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小婢(上)》作者:九歌 内容简介: 因着舅父贪了他娘的聘礼一事,周清贞成了周府的小可怜, 身为嫡子,待遇却比不上庶子,还没人拿他当主子,不过新来的丫鬟春花除外, 他发高烧,是她四处奔走求人救命;他挨板子被取笑,是她装鬼吓人替他出气, 她不但把他当弟弟照顾,知道他想考功名翻身,更承担起养他的责任…… 哎,她就是个傻的,明明是想改善家境才入府,如今为了他反而更辛苦, 不但抓虫采药赚束修,还借口带他回家散心,实则是送他到县里学堂求学, 为了报答她,他除了努力学习,得知她要回家相亲,他也跟着去掌眼, 却是她相看几次,他就破坏几次,因为……她是他一个人的! 如今在她努力支持下,他高中县案首,连登小三元, 可还来不及高兴,继母就对他和他爹的姨娘下药,想污蔑他乱伦, 又指他对生来痴傻的弟弟下魇镇之术,意图陷害他入狱,她却傻得跳出来顶罪, 看着家人包庇继母,他心冷了,先默默花钱打点牢头保她平安, 再从周家榨出一千两,拿着银票上她家扬言娶她,至于害她背上污名的仇…… 他已打定主意,自己金榜题名之际就是为她告御状之时! 第一章 四月的时候,天气刚开始冒热。春花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裤,挥着小锄头在两丈多高的土崖下挖土,她弟弟刘顺在崖下的小树林里捡柴火。 ‘呵啦啦’‘呵啦啦’,也不知道挖了多久,反正她身侧挖了挺长一堆土。忽然她眼睛一亮,把锄头扔到一边,从腰后抽出一双筷子把挖开的土一扒拉,稳稳夹住一只健壮的蝎子。 春花露出开心的笑颜,她左手拿起挂在腰间的葫芦摇晃了七八下,然后把葫芦夹在右腋下腾出手拔掉塞子,又把葫芦拿到左手,右手灵巧一翻左手配合,那只拚命卷着尾巴攻击筷子的健壮蝎子就被放进葫芦里。 春花这活计做了快两年,做的非常顺手。两只蝎子能卖一文钱,运气好一天抓上十来只就是好几文钱。 “姐、姐、是不是抓到了?”春花的弟弟今年七岁的刘顺颠颠的跑过来,笑嘻嘻的问。 春花比弟弟大三岁却比他高了两头,她笑眯眯的摸摸弟弟的毛脑袋:“抓到了,等过两天多攒些,姐到镇上药房换钱给顺子买糖吃。” “姐我想吃肉包子!”刘顺高兴地直跳,可惜他太胖了也就脚尖刚离地。 肉包子一个要三文钱,春花听得肉疼,可是对着欢喜盼望的弟弟,春花不忍心拒绝,她咬咬牙:“行,姐给顺子买肉包子。” “姐,别跟娘说,娘说姐挣得钱将来要做嫁妆。”小小的刘顺很有心眼的补充。 “好,不跟娘说。”摸摸刘顺的脑袋,春花忍不住笑眯眯,看她弟弟长得多好又胖又结实。 春花接着挖土找蝎子,刘顺则继续在林子边捡柴火,村里的孩子打小就要干活。 “跛子跛,背柴火,人家背一垛,跛子撒一坡。” “跛子跛,背柴火……” 春花还在崖下挖土,听到小树林边传来怪声怪气的顺口溜,然后是她弟的哭声。春花顿时满脸怒火,她提着锄头,把腰间的葫芦和筷子拿下来,一路跑到刘顺身边:“看着东西。”几样东西扔到弟弟脚下,春花拔腿就去追那几个闲的蛋疼的孩子。 几个捣蛋鬼看见春花转身一哄而散,春花却不肯放过他们。风微微拂过,春花撒开腿,身姿轻捷讯敏在林间穿梭。 村里的孩子都是野大的,但要论安乐村一班大的孩子,春花无疑是最麻利能干的,不一会就追上了其中几个弱点的。 “春花姐,我错了,别打我……”被追上的孩子吓得直求饶,可是春花从他身旁一闪而过,根本不搭理他。 春花双眼紧盯最前边的张二狗,他是这伙孩子的头,她虽然不知道‘擒贼先擒王’却也不屑收拾那几个孬的。 张二狗心脏‘砰砰砰’的跳,他轮着两条腿跑出树林往村里跑。想找大人求救?春花在心里冷哼一声加快步伐,追上张二狗在他身后轻轻一推。 张二狗前扑到地上‘咚’的一声,那声音听起来就知道很疼。春花不给张二狗翻身的时间,直接骑在他的后背,扯起他的耳朵发狠:“我让你嘴贱!” “啊啊啊”张二狗疼的直叫唤“柱子、三顺来帮忙!” 被呼唤的两个孩子在远处踅摸犹豫,春花扯着张二狗的耳朵回头傲然:“我的脾气你们也知道,今天我只找张二狗的麻烦,他是带头起哄的,你们要是过来帮忙……哼!” 这声威胁满满的‘哼’声,让柱子和三顺立定脚后跟。春花是个认死理的,他们要是敢过去帮忙,就永远别落单被春花逮住,否则……轮单个他们谁也不是春花的对手…… 那两个立住不动,春花转过头咬牙切齿“你还嘴贱不?”一边问一边把张二狗的耳朵撕成红片。 张二狗痛的狼哭鬼嚎,可是他被春花骑在背上,恰像一个翻壳的乌龟,胳膊腿再怎么划拉也不顶事。 “啊啊啊”张二狗疼的直叫唤,疼的眼角沁出泪花“我就说咋了!跛子……啊!!我的耳朵……”嘴强?哼,春花唇角勾起轻蔑的弧度手上用力,愣是把张二狗趴着向下的脑袋扯的仰面向上,单打独斗春花没有收拾不了的捣蛋鬼。 太阳快要升到正中的时候,春花背着柴火领着刘顺回到了村里。村里的吴二奶奶今儿六十大寿,半村的人都在她家里进进出出。就连村里的几只黄狗,也在门外晃着尾巴绕圈圈想碰点好吃的。 刘顺看着热闹的吴二奶奶家,咬着指头口水哗啦啦的淌,他拽着春花的衣角直叫:“姐、姐。” 春花拽紧捆柴火的绳子抖抖肩背,好声好气的哄弟弟:“顺子乖啊,娘一大早蒸了油渣包子,香的很,姐回家给顺子热了吃。” 安乐村这地方原本在白马河河道里,年年发水年年冲。当地人看不上,逃难来的外地人就盖些茅草棚子聚集成村,许是为了个盼头就叫安乐村。 也是有意思叫了安乐之后,白马河就改了河道往南挪了几里地,原先的河道成了土壤肥沃的田地,安乐村就这么安定下来。 也因此这一村子都是杂姓的人,村里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家家户户能顶事的都去帮把手,算是彼此照应。 “姐,姐”刘顺看着吴二奶奶家,焦急的直扯春花的衣角。 春花有些无奈,只要有红白喜事就能吃到肉。油渣包子在她家虽然也算稀罕物,可是跟咬起来满口香浓的肉比起来差太远了。 哦,对了这里说的油渣,可不是猪板油炼出来的渣滓,是油菜籽榨油后的渣子。猪油渣滓的包子香糯软韧特别好吃,菜油渣……也有油香,就是口感不那么好糙的很。 弟弟馋肉春花不是不心疼,可是别人家娘去帮忙的时候,会让孩子跟着去混饭,春花娘却不会。一个人去帮们一家子去吃,有的还连吃带拿,春花娘是个硬气的从不喜欢占人便宜。 “顺子听话,姐过两天给你买两个大肉包子。不听话,娘可是会揍人的!”春花又是哄又是吓,顺子要是在这里闹开,被她娘知道,绝对是一通狠揍,她娘最不愿丢人现眼。 “两个大肉包子?”,没了去吴二奶奶家的指望,刘顺有些抽噎的确定。 两个大肉包子就是六文钱,运气不好得挖两天蝎子才能挣到。春花心疼的直抽抽,可是比起弟弟闹开被她娘收拾,这个还是可以接受的,她憋着胸口的肉疼点头:“两个!” “我一个人吃?”刘顺还是有些委屈的抽噎。 “嗯,都给顺子!”春花一边说一边腾出一只手,给顺子抹抹眼泪擤掉鼻涕泡,拉着他往家里走。 这一带的乡村民户盖房子,从院门到路边都会留下三四丈距离,这是为了农忙的时候堆庄稼,碾场用的。 今儿个吴二奶奶家里热闹,他们家门口的路边上也围着一圈人,大人小孩都有。他们热热闹闹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一会还有惊讶的笑声,和新奇的问声:“哎呀,真的?”然后安静一会,又爆出惊奇的笑声。 春花领着弟弟走过那群人时,恰好又爆出一圈新奇的笑声,她忍不住有些好奇的偏头看了看。 第二章 “哎呦这不是春花和顺子么?来来来也让吴真人给看看。”人群里的黄三婶眼尖看到姐弟两,连忙用胳膊划拉开人群,对春华招呼道。 黄三婶是张二狗的娘,一张利嘴惯爱逞口舌之能还爱占便宜,别人家里的布头,地里的菜蔬豆子,看见了最要捋一把,和张二狗一样是个比较惹人嫌的。 不过那是大人间的事,不该春花议论,因此她笑嘻嘻的开口:“三婶,这是干嘛呢?”也因为黄三婶划拉开人群,春花才看到围成一圈的人里,有一个穿着青布袍灰白胡须,面容清瘦的老者。 这个老者一看就和村里的农夫不一样,不是那样憨厚结实的样子,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 春花好奇打量吴真人的时候,吴真人也一眼看到了春花:身后背着一捆不大不小的柴火,深绿色的粗布衣裤,被一条腰带扎的整齐利落,一看就是个干净齐整的姑娘。 不过让吴真人心里一动的是这个小姑娘的容貌,更确切的说是她的眉眼:一对细长英挺的眉毛,一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目光清正透彻,因为对他好奇而闪烁着点点光亮。 可惜了,这样的眉眼长在男子身上,那便是一个血性男儿能顶天立地能百折不挠,长在女儿身上……吴真人心里有些叹息。 春花的目光清亮透彻,里边还有童真的锐利。吴真人掩下惋惜的心思温和笑道:“小姑娘长得好相貌,只是要记得女子当温顺贤淑,必将一生顺遂安康。” 春花灿烂的笑开,丹凤眼微微弯起,少了几分锐利多了些甜美,不过不等她开口搭话,黄三婶抢先捂着肚子‘哎呦’笑。 “吴真人是不知道啊,这丫头比野小子还疯呢,贤淑温顺?啧、啧,”黄三婶一边咂嘴一边伸出手指向春花嘲笑“就她,上树掏鸟窝下河捉泥鳅……” 春花不等黄三婶数落完,笑嘻嘻的说:“三婶这会说这样的话,可真伤人心。我上树帮三婶折榆钱,摘槐花的时候,咋不见三婶呱啦呱啦丧白我?” “哎——,你这丫头……”黄三婶撇嘴开口。 春花不等她说完继续笑嘻嘻的说:“今年春上帮你折榆钱,是没法子后悔了,不过过几天摘槐花三婶还是让你家二狗子上树去。” 上树是好玩的,万一摔下来咋办?黄三婶都不用过脑子,连忙换上笑脸:“哎呦,你这丫头心眼子可真小,还跟婶记仇?婶还没说你打遍安乐无敌手呢。” 这不是说了,拿我当二傻子呢?春花脸上照旧笑嘻嘻的说:“三婶这话可没说准,我照常收拾的不过那几个,今天也只收拾了你家张二狗。” 黄三婶立马变得横眉数目手叉腰,她往前斜噎着脖子:“你又欺负我家二狗子,好好一个丫头少调、教!” “我少不少调、教不用三婶担心,倒是你们家张二狗好好一个男娃,跟婆娘似得碎嘴欠收拾,三婶还是好好管管,他要再嘴贱我照旧见一次打一次。”春花的声音清脆明亮。 “春花,咋跟大人说话呢?” 吴二奶奶家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春花听见这声音眼睛亮起来,转过头笑眯眯的叫:“娘” 一圈人侧身看过去,顺便让开一条道。 吴真人也转头去看,却不想是一个容貌丑陋的妇人:不到三十的样子,肤色暗黄头发粗硬,凸额凹眼塌鼻梁,面短而宽,水桶腰肩背肥壮。全身上下和春花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如果硬要找也就合着嘴时,唇角的坚毅有些相似。 吴真人相面无数,自然不会以容貌美丑取人。这妇人虽然丑陋但是目光正而直,既不轻浮也不闪烁。土黄色的粗布上襦整齐妥帖,深蓝色下裙干干净净,跟其他妇人相比愣是多了几分严整的味道。 春花娘是知道这个吴真人的,他是吴二婶娘家弟弟,在县里的青云观做道士,相面、算卦、看风水都挺有名。 春花娘迈开脚步过来,吴真人心里一愣,怪不得她上身比一般妇人粗壮,原来是个瘸子,那春花的好样貌定是随了她爹。 吴真人脑海里又闪过春花领着的小男孩,看来男孩是随了他娘。不过刘顺比他娘好些,只是面短肤黄,没有那么凸额凹眼的。 春花娘一高一低走到吴真人面前,微微福了一礼:“我这丫头野的很,让吴叔见笑了。” 吴真人摸着胡子笑了笑,笑容里多出几分舒心。他是来走亲戚的实在不想被人称作‘吴真人’,叫一声‘吴叔’才显得有人情味。 “这孩子看着就是个麻利能干的好姑娘。” 听到吴真人夸自家丫头,春花娘笑的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吴叔过奖了,还野的很要好好教呢。” 这丫头的相貌……吴真人面色不改心里沉吟,略一思索忍不住认真指点:“你家姑娘是个有福气的,只是一点一定要改改性子。女儿家柔顺些才能夫妻和顺,一生美满。” “多谢吴叔指点。”春花娘实心实意的屈膝道谢。 吴真人摸摸胡子对春花娘点头,又转过去看了一眼春花眉梢的锋利……直指夫妻宫……他笑着叮嘱:“你要永远记得‘退一步海阔天空’。” “要记得女孩家多些柔顺才是正理。” “别一天到晚满地里疯。” “要有点女孩样子。” “你又跟那些野小子打架!忘了吴真人说的要‘退一步海阔天空’?” 出于对吴真人的信任和敬仰,春花娘这两天没少逮着自家姑娘说教,谁家当娘的不想自己孩子一生顺遂平安。 ‘退一步海阔天空’?春花也不是爱打架,打架再怎么赢也会受疼。可是她不能退,她爹性子软,她要是退了,那些撒野的孩子就敢远远的冲她娘说顺口溜。 她娘那么整齐好面子的人,难道跛着脚去追那些野孩子?她知道她娘为了让一家人体面的住在村里,下了多少苦功夫,春花舍不得她娘被人当面揭短。 不过总被说教也很烦,春花为了逃避她娘的唠叨,把装蝎子的葫芦往腰里一别,去镇上药房换钱。 樊镇在安乐村往东二十多里地,镇上就一条东西街,没有庙会也不逢集的时候,来来去去的人就很少,整条街都很安静。 不过肉铺、饭馆、布店打铁铺什么的都有,另外还有一家医馆一家药房,春花去的是药房。 最初抓蝎子卖钱是为了她弟刘顺,那时候刘顺五岁多一点,村里来了货郎,刘顺腆着肉肚子流着口水,眼巴巴的跟着货郎,春花怎么哄劝都没用。 别人家孩子买了糖吃,刘顺就一眼不错的盯着人家的嘴,上赶着叫哥哥。哥哥长哥哥短,恨不得贴到人家嘴上尝点甜味,被春花娘看见了屁股一顿揍:“为口吃的丢人现眼。” 糖没吃到还挨了一顿揍,刘顺扯开嗓子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弟弟被娘揍的哭,春花心疼的不行,而且她那时候虽然小,也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她娘也伤心难过。 从那时候起春花就开始抓蝎子换钱,给弟弟买零嘴。春花是个勤快的,发现这也能来点小钱,白天里就带着刘顺到处挖蝎子,多了钱就交给她娘。 第三章 春花娘收了两次,心里合计一番,给了春花一个小罐子,让她攒起来将来做嫁妆。 春花从药房里出来,腰带里多了二十几文钱,她仔细的按了按脸上绽开明快的笑容。 药房再往西走三家就是卖肉包子的,除了肉包子也卖混沌。几根木棍一张油布的棚子下边,两张四方桌几根条凳,坐着一两个食客闷头吃东西。炉子上的蒸笼冒着轻轻的白烟,散发着浓浓的香味。 春花挺喜欢这里,不管啥时候都热气腾腾还好闻。 “春花来镇上,怎么不到嫂子家坐坐?” 春花正准备给弟弟买包子,身后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奶声奶气的 “姑姑” 出声的是镇上牙婆苏王氏儿媳苏周氏,和她的独子苏福运。 今年开春苏周氏领着福运在集市上买了一窝鸡崽儿,准备回家时,不知哪个捣蛋鬼往牲口市上扔了一个响炮,惊了一头黄牛。 黄牛顺着集市暴躁的横冲,惊的人群纷纷避让,结果一直拽着他娘裙角的小福运,被人群挤散摔倒在路中间。 眼看惊牛刨着蹄子,炸着尾巴冲着福运过来,苏周氏挎着装鸡崽儿的篮子,吓的气都吸不上来,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就是动不了。 千钧一发时是春花扑出来,抱着摔倒的福运滚到一边。那么巧冬天没蝎子,春花挖了荠菜来集市上卖正好碰上。 听到周嫂子的声音,春花脸上的喜悦更加真实,她转过身先对苏周氏说:“嫂子这一向安好。” 然后蹲下身笑眯眯的摸摸小福运的脑袋:“福运真乖,想姑姑没?姑姑给你买肉包子吃。” 小福运长得白嫩嫩水灵灵,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又圆又亮,是个很漂亮的小孩。他也很喜欢这个救了自己的姑姑,好看又爱笑,笑起来更好看。 “想了”小家伙乖乖的回答,然后看着热气腾腾的蒸笼动动鼻子说“谢谢姑姑” 真招人稀罕,春花忍不住又摸摸小福运的脑袋,站起来转身给福运买了一个肉包子。 苏周氏知道春花家的情况,其实并不愿意春花费钱,可不过三文钱的事,要是挡了反倒让春花面上难看,只能在一旁默认。 没碰上就算了既然碰上,苏周氏极力邀请春花到家里坐坐,歇歇脚喝杯水。 苏家在小镇上算是殷实的人家,黑漆木门青砖大瓦房,敞亮的院子里种了些月季,浅粉深红亮黄的花朵,趁着绿油油的叶子分外娇艳。 “婶儿不在家?”春花抱着福运,跟苏周氏进了院子问道。 苏周氏一边把钥匙挂回衣襟,一边笑着说:“周府出了一批年龄大的丫鬟,托我娘在十里八乡寻些齐整的小丫头。” “哦” 春花一边应着,一边放下福运。苏周氏打来一盆凉水,春花给自己和福运洗洗手,然后把买来的包子掰开喂他。 “可是巧了,今天就要去你们那几个村里相看,”苏周氏一边说一边挽袖子“眼看就该吃后晌饭,今儿个在嫂子家吃。” 春花能理解苏周氏一心想对自己好的心思,要是有人舍命救了自家顺子,春花也一样会想尽全力报答。 说是让自己歇歇脚喝杯水,如今其实离后晌饭还早,又要留自己吃饭,春花也不小家子气。 她笑眯眯的脆声说:“嫂子一手好茶饭,我今有口福了。” 春花答应了让苏周氏心里一轻喜上眉梢。春花这丫头就是大气,不比她娘除了头一回答谢,再不肯收她家东西。 “你这丫头就是有福气的,你苏哥今早割了几斤肉,你看着福运,嫂子给你做红烧肉!” 春花一把抱起福运,转了个圈:“哈哈,今个有口福了。” 福运被猛的抱起来转圈,乐的咯咯笑:“口福,口福,有口福。” 儿子开心的笑声,让苏周氏心情愉悦,满脸笑容的转身去灶房拾掇午饭。 春花吃了一顿难得的白米饭,肥而不腻的红烧肉满嘴浓香。 “嫂子这手艺真是一绝,再好吃没有。”春花一口红烧肉下肚,眯着眼睛满脸回味陶醉。 那享受的样子,看得苏周氏好笑又有点心酸。这样的吃食,春花怕是一年到头也吃不到一次半次。 “好吃,多吃点。”掩下心酸,苏周氏又夹了几块到春花碗里,笑道“看你吃的香,嫂子和福运也能多吃些。” “姑姑吃”小福运用自己的木勺,也舀了一块红烧肉,微颤颤放进春花碗里。 春花笑眯眯的也给小家伙夹了一块“福运也吃。” 三个人吃的其乐融融,可是只有春花自己知道,她其实有些难过。 要是爹娘也能吃到就好了,顺子多馋肉,可惜今天吃不到。 吃完饭春花惦记顺子,还在眼巴巴等着肉包子,辞别苏家母子,一路紧走慢赶回安乐村。 田野里一片绿油油的庄稼,虽然日头亮的有些晒人,不过吹点风到不算很热。春花抹抹额头脸颊的汗珠,安乐村已经看得很明显。想着一会顺子看到肉包的笑脸,春花喘口气开心的加快步子。 再赶了一段路远处有三个孩子在推搡,春花停下凝望,中间那个矮胖的看身形好像顺子! 春花憋口气拔足狂奔,近了一看果然是顺子被人欺负。春花气的咬牙切齿,敢欺负我弟弟?她一声不吭,狂风一样冲了过去,一甩胳膊,那个和她大小差不多的马玉娟就被拽着胳膊扔到地上。 安乐村春花家,苏王氏坐在正屋和春花娘说话:“吴真人,真那么说?” 春花娘有些叹气:“可不是,说我家丫头是个有福气的,就是一定要温顺娴淑,将来才能夫妻和美。” 说完她又向院子里看了看压低声音,靠近苏王氏低声说的:“吴真人后来还特意避过人跟我说……” 这样神秘,苏王氏忍不住也侧过耳朵,就听春花娘在她耳边悄声说的:“说我家春花将来第一胎是男孩,将来是做官的命,说我家丫头有诰命夫人的相貌。” 说完两个妇人都把身子往后退了退,相互看着彼此的震惊。 春花娘常年守着家,只听说过吴二婶娘家弟弟,是个道士会算卦、相面、看风水还挺厉害。 苏王氏却不一样,她走街串巷见过世面,知道这吴真人的本事。据说原来邻县,有一家富户三代单传的独子,生不出孩子,就是请这吴真人去收拾了家宅,然后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不过这吴真人很神,再多钱财都不留全舍了出去,说什么“从天地来,到天地去,万物都有定数。” 春花娘听完苏王氏的话,惊讶不已:“这样厉害?” “可不,说起来我见过多少丫头,春花那相貌,不说数一数二那也是拔尖的,人又利索能干,要是调好性子,将来……” 春花娘接着苏王氏的话说:“将来再有一份不差的嫁妆,找一户门风清正家底殷实的嫁过去,说不得我闺女就能应了吴真人的话。” 两个妇人说完都笑了起来:“现在想那些也是没影,那丫头的性子还得慢慢教。” 第四章 她们两个只想着吴真人的话,却不知道吴真人掩下的惋惜,和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不过这会不等她们多想,有人找上门来了。村里豆腐坊的张马氏,领着自己一双儿女找上门:“刘老四家的!你家疯女子打了我家玉娟,今天你非得给我个说辞不可!” 收拾马家姐弟对春花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不过是甩开马玉娟,对着马银宝吼一声‘滚’,姐弟两就哭天抹地的跑了。 春花一边给顺子把衣服拉平,一边问他:“他们两干嘛欺负你?” 刘顺一手一个肉包子左一口右一口,本来就宽短的胖脸越发鼓出两个腮帮子,显得一张脸只有宽的没有竖的:“呜……呜,我在路上等你回来,一个人没意思就跑到村塾看他们有没有在玩,呜……” ‘呜呜’的声音不是刘顺哭了,是嘴里塞的太满说不清话。 春花伸出食指,轻轻的戳戳弟弟鼓起来的腮帮子,觉得自家弟弟吃东西最乖:“慢点吃,别噎着。” 这包子虽然要三文钱一个,可是份量十足一个有春花的伸开的巴掌大。这会虽然凉了但是大个的肉馅,吃的刘顺满口香越发狼吞虎咽。 弟弟吃的香,春花觉得心满意足,她笑着摸摸顺子的头发,听她弟弟继续含混不清的说话。 “我去的时候他们在玩,呜……呜,我就过去想跟他们一起玩……呜,他们说我不是学堂的不跟我玩,赶我走……” 春花抿抿嘴,眼神暗了暗。 刘顺又给嘴里塞了一大口肉包子,呜呜呀呀的说:“我就走到这里等你,结果马银宝和他姐下学后,过来教训我……呜,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马玉娟家里有豆腐作坊,她爹和她爷爷常年挑着豆腐沿村叫卖,是安乐村里比较有钱的,因此马玉娟和她弟弟一起上学堂读书。 春花心里也很想读书识字,可是听她娘的意思是顺子都不打算送去。春花很快收拾好一闪而过的暗淡,拉着她弟往家里去。 马玉娟是个小性子,张婶又一向鼻孔朝天不大瞧得起穷人家,怕是会找她娘的麻烦,春花得赶紧回去帮她娘。 春花跟刘顺还没到家,就听到院里传来马张氏拿捏过得嗓子,尖细刺耳:“我说刘老四家的,也关好你家丫头,疯子似的见人就咬。我家玉娟识文断字知书达理,不过碰到一起你家丫头就眼红的欺负她。” “呵” 春花在门外听到她娘冷笑一声,说道:“就你家娃是好东西,满村里的丫头小子,怎么不见我家春花欺负别人?” 苏王氏也在旁边搭话:“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春花那闺女我还是知道的,这位小嫂子还是回家好好问问你家孩子咋回事。” 马张氏瞧不起春花家,可苏王氏她是知晓的,认识不知多少大户富户,人面广的很,如今听人家开口心里就有些犹豫。 春花拉着刘顺走进院子朗声道:“张婶,你说你家马玉娟识文断字知书达理,那她和马银宝两个欺负顺子一个算怎么回事?” “我哪里是欺负他?不过告诉他不是学堂的,不要到学堂,那是他配去的地方?”马玉娟躲在她娘身后,伸出头辩解。 “谁说我家顺子不配去?他不过是先去熟悉熟悉,等过两年大了就去读书。”这念头春花在路上来回思量过,家里供不起顺子读书她想办法,将来顺子还可以再教她。 多好,出一份钱,两个人都能不当睁眼瞎。 “再说,学堂没有先生管?要你操心。” ‘咸吃萝卜淡操心’春花虽没说这句话,但是那神情已经把这句话糊了马玉娟一脸。 马张氏思量自己一路风风火火,拉着两个孩子在村里扬言找刘老四家算账。如今要是灰溜溜回去,难免被村里人笑话,可要是闹得太凶,只怕伤了跟苏王氏的和气。 想了一会,马张氏盯着春花娘放话:“我家孩子是细瓷瓶,碰不起你家的粗瓦罐。我看你们以后也别来我家,想吃豆腐赶紧上别地儿寻摸。” “呵”春花娘觉得玉娟娘简直有病,孩子间打打闹闹至于吗?还不是欺负自家穷。 “你放心,死了你这张屠夫,我也不吃带毛猪。”谁离谁还不活了! 马张氏拽着儿女风风火火的来,走的时候却是一对儿女跟在身后,满肚子憋火:什么叫‘死了张屠夫’咒谁呢! 马张氏走了苏王氏也走了,春花从柜子里抱出自己的小陶罐:“娘,这罐子里有三吊多钱,明年咱们也送顺子去读书。” 春花娘原本心里有些火气,再三叮嘱要有女孩的样子,不许上树下河不许打架,结果还是没点温顺的样子。 可是看着春花抱着陶罐,春花娘只觉得心里有点发酸。三吊钱有一吊是闺女这两年,手勤脚勤挣来的,还有两吊是春花今年开春,舍命救了苏王氏长孙,人家给的谢礼。 这丫头上树掏鸟窝,下河捉泥鳅都是为了顺子嘴馋,跟人打架多半是为了别人嘲笑她这做娘的。春花娘收拾好情绪,皱着眉开口:“说了这些都是你将来的嫁妆,你自个收好。顺子读什么书?念上两三年还不是种地,种上两年全忘光了跟没读一样。” 这天晚上春花娘躺在炕上睡不着,自己因为又丑又瘸,挑来挑去只能嫁了刘老四。可是她闺女不一样,那样的好相貌那样伶俐,如今再有吴真人的话…… 春花娘又翻了个身,咋样才能收住她的性子?春花娘想起苏王氏今天说的话“周府托我找一批齐整的小丫头” 周府,那可是他们樊县了不得的人家。 春花娘拿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去镇上找苏王氏说话,春花在家里那样的情况怕是收不住性子。 因着这次打架,春华被她娘送到周府学规矩。和一班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跟在苏王氏身后往周府去,她娘答应只要她老老实实在周府当小丫鬟,明年就送顺子去学堂。 春花合计着家里可以省下她的吃穿,做满一年还有月钱,能让家里轻松不少,二话不说就跟苏王氏走了。 周府是樊县数得着的大户人家,祖上出过五品知府,先老太爷还有秀才功名。如今当家的大夫人她爹是别县的主薄,原先的二夫人是举人的妹子,真正的诗书人家门风清正,最是有规矩的地方。 门风清正有规矩,春花还没有深切体会,不过这家真的好大好有钱:院子一重又一重,种着各样花草树木,青砖青瓦大红的柱子,窗户上一律是白生生的窗纸。 不知走了几重院子,才到了一间大堂,大堂的桌子两边一左一右坐了两个光鲜亮丽的少妇。 春花老实的听人吩咐,让抬头就抬头,让回话就声音清楚的有一答一,不出苏王氏所料被主家留了下来。 大夫人黄氏笑着指指半低头的春花笑道:“这丫头看着就清爽伶俐,正好留在我院子里跑腿。” 苏王氏连忙笑着福了福:“大夫人好眼光,这丫头确实清爽伶俐,可就是太伶俐了……”苏王氏露出为难的笑容。 第五章 周家大夫人微微一笑:“怎么” 苏王氏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有点尴尬的笑道:“都是一个县里知根知底的也不瞒您,这丫头在家里也是受爹娘疼爱的,只是性子太野上树下河的没个姑娘样子。她爹娘寻思咱们府上是极有规矩的人家,就想送来做几年粗使丫头,好在府里学些规矩。” 说到这里苏王氏又是讨好的一笑:“万不敢到主家面前去,怕野起来冲撞了主人家。” 其实是春花娘不放心,怕春花性子太野冲撞了主家受罚。临走时她还给了苏王氏几百钱,想让苏王氏走走门路,把春花放到厨房将来能学几道拿手菜最好,或者放到针线房学点裁剪绣花也好。 多少人想去主人家的院子,吃的、穿的、打赏的都不一样,这个竟然不愿意。不过黄氏也不介意,更何况人家那样的恭维。 “既如此就算了。” “等等”二夫人钱氏抬起一只细白的手。 春花幅度很小迅速抬头,瞄了一眼说话的人:容长脸儿细长眼儿细腰细脖子,一身的锦绣很有几分光彩,就是脸上透出些轻浮的傲然。 春花不过瞄了一眼就立刻低下头,听得上边的人拖着声音慢条斯理的说:“这丫头既然是个性子野的,上的树下的河,想来是个命火旺的……” 凉凉的调子慢慢拖长,没有主人想要的威严,只让人听的有些不舒服。 “就放到三少爷院子里做个一等丫头,也免得人家说我这当后娘的不上心。” 三少爷?春花立刻反应过来是原二夫人的儿子——周清贞。 苏王氏连忙讨好的笑着福了福:“那样上树下河的野丫头,哪敢到府上的少爷面前做得意人儿,二夫人真是折煞小人们了。” 苏王氏做了多少年的牙婆,各家各户的内里多少都知道些。原先白二夫人还在时,没听过什么传言,现在却隐隐约约传那三少爷,可不是什么好名头。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放在大夫人院子里,苏王氏心里暗暗叫苦。 “哼……”慢悠悠的冷哼一声,钱氏撩了苏王氏一眼皮儿,说道“你急什么,周府下人要怎么安排莫非还要你说了算?” 苏王氏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讨好赔罪:“瞧这不会说话的,冒犯了二夫人。” 钱氏却不再理会苏王氏,只转头对着春花慢悠悠的说:“三少爷没什么不好,就是刑克父母煞气太重,亲近他的人都要遭殃。” ……春花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人愣了愣,苏王氏心里沉了沉。 看到屋里的人都变了脸色,钱氏轻笑一下道:“你和别个丫头不同,大约是经得起煞气。” 可能觉得这样说有些对不住小丫头,钱氏又懒懒的开口:“你也不必担心吃亏,大丫头一个月三百五十文,我这里再给你多加五十文算是补偿。” 四百文一个月!春花心里一震脸上带出惊喜,眼睛亮闪闪的看向二夫人,又是弯腰又是屈膝:“多谢夫人抬举,奴婢一定当好差。” 领着一干小丫头去周事哪里签好契约,别的小姑娘都被周管事分到各处去打杂,苏王氏拉着春花避开人。 “春花儿,你这丫头咋这么不省心!婶儿还没来得及……”苏王氏的话没说完,春花终于放任自己被炸的轻飘飘的喜悦:胸膛里全是炸开的烟花,脑子里轻飘飘好像伏在云团上,找不到自己腿脚在哪里。 “婶儿,你掐我一把,一个月四百文,四百文啊!我没做梦吧。”她爹累死累活给人拉长工一年才多少。 苏王氏看着春花乐的找不到北的样子,轻轻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你这丫头就知道钱,你可知道那三少爷……” 就知道钱又咋了,他们家去年买了两亩水田,到现在还有四两银子的饥荒。春花笑嘻嘻的抱住苏王氏的胳膊:“婶儿,我知道……” 她悄悄看看左右无人,踮起脚在苏王氏耳边低语:“不就是后娘嫌弃前房的儿子,我不多事。冲着一年五吊钱我勤快就行。再说就算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不还有奶奶么,可没听说有了后娘还有后奶奶的。” “你这鬼丫头”苏王氏嗔了一声,伸出食指点点春花的脑门,低声道“哪有那么简单,要是老夫人肯上心,二夫人敢当众说三少爷刑克父母命里带煞?” 也是哦,不过这念头只在春花心里一闪,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四百文,四百文…… “好了婶儿放心吧,我是给人做奴婢的老老实实干活就行,别的事也不是我一个小丫鬟能管得。芍药姐姐还等着领我认路呢,我先走了。”春花说完转身去刚才的屋子找人。 苏王氏看着春花轻快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捏捏荷包里的两百文到底还是去找了周管事。这是春花娘托她给春花走门路用的,虽然用不上了,但是托周管事暗地里照应一二也好。 芍药一张粉白的瓜子脸眉眼平常,不过胜在青春正好倒也生出几分颜色,只是颧骨略有点尖薄。她领着春花左拐右拐,进了一处院子。 “这是府里的厨房”一边说一边领春花,到右手边那排屋子扬声“吴妈妈在吗?” “在呢,是芍药姑娘来了,可是二夫人有什么吩咐?”屋里走出一个笑吟吟四十多岁的妇人,虽然是厨房的,身上却没有一丝烟火气干净周正。 芍药脸上也挂起几分笑容,指了指春花说:“夫人没什么吩咐,她叫春花,派给三少爷的丫头,以后她来厨房领三少爷的份例。” “吴妈妈好”春花赶紧弯腰问好。 “哦……”吴妈妈敛起笑容,上下扫了一眼春花“行了” 芍药脸上笑容到多了些许:“我还要带着她去认别的地方,不打扰吴妈妈。” “姑娘辛苦了”吴妈妈笑着回了一句。 大小厨房都打过照面,芍药领着春花去另一处院子,一路上边走边交代。 “吴妈妈是小厨房的管事只管主子们吃喝,每天都是排好的饭菜,要是想吃点别的……”芍药停下,半侧身略有些意味的看看春花,接着说“只要提前拿钱来就行。” 原来这地方还像饭馆一样卖菜,春花点点头笑嘻嘻的说:“多谢姐姐提点。” 嗤,又傻又土,芍药转过身继续走。 离厨房不很远是浆洗院,里边晾的满当当的衣服。院子里忙碌着好几个妇人:有人在洗,有人在浆,还有妇人拿着火斗熨衣服。 春花听芍药和院子里管事的陈妈妈交代完,顺便问了一句:“有三少爷浆洗好的衣裳没?我顺带捎回去。” 陈妈妈嘴角挂点轻蔑,回头用嘴努努远处墙角里泡着的一团衣服:“老夫人院里的衣裳还没洗完,三少爷且耐心等等。” 春花走过去探头一看,也不知泡了多久,水面上一层浮灰还有几片树叶,露出水面的衣角被风吹干,留下僵硬的印记和浅灰。 春花抿抿嘴,对三少爷的处境有了初步体会。 跟着芍药一路往西北,穿过一个有假山池塘和戏台子的大花园,到了最西北角芍药停下脚步,用手指了指前边说道:“那个就是三少爷的院子” 第六章 春花瞪大眼睛这么小?这么……破,当然这个破是相对周府其他的院子:有些脱漆的木门,风吹雨淋斑驳的院墙,主要是很小。 “夫人嫁过来一年多都没有动静,找了师傅算,说是三少爷煞气太重妨碍夫人,因此老夫人让三少搬到这里避开夫人。” 春花的神色太明显,芍药好心的解释了一番。 “大丫头主要是干嘛?” 芍药说了一路,就是没说春花每天该做些什么。 “按周府的规矩,分了院子的少爷,有一个奶娘一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可三少爷煞气太重,近身伺候的不是崴脚就是丢东西,甚至家里人也不得安生,他上一个大丫头家里好端端的侄子,说没就没了,到现没一个愿意来伺候的。” 芍药转过身对着春花安慰:“好在三少爷院子小,你一个人也没谁压着你,只要管着三少爷吃穿就行……” 芍药停下,又是略有些意味的在春花脸上扫了一眼:“少爷的钱财也是大丫头管。” 难道我还能贪了不成?春花腹诽,原来是一个人做四个人的活。 芍药并没有领春花进三少爷的院子,交代完就转身走了,仿佛多待一会就能沾上晦气。 春花在原地站了一会,走过去推开脱漆的木门。这是一个极小的院子,正对院门普通的三间瓦房,房子离院门大概六七步,院子里光秃秃的只在墙角靠着笤帚扫帚之类。 春花走进院子左右看看,地上有扫帚划拉过得痕迹,说不上干净但确实打扫过。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三间房门都虚掩着。 春花站了一会,决定先看看西屋,正房肯定是主人住的,东屋说不定是三少爷的书房——听说大户人家的少爷都有书房。 ‘咯吱’春花推开西屋的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陈腐的霉气。这竟然是一间厨房,不过锅灶、案板、地面,甚至灶下的柴火上都铺了一层厚灰。 看着着冰锅冷灶似乎几年都没进过人的样子,春花扭身去了东屋,伸开胳膊‘光当’一声直接推开。 这一间是卧房,正对门一座通炕,摆着两张炕柜,炕东头一张姜黄色四方桌两把高背椅,窗下有一个脸盆架并一个铜盆。 春花舒了一口气,虽然也落了一层灰好歹能住人,挽起袖子春花先把两把椅子搬到院外,从炕柜里翻出被褥晾晒。 把盆架上的布巾扯下来当抹布,看着一滴水没有干的光当响的铜盆,春花才明白两个小丫头真的很有必要,否则没人抬水回来。 扫墙扫炕擦桌椅门窗,一趟趟端水回来,饶是春花麻利能干,一间屋子收拾干净也累的喘气。咕哩咕噜肚子响,春花才想起她要去厨房拿饭。 周府和乡下不一样一天三顿饭,看日头这会都有些晚了,春花顾不得想三少爷为什么没回来,拔腿就往厨院跑。 一路冲到厨院,春花才停下来想怎么解释来晚了,要是过点厨房不给饭咋办?自己饿一顿倒没什么,可是总不能让三少爷跟着挨饿。 不等春花想好,厨房里传来吴妈妈不满的声音:“三少爷不是老奴说你,咱们周府百年传家,哪有少爷亲自来提饭的?前些日子你院里没人没法子,今天二夫人给你派了丫头,怎么三少爷还巴巴的过来?好似几辈子没吃过饭,丢了周府的体面。” 这就是极有规矩的周府?春花皱皱鼻子,一个下人敢教训少爷算哪门子的规矩? 春花左右瞄瞄想避一下,免得撞到三少爷让他脸上难看,可惜院子里有两个小丫头守着水井洗碗碟,那么大几盆怕是一时半会洗不完。 春花索性清朗扬声:“吴妈妈,我来给三少爷取饭,来晚了你打我吧。”一边说一边走到厨房门口,看到一个细瘦的男孩,穿着不合时宜的绸袍背对屋门,站在吴妈妈面前。 那男孩也就是三少爷听到春花的声音,一言不发转身,目光平平从春花身边经过,看都没看春花一眼自己走了。 春花好奇的盯着周清贞的背影看:这就是自己要伺候的少爷? “还不进来,是准备午饭晚饭一次拿?”厨房里吴妈妈冷着脸训斥。 转头换上一张笑嘻嘻模样,春花弯腰道歉:“是我错了,下次一定不给吴妈妈添麻烦。” 小丫鬟的命大丫鬟的钱,倒是便宜这丫头了,吴妈妈一边想,一边转身走到最里边的案板旁——厨房很大,一排好几个案板——拿起两盘菜放进食盒,又装了一碗米饭一盅汤就算好了。 春花在后边探头探脑看,这就没了?那小碗有她娘拳头大,要是顺子至少得三碗。 “吴妈妈,能不能多来些米饭,这不够吃。”春花扬起笑脸,吴妈妈沉着脸又给多装了一碗米饭。 已经饿着别人了可不能更晚,春花拎着两个食盒,一路平稳的小碎步急走,像一阵小风刮回小院。进院门恰好赶上周清贞走到正屋前,抬手准备推门。 春花想起别的主子,似乎都是丫鬟给打帘子,拎着食盒急匆匆走过去:“三少爷,我来。” 周清贞顿了顿收回手,侧身让到一边。 春花走到门前才发现两只手都占着,用肩膀推?这门看起来好久没擦的样子,木格上全是落灰,春花略一犹豫,提脚轻轻的踢开。 用脚开门……周清贞默然的走进去站到一旁,春花顾不上打量这屋子的情况,把两个食盒放到桌上。 甩甩手抹把汗,春花打开黑底描花的食盒,把周清贞的饭菜一一摆好,然后走过去犹豫了一下弯腰说道:“三少爷请吃饭。” 大概有钱人家应该这样请吧,春花琢磨。 周清贞还是没看春花一眼,走到盆架旁用还有些湿意的毛巾擦擦手,坐到桌旁拿起筷子。 春花看着小孩不紧不慢的动作,想着既然拿了人家的钱,还是要打听打听这少爷到底该怎么伺候。心里想着春花也走到桌旁,准备提自己的食盒回屋吃饭。 “等等!”春花突然叫到。 周清贞准备夹菜的手定住,然后慢慢的放下筷子漠然起身站到一旁。 刚才着急没看清,这会看清了春花满脑子的火气:一盘红烧肉没几块肉也算了,盘子上竟然结了一层板油,一盘炒油菜没精打采的耷拉在碟子里,上面也裹了细碎的白油。 就算乡下人不讲究,也不能吃结住的板油。 春花挽起袖子:“等等很快就好。”说完急匆匆出屋去了西间。 周清贞在一旁挺直身体抿紧嘴唇,一脸漠然的看着窗户的方向,似乎对春花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厨房里的陈灰一时半会打理不清,春花提着水桶一阵风似得跑出院子,过一会提了半桶水摇摇晃晃的回来。来去几次把一口铁锅‘刷刷刷’洗了两三遍,点起柴火把两道菜都热了一遍。 “吃吧”春花摆好菜,提起自己的食盒,又说了一句“奴婢叫刘春花,是二夫人派给三少爷的大丫头。” 周清贞好似没有听到,坐下后拿起筷子吃饭。 第七章 他不吭气春花也不强求,提着食篮回自己屋里吃饭。椅子还在外边晾被褥,春花把四方桌拉到炕前。打开食盒,忙了半天的春花脸上露出真心地笑容:一盘子肉沫烩豆腐、一碗菠菜蛋花汤、两个白生生大馒头。 春花坐上炕沿拿起馒头,放到鼻前陶醉的闻了闻,一股香甜的味道窜入鼻腔。 这么白的细面馒头,她家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两次,春花有些可惜,要是顺子也能吃到该多好。咬一口馒头,算着自己在这里干八年能挣下的钱,春花边吃边乐,将近四十吊能买好几亩地。 春花想千万不能丢了这大丫头的活,他们家翻身就靠这个了。 吃完饭过来,周清贞不知去了哪里,春花麻利的把碗碟收到食盒送去厨院,挽起袖子开始打扫西间的灶房。他们离厨院太远,这小灶房怕是要常用来热饭。 周清贞站在学堂外,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晒人,他却穿着春秋的厚夹袍,额头的汗珠滑过脸颊有些刺痛,身上密密麻麻渗出许多汗水,好像爬了一身蚂蚁又痒又难受。 不过最让人无法忽略的是因为迟到,被先生用戒尺打了五板子的左手,这会儿一跳一跳的疼。 明晃晃的太阳下全身烘热刺痒,左手更是火辣辣的疼,周清贞却依然一脸淡漠的罚站,好像那些难受都不是自己的。 他黑沉沉的目光平视前方,这大概是继母的新把戏,派这个丫鬟来搅和自己读书的事。要不是她收拾厨房‘好心’的热饭,自己也不会迟到。 可是……想想那丫鬟一阵风似得跑进跑出,其实她已经尽力赶时间了。周清贞回忆了一下中午的饭食,有多久没吃过热饭热菜了?而且这是大半年来第一次能正常吃饱。想起那两碗米饭,周清贞漠然的脸色融化了一瞬,肯定是她特意多要了一碗。 想着她用脚开门,想着她不伦不类的弯腰,周清贞觉得她还是把自己当少爷看的,只是不像府里别的丫头那样规矩体面。 钱氏派她来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周清贞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 钱氏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有钱氏自己知道,春花没有一点怀疑:不是说三少爷煞气重,自己命火旺能抗住吗? 西间的灶房怕是好几年没用过,春花先是站在椅子上举着扫帚,把房顶墙壁的灰尘蛛网清扫一通,又吭哧吭哧从花园的井里提水洗刷。 房顶、墙壁、灶台、地面,案板盆碗油盐罐。春花站在椅子上,大半个身体探进水瓮,高高挽起的袖子露出一截细长的胳膊,手里拿着抹布‘嘿哟嘿哟’刷的起劲。 只是干活的话,放眼安乐村哪个丫头小子都不及春花。 ‘咯吱’周清贞下学回来推开院门,然后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从西间蹦出的脏丫头:羊角辫毛躁不说,还沾了很多灰尘,脸上东一道西一抹的灰泥印子,衣服皱了裤脚湿了,不过笑容很明媚,一双眼睛亮闪闪的。 “三少爷回来了”春花笑着的打招呼,然后抬头看了一下日头,说“还有一会才到晚饭时间,你先等等,奴婢收拾好灶房就来伺候。” 周清贞依然恍若未闻,目光平平向前,一脸漠然的进了自己的屋子。 怪人!春花斜挑起一边眉毛。 不过有什么关系,四百文啊四百文,春花心情很好的继续转身收拾。 说是继续收拾,其实灶房已经收拾的很干净,清爽的墙壁,明净的水瓮,锅碗瓢盆案板带灶台一尘不染,连柴火堆也收拾的整整齐齐。 春花满意的给自己打了一盆水洗脸扎辫子,收拾的清清爽爽去正屋伺候三少爷,不过到底该怎么伺候呢?没做过丫鬟的春花有些疑虑。 春花走进正屋,对着坐在椅子上的周清贞鞠了一躬,抬头诚恳的说:“三少爷,奴婢没做过丫鬟,还请你多包涵,现在奴婢该怎么伺候你呢?” 周清贞……一脸漠然的坐着。 “是不是该给你倒杯茶?”春花恍然大悟“你等着啊”说完转身急匆匆出了屋子。周清贞微微转转眼睛,看到春花急匆匆离去的半个背影。 烧好水春花回到正屋提起桌上的茶壶,问到:“三少爷,茶叶呢?” 一直坐着没动的周清贞,继续目光平平看向屋外一言不发。 春花等了等,周清贞漠然不动;春花看着少爷眨眨眼,周清贞目视门外神色漠然;春花又等了等……春花不等了,她麻利的提走茶壶,到灶房装一壶白水,进来给他倒一杯:“有点烫,等会晾了就可以喝。” 她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的把茶杯放到周清贞手边。忽然她闻到一股子臭味,不浓,但是近了很明显。这是有多久没洗澡啊,春花略一抬头发现,周清贞的冲天辫虽然扎的像模像样,头发却很脏,都能看出发丝上的污垢。 “你等等,我帮你烧水洗头”春花撂下一句话拧身就走,天哪,她弟弟都没这么脏过。 周清贞漠然不动,也不是不动其实他心里说了一句:要自称奴婢,不然会被管事妈妈责罚。 春花是个麻利的,不一会就准备了一大盆氤氲的热水进来:“三少爷,你们平常用什么洗头?” 已经准备起身的周清贞,听到春花的问话又坐下,一脸漠然。 ……春花看着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周清贞眨眨眼,真够怪的,哑巴?不大的屋子一时安静下来,少爷漠然的看向屋外,丫鬟好奇的盯着少爷。 周清贞本来就是个稳重的性子,这两年的摧残更多加了沉默,春花就不行,不过一会转身出去自己想办法。 他们家都是用碱面洗头,不过有些火烧火燎的感觉,给三少爷用怕是不行,再说要是去厨房要碱面……春花下意识觉得,最好不要让人知道三少爷用碱面洗头。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春花脚下不停,心里很快有了主意。她蹭蹭蹭跑到花园,这花园的草木养的很好郁郁葱葱,春花脸上带些轻快地笑容,找到一颗青翠的柏树掐些叶子。 柏树在村里是个稀罕物,春花记得有一年她去外婆家,外婆给她熬柏树叶洗头,那感觉…… “你是哪的,干嘛呢?” 突兀的一声打断春花甜美的回忆,她连忙转头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腰身是老年人特有的松弛软胖,半旧的布衣布裙,这会正皱着眉头赶过来。 春花鞠了一躬,漾起笑脸:“我是三少爷的大丫头,掐点柏叶准备熬水洗头。不知道这位妈妈怎么称呼。”没说谁要洗头。 老妇人慢下脚步,神色有几分复杂的上下打量了一下春花,开口:“府里管事的才能称呼一声‘妈妈’,我不过是园子里扫地的,你叫我一声‘刘嬷嬷’就行。” “刘嬷嬷好”春花又鞠了一躬笑着说“好巧我也姓刘,刘嬷嬷叫我一声春花就好。” 这丫头笑起来可真好看,刘嬷嬷心里暗想,嘴上说道:“你才来不知道,府里每月初都有份例,这时候却是没法子,只能用这个凑合。” 第八章 一边说,一边自己上手掐了几把柏叶:“园子里这些花呀草呀的可不能乱动。” “谢谢刘嬷嬷,嬷嬷人真好。”春花笑嘻嘻把刘嬷嬷给的柏叶和拢好。 刘嬷嬷看着春花轻快的背影却想起往事,先老太爷还在的时候,三少爷是多聪明多金贵的小少爷,满府里谁不高看奉承,便是大少爷二少爷都一律靠边,如今却…… 老妇人想喊住春花,告诉她三少爷是个好的要用心伺候,嘴巴张了几次最后也没能出声,只看着春花出了园门。 熬好一锅柏叶水,春花给周清贞解散冲天辫,别好衣领:“来,弯腰,我帮你洗头发。” 周清贞全程漠然脸,看着氤氲的水盆不动。 春花笑着哄劝:“别怕,奴婢在家里常帮弟弟洗头。” 周清贞恍若未闻,还是看着水盆的热气。 是怕烫吗?春花把手在水里搅了搅,告诉他:“不烫过来啊。” 周清贞终于走过去在盆架前弯下腰,把头悬空在水盆上方。 “两只手扶着盆沿腰不累” 周清贞抬起右手轻轻扶住盆沿,春花一手轻盈的按着他的后颈,一手舀一瓢水:“闭上眼睛,小心水流到眼里。” 氤氲的热气熏蒸双目,周清贞慢慢闭上眼睛,一瓢温热的水从头上流下来,他的眼睛越闭越紧。 春花觉得三少爷挺乖的,她弟弟每次洗头都要折腾。不过春花也发现这位少爷真的很脏,顺着别进去的衣领,可以看到脖颈下边黑漆漆的垢痂,大概每天只洗脸和脖子。 春花想不明白,自己没来时他是怎么一个人提水梳洗,毕竟厨房里的水桶不像用过的样子。 想想也是可怜,好端端一个少爷洗澡都没人管,不过这会没时间给他弄洗澡水,该去取晚饭了。春花拧干毛巾,再帮周清贞擦擦头发,叮嘱他: “你在这里等着不要往屋外跑,小心吃了野风着凉,我去……”春花顿了顿心里怪自己,怎么总是不小心把他当顺子?虽然和顺子差不多大小,但明显比顺子高多了,都超过自己下巴颌儿了。 “奴婢去给少爷取饭。”春花干净利落的改口,把毛巾折好搭在盆架上,风风火火的走了。 屋里只剩下周清贞,他站了一会,摸摸自己湿软柔顺的头发,还散发着松柏的香味。估计了一下小丫鬟的脚程,周清贞转身去小套间也是他的卧室,从褥子底下拿出一本《论语》默默的翻开。 春花拎着晚饭回来,发现那位三少爷还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春花边摆饭边说:“吃完饭奴婢给你烧些热水洗澡……”春花想了想,发现自己还兼着奶娘的事儿! 不,春花拒绝给到自己下巴颌儿的男孩洗澡。 “你会自己洗吧?”春花疑惑的回头,看站到一边等自己摆饭的少爷“就是这样……” 她放下食盒里最后的碗筷,转向周清贞做示范。抬起右胳膊过肩手向后,左胳膊向下背到腰后,两只手做了个拉扯的动作,春花说:“就这样会吗?” 会,周清贞在心里回答,不过面上依然像是没看到春花的样子,先去水盆洗手然后仔细擦干净。 春花跟着周清贞转来转去:“你这么大了,让个女孩帮你洗澡多害臊……” 府里的少爷都是丫鬟伺候洗澡,周清贞在心里说。 “你也不想我看到你光身子吧……”春花晓之以情。 周清贞漠然脸绕过春花,坐到桌旁准备吃饭。 春花跟上去继续哄劝:“三少爷看着就是聪明能干的样子,自己洗澡肯定没问题!” 这明显哄小孩的语气……周清贞一幅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样子,右手执筷,左手端起粥碗缓缓送到嘴边。忽然横空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左手腕,耳边传来春花吃惊的声音: “你的手怎么了?” 春花取下周清贞手里的粥碗,把他的手拉到眼前展开一看,顿时心疼了一瞬。原本细瘦的手掌现在一楞一楞红通通肿的老高。 春花轻轻的用手指摸摸,有些热烫。这种温度,春花能想出那种火辣辣的疼。这么疼,小孩却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没娘的孩子真可怜,春花不由得鼻子一酸。 “你等着!”春花放开小孩的手,急匆匆出了屋门,一晃眼就跑的不见影儿。 周清贞看着空落落的院门心想,大概这就是继母的意思吧,找一个冲动的疯丫头,惹了祸可以借口罚他。别人都是主子犯错,伺候的人受罚,但是周清贞相信,钱氏一定会以他管教不利罚他。 漠然的收回目光,周清贞重新端起碗缓缓用饭。 谁打的三少爷,二夫人?大户人家都有很好的膏药吧,可惜不能去要,春花一头冲到厨院。 周清贞一碗稀饭没喝完,春花又一阵风冲回来。 “等会再吃”夺下周清贞的碗拉过他的手“奴婢到厨房要了点香油。”一边说,一边把端回来的小碗放到桌上,一只手握着周清贞的左手摊平,另伸出食指在油碗里蘸了点香油。 春花把小孩的手拉倒自己面前,低头微微的吹吹,然后把香油轻轻的抹在周清贞的手掌上。 “我弟弟小时候磕了碰了,只要没破皮我娘就会给他抹点香油,很快就能消肿。” 周清贞先瞄了一眼桌上的香油碗,只在碗底有点香油,小丫鬟去求人了吧。抬眼看向小丫鬟,只见她的垂下睫毛又长又翘,认真的给自己涂抹香油,神态里还有几许心疼。 周清贞垂下眼帘看自己被握住的手掌,小丫鬟的食指沾着香油,一点点小心的滑过自己掌心,轻轻地像三月的春风,耳边是小丫鬟切切的叮嘱。 “你要聪明些别往人前去,免得人家看你不舒服,见人要有礼貌嘴甜些,总能多讨些喜爱……” 周清贞静默的看着自己手掌上,那根轻轻移动的手指,对小丫鬟的话恍若未闻。 第二天吃过早饭,春花被叫到二夫人屋里,钱氏懒洋洋的坐在镜台前,由着两个大丫鬟伺候梳妆。 冲着四百文,春花认真的鞠了一躬:“二夫人好” 正拿着一根金钗在钱氏头上比来比去的芍药,噗嗤一声笑了:“哪有这样行礼的?蔷薇你教教她。” 蔷薇手里举着镜子在钱氏脑后照,是另一个大丫鬟长得圆脸圆眼,看着有些富态。她笑着放下镜子,走到春花身旁“你看,这样道万福” 只见她双手叠于腰前,右手盖左手手心向内,屈膝同时微微俯身。 春花笑嘻嘻的对她做了一个:“谢谢蔷薇姐姐。” “这丫头嘴可真甜人也聪明,还是夫人会选人。”蔷薇笑着走回钱氏身旁。 钱氏伸出手搭在芍药胳膊上,懒懒的起身:“走吧,跟我去见见老夫人。”蔷薇快走几步掀起帘子,芍药扶着钱氏径直出去,春花犹豫了下跟在身后。 老夫人的院子在周府的中轴线上,是座三进的院子。两边抄手游廊,廊下挂着些黄莺画眉之类,最奇妙的还有一只黑鹩哥,有人过来便伸脖展翅的叫‘万福、万福’。 第九章 院子里也是花木扶疏,穿过花厅还有一缸红的、黑的、金的大肚泡眼鱼,那鱼的尾巴跟一把轻纱似得拖在身后。 春花算是开了眼界,那些色彩艳丽的画廊雕栋,在太阳下折射光芒的琉璃瓦。简直就像神仙住的地方,将来一定要跟娘说说,让娘也听着乐呵乐呵。 等进了老夫人的屋子,钱氏一改懒洋洋的样子,一脸俏丽的笑容:“儿媳给婆婆请安” 春花也老实的跟在最后行礼,不过老夫人的屋子也让春花大开眼界。一个五十多岁的清瘦老太太,一打眼儿好像要给人挑刺似得。周围围了一圈年轻漂亮的姑娘,又坐的又站的,春花猜测应该是周府的小姐和小姐们的丫鬟。 “你倒是天天来的早”老夫人摆摆手,钱氏站起来走到老夫人身后,替她按摩太阳穴:“婆婆昨晚睡得可好?大嫂每日要处理家事,自然忙碌些难免来晚。” “你倒是好心替她说话,我让你帮她理家……” 钱氏进来后,屋子里那么多人再没有别人说话。春花不知道为什么叫自己过来,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四百文……四百文,家里翻身就指望这个了。 “婆婆你看”钱氏笑着一指春花“难的这丫头命火旺,儿媳把她派给三少爷做丫鬟。咱们周府是积善人家,前边那么多出事的,儿媳也不好亏待她。就破例让她做了大丫鬟,还从自己的份例里每月多拨了些银钱。” 老夫人撩了春花一眼皮儿,春花连忙走出来跪下磕头:“给老夫人请安” 春花在来的路上听蔷薇说过,每个房里的大丫鬟都要过老夫人的眼,一般老夫人都会叮嘱几句给些赏钱,得眼缘的多给些否则少给些。 春花悄咪咪的等着自己的赏钱,一来就有钱拿,这活实在不错。 “以后用心伺候少爷”老夫人慢条斯理的说道。 “是”春花应的清脆,给多少钱呢?我一定会把你孙子服侍的好好的。 “行了,下去吧”老夫人一副倦怠的样子。 啊,钱呢?春花心里奇怪,不过很规矩的又磕了头起身退下。走出院子没有拿到一文赏钱,春花有些遗憾的回头看看,耳朵听到院里传来的低声议论。 “三少爷他娘,不过是府里大把银子买回来的,算什么啊……” 春花不等听完急匆匆走了,她虽然小,却是七八岁就能,一个人几十里地赚钱的女孩,做事从来都有一杆秤:她来周府是为了赚钱,如今有机会就要牢牢把住。 周清贞的屋子用木隔断做了一个小套间,套间里只有一座炕一个衣柜。套间外就是正屋,对门靠墙一张八仙桌两把靠背椅,春花每次都把饭摆在这里。一边窗下书桌椅子,另一边靠着套间是脸盆架。 春花昨天跟周清贞说了,今天给他收拾屋子,因此春花一回来就忙碌起来,先把周清贞的脏衣服,都拿出去洗——洗衣房她可不敢指望,都给泡坏了。她还琢磨怎么开口,把泡在那里的衣服要回来。 春花把衣服端到花园东南角的水井旁,这两天打水都在这里。 刘嬷嬷远远的端着衣服过来,就看见昨天认识的春花在井边。她的脚步顿了顿,犹豫了下看看四周,这一片算是僻静处并没有人在。 刘嬷嬷捏了捏盆沿,向春花走过去。 “刘嬷嬷也来洗衣裳”察觉到有人来,春花转头去看然后立刻漾起笑脸,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洗衣盆往旁边挪挪。 刘嬷嬷有些僵硬的放下自己的木盆:“春花给三少爷洗衣裳呢?” “是啊”春花笑的一片明媚,然后又收起笑容,有些忧虑的问道“是不是少爷的衣裳一定要送去浆洗院?” “主子们的褒衣都是自己院里的丫鬟洗,其它的看个人,都行。”刘嬷嬷一边说,一边有些气喘的蹲下。人老了腰腿发硬,再加上发胖,蹲下去有些艰难。 春花站起来,把自己坐的石头推过来:“刘嬷嬷坐这个,我刚从旁边搬来的。” 老妇人也没客气,一屁股坐下:“哪里搬来的哪里搬去,要不然管事知道了会罚的。” “谢谢嬷嬷提点”春花笑眯眯的蹲下继续搓洗。 刘嬷嬷把自己的皂荚递给春花一个:“等月初领了香胰子、肥皂团,你就有东西洗衣服了……还有澡豆……就不知道能发到你们手上不。” “早豆是什么豆?”春花把皂荚砸烂泡到水盆里,手上不闲嘴里也没停“吃的?” 刘嬷嬷笑了“真是乡下丫头,澡豆是主子们洗澡用的,豆粉一样的东西,洗了人身上又香又光滑。” “我本来就是乡下丫头”春花毫不介意,笑眯眯的说“不过香胰子我知道,洗身上也是又香又光滑”那还是马玉娟她娘用过,然后满村的妇人面前炫耀。 “这里香胰子都是给主子洗褒衣用的,没见识的丫头。” 春花听了笑嘻嘻的不说话,这些东西都跟自己的日子没关系。 刘嬷嬷犹豫了一下又说道:“要是没领到你可别问,更别说是我给你说的这些东西。” 蹲着到底难受春花左右看看,又跑到不远处搬过来一块石头坐下:“刘嬷嬷放心,我知道你是好意提点……” 春花低头继续洗衣裳,声音低了些:“我们村也有后娘,我不傻。”三少爷就是那地里黄的小白菜,自己是小白菜的小丫鬟,春花明白自个的处境。 不过再抬起头春花又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我是来做丫头的,老实干活挣我的钱,别的不是我这丫头能管的。” “哎——是个心眼明亮的丫头”刘嬷嬷笑了一下不再说话,把自己的衣裳放到青石井台上,抡起棒槌‘砰砰砰’砸。 看着老人弯腰着实不易,春花开口:“刘嬷嬷你才几件衣裳,要不放着我帮你洗?” “没事,老胳膊老腿就得长动动。”刘嬷嬷瞄了一眼春花盆里的“你那些都是春秋的厚夹衣,倒是不好洗,不过绸子的也不能上棒槌。” 确实不好洗吃水更沉,春花抬起胳膊抹了把额上的汗珠:“不能上棒槌用脚踩没事吧?” “主子的衣裳拿脚踩?”刘嬷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吧!这也叫老实?刘嬷嬷忽然有些担心春花。 那就是可以了,春花脱掉鞋挽起裤腿,站在盆里‘库出库出’的踩:“三少爷的单衣都快在浆洗房泡坏了,水都泡臭了。” “哎……”刘嬷嬷叹息不语,只是把自己的衣裳翻个,再开始‘砰砰砰’砸。 “嬷嬷你说我直接去把衣裳要回来自己洗,能成不?” “成是成,只是浆洗院的陈妈妈,怕是会埋汰你几句。” 那就行,春花又想起另一件事,从盆里出来赤脚蹲到老人身旁:“嬷嬷,能不能麻烦你帮三少爷洗个澡?” “啊?” 看着老人不理解的神情,春花急忙解释:“不会很辛苦嬷嬷,我烧好热水,嬷嬷只要帮三少爷搓搓背就行,三少爷左手伤了不好自己洗。” 第十章 “可是给少爷洗澡不都是大丫头的事?” “什么!”春花惊的差点摔倒“不是奶娘给洗吗?” “不会没人告诉你大丫头的职责吧?”刘嬷嬷恍然明了。 下来的时间刘嬷嬷这样那样的告诉春花,大丫头都要做什么…… 春花听得眼睛发直:给少爷洗澡算什么,还要和少爷睡在一个屋,伺候少爷吃,伺候少爷穿,帮少爷管银钱…… “这不是丫头,这是老妈子兼媳妇吧。” 春花直呆呆的傻话,逗得老人从心里笑出来:“哈哈哈,还真是,少爷们的大丫头多半最后都是通房丫头。” “通房丫头?”那是什么,春花满脸疑惑。 刘嬷嬷叹口气可怜这丫头走了什么运,啥也不知道就做了大丫头,老人打起精神解释:“论理,你们这些活契的女孩,最多做到小丫头一个月两百文。” 春花点点头,这个苏王氏提前说过。 “贴身伺候的大丫头每月三百五十文,必得是府里的家生子或者签了死契的……”刘嬷嬷有些犹豫该怎么说。 春花则继续点头,一双清澈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老妇人。小姑娘明亮的眼睛,让老人心一横速战速决:“你在府里看,凡是被称作姑娘的大丫头,都是男主子的屋里人。” 屋里人? “就是陪男主子睡觉的” 哦,春花想,那芍药姑娘就是通房丫头了。 果然刘嬷嬷接着说:“那天领你认路的芍药姑娘,就是二老爷的屋里人。可惜三少爷才八岁,等他长大你都该出府了。” “要不然将来做了少爷屋里人,有个一男半子做到姨娘也是你的造化。”刘嬷嬷说完起身去井边打水,准备最后清洗。忽然身后传来春花清晰坚定的声音: “我才不做什么姨娘!” 春花在村里镇上,没见过大户人家还有屋里人这一说,可是姨娘却听人讲过。 “我是要堂堂正正嫁人,做正头娘子。” 刘嬷嬷被春花响亮的声音吓了一跳,心里却笑春花不知深浅。就算三少爷现在再可怜,那也是二房嫡长子,将来二房都是他的,春花这样的乡下小丫头,要是能被收房做了姨娘,那得是走了天大的好运。 春花不管刘嬷嬷心里怎么想,她忽然发现一件很严重的事:大丫头要和少爷睡一个屋!真要这样她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这可不行,春花是很想挣钱帮家里翻身,可是有些钱能挣有些钱不能挣,不过四百文一个月春花也没打算轻易放弃。 周清贞中午回来的时候,发现院墙外放了四把高背椅,椅背两两相对,上边各架着两根长棍子。他这些日子穿过的厚夹衣全都洗好晾在上边,甚至他送去浆洗院的单衣,也洗干净晾在上边。 周清贞微微侧头嗅嗅自己的肩头,有点发酵的酸腐味。能穿干净衣衫了,他心里有些轻快。 春花端了椅子坐在正屋门前,看见三少爷回来蹭蹭蹭走到他面前站住。周清贞漠然脸往旁边让让,春花也跟过去继续挡住路:“少爷我有些事要跟你商量。” 之所以不再称呼三少爷,是因为刘嬷嬷说自己院里的主子,不能按排行称呼。 春花低头盯着周清贞一直平视前方,漠然的眼睛说:“我是好人家女儿将来还要嫁人,不能跟你睡一个屋里值夜,也不会给你洗澡。” 周清贞漠然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他还是目光平视前方,又往旁边让让。春花横挪两步挡住他:“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可是我会加倍对你好。” 你要怎么加倍对我好?周清贞再次漠然的往旁边让让想要回屋,太阳底下真的好热。 春花第三次蛮横的挡住路:“你说话啊!我知道你不是哑巴。” “嗯”周清贞抿着嘴从嗓子里发了一声,心想,看来这傻丫头还没有接到继母什么指示,还有这火爆性子…… 周清贞同意了,春花提了半天的心落到实处,脸上绽开明快的笑容:“少爷屋里请”一边说一边麻利的让开路,发现椅子还挡在门口,连忙把椅子挪回屋放到八仙桌旁。 “少爷先请坐,奴婢去帮你打水洗脸。” 春花热络的到厨房打回一盆热水,放到盆架上,然后一边给周清贞挽袖子一边积极解释:“天热用热水洗,完了可凉爽。” 周清贞伸出一只胳膊,然后换一只胳膊,方便春花挽袖子,最后把手放到水盆上。春花先捉住他的左手看了看:“香油好使吧,今儿个比昨天好了许多。” 周清贞照旧漠然脸,不过心里浮现一个词:前倨后恭。 过了两三天春花觉得算是安顿下来:每天打扫屋子,按时去领三顿饭再没别的事。要是日子天天这样过,这八年就太舒服。 这一天早上周清贞吃完饭,又不知道去哪了,春花也不过问,收拾好自己换下的衣裤去井边清洗。 花园里的刘嬷嬷恰好碰到,她抬头看看日头,又看看还有空洗衣裳的春花,问她:“三少爷没有小厮,你不给他送点心去?” “送点心?” “你不知道府里的少爷,早上在学堂都要用些点心?”刘嬷嬷也是奇怪“这都四五天了,你还不知道?” 我打哪知道,又没人告诉我。不过学堂送点心……春花慢慢咧开嘴笑了,自己是不是能假装小厮,每天跟着三少爷上学去? 哈哈哈,春花心里乐开了花儿,问清楚还是去找大厨房吴妈妈领点心,就像一只出笼的小鸟一样飞走了。 拎着食盒春花恨不得飞去学堂,可是刚才因为跑的太快,已经被吴妈妈训斥了,只能一步步走。 但这不能影响春花的好心情,学堂!哈哈,反正自己已经身兼四职,就算再兼职小厮也没什么问题,哈哈哈哈自己简直太聪明了。 春花一路打听到学堂,然后看到的情形,让她的好心情荡到谷底。 王八蛋! 学堂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进去二十多步是一明两暗的正房,西边还有两间厢房,周清贞被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厮围着,正房的廊檐下站着两个八九岁的小少爷,嘻嘻哈哈看热闹。 周清贞的单衣因为在浆洗院泡的太久给泡糟了,春花没咋用力洗,衣裳就烂了几个破口。春花好歹翻出针线笨拙的给他撩起来,总不能让他大热的天还穿厚夹衣。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小厮甲扯扯缝合的地方:“哎呦,我的三少爷你穿着补丁衣裳,是想埋汰二夫人苛刻你吗?” 也许用的力气大些,衣服顺着缝合的旁边豁开一个口子。哎——这么容易破口的衣裳,这群富贵惯了的人还没见过,小厮乙也扯扯周清贞衣服上缝合的地方,结果不出意外破口了,布料实在是泡糟了一点不结实。 夏天的单衣,不一会就让周清贞露出胳膊腿上的白肉。 “这个好玩,你们再撕撕看,哈哈哈”房檐下看热闹的二少爷周清玉拍手叫好。 春花赶到的时候,周清贞被两个小厮推搡来推搡去,浑身上下破掉的布片耷拉着,露出不少白肉,小孩漠然的表情变成屈辱的倔强。 第十一章 周清玉‘哈哈哈’拍手笑的十分开怀:“再撕,再撕,给他撕出一身花儿,看他今天怎么出学堂” 撕你妈逼!春花满胸的怒火提着食篮冲了出去。一篮子砸开小厮甲,拧身推到小厮乙,骑到那小破孩身上,提拳就往他脸上捶。 这里不是安乐村,春花知道自己肯定镇不住另一个小厮,所以下手一点都没客气,否则她要吃亏。果然小厮甲愣了一会,立刻过来扑倒春花。 春花是谁?打遍安乐无敌手。被人扑到顺势一滚抬腿往后踹,然后利索的翻身起来提脚就踢。 这些小厮虽然都是奴才,但跟着少爷也和半个哥儿差不多,说句不客气的吃住比周清贞都好,哪里吃过这样的亏,而且春花那衣裳那架势,一看就是新来的小丫头,两个小厮动起手来没有半分顾虑。 “啊——我跟你拼了!”被踢的小厮甲抱住春花腿,把春花掀翻在地,小厮乙也合身扑上去。 就算是两个,春花也不怕,所谓‘一力降十会’更何况这些小厮手上还不会那两下子。春花连撕带踢弄倒一个,然后翻身骑到另一个身上,屁股一抬合着全身力气砸下去。 “啊——”小厮乙被砸的两头往上翘,嗓子喊破了音。 “干什么呢,翻天了?”忽然院门口传来一个小少年的怒斥声。 “大少爷来了,还不住手!”随后是另一个少年的声音。 小厮甲和小厮乙停下撕扯春花的动作,连忙告状:“大少爷,不知道哪来的疯丫头,扑上来就打小的们,大少爷要给小的们做主。” 这话倒也没错,春花从小厮甲身上站起来,转头看向院门口的人:一个十三四岁身穿华服五官周正的少年,正双眉拧起直视这边,另一个十四五岁看样子是大少爷的小厮。 房檐下被这生猛一幕吓傻的二少爷周清玉,急忙跑到周清远面前一脸急色,还有些惊恐:“大哥、大哥这丫头太疯了,见人就打。” 周清远没有理会自己的弟弟,背着手冷眼看向春花:身上的衣裤滚得全是土,扯得七歪八扭,一个羊角辫散了大半,唯有一双眼睛火亮的直视自己,没有半分慌张。 一直在旁边观察的周清贞上前一步揖手,想要解释:“大哥……” 春花一把拉住周清贞,把他塞到自己身后,扯扯衣襟双手合于腰间,右手在上手心向内,微微屈膝俯身,声音清脆: “大少爷万福,奴婢是二夫人派给三少爷的大丫头叫刘春花。刚才来给三少爷送点心,那两个小厮欺负我家少爷,把二夫人给我家少爷做的新衣服,撕的破破烂烂。” 春花站起来仰着脖子蔑视那两个小厮:“知道的说是孩子们贪玩,不知道的还不得说我们夫人,虐待我家少爷。” 说完春花一双明目直直看向周清远:“奴婢想问问大少爷,这两个小厮这样坏我家夫人的名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清远背着手走进院子,往春花身后的周清贞瞟了一眼,露了好多肉确实有碍观瞻:“你先回去给三少爷拿身换洗的衣裳来。” “是”春花屈膝,然后回身拉起周清贞的手,走进学堂里“你别怕,在这里等我。” 周清贞一瞬间涌上很多话:我不怕,你才该害怕,你……最终他只是说:“你把头发理理再出去。” “好”春花笑着应道,不但重新扎好羊角辫,还把衣裳收拾整齐才出学堂。她一路急走,两条腿换的不能更快来去如风,拿了衣裳给周清贞送进学堂里,然后自己退出来。 周清远冷脸问她:“你不伺候你家少爷更衣?” 春花规矩的福了福:“奴婢是活契丫鬟,二夫人抬举才做了少爷大丫头,但奴婢将来还要出去嫁人,所以很多近身的事情,得三少爷自己来。” 几句话说完周清贞已经换好衣裳出来,春花进去把那团破烂的衣裳裹成一团也抱出来。 小院里静下来,几双眼睛都看向十三四的华服少年。周清远清清嗓子开口:“吉祥和富贵陪少爷玩闹,手下没个轻重,索性也被……” 大少爷又清清嗓子,年龄一般大,两个小厮被个小丫鬟打得鼻青脸肿,真的很难说出口。 “索性也被教训过了,这事就算了”周清远转向周清贞“至于三弟被弄坏的衣裳,我请我娘重做一身新的给你。”他的话虽然是说给周清贞听,眼角的余光却不停的溜到春花身上,看到春花脸上明显的雀跃,才放下心来。 “那就麻烦大伯母了。”周清贞揖手为礼。 安排好周清贞这边,周清远又敲打两个弟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竟然纵容小厮大闹学堂,真不怕母亲知道责罚你们?” 周清贞不想看大哥收拾周清玉和周清文,免得他们以后见了自己羞恼又多出事情,带着春花早早走了。事情压到这里最好,春花也不必受罚,自己也不会成为大房二房争势的缘由。 可惜周清贞想得好,事情却烂在当时站在周清玉身边,一直没说话的周清文身上。 第二天一大早周清文的姨娘张氏,粉也不搽花也不戴,拉着孩子到二夫人钱氏面。她把周清文一把推到钱氏身前,跪软在地上扯着帕子哭哭啼啼: “就算四少爷是姨娘养的,那也是周家正正经经的少爷……” 钱氏正斜依在贵妃榻上,由丫鬟伺候染指甲,厌恶的看了一眼推到自己面前的周清文,蔷薇在旁边瞄到主子神情,连忙把周清文拉到一边: “四少爷见了二夫人怎么不行礼,这是哪门子大家少爷的做派。” 张氏见了一手软软撑地,斜斜的跪坐在地上,仰着脖子一手扯着帕子轻轻盖到脸上,越发哭的凄婉。 芍药瞥见钱氏眼里的轻蔑厌烦,上前一步:“张姨娘且省省,先掂量下自己的体面。一大早闹到我们夫人面前,哪里的规矩做派!依奴婢看还是请大夫人来一趟,你们房里的事你们自己料理。” “我们夫人只想着一家子和睦,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四少爷受委屈。一样是周家少爷,凭什么三少爷不把四少爷当回事,纵容他大丫头吓的四少爷夜里睡觉都不安稳。” 张氏又把儿子拉倒身边哭诉:“看这小脸吓的白的。” 钱氏对张氏母子的厌恶烟消云散,差点没憋住笑出来,她压下嘴角冷声吩咐:“去把三少爷和春花带来。” 芍药一路分花拂柳到了小院,小院里春花正准备送周清贞出门去学堂。芍药拦住他们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三少爷夫人叫你领春花过去。” 周清贞心里‘咕咚’一下,脸色白了白嘴唇微微抿紧,面无表情的对芍药点点头。 三少爷发白的脸色让芍药嗤笑一声,一甩帕子拧身带路,春花小跑跟上笑嘻嘻的问:“芍药姐姐,夫人叫我们什么事啊?” 一个乡下土妞跟少爷是‘我们’?不过芍药也懒得纠正,还是要笑不笑的睇了春花一眼:“你们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 第十二章 昨天打架的事,春花心里一沉脚下慢了几步,落到周清贞身旁,看着小孩更加沉默,春花忽然生出勇气,她握住周清贞冰凉的手,悄声在他耳边说:“别怕,我会护着你的,我比你知道的厉害多了。” 打架吗?周清贞继续一脸沉默,目光平平向前,可是被春花握住的手,传来温暖的感觉。 芍药领着两个孩子到钱氏正屋,春花一进屋便闻到一股甜香的味道。这还是春花第一次进二夫人的正屋,屋子很敞亮 墙上挂着美人图,窗上糊着绿轻纱,窗下案几上摆着一大盆玉石雕的荷花。 不过钱氏并没有在这里,芍药领着他们绕到博古架后边,这里还是一间敞亮的屋子。屋里摆着好几盆盛开的鲜花,粉的红的白的牡丹开的碗口大娇艳无比,还有一盆火红的石榴花。钱氏斜依在榻上,硬生生称出人花两相对。 芍药双手合在腰间微微欠身禀报:“夫人,三少爷来了。” 周清贞一脸平静眼帘向下跪到地上,春花瞄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张氏和周清玉,也跪到地上。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钱氏斜依在贵妃榻上,看着自己新染的指甲,慢条斯理的开口。 春花不等别人开口,抢先快言快语“少爷好好的在学堂读书,二少爷和三少爷纵容自己的小厮欺负他,把夫人给少爷新做的衣裳撕的稀烂。” 说完瞪了一眼周清文,继续告状:“家里谁不知道夫人是继母,自来后娘难当,夫人就是一片心都用在少爷身上,也有那背后挑三挑四的刻薄夫人。他们倒好,让少爷穿着一身破烂衣裳从园子里过,知道的不说,不知道的指不定怎么排揎夫人。” 春花怒视周清文:“不知道我们夫人怎么得罪了你,四少爷要这样坏她名声?” 最后春花转向钱氏说的义正言辞:“奴婢是夫人特意派去伺候少爷的,有人欺负少爷,奴婢自然要挺身而出,才不负夫人一片苦心。” 周清贞跪在春花旁边微微垂头神色平静,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注意他。 没想到这个野丫头还有一张利嘴,钱氏勾起嘴角这事还牵扯周清玉,太好了。钱氏从榻上起身,吩咐:“去请大夫人和二少爷来一趟。”说完去了正屋。 不一会正屋里挤了很多人,钱氏和黄氏分主客坐在上首,周清远坐在右边第一个椅子上,张氏、周清文、周清玉站在两边,周清贞和春花跪在堂前,还有好些伺候的下人站在自己主子身边。 “妾身还没进门,就听说过大嫂的贤名儿,怎么也想不到大嫂会纵着清玉清文,欺负三少爷,这是当我们二房好欺负吗?”钱氏慢条斯理的发难。 黄氏微微一笑:“小孩子玩闹,那里说得上欺负?只是我听玉儿说的有些奇怪,怎么清贞的衣服碰一下就破了,倒让我想起一个典故。” 什么典故黄氏没有明说,不过钱氏却暗自恼火,什么典故不就是‘芦花絮衣’么! 钱氏不甘示弱的开口:“妾身也奇怪,都是府里发的衣料,怎么别的少爷衣裳都很结实,到了三少爷这里一碰就坏?” 钱氏装模作样的让芍药去查,结果查来查去是浆洗院把周清贞的衣裳泡坏了,钱氏按耐住自己的欣喜,当面嘲讽一通,转天又告到老妇人面前,夺了浆洗院的管理权。 不过那是后来的事情,现在的情形是周清贞和春花还跪在大堂上,衣裳的事情查明了,不过是孩子们好玩。可四少爷被春花吓到的事情,却得有人认错。 钱氏没有想到这么件小事,能抓到黄氏的把柄,心情好得很。也不想再多看周清贞一眼,只说他不懂友爱兄弟,罚到祠堂反思三日。春花和两个小厮在学堂大打出手,每人五板子以儆效尤。 一屋子人到廊下,院子里摆开三条春凳,周清贞垂头跪在一旁。 打就打,五板子我不怕!春花抿紧嘴唇准备爬到春凳上,扶着板子等在旁边的胖嬷嬷,却冷言乐语的吩咐:“解下裤子。” 什么?什么!春花惊的跳起来,她往旁边一看,果然吉祥和富贵正死了爹娘般,解下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 春花急忙后退拉住自己的裤子:“我不,我绝不!” 跪在旁边的周清贞忽然想起小丫鬟说‘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将来还要清清白白嫁人’清脆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小丫鬟却要面对这样的侮辱。周清贞嘴唇哆嗦了下,心里难过却没有一点办法,他要求情只能越求越糟糕。 “你不什么不?”胖嬷嬷扔掉板子伸手抓春花。 春花多灵活,腰一扭身子一闪就躲开了,可是院里不光一个胖嬷嬷,春花不服管教,其他的丫鬟小厮一起来围堵。 春花左闪右避冲出包围圈,哧溜哧溜爬上院子里一颗高耸的香椿树。 ……院子里的人都傻了眼,这不是个丫头是个猴子吧。周府这些主仆,第一次见识到乡下野丫头到底有多野。 周清远看着爬到树上的春花,习惯性的清清嗓子;钱氏心里轻蔑的一笑,还真会爬树啊;周清贞抬头瞄了一眼又垂下头,袖子下的手慢慢攥成拳头。 春花站在高高的树杈上朗声道:“犯了规矩我认罚,脱裤子算什么羞辱?” “搬梯子来,反了天了!”树下不知是谁在叫嚣。 春花没有一丝慌张,清清楚楚的说道:“你们也不必搬梯子来,如果一定要脱我裤子,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没道理我一个好人家女儿,在周府好端端没了清白。” 这棵香椿树有二三十年,长了六七丈高,要真从上边跳下来不死也残。 “跳下去死了也罢,如果没死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周府门前上吊,”春花冷静的目光扫过树下院子的人,清晰的说道:“我刘春花说到做到。” 春花并不是吓唬人,如果真这样丢人,她宁可一死。 一院子的人抬头看那丫头慢慢撒开左手,只用右手扶着树干在树枝上站直身体,这要是一阵风过来……妈呀,院子里的人吓得大气儿不喘。 ‘光脚不怕穿鞋的’虽然是一着好棋,却是被逼到绝境拿命搏,周清贞低头握紧的拳头轻轻颤抖。 周清远看着春花危险的样子,差点不会心跳,他对自己身边的黄氏说道:“娘!府里丫鬟们除了犯奸的,也不必去裤子受罚。” 说完不等黄氏回答,周清远抬头对春花大声说:“你下来吧,原本就不必解裤子,王嬷嬷大概是看你和小厮们一起受罚,会错了意。” “真的?” “你先扶好树!” 春花挪到树干边上,两只手抱紧树干。周清远见了从胸口里舒一口气:“真的,这么多人,难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哼”春花冷笑“我也不怕你骗我,真要受那样的羞辱,我绝不活着,求生不易求死还难吗?” 周清远看到春花下来,一颗提起的心才算落到实处,这丫头好烈的性子。 ‘啪’一板子打到屁股上,春花疼的浑身肌肉紧缩,‘啪’又一板子,春花疼的头往上扬,旁边传来吉祥、富贵哭嚎的声音。 第十三章 ‘啪’ ‘啪’ ‘啪’春花疼的浑身颤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疼过,春花眼里泛起泪花。 春花被抬回小院时间不长,小院里来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穿着夏绸衣裙,鹅蛋脸秋水眸,看起来温柔可亲,她浅笑着开口: “我叫金桔是大少爷屋里的丫鬟,少爷吩咐我来给你送点伤药。”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两样小巧的东西“瓷瓶里是三七粉温水送服,玉罐里是跌打膏外用。” 春花趴在炕上扬起笑脸:“麻烦金桔姐姐跑一趟,也替我谢谢大少爷。” 金桔笑笑继续说:“午饭我叫院里的小丫头帮你送来,这两天你好好歇着。” “那三少爷有人给送饭吗?” 金桔把水碗放在炕头春花能够着的地方,然后委婉的说道:“便是来这里,少爷还吩咐我避着人……毕竟是二房的事情,全看二夫人怎么安排。”言下之意有没有,也不是大房能管得。 周府的祠堂在花园东边,老夫人院子后边,离小院不十分远。春花忍着疼痛抱着两身棉衣,趁着夜色悄悄摸到祠堂外。 祠堂的院门早已落锁,春花转了一圈找到一棵靠墙的树。先把两身棉衣披在背上,然后拉过袖子在自己脖子上打了活结,咬牙挺着疼顺树爬到墙头,再趴着墙溜下去,跳到地上那一刻,身后的疼痛让春花差点叫出来。 祠堂的院子里种了些郁郁葱葱的松柏,夜色里黑乎乎一动不动,春花猫着腰只觉得头皮发麻,顾不上身后疼,三两下拐到亮着灯的大屋门口。 推开高大宽阔的门,昏暗的油灯里,春花看见小孩细瘦的身子,直直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 “你傻了!又没人,为什么这么老实跪着。”春花急忙拐着腿过去拉周清贞起来。 周清贞身子晃了晃摔倒在地,他爬起来面对排位跪好:“你还疼吗?” 声音太低春花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你很疼吧。”嘶哑的声音大了些。 春花身后立刻一片火辣辣的疼,她一条腿一条腿趔趄着,跪到旁边的蒲团上:“你就算跪死在这里,我的疼也少不了一分。” “我陪你一起难受。” 这话让春花梗了梗,半晌一把推到跪着的孩子:“笨啊,你!”她把棉袍解下来放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给周清贞。 “我给你带了两个馒头,还夹了点炒鸡蛋。” 周清贞挪动又麻又疼的双腿坐到蒲团上,并不伸手接:“你有什么本事弄来吃的,这是你自己那一份吧?” 春花肚子确实饿可那又怎样,她没法看着只比顺子大一岁的小孩饿肚子,更何况是个挺乖的孩子。 “给你,你就吃。”春花把小布包塞到周清贞怀里“我答应会加倍对你好,我娘说过‘做人吐口唾沫到地上,也要砸个坑’,更何况是说过的话” 说完春花就着跪姿往周清贞旁边挪挪,轻轻的帮他揉膝盖:“你说你咋那么一根筋,我在外边难受,你在里边折腾自己有什么用?” “心里好过点”周清贞一边低声说,一边拆开布包“抱歉,我没法给你求情。” 春花明白小孩的处境,他能从二夫人那里求到什么情。不过春花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本身也没指望‘泥菩萨过河'的周清贞。 “我明白” 那时候春花抱着必死的决心,她不觉得死有什么好怕的,她娘说“人活脸,树活皮”没脸没皮还活个什么门道。 一个馒头递到春花面前“一人一个”小孩的声音。 “我吃了菜和稀饭,不饿。” 周清贞也不多话,把两个馒头都放在旁边的布包上:“那都别吃了。” “哎……你咋这么倔?”春花瞪他。 “我知道你的饭量你也知道我的,这两个馒头一人一半,咱们都是六分饱。” 春花吸吸鼻子干脆利落:“行,一人一个。” 昏暗的长明灯,照着供台上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供案前两个小孩一跪一坐在蒲团上,低头吃馒头。 屋里静悄悄的,周清贞掰了一小块馒头放到嘴里:“原先我父亲要说亲的时候,老夫人原本想娶娘家弟弟的嫡长女……” 春花咬了一口馒头,奇怪的看向小孩,说这个干嘛? “我爷爷却给我父亲定了我母亲。那一年我舅舅才二十多岁,在省府乡试中了举人看着前程在望。” 周清贞又掰了一小块馒头到嘴里:“因此老夫人自来就不喜欢我母亲……” “老夫人的心思可以理解,可这事也不是你娘的错。”春花点点头咬了一口馒头,就着周府的过往吃的津津有味。 “我三岁的时候就能背出百家姓千字文,爷爷爱的不行把我带在身边教导,常常夸耀给我父亲结了们好亲,说是外甥随舅,结果老夫人连我也讨厌了。” 春花…… 周清贞垂眼认真的掐了一小块馒头,放进嘴里嚼:“周家出了三百亩良田,千两纹银和樊县四间上好的铺面做聘,才定下我母亲。舅舅家里穷,爷爷原本想着银子和铺面能做嫁妆带回来就行,结果我母亲勉勉强强十六抬嫁妆进门,连一百两银子都不到。” 春花惊讶的忘了合上嘴,就算她不知道铺子值多少钱,也知道一亩好地最少八两银子,三百亩得多少银子。 周清贞慢慢吃慢慢说:“母亲因为不得老夫人喜欢,又因为嫁妆忧郁在内……” 春花咬了一口馒头没说话,大户人家不知道,但村里谁家媳妇的聘礼被娘家贪了,那是要遭人耻笑的。 “后来爷爷过世,母亲正好有七个月身孕,连番煎熬早产下妹妹……不到一月没了,母亲不久也跟着去了。” 春花摸摸小孩的头,想了想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轻拍他的后背。 “后来大伯说起将来分家的事,说是我母亲的聘礼要算到父亲那一份家业里。父亲本来就只能分到一成家产,母亲的聘礼又在一成里占大半。” 春花默默轻怕怀里细瘦的小孩,就好像哄顺子睡觉那样。 “父亲当然不愿意和大伯父闹得很僵,可是族里的长辈都赞同,毕竟母亲当年的聘礼太出格,因为这个我父亲对我十分厌弃,大伯父也不待见我。” 长明灯静静的燃着散出昏黄模糊的光。 “继母是老夫人娘家弟弟的庶女,对这些过往十分清楚,她为了讨父亲欢心处处给我小鞋穿。二哥折腾我,是因为当年爷爷常让他跟我学,他很讨厌我。” “他在学堂欺负你,你们先生不管吗?” “昨天先生不在。” “哦” 周清贞悄悄伸出胳膊揽住小丫鬟的腰,尽量贴在春花怀里,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跟人亲近过了。他觉得全身暖洋洋,心里又软又舒服。 “继母进门后发现将来分家后,没有多少家产就想方设法讨好老夫人。她们本来就是姑侄,老夫人也心疼我父亲,就零零碎碎补贴二房。” 第十四章 春花摸摸小孩软软的头发,心想一碗水不平,老大老二还不得闹起来。不过周府老大老二,还真没在明面上撕破脸过,一来老夫人的嫁妆有数,二来毕竟百年传承还有点底蕴。 “后来老夫人想了一个法子,说是怕继母将来分家不会管事,让大伯母分些管家权给继母,其实就是想让继母捞些油水。” 可惜黄氏也不是傻子,直接让钱氏跟着她学怎么理事儿,实权一点不给。 春花被小孩靠的有些累,索性把地上所有的蒲团摆在一起,两人并排躺下:“别怕,我会天天晚上来给你作伴。” 爷爷在这里,还有周家的列祖列宗都在,怎么会害怕?不过周清贞没有说这些,他盖着棉袍紧紧挨着自己的小丫鬟。 春花侧着身体,舒展了一下疼的发木腰腿屁股。真的好难受火辣辣的疼痛,一抽一抽的牵扯腰腿。春花忍着不让自己表现出来,她发现周清贞是个心思很重的孩子,她不想让小孩难过。 可惜她僵硬的动作还是让周清这察觉出来,小孩有几分沉闷:“是不是很疼?” 春花做出一派轻松的样子:“不疼,大少爷派人送了药膏来,抹上凉凉的。”就是可惜这会药效过了。 “府里二房没有一个待见我的,大伯母倒怜惜我几分,刚开始继母折腾我,大伯母还会插手一二,结果继母说大伯母离间二房母子情分。” “大伯父本来就烦我,为这事很生大伯母的气。” 张姨娘倒是会察言观色,所以藉着机会没少讨好大老爷,弄得大房夫妻别别扭扭。 “真要算起来,府里也就大哥记得我姓周,是周家子孙,可他也不能管太多,怕张姨娘在大伯父耳边嚼舌根。” 春花伸出手拍拍小孩的胳膊:“睡吧,别想了。” “你昨天怎么会去学堂?”周清贞打了一个秀气的哈欠。 “我啊……”真没想到会惹出这样一段事“我其实是想去混着学认字。” 跪了整整一天,周清贞这会有些困了,他耷拉下眼帘,含含糊糊的说:“没用,这个先生最讲究规矩……” 其实是有些迂腐 “要是冯先生还在,一定愿意教你。” “冯先生?”身后的疼痛还在,可是十岁的春花也慢慢瞌睡。 “府里但凡有下人轻慢、苛刻我,继母就会想着由头赏赐,冯先生看不惯说了几回被辞退了。” “哦……”春花的眼皮慢慢黏到一起。 周清贞挨着春花的胳膊,心里含含糊糊他以为自己在说‘你别给我出头,别让人撵走,陪着我就好……’ 其实不过是入梦前心里想的而已。 高大宽阔的祠堂里两盏昏黄的长明灯,把层层叠叠的牌位和房梁照的影影绰绰。供案前的蒲团上睡着两个小孩相偎相依。 小的那个似乎有些冷,迷迷糊糊往大的那个怀里钻:大的那个下意识拉拉棉袍,拍拍小的那个微微呢哝‘乖……’ 虽然二房的嫡长子兼独子被罚,可是二房主仆们走路都带着喜气,因为浆洗院‘竟然’把三少爷好端端的衣裳泡坏了,老夫人发话‘黄氏事情太多难免有不周,浆洗院让钱氏操心’。 春花终于明白周清贞为什么总是漠然不语,说什么呢?被人轻慢苛刻说给大夫人听,钱氏会说他心里没有自己这个母亲;大夫人管了,那是挑拨二房母子关系;不管,就等着黄氏明示暗示让下人刻薄周清贞。要是说到钱氏面前,更好,钱氏正好藉机会。 还扎着冲天辫的小孩,发现自己的小丫鬟愁眉苦脸,用一副清亮的童音开解:“其实这一闹也有好处,大伯母刚好名正言顺整顿家宅,除了二房的下人,别处的一定不敢再轻慢我。” “便是二哥和周清文,也一定被大伯母收拾过,最多遇到我道路以目,怒视之。” 那还有大夫人被夺取的浆洗院呢。 周清贞似乎听到春花的心声:“浆洗院没有多少油水,大伯母不会放在心上,倒是有这档子事,她可以严管奴仆,不怕继母再说什么,还能把那些心思多的敲打敲打。” 春花左右一寻思还真是,她笑眯眯的摸摸小孩头:“你这脑瓜子怎么长得?上下左右都能想明白。” 小孩得意:“我聪明啊,不信你今天去厨房领饭,肯定和往日不一样。” 周清贞去了学堂,春花的伤还没有完全好,等到时间领了点心趴在炕上慢慢吃。周清贞临出门时说他从不喜欢吃点心,春花如果领了只管自己吃,如果也不喜欢吃就不用去领。 一个小磁碟里装了五块绿豆糕,春花觉得要是顺子在大概两口塞完,做的实在小巧。 四四方方点点大,还有梅花图案,捏一块放进嘴里,春花立刻幸福的眯起眼睛。 清香绵软还不黏牙! 学堂里课间的时候,几个小厮把茶点摆在桌上,忙忙碌碌伺候主子们洗手休息,周清贞拿本书一脸漠然走到院子里避开。 周清玉冲着周清贞的后背皱鼻子冷哼,周清文低头到桌旁坐下端起果茶,周清远见了教训:“忘了母亲前两日的责罚?” 周清玉吐舌收敛表情,一骨碌坐到椅子上吃点心。周清远往窗外看了周清贞一眼:这府里还有几个人知道,三少爷喜欢吃甜软的点心?尤其绿豆糕。 周清远收回目光,看了一眼低头乖巧模样的周清文,叹口气慢条斯理坐下捻起一块点心。 周清贞中午回到小院,遇到自己笑容灿烂的小丫鬟,献宝似得捧着还有三块绿豆糕的白瓷碟,小孩心里一动鼻子抽了抽,唇舌间不由自主分泌出口水。 “这个绿豆糕太好吃了!奴婢特意留给少爷,尝尝看也许你喜欢呢。”春花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小孩。 ‘太好吃了’清脆的声音纯净的笑容,让周清贞心情轻松很多。小孩抿抿唇一脸酷酷的样子,转身去窗下洗手:“甜腻腻有什么好吃的,你喜欢吃自己吃,不过出去了可不能跟人说。” “我又不是傻子”春花捏起一块放进自己嘴里,幸福的眯起眼睛:太好吃了,绵甜润密。 周清贞轻轻甩甩手上的水珠用毛巾擦干净,回头看到小丫鬟眯着眼睛幸福的样子,抿起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虽然你有些傻,但我会对你好,回报你相护之意。 春花养伤的日子挺舒服,每天只要去厨院拎回吃食,就再没有别的事情:脏衣服送去浆洗院——三少爷说钱氏刚接手,一定不会折腾自己给人把柄;水缸里有长寿悄悄打满的水;小院都是周清贞关起门自己打扫的。 四月的日头是最长的,过了戌正,西边的太阳还完全没有落山的样子。春花坐在窗下的书桌前,周清贞背着手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把昨日教你的背来听听。” 春花坐的挺直,胳膊规矩的搭在桌上目视前方,压下欣喜激动,清越的童音郎朗响起:“人之初,性本善。性将近。” 背完了,春花还积极的解释了这段话的意思。 周‘老夫子’颔首,一副胸有成竹的淡淡模样:“默写来。” 第十五章 “好勒”春花一脸跃跃欲试,挽起袖子执起笔。她执笔的架势还有模有样,毕竟这个动作被‘周夫子’勒令练了三天。 ‘周夫子’说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春花对此十分鄙夷,不就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吗,非得说的文绉绉,叫人听不明白。 架势很足,可是一笔下去……春花就来了个底儿掉。 软软的笔头轻轻一抖按在纸上,多了一个黑疙瘩,春花皱眉,肩背绷的像一块铁板,抖着手腕放轻力道,然后白纸上多了一个蝌蚪,还是摇着尾巴游得正欢的蝌蚪。 周夫子惨不忍睹的抽抽脸皮转过身,比二哥还笨。 不过十二个字,春花写完鼻尖上渗出细细密密的小汗珠,她呼了一口气抬起头放松身体,如蒙大赦般:“好啦!” ‘周夫子’打眼一看,十二个字写了一张半。周夫子不想评价自己女学生的字,只是伸出食指在快跟纸一样长的‘善’字旁边点了点。 “少了一横” “那其他的都对吗?”春花喜滋滋的问。 周夫子一脸淡然从哪些横七竖八,分不出东西的柴草里挨个认过去,然后抬头颇无语的看向自己满心期待的女学生。 春花脸上浮起准备开心雀跃的样子。 “十二个字,你只对了四个。”周夫子心情复杂。 “啊?”错那么多,还得用工。 “我三岁的时候用了五天时间,就认全了整本。”你好笨。 春花换一张纸,这些纸都是周清贞在学堂里用过的,拿回来背面还能给自己的小丫鬟用。她铺好纸轻快的说:“那是因为少爷聪明嘛。” 我不会嫌你笨的,周清贞端来一把高背椅,放在春花旁边翻出自己的书本:“你先把‘人之初,性本善’学会。” 笨了就学慢些,周清贞是很有耐心的夫子。 时间一晃到了五月初一,身后的伤好的没留下一丝痕迹,春花又变成身姿灵敏的小丫头。这天早上周清贞告诉她可以去钱氏院里,找芍药姑娘领份例。 要领工钱了,虽然春花只干了将近半个月,可还是开心的像一只出笼的小鸟。 钱氏刚得了浆洗院,不想为难周清贞,更何况春花还算是这件事的小功臣。 “这些布匹是给少爷做夏装用的,这几块布是给你做夏装用的,夫人特意让我给你挑的,喜欢不?”芍药略带些矜持,指着桌上叠起的几块花布。 喜欢,太喜欢了,上好的细布葱黄浅绿撒了些小红花。女孩子怎么会不喜欢漂亮的衣裙,不过春花耐住心里的雀跃,面色恭谨的福了福:“芍药姐姐费心了。” 芍药勾勾嘴角:“你来了十三天,夫人念你干活用心,给你补足了一个月的月钱。” 布料上放着一个红布小包裹,看形状应该是铜钱。 “还有这些,是你们院里这个月的香胰子、肥皂团、澡豆。蜡烛就不给你们了,夫人说少爷离得远照看不上,怕他晚上用功太过坏了身子。” 真是……少爷出息了难道不是夫人得利吗?春花没有多说什么。周清贞说了,他们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凡事以忍为上。 这句话的来历和意思,周清贞给春花讲过,春花自己琢磨就是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糟糕。 “那一盒是三少爷这个月的茶叶……” 春花早就看到桌上那堆东西里有一个纸盒子,而且她还知道,少爷们的茶叶份例,不是花茶就是果茶。 不得不说周府的份例还是很齐全的,什么毛巾、针线乱七八糟都有。 春花等芍药一一说完,有些疑惑的问:“少爷的份例呢?”她听说周府少爷每月有二两银子的月钱。 芍药扯着帕子捂嘴轻笑,那笑里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像是嘲笑小丫头想的太多:“老爷说少爷还小要什么银子,没得拿出去学坏,因此少爷的份例一直都在老爷那处。” 这是什么爹,儿子的零花钱也看得上?春花惊奇张嘴。 春花还在惊讶,厢房的帘子被蔷薇掀开:“春花,夫人叫你过去一趟。” 还是上次那间内室,娇艳的牡丹依旧开的正盛,钱氏一身锦绣斜依在贵妃榻上,笑出几分和气的模样。 “上次为着家里规矩罚你,实在是不得已……”钱氏一边说,一边对旁边伺候的芍药抬抬手。 芍药从袖里掏出一副银灯笼耳坠,走到春花面前拉起她的手,笑着拍到春花手里:“看你耳朵一向光秃秃,夫人特意赏你的。” 钱氏和气的笑容里透出点不耐,却又按下缓缓说道:“这对耳坠虽是银质,却是实心的,是我小时候的心爱物件。赏了你,以后还要一心护着主子,不能让大房欺负了去。” 春花估摸手里的份量,沉沉的,怎么也值二三百钱。不过……当我是傻子么,让我跟大房对上,你好在后边捡便宜?哎呦,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儿。 “夫人抬举奴婢伺候少爷,奴婢一定全心全意,不给夫人抹黑。” 春花看着很诚恳,钱氏从心里露出笑容,到底是乡下丫头没心眼。 周清贞中午下学回来,一边听春花笑嘻嘻说钱氏的事,一边查看桌上领回来的东西。他的布料没有再被钱氏换成她嫁妆里那些,其他东西也都七七八八的在。 最后他捡起一个一寸多高的小瓷罐给春花:“这里边是澡豆,沐浴后舒适还有香味,不过我不喜欢这个香味,给你。” 春花疑惑的接过来,打开塞子闻闻,确实有一股幽幽清香:“挺好闻的。” “喜欢就拿去用,也用不了几次,咱们缩着头不给她做捅大房的刀子,怕是以后就领不回来这么多份例。” 春花又闻了闻瓷罐里清幽的香味,笑眯眯的毫不在意:“只要不少咱们吃穿,和我的工钱就成” “对了这些布料怎么办?” 周清贞走去窗下洗手,春花早就打好清凉的井水在黄铜盆里。慢慢的挽起袖子,细瘦的手指摁到水里一片沁凉,每个被晒的燥热的毛孔都舒服的叹息。 “等,等针线房来量尺寸。”哗啦哗啦的水声,周清贞仔细的洗干净每根手指。 春花把新领的香胰子给周清贞拿过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个还是留着洗澡用……”周清贞在毛巾上擦干手,顿了一下说“再过些日子,咱们的衣裳不能再送去浆洗房。” 春花倒不在乎洗几件衣裳,只是有些好奇:“现在浆洗房归二夫人管,你的衣裳在哪里出了事,岂不是她的责任?” “如果他们弄坏我的衣裳,然后说是我顽劣……大概我又要去祠堂跪着反省。”而且为了惩罚他的‘顽劣’,不会补给新衣裳,三伏天还得穿春秋夹衣凑合。 春花心里马上浮起一堆,周清贞被撕坏的衣裳,这也太过分了吧。 周清贞走回桌边坐下端起茶碗,里边是清香的苦荞茶入口温凉。小丫鬟照顾人很细心,比府里大部分人都仔细。 春花也走到桌边,把桌上的布料收起来,准备放到柜子里:“等多久能来?” 第十六章 “先老夫人院里,再是大伯母,然后钱氏那里,还有有头有脸的管事……”周清贞在心里默算了下“大概半个多月,做出来差不多就七月多了。” “那穿不了多长时间就到秋天了,还有你的鞋都紧脚了。” 周清贞沉下眉头,每天早上穿鞋他都担心会把鞋撑破,可能怎么办呢?韩信微末时,也曾受胯下之辱,他还是要百忍成金。 小小的屋子静下来,春花皱眉思量了一下,忽然眉眼舒展笑眯眯的说“咱们不指望针线房穿衣裳!” 这两天春花把小院里零零碎碎的破烂都收起来,什么用旧的布巾,一身周清贞快要穿不上的旧夹衣。 原来的下人也是够狠,周清贞从小到大的所有衣裳,统统被卷走了,就连去年冬天的棉衣也没放过。 周清贞看着春花忙碌的拆洗晾晒,还把这两天的点心都留下来。虽然心里疑惑却并没有发问,他相信自己的小丫鬟。 不过不用解释,五月初五端午节这天,周清贞看着春花领进小院的三口人心里便有些明了:春花家里人来了。 一家人穿着浆洗的挺括的粗麻衣裳,虽然粗陋却没有补丁。春花长得有几分像她爹,不过春花爹眉梢眼角稍微往下耷,一看就知道是个温善的老实人。 “这就是三少爷,三少爷人很好,每天的点心都留给我……” “姐、姐,我也要吃点心。”刘顺一听点心急的直流口水,胖乎乎的手直拽春花的衣襟。 春花娘连忙给周清贞福了福:“乡下孩子没教养,三少爷别见怪。” 周清贞拱拱手和气的说:“孩子还小,婶婶不必介意。” 看看人大户家的少爷,不过比顺子大一岁多点还没娘教,照样文质彬彬。春花娘心里感叹,又想起春花说让顺子去读书的事儿,读点书到底不一样。 春花让爹娘坐到自己屋里,手脚麻利的到了几大碗苦荞茶。太阳下几十里路,茶碗实在不经喝,然后几样点心摆到桌上。顺子欢呼一声两手齐上,一张嘴塞的满满,春花娘拍了顺子一脑勺:“这孩子!饿死鬼投胎。” 春花先给刘老四拿了一块:“爹,你也尝尝,好吃呢。” “哎、哎”闺女这日子看着真不差,刘老四放下心,脸上堆起憨厚和蔼的笑容。 “娘,你也尝尝。”春花又拿了一块笑眯眯喂到她娘嘴边。 “你吃,娘不贪零嘴。” 春花趴在她娘怀里撒娇:“我天天吃早就腻味了,娘吃。”她一边说,一边把点心举在她娘嘴边。 春花娘笑着张嘴吃了,然后点点头:“味道比镇上卖的还强些。” “姐、姐我也要呆在这里天天吃点心。”顺子一边舔指头上的渣滓,一边急切的说。 “跟你爹呆着去”春花娘教训完儿子,转过头“花儿,娘听你苏婶说,大丫头要给少爷值夜……” “娘,不用担心我跟少爷说好的,我尽心伺候他,但是他贴身的事得自己做,我将来还要清清白白嫁人呢。” 春花娘还是忧虑,现在小无所谓可这一年一年,孤男寡女住在一个院怎么说得清? “娘——”春花靠在她娘怀里蹭了蹭“一个月四百文一年就是五吊钱,比我爹还强些。咱们紧吧点一年差不多能置下一亩地,过上五六年家里能有七八亩地。娘,那时候咱家就能翻过身。” 家里要是有七八亩地,老四也不必去给人做长工,顺子将来也能说个差不多的姑娘,可就是委屈了自己闺女。 春花娘抬手摸摸自己闺女的头,有些心疼。 “娘”春花笑的灿烂无比“咱们家最后两年的进账都给我做嫁妆,娘不用心疼,我都打算好的。” 春花娘笑了,照这样算两年十几吊钱,再加上聘礼,那嫁妆也相当漂亮。 春花家在樊县东边,周府在樊县西边,两处隔着六十多里地。春花娘腿脚不便,他们半夜启程,是刘老四用独轮车把娘俩儿推来的。 中午春花用了十文钱,多要了几份馒头和菜,周清贞又把自己的一碟荤菜送过来。 “这怎么使得?”春花娘连忙站起来摆手。 周清贞秀气的笑笑:“婶婶不必客气,春花姐姐待我很好,我也没什么好送你们表示谢意。”等他回到自己的屋子,听着隔壁一家热热闹闹欢笑,寥落的走到桌边坐下。 隐隐约约的‘姐、姐,我要吃这个。’ “姐,给你夹。”光听声音,周清贞就能想出小丫鬟有多快乐。 原来小丫鬟和家人在一起是这样开心,周清贞沉默的捏起筷子。 临走春花把四百文钱塞给她娘:“我罐子里还有三吊多钱,娘把这些带回去凑凑,还了舅舅家的账。” “虽说有外婆舅舅在,妗子也没说过什么,可咱们欠着帐,外婆毕竟在妗子面前要气短些。” 春花娘摩挲着手里的布包不说话,春花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低下头只管盯着脚前边那块地。 “好了娘高兴些,过几天要收麦子,咱们家终于能吃上自家种的粮食。”想一想将来的日子只能越来越好,春花又笑眯了眼“咱家自己的粮食!” 春花娘拍了顺子一脑勺:“长大了得给你姐撑腰知道不?”训完儿子,他又看着闺女说“这算是娘借你的,将来一准儿凑齐四吊钱放进你的罐子。” 说完又从自己身上摸出二三十钱塞给闺女:“这个你留着。” 春花不要:“上次给我的还没用呢。” “给你你就拿着,出门在外别扣扣索索让人小看。” 送走家里人,春花回到周清贞屋里,给他一个桃子香包:“奴婢娘给奴婢做了好几个,这个送你避蚊虫。” “你怎么知道你爹娘今天回来?”周清贞接过香包戴到脖子上。 “奴婢娘怎么可能放心奴婢忽然做了大丫头,刚好奴婢爹端午节有两天假,奴婢猜他们会来。”可是端午过后很快就要夏收,村里的壮劳力忙一个夏收都要脱层皮,她爹也不知道要出多少苦力。 “下个月领了月钱,奴婢就回家把少爷的夏衣带回来。” “嗯” 周清贞点点头,他知道小丫鬟前两天收拾零碎做什么了,拿回家让她娘给他纳鞋底做新鞋。小丫鬟真的好节省,那身被撕碎的单衣,也打包带走了。 进了五月天越来越热,周府的两个男人——大老爷、二老爷——渐渐忙起来。夏收是大事,他们得到各处农庄盯着。 没了男人,府里的女人也消停下来,钱氏闲在屋里没精打采的吃着冰饮,懒得去消遣周清贞。偌大的周府在烈日下一片安静,只有绿林里的麻雀叽叽喳喳。 六月初一春花领了工钱,跟钱氏告过假,一路小跑急走往安乐村赶。 第二天中午,以为自己苦夏的钱氏在午饭时,被一盅‘老鸭汤’熏得干呕不已。 大夫说:“恭喜夫人,夫人有喜了。” 钱氏有喜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周府,连老夫人都惊动的亲自去探望。府里人听了这个消息,大部分想到的是三少爷周清贞,有同情的也有准备看热闹的,比如大房的张姨娘。 第十七章 听自己的丫鬟翠儿说完钱氏有孕的事儿,张姨娘放下筷子捏捏宝贝儿子的脸:“等二夫人生下嫡子,你那好三哥的日子更难熬,什么玉雪可爱聪慧无比……” 当年老太爷实在偏爱周清贞,不只是周清玉嫉妒,张姨娘生的庶子周清文比周清贞小三个月,在三少爷的光芒下更是衬托的好像不存在。如今老太爷不在周清贞没了庇护,张姨娘恨不能立刻把他踩到脚下,显得自己儿子尊贵。 “哼,将来……”把‘将来’两个字在嘴里咀嚼了下,张姨娘心里有些快意,她爱怜的摸摸周清文圆润的脸蛋“凭什么比我们四少爷。” “将来什么?”周清文有些好奇的问道。 张姨娘收回手捡起筷子:“没什么将来,快吃饭,吃完休息一会还要去读书。” 没问明白周清文哪里肯罢休,他放下筷子起身,扯着张姨娘胳膊直晃悠着撒娇:“姨娘告诉我,不告诉我没心思吃饭!” “哎——你这孩子!”张姨娘虽是责备的口吻,脸上却是纵容宠溺的笑容。 “姨娘说嘛,说嘛。”周清文缠在他娘怀里扭来扭去。 “好好好” 儿子亲近自己,张姨娘心里像是喝了蜂蜜甜滋滋的。她看翠儿不在,屋里没别人低声伏在自己周清文耳旁低声说: “你也不小了,凡事要多动脑子。二房将来本就没有什么家产,钱氏若是生了儿子能待见三少爷?怕是恨不能早日拔了眼中钉。” “哦”周清文若有所思的点头。 “哼,什么嫡出少爷,你好好讨你爹欢心,将来姨娘给你弄份比二房少爷还厚的家当。”说完张姨娘直起身子,重新捡起筷子“论吃论穿论住,他哪一样比的过我们四少爷,也算是嫡子?” 周清文爬上自己的椅子捡起筷子,挑三拣四夹了一块最鲜嫩的鱼肚放进嘴里。 张姨娘一口精白米饭挑到嘴里,不忘叮嘱儿子:“姨娘的话记到心里,可不能出去乱说,免得夫人找着茬子教训你。” 不说有什么意思,家里他能欺负的也只有周清贞,别的兄姐哪里把他当回事如今看周清贞要倒霉,怎么能不去凑热闹。 周清文一边点头答应,一边想着下午找周清玉出头。 后晌周清贞再去学堂的时候,恐怕是府里唯一不知道钱氏怀孕的人,毕竟春花不在,府里没人主动和他说话。 一路上遇到的下人,都意味不明对他指指点点。周清贞仿若未闻照旧目光平视,一脸漠然平稳的走到学堂,心却忍不住缩起来。 被人或明或暗的议论,那些人眼里或者是同情,或者是看好戏,或者是嘲讽。这种情形一年前,钱氏进门时出现过一次,然后他的日子就煎熬起来。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周清贞的心吊到半空。这吊到半空的心,在下学时遇到周清玉和周清文落到了地上。 周清贞淡漠的想,原来下午课间周清文拉周清玉玩,是为了这个时候。 周清玉、周清文领着自己的小厮吉祥、富贵,把周清贞堵在了花园。他们害怕被人发现告到大夫人处,特意挑了一块被假山遮掩的地方。 这地方的石子路两三人宽,一边是山一边是水,取的是山水悠然之意。 周清玉嘿嘿笑:“二婶要生自个的儿子,哈哈,你以后就是多余碍人眼的!” 周清贞面色平静的往假山那边挪几步,准备回自己的小院。吉祥横跨一步挡住,周清玉耻高气昂的蹦到周清贞面前:“这次疯丫头不在,看谁还能帮你。” 周清贞默然往另一边让几步,吉祥闪过去索性张开胳膊挡住:“二少爷跟你说话呢,三少爷一言不发,到底有没有把二少爷放在眼里?三少爷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尊敬。” 周清贞觉得大伯母应该给二哥换个小厮,吉祥实在太蠢。周清玉被人晃做出头鸟,他不仅看不出来,还撸着袖子往上扑,只想讨好主子,却不能分辨是非。 心里想了一堆,周清贞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漠然,漠然的往另一边让让。却不料周清玉最恨周清贞这幅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皱皱眉头。 周清文领着富贵站在一旁,无形中挡死了整个小路:“三哥,二哥最友爱兄弟的,可你怎么老把二哥当路边的野孩子一样无视?” 周清贞听了周清文挑拨的话,低头对周清玉一拱手然后转身,准备绕路走。 “哎!” 周清贞这一低头,反倒让周清玉更加觉得自己没面子,这是被周清文的言语所压制,不是他周清玉的本事。 他喊了一声,顺手推了一把周清贞。周清文发誓他真的没用多少力气,可是石子路上不知哪一块鹅卵石,滑了周清贞一下。 眨眼功夫周清贞一个趔趄,摔进湖里。看着周清贞在水里扑腾,周清玉吓傻了眼,周清文的小脸也一下子煞白:“你把三哥推到水里去了,我要去告诉爹。” 说完周清文火烧屁股的带着富贵跑了,周清玉的心‘咚、咚’跳,他忽然撕破嗓子大喊:“来人啊!救命啊!有人掉水里了!救命啊——!” 吉祥吓的直哆嗦,被周清文一脚踹到腿上,声嘶力竭怒斥:“快喊!” “哦哦哦”吉祥哆嗦着喊“救命,救命啊……” 一边喊一边满脸的泪,三少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条命不死也残。 刘嬷嬷正准备去厨院领吃食,忽然听到老远传来救命声,像是二少爷在喊叫,老人一提裙子呼哧呼哧一路小跑来。 其实湖岸边这里的水并没有多深,不过多半人高,可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刘嬷嬷转过假山,水里的周清贞正憋了一口气窜出水面。 这孩子确实不错临危不乱,落水那一瞬手忙脚乱喝了好几口湖水,不过马上就冷静下来。他憋着气任自己沉到水底,然后站直往上一跳,趁那功夫赶紧吸一大口气。 就算刘嬷嬷不来,再有一会周清贞也可以自己走到岸边爬上来。 刘嬷嬷看着在水里蹿上蹿下的三少爷,吓的气都吸不上来,她一边捣腾着肥肉往这边跑,一边解下腰带。 “三少爷,抓住!抓住!老奴拉你上来。” 周清贞脸色煞白的抓着腰带爬上岸,周清玉立刻围上去惊慌错乱的问:“三弟,三弟你没事吧?” 刘嬷嬷扶着周清贞站起来:“二少爷别在这挡路,三少爷要赶紧回房换干衣裳。” 老人一边说一边扶着周清贞往小院走,周清玉进退不是惶恐的跟了两步:“三弟,我不是故意的,我就轻轻推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周清贞停下脚步,湿透的乱发黏在脸上,衣裳湿漉漉贴在身上,湖水滴滴答答的从身上落下来。他转过头,一张清白的小脸少见的露出几分安抚:“我知道二哥不是故意的,我也不会跟别人说,这事就算了。” “刘嬷嬷也不要跟人说起好吗?” 第十八章 刘嬷嬷楞了一下,低头看三少爷那煞白的脸色,黑白分明却平静的眼睛,不知怎么鼻子一酸,这么懂事这么乖的少爷。她忍下心酸和蔼的笑着。 “三少爷放心,老奴从不是多嘴的人。” 周清贞点点头,继续叮嘱周清玉:“二哥赶紧去找清文,免得他说漏嘴。” “哦、哦”周清玉愣愣的点头,然后火烧屁股般跳起来转身去找周清文。 周清文领着富贵一路跑回院子,跟他娘说了事情。张姨娘吓的站起来:“是不是你撺掇二少爷找三少爷麻烦!?” 周清文低头,这次真的闯大祸了。 张姨娘急的团团转:“完了,三少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二少爷不会有事,大夫人一定会拿你顶包,谁让你是庶出。”偏偏这会子老爷不在。 周清文原本害怕的神情变成阴郁,庶出是我愿意的? 张姨娘团团转了几圈,拿定主意:“翠儿,你赶紧喊人去湖边救人”转过头又对恨不得缩到地里的富贵交代“你一路跑去通知二夫人,就说三少爷被二少爷推到湖里了。” 然后她拉着周清文,一路跑去大夫人的院子:“夫人不好了,二少爷和三少爷起了口角,一不小心把三少爷推到水里了。” “什么!”黄氏二话不说领着家丁一路往湖边跑,恰好遇到周清玉,扬手就是清脆的一耳光“等我揭你的皮!” 周清玉见到自己的娘,才把所有的惶恐哭出来:“娘我不是故意的……”哭的哇哇哇一脸泪。 “三弟说他没事,现在回院子里换衣裳去了。” “去院里跪着。”黄氏说完一阵风似得往小院去,全不是平日的端庄。 钱氏听富贵说完心里实在厌烦,自己才刚刚有喜那煞星就出幺蛾子,可是出于种种原因,她还得走一趟:“芍药、蔷薇扶我过去看看,一会人多手杂小心碰到我。” 春花满脸喜色的奔进周府,她答应顺子下个月再带点心回去,她还背着三少爷的新衣新鞋,还有她娘特意用自家麦子做的新麦饼,说是给少爷尝尝乡下的野趣。 春花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欢快的扑进小院:“少爷,奴婢回来了,饿不饿?一会就去领饭,奴婢娘还做了新麦饼……” 春花明媚的笑颜,在看到屋里的大夫人一行时,疑惑的收起来:不是说大夫人不好亲近少爷吗? “奴婢给大夫人请安”春花很快收拾好脸上的疑惑,规规矩矩的行礼。 “不必多礼,你回来正好,三少爷刚才落水……” 落水!春花吓了一跳,连忙去看站在一旁的周清贞,果然头发是湿的,脸色也不好白惨惨一片。 “我让厨房熬了姜汤,红枣枸杞粥,一会你伺候三少爷用。”黄氏一句话说完,又转头关切的问周清贞“真的没事?” “多谢大伯母关心,侄儿不要紧。”周清贞欠首恭谨的回答。 “哎——”黄氏叹了一口气,又叮嘱春花“仔细服侍”然后才走了。 春花解下身上的包袱,焦虑的拿了毛巾给周清贞擦头发:“好好的怎么会落水?” “继母有孕了”周清贞语气平平。 “啊?”春花吃了一惊,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少爷的日子岂不是更难过?她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给他擦头发。 “应该是二哥受了清文的挑拨,在路上拦住嘲讽,他无心推了我一下,然后我掉到水里了。” “怪道大夫人来了。”春花一边恍然又一边反应过来,她把毛巾就手搭在周清贞头上,拉着他往灶房去。刚出屋子,碰到二夫人院子里的一个小丫头来传话。 原来钱氏在芍药蔷薇的搀扶下一步一停,没走到水边遇到大夫人。大夫人福礼道歉,直说回去要好好收拾周清玉。 钱氏刚有身孕正在紧张,大夫人直接道歉,她也不想多生事,后来又听说周清贞自个回去换了衣裳,很嫌弃他多事:既坏了自己的心情,又害自己一路走过来,万一磕了绊了算谁的? 传话的小丫头和春花一般大,却很有些倨傲的抬着下巴,对周清贞福了福:“夫人说了,少爷也不是两三岁的孩子,怎么和兄弟们去水边玩,好端端掉水里吓人一跳。” “难不成知道夫人有孕,故意多生事端,好让夫人不得安宁?夫人让少爷歇歇那许多心思,好生呆着。” 好好一个少爷头上披块毛巾。连乡下孩子都不如。小丫头在心里鄙视完周清贞的样子,鼻孔朝天福了福,一甩帕子拧身走了,那做派很有些芍药的味道。 春花翻了一个白眼,把毛巾给周清贞搭好:“你别乱动可不能再吃野风,奴婢去点上灶火,你去灶下烧火顺道祛祛寒气。” 春花手脚麻利的点上火,周清贞不用吩咐,乖乖的坐到灶下烧火。春花把瓮里的水都添到锅里,放下水瓢提起木桶说:“奴婢再去提些水回来,给你泡个热腾腾的澡,好好祛祛寒。” “好几十里路回来,太累了,这些水够了。”周清贞头上搭着毛巾,一张青白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多了几分暖色。 “不行,一定要有一大桶水,整个热乎乎的泡进去,再说这点事情算不上什么。” 看着小丫鬟腿脚轻便的走出灶房,周清贞有些心疼,怎么会算不上什么,真有力气也不会每次只能提半桶水。 兴奋激动过后的疲乏,如潮水般淹没春花,她咬着牙拖着酸痛的腿一趟趟提水,终于把大半人高的澡桶装满。 不仅两条腿拖不动,春花的胳膊也酸软无力,她抬起胳膊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端起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笑眯眯的说:“先喝了这个再好好泡泡,然后穿上新衣裳,保管少爷精神又好看。” “嗯”周清贞从灶下站起来,接过碗不管姜汤辛辣难喝,乖乖的一口一口喝完。 等他泡完澡打开灶房门,春花手里抱着被单笑着等他:“奴婢给你裹上,洗了热水燥最怕吹风。” “好” 饭桌上周清贞喝了几口,熬得粘稠的红枣枸杞粥,放下勺子:“之前喝了一大碗姜汤现在很饱。” 姜汤就是一碗水能顶什么,春花抿抿唇又换上笑容,她托起一片新麦饼给周清贞:“奴婢娘知道奴婢要回去,新收的麦子还没入仓就先磨了一些,收的是上好的细面,你尝尝可香了。” 这是春花家第一次收的粮食,春花娘特特用最细的箩儿,收的上好白面。春花原本有好些开心的事要跟周清贞讲,比方说一个月没见,顺子可想她了,见了面就扑倒她怀里‘姐、姐’叫个不停。 比方说这新麦饼,她娘还特意托人给她爹送了两块,让她爹也尝尝自家的麦子。 比方说村里人见了周府发给她的衣料,啧啧称赞,羡慕的不得了,她娘也觉得脸上有光,高兴得很。 比方说她娘再三叮嘱,三少爷是个斯文的孩子,让她好好照应,她原本想告诉周清贞:我娘可喜欢你,恨不得把顺子跟你换换。 可是这些在小孩青白落寞的脸色下,都难以出口。 第十九章 周清贞逼着自己把一块麦饼吃了大半,然后放下有些歉意的说:“很好吃,不过我实在太饱,放着明天吃。” 看着剩下那么多吃食,春花有些担心:“你没事吧,要不然奴婢去找夫人,请大夫来看看?” “不用,就是有些累,睡一觉明早应该好些。” 春花皱着眉,忧心的看着周清贞一步步走到套间。村里半大小子,夏天都泡在白马河里,也没见谁怎么样,少爷也许真的睡一觉就好了呢,春花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安慰自己。 夜里,连着跑了两天,本来应该睡得很踏实的春花忽然惊醒,她的心‘咚咚咚’的跳。春花定定神翻开被单,摸黑穿好衣裤走到正屋前‘叩叩叩’敲门。 “少爷,你没事吧,睡得好吗?醒了应奴婢一声。” 月初的夜没有月亮,黑漆漆一片静寂。 春花多用了些力气‘叩叩叩’:“少爷?” 树上的鸟儿被惊起,拍着翅膀叽叽喳喳的叫。 春花有些心慌,索性用手拍门‘砰砰砰’:“少爷!” ……没人应声 “周清贞!!!”春花喊。 回她的只有树冠上看不见的乱鸟叫声。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周清贞从里边闩上了,春花急的团团转,忽然她冲回自己的屋子,因为太急也因为太黑看不清楚,差点被门槛绊倒。 春花慌慌张张从屋子里搬把椅子,砸坏了周清贞屋里的窗户,她扔掉椅子从窗户钻进去。因为只图近,这边窗下是盆架,春花一时没留心踢倒盆架摔倒地上。 ‘光哩光当’铜盆落地的声音,在静寂的黑夜里显得惊心动魄。 春花只觉得膝盖一阵火辣辣的疼,可是她顾不上查看。黑漆漆的屋子,什么也看不清,春花没时间恨二夫人不给蜡烛灯油,她连跌带爬摸到周清贞炕边。 “少爷!” 春花摸到周清贞的脸,一片滚烫,然后她还发现,周清贞在几不可察的左右晃动。俯下身能听到他喃喃低语还是噫语“春花……姐姐……姐姐……我在这里……” 春花的眼泪一下滚出来,这么烫这么烫:“你别怕我这就找人,去给你请大夫。” 春花慌慌张张跑出屋子,又想起应该先给他搭条冰毛巾,摸黑到灶房打一盆水,支个椅子放在周清贞炕前。 “少爷,我给你拧条帕子搭在额头,你要是还行的话,自己给自己换冰帕子。” 稀里哗啦一阵水声,额头传来一点清凉的意思,周清贞还有最后一丝清明:“春花……别走……”可是他嘴里的呢喃轻轻飘散,只有黑夜和他自己知道。 春花出了院子惶惶左右看,到处都黑咕隆咚,找谁呢?春花忽然想起下午去厨院拿饭,听人说因为二夫人有了身孕,二老爷特地在家陪着。因此二夫人拿钱,让厨房多加一道糟鹅掌给二老爷下酒。 春花想不管怎样总是亲爹吧,周清贞烧成这样他不能不管。 二夫人的院外,一道尖利的嗓音划破黑夜:“救命啊!三少爷发烧了!”春花顾不上手疼,把院门拍的‘砰砰’响。 “救命啊!” 二老爷周怀婴这一个月来都带着常随,在乡下各庄子间奔波,盯着收夏盯着夏粮入仓。虽说乡下有新鲜的菜蔬鸡鸭,可到底没有府里冰饮凉扇来的舒服。 忙了个把月终于回来歇歇,听到钱氏有喜的消息。钱氏虽是正妻却惯会小意讨好人,一张笑脸迎他进门,又是准备下酒菜,又是讨巧的摸摸平坦的小腹。 “咱们少爷知道老爷回来,早早等着爹爹打招呼呢。” 一旁的芍药也是悄摸摸的飞眼,娇妻美妾人生何求!周怀婴喝了酒和芍药好好戏耍一番,筋疲力尽后搂着小娇妻酣然入梦。 睡得昏天地暗忽然听到院外传来喊声,不一会院里的粗使嬷嬷在外边禀报:“少爷屋里的丫头来说少爷发烧了,喊救命呢。” 被扰了好梦的周怀婴满心恼怒,晚饭时他听钱氏说过,周清贞和周清玉在湖边玩闹,不小心掉到水里。 当时钱氏还娇俏的憋嘴抱怨:“妾身年纪轻做继母,长怕照顾不周给姑母和表哥脸上摸黑,所以得了消息不顾自己胎没坐稳,急匆匆赶过去,结果三少爷从水里出来,自己回院子换衣裳去了。” “你说这孩子,好端端来一出。”钱氏兜嘴斜睇二老爷,撒娇“折腾的玲儿肚子疼。” 乡下的野孩子哪个夏天不泡在水里,就那讨债鬼泡会儿水就发烧了?周怀婴正欲发作,旁边的钱氏忽然捂着胸口:“表哥,我心里砰砰乱跳” 然后手往下盖在小腹上,娇声娇气:“肚子难受——” 周怀婴连忙帮钱氏顺顺胸口:“你这是梦里被惊了,别怕,安心睡一觉就好。” 正言语间外边值夜的芍药,点着蜡烛进来。 “点什么蜡,忙了一天不累么?”周怀婴训斥完芍药,对外边嬷嬷吩咐“什么野丫头半夜鬼嚎惊了夫人,绑起来堵了嘴扔到柴房明早理会。” “是” 门外的嬷嬷应声欲走,钱氏搭了一句话:“那丫头滑溜的很,怕是不好捉,嬷嬷且哄骗她近身才好拿住。” “是” 春花被二夫人院里的另一个粗使嬷嬷堵在门外,心里火急火燎,怎么还不出来!想想周清贞一个人,发着高烧躺黑屋子里不知死活,春花就觉得自己能急出火来。 “老爷怎么还不出来?” 那老嬷嬷打了一哈欠,懒洋洋说道:“主子的事儿也是我们下人能管的?我劝你再等等别想着撒野,真的惊了主子,仔细你身上的皮。” 春花咬着下唇,鼻尖上不停的渗出汗珠,她觉得自己呼出的气儿都是火热的。焦灼的在原地跺脚:“怎么还不来!少爷真是烫的吓人。” “来了来了”去禀报的老嬷嬷小碎步出来“老爷让我陪你去请大夫,咱们现在就出府。”一边说一边过来抓住春花的胳膊。 “好!咱们现在就走。” 春花焦急中没有防备,忽然被那嬷嬷拦腰抱住,那嬷嬷急忙吩咐另一个嬷嬷:“老爷让把这丫头堵嘴捆了扔柴房里,明早理会。” 什么!春花惊的头皮发炸,这是什么爹?她一边像被抓住的活鱼般奋力挣扎,一边大叫:“老爷!少爷快要烧死了……” 不等她接着喊,另一个嬷嬷迅速扯了帕子堵住春花的嘴。 春花虽然灵活有力,可毕竟不过十岁,严格说还有三个月才满十周岁,哪里是两个嬷嬷的对手。就算她一路挣命般挣扎,还是被反捆双手,堵了嘴扔到柴房。 “呜、呜、呜!”春花跳起来去撞门,可是那两个嬷嬷锁了门回去继续睡了。 春花对着房门连踢带撞,却没有人来,柴房四周静悄悄,只有不知名的草虫一长一短的鸣叫。春花折腾的满头汗,头发湿哒哒黏在脸上。 周清贞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烧糊涂,会不会烧成傻子?怎么办!怎么办!!! 春花压着心跳左右打量,柴房里只有大半屋子柴火。她又急又热汗水顺着眉毛流下来,滴在眼里又咸又涩,春花使劲眨眨眼睛:一定要想出办法! 第二十章 忽然春花动了起来,她跑到柴房的窗边。柴房的窗户和别处不一样是两层,里边想两扇木门一样闩着,外边是糊着白纸的格子窗。 春花用额头去顶窗闩,想把窗子打开。可是窗闩比较小巧,额头是圆的不那么好使力。春花试着用鼻子去开,柔嫩的鼻子顶不动冷硬的木闩,太过用力鼻腔一阵酸涩,控制不住留下两行泪。 春花后退一步,胸脯一起一伏:绝不能认输,少爷还在等着救命。 她再次向前,额头死死抵在窗板上,狠狠的用力把窗闩推过去。可是窗闩到那个档口,使力也没用,它们是平的。 春花跑到窗闩尾巴哪里,用嘴里的布巾使劲摁往后拉。 少爷,你等我,你一定等我,我一定会给你请来大夫。 ‘卡哒’一声窗户终于开了,春花背过身拉开窗子,一脚踹坏外边的格子窗。她没时间一点点把那些断掉的木茬踢平,只能背着手拉一捆柴火,艰难的翻到窗外,再拉一捆过来垫脚。 双手被反绑,春花没法子正常翻过窗户,她站在柴火上头朝下探出窗户。柔软的肚子死死抵在断裂的木茬上,春花惦着脚尖,伸长脖子使劲去够柴房外窗户下的柴火捆。 软软的肚子在木茬上艰难的左右挪动,春花一贯野性,因此也知道到什么最危险。如果她头朝下摔出去,一个不好扭了脖子,那恐怕会出大问题。 再一点,再一点身体就能摔到窗外。双腿绷的死直,脚尖和脚踝几乎绷成一条直线,脚筋撕裂般疼痛。春花头朝下小脸憋的通红,忽然不再顾忌力气身子向前一扑。 天旋地转‘啪’的一声,春花仰面朝天翻出窗户,双腿狠狠砸在地上。腿脚传来的激痛,刹那间让春花眼冒金星脑子一片空白。 应激的眼泪自己流下来,春花横躺在窗户下,在一片空白中模糊的想:去找谁救周清贞? “这府里也就大哥把我当做弟弟,还记得我姓周。” 缥缈里忽然想起周清贞曾经说过的话,春花翻动仿佛被摔碎的身体站起来,拔腿往春晖院跑。 春晖院大门紧闭,春花用肩膀撞用脚踢,可是一点沉闷的声音叫不醒熟睡的人。春花急了用头磕‘咚……咚……咚……’闷闷的声音连着七八下,春晖院里没有一点反应。 来人啊,救救少爷,来人啊……无声的嘶吼只能憋在嗓子里,春花面对的只有一扇紧闭的大门。 少爷,少爷,你还好吗?不能急,不能急,春花在门口团团转,一定有办法,一定! 有了,春花眼睛忽然闪出惊人的亮光。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踢掉剩下一只的鞋,另一只早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上半身使劲往下压,两只脚尖向上去够嘴里的帕子。 差一点,再往下压,只差一点,脸上的汗水落到脚上。使劲全力下压的腰,紧紧叠在一起的身体,让她呼吸变得尤为艰难。憋的通红的脸,滚落的汗珠,再差一点! 啊……舒口气,春花终于夹出了嘴里的帕子。 “大少爷救命啊!三少爷发高烧了!” “救命啊——!”撕裂的声音划破黑夜。 春晖院里的灯火依次亮起。 周清远穿着白绸褒衣,肩上搭着外袍,吃惊的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小姑娘:额头一片擦伤渗出点点滴滴血珠,头发全部汗湿,黏成一缕一缕贴在脸上。 金桔手忙脚乱的帮春花解身后的绳子,前边腰间是被划破的衣裳,不过看不见里边肌肤,因为那破口的地方被血染成一团,一双赤脚踏在青砖地上。 “大少爷,快去请大夫,三少爷发烧额头烫的吓人。”春花浑然不知自己有多么狼狈,只是急切的再次重复。 “长寿,立刻去请周管事进城请仁心堂程大夫过来,就说有孩子落水夜里发起高烧。” “是”长寿转身就往外走。 “跑,要跑,快!三少爷等着救命呢。”春花不顾金桔还在身后忙碌,侧过身子喊。 周清远肃声吩咐:“快,跑。” 长寿闻言迅速往外跑,到底是十四五的少年,跑起来灵便的很。 周清贞又吩咐解开绳子的金桔:“你立刻去马房吩咐套车,等周管事和长寿一起出门。” “是”金桔欠身后提了灯笼急步往外。 “你等我一会,我换好衣裳去看三弟。”吩咐完春花,周清远转头对自己的奶娘说“麻烦妈妈看院子里哪个小丫头有合适的鞋子,找一双给春花。” 春花急匆匆拦住那个奶娘:“不必了,奴婢心里火烤似得。大少爷慢慢换衣裳,奴婢先回去照看少爷” “对了,能给奴婢两根蜡烛吗?” 旁边的奶娘不用周清远吩咐,去屋里拿了一把蜡烛,一盏灯笼出来。周清远看春花急切的样子,脱下自己脚上的软鞋:“你穿我的,这样走的快。” 春花心急周清贞,没再推辞,接过灯笼搭拉上周清远的软鞋,一阵小风似得跑了。 小院里依旧漆黑一片,春花举着灯笼进屋:“少爷,少爷?周清贞!你还好吗?” 灯笼举在周清贞头上,只见他嘴微张轻轻地呵气,头上的毛巾掉到一边。春花把手悬在周清贞口鼻处,呼出的气儿燥热烫手。 心里一缩春花手忙脚乱的拧毛巾,搭在他头上,然后在屋子里点了两根蜡烛。她拉住周清贞滚烫的手:“少爷,能听到奴婢说话吗?” 周清贞喘气明显些,努力眯开眼睛看向春花,嘴唇微微吸合:“……”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叫我,你等等我给你烧点水喝。” 周清贞的手指微微用力,捏住春花的手指:“不要走……陪我……”低低的声音里夹杂着喘息的气音。 “乖啊,不怕。我就在隔壁灶房一会就来,你烧成这样我怕你五脏六腑都给烧坏了。” “……别走……” 小小的一团躺在炕上,莫名让人觉得心酸,春花摸了摸他毛毛的头发温声哄劝:“你病了要乖,奴婢就在隔壁,你要是有事就……” 春花左右看看,捡了一只茶碗放在周清贞手边。 “有事你就把这个拨到炕下,奴婢听到声音就马上过来,乖啊。” 周清贞动了动手指碰到凉凉的茶碗,他侧过头无限依恋的看着春花离开屋子,点点烛光映见病容憔悴。 春花急匆匆烧了一碗开水端到正屋,刚好碰到周清远站在炕头,手从周清贞额上抬起:“烧的这么厉害!” 他转身对奶娘说:“妈妈快去请母亲过来。” “别……”周清贞挣扎着制止。 奶娘也是为难的样子:“这事儿应该回报二夫人才是。” 春花走过去把碗里的水倒了一茶杯坐到炕头,一只胳膊把小孩揽到怀里:“这水奴婢在灶房用碗倒了几次,不烫。” 一茶碗温水周清贞喝的一滴不剩,他觉得嗓子里那把火似乎没那么旺了。 “大哥……大伯母也不是大夫……来了也不过多一个人着急……”周清贞躺平闭上眼睛“麻烦大哥已经过意不去了。” 第二十一章 低微嘶哑的声音里说不出的疲累凄凉,有长辈在自然最好,可是该守在这里的,是周清贞自己的爹娘。黄氏来担心受累也罢了,只怕钱氏更有一河滩的话等着她。 静静的烛光驱不尽屋里的黑暗,春花默默的在盆里浸透毛巾拧干,给周清贞换上。照顾好少爷,她站起来对周清远福了福。 “谢谢” 周清远苦笑反问:“谢什么?他是我堂弟,更何况是清玉的过失。” 周清远坐在炕尾,春花坐在炕头时不时帮周清贞换毛巾,时间一点点煎熬,当蜡烛燃到尽头的时候,周管事请来了程大夫。 春花激动地不行,把剩下的四根蜡烛全部点亮。因为去的时候周清远交代的很清楚,所以程大夫查完病人情况后,先给周清贞喂了一丸退烧药。 “烧的太过凶险,再晚些时候不说烧坏脑子,铁定要烧坏肺。”程大夫留下药草,被周管事送走了。 小院里没有药罐子金桔拿来春晖院的,等熬好药喂周清贞喝下,天上的星子已经变得黯淡无光,再过一会天就该亮了。 春晖院里几个下人都回去睡觉,周清远不放心,金桔搬来铺盖伺候他睡在春花屋里。 程大夫的退烧药很管用,周清贞的鼻息变得平稳正常。春花还是很不放心,大夫说那药只退烧不治病,药效过了恐怕还会烧起来。 这一天一夜太累,春花坐着椅子,趴在炕头守着周清贞睡着了。 当明亮的朝阳照亮白窗纸,周清贞慢慢睁开眼睛,侧过头看见小丫鬟趴在自己枕边睡得正沉。她好狼狈,湿了又干的头发板成一缕一缕,最刺目是额上一片擦伤,结成一道道血痂,衣裳皱巴巴还有些泥土。 周清贞伸出手,想要拨开春花额前的乱发,却听到小院里有人进来。 “奴婢给三少爷请安。”一个俏丽的丫鬟对周清贞福了福。 春花被惊醒差点跳起来,第一反应是周清贞:“少爷,你好些没?” “好多了”周清贞虚弱的笑笑,用眼光示意春花“这个是老夫人屋里的大丫鬟冬青姐姐。” “冬青姐姐好。”周清贞把目光转到冬青身上。 冬青客气的笑笑:“大夫人一早禀了老夫人,三少爷昨晚高烧,连夜让周管事请大夫来看。老夫人听了很是挂心,只因为暑热老夫人身上正不自在,所以遣奴婢来探望。” “劳祖母忧心,还带累冬青姐姐跑一趟。” 冬青继续客气的笑笑:“老夫人给厨房放了二两银子,嘱咐厨房给三少爷熬些进补的粥水。”说完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元宝看向春花。 “老夫人听大少爷说你十分不易拼尽气力,才请来大夫。因此特赏你五两银子,奖你忠心为主。” 春花扯扯嘴角福了福:“谢老夫人赏。” “你们这里的事情完了,我还要去一趟二夫人院子。昨天春花在二夫人院子外狼哭鬼嚎,惊了二夫人的胎,这会儿在床上不能动。老夫人赏下五十两银子,让二夫人想吃什吃什么好好养养。” 五十两银子……春花捏着手里的小元宝,有些凉。 周清远说到老夫人面前是一片好心,春花从柴房逃出来等于违逆了二老爷。周清远请安的时候说了周清贞昨夜的凶险,又说了春花的不易,是为免她被二老爷责罚。 这一通下来周怀婴确实没法责罚,可他一个多月没在家,今早被钱氏早早推来请安恰好碰到一起。周清远为了夺得先机,硬着头皮在周怀婴面前说了那些事。 当时周怀婴脸色那叫一个精彩,发青是气的,发红是羞的。好在钱氏说她昨夜受了惊吓没来请安,总算以此为借口挽回点脸皮。 天亮后,夜里看不清的,现在看的清清楚楚。不过一夜时间,周清贞憔悴消瘦许多,本就尖瘦的脸蛋双颊塌陷,白纸般的脸上颧骨和嘴唇艳红惊人。 春花伸手一摸又烧起来了,她抿唇向上弯出笑模样:“大夫说还会烧,只要不厉害,继续吃药就好。” “嗯”周清贞乖巧的应道。 “你等会儿我去煎药,待会儿喝了药好吃饭。” 周清贞眨眨眼:“你先去梳洗下,精神了才好照看我。”为什么腰上的衣服被划破了,还有血迹? “好”春花不疑有他,答应的很干脆。 “把药炉拿到炕边来煎吧。” “药味不好闻,还是放外边好。”春花站起来活动下僵硬的肩背。 周清贞垂下眼“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长翘的睫毛轻轻颤动,称着雪白的脸色,让人怜惜不已。 “好” 喝完药周清贞难得怯懦的暗示春花喂他吃饭:“园子里蒜头病了,他娘喂他吃饭。” 蒜头是谁春花不知道,但也能猜出大概,小孩病了都爱撒娇缠人。可怜周清贞却没处撒娇,春花摸摸他的头笑的温暖:“你病了,吃饭不利索,还是我来喂你。” 抽抽鼻子,周清贞到底有些不好意思的呢喃:“是你要喂的。” “嗯”春花一手碗一手勺子坐在炕头“来,张嘴,啊——” “啊——”乖巧的孩子,其实很讨人喜欢。 一小碗粥见底,周清贞摇摇头,春花正要扶他起来漱口,屋外传来一道声音:“听说你昨晚闹得半夜请大夫,真是不得了!” 周清贞眼神一黯,挣扎坐起来:“父亲” 这就是周怀婴?春花一边行礼一边瞄了一眼,看着挺年轻的一个男人。 周怀婴先是皱眉嫌弃满屋子药味,瞄见吃完的粥碗,冷嗤:“昨晚不是要死要活吗?今天就能吃饭坐起来了?” “哼!所以说祸害遗千年,哪就容易死了。” 春花暗道幸好行过礼之后自己低头站着,要是看人,她怕自己能直接顶回去。 周怀婴不知道春花心里想的什么,嘲讽完周清贞,冷眼转向春花:“上次就听说你一个丫鬟,跟两个小厮在学堂里大打出手,这次又半夜到主子门前撒野。” 春花低头垂眼,心里接了句:撒你娘的野,管生不管养,咋不去死呢? “要是再有下次犯到老爷手里,一顿板子赶出去。” 春花漠然脸,她忽然觉得周清贞这个神态用起来,很容易心平气和。 周怀婴教训一通,留下一句‘不省心的东西’甩袖走了。 春花抬头发现周清贞脸色变得雪白,连因为发烧而红艳的颧骨也退了颜色。她有些担忧的握住周清贞的手:“你……” ‘哇……’的一声周清贞俯身到炕边,吐了一地。 ‘呕……呕……’一阵接一阵刚喝的白粥全部吐了,‘呕……’早上喝的药也吐了,‘呕……呕……’最后连酸水都吐出来了。 春花急的不行,一手抱着周清贞后背给他借力,一手掐紧他手腕上的内外关:“吐的太凶伤胃,你忍忍、忍忍。” 周清贞终于停下呕吐一张脸挣的通红,春花给他倒水漱口,又照顾他喝了点温水躺下。潮红的脸色慢慢退去,周清贞活像去了大半条命。 “你刚刚掐我手腕有什么用?”周清贞躺在炕上,闭着眼睛虚弱的问。 第二十二章 春花一边收拾,一边回答:“掐的是内关和外关,能止恶心呕吐。” “哦……”周清贞另一只手,摸到春花刚才掐的地方。 春花见了,一边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他手腕上示范,一边教他:“三指平搭手掌下,食指第一个关节旁就是内关,另一边是外关。” “哦……”春花撤走手指,周清贞自己慢慢摸索。 春花见他自己消遣,勾起一点嘴角收拾好污秽,拿扇子把屋里的气息往外扇,一边扇一边说:“待会我去厨院再要碗白粥回来,或者少爷想吃什么?” “不想吃。”周清贞早已摸熟内外关,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不吃不行,早上的药全吐了,吃点东西养养胃才好再喝药。” “……不想吃,等会吃好吗?” 春花放下手里的扇子,坐到炕沿想了想开口说:“少爷见过奴婢爹娘” “嗯”周清贞躺着歪歪脖子,靠春花近一点。 “我爹排行老四,不过前边三个兄姐都没养成,一场风寒三个孩子齐齐没了,我奶奶差点哭瞎眼……” 春花回想起自己知道的过去,周清贞不被察觉的把身子一点点蹭到她身边。 “那时候我奶奶要不是还怀着我爹,能直接跟三个孩子一起去。好不容易生下我爹,我奶奶身体也落下毛病,断断续续花了大半家财,到底在我爹六岁那年……” 周清贞摸摸春花的手,作为安慰。 “我爷爷鳏夫抓娃实在不容易,”春花想起村里的老者,一把苍桑嗓子唱的《男寡妇上坟》:男人无妻身无靠,我没娘的娃娃要不下个妈……宁愿夫妻无儿女,不叫娃娃没亲娘…… “那一年白马河发水,我爷爷捞河落柴,也是想碰运气看能不能捞点好东西,结果被水吹走了……” 周清贞把脸挨到春花腿边蹭了蹭:“姐姐,别难过,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春花吸吸鼻子声音放得轻松些“我爷爷被救回来还有一口气,为了那一口气村里人搭手凑钱救他,结果没用。爷爷走后村长做主卖了剩下的两亩地,才还清账给爷爷置下棺木发丧。” “我爹十岁起就是孤儿,村长托关系让他到镇上富户家里放牛。我娘家里还凑合,可是我娘……你也看见了,说下的婆家不是跛的瘸的麻的怪的,就是鳏夫带娃。” 周清贞挨着春花,静静的听她说过往。 “直到十九岁,经人介绍认识了当时十七岁的我爹。” 说到这里春花脸上多了甜甜的笑容,她摸摸腿边周清贞软软的头发,周清贞顶着春花的手蹭了蹭。春花想,顺子真的没有三少爷乖巧。 “我娘是个活的明白,她就图我爹长得好性子好。她说‘家穷不怕,天有地有不如自己有,只要人勤快不胡来,日子总能慢慢挣出来’。” 听到这里周清贞有些明了:春花是要开解自己吧。 “那时候我爹只有安乐村一座破败的小院,浑身上下攒了三吊多钱。我娘还没过门就当家作主,先让我舅舅和我爹打土坯子,修院墙盖了三间茅草屋。” “哦,忘了说”春花一拍脑门“那时候我娘还有自己攒下的四吊钱嫁妆,她让我爹把院子后边的几分荒地买下,所以我家院子很大,有大概一亩地。” 想起自家院子,春花兴奋起来:“我家院里种着各种豆子,红豆、黄豆、绿豆,嫩的时候可以掐豆叶清炒凉拌,还能煮毛豆,老了收成好一年吃不完。红豆煮了能下面、绿豆能熬粥、还能炒黄豆,夏天能熬绿豆汤,冬天还能发豆芽。” 周清贞看到春花变得明快的笑容,心情轻松许多,不过……姐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原本想要劝解的话? 显然春花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从别的地方开始说:“我娘嫁给我爹唯一的嫁妆是台织布机,别看我娘腿脚不好,一只脚踩机子不比别人慢。” “我爹现在是壮劳力,一年夏秋两料主家给三石麦子两石小米,过年两吊钱。这些粮食和钱,勉勉强强够我们娘仨吃一年,两吊钱纳过赋税徭役,再买些油盐酱醋,剩下的支应门户都很艰难。” 周清贞握住春花的手心说,将来我挣下钱一定帮你们。 “家里剩下的开支,都指望我娘日日不停的织布。” 春花自记事起,看到的就是她娘坐在织布机前,一下下踩踏板扔梭子的样子。她四岁多就知道坐在炕上,看着顺子不让他爬到炕边;五岁多带着顺子在院里玩;七岁多就能领着小尾巴,捡些柴火帮她娘分忧。 想起家里的光景,春花再一次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忍住性子,不能丢了大丫头的差事。每月四百文对她家而言,实在是很大一笔数字。 春花打起精神笑道:“你看我家这样艰难,我爹娘也很疼爱我们姐弟,你爹就……” 小姑娘犹豫了下接着说“做人来说,他没有凭自己能耐挣家产的血性;做子孙来说,他只等着吃爷娘;做父亲因为妻子嫁妆厌恶自己的孩子。” 春花顿了顿下了结论:“像他这样的最让人瞧不起,你根本不必在乎他,他没把你当儿子疼,你也不必把他当老子敬。” 周清贞身上有些低烧,他的脸挨着春花温热的大腿,觉得很安全。 “嗯” 相对于周怀婴这样的父亲,周清贞宁可要个春花这样的姐姐。 以前他也曾羡慕别人爹娘疼爱孩子,可是记忆里,他娘长年累月坐在窗下唉声叹气,看见他只会哭着让他好好背书,讨老太爷欢心。他父亲……他父亲自来就没有好好正眼看过他,要是他换身衣裳走在街上,他父亲怕都认不出来。 也许是觉得自己言论有些吓人,春花补充:“奴婢就是这样的性子,对我好的我都记得加倍好,对不起我的……哼!”那声‘哼’充满了冰冷,让人明白主人会如何对待对不起自己的人——绝对是死手不客气。 我一辈子都不会对不起你,莫名的周清贞在心里说了这样一句话。 “别难过了他不值,我去给你弄点白粥回来。”春花摸摸周清贞的头,起身要走,周清贞拉住她。 “姐姐你昨晚怎么找到大哥帮忙的?” “奴婢先去找二老爷,结果被捂了嘴反绑扔到厨房……”春花简略的说了下,周清贞把目光挪到春花受伤的腹部。 “没事,划破了一点,大少爷让金桔姐姐带给我好些白药。” 昨晚的衣裳烂成那样会没事?那些血迹似乎还在眼前。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为自己奋不顾身,不,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春花在学堂为他打架那一回,周清贞心里有了决定。 “姐姐,在小院里别自称奴婢了,做我姐姐吧。” “嗯?” 周清贞平躺在枕头上垂眼:“我……没人对我像你这么好,我……姐姐也看到了,这府里不说管事,便是体面些的下人也别我强……姐姐不会嫌弃我吧?” 第二十三章 颠三倒四的话,春花却听明白了。小孩没有真正亲近的人,虽然堂哥、伯母不错,可到底隔了一层,更何况中间还夹着钱氏,如今忽然有了自己便想抓住一个依靠。 看着周清贞因为忐忑而颤抖的睫毛,和紧紧抓住被单的小手,春花的心软成一片,她漾起明朗的笑容:“好啊,那姐以后叫你什么,贞子?” “姐姐叫我阿贞就好。”小孩抬起眼睛,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春花走回炕头。摸摸新弟弟的头发:“你要乖乖的,姐给你拿吃的去。” “嗯”周清贞乖乖点头。 这一顿饭折腾完,快到正午时分。周清贞身上不舒服,又念及春花昨晚没休息,姐弟两各自睡了一个午觉。 直到被二少爷周清玉叫醒,周清玉身后跟了个低眉顺眼的小厮,却亲自托着一个红漆盘,里边是各种各样银裸子:“我来给三弟赔罪。” 陪周清玉一起来的还有大夫人黄氏,她端庄温和的等在一边,笑看儿子难为情的一个人哼哧:“这是二十两银子,赎罪用。” 黄氏勾起嘴角,这个小的虽然憨直耳根软,却好在还算大气。 春花莫名,她转头看向周清贞,周清贞想要拒绝,周清玉急忙说出一堆话来:“人犯了错就要自己承担,三弟总不至于要我做个没担当的懦夫。” 春花听了二话不说接过红漆盘,这么有担当,好啊不让你做懦夫。 周清玉刚松一口气,紧接着痛苦的扭曲了表情:“另外还有二十大板……”真的很说不出下面的话,二少爷祈求的看向她娘。 黄氏回以端庄的微笑。 周清玉打了一个哆嗦,垂下头斗败公鸡般认命:“五板子为失手推三弟掉水里,五板子为我心胸狭隘嫉妒兄弟,十板子为我耳根软,辨不明是非……” 九岁多点的男孩脸色通红,哼哼唧唧,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 黄氏微微笑着斜睇儿子,笑的好整以暇大局在握。 周清贞有些不明白,这是要自己给他求情?他心念一转缓缓开口:“大伯母,二哥只是无心之过……”银子已经被姐姐收了就不能退,周清贞一边想一边说“二十板子还是算了。” 周清玉焦急的抬起头直冲冲说:“为什么要算,我堂堂男子汉敢作敢当……” ……周清贞,看来是被大伯母激将了,既然是大伯母的意思,他就不再劝什么。如果这顿板子能让二哥记下教训,改了那些缺点也很值。 周清贞闭嘴安静的躺着,周清玉犹豫扭捏了一会,抬起涨的通红的脸豁出去一般吼道:“这些板子都要脱裤子打……” 黄氏笑吟吟。 春花和周清贞…… “还要让院子里的下人都来看” 真狠……春花和周清贞共同的念头。 喊完这些周清玉似乎用完了所有力气,垂头丧气:“吉祥被打了板子,他们一家都被赶到庄子上去了,这个新的还叫吉祥。” 被周清玉指到的那还错开一步,对周清贞弯腰揖手:“小的吉祥见过三少爷。” 春花好奇的打量,还是十岁多的样子,看着挺端正稳重。 “这里没你们什么事回去吧。”该说的都说了黄氏挥挥手,连自己的丫鬟也没留,一屋里只剩三个人。 黄氏拉起春花的手,给她塞了五两银子语气和蔼:“好孩子,这次清贞多亏有你,我代周家谢谢你。” “这……”春花想把银子还给黄氏“大夫人,照顾少爷原本就是奴婢分内之事,当不得夫人答谢。” 黄氏把银子放在春花手心,按着她的手指握起来,笑的温和:“你当得起,不是你清贞不知道会烧成什么样……” 如果春花没有想尽办法从柴房逃出来,要是周怀婴干脆忘了春花的事儿,那周清贞确实凶多吉少。 “清玉虽然糊涂些,可要是因为他,清贞有什么不测,这辈子他心里那个坎儿都没法过去。”为了自己的儿子,黄氏也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她叹息的拍拍春花的手“拿着吧。” 看春花不再拒绝,黄氏又温和里带些不屑的语气,跟周清贞说起周清文的事情:“老四以后在县里读书,你只管在学堂好好读书,没了那……”黄氏忍下‘搅屎棍’三个字接着说“以后你安心读书就是。” “谢谢大伯母。”周清贞面带疲惫的道谢。 黄氏摸了摸周清贞的额头,还有些低烧:“你好好歇着。” 春花送黄氏出去,黄氏又叮嘱春花用心伺候,完了心里嘲笑,钱氏算错一招,这丫头细心胆大,倒是清贞的福分。” 送走黄氏春花回到屋里,看见炕沿上的红漆盘,心里美的冒泡。周清贞看见春花喜滋滋的笑脸,心里舒畅很多:“我数过了总共二十两。” 春花乐的眼睛都眯起来:“将来就算他们让你净身出户,这二十两银子也能做小本生意,不至于流落街头。” 说完春花又想起一茬:“就算流落街头也别怕,不管什么时候你来找姐姐,有姐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嗯”周清贞也弯起眼睛,他拿了两个南瓜样的银裸子看“这些应该是二哥攒下的压岁钱。” 春花狐疑的看向周清贞,你怎么知道。 周清贞看出春花眼里的疑惑,解释道:“府里做份例的裸子都是馒头样。” 春花看向红漆盘,果然没有馒头样的,是些花生、桔子、豆角之类。 “姐姐挑十个喜欢的,我送你。” 春花端起盘子走到衣柜旁边:“那怎么行这个你留着,将来也有指靠。” “恐怕留不住” “什么!有贼,还是有人敢来抢?”春花怒了,二十两,□上的旱地够买四五亩,□下的良田也能买两亩半。 周清贞垂下眼语气平淡:“小时候我的份例都被我娘收着,她手头紧经常不够打赏,就随手用了。爷爷知道后,特意补贴我二三十各种各样的银裸子,还有过年攒下的压岁钱……” 钱呢?春花心里想着,把红漆盘又放回炕头。 “算起来也有五十六两,爷爷去后都被我父亲从奶娘那里收走了。” 春花气的咬牙切齿:“真不要脸。” “这些银子不一定能保住,再说姐姐救了我,知恩图报是本分。” 春花心里一动,兴冲冲的说:“要不我都收着,二老爷真来要,就说你都给我做了赏钱?” “姐姐”周清贞无奈苦笑“他不来咱们一人一半,他若来我说都给了你,怕他会老羞成怒,到时候给你加个哄骗主子的名头……” 一顿板子钱也保不住,搞不好春花都不能在小院继续呆着。 春花想到了其中的厉害之处,撇撇嘴给周清贞留下十个,自己拿走十个。回到自己屋里,春花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有二十两银子,天哪! 春花激动地把银子包起来,沉甸甸抱在怀里,在屋里转圈:藏哪里好?二十两啊——多少年挣不来的钱,娘,咱家发了!想到她家能买到的地,小丫头笑眯了眼。 第二十四章 春花藏好银子兴匆匆去找周清贞:“阿贞,姐有二十两银子!!!”小姑娘高兴地差点蹦起来。 周清贞虚弱的笑笑,才反应过来吗?真笨。不过姐姐开心他也开心,二十两银子可以让姐姐家买两亩多良田。 春花乐完又跳起来:“你今天就吃了一碗粥,姐去厨院给你拿点,你想吃什么?” 听到吃的周清贞下意识皱眉,但他又不愿意春花担心,想了一会说:“白粥和酱黄瓜” 周清贞从昨晚开始都不太有胃口,酱黄瓜不过吃了两口,白粥勉强喝了一碗。春花心里很发愁,说起来一碗好像挺不少,可那碗比拳头大不了多少。 “姐姐别担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就好了。” 小小一只满脸病容还安慰人,春花弯起唇角:“姐知道,要不你再睡会。” “嗯”周清贞乖乖的合起眼睛“姐姐看我睡着了再走。” “知道,你安心,姐就在旁边” 过了两三日,周清贞虽然没有高烧却低烧不断,依旧没有胃口,还会三五不时呕些清水。 “这样不行,咱得再去请大夫来看看。”春花坐不住了。 “姐姐……”周清贞脸色变得枯黄“钱氏有没有出院子,有没有传出好转的消息?” 那有什么好消息传出来,只说钱氏那一晚受惊,到现在还卧床不起。哪里能吓到她,主屋离院子那么远,春花愤恨的低语:“她要动了胎气才有鬼!” “姐姐……” “行了,这事我做主,咱们有银子自己去请大夫!” 那怎么行,周清贞疲累叹气,让一个小少爷自己请大夫,周府的名声还要不要,就算他自己不在乎,周府那些当家的能不在乎? “姐姐……” “你别说了,什么都没有命重要,姐总不能眼睁睁看你拖死!” 春花看看周清贞柜子里那包银子,语气十分冷硬:“谁要敢说什么,我就敢满樊县说道周府怎么虐待没娘的孩子!” 发完肚子里憋的火,春花换上和气的颜色,摸摸周清贞软软的头发:“你乖乖在家等姐姐,姐姐很快回来。” “姐姐!” “姐姐!” 春花不搭理周清贞的焦急,转身出门却在小院门口碰到周怀婴,这次他没带常随自己一个人过来。 急匆匆的春花差点撞到周怀婴,让他眉头紧锁十分厌恶:“慌慌张张成何体统!非得挨几板子才能长记性?” 春花反应迅速向后闪了几步福身:“给老爷请安。” “哼”周怀婴鼻子里冷哼一声,自己进了小院。 他想干嘛,找茬还是要银子?春花急忙跟上:“少爷这两天一直发低烧还呕吐,老爷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看什么?活蹦乱跳满屋子溜跶,为了躲懒学堂都不去。”周怀婴的语气全是厌弃不满。 满屋子溜跶?春花从周怀婴身后向屋里看,恰好看到周清贞披着外衣,站在套间门口。 “给父亲请安。”周清贞一板一眼的弯腰揖手,春花见了从周怀婴身后掠过去扶住他:“你怎么下来了,快回去躺着。” 周清贞下来是要叫回春花,他想到另外的办法请大夫。结果在屋门口听到周怀婴的声音,想回去继续躺着,却没来得及只好迎面站在这里。 他虚弱的对春花笑笑:“躺时间长了,想下来走走。” “那你也等我在的时候,身子这么弱摔了怎么办?”春花一面责备一面扶住周清贞。 周怀婴冷眼看着,只觉是在他面前做戏。哼,果然和他那举人舅舅一样,看着端正斯文其实虚伪至极。 周怀婴自觉懒得看两个小儿,在他面前耍把戏,严肃着脸问道:“前几日清玉给你的银子呢?” 果然来要银子,春花挺起胸正要说话,却被周清贞捏住手指。 “那一日二哥送来二十两银子,清贞念及春花姐姐救护之恩,送了她十两……” 什么!周怀婴皱眉瞪春花,下人伺候主子难道不应该,竟然敢收下十两银子? 周清贞不等周怀婴发难一口气接着说:“自从爷爷过世,清贞的钱财都由父亲保管,清贞实在愧疚。只是清贞年幼,还需麻烦父亲继续费心。” 听前边的周怀婴以为周清贞胆大包天,想要回那些银子,正欲发怒又听到后边,脸色才不那么难看。 “原本清贞想要亲自把银子送于父亲保管,然而自己身子骨不争气,还麻烦父亲过来一趟。” 说完一直半低头说话的周清贞,转头看向春花:“春花姐姐,你去把银子拿给父亲。” 春花抿紧嘴唇没动,周清贞捏捏春花的手指:“春花姐姐?” 春花满胸火气,烧得胸脯一起一伏。这么不要脸怎么不去边关,脸皮好做城墙使。 “主子的话听不到,耳朵聋了?”周怀婴不悦的问道。 “春花姐姐”语气里多了一丝哀求,这个人咱们惹不起。 春花好歹按住性子,记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好在自己也有银子可以给阿贞请大夫,她从柜子里捧出银子:“老爷点一点” 周怀婴漫不经心的捏过来,在手上掂了掂那布包。 周清贞弯腰揖手:“麻烦父亲,清贞愧疚。” 哼,今天倒乖巧,虽然依旧看不惯,到底也比一张棺材脸不说话强。周怀婴把布包收到袖子里,训斥了一句:“好了就赶紧去学堂,荒度时光像什么样子。” “是” 周怀婴走了,周清贞腿一软差点摔倒,幸亏春花眼明手快拉住:“你别怕,姐姐有钱给你请大夫。” 周清贞任由春花把自己扶到炕上躺下,无力的笑笑:“姐姐不必破费。” “姐姐是穷,可该花的钱必须花。” 周清贞缓缓拉开嘴角笑了:“姐姐别急,有不让你花钱还让人没法说嘴的法子。” “真的?” “嗯”周清贞点点头“姐姐悄悄去找大哥跟他说我的情形,让他派可信的人去请上次来的程大夫,借口就说那天约好要来复诊。” 以复诊为借口想来不会传出,钱氏受惊下不了床,自己活蹦乱跳却三番两次请大夫,这种话。 春花怜惜的摸摸周清贞的头,真聪明就是命不好,要搁她家,她娘怕是拚死也要送去学堂读书。 傍晚的时候程大夫果然领着药童过来,他摸着胡子品了一会脉,对旁边接待的周管事说:“这是那一日猛然受寒,又喝了湖水伤到肠胃,开几服药就好。只是……” “只是什么?”一直巴巴等在旁边的春花焦急的问。 “只是病好治,以后肠胃却要比常人弱些,需得精心调养。” 周清贞原来的药还没有喝完,又要加上新药,真是吃的药比吃的饭都多。春花在正屋堂中间,慢慢的扇着药炉,周清贞安安静静的躺在炕上,细细小小一点点。 看着套间里安静无声的孩子,春花想了想放下扇子,走到炕头坐下。 “姐姐……”周清贞苍白着脸色动动唇角。 春花摸摸周清贞的头,她发现小孩很喜欢这个动作,每次摸了就会露出舒服的表情。 第二十五章 “阿贞,你别担心,姐会给你调养好的,姐知道一些调养肠胃的偏方。” “嗯” 只是出于乖巧的答案让春花好笑:“别不信,姐姐能把顺子带的结结实实,也能把你养壮。” 脑海里浮出那个矮、胖、黑,还憨傻的小个子,周清贞心里一哆嗦:还是不要了姐姐,心里拒绝面上还是很乖巧。 “好” 春花放下心肯听话就好:“姐姐待会想办法去弄点麸子,回来炒热缝到布袋里,临睡前放你肚脐眼儿上,这个最祛肠胃寒气。” “还有鸡内金听过没,就是鸡胗里边那层黄皮儿,阴干后用瓦拿文火焙,然后碾成沫子用温水送服,一点苦味都没有最健胃开胃。我家但凡杀鸡那个都留给顺子,你看他多能吃。” 那个矮胖子……不想吃成白胖子……想像一下自己白白胖胖满脸肉,可怕……面上周清贞乖巧的说:“可以悄悄找大哥想办法,府里每天不少杀鸡。” “好,还有吃食,姐姐想法子到厨院买几斤麦面回来,早晚给你熬面糊糊,那个最养人。村里吴奶奶前几年拉肚子差点送命,喝了半年面糊糊现在还精精神神。” “嗯” 春花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把熬好的药晾在一边,风风火火出门找东西。傍晚夕阳漫天的时候,春花喂周清贞自己慢慢熬的面糊糊。 “这个面糊糊一定要干面粉,不能图省事用面水子,喝下去特别滋润肠胃。” 喝下去确实比白粥更舒服,感觉像久旱逢雨,五脏六腑说不出的滋润,周清贞接过碗自己咕噜咕噜喝。 当夜幕降临时周清贞也没有要吐的迹象,春花舒口气,隔着衣裳把热乎乎的麸皮包放在周清贞肚脐上。 “蜡烛没了,你也早点睡,姐守着等麸皮晾了,姐再走。” “姐姐身上也有伤,早点去睡吧,我自己等麸皮晾了拿下来就好。” 春花摸摸周清贞的头:“姐没事,一点红伤过两天就好,睡吧。” “姐姐……” 春花笑笑:“听话好好养病,早点好了去学堂,姐等你将来考状元。” 考状元春花也就随口一说没真指望,可周清贞那么聪明考秀才总成吧。考上秀才官家就有米银,还能开馆收学生,一辈子也能吃口轻省饭。 想通这一节,因为周怀婴而满肚子火气的春花,又活力满满,人活着就怕没奔头。听了她的谋算,一向活的压抑的周清贞也多了些明媚。 “姐姐我读书很不错的,只是继母来后但凡我得点先生夸赞,就会被她寻着由头罚到祠堂,我才藏起来。” 春花想不通,周清贞将来出息,跟着沾光的难道不是二夫人? 其实钱氏想法很简单,她总会有自己的儿子,当然不能让前房儿子挡着自己儿子的光,周清贞再好还能跟自己一条心?她可没替人做嫁的好心肠。 周清贞有了奔头,再加上春花细心照看,不过六七日,就像一颗干枯的小树苗焕发出生机。这一天早上,他终于换上春花娘做的新衣裳,准备去学堂。 毽子样的冲天辫扎着一根新的红头绳,因为消瘦而显得宽松的衣裤崭崭新,看起来多了几分凉爽,总体看着挺精神。 春花给周清贞正正肩头的衣裳,叮嘱他:“到学堂要用心读书,不要喝凉茶,等课间到茶房喝热水。” “嗯”乖乖点头,站的端端正正让姐姐给自己收拾,也没忘认真嘱咐“姐姐也要用心练字,晚上我考你。” 春花笑眯眯拨了拨他的冲天辫:“好,去吧。” 送走小孩,春花迎着朝阳深深吸口气,满脸开心:太好了,阿贞能求学自己能学字,将来自己就是秀才公的姐姐! 美美的挽起袖子春花开始大扫除,周清贞病了这十来天,她几乎寸步不离的围着他转,今天要好好清扫一番,把霉病气都扫出去。 “娘问女花童——一更什么虫——” “你不对娘讲来——为娘怎知情——” 轻快的小调从小院里传出,春花拿着抹布里里外外的拭擦,满身干劲。 “女孩儿说妈呀——女孩儿说娘呀——你不嫌啰嗦,听娃给你学(咿呀喂——)” 桌子、椅子、衣柜、窗棱,角角落落都不放过。盆里的水很快变脏,春花放下抹布去花园拎水,出了小院她收起轻松愉快的笑容,小调也不再唱,免得惹一些人不开心。 辘轳‘咯吱吱’的转,木桶一点点沉入潮湿清凉得井里,暗沉沉只有水面泛出一方圆圆的亮光。 “春花来提水啊”刘嬷嬷也提了木桶来。 春花止住辘轳的转动,笑着回头:“嬷嬷也提水。” 刘嬷嬷上次救了周清贞,春花特别感念她,遇到哪一天是甜软的点心,便趁着夜色没人时给她送去;这几天周清贞早晚都喝春花熬的面糊糊,厨房熬得补汤之类,春花也给老人送过几次。 因此刘嬷嬷特别喜欢春花这丫头,小小年纪勤快能干、嘴又甜,还长了一颗善心。只是因为三少爷在府里的尴尬,这两人在外遇到有人时从不打招呼,可巧井台这里很少人来。 刘嬷嬷提着裙子快走几步:“放下嬷嬷来,井边是好玩的?” 春花笑眯眯的退在一边,看刘嬷嬷轻轻摆摆井绳,然后一圈一圈摇起辘轳:“我今早看到三少爷从花园过去,病好了?” “嗯,去学堂了,就是肠胃弱得慢慢调养,我打算给他熬三个月面糊糊养胃。” “哦……”刘嬷嬷嘴里沉沉的应着,面容有些犹豫还想再说什么,水桶绞上来了。 刘嬷嬷拉上水桶,春花笑眯眯接过来说:“嬷嬷这水打的刚好半桶不多不少。” 最近春花难得这么轻省,刘嬷嬷咽下想说的事,改口:“嬷嬷一会端盆衣裳来洗,你多来几趟,嬷嬷给你搅水。” “谢谢嬷嬷”春花笑的明媚灿烂,,谁看见都能心情好起来。 收拾完屋子,好好洗了一个热水澡,还美滋滋用了澡豆,春花香喷喷浑身舒泰,坐到窗下书桌上练字。 开始用功前春花想,哪天有空给院子里栽两棵柿子树,长大了能晾衣裳还能结柿子。 六月的骄阳把干净整洁的小院,照的亮堂堂。日子就要这样有盼头,人才能越活越精神。 中午周清贞回来,看着脸色不太好,人也有些低沉:“姐姐,我回来了。” 春花摸摸他起了一点小汗的额头,关切的问:“是不是太累了?” 周清贞弯起沉沉的嘴角笑笑:“是有一点。” “赶紧洗洗,姐特意给你烧的温水。待会吃完饭好好睡个午觉,学业也不在这一天两天,别太逼自个,啊?”春花围着周清贞转悠。 “嗯。” 日子平稳的过了四五日,这天早上春花去厨院拿早点时,碰到二夫人院里那个上次传话的小丫头,现在春花知道这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叫坠儿。 春花去的时候,坠儿正和另一个取早点的小丫头,张姨娘院里的红儿说话,看到春花进来,坠儿完全没有向大丫头行礼的意思,冲天一个白眼儿。 第二十六章 “可怜夫人头手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躺了大半月,今儿个才能出来转转。” 红儿瞥了刚进门的春花好几眼,偷笑应道:“是啊。” 春花根本不在乎两个小丫头的言语,只是二夫人出来了,春花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今天中午要去接周清贞下学,钱氏如果出什么幺蛾子,她好歹能顶一顶。 “春花姐姐,你怎么来了?”刚出课室就看见院门口的姐姐,周清贞眼睛里多了些明亮。 春花笑着给先出来的周清远行礼:“大少爷万福” 然后是旁边的周清玉:“二少爷万福” “免了”周清贞早看到,在阳光下十分明亮的小丫头。明明只是普通的鹅黄衫儿、竹绿裤,偏偏她穿着分外显眼,可能是因为羊角辫上的红头绳很亮眼吧。 “免了”周清玉说的可有可无,可脸上明显有些不自在,左顾右盼就是不看春花。 春花明了的挑眉,一双丹凤眼意有所指的瞄向周清玉身后——二十板子。 周清玉显然也明白那意思,脱了裤子打的。他的脸瞬间烧的通红,有些窘迫的说道:“大哥三弟,我先走了。”说完火烧屁股般的跑了,伺候的吉祥给剩下两位少爷行礼后,急匆匆追上去。 周清远无奈的笑笑:“三弟慢走大哥先行一步。”越过春花的时候他好笑的想,这爆丫头看不出来,还挺坏心眼儿。 就剩下姐弟俩春花笑眯眯的说:“今儿个没事,姐姐来接你,走吧回家。” “嗯”周清贞也眯起眼睛开心。 “二少爷还欺负你吗?”春花挑着树荫边走边问。 “没有,没人挑拨还有大哥吉祥盯着,就是清文不在了,他老拉我一起玩。” “那感情好,兄弟们多玩玩情分才深。” 周清贞皱起眉头:“他都玩什么藏钩,捶丸,没意思。” 不都玩这个,春花好奇的问:“那依你玩什么?” “猜谜、顶真、对对子……” 爱读书的果然爱好都跟人不一样,春花也是开了眼。 姐弟俩笑着边说边走很快到了花园,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窃窃私语“啧啧,真看不出来,小小年纪心思就这样歹毒……” 说谁呢?春花好奇的停下脚步四处打量,路两边是树林、山石、阁楼,不好判断从哪里来的。 周清贞听了脸色一白,拉住春花的手:“姐姐咱们走。” 那声音继续模模糊糊传来“啧啧,二夫人刚怀孕又是夜里去惊吓,又是作妖的说病了折腾,结果还不是活蹦乱跳。好在老天有眼,二夫人的胎还在……真是歹毒啊……” 听到二夫人春花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谁在那里嚼舌头?有本事出来,咱们去程大夫那里对质,看少爷到底是病重还是作妖!” 春花边亮开嗓子边往声音那里去,周清贞连忙拉住她:“姐姐,咱们回去。” “不回”春花甩开周清贞,对着四周大声说:“到底是谁在乱嚼舌头,坏仁心堂和程大夫的名头,有本事出来!” 春花性子火可不傻,周府没人给周清贞撑腰,仁心堂的名头却能拿来用一用。说周清贞作妖,岂不是说程大夫医术医德有问题。 “姐姐!” 周清贞忽然高喊一声,声音里全是苦痛,这痛苦让春花停下脚步。周清贞慢慢走过去拉住她的手低低的哀求:“姐姐跟我回去,有什么事咱们回去说。” 春花不想回去,她就不信真闹开了,周府不怕丢面子。 “姐姐……”低低的哀求让人心痛。 春花回头看向周清贞,只见他眼里流露出痛苦和乞求。 “姐姐咱们回去。” “跟我回去……”幼小的童音哀哀颤抖。 春花定定的看着周清贞眼里的痛苦哀求,半晌猛然转身领着周清贞一路快走回小院。一言不发进了正屋,春花放开周清贞,去桌子那里给他倒茶。 周清贞默默的去脸盆架那里洗手。 茶杯放到桌上,春花忍不住问:“这两天是不是老有人在你身后说三道四?” 周清贞沉默的擦干手走到桌旁坐下:“是”第一天早上去学堂,就听到了。 “都说你心思歹毒,想害二夫人的孩子?” 到了自己的地盘,周清贞终于垮下肩膀,垂下头:“还有说上辈子周府欠了我的,这辈子生来就害周府损失几千两银子,根本就是讨债鬼。” 王八蛋!周府出的聘礼怎么能算到阿贞头上? “姐姐你别跟他们闹,闹了总是咱们受罚,我关祠堂你挨板子,有谁护着咱们?” 春花火气很大:“纵使受罚也先出口恶气。” 可是出完之后呢?周清贞没法好好读书,春花越想越窝火。 “可我不忍心姐姐再为我挨板子,再说真要闹得他们不耐烦赶你走……”周清贞满脸悲痛,伸出胳膊抱住春花的腰,把自己埋在春花怀里。 “姐姐,没有你我怎么办?”声音低沉。 温温小小的一只依赖在怀里,春花眼眶很快红了,她想起初见阿贞时的样子:漠然、孤单,脏兮兮。 春花一手环着周清贞瘦小的后背,一手盖在他的后脑勺,半天才平下心情开解:“阿贞,那些嚼舌根的,你只当没听见。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好好读书,将来考下功名就没人敢乱说了。” 周清贞听了更伤心:“可是他们这样坏我的名声,将来传出去我还怎么考功名,谁敢给我作保?” 是了,要县试先得五个学童联保,还要两个廪生作保才有资格去。 周清贞想,由着姐姐闹开,他们两受罚不说,自己的名头只能更坏,不管是纵容丫头,还是驭下无力,都不会有好果子。以前他只是模模糊糊想要读出功名,没有细想过,现在想好了,才发现钱氏简直就是拦路虎。 刚有的奔头转眼化成泡影,周清贞心里一片冰寒:“姐姐,我该怎么办?” 小孩把脸埋在春花怀里呜呜的低声哭,那压抑的哭声让春花心疼。她就说这两天阿贞看着少了精神,吃饭也不行,还以为是读书太费神,却原来小孩压了这么多惶恐。 “阿贞乖,姐姐给你想办法。” 有人心疼,小孩的委屈全部化成眼泪:“姐姐……姐姐……”周清贞在春花怀里哭的一抽一抽,简直比顺子哭起来更让人心疼。 春花抱着他不停安抚:“阿贞乖,姐姐说过自己很厉害,比你想的还要厉害,姐姐一定能想出办法……” 周清贞伏在春花怀里一抽一抽的哭,姐姐的怀抱虽然不大,但是很温暖,他想把所有的不甘都哭出来。 春花轻轻的帮小孩顺背,一边着急的想办法…… 忽然她眼睛一亮,露出兴奋的喜色:“阿贞,你舅舅待你好吗?” “舅舅?”周清贞抽噎着抬头,想了想:“以前娘还在的时候,会带我给舅舅家拜年,舅舅为人严肃端方,舅娘……舅娘喜欢笑,说话快,待我很好。” “咱们去找你舅舅让他养你,他是举人学问一定很好还能教你。” 第二十七章 春花说这个不算多奇怪‘亲不亲,姑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亲娘不在了,舅舅接去养也不算多奇怪的事儿,就是周家名头会不好听。 周清贞倒想的很周全:“前几年舅舅在家里开了学堂,我刚好以求学为名过去。”这样给了周家台阶,大家都好看。 春花松了口气喜笑颜开:“就是,你小小一点也花用不了多少,想来你舅舅也不会在乎。”贪了阿贞娘那么多嫁妆,养一个小小的阿贞想来也不算什么。 被打击过的周清贞,重新开始思索这件事,然后他有些迟疑:“我要是去了舅舅家,姐姐怎么办,每月就没有四百文了。” 春花笑眯眯的给周清贞擦干泪痕:“我们阿贞是个小福星,姐姐才来不到两月,就有二十两银子,姐姐知足了,倒是你不能耽误了。” 周清贞垂下眼睛:“我真的是福星?” “当然”春花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你,姐姐就是在周府干满八年,也挣不到二十两银子。” 这倒是真的像春花这样的小丫头,第一年没有工钱、第二年一百五、干满三年两百文,八年满打满算十五吊多点。 “我不想和姐姐分开”小孩继续垂眼。 春花弯腰捧起周清贞的小脸:“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将来出息了,姐姐脸上也有光。” 虽然相处不到两个月,可是周清贞一点也不想和春花分开,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在这里他没有一条生路。 “姐姐……”无限依恋。 春花笑了:“好了,你说说怎么才能找到你舅舅。”春花也舍不得招人疼的小孩,可是总不能让钱氏软刀子逼死他。 周清贞想了想说:“舅舅后来几次会试不中,到省府买下宅院搬走了。” 这个消息让两个孩子蔫儿下来,省府在哪里他们都不知道,想来是很远很远。 春花抿紧嘴唇皱眉毛思索:怎么办? “他们家在樊县老宅没留人?” “没有,老宅卖了。”这还是周清贞听下人嘲讽他的时候知道的,说完忽然抬起头:“对了,地还在,我娘的聘礼是周家的地,那片地在十多里外的霍家庄。” 霍家庄在哪春花不知道,可鼻子底下就是路,这点小事难不倒春花,最让她高兴地是:“你舅舅的地不管是租出去,还是雇人种,这会儿夏粮入仓肯定有管事的来,可以托他带信。” 两个小孩露出惊喜的笑容。 “快,你来写信。” “嗯” 周清贞开心的挽起袖子,春花笑眯眯的研墨。提笔的时候小孩忽然看着纸,低声说:“姐姐如果我去舅舅家,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春花摸摸小孩的脑袋没说话,周清贞去已经是客边,自己怎么跟去。 “姐姐,如果舅舅给我零花钱,我都给你……”就是可能没有工钱。 “或者等我将来出息了,补给你。” 看着小孩不敢抬头看自己,春花心里酸软酸软的:“傻瓜,你叫我一声姐姐,难道当我是你的下人,还发工钱?” “我……”他想留着姐姐长长久久在一起,可是姐姐还要挣钱。 “好了,我是你姐姐,只要你舅舅不嫌弃,我就跟你一起去。”人只要肯动脑子,总有办法挣到钱。 “姐姐!”周清贞猛地抬起头,眼睛明亮的许诺:“将来我出息了,一定会对你好的。”如果舅舅不同意姐姐去,自己一定要好好恳求。 春花假装严肃:“将来你出息了,理当孝敬我,知道吗?” “嗯”小孩认真的点头。 春花笑的眯眼儿,真是个傻瓜,她转头点点纸:“快写,姐姐明天去送信。” 第二天一早春花领回早饭,在周清贞依依不舍的眼神下出了院门。 开阔的田野里高粱谷子还没发芽,白马河边苎麻绿油油一片连着一片,迎面一丝凉风,这熟悉的一幕让春花畅意舒心。她背对朝阳向西跑出四五里地,碰到一个村子。 在不太远的地方停下来打量,很平常的村落:黄土墙茅草房,因为新收了麦子,好些人家门前有高高的麦秸垛子。 春花伸着脖子再三打量,在村口的院落后边,看到两三条游荡的黄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春花就地捡了几个坚硬的土疙瘩,心里后悔刚才遇到树的时候,没爬上去折根树棍。 目光平视前方,春花两只手捏紧土疙瘩,一步一步不紧不慢的走进村子。那几条不知谁家的狗,似乎对外来着并不关心,还在原地追逐玩耍。 平平稳稳走到村子中间,门口的闲人多起来春花才松了一口气,丢掉手里的武器。她挑了一个在门道里纺线,看着挺慈和的老人问话。 “奶奶,我跟你打听下,霍家村怎么走?”春花露出甜甜的笑容。 这老妇人大约五十余岁,身体清瘦头发花白,她停下手里的纺车笑着问:“丫头哪里的,怎么打听霍家庄?” 春花甜甜的笑:“我姐姐在周府帮工,娘叫我给姐姐捎些东西,听她说霍家庄有个举人老爷,我想过去瞧瞧举人是什么样子的。” “真是孩子心”老人笑笑顺着路往西指“过去二里地往北那个岔路,通霍家庄。” “谢谢奶奶”春花道完谢好奇的指斜对面,一户人进人出的院子“那家是有什么喜事吗?” 老人转头看了一眼笑着说:“王家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过满月。” 太阳一寸寸升高,一路小跑春花的额头渗出点点汗珠,霍家庄也近在眼前。这个庄子外边看不见狗,春花为了谨慎还是拽了一个棍子在手里提着。 村子里静悄悄看不到人,真不巧,这个时候是村里人吃早晌饭的时候。春花转着脖子边走边看,希望能找到个吃完饭的问问。 忽然身后‘哦!’的一声,春花立时头皮发麻身子僵硬,她回头一看,一只大白鹅正伸长脖子冲过来。 “妈呀!”春花尖叫一声,扔掉棍子撒腿就跑“救命啊,谁家的鹅拧人呢!” 鹅跟狗不一样,村里的狗一般吓吓就跑,可是鹅拧不到人决不罢休。最糟糕你要还手,它们就能冲上来一伙。 “救命啊!”春花冲到一个麦秸垛子旁转圈。不知怎么招惹到这家门道下的狗站起来‘汪、汪、汪’ ‘哦……’大白鹅决不放弃,伸着脖子往前冲。 “救命啊……” ‘汪、汪、汪’ 春花跑的心惊肉跳,那狗要是也扑上来就惨了。 好在危急时刻,那家主人出来:“吠什么呢。” “大叔,救命啊。”春花还在绕着垛子跑。 张胜看见小姑娘的情形,冲着斜对门大声喊:“黄老六,快出来,你家鹅拧人呢。” “来了、来了,大白,回来!”人未到声先到。 ‘哦……哦……’大白鹅示威般冲春花叫了两声,才摇摇尾巴昂着脖子高傲的走了。 “吓死我了”春花拍着胸口劫后余生。 张胜好笑的看着小姑娘惊魂未定的样子,问:“小时候被拧过?” “是啊,我什么都不怕,就怕鹅。” 第二十八章 黄老六这时候也赶到了:“我家鹅很少拧人,丫头你做什么了?” 春花笑笑回到:“我怕村里有狗,捡了一根棍子在手里,可能惹到它了。” “哦,我就说嘛……”看着春花没事,黄老六交代了一句“以后小心些。”转身塔拉塔拉回去接着吃饭。 张胜倒好心:“丫头哪来的,怎么一个人来霍家庄?” 春花看了眼门道里,那里出来一个老头,一个妇人,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半大孩子,小孩好奇的盯着自己。 “我不是一个人,我娘带我在前边七里村走亲戚……”春花笑眯眯的说。 “走亲戚?”门道里的妇人若有所思“是七里村王家的满月酒?” “婶儿也知道。”春花笑嘻嘻的说,她一个小姑娘不清楚情形,不敢说实话。 “那你咋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我听说霍家庄的地是举人老爷的,就跟一起来的表妹说了声,来瞧瞧举人老爷什么样,瞧完就回。” “那你快回去,今儿是瞧不见了。”张胜摆摆手往院里走。 春花连忙跟上:“为什么?瞧不见举人老爷,瞧瞧他家管事的也算开眼界,难道他们不来收租?” “还是已经收过了”春花的心瞬间沉到底。 “那倒没”张胜显然没想到一个小丫头有那么多心思,随意的说“白老爷托人给村长捎信说,月底那一天来收租子。” 春花心又回到肚子里,幸好,她不知不觉得跟张胜走到门口,看起来很好奇的问:“大叔,举人老爷什么样的?” 张胜看着小姑娘好奇的样子,有些好笑:“叔,还有事,让你大爷跟你说。” 夏粮刚入仓,秋粮刚上地,忙了这一阵子用过的农具都要好好收拾,村里的劳力确实佷忙。 张胜爹是个爱说闲话的,接过话头笑呵呵的说:“白老爷不愧是饱读诗书的人,为人斯文、尊老敬贤,难得的好人。” 春花眼睛亮了,脸上露出惊喜:“真的?” “那可不”老人一边说一边在门墩山坐下。 大点的那个男孩,给春花端出一个小板凳,腼腆的笑着递到春花面前,就是不说话。春花回之以明媚的笑容,那男孩‘嗖’的一下缩回门道。 男孩脸红红的想,这小姑娘真好看穿的也漂亮,和村里的野丫头一点也不一样,可惜他没见过春花打架的样子。 春华坐在老人身边,问了白举人许多喜好,爱穿什么、爱吃什么、喜欢什么样的人、讨厌什么样的人…… 老人只当小孩好奇,一边打草鞋,一边随口说。 最后春花临走时多问了一句:“我听人说白老爷和周府是姻亲,他来这里收租,也会去周府看亲戚吧。”这样的话就不用再来一趟了。 ‘嘁’老人不以为意的说:“周府做事不地道,和白老爷关系僵着呐。有一年我们村里陈家想要多租十亩地,特意托周府一个小管事来说情,结果那小管事连白老爷面都没见着。” ……春花,到底也是姻亲,怎么会闹得这么僵? 老人许是说的兴起,还告诉春花,说:“有一年白老爷来收租,村长和族老请他喝酒,喝高了还说过他这辈子都不上周家门。” 打听完消息春花顾不上天热,撒开腿往周府跑,可是到厨院依然晚了。 吴妈妈冷着脸训斥:“好歹也是少爷屋里的大丫头,疯疯癫癫……”一脸嫌弃的上下打量,就像看山里的一个野猴子。 后来春花才知道,吴妈妈是老夫人陪房家的女儿,所以顺着主子意思厌弃周清贞,连带春花这个小丫头一并瞧不上眼。 “衣裳没有棱角,一脸汗迹,头发乱糟糟,真是丢尽周府的体面,连个烧火丫头都不如。” ……春花 “好端端一个体面的大丫头,跑哪疯去了满头满身的汗,真是……哼!”吴妈妈转身去拿小院的食盒“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我要是太子,早拉你下去打板子了,春花一边想,一边接住搡到怀里的食盒。 提着食盒急匆匆赶回小院,周清贞早在屋门口翘首以盼。 “阿贞,姐打听到了。” 周清贞笑笑:“姐姐先洗洗,我烧了热水在锅里,茶壶里有温水正好这会喝。” 春花把食盒递给周清贞问他:“你晾了几壶,这会才能刚好?” 周清贞笑着看自己的姐姐出出进进,小院里很快多了人气,有了家的感觉。空了半天的心这会才有依靠,至于到底晾了几壶水,有什么重要的,哪有春花这一早上辛苦。 一盆温水覆面,燥热随风而去,春花觉得脸上的毛孔都舒服的张开了。 春花洗脸的功夫,周清贞把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到桌上,自从那夜惊魂以后他们就一起吃饭。周清贞干活认真细致,三盘菜围在一起标准的像是尺子量过,硬是多了些精致的感觉。 春花坐下拿起筷子:“你舅舅月底要亲自过来……” “姐姐先喝口水润润。”周清贞给春花递过杯子,大太阳底下跑那么远肯定很渴。 吃完饭周清贞要赶去学堂,担心他路上一个人听风言风语,春花陪着他一起去。学堂院门口,春花给周清贞做最后的整理,扯扯袖子整整衣襟: “下学了姐姐来接你,要是姐姐耽误一时半会没到,你就在这里等姐姐,知道吗?” 周清贞站的笔直抬着下巴任由春花整理,嘴里乖乖的答应:“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哎呦,三弟可真乖啊。”春花身后传来二少爷周清玉的起哄声。 这倒霉孩子!春花转过头:“二少爷万福” “二哥午安”周清贞也跟着行礼。 “免了”周清玉大气的挥手。 “还是别免,万一少一福……”春花挑起眉毛,目光溜向他身后。 周清玉下意识的手向后捂住屁股,目光不满的瞪向春花:除了这手,你还有什么招数! 春花扬起得意的脸庞,目光向下鄙视:还比你高,矮冬瓜!!!!周清玉气的鼓起胸部,蹬蹬蹬自己进了院子。有什么了不起,就高了一额头,总有一天爷也能下眼看你! 春花挑起眉头得意的看着周清玉,从自己身边走过,目送他气呼呼的进了课室。哼,让你以前欺负阿贞,气死你。 后边围观了全程眉眼官司的周清远……到底还是一群小孩,真幼稚。 “大哥午安”周清贞先看到周清远, 春花连忙又转回去:“大少爷万福” 周清远抬起手,‘免了’二字到嘴边变成:“起来吧。” 晚上两个孩子吃过晚饭,一起趴在书桌上埋头用功。他们没有照亮的东西,趁着夏天日头长,让周清贞多学一会是一会。 等夕阳沉甸甸安详的倚在西山时,屋里的光线变得昏暗。春花关了院门在灶房点起灶火,橘红的火光照亮灶下两个孩子的小脸。 春花随手给灶洞里丢了根硬柴,任由锅里的水慢慢烧,她给周清贞讲了今天打听到的事情,最后总结:“陈大爷说你舅舅为人厚道,以前有家佃户老娘病了,你舅舅允他租子先欠三成,第二年再补上,这样心善不会不管你吧。” 第二十九章 周清贞盯着灶洞里漫不经心的火苗,没有说话。 太阳落下西山灶房变得漆黑,只有灶洞里的火,安安静静照着姐弟俩。 “你舅舅不喜欢周府,我怕那天去见不到他,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找他。” 周清贞看着火苗一动不动,真到这一步小孩心里有些空茫。真的离开这里去找舅舅吗,舅舅会不会收留,为什么只给娘那么简薄的嫁妆? 可是留在周府,嘲讽、鄙视、污水……周清贞打了一个哆嗦,他忽然明白什么叫‘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月底那天刚好休沐,咱们一起去。”周清贞想,最糟糕就是舅舅不收留他,那样也好,可以和姐姐相依相靠。 五天时间眨眼就过去了,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春花就收拾起来,先摸黑到灶房烧了一大锅热水,让周清贞洗的干干净净,还奢侈的用了澡豆。 春花凑近闻了闻小孩湿软的头发:“挺香的,姐跟你说,干净漂亮乖巧的孩子最讨人喜欢。” 看着春花笑眯眯的模样,周清贞也跟着笑眯了眼:“嗯” 春花又翻起周清贞那几乎没有衣裳的衣柜“这件宝蓝府绸虽然趁着你精神……” 周清贞生的唇红齿白,宝蓝色一衬就跟雪堆出来似得,越发精致。这衣裤是黄氏为学堂那件事,补给周清贞的。 “但我听说你舅舅喜欢素雅厌烦奢靡,这料子有些扎眼,还是穿那件竹绿夏布的。”上好的细麻布,通风透气吸汗,虽然不是很值钱,却是周府的份例。 “嗯”周清贞乖乖的站着,任由春花来来回回在自己身上比划,其实也就三身新衣裳。 吃完早饭又重新漱口刷牙,换上竹绿色夏布衣裤,穿上白底黑面的新鞋子。 春花后退几步认真检查:竹绿色夏布轻软随身,显得小孩有一点清瘦,但是清爽干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平静里带了点忐忑和期待;黑软的冲天辫前边,是整齐的刘海儿。 “好看”上下看了半天春花满意的点头“一看就是讨人喜欢的孩子。” 临走春花担心路上周清贞的头发被吹乱,特意把梳子别在腰间。 两个小孩从东北角的小门出去,看门的老嬷嬷拿眼皮儿撩了一下,两个孩子僵硬着脖子,假装去后边小树林玩。 进了树林春花领着周清贞,小心不被杂草树枝划到,走了差不多远两个孩子手拉手,往大路上跑。 开阔的田野,飞翔的小鸟,拂面的清风,这一切都让周清贞新奇快乐:“姐姐,以后咱们到舅舅家,每个休沐都出来玩。” “好啊,姐还没去过省城,等去了姐领你到街上玩。”看着小孩难得这么无忧无虑,春花顺着让他更高兴。 两个人赶路显得特别快,不久就看到七里村,春花这次记得折了一根树棍:“这村里有狗,记得如果狗冲你叫,千万别去看也别跑。哪怕再害怕也要假装没事的样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周清贞还是小时候见过奶狗,只记得软软的很可爱,并不知道长大的狗是什么样,不过他还是乖乖点头,认真记下姐姐说的。 春花一手提着棍子,一手拉着小孩谨慎的往前走,果然上次看见的几条黄狗还在田里游荡。周清贞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畜牲,好奇多瞄了几眼。 就那几眼不知怎么招惹到那些畜生,三两条‘汪汪汪’狂吠着跑过来。春花心里一咯登,周清贞的脸色刷的雪白。 春花绷紧全身肌肉,一手握紧棍子一手把小孩拉到身后。她的心怕到不会跳,却依然慢慢迎着狗往前走:“记得姐姐教你的,别去看假装他们不在,也不要跑不要停。” 春花紧张的话音,让周清贞知道这会很危险。 ‘汪、汪汪’‘ 汪汪、汪’ ‘汪、汪汪’ 几条狗转眼当道前边,叫的一声急过一声。 春花头皮发麻,鼻尖渗出密密的汗珠,四肢像僵硬的木头,一步一步机械的往前走。周清贞吓的面无人色,那些狗越来越近,仿佛就在他们面前。 两个人紧握在一起的手越来越湿滑,他们都下意识的更加用力握紧对方。 ‘汪汪、汪’ ‘汪’ ‘汪、汪汪’几条狗停在不远处狂吠。 额头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流到脸颊,春花保持目视前方的样子,一步一步缓缓僵硬的往前走:“阿贞别怕,这些狗还没有要扑上来的意思,不要大动作激怒他们,也别露出胆小害怕的样子。” ……小孩这会吓的没法反应,只是僵硬的抓紧姐姐,机械的跟着一步步走。 ‘汪、汪、汪’ 近了,更近了,终于和那些狗出于同一直线上,春花觉得腰腿似乎就在狗嘴前。 一步、一步、又一步,慢慢的那些狗变成在身后吠,然后大概觉得没趣,几条狗腰一扭尾巴一摇‘哦——’的一声散到田野里去了。 春花狠狠的舒了一口气,小孩则一把抱住她:“姐姐,那些狗真吓人。”姐弟俩都是浑身一松。 春花拍拍小孩的后背,把他拉出来,用帕子给他擦干脸上的汗珠:“不怕,没事了,以后记得遇到狗不要惊慌,一般都会没事。” “嗯”这辈子再也不想遇到狗了。 惊险的过了七里村来到霍家庄外,春花给小孩散了头发重新扎上冲天辫,把刘海儿和四下的头发梳的服服帖帖,又用帕子仔细擦干净脸,把衣裳收拾的整整齐齐。 周清贞乖乖仰头站着,一动不动。 春花后退几步,满意的点头:“干净又漂亮。” 说完又看到鞋子,春花连忙蹲下,帮周清贞把鞋子也弹的干干净净:“好了,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毛病。” 春花拉着周清贞走进霍家庄:“走,咱们去找你舅舅。” “嗯”周清贞乖巧的跟着,有点紧张有点激动,就要见到舅舅了。 两个孩子刚进村就碰到一个村人,春花领着周清贞上前,笑的甜甜的问:“大叔请问,白举人来村里收租没?” “来了,你是?”汉子跟春花说话,眼睛却打量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少爷的周清贞 “这是周府三少爷,白老爷的外甥周清贞,知道白老爷过来特意来问安的,不知在哪能找到白老爷?” “哦”汉子边看边点头“果然眉眼有些像,村长和族老正给白老爷接风呢,我带你们过去。” 村长家里青瓦房的大堂门窗大开,八仙桌上:红烧肘子、白切鸡、糖醋鲤鱼、酱卤鹅,中间一大盆绿豆老鸭汤,再加上各色时鲜菜蔬满满一桌。 平日里受人奉承的村长和族老,这会儿都满脸笑容,众星捧月的奉承上首的白举人。白举人身穿绿色襕衫,头戴黑色软脚帕头,白面轻须,眉眼间确实和周清贞有三四分相像。 族老端着自家新酿的酒,站起来敬白举人:“这些年仗着老爷庇护,没有外村的来闹事,平平安安风调雨顺都是托您的福。” 白敬文含蓄的笑着端酒站起来:“老者实在不必如此多礼,也是乡民们勤谨知礼,日子才能富足安康。” 第三十章 村长笑着站起来打哈哈:“五叔坐下说话,咱们东家可不是那些沽名钓誉的读书人,最悲天悯人敬老怜贫,真正一副读书人心怀天下的心胸,你这样实在外道。” 几个村人哈哈笑着,等白举人坐下后纷纷落座,这边正宾主尽欢,门口传来一个大嗓门:“白老爷你家外甥来给你请安了。” 看着不知通传就闯进来的粗汉,白敬文眉头不可见的颦了颦:果然乡下村夫没有规矩。 大堂里的人安静下来,只见刘武领进来两个精致整齐的孩子。尤其那个男孩和白举人有几分相似,可巧也穿了绿衣裳,行走间斯文规矩,这一照面说没关系都没人信。 “外甥清贞给舅父请安。”周清贞一板一眼躬身揖手,落落大方想要给舅舅留下好印象。 春花也跟着恭敬的福了福,一心要给白举人留下好印象。 屋里的族老等人看的不停点头,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不一样,瞧这规矩体面。 白敬文淡下眉眼:“既要请安,便应该先遣管事来送拜帖,这样冒冒失失闯来算什么礼数?” 屋里其他人面面相觑,还是村长先站起来打圆场:“既然是老爷外甥一家子骨肉,我等先避一避。” 白敬文微笑点头:“家里小儿不懂规矩,让各位见笑了。” “哪里、哪里”众人打着哈哈哈,一个个拱手告辞。 刚见面就指责让春花心里泛凉,又听白举人说是家里小儿,心里缓了缓:果然像阿贞说的严肃端方,肯教导外甥,还是很在乎的吧。 一时间大堂里只剩下三个人,白敬文看看还在行礼的两个孩子,撩袍坐下:“都起来吧” “是” “坐” “谢舅父” 周清贞到桌旁坐下,春花垂手侍立在后,刚才太紧张没觉得,如今满桌的菜香扑鼻而来,两个孩子才发觉有些饿。 “你开蒙已有两年学业如何?”白敬文端起酒杯,又略带嫌弃的放下,不过是些自家酿的酒水,入口实在粗燥。 周清贞略微垂头恭敬的回到:“外甥开蒙两年,不敢有一日荒废。” 白敬文随口考校几句,春花垂手侍立,压住心里的喜悦。白举人对阿贞上心,阿贞舅娘又极喜欢阿贞,小孩过去怎么也比在周府强。春花心里高兴,又听白举人说到: “学业尚算马虎,不过你切记得‘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回去以后需勤奋用功,不要堕了周家先祖的名声。” 周清贞站起来躬身揖手:“祖父在时长夸舅父学问通达,外甥想随舅父家去,一边侍奉舅父左右,一边跟舅父求学。” ‘嘁’白敬文轻嗤:“小小蒙童不知天高地厚,冯秀才学问扎实文风倜傥,给你开蒙绰绰有余。” “冯先生走了” “以你们周家的财力,难道还请不来一个秀才教学?眼高手低,不过启蒙就要举人来教,回去好好自省。” “舅老爷,跟你去求学是一面,主要三少爷在周家日子不好过……”春花急忙开口却被打断。 白敬文冷哼一声上下打量:“穿着上好的夏布,出门有仆从车马还要怎样?” “没有车马我们一路跑来的,还差点被狗咬。” “呵,黄口小儿当白某不曾经事,衣衫整洁发丝不乱,像是赶路来的?”白敬文神色一直淡淡。 春花从腰里拿出梳子给白敬文看:“就是怕头发乱失礼,特意准备了梳子。” “君子仪容整洁不错,可过于修饰便流于浮夸,少了君子的坦荡磊落。” “舅老爷,您不知道钱氏怎么折腾三少爷,她说三少爷刑克骨肉,命带秽气……”春花见白举人总不说正事,有些着急把周府的事说给白敬文听。 “这也算百年诗书传家?”白敬文听完轻蔑的冷哼“周家如此苛待我白家外甥,当我白某人是摆设?” 两个孩子心里一喜,终于有人为他们出头不必再煎熬,周清贞看着白举人的眼里多了些孺慕。 白敬文接着对周清贞说:“我亲笔写一封信你带回周家,谅他们以后不敢再轻慢于你。” 两个孩子愣住了,不带走吗? “舅老爷奴婢说了这么多,您都不能带三少爷去省城吗?他乖巧聪慧吃穿花不了多少,您是他舅舅,除了你他没人可靠。”春花满脸急色。 “他自有亲爹在,白某插手岂不让人说我越俎代庖。”白敬文气定神闲,一副儒人雅士的做派。 “可二老爷自来就不喜欢阿贞……” “阿贞?你一个奴婢竟敢直呼少爷名讳,周家所谓的规矩门风真是徒有其表。”白敬文的脸上浮现出不过如此的轻蔑。 “舅老爷!”春花还要再说什么,被周清贞拉住,小孩脸色黯淡“算了,姐姐咱们回吧。” “冒昧打扰舅父,清贞告辞。” 春花定定的站着,做最后的争取:“任由阿贞在周府呆下去,他这一辈子都没有指望,只能窝囊的当个任人搓扁揉圆废物!” “你是他舅舅,占了他娘那么多娉礼,多养一个他能花费几个钱?” “放肆!”春花的话让白敬文,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开“你一个丫头知道什么,当年周府看我前程可期,花费钱财求我富贵莫相忘。” “等我放弃科考立时变了嘴脸,什么诗书人家,一群市侩小人!”气呼呼吼完一大段,白敬文觉得有辱斯文,又恢复表面风轻云淡,对周清贞说: “我让阿旺送你回去,顺道给周府老夫人捎话,就说钱氏苛待与你,让她管管,再有这丫头粗陋不堪,让她给你换一个。” “我们是偷跑出来的,要是被祖母知道,清贞来找舅父说继母的那些事,清贞以后在周府如何自处。”小孩顿了顿揖手“多谢舅父好意,不必送了,清贞告辞。” “你们周府上下没有尊卑规矩,我白氏却不同。”白敬文慢条斯理的说。 “舅父,清贞求你了,只当清贞今日没来过好吗?”小孩眼里急出泪花。 “来了就是来了如何当做没来过?君子坦荡,小人戚戚,你开蒙两年到底是如何修习的。你们来求我,我若不出面,倒叫周家以为我白氏怕他” “话说的那么好听,其实只顾你自己的体面,根本不顾念阿贞的死活,你!”春花焦怒中想气周清贞说过的一个词“沽名钓誉!” ‘啪’一巴掌,春花被白敬文打翻在地,脸上瞬间浮上红痕。 “姐姐!”周清贞连忙扑过去,扶住春花。 白举人握紧发麻的手掌收回身后:“一个低贱的奴婢也敢大放厥词,阿旺拿马鞭来,教教这不知上下尊卑的野丫头。” “舅父!”周清贞扑到白敬文脚前“姐……春花只是……”只是什么,只是一心护我,这话这会不能说“她只是……只是……” 小孩眼里流下泪:“她只是……傻丫头,求舅父不要跟她计较。”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一行行流下来。 “阿贞!阿贞……”那一巴掌没有哭,可是跪在地上的小孩,让春花泪水涌出眼眶“阿贞……都是姐姐害了你。” 第三十一章 外边有村人时不时偷偷观望,白举人怒火过后也不想闹得难看,让阿旺驾着马车把两个小孩送回周府。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光线暗淡,两个小小的孩子一个脸色红肿,一个满脸泪痕尘土,冲天辫没了精神,崭新的衣裤沾染了尘埃。 周府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 “驾——” 马车外阿旺响亮的声音,惊醒了惶恐发懵的俩姐弟,春花抬头看向呆滞的周清贞:“阿贞别怕,回去以后姐姐把所有罪名都担下来,大不了一顿板子赶走,你还要在周府过下去。” 周清贞怎么也没想到,最糟糕的不是他舅舅不带他走,而是舅舅送他回去把这事说穿。 小孩迷茫的眼睛无意识的转向春花,在有些暗淡的车厢里看到姐姐红肿的脸颊,愣了愣仿佛有一桶冰水从头泼下‘刷拉拉’凉彻心扉,周清贞清醒过来。 “姐姐,我只有你了”马车摇摇晃晃,小孩靠到春花怀里抱着她的腰“回去后你别说话,所有罪名我来担,在怎样我也是周家少爷,总不能打死我。” 春花想要说什么,却被周清贞胳膊用里抱紧:“姐姐,你聪明有注意,该知道这样是最好的……” 周清贞眼眶酸涩:“姐姐,这世上我只有你,只有你肯拼尽气力护着我,姐姐……”我不能离开你。 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光当光当’,车帘抖抖索索不时漏进一丝阳光,掠过依偎在一起的姐弟。他们瘦小的身躯,在昏暗里随着颠簸摇摇晃晃。 “姐姐,答应我。”周清贞仰起泪痕和灰尘交纵的小脸,泪水冲刷过得眼睛在幽暗里,闪出星星祈求和期盼。 春花心里堵得很,她受不了委曲求全,可是小孩细瘦温热的身体,全部依赖在她怀里。 “姐姐……” 半晌,春花回抱住小孩,抱得紧紧的,放心我会看着你长大。 周府每月十五和月底,都会聚在老夫人院里一起用午饭,今天也不例外,吃完饭众人移到大堂说闲话。 老夫人的屋子三正两耳,是周府最高大开阔的屋舍。为着今天人多四下里都堆着冰山,桌上零散放着些冰碗果盘,有西瓜冰、绿豆冰、红樱桃、还有极稀罕的芒果冰。 周清玉端着芒果冰吃的不亦乐乎,黄氏不许多吃,周清玉端着碗躲到老夫人身后:“这里奶奶最大,娘不疼我,奶奶心疼。”说完示威般挖了一勺到嘴里,得意洋洋的看着他娘。 老夫人听的高兴,笑着把周清玉从身后拉到怀里百般爱惜:“臭小子,倒是知道奶奶心疼你。” “孙儿也心疼奶奶”周清玉一边撒娇一边舀了一勺,送到老夫人嘴边“芒果柔润可口,奶奶也吃。” 黄氏看了连忙阻止:“可别,老夫人年龄大,不能吃寒凉的东西。” 旁边坐的钱氏看似惋惜的摸着肚子说:“玉哥儿吃的真香让人眼馋,可惜我和婆婆一样不能吃寒凉的。” “二婶不用眼馋,等五弟出生后,想吃多少都有”周清玉快言快语的接话。 这话接到了钱氏的心里,她心心念念拜佛求神就希望一举得男,因此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借玉哥儿吉言,真是五少爷二婶给你封大红包。” “好啊,谢谢二婶。”周清玉笑的见牙不见眼。 一家人和睦老夫人也高兴:“芒果虽是稀罕物,咱们周府也不是吃不起,明个儿让管事的去给你采买些回来,只是不能吃冰的。” “谢谢婆婆”钱氏娇笑着起来福礼。 一家人和乐融融,外边忽然有小丫鬟通传:“白举人派下人把三少爷送回来了。” 和乐的气氛一凝,钱氏姑侄相互一视有些疑惑:周清贞怎么会和白举人在一起? 阿旺跟着白举人,见得从来都是捧着礼金上门求学的富户,或者左邻右舍的白丁,又或者是乡下的村人,久而久之养成了一副目下无尘的毛病。 周府虽然是他没见过的富豪,但到底也没有一个进学的,因此鼻孔冲天对钱老夫人一通传话,不外乎是钱氏不贤,周府图有虚名之类,临最后交代一句: “那个丫头粗野不知礼数,我们老爷交代赶紧换一个温顺知礼的。”说完向上一拱手仰着鼻孔来,仰着鼻孔去,对屋里其他周府的大小主子视若无睹。 被一个粗鲁的下人当面指责,钱老夫人一生也没受过这样的羞辱,气的脸色发青,浑身颤抖的指着扬长而去的马夫。 周清贞脸色煞白神情漠然的跪在地上,等待即将到来的厄运,春花握紧拳头垂目跪在后边。 到底碍着白举人的身份,老夫人眼睁睁看着人走了,回过头看到跪在地上的周清贞,眼里能喷出火来。钱氏立刻哀哀婉婉的起来告罪:“都怪玲儿年轻又有身孕,一时委屈了三少爷让周府蒙羞。” 老夫人气呼呼的说:“这与你何干”说完转向周清贞咬牙“不过和白家人一样,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去叫刑房的人来” “是”冬青领命,走过周清贞时脚步顿了顿,这次得脱层皮了。 黄氏走到老夫人身旁帮她顺气,温和的说:“不过是小孩子一时气性不知轻重,婆婆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米都多,何必跟他计较。” 听到黄氏的话,钱氏捂嘴娇笑一声:“大嫂这话安的什么心,三少爷是我们二房的长子,倘若养歪了我们二房将来靠谁?都知道我是后娘不好狠管,难的婆婆今日愿意替我做主,大嫂巴巴的求情……” “老大家的不必求情,我今日必要好好教他懂事”老夫人推开黄氏给自己顺气的手,还是气怒不已“把这孽畜重责三十,扔到祠堂反省!” 三十!扔到祠堂!这是要周清贞的命吗?春花浑身冰凉,她跪着膝行上前。原本一直漠然的周清贞看到春花要说话,连忙开口:“清贞一定牢记祖母教诲,在祠堂好好反省。” 姐姐,别出头不会有任何用处,还会连累你。 不,主意是我出的,我不能看着你送死。 春花恳切向上禀报“老夫人,少爷一步踏错是奴婢不能劝谏,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愿意替他受三十板子。只求老夫人念在他大病初愈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少爷以后必不敢再犯。” 屋里虽然清凉,可是挡不住老夫人心火旺盛,她挥退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丫鬟,对春花冷冷的说道:“放心你的板子也不会少。” 说完对堂下拿着板子的王妈妈开口:“这个丫头二十板子,赶到厨房去烧火。” 周清贞蓦然抬头:“祖母都是清贞任性不懂事,春花她做事勤恳对清贞照顾妥帖,上次不是她清贞恐怕凶多吉少,求祖母留下她。”说完把头磕在地上。 不能再求更多,否则只能引起老夫人反感,他把额头紧紧抵在冰凉的青石地上,撑着地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十个指甲白中泛出血色。 上次确实多亏春花,老夫人心里犹豫了一下,自己才奖赏过她是忠心护主的丫头,转眼给罚到厨房是有些不太好。 第三十二章 “求祖母留下春花”上边的人没有反应,周清贞又磕了一个头,然后不知为什么磕的停不下来。 “求祖母” “求求祖母” “求祖母留下春花” 钱氏安坐在一旁嘴角露出鄙夷,竟然对一个乡下野丫头这么上心。不过反过来又有些高兴,就让野丫头带着你疯吧,呵,这次去找白敬文十有八九就是那丫头的主意。 一屋子的人静寂下来,只听见小孩‘砰砰砰’的磕头声。 春花急红了眼,忽然心里一动对着钱氏磕头:“当日夫人抬爱,奴婢一直都很用心,可是今天却给夫人摸黑了,求夫人在给奴婢一个机会,奴婢一定盯住三少爷,求夫人。” “求夫人”善恶到头终有报。 “求求夫人”不信看苍天。 “求夫人”到头饶过谁。 两个孩子砰砰砰磕头,黄氏心里不忍别过眼睛。一直坐在旁边的周清远忍不住,站起来躬身揖手求情:“三弟不过八岁的孩童……” “再有三个月就满九岁了,可别说我这当后娘的不上心。” 周清远顿了顿继续向上求情:“三弟不过顽童而已,又大病初愈,求祖母从轻发落。” 周清远是长子嫡孙一向得老夫人看重,他的话还是有些份量的,老夫人脸色稍霁。 周清玉看到大哥求情,也站起来:“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也给三弟求情,祖母饶了他吧。” 听着周清玉不伦不类的话,老夫人哭笑不得。钱氏见老夫人眉头松动,也跟着假惺惺要跪的样子:“总是玲儿教导无方,还请婆婆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一个丫头而已,他喜欢就给他留着。” “哎——快起来,你是有身子的人。” 芍药早就在一旁虚扶着钱氏,老夫人一发话,立刻稳稳的扶着重新坐好。 “也罢,看在你母亲和两个哥哥的份上,你们一人十板子,清贞在小院禁足一月。” 两条黑红色的春凳摆在院子中间,春花瞄了一眼把帕子递给周清贞:“你咬着这个,待会疼了不会磕着舌头。” 周清贞看了看春花沉稳安静的眼睛,默默的接过来。 ‘啪’一板子 ‘啪’两板子 ‘啪’三板子 春花疼的眼冒金星,冷汗从额头一颗颗滚落。 …… “啪”七板子 ‘啪’八板子 周清贞咬紧嘴里的帕子,一颗心被一板子、一板子,慢慢敲碎:被人踩在脚下挫碾,这一生还有什么希望? 春花和周清贞一起被抬回小院,一个放在东屋一个放在正屋,等那几个粗使嬷嬷甩甩手走了,春花挣扎着爬起来。她从炕柜里拿出上次用剩下的药,扶着墙一步一挪去找周清贞。 等她拐出屋门不久,看到正屋门里巍颤颤跨出一条腿,春花急忙制止:“阿贞别过来,等姐姐过去。” 那条还穿着竹绿夏裤的腿,踩到地上稳了稳,小孩低低的声音传过来:“姐姐在屋里等我就好,你那屋里炕大,这两天咱们住在一起方便些。” 春花捏了捏手里光滑冰凉的瓷瓶,心里犹豫了一下,在看到周清贞惨白暗淡的小脸时,忍痛换上笑脸:“还是阿贞想的周到。” 周清贞一步一挪走到春花身边,春花转身姐弟两一起扶着墙,慢慢挪回东屋。等两个孩子重新在炕上并排趴好的时候,都出了一头汗。 “这是上次大少爷派金桔姐姐送来的,瓷瓶里是三七粉,玉罐里是跌打膏。”春花把东西递给周清贞。 周清贞没有看,趴在炕上语气低沉:“姐姐用吧,院里的事一时也离不开姐姐。” 小孩灰败的脸色黯淡眼神,让春花沉默了一下,她捏着瓷瓶玩了一会开口:“我娘说这世上先有人才有路,活人不会叫尿憋死。” 春花眼睛里露出神采:“放心吧,只要你是条龙总能飞上天,打起精神好好养病,咱们再想办法。” “真的还能有办法?” “这世上除了死法儿,剩下的都是活法儿!”春花又恢复了神采。 “车道山前自有路”周清贞无意识的接了一句。 春花笑哈哈的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好好养病,等好了用功读书,咱们走一步看一步,总能走出条路子。” 周清贞慢慢的恢复精神,看着依然精神的姐姐,脸上露出一个小小苍白的笑容:“嗯,听姐姐的。” “既然听姐姐的,就乖乖用药。”春花再次把手里的药递给小孩。 周清贞打开看了看:“这药咱们分着用,节省点能用两天。” “老规矩,你不用我也不用”周清贞淡然的把药放在两人中间。 春花想起祠堂里那个馒头,没再拒绝:“好啊,姐姐先用,你转过头去。” 悉悉索索两个孩子别扭的给自己抹上药,三七粉却没有温水送服,这倒不是最着急的,春花趴在炕上看地上的光影子,那影子是从门里射进来的金光灿烂,春花看着影子问:“你饿不饿?” 旁边的周清贞也学春花,看地上的光影,听到她的问话,感觉了一下:“……饿。” “我不但饿,还渴。” 周清贞抿抿有些干的嘴唇:“我也渴了”还因为他哭了几场,现在越发的缺水,感觉嘴里像是塞了一把土。 春花支起胳膊慢慢爬起来:“厨院这会大概是要不到吃的,好在家里还有些面粉,姐姐给咱去熬面糊糊。” 看着春花艰难的爬下炕,扶着墙挪出屋子周清贞没法阻止。垂下眼睛,姐姐的好他会永远记在心里,只要他有出头之日……可是钱氏能允许自己出头吗?周清贞垂下头把脸埋在胳膊里,一动不动,似乎被压趴下无力反抗。 因为早上给周清贞烧洗澡水,瓮里的水只剩下不到一掌高。叹口气春花忍着后身疼痛,趴在瓮沿上拿着瓢伸长胳膊去舀水。身体舒展开那一瞬,春花疼的脸色发白,冷汗掉到瓮里和水一起舀出来,不过三瓢水春花汗湿后背。 “哎呦,看这是谁呀,烧火还跪在地上。” 笨蛋,不跪在地上我还坐在板凳上吗?春花懒得理上门讨嫌的周清玉,支着胳膊从麦秸上站起来,扶着锅台揭开锅盖热气蒸腾开来。 春花站起来后,周清玉看清楚了:一直整齐的衣裤变得皱皱巴巴,好些地方都被汗水打湿了;光滑的辫子有些凌乱,散落的发丝黏在脸颊;总是神采飞扬的脸变得煞白,连红艳的嘴唇也变得暗淡。 周清玉忽然觉得自己取笑人家似乎有些不地道,他别扭的撇过头,咋咋呼呼好显得理直气壮:“这有什么,上次我娘还让人打我二十板子呢。” 你娘让人打你,和我们挨的板子能一样吗,你娘舍得重板子打你?想到周清贞身后的点点血迹,春花脸色更冷。 她一言不发的把水在碗里倒晾,然后扶着墙端去给周清贞喝药。 “哎——你怎么不理我,今天我还给你们求情了。”周清玉挡住春花的路。 这倒是真的,春花扶墙站稳忍痛屈膝:“多谢二少爷求情。”道完谢端着碗一步一挪,小心翼翼不让水撒出来。 第三十三章 周清玉看着春花,从自己身边一瘸一拐的过去,等她过去才发现她身后有斑斑血迹。 “怎么十板子就打烂了!”周清玉十分震惊,后知后觉的明白,他娘打他实在没有下狠手。 “哎,你别走,我特意给你们送药来了。” 春花停下脚步,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药,忍着不适转过身春花又行了一礼:“多谢二少爷。” 看春花不再是往日有点小嚣张的样子,周清玉有点难受,他吩咐吉祥:“你去把水送到屋里。”然后走过来伸出胳膊要扶春花。 春花避开:“男女授受不亲”又对要进正屋的吉祥说“三少爷在东屋” 等到了东屋看到趴在春花炕上的周清贞,周清玉伸出胳膊指着怪叫:“他都睡你炕上了,我扶你一下怎么啦。” 春花拍开他的胳膊:“他是我少爷我是他丫鬟,能跟你一样?”他是我弟弟你是吗? 周清玉不服气:“有什么了不起,赶明儿我叫我娘把你要过来,做我的丫鬟。” 正在喝药的周清贞‘嗖’的抬起头,看向周清玉。 春花忍着疼痛疲惫冷笑:“你叫我过去我就过去?谁稀罕做你丫鬟,真敢把我要过去,一天三顿揍你。” “哎——你……”周清玉还想说什么,可是春花开始灰败的脸色,让他停下嘴神色讶异。 “二哥这样说,小心银杏知道了生气。”周清贞缓缓的开口。 银杏是周清玉奶娘的女儿,是周清玉的大丫头陪他一起长大。 周清玉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我就随便说说,主要是春花老不待见我,为什么?” 春花对周清远印象很好也很尊重,对周清玉的第一印象,就是那个在廊下拍手叫好,指使小厮欺负周清贞的混蛋。后来因为落水一事,周清玉赔礼受罚,可是在春花心里也就是个倒霉孩子。 今天的确是他主动求情,春花想也许可以对他印象再好点。 “想奴婢待见你,那你对三少爷好点,他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 周清玉大手一挥,颇豪放的说:“这简单,吉祥去厨院提两份饭来。” “是” 春花叫住吉祥,多说了句:“等等,三少爷在大厨房还有些银子,多要一碗排骨汤,麻烦你了。”打了板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补一补总没错。 “没关系”吉祥笑笑出去拿饭。 春花站的实在有些支持不住,开始赶人:“今天麻烦二少爷许多,将来一定好好谢你。”走吧。 “不用谢,以后对我好些,常对我笑就行了。”周清玉不在乎的说。 所以说周清玉真的是个倒霉孩子,什么都想和人比,不就是眼红春花对周清贞特别好吗,结果…… “银杏……”周清贞趴在炕上幽幽的提醒,然后又说“二哥毕竟是外人,你在这里春花姐姐不好休息……”客走主人安听过没。 “狗咬吕洞宾”周清玉甩袖气呼呼的走了,到门口又想起来“这几天我会叫人给你们送饭来的,不用谢我,哼!”说完大步流星的走了。 春花长呼一口气挪到上炕趴好,周清贞举着袖子给她擦汗,又把剩下的大半碗水递过来:“姐姐先喝口水,然后喝药。” 端起碗连喝了好几口,春花才缓过劲,她看着炕头周清玉拿来的一堆药,灰白的脸上露出点笑容:“这下咱们不缺药了。” “二哥是个直肠子……”想了想周清贞又说“狗咬吕洞宾用的不对,应该是忘恩负义。” “有你这样说自己的”春花一边好笑一边拿药喝。 新来的吉祥比周清玉靠谱很多,不仅给春花他们准备茶水在手边,还让人帮忙打了一瓮水。晚上没人时,花园的刘嬷嬷悄悄过来,帮春花把脏衣服洗了,春花总算能放下心思好好休息养伤。 “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什么烦恼都没了,啊?”临睡前春花劝小孩。 “嗯”周清贞乖乖点头,不管有没有烦恼,他都不想让春花担心,毕竟姐姐也有伤,还要操心他们吃喝。 “相信姐姐,没有过不去的坎儿,都会好起来的。”春花趴在枕头上,闭上眼睛。 周清贞也趴在枕头上,脸侧到春花这一边,看到姐姐闭上眼睛,他轻轻的‘嗯’了一声。 黑绒布似得夜空繁星闪闪烁烁,夜幕温柔的笼罩着大地,小院陷入沉睡只有不知名的夏虫,长长短短的鸣叫。 第二天钱氏院里的坠儿捧了一个盘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进来,对着并排趴在炕上的两个人,抬着鼻孔嫌弃的说: “夫人说,既然她担了刻薄恶毒的罪名,总得坐实才对得起三少爷,因此这个月三少爷的份例全部扣了,只有春花的。” 说完盘子一倾‘辟里啪啦’一堆东西倒在两人前,然后一扭腰仿佛沾染上什么脏东西似得,甩着帕子掂着脚走了。 几块肥皂团香胰子骨碌碌四散滚开,零散的铜钱‘光光铛铛’蹦的到处都是。周清贞表情漠然的伸出胳膊,把铜钱一个个捡起来垒好。 春花也伸出一只胳膊一枚枚捡起来,安慰小孩:“别难受,姐说过有姐的就有你的,咱们省着用也能够。” “姐姐没来之前,不说份例我连口热水都没有,每次想要一桶水,都要在井台那里等半天,看哪个下人愿意帮我。”周清贞神色平淡的说。 春花从没想过她没来之前,阿贞是怎样一个人过的,如今一想心酸的不得了。小小的阿贞站在井台边,只能目视前方神色漠然撑着最后的骄傲,任由别人来来去去,等着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的好心下人。 想起小孩曾经脏污的发丝,漆黑的脖颈…… “阿贞放心,不管怎样姐都会带你平安长大,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参加科考!”春花说的斩钉截铁。 “一共三百八十文。”淡然的声音响起来。 “什么?”正在给自己立誓的春花没听明白,疑惑的看向周清贞。 周清贞眉目低沉:“一共三百八十文,坠儿贪了你二十。” 春花这才发现,周清贞已经把所有的铜钱一摞摞垒起来,整到一块。 “二十枚一摞,一共十四摞,少了二十枚。”周清贞垂眼“对不起。” “这跟你什么关系,别小家子气。” 看着铜钱,春花忽然想起今天要回家送工钱,说好了又不回去她娘得在家急死,她娘肯定会跛着脚几十里路来看她好着没。 周清贞也看着铜钱,从上边摸出一枚黄橙橙的新钱,他用拇指摸了摸上边的几个字念道:“裕丰通宝,这枚铜钱和我娘临终时,嘴里含的那枚一模一样。” 春花心里想着不能让她娘在家着急上火,随意瞄了一眼周清贞手上的铜钱说:“那你留着做个纪念。”一边说一边挣扎爬起来。 周清贞把铜钱收到手里问:“姐姐你干嘛去?” 春花爬起来从柜子里找出一个根红绳,丢给周清贞:“帮姐穿三百五十文。”然后又从柜子里取出一枚钱一根绳,穿了三十文:“我去求大少爷帮我把钱送回家。” 第三十四章 一边说一边拿了身干净衣裳,拐到正屋换好。 周清远下学,就看到春花立在高大的榆树下,危危的站着手扶树干,巴巴的往这边看。 绿荫如盖的大树,衬着小姑娘特别纤细娇小;月白色斜襟上衫儿水蓝色裤子,不同往日的神采飞扬,多了些清新;巍颤颤扶着大树看起来还有点可怜兮兮。 “春花,知道爷的好,来看二爷啦?” 周清远正在端望和往日不一样的小姑娘,他弟弟就像撒欢儿的小牛犊撩开蹄子,从他身边冲了过去,兴冲冲跑向小姑娘。 周清远对自己的活宝弟弟只能无奈苦笑,也是,满府大大小小好几十丫头,谁像春花这样与众不同,难怪他弟弟往前凑。 春花别过眼,仿佛没看到撒欢儿的周清玉,对着周清远福了福:“大少爷万福。” “哎!你咋不理我呢,我先过来的!”周清玉在春花面前转圈圈,十分不忿。 个倒霉孩子,春花笑眯眯的屈膝:“二少爷万福,长幼有序,奴婢不敢错了规矩。” 周清远嘴角含笑走过来:“你身上有伤,不用这些虚礼。”一边面含微笑一边拽着小奶狗似得,围着春花打转的周清玉,丢到一边。 “你过来找我,是三弟有什么不妥?” 春花重新扶着树站稳:“三少爷没什么不妥,是奴婢有事想求大少爷帮忙。” 周清玉连忙挤到中间,挡住他哥拍胸脯:“有事求我,二少爷一样帮你全乎喽。” 周清远一手背后,面上笑的斯文有礼,一手拽着他宝贝弟弟的衣领丢到一边:“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说来听听。” “哎,干嘛都不理我!”周清玉还要冲过来,被他哥一手止住额头,吉祥很有眼色上来哄劝。 可是周清玉哪里肯听气的不行,春花拿这倒霉孩子没辙只好哄他:“这事要是二少爷能办,奴婢也不用特意来求大少爷,等着二少爷院里送饭的小丫头传句话,不就成了。” 周清玉一想也是,这才消停下来:“到底什么事?” 春花转向周清远说了自己所求的事情,周清远也没为难,答应让长寿骑马去送。 春花先把三百五十文给了长寿,又拿出三十文:“麻烦长寿哥辛苦一趟,这点小钱路上买杯茶喝。” 长寿看了自家主子一眼,笑着接了:“春花妹妹太客气。” 春花又再三叮嘱:“千万不要告诉我娘,我在府里受罚的事,只说三少爷病了走不开。” “春花妹妹放心”长寿一边笑着答应,一边把钱揣到怀里。 人家其乐融融,周清玉恼火的看了吉祥一样,似乎嫌弃他太小不经用:“走了,回去吃饭。” “送二少爷”愿意给自己帮忙,春花对周清玉多了两份客气。 “哼!总有一天,你也会来求爷帮忙。”周清玉领着吉祥愤愤的走了。 倒霉孩子!春花对着周清玉的背影做鬼脸。 周清远看着小孩玩闹心里好笑,不过他一向拿得住,面上还是温和的对春花说:“事情长寿会办妥,你也早点回去歇着。”说完领着长寿先回院子。 到了屋里金桔慇勤的拧了帕子,伺候周清远梳洗,等他一身清爽才吩咐长寿:“春花那一份补足四百,另外多带两百文过去,就说主子体贴她家姑娘辛苦多赏的。” “是”没有任何异议,长寿领命跟着金桔去套间拿钱。 解决了月钱的事儿,春花安心的跟周清贞一起养伤,两人趴在炕上,或者听春花讲她们村里的闲事,或者周清贞教春花读书,日子一晃过去四五天。 到了七月初五这天,一个意想不到人来到小院,大房的张姨娘没有带丫鬟随从,只领着四少爷周清文来小院‘探病’。 她一手牵着周清文,一手拿帕子在鼻前挥,漫不经心打量窄小简陋的屋子,脸上的嫌弃都快化成水流成河。 半晌用帕子捂住鼻子,对趴在炕上的周清贞说:“我们四少爷不像三少爷,到底是死了娘的没人教,不念一点兄弟情分,这不我们来探望你。” ‘死了娘’三个字咬的又慢又重,听得也趴在炕上的春花咬牙。 周清文一副好奇的样子,挣脱他娘的手,趴在炕沿上问周清贞:“奶奶说你跟你舅舅一样是喂不熟的白眼狼,真的?” 然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我觉得奶奶说的不对,喂不熟的怎么能是白眼狼,人家都说喂不熟的狗。” 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话语却残忍至极“三哥你是不是喂不熟的狗?” 周清贞赶在春花忍不下去之前淡淡开口:“我渴了,清文一向懂得兄弟情,帮三哥倒杯水来。” 我呸!一个下人都不如的少爷,也配指使我们四少爷,张姨娘鄙夷的扁起鼻翼:“大热的天,这屋里难闻的不像人呆的地方,全是晦气我们先走了。” 张姨娘一边说,一边又用帕子在鼻前挥了挥,拉起周清文的手往外走,边交代:“待会回去叫小丫头烧锅艾水,好好洗洗祛晦气。” “哦” 周清文意兴阑珊的应着,今天没外人他还欺负过瘾呢。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时,周清贞神色淡漠的开口:“上次落水大伯母说服大伯父,把周清文送到县里读书。” 也是这一次让张姨娘清醒的认识到,大老爷再怎么宠爱她,但只要涉及到大夫人的两个嫡子,她和她的儿子什么也算不上。大老爷她不敢很,因此把这份失望和恨都转嫁到周清贞身上。 “到县里念书名头再好,再每月多给二两银子的月钱,到底也是被家族驱逐了,张姨娘为这事恨我呢。” 春花气急即便是趴着,也能看到后背一起一伏:“周清文整天挑唆二少爷使坏,大夫人赶走他有什么不对?做尽亏心事,他们不怕……”不怕鬼敲门…… 春花平静下来想想,忽然笑了,然后周清贞就看他的姐姐莫名其妙的忙活,先去他的屋里拿来去年的深蓝色夹袍,刺里刺啦撕成一堆布条。 “阿贞,那枚铜钱呢?” 周清贞从枕头底下摸出来递给春花,春花笑嘻嘻接了,找了一个崭新的红丝绳拴了起来。 “下次再有这样的,姐再给你。” “嗯”瞄了一眼红绳的长短,周清贞趴在胳膊上垂下眼。 晚上春花又说:“阿贞今晚你住自己屋。” “嗯”周清贞慢慢的爬起来,抱着枕头慢慢、慢慢的挪回自己屋。他趴在自己的炕上,看着春花把柜子里另一件深褐色的夹袍,还有一件白色褒衣裹到怀里。 看她回头裹好回头对自己笑笑交代:“晚上乖乖睡觉。” “嗯” 周清贞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姐姐有什么不对。 黑漆漆的东屋,春花眯了一小觉睁开眼,把中午缝成的长布条,一圈一圈紧紧缠到脚上;那枚铜钱含在嘴里;裹上周清贞的夹袍;把白色褒衣塞到怀里。 拉开东屋门再转身轻轻掩上,摸到院门口悄悄拉开门,在幽幽的‘咯吱’声中,闪出院子再轻轻拉上院门,循着树影融入夜色。 第三十五章 当小院门合上的时候,周清贞睁开眼睛摸到外衫披上,一瘸一拐摸出小院靠墙站好。他抬头看了眼只有一钩新月的夜空,转头看向前方的黑暗。 “姐姐……”万般思绪让这个不足九岁的小孩,化作黑夜里的雕塑。 周府里春花第一个想收拾的是钱氏和二老爷,他们是周清贞一切磨难的来源。可钱氏有身孕,要是吓出好歹,伤了还没出世的孩子就糟了。 因此春花没去二夫人的院子,至于老夫人春花倒没有那么恨,一个因为种种原因偏心的老太太罢了。春花忍着疼绕过了老夫人的院子,她要去收拾周清文。 周清文和他姨娘的院子,在大老爷书房后边的西北,在老夫人院子的西南方。春花一路小心的绕过值夜的婆子,裹着布条的脚发不出一点声音。 顺着院子外的榆树爬到正屋顶上,猫着腰小心的越过耳房鹿顶,挪到东厢房中间那个屋顶上。漆黑的夜晚呆久了,春花已经能很清晰的辨认,房前梧桐树浓密的枝条覆盖在屋顶上方。 屏住呼吸春花小心翼翼,趁着劲儿掰断一根,清脆的‘卡嚓’声在漆黑宁静的夜晚惊心动魄,春花听得小心肝一缩。 她屏住呼气伏在房顶,半天依然只有夏虫‘曲、曲、曲’‘蝈、蝈、蝈’长短高低的鸣叫,黑夜静寂的连一丝风都没有。 春花伏起身,把折下来的树枝叶子都清理下来,拿白色褒衣包的死紧,然后把褒衣绑在树枝上。小心的走到房檐最边,一手抓着伸到房顶的梧桐树,一手拿着准备好的树枝,再仔细看了看院子里确实没人。 春花伸出树枝在周清文的窗户上‘啪、啪、啪’‘啪、啪、啪’的敲,这声音在黑夜里显得特别突兀。 “谁在外边?”屋子里响起周清文大丫鬟金豆,睡意朦胧的声音。 春花停了一下,拿起树枝拍得越发急促‘啪啪啪’‘啪啪啪’,像是冤鬼在寻仇。 “是谁!”金豆的声音尖锐起来,屋子里随后亮起烛火。 春花冷笑一下,挥舞着树枝继续敲在亮起烛光的纱窗上。金豆看着窗户上似人非人的影子,吓的惊叫:“鬼啊——” 这凄厉的一声让院里的烛光相继亮起来,春花静静的垂着树枝一动不动,眼睛紧紧的盯着院子里的动静。住在西厢房的粗使嬷嬷先提着灯笼出来,然后上房的张姨娘也在翠儿的照顾下,披着外衫出来。 春花觉得差不多了,把嘴里的铜钱吐到地上,直直收起树枝,于是院子里的人都看见一个白白圆圆的影子,飞向天上不见了。 张姨娘吓的嗓子都破了,在黑夜里显得尖利而怪异:“陈嬷嬷,你去少爷窗下好好看看!” 陈嬷嬷提着灯笼,抖抖索索的走到窗前照来照去,忽然觉得脚下踩到一个什么东西,她弯腰捡起来,用灯笼照在眼前看。 “啊——!!!鬼啊,衔口钱!!!还是湿的!!!”老妇人吓的魂飞魄散,像是抓着毒蛇般甩开那枚铜钱。 她这一害怕不要紧,却说什么都想插一脚的周清文,躲在金豆后边从门里探出头看稀奇,结果看见一张,由灯笼自下向上映成的鬼脸。 鼻子的阴影覆盖上半边整个脸,黑洞洞只有眼珠子和眼白闪闪发亮,一张嘴在烛光下无限扩开,血红肥厚的舌头缩成一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周清文吓住了,瞪直眼睛只会发出‘啊啊啊’的叫声。 “我的儿啊,不怕,娘在这呢!”这变故让张姨娘吓飞了魂儿,什么也顾不上扑了过来。 仲夏的夜晚天刚擦黑时,地面上还蒸腾着暑气让人心烦气躁,可是过了子夜,地上便慢慢泛起寒凉。周清贞不知道自己靠墙等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眨眼也许是很长时间,只有一钩新月凉凉的凝滞在夜空。 没有风的夜晚,连披着的衣衫也纹丝不动,周清贞忘了自己的伤痛,感觉不到身体的僵硬,只一双眼睛定定的盯着小路尽头的黑暗。 也许是在黑暗里呆的太久,和黑夜融为一体,他可以很清晰的分辨那些黑越越影子是什么:柏树、石榴、大丽花、假石……姐姐! 看到春花的那一刻,周清贞好似魂魄归体,从一座雕塑变成人。他激动的站直身体,然后双腿的僵硬麻木,身后的伤痛,颈肩的酸疼,身上的寒凉,一时间潮水般在身体里复苏。 他趔趄了一下,又快速稳住身子,打开院门走了进去。 春花看到开着的院门有些奇怪,自己走的时候明明关上的,疑惑的进了院子发现…… “阿贞,你怎么起来了?” “姐姐……” 燃起的火盆照亮周清文煞白的脸,他失魂似得瞪着惊恐的双眼,不时‘啊啊啊’尖叫。张姨娘急的满头汗,抱着他在火盆上跨来跨去。 “娘的宝儿不怕啊——” “不怕啊——” “啊啊啊” 旁边的粗使嬷嬷出主意:“姨娘不如试试叫魂。” “叫什么魂!都是你吓到少爷!夫人怎么还没来?”张姨娘简直气急败坏。 “来了、来了夫人来了。”有小丫鬟蹦着进来禀告“夫人来的时候已经派人去接程大夫了”前边越来越热闹,最后不说大老爷,连老夫人也惊动的半夜过去。 前边鸡飞狗跳,小院里安静如水,在一钩新月凉凉的笼罩下显得特别静谧。忽然‘啪啪啪’的敲门声惊破宁静。 “开门!周清贞是不是你让刘春花半夜装鬼吓人,给我起来!”张姨娘顾不上手疼,气急败坏的拍门。 “来了”春花的声音还带着没睡醒的鼻音,她打着哈欠拉开门,院外是张姨娘、大老爷、大夫人、二老爷还有一干下人。 “啊!这大半夜的怎么啦?”春花揉揉眼睛,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张姨娘冷笑的一把推开春花,往正屋里走。周清文夜里被吓惨了,就算喝过安魂汤还是傻呆呆的瞪直眼,张姨娘院里的人一个个惨白脸都说闹鬼。 大老爷半夜被吵起来心情不好,儿子又吓成这样更是火气旺盛,一通呵斥骂张姨娘无知妇人,一口咬定是有人捣鬼。 张姨娘受宠多年,今晚算是惊吓羞辱都过了一遭,思来想去也只有小院的周清贞跟她有过节,也只有刘春花能上房上树糊弄人,因此死活闹着带一堆人来捉‘鬼’。 她一把推开正屋的门,进去冷笑:“三少爷可真是好本事,半夜叫丫头装鬼玩。” 小套间一时挤满了人,灯笼照的屋里影影绰绰。 周清贞揉着眼睛坐起身,搭在身上的衣衫滑下去:“怎么了?” 一副睡意浓浓的样子,这倒不是他和春花装的,前院折腾了半晚上,他们确实睡着了。 “三少爷装什么傻呢!”张姨娘恨得咬牙切齿。 周清贞一副没睡明白的样子,懵懂的看着四周。 “给我搜!看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没。”张姨娘一声令下,跟来的下人在屋子里‘光哩光当’翻箱倒柜。 第三十六章 大夫人皱着眉头略有担忧,二老爷打着哈欠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大老爷则冷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姨娘在一边指挥:“还有那野丫头的屋子,角角落落都不许放过。” 春花没吭声,走到炕边把滑下来的衣裳,给周清贞披到肩上,周清贞就势靠在春花身侧。 两间小屋都不大,一会搜查的下人过来纷纷摇头,这屋里除了衣柜里几身干净衣裳,根本没有多余的东西。 张姨娘不甘心,她指着春花的鼻子色厉内荏:“是不是你半夜起来装神弄鬼?不老实送你去衙门打板子。” 听到这句话周清贞动了动,好像没睡醒的样子问:“春花姐姐,你半夜起来了?怪不得我身上多件衣裳。” 他拢了拢身上披的外衫:“你是怕我半夜冷,才特意过来给我披的?” 春花是真的惊讶:“没有,我没过来,怎么会多件衣裳?” 她藉着灯笼的暗光,看了看周清贞身上的外衫越发奇怪:“我记得这件衣裳,不是洗干净收在柜子里?” “啊?”周清贞迷茫的看着春花“那怎么会在我身上?” 春花的惊讶做不了假,周清贞的迷茫看起来也很真实。 屋里忽然静下来,每个人都觉得身上毛毛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身边潜伏,一屋子人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就觉得身后似乎随时都能伸出一只鬼手。 “找到了!找到了!”张姨娘院里的粗使嬷嬷,打破了压抑的静寂,她手里提着一根红绳进来“就是这枚铜钱!” 一根红绳系着一枚黄澄澄的铜钱,被高高提起,在灯笼的暗光下反射着幽光,所有人都看过来。也许是太过专注,反倒显得这枚孤零零的铜钱有些诡异,一时间没人敢动。 大老爷到底是外边闯的男人,接过来看了看随口念道:“裕丰通宝。” 屋里又安静下来,大夫人忽然开口:“我记得弟妹当年走的时候,衔口钱就是裕丰通宝。” 这话落下来,屋里的空气似乎都凝滞起来。周清贞依着春花垂下眼,他没想到大伯母还记得这件事,其实也难怪,周家不管那个主子临去,嘴里衔的都是玉唯有他娘……他爹真的够狠心。 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凉风,胆小的人忍不住直打哆嗦,眼珠子左右乱瞄。昏暗的屋里影影绰绰似乎潜伏者不知名的东西,大老爷觉得手里的铜钱似乎有些扎手,他看似随意实则迅速的,把铜钱丢到一边。 “晚了,都散了。” 那些下人簇拥着主子,看似规矩其实急匆匆挤成一团冲出小院。 没了昏暗的灯笼,小屋里又陷入一片漆黑,,春花拉住周清贞的手,那双细瘦的小手冰凉一片。 这样的阵仗,小孩到底还是紧张害怕,春花扶着周清贞躺下:“阿贞乖,不怕,那些东西都被你烧没了,不会有事睡吧。” “嗯” “这衣裳是你自己拿出来的吧。”春花把那件莫名出现的衣衫叠起来,放到柜子里里。 “嗯” “阿贞最聪明”春花笑眯眯摸摸小孩软软的头发“姐回屋去,你乖乖睡觉。” “嗯” 姐姐走了,周清贞在黑暗里慢慢放松身体,他是紧张害怕但不是怕那些人找来,是怕春花失手被抓。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等待的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能那么镇定的,在灶洞里烧完所有痕迹,然后冷静的回屋睡觉。 也许是紧张过头把脑子里那根弦绷断了,反到不用思考只用本能行事。现在好了……周清贞长长舒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一切都过去了。 第二天中午,周清玉兴冲冲和送饭的小丫头一起过来:“三弟,听说你娘昨晚显灵去收拾老四了!” 周清玉顿了顿:“二哥,这世上哪有鬼神。” “真的”周清玉去围着春花转“院里都传开了,说是先二婶半夜拍老四的窗户,尖利的指甲把纱窗都扎破了。” 春花绕过周清玉,一瘸一拐给周清贞打水洗手,想了想回头笑眯眯的说:“二少爷可见是瞎说呢,七月半才鬼门开,这还得几日呢。” “也是啊,二婶怎么提前出来了?”倒霉孩子老老实实的疑惑。 “谁知道,兴许是夫人在地下知道四少爷欺负三少爷,才提前上来的。”春花似乎只是随口说说,说完又想起什么,坏笑的看向周清玉。 “说起来,二少爷也没少欺负三少爷。” “啊!”周清玉惊的叫起来“是啊,二婶会不会也半夜来找我?” “你说呢?”春花没好气的回道。 周清玉楞了一下,忽然开心的拍手:“二婶,你可一定要来找我,跟我讲讲阴曹地府的事儿。” 说完兴奋的双手合十,激动的在屋里到处拜拜:“二婶,你一定要来找我,一定啊,拜托,拜托。” 个倒霉孩子,春花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 旁边的小丫头吓得快哭了,哆哆嗦嗦的说:“春花姐姐,你也能走动了,以后自己打饭好不好。”这地方闹鬼好怕人。 “好啊”春花笑眯眯,最好把小院当成凶地,谁也不敢来。 下午一向避人的刘嬷嬷竟然来了:“府里到处都传四少爷欺负三少爷,说夫人上来教训四少爷。” “不会,少爷说人死如灯灭,这世上没有鬼。”春花说的很认真。 “哎——怎么不会?”刘嬷嬷用一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的眼神,看着春花“这世上没有鬼神,怎么户户祭祀先人,庙里的香火从来不断?” “嬷嬷跟你说,这事儿有鼻子有眼,我听说原二夫人一张惨白的脸,黑越越的影子,一下就飞的不见了,还不小心把衔口钱落下了。” 春花听得直笑:“三少爷说没有,我就不信有,嬷嬷你也别信。”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刘嬷嬷连忙双手合十念佛,完了嗔怪春花“你这丫头可不敢乱说,夫人有灵听见会怪罪的。” 春花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笑嘻嘻看着老人不接话。阿贞讲过谁都可以说是他娘显灵,唯独他俩不能说,这样才不会有人怀疑他们装神弄鬼。 当然她说的是大实话,真没有白夫人显灵这事儿,可惜没人信。 刘嬷嬷看春花一点没有害怕的样子,也不再多安慰:“嬷嬷就是来说一声,不管怎样,夫人总是保佑你们,你们不用怕。花园里还攒了一堆烂树叶子,等着嬷嬷收拾,嬷嬷走了。” “嬷嬷慢走”春花在刘嬷嬷身后扬声,然后悄悄吐舌头不好意思的偷笑。她昨晚把用过的树枝撅吧撅吧,还有那一包树叶,都散乱的塞在刘嬷嬷打扫的那堆乱七八糟的枯枝烂叶里,今天得麻烦刘嬷嬷一并收拾了。 下午春花去厨院领饭,路上碰到的下人都面带异色,含着些警惕悄悄打量她,到了大厨房听到张姨娘院里的红儿,和坠儿嘀嘀咕咕说话。 “是真的,我们院里的人看到真真儿的,先二夫人站在四少爷窗前‘啪啪啪’的拍窗子,嘴里喊着‘命来——命来——’” 红儿特意压低的颤音,听得厨房里一干人汗毛竖起。 第三十七章 “瞎说什么呢!”突兀清脆的声音,惊的坠儿惨叫着蹦起来。 “啊!” 等坠儿看到是春花,劫后余生般拍胸脯然后竖起眉毛想撒火,但一转念想到先二夫人,浑身像是泡进凉水里,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春花姐姐好”最终坠儿别别扭扭行了半礼。 春花难的享受大丫头的待遇,压着小得意摆摆手:“别听红儿乱说,少爷说人死如灯灭,这世上根们没有鬼。” 红儿好不容易受一回万众瞩目,被春花打断,忘记怕鬼的事儿,不服气的顶嘴:“怎么没有,我们都亲眼看到了。” “那是你们夜里眼花,少爷说没有就是没有。”春花针锋相对。 “怎么是眼花?那二夫人因为喊‘命来命来’丢下衔口钱,也是我们眼花,那可真真儿的在呢!”被人质疑自己的可信度,红儿像只小公鸡般竖起鸡冠,就差撸袖子上了。 “什么衔口钱,不就是一根红绳穿了一枚钱,许是谁不小心丢的呢。”春花想不通,她怎么和红儿对上了?不过她才不怕。 “才不是!陈嬷嬷说是湿的,湿湿凉凉明显就是……”从鬼嘴里吐出来的,红儿后背一凉,终于想起害怕。 吐出那枚钱的春花……其实在嘴里含的时间长是温的,掉地上太久才变凉了。不管了,春花挽起袖子:“那我咋知道,反正少爷说这世上没有鬼,就是没有!” “好了、好了,别吵了,赶紧给主子们把饭取回去。”闹鬼这事儿真的很吓人,吴妈妈也没有了往日的高傲,胡乱和稀泥把几个小丫头都打发走了。 第二天一早冬青领着两个针线房人,并一个捧着盘子的小丫头进来,给周清贞行礼:“三少爷万福,奴婢奉老夫人之命,过来给少爷和春花做两身新衣裳……” 周清贞看了一眼春花想不明白怎么回事,他没有隐藏脸上的疑惑,因此冬青看的很明白,她解释道。 “张姨娘是个糊涂的,不过是眼花就以讹传讹说府里闹鬼,三少爷虽然年幼却读书明理……” 原来府里的下人沸沸扬扬传闹鬼,让老夫人很是不悦。一则他们诗书传家讲究门风清正,现在满府里传神神鬼鬼有辱家风;二则只有露出败相的人家,才会出神神鬼鬼的幺蛾子,她自然不喜欢。 因此昨日春花在厨院的表现,让老夫人很欣慰,她一面下令大夫人严加管束下人,一面给小院送来赏赐,算是表明态度。 “老夫人还说三少爷这次做的不错,伤好了就去学堂。”冬青一如既往的客气,不过这次的客气里带了点和气。 “最后老夫人还说,三少爷不信闹鬼自然是好的,只是到底年纪小担心你受到惊扰,所以赏一柄桃木剑给你镇镇。” “谢祖母”周清贞垂下眼躬身揖手。 跟来的小丫头哆嗦了一下,把盘子放到桌上,赶紧躲到冬青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走了。 针线房两个婆子量了尺寸,卷了布料也火烧脚后跟般离开小院。 哈,吓死你们,春花笑眯眯的拿起盘子里的一对银手镯,掂了掂比筷子略细,还坠了三个银铃铛。 周清贞拿起那对海棠花的银耳坠,在春花耳边比划:“那对镯子怎么也有三两多。” “哈哈哈”春花一边高兴地笑出来,一边别过耳朵不让周清贞比划“我不戴老夫人给的东西,偏心眼儿我不喜欢。”春花心里有自己的度,不报复不代表接受。 怪不得从来不见她戴钱氏给的那副银耳坠,周清贞算是知道自己的姐姐性子有多左,不过他不在乎,因此笑着把手里的东西丢到盘子里,看春花傻乐。 春花笑的见牙不见眼:“这下我的银子就够买三亩上好水田啦。” 周清贞眼睛带笑,静静的看着姐姐,忽然春花一把抱住他,仰起头笑语飞扬:“阿贞,你简直就是天上有地上无的招财童子。” 整天为我受伤挨板子的傻姐姐,你开心就好,周清贞乖乖的倚在姐姐怀里。 春花没想到这样的好事才开始,冬青走了不久,大夫人院子的百合送来大夫人的赏。没有布料但是很实用,一套文房四宝给周清贞,一对‘事事如意’银裸子给春花,理由和老夫人一样。 “哈哈哈”春花抱紧周清贞笑的不能自己“姐姐要发财了!” 周清贞乖乖给春花的当人形布偶,还不忘解释:“这是定制的一个一两。” “大夫人为什么也赏啊?”春花虽然高兴可依然疑惑。 小孩很喜欢姐姐这样亲近他,悄悄的握住春花的衣襟说:“大概是为了让钱氏难看或者难受。” “啊?” “她是当家夫人,本来就有权利赏罚全府的下人,这次又是跟着老夫人的步伐赏你,这样继母就不能借题发挥。” “哦……”没听明白。 周清贞再详细的掰开说:“府里老夫人赏了,当家夫人赏了,咱们是二房的,她不赏脸上难看,她赏了……”周清贞眉眼清冷的勾起嘴角。 春花明白了笑嘻嘻的说:“她赏了,又是为着前房夫人赏前房儿子,大概心里得呕死。” “哈哈哈,大夫人太厉害了!” 周清贞看姐姐神采飞扬满脸开心,眼里也渲染出笑意,希望姐姐永远开心。 “哎!这次闹得这么厉害,你说二夫人会不会害怕,不敢再拿捏你阻你前程。”春花明亮的眼睛看着周清贞,忽闪忽闪充满惊喜。 周清贞脸上的笑意消散,他垂下眼,过了一会说:“那要看她赏不赏,赏什么。” 听了周清贞的话,春花心里就像放了一只猫仔儿挠啊挠,挠的心急火燎。可惜第一个被吓来的不是钱氏,是坠儿,她趁着第二天中午太阳最烈的时候,做贼样的蹩进小院。 “春花……姐姐,这……这……”坠儿抖着手把一串钱放到桌上,两只眼睛紧张的左右瞄,似乎下一刻白夫人就能从哪里钻出来。 “这是上次少数……少数给你的月钱。”说完像拜佛似得合掌四下里拜拜,嘴里嘟嘟囔囔‘夫人有灵,奴婢没欺负三少爷屋里人,没欺负。’ 说完蝎子蛰了般,跳着跑了。 春花笑嘻嘻拿起钱串一数:“四十文,哈哈,看你还亏心不。” 周清贞重新从褥子下边拿出正看的书,见到姐姐开心也跟着笑笑。经过那惊魂的一晚,周清贞似乎丢了小孩的轻松童贞,没法像以前那样跟着姐姐笑眯眼。 “哎……夫人怎么还没动静,难道她不怕?”春花笑够了,把钱揣到怀里疑惑。 周清贞低下头翻开书:“不知道。” 钱氏不是不怕,只是不想显得自己心虚。可流言太厉害她忍了两天,还是忍不住这天晚上跟二老爷周怀婴商量。 七月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因为钱氏怀孕屋里没放冰山,所以周怀婴这些日子都歇在书房,可是架不住钱氏哀哀婉婉纠缠,这一晚来给她壮胆。 第三十八章 周怀婴肚子上搭了一块绣着蝶恋花的夏布,微眯着眼似睡非睡。钱氏支着胳膊半侧起身,一手拿着美人团扇轻轻地帮他打风。 “表哥,府里都在流传……”钱氏顿了顿没说透,接下边的话“婆婆和大嫂都有赏赐,咱们是不是……” 这屋子虽然也敞亮,可到底被三伏的太阳晒了一天,温温闷闷正是让人焦躁。周怀婴只躺着就有些烦躁,好在他记得钱氏正有孕在身,再者到底是自己表妹比别人多些情面。 火气不好撒到表妹身上,撒到周清贞身上倒是没有任何压力,因此周怀婴不耐烦的说:“理他做什么,谁爱赏赏去。” “可是……可是……白……”钱氏咽下‘姐姐’二字,扎进周怀婴怀里“表哥,我怕……” 孕妇的身子似乎比常人还热,周怀婴皱眉扶着钱氏的肩膀缓缓推开:“都要当娘的人了,还这么一惊一乍。” “那不是在表哥面前嘛——”钱氏兜嘴支好胳膊,继续给周怀婴打扇。 小女儿样的抱怨,让周怀婴颇为受用,他躺好脸色舒张,重新微眯眼睛:“怕什么,要论怕……”他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脸色变冷。 曾经的自己多傻,竟然怕了大半年,身上时刻带着驱鬼符、桃木佛,夜路都不敢走,周怀婴眉目越来越冷。 钱氏看的心惊小心翼翼的叫他:“表哥?” 周怀婴回过神安慰的拍拍钱氏:“不必怕,人死如灯灭,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鬼,晚了,睡吧。”说完他翻个身,背对钱氏慢慢睡去。 独留下钱氏慢慢放下支着的胳膊躺平,两只手捏着团扇边缘,眯起眼睛思索,原本就细长的眼睛,迷得几乎看不见。 第二天,二夫人院里另一个小丫头柳儿,哆哆嗦嗦提着篮子进来:“芍药姐姐说,这都是给三少爷的。” 说完连篮子都没要,就哭着跑了。 春花……春花到底是个心善的小姑娘,怕小丫头回去受罚,还特意追出去把篮子还了,回来后春花开开心心的翻看给周清贞的东西。 “好多零零碎碎,这是‘香……’什么?” 春花拿着两个瓷瓶给周清贞看,白底兰花的细脖的小瓷瓶上贴着红纸。 周清贞看了看:“这个是香薷丸,另一个是藿香正气丸。” 春花收回来两个小瓷瓶,好奇的上下打量:“干嘛用?” “香薷丸治大人小孩伤暑伏热,烦渴瞀闷、口苦舌干肢体困倦……” 周清贞还没有说完,春花了解的点头:“就是治中暑。” 周清贞耐心的解释:“也不完全是,霍乱痢疾也可以服用。” 春花立刻喜滋滋看宝贝似得:“这么管用。” “姐姐喜欢可以带回家,这东西在乡下比较宝贝,咱们留着藿香正气丸也一样。” 春花笑的可开心:“那姐跟你不客气了,家里还有顺子呢。” 周清贞怎么会在意这些,他只是转头看看新送来的东西,目光沉沉:这些不过是补齐了入夏以来的份例,根本没有多余的东西,月钱没有蜡烛也没有。 即便闹得这样沸沸扬扬,父亲也不肯松手,钱氏也不肯让自己一条出路。 不想再让姐姐担心,周清贞很快收回目光,继续平心静气的抄课业。 春花喜滋滋看着琳琅满目的东西,从里边挑出一把芭蕉扇,走到周清贞身后慢慢扇起来:“阿贞只管用功,姐姐给你想办法,让你不用一辈子被钱氏拿捏。” 周清贞淡淡的笑笑:“我不热,姐姐也练字吧。” “好”春花美滋滋的挽起袖子,她要做读书明理的人,像她家阿贞一样聪明。 又过了三五日,春花和周清贞身上的伤好的七七八八,姐弟俩商量着明天可以去学堂。学堂里笔墨纸张不怕用,课室前后有树还高大通风,比小院凉爽。 “待会吃了午饭,姐给你烧洗澡水,加上艾叶好好祛祛晦气。” “嗯”周清贞知道院子里晾晒的艾叶,是姐姐一早去后边树林,特意为他采回来的“姐姐提水我烧火。” “好,真乖。”春花笑眯眯的摸摸小孩的头发。 只是不等姐弟俩吃完饭,小院里来了一位意外的人。张姨娘青白脸色病恹恹的样子,额上扎着白布眉勒,太阳穴贴着两贴膏药,有气无力的被翠儿扶进来。 “张姨娘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出来了?” 春花会这样问是因为第一,前几天还挺漂亮精神的人,这会像是霜打的茄子,实在相差太远。 第二,那一天春花和红儿在厨院吵架,春花得了老夫人和大夫人的赏,张姨娘院里的主仆,却被全部禁足,饭都是派人送过去的。 张姨娘恹恹的扶着桌子软软坐下,让翠儿到院子外边等自己。 张姨娘不理会春花也不在意,她去桌子上提茶壶,给张姨娘倒了一杯菊花茶。 份例补齐了,小院也终于能有待客的茶水,春花还给刘嬷嬷包了些菊花茶、香薷丸过去,可把老人家高兴坏了。 周清贞坐在桌子另一边,端上姐姐倒的花茶,并不喝只是静静低头地看着。 张姨娘没有理会倒的那杯菊花茶,虽然都是份例不会差太远,可茶具是最普通的白瓷实在粗糙,都比上她屋里翠儿用的。 “三少爷”张姨娘胳膊搭到桌上,没骨头似得斜靠着身子看向周清贞“我今儿来是想麻烦三少爷,跟先二夫人说说,那天是我们言语冒失,就请二夫人放过我们吧。” 这是求人的态度?春花眨着明亮的眼睛,侍立在一旁看热闹。 周清贞等张姨娘有气无力的说完,才慢慢抬头看向屋门口:“人死如灯灭,这世上并没有鬼魂,张姨娘请回吧我帮不上你。” “三少爷何必拒人千里之外?我不过是个不会说话的女人,四少爷还不懂事,又是你血亲的弟弟。这些日子他还没有大好,白天吃不下夜里睡不安,我也病成这样,难道三少爷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母子去死?” 张姨娘越想越害怕,她现在每晚睡觉都不敢灭灯离人,就这样也总觉得夜里那些黝黑的地方,或是烛光的影子里,会慢慢爬出东西。 再这样下去她和文儿都得活活熬死,想到炕上儿子那消瘦的脸颊,无神的眼睛,张姨娘腿一软扶着桌子就势跪下哭哭啼啼。 “三少爷求你救救我们娘儿俩,我们母子的命都捏在少爷的手里,三少爷求你大发慈悲。”张姨娘恨不得拿周清贞当菩萨拜。 在一旁看热闹的春花吃了一惊:天哪!吓成这样了,竟然会出人命?这可怎么办?她只想出口气不想害人性命,小姑娘脸色刷的变白。 周清贞瞄了一眼姐姐的脸色,垂下眉眼淡淡的说:“倒是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张姨娘脸上还挂着泪珠,急切的向前膝行两步。 “只是姨娘知道了,决不能说出去。” “我肯定不说!” 周清贞眉眼淡淡的看着屋门:“经过这一回,我想姨娘也不会多嘴说不该说的话。” 第三十九章 春花奇怪的看着周清贞,她肯定阿贞不会说她的事儿,那么阿贞打算怎么办? 人吓人吓死人,张姨娘心里存了鬼,这几日实在快要逼死自己了,如今看到周清贞‘高深莫测’的样子,只觉得一条活路就在眼前,恨不得给他磕头。 “三少爷只管放心,出了这个门我要是胡诌诌一句,立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张姨娘信誓旦旦说完,殷切的等着周清贞指条明路。 周清贞收回看向屋门的目光,又一次凝视自己手里的茶水一动不动。 屋里的空气似乎都围着周清贞停顿下来,春花等着小孩的关子,张姨娘渴切的仰头看着能救命的小孩,可是周清贞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像是凝固的雕像。 张姨娘额头也不知是热的,急的,还是虚的,慢慢渗出汗珠,她终于守不住试探的叫了一声:“三少爷?” 就是,你到说话啊,到底是什么法子?春花也好奇。 周清贞摇摇头,张姨娘看见这个动作心都凉了,难道刚才三少爷和先二夫人通灵,二夫人不愿意放过他们母子? “三少爷救命啊……”张姨娘哭的惨兮兮,把头磕在地上。 周清贞淡淡的的说道:“姨娘也是有经历的人,见过谁家请神、送神是空手的?” ……!!!春花惊奇的瞪圆双眼,两只眼睛差点没瞪出眶:天哪,阿贞竟然会面无表情跟人要银子! 张姨娘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应该的,应该的,早都准备好了。”打开布包里边两个明晃晃银元宝。 周清贞扫了一眼神色淡漠:“上次我掉水里二哥赔了二十两银子,还挨了一顿板子。” 张姨娘抿唇,从腕子上褪下一支芙蓉阳纹赤金扁手镯,放到桌子上:“可以说了吧。” 春花像是第一次认识周清贞,整个人都飘乎乎踩不到实处,阿贞竟然在面无表情的讹人……这还是自己那个聪明乖巧的弟弟吗? “原来在姨娘眼里,四弟和你的命就值这么点银子。”说完周清贞终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是要送客的意思。张姨娘见了,咬牙褪下另一只赤金镯子放到桌上,看向纹风不动的三少爷。 周清贞视若无睹,慢慢喝了一口菊花茶。 张姨娘看着神色淡漠的小孩,嘴角拉直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她一狠心索性抹下金箍子、金耳坠,一并扔到桌上。 金箍子‘光当光当’跳了几下,滚了几圈倒在桌子上。 “这下能请三少爷开尊口没?”张姨娘忘了自己的病弱,直挺挺站着脸上浮起讥讽的嘲笑。 周清贞还是不为所动,眼睛悠悠的看着门外淡漠的说:“姨娘还是请回吧。” 张姨娘满心恼火真想一走了之,可是周清文还要死不活的躺在炕上,她愤怒的从头上拔下一对儿镶红宝海棠金簪‘啪’的拍到桌子上,咬牙切齿: “三少爷,做人可别太过分!” 周清贞终于放下茶杯站起来,把那堆东西收到一起,用红布包起来放到桌上:“姨娘在这个屋子的四角拜一拜,要恭敬。” 张姨娘看到那个布包,简直气的要吐血,可没道理走到九十九差一步算了的事儿。按捺住自己的火气,走到每个角落都双手合十,恭敬的拜拜。 “二夫人,前些日子是奴婢嘴欠,今天奴婢真金白银奉上,求夫人放过我们娘儿俩。” 拜完她压着火气看向周清贞,周清贞垂目站了一会,不知对谁点点头,然后转头开口:“姨娘回去告诉清文,就说我说的,我娘已经走了。” 张姨娘听完,立刻觉得这些日子笼罩在身上的寒凉,似乎消雪般褪去,整个人好像回到了人间,终于能觉出日头的热辣。 她看了看桌上的布包,一甩帕子满脸不忿的出了小院,在门口碰到等她的翠儿,还风言风语撂下几句话。 ‘也就只会欺负我们这样的软柿子,怎么不去找二夫人,可见鬼也是高低眼儿……’ 春花看得目瞪口呆,明明来的时候还病恹恹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去的时候走路都能掀起一阵风。 春花有些新奇的问:“阿贞,难道你娘真的去找了?” 小院里没有外人,周清贞眉目柔和下来:“姐姐,人死如灯灭哪有鬼神。” “那她?”春花指指风风火火走远的张姨娘。 “她心里正气不足自己吓唬自己,这一次敲她一笔狠的,怒气上升代替正气支撑,身体自然好转。” 周清贞打开红包,把那几样东西一一翻看:“再加上舍了财自认为无愧于人,正气慢慢充足,不再疑神疑鬼自然就好了。” 周清贞一边端详海棠簪上的红宝石,一边说:“清文有我那句话,再加上安神汤还有他姨娘的影响,迟早也会好。” 那就好,春花放下担忧,所有的眼光都被金银吸引:“阿贞你发财了!这些值不少银子吧?” 周清贞把手上的簪子放到红布包里,大概估计了下:“卖的好能有四十多两。” “天哪,这要是在乡下就够阿贞建宅子,娶媳妇办婚宴!”春花满脸意外之喜,眼睛亮闪闪的看着那些金的银的,好像她弟弟已经过上了有房有媳妇的好日子。 周清贞把布包姐姐面前:“都是你的。” “啊?什么!”春花先是疑惑后是震惊,神色空白了一会忽然问道“难道你怕二老爷来要?” 想到这里,春花连忙快手快脚的把东西包好,捂在怀里:“这么多决不能给他,藏哪好?”小姑娘抱着金银急火火,柜子里、桌子下到处翻看。 周清贞无奈的在后边跟着:“姐姐不用担心,张姨娘不说他怎么知道。” “也是哦”春花松口气把捂在怀里的布包,重新放到桌上,一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散开。 “就算张姨娘得大老爷喜欢,这次也算是出血了。”春花感叹。 “她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得伯父宠爱。”周清贞收住话头,不想说周家到底有多富豪。 春花没有留意周清贞的话,自顾自的说:“所以说张姨娘何苦呢,她不惹事怎么会损失这么大笔钱财。” 正午的太阳似乎要烤焦大地,地上的影子被晒成焦黑的点儿。小院外的树林里传来知了响亮的鸣叫,明明是燥热的午后,周清贞却没有一丝烦躁难耐,跟姐姐在一起他觉得很清爽舒适。 给姐姐倒一杯茶推过去,一点点解释:“清文被送出去求学,不仅会被族里人看轻,月末到老夫人哪里用饭,他也参加不了。” 周清文被送到县里最好的学堂读书,逢五休沐。他白天不能回来,既少了跟嫡少爷套近乎的机会,也少了月末到老夫人哪里讨好卖乖的机会。 这样子张姨娘怎么能不恨,自然逮着机会,要来踩周清贞一脚。春花听的若有所悟,忽然她的眼睛迸射出惊人的亮光。 “阿贞!我想到让你好好求学的法子了。” 周清贞下意识的看向春花,只见她脸上绽放出夺目的光彩,一双美丽的丹凤眼飞扬明亮。 第四十章 春花激动地握住小孩的手:“阿贞,你不是说现下最难的,是没法拿出真正的课业请先生点评吗?” 自信满满神采飞扬的姐姐,让周清贞有些目眩神摇,他无意识的点点头:“嗯” “姐姐有法子啦——”春花开心的想要飞起来。 这么开心飞扬的姐姐,让周清贞也跟着轻松愉快:“什么法子?” 春花停下脚,对周清贞勾勾手指,笑眯眯的说:“耳朵过来。” 周清贞乖乖的走过去,把耳朵侧倒姐姐嘴边,春花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说了一番,然后满脸喜色的问:“怎么样?” 周清贞垂眼想了想,脸上慢慢露出破冰的笑容,这个法子真好瞒天过海,就连最发愁的保人,也能藉着这个机会办妥。 春花美滋滋的把金银收起来,准备放到柜子里去:“这些足够你交束修,还有将来赶考的花费。” 周清贞抬脚挡住她:“姐姐这些应该是你的,没有你我只能白白被人羞辱,哪有机会得到这些钱财。” “傻瓜,这是你凭自己本事挣来的。”春花摸摸小孩的头把他推开,继续往柜子哪里走。 周清贞拉住春花衣角:“姐姐你比我更需要这些钱,有了这些再加上你攒下的二十多两,你算算能买多少地?” 春花停下摸了摸抱在怀里的金银,不用算张口就来,能买下八亩良田,再加上已经有的两亩,她家……她爹就不用出去拉长工,种种地揽点短工就行;她娘不用日夜不停的坐在织布机前,可以喘口气歇息一下;她弟弟可以背上书包去学堂;可是…… “阿贞,姐知道你的好意,可是你也有自己的前程要奔,也要用钱。听姐的话,乖。”春花捏捏小孩的脸颊,绕过他进了套间。 其实我……我……我……周清贞垂下眼站着没动,对不起姐姐,有些事儿不能跟你说。叹口气收拾好心情,周清贞走到柜子旁,再一次拉住春花。 “只要我能考中秀才,周府就会对我另眼相看,绝不会缺少花费,这些钱你比我更需要。” 春花捏着布包抿紧嘴唇。 周清贞再接再厉:“我最难的是考中秀才之前,姐姐你帮我出钱好吗?” 春花捏紧布包心里十分挣扎,这实在是一大笔钱,非常大。 “姐姐会不会拿了钱以后反悔,不供我读书?” “当然不会!” 春花说的斩钉截铁,她怎么会是说话不算数的人,看着周清贞清浅的笑容,想想家里的境况,春花下了决心。 “姐拿了你的钱,就当把自己卖给你了,你一天考不中秀才,姐就一天不离开你!” 那我永远也不要考中秀才,姐姐永远陪着我好了。周清贞被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吓了一跳,怎么能这样想,男儿当然要求取功名光耀门楣为第一。 想通了的春花抱着金银又是另一番心态,眉花眼笑,每一个都拿出来细细看。 “这个红宝很一般,姐姐看颜色发暗,里边还有丝丝点点的瑕疵。”看春花喜滋滋的样子,周清贞重新收拾好心情。 “阿贞懂得真多”春花拿起簪子在阳光下,转着角度看弟弟说的那些。 “以前爷爷教的。” 周清贞一边随口说答,一边用眼睛看着阳光里姐姐明媚的笑容,真好看。真想有一天给姐姐赚很多很多元宝,让姐姐坐在上边数着玩。 想到春花坐在自己挣的元宝上,欢天喜地的随便数,周清贞嘴角悄悄弯起。 日子在知了长长短短的叫声中,一天天过去,周清贞又开始脸色漠然,来来回回在学堂路上,不过再没有下人,敢用轻蔑的眼光打量,都变成了忌讳和小心翼翼。 周清玉总是抱怨三弟没意思,总去小院撩拨春花,或者不死心的找白夫人的亡魂。 钱氏紧闭院门安心养胎,张姨娘也不再到处蹦跶,府里的流言慢慢平淡。周府又回到往日的平静,大家都躲在阴凉处,度过一年最热的日子。 唯一有变化的是春花,她从周管事那里领了一把小锄头,在刘嬷嬷那里要了两个小葫芦。早早晚晚周清贞去学堂的时候,她就从东北角的后门出去。 周府后边一里多地是一片野林子,里边多是些不成才的荆棘,春花小心的穿过去,大概有四五十步就到了□下。 在一个缝隙里找到藏着的工具,春花开始挥舞胳膊‘呵啦啦’‘呵啦啦’挖土,她又做回自己的本行抓蝎子。 不过这一次不光蝎子,簸箕虫也不放过。银子都要送回家买地,自己的嫁妆也要慢慢攒起来,阿贞求学的费用更是不能少,春花七七八八的算着,挖土挖的更卖力。 有了使力的方向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到了七月最后一天,春花敲响了二夫人的院门。 “李嬷嬷我有事回禀二夫人。”春花笑的甜甜的。 “等着,我去通禀。”被称作李嬷嬷的的妇人,当着春花的面关上院门甚至还落了门闩。 春花有些奇怪,这是怎么回事?不一会院门里响起拉门闩的声音,然后芍药走出来客气的说:“你又什么事儿,先跟我说说。” 怎么连院门都不让进了?春花压下心里的疑惑,甜甜的开口:“明天发月钱,我想回一趟家。” 春花来了几个月,每个月都会想方设法把月钱送回家,芍药是知道的。虽然在她看来完全就是傻子行径,不过跟她没关系,她也不会说什么。 “行了,那你明天自己回去就好。”说完芍药就想转身回院子。 “等等!” “怎么?”芍药略带防备的转身,似乎怕春花拉她,还特意把胳膊往后缩了缩。 “少爷这些日子一直不太平有些烦闷,我想带他一起回去散散心。”春花笑的甜甜的“还请芍药姐姐,让我进去跟夫人求求情。” 让你进去?芍药挑起一边眉毛,要笑不笑的说:“夫人正怀着身孕,三少爷哪里晦气太重,你还是别进去免得冲撞,且等着我进去回禀” 怪道连院门也不让进了,原来还是心虚怕鬼,该!春花心里畅快的想。 二夫人是两进的院子,前后院中间是过堂花厅,绿树覆盖通风凉爽。钱氏抱着竹夫人,斜倚在凉榻上,蔷薇手持芭蕉扇,跪坐在脚垫上慢悠悠打风。 芍药进花厅的时候,顺手端着一盘切成小块的西瓜,笑着对钱氏说:“这是从咱们井里湃出来的,也算清凉,夫人尝尝看。” 蔷薇见了连忙放下扇子,小心扶钱氏坐起来,钱氏懒洋洋捏着银叉扎了一块,问道:“走了?” 芍药弯腰捧着盘子,笑道:“还没,说是想顺道带他去乡下玩玩。”自从上次出了白举人的事儿,周清贞就不能再出周府。 清凉甘甜的瓜汁顺着喉咙沁凉心肺,钱氏脸上露出舒服的表情:“随他去,让马房给他们备车。” 当初留下那野丫头实在正确,钱氏又舒心的叉了一块,陶醉的放进口中:随便去野,最好死在外边别回来。 第四十一章 第二天马车驶进安乐村的时候,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好奇的张望,这么精致的马车哪来的?甚至有些小孩跟着马车后边追着看稀奇。 ‘吁吁——’老郑拉住缰绳,马车停在了春花家门外。 春花娘正在屋里一边织布,一边留心院门等着闺女回来,恰好看见这一幕,连忙停下梭子站起来,一步一瘸满脸疑惑的往外走。 老郑拉开车门放下脚凳拉开车门,春花提着裙角先下来。春花娘眼睁睁看着,认出自家闺女,忽然捂着嘴流下泪:她家闺女穿着漂亮的夏绸衣裙,可真像大户人家的小姐。 她做梦都想让自家姑娘穿好吃好。 ‘哎,这是哪家小姐,穿的可真漂亮’ 跟着的小孩窃窃私语,春花听出来是三顺不过她没搭理。她身上的衣裙确实好,是老夫人赏的料子,特意穿回来给她娘看让她娘开心。 周清贞也出现在车门口,春花举着胳膊把他扶下来。 “哎!还有人下来。” 这句是张二狗,春花扶周清贞站稳,又从车里拖出包袱,还是没有搭理。 “是春花姐!” “是春花!” “娘哩,是女霸王回来了!” 春花挽起袖子:“张二狗你说谁女霸王?” 张二狗缩缩头嘟囔:“看在你穿裙子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周清贞微笑着看过去,嘴角挂点大家公子的矜持,张二狗又瑟瑟了一下。虽然都是一样的的孩子,周清贞站在那儿能把村里的孩子比到害臊。 春花娘回过神抹干眼泪,一瘸一拐迎出来:“三少爷万福。” 那些早就支棱起耳朵的,终于知道来的是谁了:原来是周府的少爷!村里人又是新奇又是激动,连带看向春花一家人的都不一样了。 周清贞坐在椅子上喝绿豆汤,这是春花娘特意湃在井里给春花喝的,清凉清凉还有一丝甜味。春花拉着她娘坐在炕上,从包袱里拿出一包金银。 原本因为怕怠慢三少爷而有点忐忑的春花娘,直接吓到失声:“你干什么了?哪儿来的。” “姐姐救过我一次,祖母,大伯母、母亲他们赏的。” 不用春花回答周清贞先开口,这么大一笔钱春花一个人,是不能让她娘信服。 “这……这也……”春花娘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堆金银。 春花不想她娘知道,她在周府受伤、挨打的事儿,因此周清贞一个人口吃清晰,挑挑拣拣说了些。 “春花姐姐于我有救命之恩,又为我半夜上房装鬼出气,这些都是我送她的。只是婶婶也知道张姨娘那一大笔,不好对外人说明。” “你……你……”春花娘‘你’了半天,一巴掌拍到春花身上“你这要命的死丫头,娘送你去做使女,就是想让你收收性子,可你呢,你是想要吓死娘啊!” 让周清贞说这笔钱的来历,只是他们这趟出门的一个原因,另外还有一件很重的事。 马车又摇摇晃晃颠簸在路上,两个小孩都心思沉沉的坐着没人说话,上次寻找白举人……这次能成吗? 到了樊县春花给了马夫一把铜子儿,甜笑着说:“郑叔辛苦了,我跟二夫人说要带少爷出来玩,你不用等我们,等我们玩够了自己回去。” 老郑笑呵呵接过铜子儿:“那你们可别贪玩,记得早些回来。” “哎——谢谢郑叔提醒。” 老郑转身坐到车辕上,一甩鞭子‘驾’马车慢悠悠走了。春花脸上的甜笑慢慢消散,她拉起周清贞的手:“走,姐姐带你去。” 等了大半月焦急了好几日,怕钱氏一个念头不许他出来,怕来回路太远赶不及时间,怕……所有的担心害怕,在两只手牵到一起时,都奇异的消失。 两个孩子手拉手找到南阳学堂,找到了周清贞的启蒙先生冯秀才。 看着还是记忆里的夫子,周清贞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父辈:“先生……” 冯秀才叹口气‘哎……’伸出手拍拍小孩的肩膀:“又受委屈了” 周清贞唰的一下红了眼眶。 春花好奇的打量冯先生,原以为是一位很有风骨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现在一看不过二十四五的青年,身材挺拔看起来竟然十分和善的样子。 周清贞听到那句‘又受委屈了’越发涩然,垂下头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凄凉的味道。 爷爷当年就是特意为他重金请的冯先生,冯先生也十分看重他,如今爷爷过世先生辞职,自己……处处遭受白眼唾弃。 “哎……”男人宽厚温暖的大手,覆在周清贞细瘦的肩头。 屋子里一大一小静默无言,淡淡的哀伤流淌开来。 春花看的心酸眼涩悄悄退出去,让他们师徒说些体己话。等春花再提着东西回来时,冯先生已经在考校周清贞的进度。 春花把篮子放到旁边的几案上,悄悄退到一边准备等他们讲完,好在冯先生很清楚周清贞的情形随即停下。 “天色不早你们早些回去,给你布置下的课业,按时捎来就成。” 这是说好了,春花心跳的‘砰砰砰’她忍住雀跃,尽量拿出长姐的稳重风范上前福了福。 “多谢冯先生,这是少爷命奴婢……” 冯易宽微笑着打断春花:“你的事阿贞都跟我说过了,你是她姐姐吧?” 阿贞这样跟先生说,春花开心的笑眯了眼儿:“阿贞是个好孩子,经常跟我提起先生,以后要多劳烦先生费心。” 春花轻巧的揭开篮子盖,里边一条肥壮的草鱼、一掌宽的猪肉,还有一大串沉甸甸的铜钱:“这些是束修,先生不要嫌弃简薄。” 春花刚才打听了,在冯先生学堂读书一年八百文,年节另外备礼,节礼大多是鸡蛋、点心之类。 这些东西跟周府当初的束修,自然天壤之别,但比之大部分学童要远胜许多。 冯先生不知道周怀婴克扣了周清贞的月钱,因此坦然收下,约好春花来送课业的日子,让两个孩子早点归家。 夕阳稳稳的落在西山,绚烂的晚霞辉煌半个天空,两个纤细的孩子手牵手走在田野间,大点儿那个还挎着一个竹篮。 “姐姐,今天花了许多钱吧” 春花家里仅有三间半旧不旧草房,偌大的院子里除了一条小路,其他地方都种着庄稼。春花娘一身打补丁粗布衣裳,发髻、耳朵、手上光秃秃的,周清贞才知道姐姐家到底有多穷。 终于解决了小孩读书问题,春花满心轻松语调清越:“当初你把几十银子送给姐姐时,也没见你小气,这会儿也要大方才成。” 春花笑眯眯的转过头,挎竹篮那只胳膊抬起来,捏捏小孩冲天辫语气豪迈:“你只管好好读书,其它都有姐姐,姐等你考状元。” 春花永远都这样自信张扬,连带周清贞心里也多了些底气,他认真的点头:“嗯,等我有了出身一定会孝敬姐姐。” “好,姐等着你孝敬的那一天。” 春花笑的眉眼弯弯,拉着小孩的手欢快的跑起来:“走喽——”无限温暖的夕阳下,两个小孩无忧无虑,奔跑在广阔的田野里。 第四十二章 回到周府进后角门时,看门嬷嬷拿眼睛一下一下,瞟春花挎在胳膊上的篮子。周清贞面色变得漠然,却不经意抓紧春花的手有些紧张。 春花安慰的回握了一下,揭开篮子里边杂七杂八塞满棉绒,还有两块粗布。 从角落里扒拉出一小串铜钱儿,春花笑嘻嘻塞到看门嬷嬷手里:“经常出来进去麻烦吴嬷嬷,这点钱给你打酒,算是我一点心意。” 吴嬷嬷拿眼扫了一下,怎么也有三四十,这才缓出些笑模样:“赶紧回吧天不早了。”这后门从来极少油水,春花虽小倒是很有眼色,讨人喜欢。 老妇人揣了钱去给院门落闩,春花和周清贞则赶回小院关上院门,两个孩子互看一眼,同时松一口气露出笑容:东西偷渡回来了。 春花把篮子递给周清贞:“你去放下,然后拿盆来厨房打洗脸水,姐给咱们散点面糊喝。” “嗯”双手接过篮子,周清贞回到自己屋里。他没去拿脸盆,却把手伸进篮子最下边,掏出几根淡黄色的□烛。 烛有蜜蜡烛、虫蜡烛、牛脂烛、□油烛,一般图省事都叫蜡烛,其中最便宜的就是□烛。 周清贞暗暗握紧手里的□烛,就是这最便宜的一根也要五文钱,就算他一晚只用一根,一年也要一千八百文。 虽然他不知道那条鱼和肉值多少钱,但是姐姐今天最少花出去一千多文。 姐姐总觉得那些钱是自己给她的,实际上没有姐姐,发烧那一夜自己都未必能熬过去,更何况忍着伤半夜爬树上房的也是姐姐,那些原本就是姐姐该得的。 姐姐,真的好傻好笨。 周清贞脸色淡然的把东西放回原位,你傻没关系只要我有一点机会出头,就一定会护你一世周全,让谁都不能欺负你。 喝过稀饭,周清贞搬了小板凳垫脚洗锅,春花急匆匆把买来的棉绒摊平,简单的缝成一个小棉褥子。 等周清贞洗干净手回到东屋时,看见他的姐姐正喜滋滋举着褥子,在窗户上比划。 “大小刚合适”春花一边说一边把褥子挂到钉子上“这下阿贞就能多出时间用功了。” “嗯”自己屋里有两个窗户,姐姐屋里只有一个,只需一个褥子就能解决光线外泄的问题。 这间小屋就是他以后苦读的地方,是他努力奔出路的地方。 太阳落山大地笼罩在黑夜里,静谧的小院没有一丝声响。东屋里一根蜡一个砚台,两个孩子肩并肩,在橘黄的烛光下各自抄抄写写,温馨平淡。 八月十号周清贞休沐,春花试探着去找二夫人,说是想带三少爷去县里玩,不出意外钱氏答应了。甚至还说周清贞身体弱,没事多玩玩也无妨。 两个孩子像出笼的小鸟,准确的说是春花像出笼的小鸟,张着翅膀在天地间飞翔。 早上在先生那里对完课业,趁着吃饭休息的空档,春花拉着周清贞满世界疯玩。也是巧,马上要中秋,县里开了庙会。 “阿贞,看耍刀的!” “阿贞,看会吐火的!” “阿贞,看那个猴子会作揖!” “阿贞,看那个姑娘会在马上竖蜻蜓!” “阿贞……” 周清贞对这些虽然也好奇,可是没有春花那么好奇。比较起来,他更不愿意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只是姐姐喜欢,只能无奈的被她拽着袖子,在一个个人堆里钻来钻去。 “阿贞,阿贞,快看那里有人要上刀山!” 春花又拽着周清贞的袖子,从这圈人里挤出来,风风火火往那边跑。 周清贞的衣襟被拉斜了,衣领被挤歪了,被春花拽着趔趔趄趄的跑,却依然纵容的笑着,姐姐这样轻松开心真好。 “阿贞,饿了没?”终于玩够的春花回过头,惊呆了“你咋成这样了!”周清贞惨兮兮的,都快被挤成梅干菜了。 把弟弟领到僻静处,春花上上下下给他拉衣领拍皱褶,冲天辫有些长,一会儿找个剃头师傅剪一剪。 周清贞乖乖的抬着脖子,让伸腿就伸腿让抬胳膊就抬胳膊,一副乖巧弟弟的模样。其实他自己也能整理的很好,可他喜欢姐姐围着自己上下忙碌,所以从不提醒自己的傻姐姐。 吃完饭周清贞想要付账被春花拦下:“每个月五十文是给你的零花钱,自己留着。姐姐今天去药房卖了不少钱,不缺你那点。” 周清贞默默的把小荷包放回怀里,怎么会不缺,努力挣来的钱买蜡烛都紧张,姐姐还要把月钱搭进去一点才够。 其实要是买灯油就能便宜一半,但是春花嫌太暗怕伤了他的眼睛。 两个孩子穿过车水马龙的庙会,忽然周清贞被一个小摊吸引住,那是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贩,也卖大姑娘小媳妇爱戴的,头花、戒指、镯子、梳子、耳坠之类。 周清贞拉着春花走过去,一眼看中一对红豆耳坠。 小贩看到小姑娘,心里知道这是有可能的买卖,热心的介绍:“这可是南边来的,瞧这颜色多好看最适合小姑娘戴。” 确实很好看,红艳艳鸡心形拿一根细银针吊着,上边是细细的银环。那一点艳色像是眉间的朱砂痣,格外引人注意。 春花也动心,可是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她拉着周清贞的手:“走了阿贞,姐不要。老人说‘会打扮打扮十七八,不会打扮打扮碎娃娃’。” 眼见得生意要飞小贩急忙喊到:“哎——小姑娘你不懂这东西可大有来头,听过‘红豆生南国’没?大诗人写的,戴上又好看又斯文,才四十八文钱。” 周清贞第一次从春花手里抽出来,走到小贩面前,把荷包里五枚大钱全部倒出来。 “我要一对” “哎——好咧,小公子随便挑。”小贩喜笑颜开的拿出好几对。 “你咋这么傻,都不知道讨价?”春花跟着过来直心疼。 ……什么是讨价?周清贞还真不知道。 看着弟弟迷茫的眼神儿,春花跺脚扭头对小贩说:“四十八也太贵了,我上次看中要价才四十二。” 钱到自己怀里小贩哪里肯再让价,可春花也不是好相与的,大有一副你不让价,我就守在这里捣乱的气魄。 最后小贩只好妥协,又搭了几根头绳做添头才算完事。 周清贞乖乖的站在一边,看姐姐大战小贩也是开了眼,事情原来还能这样。 小孩的日子固定下来,每隔段时间便亲自去樊县求学,其他时间下学早的时候,周清贞便把书藏在袖里,去小树林找姐姐。 天越来越高越来越蓝,当树林里的槐树叶子全变成明澈的金黄,便是深秋时节。 湛蓝的天穹之下,澄金的黄叶之间,小姑娘弯腰‘呵啦啦’‘呵啦啦’挖土,小孩坐在不远处的枯树干上,低头读书。 岁月如梭,五年时间一晃而过。 “阿贞快出来,帮姐去相看这次的后生。”院里的少女声音清脆明丽。 “来了”屋里走出一个十三四的少年。 第四十三章 十五岁的春花像春天的小白杨,青翠俏丽;一双丹凤眼明亮璀璨,耳边的红豆随着活泼的主人,不停的在颊边晃动。只是她的肤色不像府里其他的丫鬟白皙,而是健康的浅麦色。 春花没有食言,她把周清贞养的很好,身形适中唇红齿白,隐约能看出将来的挺拔。也许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只是站在那里便给人温润的感觉。 春花看到周清贞出来,拎着裙子几步走上房台,帮他把有点斜的衣领拽正,又顺手扯扯袖子拽拽衣襟,顺着蹲下去帮他把鞋子也掸了掸。 “哎!你都多大了,不会自己收拾整齐再出来?”春花忽然反应过来,站起来生气“跟你说了多少回男女有别,姐忘了你得提醒!不能老让姐帮你收拾。” “嗯”还是很乖巧的答应。 每次答应的挺好结果从没提醒过,记性那么好忘了才有鬼,真是越大越不乖! 春花催的急,真要走了她又许多事:这几天抓的蝎子、簸箕虫要带上,她和周清贞去年的旧衣裳要打成包袱,还有周清贞抄的书要包好装到篮子里。 周清贞默默的在旁边看,等春花七七八八收拾好,又照了一回镜子才一起门。 角门依旧是吴嬷嬷在守着,这些年春花没少送她点心、荤菜,因此见到春花就堆起胖胖的皱纹笑:“出去啊?” “是啊,去县里玩儿,嬷嬷要捎东西不?”春花还是朗朗大方,站在她旁边的周清贞,却不像五年前一脸漠然,而是变成木然的样子。 “不了,趁着日头不高赶紧去吧。”吴嬷嬷和春花说话,眼角却扫着周清贞。 等那两人出门走远,吴嬷嬷关上角门摇头叹息:好端端的嫡长子,硬是读书读成傻子。一笔好字每天都用功抄书,可先生问起来一问三不知,甚至学过的字都能忘了。 二房呐——是没指望喽——老妇人一边感叹一边闩上门。 樊县依旧如往昔一般热闹,街上人来人往。春花先领周清贞到宝来典当行不远处,把篮子交给他自己单独挎着包袱:“你在这里等姐姐,姐去把衣裳卖了。” “嗯” 周府每年按季节做新衣裳,春花脑子活,这几年都是把旧衣裳,挑挑拣拣倒腾着换成钱。不一会她笑眯眯出来:“长高了衣裳也值钱,这次总共得了一两三钱银子。” 叠好包袱皮儿放到篮子里,他们又去药行换了三十多钱,最后是去书店,卖了周清贞这几个月抄的三本《春秋》,得了三百来钱。 可别以为春花自己挣得钱最少,她每五天就要来一回樊县,长年累月很不少了。这几年凭着勤苦节俭,春花攒下了二十多两银子,这些钱差不多够周清贞考一回半秀才。 春花也是后来才知道,赶考要花那么多银子,当时急的火烧火燎,恨不得铜钱会下崽儿,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 一大早弄回一两多银子,春花脸上越发明媚起来:“快走,别误了时辰。” 周清贞慢吞吞的不温不火:“急什么,也许和上回那个一样,才过县试就鼻孔冲天。” 春花瞪了周清贞一眼,上次那个是春花见得第一个,可把她恶心坏了。一嘴‘之乎者也’临了春花都没看见他不翻白眼是什么样子。 “我是赶着去见爹娘知道不?” “哦”周清贞略略加快了脚步。 姐弟两到春韵茶馆,人都到齐了,春花安排周清贞一个人坐在角落,先招呼茶博士上茶点,然后去见她爹娘。 “花儿,累不?先喝碗茶。”刘老四看到自家闺女过来,连忙乐呵呵招呼。 春花娘拍了他胳膊一下,嗔怪:“先让闺女给人见礼。” 然后指着一个肩头有块补丁,头上只一块素帕子,三四十岁的黄瘦妇人:“这是李家村你黄婶儿” 春花把手搭在腰间福了福:“黄婶儿万福。” “她儿子,你李家哥哥”春花娘又指了指妇人旁边的男子,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很腼腆的样子。 “李家哥哥万福。”春花弯起眼睛笑。 对面的男孩儿脸红成一片,手忙脚乱的站起来拱手回礼:“刘家妹妹安好。” 见到春花娘的时候,李友贵心里其实有些不乐意,要是跟她娘一样丑可咋办,还好、还好……其实很漂亮。 本来就拘谨的男孩放下心,诚意满满的弯腰,结果宽宽的袖子不小心落到茶碗里,一着急又把茶碗撞翻了,光哩光当一阵乱。 李友贵越发局促手足无措,连脖子根都变得通红。 春花笑弯了眼,怎么跟只兔子似得:“你别急,没关系。” 少女特有的清脆嗓音,让李友贵羞的不敢抬头,诺诺的应了一句“嗯。” 春花越发觉得好玩。 等人重新坐好,黄氏略带些讨好的:“这就是春花儿?真像朵花儿似得。”边说边拿眼睛瞟了一眼周清贞。 春花娘说过春花是周府三少爷的大丫头,她原本还怕这闺女人大心大,跟少爷有什么不干不净,如今看那少爷不过一个毛孩子,还是个木呆呆的才松口气。 “嫂子可别夸她,这丫头打小被我宠坏了,人夸一句能上天。”春花娘嘴里说着谦虚,脸上却是为自己女儿得意的模样。 “这么好看的闺女,放谁家都惹人稀罕。”黄氏叹口气“就是我家穷,怕姑娘过来受委屈。” 话到这里刘老四接口:“我家姑娘命里带财不管落谁家,那都是两亩上好水田,五两压箱银子。” 春花娘跟着说:“另有全套榆木家具,四时衣裳铺的盖的,都不劳烦人家,就只一样我姑娘受不得委屈,要不然别说我们老两口,就是他弟弟……” 说到这里春花娘笑了一下,转头对看热闹的春花说:“你还不知道,顺子拜了镇上王铁匠做师傅,去学打铁了。” “好事儿,家有万贯不如一技压身。”春花笑着给她娘续茶。 顺子念了两年书,学的还不如春花,实在不是读书的料。 娘俩说完,春花娘又去跟黄氏打机锋。坐在角落的周清贞似乎什么都没发现,一直木呆呆看着眼前的茶碗。 “哎——这么好的姑娘,实在没什么可挑的,只是……”黄氏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妹妹也知道友贵他过了县试,差一步就是秀才,要经常出去拜师,可怜家里没有代步工具……” 黄氏的眼光直往茶馆外,刘家的毛驴身上溜。 春花变了脸色,那是给她娘代步用的。 刘老四拿不了注意,只看春花娘,春花娘沉吟了一下笑道:“只要我闺女以后日子好过,别的算不上什么。” “那我回家就遣媒人上门?”黄氏脸上带出喜色“妹妹放心我没姑娘,不知道多稀罕女孩儿。” 春花娘却有些犹豫,姑娘垂下眼不说话,可不是愿意的样子。不过这家其实还不错,虽然穷些家里也有几亩地,最主要人口简单就娘俩,而且这娘俩都不是脾性大的人,春花儿过去不会受委屈。 周清贞忽然站起来直直的走过来:“春花姐姐我饿了。” 第四十四章 “哦,姐姐忘了,姐姐现在就给你叫吃的。”春花有些奇怪,还没到饭点怎么会饿,阿贞想干嘛? 周清贞一副木呆呆的样子,坐到这一桌等着上茶点,黄氏看着衣着整齐的富家少爷,有些尴尬的给儿子整整衣领。 不一会四五道茶点摆上桌,周清贞一言不发,提起筷子就开始吃。春花越发稀奇,这些点心比周府的粗陋不止一点半点,阿贞到底想干吗? 不一会春花就明白了。 黄氏把桌上的点心尽数端到李友贵面前,还对春花说:“这少爷看着也不灵光,吃了也是糟蹋。” 春花……你儿子才不灵光,傻得像只兔子! “春花姐姐灵光,给姐姐吃。”周清贞说着就要伸手去拿碟子,却被黄氏用手拨开:“女子吃那么好做什么,友贵读书费脑子才要吃好点。” 春花娘直接就‘呵呵’了,就这样还想娶我家姑娘,滚犊子。 相亲失败,春花和周清贞送两位长辈出城。城外少了人来人往,周清贞眉眼变得温润灵动。 春花娘被刘老四从毛驴上扶下来,认真的对周清贞福了福:“这次多亏三少爷,谁能想到黄家嫂子那么好脾气的人,竟然会苛刻儿媳。” 周清贞早在春花娘福身的时候,就闪到一边拱手还礼:“婶婶太客气了。” 他想了想照实说道:“以黄家婶婶的心思她并没有苛待儿媳,要说苛待,她恐怕会觉得是你们不懂事。” 春花娘皱起眉头,春花则笑眯眯的等着周清贞解释。刘老四乐呵呵牵着毛驴,粗糙大手温和的摩挲毛驴的脖子,毛驴被摸的舒服‘哦——哦——’叫两声。 “看他们母子衣着肤色,就知道黄家婶婶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了儿子,也把所有指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 春花娘若有所思的点头,可不是:黄家嫂子面黄肌瘦,衣衫陈旧还有补丁;李友贵却是崭新细麻布的宽袖学子袍,虽然也单薄却肌肤白嫩。当初她一眼相中那水嫩的长相,看着就是乖巧的孩子。 “在她心里李友贵是这一辈子的指望,能不能熬出富贵全在儿子身上,自然应该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儿子,明理的儿媳当然也该和她一个心思。”否则就是不明理了。 春花娘先是神色难辨,然后咬牙切齿:“就这么养出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还指着他真出息了对媳妇体贴?” 想想都可怕,自己姑娘真要嫁过去,熬死熬活真要发达了,姑娘也熬成昨日黄花,到时候那‘明理’的婆婆要给儿子添两房小妾,自个儿闺女图啥。 “而且黄氏未必如婶婶想的脾性好,一个寡妇咬牙供儿子读书,这样的心性一定是不认输的,姐姐和她相处,没有矛盾尚好要是真有争执……” 周清贞没有说下去,春花娘却明白了,就自己姑娘那一根筋……那一年春花拿回大笔银钱,就说好剩下的工钱,要自己攒着做嫁妆。 结果没过两个月,又说工钱要全部攒起来供三少爷读书,嫁妆让自己看着置办,自此之后她姑娘连一朵头花都舍不得买。 春花娘心疼的看着春花双环髻上的彩带,这死倔性子真要对上黄家嫂子那样的暗倔,还真是…… “婶婶想给姐姐挑一户读书人家,其实最好挑家里人口多,性子和善的人家。人多是非多还能住在一起,家里的长辈必得是宽阔舒朗的性子才行。” 春花娘听了叹息多聪明的孩子,却硬生生被逼的装傻。 春花以为她娘为了亲事没成叹息,笑眯眯劝她娘:“我才刚十五不用急,反正嫁人还早。”这倒是真话,村里的姑娘多是十七八才嫁人。 春花娘笑着摇头,收拾好心情说:“早早的可以多挑几个,你跟娘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刚才还侃侃而谈的周清贞下意识竖起耳朵。 周府大夫人黄氏,挥退屋里的下人温婉的跟长子说话:“阿莹嫁进来,一年多没动静,不如挑个时候给金桔开脸。她伺候你十余年,性子温婉长得也好最是知道你的脾气。” 十九岁的周清远身材高挑性子沉稳,他不紧不慢的回道:“儿子暂时没有纳妾的念头。” 黄氏顿了顿犹豫的试探:“只开脸放到屋里,将来有个一子半女在抬做姨娘,要是没福分的,以后多多陪送些银钱发嫁便是。” “金桔伺候儿子十几年,儿子不忍心这样轻贱她,周管事的儿子似乎有意于她,改天我问问金桔的意思。” 那就是不喜欢了,黄氏心里暗叹,可惜金桔‘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要不阿莹身边的两个丫头,你挑一个?” 周清远浅浅一笑:“儿子和阿莹还年轻,娘何必着急。” “怎么能不着急?你看你二叔三十多岁的人,房里……” “娘”周清远不赞成的打断。 黄氏也懒得理会二房的破事,接着关心自己的儿子:“那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满府的丫头随意挑。” 毕竟媳妇进门没有三年,黄氏也不好纳良妾回来,但是……二房的例子太吓人,她必须早做打算。 “你今天一定得给娘说出个人来,你是长子嫡孙,子嗣尤为重要。” 说出个人来?周清远想起偶尔来学堂的那道倩影,星眸璀璨好似未惹凡世尘埃;笑容轻快如同枝头小鸟。看到她就仿佛看到四月的春光,明媚而生机勃勃。 只是想想春花从小到大的脾性,怕是不会给人做妾。 送走刘老四夫妻,周清贞有些说不上的烦闷,静静地跟在春花身后。虽然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可春花知道他郁闷了。 “别担心,姐答应过你不中秀才,姐就不会离开你。” 周清贞忽然有些愧疚,姐姐大了自然要嫁人,怎么能自私的只想姐姐陪着自己:“后年有院试,先生说以我的情形后年能有八成把握。” 去年冯先生就说周清贞应考,有五六分把握。这要是平常人家早就去了,可是周府,偏偏钱氏生了那样一个…… 周清贞不敢随意赌一把,他输不起。不说以前,现在的钱氏更是心里不平恨天恨地,要是他万一落榜,钱氏绝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等你中了秀才刚好姐姐嫁人,到时候记得来给姐姐撑场子。” ……怎么听着这么不舒服?周清贞又是一顿烦闷。他强按下焦躁劝自己,姐姐本来就该嫁人的,这世上有哪家姐姐不嫁人老陪着弟弟? 心里思绪翻滚,面上倒是以往的乖巧:“嗯” 姐弟两紧赶慢赶回到周府还是误了午饭,周清贞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春花不想饿着他。袖了十文钱去厨院,大厨房如果还留着午饭,就省下十文钱,若是没了去小厨房买些馒头小菜也能对付。 结果进了厨院大厨房的门还开着,春花顿时松口气脸上有了喜色,只是她走到厨房外却听到里边吴妈妈和人说话。 说起来厨院真的是周府最八卦的地方,各房各院的事儿,就没有这里不流传的。 第四十五章 就比方说钱氏那一儿一女的事儿,春花就在这里听人说过,是钱氏不修,先二夫人在阴司里捣的鬼,才…… “算了,收拾吧,估计二房不会来领饭了。”厨房里是吴妈妈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春花下意识停下脚步。 才来的粗使小丫头麦子脆生生的接话:“我听红儿姐姐说,三小姐发热二夫人请二老爷过去看看,二老爷没去,二夫人是恼了吧?” “闭嘴,主子的事儿,也是你个小丫头张嘴就能说的,想挨板子?”吴妈妈冷声呵斥。 厨房里立刻安静下来,春花想了想后退几步然后加重脚步走过来,扬声说:“门还着着太好了,吴妈妈我来取三少爷的午饭。” 虽然是夏日艳阳高照,可二夫人的院子,却仿佛沉浸在浓云密布的阴天。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一丝动静,似乎连风都不光顾这个地方。 正屋里有些闷热,蔷薇去年嫁了人,现在是坠儿和芍药的大丫头。两个人屏息静气的侍立在钱氏左右。 钱氏坐在正屋八仙桌旁,神色冷冷的看着奶娘抱着三小姐低声哄劝。三小姐是二房嫡长女,大房还有一嫡一庶两个小姐。 三小姐闺名周长安,可惜却一点也不安,一岁多的孩子,看起来还没有十个月的婴儿大,哭起来‘嘤嘤嘤’一点点声音。 小小的孩子憋得满脸通红,似乎在多一刻就能厥过去,奶娘急的额头直冒汗,嘴上愈加哄得急切。 钱氏心里烦躁:“这么热的天你抱着她,她不难受?到底带过孩子没,还不放下。” “是是是”奶娘急忙轻手轻脚的放到榻上“哦哦哦”的哄。 哄得钱氏越发怒火高涨,正要发怒时,一个含混的童音传来:“娘、饿。” 一个四岁的男孩光屁股穿着兜肚,扶着门框,目光混沌嘴角一点点涎水。这便是五少爷周清嗣,当初周怀婴起这个名字,意思这是他的第一个子嗣。 这孩子长得并不坏,跟周怀婴有七八分像,为着这个当初二房两口子,很是蜜里调油,老夫人哪里也是无数的赏赐。 只是当初多么风光如今便多么凄惨,五少爷天生脑子不足,这相似的面貌变成了他的罪。周怀婴是半个眼角都不想看到他,和自己相像的模样却是个傻子。 钱氏终于火起来:“奶娘呢,死了,让五少爷饿肚子!” 这样的怒火,让屋子里几个下人打了个寒颤,门口的小孩却察觉不了,只是含含糊糊的说:“饿” 钱氏深吸几口气沉下心思,她能从钱府三四个庶女里脱颖而出,成为周府二老爷的继室,凭的便是耐性和会讨巧。 如今她是堂堂正正周府二夫人,又有嫡子傍身哪怕是个傻得,在没有第二个儿子前,她也不会糊涂的放弃,有这个孩子她才能有谋划。 嫁到周府这几年,她有些得意忘形了,钱氏换上耐心的笑脸,走过去弯腰拉儿子进来:“嗣儿,热不热?” 周清嗣懵懵懂懂张口,涎水跟着流下来:“饿” 晚饭后日头还亮,小院的正屋里,春花坐在桌边牵针引线给周清贞缝单衣,周清贞眉目安然伏在桌上抄抄写写。 “叩叩叩”外边传来敲门声,和一个小丫头的话音“春花姐姐,大夫人让你去一趟。” 姐弟两相视一眼,周清贞把书桌上的东西都收起来,春花则把手里正缝的衣裳放到蒲篮里,扬声应道:“来了。” 大夫人对周清贞一直没有恶意,所以春花虽然疑惑,却并不担心什么,只是她没想到大夫人遣退下人,会给她来这样的天外一笔。 “让我做大少爷的通房丫头?”春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自称奴婢都忘了。 真要论起来黄氏并不看中春花,倒不是她不喜欢春花,相反黄氏挺喜欢这个风风火火,又麻利能干的姑娘。 可喜欢是一回事儿,给自己儿子做妾室又是另一回事儿。她还记得当年这丫头,因为要挨板子的事,呲溜溜爬上树。 那时候还不满十岁就敢扬言,周府要是羞辱于她,她就要吊死在周府门口。那么小一点就那样烈性,这要是做侍妾……想想就头疼。 不过周清远言明,如果非得要有一个,就春花,否则还是慢慢等嫡长子,才是家业兴旺的本分。话是没错可是总要有个孩子,长房才能安稳,二房的例子实在吓到黄氏了。 按下杂七杂八的心思,黄氏对春花笑的和蔼:“你和府里的丫头不一样是良籍,将来有个一男半女,便是良妾……” “不!”春花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她将两手搭在腰间恭敬的福了福“多谢大夫人抬爱……” 是的,丫鬟给周府大少爷做通房丫头,还许下有一男半女就抬做良妾的承若,满府里不论问谁都算是抬举,可春花却只想暴躁。 这事儿搁在五年前,春花肯定会跳起来,这五年……也许春花娘当初的打算实现了,春花终于能忍住性子,因此表现的还算规矩。 “奴婢并不想做妾。” 这答案不算太出意外,可大夫人想着自己早上,逼着长子说出个人来时,儿子脸上那一瞬间甜蜜酸涩的恍惚。 谁没有青春年少过,那一瞬间的恍惚让大夫人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喜欢的姑娘。再三逼问甚至不惜要随便指一个丫头开脸,才逼出儿子的心思。 长子自幼便被教导要稳重有担当,凡事都不能随着性子来。如今难得喜欢一个人,即便大夫人不是很中意,也想儿子心愿达成,多点开心。 黄氏从椅子上起来走到春花身边,拉着她的手温言相劝:“清远容颜清朗性子沉稳,阿莹性子宽和……” 春花心里撇嘴,说亲还要带上媳妇儿算怎么回事。也许在满府丫头的眼里,这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惜她不愿意。 春花弯起嘴角,从大夫人手里抽出手后退几步:“大少爷自然是年轻才俊,只是奴婢不愿意与人为妾,多谢夫人美意,奴婢娘已经在张罗奴婢婚事。” 说完春花不想再多做纠缠,干脆又福了福:“少爷一个人在小院里,奴婢不放心先回去了。” 春花毫不留恋的走了,黄氏看着她的背影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惆怅。周清远落寞的从套间里走出来,跟她娘一起看春花的背影。 黄氏看着长子眉宇间的失落,安慰他:“总是没缘分,以后娘照着春花那样的再给你找一个。” 春花是三弟的大丫头按理他不该肖想,而且他也知道春花不会愿意,所以一直压在心里,想着过几年自然就淡了,或者一辈子记着那道影子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被他娘强逼出来,周清远强如磐石的心开始不可遏制的跳动:她是三弟的大丫头没错,可她是活契,契满之后和三弟和周府没有任何关系。 再说自己其实条件不差,也许就成了呢……那样欢快明亮的性子,只要想起来就让人会心微笑。 没说出来的心思说出来后再无法压制,尤其她说她娘正在给她张罗婆家,这一瞬间多年的教养被抛到一边,周清远做了破格的事情。 第四十六章 他提起袍脚大步跑着,在花园一棵高大的芙蓉树下追到春花,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芙蓉树正是花季,碧绿的树叶间浮着云朵般,团团粉红。 春花吃了一惊下意识用力甩开,回过身发现是周清远,顿了一下后退几步,规矩的福身:“大少爷万福。” “春花……”伊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周清远四平八稳的心脏忍不住跳跃“我……我……”喜欢你,可惜这句话没法说出口,周府长子的身份不允许他孟浪。 压住心跳周清远尽量平和的开口。 “我脾气很好不会无缘无故发怒……”垂在袖里的手,捏紧放松、捏紧放松“你是好人家姑娘,让你没名没分跟着我不合适……” 春花垂着眼看不出喜怒,她想她果然长了,竟然能客气的等人把话说完,当然这也出于她对周清远人品的敬重。 “我……你要愿意,我可以让人上门正式商量纳你的事情。”这是他能表示的最大诚意。 春花抬起眼睛看着周清远笑笑:“奴婢不愿意,这事就到这此为止。奴婢正是说亲的时候,不想传出什么和府里少爷不清不楚的事情。” “……”周清远刚还在偷跳的心沉到谷底,心情就想此时暮霭沉沉的天空。他慢慢的捏起酸软的拳头,在袖里微微颤抖,脸上一点一点挤出标准客气的笑容。 “是我冒昧了。” 春花舒出一口气,真心地笑了:“大少爷人很好,只是奴婢不愿意为妾罢了。” 你开心就好,周清远心里酸涩,面带微笑点点头:“这件事不会再有别人知道。” 浓重的暮色里高大的芙蓉树下,少女客气屈膝青年微微颔首,起身后少女错身而过,只留给青年一缕清风。 一朵芙蓉花悠悠落下被青年接在手心,绒绒粉粉恰似少女令人心醉的面颊。青年出神凝视了一会,手掌倾斜,那朵娇艳的芙蓉花悠悠飘落,飞向自己的归宿。 夜色渐起芙蓉树下再没有一个人影,徒留下一树幽香静静矗立。 百合从不远处的八角亭转出来若有所思,难怪大少爷一直不肯收金桔,原来另有所爱。接着百合又恍然大悟,怪道夫人把人都遣出来,想必就是叫、春花去说这件事儿。 听口气不想让人知道,百合思量不跟金桔说,自己是和金桔十年的姐妹。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吗?金桔一腔情谊全在大少爷身上,苦等这么多年都快二十一了。 跟金桔说……百合苦笑一下,说了又有什么用?大少爷不喜欢,说了不过是徒增羞辱。 春花回到小院的时候,夜幕已经笼罩大地,周清贞等她回来关上院门才一起到东屋。 桌上有倒好的温茶春花随手端起来喝,周清贞则不紧不慢的挂棉褥子,关门点蜡烛,然后铺开书本笔墨准备用功。 “你知道大夫人叫我做什么?”春花略带神秘的眨眼。 “做什么?”周清贞一边随口问,一边淡定的给砚台里加了几滴水,拿起墨条扶着袖子慢慢研墨。 “大夫人竟然想让我做大少爷的姨娘!”春花满脸稀奇惊讶,更稀奇的是大少爷竟然也有这样的念头,奇怪。 好吧春花虽然过了十五岁的生日,但其实徒有其表还没开窍,她是不会觉得大少爷喜欢她,如果有人告诉她周清远喜欢她,她大概会瞪大眼睛说‘怎么可能?’ 这傻丫头还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整天说婚嫁不觉得羞涩,就是因为还没动过心,婚嫁与她而言,就是换个地方过日子。 周清贞研墨的手一顿,心里活络起来:要是姐姐给大哥做姨娘,就可以永远留在周府,那自己不就可以每天见到姐姐! 好吧这个更傻。 十三岁生日才过两个月的周清贞,说出了这辈子最丢人最后悔,恨不得能吞回去的话:“姐姐不是说喜欢稳重宽厚的吗,我大哥绝对稳重宽厚,他去年也过了县试……”婶婶不是喜欢读书人吗? “姐姐不若就跟我大哥,他挺好的。” ‘啪’春花把杯子顿到桌上,一把拧住周清贞的耳朵:“你姐我看着是会做姨娘的人吗?” 娘的,对着大夫人和周清远还需要客气尊重,对着自家弟弟就完全没必要,忍了一下午的火气,这会儿全让周清贞撞上了。 两个人相依为命五年,周清贞还是第一次被姐姐拧耳朵,心里不知怎么有点小小的窃喜。他就着春花那一点力道侧着身子靠近。 “姐姐,你是第一个拧我耳朵的人。”老老实实的声音。 “怎么,你的耳朵娇贵还不敢拧?” “……姐姐想拧自然能拧。” 周清贞悄悄的红了脸颊,姐姐身上有股幽幽的暖香,以前都没发现,可他下意识觉得这话不能说,只是偷偷多闻了一下。 “知不知道自己错了?” 周清贞顿了顿:“是我只想姐姐陪在身边……” 刚才还窃喜的眉目低沉黯淡下来:“对不起姐姐,我错了。”大哥再好有什么用,姐姐怎么可能给人做妾。 对不起,我错了。 刚刚升起的希望变成了泡影,周清贞心掉到地上摔成一片儿一片儿,却只能自己慢慢捡起来,他怎么能罔顾姐姐的意愿。 到底是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春花舍不得叫他真的受疼,不过意思了一下就放手。 “我娘说过‘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自个儿生下的孩子管别人叫娘,一辈子图个啥?”这些话是春花慢慢长大以后,春花娘怕自家闺女走错路,再三叮嘱的。 “以后不许在姐面前说这些没脑子的胡话,知道不?” “嗯”收拾好自己疼痛的心,周清贞微笑着点头。 春花和大少爷之间的事情,并没有在周府泛起一点涟漪,似乎一场春梦了无痕迹,过去也就过去了。 这一年九月初五是春花十五岁的生日,十五岁是女孩儿及笄的大日子,周清贞知道婶婶肯定会准备好簪子,来给姐姐束发。 他翻出自己柜子里的钱,这些年姐姐每月都会给他五十文钱零花,过年还会给他压岁钱。他从来没用过,常年累月攒下三两银子。 周清贞把小小的银裸子捏在手心,想了又想犹豫许久,终是只能拿这点钱去给姐姐买礼物。 秋夜清寒,小屋里的姐弟都穿着厚夹衣,春花的头发已经束起来,头上插着她娘准备的桃花簪,新打的银子在烛光下闪出点点亮光,颊边依旧是那副戴了五年的红豆耳坠。 周清贞默默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放到春花手边:“姐姐,送你的及笄礼。” 春花放下手里正纳的鞋底子,笑着打开:“什么?” 红布一层层打开,春花的喜色慢慢凝滞:一根莲花阳纹扁银手镯,一对蝴蝶耳坠,一对丁香耳塞,还有一只莲花样银箍子。 “这是我说了样式托师娘买的。”周清贞交代了来历。 春花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攒的钱花光了吧?” “没,还有五十三文。” “傻瓜”春花忽然笑了起来,她捡起镯子套到自己手腕上“好看。” 第四十七章 弟弟有心是好事,反正自己给他攒够了赶考的钱,他有心自己就该开心,让他高兴才是。 周清贞的嘴角果然抿起浅淡的笑容,他捡起蝴蝶耳坠:“这个也换上。” 春花笑眯眯的取下戴了五年的红豆,换上银蝴蝶,然后接过周清贞递来的戒指戴在手指上。 “不错,等过两天金桔姐姐订婚,我戴着去。” 春花高兴的在铜镜里照来照去,周清贞嘴角笑意不断。他早知道姐姐爱漂亮,只是为了他舍不得花钱。 将来他若有出头之日,一定给姐姐买最好的衣服首饰,让她天天漂漂亮亮开开心心。 九月初十金桔过大礼,黄氏很喜欢她,因此赏了一根镶宝金簪做陪嫁。 少奶奶一直担心,金桔温婉秀丽又陪丈夫一起长大,很怕她抢走丈夫宠爱,如今总算松口气。放心之余再加上周清远的嘱咐,封了九两九雪花银不说,还赏了金桔一匹大红提花绸让她做嫁衣。 主子看重儿子又喜欢,周管事索性把聘礼又加了三成,金桔这门亲事结的可算足够体面,远胜去年蔷薇的婚事。 春花去贺喜的时候,金桔的屋里已经挤满了人。 冬青捏着聘礼内那对赤金手镯,笑道:“啧啧,咱们周管事为了儿子,可真舍得。”说完揶揄的看向金桔,这对镯子可不轻足足三两重。 四少爷的大丫头金豆,挤在金桔身边俏生生的挤眼睛:“海田哥,这是把自己一片心都捧到金桔姐姐面前了。” 说着双手捧脸向往:“哎——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人家” 二少爷的大丫头银杏,向来是个嘴皮子利索的:“你还用轮么,四少爷什么好的没给你。” 金豆脸色‘嗖’的变了:“我不过一个丫头,哪里敢和少爷攀扯。” 嘴里驳斥心却有些慌,四少爷在县城求学不知怎么学了好些花花儿,他们背着人玩了不少,这要是传出去……金豆心里一哆嗦。 周清文才堪堪十三岁,不说她背着主子做了少爷屋里人,就只年龄这一条,张姨娘能要了她的命,那时候谁会听她说自己是被少爷逼的? “姐姐说话可要有凭证……” 银杏‘嗤’的笑了一声:“我不过说四少爷看重你,什么好的都给你,心虚什么,难不成向我们这样少爷不待见,一走几年没有音信的好?”周清玉前几年迷上习武,跟着师傅游走四方到现在还没回来。 一直眉目温婉坐在一边的金桔,听了银杏的话心里一痛,脸上便带出点影子。坐在她旁边的百合,连忙悄悄捏捏她的手指,这样的时候决不能露出端倪。 一直在桌旁捏杏仁儿吃的坠儿,听到这边有热闹,兴冲冲抓了一把过来边吃边看。 春花恰好这时进来笑着道喜:“金桔姐姐大喜,妹妹活计拿不出手,只买了一对并蒂莲耳坠子做贺礼,愿姐姐和海田哥并蒂到白头。” “春花妹妹太客气了……” 坠儿在一旁边吃杏仁儿边撇嘴,蔷薇出嫁也不见送什么贺礼,偏偏金桔就送,可见看上大房的高枝儿,吃里扒外。 春花把东西给伺候的小丫头,拉着金桔的手笑眯眯上下打量:“海田哥好眼光好福气,满院子大小姑娘,就金桔姐姐是一等一的人才。” “一等一有什么用,他惦记的还不是你。” 百合立刻笑着接口:“谁惦记谁,你还没喝酒就晕头了。” 刚才被银杏一句‘少爷不待见’激的心疼的金桔,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屋里一圈周府有体面的丫头,冬青微微笑着捡看聘礼,银杏好奇的眨巴眼等下文,坠儿则一副兴奋的模样,眼睛亮晶晶的。 金桔不过两息就缓过来,对百合微笑:“还有谁,她海田哥啊,我可记得他关照过春花几次。” “哈哈哈”本来疑惑的春花听了,笑的没心没肺“金桔姐姐吃醋了?那是因为苏婶儿和周管事相熟,托他照看我一二,姐姐这醋吃的……” “哎呀,我明天要告诉海田哥让他开心开心。” 百合笑着接口:“可见姑娘家不敢动心,动了心便是再温婉的性子,也能变成乌鸡眼儿。” 金桔配合着做出娇羞恼怒的样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百合转身绕道冬青后边搞怪:“哎呀,嫂子饶命呐。” 一屋子姑娘都笑了起来,拦的拦帮的帮,不一会便闹成一团,刚才那一幕似乎消散在欢声笑语里。 二夫人院里,坠儿跟钱氏说金桔订婚的事儿,什么聘礼就值七八十银子,谁都送了什么贺礼……巴拉巴拉。 钱氏嘴角勾出一点凉凉的笑意,耳朵里听着坠儿的声音,心里却想着芍药的话。 “老夫人屋里传来消息,老爷说二房子嗣不堪用,要纳一房良妾绵延血脉……” “夫人,你说周海田真的曾对春花有过意思?”巴拉巴拉说完,坠儿意犹未尽的问,可惜钱氏不知走神到哪里去了。 “夫人?” “啊”钱氏回过神,看见坠儿疑惑的样子,不过初初长成正是稚嫩青涩。 她带点凉凉的温和说:“坠儿十五了吧?” 坠儿羞涩的低头扭捏,她多少知道点影儿:“蒙夫人提拔,奴婢过了年就满十五了。” “老爷一个人住书房难免冷清,你去伺候老爷。”钱氏空悠的语音飘飘渺渺“不必用药了。” 坠儿激动地手足无措,这是允许她生下子嗣了?“谢谢,谢谢夫人,奴婢一定忠心耿耿。” 看着坠儿潮红的面色,听着她磕巴的声音,钱氏嘴角勾起一点耐人寻味的笑意。 坠儿磕磕巴巴的去了书房,钱氏对一直沉默在身边的芍药说:“你也不必用药了。” “谢谢夫人。” 钱氏挥挥手,芍药悄无声息的退下。 一个人的屋子显得特别空旷寂静,钱氏躺在榻上脑子放空仰望屋顶,心里飘飘忽忽,不知怎么想起坠儿刚才的闲话。 周海田喜欢过春花?呵,怎么可能,金桔可是他巴巴的从大少爷手里求来的。再说稍微留点神就知道金桔喜欢的是大少爷,也只有那些情窦未开的毛丫头看不出来。 ‘再怎么一等一,他喜欢的还是你’‘他’……应该是大少爷才对,钱氏凉凉的笑,周清远竟然喜欢春花,真没眼光。 凉凉的笑意还在嘴边,她又想起……坠儿……芍药……柳儿……良妾……她要怎么保住自己的地位。 钱氏费尽心思笼络周怀婴,春花和周清贞悄摸摸在小院里安度时光。秋去春来先是坠儿传来有孕的消息,几个月后芍药竟然也有了身孕。 只是芍药不像坠儿那样,轻狂的不知天高地厚,仿佛整个二房将来都是她的,有孕后芍药更加谨小慎微的伺候钱氏。 坠儿整天鼻孔长在额头上,在院子里呵斥来呵斥去,终于不小心被二老爷看到她那轻狂样。周怀婴气的不行,求到老夫人哪里,说二房的子嗣总不能指望下贱的婢生子。 老夫人心疼小儿子,做主给周怀婴纳了一房良妾。为这事钱氏差点没气死,狠狠收拾了坠儿几顿,下人们立刻捧高踩低。 第四十八章 坠儿才知道她肚里那块肉,在主子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她年纪小受不住大起大落,心神不稳受尽煎熬挣扎着怀了七个月,拚命生下来却是个女儿,坠儿气急身虚倒下头再也没起来。 那个小婴儿也没活过三天,钱氏哭啼啼说都是新来的姨娘欺负坠儿,吓的孙氏眼睛湿漉漉还不敢哭。 孙氏就是新来的姨娘,十六岁,是个老童生家的姑娘。认人那天春花陪着周清贞见过一回,怯怯懦懦胆小又乖顺。 周清贞对春花说,老夫人对钱氏还真够好,找了这么个容易拿捏得。春花当时可有可无的点头,二房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跟她和周清贞其实没什么关系。 这些事跟春花没关系,跟远在安乐村的春花娘更没瓜葛,可是春花娘因为三少爷和春花却有些发愁。 从去年到现在将近一年,春花相了六七个,都是春花娘仔细挑选过的,可是这位三少爷,每次都能有板有眼的挑出毛病。 有两个春花娘觉得很不错,可是三少爷照旧给找出一堆毛病,然后自己的闺女就笑眯眯跟着点头:“阿贞真聪明,姐就指望你挑个好相公。” 春花娘算是看明白了,合着这位三少爷是有毛病的,这世上的事儿还能让你占全乎了?挑这头儿不挑那头儿,一个萝卜你还能挑八头儿。 她这做娘的也没觉得自己姑娘美成仙儿,怎么在这位三少爷眼里就没人能配上? 这次镇上的苏王氏说了一户姓陈的人家,春花娘私下里打听又打听:家里父母都在,兄弟四个排行老三,去年过了县试,老大一手好木工,老二在家跟爹娘种田,老四也在读书。家里四五十亩地十来间青瓦房,一大家人日子红火的很。 春花娘觉得挺好,怕三少爷又来挑出毛病,特意叮嘱她闺女这次别带三少爷,自家人相看就行。 春花无所谓,她娘能看中的不会差很远,所以跟周清贞说了一声,就高高兴兴相亲(见爹娘?)去了。 还是上次的茶舍,因为陈家老两口年纪稍微大点,所以来的是兄嫂,二十八九的样子。男的看着厚实能干,女的精明大气,陈家老三陈传粮清清爽爽的样子。 单论两家情况,刘家还算‘高攀’。 姐姐去相亲不带自己,周清贞心里闷闷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姐姐那么傻会不会被骗? 周清贞越想越烦躁,索性到花园里去转转。他原本就是为着避人,因此特意到一丛假山里转悠,却不想碰到周清文背对着人,窝在一块山石后看书,还发出‘嘿嘿嘿’压抑又奇怪的笑声。 周清文蜷着身子窝在石窝里,周清贞站得高,一眼就看到他手里的书。首先入目的是一个妙龄女子衣衫半解神态迷醉。 不等看清楚周清文又翻到下一页,这一次周清贞看清楚了,立刻皱眉闭目。 可惜他自幼聪慧过人不是白瞎的,只一眼那两个交缠在一起的人影,便清晰的刻画到心里,甚至旁边的配字也看的一清二楚。 心念一转周清贞就想通了,今天周清文休沐,所以躲到这里看那些东西。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世上有种东西叫,春宫图。 周清贞小心翼翼的转身,离开这个地方,身后还能听到周清文压抑又奇怪的‘嘿嘿’笑声。他终于知道那么奇怪的感觉是什么——淫逸。 春花喜滋滋的回到小院,给周清贞提了一份茶点:“上次看你喜欢吃,给你带点回来。” 正一个人沉浸在懊恼中的周清贞,瞬间变成纯洁宝宝,乖乖的接过来拆开,拿起一块:“好吃。” 春花笑眯眯的看着:“喜欢多吃点,姐姐托银杏给你取午饭,她取来没?” “嗯”点点头,姐姐带的点心真好吃。 吃了两块,有点犹豫的捏起第三块:“姐姐今天见得人,怎么样?” “不错,我娘说家里挺好,我也觉得人不错谈吐大方得体。”春花笑眯眯的,边说边指指点心“他付的钱。” 周清贞立刻觉得从喉咙到肠胃,都涩涩沉沉的,手里点心放也不是吃也不是。 “吃啊”春花依旧笑眯眯的“我娘她们已经商量了媒人上门的日子,这事儿基本算定下了。对了他叫陈传粮,十有八九就是你姐夫了。” “哎呀”春花伸一个懒腰,十分惬意“以后再也不用相亲,等你明年考中秀才姐姐就嫁人” 姐姐要嫁人了……周清贞沉默的把那块点心吞下去,简直就像吞了一块生铁沉甸甸坠在胃里。姐姐要嫁人了……真的确定这个消息,周清贞觉得浑身软绵绵找不到力气,一颗心像是被泡在冰水里透凉沉重。 迎亲的唢呐呜哩呜喇,穿着迎亲喜服的人群乌泱泱不见头尾。周清贞背着自己的姐姐出嫁,姐姐怎么这么轻?他背着轻飘飘的姐姐走啊走,觉得这样一直走也很好。 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只大手,一把抓住姐姐然后不见了。 “这是我媳妇儿,跟你没关系,以后别不许你靠近。” 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周清贞急的满头大汗:“姐姐,姐姐!姐姐你在哪?” “姐姐!姐姐!”周清贞快要急疯了,他的姐姐怎么不见了?“姐姐!你在哪儿,阿贞不要离开你……” “姐姐!” “姐姐!” “姐姐!” “姐姐在这里啊。”银铃般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周清贞回头,他的姐姐身穿嫁衣,盖头揭起来搭在凤冠上,坐在大红的婚床边,腮若芙蓉,明目善睐正笑吟吟看着他。 龙凤烛高高燃起,床上的佳人问他:“咱们成婚,你跑哪里去了?” “咱们成婚?”眼前一花又回到小院的东屋,姐姐穿着松松垮垮的衣衫,露出香肩和大片雪白的胸脯,笑意盈盈的说:“来啊阿贞,你是我弟弟除了你,姐姐怎么会要别的男人,过来啊……” 这赫然是周清贞今天看到的内容,不过主角变成了姐姐。 周清贞呆呆的走过去…… “亲我啊……”声音诱惑而空灵。 周清贞扑过去伏在姐姐白嫩肌肤上,柔滑的香腮,记忆里幽幽的暖香,嫩嫩的耳珠,肌肤相贴肢体相交,一切是那样舒畅。 他和姐姐不分彼此紧紧拥抱在一起,被温暖和柔滑包裹,仿佛回到母体般安全,又像是畅游在海里的鱼儿自由自在。 “姐姐,姐姐”在那一刹那少年攀上了高峰。 “这是我媳妇,你在做什么!”忽然一双大手抓走姐姐,周清贞心里一急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 裤子里湿湿热热,十四岁的少年梦遗了,他听冯先生说过这是男孩儿成人的标志。 周清贞似乎能很平静的接受这件事,只是漠然起身收拾好自己,换上新的褒衣安静的躺回被子里。然而过了一会,他闭上的眼睛又睁开看向漆黑的屋顶,嘴里喃喃: “姐姐……” 轻而缥缈的语音,刚出口便消散在黑暗里。 第四十九章 天丰二十八年岁在壬戌。 二月的北方还没有一点春的气息,辽阔高远的天穹上,几颗寒冷的残星寥落空寂。 大地一片安静,只是很偶尔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几声狗吠,打破夜的安宁,然后又很快陷入沉寂。三更正是梦乡正浓的时候,便是啼鸣的公鸡也把头捂在翅膀下安眠。 南阳学馆的内院烛光渐次亮起,春花早早烧好热水热饭,这会儿敲开周清贞的屋子。 周清贞已经穿好厚实的棉袍,见姐姐进来站起身微笑,春花走过去习惯性的帮他整整衣衫。 “考篮的东西姐反覆检查了几遍,你也再看一眼。天冷不能带肉饼,你就凑合吃鸡蛋咸菜馒头,本来姐想烙几个葱油饼,又怕凉了腻味。” 周清贞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自从那一夜知道自己喜欢姐姐后,周清贞永生忘不了当时的疼痛,心痛身痛,痛到他紧紧蜷缩在一起,也阻挡不了那无处躲藏的痛苦。 知道喜欢的那一刻,就知道此生和姐姐无望,周府为了面子宁可他孤独终老,也不会让他娶一个曾经的奴婢为妻。 就算他有机会出人头地,也没法左右自己的婚姻,更何况有钱氏和父亲那样的长辈,他不想拉姐姐进入泥沼。更何况姐姐有了订婚对象,更何况姐姐只拿自己当弟弟。 “姐姐,不过一天时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周清贞抬起头任春花给他整理衣领,少女幽幽的馨香沾了点烟火渗入心肺,凉凉的纤指碰到他的喉结。 姐姐前两年还说男女大妨,这两年倒像是忘了般,一直习惯性帮他整理衣服鞋袜。悄悄的吸一口气,把姐姐的味道一一记在心里,就这样吧,让姐姐平凡安康的生活,自己用一生去守候她的平安。 “姐给你装了四串钱,红绳那个是封卷钱,另外三串是买热水的钱。” “嗯” 两名认保人,一个请的是冯先生另一个是先生的故交,先生没有隐瞒周府的事情,那名禀生不愿意揽这种瞒天过海的事情,是姐姐十两银子生生砸开路。 “走了,早早吃完饭,姐陪你去排队。” “嗯” 春花整理好周清贞忽然伸手比了比他的个头。 “哎呀,阿贞只比姐矮一指了。” “嗯”周清贞平视姐姐,脸上带出笑意,去年他的个子开始猛长,终于快和姐姐一样高了。 院子里冯先生披着棉袍宽慰周清贞:“你的水平第一场稳过,不必忧虑。” “是” “你且先去,唱保的时候就能见到为师,不必害怕。” 周清贞深深鞠躬揖手:“学生晓得,天寒地冻先生还是先回屋休息,为了学生,先生不知添了多少劳累烦忧。” “也是你我师徒的缘分。”冯易宽感叹一声自回屋去了。 春花照顾周清贞吃完饭,给他披好斗篷挎着篮子,提着灯笼去辕门排队。 “姐姐我来提篮子。” “别,姐带袖筒不冷,倒是你别冻了手到时候写字打颤。” 周清贞沉默的跟着姐姐,寒冷的夜晚只有姐弟两‘嚓嚓嚓’的脚步声。 辕门黑越越矗立在平地上,这会儿还没有一个人,石阶上笼着薄薄的白霜,没有发芽的树枝上结着星星点点霜花。 春花嘴里哈着白气:“阿贞冷不冷?” 周清贞看着姐姐挎着篮子抱臂瑟瑟,他不能把厚实的棉披风解下来给姐姐。那不是体贴那是不知轻重,糟蹋自己和姐姐这七年的辛苦。 他犹豫了一下,撑开胳膊支起斗篷:“姐姐……”你介意吗? 春花打了个哆嗦左右看看,路的尽头只有黝黑的房舍。她把篮子和熄灭的灯笼放到地上,悉悉索索钻进斗篷下,周清贞立刻放下胳膊合笼斗篷。 心从没有这样安定过,两三颗寒冷的星子,无尽的天穹,满世界的寒霜,斗篷里的姐姐。 “都怪周清文没用,考了几次过不了县试,为了避开他,咱们半夜来排第一。”春花从斗篷里钻出半张小脸,都都囔囔抱怨。 周清贞笑笑没说话。 春花又说:“这样站半晚,阿贞腿累了咋办?都是姐忘了给你拿张小板凳。” “姐姐我不累,你别出来我有风帽你没有,小心冻伤脸……”周清贞顿了一下,忍着心疼开玩笑“到时候传粮哥该心疼了。” “放心,谁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看见他。”春花不在意的说“再说里边太闷,而且我还得猫着腰不舒服。你再长高些,我猫进去就不用弯腰了。” 周清贞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姐姐,我再长高些,你还会到我斗篷里来吗?不会了…… 辕门处慢慢有三三两两的人来,考生排起队伍,和送考的家人分成两拨。春花把考篮递给周清贞,又把手上的袖筒也给他。 “姐姐我不冷。” “拿着,万一中午热了你取掉斗篷时戴着。” 周清贞默默地接过来套在手上,有点窄暖暖的:“姐姐你回吧。” 为了避免被周清文认出来,春花要早点走。 “姐姐晓得,你要顾好自己。” “嗯” 春花走了一大段路,又折回去躲在远远的墙角处张望,黑漆漆一堆人,她其实看不清哪个是阿贞,只是不守着她没法安心。 冷冷的寒气浸透骨血,眉梢发尖慢慢结出霜白。天色还没有转亮的意思,那几颗孤零零的星子慢慢西移,辕门外考生渐渐多起来,排成长长的队伍。 忽然县衙那头传来灯笼火把,春花知道要开始了,先搜身后点名。 那些灯笼火把越来越近,人群影影绰绰动了起来。搜子们分成几队,考生们一个个经他们的手,进入县试第一场考试。 队伍越来越短,东方的天空变成灰白色,春花最后看了一眼辕门那里,所剩无几的考生,抱着胳膊狠挫了一下,一路跑回南阳书馆。 周清贞提着考篮走在队伍最前边,率先进了院子,本县的父母官程县令,手持花名册一一点名,周清贞静静的听着无悲无喜。 为了这一刻他蛰伏多年,甚至从去年开始就三五不时,以游玩散心为名去春花家小住,多则一月少则半月,这一次也是借口去春花家玩。 好在钱氏现在,眼睛都盯在刚生了儿子的孙姨娘身上,根本不管他。 点过名到中厅大堂双手接过试卷,周清贞平直向前,对堂上考官和保禀生们扬声唱到:“冯易宽禀生保——朱培文禀生保——” “禀生冯易宽保——”不必确认先生的唱和声随即响起,略一刻另一道声音响起“禀生朱培文保——” 悄悄舒口气总算没有意外,退出中厅周清贞按着卷上的‘生字一号’入座,过了些时间衙役举着牌灯巡场,这次的考题贴板也开始巡回展示,周清贞神色淡漠执起毛笔,他人生的起点从这里开始。 县试五场越到后边人越少,周清文不知第几场被淘汰,总之周清贞并没有见过他。 前四场称作发案,县衙前的八字影壁上一张大大的浅黄纸,一个个座号被内外围成两大圈,圈着一个大大的红色‘中’字。圈内是过关,出圈是淘汰。 第五十章 前四场为了避开周府的人,都是冯先生的儿子去查号。最后一次是长案,这一次出的便是名字。春花一早就跑到衙门前,焦急的等待。 过了这一关,才有资格去参加府试,过了府试还有院试,三场下来才是秀才,然后才有资格参加乡试。 张榜的人还没有出来,已经有许多人围在衙门前,有的窃窃低语有的东张西望。 两个穿着黑衣红边的衙役,手里叠着大红榜单从衙门里出来,人群潮水般让开路,又像潮水聚拢。春花顾不得自己是个大姑娘,拚命的挤到最前边,被人群拥挤的差点撞到衙役。 “干什么的!后退、后退!”衙役虎着脸,拍拍腰间的垮刀。 春花讨好的笑笑,使劲把后边的人往后压:“急什么?好不好的都成定局了。” “哎呦,姑娘不急,挤那么前干嘛?”人群里不知谁怼了一句。 不过很快就没人关心,衙役们已经刷好浆糊,慢慢展开榜单准备贴上去。 春花一双眼睛焦急的往榜单上看去,榜单从中间缓缓拉开……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春花的眼睛快速的扫过一点点打开的榜单,依旧没有,她的心越跳越快。 忽热不知是谁在后边挤了一下,春花一个踉跄眼睛一花,不知道自己看到了哪里,她愤怒地回头:“挤什么挤,差这一时半会?” “你不差,你挤到最前边?” 春花知道自己理亏,不再吭气转过头,继续焦躁的寻找,一定要有啊!密密麻麻的几十个名字,春花再一次快速扫过,从中间往两边看的眼睛发花。 终于,有了! 那大红榜上第一个醒目的位置。 春花眼里瞬间涌出泪花,她抬起手腕使劲擦干眼睛,用力去看,不会错,阿贞中了! “哎呦,周清贞是谁啊?没听过。” “是啊,这案首是哪的?” “没看上边写着周家村周清贞……” “呀……周家村……那不是周府吗!”叫周家村是因为周府在哪里,一个村只有周府一家。 春花已经听不到别人说什么,只是眼泪不停的流下来:“阿贞中了,阿贞中了,阿贞是案首……” 案首啊……她悄悄的做过这个梦,案首可以直接取得生员,也就是秀才资格,当然如果还要进一步,就必须继续过府试、院试…… 可是有了这个秀才身份,阿贞就能在周府立住脚跟,不会被人随意轻贱。 “阿贞……”春花挤开人群往南阳书馆跑去。 看榜的人无不羡慕“啧啧不愧是樊县的周府,就是厉害。” “阿贞,你是第一!”春花砰的推开门冲进客厅“阿贞你是案首!” 静静等待的周清贞慢慢笑了,他的期盼成真。 “好!”一边的冯易宽把桌子拍的山响。 喜悦过后冯易宽突然说:“咱们必须马上去周府,县案首是有捷报的。” 原本他们是打算过了县试,由冯先生出面,留周清贞住在南阳书馆直到四月的府试,免得在周府被钱暗害。 如今中了案首这样荣耀却不回去,怕周府的主子会很不高兴,认为周清贞忘恩负义。 欢快的唢呐、响亮的锣鼓从县里过来,周府的几个门子探头探脑的看。 “哎呀,这像是衙门的捷报。” “像什么像,本来就是,那衣裳你不认识?” “算时间,这是给案首家报喜呢。”县试只有案首一家有资格报喜。 “不知道谁家这么好运?” 几个人叽叽喳喳的说,有一个一拍脑袋惊喜道:“不会是来咱们府吧,四少爷不是参加了县试?” “你快闭嘴吧!”另一个狠狠低声呵斥“四少爷今年连第二场都没过,老爷正恼火呢。” “啧啧,也不知道谁家祖坟冒青烟了……” “就是”感叹的声音,全县第一,厉害了。 然后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那队人马停在自家府门前,震天的锣鼓停下来,一个报子满脸喜色,大声唱报:“贵府令公子周金名清贞,高中辛卯月樊县县试第一——” 报子脸上的喜色是真的,周府那是樊县响当当的人家,这一趟少不得银子到手,就是不知道是五两还是十两…… 几个门子呆呆的看着报喜的人,报子满脸喜色的看着门子,鞭炮呢、打赏呢? 一方呆、一方喜,两方人马面面相对,慢慢变成互相瞪眼。 一阵凉风刮过,一个门子终于开口:“几位莫不是报错地方了,我们府里的少爷……只过了第一场。”虽然有些不好意思,话还是要说的。 “怎么会报错地方?”报子把捷报展开给他看“诺诺,你看。” 门子凑过去看,只见大红纸宽约一尺半长约四尺。中间竖行隶书大字‘贵府令公子周’下边靠右两个小点隶书‘金名’接着中间是小些的行书‘清贞’然后又是隶书大字‘高中辛卯月’换行左边‘樊县县试第一’。 最右下是隶书大字‘樊县官报’ “不能吧……”三少爷不是读书读傻了吗?再说也没听说他去考试。 报子不高兴了,他好不容易抢来的美差,怎么碰上这种不认的,他还没听过谁家把捷报往外推。 “哎!我说你们府上三少爷是不是金名清贞,我报了多少年喜还能报错了?临走时都是把姓名籍贯父母家人对了又对的!” ……门子 剩下的几个门子也面面相觑。 报子发飙了:“还不去报你们当家老爷知道!” “哦哦哦”几个门子不可思议的往回跑“老爷外边衙门来捷报,说三少爷高中案首……” “怎么可能?”这是大老爷。 “什么?”这是老夫人。 “胡闹!”这是周怀婴。 几个门子是分开报的,他们激动的一顿巴拉:“真的真的,穿着官府的衣裳,手里拿着官报……”大老爷皱着眉往老夫人那里去,二老爷直接把门子踢出去了。 “不长眼的东西,敢拿你家老爷开涮!” 钱氏正在老夫人处讨好卖乖,听了门子的话,直觉呵斥:“胡闹,不说三少爷死读书没进益,他根本就没去考试,哪里来的案首?” “可人家报喜的就在门口不走。” 听到消息跟着大老爷匆匆赶来的黄氏,说了一句有用的话:“三少爷人呢?立刻去请。” 钱氏心里乱成麻,呆呆的说:“前些日子说闷,跟丫鬟去村里玩了。” “什么时候去的,去了多久?”黄氏紧接着问,老夫人的心也提了起来,她拍拍几案盯着发呆的钱氏:“快说啊!” “二月初去的,现在还没回来……” 钱氏两眼无神呆坐着,屋里其他人安静下来,都被这飞来一笔震住:时间恰好对上。 倒是门子震惊过后,这会儿琢磨出味儿来,他换上喜色:“恭喜老夫人金孙得中案首,将来连中三元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老夫人胸膛起起伏伏,还是黄氏先反应过来:“快、立刻派人去门口燃起鞭炮,请报喜人进门喝酒。” “对、对、对”老夫人反应过来,也不叠声的吩咐“让厨房做好酒好菜,快情人进来。” 第五十一章 周府门口终于响起‘辟里啪啦’的鞭炮声。 满府的下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看着报喜的人吹吹打打进来。 “给老夫人、老爷、夫人、贺喜”报子喜笑颜开双手奉上捷报“贵府令公子周金名清贞,高中辛卯月樊县县试第一——” “好好好”老夫人笑的满脸菊花“赏!” “赏”黄氏跟着说了一声,百合连忙把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红封,送到报喜一行人手上。 报子一过手就知道有十两,脸上的笑容更胜:“贵府三少爷县试五场,场场第一,怎么府上倒像是没准备候报?” 在场的周府众人脸色微变,不过收了银钱正高兴的报子没注意到,继续嚷嚷:“贵府三少爷呢,请出来让咱们拜拜沾沾贵人喜气。” ……周府还真没人知道周清贞在哪来,黄氏正欲打圆场,门外传来下人的呼声:“三少爷回来了!” 周清贞一身青碧色薄棉袍,眉目温和浅淡的走进来。 “劳烦报子大哥久等,清贞不知自己学业如何,所以瞒着家人悄悄去应试,不想侥幸得了第一,倒让家人跟着受惊。” 报子恭维的揖手回礼:“怪道来报喜没人相信,周少爷太谦虚了连试五场第一,咱们樊县多少年没有过的事儿。” 说完站起来,讨好的笑着走近几步:“给您透个信儿,咱们程县令准备了十两银子的赏赐,就快到了,咱们都盼着周少爷,府试、院试夺魁,连中小三元,给咱樊县长脸呐。” 周清贞还未说话,门外走进周怀婴冷着脸装模作样的教训:“不过一个县案首,到猖狂了你,切不可忘记‘谦逊’二字。” 周清贞垂下眼揖手:“父亲教训的是。” 黄氏看话头不太好,笑了说:“前院备了些薄酒,几位辛苦请多少用些。” 周海田连忙伸手相邀:“诸位大哥辛苦,随小弟去喝两杯。” 刚才疑惑的报子,脸上又有了喜色,高高兴兴的去了。心里想着,瞧瞧不愧是大户人家,看人家这家教就是不一样。 屋里没有外人,周清贞撩袍双膝跪在老夫人面前:“清贞愚钝,深恐学业粗陋才私下去应试,以免落第让长辈失望,没想侥幸得中案首,让祖母受惊了。”语落安静的叩头。 老夫人这会才有了实际的感觉,她神色复杂的看着跪在下边的孙子。为了当年侄女的事,自己一直不喜欢他,却没想到真如老太爷所说,这孩子聪慧非旁人能比。 旁边坐的钱氏手里紧紧的绞着帕子,混蛋、王八蛋,现在看看哪里有一丝呆气! “你好大的胆子,眼里还有没有父母长辈,竟然偷偷去应试,让我们周府今日丢尽脸面!” 黄氏轻轻的拿着帕子捂嘴笑:“弟妹这话说的,我倒不知道官府来报喜,是让我们丢脸的事,也不知道弟妹这样的话传出去,让程县令怎么想?” “怎么想?这样目无长辈,不忠不孝无法无天之徒,哪里有资格去应试,应该上告朝廷撸了他的功名才是。” “弟妹,这里是周家,周家兴旺发达靠的是上下一心。”大老爷不悦的开口。 多年的蒙蔽愚弄,还有二房诸多不顺,让钱玲儿失去分寸忘记了忍耐:“这煞星何曾跟我们一心,去应试都要欺瞒父母!” 周清贞跪在地上垂眼淡漠不语,这满屋子的人那个心理不清楚,钱氏怎么可能让周清贞去应试。 “够了”最终老夫人叹息一声“起来吧,在外边辛苦这么些日子,回去好好歇歇。” “谢祖母”周清贞又行了一礼,才撩袍站起来“这几年清贞一直蒙冯先生教导,今日他也来到府里,请祖母见上一见,先生有祖父托付的话要对祖母说。” “冯先生在哪里?” “春花姐姐领先生在小院喝茶。” “去请,既是有话对我说,你们都退下吧。”老夫人略有些疲惫的挥手。 “是”大老爷、大夫人拱手福身先行离开,钱氏还在犹豫,老夫人无奈: “退下吧,你儿子中了案首该拿出喜气才对,将来他若为官做宰,还能少了你的诰命不成?别一天到晚小家子气,净惦记些鸡毛狗碎。” “……是……”钱氏无可奈何的退下。 原本还有几分开心的周怀婴冷了脸色,果然跟白家人一样,都是白眼狼,眼里竟然连自己这个父亲都没有,请先生都不知道留自己吗? 不用人说,他一甩袖冷哼着走了。 屋里静下来,老夫人还在琢磨怎么开口,周清贞淡淡的说:“清贞记得自己姓周,是周氏子孙。” 老夫人叹口气,什么也不必说了:“你明白最好。” “清贞明白,只是有一件事要禀告祖母。” “你说。” 周清贞垂下眼,语气淡淡:“这些年春花姐姐为了供我读书,不但耗尽所有月银,还一年四季操劳……” 初春采绵茵陈,夏秋捉剧毒虫,寒冬挖枸杞根。周清贞忘不了春花被蝎子蛰过,被簸箕虫咬过,冬天寒风里磨粗的手指,初春伸不展的腰身,姐姐的情谊他粉身难报。 “怎么要她供应,你的月银呢?” “……清贞的月银自来是父亲保管。” 这不争气的儿子!老夫人简直无语,可事情还得办:“这笔钱我们周府自然不会少她……” “多谢祖母,还的别忘了,还有每天一根蜡烛的钱。” ……老夫人怒气到胸口,庶女果然上不了台面,都是什么下作手段,当初要是娶了自己的嫡侄女多好,看看周清贞,这么聪明冷静的孩子就是钱家的外甥。 “我让黄氏给她拨三十两银子的赏钱足够了。” “是” 不一会冬青领着冯先生,后边跟着春花一起进来,老夫人笑着起身相迎:“这几年清贞劳烦先生了。” 冯易宽拱手笑的和气:“老夫人言重了。” 冯易宽坐下没有废话,直接说当年他受老太爷嘱托,收了周清贞做入室弟子,在离开周府后继续教导。 当然在场的没人相信这话,真收作入室弟子,必要周怀婴上门拜见才行。冯易宽这么做只为了堵住,不利的流言。 比方什么家里有先生,却另投他门,不忠不义之类。 话交待清楚后,冯易宽照旧以马上府试要带在身边指导为名,领走周清贞和春花。老夫人也不强留,她也担心钱氏一时糊涂,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周府真的急需一份功名,在樊县挺起腰杆,否则百年清贵的名声会慢慢败损。难得出了好苗,自然要用点心思。 “还要劳烦先生,谢师礼随后奉上”老夫人笑着送到二门口。 四月五日是鹿鸣府,第一场府试的日子,也是周清贞十五岁的生日。这一次他们不用偷偷摸摸,也不再为银钱发愁。 周清贞在里边应试,春花在外边掂着脚跟等。四月底周府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平静,只有几个门子小声议论几句。 “这次大夫人让准备了鞭炮,也不知能不能用上” “谁知道呢” 锣鼓喧天中:“贵府令公子周金名清贞高中癸巳月鹿鸣府试第一——” 第五十二章 周府热闹起来。 到了七月底,这一次老夫人不再平静,几个主子都在正厅忐忑激动的等着。已经连中两元,这一次能否再次夺魁? “怎么还不来?”黄氏捏着帕子向外张望,除了周清贞她的长子也参加了院试。 钱氏穿着喜庆脸上挂了两分笑,漫不经心的吹着手里的凉茶。 周怀婴穿着锦缎绣袍等的焦躁转圈:“怎么还不来,那孽障失手不成?” “呸呸”老夫人敲着拐杖斥责“胡说什么呢,祖宗庇护一定顺顺当当。” “来了、来了”门外连颠带跑进一个门子满脸狂喜“恭喜老夫人,三少爷高中案首,咱们三少爷连中小三元!将来必定金榜题名” “快请报喜的进来,赏。”老夫人放下心笑的舒畅。 “是,已经请了,后边马上就到。”门子满脸喜色的讨巧。 “府里下人赏两个月工钱。”老夫人欢喜的快喘不上气,终于有能拿出手撑体面的人。 诺大的周府十来年都是一府白丁,人情往来,有那些轻狂的都改称她们老太太、太太了。一个秀才虽然还不算什么,可是连中小三元也足够傲人,更何况周清贞才几岁前途不可量。 “老大家的,你派人把清远旁边的三进院子收拾出来,给三少爷。” “是” “还有你用心挑几个得用的下人伺候。”老夫人一迭声的吩咐。 “是” 满屋子兴奋热闹,钱氏嘴角挂着笑容心里冷笑:不过一个秀才就这样翻天覆地,将来还有我什么立足之地。 说什么诰命,到时候整个二房都是他的。没道理小时候看人脸色,老了还要我仰人鼻息。 即便是心里想,钱氏也略过她的心虚,那样苛刻周清贞,将来能有什么好。 哼…… 八月中旬,周清贞领着春花回到离开半年的周府,再回来天地改色。 被老夫人慈爱的携手进屋,大夫人旁边笑吟吟的说:“你还没回来,你祖母就命人收拾好梧桐院,等你回来。” 周清贞顿了一下:“祖母费心了,不过清贞打算回来祭祖后,就去东安书院求学以备明年乡试。” 东安便是他们的省府。 老夫人笑的舒心,她拍拍周清贞的手:“好,阿贞是个有志气的。” 周清贞淡淡一笑,对旁边的黄氏说:“清贞能有今日一是仗着府里庇佑,衣食无缺风雨不侵……” 这是周清贞的心里话,即便钱氏对他苛待,可周府不是钱氏一个人的。这里有爷爷有大哥,他姓周是周氏子孙,不能背弃祖宗。 周围几个主子听了周清贞的话,见他脸上并没有郁色,心里才真的舒了一口气。这些年府里真的对不住周清贞,他能通透明白自己和周府一体最好。 “二是有春花姐姐一力支撑,她来了七年半,清贞想放她早日归家……准备嫁妆……” 黄氏笑的轻松:“行,我让周管事拿契约给她,放她早日归家。” “哎呀,不巧我正想调她到清嗣身边服侍呢。”钱氏闲闲的笑着走来,骗了我七八年,想走?刘春花,你当我吃素的。 周清贞没想到钱氏竟然这个时候赶到,他回身垂下眉目弯腰拱手:“母亲” “那丫头小时候我就看着好才赐给你,如今你学业有成用不到,刚好给你弟弟用。” 周清贞没有跟钱氏争辩什么,只是淡淡的说道:“清贞去东安人生地不熟,一时半会离不开她。”落到钱氏手上姐姐注定被毁,周清贞只能带走她。 “谁家是带着丫鬟求学的,母亲早就给你挑好小厮,你走的时候带着就行。”钱氏嘴边勾起轻笑,,还想替刘春花撑腰,我先要收拾的是你。 “小厮什么的,还是让老大家的挑一个。春花那丫头是个好的,但人家姑娘大了总归要嫁人,就提前放了也是我们周府宽仁。” 老夫人一边说,一边略带警告的看向钱氏。 这就护上了?连我这亲侄女也要撇到一边。果然别人出头就没有我们母子什么事,钱氏暗暗捏紧帕子。 说是要去东安书院却不能立刻就去,连中小三元是荣耀的事情,亲朋故旧很多人上门道贺。周清贞留在周府应酬几日,春花不放心便跟着留下,等周清贞走了再回家。 这一天周清贞从前边应酬回来,路过小花园碰到钱氏领着周清嗣,后边跟着奶娘和柳儿,在花园游玩。 “母亲安好”周清贞垂目揖手。 “起来吧”钱氏闲闲的笑了笑,转身指着周清贞半弯腰教儿子“那是你三哥,问哥哥好。” 周清贞眉目浅淡,望着不到半人高的小男孩儿,见他傻傻的看过来,嘴角溢出和善的笑意:“清嗣乖,叫哥哥。” 周清嗣目光懵懂望着周清贞,嘴角一点透明涎水,忽然咧开嘴傻笑:“好看。” 周清贞嘴角笑意更大,这是他血脉相连的弟弟。走过去蹲下身,捏起周清嗣的一只小手:“阿嗣也很好看。” 然后毫不介意的从怀里抽出丝巾,给弟弟擦嘴。周清嗣是低能儿,可是对善恶的感知,却是人的本能。 “好看……”傻傻的笑,露出洁白的小牙齿。 钱氏神色有些复杂,周清贞什么意思,做样子故意嘲笑还是真的和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她脸上漾起笑容:“难的嗣儿喜欢你,可见是亲兄弟,说起来六少爷你还没见过吧?” 六少爷就是孙姨娘正月里生的儿子。 “刚好咱们一起去看看,你们三兄弟也聚一聚。”钱氏笑微微的建议。 孙姨娘的小院就在花园,离这里并不远。 周清贞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看拉着自己手傻笑的弟弟,最终点点头。都是他的弟弟,是他要庇护的血脉,应该去看看。 钱氏抱着六少爷周清恭坐在上首逗弄,这孩子七个月大,白白嫩嫩活泼爱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东看西看,只要有人逗弄就‘嘎嘎嘎’笑出两颗小乳牙。 钱氏又喜欢又嫉恨,一个一个都比她儿子强。 孙氏站在下首,紧张又可怜的盯着夫人手上的孩子,周清贞拉着周清嗣坐在一边淡笑的看着。 “夫人,你特意交代的绿豆汤熬好了。”屋外一个婆子端了一大盆汤进来。 钱氏头也不抬的继续逗弄六少爷:“凉了吗?” 婆子堆起讨好的笑脸:“夫人的吩咐老奴怎么敢怠慢,特意在井里湃过。” “一人舀一碗吧” “是”后边有小丫头跟着进来,一一盛出来送到每人面前。 自从生下六少爷后,钱氏长送汤水,孙姨娘端起来就喝。周清贞端着绿豆汤淡淡看了一眼,放到桌上照顾周清嗣喝。 小孩许是走的累了,喝了一碗还要。 钱氏淡笑:“再给五少爷盛一碗,三少爷不喝难道怕我下毒不成?” 周清贞神色淡漠的垂眼,端起绿豆汤尝了一口,凉凉甜甜。他垂眼又看了一会,终是在钱氏意有所指的冷笑中慢慢喝完。 也许是自己太过小心,毕竟嗣儿连喝两碗。 芍药再看了一眼午睡的小女儿,咬牙悄悄去找春花。钱氏欺人太甚,先是让她喝了六年避孕药,差点绝了她的子嗣。 第五十三章 天可怜好不容易生下女儿,竟然连个姨娘都不给,她的女儿能有什么出身,将来能指着谁做靠?二房……将来能靠的也许就三少爷。 春花听了芍药的话,差点跳起来:“你说夫人给阿贞和孙姨娘下药,要一石二鸟同时除掉他们!” “是,就下在绿豆汤里,她命我买的药,下的药无色无味。” 春花脸色惨白,提了裙子就往外跑,芍药一把拽住她:“你知道,我还要在她手下讨日子。” 春花使劲拨开芍药的手:“姐姐安心,绝不会卖了你!”说完跳起来就跑。 芍药望着春花远去的身影,慢慢的抓紧裙子。自然是相信的,能在周府这么多人眼里瞒天过海,这本事这口风,试问几个人能做到。 三少爷,希望你将来别忘了我今日的恩情,能替三小姐撑腰。 春花冲进孙姨娘的屋子,六少爷正躺在榻上咿咿呀呀挥手弄脚,孙姨娘衣裳散乱,满脸通红纠缠着周清贞。 周清贞脸不红却双目通红,他似乎没有力气,胳膊软软推不开缠在他身上的孙氏。 春花气的发根竖起怒目圆睁,扑上去一把掀开孙氏压到她身上,周清贞却从后边纠缠过来双臂抱着她:“姐姐、姐姐、难受。” 孙氏在地上张牙舞爪,周清贞在身后耳鬓厮磨胡乱蹭,春花一个头两个大。 “阿贞乖,忍忍。”一边说,一边就手扯下旁边帐子上的丝绦捆住孙氏。 就这功夫周清贞已经拽开她的衣领,把滚烫的脸在她脖颈边蹭来蹭去。 “难受、姐姐” 春花站起身扶住周清贞:“阿贞,你醒醒,咱们得赶紧走!” 周清贞很难受很难受,难受到要爆,他知道这是姐姐要放开,可是手却不听使唤。 “阿贞,别闹!”春花使劲挣扎,奈何中了药的周清贞双臂似铁。 周清贞抱紧春花,把她柔嫩的胸部狠狠挤压到自己怀里,滚烫的双唇在她耳边颊边肆意。 “姐姐、姐姐……” 钱氏算着时间让人去找二老爷,自己则哭着去找老夫人。 “婆婆……” 老夫人最近有点不待见钱氏,见她一副哭啼啼的样子就败兴,放下脸呵斥:“你也是二房当家夫人,一路哭着跑到我院里,还有没有大家夫人的体面?” 这是风向转到周清贞那边了?才一个秀才就这样,将来真的中举、中进士,这府里还有自己的活路,说不定还会收拾自己讨好周清贞。 什么百年传承诗书人家,不过这样。 心里暗恨,面上捏着帕子捂脸哭泣:“姑母,不是玲儿年轻经不起事,实在是这样的丑闻匪夷所思。” 老夫人心里一沉,一双眼如电般射向钱氏,捏紧手里的佛珠沉声提醒:“老二家的,府里正逢多年难遇的喜事,你也是府里正正经经的夫人,说话做事要先过过脑子。” ‘要先过过脑子’几个字,老夫人咬的尤为重,几乎一字一顿的说出来。 “婆婆还是别在这里教训玲儿,再晚就来不及了。今天玲儿在花园遇到三少爷,顺道一起去看六少爷,谁知玲儿走后他们遣退下人……” 钱氏似乎很难启齿,哽哽咽咽几次才说出来“他们大白天就敢行苟且之事。” 老夫人瞪大眼睛,慢慢抬起颤抖的胳膊指向钱氏:“你……你……你……” 钱氏捂着帕子继续做戏:“婆婆快去吧,玲儿已经派人告知老爷,怕是快要赶到了。” 老夫人气个倒仰,竟然不给自己一点补救的机会。想到小儿子的脾性,老夫人颤巍巍指了指钱氏,对身边的冬青吩咐: “备凉轿!” 一时间老夫人坐凉轿带着冬青、钱氏、柳儿直赶花园,在孙姨娘的门口碰到怒火冲天的周怀婴,正一脚踹开院门。 老夫人气急直拍扶手:“站住,你要做什么!” 周怀婴转身一张脸气的铁青:“我要去杀了那乱伦的畜牲。” 周怀婴真的是气到失去理智:大儿子生来就是耻辱,老二是个傻子,好不容易老三还算凑合,竟然可能是绿帽子活王八的铁证。 想想看周清贞的小院跟孙氏很近,更何况他每日上下学都要路过花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勾搭成奸。 周怀婴简直气到爆裂,难怪不肯搬去梧桐院,说什么住几日就走不想给家里添麻烦,根本就是为了方便。 这脑子!老夫人后悔当初太过溺爱着小儿子。 “不过一面之词你就信了,清贞为人宽和淡然,怎么可能做下这样的事情?” 宽和淡然这个评价,是老夫人这几天看周清贞为人处事得出的结论。明明受过许多白眼欺辱,得势后却不曾发落府里任何一个下人。面对满目恭维讨好,不骄矜不忘形不自掉身份…… 这才是大家公子的做派,老夫人现在真后悔,当初没有把周清贞接到身边养。 周怀婴铁青面色咬牙冷笑:“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能瞒着父母装傻能背着家人赶考,装模作样谁比得过他!” 老夫人心里一‘咯登’难道……自己看走眼了? 钱氏看情形正好,捏着帕子挂着两串泪带头往里走,哀哀戚戚的说:“是不是的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老夫人迟疑的看了下周围的下人,吩咐:“你们留在外边。”然后在冬青的搀扶下进了院子。 钱氏住的是一个小小的二进院落,过了垂花门,里边三间上房,两边各两间厢房。院里十字青砖甬道,正房前两棵高大的槐树,褐皮绿叶青翠刚健。 几个人还没到正屋前,就请到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啊……啊……”痛苦压抑而低沉,虽然和平常不太一样,还是能听出是周清贞。 钱氏捂着帕子的嘴角勾起得意的轻笑,不是拿他当宝贝么,呵呵,还不照样捏死在我的手心里,就算能证明他吃了我的暗亏,他也只能废了。 周怀婴满是怒火的来,真的听到动静却愣在原地不能行为。 钱氏快步上前大呼一声:“光天化日之下,奸夫淫、妇还有没有羞耻!”“光”的一声屋门被推开,她率先昂头挺胸进去…… 老夫人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停了一下伸出胳膊让冬青扶着,对周怀婴冷静的说:“既然如此进去看看。” 进去了……画面却和他们想的不一样,周清贞被一条腰带捆着,脸色通红靠在床柱上痛苦的喘息,春花正怒目看向钱氏。 钱氏则是呆如木鸡的喃喃:“你怎么在这儿?” 不能害了芍药,春花终是在最后关头提醒了自己:“夫人这话说的真是好笑,我是少爷的丫鬟,自然少爷在那儿我就在那儿。” 老夫人长舒一口气,先对冬青吩咐:“去,叫外边的下人都进来。”刚才是无奈,这会没事自然不能让他们乱猜测。 “是” “那你捆着他做什么,孙氏呢?”钱氏反应过来怒问。 “我喜欢捆着他,你管的着吗?”少女回的十分霸气。 春花走到钱氏跟前,钱氏身材娇小春花比她高半个头,近在咫尺特别有压力,钱氏禁不住后退半步。 第五十四章 “倒是夫人什么都没看见,就喊什么奸夫淫、妇。奇了怪了,夫人怎么知道这里有奸夫淫、妇?” 周怀婴也疑惑的看向钱氏。 这时还靠在床柱上痛苦的周清贞艰难开口:“母亲给我喝的绿豆汤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和孙姨娘都这般痛苦……呼呼……” 钱氏脸色发白,原来他们没有发泄所以药性还在。 有周清贞这个话茬,春花就好开口,她先是恍然若唔,然后盯着钱氏冷冷的一字一字说到:“你给少爷喝了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真不怕报应?” 钱氏哆嗦了一下,力持镇定挺直后背站稳:“不懂你在说什么。” “呵、不懂?”春花冷笑,如果不是气急,她不会说出这样刺人心的话,她讽刺的提高语调“夫人回去看看三小姐和五少爷,还有什么不懂的?” “你!”钱氏气的举起巴掌却被春花紧紧抓住手腕,春花常年挖蝎子,手上的力气大到钱氏疼出泪花蜷起身子。 “做人,还是积点德吧你!”春花一把甩开钱氏。 从院子里木到现在的周怀婴终于反应过来,恰好钱氏被春花甩过来,他恼羞成怒一巴掌甩到钱氏脸上‘啪’。 “贱人!” 钱氏被拍到地上蹭破手掌,她知道这几年周怀婴厌弃她,可是她给了周怀婴好几个丫头,他们还是表兄妹…… “表哥”钱氏用带血的手掌捂着脸,嘴里喃喃,看着周怀婴的眼里全是无法置信。 周怀婴一巴掌甩完,手心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到底是多年夫妻又是表妹,看到钱氏眼里的不可置信,有些心虚的冷哼一声,甩下袖子别过头。 刚到屋门的下人看到屋里的情形,悄摸摸的踅进来,站到自己主子身后大气不敢出。 还好,总算没出事,老夫人舒口气安下心吩咐:“清嗣和长安体弱多病,家里这几日太过嘈杂,老二家的,就在自己院里好好看孩子不要出来。” 说完她转眼恶狠狠的盯着柳儿,这个丫头前前后后跟着钱氏,谁知道做了多少吃里扒外的事情。 柳儿被老夫人的眼光吓的腿软,直接跪瘫倒地上哭:“老夫人不干奴婢的事,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呼……呼……”周清贞喘着气问他“为什么你带着孙姨娘的丫头和六少爷的奶娘……呼呼……” 春花听得心疼不已,她的弟弟,她放在手心里看护大的弟弟……这样煎熬。 “还有院子的下人都走了……呼……” “……是二夫人下令让奴婢……领着他们……去给夫人院子里搬几块山石做景……”柳儿边说边哭,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早知道她就跟着那几个搬石头的,而不是吩咐完了赶着去伺候钱氏。 老夫人心里一转有了主意,她冷声吩咐:“把这嫉妒孙氏得宠暗害主子的丫头捆了,远远发卖。” 柳儿凄厉的惨叫一声:“不要啊老夫人,真不是奴婢。” 老夫人冷着脸巍然不动,院子里的粗使嬷嬷上来绑人,柳儿被抓者胳膊往外拖,忽然她奋力挣开扑倒周怀婴脚下,两手紧紧拽着他的袍脚,满脸泪水。 “老爷,柳儿是你的人你救救柳儿,柳儿不想被发卖……” 袍脚被拽的瑟瑟抖动,周怀婴也不是一点不心疼,床榻间柳儿稚嫩纯真……只是老夫人这么做也是没法子,总不能让钱氏担这个罪名。 他狠心扯开袍子吩咐:“四喜给柳儿五两银子,让卖到好人家。”四喜就是周怀婴的常随。 “是” “老爷!”柳儿哭的声嘶力竭,又一次被拖走“柳儿不要银子,老爷救救柳儿、救救柳儿,柳儿是老爷的人……” 声音渐去渐远,周怀婴看着钱氏的眼神,狠的似乎能杀人。 老夫人疲惫的说:“就这样,冬青扶二夫人回院子,你们也散了各自去当值。” “老夫人请个大夫来给少爷看看吧,他这样不行啊。”春花弯腰站在周清贞旁边,不停的给他扇凉。 老夫人犹豫了一下,这到底是家丑,请大夫来……她敲敲拐杖对周怀婴说:“你是他老子,该怎么做去教教他,就……” “就把我院里的紫烟给他,那丫头年纪合适性子温顺……” “怎么能这样?”自己才是弟弟的丫头,春花心里说不出的堵“阿贞还小,请大夫来才是应该的。” 周怀婴冷了脸训斥:“怎么叫你家主子的?没大没小,还有主子要怎么做用你一个丫头来教!” “……呼……呼……春花,扶我回屋……我自己有办法……”周清贞挣扎的想要站起来,摇摇晃晃,春花立刻满脸心疼的扶助他。 “多谢祖母,清贞不需要。” “祖母也是为你好,你这样憋下去……”老夫人疼惜的脸色不是作假,她是真觉得周清贞不错。 周清贞挤出笑:“清贞还有前程要奔,不想为外事分心。”即便这样还要给钱氏做遮掩,还搭上了柳儿…… 老夫人又是疼惜又是欣慰:“好、好、好,你祖父果然没有错看你。”说完又瞪向儿子“你也是个男人,你儿子这模样,你就不知道教教他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周怀婴满脸尴尬,硬着头皮:“要不你回去洗个冷水澡。” “少爷烫成这样,洗冷水澡是要他的命……”吗 周清贞歪歪斜斜的拦住姐姐:“扶我回去……我有办法……”有办法,当然有办法,隔着一堵墙多少个晚上他……姐姐…… 这边正在不可开交,外边来了下人通报:“白舅老爷来了。” 老夫人一愣,看看周清贞被捆着又满脸通红的情形,连忙吩咐:“把我的凉轿抬来,送三少爷回去。” “老二,你去前门迎客我这就来。” 白举人!春花一边扶周清贞上轿一边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知道这会儿跑来干嘛。 “春花……白举人那里……”老夫人有些犹豫的站在房门口,她可记得春花当年和周清贞去找白举人告状的事儿。 “老夫人放心,他是亲家老爷,奴婢不过一个小小下人,挨不上边儿。”春花一点儿也不想周清贞,和那虚伪的人沾上边儿。 两个粗壮的婆子抬着凉轿到小院外停下,周清贞吹了一路的风,也或许是药效过去了点,他藉着春花的手挣扎下来。 “麻烦两位嬷嬷了” 春花从腰里摸出几枚铜钱,递到两个婆子手中,可她这会没心情去美:他们也是给得起赏钱的人。 塞完铜钱春花焦急担忧,扶着颤巍巍的周清贞走进小院:“觉得怎么样?要不姐去县里药房抓点药回来?” 小院外两个婆子,看看青春正少的两个人,搀扶着走进小院。掂了掂手里的铜子儿,彼此递了个大家都明白的眼神儿……啧啧,赶明儿这府里又多出一位姑娘来。 进了屋子周清贞不再克制自己,双腿软软直往地上瘫,又头疼欲裂的痛苦呻吟,还有那个地方好像下一刻就要爆开。 春花急的满头汗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半拖半拉弄到炕上:“阿贞你忍忍,姐这就去给你买药。” 第五十五章 “姐姐!” 周清贞煎熬的恨不得在炕上翻滚,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自己,太过用力,以至于浑身上下和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 “阿贞!”春花扑回来,看着少年通红扭曲的脸,急的手足无措。 “姐姐……呼……” 春花的靠近仿佛更猛的春药,让周清贞更加痛苦“……呼呼……把我解开……然后……呼呼呼……出去……” “好,马上。”春花没有任何顾忌立刻动手连拉带撕。 在孙氏那里,就是周清贞抱着她颤抖的要求‘姐姐把我也绑起来。’哪怕难受到要撞墙,哪怕渴望到要死,周清贞也克制自己的胳膊和手,浑身战栗的让春花捆住他。 胳膊和手一得到自由,周清贞就想扑倒姐姐在她身上舔舐撕咬放纵。可那是他的姐姐,将要嫁给别人的姐姐。 “……出去……快……呼呼……出去!” 春花眼里含泪忙不迭转身就跑,出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她是不知人事,可是阿贞的情形她心里有数,村里的姑娘有几个没见狗儿发情。 王八蛋为什么要这样对阿贞! 春花走了,她的馨香却还萦绕在周清贞鼻端,少年把手慢慢伸下去“……姐姐……”赤红的双眼合起来。 脑海里全是姐姐的模样,没有外人不用再压抑自己的感情,寂静的小屋里不一会传来粗重的喘息,激烈而火热似乎能把空气点燃。 喘息中有一道微弱的声音若隐若现“……姐姐……” 白敬文坐在前厅左手茶碗右手茶盖,慢悠悠的拨着里边的茶叶,一派怡然的样子,似乎全然没看见前厅那座白玉弥勒佛。 那弥勒佛七八寸高:质地细腻油性佳,人物饱满圆润,面如玉盘五官逼真,笑脸喜庆祥和眉眼弯弯,神情欢笑愉悦十分有感染力。 附庸风雅!厅里忽然响起‘叮当’脆声,白敬文盖上茶碗放到一边。他不会承认自己心里嫉妒,没有一个能拿出手,却凭着祖宗锦衣玉食。 “大舅兄贵脚踩贱地,真是不胜荣幸。”周怀婴略带几分讽刺的进来拱手,说起来自从白氏过世,白敬文有近十年没来过周府。 白敬文眉目淡淡的站起来拱手:“子淳老大不话还需慎重几分” 子淳是周怀婴的字。 “白某果真当周府是贱地,当年就不会把妹妹嫁过来。倒是子淳可还记得我这舅兄?清贞中了院试案首,竟然没有报喜?如果不是白某接到官报,恐怕自己的外甥将来中举都不知道。” 这些年两家几乎断了来往,也就逢年过节派管事送些节礼了事儿,周清贞连中三元,周府当真忘了送喜报,这是他们理亏。 周怀婴答不上来索性含混过去:“家母正在内厅等候,舅兄请。” 白举人眉目淡淡的扫了一眼周怀婴,若不是当年老太爷,他怎么可能把妹妹嫁给这种一无是处的二世祖。 白敬文习惯性的忘了当年吓煞人的聘礼。 老夫人坐在正屋,看到白敬文在周怀婴的陪同下进来,在紫烟搀扶下站起来迎接:“清贞考中秀才,原本想挑个吉日给亲家舅爷报喜,却不想舅老爷自己先来了,倒是我们周府失礼。” 一边笑,一边伸手示意:“舅爷上座。” 周怀婴跟在旁边心里窃喜,还是老娘厉害先给下马威。 白敬文觉得跟个女人辩口舌难免落下成,因此淡淡的撩袍坐下:“清贞呢,怎么不出来行礼?” 老夫人在紫烟搀扶下慢悠悠落座,脸上笑的矜持客气:“这几天府里道贺人多,清贞多喝了几杯这会正睡着,想必晚上就可以来给舅爷见礼。” “才刚束发竟然饮酒作乐,胡闹。也罢,前几年清贞求白某指导课业,当时他年纪幼小,白某不忍心他离家太久,这次一并带他回省府亲自教导。” 白敬文语气淡淡,周怀婴面露讥笑:这是看着要出息,来抢人呢。 老夫人心里冷笑,面上和悦:“多谢舅爷关心,只我们已经帮清贞报了东安书院,不麻烦舅爷。” “东安书院固然好,只是怎比白某做舅舅的上心?” 两个人言辞机锋,直到晚饭后周清贞才来见礼。他面目煞白憔悴,头发明显刚洗过的,行走间有几分轻飘飘的样子。 白敬文看的十分不满训斥几句,又说:“你这样如何让人放心单独求学,且跟舅父家去,舅父亲自教导于你。” 老夫人坐在一边捏紧拐杖,中午钱氏才害过三孙子,要真跟白敬文走了,将来都是白家的体面…… 老夫人换出笑容刚要开口,周清贞垂眼揖手:“多谢舅父挂心,只是家里已有安排,不好再劳烦舅父。” 老夫人心里一松,脸上的笑容真实起来。可她哪里知道周清贞看到舅父,首先想到的是那一年,姐姐挨了十板子,那样活泼好动的姐姐趴在炕上不能动。 还有他娘,若不是舅父,他娘怎么会郁郁早逝。 最终白敬文没能说服周清贞跟他家去,只说好周府宴客结束一起回省府。 过了两日樊县典史携夫人来喝喜酒,大老爷、二老爷在前厅作陪,白敬文也勉为其难相陪在一侧。典史郑夫人则在内院和钱氏说话。 两人言笑晏晏说些衣裳首饰,气氛倒也和乐,只是正说话间,院外来了一个粗绸衣裙的黄脸婆子,脸皮瘦成一褶一褶。 进来后一双眼睛老鼠似的滴溜溜乱打量:“给两位夫人请安。”说完跪下磕头。 钱氏对郑夫人抱歉的笑笑:“不怕夫人笑话,我那儿子初生时聪慧可爱,谁知越长越不济……” 钱氏捏着帕子沾沾眼角:“如今竟然痴儿一般,原只当天生愚笨,可如今他嫡亲的哥哥连中小三元,我就想着总归是一个老子,也不该差太远。” 钱氏放下帕子做出一副强自坚强的模样,指了指跪着的瘦皮婆子苦笑:“听说马道婆很有些道行,我也是再没法子,算是病急乱投医,看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马道婆谄媚的向上笑笑,露出几颗缺失的黄牙:“夫人放心,但凡真有不干净的,老婆子定能替夫人分忧。” 不一会那婆子设香案烧黄表,翻着白眼儿嘴里嘀嘀咕咕,看起有些渗人。忽然她大叫一声,魂魄离体般摔倒地上。 冬青心里隐隐不安,她被老夫人派过来说是伺候二夫人,其实是看着她别出事端。 钱氏笑着对郑夫人解释:“这是魂魄出游,请六丁六甲帮忙查找邪祟。” 冬青终于明白过来,浑身一阵鸡皮疙瘩——三少爷!她想要找借口出去,却被钱氏指示的团团转。 不一会马道婆清醒过来,从地上爬起来:“二夫人有着落了,贵府五少爷被人使了魇镇之术,三魂中胎光被毁……” “什么!”钱氏一副震惊愤怒的模样。 胎光源于父,主智慧。 “夫人,那魇镇之物还在呢。” “在哪里?现在就带我去。”钱氏咬牙切齿,一字一字的说道。 郑夫人全程微笑脸,钱氏相约也不忌讳,跟着一起去看。 第五十六章 冬青被钱氏紧紧约束在身边,急的嘴角能起泡,最后藉着尿遁,在花园里抓到刘嬷嬷,让她赶紧去请老夫人来。 等老夫人得了信,前厅的典史大人也郑夫人被通知到,魇镇之术有违国法恰是典史份内的事情。 等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到,小屋里钱氏正闹得不可开交,她想抓住周清贞哭闹,只是被春花死死挡住。 “三少爷,就算我这做继母的管教让你心生怨恨,可嗣儿是你的弟弟,你怎么能狠心这样咒他……” “我的儿呀……可怜你从小痴傻……”钱氏越说越伤心,拉扯着春花哭的要死要活。 春花一把推开钱氏:“夫人真是好笑,莫名其妙领着人来,搜到一个凭空出来的布偶,就赖到少爷身上,你那点恶毒心思真当人看不出来?” 钱氏放下帕子挺胸怒视:“我什么恶毒的心思,你倒是说明白!” “不就是栽赃陷害,嫌三少爷挡了你儿子的路。” 老夫人率先拄着拐杖进来呵斥:“闭嘴,胡说什么!” 钱氏像是找到了依靠,捂着帕子哭的凄婉:“我幼蒙庭训,就算愚顽也懂礼义廉耻。你一个丫头怎么敢红口白牙,污蔑我钱氏家族的门风教养!” 周清贞仿佛一盆雪水从头浇下,他终于明白钱氏是在拿钱家的名誉,和他的清白做赌,赌老夫人更看重哪一个。 还他清白,那么钱氏不惜拿自己儿子做筏子,也要毁掉前房儿子家族希望,这样歹毒,钱家的教养将会成为笑话。 那些出嫁的没出嫁的钱氏女子,都会被人不耻,钱家的名声毁于一旦。 不还他清白……等待他的是牢狱之灾。 老夫人显然也明白其中关节,她狠狠瞪了一眼哭啼啼的钱氏,恨不能生撕了她,当初怎么眼瞎娶回这么一个败家精。 大老爷顾上不舅舅家的名声,冷笑道:“刚好典史大人在这里,不如请大人查一查事情到底如何。”他们周府好不容易有了振兴的机会,怎么能为了钱氏一族自毁前程。 “好说,好说”典史笑笑正要开口发问。 老夫人捂着疼痛的胸口,气喘吁吁仿佛嗓子里堵着石头:“大人不必查,定然是……” “母亲,这里是周家!”你嫁到了周府,不再是钱家女。 大老爷高声提醒,白敬文眯着眼睛,盘算和周氏闹翻的代价。 老夫人浑身哆嗦沉重的喘息,像是逼到绝处的困兽,最终却闭上眼流出半行泪。颤巍巍伸出手指向周清贞:“定是他……” 选择了钱氏一族的名誉,周清贞垂下眼心静如水。 “母亲,清贞姓周,他是周家的子孙。”你怕钱氏名誉不保,难道就不怕周氏名声受损!大老爷有些愤怒。 春花焦急的说:“老夫人!少爷是在没有的好孩子,他一直记得老太爷的话,夜夜苦读立志光耀周家门庭。” “他一定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一定的……” 钱氏停下哭泣,屋里的人都盯着老夫人。 老夫人拄着拐杖弓着背,仿佛背负着什么重压,她的喘息越发沉重,就像一个破败的风箱呼哧呼哧。再三咬牙,她还是忽略了春花的话,到底还是钱氏一族的名誉重要。 “定是他……”老夫人颤悠悠食指,再次指向周清贞。 ‘呵呵’ 清脆嘲讽的笑声打断老夫人的话,屋里人都看向春花,只见她勾着嘴角点点头,走到炕边拿起那个布偶看了看。 笑嘻嘻踱到脸上还挂着泪的钱氏身边,上上下下打量她,仿佛在看一个什么稀罕物:“啧、啧” 钱氏有点心怯瞪了春花一眼,缩着肩膀往后小退一步。 春花从布偶头上慢悠悠,一点一点拔出那根长长的银针,仿佛从五少爷的脑子里一样:“好狠的心” 对阿贞狠心,对自己的儿子也狠心。 钱氏面色变得煞白,瞟了一眼闪着冷光的银针神色难看。 春花把布偶塞到钱氏手里,冷笑一下转身向着所有人,朗声道:“是我做的。” “不!”周清贞抬起眼,目光清澈“不是姐姐,是……” “阿贞!”春花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是我嫌五少爷抢了你的风光,所以才……” “你胡说!”钱氏扑过来叫嚷“既是你做的,为什么在周清贞房里?” 钱玲儿没想到春花会帮周清贞顶罪,她决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否则就再也没机会了,所以扑过来的神色格外狰狞。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春花一巴掌甩到钱氏脸上,直让她后退几步跌坐地上口鼻流血。 春花一步步走到钱氏面前慢慢蹲下:“你蠢啊,三少爷和五少爷血脉相连,当然放在他的身边好做法。” 老夫人反应迅速,不等钱氏反应过来,直接叫冬青带着几个婆子‘扶’二夫人下去用药。 “姐姐……” 清晰温朗的声音带着一份平和洒脱,就这样吧,他认罪然后和周氏再无瓜葛,就当还周氏的血脉和养育。 “阿贞!”春花止住周清贞的话,走到他身边轻轻拂了拂他鬓角的碎发。 周清贞怔怔的看着眼前少女,一动不动。 “你要乖啊” 你知道姐姐最喜欢乖孩子。 周清贞睁大眼睛,嘴唇开始颤抖,他像是将要失去母亲的孩子,脸色渐渐被恐惧绝望笼罩。 “不,不要……” “乖啊,不怕”少女眼眶酸涩,慢慢沁出泪水。 “人总是贪心,姐姐原本只想做秀才公的姐姐,现在却想做举人老爷的姐姐,状元姐姐……” 阿贞,你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姐姐说过会对你好,姐姐说到做到,姐姐一定会护住你。 “姐姐……”不要,周清贞颤抖的摇头,泪水掉到地上。 春花的泪珠滚出眼睛,她弯起嘴角帮周清贞拭去泪痕。 “姐姐养你不容易” 七年,多么艰难都过来了,阿贞你不能这样放弃。 周清贞的泪水开闸样泄出,姐姐我宁愿放弃,姐姐我不要你顶罪。 “乖啊——”春花鼻头发红,要睁大眼睛才能看清眼前的人“姐姐从来不认输。” 她怕你出头,姐姐偏要你出头,让她日夜嫉恨、惶恐、难安。 “你不是说将来要孝敬姐姐,乖,听话……”春花眼泪珠子般滚落“不听话,姐姐就不要你了。” “记住!不听话,姐姐就不要你了。” “姐姐!”周清贞嚎的撕心裂肺。 春花决然转身擦干泪,走到典史面前:“我认罪,请大人抓我归案。” 典史看完一场大戏,对周府实在嗤之以鼻,为了名声藏污纳垢,把龌蹉都埋在表面的风光下。可惜周府在樊县盘踞已久,家里有数千亩良田,县里有无数铺面,不是他能挑战的。 典史最终不忍心,好意提醒:“魇镇不是小罪,姑娘可要仔细想清楚,到底做没做?” 春花笑笑意有所指的说:“我既然敢‘做’就敢当。” 我敢替阿贞顶下,就敢替他去坐牢。 典史摇摇头,到底还是太年轻,分不来轻重:“既然如此,姑娘请吧。” 第五十七章 春花提着裙角走出了屋子,两个皂隶走到她身后,几个人走出小院。 周清贞呆呆看着春花的背影,他的眼里再也没有其他人,他的世界一点点暗下去,心中唯一的光唯一的温暖,都包裹在春花明媚的凤眼里,灿烂的笑容里。 他的世界除了姐姐,只剩下一片黑暗。 谋害主家,春花被判戴枷示众三日,监、禁三年。 衙门外,春花戴着十五斤木枷,脊梁挺直微微垂头任人指指点点。周清贞面色浅淡,分开人群走到姐姐身边,撑开手中的雨伞替她遮挡烈日。 春花抬头,周清贞嘴角挂起和往日一样乖巧温和的笑容,春花见了也抿抿唇角,然后继续垂头不语。 秋日的樊县衙门外,一圈人围着少年男女窃窃私语。 “这男的是谁啊?” “哪来的?” “哎——这个我知道,咱们县那个连中小三元的秀才公。” “那不是周府的少爷?和这女犯有旧?” 这下看热闹的人面面相觑,没人知道。 “花儿啊!娘的闺女,你是要疼烂娘的心啊……”忽然人群外传来凄厉的哭嚎,里边的悲怆铺天盖地。 春花娘看不见刘老四伸出的手,眼里只有戴着枷锁的姑娘,她跳下来就往这边跑,可是腿脚不便没几步就摔倒地上。刘老四连忙扶起他娘,往这边一高一低的跑。 “娘的闺女,娘的闺女啊……”看到自己宝贝姑娘披枷带锁,春花娘仿佛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一颗心被绞成肉糜,再没有往日的讲究和体面,跟个疯子似的哭嚎着扑过来 “娘……”春花眼里涌出泪水,她娘多爱面子,她给她娘丢脸了。 “你个死丫头啊!死丫头,你怎么那么傻,啊——”春花娘扑到春花身边,连连捶打她的胳膊后背,哭的撕心裂肺。 “娘”除了叫娘,春花再说不出什么话。 “你是傻的、傻的、你就是个傻子啊……”春花娘绝望无奈的捶打自己的姑娘,‘犯妇’自己闺女这辈子都完了,怎么能不叫做娘的心碎。 “娘” 春花娘抓着自己姑娘的双臂,急急的说道:“娘现在就去击鼓鸣冤,你去跟县太爷说实话,啊!?” 做娘的眼里迸射出希望的光彩,紧紧逼视自己的女儿,害怕又期盼的等待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娘眼里的期望,让春花慢慢逼出新的泪花,她嘴唇颤抖,半天才磕磕巴巴:“……我……我……”嗓音里全是抽泣“……我,没有……” “没有什么你倒是说啊!”春花娘抓着自己的闺女,摇的前后晃动。 春花满眼悲痛嘴唇开合颤抖,对着自己的娘发哽咽不成声:“……”“……”“我……没有……冤……屈……” “你!你!!”春花娘说不出的失望难过,她泄气般又捶了自己姑娘一下,眼角的余光才发现一直站在身边,举着雨伞的周清贞。 春花娘恨红了眼扑上去撕扯捶打:“都是你,都是为了你!我闺女欠你什么了!” 周清贞的胸口,仿佛被铁锤一下一下狠砸。他眉目漠然,被厮打到一边很快站回来,继续给姐姐撑雨伞,随春花娘打骂。 “哎,我知道这姑娘了,这是周府的一个丫头。不但心怀怨恨魇镇主家,还最不知廉耻!” “你胡诌诌什么!”正在厮打周清贞的春花娘听到了,转身恶狠狠盯着人群里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像一头发怒的母老虎,气势骇人。 “我可没胡说,你家姑娘先是不知羞,勾搭周府大少爷想做姨娘,人家不要;又看中三少爷是案首,勾搭不成用腰带捆了想霸王硬上弓……” “你、你、你”春花娘气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颤抖扑上去和那女人厮打,刘老四上去护着。 周清贞垂眼收起雨伞,走到县衙的台阶上,转身走到廊壁那里捡起鼓槌。 “三弟等等!”刚赶来的周清远连忙喝止,然后让周海田和长寿抓住那个多嘴的妇人“三弟这肯定是有人胡乱传消息,等我回去查明一定严办。” 那妇人看见周清贞站在鸣冤鼓前,才知道害怕浑身抖得筛糠一样,嘴里的话全秃噜出来:“周少爷我家卖木炭,跟府上洗衣院陈妈妈相熟,前几日我跟当家的去送木炭听她说的,不干我事。” “真不干我事,不干我事”那妇人边磕头边求饶,惊恐的痛哭流涕。 周清贞垂眼眉目不动,洗衣院归钱氏管,他抬眼眉目淡漠的看着牛皮鼓面举起鼓槌。 “三弟!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春花,在这里示众?”周清远连忙喊道。 周清贞顿了顿放下鼓槌,周清远舒口气吩咐周海田,去衙门交替罪银。 周海田和周清贞擦肩而过时,低头拱手,周清贞微笑点头。 “下次要是再让我听到你胡说八道,一定送你见官。”周清远冷着脸。 那个长舌的妇人,感恩戴德磕完头,连滚带爬跑了…… “三弟你一向宽和,不要因逢大变左了性子。” 周清贞温和的拱手:“大哥教训的是。” 这语气这神态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周清远看看春花戴着枷锁的背影,心里一阵阵揪痛,被春花呵护大的三弟却眉目平淡,看不出伤心。 周清远觉得,他有些看不懂三弟。 不一会周海田领着领着两个牢头,来收监春花。这一次周清贞不需要人提点,也知道打点牢头。 “这点银子几位大哥买酒,下次清贞再请几位大哥喝酒。”周清贞温和的拱手。 郑牢头掂掂手里的碎银,笑得油滑:“好说好说,既然周少爷说春花姑娘与你有恩,咱们一定不会苛待,三日后,周少爷来探监便是。” 按例新犯三日内不能探监。 周清贞回到周府,门口一个清秀机灵的少年,上来恭敬的行礼。 “奴才如意是大夫人派给少爷的小厮,小的特意叮嘱厨房给少爷留着热饭。” 周清贞点点头:“不日我要去省府求学打算苦读,你回大夫人那里,就说我不用小厮。” “少爷,少爷。”如意追了几步,周清贞停下回身温和的说道:“让你去说有些为难,我自己去说,你很好只是我用不上。” 如意停下脚步,傻傻的望着周清贞满满走远,三少爷人真好还有前程,可惜自己没福分。 周清贞回到小院关上院门,小院里静寂无人,他脸上的温和像春日的冰雪,一点点消融。走到柿子树前,抚摸青褐的树皮,这是姐姐七年前种下的。 “柿子树挂果最快,今年种,明年阿贞就能吃到甜甜的柿子了。”十岁小姑娘的笑容,像春日阳光一样明媚灿烂。 周清贞嘴角含起一点温柔的笑意,抬眼看枝头硕果累累,青绿的柿子皮泛出薄薄浅黄。他伸手摘下一颗,慢慢咬,青涩的味道充满口腔。 “阿贞,你尝甜不甜?”艳丽的秋日下,姐姐笑的眉眼弯弯,一手举着一个金黄的柿子。 “姐姐……” 一颗涩口的柿子吃完洗漱干净,周清贞来到东屋,脱下外衣钻进姐姐的被窝,把自己全部捂起来。 第五十八章 幽幽的馨香环绕着他,周清贞闭上眼睛,嘴角露出诡异而甜蜜的笑。 第二天一早冬青到小院的时候,发现三少爷穿戴齐整端坐在正屋,似乎就等她来很是奇怪。压下心里的怪异,冬青恭谨的福了福。 “三少爷,老夫人有请。” 周清贞点点头没有说话,撩袍起身和她一起去老夫人的荣寿院。 大堂还是那样高大宽阔溢出一点淡淡的檀香,老夫人坐在上首罗汉榻,周清贞神态恭敬坐在下手绣墩垂目不语。 一旁的紫烟羞涩的奉上清茶,然后温顺侍立在侧。 老夫人转着手里的佛珠,屋里安安静静只有一颗颗檀木珠,微微碰撞的响声。 终是耐不过周清贞的性子,老夫人先冷淡的开口。 “钱氏性情娇纵难以管教,刚好你的一对弟、妹身子不足,就让她呆在院里好好修身养性,并照看你的弟、妹。” “没有我的话,永世不得出来。” 看来周府放弃了钱氏和她那一对儿女,周清贞眉目不动温和开口:“长辈决定不容清贞质疑。” 老夫人张嘴噎了噎,原本是为了笼络周清贞的心,可他有礼有节反倒不好说什么。 屋子安静下来,老夫人又转了一会佛珠才问道:“昨日你大伯母给你配的小厮怎么退了?那孩子祖母亲自过的眼,机灵忠心很不错。” 周清贞面上终于露出别的表情,他苦涩的说:“春花姐姐刚离开……孙儿,不想别的人伺候。”苦涩过后,是少年人特有的任性。 不多只有一丝,却还是让上首老太太看的明明白白。 钱老夫人心里松口气,春花被拘禁后,周清贞一直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让老太太心里犯嘀咕:这是恨透了周府憋着坏,还是天性凉薄无情无义? 不管哪个都对周府不利,如今看来只是涵养好,还是很念旧的念旧就好。 老夫人放下心,脸上就带出祖母的慈和,她温声说道:“春花那丫头是个不错的,祖母叫人预备二百两银子,送去她家算是补偿。” 周清贞站起来躬身揖手:“多谢祖母” 接着撩袍坐下温和的说:“孙儿是周氏子孙,春花姐姐救了孙儿,在祖母眼里孙儿的性命前程,就值二百两银子?” 老夫人手里的佛珠顿了顿,但周清贞一口一个‘孙儿’让她心情大好:“那就三百两好了。” “祖母,春花姐姐不光救了孙儿,还一力救回钱氏,周氏的清名……”周清贞垂眼轻轻的开口。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跟姐姐逛庙会,为了几文钱姐姐扬着脖子跟小贩讨价还价,他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姐姐清脆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四十八文也太贵了,我上次看中才要四十二。’ 老夫人瞟了一眼下首周清贞,温顺垂目没有异样,只是嘴角忽然露出一点笑意,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手里的佛珠越转越快,其实多给点钱也好,就当买断春花这几年对周清贞的恩情,让周清贞一心向着家里也好。 老夫人下定决心,把佛珠‘咯当’一声放到手边的小几上,郑重对着周清贞:“看在你开口的份上,祖母叫人预备五百两送去。” “你要知道二百两,就够她一生衣食富足,五百两够她家变成村里富户。咱们府像你娶房媳妇,不过七八百银子。” 周府为了家财不散,十之九是要给长房长子的,周清贞二房长子,娶亲的确不过如此。 周清贞温和淡定的开口:“一千两” “什么?”老夫人惊的‘啪’的一拍案几,直冲冲站起来,因为太过用力,几案上的佛珠震了震。 “一千两?你疯了!像她那样的丫头,一千两银子能买几十个。” 周清贞神态不变,站起来揖手温和的开口:“犯妇子女三代不得科举,一千两就当咱们周府养她三代。” “那也……”那也不行,简直匪夷所思,不过一个奴婢也有这样的脸? 周清贞温和的打断老夫人的话:“这件事完全不是我们周府的错,却要我们搭上五百两银子,已经是祖母明理宽和。” 老夫人满心怒火听了周清贞的话,才脸色渐霁舒口气缓缓落座:“你明白就好。” “孙儿自然明白,只是一千两还是要给的……” “你到底要怎样!”老夫人还没坐下,又怒气腾腾站直,还没有怎样便如此桀骜,他日真的飞黄腾达还能控制? 周清贞站起来露出气愤模样:“都是母亲造的孽自然要她还,剩下的五百两合当她出!没道理我们替她担责。” ……老夫人第一次见到周清贞生气的模样,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要报复钱氏…… 她缓缓的坐下想了想,也罢,就让他出了这口气,也是钱氏活该!老夫人愤愤的想,鼠目寸光无事生非的贱人。 钱氏庶女出嫁周怀婴二婚,不管是聘礼还是嫁妆都差了好些等级。等芍药领命从钱氏柜里拿出五百两银票,简直就像割了钱玲儿的肉。 “你个贱人,竟然敢合着外人来欺我!”两只胳膊被婆子紧紧驾住,钱氏上半身愤怒的往前扑,两只手张牙舞爪,恨不能撕下芍药的肉。 挣扎的太厉害簪子不知跌落哪里,披头散发宛若疯子。 芍药把几张银票捏在手里苦笑:“夫人何必嫉恨奴婢,奴婢也是听命行事。”说完对着疯子样的钱氏福了福转身出屋。 钱氏使尽浑身力气,对芍药离去的方向挣扎:“你回来,你把银票拿回来,我立刻抬你做姨娘!” 芍药凉凉的笑笑,太晚了,你已经没有这样资格。 “芍药!你回来!”钱氏吼得力竭声嘶,眼睁睁看着芍药出门,两个婆子把钱氏松开冷冷的说:“二夫人,还是省省吧,小心别吓坏五少爷和三小姐。” 两个婆子也走了,屋门被砰的一声关上落锁。钱氏愣了半天软软跌坐地上,一缕阳光透过门缝照在她落魄的肩头。 她不过一个小小庶女,好不容易才有今天,千辛万苦保下大半聘礼,在周府换着花样讨好老夫人和周怀婴,才攒下六七百现银……没了。 芍药恭敬的把银票双手奉上,周清贞接过来似乎想了一下,对老夫人说。 “父亲身边现在只有孙姨娘伺候,孙姨娘是新人还有六弟要照看怕难以周全。芍药姐姐伺候多年最了解父亲喜憎,不若调出来继续伺候父亲。” 芍药的手颤抖了一下心砰砰跳,可多年后宅生活让她掩饰的很好,只是低眉顺眼立在一边。 老夫人疑惑的打量周清贞,怎么会突然关心老二房里事?这父子两可没什么情分。 周清贞苦笑一下,讨饶的向老夫人揖手:“祖母真是火眼金睛……孙儿只是不忍心四妹妹,也跟芍药姐姐一起关在院里。” 四小姐周顺意是芍药的女儿,如今不过十个月大。 老夫人恍然明了,心里对周清贞又满意了几分,记得关心弟、妹是好事。 “难为你有心既如此,就让芍药去伺候你父亲……”老夫人又想了想“升做姨娘吧,咱们府里的小姐也不好出身太低。” 第五十九章 钱氏这辈子没有出来的指望,不如在老二身边放两个姨娘左右服侍也好。 “多谢老夫人恩典”芍药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一个头。 钱老夫人挥挥手,又对周清贞指指一侧的紫烟:“这丫头眉眼温顺,你也不小了。” 周清贞站起来恭敬揖手,恳切的说:“祖母赏赐原没有推辞的道理,只是孙儿心里记得祖父殷殷嘱托,定要光耀周氏门楣。” “没有小成之前孙儿万不敢分心,辜负祖母一番心意,孙儿惶恐。” “也罢,你记得老太爷的话最好。” “是,孙儿告退。” “去吧,对了,如意你还是领着,大家少爷没有书僮像什么话。” “是” 周清贞肯听自己的话,老夫人心里多几分满意泰然,她捡起佛珠闭眼继续捻动,却不知这一切都在周清贞的谋算中。 “多谢三少爷救奴婢出火海。”无人处芍药恭敬的行礼道谢。 “这是你应得的。”周清贞语气淡淡,这个‘应得’两人心知肚明“四妹妹是个有福气的,杜姨娘用心照看。” 杜是芍药的本姓。 芍药心里一动小心试探:“四小姐有少爷这样的哥哥,自然是有福气的。” “庇护弟、妹是做兄长的职责,只是家里不光弟妹还有父亲祖母,出门在外难免让人常常挂心。”周清贞还是淡淡的神情。 芍药心里松口气,脸上带出笑容:“少爷一片孝心,就是我们做奴婢的也感动。少爷放心,奴婢一定多加留意。”自己的女儿以后就指望三少爷了。 大夫人拿出五百银子不是不心疼,但只要一想到钱氏这辈子不能出来在她眼前蹦跶,心里就畅快不已,再说钱氏也被搜了五百银子。 哈哈哈,想当年钱氏进来不过一百压箱银,这下算是干干净净了,大夫人简直越想越开心。 她坐在上首胳膊搭在桌上,和颜悦色的对周清贞说:“如意是大伯母挑了又挑的,机灵有眼色只管放心用,名字是顺着你二哥的吉祥取的,要是不喜欢你再改一个。” “劳大伯母费心如意很好,只是侄儿想问问给既然给了侄儿用,他算是大房还是二房的?” 大夫人楞了一下,比起以往的淡然有礼,周清贞现在更显得温和恭顺,可是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搁以前周清贞绝不会这样讨人,虽然神态温和,可是一双眼睛却不像以前一样宁静清澈,就像……就像…… 大夫人想了又想才想到,就像是一潭深不可测静水,看似平静却危险能吞噬人命。 大夫人心里一滞抬眼仔细去看,却发现原来不过自己眼花,周清贞的双眼正清澈宁静的看着自己。 “给了你当然就是二房的”大夫人笑着吩咐“把如意的身契给三少爷取来。” 周清贞怀里揣着千两银票,领着如意坐马车来到安乐村刘家门口,马车停稳后如意先跳下车放好脚凳,伸出胳膊想扶三少爷下来,却不想被周清贞避过。 除了姐姐,周清贞没法再接受别人靠近。 走进院子的时候,恰巧碰到来退婚的陈家兄嫂和陈传粮出来,陈传粮脚下顿了顿,擦肩而过是在周清贞身边低语。 “今年府试我也去了,她明明晓得却忘得一干二净,发榜时只找到你就欣喜若狂的跑了,我在她不远的地方,喊她她都听不到。” 陈传粮略微苦涩的笑了下,当时他被好几个相识的学子嘲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谁知道那是他的未婚妻。 “你喜欢她吧。”虽然是问话却用肯定的语气,周清贞看春花时眼里专注骗不了人。 “她为你身陷囹圄,你最好别辜负她。” 对外所有人都以为是春花那番说辞:她嫉恨五少爷抢了三少爷的光,才下魇镇之术。 自己怎么对姐姐不需要一个外人来评价,周清贞眉目不动,目光直视屋里的刘老四夫妻走了进去。 陈传粮回想起春花的身影摇摇头,也好,何苦娶一个心有所属的媳妇,那姑娘眼里除了少爷,哪还有别人的位子。 周清贞进屋先淡淡扫了一眼春花爹,如意见机请刘老四出去。 春花娘看到周清贞,满心怨恨一屁股坐下不搭理他。 周清贞并不介意,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放到桌上,淡淡开口:“一千两银子,你当做我的聘礼也好,姐姐的卖身钱也好,从此以后姐姐的前途再和刘家没有干系。” “姐拿了你的钱,就当把自己卖给你了……” 周清贞回想起那一年送给春花四十两银子时,春花说的话,嘴角勾起一点温暖的笑:姐姐,我真的拿钱来买你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一个人的。 “聘礼?呵呵三少爷真会说笑话,你要娶‘犯妇’你爹娘能愿意,你要带着我家闺女私奔?奔者为妾!你还嫌没糟践够我姑娘?” 春花娘恨得咬牙切齿双目通红,陈传粮多好的后生,今年还过了府试再差一步就是秀才。 他的姐姐怎么能一生背着‘犯妇’的名头?可周清贞并不想跟别人说自己的打算,他只是来知会一声,他的姐姐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该给的给了该说的说了,周清贞点点头转身出屋。 “周清贞,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家姑娘绝不会随你拿捏。”春花娘站起来,愤怒的捡起银票甩到周清贞背上 “做你娘的春秋梦!” 银票在身边飘散,周清贞脚下顿了顿,想到不过一夜就头发半白的春花娘,到底有了点人的情感。 他转身把银票一张张捡起来,再次放到春花娘手边,低头低语:“婶婶,我总会带姐姐走,你要真心舍不得就留着这些,到时候跟咱们一起走……” 停顿半晌“……看我们的孩子将来金榜题名……” ‘金榜题名’?春花娘愕然看着周清贞离去的背影。 春花被郑牢头交给一个王姓禁婆,他像是一身骨头提不起劲儿,面上油滑不知想到什么轻蔑冷笑:“关到人字七号,把李金秀提出来塞到地字一号。” “是”禁婆恭敬的回答,等走远了却嘀嘀咕咕:“盘儿亮条儿顺到底不一样,连乖巧路都不用走。” 禁婆的话春花听不明白,什么叫‘盘儿亮条儿顺’,什么叫‘乖巧路’?但她初来乍到什么都没问,只是静静的跟着。 女监并不很大在狱神庙北边,大门上雕着虎头呲牙怒目十分凶狠,青砖墙足有一丈五尺高。里边三四丈阔十来丈长,两边是沉重的青砖瓦房,厚实的木门,还有小小高高在上,手臂粗的木栏窗。 春花进去的时候,从南边一间屋里走出一位……美女……胸前峰峦起伏,腰肢细如春柳,俏臀款款,行走间好似细风拂秋水,让人心神摇曳。 再看长相,翠眉下一双桃花眼,艳艳全是春色,随意瞟来只觉魂魄荡漾。三千鸦青发丝,被一根淡色丝带松松挽着,柔顺黑发逶迤在雪白颈间。 春花看的出神,差点没撞到禁婆身上。 “望月姑娘这是要出去。”禁婆笑的满脸讨好。 第六十章 望月停下脚步,挑眉上下打量春花,那眼神仿佛在评估货物的价值,评估完带着戏谑的语气说:“郑牢头这是又多一棵摇钱树。” “可不是,连乖巧路都没走,直接放到人字监。” “姐姐要出狱,恭喜。”春花说的真心实意,她还有三年。 “看来郑牢头什么都没教。”望月笑的意味不明,又扫了一眼春花的衣裙迤迤然走了。 春花跟禁婆进的是北边屋子,屋里一条常常通道,里边被砖墙隔成一丈见方的小房子,用粗重的木栏杆封起来。 人字七号就是第七个牢房,禁婆解下腰间一大串暗黄钥匙,打开铁链上的铜锁:“李金秀出来跟我去地字一号。” 被叫做李金秀的女犯二十来岁,长得身材瘦小面色发白,像是没睡好眼袋有点肿。禁婆带着春花过来时,她便警惕的低头悄悄瞪春花,十分防备的样子。 这会被叫了名字,再不遮掩狠狠的瞪了一眼春花,卷起自己的铺盖走出牢房,路过春花时用诅咒的语气低语:“看你能新鲜几日!” 春花没注意她的话倒是问禁婆:“她拿走了铺盖,我怎么办?” “等家里人送,进去。”禁婆推了一把春花。 春花就着禁婆的手劲儿进了牢房,回头趴在木栏杆上问:“家人要三天后才来,这两天我怎么办?” “凉拌”禁婆丢下两个字‘光哩光当’锁好门走了。 “哎!”春花趴在栏杆上着急,马上中秋夜里有些冷,得了风寒岂不要命? “姐姐别叫了,王禁婆算是脾性好的,要是搁着张禁婆上来就是一大嘴巴子。”一个娃娃脸的小姑娘笑嘻嘻的说话。 说是小姑娘指的是那张圆脸,不说话都带着三分笑挺讨喜,就是胸部高耸看着不太像一般女孩子。 “姐姐过来坐,我叫王青妹。” 春花回身对王青妹笑笑:“多谢妹妹提醒。” 王青妹更加慇勤,把被子都推到墙根处,挪挪屁股让出块地方。 这女牢一目了然,除了恭桶就是靠墙的通铺,李金秀和王青妹各在两边,还有两个正在蒙头大睡。 春花走过去坐到还算绵软的褥子上道谢:“多谢妹妹。” “姐姐不必客气,以后出去做生意带上妹妹就行。”王青妹笑嘻嘻瞅着春花,像是瞅一块金子,弄的春花浑身不自在。 “姐姐判了三年监禁,出去也是种田恐怕带不上妹妹。” “咯咯咯”王青妹捂嘴笑的前仰后合,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喘着气音在笑声中说:“看来姐姐还什么都不知道,没关系反正姐姐记得妹妹的好,以后做生意带着妹妹就行。” “王青妹发什么骚呢,再扰老娘睡不成觉,花了你的脸!”旁边铺子的一个女犯掀开蒙头的被子怒到。 王青妹吐吐舌头,小声对春花说“来来来,姐姐今晚先跟我挤挤。” 春花越发觉得这地方古怪,这里的女囚更古怪:“还是不麻烦妹妹了,我凑合凑合就行。”说完不顾王青妹挽留,到自己铺位上靠墙抱膝坐着,为了省麻烦索性闭目眼神。 未末时分两个禁婆进来分饭,一碗稀粥两个窝窝头加点咸菜,春花尝了尝和她小时候在家吃的差不多。 “牢里吃的还不错。”春花想这样过三年,也不是不能忍。 “当然不错,一个月一两银子呢。”王青妹呼噜呼噜喝了口稀粥,笑嘻嘻的说。 “什么一两银子?”坐牢还要钱这又不是客栈,再说客栈的通铺加最下等伙食,一个月才不过六百钱。 “嘻嘻,姐姐总会明白的,何必这会找不自在。”份量稍微有点少,王青妹把窝窝头泡进粥里,混个汤饱。 又是这种神秘的语气,春花有些厌烦,索性吃自己的不搭理王青妹。 “知道地字号吃什么吗?”王青妹却是个热乎的,又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一碗稀汤几片烂菜叶子,想找到米粒儿,你先得把老鼠屎挑出来。” ‘呕’春花正在喝粥差点没吐出来,强自咽下狠狠瞪了王青妹一眼。 王青妹越发开心,笑嘻嘻的说:“妹妹这都是为姐姐好,免得将来多吃一回苦,想当年妹妹住在地字号,那糙窝窝一半都是谷糠,啧啧……” 春花想问,那你怎么从地字号搬到人字号,为什么人字号要一两银子,这女牢到底有什么古怪?可她最终忍住什么都没问,还是等阿贞来的时候让他去打听。 想起周清贞,原本有些惶恐的心又坚强起来。阿贞听话乖巧又聪明,把自己当亲姐姐一样,自己当然要护着他,让他走上通天路。 吃过饭时间不久,有几个牢子推着热水进来吆喝:“谁要热水。” “七号要两桶,三天没洗一身腌臜。”春花旁边一个少妇回道。 还是王禁婆开了锁,一个牢子提两桶水进来:“可快些,别磨蹭到老子来收桶还没洗好。” “耽误不了你的事儿”那少妇甜腻腻的说着,从腰里取出十文钱交到牢子手里。 牢子没理会少妇,拿了钱随手塞到腰里,走到春花面前抬手就向春花脸上来:“这就是新来的,货色不错啊。” 春花‘啪’的一声拍开他的手:“你想干吗!” “哎呦!还是个辣子告诉你,在这樊县女牢老子想干嘛就干嘛。”说着欺身往春花这里来,春花岂肯吃亏,连忙闪过一边冷笑。 “你敢再靠近一步,我就撞死在这墙上。” 禁婆看牢子脸色不好想要发怒,拍了他一巴掌:“好了王六,这个是有人罩的,连郑牢头都没动。” “呵呵,还是个雏儿”王六摸着下巴淫笑“你最好求菩萨保佑,你永远有人罩着。” 春花脸色铁青心里怒火冲冲,这到底是个什么王八蛋的女牢!可不等她发完怒火,那王六也还没出门,叫热水的妇人已经开始脱衣裳! 春花头皮发麻的看着王六,在那少妇白花花的胸脯上掐了一把:“哪天有空伺候伺候老子。” “行啊,这个月的水钱免了。”那少妇一边随意说,一边毫无顾忌继续解裤子 “个骚娘儿们” 王六轻佻的拍了拍少妇的脸,出去了,春花震惊的合不上眼:这是什么鬼地方,不是女牢吗,难不成是妓院? 这一夜春花同房的三个女囚,都收拾的干干净净出去了,甚至有一个还讲究的扑了香粉。 春花靠墙抱膝坐在自己铺位上,盯着三个空空的铺位没法合眼,直到后半夜才慢慢有人回来。 她们一身疲惫衣裳凌乱,打着哈欠摔倒铺上直接呼呼睡。 春花……把自己抱得更紧,秋夜的凉意浅浅薄薄浸遍全身。 【上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