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灵灯 作者:愚人娱 万灵灯,照六界。这是一个人的故事,也是一群人的故事,更是天下万灵的故事。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观夷衡,凤尾扶罗 ┃ 配角:鸢尾花扶鸢,莫鱼,长幽,夜阑 ┃ 其它:亲情,友情,爱情,人,魔,妖,鬼,仙,神 一句话简介:万灵灯,照六界。始神责,不可违 立意:不服从于命运。不违背于责任。不放弃于自由。 第1章 天地之初,世间惟有汪洋,汪洋之中有一座仙山,名曰昆仑,昆仑山乃天地交界之处,灵气云泽,一日,在昆仑山峰之上,忽然有一团云雾聚集,后四散分为七片。这七片云团每日待在一处,吸食天地精华,日月光阴,渐渐有了灵识。灵识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能听到的,只有彼此唯一的声音。而话说多了,常常会说出问题来,比如这一日。 灵识一:刚刚是谁碰到我?我没说过不要擅自靠近我吗?你们身上的气味对我来说太难闻了! 灵识二:欸!这里是不是比上次多了些什么东西?颜色比往日的好看,也比往日的颜色多了好多,上一次给它取名叫“树”。这一次的你们觉得叫什么好? 灵识三:你们听!我最喜欢听这个声音了!我想了好久!就叫它“水”吧!流水!这么样?灵识一:喂!我在和你们说话呢!刚才到底谁碰我来着! 灵识四:你吵吵什么!就数你最娇!你不爱让人碰!就远点站着去呀!偏还总爱凑热闹! 灵识一:我,你谁呀?我有和你说话吗?是你碰我的吗?不是你,不要擅自出来讲话好吗?碰我的那一个是谁?是谁!到底是谁!三万二千七百六十次!我可都数着呢!这次我非要找到他不可! 灵识二:流水?嗯。流水好流水好。你快给我想想,我的这个叫什么好?上一次那个“树”的名字谁取的来着?我觉得取得很好。我想,既然它们的颜色这么艳丽,说不定是同一个家族的,取它的“树”字,再加一个“花”字,就叫“花树”怎么样? 灵识四: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呗!花树,草树,树根,怎么样都好。 灵识二:你这说的什么话。喜欢的东西当然要取自己喜欢的名字了。我觉得还是花树好。干脆把树去掉,就叫花好了! 灵识一:喂!你们理一理我呀!请理一理我!是谁碰我的,请告诉我好不好?告诉我吧!请告诉我吧! 灵识五:哎呀你烦不烦!每天嗡嗡嗡嗡的吵死了!谁知道你是哪个?大家都一样,谁也看不清谁,就算碰到了,也不知碰的是不是你呀!到底长没长脑子! 灵识三:呵呵!这个嗡嗡嗡嗡磨人的小团团!真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说实话!我挺喜欢你的! 灵识一:你叫谁小团团!你才是小团团呢!团团才喜欢你! 灵识三:对啊!我是小团团!我们都是小团团! 灵识一二三四五六: …… 灵识六:咳咳。这个名字还是不要叫了罢!我也不是想当团团的。话说我们能不能换个样子啊。 灵识七:嗯。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了。是时候要换个样子了。花、树、流水还有山都有名字,我们也该有个名字。不然这样你呀你,我呀我的如何是好。 灵识一:那好!不如我们就比赛谁换的样子最好看!如果我赢了!你们得好好告诉我你们到底谁是谁! 最先现形的是一位长相阴柔之人,雪白的肌肤,长发及腰,腰以下长着鳞片长尾,她称自己为“女娃”。 女娃道:怎么样? 灵识一:好是好。只是以我的审美来看,这条尾巴应该可以变得更好看点吧。 女娃摇身一变,下身的尾巴不见了,变成了两条纤细的长腿,身上披着一层蓝色的花瓣羽衣。 灵识一:这个好这个好! 他只顾看着女娃挪不开眼,其余六人却接连现了形,可他们长相不似女娃柔美,脸庞棱角分明,更添刚硬之气。 黄梵,七玄,寒溟,擎央,祉离,一个个丰神俊朗,从头到脚都散发着神秘的气质,每个人都美得独一无二。这才是真正的天造之子! 灵识一看得转不开眼,直到六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唯一的灵团之上,他才终于有了反应,嘟嘟囔囔道:有什么了不起!你能我也能! 只见它绕着六人飞来飞去,那劲头就好像遇见了好玩的玩意,玩得不亦乐乎,女娃见那灵团机灵又活泼,深感亲切又喜爱,就伸手去抱它,而灵团因为她的触碰,渐渐散出的灵光也变得与她一样了,都是蓝紫色灵光。 灵识大叫一声,紧接着一个人形便出现在眼前。他身上集合了黄梵几人的刚硬之气,长相又与女娃相似,偏柔美白皙。 女娃见了他忍俊不禁,笑得弯了腰,道:“果真是这般样貌才是你!以后你就叫观夷衡吧!跟着姐姐!姐姐照顾你!” 其余六人顿时哄笑一团,连连举手投降: “观夷衡!小夷衡!真是你呀!你赢了你赢了!我们可比不得你!” 就这样嬉笑玩闹了一段光阴,又有一日,夷衡不知又生出什么心思,硬拉着女娃同几人道:“快过来快过来!我有事与你们说。” 几人不知所以被他硬拉到一起,听他说:“我忽然想到,假如有一天我们离开这里,各人到各处去,再也不像这样朝夕相伴,以后我们是不是就变得像陌生人一样,谁也记不得谁了?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想到一个主意。” 众人问:什么主意? 夷衡眼睛一亮,笑得贼嘻嘻的道:“把手伸出来。” 众人听话地伸出手,忽然一阵钝痛传来,掌心已被划出一道血痕,众人哑然。夷衡反手将自己的手掌也划出血来,嘿嘿笑道,“这样,我们就算有了联结,以后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是在一处的,我是不是很聪明?” 女娃不顾自己血流如注,只拉着夷衡的手心疼道:“疼不疼?不知道你那小脑袋瓜里整日想的都是什么?你忘了我们是神仙么?不管走到哪里,不管我们离得多远,你只要叫一叫,我们都会到你身边的,不管没有这道口子,我们都分不开的。” 七玄龇着牙道:“他就是个傻子!傻着傻着我也习惯了,可即便早习惯了我现在也是很想抽他,白白的灵力全糟蹋了!” 女娃道:“糟蹋也是白糟蹋,不如我们将灵力撒往各处,说不准哪里的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得了我们的灵力,也能修成正果呢!” 说干就干,几人恨恨瞪着夷衡,握紧不断流失的鲜血,随手洒向各处,正因为有了这次无心插柳,灵修界因此为一个起点,一步步拉开六界大幕。 后来六人创六界,寒溟,擎央,祉离,七玄分别为魔界,鬼界,妖界,神界之主,黄梵拔发吐气为女体,封为天女,与他一起掌管仙界,小夷衡随女娃修行,后世称其为“始神七君”。 开天地历一万年,六界之劫在前,神、魔、妖、鬼、仙为争夺人界主权展开大战,始神地母娘娘女娃在此大战中命陨,始神北和寒溟 、西光祉离 、东同七玄、南尘擎央先创“十字天书”奠定六界秩序,后打造出天地圣物“万灵灯”,开六界太平,始神之一黄梵为六界之首,娶天女为天后,坐拥天庭,奉行天道,担负看护天地之责。 不知为何,大战之后,寒溟、祉离、擎央纷纷归去昆仑山闭关,而一直被三人掌管的魔、妖、鬼三界无人带领,等于直接默许下者上位,取而代之,直接触发大战惹得天下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不但没有被降罪,反而接替了三人之位,入主三界主位,此等结果一直在六界之中广为流传,引得一些上位者下位者无尽唏嘘。 而此战中消失无踪的东同七玄也一度引起六界中一场盛大议题,只是有一天,据仙界传出的消息,有人曾在天界见过七玄君,他还带回来一位一身黑衣的男人入住“一虚静里”。 一虚静里乃始神君在昆仑山之居所,此处自来与世隔绝,外界之人无一擅进,即便天界之人,无帝令亦不得随意前往,就好像被时间遗忘的一处死角,外界虽对此间心驰神往,津津乐道,墙里却是一如既往极尽平静,平静得听不见任何声响,却又将那菩提叶落听个透亮。 一万年后,一虚静里。 大殿内,一墨衣人闭目静坐,高冠束发,年纪看着不大,十七八万岁,相貌极其端正,只是浑身气场颇大,眼睛未睁,便已感到四周空气凝固,使人不敢接近。 忽然,闭目之人睁眼,清秀的眼睛虽然疏离,却并不冷硬,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不近人情,双眼注视前方,二字脱口而出,“是谁?” “啧啧啧,只听你这问话,便知是个不通事的,不过本君我向来不计较这些,既你问了,不妨告诉你,本君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观夷衡是也。” 俊眉微蹙,气息微乱,对着空荡荡的大殿问出:“观夷衡?你是观夷衡,那我是什么?” …… “这是从哪来的小娃娃?脑袋还坏着,唉,不敢期望醒过来会有意外惊喜,如今当真惊喜惊喜,有惊没有喜!” 一阵沉默。 到底忍不住,轻叹,道“看来目前情形着实复杂,本君还没开始问,你倒先抛了这么大问题出来,让我从哪开始说好呢……得,不管怎么说,都是七玄惹得事,我不问你,你也别来问我,最简单的,直接找七玄过来,到时不管你的,还是我的,都会有一个答案。” “你认识七玄君?你可知这是哪里?他为何把我关在这里?我是谁?你为何会在我体内?” “你这孩子,是听不懂本君说话?不让你问,还变本加厉,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来问我,而是立刻、马上、现在带我出去,去找七玄君,他那个人,怎么能不经本君同意,把我弄成这个样子?简直气人至极!愚蠢至极!” “出去?我若是能出去,早出去了,还在这里问你?把我带回来,却什么都不说,除了这个院子,哪里也去不了,想问他,却找不到他半个影子,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 “嘿,这七玄君,怎么能这样欺负孩子?!你别哭,看他回来,我不给他吃饭,不给他睡觉,你想打想骂都随便你,让他深刻承认自己的错误,不但要承认,还要一条条一桩桩写出来,不但写出来,还要一条条一桩桩念给所有人听,你说行不行?好不好?” 被他毫无底线,毫无原则的一通好话气死:“谁哭啦?你才哭啦,你这个人,好没脸没皮,七玄君是谁?你是谁?说得好像真能把他怎样似的,根本毫无诚意。” “嘿,我好心替你出气,你不知感恩,还来说我没诚意,你自己拍着胸口问一问,你到底有没有良心,讲不讲道理?” “我不跟你说,只会借着别人的身体说大话,不过也跟我一样,什么也做不了,不,你还比不过我,连个身体也没有,你若是个好人,怎会落到这一番地步?” “好厉害的娃娃!好厉害的一张嘴!你说得没错,我不是个好人,好人怎会落得这个地步?你便当我不是好人吧,不相信我,便不要相信我。” 一个是气急,一股子怒气全撒在另一人身上,一个是恼火,好心当做驴肝肺,一肚子话全都反着说,两人都气着,竟是谁也不理谁。 三日后,正午。 在这三日里,观夷衡真正见识了一个古板克制,练武成痴,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极为与众不同之人物。 每日大部分时间练功修行,一小部分用来休息,仪容仪表不论何时都是规规矩矩,只留出那么一盏茶的功夫用食,虽说天界不比人间,一日只用一餐,以灵为源者是不会那么贪食的,可是,再怎么不贪食,也不能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到这种地步,此于极为贪嘴的观夷衡来说,只叫一个“是可忍孰不可忍”! 自夷衡灵识初醒之时,他已十分清楚自己身处何处,没了灵元,没了灵体,如今还能维持灵识,还真是多亏了这看着不怎么好用的小娃娃。此时身处他体内,便深觉他身上灵力精纯,虽年龄不大,可其所修之言灵,却是上上之品,明明是言灵,灵息却与他颇为契合,便连相貌也有几分神似,只是他更显稚气罢了。想想自己当初那副样子,灵息微乎其微,想要活命,几乎不能,唯一之法,只能以息养息。只是他身上言灵力太低,以至于还不够供养他成功化形,只能以灵团形态存在。 第2章 七始神君天孕而生,创“灵修”之道,东同七玄创语知立神界,北和寒溟创血嗜立魔界,南尘擎央创阎罗立鬼界,西光祉离创芳魁立妖界,寰宇黄梵创言灵立仙界,而地母女娃则另辟蹊径创“人灵”立人界,只是如今六界之主除仙、神二界由黄梵、七玄掌管之外,人、魔、妖、鬼四界早已换了主人,世人皆不知此四界从何由来,只知入世之后便已是如此。 始神七君虽同根同源,可自身性格迥异,一有辩经论道,总有分歧,而后大打出手,而打架也能分出阵营,结果一般是这样的: 东同七玄:我早说过,祉离你性子绵柔过妖,大丈夫本该顶天立地,怎可如此荒诞不经?你再这样过分,总有一日自食其果! 西光祉离:嗬,我才要说阿玄你太过刚硬,天下如此多娇,你的目光需再多些色彩才好,如此狭隘不容与人可非君子所为,不过呐,我还是挺喜欢你的,除去狭隘不谈,你还讲些情理,某个人可不同了,那简直是油盐不进,无药可救了。 寰宇黄梵:祉离,你莫执迷不悟,不听人言,也无须对我词严厉色,七玄所说句句天经地义,你当及时收拾心神,涤清杂念,否则离经叛道,悔之晚矣。 西光祉离:我说什么来着?梵梵和阿玄必是一气的,我一人可打不过他们两人,溟溟,你还站着看戏,快来帮我一把! 北和寒溟:啧,打也打不过,还非得去招惹,每次被揍得鼻青脸肿,有本事你别喊人帮忙,自己作自己死,我可懒得管你。 西光祉离:央央,溟溟不管我,你可不能丢下我,我们不是好兄弟么? 南尘擎央:我方才想到阎罗之法,以死气养之,必能有大成,诚不知□□有常,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生,而生必死,死气不竭,灵气不竭,此非大道乎? 西光祉离:……这个呆子,找他还不如找死?女娃女娃,你快管管呀,阿玄梵梵欺负我! 地母女娃:好啦好啦,不要再闹啦!离离性子天生如此怎可如此勉强?你们本性方正,却有不方正之人,自然孕育天地,这才有金,有火,有水,有木,有土,有你,有他,有我,存在即当尊重,你们的确狭隘了。 西光祉离:还是女娃最为明理,听到没还不住手?你们太狭隘了,该对我道歉才是!喂!小夷衡,今日你怎这么安静?你来说说,他们是不是该对我道歉? 终芜观夷衡:他们是该对你道歉,可你也该对他们道谢才是,你练功剑走偏锋,若不是他们一直以灵力抗衡相护,祉离你,现在真的要成了给央央滋养灵气的死人了。 …… 这日,夷衡又见他将寒池莲藕随手取来便用,一时讶然,他们在一虚静里向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七玄怕是忘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这么勤劳能干的,比如这个日日食藕为生的小娃娃,显然不知“吃食”为何物,“做饭”为何物,他还真这么放心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不问,不觉颇为同情,终于又忍不住和他说话。 “我说小娃娃,七玄君都不知给你送饭的么?我还没问你,你在这里多久了?难道一直都只吃这些莲藕来?” 还以为会继续和他冷战下去,没想到小娃娃却搭了腔:“不过一万年而已,大约每日都有人送饭过来的,但我从没见过他,在秀口堂每日都有一个食篮,只是不想吃罢了,我打不破结界,出不去,又唤不出他,我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有本事凭我饿死,看他还能怎么办。” 观夷衡无言,心想:“这孩子莫不是个傻的?”,傻成这样,突然有点不想搭理他了,不过好歹给了回话,“好孩子,你若真想让他看着你饿死,又吃这莲藕作甚?既要做戏,也得像个样子吧?你这样,别说一万年,怕是十万年都不见得出的去。” 将剩下的莲藕一口吞了,眉间怒气大盛,“肚子饿了我有什么办法!饿不死我,我气死他总可以吧!” 已经不想再说别的了,不过仔细想想,还真是同情他,困在这里一万年,没有人说话,换了他,怕是一年,一天,一刻钟都待不住,不由得软了语气:“哎!你放心,即便是死,本君也会还你自由,这本就是我欠你的……”不想给他机会发问,马上便换了语气:“可怜的孩子,一万年不见天日,如今还会说话,当真难为了你,虽然本君大梦初醒,功力只有三成,但谁让本君尊老爱幼,体上怜下,乐善好施?好孩子,站到我身后,本君这次,保了你。” 蓦地,“观夷衡”只觉周身之灵沸腾,身体不受控制自己动了起来,这种境界的语知,显然不是他的,那么便是体内之人……眼见结界颤颤巍巍动了一动,可也只是一动,并没有消失,他们还是被困着。 这下,某人可被抹了面子了,颇有些气急败坏,“七玄君这人!早猜到这结界不会那么容易好破,可也不至于强成这个样子吧?这是要关他,还是要关我?以大欺小,没有度量!乘人之危,枉为君子!此种行为不但可恨,而且可恶!” “观夷衡”眼里的神采随之暗淡,“你还是省些力气吧,若是骂他有用,我早便出去了,连你都没办法打破,可见七玄君根本不是我们能够对付的,我,放弃了……” 说也真是好笑,在此一万年,不知这是何处,不知发生何事?来此之前的记忆通通不记得,只当自己是“观夷衡”,有人带他回来,便也跟着回来了。 一万年的沉寂,对他而言,却不是不能忍受,反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似曾相识,似乎以前,他也在某一个地方,一个人度过一个又一个看不到尽头的轮回里。 不过,好像也不全如此,该是还有个人的,每次到这里快要想起什么时,头就疼得厉害,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直在问,可是没有人给他答案,因为,这里除了他,再没有别人。 好容易有人来了,可是那个人却说他是观夷衡,本以为至少还有个名字,可如今,连唯一的名字也没有了,但他依然心存侥幸,这个人,似乎身上迷题也不少,若能出去,或许一切都会有一个答案,可是,努力到最后,他才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的,命是他的,可是牵着他命运的绳子却不在他手中,他苦修一万年,努力一万年,究竟为的是什么? 观夷衡听出他话里的悲愤和死寂,竟嗤笑一声:“嗬,这便放弃了?不过一个结界,何须如此灰心?这里没人要你的命,我虽不能打破结界,却没说不能带你出去。小崽子,七玄君自然厉害,当年七玄他们杯酒斗梼杌时,你还是一粒小粉尘呢,但我说保了你那便一定能保你,你只需要相信,不需要质疑。” 好久,“观夷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冷静,:“那你想怎样?既不能打破结界,又如何带我出去?” “你放心罢,我已发了‘言祭’给他,他若看到,必会马上赶来,你信不信?” 又是无言,观夷衡也并不管他信还是不信,自顾自说道:“既然现在七玄君没来,闲着也是闲着,就当闲聊,我不问你到底发生什么,但是若你想说我也是会听的。” 菩提树下,那片灿烂花丛簌簌作响,在院子寒池边,“观夷衡”将手一伸,突然变出一个食篮,可口的两碟小菜,两盘点心,一碗素粥,两个馒头,一壶茶,没有酒,将馒头拿出,捏成碎花,往寒池里撒了,一时一条条锦鲤从莲叶间钻出,你争我抢挤破头往落下的馒头花处涌。 观夷衡见此,心里好笑:“这群小东西还是这么个贱坯子,好菜好肉不吃,偏喜欢这没滋没味的馒头花,也很是让人不解。” 正想着,忽听那人道:“一万年前我突破上仙境却没能躲过那神仙劫,性命攸关之际是七玄君救了我,可是当时出了些茬子,之前的事什么也不记得了。” 某人抓不住重点,或者说他故意抓不住重点:“神仙劫?却是有够倒霉的,他虽救了你,可不见得你会乖乖跟他回来吧,是他告诉你你叫观夷衡?” “嗯。” “这你倒相信了,怕是当时脑子不好使,被人叫了名字,高兴得找不着北,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带你回来,将这里设下结界,怕你问东问西,索性离你远远的,却又放心不下,时时用镜像关注你的一举一动,知道你连饭都吃不上,专门派了人每日给你送饭来,为了保证不让你为外界所知,甚至不让送饭之人见到你,七玄君还真是对你煞费苦心。” “观夷衡”一惊后知后觉,被他这么一说,倒是真的如此,如此用心哪里是要害他,分明就是一种保护,蓦地道,“你怎么全都知道?好像真的见过似的,你到底是谁?” 体内之人却顾左右而言他,“当初我笑他这里不像始神府邸,倒像是鸟窝,绿幽幽的全是叶子,忘了是从哪里找来的花种撒了一把进去,竟开得格外的好……”菩提树下那片花丛开得依旧绚烂,像从地上开出的红霞,跌入一片晶莹的鱼鳞斑,轻盈地摇曳着,不带风,也不带雨,一直开到九十九夜的星河里,盛着光年里留下的最初的心曲。 “观夷衡”气他打岔,冷哼道:“花的确难得一见,是极好的,可是有些人却是连这有根之物都及不上,遮遮掩掩的算什么!”他越想越是心惊,甚至有一种大胆的猜测,七玄君要保护的不是他,而是体内的他,手中的馒头被他捏的粉碎,再无法强作镇定,吼道:“告诉我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一个声音落到耳边,“他是观夷衡,真正的观夷衡。” 第3章 一蓝袍之人从天而降,方丈之内月华笼盖,他是水一样的气质。上善若水,至柔至刚。柔之处,偏若雪夜围炉,长桥饮月,对坐听琴,素眉丹青;刚之处,偏若逐水踏浪,登峰折枝,翻手锁喉,负手削骨。七玄一出现,结界便已自动消除。看着他走来,“观夷衡”本能地便往后退,他一退,来人便站住了,一句“夷衡”出口,对面之人退得更加厉害,眼见他转身要跑,下意识去拦,手刚抬起,又放下了,情急之下又叫出一句“夷衡”。 这次终于听到回答,熟悉的声音,极轻极稳,好似玩笑,“别急,交给我,马上回来。” 心下一松,眼便笑了,像是长久的大石终于落了地:那人回来了。 跑出一虚静里,漫无边际地四处胡闯,绕过长长的九转丹心廊,在一座四角飞檐的雪玉亭前,终于停下脚步:“观夷衡!我把话说在前头,七玄君救我一命,我用一万年自由还他,已是仁至义尽,你说过带我出来,还我自由,如今完成一件,还剩一件,我不问你究竟因何只剩了灵识,也不想知道,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没本事同你们相斗,只求你别缠着我,放我走。” “啧啧,你冷静,别激动,我放你走,我没说不放你走,你该是知道吧,七玄在你身上施了结界,除非他亲手解印,否则,你根本没办法逼出我的灵识,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说服他,不管你信不信,这次,我是真的想帮你。” “夜阑?你是夜阑?”身后冒冒然出现一人,着白袍斗篷,及腰青丝从斗篷里露出一缕,手上还持一白□□箫,那箫朝上的一头刻着“白蝉”二字,另一头挂着两个银色铃铛,一双墨玉般的眼睛神采奕奕。 对面人抬手往前伸着,他下意识便扶住了,抓住他的那一瞬间,白衣人笑弯了眉眼:“果真是你!我找了你一万年,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说我是夜阑?你识得我?你是谁?”墨玉的眸子闪过一丝迷茫,眉头微蹙,“你不记得我了?连自己也不记得了?果真是破镜时出了问题。一万年前,你到银河来找我,恰逢神仙劫,混乱中你为躲避雷劫跑去人间与我失了通讯,我到处心急找你,可是,发出的‘言祭’没有一点回音,直到今日突然察觉你的灵息,便一路追着过来,没想到你竟在天界……”“可是,我没有一点记忆……”夜阑只觉迷茫,天知道他多想知道他到底是谁!长幽看了他少许,忽然把手中玉萧横在他面前,道:“把手伸过来。你会想到的。”夜阑看到这个人便出奇地相信他,他觉得他的话一定是真的。他反手握在玉箫上,和他手掌相距不过数许。很快,记忆如洪流,一道闸门打开,再也关不住。 原来他是守木人,职责是看守扶桑树,名叫夜阑,而他是守河人,被任命看管银河,名叫武长幽。一万年前,夜阑因为修炼“言祭”时无意听到一人的回答,因此认识了武长幽。那一年,在银河之畔,夜阑第一次见到了武长幽。 那是一个十分荒凉的地方,那里有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河,河边有一座小茅屋,屋中有一位女子,她紫萝头巾缠发,素色罗裙垂地,她的眼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水晶古琴,但比琴要大,琴弦也更多些,像是她的专属灵器,她的目光聚集在眼前的事情上,随着她指尖的轻挑慢捻,水晶灵光变幻,由灵光结合而成的水缎轻盈地从屋里飘出,像云中飞雪,雾里看花,被天边的彩云一照,染上了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各种颜色,落到那渺渺一隅的长河里去,使得那黄河,也变成彩云的颜色了。 于是,他走过去一礼,问道:“姐姐可知长幽君在何处?我一路顺着言祭所指寻来,到这里便断了,该是在这附近的。” 女子抬起头来,甚觉意外,想不到这里除了故人还有人来:“小仙君找的,怕是这里的守河人吧,我也只见过他一面,他从来不露面的。” 夜阑挠了挠头,颇为伤脑筋,道:“那可麻烦了。”那女子见此,竟又问了一句:“敢问仙君名号,与守河人是何关系?我在此如许年,竟从未见有外人来的,也从未见长幽君现身,累仙君来此,怕是要无功而返了。”夜阑先是一礼道:“小仙名叫夜阑,多谢姐姐提醒,不过我相信,他会出现的。”回身走向那涛涛长河,胸有成竹地一笑,双手放在嘴边高声喊道:“长幽!我是夜阑!我来找你了!!!” 这时候,银河结界中,一位满头银发的年轻人专心摆弄着手上什么东西,听到叫喊,心中大惊,起身起的匆忙,将身前桌案上的东西呼呼啦啦全扫了下来。来此一万年,第一次主动踏出银河结界,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站在银河之畔的黑衣少年夜阑。 夜阑只看到一位白衣银发的少年郎从一团亮光里走出,手中还拿着什么,一见了他,那东西便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却是一个纸做的小玩意。六片叶子,看着并不是属于天界的东西。那人看见他,眨了眨琉璃般的眼睛,继而笑了,道:“夜阑?你是夜阑?没错了,你是夜阑!” 白衣翩翩,犹如一只自由自在的仙鹤,踏云而来道:“夜阑!你来的正好!我得了一个好玩的玩意儿,便照着样子做了好多,你看!” 手一指,从银河结界飞出好多纸荷叶来,五颜六色的没有一种颜色重复,在空中慢慢地飘落,飘撒在长河上,长幽抬手接下一朵,冲他笑:“你看着我!我能让它飞得很高很高!飞过这条银河去!”说着掌心上翻,叫了声:“白蝉!出!”转眼,一根玉白色洞箫便躺在他掌心之上,朝上的一头刻着“白蝉”二字,另一头挂着两个银色的铃铛。他把纸荷叶往上一抛,紧跟着把玉箫放在嘴边吹出一段调子来,那纸荷叶便跟着调子稳稳当当地飞了起来。夜阑注意到,调子的音律便是操纵纸荷叶飞行方向的,这是一首是非常柔和的调子,起承转合并无激烈,听起来有一点“小桥流水人家”的意思。当一首曲子结束,那纸荷叶果真再看不到了,它果真飘到了银河的那一头去。 夜阑从未见过这样的纸荷叶,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玩法,他只觉得这个游戏有趣极了!眼里闪着光芒道:“这是从哪得来的?我从未见过!” 长幽回头往不远处的小茅屋里一瞥,挠了挠脑袋:“织女姐姐放在河里的,被我拿了,做了好多一样的出来!来!你也试试!我来教你!” 夜阑忙地摆手,道: “不行!我可不会!我一向最弄不懂这些风雅的东西,看见笛子就头痛!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可以做!瞧我的!”夜阑转了个身侧身而立,手臂向下,手掌张开,叫了句:“扶桑剑!出!”少时,一柄雪刃长剑落入他手中,贴近剑柄处刻着“扶桑”二字,而剑柄上挂着一片半个掌心大小的椭圆形绿叶,却是翠玉做成。他手执长剑,食指和无名指并拢从剑柄一路扫下,到了尽头,忽然眼神一变,霸道之气尽现,起手势一出,扶桑剑乱舞,剑锋所至,剑气而起,灵光流闪。那满地的纸荷叶尽数飞起,在他们上空盘旋,不散不乱,从容有序,竟铺成了一片荷叶大伞! 长幽见此一惊,目光接触已心领神会。他继续一丝不乱吹笛,只是笛声愈加绵长有力,慢慢地,上空的纸荷叶三三两两脱离阵型,顺着他的笛声飘向银河里去。一眼望过去,像是一支结伴而行的浩浩荡荡的大队,目标一致,一同飞向银河彼岸,他们永远无法到达的另一边。 当所有的纸荷叶飘在银河上空远去,夜阑和长幽并肩而立,遥望着它们自在而行,彼此的眼里充满希冀。这时候,屋中女子忽然走出门来来到他们身边,见到眼前画面深为动容。这纸荷叶是牛郎教她做的,她自从来到这里,便只做了那么一次,便再不能做了。想不到纸荷叶还能再找到知音,她如此庆幸,它能被这孩子得了。一只纸荷叶便换来他们如此的欢喜,女子不禁莞尔:你们的心愿也不过这一片纸荷叶吧!把袖子一挥,从上空卷起一片荷叶来,她接了拿在手里端详,良久,终于把它悠悠地放飞,看着它一直飞向远方,她所有的希望和祈盼也跟着它飞向远方:牛郎,你过得可好?现在又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每日数着日子等你,你到底何时会来?” 注意到她,两人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相逢何必曾相识!夜阑望了那荷叶盛宴许久,忽然道:“长幽!我们过招吧!”长幽望进他的眼里,点头一笑,道:“好。”于是,在这银河之畔,他们一人持洞箫,一人持长剑,你来我往,见招拆招。贴身交错之时,一黑一白融于一色,身形移动之处灵光映照飞舞闪烁。二人打至酣畅,忽闻一阵天籁之音,碎冰碰壁当啷作响,时而妩媚婉转,时而大气雍容,时而朝霞彩云,时而梅子青葱。他们身后是漫天五颜六色的荷叶心愿,所有的话,都被藏在这荷叶里,带到了遥远的天边去,等待实现他们的愿望……而愿望所出便在这两个少年身上。 长幽和夜阑,一个是银河守护者,一个是扶桑神木使者,长幽本是银河之中的一滴泡沫,吸收银河灵气化形,而夜阑则是扶桑神木上的一株灵枝,二人修为短浅位卑,职责便是看守银河与扶桑树,未接帝令,不得出方圆半步。 天界之所以最是光鲜耀眼,不是因为它最好,而是因为它最“讲规矩”,在这里,一字一言,一举一动,上下有序,境界有别,身份之差更显举足轻重,从里到外只讲“天道法则”,以“天法”为立身之本,一旦有过,管你是谁,下手绝不留情。只是在如此方圆之中,最与天界格格不入的便是昆仑山一隅。 始神七君的传说自来为六界足足称道,有的说他们其实是天地之初最原始的神,只是因大道不同,后来便不甚亲近,甚至断了关联;有的说,其实天地之初,六界不分,而如今天地之局,皆出始神七君之手;还有的说,始神七君向来避世不出,独居昆仑山一隅,虽昆仑山与天界毗邻,但仙界众仙家也很是难得一见,而他们每次出现,无不是集万众瞩目为一身,所有人都在仰望他们的光辉。 夜阑偶尔从飞过的花叶飞鸟口中,听到始神七君的传闻,心里便想着,原来天地间,还有这么一些人,可以不受天地束缚,他想,他可能有朝一日,也见上一见? 身为看守人,有些事情他注定不能做,也不可做,漫长的日子,一日一日地重复着,没有希望,没有休止,安静又冰冷,可怕的孤寂。他以为,他的一生便是这样了,直到另一个人的出现。他在无意中结识长幽,知道他和他一样,一直都是一个人,他的内心突然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想法:他想要见他,见见这样一个和他一样孤独的人,一样孤独的灵魂,于是,他便来了。 在银河之畔,在漫天飞舞的纸荷叶中,他如愿以偿见到了他,和他想象中的一样,仿佛是相遇了很久的人,不需要太多的言语,那个人总能看得懂他,第一时间说出他心里的想法,冥冥中的相遇,冥冥中注定的知己,他觉得,人生到此无憾了! 所以,当神仙劫来时,天雷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身上,他依然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可他没想到,长幽为了护着他,替他挡下一道天雷,因为他,长幽失去了一双眼睛。他终是为了任性,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场大梦初醒,眼前之人,竟还是他。 忍住眼里的滚烫,夜阑上前一步离得他更近了,“长幽,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的朋友,我们曾经约定,一起破境,离开脚下那一寸天地,到无限精彩的人间去游历,如今我终于成功破镜,我们可以实现我们的约定了!” 长幽墨玉一般的瞳孔里不见一丝波动,明明笑着,却没有觉得他很开心,反倒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夜阑慌了,手足无措:“长幽,你别哭呀,我都没哭,你哭什么?我们可以去人间了,一起去,你不高兴么?” 被他抓着肩膀,长幽使劲摇头:“我没哭,我很高兴,可是夜阑,我们不能一起去了,你还没发现么?我去不了了,去不了了……” 这时,他才有心注意别处,也才发现长幽身上有了明显的变化,眉头一皱,目不转睛看着他:“长幽,为何你的灵息变了?你怎么了?” 被他的一问惊了一惊,长幽突然把他的双手拂了开去,侧了身子,有心回避他:“对不起,我没能躲过那一场天雷劫,破不了境,去不了人间了。” 仿若晴天霹雳,脑中电闪雷鸣:“没躲过是什么意思?去不了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为何不能去?为何去不了?” 嘴角紧紧泯着,嘴唇几番开开合合,终于慢慢道出:“如今我修的是阎罗,再也修不了言灵了,天地法明曰:入不正道者不得再入正道,你要我如何去,又怎能去?” 夜阑经历大喜,又遭遇大悲,一时恍惚:“怎会如此?怎么会如此?我好不容易回来?你却又要走,我日日盼,夜夜盼,努力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就能实现愿望,你却告诉我,你去不了……” 一把抓住他,指甲都要掐进骨头里:“长幽,我们去求天君,让他法外开恩,让你留在这里,你不是守河人么?怎能擅离职守,我们去求他,说不定,说不定可以的……” 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天庭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在这里规矩大过天,更别提这是天地之法,其中有明文曰:六界并存,仙神为尊,互不侵犯,各自为立。既入了鬼道,断没有停留在天庭的道理,可是,他怎能甘心?只差一步,只差那么一步…… 一句大胆之言几乎脱口而出,可是长幽却快了他那么一步:“你方才回来,我本不想在今日说这些的,可是你这个人,一回来便提起此事,如今,便是想留,也不能留了。我是从死魂海私闯上来的,死魂海通天鬼两界,乃其分界之处,多亏了它,我才能这么快找到你,其实,走了也便走了,只觉得若不与你交代一声,总归不好,如今看你平安,我也放心了,你好好的,我这便走了……” 夜阑见他要走,本能地一抓,嘴边的话便溜了出来:“长幽,我跟你……” “夜阑你还不懂?!”劈口被他截下:“我的眼睛已经好了,眼睛的色泽变了,连头发也变成了正常的。你看,修了阎罗也没什么不好,其他不说,瞎子却不用做了,多好,我……挺高兴的。” 手上慢慢松了开来,夜阑眼里的光看的人心里发疼,道:“你很高兴?是啊,能看得见当然高兴,我……我也替你高兴。” 长幽转过身来最后一次看他,笑得轻松自在,道:“夜阑,我走了。”下一刻绝然回头。“长幽!你看得见我真的高兴,你也好好的。” 一万年前,初见便是灾难的开头,一万年后,再见便是离别的开始,他们的命运,难道真的从开始就已经注定,到死也不可逆转? 夜阑久久伫立在原地,风吹过了一阵又一阵,最终笑出了眼泪:“夷衡君,我怕是到死也无法喜欢上这天庭,活着,不喜欢,死了,也不会喜欢。” 一声笑意极轻极浅,在空中飘飘荡荡:“哈,这么巧,我也是。” 第4章 重新回到扶桑树下,仿佛过了几个轮回,满树的扶桑花开得绚烂,晓风过处,花叶蹁跹,好像看到那人站在眼前,手把洞箫,宛如一道白月光,照得花影也凌乱了。以前日日守在此处,不觉得,十七万年时光便过去了,他想,也许,就这样了吧,不过是活着,千年万年,总会有个尽头。 可是此时此刻,他竟无比强烈的想要死去,千年万年实在太长,走到现在,他已用尽了力气,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余生换一日长眠,只要能够再和他并肩。管他鬼道还是魔道,我认的才是正道!也许是老天听到他的祈祷,天君言祭穿云而来,所令一如他所愿:尔乃神木守护者,擅离职守一万年,罪无可恕,责令前往死魂海,引灵超度,接令即往。 死魂海。 在云的彼端,海的尽头,天之光照不到的地方,是连接暗力量之地,传说那个地方是天界最后一片土地,也是禁地,穿过天边的茫茫云海,会看到一扇孤立的石门,石门之上雕着一只神兽,据说是上古神兽麒麟,麒麟本是祥瑞之兽,可它所镇压的,却是集结天地之间所有的暗力量,这是不是也说明,暗力量消亡之地,才是祥瑞临世之地? 夜阑穿过麒麟石门一直往前走,他想,从这里一直走下去说不定就能找到他,见到他。长幽修了阎罗,他所在的地方,该就是这样无光的地方罢?听说阎罗便是吸食死气而生,死气愈重,愈有可能聚集成灵,长幽是怎么在雷劫当中幸存,并修阎罗重生的他一无所知,他只是觉得,长幽与他话别时一定还有未尽之言。他想过了,他不该这么放他离开,当初,自己身陷危难,他毫不犹豫舍命护他,现在,他这样糊里糊涂迷失归路,他怎可能让他一人?现在他真的什么也不想管,什么规矩也不想听,唯一之念便是找到他。想着,便义无反顾走向魂海深处。 魂海之水,触体冰寒彻骨,是那种扎在灵魂深处的阴寒,夜阑就这么任自己沉下去,海底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他漫无目的的往前走,每走一步,好像被万箭穿心,不但痛,还被恐惧包围,身体千疮百孔,灵魂也不得安宁,原来这水竟是如此可怕,修习阎罗不宜见光,长幽便是从这里穿过来寻我吗? “夜阑?你真的什么都不管了?你可知长幽临走前对你所说之话何意?他要你好好的,难道这便是你的回答?” 体内之人语气甚为平静,没有吼他,亦没有骂他,可是却非常的刺耳,耳边更有千万只小鬼嗷嗷嘶叫,不但是身体,他的脑袋都要被这些声音吼炸了,夜阑觉得他马上就要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渐渐游离,在最后一点意识消失之前,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金光,接着,便被一股力拖着向前,醒来后,发现自己竟然趴在岸边一块大石上,半只身子还浸在魂海里。 待他缓过神来,稍微动了动身体,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像是被大卸八块,胳膊,腿,手,脚不像自己的,脑袋更像顶了一口炼丹炉,力重千钧,还有千万只小鬼还在不停拉扯,他试着动了下身体,这下,连躺着的地方都转起来了,心头千百种滋味全都成了一种味道——苦,实在苦得厉害:“为何还没死?” 身边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显得格外欢喜:“你醒了?快来陪我玩,我还没在这里见过活人呐,你是第一个!快陪我玩陪我玩!!!” 夜阑难受至极,被一群小鬼纠缠着,撕扯着,如今又加一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东西,瞅着小小的,和一只小猫体型相差不多,长着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尾巴毛状像龙尾,正用他两只爪子上下其手,使劲扯着叫嚣着要他陪他玩。 夜阑已经没有功夫去想这奇怪的小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觉得没死在魂海里,反而被这些小东西害死了委实太冤。愣是强撑起来,用胳膊把他拦下,手一伸,喝了声“扶桑剑,出!”说是喝,实际也没多大力气了。 赶走那些小鬼,对小家伙摇了摇头,却是答非所问:“先前是你救了我?” “也不算救了你,我可没本事救你,你马上就要死了,不过,能在这里撑过半日,你也算很厉害了。” …… “你不害怕?” “怕什么?” “不怕死?” “死?现在听到“死”字竟觉得无比的欢喜,原本来这里就没打算活着出去,若我真的死了,我会非常感谢你。” …… 小家伙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好玩得厉害,在他身上蹦来跳去,像发现了秘密宝藏,又突然安静下来:“你身上为何还有别人的气息?” 夜阑尚未答话,体内之人却抢着笑了:“小家伙真不简单,没丢你老祖宗的脸,一眼就看穿。” 小家伙睁大了圆圆的眼睛,没能领会他言下之意,却是对说话之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一下子兴奋起来,“扑腾”把夜阑整个往水里又撞了一撞:“哇!大个子你好厉害!你是在跟我玩躲猫猫吗?以前我常和这些黑家伙玩的,我可厉害了,不管它们藏在哪里我都能找出来,你把他藏好,我要开始咯!”回过头发出一声古怪的叫声:“大家一起过来玩,这次我们来追大个子!” 转眼黑压压的一片小鬼压过来,夜阑忙地把扶桑剑往前一挡,心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这小家伙脑袋没毛病吧?”正要将这些小鬼一剑劈下,却被夷衡君拦了:“收剑!你忘了黄梵是让你引魂度化,而非绞杀!这些小鬼心有戾气,在鬼门关徘徊,无法进入鬼界,我们要将其戾气除去,才能助他们往生极乐。” 夜阑闻声,蓦地反转剑身,只能以剑做出结界以自保:“我并不想听什么命令引什么魂,消什么戾气,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只会把人当剑使。夷衡君,我还以为你和天庭那些人是不一样的,我的好朋友已经走了,我还来执着这些破规矩做什么?大不了劈了我的三灵,什么神什么仙,不修也罢!” “哦?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小鬼你不管了?随他们生随他们死你也不管了?那好,随你吧,我也乐得清闲。” 附过来的小鬼越来越多,且越来越凶狠暴躁,小家伙还一个劲儿地耍弄他,偏要来搜他身上的人,来玩什么躲猫猫。夜阑大喝一声,把剑收起,将全身之灵凝神一处,他整个人浮于水面半空,将小鬼从海水中引出,一个一个引魂度化。可数量实在太多,他身上之灵有限,没多久便体力不支,当他灵力耗尽,直挺挺从半空跌入水里,小家伙还迷迷糊糊不知发生何事,只追着他沉入海底。最后一眼,他只来得及把冲散的小家伙揽入怀中,便彻底地昏睡过去,昏睡中似乎又看到银河之畔飘荡着的纸荷叶,高高地飞着,铺满整个天空…… 一虚静里。 夜阑一觉醒来,冷不丁被强烈的光闪了眼睛,拿手遮着,半眯着审度此间情形。咋一看,竟觉得无比熟悉,一个猛子从床上弹起,“一虚静里?我回来了?!” “是的,你没有死,你回来了。”眼前一位蓝袍之人端然静坐,声音稳稳的,就这么不动,不笑,却让人十分安心。 夜阑望了他片刻,蓦地道,“七玄君?您又救了我?” “不,救你的,是那小家伙,我赶到时,他拼命护着你的灵元,几乎耗尽了灵力,可恢复速度却快得惊人,转眼就活蹦乱跳了。” 夜阑无言,目光落在他身上便再不动了。七玄不用看便知道他现在是怎样一副表情,如果眼神有重量,他承认他的确感到背后力重千钧。该来的早晚要来,七玄此间十分坦然,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坐下。 夜阑打量了一下自己,问道:“我的衣服呐?” 七玄道:“那衣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我给扔了。不介意的话,他的衣服你可以先穿着,我已遣人去取一套新的回来。” 夜阑看到手边有一套青袍,便取过来穿上,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走过来坐下。 七玄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个样子倒是又像了几分。你们这些小仙,平日里都是太规矩了,本来应该可以更讨人喜欢的。” 一边又倒了杯茶给他。夜阑元气大伤,体力消耗过大,此时感到口干舌燥的确想要喝水,告罪后将杯中水一饮而尽,这才稍好受一些。 七玄见他冷静下来,这才进入正题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求的是什么?答案很简单,因为我要救夷衡。当初,我在人间救下你,确实出于巧合,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也许不是巧合。你就像是上天派来特意相助我们,不但眉眼与夷衡神似,便连灵息也极为相似。你可知道这一万年来,我想尽各种办法都没能唤醒夷衡灵识,所以当我看到你,便觉得他有救了。你当时什么也不记得,不知道名字我无从查找你的来由。为了不横添枝节,我便骗你说你是观夷衡,是与我相识之人。将你困于此处一万年,是我对你唯一的亏欠,可若再重来一次,我依旧会做相同的选择。” 夜阑终于抬头,眼神恢复如常,“这次,七玄君又救了我,我还没向您道谢,无论如何,您救了我的命,我对您只有感谢。您不欠我什么,就当这是我活着的代价罢,天意如此,我谁也不怪,谁也不怨。我很累了,如今罪令已伏,我该回去了。” 刚起身要走,却被七玄长袖一拂,拦了下来:“慢着,你的事情我已知晓,关于长幽仙使的遭遇我也深为遗憾,天法在上,我虽无力改变,但若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开口。你且在此歇上一歇,等你醒来,我会还你自由。” 夜阑讶然:“七玄君是说……” “对,夷衡如今已无大碍,是时候让他回来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夜阑终于开怀一笑,“如此,便多谢七玄君了。” 第5章 夜阑一觉醒来,这才觉得真的活了过来,精神恢复大半,心情也平复许多。刚准备去找七玄君,却听院子里传来一声尖利的娃娃音:“七玄七玄!这里真的好好玩!!!一点也不黑,所有的东西都闪闪发亮,还有好多人都穿着亮闪闪的衣裳,我给他们做最吓人的鬼脸,就像这样,‘嗷~’他们却不会凶我,也不会追着我跑,还对我笑,一点也不可怕,哦,还有好吃的食物,七玄,这是什么?可真甜!” 夜阑知道,必是七玄君带回来的小家伙在与他讲话,换回自己的衣裳,正了正发冠,确定没有任何不妥这才推开门去。抬头,一眼便看到了穿云廊下,一个金发金眼五六万岁大的小男娃。头发乱糟糟的,衣服穿的歪七扭八,在七玄君脚下,扯着一片衣角,像只猫似的,仰着小脑袋同他说话。见他出来,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惊叫一声:“啊!是黑衣哥哥,你醒啦!” 夜阑见了他脸上藏不住的笑容,心里百感交集,曾几何时,哪里还有这么一个人,期待他的活着?心下想着,眼里的情绪也流淌出来,像是扶桑花开满树,一树的寂寞,一树的璀璨,终究还了一树的温柔。 夜阑轻轻扯动嘴角,笑了一笑,给七玄君行了礼,抬头时注意到小家伙手上拿着的又大又红的果子,顺口提了一嘴:“这是什么果子?这么好看?好吃么?” 七玄心思本不在他身上,是以方才没注意到小家伙拿的什么,经夜阑这么一问,便低头看了一眼,只这么一眼,一向稳重自持的七玄君脸色也变了一变。还未及开口,便见大门外出现两位仙娥,彩衣盈身,霓裳曼舞,蹁跹而至,在门外一礼,道:“七玄君万福,娥眉娥英前来叨扰,我二人奉天女之命,筹备年底礼单,不久前发现少了两颗礼桃,一路寻着气味追来,这才到了一虚静里,为防礼会有所疏漏,我们特地调查了一番,有人曾看到七玄君带回的小仙兽拿了什么东西回来,便想着来问一问,不知仙君可知底细?” 七玄君长袖一挥,大门应声而开,二人只听得一句极轻极稳的声音滑落耳边:“进来说话。”下一刻,便已身在院内,抬头,七玄君便在眼前。 娥眉娥英已不是第一次来这院子,按理说,这院子里的东西该见的都见过,早没什么好惊讶的了。可是,不知为何,即便见了一次又一次,再见了,还是忍不住心里的一份激动。每次相见的情形不一样,可心情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不平静,这份不平静让她们甚觉亲切。 依旧照样行礼:“七玄君安好。” 七玄点头一笑:“早说了,在我这里不必拘礼,总是不听。”一边右手袖子一动,小家伙手里的东西便出现在他手上:“实在不好意思,小家伙不懂事,贪嘴吃,偷吃了礼桃,这样吧……”左手又一动,拿出一颗红通通的果子,红得晶莹剔透,像水晶石一样,“这是东同六神木上结的果子,名叫火耳果,味道也极是鲜美,想是不会比礼桃差些,便把它作为填补吧!毕竟是年底礼会,东西少了,让外人看了笑话,天女面子上也不好看的。” 二位仙娥眼冒金光,七玄君不仅人长得好看,而且处处周到体贴,即使不论高贵的身份,也很难让人挑他不好的出来。更何况他真的高高在上,却偏偏不给人高高的距离,如此完美的人物,哪有不喜之理? 感激涕零接过,“如此便多谢七玄君了。早听闻火耳果极不易得,只长在东同六神木上,两千年开一次花,三千年结一次果,且每次数量少有,今两颗礼桃换一颗火耳果,还是占了些便宜,七玄君肯舍此一颗,相信必能成了礼会上众目所及之物,天女必会感念您的。” 七玄君只是摇了摇头:“理所应当罢了,还请天女不必介怀。” 二女中一位甚为得体端庄的白衣飘飘的女子,瞅了一眼在夷衡君身侧站着的黑衣男子,先是见了一礼,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心中猜测已定,不该问的,便不会问,只随意道:“见过这位仙君,我想我们大概不算陌生,但却是第一次相见,七玄君竟然肯让您出来了,想来身体已无大碍?” 夜阑不知所以,还了礼,再三确定他并不识得这二人,对她所言甚为疑惑,便下意识去看七玄君。事到如今,七玄亦不再遮掩,开门见山道:“即便脑子再不好使,你也该不会忘了,这一万年来,一直给你送饭之人吧?这是娥眉,那位是娥英,你该多谢她们,被你一次次无视好意,却始终不曾断你一口饭吃。” 娥眉掩面笑了笑,另一位看着甚为灵秀慧黠的峨英上上下下打量他许久,不敢置信道:“这便是那位神秘之人?怪不得,这位仙君一身黑衣太过冷肃,却是没注意,现在一看,真的太像了,七玄君,他们怎会如此相像?他该不是夷衡君吧?” 这时,一直睁着眼睛,看众人说话的小家伙从七玄脚下爬起来,跑到夜阑身边,拉着他半片衣角,对二人耐心介绍:“漂亮姐姐认错人了,黑衣哥哥是黑衣哥哥,黑衣哥哥可厉害了,那么多凶巴巴的黑家伙,哥哥一口气把他们全赶跑了!还有还有,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哦,黑衣哥哥躲猫猫可厉害了!他身上藏着的哥哥,我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这还是我第一次玩躲猫猫输了的,你说,他是不是很厉害?” 夜阑被小家伙这么一说,这才想到,有些时候没听到体内之人动静了,心感不妙。只是眼前有外人在场,他也不好说话,一边又担心小家伙说出去太多,担心坏了七玄君什么事,忙地把他抱起,敲了一下小脑袋:“小鬼头,什么黑家伙黑哥哥的,哪来那么多哥哥?不要乱说话,是我一直骗你玩的,哪有什么别人,是不是玩糊涂了?” 七玄君知他好意,他早察觉到夷衡有异,怕是在死魂海一番打斗,在夜阑体内的夷衡灵识也受到了损害,他费尽心思,眼看到这最后一步,可千万不能再出意外。七玄不愿再作拖延,草草结束谈话,打算送客:“小家伙说话一直颠三倒四的,二位不必放在心上,这是夜阑,那时他破境遭劫,失去记忆,恰被我救下,一万年来一直都在养伤,不让人接近他,也是不想惹出什么麻烦,此间多亏了二位费心照料,我代他谢过了。” 娥眉娥英见七玄君行礼,骇得不轻,手忙脚乱屈膝便跪,道:“七玄君使不得使不得,能供七玄君差遣,我二人荣幸之至,七玄君不必如此,我们出门已久,如今礼桃所踪既明,我们也该回去复命了,也请夜阑君多多保重,我们告辞了。” 夜阑回礼:“多谢二位,有机会必会登门致谢。” 待她们走远,夜阑把小家伙放下,神情严肃:“七玄君,夷衡君怎样了?我能感觉到他的灵识还在,但是一直没有动静,他还好吗?” 七玄把小家伙一牵,看了他一眼:“进来再说。” 终芜阁。 流光殿里分六室,东同陵、西光村、北和厅、南尘乡、紫荆居、和终芜阁,夜阑在一虚静里待了一万年,早把所有的地方都逛了个遍,之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如今想起来,这六室怕是始神六君内室无疑,房间之名对应的分别是他们命星之名。 七玄君遥遥看着房间墙上的一幅画,画中有七人,画的是始神七君,包括天君黄梵,画的人是七君之一观夷衡。 良久,转过头来,淡淡的眉目,看不出任何情绪:“你们刚从死魂海回来时,我已用语知探查过,夷衡灵识完好无损,可是却始终昏睡着,不过不必担心,这也是一种自我修复的方法。你该知道,我们灵修者天生灵根,灵根乃我们全身灵力来源,灵力便是我们的血液,灵力尽散,便会死去。你也该知道,我们除了灵根,还有“三灵”,灵元、灵识、灵体,三灵合一才会形成灵根。换句话说,三灵不全,灵根不生,难以活命。夷衡是没有灵元和灵体的,三灵缺了二灵,可是他偏偏还没有消散。神木使者夜阑,扶桑神木是你的本体,六界之中只有你与夷衡灵息最为契合,今我取你本体木枝,琢以夷衡之形,代以灵体使夷衡化形。你现在感觉如何?身体可好些了?” 夜阑点点头:“已经好多了,七玄君,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已准备好了,您不必顾忌我,若可以,随时可以开始。” 小家伙听他们说话,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努力听了半天,却什么也听不懂,抵挡不住强大的好奇心,从夜阑脚边蹦到七玄君脚边,又从七玄君脚边蹦回来:“开始什么?七玄开始什么?告诉我呀,黑衣哥哥又要玩躲猫猫了么?” 夜阑拍了拍他的头,笑了笑:“不,不是玩躲猫猫,这次是变猫猫,你不是一直想找看不到的哥哥么?这次,七玄君会把这位哥哥给你变出来,要看吗?” 小家伙闻此大悦,高兴得原形都露出来了:“要看要看!七玄快变快变!” 七玄凝眉,对夜阑点了点头,知道他要开始了,夜阑心里反而平静下来。历经一万年,发生了太多的事,不管是他的,亦或是夷衡君的,在他们身上,他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但是,一万年前,五界大战他是知道的。当时他与长幽已经相识,大战发生之时,他们还是小小的低境小仙,尚未破境,那种级别的战斗,他们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后来听说是始神七君一挽狂澜,结束大战。此后,七君之一黄梵迎娶天女,镇守天界。七玄、寒溟、擎央、祉离四君造出万灵灯,开创太平盛景,女娲娘娘在此战役中牺牲,而夷衡君自大战之后便不见踪影,据说是到人间游历去了,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跟始神七君相比,他们一直都是小人物,本来觉得怕是见一面都很难实现,可是,世事难料,他竟与他们因着一些事牵连至此,说实话,不管遭遇的是好是坏,平心而论,能帮上他们,他其实是极高兴的。一万年的困守,长幽离去,事到如今,他付出了太大的代价,若夷衡君能平安回来,那么他所付出的这一切,也不算没有一点意义。 七玄调动全身灵力发功,夜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周身精纯的灵息,晶莹的蓝紫色灵光充盈整间屋子,这种境界的语知,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少时,一团灵识从夜阑体内而出,鸡蛋大小的一团白光,七玄将它引入人形木枝之上,当白光完全与人形木枝融合,下一刻榻子上便出现一位年轻男子:藏青色的袍子,三千青丝若水,戴一青玉箍,漫漫地铺展开来,他双眸紧闭,俊朗细腻的五官确有某处与夜阑神似,未睁眼,便感觉到此人弯了的笑意,手里攥着一根古木枝,黑得透亮,与主人一样,第一眼看不出深浅,第二眼便再难移开目光。 小家伙见了凭空变出的大活人,“啊啊”地叫着扑过去,抱着他的手臂冲七玄大叫:“七玄七玄,这人和画里的一样!不不,比画里的好看这么多,不。是这么多!这么多!”小家伙边说边用手比划,小肚子恨不能鼓到天上去。 七玄晃了晃神,走过去坐到塌边,手指抚着他的腕脉稍查片刻,眼角便有笑意出来,手未移开,握住他轻唤道:“夷衡,该醒来了,回来吧。” 第6章 床上之人双眸翕动,嘴角笑意更深,还未睁眼,便开始大发埋怨,“七玄啊七玄,当日,我不过多吃了颗果子,你便悉数没收了我的‘仙人醉’。今日却好大方,白白地送出去一颗。我的始神大人,你还我的火耳果。” 压着夷衡腕脉的手被人一把握住,七玄抬头,见那人慢悠悠睁开眼睛,眼里的光像是人间夏日的萤火,带着一股子烟火人情,熠熠闪烁。 七玄提着一口气,定了定神,顺着扶他坐起身来:“你还好意思说,当日你吃了我给海龙神小儿子的满月酒贺礼,差点让我下不来台,倒在这装无辜!” 小家伙见人突然醒来,说话的声音也甚为耳熟,又大叫一声:“啊!你是那个人!你是我找不到的那个哥哥!原来是你!哇!你好厉害!好厉害!青衣哥哥,你教一教我,你藏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好长时间,一直找不到你,七玄就这么一变,噗,就把你变出来了,七玄好厉害!” 夷衡瞅见小家伙,眼睛亮了一亮,眼角笑意更满:“嗬!你也好厉害,这么个样子顺眼多了。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难怪我们都这么厉害,原来都是一家的。” 小家伙歪歪脑袋:“一家人?一家门?这是什么?能吃么?” 夷衡摇头,从床上跳下来,一手提起他走到门前,拍了拍那青纱曜石门,道:“喏,看见没?这是门。”一脚踏出门去再踏进来,道:“这叫走进一家门。”拍拍他的小脑袋,走几步拍拍七玄肩头,又走到夜阑身边,朝他胸前捶了一记道:“这个呢,是人。”夷衡将小家伙高高举至夜阑眼前,认真道:“所以,‘走进一家门就是一家人’懂了没?” 小家伙 “啪”地小手一拍,“咯咯”笑起来,大叫一声:“啊!我知道了!黑衣哥哥、七玄、青衣哥哥还有我,都好厉害,都是一家人,黑衣哥哥,你说是不是?” 本来萧索冷寂的屋子因了他的说笑显得热腾起来,这样的画面和气氛,让七玄眼眶发热,那时这屋子里从来不乏笑语,可是如今想想,却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夜阑终于见识到夷衡君的“不循常理,不守规矩”是怎样的,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也能被他说得条条是理,不过……夜阑揉了揉他乱糟糟的脑袋,眉角一弯,笑了,这么一笑,竟与夷衡更像了。他没有说话,就这么垂下了眼睛,这样,七玄夷衡便看不到他的样子,可是,被举至他眼前的小莫鱼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眼底流动着的别样的光芒,像是在最深的海域里跳动着的一缕微光。他不说话,七玄、夷衡也没有再说话,似乎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什么都不用说,不必说。 夜阑突然想到长幽,心上一软,又一疼:“若是此时你在这里,该有多好……” 夷衡君回来,夜阑回到了神木那里去,一切都各归各位,可是,毕竟有哪里不一样了。比如,那银河之畔,再也没有了守护人,比如,一虚静里多了一个片刻不得闲的“一日三千问”。 谁能想到,某人大难不死,好不容易回来,一开口便念着火耳果,由此可见,那人的一张嘴,是彻底没救了。 七玄无法,被他缠了大半日,终于还是从千宝镜里取出了一个牛皮囊,看到那牛黄色皮囊上印着的一个亮闪闪的“玄”字,夷衡君眼睛一亮,像只嗅着骨头的小狗狗一样,一下跳过去抓住:“火耳果酿!嘿,一万年不见,想死我了!” 抓了一把没抓过来,又加了把劲儿,还是没抓过来,不觉抬了眼:“七玄君,你是有多舍不得,都拿出来了,可没有再反悔的道理。” 七玄眼神闪了一闪,眉峰微皱,没有像平日里那样二话不说噎回去,而是低了声音,道:“我根本没用力气,以前,你必是能抢过去的。” 夷衡手上顿了一下,终于把那囊袋抽了出来,打开塞子,猛灌了一口,咂了咂嘴:“就是这个味道,一点没变,像是更好喝了!”没什么形象地一脚跨在穿云廊下一处一人多长的石台上,打量自己的手:“如今真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连个酒都抢不过了,七玄君你也别嫌弃呀,好歹以后让让我。” 七玄还来不及答话,那边小家伙便叫起来了:“七玄。青衣哥哥。你们看,这池子里有好多鱼!真漂亮!我可以吃一个么?” 说着,手上便捞出来一只,可怜的小锦鲤在他手上扑腾乱跳,尾巴甩出来一串水珠,全甩在了他的脸上,小家伙也不生气,反而高兴得咯咯叫,提着它的尾巴一口塞进了嘴里。 七玄惊然,夷衡一下子跳起来,几步冲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结结巴巴:“你,你把它吃了?你把我可爱的小鱼给吃了?你,你竟然把它给吃了?”夷衡双眼欲泣,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七玄吼得无比凄惨:“七玄!他把我的小鱼给吃了!!!” 小家伙被他吓得缩了缩脑袋,“噌噌噌”往后退了几步,哭爹喊娘地绕过夷衡跑过去:“七玄,救命呀!青衣哥哥要吃我!” 七玄摇了摇头,万般无奈,一个两个都不省心,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小家伙在他怀里蹭了几蹭,这才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夷衡远远看着,气不打一处来,两手掐腰大吼:“嘿,你这小东西!还会撒娇卖可怜,你给我过来!你吃了我的鱼,七玄也救不了你!你可知你是只麒麟神兽,本该踏火焚风勇猛无比,学什么小猫吃鱼撒娇装可怜,实在不像话!连个名字都没有,害我骂都不能骂!你给我听好了,不管你再怎么喜欢吃,有些鱼是不能吃的。就比如,这里的鱼,是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吃的!莫鱼。以后就叫你莫鱼,听到了便回答我,你叫什么?!” 小家伙抓住七玄的袖子瑟瑟发抖,闻声闭着眼睛大叫:“莫鱼!我叫莫鱼!以后,我再也不吃鱼了!青衣哥哥,你不要吃我。” 夷衡半口气还卡着,鼻子里冷哼一声,却完全不抓重点:“不要叫我哥哥,我和你祖宗是平辈的,你叫我哥哥,是要占我便宜,还是占你祖宗便宜!你这小鱼儿,简直没大没小,没头没脑!” 小莫鱼眨了眨亮闪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道:“不叫你哥哥,那我要叫你什么?” 夷衡大袖一挥,没好气道:“还叫什么?你还想继续留在这里祸害我么?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噗哒噗哒”,眼泪穿成一串掉下来,下一刻,魔音穿耳,放声大哭。 七玄给了始作俑者一记白眼,知道他成心捉弄他,气他吃掉他的鱼。夷衡向来对院里这些鱼呀花呀爱护得紧,恨不能装进千宝镜里,走哪带哪。女娲曾为此训斥了一通,说这些自然之物,颇具灵性,本该长在自然之中,哪能随心玩弄,白白糟蹋了这造化之物,这才终于消停。 无奈摇了摇头,将大哭不止的小莫鱼拉到身边,好言哄道:“莫鱼不哭,夷衡骗你的,你喜欢去哪里便去哪里,他管不了你。喜欢这里,便留在这里,都随你,不过,还要再做一件事……”抬起手来,隔空从莫鱼肚子上抚过,一路抚至嘴巴,突然,小家伙嘴巴一张,一条锦鲤从嘴巴里跳出来,在七玄手上活蹦乱跳。莫鱼惊呆了,甚至忘了哭泣,眼泪未干,便又咯咯笑起来,七玄看了看他,把小鱼放到他的手上,将他往前推了推。 小莫鱼捧着鱼儿对他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朝着寒池一步,一步走过去,直到站在夷衡身前,才耷拉着脑袋小声道:“你的鱼,我还给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夷衡接过鱼儿放入池中,抱着胳膊打量了他一番,“噗嗤”一声便笑了,把他的小软毛揉得乱七八糟,道:“怎么这么个性子?你可是麒麟神兽,退一万步来说,你可是男子汉,拿出点男子汉的气概来,挺起胸膛,大声说话,你想留在哪里?” 把腰杆挺得直直的,声音软软的,却轻且亮:“我想留在这里!” 夷衡抱着胳膊笑,将手里的牛皮囊打了个转:“不让你叫我哥哥,不是不让你叫我,难不成以后你都‘你你你’的跟我说话不成?你该知道我的名字,只要不叫哥哥,你想怎么叫,便怎么叫。” 小莫鱼眼睛立刻亮起来,抓住他半只袖子,笑得开怀:“夷衡!夷衡!夷衡!夷衡!” 一阵风吹过,菩提树叶沙沙作响,该走的走了,该来的来了,该回的也回了,一切都有了结果,一切都有了结束,而结束,也便意味着新的开始。 第7章 开天地历一万年,夷衡君苏醒归来。 天庭,凌霄宝殿。 众仙家珠光宝气,威仪堂堂。司命君手持符节,上前陈词,“启禀天君,数日前臣曾进入三千界夜观天象,发现七星位中枢命星历经一万年,再次异动,怕是那个人,要回来了。” 七星震主乃始神七君,系天地命数,一星陨灭牵动风云变化,而一万年前五界大战,女娲灵散魂消,七星只余六星长明,同时中枢命星夷衡君之位异动,自此,其震主再未出现,而今再现异动,怕是那人,终于要露面了。 大殿之上,黄梵高坐尊位,白银袍子,以金线描边,刺以彩晖祥云,天龙帝冠珠穗轻摇,威严之音震响玉阶,“哦?当真如此,乃我天庭之福,该众仙家同贺!” 又一白发须眉老翁出声言道,“启禀天君,小佬儿今日新丹出炉,自青牛阁而出,见凌霄宝殿上空祥云缭绕,彩晖十柱久久不散,实乃祥瑞之昭,怕是司命君所言非虚。” 一时间,大殿上众仙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文质彬彬青年,腰悬两把铜锣大铁锤,与身旁少女低声交颈,道:“电电,今儿我一大早起来,右眼皮便跳得厉害,照理说,便是喜丧神亲临,我也不至于慌张若此,当真奇也怪哉。” 紧挨着他身旁的,是一位体态窈窕,光彩照人的仙子,而与她极不相配的便是其衣着,像是东拼西凑拼出来的一身破布,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听那青年说完,十分忧心地凑上前去,道:“雷雷,你是不是打雷又被吓着了?这都多少日子了,还是这么小的胆子,哎!不过你别说,我今个儿也是心慌得很,一大早不知把我那俩铁棒子丢到了何处,这种情况可从来没有过,不对,除非……雷雷,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二人相视而望,一时身上冷汗岑岑。 雷公电母发完牢骚,那边风伯雨师也叨叨上了,一个长相俊俏的青年,因长了一张娃娃脸,看着比表面上要小好多,可是偏偏要人家称他为风伯,风伯拉了拉旁边人的袖子道:“哎,小雨,从昨日起我就老是听到有人叫我,四面瞧瞧,啥都没有,莫不是我真的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好使了?!” 身旁一个清秀文弱的年轻人正揽镜自照,被他一拉,颇不耐烦道:“哎呀,有话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你看我这衣裳,今早上刚刚换得新衣,全给你弄脏了,你看你看。”雨师最是臭美不过的,从头顶到脚尖无一不华,无一不丽,这厢被他一拉扯,只觉破坏了他一身的美感,说着就要去解衣带。 风伯一把拉住他道:“你做什么?” 雨师瞥了他一眼,没有好气道:“什么做什么,衣服都脏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小好歹是个仙家,在大殿之上宽衣解带,实在不成体统,众仙侧目而视,指指点点,雷公电母再怎么沉得住气也还要脸,一边拉了一个,往身后一挡,鼻孔朝着凌霄宝顶,瞅着那塑金莲花暗自夸赞,“这莲花真是水嫩!好看,好看。” 四下沸反盈天,突然,一蓝袍身影出现在凌霄殿外,广袖无风自动,翩翩然而来,走至大殿中央站定,清如水,青如山,天人风骨,遗世独立,当真如是。 一时俱寂。停滞数息,方才炸锅。 黄梵面上不见大喜,银袍之下,一双手却逐渐握紧,施施然开口,“七玄。一万年不见,我还当你们忘了这里,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七玄微微一礼,道,“吾只是来打声招呼,方从人间游历回来,近日大概都会在一虚静里,天君若是有事,可遣人来找。” 七玄表现得异常淡然,仿佛不是相隔万年,而是昨日才见过的老友,像平常一样打招呼,毫无半分疏离之状。遂转向身后众人道,“众仙家亦是。” 听闻七玄君所言,众仙受宠若惊,又战战兢兢,道,“不敢,不敢。” 七玄突然出现在这里,好像过了几个轮回,让黄梵一时失神,要知道,自从一万年前,女娲创“人灵”立人界引起五界大战,战乱平息之后,他们便一直在人间游历。而夷衡,据他们所说也在人间,这话拿来诓别人可以,却诓不住他黄梵,想起方才司命君与太上老儿之言,心下了然。当年大战,黄梵坐镇天庭并未参与,女娲神散魂归天际他未亲眼得见,更不知夷衡究竟发生何事,可他命星异动,想来必是那场大战之故。如今终于平安现世,想是已无大碍,七玄回来,皆因他而来吧! 故十分大度,道:“吾知道了,有何需要之处尽管开口,当然,众仙家也自有好意,该知如何。前提是,若是夷衡君闲得住。” 黄梵一语道破,七玄神情微微松动。 众仙只作没听到,尽职尽责装傻充愣。 早知瞒他不过,倒也一番坦然,略一颔首,“吾自知如何,天君只管安心。” 待他离去,大殿之上,众仙一言难尽,尤其风、雨、雷、电四仙,仿若大梦初醒,恍然惊觉,“原是如此。” “夷衡君回来了。” “夷衡君回来了?” “夷衡君回来了!” 不得了,不得了,各家门户要看好,小米虫睡死在大酒瓮,软葫芦斗不过犀牛角,夷衡君一到,二话不说扭头快跑,快跑。内心一阵鸡飞狗跳,唯恐慢了一步,大难临头,悔则晚矣,直呼嗷嗷。 绛香苑。 要说夷衡君其人,为人最简单不过,喜怒皆在脸上,赏花、弄鱼、逗四仙乃他人生三乐。火耳果,莲花窝,仙人醉,乃他最喜之物。而这最后一样“仙人醉”,则是最常带在手边的,如今一朝得醒,自是最先到这绛香苑,讨一嘴来,以偿他一万年来不得痛饮之苦。 刚进园子,一股醇香之气扑面而来,味道似比之前更清冽,更醉人了,花品也增加了不少,想是那铁公鸡小老儿又酿出不少好酒来。 园子里一鹤发童颜的小老儿,刚把一壶玉液琼浆装瓶收好,转过身来,一眼便瞧见那含笑而立之人。恍恍惚惚间险些打碎手中之物,只以为看差了眼,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抬头再看,那人却先开了口,“别看了铁公鸡,是本君我,今日专门来这儿讨酒喝。” 醉仙翁险些差了气,猛咳两声,张口便是一嗓子,“好你个小崽子!上次白偷我两坛好酒,转眼一万年没瞧见影子,今个儿倒是想起我来了!你倒是说说,跑哪里逍遥去了?” 夷衡君为人放荡不羁,相比起其余六位始神君,他丝毫没有身为始神之自觉,可以说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偌大天界,总是被他搞得鸡飞狗跳,天界许多人都深受其苦,见了他恨不得绕道走,也对很多事见怪不怪了。因为他的这些行为,不理解的,自会引来厌恨,理解的,也更加喜欢他的简单豪爽。而醉仙翁显然是属于后者的。 夷衡君摆手一笑,“额,此事说来话长,一言难尽,不提也罢。倒是把那仙人醉再给我一壶,才是正经。” 醉仙翁一听,顿时吹胡子瞪眼睛,“你想得倒美!要酒没有,要命一条,要就拿去。” 夷衡君吃了蹩,偏不知进退,舔着脸贴上去,“仙翁莫要这么小气嘛!就算上次我偷酒不对,看在我们数万年的情分上,好歹给我一壶,喝酒事小,伤了感情才是真。” 小老儿依旧哼哼唧唧不肯搭理他,这时,忽听一声惊叫,“夷衡,这东西味道实在鲜美!装一些回去可好?” 两人同时循声望去,夷衡君当即哈哈大笑,直呼,“小鱼儿!平日里没见你如此机灵,正经事上倒也不含糊!干得好!回去给你加餐。” 小家伙被一顿猛夸,虽是云里雾里,不过心里却美滋滋的,一边想着,“原来,吃了这东西,夷衡会如此高兴!以后一定要多吃。”孰不知,此时不经意的小心思,却在之后挨了夷衡不知多少“毒打”。 而醉仙翁显然没这么好声好气了,见此大叫一声扑过去,“哪里来得小馋猫!还我的酒!” 可为时已晚,一大一小追着,抢着,左一口,右一口,早给喝得干干净净。之后,一个咂咂嘴,意犹未尽,一个打了个饱嗝,志得意满,独留醉仙翁捧着空坛子,泪流满面。 园子酒香缭绕,花林空谷凌芳,夷衡君隐于其中,侧躺于花枝之上,心情出奇的好,“明日,再来一次吧!” 一虚静里。 这日,一向不得闲的夷衡君,少有的安静下来,莫鱼跑遍整个一虚静里,终于在七玄起居之室东同陵找到了他。 那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榻子上,不言也不语,一动不动。身旁,七玄君默默坐着,莫鱼摸到跟前,在夷衡君身上上下嗅了一圈,抬头问他,“夷衡这是怎么了?说了今日还去讨酒喝,许久不见他来。” 七玄神情淡淡,可不知怎么,莫鱼瞧着他倒像不高兴似的。 七玄起身看了他一眼,道,“他怕是去不了了,今日他会昏睡一日,不要打搅他,自己玩去罢。” 说完,便出门去了。 莫鱼讨个没趣,平日里没见他这么贪睡的,少了人陪他玩,他也没了玩的心思,索性在他身旁懒懒趴着,伸伸爪子,舔舔毛,觉得好没意思。 瞅见摊在榻上的三千青丝,玩心大起,不知从哪里扯出一根红绳,捞起一把来,在上面七缠八绕,玩得不亦乐乎。 那绳子原是昨日在醉仙翁处,二人一猫,不,是二仙人一麒麟,喝的晕晕乎乎时,醉仙冒不腾地取出给夷衡君的,说是月老赌酒赌输了,赔给他的,在他这没用,不如给他拿去。 月老的因缘线在天庭是出了名的,一向千珠难求,说是因缘线一牵,便是生生世世割不断。牵线之人永世相牵相伴,结下最深的因缘。夷衡君也没在意,随手被莫鱼扯了去,便把这事忘在脑后。今日莫鱼想起,拿出来权当解个闷,于是乎,英明神武的夷衡君的头发,便跟着遭了殃。 莫鱼玩得正起劲儿,突然,那红绳不知怎么的,红光闪了几闪,转眼不见了。 小鱼儿傻了眼,眨眨眼睛,直觉好像闯了什么祸,怕夷衡君醒了挨骂,一个猛子爬起来,头一甩,一溜烟跑了。 殿外,菩提树旁那片花丛,今日似乎开得格外的绚丽,仔细一瞧,其中有一株与别处却有不同。那竟是一株并蒂花,灵力充沛,眼看修为已满,将化形而出。 夷衡君眼睫动了一动,意外没有睡够一日,睁眼瞧见殿外花丛情景,眉眼灵波化水,浅浅笑意滟滟,“哈,恰赶上好戏,我可得好好瞧瞧。” 只身出殿,在廊下,一脚垮上四合八方穿云廊,背靠三角擎空琉璃柱,侧身而坐,青丝张扬,斜飞入目,青袍无风自动,手握一把乌木枝,翩翩公子,极尽风华。花丛灵力一点一点凝聚,夷衡君等着,等着,竟一觉又睡了过去。 终于,灵光四射,花丛中平白消失了一株并蒂双色花,与此同时,灵体渐渐成形,飘浮在花丛上空,明明灭灭的,不一会儿,两位少女在光芒四射中出现,身上蝉蛹一般裹了一团轻纱,一个火红,一个藻蓝,且双双赤足。 第8章 两个姑娘身形相仿,都是唇红齿白的小脸,蓦地一看,还真有些分辨不出。可当她们睁开眼睛,才知道原来她们长得完全不同。红纱女的眼是一双媚眼,一眼望着你,会让你的灵魂都变得很轻,只想在这双眸子里陷下去,陷下去。若非她长长的睫毛扇啊扇的,透着一丝茫然,怕是没有人会以为她的魔力是无心的。而那位蓝纱女比起她就显得单纯清澈多了。她的眼睛是一双水目,当她望着你时,会激起你内心满满的保护欲,我见犹怜。 蓝纱女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侧了头,打量她身边的姑娘。而她身边的姑娘第一眼却瞧见白石廊下熟睡的男子,青袍,黑发,安然雅静,毫不设防。 红纱女弯起嘴角笑了,这让她的目光看起来温情不少,她与身边的蓝纱女相顾一笑,二人齐身飞到那人身前,四下打量他。不知为何,这人身上有着一股她们很熟悉的灵息,红纱女歪着脑袋想了半晌,蓦地,伸出手去挽那三千青丝,一旁的蓝纱女怕她胡来,伸手过去阻止,终究没能拦住。素手青丝绕指,顷刻,红纱女的手腕上出现一根丝一般的线,颜色是红的,在玉白的手腕上绕了三匝,蓦地一紧,转眼便不见了。 红纱女以为看花了眼,捞着那一汪青丝抬起手腕,手腕上只见玉白肌肤,半点痕迹也无,心里只道奇怪。而此时,夷衡君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眼便看见两位如花少女近在咫尺,少不得惊了一惊,将大椿打了一个转,翻身而下。抖了抖衣袍,这才开口,“料想原是今日,想不到却是并蒂花落,双凤呈祥,倒也稀奇。” 红纱女手中青丝滑落,抬起头来瞧他,双眉间,一点红花印若隐若现,她“啪”地把手一拍,朝前走了几步道:“我想起来了!是你!一万年前,一日种育之恩,你一身灵气盈泽,我吸食你的灵气聚得灵元,没有你便没有我!恩人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夷衡眼睫一抖,大椿险些脱了手去,往自己身上扫了一圈,情之切切道:“丫头,我哪里像是姐姐啦,你看清楚了再叫人!我只是一介散人,此间过客罢了,如此大恩我可不敢冒领。” 蓝纱女躲在红纱女身后,在她脖颈间也有一朵小小的灵印,稍偏左些,是一朵海蓝花印,这时轻轻拉了她,小声道,“我们大抵认错了。这个人不是我们要找的,他身上灵息虽是与她像极的,实际上却弱了些,没有她的淳厚丰沛。况且,他怕是与我们不一样的,不是姐姐,该叫哥哥。”其实她们那时灵识未全,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言,只凭着一丝感觉,在心里认定了是姐姐,而且坚信不疑。 红纱女若有所思,瞧了瞧他,似乎仍不肯放弃,却是把距离与他拉开了些,样子已有警惕,道:“好吧,哥哥便哥哥,那我问你,你有没有见过一位身穿雪衣的美丽女子?衣裳像雪一样白,而且是极温柔的,样子比这世上任何一朵花都要美丽,你说是吧?”说完还瞅了瞅蓝纱少女,极力想证明自己说的一定是对的。 蓝纱女这次倒是没反驳,怕是在她心里,也认定了那个人必是如此的美丽女子,且与她一样坚信不疑。观夷衡眉峰微挑,毫不犹豫道,“未曾见过。” 两位少女听之,好久不语,夷衡看着那两处身影,神情一动,皱了皱眉头,似是忖度什么。往后退了几步,半身倚在琉璃柱上,手上把玩大椿,道“你们可知,但凡灵物化形,都是要经历雷劫的,若躲得过去,便是真正的功德圆满,古往今来,葬身在雷劫之下的灵物数不胜数,可见雷劫之险,渡劫之难。” 红纱女是个急躁性子,闻此便忍不住了,噔噔噔跑到他身前,凑到他眼皮子底下道:“这些我们自然知晓!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恩人姐姐!我要找恩人姐姐!” 夷衡挑了挑眉,将大椿横在身前,用一端抵着她将她往后推开了些道:“我说姑娘,你莫不是个傻的吧?你们马上要遭遇雷劫,雷劫知道吗?会死的?恩人和性命哪个重要,你分不清么?” 红纱女秀目圆睁,心头火起,打量着眼前人。可那人实在太高大威武,往这一杵,她在气势上便败下阵来,于是踮起脚尖叉着腰,努力想找回些面子,道:“你才是傻的!恩人和性命当然一样重要!没了命我要如何找恩人姐姐?你既然不知恩人所在何处,我们便走了,这么好看的人可惜不是女孩子,哎!”转身拍了拍蓝纱女的头道:“我们走吧。” 夷衡气结,还没见过如此冥顽不灵之人,真是废了这么大劲儿话都白说了,心道:“我管这些闲事干嘛!她们作何与我无关。她们是生是死也与我无关。” 可张嘴却是,“那好,若我能帮你们找得恩人……姐姐,你们可会乖乖听话?” 红纱女一听此话,连个怀疑都没有,立刻回过头道:“听!只要你能找到她,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夷衡一愣,想不到一句话就搞定,这丫头未免也太没有防备之心,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这样反倒省了许多事。正要开口说什么,好久没开口的蓝纱女却拉了一把红纱女道:“你别!怎么能随随便便答应别人?万一他骗人呢?” 红纱女果真犹豫了一下,十分真诚地望着他的眼睛道:“是啊!万一你骗我呢?你不能骗我。” 夷衡有些哭笑不得,道:“我不会骗你。我堂堂神仙,还是大神仙,怎么会骗你?”眼神一动,将大椿打了一个转,背在身后,片刻,眼前便出现一个虚空大门,只身进去,回头看她们,“你们跟我来吧。” 红纱女眨了眨眼睛,这样二话不说就给他全部的信赖,使得夷衡这么厚脸皮的人都甚觉良心不安。此时,她反手拉着蓝纱女兴冲冲地朝夷衡跑了过去,道:“快一点,要跟丢了。”二人刚一进来,入口便不见了。 这时两个少女再看,眼前是一条无边无际的茫茫长河,一眼看不到尽头,岸边到处都是乱石,若非那铺得满天满地的彩纱绫罗,她们还真以为到了黄泉路上了。 跟着夷衡君一路往前走,才看到一座不起眼的小茅屋,屋里坐着一女子,紫萝头巾缠发,素色罗裙垂地,屋里的东西同主人一样朴素,一应用品皆是木质,似是亲手做出来的,更稀奇的是,屋子里到处挂满了六角纸荷叶,每一个颜色都不一样,河岸的风透过窗子吹过来,那些纸荷叶便呼呼啦啦地转个不停。扶罗扶鸢看得吃惊,这样的地方,似乎是与天庭格格不入的,如此简陋,甚至说得上贫贱的。而且,这些东西,一眼便能看出并不属于天庭,倒是与人间那些凡物像极了的。 而唯一华丽的就是她怀中抱着的水晶古琴了。却不是七弦琴,而是二十一弦的,其上蓝色灵光流转,右上角刻着四字“含雪飞雁”,想来便是灵器之名了。此时,上空一只银梭凌空飞旋,虽不知她在做什么,却见她的面前铺了一地的彩锻,从脚下延伸,一直飘到不远处的银河里去,使得那长河减了几分凄凉,多了一分鲜活,倒也不失别样之美。 夷衡君出声唤她,“织女。” 那女子抬起头来,眼角竟还带着一点水光,眼睫一眨,便被隐去不见了。瞧见来人,惊讶之余,神情足见欢喜,“夷衡君?许久没来了,还以为您贵人多忘事,忘了我这个朋友呢。” 夷衡像进自家屋子似的,也不多礼,眼神有意无意在那些纸荷叶上停留了少许,大咧咧在一土凳上坐下来,“实在对不住,发生些事,才分出身来,如今可好?” 织女起身,在一土台上取出一只温着的茶壶,土里土气的颜色,一旁的小木桌上放着一套茶碟,很旧,看得出用了很久。从桌上的小柜子里取出一只素色手帕,打开来,是一只红木茶碗,想来是这里数一数二的奢侈之物了。满满斟了茶来,把红木茶碗送到他手上,笑道:“没什么好不好的,只能说一切照旧,早习惯了。” 夷衡接过来轻啜一小口,神情微动,像是在品味记忆里的味道,看得出极为怀念,良久,才道:“已经一万年了,很少看到你这个样子,如今连这东西也能做出来了,眼神也更平静,更坚定了。不和你开玩笑,若你真的放下了,我会为你开心,不过依我所见,并非如此吧?” 织女在他身旁坐下,抬手将桌子上插着的纸荷叶拨动了一下,晶莹的眼睛闪了一闪,启齿轻笑,未语。夷衡望着她,一时静默。 两少女一早被这屋子的东西占尽了视线,此时屋里突然安静,便回过头来瞧那二人,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见此,倒是织女先开了口,“夷衡君这次带了朋友来?倒是少见。” 这才想起身后二人,回头示意二人向前,道,“这是我家园子里修为万年刚刚化形的两株小花仙,带她们来,想烦你给做两身可穿的衣裳。”笑容暖如朝阳,隐隐自有深意。 第9章 织女与他相交多年,从未见他带过人来,这次破天荒第一遭,看得出这两个小花仙对他的意义非比寻常。只笑道“哦?你们那园子原也会寄生花灵啊,可喜可贺,修为万年的小花仙,在天庭倒是少见,仙子可有名字?” 此时二人被她拉到身边坐下,听她此问,红纱少女先是怔了半刻,眼神瞟向旁边的蓝纱女,支支吾吾半晌,脸憋得通红,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织女见她如此,不知其意,转身看夷衡君,夷衡便道,“唤她扶罗吧”转向另一个,“她是扶鸢”。 这才意识过来,方才夷衡君说她们刚刚化形,必是还没有名字,自己当真好糊涂,这仙子显然被她问住了。 一边道,“扶罗扶鸢?虽不知这名字何意,但我感觉得到其中用心,你们二人要好好珍惜,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名字,有了名字,才是与这世界真正有了联系,夷衡君既赐名与你们,便是护着你们的,得要好好谢谢了他。” 扶罗瞧了瞧身侧之人,织女的话她听得懵懵懂懂,似乎很是无法理解,一人暗自伤脑筋。扶鸢却是个通透的,虽不知她所说“道谢”意欲何指,还是照着自己所想,十分认真道:“夷衡君给了我名字,夷衡君以后说什么,扶鸢听什么。” 织女看这二人模样,蓦地掩面笑起来。天界不乏得道的小仙,只是从未见有如她们二人,完全对人□□理一窍不通的。在天庭,不管大小仙神,人人遵守“天道法则”,便是天君黄梵也是以“十字天书”来做六界道理。像这种完全万事不通的,不管扶鸢也好,扶罗也好,怕是少不得背后受人龃龉了。夷衡本就不在意这些规矩,也不会放在心上,但是织女从小同天女一起,天女行为处事皆以天君为先,天君以“法”而立,天女自是视“法”为规为矩,织女亦是将规矩看重如命的。见此,神情微动,看向身旁的夷衡君,夷衡知她所想,但笑不语。扶罗扶鸢见此,不解其故,织女却是了然于心,将未出之言收回,释然道:“如此也好。随心随性,自在生长也没什么不好,像极了你夷衡君。” 此时认真瞧了她们一瞧,眼前竟浮现出一位高贵娴静的女子面容,不由得心下怅然。千万年来,这里除了一望无际的茫茫银河,在她身边,再没有东西可以停留,便是有夷衡君这些朋友,终归不能日日相伴。 从一万年前来到这里,她从未放下过手中的含雪飞雁,不愿放,也不敢放。不愿放,是不知放下了她还能做什么,不敢放,是害怕一放下,她便陷入绵绵无尽的悲痛之中,无可自拔。最近不知为何,即使拿着含雪飞雁,还是止不住的胡思乱想,她很清楚,这是全因了一个人,一个在此陪了她一万年之人,一个与她有着同样悲惨命运之人,一个相见不过两面之缘之人。 她本是天女身边贴身使女,一路随天女创立仙界,二人情同姐妹,即便成为天界之主,天女待她仍不改往日,而她亦报之完全的真心。直到有一日,她像平常一样点燃香炉查看人间情貌,见到了牛郎,那一刻,她的命运被彻底颠覆。之后的日子,便像一场戏一样精彩,像戏中的女主人公一样幸福。可是,戏的结局却是以悲剧结束。 她无法阻止对牛郎的爱慕私自去了人间,与牛郎成为夫妻。天女得知之后大怒,不顾织女如何苦苦哀求,不管丈夫如何不舍爱妻,硬生生将她二人拆散,将她带回天庭,囚禁天牢。牛郎思念爱妻早早离世,得入轮回转世,本来入轮回者前尘尽忘,以后再难有相聚之日。可是织女得知牛郎离世伤心欲绝,天女终不忍见她日渐憔悴,在黄泉路上找到牛郎,给他服下“浮生三世,黄泉一梦”,并拔钗在天之南,划出银河,许给她一个愿望:凡人寿数虽短,却可入轮回,若牛郎转世可记得她,她便允她二人于每年七月七日,于银河之上,鹊桥相会。 于是,她便日日在银河之畔守着,盼着,祈祷牛郎能来见她一面,数十万年过去了,她等的人,始终没有露面。每年七月七日,鹊桥之上,走过的,只有她一人。 等待虽然痛苦而漫长却比不过绝望。况且,她知道,这银河之畔,非她一人,从这条河出现之日,除了她,另一个人的命运也被注定了。银河守护人,一个浑身都披着月色的年轻人,手是白的,脸是白的,衣裳是白的,头发是白的,连瞳孔都是琉璃色的。那日是第一次见他,虽是见了,却没有说话。 第二次见他,是因了另一个同样不幸之人,这一次,他们说了话,却是以天雷加身为代价。而现在,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再也没有机会说话,哪怕以天雷加身为代价。因为,银河守护人,已经不在了,他死了。 收回心神,稍定了一定,上下打量二人片刻,蓦地从手中变出些彩色的丝线来,笑着对她们道,“想不想学学看?” 扶罗听了,十分欢喜道:“我可以学?” 织女拿彩线绕在指尖,飞快捻展,点头笑道,“自是可以。”转眼见扶鸢一声不吭,手上已理一股出来,腾出功夫问她,“扶鸢,怎不说话?” 扶罗见之忙道,“织女姐姐不必在意,她不学的,快教我罢!” 织女听之一愣,心中对她学习之能力大加赞赏,这么一会儿功夫,就知道怎么叫人了。不觉看了夷衡一眼,夷衡看到她的目光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震了震衣袖道,“我一虚静里的灵物,做到这些理所应当。”织女嫣然一笑,也从心里对她喜爱起来。 眼里波光流动,织女朝前摊开掌心,把一股鲜艳的五彩丝线递上前来,交给扶罗,“把它拿好,平放掌心,汇集言灵力于其上,见我含雪飞雁一动,要慢慢把它放开,我们开始了?” 扶罗一喜,接过来使劲儿点头,眼里的光,似乎将这浑黄的银河都照得一亮。夷衡君自觉站在她们之外,虽没人搭理,却也陪着捧个人场,看她手忙脚乱,又不乏认真做事。 一开始,总进展得不顺利,后来,便顺畅许多,穿梭引线之中灵光变幻,捏搓伸拉之间弦静无形,灵巧的指尖,仿若游戏花丛的两双彩蝶,教人疑惑不是在看纺纱织布,而是欣赏着一曲绝世无双的舞蹈。 扶鸢看得眼睛不眨一下,惊艳其中,夷衡君像是习以为常,不怎么提得起精神,正当昏昏欲睡之时,忽听扶罗一声惊叫,“成了!!!做成了!!!织女姐姐,你看我厉不厉害?!” 织女笑着点头,扶鸢也笑得开怀,扶罗忽然双脚一蹬,轻飘飘地要飞起来,大大方方把织成的布锻一把塞进扶鸢手里,眼里发光,“看,也没什么难的嘛,喏,给你,以后我还要再做一件,不,两件,三件好了,还是四件?” 织女但笑摇头,“这是你们亲手织就之物,必会对它百般珍惜,它会成为你们的护身符,也许你们不知,我所织之物,有祝福和守护之力,会为你们去厄挡灾,我想,夷衡君此来,也意在于此吧?” 扶罗扶鸢一惊,回头看向青袍之人,那人却不以为意,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持大椿轻点,道:“许久不见,织女却愈加蕙质兰心,不过,这可还没完呢。” 织女一笑不语,往后退了一步,把手中两块锦缎往前一抛,它们便像活了一样,围绕着二人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再看,已经全然变了样子。一个以红为魄,既俊,又娇,又俏,一个以蓝为魂,既秀,又丽,又灵。 织女满意点头,道,“这衣服是根据你们气质自动幻化而成,如此一看,果真超凡脱俗,夷衡君本是爱美之人,怕是早已不亦乐乎。” 扶罗闻此心中一跳,双手交叉附于胸前躲在扶鸢身后,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道:“扶鸢,你说夷衡君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们不会被他辣手摧花吧?” 扶鸢笑容勉强,小心瞟了一眼青袍人,偏头对她道:“扶罗,怎可如此胡说?夷衡君自是好人。”语气十分坚定。后张开手掌,压低了声音自信满满:“夷衡君既是爱美,我们自然安全,还好我们长得好看。” 扶罗便放了心,从她身后走出来,大大方方站在夷衡身前,使足了劲儿绽放笑容,夷衡沐浴其中一言难尽,同时在心中感叹:凤尾花开之景,今一见之,动人已矣。 开口却对织女笑道:“果真钟灵毓秀之人,才做得出这钟灵毓秀的造化之物!劳你费心,多谢多谢。” 织女对他笑笑,眼中戏谑分明,却是六字尽现:我不说,你自知。夷衡尴尬笑笑,转头望向别处。 终于看够热闹,织女敛了笑容对二人道:“扶罗扶鸢,你们听着,天庭不比别处,多的是规矩。不讲‘礼’的人不多,讲‘礼’的人倒不少,一处不到位,便会有麻烦。夷衡君身份尊贵,你二人初来乍到,凡事还需谨慎,他性子张扬,从不守规矩,自不会拿规矩约束你们,可我却不得不说,人前三分礼,总不是坏的,你们说呢?” 扶罗闻此好似不大乐意,扶鸢却虚心受教,道:“织女姐姐所言甚是,可‘人前三分礼’究竟是何礼,织女姐姐可能告之?” 织女一时无言,只觉任重道远,深吸一口气道:“总之便是:少说话多做事,见人俯身低头,直面笑脸相待,谢谢常在嘴边。” 扶鸢福至心灵,即学即用,双手叠于身前,俯身低头,笑道:“多谢织女姐姐,扶鸢谨记。” 织女一愣,弯了眉眼,道:“不错不错!你们两个都是极好的。”转而望向二人脚下,语锋一转道:“不过,还有一事,至关重要。”走到扶罗身前,指着她的脚道:“这鞋子,必须得穿。” 扶罗习惯性望向身旁,扶鸢眨着眼睛对她苦笑。眼看扶鸢不可靠,眼珠子一转,躲在夷衡身后,道:“我不要,好不舒服!我不要!” 织女目光切切望他,夷衡侧头向后道:“要不试一试吧?” 扶罗坚定摇头,十分委屈:“夷衡君,您是好人,不会让我做我不喜欢的对不对?” 于是夷衡淡定直视前方,道:“要不,依着她吧。” 织女叹气,少时素袖一挥,一双鞋子现于眼前。这鞋子不同于其它鞋子,只有鞋底,脚面半宽,前见脚趾,后见脚跟,乃红水晶而成,对扶罗道:“这样你可乐意穿得?” 扶罗从夷衡身后钻出,见这鞋子新奇古怪,样子又很是好看,二话不说蹬了上去,在夷衡身前转了一圈,呵呵笑道:“夷衡君,一点也不难受,舒服极了,还很是方便,我穿我穿!” 扶鸢与织女对视一眼,笑得格外无奈。 夷衡松了一口气,抬头望向织女,一句“辛苦”说得情真意切。 神情一松,忽然想起七玄今日查房,立刻对扶罗二人道:“扶罗。扶鸢。快对主人见礼告辞,我们该回去了。” 扶鸢这时也穿上了鞋子,和扶罗的不一样,却是正正经经的鞋子,闻声俯身低头一礼,道:“今日谢织女姐姐教诲,扶鸢告辞。” 一拉扶罗,扶罗一愣,倒也规规矩矩见样学样,道:“扶罗也多谢织女姐姐,扶罗告辞。” 织女笑得真切,道:“好好去吧,有空常来玩。” 夷衡对她点了点头,转眼三人便在眼前消失,织女静静站着,好久好久才坐下来,目光望向门前的长河,若是有人看见她此时的目光,会发现里面燃烧着一缕火红的烟火。 第10章 当日夜。 莫鱼疯玩了一天,回来已经极晚了,所以没有发现家里多了两位不速之客,迷迷糊糊刚要睡着时,突然被一声巨响惊醒,一骨碌爬起来,却见床上夷衡早没了影子。 眯着眼睛走出房门,站在穿云廊下,一眼看到菩提树下两个少女蜷缩一团,夷衡将大椿背在身后,眼角眉梢再寻不到笑意。只听他低低说了一声“二十七”,把牙齿咬得死紧。 莫鱼拉了他袖子,睡眼迷蒙道,“夷衡,你在干什么?她们是谁?” 夷衡连目光都没有给他一分,只盯着前方撂了一句“回屋睡觉”便不再搭理。 莫鱼仿若当头被他泼下一盆冷水,睡意全无,非常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扶罗扶鸢生生受了二十七道天雷劫,几乎死了一大半,虽有灵衣护体,身上依旧血淋淋一片,惨不忍睹,连惨叫都已叫不出了。 两人双手紧紧抓在一起,虽然力气所剩无几,却始终不曾放手。夷衡知道,一旦她们双手分开,那才是真真正正死到临头,回天乏力之时。当喊到第二十九声,七玄君也从房里走出来,来到他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异常沉默。 夷衡看到扶鸢手上已经脱力,虽勉强还会动一下,可已经没有抓握的力气,终忍不住道,“还有两道!扶鸢,再坚持一下,只剩下两道!你可以的,一定可以!” 在第三十道天雷打下之时,三人眼睁睁看着扶罗突然扑过去,把扶鸢牢牢压在身下,而她则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双手随之垂了下去。 夷衡再无法忍下,一个瞬移到她身边,刚好最后一道天雷打下,第三十一道天雷劫被他硬生生挡下,嘴角滑出一抹鲜红的印迹来。 “夷衡!!!”大叫着冲出两道身影,这一夜昏天黑地的酷刑,在这一声中终于彻底熬过。 半月后。 足足在床上躺了半月,这日终于可以下榻。家里莫名多出两个女子,七玄倒也没问他什么,沉静的眸子扫过二人,三言两语,算是做了一番交代,“我今日有事要出去,没工夫照看你们,这里没别人,想做什么,吃什么,平日里都是自个儿动手。我们一向自在惯了,家里一向是放养的,你们自己管自己罢,只有一句话告诫。这里暂且养了位闲人,劳你二人处处多想多做些,虽是负累,到底不能扔了出去。” 瞥了一眼懒洋洋卧在塌上翻酒瓶子的观夷衡,言语间没甚好气。明知自个儿今时不同往日,行事处处没个轻重,偏在灵元虚弱之时硬生生抗下那道天雷劫,天晓得,怎么就没一道劈死他! 他是真没想到,那人当初玩笑无意栽下的小花,竟还真的开了窍,结了果,这个时候赶上门来,一个两个都不省心。这个家,分分钟要待不下去了。 夷衡君捧着个酒盅,一小口一小口地轻啜着,眼下要禁足一日,他得好好精打细算,免得到时连口粮都没有了。 见此,对七玄的话甚有意见,“我说你这个人呐,我为这俩白饶的,忙前忙后,累死累活。不指望你说好听话,好歹也给个笑脸,这一脸阴郁得,瞧,满屋子都是晦气!” 七玄转过身,瞅着他气不打一处来,“哼,这会子倒嫌起了晦气?您夷衡君好大的能耐,谁敢给您找晦气?这不,没少了一个,反倒多出来一双,下一次,您准备再带多少个回来?要不,把我那屋子收拾收拾,让贤?” 夷衡君吓得没能从塌上滚到塌下,一连声冲他拱手求饶,“别别别!!!我这一把老骨头,再不能多一个了,七玄君,您大人有大量,口下留情,手下留情,我会好好闭门思过,我拜拜你,求求你,饶过我,放过我!” 七玄被他气得哭笑不得,“若非我上辈子是天雷,一道劈死了你,便这么祸害我!我说不过你,今日我要同天君商量年底礼会的事情,还听说喜丧神从人间巡游刚刚回来,他身上煞气太重,如今你这软哒哒的身子,能躲远些就躲远些罢。” 夷衡君听说那丧门神回来,长长拉了一声“噫”,撇起了嘴角,一边又问道,“礼会之事不是一向由天女全权掌管吗?怎么黄梵来这么大兴致,还硬拉了你去?” 七玄淡淡扫了他一眼,只道:“今年礼会与往年不同,是开天地历来,第一个圆满的轮日,为庆贺这一万年来四海升平,六界安稳,黄梵怕要大开门庭,将六界之内有头有脸之人逐一请来同贺,只是考虑到历来六界争端,行事间颇还有些顾虑,是以,才要我去商榷斟酌一番。” 夷衡君咂咂嘴,忍着不去喝那仙人醉,又不禁感叹道,“想不到黄梵那么古板到死脑筋的人,却还有几分天君的度量,想法倒是好的,不过,确要好好斟酌一番。仙神两界暂且不论,魔界那天魔星怕是要留意一下,那小子向来唯我独尊不服管,妖界倒是可拉拢一二,那一对妖王艳后虽邪里邪气的,但并非听不得人言。再来就是鬼界,鬼王那性子绵里藏针的,只要事不关己,永远别想让他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可一旦牵扯到自身相关之事,那是一百个上心,我如今这样子是帮不上什么忙了,你能替他担些,便担着些吧。” 七玄听他一席话道来,站着动也不动,心中有感而发:碧水东流青天往,雪映朝辉暮暮惜,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般侃侃而谈,一同星河皎日,无与敢比焉。 “你所言正是,到底是念着,否则,便也不是夷衡君了。” 夷衡君“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七玄正欲出去,蓦地发觉今日似乎格外安静些,便道,“莫鱼怎么不见?” 观夷衡懒懒道,“昨日晚刻,他见我带回两个不相识的姑娘,还住进家里,闹了好一阵子。喏,还在生闷气呢!正好,我也回头补个觉。” 七玄侧头看向木榻后,那小家伙气鼓鼓的,身上的毛都炸起来了,不觉好笑,心道:“即便生气,也不离开他一步么?” 转身道,“我走了,好生待着,别再惹事了。”片刻,没了影子。 七玄一走,两位姑娘立刻松了口气,心道,“明明这人长得这么好看,人也挺和善的,可是一站在他面前,紧张都要紧张死了,连话都不能好好说,真是奇怪。” 转眼见夷衡君已经睡了,便想着轻手轻脚出去,怎知刚一动,原本背对她们,一句话也不说的小猫走出来了,瞅了瞅榻上的人,小声道,“你们去秀口堂,做些吃的来,夷衡醒了肚子会饿的。” 依着扶罗的脾气,本是不会不声不响低头听话的,火气蹿了几蹿,到底忍了下来,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次,便忍一下罢。” 秀口堂。 一进门,入眼全是些没见过的东西,扶罗扶鸢傻了眼,别说做吃的,用都不知怎么用的,这可如何是好? 还是扶鸢心思敏捷,道:“不如我们找织女姐姐问问吧,她心灵手巧,一定能帮上我们的。” 扶罗一听,说做就做,手上结印,一边道,“这个好,刚好试试这言祭好不好用。” 一道灵光闪在指尖,扶罗凝神聚气,好一会儿,眉间露出喜色,睁开眼睛便道,“织女姐姐,你可听得到?我是扶罗,我有事情想问你。” 话音刚落,耳边便响起轻柔的女子声音,“扶罗?是你啊,没想到连言祭都能信手拈来,越来越不能小看你了!对了,你是何事要问我?” “我和扶鸢想做些吃的给夷衡君,可这里的东西都奇奇怪怪的,我们不知如何做,想请织女姐姐帮忙。” 一声轻笑,“夷衡君何时有了这般好福气?好,你先撤了言祭,你如今功力不足,言祭支撑不了多久,我会焚香显像,慢慢教给你们。” 半日功夫,二人捧出一锅汤来,走出秀口堂来到流光殿。刚把东西端上桌,那人闻着味道便睁了眼,熟悉的味道,但仔细一闻,又有明显的区别。食材是很常见的六叶莲花,就在殿外寒池里便可取得,再辅以小冰晶进去,以前,女娲最常做给他们的,便是这“莲花窝”。 夷衡君吃了一惊,“这是你们做的?” 扶罗得意洋洋,“自然,难不成还是那小猫?” 扶鸢把碗递过去,“夷衡君不如尝尝看味道如何?” 夷衡犹豫片刻接了端在手里,扶罗这边递了勺子,夷衡君在碗里轻轻搅动几下,一股清冷的寒香之气便从碗底飘出,不觉眼前一阵恍惚:一位紫衣女子,笑着递过一碗莲花窝,必得看他喝下一口,露出那从眼角漫出的笑容来,才会习惯性地将额前碎发挽入耳后,低下头来喝汤,那个时候他以为,世间最幸福,不过一汤,一人,一屋耳。 一万年了,他以为再也喝不到莲花窝,触口冰凉,香糯爽脆,那个味道,他以为再也尝不到了。心里难受得厉害,眼里也开始发烫,勉强舀起一勺放入口中,下一刻,便慢慢抬起头,眼里含着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扶罗双手按着桌子趴过来,兴奋难耐,“好不好喝?夷衡君好不好喝?” 莫鱼在一旁看得口水直流,想着自己盛一碗喝,却被夷衡“啪”地打掉爪子,轻飘飘瞟了一眼,于是,老老实实坐了回去,转过身不再理他,兀自生起闷气。 夷衡心中苦无处诉,强忍着没吐出来,哭笑不得,道,“好喝。怎么这样好喝。我从没喝过这样好喝的汤。扶罗,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扶罗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我这么聪明,不过煮个汤,怎么难得倒我?我还放了一勺辣椒,两勺盐,虽然精心调制了‘酱料五味八宝汁’,可惜织女姐姐扶鸢她们啰啰嗦嗦,说什么也不让我放进去,若是味道不对,您可不能怪我,全是她们的错。” 夷衡端端正正坐着听她说,倒了一碗茶一口喝完,好不容易平复心情,笑意漫出,“‘酱料五味八宝汁’?扶罗,你可真是个宝贝!能不能也教一教我?到底怎样做的,做得这样好?” 扶罗依旧趴在桌子上,看着他一口气把汤喝完,笑得开心,“您想吃,我再做给您吃就是。我是说,做一个是做,做两个也是做,下次我再多做些,大家一起吃。” 夷衡强做镇定,又去倒茶,喝完赶忙拦住她,道,“大家一起吃?这样不妥吧……” 扶罗疑惑,扶鸢却看出哪里不对,站起身又盛了一碗,夷衡见此不妙,劈手挡下,笑道,“不是给我做的吗?你们别想抢。” 扶鸢终于确定,眼下闪了一闪,自责道,“夷衡君,对不起,本来织女姐姐不让我们做这个的,是我们缠着硬要做。她说,如果做的出来,您一定极高兴的,可到底还是做坏了……” 扶罗愣住了,劈手从他们手上夺过碗来,喝了一口,却是没忍住,一口全吐了,“夷衡君!!!您骗我!!!这汤哪能喝!” 说着,把碗全收了,端着剩下的汤扭头便走,“我去倒掉。” 夷衡眼见她生气走掉,又看看扶鸢,刚要说什么,却被她打断,撂下一句“我去帮忙”便也跑了。于是,他回过头来瞅莫鱼。小家伙明显气得厉害,只觉得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如今却连饭也不给吃了。失落感一如九江流水汤汤而去,狠狠瞪了他一眼,愤愤然离家出走。 夷衡君眼见人走完,自落个没趣,个个脾气还挺大,他是招谁惹谁了!于是,长袖一挥,转过身全忘了个干净,拿着心爱的酒瓶子溜哒哒出了门去。 他独自从头到尾将园子逛了一个遍,最后,连房顶都一一造访一遍,猝然呜呼哀哉道,“禁足于此,不见老友,不见天地,不见山川草木,不如死去!” 终是寻到菩提树下,捡了一处舒服的枝头,栖身上去,青袍一震躺了下来,又盖上酒瓶盖子,放到脑袋下面枕着。蓦地想起小鱼儿,那小家伙不知实情,估计这回是气大了!不过气完了总归还会回家来,便也没甚在意,闭上眼睛假寐。 扶罗扶鸢收拾好,已将方才之事忘得七七八八,跑到园子里,给那一片灿烂花丛浇足了水,抬眼寻那人身影。然后,在一片菩提树影里找到了他。扶罗望着那身影眨了眨眼,狡黠如斯,示意扶鸢附耳过来,一阵低语,扶鸢抬头小声道,“这样不好吧?夷衡君生气了怎么办?” 扶罗毫不在意,摆手道:“夷衡君才不会那么小气,他不是说一虚静里从来不讲‘规矩’二字?这会儿装乖巧,不是蠢,便是傻!快跟我来!” 说着,跑到菩提树下,拿手半遮额前,瞧着隐在叶影间那人,身影一半浸在光里,一半藏在眼中。 第11章 菩提树下,扶罗指尖结印,启动言灵,幻化出一只小小的紫金铃铛来,拿着它飞身而上,直到树杈末端,寻了一处稍平稳些的枝丫。蓦地,又不知从哪变出一根红线,串起手里那紫金铃铛,小心翼翼把它挂在了上头, 待了,回头冲底下的扶鸢招手。扶鸢偷偷觑着树影间那人,目光闪烁不定,被她催得急了,牙一咬,便也不管不顾,掌间结印,同样的一只紫金铃铛凭空而出,再无犹豫,飞身而上。 扶罗见她上来,灿然一笑,待她在身后站稳,接过她手里之物,依然拿红绳串上,寻了另一个稳妥处挂了。就这样,两人一个专心结印,幻化紫金铃铛,一个忙着串绳,将其悬于菩提树。慢慢地,铃铛越挂越多,她们也随着下移,待到夷衡君所在不远处,二人下意识放轻动作,一步一顿,一点点滑过去。扶罗这么瞧着,心思也就跟着到他身上去了,一边拿了铃铛挂着,一边暗自琢磨,“这人为何总如此嗜睡?从见他那刻便是,莫非是一种密不外传的修炼功法?那我哪天也试试好了。” 想着,脚上便出了茬子,一脚踩空,整个人直上直下便跌了出去,一点容不得她反应,情急之下只叫出三个字“夷衡君”,便闭起眼睛任凭自生自灭。 夷衡闻声惊醒,本来只想着躲了开去,可这想法刚刚冒头,转了个弯便溜了回去。在少女满目的惊诧中,他纹丝未动,下一刻,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耳边的风在一瞬间尽变温柔。扶罗预料中的“粉身碎骨”并未上演,反而被一股力保护着,在他躺着的枝丫处稳稳停下。此时,全手全脚坐在他身边,连根毛都没掉了一根。 扶罗惊魂未定,原本夷衡君是抓着她的,此时,却被她牢牢抓着。侧眼看过去,一张脸用一个“花容失色”来形容已经无比贴切,眼里一波连着一波“惊”,显然真的吓住了。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半是心虚,半强作镇定,道,“哈,夷衡君原来您在这里呀!” 夷衡抽回手来,有心逗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只笑不说话。 扶罗只得继续找话题道:“这铃铛,好听吗?我想的主意。” 夷衡还是没有一点反应,扶罗心里天人交战,不自觉把身子坐远了一点,从上到下理了理衣裳,又回头勾起嘴角冲他笑。 而扶鸢这时候急呼呼地跟着跳下来,一见夷衡君便着急道:“夷衡君您没事吧?实在对不起,我已经劝过她了。下次。下次我一定看好了她。”见他面色如常,并无不喜,便一把拽过扶罗来,无比生气道,“扶罗!!!你要气死我!快要被你吓死!” 嘴上埋怨,到底还是想着顾着,把扶罗转过来又转过去,上上下下检查了一圈,这才放下心来。扶罗却满不在意开口,“怎么样?没事吧?我说了我命很大的,上一次三十一道天雷都没打死我,不过摔这么一跤,还能摔死我不成?” 夷衡抱着胳膊靠在一旁拿眼觑她,终于开了口,却大说风凉话,“咦?方才是谁吓得两手直冒汗,脸都吓白了,我咋想不起来了,是谁呢……” 扶罗被他打趣又羞又恼,却不接他话茬,似是打定主意装傻到底。要是被他知道她是看他看入了神才不小心摔下来的,岂非显得很没面子!唯有在他面前,她绝对不能做出这种失格之事,让他小看了去。要知道长得不好看的花不是好花,她们花族看得最多的人就是“美人”,哪只今天在他面前头一次栽了跟头。所以这时候,哪怕是死她也绝对要守住“花”的尊严! 扶鸢眼见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心里好笑,被她狠狠瞪了两眼才矮下身一礼,道,“夷衡君,我替扶罗道谢。谢谢您又救她一次,也谢谢您此前救命收留之恩。大恩大德,我们必不会忘。” 夷衡嗤笑一声,托着脑袋打量她,又看了一眼扶罗,忽然说了句,“好听。”二人一愣,夷衡又指着满树的铃铛道:“铃铛,好听。” 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扶罗立刻笑起来,凑到他跟前坐下来。扶鸢拉她都拉不及,僵着手呆呆地站着不动,忽然夷衡君又道:“以后外人不在你们随意便好,织女教得你们规矩只在外人面前有效,这也是为你们好。” 扶罗转头冲她眨了眨眼,像是在说,“我说的没错吧?夷衡君是不会计较的。”扶鸢叹了口气,只得挨着她坐了下来。 夷衡君十分惬意地吹着风继续道:“道谢便算了我这人一向健忘,做了什么几天都能忘个干净,毕竟是长在这院子里的,也不能不管,你们如今功德圆满,我想,天庭很快便会下来旨意,给你们赐号任命,此前答应帮你们找人我还记着,我会留心的,毕竟在这么大的地方找出这么一个人来极费力气的。” 一提起恩人来扶罗立刻眼睛一亮,倾着身子恨不能贴到他脸上去,“极费力气?这么说夷衡君已经找到恩人踪迹?她在哪?我去找。”她此时抓着夷衡身后的树干稳定身形,夷衡三千青丝迎风缱绻被她不小心抓了一把到手里还一无所觉。 夷衡稍侧了头动了动身子,用大椿将她推开半尺,道,“我用语知探得一万年前此处情形,确实有一女……有那么一人在此处的,只是我从未见过,我问过七玄他亦不知,一虚静里本是我与故友六人所居,我已发了言祭去问其余几人,你们安心等段时间吧。”扶罗扶鸢相视一望,皆有喜意,还不及道谢,一位不速之客便打破了所有好心情。 “本君方一回来,便听到许多夷衡君命星异动之说,便想着来瞧瞧,一万年不见,夷衡君该不是在某处吃了闷亏吧?若真如此,不知是哪位仙神这样有本事?本君改日一定登门拜访,讨教讨教。” 话音方落,便见一黑衣红袖之人从园子门口瞬间移动至菩提树下,手中拿一折扇,张开挡住了大半身子。扶罗瞧着那人古怪得紧,倾着身子向前打量,却见那扇子两面竟非同色,一面鲜艳似血,中间大写一个“喜”字,而一面暗沉如夜,中间大写一个“丧”字。她滴溜溜眼珠一转,警铃大作,“喜丧神!七玄君说过此人煞气太重,当远离。” 扶罗半分不曾犹豫“唰”地挡在夷衡君身前如临大敌,扶鸢亦是个通透的,此时显然与扶罗想到一处,紧跟着一步跳过来与她一处挡在那人身前。 喜丧神被她们的动作弄得一愣,转而大笑,“哈哈哈!夷衡君这是从何处找来的小朋友?当真有趣得紧!” 他这一笑,不知怎么扶罗扶鸢突然觉得一个天旋地转,身子便使了个趔趄,夷衡君眼疾手快,将大椿往臂里一挽,恰好作为挡板接住了扶鸢,那边来不及多想直接接住了扶罗,救下二人后将大椿打了个转,暗里开了结界,面上不动声色,将她们往后一推施施然笑道,“喜丧神别来无恙,劳您挂念我一切安好,若无他事便不多留了。” 喜丧神哈哈一笑无视他拒客之意,“唰”地将扇子合起,“一万年未见夷衡君当真冷淡得很,还请下来,我们好好说话。” 夷衡君眉梢微挑,犹豫片刻抬脚便要下去,身后二人见此一人一边拉住他一侧的衣角摇头劝阻,夷衡君并未转身,将衣袖抽回,二话不说便跳了下去。 二人大急即刻便要跟上,哪知面前好似凭空挡着一堵墙,任凭推拉捶打亦动不得半分。 夷衡君侧身而立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心里只盼这丧门神早些回去,面上却道,“我和你一向无话可说,如今要说什么?” 喜丧神打量眼前人许久,蓦地道,“我怎觉得夷衡君似是有意避开我,莫非,真的讨厌了我?还是,身体有所不适?” 夷衡君将大椿横在身前转头看他,“喜丧君想多了,我以前也没多喜欢你,若是没有别的事,还是早些回府上歇着吧。” “我今日从醉仙翁那讨了壶仙人醉,既夷衡君身体无恙,便同我喝个一醉方休,如何?” 这人脸皮之厚城府之深当真无人可及!还偏拿夷衡弱点处处相激,论心机手段,十个观夷衡怕也拍马不及。 果然一听有仙人醉可喝,那人顿时把提防之心抛到了九霄云外,眼睛一亮,道,“果真有仙人醉?那我自奉陪到底。” 喜丧神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伸出手来掌心一翻,一只汉白玉瓶凭空出现,虽看似精致小巧,实则却是个神器,若将此瓶装满,怕是一整个海洲之水都装得下来,夷衡君是识得它的。 那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醉仙翁酿酒用的酒瓶子,既是仙酿,自不会胡吃海喝似的真酿出一片海洲来,不过也不会很少就对了。 夷衡君见之大喜,即便是他磨上个十天半个月也只是多拿了两坛仙人醉,这丧门神竟拿了这酒瓶子来,怕不会比两坛少,那小老儿哪根筋搭错了怎会这样便宜他?不会是用了比“偷”更不光彩的手段吧?想着看他的目光便复杂了些,但是好酒在前手段什么的,那是啥?能喝吗?目光殷切,称呼也从一开始的疏离冷硬变成了“喜丧兄”。 青袍一挥,浅笑嫣然道:“喜丧兄,请。” 果然,有酒就是哥啊! 二人长袍一撩,大咧咧在菩提树下坐了,待要喝时,才发现只拿了酒瓶,没有酒杯,夷衡不禁拿眼瞥他,这人明显是故意的,可是他此时无心计较这些,肚子里的馋虫早已被美酒勾引出来,长修一挥,一只古朴简单的青石杯跃于掌上,叫了一声“喜丧兄”,那人便拿了酒瓶子要给他满上,他拿手挡了一下,兀自接过来斟上,道,“不劳喜丧兄。” 喜丧神倒也不计较,抬手变了一只红玉玛瑙杯出来,亦给自己满上一杯,二人打了个示意,凭空碰了一杯,一饮而尽。就这么一杯,一杯,一杯地喝,直到后来喝得不知眼前何人何时何地。 扶罗扶鸢被困在树上,眼看着夷衡君一边被煞气侵蚀,一边被酒气熏腾,已然要昏睡过去,情急之下,只胡乱踢打树枝,千呼万唤叫他。菩提树被二人折腾得枝摇叶落,上面的紫金铃铛连着一起互相碰撞,“叮铃铃铃”,一声一声,随风飘到九天之上。 不知是这紫金铃铛万音齐发唤回他一丝神智,还是真的听到姐妹二人穿越灵魂之呐喊,夷衡君瞬间挽回一丝清明。蓦地站起身来,冷不丁瞧见斜倚在树上黑衣红袖之人,吓得他连连后退数步。想起此前情形,不由得在心里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大耳巴子,一巴掌落下,却不想胸口真的传来一阵痛感,且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下一刻,“噗”地吐出一口老血。 也许是施术者受创,导致结界势微,被困已久的二人,终于从结界内脱身,一眨眼飞身而下。瞧见那人情形,扶鸢顿时吓得没了主意,傻乎乎站在他身前,手脚僵硬,动也不敢动一下。扶罗二话不说,一把扶起他,凝神聚气,将自己微弱的灵力,一点一点输送给他。夷衡君罕见地一句话没说,任由她忙着,待她满头大汗睁开眼来,停下动作,终于不死心道,“打个商量,能不能不要告状?” “告什么状?谁要告状?”冒腾腾地从身后传出一声来。 “得,这下死的没有来的快,我还是先死为妙。”夷衡心里想着,偏头便倒在扶罗身上,不省人事。 昏死前一刻还听到一个惊慌失措的猫叫声叫着他的名字,心道,“这小家伙终于知道回来了,一个两个的都这么让人不省心。” 终芜阁。 七玄将人放到床上,转过头来,脸色黑如锅底,“不是说过让他远离喜丧神吗?怎还让他进院里来?还喝了这么多酒?是嫌他的命太长,还是不够短?” 扶鸢默不吭声,在心底里检讨自己的不是,虽然夷衡君着实有些不着调,但也多亏了他,自己又捡回一命。 扶罗理直气壮,愤愤不平,“没人嫌他命长,也没嫌不够短,是他自己要死,我们拼命拦了,但拦不住。” 七玄何其不知她二人无辜?只是关心则乱,一万年来,他为夷衡耗尽心神,不论情形多么凶险他都未曾怕过,方才见他形状,面色枯败几乎死了一半,恍如当初他亲眼见他掉下无尽之渊,当真魂都吓飞了!待冷静下来才想起挥挥手让二人出去,转身坐在那人身侧对抓耳挠腮分外暴躁的小家伙道,“夷衡灵识有损,我要替他修补,莫鱼,你来护法。” 二人戚戚然出来,扶罗顶着一脸怒意,杀气腾腾直冲一个方向,扶鸢在身后喊她,“你做什么去?” “有笔账还没算清,不能白饶了他!”所过之处风也忍不住颤抖,紫金铃铛“叮铃叮铃”,空灵未改却藏了一处夺命勾魂。 第12章 翌日。 一虚静里少见的迎来两位客人。那是两位衣袂飘飘的仙娥,扶罗扶鸢一大早起来,喂完寒池诸鱼,便给那片花圃洒水,那二人便是在此时堂而皇之降临院子。 此刻,众人聚于流光殿,七玄君上座,娥眉娥英分别在下首坐着,扶罗扶鸢给二人倒上一杯茶来,便自觉在七玄君身侧站了。 稍一摆手,主人发了话……“那日一别,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当日我家的小东西贪嘴吃,闯下大祸,多亏二位不与计较,不知天女可有怪罪?” 娥眉道:“七玄君言重了,当日七玄君赐下火耳果,天女甚是感激,说‘不过一桃子而已,吃了便吃了,何须如此大方,若给夷衡君知道,必是耳根子又要遭罪一回,只是没想到,一虚静里又要热闹起来,那小家伙没少让他费心吧?’” 七玄笑结:“天女圣明,还真是事事被她料到,劳她费心,我这边安可,只是日后少不得又有麻烦之处,那时还请多多手下留情。” 娥英不禁失笑:“该说七玄君圣明,到底是周到惯了的,原来也有预知之能,您可知道,您身边如今可不止一只灵兽,还有其余麻烦呐。昨日喜丧神刚从人间回来,曾来过一虚静里,回去时却一身重伤,可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七玄眉间一挑,心下惊然,“莫非是扶罗打伤了喜丧神?昨日心下大乱,一时忘了她,没曾想扶罗竟是这么个急性子,做事怎如此不知轻重。” 不由看向身旁的红衣姑娘,扶罗本就有些怕他,此时见他脸色不甚好看,心里一个咯噔,当时只顾着打一顿解解气,可没想到手下没稳住,当她回过神时,那人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惨不兮兮的了。想着便有些心虚,下意识往扶鸢那边凑了凑,低下头不敢看他。 七玄看她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抚额,“她打伤的可不是一般人,这下可有得头疼了。” 回过头却扯过话题,笑道:“二位喝茶,昨日新采的茶叶,今日一早取晨露泡上了的,眼下时候刚好,看可是合口?” 娥眉捧起茶盏,饮了一口,莞尔道:“得七玄君亲自采茶以待,我二人今日是撞了什么好运气?早念着您这儿的鲤点红珊,以前每回来,必要吃足一盏,今日这茶,似是稍有不同,不知可有名字?” 七玄但笑摇头:“尚未,不如你二人给取一个罢,既是新降头一饮,也拣个喜头。” 娥眉云眉一展,手中茶盏轻摇,稍一思忖,便道:“这茶入水升霞,若少女含羞笑靥,叶片一点绿,似雨后芭蕉打露,少女环坐其上,不如便叫‘蕉上淑’如何?” 七玄颔首一笑:“‘蕉上淑’?这名字好极,配此茶,甚妥,甚妥。” 娥英也取了轻啜一口,连连点头:“味道极是淡雅,比之鲤点红珊少了几分浓烈,后味倒有一丝清甜,好喝,好喝!可惜……” 七玄见她欲言又止,抬眼不解:“可惜什么?” 娥英扫了一眼站在七玄身后屏息凝气恨不能化作透明的扶罗扶鸢二人,神情多有遗憾,道:“可惜今日美中不足,若是此来单为品茗,饮了这蕉上淑已是悦之幸之,可是却偏偏带着任务而来,虽非我们本意,仍有一句话相告,怕是七玄君也猜到一二吧?” 七玄稍偏了头,眼睛往身后转了一转,扶鸢面上登时升起紧张之色,扶罗心里早扑腾一团,可面上强做镇定,俨然一无所觉之像。 娥眉出于礼貌,先把话题岔开,清浅一笑道:“七玄君,夷衡君怎么不在?他该是回来了吧?” 七玄心里苦笑,面上却道:“一早起来便没见着他,想是去找哪位仙友串门去了。” 娥英忍不住笑,“想不到夷衡君还是这个性子!” 娥眉打眼觑她,“注意仪态。” 娥英莞尔,正襟危坐,“知道知道。” 见她冷静下来,便继续道,“我二人今日来此,确是为了喜丧神一事,本想着细问一问夷衡君,既是不在,便罢了,只是这命令,却是耽误不得。”忽然站起身来,脸上笑意不见,伸手出来,拿出一物,娥英见此,亦慌忙起身,井然有礼,郑而重之。 七玄君见了她手上之物,也少不得敛了敛衣襟,正要起身,却被二人拦下,齐道,“七玄君不必拘礼,随意便好。” 扶罗被他们搞得一脸莫名,下意识去看身旁的扶鸢,直觉像是要有大事发生,面上再也端不下去,眼睛睁得溜圆,大气不敢出,乖乖在一旁竖起耳朵听着。却不想,这时被点了名字。 “小花仙扶罗扶鸢接帝令。” 扶罗眨眨眼睛一脸茫然,手上下意识地捏着衣服一角搓来搓去,两只脚也不安分起来,她这一动,在场三人都注意到一处:她脚上穿着的鞋子,脚趾头脚踝都露着,穿了还不如不穿,简直失礼至极。 自从织女送了她这鞋子,扶罗一直都这么穿着,还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随意脱”,一虚静里不常有人来,是以从来没人注意到过,只是在一开始总被莫鱼冷嘲热讽奚落几句,七玄君每次见了忍不住说了几次,可是没起什么作用,之后也都随她去了。 方才所有人只顾着说话,没怎么注意,这会儿终于有人发现,还是在大难临头之时,真真是千算万算,终是撞到了刀刃上,人倒霉之时,是越倒霉越倒霉! 七玄君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其实也是为她担心,这娥媚娥英常年跟在天女身边,是对规矩最苛责不过,今日见她如此,少不得日后被常常念叨,扶罗真是运气差到天怒人怨,偏偏撞到她们手里。于是,少不得要做一做功夫,转头冷冷一声道:“去把鞋子换了,这是什么场合?!都是夷衡平时太惯着你们,如此像什么样子?怕不是也想将那十字天书重头看一遍,教你们重新学学规矩?” 扶鸢战战兢兢赶紧重新给她拿了鞋子穿上,好一通忙完,才又听他道,“跪下,接帝令!” 二人二话不说跪了下来,老老实实洗耳恭听。 “一虚静里小花仙扶罗扶鸢潜心修炼一万年,功德圆满,今赐封号,花名凤尾、鸢尾,往芷薇殿任职。另:凤尾花仙扶罗目无王法,胆大包天,出手打伤天界尊神,罪不容恕,今派你前往妖、鬼、魔三界递邀请函,两日为期,接令即往,不得有误。” 娥眉将命令如实传达,念完合上卷轴交给七玄,躬身道:“七玄君,命令已下,天君对此事甚为上心,小仙子还需快快动身才是,至于芷薇殿任职,待此事之后,我会再择吉日来请凤尾鸢尾一齐赴任。” 七玄此时却是千头万绪,心里直道:即便是问罪,这罪未免问得也太大了些,让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小花仙去闯那六界中最去不得人的地方,无疑等同于送死。黄梵这次真是气的不轻了。可帝令已下,已无转圜余地。夷衡,这下,真的遇上大麻烦了。 虽心里未平,面上已定,七玄此时拿着卷轴道:“本君知道了,只是此去祸福难料,我有些事要与她嘱咐一番,你们可先回去复命。” 娥眉娥英相视一望,知他心情,也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娥眉只道,“那我们便先告辞,您也不必太过担心,只是送帖而已,应是不会出什么大事,少不得您多盯着些罢了,经此一事,对他们而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七玄君颔首,将他们送出门去。回来,对还跪在此处的二人只当不见,径直走过前去,又忽而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扶鸢你先起身,扶罗且好生跪着,待我回来。” 扶鸢方才听那帝令,便知扶罗惹上了大祸,此时七玄君又如此态度,更觉大事不妙,心下一慌,便再顾不得礼数,膝行到他身前,拉着他一片衣角,苦求道,“七玄君,扶罗不是有心的!她只是为夷衡君出气而已!她并不知会惹下如此大祸!您不能让她一个人下界,若真要去,我也要去,我们一定要一起的!” 七玄君被强拉着听她说完,全然不为所动,抬手抽出衣角,径直走向终芜阁。 终无阁。 夷衡君躺在床上还在睡着,莫鱼玩够了,安安静静趴在一旁,睡得正香。 七玄在床前坐下,好久叹了口气,“一个你已经让我焦头烂额,现在又丢给我这么些个小祖宗,让我怎么是好?” 将莫鱼叫起,等他缓过神来,肃然道:“莫鱼,你听着。如今夷衡未醒,扶罗又惹上了大麻烦,我们要好好保护她。我知你不喜欢她二人,可她们也是为了夷衡才惹祸上身,我们不能不管,对不对?” 七玄神情郑重,莫鱼也非常用心地听着,虽然她们抢了夷衡,可是,她们也在保护夷衡,保护夷衡的人不是敌人。所以,现在,他也要替夷衡保护她们。对,是这样,没错。想通之后,莫鱼坚定地点了点头。 七玄将三人叫到一起,“此次你三人同行,一路上互相看顾扶持。扶罗胆大,顾前不顾后,莫鱼没什么脑子,扶鸢,这一路你要多留心,照看好他二人。记住,遇事不可硬来,三思后行,你们此次是代表天庭,莫要再任性妄为。” 扶鸢喜出望外,敛衣一礼,忙道,“是,扶鸢记得了!定会全力完成任务!” “还有,这只纸鹤你拿着,我在上面施了法,它会给你们指路,必要时把它抛出去,保命要紧,其他可以从长计议。” 转而拿出一物,对扶罗道,“此去之处,非同等闲。你们所见之人乃妖、鬼、魔三界之主,天庭虽有诸多不如意之处,却是个‘规矩’之地。可是他们,绝不会和你们讲什么规矩。这个你拿着,你们修为浅,不能以武力压人,更谈不上什么身份,或许连面都见不着便送了命去。有了这个,总能压他们几分,也只有这个,才会让他们能稍稍放下芥蒂,千万好生保管。” 扶罗接过,拿在手上瞧着,那是一枚玉色指环,上面缀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紫晶石,触感温润柔和。上面的灵息竟有一丝熟悉,是和夷衡君的蓝紫色灵光同出一脉。而且,她从上面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意志,强大到能影响到她的心志。异常的温柔,像一双素手抚摸着你,悲伤到落泪。她想,这个指环的主人该是如何一位仙流灵巧的女子,才配得上这般造化之物?不知怎么,她一眼便喜欢极了,忙不迭应声:“是!七玄君,扶罗定会好生带着!片刻不离!石在人在,石亡人亡!” 莫鱼跟在一旁静静听着,闻言忍不住道,“你傻呀!人才会亡呢,石头怎么会亡?” 七玄君瞧着那两人还未出发,便满嘴“亡呀亡的”,少不得一阵叹气。 临走时又看一眼莫鱼,道,“既答应了,便好好护着他们,安然回来,可能做到?” 莫鱼伸出爪子挠挠毛,脖子抬得半尺高,“安啦安啦!七玄看着吧,待夷衡醒来,不,不待夷衡醒来,我们便都回来了,到时给他讲讲他没见过的下面的事情,定能气死了他。” 七玄被他逗得一笑,“好,那就气死他。既好了,这便出发吧,我且用法术送你们一程,后面的路,纸鹤自会给你们指引。” 指尖结印,一个掌风拍下去,三人“啊!”地一声直坠下去,随着声音愈渐减弱,三人的身影也愈来愈模糊,直到完全没入云际,整个天庭都跟着沉寂了下去。 “啊!”扶罗结结实实着了地,“哎呀嗨呦”叫个不停,呲着牙从地上爬起来,嘴里骂咧咧,“七玄君,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只是一朵柔弱的小小小花仙,不耐这么摔的!你瞧,摔得我真身都要散了!”指着地上四散的落红对天理论。 才抬头,便瞧着海蓝罗裙与天同色,像是从天边卷过的一重海浪,铺天盖地,漫漫而来。扶罗嘴角一撇,苦兮兮道,“扶鸢!若你这么扑下来,我真怕要成了一摊花泥。” 虽这么说了,却伸出手来,仍要去接她,扶鸢自留了心,当即想要化出真身,不想伤着她。 扶鸢手上结印,可由于冲力太强,她无法顺利施法,乃至于扶罗看到的她,是透明的,身形未变,还发着光,甚是诡异。 就这么落下来,直到完全出现在视线里,扶罗踮着脚一把抓住了人,扶鸢笑着,轻飘飘落到地上,真真实实的身体,光芒也随之消失。 “还好,我们都没成了花泥。可是,扶罗,你确定这奇怪的红花是你的真身?” 扶罗瞅着地上的红色花瓣,“咳咳”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咦?那小猫呢?” 这时才有功夫打量四周,却见眼前冰天雪地,白茫茫处只有一座空落落的山洞,光溜溜的石壁上用朱笔刻着两个大字,“魔域”,张牙舞爪的笔触,使人一看,就像真的有什么妖魔鬼怪,要从里面爬出来似的,空气中都能闻得到浓郁的血腥味。 扶罗瞅着,冒不腾心里生出一阵寒意,哆嗦了一下,一把拉过身旁的扶鸢挡在身前,大着胆子道,“那小猫怕是落在里面了,走吧,现在该是安全的,灵石并无动静。” 扶鸢被她扯着,很是艰难地往里走,大约一炷□□夫,停下脚步,回头无奈道,“扶罗,你这么抓着我,到底是要我走,还是不要我走?莫鱼生死未明,我们不能再耽搁了,明明遇事天不怕地不怕,却是这么怕黑?” 扶罗好容易松了些,在后面亦步亦趋,眼睛又忍不住四处乱瞟,想看不敢看,闻言,只小声分辩道,“我有什么办法?就是怕黑嘛,你还不是一样?遇着事只怕躲得不够远,偏偏一点不怕黑,这是哪门子道理?” 两人一路走一路吵,不知转了多久,突然眼前远远的露出弱弱一点光来,扶鸢见之大喜,向身后道,“怕是出口到了,你小心些。” 可没曾想,刚奔出洞口,两把白花花的刀子便抵上了脖子,这下,那四个字真就派上了用场,乐极生悲。 扶罗看着眼前一毛毛一样的两个人,走路一样,说话一样,表情一样,一个没忍住,笑喷了,“这个人不会是在照镜子吧?不对啊,这也没镜子呀!”说着,便伸手四处乱抓,确定没东西,一时更乐了。 扶鸢吓得不轻,这还没见到正主,便要把小命交代了,她都还没努力,这么死了,教她如何咽下这口气。 这边冷汗岑岑,正待想逃命之法,打眼觑到扶罗已然笑得浑身发抖,脸色还没白下来,嘴里已经咬牙切齿,“凤尾扶罗,要死了你!这时候又在想什么?快想办法。” 扶罗全然在状况之外,指着那俩面无表情的冷面神大笑,“一模一样,扶鸢,怎么会一模一样呐!太奇怪了。” 笑声未止,脖子上便见了红,顿时,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俩人一时傻眼。 终于回过神,扶罗一嗓子吼出来,“喂!讲不讲道理?不过笑了一下子,不乐意我道歉,干什么动起手来?” 眼看,双方红了眼,扶鸢正着急她那性子不管不顾冲上去,这厢,却闻一声猫叫,心里立刻松了口气,直呼“阿弥陀佛”。 第13章 那两位冷面神闻声一齐回头,只见眼前黑影一闪,两人被撞了一个趔趄,手上一松,扶罗扶鸢便挣离桎梏,脱身出来。来人竟是莫鱼。 扶罗一看到他竟喜极而泣,连带着看他的目光都热切了不少,此时热络络地使劲搓着他的脸道:“哎呀莫鱼。我好想你呀。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你不在我真是担心死了。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害怕?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来,站在我身前。额不是,站在我身后,我来保护你!” 莫鱼一副见鬼的样子,努努嘴,递过去一个白眼,“你没事吧?是不是方才他们把你脑子打坏了?这下可怎么好,没脑子的空心花,看着好看有什么用,日子久了傻气全露出来,夷衡也会嫌弃的。” 扶罗狠狠噎了一下,片刻,十分正经道,“小鱼儿,看在你这么可爱的份上,我们休战好不好?” 莫鱼眨眨眼,呆呆怔了半天,方才哼哼道,“我不叫小鱼儿,我叫莫鱼,还有,我刚刚救了你。” “好好好,莫鱼,谢谢你救了我们,可是不打倒他们,我们还是没办法过去,给你一刻钟,解决了他们。” “我们为什么要过去?趁着大怪物还没出来,我们快逃。”说着,一手拉着一个,撒脚就要跑。俩人赶忙拦住。扶鸢接连遭受打击,脑袋已经打结,可这关头,实在没得闲工夫给她理清头绪,反而冷静下来,对他道,“莫鱼,你等等,我们任务还没完成,不能回去,我们得过去。” 小鱼儿不知怎么竟格外的固执,丝毫听不进去话,只拉着她们一心要走,“我不管,我的任务便是带你们安全回去。” 这时,冷不丁一个声音轻飘飘传来,“想走?哪那么容易?既来了,好歹进来坐坐。” 扶罗扶鸢瞅了一圈,却没见半个影子,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被人抓着飞在空中了。 不知是不是出于神兽的直觉,莫鱼在这里总觉得心神不宁,所以只想带她们赶紧离开,可是到底没如愿。见此,只得恨恨咬牙跟上。 稍后,在一个火烛通天建筑精巧的大殿里,挟持她们的人刚一落地,转眼没了踪迹。莫鱼随后赶到,三人彼此依偎着,在这阴冷诡谲的大殿,打着十二分的警惕,似乎一有异状,便准备开战。 “原是两朵不要命的小野花,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不过来得倒巧,本君正闲的无聊,说吧,留下遗言,倘若解一解闷便也罢了。” 扶鸢闻声望去,却见那殿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人,光线很暗,那人的样子看不分明,只从他的语调中,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威压。 “我们从天上来,奉天君之命为您递上邀请函,请您赴今一轮年底礼会,此乃天君亲笔书涵。” “哼,天君又打什么主意?想要请人,却只派你们来么?是瞧不起我魔界,还是存心来挑战我魔界?我不会去,当然,你们也回不去了。” 一瞬间,方才仅感受到的压迫人的气势,现更强烈了几分,几乎快要窒息,扶鸢只觉她马上就要到地府报到了。这时,一束强烈的光芒从身旁发散而出,一只手便揽了过来,抬眼却见是扶罗。 “他是真的要杀我们,还好我们有灵石护身,夷衡君曾说过,魔界之王向来不服管,野心大,看来,我们是很难说服他了。” 可是,偏那人出人意料,扶罗话音方落,四周光芒未散,那人便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莫鱼见此,想也不想立刻朝前一步,挡在她们身前。 那人看到金发金瞳的小家伙,显然一愣,蓦地大笑,“看来,我是小瞧了天君,我说怎地只派了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人来,原是早有准备。传闻上古麒麟兽已经灭绝,想不到竟还有活的,想来,你们的身份也非同一般吧?好,这邀请函,我便收下了,不过嘛” 微一抬手,扶罗怀间的灵石便被他收了回去,扶罗心下惊然,下意识跟着想要拿回它,刚一步冲出去,便被莫鱼扶鸢一手一边拦住。随即,扶鸢一把抛出一物,那东西落地便成了一只白色仙鹤,接着二话不说,拉着她便跳了上去,道:“我们先走,东西改日再来寻回。” 扶罗不死心,还想往下跳,莫鱼却一个翻身上来,堵住了后路,轻轻一拍仙鹤,三人便立即被带着飞到了上空,转眼飞出了那邪魔之地。身后,魔君笑得意味难明,“这灵石……看来好戏又要开场了,你终于要出现了吗?我已经等不及了。” 飞出老远,扶罗还自坐在一边怄气,“我答应过七玄君石在人在,石亡人亡,如今丢了灵石,我要怎么回去见他!不行!说什么我也得回去把它找回来!” 莫鱼打定了主意和她唱反调,“不行!说什么我也不会回去。你们也不能去。要不我们回天庭吧?这里一点也不好玩,不如我带你们喝酒去。” 扶罗被唾沫呛了一下,凉嗖嗖道,“还提喝酒?你不知道我们现在落得这个地步是因为什么吗?夷衡君到这会儿还躺着,你到底长不长脑子!有没有心眼!” 莫鱼吓得吞了吞口水,知道说错了话,缩着脑袋道,“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喝酒了不喝了。可是我也不要待在这!这里到处都要命,我的任务是保护你们,决不能让你们在这里丢了性命!” 扶罗指着他鼻子骂道:“谁要丢了性命?你就不能说点吉利话!反正我是不会回去的,我也不需要你保护。我会自己保护自己。”扶罗他们二人谁也不肯相让,扶鸢被他们吵得心烦,捂着耳朵躲得老远。 三人一团乱麻,方寸大乱,七玄君的声音犹如天籁从天边飘来。 “扶罗扶鸢莫鱼,可有听到?事情我已知晓,灵石且先不管,他日我会想办法要回,你们且安定心神,还有两关未过,时间却已过半日,不能再作耽搁。” 扶鸢闻声大喜,立刻答应道:“是。我们这便向妖界出发。”然后回头冲二人眨了眨眼,“你们听清楚没有?灵石先不管,也就是说不能回去魔界。接着往前赶路,也就是说不能回去天庭。都安心吧。我们马上出发。去妖界。” 扶罗不情不愿,不放心道:“七玄君。您真的能把灵石拿回来吗?” 七玄道:“放心吧。” 莫鱼也一脸不甘心道:“七玄,我们真的不能回天庭吗?” 七玄道:“不能。” 二人闻言,一时禁了声。扶鸢这时十分冷静地把他们抱在一起道:“扶罗。小鱼儿。我们不能死在这里。好好完成任务,我们一起回家。” 二人坚定点头,“嗯,一起回家。” 妖界。 纸鹤径直穿越结界,伴随着三人惊心动魄的呐喊,再抬头,便见眼前出现一座洞府,匾额上书:有暗香盈袖。 扶罗把莫鱼抱在怀里,只当抱了一只辟邪灵猫,一遍遍在心里念叨“一猫在手,天下我有,急急如律令。” 扶鸢哭笑不得,把被掐得快死的小猫从她的魔爪下解救出来,“我们到了,大家小心些。” 莫鱼使劲吸了一口气,金色瞳眸闪了一闪,打量四周,“哇,这里好看,比那个什么魔界好玩多了,这绿油油的叶子怎么全都长在石壁上?不是应该像菩提叶长在树上吗?” 扶鸢亦吃了一惊,“这不是树叶,是藤蔓,不只有藤蔓,那石壁上开的还有穿霞花,花气浓郁,有致幻作用,快屏住呼吸。”说话间,立刻拿了衣袖遮了口鼻。 扶罗莫鱼照样学样,忙地也拿袖子去遮,却是慢了半拍,少不得吸了一些进去。 这时候,忽闻一声娇笑,在空寂的山壁间格外清晰,声音里荡漾着千娇百媚,即便身为女子,亦听得浑身一阵乱颤。 “这是哪里来的小娃娃?一个个长得这样好看,姐姐我喜欢得紧,留在这里陪姐姐如何?” “媚姬,前几日刚吃了那么些娃娃,不宜再吃了,不如先冻起来,用时再取?” “谁说我要吃?我要留着她们慢慢玩,看着蛮有趣的样子。” 山洞尽头,一座铺着雪白狐皮的大石床上,一妖媚女子和一邪里邪气男子相拥而卧。 说话间,二人交颈贴耳,峨眉时触即离,男子始终不曾抬头,目之所及,唯有女子一人,女子媚眼如丝,媚骨天成,一颦一笑,潋滟十里绕指温柔,便是木石,怕也因这一眼,甘愿堕于阿鼻地狱,百死不悔。 扶罗便这么看了一眼,心神自被勾了去,恍恍惚惚道,“好,我留在这里,在这里陪姐姐……” 扶鸢被她吓了一跳,只道不妙,这地方如此阴邪,那女子一看便非寻常角色,扶罗怕是中了招,刚离虎穴,又入狼窟,果真这三界非寻常人等涉足之地。眼下需速战速决,尽早离开。便一把拉过扶罗,对莫鱼道,“小鱼儿,扶罗恐怕中了招,你可有办法救她?她可有危险?” 莫鱼凑上去看了一眼,摇摇头,“她中了媚术,我没办法,只能等毒散了,她自己清醒,不过,若是中毒太深,怕会非常危险。” 扶鸢一听便急了,没心思在此陪着客套寒暄,直截了当道:“拜见妖王妖后!小仙从天庭而来,为此次年底礼会奉上请柬,此书涵乃天君亲笔手书,望妖王妖后届时圣驾光临。” 媚姬道:“哦?天君黄梵一向古板迂腐,何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了?还有天上那些老木头我早不待见,怎么会上赶着添堵?告诉他,不去。” “姐姐何必急着回绝?此次天君为此准备了特别的礼物,相信姐姐去了,定不会后悔。而且,七玄君特别嘱咐我们,说是‘故人多日不见,望借此良机,全了早昔之谊。” “东同七玄?想一想,我们倒是很久未见了!七玄君身边何时有了如此机灵的小娃娃?他们那些人一向孤僻惯了,见不得他人,今儿也倒是奇了!好,想来此次有七玄君相陪,我们定不会无聊。泠,我们便去吧。” 男子的声音低沉又透出几分邪气,却是十分温柔道:“媚姬说什么便是什么。” 二人商定,扶鸢大松一口气,立即奉上邀请函,“书涵送到,小仙任务完成,这便回去复命,告别妖王妖后。” 正待离开,却被身后之人喊了住,“等等,我看这位小姑娘中毒不轻,看来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傻丫头,这媚毒中之无药可解,只能自救,她修为尚浅,除非心志坚定,自行破了迷障,否则怕有性命之虞。” 扶鸢听之顿了脚步,心里一个咯噔,转身强笑道,“多谢姐姐提醒,小仙领姐姐好意,先行告辞,来日再会。” 莫鱼看扶罗此时满头大汗,脸颊通红,心跳如雷,暗自嘟囔道,“还不是你们害的,花有毒,草有毒,人更有毒,她若是死了,我可怎么去见夷衡。” 莫鱼心中所想,身后之人自然听不到,出了洞府,三人便抛出纸鹤,跳上去,转眼出了这是非之地。 洞中二人一番缱绻,女子一张脸笑得妖孽动人,“七玄回来了,怕是那人也该出现了,这次,相信定有一场好戏可看。” 男子躺在身后,眼里精光四散,像是一匹狡猾多变的狼,“运气不错,一万年了,该是回来了,我们等着便好,这场戏绝对精彩。” 离开妖界,任凭纸鹤带着飞向最后一个目的地,扶鸢抱着昏睡的扶罗,眉头始终未曾一展,“还有不到一日时间,扶罗这个样子不能再拖了,莫鱼,我已没有办法,她根本听不到我,我们回去,找七玄君吧。” 莫鱼点头,正要打道回府,忽然接到七玄君“言祭”,“扶鸢。莫鱼。事情我已知晓,凡事自有命数,如今正是你们应尽的劫,须得你们自己克服,即便是回来,我也插不得手。况且期限未到,莫非你们想功亏一篑,辜负了之前所有的努力?”言祭到此为止,二人如坠深渊。七玄的话明摆着断绝了他们唯一的退路,扶鸢苦笑,这个时候,凡人都是求神拜佛祈求庇佑,可她,如今要求谁保佑? 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喃喃道,“扶罗,想不到你我姐妹二人降世不过数日,转眼便要归于黄土,当真可笑!你不要怕,来我们一起来,走,我也陪你一起走。” 莫鱼看她眼眶通红,眼泪啪啪往下掉,不由砸了咂嘴,悻悻道,“诶?怎么这就要哭?我并没说她一定会死吧?这就要跟着去死?难道死很好玩?” 扶鸢水汪汪地看着他,已然心如死灰。 “我虽说了,这样下去她会有性命之忧,但只要能唤醒她,让她自己醒来便好啦。” “可是,我叫她这么久,什么话都说了,她还是没醒来,还能怎么办?” 莫鱼双手掐腰,鼻孔朝天,道:“我可以进去她的梦境,把她从迷障中拉出来,她自然便能醒过来。” 扶鸢一听,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泪道,“真的吗?你真的能叫醒她?” 看她一脸怀疑的样子,莫鱼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打击,白了白眼没理她,只道,“找个安静的地方让纸鹤停下,我这便进去,安心等着罢。”说罢,转眼不见了影子。 第14章 睁开眼,熟悉的景象让小猫忍不住以为自己真的回来了。 四合八方穿云栏,三角擎空琉璃柱,一树菩提叶遮天蔽日,满园子的凤尾花,映照得一虚静里更加鲜活绚丽。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心里道,“虽然景致一模一样,可是心里却噗通噗通跳得厉害,这里是不一样的。又冷。又静。让人害怕。” 走到树下,忽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胭色,扶罗正坐在一枝杈上,悠悠荡着两条腿,遥遥朝远处望着。 莫鱼冷静上前搭话,“扶罗,你在看什么?” 树上人闻声低头,蓦地一喜,“小鱼儿,我说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原来你在这儿!我在找你呐。” 莫鱼: “扶鸢怎么没和你一起?” 扶罗眨眨眼,恍然惊醒,“咦?就是啊,扶鸢何处去了,我怎么把她给弄丢了?” 莫鱼:“七玄君没在家吗?” 扶罗:“七玄君?”猛地一拍脑瓜,“对哦,七玄君哪里去了,好半天没见着他了。” 莫鱼:“我要找夷衡玩,他在屋里么?” 扶罗: “夷衡?夷衡?夷衡君?!”猛地跳了下来,几步跑到他面前,“夷衡君不见了!我在找他,他到哪里去了!你有看到么?” 莫鱼摇摇头,“你不是在家看着他?怎么把人弄丢了?” 扶罗捂着脑袋,恍恍惚惚,“对啊。我在家看着他,我把他弄丢了。扶鸢也丢了。我在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说着蹲下身来,茫然又无措,像是从窝里掉下的小雀儿,没了家的庇护,孤零零的一个,不知往哪去,亦不知该做什么。 莫鱼伸出手来,对她笑,“没有,你没有弄丢,他们好好的,都在等着你,我带你回去。” 扶罗眨眨眼睛,看着他,看了又看,终是伸了手,“好,带我去找他们,但是你得知道,我不是因为想找才去的,只不过我凤尾花仙是知恩图报的,既在同一屋檐下,不管不问,未免太不近人情,你只不要误会才好。” 莫鱼也慢慢了解她的性子是极其别扭的,实在懒得拆穿她,只配合着点头,“好,好,不是你要找,是我要找,快走罢。” 两人手拉着手,绕着园子里找了一圈,可走来走去,终是回到这菩提树下,扶罗慌了,莫鱼也慌了。 正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铃声传来 ,一声一声,从遥远的地方,一直传到他们耳边,像是远方人的呼唤,声音里带着急切,唤他们回家来。 两人相视一笑,朝着声音,一路奔去,片刻不停。只见眼前一道刺眼的光芒一闪,扶罗睁眼,迎面被一人抱个满怀。 “扶罗,你终于醒了!我真的以为你回不来了!” 扶罗一笑,轻轻拍她的背,猛地想到什么,抬眼四处瞧,直到看到那个金发金瞳的小人儿好好站在身后,才松了口气,道,“是莫鱼。他找到我,带我回来的,那个铃声,是你弄出来的吧?多亏有你们,差点真的死翘翘。” 这时打量四周,发现这是一个偏僻的山涧中,忙地拉住她问道,“从我昏睡开始,过去了多久?我们可还来得及?还有最后一个地方。” 扶鸢抛出纸鹤,二话不说跳了上来,转身伸手给她,“不用担心,还有半日,我们来得及,现在便出发。” 拉着她的手跳上去,又把莫鱼拉上来,三人终于重新启程,朝着最后一个目的地,鬼界出发。 鬼界。 眼前的鬼王一身赭袍,头戴七寸乌纱高帽,一身乌黑长袍在地上拖了三四丈,手抱一本生死簿,一双眸子黑得透亮,身板甚是单薄,脸上不见大喜大悲,从头到脚一板一眼,这样一身的文弱书生气,倒教拼着一口凌霄血来的三人吃了一惊。 扶罗打眼瞧着规规矩矩端坐在桌案之后的鬼王,在鬼王身后,隐约看见一片白色衣角,心下吃惊:这人离得如此之近,她竟毫无察觉。一时脸上变幻不定,深吸一口气,直肠子劲儿上来,开口便道:“敢问您真是鬼王?这么大的鬼域,忘川之上的小鬼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您这么单薄的身子,真的没问题吗?” 扶鸢一只手伸到半路,到底没拦住,心里无力之感陡然直升三层,小心把人往后拉了一下,观案后之人面色无甚变化,这才接口道,“鬼王海涵,她这人说话一向不过脑子,小仙奉天君之命,做一回青鸟之事,请鬼王尊驾稍移,赴年底礼会之约。” 鬼王面色依旧未曾一动,便连声音亦未起一丝波澜,“辛苦跑一趟,代吾谢过天君好意,只是吾这地府,向来诸事繁杂,怕是无法脱身,还望见谅。小友远来至此,本应好生招待,只是吾这地方茶水简陋,恐怠慢了贵客,便不久留了,这便送尔出府。” 其言之直,拒客之明,让二人一时怔住,扶鸢尚未答话,莫鱼“嗒嗒”几步便跑到他身前,把脸凑到桌案上,眨巴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他,“你这人看着没趣,说话更是没趣!让你去玩,叽里呱啦好生啰嗦,我是没听懂你在说什么,妖王、魔君都已接了书涵,你也一起来嘛,干什么这般冷冰冰的?比七玄还要像个老头子,明明一点也不老。” 扶罗实在忍不住,“噗嗤”笑了,“鬼王大哥,我们都是野来的,不会跟您弯弯绕绕,有话便直说了,您的送客之意我们十分明白,这样吧,您若是不来呐,我干脆留下来陪您,反正任务完不成,我们也回不去,回去了也要挨骂,最糟糕也不过是七玄君夷衡君下界来拿我们,那时,我可得把前因后果和他们说清楚了,之后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扶鸢睁大眼睛瞅她,心道,“那鬼王虽拒绝之意明显,好歹嘴下留些情面,你简直比他狠绝。先是示敌以弱,扰乱其视听,再攻其要害,一击即中,软硬兼施,武力威胁,若是不想挑起两界争端,他怕是只有低头认命的份罢。” 果然,那鬼王从始至终未曾一变的脸,听了她的话,终于有了动容,少时抬头,盯着她瞧了足有半刻,才道,“果真是夷衡君身边之人,口舌之锋着实厉害!罢了,既如此,那便当日再会罢。” 扶鸢不出所料地笑了,“多谢鬼王成全,期待鬼王如约亲临,当日再会,小仙告辞。” 三人相视一笑,“任务完成,收工回家。” 一出鬼界,三人立刻跳上纸鹤,马不停蹄往回赶,两日之期刚好已到。 天界。 三人回来,老老实实先去黄梵处报了到,听他先是对此行任务圆满完成表示满意,而后规矩道理说了一箩筐,心思却早飞某处去了。 黄梵看她们一个个神游天外,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好罢,你三人既入了天庭,便要守天庭规矩,记得以后再不可胡作非为,此次算是稍作惩戒,这事便算过去了,若有下次,绝不轻饶,且去罢。” 三人一得恩赦,便如脱缰的野马,恨不得飞天遁地,扶鸢少不得在心里捏了一把汗,好在他们二人还算规矩,正正经经行了礼,这才一步一步退了出去。 一出殿门,瞧见眼前之人,三人顿时傻了眼,跟着欢喜地凑上前去,莫鱼最欢腾,一把扑过去抱了个满怀,“七玄,我终于见到你了,你不知道,我们差点回不来了,你怎么就不管我们了?” 七玄没搭话,只拍了拍他的脑袋,又抬眼瞧了扶罗二人,温声道,“你三人此行干得不错,到底没让我失望,你们莫怪我心狠不予援手,该做之事我都做了,不该做之事,便是我也做不得。经过此事,我相信你们一定学会了不少的东西,这与日后大有益处,知道你们很是辛苦,回去我亲自下厨,想吃什么尽管说,走,我们回家。” 扶罗扶鸢激动莫名,原来心里那点无来由的空缺感,此时已被他“一行”“一言”感动得体无完肤,眼眶泛红,齐声道,“嗯。七玄君,我们回来了。” 一虚静里。 回来已整整三日,夷衡一直睡着,果真应了莫鱼那句话,真的赶在他醒来之前回来。三人齐刷刷坐在穿云廊下,双手托着腮帮子,抬头望天。 “你们说,夷衡怎么还睡着?他是不是在梦里梦见好吃的,不愿醒来了?” 扶罗连白眼都懒得给他,“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那么贪吃,或许是他不愿见你,才不醒来呐。谁教你每天那么吵。” 小麒麟兽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伸着脑袋往屋里瞟了一眼,小声道,“真的吗?那我以后不吵他了,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扶罗眉角一挑,正待开口,却被扶鸢拦下话头,“你就别逗他了,夷衡君已经睡了三日了,以前虽也这么睡过,怎么也没有这么久,这次怕是真的伤了元气了,若不是他当时一力护着我们,说不定也不会伤得这么重。” 三人一时安静下来,各自想着心事,却也绕不过那一人罢了。 少时,忽闻一声轻笑,“真是难得一见的画面呐!你三人何时变得这么和睦了?竟肯坐在一起还很老实?早这么和和气气,不早就天下太平了么。” 扶罗还未回头,便已笑了开来,小鱼儿却早跳起来扑了过去,一张脸哭得像个花脸猫,“夷衡夷衡!你怎么睡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想醒来了?你,你不知道,我遇到了好多好可怕的东西,到处都是血,人都是白的,不对,不对,也有很多黑的,那么大的地方,这么大,只有一个人,不,两个人,还是三个人来着?应该是很多人的吧……” 他一边哭一边又不停地说,样子十分滑稽,扶罗唯恐他说出什么,一点也笑不出来,神色十分紧张。扶鸢暗地里示意她宽心,像他这样又哭又笑,说话颠三倒四的,别人若能听得懂,倒真是见鬼了。一想通她便也放下心来,这厢便听见扶鸢道:“夷衡君,您身体可好些了?还有哪里不适么?” 夷衡君听莫鱼把一番话说得七零八碎,从头到尾晕来绕去,虽十分努力想要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终究却只听懂了开头一句,后面的只当戏本子看了。这时听扶鸢来问,连忙道:“只不过贪睡了一会儿,怎地感觉我好像要死了一样?”细细瞅了瞅凑上前来的二人,笑意更深了,“我只睡了三日吧?不是一万年吧?怎么看着你们长大了不少,是我的错觉么?” 扶罗听此,身体明显一顿,与扶鸢相视一笑,心照不宣,继而把头一偏,笑嘻嘻道:“夷衡君,我饿了,给饭吃么?” 夷衡微怔,片刻无奈一笑,道:“刚好身子躺乏了,今晚便便宜了你们几个小崽子,等着罢,想吃什么我去做。” 结果,这一顿饭,真乃开天辟地最其乐融融的一幅画面。 一虚静里接二连三出现状况,虽短短数日,扶罗却真心觉得这数日,比她们苦修一万年还要来得漫长,按捺不住心中欢喜,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很清楚,她的确是欢喜的,而且默默欢喜着想让这日子长一些,再长一些。 甩甩脑袋,终是一骨碌爬起来,轻手轻脚跑去出去,冲到院子里,站在菩提树下酣畅舞蹈。当她浑然忘我,自由自在沉浸其中之时,忽然闻得一阵窃窃私语声,于是,一路寻去,却见七玄与夷衡二人,在廊下一处交谈。 “三日后,便是礼会大典开始之时,届时大典连开三日,六界之内,所有领主皆会应邀而来,到时还不知会有多少事情发生。你的身体,可能支撑得住?” “宽心罢,我又不是扶罗小鱼儿,我有分寸。” 七玄站着看了他半日,欲言又止,到底叹了口气作罢。 夷衡忍不住笑了,拍了他的肩膀,伸手勾起他的下巴,道:“你这什么表情?你想说什么我知道,要我不出席,那是没可能的,而且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我答应你,从此以后戒酒,再不喝‘仙人醉’,典礼上保证滴酒不沾,这样可好?” 即便是七玄君,听他轻言“戒酒”二字,也少不得晃了晃神 ,他向来把酒当作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今甘心要戒酒,不就等于把自己一部分的生命剔除掉? 这人可是认真的? 注视那人坚定的目光,他无奈缴械投降,“看来认真得不能再认真。” “我是造了哪门子孽就遇上了你?打不得,骂不得,还得白吃白喝供着,记得这三日每日去一趟天池,敢偷懒一次,打断你的腿。” 说罢,头也不回进屋去了。 夷衡傻呆呆地保持一个动作站着,待人看不见了,才后知后觉骂道:“都说七玄君最温和不过,我怎么一次也没见过!你这个骗子,大骗子!” 第15章 第二日。 一大早,扶罗便听到流光殿有人说话,急急忙忙起身,发现扶鸢果真已经起了,三两下打理好自己,撒脚便往门外跑,出了门才想起什么,回头把鞋子套上。 一脚踏出紫荆居,站在穿云廊下,照旧在那片花圃中寻得了蓝衣姑娘。 扶罗隔着老远跟扶鸢打哑语,指指流光殿方向,“怎么回事?谁在说话?” 扶鸢忙着洒水,抬眼看到她张牙舞爪比划着什么,先朝她脚上看了一看,这才松了口气,比了一下衣裙,“是那两位使女姑娘,不知说些什么。” 扶罗摆了摆手,轻手轻脚地跑向大殿方向,一不留神,险些和正要出门的二人来了个零距离拥抱。她匆匆忙忙闪身躲过,一抬头,便见二位姑娘脸色甚是不善,不过这次她长了心眼,立刻规规矩矩站好,俯首低眉,勉勉强强行了一礼。 娥眉娥英见她行了礼,脸色终于缓和几分,娥英早看她不惯,便随口说了句,“一大早慌慌张张做什么?主上都已起身,你倒好,大半日鬼影子都没一个,真是不像话,今后在我手下,定教你改了这一身的臭毛病。” 娥眉似有若无瞥了她一眼,神情不露喜恶,与她擦身而过。 扶罗眼睁睁瞅着二人一前一后出门走远,才一闪身跑进大殿,急匆匆道:“七玄君,她们来作何?” 七玄瞅她一眼,转身坐回主位,指着案上一东西,道,“这使女服是她们送来的,以后,扶鸢你二人便跟着她们做事,今天是第一日,把衣服换上,到芷薇殿报道,三日后礼会便要开始,你们要做的事可少不了。” 扶罗睁大眼睛,久久不能回神,“什么?您让我们到那两个女魔头身边去?上次差点被她们整死,这次竟然送上门去,我们会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不要,我才不要去!” 七玄被她断然否决,当即半晌没说话,她此一番句句不成体统,若放在外面,指不定被人指着鼻子怎么说教,不过这到底是在家里。七玄眉头还未皱起便已展平,轻叹一声道,“娥眉一向最是温娴端庄,从不会予人不快,待人极亲厚的,只因随侍在天女身边,身份有别,凡事思量太多,所以有时难免太过拘泥了些;娥英话虽难听,却是简单许多,性子直来直去,喜欢讨厌全在脸上,作为使女,骨子里有些目无下尘,可她们心地不坏,不是难相与之人。” 扶罗听他说完,若有所思,竖起大拇指道:“不愧是七玄君,一眼将人看个通透,瞧得出来,她们对您极是维护的,说不定,这么讨厌我,也是托了您的福。扶鸢且先不说,您是没见她们方才看我的眼神,像要把我扒皮抽筋似的。我不去,说什么也不去!”说着,打了个寒颤,咬紧牙关,死不松口。 这时候,夷衡君不知从哪里溜溜达达走过来,拿了案上一块点心吃着,在七玄身边坐下,满不在意道:“不去哪里?一大早闹闹哄哄的,还好之前睡饱了,要不然一个一个丢出去,吵得人不得安生。” 扶罗睁大眼睛撇了撇嘴,七玄看了他几眼,非常淡定地转了头,可见他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扶罗看他不一会儿拿了好几块点心来吃,不觉脱口而出道:“这是多久没吃饭了?昨晚数您吃得多,别是睡了几日,把人给睡坏了?您等下,我这便给您做饭去。” “别急别急,饭来了。快来帮忙。”扶鸢左手一盘,右手一碗,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进了门来。 扶罗赶忙上前接着,一阵忙活,这才把人迎上桌,坐下开饭。这会儿眯着眼瞅了一圈发觉少了一人,咬着筷子道,“小鱼儿呢?” 夷衡夹了一筷子藕片到嘴里,边嚼边道,“昨晚闹了一整夜,这会儿正睡呢,那小家伙是不是玩傻了?嘴里只念着一个什么梦,说是梦见了很凶很凶的人,个个要吃他,差点没命了。” 闻声,桌上顿时安静下来,夷衡瞧着三人,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淡淡道:“怎么?真的有事?” 七玄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若无其事对他道:“没事,就让他睡吧,如今扶罗二人之事才是正事。”神色一凛,盯着扶罗道:“方才和你说的话,可听明白了?” 扶罗见七玄君岔过话题,顿时松了一口气,只想赶紧翻过这一页,便顺嘴道:“明白明白。”说完才发觉被他忽悠了,立刻反悔,“不明白不明白。” 夷衡被她搞得哭笑不得,一口饭卡在喉咙里呛了一下,一边拍着胸口,一边抬着手摆了摆。扶罗扶鸢坐在他对面,见此赶忙倒了水同时递过去给他,手一伸出去,两人都愣了。 瞪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扶罗才眨眨眼,“你放下。”扶鸢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这次竟不打算让她,也眨眨眼,“你放下。”“你放下!”“你放下!”夷衡看两人大半晌动也不动,一着急,一人一边接过来喝了,喝完缓过来劲儿埋怨道:“你们两个。谁让你们拿小茶杯给我?我喝茶都是用茶碗的。” 于是,扶罗换了茶碗又倒了一杯,媚眼滴溜溜一转,胳膊往前一递,恭恭敬敬道,“夷衡君喝茶。”而扶鸢也有样学样,同样换了茶碗来,在另一旁恭恭敬敬道,“夷衡君喝茶”。 夷衡嘴角僵了僵,从未笑得如此艰难,下意识去看七玄君,挑眉,“劳烦提点,这是要做什么?” 七玄早瞧出这二人玩心大起,索性由他们闹去,不过有胆子拿夷衡取乐,心下也对这二人另眼相看。 好久不见人来接,扶罗抬头,又往前递了一递,道,“喝茶。”倒像是他存心为难,故意不接。 夷衡回过味来,心下暗笑,“小娃娃是成心拿我打趣呀,上了你们的当,算我几万年白活。” 大袖一挥,弃二人茶不取,又满上一碗,抬头一饮而尽,还将空杯倒过来点了一点,笑意又满,显然等她们干杯。 扶罗扶鸢始料未及,夷衡君出招,自来没头没脑,无理无由,像极了他这个人,随心随性,起了头,永远猜不到尾,他这一番,不但成功脱身,还将她们套了进去,实在打得一手好主意。 可扶罗也是个倔性子,最忍不了在他面前丢人,于是,以礼还礼,头一仰,喝了个干净,如此还不甘心,一杯方尽,一杯又满,二话不说,又一口干了。 扶鸢这边一杯饮尽,却见夷衡君与扶罗面对面一杯接着一杯灌,转眼一壶干尽,夷衡君却还不肯罢休,长袍一挥,从别处又取两壶来,甩手丢给扶罗一壶,索性扔了茶碗,直接对着壶口灌。扶鸢再怎么也是个女孩子,总不能也这样对着壶口灌。不过也没认输,一碗接着一碗喝,没一会儿功夫肚子就被撑得不行了,只能捂了嘴巴勉强没有吐出来。实在没办法,一眼扫到长案上放着的使女服,终于松了一口气,大叫,“啊!要了命了!还要去芷薇殿报到,上天保佑,还来得及么?!谢谢夷衡君的茶,好喝好喝!这茶怎么种的,回来教教我,我先走啦!!!”起身拿衣服出门,跑得风一般,逃命似的。夷衡君嘴里的茶还没咽下,她已跑到菩提树下,扶鸢侧身冲着门外喊,“你不是不要去么?!” 扶罗边跑边回头,“我几时说过?你听错了,莫冤枉人!!!”扶鸢叹了一口气,瞅见案上被抱走的两身衣服,站起身来,“夷衡君,七玄君,我去找她。” 七玄点了点头,她便立刻追出门去,想着今晚不知还能否进了门来,一时头大,恨恨咬牙,“凤尾扶罗,早晚要被你害死!!!” 转眼,房间只剩他二人,夷衡长袍一挥,从容落座,一派翩翩公子,“她们去作甚?” 七玄把粥碗放下,定了好一会儿神,才不紧不慢道,“夷衡君,当真好度量!!!请问您今岁几何?将嘴角茶叶搽一搽吧!!!” 夷衡淡定将茶叶抹下,捧起粥碗,正襟危坐,脸皮之厚,当真如是。 芷薇殿。 二人换上使女服前来报道,娥英一见,横挑鼻子竖挑眼,什么发带系得不正啦,使女牌挂反啦,腰带不够端庄啦,衣襟不整齐啦,里里外外挑了一个遍,一边数落二人整日跟在二位神君大人身边非但帮不上忙,还总给他们添麻烦,实在不成体统,一边吩咐人给她们从上到下整理了一遍,才终于道,“以后,便照着这个样子打理,再让我看见衣冠不整,概不轻饶,这便跟着彩云彩衣她们去布置礼堂罢。” 说着让她们一人一个捧了果品,随着一众使女出了芷薇大殿。 扶罗一路走得辛苦,这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繁复累赘,还要盈盈一小步行不动裙,依着她的性子,没有撂挑子打人,已经谢天谢地了。扶鸢跟在她身后,时时刻刻提醒她,“盘子端稳,背挺直,走直线,步子小些。” 扶罗听着,心里火冒三丈,额头却出了一层薄汗。扶罗前面的使女叫彩玉,走这么一路,不知被她踩了多少下,愣是没吭一声,倒教她心里好不惭愧。 说着,这边又踩上了,扶罗额上滴汗,心中淌泪,小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会小心的。” 彩玉没有回头,却第一次开口给了她回应,“你心里不静,脚上没分寸,这样不行的,冷静下来,跟着我的步子走。” 扶罗眼下悔青了肠子,早听织女说天庭多的是规矩,可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多”规矩,好好的待在一虚静里多好,这面子要得,“简直要了命诶!”最后这句话说出了声来也不自知。 扶鸢紧跟着她步子,恰好将这话听进耳里,头上顶着果盘走得小心翼翼,又分出神来发言祭给她,“是要了命了,你若再干上一壶便应了兆了,好好的茶,也是这么拿来混喝的?你现在怎样?夷衡君喝了那么些许,不知要不要紧?” 扶罗好不容易走稳了些,闻声也有了力气斗嘴,“你全怪我呀!他那个人,是成心要和我斗茶,虽然是我开得头,你当时可也在船上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他都已经接了礼了,我万万没有后退的道理,只是这破地方,我是一一一刻钟也不想待了,真的会死人的!” 扶鸢苦笑,“事到如今,你还想回头?你若想回去,我自是没关系。” 砸吧砸吧嘴,到底没那个勇气,道:“还是算了吧,命重要,面子也很重要,咱宁丢命不丢脸!” 扶鸢早便知道答案,闻此并无惊讶,顿了顿,又道,“其实,来此也并非全无益处,这里女子众多,且个个出众,是个很特别的地方,你可别忘了我们因何在此?说不定,阴差阳错把恩人找着了呢。” 扶罗一阵沉默,这段日子兵荒马乱,反倒把正事给忘了,于是便道:“扶鸢,我要做一件事,你来帮我。” “凤尾扶罗,你又要做什么?可不要乱来!” 行之大道池。 说是礼堂,其实就是一个四角飞檐的长亭,亭子依水而建,九曲连环,四周全是桃林,还有些其他叫不出名字的花树,说实话,把客人召集在这个地方,确实再合适不过,既不会像在凌霄宝殿上太过庄严,让人感到不自在,又不会觉得小家子气,让人感觉像被小看了一样。这样的安排非但展现出诗情画意,又给了客人充分的自由空间,不会觉得被束缚,简直是一妙处!真要夸一夸天女才智。 一走进来,二人都忍不住绝口称赞,可下一秒,扶罗便趁人多不注意,猫着腰准备开溜,扶鸢拦她不住,只好紧张兮兮替她掩护,直到看她跑出众人视线,才把心重新放回肚子里,一时想及某处,又不禁蹙了额头,眉间忧色不褪。 扶罗脱身出来,一路直奔一虚静里,将前前后后找遍,不见半个人影,于是又跑出来,漫无边际四处找着,忽然想起昨晚二人谈话之事,心里打定主意,转身朝一个方向而去。 天池。 夷衡君大半个身子浸在池子里,池上水雾蒸腾,若是细看,你会发现在他的周围有非常精纯的灵力流转,大椿受灵力驱动,在水面上空千穿乱刺,看似没头没脑,实则它的攻击方向,始终只在一个点上。七玄君让他来此疗伤调息,他倒是乖乖来了,却是借机肆意妄为,置自己身体而不顾,这厢大展身手。 扶罗一路偷偷摸摸做贼似的,走十步回头看七步,两只眼睛好像两只夜明珠,闪亮逼人,来到天池入口,左右瞧着没人,一个闪身蹿了进去,心道:“这天池原是没人管的,岂不是谁来都可以?天君竟是这般宽容大度。” 正想着,这厢迎头撞上一堵墙,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脑袋气冲冲道:“嘿,我这边还没夸几句,你便来找骂,成心的吧?”这时已然进到天池,此刻正在天池前,被一面结界挡住了去路。 蓦然抬头,一眼将眼前望尽,登时一喜,蹦起来朝前招手,道:“夷衡君夷衡君!是我!放我进来吧!” 夷衡闻声抬眼,眉头等时皱起,手上未停,语气却带了三分冰冷:“扶罗?你怎会找来这里?” 扶罗眼神四处乱瞟,心虚道:“昨晚,我听到您和七玄君谈话。”话音刚落,便觉得一道凛冽的视线在她身上落下,于是尽量缩小存在感,不敢说话。 好久才又听到声音传来,“你来这里找我,有事?” 扶罗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动作里充满迟疑。 夷衡稍有不耐,“你到底来干什么?有事快说,没事回去。” 从没见他如此急躁,扶罗有些发慌,当即脱口而出:“我想问您,之前您说有帮我们找恩人线索,现在如何了?可有她踪迹?” 夷衡把大椿收回,只见灵光一闪,雪刃宝剑又变回乌木神枝,墨色漆漆,流光暗渡,扶罗这才注意,他之前一直在练功的。 “我知你一心想要报恩,可你是否想过,若他当时并非有意施恩,也不想你们报恩,你如此一厢情愿要找他,岂不是让他为难?”夷衡语气平静,气息平稳,似乎方才什么也没做过。 扶罗嗫嗫嚅嚅大半天,终于坚定抬头,道,“那我还是要见她,亲口对她说一声谢谢。” 夷衡被她气笑,“你知不知道,你真的非常固执,你若真想见她,便老老实实待着罢,终有一天她会再来的。” 扶罗眼睛发光,“就是说,你找到她了?她是谁?她会再来?再来一虚静里?你还说你不识得她,她明明是在这里的!” “我没骗你,她是祉离他们在下界结交的朋友,曾在此住过一段时间,也是修行之人,但我从未见过她,七玄也未见过她。” “祉离……君是谁?你的朋友么?他知道你不知道,那你如何知道我们要找的便是那位女子?”扶罗神情肃然,眼神多有疑惑。 夷衡语结,心下自我检讨,大意轻敌乃迎战大忌,这小丫头平时看着不怎么灵光,怎么一到正经事上便这么难缠? 只是她如今心思全在一处,并未在这上面多分精神,反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物,在他面前隔着结界展开:“这是我照着记忆中的样子画的画像,你看看,是不是这位女子?” 第16章 夷衡视线在那画像上落下,下一刻,气势抖变,冷冷地像裹着一层冰雪,隔着老远,扶罗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寒压,以为他定是找错了人,扶罗也皱起一张脸,小心试探道:“怎么?不是她么?” 夷衡慢慢抬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道:“凤尾扶罗,你当真确定,那女子长得是这副样子?” 画像上的女子雪衣曳地,粉唇玉面,体态窈窕,尤其一双眼睛情深四溢,娇媚动人,竟是像极了妖后媚姬之风姿体态,原来这傻姑娘当初竟也没能看清恩人容貌? 话说扶罗当时灵识未全,其实完全看不到什么,一切随心臆想,在她的想法里,她们恩人一定是一位风华无双的绝代佳人,作这幅画时,脑子里最先浮现的竟是那位妖艳的女子 ,自然地按着媚姬的样子着了笔,便成了现在此番。 两人一个以为对方知晓,一个以为对方不知,如今知晓的反而真的不知,不知的倒是全然知晓,直到看到这幅画,夷衡才彻底放下心来。他本来害怕被那傻姑娘一不小心给识出来,如今倒是不必担心了,真真假假怕是连她自己都理不清楚,还傻傻的把自己做得那些事全都暴露出来。 扶罗仗着他“毫不知晓”答得理直气壮,“当然了!恩人的样子我还能记错?只不过我画技太烂,有些地方还画不出她十分之一好,不过,大概便是这样了,是不是倾国倾城,举世无双?对了!额,不对不对,你在语知中看到的女子是不是她?祉离君所说的朋友是不是她?” 夷衡抖了抖嘴角,抑制住想要毁画的冲动,违心道:“大概是的,只是你这画技,嗯……确是太过惊人。” 扶罗一听此话,再顾不得其他,趴在结界壁上,急得捏起拳头拍打,“真的是她?你能确定?那我能不能去找她?我不想再等了,这样等谁知道要等到何时,若她一直不来呢?” 夷衡简直要被她逼疯,忍无可忍把头一转,与她相背,重启语知,催剑入天,心中压着一口气,灵力运转更强,池中之水也被催动,凝聚成千千万万的小水团,将大椿剑团团包围,如此强大的语知力,每一个形态变化,都有一份灵力控制,且大椿的剑法走势较此前更加凌厉,每一剑都有固定的走法,这些小水团便是它的敌人。再瞧,隐约能看出一位矫健的青袍身影持大椿而动,走的是一支舞步,每一舞都带着致命杀招,赫然使用意念摧剑,扶罗看得目瞪口呆。 这厢又听闻池中身影道:“此事日后再议,你回去罢。” 扶罗没有回话,亦没有动身,就这样呆呆看了好久,直到被一声戾叱打断:“你是谁?因何在此?” 夷衡闻声,立刻长臂一挥撤了结界,扶罗眼前一空,有了去路,立刻跌跌撞撞冲进殿池,在两位天兵赶到之时,只闻得“噗通”一声,水花四溅,身穿银甲的小兵四处瞧了一眼没见半个影子,便朝池中之人见礼:“夷衡君,惊扰您了,可有见什么人来?” 这一番变故,那人竟还能维持灵力不乱,摧大椿将最后几团水点打散,灵力所至,池中之水溅起三丈之高,收功定息,淡定转身,“未曾看见,这里只我一人。”得此一言,二人又一礼,相继持剑离开。 此时,扶罗沉至水底,只觉得她被两张铁板上挤下压,浑身疼得厉害,又无法呼吸,身体不受控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扯着,离水面愈来愈远,却往水里欲沉愈深。 而且,这天池水触体冰凉,可是内里却仿如火烤,一冷一热互相冲击,扶罗等同受之,当真是死去活来,难以名状,无端的恐惧席卷全身,只道,“这次真的死定了!夷衡君,救命啊——” 慢慢地,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几乎晕死过去,就在此当口,忽地身体一轻,她竟慢慢脱离了这无底大洞,浮上水面,刚从水里露头,便大口大口地猛一通喘气,好不容易活了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一股力量托至空中,一惊之后立刻往水中看去。 夷衡君神情不动,明显正在催动语知力,看她清醒过来,松了口气,道了声,“别动,我送你上岸。” 扶罗乖乖点了头,随后身体腾空而起,一股力带着她落到了岸边,衣服贴着身体,浑身上下湿了个通透,扶罗心情不爽到极点,张开胳膊抖了抖水珠,越抖衣裳贴得越紧,眼珠子一转,闭起眼睛清喝道:“干!”可是浑身上下哪里有干的样子,于是变换各种法子试,卯足了力气跟自己较劲,奈何没有一点动静。 这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做什么?”夷衡君这时已游至岸边,只是身子仍在水中浸着,淡淡的抬眼看她。 扶罗一心与一身湿衣较劲,闻声头也不回道:“晾衣服呀!我明明用了灵力,怎么一点用也没有?我的灵力是不是不管用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夷衡捞过岸边的袍子抖了抖披上,跳出水面,回头往她的方向看去,忽然道:“别动,不会用便不要滥用灵力,你流鼻血了。” 扶罗一听,赶紧摸鼻子,一摸摸了一手血红,顿时大惊失色,哇哇大叫道:“我真的要死了!怎么办怎么办?夷衡君,救命啊!” 天池水不同于一般的泉水,若是功力低微,禁不住这池水,不但得不到助益,反而会被其所伤,方才她在池中一阵乱扑,怕是受了影响,又不得其法随意调动灵力,导致内伤。 夷衡被她吵的脑袋爆炸,偏了偏头,对她招手道,“还不快过来!别吵!” 扶罗赶紧闭上嘴巴跑过来,老老实实在他面前站着,她一靠过来,夷衡才意识到她身上全都湿透,于是往后退了一步,目光随意转向了别处。 一股纯正的灵力从他身上输送过来,扶罗顿觉身上轻减不少,心神一定,才发觉眼前之人刚从水里出来,身上水汽未减,三千青丝微乱,却是更加好看。此情此景,妖后媚姬在男子身前的娇媚之态在眼前一闪而过,扶罗面上发烫,一颗心不受控制跳得厉害,忽然往前倾身,眨着眼睛认真道:“夷衡君,我想亲你可以吗?” 夷衡闻声一怔,少时回过味来,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儿,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不,可,以。” 扶罗立刻不乐意,凑近他一脸无辜道:“为什么?” 夷衡气结,明明她是调戏人的,可这样子倒像是被人调戏的,他真的很想问一句,“丫头,你可知我才是被调戏的那一个?”心里无比崩溃,面上强装淡定道,“没有为什么,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心下安慰自己:“她只是年幼无知,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连念三遍,方才平静下来。 扶罗不死心,眼巴巴望着他,就像小狗盯着肉骨头,于是,很快又悲催了,好不容易止住的鼻血又流下来。 夷衡好像见了鬼,再也装不下去,冷了脸道:“眼睛闭上,向后转身,我说能动才能动。” 扶罗撇了撇嘴,不甘不愿地闭眼后转,夷衡长袍一敛,转身走得潇潇洒洒,察觉到他走开,扶罗立刻慌了道:“夷衡君,别走呀,不要丢下我!不亲便不亲嘛,不亲了还不行吗?” 夷衡一肚子气未消,闻声并不理她,只顾往外走,可是走着走着身子一僵,停下来道:“扶罗,你做了什么?” 扶罗直到他停下才松了一口气,却是道:“我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呀,夷衡君我错了,不要不理我,不要丢下我,带我一起走嘛。” 夷衡忽然想起什么,看了看身前的几缕青丝,这怕是那根红线之错吧!嘴角泛起苦笑,无奈叹了口气,道:“走吧,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扶罗一喜连声答应,凑上前来,道:“嗯嗯,我保证,绝对不亲你。” 夷衡眼角抽搐,一甩袖把她抛在身后,扶罗一见,立刻小跑着追上来,这样一个在前走,一个闷头跟,一路来到了芷薇殿,娥眉娥英见了他,吃了一惊,“夷衡君?您怎么有空过来这里?” “没办法,在路上捡着个人,怕是偷溜出来的,特意给你们送来。” 一侧身,扶罗从他身后钻出来,眼睛里充满不可思议,“夷衡君。你,您竟然出卖我?” 夷衡只当没听到,“芷薇殿一向严谨有度,我把人放在这里,没想到第一日便出了状况,如此胆大包天,真是该好好管教管教。” 二人听得冷汗涔涔,一时竟没接上他的话。 夷衡君此话暗含机锋,明里对那丫头百般指责,实则借她之名,暗讽芷薇殿管教不严,她们是何种精明之人,一听此言,便知他定有后话。 娥眉身为大使女官,到底经得起考验,人精里出来的精人,立刻上前一礼道,“此事乃芷薇殿管教不严,不知夷衡君有何吩咐?” “吩咐算不上,只是把人看严一些便可,多派些事给她做,免得整日无所事事,做些出格的事来。” 娥眉娥英当即答应下来,“领命,保证她除了睡觉,再没有别的心思想其他。” 扶罗早在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这个大尾巴狼!我脑子坏了才会信了你的鬼,以后别再想我听你半句话,一个字都别想,别想!” 夷衡君看她眼里要冒出火来,不觉好笑,却是板住了脸,看也不看她一眼,袖子一振,转身便离开了,那叫一个衣不沾尘,潇洒临风。 可扶罗不知道的是,他如此决绝的原因还有一个,那便是将她违律偷跑本身之罪淡化,转移到芷薇殿管教不严之上来,先发夺人,这才免了她皮肉之苦,否则,不管是逃跑还是擅闯天池,都有够她到阎王殿兜一圈的。 托夷衡君的福,当真如他所言,往后两日,扶罗除了睡觉,哪怕是动动手指头,都已经动不起来了。 直到三日后,礼会开始的第一天,夷衡君才在大会上再次见到了她。 在行之大道池桃林外,夷衡君寻了个僻静处,在一株桃花树下躺着。 一只手枕在额头下,一只手拿着大椿左右乱转,嘴里不满道,“这个臭小猫跑哪里去了,还非要本君在这里等他,也好,正好偷个浮生半日闲。” 刚一炷□□夫,一阵疾风刮过,睁眼便瞅见一只呆头呆脑的小猫儿,一双滴溜溜的金色瞳孔里清楚地映着他的影子。 莫鱼双手撑在地上,趴在脑袋上看他,瞅见他的表情,夷衡“噗嗤”一声笑了,“怎么?不是这两日没了她们给你吵嘴,心情挺愉快的么?这个死样子?莫不是夜阑要死了?” 莫鱼一听,忙地搭腔,“呸呸呸,谁要死?夜阑活得好好的,夷衡你赶快把话收回去。”说着便要去捂他的嘴。 夷衡扯开他的猫爪子,往脸上抹了一把,道,“死小猫,喷我一脸。” 实在看不过他哭丧的一张脸,便放低了语调,道,“是他不肯来?其实也怪不得他,他的身份与别人不同,除非天君召令,否则不可擅离,去找些吃的来吧,咱们便在这里等着看好戏。” 莫鱼眨眨眼睛,还是有些不高兴,但一听说吃的,便立刻来了劲头,想着他说的好戏是什么,便道,“看戏?看什么戏?有趣么?好玩么?” 夷衡点头笑道:“当然有趣,绝对好玩。” 说着,推了推他,莫鱼不得已只得爬起来一边往礼池中间寻食,一边还在想,“是什么呐,会有那么好玩?” 行之大道池。 扶罗一大早忙里忙外一刻不停闲,眼看时辰将到,客人马上就络绎而来,这里还有些收尾工作未完,一边收拾了桌案,将最后一个客席贴了名字,才意识到竟是“妖王泠,妖后媚姬”,想到他们二人那时的亲密举动,忍不住又脸庞发烫,浮现出那日夷衡君天池的样子,一时更出神了。扶鸢隔着老远看她忙完,突然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怕她误事,便用言祭唤她。 扶罗一下惊醒,抬头看到众使女都已退下,扶鸢正满含疑虑瞅着她。蓦地“啪”一声拍了拍脸颊,打起精神,朝一边退去,又忍不住想,“他去哪里了?怎么这个时辰还不见人?不会出什么事吧。”愈想愈心惊,那厢便闻侍童一声高唱,“海龙神携爱子赴宴!献上拜帖!”一众仙家纷纷起身,上前见礼。 七玄君亲自恭迎,抬手一礼,道“老哥哥多日不见,身子骨可好?”海龙神论资排辈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始神七君的,只是样貌是白发须眉的,七玄君出于礼貌便以老哥哥尊称。 海龙神见了七玄君大喜过望,亲切地拉过他的手道,“是七玄君啊!好些日子没见,想不到今日却在这里相会!来来来,今日可不能饶了你,陪小神好好喝上一壶。” 七玄笑着点头,“老哥哥珠光宝气,精神矍铄,修为又精进了不少!七玄在此恭喜!今日必定陪老哥哥喝个尽兴!” 说着带领他前去入席,又瞧了一眼他身边站着的年轻小子,料定是当年那个刚出世的孩子,于是道,“想不到当年的小婴儿竟这般大了!果真是老哥哥的心头肉,来此还不忘带在身边。” 海龙神便哈哈大笑,“七玄君见笑!见笑!小娃娃没见过世面,此番正好带他来见识见识!对了,怎不见夷衡君?鸿儿自小听夷衡君故事长大,对他甚是仰慕,此次也多半为他而来。” 七玄心里噎了一下,“他当年甚至抢了你小儿子的满月礼,鸿儿当真是仰慕他,不是想趁机报仇雪恨?” 面上却道,“他那个人,一向没个规矩,老哥哥该是知道的,这会儿,不知道跑哪里偷懒去了。” 海龙神笑得更甚了,“夷衡君还真是一点没变,不过宴会刚刚开始,倒也不急在一时,我们等着便是。” 二人刚刚入座,那边侍童便高唱道,“鬼域鬼王献上拜帖!” 一众仙家又一次起身相迎,七玄摆手龙神随意,立刻随之迎出门去,拱手一礼,道,“我还想着会不会空欢喜一场,想不到鬼王真能如约而来,当真是稀客,快里面请坐。” 鬼王回之一礼,标准的招牌客套,“哪里哪里,吾受之有愧,只是能见得七玄君一面,才真不枉来此一遭。” 七玄早已深知鬼王其人,鬼精中的精王,满肚子坏水,最是护着他那一亩三分地,擎央那么一个老实巴交的,手底下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吃骨头不吐渣子的狼崽子,他也很是不解,只得陪他慢慢周旋,相携入席。神、仙二界来者也愈来愈多,渐渐地,大会上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久违寒暄,呈现出一副其乐融融的画面。 夷衡君躺在桃花树下,吃着莫鱼偷来的各种各样的小点心,听着相继而来的各类各界人物连连咂舌,“嗬,不知哪里来的好汉当真把那些人也请来了!黄梵真的不担心,他的天庭被生拆一锅煮了么?” “夷衡君不必担忧,若是我们的话,不会这般没品味拿天庭这些老不休下锅,要拿,也该是拿夷衡君这样的尤物,否则,怎对得起我这非一般的五脏庙?” 眼前女子媚眼如丝,从头到脚散发着无可抗拒的诱惑,若是一般男子,怕是只看一眼,便被她勾了魂去,好在在场之人并非一般人物。 第17章 夷衡君刚放了一块莲花糕到嘴里,闻声猛地吞下,一口卡在喉咙里吞吐不出,只忙着胡乱拍胸口,一阵乱咳。 蓦地身上罩下一方黑影,抬头一看,硬生生将咳嗽止住了,那人赤目剑眉,身披一身颜色极艳的红羽大氅,据说是神鸟火凤浴火重生时从身上褪下的羽毛。 刚要开口,便被那人截住,张嘴便道,“夷衡,站起来,我们打一场。” 夷衡哭笑不得,一万年不见,这些人还是这副死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嘴上却道,“魔君无夜,妖泠王,妖后媚姬,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媚姬以袖遮面,眼波所及,柔情化水,真要从一双眸子里滴出绵绵的情意,娇声一笑,便是百鬼也要为之折腰,“奴家无恙,只是一颗心挂在郎君身上日夜念着,如今好了,得见郎君一面食欲大动,可能让妾身一品滋味?” “咦?夷衡有那么好吃?我怎不知?我先尝尝。”默默在一旁观望的小鱼儿突然插话进来,下一秒便对着夷衡的脸咬了下去,夷衡吃痛,轻“嘶”一声拍开他的脑袋,恼怒道:“什么混账话也往耳朵里听?”转而对女子身边的英俊男子道,“你真的不管管?平日里你们怎么样我不管,这里可有小孩子呢!” 那男子没想到堂堂夷衡君竟被一只小娃娃当场调戏,笑得大为开怀,便也给了他个面子,将身边女子一把揽入怀中,食指捻起下巴,堂而皇之深吻下去,女子眼波流转,情意绵绵,双手回抱,动情地回应他。 夷衡君顿然石化。 下意识捂上莫鱼的眼睛,恨恨道,“闭眼!看了眼睛会瞎!” 魔君无夜视若罔闻,神色不变,依旧执着刚才的话题,“怎么?还不走?莫不是想留下观赏这副活春宫?” 夷衡君浑身抖了一下,拉上莫鱼跳了起来,“走走走!鬼才要待在这儿,本君的眼睛何其宝贵,可不能瞎。” 见他要走,魔君无夜不依不饶缠了半日,非要找他打一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人劝住,拉着他进了礼会。 那厢侍童高声唱道,“魔界魔君献上拜帖!” 整个礼池片刻无言,一时静寂,直到二人上了坐席,才有仙家反应过来,但也不似先前热情,上去问候,毕竟那人可是以“嗜杀成性”远近闻名,堂堂魔界魔君,万一一个不高兴被他破颅祭刀,岂不是太过凄惨。 七玄这时注意到动静,向这边走了过来。魔君无夜性情怪癖,好战嗜杀,一高兴也不管对方是谁,是强是弱,总要见了血才可以,然而肆意张狂逞凶斗狠的他偏偏为情所累。天地间让他服气的人没有几个,七玄算是一个。见了面,魔君无夜先拱了拱手,七玄便道,“魔君别来无恙,我原想着你怕是不会来凑这个热闹。”瞅了瞅他身旁的夷衡,大概猜想到他看起来不善的脸色,十有八九和这个人脱不开干系。 “此行无他,只是机会难得,来找夷衡君切磋一场,想不到一万年不见,竟成了这婆婆妈妈的性子,教人好不爽快!” 此人当着本人的面光明正大地奚落,使得当事人夷衡君的心情好生复杂。心里暗道,“是我不想打么?只怕你一掌过来,我这七拼八凑的灵识,真要给打得消散无形!”本想撑个场面赔个酒罢了,刚要动手,却看到七玄轻飘飘一个眼神过来,立时便不动了,心里暗道,“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我倒是想给你赔罪,偏偏嘴欠,答应了人家再不饮酒,还真是自作自受,报应不爽啊!” 无法,只能舔着脸生硬扯开话题,“想不到魔君一万年不见,竟长了不少本事?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魔君无夜一愣,也没空计较方才生气的事儿,打着哈哈过去,“没什么,本君自有办法。”夷衡顿时被他的模棱两可弄得好奇心大起,眼神四处悛寻,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七玄深知其中缘故,魔君无夜抢了女娃的灵器“冰心”,这“冰心”是女娃唯一存留于世的东西,当初在天之界,他在满目疮痍中发现它谁都没告诉,悄悄地把它收了起来,先前扶罗他们下界他不得已拿出了它来,没想到还是被他抢了去,凡亲密之人亲密之物相互之间都会有某种感应,无夜拿着它自然能轻易找到他们的行踪,若他当初抢冰心石只是寄托哀思便也罢了,倘若动起什么歪脑筋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七玄本意并不想让夷衡知道这些,于是忙地岔开话题笑道:“怎不见妖王妖后伉俪二人?魔君都如约亲至,依着他们的性子,可没道理不来。” 夷衡闻言,别有深意地扫了他一眼,不自在地拿了一块点心吃着,魔君无夜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只顾着灌酒,又不忘撇了夷衡君两眼,抛出一声冷哼,想是又想起之前一事,心中不满至极。 七玄看二人反应,甚觉好奇,不免追问,道,“怎么?可是发生什么有趣之事?” 无夜冷笑,“有趣没趣本君不知,不过他们二人该是甚觉有趣。” 七玄自觉不能再问下去,便适当止住了话题,陪着一笑,一口酒灌了下去。 这时,海龙神带着鸿儿寻了来,一见夷衡君,立刻推了鸿儿一把,道,“孩儿,这便是为父常提起的夷衡君,快快拜见。” 那半大孩子身量还没长成,稚气未脱,闻声笑颜大展,规规矩矩跪地大拜,道:“夷衡君在上,受鸿儿一拜!” 在场三人见此大拜之礼少不得吃了一惊,海龙神是个出了名的“儿子奴”,天天把儿子放在心尖上疼着宠着,最是宝贝不过,连根汗毛都不舍得让人碰一下,没缘没故的,这一拜着实让人不安。魔君无夜打眼瞧了夷衡君一眼,嘴角勾起一贯的弧度,“想不到夷衡君与龙神太子有如此深厚的感情,这大礼都轻易使得,着实让人羡慕。” 衡瞧他那模样,哪有一丝羡慕之意?唯恐天下不乱才是吧!原本脸上常挂的艳阳一般的笑容怎么也挤不出来,反反复复好半日,才勉强一笑道:“是海龙神啊!您老人家这是怎么说?我可没怎么着您这宝贝疙瘩吧?如此来折我的寿,人都在这呢,话可得说清楚了,省得教人误会。” 七玄见他如临大敌,风度未减,紧张犹在,不觉好笑,也不着急出面,随他们闹去。 夷衡话说着,人也上前来,破天荒主动拉孩子起身,上下打量一番,才松了手道,“你这儿子我怎不认得?这不是你家大公子吧?” 海龙神热切非常,满脸堆笑,“怎能不认得?夷衡君再想想,鸿儿可是和您大有渊源,一万前,在海涯龙宫,鸿儿满月宴上。” 鸿儿长相清秀,很乖巧的一孩子,见了常常念在嘴边之人,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把贴身玉佩摘下来给他,一看到这枚玉佩,一头雾水之人终于摸着了头绪,不免惊喜道:“原来是你!转眼长这么大了,怪不得认不出你。” 鸿儿见着了心中偶像,早高兴得摸不着北,想不到真人比画上的还要好看甚许,尤其听到他笑着和自己说话,本来不甚拘谨的孩子,这时扭扭捏捏活像害羞的小姑娘,磕磕巴巴道:“父王说,这玉佩上有夷衡君给鸿儿的百年修为,鸿儿自小体弱多病,多亏有这玉佩才护得鸿儿平安长大,夷衡君乃鸿儿再生父母,受鸿儿一拜,本是应当。” 夷衡君听此涕零,不禁在心里抹了一把辛酸泪,连着对身旁的海龙神也高看了几分,心道:不知这海龙神用了啥法子把孩子教育得这样好?我要不要考虑把家里那几个丢出去,所谓能者多劳,能让我早点脱身比什么都好。 想着,这边鸿儿拿出了一物,双手捧着递给他,恭恭敬敬道,“这东西名叫星云扣,我知夷衡君一向喜爱新鲜玩意儿,特地拿来送给夷衡君玩,别看它小,它的本事可大了!只要轻轻吹一吹便可召唤海啸,随意掌控人间雨水,雷鸣,洪灾,海潮等天象变化,乃我龙宫圣物!鸿儿把它送给夷衡君,权当给您解闷,望夷衡君莫嫌弃。” 夷衡君一见此物,甚是喜欢,只见它半个手掌大小,珊瑚颜色,光华盈盈,形状与平常海螺无甚区别,打眼一看便知它绝非凡品,把它放在耳边真的能隐隐听见海啸之声,轻轻吹出一个音调,礼会上立刻海啸四起,众家惊闻此声频频回顾,以为真有海啸降临,寻到声音所出之处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原是夷衡君”一副见怪不怪地各做各事去了。 而扶罗早见夷衡君来了礼会,那人所在必是焦点之所在,从开始到现在,她就没见他身边清闲过,此刻刚给一坐席添了酒水果品她能够喘口气下来,便透过人群寻那抹青袍身影,心里愤愤不平一个劲儿嘟囔:“夷衡君您怎么能这样?平时想和您说句话都难,更有时候连个影子都摸不着,您可倒好,对着别人就有说有笑,未免太过偏心。” 刚一肚子苦水吐到一半,便闻着骇人的海啸声,声音正是从人群焦点处传出,一时好奇心起,小心四处瞧了瞧,见没人注意她,故技重施,猫着腰便溜了过去,刚巧听到夷衡君对着一个俊俏少年言笑晏晏,道,“真个好鸿儿!当得海龙神心尖之宝果真不是没道理,只是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教本君如何受得?” 鸿儿抿嘴一笑,颇是不好意思,“鸿儿自小身体不好,无法离开海涯,平时最喜听龟爷爷说故事,而听得最多的便是夷衡君您的,如今鸿儿以星云扣作礼,只盼夷衡君偶有闲暇给鸿儿说说外面的事物。” 夷衡一听立刻应承道:“那有何难?不过讲个故事而已何需送此贵重之礼?想听随时找我好了,本君别的没有就是故事多。” 鸿儿一听大喜,道:“真的吗?那么说好了,我想听便随时找您,这个礼物您务必收下,您带着它,我好方便寻您呀。” 魔君无夜灌了不知多少杯酒,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轻轻敲着杯沿,一副坐看好戏的样子。七玄观此情形倒是对这鸿儿好一番佩服,三言两语便得始神夷衡君一诺,不声不响便在夷衡身上套了环,还是他心甘情愿套上的。 果然,夷衡君道:“好吧!既然如此这东西我且留着,什么时候你想听故事便寻着这星云扣叫我,这样可好?” 鸿儿见他答应,立刻满心欢喜点头道:“好,谢夷衡君成全。” 夷衡应付了他,立刻揽住一旁作壁上观的海龙神,背过身去和他耳语,道,“我说龙神老哥,你可曾告诉鸿儿当初我是如何给了他百年修为的?” 海龙神一愣摇头道,“这倒没说过。” 夷衡君抚额,“真的被你害惨啦!这是□□裸的欺骗!欺骗未成年幼龙要遭天打雷劈的!”海龙神捋了捋长长的龙须,毫不在意道:“你如今在鸿儿心中可比我这个父王重要多了,你可不能让我无辜的孩儿白白伤心,否则要天打雷劈再雷劈!” 夷衡君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满心悲愤无处可说,不经意抬头瞅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青袍一振,笑道:“扶罗你在这儿呢!找你好半日了,得个新鲜玩意儿,吹给你听听,来。”说着,手里晃着星云扣对她招手。 扶罗在这儿蹲了大半日,瞅见那人一心放在那病秧子小郎君身上,何曾寻过她半分?早已清楚他是个什么人,也懒得再和他理论,反正不管她有什么理,最后总能被他论得一理不剩。 偏偏这个情形着实尴尬,她一心担忧魔君无夜在场认出她来,暴露下界之事,一边又碍着身份不敢和他太过亲近,她身穿使女服,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最容易被人说三道四,到时少不得又是一顿责难,如今最好淡出于众人视线,于是对着夷衡摆了摆手。 而夷衡偏偏毫无自觉,堂而皇之撞上前来,自顾自道:“一个人在这儿瞎比划什么看不懂,知道这是什么?它叫星云扣,本事可大着呢,比起你整日闯起祸来,它可是比你有用多了,想看么?” 眼见众人都被吸引过来,扶罗身处焦点中心,觉得再不做点什么可是大大不妙,但是转念一想,她无非担心给夷衡君惹事,可是眼前这人显然不会在意这些,既然他不在意,她便更没必要在意,于是道:“方才听到海啸声是因为它么?给我看看。” 众人看见二人如此亲密的样子立刻议论声起,夷衡即便再旁若无人也不待见被人这么一番围观,于是对她一笑道:“这里不方便,跟我来。” 扶罗跟着夷衡很快消失了踪影,众人皆知,夷衡君一向随心随性,在哪里遇见一个小仙子多说几句话是常有的,只当他又起了什么玩闹心思,见人跑了,少不得没了看戏的兴致,各自做他事去了。 第18章 夷衡把她带到九天桃林,眼前一树一树的桃花烂漫,经风一吹,落红漫天。 扶罗整颗心撞在了眼前的粉色里,明明见惯了同类花叶之美,却没想到,这最寻常不过的桃花聚集一处,竟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身后衣衫轻动,扶罗才想起她方才见到的一幕,顿时又是嫉妒又是恼恨道:“我看见了。” 夷衡君不知所以,道:“你看见什么了?” 扶罗满脸委屈,道:“您为何对那病秧子那么好?这星云扣便是他送给您的。” 夷衡摸着下巴,吭吭巴巴道:“额,这个嘛,说来话长,这是有缘故的。” 扶罗上前一步道:“这个且先不说,之前呢?您为何二话不说就把我卖了,芷薇殿是个什么地方?这个不许,那个不让,您不想看见我,倒不如把我打回原形,放在随便什么地方,也比那个地方来得自在些。” 夷衡身姿挺拔,硬是被她逼得往后退了一步,虽事出有因,可他并未作半句交代,把她们放在那里不闻不问实在严厉了些。心里多少有些内疚,偏了头故意不看她的目光,道:“此事我考虑不周,我并非不想见你,这样吧,我可以许你一个愿望,但凡我做得到的,不违背天道本心,我都答应你。” 扶罗将信将疑道:“真的吗?” 夷衡点头。 扶罗一眨眼睛,狡黠道:“那,我有一件事一直瞒着您,我说出来您不要生气。” 夷衡便道:“是打伤了喜丧神,被天君罚去下界,往三界递送拜帖之事么?” 扶罗瞪大眼睛道:“您怎么知道?!” 夷衡难得大方一次,道:“此事到此作罢,以后无需再提,我不生气便是,只是下次行事万不可如此莽撞,这个不算,你还有什么心愿?” 扶罗长松一口气,瞒了这么久,终于不用再遮遮掩掩,心情顿时大好,想了一想道:“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早日见到恩人姐姐。” 夷衡道:“你放心吧,她现在不在这里,到人间游历去了,待她回来,我会尽快让你见到她,这是原本便答应你的,也不算数。” 扶罗想来想去,终于试探道:“那,您可不可以给我亲一下?” 夷衡噎了一下,放弃挣扎,道:“算了,你不要再想了,还是我直接送你一个比较实在。” 扶罗嘟起嘴巴,心道果然不出所料,耷拉着脑袋道:“哦。” 夷衡一边把玩星云扣,一边道:“天池那日,我见你灵力使用不得其法,知你心法所修不行,不如我教你一套心法,想是对你修行会有很大助益。” 扶罗不知他会替她想到这些,着实吃惊,突然想到什么,喜道:“说起那日,我见夷衡君曾使出一套功法,跳舞一样,好看极了,不如教我那个吧!” 夷衡一愣,道:“你倒是会选,此舞名唤‘噤若寒蝉’,是我自己所悟得来,从未教予旁人,既你想学,便试试看吧,能不能学会便看你的了。” 二人在这九天桃林相对打坐,很快进入忘我之境,一如那日天池之中所舞,果然是“噤若寒蝉”。夷衡一舞,惊天绝世,这天地之间,怎会有如此天人,无双风华!扶罗眼里心里只有眼前一人,一舞毕,久久沉浸其中,如痴如醉。 夷衡睁眼,见对面之人笑得口水直流,满脸傻样,哭笑不得,冒然叫醒她恐有重伤之虞,只得站在她身前,不经意道:“你再不醒,我可走了。” 打坐之人依旧一动未动,夷衡青袍方起便一紧,却是身后扶罗拽住他衣角,眉眼笑似一幅画,道:“莫恼莫恼!以后这舞,您可千万不要跳给我看了,否则我又沉醉不醒您又怪我!” 夷衡“啪”得敲了她一脑壳道:“到此为止别贫了!快走吧,小心回去又得挨罚!” 扶罗“腾”地站起来,道:“那可不行!这次是您拐跑得我,怎么还罚我,若是您再撇下我,小心我哭死给你看。” 夷衡被吓得一愣,道:“好了好了,我在天庭自在惯了,从来不觉得要守什么规矩,这次没多想便把你带出来,是我的错。你不知道,以前我总是戏耍天庭四仙,风伯、雨师、雷公、电母,觉得他们甚是有趣,偷风伯的风袋子,雨师的降雨伞,雷公的引雷针,电母的闪电杵,躲在一边看他们着急来找,累得满头大汗,非得挨到时辰,把灵器从天上扔下去,让他们在人间现身,看人们对他或是求晴求雨,或是感天谢地,有时玩过了头,要么误了时辰,要么降错了地方,累他们受罚,却也拿我没办法,现在想来,倒是受了诸多委屈。” 扶罗听着他将往日所为如数家珍,一一道来,既觉有趣,又替四仙家深感辛苦,道:“真有意思,夷衡君,什么时候再同他们玩,带上我好不好?听说人间甚是繁华热闹,你们怕是见惯了的,好歹带我也见一见!” 夷衡把星云扣往头上一抛,反手接住,灿然一笑,道:“这个嘛,倒也不是不可以,你真的想去?” 扶罗点头:“想去想去。” 夷衡挑眉一笑,挺身一跃飞上桃花树枝,坐于桃花间低头唤她,“那便从我手中讨得这星云扣,你什么时候拿到了,我便什么时候带你去。” 扶罗仰头笑得天真烂漫,“这还不简单!瞧我的!”自以为轻松拿到东西的某人,刚飞起来便撞上一堵桃花墙,显然是夷衡动的手脚。 扶罗瞪着眼睛,声音穿过桃花墙直冲进夷衡耳朵里,“夷衡君!您这是耍赖!我怎么可能穿得过去!” 夷衡君却一副无辜样子道:“诶?这可不关我事。是星云扣自己起得风,耍赖也是它耍的你,你找它算账去。” 扶罗气急,鼓着腮帮子谴责他道:“好。你,您别以为这样便困得住我!我偏要穿过它让你,让您无话可说!” 扶罗被困在桃花风阵里想尽各种办法闯出去却一点用也没有。忽然,一片桃花飞到她眼前,她“倏地”伸出两指夹起,眼睛一亮,望着前方道:“我就不信这样还不行!” 她蜷起身子,慢慢地从身上泛起灵光,转眼变成了一朵艳丽的凤尾花,就这样混在桃花瓣中乘着风行。本来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可不知怎么风愈来愈烈,她竟被刮出了桃花风阵远远地被吹走了。 凤尾花顿时大叫,“夷衡君!夷衡君!救我!救命!” 风太大了,夷衡玩得兴起根本听不到她的呼唤,凤尾花以为死定了,恨得能咬下他一块肉来道,“夷衡君!我就算死了也一定会回去找你!你倒是应我一声啊!” 一条红线远远地从另一边拉到她跟前,牢牢地缠上她的本体,一阵风起,眨眼她便被捧在了夷衡的手掌心上。 夷衡眼角含笑问她,“没事吧?” 扶罗变回原来的样子,头发显得有些凌乱,手中握着星云扣,而星云扣握在夷衡的手里。 她抬眸一笑,一时花开烂漫,“我拿到了!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此时忽然一声高唱,“喜丧神献上拜帖!风雨雷电四仙家同上!” 夷衡君收回手眨了眨眼,趁机道,“是丧门星和风雨雷电四仙家,这四个宝贝一向怕极了那老兄,这会子怎地同他一遭来了?不行,我得看看去。” 扶罗树桩子似的挡在他的面前,很难相信会遇见这么厚脸皮的人,开口却道:“您上一次睡得还不够多么,这会子又上赶着去?” 夷衡没办法,忽然福至心灵道:“扶罗,你知道芷薇殿对擅离职守的仙子是如何惩罚的么?先是关到黑漆漆的小黑屋禁足,不给吃的也不给喝的,把你饿得眼冒金星,花瓣都蔫蔫地掉在地上才给放出来,然后……” 扶罗惊恐万状,只怕他后面说出更可怕的东西来,谁知夷衡反倒停住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又耐不住好奇,问道:“然后什么?” “然后,你还不准备回去么?趁着现在还没发现或许能逃过一劫。”夷衡不禁想:这小姑娘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骗,这么个没脑子的空心花,活下来真是不容易! 扶罗这才想起她正是擅离职守的一分子,撒开脚丫子往回跑,边跑边道:“夷衡君,你,您又害我!你,你,你等着我!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夷衡君咂了咂嘴,摆手冲她喊:“好!我等着!放心吧,即便被发现也没人要你的命,慢点跑!”远远又听到一句话飘过来:“星云扣,我一定会抢回来的!”再看,便看不到踪影了。 夷衡摇了摇头,心道:傻丫头,想去人间,岂是一个星云扣能决定的?转身抖了抖袍子,发觉身边像是少了什么东西,想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是把莫鱼给丢了,抬脚正要往回找,又想起之前被那么一群人缠着,那小家伙儿倒是一点没捣乱,只顾着满桌子找吃的,吃饱了便往他身上一倒,呼呼大睡,后来见着了扶罗,急着追她,随手把他丢给了七玄,如此倒也不急了。 蹲在树上望着不远的方向,对方才人前所做之事着实头疼,他是真忘了扶罗这茬了,不过他做事向来不太守规矩,应是没什么大碍吧,想想便也释然,反正还有七玄呐,天塌不下来便没事,塌下来了也是他顶着。 礼会上七玄忽地打了个喷嚏,把已变回原形,趴在他身上呼呼大睡的小麒麟兽给震得一个哆嗦,睡眼朦胧问道,“怎么了?” 七玄四处瞧了瞧,轻轻拍他,“没事,八成你的夷衡君又在想坏点子了,睡你的。” 喜丧神驾到,礼场气氛便有些微妙了,喜丧神功体特殊,凡是与他接触之人,少不得会被他的丧气沾染,且反应到身体之上,会产生昏厥或是其他地方不适,换句话说,当是一种自带的毒气。是以,向来喜丧神所至之处,方圆五里无物,倒是一处天庭奇景。 这厢到场,众人能避皆避,喜丧神倒也见怪不怪,施施然走到自己席上坐着,身后跟着风、雨、雷、电四上仙,一个个哭丧着脸跟着入座。 该说这四位是倒霉呢还是倒霉呢,回回被他欺压,不过说起这四位,在众仙家中本就属于异类,说话行事都不像其余仙家中规中矩,颇有几分夷衡之风,所以才与他结下了一段解不开的孽缘吧。 夷衡君平时虽不着调了些,总爱捉弄他们,却从不曾真正逼迫过他们什么,且在这礼法天条森严的天庭之上,总会处处袒护他们,严格意义上来说,夷衡君对于他们,绝对是友非敌。但是这位,四人偷眼觑他,想着趁他不注意,怎样神不知鬼不觉脱身。 这位绝对是个丧门星。明知自身与他人不同,还要如此强人所难,虽然没有朋友着实可怜了些,但好歹也替他们想想。以他们的修为也仅仅在天庭有一席之地,没那么大的力量完全抵制他的毒气,说会儿话还好,若是长时间待下去,怕是逃不过闭关休养的结果,可忌于他的威压,到底有贼心没贼胆,四人身在席上如坐针毡。 这厢急得满头大汗,默默祈祷谁来大发慈悲救他们于危难,不约而同想到的都是夷衡君,可是,用着那人的时候,偏偏连毛的影子也没有。 七玄君注意到这边情况,虽有心前来搭话,但是因顾忌先前一事,到底没有擅动,撇到身旁一副若有所思的魔君无夜,便笑道,“怎么?魔君对那位喜丧神也有兴趣?” 魔君无夜眉角斜挑,道,“七玄君这个‘也’字倒耐人寻味,莫非还有别人有这兴致?” 七玄心中苦笑:“除了那个不省心的,还能有谁?以前总是去招惹别人,现在没本事招惹了,终于反过来被人欺压,果真报应不爽呐。”嘴上只道:“以前,夷衡有事没事会和他切磋一两招。”魔君无夜哈哈大笑,“哦?连夷衡君都上了心的,本君也想领教一下!” 说罢,一步瞬移便到了喜丧神身边。抬手一勾,道:“久闻大名,不如借此良机,你我切磋一下如何?” 喜丧神拈着酒杯抬眼,好一阵打量,才道,“魔君无夜?想不到有人还有这本事,把你这杀神也请来了,久闻魔界之主好战嗜杀,你这出场方式倒是不负盛名。” “废话少说,你可应战?” 喜丧神自然不会怯他的场,冷哼一声,放下酒盅,瞬移至席下,与魔君无夜遥遥相对。 二人气势斗转,杀意四起,眼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众人心中都捏着一把冷汗。七玄见场面失控,刚站起身,这边一个身影极速行来横插二人之间。青袍临风而动,像是一扇画屏从天上落下,青丝如瀑,转身风华一笑,道,“二位少安。若二位有心,像平日那般大战太过无趣,不如听我的,不用语知,不用血嗜,只赤身肉搏,若是谁先出了这方圆十尺,便算谁输,如何?” 见到这素华青袍,众人大松一口气,风、雨、雷、电四仙从席上瞬移而下,站在他身边,急道,“你可算来了!不然,可要闯出大祸了!” 夷衡君扭头朝他们眨眨眼睛,小儿女姿态十足,四人顿觉像是吞了一只苍蝇,果断选择闭嘴无视,这种时候,谁先开口谁找虐。 对战二人习惯了这人以任何方式出场,倒也没甚着奇,将身上袍子一把揭下,扔在一边,齐道,“便听你的。” 魔君无夜内穿赭衣,喜丧神还是一身墨衫,不用灵力和术法,实打实的拳脚功夫,二人一出手皆无虚招,对上便是硬碰硬,他们身量相当,修为上又同是上乘之境,实力相差无几,这么一回合下来,倒真有些难分伯仲。 二人交手之间,火花四溅,你来我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简直比最精彩的好戏还要热闹几分。 四下皆被吸引而来,以二人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圆形站台,十尺以内是二人战斗主场,再下来便是最近的夷衡君,以及风雨雷电四仙。说也奇怪,他们十尺之内竟也无人上前,所以,这样纵观一看,却更近似于一种环形场阵。 不知想起什么,夷衡君这个时候也不忘逗上四人一回,勾了勾手指,冲他们神秘一笑,道,“想不想见识一种新玩法,我们来赌一赌他们谁输谁赢,如何?” 四人对视片刻,想起这人一向把人往死里作的恶趣味,不约而同连连摆头,十分自觉地与他拉开一尺距离,模样甚是无辜凄楚。 夷衡眉峰一挑,四人瞬觉一股强大的压迫力在他们头顶徘徊不去,心里万马奔腾,叫苦不迭,雨师其实不是会轻易妥协之人,但是在他面前一向坚持不过“三笑之间”,这时见他一笑,脑袋晕晕乎乎便道:“怎么赌?” 第19章 夷衡托起下巴沉默片刻,蓦地打起一个响指,道,“有了,输的人,要随着之后的节目,献上一支舞如何?” 四人闻此,狠狠咽了口唾沫,不可置信道,“你,你确定?” 夷衡君浅浅一笑,道:“自然,怎么?你们是想拒绝么?” 雨师被这一笑闪瞎了眼,当即满脸娇羞爽快道:“没有!夷衡君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您的!”整了整衣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好,到底是本君看上的人,有魄力,你们怎么说?”夷衡抬眼看其余三人。 风伯旧态重萌,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子,无奈道:“我老汉若不答应,怕是也摆脱不了您的魔……不,您白白净净的手掌,我还是省了您的力气,您说怎么来就怎么来,我只和这没羞没臊的小白脸算账!”说着眼睛眯起来,摩拳擦掌想要试试自己的拳头还有没有力气,朝着雨师便砸了过去。 雨师第一反应便是抬起胳膊护好一张帅脸,露出一只眼睛道:“风伯伯,当心……当心啊!打人不打脸,做神仙可不能做这种混账事情!”雷公最喜欢当和事佬,二话不说插在二人中间,低声下气道:“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好好说……”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结果雨师逃过一劫,他却成了一个熊猫眼,捂着眼睛,万分委屈冲着电母叫:“电电!风伯打我!好痛啊!” 电母掰开他的手给他揉眼睛,恨铁不成钢道:“说你多少次,胆子小就不要自己找事,你把拳头伸出去看他可有你的大?”眼睛一瞪道:“小风儿,你可是皮痒痒了不成?要不要我帮你松松筋骨?” 风伯一听,头发炸起,抱着胳膊直哆嗦道:“不用不用不用!我真的一点也不痒。” 夷衡耍着大椿看戏看得津津有味,这时听到雷公悄悄凑在电母耳边道:“电电,打赌我可不可以不参加?” 电母看了看夷衡,眼皮子一阵一阵跳,心道:你不参加?这祖宗在这,你敢不参加!于是拍着他的脸义正言辞道:“不行!不准!不可以!” 雷公顿时耷了脑袋,低头认命。 电母看着他那可怜样子,到底不忍心,狠狠把他一拍,安慰道:“雷雷不怕,有我在呢,再说了,我们也不一定会输啊!”大手一挥,在板上钉了钉,道:“本仙子豁出去了,赌!” 夷衡君闻此大笑,猛地一掌拍下来,电母只疑心元神是不是被他拍散了,便听他道,“你们可越来越对本君口味,没折了神仙风骨,一支舞事小,输不输得起便事大了,逢此良辰不易得,咱们便当给礼会添了彩头了。” 四人只觉重生无门,心里暗道:“您上去的确是添彩头,我们可就是丢人了啊!” 蓦地青袍一振,转向场中,掷地有声道,“我赌魔君无夜。” 这厢三人相望片刻,硬着头皮齐道,“我们赌喜丧神。” 打斗中的二人全然不知被人当了筹码,依旧打得烽烟四起,而有心之人也早已将方才几人谈话听进耳里,按捺不住心花怒放,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道,“莫不是我天公作美,好运大放送?不但有难得一见的双巨头现场格斗秀?还能看得着风雨雷电超级组合实力霹雳舞,最最难得的是,还可能见得真人版昙花一现天人惊鸿舞”!兴奋之余,心中只回荡出三个字,“赚到啦!!!” 于是,不知是谁打头开了先例,喊了声,“我赌十个珍珠贝,天人惊鸿舞必出。” “我赌二十个水晶珠,实力霹雳舞不会错过。” “我赌天人惊鸿舞。” “我赌实力霹雳舞。” “天人惊鸿” “天人惊鸿” …… 会场中央沸反盈天,在这第一日即将结束之际,偶然迎来一次高潮之前的预备高潮。 夷衡君把身后议论听得一清二楚,想不到他心血来潮的赌局,会造成第二场局中局,刚刚出口的话忍不住想卷袖往回收,忍住了牙疼暗道,“如果我现在跑了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夷衡暗暗观察局势,只见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比那千年蚕茧都要密密麻麻几分,心里突突了几下,第一次为自己的不着调实力买单,手上一动,下一刻被四人横手拦住,“夷衡君,甭逃哦,现在才刚刚开场。” 夷衡抽回手,若无其事拍了拍袖子,“谁要逃?不过先预热一下罢了。” 心里却已内牛满面,“老天,我想收回!我想把我刚才的话收回,让我收回好不好!” …… 那厢只闻一声高唱,“天君,天女上座入席。” 未见其人,却见两位仙子及其两位小童降临在高台之上,光华璀璨的莲花台,预示着其上之人身份的非凡。 待他们两两在主座之后站定,终于聚万人之瞩目,二位天主在莲花台一左一右闪亮登场,众人遥遥望着,黄梵一身护体神光,走到哪里,光华撒向哪里,携天女在席座之前俯瞰众神,众人敛衣下礼,天上地下,在这一瞬间,皆臣服于脚下。 “恭喜天君,天女,九州同庆,万众归心!” 黄梵摆手平身,把那袍子一撩,仿若金乌踏足,展翅长鸣九天,目光扫向一处,入座道,“寡人似是错过了什么好戏,众卿难得齐聚,今个儿倒是热闹得很。” 魔君无夜与喜丧神的对决被黄梵的到来骤然打断,喜丧神白白分去了一分心神,魔君无夜抓住这一丝空当,手上不遗余力,集中在右拳之上,全力打出。 喜丧神失了先机,来不及闪避,只得硬生生吃了这一拳,可这样输了哪能甘心?眼看将要被判出局,双掌紧收,一如猛兽作最后反扑,死也要拉上垫背的,众人只见二人纠缠一团,以迅雷之速冲出十尺战圈,气势滚滚,分毫不让,再看,两人俱已出局。在黄梵入座的同时,这边亦尘埃落定。 这当,大战结果显然比天主降临还要大受瞩目,所有人屏息凝神将目光投向一个方向。 便连天女都忍不住被吸引过去,华贵中尽透雅致笑道,“天君所说不错,果真一场好戏,可惜只瞧了个尾巴。” 而众仙家千言万语只化成仨字,“赚到啦!!!”,无比激动。 七玄瞧着这一幕猛吸了口气,隔着人群朝那边望着,表情几番纠结,哭笑不得道,“嗬,夷衡啊夷衡,话多是祸啊,话多是祸!” 风雨雷电一副雷劈的样子,眨眨眼睛看向身侧,道,“夷衡君,这结果,可怎么说?” 夷衡君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如青山一隅,巍峨沉寂:“天道冥冥,神道茫茫,我待苍天可畏,苍天欺我善良,甚荒唐啊甚荒唐!” 转身一派郑重道,“若不然,我们全当打平,忘了那个赌约如何?” 话刚出口,晴空一道霹雳,打得众人心里发毛,电母两手掐腰,目光所及,噼里啪啦电光石火,冷哼一声,道,“当着我一个女人的面,几个大男人可撑住了脸子!” 夷衡君艰难经受天人交战,蓦地被黄梵点了名,“我说七玄夷衡啊,今日来者皆是贵客,你们可得把人照看好了,但凡让我听到不适言的一耳朵,我可饶不了你们。” 三人隔着老远,目光在空中交汇,想法不言自明。 夷衡君忍不住叹了口气,“既要大情小事取信于人,又要里子面子帮衬天君,做个神仙真难啊真难!” 偏偏七玄还赶着一边添乱。此人水一般的性子,柔时至柔,刚时至刚,不管应付何人何事,但凡他出马都手到擒来。天庭众仙家曾流传一句话,“七玄君一笑,要收起尾巴做人了”。便听他道:“天君尽管宽心,夷衡君已然无可挑剔,不但尽心招待贵客,还特别准备了节目以表诚意,是吧,夷衡君?” 这厢已有一众仙子彩衣绫罗,踏歌而来,其中竟还有两张熟悉的面孔,手捧花篮,步履翩跹,所过之处,芳香弥漫,花瓣纷飞。 而消失已久的妖泠王与媚姬,伴着仙子的入场一齐现身,出现在夷衡君身旁,恰好扶罗扶鸢与其擦身而过,因为素纱遮面,眼睛便格外地引人注目。 瞅见了这一眼,媚姬竟也有片刻失神,看向那目光汇集之处,笑得高深莫测,道,“夷衡君,那两位女子你可认得?” 夷衡君对二人的现身并无任何惊奇,反倒意外她怎么对两位使女那么感兴趣,略抬了抬眼皮,道,“认得,怎么?” “哦?那可当真有趣了……”媚姬一言之后,便无下文,如丝的媚眼直勾勾落在他身上,意义不明。妖王泠见她眼中竟与平日不同,她是真的认真了。心里略微不平衡,手上便起了小动作,悄悄放在了她纤纤细腰之上,媚姬回神,嫣然一笑,给了他一个深情亲吻,分外甜蜜。 夷衡全然不见,心里暗忖她此言何意,联想到扶罗他们下过人间,与媚姬泠王都有接触,媚姬绝不会平白无故说出这话来,或许是预料到什么,一时心烦意乱,又想起方才赌约,更是头痛不已。 此时看向场中,一众使女行至中央,两排队列自觉收尾相接,袅袅婷婷围成一个空心圆,头顶花篮,翩翩起舞。 与此同时,一段空灵渺远的嗓音响彻天穹,一声一声,辗转悠扬,情意绵绵,仿佛看到一位含羞娇怯的少女,手捧青梅,遥诉衷肠。 一缕轻纱悬空而下,仿若初春的细柳,迎风招摇,细瞧其中,一女子倩影若隐若现,而天籁之音,便从其间传出。 随着脚尖触碰地面,那少女终于揭开神秘面纱,其歌声缠绵绕耳,极尽露骨大胆,诉尽心中所思所想。 再看她手中,果然手把青梅枝,点点红妆扑面,心事一眼看穿,万花丛中,一众少女三三两两浅笑嫣然,时而闲坐,时而嬉闹,唯她一人寂寂而过,峨眉不展。 下阙歌起,一少女自天外而来,不避不遮,绵绵心事经由秀口,若春蚕吐丝,分缕不留。 落地,二女迎面,相望不相说。 至此,此曲中表述之情,之意,已随着歌舞尽显众人眼前。 众人尚且在青梅中恍惚,这厢,又一女荡风而来,曼妙身姿隐于梅株之间,歌声较先前更加炽烈,将说难说的羞涩,倾诉衷肠的骇言,不忌风语的勇敢,在此刻,那女子是场中最耀眼的星辰。曲子终阙,以三女和声结尾,全场落针可闻。 此歌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见编曲之人有着何等才智与气量,今闻此一遭,真乃旷世佳音。 正当退场之际,空中突然砸雷一般砸下一人来,刚好落到那女子三人跟前,仰着头,一脸无辜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再唱一曲?什么都好,与人打赌,得还了这债。” 仔细一看,那三位女子很是面熟,竟是芷薇殿使女,彩衣彩云彩玉三人。 闻此,彩衣先是望向主座之上,大使女娥眉娥英二人不知所谓,只当她有话要说,便以言祭问道,“何事?” 得知始末,娥眉略一思索,便道,“那便唱一曲《惊雷》吧,众人皆不必下场,同一坐列,无须起舞,只作唱和,彩衣,你三人主唱。” “是。” 于是,上一曲余韵未消,一曲《惊雷》又徐徐登场。 此曲一改迂回婉转,唱声铿锵有力,一个个音符,淌露着生命的决绝与九死不悔,经由女子口中唱出,更似九江之水连绵不绝。 随之而出的,是四个身形不一,姿态各异的怪人,一威武汉子拿两把铁锤张牙舞爪,一圆脸讨喜的年轻人鼓着腮帮子左瞧右看,一曼妙女子顾盼神飞对镜梳妆,而先前空降的那人,轻飘飘的穿梭于几人之间,目露戚戚,梨花带雨。 当看到四人真的像模像样跳将起来,静寂之后,一片欢声雷动,整个行之大道池,因了意外的表演,却更显鲜活了。 在三阙之后,忽而惊起的雄浑之声,震吓全场,声音所出,竟是那四人。 听过三阙,将那唱词、曲调已然熟记于心,此番唱来,雄浑男声之中,隐隐飘来一阵吴侬软语,抑扬顿挫之间,教人心神激荡。 众人沉浸在这唱腔与舞蹈之中,怪异的舞姿惹人发笑,怒吼的曲调掷地有声,便连场中之人,彩衣三人的主唱,其余众人的唱和,都跟着息了声,被他们声声震动,全场沉浸其中,高潮却戛然而止,末了,只听四人中那女子道,“夷衡君,这个赌,我们已清,剩下的,便看你的了。” 霎时,青袍翻飞,手中乌木枝转眼变成一把长剑,剑走龙蛇,电光石火,口中却唱,“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光华淋漓的剑,黄粱一梦的词,众人似乎被带到一段一醉不醒的过往之中。 此刻的夷衡君,一双明眸更甚十里星子,耀眼的光华,是连明月也比将不过,那是和往日完全不同的气质,好像身上唯一被束缚的那根线,突然间断了,现在的他,才是天地间最潇洒无忌的观夷衡。 一万年前,一虚静里,凤麟台。 一紫衣女子,白纱簪挽青丝,她的美,是不足以用言语形容得尽的。 她高高站于青石之上,一精致陶埙放置唇边,望着石下之人,低眉一笑,至此,眼里再不见芳华。 “夷衡,你来舞剑。” “诶?为什么又是我?” “那我问你,寒溟,祉离,七玄,擎央他们各有各的看家本事,哪一次你赢得过他们,若你能比得过他们其中一人,那便不必你来了。” 四人一派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温不火,有节有礼,眼里满是“哪里哪里,都是谬誉”,肚里却道,“你可不服,比一比试试?” 夷衡吹胡子瞪眼睛,嘟嘟囔囔拿出剑来,还硬是死要面子:“哼,舞就舞,论舞剑你们谁能比得过我来试试?” 四人退避三舍,“不敢不敢,舞剑你可是完胜,谁让你回回打不过。” “你,你们,欺人太甚!” 凤麟台嬉笑之声久久不散,那是千万年来最最熟悉的记忆。 可是转眼故人不在,曾经那相濡以沫的朝朝夕夕,永远永远只能留存在回忆里,女子不在,凤麟台再无主人。 空寂苍茫的曲调,不悲不喜,不欢不嗔,听之宛如畅游在岁月长河之上,水光粼粼,前不见去者,后不见来人,心神再无此间宁寂。可是,若是仔细分辨,隐隐能从其中听出一丝难以掩藏的伤情来,滴滴答答,随着回忆流进这无尽长河之中,落不下一丝声响。 她最喜紫色,紫色乃星辰之色,命运之色,万物皆于紫色之中,她说她的性命一定也是属于紫色,果真她从紫色星辰而生,又殒于紫薇大地,她的名字叫做女娲。此名承载万物,可能唤她此名的,却只有始神七君,自她魂归天地,一万年里,再无人可唤,无能可闻。 第20章 夷衡将最后一句唱尽,自长空斜劈而下,以剑振臂,剑随身转,百转千回,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她的地方再现其剑,众人目光粘在场中人身上,跟着踏剑而飞,如此无法抑制的情感,像奔腾而出的千涛万浪,再无心之人也觉察到了他此时的不同寻常,隐隐泛起悲伤。 夷衡收剑而立,“女娃,你可看见我的剑舞,比之当初可是更加好看?” 一道耀眼的紫色圣光突然惊现,将行之大道池笼罩其中,众人沐浴在灼目的光芒之下,不敢睁眼。 可有人却看到了,那一幕一位紫衣女子从光芒中出现,像空中绽开的紫莲,向着场中无尽风华的男子而去。 光影飘浮在空中,伸出手臂,轻抚他的脸颊,明媚的笑容和以前一样,“夷衡的剑舞举世无双,无人可比,自当更加好看。” “女娃……” “你还是一点没变。”手心放在他的胸膛,一惊后眼泪便无声落下,“真是傻,一万年没守着你便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只剩了这么一点灵识,你要气死我!” 夷衡张开双臂,笑得一脸无所谓,“你看,我好好的,能蹦能跳,还能舞剑,一点事儿也没有,不要生气了!”两人相望无言,所有的话语,或许只要一个眼神便全都通透了,一会儿夷衡的眼眶便红了,女娃的眼泪也跟着从眼里流出来了,夷衡想给她抹一抹眼泪,可是他往前一分女娃便离他远一分,愈近,便愈远,来来回回地伸手,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抓不得碰不到,夷衡闭起了眼睛。女娃心痛道,“夷衡不要这样,我会于心不安的,你放心,我一直都在,我会看着你,守着你,就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怎么可能像以前一样,你不在了!可我们还在!我现在连碰你一下都做不到!你告诉我,我们要怎样才能像以前一样!” 光影逐渐模糊,洒泪成殇:“我会陪着你,一直,一直……”光芒散尽不消片刻,夷衡君只身而立,手中长剑已变回原样,看神情他依旧沉浸在女子消失的那一刻,绝然的身影,仿佛就这样站着,她就一定还会回来。 扶罗一直跟随在众使女阵列之中,此时她在夷衡前方不过数步,方才那一幕所有人都不敢睁眼,只有她看得真真切切。他跳的那支舞,便是此前天池中他所跳之舞――噤若寒蝉,只是这一次他未用丝毫灵力,只把步法招式照样舞出,原来这是支相思之舞!他竟把这相思之舞作为修行功课变为救命绝招,扶罗内心震动:“夷衡君,原来你也有思念之人……” 扶鸢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转过头寻她,却被眼前的画面震动,小声叫她,“扶罗,你这是怎么?” 扶罗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忙地拾起衣袖去擦,喃喃疑惑道,“诶我这是怎么?眼泪止不住,扶鸢,你可有看见夷衡君的剑舞?你不知道,我曾见过,这是他的护身绝招,他竟把它当作护身绝招!我,我这里真的好不舒服,方才我看到了,那位紫衣女子,我看到她的样子,好美好美,若非她一身紫衣,我几乎要把她认作了恩人!” 扶鸢觉得她很不对劲,打量良久一把拉住她道,“扶罗,你眼睛看不见了吧?为何偏要勉强去看,看见了又如何?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你也该有所觉,夷衡君身体与别人不同,他其实十分虚弱,只是一直不告诉我们,他需要的从来不是你,也不是我呀。” 众人待光芒散尽才睁开眼来,因为太过震撼,竟不知作何反应才能说明自己此刻的心情,见过了这举世无双的剑舞,天地间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事物可以入得了眼。 显然方才众人被光芒迷眼,并未看到紫衣女子与夷衡君含泪惜别之景,亦无缘得见世间最美丽动人的画面。 不过,该看到的人都看到了,像六界各主魔君无夜、鬼王苁朔、妖泠王媚姬、海龙神,看到了从头到尾的一切,只是始终看不清女子面容,而始神君七玄、黄梵、天女都是完全看清了的,最先有所动作的是主座上的天君黄梵,他好像对方才之事一无所觉,连气息都一丝未乱,只见他拍手大笑道:“多年未见夷衡剑舞,依旧无人可比啊!夷衡从未在人前跳过此舞,今个儿头一遭,众位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也真是搏了个头彩,不如我等在此共同举杯,不论日后如何,此时此刻来者是客,为一次不易的六界相聚,干杯!” “等等!天君怕是有句话错了,再怎么算在场的也只有五界主人吧?人界倒是好大的架子,我等给足天君面子如约前来,不过却有人让天君拜帖送空了一回。”魔君无夜自视甚高,岂会容他人骑在头上,人界他最不放在眼里,见此又怎会善罢甘休。 偏上天有意不如他愿,此话方出便有小童高唱,“人界真龙归位,献上拜帖。” 此人界帝王本是盘踞在天君龙座之上的一条黄龙,因黄梵长久以真神之气养之故而得道飞升,得真龙之身,奉命转世成人间帝王,此次受天君之请,元神出窍以赴礼会之行。 此时,众人目光皆聚焦在来者身上,反倒让夷衡君松了一口气,重新收拾心神。他一回过神来,瞅见扶鸢扶罗二人,忽然觉得她们似与往日有所不同。 扶罗心绪起伏不定,因眼睛有异,听觉倒是灵敏不少,此时感觉有人接近,加上心情乱成一团,火气“噌”地便上来了,想也不想,抬手一掌便拍了出去,那边那人显然毫无防备,硬生生被她拍了这一下,捂着胸口呲牙道,“嘶!你要拍死我?作什么这么大火气?谁招你了?” 扶罗闻声大惊,忙地卸了手上劲力,摸摸索索寻上前去,“夷衡君?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伤着了哪里?” 她不管看见看不见只顾四处乱抓,扶鸢怕她磕着碰着,赶忙迎上去拉住,把她引向夷衡君那里。而夷衡君此时皱了眉头,冷下声来,“怎么回事?你看不见?” 虽是问句,却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扶罗心虚偏过头去,原本抓着他的手也松了开来,夷衡知道再问下去也是枉然,索性随了她去,转头看着扶鸢。 扶鸢心思从来都要比扶罗细腻些,亲眼目睹此番若说心里没个计较,怕是鬼也不信。没想到夷衡君会突然转向她,扶鸢刻意偏离了视线,浑身上下都跟着紧绷。 见二人反应,他心下已猜到七八分,“方才你都看到了,是吗?” 扶罗死死抓着罗裙几乎要抓出洞来,却依旧不言,夷衡叹了口气再没说什么,只是主动伸出手来,把她皓腕轻挽,道了声,“跟我来。”他这个样子走到哪里都万众瞩目,趁着众人目光被别处吸引手指掐诀,再看已然变了一个样子:墨衣黑靴,乌发高束,五官减了三分柔和,加了七分凌然。 扶鸢在一旁看得真切差一点叫出声来,被他一个眼神喝住,道了声:“跟上。”一路穿越人海终于还算顺利,只是在经过贵宾坐席之时给了七玄一个眼神,对方虽是一脸无奈到底比较配合,抬手给了怀里呼呼大睡的莫鱼一巴掌,心道,“真是跟什么样的主子有什么样的猫!不对,是像什么样的麒麟!玩够就吃,吃饱便睡,睡醒再玩,做个灵兽真是好啊!做这种没什么脑子的灵兽更是好啊!” 莫鱼正做着美梦一睁眼便飘在空中顿时吓得瞌睡全飞,还没来得及惊叫下一刻便被人捏着尾巴提到手上,抬眼一看竟是夷衡,于是愣把叫声噎了回去,转而给了一个春风荡漾的微笑,打了个哈欠回头接着睡。 刚出大门,扶罗只觉牵着她的那只手的主人明显顿了一步,跟着身上的气息变得欢快许多,脚下也轻飘飘的,甚至快要飞起来,情不自禁地她也跟着高兴起来,心里暗道,“夷衡君高兴我便高兴,夷衡君要去哪里我便跟着他去哪里。” 心下想着下一刻竟真的飞了起来,扶罗眼睛看不见,失重的感觉更加重她心里的不安,夷衡君本牵着她的手腕,后来反被她牢牢抱着,待耳边风声停下脚终于踏踏实实踩到地面,扶罗才长长舒了口气终于把人松了开来,夷衡君牵着人把她推向扶鸢身边,道:“你们在此好生等着我去去便回。” 扶鸢正想问问方才他受了扶罗一掌身体怎么样,这厢看他打开一个结界急道,“夷衡君您要做什么?可否由我代劳?” 夷衡君不甚在意道:“你倒有心,可这事你却做不得,且等着罢。” 银河之畔。 织女看到来人吃了一惊,“夷衡君?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在礼会上么?怎么还有空来我这里?” “有个小事麻烦你,扶罗不小心伤了眼睛,我要做一条遮目用的绫罗带,希望你用天池水织一条出来。” 织女听此微怔,接着便笑了,“说也真是好笑,你两次来我这里,可都是为了扶罗扶鸢,你这样待她们,可是连我这旧友都忍不住要嫉妒一把了。” 夷衡君被她调侃竟也不恼,随她笑去,见她笑够了,不忙不慌道,“可能做得?” “做倒是能做得,可是天池水非同常物,虽有疗伤治愈之强大功效,却也非一般人可能使得,以扶罗之功体,怕是无法承受其力量吧?你明知如此却依然来找我,莫不是有其他办法?” 夷衡便道,“织女冰雪聪明,玉一般的通透,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只请好友随我走一趟天池,到时我自有计较。” 织女低头挑弄几下含雪飞燕,琴弦铮铮划破几个颤音,继而抬头,道,“好,我跟你去。” 天池。 织女怀抱含雪飞燕立于其中,这个地方已经有多久不曾回来?想一想竟有一万年了。三十三根汉白石柱,一千九百零八块寒晶玄铁,八百八十一级水玉冰阶,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哪怕一条缝隙也没有改变,不由莞尔道,“不知为何?像是前一刻我还在此与天女嬉闹来着,你不知道,她那个人呐,在人前端得个高高在上雍容华贵的样子,可是在底下也是个贪玩的,一到这里来,非得弄成个漫天飞雨不可,没有人看着管着,把我弄得一身狼狈,她自己也是不成个体统,那个样子,有谁还知道她是个天女来呢?” 夷衡笑道,“哦?原来天女竟是这样的?还真是想不到,这和我们家黄梵可大不一样了,黄梵他呀,从小一板一眼的简直就是个死脑筋,这也便罢了,更可气的是他不但对自己严苛至极,还总对我们指指点点,连女娃都拿他没办法,比着擎央那个呆子王,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几乎都怕了他了!” 织女也笑,道,“哦?不但镇的住那几个人,连女娃娘娘都束手无策,更让最不可掌管的夷衡君都束手投降,天君如是,实至名归了!” 夷衡苦笑道,“只是我们实在不知到头来他却是我们之中最先被缚住手脚的,他和天女怕是谁也没有想到,该说是天命所归,还是在劫难逃?” 织女轻抚琴弦,道,“也许只有他才能让她回眸一顾,也只有她才能令他束手在此,万物有灵,苍生不绝,‘情’之一字,怕是这天地间唯一一个无底之谜,迷己一生,迷人一生。” 夷衡无言,他经历世事,见过太多有情之人,无情之人,时至今日却依然无法破解情之谜题,每次当他将要明白之时却又不明白了,例如女娃之死,七玄、夜阑、莫鱼、扶罗、扶鸢……他自己所做他十分清楚,比如失灵体,献灵元已致三灵不全之事,比如救扶罗扶鸢并保护她们之事,比如留下莫鱼让他跟在身边之事,他知道这是必须去做,一定要做的事情,可是他不明白别人所做为何?女娃为何会抛下他们慷慨赴死?他三灵不全难以长命,七玄为何一定要救他?夜阑为何宁愿违背天规也要躲过神仙劫?莫鱼为何非要留下?扶罗扶鸢为何一定要寻得‘恩人’?他不清楚也不明白。 所以也许织女所言是对的,“情”不是一个人的,你弄得清自己的却看不透别人的,所以它是一个永远无法猜透的谜题,是一个无底之谜。 这厢,织女抚上含雪飞燕,手指轻动,池中之水跟随音律而起,在空中集聚一团,形成一条透白的水缎,织布是织女所长,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织好,把它小心交至他手中:“君所交托之事织女已完成,接下来你要如何?” 夷衡接过点头一笑却不答言,只见他把水缎铺平展开,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嘴边,织女一惊,便见汩汩鲜血从他的指间冒出,夷衡将血滴于其上,水缎顷刻被雪色晕染,水色蓦地变成血红,待水缎完全变成红缎,夷衡手掌轻轻往前一托,眉眼淡笑如画,织女嘴角滑出无奈轻笑,道,“原来如此!以你始君精纯灵力镇压之,不但能中和池水之强大效力,且有你灵力镇压其上,此水缎效用更非寻常,作为一品灵器也不为过了,君之所谋所虑,当真用心良苦!” 夷衡摇头,不以为意,道,“我只盼她能给我少惹些事便心满意足了。” 第21章 菩提树下,扶罗扶鸢相依而坐。二人不言不语,谁也没有开口,也不想开口,亦或是不知如何开口。 “叮铃叮铃叮铃……” 树上的紫金铃铛还是一如往日空灵嘹亮,响得欢愉,可是,现在的她们,却不再像往日那般一听到便十分百分的欢喜,扶罗觉得心里堵堵的,明明是伤了眼睛,为什么痛的反而不是眼睛。她身上好像有一条看不到又摸不到的伤口,难过得喘不过气来,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漫无边际一通乱想,道,“难道我伤得竟这么重?若是就这么疼死了可怎么办?太丢人了,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莫鱼本在她怀里安安静静睡着,感觉到这股莫名其妙的强烈的情绪,一下子惊醒过来,迷迷糊糊道,“扶罗,你为什么在哭?” 扶罗迷茫的眼睛盯着一处,不知所以然,“我没在哭,你是不是睡迷糊了?” 莫鱼揉了揉眼睛,嘟嘟囔囔,“哦,夷衡呐?” “找我作甚?” 夷衡一只脚刚从结界踏出来,便听到小家伙叫人,气定神闲走了过去。 莫鱼前脚一伸,从扶罗身上一跃而下,转眼变成了金发小娃娃,朝着夷衡君扑了过去,因个子太小,只能抱住他的腰,仰着脸道:“夷衡,你去哪里了?咦?这是什么?” 夷衡提着后领子将那小人拎起来走到扶罗身旁,拿出那条“日暮”蹲下身来,道:“日暮染地绯霞,长夜过尽天明,我给此物取名日暮,你眼睛受了伤,便带着它,希望夜尽天明,愿所有的灾厄远离你。” 小心给她戴上并未即刻起身,“我跟七玄打了招呼,礼会之事你们不必管了,娥眉娥英知道该要如何,你且睡一会儿,我有些事,回来我们再说话。” 不知他做了什么,眼见扶罗慢慢跌到他怀里人事不省,扶鸢看着他身子有几分僵硬,夷衡君笑笑,弯腰将扶罗抱起,道:“不必担心,只是睡着了而已。”将她一路抱回房间,转身对扶鸢道,“好好守着她吧,有事传我言祭,小鱼儿,替我护好她们。” 待要出门,忽然被身后女子叫住,“夷衡君,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么?您的房间有一幅画,虽然只是素笔勾勒,奇怪的是我竟能分辨得出来,这应该便是传说中的七神像吧?画中有一位女子,我猜她一定是女娃娘娘了!那时,那紫光中的女子难道便是女娃娘娘?您对她不舍为何不留下她?为何不去找她?您总是嗜睡,一睡便是好几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对您一无所知,您对我们不闻不问,若是恩人姐姐,她一定不会这样对待我们!” 依着扶鸢的性子怕是死也说不出这种忤逆的话来,这话语里充满了埋怨和不满,已经到了苛责的地步。 莫鱼怔住了,他从不知扶鸢也会发脾气,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好像看着鬼一样,只心道:“我是在做梦吧?对,我一定在做梦!快醒过来!给我醒过来!”拍着自己的脸拍得“啪啪”作响,火辣辣的痛感告诉他,这是真实的不能再真实的事实,他安静了,一向不带脑子的小家伙这时候格外懂得察言观色。 夷衡慢慢转过身来,看到对面的姑娘潸然泪下,原来一个人委屈时,眼泪是可以这样无休无止的,夷衡叹了口气,轻轻地在她眼前一挥,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道:“扶鸢,不要把我看成你们的恩人姐姐,我不是‘她’,不会像你以为的会给你们百般温柔,更不要对我期待什么,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掉眼泪,你的眼泪不会让我改变什么,永远记住,眼泪在别人面前是最没用的,在这世上,你能无条件相信和依靠的只有扶罗,不要相信我。”明丽的笑眼点漆,睨了她一眼,转过身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记住它吧,以后你会明白的!”遥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扶鸢喃喃道:“扶罗,我们一直以来都做了些什么?” 忽地一阵清风吹过,扶鸢惊觉她的眼睛已然正常,那时她也看到了那亮光,不过没像扶罗那样死犟,及时收住了视线,眼睛稍微有些看不清东西。方才夷衡君貌似不经意的一挥,定是做了什么,忍了半日终于将那眼角泪落下:“夷衡君,您的话我记住了,也许以后我会明白,我也有句话想告诉您,我能无条件相信和依靠的不只有扶罗,这是我唯一可以肯定的。” 凤麟台。 夷衡君从菩提结界进入凤麟台,一眼看到并肩而立的四人,七玄此时没穿外袍,只着蓝纹底色描金滚边云锦服,漫漫青丝用一白玉冠挽起。祉离还是一身红衣漫卷,无限招摇,领口、袖口都缀满花边,黑藻般的长发只用一根白玉簪斜挑,乍一看,美得竟不像男子。寒溟和擎央两人不知是不合拍还是太过合拍,都着一身黑白色系蚕锦服,只不过一个黑底白纹,一个白底黑纹,及腰长发皆用白玉冠束了,若是有心留意,寒溟的左手食指上还戴着一枚黑石镶嵌的指环,两人都极致的低调,不与人亲近,寒溟是气场太强,擎央是安静过头。 夷衡顿觉眼眶发热,眼前的人、物、一切未变,和一万年前一样,熟悉得几乎以为上一刻只是喝醉了在睡觉,可是以前总喜站在青石上的身影,在那里却再见不到,触目惊心的事实告诉他,这一切并非是梦,眼前的远比梦里感受到的要痛十倍百倍。 夷衡压下心中的千头万绪,笑容依旧灿如艳阳,道:“我还在想你们何时来见我?以为就这样一辈子相守不相见了,还好还好!算你们有良心!不然这样子死了,变成鬼我也不甘心。”看到青袍人影,祉离还是第一个跳了出来,哇哇大叫着扑了过去,道:“小夷衡!小夷衡诶!” 夷衡君十分无奈,一边用手护着他,一边摇头道:“咱慢一点,慢一点哈!”把他八爪鱼似的爪子从身上扒拉下来,这才勉强可以动动手脚走过去,冲着前面两人若无其事打招呼,“寒溟!擎央!你们好呀。” 寒溟抱着膀子上上下下打量他,使劲儿忍耐着,可上挑的眉峰,把他内心的暴躁出卖了个干净。迎上去一拳打在他胸口,道:“怎么还没死!”当手心触到身上,顿时雷劈一般怔然。 擎央瞧见他的脸色,心下疑惑,能让寒溟轻易色变之事他不敢想象,走上前去二话不说把夷衡的手腕捞在手里,再抬头脸色竟比寒溟的还要震惊几许,话都说不利索,道:“夷衡,你,你……” 夷衡一手拍掉寒溟放在他胸口迟迟未动的拳头,又将另一只手腕从擎央手中解救出来,笑得没心没肺,道:“诶,有话说话,怎地还动手动脚?” 祉离方才一把抱住他便察觉到他已是行如枯木的身子,面上看起来活蹦乱跳,用一句不得体的话来说,分分钟就能驾鹤西去,此时站在他身后将这副单薄的身子一览无余,心中更不是滋味,早知见面绝非值得欣喜之事,可真的见了,竟比想象中还要难过百倍千倍,七玄见他们个个哭丧着脸,要死了一样,实在闹心,轻飘飘冲祉离招了招手,道:“过来,给你们说个好玩的事。” 祉离满怀悲切步履沉重地挪了过去,七玄像拍莫鱼似的拍着肩膀给他捋毛,又拿眼觑夷衡君道,“方才呐,你们没见着,就是你们面前的这朵玻璃花,可是大出风头,原因呐,偏要给人打赌,还输得面掉里掉,碰了一鼻子煤灰,简直笑死我,哈哈……” 夷衡君一听要糟,这人明摆着要揭他老底,反正在天庭他是没脸了,不能在自个儿兄弟面前再失了气势,再顾不着兄弟心凉,一把推开人,大叫着朝七玄冲了过去,“啊,七玄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要和你探讨探讨,你给我过来!” 说着,揽住他的脖子,背过了身去便开始咬耳朵,“七玄呐,你这样,是要我杀人灭口,还是要杀人灭口?” 七玄一点不客气,一巴掌打掉他的爪子挑了挑眉,道,“哦?就凭你这朵玻璃花?怕是连家里那只小鱼儿你都拔不掉半根毛,还想杀人灭口,你还是省省心得好。” 身后三人眼看着夷衡君气急败坏杀气腾腾地往七玄身上招呼,可对面那人却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只牛皮囊,夷衡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换了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来,“嘿嘿,好七玄!你怎么这么好?快给我来!” 七玄懒得再跟他多说半个字,甩手把牛皮囊朝菩提树扔了过去,接着只见眼前人影一闪,风一般飞了出去一把接在手上,转身斜倚菩提枝,打开木塞子,把一口香甜咬在嘴里,喉结一动,噙口余香,咂咂嘴道,“火耳果酿,久违了老伙计,好个七玄君,竟敢藏私!”看到那人在树上好生生坐了下来,七玄目光一敛,转向三人。 寒溟看他神色,早已猜出七八分,一语道出关键,“你故意把他支开,想要和我们说什么?”擎央祉离也都凑身过来,等他后话。 事到如今,瞒也瞒不住,更何况本也不想瞒,七玄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开门见山,道,“夷衡状况你们了然,当年你我四人于‘天之界’炼制万灵灯,夷衡为吾等护法,灵元镇灯,灵体遭受五行雷击落进‘无极之渊’,偏偏灵识未能尽散,我用尽全力收集灵识附着于大椿之上,又用了一万年才终于将他的灵识唤醒,失去灵体与灵元的他如今这木偶身子,磕不得,碰不得,说是玻璃花也不为过了,既你们前来见他,想是做好了准备,他现在处境艰难,绝不能将他此番情形暴露人前,否则天庭人心涣散,六界不安,我一人难以护他周全,我想,集我们四人之力加固他残破之身,不至于在人前露出行迹。” 祉离一时神伤,目光投向菩提神木,喃喃道,“以前大家都惯着他让他随心随性,时时跟着女娃在人间游历,如今他人在天庭怕是诸事都有顾虑,很难得自在吧?当年大战过后,我们对外称夷衡君游历人间,可这又瞒得了几时?司命君总会算出点什么,夷衡灵元与万灵灯灵气共存,事关重大,我们真的不用给黄梵打个招呼?” 擎央也道,“女娃之事他可有和你提及过?我到现在都不敢回忆当时,是我们把她害死了……‘存在即当尊重’,她所尊重的一切却联手把她害死了,女娃的可悲,是她到最后一刻还依然相信着吧!” 寒溟望着眼前那方青石,那一身紫衣的女子最喜站在那处同他们嬉闹,她没什么特别偏好的,却对人间的一种紫荆花情有独钟,那长在烟火之中的浸染人情冷暖的平凡之花,从此成了她灵魂的颜色,最圣洁朴素纯粹之物,那紫,成了他们眼中见到的唯一的美。 这么望着望着,便穿越到了遥远的某处,那触手可及却不可触及的痛…… 一万年前。 魔界为争人界主权,联合妖、鬼两域出兵“黑白口”,直指人间世,当时天命七星异动,人间红月当空,天君黄梵有感以言祭传讯呼应,这才惊醒被困各界的寒溟、祉离和擎央,三人费了番功夫脱出,终于赶在出兵前于黑白口将始作俑者拦截,于是约战‘天之界’。 天之界。 北和寒溟杀气腾腾:“无夜,我以为你的胆子还未大过你的野心,如今看来倒是我错了,你如此孤注一掷想是已做好面对我的准备,说罢,死之前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陈情,希望你的理由可以配得上我亲自动手。” 无夜:我想杀便杀,还需什么理由?血嗜嗜血而生,好战主杀,你不是最为清楚?我早看不惯那个所谓的‘天道法则’,把我三界缚于此阴暗弹丸之地,如今连最平庸无能之人类便将这苍宇占了大半,我要让他们看个清楚,谁才是这白云之下唯一的主人! 寒溟冷哼道:好一个白云之下唯一的主人!既如此,那便战罢!女娃曾说过‘存在即当尊重’,我不能以身份压你,你能将我困在魔界,假传魔王令,又联合妖泠、苁朔困住擎央和祉离,看来是做足了功夫,算你合格了!今日我便同你打一场,如此你死了也不冤了!” 起手势一出,一道紫影凌空而来落于二人之间,女娃背对无夜,面对寒溟道:“等等!寒溟你且等等!我有几句话要说,你待我问一问他。” 这世间能让寒溟出了手又停手的委实没有几个,而眼前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女娃见他把手背向身后,松了口气转向无夜。 无夜一看见她心里不由生起怯来,却依旧未移开目光,女娃打量他少许,便道:“你当真要攻打人界?你明知人界乃我一手所创还要如此?我以为你是喜欢人界的,我在人间看到的无夜是不会对他喜欢的地方剑锋所指,到底为什么你可以告诉我么?” 无夜笑笑:“事已至此,出弓没有回头箭,理由为何又有什么意义?女娃,也许你说的没错,那时我或许是喜欢人界的,可是现在我不喜欢了,这样纷乱的人界,处处不公,处处欺凌欺骗,他们根本不值得你耗费心血,我把它毁了,你该高兴才是,为何要阻止我?” 女娃摇头,十分坚定:不!不是的,“存在即当尊重”,我既创造了它便不会后悔,趁大错未成你收手罢,回到你的地方去,那个世界你不喜欢便不喜欢,我管着便是,不要再造杀戮了,多多惜福积福罢,你所成大道该更加宽阔的。” 无夜手势未收,灵力渐起,已然铁了心战斗,道:“多说无益,你让开罢!寒溟大人已答应与我一战,此战过后,希望一切如你所愿。” 说罢运灵于掌,全力向前打出,寒溟一挥袍子将女娃扫开,迎面接下攻击,二人混战一处。 此时女娃尚未站稳身形,忽觉身后有灵力逼近,抬手便要防范,便听道:“女娃是我!你这是怎么?”原是夷衡赶到。 女娃拉住他摆了摆手,道:“我没事,你莫急,七玄呢?” 夷衡打量她未曾受伤放下心来道:“喏,那边呢。” 所问之人此时站在擎央祉离身边,见二人望来,便向着他们点了点头。 女娃稍安了心,望着混战一处的二人对夷衡道:“你在此看着,别让寒溟打死了他,我去去便来!” 女娃在一处火岩之上落下,与苁朔妖泠及他们一众手下相距不过数丈,正好配合擎央他们对此成包夹之势。 第22章 女娃:“妖泠苁朔你等还不住手!你们早该明白,当寒溟擎央祉离他们脱困而出你们便已无胜算!” 妖泠:“女娃大人,话不必说得太满!结果未明,胜负未定,一切还未可知。” 苁朔:“顺便有个好消息女娃大人该十分关心才是,便在方才,无夜与寒溟大人交手之际潜伏者已动,不管天上还是人间,此时早已哀嚎遍野了吧!” 女娃擎央祉离…… 夷衡离他们较远,可统览全局,一边关注寒溟无夜二人战局,一边将此话听了个明白,立时震动。 擎央:“苁朔!你疯了不成?!你到底为何造如此业障?我取将死者最后一口清明之气也就是“灵犀一点”修出‘阎罗’,创立鬼界,不是为你做垫脚石一心求那邪路子!修行之路无捷径,你以为取人性恶念当真是长久之策?灵修者必先修心,可是你非但不清心绝念,还要滋生妄念,逆天而行,你可担得起后果!” 苁朔:“大人!您可知世上死人千万,有多少人不愿过那黄泉路?您只愿渡能吐灵犀一点者,可其他人怎么办?我苁朔从不放弃任何可争之利,您古板迂腐,只有我才能让这鬼界焕然新生!” 擎央:…… 祉离:“那么泠你呢?你非是用功之人,一心只求与阿媚双宿双飞,怎么?如今你也图谋起妖界至尊之位,开始奋发图强了不成?” 妖泠:“知我者莫若大人!我虽无苁朔之意,但大人可知还有一句话是‘你不找事事找你,你不打人人打你’?人家大人□□的好,把你家弟子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无夜用阿媚的命要挟我,弟子也是没办法!” 祉离当即恼火,骂道:“提不起来的小崽子!丢人现世!既如此不如杀了干净!阿玄,黑白口那边你不是有派兵看护?他们可有异动?” 七玄:“我一直有注意那边动静,并无异常,想来并非此处反兵,必是还有其他援力。”复对苁朔道:“方才你说潜伏者?除黑白口联军你们还有多少兵力?快说!” 苁朔不答,反对一众鬼兵道:“鬼兵听令,你们中了妖泠的‘相思荼靡’,杀掉大人此毒方解!事到如今我们已无退路,大人不会放过我们,想要活命,便给我上!泠,你还愣着做什么!等死么?!!” 妖泠:“好好好!兄弟们,我从未想过给自己人用这‘相思荼靡’,‘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相思荼靡,如愿方休,下毒之人执念越强,毒性愈烈,除非达到目的,否则定发狂爆体,修为越弱发作越快,我只想说大家速战速决,几位大人死一位方可!”一众妖兵鬼兵蜂拥而上,将七玄擎央祉离团团围住,也不再顾忌主从身份,一个个全杀红了眼,七玄的囚水碎月打出一半堪堪收住,一掌劈开了地上的烈火熔岩,擎央的“清明子”刚扔出来便倏然黯淡,携着风声转了几圈重新飞回手中,祉离的“滴泪红花”打向两个鬼兵,眼见他们一命呜呼,泄愤似的大喝一声收了手去,打向旁边的岩石上,几人身为始神君,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终归是狠不下心,下不去手。 与此同时,苁朔笑着对女娃道:“女娃大人我等可不敢小觑!苁朔在此领教女娃大人本事!”苁朔一动,泠自然跟了上去,女娃虽与二人交手,可还能空出余力瞧其余几人情形,七玄擎央祉离投鼠忌器,只为防守,可对方一出手便招招见血,饿狼最后的反扑为的是活命的生机,本身绝招被封,实力发挥不到三成,这样下去不管七玄他们再强也耗不过车轮战,难道非要不死不休么? 寒溟对无夜,始神之名显然不是浪得虚名,更何况他打得极其认真,已用上八成之力,无夜与他对战,从一开始便拼上全力,支撑至今已是不易,现在看他一步步陷入颓势,情况岌岌可危。 夷衡蓦地望向女娃,他作壁上观,自然将一切瞧得分明,此局已是死局,想不到一个“相思荼蘼”便将他们逼至如此境地!二人相隔数丈在烈火岩浆中对视,忽见女娃天人一笑,一如浴火怒放的紫莲,于言祭中道: “无事!不要担心!我有办法。” 她一瞬间的分神妖泠苁朔二人并未错过,趁机用尽全力给了她迎面一击,紫莲幽幽地从空中飘落,紫色灵光从身上流出,美得惊心动魄。夷衡惊叫一声跟着冲了出去,一把接住她落到一处断崖上,急道:“女娃你无事吧!你不要吓我!你哪里受伤?让我帮你吧!让我帮你!”女娃半晌没喘上气,推开他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来,见他急得双眼通红只得道:“你若实在担心便渡些灵力给我罢!”夷衡二话不说着急将掌心贴上她的掌心,将灵力过渡给她。七玄早已注意这边情形,一边强作镇定,一边见祉离不管不顾要出杀招,忙道:“祉离冷静!莫妄造杀戮,女娃不会有事,我们先过去再说。”一抬头,神色一变伸手对准擎央,擎央一惊却动也不动!少时只听身后“噗通”一声有人倒下,擎央不觉将眉峰皱起,道了句“多谢。” 七玄有心笑他:“放心吧,晕了而已!整日傻乎乎的,你是怎么降伏的这些小鬼?还一个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擎央站得离祉离稍近一些,赶在祉离下手之前将那挡路之人拍晕,被祉离怒瞪一眼回七玄道:“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这不才落到这般境地,七玄便不要取笑我了!” 这时数万天兵天将从天而降,尚未落地刀戟便杀气腾腾闯入阵中,白刀子进去变成红刀子出来,一众妖兵鬼兵死伤无数,天之界顷刻血色飞溅,哀嚎震天。 七玄已然惊呆。 而领兵之人恍若未觉,在他身前下拜见礼,道:“小将拜见始神君!你们无事吧?这些狂徒好大的胆子!始神君身份尊贵,岂是尔等可冒犯的!不知死活!” 夷衡远远见此变故心道大事不妙!心神震荡之际忽听女娃叫他,点了点头收掌,转身冲不远处喊道:“寒溟你快来,女娃有话要说!” 寒溟早见女娃受伤对无夜起了杀心,只想杀了他了结这因果,闻声遥看了她一眼便撤了掌去,一步瞬移到女娲身前,敛去一身血气道:“女娃,你还好吗?” 女娃并未回答他而是望向他身后,天兵天将银铠长戟正齐齐向无夜逼近,眼见无夜性命攸关,又一方人马从天而降,领头的两人相貌竟是一模一样,还都一身黑衣,两人率众人阻隔在双方之间,将无夜牢牢护在身后。 大黑:“老大你怎么样?我们按照老大所说分散四处,将泠大人所炼之毒投放人界,撞上不长眼的便直接杀了,没费什么功夫!如此老大的愿望便可实现,人界将脱胎换骨……不过,天界反应得倒是很快,四下已有兵力支援人界,哼黄梵倒是有些能耐,竟还能抽出人手来!多亏老大英明,早料到天界会及时增援,让我们事先潜伏进去,想不到这毒真是厉害,很多天兵天将都中了招,我恐老大人手不够带领一众兄弟撤退,等不及看到最后便赶来找你了。” 小黑:“老大!黑白口的兄弟还未脱身,这帮银凯子实在可恨至极!我收到魔雀传讯,兄弟们被他们偷袭,伤亡惨重,我们得给他们报仇呀!” 无夜恨极大笑,道:“哈哈~寒溟大人答应我胜负未分绝不动黑白口兄弟一分,我竟相信你真是可笑!对啊!寒溟大人虽是我魔界之主,到底是高高在上的神,岂会对我真正青眼相待!” 寒溟一连听到几处消息,一个比一个惊天动地,深切体会到他的心机智谋,仰天大笑,笑够了冷下声来道:“原来如此!无夜当真了得!此前我真是小看了你!黑白口众人是你投出的□□,你用它让我们误以为控制全局,待我们放松警惕,你趁机使出真正的绝杀之笔!一在天庭,二在人界,三在此间,好一个声东击西,一石三鸟!好极好极!”左手骨节咯吱作响,食指上的“黄泉”灵光迸射,他一时犹如闲庭信步道,“无夜,此局你看起来占尽优势,可到底不过打得一个赌罢了!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你仗着我们不敢反击为所欲为,可想过若你赌错了可是满盘皆输!” 七玄被这边吸引了注意力,未能及时叫停大战,这时却见眼前一黑一白两道灵光闪过,“清明子”从众人上空飞过又落进擎央手里,夹在指间道:“住手!通通住手!谁敢妄动!休怪我折了他的骨头扭断他的头!”两方大队终于安静下来,七玄想起方才所闻,蓝袍一动,对天兵将领厉声道:“万头领!我不是让你在黑白口待命?你怎地擅自跑来!” 万川慌忙伏地请罪,“七玄君息怒!属下接到天将传讯说人间大乱,担心他们尚有兵力,怕始君们有所闪失便擅自做主赶来救驾,属下有违君令,请七玄君责罚!” 七玄凝眉道:“我问你!你们可与妖鬼魔兵动手?双方可有伤亡?” 万川:“这个……我们却是有发生口角……请七玄君责罚!” 七玄一脚把他踢飞至数丈之外,道:“我最讨厌自作聪明之人!此事了结自去引雷台领罚!” 万川:“是!” 矛盾已成,其实责罚他已补救不了什么,七玄只觉心中疲累。 无夜得知经过怒气已至顶点,大手一挥,咬牙切齿,“兄弟们听着!银凯子背信弃义天地不容!大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小心丢了性命!杀他个片甲不留!” 天之界宛如成了人间地狱入眼猩红,血腥扑鼻,天雷劈日,地火绵延百里,各界生灵死伤无数,横尸遍野。 女娃见之大哀,眼泪潸然而下,道:“‘存在即当尊重’,我还是没能做到!寒溟我请你去阻止他!阻止他们!” 寒溟愤怒难消,愤然起身道:“好!我去!你别哭,夷衡你好好守着她!” 夷衡心中焦虑,面上却十分镇静,道:“我知道,你去吧,我会好好守着。” 女娃面色逐见苍白,弱弱的说了句:“夷衡我想休息一下,你不要碰我,听到什么也不要打断我好不好?” 夷衡一向最听女娃的话,闻此自是点头,道:“好。” 女娃经过大恸大悲反而归于平静,只念道:“始神之名,献我之躯,震我山河,止尔杀戮,彼绿苗苗,野火燎燎,继我所思,天下共之。” 念词毕身上紫光大盛,仿佛整个人都被紫光吞噬,夷衡看得心惊,抓住她手腕惊道:“女娃,你这是怎么?” 女娃笑得惊心动魄,道:“夷衡你记住!我愿你能继我所思,看天下共之,我没做到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是吗?” 夷衡大急:“你到底做了什么?你……你……” 女娃从口中吐出一物,“这是女娃之心所化灵石,女娃所念全付诸于此石之上,你把它交于七玄,他会有办法替我完成心愿。” 紫光愈厉,女娃的身影便愈模糊,很快成了一抹虚影,化作轻烟,从眼前消失,余下的只是一块紫得透亮的灵石,那是天下苍生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光! 第23章 夷衡捧着紫石大恸:“女娃!女娃!女娃!” 在他的呼唤之中灵石向周围散发一团团紫色的灵光,酣战之人沐浴其中只觉伤痛尽忘,无夜穿过紫光看到一位风华绝代的紫衣女子从眼前走来,唤他“无夜”,他伸出手去,心绞成一团道:“我不想你死的你相信我!人间诞生你手却自毁之,你亲见他们自相残杀,自伤自苦,每日为生存丑态尽出,我不忍见你日日憔悴,方才出手想还你一个更好的天下!我本想让你快乐,可……可我都做了什么!”女娃依旧安然浅笑,她想的为的永远都不是自己。“无夜,大道无穷,这是我该走的路,你不必替我叫苦!我要走了,你记住,我尊重每一个生命亦敬爱每一个生命,能拯救万千生命我很快乐,所以你没有错!” 夷衡忍着心中巨痛将紫石交到七玄手中,道:“女娃之心化作此石,女娃所念尽付诸于其上,七玄请你帮女娃完成心愿。” 七玄捧着这颗晶莹剔透的玲珑之心悲伤尽掩,踏地而起,仰望地上数万之众,扬声朗朗道:“始神女娃殒道!福泽六界!女娃所愿唯众生耳!彼中毒之,重伤之,紫光照,皆可愈,天上人间盖当如是!” 寒溟一怒,全身骨节噼啪尽响,注视着指间那枚“黄泉”指环笑容凄切,道:“‘雨雪霏霏笼大地,黄泉不负照冰心。’女娃,当初你送我黄泉,原来已有今日之冰心么!”冷眼相看无夜,道:“我今日不杀你!滚回雪域!终生不得再踏人间一步!滚!” 擎央闭目良久,眉目尽显哀伤,再睁开眼来眼底已笼罩漆黑夜色,“苁朔!鬼界如今已入邪路,我以始神之名予以此路‘不正道’,入不正道者不得乱入正道!今后何去何从你好自为之!” 祉离仰天长吼一声,愤然开口,“泠!我不知你何时练出这恶毒之物?‘相思荼靡’可真是像极了你!你一念之差踏入这无间地狱,如今再难回头!我以始神之名予以此路“不正道”,入不正道者不得乱入正道!今日出了这天之界你我再不必相见,你,好自为之吧!” 凤麟台。 擎央继续道:“以女娃之心炼制万灵灯也只有你七玄做得出来!众人走后,我们拼尽全力炼制此灯七七四十九日,其间遭遇天雷,夷衡为护着我们硬生生将九十三道贯日天雷全数抗下,这才不及堤防突然闯出的红眼乌鸦,人间最后的光明和希望就这么地给撞裂了……” 寒溟暴脾气上来一拳砸在身前的青石上,恨恨道:“女娃到底有多傻?一个傻姑娘带出一个傻小子,灵元离身切骨挖心,他那么娇贵的脾气怎么就有那样大的胆子?用灵元粘合四散的碎片与灯同化,如此糟糕的法子他倒真能想的出来!灵元离身,深受重创的灵体无法得以维持跌下无极之渊,那时其实我已经抓住他了,我是抓住了他的,可我却放手了,他竟还对我笑,你们说他是不是傻透了!女娃,你最护着的宝贝我害他至此,若你还在,怕是要对我赶尽杀绝吧?” 七玄闻声不语,眼里光芒闪了一闪,像是微微将尽的火苗,几经挣扎,到了“噗”地一声,一缕青烟飘过,火光便散了。 夷衡自斟自饮,悠闲自在,不经意瞥见树下,见那四人凑一块儿说个没完没了,欠了身朝下喊着,“喂!你们不能厚此薄彼呀,什么好玩的事儿和我也说说,喏,这鲜果佳酿,我可给你们留着呢!” 说着站起身来,三千青丝若水,青袍猎猎,眉眼含笑,一如当年,可是如今这笑里有多少血泪铸成又有谁知晓? 他们几人刚要回话,却见树上之人喝醉了似的左摇右晃,七玄只当他在玩笑,有些着恼,“你好生站着!别玩过了头,一脚踩空了去,教人笑话!” 那人却收了笑意正色道,“我没玩!是真的站不稳,没骗你!” 四人立刻警觉,屏息凝神片刻,七玄骇然出声,“是地下在动!”继而抬头急道,“夷衡,下来!” 夷衡一抬脚飞身下来落到他们身旁道,“什么情况?莫不是我喝晕了?七玄你往里加了什么?报复我呀!” 七玄下意识把他挡在身后,没心情跟他耍贫嘴,只撂了一句,“加你个头!”便不再搭理。 祉离寒溟擎央察觉到异样早已作战备状态,后背相抵,将剩余三路堵死,等夷衡回过神来,已经被四人牢牢围在中间。 看他们的样子,玻璃花夷衡君再不怎么顶用也察觉到了事情非比寻常,静下心来听动静,片刻苦笑出声,“兄弟们,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不会是……” 话尚未说完,震动明显更强烈了。 忽然脑子一闪想到什么,推开他们便要出去,七玄有些恼火,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不知道消停些,嘴上便动了气,“闹什么?安静些!” 夷衡抬起头来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神情肃然,嘴里急道:“扶罗她们还在殿里!” 此时一声咆哮响彻云际,顿时天上降下一道闷雷,黑云当空将凌霄宝殿上的祥瑞之气都给遮盖了大半。 暗罩华光,大凶之兆。 闻此咆哮,几人心上一个紧绷,暗道“不妙”! 这声音他们再熟悉不过,当年是他们亲手将他封印在死魂海海底,没想到今日竟于此处相逢,实在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几人相视一望,齐道,“是梼杌!” 再无犹豫立刻一齐向菩提入口冲去。 夷衡一出结界便见扶罗三人齐齐站在廊下,那三人一眼便瞅着青袍之人,立刻手脚并用着扑将过来。 扶罗眼上蒙着日暮行动尚无阻碍,只是因为震动实在太过剧烈,踉踉跄跄着怎么也走不过去。 见着三个娃娃寒溟三人不免大吃一惊,从未在此见过生人面孔,这当下一次便见着了三个,实在不可思议!下意识看了看七玄,虽危及当前,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七玄,你不是从不养宠物么?” 毫无疑问三人收了一记白眼,“不是我的”,把头一点,“喏,他的。” 三人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动作整齐划一,若有所思,“就知道。” 夷衡君完全没有注意他们此时的小动作,一门心思放在那三个娃娃身上,见她们站都站不住急声喝道,“站着别动!我会过去!”三人倒也听话,立刻原地不动,眼巴巴地等他过来。 夷衡来到她们面前,扶罗像抓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住他的袖子,整个人也从空中一下子踩到实地,整颗心都踏实了,在咆哮声中她提高了音调大喊,“夷衡君这是什么?天庭不会这么塌了吧?” 莫鱼也紧紧抱着青袍人,闻此不知是哭是笑,大叫道,“别胡说!天庭才不会塌,一虚静里也不会塌,这可是我们的家!” 扶鸢紧紧拽着扶罗,语气里充满不安,“听起来像是野兽的咆哮声,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我们应该还很安全。” 夷衡见这三人明显怕得紧了,而且这事也拖延不得务必赶紧解决,若是它果真冲破封印从死魂海脱出,后果怕是难以预料,单是天庭颜面也足够黄梵头疼一把了。 于是眼神一动,发言祭道:“七玄寒溟擎央,我们得赶紧赶往死魂海一探究竟,绝不能让那妖兽破印而出,祉离,你留下照看她们!” 下一刻四人同时出口,道,“不行!” 又听见七玄道,“夷衡你怕是忘了,该留下的是你才对。” 那三个娃娃只见夷衡君笑容僵在脸上,却没听他说什么,但扶罗猜测,他一定说了什么,因为七玄君和那三位陌生人遥遥冲他点了点头,下一刻便消失不见了,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夷衡便接到黄梵言祭:给你们一炷香时间让它安静下来。 夷衡君笑得更加勉强,心道:“当初合五人之力将它困在死魂海底还真是大错特错,真该一剑杀了,永绝后患!” 虽心里焦躁难安,可在三人面前他却不能表露分毫,一个瞬移带她们回殿,在周围施了结界,终于将那震荡隔绝在外,觑了三人一眼,难得见她们如此乖乖听话,一时心情大好,从腰后取下牛皮囊笑道,“趁现在无事可干,呐,鲜果佳酿,万年可得,一杯足矣,这可是本君的宝贝,平时可不给人喝的,便宜了你们几个小鬼,一人一杯,多了没有!”给她们一个个满上,三人只顾捧在手上看着,傻傻笑着,却不着急喝。 待了扶罗突然想起什么,冲着他道,“诶夷衡君说过不再饮酒,怎地这么快便不做数?” 夷衡君被她问得一愣,自己何时有跟她说过不再饮酒?想来想去想起那日在天池扶鸢曾说过有偷听他和七玄讲话,想来把这些也听去了,不由得着了恼,“嘣”地在一指敲在她的头上,脆生生的,佯装生气道,“凤尾扶罗!本君警告你,若是再让本君发现你听墙角,绝不轻饶!” 扶罗被他唬得大气不敢出,暗自后悔说秃噜了嘴,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指天发誓保证以后再不偷听,见对面人神情缓和下来才终于放了心。 夷衡君本就只是逗她,掀过这事心上只顾着偷乐,忽然意识到她眼上蒙着的日暮,才记起尚未对这东西作半点交代,于是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可看得清楚?有何不适?” 扶罗一把抓住他在眼前乱挥的手,笑道,“看得清清楚楚,没有半点不适,多谢夷衡君!” 难得见夷衡君被人揶揄,扶鸢莫鱼只在一旁偷乐,夷衡回过神来反被气笑,一把抽出手来道,“好个凤尾扶罗!倒会消遣本君了,哪来得胆子?” 扶罗吐吐舌头不作言语,傻傻的将那人笑影整个映入眼里,喝下一口果酿,大叫,“真甜!” 第24章 大概过了一柱香时间,夷衡君觉得事情差不多结束了,于是,便想到结界外看看状况。他一起身,扶罗便跟着站起来了,夷衡君见此,便摆手道,“你们在此待着,本君出去看看。” 虽然不太情愿,扶罗还是坐下来了,看着他走出殿门,视线便跟着飘了出去,耳边莫鱼不知跟她说了什么,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已经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顿时神色有些不自然,赶紧低了头,将那果酿咬在唇间细品。 夷衡站在廊下,此前的震动几乎平静下来,咆哮声也早听不见,用灵识感知,虽有依稀妖气,但已不足为患,不觉勾起嘴角轻叹:“一万年不见,他们却是更加可靠了嗬!” 正待回殿,突闻身后破风声起,妖气四溢,他能感觉到来者对他深深的杀意,想要把他扒皮抽筋,噬其骨,啖其肉,挫骨扬灰的痛恨。 转身抵挡已然来不及,只见他手掌往前一伸,“大椿”已拿在手上,“哗哗”转了几个空心圆,便听来物“嘭”地一声,像是撞上一面铁壁,一下子弹出去老远,这才有空转身细瞧。眼前是黑乎乎的一团黑气,没个完整的形态,一会儿像是人形,一会儿又似一头猛兽,夷衡心里一惊,暗道,“不妙,怕是来者不善!” 佯装镇定,将大椿捏在手上把玩,不甚在意,道,“敢问来者是谁?来此何为?” 声音一出,“嘶嘶啦啦”,像是野兽吞食,将骨肉咬碎咀嚼,又像将死未死间,皮肉被生生撕扯,喉齿间发出的最后的哀鸣。 “观夷衡,不过一万年,这么快便忘了你的老朋友?我可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剜下我的一双眼睛,在那暗无天日的海底,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把你剥皮饮血,以泄我失眼之恨!” 夷衡嘴边滑出一声轻笑,“怎么?你想杀我?我倒要瞧瞧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别说一双眼睛,你若有胆子现形,本君照样卸你一腿一臂!” 被他这么刺激,那东西全然乱了章法,只顾着玩命扑上前去,“呜呜”叫着,声音甚是可怖,又透出一股子凄厉。 没有实体,单凭一丝灵识幻像,梼杌根本没办法对他造成伤害,几个回合下来,它除了怒气更盛,甚至连夷衡的身都接近不得。 扶罗几人在结界里早看到一切,听到他们的对话,大概猜测来者便是传说中的上古凶兽——梼杌,不由得在心里暗抽一口凉气。 几番下来,那东西始终对夷衡君奈何不得,倒像一直被他耍着玩,想是不会有什么危险,扶罗放下心来,便有心情玩笑,冲着他喊,“夷衡君,您的老朋友还真是遍布四海,上到五行六界,下到黄土星辰,若是现在再跑出来个什么飞虫跳蚤,说是上辈子和您把酒言欢,我也不足为奇了!” 夷衡君拿着大椿逗猫似的闪过一个猛扑,转头对她笑骂,“本君就是不缺朋友随你怎么说,快退回去,它可不是看上去那么好对付的,不可大意,你不要添乱!” 都说意外意外,那就是说来就来,如今真是百分百应了验,夷衡君分了心神给她,当发觉时梼杌已到结界跟前。扶罗莫鱼扶鸢眼睁睁看着那东西与他们咫尺相对,下一刻扶罗便被它从结界内一把抽出,而那团黑气渐渐聚成一个小圆球,眨眼从她嘴巴飞了进去。等他们回过神来,扶罗手中聚气成刃,一把无形长剑已从夷衡君体内贯穿过去。 “不!”歇斯底里的叫喊却改变不了眼前的事实,扶鸢拼命拍打着那道无形障壁,大喊:“扶罗!你醒醒!那是夷衡君,不能杀他!你不能杀他!” 莫鱼睁大眼睛看着鲜血从夷衡的胸膛里流出,双目充血,大喊着扑到结界跟前,那道屏障就这么被他撞破了。他飞身过去,一掌拍开发疯的扶罗,那长刃一寸寸从夷衡体内抽出,夷衡闷哼一声,被莫鱼接住倒在地上。 他捂着血口,白皙的骨节一下成了血红,青袍被血色晕染,像是开了一朵妖艳诡异的红花,勉强勾起嘴角,无力道,“哎呀,失策失策,老朋友,这次你赢了,放了她吧,我已打不过你。” 扶罗双目赤红,面容如野兽一般狰狞,“不,还没有结束,观夷衡,你不是一直高高在上,万人敬仰?今日我便要让那些人看看,他们高高在上的夷衡君,在我手中,连一只蝼蚁都不如!”一把扼住他的喉咙,飞身而起,朝着行之大道池而去。莫鱼大叫一声“夷衡”,紧跟而上。 扶鸢整个吓傻了,这时候也不知道使用言灵术,就这么跌跌撞撞追了出来,一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行之大道池。 众仙早听闻动静,因距离较远,无甚危险,便只当不知,各做各的事。当见着一女子扼着什么人出现在礼会上空时,整个礼池沸腾了“唧唧嗡嗡”乱成一团。 黄梵目光如刃,一眼洞察眼前状况,他端坐宝座之上,身姿稳稳地没有一丝动摇。在此众目睽睽之下,他作为六界之尊,天界之主,必须保持从容镇定,即便泰山压顶,他也要牢牢镇在这里。 魔君无夜、喜丧神、妖泠王媚姬、邢曈几人挑了挑眉,有人是唯恐天下不乱,可着劲儿看好戏;有人还在探讨着是否是余兴节目感慨此行非虚;而那年轻鬼王弱不禁风的,不关己事不操心,到这卖力关头倒往后退了一退;而那海龙神正一头扎在鸿儿的“夷衡君一百问”里,挣扎不得。 最先喊出声的是紧追而来的麒麟兽莫鱼,小家伙真心动了气,浑身上下冷气直冒,破口大骂:“你这怪物快放了夷衡,我留你个全尸!” 梼杌笑得咯咯乱颤,并不搭理,反而冲着下方众人刺啦嘶喊:“汝等卑贱蝼蚁,可看清楚此人是谁?这是你们敬为天神之人,看看他是多么渺小,多么愚蠢,只要我稍微动动手指,什么天人神人,通通都要去见鬼!!!你们想不想看看他的样子?太可怜可惜!我把他像蚂蚁一样捏在手中,想怎么玩便怎么玩,我要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挣扎求饶直到断气,这样的夷衡君,你们想必也很是期待一见吧!哈哈哈……” 底下传出惊呼,却是风雨雷电四仙,大叫着往前一步道,“那是夷衡君!到底发生何事?!夷衡君,不过区区一只妖物,您快动手杀了它呀!您可是夷衡君,怎么可能被它挟制!” 他们这一喊,原本沸腾的礼池更是炸了锅,到处都是吸气声,个个只道匪夷所思,“不可能!那可是夷衡君!他定是又在和我们玩笑!” “对对对,夷衡君一向不按常理出牌,行事做派别出一格,保不齐这次作什么来吓唬我们!” 夷衡君被它扼着喉咙,说不出话来,呼吸也愈加困难,心道:“我是作的什么孽,平时玩笑全进了心去,现在着急帮忙却只当玩笑,诸位,早说个人崇拜要不得,这是要了我的老命诶!” 莫鱼见他几乎要被那妖兽捏得气绝忍不住想要出手,手上刚要发力,那东西便把手中之人挡在身前,笑嘻嘻道,“诶!小家伙,你可看清楚再打,否则打错了可就不好咯!” 莫鱼恨恨咬牙,对那人喊,“夷衡!你快动手!再不动手,你真要被它掐死啦!” 夷衡君真的快要撑到极限,手上紧了再紧,到底没能打出一掌,反而聚力灌注一点,两手抓住那只胳膊,用力一甩,一个倒立翻滚,把人踢出去老远,自己则因反作用力,往后连退数步。 底下众人仰头望着,上面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时也弄不清楚,不知他到底是做戏,还是真的在搏命。 莫鱼见夷衡脱出,忙地想一个瞬移过去他身边,可刚一动,一个雷火打在身前,便听那畜生道,“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一个着急控制不住,你们这小美女,就要变成美人骨了!” 梼杌找到肉身代替,可以随心所欲发出攻击,夷衡君灵元受损,本就经不起灵力抗衡,更何况对方是扶罗,行动受其掣肘,加上这要命的一剑,坚持至此早已捉襟见肘,若是继续下去,那就是个死字,境况堪忧。 莫鱼瞪着眼睛只能干着急毫无办法,这厢夷衡君凭着微弱的灵力支撑,一张口就是一股血腥气,“先封住他行动!杀不死它,便困死它!” 小麒麟兽闻言,到底聪明了一把,手掌一伸一张,“唰”地甩出一条发光的筋绳来,在扶罗身上足足缠绕数圈,直到牢牢缠成一个大蝉蛹,方才作罢。 正当为自己的机智百变感到欣喜时,却见对面女子从嘴里吐出一嘴血沫来,莫鱼吓得脸色一白,下意识撤了手上力气,那畜生立即脱身而出,哈哈大笑,“不是不让你轻举妄动?把本座吓得心跳都停了”,一抹嘴角,夸张大叫,道“哎呀!舌头都咬破了,实在不好意思,怪只怪你这小朋友太凶了,看来他是不太喜欢你呀!” 莫鱼眼睛冒火,气得浑身发抖,“你这个死怪物!有本事出来跟我单挑!缩头乌龟!四脚王八!” “好!骂得好!你看这里,还骂不骂得出?”,那妖兽手上一抓,挥出一条气鞭来,兜头便朝对面之人打去,莫鱼吓得呼吸都要停止,这一鞭若打下去,怕是闯进阎王殿里人也救不回来了。 电光石火之间,夷衡君还没为他可悲的一生想好悼词,那如蛆附骨的鞭子便已到了跟前。可是,预想到的食髓之痛并未来临,不知什么时候,大椿已跳出来帮主人挡了这生杀之招。 夷衡捡得一命,笑得那空中的血腥味愈加浓烈,“好大椿!关键时候还是你靠谱!靠这些脑子不足,行动迟缓的老人家小娃娃,本君得死八百回!” 莫鱼再也顾不得其他,连滚带爬瞬移过去,看着还活着的夷衡君哭得稀里哗啦,夷衡反倒没说话,收起平时的机锋,平静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心疼和怜惜,使他看上去更温柔如画了。 那妖兽看一击不成,哪肯甘休,使出全力,接连出击,可大椿的结界十分牢固,受此重击,分毫无损。 梼杌怒火中烧,攻击变得更加疯狂,甚至不择手段,只要让他死,毁天灭地又如何。于是,天雷四起,火毯一般铺过去,一眨眼功夫,下面成了一片火海 ,熊熊烈焰,烧得无情无义。上古凶兽之怒,非常人可以承受。胸中七度雷火,亦非一般法术可灭。 黄梵天女自是无碍,魔君无夜一行尚且自保,海龙神亦可支撑,可到了风雨雷电身上,便已然吃力了些。再往下,便有人哀嚎出声,慢慢地,愈来愈多,一波压过一波,此起彼伏,着实惨烈。 莫鱼看得心惊,抓着夷衡衣衫的手不觉紧了一紧。夷衡目露戚戚,看来为了他这条命,那畜生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不由冷喝出声,道,“大椿!扩大结界!” 这么大范围的结界,没有主人的驱动,它是没办法长时间维持的,而这也意味着,夷衡不得不使用语知灵力,可他的身体,早已超出负荷。 见他如此,莫鱼情急之下暴出粗口,“混蛋夷衡!你要找死!”一手搭上他便要阻止。夷衡君此时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个不讲人情仿若穿心刺骨的冷血兵器,冷声道,“不要碰我。莫鱼,我没开玩笑。” 事到如今,事情的演变超出想象,若说这是演戏,未免也太过真实,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而问题的根本皆在一人身上——那个夷衡君,竟处于下风!甚至在承受攻击!这怎么可能?不能接受的事实,第一反应只能不断否认。 黄梵天女见情况不对,可是众目睽睽总不能由天主收拾这个烂摊子,这样岂不是明摆着昭告天下“我天庭后继无人”。黄梵十分清楚夷衡本事,他在心底里坚信夷衡能够解决,以前,他也把它封印过一次的。更何况,那妖兽现在还无实体,他会输?怎么可能!天女心中却按耐不住,几乎要拍座而起,却被黄梵一把按住,“再等一等,现在还不是时候。” 魔君无夜一行,到此也大是疑惑。虽是梼杌神兽,那人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境地,他们到现在也不能相信,血染青袍之人,会是那个观夷衡。 可他们不知,那妖兽无实体,夷衡也只是一灵识而已,功力根本发挥不出原本半数。再加上之前毁目之仇,它对夷衡心中恨意累计万年,怒火早盛于天!再则还有一重要原因,众人皆不知此妖兽借之肉身对夷衡造成极大之影响,它倒不如直接以它本来面目相抗,这样夷衡还可放手一搏,如今真是所有不利条件加在一起,逼得他退无可退。 夷衡深知此间已不是那妖兽对手,发言祭联系七玄他们,可是言祭到现在还未有回复,猜到他们定是遇到了什么,此时不能希求他们前来相助,只能自行解决了。眼下情况,那妖兽疯得厉害,他和莫鱼找不到任何反攻之机,只能暗里寻找突破点,伺机而动。 第25章 夷衡灵力消耗得多厉害,血流得就有多厉害,忽然不知想到什么,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这生死关头还能笑得出,连他自己都惊讶不已。“想不到又要再死一次了,这感觉还蛮奇怪的。七玄,你怕是要被活活气死吧?寒溟、擎央、祉离,早知如此,见还不如不见,到头来不还是一个死?”心里憋着一口气,最后他要做的,唯此而已。用仅存的灵力发出言祭。 “小凤尾花,我已护不得你,从今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小鱼儿,扶鸢,你们要保护好自己!不管前面的路有多么难走都不要放弃!好好努力活下去!” 扶鸢急急忙忙赶过来,看到的竟是这副染血的青袍从空中悠悠滑落,像是一片落红,轻飘飘的没有实感。 那梼杌眼见那人一息吐尽,从空中直冲而下,心中恶气尽除,癫狂大笑,一时地动山摇。可得意不过数息,下一刻,梼杌灵识便被那柔弱女子生生逼出体外。 “啊!!!”凤尾扶罗从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惊醒,梦中的景象,只想一想,便足以将她五脏六腑从里到外一寸寸撕裂。那飘落而下的染血的青袍,是那样惊心可怖,她的心尖现在还在隐隐发颤,还好只是梦而已,梦而已!可是,明明她已经醒来,为何还是看到那刺目的鲜红在那青袍上,褪之不尽? 扶鸢眼角含泪飞身而上,把夷衡抱在怀里,只见往日生动的笑颜呈现着一片平静的死寂,麻木地遥望着那红衣喃喃自语,“凤尾扶罗,你做了什么?!你可知你做了什么?!” 莫鱼也飞身下来,一路横冲直撞地推开完全吓傻的一众人冲到扶鸢身边,把她推得一个趔趄,从怀中抢过夷衡,不喊也不叫,握着他的手给他输送灵力,可是夷衡的身上,依旧有蓝紫色的灵光不断地溢出,他的灵识正在一点点地消散着,无法阻止。 扶鸢被他推得一脸发懵,呆呆地看着他把源源不断的灵力灌注到夷衡体内,内心怀着一份希望。好一会儿,忽然莫鱼情绪大动,拼命摇着他的手,显得十分无措,“夷衡不要睡!和我说说话!你再等一下,七玄马上就来了,他一定会有办法!”隐隐感觉到他身上濒临而来的死气,即便本事再大,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通过大声叫喊来掩饰内心的恐惧和害怕。 扶罗站在他们身前一步之遥,看她的脸色,甚至比昏迷不醒的夷衡君还要惨白几分。她被控制之时的情形一点一点在脑海清晰起来。加上她看到的眼前的画面,一个可怕的猜想呼之而出,是她!是她给了他致命一剑!是她把他害成现在这个样子! 与此同时,七玄寒溟擎央祉离终于从死魂海里脱出,一路寻着妖气追来,走至行之大道池,七玄道,“礼会未散,我们聚在一起不妥,恐会引起大乱,你们便在此处等我吧,若是它逃脱出来,你们也可以就此拦下它。”三人只好点头。 七玄一进来,不想一头撞见正欲逃跑的梼杌残识,立刻将它收入镇妖瓶中。莫鱼远远见了他,立刻“哇”地一声哭得乱七八糟,大叫道:“七玄,救命啊!快救他!夷衡快要死了!” 七玄回头,眉头一皱,一步瞬移到跟前,伸手过去探他腕脉,莫鱼扶鸢紧张地注视他的脸色,礼会上,所有人死一般的沉默。好一会儿,七玄抬眸,像是什么事也没有,温声道:“夷衡君今日身体不适,体力消耗过大,暂且陷入沉睡,剩下的,便交给我罢,惊扰之处还望各位海涵。三日礼会还有半日,诸位请便,七玄先行告辞。” 不管他的说法真假几分,众人姑且信了,只当这一切只是夷衡君开的一个玩笑,想着也许明日便能在天庭某一处再见那人混笑混闹,那人一向没规没矩随心随性,众人早已习惯,这一次,想必也是。可是他们没看到,七玄抱起夷衡转过身来,看到柱子一样杵着的扶罗眼神竟冷若冰霜。 一虚静里。 七玄着急忙慌把他抱回终芜阁,此时,那人身体几乎变成透明,长袖一挥,看也不看三人一眼,冷声道,“你们出去!” 扶鸢莫鱼再无往日神采,视线里模糊一片,脑子里也嗡嗡的,好像听到了太多声音,又好像什么也听不见。猛然一句“出去”闯进耳里,下意识便按着他的话做,可心里清楚,身体却十分僵硬,怎么也迈不出去一步。扶罗想去看看那人的样子,可是七玄君将那人挡了个严实,从这里看过去,只能勉强看到一片衣角,被那一点艳红刺痛了眼睛。 她的眼上还蒙着日暮,扶鸢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她能深切地感受到,笼罩在她身上的看不见的伤痛,一点一点的,想要把人吞噬殆尽。牵过她的手,无比冰冷,浑身都在颤抖,扶鸢霎时红了眼眶,眼泪流出来,灼伤了眼角。莫鱼平日里叽叽喳喳地,片刻不消停,可是却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此时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握紧了拳头,死死咬着嘴角,越是想哭,越是怎么也不哭。 七玄见他们不说也不动,不知怎么,火气“噌”地上来,站起身,眼里通红道:“杵在这里做什么?还嫌现在不够乱?是要让他死得再透些么?出去!” 听到七玄的叫骂,扶罗突然疯一般挣脱扶鸢的手,连滚带爬地扑到床前,却一点不敢碰他,就像一个犯了错害怕受罚的孩子,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可怕的。她使劲儿地哭,眼泪流下来,一滴一滴打到床沿,却怎么也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寒溟擎央祉离跟在他们身后悄悄回来,一进屋擎央便道:“夷衡这是怎么?方才还好好的,是梼杌伤了他?!” 祉离听她哭得心乱如麻,捂着脑袋骂道:“快想个法子来!凭她这么哭去!夷衡早死了八百回!” 却是寒溟,二话不说一个手刀下去,世界瞬间清静了。把她抱着放在外室榻子上,回头看了莫鱼扶鸢一眼,这下,两人再坚韧,也挡不住接二连三遭受眼神凌迟,忙不迭地冲了出去,顺便给他们带上了房门。 扶鸢莫鱼一直守在门前,这个院子,这个屋子,这些人,从开始到现在,一直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他们每天的生活中。他们以为,这些东西早就是他们的,永远都不会跑,不会丢,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可是,现在突然要失去它了,还是一个从未想过会失去的人,这样突如其来又猝不及防的打击,说是玩笑,未免也开得太不留情! 足足三个时辰房门再次打开,七玄一脚踏出来看到廊下坐着的扶鸢和莫鱼,一时愣住了。二人听到门响,瞬间起身回头,齐齐地问:“怎样?他可醒了?” 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在那深深如许的眸子里,再看不到任何波光。扶鸢见到此番的七玄君,心里一跳,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一个“心死”来得贴切。 “去看看他吧,他的灵识正在慢慢消散,我们竭尽全力也只能稍作延迟,待灵识散尽,他的身体便也维持不住了,到那时,便再也回不来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你胡说!你不是能救他么?夜阑说夷衡以前也死过的,你不是照样把他救活了,这一次也是一样!你来,来救他呀!我不相信,我就是不信!” 莫鱼大叫着冲进殿去,三魂七魄差不多丢了个干净,前一日他还在大道池跳了那么风华无尽的剑舞,还和他闹着要点心吃,还和那么多人说了话,现在连七玄也说他要死了,怎么可能,怎么会死? 扶鸢瞧着七玄君,这个人好像一日之间憔悴了好多,也是呢,始神七君自诞生起便一直在一起,想来感情非比寻常,而他们相识不过数月,与他们数万年的感情,又何以相提并论?此时,最该难过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吧! 可是她也不知说些什么,此时也再无法细想,莫鱼进去之后,她便紧随其后入殿。 熟悉的青袍清华绝世,眉眼温柔如春月拂晓,嘴角浅浅笑意,那人到了生命尽头,为何依旧可以安之若素至此。 他们没有注意到,房间里寒溟三人已不知所踪,不过这个情形,怕是即便在这里,也难有心思问候一二吧。 莫鱼扶鸢遥遥看着床上之人,再无法前进一分,他的周围布了结界,他们只能以这种方式告别,心情几经起落,到了此间却平静下来,眼泪哭得太多,内心虽悲伤不减,却再难落下泪来。 隔壁的人,早在两个时辰前便已醒来,睁着眼睛不说不动,她默默地听着几位始神君拼尽全力挽救他的性命,听着他们万般不甘的吸气之声,更听到他们几经挣扎,终于选择放弃唯一的求生之法。 轻叹一声,她笑了,声音飘飘缈缈,在空气里回荡:“七玄君,您杀了我吧,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七玄一愣,话一出口竟带上十分的火气:“凤尾扶罗,夷衡豁出性命救你,便是让你这么自轻自贱么?你可知他的身体与别人不同,是缺了灵体与灵元的,‘三灵’不聚,不能成活,他以着半死之身为你做了多少,你可知道?为你挡下神仙劫,耗大量血气编制‘日暮’,又被你一剑贯心,也不忍伤你一毫,他这个人,永远都只当自己无所不能,他随心随性,也由得你们随心随性,宠着护着,为你们费尽心力,如今你一句你错了,便轻易将这条他拼命护着的生命弃之不要,你这般狠心,要让他死也不得安生?” 扶鸢早知夷衡君待他们好极,却不知他竟默默地做了这么多。隐隐听到隔壁传来闷声的呜咽,扶鸢突然在他面前跪下,坚定而又决绝:“七玄君,求您别再说了,您告诉我们,要怎样才能救他?无论什么办法,哪怕要我们的命也……”七玄一道凌厉的目光扫过,扶鸢立即噤声,他深深地又望了那青袍身影一眼,背过身道:“待在这里吧,你们的时间不多了……”便推门而去。 不知什么时候,莫鱼也跪了下来,双手趴着眼前看不见的障壁,不说也不动,眼睛也不眨一下,好久好久,终芜阁一片沉寂,突然,身后响起脚步声,扶鸢回头,扶罗一袭红裙似火,弯起的眉角几乎要盛不住她眼里决绝的笑意,一时惊然。这一刻,她竟像极了那个人,不由地叫了声“扶罗。” 扶罗站在她身后,背过身从窗子里瞧着院子里的那棵菩提树,始终不曾看床上之人一眼,她说:“扶鸢,我们来此多久,你可记得?” “大约不足六十日罢。” “原来只有六十日,我却觉得好像过了好久好久,不过几日没回来,这园子怎么好似是变了?小鱼儿,我们这段时日不在,你有没有好好浇花,有没有好好喂鱼?” 莫鱼看到扶罗,晃了晃神,一时好像回到了平日里一样,看到她眼上蒙着的日暮,突然道:“扶罗,你的眼睛好好的为什么会受伤?这条日暮上夷衡的灵息非常强,你又给他闯了祸?你为什么总是那么不乖,我都乖乖的,你如果乖乖地,夷衡也不会变成这样。” 扶鸢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说,也难怪莫鱼会怨她,他向来最黏夷衡君的。扶罗如今把夷衡君害成这个样子,都是她没能拦住,说到底她也难辞其咎,当初她们选择留下来,到底还是错了。 扶罗转过头看他,目光平静又安然,还有一股子不可撼动的绝决,“小鱼儿,对不起,你相信我,我会把他还给你的,而且保证毫发无伤,否则,就让天雷一道劈死了我!” 扶鸢睁大眼睛,莫鱼也一愣,怀疑道:“你真的能救他回来?七玄都说他回不来了,你有什么办法?” 扶罗笑了笑,轻轻摇头,“你相信我便在这里等我,他会回来的,我保证。” 莫鱼打量她好一会儿,眨眨眼睛,点了点头:“嗯,我便再相信你一次,我等着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扶罗笑了笑,再没有说话,最后也没有看夷衡君一眼,径直走出殿门,夜幕将她的影子拉长,直到完全溶于夜色,在她消失的一刹那,一个纤弱的身影飞身而出,随着她一同离开。 在他们离开不久,一束蓝紫色灵光从凌霄台而出,夷衡君灵元入体,灵识得以凝聚,这一刻死而复生。 与此同时,凌霄殿上彩辉十柱惊现,引雷台无令而震,死魂海万鬼齐哭,银河之畔浪起千丈,事情发生之时,行之大道池众人未散,事出意外,场面失控,一盘散沙。 魔君无夜,妖泠王,鬼王苁朔,人界帝王邢曈,海龙神,均收到各自领地危机传讯,本来一派祥和的四海大会,突然变成了同仇敌忾的万众问责,而众矢之的便是天君黄梵。 此时,凌霄台上,万灵灯碎,织女与长幽,天女与七玄,寒溟擎央祉离三人,皆聚于此,扶罗扶鸢二人浑身浴血,身前一片狼藉,残破的阵法,零落的幻象,以及七零八碎的结界,纵使二人有灵衣护体,扶罗更有日暮防护,强行连破三关,依旧是太过勉强,扶鸢伤得虽重,仪容还算整洁,而扶罗整个人像是在浸满鲜血的池子里泡了一圈,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看的地方。 一个时辰前,银河之畔。 第26章 一个时辰前,银河之畔。 织女拿着一个六角纸荷叶向上一托,它便朝着银河的另一边自在地飞去了。望着那远去的剪影,她笑了,也许那人说得没错,她大概是真的放下了很多,心里的痛也淡了很多。 她知道那时他的未尽之言,不禁喃喃:“你以为,一个人真的可以一心一意,由始至终等一个人么?即使再多的情,再大的爱,等一百年不来,等一千年不来,再等一万年,她还会一无所觉,不知不觉么?我不是不明白。那个赌,我以为我会赢,我以为,他一定会记得我,他会来见我的,如今看来,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忽然抬头,见一熟悉身影挺拔玉立,她大惊:“长幽?!” 一位少年长身而立,白衣墨发,手中持一玉白洞箫,一双眼睛黑得发亮,不再是从前那样暗淡无色的。 她一见惊然,几步抢上前去,上上下下打量他许久,眼眶泛起一片灼热:“真的是你?快说句话,不然我只当自己又白日做梦了!” 长幽看了眼渐渐飘远的纸荷叶,笑道:“织女姐姐,你是故意的吧?你说,趁我不在,你偷偷放了多少纸荷叶?” 织女眼睛一眨,一片晶莹亲吻眼睫,欣然笑道:“你这小家伙!偏偏每次来都恰逢其时,我发誓,这是那次之后我第一次拿出来的,也才放了一只,我看你才是故意的吧?”二人大笑,所有的心思全在这笑里全然了解了。 织女没问他什么,只将屋里所有的纸荷叶全数取出,在河岸上摊了一地,袖子一卷,拿一只在手上,笑道:“要不要比一比?看谁先把这些全部飞过那边去?” 长幽把洞箫放入千宝镜中,袖子一挥,也取一只在手上,冲她一笑:“好啊!谁怕谁。” 二人最先是规规矩矩比赛,后来不知是谁开得头,却是暗自用上了灵力,要么阻止对方去取地上的纸荷叶,要么打掉对方已经飞到空中的纸荷叶,一时空中的在河上落了一片,地上的被打得零零散散,玉箫白蝉与含雪飞雁两相对抗,僵持不下,蓦地,一个从未得闻的转调穿耳而来,犹如千万只小鬼围绕耳畔嘶声哭嚎,织女眉头一皱,手中一顿,落后半个音节,转眼被对方的灵力压制,在这一局落至下风。 二人同时收手,织女抱含雪飞雁站定,抬眼笑道:“这局你赢了!长幽,多日不见,竟不知你大有作为,可喜可贺!” 长幽将玉箫白蝉在手中转了一个圈,对前拱手一笑:“承让承让,我怎不知织女姐姐让着我罢了,您几万年的修为,我怎敢与您相比。” 织女眼中笑意敛去,终还是问了一句:“你可有见着夜阑?他该是最念着你的,我知你此番身不由己。当日你们遭遇神仙劫,以你的修为,本可以躲得过去的,可是却因一双眼睛丧失了几千年的修为,终究丢了命去。当时你别无选择,想要护住灵力,只能入鬼界修阎罗,这些恐怕夜阑他一无所知吧?长幽,这样真的好吗?” 长幽低了视线,遥望着一河的纸荷叶,喃喃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事到如今,已经回不去了,这样不见,对我对他,才是最好。” 忽然,一阵天摇地晃,长幽织女相视而望,皆是大惊:“这个方向是凌霄台,不好,万灵灯有异!”无暇他顾,登时向凌霄台而去。 三千界。 三千界乃是司命君观天地万物命运变化之所在,乃是极机密之地,非天君之命不可擅闯,寒溟擎央祉离此时来到这里,却是让人意想不到。他们此番前来,乃私自而为,目的只有一个,意在查探夷衡之天命变化。 夷衡如今之困境,想要救他,只有两个法子可走:一是打破万灵灯,使他灵元归位,增其灵力,强其灵息,才有可能保住灵识不散,继续以残破之躯存活;二是启动三千界,逆天改命,趁其命星未灭,找到办法延长命星寿命,第一个显然行不通,他们只有赌一赌第二个了。 寒溟利用始神之力,一马当先进入三千界,此间是一片虚无之地,无人,无鸟兽虫鱼,无一草一木,亦无华光万丈,不过,却有漫天星子,虽夜色无尽,前路不见,终不是全然漆黑。 祉离见此讶然,狠狠打了一个响指,道:“这个地方,真够邪气的,像是连声音都被吞下去了,说不定这么走着走着,我们也这样不见了,心里毛毛的,寒溟,擎央,快跟我说说话。” 寒溟这个人,性格古怪,阴晴不定,做事全凭喜好,高兴了给你逗个趣,不高兴一个字都懒得搭理你,显然此时他心情不错,闻此“啧”了一声道:“祉离,你看那边是什么?是不是鬼呀?” 擎央瞧他说的认真,真的伸着脑袋四处看,道:“真的吗?在哪里?不会吧?这里可是天庭最神圣之地,那种不干净的东西怎么会进来这里?” 祉离无语地翻了个白眼,随随便便被寒溟糊弄过去的也只有他了,从以前到现在,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故意道:“是吗?寒溟在此我都不怕!更何况只是只鬼?哼,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寒溟有心吓唬祉离,没想到要吓唬的不买账,无心吓唬的却入了心,索性继续编道,“小心点,在你前面,要撞上了。” 擎央听此,凝眉正襟,全心戒备,不疑有他,祉离扯了扯嘴角,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寒溟手里捧着一只紫晶琉璃碗进门,道,“擎央,女娲刚做好的莲花窝,快被他们抢光了,你要吃么?”擎央头也不抬,一手拈黑子,一手拈白子,黑白对阵,难解难分,压根没听到他说什么,只下意识道:“哦,上次被夷衡打坏的七巧玲珑盏我已经补好了,在我房内,你取了便好。”寒溟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捧着最后一碗莲花窝喝得心安理得,转身出门,顺便把被修补好的玲珑盏取出拿给女娲,平白得一顿夸奖。 擎央本是个极认真的性子,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平日私下里交谈,即便不小心记错了一件事,说错了一句话,他非得正正经经纠正过来不可,便是女娲都说他“这人认真过了头”。而寒溟经常逮着他这点给他吃过不少的亏,偏偏那人还总不放在心上,祉离每每看不过去跟夷衡七玄他们提起,七玄好歹还唏嘘一番,夷衡却事不关己,一笑置之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随他们去呗!” 祉离终于良心发现,痛心疾道:“我说央央啊,你到底是真傻呢还是真傻呢?每次都被小寒子逗一回,就算你不累,他不累,我们看着实在眼累心也累,算我求你了,长点心行么?” 擎央终于意识到,这回又被某人牵着鼻子走了,瞥了寒溟一眼,却是直接跳过此事正色道,“看此处果真非同等闲,这里这么多命星,哪个才是夷衡的?如果用普通的法子一个个去找,怕是根本来不及的吧。” 祉离不知这人如此不争气,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眼睛快要瞪出来,认真想了想,还是顺着□□走下来为好,要不然非得被他们活活气短命不可,深吸一口气道:“这个简单,一个个找当然来不及,虽然一下子找不到夷衡的,但总能找到我们自己的吧,只要找到我们自己的,顺藤摸瓜,还怕找不到夷衡的?” 寒溟擎央对望一眼,笑得讳莫如深,然后寒溟一指头敲在他脑门上,道:“诶?你这平时冒冒失失的,这回倒是长了个心眼,不错,回去可得让夷衡夸夸你。” 祉离气得牙痒痒,“啪”地拍掉他的手,才要细细与他理论一番,却被他伸着胳膊叫打住。而那人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闭起了眼睛,已经在用语知探知命星。擎央好不容易将暴走的祉离掰回来,见此跟着照做,显然极是同意他的说法。 祉离只觉下不来台,恨恨咬牙,亏得他方才还奉献出了他的三分同情心给他,这人简直没良心!对此很是后悔。 如此紧张时刻,他们还能嘻嘻哈哈玩闹,真是跟什么人待久了,便学会了什么人。很快,他们都顺利找到了自己的命星,果然,始神七君的命星是相连一起的,七星之中已有一颗尽灭,其中一颗仿若风雨中的烛光,明明灭灭,随时都有消失的可能。 三人神情肃穆,一瞬间再无玩闹之心,正要凝聚语知之力想要做些什么,突然一阵天摇地晃,比之前梼杌之时更猛烈百倍,且方向是从凌霄台传来,三人一惊,只道不好,内心挣扎一番只得暂且放弃眼前之事,立即向凌霄台赶去。 九转丹心廊。 七玄走出一虚静里,来到九转丹心廊,这个地方,是他们除了一虚静里最常来的地方,以前他们遇到什么烦心事,或是因什么事吵了架,总喜欢到这里来散心,黄梵也是常来的,他自当了天君,很多事都再做不得,所思所量都以天君身份裁夺,至于他黄梵所思所想,很多时候都是舍弃了的,只有来到这里才能自由些,也只有这时才会觉得黄梵这个人原来还存在着。 如今七玄来到此地,自是有一事烦恼,夷衡之事,怕是再难隐瞒下去,他准备与黄梵摊牌,可是偏偏此时时机不对,三日礼会尚未结束,六界人物全在此间,黄梵根本脱身不得,想了一想,到底发了言祭,一人坐于丹心亭下稍等。 很快,天女现身于此。不论容貌还是气度,举手投足皆雍容华贵,她施施然走来,在七玄对面落座,语气还是天女的口气,道:“唤我来此,可有要事?” 七玄抬头,像在谈论天气一般自然道:“夷衡命星怕是要灭了,一万年前,他灵体落进无极之渊,灵元祭了万灵灯,灵识深受重创不醒,我花了一万年时间才唤醒他,可是,梼杌妖兽一事乃意料之外,如今他灵识受损严重,难以修补,时日无多了。” 天女咋听,竟无动于衷道:“你这玩笑,实在不怎么好笑。” 七玄静坐,一如了悟的佛陀。 她忽地拍案而起:“如此大事,你竟隐瞒万年之余!” 对面之人依旧波澜不惊,淡然如斯道:“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事实不会因知道而有任何改变,结果也不会因不知而有任何不同。” 天女眼眶泛红,言语间仍有怀疑,“可是怎么会?即便如此,单凭一凶兽梼杌,也断不会让他丧命,他身上还发生何事?” 天女这一问,七玄终于再难保持从容,艰难一笑,道:“梼杌附身之人乃是凤尾扶罗,夷衡此前还有伤未愈。” “凤尾扶罗?我一早便知此女非良善之辈,却不知,她竟有如此本事,可让一始神为之丧命,当真小看了她!如今她在何处?我倒要见识见识!”天女一怒,日月变色,许久未可平静。 稍复,突然一阵天摇地晃,竟是从凌霄台方向而来,二人相望脸色皆变,毫无犹豫直奔凌霄台而去。 一刻钟前。 扶罗扶鸢强行连破了幻术、法阵与最后一道结界来到凌霄台上,承天下苍生之火,负苍生命数之物,原来尽在于这样一个小小的紫晶灯上。 二人相望无言,终于到了这最后一步,深吸一口气,扶罗扶鸢同时抬手,同一时刻,织女长幽一众人皆已到此,见眼前一幕,只能失声叫出:“不要!!!” 扶罗嘴角轻轻勾起,对众人极尽的大喊她充耳不闻,扶鸢手上微滞,就这么一瞬间的失神,便被扶罗从凌霄台上一掌打下来,再看她另一掌又反手劈出,万灵灯破。一时间,灵灯迸射而出的金光刺得众人睁不开眼睛,待可以看清之时,便是此时所看到的浑身浴血的二人,以及一片狼藉的凌霄台。 一万年的四海生平只在一瞬间便被摧毁殆尽,天女端庄优雅的仪态尽数崩裂,目光如电:“凤尾扶罗!!!你竟敢!!!你竟能!!!你不想活了!!!”冒然一声清叱:“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登时,凌霄台周围天兵一拥而上,将一应出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织女没想到竟是在这个情景下与多年不见的故人久别重逢,纵使心情感慨万千,却是容不得她们坐下好生闲话叙旧,闻声只道:“慢着!纵使她们千错万错,可伤重如此,总要先与她们疗伤吧!” 天女心神尽系于凌霄台上二人,根本无暇他顾,此时闻声讶然,却也只是有一刻的恍惚,片刻凝了神道,“疗伤?她们做下此事莫非还想活命不成?织女,你又在开什么玩笑。” 织女娥眉微蹙,眼神一动,道:“好!退一万步来讲,方才众人皆见,破灯的只有扶罗一人而已,扶鸢并未参与,总得先把她救下再说。” 天女冷眼观之,出口却毫不留情:“她们二人一身血污如此,你还当她全然无辜?万灵灯虽非她亲手打破,可纵容之罪难免,即是不死,也必得受了天雷之刑!”话已至此,再无心拖延,长袖一挥,道:“给我拿下!!!” 忽地,一道白光从人群中闪出,再看已至凌霄台上,却是长幽。玉箫白蝉自身前一挡,其意不言自明。 天女明眸浸染十月寒霜,遥望白衣之人冷笑,道:“武长幽,想不到你还活着?怎么,入了鬼界便不把天界放入眼中,你当真好啊!好极了!” 将二人悉数护于身后,长幽八方不动,神情坦然,道:“非我以下犯上目中无人,可天庭规矩实在不讲道理,二位姑娘伤重如此,怎可再受责难?况且事情未知全尾,便下如此重罪,未免难以服人。” 天女脸色一寒,不为所动,“这乃我自家之事,你一个外人,请不要插手!” “那我总能过问一下吧?”一袭黑衣凌空而来,携着风声在长幽身边落定,一黑一白,皆是无畏无惧,凌然处之。 天女神情一闪,玉容微动,道:“扶桑使者夜阑?谁给你的命令擅自离开神木?这里用不着你,快些回去。” 夜阑暗自瞟了身侧之人一眼,拱手道,“天女赎罪。夜阑惊闻凌霄台异动,恐万灵灯有失,便来此查看,却不想遇到众人围攻重伤女子,我天庭圣光普照,天理昭昭,如此恃强凌弱之事,难道诸位不怕天怒人怨?我一个自诩天界正道之辈,岂有不护之理?天女也总该不会视之不见罢?” 天女被一个小仙暗下一城,心中气盛,大有恼羞成怒之意,“给我拿下!!!袒护相帮者同罪,不必手下留情!!!” 场面大乱,扶罗扶鸢勉强撑着一口气,长幽夜阑二人以一敌百,处境堪忧。 第27章 七玄身穿绣珠卷云白银礼服,站在众人身后的角落里不发一言,场面混乱至极,行动中却没有一个人触碰到他的衣角,而寒溟、祉离、擎央隐身在他身旁。 此时,一众天兵奉命向前方“作乱之人”逼近,七玄虽没说什么,可是抖动的衣角却泄露了他的内心并非无动于衷。祉离暗自叹气,掌心一翻,在奔跑的兵将脚下绽放出一朵红莲,玩儿一样的用力打出,接下来眼前所至天兵有的手腕一抖突然扔了手中兵器,有的脚下一滞突然朝身旁同伴倒去,很明显他的滴泪红花并无攻击性,为的只是阻挡一时半刻,而源源不断的天兵不会因一时所阻减少一个,他们的危机依然还在。 突然,只听一个清浅急切的女子声音穿风而来:“快去焚仙炉!只有去到人间才可解一时之困。” 长幽将扑上前来的七八个天兵全数挡下,回头冲夜阑大喊:“带她们快走!去焚仙炉!!!” 夜阑将扶罗背在身上,一边拉着扶鸢朝后方脱出,直冲焚仙炉而去。 焚仙炉。 焚仙炉炉火通红,相隔数尺,便已能感觉到焚身之痛。夜阑小心将背后之人放下,扶鸢尚能行动,扶着她靠在自己身前,长幽一人抵挡数百天兵,力渐不逮,退至焚仙炉前气息紊乱,却仍见玉箫白蝉之上阎罗灵力流转。天女七玄织女寒溟擎央祉离紧随其后,集聚于此。 眼见四周天兵逼至跟前,几人退无可退,情急之下,长幽将仙炉之火挑一缕引出,回身撒于阶前,眼前顿时形成一个半圆形火圈,将来犯之人自此一线隔开,为他们展开了一层很好的防护壁,夜阑大松一口气,一边照看二人,一边抬头急道:“长幽你怎样?” 长幽身上被血色晕染,一身白衣显得极近狼狈,神色稍定,摇了摇头走至他们身前,道:“看这位仙子伤势颇重,须尽快疗伤。” 扶鸢眼眶通红,而扶罗身上像是拿血浇上去的一样,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伤成这样,几乎每隔一寸都是一个血口,话说得颠三倒四道:“方才,就方才,凌霄台上,扶罗,你为何要把我推开?你真的想死是不是?你要把我撇下是不是?” 扶罗迷迷糊糊,勉强还有一丝神智,扶鸢的泪全都滴在她脸上,她想摸一摸她的脸,奈何连手都抬不起来,笑得像哭一样难看道:“扶鸢,我本想和你一起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对不起……让我看着你死……我做不到”扶鸢眼泪落得更多,只一直摇头,不想说,也说不出一句话。 夜阑这厢问道:“扶鸢扶罗?你们便是扶鸢扶罗?一直听莫鱼提起你们,你们不是一直陪在夷衡君身边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长幽也满目惊诧,心道:夷衡君?可是那个终芜夷衡君,始神之一夷衡君?从未听闻他的身边有这么两位小仙子,而且夷衡君已有一万年不曾出现,如今却是回来了么? 夜阑见他眼中疑惑,便替他解惑道:“你猜得没错,我所说,正是我们以前常常提起的夷衡君,其实我当初为躲避神仙劫逃去人间,恰巧被游历人间的七玄君所救,后来又发生一些事。总而言之,夷衡君已平安归来,哦对了,莫鱼是一只小麒麟兽,是七玄君从死魂海带回来的,我和夷衡君也是在那里与他结识。” 夜阑短短几句话,几乎将此前之事从头一一道出,此间情形复杂,他叙述又如此简单,怕是不知道的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长幽听他说完,却是眉头紧皱,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一双墨玉清眸盯得夜阑心里发虚,只听他轻飘飘道:“你去了死魂海?” 夜阑突然意识到什么,心里警铃大作,一时为难,这厢却见扶鸢强撑精神道:“原是夜阑君,总听莫鱼提起你,不想今日在此相会,无论如何,今日真的多谢二位,真的谢谢!” 蓦地,怀中人一动,扶罗竟坐起身来,她将几人谈话听进了心去,此时却是好转许多,只道:“多谢长幽夜阑救命之恩,二位真是大好人呐,大好人能不能稍微吃亏一点,我给二位磕三个响头,咱们权当两清好不好?”说着挣脱扶鸢便要起身,几人连忙制止,扶鸢眉间颦颦,隐见怒气:“凤尾扶罗!如今都没多少气了还这么瞎折腾!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长幽才把人按了回去,又忙着圆场,冲二人道:“举手之劳罢了,不必挂心,先疗伤要紧。” 夜阑见此,心中咂舌,只感慨道:“夷衡君身边之人果真非同凡响,如此绝境还能打趣玩笑,实在高人呐高人!”嘴上却道:“是啊是啊,长幽说得对,小事而已,疗伤要紧,方才织女姐姐只让我们到焚仙炉这里来,现在如何是好?” 此时织女见他们危机暂解,得以喘息,便趁机发出言祭向他们解释:“长幽夜阑扶罗扶鸢,你们仔细听着,此焚仙炉乃是天庭一种严厉刑罚,灵修者一入,三灵尽毁,灵元尽碎,前尘尽忘,永堕轮回。如今扶罗闯下大祸,不论天上地下,绝不会轻易放过她去,想要活命,或许只有从这焚仙炉跳下,才有一线生机,扶罗,我问你,你可是想活?” 四人闻此,一敛先前玩笑,神情凝重,扶罗这边则毫不犹豫:“活。我想活下去。” 织女神情动容,水唇轻启:“那便跳下去!” 四人骇然,方听此焚仙炉厉害之处,转眼便是一句“跳下去”,不得不说,便是胆大妄为如扶罗,也是害怕了。虽然气氛凝滞少许,可很快扶鸢便被怀里之人引去了注意。扶鸢瞪着眼睛看着她,情绪激烈,好像有千万种情绪在眼里打架。二人相持许久,扶鸢知道或许眼前这是唯一的活路,可是她就是不愿放手,如果放了手,那么她们的愿望就彻底破碎,愿望破碎,她们来此一遭又有什么意义?扶鸢知道,知道这一跳意味着什么,她知道扶罗也是十分清楚的,所以,当扶罗站起时,她内心的震动是难以想象的。此时,二人一齐走近焚仙炉,眼前熊熊炉火烈焰滔天,一红一蓝在火光的照耀下,真如浴火凤凰,长鸣于九天。 夜阑长幽神情万分纠结,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心中犹豫,身体微微探出,不知该拦还是不该拦。 天女目光如刃,她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她不会跳的。寒溟擎央祉离下意识往前一步,还未做出什么,七玄却脱口而出:“凤尾扶罗,鸢尾花扶鸢!你们敢!!!” 扶罗转过身来,面容恬静,笑容依旧道:“七玄君,‘前尘尽忘,永堕轮回’是什么意思?我们还能再回来吧?还能再见您,再见莫鱼,再见,夷衡君吧?” 天女冰冷一笑,“回来?跳了这焚仙炉你还想回来?凤尾扶罗,你以为这焚仙炉是什么俗物?!” 扶罗心下一震,先前有多坚定,此时就有多避之唯恐不急。她退得太急,扶鸢都来不及扶她一把,她已经踉跄着倒在碧玉阶下。夜阑长幽叫了她一声赶紧跑上前去。 眼见局势骤变,织女正要说话,这时有人自天外而来,清明的嗓音如碎冰碰壁,直击心间,“扶罗扶鸢,你们在做什么?害我找了好久。” 尚在半空,莫鱼便一掌拍下,将眼前火焰尽灭,径直飞向二人,看清了她们形貌,登时眼眶一红道:“扶罗扶鸢,我等了好久,你们一直不来,我和夷衡便找你们来了。” 观夷衡现身到此,他所行之处,众人一一避让。他在人群中扫了一眼七玄,目光定了少许,便朝天女而来。行至身前,竟朝她一礼道:“天女,又给你添麻烦了,这次恐怕不是关禁闭这么简单了,哎!怎么办呢。”天女凛然圣光耀目,眼睑光影一闪,清寒之声丝毫不讲半分情谊道:“夷衡,今日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夷衡没有答言,只朝她笑笑,见了这笑,天女心头一震,是了,以前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笑,含着重量的,安静的,近乎温柔的,无声的安慰。一时无言。 夷衡一步步走着,向扶罗扶鸢走着,直到站到她们跟前,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才终于知晓自己如何在鬼门关里死里逃生,心底无来由地一疼,竟不敢细想。长袍一挥,二人身上血污尽除,一如往日音容笑貌,可她们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都在说明眼前残酷之事实。 忽然,毫无征兆地,扶罗像是一片惊鸿落羽翩然倒去,夷衡一把接了个及时,望着她的眼睛,夷衡开口问道:“扶罗,你疼吗?” 扶罗眼角含着泪,她想说疼,可是她不敢说,因为只要她一开口,疼痛会愈加厉害,她怕自己支撑不住。于是她只好摇头,可是没想头一动,那眼泪便被抖落下来,落到夷衡手上,被他抓到掌心里。 扶鸢站在一旁安静少许,忽然伸过手来,抓住扶罗站起,她的手劲很大,扶罗忍不住“嘶”了一声,不知她要做什么,只是凭着相信跟着她走。扶鸢把她拉到一旁,见离得夷衡他们有一段距离,才停下来看着她。扶罗看了她半晌,见她总把话吞回去不告诉她,便问道:“扶鸢,你想和我说什么?”扶鸢眼眶通红,紧紧抓着她手臂道:“扶罗,你不要怪我。我是为你好。你放心。”话音未落,她一掌打出,扶罗高高地飞起来,向着焚仙炉,直到红衣裙摆飘然一缕落尽,空中才响起她不可置信地大喊“扶鸢!” 夷衡一步瞬移过去,没曾想这时她还本能地伸出手来,他伸出手去,扶罗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牢牢地抓着。夷衡大概能理解扶鸢的心思,比起其他,不过只想让她活着罢。 他笑了,一手拂过她眼上的日暮,哄道:“既是扶鸢替你做了选择,你便相信她罢。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找你,很快,你只要从一数到一百,我便能找到你,我发誓!” 夜阑长幽莫鱼闻此不知作何滋味,扶罗到底何去何从,是真的听了夷衡的话,还是留下来待众人审判?毫不怀疑,若是她留下,单凭她打破万灵灯这一条罪名,便足以让她生不如死,如今,大道池还乱作一团,想要搏一搏生机,也只有趁现在了。 现场一众人等皆在等待,等待罪魁祸首最后的结局,他们都很清楚,扶罗的决定,无疑是她停留于世的最后的宣判。火中取栗固然愚不可及,但飞蛾扑火难道不是更大的不自量力?生命之重全在取舍,是去是留,尽在她一念之间。 终于,扶罗开口了,她的笑像极了开在火焰之中的凤凰花。凤凰浴火重生,或许她真的会获得新生。夷衡君说的,她相信一定是真的。 她松了手,她说:“我相信。”她跳下去了,她拼命求生的心因了他的话放弃了,最后一刻,比起支离破碎地活着,她还是选择了相信,她会浴火重生归来。 冲天的火光伴着她这一跳喷薄而出,那条浴血的日暮带脱离了主人,携着一阵风飘了出来。她消失的那一瞬间,夷衡修长的手腕上出现一条红绳,莫鱼,七玄,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像是用朱笔勾勒,冒冒然影映而出,却丝毫不觉违和,一如白云缱绻,晓风轻拂那般理所当然。 当众人还在震惊之中未回过神来,扶鸢捡起日暮带,毫不犹豫跟着跳了下去,身后留下的只有一句话:“夷衡君,我想让她活着,所以,我做出了选择。她去,我陪着她。她去哪,我跟着她到哪。可是,她是为您才心甘情愿,您答应了她,所以,您一定要来!” 夷衡说不出是何滋味,酸甜苦辣咸心中百感交集,一切都从这条红线开始,不,或是早在更久以前,从他在一虚静里种下花种,便已注定今日之局。可是,当真只有唯一结局?因为他的一句话,扶罗真的跳下去了,那可是焚仙炉,跳下去三灵尽灭,仙身永除。他禁不住笑,笑得三千青丝乱舞,青袍滟滟,笑得日月斗转,天地色变,始神君生死关天下之局,连笑也能惊动天地。这一刻,在场之人皆为之胆寒,呵气成冰。 下界人间。 自开天地历以来,万灵灯造福天地生灵,万物欣欣向荣,从未有过闪失,可是,这一万年的四海升平,在红月再现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这一日,天上地下缺了一束光。因为无光,海洲之内不见白昼;因为无光,四时不分,庄稼不收;因为无光,万物失控,妖魅横行;因为无光,鬼不是鬼,人不是人;因为无光,六界秩序全无,天地混沌。在此之际,却有一个地方出现奇迹――彩石镇。 彩石镇三面环海,一览无余,一条出镇的小路,遥遥走上二三十里才与附近村镇毗邻,往前再走上百里,方上国道。彩石镇善采石,工雕刻,人人能采善刻,便连三岁孩童也能凿上几笔,经由其手雕刻而出的小物件,小到花鸟虫鱼,鸡猫鸭狗,大到人物雕塑,亭台楼阁,个个活灵活现,妙趣横生。 而这“彩石镇”原叫“采石镇”,顾名思义,便以采石见长发家。可不知怎地,当时着笔之人不知出于何种缘故,误将“采石”写作“彩石”,便成了现在的“彩石镇”,不过,如今这么一看,这“彩石”一名当真更觉贴切。 红月出现那日,天地大变,小镇亦遭遇大难。本来凭往来通货维持生计的小镇再无外来商客,连维持生计都是勉强。直到有一天,镇上一位叫石不藏的采石人,在海涯采石时发现一种乌青的石头,用它雕刻出的石器玩意儿会发出耀眼的紫色灵光,在这个无光的世界,这样的东西可称之为稀世珍宝!可是,此石难得,非有经验、技艺精湛之人不可采,外界虽对此地趋之若鹜,却无能为力,只有此镇之人偶尔有所发现,一石出世,价值千金,惨遭哄抢。渐渐地,“彩石镇”这三个字便在海洲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彩石镇有一位姓华的教书先生,偏偏不走寻常道,不求闻达于天下非做那穷教书的。据说,他们家基本是子承父志,连续几代皆以教书为业,到他这一辈,生活窘迫,凭着学生们寥寥无几的“拜师礼”艰难度日,如今更是捉襟见肘。说得倒也是,在此种乱世,生存下去尚且艰难,更别提什么读书识字了,在家里摆几张破案草席,了了几个学生,就这么风雨飘摇地支撑着,可以说是彩石镇最落魄的一户人家了。 如今海洲之内无白昼,是以判断时间只看月亮的变化。月亮由无到弯月、半月、满月、半月,再到无,所经之期为一月。看不到月亮之时为朔月,也叫新月;弯月亦称“蛾眉月”;第一个半月称为上弦月;第二个半月称为下弦月。朔月之时,乃灵气最弱之时,杀气也是最弱的,因为此,虽海洲之内尽归于黑暗,可是为这一日的安宁,人们却是最期盼的;而当天上月辉照得大地犹如白昼,这一日为满月,亦被称为“神月”,传说这一日,若你对着月亮真心祈求,你的愿望将会被神接受,神会给你祝福。 那日天空不见光亮,大地睡得格外香甜,千家万户院中门前的灯笼点亮,火光闪烁,繁华十里,似是开了一路的烟火。 华先生的妻子华氏从市集回来,怀里便多了一个尚在襁褓的小女婴,因脖子上有块形似鸢尾花的粉色胎记,便取名华鸢。巧的是,那日也是新学堂正式投入使用的第一天,学堂里迎来一位外乡人,十六七的样子,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娃,说是他的弟弟,两人自南而来,家乡大旱,村民们四处逃难,爹娘全都饿死了,他们幸得一命,一路逃到这里,筋疲力竭,想请先生收留。不知为何,也许是刚刚遇到了华鸢,也许是华先生一时的心软,已不年轻的先生到底把他们留下来了,在这样的世道中,家里一下子多出三张嘴无异于找死,可是,华家显然不是一般的平凡人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他们注定要带来不平凡的故事。 第28章 这日,是上弦月。 学堂的孩子们各自回了家,年轻的观先生收拾好学生们的书桌后,关上了同心草堂大门。这同心草堂乃石不藏集合全镇之力打造的新式学堂。取“同心”之名也是希望彩石镇于此同心,所有的孩子都可以学得本事,有一技傍身,以期世间安稳,太阳当头,各得所愿。 小镇本来便是“商镇”,百年来一直依靠与各处通商在此生存发展,所以,小镇之人一向“重商轻文”。而华家作为世代教书先生一向被镇上人看低,说是看低,到底乡里乡亲,华先生为人又老实忠厚,本本分分,所以和大家日常相处倒也相安无事,在这一群老实巴交的乡亲里头,他最忠实的拥护者便是石不藏。当年,小小的采石人石不藏第一次提出要新建学堂,一度在小镇掀起轩然大波。他们实在不明白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建造这么一个毫无用处的“豪华堡垒”有什么意义。后来,石不藏在海涯发现了“宝石山”――也就是有那种会发光的青石之地,使小镇重振往日繁荣,自此他在镇民心目中改头换面,再不是那个毫不起眼,普普通通的采石人了。 对于他的话,大家一开始并没有提出反对,反而认真地考虑它的可行性,此事还未得出一个定论,彩石镇立刻又发生一件大事。先前,镇长在天雷之灾中受到波及,天灾过后一病不起,这日终于撒手而去,大家悲恸之余为他大办葬礼,可是事情过后又开始为小镇未来发愁,镇上没了主心骨,在这风雨飘摇之际该要何去何从?不知是谁,首先想起了石不藏,在历时一周的斟酌计量之后,石不藏以全票数当选镇长,而先前的提议也正式板上钉钉。镇长既出,不管他的决定是对是错,他们作为一分子必当紧随其后。 草堂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院中间有一棵高大的青松,是专门从海涯南角的树林里移过来的,院子里有一块儿很大的草坪,里面放置的还有石桌石凳,课间时间孩子们一般都来这里休息玩耍,孩子上课的正堂是一个很宽敞的静室,四面有窗,两个孩子一张桌案,各自一张草榻,大约能容百十来人,除了这间正堂,另外还有一间侧室,是专门藏书的地方,一进去,便是整整齐齐的几排书架,什么民间传说啦,奇士名人传记啦,杂志怪谈啦,当然还有正正经经的文选诗词无一不全。 同心草堂的成立,可以说是彩石镇有史以来第一所正规的学堂了。而且石不藏亲自去拜托华先生夫妻二人来此任教,更使得这学堂远近闻名。石不藏是采石人,常年走南闯北找各色玉石,见过不少世面,也识得一些字,因此,自也担负了一部分教书任务。学堂里大约有四五十位学生,镇上的孩子不多,大多来自十里八村,平时上课都是上两个时辰回家去吃饭,接着再上两个时辰,但是很多学生因为离家远,中午不能回家去,有的便自带干粮,冷冷硬硬的东西,有些孩子还小,还时常吃坏肚子,有的干脆饿着肚子,华先生察觉这种情况,于是提出在学堂里搭了一小间厨房,让妻子华氏来照应。 观先生来了以后,他不但会教学生读书识字,还会教他们画画,更是把“小厨房”承包下来,可谓是身兼数职。华先生日日与他相处,发现他不但性情好,有见识,而且对人对事处处妥帖周到,非一般凡夫俗子,大呼自己捡着了宝。 “宝贝”观先生几乎日日待在草堂,给学生上课,陪学生玩耍,几乎没有哪个孩子不喜欢他。观先生最喜欢的地方是那间藏书室,时常带孩子躲在里面读书,甚至有好些书都是他自己写出来的,因为他写得故事有趣好玩又离奇,同学们都十分爱读,大一点的孩子可以自己看,小一点的还不认识几个字,他就一本一本读给他们听,有时候读着读着还会自己笑起来,大家都知道先生是极喜爱那间藏书室的,甚至把它从里面隔开了一小间当作卧室,留宿在这里已经是家常便饭。 这一日,他又一次留宿学堂,回到房间,往榻子上一扑,那架势,怕是天上下刀子地上流火也不愿意起来了。 夷衡躺在床上 ,长出一口气,哼道,“这群小娃娃,还真够折腾人的,天天缠着要我写故事读故事,我有再多的头再多的手都不够用啊,长此以往,指不定哪天又得长眠啰。” “诶,不是只有他们小娃娃,别忘了,还有一个小娃娃天天在海涯龙宫等着你哦!鸿儿前几日还发言祭给我,说前段时间送去的书他都读完了,让再送去一些呢!”莫鱼举着两只手进门,一手一串糖葫芦,咬完这颗咬那颗,吃得不亦乐乎。 夷衡抬抬眼皮扫了他两眼,入气多出气少,“来来来!你看看我浑身上下哪只手动得了你砍下来拿去给他吧。” 小鱼儿见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笑嘻嘻凑到他身前道:“哎呀好好的能不能不要张口闭口死呀活呀砍来砍去的,多吓人呐!不想送就不送呗。”夷衡头一偏看见他,一个眼刀飞过来道,“小鱼儿,你又缠着太太给你买糖葫芦?” 莫鱼一个激灵,忙地把手背到身后,坑坑巴巴道,“我没有,是太太非要给我买,我说不要,又总不能扔掉,这不能怪我。” 观夷衡终于板起正经脸道,“小鱼儿,我还说你这些日子有不少长进,可你再管不住你这张嘴,早晚要害死你!你可不要忘了我们是谁?本来便吃不得这凡间的食物的,如今我们大灾小灾不断,还不能让你长点心来?” 莫鱼拿着鲜红圆润晶莹剔透的“美食”放不是,不放也不是,左右为难,嘴里只道:“我知道了。” 夷衡被他的样子逗笑:“这次便算了,下次再不能这样,我让你做的事你可放在心上?” 莫鱼立刻由阴转晴,跳到他跟前,道:“嗯,一切正常,没有问题,那小婴儿真是扶鸢么?她们两个还真叫那个‘藕什么丝什么’!” 夷衡挑了挑眉,无语道:“那叫藕断丝连”,又惊奇他从哪里学得这话来,莫鱼倒先替他回答了,“嘿嘿,太太教的。” 夷衡无力地一头又栽倒在床上,冲他摆了摆手,也要吃那颗红果。莫鱼显得十分为难,扭扭捏捏不肯过去。夷衡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喊了句:“快过来!”终是把东西送到他嘴边,夷衡一边咬掉一个,还要再吃,莫鱼连忙起了身,打着哈哈道:“夷衡!这次你真得好好感谢我,若非我当日给你们牵了‘红线’,你几时能找着她们?你说,我是不是立了大功了!” 夷衡懒得和他计较,一个眼神剜过去,双手交叠放于脑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是。虽是个吃货,到底有些用处,多亏这红线,我和扶罗她们一直有种莫名的感应。小鱼儿,你们三人先前一起下界这件事我早已知晓,那次的旅程一定发生了什么,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问你。只是你要学会自己掂量其中分量,不要再惹出大祸来,否则,我真的担心再救不了你们……” 莫鱼顿时心里惴惴,又心虚又自责道: “夷衡,我,你放心,你说的话,我记着了,我不想你出事,所以,绝不会让自己出事!我相信,扶罗扶鸢她们也是这样的,所以,我们如今才会在这里呀!” “不过”莫鱼终于咬下最后一颗红果到嘴里,嚼了几口,又酸又甜,忍不住一个哆嗦,道:“那孤僻寡言的华小罗真是扶罗吗?哪哪都不像的,咱们都来了这么长时间,自从第一次见面时不小心踩了她的小雀儿被她记恨上,她再也没搭理过我,可是你当时不是把它救活了么?这点倒是像极了她以前,睚眦必报。” 夷衡在榻上翻了个身,难得与他意见统一,道:“对极对极,不过,她不理你是记恨上你,可为何不理我来?怎么说我也救了她的小雪儿,算是她半个恩人吧?为何她也不待见我?” 莫鱼摇了摇头,小大人一般,一本正经道:“女人心,海底针,是不能按常理来推测的。” 夷衡眼神变得十分古怪,“小鱼儿,这句话也是太太教的?” 莫鱼一屁股在他床头坐下来,两只脚上下晃着,转过身在他脸上笑,“嘿嘿,这次是听华先生说的。” 夷衡心上无力,叹了口气,感慨万千,“哎。扶罗且先不说,可是武儿和小石头为何也总不说话,他们在上面时不是很好的朋友么?现在却是一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样子,实在太奇怪古怪奇也怪哉。” 莫鱼闻此在一旁偷笑,没等夷衡问,便自顾自道:“这个倒是有缘故的,他们以为该是没人知道的,可好巧不巧那日刚好被我撞到了,你可还记得两个月前,我们刚到同心草堂之时?那日学堂刚好放学,有好多孩子都与我们一见匆匆,那时就有一个小石头。” 当日,夷衡与莫鱼忽来草堂,华先生正在门前送学生下学,见到二人,问其来意,很快便将他们迎至大堂谈话,刚好那日武儿的母亲携武儿从隔壁渔村来此送他上学,却见先生有客人招待,便规规矩矩在院中候着,直到先生发现他们,唤武儿母亲进来谈话,武儿便独自一人留在院中玩耍。 武儿好奇地打量院中的每一处景物,眼中净是向往和羡慕,忽然,闻得身旁一棵高大茂盛的青松树上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仔细一瞧,竟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趴在上面,一时睁大眼睛仰着头看他:“你在干什么?” 第29章 那时下学,小石头趁着人多混乱一早摸到了树上,同心草堂忽然有外人拜访,还是年轻的外乡人,他从来没见过,小孩子好奇心重,就想留下来看个明白,于是,一直躲在上面不曾出声,后来,又见一陌生妇人携着一孩子到此,心里更加好奇,又觉得甚是有趣,见那孩子被独自留在院中,还想着趁机逗一逗他,没想到却先被他发现,于是赶紧挤眉弄眼,挥着手道:“嘘,不要说话!我在这里捉蚂蚱。” 武儿眨了眨两只大眼睛,不解道:“蚂蚱不是应该在草丛里么?你该在那里找,为何爬到树上来?”一边指着那片绿油油的草丛给他看,似乎在极力证明自己的话才是对的。 小石头被他一语戳破十分羞恼,结结巴巴想要努力圆谎,道:“我,我是在树上看星星,今天的星星好亮哦!” 武儿挠了挠小脑袋更是不解,皱着眉头道:“可是时辰尚早,太阳尚未落山,又怎会有星星出来?你到底在做什么?” 小石头被他接连两次戳破谎言,面子上挂不住,终于忍不住发火,道:“你这人真是十分讨厌,自己知道就好了非得正经戳穿我,是要向我证明你有多聪明么?好了,我就是在偷听,偷听!知道了吧?!” 屋里突然传出声音,是一位温柔沧桑的女子声音,道:“武儿,是你么?你小声些,我和先生正在谈话。” 小石头被那声音吓了一跳,一时心虚,脚下一滑,顺着树枝便滚了下来,疼得倒吸气,愣是捂着嘴巴不敢叫出声来,武儿见此忙去扶他,却被他一手打掉,呲着牙嘟嘟囔囔,“都怪你!看我这么倒霉是不是很得意?哼!”捂着屁股,一瘸一拐走出门去,逃之夭夭。 那时,心惊胆战又浑身发痛的小石头,怕是不会想到这件事都被在房顶上偷闲的莫鱼瞧了去,也更不会想到他会与那个“扫把星”这么快又见了面,所以,在第二天,他来到学堂并在这里再次见到他时,他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比天上的云彩还要灿烂,也就能够想象得到,他们日后的关系会有多紧张激烈,一触即发。 夷衡听完,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连三叹哭笑不得又心酸。 就在这时,屋子里忽然刮过一阵冷风,触体阴凉,莫鱼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身上升起一股恶寒。 夷衡腕上一痛,那根红线发出光来,像是在对他暗示着什么,一把推开莫鱼站起身,打开窗户向外看。 窗户刚好正对海岸,由此望去,海上模模糊糊十几道黑影,从海里走出来,向着镇上齐刷刷而去。 夷衡暗道不好,急声对莫鱼道,“扶罗她们有危险,怕是那黑乎乎的东西已经跑到了镇子上,你快过去保护大家,我去找华先生。” 莫鱼本不情愿,但见他已跑了出去,便只能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华家。 华先生和妻子华氏护着两个孩子躲在内室,大气不敢出一声,四周窗户紧闭,房门紧扣,连蜡烛都给吹灭了,一点灯光也没有。 华小罗被华先生一只手紧紧扣着,没有光,眼睛看不见,听觉倒是更加灵敏,屋外的东西还在四处徘徊,她心里怕得要命,但是不敢喊也不敢动,她知道,只要发出一点声音,她的爹娘,还有这小娃娃,一定都会因她而陷入危险。 妻子华氏怀里抱着华小鸢,小家伙的嘴巴被人粗暴地堵住,无法像平常那样叫喊出声,只觉得哪哪都很不舒服,于是手脚并用,又抓又蹬。华氏不敢捂得太紧,怕她喘不上气,华小鸢又扑腾得厉害,这么闹着,还是被她叫了出来。这一叫,四周空气骤降到极致,冷气扑面,让人感到透不过气的压抑,窗外寒风呼鸣,窗户啪嗒啪嗒刮得乱响,一扇柴门“咚咚咚”地打鼓一般,被什么东西撞得厉害,忽然,刺耳之声破风穿过,“噼啪”,房门应声而碎。 华小罗“啊”地一声停在半空,后面被人拦腰掐断,可到底为时已晚,黑影彷如黑夜里的不速之客,在这一刻,登堂入室。 眼前之物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在他们这样和平安泰的小地方,永远和那些杂志怪谈无甚牵连。可此时之事,却是颠倒了他们的认知,便连华氏和华先生也险些崩溃。 那东西似人形又非人形,看得到,却抓不住,一铁锹轮过去,连他一根毛都碰不到,孩子们已经哭破了天,若是再不想办法出来,他们也要撑不住了。 眼看着那东西龇牙咧嘴扑上前来,夫妻二人紧紧护着孩子低下头去,可预料到的死亡并未发生,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后生,突然出现挡在他们身前,而那东西,一见着他便自觉地往后退去,像是见着了克星,在害怕什么。 “观先生!” “华先生你们没事吧?” “尚且无碍,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打都打不死。” “这叫怨鬼,人死后,心有执念,不愿转世投胎,便化为鬼,而怨鬼,是由怨气所集而成,除非怨消气散,方可化去,否则不死不休。此怨鬼乃从海中而出,攻击镇上之人,想必与彩石镇有化不去的牵扯,您可知道什么?” 华先生长叹一声道,“六年前,天上红月出,彩石镇遭遇天雷降灾,海水灌镇,一切来的突然,大家都毫无准备,很多人无故惨死,其中很多还在说话做事,遇着大浪,逃都来不及,人就这么没了,我们隔壁的陈生,与妻子刚成亲不久,也是因此丧命,哎!彩石镇多少年来一直太平安康,突然逢此大难,活下来的自是万分庆幸,可是死去的,怕是心中怨气难消。俗话说,福之祸所倚,祸之福所伏,小罗便是带着祸与福在那生死关头突然到来的,我和夫人此前虽一直想要孩子,却不曾如愿,如今老来得子,又是在此危难之时,镇上有不少人都说小罗是祸害灾星,他们怨气难出,被他们怨恨上也是自然。” 听他讲述起因由来,观夷衡眉目间阴霾遍布,是是非非,因果轮回,真是报应不爽。华小罗是一个错误,彩石镇所有遇难之人也是一个错误,他们本不该遭逢这些,可是偏偏代他承受了一切,华氏夫妇如此良善之人,彩石镇之人何其无辜?而他作为一切灾难起源,又该如何自处? 心中难受,藏在袖中的双手也在微微发抖,但仍然强迫自己定下了心神,夷衡将那一团人形却没有实体的东西逼出屋外,这才转身道,“那么,这些人乃镇上惨死之人怨气所化,如今所来乃天怨,人怨,不放过镇上之人,亦不放过他自己。” 华先生闻此沉默,稍稍将小罗松开,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道:“经历过那场大难,我夫妇二人早已看淡一切,白白多活了这几年,也算是值了,唯一放不下的,只有罗儿和鸢儿,她们是无辜的,孩子,如今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你一定答应。” 说着甫然跪下,竟是大拜之礼,观夷衡猝不及防,赶忙扶他起身,道:“华先生,您这是作何?有什么事您尽管交代好了,何须行此大礼?想来无非是为小罗小鸢二人,若是如此,您即便不说,我也会拼命护着,还有您和夫人,镇上所有人,我也会护着,这一切本该是我承受的……” 华先生对他所言不解,不过却是松了一口气,见此前情形,已知他非是常人,得他亲口保证,心中一块大石便落了地,拍了拍小罗,道:“快,快谢谢先生,有先生护着,我罗儿定会一生平安。”夷衡苦笑,原来他所请竟是让他负责到底的意思,一生平安?若他一句简单的保证,便真能让她一生平安,那他情愿说一千次,一万次。 华小罗小小地跪作一团给他磕头,夷衡忙地上前扶起她,蹲下身来看着她的眼睛,却是对华先生道,“我虽不能保证她一生平安,可我发誓,只要我观夷衡不死,便会拼命护她周全。” 这时候,华小鸢也扑腾着小手在华氏怀里咿咿呀呀,从她含糊不清的发声里,竟听出一个清晰的“罗”字,华氏夫妇大为讶然。 华小罗一直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儿将一双眼睛挡住了大半,她从小孤僻少言,除了爹娘,对所有人都加倍防范,不让任何人接近,也不接近任何人,因为她的额头上有一块鲜红的印记,别的小朋友都没有,只有她有,为了这个,她总是被镇上的孩子们嘲笑,大人们也不喜欢她,说她是“灾星”,后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印记丑陋无比,是它让她变成了“灾星”,害得她的爹娘也被别人指指点点,于是,她用长长的头发把它遮住,似乎只有这样,她就和别的小朋友一样了,别人也都会喜欢她。可是,一些孩子还总是欺负她,大人们也不让自家的孩子和她玩,爹娘依旧在背地里愁眉不展,从此,她便低下了头,再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也从不再走近任何人。 可是,观先生却会挨着她,对她说会拼命护她周全,除了爹娘,她不知道竟然还有人会愿意保护她,这是不是就说明,观先生也是喜欢她的?像爹娘一样喜欢她?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着观小先生,她便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他似的,她一点儿也不怕他,也不讨厌他,甚至很喜欢他,不,是比普通喜欢还要喜欢。她想和他说话,说很多话,说她的小雪雁是她亲眼看着从蛋壳里孵出来的,一直陪在她身边,莫鱼把它踩死了,她真的好伤心好伤心。但是小先生又把它救活了,她真的好高兴好高兴,她想和小先生说话,可是越想说,越说不出来,她心里好喜欢他,可是越喜欢,越不敢亲近,有好几次,小先生把她叫住,她却跑开了,不知道那个时候小先生想说什么? 想着想着,她便哭了,观夷衡蹲在她身前,将她的额头眉眼看得清楚,以为是她害怕,便轻轻拍着她,嘴里还不停说着“不哭不哭,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而就在这时,她便听到了华小鸢叫出的那一句异常清晰的“罗……罗……” 夷衡听了只是感叹,道:“看,小鸢也在说她会保护你。” 华小罗抹了一把眼睛,瓮声瓮气道:“她才保护不了我,她那么小,我也保护不了你,我保护她。” 夷衡怔怔地,掩下了眼睑轻轻道:“你保护了我的,是我没护好你……” 黑夜依旧深沉,屋外的危险依旧没有离去,可是,屋里的人再也没有害怕 第30章 夷衡观此间情形,已容不得拖延,得赶紧将事情处理,思虑片刻问道,“不知当日石镇长是在何处发现‘宝石山’的?”六年前,万灵灯破,镇子因此遭天灾人祸,按理说,彩石镇本不该如此欣欣向荣,思及当初石不藏因缘所起,甚觉有疑,若他所料不差,该是他所寻之物所致才对。 “便是在海崖一处石山上,诶?观小先生,你要做什么去?” “待在屋子里,不出来,那些东西便不会伤害你们,我去想办法。” 华先生虽不知他此去何为,却一点也不担心,好像有他在,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在他心里,已百分百相信了他,更相信他一定能办到,只把妻儿护了一护,对他道了句“万事小心。”华小罗看他在门前随手一划,随即向山下海涯跑去。 观夷衡一跑出屋子,便给莫鱼发了言祭,“小鱼儿,张开结界护好镇上之人,立刻到海崖南角去,我在那里等你。” 海涯南角。 此日为满月,天上星罗棋布,海面波光粼粼,海岸之上,浓重的寒露之气使得浅水滩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 莫鱼在岸边又蹦又跳,踮起脚尖去踩那扑面而来的海浪,“啪”地将那浪花踩碎一片,回头道:“夷衡,我们来此作甚?” 夷衡沿着海岸一点一点找过来,闻声也不抬头,“我在想,石先生发现的那座宝石山颇有古怪,逢此乱世,各处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虽说此镇也是遭了难的,可是如今却呈一派繁华景象,若我所料不差,此处该是有别的东西的,你别玩了,快来帮我找找。” 莫鱼“噔噔噔”跑过来,正要开口,却见夷衡竖起食指放在嘴边,便立刻噤了声,紧咬着嘴角看他。见他直直地瞅着远处的一个地方,脸上一点笑意也无,心里一个咯噔,小声道:“夷衡,你别这样,怪吓人的。我可告诉你,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吓住我的,唯独你这张冷冰冰的脸,我看一次,吓一次。” 夷衡终于收回视线,给了他一个白眼,却没理他,反而绕过他朝着他身后去了,莫鱼这才转过身,没有一惊,反而一喜,追着他叫道:“月黑风高,四下无人,原来是在找宝贝呀!你放心,找宝贝我最在行,交给我吧!” 远处的石山上,最靠近中间底下的一个位置,竟散发着一束盈盈蓝光,此光芒非寻常凡人可见,他们全是凭着灵力探得而知,莫鱼很快找到光源所在,站在山前,抬手发力,一掌拍出,却是只震下几摞土石。莫鱼撇了撇嘴,捋起袖子正要再出一掌,却听夷衡道,“让开。” 颇不情愿地往一旁退了退,下一刻,便被迎面而来的大椿晃了眼,接着便惨遭了一阵碎石乱舞,弄了一身的碎石渣渣,莫鱼嘟着嘴大感不满,“夷衡你怎么这样,下次能不能让我站远点你再扔。” 夷衡显然没在听他说话,手上拿着什么东西上下翻看,又对着月亮细瞧,蓦地大叫,“真的是它,是万灵碎片,我所料果然不假!” 莫鱼一下蹦了过去,拉着他袖子,踮着脚嚷嚷,“给我看给我看。” 此时此地,再见此物,恍若隔世。 万灵灯是用女娲之心炼制而成,世间唯此无二,一旦碎裂,再无重铸可能。若非它特殊之存在,一万年前,他又何至于落得走投无路,肉身尽毁,做出玉石俱焚的选择来。 可是,也亏了有这一万年他的灵元供养,才使得万灵修得灵识,破碎之后依然保留了完整的残片,在大道池论罪之时,争得了一线生机,此番下界,他本为寻万灵碎片而来,却没想到这么快便能找到一块,真乃苍天保佑!大地保佑! 夷衡向来是个野的,用他的话来说,“这天地偌大,自成方圆,我虽处天地之间,却未在方圆之中,天地困不住我,困住我的,只有我。”所以,他视自由如命,此次下界,便等于给自己亲手套上了枷锁,此碎片对他之重要可见一斑。 莫鱼看得出他高兴极了,自己也跟着高兴道:“夷衡,我们已经找到了第一块,是不是很快便能找到第二块,第三块?很快就能将万灵灯重铸,我们也很快便能一起回家了?” 夷衡拍了拍他的脑袋,眼里涌动着异样的光彩,笑道:“是,很快,再等一等,我相信,我们很快便能回家了。”继而道:“不过很奇怪”莫鱼便急道:“奇怪什么?” 他却再不说了,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还是处理眼前事要紧,华先生他们还被困在家里呢,我们先回去把那些东西解决了。” 华家。 “什么?!你说小罗跑出去了?我不是说过好好待在屋子里么?擅自走出结界,她以为她是有几条命。”夷衡和莫鱼匆匆回到这里,却被告知小罗见洛姑娘从家里跑出去,担心她出事便跟了上去,若不是他们回来得及时,怕是华先生也要急得坐不住了。 莫鱼在一旁火上浇油:“之前我还说她不是凤尾扶罗算我眼瞎,这闯祸的本领简直跟以前一模一样,半点没变,不,比以前更厉害,区区□□凡胎敢和怨鬼硬碰硬,她是在拼自己的运气么?” 华氏抱着华小鸢已经急得慌了神,这边推着华先生大骂道:“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她找回来?” 华先生勉强还保持理智,却也无暇顾及莫鱼到底说了什么,只对夷衡急道:“观小先生,如今该如何是好?你可有什么主意?” 夷衡安抚住大哭不止的华小鸢,对二人道:“先生夫人放心,我已找到解决之法,你们不要出去,我一定把小罗毫发无伤地带回来。小鱼儿我们走!” 碎石街。 一团黑乎乎的鬼魂粗暴地拉扯着一位女子想把她带去什么地方。那女子头戴白花,身穿孝衣,显然家里有人离世,她还在守孝。 她被那鬼魂拽着,准确地说应该是托着,嘴里还在祈求:“漓郎,求你了,你等一等,小罗她好像受伤了,方才你一定伤着她了,你快给她看一看,以前你不是最疼她的么?” 鬼魂被她百般挣脱,十分恼怒,发出的声音喑哑又刺耳:“洛洛,你变了,你不再爱我了,以前做什么你总听我的,待我是最好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跟我走?那个小丫头难道比我还重要么?既然如此,我便杀了她,这样你便可以跟我走了吧?” 洛洛更加激动,拉住他的手使劲儿摇头:“不要!你不要杀她!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走?你这是要她跟你走去哪里?我见过不要脸的人,却没见过不要脸的鬼,今个儿倒是开了眼了,小鱼儿,你见过的鬼多,你说,有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观夷衡大咧咧横在大街中间,手里抛着一块发着蓝色荧光的水晶石,完了眼睛看也不看,便冲着马路对面抛了过去。 一个八九岁的头发乱糟糟的小男娃,在对面将石头一把接在手里,大摇大摆地走到他身边,抱着膀子认真打量起前方的人来,半晌道:“夷衡,什么叫不要脸啊?” 夷衡拍了拍莫鱼的脑袋,似笑非笑道:“不要脸啊?不要脸就是,人家明明不愿意跟他走,他偏要死气白咧强拉硬拽,人家明明不想搭理他,他偏要以人质威胁也要逼着人违心说话。” 小男娃若有所思,夸张地张大嘴巴道:“原来鬼也有这么不要脸的啊?我可没见过,我从来不跟不要脸的人说话,更不跟不要脸的鬼说话,夷衡,你可千万不要理他,不然你也会被他传染的,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夷衡轻轻一笑,抬手将他抛出来的石头接了个正着,道:“别忙,我这么乐于助人的人,看到这种不是人做的事岂能袖手旁观?况且,他最不要脸的是伤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即便我肯放过他,我手中的剑也不会答应啊。”笑意瞬间消退,眼里的寒芒甚至比手中利剑更尖锐些,“你可知她是谁护着的?连我都不曾舍得伤过她一毫,你是谁?竟敢伤了她!” 大椿一出,同时出去的还有莫鱼,大椿出去一剑砍到了鬼魂身上,莫鱼出去则抱起了地上昏迷不醒的华小罗。 鬼魂受了一剑,没有血出来,可是叫声着实凄厉,女子见他受伤,立刻担心得不得了,贴上前去一连声问:“漓郎,你伤到哪里?要不要紧?我该怎样帮你?”又回头对夷衡哭求:“观小先生,请手下留情,不要伤他,不要伤害他!” 夷衡收回大椿,面色不甚好看,道:“洛姑娘,你和他是何关系?他伤了小罗,又逼你离开,你何苦如此护他?” 洛洛紧紧护在鬼魂身前,连连摇头,泪水一串一串滑出眼眶:“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是漓郎,他是死去的漓郎啊!” 夷衡诧然:“你说他是陈漓,是你的夫君?” “是。” 突然,只见夷衡面色大惊,冲着女子连连摆手,大叫道:“洛姑娘,闪开!!!” 女子身子一顿,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她身后的夫君一口咬住了脖子,鲜血立刻顺着她白皙的颈子一点一点滴落下来,鬼魂本来便身负怨气,神智根本不受自己控制,又受了伤,一时心神大乱,只想吸食血气补充力量,见他身前有人,想也不想,便欺身上来,却是连他自己的妻子也认不出了。 此时,夷衡抬起手掌,正准备扔出大椿,却见女子冲他摇了摇头。他十分不解,不管洛洛是出于什么拒绝他的帮助,当她摇头之时,显然已将性命交付出去,夷衡犹豫之下到底随了她去,毕竟,她想死想活在她,而不在他。鬼魂尽情地吸食新鲜纯美的血液,慢慢地恢复力量,神智也一点点回来,第一眼便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美丽惨白的脸。 于是,夷衡便看到前一刻还嗜血如命的鬼魂,这一刻脸上的表情支离破碎,疯了一般,完全的崩溃。 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他见惯了生死,早以为自己已经不会轻易为生离死别动容,可是这一刻,心里却莫名的难过,为洛洛的枉死和无知深深叹息,良久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愚蠢的女人,你以为这样便可以救他?你只会让他更加堕落。”可怜的女人又同样让他感到可恨。 这时候,鬼魂突然抱着女子朝他扑来,夷衡手握大椿,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大椿化为一柄利剑,从鬼魂胸前穿膛而过,同时夷衡听到了从耳边传来的一声清脆的笑意,毫无喑哑刺耳,就像一位年轻小郎君同妻子玩笑一般。 他忽然察觉,鬼魂是故意的,只是他不明白他为何故意送死,待回过神来,鬼魂早已消失不见,而同时消失的,还有他怀里那块万灵碎片。 夷衡这才恍然大悟,拼死反扑原来为的是它。本想用碎片助他超生,没想到这鬼魂有如此执念,竟能敌得住万灵圣光。转念一想,直道“不好”,他是想用碎片复活洛洛,区区魂魄妄动神物,一定会魂飞魄散,再无投胎可能。夷衡大急,立刻想追上去取回,可是这时莫鱼却在远处对他大喊:“夷衡你快过来,扶罗她,她好像没有呼吸了!!!” 第31章 华家。 华氏夫妇看到观小先生面色冰冷地抱着小罗回来,身后跟着急得要哭的莫鱼,心中只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华氏本欲开口问个明白,却被华先生一个眼刀甩过,把话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夷衡把她安稳地放到床上,这才回头对二人交代:“我们去晚了一步,小罗被陈生怨气侵染,身体承受不住,情况不是很好,小鸢在哪?” 华氏脸色不甚好看,可还是按捺住激动情绪低声道:“在我们屋里睡着。” 夷衡点了点头,道:“你们在此守着她,现在只有取出小鸢体内之物才能救她,若先生夫人还信得过我,便什么也不要问,给我一柱香时间,若是到时她还醒不过来,我会把命赔给她。” 听他之言,华氏面色微动,华先生却道:“观小先生言重了,既把罗儿交给你,便是相信你的,我知小先生并非凡人,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进去之前,夷衡深深地看了一眼莫鱼,笑了一笑,只这一笑,便让小家伙心中大定。 半柱香后,夷衡从小鸢屋里出来,手上多了一条血红缎带。他将那缎带绑到小罗的右手腕上,就这么轻轻地握着她,华氏夫妇只见在他们手掌之间有蓝色光芒流出,又过了半柱香时间,便见小罗眼睑颤动,慢慢醒转过来。 华氏大喜,抢上前去抱起小罗大哭,华先生甚感歉意,在一旁解释道:“妇人之态,观小先生不要见怪。” 夷衡但笑摇头,“是我的错,让先生夫人受惊了。”默默看向莫鱼,却见莫鱼也正笑看着他,小家伙方才真心地吓了一跳,怕她真的醒不过来,这时见她脱离危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冲夷衡吐了吐舌头“不要怪我嘛,我不是不相信你,是太着急了,忘了有你在,怎么可能会让她出事?” 夷衡“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就知道忽悠我,下次做什么再不带你去了,遇到事情就会扰乱军心,自乱阵脚,什么忙也帮不上。” “好夷衡,不要生气嘛,是我不好,我保证下次再不会这样了,不要丢下我,有夷衡的地方怎么能没有莫鱼,这才是扰乱军心呀!” 夷衡被他气笑,不再搭理他。 二人旁若无人互传言祭,小罗看了好一会儿,见他们大眼瞪小眼也不说话,不知在做什么,叫他好几声他也没听见,一生气脱口而出道:“夷衡!你怎么不理我?!” 华氏夫妇闻此同时一惊,大骂:“死丫头,乱叫什么?!莫不是还没睡醒吧?” 被她这么一嗓子叫出来,夷衡莫鱼这才回了神,对她的话二人听得清清楚楚,莫鱼甚至以为是扶罗回来了,小心试探道:“小罗?” 小姑娘嘟着嘴偏着头瞧他,道:“做什么?不认识我了?” 夷衡只觉好笑,她方才的语气真是像极了她以前,看来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终于走上前来,坐到她身前,笑道:“没有故意不理你,叫我什么事?” 小罗从未离他这么近,心里紧张极了,方才还大声叫他的名字,这时却不敢抬头看他,嗫嗫嚅嚅道:“没……没什么事,爹娘说是小先生救了我,谢谢你。” 夷衡看她脸上血色回转,放下心来,探出两指搭在了她的手腕上,小罗心里紧张,怕他因刚才叫他名字不高兴,一根手指也不敢动,夷衡垂下眼睑,静心探她的脉搏,小罗便偷偷摸摸抬起眼睛打量他,目光一会儿放上去一会儿又收回来,样子颇有些滑稽。 夷衡当然不会把方才之事放在心上,切了好一会儿脉突然抬起头道:“这条红丝带你以后要一直带着,不要随便摘下来,它会保护你的,现在,你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小罗见他没有不高兴的样子,终于松了一口气,道:“没有。” 夷衡便道:“你才醒来,身体还很是虚弱,这几日先卧床静养,学堂暂时不要去了,至于功课,本来晚上回家来我是可以教你的,可是这几日我都没空,所以便问华先生罢。” 小罗突然低了头,两只小手将被子抓作一团,夷衡便问道:“怎么了?” 她这才小心翼翼道:“那我这几日是不是都见不着小先生了?” 夷衡瞧了她半晌,蓦地抿起了嘴角道:“你是害怕没人陪你玩么?莫鱼会回来陪你的,况且小鸢儿也在家啊,我忙完就会回来的。” 小罗这才抬头看了看他,点头轻道:“嗯。” 天上星如一点点豆大的银珠,那些鬼魄慢慢退去,可是,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 这一日,小罗听从观小先生的嘱咐没有去学堂上学,百无聊赖地在床上歪着。在屋子中间的房梁上,有一只用竹篾编织的笼子,笼子里有一只小雁儿,叽叽喳喳地蹦来跳去,笼子没有门,小罗仰面躺着,伸出手指凭空胡乱划着,嘴里还“啧啧啧”地不停逗着小家伙,小雁儿似乎已经习惯小主人这样的逗弄,甩了甩小脑袋,叽叽叫了几声,才抖了抖翅膀,扑棱棱飞过来,停在了她的手上。 小罗伸手捋着它软软的羽毛,开始了和它的日常对话:“小雪儿,你说洛姐姐怎么样了?她有没有被那怪东西欺负?我只记得我跟着洛姐姐跑到碎石街,看到一个怪东西硬拉着姐姐不放,我只拦了一下子,被它打了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当我醒来便已经在家了,你说,是小先生带我回来的么?小先生不会是从天上下来的仙女吧?第一次见到他,他便救活了你,这一次,又救活了我,他这么厉害,连那怪东西都怕他,他一定是仙女对不对?哎呀!不好了!仙女不是都会飞的么?他若是在学堂里突然飞走了怎么办?不行,我得去看看。” 慌慌张张下床,把鞋子胡乱一套便往门外跑,华氏听到动静,抱着小鸢出门刚好撞到她,可她跑得飞快,一转眼出了屋子,华氏只能在身后大叫:“罗儿,你做什么去?观小先生不是让你卧床静养,不让跑不让跳的么?” 小罗边跑边朝她喊:“娘,我找小先生去,小先生要走了,他要飞到天上去!” 华氏轻轻拍着小鸢,皱着眉头呢喃:“这孩子!又在说什么胡话?不会真的睡傻了吧?” 眼见她要跑得没影,华氏疾走了几步想要把她叫住,谁知从院子外面传来一声“哎呦!”小罗便从门口栽了进来。 那声“哎呦”显然不是她叫的,小罗疼得在地上连声吸气,直到华氏跑到跟前把她拉起也没听她喊出一声来,抬起头,却看到莫鱼捂着脑袋皱成一团的苦瓜脸。 “我说小罗呀,你跑这么急是要赶着见情郎么?我好心来看你,没被你一头撞死也算是走了大运了。” 华氏早已听惯了莫鱼胡说八道,把小罗拉到一边,伸手去看莫鱼被撞得红红的下巴,哭笑不得道:“撞成这样也堵不住你的一张嘴!快进来!我拿药给你搽搽。” 小鸢在华氏怀里不哭也不闹,华氏一手抱着她,一手拉着莫鱼往屋里走,小罗这时也不急了,有莫鱼在,想着那人也不会一个人飞走,便跟在后面,不吭不响往里走。 莫鱼拿眼瞥了瞥她,认真道:“夷衡不是嘱咐过你不要下床么?这才几个时辰不见,你转头便都忘了个干净,什么事要这么急?你要做什么去?” 小罗捂着受伤的额头,将头发一点一点抚平,重新遮了个严实,道:“我,我找洛姐姐去,每次看到你总没好事儿,我还是个病人,我才要被你撞死!” 莫鱼被她倒打一耙,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想一想好像她说的也没错,又想起昨夜情形,怕她再到隔壁找人去,便假装生气道:“找什么找,夷衡让我来看着你,你哪也不许去,好好回屋里待着,否则,小心我回去告你一状,夷衡一生气,后果可是很严重。” 小罗本来便心虚,莫鱼又拿夷衡来压她,她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敢往外跑,只是嘟嘟囔囔道:“不去就不去,你有本事别告状。” 两个人死鸭子嘴硬,心里发虚,嘴上不饶人,华氏走在前面一连摇头,算是拿这对冤家毫无办法。 碎石街上。 小石头和武儿一前一后沿着路沿走,方才一下学,莫鱼便在门口截住了二人,说是观先生的交代,让他们一同到华先生家去,不知道干什么。武儿家在隔壁渔村,每天从家到学堂要走十多里路,所以每次一放学,他片刻不敢耽误,这样才能在太阳落山前赶回家去。而小石头是石不藏的独生子,夫妻二人从小把他当宝贝一样宠,使得他养成些姑娘家的性子,吃不得一点委屈,娇纵蛮横,稍不顺心就会给人添堵,这厢听闻要去华先生家,一副犹犹豫豫不太愿意的样子。 莫鱼自是知道他们犹豫什么。武儿与其说是不愿意,更不如说是好奇去做什么,他们都知道武儿每天是要赶路回家的,先生明知如此还要他留下来,不知到底所为何事。而小石头却是从脚指头到头发丝都写着不愿意,这要从华小罗和小石头多年的“恩怨”说起。大家都知小罗额头上有一块儿艳红胎记,因此时常被小伙伴们取笑,而其中为首的,便是石不藏的儿子小石头,人前人后总喜欢叫她“丑丫头”,偏那小姑娘平时看着心挺大,任人怎么欺负都混不在意,唯独听不得别人说她“丑”,听见一次疯一次。是以,惹她发疯最多的,便是小石头。 小孩子下手总是没轻没重的,再说发疯中的小姑娘更不会手下留情,若是在学堂里触了她的老虎须,小罗一般直接抄书砸过去,若是在路上惹了她,那更是不得了,弯下腰捡着石头便冲着脸上砸,因此,很多时候,小石头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每每被爹娘问起,也不敢说实话,只说不小心磕着了,三五次下来,即便小石头再娇纵蛮横也知道老虎胡须巴拔不得,直接的结果便是两人相看两相厌,尽量避免正面相对,有时不小心遇上了也是退避三舍,从来井水不犯河水,所以,现在让他到华先生家去,他找了一百个理由也说服不了自己为什么要到那去。 莫鱼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道:“你们快些过来,我先走一步,可不要临阵脱逃哦!”说完一溜烟跑了。 结果二人便是如此了。 小石头脚上踢着小石子正在前面走,忽然听到极轻的笑声,回过头来不高兴道:“你笑什么?不是我想来的,是小先生要我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讨厌她!” 武儿依旧笑着,和和气气道:“我知道呀,我也知道你很讨厌我,小罗人那么好,你那么骂她,她从来都不会说你的坏话,你还那么讨厌她,明明是你的不对,你也讨厌我,小石头,你为什么讨厌我呢?我身上可没有什么和你们不一样的。” 小石头听他这样说,更是气得小脸通红,恶狠狠道:“我就是讨厌你,也讨厌她!小先生为什么要我来华先生家?一整日都没见他人影,真是讨厌死了!”说着便啊啊叫着往前冲,路上偶尔碰到一两个人,看到他跑得这样急,都忍不住叫他:“小石头你慢点跑!太阳快落山了,这两日镇上不太平,还是早些回家去,别让爹娘担心!” 小石头也不理他们,照样埋头跑,武儿也在身后叫起来:“你不要跑了,等等我!我们一起走吧。” 小石头在前边老远回头喊:“我才不要和你一起走!你自己慢慢走吧!”回过头来,脸上却分明笑着。 华家。 小石头在门前呼哧呼哧喘着气,武儿随后也追了上来,看了看他不解道:“你怎么不进去呀?” 小石头探头探脑往里瞅了瞅,一点也没有进去的意思,反而对他道:“你进去看看先生在没在,让他出来,我不进去。” 武儿眨了眨眼睛,笑意满满,突然伸手抓住他,拉着人便进去了,站在院里大声道:“夫人,小先生在么?他让我们来这里找他。” 华氏刚刚哄小鸢睡着,闻声走出门来,见了二人,一喜道:“是小石头和武儿啊!快进来吧,莫鱼也在呢!你们也是来看罗儿的么?这下可是热闹了,今晚一起留下吃饭吧,观小先生还没回来,我也一日没见着他了。” 小石头被他强拽进来,一边挣着手臂一边朝他瞪眼睛。武儿力气很大,他那么挣扎硬是一点用也没有,暗地里一边和他推搡,面上又规规矩矩地向华氏点头,又想起小罗今天没来上学,小先生说她生了病,不知道现在怎样了,忙道:“学堂里多亏了小先生和夫人天天做饭给我们,不能晚上也留在这里,我马上要回去的,不然娘该担心了,我和小罗说句话就走。” 华氏便道:“也是,多懂事的孩子,那我便不留你了,小罗她在屋里呢,小石头也来了,见到你们,她一定非常高兴的。” 这时候莫鱼从屋里跑了出来,倚在门口冲他们笑,“嗯,不错不错都来了,夷衡若是知道你们这么乖,一定非常开心,好了,回去吧!” 两人瞠目结舌,异口同声道:“你说什么?!” 趁武儿发愣,小石头终于挣开他,大叫道:“你让我们走?我们才刚来,我们还没见着小先生,你这就让我们走?!”武儿也在一旁连连点头,莫鱼捂着嘴笑,心道:“这不是挺和睦的?每天都这样多好,哎!在天上时天上不让人省心,在地上时地上不让人省心,我这是上天入地都要给你们操碎了心诶!” 小罗早在屋里看到他们,偷偷摸摸听他们说话,这时候隔着窗户叫武儿,又瞅了一眼小石头,嘻嘻笑道:“武儿,莫鱼逗你们玩呢,小先生没在学堂么?” 武儿看到她便笑了,摇了摇头,对着窗户道:“小罗,你身体好些没?一个人在家做什么?明天你来学堂么?” 小罗索性趴到窗户上,身子探出了大半,有几分亲近在里面,道:“小先生说,我身体还没大好,这几日都不许我去学堂,我一个人好没意思,小鱼儿在这里陪我,方才还跑出去一回,我以为他跑去玩了,莫不是去叫了你们?”说着歪着脑袋,瞅了瞅屋檐下站着的莫鱼,莫鱼一听这话有些不乐意,嘟起嘴道:“好呀华小罗!我为了你放夷衡一个人在外面,你却是这么想我的?没良心!早知道就不回来了,哼!” 小罗便咧开嘴笑,“好鱼儿!我错了还不行么?小先生不回来,你再不回来,我可是没法过的!”说着,眼角撇了撇一直沉默不语的小石头,小石头被她一瞅,两只滴溜溜的眼睛上上下下四处乱瞟,想要跟她说话,又拉不下面子,一抬头,发现华氏、莫鱼、武儿,小罗都在瞅着他,一时脸上通红,忙地低下头,急急忙忙道:“我走了!”转身便跑,却没想,跑到院门口突然撞着了一人,那人被他撞了个结实,半步未退,双手护着他稍稍拉开半步,轻笑道:“走哪去?有老虎在后面追你么?跑得这么不要命。” 第32章 莫鱼在堂屋门口纹丝未动,凉嗖嗖道:“你看我们哪一个是老虎?是夫人,武儿,还是小罗?这人啥时候成了胆小鬼?小石头,方才你不是不走么?话才说一半,你跑什么跑?” 华氏见夷衡回来,松了一口气,道:“你可回来了,这两个孩子来找你,你是有什么事情交代么?” 武儿一见他,立刻叫了一声“小先生”跑了过去,夷衡笑了笑,抬头对华氏道:“又让夫人费心了,下面交给我吧,我送武儿回家去,小石头、莫鱼、小罗也一起来吧。” 华氏吃了一惊:“观小先生,这样没事吗?况且小罗……” 小罗一听,早已从屋子里冲了出来,跑到华氏面前,满脸兴奋道:“娘,我要去我要去!让我去吧!”暗地里却冲夷衡眨眼。 夷衡无奈摇头,对华氏道:“夫人放心,那东西已经不会到镇上来,但这两晚还是尽量不要出门,至于小罗,有我在,她不会有事的。” 这时候,华先生也从学堂回来,一进门,见院子里站了一院子人,便笑了,“这是要开大会?还是要聚大餐?不过,今天学的一句话倒是正好用得上。” 莫鱼便道:“什么话?” 华先生将所有人扫过一遍,摸了摸胡子,朗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小石头和武儿知道话里的意思,这句话是说:有志同道合的人从远方来,不也很高兴吗?可是他们算是朋友吗?志同道合的朋友,就是有相同志趣的朋友,喜欢一样的东西,讨厌一样的东西,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可是他们似乎并不是这样,华先生这样说是对的么? 看他们一个个满脸困惑的样子,夷衡却笑道:“先生这话,说得对极了,来日方长,他们终有一日会体会到这句话的真正意味。”继而冲华先生拱了拱手,道:“先生,我想要带小罗小石头一起送武儿回家,石先生那边还望先生告知,莫让他为小石头担心。” 华先生微怔,看了看华氏,知道此番定有他的用意,既选择相信他,便无任何怀疑,便点点头道:“如此便快些去吧,回去晚了,武儿爹娘也会担心的,石先生那边我去转告。” 于是,夷衡长臂一挥,一群人欢呼雀跃吵着叫着奔出门去,此时月上西头,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亮起,镇北头的一条小路上,四个不及总角的孩子将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围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武儿显得极其兴奋,以往都是他一个人走这条路,一路上只顾闷头跑,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快点回家,快点到学堂,而这一回,却有这么多人陪着他一起,以前在路边见惯的风景,这次却觉得格外的不一样了。 他一个人跑到最前边,指着远处对小石头道:“那前边有一条小河,我每次从小河边走过都能看到紫色的蝴蝶,从河对岸飞到这一边的草地上来,我想那里一定有很多的花,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蝴蝶,可惜我过不去,不知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小石头一听,好奇心大起,追着他问:“真的吗?在哪里?快带我去看!” 两个人起先还一人走着一边,离得八丈远,转眼便手拉手跑到一起去了,小孩子就是这样了吧,仇来得快,去得也快。 而小罗和莫鱼一直跟在夷衡身后慢悠悠地走,这时小丫头突然把莫鱼往后拉了一拉,道:“我问你小鱼儿,你和小先生是不是从天上来的?你们以后也要回到天上去么?” 莫鱼睁大了眼睛问她:“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小罗看到他突然严肃的脸,反被他吓了一跳,“我想起什么?我又没有忘记什么,我在问你,你和小先生到底是不是天上的仙女?” 莫鱼顿时哭笑不得,“仙女?!我说华小罗,你脑子里是不是觉得只有‘仙女’才是从天上来的?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男女有别’四字?你和我、小石头、武儿还有夷衡是不一样的,你可以是‘仙女’,但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是仙女,最多也只是仙人而已。” 小罗这才意识到她这个问题本来就有问题,恍然大悟道,“哦,那我重新问,你们是不是神仙?” 莫鱼见她毫不犹豫地接受她犯下的错误,并且非常虚心地改正错误,彻底被她的“天真无邪”所打败,头痛起来,道:“这个嘛,这个嘛,你觉得呢?” 小罗非常认真地点头:“我觉得小先生一定是,你嘛,不知道。” 莫鱼便来了劲儿,道:“嘿,好你个华小罗!你就是成心的吧?那我还偏就是了,你要气死我,看我气不死你!” 莫鱼信誓旦旦,小罗却不说话了,耷拉着脑袋默默往前走,不知在想什么。而夷衡这时脚步一顿,小罗没防备,脑袋径直便撞上了,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这人总是一身青衫,如玉的脸庞比天上的明月还要皎洁,在这浊浊乱世之中,他就像一枚最清透无比的琉璃珠,清透得让人不忍用污秽的双手去触碰,可又毫无距离之感,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小罗这么瞅着他,身子不由得往后撤了半步。 张口却道:“小先生,好好地您停下来做什么?看,您看,脑袋上撞了个大包。” 莫鱼紧走几步,凑上前来弯下身子打量,“哪里有大包?哪里有?夷衡又不是铁板,不过稍微碰了一下,你是成心想吵架么?” 小罗额头上的血色凤尾花印鲜艳欲滴,她撩着额前的头发指着上面道:“一定是红了,很疼的,我没和你说话,你也不要和我说话。” 莫鱼心中火来,冲她重重“哼”了一声,跑到夷衡另一边去,转过头不再搭理她。 夷衡这时转过了身来,小罗对上他的目光,心里有种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说不出来,但是她并不陌生,那是每次她被镇上的孩子欺负爹娘看着她的目光,说实话,她非常不喜欢这样的爹娘,这样难过得要哭的样子,于是,不自觉皱了皱眉,道:“您怎么了?” 方才,夷衡眼前突然惊现一个画面:在海涯南岸,一群妖兽团团围住一个小女孩儿,她的脚边躺着浑身都是血的洛洛、华先生、华夫人、还有一个更小一点的女娃,那小女孩儿的样子和眼前稚气未脱的小脸别无二致,那是华小罗无疑,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华小罗神情更加生动。 她方才只顾着跟莫鱼拌嘴,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被夷衡一盯,浑身不自在,赶紧把额前头发一撮一撮捋下来,将额头完全盖住才安静下来。而夷衡所看到的“另外一个华小罗”,她跪在洛洛和华氏夫妇身前,怀中抱着一个更小一点的小女娃,一阵大哭之后又一阵大笑,然后,从她的耳朵里、眼睛里、鼻子里、嘴巴里都有鲜血冒出来,最后倒在她们的身旁。 夷衡吓得一个趔趄,莫鱼赶紧伸手扶住他道:“夷衡,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很不好,哪里不舒服?” 夷衡摆了摆手,在小罗面前蹲下,透过她的眼睛,他似乎看透了她的整个灵魂,小罗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夷衡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臂牢牢扣住,道:“小罗!” 小罗茫然无错,点头道:“嗯,小先生什么事?” 本来夷衡便有预感他们将要面临一场大祸,所以今日才叫他们来准备告诫一番,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结局早已注定。即便是他,看到这个结果也不得不感到惊心,难道这便是上苍所给的惩罚?既然无可更改他又能做些什么?好不容易将无法抑制的情绪按耐下去,恢复以往的样子道:“小罗,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一定要活着!活着!活着!” 小罗睁大眼睛,眨了眨,不是十分明白。 夷衡又道,“不管再痛,不管再苦,不管再难,活着才有希望,你知道么?” 小罗懵懵道,“嗯。” 很多话想说说不出口,此时此刻,夷衡终于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和“有心无力”,当初“焚仙炉”一别他有多斩钉截铁,今日在此他便有多心如死灰。 偏偏小石头在前面兴高采烈冲他们大声叫喊,“快来!有蝴蝶!真的有蝴蝶,紫色的,还会发光呢!” 莫鱼见夷衡神色,总觉得不太对劲,想着要问一问他,这时听小石头一喊,立刻被吸引过去,一边跑一边想,“不忙,回去再问好了,还是看蝴蝶要紧。”对莫鱼来说,天大地大,玩儿才是最大。 夷衡站起身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看着前方三个小小的身影,从来没有笑得如此的苦,直到苦涩充满眼眶浸出水来,才终于道:“走!咱们也去看看。”小罗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夷衡反把她一抓抱起放在肩头坐着,撒腿便跑,小姑娘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离他如此之近,近得连他的头发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突然意识到什么,抬手“啪”地拍向额头,将被风吹起的刘海牢牢按了回去,遮住那块难看的血色印记,一边向后倾着身子道,“哎呀!小先生讨厌!放我下来!”却忘了他不回头根本就看不见她在意的难看的红痕。 夷衡牢牢地抓着她,直抓得小罗再也忍不叫他,“小先生,你抓疼我了,不要抓得这么紧,我不会掉下去的。” 夷衡突然顿住,稍微松了松手,却依然没放她下来,再开口声音似乎有些不稳,道:“我抓着你,你要记着我是想抓着你的。如果可以,我想这样一直护着你,我答应了你爹会护着你的,可是小罗,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你身边,你也不要害怕,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我一定一定会保护你,知道吗?” 小罗抱着他的脖子突然心里难受起来,“小先生,我知道了,你放心吧,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也不害怕。” 夷衡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小罗一双手不经意拂过他脸庞,却摸到一手水痕,心里吓了一跳,道:“小先生,你哭了?你不要哭,我答应你,即便小先生不在我身边,我也不会害怕,只要我一直在小先生身边就可以了。” 夷衡终于又向前走去,声音轻轻的,多了一丝欢快道,“嗯。我相信小罗,你一定能做到。” 小罗心里一暖,手上紧了紧,转眼已来到他们跟前。眼前一湾绿水淙淙流淌,数丈之宽,深不见底,溪边的草地上有几只蝴蝶飞来飞去,仔细一看,在它们的翅膀尖上,竟然散发着晶莹透亮的蓝色荧光,莫鱼,小石头,武儿站在小河边上,小心翼翼想要捉住一只来。 夷衡抬起头来看她,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丛一丛的亮光,顿时笑道:“想不想看更好看的?” 小姑娘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 接着,夷衡手上一动,一团蓝紫色光芒四散飞出,片刻,从小溪对岸的树林里散发出大片的蓝色荧光,而且光芒越来越近,突然,闻得大量翅膀扇动的声音,再看,成千上万只蝴蝶已至眼前,而且和先前的几只一样,翅膀上都仿佛嵌着一颗星星在闪烁。 此时,天上是娥眉月,不圆,却很亮很亮,天上的星也越来越多,一颗亮似一颗,地上的,宛如天上星河坠落,一时竟分不出是天上倒映人间,还是人间照映天上。 小石头对眼前美景没什么感觉,却对接连不断从四处飞来的蝴蝶惊讶得合不拢嘴,看也不看便往旁边挥手道,“武儿武儿!蝴蝶!好多蝴蝶!”武儿看他一双眼睛长在头顶,看也不看脚下,怕他一不小心跌进河里去,便使劲儿拽着他的后衣脚,想把他往后拉一些。 小石头被他拉得极不舒服,扭了扭身子嘟囔道,“你别拉着我!”然后指着和天空融为一色的蝶群朝身后大喊道,“小先生!我们下节课就画蝴蝶好不好?!题目我都想好了,就叫‘蝶梦’!” 夷衡听见声音笑了,也大声回他,“不错!孺子可教,好呀,那我就等着看你的大作啦!” 武儿这时转身正要说什么,却见莫鱼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他噤声,他只好僵硬着身子不动了,眼见莫鱼躬着身子,伸出“魔爪”朝着他肩膀扑来,哪知小石头突然一个趔趄,拉得他也往旁边一倒,于是,到嘴的“鸭子”便这样飞走了。 莫鱼气哼哼张嘴大骂,“你们做什么?!亏我忍了这么久,眼看就要抓住了,你们俩,还我的蝴蝶!”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几个人又追又打,而武儿方才准备要说的话也早已忘记了,此时只被小石头拉着挡在身前,听他狼心狗肺边躲边喊,“不关我的事啊!是武儿非要拉着我!为什么要打我?” 武儿一听火冒三丈,转过身来恨恨咬牙道,“好啊!你好啊!为着你好你还怨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小石头撇了撇嘴,还没出声便见莫鱼“杀气腾腾”冲过来,再顾不得和他拌嘴,把他往前一拉道,“还不快跑!你就是个傻子!” 一个拼命追,两个拼命跑,三个人穿过蝶群朝着夷衡小罗飞奔过来。 他们闹得越欢,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夷衡的脸色却越难看。 此时,小罗在他身边不远处的草地上,有几只蝴蝶飞过来在她身前盘旋,小东西仿佛知道眼前人没有危险,便放心地落在她的肩膀上,胳膊上,头发上,甚至有只小小的淡蓝色蝴蝶飞过来落在她的指尖。 她惊喜不已,张开手臂转身想要身边的人看一看,可是却看到他紧皱的眉头和黯然伤神的眼。再也没心思同蝴蝶玩耍,她埋下头想了一会儿,再抬头便是一张笑得花儿一般的脸,她抖了抖小红裙子,张开双手站在花丛蝶群中叫他,“小先生!” 夷衡抬起头来。 于是她点起脚尖,像蝴蝶一样在野花丛中旋转起来,嘴里还道: 一只蝴蝶翩翩飞,不开心的事儿绕边飞。 两只蝴蝶翩翩飞,小鱼儿牛往地上吹。 三只蝴蝶翩翩飞,小石头武儿河里推。 四只五只蝴蝶儿,小罗儿变成大乌龟。 求求先生看看我,眯起眼睛笑嘿嘿。 夷衡怔住了。 武儿小石头怔住了。 莫鱼也怔住了。 这样的华小罗他们从来没见过。 要知道因为她额头上的胎记,她被太多的人讨厌和疏离,也导致她沉静孤僻的性子,像这样为着别人努力想做些什么的想法,怕是出生以来第一遭吧!而使她做出改变的,是和她相处不过数日的观夷衡。 自然而然地,她想做便做了。待回过神来,连她自己都愣住了,脸上火辣辣的烫,方才她做了什么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捂着通红的脸小心地觑着他,捕捉他脸上的表情,连莫鱼武儿小石头那扎人的视线都顾不得了。 直到过了好久,只是小罗以为过了好久,其实不过半刻功夫,当看到从他眼角滑出的笑意,小罗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明月星空,花草蝶群。 三只碎影,一个人。 这是华小罗一生中最深刻的记忆。 三日之后,华小罗终于被允许到学堂去,也终于被允许去见洛姐姐。 终于摆脱莫鱼这个“看守人”,小罗飞也似的跑出院子,莫鱼站在门口喊她,“慢点跑!这次没人拦你。”小罗边跑边想,“那可不一定,小先生那个人,谁知道又会做出什么?还是跑远一点安全。”想着,脚下跑得更快了,望着她的背影,莫鱼眼底一片沉静,不是何时,当初那个调皮捣蛋的娃娃,竟也变成了小小少年,学会了思考。 第33章 陈生家。 屋中的女子依旧一身素衣,头上别着白花,神情中少了之前的一分哀默,多了几分沉静,像是心中萦绕多时的困顿烟消云散,换来的是心如止水的安然若素。 小罗一进门,便熟门熟路地进了里屋,一眼看到在窗前坐着的女子,她的左手拿着一块纯色玉石,右手拿着雕刻刀,一位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已经初露形貌。 小罗轻手轻脚走到她的身后,足足一盏茶时间,女子都没察觉到她的屋子里已经多出一人来。 小罗也不打扰她,自己找了张凳子在一旁坐着,看着她手中即将完工的小玩意儿,心里胡乱想着什么时候她也要雕一个,脑子里一个身穿青衫的俊美少年已经清晰地浮现出来,女子完了工叫她,反教她吓了一跳。 洛洛将身上的围裙解下,在早已放好的水盆里洗了洗手,笑着看她:“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叫我一声,傻乎乎的,身子已经无碍了吧?今天可以去学堂了吗?” 洛洛倒了一杯茶递给她,抬起头正瞧见她瞅着自己,于是问道:“怎么了?” 小罗接过茶来捧着,道:“洛姐姐知道我今天才去上学?” 洛洛也倒了杯茶,啜了一口道:“自是有人告诉我的,让人关了三天禁闭吧?”小罗气哼哼道,“早想来看你,可是小先生说什么也不许,不过出个门,转个弯便到了,又不会累死我,我怎么觉得小先生是有心不让我来的?” 洛洛又拿出几个红通通圆溜溜的果子出来,小罗最喜欢吃这个,只有海涯“宝石山”上长得有,吃起来酸酸甜甜的,把果子放进她手里,道,“昨日去山上采石,摘了一些下来,专给你留着,快吃吧。” 一边心想:这你倒是猜对了,我之前那个样子,观小先生怎会让你来看我? 却又听小罗道:“洛姐姐,你没事吧?那天晚上,那个鬼影子真是太可怕了,那时候我看见它缠着你便想去帮你,后来被它推了一掌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一觉醒来便已经在家里了,是小先生救了我。” 洛洛浅浅笑着,安然又平静,道:“观小先生不仅救了你,也救了我,还救了漓郎。” 小罗一愣,努力回忆当日的情形,突然大叫道:“啊!那天那个鬼影子,难道是漓哥哥么?” 洛洛点了点头,见她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笑容有些泛苦,道:“漓郎变成那个样子,我也不敢相信,可是那确实是他,听观小先生说,是因为一块什么碎片才让他吸取了灵力化形而出,其他人也是一样,因为灵力太低,他们无法自由控制自身怨气,才会在那晚暴走在镇子里徘徊,那些鬼影都是镇子里的人,六年前在那场天雷大水中丧生之人。” 小罗听得似懂非懂,可是问题却问到了点子上,“那漓哥哥人呢?镇子里那些人呢?” 洛洛将茶盏在手中转了一圈,道:“漓郎已经离开了,其他人也被观小先生度化了。”顿了一顿,突然起身从堂上灵位前,取出一块儿用黑布包裹着的东西来,拿给小罗道:“之前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一直昏迷着,醒来后是在海涯南角一处隐蔽的山洞里,我知道是漓郎带我到那里的,可那时漓郎已经不见了,只见到了观先生,这是他当时交给我的东西,是从漓郎身上撕下的一块儿血衣,上面这两行字,是他唯一留下的。” 小罗隔着老远便能闻到上面的血腥味,她并没有伸手去接,看得出是有些害怕的,但是眼睛却盯着上面血迹淋漓的两行字“得一人心,付来世情”,若有所思。 洛洛抱着血衣像是抱着深爱的人,她道:“‘虽走不正道,天若比真情,两心不弃,再聚首’,观小先生在洞中石壁上写下的这句话我好像有些明白了,我相信观小先生,我也相信漓郎,我会在这里等他回来。” 屋子里一阵沉默,洛洛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着小罗道:“对了,我看观小先生当时也受了很重的伤,整个人脸色煞白,已经三日了,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小罗心里一跳,脱口而出道“小先生受伤了?”立刻转身往外走道,“洛姐姐,我改天再来看你”一眨眼已跑出门外。 洛洛紧走几步冲着她的背影喊,“你不要担心,观小先生非同常人,本领高强,他会没事的!” 小罗也不回头,只大声道了句“知道了”,很快便跑得不见人影。 费尽心思关她三日,只是不想她知洛洛危在旦夕,那日陈漓偷走万灵碎片,在死亡边缘为妻子争得一线生机,可他灵力低微,终究还是差了一点,救不回她。夷衡找到二人之时,也是小罗关禁闭的第一日,那时陈漓奄奄一息,本来就没有形态的他,一团烟雾似的,遇着风便向四处飘散。夷衡知情况紧急,当即与陈漓约法三章:他保他三日形态不灭,在三日内救醒洛洛,而他,三日之内不得擅出,惊扰镇民,为祸四方;救得洛洛之后,他不得再作纠缠,留恋人间,短她命数;答应率百鬼入鬼界潜心修炼,三个条件陈漓都一一答应,可是因此观小先生也耗费大量灵力。再加上先前夷衡算得小罗他们命里之劫将至,昨日蝶海,他又耗费灵力在武儿和小石头身上施下灵咒,以便关键时刻保他们性命,所以几番下来身体已很是虚弱。 小罗此时来到学堂却是没看出什么来,小孩子在他跟前围了一圈,她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只得默默地走到座位上坐着。 坐在身后的小虎子和前面坐着的小英子是学堂里唯一会和她搭话的人,几日没见着她,这时见她像平日里来上课,都上前来同她说话,前排的武儿和小石头也转过身来,武儿眨了眨眼冲她招了招手,小石头鼻孔朝天上吹气,侧着身子看她,暗地里笑弯了腰。 小罗一愣不由得也笑起来,蝶海一夜的相处融化了他们心中的寒冰,所有的不愉快都在那一双双透明的羽翼中悄然而去,凡人一生匆匆几载,所好所恶不过那么几样,没有人能阻止白纸画卷上的浮沉一点,只愿当草木凋零,美人迟暮,回首处仍有两三个同行人,不留他形单影只。 小虎子和小英子看到小罗一笑都愣了一下,小虎子忙伸过头去道:“小罗你说,上次先生留的作业是不是我画得更好?”小罗点头笑,小英子也凑过来顺手把小虎子推到一边道,“小罗你说,是不是我画的比他画得更好?”小罗一样点头笑,道:“都好都好!你们什么时候都画得这样好了!” 二人还在嘟嘟囔囔争吵不休,小罗的目光穿过人群望见被孩子围在中间的夷衡,心想: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世事无常,祸福难料,夷衡灵力大减,却是为日后埋下了隐患。 一年以后,正大光明堂。 正大光明堂便是同心草堂孩子们读书习字的那间静室,所谓“正大光明”,便是“正心、大义、光耀,明理。” 这日,天上明月皎皎,繁星十里,课堂上小先生一遍遍念着: 弟子规,圣人训。 首孝悌,次谨信。 泛爱众,而亲仁。 有余力,则学文。 父母呼,应勿缓。 父母命,行勿懒。 父母教,须敬听。 父母责,须顺承。 冬则温,夏则凊。 晨则省,昏则定。 所有的孩子坐得规规矩矩,没有一个开小差的,跟着他一遍遍地认真朗诵着“弟子规,圣人训。 首孝悌,次谨信。 泛爱众,而亲仁。 有余力,则学文。 父母呼,应勿缓。 父母命,行勿懒。 父母教,须敬听。 父母责,须顺承。 冬则温,夏则凊。 晨则省,昏则定。 不知什么时候,繁星点点的天空已经不见光亮,四周暗沉沉的一片,一点声响也没有,当同学们感觉到空气中的压抑时,村里早已灯火通明,千家万户都将门前院中的灯笼点亮。 课间,孩子们四处打闹,华小罗与小虎子小英子坐在一起说话。说是说话,其实也就是小□□巴巴坐着,一边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来回斗嘴,一边撑着脑袋看窗外,也不是在看什么,就是漫无目的地看着。她喜欢这样没什么意思地放任自己的目光,这个世界在她眼里总有无尽的可爱,不知为什么,有时候,她看着某个地方,会默默念出一串数字来“一、二、三……”,没什么缘由,自然而然地便出了口,每当念着数字的时候,心里就会格外的安心,似乎这样念着,就会有什么好事发生,这一次,她也一样。这么念着,突然,一阵强劲的气流从空中撕开一道裂缝,呼呼地卷着地扑来。 华小罗被吹得一脸发蒙,下意识拿手一挡,推着身前的小瑛子往前一个趔趄,同时听到那边小石头哇哇大叫,“武儿!武儿!你没事吧?” 狂风在暗夜之中呜鸣,宛如地狱中小鬼的哀嚎,夷衡第一时间关上了草堂大门,回头看孩子们叽叽喳喳已乱成一团。这时候,孩子最先想到的便是自己最亲近依赖之人,嘴里叫着“爹爹阿娘”,却全扑上了观小先生。 夷衡只好将扑到他身前的孩子往后一揽,不慌不忙道:“大家莫慌,把所有的窗户关上,所有人全部手拉手围在一起。” 华小罗赶紧把靠着的窗户一关,左手拉着小虎子,右手拉着小瑛子,走到夷衡身后,贴着他站着。其他人三三两两拉着,挤成一团围过来,有几个小朋友吓得慌了神,一不小心磕在桌子上,顿时哇哇大哭起来。观夷衡被一群小娃娃围着,想要过去,却挪不动步子,只隔着老远好声安慰着,小石头那边才关上一扇窗,闻声老大不耐烦,几步过去将摔倒的孩子扶起来,拉着他走到大家这里,武儿把最后一扇窗户关好,这才跑了过来同小石头站到一起,虽有害怕,尚且不慌不乱。 这时候,伴随着呼啸不止的风声,一阵激烈的敲门声也听得异常清晰。 第34章 “夷衡夷衡!快开门!!我是莫鱼,给我开门!” 夷衡将扒在身上的孩子推给身后的华小罗,示意大家莫慌,这才抽身出来去开门。 莫鱼被风吹得一身狼狈,一进门就气喘吁吁地抓着他的手,夷衡只好拍着他道,“慢点慢点急什么?发生何事?” 将额前吹乱的头发往后一捋,莫鱼急道,“海涯海水猛涨,附近好多人家都被海水淹没,已有数十人下落不明,华先生刚刚去市井上搜寻了些书回来,这会儿被石先生拉着到广场上去了!” 夷衡眉头一皱,看看身后一双双无助的小眼睛,正色道,“大家莫怕,只是一场大风,等风过了便无事了,我现在有事必须要出去一趟,你们可否自己待着,容我离开片刻?” 大家一听小先生要离开便急了,可是打眼瞧见他神色甚是平静,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心里也稍稍冷静下来。小孩子胜负心都很重,谁都不愿意打头示弱,虽还是害怕,一个个都强着不想输了面子,没有人摇头,却也没有人点头。终于有胆子小的,怕得不行,这时就想跳起来拽他不让他走,小石头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把人拦得结实,只见他把胸脯一拍,道,“小先生,你做你的事情去,我来照顾大家!” 夷衡没有办法,看了莫鱼一眼,道,“你留下来看着他们,千万不能出这个门,好好等我回来。” 莫鱼自然点头,夷衡又交代了武儿他们几句,便要离开。 这时华小罗突然跑过来,“小先生,我也要去。” 夷衡回过头,拍了拍她,“小罗,不要怕,不走出屋子便无事,你留在这里帮我照顾大家,我很快回来,记住,不管心里有多怕,脸上千万不要慌,只要你不慌,你的敌人便没有无机可乘,你的伙伴们也会因为你而得到力量,知道吗?” 莫鱼叹了一口气,拉了她一下,“你跟着也是添乱,我们就听夷衡的话,好好待着吧。”小罗犹豫半晌,终是点头。 虽是一群小娃娃,可他们的表现让夷衡震惊,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在大人眼里孩子总是不可靠的,也从来没有谁会真正相信他们,而夷衡,本来是对“孩子”这类生物最没有办法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分出了平等的心思想要去信任他们。夷衡走后,堂上一时寂静,风还在呼呼刮着,大家靠得越来越紧,一些孩子竟小声哭起来。 小石头顿时没好气,“哭什么?你还是不是男子汉?” 男孩子使劲抽着鼻涕,有几个女孩子倒哭得越发厉害。 小石头捂着耳朵往旁边躲得老远,武儿想要安慰她却不好意思上前。 华小罗收回心神,想要过去安慰她,可几个女孩子一看到她,便她推开大叫,“你走开!我娘说你是妖怪!” 说话的女孩子,浑身长得胖嘟嘟的,名叫妞妞,两三个女孩子偎在她身边,见她说话,甚至忘了哭泣。 “我娘说,正常人才没有长成这样的,你离我们远点,传染给我们怎么办?” 华小罗被推翻在地,不哭也不叫,趴起来拍了拍衣裳,一点也不在意,可小瑛子忍不住了,一见小罗被欺负,小胳膊长长伸着挡在身前,大叫,“喂!不许欺负小罗,她才不是妖怪,你娘胡说。” 妞妞立马不乐意,猛地推了她一把,“我娘才没有胡说,你看我们的额头上都没有长那个东西,只有她有,不是妖怪,还是什么?” 小瑛子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小胖妞更加得意了,“小瑛子,你再和她玩,也会跟她一样变成妖怪,我们都没有人再和你玩。” 莫鱼见此,觉得再不把她们拉开可能要糟,正要伸手,却听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 大家立刻紧张起来,三三两两互相抱成一团。 莫鱼站在门前,小心问道,“是谁?” 门外人敲得更加急切,“快开门,我是渔村黑子哥,来接武儿回家,武儿爹娘出事了!” 武儿一听便急了,跑到跟前,拉着莫鱼急道,“快开门,快开门!” 门刚打开,一个身披斗篷的黑脸高个儿便冲进门来,一眼看到武儿,拉着便走,“快走!你爹娘出海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大家在海上找了两个时辰了,海上风越来越大,如果天黑之前再找不到,恐怕是……凶多吉少。” 武儿一听,眼泪立刻流出来,二话不说跟着他便要往外跑。 小石头早注意着他,这时一把拽住他的手,道“武儿,我和你一起去。” 事情眼看要控制不住,莫鱼反应很快,立刻冲上去把门一关,挡在身前,“谁都不许去!” 黑子哥急得不行,耐着性子和他商量,“莫鱼,性命攸关,快把门开开,去晚了,武儿说不定再见不到他的爹娘了。” 莫鱼神情松动,武儿眼泪哗哗止不住,小石头拉着他的手也不知说什么,急得出了一脑门子汗。 这时,华小罗突然站出来,走过去拉开莫鱼,果断打开了门,黑子见机,拉起武儿便冲了出去,小石头拽着武儿,自然也被一起扯了出去。莫鱼眼见着他们冲进狂风中,远远地看着外面昏天黑地,飞沙走石,被刮得睁不开眼睛,气呼呼转过身来吼道:“华小罗,你做什么?!” 岂料小丫头从桌子上一把抓起随身的小包包,往身上一背,跟着跑了出去,道“我跟他们一起去,我保证,我会把他们带回来的。” 莫鱼拉她不及,转眼,小罗也不见了影子。 看看身后的孩子,他急得抓耳挠腮,咬牙切齿:“这个人,不管什么时候,总能闯出大祸来!” 突然,莫鱼从模糊不清的视线中瞅见一个人影,顿时如蒙大赦,还没等他走近前来,便已冲了出去,擦肩而过时,撂了句,“华先生,这边交给你,我去渔村找小罗他们!” 那一日,正是月圆之夜。 海涯海水猛涨,彩石镇岌岌可危。 渔村海上遇险,武儿爹娘生死不知。 小石头华小罗追着出去,出去三人,回来的,只有一人。 莫鱼赶到渔村时,村里到处一片狼藉。 所有的村民披着斗篷聚集在海岸上,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又是举火把,又是点狼烟,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地弄出动静来,给出海未归之人指引回家的方向。 莫鱼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始终没有看到小罗他们的身影。于是,他顺着海岸,在方圆十里之外四处找,终于在一处人烟罕至的小道上,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之中,找到了灰头土脸失魂落魄的黑子哥,他的斗篷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全数裹在了一人身上,那明显是一个小孩子,还是一个浑身都在瑟瑟发抖的小孩子。莫鱼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将那斗篷扯开一角,看到了惊恐未定的小石头。 莫鱼勾着头看了一圈,一把拽住神情恍惚的黑子哥,眼眶通红,“小罗呢?武儿呢?你把人给我弄去了哪里?” 黑子哥被他拽得半身腾空,不躲也不挣扎,眼里全无光彩,咋一看,却和死人无异。 “我本想抄近道回来,在这里遇到一只红眼乌鸦,我只来得及抓住小石头一个,小罗为了救武儿,被那畜生一起叼走了。”声音毫无起伏,只是一字一句陈述事实,一个不想相信,却又无可改变的事实。 “这片林子我来来回回找了一个遍,哪里都找过了,就是找不到,找不到了……” 莫鱼一个趔趄,重重砸在地上,“这下,我要如何与夷衡交代呀?!” 海涯南岸。 一位身着青衫十六七岁的少年立于浅滩一处高地之上,眼前海水呼啸奔腾,海浪冲天而起达百丈之高,少年目光沉静,一如深海之下世界神秘莫测不知深浅。他的手上,躺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珊瑚色海螺,散发着大海一般的光芒,他把它放在嘴边轻轻吹响,清脆响亮的音调从嘴边流泻而出,时高时低,有节奏地在耳边回荡,好像是一首温柔动听的摇篮曲,使哭闹不停的孩子慢慢平静下来,海浪声渐歇,海面不久恢复往日景象。 突然,少年的身体晃了一晃,似是早有预料一般,他表现得并不慌张,只是在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的右手腕处一阵抽痛,一条红线赫然出现,眼中的惊疑一闪而过,下一刻,终于人事不省。 观夷衡体质特殊,三灵不全,是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沉睡数日,先前百般折腾,夷衡早已预感这一日将至,却没想到竟如此之快。 不归山。 小罗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周围烟雾弥漫,宛如刚揭盖的蒸笼一般,看不清远处的景物,也不知这是哪里,只瞧得眼前几株树影,野草长得要盖住她的身影。她心里发慌,努力回忆之前的情形,她记得那时他们跟着黑子哥穿过一片偏僻的树林,后来,突然出现一只红眼乌鸦……对了,那时她为了救武儿,被红眼乌鸦一起叼走了,一时大惊,蓦地趴起来,胡乱冲大叫道:“武儿!武儿你在哪?!听见了就快点回答我!” 这时身边传来一阵声响,小罗听到一个弱弱的声音回答她:“小罗,我在这儿,你没事吧?这里,是哪里呀?” 小罗顺着声音摸过去,抓到了武儿的手,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小声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一定不在渔村就是了,不知道你的爹娘怎样了?大家找到他们了没有?我们背着小先生擅自离开,还被乌鸦带到这鬼地方来,大家一定急着找我们,我们要赶快想办法离开这里!” 武儿把她的手紧紧握了一握,声音又急切又有点语无伦次,道:“走!我们赶快走!必须得离开,可是,这里是哪里?我们要往哪走?这里吗?对,从这里一定能出去!”武儿二话不说拉着小罗只管往前走,这里一路的草几乎和他们一样高,烟雾一直不散,看不清路,所以他们走得很慢,也多亏了这样小心地走,好几回死里逃生,没能跌进悬崖里去。 在第三次站在悬崖边上,惊魂未定之时,小罗终于拉住他,颤抖着声音说:“武儿,我们不能这样横冲直撞乱走一通了,不然,真的会死的,走了这么久,我终于确定,我们是被困在大山里了。而且,你有没有发现,从开始到现在,我们几乎没有听到一点儿声音,这里真的很奇怪,哪怕是深山,不可能连一只鸟叫都没有。” 第35章 武儿定了定神,顿时反应过来真是如此,周围真的太安静了,一点声响也没有,别说是鸟叫,连虫叫声也没有,好像这里除了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是死的,想到这里,武儿吓得慌了神,呆呆站着,不说话,动也不动。 小罗看他的样子,显然吓住了,她知道武儿的胆子一向很小,一直强装到现在,已经很棒很棒了。其实她自己也吓得不轻,可是此间的情况已经不容得她再害怕了,小先生说过,只要她不慌,伙伴们一定也会因她而得到力量,她还要带武儿回去,她说过她一定会带他们回去,说到的就一定要做到。 打定主意,小罗抬起头看了看周围,大雾还是没有一点消失的迹象,且不说这山路有多难走,有多危险,便是看不清东西这一点,就已经让他们束手无策了。突然,她无意瞟到右手腕上系着的红色缎带,两条长长的尾巴总是在手边晃荡着,这个带子是小先生之前拿来救她性命的,自从戴上,便再未摘下来过。 小罗眼珠子一转,便把那红带子取了下来,拿在手上打量,很奇怪地,透过这带子看前面的景物,却是看得格外清楚。小罗大喜,把呆怔的武儿一拉,笑靥如花,道:“武儿!我知道怎么出去了,我们有办法出去了!” 武儿看着她拿着一条夕阳色的红丝带手舞足蹈,十分不解,便问道:“这是什么?这不是你一直戴着的红带子么?难道它能带我们出去?” 小罗咧嘴一笑,扯着红丝带的两端对他道:“你说得没错,正是它能带我们出去。”说着,便用它蒙上了眼睛,紧紧地系了一个结,伸出手给他,道:“抓住我的手,跟我来,我们一起回家!” 有了这条红丝带,眼前的路畅通无阻,小罗拉着武儿走得飞快,走到开阔的地方便跑起来,虽然看得清路,但是他们不知道正确的下山路径,只是看到路便走,绕了很多地方,这里的树非常多,而且个个又高又粗,他们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树,好像一棵便能遮住大半边天,抬起头,甚至都看不到月亮,不知道走了多久,武儿突然拉了拉小罗,轻声道:“小罗,你还看得见么?天已经没有光亮了。”原来已是朔月。小罗闻声停下了脚步,松开武儿的手,将眼上的红丝带取下,这才发现四周漆黑一片,只是大雾依旧未散。 低头看着手中的红丝带,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却是谁也看不到谁。武儿心里害怕,赶紧又摸摸索索抓住她,语气埋怨道:“小罗,你不要随便松开手,我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小罗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吐了吐舌头,赶紧道:“对不起,我蒙着日暮不知道天已经黑了,所以取下来看一下而已,这个东西真是个宝贝,当初,小先生便是用它救了我一命,现在我们还是要靠着它回家。” “咕~”小罗听见一阵擂鼓般的叫声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两人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笑了笑道:“走吧,我们往前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吃的果子,我也觉得有些饿了。” 武儿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脸上红了一片,不过小罗没有看到,她这时道:“武儿,我现在要把日暮系上,可以先松一下手么?” 很快便听到低低的一声“嗯”,显得不情不愿。她心里好笑:这人胆子到底有多小啊!怪不得以前每次一放学,就急着往家跑,这要是放他一个人走夜路,怕是吓也要吓死。 两人手拉着手往前觅食,这时候小罗的肚子也开始叫个不停,四周原本静悄悄的,此时只听“咕噜噜”的声音此起彼伏,比赛似的,开始还会觉得好笑,慢慢地,便笑不出来了,没想到,一路走来,竟是没见一颗能吃的果子,这样下去,怕是还没找到回去的路,他们就已经先饿死了。 两人垂头丧气地往前走,突然,小罗看到黑夜里一点金光闪闪烁烁,像是一颗琥珀石,而且还在飞快地移动,于是赶紧把武儿护在身后,大叫一声:“什么东西?不要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那东西转眼已至眼前,武儿这时也看清了,把小罗抓得更紧,虽然害怕,却是推开小罗的手,和她站在一起。 眼前是一只浑身金黄的猫,没有一点杂色,眼睛也是金黄色的,在黑夜里发着光,比灯笼还亮。那只猫不算很小,虽然很是漂亮,却给人一种很凶很厉害的感觉,好像随时都能冲过来咬他们一口似的。 两人一猫对峙了足足有一盏茶时间,突然,只听对面“喵”地一声,下一刻,便听到一个少女的声音,纤细却一点也不温柔。 “竟是人类孩子,一万年了,我还没在这里见过‘活人’,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跑到这里来!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不归山茹毛饮血,三千里白骨,生魂一入,人间不归,这里便是人间地狱!你们可知野兽精怪吃人从来不挑食,你们会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两人瞪着眼睛看着眼前,这猫在和他们说话,不但说了话,而且声音十分好听,不但声音十分好听,而且内容十分恐怖。 两人的脑子显然已经打了结,一是害怕,一是完全被她的话搞得晕了头。那只猫见他们脸色惨白,浑身都在发抖,那个小男孩甚至有些站不住,于是她玩心大起,“喵”地一声,张着爪子便向他们扑来。 小罗见她冲出来,下意识地把武儿一拉,一眨眼便跑了出去。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得这么快,可是,即使再快,显然他们还是跑不过这只猫的。 耳边的风呼呼的响,那只猫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一直紧紧地跟着他们,既不往前,也不往后,而是一撇眼就能看到,这种危险始终如影随形的感觉无疑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 武儿被小罗拽着跑,一转眼,便看到那只金色的猫笑嘻嘻看着他,吓得魂都出来了,一边“哇哇哇”地大叫,一边还不停地叫“小罗”,声音十分凄惨。 小罗见他几乎吓掉半条命,眼看撑不住了,反而胆子大起来了,怒气也大起来了,一扭头,冲着旁边喊,“妖怪!不要跟着我们!吓死了他,我跟你拼命!” 那金猫听她此话,也来了劲儿,嬉笑一声,道:“好哇!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跟我拼命。”说着向前紧跑几步,在他们几步之外停下,然后发力,迎着面朝着他们扑来,尖利的爪子,锋利的牙齿,小罗似乎看见死神在向他们微笑着招手。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来临,小罗睁眼,却见金猫像离弦的箭一般朝后跌了出去,旁边,武儿吓得嘴角咬出了血,脸像一张白纸,额头冷汗直冒,而握着的她的手也早已湿了一片。此时,武儿逃得一命,又惊又喜,小罗更多的是不得其解,金猫也是一脸难以置信。 两人一猫面面相对,好一会儿,金猫突然想到了什么,眨了眨眼睛,对他们道:“你们方才是在找吃的吧?走吧,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有可以吃的果子,不想饿死的话,就跟我来。” 他们哪敢跟着她走,好不容易虎口逃生,怎会傻傻再送上门去,一心祈祷她赶快消失,可是,虽然心里清楚,可是肚子却十分不争气,打鼓似的,“咕噜噜咕噜噜”地叫个不停。 武儿小罗下意识地伸手捂肚子,肚子都被掐痛了,可是叫声依旧未歇,这时候,小罗才切实地体会到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望感,和死也差不多了。 金猫好整以暇,一点也不急,嬉笑一声,慢悠悠道:“看你们这样子,要么现在饿死,要么跟我走,选哪一个,赶快做决定吧,时间不多了。” 生死之间,有个声音沉稳而又略显伤悲,缥缥缈缈地回荡在小罗耳边:小罗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只要活着,活着,活着。 蓦地,抬头目视前方,“好!我们跟你走!跟你走行了吧!”小罗说得咬牙切齿,如果可以,好像想要把她放在嘴里嚼碎了似的。 武儿紧紧握着她的手,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个劲想把她往后拽,离那只猫越远越好。 小罗感觉到他的不安,笑了笑,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在他耳边小声道,“那天,小先生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不管你心里有多怕,脸上千万不要慌,这样敌人才不会有机可乘,武儿,你不要怕,我们都不要怕,我们绝对不会死,我们要一起回家去。” 武儿被她的话感染,心里平静许多,眼里也恢复了坚定,点了点头,道:“嗯!我不怕,说好了,我们不死,我们要活着,活着回家!” 穿过一处高大茂密的野草丛,小罗透过日暮看到一片开阔的碎石地,在里面长着一株特别大特别大的大树,上面结着很多很多小果子,只是那果子半青不熟,看着便不十分有胃口,只是他们此时饿极了,再难吃的果子对他们来说也是甘甜可口的。 小罗一见,眼睛都亮了,几步跑到树底下,仰着头,口水直往下咽,皱着眉头冲身后道:“这么高,怎么够得到啊?我可先说好,这么粗,这么大的树,我和武儿可是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的,还是说,你根本没想要我们吃,而是真的别有心机,要吃了我们吧?” 金猫十分不屑地冷哼一声,道:“我若是想吃你们,还需要如此多此一举?直接吃了就是了,好容易见到个活人,还是个孩子,甚觉有趣,便大发善心当这么一回好人,不过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总归活不过三日,还是要死的。”此时已经爬着上了树去,伸着长长的猫爪子摘下两颗果子来,敏捷地在树枝间跳跃,很快便回到地面上来。 武儿小罗对视一眼,二话不说抢下果子,嗷呜一口咬掉大半个,入口却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吃,一手抓一个,狼吞虎咽吃了起来,足足吃了七八个才算把肚子填饱,肚子一吃饱,力气也回来了,两人正准备告辞继续赶路下山,可忽然一阵眩晕,脚下打转,“噗通”两声,一头栽倒在地,晕死过去。 金猫两只琥珀色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嘴里发出一声嗤笑,道:“我虽说过不吃你们,却没说过不会做其他之事,你们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凡人终归是凡人,况且还是两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金猫将小罗蒙在眼睛上的红丝带一把扯过,打量之下,惊诧不已,喃喃道:“如此神物,怪不得能将我打将出去,只不过,它怎会在这么一个人类女孩儿身上?算了,管他如何?反正他们要死了,这个就归姐姐我吧!” 夜幕下,一点金光一闪而过,转眼消失无踪,四周安静得连风声都不曾听闻,浓浓的迷雾愈来愈深,像一场噩梦一般挥之不去,夜渐重,人们在黑夜之中挣扎沉眠。 第36章 彩石镇。 当日,莫鱼魂不守舍地回到同心草堂。此前,他和黑子哥带着小石头回到渔村,海涯之上已经平静下来,武儿爹娘也平安回来,看到他们便匆匆询问武儿的下落。他从来不知道武儿娘会凶成这个样子,她向来最温和不过的,对他们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可是这一次,她却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般,看到人又捶又打,好像要把所有接近她的人都推向万丈深渊。 莫鱼不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头一回,他被人讨厌到想要把他掐死的地步,这种感觉,真的好难受好难受,难受得不想说话,也不想见任何人,即便在最暗无天日的死魂海,他也没有像此刻一般难受得喘不过气。 一进门,正大光明堂已经安安静静地上了锁,莫鱼知道,想必是华先生已经把孩子们平安地送回家了,于是转身往藏书室走。 尚在门外,便听到屋里有人连声叫着“夷衡”,声音里带着颤抖,透着无力的绝望。想都没想,他立刻抬脚往屋里冲,小小的屋子里除了一大半的书,只剩下一张桌子和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看起来睡得十分深沉,床边华先生和华夫人哭天抢地连声大叫,他却没有丝毫反应。 莫鱼连滚带爬扑到床前,拉起他的手上下打量许久,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华先生和华夫人见他如此,大惑不解,以为他伤心过度,搞不清状况昏了头去,正准备好生劝说几句,却被莫鱼抢先开了口。 他转过头道:“先生夫人,夷衡没有死,你们放心吧,以前他也总是这样的,三不五时就会昏睡过去,脉搏心跳全都停止,好像死了一样,但是只要过上一段时间,就会好好地醒过来,没事的。”这一番大喜大悲,莫鱼被折腾得几乎虚脱,还好夷衡没事,若不然,他真的要一头撞死在他面前,什么都不管了。 不过,也怪不得先生夫人以为他死了,他们是凡人,看不出他身上还有着微弱的气息,倒是把他吓得不轻,此时握着夷衡的手,心里直呼幸好幸好! 听到他一番解释,夫妇二人顿时放下心来,这时华先生忽然朝门外瞅了一圈,心里又“咯噔”一下,把他拉过来道:“莫鱼,罗儿呢?你不是找她去了么?她在哪里?你们怎么没一起回来?武儿和小石头呢?” 华夫人抱着小鸢,看得出来眼圈红红的,想来方才急死了,这时一口气松了,也随着问道:“是啊,他们人呢?都没事吧?外面那么危险,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学堂里?平时贪玩也便罢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知道我和先生有多担心么?他们在门外么?若再有下次,小心我揭了你们的皮!”说着便往屋外走,四处张望着寻了半天不见人影,回过头来道:“莫鱼,他们人呢?” 莫鱼手上一顿,鼻子一酸,刚平静下来的心立刻揪成一团,哭得稀里哗啦,“小罗和武儿找不到了!哪里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了!”抓着夷衡的胳膊使劲摇着,“夷衡,你快起来,我们一起去找他们,你快起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华夫人咋听,三魂六魄全丢了,脑袋一“嗡”踉跄几步,一头朝地上扎去 ,华先生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把她扶住,奇怪的是,怀里的小鸢却是十分安静,不哭也不闹,只是睁着好看的大眼睛担心地看着先生和夫人,竟一点也不像一岁大的娃娃,反倒对现在的一切都完全了解。 华先生神情悲怆,转眼似乎老了十来岁,摸了摸小鸢的小脑袋,将眼底的悲伤掩去,反而安慰莫鱼道:“莫鱼,你不要担心,小罗十分聪明,她一定会自己找回来的,况且武儿也和她在一起,他们会平安回来的。” 莫鱼闻声鼻头更是一酸,他本来自责死了,不敢回来见夷衡,更不敢面对先生和夫人。当时他明明答应了夷衡,会好好看着他们,绝不让他们离开大堂,可是,他没有做到,不但看着他们离开,甚至还把他们弄丢了。他们现在是凡人,还是两个小孩子,离开身边的亲人和朋友,离开家乡,他们会不会遇到危险?能不能生存下去?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他担心极了,害怕极了。 想着想着,眼泪便“吧嗒吧嗒”断了线的往下掉,好像之前的情形重演,夷衡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任凭他们哭塌了天去,一动也不动。只是,上次他的身边还有扶罗和扶鸢,这一次,却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夷衡,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 忽然,先生和夫人不知怎么地,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莫鱼恍恍惚惚地站着,好半晌都动不了,嘴里含含糊糊叫着他们,“先生,夫人,你们怎么了?不要吓我呀!不要留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怎么办,求求你们了,快点起来!” 而此时,被华夫人护在怀里的华小鸢从地上爬起来,圆溜溜的大眼睛里透出来的不是孩童的天真,而是历经风雨之后的平静与深沉。莫鱼心里一惊,一连退后几步,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直到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他眼前叫着“小鱼儿,我回来了。”声音如铃,温柔清脆,莫鱼却早已愣成一根木桩。 少女无法,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梦中之人这才终于有了反应,道:“扶鸢?”语气充满怀疑。 扶鸢笑答,“是,我是扶鸢。小鱼儿,你辛苦了。不过你这个样子,怎么像是没见过我似的?明明我们日日相对。好吧,虽说那时我还只是个不大的小娃娃,可是,我却一直在和你说话呀!可能有时候你听不太懂。总而言之,我回来了。”扶鸢蓝色裙裾摇摆,她的气质不同于扶罗,非烈焰焚身灼烧,化烟化雾。而是一种碧透的清澈,似真似幻,从梦的那一头走向现实。 莫鱼鼻头轻颤,嘴角一撇又一撇,方才悬起的心一下子落到实处,所有的担心和害怕终于有地方停留,呜呜叫着扑到她的怀里,“扶鸢!扶鸢扶鸢扶鸢!!!扶罗丢了!夷衡睡了!长幽也丢了!你怎么才回来!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扶鸢抱着他柔声安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都知道!夷衡君早和我说过,他说扶罗他们命里有此一劫,此一劫若能平安度过,他们便还有重回天界的希望,若是不能,将从此与我们殊途异路,两两相忘。” 莫鱼这才想起,扶鸢当日与扶罗一同跳入焚仙炉,扶罗完全变成了凡人,她又怎么会以婴儿形貌重生,且丝毫无损,依旧保留仙身和记忆?听她方才所言,夷衡想必早便知道的,原来他们竟合起伙来一起瞒着他!不觉十分恼怒,一把推开她道,“好呀扶鸢!你和夷衡竟一直瞒着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多害怕吗?当日你和扶罗跳了焚仙炉,而夷衡为了夜阑和长幽不受众界责难,用大椿把他们打晕,逼出他们的灵元投入焚仙炉,随你们一起投胎转世。你们一个个都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如果不是夷衡在‘大道池论罪’之时说服众人让我们下界,是不是我们永远都无法再相见?而你既然没事,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你好没良心!” 扶鸢摇头急道,“不是的,我不是有意瞒你,本来跳入焚仙炉,一定三灵尽毁,前尘尽忘,以凡身重生。不过,灵衣在消失之前保留了我的记忆,日暮及时张开结界,所以不但没有忘记,而且三灵未损,只是受了内伤。我只好先附身在一位即将出生的女婴身上,慢慢安心养伤,一直到那日,夷衡君为救扶罗,想要取出我体内的日暮,才发觉我灵识灵元灵体完整,与女婴并非一人,未免打草惊蛇,夷衡君一直让我维持原状,潜伏在女婴体内,毕竟想要与你们一起生活,我得需要一个身份,本来我打算告诉你的,可夷衡君担心你知道之后在爹娘面前露出形迹,便要我暂时瞒着你,让你担心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莫鱼看了看床上之人,叹了口气,皱着眉头道,“算了,便不跟你计较了,如今夷衡昏睡,想要找到扶罗和长幽只能靠我们了,但愿在我们找到之前,他们安然无恙才好,不然我是再没脸见夷衡的。” 扶鸢一脸从容笃定道:“放心吧,扶罗会没事的,她一向古灵精怪,还有日暮保护,她一定能带着长幽平安回来。” 不归山。 小罗是被武儿摇醒的,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发现红丝带不见了,四周还是原来的样子,大雾弥漫,他们还在那棵大树底下。 武儿扶小罗站起来,早注意到她眼上的红丝带不见了,他们唯一出去的希望没有了,想想此前情形,即便是个半大孩子,也能猜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甚是丧气。小罗猜到他的心思,笑了笑,道,“武儿,别灰心,虽然日暮弄丢了,可我们还活着,还好在这里跑了这么久,我差不多适应了一些,你拉着我的手千万不要放开,我们先想办法再摘些果子来,下山的路还很长,肚子一定得填饱。” 出来之时,她的身上还挎着小布包,布包里有一只小竹笼,笼子里装着一只小雪燕,她把笼子拿出来,把竹门打开,小雪燕活蹦乱跳地飞到她的手上,小罗开心得大叫:“太好了,小雪儿还平安无事!小雪儿,快到树上摘些果子来,你也饿着了吧?笼子里的食物都吃完了,你先把肚子填一填。”小燕子接到指令,很快叫着朝树上飞去。 忙活了大半日,武儿和小罗把小雪儿摘下来的果子一个一个捡起来,把布包里,口袋里,能装的地方通通装得鼓鼓囊囊的,直到再也装不下,才终于心满意足地起身,手拉手小心翼翼的再一次向着山下出发。 一路上,渴了便喝山上的水,饿了便吃身上的果子,累了便找一个干净的地方休息,没日没夜地走了一个月,可是,这山路好像没有尽头似的,翻过一个山头还有另一个山头,他们走得筋疲力竭,撑着一口气一直努力往前,幸好路上有小雪儿跟在他们身边叽叽喳喳四处飞,分去了他们不少的劳累。 第37章 又到一处山壁前,这条路比着其他地方更窄,更陡,像是一个乌鸦嘴的形状,看上去就很是心惊肉跳,可是他们必须翻过它才能过去另一边,此时小罗和武儿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两人互相打气加油小心攀爬着。小罗在上,武儿在她身后紧跟着,小雪儿在两人之间飞上飞下,叫个不停,似乎也在给他们加油。 武儿顶着两只黑眼圈,眼里神采全无,走一步,身体晃三下,走到现在,两人不论是精神还是体力,几乎都快耗尽了,此时,一只脚踩着岩壁,手上用劲儿向上爬,眼看离山顶越来越近,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能上去,可是,突然山上响起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接着一阵咆哮震天动地,是虎啸!两人吓得差点松开手从落脚处掉下来。 抬头向上看,果真看到老虎,豹子,山猫,狐狸,狼一大群的野兽围在山顶,它们什么也没有做,便这么龇着牙从上面望着他们。小罗觉得它们一定在大声地嘲笑他们,等待着眼前的美食准备饱餐一顿,一时吓得魂飞天外,再也没有力气往上爬。 迷迷糊糊地,武儿身体一抖,一个不小心踩空了去,只听“啊”地一声惨叫,便像飞箭一般栽了下去,小罗想都来不及想,下意识回身拉他,跟着便跳了下来。小雪儿本来在它们上面好大一截子,忽然听到动静,立刻扑棱着翅膀尖叫着冲了回来,小罗在飞快的降落中用尽力气想要赶走它,那小家伙却像粘在了她身上似的怎么也赶不走。都说动物是最通灵性的,也许它感觉到了主人身陷危难,有性命之虞。它没有办法解救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和他们一起死。在扶罗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口袋一动,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然后一道蓝紫色灵光从他们身上飞出,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小罗睁开眼睛,听到小雪儿在身边叽叽喳喳乱叫,身体一动,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这一痛,脑子也清醒过来,想起他们二人从悬崖上跌下,心里一咯噔,慌忙四处找寻武儿。发现身旁不远处有一个人影,忍着痛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见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傻傻地站着不敢上前,眼眶也红了一圈。 不知站了多久,她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鼓起所有的力气爬过去抱起他,这才发现他的身体是热的,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落进肚子里,“哇”地一声痛哭起来,带着歇斯底里。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是复杂难明的,与其说她是在哭,倒不如说她正在打仗,她在和她身边所有想要伤害她的力量在战斗,比如说这一座阻挡她回家的大山,比如说像逗趣一样戏弄他们的那一群野兽。她尽力地咆哮着,嘶喊着,像是用整个生命在呼唤着。喊到后来,力气用尽,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抱着她唯一能依靠的人瘫倒在地上。 这一次是武儿先醒过来,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漫天数也数不清的星星。此时,他的心情是平静的,什么也没有想,内心一片澄澈,他安安静静地躺着,小罗在他怀里睡得安稳。 他动了动身子抱紧了她,就这么一直躺着,躺了好长好长的时间,直到脑子里慢慢浮现出一些东西来,他鼻子一酸,便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眼泪,又拍了拍小罗,喃喃道:“走了这么长的路,又饿,又累,又害怕,好几次我都想放弃了,可是现在我真的好高兴,好高兴我还活着。”他无法掩饰他内心的喜悦,趴到扶罗耳边告诉她,“小罗,我们还活着呀!”他说完这句话,好像完成了非常重要的任务,正准备再躺回去,却看到小罗回应似的点了点头。知道她听到了,武幽眼睛一眨,一个不留神,眼泪又掉了出来,顺着他的鼻尖落到耳侧,两人一时笑了起来。 待休息够了,武幽便觉得肚子饿了,于是拍了拍小罗,叫上小雪儿一起去摘果子吃。 站在山崖下,望着那凶险陡峭的山壁两人发起了愁。之前的那棵青果树是在悬崖上面的,这一下子掉下来,忽然不知去哪找食去了。这么高的山壁,如果真要爬到上面去,不知要爬到什么时候,到时他们不是摔死,累死,也会饿死的! 武儿心里打起了鼓,不安道:“小罗,我们也不是非要现在就上去吧,好歹养足了体力,我们再来爬呀!” 小罗张了张嘴,显得懊恼又丧气,甚至走到山壁前爬了几下,终于不得不重新估量现在的状况,内心几下挣扎,抓住武儿手腕走了回头路。 武儿打眼扫着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拽住她停了下来,道:“小罗,你很不对劲呀!这么长时间了你竟然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你怎么了?你跟我说句话!” 小罗被他拽得手腕发疼,咽了口唾沫使劲摇了摇头,武儿这下子更急了,几乎是吼着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伤着哪里了?对!一定是掉下来伤着哪里了!我就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没有!小罗,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做能够帮你?” 小罗像不倒翁似的被他又摇又晃,实在受不了了只得用头狠狠撞了他一下,武儿一个踉跄往后连连退了几步。 小罗见他安静下来,四下瞅了瞅,找到一根小木枝便蹲下身子在地上画了起来,画完对武儿招了招手让他过来,武儿满头雾水走过去一看,却见地上写道: “先前你一直不醒,我便一直喊你来着,喊得太多估计把嗓子喊坏了,方才我一直想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来,等过几日便没事了,你不要害怕,也不用担心。” 武儿转头看了看她,显然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这时候,小雪儿忽然飞过来绕着他们叽叽喳喳叫着,小罗知道它定是发现了什么,刚好不想再让武儿胡思乱想,于是立刻拉了他指了指小雪儿,跟了上去。他们跟着小雪儿一路找过去,在一棵歪脖子野树上发现一个人,当即大吃一惊,那人竟是先前骗了他们的那只金色山猫。 两人费了好大力气把她从树上搬下来,发现她竟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可是身上的伤却是非常严重。小罗从随身布包里拿出一瓶药膏来,是跌打损伤药,此前她经常受伤,爹娘总要她随身带着一瓶伤药。小罗小心地给她包扎了伤口,后来他们又跟着小雪儿找到了一处山洞,幸好有这小东西,若不然,怕是真应验了这山猫所说,当真在这里活不过几日了。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两人顿觉看到了一份希望,盘算着要怎么从这里出去,一边又陪着山猫养伤。 就这么又过了一段时间,那日武儿捉了好大一条鱼回来,一进门便大叫道:“小罗,看我带什么回来?今天我们吃大鱼!小雪儿也有口福了!” 小罗给金猫换完药,高兴地迎过来,凑在他的手边一个劲儿地咽口水,“好武儿!这些日子我吃果子吃到吐,你简直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快坐下歇歇,剩下的我来做。” 武儿在角落里陪小雪儿玩,小罗便欢天喜地地生起火来烤鱼吃。突然,从他们前方的草席上传出一阵动静来,接着便听到一句低沉嘶哑却十分平稳的声音道:“是你们救了我?” 二人寻声望去,见那人正撑着身子望着他们,武儿身子一下子绷紧了,下意识的侧了一边身体,打起十二分精神防备她偷袭。 小罗却是拿着半生不熟的鱼突然起身,想也不想几步跑到她身前,开口便道:“你醒了?你睡了好长时间,流了好多的血,没想到你真的还能活过来,简直是个奇迹!对了,你拿了我的日暮对不对?求求你了!看在我们救你的份上,把它还给我好不好?” 金猫只瞧着她没有说话,但是金色流光的眸子却暴露了她起伏不定的心绪。时间仿佛凝滞了,直到“啪”地哔啵声响,金猫终于再次开口,但是语气已经不似先前凌厉,她注视着眼前通红的火光道:“唤我金金吧,他们都是这样叫我的。” 看到小罗手上的鱼,又道:“好大一条鱼,足够我们三个人吃了,接着烤吧!肚子不饿么?还有,那个胆子好小的小子,你就那么怕我么?放心吧,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了,你们救了我,即便是我骗你们,还拿走你们的宝物,你们还是救了我。真想不到,救我的是你们,杀我的却是他们!” 小罗见她笑得简直要哭出来,终是有些不忍心,把鱼递给了武儿,示意他先去烤鱼,自己反而在她身边坐下来,道:“金金,你别哭呀,你是不是饿了,武儿很快就能把鱼烤好。” 金金仔细地打量了她半晌,“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个女娃娃胆子倒是大得很!你不怕我么?我可是妖怪,只要动一动手指,便能要了你们的命!” 小罗缩了缩脖子,不觉往后坐了坐,发现她的确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才放下心来道:“我也害怕的,我从一开始见你便害怕极了,可是有人告诉我,越是害怕越是不能怕,只有你不怕,对方才会觉得害怕,而事实上,我们也真的没有死呀。” 金金撑起腿,胳膊支着脑袋笑了,道:“有意思。如今我更能断定你不是寻常的小孩子,你手里拿着这么厉害的宝物已是不凡,可没想到你没了宝物竟也能支撑到今日,我确实小看你了!不过,你能走到这里已是极限,如今你们掉落谷底,而出山的路口只有一个,想要出去必须爬上这断崖,更何况你还没了宝物。” 提起宝物,小罗这才想到她要的东西还没拿回来,赶忙道:“金金!日暮!我的日暮在哪里?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送给我的,我答应他要一直带着,绝对不能把它弄丢的!” 金金不知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来,眼底笼上一片黯淡,小罗看到她瞬间躬起身子倒吸了好长一口气,知道她定是伤口疼了,忙上前扶了她一把,问了声“你没事吧?” 金金把她按着又坐了下来,摇了摇头道:“我无事,有句话叫‘自作孽不可活’,我轻信了人,着了道,不但宝物被那帮子小人抢了去,还差点送了命,所以,即便我现在想还给你,也还不了了。” 小罗失望至极,眼眶又要红起来,金金看她模样,心底到底是愧疚,道:“不过,作为回报,我会帮你们下山,即便豁出性命不要,我也一定把你们安全送出去,这是我欠你们的,我金金说到做到。” 小罗却道:“可是日暮绝对不能丢的,我一定要把它拿回来,否则我绝对不会走的。” 金金望着她的眼睛,看到她眼里的坚定和奋不顾身,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可笑,活了这么大岁数,竟还比不上一个孩子,平白任人欺侮至此。于是当即对她保证,道:“好!我答应你!我定会帮你取回日暮,送你们离开,若不能做到,让我金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时武儿鱼也顾不得烤了,也顾不得再害怕了,站在小罗金金二人身前,伸出一根小指头道:“还有我!日暮是小先生给你的,绝对不能丢在这里,我和你拉勾,不管前面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武儿再也不会害怕,我要陪着你,一起回家!” 这时候,小雪儿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绕着三人叽叽喳喳乱扑乱飞,仿佛在说:还有我还有我! 看着他们信誓旦旦的样子,小罗笑了,笑得眼泪也流出来,她伸出一根小指头,勾上了武儿的,她觉得身体里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涌上来,她想:或许这便是小先生说的,伙伴的力量吧! 三人在山崖下,星星照耀的山洞中结下誓言,他们那时满怀着信心和勇气去挑战前路上的一切危险,他们在心里坚信着他们会赢,可是,上天显然不会施舍他们这份仁慈,在不久之后,因为这条不可丢失的“日暮”,他们付出了两条性命的代价。或许她的命运本就注定了离别和失去,所以上天总是以最残忍的方式,在她身上烙下千疮百孔,而这一切的开始,又打开了下一个因果轮回。 第38章 半年后, 年节下。 和往年一样,每到年终末夜,家家户户都会敬拜七神像,感谢众神,并为新的一年祈愿祝福。说到为何人间会有七神像,完全是那妒心泛滥的喜丧神一手成就。 喜丧神位列神位,地位虽不及始神七君,却也是正正经经的神。只是喜丧之名较为特殊,所属之事虽有添“喜”之功,可远远被“丧”掩盖,只因人间喜喜不喜丧,“喜丧神喜丧神”倒成了“丧神”。唉!不论天上还是人间,凡见喜丧神者,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倒是可悲可叹! 话说喜丧神早对我行我素的夷衡君积怨已久,心里存了一万分不满,说话行事难免会往他身上撒气,最是与他唱反调。按他的话说,那样一个人,一身的傲气与其始神之力相互对等,自负到天人共愤,真不知到底有何可拜之处? 便是这样,瞅着了机会,把他顺手涂鸦的画偷偷幻化了一幅,原本是想在人间烟花之地廉价大卖,好借此出一出恶气,谁曾想,这画一出世面,全世界疯抢,到了,甚至家家户户都能见着一幅,还好好的装裱起来挂在墙上时时参拜,没能把他气得吐血,索性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如此心里还能好过一些。 华家里屋。 小罗他们失踪至今已过半年,这半年来,华先生思念小女成疾,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入冬以来,甚至卧床不起。而华夫人心灰意冷之下,把全部心思寄托在华小鸢身上,只有每日看着她,脸上才能勉强有一点生气,但凡有一刻看不到,便找她找得发疯,也因为此,扶鸢不得不分出一半灵识附在小丫头身上,随时知晓她们状况,另一边同莫鱼四处寻找小罗武儿二人踪迹,可是上天入地,始终没有一点消息。 这日,两岁华小鸢站在窗前,对着月亮许愿,七神像挂在墙边,声音尽显稚气:“娘亲说,满月之时对着月亮许愿,神会实现我的愿望,七神君,如果你们真能听到,求您保佑爹爹快点好起来,爹爹因为思念姐姐卧病在床,娘亲也因为姐姐从来不曾笑过,求您赶快让姐姐回来!求您救救爹爹和娘亲!” “鸢儿!鸢儿!你在哪?你不要吓娘亲!快点出来,不要再躲猫猫了!”华夫人踉踉跄跄从门外进来,满头华发,神情憔悴,仓皇无助。 华小鸢听到叫喊,急急忙忙把眼泪一擦,转身便朝门外迎出去。华氏看到她一把便将她抱进怀里,哭得凄惨兮兮,“鸢儿鸢儿,你不能再离开娘亲,如果连你也不在了,娘亲真的活不下去了!” 华小鸢肉嘟嘟的小手拍了拍华氏的脸颊,奶呼呼道:“娘亲,我在呐,我会一直陪着娘亲,娘亲别怕,娘亲不哭。” 晚间,在昏暗的屋子里,一点豆大的烛光轻轻飘飘摇曳着,华先生撑着身子坐靠在床沿上,华氏抱着睡着的小鸢坐在床边。 短短半年,华先生脸上已呈灰白死气,此时喘着粗气,有气无力道:“这个年,我怕是过不去了,我走后,你不必兴师动众发大丧,只把我埋在海涯墓林便罢,我一辈子只为了彩石镇这些孩子,可是,这半年来学堂里……哎!” 华氏用衣角不停抹泪,喉头哽咽道:“学堂里石先生已另外找了先生来,你不必担心,今日小石头还来看你,见你睡着便没吵你,听他说,武儿娘似乎疯病更厉害了,如今连武儿爹也不认得了,每日见着小石头嘴里直叫‘武儿’,其实疯了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她眼里的小石头,一直是她最想见的儿子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华先生突然道,“莫鱼,可曾回来过?” 华氏抱着小鸢的手一紧,顿了顿道,“自一个月前回来一次之后再没见他,如今你也该放下了,我也放下了,不要再想了,回不来了。” 华先生眼角淌下两行老泪,“不想了,不想了,我也没多长时间可以想了……” 翌日,一道旱雷劈下,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华家屋子里哭声凄切刺耳,穿过重重重雷,打在冰凉刺骨的雨里。 当一记闪电划过夜空照亮天际,一个瘦小纤细的身影穿破黑夜雨幕,映着光而来,绝望中的希望,希望中的绝望,这一刻,老天再也止不住哭泣,泪流不绝。华先生气绝的那一刻,华小罗浑身泡了水一般的出现在屋子门前,华氏闻声回头,一见她悲喜交加,竟能保持清明神志,扑到华先生身上呼叫亡魂。 “一明!你醒醒!罗儿回来了!罗儿回来了!她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呀!一明一明!” 华小鸢跪在华氏身边,床上的爹爹一动不动,她似乎有些明白,这大概就是叔叔婶婶嘴里常说的“死了吧”!她看到娘亲冲到门前,粗暴地扯住姐姐的胳膊,拉着她往爹爹身前一推,尖着嗓子道:“叫爹!” 华小罗满脸都是雨水,头发长长的披散开来,袖子、裤脚烂得一块一块的,眉头、眼角、脸颊有一些细细的口子,都结了痂,因为淋了雨,衣裳平白干净了些,脸上也整整洁洁,看上去虽惊心惊险,到底还有一股子精神气撑着。 此时她站在床前,神情茫然,显然脑子还糊涂着转不过弯来,见她迟迟不肯开口,华氏忍不住转过脸来,小姑娘的脸庞一下子充进她的眼眶,这一眼让华氏的眼泪汹涌决堤,也许这时候她才真的反应过来,感受到失而复得的欣喜吧。小罗呆呆地任由她抱着,听她哭得浑身发颤,好半晌才张开手回抱她。 她把所有的情绪隐藏着,哭不出来,也不知道如何哭,这一切好像是一场噩梦,她一直身在梦中。她任娘亲抱着,听她在耳边哭,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只觉得好冷,世界好安静,安静得好像除了她自己,什么也没有。她不禁想早点醒来,结束这个不详的噩梦。 华小鸢不知什么时候依偎过来,趴在小罗腿边,扯着她一片湿答答的衣角,拧出一股水来。小罗脑袋嗡嗡的,连外面的大雨声都觉得细如蚊蝇,她拒绝思考眼前是个什么样的景况,时间仿佛停滞在这里,这个小屋。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变,有依偎在一起的母子三人,还有床上不能说不能动的冰冷的……尸体。 生命……到底是什么?活着到底是什么?等待到底又是什么?在这样一片屋檐下,总有生命在哭声中流逝,也总有生命伴随着哭声来临,大雨一直下,一个生命即将远行,是不是又有另一个生命即将获得新生? 又一日,雨依旧下着,雷声却小了,洛洛怀里挎着一个食篮,举着把印着梅花的黄油伞走进屋里,看大堂左右无人,把伞合上放在了门口,屋里静悄悄的,和往日不同的气氛让她心里一个咯噔,疾步往内室而去。 一进门,便见华氏形容憔悴地跪坐在床边,怀里的小鸢沉沉睡着,眼角挂着泪痕。而在床头还跪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头上蒙着一条碎花布巾,身上穿着崭新的小红袄,她背对着洛洛,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她的身影却是让洛洛心里一跳,不敢相信那个一直挂念着的人真的回来了。 还没来得及欢喜,便惊觉此时的气氛十分凝重,再仔细看床上之人,往日温和慈祥的老先生没有一点生气,像是从泥土里拔出根来的老树,失去生命之源,垂垂老矣,行将就木。 “啪嗒”食篮应声而落,几步跑到床前,小心搭上那只瘦得硌手的胳膊,冰冰冷冷的,早没有一点温度。她捂着嘴巴眼泪夺眶而出,看了看身旁跪得笔直的女孩儿,流着泪把她抱了个满怀,一开口声音便如清凉剔透的玉石,暖到心底,又无限哀伤。 “小罗!可怜的小罗!这半年来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你担心吗?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不过……幸好!幸好!”眼神落到床上,眼泪又掉出来,只拍着她的头不停念着一句“只可惜!上天不公!上天不公!” 看到温柔如往昔的洛姐姐,太多的辛酸和委屈说不出口,第一次释放出悲伤,无声地哭泣。她把头埋进洛洛的怀里,身子颤抖得厉害,声音咬碎在齿间,听得洛洛的心也跟着颤抖。后来力气用尽了,人也空了,一片昏天黑地袭来,支撑不住终于昏睡过去。待她醒来,已是三日之后,华先生起灵。 华先生临终交代,不必兴师动众大操大办,所以,没有丧歌唢呐,没有车队花圈,一辆破马车,一副棺,华氏扯着缰绳走在前头,洛洛抱着小鸢走在后头。一个人走到生命尽头,陪在身边的原来不过还是那一二人。马车粼粼而行,路过一家门前,突然从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小英子见到华氏、洛洛和那半点大的小丫头,看到车上的黑木棺,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神突然恐惧起来,“啪”地一声合上了门。 华氏望着那扇门看了好久,终究麻木地低下了头,从门前过去了。洛洛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拍了拍怀中被吓住的小鸢,把她往肩上抱了抱,什么也没有说,也朝前去了。可她们不知道的是,在她们离开不久,柴门应声而开,方才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急匆匆跑出来,目光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来至墓林之中,马车停下。华氏从车上拿下一把铁掀,洛洛正欲往前,却被华氏挡下,她将车上的小鸢抱下,推到洛洛身边,哑着声道,“你照顾鸢儿,我来便好。” 还没等她一掀落下,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轻且急的脚步声,小英子带着小虎子还有一帮同学们扛着比人高的铁掀满头大汗跑过来,小虎子指挥着身后的同学一字排开,二话不说先下了一铲子,小英子放下铁掀道:“婶婶!我带同学们来帮你!我们一起送先生!”这些孩子都和小罗差不多大,八九岁的样子,七手八脚拿着家伙动了土,一抔一抔的黄土抛出来,华氏的眼睛渐渐湿润了,望着漆黑的楠木棺材,知道里面的人安详地躺着,颤抖地伸出手掌抚上去,给相伴一生的丈夫作最后的告别。 “一明啊!我和孩子们一起来送你!你操劳一生,牵挂一生,如今终于可以歇一歇了!成亲之时你说过:既为夫妻,从此妻在哪里,夫在哪里。可是如今你丢下我,丢下罗儿,丢下鸢儿一个人走了!既然生不能守诺,变成鬼你可要记得等我。你放心,等她们长大,我便去那边找你,下一世,彩云儿还要嫁给华一明!”棺材慢慢落土,相伴一生的人终于要阴阳两隔,薄薄的一层土还没落稳,便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穿云裂石,破空而来。 “爹!!!”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仿佛从灵魂深处迸出来,“爹爹!!!是我害死了您!对不起!是我害死了您!!!我不该那么任性,我不该离开您!我还没来得及和您说上一句话,您怎么就不能多等一会儿,等一等我!”她好像要把肝胆吐出来,眼泪滴到地上,连石头都灼伤了。而此时跟着小罗一起来的人们,纷纷找到自家孩子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村人甲:“这不是华小罗吗?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听她的话,看来是没见到华老先生最后一面,可怜的人啊!若不是思女成疾,以他一向健朗的身体,怎会这么早便撒手人寰?!” 村人乙:“你知道吗?我听说这华小罗是被一只红眼乌鸦给叼走的,想不到丢了大半年,竟自己跑回来了?若是一般人,能这么稀奇古怪地走丢,安然无恙地回来么?” 村人丙:“诶,我听说啊,这华小罗天生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一出生眉心就有一颗血色花纹的胎记,而且,她出生的那天啊,正是红月出现,镇上惨遭大难的那一天!造孽啊!” 村人丁:“什么?你说的可是真的?那这个华小鸢还真是个祸害啊!说不定彩石镇的灾难真的是她带来的,不但害惨了镇上的人,甚至连她的亲生爹爹也被她害死了,你说华老先生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她回来这日撒手西去,不是她害的,还能是谁?” “对对对,真是可怕啊!我们还是离她远一点吧,别再被她害死了去!” 人群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小心往后退,尤其小罗所过之处,人群犹如退潮一般,四散而去。 短短半年,先后经历生离死别,即便是大人都难以承受,更何况是孩子。小罗穿过人群,发了疯一般的扑向已入土的棺材,连声叫喊“爹爹”。 华氏伤心已矣,再多看一眼都已不能,闭起眼睛偏过头去,不看,不听,无言的悲伤不但未能减少,反在她身上慢慢融化,浸透,直至四肢百骸。母女二人心神激荡,无力注意身旁之人,可是洛洛身处其中,少不得将那三言两语听进心去,明眸暗沉,心中不快。 满月已成弯月,月上柳梢,天空忽然又迷蒙起来,在众人三三两两的安慰声中,震天雷响,同时一声凶悍的咆哮声,将人们回去的脚步打断。小罗心中一紧,几日来的哀切和悲伤被扑面而来的恐惧吹散。 眼前一只宽额白尾两人之高的大虎踏风而来,它的身后:豹子,豺狼,野犬,狐狸等各种野兽以及各种飞鸟接踵而至,呼呼啦啦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突然,人群中一声尖叫声起,众人便见一只棕毛大熊将一位年轻男子高高叼起,在空中飞甩,戏耍得开心,男子却生生吓晕过去。 如此阵仗,一众人早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哭爹喊娘,一边四处奔逃,可不管跑向何处,皆被堵在周围的野兽驱赶回来,它们的身体成了一处固若金汤的障壁,所有人被圈在中央,嗷嗷待死。 此时,为首的白尾大虎走上前来,朝着人群中某个地方走去,众人犹如惊弓之鸟,一个个抖如筛糠,僵若木鸡。只见它走到一个小女孩儿面前站定,那大虎竟开口说了话。 “华小罗,快把那贱骨头的妖丹交出来,我还真是小看了她,竟将芳魁练到如此地步,带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逃脱!这一次我能找到你,你觉得,还能逃得过我的手掌心么?” 小罗再见杀死金金和小雪儿的凶手,内心恨意滔天,咬牙切齿道:“白尾虎,你这个杀人魔!金金和小雪儿都死了,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我?金金那么好,你为什么一定要杀她?你已经是王,到底还想要什么?!” 白尾虎一声咆哮,笑声里充满嘲弄和不屑,道:“我想要什么?你们想要的我都想要,好东西我永远不嫌多,那贱骨头背叛了我,早知该有什么下场,那只乱扑腾的死虫子,竟敢从我身上偷东西,吃了它已是对它最大的恩典,华罗,你连只虫子都不如,可是命却硬的很,如今落到我手里,你该感恩戴德,因为你很快就会与你的好朋友地下重逢了!” 华罗浑身发抖却一步不退,道:“白虎王,我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是我诅咒你:即便下了地狱,我也会化作厉鬼,日日夜夜纠缠你,直到你白骨生疮,形神俱灭!” 华氏披头散发地扑过来抱住华罗,像碑塔一样为她挡住死神的召唤,大呼道:“妖怪!你休想伤我女儿!你说的什么妖丹,我女儿身上怎么会有?这里是天神庇护之地,你莫要在此撒野,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去!”华氏自从接触到先前那些魑魅魍魉,见识到观小先生的种种厉害之处,早对这些妖魔鬼怪见怪不怪,再加上危难之前,一心只想保护自己的孩子,竟不觉得眼前的怪物有多可怕,其表现远超凡俗妇人。 小罗一见华氏跑过来,原来还有一丝惧意,此刻却什么也不怕了,打定主意道,“妖丹不在我身上,你吃了我也没用!” 白虎王浑身长毛炸起,眼睛眯成一条缝,道:“识相的话乖乖把妖丹交出来,你不怕死,这些人可是怕死的很啊!”他与那棕毛大熊对视了一眼,棕毛大熊接到指令,竟将方才戏耍的年轻男子一口吞进了肚去,人群立刻鸡飞狗跳,一个一个只顾着逃命,一些人不小心摔倒,周围亦无暇看顾,甚至还接连踩踏,一时惨叫连连。而那年轻男子竟是小罗的好朋友小英子的阿爹! 第39章 小英子吓傻了眼,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看到阿爹一下子不见了,哇地一声哭出来抱住身旁的年轻妇人道:“娘!阿爹不见了,阿爹去哪了?我要找阿爹!” 年轻妇人亲眼目睹丈夫葬身熊腹,心神大乱,一把推开小英子往前跑,站在棕毛大熊脚跟底下,一嗓子嚎出来,直叫道:“她爹她爹!”洛洛抱着小鸢隔着老远被人群推来挤去,从人群中拉住小英子,把她挡在胳膊底下,想要过去找英子娘,却被推得越来越远。 小罗看见眼前的一切眼睛通红一片,拉住华氏的衣袖,目光坚定,道:“好,我给你!你们再不要吃人,让他们各自回家去,我就给你!” “可以,不过,我要的不只是妖丹,我还要被小虫子偷走的宝贝。”白尾虎得寸进尺。 小罗紧紧握住右手腕,她一直把日暮系在右手腕上,打了一个蝴蝶扣,飘着两条长长的带子。华氏扶住小罗的肩膀,半边身子侧向她,目光却对准白尾虎道:“妖怪!这是我罗儿的保命符,怎会把它交给你,我就算是死也定会护着我罗儿!” 村人甲在逃命中一把拉了英子娘道:“你还傻站着做什么?英子爹已经死了,快跟我走!”一边冲华氏道:“我们都是被你女儿连累以至于引来杀身之祸,你要为你女儿死莫要拉着我们!”又仰着头对白尾虎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谁惹了你你找谁去!你方才答应放我们回家,既是大王,便要说话算数!” 白尾虎一声怒吼叫得天摇地动,一众野兽听此,自动让出一条路来。障壁打开,转眼之间,人群分散向四面涌去,远远望去,像是一群弱小而无力的蚂蚁,仓皇逃窜。 人走光了,洛洛反而长松一口气,将小鸢放下,蹲在小英子身前,认真道:“小英子,叔叔已经带你娘走了,这里太危险,你也必须离开,爹爹不在了,但是你要坚强!你看,小罗和你一样,她的爹爹也不在了,所以她长大了,变得更勇敢了,你也可以的,是么?” 小英子眼睛哭得红红的,望了望远处小小的人影,将眼泪一抹,点头道:“嗯。” 这时有脚步从身后传来,竟是小虎子,小虎子爹娘在他身后跑得气喘吁吁,朝他喊:“虎子你跑慢点,小英子没事的。”小英子看到他眉梢一喜,小虎子跑得满头大汗,在她跟前弯下腰喘着粗气道:“我答应你娘带你回去,你没事吧?”小英子一眨眼,一颗眼泪掉下来,没有说话,只对他摇头。 洛洛看到虎子爹娘终于安下心道:“正好你们来了,快带小英子回去吧,英子娘一定急坏了。”转而把小鸢往他们身前一推,道:“请代我照顾小鸢,带她回去,等我和婶婶小罗回去便去接她。” 虎子娘牵住小鸢,对她道:“交给我吧,你放心,小罗不是普通的孩子,这一次也会没事的,我们一起等你们回来。” 小鸢见洛洛要走,胖乎乎的小脸一皱,没了往日的安静和乖巧,哇地一声哭出来,浓密的眼睫上挂满泪珠,呜呜道:“洛洛带小鸢,小鸢找姐姐,小鸢找阿娘,小鸢不要一个人回家!”在小鸢哭天喊地的强烈攻势下,她终是留了下来,只让虎子爹娘带着虎子英子回去了。 洛洛深知自己的决定事关小鸢生死,而且她十分清楚,让虎子爹娘带走小鸢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可是不知为何,当听到小鸢的那句“不要一个人回家”时,她的心蓦地便软了。她眼中泛着泪光,十分冷静地询问小鸢道:“小鸢,你认真听着,你留下来只会死,就像你爹爹一样,躺在冰冷的地底下,你真的还要坚持吗?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小鸢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也许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眼泪越流越多,可回答却十分坚定,道:“洛姐姐,对不起,我害怕躺在地底下,我不想像爹爹一样,可是,我更害怕自己一个人,地下虽然又黑又冷,可是有爹爹陪我,还有洛姐姐,阿娘,姐姐一直在我身边,所以小鸢便什么也不怕了!” 洛洛紧紧地抱着她,心中一片悲凉,红着眼睛紧紧盯着她:对不起小鸢,我知道我应该把你留下的,可是我知道被留下的滋味,那是真的痛极了,苦极了。如果让你一个人在这世上遭受千疮百孔,我宁愿让你留下来由我们保护,我们会赢的。 心下一定,于是把手递给她道:“好!我们一起去!找阿娘!找姐姐!”小鸢笑得整张脸都开了花,牢牢抓住她的手,点了点头,“嗯!” 小罗早注意到这边的情况,见洛洛抱着小鸢一步一步坚定走来,努力吸了吸鼻子道:“洛姐姐,为什么要回来?我想要你,想要你和小鸢活下去。” 八岁大的小罗,想法早已超越了普通孩子,如今的她已经学会思考。她知道,她们的留下意味着什么,所以,她哭了,为即将到来的命运而哭,为自己的无力而哭。 洛洛看了看挡在小罗身前义无反顾的华氏,又看了看在她怀里一个劲儿想要往小罗身上扑的小鸢,清浅一笑,道,“小罗,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在一起,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所幸我们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无非要命一条,给他们也罢。与其一个人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白白煎熬,不如黄泉路上做个伴,来世相聚。”话已至此,情已分明,小罗笑了一笑,再不言语。 少时,她闭起眼睛,嘴里默念了什么,周围一众妖兽惨叫连连。白尾虎一声怒吼,前爪高高扬起,狠狠落下,再看,眼前竟出现一个一丈来高的大坑。 “臭丫头!你做了什么?!你以为这样便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么?以你凡人的身体使用妖丹,你又能抗到几时?可惜了,即使你知道使用妖丹的方法又能如何,终归你不是那贱骨头!若是她在的话,怕是还能拖住我们一时,再加上那宝物,说不定真能将我们一举歼灭。幸好她的脑袋不是特别灵光,虽是出了些意外,终究还是老老实实死了,连她都逃不掉,你又比她强多少?!” 百兽之王,震天一怒,万野不敌。冲天的吼叫导致妖力四溢,刚猛的劲力将洛洛华氏一下子震出百丈之远。区区凡体肉胎怎经得起这一记伤害?况且都是老弱妇孺,只是一眨眼间,甚至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她们便一命呜呼。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小罗还在前一刻没回过神,想着要如何护着她们,想着她们会不会受到牵连也跟着中了毒,想着待会儿怎么给她们解毒。这一切还没在脑子里想个明白,却见她们“彭”地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地上,像是一座山砸在心头,把一颗小小的心砸得稀碎稀烂。 她失了魂一般地朝前跑着,一边跑,一边喊:“娘,洛姐姐,小鸢,你们还好吗?站的起来么?快,站到我身后来,我有日暮保护,不会轻易受伤的。你们真是的,傻傻站在我前面做什么?那个妖怪没有心的,呼出的气都能杀人,你们都不怕的么?” 连滚带爬终于跑到她们身前,见她们睁着眼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傻乎乎的笑了,摇了摇华氏的胳膊,又拍拍洛洛的脸颊,道: “娘你快起来吧,躺在地上不冷么?你又不是我,不是小鸢儿,不要再玩了!” “洛姐姐你最爱干净的,你看你看,衣裳、头发都弄脏了,脸也脏兮兮的,都不漂亮了!你这样若是给漓哥哥看到了,都不愿意回来了。” 爬到小鸢身前,把皱着眉头,张着嘴巴,眼里还浸着泪珠的小姑娘抱在怀里,擦去嘴角的血渍,道: “鸢儿,姐姐都没来得及和你说句话,其实那日刚一见面,姐姐便觉得你长高了好多,也变得更漂亮了,你比姐姐懂事多了,有你陪着爹爹和娘亲,他们一定也很幸福吧!” “娘……小鸢……洛姐姐……你们怎么了?理一理我呀……你们不要再玩啦!要不,罗儿真的生气咯……我生气咯……说句话好不好,小罗害怕。”鼻子一酸,心中百般滋味穿肠,呜咽声持续高涨,连呼吸都在尖叫,听进人心里骨头都在发颤。后来,老天爷也被她惊动,洒下一筐一筐的眼泪,一筐伤心,一筐心痛,切骨入髓。 可白尾虎显然不会给她一丝怜悯,不知用了什么妖法,只见华氏和洛洛的身体腾空而起,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了过去,她使劲儿大叫着,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一瞬间,她看见白尾大虎张着血盆大口将她们一口吞进肚子里,嚼了几下,好似意犹未尽,接着打了个饱嗝,回过头还想再吃。 小罗整个人都精神恍惚,胳膊下意识收紧,尚未等怀里女童被吸出去,却见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透明,像是蝴蝶的一片羽翼,晶莹透亮,还发着荧光,转眼在她眼前消失不见了。 这一连串的景象是那么不真实,可是痛感却渗入到骨缝里,她的嘴巴磕着牙齿,到底是痛,是恨,是伤心,还是愤怒?她已经无从判断。雨水和着泪水顺着脸颊淌进嘴巴里,舌尖一舔,苦胆一般又溜进肠子里。几番相激,不堪重负,脑袋嗡嗡地,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隐约听到白尾虎最后的嘲讽。 “本尊真想不通,为何你偏要与本尊作对?本尊可是妖兽之王,别说你区区一个凡人娃娃,哪怕百兽之中,有谁敢违抗于我?若你乖乖交出宝物和妖丹,本尊心情一好,说不定会饶你一命。可你非要找死,你死不算,还要拉着亲人伙伴一起死。你当真好志气,好骨气!!!好!好的很呐!!!事到如今,你什么都没有了,这世上没有谁希望你活,我杀了你,再去杀了那些愚蠢的人,黄泉路上有人给你陪葬,你不会孤单。” 小罗发了疯一般,从头至尾重复着三个字: “我杀了你!” “杀了你!” “杀了你!!!” 她到现在还未倒下,怕是惟有报仇之心撑着,实际上她至亲之人惨死,众叛亲离,那时她便成了一具空壳,当人万念俱灰,她能做的还有什么? 癫狂之中,她把一个什么东西吞了下去,后来发生的一切光怪陆离。画面之中,小姑娘身上涌出三千火光,火光所及花木皆死,土地都成了一片焦土。她浴火而行,众野兽一拥而上,可是到了她跟前,皆变成牵线木偶,口中呜呼哀鸣,痛苦至极,而她视之不见,恍若未闻,像是地狱而来的妖孽。手腕上的红丝带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拿在手上,变成了一把冒着火焰的短匕,说是火焰,其实更像是飘忽不定的红色烟雾,梦幻而迷蒙,煞是好看,却是实实在在的剧毒。先以毒控制对方动作,再以雷霆之速欺上身去,嘴角一抹嫣笑尚未褪尽,匕下已见血封喉。那些嚣张得不可一世的畜牲,大多都是这样进了阎王殿。一个魔星的陨灭,是另一个魔星的重生。 死去的,依旧死去了。 活着的,依旧还活着。 很快,这里的一切就像刮过的一场风,风去了,什么也不在人们心中停留,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人,会记得有风来过,牢牢记在脑海里,同天空的记忆一起,深埋。 海涯南角,洛漓洞。 小罗自那日整整沉睡了半个月,事情发生之时,扶鸢与莫鱼仍在满世界地寻人,在路上,扶鸢残留在华小鸢身上的灵识回归本体,于是知道大事不妙,二人立刻赶回彩石镇。 在镇上,他们追着空气中残留的灵力和血腥气一路追到海涯墓林,看到了踏破铁鞋所寻之人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而四周青石被染成红石,黄土变成了红土。很难想象此前发生了一场怎样的战斗,她的身上大大小小全是伤口,受了这么重的伤,心跳却是跳得坚强有力,二人震惊当场,却是连她身上的气息变了也未察觉到。 他们当日救下小罗,把她带回家中,却见家里大丧,灵堂上华先生之灵位猝然入目,二人骇然,惊慌失措找了许久,洛洛家里也已找遍,竟不见半个人影。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他们慌得六神无主找人询问,镇上人看到莫鱼回来,惊恐交加。在他询问之下,神情躲躲闪闪,一一道出,之后又好言相劝,道:“华先生一家真是被这个女儿给害惨了,连他们的邻居洛姑娘都被牵连,大家伙儿也差点被她害得没命,以前别人说华家女儿什么,我还不曾相信,现下却都明了了,幸好你们走得早,逃得一命,这个天降灾星,果真一点不假!不过还好,这时她怕是早已没命,再不会祸害别人了,你也赶快走吧!他们家里早已没人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得来不及接受便都已成定局,知道这里再无小罗容身之处,他们失魂落魄地带着她悄悄离开,上了洛漓洞,从此再未踏入镇上一步。 洛漓洞乃是陈漓救下洛洛时二人避难的山洞,后来被莫鱼取名为“洛漓洞”。半年之前,夷衡沉睡之后,洛洛便把他们带来这里,此地难找地偏,极是清净,作为隐蔽之所再合适不过,为掩人耳目,莫鱼在此设下结界,将夷衡放置于此,对外宣称他们已告辞离开。 这日,莫鱼偷偷去渔村看了小石头,回来之后,摇头叹气,默默坐在一处,也不说话。 第40章 扶鸢拿着手帕坐在石床旁给小罗洗手擦脸,撇了他一眼,习以为常道:“怎么?小石头还是半死不活么?也难怪了,武儿和小罗历经此劫,感情早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几日的功夫,事情却发展成这个样子,武儿怕是早已恨死自己了吧?偏偏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在她身边。” 扶罗身上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脸上的伤也早已看不见痕迹,可是看见的伤可以痊愈,看不见的伤却是真正致命所在。不管是扶鸢还是莫鱼,他们对扶罗身上的变化后知后觉。在她失踪之前,她还是平平凡凡简简单单的凡人华小罗,可是这次找到她,却有一股强大而可怕的力量始终萦绕着她,由内而外发散而出,似乎已与她的骨血相亲相融。 扶鸢每次看着她都很是触目惊心,当初随她前往凌霄台,跳下焚仙炉她都从未觉得害怕,可是今时今日,她却是怕极了。从小罗武幽失踪,夷衡沉睡,到家门惨灭被乡亲弃如敝履不过半年之久,她却像是等待了好长好长的时间。她是花仙子,她的时间是天长地久的,也从来不觉得时间有多么难熬,这是第一次觉得光阴漫长,前日无尽头。 以前,处处总是依靠夷衡君,可是现在没有夷衡君在他们身后,她突然觉得不知该做什么了,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了。这些话她不敢和莫鱼说,因为莫鱼比她更怕,她不能加重他的不安,如今,夷衡君不在,七玄君也不在,他们只有自己强大起来。她不由得想起,他们受命前往三界送拜帖之事,那时,扶罗中毒昏睡不醒,七玄君拒绝相帮,她第一次觉得孤独无助,无枝可依,也正是那一次,他们凭着自己的力量,齐心协力战胜了困难,顺利完成任务,平安返回。难道七玄君早有预料,他们以后会面临大祸,提前给他们上了一课? 细想此前种种,他们似乎一直与天作对,对抗天命。扶罗成了凡人,而长幽夜阑是戴罪之身,他们作为仙神,按理不能介入其中,否则只会影响局中人命数,如今发生如此大祸,是不是上天在给他们警醒?她明知不应再在此处停留,也不该再与彩石镇牵扯不清,可是耐不住莫鱼软磨硬泡,非得留在这里不可。 她何曾不知莫鱼所想,在天界,莫鱼与夜阑关系匪浅,而夜阑又与夷衡君撇不开干系,何况他们之间,先后经历种种,彼此早已一结打一结,相互牵绊,难以开解了。扶鸢终是答应莫鱼留了下来,唯一的条件便是暗中保护,不得再与他们有所牵连。 此刻,扶鸢神色难忍,莫鱼也忍不住眼眶发热,吸了吸鼻子,定定神摇了摇头,道:“这回你可猜错了,也不算错吧,武儿他虽然气死了,怄死了,难过死了,伤心死了,可是有他的爹,他的娘,他总得要熬下去,小石头当然也不会比他好到哪里,我叹气可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武儿娘打了武儿,还是骂了武儿?是打了小石头,还是骂了小石头?” 莫鱼侧身坐着,托着腮帮子看石床里面的一间侧室,那里被他施了结界,结界里有一张同样的石床,床上躺着另一个人,那人青衫乌发,闭目沉睡,看起来十分安详。 听到扶鸢此番猜测莫鱼又摇了摇头,道:“武儿娘谁都没打,谁都没骂,反而脑子清醒了好多,似乎还认出了武儿,想起了一些事。” 扶鸢给小罗擦完了脸,把手帕放进水盆里湿了湿,小心地给她擦手,闻声挑了挑眉道:“那不是很好么?如此喜事你还叹什么气?” 莫鱼“啪”地一掌打在石桌子上,“嗷嗷”叫着直抽气,道:“那是很好!是值得高兴!可是我们这里不好啊!两个人一个睡得比一个沉,小罗都昏睡了一个月了,还是不醒,我还有好多话要问她,到底那半年来他们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找了那么久,为什么明明感觉得到她的气息,却始终找不到他们的位置?他们是如何回来的?当日墓林之中,众人走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她一身的妖力,是怎么回事?” 扶鸢抚摸着小罗的脸颊,过了整整一个月,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血气,手上、身上依旧冷冰冰的。她无法想象,她当初是以着怎样的心情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每次这么一想,她的心都仿佛在滴血:小罗,扶罗,夷衡君千方百计地护你,为你,拼命救你,你终是浪费了他的一片苦心,走上了这条绝人之路…… 突然,她的掌心被轻轻点了一下,扶鸢惊疑低头,只以为出现幻觉,可是掌心的温度未消,确实是她的手指在动无疑,扶鸢喜极而泣,惊呼出声,“小鱼儿,醒了!她醒了!她的手指动了!” 莫鱼一听,踉踉跄跄地起身直扑过来,趴在她耳边直喊,“扶罗!小罗,快醒醒!快醒过来!你不要怕,我们都在你身边,快醒来吧!” 床上之人眼睑轻动,细密的睫毛像轻轻颤动的蝴蝶的羽翼,两只乌黑的眸子在飞羽之下慢慢展开,初醒的眸子,里面除了有迷茫,竟还透着一层死亡的冰冷,无望的决绝。 二人讶然,心痛得发颤。 小罗醒来第一眼便看到了莫鱼,这个她重生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也是她最希望看到的人,当她的脑子接收到这个信息,掩埋在噩梦里的可怕的记忆相继而来,太多的情绪喷涌而出,在她的脑子里横冲直撞,她的头好像在被千万只食髓蚁啃食,她觉得她要爆了,要炸了。 “爹……娘……洛姐姐……小鸢……啊!头好痛!我要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要!我好痛!小鱼儿,求求你,能不能把他们还给我?把他们还给我好不好?只要你让他们活过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小鱼儿不知怎样安慰这样的她,心里揪成一团,两手拽住她的胳膊,双眼通红道:“小罗,不要怕,我们都在这里,我们会一直陪着你,你不会一个人的。” 猛地挣开他的手,抬起头神情悲怆,目光里沉浸着一种不属于她的情绪,分明是切齿的怨恨。 “你不是神仙吗?我和武儿被红眼乌鸦叼走时你在哪里?我爹爹卧病在床,病痛缠身时你在哪里?那些怪物、畜生寻上门来时你又在哪里?现在好了,他们都死了,你如今还来做什么?我什么都没了!镇子上的人说我是祸害,是灾星,说不定,我把你也害死了呢!你走啊!走啊!” 心中的怨恨驱动了她体内的妖力,顿时,她双目赤红,衣裳、头发无风自动,想到华氏、小鸢、洛洛的惨死,胸膛里似乎涌动起一股熊熊的烈焰。痛,痛得难以呼吸,痛得无法控制,那股怒火经由口中而出,竟是化成了无形的攻击,眼前的石桌、石凳“彭彭”两声化为灰烬。 扶鸢再不忍心看下去,扑上前去把她抱住,大喊:“扶罗扶罗!求求你快停下来!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救你?怎样才能让你不那么难过?事情并非全如你所想,我是小鸢,我是小鸢啊!” 小罗愣怔片刻,咬牙把她推开,目光里红丝更盛,“你不是小鸢,你怎么会是小鸢?不要再骗我了!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以为我是傻子,会相信你这种大谎话?” 莫鱼被她一通发疯波及,身上落了伤,此刻稳下身来急道:“小罗,扶鸢所言非虚,我们怎会骗你?你要相信我们,我们一直都在找你!从你和武儿消失那日,从未停止过找你!” 小罗眼里淌下泪来,将手腕上那条红丝带扯下,摊开掌心,一把通体透红的匕首映入眼眶,像是用一块血玉打造,红色灵光流转。 她浑身火焰环绕,匕首在手上转了个方向,大叫一声向他们劈来,“你胡说!你是神仙,若你想找,又怎会找不到!不要骗我了,我不相信,我谁都不相信!” 没想到她竟能将这条日暮带化成一把灵匕,这条丝带蕴含着强大的灵力,当日夷衡送给她,便是存了一份心的,希望有朝一日她能让它认主,得到属于她的灵器。如今她真的做到了,该说是上天注定呢,还是天命不可违?难怪当日她身处如此惨烈斗争当中还能幸存,除了拥有芳魁之力,怕是多亏了这把血灵匕吧! 如今她拿这把灵匕对付他们,当真是讽刺,从一开始,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便是注定要彼此牵绊,不死不休。夷衡、扶罗、扶鸢、莫鱼、夜阑、武长幽,他们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谁都逃不过,谁也不可逃。 莫鱼一边躲,一边道:“小罗,你冷静些,这匕首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知你心中苦痛,我们又何尝不是?你将前尘尽忘,只受这一世之苦,可知我们却是白白担着两世之痛?快停下来,难道你真的要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才肯罢休?” 小罗此时有的只是恨,只是怨,哪听得进他这些毫无由头的话?扶鸢眼睁睁看着他们兵刃相向,好似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忽然想起当年扶罗受梼杌操控,亲手害死夷衡君,如此因果轮回,她怎能再让悲剧重演?心绪震荡之际一时不察,抬眼却见她单手斜持灵匕兜头劈来,猝不及防之下,狼狈地往左一闪,在地上打了个滚躲开了这一刺,可是,身后的石壁却被她一刀劈开,应声而碎,室内之物亦完完全全暴露眼前。 这一下,发狂之人犹如被施了定身术,举着血灵匕迟迟没有落下,足足一盏茶功夫,才终于有了动静,像被什么蛊惑了一般,一步一步朝着洞内而去。 “小先生……” 莫鱼、扶鸢见她冷静下来,终于松了一口气,随着她慢慢走向洞内石床。 床上之人一点点也没有变化,嘴角笑容清浅,像是做着一个幸福美满的梦。脑海中的记忆霎时接连闪现,那人笑着的,生气的,担心的,发呆的,所有的表情都清晰可见,就像发生在昨日一样,最后只剩下他们最后相见的那个下午,他毅然决然地离开,把同学们都放心地交给她,可是她终究把一切都搞砸了…… 把血灵匕重新变回日暮带,缠在手上,扑到那人身前,尚未开口,泪已簌簌落下。 “小先生,我听你的话,一直好好的带着它!你看,多亏有了它,我和武儿才能度过一切危险平安地回来,你起来看看我呀!” “小先生,那日你对我说‘不论发生什么,一定要活着活着活着’,小先生的三个‘活着’,却让我用尽了全部力量,甚至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不知小先生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可会失望?” “小先生是神仙,你是不是早便知道会发生这一切?为什么你知道却不告诉我?你如果早点告诉我,或许那个下午我便不会跑出来,如果我不跑出来,就不会被乌鸦叼走,爹爹就不会忧虑成疾而死,阿娘、洛姐姐、小鸢也都不会死,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如今我什么也没了,我还变成了妖怪,你会不会也讨厌我?我害了武儿,害了爹娘,害了小鸢和洛姐姐,都是我害得!洛姐姐还在等着漓哥哥,她一心只想和漓哥哥重逢,可是,我害他们再也见不到了……” 小罗越说哭得越厉害,越伤心,哭到后来完全说不出话,只趴到夷衡身旁,贴着他的脸颊,感受着他的体温,努力想要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她知道他没死,只是睡着了,他是神仙,她知道他一定不会死。可是现在,她真的很想随着他一同睡去,再也不要醒过来,她已经不知道要如何活下去了。 “小先生,你不能丢下我,你曾经答应过阿爹,说会好好护着我,如今我还好好活着,我听你的话,我活下来了,哪怕再痛我都活下来了!所以,请你履行承诺,好好护着我,在我身边,好不好?好不好?!” 小罗趴在他身上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扶鸢想把她扶下来好好休息,她却一动不动,又叫莫鱼来帮忙,却怎么无法拉开她,就像扎了根,长在夷衡君身上一样,最后无法,只能由她去了。 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扶鸢百感交集,“夷衡君,扶罗待您终归是不同的,如今我别无他法,能救她的只有您,求您救救她!您一定要醒过来!快点醒过来!” 第41章 这日,莫鱼和扶鸢偷偷下山去看了武儿和小石头,回来时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莫鱼手里举着两个玉石雕琢的小人儿,又蹦又跳又唱道:“一只蝴蝶翩翩飞,天上的星星你追我追。两只蝴蝶翩翩飞,青青的风儿绕山吹。三只蝴蝶翩翩飞,扶鸢莫鱼笑嘿嘿。四只蝴蝶翩翩飞,开心的事情成双对!” 扶鸢瞧着他简直要乐晕了头飞起来了!不禁道:“小鱼儿,这么开心呀!顺走别人的东西还能这么开心,当心夷衡君起来打你呀!” 莫鱼倒退着一边走一边指着手里的玉雕小人道:“扶鸢你看!这两个娃娃像不像小罗和夷衡?我拿回去摆在桌子上,让他们给我们做伴好不好?” 扶鸢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头顶的月光从眸子里映出来,道:“小鱼儿,你哪只眼睛觉得它们像小罗和夷衡君?到底哪里像了你给我指一指。是眼睛鼻子眉毛,还是耳朵嘴巴牙齿?你这里,是不是不好使了呀!”说着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笑得格外夸张。 这段时间,他们看着武儿娘一天天越来越好,认出的人越来越多;看着武儿和小石头偶尔露出的笑容;看着石先生石夫人每日想着法子到处打听小罗之事,尽管愁眉不展依然把“同心草堂”一肩挑了起来。小罗这段时间也平静许多,每日运功打坐,静心沉气。她所习之芳魁需以毒练之,取之毒虫、毒花、毒草,日日毒气攻心,最能动心移性,扶鸢唯恐她入妖道太深性情大变,只能每日劝着让她清心静心别无他法。 莫鱼对着她龇起一口大白牙,“哼”了一声道:“好个鸢丫头!你竟然骂我,教你烂了舌头!哼!我眼睛好得很!倒是某人快要哭瞎了吧!别以为你每次背着小罗哭我都不知道,我只是不说罢了!指着夷衡不在,你只会欺负我!哼!” 扶鸢糗事被他捅破,如花的脸上更像涂了一层胭脂,红艳起来,娇嗔道:“哎呀好鱼儿!你千万不要与小罗说!我回去给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莫鱼捏着玉雕小人儿气轰轰的,本来不想再理她,可是一听有好吃的立刻挂起笑容来。说实在的,这段时间他们在山上每日吃野果子,把他吃得快要翻白眼,今天抓着机会得狠狠宰一宰她。于是道:“我要吃……红烧鱼清蒸鲤鱼还有油炸小鱼干!” 扶鸢摇了摇头,道:“你还真是逮着了机会什么鱼也不放过!夷衡君叫你莫鱼,却是一点用也没有。” 莫鱼“噔噔噔”几步跑过来,一把夺过她的菜篮子,捧在手上闻了一闻,幸福无比,举起胳膊把菜篮子放在头顶上,蹦着跳着又向前跑去,边跑边喊:“这你便错了,夷衡哪里是不让我吃鱼,他是不愿让外物夺了我的心志,你不会懂的!你走快一点!我还有很多话等着和夷衡说呢!还要给夷衡看看这小娃娃!” 洛漓洞。 莫鱼一回来,一嗓子叫的不是夷衡,却是“小罗”,扶鸢便笑了,看来连这小鱼儿也看出来,这段时间小罗变得不一样了,想来也是一直担心着她。莫鱼兴冲冲地在洞里溜达一圈,没瞅见人影,回头把玉雕小人儿放在桌子上摆着,纳闷道:“欸?人呢?告诉她不要跑出去,若是让镇上的人看见了可如何是好?!” 扶鸢打眼扫了一圈,神情一变,忽然走向石床之后的侧室,大叫一声:“莫鱼!” 莫鱼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来,只见门口结界已破,洞内之人早已不见踪影,一时吓得脸色发白。忽地想起什么,在身上摸了一圈,脸色更惨白几分,道:“千宝镜不见了,扶罗偷走了千宝镜,把夷衡一起带走了!我说她早先怎么问我有没有一种法宝可以连活人都装进去,还奇怪她问这个做什么?原来存的是这心思!” 扶鸢皱起眉角,沉思少许,忽地双掌交叠,平放于胸前用心感受她的行踪,少时,睁开眼睛,道:“灵息平稳,代表她现在是安全的,可是感觉离我们很远,怕是已经离开了彩石镇。” 莫鱼一拳头砸在身边的石壁上,恨恨道:“我真是太傻了,怎么能轻易对她放松警惕?她可是凤尾扶罗啊!永远都把事情搅得一团糟,不但把自己弄得凄惨无比,连带身边的人也都绝无安宁!” 扶鸢走进洞里,走到夷衡一直躺着的床前坐下,人走床凉,上面早没有一点温度,不由伸出手来轻轻抚过,喃喃道:“她把夷衡君带走了,说明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抛得下你,抛得下我,竟连爹、娘、洛洛她都抛得下么?” 莫鱼惊觉,抬头道:“对!去海涯墓林,华先生坟前,说不定她在那里呢!” 海涯墓林。 在华先生坟旁另起了三座新坟,皆是衣冠冢,华氏的,华鸢的,还有洛洛的,并排摆放的,是同样的一束凤尾花,在这几处坟堆的中央,有一小片用石头堆起来的坟冢,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大一点的石头堆在前面,上面写着:金金雪儿之墓。 二人竟是不知,原来,转眼之间扶罗已经失去了这么多,要知道半年之前,她都还只是一个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普通孩子,经历至亲生离死别,一无所有,这是世间何其残忍之事!她怕是到现在还无法面对这一切吧! 扶鸢看着眼前这些墓碑,往日他们的音容笑貌皆浮现在眼前,眼睛不由得湿润了。抹了一把眼泪努力平复心情,道:“莫鱼,这实在太惨忍了!扶罗她……她不该承受这些。我要去找她,不管她是妖,是魔,还是鬼,我绝对不会再让她一个人,我要陪着她!” 莫鱼也在不停抹眼泪,眼圈红红的,道:“镇上人无法面对小罗,小罗又何其能面对他们?这里……她总归是呆不长久的,只是提前远离了痛苦而已……不过,在离开之前,有一件事我想让你知道。” 直觉告诉她,莫鱼要说的绝非等闲,扶鸢目光转了几转,沉声道:“何事?” 莫鱼两指相并,在她额前轻点,少时,脑海中画面闪现,那时万灵灯破,大道池论罪。 大道池,众仙家齐聚,宾客相迎,六界之尊并在,黄梵居于首座,天女随其身侧。七玄、寒溟、擎央、祉离、夷衡并肩立于礼池中央,织女亦在其中。 黄梵居高临下,玄黄帝服之中,一手紧抓宝椅,另一手五指紧握成拳,道:“夷衡!你可知你今日所做乃逆天而行?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六界众客皆在,本君问你!你私自放走罪花仙,鬼界武长幽,罪仙夜阑,此罪你认是不认?你明知武长幽已非我族类,即便你贵为始神亦无权干涉鬼界赏罚,为何一意孤行?打破万灵灯此罪滔天,触之即死,事到如今,你要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 夷衡青袍潋滟巍然不动,齿间滑出几分决绝清冷,道:“多说无益!是我放走凤尾扶罗,是我将夜阑长幽元神打入焚仙炉,下放人间。此事皆因我而起,本君无话可说,自一力承担。” 黄梵怒气更盛,一掌砸下案头,尚未开口,却见鬼王苁朔一身黑袍拖地数丈,越众而出,黑发墨眸,唯有一张脸惨败若纸,话一出口,自带冷气沁人肺腑,显示着心情的不佳,道:“且不说夷衡君私放罪女,武长幽如今乃我鬼界之人,不论他所做何事,所犯何法,该判何罪,自有本君料理,夷衡大人却擅自定夺,私放下界,是否该给我一个交代?” 夷衡眸中霞光流转,嘴角勾起一个浅浅弧度,道:“鬼王口口声声说长幽乃你鬼界之人,可知他是如何入了鬼界?” 鬼王神色不动,冷冷道:“入我鬼界者,不问前世,不问往生,地府十八层,善者恶者自有来由,不管他所来为何,自是有情未断,有念未了,一日为鬼,终生是鬼!我只需记得他是我的下属,我须对他负责便已足够!” 夷衡道,“那本君告诉你!长幽本乃仙界之人,在入上仙境时,未躲过天雷劫而死,本该魂飞魄散,却因记着一个约定不肯散魂这才投入鬼界。天地有法,仙鬼殊途。人虽去,念未断。夜阑与长幽所求,不过比肩历世,人间畅游。本君欲成全一双知交,不过帮他们完成所愿而已。” 鬼王欲说什么,却有喜丧神在旁搭腔,凉飕飕道:“夷衡君悲天悯人,菩萨心肠,我等不及。可万灵灯事关天地存亡,乃万灵所福,凤尾扶罗打破万灵灯,其罪可诛,怕是夷衡君狡辩不得!只是本君却奇怪,好端端的,一个小小花仙为何擅闯凌霄台?凌霄台机关重重,既有幻术,又有阵法,汇聚始神七君之力,想要闯上凌霄台与自杀无异。本君不知她们是依了什么真的接连破关,不过,以她们的修为,即便不对她们做任何惩罚,想必也难逃伤重而死。夷衡君让她们跳下焚仙炉,凭着最后一口气脱胎重生,怕是当时挽救她们的唯一方法了,夷衡君当真是用心良苦啊!” 说话之间,眼神在夷衡身上打量,突然手中折扇“啪”地打开,一个大写的“丧”字闯入眼眶,道:“哈!我明白了!那日夷衡君在此擒拿梼杌之时,本君便觉得奇怪,本来以夷衡君之力想要拿下妖兽,即便要费些气力却也不至于如此狼狈,想想当日情形,即便本君再难相信,也不得不相信,夷衡君当时怕是真的伤重,命不久矣!” 风、雨、雷、电四仙闻此大不乐意,尤其是雨师,他对夷衡君是五体投地的盲目崇拜,自然听不得别人对他有半分不敬,更何况是如此争锋相对的反唇相讥,少不得出来说话,道:“喜丧神此言差矣!六界谁人不知夷衡君能耐,要说夷衡君因一个妖兽重伤致死,打死我都不信的!” 电母眨着一双电眼在旁附和,道:“小雨说得对!不过毕竟那是上古妖兽,降是难降了点,夷衡君也不是天,也不是地,受了些伤也不足为奇。况且,当时七玄君说了,他只是体力消耗过大睡了过去,是无大碍的,怎可能重伤致死呢?” 风伯顶着一张雪白的脸皮笑嘻嘻道:“喜丧神,不是小仙话不中听,万灵灯破是何等大事,您和夷衡君恩怨是否可先放一旁?如今众客在此,众君在旁,天君在上,让人家听到不好!不好!”雷公则躲在电母身后连连点头,细声细气道:“是啊是啊!不好!不好!” 喜丧神被他们四人挤兑得立不住脚,折扇“啪”地一合,怒目圆睁,道:“放肆!本君何时需要你们来教我做事?!要不要再抄天书百遍,重新教你们学一学规矩?嗯?” 四人闻此,下意识看了看到现在还止不住颤抖的右手,“十字天书”名为“十字”,却非只有十字而已,只因以“十字”为形得名。前日他们被喜丧神为难,夷衡君突然出现为他们解围,喜丧神亲眼目睹他们是如何把他们二人差别对待的,早怀恨在心。当日在夷衡君走了以后,便找了个由头让四人抄百遍天书,若不是今日出现大乱,他们怕是还被困着写到手断为止。是以,现在四人对“天书”二字格外惧怕,一听到便浑身发抖,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闭嘴再不言语。 夷衡见此,忍不住要说什么,却被那人捷足先登,道:“夷衡君伤重致死,眼看命不久矣,凤尾扶罗与花仙扶鸢乃你院中所出,自是不能眼看你死,于是大胆闯上凌霄台,欲用万灵灯救你性命,本君说的可对?”喜丧神只身向前,走到夷衡身前,与他堪堪相对。 面对他的挑衅,夷衡分毫不让,横眉冷对,又听他道,“至于夷衡君为何伤重致死,并非因一只妖兽,而是你先前便已伤重,性命攸关。” 他嘴角勾起笑意,向一旁踱步过去,扫过装作七玄小童的寒溟、擎央和祉离,最终立于七玄身前道:“至于为何此前便已伤重,那得问一问一万年前,诸君做了何事?七玄君又做了何事吧?” 说罢,亦不等七玄说话,径直朝前一礼道,“天君,不知七玄君所做之事您可晓得?本来我不欲当众如此,可如今因夷衡君伤重一事已惹出大祸,本君不得不言。夷衡君其实是缺了灵元与灵体的,是七玄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才勉强留他于人世,当日本君前往一虚静里与夷衡君对饮,隐隐觉得夷衡君身体有异,身上灵息微弱,甚至难以抵抗本君丧障之气,所以曾用语知力探知,竟是感觉不到灵元所在,当时便存了一份疑惑。直到今日,本君才终于想通,为何一定要打破万灵灯,而非驱动万灵灯?三灵不全,不可长存,夷衡君三灵之中,灵体已灭,灵元封入灵灯之内,梼杌一事怕是他灵识将散,想要救他之命,寻常法子自是不可,惟有找回本命灵元方有活命之机。” 他一番话如同五雷轰顶,在座之人皆被轰得七荤八素,甚至连天君天女神色都甚为难看。海龙神听他所说有条有理,八成所说不假,登时吓得一身冷汗。始神存亡,关乎天地命数,非同小可,如今还没香消玉殒,便惹得天下大乱,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啊!当即六神无主,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 礼池足足沉默了有一刻钟时间,却是织女打破沉寂,道,“喜丧神所说,不无道理,灵元一事,暂且不提,可您方才直言夷衡君是连灵体都没了的,这话又从何说来?” 喜丧神回头一笑,蓦地道,“织女七窍玲珑心,当真一句话都漏不得,既本君说出这话来,自是有缘由的,且如今愈来愈坚定不移。方才本君一直站于夷衡君身侧,已明显感觉到他身体变化,本君每多站一刻,七玄君便多一分紧张,不得不佩服夷衡君心志,竟是青峰为骨玉作心!不过,即便您能坚持得住,您身边这……不,七玄君也要到极限了吧?”他竟是早已察觉几人身份,但是考虑到身份暴露会引起何等大乱,倒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次,终于有人抢在他之前飞身而出,众人大惊之下,七玄擎央祉离几乎同时向夷衡靠拢,将他牢牢圈在中间,围了个八方不通。而寒溟则一掌对上来人,魔君无夜接了他这一掌疾退数步,目光放在寒溟食指之上的黄泉指环上久久不动,少时,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沫,遥遥冷笑道:“原来是你!好一个观夷衡!好一个始神七君!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竟被白白唬了这么久,如今你再不是本君对手,观夷衡,你最好好好给本君活着!否则,你一定后悔莫及!”大笑三声而去,那笑声竟是无比凄凉和悲壮,像是失去了追求已久的东西,心中有力难寻,不禁让人感叹,原来这魔君也并非无所求,无所惧,世间万物,有心皆无心,无心皆有心啊! 经此一番,真相不攻自破,底下抽气之声不绝于耳。黄梵看着他们几人,目光复杂难言。稍后终于拍案而起,当众宣布道:“始神七玄擅作主张,知情不报,以致灾难临头,无可转環,责令你禁足昆仑山,闭门思过,无御令不得擅出!织女身处其中,亲眼目睹罪花仙犯下大错,百般包庇袒护,且助二人出逃,其心可诛,责令不得再入银河,上引雷台受雷刑五百年!观夷衡!你不杀伯仁,伯仁皆因你而死,你乃所有灾祸源头,责令你终生囚禁一虚静里,不得入世!至于夜阑武长幽,既夷衡君已作出惩罚,便让他们尝尽人生百苦,此一世不得善终!鸢尾花仙,寡人念她未犯下大过,且一片真心难得,若她将凤尾扶罗带回天庭将功折罪,便饶她之罪!罪花仙凤尾扶罗,罪不容恕……” “慢着!”夷衡一声轻叱打断黄梵话音,大道池一片吸声,落针可闻。 蓦地,青袍一振,屈膝下拜,朗朗陈词,“天君请听夷衡一言,我愿以始神之名起誓,给我人间二十年,我将万灵灯重铸挽回所有过错,惟请留凤尾扶罗一命,我心甘情愿囚禁一生!若我不能重铸,便效仿女娲,以身葬地,保天地安宁,四海无难,以换扶罗一命,请天君应允!”一头磕下,天地皆惊。 黄梵与他遥遥对望,咬牙指向前方,从齿间咬出三个字来,“你!你!你!”滔天怒火灌顶,泻洪而出,手臂颓然垂下,只道:罢了,随你去吧!”至此,天上一切划下句点,地上一切重新开始。 第42章 七年后。 海洲王城。 春心楼。 眼看明日便到“月冠之舞”期限,莫鱼突然得知扶鸢脚被烫伤,无法登台演出,“啪”地将满满一桶水放下,回头对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反复确认,“小布头,你真的看见鸢鸢姐姐的脚伤了?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你没有骗我?” 小布头是厨房张大娘的儿子,可以说是莫鱼看着长大的,对莫鱼一向亲近,只是调皮捣蛋的紧,总喜欢做恶作剧,和当初的莫鱼一模一样。每次看见他,莫鱼就觉得十分心累,也终于体会到当初夷衡的辛苦和心酸。 小布头举着手里的弹弓对他发誓,“我真的没骗你!如果我说谎骗你,就让我被我娘关在小黑屋里读书读到眼冒金星,心爱的弹弓被小黑叼走随便它扔进粪坑里!” 莫鱼再不敢耽误,将袖子使劲捋下来,对小布头道:“走!我们上楼找姐姐去!” 楼上鸢鸢阁。 扶鸢屋里挤了一群人,除了楼里的姑娘,还有一众丫鬟,郎中,莫鱼走到门口,恰好碰到郎中背着医药箱出来,神情甚是可惜之色。 从门缝里挤进去,站在众人身后往里望,只听红妈妈甩着那把雀翎扇,噗哒噗哒扇得飞起,扯着尖利的大嗓门吼道:“你们这群小蹄子!平日里怎么对你们说的,鸢鸢姑娘一定要好生照看,万不能有一点闪失,偏偏明日便到了月冠之舞,你们要我拿什么去打发那些太子爷们?是不是非要我揭了你们的皮?!” 三个小丫头吓得噗通跪倒在红妈妈跟前,头磕得彭彭响,“妈妈,求求您饶我们这一次吧!姑娘沐浴用的热水我们一向很小心的,拿进来时也是试了水温的,那时明明是正常的温度,可……可谁知,姑娘的脚刚进去,便成了这个样子,我们绝对不是故意的!一定是有人要陷害我们!” 红妈妈锐利的目光刀一般剜来,姑娘们吓得个个敛声屏气,不敢吭声。少时,她“哼”地一声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那些小心思,玩心眼,耍手段也得抢得过人才行!有些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抢也没用,不服气不行,人呐,得认命!如今鸢鸢受伤,明日月冠之舞空缺,这是我给你们最后的机会,既然做到这个地步,便各凭本事去夺吧,至尊宝座,抢过谁的是谁的。不过,若是给我搞砸了,小心我一个个揭你们的皮!都滚出去吧!” 姑娘们头也不敢抬,听她放人,提起裙子跑得比来的快,小丫鬟们跪在地上打哆嗦,谁也不敢动一下。红妈妈一眼撇过来,没好气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都外面呆着去,别在这里装死人!” 待所有人都出去,红妈妈这才看到门口站着的莫鱼,将怒火勉强压下,道:“想看便进来看,这些小蹄子,几日不搭理竟给我翻了天,看我空下来怎么揭她们的皮!” 扶鸢半靠在床上,蹙着眉头,好不容易忍着疼说道,“妈妈别怪她们,这月冠之舞七年来从未换过别人,她们心里不舒服,想要发泄一番也是情有可原的。” 莫鱼走上前来,小布头方才同他一起进来,听到红妈妈大发脾气立刻溜之大吉,奈何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到床边,伸着脑袋看见扶鸢肿成柱子一样的脚,不由心里也觉得一疼,道:“郎中怎么说?现在还疼的厉害吗?” 扶鸢摇了摇头,道:“已经好多了,郎中开了药,说是休息两日便好。” 抬头看红妈妈,“妈妈,明日月冠之舞我怕是不能再跳了,给您惹了麻烦我很抱歉。” 红妈妈挽着她,神情忧虑道:“鸢鸢呐,说到底也不能怪你,都是这些挨千刀的小蹄子!可是,明日是何等重要场合,苦等一月,有多少王公贵族都是为你倾城一舞而来,实在没你不行!你说什么明日也得露露面,否则,众客一怒,我春心楼便大难临头矣!” 扶鸢早知如此,倒也不慌张,只道:“妈妈,其实还有一人可解明日之难,若您求得此人的帮助,春心楼必定名声大噪,再无别家可与之抗衡。” 红妈妈眼睛一亮,道:“哦?你说,是谁?即便是天王老子我也想办法去求来。” 扶鸢莞尔一笑,道:“我的妹妹,华罗。” 红妈妈眼神一闪,难以置信道:“你此话当真?她真可代你去跳“月冠之舞”?可是她性子孤僻古怪,额头上还有那么个吓人的胎记,她是根本没办法出来见人的。此事非同小可,我是万万不敢拿她来冒险,你先休息吧,明日我再来看你。” 红妈妈走后,莫鱼关上房门,回头一掌把桌子拍了个粉碎,咬牙切齿道:“这个扒皮娘!简直欺人太甚!早该知道她之为人,怎会因为这点小伤便放过你!你也实在太傻,白白受了这么些疼,快疗伤吧,要不,我来帮你?” 扶鸢摇了摇头,坐起身来,道:“你以为我是那么傻的?前几日扶罗惹了好几个客人生气,红娘为此很不高兴,私底下不知又给她派了多少刻薄事。昨晚我见她的一双手肿得像个棒槌,想喝杯茶都拿不起杯子,再这样下去,她忍得了我也忍不了。今日之事,我不过为了扶罗罢了,我要让红娘知道,她欺负的人,根本是她欺负不得的!” 莫鱼握了握拳,肺都要气炸,面上却平静下来,道:“想要报仇我大可有一千种法子,你又何苦如此?要我说,你装伤便装伤,小罗也不必替她去讨好那些人渣子,明日塌了天还是陷了地都随她去,我们只等着看戏便是!” 扶鸢被他气笑,无奈道:“你看你,总是这么沉不住气,你先别急,对付她,我有更好的法子。” 莫鱼见她狡黠一笑,心里一跳只觉不安。这个样子,竟像极了扶罗每每搅得天下大乱的样子,嘶!看来这扒皮娘好日子临头矣! 入夜。 扶罗卧房。 扶罗今日被那扒皮娘又狠狠压榨了一整日,衣服床单洗了满满一院子,挂了满满一院子。不仅是楼里姑娘们的,还有丫鬟小厮们的,好容易洗完,天都落了黑。点起灯坐在桌子旁,看着一双手又红又肿,蓦地想起了红烧熊掌,不由得笑出声来。自嘲自乐够了,便想要倒杯茶来喝,双手颤颤巍巍捧起壶来,里面却是干干净净,一口水也没有。实在没有力气再去烧水,只好强忍口渴倒在床上,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她这么一歪,脖子里一个什么东西便跟着掉了出来,仔细一看,竟是一块圆圆的小镜子,中间镶嵌着一块鸡蛋大小的蓝宝石,外镀以鎏金,这样珍贵的宝物,在她这样简陋的屋子里,简陋的人身上,简直格格不入。 她动也不动,闭目养神,没过一会儿,便昏昏欲睡,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立刻惊醒坐起。看到来人安下了心,身子一转,又重新睡了过去。 扶鸢看着那人又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习以为常,一瘸一拐走进屋里,关上房门,把一壶热茶放在桌上,道:“早知你又是这样,我拿了热茶过来,快喝一些吧,怕是又渴得狠了。” 看着她垂在身侧的那双熊掌,叹了口气,道:“你说你这是何苦,这么多年了,你有天大的气,也该消消了。” 床上人当她是空气,依然毫无反应,她便走上前来,站在她床前,道:“你有气朝我来,别再折磨自己了,好好的一双手,你弄成这个样子,你真的要废了它吗?我帮你疗伤好不好?不要再闹了。” 刚捧起她的手,扶罗“啪”地便把她挥了开去,坐起身来冷冷地看着她,道:“我不知道这些年来你如此用心良苦接近我有何目的,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我和你并不相熟,也当不起你如此厚爱,还是那句话,不要再跟着我,我与你这个陌生人,无话可说!” 扶鸢脚上有伤,被她这么一甩便倒了,呆呆地坐在地上,听着她一句一句刀子一样剜着她的心,红着眼道:“陌生人?你说我是陌生人?你早已看到我脖子上的鸢尾印,你还不信我是小鸢?扶罗,我知道这些真相对你来说太过残忍,你一时无法接受我可以理解,不管你愿不愿意,事实便是事实,事实无法改变,也无法抹消。其实,你早便相信了是不是?所以你才会如此痛苦。” 扶罗“腾”地站起来,心中所想被她一语道破惊怒交加,一时面色狰狞,破口而出道:“我心中痛苦你能知道几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何你们都好好的,只有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你说我们当初一起跳下焚仙炉,为何我变成凡人,你却安然无恙?既然我是凤尾仙子,无缘无故为何去跳焚仙炉?你到现在都不肯告诉我,不过是骗我罢了,你这个大骗子!” 扶鸢有口难开,神情仓惶,努力站起身来道,“扶罗,不要这样,不告诉你,只是不想你再背负更多的东西,我是为你好,你相信我!不管我是小鸢还是扶鸢,我始终都在你身边,你不是一个人。其实,不只是我,你身边还有很多关心你、爱护你的人,你什么都不要怕,我们会一直陪着你,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一直一直,永远陪在你身边。” “住口!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关心我、爱护我的人都已不在了,爹爹,阿娘,还有洛姐姐,我最爱的人都死了,以后,别再跟我说什么关心什么爱!你没有资格!” 扶罗像是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也不去接近任何人,仿佛只有这样,她才是安全的,才不会受伤。 扶鸢被她指着鼻子大骂,她的心情可想而知。被最想保护的人这样厌恶和怨恨,她几乎真要崩溃了,委屈到极点,生气到极点,好长好长时间,她才忍住浑身的战栗再次开口,而这些话也打破了冰冻的局面,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小先生呢?你要对小先生如何?我不管你对我怎样恶言相向,小先生为你付出良多,希望你不要做出伤害小先生之事,让自己后悔莫及!” 若说方才是烈火,那现在便是冷箭。扶鸢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目光原来可以冰冷至此,杀人于无形,原来并非虚言。 “我如何对他,关你何事?即便要杀要剐,你又待如何?他至今昏睡未醒到底发生何事?你们不是神仙吗?要你们救命之时一个人影也不见!现在连他也不管不问了?” 扶鸢深吸了一口气,道:“他是为救洛洛以致灵识有损,后来又耗费大量灵力给小石头和武儿下了保命灵咒,必要之时可以救他们一命,他的身体原本便与一般仙神有异,以前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沉睡数日,此次按理说不该沉睡如此之快,因受了伤才会提前了日子,若他安然无事,说不定事情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天界与人界时间不同,算算差不多也该醒了。” 扶罗认真地听她说完,先前癫狂逐渐平复,下意识抚上颈间千宝镜,眸光暗动,呼出一口气缓下声来道:“你出去吧,我累了,要休息了。说我要废手,你还不是废了脚?这个地方哪是人待的地方?你好好一个花仙子,天上阳关大道你不走,非要待在这里遭罪受委屈,趁早离开吧,碍事又碍眼!” 扶鸢见她又躺回床上,楞了一会儿,鼻子一酸,眼里竟淌出泪来,欣慰一笑,一瘸一拐出了房门,心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扶罗终还是当初的扶罗啊!” 第43章 翌日。 一大早,春心楼门前宾客往来不绝,今日月冠之舞乃是全城瞩目之事,春心楼头牌舞姬鸢鸢姑娘一月只此一舞,凡得见者,无人不叹为观止。据传闻,海洲帝王邢曈曾私下走访,得见她惊人一舞,当下只道:“此舞只应天上有,当无愧举世无双!”后问,“此舞何名?”答曰:“噤若寒蝉。”只可惜,那支舞她只跳了一次,以后即便每回月冠之舞,她再未现其当日倾城风华。虽如此,人们依然月月必到,哪怕非是那绝世舞曲,亦是当世无人能及,只是少不得还隐隐期待着,若是能再见一次,死亦无所憾了。 月冠之舞戌时方始,在此之前,便是寻常的往来交际,虚以应酬罢了,各世家公子推杯换盏,文人墨客诗酒风流,可谓热闹之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时辰将至,此方主人红娘子却是急得抓耳挠腮,床上女子昏迷不起,额头上噙满一层薄汗,床边郎中隔着纱幔诊得满头大汗。 实在等不下去,红娘子挥着雀翎扇,恶声恶气道:“养着你们这些饭桶做什么用!关键时候一个都靠不住!抓什么方子开什么药你倒是赶紧想办法!否则耽误大事,我讨不了好,回来只揭你们的皮!” 小胡子郎中吓得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红妈妈饶命啊!鸢鸢姑娘脚伤复发引起高烧,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是绝对醒不来的,您即便扒了我的皮,姑娘也不能出席今晚舞约,为今之计,只能另择他法,看谁来顶替姑娘了。” 红妈妈气昏了头,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怒道:“蠢货!我若能找得着人来顶替她,何苦成日把她捧得这么宝贝?你……” 一句话被人打断,莫鱼着急忙慌闯进门来,开口便道:“红妈妈,楼里已经炸了锅了,您快去管管吧,东洲府李小公子扬言再不见鸢鸢姑娘便要砸楼寻人!” 红妈妈凤目圆睁,道:“那些小蹄子们呢?都死绝了吗?那么多人,即便是头猪也能跳一跳呢,何况比猪长得像人样,倒是做得也像个人样!也教我承认养她们比养头猪好些!” 莫鱼道:“所有的姑娘都上去了,可是,可是跳还不如不跳,跳了,那些客人似是更生气了,说我们在辱他们的眉角,说我们看不起人,还说……” 红娘道,“说什么?” 莫鱼心一横道,“还说若无人可用,不如直接将那金字招牌砸了为好,省得糟蹋鸢鸢姑娘名声,戴不起高帽子,就不要自不量力去揽那个名。” 红娘子气得雀翎扇扇得呼呼响,长袖一挥,对那郎中道:“滚出去!没用的东西!” 郎中连滚带爬片刻消失在门外,莫鱼回过头道:“红妈妈,事情紧急,不如听我姐姐之言让小罗试试如何?事已至此,再糟糕也不会比这更糟糕了,俗话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呢。” 春心楼后院。 扶罗昨日洗了整整一天的衣服,到今儿个两只手红肿未消,什么活儿也干不了,也实在累得够呛,索性一直在房间里休息,她知道今天红娘子不会有时间来找她的麻烦,一放下心来,竟是一觉睡过去大半日,还难得没有噩梦搅扰。一觉醒来,便听到前院膳房叮叮咣咣忙个不停,心里只道:怕是张大娘可没闲功夫拉着小布头之乎者也了,摇了摇头,便坐在床上打坐。 小布头平时调皮捣蛋谁都制不住,唯独怕极了两个人,一个是楼里主人红娘子,一个便是他的母亲。张大娘闺名名叫张晓昙,年轻时乃春心楼中红牌舞姬,人称“昙花公主”。说起她来实在命途多舛,年轻时被家人卖到楼子里,在生了小布头后用刀刮花了自己的脸,誓要跳出红尘,扶罗当时听她云淡风轻说起此事对她甚是敬佩,只是心中疑惑,红娘子怎会有那么好的心把个无用之人留下来。二人说话之时,张大娘正好烧了一盘糯米紫菜粥,回头一笑,甚为得意。也不知她当时在想什么,只觉得这个笑容干净又动人,扶罗被这样的她吸引,移不开眼睛,连她脸颊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也觉得甚是妩媚风流。命运如此不公,世上竟还有人能做到像她这样,不恨不怨,且活且乐,反观于她,何时才能将一切放下? 而张大娘也并非无欲无求,她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希望小布头平平安安,长大后读书识字,凭他自己的本事走出这栋楼去。她每天努力工作,攒下的钱都用来给小布头买书,她不知道那些书都是什么,只是乱七八糟胡买一通。知道小罗莫鱼都读过书,每每见了他们总是抓着给小布头读书,在这样半斤八两的“先生”的教导下,小布头竟歪歪扭扭地笨拙且健康地成长起来,甚至还识得不少字,只是依旧怕他娘,至于读书,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因为他总喜欢听书上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这点倒像极了小先生。 扶罗打坐没一会儿,便听到有人嗵嗵嗵拍她的门,“罗姐姐!你在屋里么?出来陪我玩吧,听说楼上很热闹,来了很多人,比以往的都要多!大家都说鸢鸢姐姐要跳那个最好看的舞蹈,大家都去了,你再不起床,可就看不到了!” 扶罗心里一动,正要说话,却又听有人捏着嗓子对小家伙训斥道,“你个臭小子!罗姐姐昨日累了一天,你让她休息休息,快给我过来!不然回去读你的书!” 小布头大叫一声,见了鬼似的拔腿就跑,边跑边道:“我不要!我要去楼上!鸢鸢姐姐要跳舞,今天说什么也不读!” 小布头一跑,院子很快安静下来。小罗依旧安心打坐,手上的伤随着灵力运转也慢慢恢复过来,再次睁开眼睛,外面天已暗了。 正想去膳房看看有没有能帮张大娘做的,却听到门外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继而房门被粗暴地推开。扶罗抬眼,看红娘和莫鱼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反倒闭起眼睛,摆明不做搭理。莫鱼欲言又止,终是把话咽了回去,转头看向了红娘。 红娘抓着雀翎扇,狠狠心把牙一咬,温声道:“小罗啊,你来这里足足七年了,如今正值二八年华,韶华易逝,红颜易老,我想,没有人甘心在此洗衣洗一辈子吧?如今眼前有大好机会,我可以给你,今晚月冠之舞,你可要争此一争?” 小罗冷笑一声,道:“红妈妈这话错了,我便甘心在此洗衣洗一辈子,管你什么月冠之舞日冠之舞我没兴趣!你那个捧在手心的宝珠为你赚的还不够多?如今却连我这个丑八怪你都打上了注意?” 见软的不行,红娘立刻转变战略,冷了语气,道:“如你所说,你这个样子确实是丑了点,但是只要遮一遮,不露面,也并非毫无机会,若你真的会跳噤若寒蝉,便另当别论了!” 扶罗抬起眼睛,目光冷得骇人,指着门口道:“门在身后,好走不送!” 红娘子见她明显动气,连忙趁热打铁,道:“怎么?你这是直接宣告投降了么?噤若寒蝉乃仙人之舞,自鸢鸢跳过一次世上再无人可跳,你们原本便是姐妹,长成这个样子也便算了,难不成跳舞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红娘子此话着实有挑拨离间之嫌,连莫鱼听了都忍不住皱了眉头,正欲说些什么,却被一句冷声打断,只听扶罗道:“这激将法虽然老套,不过,你算用对了地方!可是没办法,我看你着实厌恶得紧,也不能白白上了你的鱼钩,你若是在此给我磕三个响头,不管你有何目的,我便如了你的愿,跳那曲噤若寒蝉,如何?” 话音一落,房间里一片死寂,红娘子一双凤目几要凸起,一只手抓着雀翎扇抓得咯吱响。莫鱼看得实在过瘾,几乎要大笑出声,在心里为扶罗拍手叫绝,早知扶罗若动起真格,十个红娘都不够看的。毕竟那可是凭一己之力打破天地圣物万灵灯的人,论起翻天覆地的本事,无人可出其右。 眼看局面胶着,三人纹丝不动,忽地,一阵脚步声呼呼啦啦在楼上响起,继而便听到人群混杂之声,只道:“砸了春心楼!找出鸢鸢姑娘!” 莫鱼眸色一沉,看了看红娘,道:“红妈妈,来不及了!姐姐昏迷不醒,若给他们找到,后果不堪设想!您真的要让他们带走姐姐吗?!” “噗通”,先前还高傲无比的孔雀红娘子这时却俯身跪在地上,把头低到尘埃里,一个,两个,三个,给自己最看不起的贱婢磕头。恨之入骨咬牙切齿的三个响头悉数付清,她直起身来扬声道:“小罗姑娘,请入百花台一舞!” 扶罗气息微滞,稍偏了头,将一应情绪掩入眼底,道:“你先行稳住局面,我稍后便到。” 红娘走后,莫鱼向前正欲说话,扶罗却抢先开了口,道:“我不知你们在做什么,待事情结束,我有的是时间慢慢与你们清算,出去!” 莫鱼颇觉心虚,却仍硬着头皮多问了句:“噤若寒蝉,你没问题吧?” 扶罗抚上颈间之物,喃喃道:“不知为何只见过那么一次,那支舞便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似是在很早很早以前,我便在哪里见过似的。不过,与她跳的不同,那个感觉,不似这这般婉转娇柔,到底是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莫鱼长长叹了口气,长的好像剩下整个余生都在等他把一口气放下。 那晚,在群起攻之之下场面一度失控,春心楼在李小公子盛怒之中被毁去大半个,得亏最后一刻“鸢鸢姑娘”现身百花台,以噤若寒蝉倾世一舞立平众人之怒,一舞方罢,佳人离去,众人犹自沉浸其中不知今夕何夕。唯独李小公子游赏花丛培养出的一双尖利的招子,让他意识到此“鸢鸢”与平日里截然不同,虽她自始至终轻纱覆面,看不清面容,虽她舞步舞姿无丝毫偏差,可是她的人,她的舞太过热烈,太过妖艳,与平日的清透空灵不可比拟,一身绯红,像是裹挟着一团燃烧的烈焰,摄魂夺魄,让人难以抗拒。 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过去,可是一切还未真正平静下来,接着又起一波惊涛骇浪,不,应是黑云压城,暴风雨来临之前,海浪将起未起,陷入深切的沉寂。 这晚,扶罗安安心心入睡,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甜到她甚至还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里她抱着一个天仙一样好看的人,她喜欢得不得了,抱着她不愿放手,可能因为抱的太紧让“天仙”很不舒服,甚至还在她怀里微微挣扎着。 小罗只害怕一松手“她”便跑了,更是上下其手说什么也不肯松一下,如此厚颜无耻,无理取闹,“天仙”却没当头拍死她,让她很是庆幸。庆幸之余,竟脱口而出,道:“天仙姐姐,你真美!我娶你吧!” 于是乎,她便被“天仙姐姐”当头一掌拍得吐出一口凌霄血,下一刻睁开眼睛,这时她的那双手还是没能松开,而她怀里抱着的不是“天仙姐姐”,而是“天仙……” “……小先生!” 正准备叫扶罗的观夷衡,当即咬住舌头把话吞了回去,可是该骂的话还是一句没少道:“华小罗啊华小罗,我刚刚醒来,你是不是便想把我气死回去?把小先生前面的俩字给我去掉重新叫!” 小罗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有多少次做梦梦到小先生醒来,可是每一次都是相反的,梦里有多高兴,她醒来后的失落感就有多沉重。夷衡看她傻在那里,终于脱离她的魔掌坐起身来道:“咳咳,差点没把我勒死!你说我好不容易醒过来,回头再被你掐死,我冤不冤呐!” 扶罗伸出胳膊搭上眼睛,眼泪从手掌下流淌出来,哭得安安静静。夷衡心里叹了口气,打眼看了看四周,不像是在彩石镇,回头握住了她道:“好啦好啦,我回来了,一切都过去了,不要怕,我在呐。”小罗双手捧着他的手掌,牢牢地抓在手里,搭在了眼睛上。 不知为什么,即便她什么也没说,可是夷衡就是能感觉得到,那女孩儿身上逐渐涌起的哀伤和悲苦。夷衡历经世事,只知人心易暖最易冷,此时被这样一个小女孩儿依赖着,却是觉得心里满满的,看着她无声地哭,他觉得,她是不是就这样哭着哭着断了气,或是她本来就只剩下空壳,稍一受惊,便灰飞烟灭。 夷衡情不自禁把她抱了起来,把她的手她的脚全揽在怀里,她两只手抓着他的一只手臂,头也不抬,句句哽咽:“我知道您是神仙……我知道您不会死……可我还是害怕,若是您一直这样睡着,若是您醒不来了,我该怎么办……” 夷衡怜爱地抚着她的头,轻轻地拍着,慢慢地轻抚着,与此同时,他还用灵术查探了这些年来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事情,眼前的画面一一闪现,当看到海雅墓林那一幕时,心里突然狠狠揪了一把,终于他的预知还是变成了现实。他能感觉到深埋在女孩儿心里的悲伤,已经浓烈到他连看一眼都觉得不忍。屋里的烛光昏昏暗暗的,照着屋里的两人影影绰绰,少时,他睁开眼睛,里面却是一片青墨流影。 他声音放的很轻很轻,唯恐一开口便惊着了她,“小罗,对不起,我救不了他们,终是害苦了你。” 扶罗蓦地抬头道,“叫我罗儿吧小先生,叫我罗儿吧!” 夷衡愣了一愣,“罗儿”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一特别的,便是叫这个名字的人都已不在了。你是想通过名字找寻些什么呢?你现在一定是在思念着一些人吧?思念到想要用名字来挽留他们。对啊!这是你第一次拥有世间的骨肉亲情,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尝尽他们带来的生离死别,终是唤了声“罗儿。” 扶罗紧绷的身子在听到他的呼唤时莫名地放松下来,摇摇头,却不抬头看他,道:“小先生,您知道么?我如今才知道,活着原来竟是这么艰难。你要我活着,我却每时每刻都想着死,说实话,能等到这一天,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两只手抓着他修长的五指,弯下身来,把头抵在她的手掌上,一字一字道:“小先生,我告诉您呀,我心里一直想对您说一句话,您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您,您帮我救了小雪儿,好心把它还给我,我却一句话都没对您说。那时候,您应该在等着我的谢谢吧?对不起,没有对您说谢谢,到现在一直是我最大的后悔。虽然迟了些,虽然您并不在意,可我还是想说,先生您听我说:谢谢您。这三个字是我欠您的,现在我把它还给您,至于其它的,我暂且不说了,因为我实在数不过来还欠您多少个‘谢谢’。不如这样吧,都说两个人成亲了,是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娘亲和爹爹就是这样的。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要说多少个谢谢才能说得完说得尽,所以我娶你好不好?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辈子在一起,我也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说给您。” 烛光摇曳,月光如水,少女如花。一番不知真情还是玩笑的剖白,宛如夏日里雨水倾注而下,撒地成冰就像映着一张明镜,在此映照之下,真实还是虚妄,皆避无可避,显露无疑。 第44章 不知为何她此时明明笑着,可是身体却颤抖得厉害,像一只笼中之鸟,除了眼巴巴等着别人施舍,什么也做不到。 夷衡目光如月华皎洁,穿透人心,他心里十分清楚,扶罗对他,绝不会是那种感情,她想要的,其实只是一种互相联系的牵绊吧!从人间第一眼见她,他便觉得人间的华罗和天上的扶罗是不一样的,小小的年纪,清澈的眼神却透出一丝胆怯,他此前一直以为,小罗该是有些怕他的。和她在天上时不同,那时她会任性,会委屈,会表露她内心的不满和不快乐。此时看着她,她的害怕在她眼里还是真真切切的,从幼时到现在,一丝未变,他心里不觉道:小罗,你究竟在怕什么?即便我在这里,也无法阻止你的害怕吗?如果非要给你一种牵绊才能让你不怕,那么我给你又有何不可? 夷衡笑了,喉结在她的脸上滑动,点头道:“好呀。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说如果我们成亲了,就可以像你爹你娘那样生生世世在一起,那么,你如果要‘娶’我,便要像你娘对待你爹那样对待我才可以。” 扶罗本一直低着头,闻言猛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的眼睛时,又下意识低了头,用小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道:“此话当真?如果我做到了,我便可以娶你?” 夷衡莫名忐忑,又开出条件,道:“我不能无限制等你,得有一个期限才行,以四年为期,在你二十岁之时,若你能做到我上面所说,我便应了你,让你如愿,你可应承?” 扶罗一僵,手心却因为紧张打湿一片,第一次抬眼好好看了他,毫不犹豫道:“好,我答应!” 夷衡点头,笑意牵强,心道:“扶罗啊扶罗,若你记起一切,当知此话如何荒唐,又怎会在意这四年之约?不过,你我落至如今境地,也许并非没有根由……” 突然,夷衡把她推开了一点点,抬手抓起身上的一缕头发到身前来,另一只手在上面不知做了什么,只见那一缕青丝上赫然出现一条红线,牢牢地绑在上面,扶罗顿时看直了眼。 夷衡又抓起她的手腕,取下她绑在手腕上的“日暮”,手掌像刚才那么一挥,另一件古怪事又出现了,她的手腕上竟然也有一条红线,还隐隐发着光,扶罗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夷衡笑道:“其实,你什么都不用怕,你想要和别人产生一种不可分割的牵绊,喏,我们早就有了,这条红线就是证明。这是天上月老的红线,被红线牵绊的两个人,是生生世世都分不开的。就算我们有一天不在一起,那么以后有一天,也一定会再相见。” 扶罗捧起他胸前的一缕青丝,小心翼翼问道:“真的吗?” 夷衡坚定点头:“真的。” 扶罗终于笑了,道:“扶鸢告诉我,我本是凤尾仙子,因跳焚仙炉才毁了仙身,变成凡人,我一直是不相信的,焚仙炉那么厉害,扶罗为何去跳那劳什子,不过现在我开始想,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那么她一定是为您才跳的,只有您,才能让她心甘情愿跳下去。” 扶罗很少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到了人间,变成华罗,便更不会这样看他,很多时候,在他面前,她基本都是低着头的,她似乎格外在意她额头上的那块印记,总是用刘海儿把它遮得严严实实。 他其实很想告诉她,你是花仙子,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这块印记是你存在的证明,你不该这样厌恶它。可是,他知道即便他说了,怕是也不能使她相信。每次只要他稍走近一些,她便吓得跑掉,甚至他的目光一接触到她的额头,她就忍不住浑身发抖,这种行为已经深入骨髓了,凭他一句话,是根本说不通的。 但他此时被她这样一心一意地看着,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错觉:也许他现在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会照单全收,无条件接受,这念头如此荒诞无理,他不觉内心苦笑,不想在这上面过多纠缠,淡然一笑道:“我知道了,这些事你不要担心,以后,我会好好护着你,天快亮了,你好歹睡一会儿,我去外面走走。” 见他要走,扶罗连忙抓住他,道:“你不睡么?你在这里我安心,不要走好不好?” 夷衡下意识皱了眉头,蓦地瞥见她小心翼翼的神色,想起方才接触她手上的红线时看到的画面,那些都是她经历的惨痛的事实,终是叹了口气,道:“好,我守着你,你安心睡吧。”她这才心满意足枕着他的手进入安眠。 鸢鸢阁。 扶鸢一大早醒来忽觉心悸,接连经历了这么多,不知是不是被扶罗吓怕了,稍有风吹草动她就十分惊慌,心里一紧,披上衣服便往外跑,连梳洗一下都来不及。 一出门刚好撞到进门侍奉的丫头,小丫头见她披头散发出门,吓了一跳,忙拦住她道:“姑娘,这么着急上哪去?好歹梳洗一下,这让人看到可怎么是好?” 扶鸢担心扶罗他们,便把她推了一下道:“别挡路,我先下楼看看,回来再说!” 小姑娘无法,看她跑远,回头把脸盆往屋里一放,转身跟着她下楼。二人跑到楼下下人住的院子,一进门便看到门口呼呼啦啦挤了一群人,黄鹂护着扶鸢站在后面,扬声招呼:“这样吵吵闹闹做什么?把路让开,让姑娘进去!” 众人闻声回头,见是鸢鸢姑娘,大吃一惊,忙分两排站开。扶鸢这才看清,院子中间站着呆若木鸡的莫鱼,而莫鱼所望之处,则是扶罗的房间。房间门口站着两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少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的,又俊又俏,实在赏心悦目。 夷衡无视院中众人,看了一眼莫鱼,又朝着扶鸢的方向看了过去,上扬了嘴角,一笑风华,道:“小鱼儿,扶鸢,怎么?分别数昔,这便不认识我了?快过来让我看看,大家可还安好?” 一听他开口,莫鱼哇地一声大叫着扑过去,挂在夷衡身上涕泗横流,着实凄惨。 “夷衡!你回来了!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你再不回来我便扛不住了!这个臭扶罗,快要把人气死!害得扶鸢我们好苦好苦!” 夷衡看他哭得这么惨,实在不忍伤了他的心,强忍着不把他推下去,拍着他的头,哄道:“好了好了,我都知道,辛苦你们了!我回来了,所以一切都不要担心,交给我吧。” 抬头一笑,冲扶鸢招手,道:“傻丫头,站着干嘛,快过来呀!啧啧啧,这蓬头垢面的,做什么这么着急?在家里也没见过你这样,当真是稀奇!” 扶鸢提着裙摆风一样飘了过去,泪湿眼眶道:“夷衡君,您终于回来了,我们担心死了!小罗她……”话至此再说不出口。 夷衡拍着两人,连连道:“我知道我知道!交给我吧,不会有事的。” 扶罗在一旁看着三人相拥而泣,觉得这个画面甚是刺眼,轻咳一声,抬眼看众人,眼里似有火气冒出,“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被红妈妈看到你们偷懒不干活,一个个揭你们的皮!”众人顿时作鸟兽散。 小丫头黄鹂看直了眼,不说也不动,直勾勾盯着夷衡犯花痴,心道:“世上还有这样好看的男子?莫不是神仙吧?不对不对,神仙也没有这般好看!” 夷衡忽略方才扶罗的举动,只对小丫头道:“烦姑娘对你家主人禀告一声,稍后我会带华罗华鸢莫鱼请见。” 小姑娘见那俊俏少年对自己说话,一时满脸通红,手忙脚乱衽襟一礼,道:“哦!好!好!我这便禀告,公子稍候!” 黄鹂一走,夷衡打量着他们三人笑道:“大梦初醒,得见你们安然无恙,吾心甚慰!来,我们好好说话。” 引他们到院中树下石桌前坐下,夷衡道:“如今我已醒来,想是你们有很多话想与我说,不过眼下我却有一事略急,你们且听着,小罗扶鸢或许不知……” “叫我罗儿。” 话语忽被打断,夷衡不得已看向对面,扶罗逼视着他,其目光坦然坚定,却是非要他改口不可,夷衡少顿,正色道:“我说正事呢。” 扶罗丝毫不退,道:“我也说正事呢。” 莫鱼扶鸢见此,却是忽然有种时光倒流之感。以前他们对此情景,是每日必经一课,尤其是扶罗,简直是上辈子被夷衡君坑死的,这辈子逮着了哪哪看他不顺眼,非得闯出点事来,给他添够了堵,不得不一门子心思专注在上面应付她,这才能消停片刻。 看这情形,他们之间似乎有种不可言说的气氛,莫鱼眨了眨眼看扶鸢:“什么情况?” 扶鸢同样一头雾水,眨眼回道:“不知道啊!” 夷衡深吸一口气,道:“嗯,罗儿。我要说啥来着?哦,罗儿扶鸢或许不知,我下界来是有正经事要做的,此间已耽搁许久,不能再拖延了,我们要立刻收拾行囊,你们随我去一个地方。” 即便两人早已知晓他要重铸万灵灯,可是听到脱口而出的这些地方,亦不由得大吃一惊,彼此相望无言。良久,扶鸢才道:“去什么地方?不管要去哪里,我想眼下还有一个不得不解决的问题,我们如今卖身在这春心楼,这楼里的主人红娘子是出了名的‘扒皮娘’,她在我们身上有利可图,如今更不会轻易放手的。” 夷衡托着脑袋笑道:“事情大致我都了解了,想来你们这些年着实不好过,扶鸢小鱼儿,辛苦你们了,还有扶罗……” “叫我罗儿。”扶罗皱着眉头十分不满,十分执着于这个名字。 夷衡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深吸一口气才道:“罗儿,罗儿你听我说,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受尽苦楚和委屈,我对此十分歉疚,当初我答应过你阿爹要好好护着你,可是却让你落入如今这般田地,对不起。你不要说,你听我说。发生了的事我无力挽回,但我想尽可能地补偿你,不管你对我们有怨还是有恨,你都要相信,我们和你阿爹阿娘一样,都是一心为着你的,是你可以信任的人,如果你愿意,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扶罗把他牢牢锁在眼睛里,认真道:“您是想让我相信他们,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相信当年那些事都该是我的?该我承受的?他们口口声声说我是‘扶罗’,可对我来说,这个所谓‘扶罗’的人只是一个陌生人,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担心的,关心的,视同亲人的人从始至终就是‘扶罗’,并不是我,我再说一遍,我现在是华罗。” 夷衡一顿,看着她眼里的光华逐渐加深,好像要把自己拖进一个漫长的黑暗里,忽然道:“不管是华罗还是扶罗,你就是你,即使有些地方不一样,可是本质是不会变的,始终都是那一个人,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同。”扶罗与他对视,无言之中却是一次电光石火的较量。 扶罗生气,气他把一个陌生人挂在嘴边。 夷衡坚持,华罗是扶罗,没有什么不同。 无言的较量,有情非彼情者立于不败,有爱不觉爱者弃甲不敌。 不知过了多久,扶罗转移了视线,算是对此妥协,扶鸢与莫鱼也总算松了口气。 夷衡笑笑,道:“其他的我不会逼你,只有这个,我希望你能记住,你的记忆终会恢复,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你的身份不会改变,发生过的事亦不会改变,小罗,罗儿,你相信我,只有这样才是最好。” 扶罗终于放松了神情,道:“那么,小先生现在要如何做?不管小先生要做什么,我都不会离开小先生半步,即便你不喜欢。如今我已成了这个样子,不介意再惹人厌些,我会等着,等着四年之后小先生娶我。” 扶罗看着他,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像笼子一样将他牢牢套住,夷衡能从她的眼里清晰地看到他的影子。这样的目光,带着一种无所畏惧的力量,深刻到骨子里,没有多余的杂质,她的话别人也许不明白,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但是他很明白,他知道,她不过是想要一处荫蔽,只想要一个安心归去的地方。 莫鱼大惊,“什么?!四年之后娶她?!你们在说什么!扶罗,你疯了吗!你可知他是谁?!你真是不把天捅破个窟窿便不肯罢休!不可能的!我告诉你,不可能的!”先前因夷衡的话而受伤的心刚刚抚平,这厢一个晴天霹雳,只剩震撼!震撼!震撼! 扶鸢张着嘴开开合合半晌,才道:“扶罗,你不要闹了,你如今不知道,等你想起来一定会后悔的。小鱼儿说得对,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天堂倾倒,地狱鬼尽也不可能的,我告诉你,我不会看你一错再错,我会看着你的,绝对会看紧你的!” 扶罗见此二人反应,隐隐动了气道:“你们以为你们是谁?不过是不相干的人,我们之间,恩也好,怨也罢,在我踏出彩石镇那一刻起,便两不相欠了。而天上之事,对我来说就是那镜中花水中月,真真假假,我通通不记得不知道,所以与我无关,如今我只想是华罗,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需过问任何人,也不须任何人过问。” 夷衡知他二人已然误会,可此时又不知如何解释,只得赶紧岔开话题,站起来道:“那个……不知那小丫头把话带到了没有,走,随我去拜会拜会鼎鼎大名的红娘子!” 见夷衡站起,三人顿时都住了声,扶罗第一个跟了上去,扶鸢和莫鱼在身后挤眉弄眼。 莫鱼:“怎么办?” 扶鸢:“我还想知道怎么办。” 莫鱼:“总不能再看着她胡来,这样会天下大乱的。” 扶鸢:“现在已经天下大乱了。” 莫鱼:“……好吧,我是没有办法了,这朵小花实在太厉害了,她是你的姐妹,你来管。” 扶鸢:“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现在谁都管不了,只有一个人……” 莫鱼看前方,“夷衡?” 扶鸢点头。 莫鱼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要上前,扶鸢一把拉住他,道:“小鱼儿,他们之间,你不要插手,否则受伤的只会是你,你信我。” 小鱼儿偏不信,叫了声:“夷衡,等等我!”张开胳膊想要给他一个熊抱,于是下一刻很不幸地摔成了个四脚王八,扑在地上嗷嗷大叫。 夷衡看着好笑,忍不住道:“小鱼儿,做什么这么着急,前面可没鱼吃,你小心着点。” 莫鱼牙根咬得咯吱响,吼道:“扶罗,你!” 扶罗抬头望天,只作不知。 扶鸢好心把他扶起来,道:“早说了你偏不听,这下可该老实了。”一边瞟了前面二人一眼,夷衡君弯眉浅笑,有心揶揄,而扶罗虽微微仰头,眼角余光追随的始终是身旁之人。扶鸢无奈叹气,拍了拍小鱼儿,道:“我们且看着他们罢,看着便好。” 天上半月不圆,却很亮很亮,一颗星子一眨,旁边星子相互应和,渐渐地连成一片。风起,闻听树叶簌簌作响,他们没有回头,一直往前走…… 第45章 百花台。 夷衡游历人间,遍尝人生百态,见过太多的人,第一次见到红娘子,便知此人乃是“凡人之中成了精。” 此间,红娘子正教众姑娘练舞。台上姑娘们体态婀娜,舞姿翩跹,一步一回眸,一笑百媚生。相信世间男子任谁一看,没有人不为之心神荡漾,神魂颠倒。可是,偏偏红娘子横挑鼻子竖挑眼,手里拿着一根长哨棒,但凡有谁跳错一步,快一点或是慢一点,一棒子抡过去,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夷衡几人进来,刚好看到红娘子朝一位红衣姑娘抡起一棒子。那姑娘痛得咬牙,偏偏不敢吭一声,站起来舞步不乱,连笑容都一点未变。夷衡皱了皱眉,抬眼却笑道:“在下观夷衡,请楼主安好。” 红娘子转过身来,上下打量来人,即便见惯美人,此时也少不得惊讶,眼前男子只一见便让人眼前一亮,惊为天人,偏偏不显山不露水,极力掩藏锋芒,却是没有使光华少减一分,反而更添万丈。 少怔数息,转眼便笑脸相迎,道:“我听丫头说,楼里来了位公子气度不凡,如今一见,当真半分不假!”抬头扫了眼在他身后跟着的三人,道:“不知公子与我这三个孩子是何关系?” 夷衡拱了拱手,道:“楼主谬赞,我本是位教书先生,这三位乃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曾经有一段时间,在下有幸教他们读书习字。当年他们家中惨遭变故,以致流落街头,我受他们爹娘相托四处找寻他们,后来到了这海洲王城,昨日‘月冠之舞’惹得全城万人空巷,我也便来此凑了个热闹,没想到却让我在这里找到他们,说来也巧,这城中恰好有位大人与他们家乃是世交,我已向他们爹娘传信在大人家中相聚,所以特向楼主拜谢辞行。” 夷衡这番话有头有尾,有理有据,且他生就一番华贵气度,让人一见便不由得轻信三分,红娘听完面色抖变,瞟了一眼他身后三人,一时不敢相信,打了个哆嗦在心中暗叹:她招惹上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主啊?! 好在她是在人情世故富贵场里摸爬滚打惯了的,仔细想想,发觉他的话中有些甚是可疑,便道:“看公子年纪轻轻,应该比几位公子小姐大不了几岁吧?敢问您是何时做了他们的先生,今年年岁几何?” 夷衡见她警觉机敏至此,更感叹她不愧是历经人事不是好随意糊弄的,便道:“不瞒楼主,在下虽面相年轻些,但已过而立之年,从到他们府上至今已有十来载,在下虽不才,不过从小就比别的孩子会读书些,蒙府上大人赏识,此恩绝不敢忘。” 红娘子心里越发打鼓,退一万步来说,若他们真与这王城大人之间大有渊源,鸢鸢姑娘她可是一直好吃好喝捧着供着,可从来没刻薄过她一分,不但如此,她还好心收留她的弟妹,对他们怎么说也有救命之恩,这么一想,当下镇定几分道:“天哪!我有眼不识泰山!竟把如此尊贵的小主子当作自家孩子养,还望贵人勿怪!转眼已经六七载,当初我在街上看到三个孩子衣衫褴褛,鸢鸢姑娘护着弟弟妹妹被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一顿乱打,便帮他们解了围。问他们才知是家逢巨变,举目无亲,身上的银子被别人骗走,肚子实在太饿,偷了店家几个馒头便被店家雇来的打手追打,我见他们可怜,便把他们带回楼中,好在一切都已经过去,若是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还望宽宥则个。” 扶鸢听此,黛眉轻挑,心道:“你怎不说当初是如何赶走扶罗与莫鱼,我是如何哀求你,若非我誓死要随他们去,你又怎会作出妥协?如今却好一张和颜悦色!虽事实并非你所想,不过我倒真想看看,若你知道我们真实身份,又会有怎样的神情?” 莫鱼则唯恐天下不乱,道:“红妈妈,您让我今日打的水劈的柴我还没做完,还有小罗,您预备让她今日洗的衣裳和床单可准备好了?小罗方才解春心楼一难,我想您该不会再让她洗废一双手吧?” 红娘听得胆战心惊,不一会儿出了一头冷汗,陪着笑道:“小贵人说什么玩笑话,这些活哪是你们干的?”说完又试探着道:“不知府上何处,远是不远?预备何时启程?是否我派马车送你们回府?” 扶罗站在夷衡身后,本来一眼都不想多分给她,只注视着台上姑娘们,这时听她还在小心试探,唯恐巴结错了人,不由心里一阵冷哼,一只手便默默抬起,眼里少了几分温度。 这时手腕一凉,竟是夷衡把她的手按下,转而笑道:“多谢楼主好意,只是少时会有人来此接驾,如此我们还要叨扰片刻。”闻此四人俱是一惊。 莫鱼睁大眼睛看夷衡,奈何那人完全不肯注视他的目光,只得转头看扶鸢,眨眼道:“这人莫不是疯了?老子活这么久,吃一次拳头也就够了,可不想再来一次,都怪那劳什子天地法,说什么‘不得对凡人使用灵术’,要不然分分钟打得他们哭爹喊娘,让这些贱人后悔来到这世上!如今可倒好,上赶着送上门去让人打,反正我要跑路了你跑不跑?” 扶鸢不知夷衡作何打算,虽然心里清楚他不是在正事上玩笑之人,但事关重大,万一真的出了问题,他们可是免不了皮肉之苦。看看大灾小灾的扶罗,又看看临阵脱逃的莫鱼,牵上莫鱼的手微笑眨眼,道:“大家都在这,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把心放在肚子里,别想着临阵脱逃,要不然,我先打断你一条腿。” 莫鱼看着她的笑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心想:这扶鸢啥时候将扶罗的做派学足了十成十?心里仍抱着三分希望寻求其它生路,这厢却听红娘脆生生一笑,鸡皮疙瘩接连涌起,不由得往后又多退几步。 红娘子道:“哎哟喂!原是府里有人来接,那敢情好!我现在便让人设宴,让姑娘们好生招待,再吩咐膳房做些可口小菜,一来庆祝贵人重回家门,二来也算为贵人践行,如何?” 夷衡忙摆手一挥,暗里把什么东西落在了她的衣裳上,嘴里却道:“不必麻烦,楼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该是我们为楼主设宴才对,不敢再让楼主费心。” 红娘子道:“不费心不费心!贵人稍坐,我这便吩咐。”说罢,冲台上姑娘们一摆手,众丽人一拥而下。少时,大堂空无一人,只有一众仆从随侍左右。 见四下无人,扶鸢莫鱼立刻凑到夷衡身边,只见莫鱼做贼一样,捂着嘴巴小声道:“夷衡,你方才对她做了什么?都这时候了你可别玩了,趁现在没人咱快跑吧!” 扶鸢无奈摇头,却道:“夷衡君,莫不是您还有后招?说什么王城的大人,您不但吓着了红娘子,把我也吓着了,我们哪里认识什么大人?还说什么有人来接?难不成您还能凭空变出人来?” 扶罗无意插足他们的话题,好像并不觉得身处困境,靠在夷衡身后的一根大柱子上,望着头顶一条条彩缎相互交错,随风摇摆,神游天外。 夷衡被莫鱼一只手拉着,像是随时要带他跑路,好生嫌弃了一把,撇了撇嘴,身子往后撤了半步。莫鱼正小心观察四周,好找机会跑路,突然手里一空,这才转过头来,看到夷衡一副六亲不认的眼神,一时格外委屈,扣着手道:“夷衡,人家一心为你,你还嫌弃人家,人家不活了!” 扶罗正独自走神,闻此起了个机灵,半笑不笑剜了莫鱼一刀,道:“小鱼儿,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莫鱼唰地寒毛直竖,忙地躲到扶鸢身后,露着脑袋惨叫道:“扶鸢救命啊!小罗要杀人灭口!” 扶鸢扭头瞅着身后抓她当挡箭牌的莫鱼,笑意温柔,道:“你若再多说一句,小罗不出手,我也要出手了,真够辣耳朵的。” 看他们闹作一团,夷衡抱着臂站在一旁看戏,忽然间被莫鱼一指,道:“都是你!你还笑!你还站着看戏!我就知道,迟早要被你害死!” 眼见莫鱼急得额头冒汗,某人终于良心发现,出来救场,道:“好了好了不闹了,方才还忙着跑路,这会儿倒乐起来。” 莫鱼如梦初醒,拍着脑袋站起来道:“对哦!正事都忘了!快快快,我刚才都看好了,这四周虽侍从不少,可我们如今是贵客,找个借口出去不是难事,只要出了大堂,那便是天高海阔,想去哪里去哪里,没人拦得住我!”一边拉着扶鸢,一边又来扯扶罗,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跑到夷衡面前,只等某人一声令下,他便所向披靡,“杀”将出去。完全忘了如果他们想跑,即便不走出大堂,也可以瞬间出去这回事了。 夷衡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脑袋,浅笑安然,道:“安啦安啦!既我说出此话,那便是有办法的,方才扶鸢说的不对,谁说我们不认识什么大人?安心吧,我们先填饱肚子,稍后片刻,我带你们开开眼。”少时开宴。 不得不说,春心楼姑娘们的舞在海洲之内的确是数一数二的。一舞配一曲,虽在舞上不可绝世,却在曲上独具匠心,可相互补足。简单的曲子配上简单的舞步,若使其相得益彰,完美配合,仍不失为精彩演出。这些姑娘虽不可比之蛾眉娥英仙人之舞,更无法比之扶罗扶鸢所跳噤若寒蝉,亦难及海洲王城宫廷之舞。可是自有一些婉转小调,配之清新脱俗的舞步,让人耳目一新,难得难得! 酒过三巡,人已半酣,观夷衡小酒喝着,佳肴吃着,美人看着,时而拿着筷子和着曲子敲上几下,吟上半句,整个人都醉在其中,颇得其乐。 莫鱼则一开宴便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什么时候上粥,什么时候上菜,什么时候上点心,只闻着味便能悉数道来。这些菜肴怕都出自张大娘之手,味道乃世间少有,他自吃过一次便再忘不掉。楼里下人们平时都只吃剩菜,根本无缘尝第一口新鲜佳肴。幸好张大娘每天都给他偷偷开小灶,所以,这些菜一端上来,他便能将菜目一一报出,可见平时实在偷吃了不少。 而最后一道糯米紫菜粥刚一上桌,莫鱼便成了星星眼。狠狠咽了几口唾沫,上下其手,足足舀走大半盆。扶鸢扶罗各盛了一碗,抬头再看几乎见底。当莫鱼再一次伸碗过来时,扶罗毫不犹豫打掉他的长爪,拿过一只空碗盛满,推到夷衡面前,道:“夷衡,尝尝这个,这是张大娘最拿手的一道菜,我们都爱吃,我想你也该是爱吃的。” 夷衡闻声回头,对扶罗总是叫他那声“夷衡”甚有意见,眼下有心纠正她,道:“什么毛病都,夷衡也是你叫的?以后不准再叫。”扶罗不说话,只看着他笑,眼睛里闪着光,竟盛着天上最亮的星子。 第46章 夷衡这才想起他之前说了什么,他当初说那些话,无非是从她的记忆里看到那些画面,不管是不归山的,还是从不归山回来以后的,深受震撼,心情难以平复。再加上她言谈之中露出那么一股子决绝,为了打消她“死”之念头,为了让她活下去,他不得已而为之,实属无奈,根本没想那么多。因为他断定事情绝不会走到那一步,可是现在他竟有些后悔了,害怕她真的当真,害怕事情脱离他的控制。 不想看到这样的目光,夷衡端起碗来忙地掩饰过去,吃了一口,眼睛一亮,竟莫名好吃。少不得三两口吃了个干净,完了,咂咂嘴道:“果真好吃!想不到人间还有如此美味,当比莲花窝!” 扶罗正欲问莲花窝是何?便见有小斯跑进门来,跪地禀报,道:“启禀公子,楼外贵客已至,迎您起驾回府。”话音刚落,从门外大步走进一锦衣男子,身材挺拔,俊眼浓眉,走至堂中,一撩衣摆,单膝下拜,道:“请上子安,吾奉我主之命前来迎上子入城,车马已至,请上子移驾。” 夷衡摆手浅笑,道:“阁下不必多礼,如此便多谢了,阁下如何称呼?” 来人道:“我乃主君座下呼武将,名叫尚邪。” 夷衡道:“有劳尚大人。” 尚邪起身侧首,道:“上子,请!” 夷衡对身侧三人一点头,起身下座,率先出堂而去。红娘子这厢闻声赶来,却见她用黄纱覆面,整张脸不知被什么东西咬的,大包小包的惨不忍睹,几人一看心里全乐了。 她在门口迎上他们,一开口龇牙咧嘴,看得出十分难受,“哎呦喂!这么快便要走?尚大人辛苦!不如先喝杯茶歇一歇,也容我为三个孩子收拾收拾包裹。” 扶罗三人相视一望,不知她心里打什么主意,莫鱼却完全心不在此道,“红妈妈,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会功夫,这脸便开了花了?没事吧?哈哈哈~” 红娘子显得十分窘迫道:“多谢小公子关心,奴家无事,只是不知怎么地,方才一出门飞来一大群虫子,不碍事的,休息几日便好了。” 三人立刻了然,想是方才夷衡随手洒的那一把才有这场好戏可看。扶罗回头看身旁之人,夷衡偏了头冲她眨了下眼睛,又立刻恢复一本正经。 尚邪不知所以,只忙着对红娘子道:“楼主勿忙,衣物一类入城后自有专人准备,无须担心。” 说话间却见黄鹂从远处急急忙忙走来,身后跟着两三个丫头,手上均有一个大大的包裹,红娘拿过一包对扶鸢道:“这是我为姑娘收拾好的,快些带上吧。” 又一颔首,便有小丫头走到莫鱼扶罗跟前递上手中之物,三人见此,却无一人伸手,莫鱼凉飕飕道:“多谢红妈妈好意,我等敬谢不敏。我们东西没有这么多,若就这么收下了,怕是晚上睡不着觉,说不定还有什么东西要了命去。”最后,还是三人回房拿了贴身衣物,这才出楼而去。 春心楼前,马车正欲出发,忽闻身后脚步声响起,一位面容整洁,身穿粗布衣服的妇人,牵着一位七八岁大的孩子迎出门来,跑到车驾前大声道:“罗姑娘,鸢鸢姑娘,小莫鱼你们等等!!!” 三人闻声从车窗探出头来,一见是张大娘,忙地从车上跳下。小布头一见莫鱼和扶罗,立刻扑过去,一手拉着一个,带着哭声道:“罗姐姐,莫哥哥,你们到哪里去?什么时候回来?你们不和小布头玩了吗?” 扶罗蹲下身来,将他眼角泪痕擦去,道:“小布头,男子汉大丈夫是不能哭的,姐姐不是和你说过,姐姐一直在等一个人吗?现在姐姐要等的人终于等到了,所以姐姐要走了,以后你长大了,要好好保护娘,保护自己,学好本事,不要让别人欺负你知道吗?” 莫鱼也道:“小布头,好好将哥哥交给你的步法练熟,虽然不能打人,可是能锻炼脚上功夫,遇上坏人打不过便跑,知道吗?” 小布头连连点头,吸着鼻子道:“嗯,我知道了,我都记住了!可是如果小布头想你们了怎么办?哥哥姐姐会回来看小布头吗?” 三人无人回答,于是小布头刚努力半晌憋回去的眼泪,嗖一下又流出来了。 张大娘将手里的包裹塞给莫鱼,勉强笑着,道:“这里是我做的一些点心,还有一碗糯米紫菜粥,拿木桶温着,带回去吃,有空回来看看。” 三人眼里早已湿润,扶罗不想在孩子面前掉眼泪,便强作欢笑,道:“好了好了,快回去吧,张大娘你要加油,小布头也要加油,若是有缘,我们以后一定会再见的。” 张大娘点头,拉过扶鸢道:“鸢鸢姑娘也多保重,你们能找到家人,我也替你们高兴,你终于不用再替弟弟妹妹担心了!” 扶鸢道:“谢谢大娘,愿大娘和小布头平平安安,得偿所愿。” 小布头也仰着头道:“鸢鸢姐姐,你跳舞最好看了,以后我还能再看你跳舞么?” 扶鸢拍拍小娃娃的脑袋,笑了笑,道:“会的。” 送他们上车,遥望着马车越走越远,他们的故事也重新翻到另一篇章。 海洲王城。 一路走来,海洲城富足程度难以言说,一条主干道两三丈宽皆用玄铁铺成,街上大店小铺不管门匾还是招牌皆金光闪闪,用黄金打造,路上行人衣着华美,哪怕路边的乞丐亦是衣冠整洁,若是脚下有祥云缭绕,说是九重天宫也不为过了。 夷衡不喜坐车,骑马而行,尚邪佩剑随侍左右,其实以前与女娲结伴游历人间时,这些他早已看惯,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万灵灯破,凡间每每遭遇天灾人祸,此前身在彩石镇两年之久,虽不曾见各地民生,但从镇上前后经历两次大祸来看,怕是各地并不好过。今日观此间情形,人民生活安泰祥和,衣食富足,并无灾难之忧,倒也真是稀奇。不免多问一句,道:“看来海洲城内非我所想,并未受之牵连,不知四海子民如何?” 尚邪抱拳一礼,道:“海洲城乃我主脚下,自有神明护佑,倒未惨遭横祸,只是四海之内皆有民患,天灾连连,人祸不断,死伤无数,我主殚精竭虑,可能做者甚微,毕竟有再多金钱,也救不回人命,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夷衡道:“倒也难为了他,本来我该早点解天下之难,救万民于水火,多一条人命,我的罪孽便多一分,如今怕是万死亦难赎清了!” 尚邪正欲说什么,忽然从身后马车里传出一声轻唤,道:“夷衡。” 夷衡闻声,驱马上前,俊眉微蹙道:“说了不准叫夷衡,再叫我可打你!” 扶罗从窗子探出头来,冲他笑笑,道:“那我叫你什么?” 夷衡略一沉吟,道:“还是叫我先生吧,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先生。” 扶罗望着他笑,“好,小先生。” 夷衡无奈,心想:叫先生就叫先生呗,还非得加个“小”字,依我这辈数,你们不知要加多少个“祖”字了,凭我脾气好,都来占我这个便宜,不过只要不叫“夷衡”,随她叫去罢!扶罗和他说话,他只得慢悠悠驱马跟着,这厢等了一会儿,见她只笑再无后话,便侧了头道:“你叫我做什么?” 扶罗微怔,她其实并非有事,只想和他说话而已,这时听他问来,恰好瞅见路边卖的热腾腾的馒头,各种各样的形状,有兔子,有小猪,有小狗小马……不仅好看,还好吃,她为何知道好吃呢?当然因为她吃过,便指着摊子道:“当初我一个人离开,不知往哪里去,便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胡乱走,走了好长好长的路,直到再也走不动了,定神一看,便到了这里。那时实在饿极了,看到这样好看的馒头便再也忍不住,趁主人不注意,便拿了一个来,谁知被主人发现了,追着我又喊又骂,又叫了人来打我。明明这样富足的地方,被拿了一个馒头又如何,只当可怜可怜我,可是他们却因一个馒头把我打个半死,要不是小鱼儿他们来,我怕是真要为一个馒头而丧命了。” 几句话虽然说的轻松,可是夷衡听到心里却分外不是滋味,于是二话不说驱马回头,不一会儿回来,手上便多了几个小馒头,把一只小猪馒头递给她,另外两个给了莫鱼和扶鸢,道:“给!以后想吃多少,我给你买多少好不好?” 扶罗说不出话,眼里泛起了泪花,把它捧在手上不舍得吃,只吸了吸鼻子,道:“嗯。” 扶鸢和莫鱼差不多和她一样,兴奋又激动,只捧在手上看着,夷衡瞅了一圈,看她们只捧着迟迟不吃,便提醒道:“快吃啊,趁热才好吃。” 三人虽是答应了一声,可还是捧着不动,丝毫没有吃的意思,夷衡便无心再管,只哒哒随着车驾慢慢走着。 这时尚邪驱马过来,想是听到他们方才说话,看着车里捧着馒头像捧着稀世珍宝的三人笑道:“不过是个馒头而已,入城之后,想吃多少便吩咐膳房去做,快些吃吧,别辜负了上子一番好意。” 扶鸢终于咬了一口,味道和想象中的一样,激动得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忽然想起什么,便道:“小女子有一事想问一问大人。” 尚邪便道:“姑娘请问。” 扶鸢道:“正如方才小罗所说,这城中如此富足,可是当初只为一个馒头便险些闹出人命,实在有违常理,可是还有其他缘故?” 尚邪道:“姑娘聪慧,一言道出关键,在下佩服!其实一个馒头实在算不得什么,若是主人好心或送你一个,再者你主动讨要得来便也罢了,只是罗姑娘当初却是不问自取,恕在下无礼,可以说与偷无异,我主向来最厌恶鸡鸣狗盗之辈,对此令行禁止,所以城中之人对此种人极为鄙弃,罗姑娘只是恰巧踩着了老虎尾巴而已。” 扶罗生平最厌恶老虎,是以一听到“老虎”二字立刻变了脸色,冷冷道:“是吗?可我这人最喜欢踩老虎尾巴,不单要踩,下次见了还要扒他的皮,喝他的血,区区尾巴又算得了什么?”话音一落,把帐子唰地放下,再不作搭理。 尚邪平白无故被人撒火还是平生头一回,脸色顿时不甚好看,夷衡不由得苦笑,忙拱手道:“大人勿怪,这孩子一向是这不讨喜的性子,我替她给大人赔罪。” 尚邪一惊忙道:“上子哪里话!罗姑娘为人直爽,心直口快,我哪里会怪她,前面王城已到,我们快些入城吧。” 夷衡抬头,只见不远处一方塑金城门金碧辉煌,在月光下宛如金乌展翅,华光万丈。守城将士见车驾至前,纷纷下膝一礼。少时,只闻金鸣之声,城门大开,入眼只疑已入天宫,其辉煌程度宛如一个小型天庭。 车马入城,很快,扶罗三人便在王城最富丽的宫殿之上见到了城中之王,也是人间帝王――邢曈。 第47章 想起不久之前扶罗还只是一介小小凡人,每天看到的也不过彩石镇上三尺天空,后来也不知冲撞了哪路神仙,迷迷糊糊的把一条小命翻来覆去地丢着。爹娘也死了,妹妹也没了,连最亲近最信赖的朋友也把她抛下,从小一起生活的地方如今再无法踏足半步,转眼间被爱孕育的她也被爱抛弃,因爱而生,因爱而死,因爱背叛,因爱不人不鬼,最后,因爱活着。 又痛又爱,又伤又喜,扶罗觉得,她这一生,或许把上一辈子下一辈子都一起过了一个遍,如今却像历劫归来,世间最好的东西,最好的人她全看到了,也全都在其中了。只是仍然战战兢兢,世上最让人害怕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了转眼一无所有。 看着殿上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王,扶罗只觉还在梦中,忽然耳边吹来一缕轻柔的风,她回头看去,只见一袭青衫卓然而立,如此乱世,如此囧途,如此绝境,一不小心便能迷了心,花了眼,看不清路,走错了道。惟有这纤尘不染的一抹青色遗世独立,只要他不走,不离,不舍,她便有足够力气在这条路上,坚定不移。 “夷衡君,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天上数月,人间千年,邢曈,礼会一别,想不到再见却恍如隔世!我罪孽深重,本无脸再见故人,今日却不得不冒然来此,我之来意想必故人已知晓了吧!” 邢曈长袍一敛,继而走下金珠镶砌的八十一阶帝王台,明黄帝服与此阶浑然一体,身上玉珏当啷,一步一响,走至台下青衫男子身前,却不以帝王身份压之,反而对眼前之人十分敬重,道:“夷衡君莫揽罪独担,此非君所愿,非君之过,实是造化弄人!” 言谈之中撇了眼他身后的三人,目光沉了沉,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此话是我海洲子民最常挂在嘴边的,今日君入乡随俗,便将此话听一听吧。” 夷衡嘴边漫起苦笑,朝他一礼道:“夷衡受教了,自当谨记,谢君好言。” 邢曈只摇了摇头,对随侍在旁的呼武将一摆手,道:“你且带几位小客人下去休息,好生照顾,不可怠慢,晚时宴席备好再好好叙话。”尚邪点头称是。 扶鸢莫鱼知他身份尊贵,不管是人界帝王,亦或是真龙上神君,皆不敢轻慢,只恭敬行礼,几人得到夷衡许可,便跟随尚邪而去,离开时扶鸢一直皱眉沉思,这个人,除了在天庭有过惊鸿一瞥,似是还在哪里见过的? 扶罗走了几步,却见夷衡竟一动不动,便回头问道:“夷……小先生,你不走么?” 夷衡摇头道:“罗儿,有扶鸢和小鱼儿陪你,你不要怕,且随大人前去安顿,好好休息,有话我们晚时再说。” 扶罗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默默跟着他们去了。此时,殿上只余二人。 邢曈将目光从远去的人身上收回,道:“兜兜转转一大圈,她们终是回到了你的身边,我听说此二株原本便长于一虚静里,本以为柔柔弱弱的两小株,竟做出此等惊天骇地之事。大道池之时,你三灵不全之事六界尽知,那些别有用心的都等着看你笑话,你看看你如今成了什么样子?那日我在春心楼,偶然见到一位盛装女子跳出噤若寒蝉,着实大吃一惊,她能跳出你的舞,却待在那种地方,那时寡人才真正相信,当初你在大道池所言,竟都是真的。一个人真的可以为了另一个人,做出任何别人想也想象不到之事。可是有一点我不明白,按理说她们该变成凡人才是,可我看扶罗身上芳魁之力甚重,分明已入妖界,这是为何?而扶鸢身上分明仙骨犹在,且对前尘皆有记忆,这又是为何?” 夷衡苦笑道:“此事一言难尽,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日后若有机会,我自会把一切说明。” 邢曈叹了口气道:“夷衡啊夷衡,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可知你如今内忧外患,腹背受敌?不管结果如何,你皆一人独揽所有过错,武长幽与夜阑你救了便罢了,可凤尾扶罗所做天理不容,你又何苦要救?这一切,当真值得吗?” 夷衡道:“我不知值不值得,我只知必须要做。我经历世事,一路冷人所冷,寒人所寒,暖人所暖,终归冷时要比热时多。所以,能温暖一刻,便舍不得放过吧?他们能给我一刻温暖,所以我所做不过为我一人罢了!” 继而又道:“这些事你千万保密,扶鸢扶罗尚且不知,尤其是扶罗,我……我会想办法的,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的,邢曈,我要万灵碎片,请给我万灵碎片!” 邢曈神情不定,隐隐透出一丝深切的悲悯来,“碎片我可以给你,此前七玄也来问我要过,我知他去过魔界和妖界,怕是吃了闭门羹。夷衡,此事事关重大,七枚碎片少一枚都不可以,若你无法从魔、妖两界取得碎片,即便集齐剩下五枚,亦无济于事,我有碎片在手,至少可护城内子民无忧,所以不能贸然给你,你可明白?” 夷衡低头沉默,“是我考虑不周,邢曈莫怪,看来是时候拜访一下老友了,我早便知道,终归逃不过宿命一战。” 这话从他口中出来,似是在谈论天气那样平淡无常,可是却看得邢曈心惊胆战,一时无言。 忽地,从殿外急匆匆跑来一位小宫女,进门伏地便道:“王上!请王上救命!罗姑娘不知怎么了浑身都在冒火!几位姐妹凡是近了她的身的全都吐了血!她现在大发雷霆,大家都不敢上前,呼武将、鸢姑娘和莫小公子正在相劝,请您快去看看吧!” 夷衡闻言眨眼便没了踪影,邢曈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了片刻后长袍一挥,疾步而行,道:“走!去看看。” 凉因殿。 扶罗此时犹如那日海涯之时浑身火光环绕,莫鱼扶鸢呼武将在她三步之外,殿中的侍从婢女早已退出殿去,在院中簇拥一团。其中有两三个婢女,被众人扶着瘫坐在地,口中不停吐着血沫,似是中毒之相。 夷衡在院中一现身便看到这个画面,连忙走上前去查看,众人见到他,不由自主让出路来,他在受伤的婢女身前蹲下,食指中指并拢在她们额前一指,痛色瞬间在她们脸上减轻,鲜血也立刻止住了,一众人见此惊奇不已,三位婢女尚未来得及感谢,便见他起身向殿内而去,少时便听到一声清喝,没一会儿王上便赶到了。 一刻钟前,殿内。 “小罗!你到底发的什么疯?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么,至于动这么大的气?她们可是凡人啊,怎经得住你这一身毒气?”莫鱼拉着扶鸢与她隔开距离,一脸怒气在想她到底犯了什么病,好好地突然又闹起来,实在糟心。 扶鸢想要上前和她说话却被莫鱼拉着,只得一边推他,一边道:“小罗,你好好想想,说不定你记错了,日暮被你放在别处你忘了,你别冤枉了她们,伤错了人。” 尚邪也道:“对啊罗姑娘,你先别急,这些人都是信得过的,怕是不会拿你的东西,说不定她们要拿你的衣服去洗,不小心把你随身之物也收去了,你好好问问她们,一定找得到的。” 扶罗道:“我是没问么?所有人都说没拿过,这里只有这么些人,他们都没拿,难道它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我冤枉了人?即便冤枉了她们也是她们自找的!你们让开,别拦着我!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把你们也伤了!” 扶鸢一身水汽未散,湿漉漉的长发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她只着一层里衣,外面胡乱罩了一件外衣,脚上鞋子都没穿,显然她刚刚沐浴出来,丢了东西大发脾气。 她怒气冲冲往前走,扶鸢他们硬是一步不退,眼看就要被她的毒气沾染,只听门口处一声清叱,道:“扶罗!” 扶罗抬头一惊,莫鱼却大松一口气,迎着他叫道:“夷衡,你可来了!你看看扶罗,没一会儿又闹了个乱七八糟,你可好好管管吧!” 夷衡对三人摆了摆手,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努力放低了语气,道:“怎么了?我看院里那三位姑娘伤得不轻,我也不求你给我省心,可也别变本加厉呀,到底丢了什么闹成这样?” 扶罗见他离得这样近,唯恐伤了他,赶紧撤了芳魁,哑了声音道:“夷衡,日暮丢了。” 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哭,便低下头硬咬着嘴角,可是眼泪滴到地上“啪啪啪”的,偏是殿里安安静静,所有人都听得清楚,不想难堪,却是更加难堪。 夷衡没有说什么,只是压低了声音,闭上眼睛叫出四个字来,听道却是“日暮,回来。” 片刻,一条血色缎带便这么堂而皇之出现在大家面前,夷衡把它接过拿在手上,又牵过扶罗的手,像以前那样,仔细在手腕上绕了六七圈,牢牢打了一个蝴蝶结,扣住了,也把扶罗的心打了一个结,牢牢扣住了。 当邢曈进来,便看到扶罗把夷衡的手反牵在手上,牢牢地,牢牢地握着,在她的目光里,似乎有一团燃烧着的烈焰,把自己焚烧着,也把对方焚烧着。邢曈突然心惊胆战,似乎有什么不可控的东西,在不可控的情况下,不可控地发生了。 第48章 后来事情问清,果真如呼武将所想,当时扶罗沐浴,将衣服脱了放在外间,日暮也随之放在一起,一位婢女想是做这些事做惯了,像往常一样把衣服取了拿去洗,偏偏那时殿里的人各忙各的都没有看见便造成这种误会,倒把那婢女也吓得不轻。扶罗一向不喜别人动她的东西,当即便道:“以后我的东西你不要再碰,我会自己打理,我这里不需要伺候,你到别处去吧。” 那婢女怕是头一回因手脚勤快被人如此苛责,忙地伏地请罪,声泪俱下道:“求姑娘恕罪,奴婢不知惹祸至此,奴婢不是故意的,请不要赶走奴婢!若是这么出去,奴婢一定会被女官责罚,赶出王城,到时,奴婢的爹娘一定会打死奴婢的,求姑娘开恩,求姑娘开恩!” 夷衡从玄黄殿回来便看到这么一幕,远远冲扶鸢招了招手想要求个解释,扶鸢收拾完东西,手里捧着一只木桶走过来,道:“托夷衡君的福,咱们这些人,自来都不习惯被人伺候的,我还好,在春心楼上上下下都有人照看,所以这么些侍女在此,也还可以接受,可是扶罗脑子一根筋,说什么也不让人留在这儿,您说,若让她们都走了让她们如何向上面的人交代,若是无处可用了,又怎么在此讨生活?” 莫鱼大老远从门口跑进来,一进门便道:“哇!是张大娘的糯米紫菜粥!等等我等等我!怎么不早说回来要吃,早知道方才在玄黄殿就少吃点了!”扶鸢“啪”地拍了一下他伸得老长的脑袋,道:“去拿碗筷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快要饿死你!”夷衡瞅了一眼还在地上跪着的战战兢兢的女子,便道:“去拿碗筷来,跪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那女子一怔,涕泗横流地道了声“是”,站起身来匆匆忙忙地干活去了,那样子活脱脱像是刚被宣判死刑又拿到一支免死金牌,死里逃生似的。 扶罗把那一身华丽的衣裙脱了,换上自己常穿的那身红衣,倒了一杯茶递给夷衡君,目光里充满对他包庇行为的指责。夷衡被她看得极为不适,只低头喝茶,一杯饮尽又伸手道:“再倒一杯来。” 扶鸢站在旁边,见她完全忘了夷衡君以往的习惯,心中怅然,这厢又听她道:“只许这一杯,待会儿还要喝粥。” 这没了事儿干,夷衡终于找不到由头避开她,只得呵呵一笑,道:“扶鸢说得对,你把人全赶走了,要她们怎么讨生活?再怎么不适也忍一忍罢,不想她们碰什么,拿什么,少不得多嘱咐些,也给人留条活路。” 扶罗被他的笑晃了眼,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道:“夷衡菩萨心肠,既如此,我便忍一忍吧,只不过,我不舒服的,小先生自要替她们补回才是。” 这时恰好那婢女拿碗筷回来,夷衡接过来便挥手让她们下去,趁机岔过扶罗的话道:“哎!吃了这糯米紫菜粥,越发想念那莲花窝,可惜啊可惜,这里不是一虚静里。” 莫鱼抢过第一碗粥吃得狼吞虎咽,也顾不上说话,扶鸢又盛一碗递给扶罗,扶罗转手给了夷衡,这时听到夷衡此话,扶鸢抬起头道:“夷衡君想吃莲花窝,不如我做一碗来?”夷衡惊奇道:“不在一虚静里也能做?” 扶鸢便道:“我见前面院子里种的也有莲花,只是不知道这莲花比之一虚静里的六叶莲花如何?不如我且试一试,若做得出来更好,做不出来,也只当练练厨艺也好,您说呢?”夷衡便道,“好好你且去做!我等着,做好了不管怎样我都吃!” 扶鸢点头转身便要走,夷衡眼疾手快拦了她一下道:“不忙不忙,吃完再去,别只便宜了这只猫!你们都给我使劲吃,罗儿也快吃!” 几人美美打了个牙祭,夷衡一拍手,便有人上来收走了碗筷,又有人上来奉茶,待收拾停当,扶鸢起身道:“扶罗,我们走。” 扶罗看了她一眼,将眼底情绪尽收道:“我不会做,帮不上忙的。” 扶鸢不管她,拉了她便走,道:“你不会,可没人会了,快走快走!” 半个时辰后,两人捧着一只雪白的琉璃碗走进殿来。 又一次见到这莲花窝,夷衡心里难掩激动,眼前这碗粥,只看样子和女娲做的别无二致,味道也只闻清香幽寒,说不定这次做的当真能成。舀一勺放进嘴里,夷衡神色变了几变,蓦地抬头,笑容明媚道:“要不怎么说你是个宝贝呢?这味道也只有你做得出来,我就奇了怪了!明明一模一样的汤,一模一样的食材,味道怎么就能天差地别?” 扶鸢苦笑道:“夷衡君,我们真的尽力了!这次我看着她,她真的什么也没多放,怎么还会是那个味道呢?” 扶罗忽然接了话,在一旁坑吭哧嗤道:“额,那个,最后我盛了粥,觉得这味道实在太淡,便又放了些东西……” …… 莫鱼看着她们打哑迷,便抢过来舀一勺吃了,片刻,一口吐出来,吵着要喝水,直喊道:“扶罗,这是毒药吗?毒药也没这么难吃啊!你还拿来给夷衡吃!你!你!你想毒死他呀!” 夷衡撇了他一眼,满不在意又拿过来,舀一勺继续吃,扶鸢莫鱼咽了咽口水,欲言又止,见拦他不住,只好做一级警备,以便他晕过去马上做最快抢救。扶罗实在看不过去要去抢,夷衡闪过身跳到一边,道:“我说了不管怎样我都吃,你不要拦我,做神岂能言而无信!”几个人吵着闹着,直到吵不动也闹不动了,月亮转了一个来回,才终于回房休息。 夷衡摆摆手要回房睡觉,莫鱼昏昏欲睡跟在他身后,走到房间门口抬眼看到扶罗也缀在后头,夷衡点着她的脑袋把人往后推了一推道:“你也迷糊啦,你们的房间在那边。”抬手指向对面,撇撇嘴一笑,“晚安。”“砰嗒”关上了房门。扶罗抚着紧关的房门,眼神迷茫中又带了一点亮亮的光,转身靠着房门滑下,慢慢合上眼睛。 扶鸢见她就这么睡了,忙地叫人道:“你怎么在这儿睡了?地上凉,你这样睡一晚要生病的,我们回房去。”拉了拉她没拉动,然后听到她嘴里嘟嘟囔囔道:“我就在这儿睡……在这睡……” 扶鸢见她抓着房门睡得深沉,也不再叫她,只叹了口气道:“你这样真是……”真是什么她也说不出了,这人总是身子跟着脑袋跑,想起什么是什么,自己心里畅快了,却不知别人怎么为她吊胆悬心。 第二日,大家都还在睡梦中未起,凉因殿里一片寂静,呼武将便领着一个七八岁的黄毛小子在殿外叫门,那位手脚勤快,被夷衡留下的婢女急匆匆将门打开,呼武将兜头便道:“上子可醒了?我有急事相告!” 扶罗扶鸢在内殿门外靠着,闻声惊醒,绕过外阁,穿过一排泼墨山水锦绣屏走出来,一个瘦小的身影看见他们像是看到了亲人一般,迎着扶罗便扑了上去,开口叫道:“罗姐姐!快救救大家吧!大家快死啦!”扶罗一头雾水搞不清状况,想要问他什么,刚抬起手便倒吸一口凉气。小布头不知她怎么,眼泪汪汪地仰着脑袋问道:“罗姐姐,你怎么了?” 扶罗动了动脖子,揉着手臂瞥了一眼身侧,扶鸢顿觉心虚,目不斜视地赶紧把小布头拉到一旁道:“没什么,怕是昨夜没睡好,小布头,你说大家快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布头想起正事,又抽抽哒哒使劲儿吸着鼻子道:“罗姐姐!鸢鸢姐姐!快救救大家!春心楼烧了!大家都在里面,娘让我来找你们救命!”扶罗闻此一惊,连肩膀都顾不得揉了,就保持着一手搭在肩上的姿势,尽力压低了声音道:“什么?!好端端地怎么突然起火?” 呼武将便道:“是东洲府李小公子!事不宜迟,赶快去看看吧!小布头连夜跑到我府上来,到现在已耽搁许久,再不去怕是来不及了!”扶罗听罢,反倒冷静下来,扶鸢见她神色有异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扶罗眉目微敛转身反向后走,在堂前坐了下来,透过山水屏风望着内殿方向道:“张大娘洞察世事,心思智慧非常人可比,我相信她一定能平安脱险,即便离开春心楼亦有能力养活他们母子二人,以前不走皆因小布头还小,如今他已长大,不如让他们趁此机会离开此地重新来过。”呼武将一惊,道:“罗姑娘的意思是,春心楼你不管了?人也不救了?” 小布头人小鬼大认真琢磨她的话,觉得罗姐姐说得没什么不对,娘亲是那样厉害的一个人,娘亲做的饭是天下第一好吃,娘亲会给他买书,让他识字,他现在已经能完完整整背出十几本奇闻杂志的书来。娘亲待他是最好的,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在什么地方,娘亲一定不会丢下他!可是再一想,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到底哪里不对呢?他说不出来。 这时扶鸢走上来道:“我知你所想,李小公子此番怕是冲着你我而来,自从你上次代我赴约月冠之舞,李小公子便来春心楼百般纠缠,好在红妈妈每每都挡了过去,没能把你捅了出来,可想不到他竟这般不肯罢休,终是将春心楼牵连进来。春心楼此祸因你我而起,里面一众姐妹何其无辜?况且还有那么多仆从丫头?真便这样不管不问实在说不过去,良心也难安息,难道你真的忍心?” 扶罗抬头与她对望,毫不掩饰道:“对!我真的忍心,我也不会良心难安,我走投无路叫天不应之时,也没见谁来关心我的死活,我为何要关心他们的?” 扶鸢神情几番变换,终是再没说什么,呼武将见此情形却急了,道:“姑娘此言差矣!春心楼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怎么能说不管便不管了!此乃天子脚下,怎能如此罔顾人命?好!你们不去,我去!若此事真是李小公子所为,本将必定全力将他拿回,严惩不贷!”回头朝小布头招呼道:“我们走!早知如此,我们又何苦跑来?”小布头把头上花花绿绿的破帽子抓了几下跟上他,两只眼睛盯着二人绕了个来回,只道:“罗姐姐鸢鸢姐姐,我先回去看看,我还是不放心娘亲。” 扶鸢上前一步,“小布头……”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此时扶罗突然起身看上去颇为紧张,迎上她的目光,便见夷衡从屏风后面绕出,身后依旧带着小尾巴莫鱼。 “将军且慢,我随你去,想必你家主上有告诉过你我是何身份,我带将军前去岂不更快?” 扶罗面上未动,左手下意识抚上右手腕上的红缎带,看见他过来,将目光转了个方向,侧过头不去看他,夷衡顿感莫名,本来想说什么,见她转过头去愣是把话咽了回去。莫鱼跟在夷衡后面拿眼睛瞥了瞥扶罗,半讥半讽道:“经此一番小罗长了本事,自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可是,夷衡一向对生命最为敬重,哪怕是地狱小鬼也是会给一个活命的机会,小罗以前,不是连一只燕雀也能舍出一万分真心相待的么?怎么?如今转眼便将这些忘得干干净净的了?” 莫鱼此话竟是毫不留情,状似毫不在意的扶罗顿时煞白了脸色,抬起头,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看着莫鱼如同在看视同水火的敌人,只是依旧不敢看夷衡。 夷衡叹了口气,离她稍远了一些,背过身去,扶罗这才敢将目光放在他身上,看不到他的脸,她的心也稍微平静一些,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屋里的气氛说不出的怪异。尚邪搞不清状况,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得轻咳一声打破眼前尴尬,道:“有上子相助,求之不得!相信春心楼众人一定都会安然无恙,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出发吧。” 小布头这是第二次见到夷衡,这时看着他,眼睛都是一眨不眨的。想是他也看得出此人与寻常人不同,毕竟小孩子的目光是最真实最敏感的。小布头堂而皇之地盯着夷衡猛瞧,冷不丁被横空刺过来的目光吓得打了一个冷战,赶紧朝扶鸢身边靠了靠。扶鸢心下无奈,把他拉到一边,身子一侧挡住了扶罗的视线,只拍着他的肩膀安抚。 夷衡这边对尚邪点了点头,又与扶鸢莫鱼对视一眼,三人不约而同朝他聚拢过来,整装出发,当然还有小布头。最后一刻,夷衡却冲着身后道:“你不想去我不会强逼,有我在,你也不要害怕,只是这一次便一起来罢,毕竟水火无情,难道你真的不担心张大娘?” 扶罗紧抓日暮的手几乎掐出血来,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什么?她为什么要害怕?还未品味出他此话何意,身体忽然腾空而起,朝着他们这边飞来。很快,便离得他很近很近了,此时她反而什么也不想了,只是想着他去哪,她跟着便好了。 在春心楼附近的一处红瓦白墙的屋顶上,当小布头再睁开眼时,第一道满月的光芒刚好照在他的脸上,他仰着脑袋望着身前青衫之人,只觉得这人是不是真的在他看过的小说话本里见过?他站在这里,在他方圆百米之内,都笼罩着一束蓝紫色微光,月亮照不到他的身上。他扭头仔细看了看大家,发现所有人都是月白色的,分外柔和,独有他不一样,小布头突然觉得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是冰冰凉凉的呢? 想着,他便从夷衡身后钻出脑袋,对着东方照了满满的月华,回头一把抓住他的手,夷衡低下头看他,小家伙吹了吹破帽檐,咧开嘴一笑,道:“哥哥的手原来也是热的!娘亲说,她年轻之时是见过太阳的,如今太阳没有了,可是神月之光也是极好的,沐浴神月之光,能得到神的祝福,能去百病,破百灾,我祝福哥哥长命百岁!” 夷衡心上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敲击,愣怔须臾,终于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笑了,道:“哥哥也是见过太阳的,所以,哥哥已经被祝福了!哥哥只希望你和娘亲长命百岁,不过,托你的福,你瞧,我也在月光里了。” 小布头再仔细一看,那束冰冷的光线消失了,天上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他身上去了!便长长松了一口气,道:“太好了!我还以为哥哥会是什么大妖怪,可哥哥你是神仙吧?!” 夷衡笑笑并不答话,在他头上轻轻一拍,朝着前方望去。春心楼此时燃烧着通红的火焰,在满月之下像是一束开得瑰丽无比的花,美丽又惊艳,可是却是不可得的,美到极致,便是可怕。 第49章 大街上熙熙攘攘站满了人,不时有从楼里跌跌撞撞灰头土脸跑出来的,大家吵着闹着乱成一片,此时大火已经容不得再有人进去灭火,他的目光沉了沉,道,“莫鱼扶鸢你们先进去救人,尚大人请立刻疏散人群离开此地,马上行动!” 小布头突然想起来他们所来为何,大叫一声“娘亲!”松开夷衡便冲人群跑去,完全忘了他们还站在屋顶上,脚下踏空,下一刻便凌空飞起来了。跟着他飞出的还有扶罗。 “啊!!!!”小布头吓得连救命都喊不出,他看不到地面,只觉得身下有几百只手狠狠把他拉着直掉下去,而他就是即将摔死的四脚王八。都说人死之前看到的都是人生中最美丽的东西,他看到的,却是一团绚丽的“红色烟火”从天边飘来,待近了,才看清那“烟火”原来并不是烟火,小布头喜极而泣,伸出手去惊呼,“罗姐姐!” 小罗抓住他的手,在空中把他转了个圆圈,双足连踩,轻飘飘地反而又飞起来,危机顺利解除,扶鸢莫鱼尚邪在底下瞧见二人无事松了一口气,转身对夷衡点了点头,一个闪身便没了影子。 扶罗带着小布头落在夷衡身后,见小家伙还没回魂,便学着夷衡的样子像拍小狗似的连拍了三下,哄道,“你别急,莫哥哥和鸢鸢姐姐已经去找张大娘了,她会没事的。” 夷衡见小家伙脸色虽白了些,却无磕无碰,也放下心来,遥望着身处大火中心的春心楼,眼睛里倒映出通红的火光。他从身上拿出一个珊瑚色海螺状的小东西,自说自话道,“想不到鸿儿这个礼物竟几次三番派上用场,亏得是当初留下了它,这次也要拜托你啦。” 扶罗在他身后勾着脑袋看,只见他把那东西放在嘴边吹出一串音律来,少时满满的月光被乌云遮盖,从远处隐隐有闷雷滚来,很快,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接着便是冲天而下的雨幕。 尚邪早先发出示警信号,王城巡逻将士应讯而来将街上人群疏散,在大雨冲刷之时,春心楼内灵光流转,很快一些被困的姑娘和仆从丫头形容狼狈地从大门冲出来。 这时,扶罗只感到小布头身体一僵,“哇”地一嗓子嚎了出来道,“娘!娘!”他情绪激动,扶罗被他带着往前踉跄了几步,恰好看到一位蓬头垢面的少妇将两三个小丫头从门口送出来,未停留片刻便又冲进火海,小布头急得“噗哒噗哒”掉眼泪,使劲儿挣脱她想往下跳。 扶罗几乎要拉不住他,只得向夷衡求助,夷衡摇了摇头,望着大雨中心的那栋明珠琼楼道,“相信他们,一定会没事的。”大雨瓢泼而下,扶罗清楚地看到扶鸢莫鱼终于从楼里走出来,跟着一起出来的还有张大娘和红娘子,只不过一个是站着的,一个是躺着的。 此时扶罗才松了一口气,一偏头,恰好看到身旁之人柔和的下颌线上未能褪尽的一抹笑意,扶鸢他们退至街旁大树下,未来得及稍作休息便又忙着集中众人,安抚救助伤员。 说也奇怪,大雨之下众人皆狼狈不堪,可唯独夷衡他们所在之地片雨未落,见大局已定,夷衡将星云扣从手上抛起,“啪”地反手接住,欣然道,“两回解围之恩,看来得去拜访一下故人了,这么大的人情可不能白白受了,否则怕是要天打雷劈。” 扶罗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话语中隐隐带出某种异样的情绪,“这东西漂亮得紧,一看便不是俗物,小先生说受它两回相助,我突然想起七年前彩石镇大水淹镇,最后幸免于难,难道也是拖了这东西的福?” 夷衡将星云扣捏在指间转了一圈,转过身来笑道,“罗儿果真聪明,要不要随我走一趟海涯龙宫?不管怎么说,彩石镇因它而幸免于难,镇上无数人的性命皆因它而保住,且你们与海涯龙宫算是老邻居了,多年来可没少得龙宫庇护,于情于理也该前去拜见拜见,待解决了白尾虎,随我去龙宫一游如何?” 扶罗蓦地睁大眼睛,想要从他那双眸子里判断出什么来,夷衡的眼向来坦然而真切,不遮不掩,堂堂正正,她凝视半晌,最终败下阵来,无比郑重道,“小先生可不要说笑,我可是会当真的。”对她此前的行为她到现在还仿若梦中,她以为他该厌极了她,即便不会翻脸成仇也不会再与她一路,她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却没想他竟是这样……即便她与他相背如此,他竟还能容得下她。 夷衡自是知她心中所虑,从凉因殿上他便看出她的紧张和害怕,她不来,自是有她不来的理由,她本性善良,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只是此前种种,已将原本的小罗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如今的她,实在不敢轻易与任何人产生联系,不敢轻易得到,这样才不会害怕失去。 此时见她终于卸下防备,自然欢喜,脱口便道,“我岂会骗你?我向你保证,神仙说话自然算数。” 远处,扶鸢莫鱼身处一场恶战被大雨弄得一身狼狈,想是情急之中也顾不得保护自身了,暂时打点好众人,他们得以喘息,不约而同抬头望向东方他们所在之处。 夷衡察觉到他们的意图,抬手示意扶罗稍待便要飞身下去,这时尚邪背着一人从楼内冲出来,身上还裹着不知从哪扯下来的金丝缎子,从头上十字交叉绕过双臂将背后之人缠了一圈裹了个严实,一出来径直向着扶鸢莫鱼二人奔去,于是停下脚步,静观其变。 此时,扶鸢看见尚邪皱了皱眉,莫鱼七手八脚将人接住,便道,“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尚邪摇摇头,连喘半天,终于回过半口气,这才道,“快帮我把人解下,这小子怕是只剩了半条命,我找到他时,他还一个人傻乎乎往房间里冲,嘴里还喊着‘鸢鸢姑娘,鸢鸢姑娘’,怕是已经傻了。” 莫鱼本来要去解布缎,听此却忽然不动了,鼻子里哼哼两声,道,“既如此,便让他死透算了,反正便是活了也是个傻子,多磕碜呐。” 扶鸢虽没甚好脸色,到底有不忍之心,上前去解缎子,一边对莫鱼道,“不管怎样人命关天,他做出这种事来我们且先不说,便是对这些无辜遭难之人,他也须得有个交代。” 还未将人放开,张大娘擦了擦满脸雨水走过来道,“鸢鸢姑娘,尚大人,春心楼已毁,这里死的死,伤的伤,须得找个地方尽快安置才是。” 尚邪解下最后一个扣结,直起身子道,“全部带回王城,听凭主上发落。” 众人不知道的是,就在方才他们神思恍惚的那一瞬间,一道金光而过,在李西身上停留数息便销声匿迹了。 而此时屋顶上,夷衡眼中寒光一闪,眉峰冷凝,沉声道,“走!”率先而下。 扶罗带着小布头跟随他的脚步后至,只觉他的脚步声沉甸甸的,走一步都力重千钧。 王城。 玄黄大殿。 邢曈身着常服,是一套靛蓝为底色绣着青龙穿云图样的窄袖长衫,样子多了分俊雅少了分威严。他坐于案前,夷衡坐于他左手边,身后照常跟着扶罗、扶鸢、莫鱼三人,尚邪只身立于大殿中央,从头到尾将事情一一汇报说明。 “你是说,此次春心楼毁于一旦,三人丧命,多人受伤,罪魁祸首便是东洲府小公子李西?” 尚邪拱手答是,别的再不多说。接下来一切是非论断理当主上做出决意,他已没有插手之地,只等领命行事。 邢曈低头思量,大殿一时沉默下来。 片刻,却听他道,“夷衡以为如何?” 夷衡道,“此乃君圣心□□之事,我不便多言,不过,倒是有句话想要说于你听。” 邢曈便道,“都说夷衡做事随心随性向来不讲规矩,什么时候转了性子,在我跟前还弄这些虚头巴脑的,也不怕闪了舌头。” 夷衡便笑道,“不讲规矩是真,不过得要分时候,这个时候,显然得先做做面子,先做面子,才好说话。” 邢曈哈哈大笑,“夷衡向来都是最不像神仙的神仙,一别数日,却越来越印证此话,做人做得入木三分,现在面子做过了,有话便说吧。” 夷衡自当乐意,话锋一转道,“依我之见,目前最要紧之事是重建春心楼,几百号人总得有个去处,另外受伤之人也须尽快妥善处理,至于李西,邢曈不妨把他交于我,此次之事,并非那么简单,你若信我,待事情过后,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你,如何?” 邢曈观他神色,沉默须臾道,“好,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只是东洲府数代皆是良臣,其父李尤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助我良多,王城得如今平顺他劳苦功高,所以……” 夷衡笑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放心吧,绝不会让你难做,想是你还有许多事情吩咐,我们就不给你添乱了,这王城里,怕是有段时间要忙了。” 回头招呼身后道,“我们走吧,他做他的事,我们也该做我们的事了。” 几人先后离去,邢曈低着头若有所思,尚邪试探着道,“主子,上子似乎意有所指啊。” 邢曈抬起眼皮看他,“你倒是聪明了一回,先不管他,我们先把这烂摊子收拾了才是正经。” 王城大牢外。 几人在大牢门前止步,莫鱼从来没见过人间大牢,一时格外稀奇。扶鸢知道夷衡君做事自有道理,也知他早有打算,是以并未多问,他做什么,只是跟着他做罢了。 而扶罗看上去却有些失魂落魄,早先,他们返回王城之前,张大娘和小布头便与他们告别了,经历此番,他们没理由再守着这栋该死的破楼,是时候该过他们自己的生活了,这也是他们一直期望的自由的生活。按理说,她该替他们高兴才是,可是,张大娘在大火中身上多处被火烧伤,已是伤痕累累,这些都是她一手造成。若是当时她义无反顾挺身而出救她,也许,她便不会到如今地步,以她的功力,她虽然能消除她身上的疤痕,可是内在的疼痛不能在一时之间治愈,还有她一头的秀发……被大火烧得寥寥无几,只得一把割断,从此只得戴上头巾才能见人。身体发肤是何等重要之物,更何况是女人,扶罗觉得把她千刀万剐都难赎其罪。 夷衡叹了口气,回头拉了她的手腕,笑道,“走,我们一起去看看,过去的事无法改变,可现在和将来的事可以不再后悔,你要撑住了,接下来可是罗儿你最为难过的一关,不过这一次不同,你不要害怕,我们都在你身边。” 莫鱼从台阶上跑下来,在她面前绕了一圈,龇着牙打趣她,“扶罗害怕啦?一向胆大妄为的扶罗原来还会害怕!你放心好了,有我莫鱼在,那小子不敢对你怎么样,说起来,李西还真是胆大包天,这样拼命找扶鸢做什么?待会儿进去,你们只管躲到我后面,知道吗?看我怎么收拾他!” 虽然他说的与她想的完全风马牛不相及,不过却也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想起李西,扶罗立刻换了一副神态,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十分不想见那个人。 扶鸢也道,“扶罗,你还是不要进去了,在这里等我们罢,万一被他看出些什么来,又是个祸端。” 扶罗心中犹豫,便去看夷衡神色,扶鸢莫鱼也安静等他拿主意。 夷衡低头斟酌,若非此事与她们切身相关又是如此重要,便是随她又何妨?可是眼下…… 主意既定,于是道,“好罢,你便在此等着罢,我们回来之前你不要擅自走动,等我们回来一起回去。” 扶罗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道,“我保证老老实实待着,你们快去快回。” 夷衡率先登台,径直走进大门,扶鸢莫鱼紧随其后。 李西牢房。 该说他是祖上护佑还是运气太好?身处大火中心,反倒没甚受伤,只稍微伤了几根头发,几根眉毛,身上多少有些燎伤罢了。 莫鱼捏着下巴连连称叹,“李西啊李西,你简直就是个‘奇迹’!邢瞳说你家祖上功德无量,到了这代,却出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你做出这种事来,在大火中烧个干净也便罢了,偏偏全胳膊全腿走出来,哎!造孽啊!” 李西从阴影中走出来,神情似有恍惚,当他看清角落里站着的一人几乎大跳起来,紧紧攀着牢门,又哭又笑又嚎道,“鸢鸢姑娘!鸢鸢姑娘!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没事吧?我想问问你!那个晚上,月冠之舞,那个红衣女子真的是你吗?自从那晚我看到你的舞,便再也忘不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只想再见你一面,求求你!求求你!再跳一次好不好?你想要什么,不管你要什么,只要你再跳一次,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便是要我死也行!好不好?行不行?!” 扶鸢皱着眉头,道,“李公子,你疯魔了,即便再跳一次又如何?你看得了这一次便会满足吗?便不会想看下一次吗?你明知自己根本不会满足,又何苦强求这一次?” 李西情绪更加激动,面目甚至有些狰狞,道,“鸢鸢姑娘,我娶你好不好?我娶了你,以后就能一直看你跳舞,这样就不会想看看不到,找你又找不着了。” 莫鱼睁大眼睛像是在看一个白痴,摇了摇头,十分可惜道,“哎!好好一个人,怎么说傻便傻了,夷衡,扶鸢,我们走吧,和傻子说话,一定也会变成傻子的。” 夷衡在后面始终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那时,他清楚地看到,一道金光飞进李西体内,这个气息,他在扶罗记忆里曾见到过,那是白尾虎无疑。可是,这个人疯里疯癫的,哪有半分白尾虎的气息?难道是他多心了么?幸是没让扶罗进来,要不然,定是一刀要了他的命,到时李尤没了儿子,可没地方哭去,扶罗……扶罗……糟糕!扶罗有危险! 刚有所反应,便听大牢外面有打斗声,扶鸢莫鱼狐疑,夷衡连一句话都来不及交代便在眼前消失,两人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再顾不上身旁疯人跟着他原地消失。李西彻底傻了眼,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做梦做过了头,大白日活见鬼。 大牢外,一片空旷的广场上,扶罗与白尾虎打得难解难分。 第50章 此时的扶罗完全切入战斗状态,浑身晕染芳魁之力,较七年前更甚。她双目赤红,手中血灵匕刀锋凌厉,这样一把杀人的匕首,偏偏把它叫作美人匕――日暮美人匕,莫鱼取得名字。当时扶罗听了还笑她,说这名字一点也不贴切,这样一把凶器,怎能叫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字?非要让他换一个,而他当时却用一句话把她驳得哑口无言,“难道你没听过,越好看的东西越危险?” 七年不见,白尾虎没想到当初那个黄毛丫头竟变得这般厉害,这样的攻击,一出手便是杀人要命,她对他的恨,在这儿匕首上暴露无遗,随着功力的增长,她的恨亦是与日俱增。 夷衡扶鸢莫鱼在此现身,见此也不由得大吃一惊,七年来他们日日在一处,应是对她再熟悉不过,可是到现在他们才发现,小罗已不是当初的小罗了,原来,他们对她从来不曾看清。扶鸢心中悲恸,狠狠抓着胸前的衣襟,五指收紧。 夷衡察觉她的异样,道,“不是你的错,我明知她大劫将至,却没有办法阻止,终究害惨了她,如今伤害已成,再也无法弥补,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和陪伴。陪着她,等待时间抚平伤口,虽然难过些,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伤口会愈合的。” 扶鸢道:“扶罗太惨了,我什么都没帮上她,我真的好恨我自己,原来这就是痛的滋味,我都这般难以忍受,她又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莫鱼有些抓狂,“夷衡,真的没有办法救救她吗?我现在才明白为何你总说让她‘不要害怕’,原来害怕竟是这样的,我现在也很害怕,你说扶罗会死吗?” 夷衡突然看向他们,道:“你们可听说过刺心咒?或许它可以让扶罗轻松些。” 扶鸢道:“刺心咒?这个真的有办法救她吗?真的可以减轻她的痛苦?可是您方才说过的,伤害已成,无可弥补。” 夷衡一边留意战局,一边十分自信道:“我虽无法弥补伤害,但有办法转移她心中苦痛,痛苦既去,又怎能不轻松?” 莫鱼立即兴奋道:“那真的太好了!有这么好的法子为何不早点使出来?” 夷衡身体一僵,很快接了话道,“绝招当然要用在绝杀之时,此招一出,一击即中,放心吧,交给我来便好。” 这厢,扶罗怀着满腔恨意对白尾虎步步紧逼,堂堂百兽之王在她跟前竟没讨得半分便宜,战局胶着,二人僵持不下。 这时,那妖兽又故计重施打起心理战,一面专心接招,一面道,“一别数昔,当年那个浑身欲血的修罗女婴还历历在目,华罗,今日你总该明白了,本质上你与我们才是真正的同类,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我此番出山,本来想着先到彩石镇拜访一遭,可手下的东西惹了事,不得不先来这里解决麻烦。” 扶罗猛地下腰反手刺过一刀,冷冷道,“受死!” 冰冷的刀刃滑过喉头,百尾虎堪堪避过,接连往后疾退数步,道,“冥顽不灵,愚蠢!时至今日你还想保护那群冷血无情背你弃你之人吗?你如今身在此地,不就说明和那些人恩断义绝?不如我们携手如何?我们一起杀将回去,将那些人杀个干净,然后回去不归山,率领百兽,覆灭人间,我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扶罗周身烈火燃烧,连眼中都是火焰,“即便我与他们恩断义绝也绝不会与你为伍,我活下来唯一的目的便是杀了你!如今你说出这话来不觉得可笑么?况且,那里还有我的朋友,若你敢伤害他们,我绝不会放过你!” 白尾虎此时终于泛起杀意,收起李西的幻化现出真身,一声冲天的咆哮让扶罗险些站立不住。 战局斗转,扶鸢莫鱼一颗心猛地提起,夷衡不慌不忙将大椿具现,反手一转变成一根长笛,放在嘴边吹出一段旋律。 笛声带着强大的灵力直向白尾虎冲去,受此灵力一击,它动作一滞,扶罗趁此从它威压下脱出,抓住时机,瞬间几个闪移突刺到它面前,红光流转的血灵匕便抵上了它的咽喉。 扶罗犹如鬼刹,嗜血一笑,道,“白虎王,你输了!如今便要你向洛姐姐、小鸢和我娘亲偿命!去死吧!” “嗷呜!!!”百兽惊天动地的咆哮穿过宫墙划过天际从耳边传来,血灵匕再不能寸进一分。 眼看大仇得报,只差最后这一步,只要再推进一毫厘便能要了它的命,明明近在眼前了,怎么能,怎么能……让他再次溜走。 扶罗眼睁睁看着白尾虎从血灵匕下滑出,变成一缕黑烟随风飘远,眼中不知是怒火还是真实的火焰冲天而起, “白尾虎!” “我要你的命!!!” “上天入地,我一定要了你的命!!!” 局势变化不过瞬间,白虎王在同伴的帮助下成功脱逃,夷衡放下长笛唤莫鱼扶鸢二人勿追,一步瞬移到她面前,搭上她握着血灵匕的手腕问道,“罗儿,你没事吧?” 扶罗心乱如麻,方才百兽震天一吼显然对她造成内伤,此时她右手持血灵匕,左手搭在胸前微微喘息,勉强维持神志,抬头对夷衡道:“小先生,我得去!” 夷衡心中轻叹,略一思索拿了主意道:“既如此,我们一起去!” 彩石镇。 莫鱼夷衡抬头四望,眼前是同心草堂,而扶罗扶鸢并无踪影。 莫鱼心中发慌,问他:“夷衡,这是怎么回事?扶罗扶鸢哪去了?” 夷衡暗下忖度,了然,道:“看来她们心之所念与我们不同,这同心草堂于我二人意义非凡,怕是走岔了。” 莫鱼急道:“那我们快去找她们吧!”抬脚便要跑,谁知夷衡用胳膊一挡,莫鱼不解看他。 夷衡道:“先等等。” 此时阳春三月,万物复苏,空气中浸染草木香气,草堂门前那棵矮小的柳树已长得格外粗壮,细长柳枝飘摇,已泛出清浅绿意。 看时辰约有巳时三刻,闻听草堂内学生喧哗,想是正值课间,学生自由活动,较为热闹。 夷衡隐藏身形,自门外张望,学堂内还是一群扎着牛角辫的小娃娃,大的十来岁,小的六七岁,同他们那时一样,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好像永远有使不完的精力,让人招架不住。 忽然,闻听嚎啕哭声,原是一个小男娃扯了一个小姑娘的牛角辫,对她百般捉弄,小姑娘深感委屈,只用嚎啕哭声宣泄。 很快,一个身穿像是制服一样的雪白长衫容貌秀丽的姑娘走了出来,年龄大约十五六岁,她蹲下身来轻拍小姑娘后背安抚,又叫过闯祸的小男孩,不知对他说了什么,小男孩便低下头来。因夷衡看到的只有男孩的后背,所以不知道他是不是说了什么,只是看到了小姑娘喜笑颜开的笑脸。 而他们身后又走出一个少年,和那姑娘差不多的年纪,身着同样的制服,两个娃娃和好如初,手牵手到一边去玩耍,姑娘站起身来,对身后的少年笑,少年的笑容真诚,青涩,像是挂在枝头上酸甜的红果,呈现出的是青春美好,珍藏着的,是天真烂漫。 夷衡见此一幕,看着他们,忽然同记忆里的身影重合,良久笑道,“原来如此,他们也已经长大了!” 莫鱼看看他,不明所以,挠着脑袋道:“谁长大了?我还是和原来一样啊。” 夷衡不想搭理他,抬眼间瞥见从远处走来的人影,石不藏和七年前变化不大,依然是精明干练的样子,只是细看会发现,他的头上已爬上银丝,挺拔的身姿从身后看稍微有些弯着,他从他们身前走过去,沉重的步伐透出如山般的厚重感,他的眉头微皱着,只是在跨进小院之后脸上已浮现出笑意。 莫鱼张大嘴巴道:“是石先生!夷衡,我们进去吧!” 可是夷衡却转过身道:“走吧,我们去找扶罗她们。” 莫鱼看着他的侧脸,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时他才意识到:这里终究不是他们待的地方了。 于是点了点头,沉下声道:“嗯,走吧。” 海涯墓林。 再次现身,远远地便看见一个伶仃背影,扶罗跪在一片墓碑中间,她的前面,立着三块石碑,还有一座矮矮的用石头堆起的小坟堆,石碑上刻着歪歪扭扭的非常稚气的字迹,前面放着几朵新采的凤尾花。 扶鸢在扶罗身后远远地站着,看到夷衡和莫鱼便走了过去,眼角泛红,闷声道:“小罗果然最惦念的还是这里,我回去了,家里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到处灰秃秃的,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便不敢再看,夷衡君,当初小罗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我难以想象,小罗终究不是当初的小罗了,她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连我也不信了。” 莫鱼再也开不出玩笑,努力抽了抽鼻子,道:“我不喜欢这个样子,这哪里是扶罗?夷衡,她现在就像一只炸毛的刺猬,见谁扎谁,我可不敢过去,即便是过去,她也不会听我的。” 夷衡望着前方,青衫料峭,显得格外单薄,可是他的目光却是亮晶晶的,像是黑暗里唯一盛开的烟火。他道:“我去。你们在此等着我,我定会给你们带回来最好的凤尾扶罗。” 扶罗这么跪着,任由自己坠入黑暗深渊,忽然身后的脚步声唤回她一丝清明,全身芳魁之力登时而出,指间血灵匕一转,便听她冷冷道:“站住!”夷衡不退不避,悠然道:“别害怕,是我。” 扶罗一愣,没有动,也没有转身,只是收起了血灵匕,不含丝毫情绪道:“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小先生。”这话有明显的拒绝之意,这也是她第一次对他表现出□□裸的不欢迎,可是夷衡却不为所动,反而上前一步,离得她更近了。 第51章 扶罗并未收起芳魁,夷衡这样靠近她,无疑是在承受剧毒,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不忍心,开口解释道:“我想在这里陪陪他们,可以等等我么?”还是没有收起芳魁。夷衡站在她身旁,紧紧挨着她,欣然答应道:“自是可以,我在这里陪着你。”一柱香过去了,夷衡没有动,半个时辰过去了,夷衡还是没有动。一个时辰过去了,夷衡没有动,扶罗却动了。 她从胸口呼出一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以为我生在彩石镇长在彩石镇,即便我的存在不被所有人祝福,但我和这个镇子是不可分割的,这里是我的家,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可是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我的认为是多么可笑,在生死面前,所有的相信和同胞之情都一文不值,那时,没有一个人愿意为我停下脚步,即便是一个孩子,从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 “说实话,那时我是恨他们的,甚至有那么一瞬我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管那白虎王对他们是蒸是烤,是生吞还是活剥,关我什么事?我差一点就那么做了,如果我那么做了,小先生会怎样看我?” 夷衡矮下身子将她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道:“不管罗儿当时是走是留,罗儿都是对的,罗儿心地善良,生在彩石镇是先生和夫人的幸福,也是镇上所有人的幸福,他们不知道,是因为他们不懂,但我相信,罗儿所做的,他们总有一天会由衷觉得幸运。” 扶罗抬起头来,泪水浸湿了眼眶,她道:“我不想回来的,如果可以,我一辈子也不想见到他们,可是,可是……” 夷衡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头,温柔道:“我知道,我知道,不想原谅便不原谅,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会和你一起,还有扶鸢和莫鱼,还有武儿和小石头。对了,我方才在草堂看到小虎子和小英子了,他们也长大了,变得更出色了,在学堂里接了先生和夫人的班,那些孩子都非常喜欢他们。”扶罗眼眶发热,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是吗?他们都过得很幸福吗?真好。” 夷衡点头,也道:“是啊,真好。罗儿,对不起,我答应先生好好护着你,可是,我没能做到,不过我保证,我一定会尽全力让你找到幸福,罗儿,相信我,你会幸福的,像他们一样。” 扶罗摇头,眼角浸着泪水笑:“不,我很幸福,在小先生身边,我很幸福,只要小先生在,我就能活下去,只要有小先生在……” 夷衡发现此时脆弱如她,扶罗依旧没有挨近他分毫,他惊觉,每一次除非是自己主动接近她,她从没有主动向他走近过。不,有一次,只在他大梦初醒之时,那时她和平日里是完全不一样的,应该说她是用她十六年集聚的勇气全赌在了那一刻,夷衡不知她为何如此,也无心去猜,捧着她的头贴在胸前,“好罗儿,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有事,我会做我所有能做的来帮你。”在扶罗不注意的瞬间,一道金光打进她体内,在心房处闪了一闪,又从体内钻出,变成一道红光钻进了夷衡体内,像是把她的什么东西掏出来放在了夷衡身上。 扶罗身上芳魁之力渐渐涣散,最后消失无踪,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洋溢着满脸的幸福依偎在夷衡怀里,偷眼看着墓碑,心道:“爹娘,小先生还在我身边,往后也会一直在我身边,你们放心吧。” 不知过了多久,海涯之上飘起大雾,天上的星子也被照得朦朦胧胧,在这沉闷的逐渐燥热的天气里被点缀上一抹神秘,打破黑夜的沉默的是宝石山方向传来的一声巨响,扶罗从夷衡怀里惊醒,原来不知不觉她竟睡熟了。 一个时辰前,扶鸢莫鱼远远见扶罗收起芳魁放下心来,没有去打扰他们,只是在身后无声地陪伴着,这一次他们更加确信,只要有夷衡在,扶罗就永远会是扶罗。 巨响之时,他们正背靠着背坐着发呆,抬起头来远处身影已经不在,身后响起脚步声,二人立刻坐起身来,扶鸢道:“是宝石山方向,听声音怕是山体塌方了。”莫鱼道:“我们要不要去看看,若是有人……”话是对着夷衡说的,眼睛却瞟向扶罗,看得出心里十分不安。夷衡思忖片刻,回头握着扶罗的手腕道:“走,我们去看看。” 彩石镇上。 所有人都听到了宝石山方向的轰隆声,在家的跑出家门,街上的都停下了脚步,全部聚集到市集中心,老的、少的、男人、女人都指着宝石山方向交头接耳。 石不藏起先正在书房中,桌案上已画好了一打图纸,声音响起时他的笔尖一顿,浓墨便在白纸上晕染开来,少时便听房外传出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房门被人粗鲁地推开,一位妇人闯进门来道:“老爷!宝石山塌了!澜儿还在山上呢!” 中年男人从案后走出来迎上妇人,拍了拍她以作安抚,道:“放心吧,澜儿和武儿在一起,那两个小子机灵得很,他们会没事的。” 转身朝门口道:“老李!” 很快一位虎步生风的魁梧男人走进来,一行礼道:“当家的,方才那声响……”石不藏张口截断他道:“叫你来说的就是这个,快叫上家里所有的兄弟去宝石山接应少爷,带上绳子锁链,能拿的东西都拿上,山上还有二十来人,没出事还好,万一有什么事要随时回来报告,去吧!”魁梧男人领命而去。 石不藏扶着妇人正要坐下,一位家丁突然从门外跑进来道:“启禀老爷,大门外有人来访,都是山上那些年轻人的家眷,说想要老爷拿个主意。” 石不藏叹了口气,摆手道:“请他们到大厅上去吧,我稍后便到。” 妇人眉间难掩担忧,道:“那些人都是澜儿带上山的,万一出个什么事,我们要如何同他们交代?”不由得眼角淌出泪来,一边用衣角抹泪,一边又道:“自从七年前华先生和华妇人去世,罗儿从镇上失踪,大家就变得越来越奇怪,好像彼此走得越来越远,所有人都只想到自己再看不到别人,像是一直在怕什么,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石不藏道:“哎!都怪我当时到外地走货不在镇上,发生这么大的事竟是一点也不知晓,偏偏那日家里来人夫人也有事绊住,当日你赶过去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吗?” 妇人道:“没有,半点痕迹也没有,不过好像闻到了一股气味,虽有海浪冲刷却没能完全消散,当时没有特别留意,如今想来,那气味似是越来越清晰,像是一股血腥味。” 石不藏一惊,立刻冒出一身冷汗,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现在才告诉我!罗儿她生来便是不平凡的,经历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她最后都活了下来,这一次一定也一样,我一直都坚信着,如今你这么一说,岂非将所有希望都变成了绝望?若真是如此,你让我百年之后如何到九泉之下再见故友?” 妇人也觉得自己错得太过离谱,不管是当日没能及时得知消息,还是如今送上这要命的消息,她真的每一次都赶不上正确的时机,当日她从海涯回来,拼命地向镇上之人打听情况,可是所有从海涯回来的人都像魔怔了似的,什么都不愿说,什么都不愿想,尤其一提起“华罗”二字,整个人都疯癫起来,直到现在,那些人病得病,死得死,算起来竟没有一个能得善果,于是,华家一家便成了镇上的禁忌,甚至有人谣传,说是那天所有的人都被下了诅咒,是华家冤魂来索命了。华家在镇上已经什么都不曾留下,除了一座空院子,还有墓林中紧紧相依的三座墓碑。 情绪一激动,她反而脑子更清楚了些,突然想起什么来,对石不藏道:“若是观小先生还在这里便好了,华先生不是说过,观小先生非同常人,本领高强,若是有他相助,说不定能做点什么,说不定能把罗儿平安找回来,说不定眼前的困难都能一并解决。” 石不藏唉声叹气,道:“净想这些没用的,小罗和武儿失踪的那日,观小先生和莫鱼便离开了,若是他还在,华家一家也不会落至如此,彩石镇更不会堕落至此!” 话到此处竟是再难启齿,他们也只有闭上眼睛默默祈祷,希望老天爷偶尔睁开眼睛看看,看看这世间垂死挣扎的人们,给好人一个一世平安吧! 宝石山,两个时辰前。 武幽和石澜站在一处山峰前举目四望,二人身后各背着一个双肩包,一个素衫短褂,一个着紧袖窄腿的黑衣短打,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二十几个同样便装打扮的年轻人。 看得出一行人走了不少的路,此时都有些喘息,石澜将手中的图纸展开,仔细分辨了一会儿道:“应该是这里没错了,大家先原地休息一刻,把东西准备一下,两个人一组攀岩搜寻,注意山脉走势,仔细观察周围山体植被,若找到结晶之地,记得以信号示警,这座山脉爹推断有精纯的晶体存在,千万注意安全。” 众人点头,四散而开准备行动。 他把身上的背包放下,往角落里走了几步,望着山下海涯方向沉默。武幽从背包里取出一支竹筒来,里面装了水,喝了几口,走上前去递过去给他,道:“喝几口吧,今个儿天气刚刚好,是个出山的好日子,我有预感,这次定能满载而归。” 石澜接过来喝了几口,笑笑,道:“借你吉言,但愿如此。” 众人三三两两开始出发,石澜收起心神回头道:“我们也走吧。” 武幽看着他的背影笑笑,追上前去把胳膊搭上他的肩膀,豪气万丈道:“出发!” 二人拿出绳索,一人勾住一块岩石把另一头扔进陡崖,腰上别上一把锋利的短匕,一起攀岩而下。他们相距不过半臂,这个距离一伸手就可以拉住彼此,万一发生危险,随时都能帮对方一把。 就这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崖底,二人收起绳索,身后也三三两两有人跟上,这里的地势不能说陡峭,但是山体光滑,怪石嶙峋,几乎没有平坦的路线,山体裂缝较多,有的入口稍宽些,走一人绰绰有余,但有的极窄,体型瘦一些的勉强可以通过,但是稍微丰腴一些的就有被卡住的危险。 一行人你扯我拉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竟没有前进多少,眼前又遇到一条裂缝,这个裂缝显然是极窄的,队伍中一个长得一身福气的年轻人顿时苦了脸,摸了摸圆滚滚的大脑袋道:“我说石大少,胖哥我可是非常努力了,可是前头这领域显然不是我能涉及的,胖哥在这里为你们摆酒壮行,预祝兄弟们旗开得胜,满载而归!” 第52章 队伍中一个高个子瘦的竹竿一样的年轻人嘻嘻笑道:“平时叫你少吃点你偏不听,如今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你偏折在了这一身肥膘上,我可是告诉你,这次大家都是家里揭不开锅了被逼着进山,若是能找到宝石必是拼了命的往回带,一根毛都不会留给你,老兄好自为之吧!” 周围的人便跟着笑,自称胖哥的顿时急得一脑门子汗,扒开众人冲过来,像抓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石澜道:“石大少,我是跟着你进山的,你可不能不管我!” 又一个眯眯眼的年轻人不等石澜回话,便插口道:“我说胖哥,若是你路上没有吃六个馒头,五个鸡腿,四罐水,还有数不清的果子,也许就能从这条缝里走过去也不一定。”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胖哥气得梗粗了脖子,口水直喷,张嘴骂道:“好你个眯眯眼!你就可劲儿笑吧,早晚有你哭的时候,前面有什么还不一定呢,说不定教你有命去无命回!” 路上之人最忌口,胖哥也是被他气得昏了头,没经脑子便脱了口,话一出来,人群便沉默了。见众人神色,胖哥顿时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神情颇不自在,也不知再说什么,只好偏了头,闭嘴不言。 石澜脸色少见的严肃,这次这些人跟着他进山,是因为相信他能够带着他们找到宝石,奔着同一个目的而来的,他一路上都深感压力,只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更怕把他们带进阎王殿,此时听到这不详之言,心里更觉不安,本来便身负重担的肩膀似乎觉得更沉重了。 胖哥挠了挠头,心里悔青了肠子,忽然“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道:“方才口不择言,对不住各位,石老大就当我放了个屁,不要放在心上。” 众人心里依旧膈应得紧,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们能当没听到,老天爷能当没听到么?武幽扫视众人,这时候再无人出来圆场怕是都要到此为止了,只好硬着头皮道:“你们看啊,今个儿天气这么好,说明老天爷心情格外好,它老人家心情一好,也许就不会和我们小朋友斤斤计较,又或者,方才的话它根本没听到,不是说嘛,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说不定老天爷方才正在打盹呢?我们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石澜一愣,噗嗤便笑了,像拍小狗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幽幽啊,你今年几岁了?还是小孩子么?幼稚不幼稚?哈哈,哈哈。” 武幽被他拍得满脸通红,咬着牙道:“你才是小孩子!你才幼稚!你还没我大呢!” 石澜笑了半晌,终于直起腰来,指着眯眯眼他们道:“既如此,为防万一,你们几个跟着我进去,其余人留下来随时支援,胖哥,这里就交给你了。” 胖哥一听,连忙应和,拍着胸脯道:“好勒!交给我吧!有情况及时给我们消息,我和兄弟们随叫随到,保证万无一失。” 石澜点头,带着十来个兄弟朝着裂缝出发,武幽紧随其后,石澜突然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后者莫名,眨了眨眼道:“怎么了?” 石澜继续往前,道:“没什么,等我们有钱了,回去赶紧把你那破破烂烂的小渔船给换了,买一个有墙有窗有门的豪华大船。” 武幽严肃道:“不换,我就喜欢这个小渔船。” 石澜斜着眼瞥他,半晌道:“不换就不换,不过得重新修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要翻修一遍,这个绝不妥协!” 武幽瞧着他无比正经的侧脸,勾起了嘴角,道:“你是怕那个小渔船遮不了风挡不了雨,担心我们出海时会有危险,兄弟领情了。” 被他一语戳破心事,石澜撇着嘴直哼哼,道:“我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武叔和武婶,发生这么多的事,都好好的吧,所有人都好好的。” 好长一会儿,武幽才道:“不要担心,石澜,我们会平安回去的。” 正说着,石澜不知怎么地脚下一滑,便有一些小石块哗哗啦啦落下来,武幽在他身后连忙伸手扶了一把,他重新站稳吸了口气,抬起头,坚强有力地道了句:“嗯。” 往后再无言。 一行人小心翼翼往里走,里面越来越黑,空间也越来越窄,即便是他们,也须侧着身子,屏住呼吸才能勉强通过,黑暗中听觉被扩大若干倍,静得让人心慌,忽然,一束耀眼的紫光出现,石澜从脖子里掏出一枚圆形紫晶佩环,道:“大家小心,这里情况不明,地势难走,彼此都搭把手,索性我们带的火折子够多,不要舍不得用,这一路不知会发生什么,若事出紧急,大家须以保命为前提,假如被迫走散,要利用手中之物想办法取得联络,大家可听到了?”身后众人齐答:“听到了。” 话音刚落,惊闻轰隆一声,头顶有碎石塌落,石澜登时道:“是山体塌方,快!大家自行躲避,到安全之地再各自联络!” 所幸他们刚刚走出狭窄的裂缝,四周一片宽敞,所有人一哄而散,紧急中石澜把武幽往身边一带,躲过一块磨盘大的落石,撒开脚丫子便往前冲,紫光在奔跑中快速移动,一晃一晃的没有停息之时,忽然,石澜在身前一滞,一晃神的功夫,武幽便跑到前头,回头把他往身后一拉,蓦地加大速度往前奔。 他在两手抓黑的环境中通行无阻,石澜惊讶得合不拢嘴,边跑便喘道:“你这对招子挺亮啊!莫非是个透视眼?我可是啥都看不见,这明显不公平!” 石澜被他带着跑,全靠武幽使力,得亏武幽从小力气大,倒也没费什么劲儿,还有空回答他的废话,道:“以前,我和小罗被红眼乌鸦叼走,投进一座毫无生气的山谷里,那里终日浓雾弥漫,眼睛在那里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在那个地方生活了半年,逃命的本事长进了,这双眼睛也意外地比之前好使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吧。”石澜咂咂嘴,道:“这祸和福不是这个算法吧? 不知跑了多久,一丝光亮从外面渗进山洞,明明灭灭的,像是随时能够熄灭的火烛,却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石澜大喜过望,惊呼道:“幽幽,我看到光了,这不是我的错觉吧?” 武幽脚下一丝未乱,煞有其事道:“石澜,这是你的回光返照,不是错觉。”调侃的语气却挡不住眼里的欢喜,手上一紧,带着他跑得更快了。 石澜被他噎得半晌没吭声,两人卯足了劲儿一路狂奔,眼看胜利女神在朝他们招手,说时迟那时快,斜地里杀出两个人影,嗷嗷叫着躲过头顶不停落下的碎石,这时注意到他们,一个高个儿瘦影怪叫一声,道:“妈呀!鬼呀!” 另一个影子动作夸张地闪过头上的落石,身子一顿,也跟着道:“妈呀!我死啦!鬼来勾魂啦!” “鬼影”蹿过来猛地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你见过如此玉树临风的鬼吗?!还不快跑?” 高个影子显然也被一个“鬼影”推了一下,回过头惊喜道:“武老大!好久不见啊!” 武幽道:“好久不见。” 石澜砸了一下嘴,无力道:“这时候还贫!洞口要堵上了!要是折在这临门一脚,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快点跑!” 生死面前,再无心废话,四人终于跑到洞口,这时唯一的生机只剩一个井口大的小洞。 石澜推了最前面的“眯眯眼”一把,骂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走?等着做鬼吗?” 眯眯眼再不敢耽搁,他可不想死在这鬼地方,宝石没找着不说,再把命搭上,他娘真的会哭瞎的。于是第一个蹿了出去,在外面同他们招手道:“快出来!”武幽在后面推了高个子一把,道:“快出去!” 高个子也不推让,手脚并用很快爬了出去,躬着身子冲他们道:“快一点!” 头上落石不停往下落,而且越落越急,二人几乎没功夫说话,只顾忙着躲开碎石。 在山洞外面二人的呼唤声中,一块儿石滚大的石头轰隆砸下来,把最后逃生的小洞堵得严严实实,他们最后看到的是外面二人慌张的眼睛和惊讶得变形的脸。 脚下也开始频频震动,头顶坍塌的速度越来越快,武幽咬牙爬上已堆积如山的石堆,去推那块挡住外界的唯一通口的落石。 生死面前真的能爆发出超出凡人的力量,那么大的石头他硬是推开了一个小洞,比刚才的洞小了一些,但足以容他们通过。 回头朝身后大喊:“石澜,快!” 落下的石头几乎形成一道屏障,武幽已经看不清他的身影,只听到一声喑哑的回应:“你先出去,我马上来!” 探着身子等了他一会儿,依然没瞅见他半点影子,语气有些急切道:“快点!这次若是再堵上,我可没力气再搬开一次了!” 回应声比方才更弱了些:“你先走!我就来!” 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武幽二话不说转身回头,刚从上面跳下来,那小小的洞口便被堵得严丝合缝。穿过落石,终于找到那人的身影,石澜半边袖子被他自己削去一半,左腿上压了一块儿大石,隐隐从下面渗出血来,看见他找来,笑容中露出一片惨烈,道:“你还是过来了,为什么不走?最后这一步,你当真教我死不瞑目。” 武幽单膝跪在他身前,双目猩红,眉目间怒火难抑:“石澜,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谎,说什么马上就来,全是放屁!你这么不相信我?” 石澜笑容苦涩,道:“我没有不相信你,我是太相信你,对不起,看来我不但第一次对你说谎,还要第一次对你食言,我真不该带你进来,我连累你了。” 武幽低下头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就相当于两个活靶子,石澜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绝望。 石澜半坐着,武幽半跪着,明显后者要高前者一头,无形中也充当了一块儿隔板,替他挡着落下的山石。好几块儿石头砸过他的身上,空气中飘出一股血腥气,石澜心里着实不是滋味,试着开口道:“武幽别这样,武叔和武婶需要你的照顾,你出去,也许我们两个都能活,你不出去,我们两个都得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不懂么?” 武幽终于抬起头道:“我只知道两个人一起好过一个人,你不要放弃,当初我和小罗也没有放弃,所以我们都活下来了,这一次,我们一定也可以。” 石澜眼里闪烁着一团火苗,最终一拳砸在他的胸口,咬牙道:“明明我姓石,你却固执得像块石头,败给你了!” 又一阵剧烈摇晃,头顶的落石像一片乌云碾压下来,情急中,石澜一把拽住身前的人揽进怀里,像母鸡护崽一样把身体牢牢压在他的身上,闭上眼睛等了好久,想象中的剧痛迟迟没有出现,怀里的人倒有了动静,推开他直起身来。 待看到眼前情形,两人都愣住了,他们的周围弥漫着一层蓝紫色光圈,像一个笼子一样把他们罩在里面,头顶落石源源不断,可是没有一块砸在他们的身上,显然是这个金钟罩救了他们。 巨大的欢喜浮上他们心头,眼前浮现出一个青衫身影,相视一望,齐声道:“是小先生!”二人长舒一口气,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第53章 夷衡带着扶罗、扶鸢、莫鱼三人现身在海涯与宝石山遥遥相对的另一座山峰上。对面宝石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烈地摇晃着,剧烈的震动引起山体滑坡,一座大山扒皮一样脱落一层,向山下彩石镇铺天盖地而去。 在他们侧面的另一座山峰上,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仰天长啸,不可一世地嘲笑着他们的无力。 “华罗,这份大礼你可喜欢?本大王可是精心准备了好久,希望你能满意。” 扶鸢莫鱼见此,眼中焦急无从掩饰,齐刷刷地看向夷衡,人在无助之时,最先求助的总是最依赖深信之人。这样非人力所能操控的伤害,自然非人力所能转環,白虎王这一次,倒是打得一手如意好算盘。 扶罗面色冷极,怒极,眼睛微微眯起,左手下意识按住右手腕,血色缎带在空中飞扬,肃杀而妖艳,怒到极致反笑了,道:“白虎王,此时的华罗已不是当初的华罗,若你清楚这一点,便该知道,你如此行事在我眼里究竟有多可笑。”血灵匕再现,红衣涌起,芳魁之力由内而外氤氲蔓延,火凤浴火,在这一刻重生归来。 华罗像离弦之箭朝白尾虎冲将过去,此时,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她,整个镇子的人不能,白尾虎不能,便是她自己也不能。“杀了白尾虎”是她以前、现在唯一的目的,她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不,还不够,这些还不足以发泄她心里万分之一的恨意!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会知道,那个时候她有多万念俱灰。她的爹爹去世,彩石镇、她的娘亲、洛姐姐和小鸢是她生命中最后的支柱,是他,把她心里仅存的一丝火苗给一点不剩地夺去了,把她全部的幸福和希望从这世上给抹消了。 华罗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行动,这一刻,夷衡知道,再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她,这一战,是她当初活下来的全部意义,此局一开,不死不休! 夷衡无痛无悲,眼神平静得不可置信道:“扶罗,走到如今这地步,若重新给你选择,你可还会一脚踏入这死局?” 此时,白尾虎对她的出招好生惊讶一把,正面迎上她的一击,哈哈大笑道:“你以凡身入妖,能有今日之修为实在是难得难得,可我要告诉你的是,凡人终究是凡人,不管怎么修炼,都是低等而卑劣的,你的命运,注定要你永远被人踩在脚下!” 远处,山体崩塌未有停止之势,夷衡施施然而立,宛如青山一隅,那长龙一般涌下的土石,残酷而凶猛地威胁着山下万千人的性命,而在他眼中却不见丝毫慌乱和逼至绝境的焦灼,狭长的凤目如流星般璀璨,思虑乘风百转千回,打了一个旋,灵犀一点转进玲珑心窍。然后,夷衡便动了。 摊开手掌,星云扣静静地躺在掌心,与先前曲调不同,这次的曲子听之如冰剑穿心,寒意彻骨,周围的空气都凝结了,慢慢地,温度越来越低,已到了凡人所不能承受之地,这时候,扶鸢莫鱼惊喜地发现,奔涌的土石前进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一小片一小片地慢慢凝固、凝固,虽然大山依旧不断崩塌,终究是看到了希望,所有人虎口逃生的希望。 放下星云扣,唤回二人心神,夷衡望了望混战之中的身影,目光坚决,道:“眼下之局,取决于速度,我虽能将危险阻拦一时,但依然无法阻断后续之危,我们要做的,只能在争得的短暂时间内保证所有人的安全,争取最小的伤亡。我会以此三角峰为阵,布下三角结界,以防殃及山下,但如此依然不够,莫鱼,你须快速赶至彩石镇,将镇上之人集中于市集中心广场,在此范围内张开结界,护众人周全;扶鸢,你须尽快进入宝石山,方才我瞧见山上一处蓝紫色灵光闪现,怕是武儿小石头陷此山中有性命之虞,你要尽快找到他们,将其平安带回,记住,万事随机应变,凡事三思后行,去吧!” 扶鸢点头,道:“您放心,交给我罢。”看了一眼扶罗,再无犹豫,顷刻消失。 莫鱼却不干了,气呼呼道:“我为什么要去保护那些人?那些人都坏了肠子,对扶罗毫无怜悯之心,我早看他们不顺眼,我才不去!死都不去!”见他执意不肯,夷衡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是抬眼望向战局。 力量的交锋,电光石火,夷衡束手在侧,飘飘然若仙,可是视线之焦点始终聚集一处,扶罗之战场,他无法插手,他所能做的,不过是护她周全,保她平安。 忽然,山下急急而来一行人,身上背着包裹,手上还拿着斧头、腰刀、铁掀等尖锐工具,齐齐朝宝石山方向而来,领头的是一个中年汉子,膀大腰圆,走路虎虎生风,只是面色匆匆,似是担忧着什么。他们走到结界之处,并未看出异常,依然以同样的速度前进,没出意料地,撞上结界,摔了一个四仰八叉。 莫鱼注意到此,咧着嘴笑得毫无形象,夷衡也看到了,只是当看到那领头之人时,身形微顿,少时,原地消失,再出现,便已至山脚下。 忽然看见凭空出来的年轻男子,一行二十几个精壮汉子也少不得吃了一惊,领头人最先镇定下来,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扯着嗓门道:“你是观先生!七年不见,您的模样竟是一点儿没变,我是石老大的管家老李,您还记得我么?” 夷衡正是认出他来才现身此处,登时拱手一礼,笑道:“七年未见,李叔还是威风不减,英武更甚当年啊!” 老李见着他实在是欢喜不已,当家的倾尽全力找了他七年,如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真真一个喜从天降!一时看他如在世神佛,虽说真是在世神佛。当即哐当一声跪下来,涕泗横流道:“当家的说您是高人,如今彩石镇危难,少爷下落不明,恳请先生出手相助,救我等水火之中啊!” 夷衡一惊,赶忙扶他起身,哭笑不得道:“李叔别急,事情我已知晓,定会全力相助,小石头和武儿我已派人去救,您无需担心。” 这时只听身旁嬉笑声传来,道:“李叔,这一见面便行此大礼,您要吓死夷衡啦!您还记得以前您将我们拒之门外,抱了只鸡吓得夷衡魂飞魄散之事么?” 看见莫鱼也还是十来岁的模样,老李已经并无奇怪了,听他此话,五大三粗的糙汉子竟是不好意思起来,挠着后脑勺道:“哎呀!当初年少无知,先生莫怪啊莫怪!再说我也不知先生那么英明神武的一个人竟然会怕只鸡啊!” 夷衡神色颇有尴尬,笑呵呵岔开题去,看了看身后一行人道:“你们还要进山去么?如今山上危险未解,诸位若非必要,还是待在此处为好。” 李叔道:“先生呐!我看这情况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危险数分,我想即便我们豁出命去上了山,也没办法打包票把人带出来,山上不只有武儿和小石头,还有二十几位年轻人,我们出来时看到他们爹娘齐刷刷找去府里,老爷夫人此时想必处境艰难,倘若他们之中有谁有个万一,那真是把石府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了,恳请先生一定要全力施救,莫陷石府于不义啊!” 夷衡讶然,道:“什么?!山里还有二十几人?这下糟了,扶鸢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的,小鱼儿,我们快走!” 又冲他们摆手道:“放心吧,我们定会全力以赴!”说完向前走了几步倏地原地消失了。 山峰上,扶罗与白尾虎战局已进入白热化,白虎身上多处染有清晰的血迹,扶罗身着红衣,与血同色,看不出到底有多少伤,失血多少,只是她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却是浓烈而炽热的。 夷衡落至他们不远处的角峰上,抬头,眼里似有不决之意,沉思片刻对莫鱼道:“小鱼儿,山里情况不明,你去我担心难以应对,你还是留在此间,好生照看扶罗,我去找人。” 莫鱼一眼扫过激战二人,扶罗能与白尾虎相持许久已是十分厉害,本来以她修为是远不及百虎之王的,打到此间,怕是全凭她蚀骨恨意和夷衡相护吧,此时若是夷衡不在,无疑让她断了倚靠,在她后背插了一刀,这是万万不行的!想及此,莫鱼手脚并用拽住他道:“不行!绝对不行!你走了,扶罗说不定会死的,不,她一定会死的,你不能走!” 夷衡紧皱眉头道:“可是我不去,那二十几个孩子说不定都会死的,到时石先生和夫人无法向众人交代,你让他们如何在镇上立足?小石头又如何在此间生活下去?” 莫鱼心中天人交战,但是手上还是紧抓不放,道:“可是,难道你就不管扶罗了?你明知道你对她是何等重要。” 夷衡道:“我去去便回,很快的,有你在也是一样的,你会拼尽全力护着她的不是吗?” 莫鱼拼命摇头,道:“不一样!不一样!我知道,你不要去,我害怕。”二人在此争执不下,动静太大,以致引起那边注意。 扶罗心神一乱,动作便有一息停滞,而白尾虎没有错过这可乘之机,一爪子拍下来,将扶罗震出几丈之外。 扶罗捂住胸口,“哗”地喷出一口鲜血。 莫鱼夷衡顿时僵住了。 最先嚎出来的是莫鱼,“我说了,你偏不听!扶罗要死了!” 夷衡回过神来便要动作,扶罗将嘴角血迹一抹,冷然抬头,目光犀利,道:“不要过来!”夷衡止住脚步。 扶罗将体内沸腾之气全数压下,红着眼睛道:“你就在那里,不要动。” 夷衡知她此时只作强撑,不敢轻举妄动,只得顺着她的意点头道:“好好!我不动,你不要勉强,撑不住便叫我,我会护着你的。” 接着,血灵匕忽然飞起,绕着扶罗围成一个灵力壁,精纯的灵力流溢而出,透进扶罗体内。原来,血灵匕竟还有疗伤的功效。 白尾虎显然不会给她时间恢复,呼啸声如江水奔腾,利爪闪着冰冷的光,恶狠狠扑将过来,扶罗蓦地睁开眼睛,冷厉视线一扫,浑身浴血再战。 夷衡终于老实了,对莫鱼道:“罢了罢了!你便去吧,凡事尽力而为,实在不行,大不了再闯一回阎王殿,反正我一向不守规矩惯了,想来鬼王那小子也早已习惯。” 莫鱼唯恐天下不乱,兴奋道:“好呀好呀!苁朔那个冰冷无趣之人我早想在他脸上狠狠揍上一拳了!此番良机,绝对不可错过!”欢欢喜喜干活去了。 宝石山。 扶鸢找到石澜武幽之时,二人身上衣物已烂的七七八八,看得出皆是由碎石滑过留下一块一块参差不平的缺口,他们该是强撑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上的结界力量已甚是微弱,而在他们身边,紧紧围着一群年轻人,因结界空间实在太小,即便身材再纤瘦挺拔,终也比不得姑娘家,不得不使劲儿朝着二人身上挤,石澜腿上有伤,被他们压得倒吸冷气,直骂道:“天杀的混小子,老子身上还有伤!那个谁,你手往哪摸呢?老子又不是大姑娘!索性一锤子全闷死算了!这样下去迟早也得被你们压死,熏死,折磨死!死法不比砸死好多少!” 一群人被他骂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块儿紫,一块儿黑,硬是不敢吭一声,脸色难看,心里实诚,动作更实诚:好歹这是根救命稻草,给他骂骂又不会掉块肉,反正我总得活下去。 石澜唉声叹气,由着一群灰头土脸的臭小子往他身上挤,朝他这边的人一多,武幽那边就会轻松不少,他抬眼瞅了瞅身旁老神在在已然入定的人,心里直担心:这小子怕是早已怒火中烧游走在崩溃边缘了,毕竟被一大群老爷们上下其手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体验,而且这人表面温和,性子古怪得紧,最不喜别人近身。想及此,石澜吓得浑身一个哆嗦,那时候被他狠揍的经历,他实在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就在这体力,灵力,心力都即将告罄的紧要关头,扶鸢仿若天神从天而降,石澜几要感激涕零,抓着身旁的武幽拼命摇晃:“幽幽!我又回光返照了吗?我怎么看到一位光彩照人风华绝代的仙子在对我笑?” 武幽低头看了一眼抓着他的那只爪子,继而抬眼,淡淡道:“这次不是回光返照,你的命暂且保住了,不论是在山洞这里,还是在我这里。” 石澜咽了口唾沫,拼命点头,接着一嗓子嚎出来道:“仙子救命!求您救我脱离苦海,我给你当牛,给你做马,感激你世世代代!” 第54章 宝石山里落石滚滚,胖哥一行人在原地焦急地等待着,遇到落石只抱头闪躲保命,守着入口始终不出方圆几丈。长时间下来,人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了伤,疼得一阵一阵倒抽凉气。 胖哥带着一群人躲在一处开阔的溪涧上,眼睛眉毛挤到一起,本来白皙的胖脸如今白得面无血色,道:“快!给我看看背上怎么样?胖哥我平时被蚂蚁咬一下就要疼得三天食不下咽,他奶奶的!这次我惜之如命的肥膘怕是保不住了!” 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小兄弟看见他的后背惊叫道:“胖哥,你背上也被砸了吗?衣服都烂了,白肉都变成了红肉了,你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瞅瞅,怕是伤得不轻。” 胖哥龇着牙把袖子脱下来,脱到肩上时突然身子一僵,惨叫道:“嘶!要了命了!不敢再脱了,疼死老子了!” 旁边有人见他叫得凄惨兮兮,实在听不过去,道:“死胖子,你能安静一点吗?谁身上没个伤似的,叫那么大声它就不疼了?听得人心烦!” 那小兄弟也是个没见过大场面的,看见衣服粘着肉,一撕便是一大片的红,“哇”地便哭了,抹着眼泪道:“胖哥,我们回家吧,山都塌了,他们……他们能出来早就出来了,我娘还在等着我回家,我不能死在这儿。” 他这么一哭,把一群人仅剩的一点坚持也给冲散了,很快,就有人站出来道:“他娘的!什么东西都没捞着便算了,最起码得活着出去,等了这么长时间老子也算仁至义尽,石老大要怪也怪不着我身上,如今生死各凭本事,老子要走,你们谁要走的站出来!” 话音刚落,那小兄弟抽着鼻涕便站了过去,接着,三三两两的都站出来,最后只剩胖哥一人。领头的捂着受伤的胳膊冷笑道:“怎么?大家都要走,你还准备一个人留在这?” 胖哥道:“我答应他随叫随到,石老大当初让我们留下,是保住了我们一命,如今他有难,我不能不管他。” 小兄弟道:“我们已经用完了身上所有的信号弹,可是始终没有回应,我猜测原因有二:一他们还活着,但是被困在山洞里没办法使用信号弹,二他们死了,无法回应。” 胖哥一听,立刻道:“对啊!如果他们还活着,但是被困在山洞里,只有我们才能救他们了,想必当初石老大也是做这个考虑才留下我们,这个紧急的时刻,我们怎么能逃?” 领头的道:“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这个怎么是逃?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如果知道他们还活着需要我们救援,兄弟们二话不说卖命去,但是现在他们生死不知,且无法取得联络,如果这么上赶着去死得不明不白,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 小兄弟看了看犹豫不定的胖哥道:“如果里面能传出消息来就好了,可是始终没有动静啊!” 领头的再不废话,道:“你是走是留随便你,兄弟们,我们走!” 当一群人伤痕累累、踉踉跄跄走出山谷时,对面忽然跳下两个人来,张口便道:“救命啊!快去救命!石老大,武老大还在里面!” 胖哥一听,抓住眯眯眼的领子恶狠狠道:“你说什么?!” 瘦高个立刻道:“他们舍了命护着我们出来,里面还有好多兄弟,现在不知情况如何,总之快跟我们走!” 就在这时,脚下又一阵剧烈的摇晃,山体碎石轰轰隆隆砸下来,所有人大叫着抱头鼠窜,那个小兄弟站在半山腰上,一个不稳便从上面直冲而下,所有人吓傻了眼,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而过,再看人已安全落至溪涧之上。 莫鱼松开他的手腕,还没等松一口气,眼前的碎石宛如冰雹一样直直自头顶落下,他突然怪叫一声,一掌拍出去击飞胖哥头上的落石,又向上游去一脚将一人从大石下踢出去,顺便扬声高喊:“所有人到溪涧上去!不要离开那胖子身边三丈,不想死立刻动作!” 虽然来人不过是个十来岁的金发孩童,但是见了他神鬼莫测的功夫,所有人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很快便朝着胖哥身边聚拢过来,莫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个个打掉他们头上的碎石替他们开路,不知为何,之后头顶的落石依旧不断落下,可是却没有一块儿砸在他们身上,像是有什么力量在保护他们,那些石块落下来纷纷绕着他们走。 终于可以喘口气,莫鱼站在他们身前活动了下筋骨,自顾自嘟囔道:“夷衡,一切顺利,所有人都安全救出,现在回去。” 一个温柔的男声凭空传来:“知道了,带他们去山脚下交给李叔。” 莫鱼听此,回过头来道:“各位不要命的大哥哥,我们走吧。” 胖哥立刻拦住他,道:“等一等!我们还有人没回来!小家伙这么厉害,赶紧跟我去救人!”说着,光着膀子拉着他便走。 莫鱼瞅着他一身肥肉,嫌弃地甩了甩手道:“噫!有话说话,不要动手,否则手没了该多可惜。” 胖哥顿时瞠目结舌,还没开口便被他截了过去,道:“放心吧,他们都没事,很快便能见到的,乖乖等着吧。” 莫鱼用一步转移术把他们安全送回山脚下,又回到夷衡身边,夷衡上下打量了他片刻,见没磕没碰没受伤便放下心来,抬头望去山里。 莫鱼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道:“放心吧,有扶鸢在,他们会没事的。” 夷衡把视线收回,重新看向酣战中的二人,淡淡道:“嗯。” 对战至此,白虎王与扶罗皆已将对方实力摸清,白虎王尚且还有余力,可扶罗却已使尽全力,扶罗深知,如果继续拖延,战局对她十分不利,败于他手显而易见,努力到现在,她想要的,绝不是这个!她知道,想要将它打败,凭她现在是不够的,她必须再加一把劲不可。而白虎王此间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将扶罗从彩石镇彻底剥离出来,它要毁了她!毁了她在世间唯一归去之处!二人心中对彼此滔天的恨意连一颗沙粒尘埃都且容不下,终于,在盛怒中迎来最后的决战。 白虎王仰天长啸,此啸声较之前威力更甚百倍,在啸声中,远远地从四面八方皆有虎啸应和,数以百计虎鸣之声,撼天动地,彩石镇各处人们深受其害,面色痛苦,头痛欲裂。 而近处,夷衡所施结界之中,土石塌陷之势飓风一般席卷而下,夷衡当机立断道:“莫鱼!加固结界!”自己催动星云扣全力施加冰冻之法,阻止山体滑坡。 不知何时,大家自镇上各处聚集在山脚下,莫鱼带回来的年轻人死里逃生彼此抱着哭得稀里哗啦,李叔清查了人数,发现还有好些人没有回来,其中还有石澜和武幽。当即出了一身冷汗,拉住胖哥道:“臭小子!让你保护少爷,你滚回来做什么!少爷人呢?” 胖哥被李叔抓着衣领挣脱不开,赶紧冲着旁边叫道:“眯眯眼竹竿!你们跟着老大进去,他们人呢?!” 瘦高个竹竿不知在想什么,眯眯眼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来,道:“我也不知道呀!当时情况紧急,两位老大只让我们先走,我们出来了,可是洞口全被封实了,他们,他们不会死了吧!” 李叔一听,立刻扔了胖哥来抓竹竿,黑着一张脸简直堪比黑无常,粗声吼道:“死了?你看见他们死了!没看见就不要满嘴喷粪!看你瓜兮兮的样儿,哪有平时的机灵劲儿?关键时刻就是一浆糊!”回头将一众小子从头到脚一一数落个遍:“还有你们!一个个长得人高马大挺精神,到了关口儿,除了杵在这里当木桩还会做什么!知道你们面,实在不知能面得里子面子都没有,我这个师傅,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胖哥战战兢兢走过去道:“爹,您别急,里面还有我们的兄弟,他们一定会保护两位老大出来的,说不定还会遇见什么小神仙!我们就是被一个金发金眼的小神仙给救的,老大他们大福大贵,运气一定比我们好,他们会没事的。” 李叔一听,左右一思量,知道定是先生莫鱼找到他们了,先是松了一口气,仍然指着鼻子骂道:“他们当然会没事,若是有什么事我第一个先揭你的皮!我让你去,不是只让你张着鼻孔出气的!回去把三字经给我抄三千遍,抄不完不许出门!” 胖哥顿时垮了脸,惨叫道:“啊?” 身后一众兄弟敛息屏气,集体默哀。 而这时,众人忽然看到眼前出现一只尾巴白得没有一根杂毛的高头大虎,额前鬃毛刚好拼成一个“王”字,威风凛凛俯视众人。 李叔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威猛的白头大虎,当即吃了一惊,而人群中却有人倒吸凉气,张口嚎出来已带上哭声道:“天呐!是那头虎妖!天要绝我彩石镇呐!”那人大叫着朝山下逃命而去。 一阵疾风刮过,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待能看清人影,结界里咫尺之隔,一位红衣姑娘盈盈而立,她面容姣好,乌黑的眼睛掩藏在额前发下,原本的靓丽少了一丝灵气,使那美也少了关键的一笔画。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白头大虎张口说话:“华罗,我们之间的恩怨,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吧!这一战,是最后的一战,让这些人亲眼见证,我想你也十分高兴吧?” 扶罗黑发掩藏下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前忽然浮现起华夫人、洛洛和小鸢身死之时的画面。娘亲、洛姐姐死不瞑目,小鸢更是粉身碎骨!如此还不够,这怪物!这禽兽!还把她们吞尽腹中,一点一点咀嚼殆尽!扶罗心中热血翻腾,额前黑发无风自动,一双明媚的眼睛充血,那额头下的鲜红印记仿佛有了灵魂,从额前沿着右眼延伸,一直蔓延到颈下,这才是真正的鬼神!不,比鬼神更可怕!就这么一睁眼,从眼里流出血泪,一边哭,一边笑,道:“白尾虎!你可知你杀的是谁?辱的是谁?毁的又是谁?!我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我会抽了你的筋!看着你的血慢慢流干!用你的皮去包裹他们的墓碑!以泄心头之恨!” 从头筋开始,扶罗一刀挑出一条来,直将他浑身筋骨挑尽,最后抽出它的脚筋,白尾虎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身下聚成一摊血水,惨叫不绝于耳,听得人心胆跟着一股股抽疼。她用那双手真的做到了血债血偿! 石不藏和石夫人随那二十位年轻人的亲属来到之时,扶罗手上血淋淋地抓着数十条筋脉,他们是眼睁睁看着那白头大虎在她手里流尽鲜血而死,那个姑娘从头到尾刀尖未软过一分,她是笑着把手染满鲜血。石不藏瞪大了眼睛,那个姑娘,是他一直找寻的孩子,哪怕触及她心里最深的伤痛,也能轻易饶恕别人,善良到让人心痛;那个姑娘,她从小就有大人都难以企及的勇气,一个人战胜所有的困难和恐惧,可爱又可敬;那个姑娘,始终都在书写奇迹,所有的可能不可能都在她身上变成了现实,不管是快乐的,悲伤的,光明的还是黑暗的,一个人承担了所有。她的存在似乎就是在嘲笑上天,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怎么会变成眼前杀人不眨眼,满手血腥的恶鬼?石夫人的眼泪一直流,她想要叫她,想要和她说话,可是一张口却吐了个天昏地暗。 “小罗……你在做什么……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扶罗盯着手上的东西看了一会儿,忽然十分嫌弃的把它扔到了一旁,又低头从刀尾一寸寸抚过血灵匕,抬头笑道:“夫人,我怎会不知我在做什么?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清楚!” 白尾虎到死也不肯放过她,吐尽最后一口气来诅咒她:华罗!你比妖更邪!比魔更狂!比鬼更恶!我诅咒你!诅咒你但凡存在这天地一刻,便不为六界所容!你至死都会孤身一人,无根无源!你生生世世不能得你所爱!永远为爱所伤!爱尽而亡! …… 白尾虎的笑声在扶罗耳边回荡,扶罗甚至没有余力来理解它此话的恶毒所在。莫鱼擦了擦眼睛跳了过去,握住她的两只手道:“扶罗,我们回去吧,一起到王城去!你不是喜欢王城的小猪馒头么?你想吃多少,回去我都买给你好不好?”扶罗低头一直盯着莫鱼抓着的她的手,半晌道:“小鱼儿,我的手脏了,你不要碰我。”莫鱼抬起头,眼泪再也忍不住,呜哩哇啦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夷衡我好难受!” 夷衡一身青衫不染纤尘,在所过之处点一湖微光,温温柔柔的一缕,溜进眼前人的心房,他轻轻拍着莫鱼的后心,掌心的温度从头顶灌了进去,道:“没事的,很快便没事的。” 不知为何,每次只要夷衡的手掌抚过他,他便觉得无比的安心,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道:“夷衡……” 夷衡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笑容漫上眼角眉梢,“我知道,没事的。”从他身上抽回手来背在身后,转过身面对扶罗,尽量让声音显得没有什么起伏,水一样在湖中漂荡着,好像怕吓走了什么似的道:“罗儿,抬起头来,看着我。” 扶罗真的听了他的话,抬起头来一动不动地,有胆怯,更多的是专注。夷衡看她这样,知道她是走不到自己身边来了,于是他只好过去了。他一步一步地踏过来,每一步好像踏在了她的心尖上,她的身体再也忍不住地颤抖起来,直到夷衡终于站到她面前,扶罗才知道,原来“天旋地转”竟是这个模样,脑袋嗡嗡的,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心里眼里黑乎乎的一片。夷衡上上下下打量了她许久,皱起眉头道:“你在发抖?你是在害怕?”扶罗本能地便想着摇头,咬紧了牙齿道:“我没有。” 他抬起手来,扶罗眼瞅着这是要落在她身上,身子一侧便躲了开去,夷衡愣了愣,可是仍白白地举着并未收回,只是稳稳道:“怎么?你是在怕我……还是怕你自己?”他的声音那么清澈,眼神那么温柔,慢慢地慢慢地她深陷在其中竟找回一点勇气,“我怎么会怕你?”夷衡道:“那便是怕你自己。”扶罗的身子明显一僵。 夷衡的眼温柔地望着她,“世间生灵无数,凡有心有情,必有血有泪,我不能说你做得不对,只是想着,如此你是否好受一点?” 扶罗握着手中的匕首,浸染鲜血上面却一丝血迹也无,点点灵光闪烁,五指合拢,又有血从指缝中流出,她似乎毫无所觉,笑得又苦又涩,“我以为我会好受一点,可是却并非如此。小先生,我现在终于知道,杀了它什么也不会改变,我爹我娘不会回来了,小鸢也不会回来了,洛姐姐也不会回来了!我还是一无所有,孤身一人!小先生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我还可以……活着么?”夷衡终于抓住了她的手腕,纤细的手腕使人不敢触碰,只用指间夹携着,夷衡可以清楚感受到她坚强有力的脉搏,以及她心中难以言说的痛,对此感同身受。他目光清透,没有一点迷茫,他坚定道:“斯人已矣,今后便为自己活着罢,你不要怕,有我在,会没事的。” 第55章 扶罗这时候忽然想清楚了一些事: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只想她活着而已,在很早以前他便知道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一开始便做了准备,他一直在保护他们,这条红丝带,还有当年他和武幽在不归山中命悬一线之时眼前闪过的一道蓝紫色灵光。她的眼眶被泪水打湿,手指轻轻动了动道:“小先生,是您!您一直在我身边是不是?如果,如果您当年没有沉睡,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夷衡看了她一眼,放下了她的手腕道:“有些事是注定的,若是当年我没有沉睡,不代表所有人都相安无事,也许在其他什么地方会出现新的伤害,也许是另一些人受到伤害,这样的天下,终归是不太平的,哪里出事都不奇怪。” 扶罗握着血灵匕紧了紧,指间又有新的鲜血流出来,夷衡皱了下眉头,掌心抚上去握了她一下,血灵匕马上变成了红缎带,夷衡拿着缎带重新给扶罗系在了手腕上,这才道:“我虽救不了所有人,不过还好,终归你还活着。”扶罗泪眼朦胧,眼睛却亮了起来道:“我活着小先生高兴么?” 夷衡道:“自是高兴。” 扶罗终于开心地笑了,沉浮在她心上的一缕阴霾也渐渐消散,心情轻快了不少道:“小先生高兴我便高兴!我会好好活着!希望小先生天天高兴!”说着,忽然张开双臂,红丝带像仙女的裙摆一样在空中飘荡,她亮晶晶的眼睛笑着,道:“小先生,我可以抱你一下么?”夷衡瞧着她的眼里,心忽然抽疼了一下。 扶罗这些年到底经历的是什么啊!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一次又一次的血肉淋漓!他看得出来,这段时日扶罗一直想更多的亲近他,几番刺激和打击,若说她的心里没有震撼和触动,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她从来没有对他要求过什么,即便是亲近,也总是不动声色,这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她竟然第一次没有隐藏自己。看到她展开的双臂,夷衡想:罢了,就这样吧!倘若这样真的能让你开心,我都可以。 他抱住了她,像是抱住了一件破碎不堪的旧衣,而她本人几乎是没有重量的,夷衡的心又禁不住刺痛了,他说:“罗儿,你可知这世上为何阴阳相生,万物调和?那是因为‘一’的力量有限,很多事不是某一方或是某一面便可以做到的,而你,便习惯了这个‘一’。你记着,我不要你把自己套在这个‘一’里圈地为牢,你要习惯看向你的身后,不论何时,只要你肯回头,我永远在你入目所及。我保证,你永远不会是那个孤零零的‘一’!” 扶罗的眼泪止不住,本来一直拼命压抑的呜咽声也再压不住,泣不成声道:“我不是……孤零零的‘一’?你永远……在我身后?是的小先生,你总是在我身后的,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不用害怕……可以……随心做我想做之事了?”夷衡点了点头,“当然。”于是扶罗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只手按住他的手掌,另一只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角,踮起脚尖,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他的唇角。 人群一下子沉寂了, 李叔和一众年轻人目瞪口呆,石不藏和石夫人四肢僵硬,莫鱼在一旁手脚打颤,脑子里糊成一团,而终于平安回来的扶鸢,带着武幽、石澜及其余一众年轻人一落地便看见眼前一幕吓得面色惨白。 武幽和石澜死里逃生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眨眼看到小鱼儿,立刻又被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昏头脑,两人抱住浑身僵硬的小鱼儿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的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脸上的表情像是过电影一样五彩斑斓,精彩纷呈,石澜道:“幽幽,我是不是还在做梦?我好像梦到了比刚才生死一刻还紧张刺激的事情,我大概是脑子坏掉了。”武幽拉过身边一个刚回来见到亲人痛哭流涕的年轻小子问道:“四子,你告诉我,我们现在是平安回来了吧?我没有死没有疯也没有傻吧?”叫四子的年轻小子抹了一把鼻涕道:“武老大你胡说什么呢!你当然没有死!没有疯也没有傻!” 武幽的身子忽然晃了一晃,伸手拉了石澜一把,“石澜,那姑娘是小罗没错吧?她额头上的胎记绝对不会有错,那是小先生也没错吧?他们……他们……他们……小鱼儿!他们在做什么?!” 小鱼儿捂着脑袋喊:“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死啦要死啦真的要死啦!” 扶鸢的表情着实复杂,或许实在不知以什么样的表情去接受,像是早有预料,只是想不到她会在这种情形下大胆表露,想想却也只能是这种情形了!到底是凤尾扶罗呀!她真的做了! 此时此刻,身处其中的主角之一的反应倒是很值得一品,他没有骂她,也没有打她,更没有推开她,居然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任她为所欲为。夷衡一直以为自己没怕的,什么都可以搞定,随心随性,做的是天下最自由的观夷衡。可是,自从这个女子出现,他的生活,他的原则都被弄得乱七八糟,有时候,他真的会忍不住恨她,是她让观夷衡变得无力又无用,观夷衡怎么会遇上了她?夷衡瞪着眼睛看着她,这时候才终于意识到扶罗竟笨拙地含着他的嘴角,痴缠而又执拗,夷衡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红通通地燃烧着热烈的火苗,映照着自己,连同他的慌乱羞恼也清清楚楚。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她竟大胆到这一步!她根本不知她所做之事究竟有多可怕。 夷衡心里透亮,他知道他必须要做些什么,于是用力抓住扶罗的肩膀想要把她推开,可是没想到却事与愿违,对方察觉到他的意图,身体僵了半刻,然后受惊一般牢牢用胳膊环抱住他,而她的亲吻也变得更加疯狂,突然,夷衡嘴上吃痛,却是扶罗咬破了他的嘴角,如此强烈的情绪,夷衡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他知道,这一刻无比清楚地知道,扶罗对他的感情终究是不同了,于是当下再没有犹豫,加重力气强行把她拽离开来。 扶罗此番宣告了她心中所愿,可是也触及了夷衡的承受底线,夷衡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再不能往前一步,同时也告诉了她,再不能越雷池一步。 扶罗就这么被他推开,低着头紧紧攥紧拳头努力平复心中的情绪,空气在二人眼前凝结,还没等理清谁是谁非,弄出个完整的头绪出来,突然,从夷衡背后飞过一道金光,扶罗想都未想,立刻扑上前去抱住他转了个方向,结结实实挡在他身前,替他受了一击,当即吐出一口血沫来。 “罗儿。”夷衡赶紧低头察看,先前所有的想法再顾及不上,想要给她运功疗伤又顾忌到什么突然停下,转而召唤血灵匕,行走一个周天之后,才见她脸色有所好转,终于安下心来。 扶罗恢复了些精神不经意一瞟,有些发愁道:“小先生,我把你的衣裳弄脏了,你不会生气吧?”目光从他的脸上落到嘴角,注视着那鲜艳晶莹的小点,一时看住了,夷衡察觉她的目光,不自在地转过了头,下意识抿了抿嘴角,再没有看她一眼,反而望向来人。 只见来者一身银装,手举鲜血淋漓的五爪,嘴角噙着一声冷笑,道:“凡人华罗!早对你有所耳闻,传闻你冷血无情,满手血腥,害亲害友,背族叛道!如今,竟还有能得你舍命相护之人么,简直笑话!”扶罗满心满眼全装着一个人,对来人的咆哮置若罔闻,不知想起了什么好事情,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觉得小先生可爱极了! 夷衡只顾打量来人,没再注意她的小心思,来人出言不逊,目中无人惹得他十分不满,便道:“妖族山猫?你们妖兽都习惯了小人做派背后伤人么?妖、鬼、魔虽被视为不正道,可其中也不乏重情重义之辈,我也从未低眼看之!而你这种人才是真正教人不齿!” 来人横眉冷对叫嚣道:“我教人不齿?我再不济亦懂得‘知恩图报’四字,我今日来此不为别的,只是想确定一件事,我想问问华罗,你以凡身入妖,你体内生命之源来之于何处?你可认识一只金色山猫?” 扶罗撑起身子站起来,仔细打量他一番,道:“你是银银?你是金金的弟弟银银?” 银银忽然大笑,笑得简直快要断了气道:“看来你是承认了你是认识金金的,那么,也该承认你欠了我一条命吧?” 这时武幽推开石澜突然跑到前面道:“慢着!金金的死并非小罗之错,你要□□,不是找她,该找白虎王才是,它才是害死金金的凶手!” 银银面色不善,冷哼一声道:“你是谁?区区凡人竟敢如此大呼小叫?你不要命了?” 武幽挡在扶罗身前,不卑不惧道:“我是武幽,我与小罗一样,承蒙金金舍命相护,此恩没齿难忘!” 银银银色眸子刀子一样甩过来,道:“好极了!今日你们便把命拿来报我姐姐大恩吧!”话音未落,突然向着武幽飞出一把银钉,石澜斜地里窜出挡在他的身前,眼看银钉天女散花一样即将插入石澜的胸膛,莫鱼扶鸢纷纷出手,劈头将飞来的暗器全部截下,可是对方显然早有预料,银钉只是幌子,而真正的杀招则是他的一双锋利血爪。 空气一瞬间凝滞,结界之外石不藏和石夫人扬声大呼,李叔和一众师兄弟也惊恐万状,更有人吓得闭上眼睛,不敢直视即将到来的惨状。这时,空中惊闻一声“大椿!”,破风声响,一把乌黑发亮的乌木枝将妖猫挡了个结结实实,银银一击未成,反被重伤,向后连连疾退数步,夷衡收剑在手,忙地察看扶罗伤势。 扶罗方才情绪过激,一时急火攻心,嘴角又溢出一丝血迹,夷衡看了不禁皱眉道:“你顾着些自己,我们都在这儿,还能让他们受伤不成?”显然心里仍有火气,看向前方道:“他们把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你是真的没听懂,还是装作听不懂?白虎王已死,你们之间的恩怨也该到此为止,如今你们族中群龙无首,你该做的不是在此无中生有,而是速速回去重整河山!” 扶罗看不得夷衡生气,讨好似的拽着夷衡手臂拉扯,夷衡没作搭理她也不甚在意,又借着力撑起身子看着前方道:“你姐姐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虽替她报了仇却还是欠着你,如果你想要金金妖丹我不能给你,你姐姐临终之前把它交给我,要我妥善保管,如今它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若是取出来我会死的。” 银银吐了一口血沫道:“你杀我族类从不曾手软,我原以为,你是什么都不怕的,原来也会怕死啊!” 扶罗只觉好笑,哼了一声道:“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这些年我想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怎么死。” 银银目光扫过她,冷冷道:“你不觉得你这人格外虚伪么?” 扶罗道:“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我不怕死,甚至想找死,却一直没死,连我自己都惊讶我会活到现在,如果你早来几日,说不定我当真会如你所愿,可是你终究错过了,现在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怎么活下来。”银银继续道:“虚伪至极!” 扶罗一点不介意,继续笑着道:“随你说去吧,我如今人在这里,要打要剐都随便你,只要你出气。” 银银抬了抬眼,道:“只要我出气?命却不给我?哼!不但虚伪至极,而且恶心至极!”凶狠的目光扫了她半日,忽然勾起了嘴角道:“不过,你的命我倒可以给你留着,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扶罗道:“什么事?” 银银道:“我要你跟我回去不归山,给我当牛做马,凡事都得听我的,不准背叛我,不准忤逆我,直到我消气为止!你应是不应?” 扶罗道:“此话你当真不觉得可笑?” 银银不慌不忙扫了一眼众人,低头欣赏起自己的手掌来,好像手上开了花似的,笑道:“当然,你可以不应,若你不应,我会抓几个人回去替你代劳!首先,武幽是第一个,你也受过我姐姐的大恩,想来你不会拒绝吧?” 第56章 武幽睁大眼睛,盯着他足有一盏茶功夫,终于明白这人并非玩笑,看了看扶罗,又看了看夷衡,后对石澜道:“还好我们找到了结晶地,大家以后的生活有了着落,我不担心,我走以后,我爹和我娘便交给你了。” 石澜腿上有伤不能久站,此时已有些打颤,听他此话,怒火噌噌直上,大脑一缺氧,差一点栽倒在地,武幽见他身子一软,赶紧上手去捞,被他抓住手腕掐得生疼。 石澜:“你说什么?这话什么意思?你什么都不管了?你要一个人去?你连我也不相信了?”武幽一声不吭,目光坚定。 石澜沉默片刻,再张口十分平静道:“好!我陪你去!你要报恩,我陪你报!你要补偿我陪你补!你说过,两个人一起总好过一个人,不是么?” 石夫人听此,又一次遭受重击,隔着结界尖叫道:“儿子,你就这么走了?你要抛下你爹,你要抛下我?这里是你的家,你真的什么都不要了么?” 石不藏却比石夫人要冷静得多,想了想叹了口气,道:“既决定了便去吧,不要担心我们,家里我们会照看好的,大伙儿都会好起来,武儿爹娘我们也会看顾好的,你们做好你们的事去。” 银银见计已达成连身上的伤也都忘记了,道:“可商量好了?商量好了我们便上路吧!”伸手指着武幽和石澜道:“你们去,”手指转了个方向又指向扶罗道:“你也去。” 武幽立刻横眉冷对道:“你说话不算数!说好我代她去,这会儿怎么变卦了?” 石澜冷笑道:“果真是妖怪!说话出尔反尔,幽幽,你可有见过狗和人说话算数的?” 银银没有搭理他们而是摆了摆手,周围一直观之不动的众妖立刻成合围之势向着村人压过来,村人见了脸色大变,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反而冲着石澜道:“石小子你要死不要拉着我们死!他是谁!你有几条命去招惹他!” 武幽见此情形朝石澜摇了摇头,把他往身后拉了些,石澜牙齿咬得嘎嘣响,一肚子怒火只得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吞。莫鱼观此情形不敢轻易出手,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在几人之间来回转,偏头朝最近的扶鸢道:“怎么办?怎么办呀?”扶鸢十分镇定,她知道,这还不是最后的结果,她在等待,便安抚莫鱼道:“别担心,没事的,等一下,等一下就知道了。”这时,夷衡终于动了。 可是,却有人抢先他一步开口,道:“小先生,我没想到银银会如此逼我,我别无选择,我得护着他们,况且我也无法违背自己的良心,果真背上命债便无路可逃,一报还一报,您会陪着我是么?” 夷衡沉默少许,忽然牵起她的手像哄孩子一样哄她道:“对不起罗儿,这次我不能陪你去了,你大仇已报可此债难偿,不知要还多久,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你等我回来,等我办完事情,一定一定去找你。”扶罗瞪直了眼睛,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袖子道:“小先生你要走!你要丢下我,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夷衡一愣,耐心给她解释道:“我让扶鸢莫鱼陪你去,我没有丢下你,只是暂时离开,我会回去找你的,你好好的,好好的等我回来,好不好?” 扶罗当然不会让他走,她很明白不归山是个什么地方,她知道之后她会面对什么,虽然这次不是她一个人,可是她的处境却一点不比先时好,她现在不再是柔弱的华小罗,她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可是却保护不了自己,当初夷衡让他活下来,她做到了,她现在要做的,便是要保护自己。她撑住受伤的身子,牢牢攀住他的脖子道:“小先生,不要!你不要把我丢下!我现在不能死!以前我想死,您非要我活着,现在他们要我死,我偏要活给他们看!”夷衡不知她如何会做如此之想,只道她心绪未稳,好声安慰道:“你不会死,没人要你死,有扶鸢莫鱼陪你,他们会保护你的,你不要怕。” 银银见此画面甚觉刺眼,双手一挥,结界外四面八方的妖兽又逼近一步,众人吓得六神无主,四处张皇逃窜。 “走不走?再啰啰嗦嗦这些人可一个也活不了,我可没有那么多耐心给你!” 人群不知是谁第一个叫出声来,道:“华罗你快走吧!大家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你一回来又是血流成河!算我们对不住你!这里你不能再来了,否则大家迟早要被你害死!”一人出口,四方声援。 村人甲:“对啊!你走吧!你不能留在这里,你那么厉害,连那白头大虎都打得死,一个人一定也能活得下去!你就大发慈悲,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不想死!” 村人乙:“走吧!快走吧!你已经不是华小罗,我们镇上没有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妖怪!我们只是普通人,这里小小的地方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走吧!” “是啊,你走吧!村里的灾难都是因你而起!这些妖怪口口声声都是找你,你惹得祸你自己去解决!不要牵连我们!” “对对对!我们都是无辜的!你本领通天,想是不会轻易死的!你不要害死我们!” “快走吧!快走吧!!!” 莫鱼怒目而视,不敢相信道:“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她是小罗啊!说她是妖怪,若没有这个妖怪,七年前,你们都已经死在这里了!是非不分,善恶不明,我何苦保你们性命!”说罢,一挥手撤去结界,没有护壁阻挡,对面所有的情绪完全暴露无遗,莫鱼的怒气和扶罗一身遮不住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所有人都慌了,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扶罗望着这些人,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再没有往日半分的亲切和好意,喉咙破出一声轻笑,不知笑自己,还是笑他们,道:“小鱼儿不必再说,这些人从始至终都一样,生死面前,什么情,什么义,对他们来说根本什么都不是!你们不想死可我想死吗?我的家在这里,我想走便走,想留便留,你们要我走,你们凭什么要我走?!” 村人丙:“多说无益,你这个妖怪害死你爹你娘你妹妹!害死洛姑娘!害死英子爹爹!如今还想来祸害我们!你能杀了白头大虎我也不怕你!老天在看着,天道自在人心!你心狠手辣忘恩负义!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我会遭报应?呵呵,好啊!若是老天有眼,尽可以让它看看!我也想看看,它到底是如何报应我!我告诉你们!你们且记住了!我华罗从来不欠你们!而你们欠我华罗的,永远也偿还不了!今日即便要走,也绝不是被你们赶走!而是我想走,我愿意走!你们最好不要惹我,否则别怪我动手无情!” 村人丁:“果真是妖怪!心肠歹毒翻脸不认人!你这个妖怪,快从这里滚出去!” 大伙应和:“对,滚出去!滚出去!” 村人甲:“华罗,你如此行事不怕你爹娘泉下有知寒了心么?” 一句话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扶罗目光染血,芳魁之力大盛,毒气四溢,如今结界已撤,众人再无保护壁,毒气游走四方,浑身仿如火烤,抓耳挠心,哀嚎遍野。 扶鸢眉头一皱,立刻想重新张开结界,可是莫鱼一把抓住她手腕道:“这些人死不足惜,你若是敢帮他们,便是与扶罗为敌,与我为敌!” 石澜武幽如今亦是□□凡胎,无法抵挡毒气,内里脏腑深受其害,将胸前衣物撕了个粉碎,扶鸢将莫鱼甩开,张开结界将二人护住,冲他急喝,道:“快给他们疗伤!” 银银见此情形心情大好,仰天大笑,直道:“好!好!好极了!白虎王死得早了些,这么好看的戏码他却没命看,实在是可惜啊可惜!” 夷衡听之见之心中悲怆,他用了刺心咒,如今扶罗之痛,他都一一感同受之,扶罗嘴硬心软,嘴上虽毒,可是内心却无法说谎,她出手伤他们,其实伤的是她自己,因为他感受在身,亦在心。 最毒的诅咒,永远不是来自敌人的,而是来自己方的,夷衡捂住她的耳朵,在她耳边呼唤:“罗儿!不要听不要看!我与你一起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会在你身边,不要怕。”抱起她对银银道:“我们随你走!现在立刻走!”银银笑意满满,道:“好,走!” 这时武幽石澜已经好转,莫鱼扶鸢收掌正欲离去,却被他们一人一个拉住,武幽道:“带我走!这一次绝不让她一个人!”然后对石不藏道:“石大人,请你回去告诉我娘,她现在可以开始给我做新衣裳了,我要去做一件必须要做的事,等我回来,她的衣裳也该做好了,那时我便守着她,再也不走了!” 石澜看了看石夫人,眼里笑着道:“娘!对不起!这一次说什么我也不想再后悔,请成全儿子罢!等我回来再向娘请罪!” 海雅南岸,宝石山下,月亮转过了一个轮回终于又圆满了,而在这里上演的一幕幕,所有的来及来不及,错过和失去都被月亮看在眼里,曾几何时,他们有谁又想过在这片月光下会发生这样的伤心之事?天上的星星眨呀眨是那样无忧无虑,可是,属于他们无忧无虑的时光已经被他们丢在过去,人生一世总是有一些事难以预料,也总是会在愿意或者不愿中得到或失去一些东西,他们现在无时无刻都在体会,当他们失去某些东西时,所得到的东西有多么宝贵。 第57章 不归山,万兽窟。 此时银银居于众妖中心,在这里,只有他以人形现身,目光不带丝毫感情扫视王座之下众人,道:“白虎王已死,如今我便是这里的王,以后你们只能听从我的命令!从今天起,所有人不得擅动!未经允许不得擅自出山!还在外面晃荡的即刻起全部召回!违令者,杀!你们可都听清楚了?” 话音落,棕毛大熊第一个站出来,言语间轻慢至极,道:“你一个小小山猫凭什么让我们听你的?且不说你姐姐曾经背叛过大王,便是在座诸位哪一个强你不过?你想要称王,只要你打得过我,让你称王又如何?” 银银不急不慌,缓缓转过头来道:“你可知,白虎百般忌惮我,为何又肯重用我?” 棕毛大熊道:“为何?” 银银负手而立,笑容中竟有为王者不可少的王者霸气,道:“只因我比你聪明!聪明人能做到的,你却不一定能做到!就比如,我现在能做到的,你却一定做不到!” 他这句话一语双关,一方面捧高了他自己,一方面又狠狠挫败了对手,只可惜棕毛大熊脑子不灵光,并未及时领会到对方对他的贬低,一本正经道:“是什么你能做到,我却做不到,你倒说出来我听听。”银银目光聚于后方,漫不经心道:“华罗。” 众妖闻声回头,一位红衣姑娘越过众人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她脸上纹印未消,自额头至右脸颊盘桓而下,鲜红的凤尾花印栩栩如生,似要穿破肌体跃跃而出。“华罗”这个名字在不归山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从海涯墓林回来的众妖,一听此名更是闻风丧胆,可是银银却对身旁的姑娘充耳不闻,淡淡道:“我虽不是最强,却能让最强之人听我的,如此你可能做到?” 棕毛大熊对华罗之手段已经见识到不想再见识了,亲眼看到白虎王如何被她剥皮抽筋,一回忆起当时的画面,总感觉身上还残留着当时的血腥味,鲜血淋漓的一片。顿时宽厚的皮毛也无法抑制它内心的颤抖,先前的嚣张气焰随之幻灭,安安静静呆立一旁。 自此众妖再有不满亦不敢叫嚣,纷纷低下头来臣服,齐呼:“大王万安!鸿福齐天!我等参见大王!” 银银志得意满大手一挥道:“都下去吧,各做各的事去!” 待众人退下,银银便道:“这场戏几位可看得过瘾?这里所有的妖兽都是以原形示人,所谓妖兽,野性难训,谁的拳头大,谁才能活下去!所以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晚上休息,可千万别睡死,指不定在睡梦中你就永远告别人世了!” 石澜突然望向武幽,武幽一眼望尽他脸上的踯躅不安,“噗嗤”一声笑了道:“怎么?你怕了?放心,别的不说,只要你牢牢跟着我,保命还是可以的,怎么说咱也是在这儿生活了大半年并且活着出去的人,若没有这个警惕性,早已死了八百回,我会努力保护你的。” 银银笑道:“你们既有这觉悟我就放心多了,还有,外面的情况想必你和华罗清楚得很,所以没事的话不要在外面瞎晃,否则山里的迷雾将会比洞里危险千倍万倍,想死的话自可以去试试,如今可没有第二个姐姐能帮你们了。” 又转头对扶罗道:“我叫你来虽让你当牛做马,可牛和马对我来说着实没什么用,不过却是缺个看门的,那些人只要乖乖的,我会忍着不把他们作食物,至于你,你要随时随地守在我身边,替我看门,否则,我不能保证我的牙几时发痒把他们都吃了,你可清楚了?” 说完,在宝座上躺下来大手一挥道:“好了,你们找个地方待着去吧,别在这里碍我的眼!华罗,你做好自己的事。” 莫鱼早憋了一肚子的气,见他这傲慢无礼的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双手叉腰,脸红脖子粗地道:“喂!你这无礼的小妖,你可知我是谁?可知这位是谁?你竟敢如此对待我们?你不要命啦!” 银银身子一转,给他们一个凉凉的背,显然一句话都懒得搭理他。 莫鱼喘着粗气对夷衡抱怨道:“你看看这人!傲慢无礼欺人太甚!远来是客,最起码带客人洗个澡吃个饭找个房间好好休息一下,连这最基本的礼仪都没有,简直可恶!夷衡,我饿死啦~” 扶鸢苦笑道:“小鱼儿你还没发现?这里和外面的生活完全不一样,你看看四周,除了冰冷的石壁连一张床都没有,这完全是野兽的生活,你还想洗澡,还想吃饭,还想找房间休息?现在能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不错了,你最好祈祷一下我们今晚不会露宿荒野。” 莫鱼一听四肢僵硬,仿遭雷劈,惨呼道:“啊!我不要待在这里!我才不要当野兽!夷衡,我们回去吧!回去吧好不好?” 一道冰冷的视线飞来,莫鱼登时打了个冷战,闭上了嘴巴。 扶罗朝着他们走过来,走到夷衡身前一步未停,直到远远把他抛在后面,头也不回道:“跟我来吧。” 出了万兽窟,外面竟是一条狭窄的回廊,而他们所站之处竟是在万丈高空之中悬崖绝壁之上,一眼望过去烟雾弥漫,竟是伸手不见五指,这样恶劣的地方,石澜一下子惊呆了,即便他常年攀岩走壁,也从未见过这般情景,本来腿上便有伤,此时腿脚发软,竟是直直跪了下去。 武幽吓了一跳,立刻在他面前蹲下来,急道:“石澜,你没事吧?” 石澜紧抓他手臂,手掌青筋暴起,情绪激动道:“武儿,你……你……”竟是半晌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 夷衡望着前方扶罗的背影欲言又止,到底把话咽了回去,扶鸢却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比石澜有过之而无不及,激动道:“扶罗,你……你们是到底怎么过得那半年?” 扶罗慢慢掀起嘴角,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道:“你们何需如此?心神不稳只会给别人可乘之机,你还是冷静一些罢,放手。”扶鸢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来,放了手一步一步退开,目光转向别处,再不愿看她。 她终于又往前走,原来前方有一座石梯,长长的由下而上,转过一个弯便进入上面一层,这一层也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石窟,里面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成四个小石窟,不过这里不似方才那里到处光秃秃的,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倒是有的,最起码有毛毯,坐垫,被褥,茶台,茶盏,灯台,最重要的是洞窟正中有一方活水,由绝顶漫漫而下,在中央形成一方水潭,想是由石壁之外的瀑布之水引进来的,怪不得在下面一直听到水流声。 扶罗道:“这里是金金一直生活的地方,在这整座山中怕是只有这里才有人间的一缕烟火气,你们便在此住着吧,若是饿了,这石潭中有鱼,你们打些鱼来烤着吃,我要去守门,便先下去了。” 扶罗把一切安排好片刻不停便要离开,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着她似的,这时候,夷衡突然出声道:“罗儿,你等一等。” 扶鸢他们见此,知道二人还有很多未解决之事,颇有眼色地退了出去,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空间。 扶罗依旧不肯面对他,夷衡望着她的背影,眼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少时终于道:“罗儿,你可还好?” 对面的姑娘身体一僵,迟迟没有答话,直到夷衡心里的某处一疼,他才了然一笑换了话题道:“那些被你误伤的村民你不必担心,他们的毒已解了。” 扶罗一惊即刻恍然,怪不得那时扶鸢莫鱼几人晚了那么半刻,原来是留下替他们解毒,张口却道:“小先生你是对我做了什么吧?我并非铁石,做了的事不会无痛无觉,可是如今这心中竟一丝波澜也无,反倒平静如许,你是如何做到的我竟不知?”夷衡听她语气隐隐有埋怨之意,不由道:“怎么,罗儿不高兴么?” 扶罗道:“小先生所做,可会伤及自身?”夷衡不语。扶罗苦笑:“小先生处处为着罗儿,罗儿怎不高兴?可是罗儿所求一如当初。小先生该好好保重自己,否则罗儿怕辜负小先生所付,先生不好,罗儿岂会安然无恙?” 夷衡怔然,神情微动,心下叹息,道:“罗儿,有些话我已不得不说,墓林之时,你所做可是当真?” 扶罗牙关紧咬,可是心中未有大恸,痛的只是夷衡。 如此激烈的情绪夷衡再不能仿若不知,只道:“罗儿,当初答应你的非是我本意,我只想让你活下去,绝非想到会有今日,你为何?为何对我……?” 扶罗只觉难以启齿,可还是道:“以前我以为我仅仅是喜欢小先生的,直到墓林之时我才明白我错得多么离谱。这些日子,日日与小先生一处,我的目光,我的手脚,我的感情,我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都无时无刻不在意着你!我的‘喜欢’已经完全承载不了我对你的思念,我终于知道这是什么,不用等到四年之后,小先生,我现在便可以告诉你,我想要和你成亲!我想要娶你!不,我想要嫁给你!像娘亲与爹爹一样,白头到老,生生世世不离不弃,小先生,我很爱你。” 夷衡顿如五雷轰顶,千算万算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他又惊又恐又慌,这种不在掌控之中的感觉实在太过糟糕,他不能任由事情再恶化下去,面上携起了怒意道:“凤尾扶罗!华罗!你不知其中轻重竟说出这话来!你简直放肆!方才的话我只当没听过以后不准再提,此事便算揭过。” 扶罗见他反应竟一时没有动作,少许定了神,边笑边走上前来道:“说过的话怎可当没听过?没听过便是没说过么?小先生怎可如此自欺欺人?我不信小先生真生罗儿的气,小先生对罗儿这般好,处处以罗儿为先,时时想着护着罗儿,凡罗儿在意重视之人之物,小先生亦会周到保护,怎会忍心抛下罗儿?” 小小的姑娘站在他的面前,却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这个孩子还是那个胆胆怯怯不敢看他不敢和他说话不敢接近他的孩子么?以前她的目光便有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而现在的她,更是立于不败之地的。他一时骇得说不出话,只得改变策略道:“罗儿你不知,我待你好不过为赎罪而已!这一切皆因我而起,你有今日之苦也全归结于我,你当恨我才是,怎可……怎可……” 扶罗惊觉,唯恐他气极真的丢下她一走了之,伸手抓住他一只手腕,道:“小先生此话何意?小先生想要与我划清界限?小先生想要毁约?”蓦地意识到什么,立刻侧过头去捂住自己的脸,声音发颤道:“小先生嫌我貌丑?嫌我是妖怪?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夷衡看到她浑身都在发颤,哆哆嗦嗦宛如折断羽翼的燕儿,而他心里针扎一般的刺痛,一颗心似乎用铁锤捣成碎泥,面色惨白。 第58章 扶罗不小心瞧到他的脸色,再不作他想,慌慌张张迎上去,扶住他的手腕急道:“小先生,你是怎么?你不要吓我!” 夷衡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道:“你且稳住心神,若非这刺心咒,我当真不知你已用心如许,罗儿,你不能,我们不能……” 扶罗泪眼婆娑,握住他的手始终不甘心放下,连连摇头,道:“为何?我虽不美,如今更是丑陋,可是我待你之心日月可鉴,事到如今,我什么也不怕了,我只要你依约守诺。” 夷衡百感滋味杂陈,沉默良久终于打定主意,对她笑了笑,道:“罗儿,来,坐下来。”他在石潭边一块青石上坐下来对她招手。 扶罗不知他要做何,直觉告诉她不要过去,可是终于还是无法抗拒,在他所指的地方坐下来与他相对。 夷衡道:“看着我的眼睛,很快你就会明白这一切……” 在这空旷的石窟之内,隐隐有月光透进来,撒在洞中央石潭之中星星点点,像是星子从九天坠落,忽然一缕蓝紫色幽光簌簌地浸染,浸染……与之融合一处,更觉是一处幻梦,虚无缥缈地辨不分明。 扶罗望向那双黝深的墨石之中,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人,她会笑,会吵,会闹,她的身边总是会出现几个人,从遇见便一直相伴,纠缠不清,那里有一个地方,生长着一棵巨大苍天的菩提树,是她可以归去的地方,也是她愿意用生命守护的地方,是最最最美丽的地方,那些画面里有一个小鬼头泪眼婆娑的脸,一个身穿海蓝罗裙的美丽姑娘,还有一个可以让她毫不犹豫付诸全部信任的好看至极的青袍男子,这是她生命中最深刻的记忆。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个不停,扶罗望着他,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腕,一只手紧紧抓住左边心口处的衣裳,额头上沁起密密汗珠,明明她的痛她感觉不到,可是为何还会痛苦至此?夷衡眼里的画面还在不停闪动,他想,原来还有一种痛可以这样势不可挡,原来,痛也是可以痛到四肢百骸的,当年九十三道天雷也不过如此,扶罗的痛如数转移到他的身上,他默默地承受着……可是,他还不能停止。突然,他的嘴角浸出一丝血迹。 扶罗一见慌了神,伸手抚上他的脸庞,急道:“小先生!小先生!你怎么了?你不要有事!”眼泪不止,惊恐,担忧,悲伤,复杂难明。 夷衡抓住她的手,摇头道:“罗儿,别慌,我没事,看着我的眼睛,还没有……还没有结束。” 凭空一声怒喝:“观夷衡,你想死吗?!还不停下!!!”莫鱼从外面进来就是满腔怒火。 洞中地势不平,到处凸凸凹凹,小心着走还难免磕着碰着,更别提他这样横冲直撞过去,短短几步路竟磕了三四次,好不容易走到跟前,捂着膝盖对他吼:“快停下!你灵力受损,伤了神元,再不收手真的会死的!” 夷衡已经不敢轻易开口,否则真要伤了命元离死不远矣,当下摇了摇头,拒绝之意尽明。 扶鸢远远看着他们反而冷静下来,一边走一边道:“还不快给他输送灵力?帮不上忙就不要添乱!” 武幽石澜当日在海雅南岸与他们相见,便在心里有了计较,小时候便有一种感觉,小先生和莫鱼绝不是寻常人物,来到这里,见识到各种以前根本想不到的事物,看到如今的华罗,心中已有不少猜测,可是各种猜测始终找不到一个来由,这样缠缠绕绕乱成麻团。尤其是这个凭空出现的蓝衣女子,美得仙女一样,处处和小先生莫鱼甚至是小罗透露出亲密。他们之间到底是何关系?这些年究竟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真的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有很多问题想问。这些事情还尚未想个明白此时此刻又有了新的疑问,小先生究竟在做什么?小先生和小罗之间又是怎么一回事?石澜从小就是个好奇的,只要是他好奇的从不考虑后果直接行动,非要搞个明白不可。可是此刻他什么也不敢做,只是抓了抓头发,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扭头对武幽道:“幽幽!我真的要疯啦!我快忍不住了!” 石澜看着前面十分淡定道:“忍不住也要忍!现在人人都在忍!放心吧,我相信小先生和小罗很快就会没事的。” 此间,莫鱼在夷衡身后蹲下,将手贴在夷衡背上,扶鸢赶过去后亦在莫鱼身后矮下身子,同样伸手贴在莫鱼背上,莫鱼本是麒麟神兽,修的是语知,与夷衡功法一脉相承,扶鸢修的虽是言灵,却与语知同根同源,行的皆是“天道”,因此二者功法并不排斥,夷衡承受其灵力亦不会有损。有灵力相持,夷衡勉强可以继续施法,夷衡所做,只是为了刺激隐藏在扶罗脑海深处的记忆,因为她身上灵衣的关系,当初她的记忆并没有被抹消,或许是她当时强烈的祈求使灵衣感应到她的想法,虽然没有保留住仙根,却把她最最重要的东西保留了下来,终是不幸中的万幸。 夷衡把扶罗双手牢牢压在掌心,扶罗被他半迫着注视他的眼睛,在此灵术中,夷衡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可是他能感觉得到,感觉到他握着的手的主人情绪波动越来越大,他知道,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扶罗慢慢想起来了。 天上的记忆与重生之后的记忆混合,逐渐拼凑出首尾始末,扶罗眼中流露出的已经不能叫“悲”,而是“哀”,心中动摇至此,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结果是再次暴走。 芳魁之力涌起在她身上氤氲沸腾,飘荡在她周围的红色的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加深,加深,变成一滴红色的泪落下,“啪嗒”打在二人紧握的手背上溅起一朵红色的花。眼中的画面逐渐褪去,夷衡重新看到眼前之人之物,一眼已不能再看。 莫鱼收掌起身赶紧察看二人,方一走近,立刻被一股强大的灵力推开,因为毫无防备被打了个正着,捂着胸口大喊道:“为何受伤的总是我?!” 扶鸢亦收掌,起身时掸了掸裙角的灰尘,动作便慢了一拍,这时才注意到扶罗的情况似乎比想象中更加不妙。 武幽和石澜二人也到跟前,想要再近一些却被扶鸢抬手制止,道:“你们只是凡人,不能再向前了,会死的。”二人便立刻停住了,几人谁都没有动作,冷静地看向夷衡和扶罗。 以前,移开目光的总是扶罗,一直注视的总是夷衡。而现在,二人颠倒,一直注视的不复以往,不敢注视的却坚定了方向。因为有愧所以不敢直视,因为坦然,所以无畏无惧。 扶罗道:“夷衡君,大梦初醒,第一眼见到的是你,我很高兴。” 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微微颤动的下颌骨让他的情绪袒露眼前。沉默片刻,夷衡回头,扶罗抬眸,齐道: “对不起。” “对不起。” 二人微诧。 扶罗笑道:“夷衡君此话何来?您有何对不起我?” 夷衡道:“你如今所苦所痛,皆是我给你的,对不起。” 扶罗默默握紧了拳头,努力压制芳魁之力,很快又笑了,道:“夷衡君,痛的明明是您,怎么说是我?您看看,又把自己整成这副样子!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渡灵力给您,这该如何是好?”眨了眨眼睛,抬头转向夷衡身侧道:“扶鸢,莫鱼,你们在这里真好!夷衡君灵力受损,先给他疗伤好不好?” 扶鸢眼神闪了闪道:“扶罗,你……” 扶罗松开夷衡的手起身,芳魁之力渐渐褪去,开口截断她道:“先疗伤罢。” 夷衡忽然叫住她:“罗……扶罗,你因何说对不起?” 扶罗并不回头,语气却极其轻快道:“我好像又给您闯了大祸,对不起。” 良久没听到身后之人说话她便不再等他,朝前去了,莫鱼看了看夷衡,不甘心想要叫住她,却见她已走到石澜武幽身边,上下打量良久,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是你们呐!兜兜转转许久,我们还是回到了原地。”又道:“武儿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武幽一下子红了眼睛,不觉往前一步,把她抱在怀里,道:“小罗!见你平安,我真的好高兴好高兴!” 石澜同样欢喜,眼中隐隐有水光现出,拍了拍她道:“小罗你不知,我和武幽一直在找你!我爹我娘也一直找你!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们一直向村人打听,但凡知情的,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好像鬼上身一样,咬紧了牙死不肯说。我们想尽办法,可是七年来对你的行踪始终一无所获,几乎就要绝望了,没想到你又这样奇迹般的回来了!你简直是神了!” 扶罗看着他笑忽然便怔住了,这张脸先前没注意看,此时这么一看,竟是像极了一个人,尤其是他的侧脸,赫然就是活脱脱一个观夷衡,一时呆住了。 石澜被她看得莫明其妙,瞥眼看武幽,武幽少一思量已猜出七八分,并不急着解围,反而对他眨了眨眼睛,一副瞧热闹的样子。石澜指望不上他,只得自己打圆场,道:“小罗,怎么了?” 扶罗回神,摇摇头笑了笑,这才道:“小石头,只有你觉得我神了,那些人可是把我当怪物一样,唯恐避之不及,怕都怕死了,怎会希望我回来?你们朝他们打听,自然是白问。” 莫鱼叹了口气,知道他们还有很多话没有出口,不过来日方长急不得,便静下心来给夷衡过渡灵力,夷衡却推开他的手,摇了摇头,道:“你这样治标不治本,白费力气罢了,放心我身上有碎片可以助我恢复。”注视前方,突然胸口血气翻滚,滑到嘴边又被他强吞下去,方才扶罗记忆恢复,心神激荡暴走,大殇,他因此中伤,又耗费灵力强行将她唤醒,身体已极度空虚,晃了一晃就要倒下。莫鱼眼疾手快赶紧抱住他道:“夷衡!” 夷衡笑得满不在乎道:“额,小鱼儿别担心,只是有些累了,别苦着一张脸,丑死了,赶紧给我笑一个!”莫鱼真的咧起嘴角挤出一丝笑来,夷衡忽然猛咳,有气无力道:“算了,还是别笑了,看得我有命都没命了。”莫鱼竟然有些委屈,嘟着嘴道:“明明是你让我笑的……” 扶鸢先前因为扶罗分心没怎么注意,此时察看夷衡神色,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实在不怎么是好,便道:“这,夷衡君,不过是少许灵力,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您还做了什么?” “是刺心咒。”扶罗沉沉道,远远站着,并不过来。“什么?!!!”扶鸢莫鱼大惊。 石澜武幽听他们语气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纷纷转头看扶罗,不约而同道:“这是什么?” 扶罗强忍着不上前去,听到他们一问便顺着话道:“是一种灵咒,可以将被施咒者心念之殇转移到施咒者身上,如此施咒者代之承受心魔,被施咒者便不伤不痛。” 莫鱼冷哼一声,眼中满怀愤恨道:“你以为仅是如此吗?”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夷衡打断,道:“小鱼儿,方才在下面你便吵着要吃的,现在可是不饿了?那待会儿我们烤香喷喷的鱼吃可没有你的份啰。”说着便大喇喇站了起来。 小鱼儿一听有吃的,眼里立刻发了光,可转瞬又黯淡下来,继续哼道:“鱼可以不吃,夷衡的伤要如何打算?我现在才明白,原来当初你说有办法可以让扶罗不痛打得是这个主意?你敢用刺心咒?你这样的身子还敢用刺心咒?夷衡,你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了?也不想要我了?”说着眼泪汪汪地如同被主人遗弃的小花猫,捞起夷衡半截袖子一抽一抽擦鼻涕。夷衡被他恶心得不行,又怕他哭个没完,只得嘴角抽抽着只当没看见。 扶鸢知道夷衡拦下莫鱼的话原是不想让她知道,只得把原本想问的话又囫囵吞了回去,道:“武幽,石澜,你们想必也饿极了,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还是先把肚子填饱要紧,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上很久,第一天就翘辫子委实不好。” 武幽石澜瞅瞅扶罗,又瞅瞅夷衡,见好就收,尤其是石澜,打着哈哈奔过去,在他身前身后绕了三圈,摸着下巴道:“小先生,您别真是个神仙吧?整整七年过去了,样子竟是一点没变!不,好像更俊朗了些!您这一走,当真是一次也没回来过!当初您走投无路凄惨兮兮,我阿爹好心收留你在学堂,怎么说对您也有救命之恩,这样一走了之怕是不好吧?” 夷衡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把人拍得颤三颤,道:“小石头吧?腿瘸成这样嘴巴还是这么利索!好,长结实了!有出息了!还有命来怪我!吾心甚慰。”手掌轻抬,石澜只觉腿上一道劲风拂过,转眼受伤的腿便轻松许多,脚支着抖了几下,呵呵道:“谢谢小先生!小先生玉树临风英武盖世天下无双!” 武幽实在听不过去他满嘴跑车,啧了一声道:“小先生你别见怪!他这是见到你太高兴口无遮拦,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武幽一只眼睛斜过去道:“哎,幽幽,这话我便不爱听了,什么叫‘别和我一般见识’?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我这人一向不屑于说谎的,你和我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怎能这般厚此薄彼?实在太让人寒心了!”说着,便对夷衡小声道:“小先生,我去给您捉鱼吃,某个人没份,哼!小鱼儿,我们来比赛捉鱼吧!看谁捉得多,如何?”小鱼儿正光着脚在水中乱扑,闻声道:“好啊好啊,我还怕你不成?” 石澜嗖地蹿了过去,“噗通”跳进水里,接着笑喷了道:“小鱼儿!七年已过,你这个子实在让我心堪忧啊!” 小鱼儿恼羞成怒,猫爪子冲着他便抓了过去,大嚷道:“你知道什么?你可知道我是谁?我堂堂麒麟神兽还怕不长个子?你一个凡人不懂别乱说!” 武幽看俩人转眼闹成一团着实头疼,这厢却空出余力与夷衡叙旧,道:“小先生,见您平安无事我便安心了,这些年你们可还好?” 夷衡也打量了武幽一番,含笑道:“好,一切都好!武儿也长大了,你能平平安安与我们在此重逢,以后一定会顺心如意吉祥安乐的!小石头也是,大家也是。” 武幽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宝石山里我和石澜遇险险些葬身山洞,是一道蓝紫色灵光救了我们,我知道那是小先生的灵力,是您在保护我们,还有小时候,我和小罗被红眼乌鸦叼到这古怪的荒山里,那时从悬崖上掉下来,也是一道蓝紫色灵光救了我们,小先生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小先生大恩,武幽一生也不敢忘记!” 夷衡拍了拍他笑道:“我不需要你记恩,坦白说,我是被‘记恩’记怕了赶快忘了罢!忘了便是你报了恩了!不管怎样,我对你们是格外放心的,你们从未让我失望。以后你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只希望:长相守,长相望,千帆历尽,各得所愿,澄心明志,万恶不扰,无忧无惧,一世安好……” 第59章 扶罗见着夷衡被引去了注意力,一早把扶鸢拉到一边来,兜头道:“方才莫鱼说得‘不仅是如此’到底是何意,你给我说明白。” 扶鸢打量她半晌,开口却无比认真道:“扶罗,你当真恢复了记忆?” 扶罗方才一心担心夷衡,这时候才意识到她和扶鸢之间还有很多话要解释,扶鸢被她抓得生疼却不吭不响皱着眉头注视着她,她眼眶一热,把手松了力气道:“你这傻丫头,当真跟着我跳焚仙炉,三灵尽毁岂是说着玩的?还好你平安无事,否则你让我如何安生离开?” 扶鸢一时恍惚,这样的语气她有多久未曾听到过了?一念之差数十载伤情,她当时走得义无反顾,她跟着九死不悔,到了今天再听她这样细细地数落,也许这便是她一路走来所有的意义罢?扶罗终于松开她的手臂抚上她脸庞道:“傻丫头哭什么?别哭,我们已经哭得够多了,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一滴眼泪。” 扶鸢抓住她的手,本来没掉下的珠儿再禁不住潸然而下,瓮声道:“都怪你啦,我不想哭的,你也别再伤心,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用怕。” 扶罗抹去她的眼泪道:“嗯,我不伤心,我只怕伤了你的心,我对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我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别再怪我。” 扶鸢拍开她的手道:“是啊,自从华罗见了我,从未对我笑过一次,从未对我好言说过一句,我明明向着你护着你,你好心当作驴肝肺偏偏不领情,还冷言冷语恶声恶气,你对我这样坏,我怎能轻易原谅你?”扶罗脸上的妖纹印未褪,一张脸委实说不上好看,只是她蹙起的眉头和眼里的黯然神伤让她看起来多了一丝人情味,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可怕。 扶鸢瞧她变脸如变天,知道她定是自责难过不已,再不忍心逗她,便道:“不过呢,谁让我心地善良貌美如花,华罗也好,扶罗也好,我放不下的是你,始终追随的也是你,罢了罢了,世间难买我所愿,这一辈子我是栽到你手里了!” 扶罗抹了抹眼睛娇嗔道:“好啊你成心打趣我!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坏了!扶鸢,只要你不嫌弃便陪在我身边吧,我需要你,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扶鸢最听不得她认真的样子,软绵绵地打了她一拳道:“疯丫头还能不能好好说话啦!我自然要和你在一起的,你想甩都甩不掉我。”想及眼前状况,少不得叹了口气道,“扶罗,如你所说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不想问你到底作何打算,也不想让你立刻做出选择,我只想你好好想一想夷衡于你到底是什么?眼前此局是你亲手打上的结,等你想清楚了,还需你亲手解开才是。” 沉默片刻,扶罗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知何时那一袭青衫撞到她眼睛里便在那里扎了根,且越长越深,直到睁开眼再装不下任何一人任何一物,而如今看来,这一人却是她最不能得见之人,若不见他,她只能闭上眼抛弃整个世界,如此她真能做得到吗? 扶罗喃喃道:“小先生……不,夷衡君他……” 扶鸢明白她所指为何,便解释道:“刺心咒如你方才所说,施咒者可代被施咒者承其心魔,被替之人不伤不痛,可你知其一不知其二,刺心咒人人可轻易施得,可是却没有人真正用过,只因承其心殇便代表面临绝境,更重之要赔上性命,且一旦施咒不可中断,最难的是,每承受一次心殇,灵力便消耗一分,心殇越重灵力消耗越甚,而灵修之人灵力耗尽便必死无疑,施咒代价之大,非情深义重心甘情愿之人不可,更何况……夷衡君他本身三灵不全,灵力不到半成,其损耗之大更甚百倍,他每代你承受一分,便意味着离鬼门关更进一步……” 扶罗登时如天雷加身如坠冰窟,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眼中红光闪现,周身红云渐起,竟又是妖化之象。 扶鸢惊呼,道:“扶罗,冷静!不可妖化过繁,否则你会变不回来的!” 此间动静过大引起细心之人觉察,武幽看到夷衡突然转了目光便也跟着转头,见到扶罗扶鸢二人站在一起似起了争执,便道:“小罗,你没事吧?” 扶罗终于将芳魁之力压下,抬起头道:“没事,许是有些饿了,晕得厉害。” 这时,莫鱼石澜把抓到的鱼唰唰抛到岸边青石上,一手举起一条大鱼道:“我们抓了好多,你们谁也不许偷懒,都过来帮忙!武儿你快点生火!” 武幽听那句“武儿”格外刺耳,不由道:“小鱼儿,你不觉得这个称呼对现在的你来说十分不合适么?” 小鱼儿却半点没退让,理直气壮道:“武儿就是武儿啊!快点啦!肚子饿死啦!快点生火!” 武幽对他的三分撒泼七分打滚招架不得,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怕了你了,你们清理鱼腹,我去生火。” 三人一会儿忙个不停,夷衡倒是气定神闲往中厅毛毡上一坐闭目养神,道:“你们加把劲儿,弄好了吃的叫我。” 小鱼儿十分懂事道:“好,夷衡你休息,我给你烤条大鱼来!” 夷衡笑笑,安心睡去了。 夷衡入睡的模样是最赏心悦目的一幅画,扶罗从第一眼在一虚静里看到他,便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美景能比得上他了。扶罗安心地凝望着他,眼睛里闪闪发光,此时此刻,她在心中默默许下誓言:我可以毁天灭地,负尽天下,唯换你安然如故绝世风华,哪怕地狱业火焚烧不尽,九死亦不悔。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这日莫鱼在石潭旁边一处开拓出来的泥坑前蹲着,脸上露出喜色,冲着扶鸢喊道:“扶鸢快看!这稻穗压弯了腰了,金闪闪黄澄澄的,是不是可以吃了?!” 扶鸢只身飘在上空,十指闪烁灵光,掌心由上而下打散在石壁上,而灵光散射的地方转眼都铺满了红花,这冷冰冰的石墙也赫然变成了一堵花墙。另一边,石澜和武幽有模有样地铺纸研墨,苦思冥想为洞府题词。 石澜:有书云“山不在高,有山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不如就叫“陋室”吧! 武幽:岂不闻“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不如叫“青青园”如何? 石澜伸出大拇指称赞不已,“青青园甚妙,有朝气蓬勃之感,幽幽好文采!” 武幽拱手谦让,忙道,“陋室绝佳,实至名归,石澜文采精华一流啊!” 扶鸢在二人头顶将这话全听了去,浑身抖了一抖道,“你俩还真拿自己人当自己人,真舍得夸!”将花墙装扮完毕,又不知从哪里变出红绫来,在洞顶绕来绕去缠成了一个红绫阵,像鸟巢一样,层层相叠,错落有致,中空立体。更妙的是,每有交错之处,她都在上面挂了银色的铃铛,只要风轻轻一吹,整个洞窟都铃铃作响,增添了许多鲜活的生气。莫鱼一转身,下巴恨不得掉到了地上,嚷嚷道:“哇!扶鸢你们在做什么?弄得这里像花房一样?你要成亲么?我怎不知你什么时候找到了新郎官?长大了这么急着想嫁人!” 扶鸢卷起一丈红绫朝他脸上砸了过去道:“说什么呢?!你瞅瞅这里除了石头就是石头,别说人了连只苍蝇也没有,石澜早几日前便吵着要进山,说是他从出生起就从来没在四面不透风的地方待过半日长,平日里还时不时搞一出“小惊喜’,要么睡觉时从背后拍出一掌来,要么吃饭时被人,不对,被兽下了‘料’,更有甚之光明正大搞‘烟雾’侵袭,到处都是‘毒’,睡不得,喝不得,吃不得,出不得,与其在这里憋死,倒不如进山去,死了也是以天为被地为棺,倒也不冤枉了!你听听多可怜的孩子,我可不得多费费心,最起码把这鬼地方弄得有人气些,保不定什么时候命没了,看着这些喜洋洋的心里也好受呀。” 莫鱼翻了个白眼,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道:“您老人家可真是费了心呦!不过,我想石阑和武幽不管谁听了这话都不会高兴的,石澜,你昨晚睡着了么?还是一夜枯坐相对照蜡独守空房?” 石澜攥着笔回头嚎了一嗓子道:“诶小鱼儿你到底会不会说人话?‘独守空房’是这么用的吗?你是终于逮着了机会取笑我吧?今个儿小爷我绝不会再给你笑的机会,这么些天了,小爷早已身经百战,如今刀子架到我脖子上,小爷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信不信?” 莫鱼正想回个嘴,不想石澜忽然怪叫一声嚷嚷道:“哎呦幽幽你做什么?不要突然在背后拍我呀,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吗?”武幽收回手道:“我也没怎么样啊,你至于吓成这样吗。”莫鱼噗嗤一声笑出来,道:“石澜,亏你还说这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去!哈哈~” 扶鸢低着头也掩面笑道:“看来这些日子你们真的吃够了苦头啊!不要担心,姐姐在这呢,管他什么牛鬼蛇神,想要你们的小命可没那么容易!” 石澜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把手里的笔一扔道:“幽幽,你是成心来给我拆台的吧?我告诉你做人可不能这样不厚道,是谁每晚不敢一个人睡非得挤到我这儿来,我有一次泄露你的小秘密吗?” 武幽轻飘飘转过头来认真道:“以前是没有,现在已经有了!” 石澜忽然意识到刚刚说了什么,立刻双手捂紧嘴巴嗡嗡道:“幽幽不要打我!我不是故意的!” 莫鱼笑得肚子痛,喘匀了气道:“你俩别互相坑害了,放心吧,除了第一晚,我们每晚睡觉我都会在周围布上结界,他们不会那么轻易进来的。” 石澜一听,暗地里握紧拳头笑容灿烂道:“哦是么?早布上结界为何到现在才说?幽幽你别拦着我!这次我保证打不死他!” 武幽手里一顿,十分温柔笑道:“不要手下留情,加上我的一起打!” 石澜乐了,朝着莫鱼猛虎扑食一样扑过去,道:“得嘞!保证打得他小先生都不认识!” 莫鱼见此不妙,边跑便对着看戏的扶鸢道:“你还不帮着拦一拦!我真的会被打死的!” 扶鸢一边捣鼓她那红绫铃铛阵,一边道:“早和你说会挨打的你偏不听,都是自找的,你自己受着罢。” 莫鱼见求救无门立刻使出杀手锏,鬼哭狼嚎一样朝着一处飞奔过去,道:“夷衡救命啊!石澜要杀人啦!再不出来小鱼便成了死鱼啦!” 石澜追着他不放,放低了声音叫:“死鱼儿你小声点!小先生还在闭关,你不要吵着他,再吵真的把你炸鱼吃!” 第60章 一石洞内脚步声响,一片青色衣角一闪自石窟内踱步而出,莫鱼见之仿若看到了救星兴冲冲地扑了过去,夷衡瞅了他一眼,嫌弃地躲开了他的魔掌,小鱼儿一下扑了个空。夷衡从来不会躲开的,这次却是头一遭,他一时失了神,片刻后哇一声大哭出来,呜哩哇啦道:“夷衡夷衡你不要我啦!夷衡不要我啦!我不要活啦!” 石澜正追着人突然站住了,捂着耳朵也挡不住魔音穿耳,气急败坏道:“小鱼儿你做什么?!小先生好好地出来你反而哭得要死了,小心我揍你啊!” 扶鸢不知发生了何事,放下手里的东西飞过来,看见夷衡自是一喜,道了句“夷衡君。” 武幽闻声也跑了过来,先叫了声“小先生”,看见莫鱼哭得凄惨兮兮,拍了拍他道:“怎么了?石澜应该没那本事打哭你吧?他只是和你玩而已,我们以前也常玩的,怎么哭得那么伤心,别哭了。” 石澜捂着耳朵撇撇嘴,提高了音调道:“喂幽幽!话不是这么说的吧,哎呀不对,小先生您就别看戏了,快哄一哄,吵死啦!” 夷衡被他哭得一头雾水,招了招手道:“过来,我几时说过不要你,哭成了花脸猫我才不要你!” 此话当即见效,莫鱼登时闭了嘴,走过去满脸委屈道:“你怎么不让我抱你,你以前都让我抱你。” 夷衡总算知道了缘由,哭笑不得道:“你看看你这一身的泥巴,你是在泥坑里打了滚吗?脏成这样鬼才要你抱!” 莫鱼抽抽哒哒道“真的吗?”夷衡点了点头,他立刻咧开嘴笑,转眼便忘了夷衡嫌他脏,欢欢喜喜拉着他的手往一处走,道:“夷衡你看,你给我的种子它真的长出来了!我听你的话把它种在一片空地上,每天给它浇水,精心照顾它,你看,长出来这么多!你做粥给我吃好不好?” 这时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出来道:“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方才哭得震天响,现在又吵着要吃粥,一会哭一会笑的真是小鬼一个!” 莫鱼看见来人,急着炫耀自己的劳动成果,边跳边道:“扶罗扶罗!你快看快看!”从池子的一头跑到另一头,脖子仰得比天高,伸长了胳膊指给她看,道:“夷衡给我的种子真的长出稻子来了!这么多!我厉害吧!这可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扶罗一进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以前那个神采飞扬青山翠竹一般的观夷衡,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这才打量那一丛长得黄澄澄的稻子,眼里闪出一丝惊讶,半分真心半分揶揄道:“嗯!真厉害!你怎么会这么厉害!” 莫鱼把这话听在耳里,直接把那半分揶揄无视了,只听好听的话,得意得尾巴都翘起来,一手抓住扶罗手腕,把她拉到跟前道:“你瞅瞅!多好的稻米!做出来的粥一定是天底下顶好吃的!所以,即便是夷衡做的,也定是顶级的美味。” 武幽一向老实,今日不知怎么忽然起了捉弄人的心思,与石澜对视一眼,好似莫不经心道:“小先生的手艺很好呀,和我娘,小罗娘还有石澜娘的手艺一样好了!虽然一开始有些吃不惯,也不至于被你如此嫌弃吧?你说是吧石澜?” 石澜搂着武幽的肩膀点头,信誓旦旦道:“对!小鱼儿,你不是一向护小先生护得紧么?怎么这次不护着了,还嫌弃起他来?” 扶鸢心里清楚,小鱼儿并非故意挑剔夷衡君的手艺,实在是他那一张嘴吃遍了天下美食,一张舌头娇俏得紧,夷衡君的手艺只能说马马虎虎过得去,算不上难吃,但也算不上美味,此时瞧着他小脸皱成了一团,赶紧在他未炸起之前解围道:“小鱼儿并非数落夷衡君,你们这样冤枉他,可是屈了他的心,当心待会儿哭给你们看。” 二人一听立刻闭嘴,小鱼儿一哭惊天动地,他们刚刚切身体会,这会儿还是不要招惹他了罢。 莫鱼眼泪汪汪,脸上不知是气得还是什么,红红的像涂了一层胭脂,抓住扶罗的手狠狠一甩,指着二人的鼻子大骂:“你们两个狼狈为奸不识好歹!我辛辛苦苦种稻子是为了什么!要知道,我们就算一年半载不吃饭也不会觉得饿,若不是为了你俩个弱不禁风的凡人!什么都吃不得,没多长时间便瘦成这个鬼样子!我会费心种这个吗?我还每天跑到山里摘果子给你们吃,不谢谢我还这样说我!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们什么都不知道!石澜武幽最坏了!” 武幽石澜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被他指着鼻子骂一声也不敢反驳,只陪着笑脸拱手作揖。别看小家伙平日里没心没肺,其实对身边的人他是打心底里喜欢着的,他喜欢的人,都是十倍百倍地对他们好。 石澜拉拉他,“我错了,不该那样说你,别生气了!” 武幽也赔礼道歉,“小鱼儿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再不这样了,你就原谅我吧。” 夷衡杵在一边看热闹,一点也不准备拉架,扶罗十分无奈,叹口气道:“你们不是不知道,碰上夷衡,对他来说就是踩着了猫尾巴,你们……”忽然一眼瞥到自己的手,点点的泥巴印子印在细腻光洁的手上,好像在白锦缎上落了一点老鼠屎,顿时气得浑身抖起来,也才意识到他一身的模样,咬着牙道:“你……你这一身怎么搞得?是在泥坑里打了滚吗?!快去洗一洗!” 话一出口,石澜武幽扶鸢莫鱼一齐看向她,又用眼角撇着夷衡笑,看得她心里直发毛,夷衡倒是轻咳了一声,对扶罗道:“你在这里没事吗?银银那边怎么样?一切可还顺利?” 扶鸢见此情形,十分知趣道:“我还有些地方需要打理,先去忙了。” 武幽一拉石澜道:“我们的活儿也还没干完,就不陪你们了。”一边捅了捅石澜,石澜立刻道:“是是是,快走。”一边搭上他的肩膀,装模作样道:“我给你说幽幽,我觉得还有一句可用‘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就叫‘老骥斋’如何?” …… 走到半路看见莫鱼还傻呆呆站着不动,回过头来一把揪住他道:“小鱼儿,你该去洗澡了,好好洗一洗,才会更讨人喜欢!”抬手“噗通”把他抛到了池潭里,小鱼儿呛了半口水,露出头来破口大骂:“你个死石头!摔死我了你!我不洗也最讨人喜欢!” 他们一走,倒是让夷衡扶罗尴尬下来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夷衡不得已道:“我们到里面说话吧。” 此时二人身在中厅,与外厅之间隔着一道青纱帐,他们坐在中厅的圆台上。扶罗泡了一杯茶,说是“杯”其实不如说是“碗”,夷衡喝茶从来都是不要命的,普通的杯子根本不够喝的这点扶罗十分清楚。她把茶碗送到夷衡面前,一股熟悉的清香飘逸而出,夷衡眼睛一亮,接过来道:“是鲤点红珊!” 扶罗用小茶杯另泡了一杯捧在手里,在他的对面坐下道:“这茶是在小鱼儿的千宝镜里发现的,早知道有这东西,可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如今才想起来。对了,还有七玄君亲自酿制的火耳果酿,夷衡君要喝么?” 夷衡将碗中茶一饮而尽,他喝茶从来都是一口闷一壶灌的,简单来说就是茶罐子。熟悉的茶香让他回味似的咋了咂嘴,道:“小鱼儿的千宝镜从来不藏吃以外的东西,我以为他把什么能吃的都吃完了,想不到还有这好物,前段时间在王城突然想喝一杯来,问起他,说是千宝镜丢了,怎么会在你这里?” 扶罗拿出一个牛皮囊来,又取了一只小杯子将火耳果酿满上一杯递给他道:“千宝镜是何等重要之物岂是说丢就丢的,莫鱼再怎么没心眼,总不能把七玄君亲手炼制的宝器当玩具似的随手就丢啊。” 夷衡轻啜了一口果酿发出满足的感叹道:“七玄的火耳果酿入口仿若呑火,后味如饮甘泉,最是别致,如今仙人醉喝不得了,只有这个倒是越品越有滋味,再倒一杯来!” 一杯又满,夷衡拿在嘴边只闻香醇并不饮,道:“对呀我还觉得奇怪,这东西既在你手里,莫不是所谓‘丢’,是‘丢’到你那里去了?” 扶罗便笑,捧着清茶闻了又闻,啜一口,品味许久,神情间充满怀念和眷恋,却顾左右而言他,道:“夷衡君可还记得,当日你我斗茶,便是将这鲤点红珊喝空了几十壶,难受了好几日的事来?” 夷衡便道:“自是记得,不过难受的是你,可不是我。” 扶罗笑得开怀,道:“是是是,亏我当时还担心您喝出什么毛病来,却不想您是这么个茶罐子,可喝苦了我!” 夷衡被她打岔反而勾起了好奇心,杯子在手里打了几个转,若有所思道:“扶罗,当日我一觉醒来是在春心楼,我在你的记忆中确实看到你拿过小鱼儿的千宝镜,莫不是……莫不是……” 扶罗终于将一杯茶饮尽,道:“没错,当日我是把您放进千宝镜中带您偷跑出来的,而且这七年间,千宝镜我一直随身携带,您从未离开过我身边一刻。” 夷衡难以置信,扶罗却仿若未见,看他手中的果酿都洒出来,便把手伸过去按在他手腕上,握着他,仰着头凑到他身前笑道:“你定是觉得我疯了吧用千宝镜来装活人,可是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能把你带在身边了,事实证明,那里面不仅能装小鱼儿最爱的零食点心,还能装我最爱的你。” 二人目光相撞,若说扶罗的目光是那烈火焚身的火焰,撞进去粉身碎骨;那么夷衡的目光便是那浩瀚渺远的深空,包容一切,空空荡荡。 夷衡掌心一紧,将杯盏猛地往案上一扣,清脆的一声,昭示着此时他内心的愤怒。扶罗却在他怒意出口之前截断道:“您手里的碎片是万灵碎片,您下界来是要收集万灵碎片是么?” 夷衡并未答话,将目光投向那道青竹通景屏上,良久,扶罗才道:“您一定要走是么?” 夷衡终于忍耐着道:“是。你记忆恢复当清楚一切始末缘由,放不下的也该放下了,你若恨我,便认真恨我,万灵灯我一定会收集重铸,到时一切都可重新来过。” 扶罗把手向前伸出想要抚摸近在咫尺的脸庞,却在毫厘之间堪堪停住道:“一切真的可以重新来过?” 第61章 夷衡实在无法忍受她的目光,隐忍中又露出不顾一切的疯狂,他忽然站起身背对着她,不想表现得太过暴躁,努力平复着语气道:“扶罗,经历此番你该有所成长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当十分清楚。当日你打破万灵灯也必是做出了一番觉悟,况且你明知后果毅然跳了焚仙炉,那时你当知我们再无法回到以往,事到如今,你问我是否可以重新来过,又有何意义?结局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扶罗默默走到他的身后,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可是,当时我并不知我对您……不,或许知道了我更会如此。夷衡君,夷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我放弃了扶鸢,放弃了自己,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你,难道你还不清楚,事到如今,我已别无选择,我只有爱你。” 夷衡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的,脸烧得通红,身体禁不住地发抖,低吼一声道:“扶罗!话一出口覆水难收,你要慎言!我是始神君,始神君的使命便是为天地而生,为万灵而死,我的命不是自己的,我的爱更不是自己的,那时你让我死了该有多好,完成始神君的使命,也算死得其所,如今你把我置于此种境地,进退不得,你要我如何答你,我可还有选择?!”夷衡此言字字见血,句句剜心,竟是逼至陌路穷途,冰冷到血脉之间。 扶罗从未见过如此的夷衡君,她胆怯了,退缩了,她爱他入骨,却伤他至深,她不过将心意剖白到他面前他便如此难以接受,若是他日她想再要更多,她和他之间,怕是真就覆水难收了,她真的可以面对这样的结局吗? 她站在他的身后,一伸手便能触及到他,明明相隔咫尺,他的背影却坚定地将她推离,告诉她:这是条悬崖,不能过去。罢了! 叹了口气,终是垂下了手,用尽力气道:“夷衡……君,您不想听我不说便是,您身体好容易好些,别再动气了,这几日银银那里很不太平,大棕熊时时找机会想捅他一刀,在我这里他无法得手,我担心他会对石澜武幽不利,还望您照看着些。近些日在外游荡的部族纷纷回归,银银要应付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也不能时时上来,您即便要走,也再等些时日,到时让我送您出去好不好?” 夷衡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连一个字也不愿多说,只道了句“嗯。”虽只有一字,扶罗却明显听出了他内心的变化,只要能让他开心些,说与不说又如何?总归答案已定了。 扶罗眼中噙着笑意,心道:“夷衡,你尚未明白,不过,我们来日方长。” 万兽窟。 银银在大殿中央宝座之后的石窟中打坐,一个人影没入大殿,四周空寂,脚步声听得清晰。银银睁眼,自石窟中闪出,瞬间坐于宝座之上。 银银:“怎么?又去看你的心上人?我有没有说过,你要在我的身边片刻不离,还是你以为我在逗你?!” 一条又长又细的鞭子挥出,红白相间,那是活生生剥下来的一条完整的蛇皮,最毒的王蛇。一鞭子抽过来,触体冰凉,是那种石头般的冰冷,打在身上,先是冷冷地吸入一口寒气,将皮肉冻僵冻裂,后是一热,像一锅滚油泼上去,呲喇一声,皮开肉绽。 扶罗禁不住闷哼,身上沁了一层冷汗,咬破嘴唇,滴出滚滚一滴鲜血,在冰冷的石头上晕染。 银银打了一鞭子解气,慢悠悠将鞭子收回,在手上缠绕道:“在外的部族到今日已全部回来,传我命令,今日月上柳梢,所有人在乌鸦嘴集合,召开我族中大会。” 扶罗颤颤巍巍地起身,咽下一口血气,语气并未有太大波澜,道:“知道了。” 走了几步,身后忽然道:“华罗,好话我可说在前头,你的心上人身份非同一般,他身上灵力精纯,正气逼人,只站着不动,其灵息便能影响到他周遭之人,灵修之人更甚,连我都有些抵抗不住,能达到此境界者必是神界之人,还有他身边那两位,同样不可小觑,你要清楚,我们是妖,与他们截然不同,你对他交付真心,无异于饮鸩止渴,不过自掘坟墓,你好自为之。” 扶罗停下脚步,并不回头道:“谢大王关心,我心中有数,不劳您费心,我先去了。” “大会之前,你最好让他们在不归山消失,我对六界之争并无兴趣,只要他们不惹我,即使是族外之人我也不会强行为难。可是,族中其他人所想我无法保证,我刚刚接了这位子,不想族中再出什么大乱子,我希望你不要成为我脚下的绊脚石。” 扶罗转过身来,虽身上有伤,却依旧无法掩盖她浑身不可抵挡的气势,道:“我也希望大王能明白,他是我最后的底线,除此之外,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可以答应,可惟有他!哪怕他折了一根头发我都决不允许,我不会让他离开,如果发生什么,我一人承担。” 烟火一般的灵光伴随此话从她身上飘散出来,耀眼闪烁。银银浑身一振,明明是一只弱小无力的飞蛾,千挑万选,却选了一条最艰难的绝路,这样纵身扑火,她真的能挽留住什么,得到些什么吗?如果知道即便舍身也一无所有,她可还会这样自寻死路?银银看着看着便笑了,他倒是要看看,她以一人之力,能承担起什么? 月上柳梢,乌鸦嘴口,万兽齐聚。 银银:“想必诸位已有听闻,白虎王已死,我们族中规矩一向强者为王,虎王虽非我亲手所杀,可却是由我手下所伏,她如今已是我的贴身仆人,人是我的,这王位嘛,自然也是我的,诸位可有不服?” 万兽群中,鸦雀无声,毕竟,当日宝石山一战,跟去的妖兽亲眼目睹,眼前这红衣女子,看上去身单力薄,柔善可欺,可实际却是真正的妖王,一把血灵匕在手,万妖莫敌,连白虎王都毫无招架之力,被她剁肉一样剁去了性命,那时,她脸上的妖纹嘲笑一般睥睨众人。只是他们想不通,这样厉害的人为何甘心当那小小猫妖的仆人?如今,这猫妖在她头上耀武扬威,她任打任骂真的毫无怨言?不过,强者为王,事到如今,除了俯首称臣别无他法。 正当众妖俯首曲膝,准备接受新一任大王时,却有一人顶风作案站出来道:“不归山强者为王这是规矩我无话可说,我可以称你为王,可是,若是有人弱得可怜,却依然活得有滋有味这该要如何?” 银银眼角瞥着棕毛大熊,扯高了声音道:“哦?是谁如此不守规矩?弱者便要有弱者的样子,只有摇尾乞怜,如何还会活得有滋有味?” 棕毛大熊回答他的话,眼睛却是看着红衣女子道:“大王带回来的那两个凡人,明明是两个仆人而已,可是我却在王窟中见过他们载歌载舞,连日狂欢,丝毫不把大王放在眼里,不知此事大王可知?” 银银挑起眉毛撇向扶罗,道:“华罗,可有此事?” 扶罗在万众之前躬身下拜道:“回大王,他们初来乍到并不清楚山中规矩,他们来自人界,平日难免会有人界的习惯,可是说什么载歌载舞连日狂欢怕是无稽之谈,我与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怎么从不知他们会唱歌跳舞?况且我一直安排他们在王窟绝顶禁闭待命,熊大人如何会见过他们,莫不是老眼昏花看不清路,将王窟当作了自家地盘随意来去?” 棕毛大熊气得全身炸起,喘着粗气道:“华罗,你!你别欺人太甚!”随后话锋一转道:“不归山自来弱肉强食,山野洞中安身,饮山露,食活物,生活作息皆以兽行,说实话,带这么没用的两个凡人回来多属累赘,不过大王执意我等不敢有所置讳,只不过规矩就是规矩,既是把他们当仆人用,便要有仆人的样子,不如大王听我一言?” 银银道:“且说来听听。” 棕毛大熊缓缓道:“我族自来食山中草木毒气滋养灵气,化为妖,换言之,这山中草木便是我族命脉,不可轻率,既这二人无处可用,不如便遣他二人看护这些花草树木,不可有一丝一毫折损,如此他们有事可做,便有理由在此山中活命,也不算坏了规矩,大王以为如何?” 扶罗怒意乍起,气势汹汹上前一步,道:“熊大人才莫欺人太甚!这山中一花一草一木皆带毒,不单带毒,且是剧毒无比,有些山中野兽尚且抵挡不住,何况他们只是凡人,你分明让他们送死!” 棕毛大熊丝毫不以为意,迎面道:“华大人这话未免屈人,我只是一心给他们活命之法,如何让他们送死?何况此等重任连我族中都未曾交付,如今交给他们是何等信任?若是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到,怕是天要取他们性命,我们又能如何?” 扶罗怒气冲冲道:“你……!” “好了!都别争了!熊大人所言极是,便照你说得做罢,来人!” 银银终于拍板定棺,叫出一黑一白两只小熊妖道:“星星牙牙,你二人速速前去王窟绝顶唤二人来此,就说华大人有事相商,并将此物拿过去给他们。”说着拿出半截从她身上割下的血衣交给他们。 一黑一白齐刷刷道:“是。”星星接过此物,二人很快消失在原地。 扶罗愣住了,低头检查衣物,这才发现一片衣角不知何时被他给削去了一半,脸色甚是难看道:“大王此意何为?莫非您要撕破脸皮硬碰硬么?” 银银觉得她此时的样子甚是有趣,心情大好道:“便是我要来硬的你又如何?放心,只是请他们过来说话而已,若没有你这东西,她们去了难免大动干戈,万一磕着碰着就不好了,我好心为着他们,你却来怪我?” 扶罗气急,转身便想走,银银却抢先一步挡在她身前,二人一时拆起招来。 一盏茶功夫,石澜武幽已被带到眼前,二人见此地众人齐聚皆吃了一惊,一抬眼看到正在打架的银银和扶罗,心里一琢磨便明白了大概,定了定神,武幽叫了一声“小罗!”和石澜一齐站到了扶罗身后的空地上,昭示着他们之间不可撼动的全然信赖和坚不可摧的同伴联系。 扶罗注意到他们,掌心又加了三成灵力将银银逼退,落在他们身边,石澜瞄着众人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怎么回事?” 扶罗抓住二人手腕把他们拉到身后道:“没事,你们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交给我便好。” 棕毛大熊见二人已到,立刻有了气势,向前解释道:“叫你们来,是要吩咐你们做事,你们已到这里数日,可还记得当初大王为何带你们回来?” 石澜武幽抬眼看了看他,立刻将眼光转向了别处,似乎把它当成了透明人。 棕毛大熊怒意渐起,咬牙道:“大王说了,从今日起,你二人便去看护这山中的花草树木,好生照料,莫要被那些低等野兽踩了踏了,刮风下雨要提前做好防备,少了一片叶子,小心拍碎你们的胆,可听明白了?” 二人不明所以,不知他们此番意欲何为不敢乱来,只好听扶罗的话,睁着眼睛充哑巴。 扶罗这时冷哼道:“既是如此重任,他们两人怕是还不够用,我倒是愿意代劳,不知熊大人可放心托付给我?” 棕毛大熊与她四目相对,二人谁不让谁,棕毛大熊恨她恨得牙痒痒,怎会甘心被她欺压?知道这样硬碰硬讨不到便宜,心里花花肠子转了一个圈,先软下声来,道:“华大人亲自出马自然万无一失,如此,便有劳大人了!可不知大人能护到他们几时,总归他们是要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的,我们来日方长吧。”棕毛大熊笑里藏刀,软硬兼施道:“既然二位已经来了,不如把剩下的客人也请出来,这几日大家都在好奇,说不归山中似乎有一股精纯的灵力见所未见,不知这样可怕的灵力从何处而来,很多部族受其影响甚至有些吃不消,我想一定是那位客人的缘故罢!那日海涯宝石山上,我观那位先生气度,惊为天人!想不到这世间还有这样的人物,这样大本事,既我族人已深受影响,客人是不是该现身给个交代?否则,大王这里怕是也过不去吧?” 话到此间,扶罗再也无法和他虚与委蛇,登时垮了整张脸,冷声道:“大棕熊,你是在找死!” 手掌轻翻,血灵匕已出,一刀挥下,大棕熊脖颈上已落下一道一寸来长的刀口,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周围立刻惊叫一片。 第62章 大棕熊捂着血口不可置信,喉咙割伤,一张口血流不断,却还是不肯死心,笑得喘不过气来,呜哩哇啦道:“华罗……你果真对那位先生情深义重……哈哈……哈哈……可他是何身份……你我心知肚明,我会看着你,看着你是如何死在他手里,一个妖……一个神……哈哈……一个妖一个神……除非你将我族全部杀尽,将天下人全部杀尽,否则,你们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这时部众之中有人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内抽离出来,和之前接近王窟时一样,这附近是不是……?” 一人出口,四下纷纷有人应和:“是吗?没有吧?我怎么没觉得?”“不对,我也有这种感觉,似乎比那时反应还大一些,那灵力应该就在附近。” 众人四下寻找,扶罗突然意识到什么,眉头一紧,凑到武幽耳边道:“武儿,夷……小先生他是不是也来了?” 武幽点了点头道:“我们来时他还在石洞内休息,不过他一向警觉,想是不会不知道。” 扶罗终于有些慌了,着急向四处打量,发现不远处迷雾中一道蓝紫色灵光一闪,她立刻便跟了上去。 银银终于得偿所愿,心中落了一块大石,他此次特意借扶罗之手除掉棕毛大熊,想不到一切进展得如此顺利,只能说一个心怀不轨急于求成,一个爱护心切不管不顾,反而遂了他的意。见扶罗心急离开,怕是去找那个人了,于是对四下道:“今日大会到此为止,大家有事明日再议!星星牙牙,熊大人尸骨交由你们处置,不要留下一丝痕迹,都退下罢。”星星牙牙心中一喜,齐道:“属下领命,属下告退!” 很快,众人如数消失,乌鸦嘴恢复冷清,月上中天,在这迷雾之中透出皎皎光华,仿佛在冰冷的青石壁上洒下一层霜雪,莹莹地照出人影来。 在一片盛开的罂粟花丛中,花丛长得过腰深,前方的青衫身影翩然落下,踩在一簇花枝上,三千青丝如瀑,教人移不开目光。 扶罗一脚踏进花丛向着前方跑去,却听一句清冷的声音入耳,道:“站住。”她立时便不动了,离得他只有遥遥数步。扶罗道:“夷衡……君,您都看到了?您都听到了?” 夷衡没有转身,扶罗这时才注意到,这山中雾气弥漫,惟有他周围格外清透,而他头顶的明月成了他的画框,他便是一幅画,镶嵌其中。夷衡脚点花枝,长身而立,一手附于身后,一手置于胸前,把玩那通体透亮的乌木枝,道:“你想让我看什么,想让我听什么?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罗儿,你身边危机已除,这不归山中,我到底是不能待下去了。” 一阵风过,夷衡甚至能感觉到风中的一丝焦躁,还有怒到极致的平静,然后他听到缓缓地努力压抑着的声音从耳边飘来,道:“夷衡君,您是要和我赌吗?您是始神君,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你以为我拦不住你!你不要我说,不要我做,好,我听你的。可是我要让你知道,我心里不敢放你,只好把你满满装进眼睛里,如今,你连看都不让我看!你要离开?呵,老天看着我,你大可试试看!”扶罗脸上的妖纹印在月光下看得格外清晰,夷衡惊觉,不知什么时候,她眼里的胆怯已经消失,彩石镇上,因为她额间的凤尾印记,她自卑怯懦;在天界时,那样以美自夸的少女,何曾想过因为貌丑不敢见人?世事无常,她如何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夷衡暴露在她贪婪的目光下,怒极反笑。他何曾被人如此威胁?他堂堂始神君难道还能怕了一个黄毛小丫头?他活到这把岁数,这样没脸的事他还从来未做过。 扶罗看出他心里的想法,第一时间挥刀斩断他的如意算盘,道:“夷衡君,您不要逼我!事到如今,您以为这天地间还有什么事我不敢做,做不得?如果您离开我身边一步,我保证,你所在意的天下,将会迎来第二次噩梦!” 夷衡终究不敢和她打赌,毕竟他已深切地领教了她的大胆和无谋,打碎万灵灯,这是一个正常人能做的事吗?谁知道她脑袋一打结又会做出什么?不禁想道:我是从哪里养出来这么一个混世魔星?深深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我这么一把老骨头,再来一次怕是真的折腾不动了!可是我真的有事要做,我只离开一小会儿行吗?”夷衡说着这话不觉牙疼,在她面前,他的自尊什么时候只剩了那么一小点! 听到他真的愿意妥协,方才他要走都没掉半颗眼泪的扶罗,此时眼里却闪着晶亮的水花,高兴到极致原来真是可以流泪的。心情一好,显然她比方才要好说话得多,只是声音依然听得出颤抖,“何时回来?”夷衡想了想道:“今日是上弦月,等到下弦月,我便回来。”扶罗面色阴沉,不语。夷衡便道:“那,满月之时。”扶罗脸色无半丝松动。夷衡一咬牙,道:“那在满月之前回来总行了吧!你可别太过分!”扶罗顿了顿道:“不!最晚明日月上柳梢,我必须见到你!”夷衡半晌无言,实则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要走。 扶罗脚下一点,一步瞬移到他跟前,站在花枝上一把拉住他道:“你做什么去?”夷衡回头平静道:“放开我。”扶罗眼神登时一变,惶恐之下又添愤怒,伸手抓过日暮,缎带顿时变为匕首,刀柄对他,刀尖对准自己,道:“你杀了我吧,这样我便不会阻拦你了。”夷衡眼神逐渐冰冷,道:“罗儿!你已过分了。”扶罗嘴角一勾,刀尖立刻刺进血肉,鲜红的血流出来,从雪刃滑下,她上前抱住了他,刀柄抵在他强劲的胸膛上,像是抱住了整个天下,视若珍宝。她轻轻在他耳边呢喃:“夷衡,你不知道,我爱你爱得心疼,又不敢心疼……” 夷衡整个身体都僵硬了,他不敢动,怕这个拥抱真的结束了她的生命,那他从头至尾做得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他把大椿环在身后,一只手绕过她的肩膀抚上她的脸颊,叹了口气,道:“罗儿啊罗儿……你真是……你可真是……你想让我怎么办……你说”扶罗唔哝道:“明日月上柳梢,你回来。”夷衡手轻揽在她腰间道:“嗯,回来,我回来。”温柔的话语让扶罗一时有些迷糊,当她反应过来,夷衡已拔下血灵匕,伤口的血渐渐止住,夷衡把日暮重新缠回她的手腕道:“我不想看到它再刺伤你第二次,你可记得了。”扶罗笑着点头,眼看着夷衡在眼前消失,在月色中久久伫立。 扶罗追随夷衡而去,乌鸦嘴众人尽散,银银不知怎么想的,看了武幽石澜一眼,并未多作为难,甚至一个字也没说便消失了。石澜二人面面相觑,穿过迷雾望了望不远处的王窟,做了以下对话。 石澜:“幽幽,人都走了。” 武幽:“嗯,是啊。” 石澜:“我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武幽:“嗯,是啊。” 石澜:“……我觉得还是等一会儿好了,说不定小罗会回来接我们。” 武幽:“嗯,说得是啊。” 两人站在寒风中安静了,过了一会儿,石澜道:“幽幽,我看我们还是自食其力吧,等她回来,估计我们不是冻死,就是被谋杀。” 武幽:“嗯,说的是啊。不过我觉得,凭我们自食其力,等爬到王窟绝顶上,也离死不远了。” 石澜:“……我怎么觉得好像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什么事呢……?” 武幽打了一个喷嚏,抱着膀子道:“我想我知道你忘了什么,扶鸢小鱼儿,再不出来,你们就等着给我们收尸吧!” 石澜一拍脑袋,终于恍然大悟,道:“对了!就是这个!小先生都来了,他们怎么可能不来?你们还想看戏看多久?学什么不好,偏学了他这个爱看戏的坏毛病!” 皎洁的月光下划过一笔灵透的蓝色,扶鸢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落在他们眼前,十分不好意思道:“抱歉抱歉,我忘了你们和我们不一样,不受冻的,原想在这里等一等他们,我们先走吧。” 小鱼儿坐在不远处一棵茂盛的大槐树上,两条腿耷拉着,一点也没有帮忙的意思,心不在焉道:“我可还记得我说过不会再帮你们了,爱找谁找谁,我先走了。”片刻便不见了。 武幽眨眨眼,对扶鸢道:“小鱼儿怎么了?那么没精神的样子。” 石澜摸了摸脑袋,道:“有吗?我看他不是没精神,是小气得针尖一样才是。” 扶鸢笑笑,道:“他是在担心夷衡君而已,我们先回去吧,既觉得冷,该早些唤我们才是。” 武幽道:“都是方才乱哄哄的闹的,小罗和小先生应该没事吧?” 石澜心宽似海,一拍他肩膀,没事儿人一样道:“他们能有什么事?你就别瞎操心了,冻死了!我们快回去吧,有话回去再说。” 扶鸢抓住二人手腕,点了点头,道:“走了。” 王窟绝顶。 扶鸢莫鱼武幽石澜四人眼睁睁看着扶罗一个人现身这里,莫鱼勾着脑袋又望了望她身后,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夷衡呢?” 扶罗不答反道:“小鱼儿,你快去找他,他一个人我不放心。” 莫鱼摸不着头脑,道:“怎么了?你这个小心眼儿的怎么会丢下他一个人?你又惹夷衡生气了?” 扶罗有些不耐烦,抓着他往外推道:“废话恁多!快去!”莫鱼急急忙忙往外走,还未出门便消失不见了。 扶鸢疑心道:“她竟然肯放夷衡君单独行动?莫不是天不打雷,地府鬼尽,我还在做梦?”忍不住问道:“发生何事?夷衡君哪里去了?” 石澜也许到现在终于忍到了极限,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摆了摆手道:“武儿你不要拦我!趁着小先生不在,此时不问还待何时!小罗,你还不准备告诉我们么?你到底是谁?小先生是谁?莫鱼还有这位仙子一样的扶鸢又是谁?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难道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说得么?” 扶罗看了看扶鸢,扶鸢摇头,扶罗道:“相信我!不告诉你们是为你们好!我只能说,我们之间的缘分在很早之前就注定了,以后也不会改变,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们相信我,相信我们!武幽,石澜,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武幽总觉得她话中有话,别有深意,只可惜现在的他完全不能理解,但是他选择了相信,于是拦住石澜摇了摇头,道:“不要问了,问了又有什么用?知道他们是谁又有什么用?总归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扶罗似乎不太舒爽,拿起手边茶盏倒了杯茶来,喝了一口惊觉,脸色更难看了几分,抬头扫了洞中一眼,四处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只觉甚是碍眼,便道了句:“我去外面走走,你们先休息罢。” 不归山中,月亮渐渐变了形状,新的一日又来临了。扶罗在山道上走着,这里却是越走越熟悉了,哪里有小路,哪里山势好走,哪里要转弯,哪里有花,有草,有树,她闭着眼睛都一清二楚。 一个人时她总是不能平静,因为要想的事情有很多,她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不敢给自己时间去想去思考。打从离开彩石镇,她便再没睡过囫囵觉,好不容易睡了过去,也总会有噩梦缠身,惊醒过来便再难入睡,就这么一直过到现在。她多希望夷衡能多待在自己身边一会儿,这样她也能好好睡上一觉,可是现在……哎!又要一夜难眠了。 这个时候,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练功。有一件事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夷衡在天界时教她的噤若寒蝉心法,在她恢复记忆的那一日便又重新修炼起来。而练此功法,对现在的她来说,无异于引火自焚,她如今乃妖身,妖灵力运转全身,本来只能修芳魁,若是强修他法,只能惨遭反噬,折损灵力,伤及性命。可她偏修噤若寒蝉,还是六界之中最难习之法,修神必先修心,完全与芳魁相背,反噬更胜一筹。 每一次运功,她便要遭受一次反噬,今日不知为何,只是运转一个周天便再难坚持,其实,远在练此功法之前,她只修芳魁之时便比别人艰难,别人只需数月便能有大进,而她却要花费一年才能有小成,而且她慢慢感觉到她的性子变得越来越偏执,情绪起伏不定,有时连自己都控制不住,也许便是受了其中的影响。 此时在一片花丛之中打坐,没过一会,她只觉灵力翻腾,胸中血脉翻涌,不得不强行收功压制体内乱窜的真气,几番吐纳才冷静下来。 扶鸢武幽石澜三人早悄悄跟在扶罗身后,亲眼目睹她练功情形,武幽石澜乃是凡人,并看不出什么,可是扶鸢却看得明明白白,方才情况危机,她看得胆战心惊,这时候见她没了大碍,方长松一口气,现身出来不容分道:“凤尾扶罗你在做什么?!你要作死么?!” 扶罗站起身来,看到他们吃了一惊,拍了拍衣裳,装作不在意道:“你们怎地来了?这里哪是他们待的地方,快回去罢。” 扶鸢却不依不饶,逼近了看她,眯着眼睛道:“你在做什么?今天你非得说个明白不可!” 石澜眨了眨眼,冲武幽挑了挑眉,武幽面色郑重,虽不知扶鸢怎地生了气,眼看这大火要烧起,唯恐她们打起来,忙地上前劝道:“有话好说不要打架,千万不要打架!” 这种距离很是让扶罗不舒服,像是自己的领地被人侵犯,她眉头一皱,推开了扶鸢道:“我做什么不关你的事,倒是你,为何偷偷跟踪我?” 第63章 扶鸢被她推开更加气愤不平,当即冷哼一声道:“得亏我跟了来,若不然,你是想瞒着我们到何时?你可知以妖身修神法可会付出什么代价?”扶罗背对着她,丝毫不带情绪道:“无须你费心,我自有分寸。” 扶鸢不知怎地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她胳膊,劈头盖脸道:“你疯了!你真是疯了!以前你疯我不管你,你便越发由着性子!你已经死过一次,不,是两次!你还想怎么样?!求你了!算我求你了!到此为止吧!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说着眼睛红了一圈,抓着她胳膊的手用了力气,扶罗吃痛,一只手刚抬起,便觉着抓着她的那双手颤颤巍巍地发抖,她是怕得紧了,把扶罗的心也搅得乱哄哄的,她把手轻轻压在扶鸢的手背上,叫了她一声。 扶鸢低着头,哑着嗓子道:“你要我看着你死!不如你现在杀了我 !眼不见为净!”扶罗心头一振,竟说不出一句话,两人便这样僵持不动。 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扶罗眼神一动,拍了拍扶鸢道:“银银在叫我,我得去一趟万兽窟,你先送武幽石澜回去,你放心罢,我的命大着呢,不会那么轻易就死。”话刚落,她转眼便不见了。 武幽觉着心里没着落,忍不住道:“扶鸢,小罗究竟怎么了?” 扶鸢苦笑一声道:“夷衡君回来,我以为她的疯病已经好了,没想到现在却是更疯了,呵呵……” 万兽窟。 扶罗方进大殿,腾蛇鞭迎面便抽了过来,把她从门口抽到王座之下,银银居高而视,冷冷道:“华罗!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记得住?你得时时守在我身边,你的心上人在这里时,你一门心思全在他身上!怎么?如今他走了,你的魂也跟着走了?我告诉你!即便你的魂走了,你的人也得在这里!我银银一向说一不二,我说你得听我的话,那便不容许你忤逆我!” 扶罗被抽得半晌提不起一口气,终于说出话来,却是道:“你要我回来,无非是想让我帮你坐稳这个位子,如今你的心腹大患已死,你还担心什么?” 银银把鞭子拖在地上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矮下身扣着她的脖子面对自己,眼神狠毒无比道:“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条命!我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是在想,我要你怎么死?!” 扶罗哼笑一声,满不在乎道:“一条命算什么?你不会让我死的,对你来说,我活着比死了有用不是么?你带武幽和石澜回来,不就是为了牵制我,好让我听你摆布?” 银银眼睛眯成一条线,捏着她的喉咙一点一点贴近,声音透出一丝魅惑道:“长得这样丑,脑子倒是好用得很,我们妖修的是芳魁,靠毒蛊惑人心,既然脸没什么用,倒不如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毒又到了何种地步?”说着凑上前去,竟是要强吻。 扶罗眼里杀机闪过,转眼血灵匕已抵到银银咽喉,鲜艳的红线沿着锁骨滑下,银银抬起眼睛,露出震惊之后的安然,道:“不愧是华罗,出刀果断狠厉,毫不手软,没白担了这名号,比虎王更狠更毒!” 扶罗逼着他离开自己,慢慢站起身来,食指和中指并拢拂过血灵匕,匕首上竟是一丝血痕也无,注视着匕首像是看着心爱的情人道:“我念你是金金的弟弟才跟你回来,我步步忍让,不代表我什么都不说不做,有些人有些事是底线,你做不得也碰不得,一旦做了碰了,便是要付出代价的。” 银银邪魅一笑,道:“哦?那我倒要看看,我会付出什么代价。” 他抬头向门外看去,扶罗也跟着望了过去,却见石澜如闲庭信步从门外踱步而来,神情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少了平日的活泼和嬉笑,多了些沉稳和促狭,远远一看竟是像极了那个人,那个青峰翠竹一般的人儿,扶罗心里一跳,呼吸慢了半拍。 银银看她的样子大笑道:“华罗今日我便成全了你!希望你莫辜负良人,辜负自己一片痴心和我的一片苦心。”笑声在空中久久未散,人已不见,整个万妖窟中只余二人。 扶罗收起血灵匕,懵懵地走过去道:“石澜,你怎地来了?扶鸢武幽呢?” 石澜仍笑着,笑得艳如朝阳,道:“罗儿,我来找你。” 扶罗心上一紧,忍不住扣住了他手腕,看着他直直道:“你,方才你叫我什么?” 石澜笑道:“罗儿。” 扶罗眼里泛起一层水雾,眼前人和心中人人影重合,嗓子微哑道:“小先生,夷衡君,夷衡……是你么?你回来了?” 石澜又叫她道:“罗儿,我回来了。” 扶罗抓住他,眼睛里倒映着眼前人的身影,笑得水雾迷离,石澜抚上她的脸庞道:“好好的哭什么?” 扶罗只摇头,又哭又笑道:“没有,我是高兴,夷……夷衡,我……我……”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夷衡君,温柔又多情,像要把她整个人暖化了。 石澜指间在她脸上摩挲,一双笑眼像是盛开的一朵桃花,扶罗被“夷衡君”蛊惑了,再没有了战战兢兢,脱口而出道:“夷衡我好想你!只这么一日光景我已经好想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石澜看着她只笑,扶罗胆子大起来了,手掌抚过他的额头,眉心,滑过脸颊,落在他的嘴角,她踮起脚尖凑过去,小心翼翼地亲吻,这一刻,她的心里满当当的,眼前这个人是她剖出整颗心整个灵魂想要得到的人啊! 当石澜的手掌环过她的腰间,扶罗心中的一根线“啪”地一声崩断,脑子一片空白,惟有两个字涌上心头“夷衡”。她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隐隐听到一声呼唤,再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世界陷入一片黑暗。扶罗一觉醒来,却是在王窟绝顶,扶鸢的卧室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洞窟顶上一簇一簇的艳红色花朵,全是凤尾花,她的目光有些茫然,一时分不清这是哪里,直到耳边有声音传来,道:“你醒了?还好我们来得及时,你和石澜都中了毒,银银使得好一招声东击西,打发一群小妖来缠住我,暗中却对你和石澜下手,出手狠毒老辣,一击即中,实在让我长了见识!” 扶罗恍如从梦中惊醒,一个猛子坐起来,抓住她急道:“夷衡……夷衡君他……”不知何缘故脑袋一时疼得厉害,不得不用手使劲儿拍着太阳穴,清醒了些才道:“你方才说我和石澜中了毒,所以我看到的是石澜,不是夷衡君……原来如此,他还好吗?” 扶鸢扶她起来,转身倒了杯茶来给她,“武幽在看着,毒我已给他解了,已经没事了,只是还没醒来。”扶罗喝了茶整个人才缓过来,“我去看看他。”扶鸢便随她来到隔壁二人房中,武幽坐在床前眉头紧皱,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回过头来。 扶罗看了床上人一眼,见他神色安详并无不妥,方松了一口气,道:“他没事的,你不要太过担心。”武幽打量了她一番,让她坐到床边来,道“你还好吧?身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扶罗摇摇头道:“武儿你没怪我吧?都怪我没能识破银银诡计害得石澜中毒。” 武幽道:“说什么呢?你一直都在保护我们,这次只能说是不太走运,你先前练功有伤在身,偏偏他还猛戳你死穴,幸好你们都没事,要不然小先生回来可如何是好。”扶罗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我睡了多久?” 扶鸢想了想道:“估摸着已有一日了。” 扶罗低着头喃喃,“那今日他便该回来了”,顿时眼里泛光道:“扶鸢!武儿!你们待在这里,在他回来之前我可有好多账要和大王算一算!” 魔域在人界极北之地,那里终年白雪茫茫,可是魔界入口却是繁花似锦,说是“繁花”其实也只是一种花。那花与寻常花蕊不同,花瓣倒披针形,向后开展卷曲,边缘呈皱波状,花被管极短,花型较小,花朵约半掌之长,这种花在人界非常罕见,传说只长在野外的石缝里、坟头上,被人们称作是“黄泉路上的花”。 夷衡落在一片白茫茫的枯石之上,手中大椿转了一个圈变成一把墨石笛,放在嘴边吹出一段音律来,却是人界民间最寻常的通俗小调,魔君无夜正在殿上与大黑小黑说着什么,忽然停下来道:“你们可听见什么声音?” 大黑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道:“是有人在吹笛子,像是故意吹给我们听似的,老大,这是什么意思?” 小□□:“这是人间的小调,老大,难道这人是个凡人?您什么时候与一个凡人有这么深厚的交情了?” 无夜突然拍案起身,道:“你们两个待在这里,另外去看看她在做什么,不要让她离开房间,我去看看。” 魔域入口,无夜一出现,两人手把手已过了百十来招,夷衡收势站定,遥笑道:“多日不见,你的身手一点也没退步,平时没少练功吧?” 无夜抖了抖长袍,不冷不热道:“那是自然,毕竟我闲人一个,不如夷衡君贵人事忙,除了练功也没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了!” 夷衡哈哈大笑,眼角笑意未尽,却道:“我今日来此只为万灵碎片,无夜不是啰嗦之人,有什么条件你直说罢。” 无夜注视着他不语,良久道:“老规矩,打赢我什么话都好说,但若是打不赢我,便怪不得我了。” 无夜和夷衡,两人自来一见面就要打一场,这已经成了他们的问候方式,想当初寒溟还是魔域之王时,对他们此种行为很是不屑一顾,在他眼里,夷衡不论是修为还是身份,本是高了无夜一等,与这种小人物比试等同于降低了自己的身价,不知他为何每每应战且乐此不疲,只当他为了找乐子罢了,而结果如何可想而知,无夜从未赢过他哪怕一次。可是这次不同,灵修者三灵缺一不可,一灵缺失与寻常灵修者而言便无法存活人世,而夷衡三灵曾有二灵尽毁却未能消散,怕也是始神之能之故,如今,虽然聚齐二灵终是未能尽全,况且无夜早已不是当初的无夜,能够坐稳魔王之位岂是泛泛之辈?因此,二人一出手皆出全力,无夜更不会轻易放过这唯一重伤夷衡的机会,此一战谁胜谁败,终是难以预料。 殿中,一位紫衣女子打开房门,忽然看见一模一样的两张脸门神一样守在门前,吓了一跳道:“你们怎么杵在这里?要吓死我么?” 小黑呵呵一笑,摸着脑袋道:“老大让我们保护你,也是奇怪了,你来了这么久了,而且天天都能看到我们,怎么还是会吓到?” 紫衣女子道:“倒也不是吓到,就是突然看到两个人杵在这里,不但长得一模一样,穿得一模一样,甚至动作神态都一模一样,虽然样子一点也不恐怖,但是,但是还是会惊一下的罢?” 大黑先行了一礼,道:“紫荆姑娘,你是要做什么吗?我们可以代劳。” 紫荆摆了摆手,走出来道:“没事,就是方才听到声音,魔界从来没有这种调子,倒像是来自人间,我出来看看,无夜呢?” 二人对视一眼连忙跟上来,小黑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块石头,这石头不是普通的石头,没有灵力维持,自然地发出一种紫色的灵光,紫荆看到眼睛顿时一亮,道:“这是什么东西?哪里得来的?” 小黑笑嘻嘻道:“紫荆姑娘若是喜欢便拿去玩罢,这是我和大黑在人间找到的,那里一整个山洞都是这样的石头,我们只拿回来一块儿,下次我们带你去玩,相信你必是喜欢的。” 紫荆对这东西喜欢极了,爱不释手道:“好哇好哇!你们一定要带我去!无夜从来不让我出去,说是人间没什么好玩的,原来都是在骗我,噫?你们不会是偷偷跑出去的吧?” 小黑连忙道:“不是不是!姑娘给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瞒着老大跑出去啊!是老大让我们出去的,说是怕姑娘无聊,让我们去搜罗些好玩儿的来,这也是误打误撞得来的。” 紫荆笑了笑道:“谢谢你们啦!无夜在哪?我去找他。” 小黑顿时张大了嘴不知说什么,费了半天劲儿又给绕了回去,这让他非常有挫败感,耸了耸肩看向大黑。 大黑对这个弟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行为习以为常,见此不慌不忙道:“老大方才有事出去了,说是很快回来,你若是着急不如我去寻他回来?” 紫荆当然不会让他去,便道:“我没什么要紧事,不要碍着他做事,我便在这里等他罢。” 见她在大殿坐了下来,小黑长舒一口气,暗地里冲自家哥哥竖起了大拇指。 紫荆摆弄着石头玩,大黑小黑便站在她身后,一点声息也没有,甚至不会让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如此不打眼的两人,眼睛却透着精光,对四周做着防备,毫不怀疑这时若是有敌来犯,绝对会被他们第一时间内生擒。 夷衡无夜二人打得昏天黑地,从殿里从外面望去都能看到天空闪烁的灵光,一蓝紫,一暗红,小黑看到不禁在心里数落自家老大:这么大动静是想把我们家给拆了么?哼,你打得痛快了,最后还不是我们来收拾烂摊子,哎!感叹着自己各种艰难和心酸,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而这时,大黑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在转头看向女子之时,女子却突然站起,她捂着胸口望着殿外皱了皱眉,大黑看到,她的胸口竟然隐隐散发着紫色灵光,接着收起手中的东西便要往外走。大黑赶忙上前伸开胳膊一拦道:“姑娘往哪去?” 紫荆这时才注意到二人,不禁咋了咋舌道:“倒忘了你俩,无夜究竟在做什么打得这样厉害?” 大黑默然,小黑向前道:“这个嘛,这个……只是切磋而已,老大是个打架不要命的,遇着看得顺眼的难免要过过瘾,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紫荆撇了他一眼,如花似玉的脸上只看到三个字“不相信”,“哦?是么,能让无夜看得上眼且拼尽全力之人我倒是要看看。”说着便在殿里消失。 大黑觑了小黑一眼,小黑咽了口唾沫,挠着脑袋嘿嘿笑,大黑十分冷静地转过了头,撂下一句:“还不跟上,姑娘若出了事,小心老大把你打成肉饼。” 小黑突然打了个哆嗦,一个字都来不及说便跟着不见了,看来十分担心自己被打成肉饼。 第64章 魔域入口,夷衡手持万灵碎片逼得无夜连连陷入被动,进攻之强势丝毫让无夜找不到可乘之机,当又一次接下他的攻击,无夜翻身落在他数丈之外,撩起被他划破一角的袍子道:“夷衡君几时学得了这般小人行径?说好正经比试,你怎能借助碎片的灵力增强攻击威力?” 夷衡青衣不染一尘,笑得眼角泛起褶皱道:“诶?这话如何说来?我一没叫帮手二没遮没藏,使尽全力与你比试,怎能说是小人行径?难道你叫我半死之人与你动手,你一掌打死我事小,可这样索然无味毫无悬念之战你便只当好了么?” 无夜竟然无言以对,他所言一句,不,一个字的道理都没有,可是所有的字连在一起却是让人如此信服,他不禁望了望天,如今这世道,真是黑得都能说成白,扁得都能说成圆!世风日下啊! 蓦地,他嘴角勾起道:“那好,既然如此,我定要投桃报李,夷衡你可怪不得我了。”他长袍一挥,手掌轻翻,片刻,大量的灵力飘散而出,慢慢地形成一团一团,而团团灵力成型,竟然变出了一只一只的黑毛黑冠公鸡。 夷衡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惊叫道:“喂!无夜,不带你这么玩的!这可是要出人命的!”这时脚底下再也站不住,想要赶紧跑到看不到这些要命的东西的地方去,哪知无夜早有预料,以二人为边界施下结界,方圆数丈之地,夷衡觉得他好似到了人间地狱,黑咕隆咚的看不见光亮。 这时候,紫荆同大黑小黑来到无夜身旁,恰好看到夷衡惊魂未定的样子,当即一愣道:“他是谁?你在做什么?” 无夜见到本该待在殿中的女子出现在这里,顿时冷了脸,看了看旁边跟着的二人,小黑觉得脊背一凉,摸着脖子心道:“亲爱的脖子啊!难道今晚我就要与你分离了吗?”却不想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吃了一惊,只见无夜眼角重新泛起笑意,对女子道:“既然来了,便让你看一场好戏,这可是生平仅见的,你可看清楚了!”接着袍子一挥,成千上百计的黑毛公鸡一拥而上,黑压压地直朝着对面之人扑将过去。 夷衡完全像是被吓傻的孩子,不知道跑,不知道躲,更不知道如何面对,一嗓子叫出来道:“救命啊!我怕公鸡!走开走开!不要啄我的脸!”也许是他渗透着灵魂的呼唤打动了上苍,斜地里一道迅雷的影子蹿过来,穿过结界时甚至擦起一朵耀眼的火花,他只身挡在夷衡身前,但是个子太小挡不住全部,夷衡眼看着一片黑云压过来,可是到了跟前却再难寸进一步,当即欣喜若狂道:“小鱼儿!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小鱼儿难得没有搭理夷衡,而是冲着对面之人看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披着暗红袍子的冷峻男人身上,怒意至极道:“堂堂魔域之王,你也只会借着别人的弱点来逞威风了!哼!教我看不起你!” 无夜扫了他一眼便又落在他身后之人身上,道:“夷衡,你的小宠物来了,这一战该怎么算?” 夷衡将小鱼儿推开,轻咳一声道:“这一战不算,说好两人比试,被第三人插手怎么能算?只能说这一局你棋高一招,但胜负未分我们再来!” 无夜有意无意地向前一步,这样一来,身后的女子便被他挡了个严严实实,他负手不屑一笑道:“只要你无法破了我的斗鸡之阵,再来多少次也是你输,别硬撑了,这一次我不同你计较,下一次可再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走罢!” 夷衡尚未动作,小鱼儿再次发了火,指着他的鼻子道:“无夜你说什么?!你敢和夷衡这样说话?不过是小小的魔域之王,与始神比算得了什么?你敢和我比试么?打不趴你我跟你姓!” 无夜上上下下打量他许久,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道:“不过是个麒麟崽子,等你长得不用仰着脑袋来看我再来叫阵吧!” 小鱼儿顿时炸了毛,提起拳头便要上去打架,夷衡一把提起他后衣领子把他拦了住道:“急什么?话还没说完呢这么没礼貌,给我等着!”然后抬头看向对面,越过无夜看向他身后道:“这位紫衣姑娘看着眼熟得很,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紫荆不知在想什么,一双柳叶眉紧蹙,一时没接上话来。无夜暗地里向后撇了一眼,小黑忙打了个岔,低头哈腰道:“小的见过夷衡君,这姑娘是我哥俩前一阵子无意救来的小妖,上不得台面,哪里有荣幸得见使君?怕是您认错人了吧?” 夷衡越想越觉得自己怕是要疯了,不由得笑出声来道:“许是打架打累了,这会儿又饿起来,不如这样,姑娘请我吃饭,我请姑娘喝酒,礼尚往来,亦当赔罪了,姑娘觉得如何?” 无夜长袍一挥卷了眼前的一丛红花朝着那人便砸了过去,道:“我看不如何,你当着我的面招惹我的人,可是想要我辣手摧花?” 夷衡卷起袖子将迎面飞来之物如数接下,蓝紫色灵光甫动,那不详的红色花朵竟然变成了梦幻的紫色小花,像一丛紫色精灵,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红绳沿着根茎将花朵绑在一起,在怀里抱得满满的,接着掌心一推,那捧满怀大的紫色花朵直直地便向着紫衣女子飞去,到了跟前停下,最后落进她怀里,夷衡眉眼笑得弯弯的道:“这花叫紫荆花,鲜花赠美人,美人接了我的花,岂有将客人拒之门外之理?无夜你身为堂堂魔域之王,难不成连一顿饭都请不出么?” 紫荆捧着花,胸膛里像是开了一条缝,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奈何找不到出口白白地堵着一口气,到了只找到一句话,却是对无夜道:“无夜,我很喜欢这花,我可以留下它么?” 无夜看了夷衡一眼,那人分明是故意的,他约莫是猜到了什么,这时突然想到七玄当初之处境,隐瞒六界夷衡重伤之事实,不惜违背天地法借用别人灵体也想救他一命,现在的他竟和当初的七玄君殊途同归,这一切就好像是一个轮回,该来的不管怎么害怕也躲不掉,这么一想反倒是释然了,道:“你若真喜欢便留下吧。”又对夷衡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做回东道主,只不过夷衡君以后可莫要后悔。” 魔君殿,夷衡仿佛进了自家一样大咧咧坐在案子前,长长的案子从一头到另一头占了半个大殿,无夜坐在东边主位,大黑小黑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夷衡与莫鱼隔着一整个案子坐在另一头。 莫鱼看着眼前这情形叹为观止,伸着指头抠了抠夷衡的肩膀道:“夷衡,原来这大杀星也是个大饭桶来的?这么长的桌子要上多少吃的才能摆得满呐?这一顿饭下来怕是累也要累死吧?”夷衡挑了挑眉,莫鱼道:“你想啊,这么多吃的,可不得来来回回跑着吃么?若是一个一个放得八丈远,挑了一筷子想要吃另一个还得跑到另一边,等到吃饱了可不得累死么?” 夷衡一本正经道:“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魔王殿的规矩,吃饭只能吃眼前的,所以你不会累死的。” 莫鱼道:“啊?可要是眼前的不喜欢怎么办?” 夷衡道:“那你就要看喜欢的在谁的跟前了,想要吃什么把它跟前的人打下去那东西自然就是你的了。” 莫鱼张大嘴巴,想了半晌道:“哦,那一会儿你可得挨着我坐,不对不对,你还是给我多占一个吧,我好省些功夫。” 无夜把两人的对话听进耳朵里,抬起眼睛看了看夷衡,道:“夷衡君,你平时就是这么逗弄你的小宠物么?怪不得你身边的人个个都不是善茬!任挑出一个都上得了天下得了地,那时看了那两个小丫头,我便这么觉得了。” 夷衡脸色僵了一僵,很快恢复了笑容道:“好说好说!不用羡慕,改天可以教一教你。” 这时紫荆把一只雕花琉璃净碗从案上端下来,放到夷衡跟前道:“这叫紫荆花粥,把紫荆花捣碎制成花泥,蒸干放于雪水之中熬煮,最后适当冰镇。大人送给我这么美的花,我便擅自拿这花作了食材,算是借花献佛,希望大人喜欢。” 夷衡愣了一下没接上话,无夜倒在那头出了声道:“怎么没我的来?” 紫荆笑道:“这便到你了,客人在此,自然客人先用。”说着把另一只碗端下来给了莫鱼。 莫鱼一早闻到香味便心痒难耐了,这时狠狠吸了一鼻子道:“好姐姐!这么好吃的粥只闻闻便让人忍不住流口水?你是怎么想出来的?简直是天才!”他一口一口大快朵颐,看得无夜越来越不痛快。 终于,魔王一掌拍过来直向夷衡,夷衡眼疾手快拿袖子先护了粥碗,抬眼道:“无夜!你好歹是一界之主,吃你一碗粥而已,不好这么小心眼吧?” 无夜掌心一振,二话不说直向着夷衡打过去,竟是毫不留情,道:“我便是这么小心眼!咱们且打过,再来说说什么是‘一碗粥’而已!” 莫鱼心无二用把一碗粥吃了个干净,砸了咂嘴还嫌不够,冲夷衡道:“夷衡,这粥你吃是不吃,你不吃,我可吃啦!” 夷衡认真和无夜过了几十招,闻声一掌拍过来砸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莫鱼端着碗手抖了一抖,便听夷衡道:“你敢动!且试试!” 夷衡在吃的上一向对他宽容得很,这是第一次这么不饶他,甚至动了手。自从上一次莫鱼偷吃了他的仙人醉,被他罚了三日不许吃东西后,他再次觉得他认真起来当真可怕。 夷衡一分心,却给无夜找到了反攻的机会,趁他不留神一脚踢了过去,正中他的心窝,夷衡咳了两声,当即吐出一口子血沫。 紫荆登时目瞪口呆,赶紧上前扶起了他,冲无夜动气道:“无夜大人!您简直不可理喻!一碗粥而已,您要打死他么?!” 无夜骨头握得咯吱响,却执意转过头不去看她,道:“紫荆,你最好马上放下他!否则,我不保证他真的还能活下去。” 紫荆气极反笑,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俨然要忤逆他到底,只看着夷衡道:“那么,你动手吧!你一向如此,不许我离开魔域!不许我去人间!不许我不以你为先!还不许我亲近你以外的人!你从来只为你喜不喜欢,不问我愿不愿意!你性子诡谲难测,一动手只杀人!我早晚要死在你手里,不如现在便杀了我!” 大黑小黑眼见主人气红了眼,怕是这样下去不会善了,若是以前,他们便随他去了,可是现在……自从遇见紫荆姑娘,主人的性子实是收敛了许多,不管别人看不看得出,他们两个可是看得真真切切。主人对紫荆姑娘是真心喜爱的,除了以前那位……只有她是主人上了心的女子。在紫荆姑娘面前,主人大多数都是十分柔和的,可是,偶尔也是极端过头的。或许便是这极端的偏爱,让紫荆姑娘心里有了不舒服,也造成了两人今日的不可开解的嫌隙。二人心里着急可是别无办法,这种事情,他们作为下属没有插手的余地,只祈求着有哪位神明显灵来救救他们家老大。 莫鱼这时回过神来,赶忙跑到夷衡身边看他伤势,这一看立刻心头火起。他是最看不得别人当着他的面欺负夷衡的,当即叫嚣道:“无夜!你敢欺负夷衡!我饶不了你!”撸起袖子便要跟他拼命。 夷衡脑袋被他们吵得乱糟糟的,把炸了毛的小鱼一手揽住道:“你就给我消停消停吧!待着别动!”对紫荆摇了摇头站起来,瞧了无夜一眼,道:“你还是一点也没变!出招要命做事极端,你为此失去了什么难道还不能给你一点反省么?既然是你珍惜的人,那你该想的不是怎么去拥有,而是怎么不会失去?” 走到长案前,拿起琉璃净碗在手上端详,先闻了一闻,眼神微动,拿起勺子尝了一口,那种爽脆香糯竟和那人做得相似至此,让他以为真的是故人回来了,他不禁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那紫衣姑娘。 同样喜欢紫荆花,同样身穿紫衣,无夜给他取的名字也唤紫荆,连做饭的手法都相似如此,这难道真的是巧合吗?夷衡心下疑惑,面上若无其事道:“君投以桃,报之以李,紫荆,你请我吃如此美味我当以同等美味报你,这佳酿乃神木之果而制,从开花到结果总要六千年,极不易得!你且尝尝。”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牛皮囊,倒了一杯果酿出来递给她。 紫荆只闻着一股甜香从杯中飘散出来,汁液竟是清透的血红色,先前与无夜斗气,心情糟糕透顶,此时闻此佳酿连心情都松快不少,此时也不再管什么无夜,只接过它浅尝一口,霎时口齿留香,待一杯饮尽,她的眉眼却越蹙越紧,后来一下子打翻了手中的琉璃杯,接着头一栽便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夷衡抱起她连退数步,划出结界,心道:对不起紫荆,我只有用这种方法带你走,我心里有太多疑问,我得知道你到底是谁,若你真的是她,为何变成这个模样?无夜见此,立刻杀气毕露道:“观夷衡,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今日你是想试试吗?” 夷衡冷笑道:“你放心,我知道若她在你身边我永远无法知道真相,你不会告诉我,所以我必须带她走,我要查清楚你到底如何瞒天过海藏了这么个大活人!事到如今又打什么鬼主意?!” 第65章 不归山。 没腰深的花丛中,月光如碎银一般,从银光中飘下的雨,还未落到发上便被风吹散了,武幽石澜一人挎着一个小花篮子跟在扶罗身后,扶鸢走在他们身旁。这一片花丛便是那夜夷衡与扶罗告别的地方,虽是一片极美花海,更是不归山中毒气最为盛郁之地,是极佳的修炼之所,不过,能进此间的自是修为之高之深的,像那些低等小妖便接近不得,更别提□□凡胎之人了。石澜在扶鸢的结界内一边干活一边发牢骚,道:“幽幽,小罗真的不是想弄死咱们么?我怎么觉得她真的想弄死咱们。” 武幽不理他,只埋头一片一片地摘下花瓣整整齐齐地放进花篮里,他不说话,石澜可一点也不想闭上嘴巴,继续嘟囔道:“你说小先生究竟到哪里去了?也不和咱们说一声,还有小鱼儿,不知道现在找着人了没,也不知道传个消息,个傻乎乎的!”抬头叹了一口气道:“这么大个地方,凭咱们这样一片一片地摘要摘到何年何月啊?这些个妖怪当真是欺负人,他们没本事来,便使唤咱们白干活,做什么非要这地方的花,难道其他地方的就没办法练功了不成?”觑了一眼武幽,那人依旧没什么反应,只好用胳膊肘捣了捣他,十分不满道“诶,别让我一个人说啊,我这一觉醒来,怎么觉得天都要塌了呢?还有啊,小罗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好奇怪,她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啊?” 武幽被他烦得没法,一巴掌呼在他头上,道:“烦不烦!还有没有点眼色啦?别忘了咱们是被银银抓来干什么的,如今这日子才是咱们该过的日子,她什么意思也干不着你半毛钱关系,干活!” 石澜捂着脑袋龇着牙哼道:“真是野蛮人!越来越野蛮了。”眼珠子一转,主意又打在了另一边,倒退着凑到扶鸢跟前,笑嘻嘻道:“扶鸢,扶鸢姐姐,仙女姐姐,你一定有办法收集这些花瓣而且毫不费力对不对?你就帮帮忙,帮我揽去了这活儿吧,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做这些女孩子的活计,这要让别人知道,一定笑话我没出息的对吧?” 扶鸢猛地一抬眼看到他的样子少不得吃了一惊,心道:他的模样倒是越来越像了,开口却道:“我已经在帮你了,若不然你怎么接近得了这地方?不是我多嘴石澜,你也要把性子收一收,武幽说得对,你们如今在这里是什么身份,便是扶罗也不曾违抗过银银命令,你老老实实做事就是了,别再起什么幺蛾子,小先生不在,倘若惹恼了人,可没人给你撑腰了。” 石澜碰了一鼻子灰,歪着脑袋哼了一声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进心里,这时又听扶鸢说话,声音却若有若无低了下去道:“不过,你觉得此间不舒服大抵也是因为扶罗罢,她昨日等了夷衡君好久,现在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约定的时日,我看若是今日夷衡君再不回来,扶罗怕是待不住了,你也别怪扶罗如此不顾着你们,我看她那样子,怕是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告诉你,你现在朝前去对扶罗说句话,如果是你,怕是能让她清醒一些,你也不至于这么不自在。” 石澜顿时来了精神,把花篮举过头顶道:“你说的是真的?我的话她能听进心里?不是骗我罢?”这时刚好走到武幽身边,便听身边人难得给他一句好话,道:“这倒是没骗你,你去罢,小罗魂不守舍了大半日,你去和她说说话,别让她想东想西的。” 石澜听到武幽也如此说,顿觉哪里怪怪的,可是又说不出来什么,半信半疑地看着二人,终是朝前去了。 扶罗手里也拿着个花篮,看着好生生地是在摘花,可目光却是茫然的,好像人在这里魂早已飞去了九霄云外,这时忽见眼前落下一只装得满当当的花篮,抬起头来,石澜从花篮后探出脑袋眯着眼笑道:“小罗,篮子已经满了,我们先把这些给那些小妖送去罢。” 扶罗盯着他看了好半晌,看得石澜都以为他脸上开了花,这才见她眨了眨眼睛往四周望了一望,如梦初醒一般惊叫道:“石澜!你们怎么在这里?!这是你们待得地方么,快把花篮放下出去!” 石澜顿时哭笑不得道:“感情你之前没在这里是怎么地?我们这都摘满了一篮子了如今还说什么不该待在这里。”说着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额头,稍微停了半刻才拿下来道:“你如今的身子还会发烧烧坏了脑子么?” 扶罗一时不知说什么只顾把他往外推,道:“快!武儿你怎么也傻乎乎的一声不吭?出了事可如何是好?你们简直要气死我!” 武幽叹了口气,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道:“好好!我们不好,你别再气着了。”一边拉过石澜往他背上拍了一下道:“走吧。”转身搂着他脖子压低身子道:“早知这样管用何必等到现在,看!没骗你吧。” 石澜弯着腰看了他一眼,把一只胳膊也搭上他的肩膀道:“行!这次便不跟你计较,下次再拍我脑瓜子小心我跟你急,说过多少回再打该要打傻了。” 武幽笑了笑边走边道:“好好好,下次不打头,打脸怎么样?” 石澜一下炸起来,追着他龇着牙扑过去:“好小子!想打架是不是,好!来!现在便打!” 两人路过扶鸢风一般跑了过去,扶鸢一身蓝色罗裙被风吹的飘起来,看人跑出老远忽然一掌飞出一道灵光,朝着前方喊道:“未出花田不要跑出结界,不然死了可没人管!” 这时余光扫到扶罗,只见她紧蹙眉头,大滴的汗珠往下落,面上像火一样烧起,扶鸢当即喊了一声:“扶罗!”立刻朝她跑过去。 石澜武幽跑出了老远忽然听到一声惊叫,停下来往后张望,这一看赶紧加紧步子往回跑。 扶罗脸上的凤尾印明明灭灭,身上滚烫,扶鸢想要上前扶她,却被扶罗厉声喝住,这样的情形她已经看过太多,这是又妖化了,而且这次比以往更加厉害了。 当石澜武幽跑到跟前,扶罗突然间再无法控制,眼睛冒出一团火来,掌心一翻,血灵匕脱出,只闻破风声响,半点看不着影子,情急间武幽只来得及将石澜一把推出去,自己来不及躲避任由利器穿胸而过,眼见一片鲜红入目,空气竟有一瞬凝滞,扶罗只觉心中被钝器砸开一角,连呼吸都忘了,接着吐出一口血来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魔域,这时紫荆晕倒在夷衡怀里,夷衡抱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正要起身忽然心里抽疼,半晌喘不过气来,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这是刺心咒,扶罗出事了……夷衡暗地里看了莫鱼一眼,发现莫鱼并没在看他,一心只防备着无夜偷袭。于是不得不用言祭唤他,“小鱼儿,要走了!” 莫鱼回头,看到夷衡无声地看了看殿外,莫鱼了然,随即往夷衡身边紧走了几步。二人抱着人闪电般掠出,无夜终究晚了一步,站在门前,他忽然发现他竟无法走出这个大殿,殿外早已布了结界,而他无法破除这个结界。 大黑小黑自然紧跟在他身后,水波一般的紫色灵壁,他们使尽全力攻击却一点用也没有,连大黑都急了道:“老大,怎么办?姑娘还在他手里。” 无夜果真不愧是一域之王,骨子里自有一番傲气,虽被拿住弱点落于下风,依旧没有自乱阵脚,便连神色都未动分毫,只是两只眼睛却像是蝎子的两只钳子,睨得人生疼,道:“观夷衡,你想做什么?” 夷衡看了一眼怀中女子,迸出一声冷笑,不答反问道:“我还想问你,你想做什么?”顿了顿道:“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只劝你莫再步后尘,人死如灯灭你我心里都清楚,死了便不会回来了,这是碎片之力作出的结界,你一时半会儿别想着出来,我会查清楚的,到那时再来同你算算总账!” 不归山毒花田。 扶罗躺在扶鸢怀中倒在花丛里,武幽胸口插着血灵匕,青白衣襟被血染成了红色,夷衡抱着紫荆同莫鱼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他们的眼里没有惊讶,武幽还站得笔挺,刚开口叫了声“小先生……”,嘴里便吐出一口血,血含在嘴里,想说的话便再难说出来。 莫鱼怪叫一声一脚踏进花丛里,一路跑过去,头上、肩膀上沾的全是花瓣,跑到跟前也不敢碰他,两只手架着,眼睛茫然无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还是转向夷衡求助,鼓足腮帮子大喊道:“夷衡,怎么办?全是血!” 夷衡难得的脸上再没有笑意,只远远站着一动不动,嘴巴抿成一条线,虽站得很远,可是他说的话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晰,他道:“石澜,有什么话快说吧,时间不多了,他现在怕是很痛,你让他靠着或许会好受些。” 石澜一直像跟木桩一般杵在一边,听见话才动了动挪到他身边,托住了他一只胳膊,武幽得到一个支撑,立刻放松了力气,斜倚在他身上,嘴巴动了动,勉强挤出一丝笑来。 石澜看着他的模样眼睛无比发酸,夷衡方才说的话意思再明白不过,连他都这样说,他们怕是要认命了,眼角落下一滴泪来刚好打在武幽的手上,武幽心里一动,便听耳边道:“你别说话,我知道你现在没办法说话,你听我说,其实咱们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已经是很大的运气了,我很知足,真的,只是我很不甘心,这样的结局难道是上天给咱们的惩罚么?武儿,你真傻,明明该是我死的,为什么要这样做?”武幽耳边的声音呜呜咽咽,石澜一点也没有克制,一点也没有隐藏,他任由自己哭,似是忍耐了很长时间再也忍耐不住,压在心底的情绪一涌而出,连着对方的,一起发泄出来。 扶鸢半跪在地上看着他们,不知拿什么心情去面对他们,闭上眼睛沉默了好长一会儿,只能狠下心来道:“武幽,对不起。我没办法给你赔命,像你不忍看石澜受伤一样,我也不忍再失去扶罗,她亲手害了你,这比伤害她自己还会让她难以忍受,我们磕磕绊绊走到现在,所有人都很苦、很累,可所有人都不曾想过妥协。你放心,我们还没走到结局,我不会让它结局的,更何况还有夷衡君在。” 忽然,武幽的身体隐隐发出光来,一点一点变得透明,从头至尾他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字符,说不出话来,所有的情绪全在眼睛里,他的笑容又苦又涩,只有石澜知道他有多么不甘,他用尽力气在他胳膊上抓的一下,到现在痛觉还未消失,武幽走了,灰飞烟灭,没留下一丝痕迹。石澜紧抓着自己的手臂,手臂上怕是已青黑一片,疼得厉害,心里也疼得厉害,疼到坚持不住,从喉咙里痛呼出来,仿佛从灵魂里穿出的呐喊,在花田上空飘荡,飘到四散的白雾之中,远去。 第66章 万兽窟绝顶。 洞窟中厅靠窗的位置并排放着两张床榻,一张躺着紫荆,一张躺着扶罗。扶鸢从她睡觉的石洞里取来两张雪白的绒毛被,把一个搭在了扶罗身上,另一个轻轻盖在了紫衣女子身上。她看着这位夷衡君带回来的女子,眉目间隐有忧色。不知为何,这女子身上竟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气息,与夷衡君身上的有些相似,同样像极了“恩人姐姐”。夷衡在她们对面盘着脚坐在石案前,石案放在一处高起的圆台上,台子上铺了一层毛毡。他手里把玩着案上的一个莲花瓶,指间抚摸过上面的莲花纹路,瓶子是由木头雕成的,里面插满了凤尾花,红艳艳的一簇,像燃烧的火焰。 莫鱼好不容易带石澜回来,那家伙一直坐在夷衡脚边的石阶上,傻呆呆地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看着他一副还未回魂的样子,再想想此前刚刚在眼前灰飞烟灭的武幽,莫鱼不知不觉又掉了几颗眼泪,似是下了决心,从台子上蹦下来,一拉石澜道:“你别伤心了!我带你去找武幽,我不管了!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从我们相遇的那天起,我何曾看过你们好过一天?每一次不是这个流血就是那个受伤,不是这个一睡不起就是那个倒地人事不知!我每天看着你们心惊胆战,吓得六神无主七窍生烟!我带你去地府!大不了被那冷面神胖揍一顿,再坏也坏不过现在了!我们走!” 可能是怕夷衡出手阻拦,莫鱼这次跑得飞快,说是带石澜找人,倒像是把石澜掳走的。石澜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干嘛,只想着不管要去干嘛,也比坐在这里承受百般煎熬强的多,倒也被掳得心甘情愿。 扶鸢看到莫鱼说走就走,一点也不给他们时间反应,知道他这次必是要大闹一场,少不得慌了,回头看着窗外急道:“夷衡君您不管管?这么闹非得闹出大事不可!若是被天上那位知道了,怕是又要来找我们的麻烦,到时该如何是好?” 夷衡把目光从莲花瓶上收回来,淡定地摆手道,“别急,小鱼儿虽然不靠谱,但关键时候从不掉链子,现在这种情况,如果石澜留在这里,等罗儿醒来,那才是一场相煎何太急。” 扶鸢看了眼扶罗,终于冷静下来道:“夷衡君,扶罗的一生过得太苦,我可怜她,心疼她,爱护她,却救不了她,您不知道,扶罗之于我便如同恩人姐姐之于她,是这世间其他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我的本体是凤尾花意外开出的分枝,本就是多余的东西,也只有她这么个傻人,不顾惜生死,任我夺取她的生命能量肆意生长,修炼时百般保护我,照顾我,因为她才有今日的鸢尾花扶鸢,扶罗给我的太多,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她,只能用我所有的时间来陪伴她,保护她。夷衡君,无论如何,请让她活着!我要帮她找到恩人姐姐!我要让她一生幸福快乐!不管让我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愿意!哪怕要我的性命我也可以!” 扶鸢从对面的石级上遥遥对着他跪下来,俗话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这里面的真心到底有多贵多重,夷衡恐怕是再清楚不过,良久,一双青花白底鞋出现在她的面前,夷衡弯下腰将她扶起来,神色郑重道:“你放心,你所希望的我虽不敢保证做到,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有我观夷衡在一日我便护着她一日,有我观夷衡一口气在,你的凤尾扶罗便不会死。” 隔着一层水雾看他难免是雾里看花,扶鸢眨了眨眼,站起身道:“夷衡君,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您。”夷衡瞧她神色郑重,知道这个问题他不回答也得回答了,于是道:“你说吧。” 扶鸢道:“我知道您是天上地下尊贵无比的始神君,别人都说,始神君是渺渺宇宙中所有生灵的希望,有造福天下万灵的责任,可是我觉得,您和七玄君还有其余几位始神君并不一样,您就像是一只青鸟,苍蓝的天空,玄黄的大地,连绵的高山,您可以去到任何一个您想要去的地方,您明明高高地飞在天上,您本该更加自由和快乐,为何我在您的眼睛里看到的总是无边无际的苍白?您是真的无欲无求看淡生死,还是心向往之求而不得?” 夷衡的神情说不出是平静还是惊讶,高兴还是悲哀,只是比以往的表情要更加生动,“扶鸢,你的机灵聪敏远超乎我所想象,你的出色丝毫不逊色于扶罗,可是性情着实相差太多,她就像一团火,怀着赤诚之心燃烧自己也燃烧别人;而你是一捧冰,晶莹剔透,以己身照映彼身。以前我以为我无所不能,世间万物皆在脚下,所过之处都是风景,后来我才明白,上有天下有地,任谁也逃不过天道法则,再强大自由之人也总有不自由之处,世间之大,再没有一处能成为我的风景。” 扶鸢静静地听他诉说,眼神清澈映透人心,“可是当我遇见你们,我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原来就在这里,你们把我这里当成一处荫蔽,如果可以,我愿意竭尽所能给你们庇护,我们的缘分从很久之前就已经注定,只是那时我不知,一次无心之举竟种下了这般冥冥之中的因果。” 扶鸢懵了。她明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每一个字,可是脑子里却始终一片空白,因为巨大的欣喜让她的脸上充血,她高兴得跳脚,又不敢置信地后退,问他道,“夷衡君这话,是什么意思?夷衡君,是恩人姐姐?不是吧?这不是真的吧?原来我们在找的人一直就在我们身边!天呐!扶罗会高兴得疯掉的!原来,她爱上的人是恩人姐姐,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人间十六年,各种离别和失去教扶罗认清什么是爱,爱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大到以凡人之躯根本不能承受,当她失去一切,反而更加惧怕死亡,向往光明和希望。夷衡是那团她当时最急切渴望的生命的火焰,点亮了她渐已枯竭的心灵最后一片净土,这团火慢慢在她心中燃烧,越来越旺,侵蚀着她的骨头、筋脉、血液,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越接近他,她越不可控制地痛苦,仿佛那团火焰在灼烧,而他一离开,她的生命就仿若在一点点流逝乃至停止,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这就是爱! 爱上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始神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一个始料不及,是幸运也是灾难,她每天爱得痛苦不堪,也让爱的人痛苦不堪,要知道,这是她死也不愿意看到的,可是爱这个东西,一旦付出了就无法收回,即便她不愿意,事到如今,她已无路可退,爱上了便是爱上了,她欺骗不了自己,所有的痛苦都是她自找的,她无话可说,可笑的是,她以前明明有很多的时间,有大把的机会爱上他,不管是身为自卑的凡人,还是身为孤傲的花仙,不管哪一个,她都不会觉得比现在更加糟糕,现在她不人不鬼!不魔不妖!她原以为她给他的爱可以干干净净,可是现在连这份爱也变得污秽不堪!这样的她,需要用多大的勇气继续来爱? “夷衡君,从天上到人间再到不归山,这一条路好长好长,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好不容易走到你身边,您是始神君!您身份高贵!高贵到连望着您都是一种亵渎!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不顾一切走近你,您可知,做到这个地步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您永远不会知道,也永远想象不到……走到现在,她终于离您近一些了,踩着泥泞的血路终于可以站到您身边了,您该早点告诉她,如果您早点告诉她,她这一路也许就不会走得这么辛苦,最起码心里不会这么痛苦。” 夷衡的目光里终于不再是淡然,亦不再平静,他道:“你可知道世间万物,因、缘、果、报都是注定的,由一个因会产生无数的果,一个果又会牵连出无数的因,因果循环,谁又知道哪一个是我们所期待的结果?我不告诉她自有我不说出的理由,我希望你记住我的话,不要告诉她。” 扶鸢心里平静了一些,可是心里仍然疑惑,道:“您不让我告诉她,是害怕得不到期待的结果?为什么?这明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为什么不能得到期待的结果?夷衡君,事情发生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每一个人都没了后退的余地,只要您不后退,扶罗她一定能走到您身边来的,请您相信她!” 中厅青纱幢幢,洞顶的红绫铃铛阵叮啷作响,而四周的花墙红艳似火,那日他们在此玩笑嬉闹的情景不过数日,却像是过了好多好多年,久到明明一点未变的花墙闻不到一丝香气,依然鲜艳夺目的红绫变得像雪一样苍白,有人去了,有人来了,也许,还有人变了。以后,这里也越来越冷,连红绫和鲜花也会褪色凋零,当所有的事物都流散在时光的洪流之中,到最后,还有谁是最后留下的那一个? 此时夷衡略显苍白的脸庞升起一丝清浅的温度,从眉峰上落下,停留在唇角,他道:“不是我不相信她,正因为我太相信她,扶鸢,我现在没有办法,事情并非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她,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再问我。” 扶鸢紧紧咬着嘴角,好一会儿才道:“好!我不问,我相信您。有您在,您绝不会让悲剧发生,不管您是恩人姐姐,观夷衡还是始神君,我都会一直相信着您!武幽石澜也相信着您!扶罗更坚定不移地相信着您!”夷衡见她放弃终于松了一口气,谁知一个问题结束,一个问题又起,道:“我才想起,紫荆姑娘似乎很像一个人,那日礼会之上,光芒之中的女子,她也是一身紫衣,您是因为这个才带她回来的么?您带她回来是想做什么?” 夷衡脸色顿时一变,背负着手转过了身去,很明显不想再与她多说,只道:“扶鸢,今日你的话太多了些,会说会笑会生气,倒教我好不习惯,只是凡事适可而止,以前的你,在这点上做得更好。” 扶鸢知道,她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在他心里,女娃娘娘之于他,也是那个不可取代的“特别的存在”,换作平日的扶鸢,她该及时收场作罢的,可现在却一反常态道:“您就让我说吧!我非是为我而问,我为的是扶罗,她现在不能再经受一点点打击了,我要替她铲除身边所有可能带给她的伤害,哪怕是捕风捉影,哪怕让您不高兴,我也非做不可。” 夷衡语气凌厉道:“扶鸢!” 扶鸢咬紧嘴角,自顾自道:“我听七玄君说过,您自入世便一直跟在女娃娘娘身边修行,可以说,您的灵力是与女娃娘娘极像的,也是具有紫色灵光,我不知一万年前你们究竟发生何事,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十分悲伤的,悲伤到即便是您也再无法笑着面对。可是夷衡君,这位紫荆姑娘再怎么酷似您所念之人,她也绝不会是她,您不会没有发现紫荆姑娘是魔吧?她身上血嗜之气甚重,这样一个人怎可能是那位世间无二的女娃娘娘?” 夷衡再没有耐心听她说下去,看着榻上安然入睡的紫衣姑娘,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冰冷,道:“扶鸢!够了!不要再说了!” 扶鸢咬着嘴角没有再说话,却仍旧站着未动,少时蓝色裙裾一晃,隔着青纱帐跪下,直挺挺把额头磕在身前的石板上,道:“夷衡君!扶鸢知道自己做过了头,您惩罚我也好,打我骂我也好,我求您!求您不要再给扶罗任何打击了!她如今一颗心全在您身上,您又对她下了刺心咒,她想尽办法保持心境清明不愿伤害到您!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可能完全清心?她为何妖化?为何把自己逼到这一步您难道不知么?她为了您一直在修噤若寒蝉啊!她明明以修芳魁续命为妖,可是偏偏强行修习语知,她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能留在你身边,而不是与你陌路殊途!紫荆姑娘不能留在这里!求您了!求您看着扶罗!只看着扶罗!” 即便是夷衡,听此一番话也少不得脑子里空白一片,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什么?她,她在修噤若寒蝉?!她是不是不想活了!入不正道不得再入正道,否则真的会死的连我也救不了她!我一直以为她再荒唐也不会拿性命去玩,是我太高看她了,你在她身边怎么还会让她变成这个样子?” 左边石榻上传出响动,本来沉睡着的人忽然坐起身来,红衣沿着床沿落下,连皎洁的月光也不能使那浓艳斑驳,惟有那一抹微弯的纤弱的剪影,深深地砸在一片洁白里,晕染成自己的红色。 第67章 扶罗抬起头来,与夷衡视线交汇,厅堂上鲜艳的绫罗像笼罩的一层红色的云雾,隔着一抹素然摇曳的青纱帐,遥遥呼唤,像是情人附在耳边的呓语,那是含泪的告别。 忽然,一片淡蓝的花瓣被那云雾推搡着,从青纱帐里落进来,绕着夷衡上下飞旋了一圈,停留在他铁板一样的肩骨上。一阵风起,那花瓣又飘飘忽忽飞起来,这一次划过他的嘴角,直到唇瓣浸染上一缕幽香,它才轻轻地飘远了,夷衡惊然,低下了眉眼若有所思。 这时,扶罗的声音犹如在寒风中悲戚,在悬崖绝壁上战栗,她道:“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想要的,夷衡,你就这么不能接受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我接近你,不想我握着你的手,枕着你青丝白发,直至地老天荒是不是?” 夷衡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对扶罗的话震惊过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么□□裸的告白,脑子里有一瞬间是完全懵掉的,他的脸是惨白的,指尖是颤抖的,他用颤抖的指尖指着她,一个字一个字都是咬出来的,“你!你再给我说一遍!凤尾扶罗,你指着天,对着地,再给我说一遍!” 扶罗的一双媚眼里装着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情意望着他,不知是不是又受到什么刺激,若是以往,夷衡稍微有些生气或是不高兴,她根本不会再多说一句,每回都是乖乖地听话,只愿他的眉头舒展一些,可是这次,她甚至是赌气般地要与他争执到底。即便夷衡怒火已盛,依旧不依不饶丝毫不退道:“我凤尾扶罗说的话从来不会收回!不管你要我指天还是对地,我说的每一个字都不会改变!如果你真的想听,我可以再说一遍,不,无论多少遍,我都可以!” 夷衡默默收回手来,忽然按住胸口,嘴角动了动,“哗”地吐出一口瘀血来,在青石板上点上一笔朱红,随风拂过的青纱帐也溅上一条红痕,扶罗脑袋“嗡”地一声,站起来就往他的方向扑,连路都顾不得看,一下子磕在青石地上。扶鸢再也跪不下去,连忙上前要扶她,扶罗按着她的胳膊三步并作两步蹦到夷衡身前,抓住他手腕,急得额头冒出一层细汗道:“夷衡你没事吧?你不要生气,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的!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我没有办法,你站在这里,就在我眼前,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你疼不疼?你哪里疼?” 夷衡一把抓住她无处安放的手,胸口还在微微震颤,体内气息凌乱,很明显是气急攻心,他摆摆手把她推了一下才道:“我不疼。我只是被你气得。凤尾扶罗我告诉你,行走天地间诸多不易,你既生于人世,便该知足常乐,多加珍惜,以前你做过多少没脑子的事我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凡事不可一而再再而三,你不要惹我生气,气死了我以后再没人护着你,这与你有何好处?” 夷衡这话拒绝得不可谓不狠心,扶罗眼睛红了一片,她在心里已经认定了,她认定的事从来不会回头。可是,夷衡现在对她越来越没有好脸色这让她心里发慌,根本无法承受。眼看着扶罗的神色愈加痛苦,扶鸢担心再引发“刺心咒”,赶紧拉了她一把道:“扶罗冷静!平心静气!刺心咒!当心刺心咒!” 这三个字好像就是一种魔咒,扶罗在这样的痛苦之中立刻抽身,收敛心绪,身体晃了一晃扶了一下扶鸢,缓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道:“我没事。放心。” 她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夷衡,那人接触到他的目光很快低了头,似乎连看都不想再多看她一眼。扶罗突然泄了力气,她背转过身抱住扶鸢,心里不禁想:如果这个时候没有扶鸢在身边,她也许真的要支撑不下去了罢! 扶鸢抱着她,竟然对夷衡君生出一种怨恨来,从始至终,扶罗对他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不管是爱还是感激,扶罗对他的感情始终都是执着而泥足深陷的,以至于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境地。扶鸢在心里可怜她:扶罗啊扶罗,我要怎样才能帮你?你说,我要怎样才能帮你? 三人全都入定,月光透过头顶的洞口撒下来,照得青石板上光影斑驳,一会儿像风吹沙响的竹林,一会儿像淙淙流动的河川。忽然,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掼入耳中,在寂静中听得格外清晰。 脚步声很快响起,显得格外急切,扶罗这才注意到屋内竟还有人,蓦地睁开眼睛,撞入眼帘的竟是一位眉清目秀,身材窈窕的紫衣美人。她当即吃了一惊,努力把心神放到她的身上,以转移从夷衡那里得到的痛苦。 那女子跑到大敞的窗子前想破窗而出,可是没能如愿。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过身来道:“你早发现我醒来了对不对?一早在四周布好结界,是想看我的笑话么?” 夷衡抬起头来,看到她,阴沉的脸色竟然一下子明朗起来,即便那紫衣女子说话的态度不甚友好,甚至是恶言恶语的,他也一点都不在乎,笑道:“紫荆姑娘,我只是请你来做客罢了,你不必担心,也不必对我如此防备。” 紫荆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冷笑道:“我以为大人宝象庄严,神圣不可侵犯,自是不屑走我们这些不正道的路子,没想到您行事偏不走寻常路,您掳我来此,到底所谓何事?” 夷衡看了她一会儿,神情不定,往前走了几步道:“方才你不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我为何带你来此,你心中还无定数?” 紫荆垂下了眼睛,看得出内心十分挣扎,可是终究还是输给了她的初心,坚定且冷然道:“你们所说,难以保证不是演戏给我看,我不会当真。况且,那位蓝衣姑娘说得没错,我是魔,是无夜用血嗜助我修出灵元,本体乃一块魔性十足的魔石,我不会是你找寻的那位女子,所以我不会留在这里。” 夷衡道:“你和她一样喜欢紫荆花,和她一样喜穿紫衣,还有你的名字,你做饭的味道,都和她一模一样,我不知道你为何变成这个样子,为何看着我的眼神如此陌生,但是我会查出来的。如果说,这一切都是无夜的阴谋,那他的目的是什么?你想走我不拦你,但是你一定听我一句话,不要完全相信无夜,你给我时间,我会找出真相,不管你是不是她,我都想你好好的。” 夷衡说罢,抬手一挥,蓝紫色灵光一闪,那一层若隐若现的障壁便在眼前消失了。紫荆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易放她离开,看着他的眼神捉摸不透,可是其中的疑问和防备依旧未散。 她转身朝外,正欲飞身而出,一直沉默不语的红衣姑娘突然叫住了她,道:“等一等。”扶罗无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方才夷衡毫不犹豫挣脱了她,此间掌心是空落落的,心里也是空落落的,她看着夷衡皱起的眉头,心里更难过了几分,深吸一口气对她道:“你可会做莲花窝?做一碗莲花窝吧,刚好前几日种的莲花长出来了。” 扶罗抬头看向了外殿,在清潭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圈起来的小园子,一片黄澄澄的谷穗旁边,用土培起来一方小池子,池塘里一丛莲花亭亭玉立。她的眼睛湿润了,这一方莲花池是当初她和武幽石澜一起搭起来的。那日当她看到小鱼儿种的金灿灿的稻子,便趁无人之时偷偷在里面撒了一把莲花种子,后来不知武幽石澜怎么发现了,专门为此垒起一方小池子,往里灌了水,便成了莲花池,可是如今莲花长出来了,人却不在了。 莲花窝?莲花窝是什么?鬼使神差地,紫荆竟然真的留下来了,而且真的做出了一碗莲花窝,当她把那琉璃碗放到夷衡面前时,夷衡已经完全哑然了。 寒香四溢,软软糯糯,每一颗小冰晶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和原来的味道一模一样!眼泪已经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流下来了。 紫荆看到他的模样心里一慌,赶忙道:“怎么了?做的不好你跟我说,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东西的,这是第一次做,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看着这莲花竟觉得莫名的熟悉,每一道工序都好像做了千千万万遍,我本以为不该这么难喝才是的。” 夷衡拼命摇头,几不成声,只道:“不……不是的……很好吃……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他转过头一脸惊喜地看着扶罗道:“罗儿,这才是莲花窝!以后不要再做那么难吃的东西给我了。”举起琉璃碗,在紫晶勺里舀起一勺来,对着她扬了扬眉梢,睫毛上莹莹的水光宛若星光。扶罗凑上前去吃下了一勺子,眸子里晶亮晶亮,映着他,像炸开了的一场绚丽的烟花。 扶鸢默默湿了眼角,用了一百分真心对紫衣女子道:“谢谢你!谢谢你!” 后来夷衡再未对她说什么,可是紫荆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在他吃下莲花窝的那一刻,他眼中的犹豫和多疑全然不见了,俊气逼人的眉眼浸着一汪水光,掩藏不住的笑意像是要从水里溢出来,紫荆踏着他朦胧的泪眼,心头突然冒出两个字来:不舍。 原来当一个人的感情过于浓烈,是直接能够影响到另一个人的,他所思念的女子到底有多好,才会如此触动他的心弦,让他按耐住自己的心情,顾念着她,始终没有一句挽留?紫荆没有得到答案,可是当她毅然转身的那一刹那,第一次觉得心痛。 夷衡手中捧着那一碗珍宝,望着她的背影飞出窗外,眼中分明是笑意,却教人鼻头泛酸,忍不住想要落泪。 那一刻,时光好像打开了三个不一样的时空,三个人在三条不同的平行线上,目光皆在仰望。他望着她。她望着他。她望着她。 他们是不一样的人,所承担和经历的事情也不相同,可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的目光里,所倾注的满当当的情谊,如雪般圣洁,如血般热烈,有些是对逝去的人逝去的事的缅怀和眷念,有些是对在眼前,得不到的人事的伤痛和不甘,有些是对拥有着和被拥有着的事物的珍惜和爱护,不管是什么,他们的心上从来都不是一种滋味,背负着他们承担的一切,他们的心情只有一个,那便是:眼下他还在这里,我无比幸福。 月光如银,照得整个王窟绝顶都熠熠生辉,紫衣翩跹,像是洁白的宣纸上勾勒而出的倾城画卷,没有人能移开眼睛。 突然,斜地里跳出一点不适宜的银色,悄悄裹上了那幅倾城的画卷,熟悉的声音闯进耳畔,道:“神君大人,好不容易等到您打开结界,这个礼物我收下了!想要回她,让华罗穿上它到万兽窟来!”,声音消失,连紫荆也不见了,夷衡抬手接下迎面飞来的一物,定睛细看,竟是一件珠光璀璨的嫁衣。 扶鸢目瞪口呆,道:“他这是何意?这是嫁衣?他要你做他的新娘?” 夷衡捧着衣服低头陷入沉思,扶罗却一把跳过去抓起衣服摔到了地上,冷笑道:“做他的新娘?!他是疯了还是傻了?!我凭什么做他的新娘?这是什么衣裳?凭什么要我穿我就穿,我偏不穿!我不穿也不去!” 夷衡沉思半晌道:“嗯,这样最好,那你在此等着罢,我去去就来。” 扶罗嘴巴一顿,手倒是快了一步,一把拽住他道:“诶?你要去?哦我忘了,紫荆姑娘被银银抓走了,是得要去,好,你去我也去。” 扶罗转身往门外回廊走去,却发现夷衡并未跟上来,回头瞧他道:“怎么不走?” 夷衡扫了一眼地上彩霞一样的嫁衣道:“你要去得穿上它。” 扶罗脸色一冷,瞪着他没说一句话,可是目光里全是无声的呐喊,只恨自己一片真心付诸东流,她捧着一颗心交给他,换来的不过是他亲手送嫁!良久,冲扶鸢吼了一句,道:“衣裳呢?!我穿!我得好好穿着!这么好看的衣裳,丢了也是可惜,不穿白不穿!”回头一把抓过扶鸢手上的衣裳,提着衣领“唰”地展开,往身上一套。金丝彩绣上身,顿时霞光万丈,连她脸颊上的凤尾花纹妖印也与之相得益彰,理都没有再理夷衡君一句,反而抓住扶鸢气势汹汹往出走,道:“快走!傻呆呆的做什么?!我们快去让银银看看,这衣裳穿在我身上,是不是我也变成了全天下最好看的了!” 扶鸢被她粗暴地拉着走,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扶罗对夷衡君生气,气得脑袋一热就要把自己嫁出去,几乎完全丧失理智了,多亏她没有像扶罗一样头脑发热,只苦着脸回头道:“夷衡君您赶紧解释一下罢,您又不是不知扶罗她是个急脾气,又一根筋,怕是误会了您的话,您赶紧救救我,我真的很辛苦啊!” 夷衡叹了口气,心里道:你辛苦?你觉得我就不辛苦?我不过说了那么一句,她就像只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猫,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吗?于是紧走几步追了上去,他一追,扶罗就提着衣摆走得更快,一边还对扶鸢道:“你若是再与他说话,我就再不理你了!我一颗真心就这么大,他剐一次剐一次,也总有剐尽的一日,这样也好,他下的每一刀都在让我知道,我会不会放弃爱他。” 回廊上陡峭难行,扶鸢怕她走得急了一个不小心掉下去,把她牢牢拉着,哭笑不得道:“你好歹听他把话说完,夷衡君一直为着你,更不会伤害你,即使你让他为难至此,他也从未让你做过你不愿的事啊!你就是太一根筋了,才总是顾前不顾后,弄得乱七八糟!” 扶罗脚下顿了一刻,夷衡终于有机会开口,一开口便咬着牙根道:“凤尾扶罗!你真是我的祸害!方才我一摸到这衣裳,便发现上面有人施了咒术,若是执意不依他之言,怕是我们走一辈子也走不到兽王殿,你没发现这周围有结界么,你个没脑子的空心花!” 第68章 夷衡一通乱吼出来心里终于舒服了些,明明被她气得想撂开手不管,可是这不受控制地还上赶着解释是怎么回事?扶罗走在前面突然顿住了脚步,抓住扶鸢的手也松了开来,扶鸢活动着被她抓得毫无知觉的手指,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却见扶罗蹲了下来,双手环抱把自己缩成一团,头全埋在臂弯里。扶鸢心里一突,直叫“坏了!莫不是又出了事了!”赶紧冲上来察看。 夷衡也吓了一跳,好端端的况且他也没感觉到有什么危险,怎么突然成了这样子了?看扶鸢上前自己也走了几步,蹲下身来道:“怎么了?只不过骂了你几句便要死要活了?我可还想打来着。” 扶鸢看了半日突然明白,她这是听到夷衡君的话心中大石落了地,之前的伤心和委屈再控制不住破堤而出了,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里只道:扶罗你这个人,到底要把自己折磨到什么地步?要拉着身旁的人折磨到什么地步? 等了好半日,扶罗终于抬起头来,从一双雪白的靴子开始,目光一直向上,直到完完全全定在夷衡的脸上,满脸泪痕鼻音浓重道:“夷衡,下一次你想让我死便直接告诉我,我死就是了,就是别让我不死不活。” 夷衡脸色一僵,好半晌弄清她在说什么,身上那种冰封十里的冷气立刻迎面扑来,“唰”地站起身,爱笑不笑道:“行啊!你现在是有本事了!学会来威胁我!你凤尾扶罗是死是活,别人管不着你,我更管不着你!你自己不爱惜自己,你还想谁来爱惜你?” 扶罗见他生气,十分不安地去拽他的衣角,夷衡看也不看她,只把衣服抽出来,扶罗更慌了,起身又要去拽他的袖子,哪知起得太猛,脑袋懵着一头就要栽过去,夷衡不得已赶紧拉了她一把,这一打岔,气也就泄得差不多了,看着她低头死命拽着自己满脸委屈的样子,夷衡认命地叹了口气道:“扶罗啊扶罗!我早晚要被你气死!上辈子我是把你连骨头带皮吞到肚子里了吧?这辈子你这么折腾我!我不想再和你扯来扯去,赶紧办正事去!” 扶罗见他终于消了气顿时安了心,心一安下来,脑子就转得格外清楚,她突然想到,方才他说只有这嫁衣可以穿过结界,那若是她不跟过来他打算怎样去兽王殿?硬闯吗?几次三番牵动心绪,这会儿又轮到她动了气,瞪着眼睛看他道:“夷衡,你方才是打算独闯兽王殿么?我不想惹你生气,我真的不想你有哪怕一点不高兴,所以你能不能听我好好说一句话?对,你是神!会上天入地,会呼风唤雨!可是那又怎么样?你是没有血还是没有肉?是不会哭还是不会痛?方才你还在说我,现在你可有体会到我的心情?” 夷衡没想到方才他说过的话却被她拿来对付他,真可谓是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硬是把他说得毫无还嘴之力。 扶鸢看她小脸憋得红通通的,身子都在发抖,知道她气得厉害了,刚叫了声“扶罗”便被她一声打断,道:“你闭嘴!我在和他说话!”也再顾不得是美是丑里子面子,仰着脸盯住他道:“夷衡我问你,你真的不怕死吗,还是你根本想死?” 夷衡听她问出这么一句,说他内心不震动那是假的,从来没有人像她这么问过他,问他是不是想死,问他是不是不想活,没想到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会是这么一个黄毛小丫头。他叹了口气,便真的认真思考起来:我不怕死么?我想死么?他当年落尽无极之渊以为自己死定了,其实死了倒还好,一了百了,可是他却活了下来,而且三灵不全,三灵不全意味着什么?就是不久之后依然一个“死”字,虽然明知死亡之局,可他还是不甘这样去黄泉地狱。 “始神之名,献我之躯,震我山河,止尔杀戮,彼绿苗苗,野火燎燎,继我所思,天下共之。”这是女娲临死之时给他的唯一的托付,他不知何意却一直谨记在心,所以在七玄、寒溟、擎央、祉离打造灵灯之时他一直坚守在旁为他们护法,在万灵灯破碎之时他毫不犹豫以身承之保住万灵希望,他拼尽全力做了自己该做之事而且无怨无悔,可是他没想到因为七玄的一念执着,他竟被推向进退两难之地。 幽禁夜阑,利用夜阑之躯苏醒,对夜阑不仁;三灵不全不能尽始神之责,对众生不义,何况不久之后他终有一死,他不知能不能做到女娲那样避免众生遭难,血流成河白骨成堆,若是不能,那他便是将众生推向穷途末路,如此业障将如何得道归于虚无?如何面对玄黄天地?如何对得起女娲临死托付?所以他也曾想过,如果那时死了该有多好! 夷衡的沉默和他眼底的落寞让扶罗的心一寸寸收紧,她的思想连同灵魂都从这狭小的躯壳内飞升,她踉踉跄跄走了有三四步距离,突然“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她满不在意地抹了抹嘴角,然后像瓶塞忽然迸出瓶口,她也忽地迸出一句冷哼,哈哈大笑起来。 扶鸢骇得神色大变,冷汗浸湿了额头,忍不住唤她:“扶罗?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然后回头向夷衡求助,急道:“夷衡君,你快来看看!她这是怎么了?吐了这么大一口血来!” 夷衡的刺心咒终于又发作了,脸色疼得都有些发白,这会儿不得不用手捂着胸口道:“扶罗,你冷静一下,我,我疼得厉害。” 扶罗勾着嘴角看她,笑得惨绝人寰,道:“原来你也会疼的,你想死就死吧,便这么疼死吧!这样也好,我也可以早一点解脱!” 扶罗嘴角继续吐血,一摊一摊流水似的,扶鸢吓得恍恍惚惚,手脚冷得发抖,偏不知道做什么,像个傻子呆呆站着。 忽然,扶罗身体抖了一下,然后僵着身子沿着回廊往前走,她想停下来,但是手和脚都不像是自己的,根本不听使唤,她脑袋发懵,下意识叫了一句“夷衡”。 夷衡这会子被她折腾得昏头昏脑,心里直感叹她这性子比着殿里的银银有过之而无不及,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这会儿又不知怎么扭头就走,赶紧叫了她一声,“诶,你先别走,流了这么多血,怕是受了内伤了,让我看看。” 扶罗闷头走着,咽下嘴里一口腥甜,将嘴角血迹抹去,眼看着走到一个拐角,皱着眉又喊了一声“夷衡。”夷衡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紧走几步想要追上她,又回头朝扶鸢道:“快抓住她!别让她走。” 二人一齐追了上去,这时已经到了万兽窟,在殿外的回廊上,夷衡抓住扶罗手腕,被她带着向前走。扶鸢看她这样子,心情如海浪翻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是不是急得过了头,脑子反而比方才更清楚了,跟在二人身后道:“她是不是被某种灵咒控制住了?――是这衣裳?” 夷衡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恐怕是的。”这厢扶罗拉住他走得一路飞起,他也不得不跟着跑起来,道:“诶,你慢点!你身上还有伤呢!你别拽我拽得这样紧,我不会丢下你这样跑掉的。”他一边喊着,手掌心蓝紫色灵光闪烁不定,扶罗感受到他正把灵力一点一点输送到她体内,而这灵力到了体内,不但不加排斥,还十分适宜地融合了,不由得讶异,道:“夷衡?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能接受你的灵力?” 夷衡道:“非是我的,应该说不完全是我的,是我用灵力催动日暮的治愈之力,或许因为上面有我的血之禁制,它可以自行生成可以使对方身体能够接受的相同程度的治愈力,而我的灵力你也吸收了进去,怕也是因为这血之禁制把我的灵力生成了你能接受的程度。”二人说话之间已经到了万兽窟前,这时夷衡冲身后道:“扶鸢,待会儿进去之后你守好扶罗,莫轻举妄动,我倒要看看这个猫王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万兽窟。 银银仰卧在大殿中央的王座上,上面铺了一层色泽鲜亮的棕色熊皮,他眯着眼睛懒懒地躺着,他的左右两边分别卧着名叫星星牙牙的白熊和黑熊,扶罗一进来,一眼认出王座上的那张熊皮赫然是白虎王身边的那只棕毛大熊。 当她穿着彩霞一般的嫁衣走进殿来,银银的眼睛蓦地闪过一道光,撑起胳膊坐了起来,勾起嘴角慢悠悠道:“华罗,你可让我等急了,你可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什么?”扶罗眼底一沉,眼见对面一条腾蛇鞭打着弯直飞过来,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可是预想当中的疼痛并未出现,她睁开眼便见着扶鸢举着胳膊挡在身前,手中牢牢抓住那条让她毛骨悚然的腾蛇鞭。 银银眼角一挑,手中一转,那鞭子便像活得一样从扶鸢手中蹿了出来,扶鸢以为这一鞭到此为止了,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却猛地一个趔趄,原是被扶罗推了开去。当她回头,扶罗已经闷哼一声倒在地上,那霞光一般的衣裳裂开了一道口子,连着她原本穿着的衣裳也破了,从里面渗出血迹,淡淡的血腥味每一个人都闻得格外清晰。 夷衡震惊当场,连他都没能看到他是何时又出了手扶罗便已经受伤倒地,在他的面前伤人于无形,夷衡怒气冲头,凭空甩给他一个巴掌道:“猫王银银,我不理你不是因为我不动气,而是我在给你机会,这里,你踩过线了!” 夷衡这一掌携着劲风飞过去,秋风卷落叶一般把银银打得连翻几个跟头倒地吐血不止,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银银更是惊怒交加,擦去嘴角的血迹站起身来,握着鞭子的手止不住地发颤,一开口浑身血气翻涌,咳嗽道:“早知阁下……非池中鱼,原来竟是……潜龙在渊,这里受教了!不过你再厉害……又怎样?这丫头在我手里,你……总不会杀了我,我曾说过要她一定不能离开我的身边,要时时刻刻保护我,可是她几次三番惹恼我……咳咳……她何曾想留在我身边一刻!”他笑得狠厉,夷衡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笑也是可以锋利至此的,像刀子剜过,能杀人。 “不过对于你,我却可以要你的命!我们这里一向以实力说话,我知道凭现在的我实在不能拿你如何,否则我岂会任你在此来去自如,我从一开始都恨不能把你削骨食肉啊!” 扶罗抓住扶鸢的手站起来,忍着疼道:“银银!你要打要杀我奉陪到底!正如你所言,他不是你能动之人,你最好收起你的小心思不要打他的主意,即便是‘想’也不能!” 银银好像听到了最好听的笑话,捂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一时又咳出一口血,他撑着身体走回王座,反手拍了拍身边的星星和牙牙,两只毛熊蹭着他舔了舔他的手掌,一爪子拍向对面的墙壁,忽然墙壁的某一处发出一道亮光,被银银抓走的紫荆姑娘就在这一团亮光里挣扎不得,当见着夷衡他们时,她的眼底十分惊诧,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显得十分急切,可是他们却什么也听不见,很显然她的周围必定施了结界,连声音都无法传出来。 扶鸢见眼前情形不妙,暗地里抓住扶罗的手腕往夷衡身边退了退,夷衡顺势把她们往身后一护,扬起脸冷冰冰道:“猫王这是何意?你如此大费周章,想是不会特意来与我们叙旧的,你想要如何不如直说罢!” 银银压下所有的暴怒,声音低沉平稳毫无起伏道:“阁下所说不错,我不知你是何来路,也拿你毫无办法,可是想要得到我想要的,一定非除掉你不可!我没有办法,只好让别人来帮忙了,我探知了这紫衣姑娘的记忆,想必阁下对她十分在意吧?与你做个交易如何?我把她交给你,从此你离开这里,不许再踏进来一步,如何?” 夷衡眨眨眼睛,了然道:“原来你此番目的在我啊!不过我不明白,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你对我有如此敌意?” 银银一道凌厉的目光射过来,对他的恨意毫不掩饰道:“你与我是无冤无仇,可是有句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阁下力量难测,让人摸不着底细,更无法掌控,我身为不归山之主,自有保卫我族之责,每日为族人殚精竭虑已是不易,既然敌我不明,留下你总归是个祸患,今日除了你,我势在必得!” 扶罗一听又要炸毛,扶鸢赶忙拉住她走上前来道:“大王何必自欺欺人!你心中到底为何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当初扶罗答应跟你回来,也只是担心族中群龙无首势必大乱,因此助你一臂之力,如今大局已定,她已经完成她应做之事,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还请大王应允。” 扶鸢的言外之意让银银恼羞成怒,一记犀利眼刀劈过来,拍案而起道:“你是什么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她当初既跟我回来,是生是死也只有我说了算!别忘了,她还欠我一条命!她帮我坐稳族中,立了大功,我不杀她,况且,她今日既披了这嫁衣入我万妖窟兽王殿便已经是我的人,你让她离开,是要她去哪里?!”此一番掷地有声,洞中一片寂静。 扶鸢下意识转向扶罗,瞧着她一双墨色瞳仁逐渐变红,又有化妖之兆,忙地唤了声“扶罗冷静!稳住心神!千万不要被戾气控制!”扶罗听银银一番鬼扯气得要命,幸而被扶鸢及时唤住没有暴走,这厢扯着衣裳想要把它拽下来,可是扯了几下却发现怎么也脱不下来,她又气又惊又怒,瞪着银银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你究竟要怎么样?!” 银银走下台阶,步伐虽然沉重却十分平稳,只想离得她更近一步,看着她,平静的眼睛底下是更深沉的波涛汹涌,他道:“华罗你不要怪我,这是你逼我的,不除掉他,你永远不能安心留在这里,这一次,他非死不可!你可知我兽禽族原属妖族,不,亦或是魔族,我祖先本是妖族之人,在修习芳魁之后又入了魔族,魔族修的是血嗜。灵修者尽知,六界修六道,道道不相容,这世间从未有两道共修之人,且不说安全与否,单是天地法亦有明文禁止,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祖先乃是这开天辟地第一人,不单修血嗜,同时还未放弃芳魁。” 扶罗显得难以置信,忽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里的生存方式都与寻常灵修者不同,他们明明已修成灵元,却依然按着以往兽禽之行作为,你任他们自相残杀,扬言‘强者为王’,便是让他们吸食血杀之气,修习血嗜对不对!” 银银抚上她的脸颊被她一手打掉,他不以为意笑道:“华罗聪□□黠,果真一点就透,不过我想说的是,我祖先倾尽一生摸索其道,并为此散灵形消并非一无所得,她在临死之前独创出这世间唯一的灵禁术,取名为‘鸩’。” 扶罗只觉得这个人她越来越捉摸不透了,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是眼神都让她觉得十分不舒服,就像此时,银银只这么站着,她都觉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他什么时候竟给了她这么大的威胁?她不想往后退,所以反把他推了一下,冷冷道:“那又怎么样?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和你做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银银看了下自己的胸口忍不住笑了,道:“当然有关系,你可还记得,几日前你在这里做了什么?我还真没见过你有这样急不可耐的时候,你的吻让人心动,我都有些怀念了,若不如,我们再来一次?” 扶罗“唰”地看向他,心里道:他到底在说什么?我做了什么?我会亲吻他?我在这里亲吻他?简直是疯了!――不!那一日,那日我……夷衡他……是石澜……是他?不是夷衡,不是石澜,是他! 第69章 扶罗眼眶发红,每个字都是嚼碎了吐出来的,道:“是你?是你!你竟敢如此戏弄我!银银,我因为你姐姐一直容忍你,可你一再触及我的底线,事到如今,这里我绝不会留下了,哪怕是一刻,我也觉得恶心!” 她五指抓住红嫁衣,像剥皮抽筋一样把它扯出来,抓在手里“呲喇呲喇”全部撕成了碎片,抛向空洞洞的上空,雪花一样撒下来。 她走到夷衡面前,不容分说抓住他的手腕,头也不回对扶鸢道:“我们走!” 夷衡听到他们的对话,推测出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能让扶罗不再顾忌救命之恩对银银撂下如此狠话,到底是什么刺激到她?他虽然能理解扶罗的怒火,可是却不能这样一走了之,便拽住她道:“扶罗你且等等!即便要走,也要把话说明白了再走,你这样单方面划清界限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说再见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不是一个人的。” 扶罗背对着银银止住了脚步,夷衡暂且整理了思绪,抬起头平静道:“你何必激怒于她,如此只能把她推得越来越远你明白吗?你方才说,你族中先人曾创得一门禁术,莫非你得到了它?且用在了扶罗身上?” 银银仿佛并未听到夷衡在说什么,他的目光自始自终跟随着那唯一的女子,他眼见着她把霞光嫁衣撕成碎片,仿佛他的心也被撕成了碎片,喃喃道:“十年料峭胆寒,白首相思如意,华罗,你是我的毒,毒已入骨,我愿饮鸩自医。”说起来真是讽刺,银银明明心狠手辣对他们恨之入骨,可是此间一字一言,分明用了真情,反观夷衡几人眉色淡然,似乎并未觉察出他此言何意,比起疑问更多的是讶异,无法对他的反常做出合理判断。他们只知银银自出现在他们眼前便是盛气凌人的,而此时的银银,是他们见所未见的,连扶罗都只蹙了蹙眉头,依然背对着他,不准备转身,亦不准备答言。 气氛沉寂了好一会儿,夷衡正待说些什么,银银却又接了话,一反之前情态,冷冷把目光转向夷衡道:“阁下全猜对了,确实如此,上一任兽王虽是白尾虎,可是他却未能得到他的上任认可,也就是说并未得到灵禁术。灵禁术自来都是由族中大王代代传承,它的上任兽王乃是飞禽白鹭,白鹭是第一位反对‘弱肉强食,强者为王’之人,后来被白尾虎所杀,她或许早有预感知道自己大限已至,所以提前找好了禁术继承人,便是我姐姐金金。姐姐深知白尾虎野心,一直避免与他正面冲突,并将禁术偷偷刻于自己灵元之上,一直想办法在他身边保全我俩。那日,就是我借石澜之身接近华罗的那日,我从华罗体内看到姐姐灵元,将禁术背了下来,刻苦研习终于掌握了它,鸩禁术被我继承,相信姐姐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她总算对白鹭王有了个交代。” 夷衡低下头思索半日,若有所思,道:“那么,你如今在罗儿身上用了这禁术,是否就如方才那般,行动不能自控,只能执行你的命令?” 银银笑道:“阁下聪慧至极!如此也省的我多费口舌了。”他招手叫星星牙牙过来,两只毛茸茸的大熊依偎在他身边,被他摸得“嗷嗷”乱叫,显得惬意极了。他的情绪也逐渐安定下来,捋着毛看着前方的背影道:“所以,你以为你身中禁术,今日还能走得了?” 夷衡咋了咋舌,哭笑不得道:“我明白了,你想让她留下,让我离开,离开这里,离开她身边,离开这世上,对吗?” 银银畅快笑道:“对极了,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那么……” 扶鸢在他开口之前突然喊了一声道:“银银!我劝你三思后行!最起码给你们之间留下一些余地!你知道扶……小罗最想要的是什么,最宝贝的是什么?你若敢伤他,你和小罗才算真的完了!” 银银扫了她一眼,然后低头拍了拍两只大熊,星星牙牙立刻“嗷呜”叫着向扶鸢蹿过来,把她拉开了扶罗夷衡身边牢牢困住,并不发难。 然后银银拍了拍手掌,笑道:“好了!现在没人打扰了!我们便开始吧!华罗,现在走到你的宝贝面前,让他交出他身上的万灵碎片,否则……”一直困在结界里的紫荆突然开始挣扎,表情十分痛苦。 夷衡淡淡地看向他,银银潇洒转身走向王座,双腿交叉,一只手顶着脑袋,完全看戏的样子道:“不要问我为何知晓你身上有万灵碎片,你忘了我族飞禽走兽众多,可以说我的耳目遍布天上地下每一个角落,我想要知道什么还有何难吗?” 扶罗像只木偶似的朝夷衡伸出手去,扶鸢被星星牙牙困着,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伸着脑袋干着急。夷衡看着眼前人无奈的眼睛,颤抖的双手,还有她先前被银银一鞭子抽的破了的衣裳,此时离得近了,他才看到那伤口比想象的还要再深一些,此时还有鲜血渗出。 夷衡拿出一块儿紫晶石头塞到她手里,但是他的手并未及时离开,待蓝紫色灵光闪烁一个周天之后,才慢慢松开了她,此时,扶罗那渗血的伤口已经慢慢愈合。 扶罗红着眼眶拿着石头走到银银身边交给他,银银高高地举着端详了片刻,笑了笑道:“很好华罗,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杀了那紫衣女子,要么你杀了他!”手指从紫荆姑娘身上落到夷衡身上,就那么轻巧地一指,便定下了别人的生死。 他眼里笑着,说出的话却是最狠毒的,“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看到他,尤其不想看他那一副凛然无畏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人作呕!我倒要看看,当我把他所有珍视的东西夺走之后,他可还会保持那美丽不动如山的面容,还是会嘶吼愤怒地要来杀我?哈哈哈哈~” 扶罗从台阶上走下来,一步一步踏在石板上,日暮已变成血灵匕拿在手上,她从一开始选择的方向便不是夷衡,这是所有人都笃定的,当然也包括银银。银银知道扶罗不会杀他,这么做也只是想要他们互相伤害,互相痛苦罢了!只要看到那人岿然不动的面皮下露出一点不一样的表情,他就开心极了!痛快极了! 夷衡很快便动了,他跑过去拦在扶罗面前,双手抓住她的手腕,却依然笑着,道:“没事的,不要去,待在这里,很快就好。”他支配全身的力量来控制扶罗,叹了口气对银银道:“好吧,我承认我的确很难过,你还想怎么样你说吧。” 银银哈哈大笑起来,看得出他此时十分痛快,坐直身子往前探着道:“你知道我想你死,我也知道你身体原本便受着重伤,况且现在万灵碎片在我手里,今日我想杀你易如反掌,我可以大发慈悲不亲自动手,不如你自我了断如何?” 扶罗被夷衡抓着手腕揽在怀里,此时却激烈挣扎起来,眼泪也掉得厉害,不知是不是银银故意的,此时鸩禁术似乎并未发挥作用。扶罗紧紧抓住夷衡前襟拼命摇头,哭得泪人一般,只喊,“不可以不可以!夷衡不可以!为了七玄君你不可以死!为了紫荆姑娘你不可以死!为了你的好兄弟,还有天上那些大小朋友你不可以死!为了莫鱼石澜武幽你不可以死!为了天地万灵你不可以死!还有,为了我你不可以死!夷衡夷衡夷衡!答应我,不要死!” 夷衡听到她的每一个“不可以死”,每一句都让他锥心刺骨,忍不住闭上眼睛,一句句道:“扶罗,你给我这么多个不可以死的理由,可是这些难道不正是我应该死的理由吗?三灵不全的灵修者从来不能存在世间的,这是自然定律,即便我是始神也难逃其法,我的结局早已注定,只不过早一步晚一步而已,我不想你们所有人为我伤,为我痛,为我承担,你们为我做得足够多了,我唯一抱歉的,便是辜负了你倾尽所有挽救的这条命,是我害你一无所有。” 夷衡轻拍怀里人安抚,拍了好久好久才抬起头对银银道:“说实话,我见过恨我恨不得要我死的人,但是这么恨我入骨的也只有你而已,哎!你可知道我是堂堂始神,你敢背负一个谋害始神之罪吗?” 银银眼底闪过一丝震惊,但是很快便恢复平静,笑道:“且不说你堂堂始神为何沦落至此,假若你真是始神君我也不怕!我知道华罗原也并非寻常凡人,她的过往我不想追究,我只知当下要把人抓到手里,而想要把她抓到手里,你必须得死!我既然下了这个决心,自当会承担这个决定所带来的后果,所以请你放心!” 夷衡轻轻笑了几声,对他的勇气真心钦佩,少时道:“好!你把紫荆姑娘放了,答应我好好照顾扶罗,我便如你所愿。” 扶罗一听当即便发狂了,不管不顾地抓住夷衡强吻,夷衡一不留神轻易被她得逞,这个吻不该称之为“吻”,更应该是“撕咬”,破开他的牙齿,张开蛇信子向更深处试探,每深进一处,必要辗转几回,留下自己的味道,卷出另一人的血气,直到喉结处也被她啃伤,夷衡终于制止了她。 两人气息未稳,夷衡也喘息着,舔下嘴角的血珠,手指抹了一把喉结,带出一指红色,不禁咋了咂嘴,道:“这孩子!你属老鼠的么?再深一点我就更省心了,直接就要到阎王殿报道了!” 银银看着两人这生死之间的诀别甚觉刺眼,“腾”地甩出腾蛇鞭卷在扶罗身上,胳膊一收,便把人远远拽了回来,把人禁锢在怀里,冷冷下了命令:“待在这里别动!不要再惹怒我!”扶罗果真便不动了,不是她不想动,而是她动不得,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他的手上,砸在心上。 银银朝星星牙牙看了一眼,二人点头,爪子一动,墙壁四周的结界便破开了,而墙上的人也飘悠悠地落了下来,夷衡赶忙上前一把将人接在怀里,扶鸢趁机也从两人的包围圈蹿了出来。 紫荆似乎受了伤,脸色发白,他们方才说的话她全听见了,此时吸了口气对他道:“大人为了我不值得,你根本不必来救我,罗姑娘说得对,您千万不能死,您死了,要让我情何以堪?” 夷衡摇了摇头,笑了笑道:“紫荆你听我说,也许你听不懂,但是你听我说,你以身殉道,大业已成,我为你自豪;你有情有义,即便以“冰心”化身也要来到我身边,我谢你敬你爱你。可是我还有一句话,你临去之际对我的托付我终是要辜负了,对不起,我很对不起,但是你相信我,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轻易放弃的,你看着我好吗?”夷衡抬头,笑得舍身坦然,“扶鸢,你快送紫荆回去,送她回魔域,事到如今,我只能选择相信了,我相信他会保护你。” 扶鸢失魂落魄地扑过来,跪在他身前使劲磕头,绝望又无助道:“夷衡君求求您!求求您不要走不要死!我们所有人都需要你!你不能走!我不接受!我死也不会接受!” 夷衡把手伸到她的额头下,扶鸢急得乱七八糟根本没有注意到,照样一头磕了下去,便听夷衡呲牙咧嘴哼哼道:“嘶~扶鸢,你跟石板有仇还是跟我有仇,还是跟你自己有仇?这么狠的心!疼死我啦!” 扶罗在王座上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到夷衡对紫荆的感谢和抱歉,看到扶鸢对夷衡的挽留破釜沉舟,当看到扶鸢几乎全力磕向夷衡手掌那一刻时,心里也跟着抽疼了一下,仔细想想又哭又笑。 银银耐心告罄,抓住扶罗的手腕冷下声道:“始神大人!您是否准备好可以走了?还是需要我送您一程?”犀利的目光瞥向一旁,星星牙牙立刻上前,张嘴一人咬住一个把她们拉开夷衡身边。 夷衡叹了口气,对挣扎的二人安抚一笑,最后看向了高台之上,千言万语再也无从开口,闭上眼睛长出了口气,然后掌心一动,反手拍向自己的天灵盖,那一刻,直击心灵的嘶喊震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不要!!!” 蓝紫色灵光四处飘散,同一时刻,紫荆、扶鸢扶罗同时听到了最后的留言: “罗儿,你们都不要哭,不要怕,相信我……” 第70章 那日,夷衡在兽王洞中散灵而亡,紫荆作为灾祸之源其实更加无辜,她本体乃女娲灵器“冰心”石,寄托了女娲一念相思,只是女娲的记忆尚未恢复,前尘往事尽皆忘却,对她而言,夷衡便是一个“不甚重要之人”,甚至是“无关之人”,可是便是这个“无关之人”为她引火上身,甚至白白送命。 想起他最后对她说的那番话,还有在万兽窟绝顶她为他做得那碗莲花窝,她努力想要从中找出什么联系,可是脑子里始终一片混沌,找不出首,也找不出尾,便是在这混沌中,她见到了前来寻她的无夜。想不到由万灵碎片加强的结界竟有如此能耐,无夜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脱身而出,而此时他看到的是她一张苍白的脸,虚弱地好像下一秒就要烟消云散,她嘴里一直喃喃说着一句话,无夜凑近了才听清是“他走了”三个字,而扶罗在目睹夷衡散灵之后,经历大悲大恸昏厥过去,银银当即抱起她进了后殿,星星牙牙自当跟过去护卫,所以此时洞中大殿除了紫荆,剩下的只有一人――扶鸢。 无夜没办法从紫荆口中问清发生何事,只能来问扶鸢,当看到她的样子忽然觉得无比熟悉,竟是在哪里见过似的。扶鸢此时的样子并不比扶罗好到哪去,唯一的区别是扶罗真的倒下去了,而她还站着。直到来人站到她的眼前,她才模模糊糊认出他便是魔君无夜,努力撑起身子拜了一拜,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道:“魔君大人,紫荆姑娘无碍,我奉夷衡君所托把她交还于你了,夷衡君临去之时曾说,他还是选择相信你,知道您定会护好紫荆姑娘,如此我也不辱使命了。” 无夜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夷衡的气息格外浓厚,残存的灵力也还未散尽,显然人刚刚离开不久。而且这里的气氛颇不寻常,还有紫荆的样子,察觉一定发生了什么,语气不觉带了三分严厉,道:“发生何事?一一说来。” 扶鸢前言不搭后语地勉强将首尾始末说完,无夜听得脸色越来越冷,最后剑眉一凛道:“你是说,夷衡散灵而亡了?哼!他又在玩什么把戏!那个人可没那么容易死,你以为始神只是看着高高在上吗?如若他真的身死,怕是世间又要天翻地覆了!”感觉到后殿有一股不寻常的灵力傲气蓬勃,看看怀里的紫荆,目光染上一股肃然杀气,道:“你是说打伤紫荆之人正在此处?”扶鸢犹豫之后点了点头,道“是。” 无夜二话不说抬脚便向里面走去,这时紫荆忽然抖了抖身子,浑身开始冒汗,全身滚烫,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不像中毒,不能按着解毒的法子来,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扶鸢大胆走上前来,看了一眼道:“姑娘怕是方才受了惊,引起体内灵力激荡,一不小心或许有性命之忧,大人还是把她带回去好生照料才是。” 无夜愣了愣,心道:受惊?照料?这要怎么照料?撇了她一眼不容分说,“你跟我回去,你来照料她。” 扶鸢先是惊讶,回过神来赶忙道:“不不不!魔君大人恕罪,这里离不开我,夷衡君刚刚离开,虽然您说他没死,我也以为他不会轻易便死,可是祸福难料,况且扶罗又是一根筋,我得看着她,若是您信得过我,回去之后您尽管去凡间寻一位大妈,让她来照看,相信紫荆姑娘很快便能恢复精神。” 按着无夜以前的脾气,凡是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从来都没有妥协过,可是今日不知怎么,他既没有杀进去大打一番,也没有强行带扶鸢回去,连他自己都不禁想:我是不是也生病了?不该是这样的啊!这副有话好说凡事好商量的样子怎么可能是我魔君无夜?他大着脑袋打道回府,至于后来究竟有没有得出结论也没有人知道了。 七日后。 鬼府阎罗殿前,石澜和莫鱼穿过蜉蝣九生莲池,举着把黑油大伞蹑手蹑脚地看着大门徘徊,门前一溜儿的黑袍鬼兵把大门把守得严严实实,雨哗啦哗啦下得欢快,那些人也不打伞,目不斜视地瞪着他们。 石澜举着伞,另一只胳膊捣了捣旁边紧抱着他的莫鱼,小声道:“哎,小鱼儿,我可终于知道为何他们这里的兄弟总是一副黑袍斗篷的打扮了!”小鱼儿眨眨眼,天真地问道:“为何?” 石澜动了动大伞,嘿嘿笑道:“因为下雨啊!你看我们来了半个月了,他们这天天下雨,穿着这黑袍斗篷,不就方便多了么?最起码不用打伞!” 小鱼儿龇着牙给了他个白眼,道:“噫~你就这点脑子吗?以前我来过这里,那时是没有下雨的,扶罗扶鸢她们也知道的,只不过这些天真的是天天在下,再这么下下去,真的不会淹了地府么?” 那些鬼兵大哥苦大仇深地望着他们,石澜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怨气,不由叹气道:“哎!你说这鬼王大哥防我们像防贼似的,我们都来这么长时间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啥都干过了,差点把他们的地府给拆了,他愣是坐怀不乱固守金汤,护媳妇儿都没他这么护的!” 小鱼儿点头如捣蒜,一个劲儿附和道:“就是就是!好歹让我们见武儿一面啊!他现在究竟如何了?是好是坏也不知道,我急都急死了!” 石澜摸着下巴想了半日,忽地一巴掌拍到莫鱼背上道:“哎!我有办法了!” 莫鱼苦哈哈地摸着自己后背嘟囔:“有办法便说办法,这么大劲儿打我做什么!作死!” 石澜忙地觍着脸给他揉着后背道:“鬼王不怕我们拆地府,不怕我们撒泼打滚胡搅蛮缠,但是我看了这么些日,他对来到地府的这些孤魂野鬼可好得很呐!我听鬼兵大哥说,凡是来到这地府的,都是身死灵灭却仍有一口气不肯下咽,执留世间之人,他们靠着吸食那些投生之人的死气维持自己的时间,幸运的可修成阎罗灵根,立足鬼界;不幸的便遭地狱业火淬炼而亡,直至灰飞烟灭,什么都不留下,所以他十分宝贝这些小鬼,尤其练成了灵元的小鬼,入了他的眼的,都是收在身边贴身相伴的。” 莫鱼咂摸着嘴巴点头道:“嗯~但那又怎么样?” 石澜笑得嘴角咧到眼角上,直看得莫鱼寒毛直竖,慢悠悠道:“我们没办法见武幽,但是奈何桥庄那么多大兄小弟我们总能见得到吧?我一向最擅长与人排忧解难,看我轻轻松松让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莫鱼的脑子出奇地好用了一些,立马道:“你是说清空奈何桥庄,让他们投胎重生离开地府?这么一来地府大乱,依着鬼王那护犊子的性子非得气炸了不可!我看他到时候还坐不坐得住!只要他一动,还怕我们偷不到人?把人抬上大花轿嫁了都有可能!” 两个人似乎看到他们“阴谋”得逞之后的鲜妍画面,撑着大伞在雨幕中笑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门口的鬼兵望着傻乎乎的两人只觉胆战心惊,不由在心底哀嚎:二位祖爷爷诶!这回又想搞出什么鬼来了!您们可省点心吧! 阎罗殿内。 地府内唯一身穿白衣的男子从内堂走进中堂来,苁朔一如既往端坐在堂前,桌子上堆着一摞厚厚的名簿,眼睛盯着牛皮纸一眨不眨,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来人站在堂下拱手一礼,轻唤了声“大人”,苁朔终于抬起头晃了晃脑袋,道:“长幽啊!怎地下床了?身体可好些了?” 白衣人道:“多谢大人关心,这些时间多亏大人悉心照顾,长幽身体无碍了,大人,躺了这么多日身子都躺乏了,长幽想出去走走,恳请大人允准。” 苁朔拖着长长的黑袍走出来,带他走到一旁小案前坐了,道:“说的也对,怕是在屋子里闷了些,也该出去走走,可是近些时日地府里变化大了些,终日里大雨未停,说到底还是万灵灯灭,不但人间陷入一片苦海,我们地府也终受了牵连。” 长幽忙道:“那,那些兄弟可有大碍?尤其刚入地府者亡魂未定,修炼之中最易受惊,这样大的变动,他们不可能不受到影响,大人没怎么样吧?” 苁朔笑着摆了摆手,先让他冷静下来,才道:“你放心,本大人无事。你不知道,那时我从天上回来,地府乱成一团,奈何桥庄万鬼长哭。他们都是心里有怨、有怒、有恨、有仇的,一旦情绪发泄,必将一发不可收拾,自地府成立以来,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失控的场面,我一度以为我们这次怕是很难挺过来了。” 从苁朔的叙述中,当时地府是怎样的情形可想而知,可是长幽听着反倒不急了,像是一口气松了,靠在椅子上十分平静地淡淡笑着,他知道既然鬼王如此心平气和对他复述此事,想必是他已顺利平息大乱,这一场大劫算是平安度过了。 苁朔挑了挑眉,像是成心跟他来劲儿,他不问,他便铁了心不说,长幽没法子,只得假装不知,探着身子问了句:“后来呢?” 苁朔却站起身来,将长长的袍子整理了一下并不接他的话,反而横插一句道:“诶,你不是要出去吗?来人!”一位身穿黑袍斗篷将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一个人走了进来,拱了拱手,一开口声音竟是嘶哑的,只唤了声“大人。” 苁朔看了他一眼道:“去,给长幽大人拿把雨伞来,送他出门。” 那人点了点头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把黄油伞,也不说话,只在殿外等候。 长幽便对苁朔行了一礼,道:“大人,我先告退了。”走到门前,苁朔忽然叫住了他,道:“长幽啊!有些事情过去的便该让它过去,你是个聪明人,当知道失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再有一次,你修行不易,既抓住了机会,我不希望你轻易放弃,假若记得实在痛苦,便努力把它忘掉,假若实在忘不掉,我也不希望你勉强自己,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你自己谨慎选择知道吗?” 长幽站了好一会儿才应了声,道:“长幽明白,请大人放心。” 阎罗殿外。 石澜和莫鱼刚打定了主意要走,忽见一直紧闭的殿门大开,两人忙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看从门内出来之人。 石澜从未在地府见过身穿白衣之人,眼见着白衣人漫步而来,只觉有趣得紧,连人走近了都未发觉,直到为白衣人撑伞的黑袍鬼将轻咳了一声,石澜才注意到自己已盯着人看了许久,一时尴尬不已,连忙拱手道:“这位兄弟实在不好意思!我,我不是有意的!莫见怪啊!” 石澜心里发慌,只急着道歉,反倒没注意对面之人已经大变的脸,而莫鱼看到来人亦满脸惊讶,大喜过望便要献出熊抱,可是那人却对他摇了摇头,又对石澜摆了摆手,向前去了。 石澜见那人一身白衣一脸“生人勿近”的气场,眉眼间难掩失望,感慨道:“哎可惜了!本以为是个不入俗流的,原来是一丘之貉,我们也走吧!” 莫鱼冷不丁道:“走哪去?” 石澜噎了一下,不满道:“你说去哪?方才说好了的,去奈何桥庄啊!” 莫鱼看着他自顾往前去,愣了愣忙地跑上来拉住他道:“诶!要不咱们别去了吧!” 石澜怀疑地用手搭上他的额头,道:“小鱼儿,你没发烧吧?这会儿说什么胡话呢?哦!莫不是怕了吧!喏,你要是怕,便在这里等我吧!你放心,我有预感,这次一定能把鬼王逼出来!对了!你得先去趟人间,给我拿一坛好酒来,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你!”石澜指了指莲池旁边的九角飞檐亭,每个角上都挂着一盏宫灯,豆大的火苗在雨中闪闪烁烁,长明不灭,道:“你快去!别让我等急了!若是敢贪玩儿贪吃,回来我拔光你的牙!” 莫鱼不知他打什么鬼主意,被他推着嘟嘟囔囔边走便骂,不知骂了一句什么,石澜虽没听清但也不打算放过他,刚举起手来,小家伙一个闪身便跑得没了影子,石澜在亭子里翘着二郎腿等了约有一盏茶时间,小鱼儿抱着个大坛子出现在小亭子里。 石澜心满意足给他捋了捋毛,道:“小鱼儿真乖!等我回来给你买鱼吃!等着我哈!” 莫鱼眼见他冲到雨幕里没了人影,急得跳脚道:“你这个傻人!真不知道一个个的都在搞什么?!不管你们了!简直气死我!” 奈何桥庄。 一间类似人间茶馆一样的大厅里坐满了人,哦,不对,是坐满了鬼,他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聊天,若不是一个个黑袍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真与凡人一般无二。当白衣人走进来时,几乎所有的人停止了说话看向他,小二站在柜台前瞧见这人立刻点头哈腰迎了上去,道:“呦!是长幽大人!好久不见大人来此,大人是‘听谈’还是‘听曲’?” 长幽道:“听曲。”那小二立刻迎着他往楼上走,道:“得嘞!下一场刚好是‘曲’,还是阿孟的场子,她新作的《回魂》,包管您喜欢!”小二也是黑袍斗篷的打扮,但身量明显比普通人纤细一些,看得出与长幽是老相识了,一路都热情得很,那欢脱劲儿比往常更高涨了几分,估计是长幽来了高兴得。 长幽闻此微怔,转而打量了一下厅中之人,有熟悉的,看见他纷纷举杯点头,算是打个招呼。长幽一一点头回应,他发现还有一些熟悉的面孔并不在其中,大部分是不熟悉的,于是问道:“阿修,之前的兄弟有很多怎么不见?他们……” 阿修脚步一顿,立刻接了腔,道:“大人猜的没错,他们已经不在了,底下大部分都是新来的,大人看着也面生吧?” 长幽看了一眼身旁陪同的鬼将,道:“墨痕,多拿几颗交珠来。”墨痕从袍子里伸出手来,掌心上七八颗眼睛大的黑珠子散发着盈盈光泽,阿修接过来惊叫道:“这么好的交珠!一定对修行大为助益!长幽大人一下给这么多是何意?” 长幽道:“你自己留下两颗,剩下的便当‘听谈’给厅里的兄弟,各自不易,大家多帮衬些吧!” 阿修连忙道谢,很快,名叫“阿孟”的女子从天而降,落在大厅中央横起的一根木梁上。她穿的也是黑衣,不过不是黑袍,是一件妖艳的黑纱裙。她横坐木梁之上,怀抱琵琶,黑裙黑发凌风而动,一颦一笑,魅惑人心,歌喉婉转,拢、捻、抹、挑皆入脾入肺,听者只当梦里回魂,一曲罢,在座无不涕泣如雨。 而石澜是在开场时进来的,他从头至尾听完一曲,却无一丝动容,反观厅内众鬼实在理解不能。女子唱完从梁上飞下,直接到了二楼长幽身边,矮首一礼,声音酥软媚骨,道:“奴家见过长幽大人,大人可安好?” 长幽点头淡笑道:“阿孟功力见长,一般人怕是听不得你一歌半曲了!” 女子媚眼一笑,怀抱琵笆,蹂身坐进他怀里,附在他耳边娇笑道:“可是大人显然不是一般人物,对阿孟一曲毫无动摇,大人如今越发打动不得了!”长幽只得呵呵赔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人请到一旁坐下,向身后道:“墨痕,倒茶。” 阿孟撇了一眼黑袍人,哼一声嗔怪道:“这人还是一副死样子,无趣得很!我实在瞧不出来,他哪里值得鬼王大人再三偏袒?哼!” 长幽无奈道:“阿孟,墨痕只是不苟言笑,人是极好的,你不要每次都针对他。” 阿孟努努嘴,还要再说什么,忽听楼下阿修低喝道:“诸位,本来今日此曲为最后一场子,可是,方才长幽大人另给打赏,下面还有一场‘听谈’,想必定会给诸位一次良好的修行,诸位请赏!” 第71章 “听谈”开始,大厅立刻陷入一片黑暗, 漆黑透亮的交珠一抛出来散发出夺目的光芒,眼前浮现出一颗颗透明的小玻璃泡,每个泡泡里都出现一幅画面。 第一幅:一对三四岁的小娃娃,男娃裹着红肚兜,光秃秃的脑门上扎着一个“冲天炮”。女娲同样穿着一个红肚兜,脑袋上用红绳子缠着两个“牛角辫”。他们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大人们扛着镰刀顶着烈日在田里割麦子,而两个小娃娃坐在田垅上捏泥巴。男娃捏了一个男娃娃,圆圆的脑袋,大大的肚子,张着嘴巴笑眯眯。女娃捏了一个女娃娃,宽宽的额头上梳着一排整齐的刘海儿,两只小脚丫胖乎乎的,嘟着嘴巴笑哈哈。后来男娃不知说了句啥,惹得女娃气呼呼的摔了女娃娃,女娃转过身子不再理男娃,男娃急得团团转,眼珠子一转,往脸上糊了一团黑泥巴,女娃拍手笑哈哈,指着他说他丑得不如泥做的男娃娃。 第二幅:画面里天蒙蒙亮,只听一户人家房门“吱呀”一响,从屋里蹦着跳着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爹娘穿着灰布衣,扛着锄头镰刀对她说了什么,她便欢欢喜喜跑开了,一路跑到邻居家,她站在院子里双手搭起小喇叭喊了一嗓子,很快一对年轻夫妻也出来了,同样地拿着锄头镰刀,笑着冲她指了指屋里。小女娃噔噔跑进屋子里,熟门熟路找到床上睡着的七八岁的小男娃,狠狠朝着被子捶了他一下,小男娃没反应,她眼珠子一转,又撑起小喇叭趴在他耳朵边上叫,这下小男娃一骨碌翻下床,鞋子往脚上一套,踢踢踏踏跑出门,小女娃在身后笑骂着追出去。 第三幅: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长得貌美如花,鼻子眉眼隐约可以看出小时候的痕迹,她坐在床上绣着一个荷包,一只鸳鸯扭着脖子在河里搔羽毛,另一只还没绣完,忽然屋外传来一声呼唤,少女娘亲出门将人迎进来,跟着进屋的还有一堆礼品,堆了整整一屋子,看得出提亲的是家境殷实的富裕之家,而提亲的少年却不是当初的男娃娃。 第四幅:一位年轻的少妇回娘家,看见爹娘哭得泪如雨下,她对着娘亲不停诉说,娘亲一边听着一边拿手绢抹眼泪,陪着女儿哭是她唯一能做的。少妇临走之时向娘亲问起什么,娘亲摇了摇头,此时她抬起头正从窗口望见上地回家的俊秀少年,少年一双眉眼像极了儿时的男娃娃,少妇又一次潸然泪下。 第五幅:妇人跪在一座新坟前,漫天大雨下得厉害,她浑身湿透自始自终却没说一句话,她哭得晕倒在坟前,后来跑来一位年轻相公扶起了她,她抱着相公悲伤难掩,满脸的泪水滂沱,雨都刷不去她的伤悲。后来,她被寻来的丈夫恶狠狠地从相公身上拉开,拖在雨幕里,她的身下汇成一摊血水,她的孩子在这一天也去了。 第六幅:妇人被丈夫的三妻四妾日日欺负,毒哑了她的嗓子还不够,又设计陷害她。这一日,她服侍受宠的侍妾休息之后回到房中,却发现房中有一位年轻的陌生男子,男子对她柔情蜜意,甜言蜜语说个不尽,她想跑出去,可是却被他抓回来狠狠扔在床上,撕开她的衣服□□她,这时,连续几个月从未出现的丈夫突然推门进来,看到此种情形,抓起绣篮里的剪刀先捅了男子一刀,又一把插入女子胸口,男子临死前紧紧拽着宠妾的衣裙,眼睛里是满满的温柔眷恋。 第七幅:在一间熟悉的破屋里,常在午夜梦回思念的少年守在床前,只是转眼少年已是青年,青年的爹娘终日对她没有好脸色,惟有青年没日没夜照顾她,喂她喝药,给她说很多外面的趣闻,妇人终于痊愈了,这一次肚子里的孩子也活了下来。妇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外面的风言风语传得满天飞,青年的爹娘一天天地憔悴下去,终于在孩子出生的这一天,青年的娘亲病故,爹爹跟着上吊自尽。 第八幅:在孩子一周岁的前一天晚上,青年说要上山打柴赚些零用钱给孩子买礼物,后半夜时,忽闻房门“吱呀”一声,夫人以为青年回来了,忙地起床迎他,谁知进来的不是青年,而是上一任丈夫,丈夫一进屋,二话不说把她往床上一推便要做那苟且之事,妇人被他捂着嘴巴没法子呼救,到底让他如了意。此后,每次青年不在家,即便是在白天,那畜牲也会找到家来与她厮混。几次之后,妇人便想跟着青年出门,可是出门之后,邻里的迥异目光,还有锋利的龃龉都让他们不堪重负,妇人自己倒没什么,可是她只可怜青年遭受如此诘难,不得已,妇人只好安安静静待在家中,而她所受的欺辱也从不间断。对于此事她无脸对青年言明,几次三番想死却舍不下他。直到一年以后,当她又一次怀孕,青年终于察觉了,一日,他一如往常去田里干活,妇人把他送出门去回了屋子,他却走了回头路,他亲眼看见自己心爱的女子与她的前任丈夫私通,只觉眼前天昏地暗,待丈夫出来,趁他毫无防备,青年在他身后举起镰刀一刀结果了他性命。 第九幅:妇人无法面对青年,终于抹脖子自尽,临死前又捅死自己两岁大的儿子。青年回来看到一屋子干涸的血,大的,小的,连着肚子里的全无生气。青年大恸,趁着月黑风高,将村子里所有房门在外面锁死,放了一把火,从村头燃到村尾,通通烧了个干净,而他自己拿着拿着一个荷包在妻子面前自尽,荷包上一只鸳鸯扭着脖子在河里搔羽毛,而另一只还未绣完。 画面结束,厅上一片沉默。这个“听谈”的对象是画面中一开始的小男娃和小女娃。小女娃满含着羞愧、怨恨、以及深深的厌恶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的怒气和怨气一点也不比小男娃少,小男娃的双手沾满的百条人命足以证明他的杀意和仇恨有多浓烈,这些对于这些野鬼来说可以说是最美味的“补品”。所以,每一次“听谈”其实便是他们的一次修行,而一次好的“听谈”甚至能让他们接收足够多的愤怒、怨恨、憎恶和仇视,以助他们修得灵元。 石澜身在其中虽然看得懵懵懂懂,但画面里的情绪太过强烈,以至于连他都能感知到一二,甚至连他们入骨的憎恨都涌上心来,只觉毛骨悚然,抓住了离得最近的一个兄弟的肩膀和他说话,“兄弟!你们这里是不是都是拿这个当下酒菜啊?别说,一般人还真在这里混不下去!” 忽然灯一亮,石澜不得不用手挡着眼睛眨了半天,这时才看清他抓着的人,竟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人挣脱他的手臂也不理他,只低头坐在蒲团上打坐。石澜看了他半天,忽然拿起放在脚边的坛子在他面前的茶碗中倒了一碗,接着一眼望尽厅中闭目打坐的众鬼,蹑手蹑脚从第一个倒起,一直满到最后一个,大呼一口气,心道:得亏这次预备得多,刚刚好!扔了酒坛子,掐着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满意足。 长幽在楼上坐着,楼下的动静他看得最为清楚,本来在石澜走进来时他便皱起了眉头,此时瞧着他不知又想起哪门子鬼主意,更是一张脸全冷下来。 阿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竟还是那位成心找茬的凡人小子,便哼道:“有什么值得大人如此动气?此人在这里游逛了好些天,唱了几出‘大戏’,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也甭管他了!”长幽吃了一惊道:“他来了好几日?鬼王大人怎么不管?”阿孟怀抱琵笆半遮面,笑道:“鬼王大人怎么不管?只是越管他们越来劲,听说他们是鬼王大人的故人,大人由着他们,我们又能说什么?” 这时,众鬼调息完毕,睁开眼来,瞧见茶碗里不知何时又添得满当当的,抬头四下打量,石澜看时机成熟,从角落走到大厅中央,装模作样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兄弟!我瞧大伙儿修行辛苦,这是兄弟一份心意,千万不要和我客气!” 方才那位被他抓住肩膀的黑袍鬼一点没承情,拍了拍袍子,站起身便要走,石澜忙地上前拦住人道:“诶?这位兄弟可是不给面子啊!这样走了多没意思,来来来!好好坐着!你听我说,这东西可是个好东西,你们方才经历那么一场情绪波折,心里一定不会好受,喝了这个包管你浑身舒畅,修行事半功倍!你就算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看在你们鬼王大人的面子上,把它喝了吧!我可是代你们鬼王大人在慰劳你们啊!” 那黑袍鬼被他按着坐下来,顶着宽大的帽子扫了他一眼,声音格外低沉,道:“你说慰劳我们?鬼王大人让你来的?” 石澜撒谎脸不红心不跳,底气十足道:“那是啊!也不想想,你们鬼王大人平日里有多宝贝你们!一个个拿你们当亲儿子似的!让我慰问一下自当应该。” 黑袍鬼盯着茶碗一动不动,似要把茶碗盯出一个窟窿来,良久,石澜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已举起茶碗一饮而尽。不知是不是酒的味道太烈,那人竟咳了好几声,石澜能感觉到从帽檐底下传出一道凌厉的视线一直对着他。正当他搓着手要慷慨陈词一番,却被那人轻飘飘挡回来道:“现在我可以走了么?”石澜开始反思他的这个计划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按计划不应该是这个节奏啊!正常人来说,看见陌生人热情送酒不应该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吗?一杯酒下肚,不应该是推心置腹,酒逢知己千杯少吗?这样他便能按计划从对方嘴里套话,对症下药,见招拆招啊!可是,这个人一点不按常理出牌,这不是明摆着拆他的台,挡他的财路吗?啊呸!挡他的正事吗?! 眼见那人就要踏出门去,石澜只觉心有不甘,忙地叫了声“哎!大哥别……”话还没说完,便见那人突然一弯腰,“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来,吓得他赶忙扶住夸张地叫道:“哎呦喂我的大哥!您这是怎么?莫不是方才练功练岔了?您这后知后觉也太慢了些吧!” 那黑袍鬼不理他言语,反而猛抓住他手腕,回过头冷声道:“你在那茶碗里放了什么?为何要害我!我和你可有怨仇?” 石澜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没有!不过一碗酒罢了!我和你素不相识为何会害你?”黑袍鬼反问:“酒?只是酒吗?没有放其他?”石澜使劲点头:“真的真的!只是酒!”这时厅里一阵喧哗,原来还有人喝了酒和那黑袍鬼一样吐了血,不是修习出了问题,唯一能解释的便是方才那碗茶水。众鬼有反应过来的立刻把目光投向了门口,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是那茶水!拦住那人!别让他跑了!”登时,清一色儿的黑袍鬼轰然围到了门口,把石澜围了个密不透风,看着他们万众一心的气势,石澜不禁脑补出帽檐底下青面獠牙的样子,心道:嗯!终于有个鬼样子了!不知被哪个缺德的小鬼推了一把,走神的人忽然深刻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处境,面上再也绷不住,乌拉一嗓子叫出来道:“妈呀!救命呀!要死啦要死啦!小鱼儿快出来!计划有变!这次真的捅了马蜂窝啦!”一边低头哈腰,又作揖又拱手道:“各位大哥!各位大爷!误会啊!都是误会!我可是你们鬼王大人的旧相识!我!我还有个小弟呢!我小弟可厉害啦!他一般不动手,动起手来连鬼都怕!大家有话好说!别伤了和气哈!” 这时二楼雅间里,阿孟看到这场面觉得有趣极了,挑着蛾眉对长幽笑道:“这小兄弟当真好大的本事!于无形之中重伤众鬼,这次可玩得太大了些,长幽大人,您说,鬼王大人这次可会轻易饶他?” 长幽早替石澜提起一颗心,他一直坐在上面关注他的动静,自始自终,他也不过是给众弟兄喝了一碗酒而已,怎至于把他们伤到如此?心急之间忽然想起一事,当初他在银河之畔曾听织女提起过,她说她曾在人间与郎君生活数昔,那时,她一点不懂得寻常夫妻是个什么样子,不会洗衣,不会生火,不会买菜,不会栓门点灯,也不知怎么与街坊邻居聊天,在人间短短时日生活诸事全由牛郎手把手教着学会,她也一点点喜欢上粗茶淡饭柴米油盐,虽是每天辛苦些,但心里都是快乐幸福的,她每天晚上做梦都会笑,可良辰美景总是短暂,他们到底是分别了,说起来天女阻拦是天命不可违,可还有一原因也是天命不可违。织女说,天地法有一条“不允许灵修者私自入世”并非空穴来风,那是因为灵修者吸取天地自然之物而修灵,一定要远离人间雕琢之气,因此对灵修者而言,人间的群居生活,烟熏火燎之气便是剧毒,长年生活此间会导致剧毒攻心,灵元消散,是会死的。 那么方才石澜拿了人间的酒水给兄弟们喝,其实那根本是剧毒啊!想及此长幽再也无法袖手旁观,登时从二楼飘然落下,站在大厅中央对众鬼道:“大家别急!既然大祸已成,再来问责何人之错已无意义,最重要的是赶紧替众兄弟疗伤,据我所知,大家是中了‘火燎之毒’,姑且这么叫它吧,只是我尚且不知如何解毒,看大家伤势颇重不宜再拖,我且回禀鬼王大人再作打算吧!” 第72章 片刻功夫,从门外卷起一阵风来,大厅之上便多出一人身影。那人黑色长袍曳地数丈,虽也戴着斗篷,可是并非像众鬼一样全遮住了样貌,他的样子却看得清楚,若非知晓他是鬼王,说是一清秀书生也不为过。众鬼见他皆跪地高呼,“参见鬼王大人!”苁朔扫了一眼厅中,对眼前状况一目了然,其中有一半人都受了重伤,他又看了一眼白衣人,见他完好无损,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早有墨痕为他搬来座椅,在堂前坐定,这才撂下一句话道:“都起来吧!”石澜方才被众鬼压着跪到最前面,这时得了赦免赶紧想着起身,却被上方之人冷冷扔下一句:“你跪着!没让你起来便不要起来!”石澜哪见过这阵仗,前些时日任他和小鱼儿怎么胡闹这人从来不作搭理,还以为鬼王是多和气的一个人,这时候冷下脸来,才真的拿足了鬼王的架势,让他心里直犯怵。心想着:这可是鬼王啊!人家动动手指头都能要了我的小命,我到底是哪来的胆子来挑战鬼王一怒?小鱼儿啊小鱼儿!明知我是来找死,你就不能拉着我! 长幽眼见石澜安生下来,一副大气不敢出的小媳妇儿样,不觉好笑,心道:方才你不是要上天,这会儿咋全漏了气?这样的性子,做事没轻没重,全没个怕的,总有一天要闯祸,也教你长长记性!看够了戏却不能撂下正事,上前一拱手道:“大人,想必他也并无恶意,不过是想和大人玩闹一番,不小心才闹出大祸来。不知者无罪,希望大人看在他无心之过,饶了他吧!”石澜原本觉得这人是那种高高在上冷漠无趣之人,没想到他竟在此时出口帮自己说情,一时感激涕零,胆子也大起来,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鬼王大人!这位白衣兄弟说得对,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过是给他们喝了一碗酒,谁知他们喝了以后都大口吐起血来,我发誓!这酒里我可什么东西也没放!不信我喝给你看!”说着爬起来到一旁的桌子上找到一碗还没喝的一仰头灌了下去,还倒扣了扣碗,抹了抹嘴道:“你看!我都喝完了!一点事都没有对吧?” 苁朔依然冷着脸哼了声道:“你当然没事!你没事可他们有事!你可知灵修者是不能吃人间食物的,不只是鬼,仙、神、妖、魔甚至始神七君都是不能长久食人间之物的,否则轻则阻碍修行,重则伤及灵体,危及性命,你的酒是人间的酒,你拿来给他们喝,无异给他们服毒,你还说没事!” 石澜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到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缘故,顿时觉得自己干的事简直是伤天害理,而且还是跑到别人的地界上害别人的人!心灵倍受煎熬之下忽然想起什么,着急问道:“鬼王大人!您说灵修者不得食人间之物,那小鱼儿扶罗扶鸢还有小先生……”苁朔看到他眼底的愧疚和挣扎,心情平复了一些,便道:“没错!我不知他们在人间是个什么身份,可是长居于此必会对他们的灵体造成伤害,想要复元除非损耗修为化解,至于能化解几分,便要看他们修为的深浅了。” 石澜忽然笑起来,笑得从里到外都带着苦,喃喃道:“原来他们是没办法一直留在人间的,我还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直到前一刻我还是这么以为的,简直傻得可笑!我怎么忘了他们是神仙啊,神仙是可以长长久久活着的,即便能留下来又能如何,过个几十年我就会死,我们终不能同死同归。”他忽然在他面前跪下来,正正经经地给他磕了一个头道:“鬼王大人,这次之事是我的错,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众位鬼兄弟实在无辜,望大人千万救救他们!还有,在我死之前可否让我见见他,武儿是为护着我才死的,本来该是我死的!我只有这一个心愿,只想再见他一面,望鬼王大人成全!” 长幽没想到这次他们竟是为寻他而来,说来真是可笑,从天界的相遇到人间的十六年,他们兜兜转转一大圈,终于还是逃不过命运,一别两宽。不过拖夷衡君的福,让他们多了这人间十六年,十六年的相伴相守,也算还了他们几人相遇的这一份缘,还有他与夜阑曾经许下的游历人间的夙愿,他已经无憾了。苁朔抬头看了看长幽,长幽只默默摇了摇头,对这一世兄弟,苁朔也生起不忍之心,对石澜道:“既已缘尽,何必再见?便在此间分别吧,这样对你对他都是最好!” 这时,小鱼儿忽然大喊着从门外闯进来,见了这阵势显然一愣,叫了声,“小鬼王你可出来啦!”又看到石澜跪在苁朔身前满脸忧郁伤心,问了句:“这是怎么了?”一眼又看到长幽,见他也是忧伤难掩的样子,也便猜到几分实情。但是他现在可没空再去安慰他们什么,把石澜从地上拉起来便要走,道:“石澜快跟我走!这回真要翻天啦!方才扶鸢发言祭过来,说是夷衡在扶罗面前散灵而亡,扶罗昏死不醒!我们快回去救命!”石澜登时炸起,大吼道:“什么?!” 长幽也再顾不得装聋作哑,抓起莫鱼急道:“小鱼儿你把话说清楚!夷衡君怎么?!扶罗又怎么?!”莫鱼见他急得额头都浸出汗来,缓了缓才道:“你们别急!我也不知具体情况如何?这才要赶回去呀!”石澜瞅了长幽一眼,问道:“这位白衣兄弟,莫非你与莫鱼相熟?连扶罗也知道,可是方才蜉蝣九生莲池旁,你怎么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莫鱼与长幽对望一眼说不出话来,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鬼王大人终于好心出来救场,咳了一声道:“长幽你别着急,夷衡君绝不可能散灵,若他死了,恐怕现在早已地覆天翻,想那小花应该也无性命之虞,你以为夷衡君当初要求人间二十年为的是什么?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让她死?你们莫要自乱阵脚!当务之急还是回去瞧一瞧到底发生何事,这么一点小事就这么沉不住气,怪不得夷衡君总是搞得一脸惨相,全是些不省心的!” 莫鱼听此话极是有理,一时放下一半心来,对苁朔嘿嘿笑道:“鬼王说得极对,想不到你也有好心的时候!如此关心我们没打什么歪主意吧?”面对莫鱼挑衅般的嘲讽,苁朔端得一派从容,坐在椅子上纹丝未动,道:“你们这些人,现在哪里有值得我动手的你倒说给我听一听,不须我动手,我只等着你们自取灭亡!”莫鱼是最容易被人牵着走的,闻此便要大吵一架,石澜忙地拦下人来对他道:“小鱼儿,我现在还不能走,我方才闯了大祸!我给这些鬼兄弟喝了人间的烈酒,他们很多人都受了重伤,你有没有办法救他们?” 莫鱼登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道:“什么?!这些小鬼这么弱!你竟然给他们喝了人间的烈酒?等一下!莫不是你让我给你拿酒便是这么用的吧?你想害死他们呀!”石澜双手合十,千叩万拜道:“好莫鱼!我错了!可是我实在不知道里面的原由,你快救救他们吧!”莫鱼两手一摊,道:“我有什么办法?他们还是孤魂野鬼,连灵元都还未修得,你这么一碗剧毒给他们,哪里还活得了!等着给他们收尸吧!”石澜一听,一颗心沉到谷底,不知不觉害死这么多人,不用鬼王动手,他自己便想要以死谢罪了! 想着径直走到鬼王身前,眼睛一闭,绝望道:“鬼王大人您杀了我吧!我给众位兄弟赔罪!”鬼王见他的样子很是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世上真的还有这种人!敢于承担自己的罪过,哪怕付出性命。他一时来了兴致,便想着逗一逗这人,便沉了声问道:“你想死?你不管你的朋友伙伴,也不管你未曾一见的兄弟了?你可知,你这种人死了是不会到地府来的,也就是说,你至死也见不到他。” 不得不说,石澜方才打得便是这个主意,想着死了也好,可以和武幽做个伴,虽不能一起生一起死,却可以做一对鬼兄弟,相伴生生世世。可是苁朔的话连最后一点的希望也没有给他,他这时才是真的把心冻成了冰块冰球冰棱子,摔在地上,碎成渣渣,可是仍不甘心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苁朔甚至有些佩服他了,无视对他行注目礼的长幽,答道:“因为死人一般分两种,一种是一死百了,灵魂变成星星飞到九天之上的三千世界,司命仙君会重新编制命盘,给予重生机会;一种是心有执念不肯投胎转世,胸口卡着一口气归入地府,放弃投胎便会成为孤魂野鬼,除非修得灵元,否则魂飞魄散再无重生可能。而你,你是心甘情愿来送死,心里不会有什么执念,自然不会到地府里来。”石澜约莫是猜到什么,连问都再提不起勇气,苁朔索性一并回答了他,道:“你猜的没错!你所寻之人正是心有执念因此入了地府,这点你的这位小朋友想必很是清楚,所以一开始便带你来了这里,并非上了天庭。” 其实他所说并非全部属实,莫鱼之所以直奔地府是知道他的灵体本在地府,灵元归位自然回归本体。虽然鬼王有心移花接木,可也并非全是胡说,长幽入地府,说到底也是因为他对夜阑的承诺吧!莫鱼明知鬼王此心,却不知为何并为及时开口辩驳,一时安静下来。 长幽终于听不下去,抢过话来道:“你放心!鬼王大人在和你开玩笑!他说的并非全是真的,鬼王大人没想要你的命,虽然兄弟们伤势严重,但我想既然大人能够耐着性子和你们说这么多,一定是有办法救他们的,你们且去看伙伴们要紧!” 莫鱼看了他一眼,长幽注意到他的目光,不觉扯起嘴角笑了笑,显得云淡风轻,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见他如此,莫鱼很快便释然了,转头对苁朔不满道:“既如此,你便不要吓他嘛!你看把人吓成了什么样子,再说了,有我在,你以为你能要了他的命?不过,我们到底是闯了祸,欠你的人情我且记下了,将来一定还你!石澜,我们走啦!”这次抓了石澜手腕便要施展一步瞬移术。 石澜察觉他要做什么,连忙按住他道:“你等一等!我还有话要说!”从贴身内衣里抽出一根绳子来从脖子上解下,转向苁朔道:“鬼王大人!这是我爹爹用宝石山的石头刻出的平安石,烦请您把它交给武幽,告诉他,君在故我在,我在故君在,我会和他一起活下去。” 苁朔心头一震,从他手中接过这石头,打量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笑道:“这石头竟是有灵气的,带上他有清心净气之用,的确能保平安,是个宝贝!”瞅了长幽一眼道:“那我便替他收着了,你的话我会一字不差转告给他,相信他定会高兴的。”石澜点点头,又对长幽拱拱手道:“这位白衣兄弟,多谢你几次为我说话,原是我错了,你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不管你怎么想,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了,我叫石澜,虽然我们以后再难相见,不过我有一个兄弟在这里,说起来你们挺有缘分,名字里都有一个‘幽’字,如果你见到他,你们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他叫武幽,再见了幽幽!”话音未落他们已经消失于此,这一趟地府之行,终于是匆匆结束了! 他们一走,苁朔转手便把平安石交给了长幽,长幽未多看它一眼便收了起来道:“大人快救兄弟们吧,方才您未及时出手是在顾忌什么吗?是莫鱼么?”苁朔斜睨着他,眉峰一挑道:“聪明!”运掌于腹间,很快一块散发着紫色灵光的石头从腹中飘出,他道:“这东西我还不想让莫鱼看到,否则避免不了又是一场大战,前些时日我为整顿地府耗费大量修为,此时又是危难之际,不宜与他动手。”长幽瞧着它好长一会儿,不敢确定它便是那物,没想到却被苁朔点破,道:“你想得没错,它便是万灵碎片。虽然我有心隐瞒,不过神通广大的夷衡君怕是早已探查碎片所在之处,他终有一日会来取的。” 苁朔将碎片托于上空,对它施于灵术,立刻便有强烈的灵光笼罩而下,苁朔趁此对堂下众鬼道:“快坐下运功!尽量将此灵光吸入体内,它可助你们恢复元气。”众鬼听此,受伤的纷纷甩袍席地而坐,未伤的则守于四处,自动为其护法,一时间,整个奈何桥庄灵力大盛,灵光照得犹如白昼,只是那光芒既非皎洁如银,又非骄阳似火,而是那九天之上最祥瑞的颜色,于净坛中盛开的紫莲,世间独一无二的高贵!正是紫薇降大地,向死而生! 不归山,万兽窟。 扶罗躺在石洞中,石床上只铺着一层红色软纱,她一身红衣躺在此间,真就像盛开着的一束烈焰似的凤尾花。 听见脚步声响,扶鸢坐在石床上打坐纹丝未动,直到来人走到床前,想要探身过来时,扶鸢忽地从头上拔下一根海蓝发钗,在手中一转变成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剑尖指在他胸前,道:“请大王后退,否则教你尝一尝我刚练好的灵器可有十分锋利!”银银不得不起身后退,挤出笑容道:“竟用发钗作灵器,当真闻所未闻!只是鸢姑娘总是瞧着和和气气,这灵器当真不像主人,太锋芒毕露了些!”扶鸢将“长命”一把插在床沿,剑刃震动“铮铮”几声乱人心弦,回头继续闭目打坐,道:“长命只伤宵小之徒,遇着好人自是和气得很!” 银银见识了她的一张伶牙俐齿,不由想到:我是不是平日里看漏了太多东西,她真的还是那个仙气飘飘的扶鸢姑娘吗?为了正事不得不硬将一口气咽了下去,道:“已经七日了,她到底何时才能醒来?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逼急了我,把你们一个个杀个干净,省得搁在这里碍眼!” 扶鸢送给他一记眼刀,冷笑道:“您这会儿倒是急了,在您逼死夷衡君之时您便该想到,您会得到什么结果!”一句一个“您”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才七日而已,算得了什么,最坏的结果也许她便从此一睡不起呢!” 银银把拳头握得咯吱作响,道:“哼!我再给你一日时间把她给我叫醒!否则,我立刻送你去给她陪葬!”当即甩手而去。 扶鸢完全当他是一阵风,自然听不进他的话,可是到底记挂扶罗,拔下长命,弯下身来注视身旁之人,呢喃道:“扶罗呀!你当真想要一睡不醒?你可知夷衡君他并未死呀!求你快点醒来吧!我担心如果去晚了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扶鸢心神激荡,并未看见床上人轻轻抖动的小指。 第73章 银银走后不久,莫鱼带着石澜回到王窟绝顶,一步瞬移术果然有用,一步便能去到任意你想去的地方,静悄悄的也没有人发现。两个人步伐凌乱,忙里忙外急着找人,踏得青石板“哒哒哒哒”不成调子。石澜痛失武幽在先,又见小先生小罗扶鸢姑娘不知所踪,这时候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一眼望过去,这里的一切明明早就看惯了的,却觉得它们已经不是往日的样子,到处冷冰冰的,硬生生的刺眼,脑子一懵,身子踉跄了几步。莫鱼“哎哎”地叫着扶了他一把,道:“石澜你没事吧!你可不要倒下!你倒下了我可怎么办!”石澜撑着他缓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便摇着头道:“我没事。”莫鱼似乎被他的情绪感染,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忽然松开他跑到半个墙大的窗子前大喊:“夷衡!扶罗!扶鸢!你们在哪?!!!”这样子完全是脑子一热什么也没想,更不会在意他这样做会不会带来麻烦。 扶鸢心思正浓,忽然听到莫鱼的喊声,心中喜悦不已,连忙跳下床往外跑去,谁知刚出了房洞便见迎面一道疾光打来,银银缓缓将手收在身后。扶鸢抬头一眼扫过,见大殿之内众兽齐聚,来不及想什么赶紧往回走,可是方才还畅通无阻的洞门此刻像上了一道铁索,对她再不放行,扶鸢转过身来,身子斜侧着前方道:“大王这是何意?”银银半晌没动静,往后退了几步,重新坐回去长出了一口气,却完全不回答她的问题:“我听说凡间女儿出阁,都是穿了红嫁衣进了夫家门去,从此夫唱妇随。那日,你亲眼见了她身披嫁衣踏进我的门来,按理说她已是我的妻子,既是我的妻子,哪有日日不见夫君面,却让别人陪在身边的道理?鸢姑娘,我不归山脱离六界,不属于任何一派,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可是你却不同,你本质高洁,纤尘不染,如今你的主子已死,为何不回到你们的九重天上,留在这里做什么?” 殿上魑魅精怪见大王无意再与它们商量大计,想着是不是先散了各干各的事去,可是摸不准大王的心思也不敢擅自开口,纷纷看向了守在大王身旁的那两位大红人。星星牙牙对视了一眼,星星忽然离开银银身边往前走了几步,低着头,身上黑的发亮的皮毛一根根竖起,一会儿便有肉眼可见的气体从皮毛里渗透出来,热腾腾的氤氲在身子四周,给人一种皮毛都要被烧掉的错觉。众人都注视着那一处,在那团愈来愈浓重的烟雾之中,那小黑熊的形态忽然起了变化,只见那皮毛慢慢褪下,从里面走出一位赤身裸体黑发缭绕的女子来,那长发从身上垂落,从颈肩一路往下,隐隐暴露出女子柔媚婀娜的体态,教人口舌发干,殿上传出一阵粗重的呼吸声,在女子的娇笑声中众人回过神来。 “呵!你们这些禽兽,简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心我挖了你们的眼珠子!”说着走到银银身边依偎在他的脚下,整个人像长蛇一般缠绕在他的腿上,黑发洒落一地,娇嗔道:“大王他们欺负星星!我要大王把他们的眼睛都挖出来!”银银双手抚上她的黑发,滑到颈肩却探手滑到了里面,一路从她柔软的颈窝摸上她柔软细腻的小腹,惹得她连连娇喘。在女子的意乱情迷之中,那双温柔入骨的手却发出夺命的杀招,只听大殿之上凄厉的惨叫,所有人无一幸免,一瞬间都失去了宝贵的眼睛,鲜血从黑洞洞的眼眶里流出来显得阴森可怖。 而始作俑者却用鲜血腾腾的手又抚上女子颈肩,仿佛什么也没有什么发生过得无比温柔道:“星星说了,想要你们一双眼睛我要了,以后千万要记得,什么东西能看,什么东西不能看。方才所说之事我允了,只别忘了,凡间是有神明护佑的,满月之夜你们能否尽情尽兴各凭本事!还有,你们的眼睛没了,想要复元便只能夺别人的眼睛,可都明白?” 众人捂着血流不止的眼眶,俯身趴到地上,恨不能埋身进泥土里,毕恭毕敬连声答言,“多谢大王饶命!小的明白!小的告退!” 扶鸢见此一幕内心被强烈冲击,玉簪长命在发间颤抖不已,“嗖”地蹿出来变成一把白银长剑,雪腕一翻,长命呼啸着刺到银银面前,滑过他的脸颊飞出殿外,再回来时身后跟着石澜与莫鱼。 二人带着一阵风闯进殿来,眼见着长剑飞回到一人手中,看见那蓝衣女子,莫鱼眼睛一亮一步瞬移到她跟前,要不是忧心自己像抱夷衡那样挂到她身上去有惨摔在地的危险,怕是早已成了她身上一枚巨型挂件。石澜抹了抹眼睛也跑过去,打量了她半晌,声音不太平稳道:“原来你没事,差点吓死我!小先生和小罗呢?”扶鸢半抱着莫鱼还没来得及回答,斜地里一条腾蛇鞭蹿出来卷起石澜便飞了出去。银银将石澜卷到那张宽大的石椅上,走到一边对那□□裸的女子道:“这个男人是我赏你的,不要客气,尽情享用吧!”星星就那样毫无遮拦地凑到石澜身前,像闻着美味的食物一般目光显露着贪婪,她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在他身上抚过,娇声道:“这么美味的食物就连星星我一闻都忍不住垂涎欲滴,这可是大大的宝贝啊!小心肝儿,我要连着你的魂魄都要一起吞下去!” 石澜不知为什么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看着这邪魅的女子简直比见了鬼还要恐惧,她浑身上下只被乌丝包裹着,他的视线放在她的脸上一寸也不敢往下,可是偏偏她的脸比身上任何一处都更要人恐惧,于是他索性闭上了眼睛喊了句:“姑娘你不要胡来!”星星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笑得在他身上连连翻滚,侧了脸对银银道:“大王!您可听到他叫我什么?他叫我姑娘!他竟然叫我姑娘!哈哈哈!笑死我了!他简直太可爱了!怎么能这么可爱!” 扶鸢刚松开莫鱼,莫鱼便炸了毛似的要蹿过去拼命,她来不及拉他,便驱动长命拦在他身前,长命把他圈在原地再难寸进一步,莫鱼火冒三丈挥着手骂道:“喂!放开我臭剑!不要拦着我!报上名字!爷爷早晚废了你!”扶鸢趁着这时候跑到他身前,一把扣住他手腕,一边收了长命道:“它叫长命!你要废了它,不如先废了我!你不要冲动,石澜在他们手里,你这样冲过去只能让他死得更快!” 莫鱼眼睛通红地看着那张石椅,星星似乎故意在激怒他们,竟然伸出舌头从他的脖子一直舔到脸上,石澜全身紧绷,身上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在他猝不及防之时,女子忽然凑近他的嘴角吻了上去,石澜一惊,立刻张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张邪魅至极的眼睛,沉沉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勾着他掉进里面去,他吓得冷汗直冒,又被她亲得呼吸沉重,本能想摆脱她的控制,“呜呜”地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 扶鸢莫鱼见此,立刻朝前一步,同时道:“放开他!”星星手掌在他脸庞摩挲,目光锁着他的眼睛,对他们道:“我在享用我的美食,你们有什么理由让我放开到嘴的食物?假如易地而处,你们可会放开他?”她说的竟格外有道理,两人紧咬着嘴角无法反驳,扶鸢莫鱼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不容置疑的决心,那是豁出去拼命的信号。可是二人还未动作,却有一物先他们之前冲着那妖女飞了过去,只听那妖女痛呼一声,松开身下的男子坐起身来。 银银、莫鱼、扶鸢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去,便见被封印的房洞门前,熟悉的红衣凛然而立。她右手握起血灵匕还未来得及收回,一双眼睛隐隐泛起红光很快恢复平静,这时抬头转向他们,三人的表情不约而同都起了变化。 整整七日,很多事情在这七日之中都变了,连一直沉睡的人都不知不觉地变得他们都要认不出了。就比如这个时候,扶罗还能平静地站在这里,既没有疯,也没有傻,而是淡淡地开口盯着星星道:“离开他。”星星方才被血灵匕刺了一刀,手背上被长长地划开一道口子,她咬着牙用左手捂着,血顺着细白的手腕流下来,听到扶罗这话,她下意识就离开了那张石床,这时小腿一痒,见到牙牙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便忍着痛蹲下来用没受伤的左手捋了一下她颈边的鬃毛,牙牙却歪了歪脑袋,挨着她趴伏下来,显然是要她靠在自己身上,于是星星弯着嘴角真的放松身子靠了上去,牙牙便伸着舌头默默帮她舔舐伤口。 石澜终于逃脱妖女魔爪长出一口气,可是身子还是无法动作,只转了转眼睛,有气无力叫了一声“小罗”。扶罗没有说话,只远远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皱起眉头,扶鸢这时终于缓过神叫了声“小鱼儿”,却见对方毫无反应,便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道:“还魂啦!快去看看石澜!”莫鱼摸着脑袋终于把目光从扶罗身上收回来,他一步瞬移到了石床前,在石澜身上摩挲半晌,掌心闪起灵光在他胸口一拍,石澜终于有了反应,坐起身来咳了半晌,这才扶着莫鱼走了下来。两人走过银银身边,银银毫无反应,他的眼睛始终紧盯着扶罗,指间下意识玩弄着腾蛇鞭,而他一直注视的人,自出现从未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半刻,可是他却全不在意,相反,先前在他身上一直萦绕着的那份暴躁,此时全然退了个干净。当莫鱼扶着石澜走到扶罗身边,银银突然走下台阶,几步走到他们面前道:“罗儿,你终于醒了,身体可还有哪里不适?” 听到这个称呼,扶罗强忍着恶心盯在他脸上,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身子侧过他怒不可遏道:“不许这样叫我!再让我听到一句,我定要了你性命!说到做到!”小鱼儿见她这样,心里忽然像放下了什么大石似的嚷道:“是扶罗是扶罗!这才是扶罗!”石澜腿还软着,听到他的话不知何意,瞧了扶罗一眼,垂着头不知想什么。扶鸢却十分明白小鱼儿为何如此,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表情纠结不定。银银下意识紧了紧手中的腾蛇鞭,废了好大劲儿才控制自己没有把鞭子甩到她身上去,这时冷笑道:“你不让我叫你罗儿,是还想让谁叫你罗儿?我告诉你!你希望那样叫你的人,他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华罗!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今后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你即便再讨厌我也离不开我!我劝你还是认清现实,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 扶罗连听到他的声音都要作呕,面色狰狞地盯着他笑,“我何时成了你的妻子,我绝不会承认!银银你醒醒吧!我不会喜欢你!更不会爱你!这里不是属于我的地方,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现在是时候离开了!银银,不归山是你姐姐留给你的,我希望你好好保护这个地方,今日一别我们不要再见了。”回头又道:“扶鸢、小鱼儿我们走吧。”又扶过石澜,越过银银径直向万兽窟外走去。 忽然扶罗脚下一顿,石澜看了看她问道:“小罗?怎么不走了?”莫鱼也不知缘故,只以为她还有什么舍不下的,在另一旁道:“走吧!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我们快走,我还有好多话要和你说,我还有好多事要问你。”只有扶鸢眉目分外凝重,此时只觉怒火中烧,烧得她再没有往日的理智,回头大骂道:“银银你莫欺人太甚!你把她害到这个地步,你早该知道你会得到什么结果!你想要她留下,可是你留下她又有何意义?她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对你有半分报恩以外的情谊!她不杀你已经是对你最大的宽恕了!” 银银嘴角勾起一抹邪笑,淡淡道:“是。我很清楚我会得到什么结果,她对我厌恶至此我是早已预料到的,但我同样知道,时间会淡化一切,他已经死了,没有这个最大的阻碍,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接受我的,就像当初她会跟我回来一样,还有,你中了‘鸩’,不管你愿不愿意,喜不喜欢,我的命令你无法违抗,我早和你说过,你要听话,就要好好听话。” 忽然,腾蛇鞭径直而来,扶鸢莫鱼见了同时出手想要把它截住,明明近在眼前,扶鸢以为她已经抓在手里了,可是响亮的一声到底没能躲过,扶鸢眼睁睁看着那鞭子落在扶罗身上,莫鱼看着自己的手掌,也是一脸的惊愕,那鞭子竟然能够穿过他的掌心,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真像活的一样。 扶罗咬着牙愣是一声不吭,银银收回鞭子,双手扯着鞭子的两端,将上面的血珠一一添了个干净,回头又一鞭子抽出,却是变了个方向,目标是殿上赤身裸体的女子。他将星星卷起,猛地后撤,那女子便高高地飞起来,到了跟前打着旋一卷,便滴溜溜地落进了自己怀里。他在女子颈间嗅了一嗅,忽然皱起眉头,似乎不满她身上不是期待的那个味道,于是手掌覆上她的脸庞,灵光忽闪半刻,再放下手掌便见到日思夜想的那张脸,映入他的眸里格外生动。银银终于满意地笑了,可是扶鸢、石澜、莫鱼脸色却变得一片惨白,扶罗平静的面容一寸寸皲裂,最后隔着数丈距离都能感觉到她盛怒之下的火焰,烧得整个万兽窟都能闻到浓浓的焦糊味道,那赫然是与扶罗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银银抱着女子一步一步踏在青石板上,每踏一步,扶罗心中的恶心更甚一分,看着她愈加难看的脸色扶鸢再也忍耐不住,厉声娇喝,抽出长命便迎了上去,银银抱着星星无法攻击只能躲避,长命所至,剑锋闪着冰冷的寒光,剑剑索人性命,最后一剑落到女子身上,眼见剑尖刺上女子脸庞,情急之中银银竟空手夺白刃,硬生生拦住了那无情剑锋,手腕狠狠一扭,血丝飞溅,长命竟被他一转,脱出扶鸢的手腕,“叮”地一声插进对面山壁里。而此时,扶罗胸口一振,恶心感上涌,她弯着腰贴近一处山壁,“噗”地一口吐了出来,扶鸢一见再无心恋战,脚下一踏青石,轻飘飘地飞起来落到扶罗身前,眉尖蹙起,担心地拍着她不知说些什么,翻来覆去只道:“扶罗,你不要……你不要……不要这样……” 银银下意识想过去看一看她,莫鱼见他一动便浑身炸起誓要与他拼命,石澜则咬着嘴角恨道:“你真恶心!恶心至极!” 银银被一个弱小的凡人贬低至此,蓦地止住了脚步,眼里的笑意更显疯狂,“我恶心?呵!我恶心!你们早该知道不归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就连华罗,华罗本也跟我们一样!哈哈哈哈~”银银抱着星星走进房洞,而他的笑声却在万兽殿上徘徊不去,如蛆附骨。 第74章 万兽窟绝顶,月亮高高悬挂在夜幕中照得大地明晃晃的,像是下了一场白茫茫的大雪,那片雪色从外殿顶上的那方天空落进洞来,洒下一片斑驳光影,明明灭灭,似真似幻。扶罗手握血灵匕在此间飞檐走壁,凌乱的步子和不断闪动的冰冷的刀锋平添了一股子铿锵铁马之声,杀意尽起。然而就在这不容近身的血刃之下,竟隐约听见柔弱的呢喃声夹杂其中,显得十分不合时宜: 弟子规,圣人训, 首孝悌,次谨信。 泛爱众,而亲仁。 有余力,则学文。 父母呼,应勿缓。 父母命,行勿懒。 父母教,须敬听。 父母责,须顺承。 冬则温,夏则凊。 晨则省,昏则定。 …… 小鱼儿听见她口中念念有词觉得十分有趣,完全不懂得察言观色的他挥舞着爪子便冲了上去接着念道: 出必告,反必面。 居有常,业无变。 事虽小,勿擅为。 苟擅为,子道亏。 物虽小,勿私藏。 苟私藏,亲心伤。 亲所好,力为具。 亲所恶,谨为去。 身有伤,贻亲忧。 德有伤,贻亲羞。 …… 二人一出手便你来我往,电光石火,扶罗似乎终于找到一个“出气筒”,出招毫无保留,刀刀都是冲着他的脖子动脉去的,一不小心就是一刀封喉,一命归西。石澜站在边上看得心惊胆战,对扶罗道:“真的不用管管吗?这么打下去绝对要出事的呀!” 扶罗抿着嘴道:“她心中有气,现在谁都劝不得,劝得越快你死得越快。” 石澜张着嘴道:“那就这么不管了?” 打着打着莫鱼似乎也咂摸出点味儿,一边迎面接招一边回头道:“这不对劲呀!扶鸢!这人是要我命啊!”两人纷纷给他一个白眼,心里道:你才知道呀? 莫鱼侧身后仰,几乎平躺着躲过她这一刀,心有余悸道:“凤尾扶罗!你找死呀!火气这么大!《弟子规》都救不了你了?” 扶罗一边默念手中依旧不停,道:“你不要和我说话!让我分心了真要了你的命!” 莫鱼眼睛跟着她的刀一眨不眨,时间长了眼睛有些发晕,一时没看住,动作慢了一拍刀已兜头刺来,他险险双手夹住,脸憋得通红道:“不打了不打了!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不陪你玩了!” 扶罗看到匕首刺到小鱼儿眼前的那一刻脑海中忽然闪出一幅画面,等时手一松连退数步,站住看向石澜。 石澜接触到她的目光不明所以,扶鸢却从她的眼中很快明白了她所思所想,问她道:“你可是想要离开?” 扶罗慢慢走过来道:“想要离开便只有这个时候了,他与星星在一起一定顾不上我,只要他放松警惕我们便偷偷从山顶跑出去,我知道怎么下山,不过他在我身上下的禁术控制着我行动范围不能离开他身边太远,若是想要强行出去就会被他察觉,那时只要他下命令我根本逃不出去,这就有些麻烦了。” 扶鸢眉目间充满忧虑,偏着头问道:“你有什么办法?你不会又要胡来吧?” 扶罗道:“只要我暂时封印灵力,鸩禁术的效果便会减弱,等出了这座大山,后面的事情我们再想办法。”他有意躲避石澜的目光,又不得不对他道:“石澜,我让莫鱼送你回去,你好好的在彩石镇等着我们。” 石澜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拍板拒绝道:“不!我不回去,要回大家一起回,你说的什么封印灵力靠不靠谱?灵力怎么能说封便封,那样岂不是等于把命暂时封住?这样危险的事情我怎么能丢下你们自己一个人逃走!更何况小先生他生死未卜,你让我走!,你凭什么让我走!”此话一出,大殿上顿时刮过一阵冷风,他们每个人的心境都像冷风中的月亮一样冰凉。 扶罗抬起头凝视着石澜,石澜在她的眼中像是看了一场自残似的虐杀剧,这样的目光能深深刺进人的心里,一边虐杀自己,一边又透出一股挣扎的生气,她在给自己希望,她坚信点燃她生命的那一点薪火没有消失。 莫鱼也走过来道:“我之前有给夷衡发言祭,可是始终叫不到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扶罗扶鸢,你们告诉我,我们离开之后到底发生什么事?夷衡现在在哪?” 扶鸢看了一眼扶罗,怕是她坚持到现在都是仅凭着一寸心力想要找到夷衡吧,于是模棱两可道:“你们放心,夷衡君没事的,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我会给你们说明的,现在最紧要的便是走出这该死的大山!当初真不应该由着你的性子回来,你一番好意,看看人家是如何待你!” 扶罗也是憋着一口气,心里委屈嘴里却道:“好啦好啦你不要怪我了,那时你说夷衡还活着我听到了,你快告诉我,我们要到何处寻他?” “活着”两个字刺痛了小鱼儿的耳朵,他立刻跳起脚来,“噔噔”两步跑到扶罗身边,连拉带拽地破口便骂道:“什么!!!你说夷衡他……夷衡他……凤尾扶罗!你到底要做什么?是不是非得夷衡死了,死得再也救不回来你才甘心!我告诉你!若是夷衡有个万一我不会放过你!千千万万世都不会原谅你!” 扶罗不知怎么被他这么一激情绪便失控了,不但不推开他甚至由着他用力,抓住他的手通红着眼道:“好啊!你不要放过我!不要原谅我!事到如今我早不想活着了,都说一命还一命,我害死那么多人,不知道这一条命还得起还不起?” 莫鱼被她决然的寻死念头吓得一哆嗦,冷静下来又怒火中烧,吼道:“你!你也知道你还不起!你知道你这条命是被谁一次次救回来宝贝着的?你竟敢说不要就不要!你简直是笨蛋!你是个大笨蛋!!!” 两个人拉拉扯扯,比刚才打架更胜一筹,扶鸢忍无可忍也发了脾气道:“好啊!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吵架!既如此便放开了吵,吵破了天去,看看到时候天塌了,能不能让你们得偿所愿,是不是还有人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凤尾扶罗你很好啊!居然说的出这话来!你敢不敢拿着这日暮带再说一次!说你要把命还给谁!还有你小鱼儿!我说夷衡君无事便无事,你跟在夷衡君身边多久了还是这么不长脑子!扶罗你还不知道吗,夷衡君不是你一个人的死穴,更是她的,我们一起走到现在,但凡有一个人退后一步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你们说,你们现在可是要后退?!” 扶罗莫鱼终于安静下来,扶罗松开小鱼儿,低下头来道:“对不起,对不起……踏着你们开出的血路前进我才走到了现在,可是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在这条路上光是站着就足够我从地狱爬个来回?我不想后退,可是我的身后若是没有人在,你要我如何不后退?” 石澜红了眼眶,反手把小鱼儿搂在怀里又抬起手拍拍她,等她情绪稍稍安定下来才道:“你放心,我答应你我不会倒下,我会站在你的身后,你靠着我,便不会后退。” 扶鸢抹了抹眼睛,笑了笑道:“这下都冷静了,可以说正事了,我们待会儿便跟着扶罗从她说的隐秘之路出山,出山后立刻使用一步瞬移术回海洲王城,我知道夷衡君定还活着,可是找不到他在何处,唯一的办法便是拜托七玄君帮忙,我是戴罪之身不能擅自回天庭,小鱼儿也不能回去,至于扶罗,如今你已是妖身更不能随意在天庭现身,但是邢瞳君定有办法联系七玄君。” 扶罗与小鱼儿对视一眼恩怨尽消,郑重点头道:“好,就这么办!小鱼儿,说过的话不能收回,做过的事也不能收回,但是我发誓,我绝不会再做让自己后悔之事,我们一起去找夷衡,找到他,确定他平安无事我们再来分胜负!”小鱼儿与她接了响亮的一掌,龇着牙道:“就这么着!现在就走。” 不归山乱石林,青果树下。 小鱼儿手脚并用,像条行动僵硬的四脚兽,费劲儿地朝树上攀爬,气喘吁吁朝下道:“我说扶罗啊!我可是堂堂麒麟神兽,你竟然让我爬树!这要传出去,我祖先的脸都让我给丢尽了,夷衡又要说我折辱门楣,堂堂麒麟偏装猫样!这么多人连个商量也不打,为什么偏就我爬?你怎么不爬?” 扶罗站在树下见他一身狼狈,毫无一点神兽威严,一脸嫌弃摆手道:“我好歹也是姑娘家,你怎么能让一个姑娘家去爬树,这要传出去,你堂堂麒麟神兽脸往哪放?所以扶鸢也不能去,只有你啦!” 莫鱼扫了一眼在树下悠哉悠哉的石澜,抽出一只手气呼呼地指着他道:“那还有他!他不是姑娘家吧!他怎么不爬?” 扶罗像逗猫一样打发着他,道:“石澜只是凡人嘛!他力气哪有你的大,不过爬个树!啰啰嗦嗦那么多话!快爬!” 小鱼儿一脸看透的表情,撇了撇嘴嘟囔道:“我看你就是心里藏奸,偏心偏的光明正大,只要他顶着那张脸,在你面前就是一个活祖宗,恨不得手上捧着嘴里含着吧?” 扶罗眼瞧着他爬到最顶上还心不在焉的,隐隐约约听他嘟囔着什么,便喊道:“叽叽咕咕说什么呢!当心掉下去!快多摘些扔下来,你堂堂神兽不吃饭也饿不着你,石澜可和你不一样,他都一整日没吃东西了。” 说着四五个青果子从树上掉下来,个个砸到她头上,砸得扶罗“嘶呀嗨呀”,一看就是某神兽成心的,扶罗揉着脑袋懒得搭理他,捡起果子递给石澜道:“快吃,可别饿出个好歹来。”石澜瞧着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儿,知道自己又被人当了替代品,拿了果子十分无奈道:“小罗,本来我是不想多嘴说什么的,这一路上你嘘寒问暖贴身不离,恨不得背着我走,我都忍住了,鸢姑娘前前后后也说了你好多次都没什么用,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可是,你这样……这样柔情似水含情脉脉的眼神,我实在受不了了!你说我,我怎么就长了一张和小先生那么相似的脸呢?有时候我看着自己都觉得恍惚,怀疑是不是有人趁我不注意往我脸上贴了什么东西?以前我也没觉得有这么像啊,真是太奇怪了!” 扶鸢把捡到的果子放进石澜手里,自己留了一个,道:“这有何奇怪的?本来你就和夷衡君挺像的,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了。”石澜瞅了瞅她很不赞同道:“才不是呢!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不信你问小鱼儿,问小罗也行啊,是吧小罗?” 扶罗看着他笑,那笑将一江寒冰都化成了一汪春水,想了一想道:“扶鸢说得对,不过石澜你说的也对。” 石澜不知她说的何意,只觉得她越来越不对劲,往扶鸢身边靠了靠,小声道:“鸢姑娘,小罗这样没事么?脑子糊糊涂涂的,别待会儿领着路,再把咱们领到回头路上去。” 莫鱼这时候从树上蹿下来,在一旁凉飕飕道:“你别说,傻成这样,保不准真的走了回头路,再走回狼窝里去。” 扶鸢摇着头笑得无奈,道:“你们就给她个念想吧,只要念想在,我们就一定能出去,那个人在他心中的分量,我从来都未怀疑过。” 石澜莫鱼对视一眼,非常默契地作罢,莫鱼扔给他两个果子,笑道:“快吃吧!可别饿着了,我还指望你这个‘念想’激发某人给我们指路呢!”石澜倒也不再别扭,大大方方接了道:“好勒!小罗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如果你想抱,我也可以给你抱的,要么?”莫鱼扶鸢一人一边拍了他一巴掌,齐声道:“别瞎闹!”石澜耸了耸肩膀,扶罗在一旁笑弯了腰,笑够了才道:“拿上一些我们快走吧,放心我不傻,我们一定会出去的。”扶鸢莫鱼石澜三人一同上前与扶罗肩并肩,然后齐道:“出发!” 乌鸦嘴口。 扶罗解下手腕上的日暮带,将它牢牢绑在崖上的一块大石上,然后从悬崖上扔下去道:“当初怎么就没想到用这个方法?我们也不用那么辛苦爬下去,还摔了个半死,小鱼儿你先下,扶鸢你第二,石澜你跟上,我殿后。” 扶鸢莫鱼两人看透不说透,莫鱼直冲她竖起大拇指,道:“精心的布置,妙!妙!”一拍石澜道:“她是真把你当祖宗了,我先走一步啦!”四人顺利下崖,一路上走得非常顺利,小鱼儿在前面开路,扶鸢在石澜身后接应,看到他体力不支或是有什么危险,都会第一时间支援,而扶罗在石澜身前,始终和他保持着一臂的距离,一边留心落脚的地方,以免踩踏的落石掉下去伤着他,一边留心他的情况,以防有危险随时拉他一把,就这样小心翼翼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直到听到小鱼儿在身下大喊:“我到底了!没什么事!你们小心下来!”当扶罗最后一脚踩落地面,她回头望着烟雾缭绕完全看不清的山壁好一阵沉默,良久道:“原来,这悬崖也不是高不可及。”收了日暮带,再转过身已泪眼模糊。 扶鸢自是知道她此时的心情,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情形,怕是让她想起了七年前。可是扶罗你知道么?那时的弱小无依,孤独无助,早已成了你强大的一部分,你已不是当初的华小罗了。她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了几拍道:“别害怕,我们都在这里,你已经足够强大,绝不会再陷入那时的绝境。” 莫鱼搞不清状况,明明安全了干什么伤感成这样?于是用胳膊捅了捅石澜道:“她怎么了?需要我们也抱一抱么?”石澜看了看相拥而泣的两人,想了想道:“这个气氛好像不怎么好过去,不过算了,此时她需要的是爱的温暖,我们当然也要温暖温暖她,就让她被爱融化吧。”两人一齐跑过去,石澜一手拍了拍扶罗,一手放在了扶鸢背上,手一落上去忽然觉得一片湿润,还黏糊糊的,低头一看,他彻底惊呆了!――血。 石澜往后退开,竟看到扶鸢的背后已被染成一片鲜红,少时从嘴角也溢出红痕来,莫鱼“啊”地叫了一声,“是血!扶鸢流血了!扶鸢扶鸢!”莫鱼拽着她的胳膊把她从扶罗身上拉开,这时才看到在她腹部血灵匕闪着耀眼的灵光。 扶鸢捂着肚子还在微笑,道:“扶罗别害怕,这不怪你,我没事,不要担心。” 扶罗仿佛是从梦中惊醒,颤抖着手,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她真的刺中了扶鸢,蹒跚了两步退开,意识都已经模糊了,只喃喃重复着:“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她一直重复,一直后退,然后大叫着跑开,渐渐地离他们越来越远。 扶鸢想要追她,可是血流的越来越多,疼痛让她难以动作,只指着前方道:“快去追她……不要让她走……带她回来……” 浓雾弥漫之中,银银身披银光在半空中现身,他的怀中还抱着精神恍惚的扶罗,精心设计的棋局终于让他得偿所愿,他此时心情大好,“华罗不会跟你们走了,她以后只会是我的妻子,不归山唯一的女主人,跟你们再无瓜葛!我今天暂且放过你们,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否则,见一个杀一个!说到做到!” 银银带着扶罗离开了,剩下的三人还在噩梦之中,莫鱼眼看着他们离开本能地就想追上去,可是他追出去了扶鸢要怎么办?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远方,终于还是止住了脚步,“对不起扶鸢,扶罗被他控制,只要银银不放人,我即便追上去也没有一点办法,我答应过夷衡要好好保护你们,她不能有事,你也不能有事,你现在伤得很重,我必须马上带你回去疗伤,石澜,我们走!” 第75章 天庭芷薇殿,一日之前。 天女净身焚香,以天女纯净之身点燃灵气所化香烛,其烟雾可映人间之象。此时她眼前所见似是一一经历,她从未有过如此真实之感:有地方大旱,庄稼颗粒无收,村人为了食物拼杀争抢,能吃的吃光,一个母亲为了还在襁褓的孩子放尽身上最后一滴血,一个儿子为了一口水不惜杀掉年迈的母亲,更有人为了一个发霉的馒头连杀近百人,可是不管是被母亲爱护的婴儿,把母亲杀掉的儿子,还是手染鲜血的杀人魔,最后依旧难逃饿死在路边的命运;还有地方大涝,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将一年的辛劳葬送海腹,不但食物没了,家没了,甚至连命也丢了,那个村子前一刻还欢声笑语,后一刻便完全被洪水吞没,一个活生生的村子,就这样在世界上消失,每个人走得没有一点痕迹;她还看到有些地方出现大量血杀之气,杀人的人专以杀人为乐,这样干脆利落的出手,毫无目的的攻击,仿佛人间鬼魅让人胆寒,那些“人”似乎都是没有心的。 在万灵灯破之时她曾看到过这样的景象,那时天地失去光明,自然的变化导致万物万灵大乱,只是他们很快做出了应对,天界有黄梵坐镇,魔界有无夜,妖界有泠王妖后,鬼界有苁朔,人间有邢瞳和夷衡,勉强将六界大乱及时阻止,可如今,这才真的叫做“暗无天日,人间地狱。”人间十六年已过,万灵碎片到底找到了多少?为何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天女不忍再看,挥袖扫清烟气,明金裙摆在地上转了一圈径直朝殿外走去,而此时似乎有人和她想到了一处,再也难保持沉默,忽然现身在此,在她身后叫住了她道:“梵梵,你往哪去?我有事和你说,你且站站。”无人的时候,黄梵习惯了用自己的名字叫她,他曾对她说,“你是我的一缕青丝所变,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就是你,我的名字便是你的名字。”天女最喜爱听他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没了人前的雍容华贵与优雅,她此时只是一个年轻女儿,想要和最亲近的夫君说话, “阿梵你怎来了?我正要去找你,人间不好了,再这样下去会保不住的!” 黄梵拉住她一语道明来意,道:“我正是为此而来,你别急先听我说,我们现在一起去昆仑山,只有让七玄他们下界才是唯一解决之法。” 天女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便道:“可是万灵碎片不聚,他们即便下界也无法解眼前之局,夷衡如今人在何处?人界成了什么样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都在做些什么啊!” 黄梵脸色变了变,沉声道:“今一早我得到夷衡消息,他说察觉天界和昆仑山各有一块万灵碎片,让我们留心注意,还说他料理完眼下会回来一趟,眼见一天都过去了他却还没回来,而且方才起我便一直心神不宁,夷衡他似乎出事了,七玄他们一定也知道了,这会儿怕是正着急呢。”天女惊道:“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便去。” 二人正要施法,忽听娥眉在门外禀报道:“天女,喜丧神求见,说有要事求见天君,他说方才去了凌霄殿,天君不在,不知是否在天女这里。” 二人顿下脚步,这人每天不找点晦气便像对不起他这个神号似的,近日刚消停些,还以为他是不是想开了,这下又犯起老毛病,天女正要把他打发掉却又听娥眉道:“他说事关万灵碎片,还请天君务必一见。” 黄梵眉间一皱,扬起声音问道:“他真的说了万灵碎片?此事事关重大,若与此事无关当知重罪!” 娥眉忽听天君威严,吓得隔着屏风倒地便拜,道:“喜丧神的确如此告知,仙婢不知是真是假!” 黄梵看了一眼天女,对她点了点头,天女便道:“那便请他进来吧,让他在偏殿等候。” 芷薇偏殿。 喜丧神身着一贯打扮,黑衣红袖,手执喜丧扇,头永远高出水平线微扬着,当黄梵天女现身此处,他才一合折扇,略一施礼道:“臣见过天君天女。” 黄梵抬了抬手道:“不必多礼,听娥眉说你有事见本君,事关万灵碎片,说来听听。” 喜丧神似乎笃定了他会见他,当下却不急于牵扯正题,而是道:“在此之前小神想问一问,当初夷衡君定下人间二十年之约,眼见期限将满,不知夷衡君事情办得如何?” 黄梵早有预料他不会轻易放过打击夷衡的机会,所以对他顾左右而言他的行为并不意外,但是也不会轻易给他台阶,只不理会,天女配合得默契,知道这场戏必须得陪着唱完,便接过话道:“喜神君倒是对夷衡君之事格外关心,隔三差五都要问上一问,本宫在此替夷衡君谢过,只是当初给他人间二十年让他自由做事,自是要信守承诺,不加干预,如今期限未到,怎么?喜丧神是想破了这约定?” 喜丧神知晓天女向来护着那人,见她如此针锋相对反倒退了一步道:“天女言重了,小神并无此意不过随口一问,我以为天君该对夷衡君之事甚为在意,或许该有所了解,如此我便不问了,约定已下,万死必从,我会守诺,我相信所有局中人也自当守诺。” 他此话显然意有所指,天女深知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拿住这个把柄,只在心中祷告,“夷衡啊,你可千万莫让我失望!”黄梵对他的挑衅不为所动,只道:“喜神君,你的话太多了!如果你只是表达对夷衡的关心,我看谈话便不必继续了,娥眉应当把话带给你了,若非是万灵碎片,便自去引雷台领罚。” 喜丧神见黄梵耐心告罄,终于不再废话道:“天君少安,您瞧这是何物?”甫一伸手,一块紫晶碎片赫然坦露掌心,黄梵内心一动,道:“果真是万灵碎片,你这是哪里得来?”喜丧神把它收回袖中,打开扇子一派从容道:“这是早上我从院中经过,偶然发现此物被小娥衔在嘴里。”小娥乃喜丧神坐骑,亦是他唯一爱宠,在天界人人避之不及的“丧门神”,其坐骑竟是一只高傲美丽的白天鹅,想想那丧神骑着天鹅从天门飞过的画面便让人忍俊不禁,比风、雨、雷、电组合更加瞩目百倍!乃天庭特大奇景矣。 黄梵干脆开门见山道:“既如此便将它交于我罢,本君自当在功德簿上给卿记上一笔。”喜丧神连忙道:“记功倒不必,我只希望我能亲手将它交与夷衡君手上,这要求不过分吧?还有一事臣要禀明,臣听闻人界近来灾祸四起,四方大旱大涝不断,海龙神所修水系,呼风唤雨造福人间多年,不知此次人界遭逢大变,可与之相关?” 黄梵道:“卿当真心系天下,劳心劳力,本君刚得知此事正要调查,不过此事与海龙神无关,万灵灯破引起自然变异,大旱大涝多半是变异而起,非龙王之力所能转還,此事本君自有主张,卿不必忧心,至于万灵碎片嘛,若卿有心,亲手交于他也无不可,本来收集碎片之事该由他完成,而碎片因缘际会到你手里,他理当从你手里拿回。” 喜丧神没想到他宁可退后一步也不想将海龙神牵扯进来,他早便知海龙神与七玄夷衡君交好,却不知到了这般舍己相护的地步,黄梵还真是处处替兄弟打算,连兄弟的“大义”也要百般成全。可是他怎会轻易善罢甘休,折扇“啪”地一合,竟行跪拜之礼道:“天君请听臣一言!天君顾及情理不肯问罪海龙神,可是此番不闻不问实在对人界无法交代,您可别忘了,人界可是女娲娘娘豁出性命要守护的,您真的要将她的心血毁于一旦吗?海龙神身份非同小可您须顾及,可是风雨雷电四仙家总得问一问吧?他们自来在龙神手底下做事,对此间变故应是知之一二,不如先拿来问问。” 天女看了一眼黄梵,每当他心中愤怒至极脸上就会越发平静,将目光钉在堂下人身上,这个人想要达到目的真是不遗余力,连女娲都能拿来利用,偏偏还正中死穴,她当即走下堂来,言之温柔道:“喜神君请起,喜神君所请合情合理,不如此事便交由你去做吧,只是四仙家修为甚浅,所做之事有限,卿忧虑下情,切莫为难他们才好。”喜丧神得偿所愿终于作罢,拱手一拜道:“小神得令,请天君天女放心,我自当会查个明白,助夷衡君一臂之力救助人界。” 事后,黄梵天女现身昆仑山,站在山壁上遥看一虚静里,当初众目睽睽之下对七玄做出重罚,在此施了结界,禁闭于一虚静里。有此结界七玄无法与外界联络,外界亦无法传信给他,事到如今不得不让他出面了,黄梵挥手撤下结界,与天女一步瞬移至流光正殿。 殿里安安静静,所有的东西都无比熟悉,以前在此与大家相伴的画面一一涌现出来,以往的热闹越发衬托如今的冷清,黄梵叹了口气向殿外而去,天女默默跟在他身后,不过问不打扰。 寒池一隅,一蓝衣身影坐于廊下,手中拿着一个大白馒头,掐起一块捏成碎花,一指弹出,池中鱼一拥而出跃出水面抢了雪花馒头重新落回池中,溅起满池的水花。蓝衣人酣畅大笑,掸掸溅湿的衣衫骂道:“你们这些饿死鬼!每喂你们一回,知道我要换几件衣服么?换也就罢了,关键还得洗!你们说,你们谁给我洗!谁?尖尖你来?圆圆你来?还是扁扁你来?” “你可以不洗的,干什么欺负人家?我看你的日子过得挺舒服,这些小东西都被你喂肥了一圈,变得这样丑,当心夷衡回来哭你!”黄梵换了宽大的天君帝服,只着了轻薄的月黄长衫悠悠踱步而来。 看见他,七玄并没有表现得多高兴,反而皱了眉头道:“出什么事了?夷衡怎么了?”天女从他手上拿过剩下的馒头,走到一边接着喂鱼,留给二人说话的空间。 黄梵显然也没有闲扯的心思,正了神色道:“今一早我收到夷衡言祭,说会回来一趟,可是到现在完全没了消息。他说天界和昆仑山各有万灵碎片反应,方才天界那块碎片被喜丧神捡得了,而且他已经带风雨雷电四仙下界,不知会做些什么。这是我在昆仑山找到的另外一块碎片,你立刻拿着它去人界找寻夷衡,务必确保他平安,还有,寒溟擎央祉离也在人间吧?夷衡说有事情要拜托你们但是联系不上,下界后你要尽快与他们取得联系汇合一处,二十年之期将至,夷衡就拜托你了!” 一番话透露出太多的信息,一般人听都听不明白,更别提全部理解接受了,可七玄显然并非一般人,不但听懂了,而且很冷静地接受了,不但接受了,而且更领会了对方在其中付出的心力,七玄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该说的话尽在这一掌之中,道:“我知道了,你放心,你所担忧的我绝不会让它发生,一万年前我们能做到,一万年后我们也能做到,我一定给你带来最好的消息,我走了。” 七玄拿着碎片消失在此处,天女收回视线转回到黄梵身上道:“阿梵,他们会没事吧?”黄梵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看着眼前池鱼喃喃道:“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第76章 海涯东海。 海龙神带着鸿儿穿越深海到达一处极隐蔽之地,此处立着一块石碑,碑上烫着硕大的两个墨字:曲径通幽。眼前是一处岩洞,洞口烫着同样的墨纹,却是不同的两个字,写着:暗湖深影。他在洞口念了什么咒语,打开洞口的结界引鸿儿走了进去,洞中石壁上闪烁着蓝色光晕,明明灭灭,正中央有一口池子,池中无水,只结着厚厚一层坚冰,冰上盘腿坐着两人,一人蓝衣,一人青衫,二人手掌相对,青衫人始终闭着眼眸,面容娴静,似乎陷入了沉睡,鸿儿一见他激动不已,拽着爹爹的袖子眼里浸着光道:“夷衡君我求爹爹带我来看你,我终于见到您了!没想到我把星云扣交给您,却是要您用它以命相搏,幸好,幸好我没害死您!求您了快醒来吧!您写的故事书鸿儿都读完了,鸿儿还等着看新的故事呢!”鸿儿声泪俱下,蓝衣人察觉动静睁开眼睛道:“今日我觉察夷衡气息逐渐平稳,相信他很快便会醒来,鸿儿不必担心,这次多亏老哥哥和鸿儿才没铸成大错,我代夷衡谢过了。” 鸿儿连忙跪下道:“七玄君此话鸿儿受不起,鸿儿只想着莫要帮倒忙才是。”海龙神也连忙摆手道:“我们并没做什么,一切都是夷衡君事先安排周到,当日鸿儿急急忙忙拿着星云扣找来,说是它自己忽然飞过来的,星云扣是鸿儿亲手送给夷衡君的,曾交代他要贴身佩戴,出现在此一定是夷衡君所为,后来我发觉星云扣上似乎萦绕着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息,那并非星云扣本身神力,那是属于夷衡君的灵息。我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不敢耽搁,赶紧发言祭给七玄君,可您知道,言祭并非随时随地适用。当时联系不到七玄君,也无法联系到寒溟擎央祉离君,我恐怕夷衡君有什么闪失,正要上天界去禀明天君,幸好这时您终于有了回音。夷衡君竟将灵元灵识附着其上,如此铤而走险,怕是当时情形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七玄君,夷衡君如今境况艰难,绝不可再像往日任性妄为,您该好好看着才是。” 七玄看了一眼眼前人,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叹气都叹得有气无力道:“有劳老哥哥挂心,老哥哥辛苦!可是老哥哥知道,他做事哪会听别人说一道二,但凡他肯听我一句,他观夷衡也就不是观夷衡了。不过,他如今心事未了,绝对不会任性胡来,这次怕是真的遇上了什么,好在有惊无险,等他醒来,我会好好问一问他。” 这时,在黄泉边上游走数月之人忽然出了声道:“人还未醒七玄就等着兴师问罪,七玄要问什么?” 七玄掌心一抖,没接上话来,倒是海龙神一把鼻涕一把泪急着走上前来道:“哎呦我的小老哥诶您可醒了!感谢皇天菩萨总没有次次走了眼!唉!您到底是撞了什么扫把星的命,回回弄得凄惨兮兮,您瞧瞧您这副身子,啧啧啧,快把我们都吓死!您可知道,鸿儿每天在我眼前一哭二闹三上吊,吵得我耳根子不得清净,您不看僧面看佛面,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老人家,好好的行吗?” 夷衡被他的话逗乐了,趴在冰上笑了一会儿,一拱手道:“老哥哥!这次是夷衡的不对,下次!下次我要是再想玩玩的话,一定提前给您老打招呼,这样总行了吧!”七玄一巴掌拍过去,道:“还嫌不够乱!还不快谢谢老哥哥!你这条命再折腾折腾,早晚给你玩完了!” 夷衡这次倒是十分听话,果真又拱手拜了两拜道:“多谢老哥哥救命之恩,夷衡这厢有礼!”说完又立刻转身对七玄抱怨道:“七玄你不知道那个银银有多可恶!这世上喜欢我的人很多,讨厌我的人很多,想杀我的人自是也有。可是像他这样只要我死,决心决意要杀我的,上天入地仅此一个!我到底哪里值得他如此来恨的?简直莫名其妙!” 七玄不知他说的是谁,莫名跑出来一个“银银”,难不成是他把堂堂始神君几乎杀了的。对自己的猜想感到好笑,又不得不问道:“银银?银银是谁?” 夷衡残留着怒火正要解释这位“大人物”是谁,忽然拍了一巴掌,道:“不好!现在距我昏死有多长时间了?”海龙神立刻道:“没多长时间,不过按人间的算法差不多三个月了吧!”夷衡连连叹气道:“坏了坏了!我得赶紧回去!那帮小崽子们不定得慌成什么样了!尤其是扶……”察觉三人盯着他盯得格外认真,只好轻咳了声转移话题,道:“老哥哥七玄,事情紧急来不及跟你们解释,七玄,我们先回去罢!老哥哥,我日后定带着小崽子们来向你拜谢!鸿儿,让你担心了!下次,下次再来我会亲口给你讲故事!”说着便使出一步瞬移术想要赶回不归山,谁知灵力一出便闷声直咳,吐出一口血沫,人跟着栽倒在地。 七玄吓得跳出冰池,扶起他赶紧输送灵力,他发现夷衡体内灵力凝滞在灵元一处无法调动,就好像在保护着什么,在他想要将其疏散之时,夷衡便显得特别痛苦,仿佛三灵离体一般,于是,他知道怕是夷衡这次身体损耗过度,只有像以前一样沉睡休养,才可以尽快恢复。便道:“你刚醒来还想往哪去!你哪也不许去!你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你要尽快沉睡修养。你想要做什么我替你做。” 夷衡沉默了,他不知自己的身体已经这般糟糕,短短数日已经出现两次生命危机,如果这次他再陷入沉睡,他身后之事:万灵灯、不归山、长幽、夜阑、莫鱼、扶鸢还有扶罗,他们要怎么办?他绝对不能再撇下他们不顾!思虑再三,他对七玄道:“七玄,你再帮我一次,封住我全身灵力,不依靠灵力运转便不会被其反噬,我便可以自由行动,我现在不能沉睡,有太多的事需要我去做,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只最后这一次!待我把所有事情了结,我便跟你回去,从此闭关昆仑山,再不出来,好吗?” 七玄知道他这次是认真的,他或许一开始便是这么打算的,拼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去完成任务,他是带着死的觉悟来人界的,说是从此闭关昆仑山,也许他能活着回去昆仑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他知道他无力改变他的决定,他能做的只有答应他,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于是,他十分冷静地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我会帮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你要活着回去昆仑山。”夷衡抓住他的手腕,“啪”地击了响亮的一掌,道:“击掌为誓!我答应你!” 七玄封住了夷衡周身灵力,此时的他与凡人无异,又发了言祭给莫鱼他们,得知他们在海洲王城,二人立刻辞别海龙神与他们汇合,当在海洲王城见到莫鱼,七玄才知道事情已经脱离掌控到什么地步。 夷衡听莫鱼说完事情经过心情大恸,他喃喃道:“你说是扶罗打伤了扶鸢?那她……可是怪了,我并未感到刺心咒有发作的迹象,看来扶罗修心修得大有进益!幸好你当时护住了扶鸢灵元,七玄你快看一看她吧,这次我们真是被银银好好耍了一把,早晚我会把这笔账给讨回来!” 七玄只听了这么一段便觉惊险至极,他根本无法想象这段时间夷衡他们都经历了什么,他被禁闭一虚静里明明不过数日,原来人间已经过了十六年,眼下他没有闲暇多问什么,只随着邢瞳到内殿与扶鸢诊治。 凉因殿内。 夷衡瞧着莫鱼不哭不闹认真沉思的样子蓦地笑了,道:“小鱼儿你长大了,即便我不在你也已经能独当一面,敢带石澜闯地府,护着扶鸢石澜顺利出山,不知不觉你都变得如此强大了,不愧是我的小鱼儿!” 听到夷衡直言不讳的夸奖莫鱼的眼睛终于红了,这三个月来,他们经历的所有的艰难苦难,仿佛像别人经历的那样不真实,他现在回忆起那些画面,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是他们其中的一份子,再一开口,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哭的气喘吁吁道:“夷衡对不起!武儿我没有带回来,扶鸢受了重伤,扶罗独自一人在不归山如今不知是死是活,夷衡你不在我身边,我根本什么都做不到!夷衡你会不会生我的气?我不听你的话,把所有事情搞得乱七八糟,没有保护好你,也没有保护好扶罗和扶鸢。” 夷衡把他抱过来,捧着脑袋给他擦眼泪,一边擦一边温柔地道:“瞎说什么,我怎么会生气?你已经做的很好了,非常非常好!没有给你祖宗丢脸,你是堂堂正正的麒麟神兽。” 莫鱼又和他说了很多话,说着哭着,一会儿又笑起来,闹了好长时间,石澜始终在一旁陪着,不插话,只静静听着,直到莫鱼在夷衡怀里睡着了,夷衡朝他看过来,他才终于有了反应。相比小鱼儿,他的反应更是奇怪,夷衡感觉到他和扶罗一样有了心结,不能轻易打开的那种,夷衡看了他好一会儿,石澜始终低着头,而且十分紧张、忐忑,手指来回缴着衣角陷入了一场天人交战之中。 夷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手支着脑袋看他,压低了声音道:“你又在和谁较劲?别瞎折腾了,别忘了你只是一个凡人,有些事我都做不到的,你又能做到什么?这些事你们不是已经经历了很多?事到如今你又在懊恼什么气愤什么又纠结什么?抬起头来!” 石澜终于好好的看向了他,眼睛里各种复杂的情绪还未全部消散,这次再认真的看他,夷衡突然笑起来,道:“说实话,好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像照镜子一样,石澜,这一切我们都必须好好的面对,往前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现在还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知道吗?” 石澜的目光渐渐变了,变得坚定了,他忽然伸出手掌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嘴角都渗出血来,夷衡吃了一惊,抓住他的手腕问道:“你这是做什么?”石澜站起身来,对着夷衡拱手一拜道:“小先生对不起,这是最后一次,往后再也不会了!我还没带武儿回来,还没带小罗回来,我不能放弃!我在此指天立誓:我必将小罗武儿安全带回彩石镇,然后到爹娘面前给他们磕头谢罪,请他们原谅儿子的不孝,如有违誓,天诛地灭!小先生在上,为我做个见证。”夷衡握住他的手臂笑了笑道:“你不必如此,你放心,你的誓言也是我的誓言,我保证会将你们安然无恙地送回家去,这也是我在这里的全部意义。” 少时内室传来动静,夷衡转身,石澜一喜道:“莫非鸢姑娘已经醒来?小先生我们快去看看。”夷衡回头叫醒小鱼儿,三人一起走向内殿。 夷衡一走进去便见扶鸢正抓着七玄衣角声泪俱下说着什么,此间一见到他,扶鸢几乎是跌下床来跪到他身前的。 “夷衡君!原来您真的没事!谢天谢地!真是太好了!小鱼儿应该全都和您说过了吧,扶罗还在不归山,我们没能带她出来,她那样的状态,连日暮带都丢下了,她一个人在里面面对着那样一个怪物,天哪!我光想想都汗毛直竖,夷衡君,我已经没事了,我们快去接她吧!” 夷衡把她扶起来,好生安慰道:“扶鸢你别急,我们自是要接她,此次前去务必要与他做个了断,经过上次交手你该清楚他的实力,我们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小鱼儿,石澜,你们在这里陪扶鸢休息,邢瞳,七玄我有话和你们说,随我到大殿去吧。” 大殿上。 夷衡拿出七玄此次带来的那块万灵碎片道:“这是七玄从昆仑山带来的,天界那块在喜丧神手里,加上不归山银银手里的,邢瞳这里的,目前已经有四块碎片现世,当初我通过灵识曾与万灵碎片直接对话,知道世间一共有七块碎片,剩下的三块分别在魔界、妖界、鬼界,但是我还从未见过,接下来我会去确认这三块碎片在谁手里,然后将所持碎片者集中到海洲王城,在这里我会让所有碎片重新聚合,重铸万灵灯。邢瞳,在此之前人间你一定要牢牢守住,现在各地的民情如何?可还能控制?” 邢瞳神色凝重起来,摇头道:“王城这里还好,可是周围各地相继出现大乱,听尚邪汇报像是有专门挖人眼珠的怪物出现,而且挖眼之后没留一个活口,对了,一个月前,寒溟君、擎央君、祉离君曾来过王城,我对他们说明了此事,他们答应前去处理,我镇守王城分身乏术,他们实在帮了大忙!始神七君一向以造福世间万灵为己任偏偏从不现身不留名,只好由我代天下百姓领情了!对了,我从方才起便察觉夷衡君身体有异,七玄君,这是怎么回事?” 七玄睨了某人一眼,冷哼道:“世间生命何其珍贵,偏偏有人视如草芥,他脑子一向坏得厉害,想拿命玩,随他去吧!” 邢瞳不知缘故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夷衡好心解释道:“哦,我们七玄大人心情不好,半天没搭理我了,你就别管他了,邢瞳啊,我们今日还要在你这里打扰一日,让那些小崽子再缓一缓,我们明日出发。” 月影渐深,明月高悬,众人沉睡,凉因殿偏殿,七玄在外阁闭目打坐,夷衡在内室躺着睡着了。小鱼儿挤在夷衡身旁刚闭起眼睛,忽然一个猛子翻起来,盯着夷衡的后背快要盯出窟窿来,很快凉因殿里所有人都听到一声穿越灵魂的鬼叫,“夷衡!!!你……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莫鱼的惨叫在扶鸢和石澜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以至于第二日走在不归山中,脑海中的余音还未完全消失。 第77章 不归山中。 莫鱼紧紧牵着夷衡的手在漫天迷雾之中道:“夷衡你跟着我,千万千万不要离开我身边知道吗?我会保护你。”夷衡揉了揉脑袋,十分认真地替他报数道:“第一百零八遍,小鱼儿,我只是被封了灵力,没有断手,也没有断脚,我自己会走,你别念咒似的念叨个不停,也不要牵得我这样紧。” 小鱼儿一顿,手一拉把夷衡拉到他面前,由于个子太低够不着他,又拽着胳膊拉了一下,夷衡不得不弯着腰看他,莫鱼瞪着眼睛十分不放心道:“夷衡你不要这么不听话,本来就是个木头壳子已经很是让人费心了,现在好了,你看看,走一两步就气喘吁吁的,你看看人家石澜,明明现在都一样是个□□凡胎,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石澜在他们身后跟着,看着夷衡行走艰难的背影笑道:“小鱼儿,话不能这么说,我和小先生怎么能一样?我可是当了十七年的凡人,小先生最多也才不过几日而已,体力这样差情有可原,鸢姑娘,你说这路我们走的是对的吗?这都大半日了,我怎么觉得咱们一直在这里绕圈子啊?这样下去小先生的身体会撑不住的。” 夷衡听来听去听得十分不是滋味,石澜这话里明显有打趣他的成分,可是仔细听还偏偏恰到其分地透露出关心,这让他生气也不是,埋怨也不是,只得默默忍了,不甘不愿道:“石澜数月不见,你可是又成长了不少,以前也没见你如此尊老爱幼,我谢谢你了哈!” 扶鸢停下来打量了一下周围山势,这里的大雾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毫无办法,本来他们可以用一步瞬移术直接进入到万兽窟的,可是银银在外面布了一层很厉害的结界,即便是小鱼儿也无法穿破,而这里唯一能穿破的人偏偏对此无动于衷。扶鸢看了一眼表面很是淡定实则早已不耐烦的七玄,那人对他们之间的故事也只是略知皮毛,根本不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夷衡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早已生了一肚子气,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放心地跟来了,恐怕这世上能让七玄君束手无策的人也只有他了罢! 扶鸢道:“看样子我们已经被困住了,再这样乱走也是走不出去的,夷衡君和石澜需要休息,我们先找地方休息一下吧。” 夷衡觉得他不可撼动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这里上有同胞兄弟七玄,下有凡人小崽子石澜,外加小跟班莫鱼和娇娇柔柔的扶鸢,这一个两个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随意拿来打趣,他觉得他堂堂始神君若是再不拿出一些存在感出来,简直要对不起自己,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于是挺着胸膛道:“欸你们谁都不许停!谁说我需要休息,我一点也不需要!我们继续走,谁停下来本君跟谁急!” 七玄耐心告罄,几步走上前来抓住夷衡手腕却对扶鸢几人道:“我方才用灵识探知,这附近不远处有一处山洞可以安身,都跟我来。”夷衡正想说话被七玄堵了回去道:“你给我闭嘴!我告诉你观夷衡,我已经很生气了!从现在开始你若是再有个万一,即便是痛了伤了磕了碰了,我都立刻带你回去昆仑山,绝不食言!不信你可以试试!” 山洞内。 小鱼儿在洞里转了一圈忽然指着一处石壁道:“欸夷衡你快来看!这里画的是不是你?” 众人都被吸引过来,凑上前去打量,只见小鱼儿指着的石壁上最底下的角落里,的确有人用白石灰画了画,那是一个连环图,每幅图画的都是同一个人,要么是手把书卷侧身而笑,要么是低头浅笑描画,还有树下招手含笑的,有靠着窗闭目沉睡的,还有一幅竟是被一只红冠公鸡追着仓皇而逃的。几幅图都是简笔勾勒,而且下笔力道很轻,应该是出自小孩儿之手,若非左下角刻着画上人的名字,任陌生人来看都看不出所以然来,可是他们便不同了,从那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大概可以猜出是谁,如果不是对画上之人有着细致入微的观察,怕是怎么也不会画的如此生动,入木三分。 莫鱼一看,当即捂着肚子笑个不停,道:“夷衡,这里竟然还有你被公鸡追跑的黑历史!想不到你一心试图掩盖的小秘密,在这深山老林里还有人见证,这可不关我事了!!” 石澜看了看夷衡,又看了一眼连环壁画图,顾着小先生的面子,他憋笑憋得十分辛苦道:“小先生,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呢?不应该啊!我们以前不是时时刻刻都在一起的么?怎么你被公鸡追我会不知道呢?欸?这红冠公鸡瞧着这么像我家阿黄,它,它不会真的是我家阿黄吧?” 七玄镇定地看完了壁画,早先被夷衡气得一肚子气已漏了一半,半笑不笑道:“怎么到现在还是这副鬼样子?你夷衡君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连猫儿狗儿鱼儿鸟儿见了都只对你亲近,不就是曾被一只鸡咬破了脸,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你现在落成了心理阴影了是吧?但凡见了牙尖嘴利的都退避三舍,你说说因为这个你吃了多少次的亏?还回回被死对头逮着坑!你说说喜丧神仗着他家的那只白天鹅坑了你多少回?你明知他故意来挤兑你,还回回搞得灰头土脸,一次比一次狼狈,简直气死我!这下可好!连这些小东西都能随意磕碜你,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莫鱼已经笑得在地上打起滚来,使劲儿捶着地道:“夷衡!夷衡!哈哈哈~我要笑死了!我还当你在石澜家被那红冠公鸡吓住是第一回 !还说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问问现在还有谁不知!哈哈哈~这壁画一定是扶□□的吧!原来你的糗事她早就知道了!我就说嘛,你的事情怎么会有她不知道的?她一双眼睛里看到的从来都只有你!” 夷衡此时窘得恨不能扒开石缝把自己埋进去,整张脸都烧起来,不知到底是气的还是羞的了,手忙脚乱地冲上去用身子挡着它,指着一众人道:“你们,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人都有弱点的嘛!我就是见不得那些长嘴动物那又怎么样!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不友好没眼色又长得这样丑的生灵?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扶鸢!你也跟着他们笑!” 扶鸢用袖子遮了面,只露着眼睛弯成了月牙道:“夷衡君对不起,我不想笑你的,可是就是忍不住!不过您放心,即便您怕公鸡在我心里也还是最最最好的夷衡君!我还是最喜欢你!还有,扶罗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不!她一定比我喜欢你更喜欢你!更喜欢一千倍一万倍!” 对此莫鱼石澜在一旁疯狂点头,表示一百分的赞同,夷衡忽然想起还有扶罗这一茬子,顿时像是被踩到了小尾巴心虚起来,对七玄满脸堆笑又温柔乖巧道:“七玄,来!咱们上这边坐,我给你倒杯茶来,小鱼儿,千宝镜给我。” 小鱼儿对他的此番行为不忍直视,斜着眼把千宝镜递给他,对七玄道:“七玄你可千万别被他这副迷人的脸给骗了!还有,看在他迷人的脸的份上,不管他做错了什么,可不可以不要生他的气,他们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是……对了!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扶鸢,我说得对吧?” 扶鸢看了一眼七玄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拉过莫鱼,背着他们小声道:“小鱼儿你从哪里听到这些画本里的混话?我说过那些话本子不要乱看!你不但看了还乱记乱说!七玄君在此,小心他打你!” 扶鸢拼命和他使眼色,可惜莫鱼完全不上道,一根筋道:“我没胡说!我明明看到了!你也看到了,就在同心草堂藏书室,我看都看了,为什么不让我说?可惜我看不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还问你,你忘了吗?你当时就念了这句话出来,我就记住了嘛。” 扶鸢气得脸都白了,气过之后又羞得通红,石澜觉得再不挽回一下局面,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咚”地敲了小鱼儿的头道:“小鱼儿我觉得你的嘴可以歇一歇了,你看看千宝镜里有什么你爱吃的东西,赶紧把嘴塞上吧。” 小鱼儿一听吃的精神大振,埋着头从千宝镜里找吃的,他安生下来,剩下几个人可彻底坐不住了,七玄锋利的目光落在夷衡身上,嘴角勾着笑道:“哦,原来如此,夷衡你自己任性胡来也就罢了,身边带着这么几个小朋友,你还不知道收敛些,你看看都教成了什么样子!待救出扶罗你立刻跟我回昆仑山闭关!剩下的事你不必插手,我来做,可听清楚了?” 夷衡心里一慌还未等说话,忽听洞外一阵“刷刷啦啦”飞鸟振翅的声音,然后一个女子娇声厉斥道:“你们给我站住!怎么飞到这里来?这里离万兽窟太远,银银知道会不高兴的,赶紧给我回去!再不听话,是又想挨鞭子么?!” 这声音竟是久违的熟悉,莫鱼第一个跳起来道:“夷衡!是扶罗!”转身就往洞外跑,“扶罗我们在这里!终于见到你了!”莫鱼只以为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亲人,满心欢喜地冲上前去,可没想到的是迎接他的不是热情的拥抱,而是如同雷霆的一鞭子,他因为一点没有防备兜头被打了个正着,从额头划到脸颊,到脖子和手臂,蜿蜒盘旋着一道血淋淋的鞭痕。 很快夷衡他们跟着跑出来,看到眼前情形便愣住了,或许是因为搞不清楚状况以至于反应迟钝,又或许因为难以相信而拒绝接受,接着毫不留情落下的鞭子就像是为了证明眼前的事实给了几人当头棒喝,眼看一鞭子又要打在莫鱼身上夷衡终于出手了。他如今没了灵力,只凭着一把力气牢牢拽住那一根嗜血长鞭,抬起头道:“扶罗,你在干什么?” 扶罗抬头,瞧见眼前站着一位好看得连女子都嫉妒的年轻男子,一袭青衫映衬得他愈加单薄,但偏偏也只有青色才配得上他的人品,木秀于林,纤尘不染,她手一扬收了鞭子,歪着头打量了好一阵子,笑道:“这么好看的小郎君不如跟着我吧,我会待你很好的。” 扶鸢观察她的神色,扶罗眼神中的陌生和漠视一切的空旷让她心惊胆战,她忍不住上前道:“扶罗你没事吧?你不记得我们了?他是夷衡君啊!这是小鱼儿,你怎么出手打他?” 扶罗扫了她一眼,这一眼除了陌生竟是什么也没有,道:“你又是谁?莫非也是银银找来陪我玩的?你叫什么名字?想留下来可以,只是我不喜欢长得比我好看的,这张脸你得划上点什么才好!还有,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能经得住我一鞭子么?银银这是哪里找来的‘花瓶’?中看不中用。” 忽然扫到一旁的石澜,扶罗显然来了兴致,跳起来飞到他身前,绕着他转了一圈,最后目光定在他的脸上道:“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我挺喜欢你的,你就留下来吧,我带你去我最喜欢的花田,那里可是不归山最美味的地方哦!” 每个人她都注意到了,也都打了招呼,唯独对七玄直接无视,甚至站得都离他远远的,好像成心避着他,像避着最不喜欢最不想见的人一样,可偏偏那人气场强大,强大到你无论怎样无视都做不到视而不见,扶罗被他盯得浑身发毛,扯着嗓子道:“欸!你可知道我最讨厌别人一直盯着我看!你是妖吗?银银说每个妖都是有妖纹印的,只是我的偏偏浮现在脸上而已,我知道我这个样子很丑,可是在这里没有一个人这样觉得,银银也并不介意,你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丑!” 七玄一直盯着扶罗的确是惊诧她如今的样子,不单是因为她的样貌,更是她妖的身份,想当初她被夷衡带回一虚静里,一袭火红的羽衣是那样娇俏灵动,花灵本来便是以“美”名动天下,她作为花灵入主仙界,拥有自己的封号“凤尾花仙”,是何等的光彩明艳!可是如今却是……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凤尾扶罗!你下了天界便真的自甘堕落至此!你可对得起扶鸢,对得起你一众朋友,对得起夷衡,对得起你自己么?!” 扶罗用一种看疯子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在说什么?我认识你吗?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我?正好我也不喜欢你,你离开这里吧,我会和银银说是我让你离开的,他不会怪你,还有你们,你们谁想留下就留下,想离开也都可以,我华罗从来不强人所难。”她转身要离开,走到夷衡身边特意又看了一眼,这才扬声道:“‘小可爱’们我们走啦!”然后张开双臂飞身而起,周围落在各处的飞鸟听此号令,纷纷振翅啼鸣,跟在她身后“刷刷啦啦”向山壁之上飞去。 扶鸢旁观至此,早已看出扶罗一系列的行为十分古怪,几乎是本能地追了上去,“扶罗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好像都不认识我们一样?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心里有好多放不下的疑问,可是至始至终她都从未怀疑过,她想要的只是想要明白她的想法,不管是什么,只要她亲口说明一切,哪怕要与一切背离,她都不会舍她而去,“扶罗,你到底明不明白?” 扶鸢追着她去了。 夷衡看了七玄一眼道:“欸七玄七玄,你别急着瞪我,我知道你现在十分想把我的脑子剖开来看看里面是什么,等料理了这一切,我会全部告诉你!快!快带我去追她们!趁着银银还未察觉,我们要把人偷走。” 莫鱼瞪大了眼睛,瞄了一眼石澜道:“偷人?”立刻振奋起来,“这个好玩!”不等石澜反应,一把抱住他道:“走!我带你去偷人!保准紧张又刺激!” 第78章 乌鸦嘴口,圆月明晃晃地嵌在夜幕中,四周浓雾飘摇,苍青的山壁也在滴着寒气,旁边的大柏树遮天蔽日,一看就是长了千百年,成了精的。扶鸢追上扶罗,拦在扶罗身前,伸开手掌给她看,道:“扶罗!你可还记得这个?它是你的护身符,你从来贴身不离的,你应该不会忘记吧?” 一条鲜艳的红色长巾静静躺在掌心,扶罗一眼望见心里顿时像被挖空了一块,硬邦邦地疼,一直在她身边徘徊的飞鸟星罗棋布地落在两边的山壁上,围成了一个保护圈,只要主人一受到攻击,他们毫不犹豫会一拥而上。扶罗一步步后退,似是在逃避什么,又似是在害怕什么,指着她喊道:“你住口!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根本没见过它,你凭什么说我会不会忘记!你走!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你走!” 她越是激动扶鸢越是有把握,她这个样子不是更加证明了她内心不是毫无触动?于是举着手中的红巾向前道:“你仔细看看,你一定能记起来的!它对你有多重要我再清楚不过,你也再清楚不过,不是吗?” 扶罗无法阻止她胡言乱语,心里又怕的紧,反手取出腾蛇鞭,使出全力一鞭子挥过去,那鞭子仿佛真的变成了一条蛇,认准了目标便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扶鸢再怎么灵活躲避终还是白白受了。扶罗把鞭子收回,一圈一圈缠在手上道:“这可不能怪我,我让你走了,可你偏要不知死活惹怒我,如果你再不走,我只能叫个人来赶你了,如果银银来了,他可不像我这么好脾气,你确定要等他来吗?” 扶鸢立刻紧走几步,伸手想要拉她却拉了个空,她看了看瞬移到几步之外的扶罗,神情受伤道:“你就这么讨厌我?连碰也不让我碰?” 扶罗的脸色完全变了,如果说方才她还有几分情分可讲,现在剩下的就只有厌恶和不耐烦,她半侧了身子,眼神冰冷道:“我最讨厌和陌生人触碰!你这个人!本来我不想给他惹麻烦的,你倒是挺有本事!” 扶鸢瞧她的眼神泛起杀意,忍着内心悲怆道:“陌生人?扶罗你真的要杀我吗?你真的要引他过来?求你了!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你,今日就是带你走的,跟我走好吗?回到我们身边,我们一直在等你。” 扶罗根本不听她的话,连看也不看她,转过身道:“不要再跟过来,否则后果自负。”说罢飞身而去。 扶鸢自是不会轻易让她走,抬脚就要追,这时停在四周山壁上的飞鸟仿佛得了某种命令,呼呼啦啦一拥而来,扶鸢陷入混战分身乏术,在群鸟围攻中对她喊道:“扶罗你快醒醒!就算你忘了我,忘了石澜,忘了莫鱼,可总有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掉的吧?我知道!我通通都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悲伤,很害怕!那天你的情绪便不对了,现在你什么都不记得,是因为你想把我们都忘掉对不对?你太过痛苦,痛苦到无法承受,以至于宁愿忘记我们来保护自己。不,你并非只为保护自己,你是想保护他对不对?你不想让他的刺心咒发作受到反噬,扶罗你放心!不要害怕,你可以忘掉让你痛苦的事情,可是你不能不要我们,你知道吗?” 密密层层的飞鸟将扶鸢困在半空,鸣叫声愈加高昂,发出的攻击也愈来愈密集,扶鸢抵挡起来愈加吃力。扶罗方才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扶鸢的喊话,本欲一走了之的她无论如何也迈不动脚步。此时她看不清阵中是何情形,可是却听到从里面传出的娇柔痛苦的闷哼,便犹豫起来到底是走是留。未等她想好远处一位蓝衣人手中抓着一人天神一般飘然而来,未到跟前便扬起衣袖一挥,那飞鸟密阵便像风一般地散了开去,扶鸢失去禁锢向下掉落。扶罗一惊便要去接她,可是有人比她动作更快,莫鱼拉着石澜来不及把他放下,只得伸出另一只手喊了一声,“扶鸢,伸手!”扶鸢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伸出手去,石澜和莫鱼一左一右拉住了她,三人围成了一个三角阵,这才慢悠悠落了下来。 莫鱼把两人放下,仔细打量了扶鸢啧啧道:“不过这么片刻功夫,你看你搞成什么样子!我们话还没说完你便心急火燎地跑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要命呢!怎么?可有得到什么回应?” 扶鸢把散乱的鬓发往后一撩,打理了衣衫,脸上、胳膊上被抓伤的伤口殷殷浸着血丝,她却毫不在意,反而翻起眼睑瞄了一眼前方的红衣女子,笑道:“还好,她到底是回头了,这伤值得。” 这时七玄带着夷衡落到他们身边,夷衡看到扶鸢的狼狈惊了一惊,忙着就想给她疗伤,抬起手才想起自己如今已是“废人”,摇了摇头愣把自己逗笑了,“瞧我这记性!唉!你如今跟着扶罗把她的一套全学会了,脑子绑在手脚上,半点心不长!足把人气死!” 说完看七玄,七玄只当不明白,甩手道:“看我做什么!也让她长长脑子,你也甭说她们,主子是这样,还想底下人怎么着!都受着吧!” 崖上风大,他们都是灵体丝毫不受影响,可是石澜却不同了,只站了一会儿便浑身抖个不停,虽然对这位连小先生都惧怕三分的七玄大人抱有十二万分的敬畏,但也不得不颤颤巍巍拱手道:“七玄大人,崖上风大,您看小先生都快站不住了,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可好?” 石澜这么一打岔,七玄莫鱼扶鸢就连扶罗都把目光投向了形销骨立的夷衡身上,偏偏夷衡挺直了身无所谓道:“我没事,不用在意我,你们说你们的,我不冷,扶罗!我们话还没说完你跑什么跑?再跑小心我饶不了你!大椿,把她给我带过来!” 墨玉一般的古木枝从夷衡身上蹿出来,跳到远远站着的扶罗身后,推着她来到众人跟前,扶罗被这个突然蹿出的神物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抗便已经被它推到人群中,十分气恼地看向身后,骂道:“你这个黑不拉几的丑东西不要挨着我!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你这个人!本来觉得挺讨人喜欢,现在不喜欢了,你快让它放开我!” 夷衡一听十分来气,抱着手“啪”地拍了她的脑袋,鼻音浓重道:“以前我怎么和你说的,好好的小姑娘不像个样子!给我站直了!老实交代!你这是怎么回事?竟把我们全忘了!行行你还犟!不说是吧?不说没关系,我把你带回去,关起来,有的是时间让你慢慢说,大椿!给我看好了她。” 扶罗终于开始反抗,使劲儿想脱离大椿的桎梏,一边骂道:“你不讲理!仗着人多欺负我一个!有本事你放开我!我们一对一打过!打得过我我就跟你走!” 夷衡抱着手摇头笑,脸色被风吹的越发苍白,可说的话却让人无法升起怜惜之心,道:“我才不和你打,我只是个柔弱的美男子,手不能做,肩不能挑,只能让人保护我,你要知道,现在的情形只要我不应战你就拿我没办法,更何况不对等的比试是会让人寒心的,所以你现在只能配合我,乖乖跟我走,挣扎是没用的。” 石澜已经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这才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想要耍个聪明逃离这个让人胆寒的地方,偏偏摊上这么个毫无自觉毫无情商毫无半点同情心的老师!硬抗着冷风冻的七荤八素,硬插了一嘴道:“求求你们!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好不好?扶罗,你看小先生都冻成红眼睛兔子了,你忍得下心么?” 扶罗把头歪在一边,气呼呼道:“我叫华罗!不叫什么扶罗,你叫错人了!还有,明明只是个凡人,半点能耐也没有,还是个病秧子,找死跑到这里做什么?你们今日对我的各种骚扰和不敬我可以不计较,不想挨冻受罪就劝他赶紧回去!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凡人在这迷雾里待的太久,对身体可是有很大损害的。” 石澜实在冻的没有办法了,捞过莫鱼把他当暖炉一样抱在怀里,打着寒颤道:“你……你若是还记得我们,就该知道这里不会有人比我们更熟悉,到底对身体有没有伤害,也不会有人比我们更清……清楚,我在这里这么久,从来没有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更何况还有武儿和你,你们那时那么小,在这里待了半年之久,不是一点事情也没有,所……所以,种种事实证明,你根本就是在骗我们,目的是赶我们走。” 扶罗睁大了眼睛瞪着他道:“你说我在骗你们?哼!我平生最不屑骗人!又累又麻烦我费这功夫做什么?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熟悉这里,先说好,我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这大山中,除了族人和银银,从来没见过外人,更别提小时候,所以不要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拉扯,好吧,假如,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你和你的朋友并非普通凡人,身上一定有什么在保护你们,只有这样才能在这里畅通无阻。” 石澜正抱着莫鱼往他身上使劲儿蹭,听扶罗一番话她明显把自己从他们的生活中摘了个干净,在和他们划清界限,这样完全陌生对他们毫无情义的扶罗让他觉得十分可怕,莫鱼被石澜蹭来蹭去蹭得火气直充脑门,所以推开他的时候用的力气有点大,恰好这时候石澜心里乱得找不到个出口,也没留心,愣是这样踉跄了几步,一脚踏空,掉下了悬崖。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后做出反应的便是夷衡,只听他脱口喊了一句“大椿”,大椿立刻从扶罗身后蹿出来跟着冲下了悬崖,一系列的事情不过发生在瞬间。 扶罗没了大椿的桎梏并没有趁机逃跑,因为她已经被眼前的一幕吓住了,直愣愣的没有任何反应,她亲眼看到那个人就这么从她眼前不见了踪影,他掉下了乌鸦嘴口。忽然她的脑海里浮现了相同的画面,以前在某一刻,同样在这里,有人和他一样从这里掉了下去,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好像是亲身经历过的一样,还有脑海里不停呼唤的那个名字—小先生,小先生是谁?她为什么会想起这个人,她为什么会叫出这个人?一幅幅的画面在她眼前闪现,那些画面是不完整的,不清晰的,就像碎片一样,是被她丢弃的不被需要的记忆。 “啊!”扶罗整个人都是扭曲的,她剧烈地挣扎着,好像在和什么进行战斗,为的是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我不要想起来!我不能想起来!不能想起来!快给我消失!消失!消失!我要保护他!一定要保护他!银银!救我!” 夷衡见扶罗又要发狂不管不顾就要冲上前去,七玄拉了他一下没能拉住,夷衡就站在她三步开外像是一枝玉立的青竹,坐看云起云落的淡然笑意让躁动的内心都沉寂下来,道:“扶罗你看看扶鸢,她弄得一身伤血淋淋的为的是什么?你看看石澜莫鱼,他们以身犯险任你如何刁难亦紧追不放,为的又是什么?还有我,我就不说了吧,反正现在我就是废人一个,即便想为你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了,你不要再抗拒我们,不要再为难自己,想做什么就做好了,我从来不会勉强别人,也从来不会主动找什么答案,可是现在我很想知道,你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也要忘了我们,到底是为什么?” 眼看夷衡就要进入扶罗的攻击范围,扶鸢终于上前拦住了他,道:“夷衡君不要再接近她,扶罗已经不记得你,她会伤害你的,我方才只是表现得亲近一些,她就发了好大的脾气,扶罗真的是变了,这一次即便是您,她也绝不会留情的。” “不会留情?”夷衡把头高高扬起,即便他已是一个废人,但是他的心依然高高在上,道,“那就不必留情!扶罗你尽管放马过来,看看今天是你乖乖听话,还是我先倒下!” 夷衡依然往前踏着步子,扶罗的情绪起伏愈来愈激烈,脸上的妖纹印忽隐忽现,眼睛里的红光快要燃烧起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的信号,可以说没有人在这个情况下还主动接近她,因为那无疑是在找死。扶罗抬眸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人,她十分确定她此时的样子凭任何一个人来看都一定不会觉得舒心,可是这个人竟然还笑着,仿佛在闲庭信步对她道:“扶罗我来了,可能来得有点晚,你是不是等不及我才这么气我?唉!气便气吧,反正气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天知道我都已经习惯了。”他把手伸到她的面前,嘴上埋怨身体却十分诚实道:“走吧,回家吧,大家等你很久了。”他以为扶罗会像往常一样,等着他来接她,欢欢喜喜跟他回家,可是他看到的却是扶罗往后退了一步,甚至拿出鞭子在地上狠狠摔了一下,地面上“砰砰啪啪”裂开几道半尺深的裂痕,一双冰冷的眼看着他道:“不要靠近我!你是要我讲几遍!死缠烂打不是女人的特权吗?没想到男人死缠烂打起来竟是连我这个女人都自叹不如!” 夷衡大概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讨厌和排斥过,简直比把他关到鸡房里同鸡相亲相爱过一夜还要受挫一百倍。就在这恍神的功夫,那仿佛长了眼睛的“活”鞭子朝着他的脸便抽了过来,被抽的人不知何年何月,抽人的人也早忘了今夕何夕。 莫鱼看到夷衡白白挨了一鞭子终于从方才石澜掉进悬崖的震撼里回过神来,飞奔到他面前,看到左半边脸上躺着的一道火辣辣的红痕,血珠蹭破细腻的骨肉流淌出来,他的火气“噌噌”充进脑袋,跳起来骂道:“凤尾扶罗!!!你竟敢打他!!!你怎么不打我?你打死我好了!你……你简直忘恩负义!冷血无情!” 夷衡眼见莫鱼一副龇牙咧嘴要咬人的样子,连忙用胳膊挡着他,以免他一个控制不住扑过去把人给撕了。扶鸢也担心极了,扶罗竟然真的出手打夷衡,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看了一眼七玄,七玄依旧不插手冷眼旁观,只是眉头很明显地皱起来,看来七玄君的耐心也快用尽了,她知道有七玄君在,夷衡君他们一定不会出事,至于扶罗这一边就只有交给她了,扶罗抽出一鞭子,心情也平复下来,即便看到扶鸢朝她走过来也并未说什么。 扶鸢不知从哪里又抽出了那条红带子,递给她道:“扶罗收下它吧,即便你把我当成陌生人,但我想交你这个朋友,这是给你的见面礼,收下这个,就当你认了我这个朋友。” 扶罗这一次并没有赶人,也许看到她身上的伤痕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也许看到眼前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让她脑袋打结,就这么不言不语一动不动。不知为何看到这个东西她总是会有一种不安和暴躁,她直觉地想远离它,因为只有远离它她才会觉得安全,明明知道不能碰不能接受,可是自己此间的犹豫把她内心的想法出卖了个干净,一时十分痛恨自己。 正当她左右为难之时,眼前忽然卷起一阵风,不冲别人,如数打在了扶鸢身上,将她推出数丈之远。莫鱼吃了一惊,夷衡赶紧回头,看见七玄将人牢牢抓住之后这才定下心来。扶罗显然早已知道来人是谁,所以当一位银袍银发的少年落到她身边之时,她毫无意外,看得出来,银银较一年之前有了很大的改变,比着以前一见面的满腔仇恨和不容一物,此时的他显得十分沉稳内敛,让人一眼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一眼扫过众人,在七玄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立刻多了几分捉摸不定的深邃,当瞅到夷衡身上时,之前所保持的从容安稳这才逐渐转变成不可置信,只如雷霆当头,最后回归平静,只是仍旧没有理睬他们任何一人,而是回身温柔对扶罗解释道:“‘朋友’对你来说毫无用途,所以那种东西你不需要。” 第79章 银银看着扶罗,无法用语言形容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就好像大雨过后从屋檐落下最后一滴雨珠,“嘭”地一声落到地面的积雨洼里!原来一个满手血腥杀人不眨眼的妖魔竟可以做出这样的表情,从骨头到血肉为着一个人打碎重铸,连着灵魂都一起净化。他伸手试探地去抓扶罗的手腕,当指尖触碰到她时扶罗本能地颤抖了一下,即便身体在抗拒着却是没有抽开手去,这个结果连伸手过去的人都忍不住惊讶,在场的人都跟着动容。 莫鱼最先沉不住气,使劲儿挣脱夷衡跟她理论,嚷道:“夷衡你不要拦我!扶罗竟然这样对你!她容许那个大魔头亲近反倒给了你一鞭子!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道理!今日我非得向她讨个说法不可!凤尾扶罗!你忘了当日是谁陷害夷衡,是谁让他非死不可!你是不是非要夷衡死透了,死得再也救不回来你就得意了!就高兴了!” 扶鸢第一次对扶罗的做法难以接受,手里紧紧抓着日暮带,顶着满身狼狈站在夷衡身边,两个字含在齿间挣扎了许久,用伤心化成勇气喊出她的名字,“扶罗……”她没有问她为什么这样做,没有责怪她为什么这样对待他们,更没有谴责银银的卑鄙无耻逼迫她离开他身边,只是在叫出她的名字后变得异常沉默,她的眼睛望着她,在那浅水的眸子里好像盛满了太多的故事,太多的话语,可是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扶罗被她的一声呼唤钉在原地,连她自己都搞不懂她这是怎么了,看着这样的眼神她似乎根本没有力气去承受,本能地逃避她的目光,偏过了头去,略显不平的语调泄露了她内心的动摇,“你们真的好奇怪,我以为这世上只有银银缠人缠得惊天地泣鬼神,你们倒是一点不比他差,没人告诉你缠人的男孩子最讨人厌了吗?缠人的女孩子更是人见人嫌!银银带我走,快带我走。”扶罗转过身背对他们,她不知她为何如此恐惧,只是觉得如果再待下去她会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做出错误的决定,伤害最在意的人。 银银第一次听到扶罗主动要求带她走,沉浸在她的请求里留恋不舍,这个人是他倾尽一切想要抓住的人,为此他做了很多不可挽回甚至疯狂的事,如今第一次得到回应,第一次被她需要再没有什么能让他回头,再没有什么比留在她身边更加重要。他把她抱在怀里,让她整个人以被包裹的姿势埋在身上,外面的一只手用宽大的衣袖遮挡着她,既是一种近乎变态的占有,又是一种全力以赴的保护,这样集正反两种极端于一身的人实在让人无从以好坏评断。 正当银银要施法离开之时,悬崖之下忽然传出一连串急切又震惊的声音叫着“小先生”,还未看见人影,风先把话带到了耳边,“小先生先生小先生!我想起来了!我怎么会忘记,当初是您耗费灵力给我种下灵咒,您说过危机时刻它能救我性命,还有武儿,我们之所以在这不归山中生存至今,不是因为上天保佑,而是有小先生保佑!您为我们耗尽心神一定对您的身体造成了影响,当年您一睡不起一定也与此相关对不对?如今我还有您的护佑,可是您却什么都没有了……小罗你快醒醒吧!小先生为我们付出了太多,现在该我们来保护他了你听到没有!” 话音且落,忽然从悬崖下闪电般蹿出一人来,石澜双手紧抓着大椿被带到夷衡身边,夷衡上下瞧了他一眼,见石澜安然无恙,收回大椿拿在手里夸奖道:“好大椿!又立了一功!等我回去保准把你放在香火最旺的寺庙里供起来,受万人膜拜,了你心愿,如何?” 大椿高兴起来有些得意忘形,从夷衡手里飞出来绕着众人眼前晃过去,先是莫鱼,然后到扶鸢、石澜,七玄身边没敢去,直接晃到了扶罗、银银跟前。扶罗早在听到石澜大喊之后从银银怀里抬起头来,她现在把以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对他的话完全没有反应,反而看到区区一根黑不溜秋的树枝在眼前耀武扬威,不由觉得好笑,眼睛便露出笑意来,银银见她开心,本来还想冲大椿撒气的想法顿时破灭了,只由着它去了。 反而莫鱼抱着膀子给它泼凉水道:“好大椿!你先别急着高兴,你瞧瞧这人一身凄惨兮兮的样子,哪还有余力把你供在寺庙里?我只祈祷你不会再被拿来当烧火棍就谢天谢地了!” 不知不觉场面便朝着其乐融融的方向发展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直不作为的七玄大人首次开了尊口,冷飕飕道:“小鱼儿,方才是谁朝谁喊打喊杀来着,我怎么忘了?夷衡,若是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我没有功夫闲着还有好多事情等我去做,石澜,你一个普通凡人整日扎在这些胆大包天的人中间做什么?你有几条命丢啊?扶鸢,这回你便跟着我回去罢,待在这里你学不到什么白浪费功夫罢了,我数到三声,若是没有人有异议我们便分手再见罢,一……二……” 夷衡转过身双手举到他面前喊道:“我!我有异议!好七玄!我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本来想着不知不觉把人偷走,可是现在当家人出现了,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放人的,偏偏没有他的准许扶罗离不开这座大山,即便是你也带不走她,还有这丫头!简直要把我气死!打我也就罢了,怎么……怎么能轻易相信别人呢?不能让她继续留在这里,死也要把人带走!七玄,你帮帮我。” 莫鱼、石澜、扶鸢也赶紧凑过去,齐齐点头称是,唯恐慢了一步,那人真的抛下他们撒手而去,怎么说这也是他们唯一的救星,即便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能把人放跑。 有人着急带不走人,有人也害怕被人带走,扶罗好似打定了主意要把人气死,见此赶紧拉着银银往后退,道:“我不走!我不跟他们走!我不离开这里!我哪也不去!银银快带我回去!我们快回去!” 银银点头,掌心一翻便要带她离开,七玄却先他一步出手,敛衣抬眸处自有青山不动之势,道:“想走?那便一起走吧!”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再回首便已在王城山道之上。 扶罗睁开眼看见周围不一样的景色,没有迷迷蒙蒙的山雾,没有遍地及腰的山草山花,没有遮天蔽日的大树,连呼吸的风都变了味道,更让她惊奇的是,有白色的花一直从天上落下,落到身上,凉凉的,脚一踩,软软的,这一切既让她觉得新鲜,又觉得十分不安,在她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走出过那座大山,那大山就像是她的摇篮,是她的□□,她的避风港,她在其中孕育成长,记录了她所有的快乐和欢笑。此时,她就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抱着身子蜷成一团,喃喃道:“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银银扫视了一遍周围,大感惊讶,他没想到这个“七玄大人”竟连着他也带了出来,是啊,想要带走罗儿,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也真亏他想得出来!来不及和他争斗些什么,扶罗这个状况弄不好怕是又会失心疯起来,当初他花了大半年时间才慢慢唤回她的神志,这一次决不能再重来一次,他和罗儿在一起的每一刻都不该白白浪费,他要她清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尽可能用平缓的语气说话,唯恐惊着了她,慢慢哄道:“罗儿别怕,我在这里,我会陪着你,你以前不是一直说想要见识见识外面的天地吗?这下我们到外面了,你看,这里是不是和不归山很不一样?” 夷衡的心情特别好,终于把她从那怪物窝里带了出来,虽然也把“怪物王”一起带出来了,不过勉强还可以接受,直到听到那句“罗儿”,他终于无法再沉默下去,急得在原地团团转道:“诶你叫谁罗儿,她和你很熟吗?我告诉你我现在很是来气,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插手这个道理你懂不懂?照顾这丫头是我们的事情,你别在这里瞎忙活惹人嫌了!还有,我不知道你对她做了什么让她这么相信你,看在你并无害她之心我可以不计较,现在大人要忙大人的事情,没你的事了,把人放在这里,你可以走了。” 扶罗紧紧抓着银银的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整个人绷成了一条弦,很显然这个时候让银银离开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简单的一个动作让夷衡的话变成了笑话,毫无说服力。银银抓住这个机会大放厥词道:“且不说罗儿现在根本离不开我,即便她让我离开,你觉得我会乖乖离开她?若要说笑话,也拜托你说得好笑一些。” 在一来一往的交锋中,莫鱼亲眼看着夷衡丢盔卸甲溃不成军,此时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心中默道:夷衡诶!你什么时候成了一个躺在掌心的玩意儿任人捏搓揉扁,七玄在这里看着,你不怕他一掌拍死你! 扶鸢显然读懂了莫鱼心中所想,因为她也正有此感,不过更多的是替夷衡君委屈,当她用一双水眸望着他时,夷衡立刻明白了她眼中夹杂的复杂情绪,这让他又气又恼,有口难言,又无从辩驳,于是他很不客气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道:“扶鸢!本君什么时候需要你的可怜和同情了?你的好姐妹一向是怎样的不省心你是才知道么?你放心,本君根本不会把这小事放在心里,真—的—不—会—放—在—心—里!”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嘴唇磕着牙齿咬出来的,所以对他的话,不管是莫鱼还是扶鸢,都很自觉地颠倒着听了,心里也很快倒戈向另一边:扶罗,你自求多福吧! 七玄一改之前的冷眼旁观,有意插入他们的对话,于是贡献了自己宝贵的昙花一笑,甚是和蔼可亲道:“夷衡呀,你想救的人已经救出来了,据我所见,她似乎过得不是你说的那样水深火热,相反是被人捧在手心照顾的,所以她的安全你也不必担心了,这件事也算告一段落,那么现在是不是该跟我回去你该去的地方了?”虽然他对这个“小祖宗”一直憋着一口气,可是面对外人的挑衅,他一向是很理智地站在自己人一边的。 果然这句话一出口那边便有了反应,扶罗像是被一箭击中,方才茫然四顾的神情骤然变得犀利起来,见此,七玄更是笃定了心中所想,他早便看出扶罗的失忆根本是她故意为之,她根本是在勉强自己。方才在不归山,面对扶鸢他们她分明是有所触动的,尤其在望着夷衡时目光虽然是陌生的,可是却是最柔和不过,所做非所愿,即所做为所求。 夷衡莫鱼扶鸢三人被七玄的一番话吸引了目光,并未注意到扶罗表情的变化,反倒最为平静的石澜看到了,只是她的那种情绪出现的太过短暂,短暂到来不及在脑海里停留便消失了,这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出现了幻觉。 七玄的话虽然是有意试探扶罗却也是出自一番考虑,夷衡听得出他话中轻重当即在心中计量,还没计量出个所以然来,山道上忽然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只见一群男男女女步履沉重自前方而来,形容疲惫,面色愁苦,石澜看了一眼夷衡,向前拦住了一位面容清瘦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左边一只眼睛还用绷带绷着,显然是受了伤的,“这位大哥,小弟姓石,是海涯彩石镇的,敢问你们是否有为难之处,为何神色萎靡又行色匆匆,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男子怀中抱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女娃,他身上的夹袄已破的不成样子,在这样的天气中实在起不了多大作用,而唯一可以勉强御寒的一条破棉被被紧紧裹在了怀中的小女娃身上。男子一说话,呼出的雾气肉眼可见,声音显得沧桑而无力道:“我姓安,这些是我一路上遇到的受难乡亲,都是向王城投奔的,我们村子闹饥荒,很多人都饿死了,前些时日又逢妖怪作乱,我的眼睛就是那时候被活生生挖去了的,而我的娘子也被妖怪糟蹋折辱,趁我睡着时跑出家门再没回来,我想着她必是寻了短见日后再难相见,本来想带姑娘随她娘去的,谁知在投湖之时被几位年轻人所救,年轻人告诉我可以向王城投奔,要我为了女儿不要放弃生命,这些人中大多也都是得那些年轻人相助,被劝投奔王城的。” 石澜听罢,心里闷闷的不知说些什么,摸了摸身上仅有的几颗果子全部塞到了小女娃怀里,又对男子道:“安大哥,小弟自身难保实在没什么帮得上忙的,这果子便给小妹妹裹腹吧,大哥也不要太着急,我和几位朋友就是刚从王城过来的,邢王对百姓是极好的,定会收留乡亲们,你看,走过这条山道很快便能看到城门,安大哥快跟大家赶路吧,我会为大家祈祷,祝大家一路平平安安到达王城。” 男子见石澜如此好心感激涕零,忽然想起什么,对他道:“小兄弟方才说你是彩石镇的?我听说前段时间彩石镇天雷滚滚,整座山都塌了一半,进出的唯一路口都给堵上了,外界的人都进不去,如今不知里面情形如何,你快回去看看吧!” 石澜一听半晌没吭声,直到男子叫了他一声这才答应道:“唉。多谢安大哥相告,我这就出发,若是日后有缘我们王城再聚吧。” 男子欠了欠身也不好再说什么,有心宽慰他道:“小兄弟也不必太过忧心,也许你的家人都平安无事,天寒地冻的,你也要多保重自己才是,希望你和你的家人早日平安团聚,我会在王城为你们祷告,快早些上路吧!” 男子同一众人重新上路,离开时看见说话的小兄弟奔向了不远处的一众年轻人之间,其中有位男子竟是满头银发,他怀中还依偎着一位姑娘,姑娘的脸颊上隐约附着一道奇怪的红色胎记,这样的胎记他曾在袭击他们的妖怪身上见到过,那不是人类身上的普通胎记,透露着阴森和不详,顿时心里有几分奇怪,又想着也许看错了,应该是小兄弟的同伴,定下心来很快便走远了。 第80章 石澜回来将听说的事情告诉众人,夷衡食指和拇指托着下巴,墨玉般的眸子转了一圈道:“那位大哥所说的几位年轻人必是寒溟他们了,想不到这些人都遭遇了不幸,我们已经离开太久不知四海之内状况愈加惨烈,我们须尽快赶回彩石镇,若真如那位大哥所说,怕是大家都有危险了!” 莫鱼连连点头,朝石澜的肩膀狠狠拍了一巴掌道:“不要担心!有我在你爹娘一定不会有事的,还有武儿爹娘,不知道山石只堵着了彩石镇,还是连渔村一起堵着了。”扶鸢便道:“去看看就知道了,只是……”她用目光示意扶罗,“她们怎么办呀?” 夷衡朝着前方看过去,扶罗弱弱的眼神正盯着他,一改先前的飞扬跋扈,这会儿竟觉得十分可怜,夷衡咋了咋舌,下意识求助七玄,七玄甩甩手将肩上的白雪抖落,顺便朗声吟诗一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夷衡被自己的口水噎了一下,莫名其妙咳了几声。 想了一想,夷衡不得不踏雪前行,朝着她走过去,非常奇怪,他整个人踩在雪上却并未有很大的声音,仿佛就是一片羽毛落到雪上,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他站在扶罗和银银身前,不说话先伸出手来,银银瞧着他,眼神充满敌意。果然这个人是不同的,罗儿虽然忘了他,可是刻在骨子里的依赖超越了一切,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影响着她,就像呼吸一般自然,但凡给他一丝机会,罗儿一定会被他强行夺去,他决不能让此事发生。 当扶罗将他的手握在手里连她自己都惊讶了,此时也懒得再想“为什么”,连方才对处于陌生世界的害怕都淡化了很多,她牵着他的手离开银银一段距离,夷衡这才放开她。 此时两人站在漫天白雪之中,扶罗不经意把目光落在那片青衫袖口上,没说什么,抬手接下一片落雪,道:“这是什么花?” 夷衡仰望这鹅毛飞雪,笑盈盈吟道:“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这是雪花。” 那片雪花躺在她的掌心很快融化了,她忽然有些伤感道:“雪花?我喜欢雪花,可是它为何这般脆弱,即便捧在掌心,还是会消失不见。” 夷衡望着她掌心的一汪水渍,意味深长道:“正是因为被捧在掌心,温度太高,才会融化啊,不过,它虽然消失了,还是会留下痕迹,证明它来过。” 扶罗捧着掌心水渍,神情有些落寞,怀着淡淡的忧伤,道:“我那么喜欢它,如果它能永远留在这里该有多好!” 夷衡笑笑并未接话,转身面向她,敛了敛神色道:“我们要去彩石镇,目的是救人,你和银银身份特殊,不应与我们同行。” 扶罗浓密的眼睫颤了一颤,还未将睫毛上的雪花抖落,便又听夷衡道:“可是银银那个小猫崽,生得金灿辉煌的,偏偏黑心黑到骨髓里,我仔细想了一想,你还是跟着我吧,只是要把样子变一变。” 扶罗抬起头看他,虽然神情淡淡的,可是却很容易能看出她心中是极欢喜的,只道:“要怎么变?” 夷衡眼角一弯,冲远处打了个响指,只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喊:“扶鸢。”扶鸢居然有了反应,飞身而来,看了一眼扶罗问夷衡道:“夷衡君何事?” 夷衡抱着手朝扶罗方向点了一点,道:“把她这个样子想办法打理打理,好好一个姑娘弄成这样怪里怪气的,看着眼疼。” 扶鸢被逗的笑出声来,道:“交给我吧,保证您宝贵的眼睛不会再疼!”扶鸢眼里冒光,将扶罗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扫了一遍,巴掌一合道:“有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扶鸢这次可不敢擅自接近她,只道:“我知道怎么帮你,不过你要配合。”扶罗看着她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往后退了一步,作出防备道:“怎么配合?” 扶鸢抿着嘴伸出一只手来,扶罗下意识看了一眼夷衡,夷衡但笑不语,她无法,只好用一只手握住了她,扶鸢点了点头十分满意,继续伸手道:“另一只。”扶罗吸了一口气便想发作,夷衡抱着手有意轻咳了一声,扶罗便非常没骨气地妥协了。可这时偏有人不干了,站在一旁大煞风景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不要忘了若我想走,立刻便能带她离开这里。” 夷衡有意将身子敞开,让他清楚看到那边的七玄和莫鱼一等,挑了挑眉道:“既你有如此本事,大可以试试。” 银银气得指头都快指到夷衡鼻尖上,狠狠甩了甩袖子道:“你别得意!这次为了罗儿我忍了!不过你记着,我早晚还会像以前一样再对你一次。” 夷衡好像没听懂一样,特意看了一眼扶罗,用手敲着脑袋道:“像以前一样?以前是什么样你倒是说说。” 银银抬头正对上扶罗的目光,本来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气得浑身打着哆嗦道:“你!你……” 扶鸢早忍不住半挽着袖子笑个不住,心想道:“这个人若认真吵起架来,任凭天王老子也别想从他身上占到半分便宜,终于算是出了口恶气!”转眼不再看他,拉着扶罗便飞起来。 两个人手拉手飞在空中,很快在她们的周围慢慢出现一片片的红色凤尾花,渐渐地越来越多,密密层层地像蚕茧一样把她们裹在一起,从外面根本看不到她们一根头发。片刻功夫,花瓣一层一层地剥落,像莲花一般绽开,扶罗扶鸢手牵着手从其中飞出,再看扶罗竟完全变了个样子。褪去了往日一贯的红衣,此时白衣翩飞宛如一朵出水芙蓉,粉面桃花,温婉动人,众人着实被惊艳了一把。 扶鸢带着扶罗从空中落下来,重新站到夷衡面前,像是邀功一样把扶罗往他身边推了一推道:“怎么样?夷衡君可还满意?”夷衡当真托着脑袋欣赏起来,念念有词道:“算有个人样了!不过还少了一样重要的东西。”把手伸到扶鸢面前道:“那个,拿出来。”扶鸢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一伸手,掌心上便躺着那条红色长巾。 夷衡满意地拿起它打量了一下,眼神里闪现出夺目的光彩,像是与久违的老友重逢,又伸出一只手给扶罗道:“这时候可不能少了它,把手伸出来,你要怎样才能改改你冒冒失失的性子,连它都丢了,如果再有下一次,我可饶不了你!” 扶罗又一次看到这条红色长巾,之前扶鸢执着地拿出来两次要给她,这次连他都非要她收下,这个东西到底有何特别之处让他们如此不肯罢休。扶罗迟迟不肯伸手出来,夷衡有些不耐烦,半强迫地把它戴在了她的手腕上,而这一刻,扶鸢和夷衡都长长松了口气。 夷衡给她系好了日暮带并没有及时收回手去,指尖摩挲着它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好长一会儿才用近乎听不到的声音道:“不要再把它弄丢了,说实话我很不开心的。”扶罗没有听清他的话只好问了一句“什么?”夷衡突然反应到他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脸上顿时染成一片红霞,尴尬道:“没,没什么,我哪有说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说,不对不对,我是说,你试着在心里想着脸上根本什么也没有,比一张白纸都要干净,照我的话快做。” 扶罗直觉上觉得他方才说的并不是这个,那句话应该非常重要,可惜她怕是没有机会再听到了,脑子里乱乱的,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跟着他走,这会儿只好照他的话做了。她闭上眼睛集中念力,在潜意识里给自己催眠,没一会儿功夫便听到旁边接连的抽气声,连扶鸢也惊喜道:“天呐真的不见了!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夷衡君太好了!小鱼儿石澜!你们快看!扶鸢回来了!” 莫鱼石澜连着七玄都过来了,他们或许觉得新鲜,或许出于欣赏,或许纯粹为了凑趣,都丝毫不顾及自己的目光,本来是没有恶意的,可是这个样子在扶罗的眼里就像是把她当猴子一样戏耍了,依着她的性子当然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发了脾气,纵身一跃跳出他们的包围圈,接着一鞭子挥出来,动作之快直接让他们怔在原地,众人眼看着藤蛇鞭在面庞上抚过堪堪避开,鞭子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就好像拉出来了一条线,泾渭分明,连着方才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都荡然无存,扶罗眯着眼睛毫无笑意,浑身上下都贴着“危险”二字。 夷衡怕她失了理智再次发疯,赶紧挣脱七玄拉着他的手挡在身前道:“扶罗冷静冷静!大家并无恶意,只是看你这个模样激动了些,真的我不骗你!特戳人,连我都眼晕。咳,我是说你的妖纹印不见了,既然都准备好了,我们赶紧干正事去吧,来,走了。”夷衡捞过扶罗见她没什么反应也没在意,只心说只要别再发疯就好,暗地里对莫鱼使了个眼色,莫鱼心领神会冲他眨了眨眼,接着笑容满面地朝着银银走去。扶罗晕晕乎乎不知道自己到底听到了啥,脑子里重复回荡那句“连我都眼晕”,一路无话。 彩石镇,海涯宝石山山顶。这日月亮隐去了身影,整个大地都静悄悄的,依着往日的习惯,各家门前又亮起明晃晃的大灯笼,从山顶看去一闪一闪,像是豆大一点飘摇的萤火,又是一个寂静的朔月之夜。 海涯上,所有的村民都聚集在一起,每个人脖子上都挂着一颗明晃晃发着紫色光芒的珠子,光芒连到一处,竟照亮了大半个海滩。此时,安静了不知多长时间的海面竟然起了一阵风,风卷起海浪,一波一波拍打在海岸上。 喜丧神在宝石山山顶温酒煮茶,他的身边还带着风雨雷电四仙,不过在外人眼中山顶上却是空无一物。说起喜丧神,那日见过黄梵他便径直去了司命君管辖之处—三千世界。此处乃天界最隐秘之地,掌握天机,六界之中万物所生所长,所得所失皆记录于此,他在其中找到凤尾扶罗脱胎降生之地,便带着四仙到此,至今已半月有余。他所来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找到观夷衡,约定之期将至,他倒是要看看他是否能一如所愿。 喜丧神一向不嫌事大,只要能打击到那人,狠狠踩他一脚,他从来是不择手段,比如这次,他降临彩石镇并不现形,先让四仙以凡人之身混入其中,打听虚实,再在适当之时在人群聚集之处耍手段公开亮明四人神仙身份,明摆着为难四仙,暗地里为难镇民,要知道喜丧神降临之处喜丧参半,有喜必有丧。 那日镇民得知他们乃神仙下凡,所有人伏地大拜祈求神明保佑,无非求福免灾,至于神明所言更是有问必答。 “仔细看看,这画像上的人却是像极了同心草堂的观小先生,大概十年前吧,我记得那时华先生家的女娃才五六岁来着,观小先生来到我们这里被华先生收留,安排在同心草堂教孩子们读书习字画画,在这里生活了一年之后,突然有一天他便不见了,对了,我听说大概一年前吧,观小先生回来过一次,他的容貌还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莫不是观小先生也是神仙吧?” “神仙?我看不见得吧,还记得咱们镇子上发生过的一些奇怪的事情吗?这么一想,都是观小先生来了以后发生的,像是晚上的‘鬼影’啦,还有那次的‘鬼风’!哎呦想起来都汗毛直竖!还有啊,这个观小先生平日里只待在草堂里,不常在镇子上走动,像是在刻意避着人似的,不过和孩子们倒是很亲近,诶我想起来了!华家那个小丫头,也是在他来了之后失踪的吧?就是那一次回来之后,她整个人都变了,你们说,这位观小先生不会是专门引逗孩子的魔物吧?” “诶,这你们就错了!观小先生是不是神仙我不知道,但要说他是魔物,打死我都不信的,我曾亲眼看见那两次‘闹鬼’都是在他出面之后方才平息的,他有一种奇怪的能力,这些大概华先生和镇长早就知道的,虽然他平时隐藏得很好,不过我这对招子可不是吃素的,毕竟我可是一眼便能在乱石丛中找到上等宝石,连上面的纹路都能瞅得一清二楚,可不要小看我的洞察力!能平息霍乱救了彩石镇所有的人,怎么可能会是魔物呢?” “什么?你问华罗啊!华家现在在镇上已经成为禁忌人人闭口不谈,那娃娃生来便与别人不同可谁也没说过什么,每个人都接受她,待她像对自己的孩子。可是,可是那个娃娃她终究是不一样的,她真的是妖怪!七八岁便能独自与怪物对抗,她的父母妹妹,朋友伙伴,因为她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一年前,她当着我们很多人的面亲手杀了怪物首领,整个人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枉我们那么好心拿怪物真心相待!” 第81章 雷公耷拉着腿坐在喜丧神身后,望着山下的人群连连叹气,他们下界来也有一段时间了,按着人界的时间算,该有半个多月了,喜丧神丝毫没有要走的打算,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电母瞅见他的样子实在看不过,握着拳头敲了他一下,“嘣”地一声脆响脆响,雷公立刻龇起牙来道:“电电!你干嘛。” 电母急忙竖起食指道:“小声一点!你不要命啦!小小年纪唉声叹气做什么。” 雷公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道:“电电,你说喜丧神还在这里等什么?他们说夷衡君早不在这里了,他那个体质,我害怕长时间留在这里这些凡人会遭难的。” 电母把他往身边拉了一拉,回头看了一眼“瘟神大爷”,这才小声道:“你还操这份心呐!我只求夷衡君千万别回来,还有那个凤尾扶罗,若是这些人说的那个女娃真是凤尾扶罗,那麻烦可就大了!明明投了凡人胎,怎么可能成了妖怪!喜丧神一定会拿这点紧抓着不放,若是一切都是真的,这次怕是连天君也救不了她了!” 风伯悄悄摸过来,两只手抓着头上蓬松的几根头发道:“我们要赶紧想办法,快点把这消息告诉夷衡君,让他别回来,小雨都这时候了,你就别拿画不当画了!你再看它它也变不成活人!快想办法呀!” 雨师十分不满他对画像动手动脚,把他的脑袋从画像上推开,又打掉他放在画上的爪子,使劲儿在他耳边吹凉风道:“想想想!想什么办法!我巴不得夷衡君早点回来!我都多久没看到他英俊动人的身姿了!想死我了!再说了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打不过喜丧神,又没办法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递消息,又没办法离开,难道你让我站在这里大喊‘夷衡君这里危险!别回来!傻不傻!” 虽然他的话十分欠扁又欠拍,可仔细想想的确有道理,他们好像真的什么也做不了。雷公忽然站起身想要做什么,提起一口气很快又全泄了出去,抱着手臂蹲下来,显得十分弱小可怜道:“喜丧神未免太过霸道,再怎么样也不能封了路去吧!这样不是对他们太不公平?明明只想见夷衡君,为什么却为难这些凡人呐?” 电母这一次十分赞同冲他竖起大拇指,又一想不对,道:“你是个傻的吗?这么说不是显得我们和那些凡人一样,傻乎乎地被人当了鱼饵吗?” 风伯拍了拍她的脑袋,一本正经道:“电电你太看得起自己了!鱼饵好歹也有鱼饵的尊严,好的鱼饵才能钓得上鱼,我们最多也只是鱼渣而已,他压根就不指望我们能钓得上鱼,纯粹只是好玩出气罢!” 雨师终于放下了他的画,转过头来闷闷道:“小风你能不说话么?这话说出来你不觉得扎心啊?”四人相顾无言,无声叹气。 海涯上。 兰樱草偷瞄了一眼山顶,乌漆嘛黑的什么也看不见,用指尖勾了几下洛知秋的衣裳袖子,两个人鬼鬼祟祟越过众人朝海涯一角走去,石不藏发觉两人的小动作有心阻止,却被自家娘子拦住了,兰娘拉过他背过众人道:“随他们去吧,山石封路,我们没办法出去,总不能就这么干坐着,我听英子娘说,六儿家吃的已经不够了,还有镇上病倒的人越来越多了,真不知撞了什么邪!我们已经连续求了这么多日,那些神仙一次也没有再出现过,他们不肯帮忙,只能靠我们了!天这么冷,还是让大家早些回去吧。” 石不藏叹了口气,转过身招呼大家道:“大家伙儿别杵着了,看这天气,怕是不多久还有一场大雪,且回家去吧!” 众人听了,心中的希望再次破灭,自从那些神仙消失的当日,宝石山忽然有一山脚崩塌,大石全砸在进出镇上的必经之路上,如今外面的人进不来,镇上的人出不去,家里的储备粮也都吃得差不多,更何况还时不时有人无端病倒,可以说真的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彩石镇又大难临头了!众人垂头丧气纷纷离去。 忽然,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娃从兰娘身前跑过去,身后还跟着四个稍大一点的,最后一个落得太远,看不清身形,只听得见轻而稳的脚步声,兰娘手一伸,一把抓住最前面的小男娃道:“六儿!你们几个小崽子!都什么时候了还上窜下跳的!木澄呢!从今日起你们常到兰姨家来玩,你们石头哥不在,兰姨没个人说话,你们陪兰姨说话,兰姨给你们做好吃的好不好?” 六儿小脸脏兮兮地,身上穿的棉袄也破破烂烂,后面的四个兄弟长得极像,一听这话纷纷一蹦三尺高道:“好哇好哇!有饭吃啰!兰姨做的饭和娘一样好吃!我一定常去玩!明天也去!后天也去!大后天也去!大哥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最后一个孩子走近了,才看清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个子长得很高,只是人太瘦,往那一站,风吹一吹就倒似的,他怜爱地摸了摸弟弟的脑袋道:“哥哥不去了,六儿你们想去就去吧。” 兰娘把一群孩子都拉到身边,挨个儿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又摸了摸手,他们的棉衣实在算不上多厚,只是小孩子火力足,又一会儿不停闲,小手个个热乎着,兰娘便笑道:“好个小木头!把弟弟们照顾得不错,你不来,我一个人可招呼不了这群小崽子!” 木澄还是犹豫着,他们兄弟六个从小没爹没娘,娘在生下六儿之后便去世了,爹在他十岁那年离开家出门跑货就再没回来,他可以说从记事起就又当爹又当娘地把几个弟弟带大的。因为照顾弟弟,他从未上过学堂,不过他是认识观小先生的,那时候,观小先生经常在学堂过夜,他也只有在那时候弟弟们都睡着了才有自己的时间,偷偷摸摸去过两次之后就和观小先生熟识了,他喜欢听观小先生读书,因为他读的书都非常有趣,时间长了,他也跟着认识了很多字,而且认识了莫鱼,小石头,武儿和小罗。 从那个时候,小罗和小石头偶尔会带着他回家吃饭,兰娘和华夫人了解到他的情况对他很是照顾。他如今他长大了,有能力照顾弟弟们,他不想再给兰娘添麻烦,兰娘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笑着拍了拍身边几个小家伙的小脑袋,小家伙们便一齐跑到木澄身边围着他撒娇,道:“哥哥去吧去吧!六儿想去!”“五儿也想去!”“四儿也想去!”“小二小三儿也想去!”一双双滴溜溜的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木澄一向对弟弟的撒娇毫无办法,这一次依旧缴械投降,道:“怕了你们了!那就一起去!不过你们一定要听话!”小家伙们一齐举着胳膊道:“是!我们都听哥哥的!”目的达到,他们便欢呼雀跃朝前去了。 木澄呼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道:“兰姨谢谢您!又要您费心了,只是以后您还是不要再对我们这样好了,不然我怕以后离不开您,小石头回来一定骂死我!” 兰娘看着他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儿子,莫名地亲切,捧起他的脸搓了一搓,笑道:“好个小木头!什么时候也学得这样油腔滑调?从小到大都是老实巴交的性子,心思全用在弟弟们身上,这样能说会笑反倒让人更喜欢了,你放心,我们不会这么困着一辈子的,很快,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兰娘扫了一眼周围,海滩上人已走了大半,自家相公门神一样给不远处的两个孩子望着风,英子娘找了大半天不见英子人影,这厢刚瞅见人便想气势汹汹扑上去,石不藏连忙拉住了人道:“诶嫂子嫂子别动气!好好跟孩子说,这么大姑娘了别当小娃娃一样骂,指不定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做呢!” 英子娘狠狠抽开手,气得眼圈都红了道:“重要的事情?现在是什么时候?玩玩水就能让我们脱离困境吗?玩玩水就能把神仙请来吗?你好歹也是镇长!画像上的人明明就是学堂的那个观小先生,还有那个女子像极了华家女儿,当初所有人都说那女娃是灾星,是祸害,这一次又是因为她害我们大家成了这个样子!她害死了那么多人,连我的相公都给她害死了这样还不够吗?!你说!你告诉他们,华罗到底在哪里?当初你的儿子也和她一起走了,难道你就不担心吗?她是个妖女!妖女!你这样包庇她她会给你什么?你等着看吧!她早晚会把我们都害死!都害死!” 此时海涯上只剩下他们一行人,四周显得格外空旷,冷寂。海浪声渐渐停了,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在这片沉寂之中英子娘的怒喝裹挟着雪花飘进耳中,沁骨的冰寒。 这日,夷衡七玄一行人用一步瞬移术来到山脚下,看前方,大石果真将路口堵得严严实实,幸而没堵住去往渔村的那条小路,山石前热热闹闹聚集了很多人,大部分人身上都带着一颗散发紫色光芒的青石珠,其中有一些是渔村的人,武儿爹娘和黑子哥都在。 夷衡理了理衣裳,又打量了身后几人道:“所谓入乡随俗,我有言在先,从此刻开始你们便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不得随便使用灵术,不得暴露身份,尤其是扶罗和银银,我们辛苦为你们变了行装,你们可千万不要露馅了,彩石镇的人大多都认识你们,对他们来说你们可是敌人,我冒险带你们来这里,你俩决不能给我惹事知道吗?” 银银的装扮实在让人发笑,白色粗布衫,丸子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跑堂小二哥,他穿着这样的衣裳浑身不自在,没个好脸色,对夷衡的话也更加没好气道:“我凭什么听你的!谁要穿这样的衣裳,还要在那些凡人面前装模作样!敌人就是敌人!我不需要他们对我热烈欢迎,更不会去讨好他们!我要怎么做轮不到你来对我指手画脚!” 莫鱼这个暴脾气一听就炸了毛道:“嘿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做得了什么?既然让你跟来就不会怕你在背后搞鬼,有本事放马过来!上次你对夷衡做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这一次连本带利看我不打爆你!” 石澜一见到武儿爹娘一早便站不住,好不容易撑了一会儿,这时听他们吵得不可开交越加心焦气燥,第一次没听夷衡的话擅自做主,撒脚冲了出去。 夷衡见他跑掉也没拦着,这会儿没再搭理银银,直截了当对扶罗道:“若你不想去可以留在这里,若是想去,就必须听我的,要来吗?” 扶罗下意识抚摸日暮带,这个动作让她觉得好像做了千万遍似的,本来满脸的不愿意,到嘴边却是:“我去,听你的就是了。” 夷衡对她的保证显然不太放心,又交代扶鸢道:“给我看好她,不要让她跑出你的视线哪怕一刻。” 扶鸢撇了身边人一眼,伸手拽住日暮带一角,举起来笑道:“放心吧,看她我很有经验。” 夷衡满意地点了点头,莫鱼在一旁嘿嘿笑,银银被一众人忽略有气没地撒,这时见扶罗要去顿时急了,拽住她一只手臂把人捞到身前,连着扶鸢都被拉着走了几步,道:“罗儿,那些人都不是好人!他们跟我们有仇,不会和我们握手言和的,你真的要去?” 扶罗笑了笑,像讨论天气一般漫不经心道:“我去不是要和他们握手言和,他们打,我便跟他们打,他们杀,我便跟他们杀,他们敢犯我一毫,我定回他们一丈,我又不怕。” 七玄听此豪言壮语撇了一眼夷衡,幽幽吐出一句来,“果真是你家的,什么时候都吃不得亏。” 夷衡摸了摸鼻子,转过身拍莫鱼道:“那个是变异品种,这个才是如假包换,哦,小鱼儿?” 莫鱼笑得一脸得意,抱着膀子道:“嗯,夷衡说得对!她才不是我家的,充其量也就是个冒牌小鬼,我才是正牌大王。” 扶罗不知怎么火气“噌”地蹿上来,冲上前把他从夷衡身边拉开,掐着他的耳朵道:“你这个矮半截儿!你说谁是冒牌小鬼!你有胆子再说一遍!”她的另一只胳膊被扶鸢拽着,两个人隔空拉开一条直线,扶鸢不得不妥协上前,接触到夷衡的目光,她无奈摇着日暮带道:“夷衡君,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七玄叹了口气,似乎对他们家的日常拌嘴已经完全放弃抵抗,只身便朝前走去,夷衡一见“守护神”走了,立刻狗腿似的追上去,觍着脸道:“七玄你怎么了?这山路难走不如我扶着你?”七玄连一眼都没有施舍给他,抬头挺胸走得气宇轩昂,显然定力练得着实到家。 夷衡一走莫鱼立刻跟了上来,扶罗骂骂咧咧迎头追上,扶鸢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陪着,银银无话可说坠在后面。 山道上,一位少妇拉着石澜的手淌着泪眼说着什么,少妇身穿碎花对襟短袄,头发用素巾包裹,未有多大年岁眼尾已见皱纹,石澜捧着她的手心握着,耐心听着她的话,眼眶红得好似涂了一层胭脂。 夷衡一行人迎着人群走来,好多人好奇地望着他们低头耳语。忽然有一人从人群中蹿出来,面庞黝黑,身材十分壮实,睁着眼看了他半晌,这才扑过来抱住他十分热切道:“观小先生真的是你!七年了!不!如今八年了!你竟一点没变!我们等了你太久了!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莫鱼看黑子把夷衡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有心上前帮忙把人分开道:“黑子哥还记得我么?我是莫鱼!我好想你啊!” 黑子上下一番打量后同样一把抱住,只不过有别于先前,是提起来抱,在他耳边近乎咆哮道:“是小鱼儿啊!这么多年怎么一点个儿没长?是观小先生不给你吃的?还是克扣了你的口粮?” 莫鱼被他勒得说不出话,还好这时有人走过来搭话这才救了他一命,这是一位身材高大面容要比年龄更加苍老的中年男人,眉眼和武儿很像,话还未出口已经咳了好一会儿,平了气息才道:“是观小先生回来了!我们等了好久了,我知大家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有件事很急不得不先解决,你看这是什么?这是几日前我在海涯岸边无意发现的,一张卷起来的白纸,被放进琉璃瓶里从海里飘出来,上面有一幅画,也有字,可惜我们没有人能看得懂,我想应该是里面的人想办法给我们递的消息,您赶紧看一看。”夷衡将纸张展开,看完之后脸色大变。 第82章 夷衡很少会露出这种表情,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不会急不会慌,从容解决每一件事情,至少在莫鱼他们眼里是这样的。可是这次不一样,他将纸条递给七玄,七玄竟也愣住了,莫鱼实在好奇上面是什么,就凑过头来就着七玄的手看过去。 上面画了五个人,每个人的相貌风采都像极了七八分,让人一眼便能认出来,底下还有一句话写道:小先生不要回来。是陷阱。危险。而那五个人分明就是风雨雷电四仙还有那个丧门神。 莫鱼看完像是着了魔一样从前踱到后,从后踱到前,嘴里还嘀咕个不停,“完了完了完了!真的完了完了完了!” 扶罗扶鸢看得着急,眼前都被莫鱼晃出了重影,下意识一齐喊道: “小鱼儿。” “矮半截。” “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莫鱼刚要说什么,忽然一声闷雷由远及近滚滚而来,等至头顶平地一声惊雷炸开,大地都跟着震了一震,飞舞的雪花颤抖着好久没落下来。 莫鱼想说的话硬生生被雷声炸回去,反而脱口而出另一句道:“是神仙劫!夷衡小心。”话一出口,人跟着便往夷衡身上扑了过来,七玄很明显和莫鱼想得一样,只不过做得比莫鱼快了一步,反手将夷衡往身后一拉,自己挡在他的身前。于是莫鱼没能如愿以偿扑进夷衡怀里,反而和七玄撞了个满怀,只觉得好像撞到了铁板,摸着鼻子抬起头来瓮声瓮气道:“七玄你撞死我啦!为什么抢夷衡什么时候都抢不过你!”话音未落便又带出一声惨叫“啊!怎么这么疼!救命啊!夷衡救命啊!”危难关头总习惯喊夷衡,可是他刚喊完忽然明白过来这次没人能救他,夷衡已经自顾不暇,于是眼角含着泪,很坚强地咬紧嘴巴,将惨叫变成了闷哼。 一切只在一瞬间,银银和扶罗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扶鸢忽然也闷哼一声,转头吐出一口血来,扶罗吓了一跳一把拽住她问道:“怎么回事?什么是神仙劫?为什么我们没事?”扶鸢抹去嘴角的血迹,哑着嗓子道:“神仙劫便是神仙渡的劫,只有神、仙二界的人才能应劫,你和银银二人自然没事,这些凡人也不会有事。” 周围人看着他们这一行人古古怪怪,又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石澜搀着武儿娘也走了过来,看见莫鱼的狼狈样子脸色一变,赶紧扶起他靠在自己身上问道:“怎么会这样?小鱼儿神仙劫有没有办法化解?我要怎么才能帮你?” 小鱼儿缓了缓神,从石澜身上站起来道:“我还没那么没用,扶鸢都能坚持,我怎么也比扶鸢强,神仙劫无法可解,只能硬抗,抗过去就得道飞升,抗不过就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武儿娘看见莫鱼眼泪立刻掉下来,颤颤巍巍拉起他的手,呜咽道:“天呐我可怜的娃!疼不疼?看这一道道见骨深的伤口!怎么能让孩子受这么大的苦!孩儿他爹!你快想想办法呀!” 武儿爹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搞不清状况,两手握着拳头干着急道:“我!我也想帮忙啊!可是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对了观先生,你告诉我,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吗?” 夷衡从七玄身后走出来刚要说话,眼见天边一道疾光打来,又是震耳的爆炸声,七玄动作很快,猛地抓住他手臂将两人换了个方向,天雷劈下来如数打在他的身上,这已经是第三道了,即便七玄能抗,但是抗下两人的份数还是太冒险了,夷衡知道神仙劫并非一般的天雷劫,当初他只替扶罗挡下一道,便已知其中滋味,每一道雷都是入骨噬髓,打上去便是一条永远也抹不去的印记。当初长幽的神仙劫,七玄定也是以身相替方才帮他渡劫,这一次怎能让他再承受一次? 七玄睁开眼睛正好对上夷衡的目光,登时心里一跳,不过夷衡并未问他所想,只是很自然地道了一句“一定很疼吧?”七玄笑笑,摇了摇头退到了他身后。 夷衡定了定神,朝前一手拉住莫鱼,另一手拉住扶鸢,将两人拉到身旁抬头喝道:“大椿!开结界。”古木枝凭空出现,以三人所站之地为圆阵张开结界,扶鸢莫鱼这才终于呼出一口气,心也放下去大半。 夷衡腾出空来回头道:“武夫人好久不见,您和武伯伯身体可好?我们来晚了,让您担心了,已经没事了。武儿他,他在一位朋友家做客,等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好我们就去接他,大家都辛苦了,让他们都歇一歇吧,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 石澜听夷衡提起武儿的事情,浑身像根弦似的都绷紧了,嘴巴紧闭着,像是极力在压制什么,什么都不敢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十娘一听到武儿的消息眼圈更红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泣不成声,只冲他点头,武儿爹走近妻子,安慰似的拍了拍她,又对夷衡道:“观小先生的本事我是知道的,武儿交给你我很放心,我带着村里的人一刻不停地挖了半个月,可是却挖不出一条缝来,如今石镇长他们不知如何了,我们也只有拜托你了!” 夷衡点点头,又顾忌着石澜的心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多想了,一切都交给我,镇上的人你不用担心,你爹娘也不会有事的,等我把这里的事情解决,再来商量武儿的事,你只管照看好武儿爹娘,不要再让我分心,这也是我们欠着他的。” 石澜的表情五味杂陈,愧疚中充满自责,还有担忧和不安,他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小先生一切拜托您了,这里交给我吧!” 夷衡知道石澜已经想明白,便安下心来思量眼前,他与七玄对视了一眼,此番前去真不知事情会演变成何种模样,本无意暴露身份引起恐慌,可喜丧神怎会轻易放过他?七玄读出夷衡心中忧虑,直言道:“世上安得双全法?你万事求安才会畏首畏尾,怎知这不是得不偿失?与其左右为难不如迎面而上。”夷衡敛目沉思片刻,沉声道:“不,还未走到最后一步我决不轻易放弃,万事我都可以赌,只有她我不能,我欠她的一定要还给她,我们两个去,让他们都留在这里。” 七玄在心里叹气,“夷衡,你在这件事上太执念了,万一……万一最后不如你所愿,你又要如何自处?” 夷衡走出结界对莫鱼道:“小鱼儿你留在这里保护好百姓,护好扶罗和扶鸢,这是命令。”夷衡的最后一句话就像大山一样砸在他的身上让他无从反驳,最终咬了咬牙,恨恨道:“是。” 扶鸢开口叫了声“夷衡君”,扶罗憋着一口气不自觉跨出一步看起来不会轻易听话。还未进行下一步,从大山那边忽然蹿出一道白光疾速而来。同时人群一阵躁动,只见凡是身上带着青石珠的,一接触到白光仿佛活了一样,颤动着飞起来,霎时间所有的珠子在空中聚集到一处朝着远处某个方向飞去,好似在回应某人的召唤。 很快,又一道惊天动地的雷声响起,光里带着火花斜劈下来,连人群都被这罕见的迅雷吓得哇哇大叫,夷衡心知凭大椿的力量恐怕不能完全护住两人,心念电转之下开口吼道:“银银把万灵碎片拿来!”银银怎会听他的话,他巴不得他们全部死光,脸上挂着冰冷的笑意作壁上观。 扶罗忽然觉得心口好似被万钧巨石压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当天雷炸起的那一刹那,扶鸢莫鱼两人紧紧抱住对方闭起了眼睛,七玄也拉住夷衡的手臂释然地笑了,与天雷同时炸起的还有夷衡的呼唤穿云贯日: “万灵应我!!!” 随着这声呼唤眼前忽然划过两道残影,一道从七玄身上蹿出来,一道从银银身上蹿出来,两块三角形状的紫晶碎片飘在空中却无法聚合一处,夺目的紫色灵光比之前增强数倍,所有人都被这道光芒笼罩其中,刺得睁不开眼睛,而唯一无动于衷的只有一人。 扶罗沐浴在紫色光芒中,熟悉的画面与记忆的某一刻重合,她的眼角涌出泪水,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好像从那时起就一直这样流淌着,从心上豁出口子,剐一刀,剐一刀,永远无法愈合。这一切她怎么会忘得如此彻底?果真最先爱上的都逃不过一败涂地。 她不动声色地埋藏自己的表情,在心底告诉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扶鸢她没有死,一切都还来得及!夷衡,只要你还在这里,我都可以,管他什么天,什么地,什么都比不过一个你!我可以!我一定可以!” 万灵张开的结界及时罩住了七玄夷衡莫鱼扶鸢几人,帮他们成功渡劫,神仙劫过了,这下莫鱼说什么也不肯留在这里,扶鸢也一直哭求要跟着去,夷衡被吵得没有办法,抬眼见扶罗独自一个人走开有些纳闷,却听她道:“我和银银留下,你带他们去吧,这里的人想走便走,不愿走的我会护着,你不用担心。”她走到一块散落的岩石上坐下,抬眼望向茫茫的远处,也不抬头看他。 夷衡莫鱼扶鸢都吃了一惊,心想这人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善解人意?不会刚才吓傻了吧?夷衡乐得省心,便道:“好罢,只要你留下什么都好,银银,这万灵碎片本就是我的,如今我拿回来也算物归原主,你现在要做的便是好好照看扶罗。” 这块万灵碎片是银银千方百计好不容易得来的保命符,如今却在一瞬间被夷衡夺走,他怎么会甘心?盛怒之下他眯起了眼睛,目光自然扫向了扶罗,夷衡察觉到他的意图,脸色冷峻起来道:“银银!我劝你想好了再动手。我知道你一直想要我死,也从未怀疑过你为此赌下的意志和决心,从你当初将扶罗推上赌盘之时,我就明白得清清楚楚。可是你当真确定,上一次都未能杀了我,这一次便一定可以么?我现在还有要事要做,该做什么你好好想想吧。” 银银眼中的杀意来的快去的也快,他十分清楚夷衡说得都是对的,那时他精心谋篇布局也只是换到今天这样的结局,更何况今日他身边还有更棘手的。他看了眼夷衡身边站着的那位威武挺拔的蓝衣青年,这位青年始终没怎么说过话,可是在场的没有人敢小瞧他的存在。 夷衡知道银银已想明白,深吸了一口气对七玄笑道:“走吧,去见见我们这位老朋友,我呐,会看好这两个小朋友,你呢,就负责保护我。”离开时,最后看了一眼坐在岩石上的纤弱背影,对此时的她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不知觉叹了口气,不管怎样,还是回来再好好问问她吧。 海涯宝石山顶峰,方才的霹雳声响渐渐歇去,天空安静下来,飘舞的雪花这会儿还在颤抖着,地上早已是白茫茫的一片。黑衣红袖的喜丧神不愧是敢和夷衡君叫板的人,面对神仙劫,顶着一副庸人勿扰闲人勿近的气场□□到底,只见他打开折扇,绕胸打散包裹在他们周围的紫晶石壁,那些闪着灵光的石头就这么在他的折扇下化为齑粉,消散在天际。方才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利用手中万灵碎片之力,又借用青石珠坚硬的外壳形成护盾,勉强挡下了几人的神仙劫,此时若无其事地三十度角仰望天空,夜眸暗沉,若非衣服上还有几处细微的划痕,衣衫略微凌乱,别人还真的以为方才他只是喝了一盏茶那么简单。 撇去这位大神不谈,风雨雷电四仙可不像他这么从容有度了。那时四人又哭又叫,求天告地好不容易躲过三道天雷,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凭空又蹿出一道旱天雷朝着他们急急打来,四人抱作一团,已经做好准备凛然赴死,可是老天就是这么喜欢开玩笑,眼见着到了黄泉路口,偏偏又被一个黑脸煞神拽着脖梗子给拖了回去,四人死里逃生,内心感慨万千,对他们来说,活着也是在炼狱里行走活受折磨,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求个解脱。回过头打量彼此,上上下下怎一个“狼狈”了得,嘴角的笑也泛起苦意,苦到心坎里。 此时,在他们斜对处的山顶上凭空现出几个身影,四人揉揉眼睛不可置信,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叫不出,这种感觉在不久前也有一次,爱也不是,恨也不是,仓皇不安又充满期待,是他!也只有他!夷衡君!夷衡君来了! 许久未见,他看起来更加单薄了,若说七玄君给人一种高山般的沉重,那他就是一种翠竹般的料峭,凡人的眼睛也许看不出来,可是他们却一眼便能看出,夷衡君身上一点灵气也无,这让一向被他的灵气迷乱得颠三倒四的四人一下子很难适应,同时内心也无来由地一阵心慌,夷衡君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夷衡无法知晓他们心中所想,眼含笑意,一如往常地和他们打招呼,“哈,小风小雨小雷小电你们还好吗?好久不见想我了吗?哦,还有喜神兄啊!别来无恙!” 喜丧神眼角一跳,嗓子眼里滑出一声冷哼道:“夷衡君,您这副身子看来是不好用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感觉如何呀?不知还能不能撑到约定之期,我真是为你悬着心呐!唉!可惜了七玄君当初为你的这番苦心,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哎呀你身边的那朵小花,该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当初毁天灭地都要救你,最后还不是什么都救不了?你说当她看见你三灵尽散之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连我都要感叹上天不公啰!” 喜丧神终于见到观夷衡,连与他客套打太极的心情都没有,上来便是诛心。而他很明显达到了他的目的,对面的人,不管是夷衡本人,还是七玄,或是莫鱼和扶鸢,此时都好像入定了一样,看得出来,他们都因他的一番话内心产生动摇,眼里的情绪透明露骨,虽然形色不一,可是有一样却是相同的,那便是都透着一股浓浓的抹不掉的悲伤。 莫鱼之前曾对扶鸢说过夷衡当初在天界立下的约定,他以为生别离已经足够悲惨了,可是他从不知道,在这之后还会有更让人绝望的结果,他忽然拽住夷衡的胳膊,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只觉得自己的手也痛得几乎没有感觉了,他的眼眶晕着血,话都是咆哮出来的,“夷衡你会死?你没有告诉过我你还会死!你的灵元不是已经回来了吗?而且你不是经常沉睡休养吗?我以为你慢慢都会好的!七玄你告诉我!夷衡他会好的,他会好的对不对?” 喜丧神对眼前的好戏十分满意,又不失时机地在一旁煽风点火,道:“哎呦呦我的小宝贝!你不是整日像根尾巴似的粘着他?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我以为那日大道池论罪什么事都很清楚了,虽然这件事并没有搬到明面上说,但是那日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三灵不全者必死,观夷衡会死,不过是早一刻晚一刻的事,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我以为凭夷衡君的本事最起码也还有些日子好活,可如今看你这身子却像是随时会咽气似的。” 扶鸢紧绷的一根弦在此时终于“嘣”地一声全断了。她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好像随时会晕过去似的,笑得比哭的还难看,道:“会死?会死?夷衡君会死?呵呵夷衡君会死!怪不得!怪不得你当初不让我告诉她?夷衡君要死了,扶罗你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扶鸢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目光茫然地失魂落魄地朝着前方一直走,没走多远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像块石头似的滚了下去,夷衡回过神喝了声“大椿!”古木枝腾空而出直扑扶鸢在半山腰截住了她,扶鸢仰躺着看着天空,愣了一会儿忽然眨了眨眼,又爬起来继续朝前走着。 第83章 夷衡皱着眉头就要跟上去,却听对面喜丧神叫道:“夷衡君,你的时间快到了,不知你的任务完成了多少?不要怪我没提醒你,如今你能做的已经不多了,还是专注于完成眼下的事比较好吧?这段时间我在此处静观海洲变化,发现由天降异象导致灾祸横生的各地基本已经平复,也多亏了风雨雷电四仙在此期间奔波忙碌,大概也有海龙神的功劳,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处祸源,我发现海洲之内皆有灵修者作乱,这么庞大的数量我还担心要如何应对,知道有寒溟君他们在此间周游我就放心了!不过我是奉命彻查灾祸源头的,据我探查得知他们皆属于一脉,奇怪的是他们身上的灵息似乎不属于五界,却又有某些地方极其相似,而此时,有处相同的灵息正在附近,抓到他就能揪出此次霍乱之源,我大概不能陪你了,容我先走一步。” 喜丧神说走就走,连着风雨雷电四仙也一齐带走了,夷衡眉间卷起一抹倦意,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依见清亮明晰,望着远方轻道:“寒溟他们不知一切可都顺利?” 七玄沉稳接过话来,道:“他们已经出发了,很快便会有结果,你放心吧。” 夷衡对着空气毫无意义地点点头,这才发觉小鱼儿还拽着自己的衣角哭个不停,他还像以前一样哄孩子似的拍拍他的脑袋,打趣道:“都多大了还像个小娃娃,之前一直瞒着你们就是不知道怎样告诉你们才会不哭,如今你们都知道了我也松了口气。小鱼儿,你已经长大了,答应我哭过了就没事了,以后我不在身边你要更加坚强,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你的朋友伙伴,我希望你们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你们开心了,我才会开心,知道吗?” 莫鱼的眼泪越哭越多,他本能地拒绝听这些话,所有的伤心都跟着眼泪流淌出来,他们明明把夷衡救回来了,明明救回来了可是为什么他还要死?如果他真的死了,那当初他们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扶罗付出了所有,生命、地位、愿望、她统统不要,可是最后换来了什么?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事情? “夷衡我求求你了!你不要死!我不想你死!我们都不想你死!你不是要救天下吗?你死了谁来救天下?” 七玄眼见夷衡的情绪有了不一样的变化,那是他隐藏至深不肯流露出最沉痛的角落,胸腔里一空又一疼,不等细细品味便出口阻止道:“莫鱼不要再说了!事实如此我们都该面对,不要忘了你是谁!不要辜负夷衡对你的期待。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停在这里去悲伤改变不了的事实,二是珍惜当下去享受团聚一起的快乐,你告诉我,你选择哪个?” 一时沉默,忽然宝石山下传出“轰隆”一声巨响,是阻挡在路口的山石崩塌了,很快从山下远远地走来一群人,他们急色匆匆地往镇子上走去,有人看到山上的人影就大叫道:“诶是方才武大认识的那些青年,哎!你们可有看到我们的那些青石珠飞去了哪里?那可是我们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宝贝,就这么说不见就不见了我们找谁说理去,总得有人给我们个交代你们说是不是?” 跟来的人纷纷附和,看这样子他们原本就是朝镇子上闹去的,若是放他们过去,怕是石镇长又有得头疼了,他们明摆着不会善了。还以为真的有人关心他们的死活,怕是除了武儿他们一家不会有人真心为着他们来的,他们想着顾着的只有自己的利益,说到底都是冲着那些青石珠来的。被他们这么一搅和,夷衡索性借这个机会绕过了那些敏感的话题,一手扯住小鱼儿,一手自动抓住七玄的手腕道:“走!我们看看去。” 一位人高马大,长着一张四四方方脸庞的中年大汉见他们一瞬间从山上来到他们面前,也顾不得惊讶了,只大嗓门喊道:“唉小兄弟,我知道你们有大本事,怕是灵修者吧?是神仙还是妖怪?不管你们是何方神圣,看在你与我们武大相识的份上,帮我们把宝贝找回来好不好?只要找回来,我们一定不会亏待你,你看,这整座山听说都是宝石,到时少不了你的,你看行吗?” 莫鱼眼里的泪水未干,根本没心思听他们胡言乱语,低着头捏着夷衡一角袖子,魂儿早不知飞去了哪里。七玄听了这些话早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看着心情十分糟糕,也只有夷衡依旧摆着一张笑脸,和和气气道:“大哥想要找青石珠,小弟也很想帮你,可实在是帮不了啊!神仙也好,妖怪也罢,都找不回你的青石珠。” 中年大汉急了,脸憋得通红,梗着脖子道:“为什么?为什么找不回来?不是说灵修者无所不能吗?这世上还有神仙妖怪干不成的事儿?” 夷衡但笑不语,摇头道:“这天地间就没有谁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妖怪也一样,那些青石珠都碎了,不单是你们手里的,还有这整座山上的,全都碎了,方才的天雷你们都看见了,有人用这些珠子躲避天雷劈身,以后彩石镇再没有宝贝了,你们也不必再惦记了,都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 这些人一听宝贝一颗也没了,立刻群情激愤,中年大汉更是当仁不让,带着头鼓动他们要去讨个说法。夷衡知道凭他根本无法劝说他们,暗地里给七玄递了个眼色,七玄会意,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消除他们在此间的记忆,让一切都回归平静。 七玄指尖闪出一道灵光,在每个人额间划了一下,那些人立刻安静下来,嘴里喃喃说着“回家回家”,就这么转身下山去了。 而这时,前方不远传来扶鸢惊慌失措的哀求声:“喜丧神求您手下留情!求您求您……” 夷衡立刻抓住小鱼儿,另一手抓住七玄手腕对他道:“不好!快七玄!怕是扶罗的身份被识破了,喜丧神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还有银银这个麻烦的!不要再问了快带我去!” 七玄原本想说银银若是罪魁祸首,喜丧神就有充分的理由把他带回去论罪受罚,而扶罗显然偏离了司命君给她设定的人间命簿,也少不了会被责难,这些都是理所当然,合法合理的,你又有什么立场去救她,偏袒她?可是现在看来,他无论怎么说他都是非管不可了,到底叹了口气带他们去了。 雪一直下着,山路上全是被鞭子打碎的乱石,石澜护着武儿爹娘躲在一处大石后,风雨雷电四仙远远站在后面急得抓耳挠腮,扶鸢跪在喜丧神身后一直往地上磕头,银银被打倒在雪地上,身边的雪都染成了红色,扶罗身穿雪白羽衣在茫茫大雪之中更衬得雪骨玉肌,曼妙迷人,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上还蒙着一条鲜红的丝带,脸显得更加小巧,唯一不与她相配的便是手中的藤蛇长鞭,血红的纹路仿佛正是为吸血而生,喜丧神踩在鞭子上,眼角的笑意更像是刀尖,毫不遮掩地一刀刀刺在她的身上。 “凤尾扶罗!你如今自身难保还想着管别人!你敢和我动手,是真的想背离六界逆天犯上吗?是啊!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你也不是没干过!上次我好心放你一马,可是在我这别想着还有第二次!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管你穿得多玉洁冰清,也遮不住你骨子里的丑陋和肮脏!你可知道,你让我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恶心!” 扶鸢不停磕着头,嘴里念叨着“求您放过她求您放过她”,纤弱的身子在雪地里抖得几乎要跪不住,额头不知磕在了什么东西上,血糊糊地连伤口都看不清,即便听到了难以入耳的谩骂,依旧还是念着那句“求您放过她。” 扶罗看了一眼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银银,又看了一眼疯子似的磕个不停地扶鸢,抬头让整张脸都迎接着落下的冰凉,仿佛只有这一丝凉意入骨,才能让她勉强撑着这一壳子虚骨不倒。 她哑着嗓子开口道:“扶鸢你站起来,不要再跪了,也不要再求了,这世上能救我的只有那一人。喜丧神……喜丧神……想不到还是落在你手里,也许这就是天意吧,你想带我走可以,有两种方法:一、你把我打倒,打到我不能反抗了,你把我拖回去。二、你在这里杀了我,把我的尸体带回去。不知喜丧神大人要选哪一个?” “还有第三种方法,等我了结所有的事情,我带你回去。”猝不及防地从背后传来这句话,声音略显急促却格外清澈明朗,扶罗身子一僵,缓缓转过头来。 红丝带遮住了她的眼睛,夷衡看不见她的目光,可是却感觉得到,她的目光一直钉在他身上,充满着无限眷恋,甚至是有些粘腻的。 莫鱼看到她的打扮,神情有些恍惚,脑子第一次转的快了些,嗓子因为哭的太多有些沙哑,一开口却是岔了腔道:“扶罗你的眼睛又看不见了?是方才青石珠的灵光?诶你怎么知道用日暮带可以看清?你,你想起来了!”最后一句不是疑问,是笃定了的。 扶鸢听到莫鱼这一解释忽然怔住了,然后发癔症似的从地上蹿起来直扑扶罗,因为冲得太猛,两个人齐刷刷地倒在雪地里滚了一圈,扶罗不知她这是这么了,也没有挣脱她,只是两只手抓得她更紧了些道:“扶鸢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你可不要吓我啊!” 扶鸢眼睛一眨,一滴泪珠儿“啪”地便落下来了,刚好打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被打湿的肌肤立刻滚烫起来。 “扶罗!你为何偏偏这时候想起来?你不要想起来!既然要忘便全都忘了吧!忘个彻底,忘个干净!为了我我求你,为了我全都忘了行不行?我们什么都不要了,以后天大地大我们四处流浪,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什么都不要怕。” 扶罗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对她的激烈反应很是困惑,放轻了声音,用几乎诱哄的语气道:“怎么了?我想起你来你不高兴?你这个傻子别哭啦!脸都哭丑啦!” 喜丧神看到他们的到来一点也不惊讶,这时把脚从踩着的藤蛇鞭上抬起,嫌弃似的看了眼鞋子,接着话道:“你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我告诉你,不过我怕你听完会比她哭得更凶,那时你还会管她丑不丑?哈哈哈~” 夷衡担心他真的口不择言一口气全抖落出来,拦住了话道:“喜神兄!约定之期未到,你不能现在就带走她,她确实脱离了她原本的命簿,此时也并非凡人,可她还是凤尾扶罗,我赌的还是她,若你执意违背约定,就不要怪我不顾及往日情分,别忘了我可是观夷衡,天不怕地不怕!” 论说理,喜丧神哪里说的过他?不过要他轻易放过他去他亦是不甘心的,扶罗一事他可以让他一步,反正总有他哭的时候,不过另一人嘛,他踱着步子,一脚踩上半死的银银身上,道:“我问清楚了,那些为祸人间的东西都是他的手下,此人灵息有异,绝非善类,我要把他带到天庭凭天君发落,夷衡君总不会反对吧?” 夷衡沉默着,扶罗却几步跑到银银跟前扑到他身上护着,道:“不行!你不能带走他!你把他带走他还能活命吗?我欠银银一条命,他的姐姐为我而死,我得替她姐姐护着他!” 这时,一直悄无声息的银银不知怎么有了些意识,他用仅能活动的几根手指攥住她,嘴里咕哝着什么,扶罗听不清他说的,只好把耳朵凑近他嘴边,这才听到他的话:“不要……离开我……否则……我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扶罗眼睛一红,把他的手紧紧握住了道:“放心吧,有我在,我会护着你的。” 扶罗抬起头看着朦胧的天空,一片片雪花从高高的天上飘下来,在这里她看不清它们到底来自什么地方,看不清那朦胧的尽头是什么?也不知它们到底飘了多远才降临世间,她只知道一朵雪花很渺小,人间不会因为少见一片雪花而改变什么,可是总有那么一片雪花,还是想让世间因为自己而多一些意义,这大概便是你所说的存留的痕迹吧? 扶罗看着夷衡的方向,异常坚定的,透着向死而生的决绝,她想,她的这个决定也许会让她痛苦一生,可是如果她因此放弃了他,她一定会悔恨一生。当凤尾扶罗为了一己之私泯灭了最后一点良知,观夷衡还会再当她是凤尾扶罗么?夷衡,我不知你为我赌下了什么,可我知道,你因为这一赌,从始至终付出了什么,你的身体好虚弱,看起来随时会倒下似的,我求你,不要让我好不容易狠下的决心成为我们最后的别离。观夷衡,我爱你。 扶罗专注地望进夷衡的眼里,却对喜丧神开口道:“如果你非要带走他,也把我一起带走吧,这是第四种选择,我心甘情愿跟你走。” 雪簌簌地落下,万籁俱寂。在这片静寂里,小鱼儿的开口显得异常突兀,他不可思议道:“扶罗,你可知道你做出了什么选择?你当真不后悔?” 看着小鱼儿认真到想剥开她的脑子一探究竟,扶罗的心狠狠颤抖了一下,很没出息地动摇了,扶鸢根本不给她反悔的时间,立刻道:“好扶罗!我跟你一起回去!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扶罗努力挤出一丝笑来,似在安慰自己又像在告诉她,“我们要活着!必须活着!我还有要做的事情,也是必须做的事情,我要等着他,做他的新娘。”扶罗这句话说得声音很小,除了她,也只有扶鸢听得清楚也听明白了,这句话就像是一记定心针,说出来,让她徘徊不定的心也安稳不少。可是,扶鸢看着她一无所知还充满期待的脸庞,不知不觉,眼泪又一下子涌出来了。 第84章 夷衡低着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这样也好!扶鸢,扶罗他们就交给你了,好好照顾她,你也照顾好自己,其实,只要你们姐妹俩在一起我没什么好担心的,扶罗,一切都会过去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要好好的,记住我告诉你们的,你们开心了,我就开心了。” “七玄再帮我最后一次,只有你在她们身边我才能放心,你不要担心我,寒溟他们很快会与我汇合,有他们在我身边,还有小鱼儿,我会没事的,等了结这边的事情,我就回去,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去。” 夷衡已经把话说到这里根本不容他拒绝,七玄心里尽管有一百个不放心到底点了头,咬着牙根儿道:“我真是欠你的!答应你的我会做到,你答应我的,也必须做到!” 万事交代完毕,夷衡和小鱼儿目送他们离开,风雨雷电四仙一直置身事外旁观这一幕离别,别说他们对夷衡是有感情的,即便是没有感情,目睹这近似诀别的场面也会深深动容,虽然他们与凤尾扶罗并无交际,却对这位夷衡君身边的小花仙早有耳闻,当初因为她凌霄台上破灵灯,拉着天上地下一同陷入万劫不复的局面,他们更是对这位小花仙有了相当深刻的了解。虽然五界之中多是对她口诛笔伐,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不过这其中可不包括他们四仙。一个小小的小花仙,敢有胆量挑战六界权威,怕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吧!这已经不是用“勇气”二字便能一言概之的,正是因为此,面对这种情景,他们更是为扶罗感到可怜可叹!恨不能涕泣三尺,呜呼哀哉了! 眼瞅着四仙扶起毫无意识的银银跟上前去,扶罗却在最后一刹那回头朝着夷衡奔过来,夷衡脸上的惊喜是显而易见的,他远远地张开双臂等待向他飞来的姑娘,两人在漫天雪地里紧紧相拥,淡雅的青色上点缀上一丝洁白,竟是莫名的契合。 “扶罗你可还记得你说过,有一日想要同风雨雷电四仙家成为朋友?你看,这不都在这里了吗?他们都是很好玩的人,只是胆子太小,你不要把人捉弄得太狠了,回去了若是无聊,便找他们去解闷,不要总挂着我,万一……万一我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回不去,你也要每天开开心心的知道吗?” “不,我会等你,你要回来,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以后永永远远,我都做定了你的新娘,不会变了,观夷衡,我很爱你。” 扶罗情到深处不能自已,轻轻在他耳边呓语告白,她的话像是一下子敲醒了夷衡,让他从梦中惊醒,毫不犹豫一把推开她,叫了句七玄。扶罗脚步还在踉跄,身后一个大力拍过来,人便飞了起来。夷衡深深地吸了口气,目光锋利地扫过来,同时响起的还有像刀子一样锋利的话语:“凤尾扶罗,我再说一遍这是最后一次!若是还有下一次,我保证我再不会见你!你记住了!” “夷衡!夷衡!你等一下!让我说句话!” “从头到尾让我高傲是你!让我卑微是你!心在你手里!命在你手里!你告诉我你到底还要什么?!这一次我可以停下,下一次我也可以停下?可是你总得让我知道,我到底要停下多少次才能换你走近一次?我可以等你,等你找回你的天下,我是不是也能找回我的天下?” 扶罗从不知道,面对他,她的原则和底线可以一变再变,只是她的目光,她看着他的目光却一次比一次更眷恋,更深刻,她问出这句话后沉默下来,夷衡知道,也许她在等一个回答,这一刻,她的心没有在痛,是因为她已经坚定地下了决心,认定了她的方向,她的归宿,所以才会这样平静吧。所以他不敢开口,扶罗对他从始至终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偏执,这种偏执可以轻易毁天灭地他很清楚,现在的她又一次站在了悬崖边上,她的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不给自己任何一丝余地,也不给他任何一丝余地。 扶罗的话在场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扶鸢莫鱼乃至石澜都心知扶罗对夷衡的感情,石澜不知他们以后会面对永别,只是为眼前的告白动容,对扶罗升起一份怜惜,而扶鸢莫鱼心知其中始末,内心的悲哀更甚,他们不敢想,若是这次的分别成为永别,扶罗该用何心情来面对这一切?而七玄听了扶罗的话,深深地皱起眉头,眼中的忧虑无从掩饰,他早知道扶罗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孩子,她对夷衡一直以来都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依赖和信任,以至于能为了他不管不顾,闯下大祸。可是如今,他却有一种更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又要有大祸来临,而且来势汹汹远甚之前。 风雨雷电四仙一个个面面相觑,在下面犯起嘀咕,雷公是个傻乎乎的直肠子,以他为数不多的脑子,实在不能理解这小花仙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顶着一张傻憨憨的脸向电母请教道:“电电,凤尾扶罗在说什么你听懂了没?”电母活像被雷劈的表情目瞪口呆,雷公又挥着手叫了她好几声,这才有了反应,结结巴巴道:“她……她……她是在向夷衡君示爱呀!天呐这天下到底怎么了?这世上还有她这么不知死活的生物吗?不行不行!我得缓缓。”雨师第一次对夷衡君之外的事物产生兴趣,在心里反复消化完那番石破天惊的真情告白后,发出一阵唏嘘道:“这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她简直就是来颠倒世间黑白的!我都想要叫她一声‘姑奶奶’了!”风伯那一张娃娃脸上写满茫然,迷迷糊糊搞不清状况,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又欠扁又欠拍道:“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大家怎么都不说话了?咱们还走不走了?”雨师把自己的袖子捞过来,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道:“小风,你的迟钝和愚蠢简直和你的这张脸匹配得天衣无缝!起开!别拽着我!”喜丧神好像觉得他们太吵,瞥了一眼过去,四人立刻屏气敛息,再不敢嘀咕一声。 他方才把几人的话都听到耳里,心里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荒唐可笑,不过下一刻他便平静下来,知道自己的机会又到了,凤尾扶罗想些什么,爱慕谁,对他来说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唯一在意的就是要把不可一世的夷衡君踩在脚下,像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怎么会轻易放过,这一次必得让他万劫不复再不得翻身! 他冷笑一声,“啪”地打开折扇,头也不回抛下一句“夷衡君,我会带着小朋友们在天庭等着你!您可得撑住了!”再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率一众人等消失在天际,隐隐地听到身后传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海洲王城,玄黄大殿。 大殿上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正前方金灿辉煌的宝座,它的形状就是一条翱翔九天的黄龙,从底座、扶手到靠背皆是黄龙身子的一部分,威武凛凛,吞云吐日。此时,邢瞳并未坐于宝座而是立于九层台阶之下,这让他一向高高在上的帝王霸气减弱很多,他身着帝王常服,衬得修长的身形更加挺拔,他在殿前踱着步子神情十分焦躁,殿上还有三位青年,身形与他无二,个个气度非凡,唯一坐着的是一位身着青衫的公子,不得不说,即使他的形容看起来又憔悴又虚弱,一副病歪歪的模样,也无疑是最出众的,而且更有一种惹人怜惜的病态美,比女子还要好看三分。 大殿上静悄悄的,这让邢瞳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清晰,透着十分的沉重,三位青年也无一人开口,任凭压抑的气氛随意散发到极致,无疑,他们的心情也是不太开怀甚至是糟糕的,而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便是那位青衫公子,自斟自饮自得其乐,毫不关心殿上已冰冷到难以忍受的氛围,仿佛这里就只有自己一人。 终于,邢瞳忍不住“噔噔噔”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咄咄逼人道:“你真的要这么做?你想好了?要不要我拿面镜子给你看,你知道自己的身体虚弱成什么样子了吗?你真的不要命了?” 夷衡扫了他一眼,带着一副嬉笑和漠不关心,又低下头把手中茶碗转着,慢悠悠道:“我怎么不要命了?我当然要啊!所以才请来了寒溟擎央祉离他们么?你放心,我还有很多事未了,现在还不能死。” 邢瞳摆出一副“鬼才信你”的表情,夷衡瞬间被他的不信任惹毛,把茶碗“当啷”一声扣在案上,气呼呼道:“哈你竟然不信我!寒溟!你看他不信我!我看着是那么像找死的人吗?” 三位青年中,一位黑衣黑发,眉眼之中透着霸道和张狂,一眼就看得你心惊胆战的相貌端正的青年转过头来,不但不接他的台,甚至害怕拆台拆的不够快,道:“像!像极了!说起找死的功力和速度,你数数这天上地下,你称第二,有谁敢称第一!擎央,回去了先别琢磨你的棋子,赶紧给他刻个牌位,写着:天下第一求死得死之人之灵位!” 寒溟一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论起耍嘴皮子功夫夷衡号称“金巧嘴”,可到了他面前,便成了小巫见大巫,连瞧都不够瞧了,夷衡气得浑身打哆嗦,另一个人却是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虽然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比以前低调了不少,可是在他们之中依旧是最显眼,最华丽讲究的。 祉离笑着笑着几乎要背过气去,身子不自觉就瘫在身边白衣凛然的青年身上,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拍他道:“央央!寒溟真是太绝了!你看!小夷衡脸都绿了!这就叫一山总比一山高!碰到对手了吧?” 擎央被他扑得要站不住,胳膊使力揽着他的腰,只怕把他摔了去,又抽着空好生劝道:“离离不要再笑了,你肚子不疼吗?寒溟你也别再故意拱火!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闹!” 邢瞳看着死到临头还闹得无法无天的这一群人,心里由衷赞叹道:“一虚静里果真名不虚传!一个个都有把死人气活的本事!了不得!” 大家笑了一阵子,气氛又忽然冷落下来,邢瞳始终不肯放弃那个问题,非要问出个答案不可,道:“各位始神大人!到底有没有好的法子救命啊?他想要用灵元粘合碎片就必须把他的灵元抽离出来,可你们看看,他这个样子,一旦灵元脱离这副木偶躯体,还有可能再回得来吗?不会……不会……”不会就这么魂飞魄散命星归位吧?最后这句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祉离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摊开掌心,上面安静地躺着一块万灵碎片,同时视线落在寒溟和擎央身上,二人与他视线相触心领神会,将自己手中的碎片拿出来,三块碎片刚碰到一起便自动漂浮起来,散发着耀眼的灵光在空中不落。 话说回来,夷衡当初还在彩石镇时便已探知碎片分别散落在六界,那时便已发出言祭通知了黄梵寒溟他们,之所以一直未能行动,只怕他们那边并未及时收到他的消息吧。他让寒溟祉离擎央出面前往魔界妖界和鬼界,自有足够的信心相信他们不会空手而归,他们与三界渊源已久,在万年前的五界大战之中,无夜妖泠苁朔明明战败,可是最终相安无事而且坐拥三界,成为魔妖鬼三界之主,其中全在寒溟祉离擎央三人的求情和成全,无夜妖泠苁朔也因此欠了他们大大的人情,他们前去求取万灵碎片自然没有被拒绝的道理,既为三界之主,若是连这点气量都没有还拿什么来立足?他们绝对丢不起这个人,结果也一如夷衡所料。三人分别取回的一块,再加上夷衡手里的两块,喜丧神最后留下的一块,邢瞳手里的一块,七块碎片到此已全部集齐。 这时,祉离才走上前来安抚似的拍了拍邢瞳道:“你放心吧,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不是眼见他去找死的,不过你说的没错,小夷衡如今身体太弱,抽出灵元很可能瞬间消散,不过嘛……”他忽然将身子转了半圈,直接揽住了夷衡的脖子,半靠在他身上笑道:“我们自有我们的法子,小夷衡如今最缺的是什么,我们只要如数补给他不就好了?” 邢瞳显然跟不上他的脑回路,脑袋打结道:“补?灵体都没了,已经找不回来了,你要怎么补?难不成再变一个出来?就算变出一个,那也不是夷衡啊!再说了,你们不早就变出了一个吗?喏,一个‘木偶娃娃’!可是有什么用啊!” 擎央见他急得脑袋都冒汗了,便剜了祉离一眼道:“你就不能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告诉他吗?见人着急你就特高兴是吧?还是个小孩子呢!”一边朝邢瞳道:“你说的没错,我们自然不会再变一个夷衡出来,那样只是无用功罢了!你难道忘了,我们灵修者虽以灵力充盈命脉,可也是有血有肉的,我们的血肉才是整个灵脉所在。” 邢瞳脑海中忽然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恍然大悟道:“对啊!我们的血!只要给他补充血气,自然会再生出灵气!这样夷衡就有救了!” 寒溟抱着胳膊,用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充分表达了他的问候,二话不说化开了掌心,汩汩的鲜血冒了出来,胳膊一伸,夷衡手中的茶碗凌空飞到他手里,他把如柱的鲜血注入碗中,直到快要漫出来才停了手,踱步到他身前,用着请酒的散漫姿态道:“喝了吧——我的夷衡大人!” 第85章 人间十七年,那日漫天飞雪,明晃晃的月盘离大地是那样的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摘到月光。大雪下了足有半月,房子,树木,大山,小路都被包裹在了一片银白里,十七年的灾难,血腥,生离,死别,在这片银白里得到了救赎。大地是从所未有的安静,每颗孤零凄惨的心,每个寂寞漂泊的灵魂,在这一刻都对天空发出一声叹息:假如有神灵在这世间,或许一切都可重新来过。 也许老天真的希望终结这场噩梦,也许有神灵真的听到了他们的祷告,总而言之就在这一日,阴暗了十七年的人间,失去了欢声笑语的十七年的人间再一次找到了光明,等到了春风十里燕飞,彩云破日而归。 夷衡喝下了那碗血汤,三人顺利地抽离了他的灵元,以灵元为媒介,重新粘合了万灵碎片,如果凡人不是肉眼凡胎,大概能看到一盏紫晶琉璃三角灯从海洲王城之内升起,光芒万丈普照大地,向着高高的九层天阙飞去。 雪在那一刻静止,白茫茫的雪片变成繁花从天上飘落,干枯的枝丫吐出绿芽,皲裂的大地开满鲜花,冰冻的河流缓缓流淌,冬眠的动物睁眼回家。时间的齿轮,似乎在这时候才开始重新转动,观夷衡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换来此时人间如画,也算终于有了一个交代,不管对自己对他们,还是对她。 但是在这一日还发生了一件更为奇怪的事,阳光出现彩云当空也便罢了;隆冬数日转眼春回也便罢了;听说过天空飘雪飘雨下冰雹,可是从未听说下过大地“花雨”!穿过彩云从天上落下来,而且是连绵不断地,一直下,一直下,所有人都看见了,不但看见了,所有人也都听见了,对,是歌!从天上随着落花一起落下来的歌,是一位声音甜美的女子的歌声。 歌声在人间缠绵回荡,人们在歌声里沉醉,不知不觉泪已满面,每一个人都在和身边的人拥抱,有些人甚至是陌生人,可是这并无法阻挡他们的拥抱,久久拥抱,然后给彼此一个温暖的笑容。要问他们究竟在笑什么,哭什么,或许没有人能真正告诉你,也许是为灾难过去的一种庆幸,也许是对光明重新回来的惊喜,也许是为这歌声里包含的无穷无尽说不出的眷爱。 当歌声飘荡在王城玄黄殿里,观夷衡此时正像是被抽干了精血的一摊烂泥,没骨头似的瘫倒在擎央怀里,邢瞳祉离寒溟三人在边上围了一圈,首先反应过来的是祉离。 祉离以为听错了,故意偏了耳朵听了片刻,回头问道:“你们听见了吗?”空旷的大殿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嘹亮又缥缈,甚至有一种空洞的阴森感。 邢瞳皱着眉头问道:“听见什么?”祉离声音压低了一些,道:“歌声啊!女子的歌声。” 邢瞳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他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能听到女子的歌声?你兄弟可都听着呢,当心他每天晚上敲你的门,找你谈心。” 祉离啧了一声,顿了一下又道:“我是说真的!真的有女子的歌声!央央,你听到没?” 擎央抱着夷衡动了动,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夷衡靠得更舒服些,停下来的时候刚好有什么声音飘到耳朵里,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看他,道:“好像听到了,是女子在唱歌,还很好听。” 有人站在他这边祉离顿时来了底气道:“看吧看吧!我就说有吧!喂溟溟,你发什么呆?你听到没?这歌声来得古怪,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似乎是……天上。” 寒溟一手握在夷衡手腕上,闭着眼睛,眉头皱出一层纹路,吸了口气睁开眼睛没理他,问夷衡道:“感觉怎么样?还撑得住吗?”夷衡摇了摇头,有意宽他的心,手指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掌心,却没什么力气,只能挤出一丝看不出笑的笑来道:“没事,缓一缓就好。” 邢瞳看夷衡的脸色比先前好了一些,有心又听了一会儿入耳的歌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歌声里有种温暖人心的力量,让人听着很想落泪。” 别说,方才寒溟为夷衡的一意孤行和虚弱不堪的身体还觉得甚为烦躁,这会儿听了那歌声,不知不觉那股烦躁便被压下去了,夷衡听着这歌声只觉得浑身的伤痛都被治愈了,有股温柔至极的力量一直萦绕在他身边,从身到心都被那股力量充盈,似乎被捧在手心呵护着,慢慢地,在这歌声里睡着了,直到他睁开眼睛那歌声还未停歇。 万灵灯重回凌霄台,阳光重耀大地,人间民心大盛,海洲各地呈现出一派新气象,只是灾难刚过,各地百事待办,民心需要安抚,经济生活需要振兴,此时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需要人才挑起一方大旗,率领各地尽快步入新的轨迹,为此邢瞳忙得焦头烂额,连去看夷衡的功夫都没有了。 凉因殿。 夷衡醒来,躺在床上无意识地盯着头顶的青纱帐看着,不动也不言语,耳边的歌声犹在,虽然唱腔上很稳,但是比着先前音调上要弱几分,夷衡隐隐觉得她该是受了伤,一时有些心慌意乱,别人不知道,观夷衡最清楚不过唱歌的姑娘是谁,让声音从天上穿透人间不仅仅是人界,怕是六界之内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这么强大的灵力,绝对不是她一个人的,七玄到底在做什么,怎能让她这样任性胡来?扶罗你真的不要命了?!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脚步声慢慢地离他越来越近,走到跟前,一声惊喜的声音响起,“小夷衡你醒啦!感觉怎么样?要不再来一碗‘人参汤’?喏我早就准备着了。”说着撸起袖子就要划破手掌,夷衡赶忙伸手按住他笑道:“你可别害我了!你当你的血是白水啊,哗哗地流也不心疼!你们现在可是我的命,我得省着用,再这样乱来,你不如先一掌劈死我还来的快些。” 祉离被夷衡的话惊得跳起来,想着定是先前看着寒溟滴了一碗的血给他吓着了,定了定神才在他身边坐下来道:“好好好!我保证不会乱来了,我也替你看着他们好不好?动不动就死呀活呀的,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样吓人了?” 夷衡没立刻接话,过了一会儿才看着他道:“祉离,我想去彩石镇,彩石镇上我还有件旧事未了,你马上带我去好不好?” 祉离看着他虚弱苍白的脸,这段时间在人界他显然吃了不少苦头,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以前的小夷衡,从来都是神采飞扬,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他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抚过他瘦得硌手的肩膀沉沉道:“夷衡,你不要再折腾了跟我们回去好不好?那个赌约你已经赢了,你要保护的人你已经保住了,不会有人再要她的命,该做的你都做了,已经不欠她什么了,你就不要再执迷了。前段时间,我们在人界抓住的为非作歹的灵修者已经全部送去了天庭,喜丧神也带回去一人,据说还是他们的首领,你不想回去看看吗?还有这歌声……” “这歌声是凤尾扶罗的,方才我给七玄发了言祭问他,七玄告诉我,那个为祸人界的罪魁祸首暂且被关在了引雷台,凤尾扶罗一直在他身边陪着他,任谁劝都没用,你知道那个地方即便不用刑,待在那里也是会被反噬的,灵力越高反噬得越重,长时间待在那里重则丧命,轻则痴傻,直到前一刻,万灵灯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凌霄台上,她跟着出现在那里,看着那盏灯哭得没完没了。七玄过去找她,她便求他借给她灵力,她说她有话告诉你,全在这首曲子里。”寒溟从殿外进来,一直走到床前,站在床脚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和凤尾扶罗到底发生什么事,你还不准备告诉我们吗?” 擎央跟在寒溟身后进来,默默站在他身边,见他把话说完才道:“夷衡,这歌声里充满着温柔似水的柔情,缠绵悱恻的眷恋,浓浓的化不开的爱意,你不要告诉我你听不出来,你知道我听着这首曲子整颗心都揪起来,整个脑袋都发懵,这天下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我能问一问,下一劫是不是很快就要来了?” 夷衡把头靠在床背上,抬头看着青纱帐顶,笑意从嘴角漫出来,淡淡的,温柔又干净,他说的很慢,可是每一个字都咬得十分坚定,道:“擎央,你放心吧,没有下一劫了,绝对不会再有下一劫,因为我不会允许,引雷台上有她在,其实我并不担心。” 擎央因为他的话感到十分惊讶,心里的顾虑却没有完全放下,像是还在担忧着什么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夷衡道:“回去告诉她,这一次她又任性了,耗费这么多灵力是不是不要命了?有力气留着,以后再唱给我听,还有,这么多的花,这么浓的香味,我的鼻子会不舒服,让她看着办,若是没事干,让她把一虚静里的扁扁,圆圆们喂一喂,给那片凤尾花圃洒洒水说说话,好歹是同宗,不要太无情了,等我接了小鱼儿就会回去,告诉她不要闯祸,好好听七玄的话。” 寒溟看了他一眼,见他眼里含笑,虽虚弱得不见往日的锋芒毕露,可是骨子里的倔强和傲气一丝未变,知道他做了决定不会更改,只得勉强点头,哼道:“我只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不管你的事情处不处理得完,到时候我都会下来带你走,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你知道我一向说到做到不会开玩笑。” 夷衡点头,笑道:“好。” 寒溟转了头,目光定在祉离身上,祉离立刻举手保证道:“放心!我保证好好把人看好,一根头发都不会掉行了吧。” 擎央临走时,不放心地看了又看,“那个”“这个”的吞吞吐吐,说一半咽一半,愣是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寒溟看得不耐烦,从背后拽着人不由分说拉走了,人都不见了,还听见半句“我话还没说完……”“没说完就不说……”“……” 天界凌霄台。 白玉石阶前,一位红衣姑娘靠坐在石阶上,右手腕上绑着一条红色缎带,她双目茫然地向远处望着,嘴里哼着一首旋律柔和优美的小曲,十指交握成祈祷式靠近嘴边,歌声从齿间溢出,十指间也同时涌出一串金色灵光,随着灵光四散而出,歌声也向四面八方飘得越来越远。 在她的身旁,一位蓝衣姑娘与她并肩而坐,只不过矮她半个石阶,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环绕,指尖同样涌动着灵光,只见灵光渐渐聚集成型,那是一片片凤尾花的形状,灵光越来越盛,越来越多的凤尾花从灵光中幻化而出,随着风飘向下界,飘向四面八方。 她们不知道维持这个状态维持了多久,久到身边环绕的灵光越来越弱,歌声越来越低,凤尾花飘散得越来越少,蓝衣姑娘的眼泪打在石阶上,才将她们放空的神思惊醒回来,突如其来的清脆声响回荡在凌霄台上,显得与此格格不入,红衣姑娘低头望向她,好一会儿才问道:“扶鸢,怎么了?” 扶鸢着急忙慌地抹眼泪不肯回头看她,尽力不让她察觉到什么,说了句“我……没事。”话一出口,就觉得声音变了调,心里一跳,身后的视线也钉在她身上一动未动。良久,只好老老实实回头道:“扶罗,你对他的感情已经浓烈到连歌声都隐藏不住了,你忘了离开时他对你说过什么?你再这样不加顾忌万一他真的再不见你,你能忍受得了吗?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后果?他的话你到底听没听进心里?” 凌霄台上寂静无声,在这里一沙一叶都不曾停留,它没有生命,没有呼吸,到处都是冰冷,冰冷的石台,石壁,石阶,石柱,时间对此没有任何意义。好久好久,声音穿破冰冷的石头荡涤在四周,温柔缠绵的情愫在此间刻下印记:“我听了,听得非常清楚,连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个字发出的呼吸都记得十分清楚,可是尽管我这么努力我还是做不到,扶鸢,如果爱一个人那么简单,世界上有很多人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脚步声顿住,扶罗一眼看到了七玄,七玄的身后还站着三人,她愣了愣忽然站起身,左手下意识搭上右手腕,眼中的狠厉露骨又不加掩饰,若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能想象眼前这个随时能发出致命攻击的姑娘,竟能唱出那么深情缠绵的曲子来。 扶鸢见到齐刷刷的几位始神大人,第一反应便是站起来,第二反应便是张开胳膊把扶罗挡得严严实实,接着便是浑身的冷汗一瞬间全下来了,额上的汗水打湿了碎发,显得更加黝黑发亮,只见她终于豁出去一般咬牙道:“七玄大人,方才……方才我们在玩笑……她……她瞎说的,您不要当真。” 七玄寒着脸,脸色难看得不能再难看,压着一肚子的怒气开口道:“我可以不当真,可是众口悠悠,天庭中尚且还有想抓住夷衡的把柄找事挑事的,六界之中谁知道还有多少看不过的?他们可以不当真吗?凤尾扶罗,夷衡把你交给我,我只想把你完完整整交还给他,你能不能消停些,让我们缓一缓,喘口气?” 扶罗有些站不住,握紧拳头,把指尖扎进血肉里才让自己冷静一些,道:“可以。您方才什么都没听到,我方才什么都没说过,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您来是找我有事吗?”扶罗看了看他身旁的三人,她记得以前在年终礼会上,她有匆匆见过他们一面,他们是夷衡的亲人,是兄弟。 七玄看了寒溟一眼,寒溟似乎并不想搭理她,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却也不走,若是祉离在这里,怕是还能说点什么,他一向话是最多的,也是最能调节气氛的,是最不怕事儿多的,也是最爱凑热闹的,可偏偏他不在这里,擎央看着那人明显不想多说的表情别无选择,只好开口打开了场面,直截了当道:“凤尾扶罗我不喜欢你,来这里只是有句话要转告你,是夷衡的话。” 擎央的话简单而直接,喜欢不喜欢都利利索索告诉你,这样直白到底的谈话,还是两个人面对面,你除了被噎得无从反驳,只有陪着尴尬,短短几句话功夫,扶罗对鼎鼎大名的始神大人们有了彻底而深入的了解,不管是从表面身份还是内属身份来看,他们对扶罗的压迫力无疑是泰山级别的,强大而不可撼动。不得不说,她与他的兄弟们第一次的直面交锋完败甚至是惨烈的,以前她还深感七玄大人教人怕得说不好话,现在真心觉得他是那么的温柔可亲,顶着内心的翻江倒海,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凤尾扶罗这个时候你绝对绝对不能怂!为了夷衡也要奋战到底! 第86章 “夷衡说:‘这一次你又任性了,耗费这么多的灵力是不是不要命了?有力气留着以后再唱给我听,还有,这么多的花,这么浓的香味,我的鼻子会不舒服,你看着办,若是没事干,把一虚静里的扁扁圆圆们喂一喂,给那片凤尾花圃洒洒水,说说话,好歹是同宗,不要太无情了,等我接了小鱼儿就会回去,不要闯祸,好好听七玄的话。’” 擎央是学着夷衡的语气讲给她的,一字一句连细微的表情都像是刻制下来的,这让扶罗看着他的目光都柔和了几分,甚至不觉中带了几分情谊,擎央不小心碰到她的目光惊呆了,心里翻江倒海好像看见了鬼。扶鸢察觉到擎央大人垮下来的脸色,自觉去拉她手腕上的日暮带,咬牙道:“凤尾扶罗收收你的目光,如果你不想横着去见夷衡君!” 扶罗回神,察觉到眼前人不善的目光咽了口唾沫,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身体一僵,手中的动作不听使唤,擅自掐指结印,一步瞬移离开了众人视线。 引雷台。引雷台不愧是惩罚众仙神的地方,地上金光万丈,天上祥云缭绕,雷刑未始,只是在那祥云之中不时闪出电光,与神仙雷劫一样,都是火一样通红的颜色,若非那台上之人不是脸色惨白形容憔悴的模样,还真以为他只是在欣赏烟花美景一样了,多亏此间有一位人美心善的仙子时时看顾才勉强保他一命。 扶罗一现身就在引雷台前,银银一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显出一丝生气来,却是掩不住的怒意,冷笑了一声道:“温室里的金丝雀永远向往广阔的天空,我给你的你不屑一顾,你想要的也永远追寻不到,我们每天这么折磨对方,到底要到何时你才肯回头看我?你早就想起来了吧?真是可笑,人为何总是执着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既然如此讨厌我,你就该趁着我快死的时候跑得越远越好,为何跟我一起回来?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你的心上人可不在这里!” 扶罗的脸色变了变,因为他的最后几句话让她陷入了挣扎和痛苦之中,却强逼着自己平静下来,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不能被影响!不可以被影响!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回来,绝对不能再害他出事,绝对不可以! 见她一副毫无反应的冷冰冰的样子,银银被彻底激怒了,情绪更加无法控制道:“可是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喜欢还是不喜欢,你总得回应我的召唤,随时随地,每一时每一刻,我们是分不开的!那时你穿上了我的嫁衣你就该知道,从此我就是你的枷锁,你别想着摆脱我!” 银银的话在这仙气飘飘的天地中显得尤为阴森可怖,像是在发泄一般,只要能逼得她哪怕有一点情绪浮动他都在所不惜,他的笑飘荡在四周,冰冷入骨,带着几分悲凉,几分无奈,几分讽刺,不知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扶罗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还在忍耐着,可不管她多么努力,银银肆无忌惮的狂笑像魔音一般钻进她的耳中,震动着她的耳膜,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银银自虐般的发泄达到顶峰,心中郁结难消终于支撑不住,鲜血从口鼻中迸溅而出,大笑终于中断,一时间整个引雷台都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当扶鸢心急火燎地寻过来时,扶罗嘴角的血渍也尚未凝固,见了她,有些疲累地闭上了眼睛,扶鸢本来是想狠狠把人骂一顿的,就算改变不了什么好歹也可以出一口气,可是当她看到银银的模样,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银银此时瘫倒在引雷台上,引雷台四周有结界,方才受到震动此时也显露出痕迹来,像是垂下来的一串珠帘,晶莹剔透,露珠一般隐隐发着光泽,里面的仙子费尽力气替他疗伤但是收效甚微,银银犹如困兽之斗,燃烧生命最后的火焰,心字成灰。冰冷的死寂浸透引雷台上的每一个角落,这一场虚妄的盛世烟花为谁而绽放?时间的流里会不会出现画笔来告诉你答案,迷茫的心背负一切生也独行,死也独行。 在这虚假的光里,七玄同寒溟擎央一起出现在他们眼前,而且一同来的还有一位不速之客——喜丧神,喜丧神无端出现在这里,扶罗扶鸢立刻警觉起来,不是她们风声鹤唳自己吓自己,实在是喜丧神一出现就代表没有好事,他们之间的纠葛,事到如今已经堆积得犹如铜墙铁壁那么高那么厚了。 扶鸢害怕扶罗一冲动又做出什么事情来,见此赶忙躬身见礼道:“小仙鸢尾花扶鸢见过七玄君寒溟君擎央君,见过喜丧神!”低着头还不忘给扶罗使眼色,扶罗不是不知道扶鸢的意思,只是此时的她哪里还顾得上死或不死,一弯腰道:“扶罗见过七玄君寒溟君擎央君,方才扶罗无礼擅行请诸君恕罪!此事说来话长,若是诸君愿意给扶罗机会,扶罗愿意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眼见喜丧神的脸五彩纷呈,七玄觉得十分心累,不得不收拾烂摊子道:“免礼吧,此事以后再说,我们来此是为一事,喜丧神有事要与你说,你仔细回话。” 扶罗一听便皱起了眉头,忍耐着心里的不适道:“喜丧神想要问什么,直说吧。” 喜丧神见她如此竟一点也没生气,还挂着笑容耐心道:“按着人间的算法来说,也就是十七年前,夷衡君曾与六界定下一个约定……”扶鸢闻声一惊,喜丧神明显又是来诛心的,此事他们一直有心瞒着她不愿她知晓,可如今终于瞒不下去了,万灵灯复位,天地光芒大盛,希望之光照耀人间,夷衡君也是该兑现承诺的时候了,扶罗与夷衡君之间总该要做个了断。扶鸢此时面色难看,紧张又忧心,她下意识看了看七玄一眼,七玄神情自若,寒溟君与擎央君也无任何表现,明显对喜丧神是默许的,想来他们也觉得,此时是该告诉她的时候了,扶鸢嘴角泛起苦笑,听天由命,“不过,他们到底还是不放心的,所以才跟来的吧!” 喜丧神事不关己继续道:“人间二十年,他找到办法重铸万灵灯,让希望洒满人间挽回过错,条件是:六界要答应放过你,不再要你性命,保留你凤尾花仙位,而他则闭关昆仑山,此后永不出世;若是无法重铸,他便效仿女娲,以始神之名献身葬地,还天下太平,换你无恙。所以无论成与不成,夷衡君从未想过把你留在身边,他以后的世界里也从没有你。凤尾扶罗,我很想问一问你,之前在宝石山山道上,我们回来之前,你对夷衡君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向堂堂始神君——观夷衡示爱吗?哈哈太好笑了!笑得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凤尾扶罗,我一直以为你胆大包天,可想不到你胆子大得要捅破天!如果说你当初打破万灵灯不知会造成这样的结果,那么如果重来一回,你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如今你明知你们不可能会有结果,接下来你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扶罗完全怔住了!喜丧神的话让她糊涂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相信,这个人的话怎么能相信?可是她越是不愿相信,脑子里就越有更多的痕迹清楚地摆在她面前要她相信。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夷衡一直说他有不得不去完成的事情,尽管发生一连串的变故他都一直不愿放弃,非要完成不可。她扭头看向扶鸢,“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莫鱼也知道?只有我不知道?你们故意瞒着我?” 扶鸢见事已至此,心下一狠,深吸了一口气道:“是。我们都知道,是我们故意瞒着你,可是你该知道我们为何要瞒着你,扶罗我早和你说过,你可以任性,可以妄为,可是你也要知道,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两件事,一两个人是你做不得碰不得的。你一直在找的恩人姐姐,我们的恩人姐姐,到现在你还猜不出吗?或许你早猜到了不是吗?不管你相不相信这就是事实,不管他怎么否认这也是事实!接受吧!放弃吧!不久之前他亲口告诉我,他对我们那么好都是因为责任,他不会喜欢你,不会接受你的。” 扶罗的脑袋一直“嗡嗡嗡”着,扶鸢的话她明明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却怎么也无法理解,“什么叫我早猜到了”“什么叫这就是事实”“什么叫他亲口告诉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她忽然双腿发软怎么都站不住了,踉踉跄跄地往身后白玉石阶上靠过去,扶鸢本能地伸过手来扶她,没想到她却“啪”地一声把扶鸢打到一边,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也是致命的,这一巴掌将原本亲密无间的姐妹打得支离破碎,二人就这么定在原地! 喜丧神看到她的反应十分满意,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啪”地打开折扇,饶有兴味地欣赏她的表情,她的表情越痛苦,他的心情越开心,所以对于沉寂下来的气氛他并不急着去打破反而沉醉其中。 七玄早已做好准备扶罗得知真相会很难接受,他能做的就是给她时间慢慢想明白,所以他们没人去安慰,没人去打扰,因为此时此刻不管他们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引雷台上无边无际的沉默一直蔓延着,蔓延着……银银和那位仙子都悄无声息。足足有一柱□□夫,七玄觉得她应该缓过来了,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猛然间看见有什么正从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里流出来,那一抹红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大惊。 寒溟直到现在才开始有一点点相信,扶罗对夷衡的感情真的是认真的,一个人要有多深厚的情谊才会因为几句话导致心神大动,七窍流血?而那个人显然对此毫无所觉,因为当扶鸢蹲在她的身前在她的脸上抹了一把,鲜血染红了手掌时,她忽然叫了一声,迷茫地握住她的手腕道“扶鸢!你的手怎么流血了?你哪里受伤了?” 扶鸢的眼泪夺眶而出扑在她的身上,脑袋埋在她的怀里,痛苦又无奈地闷声呼唤道:“扶罗扶罗求求你了!不要哭,不要伤心,你痛了夷衡君也会痛的!求求你了放手吧!放手了你就会轻松了!我不想看见这样的扶罗!我不想看到快死掉的扶罗!” 扶罗忽然想起来什么,抓住扶鸢把她从身上拉起来,顶着一张鬼一般恐怖的血脸道:“扶鸢快!封住我的灵脉!我现在无法保持平心静气,夷衡的刺心咒说不定会发作的,封住灵脉夷衡感应不到或许就会没事。” 扶罗说得很平静,扶鸢却摇着头使劲儿摇晃她的肩膀,那样子比她更加疯癫,“凤尾扶罗!你还要疯到什么地步!你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再封灵脉你会遭反噬的!你会死的!会死的!” 扶罗见她不肯,什么也没说,只是越过她兀自往前走,走到七玄君面前忽然身子一歪,双手抚地,头在地上狠狠磕了一下道:“七玄君!求您为我封住灵脉!求求您!再晚我怕来不及了!” 七玄看得十分不忍,袖子在她脸上挥了一下,很快她脸上的血渍不翼而飞,这样他的目光终于有地方可放了,想了一想努力平定心绪道:“扶罗,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现在封住灵脉夷衡可以做,你却做不得,因为他做了或许不会死,可你做了却必死无疑!你不是说过要等他回来?你真的甘心这样白白送死与他再见无期吗?” 扶罗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哭得摇摇欲坠,心道:我怎么可能甘心?我怎么会想再见无期?我爱他爱得不知道该这么办是好?我不知道该这么办,不知道怎么办…… 七玄闭上眼睛忍耐着,不给自己机会让内心动摇,擎央深深地吸了口气,目睹此情此景,别说七玄了,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完全被这个柔弱的红衣姑娘震撼到了,于是一反之前的态度,语气尽显怜惜道:“刺心咒的确可怕,因为中咒者无药可救,无法可解,乃至于人人避之不及,万万年来无人敢一试,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刺心咒一旦发作一次,后面就越来越不轻易发作,我听夷衡说过,他应该发作过好几次,只要你现在尽量控制情绪,应该不会再发作的,所以你可以放心一些。” 一听这话她心中大石落地,七玄摆手让她起来,不知是放松得太厉害还是起得太猛,身子向着七玄身边趔趄了一下,七玄顺手扶了她一把,触碰中血灵匕的寒芒一闪,携着破风声就这么抵到了他的身前,七玄反应够快,在她刺来的那一刻身子侧了一下,刀尖在他的手背上划了过去,没有刺得太深,却还是有血流出来。 喜丧神正看戏看得精彩,这一幕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外,愣了一下竟大笑出来,擎央对他的行为反感至极,一改往日之风疾言厉色道:“喜神君,这个场合好歹顾着些身份!”喜丧神被驳了面子本来还想说什么,忽然瞥到他身边站着的绝世杀神,只好尴尬地磕了一声闭嘴老实了,可眼里的算计并未消散。 扶鸢目睹方才惊险的一幕吓得忘记了呼吸,好一会儿才喘了口气,这时看着引雷台上的那人,怒气之下语气掩不住的冰冷,道:“银银!你差一点铸成大错你可知道!七玄君若是有个万一,让你死一百次都不够!你如今自身难保为何还要执迷不悟?我好心奉劝你,不归山众位在人间造成大祸,如今已被始神君全部带上天庭,待夷衡君回来马上就要和你一起论罪处刑,若你还有一丝畏惧之心,就该老实一点,想一想怎样赎罪减刑吧!” 银银闻声大笑,道:“畏惧之心?我人都在这里了我还怕什么!你们都是天王老子,可我也绝非良善任人鱼肉!黄泉旅店,且来看看今夜向谁家?” 第87章 扶鸢气急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可是非要拼个玉石俱焚?不归山数百日情分你当真一点不顾?” 银银的心被猛地豁开一个口子,喃喃自语道:“如花女儿,笑颜红装,凤冠霞帔,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画面,不是说成了亲就是一生一世的夫妻,你明明什么都做了,为何不念一点夫妻情分?” 扶罗惊恐交加,恼羞成怒道:“不要胡说八道!谁是你的妻子?我是你哪门子妻子?我从未承认过!如果有选择,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你,一辈子都不想出现在你的面前,又怎会嫁给你?银银你醒醒吧不要再做梦了!那个什么禁术我早晚会想出办法破了它!天上地下我想嫁的人只有一个!那个人不是你!” 扶罗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子扎进银银心里,银银心里清楚不管他做了什么,付出过多少努力,从以前到现在,扶罗对他的态度从来都没有变过,即便他耍手段使诡计对她使用禁术,把她困在身边;即便她失去记忆把所有重要的人,重要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也从未发自内心对他真正笑过一次,从未打开心扉让他接近过哪怕一次!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好像疯子一般,疯得可笑,也傻得可笑!他撑着身子自虐般地让自己暴露在扶罗锋利的眼神之中,或许他们这样的人都有自虐倾向吧,飞蛾扑火,饮鸩止渴,生命的极限只在于此,既然选择了,不耗尽生命的最后一滴精血他又怎会甘心放弃? “等你嫁的人你不嫁,你想嫁的人你嫁得起么?既然你全都想起来了,那你总该知道当初我对他做过什么,真是可惜啊!就差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点点,不过既然我‘杀’过他一次,那我就能‘杀’他第二次,第三次,总有一次他会死在我手里!不是,是你手里!既然事实无法改变,不管你恶心我也好,喜欢他也罢,在我面前,你最好控制一点你的情绪,否则万一我不开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命令再让你捅他一刀,这样的话岂不是不好?或者说这正是你乐意看到的?” 扶罗没再说话,喜丧神却“啧啧”不已,格外心痛地道:“夷衡君到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一个个都赶来祸害他呦!”这句话一说完,数把锋利的眼刀齐刷刷地朝他射来,暴露在这般□□裸的鞭笞之中,即便厚脸皮如他也再支撑不住了,以扇遮面咳了一声继续道:“不过嘛,我看这位小朋友也不必心急,不需要你亲自动手,或许你的心愿就实现了也说不定。” 七玄等人没人接他的话,擎央这会儿注意到他的伤口,捧起手臂看了一眼道:“怎么伤口还没愈合?”七玄也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按理说这种小伤口应该很快就能愈合才对,可是这么一会儿过去,还是血淋淋的一个口子,祉离和寒溟也凑了过来,不是七玄的问题,那么自然就是出刀人的问题。 始神三君一齐盯向扶罗,扶罗心里一颤道:“我,我完全不清楚!对了!日暮有治愈能力,夷衡……君好几次用它给我疗伤,您,您试一试吧?” 七玄接过血灵匕当即一震,再抬头,看着她的目光无以言说,“夷衡对它下了血契封印,它已对你认主,如今只能帮你疗伤,为你伤人,对别人是没用的!怪不得!有夷衡的血契加持,它的威力可想而知,曾几何时,他何曾如此对过别人?”七玄把日暮还给她道:“只盼你莫辜负了它。” 扶罗把它捧在手中,像是捧着一颗火热赤诚的心,眼里溢满泪水,“我怎会辜负它?我只怕给他的不够。” 银银无法忍受她的目光,终于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毫无情绪地接上喜丧神的话问道:“喜丧神大人如何断言他会死?上次我可是用尽了全力也没能要了他性命,神仙劫都没把他怎么样,要知道他现在的身子风吹一吹都担心断了气,可是却还好生生地活着,这人的生命力简直比石头还顽强。” 喜丧神对他无礼的态度明嘲暗讽的语气丝毫不闻,这要放在以前是完全不敢想象的事情,单看风雨雷电四仙在他手底下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便可猜出此人的心胸是如何狭窄不讲人情。此时他只把扇子一转,在空中划了一下,片刻,众人眼前出现一张画幕,而画幕中的身影是那么熟悉: 一间狭窄昏暗的屋子里,一进门就看见墙上挂着一幅画,走近了才看出来这就是坊间最受欢迎的“七神像”,像前有一张高高的柜子,柜子上放着香炉,香炉里还有几支尚未燃尽的香烛。 屋子中央有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桌子显然用得久了,上面的红漆只剩下斑斑点点,其余全是黑乎乎的,桌子旁边有几张长凳,凳子也是破破烂烂,有些地方还有显露出来的长钉和木刺,看着就很是危险,中堂的左右两边就是起居的地方,一间大门,一间小门,都用帘子挂着看不清里面的样子。 此时,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从那间小门中走出来,径直走出房门,外面太阳当头,那人不自禁抬起胳膊遮住了眼睛。不远处的空地上,一位年轻人和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叮叮咣咣敲打着什么,眼前的木船已初见形貌,他们旁边猫一样还蹲着一个半大的孩子,穿着很寻常的布衣,歪着脑袋看他们做活,两只眼睛亮亮的,显然对眼前的事情很是好奇。 孩子一见走来的那人立刻跳起来,绽开笑容迎着他叫道:“夷衡!” 夷衡也笑了,拍了拍他的脑袋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莫鱼指着那只尚未做成的木船道:“石澜说武伯伯的那条渔船太旧了,若是碰到不好的天气出海很容易出事,就想给他买一条新船,武伯伯说买什么,干脆自己做一个得了,武伯伯虽然会做,可是年纪大了,手不太管用了,怎么也做不好,后来石澜就去问木匠师傅从他那拿回来一本书,喏,就这样半学半做,半个月功夫已经做得像模像样了。” 武儿爹抹了一把汗,抬起头来笑道:“观小先生觉得身体可还好?昨夜你们突然来敲门吓了我一跳,你不知道你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惨白惨白的,你到底做了什么把身子搞成这个样子?” 夷衡笑笑,过来扶着他,让他在屋檐下坐着,才道:“我的身子再怎么不好也比您的好,这种体力活放着让石澜做就好了,您凑什么热闹?” 石澜直起身子,手里还拿着铁锤子,一只脚踩在一堆木头上道:“我早和他老人家说过,他偏不听,说什么‘宝刀未老’,一大把年纪了偏不服老!” 武儿爹一听这话脸上有些发红,半嗔半怒道:“诶你这孩子!当着小先生的面瞎说啥!” 夷衡瞅了一圈,发现少了两个人,问道:“十姨怎么不在?她去哪了?” 武儿爹正要搭腔,莫鱼忽然抢着说道:“她给你做饭去了,昨天晚上瞧见你的模样她一宿没睡着觉,天不亮就在厨房叮叮咣咣忙起来,这会儿还没出来,不知道准备了什么大餐呢,我们待会儿可有口福了!” 夷衡忙招呼莫鱼道:“你傻啊!怎么不拦着?快别让她忙活了!我的身子没事儿好着呢!对了!祉离哪去了?” 莫鱼故意不说,看着石澜和武儿爹面面相觑觉得十分好玩,因为他们的确不知道那位从来没见过的长得非常好看的年轻人去了哪里。 夷衡知道他又玩心大起露出十分宠溺的笑,转身就往另一边去,莫鱼见他要走赶忙上前,从背后一把抱住他道:“夷衡夷衡不要走嘛!我告诉你还不成?他一早就出门去了,说这里天蓝水蓝,云白山青,不能浪费良辰美景,不知道跑哪旮旯里赏景去了。” 夷衡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拍了拍他抱着胳膊道:“你来,我有话和你说。” 莫鱼很快反应过来他要和他说什么,回头看了一眼石澜和武儿爹,随他走到院子一处大杨树下站住了。 此时阳春三月,杨絮纷纷扬扬满天飞,天上地上到处白茫茫的,说实话这种轻飘飘的毛茸茸的小东西虽然看起来好看,可是飞到身上,落到脸上,吸到鼻孔里,难受又扎人,实在不怎么好受。 很快杨花落下来飘到夷衡的发上,睫毛上,肩膀上,连手心里都是,夷衡并未在意,低头问道:“我让你办的事怎样了?你可有见到他?” 莫鱼脸上的笑意不见了,声音低低地道:“见是见到了,你让我告诉他的话我也说了,只是他好像不怎么肯回来,万一他真的不回来怎么办?”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阵声响从厨房方向传出来,二人对视一眼,立刻往厨房那边赶去,转了弯,看见武儿爹和石澜也急匆匆走过来,几人一起挤进黑洞洞的小屋里。 屋子里有一个泥土培的火灶,一个泥土培的台子,火灶上煮着东西,咕嘟嘟响着,台子上的东西全部打翻在地上,看得出有好多做出来的饭菜还冒着热气,还有鱼有肉,这些饭菜在他们家里算是有史以来最丰盛的了,连过年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 十娘站在台子前,身上还有撒上的饭菜和溅上的油水,她几乎可以算是失魂落魄地,两眼发直,不受控制地涌出的泪水与不受控制流出的鼻涕混在一起,一张风韵犹在的脸上显得极其狼狈,她梦呓般地道: “武儿死了……我的武儿死了……他死了……是小罗杀死他的……是小罗杀死的……小罗……小罗杀死的……” 最后一句话她一直重复着,直到看到屋门前站着的人影她忽然发疯地扑上来,两只手掐着他的胳膊,使劲摇晃道:“为什么?!你不是说武儿好好地在朋友家做客吗?你不是说一切都交给你吗?你不是说很快带他回来吗?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的!小罗怎么会!怎么会!我看到了!她怎么能亲手杀死我的武儿?!你把我的武儿还给我!他走得时候明明好好的!他怎么会死?怎么可能死?怎么忍心死?我不相信!你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夷衡被十娘掐着胳膊,他看着她悲伤泛滥涕泗横流,整个人混混沌沌,心里针扎一般难受得不能呼吸。跟在他身后的武儿爹赶紧上前抱住自己的妻子,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一大早满心欢喜地去做早饭,怎么突然成了这个样子,和以前她发病的时候一样,嘴巴里胡言乱语,看着人六亲不认,表情狰狞凶狠,看得他胆战心惊。 “十娘你醒醒!你怎么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武儿好好的,他很快就会回来了,你身体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扶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十娘看见丈夫,松开夷衡的手臂抓住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喊着道:“武郎!武儿死了!他真的死了!我看见了!被小罗一刀扎进心口上,血流了那么多!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这些人!他们都不安好心!他们都是坏人!武儿那么相信他们,我们那么相信他,他还是把他害死了!害死了!好啊你说!你回来是要做什么?!你是要害我吗?行!你想杀便杀了我吧!武儿死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失去了儿子的母亲是完全失控的,没有正常的判断力,没有平日温和可亲的模样,她眼角扫到案子上明晃晃锋利的刀刃,推开武儿爹扑过去抢在手里,三个人都被她的动作吓呆了,愣怔着来不及反应,下一刻便见她把刀架到了脖子上,这种情况只要她的手指头轻轻一动,很快就会横尸一条,连武儿爹都吓懵了,胳膊脚都不听使唤,睁着眼睛,脑子却一片空白。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石澜,他浑身僵硬着要去抢那把“催命刀”,可是有人却比他更快,只见青衫一闪,转眼那把白刃便被抓到手中,鲜红的血从掌心流淌出来,浓烈的血腥味霎时充满整个屋子。 莫鱼终于缓过神来,尖叫着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打掉了染血的白刃,“夷衡!夷衡你没事吧?!流了好多血?怎么办?夷衡怎么办?” 石澜“嘶拉拉”从身上撕下一角来,动作利落地把他受伤的手缠了一圈,紧紧地系住了,转眼看见十娘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顺着土台子滑了下去,他忽然红了眼眶,不敢上前也不敢动,就这样站住了。 武儿爹这会儿差不多也缓过来了,颤颤巍巍地抱着十娘歪倒在那里,气氛凝固到停滞,没有人说话,或者是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 莫鱼想:看十娘的样子或许真的亲眼看到了那个画面才会这样疯了一般,能将发生过的事情在人的脑海中显现,并且赶在这个时候让她看见明显是冲着夷衡来的,莫鱼马上就想到那个丧门神,心里颇有些气急败坏。其实夷衡打一开始就准备向十娘摊牌的,先前吩咐自己带话给长幽并不是要他配合隐瞒什么,而是让他亲口说出这个事实。他们十分清楚长幽的脾气,那个人耿直又执拗,违背他原则的事情无论是谁他都不会妥协的,对他来说,人间的武儿已经死了,而他现在是鬼界武长幽,只是没想到武儿连这个要求都不肯答应,不肯轻易涉足人界,实在是一根筋的家伙没救了!这下可好,有人瞅准机会趁虚而入,这回又被他玩死了! 第88章 沉默了一会儿夷衡忽然动了,他抬着手走到十娘身前,声音很低却很稳道:“十姨对不起,答应您的我没能做到,您要怪就怪我吧。” 石澜一听急了道:“怎么能怪小先生您?要怪只能怪我,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武儿替我挡了那一刀,现在该死的本来是我!十姨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十娘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眼圈通红,如果目光能杀人,也许这会儿一把刀已经剜进了他的心里,石澜只觉得心口又疼又喘不过气,然后就听十娘狠狠道:“你走!离开这里!离开我家!我不想看见你!走!” 石澜的眼泪一瞬间便下来了,噗通跪在他们身前,狠狠磕了几个头,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武儿爹此时终于相信武儿的死是真的,他历经岁月风霜的脸上好似又加了好几条细纹,声音低沉又无力道:“小石头你先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十娘不想看见你是因为不愿想起武儿,我们的儿子已经没了,你们就不要再往伤口上撒盐了行吗?” 石澜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出去的,站在阳光底下,他差一点栽了过去,如果可以,这会儿他倒真希望能够晕过去,睡过去,这样什么都可以不想,心里也可以不那么痛。 见他出去,夷衡示意莫鱼赶紧跟上看看,回头又说道:“武儿的死一切责任都在我,不干其他人的事,我知道现在说什么您都不会原谅我们,如果我告诉您,其实我很快就会死您心里是不是会好受些,对于带给您的一切伤痛我感到很抱歉,对不起。” 夷衡也跟着走出去了,一抬头看见石澜还有莫鱼站在阳光底下等着,石澜用惨白的目光看着他,意思是问他如何了,夷衡牵起嘴角笑了一笑,他的笑从来没有这么勉强过,摇了摇头,充满无奈。 三个人就这么站着,忽然小鱼儿不知看到什么,像是撞了鬼似的,神情古怪爱哭不笑的,夷衡石澜不知所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见屋子转角处站着一位气质卓然白衣翩翩的公子。一看到那人石澜显得十分吃惊,他竟是鬼界的那位长幽大人,曾救过他的性命,只是鬼界之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心里疑窦顿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夷衡看见他却是松了一口气,转而对石澜道:“这位公子想必你已和他相熟,有他在这里我就放心了,以后我不在你身边,凡事全靠自己拿主意,记住万事不可强求,做了就不要后悔。” 夷衡走了。那日之后,石澜到死都未再见他一面,记忆里唯一想起的就是残破的小院里,晴朗的天空下,青衫与杨花共舞的身影,他的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绝美而萧瑟,深深地,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天界引雷台,画幕依旧往下进行,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紧盯不放。 祉离走进小院里与夷衡擦肩而过,他什么也没说,只那么看了他一眼,那双温柔的笑眼总是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诱惑,让人行到山穷水尽之时,因为眼前的柳暗花明而欣喜若狂。 长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一万年前在天界时,早在夜阑认识夷衡君之前他便见到了夷衡君,那时织女与天女对赌初降银河,等候人间的相公前来赴约,而他作为银河守护者,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夷衡君,那个人,从灵魂到骨血都透着一个“青”字,青到灵透,超然物外,他的尊贵,他的洒脱,就连他的容貌都堪称绝世无二,像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天上的明月,让人仰望的,可是他那时却一意孤行地认为,也许他的内心是距离他最近的,当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时,忽然听到一声轻笑,笑意荡漾春水碧波,将他卑微的心高高抬起,直到与他的目光平视,从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也是第一次被他救赎。 他想:夷衡君,是您成全了我对夜阑的承诺,不管是对是错,我来了就再不会逃避,您放心。 他们最后听到的就是青衫人对祉离君说的那句“我们走吧。”仿佛功成身退一般,在天地间羽化而去。 画幕停止,喜丧神合上折扇在掌中轻拍道:“夷衡君如愿以偿功成身退,我们也该去迎一迎了。”说完人就消失了,连扶罗的反应都懒得再看,他故意让她看到这些,就是想在她的心上再扎上一根刺,如今没了逗弄她的心思,是因为他对结果胸有成竹。 寒溟一偏头便见到同样回看他的擎央眉头紧皱在一起,于是便发言祭道:“我以为那地府里的小鬼已经‘衰’出天际,你现在的样子可是一点也不比他们差,甚至有赶超的趋势,夷衡回来看到一定会‘喜极而泣’!” 擎央撇了撇嘴,嘟囔道:“能不能不提那些鬼东西了!回回说!回回说!烦死了!” 寒溟瞪大眼睛道:“你敢说我烦?行!待会儿有什么话你自个儿去跟夷衡说,我,不奉陪了!” 擎央立刻觍着脸道:“别别别!你知道我嘴笨,一看到他最是说不好话,你可得帮我……” 后面不知道寒溟说了啥,因为两个人已经消失在引雷台,七玄苦笑摇头。 “你们跟我一起去吧,夷衡看见你们一定会很高兴。” “七玄君您就带扶鸢过去吧,我不去了,我还有事要做,扶鸢替我带句话给他,就说:对不起,这回我不能等他了,让他等一等我。” 扶鸢只觉心里一片悲凉,喜丧神每一次诛心都诛得血肉淋漓,让一个人踩着满地尸骨面对朋友至亲,需要多大的勇气才可以承受得住?这是哪怕以命抵命也无可挽回的最深的绝望,夷衡君这是在自己的身上又套上一把沉重的枷锁,背着它去承受生命的流逝,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当扶罗得知自己深爱的人必死无疑,当得知她一直苦苦追寻的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当得知给予她生命的恩人姐姐就是她疯一般想拥为己有的观夷衡,她的世界恐怕早已五雷轰顶分崩离析,可是,深受重创的这个人并未如想象中一样,她还好好地站在这里没有疯,没有傻,甚至看起来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扶鸢这时才惊讶地发现,她真的变了很多,也许她真的可以放心了。 她回答:“好,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我等你回来。” 七玄和扶鸢走了。 扶罗此时走向引雷台上的银银,第一次抬眼认认真真地看他,第一次不是用冰冷的心面对他,当她真的用满含情谊的目光对着你时,那一双媚眼当是世间最绚丽无比的,除了她,你将什么都看不到。 “银银,我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你,原来你和你姐姐长得这般像……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走到今日这般地步真的是你想要的么?银银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放开我吧,我真的好累好累了……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被一个人这样爱着会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你这样困着我,锁着我,不让我见我想见的人,不让我做我想做的事,让我难过极了,厌恨极了,如果我爱上的是你就好了……谢谢你一直以来为我做的一切,如果,如果一切能重来就好了!当初他为何不肯承认他是恩人姐姐呢?如果他告诉我了,也许就不会有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老天!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玩我……” 扶罗流泪了,这眼泪里有一份是为银银的,她自顾自地说完话便站起身来,红衣飘在长风里,孑然一身站了很久很久。 她望向台上的仙子,三分辛酸,五分凄惨,十分歉疚,“织女姐姐,原谅扶罗不与相认之过,实在是无可奈何!您在此间可是万灵灯一事受我牵连?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织女摇摇头,“事到如今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傻丫头,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扶罗忽然上前紧走几步,隔着结界朝她跪下来恳求道,“姐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姐姐救救我!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帮我。” 织女一震,叹了口气,“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所求为何,你唱给他的那首曲子我听到了,我是过来人,一听就知道那是什么,你,爱上他了……而且,你将要失去他。” 扶罗心头震荡,鼻头一酸,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下来了,一个人的悲伤和绝望可以到什么地步织女不是没有体会过,看到她就好像看到当初的自己,她想:你如今求我,是拼尽全力的最后的希望与挣扎,扶罗但凡我有一点办法,我又何至于苦守银河如许年,到头来还是一人空等? “织女姐姐这些话我不能对莫鱼说,不能对扶鸢说,更不能对夷衡说,我知道他们都在担心我,非常担心我,如果可以,我相信扶鸢一定会想尽办法让我忘记他,如果可以,我又何尝不想把所有都忘记?可是她怎么会知道,如果真的可以轻易忘记,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这么多的悲剧?” “是啊!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啪嗒”一滴眼泪滴在引雷台上,她沉闷的啜泣声听起来就有一种莫名的悲伤上涌,“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 “以前我曾听女娲说过,她说‘人定胜天’,如果,如果你能为夷衡的木偶之身重塑肉身,也许夷衡真的能以凡人之身重生也说不定。” “真的吗?!只要让木偶重塑肉身夷衡就可以活下去,你没有骗我吗?谢谢你织女姐姐,真的谢谢你!我原以为如果真的没有希望了,大不了就到黄泉与他做伴,也好过他一个人,没想到……真也好,假也好,我会尽全力试试的!” “等一等扶罗!虽说‘人定胜天’,如果上天真能听到我们的祈祷,我想我早就已经和牛郎团聚了,世间万物阴阳调和有得有失,我想,有时候过于执迷也未必是一件好事,为你好我才说的,若你能放下,或许更容易得到幸福。” 扶罗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决然的转身没有一丝犹豫,忽然,银银在背后叫住她问道:“你真的爱死了他,爱惨了他,即便粉身碎骨,永远也得不到回应也心甘情愿对吗?” 扶罗道:“对。” “假如你真的救不了他,他死了,你会毫不犹豫跟着他共赴黄泉对吗?” “对。” “罗儿,你为了他付出了这么多值得吗?” “以前我觉得值得,因为我以为我能救他,让他活着,可是现在……没关系,反正我总会和他在一起。” “罗儿,你现在伤心吗?后悔吗?幸福吗?” “我,我不能伤心,不想后悔,非常幸福。” “为什么?” “因为我心中有爱。” …… 织女望着她离开的身影久久没有动作,孤零零地站在引雷台上,终是苦笑一声道:“世间安得双全法,难为世上有情人!” 扶罗离开引雷台并未直接到凌霄宝殿去见夷衡君,她一个人去了天池,去了行之大道池,去了芷危殿,最后来到一虚静里。这些地方有着同一个人的身影,同一个人的足迹,是她和夷衡君共有的回忆,是她十分宝贵的美好时光。站在菩提树下,扶罗的心情变得异常平静,她闭上眼睛,眼前闪现出一幕幕和夷衡君一起的画面,从天上到地下,仿佛经历了生生世世,千山万水,这一刻,她站在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泪水汹涌而下,即使闭上眼睛也挡不住眼泪肆意流淌。 凌霄宝殿。 此刻,宝殿之上众仙家齐聚,黄梵天女并肩坐于上首,所有人的目光如数集中于大殿中央,那个一袭青袍的男子身上。黄梵自见到夷衡的那一刻脸色就不是十分好看,此时一开口就足见其冷意,“夷衡君此番得偿所愿,本天君还未恭贺君大喜而归,六界之约你赢了,只是换得你这个半死不活的鬼样子,你觉得十分开心是么?” 天女默默搭上夫君十指紧握的拳头上,心里也憋了一股子气,扬声道:“你豁出性命要保那个小丫头,天道昭昭,你既然做到了,六界自然也该兑现诺言,我以天女身份在此宣布:小花仙凤尾扶罗保留仙位,此番人间历劫也算对她小施惩戒,虽她抛却凡身乃在命簿之外,可她终归还是凤尾扶罗,六界不得对她多作为难!小仙鸢尾花扶鸢功过相抵,不日到芷薇殿报道,武长幽如今不归天界管且不说他,至于神木使者夜阑,他人间劫数未满,待历劫归来依旧归去神木下,不再多做追究,万灵灯一事到此为止,日后谁若敢旧事重提拿来嚼舌,我天庭必当奉行天规天道,绝不轻饶!众仙家可听清楚了?” 众仙家眼观天君天女神色,知道此时大局已定 ,自是不敢再给自己找不痛快,个个敛声屏息,稽首道:“众仙接令!恭贺夷衡君大喜而归!” 黄梵好不容易气消了些,接着道:“那么我们便来谈谈人间祸乱一事吧!夷衡君在此,你也听着,我以天君之名对罪者宣判:不归山罪者触犯六界条约,私自闯入人界,造成人间惨剧连连,天道不容!小喽啰们全数投入死魂海,永世不得见天日!至于首领银银,不日引雷台受五百天雷之刑,不得有误!至于不归山……” “不归山尚有人在,其中多有灵力低微的小精怪,他们没有伤害过别人,还望天君天女手下留情,放他们一条生路!”夷衡似乎猜到黄梵要封禁不归山,终于不再沉默不言,开口求情。 黄梵一听他说话就脑瓜子疼,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这个就交给七玄去处理吧!你!给我好生生地回去昆仑山,尽快闭关,以后若是再给我出幺蛾子,我定不饶你!” 这时真正要他禁足闭关了他倒是害怕起来,他这个人一向野得很,最怕在一个地方呆着,哪怕只呆上一日他就浑身不舒服,只怕这次不关到他死他是难再见天日了,忽然觉得甚是委屈,回头去看身边的几人。七玄很显然地躲避他的目光,眼不见心不烦;寒溟倒是不怕与他对视,明摆着铁了心不会帮他;擎央心软,想要开口说什么被寒溟瞪了一眼,摆出一副比他还柔弱的表情让夷衡很是一个憋气;祉离干脆拍了拍他的肩,一副珍重不送的样子,夷衡脑海中浮现出往日“兄友弟恭”的画面不禁捶胸顿足,感到十分心寒,这会儿黄梵偏又撂下一句来:“众仙家若是没有其他事便退下吧,夷衡君也好尽快回去做他的事。” 这时便有人七嘴八舌嚼起舌来道:“这夷衡君马上就要闭关了,此一去不知道又会怎么样?那个小花仙倒好,连个人影都没见到,这不是拼死救了个白眼狼嘛!夷衡君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诶!仙友此言差矣!我看呐,那个小花仙还是离夷衡君越远越好!巴不得她不出现呐!自从她入了天界,这天上哪有一天安生日子?这么能闯祸,即便是夷衡君又能替她抗几回?她还是别去祸害夷衡君为好!” “唉!其实那小姑娘也挺可怜的,生得挺好的模样,瞧着也机灵能来事儿,若是能好生□□,日后必也是不能得罪的主儿,真是造化弄人呐,闯下这大祸来,可惜了可惜!” …… 喜丧神今日尤其地沉默,像这样众仙齐聚的日子放在以前,他少不得要往夷衡君身上泼几桶脏水,膈应也膈应死他,可是今日不知怎么的装出一副两袖清风的样子来,任别人怎么说也无动于衷,反倒是在队列后面的风雨雷电四仙快沉不住气了,脸色腾腾地往上直冒火,四人你拉我我拉你闹得欢快。 忽然,只闻一阵歌声自大殿四周徐徐响起,起承转合都与那日天外来的曲子一样,听之心底如沐春风,感慨万千,各人陷入各人的绮梦里沉醉不醒。 第89章 歌声前半只是单纯的曲调,并没有唱词,当哼唱终了,便有一体态窈窕红衣盛装的女子踏着同样鲜艳的红绸飘带自大殿之外缓缓行来,却是凌空而行。这首曲子是她情之所至哼唱出来的,也只有面对他才有举世无双的魅力,歌声在大殿上空回旋,同时女子的脚步踮起,在纵横交错的飘带之上旋转跳跃,伴随她的舞步而起的竟还有点点的灵光,众人越看下去越是惊然,虽然女子表现出来的韵味与原创者截然不同,可是熟悉的舞步,熟悉的姿态和招式,再加上她的一双极具杀伤力的媚眼,使得这支舞与它的名字一样,教人《噤若寒蝉》!这天上地下唯一能揽尽的绝世风华,只那一人一舞而已! 血红的长剑妖艳魅惑,偏偏她的剑招是那么正气凛然,光风霁月,见过了原创者的那一次不加灵力的空招便足已成为空谷绝唱,而这一次由娇艳貌美的女子使出来的噤若寒蝉,因为配合了歌声里表达出的奇妙意境,竟然使这剑舞达到了意料之外的天人境界,惊艳于人前! 当她一曲唱罢,剑招刚刚好到最后一招收势,红绸飘带自四方合拢收起,两端倒垂而下,当落至地面,只牢牢把一人笼罩进去,夷衡看着自己周围被红布隔起,不知她又在玩什么把戏,凤尾扶罗已高高从空中飞起来,张着双臂,仿佛盼了几世轮回在等待这个拥抱,夷衡笑了,这样才是凤尾扶罗啊!当着众目睽睽胆大包天调戏始神夷衡君,不过嘛抱就抱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夷衡也展臂仰头迎着她,虽然有红布遮挡,可是两人的身影依然在上面映照得清清楚楚, 一个人低眉,一个人抬眼,颔首相望,千种辛苦,万种相思,早已在执手中说不清道不明,都说情人的眼,一眼相守,一眼别离,可是这一眼,他和她看到的都不仅仅于此,珍惜于这一眼,哪怕多停留一刻,他们都舍不得移开目光。 “夷衡君,不,该叫你恩人姐姐了,为何不早点承认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一直在找你,却不知一早就找到你。” “唉!兜兜转转,却不知竟栽在了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上。” “什么话?”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早知不管怎样都会被你缠上,我又何苦费心骗你。” “哼你活该!你以后不许再骗我!否则我保证你一定会吃一样的苦头!事实证明,你是神仙,是不能像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说谎的,懂了吗?” “……额,懂了。” “我的这支舞有没有给你丢人?喜欢吗?这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惊喜—恭迎夷衡君平安归来。” “到底是进了我家门的人,体内两股灵力相冲,不舒服吧?你知道你总是这么不听话很让人伤脑筋的。” “那就一奖一罚相抵,好歹我可是做到了六界中无人敢做之事,而且还成功了,所以你不能生气。” “哼我若真和你生气,有多少气也不够我气的!罗儿我回来了,以后你也不要再胡闹了好不好?” “……” “夷衡……君,以前是我不懂事,说了很多不长脑子的话,我……我错了,现在我都想明白了,以后……以后我会努力不让你生气,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你等一下我。” 扶罗挥袖撤去四周红幕,没了遮挡,夷衡扶罗完全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中,扶罗仿若不见,转过身来面对上方宝座之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偏生挡在夷衡身前,恭敬下拜道: “凤尾扶罗拜见天君天女!方听天君天女所言,要送夷衡君回昆仑山闭关,说这是夷衡君应该履行的承诺,扶罗没说错吧?” 面对天君天女的视线扶罗竟毫不躲避,坦坦荡荡直视回来,天女却先动了,她看了一眼夷衡,神情一目了然,分明就是在责怪他:你的人你还能不能管得住了?她这是什么意思? 夷衡心里十分委屈,他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如果他能猜得中她的心思,也不用日复一日如此辛苦了! 下一刻,黄梵坦然答道:“你说得不错。” “那么扶罗斗胆,想要和天君天女及众仙家来谈谈当初那个所谓的‘六界之约’,当初夷衡君所言,字字句句六界诸位亲耳所听,亲眼所见,那么扶罗在此问一句,夷衡君当初立下的时间期限众位不会不知道吧?喜丧神,想必您也不会忘记吧?” 喜丧神那么心高气傲的性子,当着众目睽睽如何会回答她的问题?众仙面面相觑,瞧着上首之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一个个大气不敢出,忽然有人答了一句,本来没多大的声音,在如此安静的大殿上却意外地清晰响亮。 “二十年,夷衡君曾说,人间二十年。” 没想到最先出声的竟是一位女子,站在队列末尾,行事作风一向不被人所喜的电母站出来答话。 电母一站出来,雷公也瑟瑟缩缩地挤在电母身边附和,虽然声音更小,可是却十分有力,道:“是人间二十年,电,电母说得一点也没错。” 风神自然不甘落后,拉着风伯一起站出来道:“对对对!我们听得最清楚了!当时喜丧神站在最前面,我们都跟他一起站着,听得最是清楚。” 队列里也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附和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扶鸢终于知道扶罗要做什么了,看着这些站出来说话的人,她的眼圈不争气地红了。 扶罗任凭这些声音回荡在大殿上,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良久,她不急不缓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道:“如今,我在人界的年龄不满十九岁,人间二十年,时间分明还未到,所以夷衡君还有人间至少一年的时间可以自由行动,人证在此,约定未废,请天君天女恩准夷衡君下界,继续他未完之行!” 这场辩斗会从开始到结束都由一人主导,凤尾扶罗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一击即中,大庭广众之下根本容不得任何一人反驳,此时此刻才有人惊醒过来,众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她利用,一脚踏入她的语言阴谋里进不得退不得,此时所有人都不由得想真心夸一句:夷衡君教导有方啊! 座上,看不出黄梵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可是七玄他们都知道,他没有雷霆大怒,没有出言打断,从头到尾耐着性子听她把话说完,其实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七玄瞧天女神色,只见她波澜不兴的玉面之上浮起一层细微的情绪,大局已定。 寒溟不知怎么想的,估计是解决了烦心事高兴极了,也不管这是什么场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唉有什么话都说完没有?说完我就回去睡觉了!”“夷衡走吧,回家,吹曲子给我听,都是被你给害的,连觉都没得睡,老规矩,这一次你是逃不过去了!”后一句显然别人都听不见,用言祭发出去的。 “嘿你是不是忘了?我可是只被罚着舞剑的,什么时候又多加了一条?” “不过多加了一条而已,要我说,十条都不够罚你的!你说说你该不该认罚?你看看这段时间我们忙前忙后操碎了多少心?你看!我这件衣服几日没换了?连我都嫌弃我自己!”祉离丝毫不讲情面,瘪着嘴觉得格外委屈,揪着机会当然要为自己打抱不平。 “好啦好啦我的错!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吹曲子,吹曲子是吧?只要你们不嫌耳朵疼,我吹,我天天给你们吹,要我吹多久都可以。” “诶你可别瞎吹,别的我不听,你只有一支曲子还拿的出手,亏得你师傅用心教了你这么久,还学得半吊子,现在还记得全吗?”七玄真真是毒舌,揭人短处,往伤口撒盐这类活他干得那叫一个熟门熟路。 夷衡咬着牙,偏脸上还挤着笑道:“记得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也不看看我师傅是谁?我能给她丢人吗?走!回家我就给你吹,要不,现在就给你吹?” 擎央只怕他脑子一热真的拿家伙出来,连忙道:“别忙别忙!哥哥现在都很累,咱们回家再吹,我们一边睡,你一边吹。” 寒溟忽然仰头大笑,一掌拍到擎央后背叫了句“好擎央”。众人眼见这几位大神打谜语,不说话,面部表情却十分丰富,一时看得一头雾水。 莫鱼本来不想凑这种热闹的,像这种严肃的场合他见过一次已经不想见第二次了,只是来的时候看着七玄寒溟祉离擎央还有扶鸢都来了,他不想一个人落单,就只好变成麒麟原形跟来了,七玄寒溟他们方才一阵打趣,在场诸位除了天君和天女怕是只有他这个麒麟神兽听见了,这会儿显得异常兴奋,蹭着夷衡的腿肚子又是哼哼,又是撒欢,乐得不行。 扶罗看着夷衡明显在开小差和各位兄弟聊的开心,就那么看着,感受着坐听风雨的那种闲适与幸福。扶鸢自然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她望着扶罗心道:扶罗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你拥有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得不到什么,又该珍惜什么? 在众人的心照不宣之中,忽然自殿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唱和之声:卑职有事启奏天君!请容卑职入殿请见! 黄梵长袖一挥,声音传出殿外,道“宣。” 一位身穿银色铠甲,手持□□的威武男子走上殿来,单膝下跪道:“万川奉命镇守引雷台,方才察觉引雷台异样进去查看,却见引雷台上名叫银银的罪人头领已经散灵而亡,周围尚有残留的罪人灵息,还有这一物,请天君过目。” 天女一挥衣袖将所呈之物接过拿在手里端详,那竟是一条有着红白暗纹的藤蛇鞭,鞭子显然是一条活的霸王蛇,指尖从上面抚过忽然一颤,转手把它递给了身旁之人,同时目光扫向殿上红衣盛装的女子。 黄梵一拿到此物便全部了然,又一袖挥下道:“此物是留给你的,你还是拿回去再看吧,方才你所请之事于情于理本君都不该拒绝,本君答应了,这人间一年夷衡君可自由行事,众位仙家若无其他事便自行退下吧!” 凌霄宝殿论事到此戛然而止,众仙家齐声拜道:“臣等告退!” 一虚静里。 站在菩提树下,扶罗将藤蛇鞭一圈圈环在手里陷入沉思,忽然鞭子发出一道绚烂的灵光,银银虚弱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 “罗儿!如果你此时听到我,怕是我已经永远离开你了!十年料峭胆寒,本以为可以相思白首,到底不能如意,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让我做了一场美梦,可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我想过了,我还是想让你把我记在心里,不是只有对我的恨,还有哪怕那么一点点的伤心和愧疚,所以我愿意放过你,我死了,你会不会,会不会偶尔用你最后看我的目光想念我?真幸运姐姐当初救下的是你,这样的结局是我银银祈求来的最好的结果,我不会后悔,你一定要记得,能让我银银认输的此生只有你一人,罗儿再见了!我爱你!希望以后你都能开开心心,我会在天上看着你。” 银银的话声声击打在扶罗的心上,他怎么会死?不久之前他还疯魔得要拉所有人跟他一起陪葬,连始神君在前他都毫无畏惧,到底是什么让他一念成佛?那么我行我素的一个人!霸道和占有欲作为他灵魂的底色,贯穿他的整个血脉和骨髓,这样的一个人要如何濒临绝境才会低头认输?是我让他走上绝路?是我让他求生无门,是我把他推到了十八层地狱之中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银银对不起! 为什么我的生命总要经历扒皮抽筋,割肉剔骨搅成血和泥?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爱人哪一个都是我亲手葬送!到底是谁好狠的心?走了的无牵无挂,留下的千疮百孔!你这么走了,等你在天上见到金金,是要看着我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我也是无情无义,无心无肝之人了! 她收起藤蛇鞭,菩提树叶簌簌作响,当初她和扶鸢一起在树上挂满的紫金铃铛也一个碰着一个“丁零当啷”地响起来,她含着笑转过身来,一眼瞧见站在廊下青袍青冠瘦骨嶙峋的绝世男子,她踮起脚一步一步踩过来,歪着头,盯着他的眉眼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快道:“恩人姐姐我要下界,去不归山,银银走了,他留下的东西我得守着,你看,我欠他的总归是越来越多,还不清了。” 夷衡听见她的称呼不习惯地撇了撇嘴,到底没说什么,方才银银的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扶罗做的这个决定他一点也不意外,应该说是最好不过的了,不归山由她照管,七玄也可以少了一件烦心事,高枕无忧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他觉得扶罗的反应不应该是这样平淡的,不应该这么容易就会接受的,不管是对银银还是对他,这样的反应让他觉得非常陌生,银银的死和他必然的“离开”,对于她仿佛只是像目睹花开花落一般自然,即便她不知道自己会死,也该再表现得不舍一点不是吗?夷衡心中百般滋味杂陈,他害怕他一松口她立刻就要离开,害怕这一次分别真的再无再见的可能,所以他一直沉默着,不回答扶罗就不会走,他也可以多和她再待上一会儿。 小鱼儿趴在寒池边,心不在焉地往池子里扔馒头花,眼神儿不时往身后偷瞄过去,扶鸢也支着耳朵注意着身后的动静,弯腰贴着小鱼儿,假模假样儿地掐着他手里的馒头,随手扔进池子里。 忽然,池子里“哗啦”一声,尖尖圆圆扁扁们一个咬着一个从水里蹿出来,水花漫天飞溅,一颗颗晶莹的水珠飘荡在空中,一接触他物争相崩裂,像炸开的一场水晶烟花,几只不长眼的一头扎进小鱼儿怀里,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饿狼”抓在掌心里,顿时疯狂惊喜大叫的,摇头摆尾挣扎的,仓促无措躲避的,场面一时混乱过了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眼瞅着迎面有湿身的危险,扶罗避无可避,拽起夷衡的袖子往里钻得异常熟练,夷衡也自然地抬手一挡,将她整个遮在怀里挡住了“飞来横水”。 这时七玄忽然踉跄了一步从门里跌了出来,莫鱼正将手中的“美餐”送到嘴边,当即打了个哆嗦,手一松,煮熟的鸭子便飞了,“哗啦啦”冲进寒池里又溅起一场铺天盖地的水花,七玄抖了抖散乱的袍子,装模作样咳嗽了一声,撇了一眼夷衡的方向平静道:“本君就是想问今日谁准备饭菜?大家都饿了,该吃饭了。” 第90章 七玄被寒溟三人硬推出来打断快要失控的局势,七玄情急之下没法子,只好随便扯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扶罗抓着夷衡的袖子抬起头来,夷衡眼神略有些不自然,推开她直起身来道“我那个,小鱼儿!你又调皮了!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这回吞了几只?” 夷衡本意是不想怎么样的,只是眼下这种尴尬的情况他必须说点什么来,不过小鱼儿一向没什么脑子,一听这话心里发虚,嘴里嘟囔道:“我没有……我不是……你别冤枉我!” 扶罗眼观屋里若隐若现的几个人影,又瞧夷衡一本正经躲避七玄目光的样子不由好气又好笑,她弯了弯腰,几句话瞬间化解眼前尴尬:“七玄君说的是,饭菜就由我和扶鸢准备吧,以前也是我们准备的,您放心,我的厨艺在芷薇殿进步了不少,在人界也学过一些,保证让各位始神大人满意!”离开夷衡身边转身朝着秀口堂方向走了几步,对扶鸢招手道:“愣着做什么!赶紧过来啊!小鱼儿你也来帮忙!” 流光殿里。 夷衡方才为扶罗挡下“飞来横祸”自己却淋了个浑身透湿,这会儿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正在打理那头三千烦恼丝,他的头发太长,以至于每次打理起来都是他最头疼的时候,以前都是女娲帮他打理的,后来这琐事就落到了扶罗身上,在凡间的时候偶尔会让小鱼儿帮忙,可是那小家伙,每次梳个几下就没了耐性,扔下他就要跑出去玩,眼下他拿着个梳子唉声叹气地坐在镜子前准备跟自己的头发“浴血奋战”,七玄几人全都挤在他的屋子里,东瞧瞧西摸摸,对他的窘境视而不见。 夷衡终于不耐烦了,“啪”地把梳子扣在桌子上指着他们大骂道:“没良心!没人性!就会欺负我!” 寒溟大马金刀坐在软榻上,好似什么都不明白,继续逗他,“嗯?夷衡你说谁没良心没人性?谁又欺负你了?我怎么听不明白?” 祉离又插进来和稀泥,拍拍寒溟一唱一和道:“这里只有咱们几个人,除了说你,还能说谁?总不能说我吧,我一向都是那么天真善良,七玄你说是吧?” 七玄一副悠然自得的姿态站在窗子前,望着窗外的那一株菩提树笑道:“是啊你最善良!如今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连你的身上都能用上‘善良’二字,啧啧啧!我瞅瞅放在哪里才好啊,这浑身上下好像哪里都不合适啊!” 寒溟仰头大笑,祉离一巴掌拍在他肩头,“笑笑笑!你们还想不想逼他跟我们坦白实情了!是谁出的这馊主意来着?我怎么不记得了?” 擎央一向是老好人,眼看着夷衡脸上青白不定处在暴怒的边缘,赶紧上前拿起被他一掌拍裂的梳子,用灵力将它修复之后,帮他梳理起那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一边安慰道:“好啦好啦!是我们不好!谁让夷衡你什么都不说,大家也是关心你。”忽地手下一扯,夷衡一嗓子嗷呜出来,捂着脑袋龇牙,“擎央!你是趁机打击报复我吗?疼死啦!” 擎央面上尴尬,“我,我一向都是这个力气给自己打理的,谁让你太娇贵。” 夷衡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凶器”,扯着嗓子叫唤,“扶罗救命啊!”顶着满头乱发站起便往屋外跑。 扶罗恰巧捧着一碗粥进殿,闻声一把扔了琉璃碗神色惶惶地扑过去,满脸焦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你哪里不好?”夷衡一脸委屈地指着自己,“我的头发不好。” 扶罗顿时松了一口气,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拉着他走到镜子前坐下,“我来给你梳,娇滴滴的夷衡君!” 事毕,流光殿。长长的白玉桌案上整整齐齐摆着几只紫晶琉璃碗,一样的六叶荷花,一样的冰晶铺碗,一样的寒香溢面,除了夷衡君,七玄寒溟擎央祉离无一不是震惊的,望着这碗莲花窝他们迟迟没有动作。直到这时他们对眼前这位不甚讨人喜爱的红衣姑娘终于换了一种重新审视的态度,再没有之前那种轻率和不屑一顾,扶罗在夷衡面前除了放下一碗莲花窝,还多摆了一只青花白玉碗,那是他平日里喝茶的茶碗,她知道,夷衡不管什么时候都习惯了饮茶。 果真夷衡习惯性地往右手边拿碗,却见碗里早已满上一碗茶,当即勾起嘴角一笑,扭头说话却没见着人,皱了皱眉往身后道:“罗儿,你的手艺终于正常了!这味道简直一点不差!紫荆下了不少功夫教你吧?” 扶罗本在他身后站着,见夷衡和她说话便自然地走上前来,跪坐在他身旁笑道:“哪有!只不过指教了我那么几句,还是我学得好。” 小鱼儿看着美食直流口水,若是以往他早饿狼扑食似的扑过来了,只是今日他可不敢轻举妄动,始神七君几乎全到,只光看着寒溟那副不容接近咄咄逼人的气势就让他望而却步,又怎敢在他们面前造次? 夷衡看到莫鱼的馋猫样不由笑出声来,打趣道:“欸小鱼儿,今日怎么这么乖?来来来!我的给你吃,真该拿副镜子给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怎么这么没出息!” 小鱼儿顿时感动得涕泗横流,本来想哭天喊地好好撒娇一番,可是周围这气氛实在太过冷冽,让他躁动的心也被一冻到底,只是乖乖挤到他身边,捧着夷衡端着碗的两只手眼泪汪汪道:“夷衡你真好!我说我也要和你一起吃,可是扶罗扶鸢非拉着我说不合规矩,以前怎么没有这种规矩,现在就有了规矩?”莫鱼嘟嘟囔囔埋怨得起劲儿,扶鸢在对面狠命给他使眼色,莫鱼忽然乐极生悲悻悻地放下手来苦哈哈道:“算了!我还是不吃了!一会儿我和扶鸢回秀口堂吃吧,这是你的你吃吧。” 寒溟顶着一张寒冰脸使劲儿咳了一声,擎央明知他要做什么偏偏不理他,祉离唯恐天下不乱看热闹看得欢快,七玄没法子,只好看了她们一眼道:“你们先下去吧,我们还有话要说,对了你们不必守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有事我会再唤你们。” 扶鸢看了扶罗一眼,乖乖应了声“是”,扶罗抿了抿嘴角将煮沸的茶水往夷衡的茶碗里倒了半碗,轻声嘱咐道:“我就在外面守着,哪也不去,夷衡……君有事便唤我,茶我都煮好了,想喝直接倒便是,还有方才您淋了水,我看您脸色不好,不要太费神了,我先出去了。” 扶罗朝七玄他们的方向弯了弯身子,带着莫鱼随扶鸢一起出去了,最后给他们轻轻合上了房门,听脚步声他们并未离开,如果里面的人看得到,就会知道他们其实排排坐在廊下,仰着脑袋望着同一个方向放飞心神,这画面竟是熟悉又温馨。 夷衡脑袋很疼,如果可以,他很想现在就睡过去什么都不管不问,好不容易忙完了小的,现在又要忙老的,夷衡真心心疼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劳碌命呢! 看到夷衡疲惫的神色和脸上的倦意,几个兄弟忍了又忍,比起那些乱七八糟的糟心事,到底是自家兄弟要重要得多,擎央眼看着寒溟冷冷地哼了一声,十分不甘心地捧起琉璃碗往嘴里送了一口,他在努力压制暴怒的心情,又因嘴里的味道眉头皱了又皱,又眼见着祉离几次话到嘴边憋得一口气把碗里的粥全数吞在嘴里,没办法说话也就不说了,待嘴巴空出来时又忽然在熟悉的味道里沉默了,也就再说不出话了,还没等擎央一口气松下来,最让人放心的人反而最沉不住气,开了口道:“你放心,我不问你别的,只问你一句,这‘莲花窝’是怎么回事?一模一样的味道,我几乎以为是她回来了。” 夷衡咽下最后一口莲花窝,拿起手边的茶碗喝了一口,到底还是被烫了一下,咂了咂嘴道:“是无夜,他不知用什么办法把女娃的‘冰心’石炼成了人形,怕是借用了万灵碎片的力量,而‘冰心石’上封印了女娃的记忆,所以人形也拥有了女娃的记忆,无夜故意让她以女娃的模样示人,那个叫‘紫荆’的女子我见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就是女娃的投胎转世,和女娃没什么不同,只是她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恢复,她并不完全相信我,哼!想不到害死她的人现在却是她最相信的人,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真是可笑又讽刺!” 夷衡不知陷入了什么样的回忆里,待回过神来,发现七玄寒溟擎央祉离通通围在他身边焦急地喊他,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浑身都缠绕着蓝紫色灵光,这是……灵力溢满出来了。被封住的灵力冲破禁锢,这是不是表示自己的生命也就快要走到尽头?夷衡忽然释然地扯起嘴角,一把揽住他们的肩膀,几个人头抵着头听他毫不在意道:“看!本君的灵力回来啦!我观夷衡又可以横扫天下所向无敌!你们不知道,这阵子什么都做不了,我都快忘了我原来有多厉害!” 寒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含笑的眼,擎央暗道不妙,赶紧一把按住他,刚叫了一个“寒”字便被冷冷打断,“擎央你闭嘴!我现在十分不痛快!你知道的,我不痛快了,别人也休想痛快!反正我恶名在外,今日索性也在这儿当一当恶人!”他这么说着,浑身嗜血的霸道之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内而外流溢出来。 他一把锁住夷衡肩膀,将他按在坐榻之上牢牢困住,怒道:“你们都让开!夷衡你看着我!”粗暴地抓住他的手腕举到他的面前道:“你看看你作的死!现在是什么鬼样子!谁还能来帮着你?你是不是觉得挺志得意满,可以功成身退了是吧?你一早就没打算活下去,你早就想找死对吧?夷衡,别人都说我铁石心肠不通人性,你才是最狠的心!” 寒溟用了十足的力气抓着他,夷衡觉得他的手腕就要被他生生撅断了,他这样直接承受寒溟的暴怒,换作其他任何一人都能被他的气势压垮,而他虽然没被压垮,可也的确是不怎么好受的。他没有动作,没有挣扎,就这样在他的压制下沉默,到后来只是轻轻道了句“对不起。” 听到他的道歉,寒溟的气势收敛下来,松开他的手直起身道:“我不是想要你道歉。” 眼见情势有所缓解,擎央立刻接了话:“夷衡他是太着急,你不要怪他,大家都很担心你。”夷衡道:“我知道。” 祉离没有再打趣逗笑,脸上的表情阴邪又魅惑,严肃又不失真性情,让那张漂亮的脸更加生动,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若是知道了,又怎会是这么一副作践自己的死样子?” 夷衡却认真点头,重复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想让我活下去,对不起!这条命不是我自己的,我为我擅自放弃它而道歉,为辜负你们为我之心而道歉,为不负始神责任而道歉。” 寒溟转身看向七玄,笑道:“你早就忍不下去了吧?人给你,想揍几拳,随便。” 七玄真的捏紧了拳头,似乎在考量要揍几拳才好,夷衡禁不住缩了缩脖子,“七玄你不是真的要揍我吧?我怕疼的,真的,我怕疼。” 七玄拿他没有办法,朝他的脸象征性地碰了一下,破罐子破摔道:“夷衡你听着!你不需要道歉,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让你道歉,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一人!你不要放弃,我只要你答应你的命不要轻言放弃,好吗?” 夷衡抓住他的手腕笑了笑道:“好,我不放弃,如果有下一次你们觉得我放弃了,我就随便你们揍,如何?” 他们没有回答只是很干脆地抬手,二话不说纷纷划破手腕,拿过方才他喝完的茶碗将血滴满一碗递给他,道:“喝了它我们就相信。” 夷衡心上一热,眼眶也热起来,双手不稳地接过那茶碗,泪滴进碗里,和着滚烫的热血,一滴一滴混入他生命的血脉里。 殿内沉默无声,夷衡抬头,彼此在这一眼里都看透了心底,再没有什么遗憾和犹豫,他们笑了,夷衡也笑了,这时却听到门外急切的呼唤声:“夷衡……君?你没事吧?我可以进去吗?”夷衡扬声道:“不要进来!扶罗扶鸢小鱼儿我们玩一个游戏好不好?以前我总是偷藏风雨雷电四仙的法器,然后躲起来看着他们找得心急火燎,一边骂我一边毫无办法,简直好玩极了!现在呢我们换个玩法,我藏起来你们来找我,公平起见我会给你们留下线索,以人间半月为期,如果你们找到我,给你们奖励好不好?” 一听要玩游戏小鱼儿顿时兴奋起来,玩心大盛道:“好啊好啊!捉迷藏我好久没玩了!夷衡你输定了!我玩捉迷藏可从来没输过!你快想想给我准备什么奖励吧!” 扶鸢看夷衡君这架势,不知道又心血来潮要做什么?看了身旁人一眼心想:该说这俩人是太合适还是太不合适?动不动就闹一出,高兴喜欢全凭心情,他们是不是成心耍着我们玩?合着我们就该随传随到,陪玩陪乐呗!想着就很是嫌弃自己,更是对心甘情愿承认自己就是一头黄牛命且十分自觉践行到底的行为而深感唾弃!老牛啊老牛!何人痛饮一杯酒?何人与我共忧愁? 扶罗可不像他们那么没头没脑想得开,等时急眼了,趴在房门上使劲儿拍门喊:“夷衡!夷衡君!你不要胡来!你该好好休息了!你先好好睡一觉,等醒来我再陪你玩好不好?要不你先开门?我们开门说话吧!这样喊着不是很奇怪吗?” 夷衡砸着嘴不耐烦道:“扶罗你啰啰嗦嗦吵什么!睡觉我会睡的!休息我也会休息的!一天到晚没完没了,能不能惦记我点别的?我说我要出去玩你好好听着就是了,你们跟着笛声找过来,我等着。” “夷衡君!夷衡!夷衡!”任凭扶罗怎么呼唤再也没有回应,仔细一听,里面竟然再感受不到一丝声响,连那几个人也跟着一起不见了,扶罗急得直跺脚,回头劈头盖脸问道:“怎么办呀?他真的走了!七玄君他们怎么都不拦着?他的身体那么虚弱,这样跑出去出了事要怎么才好!” 扶鸢见她急得满头冒汗,叹了口气把她拽过来道:“扶罗看着我,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莫鱼不知抽什么风在一旁有样学样,吸一口气又吐出来道:“扶鸢,这是游戏前的准备工作吗?你看我做得对不对?我们可以出发了吗?”扶鸢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努力挤出笑来道:“小鱼儿,你可以不要说话!” 又认真对扶罗道:“好罗儿,你找的人在笛声尽头,夷衡君在等你,不要怕,我陪着你,你准备好出发了吗?” “嗯!准备好了!” “我也准备好了!” “那好!我们出发!谁先找到夷衡君算谁赢!” 第91章 下界人间,从人间重现艳阳已有一年之久,这一年来海洲各处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年前整个海洲愁云惨淡,暗无天日,有些地方惨遭祸乱人烟凋零,寸草不生;有些地方群龙无首经济生活不振;有些地方自家窝里斗,争地盘夺权力打个你死我活,总而言之就是外忧已除,内患犹在。为此,海洲君王邢瞳颁布一道法令,在海洲之内寻找有才有能之人,经他盖棺定论之后派往各处考察分析民情,目的是领导各地尽快平定内乱,恢复以往欣欣向荣,经过一年来的努力各地终于小有所成,据说,那些递投名状上殿面圣之人中有很多都是出自同一个地方,就是大名鼎鼎的彩石镇“同心草堂”出来的人才。 这一日,木澄兰樱草洛知秋好不容易从王城回来聚到一处在同心草堂碰面。此时又是一年草长莺飞之时,草堂里那棵大槐树长得已有几个壮年男子合抱之粗,树干还光秃秃的,上面隐隐泛起绿意。 兰樱草从小就是争强好胜假小子的性子,因为在她的生命之路上经历了一系列不可思议难以想象的事情,反而使她的性格又磨砺出一丝坚韧,一种比男子还强大的受挫能力,以至于面对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她眼皮子眨也不眨地跟着木澄和洛知秋踏上了去往王城的路程,并且顺利得到海洲君主邢瞳的肯定,之后和洛知秋木澄一起被派往三个不同的地方,开启了生命中又一次新的征程。 学堂这几日举办春游活动,几位新聘请的先生带着孩子们都出去了,此时,学堂里静悄悄地并无一人。 兰樱草穿过大堂前前后后游览了一圈,最后停在自己以前上学时的旧座位上,双手抚过熟悉的桌案,在右下角很不起眼的地方隐约可以辨认出一对小人儿头像,那时自己是如何凭着一腔热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完成了它还记得清清楚楚,为此手上还磨的破皮见血,好一顿被爹娘数落,最后画上之一的主人公知道了居然毫无同情心地嘲笑自己,说她无聊又缺心眼,她们是不是永远在一起,不是画一幅画就能证明的。现在想想还真的是天真,也不得不感叹原来那个时候的扶罗就比自己更能看得清楚世事了!她摊开掌心,那时受伤的指头现在再看不出一丝痕迹了,如果不是看到这个小人像,她甚至忘了曾经还发生过这么一件事,真的是世事无常,看到开头却一点也不看清结尾! 洛知秋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她的身后,依然坐在当年他坐的最后排的座位上,不知道从哪里撕下一张纸,团了团,扬手丢到她的脑袋上,笑嘻嘻道:“英子同学!怎么又不认真听课?发什么呆呢?” 兰樱草捂着脑袋愤怒回头,拾起落在桌子上的纸团,熟练地砸了过去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是不是皮又痒痒了,姐姐来帮帮你!” 洛知秋连忙举手投降,闪身往后躲道:“欸欸!你现在可是大名鼎鼎的兰大人了!注意身份!身份!你这么皮!你们村里的姐姐妹妹们都知道吗?” 兰樱草往后一靠坐在后排的桌子上,抬手指着他道:“姐姐现在烦着呢!我告诉你你别惹我!” 木澄在讲台上晃了一会儿,翻了几页讲桌上摆着的旧画册,抬头问道:“不是说前阵子村闹要你罢官已经被武儿顺利救场,突发了一场神迹,奠定了你神一样的不可撼动的地位,成功被封为‘兰大人’了么?现在是又出了什么事?” 兰樱草侧了侧身,往旁边的窗子上靠了靠,这样既不背对洛知秋,又不背对木澄,可以同时和两个人说话,于是就用手指着他们两个人道:“我就说我运气怎么那么好,真就让我给求来了一场雨!还以为老天终于被我的诚心打动,大发慈悲了呢!这事儿想都不用想又是你们捅给他的吧?” 木澄连忙撇清关系道:“欸,这次真的不是我!我顶多是知情不报,真正的施行者另有其人!”木澄瞟了一眼后排的年轻人,笑容里分明写着“我什么都知道,你不用解释,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 洛知秋虽然是个粗鲁又莽撞根本看不出“书生气”的一个人,但实际上骨子里是非常单纯又有点傻气的二愣子,这么被木澄明着打趣等时红了一张脸,嘟嘟囔囔道:“我……我还不是担心嘛!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村里的那些女人!一个个长得五大三粗,她们一个能比得上你两个,若是她们群起而攻,一百个你也不够她们欺负的,说到底她们就是嫉妒你才打击报复,既然她们有意为难你,那咱们就见招拆招!我就飞鸽传书给武儿让他赶紧去救急。说真的,这天不下雨的事她们都能怪在你头上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不过这也的确是眼下当急的问题,天不下雨,庄稼不长,她们心里也急,开河放水,挑水灌溉,你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可远水解不了近渴,百十来口的地,再怎么也做不到雨露均沾,也只能求一场雨了!这个事儿吧,非我们凡人能及的,我没办法,只能求求‘武儿’啰!谁知道他还真降了一场雨来!” 兰樱草招招手,洛知秋傻傻地走过去,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到了跟前,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兰樱草又气又无奈,道:“你个大笨蛋!前不久为了木澄你俩的事儿武儿已经暴露了他的身份,海洲之内深受灵修者侵害,他们对那些妖魔鬼怪的芥蒂是扎了根的,现在这个时候若是将他的身份暴露人前,你要让他在渔村怎么生活下去?你这不是在害人家吗?好好动动你的脑子!哥哥!” 木澄对他俩的日常相处已经见怪不怪了,放下手中的画册叫了句“哎,知秋”,转眼改了注意又把画册拿起来在手上摩挲着,道:“知秋,英子说得有道理,咱们以后得注意点了,还有上次难民村那事儿多亏了石澜,要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什么安大哥把那些□□的人安抚下来,真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哎!现在海洲之内前来投奔王城的人越来越多,君主下令把他们安置在城外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这些人鱼龙混杂太不安定,一旦放他们进城难保不会引发更大的恐慌。当初接下这个担子还是太过于莽撞,也太过自负,没想到这一帮乌合之众竟是这么难缠!欸,对了。当时你怎么知道石澜有认识难民村的人?他们内部的事情还是内部解决比较妥当,找来安大哥实在是一场及时雨!” 知秋明显愣了一下,转过身来盯着讲台之人道:“石澜不是你找来的吗?我以为你运筹帷幄才有胆子这么孤身入敌营。” 木澄瞠目结舌:“你不是在逗我吧?我都被人揍成那个模样了还运筹帷幄呢!把你留在敌营之外是我唯一给自己留下的后手。” 知秋苦笑道:“如果我说,也许你这个后手完全是个多余的你信不信?我根本不知道石澜有认识难民村的人,我根本没找过他,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他一来就让我带人往里冲,这才把你从群殴中救了出来。” 木澄一听抡着画册便砸了过来,道:“好你个洛知秋!合着我白对你抱有期待了!你能不能管点事用!石澜若是不来,你是不是就让人把我打死了?” 洛知秋头一偏,躲过迎面砸来的东西没心没肺哈哈笑着,兰樱草扫了一眼桌上落着的东西,眉头一皱捡起来,犀利的目光一眼瞪过去道:“这东西是你们拿来玩儿的?” 木澄一愣,方才反应过来砸出去的是什么东西,连忙道:“糟了!”讪讪地跑过来接过那东西,前后翻了翻松了口气,“还好没坏。” 洛知秋被瞪了一眼也不敢再笑了,摸了摸脑袋转移话题道:“对了,石澜还窝在家里搞他那堆破画吗?这俩人是不是只见过那么一次还不知道被谁撺掇到一起的。唉说实话,第一次看见长幽,我真的以为就是武儿那小子呢!那小子那么命大,小时候丢了那么一回都平平安安回来了,怎么这次出去说没就没了呢?说什么武儿其实是长幽的投胎转世,长幽是他娘的鬼界之人!别说武儿爹娘听见接受不了,我也接受不了啊!长幽现在在哪呢?听说上次难民村一事,呼武将回去将事情一五一十禀报给了君主,之后三不五时他都会接到王城来的书信时不时消失那么一会儿,我想君主一定猜出长幽的身份了,他们来得那么突然,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安大哥带他过来,就差在脑门上写上“我会瞬移”四个字了!不过君主不但不加追究而且还总是支使人做事,这倒是让我惊讶了!现在他人在家里吗?” 木澄不死心地冲他胸前给了一拳,好歹顺了气,便给了个面子顺坡下了道:“是啊!赶紧把人找来,我也问一问先前是怎么回事,是谁那么英明神武把他和石澜都给找了来?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兰樱草突然叹了口气,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感觉不妙,都盯着她的脸。 “听说最近武儿娘身体又不好了,他们只有武儿那么一个儿子,岂是那么轻易就能接受的?不管长幽长得再像,他也终归不是武儿了,我想有些事他们是时候好好面对了。” 宝石山上。 此时天边刚刚泛出微光,山上还很冷,长幽背着十娘终于爬到山顶,武爹一路走得艰难,虽然累得气喘吁吁,却始终跟在他们身边不远不近,十娘站在山顶上,披着不知什么羽毛做成的斗篷竟一点不觉得冷,她扶了一把身旁的武儿爹,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望着天边的黑暗一点点褪尽,圆滚滚的太阳慢慢探出头来,山下的村子越来越亮,直到被火红的云霞染红了整边的脸,忽然掌心被武爹握了一握,她才微微一笑,好似随着这明媚的朝阳跨到了新的一天。 武儿爹好久没说话,声音略微沙哑,带着他独有的浑厚嗓音叫了声“十娘”,他几十年如一日地用温柔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妻子,用他所有的包容和怜爱去拥抱她,对她说:“十娘,这日出和咱们年幼时看到的一模一样,还是那么美!你在我心里就如同这红日照亮我整个世界,给我幸福和希望,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今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知道以后的路很难,我也很恨自己不能减少你的痛苦,但我希望,至少每次在你思念武儿的时候,让我陪在你身边,不要自己一个人,我们一起承担好不好?” 十娘站在晨曦里,虽已不是二八少女,可女子特有的美丽风韵在她身上却一点未减,反而因为多了几十年的人生阅历,更使她增添了一份成熟的妩媚,他们早已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少男少女,若非不是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这种人生惨境,她根本不会如此任性用这么长的时间让自己走出来,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忍耐着不再哭不再掉眼泪可收效甚微。她握着丈夫的手,强迫自己转过身来面对那个人,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武儿,她努力告诉自己,也努力让自己微笑着面对他,可是笑着笑着眼泪也出来了,从眼角一直流淌到嘴边,她心道:十娘,是时候放过自己,放他走了! “长幽,你叫长幽对吧?我们的武儿也叫幽,你们真的太像太像了!什么地方都像,可是我知道你终究不是他,谢谢你能来陪我,这段时间是我们赚到的我会一直记得,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实诚的孩子,既然有心安慰我,为何不隐藏自己的身份,告诉我你就是武儿呢?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你能瞒着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情愿听谎言也不愿意接受事实?不知道你们鬼界是怎样的,如果你有爹娘便该知道,对于爹娘来说儿子就是他们的肉,他们的命,相比割肉的痛,丢命的恐惧,谎言对于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对不起。”长幽根本不知道要用怎样的神情和态度来面对这位失去儿子的母亲,最后也只能无力地说这么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你是在为不能骗我说对不起,还是为你不是他说对不起?如果真要论起来,你本来便和我们没什么关系,这么费心来陪我们,本就是为了一份情谊,如今还要你来说对不起,那我这个母亲是不是也当得太过失败?” “没有!您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是武儿命薄,不能侍奉您左右为您养老送终,虽然我说这个话十分不应当,但是武儿的死真的不关石澜的事,小罗也并非故意,他们已经万分自责了,希望您不要怨恨他们。” “你真的是一位很善良的孩子,和我们家武儿一样,他们几个从小情谊深厚,又同生死共患难经历了很多事,我也是真心拿他们当自家孩子看待的,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怨他们你明白吗?今日我要你背我来看日出,算是我让你代他尽的最后一份孝心,如果我的武儿还在,他应该长得和你一样结实,能背母亲上山连气都不带大喘的。说真的你肯带我来我非常高兴,还有最后一件事,来之前我便告诉自己,如果你能带石澜到这里来握手言和我便原谅你们,你愿意帮我完成最后的心愿吗?” “您……您怎么会知道?” “长幽,我是一位母亲,你既是代武儿来到我身边,你觉得作为母亲,我会看不出自己的儿子在烦恼什么,心里想得什么吗?你开不开心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你与我们可以坦坦荡荡说明一切,那么对于你愿意以命交换的小石头是不是也要坦诚相待?这一年来,我从未见过你们有任何见面和交流,我希望今日在这旭日之下,我们每个人都能敞开心扉面对自己,在这艳阳之下不需要谎言和隐瞒,好不好?” 长幽仔细回想这些时日不免心惊,原来她真的什么都知道,她能够轻易看穿自己的喜怒哀乐,是不是她也早知道自己不同于凡人的一面?他不敢相信地注视着这位母亲,十娘神情安然,眉眼都盛着光,笑着看向自己,那是来自母亲的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笑意,他不禁也红了眼眶,“您等一等我,我马上带她过来!” 第92章 彩石镇石家。 石家后院里,一群带白色手套,穿着白色围裙的年轻人正埋头忙着手里的活计,满院子飞的都是玉石渣子,还有叮叮当当错落有致的雕石的声音,一行里有几个熟悉的面孔,竟是那年宝石山队伍里的胖哥、竹竿和眯眯眼三个。 胖哥从满是白色渣子的桌子上抬起头骂了一句,“我说哥几个!咱们这都跟着熬了多久了?差不多大半个月了吧!那傻小子到底要干什么!我告诉你!今天他要是再不发话我说什么也干不了了!这哪是人干的事啊!他当我们是牲口牵着就走啊!” 眯眯眼狠狠一扒拉桌子上的石头块,抬起头看了一眼前院的方向,哼了一声道:“那小子狠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数数他有多久没出过那扇门了?我们不怕狠人,就怕连自己都下得了狠手的狠人,那才是狠人中的极品,我拿他算是没辙了!” 竹竿拍了拍身上的碎渣子,结果被呛得咳了好半天,往他们跟前凑着道:“我看那小子八成是受啥刺激了!你看看他拿给我们的图纸,这些东西是咱们人间的东西吗?这上面的房子,雕梁画栋的好看是好看,可是你们不觉得它们都鬼气森森的十分邪门吗?” 眯眯眼一听,拿起桌上的图纸仔细瞧着,结果越瞧眉头皱的越厉害,咽了口唾沫道:“这是什么地方啊?说是仙境也不像啊!那地方不是都仙气飘飘,云雾缭绕的?还有那什么彩云彩霞的,可是这里的大小地方连绵小雨都不停歇的,还有那没见过的灯,没见过的门,嘶~我怎么觉得这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 胖哥也跟着看了好半天,脸色变了几变,瞪着眼睛道:“这,这不是天堂,该不会是地狱吧?” 眯眯眼和竹竿忽然浑身打哆嗦,双手合十仰天长拜,嘴里念念有词,“神仙保佑!百鬼莫侵!非诚勿扰!南弥阿弥陀佛!” 前院石澜门前。 李叔捧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叫了半天门,“少爷,您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过东西了,快把门打开好歹让我把饭菜送进去,您再忙也得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干活啊!少爷?少爷?您还在吗?您没事吧?” “李叔我没事,现在腾不开手,您把东西搁在外头吧,等我忙完手头的活儿自己会吃的。” 李叔凑在门缝里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屋里少爷到底在干嘛,实在没办法打算搁下东西离开,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扭头一看,对着手里的饭菜叹了口气,叫了声“老爷,夫人。” 石不藏往屋里瞅了一眼,问道:“怎么?还是不开门?” 李叔点头道:“说是腾不开手,老爷,您说少爷他没事吧?这不吃不喝的身体怎么扛得住?再说了,这么久了,后院里那些小子眼看着也快撑不住了,您和夫人也倒是劝劝啊!” 兰娘上前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儿,又走下来放心地拍了拍李叔道,“老李放心吧,没事儿,这边交给我,你先下去忙吧。” 李叔真不知道为何老爷夫人能如此宽心,他是看着少爷长大的,深知少爷性子,少爷自小就闲不住,闯起祸来一套一套,总是让人有操不完的心,这次好不容易回来,安安生生在家里待着,他是真不想再看他闹出啥幺蛾子了,不过人家亲爹亲娘都不把事儿当事儿,他要是再多嘴就是招人嫌了,于是只得把饭菜交给夫人,打了招呼便下去了。 李叔一走,石不藏忽然甩出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道:“兰娘,你说咱们小石头的‘护身石’会给了谁呢?当初咱们可是明明确确告诉过他只能给未来儿媳妇儿的,这小子不会真在外面找了一个媳妇儿回来吧?” 兰娘显然不同意自家夫君的说法,瞥了他一眼骂道:“你傻呀!你儿子有几斤几两你不清楚?这小子从小缺根筋,我看呐,你前脚说完他后脚就忘了你说过什么了,对他来说媳妇儿怎么也比不过兄弟重要,再说了,就算是真找着了媳妇儿,那不该是欢天喜地进家门吗?你忘了他当初回来是个什么样子了?这一年多来他从没有再去过渔村,武儿也没有再来找过他,这其中一定是有问题的,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关于之前的事,你不觉得他还有很多事没告诉我们吗?” 石不藏看自家娘子一直端着饭菜实在辛苦,就从她手里接过来道:“武儿那孩子我最近有听到些风声,说他自回来以后行为就和以前大不一样,不喜欢到人群中去,总喜欢站在太阳底下,还从不当着外人的面吃东西,你知道我忽然想起谁了吗?” 兰娘微一思量,恍然惊醒道:“是小先生!虽然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但是小先生也是不喜欢到人群中去的,你觉得武儿或许已经不是武儿了?” 石不藏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你可不要到处乱说!这么想来怕是这傻小子一早便知道的,还成心瞒着我们,连老子都敢骗,看我今天不扒了他的皮?” 石不藏这个暴脾气说风就是雨,这么一合计,越想越觉得事实就是如此,就算不是,也应该八九不离十,于是,把手上的东西又扔给夫人就去撸袖子,看样子是真的想破门而入要和他算账不可。这时,兰娘忽然拉住他冲他眨了眨眼,示意屋里有动静,两人十分默契地屏住了呼吸,猫着腰凑到窗户跟前听屋里声响。 屋内,石澜把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围成一张几米长的大桌,桌子上铺天盖地全是画纸,地上也是乱七八糟,有些团成一团看起来像是作废的,有些是有用的,被他自己踢到一边,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暗色长衫,不过背后却还是湿了一片,一头长发没有打理,又嫌披散着碍事,只把额前的几缕用发带一绑,披在身后,此时他左手不停磨墨,右手中的画笔运势如飞,披散的头发被抓得略有些凌乱,人看着十分颓废可精神却还是好的,而“武儿”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身上还是穿着十娘亲手给他做的衣裳,脸色和精神都很好,不过身形却是更挺拔了,他突然出现,一眼看到屋内的情形很是惊了一惊,不知为何,他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叫他,而是站着默默看了一会儿,才叫了一声“石澜。” 石澜正埋头奋笔疾书,“武儿”的声音又太轻,所以这一声他并未听到,没办法,长幽只好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这下石澜没办法运笔,迷迷糊糊地抬头看了一眼,不知到底看清没看清,说了声,“你放开我,我正忙着呢。”转头又盯着画纸,看样子是想要继续,而抓着他的人显然并未放开他,当他意识到那只白皙又骨节分明的手还握着自己时,忽然脑子一炸,浑身一激灵,像见着了鬼一样回头盯着他,“武儿?不,长幽!你,你怎么在这里?!” 长幽用另一只手把笔取下,退后一步打量他,笑了一笑道:“终于清醒了?你这是干嘛呢弄得这么狼狈?” 石澜对着他整了整衣裳,又理了理头发,慌里慌张道:“没什么,闲来无事画着玩,你是来找我的?有事?” 长幽不想对他画画的内容再做评断,直截了当道:“我娘,不,是武儿娘让我来找你,她想见你,我想她终于接受现在的我和原来的武儿不是一个人了,她想让我走。” 石澜眨了眨眼,盯着他认真道:“你呢?你想离开吗?” 长幽摇了摇头道:“这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吗?我留在这里越久,和大家相处的时间越长,我的身份就越容易暴露,现在已经有人怀疑我了,你觉得,如果他们知道我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些‘妖魔鬼怪’,结果会怎么样?” 石澜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他,他的眼神看着的已经不是和他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长幽”,而是与他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武儿,他的兄弟又要离开了,此时他除了不舍还是不舍,长幽嘴角忽然漫出一丝苦笑,道:“怎么?你也想欺骗自己?明明知道身边的就是一个假货,也想这么看着?” 石澜立刻转移了视线,却顾左右而言他道:“大概半年前,有天晚上我偷偷到渔村去看十婶,回去的时候她忽然出现在身后拦住我,她问我,鬼界之人是不是从不吃饭不睡觉的?她说她曾看到你好几次晚上爬到屋顶上去,一坐就是一整夜,她还说,有一次你吃过饭后去散步,她在身后跟着你,看见你很难受的样子,把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当时还以为你只是身体不舒服,可是后来发现你只有在吃过饭后才会这样,这才觉得事情不简单,心里担心只好来问我,你不想连累他们想要离开,可知他们也是因为担心你才放你离开,他们知道你不是武儿,而我比他们更清楚你不是武儿,你和武儿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和他一样善良,总是为别人着想,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强迫你做什么,而是想让你自己做决定,做你不会后悔的决定。” 长幽此时的表情是震惊的,很显然他说的这些之前他根本不知道,他皱着眉头梳理眼下的情形,越想眉头皱得越深,石澜看不下去了,直接冲门外道:“你们二老可偷听完了?有没有饭菜?我快饿死了!” 兰娘和石不藏正偷听得入神,有太多的信息在脑子里乱窜,蓦地被点名吓了一跳,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石澜探着头朝窗户下笑道:“站得累不累?进来坐吧。” 二人被当场抓包笑得十分尴尬,连忙摆手道:“不了不了,我们进去不合适,你们聊,你们聊。”兰娘把饭菜交给他,还勾着脑袋往里瞧,被石不藏一把拉住,陪着笑脸道:“进去吧,我和你娘还有事要忙,回来咱爷俩好好谈谈心。”最后那句话说得很是和颜悦色。 二人推推搡搡路过门口离开,眼睛一瞥,瞧见屋子里的年轻人忽然一拱手对他们拜了一拜,二人一怔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扬起手给他打了个招呼,转身便离开了。 石澜饭吃了一半,旁边那人忽然抓起他道:“我爹娘还等呢,回来再吃。”不由分说拉着人便消失了。 第93章 这大半个月来夷衡走走停停,走到哪里看上眼了便留下玩几天,不用担心一群小孩儿有没有危险,不用担心各处灾祸带来大乱,也不用担心五界对赌自己到底能不能称心如愿,没有担心和忧郁的日子里,夷衡君的心情堪比头顶上的太阳每天都喜气洋洋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后还有四个走哪跟哪的跟屁虫,跟也就罢了,偏偏每天还吵得没完没了。 祉离:“我说了夷衡交给我就好,你们赶紧回各自的地方!虽说如今万灵灯归位不用担心各处大乱,可我们到底是一方大神,当初说好了东南西北四个地方咱们各管各的,说到就要做到!快走快走!我们整天守在一处让人看着像怎么回事!” 擎央:“还说呢!上次把夷衡交给你只顾着自己玩!夷衡都让一个凡人给欺负了你连个影子都找不着!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把你留在这儿,人让你照顾,实在没法子让人放心。” 寒溟:“本来我是不想管那个傻小子,不过我当初答应了女娲好好照顾他,这不没法子吗?我说了人交给我就好,你们怎么就这么犟!难道我能一口吃了他吗!” 祉离擎央七玄一齐看他,“对啊!” 七玄道:“还是交给我吧!看他我很有经验了,你们都守在这儿也没什么用,人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说死就死的。” 祉离擎央寒溟一齐瞪大眼睛看他,咽了咽口水,祉离心道:说我不靠谱,他似乎更不靠谱吧?擎央心道:这人实在没法子让人放心啊! 寒溟心道:这人比我还狠呐! 三人吵了大半个月也没吵出所以然来,这会儿一抬头发现被他们争强不休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连个毛也不见了,而眼前出现一道城门,上面拓着烫金的三个大字“山海城”。说起这山海城的由来,说是此地在山之南,海之北,比邻海洲王城,所以便叫“山海城”了。 四人匆匆忙忙地进城找人,一进城,看到眼前的景象都愣住了,只见城中张灯结彩,其间人来人往都是满脸笑意,一路走过去,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披着大红绸子,就连走街串巷叫卖的,街头巷尾摆摊的,还有街上大小商铺都披红挂彩,这样热闹的景象他们都不知有多久没见过了! 祉离走到一个卖纸风筝的小贩前,问道:“小阿哥,劳烦问一下,咱们这里是要过什么节吗?为何到处张灯结彩?” 小贩答:“小哥是外地人吧?咱们不是过节,是城中小四公子要成亲,咱们为表心意,也都挂了红,顺便也沾沾喜气,各位小哥来的巧了!今天可有热闹看了!” 擎央道:“敢问这位小四公子是何人?他一人成亲,为何满城都为他披红?” 小贩笑答:“小哥有所不知,我们这位小四公子乃城中有名的大富豪—钱老爷家的公子,在家中排行老四,生得极为俊美,连我们城中有名的美女都比不上他,又从小热心肠,城中家家户户几乎都受过这位小四公子的照顾,也是钱老爷最得宠的小儿子。” 寒溟在一旁有意看戏,道:“哦?那这位小公子可是受尽万千宠爱了!如今又逢喜事,正所谓春风得意呀!” 没想到小贩脸色变了一变,似乎有话想说,又顾忌着什么不好开口,七玄注意到便问了一句:“小阿哥可是想说什么?难道小四公子喜事临头还有隐情?” 小贩瞅了瞅周围,压低了声音道:“这位小哥慧眼如炬,这其中确还有隐情,我也是听说罢了,听说小四公子是有心上人的,只是那女子相貌丑陋,钱老爷和钱夫人说什么也不准那女子进门。” 七玄道:“那如今这喜事……” 小贩道:“公子别急呀,听我慢慢给您说,小四公子不能得娶心上人,又被逼成亲,不得已提出一个条件:只要他们二老能找到比他还要美的女子,他便答应娶她,所以这喜事其实并非成亲,而是选亲。” 寒溟眨了眨眼,笑得颇有些玩味道:“这听起来有趣多了!” 小贩又道:“说来也巧!刚刚听街上说有位美人从天而降,落下来时不小心勾到谁家门上的红绸子,像披了嫁衣在身上,恰好被出来寻人的钱夫人看到,一眼就相中了,当即唤人把那美人绑了带回家中。” 擎央在一旁听得出神,眨眨眼道:“还有这么巧的事?美人从天上掉下来?还刚好被钱夫人看到。” 祉离寒溟七玄:…… 祉离道:“我怎么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擎央一愣,笑得别提有多苦涩:“该不会是……” 寒溟道:“那个傻小子……会自己送上门去吗?” 七玄笑容十分灿烂:“为了看美人,说不定他会跑得更快一些。” …… 街上忽然一阵慌乱,有人惊恐万状喊道:“快跑啊!女儿村那些人又来了!” 霎时间,整条街的人个个都像老鼠见了猫,蹿得一个比一个快,小贩心里一咯噔,也慌忙收摊,招呼道:“各位小哥随意,我就不奉陪了!女儿村又来人了!我得赶紧逃命去了!好心奉劝小哥们一句,你们长得这样好,也赶紧躲躲吧!不然一定会被她们抢回家去,同那位美人的命运一样!不,好歹那美人嫁的是有钱又好看的美人,你们,可说不准娶的是恐龙还是老虎了!” 七玄本来还想问问他到底“女儿村”是怎么回事,可看他害怕得仿佛逃命一样到底也没拦着他,一转头看见从街角冲过来一群人,远远看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可仔细一看她们的脸,吓得脸都绿了。祉离一看情况不妙,撒丫子就跑,临走好歹甩了一句:“兄弟们保重!我也逃命去了!” 擎央没见过这阵势,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见祉离跑出去老远,习惯地转头看寒溟,寒溟冲他笑笑,半晌见他还傻呆呆地,于是绷紧了脸骂道:“你还真想娶恐龙啊?还不跑?”这下他毫不犹豫“哦”了一声,迈开步子就跑,当然还不忘扯上冷了脸的人。三人都跑了,七玄十分庆幸夷衡没在这儿,否则那人怕是要永远陷入一场逃不开的噩梦,这会儿遥遥听着擎央朝他喊:“七玄!还没看够吗?你眼睛不疼啊!快跟上!” 你可以想象堂堂始神君被身后一群号称“恐龙”的姐姐妹妹追着满街跑的景象,简直惊天地泣鬼神!这在他们千帆过尽的人生画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从此,这个画面成为以后他们人人闭口不提的禁制!连想一想都心惊胆寒。 另一边大街上,扶罗扶鸢莫鱼一边走一边吵, 扶罗:“我都说你们不要多管闲事,还偏要去看!这下可好时间都耽搁了!今天一天之内你们能保证找到夷衡吗?能保证吗?啊小鱼儿问你呢!” 莫鱼:“你就知道冲我吼!那是我一个人的错么?当时那个地方围着那么多人,不管是谁都会好奇看一看吧?我只是有个平常的好奇心,我有错吗?再说了!如果我不去,怎么知道小木头和小虎子有危险?你有本事别救他们啊!救了又怪我!” 扶罗:“你!好!这一次不算!那之前呢?是谁贪玩四处乱跑?是谁不听指挥又要买这又要买那,是谁总说时间还多着还多着?现在时间还多吗?还多吗?” 莫鱼:“我怎么知道后面会遇到他们这一茬事!如果没遇上他们,我们的时间明明绰绰有余!” 扶罗:“你!你就会强词夺理!做错了事还不认错!” 扶鸢:“好啦好啦!别吵啦!在大街上吵个没完没了像话吗?好在人就在这山海城内,我们分头找,一定很快就能找到的。” 莫鱼:“哼!” 扶罗:“哼!” 几人正要分头出发,偏偏他们身后的酒楼里正推销新品,几个机灵的店小二在门口招揽生意,看见门前的客人不由分说上前抓住她们,非要她们品尝一下楼里新出的点心。 店员甲:“唉,这位美丽的姑娘!尝一尝我们推出的新品如何?这是我们的招牌厨师最新推出的招牌点心,味道可是一绝!我可先说好!我们的店可是百年老字号!“国色天香”的大名您可以去问问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尝一尝吧!” 扶鸢:“谢谢你的好意!我们不用了!” 店员甲:“欸!相见就是缘!我们这只是免费试吃,不要银子的!为了这缘分您也尝一口呀!您又不亏什么!” 扶鸢:“谢谢!真的不用了!我们赶时间!” 店员甲:“耽误不了您多长时间!只尝一口就好了!就只一口!” 扶罗的怒气渐起,为了避免一场“血雨腥风”,扶鸢赶紧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小块粉红色的点心尝了一口道:“味道不错!谢谢了!” 店员甲赶紧拦住她:“是吗?那您再尝尝这块黄色的,这块味道也好,您比一比哪一种更好?”扶鸢几乎立刻就拿起来一口吞了,嘴里含糊不清道:“味道好极了!都好吃都好吃!” 店员甲眉开眼笑继续道:“还有这个,这个绿色的,这个味道也不错,您吃吃看?看合不合口味?有没有什么宝贵的意见可以提出来,我们再多加改进。” 扶鸢连连摆手:“谢谢!真的不用了!我们很急!告辞告辞!” 店员甲也不管别人情不情愿,铁打一般挡在她们身前锲而不舍地劝说:“您再尝尝!就再尝一个!到底哪一个更可口您倒是留个话啊!唉!这个真的好吃!您……”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旁边伸出一只手来一下打翻了他手里的盘子,剩下的点心全掉在了地上。 店员甲一下子火了,“欸你这个小姑娘!好好的怎么动起手来?你看看!看看这山珍海味!可惜了了!长得挺讨人的模样,怎么是这么不讨人的脾气?好心请你们吃点心你至于的么?” 扶罗暴脾气上来,看样子还想打人,莫鱼扶鸢一边一个好不容易拦了住,嘴里还咬牙切齿道:“我至于!我怎么不至于!我不单动手,我还想动脚呢!” 扶鸢看她气得脸上的妖纹印都要压不住显露出来,连忙道:“扶罗!冷静冷静!这时候你可千万忍住了!这可是大街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不想把事情闹大再耽误功夫吧?我们快走!” 三人转身便走,身后的店员甲还在骂骂咧咧,刚跑出没多远迎面冲来一帮人,不,是一帮打扮得花枝招展却不能入目的女人,她们风风火火地冲过来,甚至还有人推了她们一下,气势汹汹道:“让开都让开!别挡道!咱们要去钱府接咱们的小四夫婿!别站这不长眼睛!耽误了奶奶的好事!一个个把你们抢回去当压寨夫君!” 方才还在身后骂骂咧咧的店员甲,还有其余几个人立刻消声屏气,惊慌失措地跑进酒楼,“嘭”地一声关上了酒楼大门,那速度简直迅雷不及掩耳!扶罗几人看得目瞪口呆。 等一帮人过去,路边才有人慢慢探出头来,小声道:“唉!造孽啊!小四公子竟然被这一帮女人盯上!要怎么才好呦!” “欸,你们知道吗?方才有人从钱家听到消息,说钱夫人带回去的那位‘美人’竟然是个男子!还说小四公子以死相逼二老!要么让他娶这个男人!要么让他娶他心爱的女人!我看钱老爷和钱夫人也快被逼得发疯了!” “你们说什么‘美人’?什么男子?可有看清楚那男子是何模样吗?” “欸这位小姑娘你谁啊?我们哪有那个好运气见着呦!不过听说那男子美得很,否则也不会被钱夫人一眼认定是‘准儿媳’!不过,现在钱夫人也够后悔莫及了!本以为是飞来的‘准儿媳’,谁知道却是‘飞来横祸’!” 扶罗心里有了主意,与扶鸢莫鱼对视了一眼,三人很快向钱府奔去。 第94章 要说外面只是红绸悬门,那么钱府里可谓是全部浸在红绸里,此时府里因为刚带回来的“新娘子”忙得一阵兵荒马乱,提起钱夫人带回来的“美人”,那真是美的天下无双!大家都说他是比小四少爷还要美上数倍的,怪不得即便是男儿身,小四少爷也非他不娶了!不过几位贴身服侍少爷的丫鬟都知道,其实少爷真正想娶的并不是这位“美人”,而是一位“丑姑娘”,丫鬟们并未见过这位“丑姑娘”,只是听少爷身边关系好的贴身小厮说过,有一次少爷去城西鳏居的冯老爹家里探望,在回来的路上结识的。 那天,小四少爷因为在冯老爹家里多逗留了一会儿,一不注意,天就黑了,城西那段路是出了名的难走,尤其刚下过雨,一片一片的全是积水坑,简直就没落脚的地方,即便借着月光,有几个小厮搀着扶着,也走得很是辛苦。小四少爷平时有多爱干净现在就有多糟心,一路上一句话不说,只闷头走路,小厮们都是常跟在身边的,自然知道他心里有多不痛快,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祷告能尽快结束这段万恶的路程。 谁知这时在身后传出一点灯光来,一个身形纤细,身穿白衣的女子提着一盏纸糊的白色灯笼翩跹行来,那女子显然没想到这时候除了她,路上还有其他人,她一眼望见那位月光般的少年,这一眼就像是月光照亮了她的眼睛。 她很快明白他们此间情景,便道:“若是几位公子不介意,让我来为公子引路吧。” 小四少爷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不少,语气中的焦躁减少了几分道:“如此多谢姑娘了。” 而身边几位小哥显然并非不介意,有一机灵的问道:“姑娘可是新孝?敢问家中白事为何人?” 姑娘道:“是我爷爷,今日早上刚刚走的。” 小厮又问:“姑娘怎地自己一人?家中可还有人在?” 姑娘缓缓摇头,“没有了,爷爷是我唯一的亲人,如今爷爷也没有了。” …… 小四少爷心中同情,好一会儿道:“我叫钱笙,竹叶生,家中排行老四,大家都叫我小四,姑娘可唤我阿笙。” 姑娘偏头瞧了他一眼,笑了笑,轻道:“我知道。” 小四少爷刚想问为何,忽然觉得此一问有些多余,凭他家的声望和自己的先天条件,这山海城怕是没几个人不知道他的,于是就没再开口,倒是身边的小厮喜滋滋道:“我家少爷威名远播,这山海城内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你看,路上这么不经意撞到个人还能撞出个‘熟人’来!” 小四少爷瞪了他一眼,又偏过头道:“敢问姑娘芳名?” 姑娘忽然特意偏头冲着月光下,左边眼角至脸颊处一块骇人的黑斑明晃晃露出来,几人等时吓了一跳,姑娘却似一点不介意,笑道:“我没有‘芳名’,这胎记生来就有,从小别人都唤我‘阿丑’。” 在人间,这些凡人都觉得生来身上带胎记的,都是前世犯了大罪之人,今生带着这个转世就是来赎罪的,所以当年在扶罗身上上演的一幕,同样也在这样一个女子身上上演了,这样的人都是活在异样的眼光中,被人百般欺负看不起的。 当身边那几位小哥用她再熟悉不过的目光看过来时,她一点也不觉得诧异,反倒是那位小四公子竟凑到她身前,盯着她瞧了好半晌,不满地摇了摇头道:“我看这个名字不好,与姑娘一点也不相,这样吧,我给姑娘取个名字,既然我叫小四,那你就叫小五好了,以后我就叫你小五好不好?” 这样一来二去,少爷竟然就迷上了这位叫“小五”的“丑姑娘”,终于有一天东窗事发,夫人居然知道了这件事就硬逼着少爷成亲,事情便闹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少爷与老爷夫人赌气,要么让他娶一个男人做夫人,要么就成全他和小五,而老爷和夫人为了不让他如愿,宁愿忍下一口气也绝不妥协。这个结果可以说是两败俱伤,他们当初怕是谁都没有想到吧,两个贴身侍女从小侍奉少爷,对少爷是有真感情的,最终得知这个消息她们着实为少爷不甘心,虽然少爷这位“新夫人”人美又温柔,只这么半天功夫,府里上上下下都被他迷的颠三倒四,可是她们确实真心不喜欢,从始至终没给他好脸色。 房间里。 夷衡和小四少爷背对而坐,两个贴身丫鬟都凑到小四少爷跟前,一个大丫鬟模样的女子正指挥着一众小丫鬟围在夷衡身前,为二人更衣打扮。同样的高冠发髻,同样的红衣新郎服,同样的粉妆玉面,玉树临风,一众小丫鬟看得红了脸,小四少爷忽然沉了脸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有话和……和他说。” 为首的大丫鬟是夫人专门派过来盯着他们成礼的,闻此自是不情愿,道:“少爷,吉时已到,咱们可不敢再耽搁了!再说了,少爷和少夫人马上就要成亲,以后朝夕相处,有的是时间给你们说话,咱们还是快进礼堂吧!” 小四少爷冷眼扫到她的脸上,哼了一声道:“这个家到底我是主人,还是你是主人?出去!通通都出去!” 夷衡瞥了一眼发飙的人,好脾气地对大丫鬟道:“姐姐辛苦了!既然少爷有话和我说,我还是听一听吧,劳烦姐姐在门外等一等,我们马上出去。” 他用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望着对面的女子,直把女子心都看化了,大丫鬟立刻幸福得飘飘然,红着脸点头,“好好好!既然夫人说了,那我们便在外面等一等,您和少爷说完话便出来,可不能误了吉时。” 夷衡点头笑道:“是。” 一众人等都出去了,贴身丫鬟说什么也不可肯动,小四少爷便随她们去了。 人一走,早已憋得满肚子火气的人立刻装不下去了,拉过身后的椅子“嘭”地往前一放,大马金刀坐在夷衡身前,这时两个人完全是面对面的,膝盖几乎顶着膝盖,若不是小四少爷通身的气势逼人,还真以为他们两人感情深厚,亲密无间,准备促膝长谈呢! “观夷衡对吧?你为何答应嫁给我?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我告诉你!我不会和你成亲的!我根本就不喜欢你!我,和你,这,这根本太荒唐了!” 夷衡往后靠在梳妆台上,拿起桌上的一颗新鲜欲滴的红苹果一口咬了,好整以暇看着他,道:“谁也没说喜欢你呀!况且从始至终我有说过一句我要嫁给你吗?你才不要太荒唐了好不好!小四少爷,钱笙,你听好了!若是你想要逃离目前的困境你必须听我的,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两个小丫鬟够厉害的,敢公然来挖主子的墙角,还让我早早离开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会赖在这里不走?我只是在等人而已,那几个小崽子腿脚太慢了,我想等着也是等着,不如来这里玩一玩。” 两个小丫鬟在背地里搞小九九的事情被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捅出来,一时羞恼,口不择言道:“你这个人!哪有这样的!听说过背后嚼舌说人是非的,还没见过你这么讲道理当着面就说的!把人全都得罪完了,你很开心吧?很得意吧?长得那么好看,怎么这么坏心眼!” 夷衡闷头笑,还没说话,小四少爷却先骂了句“没规矩!怎么跟恩公说话的!还不快给人道歉!” 两人瘪着嘴,不甘不愿道了句“奴婢知错了!恩公大人大量不要怪罪。” 夷衡这厢摆摆手,十分大度道:“小事小事!我一向很是宽宏大量,小姐姐们心系小主子,有情有义,很好很好!” 两人被他挂在嘴角的笑晃了眼,一时羞得满脸通红,躲在少爷身后不吱声了。 这时门外一阵吵闹,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得出来人不少,在吵闹声中来人的来意他们听得清清楚楚:“不是说钱家要选亲么?我们盛装打扮前来参选,为什么不让我们进?你们到底讲不讲道理?小四少爷在哪里?我们要见小四少爷!让他出来!我们个个长得貌美如花,你让他出来挑挑,不管挑中哪一个,都是我们女儿村的人,我们要把人带走!” “呵呵!还个个长得貌美如花?你们到底有没有一点自知之明?我看把你们这张脸画出来贴在门上,保管能辟邪消灾,比孙瞎子那骗人的‘驱魔符’还管用!” “嘿你这小哥长得不好看,一张嘴倒是利索的紧!怎么?你想跟我们回去洗衣做饭生娃娃?既然你想来,我们也不能不欢迎,我们那里可是缺男人缺得紧!我看就你了!姐妹们!我们上!” “欸你们别胡来!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给你们洗衣做饭生娃娃!一个个都是母夜叉!谁娶了你们谁倒霉!天生克夫命!我和你们无怨又无仇!何苦又来祸害我!” …… 夷衡听得直皱眉头,忽地一偏头,似乎又听到什么,展颜冲前方一笑,道:“人来了!衣裳来不及换了,你披上这斗篷从窗户跳出去,趁乱从西角小门带人,这里我来应付。” 小四透过窗户往外看,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通向后花园的小门前一晃,转眼不见了,他眼睛一亮,立刻披了斗篷跳上窗户,回头道:“多谢公子成全之义!大恩不言谢!日后有缘相见,定结草衔环报答恩公。” 贴身丫鬟手脚利落地收拾出一个包裹来,递给他道:“少爷!此一去多加珍重,出门在外万事小心,小红和小玉定会默默为少爷祈福,保佑少爷岁岁平安,一生幸福!” 夷衡瞧着他们难舍难分的模样,淡淡道:“再不走,我们就可以直接进礼堂了。” 小四最后看了她们一眼,“小红,小玉,谢谢你们,我走了。” 夷衡终于打开门走了出去,外面吵闹的声音瞬间归于沉寂,夷衡瞅了瞅眼前男男女女撕扯一团的场面,咳了一声道:“各位!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据说今天是我成亲的日子,不如一起到前堂喝杯茶?” 此时因他这一句话又瞬间炸了锅,眼见那些如狼似虎的女人就要朝他扑来,可是有一道身影却比她们更快,没有人看清她是怎么冒出来的,当看清后,那人就已经抱住夷衡在几米开外了。 夷衡显然是认识那女子的,点着她的眉头笑得温柔又宠溺,“又跑到哪里玩得乐不思蜀了?害我等了大半日。” 女子一看到他高兴得紧了,也不在乎这是什么地方,只顾着说自己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在路上耽搁了一会会,不过夷衡,你一定猜不到我们遇到了谁?” “遇到了谁?” “是小虎子和小木头,他们在山海城前面不远的一处难民村里,我们在来的路上意外碰到了,不过他们没发现我们,这两人如今可不得了,做了大官了,手底下带着很多人,应该是到难民村做事的。” “哦?想必一定很威风了。” “哈哈这你可猜错了!这回要不是有我们,我看他们就要被五花大绑不是火烧,就是沉塘,这两人四只大眼睛看起来布灵布灵的,关键时候脑子里都是浆糊!要不是我不放心先到里头看了一眼,小木头指不定就留不了这么一口气了,那帮人还真是野蛮人,没听说过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吗?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 “规矩?你都说了他们都是野蛮人了,讲规矩的话还叫什么野蛮人?欸?你不会没耐住脾气当场发飙了吧?” “嘿嘿,这倒是没有,我不想给你惹麻烦,一路上我都很乖的,我偷偷给石澜和长幽写了信,把他们找来当救兵了,我聪明吧?” “你这个惹事精!你是没有给我惹麻烦,你是把麻烦全惹给别人了!当心长幽找你秋后算账,要知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咱们做人还是要厚道的。” “啊?不会吧?长幽那么好,他不会打我吧?夷衡你可得护着我。” “好啦好啦不要闹啦!这件事你做的很好,毕竟他们是凡人,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有些事还是该他们自己处理比较好,至于长幽嘛,石澜还在这里,他怎么都逃不脱的,我们还是撂开手看着比较好。”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旁若无人,身在其中的大丫鬟脑子里乱成一团,看见“新夫人”和莫名其妙跑出来的女子如此亲密,再也忍不下去,当即“护雏儿”似的一把推开扶罗拦在夷衡身前道:“你是哪里跑出来的女人?怎地对我们的‘新夫人’动手动脚!哼!不管你们是谁?不管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既然来了,那不如一齐到前堂观礼?有什么话我们礼成之后再说如何?” 扶罗被她推得一个踉跄,一双媚眼只望着夷衡却是问另一个人道:“观什么礼?” 大丫鬟抬头挺胸,笑得耀武扬威:“当然是我们‘新夫人’和少爷的成亲礼!” 扶罗这时才看到夷衡这通身的新郎打扮,眼睛一亮,像燃烧的一簇火苗,语气很是无奈道:“夷衡,你这是玩什么?” 夷衡伸出食指放在嘴边,笑得一脸促狭道:“再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拍了拍身前的大丫鬟,招呼道:“我们先去前堂吧。” 大丫鬟看了看房中,夷衡已经拉着扶罗穿过人群走向前堂,头也不回道:“少爷有话要和小红小玉说,我们去前堂等他。” 大丫鬟无奈朝房中喊了一声:“少爷长话短说,可别耽误了吉时!少爷?” 屋里小红小玉应了一声,“马上就来!” 大丫鬟也没多想什么,见夷衡走远了,连忙跟着往前喊道:“夫人!您等我一下呀!欸?你们这些没羞没臊的女人!这会儿跑得倒快了!我们新夫人可不是你们这些人能觊觎的!” 第95章 礼堂之上。 钱夫人和钱老爷穿着一身新衣坐于堂上,夷衡立于堂前,手中牵着同样身穿红衣的女子,钱老爷面露疑惑,问道:“观公子,这位姑娘是……” 夷衡道:“回老爷,这是我家小丫头,前来寻我的,我出来也有一段时日,家里兄长也该担心得紧了。” 钱老爷道:“这次成亲准备得匆忙,委屈你了,改日我和夫人一定登门拜访亲家兄长。” 钱夫人看着堂前两位紧紧牵在一起的手,心里十分不舒服,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成亲的是他们呢!连忙道:“姑娘还请上座,吉时快到了,笙儿马上就出来了,你们这样站着实在不成体统。” 扶罗冷冷瞥了她一眼,道:“这人不还没到吗?这亲成不成得了还是一回事呢,老夫人您何必如此着急呢?” 钱夫人眼睛一瞪,冷笑道:“你这姑娘怎么说话呢!我儿子和观公子两情相悦,这亲如何成不了?再说了!就算他们成不了,难道能轮得到你吗?不过是家里一个伺候的小丫头而已!还想飞上枝头做凤凰?” 扶罗气得浑身哆嗦,被人这么说她如何忍得下去,正要发火,站在一旁的夷衡却不紧不慢地笑道:“夫人,这小丫头我一直拿她当亲妹妹看待的,您当着我的面这样委屈她,我这个做哥哥的,可不会当做没听到。” 钱夫人脸色忽青忽白,硬挤出笑脸道:“观公子想要如何?” 夷衡十分和气道:“我不想如何,我看钱夫人委实对我不喜欢,既如此为何不成全了小四少爷呢?” 钱夫人咬着牙笑道:“我如何不喜欢你?观公子多心了!方才我不知内情,言语无状,惹姑娘生气了,望姑娘海涵!观公子既进了我钱家门,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该好好相处才是,姑娘说呢?” 扶罗一个眼角都不想看到她,不过还是搭了话道:“我一点都不海涵,也不想海涵,我就要站在这,我就要站在夷……公子身边,你想如何?” 钱夫人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深吸一口气笑道:“既如此,你想站着便站着吧,反正也不差这一时三刻。” 这时人群中忽然蹿出两个脑袋,扶鸢遥遥看着堂前的两人,两人都身着红衣,一个天人之姿,一个婀娜靓丽,不知不觉眼眶便湿润了,扶罗一眼看见人群中的扶鸢,笑得幸福又满足,即便是假的她也沉浸在这一刻。此时扶罗心跳如鼓,浑身都在发颤,她的情绪起伏跌宕,导致体内灵力激荡,而脸上的妖纹印再压制不住,这时竟隐隐显露出来,扶鸢一眼看见等时吓出一身冷汗,忙地手舞足蹈冲扶罗摆手,莫鱼也早看到了,跟着在旁边猛戳自己的脸颊。 扶罗终于意识到二人所指,赶紧偏头往夷衡身侧靠了靠,夷衡觉察出她的异样看了她一眼,这一看,下意识就伸出了手去,长长的袖子把她的人挡了个严实,扶鸢和莫鱼终于松了口气。 扶罗知道自己差点又给他惹了麻烦,赶紧静心沉气调整内息,好一会儿才敢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把他的胳膊放了下来,夷衡这时再看她,对面的女子已经恢复如常。 忽然礼堂香烛燃尽,司仪高声唱道:“吉时已到!新人行礼!” 夷衡想着,这时候小四少爷应该和心上人远走高飞了吧!他的戏也差不多该结束了,谁知这一念头刚动起来,他本以为远走高飞的人却随着司仪声音落地,依旧穿着一身新郎服踏进礼堂,这下子他所有的念头都化成一句话从脑海中飞出来:谁能告诉我现在演的是哪出?没有预设的故事这要怎么往下演?老天!你究竟是不是在玩我?! 外面的一群女人在看到小四少爷踏进礼堂的那一刻起,全场欢呼!你们能够想象两个绝世美男身穿红衣站在一起的画面吗?画面有多美,现场的尖角声就有多不可遏制!此时此刻,排除那些场外的嘈杂声,身在其中之人所思所想,皆有不可言说之意味。 钱夫人和钱老爷可以说是最为雀跃的了!好不容易盼来期待的结果,钱夫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对司仪道:“快!快趁吉时行礼吧!” 于是,司仪继续高唱:“请新人手握同心结,预祝新人永结同心!新人面对天地!一拜天地!” 身旁有随侍丫鬟递上一条绑着大红绣球的红绸子,小四少爷接在手里,夷衡却被硬塞进手中,他睁大眼睛看着钱笙,而身边的女子也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疯了!不是让你和心上人远走高飞了吗?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可告诉你,下面的戏已经不归我演了,我知道你们凡人只要拜过天地和高堂,那就是一生一世的夫妻,这么大的戏我还从来没玩过!我!我是要走了。” “走?你要往哪走?夷衡,你不是要和我成亲吗?等我们行完礼,你想去哪,我都陪你。” 夷衡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想着这时候撂挑子怕是又要将事情闹大,以防万一,他还是决定一动不如一静,所以他暗地里摆了摆手先安抚住扶罗,又往人群中看了一眼,示意稍安勿躁。 莫鱼和扶鸢勾着脑袋在人群中张望,这时看夷衡打定主意,只好先静观其变,这时候钱笙忽然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珍而重之递给他,“我听冯老爹说过,他说天上有一位神仙总喜欢给人牵红线,被红线牵缘的两个人是生生世世都不会分离的,久而久之,红线就有祈求姻缘的意思了!他告诉我天上还有位叫织女的仙女,她因为把红线给了一位凡人男子,后来他们便结为夫妻了,所以我用红线编了两条红绳,穿了一颗金珠,上面刻着我们的名字,现在我把刻有我名字的那颗送给你,代表今生今世我非你不娶。” “还有这个胭脂扣,这是我特意请彩石镇的师傅打造的,你说你做了那么多胭脂,卖了那么多胭脂,却没有一个是你自己的,我把这枚胭脂扣送给你,你把最喜欢的胭脂放进去,以后这就是只属于你的胭脂盒了。” “你那么喜欢花,胭脂又做得那么好,以后我们天天种花做胭脂好不好?我有好多花种,以后我教你种花,你教我做胭脂,我们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一起白头到老。” 他好似要把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送给心爱的人,越不显眼的话在此刻显得越为真挚和动听,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情到深处,他的眼泪也涌出来,这无异于是把真心剖出来放到了心上人面前,可是其中知情的人都知道,他的告白既是对眼前人,又非是眼前人。 钱笙把东西放进夷衡手里,像抱着一块稀世珍宝抱着他,夷衡听到了他咬碎在耳边的话,“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如果她不来,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此时此刻,怕是只有他才能感觉得到钱笙到底是以着什么心情面对这一切的,他的拥抱是真切的,他有多珍惜,此时就有多害怕,他在赌。赢了,皆大欢喜。输了,万劫不复。 一番倾诉衷情之后又一个激烈的拥抱,这个拥抱,不但刺激了角落里的红衣女子,而且刺激了人群中半边长发遮面,头戴白花,一身白衣斗篷的淡漠女子。 终于忍无可忍,红衣女子一动,扶鸢便不管不顾地从人群中扑了出来,她怕极了在这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暴露出妖族的身份,那一定会被群起而攻,或死或伤都避免不了的,她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别!别!千万别!扶罗!扶罗!没事的!你相信夷衡君!他一定会妥善解决的!” 扶罗的妖纹印快要压不住,她只好按着她的头压在自己怀里,莫鱼正要去喊夷衡,扶罗偏着头一把拉住他,压着怒气沉声道:“不要去!不要打扰他!我会等!我等着就是了!” 这时候,隐藏在人群中的白衣女子终于有了动静,她穿过重重人群,顾不得整理衣装,直冲着堂上两位新郎官冲了过去,“阿笙!阿笙对不起!我不管了!我什么都不管了!被你的爹娘怨恨怪罪也好!被倾慕你的女子打骂戳脊梁骨也好!就算老天爷发怒,一道雷落下来把我劈死,我也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能为你抛却自尊和自卑的勇气还可以拿来拼一拼!我把这些都给你,可以把我的阿笙还给我吗?” 费尽心机演这么一出“姜太公钓鱼”,如今“鱼”来了,也不枉“痴情太公”苦等一场了!夷衡拍拍怀里的人,长出一口气道:“君子有成人之美,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也不算白忙一场!喏,东西还你,恭喜你!你赌赢了!你等的人来了!” 钱笙眼含泪水把东西接过来,一把拉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拉着她一起跪到钱老爷钱夫人面前,一头磕在地上道:“爹!娘!方才我说的话句句真心!不过不是对夷衡说的!而是她!她叫小五,她就是我的心上人,也是我此生唯一认定的妻子。” “钱夫人!钱老爷!我知道我貌丑无才又无能!出身卑贱本不敢高攀!可是,可是都说爱情无价,真心难求!我爱阿笙!只有这一点,我自认绝对不输给世间任何一人!求老爷夫人成全!” 钱老爷目睹这首尾始终,内心的那一份顽固也一点点松动了,只是他的性子一向只听夫人的,他不敢立刻点头应允,转头有些讨好似的叫“夫人,要不我们就……” 钱夫人显然不像钱老爷那么容易被打动,她的一颗心是钢铸铁打的,再大的火也难以熔化她心里哪怕一块小角,“你这个女人倒是厉害得狠!逼的我的儿子娶一个男人都不能阻住你!如今你披麻戴孝都敢上喜堂去搅别人的好事!我也实在不敢再小看你!可是我告诉你,我……” “欸你这个老太太!怎么那么不讲道理!人家俩个情投意合,情深义重,早已互许终身,你个老太太答不答应又关他们什么事?如今给你磕个头,也只是为人子的孝敬你给你个面子而已,你以为你说个‘不同意’‘不愿意’,结果就能改变什么吗?笑死人了!” 莫鱼这番话说得可是大快人心!在场的也只有他能毫无顾忌说出这话来,毕竟“童言无忌”嘛!扶鸢暗暗在身后冲他竖大拇指,这下他小人得志扬武扬威,就差忽闪忽闪摇尾巴了!他邀功似的跑到夷衡跟前抽了抽鼻子道:“夷衡怎么样?我厉害吧!” 夷衡拍拍他的脑袋,低了头凑到他耳边笑道:“厉害厉害!你怎么这么厉害?越来越能干了哈!” 扶罗心里的气早堵的不是一会儿半会儿了,这时得了机会,便狠着劲儿挖苦钱夫人,要知道若不是她把人拉回来成什么亲,拜什么堂,现在她会这么憋屈吗?“钱夫人!您可看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外面一众姐妹在此,若您不肯承认钱笙少爷已有婚配,那我们姐妹可是有大把的机会可以争一争了,您确定您要试试女儿村的能耐吗?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呀?” 堂外人群骚动,每个人都在等待钱夫人的宣判,只要她主意已定,她们马上便会鱼贯而入,对看中的“猎物”志在必得,这个阵仗让嚣张跋扈的钱夫人犹豫不决,内心有一阵子好跳了。 “钱夫人!您倒是开口啊!我们这都等着呢!是还是不是您给个痛快话!我们都是讲理的人!” “是啊!我们女儿村女儿个个能吃苦,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拆的了茅屋,盖得了大房,保管不会委屈了小四少爷!顶多就是铺个床,叠个被,打个洗脚水什么的。” “总之钱老爷钱夫人放心!我保证一年一个胖娃娃!用不了三四年,我们便带着一群胖娃娃回来,您只要坐在家里安安心心当爷爷奶奶!有这么多孙子孙女等着呢!” …… 钱夫人牙根咬的咯吱响,她一个人到底抗不过这么多人,脸上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终于松口道:“罢了罢了!随你们去吧!毁在那么多人手里不如毁在一人手里!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钱笙小五一听,抱在一起喜极而泣,当即又磕了一个响头,“谢谢爹!谢谢娘!”“谢谢钱夫人!谢谢钱老爷!” 原本以为事情圆满结束,可谁知堂外又嚷嚷起来,“让他们成亲!礼堂在此!良辰不可虚废!”“对!成亲!快成亲!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既然当不了新娘,索性就当回红娘!有情人本该终成眷属,何况高堂已经应允!此时不成亲,还待何时!”“对!我们大老远跑来!可不能空手而回!若是今日不成亲!可休怪我们姐妹不讲先来后到!定要把人带回去!”那些如狼似虎的女人,把大堂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看样子今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得要个结果不可! 小五和钱笙这时也傻眼了,钱笙拉着小五起身站在堂前,对众人解释道:“各位姐姐妹妹!多谢各位好意!可是小五爷爷刚刚去世,按习俗小五要为爷爷守孝三年,我们万万不能在此时成亲!假若这时在家中挂红,这要如何面对先行人呐!” “我们不管这些!总之今日你们必须成亲!否则我们就有理由参与选亲!你也必须负起责任来选择你的新娘!成还是不成!你自己决定吧!”钱笙被她们逼的走投无路,握着小五的手无奈地看她,小五望着他的眼睛望了好久好久,这个选择其实不是阿笙的,而是她的,她怎会不明白?两人的十指交握,谁都不愿意放开,谁都不舍得放开。终于,小五的眼睛红了,她的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钱笙心里一跳,顿时狠狠地疼起来,他拼命摇头,拽住她不肯放手:“小五!你不能。你不能。”“阿笙我害怕,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对我?好不容易抓到的幸福,我不想放手。”“不要怕不要怕,没有人让你放手,你可以不放手。”“阿笙,我不能对不起爷爷,他孤苦伶仃养育我长大,我……”“我娶。”温柔又不容抗拒的声音就这么砸在大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一处。 第96章 那个人好像在向众人证明什么似的,又清楚地重复了一遍,道:“我娶。” “既然你们今日非得要个结果,钱笙和小五姑娘他们是绝对不能做无情无义之人,那么便借着他们这份缘成全了我吧!”夷衡微笑着望向被挤在角落里的红衣姑娘。 “罗儿没有办法了,我知道忽然和你说这话你会觉得不舒服,不过嘛,该说今天这日子太好,还是不太好,我们撞上了,就认命吧。” 扶罗望着一步步笑着走来的夷衡,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般,从头到脚都是软的,看不清对面,也看不清事实。她脑子里又乱又晕,想着: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我会不舒服?什么今天这日子太好,太不好?什么我们撞上了就认命吧?他到底在说什么?他要和我说什么? “我这个人活得太久,很多事见得多了,也就看的淡了,看得淡了,难得一见痴情,愈加觉得宝贵,这个时候我也不会要你相信我什么,你什么都不需要相信,今日我观夷衡当着所有看见的,看不见的,听见的,听不见的,在场的或不在场的生命和生灵,下面的话只说一次:我观夷衡今日要娶凤尾扶罗为妻!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所爱唯卿!罗儿,我不知我给你的感情有没有你给我的十分之一多,但是我已经把我能给的全部都给你了!还记得我们曾有一个约定吗?若你心如初我便娶你,若你不能,也没关系,我心里认定了你,那便只有你。” 所有人都被这个男子吸引住了,他所在就是光芒所在,造物主是怎么创造出这样的一个人,无限的美,无限动人之处皆集中在一人身上?这时候连同被他望着的女子,都成为众人心中的一片圣地,可望而不可即。 那光芒之中的女子如同惊弓之鸟,慌乱地想要把自己藏起来,她大声地呼唤一个人的名字想要减轻内心的不安,“扶鸢!”可是那被呼唤之人显然也无法冷静,心神不知飞到哪去了,自然也无法听到她的求助。 “扶鸢!”第二次又叫出她来,女子终于有了回应,慌慌张张答了声“唉。” “他方才说的你都听到了吗?这是真的吗?我可以相信吗?”扶鸢抓住她的手,看起来并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又哭又笑道:“听到了!我都听到了!是他说的!扶罗这是真的!” “我可以和他成亲,做他的妻子吗?” “可以的。” “我可以和他在一起,白头到老,爱他一辈子吗?” “可以的。” “我可以抱着他,叫他的名字,对他哭对他笑,和他吵架斗嘴,惹得他生气,还不会被他抛弃吗?” “可以的!你可以的!” “扶鸢,我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管么?他就在我面前,我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你告诉我,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不要怕,放心交给我,这一次,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扶鸢的话就像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她抱着扶鸢深深吸了一口气,安心地站在她的身后。 扶鸢抿嘴一笑,抬头看了一眼头上挂着的红绸子,冲前方叫道:“小鱼儿!” 小鱼儿在关键时刻终于聪明了一回,打了个响指叫道:“得嘞!屏退左右,换装送嫁!”两人一左一右“哗啦”扯下头顶的红绸,嘴里喊着“一二三”同时向天上一抛,一刹那间,扶罗眼前就只有入目的红艳了。 时间停驻在这一刻,所有人都仰望着红幕落下之处,那里有一位美丽动人的女子,会身披嫁衣,走到她所爱之人身旁。 仅仅一眨眼的功夫,红幕撤去,众人看到的女子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女子的美丽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所有美丽的词汇在她面前都是远远不够的,那根本不是凡间的女子,那是只有聚集了天地灵气才能展现的风采。 同一时刻,平地炸起一声惊雷,这第一声雷一响,一发不可收拾,电光霹雳,火花四起,炸得天空像是放了一场盛世的花火,众人在火光里震颤。 眼前美得胆寒。 响得胆寒。 又怪得胆寒。 堂外胡搅蛮缠的一群女子四处哄散,钱老爷钱夫人再也无法安稳地坐在椅子上,钱笙捂着小五的耳朵把她护在怀里,四处奔逃的女子恼怒谩骂的声音在雷声间歇之时声声入耳,伴随着闪电在空中炸开,忽隐忽现: “天神发怒了!他们不会是犯了什么大罪吧?” “新婚当日天打五雷轰!我还真是闻所未闻!哪里来的妖精!这是要来祸害我们呐!” “果真长得越美越危险!男人女人都一样!祸害在哪里都是祸害!” “快跑吧!来这一趟算我们倒霉!什么都没捞着还□□被雷劈!真是活见鬼!回去指不定要被兰大人怎么教训!大家瞒着她出来!回去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我说大姐头!跑的出去再说吧!你等等我!” “后面的快点!别嗷嗷了!有色心没色胆!我们以前又不是没见过大阵仗!忘了我们的男人都是怎么死的了?!不要回头!往前跑就对了!” …… 很快,院子里乱糟糟的声音都消失了,她们来的时候毫无征兆,风风火火,走得时候更是雷霆万钧,急急忙忙。这一切好像一场闹剧,没有任何规章,没有任何程序,凡是遇见的都是其中的一员,大家没有任何联系,结束了,就还是茫茫人海中再无交集的陌生人。可是,在这场闹剧中,却有真正踩着现实的脚步,向前迈进的人。 夷衡望着头顶的天空神情平淡又安然,耳边滚滚惊雷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没有担忧,没有恐惧,像欣赏一幅绝妙的风景,伸出手来浅浅一笑,道:“罗儿你来,看多好看的烟火啊!上天也在给我们祝福呐!” 闪电的光芒下映出夷衡绝世的容颜,他天神的神采和风姿从第一眼见到他时,就刻在了她的眼底,从此世间再没有什么事物能和他相提并论。 扶罗望着他,一路跌跌撞撞,血泪交织走来的情景历历在目,夷衡,如果人的一生要走一千步,我九百九十九步都在追赶的路上,每前进一步都要打断骨头连着筋,承受着前一步带来的伤害,伤上加伤,夜以继日经受百般折磨,我渐渐开始模糊了自己的方向,走到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承受痛苦,正如习惯每天想你,念你,害怕你,担心你一样,你早已成为我生命的血液在我的身体里流淌,事到如今,你我性命相连,你死我便死。我不知,你到底想我怎么样,可你也应该相信了,你没有办法抽干我的血液从我的生命中全身而退,没关系,你想做什么便做,想说什么便说,我总是相信你的,因为我相信,只要我不后退,不管什么时候回头,第一眼映入眼睛里的,总是最初的绝世风华。 扶鸢在闪电的光芒下百感交集,扶罗,从前我站在你的身旁,夷衡君在你的身后,以后换我站在你的身后,夷衡君在你身旁,不管前方的路多苦多远,你只须坚定不移地向前,由我给你铺成血路,助你前进。 小鱼儿的眼眶也开始发热,揉了揉眼睛,回头瞥见堂上捂着耳朵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一众人,一时恼火,指着他们大骂道:“喂你们这些凡人!有我们在这儿,你们怕什么!好好睁大眼睛给我看清楚了!今天借了你们的地方,借了你们的良辰吉日,又刚好有你们一众人在此,这一切都是机缘!你们要么好好的给我们夷衡和扶罗做个见证,要么说,你们更愿意被天雷一道劈死吗?” 一众下人立刻哭天喊地求饶道:“诶呦!活神仙呐!饶命饶命啊!我们不想死!不要劈我!求求您不要劈我!” 话音未落刚好一道旱雷砸下来,磕头磕得声泪俱下,跪的最前面的男仆吓得一口气没喘过来,晕倒在地上。钱笙看到爹娘吓得脸色惨白,拉起小五跑到他们跟前,一家人你抱我我抱你牢牢抱在一起。钱笙的两个贴身丫鬟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礼堂,这时候小红招呼其余人抬着晕倒的男仆放到了一边角落里,众人七手八脚抢救他。小玉则大着胆子看了一眼莫鱼对夷衡喊道:“观公子!您和少爷好歹相识一场,我们这庙里供不下您这尊大佛,您就大发慈悲给我们一条活路吧!何苦如此强人所难,咄咄逼人呐!” 莫鱼一听这女子颠倒黑白是非不分,顿时来气了,捋起袖子上前骂道:“我说你这女娃没病吧?谁强人所难咄咄逼人了?好!好!就当我逼你了吧!可那是我逼的关夷衡什么事!有什么话你冲我来!你找他晦气算什么本事!” 小玉道:“我不知你们是什么东西!可你们不能仗势欺人!你们做的事老天可都看着呢!这天雷是谁引来的大家都有目共睹!这你们总不能否认吧!” 眼看莫鱼气得头上冒烟,扶鸢胳膊一横拦住暴走的他,上前道:“这位姑娘!做人都要讲良心的!你们家公子和小五姑娘能走到一起是拜谁所赐?虽说我们夷衡君……夷衡公子不携恩图报,可你们这般翻脸无情到底也不厚道吧!” 小玉丝毫不示弱道:“观公子的恩情我们自然记得,可若是一开始这就是一场骗局,那就另当别论了!我相信观公子本身非是坏人,但难免受了你们的唆使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本来我们每个人都好好的,可是你们这么一闹谁知道还会闹出什么事来!我们也只是保命罢了!” “保命”二字似乎触及到了扶鸢的痛处,她的一双水眸冷到要把四周的空气都冻住,冷冷哼了一声道:“保命?是啊!只是为了保命!你们知道保命,难道我们就不想保命?若非为了保命,我们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气氛冷滞下来,堂上寂静无声,若非天雷阵阵,勾起所有人的紧张和恐惧,引出堂上浓烈的吸气声,真要以为这是一片死地了! 此时,在闪电之下听闻一声呼唤,夷衡和扶罗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院子里,两人沐浴着闪电雷鸣双手交握,而夷衡则大笑着叫他们的名字:“扶鸢!小鱼儿!我观夷衡今日以天地为媒,一缕青丝为聘,娶凤尾扶罗为生命中唯一的妻子!你们就是我们的见证!” 扶鸢和小鱼儿内心震动,笑容很快在脸上绽开,转身便往门外跑,这时夷衡以一指断发,郑重地送到扶罗面前,明媚的眸子望着她道:“愿我如星君如月,但求青丝挽情丝,你愿意带着它,陪我直到生命尽头吗?” 扶罗的眼眶通红,泪如雨下,从他指间郑重地接过那一缕青丝,“我本将心向明月,幸得君心似我心。” 夷衡看着泪流满面的她,心绪难平,心道:罗儿,我把所有能给你的都给你了,包括认清了的这一颗心,也给了你了,希望还不算晚, 以后不管有没有我在你身边,我都希望你能和现在一样,满怀幸福和喜悦,快快乐乐地活下去,这是我最希望的,扶罗小心翼翼地走近他,抱着他,像是抱着一个易碎的梦。 天上雷声滚滚,这丝毫影响不到他们的心情,在这一刻,别说天打雷轰,即便是天塌地陷,山崩地裂,也阻挡不了两颗贴近彼此的心。 小鱼儿鼻头一酸,扑到扶鸢身上“哇”地一声哭出来,“扶鸢,他们终于在一起了!终于在一起了!” 扶鸢抱住他声音哽咽,“是啊!他们在一起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了!再也阻止不了了!” 好久好久夷衡抬眼,望见屋里一众瑟瑟缩缩的人对她道:“罗儿,我们还是早点离开这里吧,我带你回家。” 就在几人先后往外走时,钱笙忽然从屋里奔出来朝着他喊:“观公子!观公子其实我……其实我不是……我只是担心爹娘,担心家人而已,我是打心眼儿里感激你的!不管你是什么人!谢谢你!还有,恭喜你!” 夷衡握着扶罗的手朝身后挥了挥,就在快要消失在他视线里时,隐约听见被风吹散的三个字:“对不起。”他嘴角泛起苦笑,心道:生命总是宝贵的,你珍惜生命,又珍惜父母家人的生命,何错之有?你给我道歉,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自古忠孝难两全,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生命之重在此,得之失之奈何! 在他们出门后不久,整个山海城上空忽然彩云缭绕,各种姿态的云朵一片缠绕着一片,一朵连接着一朵,街上人来人往,满城沸腾,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干净的天空,如此艳丽的霞光,大家都说是神仙下凡了! 很快,天上真的出现一头从未见过的动物,样子威风凛凛,踏火焚风,像老虎,又像狮子,但又绝非此二物之一,隐隐的上面能看见几个人影,有男有女,在天空徘徊一圈之后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第97章 那日夷衡说带扶罗回家,没想到却是到了一处山水相依的小城内,小城虽比不上山海城富庶繁华,但此间民风淳朴,主人热情好客,一路几乎没有大道,多是些小街小巷,中间一条溪流绵延各处,大有书上说的“小桥流水人家”的画面感,而他们的房屋建筑也并不显恢宏,矮矮的角楼,到处是红墙白瓦,其间行来皆有人问好,让人只觉“宾至如归”。他们在一众式样中的一家院楼门前停下,夷衡告诉她,这就是他们的家了!那以后他们便在此处安身下来,日子过得平淡又安适。 说起夷衡的居处,在过去的不知多少个岁月里夷衡跟随女娃游历人间,走遍大江南北,踏遍了世间的每一片土地,他们一向随心所欲,走到哪里觉得喜欢了就会停下数日,这就需要一个可以安身的“家”。这么多个日子走来,不说他的“家”像天上的星星多得数不清,却也足以随随便便在一处就能找出他的足迹来。 那一日当他们推开那扇柴门,院子里那株不知长了多少年的紫荆树,花开得满天满地,还有长得没头深的叫不出名的花草,各种颜色的蝴蝶,嗡嗡叫的蜜蜂,那情景!真是什么词都形容不出!其实也没得心思去形容了,早一眼就看傻了!说也真是奇了,他们停下来没一会儿,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小动物,大动物,中动物全都疯了一样的朝着他们院里涌来,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过来的一样!能飞的都盘旋在院子上空,能跑的都朝着他们身上猛扑,引得左邻右舍路过的行人都驻足围观。 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些东西冲的只是一个人,扶罗他们根本就是被殃及的“池鱼”罢了! 话说这次回“家”,他们用了足足一个月才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勉强看得过去,其间的“呜哩哇啦”“鸡飞狗跳”不足为外人道也! 转眼年关已至,这日吃了早饭,夷衡就拉着小鱼儿在院子里放了张桌子,摆了笔墨纸砚,非说要给他画像,贴在门上讨个好彩头,至于他说得这个“画像”,自然不是现在这个“孩子”的模样,而是他的本体——麒麟神兽。 小鱼儿从来没画过像,趁着新鲜劲儿一口答应,摇身一变那威风凛凛的模样全出来了,头上的金色毛发无风自动,金色鳞片在阳光下闪的人睁不开眼睛,趾高气昂地在夷衡面前走来走去,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摆尾,上窜下跳,还不忘问他,“夷衡你看我这个样子威武吗?还是这样更威武!哪个样子好,你倒是说说啊!” 夷衡咬着笔杆笑,“哪样都好!你别乱动,要不你趴着好了,只要在我视线之内静止,我看得眼都晕了!” 麒麟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咆哮,“你让我趴着?趴着怎么能展现我威武不凡的气质!你到底能不能欣赏什么叫‘威武’!” 夷衡继续拿笔杆敲着脑袋笑,“好好好!我不懂你懂行了吧!那拜托麒麟大人,您选一个威武的姿势让我参详参详,可以吗?” 麒麟一听十分受用,前脚一伸,一下子跳到了夷衡对面的紫荆花树上,三下两下又爬到最高处的一根树枝上,张牙舞爪道:“画吧!” 夷衡看着他站的那根树枝,惊了一下招手道:“你快下来!上面站不得!” 麒麟大祸临头而不知,依旧嬉笑道:“怎么?是不是嫉妒我威武健壮的身姿自愧不如了?没关系!毕竟您是娇滴滴的夷衡君嘛!没人笑话您的!” 话音未落,便听“嘎吱”一声,麒麟心里一突,这才意识到什么事,小心翼翼问道:“夷衡,该不会……”“噼啪”又一声,麒麟神兽从上空遥遥坠落,到底下径直砸到了树下放着的竹架上,上面晾晒着一箩筐一箩筐新采的药材,都是扶罗扶鸢按照功效分门别类精心挑选好的,被他这么一搅和,全乱得不成样子。 小鱼儿摔得四仰八叉,对面的柴门里有人腾地站起身从窗口看过来,看到满地狼藉,一双媚眼里漾起一弯笑意。 “小鱼儿,你过来。”温柔的嗓音像是六月檐下的风铃,戳得人心头发颤。 小鱼儿战战兢兢,“不是我!我不是!是夷衡!啊!夷衡救命啊!”说着携着风直扑夷衡,把他撞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扶罗气势汹汹从屋里走出来,踩着满地“残尸碎屑”走到夷衡身前,一把揪住他的麒麟耳朵,用力一扯咬牙道:“你还敢跑!还敢扑!还敢喊救命!你压着他了!快给我下来!” 小鱼儿一个激灵闪身下来,远远跳到一边,道:“真的不是我!” 扶罗扶着夷衡起来,甩开袖子就去追他,狠狠道:“我今日非饶你不过!你知道从认识这些药材,到搞清楚它们的功效,再到精心挑选归类我花了多少心思吗?结果你给我一爪子扑得全白忙活了!好好的成日家非守在这里干什么!你不是喜欢吃喜欢玩吗?外面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怎么不去!” 小鱼儿满院子扑腾,逃得那叫一个狼狈,还边逃边喊,“噢我知道了!原来你在公报私仇!只许你守在这里不许我守在这里!这是什么道理?扶鸢你来评评理!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无理取闹!” 扶鸢从对面屋子望出来,举双手投降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家里个个都是主子爷!天天上房揭瓦,动辄拆房,我就是个聋子瞎子,全听不见,看不见,我继续干我的活,您们随意!” 扶罗追得正起劲儿一耳朵把这话全听了去,一时憋得通红了脸,该说是“一物降一物”还是“报应不爽”?扶鸢这才叫真正的不动一招一式,却杀得你毫无招架之力。 夷衡站着直笑。 扶罗回头一瞧十分不爽,指着他埋怨,“你还笑!都是你害的。” 夷衡抗议道,“怎么是我害的?你们吵架,还是我逼着你们吵不成?” 扶罗“噔噔噔”跑过来,掐着腰本想教育他,可两人的身高差距实在无法给她足够的气势,于是便把他推到台阶下,她自己站在台阶上,这下便如愿以偿可以俯视他,指着他的眉头教育道:“你自己说,这次的祸根是不是你!是不是因为你?没事儿给他画什么像!你还没给我画过呢!还有!你看看你是什么样子!成日家不能出来见人!一出门就搞得像是“招亲大会”,上山采个药搞得满山上下鸡犬不宁!在家里也不让人放心!什么猫儿狗儿雀儿通通都撞上来!长成这样一张脸!怎么难为它们不来挠你!看看我们家门上贴的是什么!‘方圆三丈之内勿入!此地有毒!擅闯中毒概不负责!’你还想贴字贴画!哪里还有地方给你贴!” 扶鸢手里捻着草药,在窗口接腔道:“欸?扶罗此言差矣!并非夷衡君长得好那些小东西才来亲近,要说长得好,你这一张脸也足够哄人的,可怎么没有一只喜欢往你身边凑的?” 扶罗不以为意道:“哼它们敢!我喜欢他们往跟前凑吗?敢来一只我打一只!何况我身上的毒岂是他们能接近得的!” 扶鸢道:“这就是了!是气息不同,你练‘芳魁’需以毒养之,身上毒气甚重,让人敬而远之;而夷衡君的语知灵力精纯清透,给人如沐春风之感,不管是谁都愿意亲近他的。” 小鱼儿此时已恢复孩童之身,坐在房顶上连连点头,“对极对极!这就叫‘个人魅力’!不是你在头顶扯出这么个结界便能挡得住的,你看该来的不还是照样来么?” 扶罗气得直跺脚,“小鱼儿!你敢下来我早晚毒死你!夷衡!你们家猫儿你到底管不管!” 夷衡怕她摔下来扶着她的腰连拍带哄道:“好啦好啦!你搞得如此兴师动众,家里封的严丝合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在坐牢,他心里怎么会不憋屈?” 扶罗嘟着嘴道:“我这还不是为你着想吗?那些东西总是阴魂不散来烦你,弄得左邻右舍人心惶惶就很好吗?再说了,我又不是不让他出去,他爱去哪里去哪里,谁又管着他了?谁让他偏偏就爱守着你!自作自受,该!” 夷衡终是叹了口气,道:“唉!你对你都对!随你吧!” 扶罗这下气顺了,一高兴就想找百种办法折磨莫鱼,指指地上瘫倒一片的架子和一地狼藉道:“小鱼儿!这是你干的好事你自己来收拾,夷衡想要写什么画什么就交给我来吧,先说好,如果再不好好干活晚上可没你的饭吃!” 小鱼儿气得头发都炸起来,跺脚道:“你简直是魔鬼!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毒蝎女!夷衡!她欺负我!” 夷衡完全没有一点同情心,挥挥袖子不满道,“欸小鱼儿,我还没画完呢你赶紧变回去!还有你,好好站在这,拿着这个帮我磨墨,以前我和女娃每到年末都会写一些吉利话贴在门上,窗户上,人界家家户户也都有这个风俗,既有辞旧迎新之意也有祈福保平安的意思,以前在彩石镇时大家也都有贴,只不过那时你们贪玩都不肯好好做,但是今年不一样,你们最好给我安分一点!”因为我想和你们一起做这件事情,错过这一次我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总而言之也都乖乖照做了,倒是扶鸢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招呼莫鱼道:“小鱼儿,人呐得学会看清现实,有人借着名头想要靠近某人一点点,有人被偏爱得有恃无恐胆大包天,像咱们呐,就要独自背负一切笑着活下去,好好干活吧!不管怎么样也要赚钱养家啊!” 一通话说得某人脸上火辣辣的,偏偏扶□□活不专心,手虽然忙着目光全在某人脸上,看得久了,也看出问题来,狐疑道:“夷衡你的脸怎么红得这么厉害?不会生病了吧?哎呀好烫!怎么办怎么办?夷衡你没事吧!” 夷衡把她的爪子拿下来,恼羞成怒道:“我有什么事!给我老实一点!不要一直看着我!好好看砚台!看看看,墨都洒出来了啦!” “哎呀!”扶罗手忙脚乱去抢救被染黑的纸张,谁曾想另一只手还拿着石墨,结果滴得到处都是,要不是夷衡闪得快,指不定要被祸害成什么样,一边护着好不容易抢救下来的麒麟神兽像,一边从她手中夺过石墨道:“站住不要动!我是要你帮忙,不是要你帮倒忙!看你成了什么样子啦花脸猫!哈哈哈~” 扶罗举着双手当木头人,一脸委屈道“你还笑!快点帮我收拾好了啦!桌子先收拾下,把你的宝贝麒麟像放上去,转一转身给我看看。” 夷衡听话地转了转身,扶罗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快快快帮我弄干净!小鱼儿你再笑,小心待会儿我拔光你的猫尾巴!” 莫鱼看到扶罗的凄惨样早已笑得满地打滚,扶鸢看两人忙得乱七八糟,也凑在一旁说风凉话,朗朗诵诗曰:“你就是倾国倾城的貌,我就是多愁多病的身。”“我踏遍人间千山万水,也抵不过眼前人间绝色。” 夷衡:…… 扶罗:…… 莫鱼在地上翻起身来抬头问道:“扶鸢这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说。” 夷衡连忙咳了一声道:“小孩子多什么事!不该问的别问!去去去!去收拾你弄的烂摊子!” 夷衡回头打量眼前脏兮兮的花脸猫,勾起嘴角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扶罗赶忙躲开道:“别乱摸,脏!”夷衡继续拉她黑乎乎的一双手,扶罗吓得直往后躲,“说了脏!”夷衡笑笑,灵光在二人指间闪动,很快那双手又变得白皙皙光溜溜的了,脸也还是如花似玉。 扶罗张开手看了好一会儿,欢欢喜喜地扑到他的身上,像猫一样蹭着叫他,“夷衡夷衡夷衡!我的宝贝夷衡!”夷衡抱着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靥,宛如风乍起吹皱的一汪春水,满腹的温柔眷恋,扶鸢在窗下望着那两人,眼中也变得晶莹起来,白蒙蒙一片。 夷衡抬起头来,“扶鸢你现在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还会打趣我?你不会是成心打击报复我吧?” 扶鸢眨眨眼,“我报复您什么?” 夷衡笑道:“抢走了你的最爱啊!” 扶鸢:…… “不过你放心,你们的时光我总也夺不走的。”他抬手,指间再次灵光乍现,扶鸢从窗口一跃而起远远地从天上飞来,扶罗也被他轻轻送上天去,两人在猝不及防之间下意识向对方张开手臂,像羽毛一样从空中慢慢地落下来。 落至地面,夷衡的一幅字也已完成,长袖一挥道:“走!我们到门口贴字画去!小鱼儿你也来!” 上联:人生代代无穷已 下联:江月年年只相似 横批:岁岁如故 夷衡背着扶罗将横批贴完,几人站在门口欣赏他们的杰作。 扶鸢念道:“人生代代无穷已” 小鱼儿接着念:“江月年年只相似” 扶罗兴奋念横批:“岁岁如故” 忽然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头上用红绳包着团子似的小辫子,怀中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兔子身上一根杂毛也没有,她站在身后软绵绵地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扶罗转过头来看见这个奶娃娃便笑了,认真道:“这个呢,就是说,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不管有多少人出生,有多少人死亡,你在我眼中一直都是第一眼看到的最美丽的样子,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贝。” 小女孩摸着小兔子点点头,道:“哦!我知道了!美人姐姐是美人哥哥的宝贝,美人哥哥也是美人姐姐的宝贝,就好像小兔子是我的宝贝一样!” 扶罗一愣笑了笑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呢?这里也还有另一位美人姐姐和帅气的小哥哥哦!” 小女孩儿仰着头天真道:“因为美人哥哥背着美人姐姐啊!他都没有背蓝衣的美人姐姐,也没有背小哥哥,最喜欢的才会想要背背抱抱举高高,我最喜欢小兔子了,所以才会想要每天都抱着它呀!” 扶罗:…… 扶鸢:…… 莫鱼:…… 第98章 几人忙了一整日,直到太阳下山才把院子里能挂的地方都挂满了字帖,像是“长命百岁”“长长久久”“每天快快乐乐”“吃遍天下玩遍天下”“吉祥如意”“情谊地久天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有夷衡写的,有扶罗写的,有莫鱼写的,也有扶鸢写的。扶罗想出的鬼主意,把这些字条挂在铃铛上,把铃铛挂在树上、屋檐下、窗户上、房梁上,风一吹,丁零当啷,脆响一片。 终于累得满头大汗坐在屋檐下,莫鱼仰头看着眼前连成一片的通红的火焰,大发感慨道:“你们说,这么多的愿望真的都能实现吗?” 扶鸢说:“想不到我们每一个都这么贪心,想要的总是越来越多,要是都能实现就好了!” 扶罗吹着风心情格外的好,道:“老天爷要是有这么宽容大度我们何至于如此辛苦!这时候就想着做凡人真是好啊!最起码有神仙可以帮忙,可是如果神仙需要帮忙的话应该找谁呢?臭老天吗?” 莫鱼倒抽一口凉气,捂着她的嘴巴道:“嘘!小心被上面听到天打雷劈!虽然求着它的时候不管什么用,但是打人的时候它可是一点不含糊!你还是小声一点吧!” 夷衡站在满院子的“红云”下笑着回头,“罗儿,上天对每一个生灵都是公平的,你只怪它不回应你,怎么不问问自己有多少次去与它作对?” 扶罗哼了一声,道:“所以,你是要我像没用的凡人一样乖乖听话,然后祈求老天的庇护吗?我也倒是想呐!可宝贝你不是凡人嘛!” 夷衡咳了咳道:“你,你注意一点,这还有人在呢!” 扶鸢连忙摆手,道:“不用在意我!你们随意就好,反正我被淡化成背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小鱼儿,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就是如此哦!” 莫鱼恍然大悟一般点头道:“哦!我知道了!就是‘宝贝’什么的只当没听到呗,还有什么办法呐!” 夷衡强自淡定道:“那个什么,小鱼儿我们来点灯笼吧,扶鸢你们去准备些点心来,今晚我们在院子里赏月看星星好了!” 扶罗立刻站起来反对,“我不!我要点灯笼!小鱼儿,你和扶鸢去准备点心。” 莫鱼嘟着嘴道:“为什么?你怎么那么不讲理!夷衡都说了我俩去!” 扶鸢拉了他一把站起身就走,边走边语重心长道:“小鱼儿啊!做鱼不能太天真知道吗?你看看这里哪里还有你的位置?叫你去你以为真的是叫你吗?人家叫的全在眼里心里啦!”两人就这么吵吵闹闹走远了。 夷衡眼角笑意未散回过头看扶罗,牵住她的手道:“罗儿我们走吧,去点灯笼!” 扶罗与他十指交握,心满意足点头笑靥如花,“嗯。” 月上中天,四人在院中席地而坐,铃声叮当之处满溢着别样的温馨,玫瑰糕点的香气混合着茶香、酒香,飘荡在院子里,酒未入口人已醉了。 莫鱼:哇!我看到星星啦!在那里!旁边还有一颗,两颗,三颗……欸?怎么越来越多?快!夷衡快帮我数一数! 夷衡侧身而卧,一手撑头,另一手指着天上一颗亮闪闪的星星对莫鱼道:“你来!看到那一群中最亮的那颗星星没?那是织女星,离织女星不远的位置,在它的对面,那颗最亮的星是牛郎星,这是我以前和女娃数星星时一起取的名字。” 莫鱼在他身旁躺下来,忽然有些伤感道:“织女姐姐太可怜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等了那么多年,牛郎哥哥到底干什么去了?他真的忘记了织女姐姐,不记得他们的约定了吗?如果牛郎哥哥一直想不起来,织女姐姐岂不是要一直等下去?他们真的再也无法相见了吗?” 夷衡道:“当年织女与牛郎被迫分开,牛郎转入轮回,本来入了轮回就会忘记所有前尘之事,可是天女在他轮回之时给他服下了‘浮生三世,黄粱一梦’,服下此丹者要么回想起前世之事,要么永远将前世忘得一干二净,我以前在三千界看过他们的命星,织女和牛郎他们缘分未尽,只是需要漫长的等待,我看最近他们命星有异也许离重逢不远了!” 莫鱼惊喜道:“真的吗?扶罗扶鸢你们听到了吗?织女姐姐就快要和牛郎团聚了!织女姐姐真的就要完成心愿了!” 扶罗扶鸢激动的抱在一起欢呼,“我听到了听到了!这是我下界以来听到的最好听的消息了!今日我们要好好庆祝庆祝不醉不归!” 扶鸢立刻斟了满满四碗酒,分别推到他们面前道:“这下总不算辜负了这仙人醉!夷衡君这酒能喝吗?” 扶罗根本不等他搭腔,一口干了面前的一碗咂了咂嘴道:“他不能喝,这酒劲儿大,会干扰他的灵力,到时更不好控制,这碗我替他喝了!” 然后又满上一碗鲤点红珊递给他道:“你喝这个,我们一起举杯为织女庆祝!干杯!”三人喝酒,一人喝茶,共同为朋友碰杯。 “干杯!” “干杯!” “干杯!” “干杯!” 酒过三巡,几人都醉得人事不省,扶罗趴在夷衡身上迷迷糊糊,手脚不安生,“夷衡……宝贝,给我抱一下,给我亲一下吧!” 夷衡被她八爪鱼一样缠得手脚动弹不得,“罗儿,你先起来,我都要喘不过气来了,上天是专门派你来折磨我的吧?一天天地,净要人命!” …… 第二日日上三竿。 扶罗一觉醒来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翻了一圈,忽然觉得少了什么,心里一惊坐了起来,朝门外大喊:“夷衡!夷衡!……宝贝你去哪了?!” 半天没听到回话,她脸色一变,掀起被子就要下床,这时远远从门外传来对方的回应,“唉,我在这里!床头我打好了洗脸水,你先洗把脸,我把醒酒汤给那俩醉猫送过去就来!” 放下心来瘫倒在床上,忽然觉得身上哪哪都是痛的,头也痛,腰也痛,腿脚也痛!难受极了! 于是又喊:“宝贝你快来!我要死啦!见不到你我要痛死啦!” 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扶罗娇滴滴地伸出胳膊喊:“抱抱!快抱抱!” 夷衡端着醒酒汤进来,被她扑得差点洒了一地,赶紧先把碗放下去抱她,“不要闹了!乖乖的把汤喝了就不难受了。” 扶罗忽然抱着他的头,凑上去吻他的唇,又去吻他的眼睛鼻子额头,抱着他滚在床上。 夷衡被她压在床上一通乱啃也没有发脾气,只由着她小心护着她,等她发完疯滚到他怀里不动了才温声道:“一大早这是怎么了?快起床了!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外面吵得什么一样亏你们睡得着!把汤喝了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扶罗抱着他撒娇,“可是我不想动,我只想这么抱着你,一直一直抱着你。” 夷衡拍拍她,好声哄她道:“好啦好啦!我抱着你!一直抱着你!我抱你出去好不好?” 扶罗“吧嗒”又凑上去亲了他一下,这才懒懒地点了点头,“你可要一直抱着我,不要放手!”“好!我不放手!来,先把汤喝了。” 大街上。 夷衡一路背着扶罗走,莫鱼和扶鸢跟在身旁,街上人人喜气洋洋,见了面都互相寒暄问候,彼此说几句吉利话,小孩子们更像是开了笼的牲口撒了欢,看到新鲜的玩意儿就吵着大人买,很多小贩都趁机出来摆摊,这个时节正是大赚一笔的时候。 镇上很多人都认识他们,见了面都会向他们打招呼,“观小郎君新年好呀!吉祥如意!罗小娘子鸢小娘子越来越漂亮了!小莫鱼今天可开心了吧!” “婶子新年好呀!吉祥如意!” 一位好看的妇人带着两个穿戴一新的小哥俩,小的五六岁,大的七八岁,小的指着扶罗问阿娘,“阿娘阿娘!那个漂亮的小姐姐为什么还要小哥哥背?我都没有让哥哥背,也不让阿娘背。” 妇人被问得有些尴尬,连忙招呼老大带着弟弟到前面去,一边对还在身边的夷衡几人道:“小孩子小,不懂事!不要见怪呀!” 莫鱼在旁边小摊上取了一张鬼脸面具戴在头上,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道:“她怎么会见怪?她脸皮厚着呢!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婶子不要理她!” 扶鸢只好在后面付了钱,一边警告他,“小鱼儿我可告诉你,今天最多只给你这么多,花完了可没有了,你看着办吧!” 小鱼儿看着手里的几文钱不满道:“欸怎么只这么一点!再给我几文吧!” 扶罗还一个劲儿指着前面道:“宝贝宝贝我要那个!快给我买!” 夷衡此时十分需要找一个地缝钻进去,尴尬应付道:“一个个都被我惯坏了!婶子您随意!您随意!”赶紧往前走了。 走得直到再看不见人,才咬牙小声朝身后道:“罗儿!以后在外面不要这么叫我!” 扶鸢买了纸风车递给她,扶罗鼓着腮帮子吹着漫不经心问他,“欸?我怎么叫你了?”抬头看见前面篝火通红,大家又聚在一起载歌载舞,连忙拍着他催促,“宝贝宝贝!我们到前面去!”夷衡脑壳一疼有点走不动脚,可惜某人完全没领会到他的心情,心思早飞到前面去了,还不忘了撒娇,“快点快点呀!到前面去!” 原来这戏台是由城中大人集资搭建,由名叫“芳心馆”的教坊联名出演的,目的是与民同乐,为来年祈福。当他们挤到跟前时正有一位满脸喜庆的小哥出来报幕,道:“接下来由芳心丽人为大家带来舞蹈《踏春行》,恭祝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喜迎新春,来年万寿大吉!” 人群掌声雷动,随着奏乐声起,袅袅婷婷的佳丽至幕后翩跹而来,她们粉面桃花,腰似韧柳,足若点水,踏春而行,一颦一笑皆有无限生气,动人心弦,在歌声近半时有舞女将手中花枝抛掷而出,显然是送于人群各位,人群立刻骚动起来,争着去抢那桃枝。夷衡背着扶罗被人群推来搡去,远远地落在后边,莫鱼丢下他们自己往前挤得起劲儿,扶鸢在他身后不远隔着人群提醒他“当心点”。 忽然,只见一簇花枝越过人群高高地飞起来,直冲着人群身后砸去,那花枝径直飞到扶罗面前,她抬手接到手里一脸茫然无错。扔桃枝的舞女盈盈而立,笑唱道:“桃花夭夭,灼灼其华。妾以桃枝赠眷侣,在地共为连理枝!” 扶罗一愣喜笑颜开,举着桃枝高喊道:“谢姐姐好意!我代夫君谢过姐姐!” 夷衡却偏头不解道:“她怎知我二人是眷侣而不是兄妹亦或是其他关系呢?莫非我脑门子上写着‘伉俪情深’四字?让人一瞧便知。” 扶罗附在他耳边笑道:“不!是我脑门子上写着‘伉俪情深’!夫君我想吃糖人糖包冰糖葫芦!”夷衡道:“怎么全是糖?” 扶罗“吧唧”亲了他一口道:“和夫君在一起每天都要甜甜蜜蜜!我要泡在糖罐里!” 夷衡背着她跑起来笑道:“好!把你浸在糖罐里!睡里梦里都在糖罐里!” 傍晚十分,夷衡独坐在罕无人至的凉亭里,扶罗三人在凉亭前买烟火。莫鱼一边挑拣着烟火一边嘟囔道:“夷衡怎么忽然想要跑到这孤零零的角落里来了?我们去前面放河灯不好吗?那里那么热闹。” 扶鸢十分恨铁不成钢,摇摇头不想理他,一边小声对扶罗道:“他的灵力又开始控制不住外露了,我看还是早些联系七玄君他们吧。”扶罗不说话,抬头朝着亭子望过去,夷衡从亭子里对着她微笑。 忽然,一个小孩子从亭旁阴影中蹿出来,直上凉亭跑去,一边跑一边叫着“糖糖!糖糖!不要调皮!我们跑得太远,爹娘会着急的!” 扶罗等时脸色大变,朝前大叫一声:“小朵!不要动!停下!停下来!” 扶鸢吓得脸色惨白,手中的烟花散落一地,莫鱼不知什么时候已点上了一把,烟花在手中呲呲啦啦,炸成绚丽的“火树银花”。 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亭中那两道身影,此时,亭子四周都是人山人海,夷衡根本避无可避,悲剧只能在意料中来临。 不知所以的小女孩儿朝着亭中撞上去,而那亭子此时就是一个□□桶,四处流溢的灵力连夷衡也控制不住,小女孩接近他的那一刻,夷衡的眼中是死一般的寂然。他耳边那声惊喜的“美人哥哥”,好像恶魔的呢喃在脑海中回响,还有同样撞上的小白兔,短短一瞬间,两条生命就这么在他眼前流逝。 此时,人们还在欢声笑语,在这样喜庆的节日里,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那一片寂静的角落里,发生了怎样一件凄惨沉痛的事。 夷衡望着脚下血淋淋的生命,忽然想放声大笑,这是他所谓的“大道”上的最后一道业障了吧! 在仅存的时间里,他牢牢地锁着前方那袭红衣,目光交缠难舍,不知是从何时他开始想要停留在世间的,明明他才刚刚得到幸福,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如此。他眼角的笑温柔而又迷离,没有人比他对“死”更加熟悉,他死了一次又一次,可是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难过,这般心殇。 “罗儿,我真想不到,在生命的最后,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你,说好抱着你不放手的,对不起。” “罗儿,忘了这一切吧,我们缘分已尽,万事不可强求,大椿交给你,你戴着它,我会安心一些。” 他的身体四周飘溢着蓝紫色灵光,光芒很美,可是那不停逝去的却是他的生命,大椿带着他生命的灵光飞出来,变成一支金色凤钗插入她的发间,他笑了,拿出星云扣放在嘴边,吹出一段旋律,星罗棋布的天空忽然飘起雪来,天然的洁白一朵一朵地从星空深处落下来,悲伤的故事好像在这洁白里也能得到安宁。 “你说你喜欢雪花,这一片雪色送给你,美丽的事物终有一刻会消散,悲伤的情绪也终有一日会淡忘,不要伤心,虽然只有一刻的美丽,但那美丽也能成为永恒,因为你永远也不会忘记。” “多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夷衡!——” …… 三个人朝着前方全力飞奔,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超越他生命流失的速度,那个人就这样在他们眼前消失了,扶罗颓然跪倒在地,有什么东西从她胸前发出光来,她把一个小荷包从贴身之处取出来,里面放着夷衡的一缕青丝,君寄青丝表情丝,她付诸一生所求的东西,放在心尖上珍而重之的宝贝,像琉璃般美好而易碎,从此这世上,那个叫观夷衡的人再也不见了…… 大雪连绵百里,天地茫茫无尽处。 那一刻,人间重现彩晖十柱。 穿透彩云的金色光芒包容着世间万物。 人们沐浴在这满天洁白的金色光芒下,每一个人都是温柔而幸福的。 人界,妖界,魔界,鬼界,仙界,神界。 天地间的各个角落都被这光芒渗透。 有些人意识到了什么。 神色是庄重而肃穆的。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一切也来到了新的起点。 小女孩儿和小兔子醒来时,看到的是美人姐姐手捧着一只木偶人傻子似的跪在地上,眼里流下的全是红色的眼泪。 蓝衣姐姐和小哥哥站在她的身旁,像雕像一样一言不发,沉默得可怕。 很快,她的爹娘找到了她,看到三个人的样子顿时吓住了,抱起女儿飞也似的跑了出去,漫漫长夜终于来临。 第99章 妖界。 兰亭卧。 和魔界的“雪洞”鬼界的“雨厅”不同,妖界别有一番生机和趣味,那里就是一个百花百草园,到处是草木芬芳,花气弥漫,置身于此,如入大梦幻境。那日人界小城凉亭中发生的一切,三个人都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泠王媚姬忽然出现,说是受人之托带他们回妖界,于是,他们便来到了这里。 扶罗自从来到这里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每日捧着那只木偶人发呆,好像对周遭的一切都没有反应,扶鸢莫鱼也没有好到哪里,每次不是陪着扶罗发呆,就是一个人跑到角落里排遣忧愁,好不容易有那么一两个人可以说说心里话,一开口就是泪水决堤,到现在为止,紫荆姑娘来过,鸿儿来过,就连长幽也来了。 鸿儿一直以来对夷衡就有莫名的崇拜之情,听说夷衡君魂归天际,怎么可能无动于衷?长幽找来更是意料之中,紫荆因为没有女娃的记忆,对夷衡总有一份不可靠近的距离,但是因为冰心石的缘故,她不可抗拒心中的那份思念和担忧,最终还是找了来。 说起他们找来这里可谓是费尽千辛万苦,那个时候,三人看到异象知道那是夷衡君魂归天际之兆,可是他们都无法探知夷衡君行踪,没有办法只能上昆仑山找七玄君,他们去找了七玄君,七玄君就告诉他们来妖界,有个人需要他们看一看,至于七玄君自己为什么没有过来,想也知道天上现在是个什么景致,他也是有心无力分身乏术吧? 扶鸢在妖界看到突然前来的紫荆姑娘,不知怎么再也忍不住了,也许是“爱屋及乌”,虽然紫荆姑娘并没有女娃娘娘的记忆,可她的确长得和女娃娘娘一样,连名字也是一样,扶鸢听七玄君提起过,因为女娃娘娘最喜紫荆花,天上的一些小神仙私底下都称她为“紫荆娘娘”,扶鸢知道在夷衡君心中,紫荆姑娘就是紫荆娘娘以着另一种形态活在这世上,见着了他最亲近之人,扶鸢不由得百感交集,想着如果紫荆娘娘真的活着,她一定不会让夷衡君就这样消失的吧! 扶鸢细细诉说夷衡君与他们在人间发生的一切,鸿儿和长幽就在一边默默地听着,随着她的讲述,紫荆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起来,鸿儿也在她的故事中,一会儿开心,一会儿难过。 “我想起来了……以前,我和他,不,是紫荆娘娘和他也做过同样的事。”她是这么告诉他们的。 紫荆想起的越来越多,脑海中一幅幅画面相继涌来,在昆仑山上的日日月月,在人间游历的年年岁岁,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自己经历过的一样,对啊,紫荆石一直都戴在紫荆娘娘的手上,紫荆娘娘经历过的,同样也是她经历过的,远远看见扶罗手中的那只木偶人,以前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栩栩如生,她伤心不已几乎要昏死过去,好不容易想起从前的事情,没想到眼前却是这样的光景?小夷衡,你为何就不能等一等我,等一等她?她还有好多话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她本来以为,你可以好好地活在天地间,眼看六界荣誉与共,天下繁华。她想让你替她看着这天地,可是如今你也不在了…… 又看到这个留下来的可怜的姑娘,心中更觉悲凉,不禁道:一个千疮百孔九死不悔;一个铁石心肠不改初衷,为了爱,想要爱,与天斗得玉石俱焚,这结果,究竟是赢是输?夷衡,你应该是不甘心的吧?你当然知道,留下来的才是最苦到肠子里的,所以,这就是你为之的努力,这就是你的答案吗?将“观夷衡”从“凤尾扶罗”的命里抽离。 他们所有的对话都回避了扶罗的,在谈话一开始,他们便在扶罗的四周设置了结界,现在他们没人敢在扶罗面前讲“夷衡”两个字,夷衡之前托付给媚姬的事,就是让她用迷魂香将“夷衡”从她脑海里消除。忘记一个人很难,但是如果将她的记忆打乱重组,抹去一个人的存在,这对媚姬来说,还是可以做到的事。 媚姬每天都会来兰亭卧,在她身边待两个时辰。想要进入她的心境,改动她的记忆,必须在她不加设防的时候。所以,在最开始的那段日子里,是扶罗心志最脆弱的时候,也是她进入心境最好的机会。 媚姬本以为这件事很快就可以完成,没有想到会一直拖到十年之久。越接触她的记忆,她越能感觉到,那个人在她心里是深深扎了根的,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生命。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些记忆,她每次只要轻轻一碰,都足以绞得她五脏六腑心胆俱裂,只是将这些记忆稍加篡改,便如此之难,她想象不到,如果真的全部将它们打散,怕是只有杀掉她才能做到吧! 这十年间紫荆和鸿儿都住在这里,每天紫荆都会讲一些她和夷衡以前在人间遇到的事情,扶鸢和小鱼儿也会告诉他们和夷衡一起的事情。长幽在人界服侍“爹娘”养老送终,替武儿尽完为人子的义务后便再也没有回去,每天和他们在一起,当然在媚姬不在的时候,他们也会在扶罗跟前聊天,而且有意无意地反复提起“夜阑”的名字。他们心里都很清楚,等夜阑回来以后,扶罗被埋藏的所有的情感都会逐渐被唤醒,且如数附加到他身上。如果扶罗见到他真的可以变回以前的扶罗,那么这样的结果也足以让人欢喜。 终于,这一天来临了。 夜阑在人间只活到三十多岁便撒手人寰,原因是过劳思虑成疾,药石无医。他闭眼的那一刻眼角是含着泪的,也许,他至始至终也未能放下心中的亏欠,没能等到小罗回来,也没能和武儿同生共死。那一日,石不藏和兰姨在海涯墓林一夜白发,就好像四五十岁的人一瞬间变成了七老八十。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也许,这就是他们那一辈人的宿命吧!只是剩下的种子,那些当初华先生种下的幼苗,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足以为在世之人提供一生的庇护。 夜阑归位,重回天庭。 七玄第一时间找到他,让他马上赶到妖界,有人等他救命。 此时,正是扶罗在此的第十年。 夜阑怀着满心疑惑来到妖界,一个人背对他站在入口处,好像等了很久很久。 即使只看背影夜阑也一眼认出了他,一颗焦躁不安的心在一瞬间平静下来。 “长幽!你在等我。” “是啊!等了很久很久。” “抱歉,我来晚了。” “不晚,反正我总能等到。” “还记得它吗?” 白衣胜雪,纤尘不染,墨玉般的眸子熠熠流光,长发泼墨,没有了当初看起来的柔美,却更加英气逼人,他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颗青石珠,散发着生机勃勃的紫色光芒。 夜阑心中一震,脑海中各种画面争相涌现,本来渐渐淡化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他全部都想起来了!原来他真的就是武儿!这石头是他当初拜托给鬼王交到武儿手中的,原来他什么都记得!他忽然仰面大笑,“一直都是你!我到底在等什么,到底在找什么啊?” 长幽拍拍他,“若是不好好经历一番痛彻心扉,又岂会有今天脱胎换骨灵力突飞猛进?如今你总归不用守着那扶桑树,堂堂上仙人,想去哪里还是可以去的吧?” 夜阑伸出手来,“长幽,以后再也没人可以束缚我们了,谢谢你,一直都在我身边。” 长幽握住他的手,狠狠拍了他一掌,道:“是啊!没有我,你小子一个人可哪里都去不了!”忽然将他的肩膀一搂,贴在他耳边小声耳语道:“不过嘛,下面的事情,我可没办法帮你,得你一个人来!走吧!” 夜阑被他揽着往前走,一边不安道:“什么我一个人来?去哪里啊!” 兰亭卧。 扶罗侧身躺在兰花藤床上,双眸紧闭,双手照 样紧攥着木偶人,神色平静安详。媚姬坐在床边,一手轻轻搭着她的手腕,同样闭着双目,只是光洁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一层汗珠,远远看去雪一样的晶莹。 长幽二人走进花厅时,扶鸢紫荆鸿儿和莫鱼都齐齐回过头来。莫鱼看到夜阑,高兴得猫一样从地上跳起来,扑过去挂在他身上。 扶鸢也起身走到他身边,背着那边看了看,小声笑起来,道:“你终于回来了!一切可还平安?” 夜阑看着不远处明显布了结界,一时弄不清眼下状况,只道,“还好,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扶罗怎么了?夷衡君呢?” 紫荆是第一次见到他,看到他的样子大吃一惊,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你们一再提起‘夜阑’!原来如此!倒是可以试试看。” 鸿儿之前在天庭曾见过他一次,那时感觉他虽与夷衡君十分相像,可气息上却有很大不同,可是如今再看,他连气息也与夷衡君格外接近了。 长幽拍拍他让他不要激动,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我慢慢告诉你,媚姬施法正在关键阶段,她有交代过,如果你来了,就到她们身边去,也许会有帮助也说不定,你去吧。” 夜阑一头雾水被他们推过去,他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不敢随便打扰,只好老老实实站在那里。睡着的人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眼睛动了一动,却是没有醒过来。 媚姬忽然勾起嘴角笑起来道:“快和她说话!她能感觉到你。” 夜阑只好道:“扶罗,我是夜阑,能听到我说话吗?” 扶罗果然有了反应,乌黑细密的睫毛簌簌地扇动了几下,终于慢慢张开,露出水汪汪的眸子。 看到他,她首先皱起了眉头,好像在极力回忆什么,同时媚姬抓着她手腕的力气加大,额头上的珠儿沿着精致的脸颊滑落下来,好像在跟什么做着激烈的斗争。 外面的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牢牢盯着里面的一举一动。他们意识到,这怕是到了最后的关头,成功与否就在这一念之间。 夜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只是出于担心弯下身来趴在她的床边,看着她道:“扶罗,扶罗?是我,不要害怕,放心,有我在呢。” 扶罗逐渐平静下来,朝他伸出手,低低地叫了一声“夜阑。” 媚姬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搽了搽额头的汗水,转身撤走了结界,对众人道:“放心吧!大功告成!我知道你们该有很多话想说,注意一点,我就不打扰了。”说罢忽然就这么消失了。 扶鸢莫鱼欣喜若狂,争着扑过去,扶鸢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红着眼睛道:“扶罗,你没事了吧?害我担心死了!” 小鱼儿整个儿压在她身上,又是哭又是笑道:“扶罗扶罗!你不会死了吧!你到底要把人吓死几次才行啊!以后不会再不理我吧?” 扶罗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挣扎着推开他道:“理你理你,我怎么会不理你!你先起来,我真的要被你压死了啦!”小鱼儿这才艰难地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冲她嘻嘻一笑。 扶罗坐起身来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到这么多人,笑道,“怎么你们都来了?我这是怎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么答话,长幽心思澄明,赶忙道:“你练功不甚,受了重伤,大家都以为你活不成了,后来想到你的功法该和泠王媚姬大人一脉相承,于是就带你来找他们帮忙,没想到真的把你救活了。” 扶罗揉揉脑袋,道:“哦,我的头很疼,怎么好像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的,我之前是在哪里来着?” 这下长幽可不敢冒然开口了,谁知道媚姬大人把她的记忆修改成什么样了?这要是一个说不好,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大洞,可得费神费力去填补,这活儿他可不敢乱接,只能抛给能接的人接了,于是道:“是啊,你之前在哪里来着?扶鸢一直和你在一起,你问扶鸢。” 扶鸢被他一个大难题推过来,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好接着往外推,道:“那个,那个,后来我不是有事离开了一会儿吗?小鱼儿一直在你身边来着,你问他。” 小鱼儿就是傻鱼一只,这时候更别提他能起多大作用了,不帮倒忙就不错了,扶鸢话一出口只觉糟糕,赶紧补救道:“那时夜阑也在呢,是他救的你,你问他。” 扶罗睁着眼睛盯着夜阑的脸使劲儿瞅,瞅了半天忽然想起什么道:“哦!我想起来了!那时我在扶桑树下雕木偶来着,你们看,像不像夜阑?” 众人长舒一口气,连连称是: 长幽:像!像极了! 扶鸢:嗯!对!就像活得似的。 小鱼儿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忙不迭地道:“是是是!你怎么雕得那么像?改天也教一教我吧!”紫荆和鸿儿也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点头。 扶罗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似的,看着这一群人一唱一和的着实古怪,低下头瞄着手中的木偶皱起了眉头,道:“夜阑穿过这样的衣服么?我怎么记不得了?” 扶鸢一听身上冒了一层冷汗,小鱼儿也吓得不敢说话,长幽盯着夜阑看了半晌,那人已经完全傻了,到底硬着头皮道:“穿过!怎么没穿过!他昨天还穿来着!每天都穿着那个青袍有时候也想换一换,是吧夜阑?” 夜阑傻傻地点头,“是是是!要不明天我还是换回来好了。” 扶罗忽然释然一笑,这是她在夷衡出事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非常自然地拉住他的手道:“不用。你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好了,只是我见惯了你穿青袍的样子,一时不适应罢了,没事。” 一转眼看见一直站着的紫荆姑娘,便埋怨扶鸢道:“扶鸢,你怎么让客人一直站着呢?快拿椅子过来!夜阑你也是,怎么能麻烦紫荆姑娘亲自跑一趟呢!亏魔君能放人。”扶鸢愣了一下,赶忙从一旁拿了藤凳过来,招呼她道:“紫荆姑娘请坐。” 紫荆十分聪明,见此便知她的记忆的确做了改动,今日她与夜阑是第一次见面,但她的话显然是认为他们相识已久的且关系非凡,莫非媚姬真的把与夷衡有关的所有事情都转移到了夜阑身上?她连忙招呼众人也坐,道:“扶罗不必见外,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这里的,而且和大家相处得十分要好,你昏睡了很长时间,大家都很担心你。” 扶罗扫到旁边的鸿儿,似乎有意冷落他,继续对紫荆道:“让大家担心了,我已经没事了,改日一定摆酒道谢!鸿儿能来我倒是有些意外,难道追夜阑都追到这里来了?” 鸿儿年纪虽轻,经历尚浅,但偶尔随父亲赴宴见客,也懂得几分察言观色,逢迎附会。此时从她的话里听出浓浓的不喜之意,并无任何不满,反而笑脸相迎道:“鸿儿早听莫鱼和扶鸢姐姐讲过扶罗姐姐和夜阑哥哥的故事,深深为之感动,希望扶罗姐姐和夜阑哥哥以后都能平平安安,顺心如意。” 人家软话笑脸都摆出来,这么诚心相待,这时候再要和他过不去,那才真的自打脸了。扶罗软了语气道:“谢谢鸿儿的祝福,我和夜阑心领了!对了,这个东西夜阑不需要了,我就代他还给你了,这次你便拿去吧。” 扶罗显然对别人送夜阑礼物一事十分“怀恨在心”,所以醋意大发,回头对夜阑道:“喏!我可是当着你的面还给他了,这个东西是你交给我的吧?既给我了,那便是我想要怎样就怎样,对吧?” 夜阑根本一头雾水,满脑袋都是疙瘩,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心道:“夷衡君!您到底留了个什么难题给我啊!”面上却道:“是是是,是我给你的,你想怎么就怎么,随你高兴。” 扶罗继续指着他的鼻子道:“下次你不能再收别人的礼物,只能收我的,听到了没?” 夜阑乖乖地点头,道:“是是是!绝对没有下次了!保证没有下次了!我发誓!” 扶罗这下终于喜笑颜开,也不管是什么场合,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乖啦。”说完才意识到众目睽睽,显然这话说得十分不合时宜,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把头埋在颈窝里再抬不起来了。 第100章 翌日,他们一起去向主人辞行。 有暗香盈袖。 一近门口,众人只觉异香扑面,眼前似有一层迷雾,脑子也开始不清晰,手脚发软,不受控制,心知此必与他们所习功法有关,于是都以灵力相抗。 莫鱼小声与扶鸢说话,“你觉不觉得,这里比我们上次来时香味更浓烈了?” 扶鸢深有所感,道:“嗯。看来二位大人的修为应是更上一层了吧!” 正前方,泠王高高斜卧于华丽的软榻上,膝上枕着一位体态妖娆的女子,面容看不清楚,但是媚姬无疑了。 泠王手中摆弄着什么东西,忽然传来翅膀的震动声,一群飞燕整齐列队从窗外飞进来,嘴里吊着各色各样的花枝,泠王一一接过来放在手边,它们又叽叽喳喳叫着飞远了。扶罗看见他手中的东西,虽然尚未完工,但是已有飞鸟的形态,心中感叹着:原来邪里邪气的妖泠王竟也有如此天真可爱的一面!真是大开眼界! 泠王手中的动作未停,打量了他们一眼,又低了头道:“你们如此整齐前来,想必是要走人了?想走便走吧,我就不送了。” 鸿儿早对泠王手中的东西起了兴趣,拉了拉身旁的紫荆姑娘,小声耳语道:“泠王做的东西是什么?看起来好好玩的样子,我也想要。” 紫荆姑娘笑了笑道:“别着急,回去后我也给你编一个。” 莫鱼在一旁听着了,当然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凑过来道:“还有我还有我!紫荆姐姐也给我编一个!” 紫荆赶紧竖起手指放在嘴边道:“嘘!小点声!你们乖乖的我才给做。”鸿儿和莫鱼立刻闭紧嘴巴,连连点头,“嗯嗯嗯。” 扶罗受了人家救命大恩,自然要好好道谢,虽然人家并不怎么稀罕,还是拱手拜道:“多谢泠王媚姬救命之恩!凤尾扶罗铭记在心!日后若有事用得着我,还请让我报答大恩!” 泠王忽然笑了起来,饶有趣味问道:“你能做什么?只要以后你不再惹事,就是所有人的福气了!”顿了一顿,又道:“况且,你也用不着谢我,这次你平安无事全是媚姬费心费力,可惜她还睡着,你也谢不了她了。” 扶罗眼神一动,道:“莫不是因为我才让她昏睡至此?扶罗真是无以为报!请受扶罗一拜!”说罢又俯身大拜。 泠王见此吃了一惊,扶罗感觉到这次他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格外的长,不过很快又听他道:“你起来吧!这一拜我且替她收了,以后也用不着你报答,回去带话给七玄君,告诉他总不算辜负所托。”忽然又一笑,道:“看来姑娘在这里待了太久,有人等不及了,紫荆姑娘也快离开吧!希望这段日子不会有所怠慢。” 紫荆侧耳似有什么感应一般,转身看向洞府外,又转过身道:“泠王客气了!紫荆这段时间过得很开心,多谢泠王容忍紫荆的任性,紫荆记在心里了!也多谢媚姬大人的盛情相待!紫荆告辞。”又对扶鸢道:“这段时间多谢你,多亏你才能让我找回最宝贵的东西,以后若是想找人聊天我随时欢迎!各位,紫荆告辞。” 鸿儿连忙道:“紫荆姐姐我跟你去!你刚答应我要给我编东西的!我跟父王说过了会再晚几天回去。” 扶鸢想了一想道:“好吧,你便跟我走吧,到时我送你回海涯龙宫,想是也不会有事。” 莫鱼正喊着要跟,转头看见扶罗,顿时偃了声,只耷拉着脑袋道:“以后,我会再去听你讲故事的。”紫荆拍了拍他的头,莫鱼的眼睛立刻红起来,那个人也常这样拍他的头的,“小鱼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打起精神来!”“夜阑,长幽,扶鸢,她就交给你们了,有事随时来找我,我先走了。”三人点了点头,一眨眼,她就带着鸿儿消失不见了。 几人也正要告辞,可是忽然身体一僵,扶鸢长幽夜阑都站住了,小鱼儿也站住了。 泠王:“媚姬嘱咐我有句话要转告给你们:第一,回去之后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夜阑,尤其是她记忆里所有有关夷衡君之事而夜阑没有参与到的。第二,切忌不要让她听到‘夷衡’二字,夜阑,现在你便是‘夷衡’,你千万记住了。第三,回去天界一定要做好准备,千万莫要天界那些不中用的饭桶漏馅坏事,言尽于此,好自为之!走吧!” 扶罗看他们忽然入了定一般,奇怪道:“你们怎么了?怎么不走啊?” 扶鸢回神道:“走走走!这就走!”回头看了一眼泠王,三人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齐道:“我们回家了。” 他们走后不久媚姬便醒来了。 她睁开眼睛的一刹那,眼角流出了泪水。 她紧紧抱着泠王道:“泠,我全看到了,他们的一切,所有的点点滴滴。还记得当初在天庭见到她的第一眼,她的那个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太浓烈,像火焰一般,当时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火是很危险的,容易伤了别人,更容易伤了自己。那日,夷衡君忽然登门,交代我们替他办件事,你还记得他颈上那道骇人的牙印吗?连手腕上也有,一开始我难以置信,可是我看到她的记忆,没想到,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他可是始神君呐!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始神君,竟然,竟然被如此伤害摧残!她简直胆大包天!可是,可是我竟然讨厌不起她来!她经历的那一切,她用的那份心,我想,没有人在看过那一切后置若罔闻,她爱他爱得毁天灭地,毁灭性的爱,他们的结局有可能完美吗?我竟从来没有这么热切地想要祈祷!” 天界。 凌霄宝殿。 扶罗一行奉命返回天界一齐参见天君,黄梵端坐于宝座之上,天女坐于右手,见他们一排并肩行来,显然君心大悦。 “好!你们能平安回来,吾心甚慰!前些日子灵灯异动,六界多受波及,过两日我天界欲举办洗尘大典,好将灵灯重新归位封印永保天下太平。长幽,你如今身属鬼界,叫你来也是因为此事,你与夜阑他们一向交好,经历此大难也该好好团聚团聚才是,我已往各处发往请帖,鬼王也在应邀之列,你便安心待在这里,不必回去了。” 长幽欣喜不已,赶紧下拜谢恩道:“多谢天君体恤厚爱,长幽感激涕零!必好好遵守规矩,决不给天君惹麻烦!” 夜阑也赶紧跪谢道:“多谢天君!夜阑有罪,知法犯法没有规矩!承蒙天君既往不咎,还能给我们一次机会!夜阑必谨记教诲!” 扶罗赶紧扶起他道:“你有什么错!明明是这什么破天规不好!不就是不小心闯进凌霄台碰了碰那宝贝灯,您就狠心罚我们下界,夜阑和长幽也是为了救我们才无辜遭受牵连,我若是知道那灯那么重要,怎么也不会碰的!现在灯也完好无损,我也受了罚,也算将功补过了吧!” 天女打量了她一眼,暗中忖度道:“哦?若你知道那灯如此重要当真绝不会碰?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好了!” 天君看了身边人一眼没说什么,只摆了摆手道:“你们回去一虚静里吧!七玄在等你们,至于芷薇殿那边,扶罗,扶鸢,你们明日再去报道吧!” 扶罗扶鸢这下高兴了,见好就收,一齐跪地大拜道:“多谢天君!多谢天女!” 莫鱼一看他们都跪下了,自己不跪也挺不好意思,便也跪下,有模有样道:“天君天女万事如意!恭喜发财!” 四人被他吓了一跳,不约而同疾言厉色道: “小鱼儿!你说什么!” “小鱼儿!你说什么!” “小鱼儿!你说什么!” “小鱼儿!你说什么!” 黄梵天女一怔,蓦地大笑起来,此后无话。 一虚静里。 一进入此间,入耳便有清脆的风铃声,熟悉的味道从风中飘来,扶罗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迈进那道玉石门。 扶罗朝前跑着,往后转身叫夜阑道:“夜阑!我们回家了!我们终于回家了!” 跑到菩提树下跳着和大树打招呼,喊着:“树儿!铃铛儿!我们回来了!” 跑到凤尾花圃旁和花儿打招呼,叫着:“姐妹们!我回来了!” 又一路跳到寒池旁,对着池子里一通乱舞,叫着喊着:“圆圆扁扁尖尖们!我们回来啦!快出来迎接我们啊!” 锦鲤们果真一跃而出,带起满天的晶莹水花,扶罗就张开手臂笑得花枝乱颤,“呜哦!哈哈!扶鸢!小鱼儿!你们快来啊!下雨啦!下雨啦!长幽!我代表一虚静里的大大小小,热烈欢迎你!” 扶罗完全放飞自我,而那几人一个比一个躲的远,叫着她: 夜阑:扶罗!不要玩啦!寒池的水冰寒彻骨!你会受不了的! 扶鸢:这丫头又疯了!你到底一天疯几次!快给我过来! 莫鱼:哇!好好玩喏!我也试试看! 长幽:难道这是你们一贯的欢迎仪式吗? 扶鸢终于跑过去把她拉出来,这时候她一身早已湿透,此时只缩着脖子一个劲儿打哆嗦,嘴里埋怨道:“夜阑!我湿透了啦!快快快!” 夜阑不解道:“快什么?” 扶罗瞪着眼睛道:“给我弄干呐!” 夜阑抬头看扶鸢,发言祭道:“这怎么办?她这个样子,我怎么知道怎么弄干?风灵术可以吗?” 扶鸢扶额,道:“你没有做过的事她怎么还记得?媚姬大人到底有没有改动过她的记忆?万一你做的和她记忆里的不一样,那岂不是要露馅?我只见过夷衡君替她挡下过寒池水,却没见过他真的有给她用灵力风干身体啊!” 长幽见两人的表情就知大事不妙,小鱼儿偏偏这时候来凑热闹,道:“夜阑也给我弄干吧!这水真的好凉好凉!” 夜阑言祭中气急直喊:“夷衡君到底在哪里啊?你们谁能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们几个吵吵闹闹在干什么?还不快进来!”耳边一声天籁之音终于救他们于危难, 七玄君站在廊下,和平常的温文尔雅不同,那表情简直要把人冻死,打量了他们一眼,似乎极力忍住了脾气,抬手一挥,小鱼儿和扶罗便又恢复了神清气爽,干干净净小帅哥小美人一个。“夜阑,长幽,你们进来!扶罗你们几个待在外面!没有吩咐,不准进来!” 流光殿内。 殿里除了七玄,还有寒溟、擎央、祉离都在,夜阑静静地听七玄君讲述完一切,只觉得天都快要塌了,他恍恍惚惚地坐在那里,不动不言,不哭不笑,好长好长的时间,他觉得世界好静好静,静得听不到一丝声响,除了天和地,就只有他。 “夜阑—夜阑—”有人在叫他。 他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嗯?什么事?” 长幽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吗?没事吧?” 夜阑伸出手来给他看,“你看,我的手在抖,我根本没有在动的,可是它自己在抖,长幽,你能想象得到吗?那个人会死,他怎么会死?别人谁都可以会死,他怎么可能会死!他死了,扶罗怎么办?!要我代替他?你们在开什么玩笑!不行!绝对不行!长幽,七玄君他们不清楚,难道我们还不清楚吗?扶罗对夷衡君是怎样的感情?那是烈火焚烧,百炼成刚的!方才你都看见了,我差一点,差一点就要露馅了!有些人越是什么痕迹都没有越是有迹可循,因为他早已刻在心上,不是吗?”长幽低了眉眼,沉默了,此时他竟一句话也无法反驳。 七玄道:“夜阑,我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事到如今无路可退了,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六界好不容易尽归太平,我不能让他的心血白费,功亏一篑!你暂且陪在她的身边,多多开导她,把她的情绪安稳下来,度过这个关键期,说不定以后她会慢慢接受的。” 擎央也道:“其实这个结果我们早有预料,虽然来得早了点,我们也要好好面对,既然这步棋是他开的局,那我就绝对相信他!夜阑,即便你不相信你自己,你也要相信他吧?” 祉离也跟着道:“这个凤尾扶罗,打从我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与众不同,她是一眼便能讨人喜欢的,可是让人喜欢到讨厌也只有她有这个本事!” 寒溟迟迟不说话,只远远躺在刻有紫荆花纹的玉白软榻上抬头看着屋梁,也不知在想什么。 屋外传来敲门声,听得出来人气息不稳,显得十分焦躁,一出声果然是扶罗,“七玄君,要我送茶进去么?夜阑他—没事吧?” 七玄几人默默看了他一眼,长幽也一副要说不说的样子,夜阑沉默片刻,长长吸了一口气对着门外道:“我很好,扶罗你不用担心。” 擎央祉离顿时落了心中大石,一放松下来,便垮了身子瘫在塌子上,七玄袖子一挥,将门打开了来,道:“进来吧。” 扶罗一抬头,看见屋里那阵仗,吓得手一抖,茶壶都跟着震了一震,扶鸢和莫鱼跟在她身后也立刻全身紧绷。 三人进了门来,扶罗恭恭敬敬地倒了四杯茶,一杯给了七玄,两杯给了擎央和祉离,另一杯拿去给了躺着的寒溟,在递给他的时候,大气也不敢出。 擎央和祉离有心逗她,看见她捧着杯子站在那里,寒溟却迟迟不接,便道:“凤尾扶罗,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怕我们啊!不过倒杯茶而已,你哆嗦个什么?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擎央也道:“你想站着当门神吗?奉茶要学会叫人,夷—夜阑没教过你吗?” 最不该出错的人差点出了错,一屋子顿时全是吸气声,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是众人此时此刻共同的心声。 扶罗听他方才分明不是在说夜阑,可不知为何改了口,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此时只听寒溟轻咳了一声,赶紧回过神来道:“寒溟君,喝茶。”那人才终于不耐烦地接了过去。 第101章 寒溟接了茶啜了一口,品了品没说什么,实在找不到数落她的地方,顺手在身后抽出一本书来,盯着上面烫金的“神仙志”三个大字,冷眼一瞟,道:“我记得这本册子是芷薇殿所出,专门给那些刚入界的低阶小仙用来熟悉天界人物图谱的,你整日玩物丧志,跟着,跟着夜阑东跑西窜,如今连个《神仙志》都还没看完?!”把书往地上一摔,不偏不倚狠狠砸在她的衣角,气息粗重又阴又冷,道:“滚去房间里将天界六十六宫八十一殿读熟背懂,否则不许踏出房门一步!扶鸢!夜阑!长幽!你们也去!教教她身为天界一员什么叫应当应为?让她有点自觉!” 几人大气不敢出,低着头踮着脚,以狂风扫落叶之势迅速消失在他眼前,莫鱼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动作慢了几分,就这么一眨眼便被寒溟抓住了小辫子道:“莫鱼!你站住!她们去背书,难道你也想背?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待着,哪也不许去!” 流光殿笼罩在一片暗黑的阴影里,院里风起,吹进殿来好像是可怜的孩童在耳边呜呜咽咽,甚是凄凉萧瑟。 擎央看莫鱼缩在寒溟身边瑟瑟发抖,叹了口气招呼他过来,瞪了一眼明显心情不善的某人道:“你不高兴,至于对他们撒气吗?你以为他们可会比你轻松半分?都是可怜的孩子,你好歹收敛收敛脾气。” 七玄也没心情去开解他们了,这几日他忙着应付天界上上下下,寒溟三人一向不插手这些事情,可这些日子却一直待在他身边,走了一个人,回来三个人,多少算是能给天界众人一些安慰。此时再没有别人,他们也没有谁再愿意说话,就这么躺的躺,坐的坐,一直静默着,思念远行人,送别远行人。 紫荆居。 四人围坐在案前紫荆花榻上。 案上七巧玲珑盏不停变换着七种颜色,照得屋子里一会儿天青,一会儿粉绿,一会儿珍珠白,一会儿蝴蝶兰,每个人身上也都是温柔可爱的颜色。 扶罗:寒溟君这是怎么了?比往日还可怕得厉害,好像要把我吃了似的!夜阑,我觉得他好像越来越不喜欢我了,下次他若是再一生气,把我赶出去可这么办呀? 夜阑:不会的,寒溟君虽然面上看着不近人情,可心里是最冷静,最重情义的,所以这一次他才这么生气。 扶罗:生气?他为什么生气? 夜阑:因为,因为他有一个亲人离开他了。 扶罗:亲人?什么亲人? 扶鸢:哎呀,现在不是亲人不亲人的问题,是背不背的会《神仙志》的问题。 扶罗一拍脑袋道:哎呀!对啊!糟糕糟糕糟糕!好不容易天君给我们放假,我原以为可以找织女姐姐玩的,这下哪也去不了了!寒溟君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重伤之人,我可是差点就死了的,他怎么可以这样不心疼我! 扶鸢笑得无奈,摇头:他怎么不心疼你,他若是不心疼你,就会像娥眉娥英大人那样,让你跪在石阶上背《神仙志》。 扶罗一想那画面就浑身哆嗦:我可不要!背一次就够了!死也不要第二次! 扶鸢抿嘴笑:说不定那样更好用呢!《十字天书》那么难背,你不也背完了吗? 扶罗立刻回嘴:是背完了!可是我的膝盖也快废了!要不是,要不是夜阑拿了莲藕叶来帮我敷伤,我真的疼也要疼死了。 忽然她又想起来什么道:夜阑,我早想问一问你,你与七玄君他们是如何相识的?为何能自由出入一虚静里?按照他们的规矩,你是无论如何不会被允许待在这里的吧? 这问题一出口便把他给难住了,长幽知道他不会说谎,见他结结巴巴急得额头都开始冒汗,赶紧帮他解围道:“这个嘛,说来话长,一万年前我和夜阑遭遇神仙劫,夜阑为躲避雷劫逃去下界,刚好被在下界游历的七玄君所救,在这里曾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七玄君对他颇为喜欢,所以便允许他可以自由出入这里。” 扶罗疑心地看了两人一眼,夜阑和长幽使劲儿点头,十分笃定,她只得点了点头,道:“好吧,暂且相信你们,毕竟长幽现在入了鬼界,大概也是那次神仙劫的缘故吧!可是,你们毕竟都出自仙界,这《神仙志》上应该有你们的记载才对啊,为什么我始终都找不到呢?” 夜阑微微松了口气道:“你想得太天真了,这《神仙志》上记载的是天界六十六宫八十一殿,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像我们这种明不上经转的小人物,怎么可能会有呢?” 扶罗顿时来气,一巴掌拍在香玉案上,道:“岂有此理!他们怎么能这样看不起人!堂堂天上之国,连这个容人之量都没有,我看也别自称天界众神众仙,干脆都叫地虫好了!” 扶鸢看她气得不行,忽然盯着她的手道:“你的手,不疼吗?” 扶罗反应过来顿时连连抽气,叫着夜阑道:“夜阑夜阑,手疼,快给我吹吹。” 夜阑顿时僵住,蓦地眼珠子一转拍拍长幽,从他身上取出玉箫白蝉来,递给她道:“这玉箫乃阴寒之物,你拿着它有冰寒镇痛之效,比我有用多了。” 扶罗用眼角瞥他,不满道:“夜阑,我总觉得你是不是在躲我啊?” 夜阑状作无意道:“有吗?你想多了,我为什么要躲你?” 扶罗又看了一眼扶鸢,眼神有些凌厉,问她,“扶鸢,他真的没有在躲我吗?” 扶鸢攥着手心道:“没有啊!还和以前一样,你多心了吧?” 长幽也强作镇定,抖着方才弄皱的衣角道:“我们还是背书吧,啊?背书。” 扶罗忽然接起玉箫白蝉,反手伸出去抵在长幽眉心,长幽感受到对面传来的冰冷杀气,一时怔住,不语。 夜阑见此,一手抓住通体溢满灵力的白蝉,一边眉尖蹙起对她道:“扶罗,你做什么?快放下白蝉!” 这时莫鱼刚好送茶进来,见此十分不解,问道:“你们,是在做游戏吗?书背完了?” 气氛终于被这一打岔松动下来,扶罗冷冷笑了一声道:“这么紧张做什么?只是和长幽开个玩笑嘛。” 扶罗收起白蝉抱在怀里,转头对小鱼儿笑道:“刚好我口渴了,小鱼儿,过来。” 小鱼儿迷迷糊糊走过去,放下茶盏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看起来怪怪的。” 扶罗扫了一眼四个一模一样的茶杯,脸色马上又凝固起来,一边努力压制自己问道:“小鱼儿,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为何不拿茶碗过来?”小鱼儿一顿,后知后觉,眉头鼻子皱成一团,眼睛一红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 扶罗一见他这模样,不知为何心里堵得透不过气来,怒气愈来愈盛,终于一掌拍在玉案上,吼道:“我问你为何不拿茶碗过来!” 莫鱼被她这一吓哇啦一嗓子哭出来,夜阑实在看不过去,站起身抱住小鱼儿道:“你吼他做什么?我们这里又没人需要茶碗。” 扶鸢一听这话就知要糟,立刻站起来道:“我去拿我去拿!都冷静一些,扶罗你看你的手,还要不要了?” 扶罗冷笑道:“扶鸢你听到了吗?这话是他说的,怎么会这样?是他变了,还是我真的忘记了什么?” 夜阑长幽这时终于反应过来,这段时间扶罗的记忆一直混乱着,他们一直倍加小心,因为此前泠王的特别交代,所以他们时时在一起,就是为了避免出错导致此局满盘皆输,可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避得了这个避不了那个,终究还是栽在了“一只茶碗”上。 七巧玲珑盏还在闪闪烁烁发着光,屋子里和一开始别无二致,这些光还是温柔又温馨,可是这里的人却已经慢慢地七零八落,他们的心,已经被一条又一条的裂纹占据,这样下去还可能补的回来吗? 殿外忽听一声高喝,“风雨雷电四仙拜见始神君!吾等奉天君之命,给各宫各殿清扫除尘,不知始神君可否方便让我们进院?” 七玄朝外应了一声,道“进来吧,要做什么,你们自去做吧,不必多礼。” 风雨雷电齐道:“是。” 很快,院中便传来窸窸窣窣的风声和雨声,又有细小的叮铃哐啷声,听到耳里,整个一虚静里好像多了几分生气。 扶罗心中乱糟糟的无从理清,无法再留在这里面对他们,心中一动,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一株凤尾花,就这么飞了出去。 屋里的人根本来不及阻拦,便听外面有谁叫道:“欸?这从哪里跑来的一株花,怎么飞到我风口袋子里去了!” 电母:“该不会是什么重要的灵物吧?你怎么整日都这么毛手毛脚的?这里的东西你还敢乱动?你小命不要了吧?!” 雷公:“那怎么办?要不要禀告始神君?” 雨师:“这点小事你敢去问吗?还是回去把东西拿出来,若真是紧要的东西,就再送回来不就好了?” “嗯,还是小雨聪明。” 忙了大半日,终于要告辞回去,临走时,七玄君竟然露了面,身后还跟了一众小的,大概都见过。七玄打量了四人一眼,最后盯在风伯的风口袋子上,温和有礼道:“辛苦四位仙家了,还请进来喝杯茶吧。” 一进来殿中四人显得略有些局促,打量了一下四周,没能见到意料中的那三人,反倒松了口气,七玄吩咐扶鸢倒茶,扶鸢在四人面前放了四个茶盏,手法娴熟地斟了四盏茶来,默默地退到七玄身后不语。七玄示意四人喝茶,四人连忙告罪,小啜了一口,嘴里回味了一会儿,才道:“果然还是那个味道,记得,记得七玄君是最喜这茶的。” 七玄但笑不语,电母咂摸出一点味道来,试探问他,“喝了七玄君的茶,不知七玄君是否还有别的事要交代?”其他三人立刻正襟危坐,听他训示。 七玄见他们如此,只是笑笑,道:“我无事,只是好久不见众仙家,恰逢你们今日来,便有心聚聚,趁此还想问问,我日前说的那些话,各位可否还记得,如今见此,我也放心了。” 四人均一愣,而后领会到什么,便道:“七玄君所言,小仙自当铭记在心,一刻也不敢忘。” 雨师自从看到对面站着的夜阑眼睛便早粘了上去,他对那个人,可以说是熟悉到连头发丝都不会看错,可是当看到夜阑,差一点真的以为是那个人回来了。早知扶桑神木使者夜阑与夷衡君很是相像,若不是真的亲眼见过,他真的不会相信,天地间竟真的有人与那人有所相似,而如今再见,这已经不能说是相似,而是真的达到以假乱真的了! 电母看那人实在丢人丢得不像话,本来想多品几口鲤点红珊,这时也坐不下去了,起身告辞道:“时辰不早了,小仙也该回去了,多谢七玄君赏茶。”雷公风伯也连忙站起来,风伯起身的时候还不忘拉了一把雨师。 七玄点点头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出门时叫住风伯道:“如此便累你费心了。”风伯不知所以,只连连答是。 四人走后,扶鸢便道:“这样真的好吗?她真的不会胡来吗?” 七玄望着眼前那方寒池,道:“这里处处是他的痕迹,让她离开,对她,对我们,都是好的。” 小鱼儿现在越来越沉默了,好久不说话,一开口便道:“七玄,让我去吧,夷衡曾交代我让我好好保护她,我答应了他,我得信守承诺。” 七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道:“小鱼儿,你长大了,去吧,做你该做的事。” 扶罗走了,夜阑和长幽也再没有留在这里的道理,也同七玄告辞,回到了扶桑树下,即使主人不在,扶桑树还是开得热热闹闹的,可是,这热闹里,分明还有一些萧瑟和孤寂。长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虽然早听夜阑说过这里的景色,可是和他亲眼见到到底是不一样的,夜阑朝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笑道:“怎么样?和你想象中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长幽迎着他走过去,接了一片落叶在手上,笑了笑说:“嗯,和我想的差不多吧,我喜欢这棵扶桑树,你应该也不讨厌吧?” 夜阑跳起来坐到较低的一根枝茬上,看着他道:“仔细想想,我有一段时间是很讨厌这里的,连这棵树也讨厌,可他毕竟是我的本体,如今看来只觉亲切,而且,现在也有些喜欢它了。” 长幽走过去挨着他坐下,道:“我是说真的,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很少有人真正能做到,可是你做到了。” 夜阑笑了笑说:“你不也是?” 二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长幽忽然起身跳了下来,盯着满树的红花呆呆地看着,蓦地开口道:“你应当知道扶罗是不会伤害我的,不管怎么样,当时你都不该那样做。” 夜阑抬起头来盯着他的背影,也觉得当时自己的情绪不对,他明知扶罗现在是最需要他们每一个人的,可是他还是伤害到她了。 “是我错了,我看她当时似乎真的想对你动手,怕你受伤,一时着急便什么都忘了,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 长幽看他懊恼的样子,只觉好笑,“你该去找她道歉的,而不是在这里对着我说,放心吧,只要你说,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长幽看他又沉默下来,猜到他的心思,问道:“你是不是真的很不喜欢这样做?你觉得不该瞒着她,更不该骗她,对吗?” 夜阑道:“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迟早会穿帮的,夷衡君在她心里根深蒂固,而我不管有多像他,都不是他,我们要做的,不是不要她知道,而是怎样要她知道。而且我想,她现在应该已经怀疑了,说不定,她已经想起了什么,放着她一个人,的确很危险。” 长幽想了一想,点点头道:“走吧。” 夜阑忙问,“去哪?” 长幽猛地抬手接下一片落花,转身砸给他道:“四方宫。守着她。” 夜阑撷着红花跳下来追上他,搂着他肩膀,借此把花插到了他头上,向前跑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又叫他一声,“武儿!走了!” 长幽气愤地摘下他放在头上的东西,本来想再砸他一下的,蓦地听到他叫的那声“武儿”,手不觉抖了一下,一掌撷着花拍出去,十足十的力道,将那红花全印在了他左边肩胛骨上。 夜阑“嗷呜”惨叫一声,回过头狠狠道:“长幽!你谋杀—你谋财害命啊!” 第102章 四方宫。 当看到从风口袋子里跑出来的那朵形态罕见,极致艳丽的灵物,落地成了容貌倾绝的女子,他们才恍然大悟七玄君的言外之意。扶罗回头看到瞠目结舌的四人,自知是由于自己的缘故,欠身一礼道:“是风雨雷电四仙吧?我是凤尾扶罗,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冒然拜访府上,我只是,只是不知还能去哪里。” 雷公这次倒是反应得快了,指着她喊道:“电电!真的是凤尾扶罗!我看到她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电母惊讶过后拿不准她此番来意,接着雷公的话道:“人都在这里了还会有假吗?只是不知仙子你来此是为何事?” 风伯后知后觉七玄君最后的那句话显然是托付之意,打量了一下居处,汗颜道:“寒舍鄙陋,拿不出什么好物来招待仙子,只是前些日子在仙翁那里讨来的仙人醉还有一些,仙子且坐着,我去取来。” 雨师平时是最臭美不过的,此时却是格外的安静,只站在角落里默默打量她,连头都低下来,这对他来说是极不容易的,当初也只有见到那个人他才把自己的存在感抹到最低,因为在那个人面前,根本没有人能注意到除他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此时看到她,雨师竟然又重新出现这样的错觉。 扶罗看到他们如此紧张哭笑不得,道:“你们不必客气,像平常一样便好,你们这样,我也不好说话,大家都坐吧,其实,我是真的有事想问问你们。” 四人神色一凛,大概猜到她要问什么,便引她到榻前说话。 坐在榻上,扶罗想了一想,才拧着眉问道:“从我重伤醒来以后,我觉得好像所有人都奇奇怪怪的,连我自己都很奇怪,我的记忆很多都是片片段段的,几乎都连接不到一起,我想我应该是忘记了什么,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只要想起来,所有的一切都会合情合理,而那个重要的部分,就是我要找的最终的答案。”她把右边的袖子掀起来露出右手腕,“这个东西是哪里来的,我为何一直随身带着它,我始终都想不起来,我记得该是夜阑送给我的,可是他为何给我一条没用的红带子呢?” 她又把手放在丹田处,“我的体内为何会有一颗妖丹?这颗妖丹是哪里来的?我明明修的是言灵,可是为何芳魁之力这么浓重?还有一虚静里——我知道七玄君,寒溟君,擎央君,祉离君,还有女娃娘娘,他们明明是五个人,为何殿里会有六个房间?终芜阁,那是谁的?夜阑的本体是扶桑枝,身份卑微,本无缘与一虚静里有过密来往,长幽告诉我那是因为七玄君曾经救过他的命,可仅仅只是如此吗?还有紫荆姑娘,我明明知道她与夜阑关系匪浅,又处处像极了女娃娘娘,可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他们是如何相知相识的,好像有一段很重要的记忆被人硬生生掐断了一样,那个关键的部分到底是什么?” 电母看着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看着她拼命想要想起什么的样子,心里简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闷,又堵,又涩,她想这大概就叫心疼吧!可是她又不得不道:“你说的那个‘终芜阁’大概是天君的吧!你知道的,天君也是始神君之一,《神仙志》上不是记载的很清楚吗?始神六君:北和寒溟 、西光祉离 、东同七玄、南尘擎央、地母女娃、天君黄梵,虽然天君一直都住在寰宇大殿,但是以他们的关系,一虚静里有他的房间也说得通的吧。” 扶罗道:“是这样的吗?我记得他们的房间名都是以六人名号命名,就连‘寰宇大殿’都是以天君的本号‘寰宇’命名。至于女娃娘娘的房间取名‘紫荆居’,也是因为她爱好紫荆花罢了!可是那个终芜阁,和天君一点关系也没有,它到底是以什么命名的?”这下电母终于答不出来了,其余三人更是沉默。 扶罗忽然便笑了,道:“我知道你们总不会害我,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为何要瞒我骗我?到底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 电母不答,好一会儿才道:“小仙是为仙子好才说的,仙子还是不要再寻找什么答案了,根本没有什么答案,仙子能平平安安地活着,这是有人,有很多人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换回来的,仙子该好好珍惜才是。” 扶罗认真地打量他们,脑子里有太多太多的画面交相堆叠,头一时疼得要炸起来,她忽然把脑袋埋在胳膊里,对几人道:“对不起,可以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吗?一会儿就好。”四人出去了,离开时,雨师细心地把门也给她带上了。 站在门前廊下,风伯道:“这样真的好吗?她真的太可怜了!” 雷公也道:“再不做点什么,我真的要受不了了!我要去磨磨我的铁锤。” 电母也红了眼睛,一拍雷公道:“我跟你一起去!我也得找地方喷喷火才可以。” 雨师则抬头看着天空,喃喃道:“若你真的变成了星星,你大概能看到这一切,不知这样的结果你可会让你有半点高兴?” 屋里。 扶罗从怀里拿出那只木偶人,对着他喃喃自语,“你真的是夜阑吗?比起他,我为何更喜欢你?你知道吗,我好想你,你到底是谁?你在哪里?” 不久,一道红色灵光从四方宫里飞出来,闪了一闪,朝着下界很快消失了。扶罗只想赶紧从这里逃出去,她努力回忆从前的事情,每次一到关键处往下便再也想不起来,她的记忆里明明到处都是夜阑,她对夜阑的感情的确是真实的,是只有对他,对心爱的人才有的那种情感。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和夜阑在一起她越来越感到陌生?她想破了脑袋,想要去一个没有人能欺骗她的地方。她身上的芳魁之力愈加浓重,有什么东西和她的灵力产生共鸣,一条有着类似蛇鳞纹路灵力四溢的鞭子竟从她的身上飞了出来,带着她朝着一个方向跌落下去。 她跌进了一座烟气沸腾的深山里,置身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白的世界中,她忽然想起了一些东西,这里是不归山,她曾经来过这里。脑海里的画面越来越清晰,每一条路,路上的一草一木,路边的每一块石头,她都能清楚地记起来,她一鼓作气朝前奔跑出去。 寻着记忆往前走了好久,翻过一片没腰深的灌木丛,她找到了乱石林中的那棵青果树,继续往前翻过一座山,在山脚下,找到了当初停留过的那个山洞。进入洞中,在靠角落的墙跟底下,她看到了自己用白石灰画的一幅连环图,笔势很轻,线条勾勒并不流畅,说实话一眼并不能看出画上的人是谁,但是通过那个人的动作和姿态,大概能判断出那么一个模糊的影子,四幅图是那人不同的四个模样,不同的四件事,而在四幅图的左下角还刻着两个字,只有这两个字一笔一划刻得格外清晰。她脑子里一阵轰鸣,心里也刺痛起来,眼泪不知不觉跟着滚在地上。她渐渐想起来,她曾经是在一个村子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在那里,有一个人进入了她的生命,住进了她的心间,她的哭,她的笑,她的心痛,她的喜怒哀乐都只在那一个人身上,眼前浮现出夜阑的模样,可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忽然,洞外传来一阵翅膀的震动声,接着一黑一白两名女子闯进洞来,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了鬼一样,十分震惊又难以置信。 两名女子生得都十分窈窕动人,黑衣女子不确定地叫了她一声“华罗?” 扶罗想不起她们是谁,便问道:“你们是谁?你们认识我?” 黑衣女子顿时变了脸色,冷冷道:“真的是你!”蓦地看到她手里的东西,几步抢上前去抓在手里打量,再抬头,目光立刻变得狠厉起来,“腾蛇鞭怎么会在你手里?大王在哪里?你把他怎样了?!” 扶罗也想不起究竟是怎么回事,脑子里的影像片片段段,她皱起眉头道:“我,我想不起来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衣女子也走上前来,盯着她的脸语气冷得骇人,“你不知道?大王当初不顾我们阻拦,硬是要来找你,他是和你一起出去的,如今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你告诉我你不知道?藤蛇鞭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他怎么会轻易交给别人?大王究竟在哪里?他到底怎么样了?” 扶罗无所适从,如果可以,她也希望有人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都那么陌生,她抱着脑袋大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问我!” 星星抢过藤蛇鞭一鞭子抽到她身上,把她抽得连退数步,“你不知道,我便让你想起来!这种痛感你总不会忘了吧?你不知道吧,大王每次打了你都会来找我,他明明抱的是我却喊着你的名字,你可明白那种感受,那种被当作替代品的感受?!” 又一鞭子抽过来,星星咬牙切齿道,“你只知道他对你下了‘鸩禁术’,可知‘鸩禁术’到底是什么?此禁术名为‘鸩’,它真的是与鸩一样,中术者双方乃命运共同体,下术者可控制被下术者,而被下术者掌握下术者性命,你只要离开他超过他能承受的半日,他便会被此术反噬,也就是大王他真正命尽之日!他把你放在心尖尖上爱得不知所措,哪怕以生命作赌,也只想把你留在身边而已,可是你呢?你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你就这样狠心?你真的要了他的命?你真的要了他的命!” 扶罗颤颤巍巍勉强站着,回过头眼睛充血问道,“你说什么?你把话说清楚!大王?大王……银银?你说我离开他……他会死?为什么?银银……银银在哪里?我记得……我记得他是和我在一起的,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想不来……” 扶罗那个样子,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无辜的样子再次激怒了她,星星气得浑身发抖,手握成拳,掌心被她掐得流出血来,眼见一鞭子又要抽出来,牙牙立刻一把握住她的手,摇头道,“不要再打了,你真的会把她打死的。”又朝着前方道,“我不知道你为何一个人回来这里?你的心上人呢?他不是你的心肝宝贝你的命吗?你能狠心丢下大王,难不成也狠心丢下了他?”她拽着星星,目光里的冰冷杀意并没有比星星减轻一丝一毫,说出的话更像一把毒箭,对她的杀伤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扶罗脸上面无血色,颤抖着上前一步追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的心上人是谁?我丢下了谁?” 牙牙回头道:“怎么?你莫不是真的把心爱之人也忘了个干净?哈哈~这就是天道好轮回!我不会告诉你的!” “是夷衡对不对?他叫夷衡对不对?一定是夷衡!告诉我是他对不对?” 二人并不答,星星红着眼望着她睚眦欲裂,好像整个人都魔怔了,牙牙哼了一声道:“今日我暂且饶过你,但是你记着,若是大王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必杀了你给他陪葬!”牙牙带着星星走了,走得潇潇洒洒,藤蛇鞭也被她们一道带走了。 扶罗又只剩一个人了,她背微弯着,痴痴地一遍遍叫着那个名字, “夷衡。” “夷衡。” “夷衡。” …… 夜晚,扶罗在那一面画画的石壁下清扫出一片能躺人的地方,点着一把篝火和衣躺下,她仰头望着空洞洞的洞顶,不小心碰到了头上带着的凤钗,忽然想不起这个东西是哪里来的了,好像就这么一直带着,又伸出右手腕,看见那条红色的缎带,便把它解下蒙住了眼睛,四周寂静无声,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幅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仙气飘飘的房间内,一位白衣潋滟的仙子窝在床脚双臂抱膝委屈地落泪,忽然窗户发出轻扣声,仙子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便见一张肉嘟嘟的小脸笑嘻嘻地看着她,仙子二话不说便要关窗,小家伙赶紧伸手一挡道:“诶?别关呐,我不是来吵架的,我们是诚心诚意来看你的。”小家伙把头一偏,露出身后的人影:面如冠玉,青袍震震,头戴青玉箍,三千青丝若水,手中撷着两把莲蓬立于庭中,脚下踩着月色,一双明媚笑眼皎皎动人,对她笑着,“似此星辰非昨夜,我好久没有为谁风露立中宵了,听闻小仙子身体有恙,我雪中送炭而来,你心中即便有气,也不好把人拒之门外吧?” 画面一转,又是夜深人静,挂满灯笼的小院内传来“吱呀”一声,两道身影推门进来,很快,屋内传出急切的脚步声迎出门来,看见料峭清减的年轻人直扑过去,抬起头笑道,“小先生,背我!” 年轻人一脸无奈地蹲下身,背起光脚跑来的小姑娘道,“说了多少次不要等我了,总是这么不听话,困不困?我背着你,好好睡吧。”小姑娘“嗯”了一声,安心地趴在他的背上睡得深沉。 忽然又一转,眼前又变成另一幅画面:在一间宽敞又明亮的学堂里,年轻的小先生声情并茂地朗诵着一首诗,“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一约莫总角的小女娃高高地举起手来,小先生在她面前停下来好声问道,“小罗,你有什么问题?” 小女娃怯怯的,低着头小声问道,“小先生,牛郎织女的故事是真的吗?他们现在还活着吗?他们最后重逢了吗?” 小先生摸着女娃的头笑得温柔,“书上虽然有很多是杜撰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是真的,他们现在,都活着,虽然活在这个世界不同的角落,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重逢的。” 女娃终于抬起头笑了,那是她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又坦然无畏,这个画面一直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越来越多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当又一幅画面闯进脑海时天边已经大亮,扶罗“腾”地翻身坐起,红色的缎带下划出一行泪水,下一刻便在洞中消失。 第103章 山海镇。 扶罗失魂落魄地在人群中穿梭,此刻正值春暖花开,各种各样的花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和煦的风里夹杂着一丝草木气息,在蓝蓝的天空下,清清的小河里,蓬勃的绿意恣意生长。 她想起一些画面,就在这个小城,她曾和夜阑一起,不,是和夷衡一起,度过了一个毕生难忘的新年的,她记得,她曾趴在夷衡的背上,在门上贴了字画;她记得,那晚在院子里,他们玩笑谈话,喝酒赏月,一直到人事不省;她记得,她冲夷衡撒娇耍赖,就在这里,夷衡背着她走过每一个角落。 还有什么的,一定还有什么,有些画面总是在脑海里一闪,却不肯多停留一刻,她有一种直觉,她是害怕想起来的,被她深埋在心底深处的到底是怎样的事实,让她宁愿自我麻痹也不肯想起来? 走到一座名叫“芳心馆”的教坊楼下,楼里教坊姑娘温柔多情的念词让她心里一震,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谩篸绿丝丛。 须臾日射燕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红罗著压逐时新,吉了花纱嫩麹尘。 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缦最宜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 她仿若失魂,喃喃念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念着念着心里一钝,如万箭穿心,疼得喘不过气来,眼泪迷了双眼,连灵魂都被打碎,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心痛起来,真的可以痛到麻木,无知无觉。 她忽然一弯腰吐出一口瘀血来,生命的烛光在风中摇摇欲坠,都说人死如灯灭,此时灯未灭人已死,“我愿如星君如月,但愿青丝挽情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控制不住地仰天肆意大笑,眼泪从脸颊两边滑落,落进颈窝里。 她的疯癫让周围的人不敢靠近,所有人都涌过来远远地站着,好奇又不知所以。 早暗暗跟着她的四人这时再也隐藏不住从远处现身,扒开人群走到她的面前。 扶鸢看清她的样子当即红了眼眶,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抱住她和她一起哭一起疯,小鱼儿就陪在她们身边,抽噎着在一旁抹眼泪,夜阑和长幽站在两人身后,不远不近,既不会打扰到她们,又能让人感觉到他们陪在身边,就像是一种无言的守护。 扶罗一边流泪一边大笑,笑得凄凄惨惨戚戚:“扶鸢,我怎么会忘了他,我怎么能忘了他,我怎么敢忘了他?他是夷衡啊!他是我的宝贝夷衡啊!” 扶鸢把脸贴近她的面颊,用体温去温暖冰冷的心,“扶罗,求求你扶罗,你不要这样,你为何总是这么任性,你想起他做什么?” 扶罗抓住她,透过薄薄的衣服抓在她的背上,“扶鸢,我都做了什么?你不知道我都做了什么?那天晚上我一直以为我在梦中,梦中的我把一个嘎嘣脆的萝卜一口一口咬碎吞进了肚子里,原来那不是梦!我喝醉了酒,无法无天地折腾他,我咬伤了他,狠命地吸他的精血,像一只真正的魔鬼如饮甘泉,我那么对他……那么对待他……哈哈……我无视他的心情和感受,把他的尊严和傲气踩在脚下,我到底是在折磨他还是折磨自己……他为何那么傻?” “一直以来,他毫无保留倾尽一切地保护我,替我解决所有的麻烦,替我承担一切痛苦,现在他走了,他把我的喜怒哀乐一并带走了,扶罗再也不会幸福,扶罗再也不能活着了,可我……可我偏偏不甘心,扶鸢,我不要这样,我想要夷衡回来,我想要我的宝贝回来!” 她越来越歇斯底里,不停地从嘴里吐出血沫来,无法控制的妖力从她的体内四散而出,原来晴空万里的天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四周的树也开始凌乱起来,地上飞沙走石,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地震了!是地震了!大家快跑啊!” 前一刻还繁花似锦的世界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没有了他连天地都失去了意义,“这繁花世界太平盛景是他拼命换回来的,既我得不到他,不如都去给他陪葬吧!”心字成灰的伤心人已彻底失去了理智,扶鸢抱着她也完全放弃了思考,就在一发不可收拾之际,扶鸢忽然感觉到她身体一震,赶紧松开她问道:“你怎么了?” 扶罗捂着腹部,额头豆大的冷汗直冒,脸色惨白若纸,“扶鸢,我的肚子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噼啪—”天上砸下一声闷雷,冒着金光,是天雷! 长幽立即挡在二人身前,仰着头望天道:“怎么会是天雷,还是罕见的金雷!这是谁的劫数?” 夜阑往前一步站在长幽身前,同样满脸心急和担忧,“看这样子,若是这天雷劈下来,我们绝对躲不过去的,扶鸢,快带上扶罗,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 扶罗一把推开扶鸢,心如死灰,“你们走吧!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就让我被这天雷劈了吧!反正我一个人活着也没有意义了!” 夜阑上前一把抓住她,“凤尾扶罗!不要再任性了!他告诉过你什么?他最期望的是什么?这些你是不是都不在乎了?” 扶罗任由他抓着笑得惨绝人寰,“是,说到底他才是最自私的,他怎么忍心独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反正他什么也不会知道,我是不是死,是不是活,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是不是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的,你不在乎自己死活,难道也不在乎腹中胎儿死活?”七玄再次神兵天降,一行人还来不及为他的出现而惊喜,马上因为他的话而震惊当场。 长幽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寒溟祉离擎央三人,转过头不可置信道:“七玄君此言何意?这天雷劫莫非是—” 七玄冷冷扫了一眼扶罗,又看莫鱼哭得一脸悲催的样子,脸色更难看了几分,骂道:“哭哭哭!好好的哭什么!把眼泪擦干净!”接着道:“妖和神的结合引得金雷降世,这即将出世的孩子,他的力量是连我们都难以控制的,凤尾扶罗,你可是好得很呐!” 本来一心向死的扶罗听了此话,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活气,抚摸着肚子不敢相信道:“您说的可是真的?我腹中有了孩子?我和夷衡的孩子?” 七玄面上从容,话出口却是没有一丝好气,“怎么?你不是要死么?你去死呀!带着他的骨血去见他,告诉他这是他的孩子,他还没出世便已经去世的孩子。” 扶罗坚不可摧的心防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她颓然跪倒在地,把头用力磕在地上,声声嘶呖,“七玄君,求求您!救救我!救救他!求您救他回来!求您救他!求您救他……” 扶罗不要命地磕头,血把她身边方寸之地全部染成了红色,扶鸢阻止不了她,只能陪着她一起磕,夜阑和长幽也跪下来,小鱼儿抽抽噎噎得不敢哭出声,只把鼻涕眼泪全抹在身上,七玄背在身后的手掌紧握成拳,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牢牢咬死不开口。 终于,旁边的人看不过去,擎央走上前来道:“七玄,也许这一切我们都无法阻止,冥冥中自有天意,当初我们不敢赌,造成了如今这般结局,这一次我们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七玄看了一眼祉离,祉离扯了扯嘴角,“你别看我呀,这责任我可负不了,只不过人活一世,一人难遇,真心难求,我虽不喜欢她,但却佩服她的勇气,如果真能求个圆满,我们何不乐见?” 三人便一起看寒溟,寒溟被盯得心里发毛,把气全撒在一人身上,“早看你这小丫头是个麻烦的!你要磕死在这里就继续磕,反正这是唯一的机会了,错过这一次,你以后想要死八百回换他,也再没办法了!” 扶罗猛地抬头,因为耗费了大量的灵力和血气,支撑不住一下子又栽下去,下颌磕在地上弄出一个血口子,挣扎了几下才扶着扶鸢站起来,这时莫鱼却先跳起来叫着,“七玄!你真的有办法?这一回他可连灵元和灵识都没有了,真的还能救回来吗?” 七玄定下心来,看着衰弱至极的扶罗道:“不是我能救回他,而是扶罗能救回他,也许是天意吧,这时候送来这个孩子,他的力量超越天道六界,说不定真是救夷衡的唯一机会,若你下定了决心,不妨一试。” 扶罗虚弱道:“您尽管说,我要怎么做。” 七玄道:“你身上带着那个木偶人吧?把他拿出来,集聚你全部的力量运于掌心,将灵力汇聚到木偶人身上,直至木偶化为肉身为止。”扶罗毫不犹豫拿出木偶人照做。 灵力一点点地汇入木偶身上,从头开始,一点点凝聚为□□,感受着手中全新的生命,她惊喜交加,尽管身体越来越虚弱,一直坚持着不肯放手。 七玄四人,还有夜阑、长幽、莫鱼、扶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手中孕育的生命,生怕一个眨眼他就不见了。 终于,肉嘟嘟的小婴儿活生生地躺在她的怀中,扶罗把掌心放在他的胸口,感受着心脏坚强有力的跳动,笑得流出泪来。 她的目光交缠在他的脸上,看了好久好久,忽然把手往前一伸,拿出血灵匕朝自己的胸口剜了一刀,血肉很快变成一片血淋淋的花瓣,她颤巍巍地把它放到婴儿嘴边,所有人都震惊了。 莫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问道:“你在做什么?这是什么你就要给他吃?他现在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一不小心就会死的。” 扶罗惨白的脸快要变成透明,笑得开阔明媚,“你放心,护心花蕊只会帮他助他,绝不会伤他害他。” 所有人都欲言又止,扶罗好像害怕他们阻止什么,根本不允许他们开口便把东西放入他的嘴里,帮他咽了下去。看着婴儿沉静地安眠,扶罗在他额头小心翼翼地吻了一下,珍重又带着无尽眷爱。 “宝贝,你等着我,待雪满白头,大地芳菲,君少年归来,我一定会去找你。” 把婴儿交到七玄怀中,笑得释然,“七玄君,我把他交给您了,请帮他修行,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得道成仙,护心花蕊会助他一臂之力。” …… 很多年后,听闻在人间一片世外桃源之中,有一座修道山,名为“人间大宝”。传说此山与创始神大有渊源,当家者乃天上仙尊,三仙共掌,此次在人间设立仙府,特来挑选根骨上佳者度化成仙,很多青年学子慕名而来,修道者源源不断。 十七年后。 大宝山峰,一位白衣猎猎的年轻人手把银剑舞得剑花呼呼作响,他眉目清俊,认真舞剑时面容深沉内敛不怒自威,小小年纪便已初露天人风姿。 他一套剑式耍下来气息略有不平,似乎对方才练习的招式有所不满,放慢了动作认真纠正着,毫无劲力的剑锋向前一指忽然倒转回来,伴随着铿锵风鸣遥遥向后刺去,生生停在来人咽喉一寸之处,来人吓得面无血色,年轻人这才慢慢转过身来道:“说过多少次不要在我练剑时出现在我身后,刀剑无眼,万一真见了血可如何是好?” 同样一身白衣的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伸出手指拂去他喉间的夺命兵器,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道:“我也说了多少次,这山上除了我们一众师兄弟姐妹,哪还会有别人,你回回拿剑对着你的亲师弟是不是心里很得意?我们家那三位老祖宗不是说过要我们团结友爱,相亲相爱,你就是这么相亲相爱的?” 年轻人好似没听见似的,收剑继续钻研他的剑招,来人受到冷遇粗声粗气指着他道:“你好歹是我的亲师兄!为人也不要太小气了嘛!不就是上回我偷偷去看咱老祖宗琢磨新剑招没叫上你吗?你至于记仇记到现在?唉我给你说,这回那两位祖宗可是进了‘破镜重园’有一阵子了,说不定这回又想出更高明的招式来,想不想去看看?” 观夷衡终于抬起头看他,神色既有兴奋又有犹疑,“这回你不会又把我推出来扛包吧?做人不可一而再再而三,你每次卖兄卖弟不遗余力,你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年轻弟子哥俩好地搂着他道:“哎呀谁不知道咱们这三个祖宗最疼师兄你了!偏偏你这个人从不懂得什么叫‘恃宠而骄’,总是规规矩矩,别说‘恃宠’了,你连巴巴上赶着给的‘宠’都不要,看的师弟我是痛心疾首,一度以为师兄你是不是生来脑子就不好啊?” 夷衡一巴掌拍掉他的爪子,“别摸来摸去的!我脑子好着呢?你到底还要不要去?” 年轻弟子点头如捣蒜,“要要要!当然要!我们现在就去!”拽着夷衡毫无形象地飞奔而去,风在耳边呼呼鸣响。 第104章 破镜重园。 观夷衡和阿郎偷偷摸摸□□进来,趴在房间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哎呀你看到了没?寒溟君和擎央君在里面吗?他们在干什么?”观夷衡小声道:“你别推我,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诶?里面好像还有别人。”“谁啊?不会是新上山拜师的弟子吧?是兄弟还是姑娘?长得好不好看?” 忽然,房门从里面打开,观夷衡没稳住一进去就摔了个四仰八叉,阿郎紧跟着倒在了他身上,两人哼哼着抬起头来,迎面便看到寒溟君顶着凶神恶煞的一张脸盯着他们,阿郎立刻打了个哆嗦,极有眼色地跪下请罪,“君上大人赎罪!我是跟着师兄来的,他说找君上大人有事请教。” 寒溟没有什么表情道:“既如此为何不进来?趴在门口鬼鬼祟祟做什么?” 阿郎瞥了一眼堂上站着的所谓的“客人”,原来里面还有他们的大熟人,心里一时乐开了花,却恭恭敬敬道:“师兄说有客人在此,我们不敢冒昧打扰,就……” 寒溟“哼”了一声十分恨铁不成钢,“你的本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吗?从小到大来来回回也就这么两句话,没一点长进!” 擎央摆了摆手道:“起来吧!正好有事情要与你们说,明日我和寒溟祉离要往天界走一趟,可能有段时间不在山上,山上大小事情全权交由夷衡打理,适逢今日长幽夜阑游历回来,你们也好长时间没见了吧?顺便好好叙叙旧,阿郎,我们不在山上你修行不可怠惰,平日里收敛些性子少闯些祸知道吗?夷衡,你要多盯着些他,他做事急躁你要多劝着些。” 夷衡恭敬答应,“是!请君上大人放心,我会好好盯着师弟,尽量不让他闯祸。” 阿郎十分不服气道:“君上大人不相信我也就算了,反正他们自来就是偏心你的,怎么连师兄都这样!我是那么喜欢闯祸的人么?” 他这一问没人吭声,不过了解他的人很明显都是一副坚定不移的态度,连长幽和夜阑都在一旁连连点头,最后是夜阑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阿郎,你是不是在认知上有什么问题啊?你们君上大人最偏心的不应该是你么?” …… “咳咳”,“夷衡阿郎,这些人是我和夜阑在上山的路上遇到的,都是前来拜师的新弟子,便把他们一起带回来了,你们还是带他们下去安排一下住处,以后他们都交给你们了,别让师弟师妹们看你们的笑话。” 一行年轻弟子纷纷拱手见礼,齐声道:“见过师兄!” 阿郎终于感受到当师兄的优越感,内心雀跃不已,十分热情道:“师弟师妹们好!以后跟着师兄,师兄会好好关照你们的!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师兄可会御剑飞行?” “那当然!不过飞得比不上大师兄就是了,但是教你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师兄可会隔空取物?” “那当然!不过有时候累了还是会失败一下的,你们可以崇拜,但最好不要期待。” “师兄会一步瞬移么?” “那当然!不过嘛,我平时行事低调,像这种引人注目的绝技我一般不会轻易使用,你们若是实在想学的话可以去找大师兄。” 忽然一位身着黑衣面容清俊的弟子盯着夷衡的脸道:“师兄,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夷衡打量了他一眼摇头道:“我并没有见过师弟,也从来没有下过山,想是师弟认错人了。” 其中有一位长相清丽的女弟子道:“敢问师兄可有解毒的丹药?方才在路上陈漓师兄为了救我被毒蛇咬了一口,我担心他的伤势,希望师兄能帮一帮他。” 夷衡瞧见他的小腿上确实绑着一块撕下来的衣角,上面明显渗出了血迹,便道:“你跟我来吧,我们常备的有些解毒的丹药,我拿给你,阿郎,你先带其他师弟师妹们去住处休息。”又回头见过君上大人道:“弟子先行告退,晚时再来请安。”“夜阑君和长幽君不如和我们一起走吧,好长时间不见,我还想和你们说说话呢!”“好,我们一起走。” 阿郎领着一众师弟师妹先去了,远远地还听见他滔滔不绝的说着什么,想是又天南海北胡吹一通,那个名叫“念念”的师妹说什么也要跟过来,说师兄受伤都是她的责任,一定要看着他服药才放心。 长幽看了陈漓一眼,认真问夷衡道:“夷衡,其实陈漓是我老早认识的小兄弟,他是因为要找一个人才四处流浪,路上碰见我便跟着一起过来了,他说你很像他认识的一位故人,你可听过‘洛洛’这个名字?” “洛洛?”夷衡摇摇头道:“不曾听过,她是谁?”长幽道:“她曾是陈漓的妻子,准确来说是陈漓过世的妻子,陈漓他,他和我是一样的,不过他的妻子已经投胎转世,有一个人或许知道她的行踪,你就很像那一个人,他认识很久的故人。” 夷衡对陈漓道:“对不起,帮不上你的忙,我从未听说过‘洛洛’这个名字,不过我相信世间的真情是生死斩不断的,你跟她之间有真情牵缘,终有一日老天会让你们重逢的。” 陈漓听到他的话顿住了脚步,眼眶通红道:“你说的这句话,和我曾认识的那位故人所说几乎一模一样!而且你的名字,就连长相也和他一模一样。” 长幽和夜阑一愣,夷衡便笑道:“是么?看来我们真是很有缘分的。” 夜晚,何所居。 夷衡给夜阑长幽满上茶水坐下来道:“你们好久没来了,这次寻访灵物有什么收获?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情?你们的那位友人身体可好?” 夜阑道:“天地这么大,有灵之物何其之多,只是能用得上的却是凤毛麟角,我们踏遍千山万水也只寻到那么几个,本来想直接回天庭的,只是最后取灵物之地离大宝山不远,我们便顺道来看看你。” 夷衡道:“多谢挂念,我一切都好,请带我向仙子大人问好,对了!前日我在练剑时看到一只受伤的小黄雀,小家伙儿伤好了怎么也不肯离开,我见它聪敏伶俐便一直养着,你们帮我带去给她吧,我想她会喜欢的。” 夜阑看到笼子里一只浑身鹅黄的小雀儿活蹦乱跳叫个不停,便笑道:“夷衡有心了,她定十分高兴的。” 夷衡又问道:“这次君上大人去天界不会有什么事吧?他们以前都没这样大动干戈说走就走的。” 长幽道:“你不用担心,只是天界举办扫尘大典重新封印万灵灯,非得始神七君出面不可,大典结束他们就回来了。” 夷衡道:“那便好,万灵灯乃天地圣物,须得妥善保管,有君上大人亲自封印再好不过,此乃万民归心,苍生之福。” 夜阑长幽相视一笑道:“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夜阑一愣,笑道:“你们不是也一样?” 二人临走时长幽忽然说了一句:“夷衡,明日是七月初七了!” 夷衡道:“是啊!明日是七月初七,怎么了?” 夜阑忙道:“没什么,这是天界的神仙册,拿去给阿郎玩吧!他应该最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夷衡接过来道:“是,我替他多谢你们了。” 大宝山峰,陈漓睡不着一个人在山上吹冷风看月亮,忽然身后响起脚步声,他回头看到来人吃了一惊,道:“是你?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念念道:“还说我,你不也是?”她走到他的身边看了一眼他受伤的腿道:“伤口怎么样?还疼吗?”陈漓道:“不疼了。”念念十分不相信,想要趴上去看他的伤口,道:“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不疼了?那么大一个口子,黑了一大片,你再给我看看!”陈漓慌忙躲开她道:“哎念念姑娘!这样不好!真的不疼了,你别担心了,这样的伤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念念低了头,忽然道:“今日长幽公子说你和他是一样的是什么意思?还有你的妻子……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长得一定很美吧?” 陈漓陷入久远的回忆里,像是在喃喃自语,“她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是我最心爱的人,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她。” 念念的声音哽咽了,“万一……万一你找不到呢?” 陈漓道:“找不到就一直找,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念念道:“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 陈漓苦笑:“不,你不知道,更傻的人是她。” 第二日。 阿郎一大早冲进何所居吵个不停,“师兄师兄!你快来帮帮我吧!这是来了一群什么人呐!一个个的恨不得把我嚼碎吃了!欸?这是什么?”他一个个认真地翻过去,当翻到名叫“织女”的花名册时,目光定在那幅素衣笑颜的画像上怎么也转不动了! 心中翻江倒海,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织女……织女……织女……” 夷衡收拾好衣冠出来,看到他倒在地上面目狰狞痛苦,赶紧上前扶起他问道:“阿郎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看到什么了?” “师兄!织女……织女她在等我!我感觉到了!她在等我!” “织女?那不是天上的仙子大人吗?你怎么会?” “求你了!带我去见她!快点!快点带我去见她!七月七!是七月七!再晚就来不及了!”他推开夷衡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将佩剑招来道:“求织!求你了!带我去找她!”他的御剑飞行本来就是个半吊子,连站都站不稳,根本飞不了多远,只见他从大宝山上横冲而下,以极快的速度坠落根本无法控制,夷衡就这么跟着他跳了下去,即便能勉强控制求织,但以他的修为根本坚持不了多久,二人命悬一线,夷衡已经抱着师弟闭眼等死了,这时却见一道金光从九重天阙疾速而来,到了跟前变成一把乌木神枝拖着二人缓缓上升,很快一只威风凛凛的神兽随后赶来,将二人驼在身上向遥远的九重天阙飞去。 “师兄你没事吧?” “没事,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这……这是什么东西?是它救了我们?” “当然是我!难不成还是你!夷衡差点就要给你害死了你知不知道?” “师兄这东西竟然说话了!哇!好神奇!” “你才是东西!我不是东西,哎呀我是说老子是麒麟神兽!” “哦!原来是神兽啊!怪不得这么威风凛凛?……对了!拜托你神兽!求你带我去见织女!七月七!我记得!她一直在等我!” “你不要急!有我在此,这一次绝对来得及!” “夷衡,也有人在一直等你,你不要怕,等见了她,一切你都会明白。” “我不怕,你才别怕。” …… 行之大道池,扫尘大典如期举行,众人聚集在凌霄台前准备最后的封印,此时始神七君已剩五位,五位始神站在万灵灯前正要施法,却见一群喜鹊叽叽喳喳从远处飞来,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天女,她端庄迤逦的身体微微发颤,好一会儿眼含碧波喃喃道:“你终于等到他了!这个赌还是你赢了!我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希望你赢……” 天界银河之畔。 鹊桥之上,织女素衣红颜杳杳而来,阿郎人未动,泪已残,千般心念无从说起,万般牵挂从无滋生,二人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牛郎,人间数夕相守,你入轮回世世煎熬,我在银河万世等待,我们被命运捉弄,尝尽光阴苦果,如今我的生命早已习惯等你,你可想起我们前尘里耳鬓厮磨?” “织女,我叫阿郎,我多想对你说一句我记得,我没有父母亲人朋友,还在襁褓中便被君上大人带回了山上,浑浑噩噩活了许久,不知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似乎一出生就是没有意义的,可我一眼看到你的画像,好像一切都有了答案,虽然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要找到你,织女!我一生所求为织,你的名字是我唯一的坚信不疑,不知眼前的阿郎可值得你的万世等待?” “‘浮生三世,黄粱一梦’原来如此!你没有将前世忘得一干二净,你还记得我的名字,知道我在等你,世间难得两全法,我该感谢她,阿郎,我等的是你,不管你记得还是不记得,你一直是你,这一刻……我觉得我幸福极了!你呢?” “我也是……幸福极了……从来没有过的幸福!” …… 一虚静里。 四合八方穿云廊下,一位红衣翩跹的女子静卧而眠,她面如琉璃,青丝如瀑,美好而易碎,仿佛畏冷似的,外面罩着厚厚的雪衣斗篷,夷衡站在菩提树下,紫金铃铛叮啷作响,一切都回到最初的画面。 树叶沙沙吹过耳际,女子抖动睫毛醒转过来,展颜一笑星眸灿烂,倒映着树下长身玉立的俊俏少年。 “你是这里的仙子吗?” “不,我是凤尾扶罗。” “扶罗?我是观夷衡。” “嗯,夷衡,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 “对,等你还你快乐,你看—” 一行行喜鹊从天上远远飞过,带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悦,遍洒天地。 “织女姐姐见到他了,是你把他送到她身边的,你高兴吗?” “师弟要找织女,他找到了,我自然高兴。” “你来!”扶罗飞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又高高地飞起来,他们飞到凌霄台,看到天界众人聚首一处,万灵灯璀璨辉煌,始神七君风骨如初,天女仙容安然若素,风雨雷电四仙玩闹不休,喜丧神昂首屹立神情肃穆。 他们飞过扶桑树,看到扶桑树下一黑一白两位少年把手过招,扶桑花划着衣袂两相交缠,麒麟神兽在他们身后撂蹄子撒欢。 他们飞过鬼界和妖界,各界众人各干各事,各司其职,风平浪静,泠王媚姬琴瑟和鸣,相对画眉,鬼王苁朔端坐案前,抬首间看到黑袍墨痕从门外进来,展眉一笑;他们飞过魔界,紫荆在雪地采摘野花,忽然抬首遥望天边,启齿一笑继续行来,无夜不远不近缀在身边;他们飞过海涯,龙宫里鸿儿拿着故事书爱不释手,海龙神想要和儿子说话却被儿子百般嫌弃,当他愁眉不展时,鸿儿从书中抬头笑得一脸得意;他们飞过海洲王城,邢瞳打发走李西李尤两父子显得一身疲累,此时呼武将走进殿中不知禀报了什么,人界帝王如他,终于露出欣慰笑意。此时人间到处欢声笑语生机勃勃,言谈中竟有像泡沫一样的东西从身上飘出来,泡沫里盛着每个人一生中所有的喜怒哀乐。最后他们飞过宝石山,山脚下念念目送陈漓渐渐远去,眼泪化作泡沫将内心深处的记忆聚现出来,陈漓从飞来的泡沫中见到他和妻子的前世今生,一幕幕酸甜苦辣的画面把他带入爱怨交织的过往中,一时泪流满面,转身奔向他生生世世追寻等待的妻子。 此刻九霄之上飘白雪,大地芳菲二月花,在千山之巅掬一抹银白,扶罗问他,“雪满白头,大地芳菲,我终等到你少年归来,这太平盛世我还给你,我一生所爱你几时给得?” 夷衡身边连珠似的飘起记忆的泡沫,历经千帆归来,再见惊鸿若梦,宣纸丹青也画不尽他含情的笑眼,“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一生行来风雨如晦,你豆大的烛光如何在我的心海里漂泊?我观夷衡何德何能成为你一生所爱?我观夷衡何其有幸为你一生所爱!” 一虚静里刮过一阵四季的风,扶鸢从廊下走出来抬头望着天空,惊喜道:“下雪了!” 心中有爱,永存天地,红绳结缘,终得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