笑得要喘不过来气了, 羊奶早在意无涯出门那一刻就已经挤好了,挤在碗里,闷在锅里热着,好等意清闲这个小祖宗享用,但热了就要等它冷,冷到能够入口的温度,适合婴儿的温度。 所以秦雁来得有点慢,花了一盏茶的时间。 岁栖白在这一盏茶里约莫过了自己的一生,他的每块肌肉都紧绷着,神情严肃,看起来不但威严,还有些冷酷,他的手搭在摇篮的边缘,好像是机器在匀速的摇动着摇篮,分毫不差。 荀玉卿甚至看见了薄薄的汗从他的额头溢出,岁栖白看起来很紧张,紧张到几乎没有理会荀玉卿哪怕一句的玩笑话。 “他只是个婴儿。”荀玉卿忍不住道。 “他是个婴儿。”岁栖白重复道,他静静的看了一眼荀玉卿,眼中好似充满了对生命的敬畏与尊重。也许正是因为他杀过的人太多,手上沾染的鲜血也太多,因此便格外喜爱又惧怕这样纯洁无辜的生命。 无论那与公正有无干系,夺走别人的生命,本就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看起来虽然好似豪爽痛快,但真正经历了,却未必有那样的豪爽痛快。 荀玉卿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在心里头叹了口气,把煮好的药倒了出来,打发岁栖白去喝药,自己走到意清闲身旁,将抽泣的婴儿抱在了怀中。 喝药这样的苦差事却叫岁栖白如蒙大赦,荀玉卿在意清闲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又哄了他几声,咕哝道:“阿雁怎么还没回来?” 药在岁栖白的嘴里没停留太久,可这绝世的剑客,却仍然感觉到了一股从舌根处泛起的苦涩。 秦雁终于来了,还带着一个捧着热腾腾兔肉的柴小木。 兔肉很香,羊奶也很香,闻到奶味的意清闲哇哇叫了两声,荀玉卿怕他吐奶到自己身上,便将婴儿放回了摇篮里头。柴小木把兔肉往板凳上一搁,快活的冲了过来,嚷嚷道:“我来我来!我要喂闲儿!” 秦雁当即松了口气,把手中的羊奶递给了柴小木,由着少年郎对付婴儿去了,荀玉卿捏起一块热腾腾的兔肉塞进嘴里,被烫的龇牙咧嘴,轻轻呼了几口气,将指尖的油汁舔去了,挨着岁栖白坐了下来,含混不清的说道:“你是该多晒晒太阳了,我看你都快白成僵尸了。” 岁栖白眨了眨眼,没有说话,然后那盘兔肉被递到了他面前,荀玉卿也眨了眨眼,问他:“吃么?” 他的样子好像是在看好戏,似乎是想看看岁栖白会怎么应对。于是岁栖白用手捏了一块兔肉塞进嘴里,慢条斯理的从怀中掏出了手巾,擦掉了油渍。荀玉卿的嘴唇微微颤了颤,干脆扭过头去,递给了秦雁,秦雁微微笑了笑,更绝,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白布,布里有四双筷子。 荀玉卿的脸色有点发青,又好像有点发红,最后归于平静,他沉默了会儿,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不说话,秦雁却开口说道:“我刚刚与玉公子打过照面了。”荀玉卿忍不住看了一眼柴小木,那孩子正跟意清闲玩得开心,秦雁好似明白他心中在想什么般,摇摇头道,“小木不在。” “他说了什么废话?”荀玉卿深深叹了口气,“还是又来看闲儿的?” 秦雁摇了摇头道:“都不是,他来告诉我们,那些人已不在姑苏了,叫我们不必再待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他还告诉我一件事情,他说,盟主来了。” 武林盟主洛秋霁。 这个名字虽然有点女气,但洛秋霁这个人却一点都不女气,他不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还是个胸襟广阔的领导者。 岁栖白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凶神煞星,他到哪儿去,哪儿的人便忍不住要颤一颤,抖一抖,生怕自己小时候偷人家糖吃的旧事都被翻出来。他本是江湖人公认的无私大义,有时候做的事杀的人,武林盟自然也要监管着。 洛秋霁并不喜欢岁栖白,但是他却很支持甚至可以说信任岁栖白,甚至愿意去解决余下的麻烦。 但是除了江湖的公事,他们也再没别的话好说了,一个人可以不因私情去做决定,已足见他的品行性格。 “洛秋霁?”荀玉卿神情古怪道,“他来做什么?” 武林盟主在这本书里,还是有很大的地位跟权力的,日常住在武林盟之中,各门各派也有调度精英弟子在武林盟中任职。通常情况下,洛秋霁并不常出门,他要是出门,便意味着事态严重,严重到他这种显然是属于外挂的人物角色都要出现。 他刚说完这句话,忽然想起了之前自己在屋子里看见的武器,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奇特的想法来。 第98章 溪水很凉,两岸的桃花还盛放着,夜风吹过,激灵灵飘落了一大片,偶尔有鱼儿在粉白色的花瓣下钻过,鱼尾拍起水波,层层漾开。 柴小木就坐在岸边钓鱼,他带着斗笠,穿着蓑衣,睁着一双又圆又大的黑眼睛,笑得餍足又欢喜,就好像一只聪明又勤劳的猫儿在等待他的食物自动送上门来。 这样美丽的景色,这样快活的玩乐,柴小木自然是很想跟朋友分享的,最好是有个人陪着他一块儿钓鱼,然后两人就地烤鱼,那滋味,真是给个皇帝都不换。 只可惜柴小木的朋友多数不是各自有事,就是忙得脚不沾地,没有一个人能来陪他一起钓鱼。不过柴小木虽不是个极聪明极厉害的人物,却是个极乖极体贴的好孩子,他很明白怎样不去麻烦他们,也很明白怎样给自己找点乐子。 天暗得很快,这会儿月儿已经挂上云梢了,柴小木的钓竿一动,一只鱼儿已经上钩,他将杆子一提,请君入瓮,这条鱼就甩进了他的篓子里。 这条鱼虽然不大,却足够清蒸,也可以炖汤,很够做一盘菜。 柴小木笑嘻嘻的把头探进了篓子口,瞧着鱼儿啪啪的打着尾巴,哪知他的头还没从篓子里出来,一个声音先到了。 “柴小木。” 柴小木立刻转过头来,溪对岸站着一个蓝袍的陌生男人,两人距离不是很远,只隔着七块石头搭成的水中桥。 蓝袍人带着剑,脸上露着玩味又可怜的笑容,柴小木警惕的看着他,悄悄侧过身体,手搭在了腰间的长刃上——他的刀本折断了,之后秦雁又为他新添置了一把,刀身轻而薄,杀起人来又快又准。 来人绝非朋友,因为朋友绝不会这样见面。 柴小木将鱼篓放在了溪水里的一些碎石上,足够水进入篓子,又不至于叫篓子被冲走,鱼儿还是新鲜一点比较好吃。 “别急着动粗。”蓝袍人嗤笑了声,“我来只是想问问你,难道你一点儿要不好奇荀玉卿的过去,来历,他到底是谁吗?” 柴小木自然好奇,他简直好奇的不得了,可他依旧没有放下刀,就好像一条看护门院的,忠心耿耿的小狼狗,正冲着陌生人龇牙咧嘴。 “难怪他爱你爱得要死,疼你疼到心里头去,你这围着他团团转的小狼狗,倒是讨人疼得很,你与他睡过了么?又睡过几回,就这般忠心耿耿的袒护他。”蓝袍人打量着柴小木的面容,忽然道,“不过你倒是生得很可爱,难怪他爱耍着玩,他的滋味好得很,你这样的少年尝过了,这辈子都瞧不上别人了,对不对?” 柴小木并未料到自己听到的竟然是一番污言秽语,他脑子一空,眼珠子登时就红了,他个子不高,却很轻盈,他踏水而起,薄如蝉翼的刀已指向了蓝袍人的咽喉,他的手猛然斩落,眼见就要削下蓝袍人的头颅,忽听得“铮”了一声,一柄剑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这柄剑挡住了柴小木的攻势,它好像天生自然就该在那儿,反倒是柴小木不开眼撞上去一般。 柴小木的身体凌空,退不得,只能进,他的武器叫人家架住了,抽招已来不及了,他刚要变招闪开,蓝袍人忽然伸出手来,掐住了他的喉咙,将他完全的提了起来。 他提柴小木提得很轻松,力道拿捏的恰到好处,既叫柴小木不至于有力气反抗,也叫他不至于完全窒息昏迷过去。 柴小木的脸已经开始涨红了,他无力的踢蹬着,挣扎着咕噜噜说了什么话,蓝袍人便将手劲儿松了松,将他放下地来,问道:“你说什么?” “我——咳!我——我不准你侮辱大哥哥!” 柴小木就好像一头凶戾的幼兽,在蓝袍人松开手劲的那一刻便猛然袭上了他的面门,只可惜蓝袍人轻轻一避开,便落了空,这次他加重了力道,柴小木的刀早已经掉下去了,只能无力的拍打着他的手,却挣扎不开来。 男人的脸上仿佛充满了虚假的感慨:“噢,原来如此,辛夷对你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忽然伸手捏着柴小木的下巴瞧了两眼,点了点头道,“也是,你长得虽然可爱,但却太小了,小子无毛,办事不牢,他爱看你围着他团团转,却不想跟你睡,他可不要一个不能把他睡服帖了的男人,更别说,你连个男人都算不上。” 他的语气里好似充满了嫉妒跟高高在上的鄙夷,又带着一种得意洋洋的嘲弄。 “但你比我十五岁那年强得多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杀人是什么呢。”蓝袍人轻飘飘的说道,“辛夷看男人的眼光,从来是不出错的,这事儿倒是有趣的很。” 柴小木的双眸中已闪现出了泪光,既为被侮辱的荀玉卿,又为无能为力的自己。他的双眼好像有两团火星在烧一样,拼命的挣扎着,从蓝袍人手中恶狠狠的抬起头来瞪着他:“你胡说!大哥哥才不是!” “那他干嘛非得为你豁出命去?你受了重伤,没了武功,他到金蛇那儿盗取肉灵芝,就为了叫你好起来。”蓝袍人轻轻笑了两声,“他才见过你几面,就这么掏心掏肺的待你好?” “对了,你还不知道辛夷是谁吧?” 蓝袍人将他丢在了地上,少年小小的身体被摔落下去,发出沉重的闷声来,柴小木不住的咳嗽着,忍不住蜷起了身体,不知道为何,他的身体里忽然涌现出了一种怪诞的寒意。 “辛夷就是荀玉卿,也就是你的大哥哥,他是玄天教教主蓝千琊的男宠,乐家灭门的第三天,他就在玄天教中消失了。” …… 岁栖白在看一支簪子。 他并不是一个太在意外貌的男人,但此刻心中却有了一个格外在意的对象,男人有了心仪的对象,似乎就会对一些东西自然而然的敏感起来。而对于荀玉卿,岁栖白有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要将这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送到他面前。 这只木簪很典雅,但也很简朴,配女子也许会稍嫌太朴素,配男子说不准又不够气派,但它静悄悄的呆在那儿,手艺不算上等,可很用心。 它很配玉卿。 岁栖白仿佛能看到这柄簪子挽起荀玉卿那头如流云般的长发,他的心刚动,便掏钱买下了这柄簪子。 街上卖花的女童眼尖,她本就在胭脂首饰的摊旁晃悠,见着岁栖白买下簪子,身旁又没有什么人,便挽着花篮急匆匆的凑了上去,轻轻出声道:“大爷,买朵花儿给在家的娘子戴吧。” 她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扎着两个小辫,目光水灵灵的,口齿伶俐,嘴巴好似抹了蜜糖般的甜,她甜甜笑着,脸上露出两个酒窝。 岁栖白怎能拒绝一个孩子的请求,他绝无法拒绝这样纯洁又可爱的生命提出的要求,而更无法拒绝的,是他自己的情意。于是他买了一大把的茶花,茶花正艳,看起来很美。 若是荀玉卿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大可选一朵簪在鬓边,可惜他是个男人,不过岁栖白倒也不是要荀玉卿簪花,他只不过是想叫荀玉卿看一看这茶花的美,盼人心生欢喜。 岁栖白买完了簪子跟花,就出了城,到山道上的凉亭去找人。 荀玉卿从不问他去哪儿,要做什么,好似只要管到岁栖白的身体健康,一点儿也不在乎他要做点什么。岁栖白本应该觉得高兴,他并不喜欢絮絮叨叨,爱烦人的人,最好另一半是个安静贤淑的性子,可如今荀玉卿真的如他所想那般不闻不问,他心中反倒难受了起来。 他其实并非不明白,荀玉卿很在意他,若自己真的要说,荀玉卿自然也会安安静静的听着,只不过……只不过是荀玉卿这种在意,远没有他想的那么多,那么重要。 荀玉卿关心他,照顾他,就好像是两个极亲密的好友,比寻常朋友要重要许多,但不像是一对情人,一对恋人,甚至于是一对夫妇。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已愿意与我在一起了,他已愿意去尝试喜欢我了。 凉亭里有三个人,一男一女守着亭口,见着岁栖白提了一把花来,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瞪得叫岁栖白几乎怀疑他们的眼睛会脱窗掉下来。 而洛秋霁坐在亭子里看风景,他指尖还托着一管烟杆,烟雾袅袅娜娜,他慢腾腾的吐出口气来,不紧不慢的熄了火,把烟杆放在了身侧。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小毛病,洛秋霁的这个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他惯会看人脸色,也很会看场景,岁栖白并没有太计较。 山腰的风不太大,但吹散这点烟气却很容易,等岁栖白坐下来的时候,什么味道几乎都已经没有了。 “你要我帮忙查的消息,我已经查到了。”洛秋霁慢腾腾道,“他原名叫做辛夷,曾是蓝千琊的人。” 岁栖白点了点头,他看着桌上的花,觉得好似没有刚买时候的水灵了,心里头不免有些可惜,决定晚一些时候重新买一束。 洛秋霁微微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有了些许岁月的细纹,但无损于他的魅力,然后说道:“烟波剑的剑不错,金花雁的人不错,我没想到,你居然也会交到这样有趣又不麻烦的朋友。” 他这句话好似有些笑话调侃的意思,但由他徐徐说来,却好似只是朋友间的闲谈问候,激不起半点火气。 啊,他们是玉卿的朋友。 岁栖白自然也没有生气,他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既然是玉卿的朋友,那自然也就是我的朋友了。 “谢了。” 得到了消息,那就没有任何留下的必要了,岁栖白拿起花起了身,转身就要走,洛秋霁重新举起了他的烟杆,但并没有点火,只是缓缓问道:“岁栖白,你喜欢他哪点?”他的语气之中既无轻蔑,也没有任何批判,只是淡淡的,好似随口一问。 这个问题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太简单,岁栖白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微微侧过身,看着洛秋霁极认真的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发现,我很愿意每天都见到他。” 说完这句话,岁栖白就走了,洛秋霁这才重新点燃了烟杆,又重新看起了风景。 第99章 辛夷。 这个名字在江湖上虽称不上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却也是多数人心照不宣,提起来不由暧昧一笑的“秘密”。 辛夷换男人的速度比大多数女人换衣服还要快,他就像是一只黑寡妇,也像一只母螳螂,每换一个男人,他的前个男人没过多久就要死。而辛夷则在踩在这些尸体上,吸干他们的血肉,照旧活得风情万种。 男人好似总有这种特殊的癖好,这种盲目的自信。越毒辣,越危险,越惹人心动的猎物,就越有征服的欲望,每个人都总以为自己会是最后一个得到辛夷的人,任何人都不例外。 也许是为了彰显自己并不存在的力量,辛夷酷爱鼓动男人们自相残杀,为他争风吃醋,也许正因为他很明白男人的心理,清楚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太乐意看到自己的所有物有个旧情人。 嫉妒,争风吃醋,杀戮,本就是男人愚昧而又狂妄的天性。 而辛夷喜欢死亡,他热爱看见一切曾经侮辱自己,或者说占有过自己的男人从可憎可鄙的得意,变成错愕无助的恐惧。 他玩弄男人于掌心,正如男人玩弄他一般。 这样的人,岁栖白本是瞧也不会瞧上一眼的,但这个人,竟然就是荀玉卿。 辛夷暧昧混乱的过往,江湖人私底下淫乱戏谑的笑语,还有荀玉卿冰冷的眉目,好似一瞬间都浮现在了岁栖白的面前,要说心中毫无想法,那定然是骗人的,可要是说就此对荀玉卿大大改观,岁栖白倒也没有这般肤浅。 荀玉卿的性子,言行,再没有人比岁栖白更清楚,他绝不会是江湖所言的辛夷。 纵然是,也是江湖人冤枉了辛夷。 回到意家小院的时候,荀玉卿一人坐在秋千上熟睡,夜风不太大,轻轻吹动着他的衣摆,像是流云浮动,翩然而至。他的头枕在绳索一侧,微微晃动着身体,睡得不是特别安稳,但是看起来却很安详,极是和颜悦色。 谁都不在。 他为什么不说自己是辛夷,难道是怕我就此错看他?是怕我也与许许多多的人一样瞧他不起?还是他不想做辛夷,又或者是他已决心要完完全全的摆脱辛夷这个身份了…… 岁栖白径直走到荀玉卿的身侧,也坐在了那架慢慢摇曳着的秋千上,荀玉卿并没有惊醒,他堆在脸颊边的长发又黑又亮,但隐约可见不太规整,有几处好似被削断了一大片,零星的抽出了些,半长不短的没在乌黑的发中。 “你回来了?”荀玉卿低声问道。 岁栖白轻轻应了一声,问道:“他们呢?” 荀玉卿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他慢慢伸展开了四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如蛇般伏在了秋千的靠背上,轻轻问道:“咱们两人独处,你却问其他人在哪儿?”他这句话说起来不大像是嗔怒或是撒娇,而是有些无奈的,为接下来的话铺垫的前路。 “这几日你也应当发觉了。”荀玉卿斟酌着,想了又想,好似有些犹豫,“我倒不是在反悔,只是想问问你,你当真觉得我们二人能一直走下去么?我……其实我也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意。” 荀玉卿抬头瞧了瞧月亮,叹息道:“意先生那时候与我说,我还以为自己想得再清楚明白不过了,可如今瞧来,却是一点儿也不清楚明白。”他忽然歪过头,枕在了岁栖白的肩头,“岁栖白,我有些心里话与你说了,你千万不要生气,好么?” “你说吧。”岁栖白极自然的环过他的肩膀,手指落在那些柔滑的发丝里,小心翼翼的拨弄着。 怀中藏着簪子的木头匣子安安静静的,没有半分昭显存在的想法,可岁栖白瞧着荀玉卿的发旋,却在茫然那簪子该找个什么地方挽上。花早已不太新鲜了,他归来的时候耽搁了下,卖花的小姑娘已经回家去了,他便只得放弃。 “我心里要说喜欢,倒不如说是很敬重你的。”荀玉卿淡淡道,“肉灵芝那一事,我说是做个坏人,咱们俩最差不过是断了关系,我当时已完完全全想好了,可之后数日,我却依旧想同你说清楚。真要说起来,好似有点出尔反尔的意思。” “我从来没有跟男子交往过,若说想过什么天长地久,至死不渝,那定然是骗你的。”荀玉卿站起身来,他脸上好似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只是极轻柔的说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岁栖白,我许多事都做不到,巧言令色哄你骗你,更做不到。” 他说得这般真真切切,好似一点儿妄想都不肯给岁栖白留下,可岁栖白闻言,却微微笑了起来。 荀玉卿呼出一口浊气来,他轻声细语的说道:“我也许不会太仔细,也没法子给你想要的亲近,我心里约莫是喜欢你的,却又没有喜欢到很喜欢很喜欢的地步,便是这样,你也要同我在一起吗?” “我这般古板无趣,你还不是愿意同我在一起。” 岁栖白淡淡道,两情相悦的人若是听见一方好似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不说大发雷霆,定然也要伤心失望上一会儿,可岁栖白却好似并非如此,也许是因为他一直向前看,因此被撇下的过往,便全然不值得一提。 “谁真说得了一生一世,要不是两人决定一起走,然后走下去,哪来什么天长地久。”岁栖白平静道,“如今对我而言,只想与你一起。” 他们两人对视了一眼,荀玉卿启唇好似想说些什么,最终没能说出来,就只好笑了笑,点头道:“嗯。” 岁栖白问他:“你想说什么。” 荀玉卿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我只是突然很佩服自己,又突然很佩服你,咱们俩铁定是这世上最不像情人的情人了。像我们俩这样都有些莫名其妙的人,居然还凑在了一起,要是换个姑娘,说出这些话来,指不定巴掌就要扇过来了。” 他突然哈哈大笑了两声,然后拉下一张脸,面无表情的看着岁栖白,岁栖白也看着他,然后眨了眨眼,不知为何,两个人忽然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岁栖白说:“那真是幸好。” “真是幸好。”荀玉卿喃喃了两声,然后又笑了起来。 岁栖白极自然的在荀玉卿的笑声里掏出了他的礼物,那柄簪子也如愿以偿了主人的想法,挽在了一头如云的长发上。 他们俩人刚说没几句话,浑身湿透的柴小木忽然恍恍惚惚的拎着鱼篓,从外头走了进来,他的头发黏在了脸颊上,湿漉漉的睫毛泛着水光,眼睛跟鼻头都是红红的,好似刚刚哭过,他的鱼篓在不停的晃动,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 “小木?”荀玉卿吃惊道。 柴小木循着声,茫然的抬起头瞧了瞧荀玉卿,他脸上忽然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情,竟忍不住退后了几步,显而易见的抗拒。荀玉卿神色微微一凝,他停下脚步,打量了柴小木一会儿,淡淡道:“你出去钓鱼把自己摔了吗?” “是……是啊。”少年含混的说道,带着浓浓的鼻音。 “你赶紧去把这一身换了吧,厨房里烧了些热水,不过不太多,你打一些去擦洗擦洗。”荀玉卿纹丝未动,只是极温和关切说道,柴小木就好像是个机关人一样,木讷的跟着荀玉卿的指令做动作,他点了点头,把鱼篓丢在了地上,跑到了屋子里去。 岁栖白说道:“他好像很怕你。” “也许他钓到了食人鱼,鱼还长得跟我一模一样,所以看见我就怕得要命。”荀玉卿说得很有趣,但是神态却没那么有趣,他稍稍皱了皱眉头,淡淡道,“小木这一趟出去,一定遇上了什么事情,或者是遇见了什么人。” 但荀玉卿怎么也想不通,到底什么情况才会叫柴小木这样害怕自己,他不可否认自己有点受伤。 岁栖白沉默了一会儿,他看起来好像是不太想打击荀玉卿,因此半晌才点了点头,极委婉的说道:“看得出来。” 言下之意,就是指荀玉卿说了句废话。 荀玉卿忍不住看了看岁栖白,又忍不住看了看鱼篓,摇头叹气道:“要不是我知道你喜欢我,我还以为你心里记恨我,但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打算要以这种方式气死我。” “你准备怎么做?”岁栖白并没有理会这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只是认真问道,“你要去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可不成,就算我心里想问的很。”荀玉卿摇摇头道,“不过我看他刚刚的模样,是绝不肯跟我说的,还好我跟他还有一个共同的朋友,等阿雁回来了,叫阿雁问问小木好了。”他忧心忡忡的看了看柴小木离去的方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雁…… 岁栖白想起了那个俊美温柔的独臂青年,镇定的点了点头。 “他的确是个很不错的人。” 第100章 夜已经深了,风很冷,本该鲜活的一条生命却更冷。 一间极普通的农居,地方不大,但当有的东西却一应俱全,屋里停着一副没有合上的棺材,棺材里躺着个侏儒,长着成年男人的面容,却像个五六岁的孩童,他的脸上满是绝望跟惊恐,而棺材内部满是抓痕跟鲜血,他的双手也血淋淋的不成样子。 洛秋霁抽了一口烟,他很少会在与别人说话的时候抽烟,既不尊重他人,也难免影响心神,但这一次,他心中的凄凉与悲哀,却是极难以言喻到值得他破次例。 喻星野趴在了桌子上,脸上满是懒散,好似生死与他浑然无关,他也全无作为人类的喜怒哀乐,只不过是无所事事的靠在此处打发时间。 “他是个很好的人。”洛秋霁淡淡道,“他的手很巧,也是个很热心的巧匠,路上遇见偷他钱的小乞丐,他也不会追究,反倒会为对方着想,力所能及的买几个馒头叫人填饱肚子。” 喻星野转了个头,平静道:“这样的烂好人,总是人人都想占他便宜的。” “没错。”洛秋霁垂着头,他的悲伤已经过去,愤怒被压抑在浮动的平静之下,声音微颤,“这样的烂好人,活着才叫人好欺负,怎么会有人傻到这个程度,竟把这个傻子活埋在棺材里。” 喻星野慢悠悠道:“总有人自己不好过,也不希望别人好过的。” 洛秋霁静静的看着那具神情惊恐无助的尸体,很长很长的叹了口气道:“如果这件事叫岁栖白知道了,我一定会省很多心。” “不错,岁栖白肯定会给你带来更多的麻烦。”喻星野平静道,“他会把有所关联的一切人物全部连根拔起,无论罪责大小,然后你就要眼巴巴的给他收拾烂摊子。岁栖白的祖父已经死了,他做的很好,但不够德高望重,已有许多人不满了。” 洛秋霁又抽了口烟,他轻轻呼出了口气道:“所以呢。” “你也许会因为包庇岁栖白而被赶下武林盟盟主之位。”喻星野懒洋洋道,他好似永远都没有什么可在乎的,脸上连半点儿表情都没有,就好似讨论的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洛秋霁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 喻星野慢慢撑起了身体,无所谓的说道:“很有关系,如果你不是武林盟主了,那就意味着我要失业了。” “我是不是武林盟主,与你没有关系。”洛秋霁好似叹了口气,又抽了口烟。 “有。”喻星野漫不经心道,“如果你不干了,就没有一个武林盟主值得我为之出手,洛秋霁,不管天下人怎么想,你是我一个人的武林盟主。” 洛秋霁这次叹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道:“小星,你这么讲,很容易让我找不到媳妇的。” “哦。” …… 岁栖白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荀玉卿的身体。 秦雁跟意无涯都还没有回来,柴小木待在房间里头不肯出来,他们只好把那条半死不活的鱼放在水里,准备等明天再吃。 分别之前,荀玉卿忽然要他到自己的房间里来一趟。 尽管不太明白,但岁栖白不否认自己忽然心驰神荡了一下,不过说到底,听到心上人这样的邀请,正常男人应当很少没有反应。 屋子里并没有人,布置摆设也与岁栖白所住的居所相差不远,两人一起走进房间之后,当着岁栖白的面,荀玉卿忽然解开了衣扣,将长发撩过肩头,极平静自然的拉开了上衣。 “你在做什么?”岁栖白的声音有些喑哑。 等到只剩下雪白的中衣时,岁栖白已说不出话来了,荀玉卿低着头在摸索衣结,漫不经心的说道:“我背上有道伤,自己擦不着,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今日既然同你说开了,便想着麻烦你了。” 岁栖白心中一凛,想起辛夷的传闻,又瞧了瞧荀玉卿,心里忽然涌起阵酸涩。 “为何不愿意麻烦他人?”岁栖白忍不住问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其实倒也未必…… 岁栖白忍不住按了按心脏,暗道:说不准是件很大的事。 荀玉卿沉默了一会儿,有点不太好意思告诉岁栖白他总觉得秦雁对自己好像有点意思,而小木又处在青春期不好误导他的性取向——哪怕他本来就是个基佬,至于意无涯又不至于到那么熟——他觉得辛夷这张脸做有关脱衣服的任何举动都实在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总觉得说出来好像有点太自恋了。 “总之你要不要帮我。”荀玉卿想了想,实在是没有一个能说出口的理由,只得无奈道。 “我已坐在此处了。”岁栖白回道。 荀玉卿深深吸了口气,不明白为什么岁栖白在气人方面的技能点到这么满,但要是每件事每句话都跟岁栖白计较,那他接下来的人生就可以在气饱跟气死之间来回徘徊了,所以他干脆不说话,直接把衣服脱了下来,脱下来之后,他随手放在了桌子上,反正等会还要再穿上。 岁栖白四处瞧了瞧,平静道:“药在哪里?” “在……我看看。”荀玉卿自己翻了翻柜子,在第二个抽屉里找到出了伤药递到岁栖白手中,然后用脚勾过一张凳子,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柔软零散的长发叫他尽数挽到前胸,露出背后一条不长但有些深的连贯伤痕。 其实倒并不止这一道新伤,荀玉卿的背上、双臂,乃至腰腹处都有已经愈合的疤痕跟结痂的伤口。他的外貌虽然美艳无比,一身的伤疤却也可怖无比,就好似有人刻意毒打过虐待一般。 “谁伤的你?”岁栖白问道,他打开了药瓶,怒火在心头止不住的燃烧。 荀玉卿微微往前倾了倾身体,双手枕着膝头,平静道:“我自己伤到的,我的武器不太常见,最开始自己摸索练招,没少见血,严重的时候还会带下几块肉,不是什么大事。” 其实练招受伤这事并不奇怪,学武不是易事,最初时伤到自己更是常见,可辛夷说出这番话来,未免有些奇妙。 岁栖白沾了沾药粉,帮荀玉卿慢慢擦起药来,淡淡道:“我从之前就很好奇,你的武功不错,底子却很差,也从没有听你提起过你师门在何处?” “我没有师父。”荀玉卿苦笑道,“岁栖白,我这一身武功,是因为一些机缘巧合,学自一位已离世许久的老前辈。我学武功的时间,约莫三年都不到。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做坏事,那位老前辈已离世很久,秘籍里也是盼着一个有缘人……”他悄悄隐瞒了点事,决定撒个让大家都好过的善意谎言。 三年都不到…… 岁栖白的手指轻轻在那些疤痕上微微移动着,声音干哑:“所以你才……这般伤痕累累?” 你竟还怕我为难。 “这算什么,我记得那时候在地下熬两年,那才叫苦呢……”荀玉卿从未同别人说起过这些事,他之后行走江湖也一直是快快活活的,但却不意味着这段往事被他就此忘掉了,不如说越埋越深。 人总会希望跟别人倾诉自己的痛苦,分享自己的快乐,而岁栖白就是荀玉卿合适的那个人。 “我那时有个仇家,我好不容易从他手中逃了出来。”荀玉卿语焉不详了会儿,岁栖白便想起辛夷离开玄天教的事情来,那事儿并不算太稀奇,虽说江湖上是说蓝千琊看不上辛夷,但现在瞧来,怕是玉卿自己逃跑出来了。 荀玉卿瞧了瞧自己的手腕,平静道:“机缘巧合又进了那位老前辈的地方,认识了小木,我怕暴露行踪,整整两年都待在地底下,只有偶尔出来找条溪流洗漱一下。其实吃苦受伤倒没有什么,两年忍耐才叫痛苦,我原是个什么都不会的普通人,想着学武没有人欺负我,加上我本身也没有什么目标,这才一点点熬过来。现在回想一下,真是要命的很。” 他说的虽是轻描淡写,但岁栖白却听得心中一震,只痴痴的瞧着荀玉卿,一言未发。 “其实也不瞒你说,我那时真的怕得要死,我杀了个想对我……”荀玉卿好似犹豫了一阵,改口道,“总之是想害我的人,我简直快疯了,那会儿每日都紧绷着神经,后来发现自己能学武功,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岁栖白忽然从背后搂住了他,两人头颈依偎着,荀玉卿轻轻“咦”了声,倒也没有拒绝,只是微微笑道:“岁栖白,你很心疼我吗?” “嗯。”岁栖白埋首在他脖子处,轻轻点了点头,沉重的鼻息烫的荀玉卿觉得那小块肌肤都在烧。 “其实早已经没关系了。”荀玉卿安慰他道,然后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心疼我。我刚刚还在想,你要是觉得我偷看别人遗物不太好可要怎么办。” “不过现在想过来,好像把你想的太死板了。” 岁栖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101章 棺材停在原处,人却多了一个。 喻星野的姿势一点儿也没变,洛秋霁还是忍不住点上了烟,而岁栖白则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已经等了很久了。”岁栖白站在棺材旁边瞧了瞧尸体,他的朋友不多,但是相熟的有好感的人却不太少,这个棺材里的侏儒就是其中之一。 他叫做林崧,他虽然身材矮小,长得也并不英俊潇洒,却有温柔的善心,伟大的灵魂。 一个人的灵魂与他的价值,从来都不止限于在外表,岁栖白看着棺材里的林崧,忍不住将他抱了出来。林崧的身体实在是太小了,他被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微微蜷缩着的躯体既然正好符合桌子的长度。 “我也等了许久了。”岁栖白并不愤怒,他想要杀人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愤怒的。 喻星野趴在桌子上,一动都没有动,林崧死前惊恐的表现落在他眼中,他竟懒得换个姿势,若不是他还有气息,洛秋霁与岁栖白几乎要怀疑他死了。 “等什么?”洛秋霁把烟杆往墙上一嗑,慢悠悠的吐出口雾来。 “他在等朋友为他订制的棺材。”岁栖白道,“我在等你。” 洛秋霁突然笑了起来:“那你还在等什么,棺材已经到了,我也已经到了。”他话音刚落,院子外头忽然驶进来一辆马车,马车上绑着一具棺材,一具小孩子体型的棺材。 “可你还没有开口。”岁栖白瞧了他一眼,平静道。 “要是事事都要我开口,我来做,那我岂不是要累死。”洛秋霁叹了口气道,“不过罢了,就给你提这个醒,反正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慢腾腾的递到了岁栖白面前。 洛秋霁好似又想到什么似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意,他轻咳了两声,平静道:“对了,要是对方决定杀你全家,我想岁前辈一定很乐意赶回来帮你一起出手。”听他的意思,似乎之前已有过这样的体验了。 “你接下来呢?”岁栖白问道,洛秋霁一手举着烟杆,一手抱起林崧的尸体悠哉悠哉的往外走去,一直懒洋洋不肯动弹的喻星野也站了起来,不太情愿的迈开了步子。 洛秋霁哼笑了两声道:“去赚些养老的钱,在我失业之前干一票大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愉悦,比起武林盟主,倒不如说更像个劫财劫色的土匪头子。 喻星野点了点头,懒洋洋道:“等着我们分赃。” 岁栖白:“……” 有时候岁栖白实在不知道洛秋霁跟喻星野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但并不妨碍他不把刚刚那段话当真,毕竟如果每次都要当真,那洛秋霁可以这辈子都坐在武林盟的地牢里不要出来了。 林崧的消息已传到,岁栖白便要准备上路了,他仔细想了想,决定问问荀玉卿的意见。 他还记得荀玉卿在他“昏迷”的时候念叨过的,找个合适的心上人一同行侠仗义。 于是岁栖白很快就回了意家,他回到意家的时候,风中有酒香,院子里摆开了桌子,婴儿在摇篮中手舞足蹈咯咯直笑,而意无涯、秦雁、荀玉卿三人围坐着,桌上有鱼有肉,丰盛无比。 “岁栖白?”荀玉卿眼尖,先瞧见了,忙招手叫他过来,微微笑道,“你酒量如何?” “尚可。”岁栖白谨慎道,然后就被荀玉卿打发去洗手,几人又准备了一副碗筷给他。岁栖白擦了擦手,不明所以的坐下问道:“今日何以如此——嗯?”他说了半天也说不出来后头那个形容,便干脆意会了一下。 秦雁给他递了一壶热好的酒,欢畅的笑了笑,道:“意兄要走了。”这话听起来难免有些奇怪,秦雁很快又接着说了下去,“他已决定不再住在此处,换一处地方重新开始了。” 岁栖白有些困惑的看了看笑盈盈的秦雁跟荀玉卿,还有没什么表情的意无涯,实在不太明白为什么意无涯的离开会引得他们如此高兴,但听秦雁的意思,想来此地定然有什么意无涯的伤心事,他决定走出来,重新开始。 这真是一件好事,岁栖白不由得神色柔和了许多,点头道:“这很好,能放下过去,重新开始,这是一件好事。” 荀玉卿忍笑快忍疯了,他一直知道岁栖白直白又严肃,但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呆萌到这个程度。意无涯面色温和的点了点头,岂料岁栖白又开口道:“那此处,意先生决意卖出去吗?” 意家小院可谓是意无涯的心血,他的归处,他的家,别说这会儿只是在演戏,便是真的要离开,意无涯也绝不会卖的,因此他慢慢摇了摇头道:“不卖,放着。” 岁栖白点了点头,似是有些惋惜:“何日启程?” “明日晌午。”意无涯说得有鼻有眼,神情十分镇定,配合岁栖白严肃又惋惜的神情,简直完美无缺。荀玉卿的酒杯端着,实在是不敢放下,生怕自己刚喝进嘴巴就从鼻子里喷出来,那就太不雅观了。 他跟秦雁对视了一眼,两人具是有些忍俊不禁。 酒宴散去,宾客尽欢,趁着岁栖白与意无涯二人还在商量远离伤心地后应当要先做点什么的时候,荀玉卿转过头来对秦雁问道:“对了,阿雁,原先劳烦你的事,你问到了么?” 秦雁微微一顿,点头道:“我已知道小木为何那般古怪了,不过……”他脸上略略涌现出歉意来,“不过我答应他不能告诉你,所以你也不必再多费心思了。” 朋友有朋友的规矩,荀玉卿固然是秦雁的朋友,因此秦雁为他去询问柴小木;但柴小木也同样是秦雁的朋友,秦雁为此而替柴小木隐瞒荀玉卿。不但合情合理,还不易损伤朋友的情谊。 荀玉卿叹了口气,瞧着秦雁歉意的笑容,点了点头道:“我不是不明白,但是好歹死也要叫我死个明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排斥在外,我实在是有些不甘心。” “你……你不必在意,过几日我与小木要去个地方,等我们有了答案,小木自然会来同你说清楚的。”秦雁也极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似乎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叹息,“对不起了,玉卿,我不能陪着你,我实在很担心小木。” “你们……”荀玉卿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觉得嗓子眼堵住了般,不可置信的低声道,“你们要自己走?不同我一起?” 秦雁轻轻拍了拍荀玉卿的胳膊,平静道:“我知你与岁大侠已是两情相悦,他为人正直,性情刚强而不失变通,有他与你一道,我心里也很放心。”他的目光那般柔和,声音那般温柔,可荀玉卿瞧了瞧他,却有些恍惚。 他们三人在一起结伴了许久,乍要分离,还是这样全无预兆的分离,实在不能不叫他吃惊。 “其实我一人也没事。”荀玉卿沉默了会儿,叹气道,“只是有些不习惯,我本也就是一人独闯江湖的。只是你们去的地方危不危险,若有什么麻烦,我也不知如何联系你们,更何况江湖这般大,我该怎么找你们呢?” “我们自会给岁寒山庄寄信。”秦雁倒是不慌不急,淡淡道,“也算是个地方。” 荀玉卿只好点头,毕竟秦雁已说得这般叫人无法反驳,他实在也找不出什么话来疑问了。 这会儿四人的话也差不多都说尽了,便干脆散了,秦雁还要到柴小木屋里去瞧瞧,而不打算放弃蠢蛋挚友玉秋辞的意无涯则抱起孩子,准备回去演一场格外真实的离乡流浪人。 荀玉卿方才一直挂心着秦雁的事,直到岁栖白伸过手来同他相牵,这才回过神来苦笑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果然如此。刚送走意先生,小木跟阿雁就有别的事情要离开我了。” “人生悲喜,不外如此。”岁栖白淡淡道,“聚散离合,本是常事。” 他们两人走了一段,荀玉卿低声问道:“哎,你是真没瞧出来还是假做正经?我看你跟意先生聊的好像意先生明日就要跑到一个隔绝人烟的孤岛上一样,这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岁栖白淡淡道:“你觉得我是哪一种?” “我觉得像前者,但又觉得你没有那么蠢。”荀玉卿微微笑道。 “他若是离乡都能如表现的这般平静淡定,那么,那些所谓不堪回首的过往又怎会叫他激起离乡的念头。”岁栖白神色平淡,说了句有点绕的话,但荀玉卿想了想,还是听懂了。 他还是忽略了一点,浪子听起来虽然很美,但落叶归根却是亘古不变的情结,更别提是生死无常的江湖人了。 “果然瞒不过你。”荀玉卿笑出声来,觑了岁栖白一眼,忍不住摇了摇头。 不过嘛,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只要有傻蛋玉秋辞上当就可以了。 而且荀玉卿能确保,玉秋辞铁定会上当,因为人的心永远都是贪婪的,得到了一点,就忍不住想要更多,要是就此失去意无涯的消息跟行踪,玉秋辞铁定要发疯。 第102章 有些事总是料得到开头,料不准结局。 荀玉卿半张脸都缩在被子里,他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玉秋辞已经完全等不及闯了进来,无辜受难的门松松垮垮的挂下小半,不知道木榫坏了没有,不过看其凄惨的情况,纵然逃过一劫,应当也离死不远了。 等荀玉卿睁开眼睛的时候,玉秋辞已经满脸凶神恶煞的站在他面前了,表情阴沉,声音低而闷:“荀玉卿,无涯去哪里了?”他看起来是毫无半分迟疑,只要荀玉卿不开口,下一秒立刻就能动手的模样。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像是土坑的萝卜一样被挖出来的荀玉卿茫然的眨了眨眼,然后按了按脖子,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极镇定的说道:“怎么,意先生不在房中么?” “不在,闲儿也不在。”玉秋辞的脸已经完全黑了,“我四处都找过了,无涯的东西少了一些。” 荀玉卿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却还故作恍然大悟道:“哦,那意先生可能是离开了。”他假笑了一下,和善道,“你不常在,大概不太清楚,意先生觉得此地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所以就走了。” “走了?”玉秋辞哑声道,眼睛都有些发红,他一把抓住荀玉卿的肩头追问,“他不是中午才启程吗?” 合着昨晚你还真在,听个一清二楚啊,那还多此一举问个鬼啦。 荀玉卿浑身的汗毛都打了个激灵起来,他干干笑了笑,察觉到玉秋辞在无意识的加重手劲儿,他试图把自己的肩膀从那一双铁钳子似得手下拯救出来,漫不经心道,“也许是觉得今日天气晴朗,很适合早日启程,所以他就走了。” 玉秋辞:“……” 这个理由实在令人无言以对,但要说信口胡说倒也并非如此,因为以意无涯的性子来说,他既昨晚就已道别过,那今日的离去,或早或晚都不奇怪,简单来讲,就是打过招呼后意无涯的行动多数都随心所欲的很。 玉秋辞整个人几乎都在发抖了,他的眉宇之中瞧不出是惊怒到颤抖还是什么,荀玉卿坐在床上叹了口气,心道:就你这个段数,跟意无涯玩真是不够看,不过先爱上的先输,倒也没错。 过了好一会儿,玉秋辞才恢复了正常,他什么话也没说,就直接如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 荀玉卿瞅了瞅门,不动声色的重新躺了下去,把自己缩进了被窝里头,天色虽然不太早了,但是以后不知道还能有几个这样的赖床日子,反正这会儿的温度正好,没什么大风,关不关门倒都无所谓,他干脆把头一歪,直接靠在枕头上重新入睡。 也不知道又过了几个时辰,反正等荀玉卿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头高照了,门不知被哪个好心人带了一下,总算颤颤巍巍的合上了。 荀玉卿也自顾自的起身,伸了个懒腰,洗漱完后到厨房里吃了些东西,出来便见着岁栖白在晒太阳,他还没出声,忽然门扉被推开来,大门口站着个小伙计打扮的少年郎,嘿嘿笑了两声,语气格外讨好:“小主人,庄里传信来了,说老爷已经启程回庄了。” 岁栖白点了点头,平静道:“我知道了,你回信就说我还有些事,晚些回去。” 那小伙计应了一声,跑得顷刻不见人影。 荀玉卿抄着手,忍不住笑了笑,慢腾腾的挪开步子往岁栖白那儿走去,不知道是该拿“你怎么这么吓人”打招呼好呢还是拿“怎么不见阿雁跟小木出门”做开头。 “你醒了?”岁栖白已经看见他了,淡淡道。 “是啊。”荀玉卿笑吟吟道,最终还是决定问,“今天好像有点儿冷清。” 岁栖白不置与否的点了点头,平静的回答了他这个疑问:“因为他们都走了。”他伸手将荀玉卿牵了过来,极自然的垂着头,在对方的手指上吻了吻,岁栖白的嘴唇很干,但是很软,鼻息温暖,这动作做来不像调情,倒好似是温存。 都走了…… 意思就是说不仅是意无涯,连小木跟阿雁也都一块儿离开了,可是他们怎么连声道别也不说。 这个问题只是在荀玉卿脑子里稍一滚过,很快他就明白答案到底是什么了:昨日秦雁已经与他告别过了,以小木如今的态度,怕见他怕得要死,自然是不可能来打招呼的。 所以,小木去捕鱼那天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那就咱们二人了?”荀玉卿叹了口气,握紧了岁栖白的手,将头撞在了他肩膀上,岁栖白的胳膊肌肉结实的很,撞得荀玉卿隐隐还有点额头疼,他无奈道,“那接下来我们去做什么?意先生他们离开了,我们总不好鸠占鹊巢。” “等一辆马车。” 岁栖白给了一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答案。 马车来得很快,从七弯八拐的行驶路线来看,也看得出来马夫的驾驶水平非常的烂,还好近日没有小摊摆在附近,不然早就被撞出各种事故了。 岁栖白轻声道:“来了。” “啊?”荀玉卿瞠目结舌,没想到岁栖白的朋友……认识的人里居然还会有马路杀手这个分类,又换句话说,原来古代也是有马路杀手这种生物的。马车老早就踩了“刹车”,但马蹄一路打滑溜到两人面前才算停止。 这车技,简直感人。 马车厢上的帘子被撩了开来,一张有些面熟的脸打后头露出,洛秋霁淡淡笑了笑,忽然掷出来一样物件,岁栖白稳稳伸手接住,问他:“里头是什么东西?”他也不怕洛秋霁害他,直接将东西放进了怀里。 洛秋霁抽了口烟,稍稍调整了下姿势,笑道:“赃款,说好跟你分赃的。”烟雾从他唇间氤氲出来,慢悠悠道,“玉秋辞捣鼓出来的跟以后的麻烦事儿我帮你管了,你记得也多上点心,对了,这位是嫂夫人吧,你去那地方小心点,可别惹得自家后院起火。” 坐在前头的喻星野本不想开口的,因为他实在是懒得开口,有开口的这点功夫,他本可以省下来好好休息,毕竟他是个很容易累的人,而洛秋霁又是一个特别爱找死的人。 但洛秋霁却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腰,虽然俗话是说男人的头女人脚,只能看不能摸。但是换在喻星野这里,就是男人的腰不能碰,可偏偏这个人又是洛秋霁,他只好连愤怒都懒得出半点火星,便慢悠悠道:“他的意思是,嫂夫人……” 这会儿他忽然瞥了一眼荀玉卿,便顿了口,忍不住道:“嫂夫人很漂亮。” 荀玉卿看了看洛秋霁,又看了看喻星野,哭笑不得道:“多谢。”他倒没对两人的称呼有多忌讳,直接大大方方的应下来了。 他这会儿已经发现洛秋霁就是自己那日给岁栖白买药的时候看见的那个人了,没想到居然是岁栖白认识的人。至于前面这个杀手马夫瞧着虽然有点没干劲儿,但感觉上并不是什么善茬。 洛秋霁又踢了踢,他想说的当然不是这个。 可是无论如何,喻星野也不会把洛秋霁想要知道的那个问题问出口的,他这会儿舒开筋骨,真正坐直了起来。淡淡道:“我们该走了。”他话音刚落,便甩开了鞭子,马车一下子就被带出好几米开外,如来时那般绝尘而去。 不知道是否是荀玉卿的错觉,他总觉得远处似乎传来了洛秋霁被呛到的咳嗽声:“嫂夫人~还有~姐妹~吗?” 大概是错觉吧。 过了好半晌,荀玉卿才顿了顿,神情复杂的姑且评价道:“你的朋友……很有意思。”他这个评价其实已是十分客气了,真正的说法应该是很出人意料、很乱来、很微妙等等。 “不是朋友。”岁栖白淡淡道,他将那包东西打了开来,里面竟是一叠叠银票,还有半块黑玉扳指。他神情认真道,“只是合作关系而已。” 荀玉卿眨了眨眼问道:“对了。还没问那二位是?” “洛秋霁,喻星野。”岁栖白仔细端详着黑玉扳指,倒是不嫌麻烦的回应道。 哦——所以我刚刚是跟两个人形外挂擦身而过了。 荀玉卿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有点不太能接受自己就这么跟武林盟主错开来了——说起来武林盟主看起来也不是很正派啊,看他的样子还不如说反派更多点,虽然说在外貌上最没资格说话的就是自己了。 长了一张恶毒妖艳男配脸的荀玉卿:…… “那……就这样了?”荀玉卿无奈的点了点头道,“我倒是没想到自己竟就这么见到武林盟主了。” “好奇的话,下次带你去武林盟看到不想看为止。”岁栖白的口吻听起来就好像洛秋霁是什么珍稀品种一样,叫荀玉卿忍不住笑了起来。 荀玉卿摇摇头道:“好了,不贫嘴了,既然大家都各自有事,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反正孤家寡人一个,暂时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 非要说的话,还有那两个苗女的事儿要问问卜旎,但卜旎如今不在,也只能作罢。 “去醉金窑。” 岁栖白一脸正气的看着荀玉卿,缓缓说出了一家青楼的名字。 第103章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 可荀玉卿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巧成这个样子,他第一次去青楼是跟岁栖白一道儿,两人听着唱曲的姑娘咿咿呀呀了几个时辰,听得满脸懵逼,然后就跑去外头乘船了,还临时突然兴起跳了一发水。 不过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那时候荀玉卿跟岁栖白没有什么太亲密的关系,两人最多算是朋友,一起逛逛青楼倒也无所谓,但现在——虽然说两个人都是男人,可是到底已经定了关系,再一起逛青楼是不是有点奇怪。 就算把一对情人携手逛青楼这个诡异的想法压下不谈。 荀玉卿面如菜色的看着眼前格外眼熟的花楼,又看了看一脸眼熟的岁栖白,实在是不太清楚:带情人去逛自己曾经踩过点的青楼比起他们要一起去青楼这两件事到底是哪一件更奇怪点。 这青楼就是他之前与意无涯追踪玉秋辞时经过的——他们还借里头那位莺绿小哥的行踪找到了那间庄子。 怎么就巧成这个样子?天地有这么小吗? 他们去的时候天色稍晚,但对于青楼来讲却是早得不像话,才刚刚开了门,龟奴才低了个头,岁栖白跟荀玉卿就已经走进去了。 岁栖白谁也不看,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牵着荀玉卿的手,直直就往老鸨那儿走去,老鸨正打着哈欠,提了块丝绸手绢擦了擦鼻子,还没开腔,就一眼瞥见了荀玉卿,当时就看呆了。 这会儿时辰还早,醉金窑里头客人不多,荀玉卿只来过青楼两次,第一次没有尽兴,第二次跟做贼似的,事不过三,这次总算跟客人似的瞧了瞧,只觉得跟普通酒楼好似没什么太大差别。 “哎哟。”老鸨两眼放光,眼睛在荀玉卿身上直打转,恨不得直接开口问岁栖白多少人是不是来卖人的了。不过她到底是人精,知道有什么话能说,有什么话不能说,便把丝巾儿一拂,娇笑道,“大爷面生,这是初来吧,有没有看上的花娘?还是要妈妈给你介绍介绍,什么都有,包君满意。” 荀玉卿莞尔一笑,看得众人两眼发直,倒是岁栖白眉眼冷淡,只是从怀里摸出那半枚黑玉扳指来,平静道:“有约,少说废话。” “噢!原来是叶公子的朋友!”老鸨脸上的笑都快堆出来了,她约莫四十左右,擦脂抹粉的倒像个三十多的美娇娘,并不惹人厌。 她果真不再多嘴,只是笑盈盈道:“二位请随我来。”这就领着二人一块儿走上二楼,往一间房间走去。 两人进了屋,就把门给关上了,两人刚说了阵话,忽听得有小姑娘在外头细声细气的说话:“两位客人,请开开门,先前订下的酒菜上来了。”荀玉卿便去开门,见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捧着个食案,上面有几样小菜,跟几瓶酒水。 他这就接过来,把人打发走了。 荀玉卿将酒菜放在桌上,四下瞧了瞧,屋内脂粉气倒不太重,焚了香丸,他用筷子撩拨了下那些看起来还算美味的菜肴,笑吟吟问道:“我听说青楼里头都有下催情散的,真的假的?” 听他这么说,岁栖白便走过来看了看菜,夹起每样吃了口,淡淡道:“假的。” “哦——”荀玉卿拖长了音,这才放心吃起来,味道倒是的确不错,因此他又倒了杯酒,酒更是香醇,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对了,咱们到这儿来做什么?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到底要干嘛呢。” 房间不大不小,屏风隔开了床与桌子,岁栖白坐在里头,似乎在看什么东西,正要开口回答,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两人便皆都默不作声,只听得花娘的声音响起:“叶公子,您今日来得这么早,还好人家早做了准备。”她声音甜腻柔美,动人的很。 正说话的工夫,门已经开了。 那位叶公子刚要出口的调笑也顿时卡在了喉咙之中,他目瞪口呆的看着正在饮酒吃菜的荀玉卿,竟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也是……”叶公子几乎有些飘飘然起来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花娘看了看叶公子,又看了看荀玉卿,脸上故意露出赌气的神色,便拽了拽叶公子的领子,腻声道:“瞧你目不转睛的这傻样。”她长得并不难看,反倒可以说美得很,可是看着坐在桌前的那个男人,她忽然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信心。 房间的主人来了,他们还被抓了个正着,荀玉卿居然很淡定,他甚至连筷子都没有停下,微微笑着说:“两位难道还要站在门口,不愿意进来吗?” 他的声音斯文有礼,不缓不急;他的眼睛又细又长,眼波之中仿佛星河流动;他的嘴唇因为饮酒而变得又红又艳,本来有些薄的唇肉这会儿竟然显得有些饱满,脸颊微红,更觉艳光逼人。 叶公子几乎神魂颠倒,忙不择地的应声道:“进!当然进!” 花娘不太开心,但这位叶公子平日出了名的出手大方,她可舍不得被人就这么从嘴里夺去一块肥肉,因此也一块儿走了进来,把门关上了。 荀玉卿又倒了杯酒,叶公子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好似连眨眼都舍不得眨一下,只是走过来坐了下来,花娘挨挨蹭蹭着要往他腿上坐,胳膊挽着男人的脖子,叶公子倒也没有拒绝。 “喝酒么?”荀玉卿问道。 “喝。”叶公子几乎已经呆了,无意识的答应着,花娘干巴巴的笑了两声,将酒杯端来喂给叶公子。 荀玉卿脸都要笑僵了,也实在受不了对方这么明目张胆的盯着自己看,便无奈道:“你还要像个黄花大闺女似得在里头待多久?你到底出不出来,我快要叫人家看出两个窟窿眼来了。”他半真半假的抱怨道,“那双眼睛要是带刀,这会儿我都被凌迟处死了。” 话音刚落,岁栖白就直接出来了。 而叶公子的眼睛也从痴迷变得逐渐清醒了起来,他瞧了瞧岁栖白,叹气道:“果然,我就说今天的老鸨怎么会这么上道,小晴姑娘居然也不要我等上一会儿就直接来了,原来是有人已经为我报过信儿了。” 小晴姑娘见着屋里头又出来个男人,难免有些花容失色,叶公子便将她的腰肢稍稍一推,笑道:“你出去吧,我有笔生意要谈。”小晴姑娘心有余悸的应了声,扭腰出门去了。 岁栖白把那半块黑玉扳指放在桌子上,荀玉卿则自顾自的夹着菜吃,他道:“叶晚潇,你今天有心情?愿意接下这个任务?” 他语气虽然平淡无波,但眼睛里却好似有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连疑问听起来都像是肯定。 “你既然都给出了我无法拒绝的筹码,那我自然不能不答应。”叶晚潇看着岁栖白就忍不住觉得心里发毛,干脆避开眼不看,转头去瞧荀玉卿。 为何到此来,来此要做什么,荀玉卿可谓是两眼摸黑,半点都不清楚,干脆就当自己的局外人,老老实实蹭顿饭吃,不过他倒是把耳朵竖的很高,暗道:叶晚潇?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有点儿耳熟…… 既然耳熟,那定然就是小说里出现过的人物了,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既然你满意,那就再好不过了。”岁栖白神情镇定,缓缓道,“也省得我再费口舌说服你。林崧死了,我要你查些消息出来,我今日就要离开姑苏,你得了线索,传信到岁寒山庄就可以了。” 叶晚潇无所谓道:“成,我还以为是什么大活呢。” 岁栖白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了中午洛秋霁给他的那个钱袋放在了桌子上,淡淡道:“那酬金都在此处,你要不要清点一下?” “不用了。”叶晚潇瞥了眼袋子,挥了挥手,脸颊上露出个欣喜又得意的笑容来,正清了清嗓,要开口的时候,岁栖白却忽然走了过来,完完全全的挡住了荀玉卿。 “玉卿,我们走了。” 荀玉卿搁下筷子,站起身来就要随岁栖白离开,叶晚潇的武器是一把铁扇,这会打开来拦住二人,不知是不是心潮翻涌,铁扇上精钢铸造的暗器也已微微冒出了头来,他脸色有些难看:“岁栖白,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岁栖白微一皱眉,“酬金与任务,难道我给得不够清楚。” 叶晚潇怒极反笑道:“那这个大美人呢!”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你,他是酬金的一部分。”岁栖白神色从容,不缓不急道,“你自己误会,却要我来负责?” 他的声音微沉,眉眼之中已有了些许不善。 叶晚潇一下子被噎住了,他心中本就有些惧怕岁栖白,这会儿虽然憋屈,却也不敢撒气,便抄了手,气鼓鼓道:“既然如此,那任务我也不接了。” 岁栖白的声音发冷:“哦,你要出尔反尔。” 他似乎是有些生气了,眉毛微微蹙起,神情已完全冷了下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叶晚潇。 叶晚潇瞬间就改了口:“没有没有!我开玩笑的!” 荀玉卿:…… 第104章 除了第一次去听了个小曲儿,之后两次似乎都是在做正事,唯一要说没有改变的,就是第一次离开青楼,跟第二次离开青楼的时候,客人们的目光都是一模一样。 逛青楼逛成自己这个模样的穿越人士应该是少之又少,荀玉卿牵着岁栖白的手,走出醉金窑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岁栖白当然听见了,他不但听见了,还听得非常清楚,便紧了紧手,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稍稍皱起了眉毛,略微思考了一下,淡淡道:“是不是刚刚叶晚潇他……”倒没有把话全说出来,不过看岁栖白的脸色,似乎很后悔没有把叶晚潇给拖出来暴揍一顿。 “我们现在就回去。”岁栖白说话向来冷静又沉稳,说一不二,而且果断无比,话音刚落就要调头。 “没有。”荀玉卿摇了摇头道,两人手牵着,拉得稳稳的,荀玉卿稍用了些劲儿,没让岁栖白完全转过身去,平静道,“你还要欺负人家啊,我都已瞧出来了,哪怕你刚开始没那个心思,但是叶晚潇说到筹码的时候,你是故意装不知道的。” 岁栖白眨了眨眼,十分无辜,但却没有为自己解释,这便代表是默认了。 荀玉卿一直觉得他人呆得很,倒没想到岁栖白居然也有腹黑冒坏水的心思,不由得有点憋不住乐,不过他又怕被岁栖白瞧见,就脱开手,快步往前走了几步。 至于生气……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所谓,虽说辛夷这张脸带给他许多麻烦,但岁栖白本身又没那个意思,更何况叶晚潇已经吃瘪,自己一没动手二没动口,坐着吃了顿免费饭菜还有人给自己出气,有什么好气的。 “玉卿。”岁栖白不知道他心里豁达,倒是心里头“咯噔”了一声,暗道荀玉卿向来不喜欢别人开他外貌上的玩笑,还以为他是生气了,便快步走上前去捞住他的胳膊,低声道,“你别生气,我并无那个意思。” “我知道。”荀玉卿无奈道,“我没有生气,怎么说得好似我这般小肚鸡肠。” 岁栖白有点不信,端详了会儿他的眉眼神态,见果真没有一丝怒气,这才放下心来,开口问道:“那你刚刚怎么……”他想说的自然是怎么挣开手,但是这话说出来却难免腻歪了些,虽说情人之间肉麻些也无伤大雅,可岁栖白性子直,总觉得这话说出来,好似显得自己多斤斤计较似得。 “哎呀。”荀玉卿忍不住笑出声来,无奈道,“你怎么就非要问到底呢,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是怕在你面前笑出来吗?” “笑出来?”岁栖白可谓一头雾水,就差满脑袋打上问号了,他一歪头,疑惑道,“为什么?” 荀玉卿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老实巴交的很,为人固执呆板,出门都怕你遭人骗了。没想到你看着正直严肃,心肠倒是有点坏水。”他忍不住看了看岁栖白的肚子,问道,“你肚皮不会是黑的吧。” 岁栖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荀玉卿会问肚皮是黑的这种问题,但显然他已经听出对方是在调侃他一肚子坏水了,便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 本来那股子笑意已经叫荀玉卿憋住了,可听见岁栖白这么老实的回答,荀玉卿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花街柳巷的道上,岁栖白看着荀玉卿笑得停不下来,还有四周好奇的目光,忽然觉得有点头大,他揉了揉鼻梁,叹气道:“好了,有这么好笑吗,你还要再笑多久?” “不笑了。”话虽是这么说,但荀玉卿笑得身体都快直不起来了,他一只手搭在岁栖白肩头,揉了揉肚子,忽然直起身来跳了上去,“我走不动道,你背我一程吧。” 他百来斤的一条汉子,虽说长得高,身材瘦,但到底学过武,也有些沉,换个人下盘不稳,免不得要被他压得晃上一晃。好在岁栖白人高马大,力气大得很,偌大个男人跳上背来,竟颤都没打颤一下,只是淡淡道:“好。” 岁栖白的手很规矩,规矩的有点不太像个男人,荀玉卿趴在他身上的时候,暗搓搓的想了会儿自己当年泡妹子谈恋爱的时候,好像也背过一次,不过那时候他太弱鸡,也有可能一小部分是因为背上的女孩子实在是太沉了,满脑子都是坚持背下去,结果反倒像受苦,没有感觉到小说里说得那种浪漫。 岁栖白的背让荀玉卿短暂的想起了小时候骑着老爸的肩膀尿他一裤子的经历,他本来就想笑,这会儿就更忍不住趴在岁栖白的头上吃吃笑了起来,敢在岁栖白头上胡作非为的,普天之下除了他,大概没有几个人了。 “怎么了?”岁栖白单手托一辆马车尚且不在话下,更别提是荀玉卿这点斤两了,因此对方在他身上抖个没完没了,他也不觉得艰难辛苦,只是有点儿好奇。 荀玉卿当然不能把真话说出来,岁栖白明摆着是牵手打啵嘿嘿嘿的关系,两个人虽然这会儿还没干出点什么实事儿,但显然放眼望去,在长远的将来,肯定会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开玩笑也不能这么开,又不是包养。 “没有。”荀玉卿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岁栖白,你也许会是个很好的父亲。” 话该怎么说,多少是有些门道的。 岁栖白听了此话,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可我只想做你的丈夫。” 虽说这是本耽美小说,大家对男风的包容程度也不是一般的高,但是要说到成亲成家这种事,似乎总不见得太过明目张胆。感情嘛,讲究过程跟从一而终,婚书这封纸意义虽然重大,但却并非必须。 岁栖白说出这话来,自然是真心实意的,他想与荀玉卿成亲的念头,也是真心实意的,才不管天下人怎么想,别人怎么看。 可荀玉卿却一下子没了声音,沉默不语了。 岁栖白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期盼荀玉卿能有个回应,但他也明白自己不能操之过急,因此虽然失望,但是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在心里头轻轻叹了口气,倒没有说别的。 两人相对无言的走了段时间,其实荀玉卿倒是没有想太多别的,他只是觉得,岁栖白虽然不太会说追人,但是实在太会撩了,要是放到现代,也绝对算是个硬汉男神,要是换个妹子估计当场就直接从了,因为他差点也要从了。 不过也可能是他底线比较薄弱。 叶晚潇在牺牲跟不牺牲自己和小晴姑娘夜晚温存时刻的想法里反复挣扎了小半会儿,最终看破红尘,挣脱开了温香软玉的诱惑力,在寒冷的夜晚离开温暖的被褥跟柔软美丽的女人跑出来追岁栖白。 他的脸都快要冻僵,手指也冷得像块冰,本还想着以岁栖白的武功,无论如何也应当是追不上了,正准备着要不要跑到港口去问问船家,没想到人家蜜里调油的没走多少路程。 不过要是那个大美人肯到自己的背上来,拿那两条又长又美的腿夹着自己的腰,别说是走一个姑苏了,就是把全天下都走遍,叶晚潇也绝无怨言。 怎么……怎么这样漂亮的大美人,偏生就看上了不解风情的岁大僵尸! 反正叶晚潇是横竖都看不出来岁栖白有什么好的,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又臭又硬,力气大的吓死人,武功倒是很高,可每日除了打坐就是练武,长得也称不上英俊潇洒。 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什么长处来。 叶晚潇长长的叹了口气,隔着老远,瞧着荀玉卿笑吟吟的玩着岁栖白的头发,好似还在同他说些什么,忍不住暗暗惋惜起来:“这么漂亮又贴心的大美人,怎么偏就看上了岁木头,难道我不比他英俊温柔的多吗?” “当然,我为人是风流了点。”叶晚潇摸了摸胸口,勉强给了自己一个还算中肯的评价,“但是人要是经历过牡丹的美艳,哪还瞧得上野花的灿烂啊。我以前的风流,那不是没见过世面吗?要是大美人喜欢的是我,我以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绝对不偷看良家妇女,非良家的都不瞧一眼。” 叶晚潇就差没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了。 难不成说岁栖白这算是好人做多了,天上凭空掉下个大美人补偿给他做媳妇,还非岁栖白不要的那种? 可这么想想,他叶晚潇也不差啊,多年来勤勤恳恳,帮着武林盟跟岁栖白也收集了不少消息,虽说收了酬金,可是哪次不是洛大老虎跟岁僵尸逼着他的,他可是在赚亏本钱,而且没半点名声不谈,还要受到他们俩的威逼,选择里从来就没有见过利诱。 按照这个说法,老天爷怎么说也该把大美人丢给他啊。 叶晚潇深深的为自己不幸的人生哀嚎了一下,然后决定去叫住岁栖白——事情倒是其次,他还想多看大美人几眼。 第105章 叶晚潇一路尾随着岁栖白与荀玉卿一块儿到了处比较偏僻的渡口,渡口旁停着条扁长的渡船。 这船比之前荀玉卿坐的那条要大一些,不但能坐人,还能载动车马,船上没有人,但是船头刻着岁寒二字。岁栖白还背着荀玉卿,却没有上船,只是淡淡道:“在岸上已跟了我一路,难道接下来还想游一路?” 他话音刚落,叶晚潇已叹了口气,决定出来了,可没想到他步子还没迈开,渡口忽然围了一群人。 这一群人里头,哪个都不够在岁栖白手下走半招,除非他们有什么法子。 叶晚潇乐得瞧热闹,干脆作壁上观,笑嘻嘻的摸着下巴看岁栖白应付。 他们果真有些法子,而且法子还不小,这些人虽然无论哪一个上场单挑都不够看,可他们若是成了一个人,就是岁栖白也免不得要认真几分。几人结阵的时候,岁栖白并没有出手,他甚至没有放下荀玉卿。 剑在他的腰上,自然也没有出鞘。 “这就是阵。”荀玉卿若有所思道。 岁栖白忽然道:“玉卿,你想领教一下吗?”他的语气不但轻松,而且平淡。 结阵的几人却好似已有些沉不住气了,荀玉卿刚笑着回道:“好啊。”为首那人便卷了钢刃,提刀刺来,身形快如闪点,若去招架,其余人正好挺剑刺出,若是不挡,又免不得要避,可人已在阵中,又能躲到哪里去。 这几人默契的浑然如一体。 那条长长的链剑瞬间甩了开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荀玉卿上一刻还在岁栖白的背上,这会儿却已跑到他肩膀上了。链剑甩开来的范围,自然也是又大又广,兜转了半圈,便迅猛的卷向当中一个高个子,要是套牢脖子,稍使些劲儿,便能直接将整颗头颅拽了下来。 那高个子好似忽然就变了个位置,仿佛荀玉卿要去套得是个矮的不能再矮的矮个子。荀玉卿稍稍“咦”了一声,笑道:“有点意思。”他的链剑弹回,化作一柄长剑,好似一条银光闪过,荀玉卿也同剑一起冲了出去。 荀玉卿的武功不差,但根基太浅,经验不多,加上下盘不稳,若是与高手切磋,这些缺点顷刻就能要了他的命。但岁栖白在这儿,他尽管施展招数,浑然不必管自己的缺陷。 之后荀玉卿又出了几剑,全叫人挡了回来,他忽然瞧见个破绽,窜跃向右,正准备出招,忽然脚踝一紧,竟叫岁栖白一只手掌便抓了回来,他反身轻落,倒偎在岁栖白怀中,没受半点伤,疑惑道:“怎么?” “你那一剑下去,身上少说要多七八个窟窿。”岁栖白的手从他腰上收了回来,淡淡道,“好在你退的很快。” 他倒是不忘夸荀玉卿一句。 荀玉卿嗤笑了声,看穿岁栖白安慰自己的心态,便道:“若不是你抓我,恐怕那七八个窟窿来得更快。”他的手搂在岁栖白脖子上,低低笑了笑,忍不住调侃岁栖白的心思,开玩笑道,“是不是呀,岁大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你看如何?” 岁栖白的脸竟然有些发红。 叶晚潇几乎跪下来要向天地哀嚎了:这样幽默拾趣,温柔体贴,嘴巴还甜的像抹了蜜一样的绝世大美人,怎么就看上岁大僵尸,简直是暴殄天物! 暂且不说美人多少与否的问题,单说识趣会说话这一点,就已是少之又少了,更别提是识趣还会说话的大美人。 岁栖白是祖坟烧高香冒青烟了不成? 不知道是不是看不下去他们打情骂俏,那几人换了步位,一道儿挺剑刺来,十几个人,自然也有十几把利器,每个人出剑都很快,十几道银芒便笼罩全身,将岁栖白困在其中,除了被捅上十几个窟窿以外,里头被困的人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岁栖白面容一冷,沉声道:“来得好。”荀玉卿还在怀中,他不便拔剑,是以,岁栖白袖中鼓胀,激起真气,赤掌对上了兵刃。 与荀玉卿作战,和同岁栖白作战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被岁栖白迎面击来的刺客肝胆俱裂,他的长剑还未与岁栖白的手掌对上,已叫真气震得寸寸碎裂了,他不敢造次,便要撤身避开,哪知劲气霸道,摧折断长刃后,岁栖白的一掌也已拍在了他的天灵盖之上。其实岁栖白这招袖底乾坤普普通通,不是什么奇特的招式,但由他使来,却比大力金刚指还要蛮横。 阵法本就是缺一不可,少了个人,威力自然就大不如前了,所有人提心吊胆,十几双招子几乎都盯在了岁栖白身上,可也有人发觉到倒在岁栖白身上的那个美人已经不见了,这个想法刚起,便觉得喉咙一凉,那冷艳又妩媚的面容倏然出现在了眼前。 其实荀玉卿并不想杀人,他唯二杀人的经验,只有初来乍到的那个男人跟兔子面具人,皆是没有办法,迫不得已。 可这些人出杀招的时候,全然不像是没有办法,迫不得已。 人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 荀玉卿甩开链剑,脸色微沉,他好歹也算行走江湖有段时间了,倒还不至于如今还客气到有人想杀自己,却当个贴心的好人。鞭子范围大,可杀伤力却不够强,链剑几乎补上了鞭子所有的缺漏,岁栖白刚破开阵,荀玉卿已收割了数条性命。 链剑上滴滴答答的流着血,链剑扯得太快,人的死相自然就不会太好看,荀玉卿倒也顾不得人家的死相好不好看,他冷笑了一声,链剑便甩了开来,直击在为首人胸膛上,对方竟好像是拿来练手的木头人一样,一下子被打飞了出去。 也许他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好似弱不禁风、以色侍人的男人手上竟然真的有几分真功夫,也许他想到了,却没有躲过去。 叶晚潇瞧得目瞪口呆,他本以为岁栖白会出手,哪知道岁栖白只杀了一个人,就老老实实的看着娇滴滴的大美人帮自己解决麻烦。他更没想到的是,这个看起来温柔体贴的大美人,竟然是朵带刺的玫瑰,凶悍的要命,上手就要见血。 他实在忍不住脖子的凉意。 这已不是祖坟冒不冒青烟的问题了,这几乎就是每个男人所希望的最美好的妄想。 荀玉卿轻轻的喘着气,血腥气涌入鼻腔,他感觉心跳的很快,好像是击鼓般的震动着,腿几乎软了下来。岁栖白就站在他身后,极自然的伸手接住了他,声音温柔的低语道:“你还好么?不要勉强。” “杀人果然没那么难。”荀玉卿苦笑道,“岁栖白,你说,杀人怎么会这么轻松?”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解答,岁栖白自然也不能,他只是将荀玉卿横抱起来,轻声道:“你累了,好好休息吧。”荀玉卿竟好似也真的有些累了,并没有反抗,在岁栖白怀中点了点头。 岁栖白把荀玉卿放进了舱席上,船板是漆色的,刚刷过没有多久,颜色看起来很亮,竹编的席子,有几个小板凳被岁栖白收拾到了船尾,席子上铺着毯子跟棉花填充的软枕,还有一个竹编的凉枕。 荀玉卿挨着软枕,慢慢闭上了眼睛,岁栖白便为他盖上被子,不多时,他就沉沉睡下了。 等到荀玉卿睡熟,岁栖白这才走出船舱,不紧不慢的解着系绳,外头的尸体竟已全部消失了,他慢腾腾道:“看来你想游一路,是么?” 叶晚潇这才讪笑着走了出来,因为他非常清楚,如果岁栖白要他游一路,很可能就意味着那系船的绳子要套在他的脖子上,让他真真切切感受一下什么叫做游一路。 从姑苏游到岁寒山庄去,是真的要死人的! 不过老实走出来,倒不意味叶晚潇就这么老实了,他垫着脚探头探脑的看了好几眼,也没瞧见大美人在舱席里干什么,只见到好似蛛丝般,漆黑的长发隐约从低垂的乌篷下蔓延出来,陈在漆色的船板上,好似一条条细小的黑蛇,又软又柔。 “你来问林崧的事?”岁栖白漫不经心的重新系紧了手里的绳子,然后伸手挡住了叶晚潇乱窜的头,握着他的肩膀,叫他同自己对视,“你想知道些什么?” 叶晚潇眼睛滴溜溜转,嘴快道:“我想知道大美人是你从哪儿捡过来的。” 岁栖白的眉毛一下子皱了起来,手指忍不住收紧了几分。 叶晚潇一个哆嗦,立刻严肃道:“对了,其实我是来问林崧的,林崧到底怎么了,他怎么死的?” “活埋。” 岁栖白的声音低沉而浑厚,神情庄严平静,他向来不说假话,夜风凄冷,他近乎可惜的语调竟激得叶晚潇背上发毛,浑身都打了个激灵,结结巴巴的重复了一声:“活……活埋?” 这真的是深仇大恨了…… 叶晚潇咽了咽口水,他虽然风流好色了点,但还不至于临阵脱逃,只是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蹿上脖子,便忍不住道:“那个……岁僵尸,你有没有觉得,忽然有点冷啊。” 他话音刚落,岁栖白忽然脸色大变。 “玉卿!” 舱内已是空空如也。 第106章 荀玉卿慢慢转醒了过来,他身下微微摇动着,还当是已开了船,入了水,便轻轻翻了个身,但这一翻身,他就立刻清醒了。 这既不是船,底下自然也不是水。 这是一副被铁索吊在空中的紫檀棺材,任何人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棺材里都不会太开心,荀玉卿自然也不会,他的脸几乎立刻就青了,但很快,他又发现盖子并没有盖上,所以他又安下心来。 这起码证明,无论对方有什么想法,但也都跟生死无关,人只要不死,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法子的。 荀玉卿从棺材里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在一个棺材丛里,到处都吊着棺材,每副棺材都被吊在空中,唯一不同的是每副棺材的盖子都是盖得严严实实的。荀玉卿忽然感觉到一股寒气直冲上来,因为他心中已明白,这里面装得即便不是死人,也是快要成为死人的人。 棺材离地面并不算太高,荀玉卿摸索了一下身上的东西,摸出块碎银来丢在地上,见没有机关,这才翻身翩然落下,他摸了摸链剑,居然还在原处。他心中稍稍松了口气,无论对方是什么来路,有武器能够防身,他心里多少总是安心一些的。 岁栖白在哪儿?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荀玉卿满腹疑问,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解答,他甚至连怎么离开这个地方都不知道。 这个地方应该是一个巨大的圆顶石窟,被打磨的干干净净,装扮的好像是一间男子的卧室。也许是因为这个空间实在是太大了,相应的,里面的家具也就显得格外的大,让荀玉卿恍惚以为自己进入了一个大人国。 而悬在半空中的棺材丛就好像是造型奇异的巨大吊灯。 石窟的四个角落,每隔五步就有一盏高脚灯,照得整个地方不但明亮,还很温暖。 没走几步,地上就有一条又厚又软的猩红地毯,荀玉卿思考了会,慢慢迈开步踩了上去,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这条地毯根本就是被染红的,血水从柔软的毯子里溢出,涌过了荀玉卿的鞋面跟下摆。 荀玉卿的脸忍不住一白。 “那里不是出口。” 荀玉卿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可怕的是荀玉卿居然完全没有发现,他几乎就是闪身转过,才发现自己错了,站在他身后的是两个人。 说话的这个男人不但坐在轮椅上,还是个瞎子,他的瞳仁淡的几乎看不清楚,显得一双眼睛都是非常凄冷的惨白,非但如此,正常人应有的神采,在他眼睛也全然没有,仿佛他的世界里从未有过光明。 而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黑衣人,黑衣人的手搭在轮椅上,若说那坐在轮椅上的瞎子开口之后荀玉卿便已感觉到他了,那黑衣人却真叫人心里发毛,因为这个人就好像一条影子一样,荀玉卿眼睛里有他的时候,他仿佛才存在,但荀玉卿一挪开目光,就好像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而且这个黑衣人……竟然还有些眼熟。 荀玉卿嘴里发苦,暗道到底是遭了什么霉运,而且应该不是错觉,这个黑衣人,他是真的非常非常眼熟…… 简直就好像是好久好久没有见过面的熟人一样。 “那哪里是出口?”荀玉卿忽然问道,目不转睛的盯着黑衣人。 瞎子微微笑了起来,他温声道:“你可以回到棺材里去,等你睡一觉再起来,你就已经出去了。” 他说的虽然轻描淡写,但是哪有人肯晦气的回棺材当中去的,更何况对方要是将棺盖一合,岂不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是么?”可荀玉卿瞧了他一眼,果真翻身飞起,重新回到了那副棺材里头,那棺材仿佛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不长不短,恰到好处。荀玉卿双手笼在腹上,思考了好一会儿那位眼熟的黑衣人到底是谁,还不等他把自己认识的人翻来覆去想个遍,忽然听得“轰隆隆”的巨响,他身子一荡,竟是棺木被放了下来。 瞎子的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但他的神情却很温柔,非但温柔,还有一种久居高位的气势。而且他看起来居然还很英俊,那双本该是缺点的眼睛,竟让他整个容貌都有点出尘的淡雅。 荀玉卿想了想,居然也想不出自己认识的人里头,在容貌方面能比过这个瞎子的了。 他自己不算,而且他跟这个瞎子的容貌分类也不排在一起的。 他摸索着,把手搭在了荀玉卿的棺材上,竟然很有兴趣的问道:“你好像不太担心,也不太忌讳?” 而荀玉卿这时也已经想起来那个黑衣人到底是谁了,他是蓝千琊身边的那个冷面侍卫——淡定帝! 不知为何,看到淡定哥,他忽然心里一松,想起了自己当初在蓝千琊那儿的经历,比那时候更茫然,更煎熬的日子他都咬牙撑过来了,这会有武功有情人的,又有什么好怕的。 “人总是要躺进棺材里的,更何况人活在世上一辈子,有时候指不定睡的地方连棺材都不如。”荀玉卿慢腾腾道,他发现自己有点儿睡不着,这倒也不太奇怪,毕竟他刚刚睡醒,通常这会儿是人最清醒的时候,他倒也不勉强,也许是因为瞎子看起来实在是太无害了。 但这样无害的瞎子,却从岁栖白的手里把自己带到了这个地方。 “你说得很对。”瞎子好似有些感慨,他轻轻道,“每个人最终都是要死,都要化作白骨,埋入土中,可有些人却天生可以待在光明之中,而有些人,却天生就要融入黑暗。无论他有多优秀,多聪明,也永远比不上一颗早已偏颇的心,你说对吗?” 荀玉卿自然也听出这是对方的心里话,但是他实在不明白,这个瞎子怎么会对初次见面的自己说这样的心里话,于是他只好想了想,缓缓道:“难道你又见过正着长的心么?总有人比你更可怜,也总有人比你更幸福,到头来最疼你爱你的,岂不还是你自己?” 不过这是单独对单身狗说的,像我,就还有岁小白这个大爷来喜欢。 “你说得不错。”瞎子并没有生气,他仔细想了想,好似觉得荀玉卿说得十分有道理一般,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忽然温柔了起来,轻轻道:“荀玉卿,我真想知道你长得是什么模样,他们总告诉我你很美,但很美是什么模样,我却从来都不知道。” 荀玉卿忽然有点可怜这个瞎子,这种油然而生对残缺者的同情,是因为他已发现,这个瞎子不但身体有缺损,连心灵也有缺损,而且他也清楚得很,他虽然可怜这个瞎子,但这个瞎子却掌握着他的性命。 想来想去,还是多可怜自己吧。 “那你就来看看。”荀玉卿道。 这句话刚落,瞎子的脸色就稍稍有些难看了起来,连黑衣人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惊讶。 “你难道看不出我是个……”瞎子话音还没落,忽然觉得手上一暖,掌心居然贴在了极柔软的肌肤上。 他平生摸过的脸孔不计其数,大多都是冰冷的死尸,少数则是布满惊恐与害怕的神态,他从未触碰过如此温暖,又如此平静的面容。瞎子用了很长的时间,近乎珍惜而又谨慎的抚摸着荀玉卿的面容,他的手指几乎发起抖来。 “你手酸了吗?”荀玉卿迟疑的问了一个蠢问题,因为他实在是想不出来该说什么别的话了,武侠小说上盲人摸脸不都是这样的吗?难道对方因为瞎太久连一点脑内结构成图能力也没有? 这双手留在他脸上实在是太久了,荀玉卿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想把自己的脸皮给摸薄。 瞎子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说出别的话来,他只是轻轻道:“我叫江浸月。”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荀玉卿忽然打了个激灵,他忽然想起来叶晚潇到底是什么人了,叶晚潇是江湖上的百晓生,他在出场的那一章就死了,而这个江浸月,则是叶晚潇死前唯一说出的三个字。 如果只是一章就死了,其实荀玉卿印象倒不会那么深,之后柴小木他们越挖深下去,叶晚潇的回忆也越来越多,江浸月也从神秘之中被拉出身来,确定他杀了很多很多对小说来讲就是炮灰但是江湖上很重要的泰山北斗或者是江湖名流之类的。 可荀玉卿怎么也想不到,江浸月居然会是个瞎子,还是个残废。 刚刚江浸月摸上他的脸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那双手无力的堪比孩子,别说岁栖白的神力了,只怕是动作稍微甩大点儿,都能骨折。 “你在想什么?”江浸月忽然问道。 “我在想……”荀玉卿顿了顿,淡淡道,“你的名字太凄冷了。” 江浸月无声的笑了笑,忽然在荀玉卿脸上抚了抚,柔声道:“你该离开这里了。”他的手刚从荀玉卿眼睛上拂过去,荀玉卿立刻就感觉到了一阵巨大的困意袭来,迷迷糊糊的往后倾去。 而江浸月则搂着他的脖子,把他慢慢的放了下去,另一只手落在荀玉卿的脸上,轻轻抚摸了下。 “阿沧。”江浸月道,“为什么岁栖白总是能得到最好的。” 阿沧没有说话。 第107章 这并不是阿沧第一次见荀玉卿。 也不是阿沧第一次意识到这张美艳的面容之下,蕴藏着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直至今日,阿沧都不清楚到底是蓝千琊太过于自负,还是的确辛夷太过于冷静。从那个倒霉蛋被辛夷杀死的那一刻起,阿沧就知道一定会有什么东西变得完全不一样。 蓝千琊当然也知道,而且心知肚明,但是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辛夷居然会音讯全无、销声匿迹数年。这样的本事,这样的手段,当然不会是江湖所传闻的辛夷,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全无武功,所谓光长了一张脸蛋的普通人,居然把整个江湖耍得团团转。男人把他当做傻子,他心里未尝不是将江湖人当做蠢材。 阿沧轻轻落在了树枝上,借着月光凝视着自己怀中的面容,他毫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种病态的红润。 辛夷很美,可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总是有一种与他艳丽妩媚的外表格格不入的淡漠与无情,就好似这具多情的身体里,忽然涌入了完全崭新的灵魂。并不可怕,也没有原先给予人那种妖艳的感觉,而是一种极奇妙的自然感。 就好像他忽然之间成了一个有些警惕心的普通人。 可辛夷睡着的时候,却显得温顺了许多,就好像是一条蛇变成了一只可爱的小绵羊,就好像是……他醒着时跟岁栖白在一起的模样。 阿沧这辈子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东西,自然也很难失去什么东西,他很少说话,因为没有说话的必要。这并不代表阿沧对大多事全无反应,他很清楚蓝千琊那种忽然滋生的兴趣,也很了解江浸月对岁栖白的嫉妒,也许正是因为他永远把自己排除在外,他对一切都看得格外清晰。 但辛夷是不同的。 辛夷是个谜团。 早在蓝千琊之前,阿沧就见过辛夷几面,对方脸上谄媚妖艳的笑容,还有那种过爱慕虚荣的性情,要是全是伪装,未免惊世骇俗了一些。可看他如今的模样,那些应当的的确确,皆是假相。 伪装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阿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荀玉卿,他慢慢解开了衣服,腰带没有被拽开,因此衣领只是显得有些凌乱,但荀玉卿雪白的脖子跟微陷的锁骨却隐隐约约的露了出来,他的头稍稍歪着,对这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辛夷的身体就像一张雪白的布,任何人都能上去添色,写下自己的名字,即便很快这个名字就会被另一个名字取代。 阿沧也想留下自己的名字,这种渴望几乎像是火焰在烧他的喉咙。 但是阿沧也很清楚,他真正想写上名字的并不是辛夷,而是荀玉卿,而荀玉卿与辛夷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阿沧能活到如今,就是因为他很明白有些事情虽然能做,但是有些事尽量还是别做的好。 不得好活跟不得好死之间,人总归是要选择一个的。 他的轻功可谓无人能出左右,但武功却没有那么霸道,人各有专长,总没有那么完美的好事。 荀玉卿很快就会醒过来,以岁寒山庄的实力,查到此处也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情。 阿沧悄悄退后几步,无声的没入深林的暗影当中。 其实在阿沧准备离开的时候,荀玉卿就已有几分要醒的意识了,只是朦朦胧胧的,总觉得好似醒不过来,而真正促使他完全醒过来的原因是他没有靠稳,从树上立刻掉了下去。 简直坑爹!这得是何等的深仇大恨! 荀玉卿在半空感觉到失重的那一瞬间就立刻同时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脑冲血,好在他轻功研究的最多最深,才一回神,立刻稳住身形,翻身落地。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还当自己在棺材丛里,刚要破口大骂死瞎子不厚道,结果就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深林之中,月虽稍稍移到云后,却仍有些许光亮。 我出来了? 荀玉卿看了看四周,到处都是林木,脚下是泥土跟落叶堆,他走了两步,几乎呆住了。 “我这就出来了?” 这……这没头没脑的,算是什么事儿? 不过。 看来这次是岁栖白惹得麻烦,那叫江浸月的瞎子十有八九是冲着岁栖白来的。 【有些人天生可以待在光明之中,而有些人却天生就要融入黑暗。无论他有多优秀,多聪明,也永远比不上一颗早已偏颇的心。】这句话听起来很酸,非常酸,而且结合一下原著里头江浸月的破坏行动,怎么看也都跟辛夷扯不上边,至于荀玉卿自己做的事,就更别扯了。如果真搭个边,岁栖白是为了正义行走世间,而江浸月则是不断的破坏,这条虽然有点生硬,可在现在所有的条件里,是唯一对得上的。 辛夷虽然长得很美,但是他的美跟一个瞎子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在岁栖白眼皮子底下抓走自己,就为了看一眼自己到底美不美,江浸月虽然又瞎又残,但说话条理清晰,看起来不太像是脑子有毛病,但是如果理解成是一种挑衅行为,却又说得通了。 毕竟能有什么举动,比当着岁栖白的正面,劫走他情人还安然无恙更打岁栖白脸的。 其实荀玉卿刚开始并没有完全觉得是岁栖白的锅,他只是因为江浸月一个天生光明,下意识反应到岁栖白的,但这会儿慢慢想来,越想越对,尤其是冒着激怒岁栖白的危险看一眼自己这件事,连找死都讲起来太轻松,或者说……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为了激怒岁栖白,才顺道随便看一眼自己。 不过这也是个猜测,荀玉卿把整件事没头没脑的想了个来回,反而越发坚定了原先所认为的那个说法:他是个纯吃瓜家属路人,应该就是意外被岁栖白的仇家带去当了个打脸小道具,但对方还没下死手的意思,所以又把自己送了回来。 这还没结婚就睡棺材了……要是结了婚,不知道是不是就是活埋了。 岁栖白的行动远比阿沧所想的要更为迅速。 荀玉卿在林子里转了小半天,又转回原来的地方时,他就放弃了,决定等第二天天亮再离开,那时候光线比较亮,他说不准溜达溜达着就走出去了,这会儿月光虽有,却不太清楚,黑漆漆的,有些叶子茂盛的地方几乎可谓伸手不见五指。 他实在是一点方向感都没有。 就在荀玉卿一筹莫展,准备束手等到天亮的时候,岁栖白忽然握着火把出现在了他面前。 其实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儿,可荀玉卿却忽然觉得心里跳了一下,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念叨岁栖白太多次,所以产生了幻觉。但岁栖白却是真真实实的站在他的面前,正仰头看着荀玉卿。 “你还好吗?”他好似平平淡淡的问着。 “不太坏。”荀玉卿坐在树梢上歪头想了想,微微笑着道,然后一跃而下,落在了岁栖白的面前,又问道,“对了,你是怎么找过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岁栖白简单道:“正好找到这里。” 他说得不但简单,还很简短,仿佛只是随随便便路过这个地方,碰巧遇见了荀玉卿一样。荀玉卿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好似慢慢泛开了酸涩的苦味,他玩笑般的试探道:“你难道把整个姑苏都翻过来找了?” “嗯。”岁栖白点了点头。 荀玉卿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有些木讷的点了点头,脸上慢慢热了起来,低声道:“这样啊。”在此之前,荀玉卿并不避讳与岁栖白的亲昵,还有那些玩笑般的亲热笑语,是因为他其实心里还是有些不在意跟不以为然的。 他只是在尝试着让自己喜欢岁栖白。 可这会儿,荀玉卿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合适,有些不好意思,有些……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于是荀玉卿叹了口气,决定说回正事,这种心里忽闪而过的预兆着什么未知事物的悸动实在有些让人不安,而他也无心去探秘。岁栖白不知道他心里那么复杂,只是想起了刚刚荀玉卿坐在树梢上看见自己吃惊而茫然的神态。 像极了书里所说不谙世事的山鬼。 可当荀玉卿落下来,仿佛立刻变回了那个既镇定又疏远的人,岁栖白想问他发生了什么,却又怕他哪里受了伤,逞强不肯告诉自己,便没有开口,只是静静打量着荀玉卿的举动,哪知荀玉卿一切都很正常,只是大步走在前头,忽然转过头来,他的眸光里落着星子,神态仿佛瞬间又变回了许久许久之前他们初次见面那时的警惕与冷静。火把的光落在他的脸颊上,照得一片绯红,阴影淡开眉目,岁栖白实在瞧不出他心里头在想什么。 “岁栖白,你没有听过江浸月这个名字?” 岁栖白老实的摇了摇头。 荀玉卿脸上浮现出了担忧而有些复杂的表情来,轻轻叹了口气,最终说道:“我怀疑,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第108章 两人边走边谈,速度倒也不太慢。 还是熟悉的渡口,还是熟悉的小船,除了天快要亮起,渡口边也多了许多渡船以外,好似一切全然没有发生过,仿佛只是他们延了时辰,慢走了几步。荀玉卿探头进了船舱,瞧岁栖白也跟进来,一个面生的船夫解开绳索,大步迈上来拾起了篙子。 “对了。”荀玉卿四下瞧了瞧,看着涛涛江水,忽然道,“对了,你对江浸月这个人真的一点儿印象也无吗?” 岁栖白把眉毛一皱,淡淡问道:“就是你见到的那个瞎子?”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沉吟片刻后便摇了摇头道,“我的仇家太多,你单一说来,我也实在没有头绪,等回到山庄里头问问我爹。” 既是这么说了,那荀玉卿自然也没有二话,他无声的点了点头,便坐在舱内静听江声。 船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自打上船就没半点声音,船出了姑苏水道,便见得青天白云,茫茫一片江水,远处高山浓雾,好似一卷水墨画铺展开来,暖风微醺,起初还有几艘船并排,不多会儿就全不见了。 岁栖白似是瞧荀玉卿好奇,便解释道:“少有我们走得这般远的。” 荀玉卿点了点头,倒也不以为意,他瞧着起伏的水面,忽然伸手去拨了拨,好似漫不经心的说道:“岁栖白,你爹爹如今在家里?我若去叨扰,会不会不太方便。” 他这个问题没头没脑的,可岁栖白还是点了点头,应声道:“即便不在,他也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在又有什么打紧?” 这可是见家长,怎么会不打紧。 荀玉卿看着岁栖白一脸刚正不阿,忍不住在心里头叹了口气,暗道: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的要死,该聪明的地方又迟钝的要命,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不过他也就只是在心里头发发牢骚,因此并没有说出口来,只顾自己忧心忡忡。 也不知道岁栖白他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既然教育出岁栖白这样的性格,大概也是比较严肃认真的类型…… 要是看不上我,那可怎么办;要是看得上我,那更糟糕了…… 其实荀玉卿这会儿的心情,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现代的心情,觉得成就在一起,不成大不了就分开,这会儿只不过是试试水,真不行就分手,可一下子要见父母,性质就大大的不同了。更何况,之前树林里头,岁栖白来找他的时候,他心里涌起的莫名悸动还没找出个说法来。 乱! 真是一头乱麻! 不知怎得,脑袋里乱糟糟的,荀玉卿却忽然萌生出了一种困意,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还当自己是经历了一番波折,精神疲惫不堪,便同岁栖白打了个招呼,伏在船板上睡着了。 岁栖白为他盖上毯子,盘坐在他身侧,一心一意的守了起来。 在过往的数十年里,岁栖白的人生很少会有平淡二字可言,可每次跟荀玉卿在一起,他就会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逸与平静。他低头看着荀玉卿的睡脸,对方的脸好似春初枝头的桃花,雪白带着粉意,配上那张冶艳的面容,任是谁瞧见了,也不得不低头的。 晚饭是米饭跟烤鱼,船并不是一路到底,中间还停了几处渡口,船夫的篙子使得出神入化,指哪儿钩哪儿,两人中途又换了官道跟水路几次,荀玉卿也渐渐发觉到不对劲起来。 他睡得时间越来越长了。 有时候在客栈的床上醒来时天刚刚亮,吃了米粥与馒头后刚上马车便又匆匆睡去,再醒来时已在江心,人处于一艘船楼之上。而其中发生了什么,他是全然不知,而且睡得越久,他便越发困乏,有次在船上赏月时,竟直接昏睡了过去。 若说最初那次是因为精神紧绷而感到疲惫,那这些天休息下来,哪还能有什么问题。 “我是不是出问题了?” 荀玉卿抚了抚眉心,岁栖白就在他身边守着,神色冷静,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只要岁栖白在,荀玉卿都会感觉到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在他内心深处,好像觉得没有什么是岁栖白无法处理的。 他实在是睡了太久了,浑身都有些软绵绵的,便只是稍稍侧过身去,无力道:“我一定是出问题了。” “你中毒了。” 岁栖白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一碗粥,把荀玉卿半抱了起来,耐心的一勺勺将粥喂到他的嘴里。 粥竟然还是热的,微微有些咸,好似是肉粥。 荀玉卿自然不会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而且他的确感觉到了饥饿,所以没有多久,一碗粥就很快见底了。等到粥喝完了,岁栖白又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荀玉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却闻得到那种令人直淌口水的香气,还有那种温暖的热度,于是他也一口口喝了下去。 但是这次的汤没有喝到一半,荀玉卿就已睡着了。 岁栖白并没有太意外,这一幕并非是第一次出现,他已经习惯了,但是他还是无法接受,因此沉默了好阵子,他才一口气把剩下的汤喝了下去,将两个空碗一道儿放进了脚边的篮子里。 我本早该发现的。 荀玉卿睡得很安稳,就好像一个很久无法睡着的人忽然能够入睡那样的沉,那样的香。就算是鞭炮在他耳边炸开,喜事的锣鼓在他耳边响起,他也绝不肯醒来的。 “玉卿。” 岁栖白轻轻摸了摸他红润的脸颊,声音好似有些凄凉。人若没有得到过,就不会尝到失去的痛苦,岁栖白原以为荀玉卿拒绝他的时候,他感觉到的已是锥心之痛,到如今才知道,原来那种痛苦,起码是痛快的。 不像这会儿钝刀子磨肉,这种岁栖白从未尝过的寂寞与孤独,伴随着荀玉卿的熟睡,越来越深。 好在岁寒山已经在岁寒山庄之中了。 而他们的船,也即将要到红枫渡了。 红枫渡就在岁寒山庄的山脚下,是一片红枫林,岸连着水,只有一个渡口,并不供以旁人使用,算是岁寒山庄的私地,不过这块地方偏僻,倒也没有什么人愿意过来。 这会儿还不到季节,枫叶半是黄绿,半是枫红,从远处看去,好像是一团团火焰在空中燃烧,岸上已备好了马车,只等岁栖白上岸。 荀玉卿在上岸的时候又醒了一次,他这会已经有些迷糊了,岁栖白将他抱在怀里下船的时候,他迟疑的问道:“还有多久才到岁寒山庄?我们去找大夫吗?”他其实第一反应是想到小留大夫,但两人到底已经离开姑苏,再折返说不定时辰更久,便缄口不提。 “阿爹已经在了。”岁栖白柔声道,“玉卿,我们已经到岁寒山庄了。” 荀玉卿难得精神头好了些,他慢腾腾的点了点头,瞧了瞧这片红枫林,低声道:“哎呀,这里我来过,只是那时候,叶子好似还没红。”他一边说,又一边打了个哈欠,忍不住道,“岁栖白,我会不会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会的。”岁栖白道。 听了岁栖白这句话,荀玉卿总算安心了些,他点了点头,在岁栖白把他抱上马车的那一刻,又立刻闭上了眼睛。他近来睡得越来越久,而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岁栖白不得不怀疑毒是不是越来越深,所以虽然加快了行程,但依旧心急如焚。 岁栖白并不通医理,他早些年倒是随着父亲学过些许,但生来没有天赋,只知道些皮毛,对于毒类更是一窍不通了。 马车直接驶入了岁寒山庄之内,岁栖白从窗口唤下人去找来岁寒山,自己则抱着荀玉卿回到了卧房当中。 这几日岁栖白并没有怎么休息,一来是因为荀玉卿突如其来的情况打乱了节奏,逼得岁栖白不得不加快行程,二来是荀玉卿的清醒时间不定,岁栖白不敢错过,因此极少休息,更何况心中焦急,他也实在是休息不好,神态不免有些憔悴。 弟子们有几个瞧见了,还当是岁栖白出了事,跟着下人一块到岁寒山那去,七嘴八舌的说了一通,吓得岁寒山还当人家老来得子,自己老来丧儿,为了避免发生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意外出现,连许久不用的轻功都用上,没多会儿就出现在了岁栖白门口。 “小栖!” 荀玉卿其实并没有完全睡过去,更接近于小寐,按照现代的说法来讲,就是打个瞌睡,马车颠簸了一路,还有岁栖白带他进屋,他多多少少也有点感觉,只是分不太清梦境跟现实,这会儿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到底是自己家,岁寒山也没有那么客气,他清楚岁栖白好强的性子,便直接开门走了进来,哪知床上躺得是个陌生人,一下子就愣住了。 荀玉卿眯着眼看了会儿眼前这个大袖飘飘的中年男子,只见对方凤眸斜挑,眉清目朗,透着股儒雅雍容的书卷气,年纪约莫三四十上下,活脱脱一个俊朗非凡的美男子。刚要开口询问,忽觉一阵困意袭来,眼皮发沉,便一下子睡了过去。 “爹。” 岁栖白提着装满热水的茶壶站在门口,平静的问候了声。 第109章 “所以,你没有受伤?” 岁寒山坐在床边,手指搭在荀玉卿的腕上,目光还在岁栖白身上扫来扫去,眼中似还有几分怀疑,看起来没花半点心思在床上真正的病人身上。岁栖白点了点头,倒了两杯茶水,他眼下发黑,有几分憔悴,忧心忡忡的看着荀玉卿。 “放屁!”岁寒山忽然道,“你几日没睡了?” “只是睡得不多。”岁栖白坐在床尾,低头瞧了又瞧,倒也没太上心,随口敷衍过之后,只问道,“玉卿怎么样了?” 自打岁栖白出生以来,就从未有过这般在意的人物,岁寒山也不禁有些动容,既是心疼儿子,又是好奇,便转过头去看了看床上这个年轻人,这样一看,他也不由得有点发怔。 苏伯曾经写信告诉过他荀玉卿此人,但从未亲眼见过,而苏伯的脾性,他也心知肚明的很,忠诚、老实、听话,就是爱以貌取人,也喜欢老实人。所以他说荀玉卿不太像正经人家的孩子,岁寒山也只是半信半疑。 现在看起来,长相果然长得不太像正经人家的孩子。 不过以貌取人不可取,更何况心口不一的人多了去了,岁寒山倒并未觉得荀玉卿为人如何,只是瞧他长得妖艳妩媚,脸色却苍白如纸,眉目之中透着一份冷淡疏远,暗道:小栖便是喜欢他么? 心中一转,岁寒山收回手来,将荀玉卿的手腕敛回被子之中,目光闪动,倒也不急,只是慢条斯理道:“他身体好不好,倒不急于一时,我且问问你,他与你是什么关系?叫你待他这般上心。” “我喜欢他。”岁栖白低着头,声音不大不小,倒也没有寻常青年吐露心事时不好意思的羞赧与畏缩不前。 岁寒山忽得笑了笑,叹道:“傻小子,我自然知道你喜欢他,你当爹爹瞧不出来么,我是问,你们二人是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岁栖白摇了摇头,沉吟了片刻,然后认认真真的说道,“原先我们是朋友,后来玉卿说我们可以试试,所以还在试一试,我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嫁给我,肯不肯同我成亲,做我的妻子。” 岁寒山暗道:他与你成亲,做你的妻子,那你不也是同理,成了他的妻子。 他本是开明之人,思维也跳跃些,想着儿子兼具了小猪跟大白菜的身份,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儿媳毕竟是男人,总不能当做女人来看。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岁寒山正色道:“那么,他家里人呢?” “他没有家人。”岁栖白神色柔和,轻声道,“他一个人,孤孤零零的。” 看来没有人要小栖当儿媳了。 虽然不太厚道,但岁寒山还是稍稍松了口气,他倒不是不太愿意,毕竟两个人若是两情相悦,有来有往才是常理,但是……但是自家儿子自己知道,岁栖白身形高大,长相也较为普通…… 想着那不存在的亲家要是喊岁栖白一句儿媳,岁寒山简直两眼一抹黑,恨不得就此昏过去。 “怎么了?”岁栖白不太明白的看了看岁寒山,问道,“玉卿难道不是中毒,是父母生养的胎里病?” 对于父亲这番心思,岁栖白是全然不知,便推测了一个最有可能的想法询问。 岁寒山摇了摇头道:“不是,他是中毒了,这种毒……”他的神色无端复杂起来,轻咳了声道,“罢了,你不必在意,也不必管,为父会解决的,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麻烦些。” 听岁寒山这么说,岁栖白便好似如释重负,一下子放心了许多。 “既然你这么说,那看来,他对你也有意了?”岁寒山从床边站了起来,长身而立,端起热茶吹了吹,稍稍抿下一口,只将眉毛一挑,微微笑道,“你的性子我知道,江湖上的评价,我也知道,我看他的样貌,应该不缺追求者,怎么会看上你的?” 在岁寒山心中,自然是觉得江湖上多少少年英豪,都比不上自家儿子的,但是他也明白的很,岁栖白这张黑脸不知吓哭过多少英雄豪杰,巾帼女侠。就连岁寒山庄看门的下人都比自家儿子有桃花运的多,更别提那些风华正茂的年轻后生了。 且不说人品模样,光是外貌,荀玉卿就甩出许多人十条街了,便是他性情骄纵蛮横,恐怕也有人巴不得凑上前去挨骂受打。 他到底是真心喜欢小栖,还是另有所图? 岁栖白皱眉道:“我很差吗?” “不太差,只是整日摆着一张死人脸,看你像是看棺材,女鬼半夜瞧见都不敢近身。”岁寒山将茶杯放在了桌子上,平静道,“天下最无趣的人,要是你不认第一,其他人怕是连名字都不敢提。” 这时候恰好荀玉卿又醒了过来,昏昏沉沉里听见有人好似在冷嘲热讽岁栖白,岁栖白却一声也不吭。 荀玉卿又气又急,不明白为什么岁栖白一点反应都没有,但待他稍稍恢复些神智之后,便暗道:是了,他本就是不善言辞的男人,人家讽刺他几句,又不碍着公正大义,因此一点动静都没有。 “玉卿?”最先发现荀玉卿醒过来的自然是坐在旁边的岁栖白,他惊喜的挽住荀玉卿无力的胳膊,挪换过位置,叫他靠在自己肩头,轻声道,“你醒了?饿不饿,头疼不疼。” “人家骂你,你干甚么不还嘴?”荀玉卿的声音虚而浮,好似一个极疲倦的人撑着最后一点精力在说话。一个人要是睡了太久,自然就不会太有力气,而且越睡越沉,精神头也会衰退,荀玉卿勉强集中注意力,心知岁栖白大概觉得无所谓,便又故意说道,“他骂你,跟骂我有眼无珠,没有眼光有什么差别,你不要你的面子,我还要我的面子。” 岁寒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玉卿。”岁栖白有些尴尬,脸上微微浮起了红晕,便道,“是我爹在说我。” 荀玉卿头晕的很,便用指头扶住了额头,他大半精神几乎都被拖入混沌之中,已不太清醒了,模模糊糊听得岁栖白说了些什么,便不假思索道:“你爹好了不起么?他凭什么那么说你,他觉得你不好,我却觉得你好得很,比世上的人,好上一千……”他话还没说完,人已又昏睡了过去,枕在岁栖白的肩膀上,安安静静的仿佛刚刚只是幻觉。 岁寒山大笑道:“好,这个儿媳倒是比儿子好得多,能说会道,强过你百倍千倍。” 岁栖白倒也不恼,将荀玉卿放倒在床上,又为他盖好被子,神情温柔道:“玉卿自然很好,他向来很好的。”他伸手微微撩了撩荀玉卿的长发,淡淡道,“他本不该受这样的苦的,他也不该中毒,更不必躺在这儿……” “呆子。”岁寒山摇摇头道,“你什么都好,就是不会说话,他若醒着,怕是气也要被你气死。他已将你与他当做一个人,你却还要说见外的话,难道现在换做是你受伤中毒,他不要担心受怕么?” 岁栖白居然无法反驳,只好低下头不说话。 “要是换做我,我也想中毒躺个清净,只管睡觉,叫别人担心我的死活去好了。”岁寒山面上不动声色,缓缓道,“总比劳心劳力,担惊受怕,四处奔走要来得轻松简单,心里的苦要是能熬出来,怕是这辈子都不必吃油了。” 这次岁栖白变得很上道,好像他总算聪明了一回似得,也极客气的说道:“阿爹,是我叫你担心了。” 可岁寒山却忽然觉得古怪了起来,他抖了抖鸡皮疙瘩,恶寒道:“罢了罢了,小时候带你去玩风筝都嫌我浪费你练剑的时间,长大了倒是煽情起来,听了实在恶心,反胃,让人害怕,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吧,我宁愿多生气,也不想多加点衣服。” 于是岁栖白就不说话了,他实在找不到话可以说了,这种情况也不少见,跟岁寒山在一起的时候,一百句话里岁栖白最多会说十句,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该跟他爹再说些什么。 岁寒山自然也不需要他多说些什么。 “我等会去煎药,你叫他吃一贴,这两日就不会再这样没完没了的睡下去了。”岁寒山见岁栖白不说话,忍不住叹了口气,总算说起正事来了,“你也去好好休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打了你一顿,眼睛都打青了。” 岁栖白刚想说不困,岁寒山的眉毛已经扬了起来,因此他只好不开口,无声的点了点头,却问道:“这两日是什么意思。” “就是慢慢治,没法子一下子根除的意思。”岁寒山走过来摸了摸儿子的头,有些心疼,“儿媳还没到手,可别叫我赔个儿子进去。” 他说起话来好像连一丁点儿忌讳也没有,可是无论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却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度与优雅。 第110章 已到了黄昏时分,夕阳落满山坡,打岁寒山庄往山底下瞧,便看到红枫林被渡了一层金辉。 岁寒山已经许久没回到山庄里来了,他不太喜欢一成不变的风景,也不想过多费心江湖的琐事,难得回到故土,竟恍惚有种陌生的感觉。无论遇上什么事情,岁寒山心中总是充满了愉快与平静,这也许是因为他很少会遇上为难与痛苦的事情。 但人生总是充满意外的。 一个人行走江湖,有时候并不意味着你就是孑然一身,反而预兆着你所结交的朋友,所认识的仇人,都会与你的亲朋好友联系在一起,甚至连你不认识的七大姑跟八大姨都要被拽出来。 荀玉卿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这次中毒与岁栖白本身并无关系,尽管岁寒山也不认识什么叫做江浸月的盲人,但是他却认识这味毒,这一味本不该再次出现在世界上的毒。 是与他有关系。 岁寒山轻轻叹了口气,他很少对儿子以外的人或者事情叹气,这次也绝不例外,因为这次的事情,与他儿子的妻子有关系。尽管岁寒山还没有与荀玉卿打过照面,但心中已知道岁栖白这傻小子多少已是非那人不娶了。 他是丧过妻的男人,清楚那是何等痛苦。更何况,即便没有儿媳这一层关系在,若是有人受他拖累而死,自然也是于心不安的。 但这会儿倒不必想这件事,毒这种东西,要么来势汹汹,猛烈异常;要么细水长流,温吞无比。 荀玉卿中的这种毒,恰好就是后者,若调养恰当,少说能拖上数月。 等岁寒山观夕阳结束,回到庄内的时候,荀玉卿已醒过来喝了药,院子里之前煎药的气息还未散去,泛着点药材的苦味。这会儿岁寒山回来,便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这才算真真正正的与荀玉卿见了面。 一个人要是忙着整日睡觉,脸色定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荀玉卿自然也是如此,他的脸白的像是一块玉,但整个人比起熟睡时却灵动了许多,看起来似乎还是有些没睡醒的浑浑噩噩,不过比之前看起来要好得多了。 荀玉卿自然也看见了岁寒山,他之前便瞧见过一眼,只是不知道这人是谁,只觉得对方长相气质无一不是极品,年纪也说不上老,正是成熟风韵,男人最吸引人的时刻,岁栖白与他相比,竟还像个冒失的年轻人,与一个孩子差不了多少。 “您是……”荀玉卿迟疑道,语气不自觉便带了一点恭敬。 没有听说岁栖白有兄弟啊?总不可能是他的朋友,难不成是像洛秋霁那样的关系? 岁寒山微微一笑,还没有开口,便见着岁栖白从走廊处绕了过来,他便知道自己不必再开口了。荀玉卿顺着对方充满愉悦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岁栖白走了过来,询问对方身份的心思就稍稍搁置了下来,极自然的走了过去。 “爹。” 岁栖白将手中的外袍披在荀玉卿身上后,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悄悄将被油纸包住的几块糖塞进了他手心里头,看向岁寒山的目光纯洁又正直,父子俩好似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 不知道该叹息儿大不中留还是该赞赏儿子这一手漂亮贴心的岁寒山心情说不好是复杂还是不复杂,只好微微笑了笑,淡淡道:“到时辰了,一起去吃晚饭吧。”这个一起自然不是跟岁栖白说的,而是跟还属于外人的荀玉卿说的。 爹? 荀玉卿眨了眨眼,不确定自己是睡糊涂了还是这会儿还没有醒,他好像是听到岁栖白喊这个男人……看着岁栖白温柔的双眸,荀玉卿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嘴里苦涩的药味还没散去,他急忙抿了一颗糖压压心。 所以,原来岁寒山……是这个模样啊。 普天之下父子长得像是兄弟的虽说不多,但应该也并不太稀少,荀玉卿这会儿竟也不知道是该说岁栖白长得有点着急,还是说岁寒山实在太过年轻了。 荀玉卿的眼睛又细又长,眼瞳因此并不显得多大,可是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狭长的妩媚,使得他春水秋波般的眸子又黑又深,思索着什么的时候,便格外的柔情与朦胧。 “怎么了?” 岁寒山自然不会留着等待亲亲热热的小辈一起走,他并没有那么不识相,也不至于那么固执呆板,因此早早离开了,留给他们二人单独的空间。岁栖白虽然不太清楚父亲的一片好心,但也因为荀玉卿而留迟了一步,待在院子中低头询问道。 荀玉卿的神情有些古怪,他低声道:“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有些吃惊。”他很少会去勉强别人做什么事情,往往在过分的话语或是要求出口之前,荀玉卿就会立刻抑制住这种欲望,对岁寒山的疑问显然也在此列当中。 自然,荀玉卿心里一清二楚的很,他若是问出口,岁栖白自然是会一五一十的回答他的。但是那样子似乎对岁伯父不够礼貌,对岁栖白也有些冒犯,无论他们二人在不在意,自己多少总该要有些注意才是。 “我跟阿爹,的确长得不太像。”岁栖白却误会了荀玉卿的沉默,只当他是惊讶父子二人的样貌,沉吟片刻才解释道,“我随我娘多一些,性子好像也是,爹他总是很愉快,很少对任何人发脾气,也不太板着脸。” 荀玉卿忽然乐了起来,他吃吃笑了声,揶揄道:“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么?” 岁栖白脸上一红。 他们很快就到了吃饭的花厅,岁寒山已早早在那儿等着了,桌子上也摆满了各色菜肴,平日里头向来臭着脸的苏伯这次居然喜笑颜开,见着荀玉卿仿佛都顺眼了许多,乐呵呵的继续上着菜。 直到岁寒山开了口,要他别再忙活了,苏伯才算罢休。 晚饭很丰盛,只是荀玉卿睡得太多,精神头不太好,吃什么都没有胃口,任何美味吃到嘴里也都有些味同嚼蜡的意思,所以他草草吃了一碗饭,没有再继续下去。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不知为何,饭桌往往会成为沟通的最佳场所,要是再上几瓶酒,指不定就能认回七八个兄弟哥们。 既然饭菜吃不了多少,自然说话就成了主事。 “你还有哪些地方不适吗?”岁寒山是个极温柔文雅的君子,他眉眼和善,语气轻柔,微微笑起来的模样高贵又矜持,没有岁栖白那样瞧起来威严跟冷酷,也不像秦雁过于柔软,好似正正好恰到好处,任凭谁也升不起冒犯之心。 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好像只是个鲁莽稚气的孩子。 “好许多了,多谢。”荀玉卿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语气谦和又恭敬,他瞧了瞧泰然自若的岁栖白,实在是想不到有这样完美的男人作为父亲的岁栖白,心理压力到底有多大。 难道说岁栖白的抗压能力就是被他爹磨练出来的? 岁寒山想到荀玉卿先前昏睡时嗔怪岁栖白的强势模样,又瞧瞧他如今脸色苍白,和气平静的性子,暗道:这孩子长相虽美艳过头了些,性子却很沉静,脾气也不见骄纵,先前昏昏沉沉,言语之中还不忘袒护小栖,难怪小栖喜他爱他,也不足为奇。 两人在饭桌上才算真正的照过一面,对彼此的印象都极佳,而作为真正的重要人物,岁栖白反倒插不上话,干脆老老实实的吃自己的饭。 “你的毒,我已经有苗头了,你不必担心,过不了多久,我便能拿来解药。”岁寒山缓缓道,他脸上还淡淡笑着,只是轻飘飘的抛下这句话来,却比其他人发一万句重誓,还要叫荀玉卿安心。 还不待荀玉卿回答,岁寒山忽然又道,“可是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你,若是你不愿意说,我也绝不勉强。”他向来不是个爱为难别人的人,因此想要知道些什么的时候,也是客客气气,有商有量,十分尊重对方的意愿。 “客气了,岁伯父不妨直言?”荀玉卿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能够帮上岁寒山的,又知道什么岁寒山不知道的。 若是江浸月的事,他早已将自己知道的,原原本本,尽数都告诉岁栖白了。 岁栖白搁下了筷子,他的脸色一下子不太好看了起来,但却没有说话,他从来不会打断岁寒山说任何话。而荀玉卿自然也看见了他的脸色,不由得更是心下一慌,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岁寒山静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这时看起来忽然有几分深不可测起来,那种叫人如沐春风的和善仿佛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待荀玉卿说完话,他又等了一等,确定对方接下来没有话再要说了,这才缓缓开口道:“荀玉卿与辛夷,究竟哪个才是你的本名?” 他说起这句话来,还是斯斯文文的,好似没有一点烟火气,仿佛问了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可荀玉卿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第111章 气氛忽然安静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觉察到这个问题叫荀玉卿有些不知所措,岁寒山眨了眨眼,忽然微微笑了一下,平静道:“既然你不愿意说,我并不勉强,你只当我胡言乱语了几句,不必放在心上。” 他果然不再提起,态度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这又转过头去,好似全无半点尴尬,重新热络起气氛,对岁栖白嘘寒问暖起来,再问了荀玉卿一些他们结伴而行的琐事或是趣事。 荀玉卿不太上心的敷衍了几句,这是无礼的举动,岁寒山却也没有在意,只是温柔接过他的话,随着闲谈聊了下去。他好似什么都知道,什么也都能说得上来,任何乏味的话题在他口中都有趣的很,他仿佛就是一个叫人极愉快的存在。 可是刚刚岁寒山的那个问题,叫荀玉卿提心吊胆至如今,纵然他表现的再和善,再客气,仍觉得一种寒意在背上流窜。 “我不知该如何说,倒不是不愿意说。”荀玉卿轻轻叹了口气,心里定了定神,突然出声道,本还交谈着金蛇一事的岁家父子一同抬起头看了过来,岁栖白虽从未提过,但是他心中自然还是有所好奇的。 岁寒山笑了笑,只道:“你不必勉强,我知这个问题的确有些为难。” 他说话之中还是如此的体贴入微,如此的温柔和善,处处为荀玉卿着想。 “不是勉强,我也是男人,我若是有个孩子,他结交了一个这样的人,我定然也要问出个答案来的。”荀玉卿缓缓道,“岁伯父,你是位君子,不愿意勉强我,但我总要给岁栖白一个交代的。” 岁寒山点了点头,并不说话,他心中轻轻叹道:这孩子武功虽然不太好,但论善解人意,为人处世,却要处处都强过小栖,倒是小栖的福气。 “其实这件事……”荀玉卿组织了一下语言,绝望的发现这个黑锅自己背定了,就打算把之前蒙蓝千琊那套说法搬到这儿来,至于岁寒山他们信不信,那就与自己无关了,毕竟要是扯上鬼神之说、借尸还魂什么的,还不如这个说法呢。 起码挑不出错来。 “我听岁栖白说,之前是伯父为我诊脉?”荀玉卿脸上的笑容已有几分苦涩,仿佛他在提起一些极不愿意回忆的过往,岁寒山无声的点了点头,于是荀玉卿便又道,“伯父也是习武之人,那……定然觉察到我真气稀薄,学武不太久。” 岁寒山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我听苏伯说,你武功并不差,何以内力这般稀少,还不如一个自幼学武的稚童?” “因为我学武还不到三年。”荀玉卿低声道,“我……我堂堂正正活着的日子,还不到三年。” 他的声音与神态那般的平静,似乎已觉得满足,又仿佛已觉得麻木,语气也也毫无半分痛恨命运的凄厉,就好像他的人生受过那般多的折磨,那么多的曲折,全都尽数消散了,并没有任何好埋怨的。 岁寒山静静的坐着,有些话原不必说得太多,便已足够清楚明白了,他仔仔细细的看着荀玉卿的面容,就仿佛看到了妻子当年的神态,受尽折磨与痛苦,却仍然平静又坚毅。 为了活下去而忍受着折磨与痛苦的人,总是很值得尊重的。 他忽然觉得不忍了起来,旁人听来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几句话,却要叫当事人活生生剖出心底的伤疤。 许多时候,岁寒山总是叫人愉快的存在,可他作为一个父亲的时候,却必不可免要伤害荀玉卿,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也许他过往的十几年,都没有今天叹的气多。 岁栖白的双眸之中好似有火在燃烧,他忍不住在桌下悄悄伸过手去,紧紧抓住了荀玉卿的手。 荀玉卿虽说得不多,但心里却忽然也有些伤感,他对辛夷的想法向来是很脸谱化的恶毒男配,也觉得他自作践,没什么见识,只是个小肚鸡肠爱拈酸吃醋的花瓶。但是现在真正想一想,辛夷的生命里,几乎没有过任何温情的时光,他没有任何渠道去得到正常的教育,他的美貌只是祸患,他人生的悲剧几乎就此酿成。 他纵然很愚蠢,也很可鄙,却也很可怜凄惨。 荀玉卿还模模糊糊的记得自己少年时期读过一本书,书里写了一句话,大意如此:当你想批评别人时,请记住,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与你相同的条件。 想到此处,荀玉卿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了起来,所以岁栖白的手伸过来的那一刻,他闪电般从那温暖的手掌心下抽回了自己的手。 岁栖白似乎误会了什么,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寂寞,但仍然收回了手,并没有抱怨,也并没有勉强。尽管他们父子长得并不相似,可这种温柔体贴的地方却是一模一样。 气氛无端沉重了许多。 荀玉卿有些愧疚,他清楚岁家父子都是真心信任他,可是他却撒了谎,只是这个谎要是不撒,搞不好岁寒山除了毒以外,还要再看看他的脑袋是不是坏掉了。 这顿饭已吃完了,话也已说完了,荀玉卿便借口自己身体有些不适,决意回房去休息。 岁寒山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怜悯与同情的神色,他很明白如何去尊重一个人,也很明白如何不展露自己的情绪给别人带来负担,因此他只是微微笑了笑,叮嘱荀玉卿不要睡下,再过半个时辰要泡一次药浴。 他这样的举动,也无疑叫荀玉卿松了口气,他这会儿又开始觉得,岁寒山的确是一个叫人愉快的人。 但是他还是更喜欢固执又古板,讨好都不会看时机的岁栖白。 事实证明,岁栖白果然不会看时机,他居然眼巴巴的就跟着荀玉卿一起回到了客房里头,荀玉卿脱了鞋袜与外袍,倒在了被褥上,蜷得像是个还没开眼的婴儿。药材里放了提神的东西,他这会儿并不太困,不过说到底,任何一个睡了那么久的人,大概也都睡够了,也睡饱了。 荀玉卿的个子不算太矮,但难免瘦了一些,蜷起来的时候,便有些可怜。 岁栖白站在床边看着荀玉卿被长发遮挡着的脸颊,白得像是雪,又想起了他身上一道道的伤痕,心仿佛都被揉碎了。他恨不得将这个人抱进怀里去,最好两个人化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他这时也忽然明白荀玉卿的犹豫跟迟疑,还有那种近乎温吞的小心翼翼。 一个人若是受的伤多了,他自然是很难给予真心的,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荀玉卿倒在枕头上,睁着眼睛瞧岁栖白摸小狗似得摸自己的头发,脸上充满了伤心与怜爱的神情,要不是自己撒的谎自己受着,他实在是很想一拳打到岁栖白的脸上去。 岁栖白原著里没西皮果然是他自己的原因! 不多会儿,药浴就被抬进了屋子里,水很热,但是恰到好处的热,也不太难闻,只是看起来是褐色的,有些脏兮兮的,有些药材已熬化了,有些却浮了出来,但荀玉卿伸手捞了捞,并不太多。 岁栖白自然是出去了,但是等到荀玉卿脱光衣服迈进浴桶之后,他又进来了。 “爹要我帮你运功。”岁栖白专心致志的眼观鼻,鼻观心,脸上的表情严肃得能吓死江洋大盗,然后搬了一张长椅,坐在了荀玉卿的身旁。 浴桶很大,水刚好没过了肩膀,荀玉卿缓缓松了口气,这世上大概没有人能抗拒疲惫之后来一个泡澡的诱惑,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来做这件事了,至于药浴与否,他倒不太在意,权当是美容了。 “你很不乐意吗?”荀玉卿趴在浴桶边,长发湿漉漉的盘踞在他布满伤疤的背脊上,像是一条条扭动的水蛇,他的肌肤好像一块上好的绸缎,又软又滑,只可惜被割开了许多刀,生出许多丑陋的伤疤来。 岁栖白看着浴桶的木板,好像上面雕了花、长了金子、有一个恶贯满盈的人的头颅挂在上面,反正瞧来看去,就是不愿看荀玉卿,他也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见荀玉卿说得话一样。 “你就算不愿意理我,好歹也笑一笑,否则这个模样,我总觉得你不像是来救人的,倒像是来杀人的。”荀玉卿长长叹了口气,他其实很明白岁栖白这个模样是因为什么。 “我……我……”岁栖白的声音已有些发哑,低声道“玉卿,我绝不会冒犯你的。” 他这话说出口,多少也知他心里已是冒犯了。 不过正常的男人见到喜欢的人在浴桶里,没有一点反应,那才要叫人担忧,若是荀玉卿再说两句,要他多记挂自己的毒,别想那些人之常情的东西,按照岁栖白的性子,定然是信以为真,羞涩尴尬不已,觉得自己罪不可赦。 这件事的确不太人道。 荀玉卿也没了开玩笑的心情,他实在是很同情这时候的岁栖白,但绝没有任何将错就错的心情,便低声委婉道:“你不必勉强,不然……不然你问问伯父,能不能自己运功?” “胡闹,你一人怎么成呢?”岁栖白轻声道,“你内功底子不足。” 他眼神已十分清澈了,伸出双掌来与荀玉卿相对,沉声道:“也是时辰了,你且凝神。” ……岁栖白你真的喜欢我吗?还是你有什么问题? 第112章 药浴三日一次,药汤则一日两顿,多少总算是抑制住了荀玉卿的毒。 在见面后的第二天,岁寒山就启程离开了,只说去找一位故人,对方身上应当是有解药的。按道理来讲,荀玉卿应当跟随着一同前去,但是那位前辈住得偏僻,怕是药物供应不及,只怕时日上但凡有所耽搁,荀玉卿就要长睡不起了。 起初确实有了起色,但不知为何,岁寒山却没了消息,他本说此番往来,多则一月,少则半月,可荀玉卿在此处住了足足两个月,却还是不见岁寒山回来。 与此同时,药效也在慢慢减退。 这两月来,荀玉卿一直如常人一般,左右待在岁寒山庄之中无事,岁栖白又是武学方面难得的良师益友,他便日日与岁栖白切磋,武功方面也算精进了不少。今日与往常也别无不同,只是入了秋,有了几分寒意,隐约能听见秋虫低吟,却与他们二人都无干系。 银链好似忽然从空中飞了过来,荀玉卿轻盈无比,凌空踏风,只听得风声凌厉,链剑抽断空气,直奔岁栖白面门而来。岁栖白一声长啸,也不出剑,大袖卷出,将柔软的链剑层层卷入袖中,真气鼓胀,竟将这利刃稳稳捏在了手中。 江湖人行走江湖,除了一身武艺与手中武器,什么也靠不得,旁人若见着他这一手,怕是胆子也要骇破。 “又来这招?”荀玉卿面上带笑,好似早已心知肚明,他的手腕一抖,链剑抽散真气,忽然窸窣数声,层层叠了回去,化作长剑,他挺胸一刺,又朝岁栖白左胸攻去。 剑还在半空,人却忽然轻呼了一声,岁栖白便见得剑“咣当”一声落地,荀玉卿也好似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软软的倒向地上。 “玉卿!”岁栖白眼疾手快,一手接剑,一手拦腰,使了招移花接木,便稳稳当当的将荀玉卿搂进了怀中,却见怀中人既不是昏过去,也不是受了伤,好似忽然睡着了一般,安安稳稳的枕在他的肩头。 岁栖白心中一沉,将荀玉卿的链剑别在腰上,把人拦腰一抱,便回了客房,早晨荀玉卿吃的那贴药还在桌上,碗内尚有残渣,他看了几眼,与原先一模一样,可是荀玉卿的毒却又真真实实的复发了。 这药怕是……已派不上用场了。 岁栖白虽是医道不精,但多多少少也知道,人若是反复生一样的病,每回都吃一样的药,不多久就要换药方子吃,因为前几次也许治好了,可是后几回却效果不会太大。 难道荀玉卿的毒当真这么霸道? 这一睡直到深夜,荀玉卿方才醒来,他醒来时岁栖白就睡在身侧,一睁开眼,便是脸对着脸。还不等荀玉卿出声,岁栖白就睁开了眼睛,显然并未睡得太熟,也没有休息的极好。 岁栖白为了迁就荀玉卿,睡得姿势有些勉强,因此这会儿醒来,半边身子发麻,他稍稍活动了一下,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嗓子微哑道:“玉卿,你好一些了么?” “怎样叫好一些了?”荀玉卿低声道,然后微微苦笑了下,“我原还以为是吃饱饭发困,原来是这毒又发作了。” 这症状其实在半个月前已有了苗头,只是荀玉卿因着日日喝药,便没有在意,当是正常的困意,这会卷土重来,一下子爆发出来,好似喝药也已不管用了。 “我去打水来。”岁栖白沉默半晌,又再起身,去煮了药浴进来,昨日荀玉卿已泡过药浴,下一次本该在大后日,不过这会儿他身上的毒发作,也顾不得那许多,便先试试再说。 与药浴一道进来的,还有些食物跟药。 荀玉卿心知这些药方怕是用处不太大了,岁栖白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自己却大概有个模糊的概念,把他中的这种毒比作是一种细菌,这种细菌的耐药性在逐渐强化,不多久就会变成抗药性,而且这药方本来就是治标不治本,最终还是要解药才能解决。 药浴果真没有太大的用处,荀玉卿再次醒来的时候,还是深夜,他自然不会以为自己还在当晚,只不过是睡了几个时辰,天还没有亮而已。但睡过了几天,睡了多久,他可谓是一点儿概念都没有,肚子约莫是饿习惯了,竟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衣架上的夏衣已换成了秋袍,荀玉卿取过一件披在身上,走出房间,这会儿时辰已晚,整个山庄空空荡荡的,月光盈盈,洒落在青石砖的地板上,好像一池透明清澈的水。 他忽然觉得有些孤独,深入骨髓的寒意不知不觉的蔓延上神经。 荀玉卿走了两步,也不管脏不脏,裹紧了袍子坐在了台阶上,一双长腿平展开来,越过三四个台阶,踩在了地面上。 这会儿谁来也好,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认不认识,都不妨事。 可即便无人,荀玉卿也已很习惯了,他低头瞧着自己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忽然有些想哭,他忍不住想若是岁寒山找不到解药,若是他哪一日睡下去再醒不过来,若是…… 面对生死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是很懦弱的,他一直认为忍受着孤独的自己已不畏惧许多事情了,可这会儿他才发现,活着虽然有些寂寞,可人毕竟还是活着,才能感觉到喜怒哀乐。 如果说单单只是生死,那倒也罢了,荀玉卿在心里头止不住想的是:若是我死了,若是我死了,岁栖白记住的是不是我呢? 这个念头虽然可笑,也有些荒唐,可却是荀玉卿在先前撒谎之后忍不住想的一件事,有些秘密在心里头藏久了,实在有些痛苦。他本就不是辛夷,只不过是意外进入了这具躯壳,要是活着时背个黑锅也就罢了,可是要是有个万一……万一解药拿不到,他真的哪一日一睡不起,岁栖白记着的却是自己编造出来的这个辛夷。 身后不知何时忽然涌起了热度,荀玉卿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岁栖白,你来了么?” “嗯。”岁栖白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荀玉卿又问道:“岁伯父还是没有消息?” “嗯。” “岁栖白,怎么我每次……每次不太开心的时候,都会见到你呢?”荀玉卿低声道,“药已没有什么用处了,我这样睡下去,怕是活不久了。岁伯父现下还没有消息,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要是我真死了,你答应,别忘了我成么?” 岁栖白脸色微白,柔声道:“你不会死的。” “人总是要死的,我已死过一回,不是很怕,这样睡着死过去,比肠子流出来要不难受的多了。”荀玉卿心中一动,忽然仰头瞧了瞧月光,又把脸转过来对着岁栖白,低声道,“岁栖白,我与你道歉,我是骗你的,我不是辛夷。” “嗯?”岁栖白哑然道,他瞧了瞧荀玉卿恬静的脸,沉吟片刻,低声道,“是么?那你是谁呢?” 荀玉卿讶异道:“你信我?” “我自然信你的。”岁栖白轻轻抚了抚他的刘海,将他搂到怀中,颤声道,“我要你永永远远,骗我一辈子下去。”他的手有力而温暖,紧紧按着荀玉卿的头发,好似伤心无比。 荀玉卿喘了会气,勉强忍住鼻酸,轻声道:“好啦,你搂我这么紧,我怎么告诉你我到底是谁呢?” 岁栖白便急忙放开手,荀玉卿却又道:“你别松开,我冷得很,夜这么凉,你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吗?”岁栖白这才将他重搂回去,只是力道轻了许多,手也搭在了荀玉卿的腰上。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我的确叫做荀玉卿,原先的长相,普普通通的,有一日……有伙盗贼进到我家中,我与他们搏斗,反倒被刺死,之后就进了辛夷的身体。”荀玉卿胸口不住起伏,他虽不知道岁栖白会不会听,会不会信,可这个秘密说出来,他心里头却畅快的多了,“我若是真死了,你不要记得辛夷,记得我,好么?” 岁栖白向来不信鬼神,但荀玉卿说出这件事来,他虽然有些诧异,却并未怀疑,只是低声问荀玉卿他原来的情况,但凡能说的,荀玉卿也都说出来了,有些涉及现代不方便提的,他自然含糊带过。 但这么一番聊下来,岁栖白也七七八八大概知道荀玉卿原来的模样了。 其实若是借尸还魂,那许多事便能说得通了,玉卿与江湖上所说的辛夷性子截然不同,并非是以讹传讹,而是他们本就是两个人;玉卿曾与女子结下海誓山盟,可辛夷怎么可能喜欢女子……往昔点点滴滴,诸般念头便纷纷涌上心头。 “普天之下,我只喜欢玉卿一个,并不认识什么辛夷。” 岁栖白心中爱怜升起,他向来严苛自律,不善男女之事,这会儿心上人命在旦夕,只觉得胸口热血翻涌,再不去想什么规矩礼教,低头吻在荀玉卿左眼角处,忍不住哀声道:“玉卿,你好好的,好么?” “好呀。”荀玉卿瞧着他,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柔声道,“我要骗你一辈子哩。” 第113章 之后的情况不见好转,反倒更加糟糕起来,荀玉卿虽是习武之人,却也一日比一日的更为虚弱下去。 这一日又再醒来, 岁栖白并不在他身旁, 房内燃着灯, 亮堂堂的,摆设格外富丽堂皇, 他便知道这已不是在岁寒山庄之中了。这事儿虽是头一次发生,却也不算稀奇,江湖中的事并不会因为荀玉卿的毒而终止, 来找岁栖白的人自然也不少。 有些事情简单些的,距离也不太远的,岁栖白总会在他醒来之前赶回来,想来这一次的事情不是太麻烦, 就是太遥远了。 药已经不起作用了, 岁寒山又全无消息,他们二人能够在一起多一会儿,都已是多出来的了。 看装潢,应当不是客栈,也许是哪位江湖侠士的家中。 衣架上有一整套的雪白衣裳,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荀玉卿迟钝的神经慢慢传来了饥饿的感觉,他慢腾腾的下了床榻,也不着急起身,待力气恢复过来,人也清醒了些许,这才去将衣服穿上,如瀑的长发垂落着,他这会儿倒也分不出精神打理。 荀玉卿推门出去,只见外头全然陌生,他不知道怎么走路,便足下轻点,落在了屋脊之上,却见得一重重屋脊上撒着月光,宅子颇大,一时半刻竟瞧不到头,半边皆都没在了黑影当中。 这户人家倒是有钱的很,只是如此一来,他也实在不知道厨房到底是在哪儿。 越涛君有些睡不着,他父亲已金盆洗手许多年,连带着从不让他参与江湖之中的事,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他转过弯,心中也转过许多事来,最后忽然想到了重病的岁夫人。 岁夫人…… 越涛君忍不住轻轻的叹了口气,他的心中仿佛忽然涌起了一种说不清楚的热流与颤抖。 虽说男子成亲并不多见,更别提是岁栖白这样的人物,可若是娶岁夫人这般的人物,自然……自然没有人能够拒绝的。 月光忽然落在了越涛君的脸上,他看了看四下,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岁栖白所住的客房外来,岁栖白爱静,这处小院是格外给他们夫妇二人居住的。 “哎,年轻人。” 风中忽然传来个清清冷冷,又轻柔低哑的声音,越涛君循声望去,却一下子瞧得痴了。 浑圆的月色之下,一个白衣人亭亭站在屋脊上,乌黑的长发随着夜风飞舞,他好似乘着风,轻轻落下地面,月光照着他冰雪般苍白的脸颊,妩媚的双眸凝视着越涛君的面孔。 岁夫人…… 越涛君曾数次幻想过他与中毒的岁夫人初次见面的模样,在他的心中,自然也是觉得这个美貌的男人虚弱可怜,好似一朵菟丝花般惹人怜爱,应当是体弱不胜衣,不必说武功了,怕是那双足,也不应当走太多路的。 可如今瞧来,却好似与他所以为的,全都不同。 “你知不知道岁栖白在哪儿?”荀玉卿看了看眼前这个俊俏的年轻人,暗道:怎么这年头谁都比岁栖白帅上一点,不过也不能这么想,这毕竟是个小白脸,最多讨点不懂事的小姑娘芳心,完全没有岁栖白长得刚毅硬朗,一看就是值得过日子的最佳人物。 他这心已偏到太平洋去了,却浑然不自知。 “知道。”越涛君咽了咽口水,他呆呆的瞧着荀玉卿的模样,忍不住道,“岁夫人,你好些了么?” 岁夫人? 荀玉卿神情有些古怪,不过他想来倒也清楚明白,定然是岁栖白说得,便也不太生气,暗道:往后换过主次来,难道人家要叫岁栖白荀夫人不成? 荀玉卿想起那个场景,不由得失笑,他本是冷若冰霜,这一笑却好似平添了许多风情,夜色浓暗,朦胧之中,便愈发像是妖精鬼魅,哪会有人生得这般美色。 越涛君不明原因,只当是荀玉卿听闻自己知道岁栖白的去处因而发笑,不由低下头去,心中泛起苦意来:他已是人家的妻子了,他们夫妻俩感情也极好,心中都记挂着彼此,我还多想什么呢? 但是感情这种事,又由不得自己操控,越是不想,便越要多想。 “那劳烦你带我去找他,可以吗?”荀玉卿微微笑道,快步走了上来,跟在越涛君的身侧。 越涛君怎能拒绝呢,对着这双欣喜的眸子,没有一个人能够拒绝。 “当然可以。”越涛君的声音已克制不住的放柔,他生平以来,从未这般对人温柔体贴,小心翼翼,这会儿只怕自己笨手笨脚,不慎冒犯了岁夫人。 岁夫人…… 他一想起这个称呼,心就好似坠入了冰窟,一片发冷。 荀玉卿仔细瞧了瞧这个年轻人,倒觉得他虽然长得小白脸了些,可风度与性情却都极佳,心中便不由得想:岁栖白结交的人,果然也都是些不错的人物。 人要是陷入恋情,似乎总是这样,无论是什么情况,总要把好的那些通通盖到心上人的头上去,坏的那些便权当自己瞧不见。 前厅灯火通明,众人商议的声音不时传来,越涛君将人一直带到了前厅,轻轻敲了敲后门的木框,淡淡道:“爹,我带岁夫人来了。”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这会儿却一下子就叫厅中所有人安静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皆都好奇无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胆敢嫁给岁栖白,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因而这会儿都有些神态古怪,无人说话。 荀玉卿尚且不知道“岁栖白的妻子”在江湖上是何等的传说,越涛君为他撩开帘子,他就从后走了出来,双眸打量了一下在前厅当中坐着的十余人,不多会就找见了岁栖白。 “打扰了。” 十几双眼睛直直盯着荀玉卿,他倒也不慌不忙,稍稍点了点头,便走了过去,岁栖白身旁那人识相的很,立刻站起来让了位置,可惜速度太快,荀玉卿连道谢都来不及,只好干脆的坐下。 “你好些了么?”岁栖白低声道,又将小桌上的糕点推了推,推到了荀玉卿的手边,见他点头之后,就再不与他说话了。 荀玉卿吃了几块糕点,总算觉得肚子里舒服了些,他倒没有费心去听些什么,不过众人说得格外清楚,他觉得情节耳熟,咀嚼糕点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还在犹疑之事,忽听得岁栖白道:“越前辈,你的伤势日渐沉重,那几味药材调动不免遥远,尚需时日,而今柳大夫又被杀死在家中……” 越前辈? 那座上的老人苦笑了声,缓缓道:“岁大侠不必为老朽担忧,那贼子虽是处心积虑想要老朽的命,但全城药物皆空,料想他们定然还在城中,而这许多药材的去处,多少也是有迹可循的。与他们缠斗这许多天,总算是老天长眼,叫他们一时鬼迷心窍,想要我越山河的命,总算是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越山河! 荀玉卿险些捏坏了手里的糕点,纵然如此,他脸色还是忍不住变了变,哪知岁栖白虽是与众人讨论事情,余光却落在了荀玉卿的身上,还当他是身上不舒服,便伸过手来握住,发觉荀玉卿手心竟十分冰冷,于是暗暗渡过内力。 岁栖白内力浑厚纯正,源源不断的渡进荀玉卿的身体当中,这天色已晚,过堂风冷意正盛,这股内力刚来,便叫荀玉卿全身都暖和了起来,他忍不住握了握岁栖白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哪知岁栖白这会儿却好似装作自己根本看不见似得,内力片刻也不停止。 其实荀玉卿手心发冷,半是夜晚寒意,半是因为越山河此人。 在原著里头,越山河简直是个人渣里的败类,败类里的人渣,完完全全就是人面兽心的存在,可偏偏装出假仁假义的面孔。柴小木信他是爷爷的故友,在得知越山河有旧疾之后,为他几番出生入死去找药引,结果换来的就是越山河不但骗取柴小木的刀法,还决意将柴小木丢进万鬼窟。 万鬼窟之所以被称为万鬼窟,是因为里面豢养了不计其数的毒物,任是一千一万个人进去,都要惨死于窟中,化作冤魂厉鬼,之后又传出了闹鬼的消息,便被隔了开来,人烟渐绝。 还好他儿子越涛君是条汉子,还是个好人,及时发现自己老爹是个人渣,连自己心中的偶像慈父瞬间破碎都没管,直接进万鬼窟去救柴小木了。 不然悟出碧玉女神像上招式的柴小木可能要怀着绝世武功饿死在窟里了——不过越涛君因为进去救他,导致自己中毒而死。 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但多少也是有例外的。 荀玉卿格外不是滋味的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笑容和蔼的越山河,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早早有了偏见,总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他有心想对岁栖白说越山河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想来无凭无据,岁栖白肯定不会信他,就算是信他,眼下又能做什么呢。 无缘无故“冤枉”一个人,还要叫岁栖白相信自己,实在太为难他了。 第114章 夜已经深了。 众人将该说的话说完,便各自离开回房去休息,荀玉卿自然是与岁栖白一道的,他们两人在游廊上走了好一会, 荀玉卿想与岁栖白说一说自己对越山河的想法, 可是他实在是想不出任何证据来支持自己的这个说法。 总不能跟岁栖白说, 我其实看过小说的。 有时候荀玉卿实在是对岁栖白这种正直不阿气得要死,可他心中偏偏也爱得要死, 因此更不忍心叫他为难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岁栖白沉吟道,“我瞧你好像不太喜欢越前辈。” 荀玉卿一僵,低声道:“你怎么瞧得出来的?我表现的很明显吗?” “每次越前辈说话, 你的手指就忍不住动一动。”岁栖白淡淡道,“你坐在那儿都觉得不自在,我若是还感觉不出来你对越前辈似乎有所忌惮,我岂非是个瞎子?” 荀玉卿点了点头, 他瞧着岁栖白的双眸, 岁栖白也平静的瞧着他,好似前不久的那个晚上,他埋在这人怀里说出自己的来历过往,不由得心中一动,轻声道:“咱们回房去,我再同你详说。” 两人其实走得本就不慢,不过多久就到了客房之中,荀玉卿四处瞧了瞧,确定没有任何人偷听,没有任何人在小院附近徘徊,这才回来关上了门。岁栖白倒没对他近乎神经兮兮的行为有什么言语,毕竟荀玉卿自从毒再发之后,已许久没有这般精神了。 “越山河是个坏人。”荀玉卿幽幽道,“我……我虽然没有证据,却不是胡乱冤枉他,岁栖白,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信不信也都随你,我只盼你心里头多提防一些,还有,我……我这毒说发就发,再睡下去,下次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再醒了,我原先忘了,这会再央求你一件事,好么?” 岁栖白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不愿意荀玉卿同他提起中毒此事,可这件事却又是不得不提的,他便点了点头,低声道:“你尽管说。” “小木他就好像我半个弟弟一样,虽说对我有了些误解,可是我知道他是个又乖又善良的好人,你若是以后见着他,能帮一把便是一把,不要叫人骗了他,好么?”荀玉卿越说越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说遗言般,不由得有些说不下去了。 岁栖白默默点了点头。 这会儿已是深夜,可荀玉卿却刚刚醒来,岁栖白更是舍不得睡着,他们二人虽说是时时刻刻待在一起,但依旧是聚少离多,眼下好不容易见着,自然更不愿意休息。 “你好好休息吧。”荀玉卿柔声道,他坐在了床边,看着岁栖白脱去外袍的高大身影,心中既是柔肠百转,又是奇怪,不由道,“对了,伯父有消息了吗?我的解药若真没有,倒也罢了,伯父可千万莫出什么事情。” 岁栖白背对着他,闻言摇了摇头,沉声道:“爹不会有事的,他比我聪明厉害的多了,我想大概是解药有什么问题,他拿不到解药,因此不愿意回来,也不肯报信。”他听起来对岁寒山几乎有种盲目的信任。 “那我就放心的多了。”荀玉卿慢慢的点了点头,瞧岁栖白走过来同他挤在一张床上,两个人的头挨着头,可谁也睡不着。 两个人说是休息,其实谁也睡不着,过了好阵子,荀玉卿忽然低声道:“岁栖白,你睡着了吗?我没有睡着。”岁栖白也不说话,只是慢慢伸出手来握住了荀玉卿的手指,于是他便又道,“岁栖白,我真担心你。” 岁栖白也没有问他在担心什么,只是慢慢收紧了手指,心里疼得厉害。 在荀玉卿熟睡之时,岁栖白已找过不计其数的大夫来为他看诊,不是时日无多,就是毒入膏肓,再不然就是连毒也瞧不出来,只说他体虚无比的。 他何以受这样的苦,他本是不必受这样的苦的,全是因我…… 岁栖白这边想着,荀玉卿却又淡淡开了口道:“岁栖白,我,我成了你的弱点,是不是?”他的手指勾了过来,缠着岁栖白的小拇指,低吟道,“你本来无牵无挂的,岁伯父也很厉害,没什么碍得到你,是我,是我成了别人牵制你的手段。” “不要胡说。”岁栖白将他搂进怀中,慢慢闭上了眼睛,“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不对。” 其实荀玉卿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但是他总觉得按照套路来讲,坏人应当都是有勾结的,搞不好越山河就跟江浸月有点合作什么的,他这会儿的毒已经有段时日了,江浸月莫名其妙给他下药肯定是想拿来做要挟。 要是江浸月是个神经病,就想看着岁栖白被折磨——那荀玉卿也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办法了。 但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如果想看岁栖白被折磨,要么当初就杀了他,又或者是换一种毒性猛烈阴险的毒药,岁栖白岂不是更难受。 只怕,还有后招。 原先因为江浸月的原因,荀玉卿一下子没有想的太远,加上后来基本无暇分心来想这些东西,这次见到了越山河,他才忽然脑洞大开,想到了这个可能,便不由得攥紧了岁栖白的手,低声道:“岁栖白,我要你再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岁栖白柔声道。 “若是有人拿我做要挟,你绝不可以答应他。”荀玉卿抬头瞧了瞧岁栖白的面孔,将此事反复过来想了又想,重重的点了点头。并非说他对自己的生死浑然不顾,要是可以,荀玉卿自然是觉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可是…… 可是岁栖白是不同的。 对方要是什么好人,绝不会用这样下作的手段,而坏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活下去虽然比什么都重要,但荀玉卿绝不希望岁栖白是牺牲自己的尊严、粉碎自己的人生来换取他的安全。 岁栖白是一个殉道者,他这一生都注定要遵循正义而行,有时候虽然显得很冥顽不灵,也总有做不到最好的时候,可是他初心无愧。 这样干净的人,荀玉卿实在不忍心他被摧折,也不愿意他被侮辱。 “你说什么?!”岁栖白颤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荀玉卿抿了抿唇道:“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岁栖白,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的,死也好,活也罢,而今有你记得我,其实我都不太在意了。人家若是要你杀无辜的人呢,他们若是要你撒谎作伪证呢,他们若是……若是要你与他们一起做恶人,你为了我,也要答应吗?” 岁栖白哑口无言,他确实无法做到。 “玉卿,我的玉卿。” 他将头深深低下,埋在了荀玉卿那头丰厚柔软的长发里,忍不住收紧了双臂,他忽然感觉到了一阵绝望跟痛苦,却对此无能为力。 “我方才在厅里已听得七七八八,这次又死了十几位英雄好汉,与姑苏之事定然是有所联系的,眼下越山河受伤,你们追查下去,我现在的身体也帮不上什么忙,总之你记得提防旁人,尤其是越山河。”荀玉卿静静道,“要是我猜得不错,说不准那些人就要出来要挟你了。” 荀玉卿又将自己的猜测原原本本说了个清楚,岁栖白除了点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也不必太忧心忡忡了,我想我怎么也是你为数不多的一个弱点,应当不至于有人这般暴殄天物,更何况,他们要是想鱼死网破,那未免太蠢了些。”荀玉卿轻轻拍了拍岁栖白的背,他心里虽还没底,但却照旧宽慰岁栖白,好似信誓旦旦的很。 岁栖白虽不至于就此怀疑越山河的确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之人,但毕竟荀玉卿开了口,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心中不免多了些警惕,暗暗好奇道:玉卿从未见过越山河,何以提及他是个恶人,又为何突然提起柴小木…… 但任是他再聪明绝顶,想破脑袋,也绝想不到柴小木与越山河未来的瓜葛,便姑且将此疑心按下不谈。 岁栖白虽然古板,却也不至于是个木头人,他左右想了想,觉得无论如何,难得荀玉卿醒来一次,应当要说些开心的事情,便又在脑海中搜寻了下笑话,但想来想去,只有叶晚潇贱贱的笑脸跟洛秋霁那神秘莫测的微笑,不由得遗憾了起来。 他这生从未艳羡过任何人,此刻却忍不住想自己要是有叶晚潇半分口才也好,起码能哄得玉卿开心快活片刻。 可荀玉卿已经睡着了,他又静悄悄的睡了过去,他醒来的时候,似乎总是在为很多事情操心,为自己、为别人、为岁栖白,可是……可是也只有他醒着的时候,才会笑。 岁栖白也静静的看着他,低下头去,在那冰冷凉薄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的吻了吻。 他的脸上忽然带了几分温柔的微笑,轻轻道:“玉卿,等你下次醒过来,我便光明正大的亲你,好么?” “好。” 荀玉卿闭着眼,轻轻应道。 第115章 荀玉卿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却又都忘了。 他倚靠在轿子里,只觉得全身无处不酸痛,睡久了的常态, 他已很习惯了, 轿外似乎有谁在吵吵嚷嚷, 他这会儿恍神,听不太清楚。只觉得外头叽叽喳喳, 叫人头痛的很。 轿外忽然有了动静,厚厚的帘子叫人掀了开来,之前领他去前厅的年轻人凑进了脸来, 又惊又喜道:“岁夫人,你醒了。”荀玉卿懒倦的眨了眨眼,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将食指搭在唇上, 轻轻嘘了声。 越涛君点了点头, 这才从轿中抽出身来,岁栖白转过头来,淡淡道:“玉卿怎么了?” “无事,是我多心了。”越涛君摇了摇头,看起来老实又诚恳,任谁也瞧不出他是在撒谎。众人皆觑了他一眼,倒没再多心,葛元石倒是忍不住看了看轿子,暗道今日能否全身而退,怕是就要看在这人身上了。 越山河道:“葛元石,你我数年交情,我实在是不能相信你竟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咳咳——” 众位中了毒的英雄好汉凝视着那须发皆白的老者,不由得皆是面露怒容,只是众人被下了毒,四肢酸软无力,倒卧在地,不能动弹。至于越涛君因与岁夫人的轿子站的近了些,被一道困在了铁笼之中。 “岁栖白,难道你不想救你的妻子了吗?”葛元石怪笑了两声,冷冷问道。 岁栖白至今还没有出剑的原因,除了为此,还能有什么呢。 “岁大侠!”群雄的声音此起彼伏,却谁也没有多说什么,他们原是很愤怒的,但如今也都化为了恐惧。岁栖白的名声在江湖上虽说响亮,可难保他为了爱妻会做出什么事来。 “岁大侠!你何以还不诛灭此奸贼。”人群当中有人厉声喝道,但待岁栖白冰冷的目光搜寻过去时,却都静默无声。 岁栖白百毒不侵,过五毒且是蛇蝎退让,更不必提葛元石这点药物,他淡淡道:“葛元石,你想要我做什么?” 此话一出,已有人破口大骂,岁栖白却充耳不闻,葛元石嘿嘿一笑,缓缓道:“这个要求也不难,对你来讲,更是易如反掌的很,我要你为我……”他的眼睛滴溜溜打了个转,不知是瞧见了什么,突然面白如纸,嘶声道,“不不不!我要你……我要你杀了这些人,将他们统统杀干净,好叫今天的事再无人知晓。” 群雄不由变色,岁栖白却泰然道:“你已下了毒,即便我不出手,他们照旧没命活着。” “好,好!岁栖白,我华英杰算是瞎了眼!”一个倒在地上的蓝衣人气得须发皆张,满面通红。他声刚落,群雄严声厉色者有,软语哀求者也有,唯独越山河慢慢眨了眨眼,竟不动声色。 越涛君中毒不深,这时也气红了眼,暗道没想到岁栖白人品如此卑劣,如何配得上岁夫人万一! 他想起岁夫人已在轿中醒来,忽然又觉得心头发苦了起来,忍不住心想:若是我,我又会如何抉择……岁栖白纵然对天下人千不好,万不是,可是……可是他对岁夫人,总是痴情无比的。 “我下的不过是些舒筋软骨的药。”葛元石还当自己拿捏住了岁栖白的命门,得意洋洋道,“不多时就能散去,好戏自然要留到最后来慢慢欣赏。” 岁栖白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他话音刚落,剑也已到了葛元石的左胸处,一剑穿心,纵然是葛元石大罗金仙在世,也绝救不活自己了。 “你……你……”葛元石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震惊的看着岁栖白,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你难道……你……妻……”他话尚未说完,就歪过头断气了。 越山河却变了脸色,岁栖白持在手中的那柄剑,本是他的佩剑,可岁栖白是何时拿在手中,他竟全然不知。 “冒犯了。”岁栖白将剑收回,轻挽了个剑花,鲜血便顺着光滑的剑刃撒了一地,他将剑归鞘,淡淡道,“越前辈。” 这怎会是冒犯,这简直是天大的荣耀,群雄恨不得岁栖白刚刚用得是自己的剑,好除恶诛邪。越山河自然也立刻收敛起了惊骇的神色,面带微笑道:“岁大侠侠心,老朽怎会怪罪。” “越前辈,既然已查出是葛元石在背后作乱,那如今事情已了,我也要回庄去了,你伤势剩余的几味药皆收在葛元石家中,想来服药后便无大碍了。”岁栖白一边走一边说话,伸手直接拉开了铁笼,众人见他如此巨力,不由得惊呼出声。 “玉卿,我们回家了。”岁栖白低声道。 荀玉卿在轿中听了一路,心中朦朦胧胧,已明白几分,还不待岁栖白进来,他自己倒掀开了帘子出去。他整个人因久睡都显得有些苍白,这会正当晌午,阳光照落,便更衬得他欺霜赛雪,美艳无双。 群雄面面相觑,想及岁栖白方才举动大仁大义,却断了这样一位美人的生路,不由得都有些羞愧,面上发红,皆不敢去与荀玉卿对视。 “好。”荀玉卿凝视着岁栖白,柔肠百转,最终竟只能说出一个好字来,他将冰冷的手搭在岁栖白掌心里,温声道,“无论天下人怎么看你,岁栖白,我都信你,我都明白,你不需为这些人委屈。” 他这话一出,群雄更是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原先最先开口的华英杰涨红了脸皮,倒在地上道:“岁夫人!是我,是我华英杰有眼无珠!” “你不是早说自己瞎了么,我又不耳背。”荀玉卿缓缓道,“不必告诉我你瞎得多彻底。” 他说得刻薄,华英杰却松了口气,他自认犯了错,岁夫人骂他两句,他心里倒还舒坦些。众人理亏,看他这般厉害,一时噤若寒蝉,更不敢出声。 “不过你好歹有些脸皮,知道过错,也愿意说出来,倒还算是个男人。”荀玉卿的目光静静扫过众人,缓缓道,“总比怕羞,只知道在人群当中狂吠的好,法不责众,我明白,什么也不说,还当自己拿了块遮羞布,却不知道这布底下藏着个什么东西。” 岁栖白并不说话,他只是痴痴的瞧着荀玉卿。 荀玉卿便携着他,将群雄抛在身后,这就走了出去。 “玉卿,你……”岁栖白紧紧握着荀玉卿的手,心头酸意涌起,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舌根泛苦,惨然一笑,“我护不得你,我怎么就护不得你。” “傻小子。”荀玉卿轻笑道,“你别忘了,是……是你让我变成你的弱点的,我这般没用,还没有说我护不好你。”其实他在轿子里的时候,也有一瞬间的心动,想着这些人都是这种德性,要是给个选择,当然是选亲爱贴心之人。 他本来是很气愤的,并不是为岁栖白不选自己,而是为岁栖白救得居然是这样一群白眼狼。 可是……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呢,岁栖白天生就是这样好的一个人。 为了他,荀玉卿也愿意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他们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没有坏到极点,只不过是一群庸人,又没有犯错,那人要挟你杀这些人,与叫你杀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有什么分别。”荀玉卿低声道,“他问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不会选我了。” 岁栖白眼圈泛红,说不出话来。 “可他们都不知道。”荀玉卿瞥见棵大树,便携着岁栖白走过去,然后轻轻握住他的一只手,交首依偎,忍不住道,“他们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才这般相信你,什么都同你说,所以……所以你也不要难过,不要觉得对不起我。” 岁栖白看着他好似浑然不在意的模样,极克制隐忍的点了点头,贯来坚毅的面容上却忍不住浮现出些悲伤之意。 “好了,我明明想要你开心些,你怎么越来越难过了。”荀玉卿捧着他的脸,柔声道,“有我这样体贴温柔的知己,难道你还不够满足吗?” 岁栖白这才勉强的笑了笑,他怎会不够满足,正因为太过满足,他才会痛得这般锥心,这般难受。 “你不是说,等我醒了,就光明正大的吻我吗?”荀玉卿捏了捏他的脸,叹气道,“你现在还没有平日万分之一的俊朗,我可不想亲一个丑八怪。” 秋日如此明媚的阳光并不多见,竟暖和的有几分像是春日,遥遥不知传来谁家渔女的歌声,脂粉摊上卖得步摇与铃铛被风儿一吹,叮叮当当的响起,一切美好的恍若梦境。 荀玉卿踮了下脚,捧着岁栖白的脸,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岁栖白很快就伸出了手,将他搂在了怀中。 光落在荀玉卿的长发与面容上,那张美艳的容颜瞬间模糊了。 第116章 冷月当空,秋虫低鸣。 岁栖白抱着昏迷过去的荀玉卿下了马车,他的心比风还要冷,比雪还要冰, 脸上的表情自然也有着说不出的寂寞。他本就不是个爱笑的人, 这会儿更是笑不出来, 也许以后他永永远远都不会再笑一次。 荀玉卿的毒发作的越来越频繁,岁栖白几乎不知怎么办是好, 他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到葛元石的条件,忍不住想到若是时光回溯他会怎么选择,可无论他想多少遍, 脑中最后浮现的却都是荀玉卿苍白的笑脸,想起那个“好”字。 他从不会叫这个人失望,可他偏偏对自己做的一切选择,这般的绝望。 疏星淡月, 苏伯站在门口静静的迎接着小主人, 他看着岁栖白怀中的人,忍不住大声道:“药已经一点作用都不起了吗?”他虽然并不喜欢荀玉卿,却是个厚道的好人,自然是不忍心看任何人死的。 “爹还没有回来吗?”岁栖白冷冷道,他好像比往日要变得更为冷酷,更为威严,也更为无情。 荀玉卿生命的消逝,也许也正在带着岁栖白的心走向死亡,一个人的心若是死去,感情若是消亡,还有一身顶厉害的武功,这世上便再没有任何事能撼动他,伤害他。 “哎,是呢,还没有消息。”苏伯叹了口气,凝视着岁栖白憔悴的神情,缓缓道,“小主人,你该对自己好一些,我想,老爷跟荀公子瞧见了,定然也不会开心的。” 岁栖白淡淡道:“我也很想对自己好一些,但也许我本就该受此报应。”他紧紧抿住了唇,平静的将荀玉卿抱回房中,他怀中的这具身体正在努力的活着。 肉眼可见的虚弱,毫无遮掩的病容,可荀玉卿还在努力活下去,等着下一次醒来。 但是岁栖白又做了什么,他在荀玉卿最可能得到解药的时候,亲手抹灭了这个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人在痛苦中挣扎。 苏伯唉声叹气的关上门,仿佛要将这辈子的气都尽数叹完,他忍不住在心里悄悄的想:你该有什么报应呢,要是你跟老爷这样的好人都会有报应,那天底下的人,岂不是该统统死光——呸呸,净口净口,不能胡说八道。 岁寒山庄没有点灯,众人都已睡下了,只有苏伯提了一盏灯在前头开路,他絮絮叨叨了些闲话家常,岁栖白本不会打断苏伯的,他很少这般无礼的对这位老人家,可这一次他却开了口:“苏伯,我有些累了。” 苏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看他,静静的笑了笑,点头道:“老头子明白。”他虽然明白,却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这种痛苦,因为他不够强,也没有像岁栖白这般的爱着一个人,因而这种理解,只是一种同情。 床很软,被褥都是崭新的,桌上放了一瓶花,刚刚择下的新枝,托着秋日红枫,美得格外风情万种。 荀玉卿躺在软枕上,他的睡容不但安详,还很平静,仿佛世间的悲欢离合与他划开了一条长长的沟壑,红尘进不去他的梦,他也不必来此红尘烦忧。 …… 一梦忘忧。 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美,美的东西,往往会叫人忘记它的毒性,就好像是带刺的玫瑰一般。这种毒原先发明出来,是为了解决一个大人物的头痛病,那位大人物因为整宿整宿的疼痛而睡不好觉,因此底下的人为了讨他的欢心,发明了“一梦忘忧”。 但是再好的东西下重了剂量,也就变成了毒。 有时候好与坏,也许往往就在一线之间。 这种毒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不会有人比岁寒山更清楚它的来历,因此这件事虽然麻烦,尽管知道自己前去也许会被拖延些时日,他仍要亲自前往弄清楚原因,可他想得也许太过所以然了,所以非但没有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还因此耽误了时间。 等到岁寒山回到山庄之中的时候,万籁俱寂,唯有一个房间亮着灯,他轻轻推开门,只见到岁栖白如雕像般的坐在床边,荀玉卿的脸色苍白,丝毫不见血气,还未等他开口,岁栖白忽然开口道:“苏伯,我为什么不能选玉卿呢,为什么我做不到……” 这并不是一句质问,显然也不是一个哭诉,而是极平淡的疑问,正是这样的疑问,却忽然叫岁寒山的心整个揪了起来。 人家总都望子成龙,可岁寒山却总希望岁栖白更傻一些,更蠢一些,最好连武学的天分都不要太高。一个人越优秀,地位越高,当他的心越善良澄净,他就会越来越痛苦。 人人都向往光明,因此越光明的人,反而越受苛责。 岁寒山的手轻轻的搭在了岁栖白的肩膀上,他并没有去瞧岁栖白的脸,而是从怀中掏出了解药喂荀玉卿服下。这解药自然也不能说是解药,而是另一种相反的药,有些人想睡个好觉,有些人却想精神百倍,两样药的药性相冲,用对了剂量,便能解毒。 “他会好起来吗?”岁栖白喑哑道。 岁寒山沉默了会,轻轻叹气道:“应当会的,只要他能醒过来,便是痊愈了。”这话说得虽然轻松,但他们二人都不由得想到这段极长的时间,谁也说不好毒性是不是深入骨髓,这解药用来有没有效果,是不是要加重分量。 世界上说不准的事,岂止是这一件呢。 荀玉卿自然会醒过来的,他醒过来的还很快,一来是药力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把他硬生生的撞醒了;二来是他也睡了许久,差不多到该醒的时候,加上药物,自然很快就醒了过来。 这时外面忽然下了雨,雨声滴滴答答的,有些扰人,屋子里点了盏灯,岁栖白与岁寒山正在说话。 岁栖白这时已经说完了自己在荀玉卿昏迷之后接到了越山河的信一事,慢腾腾的继续说了下去:“我到时,越前辈正与那恶人交手被打伤,我本以为此事应与姑苏之事有所关联,但之后追查下去,意外在葛元石处发现线索。但越前辈以人品为葛元石担保,我便想着葛元石妙手回春,带着玉卿一道去了葛家,但却……” 原来如此。 荀玉卿盖着被褥,静静的想:我上次昏睡之后,岁栖白他们也在追查情况,应当是顺着药材追查到了葛元石家中,而越山河又为葛元石担保,所以我才会在轿子里,被一起抬到了葛家,结果葛元石露出真面目来,至于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他也都清楚了。 “但却发现他狼子野心,那些线索并非是别人冤枉他,是么?”岁寒山淡淡道,“那之后呢?” “葛元石用玉卿和诸位侠士要挟我。”岁栖白道,“我问清诸位侠士身上只是迷药之后,便将他杀了。” 岁寒山慢慢眨了眨眼,忽然道:“你觉得此事,只是葛元石一人做的么?” “那倒不然。”岁栖白轻轻道,“葛元石本是想要我做些别的事的,不知为何突然变色,非要我杀了诸位侠士,我想他定然是有同党的。可是我实在想不出他们为何要做这样的事,还有姑苏那件事,我原以为是柳剑秋为引我而去,可后来细细查探,却又发觉并非如此简单。” 他实在有些困惑这之间的联系:“几位被杀的侠士当中全无共同点,姑苏那时还知道是柳剑秋,可此事的凶手却渺无踪迹,定然不是为了扬名……” “你有没有想过,越山河为何没有死?”岁寒山耐心听他说完话,忽然站起来走到了窗边,他将纸窗抬开,静静瞧着雨帘,平静道,“许多比他更厉害的英雄好汉都死了,他一个退隐多年的老人却只是受了重伤,葛元石被怀疑时,他也要第一个出来为葛元石担保。” 岁栖白的脸色古怪了几分,他忍不住想起了荀玉卿同他说越山河不是个好人的事来,不由得问道:“你……是在怀疑越前辈?” “我一没证据,二没亲眼见着,谁知道呢。”岁寒山侧过身来微微笑道,“我只是在想,一个受了重伤,又叫多年老友辜负信任的老人家,寻常人定然对他十分同情悲哀,可怜他识人不清,可怜他被挚友背叛,可怜他……这般的无辜。” 岁栖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他并不是个蠢材,也不是个只会听父亲训话的小孩子,岁寒山说得固然有所指向,可也许越山河的的确确就是无辜的。在没有证据之前,任何猜测与怀疑,都只能是猜测与怀疑。 “我早年行走江湖同他照过面。”岁寒山淡淡道,“他这人讨人厌的很,我不太喜欢与他打交道。至于他老了之后有没有稍微好些,也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并不太在意,只是觉得他未免太干净了些。” 水至清则无鱼。 “不过,若是今日换做是你,我就绝没有半分疑心了。”岁寒山微微一笑,“世上比你还要傻的人,能有几个呢?” 岁栖白沉吟片刻,忽然道:“玉卿也说越前辈不是好人。” “哦?”岁寒山微微一笑,“英雄所见略同,不足为奇。” “看来你虽然不太聪明,但好在找了个聪明的媳妇。” 第117章 秋意深浓,隐隐露出了几分初冬的寒意,山庄之中却忽然大兴土木。 毒虽然消去了,可荀玉卿的体虚却不会因为毒消而彻底变好, 他在床榻上休养了小半个月, 方才恢复往日的精神, 等他从病床上起来的时候,岁寒山庄里头也多少有些变了样。 之前岁栖白与荀玉卿一起去见过的那片梅花林稍稍变了些样子, 似乎又添了些新的树木,他也没有多瞧,目光落在了一个小池上, 这池子显然刚挖好不久,只有个雏形,尚未竣工,他不清楚这是岁栖白还是岁寒山的意思, 就没有多心。 快要入冬了。 荀玉卿在院子外站了好一会儿, 他实在不太愿意再病怏怏的躺着了,过去这几月的经历,他几乎觉得自己跟躺棺材也没有区别。外头的一切明明都看过了,却仍旧不觉厌烦,总比回到屋子里再躺着好。 虽还有几月,不过岁寒山庄之中已开始采办年货,山庄人多,有些弟子还需回家,就近的尚不着急,远一些的也要准备启程,皆要打点。岁寒山约莫会留在此处直至过年才离开,苏伯虽忙得团团转,却也幸福的很,整日带着笑,走路都打飘。 说起岁寒山。 荀玉卿还记得自己醒来的那个晚上,岁栖白问岁寒山为何来得这般迟,岁寒山好似有些难言之隐,可是能说便是能说,不能说就是不能说,何必欲言又止,荀玉卿与岁栖白皆都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有些担心岁寒山而已。 到底是什么阻碍住了岁寒山的脚步? 人的好奇心就是这样,总是不合时宜的爬出,就好像小姑娘跟小伙子的春心,总会在各种各样的时候,忽就怦然动起来。 临近午时,苏伯来给荀玉卿送鱼片粥,瞧见他在外头吹风,便多嘴了一句:“你啊,可别病刚好就呆在外头,小心着凉。”不知道是不是中毒一事让他有所触动,虽然荀玉卿的待遇尚还比不上岁栖白父子二人,但比之往常,已好上了许多。 “劳烦你了,苏伯……”荀玉卿含笑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落在苏伯的身上,忽然心下一动,忍不住问道,“苏伯,我想问你,你跟在岁伯父身旁应当许久了吧?” “是啊。”苏伯看起来很骄傲,“老爷他十几岁的时候,我就跟在他身旁了。” 那真的是很久了,久也就意味着,苏伯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荀玉卿的双目闪动,状若无意的说道:“那岁伯父的故友,苏伯定然多数也都识得了?”他想了想岁寒山去找解药时提及的那位故人,如果说是敌人,未免态度太轻松了些,要说是朋友,却又好似不太亲近,思来想去,还是斟酌用词,委婉了些许。 “那是自然。”苏伯得意洋洋道,不过还算没忘记正事,他领着荀玉卿回了屋,坐在桌边,把温暖的鱼片粥推了推,催促道,“对了,这粥你趁热吃。” 荀玉卿舀了两勺,有些漫不经心,又道:“这倒是不妨事,苏伯,我想问你,岁伯父为我寻找解药的这位故人,与他是不是有些不和?故意为难他?”他故作忧心忡忡,婉言道,“岁伯父不愿告诉我们小辈,可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实在无法安心,生怕岁伯父为了我的毒受了委屈。” 想满足好奇心,必然需要在询问问题上运用一些言语的技巧,荀玉卿当初就是这么靠着说话的技巧从蓝千琊手底下保住尊严,这会儿哄一下苏伯,自然更是不在话下。 哄人嘛,不外乎说到他心坎里头去。 荀玉卿要是干脆直接的问,即便苏伯会告诉他,怕是也不会说出许多来。 “噢……你说一梦忘忧的事儿啊。”苏伯果然知道些什么,他轻轻哎呀了声,叹气道,“老爷当然是不会说的,也难怪他什么都不提,这个吧,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只是人的关系。” 荀玉卿眨了眨眼,忽然瞧见门外站着岁栖白,对方冲他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打扰苏伯,因此荀玉卿便故作全然不知,只是静静听着苏伯继续说道:“这事儿,老爷不说,大概是怕小主人知道了心里头不舒服,那两位,讲起来真是一段孽缘。” 原来,岁寒山所提到的故人,其实并非是一个人,而是指一对夫妻,一梦忘忧也是这对夫妻共同研制出来的,那位死在他们手中的大人物,则是其中一人的师父,这事儿说来太长,不必多提,只需知道那大人物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就是了。 真正叫岁寒山说不出口的,是这对夫妻都曾追求过岁寒山,但自岁寒山成婚之后,他们二人也立刻成亲,只是每每岁寒山造访,夫妻二人便要争风吃醋一番,因此岁寒山无法,只能与两位好友交情渐疏。 原来如此,那倒是难怪岁寒山说不出口。 荀玉卿若有所思道。 …… 夜已深,美人榻上的美人也在渐渐苏醒。 这个女人似乎已有了些年纪,因为她从骨子里透出的风华与成熟,叫人忍不住自惭形秽起来,但任何人也瞧不出她到底多大。 她的腰肢就好像蛇,既纤细又柔软;她的皮肤是透着红润的莹白,就好似上好的绸缎,光泽而温润,却透着一种近乎野性的诱惑力。因此她从美人榻上抬起身来,轻轻靠在榻边的举动,都无可挑剔的优雅与妩媚。 “孩子,过来。” 她的嗓音娇美,语调却格外的冷漠无情,游丝般的媚眼能勾住任何一个男人的心,可偏偏对着说话的,却是一个瞎子。 江浸月依旧坐在轮椅上,他不但是个瞎子,而且右脚的脚骨天生畸形,可他却偏生是个无法容忍不完美的人,因此他很少会自己走路,纵然他看不见别人的目光,却依旧不愿意有人看到自己最残缺的部分。 “娘。”江浸月淡淡唤了一句,却并没有过去,他平静道,“你怎么来了。” 千凤栖站了起来,她仔细瞧了瞧自己这个孩子,知道他已长大,大到也许不会太听爹娘的话。她冰凉的手轻轻搭在了江浸月的肩膀上,声音之中总算多了一些温柔:“月儿,你为什么非要去招惹栖白呢?” 江浸月的眉头好似一下子就蹙了起来,他紧紧抿着唇,神情冷淡而严峻。 “你是觉得我比不过岁栖白,还是希望我放过他?”江浸月紧紧抓住了轮椅的扶手,他咬着牙,循着声音抬起头,那双雾灰色的眼瞳茫然的对视着虚空,脸上露出了固执的神情。 千凤栖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叹的这口气就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那般扇在了江浸月的脸上,他已知道答案了,因此低下头去,忍不住收紧了手指,五指几乎要将轮椅的把手捏出印痕来。 “我究竟哪里不如他?”江浸月的声音毫无起伏,好似永远这般的平静,这般的淡然,他甚至微微笑了笑。 一个人若到这样的份上还能笑得出来,那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够笑得出来。 “这个世上能有几个人与栖白比呢?”千凤栖微微屈身,怜爱的瞧了瞧江浸月和气的脸,伸出如玉般的手,葱白的指头轻抚着爱子的面容,然后滑落至下巴,慢慢捏着他的下巴抬了起来,柔声道,“我瞎眼瘸腿的小魔头,你拿什么与人家比呢,你最不如人家的地方,就是人家从来没将你放在眼里,你却巴巴的要追上去。” 这哪是娘亲对儿子说得话,再恶毒的敌人,再深的仇恨,恐怕也吐不出这么残忍的话来了。 江浸月的脸苍白如纸,千凤栖将他搂在怀里,又轻声软语的哄他:“不管你平日里要做什么,爹娘难道没有依过你么?尤其是你爹爹,哪回不是对你千依百顺,你为什么就是要与栖白过不去,你即便下手,又伤不到他半根毫毛。” 你可知你对岁栖白下手,折磨他的心,自然是会引出岁寒山来的。 寒山……寒山…… 千凤栖的目光之中隐隐含了几分痛苦与埋怨,她年轻时曾经爱慕过这个男人,到如今却变成了一种恐惧跟敬畏,她只要每每想起丈夫看到岁寒山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就嫉妒的想发狂,所以,她只能比丈夫表现的更欢喜,更愉悦。 殊不知,她丈夫心中何尝不是与她相同。 江浸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爹也来了么?” 门口传来响动,千凤栖讥讽一笑,冷冷道:“他自然也来了,他怎么会不来,这儿离岁寒山庄才不过几日路程,他自然是怕我会偷偷去见寒山,因为他自己心中就是这般想的。”她的话语中似乎蕴含了怨毒与无奈。 江羡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食盒里有江浸月爱吃的糖糕跟千凤栖爱吃的煎饼,还有一小包岁寒山喜欢的糖炒栗子。 其实他早已忘记岁寒山喜欢吃什么了,只是依稀记得,年轻的时候,岁寒山大概是喜欢栗子的,所以他就随手买了一包。 果不其然,千凤栖在看到糖炒栗子的那一刻,就变了脸色。 第118章 晚饭的时候,岁寒山夹着红烧茄子,忽然开了口。 “看来你们已经知道了。”岁寒山看起来很平静,好似一点都不在意他们两人从苏伯探听消息, 那块茄子被他放在碗中, 紫黑色的茄子沾着浓酱, 落在白玉似的米饭,看起来格外美味, 他又道,“无论他说了什么,你们忘掉就是了, 并不是真的。” 荀玉卿闷头吃饭,心中暗道:哪个不是真的?是他们喜欢你不是真的,还是他们夫妻俩都喜欢你不是真的? 相比较荀玉卿的委婉跟内敛,岁栖白就要显得真诚的多, 他看了看自家玉树临风又英俊潇洒的亲爹, 很平静的问道:“那什么是真的?” 说不好岁寒山到底有没有早早就预料到儿子的来势汹汹,不过他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几乎毫无动容,只是相当平静的把目光落在了那道红艳艳的剁椒鱼头上,他想了一会儿,缓缓道:“凤栖儿跟阿羡都不是小栖会结交的那种人。” 那是,谁能跟岁栖白当朋友,连洛秋霁都嫌他脾气太死。 荀玉卿不亦乐乎的戳着自己的米饭,在心里头腹诽岁栖白,哪知岁寒山忽然话头一转,反倒绕到了他们二人的身上,淡淡道:“不过小栖待人严苛,想来玉卿你是再明白不过的。”被点名的荀玉卿眨了眨眼,倒没有说话。 岁栖白没有接茬。 “凤栖儿虽是女流,但性情却颇为苛刻,爱及极爱,憎及极憎,喜怒无常,她年轻时除了听我的话以外,凡行任何事,皆看自己欢喜。至于阿羡,他性情向来阴沉,别说许多年不见,纵然是每日与他相处,我也猜不到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岁寒山看起来有些无奈,淡淡道:“他们二人向来是欢喜冤家,早在我成婚之前便对彼此有情,只是身在局中看不出来,成婚之后,我便不太与他们走动。他们生性倔强,谁也不肯低头承认自己先喜欢上对方,便将我当做挡箭牌,好在已结做夫妇,只要我不前去打扰,倒也算和美。” 哦—— 荀玉卿听岁寒山说了这许多话,大概知道这两位故人是什么尿性了:感情是追星的时候看对了眼,结果男神跟他们俩熟起来后跟别人结婚了,两个人谁也不肯说自己先喜欢上对方,结婚之后还拿男神玩情趣。 听岁寒山的口吻来讲,只要他不在,这一对夫妻应该还是很幸福的。 傲娇何苦为难傲娇呢。 “对了,你们之前所说的江浸月,便是他们二人的独子。”岁寒山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叹气道,“不过我很清楚凤栖儿的脾气,恐怕接下来,小栖你要小心一些了?” 岁栖白眨了眨眼,淡淡道:“为何?” “凤栖儿的脾气我很清楚,她为人耿直率性,近来其实也不大想要见到我,因此她绝不会希望江浸月再与你见面。”岁寒山平静道,“她若不想一件事情发生,总会用些很残忍的手段。” 很残忍的手段? 荀玉卿忍不住脑补了一下满清十大酷刑,可仔细想想,无论怎么说,也无论脾气怎么冷酷无情,到底是亲母子,应当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来吧,便忍不住问道:“难道她不知那样也许会适得其反吗?” 不过他很快也就发现自己问得是句废话了,她若是知道会适得其反,或者是意识到了,那也不至于这许多年蹉跎下来。 “你想必也见过江浸月的模样了。”岁寒山慢慢道。 荀玉卿点了点头,轻轻道:“不错,他……他看不见。” “不止如此,他不但是个天盲,还是个跛子。”岁寒山静静道,“凤栖儿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叫他知道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之处,由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学自己想学的东西。待他如同常人,并不千娇万宠,百般呵护。” 这么听来,倒是个很开明的母亲,而且养育这样一个孩子,想来比养育寻常人更要多出几分心力跟辛苦,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若生来就是个瞎子跛子,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头难免…… “听起来,他们夫妇二人的性情好似都很高傲。”岁栖白忽然不紧不慢的问道。 岁寒山看了岁栖白一眼,苦笑道:“不错,他们夫妇二人一生好强,但生平最引以为傲,又最引以为憾的,都是江浸月。” “好了,不说了,快吃饭吧,饭菜都要冷了。”岁寒山摇了摇头催促道,三人这才继续吃起晚饭来,之后便再没多话。待吃完饭,下人收拾了碗筷,岁栖白便回去练剑,之前荀玉卿中毒,他将平日绝不耽误的武功搁置了许久,这会儿倒顾不上陪荀玉卿。 荀玉卿看着他欢欢喜喜去练剑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居然说不清自己心里头是纵容还是无奈,有心想翻个白眼,可长辈还在,又急忙忍住这种冲动,慢慢走出门去,决定饭后消食散散步。 结果不多会儿,岁寒山也走了出来,还走到他身边,同他并肩而行,语气平淡的问道:“玉卿。”他的声音在一瞬间听起来有些像岁栖白,叫荀玉卿忍不住转过头去瞧他,但见着是岁寒山,不免有些失望。 其实他早知岁栖白是这样的性格毛病,并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只是……只是有时候总忍不住无奈。 “你觉得小栖那孩子,怎么样?”岁寒山忽然问道,他不动声色,慢慢走出去几步,好似极不经意的随口问了一句。 原来老丈人的考验在这里。 荀玉卿澹然无言,极平静的站定了,反问道:“岁伯父是希望我说他的长处,还是说他的短处?”他其实倒不是很怕岁寒山,蛮不讲理又任性妄为的蛮横者才叫人厌烦跟惧怕,更何况岁寒山的确是个让人如沐春风的美男子。 “他有什么长处,又有什么短处呢?”岁寒山闻言大笑起来,好似很是欢喜的样子,侧过头来看了看荀玉卿,温柔道,“你尽管说吧,我绝不会着恼的,我只不过是想知道,在你心里头,小栖到底是什么模样。” 荀玉卿想了想,回道:“品性极善,且坚韧无畏。” “哦,那这定然是他的长处了,那短处呢?”岁寒山微微笑着问道。 荀玉卿还是想了想,回道:“品性过善,且坚韧无畏。” 他这两句话,两个回答,听起来好似一模一样,其实所蕴含的意思却截然不同,岁寒山听得一怔,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荀玉卿,好似有些动容。 “岁伯父可是有不同的想法?”荀玉卿问道。 岁寒山慢慢摇了摇头道:“凡世间若作眷侣,皆要结缘,天下之大,人何以计,茫茫人海能得此缘分,已是不易,再要二心相同,归作一意,更要艰难。”他似乎有些唏嘘,慢慢低下头来,淡淡道,“小栖往后便要劳烦你照顾了。” 荀玉卿嘴唇微动,哑然道:“这……这自然。” 岁寒山又笑了笑,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人生于世,就好似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瞧见烟,没缘分却想靠近的人又容易烫到手,偏偏……人也许这一生,就只能遇到这两种人。” “小栖的性子,你我都很清楚,他方才的举动,我也瞧见了。”岁寒山的目光之中隐隐有些宠溺,轻轻道,“他当真是个傻小子,不懂得珍惜,也不知道如何疼一个人,是么?” 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很有趣,荀玉卿也没多心,只是无端笑了笑,忍不住道:“他若太好了,我反倒有些害怕。傻一些就傻一些吧。” 岁寒山微微一笑,倒不再停留,直直往游廊上去了,转身前,他忽然又转过身来说了一句:“小栖这生都在遵从他爷爷与自己的想法而走,我这么说来虽有些自大,可小栖的存在,于这混乱无比的江湖,未必不是夜中明灯。” 这话其实荀玉卿也很是赞同,他慢慢点了点头。 “我很高兴。”岁寒山矜持道,“你会是小栖的明灯。” 荀玉卿一怔,忽然觉得脸上发热,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没有想过岁寒山居然会给自己这么高的评价,难免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岁伯父言重了。”他往常能说会道的很,这会儿却像舌头叫人咬去了,一句漂亮话都说不出来。 直至岁寒山离开了,荀玉卿还呆呆的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跑向了岁栖白平日里练剑的地方。 岁栖白练剑虽不避讳外人,但也绝无人敢在旁偷看,荀玉卿站得远远的,在廊下瞧他,有些梅树已含苞待放,剑光如水掠过,花苞停在剑刃上,随即被剑气激得四散开来,纷纷扬扬的,像是场小花雨。 荀玉卿看着他,忍不住想:岁栖白怎么会这么好呢? 第119章 冬至那一日,荀玉卿接到了秦雁的信。 秦雁写信时似乎还在深秋,信中附了一朵红枫,艳丽无双, 他信中谈及近来与柴小木的行踪, 说到自己与小木准备去越山河家中拜访一二。荀玉卿忍不住提起心来, 可仔细想了想原著之中,柴小木孤身一人前往, 他年少不知事,这才受骗上当,若有个秦雁在旁, 越涛君又是个好人,想来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 信封内的信纸总共有两张,第一张提了提他们近来的行踪,第二张说的却是意无涯与玉秋辞二人的下落, 进万鬼窟的人变成了他们, 秦雁似乎也不太清楚为何,只知道意清闲好似被人偷去,二人一路追进万鬼窟内,是以意无涯与玉秋辞闯了进去,听起来虽是凶险,可结局倒还算和美。 意无涯到底是没有丧妻又丧子,意清闲年纪尚小,也不懂害怕畏惧,倒是没有大事,两队人半路遇见,意无涯不知为何,忽然向秦雁打听了荀玉卿的下落,此刻正朝岁寒山庄而来。 打听我的下落? 荀玉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将信纸折回收起,满心疑惑,实在不懂意无涯找他能有什么事,而且这信显然耽误了好阵子的工夫,恐怕过不了多久,应当就能见到来找自己的意无涯了,因此干脆不想,把信封收起放在一旁。 入了冬,人好似都懒倦了许多,江湖上也少生了是非,梅花已经全开了,岁寒山近来在过路的胡商那新买了白瓷灯,莲花底座,釉色莹润,他很是喜爱,爱不释手的把玩观赏了一个下午,放到了岁栖白的房间里头。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偏偏岁栖白全无红袖添香的意思,这好好一盏白瓷灯,平日只做照亮的用途,他还嫌造型精妙太过,没寻常的油灯好使。 其实要得正是那朦朦胧胧,似明非明,似暗非暗,灯焰晕黄的意味。 灯正昏,人正明,月上中天似流银,春宵一刻值千金。 荀玉卿并不是什么才子,但多少也懂岁寒山这种文人雅客骚情的地方,不由得为他扼腕,暗道送他不如送我,我起码能拿来……照信啊! 岁栖白连朋友都没有一个,鬼给他送信。 说来倒不得不提,岁寒山实在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人,前不久梅花开了,他收了些白梅花,同青茶烹煮,荀玉卿才知道原来梅花不但很好看,还很好喝。岁栖白有些不满,但不知道是不是迫于父亲的威严,最终只是说没关系。 梅花反正是要落的。 岁栖白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又悲伤又遗憾。 要不是知道他是在对一壶梅花茶抒情感叹,暗搓搓的怪二人不解风情,荀玉卿还当他心里有多少悲痛过往。 在岁寒山庄这些天,算是荀玉卿自穿越之后过得最舒心快活的几日了,他以前在这儿,虽然也不受拘束,但多多少少像个外人来做客,做客久了,就好像是住在旅馆里一样,这回却全没当时那种想法了。 人在长辈面前,似乎总是孩子意气些的,岁栖白也不例外,荀玉卿有时候看着他,就觉得很快活了。 意无涯来的时候,岁寒山跟荀玉卿在庭里烹茶,岁栖白“愤于”与他们二人为伍,自己抱了琴,到梅花林深处去弹那首他唯一会的曲子静心宁神,孩子气得简直不像岁栖白。 这曲子听了一日又一日,荀玉卿从不耐烦到习以为常,茶还在小炉上煮,火烧得正旺,水不一会儿就咕噜噜的开了,他好似浑然未觉似得,侧着脸,直直的看着梅花的岁栖白。 岁寒山还年轻的时候,就想着找到这样的一个人,一个能让他心甘情愿放下剑的人,他们可以握着手,走到白头。 可惜他没有遇到这样的人。 后来岁栖白出生之后,岁寒山看着妻子恬静的面容,便在心中起誓,要这个孩子在自己羽翼之下一生一世都幸福,可若是……若是他大了,脱开了羽翼,要同其他人成家了呢?上苍垂怜,他比自己幸运的多,如今已遇见了那个叫他一生一世都幸福的人。 这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弟子走了进来,轻声细语道:“老庄主,烟波剑在外拜见,问了玉公子的下落。” 岁寒山看了看荀玉卿,微微笑道:“是来找你的,如何?一道出去看看么?” 人家毕竟都指名道姓的找上门来了,荀玉卿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更何况心里的确有所好奇,自然点头应道:“自是如此,之前阿雁传信给我,说意先生找我有事,我自该去见上一见。” 哪知岁寒山一听,又顾自坐下来,笑呵呵道:“既是如此,那你就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 荀玉卿听得一怔,暗道哪有客人招待客人的道理,不由得有些尴尬,哪知岁寒山微微笑道:“本来也就该你接待客人。” 我自己尚还是个客人…… 荀玉卿心中一动,忍不住瞧了瞧岁寒山,已明白这位长辈更深一层的意思了:你如今也算是半个主人了。这会儿岁寒山已经看向自己的茶,他倒也没再多话,就随着弟子一道儿出门去。 来者自然不止意无涯,玉秋辞抱着意清闲,既然一道前来,看来他们二人感情上多少应该是有些妥协了,至于更细节的事,荀玉卿倒也不太清楚,而且他没有必要知道的太清楚。 意无涯带着两样东西,神情冷淡,如往日一般无二,他生性好似霜雪般,荀玉卿早已知道,倒主动热络的凑了过去,微微笑道:“意先生,玉公子,你们今日来寻我有什么要事吗?” “还一桩恩情。”意无涯淡淡道,他将手中两样东西都递给了荀玉卿。 恩情?什么恩情?能叫意无涯欠情的大人物给我送东西? 荀玉卿接了过来,只觉得左重右轻,若有所思道:“是什么人?为何要送我这两样东西?”他疑惑的瞧了一眼玉秋辞,哪知玉秋辞避开他的目光,只管自己逗弄意清闲,很显然靠不住。 “你不必瞧他。”意无涯淡淡道,“是卜旎。” 卜旎二字刚落,荀玉卿就知道为什么玉秋辞不敢说话了,意无涯欠卜旎的恩情还是因为他们两人去找玉秋辞而发生的,虽然说卜旎也放了意无涯半桶血,但怎么说也是把人救回来了,玉秋辞彻头彻尾的理亏,哪敢再多两句话。 “至于他为什么要送你这两样东西。”意无涯沉吟片刻,缓缓道,“也许是因为太烫手了,我带着它们来这儿的路上,已遭了三波武功高强的山大王劫匪,五波想趁火打劫的镖车,我才知现在做山大王跟镖师也是很难的。” 难道是碧玉神女像…… 荀玉卿下意识握紧了手,越发感觉是碧玉神女像,心道:这烫手山芋丢给我做什么,我又不去万鬼窟,要这麻烦来讨人嫌吗? “他很快就来。”意无涯又道,静静看了看荀玉卿,似是提醒道,“他要来取走他留在你身上的东西。” 留在我身上的东西?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奇怪。 荀玉卿有点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多谢你们这趟操烦,对了,闲儿可还好?”他也算在意家小院住上了许久,对意无涯虽然始终是敬畏加点佩服,但对意清闲倒还算亲近喜爱,不由多嘴问了一句。 “不妨事,是卜旎引我们二人去的。” 意无涯嘴巴里头虽然说着不妨事,表情看起来却完全不像是不妨事,要不是闲儿没事,加上卜旎对他有恩,恐怕现在卜旎应当不会太好过。 说不定要正赶上意无涯怒火沸腾的时候,可能已经领便当了。 两人似乎还有其他要事,坐没多会儿就走了,荀玉卿也不多留,知他们赶着做完快递信使忙着回家去,不过说起来,真是不得不怀疑意无涯是不是上辈子欠了玉家兄妹的钱,这辈子要来还债。 他自己暗暗在心里头腹诽了一阵,这才慢条斯理的打开了那两样东西的包袱皮。 一尊果然是碧玉神女像,另一个匣子里放得却是薄薄的丝绸。 荀玉卿本没在意,但当他展开那块丝绸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却忽然凝住了,丝绸上画了很多很多极简单的小人,只比火柴人要丰满一点点儿,可是每个关节的转折却都很细致。 细致的就好像要你去转变什么机关一样。 万鬼窟,碧玉神女像,丝绸图。 卜旎送来的是一份绝世武功,并不只是碧玉神女像,不过看意无涯受袭的情况,看来其他人还不知道碧玉神女像已经被破解,只是要夺神女像而已…… 荀玉卿忽得全身发冷,他只呆了片刻,忽然将两样东西飞快的重新打包了起来,寒意激灵灵涌上天灵盖,他好似烫手山芋似得把手倏然从那两块包裹皮上收了回来,脸色微白。 卜旎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难道要我同他交换什么,他为什么要把这东西送过来? 他……到底想要什么? 第120章 “怎么了?” 岁栖白刚沐浴过,乌浓墨黑的长发上蒙着水汽,发梢坠着水珠子,晕在深色的袍子上。他好奇的探过头来瞧了几眼, 只看到一个雕琢精致的女子人像, 还有一块丝绸图。 而荀玉卿就坐在桌子前, 静静的看着这两样东西,好似有些失神。 “我问你, 你听过碧玉神女像吗?”荀玉卿忽然叹了口气,他低声道,“碧玉神女像的秘密就在万鬼窟之中, 这件事谁明明谁也不知道,可这会儿却有人已经发现了,还将东西送到了我这里。” 碧玉神女像的秘密无非就是武功。 荀玉卿心神大乱,满脑子都在思考卜旎到底为什么要把东西送到这儿来, 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说漏了嘴。岁栖白自然也很诚恳且尽责的提醒了他:“既然谁也不知道, 为什么你知道?” “我……”荀玉卿一怔,抬头看了看岁栖白。 “你听起来好像早就知道万鬼窟之中有碧玉神女像的秘密。”岁栖白慢条斯理的说道,“你知道碧玉神女像的来历吗?”这个猜测倒也很合情合理,既然知道它的秘密,自然也可能会知道它的来历。 荀玉卿摇了摇头,叹气道:“不知道,我只知道碧玉神女像原是一起的,被分作两个部分,一个就是神女像,一个则在万鬼窟的壁画上,可这件事……这件事应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我不明白卜旎是怎么知道的,既然他知道了,又为什么要把神女像送到我这里?” 既然说漏嘴,荀玉卿倒也没有隐瞒,反倒应了下来,总不见得岁栖白还要再追根究底,就算他追根究底,也只说答应别人不能说就是了。 至于神女像,要按卜旎之前与他提起的想法,把这麻烦东西送到岁寒山庄,好杜绝自己的麻烦,这本应该是很合情合理的。但是偏偏卜旎指明找得是荀玉卿而非是岁栖白,更何况这单个神女像是麻烦,可加上这张图谱,却是实打实的稀世珍宝。 没理由再急着脱手。 岁栖白果真没有追根究底,倒不如说,他听见荀玉卿不知道三字出口后就没有太过在意了,他慢慢道:“我听闻这神女像里藏了一部武林绝学,既然对方连着图谱一起送来,说要祸水东引,未免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也许是向你示好?” 示好? 荀玉卿想起自己与卜旎的最后一面,他们俩的确是发生了些许不愉快,他当时情绪本就不好,加上意无涯被放血,卜旎又向来嘴快,但这些事总没到要送神女像的地步,人家都是礼轻情意重,这份礼重的快能泰山压顶,之后上门的情意怕是更要来势汹汹。 “意先生说对方是要与我交易一样东西,可是我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我身上有什么能与这碧玉神女像能交换的贵重东西。”荀玉卿轻轻吐出口长气,夜间寒气颇浓,他往后稍稍缩了缩身子,皱眉道,“我与他虽是朋友,却还没有到能送神女像的份上。” 岁栖白不紧不慢道:“有啊。” “什么?”荀玉卿下意识应了一声,疑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有什么可以拿来换神女像的东西。” 岁栖白慢慢道:“我刚刚看了一下图谱,这神女像不但是招式,还是一本内功心法,你习武时间不长,武器迥异其他,招式方面出奇制胜不难,最缺的便是经验与内力,若有了这本心法,只要静心修行两年,按你的年纪而言,也许内力就并非完全无法弥补的短处。” “他很清楚你武学上的缺点。”岁栖白淡淡道。 “所以呢?”荀玉卿无奈道,“他要换什么?” 岁栖白抿了抿唇,平静道:“你,神女像是聘礼。”他很快直起身来,从桌子上收回手来,既不生气,也没有什么烦恼的样子,仿佛完全没在意自己说了什么似的。 “我?”荀玉卿忍不住笑出声来,他随手抄过桌上夏日用的蒲扇摇了摇,结果被寒风打了个冷颤,赶紧放下来,眯着眼睛瞧岁栖白的背影,戏谑道,“这要真的跟我有关系,你难道不比我还急?” 他自然没把这话当真。 岁栖白没有吭声,他背对着荀玉卿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荀玉卿连声催促,然后才道:“我不着急。” 这话说得平淡,荀玉卿的笑脸一僵,忍不住有些伤心了,他脸上的肌肉稍稍抽动了下,然后才缓缓道:“你一点儿也不着急?且不说这事儿是真是假,人家倘若向我求婚,你竟一点儿也不着急?” “你又不会答应他们,我何必着急。”岁栖白没听出荀玉卿话语底下的暗潮涌动,只是微笑道,“我相信你,无论人家待你怎么好,怎么喜欢你,你心里也是喜欢我的,那么我又何必为没影的事情着急呢。” 荀玉卿本已有些生气了,可一听岁栖白的话,却又一点气也生不出来了,便沉默不言的趴在桌子上。 “怎么了?”岁栖白听他毫无反应,反倒转过身来问道,神情有些疑惑,“玉卿,你不舒服吗?” “不是。”荀玉卿歪头思考了下,含蓄道,“岁栖白,我知道你这人光风霁月的很,也知道你没有什么朋友,喜欢一个人大概也是第一次——如果没有意外应当也是最后一次了。” 岁栖白也耐心的听他讲废话。 “所以你大概不是很清楚,吃醋是怎么一回事。”荀玉卿很诚恳的说道,“简单来讲就是……嫉妒,你知道吗?” 天可怜见,他为什么要莫名其妙让岁栖白吃醋,但是这种态度真的很奇怪,荀玉卿都不知道是第几次在心里怀疑:是岁栖白先喜欢我的,对吧? 岁栖白沉默了会儿,缓缓道:“可是我不想对你生气。”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对我生气。”荀玉卿长长叹了口气道,“大概是因为我是个俗人,还达不到你这种心中澄澈的境界,反正,要是有人给你送来这种东西,我又猜测对方也许是对你有意思,倒先不要管是不是真的,我一定会很不高兴。” 岁栖白想了想,总算说了句好听的,他乖顺道:“我知道,因为你很在乎我。” “是啊!就是啊!”荀玉卿转过身来,半边身子压在椅子的握手上,忍不住道,“就是这个道理,你明知道我在乎你,难道你就不能也这么在乎一下我吗?”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无理取闹,不由得有点不痛快,倒不是针对岁栖白的。 不知为何,岁栖白好似忽然有点为难起来,他走了过来,半蹲下身仰头看着荀玉卿,他轻声道:“可是,那谁来疼你呢?”他低头想了想,又说道,“我想你一辈子快活的,要是别人喜欢你,我就要生气的话,那你这么好,我只能忙着生气了。” 荀玉卿微微抽了口气,心道:我当初还说岁栖白不会说话……他要是还不会说话,我岂不是个笨蛋了? 实在有些不自在,荀玉卿抿了抿唇,有些难为情的说道:“好了,你当我是银子么,人家见着就喜欢,有什么好生气的,当我刚刚什么都没有说。”他挥了挥手道,“也是好笑,人家指不定是送这东西来做什么的,还真说得好似下聘来了似得。” 他干巴巴的笑了笑,觉得有点糗大,无地自容的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是。”岁栖白淡淡道,不知为何,他格外坚持这个听起来有点荒谬好笑又恋爱脑的意见,然后说道,“我见过他,也还记得他的模样,也记得他看你的眼神,同我是一样的。” 除了卜旎,还有秦雁。 岁栖白站起身来,舒展开筋骨,仰头看了看窗外的月亮,慢腾腾道:“你待这些事向来不以为意,我明白,你对他无意,我也清楚。”他的双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他若亲自送你,你绝不会收下,便找人换个法子给你。” “可是他到时候来问我,我依旧是要拒绝的,把东西送还给他的。”荀玉卿哭笑不得,无奈道,“何必多此一举,这般麻烦,还浪费一个人情。”他心中还是不太信这个可能,甚至觉得有点无稽之谈。 “你收下了之后,无论是因为什么,心中多少有些底气。”岁栖白微微笑了笑,道,“情爱之事,人难免都带几分软弱迟疑,并不奇怪。” 荀玉卿见他咬死了这个可能性,不由得哭笑不得,无奈摇头道:“岁大情圣,说得倒是有鼻子有眼的,要不是我知道你的底细,还当你风花雪月尝了个遍,历经沧桑,是个不可多得的多情人。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怎么想。” 岁栖白见他始终不信,倒也没有多话,只是轻轻笑了笑,将架子上的外袍拿来给他披上,提议两人一道出外观梅赏月。 荀玉卿自无不从之理,欣然应下,大步跨出门去。 岁栖白瞧着他的背影,慢慢踱步跟了上去。 我虽然不是他,可那时却也想着借公事多去见见你。 情之一字,人心约莫皆是差不多的。 第121章 卜旎来的时候,已经下了好几天的雪。 雪下得有些散漫,好似不太急迫似得,但连着下了几日, 积雪便也厚了起来, 冬衣冬靴都是新添置的, 荀玉卿不太想缩在屋子里头烤火,就跟着岁栖白一道出去, 哪知岁栖白心疼刚开不久的梅花,老老实实的铲雪去了。 荀玉卿陪着玩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没有什么趣味。就只管自己到梅林外头去了, 刚凿开的池水已结了冰,覆着薄薄的雪花,不过冰层不厚,荀玉卿用脚试探的去踩了踩, 冰块承受不住重量, 破裂了开来,露出底下清澈的池水。 外厅与后院都堆了一对雪人门神,岁寒山拿着刻刀对雪人精心雕琢,身边摆着一堆胭脂水粉,荀玉卿看了下那些雪人,想不出岁寒山居然还是个文艺青……中年,他也不太敢上前问要不要搭个手,怕自己帮倒忙。 雪很厚,浅浅没过靴背,荀玉卿到厨房里头找了瓶温好的热酒,揣在怀里格外暖和,他裹了裹冬衣,往岁寒山庄的天阁走去。天阁是个开放的小亭,建在最内里的二楼上,大门出外是山道,而天阁底下则是悬崖,偏偏天阁位置颇好,无树无石,夜间坐在天阁处,可以观星揽月。 这会儿虽是白日,但不知为何,灰云压压,看起来有几分阴郁,约莫是因为下了雪,荀玉卿喝了口酒,半靠在长椅上,探身往悬崖下瞧。 雪下了好几日,连绵的山脉都覆盖了一层白意,倒是有几处树木山石未被掩盖,看起来像是一幅画。不过荀玉卿倒也没有太大的雅兴吟诗作画——再者他也没有这个文化,酒很香,也很醇厚,只是稍稍有点辣口,荀玉卿喝了两口,只觉得热气从身体里发出来,整个人都暖和了许多。 荀玉卿把腿往椅上一搭,头昏昏,人熏熏,虽是一个人,却也觉得格外惬意,他歪头靠在支撑亭子的红柱上,晃了晃手中酒壶,酒水还剩半壶,滴咚沉响。 这两天天气越发寒冷,新年时近,苏伯在山庄里忙前忙后,带着十几个仆人将整个山庄清洗了一遍,又把器具都擦洗一番,每样兵刃取出打磨一番,前不久太阳好,还把岁寒山的藏书全拿出来晒了晒。 荀玉卿抬头看了看灰云,叹了口气。 苏伯那么精明勤恳,怎么就忘了把岁栖白也放到书架上晒一晒,免得他长虫子。 诚然,岁栖白实在是讲情话很有一套,不知道是不是洗点重来了,荀玉卿很快发现,岁栖白话是讲得很真心,但是人也是照样木头的不行,红梅白雪,这年头就算没有电影跟游乐园,也可以赏月赏梅嘛。 只会关键时刻才讲好听话,但是平日里头该木头还是木头。 荀玉卿趴在栏杆上叹了口气,懒洋洋的想起岁栖白拿着小铲子铲雪的模样,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悄悄侧过身子想:罢了,谁叫我喜欢他呢,他是个木头,我本来也就知道的。 这一日没什么太多的事,荀玉卿随手将酒壶放在小桌上,长腿一抬,便要躺下去时,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玉卿。” 这声音实在有些耳熟,但与荀玉卿记忆中的那种欢快雀跃,却大有不同。 卜旎天性是个自由奔放的人,他许多时候做事情只看心情,不看结果,可是每每在荀玉卿的面前,他却都觉得自己像个呆子,还是个笨拙无比,没头没脑,连话都说不好的笨蛋。 “你……”荀玉卿侧过身来看见卜旎,有些吃惊,“你怎么在这儿?” 荀玉卿自然是知道卜旎要来的,本来意无涯就已说过,但是这会儿下了大雪,雪厚路险,岁寒山庄本就是在山上,他还以为会过了年才见着卜旎,或是雪浅一些后再来。纵然来了,也应当是递过拜帖,有弟子先来禀报。 这样无声无息来了,定然是没经过前门,那就等于私闯民宅。 “我……我让意无涯告诉你,我要来找你。”卜旎看起来有点惊慌失措,他茫然道,“难道,难道他还没有来吗?” 荀玉卿摇了摇头道:“不是……”他话音还没落,就听得底下喧哗吵闹,便走到长廊上看了看,发现是许多弟子在底下巡查,他便知定然是卜旎的潜入惊扰了人,心下一动,当即有了决断,转头道,“你在这里等我。” 卜旎自然乖乖点头,老实的坐了下来。 没等荀玉卿走下楼梯,岁寒山已来了,他将弟子们驱散,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荀玉卿,微微笑了笑:“酒还有吗?”他好似永远都是这样的温柔体贴,从来不会叫任何人难堪,“朋友来了,应当要好好招待。” “岁伯父……”荀玉卿的声音有些发哑,他知道岁寒山定然已经知道卜旎的到来,但怎么也没想到对方居然会这么大度,不由得尴尬起来,“他……他……我的朋友是个苗人,他不太懂中原的规矩。” 这句话说来,荀玉卿都觉得没有底气。 岁寒山抬了抬手,从他袖中游出一条雪白小蛇来,盘在他的手腕上,温顺可爱的像是只宠物。荀玉卿对这条蛇很熟,在他跟卜旎因为神女像躲避追杀的时候,这条小蛇实在是出了不少力气。 但正因为如此,荀玉卿才明白这看起来可爱无辜的小蛇到底有多么毒,他的脸不由得微微发白。 岁寒山缓缓笑道:“见到这位小朋友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就算他不是苗人,中原之广,天下之大,奇人异事也多得很,不妨事的。”他居然还伸手稍稍摸了摸小蛇的头。 “他……他还放出了毒蛇来。”荀玉卿哑然道,他几乎没有任何理由去解释跟阻拦岁寒山了。 他在意无涯那事上就知道卜旎是什么样的人了,可是……可是这里是岁寒山庄,卜旎居然…… “啊——你别误会,它只不过是在这楼梯下看门的。”岁寒山缓缓道,“否则也不止是这么一条了,我想你的这位朋友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重要到不希望有第二个人知道。” 虽然荀玉卿什么都没有做,可是他看着岁寒山平静的脸,不知为何,油然而生出一种惭愧尴尬的心情来,相较于对方的坦然与平静,卜旎的行径不但显得无礼,还有些傲慢。 他自然也知道,卜旎赤子之心,但是世事本就是如此的,总归都要互相迁就,互相尊重,赤子之心固然难能可贵,但有时候却也并非是什么好事。 “栖白他……”荀玉卿想了想,低声道,“不然,叫栖白来一起吧。” 岁寒山摇摇头道:“傻小栖忙着铲雪,再说,你那朋友如此谨慎小心,也许是什么十分重要的大事呢,你喊他过来,他待会儿万一听得不太顺心,觉得你们不行正义之事,拍案而起,岂不是麻烦的很。” 他倒是对自己儿子知根知底的很,荀玉卿听得忍不住一笑,低声道:“若真是什么不公的事情,我早将桌子拍坏了,哪轮到他来拍。” “是啊。”岁寒山慈祥的看了看荀玉卿,柔声道,“玉卿,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绝不会辜负我的信任,所以我也清楚你定然很有分寸,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心呢。” 他的嗓音这般叫人信服,荀玉卿禁不住点了点头,老实道:“我知道了,岁伯父。” 待荀玉卿走上楼去时,扶着朱红的栏杆,从长廊远远眺去,只见卜旎百般聊赖的坐在原处,正逗着一只蝎子,那蝎子趴在他的虎口处,像是斑斓的花纹。他轻轻的叹了口气,慢慢踱步走回了天阁之中,仔细瞧了瞧卜旎,然后才道:“你今天来,是为了神女像吗?” “是。”卜旎看起来有些羞赧,他低下头,脸颊微红,干干道,“玉卿……我,我知道我上次惹你生气了,所以……” 他这模样很难得,难得到让荀玉卿忍不住恶寒。 “所以你就送了神女像过来?”荀玉卿皱眉道,“但是我纵然再生你的气,你也不必将神女像这么贵重的东西送过来,再来,神女像的秘密你是怎么发现的?” 卜旎摇了摇头,他这会儿抬起头,紧声道:“不止是如此,我是想问你,玉卿,我是想问你。”他掌心里不知不觉沁出冷汗来,觉得喉咙都发干,来之前的浑身勇气像是一下子叫风雪刮走了,轻轻道,“我听说,我听说岁栖白娶亲了,岁夫人是个男人,对不对?” “还没有成亲。”荀玉卿有点不太自在。 “可是人家毕竟是要成亲的。”卜旎听了荀玉卿的话,反喜道,“人家已经找到了良伴,你再住在他家里,总归是不太好的,对不对?也许,说不准人家就忙着成亲,不好意思赶走你哩?” 荀玉卿又好气又好笑,他发现卜旎似乎完全不知道岁夫人到底是谁,刚要开口,突然听见另外一人插进话来。 “他若被赶走,那新娘子岂不是没人了。” 两人转过头去,说话的竟是岁栖白,他折了枝梅花别在手中,神情淡淡。 第122章 虽然不太合适,但荀玉卿瞧见眼下的情况,还是忍不住想到了一个词。 修罗场。 荀玉卿轻轻咳嗽了两声,引起两人的注意, 他先是看了拿着梅花的岁栖白一眼, 本想开口问他怎么来了, 但仔细想了想,又转过头去同卜旎说道:“卜旎, 你久在苗疆,之前又在那庄子里研究毒药,我想告诉你, 岁栖白喜欢的人便是我。” 这时荀玉卿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泰然自若的岁栖白,却见他差不多把梅花底下的花瓣都撸秃了,听见自己说的话之后,这才微微笑起来, 手也立刻放得规矩了起来。 笨木头, 还不算太呆。 说自己不在意,不吃醋,不着急,这会儿倒是把自己最喜欢的梅花都揉坏了,好好一枝花…… 他这一眼,岁栖白自然也看见了,两人目光对视片刻,皆忍不住笑了起来,岁栖白更是好似喝蜜一般,又甜又暖。 卜旎虽然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但他这会儿已叫荀玉卿刚刚说出的那句话震得大脑混沌,自然对二人之间的“眉来眼去”没太在意,他干巴巴的张了张嘴,下意识抓住荀玉卿的袖子,急切道:“他喜欢你,那……那你自然是不喜欢他的,对不对?” “卜旎。”荀玉卿轻轻抽了抽袖子,没能抽回来,他瞧了卜旎好几眼,知道对方性情与其说是纯真可爱,不如说是不谙世事,率性而为,他长叹了口气,把手搭在了卜旎的手上,低声道,“卜旎,你觉得呢?我一直将你当做朋友,我知道你这个人不太坏的,你明白吗?” 卜旎怔了怔,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他好似快速说了几句苗语,然后指向了岁栖白,怒道:“那他……那他就是好人了吗?!”他的胸膛不停的起伏,足见心绪波澜,这次袖子也不扯了,卜旎干脆拉住了荀玉卿的手,哀声道,“他待你好吗?有我待你好吗,有我喜欢你吗?” 岁栖白无辜的眨了眨眼,握着手里的梅花,一时竟不知道要让荀玉卿自己处理,还是维护一下自己作为恋人的尊严。 要按感情来想,岁栖白肯定是选后面,最好这会儿就拿出兵器较量一下,叫这个苗人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但就按照理智来考虑,岁栖白也很清楚荀玉卿虽之前说想自己吃醋,可也就是表态在乎而已,他向来是个有主张的人,自己还是不要多说为妙。 “他连一句话都不肯说。”卜旎哽咽道,“他一点儿都不在乎你,玉卿,你怕他很厉害吗?神女像也很厉害,咱们去苗疆,去圣地隐居两三年,出来便能厉害过他了,你想打他,想骂他,都可以了。” 荀玉卿平静的瞧着他,淡淡道:“卜旎,我喜欢他,不喜欢你,你明白吗?” 岁栖白作为一个不需出言的完胜者,在情场的高地上十分同情这位来自苗疆的小哥,但心里却不受控制的雀跃拍起了小手。 “对了,你说他不说话。”荀玉卿忽然转过头来,对岁栖白道,“你说句话吧。” “噢……”岁栖白沉默了半晌,然后把手里的梅花枝递了出来,淡淡道,“这枝梅花开得格外漂亮,我铲雪的时候,特别留下来给你的。我听弟子们说你在天阁看雪,所以过来了。” 荀玉卿泰然自若的接了过来,点了点头,戏谑道:“花倒是开得不错,只是惨遭辣手,掉了不少。”他这话说得意有所指,但岁栖白这会儿心花怒放,并不理会这种调戏,只是微红了脸垂下头,捏着鼻子认了。 “对了。”荀玉卿把手从卜旎手中抽回来,瞧他眼睛红得像是兔子,心中又不由生出几分怜惜同情之意,两人多少还算有些朋友情谊,也不至于太过毒舌,便婉言道,“那神女像还在我房中,我把它拿来还你,还有,你之前留在我这里的那枚银蛇发卡,我后来仔细想了想,那两位苗女姑娘来找的,应当就是这样东西了。” 卜旎呆呆的瞧他,情绪好像已有了些平复,低声道:“你宁愿要一枝梅花,也不要神女像?” “我知道神女像很贵重,也知道里头的武功秘籍很厉害。”荀玉卿将那蛇箍放在了卜旎掌心里头,脸上微微带着笑意,对卜旎刚刚那句话全无恼意,“卜旎,你是投我所好,他是投什么,我都好,你又明不明白?” 卜旎垂着脸,忍着鼻子酸意,咬牙道:“我明白,我只是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我也不知道喜欢他什么,只好都喜欢了。”荀玉卿淡淡道。 岁栖白把眼睛眨了又眨,终于决定自己应当要出声一下,他其实也听过话本的,也知道英雄美人、才子佳媛,但凡二女争一男,男子必然是头晕脑胀,说不清楚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荀玉卿却干净利落的很,一点都不叫他施展口才。 荀玉卿却全然不给他机会,打算自己把话说个一干二净,平静道:“我倒是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卜旎,这蛇箍既然是很重要的东西,我想你在苗疆的地位大概也不会太低,像你这样的身份,什么妖童媛女没有见识过,你如今喜欢我,只不过是因为我不喜欢你罢了。” 于是岁栖白又只好把嘴巴闭上了。 “我!我是真的喜欢你!”卜旎气得脸都白了,眼眶本就红了一圈,这会儿已是隐隐含泪,有些伤心,“我最初是喜欢你好看,喜欢你漂亮,我到现在也是喜欢的,可是,可是我也喜欢你这个人啊。” 荀玉卿淡淡道:“那又怎样。” 是啊,那又怎样。 千万句拒绝的话也不如这句叫卜旎痛苦绝望,他的鼻子被冻得发红,酸得眼睛几乎都睁不开,想起许久之前荀玉卿同自己一起赶路时灿烂的笑靥,不由更觉得难过。 他好像忽然化作了一尊雪雕,动也不动了。 岁栖白的手伸了出来,搭在了荀玉卿的肩膀上,他神色有些复杂,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荀玉卿静静坐着,心道:要是岁栖白这会儿的公正心忽然跳出来,我就把他打进雪堆里头。 哪知岁栖白却悄悄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好。” 荀玉卿叹息道:自然是好了,换做你,哪能说到我这份上,更何况人家又不是喜欢你,要你说也没有用,说来说去还浪费口舌。感情这回事,当断则断,不说就当不知道,人家这都到门上来了,我不出面,难道叫你说吗? “乌鸦嘴。”荀玉卿回敬道。 神女像居然真的是聘礼,卜旎还真叫岁栖白说中了心思,这是恋爱脑的普遍共同点还是什么? 没过多一会儿,卜旎便什么都不说了,他颤抖着手将那枚蛇箍放进怀里,最后又抬起头看了荀玉卿一眼,并没有流下泪来,只是嘴唇发颤,连告别也不多一句,便打朱红栏杆翻下,如一只风筝般没入茫茫雪地不见踪影了。 荀玉卿手中转着那枝梅花,看了看岁栖白刚正不阿的容颜,又看了看自己,再回想刚刚卜旎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不住叹道:好一出逼良为娼被捉贼拿赃的戏码。 岁栖白看着就是一身正气,自己长相妖气,又逼得卜旎这样一个苗人两眼通红,要是换个人看了全程,真不知道会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来,要说中原人欺负少数民族也还算客气了。 “有什么想说的吗?”荀玉卿站在原地转了转,然后才看向岁栖白,慢腾腾问道。 岁栖白仔细思考了一下,点点头道:“有,刚刚上来的时候爹让我问一问你的朋友留不留下来吃饭,我忘记问了。不过本也不打算留他。”他只是对感情方面迟钝笨拙一些,又不是人真的傻得没边儿了,玉卿在时不说话,不代表他对卜旎全无意见。 “你还说不吃醋。”这会儿轮到荀玉卿眨眼了,他戏谑的笑了笑,问道,“不吃醋不在意,折磨花做什么?”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岁栖白淡淡道,然后忽然凑过身去,轻轻在荀玉卿脸上吻了一下,又道,“我本来等着对他介绍你,连‘拙荆’二字都打算说出口了,没想到……” “没想到我不让你说话?” 岁栖白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那倒没有,不过没想到你只让我说一句话,我挑来拣去,只好说最重要的那一句了。” 看他一脸正气,荀玉卿吃吃笑了两声,忽然收住了,一时间居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说认真的,不由得有些诧异的打量了他几眼,不太确定的问道:“岁栖白,你是在说笑话吗?这是你特有的开玩笑方式?” 要是真的是开玩笑,岁栖白这张脸实在是太具有欺骗性了,简直跟开挂差不多。 “怎么会是开玩笑?” 岁栖白一脸困惑。 “……” 第123章 由于现代条条件件的规矩,荀玉卿已许久没有体会过年味了。 他本来想着古代多少会热闹点,哪知岁寒山庄虽然还算有点过年的气氛,但终究是少了些味道, 许多弟子这会儿已经回到家中过年去了, 剩下的多数都是无处可去的孤儿, 较于往常便也显得有些冷清。那一日卜旎离开,晚饭时岁寒山倒还多问了一句怎么没留人吃饭。 荀玉卿有时候正怀疑岁寒山跟岁栖白这种不合时宜的脱线或者说认真到底是不是遗传的。 新年的菜倒是很丰盛, 约莫是因为江湖儿女,也并没有太多的规矩,还置办了鞭炮, 不过炮仗烟花这东西荀玉卿早就看得司空见惯了,因此众人在外头玩个热闹的时候,他一个人待在了梅林当中。 梅花开得很好,只是冬雪皑皑, 难免有些凄凉萧索之情、孤傲清绝之意, 荀玉卿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若有所思的想了想今后的事情。 卜旎没有拿走神女像,说不好是一时意气,还是真的存心不要了,荀玉卿虽然对那本内功秘籍的确很眼馋,但是这种会惹来桃花劫的福利,还是有多少就免多少的好,就算他练了之后卜旎不追究,他心中也难免尴尬愧疚。 还不如不练。 当然,他的确是很欠缺一门内功来练习,要是神女像的武功他能够学,往后定然会厉害的多。岁栖白这样的性格,这样的身份,注定是不会太平的,他若是武学一直难以进步,迟早会成为对方的累赘。 之前的事就是一个很好的教训。 可是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呢。 荀玉卿仰头看着星星,慢慢想了想自己这一路江湖,想起了蓝千琊、想起了面具人,还有柳剑秋,还有……江浸月。 江浸月一事,岁寒山并没有详说,他们二人也没有追问,但细细想来实在是很奇怪,要是说故人之子,岁寒山也没有要他们别打击报复;可是要按照岁寒山护短的性格来看,他对江浸月却又一带而过。 还有越山河。 灭掉乐府满门的人到底是谁,越山河将柴小木抛入万鬼窟是否也与那些人有关;自己中毒之时,葛元石话语之中的停顿…… 如果说越山河跟葛元石有关系,而葛元石又知道自己中毒该怎么解,是否能够猜测他们其实与江浸月有关,如果是这个样子,江浸月身旁的阿沧,又是否代表着蓝千琊的态度,还是说阿沧是个叛徒? 一头乱麻。 荀玉卿叹了口气,将衣摆一提,抬腿收在了石头上,靠着梅树慢悠悠的想起下一步来。 其实报仇这回事儿倒是不太急,反正岁栖白铁定比他还要更记仇一点,真正叫荀玉卿担心的反而是柴小木跟秦雁,先是小木莫名其妙对他有了敌意,这次神女像跟她的破解秘密还因为卜旎的原因跑到他这儿来了。 姑且先不提秦雁能否改变整个局面,能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情况落到最坏的地步,越山河还是把他们丢进了万鬼窟之中,那这会儿没有神女像的柴小木可就算是有进无出了,越涛君的生命安全姑且不论,恐怕柴小木跟秦雁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一想到这里,荀玉卿就觉得汗毛倒立,恨不得立刻赶到越家去给老爷子拜年,顺便看看秦雁还有柴小木两个人有没有被老狐狸扒皮拆骨的吃干净了。 不过天高皇帝远的,说到底他心里头再怎么迫切着急,也不可能一下子伸长了手到那里去。想来想去,整个新年居然就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意识到整个情况之后,荀玉卿忍不住更郁闷了。 没滋没味的过了年,冬雪尚没消融,但放了晴,隔日清晨去找岁寒山吃早饭的时候,对方已经不在房中了,桌上只留了封信,才知他又出外云游天地去了,信写得不但简单,而且有力。 勿念。 半点油墨都不浪费。 荀玉卿本有些诧异,暗道怎么连走亲访友都不跑动一下吗?可是仔细想了想,岁栖白好像本来就没有朋友,至于岁寒山的朋友……想起那对奇葩夫妇,荀玉卿不由得一阵恶寒,这种朋友还是能免则免,必要时不需要也没有问题。 至于亲戚,岁家似乎也的确没有什么亲戚。 山庄中的人倒是淡定的多,知道岁寒山是又离开山庄远行去了,便散开各做各的事情,想来也已是习以为常了。 荀玉卿拿着个白面馒头站在院子里吃,瞧着梅花当中有一小片不合群的树木,光秃秃的东一棵西一株,不由得有些好奇,想起之前山庄的局部翻修,就转头问道:“岁栖白,那几棵树怎么没开,是生了病长虫子了吗?” “那几棵是桃树。”岁栖白淡淡道,“我记得你说想吃果子的,春天来了开花,花落结果,再里头还有几棵是秋桂,池子已经凿好了,待开春再种荷花,到秋天就有莲子跟桂花了。” 荀玉卿一下子竟还没想起来自己当初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仔细在记忆里头搜寻了会儿,才在脑海里找到自己第一次来岁寒山庄做客时,看到梅林同岁栖白说的那几句无心之言,不由得怔住了。 “我都不记得了。”他靠在门边,柔声道。 岁栖白喝了口粥,不紧不慢道:“没关系,我都记得。” 荀玉卿忽然发现,这世上虽没有想起来就叫人开心的事情,但却有一看到就叫人觉得开心的人。 比如说岁栖白。 …… 天正昏,雪将停,冷风如刀,新月如钩。 “月儿走了。” 千凤栖婀娜的走向她的丈夫,她虽然已经成婚,却不代表会收敛她的魅力,她身体任何一个部分都叫她骄傲,也不吝惜展示,因此她二十岁时是什么模样,如今还是什么模样,任何东西,哪怕是时光,也没法消磨去她的美丽与冷艳。 “我知道。”江羡点了点头,他站在门口仰头看着月亮,但很快又低下头来,凝视着他的妻子,突然说道,“你不该那么跟月儿说话,你明明清楚,他向来对自己的缺点很自卑。” 千凤栖的鬓发上簪着一朵暗红的花,可她站在原地,却比那朵花更娇艳,更美丽,也更多刺,她几乎有些讽刺的笑了笑,凑过身去贴在了江羡的身后,轻声道:“月儿跟你告状了?他果然还是个孩子。” “他何必跟我告状。”江羡有些无奈,“他哪次叫你训斥过后,不是那个模样。” “我跟你不同,他生出来便失明,长大些腿脚又出了问题,我都说了当做正常孩子来养便够了,你偏偏就要将他特别看待一些,才养成月儿这般自卑又自傲的性格。”千凤栖嗤笑道。 江羡微微皱起眉头,对妻子的指责不以为然,低声道:“罢了,我问你,你是不是又提到了栖白那孩子?你何必提他呢。” “怎么,月儿的确是比栖白差。”千凤栖将头依靠在了丈夫的肩头,双眸却泛着冷意,好似在说一件与自己全然不相干的事情,目光之中渐渐露出怨恨之色来,“难道我说错了吗?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为什么寒山总是会得到最好的……” 许多时候,江羡也不太理解妻子对岁寒山到底是爱是恨,她每次见到寒山都会很欢喜很高兴,可是对栖白却有些阴晴不定,也许是因为月儿的关系。可是江羡却不以为然,月儿到底是他们的亲生骨肉,纵然岁栖白再好上千万倍,可哪比得上月儿在他心里万分之一。 “虽是如此,但月儿在我们做父母的心中,总是最好的。”江羡伸出手,将妻子紧紧搂住,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不希望月儿以卵击石去惹怒岁栖白,但是法子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功。” 千凤栖冷哼一声,却也温顺了许多,靠在丈夫怀中,咬着嘴唇道:“成功个屁,你知道岁栖白是多冷的铁石心肠,他连心上人的毒都毫不在意,自己又是个百毒不侵的石头,简直是个刺猬,怎样都要被扎,还能有什么法子。” “绕开他就是了,何必非要跟岁栖白硬碰硬,就是赢了,也要吃个大亏,更别提寒山还在。”江羡摇了摇头,淡淡道,“本来不应当叫岁栖白发觉的,月儿还是年轻气盛了些,不过我们俩当初听见时,原也以为岁栖白会受胁的,不怪月儿失败,谁想得到呢,别忘了咱们最重要的事。” 也不知道千凤栖听进去没有,她的目光在地上打了个转,忽然又道:“岁栖白的妻子,那个叫荀玉卿的男人,当真长得很好看?” “怎么?”江羡问道。 千凤栖若有所思的想起蓝千琊提及荀玉卿时似笑非笑的模样,又想起了阿沧与自己私下说的那些事,轻声道:“我觉得月儿对他好像有点意思,有意思的是,默微儿跟蓝千琊,对他也都有那么点意思。” 就桃花运这方面,岁栖白虽然不像岁寒山,但娶得媳妇,却很有他老子的风范。 第124章 刚开春没多久,就开始倒春寒,荀玉卿冷得不行,想窝在房间里躲几天寒意, 山下却传来了江浸月的消息。 不知道为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 主动找人麻烦跟被人找麻烦似乎总是有所区别的,被找麻烦的时候总是很奇怪对方怎么这么快就能找到自己, 主动找人麻烦的时候又奇怪对方怎么藏的滴水不漏,简直跟挖地三尺把自己埋到土里去了一样。 被江浸月袭击,寻找江浸月的下落, 岂不就是如此。 春寒料峭,但却出了极温暖的太阳,簪梅难得出场一次,很是有点兴奋, 喷着气快快活活的走在官道上。荀玉卿打了个哈欠, 坐在岁栖白身后,几乎有点儿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来度蜜月的还是来找犯人的。 太阳暖洋洋的落在荀玉卿的身上,他靠在岁栖白后背,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来翻看,这本册子算是半个岁栖白的日记,写了他这许多年来杀过的人,为什么杀,在哪里杀得,还有一些零散的证据跟线索,有些人若是误入歧途,岁栖白还会叹息一句。 金蛇是倒数第五个,而最后一个是现在进行时,也就是江浸月。 比起前面金蛇他们那些大奸大恶之徒的罪名,江浸月的罪名很简单:私仇。除这二字以外再无其他,而金蛇等人则是分别写上了杀妻、见财起意、杀人夺宝等等。 荀玉卿又翻了翻,终于在前头几页里找到了柳剑秋的名字,柳剑秋的罪名倒是很多,但也添了私仇二字。他把整本册子翻遍了,好奇心忍不住升了起来,倒先把嘲笑岁栖白像幼稚园小朋友写日记的念头放在一边,问道:“岁栖白,你到现在只有两个私仇吗?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会被很多人看不顺眼。” “是啊。”岁栖白淡淡道,“不过要我去找的很少。” 不是很少,完全就是国家保护物种啊! 里头就算单人都已经很惊人了,更别提还有团体合作的,不过想来也是,岁栖白通常不会特别找人麻烦,人家见了他比见到鬼还害怕,遭瘟神都不过如此,他要是再追着人家私仇,岂不是跟老鹰捉小鸡一样,一捉一个准,搞不好年纪轻轻就达成万人斩成就了。 “总有人找你麻烦吗?”荀玉卿若有所思的笑了笑,不紧不慢翻过页,里头还记载了裴澡雪的死因是自杀,岁栖白没有多提,评语只是淡淡写了句误入歧途,可怜可憎。 想起裴澡雪,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与秦雁才是初识,眼下都已成了好友了,岁月磋磨,总是许多人许多事在变化的。 荀玉卿轻轻叹了口气,翻过页去,看到个陌生的名字,岁栖白会加注评语的人不多,这个人居然也有,而且他的评语很奇怪:心肠丑恶,貌相更为丑恶。 “哎,这个屠七是什么人?唔,以怨报德……”荀玉卿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个屠七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受重伤时被一位赵大侠所救,结果养伤期间却看上了赵夫人,伤势痊愈之后直接把自己的恩人杀了,想要强娶赵夫人为妻,结果哪知赵夫人生性刚烈,为避免自己受辱,在丈夫死后,便自尽了。 屠七见状,干脆将赵家庄上上下下,百来余口全杀了个干净。 心狠手辣都不足以形容他的禽兽,荀玉卿啧啧有声的评头论足了一番,忽然又问道:“屠七长得真的很丑吗?” 岁栖白坐在前头,倒看不清他的神情,荀玉卿只能看见他把头微微一歪,思考了会儿,约莫是阳光的确太过于温暖,连他也忍不住有些懒洋洋的说道:“很丑,你有多好看,他就有多难看。” “喔。”荀玉卿轻笑了声道,“那世上找出这么难看的人恐怕也不容易吧。” 似乎是觉察到荀玉卿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岁栖白稍稍点了点头,又回忆起屠七的样貌来,认真道:“他的鼻子像苏伯拍开的大蒜,眼睛像被掐下来的葱尖,总之你见过他一面,就绝不会忘记他,世上不可能再有那么丑的人了。” 荀玉卿难得听他这么正经严肃又刻薄的评论一个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完全想不到屠七到底是长什么样,不由道:“我实在想不出来他到底长什么样,就算你形容给我听,我也觉得完全突破了我的想象力。” 他话音刚落,目光在官道上一转,脸上的笑意顿时凝住了,忽然道:“我……我知道他长什么样了。” 簪梅走得不快不慢,岁栖白倒也不催它,只是微微笑道:“怎么,突破你的那个想象力了?”他其实不太清楚想象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只是鹦鹉学舌,照搬荀玉卿的话而已。 “你找他一定很轻松,世界上长得这么丑的人……恐怕只有他一个了。”荀玉卿呆呆的说道。 真他妈的太丑了!!! 就长成那个样子,被猪啃脸都算是整容了,他一把揪住了岁栖白的衣服,感觉自己晚上睡觉搞不好要做噩梦了。岁栖白忽然勒住了马,问道:“在左在右?” “右。”荀玉卿断然道。 岁栖白调转过头,夹着马腹一抽,簪梅顿时飞跑了出去,屠七毫无犹豫,直接向前掠去,一追一跑,竟入了城中。屠七的轻功不太坏,踏过一重重屋脊,这会儿还是白日,在大街上纵马难免有些显眼,而且容易伤人,荀玉卿与他对视一眼,在城外同时下马,直接用轻功追了上去。 荀玉卿暗道岁栖白在感情上不开窍,说起情话一套套,没想到在这种事儿上心都转得比三速的电风扇还快,一眨眼就回过神来了,真是天生吃捕快这碗饭的料。 哪知路过闹区的时候,屠七忽将身子一坠,落进了人群之中,拐入小巷,两人追得虽快,但这闹市七弯八拐的小巷多不胜数,更何况人来人往,追了几条路,便把人给追丢了。 荀玉卿心焦难耐,站在偏僻的小巷子里叹了口气道:“这人倒是很狡猾,咱们追丢了,怎么办?” 屠七为何死而复活暂且不管,就算他是死人变活鬼,也要送他下地狱去当死鬼。 有句话说得好,原谅你是上帝的事,我的责任就是送你去见上帝! “没关系。”出乎意料的是,岁栖白见到死在自己手中的“故人”,倒并无太多的惊讶,只是淡淡道,“反正他丑。”他这话刚说出来的时候,荀玉卿忍不住笑了起来,可笑完了才发觉很有道理。 这个世界上丑的人不少,没特色的人更是满大街都是,丑出风格,丑成屠七这模样的已是一种特色了,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夜间的萤火虫,鲜明出众。 “他没有死。”荀玉卿轻声道,“我记得你的册子上写了,他死在你的剑下了。” 岁栖白转过头来与他说话,语气温柔了许多:“玉卿,你不太明白,江湖之中想活下来的法子太多了,有时候你杀一个人,说不准要杀上他七八次才算罢休。有些人天生心脏长在反处,有些人运气好一些,剑虽穿体,却没有伤到五脏六腑,有些人装死的本事一流,你简直想不到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也想不到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荀玉卿抽了口气,他本以为自己好歹是看过剧本的男人,应当是对这个江湖了解的差不多了,现在听来,自己恐怕还差得远,他光是听着岁栖白说这几个可能,就觉得鸡皮疙瘩起一身,非常确定要是换做自己,恐怕在小说里头根本活不过十章。 “对了,咱们来追屠七,那……江浸月怎么办?”荀玉卿想了想,忽然说道。 岁栖白摇了摇头道:“事有轻重缓急,江浸月虽然手段卑劣了些,但是除了你之外,未曾听他对任何人下过手,就连你,也是受我连累。纵然我们不去找他寻仇,他迟早也要自己撞到我手里来的,相比之下,还是屠七更重要一些。” “说得倒也是。”荀玉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 哪知岁栖白误会他的神态,又道:“你若是很想杀了江浸月,那我们抓完屠七就去。” 荀玉卿被他好似在菜场里挑鸡拣鸭的口吻逗得笑了出来,忍不住摇摇头道:“不妨事,先抓屠七再说,无论是活人活鬼,都叫他再死一次,他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活在世界上比较好。” 丑已不可忍,还恶毒无比,简直老天都没有理由让他活下来。 他们并没有循着巷子追踪下去,而是去了一家钱庄,钱庄的老板是个笑眯眯的胖子,吃得好似个泥塑娃娃,不倒翁那种圆肥的体型,对岁栖白倒是很恭敬,荀玉卿没太听他们说了什么,只是到处打量钱庄的装潢,临走前老板还送了他一袋银子。 头回见人送礼居然是直接送银子的。 荀玉卿很是有点惊讶,岁栖白见他不说话,以为还不够,又取了几张银票放进袋子,淡淡道:“反正还要一段时间,我们去闹市里逛逛,随便花。” 这比梅花可讨人喜欢的多了! 荀玉卿很诚恳:“以后送这种花就够了。” “?” 第125章 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去逛闹市。 岁栖白寸步不离的跟着他,荀玉卿有些不太明白他这般紧张是因为什么,到城外领回簪梅之后,岁栖白才慢慢开口说出情况。 江湖上固然比较的是武功高下, 但是在武功相差不远的情况下, 就要看谁的心肠更狠, 手段更毒,像是屠七这种被岁栖白逼到极致, 甚至死过一次的老油条,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狗急跳墙,豁出命来反扑, 而荀玉卿的武功虽然不差,但是经验太少,的确不太安全。 两人牵着簪梅在大街上慢慢走着,荀玉卿看岁栖白始终一副深思的模样, 便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问道:“岁栖白,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跟柳剑秋的关系。”岁栖白微微皱眉道,“他们二人是我手中唯二活下来的人,我想也许他们有什么联系。” 荀玉卿本来见岁栖白那般淡定跟习以为常,还以为屠七这种死而复生的并不少见,敢情就死而复生了柳剑秋跟屠七两个人……他有点无言以对,但仔细想了想岁栖白的名声,要真说许多人跟春后韭菜一样割完一截还有一截,那都成九命猫了,岁栖白的名头自然也就没有多大震慑力了。 反正又杀不死。 这么说来,那柳剑秋跟屠七的确是两个例外了,荀玉卿转念一想,又问道:“那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岁栖白看起来对这个问题倒惊讶的比较多,他细细思索了会儿,慢慢道:“反正他的下场都是一样的,既然他能活着,大概是有什么不得了的手段,但不影响结果。” 这话一出,荀玉卿既觉得自己应当震惊,又觉得自己好像不必那么震惊,这的确是岁栖白会说的话。 之后两人辗转过闹市,岁栖白见了几个人,这些人乱七八糟的,三教九流皆有,去的地方也有好有坏,他问了几句话,说了些事情,又很快回来了,荀玉卿不明所以,只站在外头瞧情况,没多会儿,岁栖白便出来同他一道回了客栈。 “怎么了?”荀玉卿眨了眨眼,牵着簪梅问他,“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叶晚潇正好在附近,今晚就到。”岁栖白平静道,“洛秋霁传信告诉我,喻星野也会来。” 原来那几些人是情报小组的,荀玉卿探头探脑的往里头看了看,愣是瞧不出半分子丑寅卯,就又问道:“喻星野来做什么?” “不知道,洛秋霁做事情,从来都很让人想不到。”岁栖白解释道,“喻星野就更麻烦了,有时候他将事情做完了,也许你我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所以……” “所以你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但却知道喻星野来就意味着大麻烦。”荀玉卿听他话讲到一半就已经猜出来岁栖白要说的意思,便赶紧接过话来,说了个清清楚楚,岁栖白一顿,过了半晌,才慢慢的点了点头。 两人结伴回到客栈里时,岁栖白还又多添了一句:“喻星野他……你别多与他说话。” 他看起来有点儿讳莫如深的高深莫测感。 荀玉卿虽然不明所以,却仍旧点了点头,他清楚岁栖白绝不会害自己,因此虽然岁栖白什么理由都没有说,他却仍然点了点头。 夜晚来得很快,荀玉卿跑了一整天,才知道原来抓一个人本身就是很枯燥的事,你不但要到处去打听消息,还要有足够的线人,他本觉得自己不太笨,可是岁栖白与那些人说得话,他却连听都没有听懂。 这真是项苦差事,荀玉卿忍不住瞧了岁栖白一眼,屋内已点上了灯,他伸手摸了摸岁栖白的手腕,被对方反手握住了,便柔声道:“岁栖白,你一直都是这么辛苦的吗?” “你累了吗?”岁栖白好似误会了什么,冷硬的五官在昏黄的灯火下微微柔和了下来,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适应这样的生活,但抓人,总归差不离都是这些事,枯燥又无聊。” 荀玉卿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了。”他并不是累了,只是想起岁栖白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四处找线索,还要去找证据,就算杀了恶人也讨不到好,还要自己往里头填窟窿。 这种事又不来钱又不来势,便是得点名气,却要结仇天下,人人望而生畏。 看着风光,看着快意恩仇,看着好似很有江湖的味道,但底下的寂寞苦涩,却是全无人知的,岁栖白分明没什么必要做这捞不着的好事,他做这么许多,人家还要想他是不是私心,是不是会乱杀人,是不是有失公允。 荀玉卿有些不是滋味,他顿了顿,突然开口道:“岁栖白,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不做这些事,天下也并不会乱,也有人会去做你做的事情,如果你祖父没有得这种侠名,你如今……如今会想做什么?” 他的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的,竟听不明白重心到底是上半句,还是下半句。 “的确会有人去做我做的事,但既然我来做了,他们大可去做别的事。”岁栖白不以为意,平静道,“我也不知道我会想做什么,好似自我懂事理起,我就已经在做这些事了。” 荀玉卿笑了笑,无奈道:“我真奇怪,岁伯父就从来不担心你的婚事吗?” 不知道为何,岁栖白看着他,淡淡道:“阿爹这些年来不太快活。”他说得很突兀,荀玉卿本想笑笑,却一下子笑不出来,只好静静听着,又听他道,“我以前不太明白一个人有什么不好,但你出现之后,便觉得两个人会更好。” 他说得没头没脑的,好似完全没说到点子上去。 “可是要找这样一个人,却不太容易。”岁栖白忍不住看向了满脸平静的荀玉卿,“如果找不到那个人,又何必成亲呢?” 岁栖白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夜晚的星河,想起了那天寒冷无比的湖水,想起了荀玉卿凝望着自己,朦胧含笑的双眸。 他还记得很清楚那种感觉,莫名的感情像是灌了油的篝火,从灰烬之中忽然窜出了火焰,腾腾燃烧起来。他的心脏就好像一块龟裂的石头,包藏着沸腾的岩浆,无论外面如何镇定平静,可里头却早已兵荒马乱。 荀玉卿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湿漉漉的长发,湿漉漉的眼睫,活像是下一刻就会探进他的胸膛,将那颗顽石般的心脏掏出来。 他自然没有挖去岁栖白的心,但岁栖白却很明白,他已掏走了。 在那艘小船上,在那轮明月下,在一江冰冷的湖水之中。 自此之后,他便像是完全活过来了一般,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剑道是冰冷的,大义是无情的,但……但荀玉卿却不同,与岁栖白追求过的任何理想都全然不同,他平生以来都未尝过如此激昂炙热的情感,也从未这样狂热去爱一个人。 荀玉卿没有说话,他忽然发现岁栖白跟岁寒山也许都是一种人,他们有实力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也没有太多物质上的追求,因此便对情感需求很高,精神需求者往往比物质需求者来得容易满足,却也更难满足。 他想了想,有点不是滋味的叹了口气道:“罢了,不提这件事了。”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人真是没有难度也要创造难度给自己上。 “玉卿,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样奔波?”岁栖白斟酌了会儿,还是问了出来。 “人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只猴子满山跑。”荀玉卿揉了揉鼻骨,他说话没思考,说出来就觉得有点土,干干笑了两声,然后道,“世人所苦,无非吃穿住行,我一无钱财之忧,二无性命……” 嗯,还是有性命之虑的。 “总之,没什么,我自然不喜欢奔波,不过只要是跟你在一起,都无所谓。”荀玉卿摇了摇头道,“只是我什么都帮不上忙,说不定还要当你的拖累。” 这自然不是什么大问题,岁栖白凝视着荀玉卿,微微笑了起来。 叶晚潇跟喻星野还没有来,荀玉卿觉得有些发困,便先到床上去休息,岁栖白为他拉了拉被子,探头瞧了瞧荀玉卿的睡脸。他似乎的确乏了,刚躺下没过多久,就已睡着了,岁栖白长出了一口气,他虽然很清楚荀玉卿能够理解自己的想法,也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是他心里始终还是有些忐忑。他知道荀玉卿是个随遇则安的人,并没有什么野心,也不求什么名利声色,可是也许正是因为安定,才叫岁栖白多少觉得有些不安。 但话说转回来,他却又不愿意荀玉卿屡屡涉险。 孑然一身时,无牵无挂,来去自如,生死亦如常事,他对自己的想法向来很清楚明朗,但这会儿却忽然有些不那么确定起来了。 在荀玉卿之前,岁栖白绝想不到自己竟有一日,会想着退隐江湖。 正在他神游之时,门外忽然传来响动,敲门声刚刚响起,门就直接开了。 叶晚潇与喻星野走了进来。 第126章 夜色深沉,叶晚潇精神头不错,笑嘻嘻的走了进来,手脚倒是老实, 没乱搭在喻星野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怕被喻星野剁下来。 荀玉卿在床上休息, 岁栖白就用一扇屏风把床榻挡住了,两人也没多追究, 径直走过来坐在了桌子前,叶晚潇抹了把脸,也不知道脸上哪来的水珠子, 不太像汗,喻星野把剑往桌上一放,淡淡道:“最近有几件大事。” “我也恰好有几件大事。”叶晚潇掸了掸衣服,笑嘻嘻道, 他四下打量了会儿, 慢悠悠道,“大美人没有跟你来?”看起来有点失望岁栖白淡淡道:“他在休息。”他也没管叶晚潇瞬间亮起来的眼睛,这就转过头去看喻星野,问道,“你那边比较重要,发生了什么事?” “洛秋霁找到了线索,要牺牲色相。”喻星野想了想,先说了这件事,语气懒散但是有点不太高兴的意味,听得叶晚潇嘿嘿直笑,冲岁栖白挤眉弄眼了好阵子。 果然是很了不得的大事,了不得到要武林盟主用美人计。 叶晚潇刚要哈哈大笑,结果发现岁栖白的脸色慢慢慎重了起来,他想了想,干巴巴笑了两声,骨碌着眼睛问道:“等等,喻星野,你说真说假?老洛跑去牺牲色相?他牺牲什么色相?” “还有呢。”岁栖白摇了摇头,伸手示意叶晚潇闭嘴,又问道,“还有哪几件。” “钟敬之死了。”喻星野淡淡道,“洛秋霁牺牲色相杀得。” 不知道为什么,喻星野好像对这件事格外的执着一点,他本是个懒得出奇的人,但却不厌其烦的一遍遍重复洛秋霁这件事,岁栖白倒还没有多想,可叶晚潇却已经品尝出点不对劲儿了。 钟敬之是武林盟的叛徒,追查了很多年,总是被逃过去,岁栖白曾经帮过忙,知道对方是个很狡猾的对手,不但狡猾,还很谨慎,这样的敌人杀起来不太麻烦,但是抓起来却很要命。 “看来这位来头不小,难怪要让洛秋霁这么下血本。”叶晚潇把扇子往手心里一敲,叹息道,“不过我实在是很好奇,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是男是女?是美是丑?这样的手段……恐怕不太好善了吧。” 岁栖白点了点头,他也很好奇这个人到底是谁。 “舒愁月。” 这个名字刚出,满堂寂静,不但岁栖白与叶晚潇无声可出,连里头休息的荀玉卿也一下子怔住了,他自然是知道这个名字代表什么的。 孔雀妃,舒愁月。 她不但很美,还很聪明,但如果仅仅是如此,她还成不了孔雀妃,她的心比孔雀胆还要毒,血比冰还要冷,微笑虽然动人,却也是她杀人的工具。 但要当她的入幕之宾,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叶晚潇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他道:“这种事情怎么能叫盟主来做呢,实在危险,应当委派我去卧底打探,我一己之身,有什么不能牺牲的,牺牲我一个,造福整个江湖,纵然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啊。” 他居然还能讲得正气凛然,痛彻心扉,好似当真天生侠义肝胆。 岁栖白也没理会他耍宝,只是淡淡道:“洛秋霁怎么会同意?舒愁月这些年来的男宠并不少,没道理看上洛秋霁。” “她垂涎洛秋霁很久了。”喻星野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绷得像是拉满的弓,活像下一刻就会断开来,“而且他受伤了。” “哦,强抢民男。”叶晚潇笑道,“那你怎么不救他啊。” 喻星野答道:“舒愁月说我要是动手,她就当着我的面调戏洛秋霁。” 叶晚潇的脸上充满了悲凉与同情的神态,但看他的样子,不如说是想是放声大笑。岁栖白神色沉重,他很明白喻星野的顾忌,也很了解舒愁月的确是干得出这种事的人,想了想,淡淡道:“你们怎么会惹到她。” “这事儿我来说吧。”叶晚潇忍笑道,“我查出杀死林崧的人是屠七。” 屠七……这许多年来不见,他的手段越发残忍阴险了。 “而屠七跟之前姑苏的莲花剑,包括葛元石他们是一个组织。”叶晚潇眨了眨眼睛,忽然道,“葛元石的事情我没有证据,只是个猜测,我觉得越山河很奇怪,他人倒是很客气,还为葛元石扼腕叹息了很久,不过什么证据都没有留下来。” 又是越山河? 岁栖白忍不住皱眉道:“玉卿说越山河不是好人。” “真是心有……”叶晚潇一听荀玉卿的名字眼睛就发光,喜滋滋的急忙插话道。 哪知岁栖白又道:“我爹也说越山河有些古怪。” 叶晚潇顿时萎靡了下去,干巴巴道:“呃……这个,这个,英雄所见略同啊,啊哈哈哈。” “他们与舒愁月有关?”岁栖白闻弦歌而知雅意,虽知叶晚潇爱随口扯话题,但也清楚他不会无的放矢,不由猜测道,“但是没有道理,孔雀妃久不涉及江湖之事,她又何来的力量救下屠七跟柳剑秋。” 喻星野与叶晚潇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叶晚潇开口道:“恐怕孔雀妃也不过是其中一员而已。” 其中一员而已,这个词实在是用的有几分巧妙。 岁栖白深深吸了口气,忽然道:“洛秋霁有传信来吗?” “有,他说一切都好,见机行事。”喻星野有些不悦,神情颓靡不喜,却还是老老实实的说道。 一切都好,见机行事。 这八个字无论哪一个听起来都完全不是洛秋霁的风格,如果让岁栖白来理解,那这八个字其实应当是洛秋霁实在无法,怕喻星野闹起来,勉强想出的安抚之语来。 一切都好,就是现在的情况已经再坏都坏不到哪里去了。 见机行事,就是不但没办法,连一点苗头都找不到,走一步算一步。 说不定洛秋霁的清白都已经没有了…… 岁栖白显然不是个善于掩饰的人,他不但不善于掩饰,有时候不要火上浇油都是对方祖上积德了,他对这八个字的琢磨,也很清晰的反应在了脸上。叶晚潇与喻星野虽然不知道他心里所想,但看他的神情,也少说了解个七七八八,叶晚潇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刚要开口询问,忽听得一声闷响,喻星野拿着剑站了起来。 “坐下!”岁栖白道。 叶晚潇一把揪住喻星野的手,连忙道:“你还真想看舒愁月强了洛秋霁啊!”他这话刚脱口就心里头一咯噔,下意识露出个贱兮兮的笑容来,却发现喻星野的脸色青白,双眸几乎冒出火来,咬着牙忍住性子重新坐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作死之心难死,叶晚潇又顺口嘴贱了一句:“就算舒愁月要来硬的,洛秋霁不也没吃亏么。” 他话音刚落,忽听得桌椅咯吱作响,却是喻星野杀气一起,真气震动,将整张桌子轰成碎片。 油灯碗碟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连着桌腿桌面四分五裂。 三人坐在小凳上,寂静无声。 喻星野冷冷的看着叶晚潇,忽然头也不回的走了,临到门口,岁栖白忽然开口道:“你太急躁了。” “我厌恶心痛的感觉。”喻星野顿了顿,冷冷道。 叶晚潇竭力做出无辜无比的神情看着岁栖白,叹息道:“老岁,你说喻星野这傻小子是不是喜欢老洛?我看他年纪轻轻,没想到脑子这么不好,老洛是什么人,能随便喜欢的吗?就说这次他对舒愁月将计就计,我可不信他是真出事儿了。” “他是为洛秋霁出世,未必就是男女之情。”岁栖白淡淡道,“他替洛秋霁爱惜羽毛,你要是不想死在他手里,最好少说些乱七八糟的浑话。” 士为知己者死,叶晚潇混迹花丛久了,不会明白的。 叶晚潇嘟囔了两句,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心里头去,过了好一阵子才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咱们俩是追还是不追啊?真的叫喻星野自己跑去瞎折腾要命不成?” “当然追。”岁栖白平静道,“但要等一个人。” 他话音刚落,忽听得屏风内笑了笑,一只手搭在上头,人打那后头探出了身来。 “呆子,还等什么?我已经准备好了。”荀玉卿抿唇笑道,轻轻快快的从后头转出来,“咱们快追吧。” 多日不见,他还是这般美艳,还是这般风情。 叶晚潇心中不由得一荡,忙声应道:“是啊,咱们快追吧。” 屁咧,这会儿皓月当空,繁星璀璨,美人在侧,当浮一大白,谁要去理那个对老洛忠心耿耿的剑痴懒呆啦!最好是喝点小酒,吃点小菜,聊个小天,睡个小觉,才是人生头顶好滋味,哪有人会想要往龙潭虎穴里头闯的。 事实证明,岁栖白想。 非但如此,岁栖白待荀玉卿也没有叶晚潇所以为的那样柔情蜜意,千娇万宠,只是极普普通通的点了点头,连手都不牵,很干脆利落的说道:“走。” 哇,暴殄天物!老岁你是要挨雷劈的! 还没等叶晚潇愤愤不平完,就看着荀玉卿泰然自若的追了出去。 叶晚潇:…… 第127章 舒愁月并不难找,也并不难见。 她有一间水榭小楼,夜夜笙歌,就在城外不远的地方。 夜间长街极是寂静, 除了更夫偶尔的敲梆声, 几乎像一座死城, 普通人日升而作日落而息,早早的睡下了, 灯火随之而灭,除了朗月当空,无可照明, 三人轻功皆是十分卓越,纵身长空,不多会就追上了喻星野。 喻星野已进了小楼。 小楼修的很雅致,到处都是花草, 风中几乎都充满了这种甜蜜的馨香, 楼中的人并不太多,可都是美婢俊仆,一走进来,竟好像进了人间仙境一般,长相稍逊一些的,恐怕就要滋生出自卑羞惭之感来。 叶晚潇风流潇洒的打开扇子,刚要自我介绍一番小生姓甚名谁,从哪来到哪去,家里几亩田人均几亩地还有几头牛,就瞧着前头的荀玉卿忽然调转过头来,刹那间就摆出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正经神色来,宛如个正人君子般大步向前走去。 小楼最顶上的房间里呆着十个少年少女,皆是风华正茂,美得有些男女莫测,还有一个绝色女子盈盈倒在了一张又大又宽的美人榻上,最糟糕的是,洛秋霁也躺在那张榻上,他的脸颊恰好贴在人家柔软丰满的胸上。 荀玉卿四下瞧了瞧,觉得有些稀罕,不由得轻轻笑了笑,他不笑还好,笑起来倒好似一楼全是庸脂俗粉,连那绝色女子都叫他比了下去。叶晚潇的眼睛本到处不老实的打量着,可见着荀玉卿笑起来,却直了眼,移不开目光来了。 “玉卿?”岁栖白有些莫名其妙,低声道,“你笑什么。” “我想找这些漂亮的孩子,一定很难。”荀玉卿低声回答道,“人见到美的东西,总难免会很开心的。” 舒愁月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她觉得荀玉卿这句话简直是在嘲讽自己,就连叶晚潇也难免有点这么想,岁栖白却点了点头。 喻星野才不管他们怎么想,极干脆利落的说道:“洛秋霁还我。” 洛秋霁躺在榻上,脸色微白,好似受了很重的伤势,舒愁月脸色稍有回转,她伸出手指来轻轻摸了摸洛秋霁的脸,腻声道:“你急什么,他的伤还没好,妾身还没尝过他的滋味,还给你岂不是亏大了,便是妾身还给你,你又知道怎么治他么?” 怎么洛秋霁都会受这么重的伤,对手到底是来头多大。 荀玉卿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翻来覆去想了半天,也实在想不出原著里到底什么时候有这么牛气的角色了,洛秋霁本来就是类似外挂的存在了,居然有人还能打伤他。 他正回想原著这档子功夫,不知道众人说了什么,舒愁月忽又笑了起来,眼睛一亮,不紧不慢道:“你要妾身杀了钟敬之,他已死了呀,总不能叫妾身再杀了郑宿,他若是再死了,那以后哪还有人为妾身办事呢。” 郑宿是武林盟的军师,洛秋霁颇为器重,原著里有提及过,荀玉卿没想到作为一个好人龙套的郑宿居然会背叛武林盟,难怪洛秋霁会重伤。 最怕就是后面捅刀子了。 不对! 荀玉卿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但苦于线索跟这种脑中闪过的火花不太够,不由得焦躁起来,仿佛有什么被自己遗忘了一般。 他情绪不对,纵然别人不知道,岁栖白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哪怕不知道为什么,便伸出手去紧紧抓住了荀玉卿的手,并没有低头去关心看他。荀玉卿忍不住看了岁栖白一眼,稍稍安下点心来,可仍觉得就差一点点,便苦思起来。 这时喻星野忽然出了剑,他出剑又快又准,下一刻舒愁月就要香消玉殒于剑下时,忽听得一声“铮”,舒愁月手中竟多了柄金扇子,那扇子好似是薄金打造,看起来就好像是匹金色的丝绸,提诗作画,全都不少,只不过是刻上去的。 金扇子! 这金扇子怎么可能是在舒愁月手中! 原著里有提及金扇子是乐府的传家宝,也是乐府灭门之后唯一留下来的东西,后来落在一个神秘女子的手中,神秘女子从头到尾只说过他们要多多收集这样的东西,当初因为对神秘女子完全没有头绪,荀玉卿就没有提起,也没有多想什么。 如今看来,这个神秘女子应当就是舒愁月,那也就意味着,乐府与柴爷爷的事情,也就是他们背后的组织所做。 金扇子好似就是敲门砖,打开了思路之后,荀玉卿瞬间想起了来此之后所经历的许多事情。 如果说柳剑秋、屠七包括舒愁月还有面具人他们是来自一个组织这个消息的确确实,那恐怕就并非是原著之中柴小木当初所以为的杀人灭口只为求财那么简单了。 荀玉卿忍不住想起了当初在庄子里无头苍蝇似得寻找岁栖白,一间房间之中一样兵器,还有死在姑苏的许多英雄豪杰,他忽然生出一种寒意,意识到许多事情之中似乎是有所关联的。 面具人杀林嫂一家示威,找玉秋辞入队…… 他们……他们是在挑选合适的东西,收集合适的人…… 荀玉卿的脸稍稍有些发白,他意识到自己的猜想虽然有些惊人跟荒谬,但也许的确是最合理的一种想法:这个组织在招揽人才,跟夺取武功秘籍,武林高手与数之不尽的武功秘籍代表什么呢…… 死而复生的人又代表什么? 代表对岁栖白的践踏。 而郑宿的背叛,无异于是在江湖上直接明了的捅了洛秋霁的声誉一刀,识人不清,反受其害。洛秋霁向来稳重,但他为岁栖白力排众议已有些造人诟病,如今郑宿的事情一出,恐怕是个极好的借口。 荀玉卿越想越心寒,不由得又想起来了卜旎送来的神女像解密,这才恍然卜旎当初在庄子之中与面具人合作,心不住的下沉。 他当然不是觉得卜旎有什么坏心思,就算卜旎有什么坏心思,也绝不会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来的。 但是是否被人哄骗,受人利用,却很难说个清楚明白了。 可是这会儿尽管有了个合理的猜测,可荀玉卿还是想不太明白这个组织到底是哪来的手段,哪来的人脉,又是哪来的身家跟权势。尤其是幕后之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原著里居然一点都没有提起,总不见得是天子吧。 他左想右想了许久,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身上阵阵发冷,就好像幼童发现了藏匿在暗影里的鬼魂,却不知道它们打算何时扑上来一样。 事情的终结无论悲喜,都不会多么痛苦,只有等待的这段时间才是最折磨人的。 荀玉卿本觉得自己与江湖是不太相近的,他行走江湖遇上许多事情,见识许多人物,很多都是因为柴小木跟岁栖白,但这会儿想到这些事,觉得样样环环相扣,不由惊悚恐惧起来。 斩杀他花了三十两银子那匹马的吴青在岁栖白的册子上是写背信弃义,荀玉卿疑神疑鬼,暗道:怕是吴青就是失败的郑宿。 如果当真是如此,这个组织从许久之前就已开始谋划了,夺取刀谱,灭乐府满门,柳剑秋将小木重伤,还有姑苏死了那许多英雄豪杰,越山河…… 越山河……越山河! 莫非他也是其中一员? 荀玉卿惊疑不定,暗道这个组织恐怕野心大得很,江湖之中不知还有多少人是他们组织内的人,屠七与柳剑秋接二连三的复活,纵然岁栖白不追究,江湖上也定然有闲言碎语,更别提洛秋霁如今在舒愁月此处疗伤。 若是越山河当真是其中一员,那秦雁与小木恐怕危险的很了! 直到此刻,荀玉卿也只不过是因为原著与舒愁月手中的金扇子而得以对整件事管中窥豹,瞥得冰山一角,他简直不知道为何这个组织能够这般的神通广大。 说到神通广大。 柴小木的异样,秦雁与他的不辞而别,荀玉卿心里头一紧,忍不住想道:“难不成也是这个组织与小木胡说八道了什么?” 既然阿沧也在,那说不准蓝千琊就是这个组织当中的一员,荀玉卿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是阿沧他们对小木提起自己的身份,而他们又是与打伤小木的柳剑秋一道,小木心存疑虑自然也是正常的。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突然有个人过来,告诉荀玉卿其实岁寒山是最终反派一样,感情上难以置信,但就从条件上来讲,岁寒山的确有这种实力,而荀玉卿也是一样,他的确曾是辛夷,曾是蓝千琊的男宠。 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岁栖白。 但即便只是如此,荀玉卿也想不通到底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柴小木立刻起疑,对方到底是掌控了什么消息,又捏造了什么情报,到底是对柴小木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才会叫小木对自己心生疑虑。 这个组织虽然未见其身,却已可以隐隐窥见其势力的庞大,真不知道幕后黑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这样的厉害。 不过如此看来,只能先找小木看看情况了。 荀玉卿神思转回,却见舒愁月一条长腿跨在洛秋霁腿上,柔美的素手在他脸上游移,甜声道:“妾身可是花了大功夫救他,你想带走可以,但这份人情,你可是要欠的死死的,最好牢牢记在心间,这辈子都别忘。” 这时洛秋霁终于睁开了眼睛,淡淡道:“舒楼主的救命之恩,洛某自然没齿难忘,不过一份恩情,想讨两家利益,楼主难免贪心了些许。”他伸手搭在了舒愁月滑腻雪白的长腿上,对方极配合的嘤咛了一声,刚要软到他怀里,却见洛秋霁毫无反应的一拂,起身站定。 “男人风流薄情,总是胜过女人千倍万倍。”舒愁月柳眉一扬起,伸手捂住心口,娇声道:“刚刚还同妾身你侬我侬,这会儿便翻脸不认人,要妾身怎样信你才好呢?” 她伏在美人榻上,好似一条美艳动人的蛇妖,正欲勾人魂,摄人魄。 “既是如此,那舒楼主想要如何?”洛秋霁淡淡道。 舒愁月美目流转,忽然道:“不然洛盟主就同妾身成全了好事,一夜夫妻百日恩,妾身知道萌主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虽有实无名,但这心中自然多少也有个底儿了。” 叶晚潇忍不住一脸艳羡。 “既然洛某在舒楼主心中是顶天立地的汉子,那千金一诺,定不会改。”洛秋霁微微一笑,抖袍转身,这就扬长而去了。喻星野自洛秋霁开口后就再没说话,直接跟着人也一起出去了,作为维护治安但不管事的岁栖白和荀玉卿对视一眼,也跟了出去,叶晚潇不舍得的看了看一屋子俊奴美婢,很是叹息。 “怎么,叶少侠莫不是对妾身也有意思?”舒愁月柳眉一挑,语气听不出好坏。 叶晚潇赶紧溜之大吉。 众人连夜回了客栈,洛秋霁伤得果然很重,半路身子一软吐出血来,喻星野心中焦急,就背着他加快了速度。 洛秋霁伤势严重,加上平日爱抽两口,这会儿脸色苍白无比,月光一照,看起来竟好似有些透明,他被喻星野扶着坐在床边,嘴唇上满是鲜血,看起来有些吓人。 看来舒愁月说是帮他治伤,其实也没有出太多力气。 荀玉卿自然不知道洛秋霁之前被郑宿背叛,已打得昏迷过去,如今能够醒来,全是舒愁月灵丹妙药加推宫过血,还当舒愁月趁火打劫,很是有些不悦。 五人当中,属荀玉卿与其余三人交情最浅,便不太开口说话。叶晚潇叹了口气,坐在一旁道:“老洛,你们武林盟都遭了反,你别告诉我你一点儿眉目都没有,待在舒愁月那儿不是真呆着舒服的吧?” 洛秋霁胸口一阵剧痛,忙盘坐起来,喻星野二话不说,同他双掌相接,运气渡过,这才叫洛秋霁好受了些,开口道:“你当她真心看上我了么?她是想求我救她的命。”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荀玉卿的身上,问道,“这件事,还要问嫂夫人。” “什么?”荀玉卿惊道,满面诧异,“洛盟主尽管问来,但凡我知道的,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洛秋霁长长吐出口气来,低声道:“我便不说其他的人,想来柴小木此人,嫂夫人一定是知道的,你视他如亲弟,而柴少侠的轻功与内功心法,与嫂夫人亦是如出一辙,嫂夫人就未曾想过,为何自己从未遇见过追杀么?” 这话一说,荀玉卿不由得一愣,他忽然想起来,柴小木在乐府灭门之后,的确是时常遇到追杀跟仇家的,乐府尚且被杀了个精光,他与柴小木关系甚好更不可能是什么秘密,可是他除了跟卜旎在一起时,的确并没有人单独追杀过他。 “从乐府起,自柳剑秋重现江湖,嫂夫人应当明白,对方并不畏惧岁大侠。”洛秋霁又道,“倒不如说,他们本就在瓦解岁大侠的声誉,只不过是因为他武功盖世,不便下手而已。” 荀玉卿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他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非常:“洛盟主的意思是……” “岁大侠钟情于你,你又拒绝他的情意,并不是什么秘密,若是想要拿你要挟岁大爷,你离开岁寒山庄的那几日,岂不是最好的时机,何必前不久故意顶着被岁大爷抓住的可能冒险掳走你,却下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毒。”洛秋霁又道,“姑苏那庄子机关重重,偏生嫂夫人进去了,却安然无恙,还见到了故人,叫意先生欠下了人情。” 洛秋霁说得不紧不慢,却好似是一道催命符一样,叫荀玉卿浑身都发毛起来。 荀玉卿问道:“可是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他几乎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本以为这江湖与自己全无关系,本以为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因为发生了,自己再去应对,本以为所有的事情都是毫无关联的。 可是这一刻被洛秋霁提出来,他才发现对方早就布好了棋盘,就等着自己跳下去。 他简直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人要陷害自己。 “洛盟主是否怀疑我?”荀玉卿苦笑道。 洛秋霁问道:“我为何要怀疑你。” “为何不。”荀玉卿叹了口气道,“听起来,我自己都觉得我自己实在是很可疑,” 话虽是如此说,但岁栖白却慢慢伸过手来握住了荀玉卿的,虽未出声支援,却也已算是表明了态度,荀玉卿紧紧抓着他,好似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洛秋霁摇了摇头道:“我的意思是,这个组织背后的人,也许倾慕嫂夫人也说不定。”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是理所当然,就好像在说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荀玉卿还当他是在打趣自己,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嫂夫人当我是在胡言吗?”洛秋霁笑了笑,他轻轻叹道,“其实很明显的,对方原先只要岁大侠声名狼藉,因此柳剑秋重现江湖,可是二位定情之后,屠七便现身于世,杀了林崧,我如今想来,恐怕是个警告,也是一个威胁。柳剑秋痴迷岁大侠,屠七憎恨岁大侠,由此二人可见对方手段的变数。” 难道是辛夷的情债??? 荀玉卿几乎要被说服了,所以他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就是所有事情都是辛夷的锅,但是这也不太可能,要是真有这么牛气的人物是辛夷的追求者,辛夷怎么可能还落魄成那个样子,根本没有道理。 那就是他的锅了。 但是他连对方老大是谁都不知道,连见都没有跟他见过一面,实在是想不出出来到底有谁想要自己当鳏夫。 “比起这个可能,我倒是觉得我是个卧底,叛徒这个猜想,要更可信的多。”荀玉卿无奈的摇了摇头,他深呼吸了口气,无奈道,“洛盟主应当明白,我没有什么朋友,也不善交际,江湖上名声倒多是辛夷的恶名,又曾是蓝千琊的……你怎会觉得是对方喜欢我。无论如何,对方比我厉害的多,也聪明的多,盟主的这个猜想,实在是无稽之谈。” 洛秋霁摇头笑了笑,问道:“那你是吗?” “自然不是。”荀玉卿叹气道,“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对方当真是聪明厉害。” 洛秋霁还要再开口,忽然喷出一口血来,面无血色,嘴唇发青,好似要昏厥过去。岁栖白当下凝神道:“叶晚潇,你陪玉卿出去,在外等候我们三人半个时辰。”他伸手一指点在洛秋霁的环跳穴上,将人抱在怀中,一掌推向后背。 两人自然顺从的出去了,叶晚潇收敛了嬉皮笑脸的神情,笑容忽然变得有些凄凉起来,他轻轻叹气道:“江湖要变天了,老岁还好些,老洛怕是保不住武林盟主的位置了。” “为何?”荀玉卿刚问出口,又想起了郑宿的事,顿时心领神会,叹息道,“也许不会那么糟。” 叶晚潇摇了摇头,也跟着洛秋霁喊,说道:“嫂夫人你不懂,我查得深,对方无论是什么来头,如今已是个很可怕的存在了,老洛跟老岁在明,他们在暗,显然是讨不到好的。” 其实荀玉卿早不是个孩子,自然知道社会跟生活并不是邪不胜正,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江湖鱼龙混杂,更逃不开名利二字。 “那便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荀玉卿忍不住道。 “自然不是。”叶晚潇道,“其实舒愁月的态度便可看出一二,这个组织个人也多有私心,并非完完全全的团结一致,可偏偏他们组织,似乎也并非为了争权夺霸而出。” 他不想做江湖中的庞然大物,而是想当所有江湖人未知的恐惧。 荀玉卿忽然觉得一阵反胃,勉强忍住了呕吐的想法,哑声道:“站在光明之下,他们再庞大也都没有任何威胁力了,他们是想当影子,在暗影里,让所有人都感觉到恐惧,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可怕,但谁也不知道到底谁是其中一员。” 叶晚潇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他的全身几乎都发起抖来。 荀玉卿在一瞬间就决定了:我要去见小木。 第128章 簪梅到底是一匹叫荀玉卿怀疑价值三百两的好马。 它不但温顺听话,还很有灵性,岁栖白转交给荀玉卿的时候,只花了不到一天的功夫熟悉。岁栖白并不与他一起走, 毕竟洛秋霁伤重, 之后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喻星野单独遇上那个组织,恐怕会有些麻烦。 更何况屠七还没有死, 无论如何,岁栖白也不能跟荀玉卿一起走。 荀玉卿自然也很明白,他一个人曾闯荡过江湖, 倒并不在意这个,反倒是岁栖白在两人话别之时,有些依依不舍,忧心忡忡。荀玉卿瞧他愁眉不展, 不由得笑出声来, 柔声道:“你没听洛盟主说么,对方说不准是真心实意的喜欢我,自然是不会害我的。” 可若对方其实并不喜欢你呢。 岁栖白这句话含在嘴中未说,荀玉卿又笑道:“更何况我能有什么长处,人家何必非要兴师动众的来惹我。要说威胁你,你我不是早已表态了。”提及此事,岁栖白就有些不太高兴,他闷闷不乐的垂下头去。 “我没有怪你。”荀玉卿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么,是我不要你那么做的,所以你绝不必怪责自己。” 既然荀玉卿这样说了,岁栖白也不好说别的,他轻轻点了点头,仿佛默认了这件事一样,只是慢慢道:“你务必一切小心。” 这是自然,荀玉卿笑着点了点头。 簪梅在临走前还咬了咬岁栖白的衣裳,似乎要将主人也带走,可荀玉卿拽动它的时候,它打了个长长的响鼻,知道主人恐怕不会跟着自己走了,于是它只好带着自己背上的人走。 等马儿走出去很远的时候,荀玉卿忍不住转头看了看,他发现岁栖白还站在原地,只是离得有些远了,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但荀玉卿知道,他正如自己看着他这般看着自己。 人是很害怕寂寞的生物,可这时荀玉卿的身体里却忽然充满了勇气,已完完全全的准备好了独自一人去迎接未知的未来,去面对态度模糊的柴小木,甚至是越山河。 只不过一个人的旅途终究是无趣的,等荀玉卿走到鄄州的时候,他已倒在了簪梅的背上,晃晃悠悠的骑着马,就好像个随性走路的过客。 正是仲春,草长莺飞,桃花早已开了,随着春风飘落于碧水之中,荡开一层层的涟漪,连风中似乎都有花的香气。太阳暖洋洋的照在荀玉卿的四肢上,将他的全身好似都照得发光。 簪梅慢慢的走过白石路,好似被香气惊扰了,驻足下来抬头去啃噬桃花的枝条,荀玉卿不紧不慢的拍了拍它,于是簪梅只好又迈开步子,慢悠悠的开始走路。 荀玉卿觉得很温暖,也觉得很放松,他甚至想到了自己与秦雁还有柴小木重聚的时候,三个人开心的场景。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两个朋友了。 第一站是越府,荀玉卿在中途就下了马,任何事情做的太久都不会有趣的,就好像骑马,就好像走路,所以荀玉卿时常会换着来,这样就会轻松很多。 翠嫩的柳条在风中摇曳着,春风温暖而轻柔,荀玉卿看着春光明媚的鄄州,忽然觉得心里也快活了许多,叫他忧心的那些事,仿佛一下子也变得无足轻重了起来。 可当荀玉卿走到越府的时候,却发现越府一片缟素,好似死了人一般,荀玉卿脸上的微笑顿时凝住了。 他来得很巧,运气也很好,正好赶上了越山河出现。 啊,是越涛君死了。 荀玉卿的心里忽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惆怅跟惋惜之情,他并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年轻人爱慕过自己,只是顺着脑海中的记忆与曾与越涛君相处的情况而感觉到了可怜。 越山河看起来老了很多,像是他这样的年纪,丧子未免是太过痛苦的惩罚。 “越老前辈。”荀玉卿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忽然上前开口道。 越山河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脸上充满着悲戚与痛楚,却强撑着笑脸看向了荀玉卿,轻声道:“是岁夫人啊。”他的声音都苍老了许多,快步走到了荀玉卿身旁,好似在打量什么,“是岁大侠有什么要事吗?” 荀玉卿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并没有提起越山河的伤心事,他问道:“越老前辈,我想同你打听一件事情。” “事啊,什么事?”越山河几乎连笑都笑不出来了,语气好似还很温柔和气,他沉重的呼吸着,憔悴不堪。 “我想问问柴小木与秦雁的去处。”荀玉卿的声音也很温柔,就好像轻柔的春风,就好像和煦的阳光,与他妖冶的面孔截然不同。 越山河忽然变得很清醒,浑浊的双眸仿佛瞬间锐利了起来,他的语气依旧那样的悲伤与无奈,可却少了很多真情,他说:“噢,那两位少侠啊,他们到我这儿来做客过,说来我与柴松当年还是旧识……”他说了许许多多的事,仿佛在怀念一个老朋友,半真半假,荀玉卿也只是静静听着。 最后越山河话风一转,淡淡道:“不过他们已走了小半个月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荀玉卿好似也真的完全信了,极感激的点了点头,他这时仿佛终于注意到那些白灯笼,还有那些白布条了,低声问道:“越老前辈,家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这话问得既委婉,又含蓄。 “是我那不成器的犬子。”越山河惨然一笑,身体都打起颤来,眼见就要摔倒,荀玉卿便上前扶住,握着他的手臂将人扶进了府中,下人见越山河不太好,便兵荒马乱的四散开来,有去劈柴烧水,有去抓药煎药的,留下几人要上来服侍,叫越山河挥退了。 原先议事的厅堂已大变了模样,改成了灵堂,供桌上点着两只白蜡烛,当中放着一个灵牌,写着“爱子越涛君之灵位”。荀玉卿想起越涛君年轻俊朗的模样,不由得心下一动,虽不至于悲恸无比,却难免有些难受。 “越少侠他……”荀玉卿的嘴唇微微阖动,轻轻叹了声道,“不知是谁人这般残忍?” 越山河眼中含泪,抚膝长叹道:“不是谁,是我这傻孩子自己生得驽钝,生得愚笨,瞧见人家有难,就眼巴巴跑去万鬼窟,倒赔上自己的性命,若是对方真被救出来了,活下命来,倒还不辜负他这条性命。” 本来荀玉卿待他还有几分同情可怜,一听此话,不由得觉得满心的鄙弃厌恶活生生就要从胸口涌上来,脸色就有了几分难看。 他不好表现出来,加上话已经套出来了,就安抚了越山河几句,不多会儿就告辞离开了。 荀玉卿之所以提起这件事,其实就是因为不太确定柴小木跟秦雁到底有没有进入万鬼窟,因为秦雁在小木身旁,而神女像的秘密又叫卜旎破解了,所以荀玉卿实在拿捏不准剧情到底改变到什么地步了。 但如今看来,柴小木还是去了万鬼窟,越涛君还是为了救他而死,那秦雁的加入并没有改变什么,事情多多少少也算是有了点眉头。 柴小木在万鬼窟之中其实也受了伤,而之后他在鄄州一间凌云客栈之中休养生息,还遇见了与陆慈郎作伴南下的秦雁,因此被治好了。不过如今秦雁在他身旁,也不知道陆慈郎会不会出现,或者说柴小木熬不熬得住伤势。 荀玉卿左思右想了一番,决定要先去凌云客栈之中看一看,要是柴小木在,那自然最好,如果不在,那就去改道去陆慈郎的住处问问情况。他心中念头辗转,就定好了计划,双腿一夹,快马奔向了凌云客栈。 凌云客栈的人不少,又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大堂里可谓是人声鼎沸,但荀玉卿走进去的时候,整个大堂忽然一下子静了下来。荀玉卿对这场景并不陌生,他也懒得理会这群人在想些什么,只是走到柜台前瞧了瞧桌子,惊醒看得眼睛发直的掌柜。 “不知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店?”掌柜脸上堆满了笑,他眼睛发亮的看着荀玉卿,比起被荀玉卿的美貌惊艳,看他的样子,反倒是更开心于思考荀玉卿入住后会引来多少客人。 “我想找一个人。”荀玉卿眨了眨眼睛,微微笑道,“他叫柴小木,约莫十六七岁,大抵这么高,身上带着一把刀。”他比划了一下。 怕掌柜的多疑,荀玉卿又添了一句:“我是他哥哥。” “哦,我知道我知道的。”掌柜乐呵呵的说道,“他住天字三号房,来啊,赵小,带客人上去。” 游鱼般穿梭在人群里的店小二高声应道,不多会儿就溜了出来,伸手一请:“您请好咧,这边走。” 荀玉卿没有想到这么顺利,不由感激的笑了笑,跟着店小二上了楼。 第129章 天字三号房就在楼梯的转弯口。 隔着门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荀玉卿微微皱眉,倒并没有莽撞的上前,而是对店小二说道:“小二哥, 麻烦你帮我敲敲门, 就说有故人来拜访, 好么?”他生得这么美,语气却这样的温柔, 谁能拒绝呢,店小二毫无犹豫的点了点头,上前敲门。 “秦官人, 您在不在?” 屋里人也很快做出了回应。他听起来有些疲惫与困倦,却依旧语调轻柔和善:“是赵小二哥啊,有什么事情吗?你已帮我送过药了,我没有什么要麻烦的。”的确是秦雁, 也只有秦雁, 才会永远这样的对人客气,对人有礼。 店小二刚要开口,荀玉卿忽然推开门道:“故友来访,不欢迎吗?”他脸上微微带着笑,一开门,就瞧见秦雁警惕无比的站了起来,两个人对视一眼,秦雁脸上的提防便瞬间化作了笑意。 “玉卿!”秦雁低低的说道,声音里好似带着甜蜜与柔情。 店小二见他们果真是熟识,也很有眼色的下去了,他的人生里有远比美人跟八卦重要的多的东西,比如说好好过日子,多干些活,多收些打赏,晚上厨房里头的肘子炖多了,说不准还能得一个尝尝。 秦雁双眼底下发青,神色憔悴,但见着荀玉卿,仍然是微微的笑着,他轻声道:“你来了。”他并不问为什么,也不问荀玉卿来前见了谁,更不问荀玉卿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只是很欢喜见到了老朋友的模样。 “是啊,我来了。”荀玉卿的心情也轻松了下来,他仿佛又感觉到了那股带着清甜花香的春风吹拂过自己的面孔,温暖的阳光照在了自己的身上,每次与秦雁在一起相处,他总是会觉得很愉快。 床上躺在柴小木,他的脸色比秦雁倒还红润一些,若非是昏迷不醒,任谁也瞧不出他受了伤。 “小木怎么了?”荀玉卿柔声道。 秦雁叹了口气道:“他还好,已没事了,等醒来就好了,我们进了万鬼窟。” “万鬼窟?”荀玉卿慢慢重复了两次,极冷淡的看向了柴小木的脸,忽然道,“是越山河吗?”他的声音并不算响,但说出的话却难免有些石破天惊,秦雁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茫然的看着荀玉卿,全然不知道对方怎么会猜到。 秦雁不动声色的看着他,眼中已有了几分怀疑,他咬了咬嘴唇,忽然苦笑起来,低声道:“玉卿,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可是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他话不必说尽,荀玉卿已经很明白他的意思了。 固然荀玉卿将凶手说得很对,但他又是从何得知就是越山河,须知越山河自己也丧子,伤了柴小木的很可能是江洋大盗,很可能是恶贯满名的贼人,也很可能是一些意外,世上的怪人多了去了,为何偏偏要怀疑丧子的越山河。 “我方才去过越府了。”荀玉卿想起来洛秋霁说的那些话,心知对方果然是打算陷害自己,倒也不急不缓,和和顺顺的说道,“他说了一句话,我便觉得他这个大侠肯定是虚有其表,一个虚有其表又金盆洗手的大侠,他既不为名,也不为利,那会是为什么?” 秦雁轻轻叹了口气,他仿佛已有了些松动,也许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愿意以最坏的结果去揣测荀玉卿,也许是因为在他的心中这个人永远都应当是那样善良温柔的,绝不会是别人口中所说的那种人。 这种希望,使得他也松动的非常快。 “他说了什么。”秦雁的脸上又重新出现了那种温柔而疲倦的神态。 “他说,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要是能救别人一命,死了倒也算有些价值。”荀玉卿冷冷道,“这哪像是一个父亲说得话,再冷硬的心肝,再狠毒的心肠,也绝说不出这么恶毒的话来,他连自己的儿子都这般严苛,我难道还能觉得他对别人会有几分宽容吗?” 这话不知道叫秦雁误会了什么,他忽然不说话了,脸上露出了极哀婉,极难过伤心的表情来。荀玉卿不知道他怎么了,只好无措的将手轻轻搭在了秦雁的肩膀上,温声道:“阿雁,你怎么了?” 秦雁很少会说人家的坏话,即便是此刻,也绝不轻易开口,他仔细想了想,极委婉的说道:“玉卿,你不要难过。”这话听得荀玉卿没头没脑的,秦雁接下来又道,“葛元石一事,我也有所耳闻。”他说到此处,就不肯再说了,只是为荀玉卿难过。 说到葛元石,就一清二楚了。 荀玉卿才明白原来秦雁误会自己是借越山河代指岁栖白当初在自己中毒之时选了武林同道,只是岁栖白选择大公大义,于道义情理并无差错,纵然秦雁心中为自己难过,却仍然不说岁栖白的半句坏话。 “岁栖白与他怎会一样呢?”荀玉卿微微笑了笑,摇头道,“阿雁,我好得很,你不必为我难过。岁伯父当时早已在为我奔波寻找解药,于情于理,都应当解救诸位英雄好汉,哪有选我的道理。” 秦雁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道:“玉卿,你真好,他既然叫你喜欢,定然也是个很好的人。”他语气里似乎由衷的为荀玉卿感到了开心,但却又垂下头去,静静的看着柴小木。 荀玉卿坐在他身旁不明所以,只是微微笑道:“阿雁,你也是个很好的人,也会找到最适合你的那个人。” “不会了。”秦雁苦笑道,“我这一生,再不会遇上那样的人了。” 他说的那般决绝,叫荀玉卿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秦雁是个既温柔又体贴的人,他自然不会叫荀玉卿尴尬为难,所以他为柴小木掖了掖被子,重新开口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刚刚怀疑你,为什么小木忽然对你那般生疏。” 大概的原因荀玉卿早已猜出来了,可是他还是打算听秦雁说个清楚明白。 毕竟他也许很多时候都没有想到。 “小木那日跟我说,他遇上的那个人告诉他,你帮蓝千琊做事,灭了乐府满门之后,你因为心怀愧疚,躲在了乐府密室之中教了他武功,后来又屡屡救他性命,皆是因为你悔改了,虽然杀了人,却不忍心再错下去。” 荀玉卿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忽然发现对方的手段不但阴险毒辣,还杀人不见血。 最叫人痛苦的并不是仇恨,仇恨往往会激发人的斗志,真正折磨柴小木的,使他不愿意见到自己的,其实是柴小木的善良。他也许已信了自己杀了乐府满门,可是在他心中,自己又是那个对他千好万好的大哥哥,他的憎恨,他的愧疚,他的感激,他无法憎恨,也无法询问真相,却又无法面对那几十条性命。 更糟糕的是,荀玉卿甚至无法回答他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在密室之中,而他又的确曾是蓝千琊的男宠。 “后来仇天来找我跟小木,他说他的线人被我杀死后,是你故意拿走了那个荷包。”秦雁缓缓道,“那个荷包上有特殊的香料,而荷包上写的消息,是寻找玉秋辞。” “你说什么!” 荀玉卿瞬间站了起来,他拿走荷包这件事完全是临时起意,他当初以为最大的麻烦不过是仇天,可如今看来,却是打瞌睡送了枕头上门,亲手将把柄送到人家那,而且还好死不死的叫小木正好去找了意无涯。 他的脸色发青,几乎说不出半句话来。 明明是温暖的春日,可荀玉卿却好像掉进了深冬的冰窟之中一样,他哑然道:“我本以为江湖上的事都与我无关,没想到,没想到我其实早就是人家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荀玉卿实在忍不住苦笑的欲望,叹气道:“洛盟主还是高估了我,他说的那话果然是句笑话,我便说嘛。” “洛盟主?”秦雁茫然道,“他说什么。” 荀玉卿便将洛秋霁的分析同秦雁说了一遍,正要摇头自嘲,却见得秦雁严肃起脸色来,他道:“盟主说了这许多,却一点儿也不怀疑你?” “没错,他一点也不怀疑我。”荀玉卿简直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秦雁已有些发怔了,他仔细看了看荀玉卿,无端笑了笑,笑容中好似有了几分苦涩,道:“他定然很相信你,相信你的为人,清楚你的品行,便连怀疑都不屑。”他仿佛还在为自己怀疑荀玉卿的事情而羞愧。 是啊! 荀玉卿只觉得脑子“轰隆”了一声,他忽然道:“不,我与他不过几面之缘,本是他将线索罗列出来,我还以为,他是觉得我当真为蓝千琊卖命,可盟主却又咬定不是,非说人家喜欢我。” 秦雁沉默了会儿,慢慢道:“你这样好,世上哪有人会不喜欢你呢。” 他这话既惆怅,又温柔,却像是三月的春风,无声无息的飘走了。 荀玉卿陷入自己的思绪,全然没有在意。 第130章 秦雁说得无心,可荀玉卿听得却进了心。 因为小说的原因,荀玉卿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洛秋霁这个人形外挂,他甚至怀疑过岁寒山有这个人脉跟实力, 可是却从来没想过洛秋霁。可是秦雁的话却忽然给他提了个醒, 或者说, 叫荀玉卿一下子打开了新思路。 别看洛秋霁在小说里头是个说一不二的盟主,但真在江湖的时候, 就会明白他其实也叫许许多多的门派拘束着,岁栖白做事有时候挡了人家的道路,还要洛秋霁拉下面子来去担保。 武林盟有钱么?自然是有钱的, 因为洛秋霁本身就很有钱,他不但有钱,还有人,还有势, 还有权。 如果说是洛秋霁想要组建这样一个暗影里的组织, 并不是不可能的。 光明固然受人所敬,但阴影的手段却要更自如一些。人是要面子的动物,有些事听起来很荒谬可笑,可偏偏世人就是吃这一套。荀玉卿在现代听过这么一句话,是说女大学生晚上去陪酒听起来很低俗,但是陪酒女每天都去大学听课,听起来就很正能量,其实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 虽说是个段子,但从很多方面来讲,也可见人们的心态。 洛秋霁本就不是什么拘泥于俗礼的人,他会想要私下建造这样一个组织并不奇怪,尤其是郑宿,郑宿当真能将他重伤至此吗? 人一旦起了疑心,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忍不住联想一下。 如果说洛秋霁建造这个组织,是为了叫江湖恐惧,给自己有些许底气,那就很能说明这个组织的情况,也很能说明自己当时的猜测。这个组织是为了做一些无法见光当时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屠七不是什么好东西,杀死林崧之后,洛秋霁反悔了,所以让他蹦跶出江湖,好借刀杀人让岁栖白宰了他。而柳剑秋只是喜欢岁栖白,反倒容易操控的很,而且岁栖白在他手里并不会出任何事…… 若是叫柳剑秋羁绊住岁栖白,既不会伤了他,又不妨碍洛秋霁做事。 荀玉卿忽然想起了江浸月给自己下毒的那件事来,他忍不住想起蓝千琊,玄天教找自己不会太难,可是蓝千琊至今却仍然毫无动静,如果说是洛秋霁约束着他,那也就能够说通了。 当初在葛元石家中那些英雄好汉也只是中了迷药,而自己身上的毒药更是有些儿戏,葛元石的问话,洛秋霁肯定的回答…… 荀玉卿只觉得头脑发胀,疼痛不已,慢慢分析过来,好似洛秋霁就是幕后黑手,可是却又觉得有些地方说不太清楚,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用过脑子了,除了初来乍到的时候,面对蓝千琊那时时刻惊心吊胆,之后行走江湖,再没有人给他这样的压迫感了。 难道真的是洛秋霁…… 不知道为什么,荀玉卿想起了与洛秋霁的几面,想起他端着烟管气定神闲的模样,想起他身受重伤仍不缓不慢的神态,心中忽然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畏怯与退缩。 洛秋霁与岁栖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岁栖白生性刚直,为人宽容,只要不做恶事,哪怕你瞧他不顺眼,当面辱骂他也是寻常小事,葛元石那事就是最好的证明,只是许多人敬畏他,哪有人敢当面骂他,也只有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才破罐破摔。 可是洛秋霁。 洛秋霁可不好说了。 他为人处世厉害的很,又是岁栖白的好朋友,耍些无关紧要的手段,只要尽在把握之中,绝对是做得出来的。而且有趣的是,这种组织成立之后,最不可能怀疑的人就是他,洛秋霁本身就是武林盟主,他何必要扶持一个以利益驱动的组织来与自己为难。 一个足以令江湖恐惧的组织,纵然没有任何实权,但谁也不会想上去围攻,因为怕波及自己,自扫门前雪实在是每个人跨不过去的命门,纵然有古道热肠,侠肝义胆的好汉,但能有多少呢。 而且阴影之中的组织,做任何事情都方便的多,就好像流沙一样,溃散各地,必要时聚集起来。 但若洛秋霁真的是想做些实事呢,那么这个组织存在的就很有趣了。 因为武林盟主会遇到的阻碍,这个组织都不会遇到;而这个组织会遇到的困难,武林盟主却又能轻而易举的化解。 荀玉卿长出了一口气,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实在没有把握对方就是洛秋霁,也许是自己想的太多了呢,也许并不是洛秋霁,其实还有很多很多地方是说不通的,是对不上的…… 可是…… 如果不是洛秋霁,他又为何故意说对方喜欢自己……这样的一桩阴谋之下,洛秋霁却忽然将一切说成了儿女情长,不但牵强,还叫人有些好笑,但是能有什么比儿女情长更容易使人昏头脑胀的话题。 “玉卿?” 秦雁轻轻拍了拍荀玉卿的手,他的脸上充满了担忧与关怀,从怀中掏出了一条丝巾,为他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柔声道:“你出了很多很多汗,怎么了?是想到了什么吗?我看你好像有心事。” “没有。”荀玉卿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我只是……我只是很担心小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你请了什么大夫?” 话题转得很生硬,秦雁不免有些奇怪的看了荀玉卿一眼,但他向来是个很体贴的人,别人不愿意说得话,他是绝不会勉强的,就微微笑道:“是济世堂的张大夫。”他顿了顿,见荀玉卿脸色难看,又俏皮的说了句趣话,道,“跟葛元石那种大夫完全不一样。” 可惜荀玉卿此刻没有微笑的心情,只是勉强的扯了扯嘴角,秦雁轻轻叹了口气道:“玉卿,你是不是在担心小木醒转过来之后,该怎么与他解释,怕他真的误信奸人的话。” 洛秋霁的猜测还没有完全成立,荀玉卿手心里冷汗淋漓,勉强点了点头,敷衍道:“是啊。” 他除了这句话,实在不知道应该再怎么回答了。 “说起此事。”秦雁的脸上露出了为难又坚毅的表情来,他的手握住了荀玉卿的手腕,忽然道,“玉卿,我很相信你,但是我实在不明白一件事,我很希望你能够回答我。” 荀玉卿感觉到了他的慎重,不由得直起腰,略有些忧心的问道:“什么?” “玉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事情。”秦雁拉住了荀玉卿的手,慎重道,“早在慈郎那处救小木时,我就起过疑心了,只是不便出口,到如今来你落人口实,一切倒成了把柄,我实在是不得不问。” “小木受伤与你毫无干系,你却将错尽数归咎于自己;你性子刚正不阿,与岁栖白只多几分人情世故,路上连侮辱你的人都不愿意下杀手,却为了小木的伤拼死去金蛇那盗取肉灵芝。” 秦雁不缓不急,慢慢道来,他幽幽的看着荀玉卿,轻声道:“我并不是不信你,只是,这些问题在我心中也已盘踞了许久,所以他们说你其实是蓝千琊派来的卧底时,我也……也有些相信的。” 不然如何解释蓝千琊不动声色的态度,如何解释荀玉卿这一路古怪的行为。 人家穿书他穿书,都是得知先机,人家简直就差上知天文地理,下懂古今中外,偏到他这儿怎么就硬生生给扣上一大黑锅,还喜欢,这要是也叫喜欢,那爱起来岂不就是要人命了! 荀玉卿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能跟岁栖白说自己是借尸还魂,但也不敢说出穿越跟这个世界就是一本书而已,更别提秦雁了。秦雁虽然是他的好朋友,很好很好的,好到可以交心的朋友,但是荀玉卿也不可能告诉他自己是穿越人士啊。 好在撒谎对荀玉卿来讲不是什么难事,他为了活命早就在蓝千琊那负债累累了。 “你知道我是辛夷了。”荀玉卿想了想,忽然说道。 这自然不是个秘密了,秦雁点了点头,并没有否认,荀玉卿又说起了辛夷的出身来,他淡淡道:“我艳名在外,但很少人知道我的身世吧。”辛夷辗转过那么多男人,奇货可居,为了不堕自己的名声,给辛夷涂抹身份的大侠并不少。 除了辛夷的第一个男人,这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来历,而那个男人早在辛夷离开他的那一天,就被活活剐成了骨架,带着辛夷的秘密入土去了。 秦雁没有说话。 “小木跟我的确没有什么干系。”荀玉卿顿了顿,淡淡道,“但我以前,却受过他爹妈的恩惠,世人都轻贱我,可他们夫妇二人很善心。我这一生本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了,可那日在市集上看见了小木,这桩恩情便又涌上心头来,至于武功与密室一事,其实也是机缘巧合,我那日只是想跑,哪知误打误撞的进了密室。” 秦雁这才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荀玉卿临时编了谎言,脑子里还在想洛秋霁是反派老大的可能性,怕叫秦雁看出端倪来,就有些呆不住了,便问道:“对了,小木他的药方在哪儿,我去再买些回来,这客栈也不知道信不信得过,说不准越山河还要捣乱,我去再买些药回来。”他也是急昏了头。 可秦雁也不说什么,只是抽出方子递给他,温声道:“你去吧,我在这儿守着小木。” 荀玉卿接了方子急匆匆的下楼去,站在门口,太阳暖和和的照下来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遍体生寒。 就此呆立在门口。 第131章 在客栈门口呆了许久,荀玉卿才回过神来。 可是他却恨不得自己立刻昏过去,好就这么忘记心中不断升起的那个荒唐念头。 荀玉卿慢慢攥紧了手中的药方,嘴唇微颤, 他转过身去跨入客栈之中, 身体稍稍有些发颤, 他轻轻咬紧了嘴唇,然后极凄凉的笑了笑, 重新走上了二楼,这次他连门都没有敲,直接推开了门。 而蓝千琊自然也避无可避, 他端着茶杯,看见荀玉卿不由得愣了愣,索性继续喝起这寡淡无味的茶水来,微微一笑。 “果然是你。”荀玉卿心中一凉, 药方慢慢飘落了下去, 他看了看蓝千琊,无声笑道,“蓝教主,别来无恙。” 蓝千琊见自己被点了名,哑然失笑道:“许久不见,辛夷也是风采依旧。” 秦雁坐在柴小木的身边,神态温柔又和善,就像个极关心友人的好朋友,可一个这样好的朋友,背叛起来,自然更是刻骨铭心,更是心如刀割,更是……肝肠寸断。 “你果然听出来了。”秦雁柔声道,他抬起头来看着荀玉卿,声音温润,“我一直都很明白,你是个聪明无比的人。” 荀玉卿惨然一笑,淡淡道:“多谢谬赞,我虽然不蠢,但却是个睁眼瞎。”不知为何,这时荀玉卿却无端将腰板挺得更直一些,可是他的脑子却乱哄哄的炸开来,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不多会儿,荀玉卿就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竟然还是那样的镇定自若,冷静无比,然后找了张板凳坐了下来。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荀玉卿微微笑了起来,他居然还笑得出来,然后才道,“我嘱托过小木,千万不可将密室的事情泄露出去,小木虽然年幼,却不是多嘴的人,他若是要说,只可能是你。原先我以为对方真的是手段通天,可你却暗示我小木将此事告诉了你。” “那么,此刻是否的确要开诚布公了?” 荀玉卿的心在烧,火焰沸腾在四肢百骸的每一处角落,他只好逼着自己坐得笔直无比,免得堕了气势。 秦雁点了点头道:“不错。”他很欣赏的看了看荀玉卿,似乎一点都不奇怪,神态还有几分柔情万种,“我知道,若你再心狠一些,便早早就能看出许多事是我做的了。” 这话简直是奉承。 荀玉卿白着脸,嘲讽的笑了笑,他脸上的笑容也不知是在嘲讽秦雁,还是嘲讽自己。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荀玉卿问道,“难道你不怕我说出去吗?” 秦雁但笑不语,蓝千琊没有笑,他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好笑的事情,可荀玉卿却觉得好笑极了。 “洛秋霁也是你们其中一员是么?”荀玉卿怔了怔,苦笑了起来,“我本以为他不是一个恶人。” “或许我们做的也并不是恶事。”秦雁朗声笑了笑,态度很是和气,“江湖上的事情未免太多了一些。他有钱,我有人,他有势力,我有主意。我为利,他为威,我们各取所需,又不违反道义,也给江湖解决了麻烦,” 荀玉卿简直要叫他逗笑了,冷冷道:“岁栖白与我险些命丧在你们手中,也是为了江湖除害?” “你们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蓝千琊忽然出了声,他把玩着茶杯的盖子,似乎有些百无聊赖的模样,“你真的以为那庄子里的人搜不出你来吗?要不是认出那几枚梅花暗箭,恐怕意无涯此刻想还那个人情的机会都没有了。” 荀玉卿忍住怒火,勉强扯出个笑容来,冷笑道:“那还要多谢二位不杀之恩?” 还不等两个人开口,荀玉卿又问道:“秦雁,我们三人初次见面的时候,也是你跟卜旎设套吗?是想招揽我,还是想送我做个人情?” 秦雁稍稍有些吃惊,忍不住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当时是你救了卜旎的命,我本与他素不相识,怎么会跟他设套害你,更何况我从来没有想过对你下手。”他这话说得很真诚,荀玉卿却不太相信。 “你……你是来夺神女像的。”荀玉卿的喉咙好似忽然被人掐住了,他张了张口,几乎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当时的善心居然会有这样大的反转,柴小木重伤时,他本以为自己做了件坏事,可如今看来,却是为自己跟卜旎保住了性命。他神情突然古怪起来,看着秦雁空荡荡的袖子,慢腾腾道:“就为了神女像,你搭上了自己的一条胳膊?” “这件事嘛。”秦雁脸上并没有浮现出恼怒,只是有些无奈,他叹气道,“我没有想到陆三九会癫狂至此,失策了。” 荀玉卿想起了岁寒山庄内的神女像与那张解密图,忍不住看了看柴小木,轻轻叹息道:“神女像是你送来的,那张解密图是小木的,对吗?”他这句话一出,不但秦雁神情变色,连蓝千琊都有些震惊。 “你要卜旎给我,是因为你为了那张图,与小木撕破了脸皮吗?”荀玉卿看了看柴小木,忽然道,“从刚刚开始,我就很奇怪小木的脸色如此红润,气色比你还要好,到底是受了什么伤,怎么一动也不动。” 秦雁婉言道:“我们毕竟朋友一场,我不希望分别的场景太难看。” “还能难看到哪里去呢。”荀玉卿凄冷的笑了笑,他这时居然还没有崩溃,没有疯,甚至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十分镇定,蓝千琊几乎都要佩服起辛夷来了,他尚还记得躺在床上的那个少年双目赤红的疯狂模样。 夫妻反目,手足相残,有什么会比至亲至爱之人的背叛来得更痛苦更绝望呢。 秦雁只好解开柴小木的穴道,但并没有全解开,柴小木慢慢苏醒过来,像他这样有生气的年轻人,这时竟有些萎靡,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搜寻了一会儿,看到荀玉卿的时候,忽然淌下泪来,哽咽道:“你……你与他们,也是一样的吗?” 他无声无息的流着泪,像是个无处可以依偎的孩子。 “小木。”荀玉卿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柔声道,“大哥哥自然是永永远远与你站在一起的。” 秦雁笑了一声,这时蓝千琊忽然开窗看了一眼,翻身越了出去。 “他去做什么了?”荀玉卿问道。 秦雁微微笑道:“去杀一个该死的人了。” 发生的所有时间,单说一个人是幕后主谋,荀玉卿绝对不信,但要是蓝千琊、秦雁、洛秋霁三人联手,那一切都说得通顺了。当时洛秋霁来姑苏,并不是为了剿灭跟铲除,而是平息风波;而玉秋辞与意无涯隐居多年没有消息,他们一去便有人上门试探…… 这些都是再清楚不过的消息了。 荀玉卿到底看过书,又年长的多,将这些时日的事情捋了捋通顺,忽然道:“洛秋霁的确是会做这件事的人。”他当时猜洛秋霁的目的,约莫猜到了七八分了,就冷静道,“可你们不该愚弄岁栖白。” “他在江湖中并不讨喜。”秦雁委婉道,“许多人早已瞧不惯他了,他的威名虽然有分量,可谁心里头都怕他,你想,若全江湖都怕他,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自然是排挤他,自然是责怪他,自然是觉得他千不好万不该,甚至觉得他做得好的每件事都是应当,做的坏的每件事都是该死。 人向来都是如此苛刻,容不得半分污浊。 恶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苦行僧却要煎熬磨难一生一世。 “他做事情会越来越难。”荀玉卿轻轻叹了口气,“而且他这般光明正大的,许多事本就很难去做。”就好像越山河这种听到风吹草动就会藏起来的老狐狸,岁栖白简直一辈子都抓不到他,因为越山河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甚至是流言。 可是哪怕一句流言,却绝无法惊动岁栖白。 “那这么说来,江湖还应当感谢你们。”荀玉卿的嘴角微微一动,讥讽道,“这些江湖上的老狐狸莫名其妙叫人宰了,难道不会引起恐慌,洛秋霁又真能拿出什么好处来给你们。” 秦雁笑道:“何必给好处呢,到了人家家里头,总要做做客,收些礼才好。” 他说得不错,人若是做了坏事,胆子就会大许多,尤其是狡猾阴险的老狐狸,你简直不知道他们能藏起多少东西来。 柴小木冷冷道:“你们养虎为患,迟早要烧死自己的。”他脸蛋上还挂着泪水,因为没办法擦拭,就留在脸上,看起来有点好笑,像是被训斥的孩子不服气的神态。 “傻小木。”秦雁还如往常那般轻轻弹了弹他的额头,微微笑道,“也要真的是虎才好,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的贪婪会埋葬自己的,能叫他们动心的,本来也就只有利益,你当他们是忠心耿耿的为我做事吗?他们只不过是为我做事。” “你就不怕他们合起心力来?!”柴小木厉声道,他这话倒是有点无理取闹了,所以荀玉卿按住了他的手,站起身来。 “恐怕咱们死了万万年,人的贪婪与自私也绝不会死,若他们控制的好,这的确是一手好棋。”荀玉卿淡淡笑了笑,“这世上如岁栖白这般的人,凤毛麟角。” 世间万种风情,尽堆眼角;平生悱恻情思,皆落双眸。 “那些人都该死吗?”荀玉卿为柴小木解了穴道,他将整件事翻来覆去想了一遍,倒觉得其实秦雁跟洛秋霁他们倒更符合江湖习性些,岁栖白的三观太像现代人,性格又刚正不阿,若暗地里真该有个清净天地的人来,他不是最好的。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不能保证每个人都该死。”秦雁轻轻叹了口气道,“但他们定然都做过恶,无利不起早,至于堂堂正正的人,我们绝不会去惹麻烦上身的。” 荀玉卿抱着躺了数日身子发软的柴小木走了出去,他想起洛秋霁的态度,估摸出来这两人怕是也不齐心,只不过是互相牵制而已。 如今他们所见到的这个组织,是个极粗糙的雏形,待他们商定好了,就会瞬间成长为庞然大物。 柴小木到底是少年人,恢复的很快,不多会儿就能自己下地了,荀玉卿紧紧握着他的手,似乎怕他回过身冲上楼去跟秦雁拼命似得,抓得死紧。 两人解了簪梅走出去许久,忽然街上冲来一大波人,连声慌道:“越老英雄死了!”“越前辈被人杀死在家里头啦!”“好吓人啊,血洒了一地,头都掉下来了!” 乱七八糟的喊了许多,荀玉卿跟柴小木在人流里对视了一眼,柴小木不知道是露出快意还是露出复杂的神色,咬紧了牙。 荀玉卿抓着马鞍,轻轻对簪梅道:“怎么办呢,栖白该多伤心啊。” 他全身几乎都在发软,力气好像忽然挣脱开了这具躯体,拼命的往外逃,若不是将马鞍抓紧了,荀玉卿这会儿几乎要溜到地上去了。 “岁栖白。”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可以对照着这三个坏蛋【喂】从开头找伏笔了。 像是在庙里秦雁被救,但事实上他是来截杀卜旎的这种情况设定,我再补充一下:之前提过卜旎丧妻,原著是他没见到玉卿,杀完人后四处游荡碰到他妻子,然后在某个地方被秦雁追到,他妻子牺牲自己换卜旎逃命的机会。 而之后秦雁设局,神女像辗转过卜旎的手给了小木,小木进万鬼窟破解谜题,学习了神女像上的武功。 有个地方比较有深意,可能有人会看不太懂: 洛秋霁他们这个组织搞起来之后,防着岁栖白的原因就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杀人然后让岁栖白来调查追踪他们,以防江湖起疑,洛秋霁也正好摆脱嫌疑。而岁栖白相应的声望越来越高,这方面却一筹莫展【毕竟有内应】,江湖就会慢慢质疑他作为义警的实力,而洛秋霁他们只是缠住岁栖白并不是考虑完全杀死他,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尊重他,在等待岁栖白离开这个位置,而岁栖白一被江湖放弃,这个组织就等于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 真正杀死你的有时候未必是敌人,反而是你竭力想保护的那些人【我觉得这是个很嘲讽也很有趣的事情。】题外话:至于这个组织的脑洞灵感其实是我在看《七种武器》的时候从古龙先生的青龙会里得来的,我还蛮好奇青龙会最开始诞生的模样的,后来就大开脑洞w。 第132章 岁栖白很平静。 洛秋霁的伤已好了许多,他泡了壶茶,开窗瞧了瞧外头,好似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倒是岁栖白没有什么拘束, 直接开口道:“鄄州有人在等玉卿, 是么?”他仔细的看了看洛秋霁的神情, 对方并没有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来,只是极无奈的笑了笑。 “我早该知道, 你已经有些眉目了。”洛秋霁吹了吹茶水,轻轻抿了口,微微一笑道, “瞒得住嫂夫人,却定然瞒不住你。既然如此,为何不当面揭穿我?” 岁栖白淡淡道:“你不会害我,自然也不会害他。但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姑苏与鄄州死的人, 你都已经知道了?”洛秋霁伸了伸懒腰, 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不免牵扯到伤口,疼得顿时一缩,轻轻叹息道,“你当真想不通吗?胡安、柳清丰、柯木这三人你还记得吗?” 岁栖白点了点头道:“我记得。” “俗话说,正是正,恶是恶,但难道武林正道里头,就真没有一个黑心脏肺的坏人吗?”洛秋霁苦笑道,“栖白,你做事虽然沉稳,而且方方面面力求证据方才出手,你绝不愿杀错一个好人,可你却已挡了许多人的路。” 岁栖白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慢慢落在了瓷白的杯子上,看着里头的茶水。 “他们三个人,你杀不了。”洛秋霁摸着茶杯,轻轻叹气道,“他们三人皆各有人担保,也无证据,你其实也知他们害了人,做了恶事,素来不愿给他们脸色好看,但是你不愿人家说你仗势行凶,胡作非为,非要找到证据方才上门,可直至今日,你还是无法杀了他们。” 岁栖白声沉如水道:“不错。” “江湖人视你为公义,正是因为你从不错杀,每每都要找出证据,方才下手。”洛秋霁失笑道,“可你当年却也险些被假证据害到错杀一人,自那以后,你便愈发谨慎。” 岁栖白目光骤然冷下,点了点头道:“是啊。” 他们说得是许久前,有个女子曾经跑到岁寒山庄诉冤,求岁栖白为她出头,她说自己受了一名侠客奸污,后来查实此事子虚乌有,但岁栖白当时却是实实在在的险些错杀好人。 这事本就难以查证,而且女子为弱者,若非是洛秋霁介入,为对方担保,众人又再三调查,总算查出缺漏,岁栖白定然要抱憾终身。 “无规矩不成方圆,你做得没错。”洛秋霁皱眉道,“但许多时候,你明知他脏心烂肺,却仍然不能出手,纵然威名赫赫,江湖上的恶人见你无不闻风丧胆,可你站的太明面了,自然也有人早早就提防着你,你受盛名拖累,每走一步都很艰难。” 岁栖白沉吟片刻,慢慢道:“你虽然说得不错,但是这并不能成为你救屠七的借口。” “屠七不是我救的。”洛秋霁摇头道,“他只不过是个意外,更何况他如今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这个错误也已被矫正了。我知你是借屠七之事,觉得我用邪道中人,与玄天教合作,很不妥当,是么?” 岁栖白轻哼一声道:“你不怕他们将来变成祸患吗?” “栖白,你堂堂正正,老老实实的告诉你,你虽不是祸患,但这许多年来有心无力,鞭长莫及,又有什么用处。”洛秋霁双目黯黯,淡淡道,“人有七情六欲,我多少也有些功利之心,已有人觉得我偏私你已久,连你带我想要一道去除,你想不到郑宿背叛我,我为何会伤重如此,对吗?” “我从未想过郑宿会背叛我。”洛秋霁凄凉一笑,“他们倒是聪明的很,我若是死了,郑宿就成了紫微剑阁的长老,我若不死,他们便将郑宿叛逃的罪名栽赃到莲花剑一行所谓‘滥杀无辜’的人身上。” 岁栖白沉思道:“既然如此,可见此举本就是错。” “错吗?”洛秋霁微微一笑,他忽然从桌下提了个好似女子梳妆打扮用的匣子上来,解开了锁扣,转过去摆在岁栖白面前,柔声道,“你说这是不是错?” 匣子里摆着郑宿的人头,还有一只断手。 “谁的手。”岁栖白道。 “柯木的。”洛秋霁失笑道,“他想占便宜,却不知道这里头的人各个都比他贪婪的多,胃口大的多。” 岁栖白顿了顿,忽然饮了口茶,只道:“他不该只留下一只手。你也不应该这么做。你身为武林盟主,做出此事若是叫人发觉……” “他只留下了这只手。”洛秋霁漫不经心的合上了盒子,他静静的看着岁栖白的脸,“正是因为我是武林盟主,所以我做此事,绝不会有人发觉。” 岁栖白轻轻叹了口气,忽然厉声道:“洛秋霁,父亲当年传我位子,便告诉我一定要正心,我这许多年来,杀了这许多人,寻了许多证据,每每都要确定自己所作所为无愧天地良心,你这样做,又能确保真的不会出现误杀跟枉顾人命的事吗?” “谁能做到全无遗漏。”洛秋霁几乎要嘲笑起岁栖白的天真来了,他看着岁栖白的神态,却丝毫不变脸色,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淡淡道,“我一贯很支持你,也很信任你,因为我知道你是天底下难得的大好人,可是你现在又能做什么,你知道柳清丰屠了人家满门,却拿他有什么法子?” 洛秋霁淡淡道:“你没有证据,只要没有证据,你就毫无用处,你的剑不能出鞘,你的人不能说话,你的心甚至都无法决断,你事事务求公平公正,一身武艺天下少有敌手,可又有什么用。你当金蛇弑妻无人知晓么?只不过是人人都等着你去流血拼命。” “可他们若不想你知道呢?”洛秋霁冷笑道,“那女子的事情已不会再重演,借刀杀人这个法子不管用了,他们知你不会轻率,既然如此,只要你看不见,纵然其他人看见了,只要找不到证据,就不会惊动你,时间一拖,他们自然有千万种法子将人找出来,让他闭嘴。” 岁栖白摇了摇头,他淡淡道:“我想知道乐府的事情,那些老人做的肮脏事我姑且不谈,我想知道,那个小姑娘难道也是恶贯满盈?” “此事我倒是不太清楚。”洛秋霁叹了口气道,“栖白,我知道你心中定然很难接受。” “你说得没错。”岁栖白摇摇头道,“这些年来我自己也很清楚,盛名所累,我能清几次公道,能正几次风气?我本以为我是遇见了玉卿,忽生了退隐之念,其实我早已明白,许多事我一人终究太过渺小,能力有限,我纵然不赞同你的做法,但其实你杀了那些人,我心里还是有些小痛快的。” 洛秋霁一怔,反倒不知道怎么说了,岁栖白却道:“只是我痛快归痛快,但是还是要忠告你,你终究会养虎为患,此举虽得一时痛快,但不易于公理。” 这话说来,岁栖白本以为洛秋霁会生气,哪知他忽然朗声大笑起来,不住摇头道:“果然是岁栖白啊,也是,若不这么说,倒不像你了。你便当我们是个恶贯满盈的贼人组织,只不过喜欢偶尔过几日,为武林正道除除害好了。怎样,要来追查我们吗?” 岁栖白却没有理他,只是听着楼下动静,推开门走了出去,洛秋霁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他并不喜欢岁栖白,也称不上是对方的朋友,但两人毕竟相互扶持走了十几年,他每每力挽狂澜支持岁栖白,其实也不过是被对方的信念与正义感所撼动,可是久了,自然也是有感情的,不过洛秋霁也明白,此事一出,二人之间的交情便再没有了。 荀玉卿早一步从簪梅身上翻身跳了下来,柴小木虚弱的趴在马背上,拼命想呼唤自己有色心没人性的大哥哥回来,哪知簪梅见了主人,更加兴奋,当即跑跳起来,颠簸的柴小木晕头转向,更是死死趴在马背上,紧紧抓着马鞍,不敢乱动。 这些时日柴小木被簪梅横鼻子竖眼的挑剔了很久,只要荀玉卿不在马背上,簪梅就要折腾他。 骑个马比受伤还苦。 荀玉卿一路来总觉得不知该与岁栖白怎么说,他其实觉得整个江湖便是打死了也没有关系,更何况洛秋霁要用坏人去惩治坏人呢,以毒攻毒,以恶制恶,他觉得天经地义的很,可是荀玉卿也知道岁栖白绝不是这么想的。 他已决定将一切都告诉岁栖白,无论对方打算怎么想,怎么做。 “我已经知道了。”岁栖白从门口跨出,正好对上了荀玉卿的目光,伸过手去同他执手,极沉稳的说道。荀玉卿分明什么都还没有说,但他也没有多嘴,只是点了点头。 这漫漫长路,荀玉卿心慌意乱了许久,可见到岁栖白的这一刻起,却又忽然定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谜题就解完了,其实洛秋霁跟秦雁不能说是正常意义上的反派。 因为他们两个人的确都是为了江湖好,更接近武侠的快意恩仇范围,岁栖白就比较像现代人的三观,疑罪从无,讲究事实跟证据。 只能说两边创业的想法不同,但不能说哪边创业的方式就不对,就好像洛秋霁说的,没有人能做到十全十美,你想得到什么,必然要付出什么。 然后说个人物分析吧: 之前看到秦雁反水的章节下面一群鬼哭狼嚎,我看了一下,觉得有几个误区该怎么说呢,他的确是影帝没错,也真的算不上什么特别特别好的人【毕竟大爷只有一个】,秦雁是个非常老练也非常聪明的江湖人,但是他对玉卿所做的事,所说的话,都没有半分假的。 他是真的很喜欢玉卿【这导致了他的确很厌恶岁栖白】,秦雁从来没提起自己的情意其实还有一点,他觉得自己是个残缺的人,无法配上玉卿,包括我写过他的心音,他希望玉卿一切都好,希望玉卿幸福,都是真心实意的,但是他的确也克制不住嫉妒。 最后: 其实到这里就差不多完结了,等于是用玉卿一个外人的视野去经历了书里一些情节吧,他本身的确不是主要事情的漩涡中心,真正深陷其中的还是小木,毕竟小木才是原著主角。 第133章 五年后,春日。 因为下了雨,所以虽是白天但仍有些阴,初春寒冷, 山庄里的梅花还没有谢, 绵绵的春雨之中仿佛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梅香。有些梅花被风吹落了, 飘零着飞跃屋檐,落在了泥土之中。 一个青年人撑了伞, 牵着一匹马,在这微风细雨之中施施然前来,雨水将他的脸打得湿润, 衣服也吸饱了水汽,显得颜色发暗而沉重,可他脸上却带着笑容,就好像回到家的游子。 他似乎对岁寒山庄很熟悉, 而苏伯也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 站在门口将他带了进去,一直带到了花厅之中。 花厅中的桌子上有一大碗面,汤很清,面也很细,盛着满满的配菜,撒着新鲜的葱花。 “岁大哥回来了吗?”青年人擦了擦脸,拿起筷子搅了搅面,稀里哗啦的吃了一大口进去,含糊问道。 “少爷他晚点回来。”苏伯抄着手,乐呵呵的说道,神情好似有几分得意,“洛盟主前不久送来的帖子,正巧这几日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少爷他就出门去了,少夫人最近在学画画,就没跟出去。” 青年人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庆幸与惊喜,他忽然停下了筷子,好似决定做个极了不得的决定,可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一切都变得正常如初了,他笑了笑,说道:“苏伯,我跟大哥哥也很久没有见面了,你跟他说一声好吗?” 苏伯痛快的应了一声,干脆利落的出去了,青年人耳尖,听见他高声喊得是:荀公子,柴少侠找你。 柴小木叹气的摇了摇头,知道苏伯拉不下面子,对着别人都喊大哥哥是少夫人,但大哥哥要是在场,他就只敢喊荀公子了。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柴小木继续吃起自己的面来,他今天特意打听了岁大哥不在家才敢来的。 如果不吃得饱一点,有力气一些,恐怕等会连大哥哥的鞭子都躲不过去。 荀玉卿走过长廊,来到花厅的时候,柴小木已经把面汤都喝光了,年轻人长得愈发老实可爱,剑眉星目,一派正气,看起来简直就像活脱脱从话本里走出来善良好骗、侠肝义胆的年轻侠客。 “小木。”荀玉卿微微笑道,“来找你岁大哥有事吗?” 乐府一事其实有好几个势力插手,纵然是岁栖白也查不出消息来,荀玉卿知道那是小木的主线剧情,倒也没有勉强,只是让小木自己行走江湖,力所能及的地方多施以援手。 自上次那事过后,岁栖白不知是冷了心,还是灰了意,自此半隐退在岁寒山庄之中,偶然发生什么极凶恶的事才会下山一探究竟。而四年前,洛秋霁送来了一份名单,还送来了几封信。 这个组织的弊病的确出现了,他们所担忧的那些问题,被一一发生了。 而江湖上许多人遭了毒手,总算想起还有岁栖白来,但正因如此,也对岁栖白袖手旁观,半隐退于世的情形愈发不满。洛秋霁明信请他出手来了一封,暗信写明了该恶人的详细情况与所犯罪行,清清楚楚。 荀玉卿觉得洛秋霁实在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岁栖白在明,不便探查许多奸恶小人,可他却可以堂堂正正的管着那些恶人;而洛秋霁的组织在暗,驱使以利益,毫无岁栖白的顾忌,却又不得不畏惧岁栖白。 岁栖白虽平日不提,但荀玉卿心中清楚,他心中多多少少还是能够理解洛秋霁的做法的,或者说是勉强接受。 但要他做,他却做不到。 但洛秋霁也不需要他做,洛秋霁要他威慑这些能做到这些事的人,什么人应当在什么位置才能发挥他最大的用处,难怪洛秋霁在武林盟主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久。 荀玉卿实在是心服口服。 但他们的事情尽了,柴小木的人生却才刚刚开始,他这一生跌宕起伏,大起大落,遇见的高人不知凡几,荀玉卿也不知道他以后还要经历什么艰难苦楚,会遇上什么样的姻缘,说来荀玉卿对柴小木最为上心的就是小说里从没有提及过的官配。 “不是不是,我不是来找岁大哥的。”柴小木看起来有些不自然,他本就是个性情刚正不阿的直爽人,这会儿结结巴巴,叫荀玉卿一下子看出不对劲儿来,还没等他开口,柴小木忽然开口道,“大……大哥哥!” 他不但喊得突兀,动作也很突兀,一下子抓住了荀玉卿的手。 “什么?”荀玉卿被吓了一跳,随即无奈的摇了摇头,好笑道。 柴小木只觉得冷汗从背后滑过,鬓发似乎都有些湿润,他咽了咽口水,勉强开口道:“其实,其实大哥哥,我想与你说,我……”不知为何,寒气与危险的感觉越来越浓,柴小木打着颤道,“我……我喜欢你。” “柴小木你果真是个——!” “小木?” 柴小木话音刚落,忽听得一个极尖锐的声音响起,很是有些男女莫辨,空中一道发着幽光的银芒直扑荀玉卿门面。还不等柴小木跳起接住,却见荀玉卿微微一笑,轻轻推开两步,流云般的袖子忽然卷出,有两根手指隔着布料轻轻拈在了那银芒之上。 “既然客人来访,何不下来坐一坐?”岁栖白淡淡道,他的手指那捏着那柄银色的小箭,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花厅外的墙上,那里冒出一个斗笠来,对方好似嘀咕了两句,很快翻身进来。 等到那人走进门来,荀玉卿不由得眼前一亮,却见他样貌生得有几分男女莫辨,神情带着几分清冷寒峻,只是看着柴小木。荀玉卿的八卦之心顿时熊熊燃烧,与岁栖白对视一眼,微微笑了笑。 反倒是柴小木好似只斗败的公鸡,沮丧的低下头来,把自己的身体往荀玉卿身后藏了藏。 春雨绵绵如情丝,少年人将斗笠搁在一旁,大步走到荀玉卿面前仔细看了看他,忽然道:“柴小木就是喜欢你?你生得这么好看,不要错付。” 荀玉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看了看那柄银色小箭,已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是谁了,是翎篁派的弟子桑梓。桑梓在书中出现过,他心高气傲,可为人生性刚正不阿,他本极不喜欢柴小木,但有人在他面前挑拨柴小木时,他却也绝不相信,后来被柴小木一而再再而三的救过性命。 “他怎么敢喜欢我。”荀玉卿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柴小木,不容分说的拎住他的脖子将他从自己背后抓了出来,又对桑梓道,“你暗箭伤人,恐怕非英雄所为吧。” 桑梓冷冷的看着他,淡淡道:“狩猎时却非要在人前拉弓射箭的弓箭手,要么是蠢得无可救药,要么都死了。”他似乎也不怕岁栖白,直接伸手让岁栖白还箭,然后才道,“你身手不差,箭又不会拐弯,我的弦响,你绝不可能接不到,更何况柴小木就在你身边。” “言之有理,那么,到你说话。”岁栖白终于开了口,一本正经道,“小木。” 柴小木冷汗潺潺,看着岁栖白毫无温度的双眸,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尴尬道:“岁大哥……” 荀玉卿轻轻拍了下柴小木的头,笑道:“连你大哥哥也敢设计?” 桑梓看了看荀玉卿,又看了看岁栖白,然后再把头转向了柴小木,脸上露出一点怒色来:“你在骗我!你根本没有喜欢的人!你果然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他话音刚落,一下子就从箭匣里摸出三支箭来,搭在了弓上。 “明明是你!”柴小木跳脚道,“我只说有记挂的人要说遗言,你就以为我是有个喜欢的人,还说他要是愿意为我而死就放过我,我总不能去害人家无辜的小姑娘!” 荀玉卿在旁凉凉道:“所以你就来害大哥哥了?” 桑梓神情冷漠,淡淡道:“我这箭只到肩膀,若箭发那一刻,你愿意护着他,为他而死,我就信你还有一点血性人情,自然会放过你,但你既然骗我——”他声音愈冷,弓箭已举了起来。 柴小木大叫一声,忽然溜出花厅去,他轻功这些年来愈发厉害,顷刻就不见踪影了。桑梓似乎习以为常,将弓挽上身,箭重新没入筒中,立刻追了出去。 “有趣。”荀玉卿摇了摇头,笑道。 他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柴小木的官配居然会是心高气傲的桑梓。 “怎样,你的事情做完了吗?”荀玉卿看着他们消失在雨中,摇头笑了笑,倒与岁栖白重新坐了下来,倒出两杯茶水,柔声道,“虽一开始我也有些不悦,但是想来你也绝做不到比洛秋霁更好的法子了,接下来咱们应当收养个孩子了?” “可以。”岁栖白喝了口茶,神情仍有些严厉,“他虽做的不错,但此举仍是不妥。” 荀玉卿无奈道:“是是是,所以要劳烦岁大爷你多多操心了,不要整日当个无业游民在家中坐吃山空,是吗?” 岁栖白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瞪了荀玉卿一眼。 雨慢慢停了,阴云也散去了,天明日清。 又是一派大好风光。 END 作者有话要说:由小木的始,带玉卿的终。 洛秋霁还藏了一手,嘿嘿嘿,今天才是完完全全的整个局的结束。 因为有人好奇小木的官配是谁所以特别带出来一下。 其实我还蛮喜欢桑梓这种人设的:心高气傲,优秀的天才,但是是非分明,不受他人挑拨。 跟小木的性格也很登对。 番外不是很想写_(:з」∠)_就到这里结束吧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