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云平GL 作者:吃饱喝足好睡觉 原创小说 - GL - 大长篇 - 完结 古代 - HE - 仙侠 - 强强 互攻 文案 我把你当妹妹,你把我当老婆? “恩者受恩!仇者饮仇!” “我要拿回他们从我这里夺走的一切。” “我要看到他们哀嚎痛苦,无能为力。” 被恶人诬陷私通魔道的江折春在宗门除籍,流放荒岛后,恩师失踪,未婚夫离她而去,修为尽废,挣扎着却无力逃生。 她苟延残喘地活着,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出去,或许可以知道到底是谁让她陷入如斯境地。 而在岛上的第一十四年,江折春遇到了那条细幼的白龙。 后来那条白龙与她并肩而立,看着壮阔天地道:“天高地阔,广袤的山河人间,阿春,你若有意,千山云平尽,万里可横行。” 江折春:我可以给你一切。 云澄:可我只要你。 黑化心善恩怨分明X护短心狠以牙还牙 两位女主角很强,强到没有对手的那种,复仇剧情流。 互攻 第一章 :阴阳两极 清瀑峰上太阳高挂的一天,天极宗的少年子弟们在经历了足足三个月的磨砺斗争之后,飞舟绕行通过两极峰同三界山,缓慢地驶过户门大阵,向守门的弟子们发出了讯号。 天机宗的弟子们并不多,但并不妨碍他们一个个将自己往飞舟落地的山门广场前挤,毕竟两仪秘境五十年一开,即便是未能入选,但是这并不妨碍弟子们向入选的师兄弟们好奇询问在秘境里发生的一切。 飞舟落得缓慢,只能瞧见传音纸鹤来回飞,直到稍近了些,才瞧见接应的弟子用上了通话的法器进行实时交流。 操纵飞舟的是天极宗的大师兄,名唤汤哲,在地上接应的弟子只能听见他低沉稳重的嗓音,但一抬头就能瞧见船船舷旁立着另一个少女,因着撤去了防御屏障,只能瞧见少女兴奋地挥手,那头发都被风吹乱了。 而立在人群远处的一个中年道修瞧见飞舟,起先只是远远站着,直到瞧见少女了,这才缓步往飞舟靠过来,围观的弟子们瞧见他立刻安静下来,纷纷行礼,口呼尊上,并为他空出一条路来,直至通到并没有什么人的落地屏障内。 飞舟越靠越近,人们才看清少女的面容,那少女不过十八或者十九岁,高挑又细长,感觉被风一吹就能刮跑,却又牢牢地把在船舷上,长着一对漂亮的黑色眼睛,一头黑色的长发,穿着天极宗的弟子衫。她的神态显得天真且活泼。这是自幼被宠爱,且被众人所喜爱才能拥有的特质。 “师尊!师尊!您也来了!” 少女站在船舷上,脸和声音都渐渐放大出现在中年道修的眼前和耳边。 “瞧你这个样子,端庄,持重!”中年道修嘴上带着一点斥责,可他的神情却是欢喜高兴的,“是有什么好事吗?” “是大好事!师尊!”少女大笑着回答,“师兄结了元婴!” 中年道修捻着胡子又道:“那你可别没什么进益!” “我可比师兄差不了多少!”少女又笑起来,她的笑声总让人觉得很愉快,心情舒畅。 “你自己说的可不算数!”中年道修瞧着飞舟缓缓落地,便轻轻一跃,身法轻灵飘逸,落进飞舟之中。 “你师兄呢?” 中年道修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头,面带喜色道:“瞧你这样子,只怕拘在门中果真不如一次秘境之行来让你进益快,不过三个月功夫,你就已经结丹了。” “还是因为我悟性高!天资好!” 少女被这么一夸赞,尾巴几乎都要翘到天上去。 “说到底还是出门历练有了好机缘吧!” 中年道修笑着打趣,本来还想端着的脸终究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待船停稳后,便瞧见从飞舟控制室内走出来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年纪较少女稍长,有着一头被梳理整齐的黑色长发,一双丹凤眼因为突然接触到这炫目的阳光而眯了眯,他的手指纤长,正捏着传音的法器在说着些什么,白色的衣袍也是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瞧得出来是个非常自律且规矩的人,且奔波三月,那双从袍底露出来的黑靴也是一尘不染,可见他也格外爱洁。 “师尊。” 相比较那少女活泼近人的模样,这个少年倒是规矩多了,规矩到竟让人觉得有些一板一眼了。 “不必多礼。” “谢师尊。” 中年道修轻轻扶住少年的手臂,随后向二人身后瞧去:“哲儿,怎么不见兰耽?” 这中年道修门下统共三名亲传弟子,现如今出来的一男一女,男弟子汤哲行一,女弟子江折春行三,而方才被问及的兰耽便是二弟子,素来同江折春不大对付,但此人天资聪颖,也惯会见风使舵,一张嘴也会说话,当时入门便被点进了中年道修的名下。 “谁管他在哪。” 方才还高兴的少女顿时不高兴起来,若非是一旁的汤哲按着,只怕早就如同炮仗一般炸开了。 “怎么?又生什么龃龉了?” 中年道修见状心下明白了个大概,只是摇头轻笑:“你同兰耽是八字不合吧?” “我们岂止是八字不合!我们是……我们是……”少女支支吾吾的,她自小被教养地好,便是再生气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污言秽语来,最后还是跺了跺脚,抓住汤哲的手,将头撇到一旁不说话了。 “是我见到你就不舒服,你瞧见我就眼睛疼!” 随后就瞧见兰耽出了舱室,朝中年道修走来。他瞧着不过二十、二十一的样子,一双眼睛里总带着老鼠一样的精光,下巴上蓄着薄薄的胡须,皮肤倒是白净,只是细看便能瞧见一些红痕,笑起来倒是显得无害,可瞧久了还是不免让人心里对他有些厌烦,但他入门前在凡世中摸爬滚打长大,三教九流见得不少,所以对人说话的本事倒是一流,虽然相貌不比汤江二人来得讨喜,但光是嘴甜这一件事上,他就得了不少便利了,是故门中诸人喜欢他的,倒比喜欢江折春的要多,只是不了解他真面目的人不多,被骗也是理所当然。 “你!”江折春瞧见他,本来已经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若是只刺猬,只怕全身都支棱起来,滚成球去砸这个浑人了。 “兰二,你又做了什么让你师妹生气了?” 中年道修瞧见这二人模样,不用想都知道定是这两个人又起了龃龉。 “师尊!我可没有!冤枉极了!” 那兰耽眼睛只是滴溜溜地转,脸上已经做出一副委屈又讨好的表情。 “你哪里冤枉!” 不说还好,一说,那江折春便炸了,但碍于港口人多,她只是愤愤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你明知道师兄与我已有婚约,你还……你还……” “我还怎么?”兰耽斜了汤哲一眼,眸子里闪现出怨恼的光芒,但转瞬即逝,“大师兄又对那红眼睛无意,一个巴掌拍不响,况且二人也不过是谈论道法罢了,大师兄都没说什么,你倒是会瞎想。” “红眼睛?”中年道修微微一愣,“是说血眼佛薛家吗?” 修真界有这么一首顺口的话:一门三宗四五家,血眼清音论佛法,明云阁中奇珍现,白龙乘风天地间。 一门三宗,以长生门为首,门中分作三宗,分别是剑非宗,尽意门,泰古阁。 四五家实际上是九家,这其中四家乃是正派修道,分别是太清剑李家、倚风刀苏家、符宗刘家、桃源杏林。 余下五家则是魔门四宗主和恨水流赵家。 第二句的血眼清音,便分别是指血眼佛薛家和清音寺,两家宗门皆以佛法入道,血眼佛薛家却是以杀生为护生而入道,而清音寺却与凡俗寺庙无异。 第三句的明云阁中奇珍现,便是指在道魔之间全然中立的明云阁,阁中情报奇珍等皆有售卖,唯有一条,价高者得。 而第四句的白龙乘风天地间,却像是个传闻一般,有人说三万年前有一条龙,他本为道宗庇佑神兽,可是却自甘堕落,加入魔界,还修习了一门阴险骇人的功法,于是修真界倾道宗全界之力,与白龙对战于海上,最后双方势均力敌打了平手,但终究还是白龙略胜一筹,却不想有人力挽狂澜,重伤白龙,最终使白龙死于海上,但白龙那本据说可以使魔道同修的功法《乘风诀》却就此下落不明。 而据说,三万年前重伤白龙的便是血眼佛薛家的创派宗主薛胤,也有人传言,薛家的血眼便是因龙血染红,故而一代又一代,唯有薛家的人才会生有异眼。 但也有人说血眼佛薛家,是因其独门功法会使修炼之人双目赤红,固有此名,只是是真是假无人可知,但薛家的名字在修真界的名头不小,自然是少不了趋炎附势之辈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了。 “说得好听!却也不过是红眼头陀罢了!”少女心下这么骂道,却又不敢真的这么说出来,薛家势大,天极宗不过是个小宗门,强如薛家,若是想灭掉这修真界中如芥子一般多的小宗门中的一个,也不过是一句话罢了,江折春虽说率性,心中却有分寸,只是闭口不谈。 那兰耽见她并不上当,师尊又问,只好回道:“是血眼佛薛家的大少薛灜。” 中年道修心下一转便知道了,虽说血眼佛薛家以佛法入道,但并非如那清音寺般不可结亲生子,人说薛家家主独子薛灜英俊聪慧,虽好男风,却孤高如高岭之花,平日里洁身自好,不近美色,此次却低下身段来同天极宗这种小宗门的弟子来论道,说没有心思定是不可能的,若是汤哲并无婚约在身还好,虽说高攀,倒也是美事一桩,只是折春和汤哲婚约已经是早早定下,而且哲儿又是一心一意的孩子,断不可能为了名利抛下折春。 不过一瞬,师尊脑中已然百转千回,于是立刻抬头去问汤哲:“你同薛灜怎么说的?” 汤哲虽说为人寡言,但也不是什么心思木讷的人,只是不动声色答道:“我只说我心有所属了。” “那他怎么说?” 汤哲顿了顿,似在思忖如何组织语言:“他虽说愣了愣,但依旧彬彬有礼,只是面色有些发白,但不失宗门子弟风度。” 师尊这才放下心来道:“毕竟是大宗门,宗室家规也严,倒是我过虑了。” 兰耽瞧见师尊问的这几句话,便晓得这门婚事还是拆不散了,倒是平白要挨一顿骂,于是他想要立刻跳下飞舟去,躲藏起来。 那中年道修却怎么会不知道兰耽的想法,毕竟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于是按住兰耽的肩膀,那真气磅礴浑厚,毕竟是出窍期的大能,只这一下,便叫兰耽不敢动弹。 “你们先下去,我同兰二还有话讲。” 江折春瞧见兰耽那脸色,当即心下大好,便亲亲热热挽了汤哲的手下舟了。 中年道修含笑目送这两个弟子,直到他们走下石阶,隐没在人群里。 接着他转头去看自己的二弟子,兰耽表面上在等候师尊的吩咐,实际上却和他的师尊一样,望着远去的两个人。 同样是目送,但是兰耽的眼神却与他的师尊大不相同。 第二章 :天极清瀑 先暂且不说兰耽如何为为自己开脱辩解,却又被其师尊教训斥责之事。且说汤哲同江折春下了舟后,穿过众多弟子,拐过清瀑峰那棵不知生长多久的迎客松,又在弟子的引导通报下进了一间并不甚华丽的楼阁里。那大厅里头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童子扫撒的声响。二人穿过大厅,踏上台阶,行至二楼,便瞧见一扇半开的门,门里隐约有乐声传来。 居室内雷娇已然知道了飞舟到达清瀑峰的消息,清瀑峰乃是天极宗的门户,凡是有人来往,第一个知道的便是雷娇,而本宗弟子自清瀑峰来往宗门内外,位分高的也需得前往“三千尺”前往拜见。 三千尺是清瀑峰峰主的办公兼居所,雷娇常年在此,只有偶尔宗门之中有了大事,才偶尔会出面去巍然峰的宗门议事大厅一趟。 “你们倒是长进了不少。”在门外行过礼,被准许进来后,汤江二人便率先瞧见一身紫袍的雷娇正坐在桌前抚琴,她瞧见自己师兄的两个弟子,先说了句话笑了笑。 “三师叔。” 江折春亲热地叫了她一声,便凑近雷娇去,挽住这女子的手臂。 这孩子自幼没有父母,她的师父快意仙君莫笑便如亲父,而这飒爽和善的雷娇便如其母。 “好孩子。”雷娇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后转头去看汤哲,“今次回来可是两件好事。” “什么好事?”江折春下意识发问,随后又意识到了什么,觉得娇羞,便将脸埋进了雷娇的颈窝里撒起娇来。 “一来我结元婴,师妹结了金丹,这是一件好事,二来师父也曾允诺,待到师妹金丹结成,便为我两安排操持结契大典。” 汤哲的面上带着少年人的兴奋,脸有些发红,他与江折春青梅竹马,早已互许终身,如今好事将近,即便如他这般少年老成的人,也不免显出他这年纪应有的活泼来。 雷娇瞧这两个这般郎情妾意,心下自然快意,不免轻笑出声,正打算在说些什么,便听见她身后开着的那扇窗有人御剑而来,随后她便捻起桌上一枚灵果往后掷去,汤哲同江折春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见啊呀一声,有人从半空中摔到了地上。 “师叔!” 那声音娇软甜蜜,甚是耳熟,江折春只一听到这声音,便开心地跳起来跑到窗边,扒着窗户往下喊:“瑞儿瑞儿!” “好阿春!只有你关心我!”接着窗外出现了一个侧坐在剑上的少女,那少女面容清丽,一头黑发微卷,倒似一只软绵绵的绵羊,身穿玄黑色的的短打,系着金色的腰带,正捏着一个灵果啃着,额头上却是好大一个包,眼眶里憋着一包泪,一副将哭未哭的模样。追}文裙-二散棱瘤﹚久#二「久韭陆﹝ “师妹,你怎么又走窗户?” 汤哲瞧见瑞儿这副模样,忍不住轻笑。 赵瑞儿是门中岌峻峰峰主赵归崇的独女,小名麒麟儿,为人聪慧却不求上进,现如今堪堪筑基,便是与她同岁的江折春都已结丹,只怕这件事一传出去,她那好胜心切的父亲只会更恼怒。 “没办法!溜出来的啦!”赵瑞儿一边揉着头上的包,一边收剑跳入窗中,“清瀑峰上到处都是弟子,若是不走窗户,被人瞧见,我爹他那个脾气,又要训我啦!” “知道要被训还不好好练,就知道一天到晚往我这儿跑,我可不想瞧见你爹那张脸!” 雷娇伸手拍了拍赵瑞儿的脑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那副臭脾气,也没几个人受得了。” “我也是没办法!”赵瑞儿缩着脖子,“师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天天拿我同阿春比,说什么自己比之掌门师叔,我就不能比阿春还差,烦都烦死了,他要比就自己比去!真不想瞧见他!” 那赵瑞儿心性跳脱,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这边话头还未结束,她便话锋一转又问起了汤哲二人:“你们这次去秘境可有什么收获?阿春阿春,这次两仪秘境魔宗的人也去了不少,可有什么意思的事情不?” 两仪秘境乃是五十年一开的秘境,虽说魔道相仇,可这秘境古怪之处就在于,需要魔道双方所进之人修为人数都需持平,否则这秘境便无法开启,虽说两派相互看不顺眼,进了秘境只怕少不了针锋相对,但这秘境怪就怪在魔门和道宗不可相互攻击,若有这动手的苗头,这秘境便自动将人传出,曾有人不信邪动手,却真的被送出了秘境之外,此后两仪秘境之中的两派便不敢动手,倒是难得维持着诡异的和谐。 江折春与赵瑞儿的父亲虽不对付,但用赵瑞儿关系却是很好,见赵瑞儿问及,便笑嘻嘻道:“好玩的事儿可真不少,你若想知道,今晚你来我这儿来,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雷娇见这二人似在说悄悄话,便笑着打趣道:“倒有些话,连汤哲也听不得了。” 话一说完,江折春便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赵瑞儿却并不理会,只是嗔道:“现在不能说,偏要到今晚,真是过分!” 汤哲在一旁看着,心里倒是很开心,只是微笑。 雷娇捏着灵果堵住了赵瑞儿的嘴。 薛灜回到家中时便将门关住,闭门不出。 薛家家主薛苒自是不解,只是唤了左右前来问了,才知道是何缘故。 “天极宗?那是什么地方?”薛苒并不清楚太多弱小的宗门,故而有此一问。 “不过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宗门,但是少爷却对那宗门里面的一个人上了心。” 跟随薛灜一同前往两仪秘境的一个门内弟子这样说道。 “怎么样的人?” 薛苒向来疼这独子,他这儿子早就到了婚配之龄,却碍于眼光太高,从来不肯将就,多少宗门的青年才俊都入不得他眼,可怜他这父亲为了薛灜的事情操碎了心。 “若是弟子看来,着实不像是那小宗门里能养出来的水灵人物。”那弟子斟酌后回道,“那是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我第一次瞧见他时,他正站在水边,一头长发收束整齐,他的模样着实不差,那双丹凤眼倒是比光还要摄人心魄,便是弟子不好男色,也不免心向往之,恕小人直言,若是他来,只怕宗主先前带过来的男子都要落于他下了。” 薛苒当即便问道:“如此佳公子,可有婚配?” 他这是打定主意,若是尚未婚配,便不管门不当户不对,为儿子求娶了。 孰料那弟子道:“只怕宗主要失望了,我瞧见那男子同一宗门女子关系相亲相近,我后来悄悄打听,才知道这男子名叫汤哲,那女子名叫江折春,这二人已然定亲了。” 薛苒是个正派君子,自然做不出抢夺人家夫婿的事,只是跌坐下来,微微叹气:“世间自有缘法,倒是我糊涂了,若是尚未婚配,灜儿怎么会躲在屋中不出,只怕那人也是流水无情罢了。” 再说那薛灜,他自秘境中见过了汤哲之后,便神思不属,又知他早已有心上之人,且与之情投意合,当下便将自己关进房间,大大醉了一场,他平素洁身自好,从不饮酒,不知酒量深浅,于是这一醉便醉了个三天三夜,再醒来,便知道了更让他肝肠寸断的消息。 薛灜听闻心上人不日将婚,便心神慌乱,竟只是匆匆留书一封,独自一人往天极宗去了,只想着便是此生无缘,哪怕只是见上一见也好。 只是他也没想到,此去这一遭,竟将一个人的命运全数更改了。 再说回赵瑞儿同江折春相约那晚,两个关系好的好姑娘同塌而眠,只是细细去说诸多趣事。 赵瑞儿将他们出游期间,宗门内大小事情悉数说了,倒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只是叫赵瑞儿说得别有趣味。 “我可比你过得精彩多了!” 江折春将腿一盘,坐在床上:“你可要躺好了,别从床沿掉下去了。” 那赵瑞儿睡在外侧,听江折春这么说只觉得有趣:“好阿春,到底什么事让你说出这种话来。” 那江折春用手又掐了一层隔音障,这才小心翼翼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来。 竟是一块用血红色的灵玉雕琢而成的一块玉佩。 一张衔刀的阎罗鬼面在这块玉佩上端的是栩栩如生。 那玉上满是煞气,竟不知如何通过的护门大阵而不被发现。 赵瑞儿虽说不学无术,但到底认得出这是什么。 “你身上怎么来的魔门的东西!” 一门三宗四五家里的魔门五家,其中一家便是恨水流赵家,据传此宗行事亦正亦邪,说是魔门,只是因为行为处事不大偏向于正道,若是说他是正道,有些行为处事却像是魔门,到最后正道却不容他,只将他们划做魔门。 而这衔刀阎罗鬼面便是魔门恨水流赵家的徽记。 “所以才只能私下同你一人说!”江折春说道,“此事连师兄都不敢说,你知道按他的性子,定然会说出什么话来。” “还能有什么?不是说这东西危险便说是魔门之人不可亲。”那赵瑞儿翻了个白眼接过那玉,只觉得触手温润,忍不住喜爱。 “你这语气真像他。”江折春忍不住轻笑起来。 “不过你这东西到底是哪里来的?” 赵瑞儿把玩了一会,就将玉又还了回去。 江折春一边将玉收入芥子袋,一边道:“今次两仪秘境碰巧救了一个人,他给的。” “乖乖!你没事吧!”赵瑞儿听闻当下害怕起来,抓着江折春的手,将人从上到下看了个遍。 “我好着呢!倒是那人,我只担心他即便被我救下出了秘境,只怕也活不了多久。” “怎么出的事?” “我本来也只是经过,那人独身杀了一只秘境里的灵兽,本来是要剖取灵兽内丹,孰料那灵兽拼死反扑,他只来得及发出信号求救,便昏死过去,那灵兽有毒,我只能取师父给的保命灵丹服下,勉强保住他性命,我则在他身边等到他的仆从来,被抬走前,他取下这块玉佩送我,只是说感恩不尽,我本来不想要,只是他强塞给我,我还没来得及给还给他,就被兰耽找到,喊了回去,看这徽记应当是魔门的恨水流赵家,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道他身份地位应当不低,仆从都是恭顺得很。” 赵瑞儿却是听完,眉头微蹙:“你确定没叫那老鼠精瞧见?” 兰耽同赵瑞儿不对付,所以赵瑞儿从不喊他名字或叫他师兄,只取了个诨名唤他做老鼠精。 赵瑞儿这下一问,倒叫江折春迷惑起来,只是支支吾吾答道:“应该没有。” “没有自然最好。”赵瑞儿蹙眉,“你知道那老鼠精惯爱钻营,若是叫他知道你同魔门有了什么干系,只怕他什么事干不出来。” 江折春只是笑:“毕竟是同门师兄妹,我虽然讨厌他,但他不至于这般吧?” 赵瑞儿长叹一口气:“阿春,你就是把人想的太好,你迟早要吃亏的!你把他当师兄,他把不把你当师妹看还要两说呢!” 随后不等江折春回答,将被子一闷,不消一会便睡着了。 江折春见她如此,弹指熄了蜡烛,也倒头睡了。 第三章 :月下密谋 我们再说回薛灜,上回说到他自两仪秘境归来后便闭门不出,大醉三日,三日后醒来便听闻手下传来汤江二人将要大婚的消息,便失魂落魄,一个人竟护卫也不带,只是留书一封去了天极宗,他一路上恍恍惚惚,脑中尽是汤哲在秘境之中同人说笑谈话的模样,心下更生悲凉,一路御剑而去,连停下来吐纳修养一会儿都不曾,只是认了路,便往天极宗来。 那天极宗虽说是小宗门,但多少也占了三个山头,有个能撑场面的护山大阵,打头的是清瀑峰作为接待,其他两座落在后头,即是宗门,夜里也有弟子来回巡逻,你说巧不巧,正当薛灜面容憔悴地压下剑来,落在那迎客石阶上,巡逻的弟子将头一转,便不住心下呼喊,急忙奔走过去,模样谄媚,薛灜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兰耽。 话说那兰耽几日前因为做了错事,现下正被其师君莫笑罚着独自一人打扫兼夜守清瀑峰半月,今日才第十日,故而现下能往三千尺报告来客的童子也是一个不剩。 “薛公子。” 那兰耽眼睛一转,嘴边噙着笑道:“不知薛公子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而那薛灜已然没了世家子弟风度,原本失魂落魄的模样在瞧见兰耽时全然不见,只是几步跳下石阶,抓住兰耽的手急急问道:“他当真就要成亲了?” 血眼佛薛家的薛灜,在修仙界有个名号叫佳公子,便是说他相貌英俊气度不凡,随便一个人见了都不免夸上一句“佳公子”,可现下这人衣衫脏污,蓬头垢面,若非那张脸在月光下照得白到反出光来,又是眉清目秀,那谁人瞧了不说一句乞丐? 兰耽自然晓得薛灜问的是谁,他只觉得这人好笑,为了个人要死要活的,只是他现在还求着从薛灜身上捞点好处来,故而即便手腕疼痛欲裂,依旧是一副恭敬顺从的模样回答了薛灜的的问题。 “是,就在后一日。” “他当真不是骗我。” 薛灜双目越过兰耽,不知道在瞧什么,把住兰耽手腕的手也松开了,脚步有些踉跄,人站都站不稳了,缓缓地跌坐到地上。 “您瞧上去真的很喜欢汤哲。” “我喜欢他!我瞧见他第一眼我就喜欢他!” 薛灜那双眼睛本就是如同血琉璃般的颜色,现下泫然欲泣,虽然依旧是蓬头垢面,但架不住那副好皮相,竟叫人觉得可怜起来。 “你有多喜欢?” 只是兰耽并不这样觉得,他的语气都有些强硬起来:“你在这里哭可不是什么办法。” “那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薛灜只是坐在地上,毫无形象,双手插进头发里,将头深深低着,地砖上湿了几点,竟是真的落下泪来。 “你问我这个办法,只怕我也回答不了你。这是你的事,为什么你不再问问你自己呢?” “我有办法的。”薛灜那双手止不住颤抖着,他的佩剑感应到主人心意,也在一旁盘旋起舞起来。“我……” “您想杀了她是吗?” 那兰耽的语气突然又变得恭敬起来,可他的手却按住了薛灜的肩膀道:“但是,这做不到的。” “为什么?只要我杀了她,杀了那个女人……”本/文来自企鹅群二3[领六奺#二。3$奺六 这佳公子一身灰跌坐在地上,一身肮脏,姿态全无,兰耽越瞧越觉得可笑,可面上丝毫不敢显露。 “您杀了她,杀了汤哲未过门的妻子,你想想,汤哲还会愿意和您在一起吗?” 兰耽的话似乎有一种魔性,带着蛊惑的力量,竟奇迹般地让几欲癫狂的薛灜冷静了下来。 “是了!”可随后薛灜又低低地啜泣,“若是让他恨我,我情愿去死!” “你情愿去死,多可笑。”兰耽的话里忍不住显出鄙夷。“只要还有一天没有成婚,你就还有机会,别在这儿哭哭啼啼像个娘们。” “可机会……我的机会在哪里呢?”薛灜忍不住又死死抓住了兰耽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兰耽却不愿再说下去了,只环顾了四周,随后便扯着薛灜往巍然峰去。 巍然峰在天极宗的三座山峰里并不算高耸,岌峻峰最高,清瀑峰峰顶最平坦,而巍然峰虽名巍然却沟壑纵横,每个人的洞府都随自己挑选,而不大喜欢汤江二人的兰耽,自然选择了偏僻少人烟的地方给自己辟了个洞府。 兰耽避人耳目将人带进洞府,施展好隔音障,那红眼睛的薛灜一路被兰耽不声不响地扯来,似乎也冷静了许多,虽然依旧不修边幅,但看着神志已然恢复。 兰耽的洞府上有一孔,透进光来,圆月高悬,照得洞内一片莹白,那薛灜木木地坐着,直到兰耽递过酒来,这才小小呷了一口。 “薛公子,喝一杯酒,听我说。” 兰耽手指一挥,那酒壶便又给薛灜续上一杯酒,那薛灜却是冷冷盯着酒杯,随后一饮而尽。 “你的机会,有一个。” 兰耽自储物戒中摸出一颗漂亮的火红色灵兽内丹,举到了薛灜面前。 “其他先不说,请公子先看吧。” 薛灜是世家子弟,他这个年纪瞧过的奇珍只怕不少,但他瞧见兰耽手里那颗灵兽内丹时也不免惊了一惊。 “色如火,流有光,温润如玉……这是昆珏兽的内丹!你是哪里拿到的!” 倒也不怪薛灜惊讶,昆珏兽远古时期并不少,只是到了此前被人发现其内丹乃是适合做渡劫期的灵药药引之一,现如今在修真界中稀缺紧俏得很,昆珏兽容易便被人利用其心善温顺的天性所杀,剖丹取之,兰耽这颗,便是从一只昆珏幼兽上剖来的。 “两仪秘境里竟还有一只活着的,也得谢我师妹带路,要不然我还发现不了呢。” 原来在秘境中,江折春无意间救了一只幼兽,她怜惜这幼兽受伤,便喂药救了幼兽一命,幼兽感其救命之恩,便带着江折春进了自己的居所,送了一些东西,孰料兰耽一直跟在江折春身后,发现那洞中的灵兽竟是昆珏兽,江折春不识货不狠心,兰耽却恰恰相反,他下手狠辣,一刀便要了这幼兽的性命,只是虽说下手利落,但终究不免那幼兽所伤,本以为那伤口不过几日便好,孰料多日了依旧如火般灼烧疼痛,但兰耽面上不显藏得极深,是以无人知道他这隐伤病痛。 “所以?” “所以这昆珏兽的内丹已然如此不得了,我那师妹在秘境里拿到的其他东西必然只好不差。” 兰耽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但不知为何薛灜却觉得汗毛耸立。 “薛公子,你我二人打个商量如何?” 薛灜不语,只是低头又喝了一口酒。 兰耽也不管他,只是继续自顾自低声说道:“你不想让汤哲娶江折春,我也不想叫江折春快活!” 或许是多年的积愤与怨恨,也许是因为这几杯黄汤,兰耽的面目都变得奇怪扭曲起来。 “你说什么?”薛灜因为几杯酒而觉得恍惚,连带着兰耽的话都听不大清了。 “不,没什么。”兰耽继续笑道:“我是说你不想让汤哲娶江折春也有办法,用不着弄死我那聪明又讨人喜欢的师妹。” “可是不杀她又怎么可能?他们后日便要成婚,怎么可能?” “当然有。”薛灜听见兰耽的声音像是毒蛇嘶嘶吐着信子,“只要婚礼办不成,那你的愿望不就实现了一半吗?” “可是那该怎么做?” “当然很简单。”兰耽的声音明明并不大声,却叫薛灜猛地酒醒。“叫他们隔着监牢的门,自然做不成夫妻!” “不!你不是在帮我!”薛灜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她可是你的师妹!你怎么会拆散你师妹的姻缘,而转来帮助我!?” “真是疯了,你原本知道我不必要掺和这件事的!是你求我的!薛公子,是你抓着我的手求我说想要把汤哲从江折春身边抢走的!” “不!不是的!”薛灜的喘息平缓了些,他又一次抓住了兰耽的胳膊,像是意识到什么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不喜欢你的师妹!” “您怎么能这么想!”兰耽背过身去,缓了下神,语带恭顺,“那我同您说实话,我想要江折春这次秘境里得到的东西。” “你别想欺骗我!”薛灜满头大汗倚靠着桌子,“你一定不喜欢你的师妹,甚至于怨恨她!要知道含着相同想法的人,是绝不会看错另一个有同样想法人的心思的。” “那好……那好!”兰耽念叨着猛地转身盯住薛灜,“那你就在这待着,等到后日这两人热热闹闹地拜完堂结做夫妻吧!” 他这话一出,薛灜面色又变得惨白了,他捂着自己的脸低下头去。 “别说了!” “那如你所愿!” 接着兰耽不再说话,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而与此同时,薛灜心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被那私欲诱惑着开了口:“我不愿害人性命!” 兰耽面上挂着微笑,心中却是不屑冷嗤,口中却道:“那是自然,她是我师妹,我自然不可能如此。” “那么,你要我做些什么?” “譬如这么办,这次两仪秘境魔门不是也同去了一半人吗?就说她与人私通,如果有人向那些颇有威名威望的人告知这件事……” “你是想叫我去向君宗主告发?” “好啊,那你去,可有什么凭证依据,更何况,你觉得师父是会信你这外来的弟子,还是他本人亲手拉拔长大的徒弟?” ‘“那你是要去告诉谁?” “你要是叫宗门里面的人知道,不管是谁只怕都不会将事情闹大,你是一宗一派的继承人,自然,道门中家丑不可外扬的处事习惯你也是知道的。” “你说的不错。” “所以如果决定告发那自然要找一个能闹事有身份的人来。”兰耽轻笑着打了个响指,那桌上就凭空出现了笔墨纸砚。 兰耽拿起笔用右手写了几个字后,看向薛灜道:“即使要写,也绝不能叫人看出笔迹来。” 二人俱是右撇子,只有兰耽为入门前伤了右臂,写过一段时间左手字,他用左手随手写了几个字,再比较右手,竟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字体,而这件事,宗门中竟无一人知道。 待到薛灜看过后,兰耽便用左手写了几句话: 【无赦仙君敬启:道门无名弟子望仙君明察,无极宗宗主三弟子江折春,与魔门中人私相授受,狼狈为奸,意图加害宗门。此人身上即有罪证,红色玉佩一块,应在其芥子法器中,若无,便匿于其洞府内。】 薛灜见他写完,接过来小声读了一遍后问道:“无赦仙君?你怎么会知道他会不会来管无极宗这样的小宗门?” 兰耽却笑:“如何不会?你道我无极宗创派宗师是谁?你若是知道你挚友一手创立的宗门出了这种事,岂有不来的道理?” 随后兰耽又道:“据说仙君行踪飘忽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多宗门世家里,交好的不过寥寥几人,其中听闻他每隔一段时间便去一趟薛家,只怕目前最了解他行踪的人除了薛公子,无出其右了。” “不!这不妥!”薛灜睁大了眼,心中的善念折磨着他,“无赦仙君厌恨魔门乃是出了名的,若是他来,只怕真会杀了你师妹!”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别别扭扭,叽叽歪歪!毫不爽快利落!”兰耽冷笑,“你既如此犹疑不决!那这封信烧了便是!你就眼睁睁地让汤哲同那江折春做一对恩爱夫妻好了!只是以后别再哭哭啼啼的!说什么抱憾终身!” 说完他便掐了个火诀,准备烧掉那封信。 眼见那火苗越靠越近,摇晃的火舌将要舔舐到纸张时,薛灜却是猛地伸手将纸张夺下,捏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 “抢走了这信,薛公子,应当你准备好怎么做了吧。” 兰耽又最后饮了一杯酒,面上带着得意的神色,撤去了隔音的屏障出了洞府,随后唤出一把剑又往清瀑峰去了。 独留薛灜一个人抓着那张纸孤零零呆着。 薛灜在洞府内呆坐许久,随后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站起身来,他捏了个去尘诀将自己清理干净,又整理了衣衫,走出洞去。 明月高悬,清风微送,树绿花红,俊俏公子。 本该是多美的一幅场景。 可细细瞧去。 那佳公子的一双眼睛却带着嗜血决绝的鲜红色。 第四章 :混乱婚礼 到了后日,天朗气清,朝阳从东面升起,似乎一伸手就能触碰到被嫣红霞光染做红宝石色的云海波浪。 婚宴就摆在巍然峰的宗门议事大厅里,屋子里用术法点缀起来,显得格外明亮美丽,红色在这喜庆的时候并不显得庸俗,反而非常艳丽,乃至于让人快乐起来。 尽管婚礼在傍晚举行,但是分作两场,分别代表了新郎新娘的酒桌宴席早就布置完毕,按照凡间习俗,中午为新娘的出嫁场,傍晚为新郎的迎亲场,即便是早已辟谷的宗门子弟与大能都不免也被这气氛所感染,不可免俗地喝了几杯,吃了几口菜肴。 而更叫人欣喜好奇的,也莫过于在宾客之中所盛传的一个消息。 修真界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无赦仙君将光临婚宴。 但大家并不能确信,这小小的天极宗能否有这么大的面子。 时间过得很快,不断有人自门外走进,却都不是大家想瞧见的人。 正当众人失望之际,却听见门外传来嘈杂的人声。 君莫笑同雷娇正在说话,赵归崇正在一旁约束着赵瑞儿安静坐着,便瞧见手底下的弟子上来通传,说是血眼佛薛家的薛大公子来了。 兰耽在一旁也帮着打下手,在听到这条消息后,便趁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前厅所吸引,转身溜出大厅外去找新郎,也不说什么,只是告诉他有贵客来到,让他快些过去。 只是兰耽还没出去多久,就瞧见往议事大厅过来两个人来,倒不是他眼睛快,只因为这两人穿着打扮俱是今日婚宴主角才有的,便不用细看了。 兰耽瞧着往自己走来的一对新人,双目射出怨恨狡诈的目光,他的唇边带着奸笑,却在两人快要瞧见自己时收敛了,只是粗粗说了几句,便同这对新人一同出发。 汤哲本就是玉树临风的少年人,只是今日是他大婚,故而与往日不同,他的脸上带着快乐的笑,越发显得容光焕发。 而一旁的江折春更不用提,因为是修道之人,有些地方便也不讲凡俗间的繁文缛节,也穿了一身同汤哲一般颜色的大红喜服,盖头与凤冠也无,但罕见地描红画眉,细细打扮,倒比往常更美,一双眼睛犹如点漆,双唇一张一合,吐出来的声音比黄鹂鸟还要清甜可人,她还是如往常一般挽住这个即将要成为自己丈夫的男子,虽说勉力想要显得端庄稳重,但滴溜溜转着的眼睛同粉扑扑的脸都仿佛在说她快活极了。 再说回议事大厅里,君莫笑同薛灜正在说话,那薛灜素来便有佳公子这个名讳,所以他一进了大厅,便受到所有人热情的瞩目,但也不乏有人猜测起他来这里的原因,直到薛灜说出引汤哲为友这句话时,才叫众人恍然大悟,心下不由叹道,那薛公子平易近人,那汤哲颇有交友之能,竟连薛家的薛灜都能交以为友,但众人面上不显,只是寒暄客套。入裙捂/吧吧捂久!齢 赵归崇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可,只是这事要悄悄去做,别叫人察觉。” 兰耽又拜了一拜,随后推门出去,直直往江折春洞府里头去了。 第七章 :无力回天 赵瑞儿出来的时候并不巧,兰耽恰恰躲过先进了汤哲洞府的薛灜,转头正往江折春洞府去,便瞧见赵瑞儿从江折春洞府里出来。 他本就知晓赵瑞儿同江折春交好,又撞见赵瑞儿偷偷摸摸自江折春洞府中出来,自然是心有怀疑,他扫视四周,见四下无人,便伸手去挡她,唇边挂着阴恻恻的笑意,说的话也是阴阳怪气,听得赵瑞儿心下有如擂鼓。 “好瑞儿,你怎的跑到这里来了?” 只这一句,便叫赵瑞儿心下暗道不好,但她赵瑞儿到底不是蠢人笨蛋,只是稍稍慌乱了一下,便又镇定自若抬头去瞧兰耽道:“老鼠精,我倒要先问你,你怎的爬到这儿来了?是从哪儿闻到味儿了?呵,你不是最讨厌阿春了吗?” 这话语带侮辱,分明是在说他兰耽爱此处不怀好意,赵瑞儿本是无心之言,却不料正是一语中的,叫兰耽噎住一般,竟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赵瑞儿瞧见他眼中带慌乱神色,心下只觉像是摸到什么,只是她还尚未来得及抓住那一闪而过的想法,却被另一声熟悉的声音打断,赵瑞儿急忙回头,却只瞧见赵归崇往这里走来,顿时心下发慌,但她面上不显,只是鞠躬问好:“父亲。” 兰耽对赵归崇的到来亦是惊奇,他心中也不住暗忖,但他是个人精,惯会装腔作势,便也对着赵归崇行礼,口呼长老。 “你果然又乱跑,跟我回去!” 赵归崇语气严厉,不容置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叫赵瑞儿心下发慌,她知道当父亲这样说话的时候,必定是真的生气了。 “我……” “她是戴罪之身,你还来她这儿干什么!” 赵归崇打断赵瑞儿的辩解,疾言厉色,似乎怕赵瑞儿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来。 兰耽立在一旁,瞧见这对父女争执的模样,却是作壁上观,心中暗暗发笑。 却说那兰耽走后,赵归崇心下不知为何有些发慌,他猛地想起自己那不服管教的女儿同江折春的关系,只担心这丫头误他大事,便起身去赵瑞儿屋中查看,孰料那屋中看似有人,却是使了个障眼法,赵归崇乃是得道的高人,自然瞧得出自己女儿的小把戏,随后又急匆匆往看守江折春的囚室去看,果然瞧见阵法被打开过的痕迹,心下自是大惊,只是按下心中不快,御剑去了巍然峰,却恰好撞见兰耽同赵瑞儿两人。 “她根本什么都没做!”赵瑞儿听见父亲如此贬低自己的好友,赵瑞儿不由得怒从心起,当即反驳。 “闭嘴!”赵归崇是赵瑞儿父亲,自然晓得自己的女儿是什么脾性,他心知现在还在汤哲洞府不远处,若是这丫头多嘴说了什么被人听见,只怕这事短时间就结不下来了。 “我就不!你心里那么点龌龊心思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 赵瑞儿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却突然后心一痛晕了过去,原来是兰耽趁其不备,点了她几处穴道,叫赵瑞儿不能再说了下去。 “赵长老,还请看好令嫒,莫因她一人,坏了大计。” 兰耽的眼睛里带着些鄙夷讽刺,只是天色过于昏暗,他半张脸隐在树林里,倒叫人瞧不清神色,他做事素来小心谨慎,自是不肯真叫一个小疏漏坏了他的打算。 “你且先去。”赵归崇往前自兰耽手中接过赵瑞儿,自是不欲多说,脸色有些发红,应该是刚才被气的。 兰耽是个聪明人,不用他多讲,自是施施然行了礼去江折春洞府内搜刮去了。 赵归崇却是抱起女儿,也匆匆御剑去了。 === 那囚室昏沉黑暗,在这里,时间同光都被切开了,切得细小粉碎,像是尘埃,细细小小的,怎么都抓不住瞧不到。 自赵瑞儿离去后已经不知道多久了,江折春觉得自己像是喝醉了,昏头昏脑,头痛欲裂,她的神志恍惚,即便闭着眼睛也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前盘旋环绕,她的心口绞痛着,只感觉像是要死了一样,她短暂地从头脑中冒出不如就此死去的想法,却又想到了自己的恩师好友未婚夫而强逼着叫自己睁开双眼。 但这一片黑暗里,什么都瞧不清,什么都瞧不见。 但门口却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还有初时细微,随后却逐渐响起来的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又有火光从囚室门上的小栅栏窗外射进来。 是谁? 江折春的头脑无法思考,她全身都疼,铁链已经把她的脚踝手腕都磨破了,显出鲜红的血肉来,她轻轻一动都觉得不可忍受,只想倒吸一口凉气,可是她的眼皮沉重,嘴唇紧闭,想必呼吸对她来说都极为困难了。 “活着吗?” 我要被放出去了吗? 师父,师兄,师叔,瑞儿…… 她心里喃喃着,想要翻过身,掀起那犹如千斤重的眼皮去看看是谁来了,只是她实在动弹不得,只得任由旁人摆弄。 那些人动作粗鲁地将她脚上手上的铁链子取下,却却又全然不管不顾地往江折春四肢及脖颈都套上了结实且沉重的铁环。 铁环似是法器,只要她稍有挣扎抵抗不想带上,那法器便发起热来,使那被铁环相贴的皮肤犹如火烧一般疼痛,她的嗓子嘶哑疼痛叫不出来,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江折春蓬头垢面,心中又想起赵瑞儿说的话来,忍不住轻轻笑了笑,只是她胸口疼得厉害,只是轻微的动作都叫她喘不过气。 “居然还活着。” 那人的声音飘渺虚幻,明明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接着有人往她口中塞了一枚丹药,带着一股子极为浓重让人欲呕的腥膻气,只是那药入口即化,江折春想要将那丹药吐出都做不到,那药丸便从她的喉头滚了下去。 那药效起的极快,不过片刻竟叫她丹田灼烧疼痛起来,江折春虽已全身无力,竟也受不住疼痛在地上翻滚起来,也不知那丹药有何作用,她的声音也一点都发不出来,唯一能发出的只有“嗬嗬”的喘息声。 正当江折春疼痛欲裂之时,那先前套在她四肢颈部的铁环竟突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来,把她的身子拉扯开来,犹如五头巨大的野兽在撕扯她的四肢头颅,江折春的身上俱是冷汗,犹如雨下,不消一会就疼痛到几近昏厥过去,但或许是她所服食的丹药有特殊功效,明明疼痛到将死不死,却也极其残忍地叫江折春保持清醒,丝毫不给她退路。 江折春只能张口大口喘息,但胸口也钝物重击般疼痛,这样一来,这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了。 但接着,黑暗中竟凭空爆出耀眼的金色光芒来,江折春躺在地上大口喘气,那腹部仿佛有人用刀毫不迟疑地下手破开一般疼痛,可怜江折春此时竟是叫也叫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金丹被人凭空用灵力牵引拉扯了出来。 金丹!金丹! 江折春猛然间了解了不速之客的意图,她的手想要努力伸手去抓住,却是徒劳无功,连一寸一厘都移动不了,她的手仿佛被猛兽抓住踩住一样不能移动分毫,她想要嘶吼却发不出声音,想要反抗,却没有办法挣扎,她不过是个可怜又可悲,不知道能否瞧见明天太阳的囚徒,就算是死在黑暗和寂静中也不会有人哭泣垂怜。 没有人来救我,没有人来救我。 就像这石室一般缄默,就像这黑夜一般凄凉,她的全身发起冷来,不住地痉挛颤抖起来,哪怕她现在像火一样烫。 如果没有人来救我,倒不如死了好。 她瞧见有一只手从黑暗里出现,轻轻地捻住了那颗金丹。 江折春的眼睛通红,张着嘴想要去咬那只手,却又被铁环那巨大的力量禁锢住摔回到冰冷的地上。 她的全身再不能动弹了,仿佛有一只铁掌将她死死按在地上了。 那人的脸隐在黑暗里,只能瞧见他右手臂上一个鲜红的牙印,仿佛是刚刚才被野兽咬伤的,皮肉外翻。 江折春昏迷前死死地盯住那条带着伤口的手臂,像是要把那个印子描绘刻画在脑中。 然后就像是风吹灭一根蜡烛一般。 那手将那颗细小的金丹,轻轻碾碎了。 === 江折春被囚在石室里,既听不到自己师父同赵归崇的交易,也听不见薛灜哄骗自己未婚夫时的细语。 赵归崇同兰耽却将诸事掌握,全盘在手。在君莫笑不听雷娇劝阻,愿意以掌门之位及废去修为自逐出门派的代价换来江折春免于死刑的短暂时期,薛灜也终于得到了汤哲许诺下的誓言,而赵归崇为了防住女儿的嘴,虽内疚于心,但依旧将赵瑞儿用药昏迷囚于屋中。等到第三日江折春被流放到岛上时再醒来时,一切都已无力回天了。 天极宗内不再有江折春,也不再有兰耽同汤哲。 后头两者,一个带着用自己师妹自由换来的珍宝离开了宗门,临走前还对前来质问的薛灜毫无愧色道:“你不想杀她,可我终究还是留了她性命,只是她在岛上能不能活着,就与我无关了。” 后一个因为得到了薛灜的承诺,被欺骗着相信自己的师妹因为薛灜的周旋,不久后将会放出,但交换的条件是这一生都不得再与江折春相见。 雷娇送别了自己的师兄,却只觉得这个被欺骗着剥夺了重要事物的男人,神色憔悴,形容枯槁,她目送着自己尊敬的兄长离开这个他呆了很久的宗门,只盼着不久之后还有相见的时日。 却不想,那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第八章 :墟海浮屠 今日风平浪静,晴空万里,宜嫁娶、动土、赴任。 忌远行。 ==== 晃荡,晕眩,想吐,但是肚里空空,什么都吐不出来。 江折春轻轻吸了一口气,却只觉得全身都疼。 她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只能看见重重叠叠的人影,她想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便歇了说话的心思,想要回忆些什么,脑中却只记得那只受伤的手,还有被捏碎的金丹。 金丹! 江折春浑浑噩噩的,思及此事方才清醒了些,她听见周遭有细碎的交谈声混合着铁链摇晃的碰撞声。 说话的两个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声音轻柔,女的说话却是豪放直爽。 “……飞舟还有多久到那地界?” 是那个男人问的问题。 “不远,半刻钟。” 回答的是女人,语带不耐。 “你看她,总觉着快死了。” 江折春眯着眼瞧,只能瞧见一双白面黑底的靴子,衣服的下摆是青黑色的,也不知道是谁。 那女声闻言道:“……别叫她真死了,给喂点东西吊着。” 江折春只觉得有一只手往她的鼻子下头一探,快速收回:“死是死不了,但只剩半口气了。”ⓠⓤ·ⓝ:➆?➀ Օ㊄;⑧?⑧㊄ ㊈Օ 女人道:“把这先给她喂了,只要别死在这地界上,谁管她活不活。等等还要把她放到小舟上,嘿!小舟外头那几个备好了没?” 男人像是接住了什么东西道:“早备好了,那几个比我还着急拍马屁呢!哟!回春丹,品质还不错,你什么时候发达了?” 女人骂道:“你屁话怎么这么多?老娘给了就是给了,用得着你多话?” 男人也不恼,只是轻笑:“你可别叫那肮脏货知道了,这差事好不容易弄到手的,我还想得他青眼呢!” 女人冷笑:“想得他青眼这件事我先不揍你,我只问你一句,你他娘的在教我做事?” 男人又笑:“好姐姐,我可不敢。” 说完便捏了江折春的下巴极为迅速地往她嘴里塞了两枚回春丹,然后啧啧两声道:“要不要给她多吃些,你瞧她这样子,只怕两枚起不了效用。” 江折春睁不开眼,只能隐约瞧见一个红衣人快步走过来,然后不容江折春反应,便将什么东西又塞进了江折春口中,这东西比起男人给她喂的回春丹滋味全然不同,入口之后便觉温热,随后便有一股子热气流转全身,倒叫江折春恢复了些气力。 “你哪来的好东西!” 男人气急败坏道:“却也不让我瞧瞧。” 女人骂道:“瞧你奶奶个腿!” 男人闻言又笑:“别是从她那里拿来的吧?” 女人似乎是被戳中痛点,张口就骂:“你个瘪犊子,再问我就折了你的腿!” 男人依旧笑嘻嘻和声细语:“舌头在,还是说得了话!” 随后便将门一开冲了出去。 女人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将一包东西以极快的速度塞进了江折春的怀中。 “藏好了,别叫人瞧见。” 那女人说完便又一边叫骂一边追了出去。 江折春长长叹出了一口气。 又昏死了过去。 === 再醒来时,天正在下雨,江折春的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了。 天空中下着雨,她只独自一个人仰面躺在小舟上,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瞧不清,她张开嘴去喝那雨水,眯眼去看在浓白雾中时隐时现的青紫色闪电。 她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君莫笑在说话,面部模糊不清,声音一如往常地响亮。 “人类往往在称颂那些英雄时,只称颂他们的成功,却极少去夸赞他们所经受的苦难和汗水。 但那些苦难和汗水才使得这些人拥有了成功成为了英雄。” 江折春躺在摇晃的小船上,全身脱力,她的骨头仿佛被掰开又勉强拼凑,她的头像是被一把刀来回戳刺,永没有结束的时候。 船上没有其他人,周围只能听到江折春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寂静得可怕。 而独自躺在船上的江折春浑浑噩噩,发肿疼痛的双眼只能瞧见遮天蔽日的白雾,并不灵敏的耳朵也只能听见船身晃动时水波的声音,但她的脑子里却仿佛有人在说话。 是君莫笑的声音,是很早很早以前年轻的君莫笑的声音,延续了她刚才做的那个梦。 那是什么时候说的? 对了对了,是君莫笑当初给她讲修真界那些名动天下的大人物时说的话。 后面应该还有一句,是什么? 江折春全身发着高热,神志混乱,她的嘴唇干裂起皮,肤色不同以前一样白皙,黑黄黑黄的,指甲剥落翻裂,血迹已经干涸,连呻吟都发不出来,不论是谁瞧见她这副模样,都只会断定她活不过今晚。 可她努力张大了嘴,去吮吸那天上落下来的甘露,尽管这样子愚蠢又可笑。 那船摇摇晃晃的,在浓白的雾里辨不清楚方向,江折春却没有心思去思考她的处境,她的大脑像是在梦里,灵魂像是游离了身体,脑子里反反复复的是君莫笑的声音。 “苦难和汗水才使这些人成为了英雄。” 那时候师尊还说了什么? 江折春闭上眼睛,只觉得呼吸都疼,但去想这些事反而还能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所以她努力去想君莫笑后面说了什么。 都快死了还想这些干什么? 江折春的脑子像是团浆糊,无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她的身体就像是被抽空了生命之力一般,已经不能对外界的声响做出一点反应,她努力想着自己方才想到的那个问题。 君莫笑后面还说了什么? 即便她所思所想的答案将会耗尽她本就不多的生命之火。 “……但是,只有活着的人熬过苦难的,才能成为英雄。” 江折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将胸腹中所有的欢喜和仇恨都吐出去了。 ==== 浮屠岛地处大陆极东的墟海,据说是三万年前的白龙陨灭前,散尽灵力,盘旋其身躯,将那龙躯为土为岩化作一座毫无灵气且寸草不生的山岭,曾名盘龙山,后来海越涨越高,山岭下沉,唯有龙脊背化作的山峰露在海面上,才逐渐变作了浮屠七十二岛,只是为什么要叫浮屠,却已经无人知晓了。 那岛在潮水落下时便可相互连通行走,潮水涨起时便又互不相通,只有最高处才不被淹没,且周遭水域奇特,一圈水流只进不出,以最中心且最高的龙首峰为中心,方圆百里不说能有一些稀薄的灵气,便是花鸟虫鱼在此地也长得普通平凡,同凡界灵力最贫瘠的地方相比,那灵气贫瘠之地也算得上是灵气充沛了。 且群岛周围连年白雾,无法消散退去,犹如屏障一般,将七十二岛遮挡住,每年唯有三月三日当天的午时方才会短暂散去,加之周围似有法阵,凡是意图使用术法登岛之人在进入白雾之后便会法力全失,沦为凡人。 加上墟海之中妖兽横行,凡人自是闯也不敢闯,所以久而久之,墟海浮屠也就无人可去,也无人敢去了。 修仙界中诸门诸派往往会将反了大罪的弟子废去修为,载于小船上流放至此,说是流放,实际上却是与杀人无异。 上了岛便出不去,群岛周遭水流只向内流,便是想要依靠人力划船出去,最终也只会被送回岛上。 废去修为,又无灵力可以重新修炼,稍微有些人性的宗门会给那些被流放的弟子备上一枚自尽用的丹药,倒叫他们死得体面些,不必多受煎熬。 是以去往流放的弟子这么多年来,未有一个回来过。 是以墟海浮屠又有个“雅称”名叫不归人。 后在三千年前,发生了魔界与道宗的大战,双方两败俱伤,人才凋敝,道宗诸多大门大宗在那一战中消声觅迹,倒叫后人慢慢忘记了浮屠岛,只知道过往有犯大错之弟子都会被流放至浮屠岛上,却不知道这不归人的“雅称”了。 === 这是一座天然的囚牢,囚住人的躯壳,也囚住人的记忆和人心。 江折春再醒来时已不知何年何月了,她是被船撞在岸旁的力量惊醒的,她本不会这样轻易困倦,可失去了金丹的她沦落为凡人,开始会饥饿、口渴,想要睡眠和休息。 她的身体不再强壮坚韧,甚至于变得脆弱不堪,仿佛细细的杨柳枝,一折就断。 江折春躺在那撞了岸的小舟上,勉力想要撑起自己,瞧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虽存死志,本想就此死在这条破旧小舟上了此残生,但因为梦里想起了自己的恩师和好友及未婚夫而忽然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师尊他们如此疼爱自己,必不会留自己一个人在此,定会想尽办法来救自己。 这样一想,就仿佛一个站在崖边想要往下跳的人及时收住了脚,像是一个要自缢的人停止了把自己的脖子往绳子里套这件事。 一旦停止了想要去死这件事,对于江折春这种身处不幸的人来说,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因为抱着会有人来救自己的意念,即便因为在石室囚牢之中短短数日遭受的折磨,导致江折春身体不便,但终究因为那意志,她狼狈落拓地从那小舟上翻下来摔倒在海滩边。 可即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叫江折春全身疼痛无力起来。 叫她不禁去想,自己真的能活下去吗? 这个念头一出,她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不,我一定能活下去! 她知道自己决不能有想死的念头,一旦这不好的念头起了一点,只怕就像把一颗火星溅在极为干燥的柴草堆上一样,只怕不消一会,她那本就为数不多的求生意志,就会被死志之火给燃烧吞噬,湮灭殆尽。 于是她努力闭上眼让自己休息,只是去想那些开心的回忆。 去想君莫笑对她的微笑和教导,去想雷娇对她的宠溺和拥抱,去想汤哲温暖的手,去想赵瑞儿的说笑,她甚至想到了兰耽,虽然平素不合,但终究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师兄,应该也会难过,会想着办法救她吧? 这样想着,她有些鼻子发酸,但她的身体竟疲累痛苦到眼泪都流不出一滴,嗓子虽受了雨水的滋润,可还说不出一句话。 她躺在那滩上,可脸上连一个笑都挤不出来,她太累太疼了。 她多想就这样睡过去。 可是不行。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糟糕,她必须要找个合适的地方休息,然后调动灵气,重新修炼。 只有这样她才能逐渐了解和思考这是什么地方,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抓住了一根被冲上岸的树枝站立起来,然后拖着疼痛肿胀的双腿一深一浅地向这那嶙峋突兀的黑色山岩走去。 她的背影这么单薄,在这奇形怪状的山岩之间,她显得这么渺小羸弱。 渺小到无论她怎么抵抗,都逃脱不了上天给她安排的命运。 第九章 :踽踽独行 这岛上的岩石生的奇怪,七扭八歪黑漆漆的,江折春活到十七八岁,出去游历的时间并不多,若是之前瞧见了非得盯着这石头细细研究一番,只是她现下伤重未愈,却是没了以往贪玩的性子。 往常出游,她身边不是兄长便是师尊,去过的地方却比这荒无人烟的岛上好上许多,这座岛上寸草不生,,而此时雨已经停了,月光毫不吝啬地倾泻下来,若使江折春并不被身体拖累,只怕她一眼会被这岛上的风貌吓到。 那月光在夜晚如此明亮,倒叫江折春不担心瞧不见往前走的路,只是她身上有伤,眼肿头疼,却也比以往要走得更慢些。 她起先以为自己是被宗门驱逐出去,一路上只是漫无目的的往前走,加之方才的休息多少回复了精神,终是有空去思索自己现下究竟是个什么处境。 周围没有鸟鸣也没有虫叫,江折春想得入神,竟也没发现这岛上安静古怪的离谱,也没有发现自己周遭只能听见海浪拍打沙滩和走路时发出的沙沙声响。企'鹅群二)散菱陆酒二[散%酒?陸 人在发现有些事背离了自己原定的轨迹和想象时,总会下意识地好奇为什么,而短短十数日便沦落到这幅田地的江折春自然也是不解,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场婚宴上,那场给她人生带来转变的婚宴。 只是她的头太疼,脑子太乱,因为疼痛,她的思想都变得迟钝起来,于是她终于在一个看似不错的岩洞里坐了下来,喘了口气,才从怀里去掏在飞舟上那红衣女人塞进去的东西。 是一方帕子同一瓶辟谷丹。 帕子的料子并不好,却胜在新,但在凡人眼中也算得上是上好的仙家用物,用来裹辟谷丹倒有些大材小用,上头也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图案,只在帕子一角用紫线细细绣了一个“雷”字,江折春自小被雷娇带大,这样的帕子她不知见过繁几,只一眼便瞧出那绣字是雷娇亲手绣的。 江折春摩挲了一下帕子,眼泪便止不住地突然落下来,她心中酸楚,往日受了委屈都是去找雷娇,她无父无母,早将雷娇视如亲母,雷娇膝下无子,自是将江折春也视同己出。 瞧见这方帕子江折春便晓得,只怕船上那红衣女子是受了雷娇嘱托方才塞了辟谷丹来。 江折春心下自是感激,暗暗下定决心,若是从此处离开,一定要找到那红衣女人报答才是。 彼时的她还不知道,上天给她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江折春以为自己还能离开这里,却不曾想到,这愿望终究落空,一开始那些人就没抱着她能出来的念头将她流放到了这里。 江折春彼时也不会知道,她这一来,就在这里呆了足足十四年。 === 太阳升起的时候,周边的一切似乎能将人烤化。 比起六月的太阳,更加灼热逼人,岛上焦黑的岩石被太阳晒得滚烫,这时候要是有人往上一靠,准得被烫脱一层皮。 不远处的另一个岛上,有单调嘈杂的喧闹声隔着浅浅的海湾传过来,但凡听过这声音的人都能分辨出这是夏蝉独有的声音,被风一吹就显得悠扬起来。 树丛之间相互摩擦,发出震颤,抖动的声音像是有人快速地拨开它们往前奔跑着,颤抖声经过的时候,先前那聒噪的蝉声便倏地安静下来,有不速之客打扰了它们的歌唱,实在是有些过分。 跟着这震颤声后面的是另一种声音,野兽咆哮着追击前者,前者似乎做出了十分不好的事,惹怒了后方的野兽,后者愤怒地想要将前者撕成碎片,却又被茂密高大的树丛所遮挡,逐渐地落了下风,紧接着扑通一声,前者毫无顾忌地跳入海湾,她仰躺在水面上瞧着后者——那头追击她的野兽——神色得意自然,就像是获得了一次巨大的胜利。 江折春转身往那座布满嶙峋突兀黑石的岛上游去,那野兽瞧见她的动作,心有不甘来回踱步,却最终放弃了,转身离去了。 水里的女人瞧见那兽类离开,也不继续游动,只是惬意地躺在水里,仰面看天。 她的肤色被光晒的有些黝黑,入岛时穿的衣物用了仙家料子制成,不会腐烂,却也在这些年里被江折春折腾的有些破烂,只露出两条胳膊和腿来,全身上下带着力量感,被水这么一浇,太阳这么一晒,仿佛上了一层漂亮的彩油,显得健美且具有力量感。 她的双目炯炯,眼中带着些愁苦和忧郁,眉宇之间有道浅痕,瞧得出来是长久皱眉留下的,她不再拥有少女的天真活泼,生活的苦难给了她磋磨,也带给了她世故与成熟,她自从发现无法在这座岛上濯取灵气修炼之后,那时间开始流逝起来,岁月也不免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但你不能说她不美,但不管是谁,哪怕是曾经相爱的未婚夫、尊敬的恩师、亲爱的好友再见她这副模样,只怕都认不出她来。 对于修仙者来说,十余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修为到达一定程度之后容颜永驻,青春常在,但对江折春来说,确实如此难捱。 起初她怀抱着希望还盼望着有人来救她,后来她试图自救,却发现自己被困在这岛上出去不得,再后来她一个人喃喃自语几乎快要发疯,她只维持最基本的需求,竟浑浑噩噩过了四五年。 再到后来她似乎也不在意了,也不再希望期盼有人能在这里救她出去。 她只当自己被这世间抛弃了,这世间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那时已有了必死的决心,甚至觉得苟活的这些年竟如偷来一般。 她那时总觉得自己倒不如当初就此死在那里,于是又浑浑噩噩躺在那足足三天没有动弹,不吃东西不喝水,只是躺着。 可难道没人来救她,就放弃了吗? 江折春因为多日未进食加之心思过重,残弱的身躯又发起烧来。 也不知是上天有灵还是她心有所念,竟又在梦中梦见了自己的恩师,君莫笑温柔地抚着她的头顶听她哭诉抱怨,却又语带怜惜地劝慰她道:“死便死了,可若是他们知道,不会伤心吗?” “师父,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江折春知道是梦,却也不想醒来。 瞧见了恩师,也只是伏在君莫笑膝上哭着。 “折春还未看尽人间,休要提死字。”浓白的雾里,江折春竭力想瞧清君莫笑的脸,但只能感觉到君莫笑摸着她的头,声音温柔,“若真死了,你只会平白叫那些害了你的人受了好处,却未尝其果。” 他这话说的毫无缘由,却猛地点醒了江折春:“师父,你是说我现在沦落至此是有人害我?师父……” 君莫笑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江折春环视四周,却发现君莫笑突然远远地站在雾里背对着她说话:“折春,折春!人和人之间相互关联,爱也是,恨也是,我只知道不计较回报的爱!却怎么会有毫无缘由的怨恨!” 江折春伸手想要抓住君莫笑,可什么也没抓住:“师父!” “好好想想,若没了你,谁能得利?好好想想!” 君莫笑的声音虚无缥缈,仿佛被风一吹就散,江折春不停往前跑去想要抓住他,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师父!” “好孩子,我该走了!”君莫笑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快起来,随后似吟似唱地反复念着一句话往前方那光芒处走去:“诸般人间事,未尽不肯休,可恨一江水,东去不肯留!” 江折春向前欲追,却瞧见君莫笑猛地一回头。 那是江折春时隔多年后第一次仔细瞧见恩师的脸,他微笑着,脸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 “师父!” 江折春伸手欲抓他,却瞧见君莫笑慢慢抬起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只是轻轻一推,便犹如从云端落下! “回去!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师父!” “回去!” 江折春的衣服和头发在空中飘动,她仰面去看君莫笑走进那道光里,那声音不容她置喙怀疑。 她不断地往下坠落,落了很久很久,似乎没有尽头。 就在她感觉快要放弃思考的时候,她的背后一片寒冷阴湿。 江折春猛地睁开眼! 她从梦中醒来。 依旧活在这个岛上。 ==== 梦醒之后的江折春犹如当头棒喝! 是啊!没有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囚禁在此,没有从这里逃出去,难道就要平白放弃自己的生命,而任由那些暗害自己的人喜悦快乐吗? 不!不! 江折春懊恼后悔,她后悔这么多时间白白被她浪费,只是在绝望、希望之间反复徘徊。 已经在这儿呆了这么多年了,就算做了什么都没用,也好比什么都不做好! 这样一想,她心中又增添了新的希望和动力。 她开始在这些岛上游窜探险,用双脚丈量每一寸土地,用身体征服每一座高峰,用自己的眼睛瞧清楚这里的每一片海域。 “好极了,江折春。”女人浮在水里,眯着眼去看高悬空中的烈日喃喃自语道,“到今天就刚好满十四年了。” ——她无时无刻不算着日子。 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不再枯燥。 她也不再祈求会有人来救她,反而转去靠自己的力量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踽踽独行,可心里却满含着希望。 “失败了又怎么样,总要试试的,江折春,哪怕是死,做了总比不做好。” 她又一个人对着自己说话,像是那样子像是已经有些疯癫了。 话一说完,她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像尾灵活的游鱼,不消一会就消失了。 第十章 :一命同悬 江折春立在半山腰上,手里抓着一根木枝往下看时,太阳正从东边升到了正空,灼热的阳光照在江折春脸上时,流下来的汗在脸上划过蜿蜒的曲线,最后落到下颚,然后滴落在衣襟上,她回头往山下看了一眼,只能瞧见群岛周围重重厚重的白雾。 她现在在爬的山是这七十二座群岛中最高也是最中心的那座岛屿的山峰,以这座岛为中心,这七十二座岛以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被划分为春夏秋冬四季。 春东秋西北冬南夏,江折春这几年里几乎踏遍了这七十二座群岛中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寸山峰,却始终没有找到出去的方法。 于是她便也不再抱着会找到出路的办法去探索这些岛,进而是带着探索探险的乐趣去游玩了。 而中心这座岛比起其余岛屿更高更为嶙峋陡峭,她也曾试图攀登,但因为没有完全的准备,于是毫无疑问地放弃了。 她攀登着这座高山,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着她往上爬一样,她一个人默默地爬着,似乎已经不在乎有没有人和她说话了,她当初走遍这七十二座群岛,试图寻找到一个开出了灵智的生物,可岛上确有生灵居住,但无一不是飞禽走兽,青草绿树,整整十四年,她就没见过一个活人。 于是她开始习惯了孤独,并且在有一段时间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既恐惧于孤独,却又觉得孤独没有什么不好,她在这漫长的十四年里已经习惯了漫长的等待,但同时又担忧着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会有一个开了灵智的人在暗地里窥视她,一想到这里,她就不免毛骨悚然起来。 她只是沉默着往上攀登,爬得越高,就越觉得有一种释然感,她爬累了中途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休息,那岩石又小又窄,刚好只能容一个人坐直,双脚悬空,来回晃荡,江折春知道只要自己轻轻往前一点,她这苟活了十四年的性命就会毫无阻碍地离开这世界。 她已经不止一次在攀登的途中产生过这种可怕的念头了,她也曾不止一次想过要退缩,但不知为何总会想起那个梦境。 若真死了,你只会平白叫那些害了你的人受了好处,却未尝其果。 她心里时时念着这段话,这话给了她无穷的力量,让她继续攀登。 === 这山初时很陡峭,等到攀登到了一定的高度,竟形成了环形的缓坡,只有一些乱石堆在路上挡路,但对于已经习惯在山岩之间穿梭跳跃的江折春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事了。 她穿梭跳跃着,竟比那些久居在山岩上的山羊还要灵敏轻巧。 “如果瑞儿瞧见了,一定会笑话我像是一只山羊吧!” 她心下想着,唇边显露出一抹笑来,却又思及眼下情况而下意识地抿唇。 她的头脑在思考想着事情,手却没有停下,她的动作是下意识的,有力的胳膊只需轻轻用力,便将她的身体往上带去,她的脚也跟上身体的动作,踩在怪石突出的细小棱角上,在遇到过不去的地方上时,她甚至在岩壁上将身子一转,头冲下,脚朝上,再用着柔韧有力的身体一转,便又跨过了她原本手够不到的地方。 她继续往上攀登着,随后有呼啸的风从她的头顶略过,江折春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用脚往岩壁上一蹬,纵身一跃,紧紧把住了那岩壁上的边角。 她探身上去,愣了一愣,随即一个用力将自己的身体安放到了平台上,她紧紧贴在地面上不敢站起身来。➆➊(0⒌'⒏.⒏[⒌⒐0 她的面前是一个大洞,洞的周围布满了像是尖牙一般的锐利岩石,上有岩穹盖顶,只有在岩穹稍远些的地方才能瞧见天际已被染红的彩霞,像是燃烧的血色宝石。 江折春回过头去瞧,那洞仿佛一张深渊巨口,黑漆漆的,瞧不见底,似是巨龙张口咆哮时的那张龙嘴,便是趴着都能感受到从那龙口中吹出来的风有多强劲,整个山崖被吹得干干净净,只有几棵幼弱细小的树站在那牙缝中间顽强生长着,江折春暗叹自己并未立刻站起,心道若是站在那里,只怕要被直接吹下山崖了。 江折春爬到此处时已经有些脱力,原本高悬的太阳已经西沉,只能在海平线一头瞧见半个像是被切割完整的红色半圆。 她躺在地上休息了一会,才又奋力往前爬了爬,她依靠在那足有一人多高的尖牙山岩上,从背上的背囊里取了水和食物吃了,又独自坐到夜色西沉,这才将几棵树枝掰断,做了些简陋的火把带在身上,带着好奇和探索的欲望,小心爬过那些尖锐的山岩,进了洞里。 === 进了洞里不多久,那呼啸的风便逐渐停止了,江折春终于撇开爬这个动作,站起身来,点燃了火把。 洞里非常黑暗,即便点燃了火也只能瞧见火光所及之处,那岩壁光滑了许多,只能瞧见一些青苔依附在有水滴落的潮湿岩壁上,除此之外,这洞里竟意外地干燥温暖,竟比在洞口要舒服怡人许多。 江折春举着火把毫无畏惧地走着,哪怕这个岩洞的黑暗角落里还藏匿着可能随时会夺走她生命的东西,但她已经毫不在意了——确实,她也没有什么可以被夺走的东西了——于是她往前这么走了。 那岩洞的路一路都走来都格外宽阔干燥,只是有那路逐渐往下切陡峭起来,江折春不免走上一段路便要投石,从回声来判断前方是缓坡还是陡峭的崖壁。 她在黑暗里独自一人走着,无法判断走了多久,眼见着已经用掉了两根火把,就在第三根将要燃尽时,她终于在前方瞧见浅淡的光来。 那是银白的浅淡光线,那光并不十分明亮,但射落在地面上却显得十分皎洁,像是用水流织就的上好丝绸一般落在这岩洞里。 江折春瞧见那光,并不十分惊喜,反而显得警惕起来,多年来的生活叫她生出了质疑而非相信的习惯,自然之中的美丽生物多少都带着毒素,她瞧见这美丽的光心中虽然暗暗赞叹,却也带着警惕的目光去审视它。 她放缓了脚步,紧绷的神经反而叫她感受不到饥饿和疲惫,她盯着那光往前走,接着瞧见越发宽阔空旷起来,那如水的光也变得连续起来。 像是指路的明灯,在引导着她往前走一般。 她好奇却又犹疑,在思考是否要停下脚步休息下山,转而回到安全的地方去,但好奇压过了她的恐惧,她的眼睛里带着半信半疑的光芒,举起火把继续向前走去。 她以为前头还有很长一段路,孰料,不过拐过一个弯后,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 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一个巨大岩穹包裹的岩穴里,岩穴上有一个巨大的口子,今日恰是满月,有月光莹莹照射进来,那如水的月华洒落在面前的一座池塘上,有不知名的银白小虫被她一惊飞开了去,她在岛上生活这么久,也是第一次瞧见这如诗如画的场面。 那池塘不大,长宽约莫十丈,池边有一棵开满了花的树,发着柔和的光,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的银白色花瓣自树梢上落下,那树像是一只手,伸长了去给那池塘做遮挡,江折春似是入了迷一般去看那从树梢上落下的花瓣,瞧见它落到水面上后,便像是受到了趋势召唤一般往池中心的小洲流去。 江折春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随手自岸边捻起一片银白花瓣丢进池中,发现那花瓣竟自发地往池中心流去。 ——就好像小洲上有什么东西吸引水流一般。 江折春眯眼去瞧,想要将小洲中心瞧个仔细,但因为有些距离,加之树冠遮掩,终究还是瞧不清那小洲中心到底有什么。 好奇心总会趋势人去做一些事,哪怕并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江折春在仔细瞧清那池塘只有游鱼之后,还是脱了外衫与鞋,只穿着勉强能挡住身子的亵衣下了水。 那水清凉无比,但并不寒冷,直叫人觉得舒适惬意,倒叫她这一日的疲惫全消,且因水流自发往小洲涌动,她竟毫不费力便到了小洲上。 江折春站在岸上,拧了一把被池水冲洗干净的头发,拨开小洲中重重叠叠的绿树草丛,一抬眼竟瞧见了一座小巧精致的石台,石台上竟有那棵树上落下的花瓣自发形成穹顶笼盖,格外光彩夺目。 而那石台暗合五行阴阳八卦之意,江折春越是靠近,便越能感觉到充沛纯粹的灵气,那纯度竟远远高于往常入体需要努力压缩提纯的灵气,江折春当即想要坐下修炼,却发现不管她怎么努力,那灵气却丝毫不为她所动一般,只是一股脑地往石台上跑。 于是江折春几步登上石台,这才瞧见那石台上有约莫半人高的石柱,石柱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团银白色的光,她觑眼去看,这才发现周遭灵气都是被那银白色的光团所吸引,竟浓郁纯粹到变成了灵液。 江折春被那银白色的光团所吸引,竟也不由自主地想摊手去摸,却不料那光团旁似有瞧不见的罡风护体,江折春还未来得及靠近,那手上便被那罡风划了一道大口子,当即鲜血便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江折春手上一疼,自然下意识缩回手来,却不料那血液并未滴落,反倒受那光团所吸引,随着那充沛的灵力也一道被那银色光团吸引了进去。 江折春只顾手上疼痛,自是没有注意,自然也没瞧见那银白色光团吸收灵气的动作有瞬间的一滞,紧接着便以更大的吸力吸收起周遭的一切来。 只是江折春被那吸力一带,当即摔倒在地,她站起来后尚未来得及喊痛,整个人似乎就被人一推,用一种诡异的姿势往前直直栽在了银色光团上,那手便不偏不倚地按在了银色的光团上。 江折春心下大惊,当即便想抽手,不料那光团吸力极大,江折春奋力抵抗,却也动弹不得,紧接着也不知为何,江折春手心那道伤口竟越发疼痛起来,她只觉得手脚冰凉起来,似有什么东西正从她的伤口中吸血。 莫不是今日便要交代在此处了! 江折春自是心有不甘,便伸出另一只手欲去推那银白色光团,身子后仰,想将自己拽出,孰料那罡风似长了眼的刀,竟将江折春另一只手手心也割出一个口子来,这下按上去,两只流血的手都贴在了银白色光团上,那光团吸血的速度也加快了。 江折春周身血液大量流失,当下眼前便发黑,几乎站立不住,但那两只手贴在光团上,竟是不得不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站立着。 只见那银色光团周围的灵气越转越快,渐渐地不分银白色光团同江折春,只是漫无目的地往两者内部冲撞,江折春只觉得全身疼痛欲裂,仿佛又回到在那冰冷囚室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心中死念又起,心道若是不能自己主宰,倒不如死了干净,当即张口准备咬舌自尽。 孰料那灵气在她体内冲撞拓展筋脉,竟叫她活生生疼昏了过去。 她仓促之间只咬破了舌尖,那舌尖血珠也自她唇间飞出,落到了银白色光团上,那光团倏忽停止了动作,寂静之中只有什么东西清脆碎裂的声响。 江折春半昏半醒间,却也只听见耳边一声稚嫩清脆的尖啸,随后似有什么冰凉银白的东西自她指尖游入,然后盘踞在她的胸口,再也不动了。 第十一章 :往事回首 那是一片纯白的空间,浓如牛乳一般的灵气将整个这个空间层层包裹,它们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流动着,缓慢到若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到它们的流动。 空间之中一身雪白衣袍的江折春倒在地上,赤着脚,神色安享从容,如同睡着一般。 然而不过一会儿,江折春就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尖细稚嫩,带着幼儿的奶气,让人不免心生怜爱。 “喂,醒醒。” 有冰凉纤细的东西在她手腕上盘旋游动着,又倏忽脱离了,江折春被这触感惊醒,只是醒来时只觉得全身舒坦,她多年前的暗伤都仿佛消失了一般,全身上下的筋脉骨骼仿佛被置换更新了一番,不仅如此,便是丹田也充盈异常,内里的灵气纯粹充沛,倒让江折春觉得回到了从前。 “嘿!你醒了!” 江折春又听见了那个尖细稚嫩的声音,带着好奇和奶气的声音有一次在江折春耳边响起,随后便又是方才冰凉纤细的东西擦着她的耳朵,从她的肩膀旁传来。 “往左边看,低下头来。” 那是一条十分漂亮的幼蛇,鳞片银白细软,红瞳白牙,虽与江折春瞧过的蛇长相略有些不同,但身上传来让人安心的气息,哪怕是怕蛇的人见了,都不会害怕,反而会忍不住心生喜爱。 “真是好漂亮的蛇!” 江折春正这样想着,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却冷不防吃了一记蛇尾鞭,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又听见那蛇在她耳边骂道:“真无礼!谁是蛇了!” 那一记蛇尾鞭瞧着用力,但实际上倒似一记温柔的抚慰,只留下看似可恐的红痕,实际上一点儿都不痛。 “是你在说话?” 江折春当即一惊,伸手便想去扯那条幼蛇,孰料那幼蛇动作轻巧灵活,只是轻轻一扭,便从江折春肩上落下,滚进了江折春的怀中。 “废话!这里就我们两个,不是我还能是谁!” 那幼蛇眼带凶光,似是有些生气,但不知为何却又懒洋洋地盘在江折春怀里不动了,她的嘴并未动弹,但江折春却清楚听见了她的声音。 “前辈?” 江折春在这岛上十四年,第一次瞧见开了灵智的活物,自然心下大喜,她又听闻妖物精怪修炼,动辄百千年,又瞧见这幼蛇行事语气,只道这幼蛇是修行了千年百年的修道前辈,自然不免恭顺起来。 “呆瓜!”那幼蛇睁开眼又瞪她一眼,“前辈太难听了!你才多大?我有这么老吗?” 江折春听她问话,自是不敢争辩,只是不动不敢动,低眉顺眼道:“我十八岁上岛,至今已有一十四年。” 那幼蛇扭动着,冰冷冷的鳞片刮擦过江折春的手心,并不难受,反而舒服趁手,只是她不敢乱动,便安分坐着。 “上岛?” 那幼蛇语带疑惑道:“此处不是山岭么?” 江折春回道:“是在岛上。” 那幼蛇闻言喃喃道:“如此说来,竟已过了很久了?” 江折春也不懂她话中之意,也只敢老实回答:“我来之时,此处已成海岛。” “唔……”那幼蛇扭动着身体袒露出自己腹部在江折春的手上蹭着,轻笑道:“罢了罢了,海岛也好,山岭也罢。总之你我二人相见便是缘分,我还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呢?” 那蛇儿问话时红色的眼睛带着顽皮和狡黠,那神色若是人脸,只怕谁都瞧得出,活脱脱就是一个稚儿。 只是江折春不敢瞧她,依旧恭顺回了:“回前辈话,江折春。” 那蛇儿听见她名字,只是笑起来:“哎呀,别叫我前辈啦!都说了真难听,我叫云澄,你叫我小澄儿好不好?” 她的声音奶声奶气的,说起话来倒似孩子撒娇。 “这……” 江折春虽身处岛上多年,但自幼礼数教导,只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你是姐姐!叫我小澄儿又没有什么不可以。”那幼蛇从江折春袖子里钻进去,又从她交领间探出,用头去蹭江折春的下巴。“说出来你别不信,我今天才刚出生呢!” 她这话匪夷所思,江折春自是愣了。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想,‘嘿!她会说话,只怕不是普通的蛇,又怎么会今日方才出生?’姐姐,我可不骗你!” 那幼蛇又用头去蹭江折春的下巴道:“我的头叫你摸摸,嘻嘻,真痒,摸出来吗?我的头上有两个小鼓包不是?” 江折春只觉得她说话可爱,手感舒服,便又下意识多摸了两把,却又觉得不妥,随后收回手来,只是轻轻点头。 “你不好奇吗?你应当问我,我的头上为什么有两个小鼓包才是。” 她说话娇娇气的,叫人忍不住心软。 江折春自然顺着她问道:“那你的头上为什么有两个小鼓包?” 那自称云澄的幼蛇又咯咯笑起来,随后立起身子,用头去点江折春的眉心。 江折春猝不及防叫她碰到,还未来得及喊出声,便觉得自己的灵魂被狠狠一拉,强行给扯到了一片混沌黑暗里。 === 江折春再次能够视物之时,面前被摊开了极为精美的画卷。 画卷的开头是一条气势恢宏,只一眼便叫人心生敬畏的银白色巨龙,他立在左侧,周身霞光万丈,光芒四射,在他的脚下站立着许多身穿道袍的人,右侧则是一群状似妖邪的画像,双方剑拔弩张,似在对峙。 随后画面一转,就出现了一个身穿道袍持剑之人,趁周围无人,四下偷袭这条巨龙,那巨龙一时不察,竟被重伤。 那巨龙警觉,自是欲转身还击,只是伤口极大,它只来得及逃跑。 画卷继续徐徐展开着,此时它正跌跌撞撞地在空中飞舞着,在银白色闪耀的龙身之间,尽是一片淋漓鲜血,那龙强撑着飞翔不过一会儿,便从云间跌落,接着砰的一声,砸向了荒无人迹的魔界山野中,它慌乱之中变回人形,被染红的白袍表明它的伤很重,也不知能不能活下去。2`30)6゛9'2{3「9"6& 江折春心中焦急巨龙,但她身子不能动弹分毫,只能等待那画卷继续自己展开,随后她瞧见,似有一个身穿红黑色衣物的女人靠了过去似乎在救治巨龙,那巨龙伤好复苏后便留在了女子身旁,二人互许终身,也过了一段和美的日子。 只是好景不长,巨龙之妻有孕临盆将近之日,那穿道袍的人竟又找到了巨龙,且卑鄙无耻地挟持了巨龙的妻子,巨龙为救妻子与那穿道袍之人搏斗,孰料巨龙之妻为救巨龙,以身为盾挡住了打算偷袭的道士,临死前产下的孩子却先天不足,奄奄一息。 巨龙一怒之下欲杀那修士为妻女复仇,不料那修士竟诬陷巨龙堕入魔门,联合道宗各大门派欲杀巨龙。 本来巨龙功法略胜一筹,孰料那修士格外无耻,再次偷袭,活生生将巨龙双目剜出! 巨龙为保住其女,殊死一搏,挣扎往海上飞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以身为岩,化作山岭,布下法阵,从而保全独女性命。 那画卷瞧到这里,便已结束,江折春浑身一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是在原来那纯白的空间,云澄却盘在江折春膝上,神色恹恹。 她见江折春醒来继续道:“我娘亲死后,我的母亲便将自身仅剩的修为度给我,想要治好我先天不足的毛病,但是即便我神魂可以用灵气龙魂修补复原,但我身体因为早产,血气先天不足,须得有人愿意以血为祭,与我订下契约方才能使我脱壳而出,来到这世上,只是母亲怕我所遇之人资格不够,又为了保护我,这才设立重重关卡磨难,若非有大智慧大毅力者,都到不了这儿,见不到我。” 随后她抬头去瞧江折春:“而今日若非是你,我只怕还要在这灵壳中继续混混沌沌睡着,如此说来,我唤你一声姐姐,倒也不为过吧?” 她的声音奶气稚嫩,听了直教人心中温软,江折春听她身世悲苦,也不禁悲从中来:“原来你同我一样,生下来便没有父母亲属。” “是,正是因为如此,为我提供血祭之人,此后一生与我一命同悬,生死寿数共享,再不可分割,母亲布下这么多考验,结果等到这座山岭化作海岛,竟也只有你一个人到了我这里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虽还是稚气,但语气却已经变得成熟老练了许多,随后她眼睛一转:“这么久以来竟只有你一个人能到这儿来,有大机缘者便是说的姐姐你了。” 江折春闻言只是苦笑:“我现下这般,便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大机缘了。” 于是江折春开始讲述她的身世,主要是从小到大一些重要的经历,还有她来到岛上之前的那次秘境之行,继而谈到她如何遇到那薛灜和恨水流赵家的人,她又如何得到那块玉佩,最后谈到她回到宗门,如何见到君莫笑与雷娇,如何同赵瑞儿夜谈,如何举行婚礼,如何被关进石室中,又谈到和赵瑞儿在囚室中的谈话,又如何被人毁去金丹,废去修为,最后又如何到达这岛上。此后,江折春便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在这座岛上呆了约莫有十四年,随后她又提了在岛上做的关于君莫笑的梦,再然后便是遇到了云澄。 她这十四年来第一次把话说得这么多,像是要将委屈和苦痛都倾诉出去一样。 云澄听她说完,便闭上眼沉思了起来,过了约莫有半柱香,她才问道:“我并不了解你周遭的那些人,也不知道她们的脾气秉性,但你梦里,你师父说的很对,世界上最恶的恶人要做坏事,也要图他心里痛快,有人要加害于你,那他会得到什么好处?” “可我不过是一个小宗门的人,我只是一个修为普通的人,我唯一所能仰赖的不过是恩师的喜爱和我未婚夫的爱恋罢了,我有什么可以图谋的?” “我可不赞同你的话。”云澄的声音带着点倦意,“就像你师父说的,世界上会有不计回报的爱,却怎么会有无缘无故的恨意?你再仔细想想,你当时是不是颇受你师父和宗门上下的喜爱?” “你说得对。” “而且你当时也要嫁给你喜欢,而且也喜欢着你的人吧?” “是的。” “那你想想,有谁并不喜欢你呢?再说详细些,若是你失宠了,谁会最高兴?” “不,宗门里的大家都很友善,虽然也会有些摩擦龌龊,但不至于到了这种地步。不,不对,有一个人他讨厌我,可是……可是不会的,他是我师兄,再怎么样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他是你提到的兰耽是吗?” “是的。” “那我们继续,如果你喜欢的人不能娶你,谁会高兴?” “我……我觉得大家都为我高兴,不过,照你这么说,确实有一个人。” “是你说的那个薛灜吧?” “是。” “好了,我们现在有了两个嫌疑人。我们现在把已经知道的事再整理一遍。” “好。” “你只知道你被人诬陷私通魔门,且还有人在你洞府之中搜出私通往来的信件,我且先问你,若是要将这伪造的私通信件藏进你的洞府,谁有那个本事和能力?” “大师兄汤哲,二师兄兰耽,师父君莫笑,还有我的朋友赵瑞儿。” “那你也说了,大师兄汤哲与你将要成婚,心里与你欢喜,他是不可能的,你的师父视你如己出,也不可能,你的朋友赵瑞儿与你情同手足,自然也是不可能,而你的师兄兰耽……” “不!我不信!他虽说厌恶我,但不至于……” “那我们先按下不谈,你再告诉我,你说的那个无赦仙君踪迹难寻,但若是有人要找他过来,依据你所知道的,谁可能会知道他的行踪?” “人人都说他与血眼佛薛家家主交好,若是要知道他的行踪,只怕也只有血眼佛薛家的人。” “是了,薛家的人,薛灜。” “可……可薛公子端方君子,怎么会是他叫人过来?” “你信与不信我自是做不了主,那我们接着说。” “好,请你说下去。” “你说你师伯一口咬定你与魔门私通,等不及将你处死,你也说你同他并无过节,那我问你,若是你出了背宗叛门之事,你的师父名誉是否会受损?” “这是自然,只怕门中都会说他教徒无方,竟养出了这样的孽徒来。” “好,那你师父声名受损,谁会高兴?谁会得利?” “雷师叔与师父私交甚好,自然会为师父难过,我等弟子自然也是为其难过悲伤,唯一可能会高兴的,虽不想提及,可能也只有赵师伯了。” “好,我再问你,你说你师父板正耿直,不知变通,所以那无赦仙君离开后他本可以掌门之威压下此事,却依旧听由你赵师伯对你加以囚禁,而你赵师伯若是以你性命对你威胁,你觉得你师父是否会为了你屈从于你师伯?” “……赵师伯为人清正严明,应当不会如此行事。” “哦?若是当真清正严明,为何会因为几封不知真假的私通信件便毫不犹豫定了你的死罪!?” 江折春这下便被问住,她突然想起赵瑞儿在那囚室中同她说赵师伯铁了心要拿自己问罪,哪里管什么是非黑白时,心下顿时一凉。 “看来你有些想明白了。” “不!不!” “你再这样串起来想想吧!嫉妒你能嫁给汤哲的薛灜捏造了你私通魔门的事,匿名传信给了无赦仙君,随后为了打压你的师父,你的赵师伯明知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却和你的二师兄兰耽联合伪造了信件,将你的罪名坐实,你想想,仔细想想,这样一来,薛灜就得到了你的未婚夫,赵归崇得到了名声,而你的师父,他讨厌的君莫笑受到了打击,至于你的二师兄兰耽,就像你说的,这么自私自利,又对你积怨颇深,你若出事,只怕他就算什么都没得到,心里也是快活的,你也说了,你先前要被处死,现今却是被流放到这岛上活着,如果是你的师父同赵归崇做了交易呢?” 那小小一条蛇奶声奶气,说的话虽多少有些同事实出入,但重要的细枝末节却毫无错处,云澄的话掷地有声,有如千斤之重,又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一般叫江折春神魂一震。 是了是了!若不是害怕自己开口便会戳穿这谎言,何必这么久都不来提审她!若不是有了解无赦仙君行踪的人通风报信,那仙君又怎么会出现在婚礼上!若不是有人潜入她的洞府内藏匿密信,那又怎么会恰好成为了她无法反驳的“铁证”! 赵瑞儿说的话是对的! 她太过天真! 她太过愚蠢! 她大叫一声感觉像是喝了酒一样头晕目眩,她踉跄站起身来,却只觉得手脚发软,根本无法站立,于是她不再管能否站起来,只是瘫倒在地,直直望着上方,似是失去了生气。 那云澄瞧见她这副模样,心下一紧,随即有些后悔起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将身子一盘,贴着江折春窝着,却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十二章 :何以报德 再醒来时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云澄只发现江折春已不在原处,她环视四周却发现江折春正在不远处盘腿坐着,神色平淡,似乎方才极大触动她内心的事不存在了一般。 “你醒了?” 江折春瞧见她动作,伸手让云澄爬到她腕子上,任由云澄懒洋洋挂在她肩上,云澄觑眼看她,瞧见她嘴唇紧抿,眉头微皱,但眼睛里闪着坚毅决然的光芒,似乎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你没事吗?” 云澄伸头去蹭她,话中带着点小心翼翼。 江折春却不回答她,只是抬头去看这纯白色的灵力空间道:“我们说些别的吧,比如,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吗?”云澄虽说刚破壳不久,但她在修养过程中灵智已生,加之其母种族天生所带之传承,却不会如刚出生的稚儿一般问些不该问的问题,她明白江折春并不想再提方才之事,于是便同意了江折春的要求,顺着她的话开始聊起这个空间来。 “我现今这样子,我明显能感觉到,只有我的神魂单独待在这儿,所以,这儿到底是哪里?” 云澄回道:“你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吗?我两一命同悬,寿数共享,只是我现今还体弱,只得依附在你身上,现如今我们所处之地乃是我的混沌识海。” 云澄的尾巴轻轻甩了甩,江折春便瞧见有灵液涌过来堆叠建成了一座真人比例大小的人像,那灵液随云澄心意而动,若不是肤色不同,那人像雪白一片,倒是真的栩栩如生了。 “你瞧,像你不像?” 云澄操纵那人像弯腰,将她抱起伏在肩上,江折春瞧见了这情景,心中暗暗惊叹,也直起身来去端详那人像,瞧着瞧着,竟留下两行泪来。 云澄不解,自是开口问她:“好姐姐,你做什么哭了?” 江折春默默拭泪道:“一十四年,竟能叫我生的同从前都不一样了。” 她出事之前皮肤白皙,总是微笑着,喜气洋洋的,生活从不肯赋予她苦难,众人喜爱她,恩师宠爱她,爱人疼爱敬重她,虽说生活多是平淡枯燥,但事事顺遂。 可如今这张脸却已经同以前全然不同了。 原先白皙的肤色被晒得有些黝黑,原先过长的黑发因为不便行动而被不定期截断只到肩下,她那双眼睛带着坚毅决然的光芒,少了少女的天真及幼稚,变得成熟英气起来,双目转动时带着无法控制的愤怒同仇恨,眉宇间有一条淡淡的竖纹,应当是长期蹙眉而给她留下的痕迹。 现今的她已经三十多岁,十四年海岛生涯以苦难教会她世间的诸多道理和自然智慧的准则。 原先纤瘦颀长的体型也变得肌肉发达,举手投足间带着力量感,脖颈肩背手臂腿脚上带着大小深浅各不相同的伤口疤痕,这是她所切切实实遭受过的磨难给她留下的痕迹。 她的身形灵巧而敏捷,奔跑时像风,安静时像块石头,她学会了蛰伏,也学会了毫不犹疑地一击必杀。 另外,江折春的声音也变得低沉沙哑,先前一场大病烧坏了她黄鹂般的嗓子,但给她意外带来了酒香醇厚、奇特美妙的音调。 再加上她在黑夜里警戒防备,她的双眼也逐渐可以在微弱无光的世界里瞧见所有东西,如果现在把一根针掉落在地上,她也能准确找出针的位置。 她已经变得和过往的自己截然不同了,她不禁怀疑,若是这样的自己站在师父、爱人和好友面前还能否被认出来了。 不,认不出来了,就连江折春自己在瞧见人像的时候,也险些认不出自己了。 她看着这人像独自流泪,但哭声沉沉隐忍,若不是云澄离她近,也听不见她啜泣的声音。 云澄瞧见她这样,不免感叹道:“人类真是复杂奇怪的生物,为了一点点的利益和怨恨可以伤害别人,却也能毫无缘由去帮助其他人。” 她的声音稚嫩,但说出来的话却包含成年人经历过困苦人事后才拥有的智慧,实在有些矛盾。 江折春听她这么感慨,心下也是赞同,逐渐止住了哭泣道:“你这话说的不错。” 云澄从那人像上游下,语气淡淡:“母亲曾告诉我,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她曾经便是因为事事心怀善意而落得如今这下场,昔年那偷袭伤害她的修士,若是母亲不因为他是正道之人毫无防备之心,若是伤好后便去杀了他,而不是饶他一命,在我瞧来岂有今日这般?恶人啊恶人,你的恶意永没有尽头。”➆➊0⒌.⒏;⒏…⒌。⒐!0 江折春抬眼看她,似在思索。 “若我遇到这种事,我必然将伤害过我的贼人除之而后快,若是心存仁善之念,只怕终究还是害了自己。” 那云澄声音奶声奶气,说出的话却带着狠意决绝,若是十四年前的云澄听她这么说,可能会觉得这孩子说的有些邪里邪气,现如今去听,只觉得言之有理。 她不禁思索,若是多年前君莫笑能洞悉人心人情,不必这般板正耿直,利用掌门之威压下此事,只怕何曾有她江折春今日之祸? 而若不是多年前赵瑞儿不答应把那块玉佩送出,她焉能活到今日? 凡种种果,必有种种因。 可江折春细细去想,却又觉得如恩师这般之人,行事正气无畏才是他立身之本,她又何苦因为自己目前的处境而去怪罪于他,况且,便是当初能逃脱这事,难保就不会有下一次吗?就像云澄所言,恶人作恶有时候只是为了心中所快所求,便是逃过这遭,难保下一次不会还有,他们的恶意远没有尽头,更何况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若是真要防备,只怕他们还没动手,自己就要被弄垮了。 “嘿!你想什么呢?” 江折春正陷进沉思,却被那云澄一惊,回过神来,那幼龙正抬眼瞧她,似要瞧出些端倪。 她面上不显,只是微笑对云澄道:“不,没什么,只是在想这岛这般诡异,却不知能否出去。” 随后她对云澄道:“你在此处许久,却应当不知这岛上特殊之处,海流只进不出,岛上布下迷阵,灵力修为全失,我遇到你前一个人孤零零呆了十四年,先前也曾试过许多方法试图出岛,却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 云澄道:“你想出倒不是什么难题,我族修为到了元婴便可化作人形,我母亲昔年设下迷阵一不过是为了保障我的生命,二是调动岛上所有灵气为我所用,这岛上并非没有灵气,只是此处天地之间灵气甫一诞生便被这迷阵操控吸绕至我身边,而这迷阵到了我元婴之时便可自行散去,到时我们便可出岛去了。” 江折春双目射出喜悦的光芒,想到这一十四年在岛上待着终有离岛回到人世之日,她即便已然较过往成熟许多,却也不免喜形于色了,她心中暗暗思忖,若是真有一日离开,她是否要报复那些使她受了苦难的人。 像是瞧出江折春所思所想一般,云澄开口道:“我虽不懂你到底想什么,但多少猜得出来,你若出岛去,只怕是要去找你仇人报复吧?” 她这话挑明白了说,却叫江折春一怔,仿佛复仇是多么龌龊不可叫人窥见的小心思一般,她下意识反应过来便想否认。 可云澄却不容她开口径自说道;“我听你所言,你师尊乃是个极为正派耿直的人物,你是他的弟子,只怕少不了受他言行教导以德报怨之事。” 江折春回道:“正是如此。” 云澄却是摇摇头,她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闪着光,说话掷地有声:“可是姐姐,若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这话一出,振聋发聩,将江折春过往所思所学全数推翻。 是了!是了! 若是以德报德,理所因当! 那以德报怨,却又何以报德! 她若是这么轻易就原谅了那些人,只怕上天都瞧不过去吧! 云澄瞧见她似乎下定决心,随后话锋一转道:“姐姐出去后,复仇之事,我必鼎力相助,只是我有个条件。” 江折春并不答应,只是先问道:“什么条件?” 云澄微微低头,轻声道:“我母亲死前被人剜去双目,为仇人所得,身躯残缺,我今发下宏愿,愿取回我母亲双目,使吾母身躯归于完整,我虽晓人情,却不通人间诸事,我别的不多求,只求你能助我寻回我母亲双目,以慰她在天之灵。” 云澄这话言辞恳切,语气凄凄,且叫江折春凭空得一助力,江折春岂有不答应之理? 她随即点头应下,却见云澄大喜,随后颇有礼数地行了一礼,江折春推辞,云澄却道:“夺我母亲双目,偷袭伤她之人借助我母双目龙魂神力,只怕已成大气候,非常人可以撼动,只怕不是什么简单之事,请姐姐务必受我一礼。” 江折春拗她不过,只好受下。 云澄见她受礼,这才起身对她道:“等等我会将你推出我混沌识海,你听我指示,去取我母亲给我的遗留之物。” 江折春点头应下,再一睁眼,她的神魂已回了她原先的身躯,她起身四看,却瞧不见云澄,于是轻声喊她名字。 但只觉心口冰凉凉一片自肩部往手腕游出,方才瞧见云澄。 “我现今修为不够,血气尚未补足,还需附在你身上滋养,我平日里只化作图腾去睡,附在你手腕上,你若找我,只需抬手同这图腾对话,我便出来寻你。” 随后她道:“你往石台上走,推开石柱,便能瞧见一个洞来。” 江折春自是应下,她受刚才一番灵气冲击,修为突飞猛进,竟直接金丹重铸,加之灵气精纯,同级之内只怕难寻敌手,只是此时她不知道,伸手去推那石柱,那石柱瞧着不是一般材质雕琢打磨,坚硬沉重异常,但江折春却是不费气力,只是轻轻一推便开了,那地上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来,江折春随手捏了个火诀便带着云澄一道,毫无犹豫地跳了下去。 第十三章 :月尽人空 这洞地势较低,江折春同云澄二人往下走了没几步便嗅到一股恶臭的气息,似乎是因为封闭太久所导致的,江折春便折回洞口稍作等待,让那浊臭之气稍稍散开后,才重新往下走去。 那洞比起外头那个被岩穹所覆盖的洞窟更加幽深黑暗,江折春虽说可在夜中视物,但依旧要依靠那火光照明引路,只因那里实在太过黑暗,黑暗到叫人恐惧了。 两个人在洞中走着,安静到只能听见江折春的呼吸声,更生出一丝寂寥来。 恰在这时,江折春冷不防听云澄说道:“这地方可真黑。” 那声音稚气,像是个孩童,江折春听了心里不禁生出一丝柔软的感觉道:“所以我同你一道下来了。” 云澄听她说完咯咯笑道:“是了是了,有你陪着我,我就不怕了。” 于是二人见势攀谈起来,江折春同云澄说了些她过往有趣的事情,倒冲散了这不知名的恐惧与黑暗。 二人一路攀谈,不消一会便到了道路的尽头,那是扇雕琢精美大气的门,极长极宽,严丝合缝,立在那黑暗里只能瞧见那门的一角,显得威吓沉沉,江折春走上前去细看,发现那料子却是同方才所推开的石柱一般材质,她将手放在上面试着推了推,却是推动不得,她又站起重新去审视那石门,那石门重约百千斤,非人力可轻易撼动。 “是推它不开吗?” 那幼龙等了半天不见动静,便显出原形来盘在江折春手臂上问她。 “太沉了。”江折春说着又使劲运起灵气推了一把,可依旧是毫无动静。 云澄瞧见她这般,似在思索,随后用细长的尾巴去敲江折春的手腕子:“你将我凑近那门。” 江折春自然应允,她抬手按在门上,那云澄便顺着她臂膀游下去。 只见那幼龙一低头,用那额头轻轻去碰了碰那门。 却见那门上竟无端端泛起层层波浪涟漪,仿佛水波一般晕开来,原来是这门上有叫人瞧不见的法阵,是要云澄才得解开。 “你现下再推试试。” 江折春应下,她复又将手贴在门上,微一用劲去推,却不想那门微微一晃便径自打开了,她收不住力,只是往前栽,摔倒在地上。 而待她重新坐直将周遭一通细看,却只觉得头晕目眩。 她呆坐在那里,似被人用什么术法僵住了一般,只是下意识张大了嘴环视四周,云澄自她臂上游下,瞧见她将眼睛闭上复又睁开的样子,咯咯发笑。 江折春却不知说什么好,周围的一切都叫她眼花缭乱。 那是一间极为宽广漂亮的石室,有月华莹莹自上倾撒,金漆玉柱,雕梁画栋,穹顶上有两条栩栩如生的银龙飞舞,修真界中一块可抵半城的棋山玉被雕琢打磨整齐铺设在地面上,上品灵石堆叠至顶,各色法宝奇珍似是不要钱一般堆积在石室的一角,各种极品法器,譬如宝剑、匕首、盔甲等都镶嵌着五行灵石陈设其上,还有极为贵重的灵兽皮毛内丹等就如同是等闲之物一般被随意地放置于地面之上。 可这并不会叫人吃惊称奇,盖因比这更美丽绝妙的是立在那石室正中的是一座白玉雕琢而成的人像,柱剑而立,眉宇之间顾盼神飞,举手投足间神采飞扬,衣袂飘飘,恍若仙人,一双眼睛流转有光,犹如点漆,江折春凑近了些才发现那是一双用黑色玉石所打磨雕琢而成的眼睛,但不像嵌进去,反倒是浑然一体似的。 若不细看,那当真像是个站在石台上的活人。 这玉像雕琢精细,仪态万千,便是发丝纹理都雕琢仔细,没有一丝疏漏偷懒,可见雕琢者之用心,心意之真切。 江折春瞧见这像先是一愣,随后低头跪拜行礼道:“叨扰前辈。” 云澄瞧见那像也是低头叩首。 她磕下去三个响头,正欲起身,却瞧见石台底部有一行极为细小叫人不可查的字,于是她凝神去看,只瞧见那上面写的是“行事恳切恭谨者,可得至宝。” 她尚未明白这宝到底是何意,却见那石台左侧咯噔一声,推出什么东西来。 云澄在她左边,却是先较江折春瞧见了,那是个石头做的抽屉,里头放着一枚玉简并一把钥匙。 石屉里还有一行小字:“左行五十步,见门即开。” 江折春见了,自是恭敬取了,又磕了几个响头。 她弯下腰叫云澄爬上肩膀,遵照嘱咐走了几步,便瞧见一扇挂了锁的木门,那门太过简陋,简陋到随手便可打开。 江折春伸手去推那门,可是还未触碰到,便那门上金光一闪,她便腾空摔落在了地上,江折春下意识护住云澄,没叫她有半点损伤。 原来那门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布满禁制,那禁制比原先巨大石门还要强悍,若是意图以力破之,定会受到反击。 “好姐姐,你没事吗?”云澄瞧见江折春落在地上,急忙探身去问,她被江折春护的严实,可怜那江折春却是额头流出血来,看上却有些可恐。 “没什么,只是头破了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江折春似是已对这事习以为常,只是用一块帕子捂住了头,然后伸手用钥匙将门打开了。 那是一间挂满了黑布房间,冰冷寒苦异常,若非江折春灵力浑厚,只怕受不住这骇人的温度。 屋子中间只放了一张石桌,石桌上放了一刀一剑,光看外貌,长短相同。 刀约莫有小臂长,檀木刀鞘,缠以黄铜竹叶,看着古朴,却叫人不敢小觑。 剑与刀同长,也是檀木剑鞘,缠以黄铜海浪,通身煞气,见有人进来振鸣作响。 刀剑旁侧刻了“玉简”二字,江折春同云澄便同用灵力去看原先同钥匙一起拿到的玉简,随后江折春才回神道:“此处原是隐居之所。” 云澄回头去看那一刀一剑道:“此亦是我父母定情之刀剑。” 原来巨龙云凌受伤后为云澄之母唐缎所救,二人互许终身后,合力铸造这一刀一剑,后云凌深感人心复杂,意图避世,便于墟海渺无人烟处寻到一座小岛,在岛中高峰山腹内辟此石室,塑唐缎玉雕,藏匿先前所收集之财富珍宝于此,孰料石室还未建完,便遇那恶人贼子构陷污蔑,全修真界群起攻之,云凌死前为保全幼女及妻子尸骨,拼死回到此处以巨大身躯盘匿小岛,才得以保全此地。 江折春将那室内的黑布撤下,却见周围竟布满冰霜法阵,法阵中有一具冰棺,冰棺中躺着一个年轻貌美,温婉可人,身穿红白色衣物的女子,仿佛只是睡着,下一刻便会醒来,此人却与放在石室的玉像模样别无二致,江折春同云澄当下便知此人便是云澄生母唐缎。 云澄瞧见唐缎尸身,心中不知为何竟难受得很,双眼竟不由自主流出泪来,而江折春也并未打扰,只是退避出去让云澄尽情宣泄心中的情感。 只是没过多久,江折春便听见云澄唤她。 “好姐姐,你瞧我找到什么?” 原来云澄哭得真切,那泪落在冰棺上,竟触动法阵,自那石桌上推出一个机关来。 那机关上放着一个石匣,并无任何外表装饰,可云澄下意识只觉得那物神秘可亲,便急急唤了江折春进来。 江折春本不在意那石屉之中所写的至宝,但见此景心下多少还是大喜。 “好姐姐,你且打开来看看。”զÚ n 71 ଠ̞㊄৪৪㊄ˌ୨ ଠ 江折春自是应下,伸手去开了那匣子。 却见那匣中旁的什么都没有,只放了一卷古朴玉简。 那玉简为绸缎所缚,上头的小字也叫人瞧不分明。 江折春伸手去解了那绸缎,这才显出上头的小字来。 当下心神一震,手都不由自主抖了起来。 云澄自是不知此物,只是探头去看,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 “我欲乘风去,游于天地间,气冲日月外,意留乾坤中,刀破妖魔腹,剑拂邪人首,本远人间事,奈何水月空。” 江折春将眼一闭,随后轻轻接着云澄的话念道:“《乘风诀》” 是昔年白龙云凌所创的特殊功法。 魔道双修的《乘风诀》。 === 海浪澎湃汹涌,即便月光照耀着这海面,可往远处看去,依旧是那么漆黑可怕,仿佛被墨泼过一样;那笼罩着群岛的群岛的浓白雾气已经散去,江折春立在海岸边上,那水冲击着她脚底的礁石,偶尔会有几滴水溅到她的脚面上。 她的右手边插立着一只火把,被海风吹拂着左右摇摆,却终究未曾熄灭,她身后那黑黝黝的巉岩在夜里显得奇形可恐,仿佛一个巨人伸长的手从天空往下拍落,但江折春并不觉得可怕,她的内心已对这可怕的景色毫无波澜,唯一能叫她彻夜难眠的可能只有那许久未曾回归的人世。 “瞧见你还没睡,就知道你会在这儿。” 那是一个光彩夺目的少女,她的打扮完全是一个刚及笄女孩的样子,只见她穿着一件银白色的衣衫,两只白嫩的脚也光着,踩在黑黝黝的礁石上,只觉得她的双脚竟同白玉一般,叫人见了只觉得极美;袖子也挽起来,露出两条柔软纤长的手臂,那肤色也白得耀眼,仿佛那些日子在太阳下的曝晒都不能给她的肌肤染上一丝颜色,她的头发乌黑,五官精巧,若是不细看,只叫人觉得是岛上石室里的那座美人玉像走出来了一样,只是她那双眼睛却是漂亮的像是红珊瑚一般,漂亮鲜艳,这是与那玉像截然不同的。 这少女带着勃勃的生机,左鬓那儿编了一条极细小的辫子,缀以精致漂亮的银色坠饰,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江折春瞧见她走过来,心里只觉得柔。 江折春当时在门中排末尾,却极想有个妹妹,只是她是关门弟子,此后便无人成全她这心愿,此番遇到云澄,自是圆了这个心愿。 她瞧见云澄过来原是欢喜,只是又看见女孩双脚赤裸衣衫单薄,便蹙眉道:“夜寒风急,怎么就光着脚只穿这些便出来了?” 云澄是神龙之体,自是不畏惧这曲曲海风,可她并不点名挑破,只是委屈道:“我夜半醒来没瞧见你,就急忙出来了。” 江折春自是心疼,伸手去抓女孩子的手,摸到冰凉一片,脸色更不好看:“怎么手这么凉?” 说着便揭开外袍想要给少女披上。 孰料她的手抬到一半,那少女便如乳燕投林一般扑进江折春怀里。 “唉!没瞧见你可把我吓死了!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什么?” 江折春瞧见她这样,微微叹了口气:“我答应你的事就会做到,怎么可能舍了你一个人出去?” 云澄将头靠在江折春胸口,心里充满着莫名的喜悦,她也不知这是什么感情,但只要瞧见江折春,并且倚靠着她,心中便止不住欢喜。 “我就知道,阿春待我真好。” 江折春听她说话,忍不住轻笑:“你还是小时候可爱些,跟在我身后姐姐姐姐的叫,哪像现在这样没大没小,都叫我名字。” 云澄不依她,只是转着头撒娇:“我喜欢阿春的名字,叫就叫了嘛,怎么?阿春不喜欢我这样?”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果子一般清脆的甜意,叫人听了只怕不忍心责备,更何况名字称呼本就不是大事,江折春自是由她去了。 “倒也不是不喜欢。” 江折春伸手去摸她的头,少女的头发犹如绸缎,入手顺滑,云澄眯着眼只觉得舒服。 “只是,若是回到人世,你只怕不能这么叫我了。” “为什么?阿春就是阿春,为什么叫不得?” 云澄猛地抬头去看女人,那双眼睛澄澈漂亮,叫人根本不忍心拒绝。 “我要换个名字,自是不能叫别的人知道我是谁。” “为什么要换个名字?” 年轻的龙能文会武粗通人情,却并不了解人心真正的复杂之处。 “因为如果只是杀了他们,那就太便宜他们了。” 江折春轻轻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那笑容太好看,摄住了幼龙的眼睛。 “阿澄,好阿澄,我必要叫拿走我一切的人付出代价,而死亡——” 女人的声音温和平淡,甚至于毫无波澜:“死亡不过是带给他们最不起眼的惩罚罢了。” 云澄听着她的话,有些迷瞪糊涂,可她是个好奇且不耻下问的孩子:“那阿春,你想怎么做?” 江折春这下却没有回答少女,只是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 “你要做的,我都会帮你做到;而我要做的事,你也会帮我是吗?” 她的声音低沉诱惑,像是在轻声吟诵。 “睡吧阿澄,睡吧。”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复仇也要开始了。” 第十四章 :陌生来客 天极宗近些年名声渐起,虽然旁人多说是天极宗新换的宗主经营有方,但如果知道内情的人去说,应该会说这个弱小宗门得以发展,多是倚靠了世家大户的作用。 只是那宗主并不承认,他正陷进美妙的赞美和吹捧中,而上行下效,这个创派时间不久但背后有了依仗的宗门里也不乏那些狐假虎威之辈。 而去过天极宗的人都知道,天极宗三座主峰之下有一个发展不错的小镇,这是近些年新宗主赵归崇刻意发展起来的,原先的宗主君莫笑在自逐出宗后,赵归崇为了能安置自己这位修为尽废的师弟,而逐步发展起来的,只是宗内都传前宗主觉得脸上挂不住,自己教徒无方已然自逐出宗门,却怎么还有脸面呆在这儿,于是就在不知名的某一天,这个男人消声觅迹了,但是小镇却逐步依靠宗门而变得繁华热闹起来,短短十几二十年便有了不可小觑的变化。 那小镇坐北朝南,背靠天极宗三座主峰,且因所用之水取自天极宗山泉之水,故镇名清泉。 而这小镇说是小镇,但依托着天极宗所给的便利,日渐繁荣昌盛,竟也算做个小城,而行人往来之间也能瞧见不同宗派的弟子,只是在这些修真弟子中,人数较多的依旧是天极宗的弟子。 而人一多,因着吃穿住行样样都要有,而吃穿住行中最为紧要的便是吃住两件事,故此清泉镇上便有了两座建筑,一间是客栈,一间是酒楼。 那酒楼名唤抱琴居,客栈名唤醉欲眠,两家开在对街,故而这镇上有句俗话,抱琴吃饱醉欲眠。 说的便是在抱琴居吃饱之后,便可直接去醉欲眠休息。 而这一间酒楼一家客栈也是分外和谐。 这两家店开了有些年头,无人知道老板是谁。虽价格不菲,但生意极好,倒叫其他做这个营生的人眼红。 刘五便是这其中一员,他在抱琴居旁开了一间小客栈,开店的时间甚至比这两间店更早,比这个小镇热闹起来还要早,并不似那醉欲眠昂贵奢华,但胜在干净整洁,三餐供给,服务热情周到,地段不差也不差,平日里能接到三四笔单子,并不富裕,但多少能维持温饱。 而这一天他正一如既往地站在门前等着生意,但只瞧见隔壁的酒楼和对街客栈客似云来,而他这走了两个客人就再也瞧不见什么人愿意进来了,于是他嘟嘟囔囔地骂着对街的客栈,眼睛里带着怨恨和不甘的光,最后愤愤地走进了屋子里,还不时回头希望能瞧见一两个人能别越过自己的店门前,而能径直走进来。 而就在刘五愤愤不平进屋的时候,镇门口那条青石铺设的平坦道路上出现了两人一骑的身影。 现下正是夏季,镇上的男人们有些敞开衣襟在屋檐底下坐着扇着扇子,企图扇走一些炎热,而给自己带来一丝清凉爽快,女人们则穿的轻薄些,坐在树荫底下说着话,井旁汲水的几个妇人也刚放下几个寒瓜,试图用清凉的井水来使其更加可口,鸣蝉在树上聒噪叫着,有幼童伸手用杆子去粘那鸣蝉,有的抓到了得意扬扬,有的没抓到则垂头丧气。 那马步子走得轻快,似乎背上的两个人并不沉重,马蹄踏过青石板路上的时候发出嘚嘚的声响,但这并不足以使那些树荫下、井旁的妇人回首,盖因即便烈日当空,马上的两个人依旧身穿黑色的斗篷,将脸遮的严严实实,只能叫人瞧见驭马人手指修长的手。 那马背上的两个人贴得很近,前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依偎在后者怀里了,后者坐得笔直,从背后瞧去倒像是一座雕塑一般,端的是赏心悦目。 马是好马,神峻异常,分外驯服,主人只要轻轻一拉缰绳,他便如臂指使一般服从主人的命令。 醉欲眠和抱琴居的迎客伙计远远瞧见了,都忍不住向前走上几步,期盼着马的主人可以到自己的地方来。 可是这两个人都失望了。 到了刘五的客栈门前,那马便戛然止步了,那马仿佛通晓主人的心思一般不偏不倚地在刘五的客栈面前站住。 骑手翻身下马,坐在后面的那个先下,然后举起手来把坐在前面的那个也轻轻抱住,令她下了马。 她也不拴马,只是伸手一挥,那缰绳便自己拴在了门口,接着她伸手牵住另一个人的手,两个人便推门进了这个可以称得上是寒酸的客栈了。 === “店家!”两个客人之中,个子高些的女人先开了口,她的嗓音低低哑哑,但吐字清晰,“店家!” “来了!来了!” 刘五本来进了后厨,听见叫喊连忙转身答应,才出了后厨的门,他便深感诧异,原因无他,只因这两个人神采飞扬,通身贵气,一看便不像凡俗之人,实在不应是在这寒酸客栈里落脚的两个人。 摘了兜帽的两个女子一高一矮,高个子的盯着刘五片刻,刘五愣了愣,随后一脸笑意迎上前去道:“客官有什么需要?” “……还有空房吗?” 高个女人抓着矮个女孩的手,瞧见刘五诚惶诚恐的样子,便轻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自然是有。” “那就两间客房。”女人话音刚落,脸色微变,转头盯着一旁的女孩看了一会,叹了口气。 “不,一间就好。” “那好,客官可要些吃食吗?一并送上?” 女人又偏头去看女孩,然后开口道:“那就来几个好菜,然后再来一壶你这里的好酒。” 她顿了顿道:“要五年的,不要三年的。” 刘五却是一愣,但不敢多问,只是恭敬引了客人上楼进屋,随后快速转身去了地窖取方才女人要的五年好酒。 === 过了一会儿,等刘五上来的时候,看见女人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似乎在发呆,而同来的那个女孩坐在床沿正好奇地打量着这古旧屋子的建筑,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像是初出江湖,对所有事都充满了新鲜感,就连一间简陋寒酸的客栈都能叫她看个半天。 “酒先给您放这儿,等我那口子做好了菜便端上来给您。”⒬'⒰@ⓝ)⒉%#⒊>'0㈥:㊈)⒉[⒊㊈'㈥ “你已经成亲了?”女人问店主。 刘五殷勤摆弄着酒盅和酒壶,这店虽小,各样器皿都清洗得干净,但也能看得出来用的时间是很久了。 “回客官话,七八年前成的亲,现在膝下已经有了个女孩和一个男孩。” “那倒是凑成一个好字!”女人似乎对这种事情很感兴趣,“不过孩子现在这个岁数正是调皮的日子,你应当挺辛苦的吧?” “不不不,孩子乖巧听话的紧呢!”刘五话正说着,就听见楼梯有吱嘎作响的声音,随着脚步声的靠近,门口转进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女孩,手里正端了一盘刚炒出来的鸡蛋,颜色嫩黄,上有绿色的葱花点缀,光让人瞧着便食欲大开,食指大动。 “小花,来,放这里。”刘五对着女人回道,“这就是我的大女儿刘花了。” 那小姑娘年纪不大,但是非常知礼,将菜放到了桌上,便挪动着有些圆圆的身子给女人和女孩鞠了一躬:“两位客官好,等等还有菜。” 女人端详着刘五和他的女儿,用玩笑的口吻道:“你女儿长得同你有些像,能瞧出几分刘老爷子的神韵,对了,我都听人说隔代亲,小丫头,你爷爷奶奶呢?” 那小丫头听见了女人的话,嘟着嘴说:“奶奶在房里,爷爷……爷爷的话,爹爹说他去了天上,再也回不来了。” 刘五见女人这么问了,便也接着话说了:“客官是认识我那亡父?” 女人闻言叹了一口气:“沧海桑田,常人寿数短暂,多年前我也曾来过此地。” 然后她伸手比划了一下对着刘五说道:“二十年前,你不过也就这么大。” 刘五盯着女人的脸,试图回忆起童稚之时的事情,只是那女人面生得很,又加之他那时年纪不过七八岁,思索良久,也想不出来这女人到底是谁。 于是他又唯唯诺诺道:“客官长得倒是脸熟,只是实在想不起了。” 女人并不在意,只是自怀中摸出一块品色极好的灵石塞给了刘五道:“你我不过一面之缘,你那时候年岁又小,自然是记不住的。” 刘五本就不傻,他知道这是女人有意结束话题了,便借坡下驴接了女人的打赏后带着孩子退出屋去。 那刘五刚一出门,方才一直坐在床沿的女孩便伸手下了道隔音禁制,然后走过来亲亲热热地倚在女人身边道:“要吃蛋。” 那模样可爱,声音软糯,只怕谁听了心里头都要软成一滩水,只是那女人却不动作,只是盯着女孩看。 女孩被她瞧着,心里有些不乐意,但还是将头顶在女人颈窝里轻轻动着:“好姐姐,我不想同你分开住。” 女人依旧板着脸不为所动。 女孩心一横,扯了张椅子过来坐在她旁边,香香软软的身子贴上去,若是常人来,只怕瞧见女孩这副模样早就松了口,什么气话都说不出来,只那女人似笑非笑叹了一口气,嗔怪地瞪了一眼,然后就去捏女孩的脸:“阿澄,你这般大了,可不要再这么粘人了。” 女孩的脸被她捏住,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盯着女人,却叫女人心里再生不出什么气来,只是松了手,去取筷子。 “好姐姐,好阿春。”女孩的声音又娇又软,听了心里直发酥。 “好了,小笨蛋,吃你的东西。”女人夹了一筷子鸡蛋递到女孩面前,瞧着她一口吞下,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女孩啊呜一口咬了,正打算撒娇还想要下一口,那女人却二话不说把筷子塞进女孩手里,自己另拣了一双去吃。 “坏姐姐!”女孩嘟嘟囔囔地伸手用筷子去夹蛋,气鼓鼓的,倒像是只河豚。 女人却是不动声色任由她骂,瞧见女孩子用筷子有些笨拙的方式时,却在她瞧不见的地方,轻轻勾了勾嘴角。 第十五章 :物是人非 因为是夏日,天黑的比较迟,落日归巢的时候天极宗的三座山峰被余晖笼罩,显现出一种金灿灿的美丽光芒,江折春站在窗口,云澄在她身后睡着了,似乎不在乎现在入睡为时尚早,江折春素来宠她,自然也由得她去,只是偶尔回头去看看少女,随后又将那思绪沉浸在落日的余晖中。 那三座山峰高且巍峨,光是立在那里就气势汹汹,人在这自然面前显得如此渺小,那如火一般的云在三座山峰的峰顶燃烧着,那山峰背对着光,显得有些阴森起来。 待到那最后一丝光落进远处那天与地的交界处时,天空变得灰蒙起来,山峦起伏叠嶂,像是一个个巨人一般站着,挺直了脊背。 “是时候了。” 江折春喃喃自语,转过身去推了推云澄道:“好孩子,你在这里等我,我出去有事,约摸一个时辰便回。” 她的声音温和低柔,叫人听了更加昏昏欲睡。 “去哪儿?你要去哪儿?” 听到江折春将要离开自己的身边,云澄猛地从梦乡惊醒过来,伸手揪住江折春的衣袖道:“你要把我一个人丢下吗?” “不,不。”江折春轻声道,“我要去办一件要紧的事。” “有什么事不能带上我吗?”云澄的脸凑近了江折春,嗅到她身上的清香,“你还有什么事我是不知道的吗?” 江折春听她的话有些孩子气,但依旧温柔回答:“我要到山上去,去找我的好朋友,你知道的,那个叫赵瑞儿的姑娘。” “那为什么不带我去?”云澄继续追问。 “为什么不带你去?”江折春重复了一遍云澄方才的话,“还记得我给你决定的身份吗?” 云澄闻言有些心有不甘:“我们是外出游玩谈心的一对主仆,我是主子,你是仆人……” “是了是了。”江折春摸着她的头说道,“是,现在还不到你出来的时候,奴婢要去送信,主人一道跟去做什么?” “可是……可是……” 江折春哄她:“你乖些,今晚就抱着你睡好不好?” 江折春此话一出,云澄立时便迟疑了,她还未成人型时江折春便与她同眠,后来人型修成,江折春在她相貌如同孩童时多少还陪她安睡,待到长成十四五岁的模样时,江折春便有意与她分开就寝,可她彼时早已习惯与江折春同进同出,同吃同住,所以当江折春提出这个条件的时候,云澄可耻地心动了。 江折春见她动摇,自是乘胜追击,夸了她一句乖,便掐了个诀从窗外轻声出去了。 === 时间这东西多么残忍却又多么公平,它能令平地起山,亦可叫巨石成沙土,它给所有的人一切都是这么均匀,叫孩童成人,青年老去。 它缓缓流经每个人生命,给予人思念回忆、快乐痛苦。 江折春御风上山,所见花草树木未有变化,亭台楼阁皆是原貌,这一切好像都没有变过。 可是当真没有变过吗? 夜间巡视的弟子已不是原来的熟悉面孔,更加年轻富有朝气;地面石板之上练剑的划痕被来往的人磨平,再也瞧不见以前的痕迹;原先用朱砂填写的刻字巨石上诺大的“清瀑峰”三字也逐渐剥落;本就傲然的青松古柏越长越高,枝杈已经延伸到了更远的地方;停在会客处的飞舟上金漆剥落,露出原来的肌理,有的木头被更换,不像是她以前乘坐过的那样。 她熟悉这山间楼阁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每看一眼,就陷入回忆往事,桩桩件件,不可磨灭,她二十年来曾不止一次想过回到这里是什么场景,什么时候,可如今这样轻易地回来了,她只看一眼,双眼发酸,双脚发软,仿佛这熟悉的景致有巨大骇人的力量能将她反复碾压,直到击垮。 她盯着三千尺许久,还能回想起昔日在那座楼阁里的欢声笑语,可现在早就只存在于她的回忆里。 她这二十年来心肠渐硬,却也在瞧见旧时风景而忍不住落泪,她深知这是自己脆弱愚蠢的一面,故而此番不带云澄,也是为了避免被女孩瞧见。 接着江折春避过重重守卫,来到巍然峰前,她远远站在无人处,瞧见灯火通明的议事大厅,瞧见弟子们来回走动,她默想了一会,终究忍住了想进去一探究竟的心思,转而又御风去了岌峻峰赵瑞儿的居所。 赵瑞儿所住的小阁位于赵归崇旧寓所的南面,坐落在岌峻峰的南边角,正对着浩浩渺渺的云山雾气。小阁并不大,比起赵瑞儿这个宗主之女来说实在太过寒酸,但赵瑞儿因江折春之事而心有怒气,自闭于阁中,不愿再见她父亲一面。 初时赵归崇心中理亏,还愿意软下身段哄她,日子久了便生怨气,长此以往,这对往日虽有嫌隙但亲亲热热的父女竟是比陌路人还不如了。 起先那些不知内情的师兄师妹们还曾来劝导,后来日子久了,赵瑞儿不堪其扰便一个个扫地出门去,她也曾试过暗中偷出宗去寻江折春,但谁知赵归崇早知她所思所想,竟下了禁制,将她锁在岌峻峰,赵瑞儿发了狠的修炼,却也赶不上其父修为,二十年来,始终被压制一头。 在后来日子久了,凡是有上岌峻峰的都被赵瑞儿赶出去,逐渐的,整个岌峻峰便也没几个活人了。 江折春修为较之往日,可称得上是一日千里,今夜她来并不打算与故人相见,甚至……她甚至不想叫赵瑞儿知道她还活着,可她这些年来被关在海岛,于人世通讯断绝,当下她并不着急知道故人仇敌的下落,反倒将注意力全然投注在过往之事上。 ——既然出来了,她第一时间便是要查清楚当年之事,是不是如同云澄所解释猜测的那样。 桩桩件件,她都要了解明白,分析清楚。 再然后…… 施恩者接受她的恩惠,仇恨者饮下他的因果! 只是她的身份实在不好露面,虽说二十年来时移世易,容颜变更,但若是有人认出她来,只怕绝不是什么好事,故此她打定主意捏造了个身份。 云澄是从世外仙山宗门偷溜出来游历见世面的大小姐,而她不再是江折春,而是云平,是云澄的贴身侍婢及护卫。 二人在海上遭遇风暴遇险,意外遇见了一个自称是江折春的女子,那女子性命垂危,主人家云澄心善,为完成女子遗愿,特来相见。 江折春心知这理由或许不大站得住脚,但用在赵瑞儿身上已然是够用了。 于是她压下心中波涛,隐了气息进了屋内。 屋中摆设陈列一如从前,只是都是些旧物,但瞧得出来,屋子的主人对这些东西很是珍惜,屋中之物虽旧,可都是整洁无尘的。 江折春将神识探入屋中,出乎意料的,赵瑞儿并未睡着,她面色有些憔悴,越发的狂放无羁,面容虽与十八九岁时相差无几,但眉宇间的戾气深重,气质已与过去那天真活泼的少女姿态相差甚远,修为也日益精进,实在是出乎江折春的意料。 “是赵瑞儿姑娘吗?” 江折春将身隐在阴暗处,她的语调大变,修为又高。赵瑞儿闻声猛一睁眼,四下环顾却找人不着,可她并不惊慌,只是从容站着,似乎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并不惊异,整个人气质沉稳,只是低声回道:“正是在下,不知阁下是何人,偷偷摸摸入我阁中却不现身,反而装神弄鬼,阁下既然来此,何必藏头露尾,不如现身一谈?” “姑娘倒是泰然自若,难道就不怕我这不速之客欲对姑娘你不利吗?” 赵瑞儿听她说完,只是轻笑,又坐回到蒲团之上道:“以阁下修为,偷偷潜入宗内而不惊动任何人,若是想要杀我,只怕方才进屋,我便没了性命吧!” 江折春闻言道:“赵姑娘果真是不同凡响,今次来寻姑娘,是做送信之人。” 赵瑞儿道:“送什么信?谁的信?” “姑娘切莫急躁,我且问姑娘,二十年前的旧友可还记得吗?” 赵瑞儿一听,当即大声道:“是阿春吗!” 江折春听到她这一称呼,当下有些鼻酸,但她强忍住道:“是江姑娘不错!” 赵瑞儿当下恭顺起来:“阁下!阁下可是有她的消息?” 她的话问得支支吾吾的,竟是有些哽咽。 “她?她不好。” 虽与好友相隔不过数尺,却不得相认,江折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变化:“她死啦!赵姑娘!” 这短短六个字刚一说完,赵瑞儿身子一震,随即后退几步,跌坐在蒲团之上,神魂若失,如遭雷击,接着眼中流下泪来,她素来性子外放,此时却是默默流泪,一个漂亮年轻的姑娘默默垂泪,试问谁瞧见了心中不会怜惜呢? 江折春几乎就要忍不住走出去同她相认,但终究强忍住,拳头紧握,指甲几乎都要在手心抠出血来,这才淡淡道:“是的,她死啦,赵姑娘!我和我家主人亲眼瞧见她死的!”扣#裙二?三=零#六"九%二>三!九[六& 赵瑞儿又默默流了一会泪,随即反应回来语带哭腔道:“不!你胡说!她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活着,一定还等着我去救她!我答应过她的!” 随后她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呜咽中。 “您瞧着很伤心,她定然是您很重要的人。” 那黑暗里的声音对于赵瑞儿来说像是游魂一样飘渺,那游魂叹了一口气:“所以,所以您的朋友没有看错你。” 赵瑞儿神思不属,也不在乎那声音对她竟尊敬起来。 “那么,这封信也可以按照主人的意愿交付到您的手上。” “你方才说信!是什么信!” 赵瑞儿猛一抬头,环视四周,接着忍不住掩面哭泣道:“莫不是……莫不是她的遗书?” 江折春抬头,试图让泪水不要流出眼眶,她咬牙,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不叫自己声音颤抖:“是,是遗书。” 随后一封信便凭空出现在赵瑞儿面前,那上头的字迹赵瑞儿再清楚不过,她迫不及待夺过书信,随后又轻手轻脚打开那封信。 赵瑞儿拆信时动作迅速,到了看信时却双眼紧闭,不敢去看了。 江折春隐在幕后,瞧见她动作心下不忍,但只是压低了声音冷酷道:“姑娘不看吗?” 赵瑞儿心中本是犹豫,听声音一说,终究是睁开眼看了起来。 那信不长,只是寥寥几字,却瞧地赵瑞儿哭泣渐止,眉头紧锁,又反反复复重新看了几遍,这才抬起头来,语带鼻音道:“是她亲笔,她写‘折’字时有旁人没有的习惯,收笔时会向左弯折,还有其他一些笔画姿势都是她平日惯用的,既然信是阿春所写,我自是对信上的相助一事没有异议,只是还未得知阁下身份。” “我不过是区区奴仆,姓名不便通报,主人家的姓名也不是我能随便提起的。” “那阁下是打定主意不肯告知真实身份姓名了?” “方才赵姑娘也说了愿意相助,既然如此,我家主人定也愿意同赵姑娘见上一见。” “我自是愿意赴约,不过话说回来,我有一问要问问阁下。” 赵瑞儿将信收好道:“信中所提,有人加害于阿春,是何意思?” “姑娘看过那些私通信件吗?” 赵瑞儿回道:“看过。” “可是江姑娘亲笔所写?” “那字迹却有八九分相似,若非极为了解之人,只怕辨认不出,便是君师伯同汤师兄也难以分辨,但我与阿春一道开蒙习字,我敢断定,那信绝非阿春所写。” “既然如此,我便问上一句,姑娘就不怀疑吗?”赵瑞儿听见那声音道,“是谁有能耐将那私通魔门的往来信件放进江姑娘的洞府之中?” 赵瑞儿浑身一震,随即想通什么一般,站起身来一掌将面前木桌劈开,怒吼道:“兰耽!是兰耽!” 那几个字满含杀气,若是此时兰耽在前,只怕赵瑞儿立时便可将他杀了。 江折春隐在黑暗里,轻叹一口气道:“明日此时,我家主人将在岌峻峰东崖恭候姑娘大驾,还盼姑娘勿要失约。” “等等!” 赵瑞儿抬头环视四周还要再说些什么,那屋中却是一阵风过,再次回归到了寂寥无声。 第十六章 :故人亡讯 世间如果曾有神灵,那么所谓的祈祷就应该起到作用,而不是让人在梦里无助地挣扎,以至于惊醒过来,只能瞧见一束束惨白的月光从敞开的窗口射进来。 那黑黝黝的松柏将月光割成一片一片的,落在床前的地面上像是一张张切割不规律的白纸。 “雷娇!雷娇!你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呢?” 年轻的女人喃喃自语从床上坐起,脸色和那月光几乎没有什么分别,眼睛下青黑一片,连带着整张脸都带着一种沉闷的死气,像是有谁将她的活力都抽干了一样,脸颊上没有几两肉,浑似皮包着骨头。 “怎么又醒了?” 她的神色有些迷茫,只是披着单衣呆呆地坐在床沿,用细瘦无肉的胳膊撑在床上,眯眼去瞧那月光,屋子里多少还带些酒气,但因为开着窗户而散去了大半,有几颗已经风干皱缩的果子被胡乱地留在盘子里,随手搁在乱七八糟的书堆上,屋子里被月光笼罩的地方越亮,那隐在黑暗里的部分就更加阴沉。 雷娇伸出脚去碰被她随意蹬在床边的鞋子,却只找到了一只左脚的,另一只也不知被丢到哪里去,她眯着眼睛去看,却找不到,于是从床上翻下身子来,直接趴在冷冰冰的实木地板上,往床底下看,隐约瞧见那只应该呆在右脚的鞋,于是伸手想要去够,可惜胳膊不够长,反而被她推远了些,雷娇也不恼,反而转了个身,用脚去够,于是很轻易地将那只右脚的鞋子勾了出来。 她也不穿好,只是趿拉在脚上,站起身来扯了扯要滑下去的单衣,笼住流出来的肩膀,借着月光在屋子里头摸索什么。 酒壶已经空了,雷娇将摸到的酒壶反过来往嘴里倒,等了半天,只咂咂嘴尝到了最后一滴酒液,她心有不甘地抖了抖,发现真的一点也没有了之后,愤愤地将酒壶一摔,便从地上用脚勾起一件紫色的衣袍披在身上,也不系好,随手唤了把剑,将门一推,对着浩渺的星空吹了个口哨,便御剑出去了。 自从二十年前出了那些事情之后,雷娇被赵归崇软禁在宗中,过了不久之后发现她开始夜不能寐,逐渐地开始头疼。 而近些年她的头痛症越发严重,若是没有酒喝,便无法安眠,喝了酒虽说暂时能够缓解,可酒醒后头痛便愈发强烈。 因着这病,不过短短几年雷娇便形销骨立,她往常冷静自持的模样已经不复存在,光看这样子已然人不人鬼不鬼了。 雷娇起初也曾求医问药,却查不出任何病因,桃源杏林的门人也曾给她看过病,身体上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她也不知是因为什么,渐渐想开了,有些自暴自弃放任之流的意味,旁人都说这病折磨人,你瞧,好好的天极宗长老竟也受病痛所苦,哪里还有以往光风霁月的样子? 同时显而易见的,这病将她的人格意志都逐渐剥夺掉了,反而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每日只知道醉生梦死,什么事也顾及不上了。 雷娇本也不是个好面子的人,变作这副模样,身旁伺候的弟子也都逐渐走完了,只是赵归崇碍于基本的道义还遣人看顾着她,再后来,也逐渐不管了,更甚至于以担心雷娇有辱宗门面貌为由,将她发配到了岌峻峰的偏僻居所待着,似乎已经不在意这个师妹的死活了。 而雷娇呢? 她很顺从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她的状态不怎么好,可以说是糟透了,师兄离宗,视如亲女的孩子下落不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仿佛一把钝刀在切割着这个女人的灵魂。 赵瑞儿在雷娇住到岌峻峰后也曾去看过她,希望她振作,可久而久之雷娇烦了,便故意避而不见,赵瑞儿也不是什么愚笨之人,自然晓得是因为什么。以至于后来雷娇同赵瑞儿虽然同住在岌峻峰,却长达数年未曾见上一面。 所有人都惋惜她被疾病所降服,可到底真相是如何,却没有人知道。 且说回现在,雷娇御剑出去后也不往别的地方去,只是直直往岌峻峰东崖去,这地方她来了不知道多少次,非常熟悉这个地方,那是一块长满了绿草和繁花的悬崖,旁边还生长着一棵巨大繁盛的古树,雷娇瞧见这棵树就会想起过往,那时候的师徒四人,后来的师兄妹三人,再到现在孤零零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爬上树,那儿有个天然形成的品平台,除了她们师兄妹三个,就连几个亲近的小辈也不知道,雷娇想起很久以前在这里放着的一些佳酿,她借着月色透过繁密的树杈阴影找到了最后一坛子佳酿。 “酒啊酒,你留到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喝你了!” 她喃喃自语着,将本就不多的酒水一饮而尽,那酒是陈年佳酿,后劲极大,根本经不起这么鲸吞牛饮,况且雷娇的酒量并不算好,所以在她喝完将那酒坛豪爽往崖下一掷没多久,那强烈的酒劲就裹挟着她进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时,雷娇听见有朦胧细碎的交谈声。 天空还是黑的,雷娇透过树杈缝隙去看月亮,估摸着才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都不到。 是谁在说话? 她迷蒙的醉眼因着清风和头痛顽疾而逐渐清明,耳旁也因为意识回归人世而听清楚了那些细碎的声响。 “抱歉,恕我来迟。”是雷娇很熟悉的声音,现今正穿着一件灰褐色的斗篷背对着大树站着。 “……我还以为赵姑娘不会来赴约了。”回答的那个人穿深黑色的斗篷,带起来的兜帽几乎挡住她整张脸,但皎洁的月光照到她的下巴,显露出非常漂亮的弧度,风吹过的时候带起斗篷的下摆,露出一双上好灵兽皮所制的靴子,还有一把她藏在斗篷下的武器。 “非常抱歉,我来之前迫不得已检查了一遍周围。”穿灰褐色斗篷的赵瑞儿轻巧说道,“即便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但对于您这种高手,我还是不得不防备。” “您说的不错,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了的。”那个深黑色斗篷的人语带赞同。“所以,检查过了之后,您可以对我放下心了吗?” “最多只放下了一半。”赵瑞儿的语气平淡,“毕竟如果我真的和您交手,只怕连惨叫出声的机会都没有。” “请您相信我和我的主人。”黑斗篷的语气恭顺柔和,但声音低沉沙哑。“我们对您并没有恶意。” “并没有恶意!并没有恶意!”赵瑞儿喃喃自语,随后语调高扬,“天知道我在没有恶意这件事情上吃过多大的亏!” “冷静些,冷静些,赵姑娘。”黑斗篷轻声道,“我们来这儿是要好好说事情的。” “是!是要好好说事情!”赵瑞儿摘下兜帽露出脸来盯着那个黑斗篷,“所以呢?你的主人呢?” 雷娇坐在上头听他们说话,几乎是目不转睛,可不过一眨眼——以雷娇的修为竟然没有瞧见——有一个穿着浅粉色衣服,罩着黑斗篷的女性突兀地出现在了赵瑞儿的身后! “赵姑娘。” 那声音又清又脆,像是刚摘下的果子,甘甜清爽,任谁听了都忍不住对这声音感到欢喜。 ——当然前提是这声音没有突兀地出现在你的身后。 “该死!”赵瑞儿的本命灵剑几乎在她骂出这句话的同时便已出鞘,那剑快、狠、绝,雷娇毫不怀疑这一剑可以轻易地划破这甜美声音主人的脖子,只要轻轻一碰,便会血溅当场! 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剑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那个甜美声音主人的速度更快,更叫人猝不及防。 赵瑞儿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有一股强大的灵力按在她的手腕上,那剑刚刚离开剑鞘,便被那少女以极为轻柔的动作给按下,收回了鞘中。 “主人,你不该这么吓她。” 那远远站着的黑斗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靠了进来,谁都没有察觉,谁都没有瞧见。 赵瑞儿的手一紧一松,所有的一切都还来不及反应,便轻而易举结束了。 三个人成“品”字型这么站着,赵瑞儿背后一声冷汗,叫这二人的实力所恐,竟没有注意到那黑斗篷对着自己的主人说话还不如对她赵瑞儿来得恭敬有礼。 从出声到收剑,不过短短三息而已,于凡人眼中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却已经交锋过了第一场。 雷娇坐在树上,被这场景一惊,酒意全散,原先死气沉沉的眼睛都变得炯炯有神起来。 “唉!我好奇嘛!” 方才的刀光剑影全程中,似乎只有少女一个人置身事外,就好像刚才按住那如闪电一般极为迅猛的攻势之人不是她一样,她的脸被面纱挡住,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懵懵懂懂,像是小鹿,似乎并不明白方才自己制造了多么骇人的一幕。 “主人,说过很多次了,不可以这样的。” 那黑斗篷的侍从语带责怪,赵瑞儿也渐渐转过神来,瞧着这对奇怪的主仆,直觉得她们不像上下级,却像是姐姐妹妹了。 “对不起啦!” 少女的声音脆脆软软,像是蜜枣一样,语气又很诚恳,真叫人生不出气来。 “我……”赵瑞儿瞧见她漂亮忽闪的大眼睛,又想到她神鬼莫测的修为,心中的气便是有,也不舍得发,不敢发了。群Ⅱ[3O_6!0㈥@㊈⒉⒊㊈㈥/ 现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并不知晓。 只因这地方太过昏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弥漫着一股腥臭的恶臭,嗅到这味道,几乎叫人想将从出生以来所吃下的东西全都吐出去。 周身格外不爽利,头也不大清醒,昏昏沉沉的,赵瑞儿勉力用手支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但那手按在地上,只能感觉得到一种极为恶心的腻滑黏湿感,赵瑞儿下意识将手抬起来凑过去嗅闻,却被手上所沾染的东西气味所刺激,那恶臭直冲天灵盖,反叫她原本还昏沉的脑袋都被刺激地清醒过来。 “嗯……” 黑暗里有人发出细如蚊呐的声响,叫赵瑞儿扭头往声音发出之地去看,但什么都没瞧见,随后便是扑通一声。 赵瑞儿不敢妄动,现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尚未可知,于是掐了一个火诀,但那光太过耀眼,叫人眼睛生疼,赵瑞儿眯着眼好久才敢睁开,却没成想见到一颗细长的骷髅脑袋正挂在自己面前,两个眼眶漆黑空洞,一口白牙,骇人可恐。 只这一眼,惊得赵瑞儿叫都叫不出来,猛地往后一摔发出极大声响,火灭了不说,左手还按到什么坚硬细长的东西。 “嘿!赵麒麟!” 在这漆黑的环境里,却突然有人说话了,赵瑞儿一时意识飘忽,心中骇然,虽说修士得天地造化而成,见过世面,不怕妖邪,但方才被这骷髅头一吓,不免也害怕恐惧起来。 赵瑞儿一时不敢回应,可听见那声音更加飘忽靠近了些又喊:“嘿!赵麒麟!” 这下听得真切些,赵瑞儿想要站起来,却猛地头上挨了一下,在幽深的黑暗里又是一声巨响,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她伸手往上去摸,也是刚才那股腻滑黏湿的触感,她将手抽回,甩了几下,只觉得那气味直冲鼻子里面去,险些又吐出声来。 她扶着墙站在一旁又呕了半天,却一点东西没有呕出来,可胃中翻江倒海甚是难受,只是半躬着身子,勉力站着。 却不料,突然有什么东西搭上了自己的肩膀,轻轻一碰,便惊得赵瑞儿急忙伸手甩开那东西,几乎就要跳起来,但听嘭的一声,又撞到了头去。 噗嗤一声,这黑暗里又冒出一团莹莹火光来,露出一张想要笑却又憋着的小脸来,那小脸上嵌着两颗犹如点漆一般的眸子,白净的脸上带着一点脏污,头发也散乱着,但这并不妨碍她的美貌。 “怎么?吓到了?” 来人是剑秋白,也是蓬头垢面,一身衣衫臭气熏天,同赵瑞儿不相上下。 在瞧清来人是谁后,赵瑞儿明显松了一口气,轻声道:“不要吓我。” 剑秋白双眼转起来颇为灵动,嬉笑道:“我才没吓你,是你自己吓自己,我叫了你好半天,你怎么不回我?到底刚才瞧见什么才叫你吓了一跳?” 赵瑞儿咽了口口水,只觉得尴尬,伸手指了指一个地方,剑秋白转身凑过去瞧,便看见一个鹿头白骨,眼窝又大又空洞,乍一看去确实吓人。 “是动物头骨。你不用怕。” 剑秋白伸手勾着那头骨眼眶提溜到赵瑞儿面前,便瞧见她下意识往后仰了仰,面上虽无表情,但也察觉出一些厌恶来,于是剑秋白便不再逗她,只是轻声道:“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赵瑞儿也掐了个火诀,这下两人身处之地才显得稍微亮堂些,往地上一看,搁着各色长短不一的白骨,小到有老鼠兔子这么小的骨头,大到也不缺老虎豹子之类的猛兽,在这既深且窄的山洞里,还弥漫着极为刺鼻腥臭的腐臭气息,剑秋白蹲下去看,捡起一根长骨头来,指着上面挂着的烂肉道:“瞧,还没吃干净呢。” 赵瑞儿应了一声,环顾了四周一遍道:“你还记着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剑秋白道:“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味道很好闻,接着眼前一黑,醒过来就在这里了。” 赵瑞儿点头道:“与我差不离,但我记得比你多些,我朦胧中只记得有东西死死缠住了我,我那时浑身无力挣脱不开,再醒来也和你一样,就在这里了。” 这二人半躬着身子站着,只觉得吃力非常,心知不可在此处多留,这满地白骨便是答案,只是还是拿不准要往哪边走。 “我左右都可。” 剑秋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将手中之剑轻轻一推,便显出一点寒芒:“若是真有妖物,只管叫它们有来无回!” 胆子倒是大。 赵瑞儿心中轻笑一声,便从地上拣了一根粗长的白骨,胡乱用手边的材料做了一根不伦不类的火把。 “你手真巧。” 剑秋白打量着这根火把,脱口而出夸了她一句,却引来赵瑞儿一声轻叹:“好了,别夸了,你想好没,走哪边?” 地上白骨森森,累积起来数目不少,现下有光一照,就显得更加吓人,赵瑞儿并不喜欢这场景,只把头偏开不看,独那剑秋白掐着火诀来来回回两边都看了一遍,这才指了指右边道:“我们往这儿走。” 赵瑞儿心中惊奇,问道:“你怎么想走这边?” 剑秋白道:“那边骨头少些,应该是安全些吧?” 赵瑞儿被这个理由弄得不由得暗自发笑,但她面上不显,只是轻声道:“是,你看这风从这边吹来,既能吹进来,便代表那边有路可以出去。” 剑秋白听她说话,脸上显出一种茫然的天真来,听完了又是脱口而出一句夸赞:“你真厉害。” 她这样直白,反倒弄得赵瑞儿不好意思起来,但赵瑞儿借着这半明半暗的火光掩住自己的神情,将身一转便往右边那里过去了。 剑秋白也弓着腰走在她身后,忽明忽暗间,突然伸手握住了赵瑞儿的手。 “怎么?怕我逃了?” 赵瑞儿眯着眼在黑暗的甬道里行走,踢开那些挡路的白骨。 “这么黑,我怕你一不留神不见,遭遇了不测怎么办?” “……姑娘倒也不必这般咒我。” 这二人一边轻声交谈一边往前走,倒也不觉得无聊。 于是在一片黑暗里,那微弱又明亮的光便逐渐飘忽着远去了。 === 薛少尘醒过来时,只觉得头重脚轻,脑袋充血,双脚被缚在空中,周遭一片黑暗,只能嗅到一股子腥臭刺鼻的腐臭气味。 他只觉得头疼欲裂,但好在双手并未缚住,伸手便触碰到地,于是他将身子往上,便从袖袋里摸出一把刀来,将那缠脚的东西一砍,便歪着身子跌落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净台!净台!是你么!” 黑暗中单不秋的声音近在咫尺,薛少尘掐了个火诀眯眼去看,只能看见半空中悬着憧憧黑影,自己一旁吊着的是一只死去的狼,看样子才刚死不久,口中鲜血滴落,溅在地上,啪嗒一声。 而单不秋正在那狼尸后头挂着,倒比薛少尘害惨,裹成一个蚕茧一般,只留一个头在外面,一张脸憋得通红,双目怒睁。 薛少尘急忙跳起来给了那缠人的东西一道,单不秋掉落下来,咳起来,像是把肺都要咳出去,那声响发出重重回音,可见这地方之大了。 单不秋躺在地上仰天休息了一会,任由薛少尘将他身上的东西除去,这才觉得稍微能喘过一些气来,于是哑着嗓子问薛少尘:“绑我的是什么东西?” 薛少尘用刀子戳起一块藤丢到单不秋面前道:“是这个古怪玩意儿。” 单不秋啊了一声,听得同伴又道:“我先前便是被这东西给捆了的,你瞧这里,我们还能活着,当真是算走运。” 薛少尘说完,将将火诀往地上被堆做一堆的藤蔓上一丢,便燃起火来,火光这么一照,便将这地方照了个大概,这里是山内岩窟,到处长着错综复杂的藤蔓,顶上遍布尖石棱岩,幽深且骇人。 “这是什么鬼地方!” 单不秋一看清楚便立时跳起来站在薛少尘旁边,这藤蔓烧起来的火极为明亮,久燃不衰,将这洞照亮丈余,更显可恐。 “鬼哭藤?”单不秋盯着那藤细看,想起岚客说的话,“我们就是被这东西给绑到这里来的?” 薛少尘道:“若不是我们有修为护体,又锻体到了肉身强悍的地步,只怕早就如这些动物一般凉了挂在这里了!” 单不秋扭头去看,看了一会儿察觉到不对道:“奇怪,既然死了这么多,怎么不见骨头?” 听他这么一说,薛少尘这才意识到这里除去那些尸体悬挂,竟干净地过分,实在有些古怪。 “现下我们怎么办?”单不秋这种公子哥遇到这事不由慌乱。 “只能边走边看。”薛少尘将那余下一些藤抱着到了四周,点燃,这才逐渐看清山洞全貌。 只见这山洞密密麻麻挂满了东西,大到虎豹,小至兔鼠,竟是如同储备过冬粮食一般个个分类排号挂在上头。 薛少尘一边点火一边去看,回头问单不秋:“你发现没?” 单不秋问:“发现什么?” 薛少尘的脸在火光里显得狼狈不堪,但双目有神:“这里全是动物,没有半个人的尸体。” 单不秋一脸惊恐道:“你的意思是……” 薛少尘冷冷一笑道:“我们是这儿第一波活客人。” “还是活人。” === 而另一边,岚客和泓儿对视一眼道:“这帕子在这里,只怕他们离得也不远,我们暂时不要分开,小心行动。” 泓儿自是点头应下,于是二人便在这周遭转悠。 奇也怪哉的是,这四周却太平得很,二人戒备许久也没见到半根藤蔓的影子,但与此同时,那雾气中所含带的甘甜香气却越发的明显起来。 “怎么回事?这味道这么香?” 二人不敢放松,便又取了药往面上的布巾上倒,沿着那香味往前。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越往前走,那雾气越淡,可香气却愈发浓重起来。 ——就像是在引诱人过去一样。 二人走了数十息,便远远瞧见稀薄雾气里显出一片极为绚烂华美的花丛来。 而那浓郁的香气便是这花送出来的。 岚客一瞧见那花,脸色登时一变,声音极冷:“这是醉花,怎么会在这里长得这么多?” 醉花是一种极为美丽的花朵,有各种花色,花开时共二十四瓣,分作三重,妖艳美丽。 但自然之中越是美丽的事物往往都藏着危险,醉花带有剧毒,轻者昏迷不醒,重者当场死亡,中毒之人犹如醉酒一般。但这花药性独特,去除毒性后,制成药酒,极为醇香,且能有美容养颜之效,逐渐沦为娇气的饲养灵植,难得能见野生的了,这次遇到不说,数量和色泽都如此惊人,叫人不得不防。 泓儿站在那里看,却瞧见有什么东西跌跌撞撞过来,仔细一看,是一只极大的鬣狗,似乎沉迷在花香之中,又如喝醉一般摇摇晃晃走路,待走到花前,便探头进那花丛里去嗅闻,不消一会,便昏倒醉死过去。 但接下来的一幕却叫泓儿忍不住惊叫出声:“阿春!你看!” 却见那鬣狗刚倒地不久,便不知从哪里探出两根儿臂粗细的藤蔓,极为熟练自然地将那猎物一捆,便拖动出去。 “跟上去!” 岚客盯着那两根藤蔓,眼中闪着狡黠灵动光芒:“咱们就来个顺藤摸‘瓜’!只要跟着,就不愁找不到他们两个‘瓜’了。” ⓠⓤ:ⓝ'➆;➀+Օ。㊄⑧-⑧㊄-㊈Օ 第四十七章 :三方聚首 那藤蔓拖动的速度不快,但岚客与泓儿两人都看得出来,那只鬣狗正在以微弱的力量挣扎,但那醉花的毒太过霸道,加之那藤蔓力量惊人,不过一会,那只鬣狗便彻底一动不动,任由藤蔓缠紧拖走了。 岚客看到这情景之后侧头与泓儿说道:“这藤蔓怕不是已修出些许灵智来了。” 泓儿同她脚下步子速度不减,也回她道:“我瞧这应当是互利共生的关系。” 岚客点头,同意其所言:“这醉花充当诱饵,以其毒与香气诱惑猎物前来,待到这猎物跌跌撞撞进来,嗅了醉花便也中了毒,藤蔓便将猎物一缠,只怕没有给那醉花毒死,都要叫藤蔓活活绞死。” 泓儿道:“可这里没有什么动物尸骸。” 岚客道:“你我跟上去,若是瞧见了,只怕也找得差不多了。” 她二人一路尾随,保持着距离小心跟着,越跟着走,那树木便更加茂密,也愈发遮天蔽日,显得这沼泽林里黑暗幽深,骇人可恐起来。 二人缀在后头跟着,那藤蔓拖得慢,预估着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这才叫岚客与泓儿瞧出什么端倪来。 那林子深处是一座不怎么高的石山,遍布嶙峋怪石,巉岩耸立,上头挂满了各种植物藤蔓,垂落下来,若不是这藤蔓带路,只怕根本找不到这石山之中被植物遮盖掩藏的洞口。 那洞口距地面约有两层楼高,其上翠色堆叠,将这山洞遮挡严实,眼见着那鬼哭藤将鬣狗拖了进去,岚客与泓儿二人犹疑一会,便纵身跟上,站在洞口小小一块凸出的平台之上,伸手拨开那洞口枝蔓,便立时瞧见一个约莫两人宽,一个半人高的山洞来,那洞仿若巨蛇之口,大张着,甫一拨开,便有一股极为刺鼻的腥臭气息直冲天灵盖,激地二人险些一个踉跄往后跌落,所幸抓住了那藤蔓才没有摔落下去。 泓儿站在一旁,一张小脸藏在蒙面巾下,便是不看也知道已然涨红,双眸含泪,几乎就要呕出声来。一旁的岚客眉头紧锁,直言道:“这味道我闻过。” 说罢便又往石山下去看,这才瞧见那沼泽里头已经被污泥所染的白骨,露出尖尖几个角来。 泓儿强忍着恶心感开口道:“什么你闻过不闻过!这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这么臭!” “腐尸这东西能有多香?” 岚客从怀中芥子摸出一瓶东西来,往泓儿面巾上一倒,便弥漫出一股极为芬芳沁人心脾的香气,那香气看似柔和,却直接将洞内的恶臭压了下去,实在是霸道。 “什么东西?” “一些没用的小玩意儿。” 岚客说完也如法炮制自己用了些,便将那瓶子往怀里一放,对泓儿说道:“走不走?” 那恶臭消散,却还有继续耽搁之理? 于是二人将火一点,便往那洞里走去。 这洞口宽大,可越往里走,便越觉得地势下斜狭窄起来。泓儿与岚客不得不弯着腰前进,这时还是勉勉强强可以并行,然而每走几步,便能瞧见那森森白骨累在地上,初时可以到人腰际,越往里走,便少了许多,却也有大有小,随意堆叠。且越往里走,那岩壁便变得越发光滑,且逐渐带了些黏腻湿滑的黏液,二人弯着腰一路前行,却也没碰到过什么岔路。 那路有些长,但越到后头,这腥臭腐败之气就越来越淡,于是二人摘下面巾,使呼吸不受阻更加通畅,但随即走了又没多久,便瞧见面前突然显出三个岔口来。 左边第一个最小,约莫小臂长宽,中间这个略大,也不过是腿长,最右边这个却是宽大,只能容得一人站直了通过。 岚客便往右边走去,叫泓儿走在她后头。 这右边洞口既深且长,却格外平顺,二人小心翼翼前后走着,就突然听到细小的风声,岚客伸手紧紧攥住泓儿的手,将她护在身后,举起火把一看,只瞧见面前豁然开朗,显出一个巨大的山腹石洞来,洞顶上缀着无数黑影,悬挂其上,而往下一两层楼的高度,一瞧便能瞧见有微弱的火光在燃烧,隐在憧憧悬挂的黑影之后,犹如点点星辉,而左前方那处的火光旁正坐着两个人。 岚客定睛一看,不由得心喜,这两个人虽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瞧得出来并无什么大的损伤,也没有缺胳膊断腿,正是薛少尘与单不秋二人。 于是她握紧泓儿的手,准备攀下岩壁,却忽的听见这山腹内传来一阵石头碎裂的声响。 那声音极蒙,若非耳力极佳,加之这山腹内空旷安静,只怕也听不出来。 岚客心下生疑,于是扭头往声音来源去看。 她当年在山岛之上待过,有时候夜无火光月华星辉,双目竟也逐渐练就可在黑暗之中视物之能,于是她眯眼去瞧,便瞧见右前方的山壁上也有小洞,只是并不大,但那声响逐渐近了,便瞧见那小洞似有碎裂之势,紧接着便是哎呦一声,竟凭空显出一个人来,险险地攀在那被拓大的小洞口岩壁上。 那哎呦一声清脆响亮,在这空旷之地传出,声音便极大极响传出去,坐在火堆旁的薛少尘与单不秋一惊,同时抬起头来,但却什么都没瞧见,那火光能照射到的地方有限,而那小洞正正好在那火光照不见的地方,但那碎石落地发出极大声响,也叫这两个少年人走过去细看。 岚客站在那洞口细看,泓儿将头挤过来也要看,于是岚客便将身子侧了侧,只叫泓儿将头搁在自己肩膀上。 那右前方洞口那个人是谁,岚客不得而知,但见那人一脚踩空,急忙抓住那岩壁哎呀一声,随后便瞧见那黑暗里又伸出一只手来将人一拉一拽,便回到洞里去了。 一时间又是安静。 薛少尘同单不秋走到那落石点去看,之间那落下来的石头方方正正的切口,心下生疑,立时抬头往上去看,但什么都没瞧见,火光之下,少年一张脸邋遢脏污,但眸子却亮,叫正在暗处盯着他们的赵瑞儿和剑秋白看了个清楚。 “是他!” 剑秋白身子与赵瑞儿紧紧贴着,气吐在赵瑞儿耳边,声音有些兴奋:“这个人我认得。” 紧接着带着疑惑嘀咕道:“可他怎么又在这里?” 赵瑞儿被她一说话弄得浑身不自在,少女说话时胸口震动,紧贴着自己,感受颇为清晰,她不由心神荡漾,下意识道:“这人你认得?那他是谁?” 剑秋白道:“这人你难道不认得吗?” 赵瑞儿只是摇头道:“我不清楚。” 剑秋白继续道:“他是我未婚夫,唉,只是我真不想嫁给他的,但是师命难违……” 随后又是自顾自絮絮叨叨说了些话。 赵瑞儿只是听了“未婚夫”三个字便当下有些混乱,剑秋白后头那些絮叨并没有细听,她对修真界之中的关系姻亲并不了解,猛一听到剑秋白说那是她未婚夫婿,心中不知为何涌出些不快来,但她并不表现,只是道:“那这个人是能信得过吗?” 剑秋白道:“如何信不过?血眼佛薛家的少家主薛少尘,怎么信不过?” 薛少尘这三个字一出,赵瑞儿浑身一震,当即转眼去看那下面的年轻人,细细端详一番,心中便生出更加复杂古怪的情感来。 是,是,现在细看,这气质同眼睛,竟没有一处不像他的。 赵瑞儿道:“好,那我们便下去。” 她强压住心中情感,脑子里却是一团混乱,不知为何想到了汤哲与江折春来,只觉得又高兴又难受。 高兴的是这孩子是汤哲之子,难受的是他的另一个父亲是薛灜。 一爱一恨之下,她都不知要如何面对薛少尘了,于是只对剑秋白说道:“我与他并不相熟,等等就要麻烦你同他说话了。” 剑秋白道:“虽然我与他有婚约,但也并没有很亲昵,说起来倒似过路客,是点头之交。” 赵瑞儿并不多言,只是道:“即便如此,却也比我这一点都不认识他的人要好。” 这话一说,心中又难受起来。 剑秋白是个粗心眼,并未察觉,只是抓住赵瑞儿的手道:“即使如此,你便跟在我后面。” 说完两个人纵身一跃,便落在了薛少尘同单不秋身边。 这两个青年怎么不会被吓到? 当即拔剑便要抵御,却不料听得一声呼唤:“薛少尘,是我,剑秋白!” 于是两个人双手同时一顿,这才借着火光瞧清这两个人的脸,薛少尘先是瞧见剑秋白,随后将目光转到她身后之人,不由得一震,但他在此地瞧见故人的心中欢喜已压过了对赵瑞儿与剑秋白同时出现的疑惑与戒备,于是温和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单不秋也道:“啊!是剑大姑娘!” 紧接着他转头又去问赵瑞儿:“不知阁下是?” 单不秋只觉得赵瑞儿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却听那赵瑞儿拱手道:“在下天极宗赵瑞儿。” “赵……”那单不秋一听这姓,便抓着薛少尘道,“是那天酒楼的女子。” 赵瑞儿的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只听得她问:“阁下认得我?” 单不秋口无遮拦:“如何不认得?姑娘那日同剑大姑娘在酒楼纠缠不清,只怕瞧见的人不是少数。” 薛少尘见单不秋说着话如此失礼,便急忙道:“赵姑娘,同伴鲁莽失言,还请前辈不要怪罪。” 剑秋白见赵瑞儿报上真名,不由得转头去看赵瑞儿道:“你不是说你叫赵麒麟么?” 赵瑞儿轻声笑了,低声对剑秋白道:“是,叫赵麒麟没错。” 剑秋白又问:“一个叫麒麟,一个叫瑞儿,哪里一样?” 赵瑞儿轻声道:“麒麟乃是瑞兽,又如何叫不得瑞儿,再加上麒麟儿是我小名,我说叫赵麒麟却也没有诓骗你。” 剑秋白被她骗了,心中有些不满,但按照赵瑞儿的理由来说,却也毫无错处,于是扭过头去不再理她,转头去对薛少尘道:“我还有一事要问一问你,你不是应当在你自己府中待着,怎么却在这里?” 这话一出,她双眼滴溜溜转起来去看一旁的单不秋,抬了抬下巴道:“莫不是又是这厮诓你出来?” 单不秋道:“你怎胡说?别凭空污人清白!” 剑秋白冷笑一声,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赵瑞儿到底心性年纪都成熟些,于是轻声道:“你们也是被那藤蔓缚来的?” 这话题一转,两个青年人便争先回答道:“是的,我们与同伴也是误入沼泽之地,被那白雾所扰,那雾有毒,我们这才昏过去被捆了来。” 赵瑞儿听完,略一沉思:“果是一样的手法。” 随后道:“既然你们方才提到同伴,怎么就只你们二人?” 薛少成道:“我们也不知,我事先被抓过来的,等我醒来便已经在这里了。” 单不秋忙不迭道:“那我只比你略迟些,岚客与泓儿两个出言警示,却已来不及,我被那雾迷昏,同你一道被带过来,也不知现下这两个人怎么样了。” “泓儿?岚客?” 赵瑞儿轻声问道:“这两个人是谁?” 薛少尘道:“你不知道吗?那日我们集结进这秘境,四匹风行兽马车的主人便是她们两个。” 赵瑞儿道:“当时我正与剑大姑娘争……讨论,并不曾在意,不过四匹风行兽,好大的排场。” 薛少尘道:“是,只是不知道现下她们两个又是如何了。” 于是洞内一时无话。 泓儿在做壁上观,听得倒是仔细,同岚客讲话,却见岚客心不在焉左看右看,浑似没听到一般,当下有些不满,便张嘴咬了一口岚客耳朵道:“听不见人话,这东西就别留了!” 岚客被她一咬,转过神来,哭笑不得道:“你这又是干什么?小祖宗?”71.058~85@90+ 语气亲密宠溺,颇为纵容。 泓儿道:“这四个人见上面了,我们还下去不下去?” 岚客却道:“我们再等上一会,这地方我觉得眼熟。” 随后又左右看起来。 泓儿从后抱她,跳到她背上,岚客下意识将她背在肩上又道:“小祖宗,又要做什么?” 泓儿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敢下去,赵瑞儿在,你怕下去了,就要被她盯上了。” 岚客苦笑道:“确实是意外之喜,小主人,你道要如何是好?” 泓儿直来直去道:“下去便是,这有什么?薛少尘在这里,她必定不会多说什么,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把事情捅漏出去。” 岚客眉头微舒笑道:“却是,是我多虑,走罢,你我一道下去。” 话没说完,便直接一跳,惊得泓儿紧紧抱住她脖子,短促的尖叫了一声。 “又是谁?” 剑秋白将剑握在手中,便往那声音来处去看,却见那明暗交接之处走出一个人来,细细一看才发觉是一个背着另一个。 “净台,青筠,是我们。” 岚客声音一出,薛少尘便放下心来道:“是我们同伴。” 而赵瑞儿闻声先是一震,随后伸手将剑秋白拔剑的手按下道:“不必担心,不是敌人。” 随后她抬眼去看前面这两个女人,她自然认得她们,这三十年来时不时见面,况且前几日方才见过,却又怎么认不出来。 但见那两个女子面上带笑,赵瑞儿心知此时也不是求问解答的时候,便装作不认识一般同薛少尘道:“这二位是谁,薛少家主不引荐一二么?” 那泓儿一听,当即问道:“薛少家主?什么薛少家主?” 薛少尘见身份被拆穿,不由得苦笑道:“在下正是血眼佛薛家少家主薛少尘,这位则是明云阁少阁主单不秋,净台青筠都是我二人的字,先前瞒住二位,实在是不应该。” 岚客道:“这是自然,行走在外多有不便,不以真名示人也是正常。” 随后她看向赵瑞儿道:“也不知这两位是……” 薛少尘忙不迭道:“啊,这两位,这位是长生门门主首徒剑秋白剑大姑娘,这位是天极宗的赵瑞儿。” 泓儿从岚客身上下来,眸光流转灵动,立在一旁道:“久仰久仰。” 赵瑞儿拱手回礼道:“却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薛少尘抬手又欲介绍,却见那岚客微笑着先开了口,先对着薛少尘略一欠身:“初次见面之时,我与她自称是岚客泓儿,实际上也是诓骗了阁下,现在报上真名,既然共受此磨难,便是生死之交的朋友,怎么能再有所欺瞒。” 于是先指了指泓儿道:“这是我家小主人,我叫云平,字岚客。” 她这一句小主人,其实便是在示意薛少尘与单不秋不要将二人真实 关系抖落出去,薛单二人自是明白,于是附和道:“却不知您这位小主人怎么称呼?” 云平将头转过去轻声恭敬问了,这才施施然开口道:“我家小主人唤做云澄,字泓澈。” 话一说完,她便用余光去瞧那赵瑞儿。 只见那个女人那半张脸却被她巧妙地藏在阴影之中,越发看不真切了。 第四十八章 :但愿如此 且说六人相互介绍,认得对方之后,一时无言,陷入一种颇为尴尬的氛围来。 却是剑秋白率先开了口问薛少尘道:“你们先来的这里,可有什么发现?” 薛少尘被她一问,摇了摇头道:“除了这满山洞的悬尸,便只有这藤格外好烧罢了。” 他话应刚落,云平便蹲下身子去抓了几节藤看道:“这是鬼哭藤不错,汁液遇火易燃,枝蔓虽能抵抗,但若是这汁液遇上火,越是粗,燃越旺。” 剑秋白这时伸手去轻轻推了推赵瑞儿道:“你的铃铛是不是坏了?怎么不响?” 赵瑞儿被她一问,这才发觉,既已被掳到这洞里,只怕已在这妖物附近,可这索妖铃一反常态不做声响,实在叫人疑惑起来。 但她也是第一次用这东西,心道雷娇应当不会蒙骗与她,于是轻声道:“或是有特殊关窍也尚未可知。” 剑秋白嘟囔一声无趣,便又伸手去把玩那挂在自己剑上的铃铛,说是不喜欢,实际上却是爱护得紧。 云澄瞧见云平站起身来,开口又问:“怎么这里挂着这么多兽类尸体?” 云平将眼一转,看过那些悬挂着的动物尸体道:“你瞧这里这么挂着,井然有序,只怕它已做了多年,只是往常用藤曼拖回来的不是被那醉花毒死,就已经是被那藤蔓绞碎骨头死了,它虽生出些许灵智,但终究还是不曾开化。” 单不秋是富贵人家,自然听过醉花的名字,于是抢问道:“醉花?这破地方还有醉花?” 于是云澄便将自己在薛单二人被掳走后如何遇到妖藤,又如何脱险,最后又如何遇到那醉花鬣狗,借着那藤蔓找到这里的事都细细说了。 她素来率直,又是一派真诚,不似作假,众人又思及雾中嗅到的甘甜气味,不由得也信了大半,自然也联想到了这妖藤同毒花之间的联系。 等到云澄说完,剑秋白又问:“你们两个先来的这里,却是有发现什么吗?” 薛少尘听了道:“我同青筠在这里兜了一圈,并未曾看见什么尸骸骨骼,粗粗看去也只瞧见兽类尸身,并未见到其他人或者人类的尸骨。” 赵瑞儿也借着那朦胧火光看了一圈道:“那是因为骨头都在我们来的路上。” 说完便粗粗说了一下她与剑秋白两人是如何在甬道里醒来,又如何越走越窄,最后又如何用剑破开洞口来到此处。 云平听完思索一番道:“我同我家小主人一道来时,一路上也是白骨累累,见到三个分岔口,现在想来,只怕是给猎物分大小用的,这妖物已生了灵智,只怕真遇上了不好对付。” 随后她抬头又去看赵瑞儿道:“赵姑娘与剑大姑娘只怕是被那藤蔓捆了,以为已将你们绞死,孰料修士锻体,筋骨强悍,你们也只是被那毒雾迷昏了去,见你们两个身量大小进不了那小洞,便随意将你们弃在甬道内了。” 剑秋白点头道:“却是如此,我们在那甬道里发现不少白骨,有的上头还挂着烂肉呢。” 薛少尘道:“这妖物天性食肉,却不知为何到了这里竟变得这般可恐。” 云平听他说完,便从腰后拔出剑来,纵身一跳斩下一具悬尸来,只听得那鬼哭藤小小嚎叫了一声,便再无声响。 而这藤蔓里裹的是只猞猁,吐着舌头,双目圆睁,嘴角流出血来,已然死绝,但尸体柔软,尚算温热,只怕刚死不久。 云澄瞧见她这番动作便问她道:“你弄这个干什么?” 云平不去看那尸体,却是盯着藤蔓看,又抬头等了一会才道:“我心中有个猜测。” 单不秋急忙问她:“什么猜测?” 云平来回踱了几步道:“我猜,这藤蔓也有两拨。” 赵瑞儿皱着眉头,神色看不真切:“这是什么意思?” 云平道:“有这想法说来好笑,是因为我自己直觉这藤蔓不对劲。” 云澄问她:“怎么说?” 云平转身去问云澄道:“小主人还记得薛少家主同单小阁主被抓捕之后我们遇上的那几波攻击么?” 云澄道:“记得,初时还能轻松对付,到了后头就越发吃力起来,若是没有你在,我只怕免不了要吃这妖藤一下。” 云平道:“是了,小主人也察觉了,那后来袭击我们的鬼哭藤竟是在有意学习怎么对付我们,这种藤我们便先称它做灵藤。” 云澄道:“不都是藤么?还有什么分别?” 云平抬头又去看了看洞中被这火光映照出的憧憧黑影道:“自是有的,小主人还记得我们跟踪的那个捆了鬣狗的藤么?你说若是这藤生了灵智,我们这么紧紧跟着,这里又是她的地盘,却如何没有发现我们,还任由我们跟了来?” 云澄还有些没懂她的意思,但赵瑞儿却懂了,于是轻声道:“你是说这藤忽而聪敏,忽而愚呆,实在是大有问题?” 云平点头道:“先前来捉我与我家小主人的那些藤蔓明显是被有意操控的,可捆走你们四人的那些藤蔓我估摸着是只凭借本能行事。” 云平声音低沉,不时间断,似在思考:“且我们能到这里来,是因为跟踪了那个捆鬣狗的藤蔓,说是开了灵智,被跟踪的藤蔓却痴呆愚钝,连我们跟着也不曾察觉。” 云澄道:“我大概懂了。” “我猜这妖物手底下养着两种,一种只是凭借本能习惯行事,另一种却是由这妖物本体操控。我便大胆猜测,捆他们四个人来此的便是前者,我同我家小主人在沼泽里头遇到的就是后者。”云平将那猞猁身上的藤蔓扯出一节来看了看,丢进火里。“只怕这里是这妖藤本能储存粮食的地方,它的本体并不在此,却叫我们误打误撞进来了。” 单不秋却还是有些一头雾水道:“什么本体什么凭本能行事,小爷现在被关在这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的去!” 云平笑道:“要出去又有何难?但出去之后单小阁主拿那毒雾要怎么办?便是能抗住这毒雾,却又如何在雾中分清东西南北?” 她这话虽不是讽刺,但这般直白,却叫单不秋有些讪讪,于是嘟囔几声不去看她。 薛少尘知道自己同伴脾气,便抢先道:“云平姑娘说的是,却不知有什么好的法子?” 云平朗声一笑,颇为悠然道:“说来可笑,我现在也毫无办法。但好在这里并不被毒雾侵扰,暂且能休息一会。” 说完她便拣了块平整的石头擦干净了灰,又脱了外袍给垫着,叫云澄坐下后,自己也坐在她身侧让云澄靠着,当真闭眼休息了起来。 她们二人这般随遇而安的悠然心态,剩下四个人自然是做不到的,但又不知道能做什么好,面面相觑一会儿,便也跟着休息起来。 或许是受了惊吓,当真累极了,剩下的三个人嘴上说着相互示意警觉,竟也逐渐睡了过去。 只那赵瑞儿不知为何心中感觉复杂,只是闭着眼养神,耳朵却竖起来在听这幽深洞内的细小声响。 待到那余下三个人睡得东倒西歪时,赵瑞儿却突然听到衣衫摩擦的细小声响,她整个人隐在黑暗里,于是偷偷睁开眼去瞧,却瞧见最先说要休息的两个人已经站了起来,那两个人的目光已经转了过来,正正对上赵瑞儿的眼睛。 赵瑞儿第一个想法是,被抓住了,而第二个想法是,她们想和自己聊聊。 于是在这两个人的目光里,她从黑暗里站出来,对上了这两个人来。 “我们去远些的地方如何?” 云平见她的目光转向剑秋白三人,又跟了一句道:“不必担心他们,小主人会盯着的。” 她这话中虽尊称云澄为小主人,但是语带揶揄,显然这二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仆。 像是猜到了赵瑞儿要问什么,云平先轻声嘘道:“赵姑娘,不要多问,若是你想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粩$阿$饴扣号三>二凌/一七"零<沏一四!六# 赵瑞儿知道不管怎么问,这两个也决计不会说了,于是转了个话题道:“那什么是时候?” 云平用余光看了一眼云澄,瞧见那个傻姑娘露出一抹笑来,于是也回以一个笑,转头对着赵瑞儿正色道:“赵姑娘不是要问自己的亲事么?此时已经成了,本想着秘境结束后去找姑娘,现如今却遇上了,便也顺便和你说一声。” “什么成不成!我不愿嫁人的!”云平的话一说完,赵瑞儿就低声道,“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云平的眼在黑暗里被远处的火光一照显出一种狡黠来:“自是叫姑娘嫁不成的,姑娘此番回去且记住,不要顶撞汝父,也不要表现出不情愿,雷娇雷尊主那里,你也要劝她,叫她不要担忧。” “可她如何不会担忧?她知道我父亲的心思想法……便是我肯,她也不愿意。更何况,现在在这里遇到你,你却叫我如何相信?”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们既有同一个目的,我自然不会害你,当然,如果雷尊主不愿你嫁人,你只需同她说,这是我的主意,她听之后必不会多加阻挠。” 赵瑞儿看着她,只觉得这个人虽然认识,但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陌生,她踌躇良久,只是轻声道:“好。” 云平听她答应,于是转头不再看她,又谈起另一件事来:“姑娘想过没有,若是这婚宴办不成,叫你父亲宗门丢了大脸面,你要作何打算?” 她这话实际上便是已经笃定赵瑞儿这婚礼办不成,于是赵瑞儿心中松下一口气道:“说来不怕人笑,若是办不成折了我父亲脸面,只怕我在宗中不会好过,我这些年来为这君师叔的事也有些心力憔悴,还要应对我父亲这填不满的胃口,实在有些乏力,我只想……我只想……” 赵瑞儿顿了顿道:“我只想离开宗门,去哪里也好,一个人逍遥自在。接下来这话说来大逆不道,云姑娘姑妄听之。” 云平道:“请讲。” “三十年前知道阿春的事和我父亲有关之后,我只觉得天极宗内恶臭腐败,看似光鲜正道,实际上还不如做直来直往的魔道中人来得痛快,便是真小人也强过我父亲这般的伪君子。我这些年来苦苦挣扎,却只感觉被人掐住脖子不能呼吸。若是此间事毕,我便离了天极宗,到处游历,再不回来了。” 云平看着她,眼中带着不忍:“魔门有时却比正道要好,起码不做道貌岸然之辈。已强过许多衣冠禽兽了。” 赵瑞儿道:“却也不能都说正道之中都是伪君子,我看剑秋白剑大姑娘就很好,她性子直率,心如明镜,我还是很喜欢的。” 赵瑞儿这话一说完,心跳竟快了一些,只觉得犹如被当头棒喝,头脑发昏,感觉羞耻又惭愧。 好在这洞内昏暗,云平也看不见她那张红透的脸,只做赵瑞儿对剑秋白是普通女孩好友之间的喜欢,于是轻声道:“剑大姑娘为人率直天真,自有一份活泼在,只怕谁见过她,都会喜欢才是。” 赵瑞儿支支吾吾应了道:“是,她这般好,谁都会喜欢。” 说完又想到薛少尘,便觉得头上被泼了一盆凉水,登时冷静下来了。 云平没有察觉,只是问她:“你若是离了天极宗,想往哪里去走?” 赵瑞儿道:“我这五十来年都被困在宗里,便是出来也有人时时盯着,如果真有一日能够出宗去,云姑娘去的地方多,还请给我些好去处。” 云平想到什么笑起来道:“近些年也是事多无暇,并不曾去过什么地方,不过我家小主人却是想去的地方多的很,北方的山河壮阔巍峨,南方的山水婉约秀美,西边的风土人情迥异,东面的巨浪深海涛涛,她都想去。待此间事了,便去做这闲云野鹤,醉眠星河下,怀揽明月,醒时便随地漫游,闭着眼往哪里一指,便往哪里去,岂不快哉?” 赵瑞儿闻言道:“如此快意,当真吾辈所愿。” 云平浅笑不语。 话到这里,赵瑞儿又道:“恕我直言,你二位我这些年看下来,着实不像是什么主仆,容我冒昧,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云平被她这么一问,转头又去看云澄。 那姑娘撑着下巴拨弄火苗,一副百无聊赖的天真模样,显出几分娇憨来,叫云平心里一软,转身对着赵瑞儿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季人间尽看过,却如何比得上知己在侧偷得片刻闲?更何况生平长短何须问,赵姑娘,换做你是我,便是千万人阻于当前,但是只要有一个人对你不离不弃,是不是已经算是很好了?你想,若是真要给这种关系找个定论,岂不是流于俗套了?” 赵瑞儿知其所言,转头去看了眼云澄,回答云平道:“是,你说的不错,人这一生知己难得,是我冒犯。” “有她一人极力向前与我携手并肩,便已很好了。”云平对着赵瑞儿扬起一抹微笑,“我祝愿你总有一日,也会找到这样一个人。” 赵瑞儿苦笑摇头,余光却瞥向剑秋白,那丫头睡得无知无觉,只是怀中死死抱着那柄剑,叫赵瑞儿不知为何竟羡慕起那柄剑来。 “但愿如此吧。” 第四十九章 :心照不宣 剑秋白睡在那里,只觉得迷迷糊糊之中有什么东西在耳边响动,那声音极清脆剧烈,将她从昏昏然的睡梦中叫醒过来,她急忙睁眼去看,只听得尖利凄惨犹如鬼哭狼嚎的惨叫声,面上便溅上一些东西来。 她定睛一看,只瞧见在这洞中认识的,那个名叫做云澄的姑娘正左手拿剑,剑上一片鲜红,目光阴恻恻的,正盯着看。 剑秋白身子比意识更快,一跃而起,与此同时将怀中之剑出鞘,便对着云澄袭来。 那个名叫云澄的姑娘只是将手轻轻一抬,剑秋白的剑便被打斜到了一旁去,云澄双目圆睁,朗声道:“你做什么对我动手!” 云平同那赵瑞儿正在说话,忽听得铃铛声脆响,急忙掉转头去,也只听见鬼哭藤哀嚎惨叫一声,便见剑秋白同云澄已缠斗在了一起。 云平眼尖,一眼就瞧见地上断了的半截鬼哭藤和云澄剑上鲜红,心中便明白了大概,余光看见剩下的那截鬼哭藤正悄悄然缩回黑暗中,于是她上前一脚踩上那半截藤蔓,自腰后抽刀直接对上剑秋白下劈一剑,只听得铮地一声,黑暗里冒出火花来,叫本就已经半醒的两个少年被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赵瑞儿知道剑秋白心性,当初她改容易装在独明城对上这个少女,知道这个姑娘年纪轻轻在剑术上已颇有造诣,且爱剑成痴,若是输在她手下倒还好,倘若她遇到了与自己不相上下或是更胜一筹的对手,好胜心一起,不分出个高低胜负来不会罢休。 于是赵瑞儿急忙上前,伸手握住剑秋白手腕道:“剑大姑娘,你停手!” 剑秋白被赵瑞儿一按,动作一缓,便瞧见云平云澄二人已将刀剑收归鞘中,心中不由焦躁,性子上来了,只是道:“她要打我不说,况且还没分出胜负呢!” 赵瑞儿看了一眼云平,只见这个女人面上带笑,目带精光,将手一指地上道:“剑大姑娘你看。” 地上那半截鬼哭藤扭动似蛇,被云平一脚踩下去反倒一动不动,温顺不少。 剑秋白闹了个大红脸,心下已然明白自己是误会了人家,也不扭捏,真心实意对着两个人道了歉。 云澄也不是个计较人,两个姑娘这样一闹反而不曾生出什么隔阂,反叫云澄被剑秋白拉着说话。 剑秋白是个直爽性子,想到什么便做什么,她攥住云澄的手,整个人贴到云澄身上,将人死死搂住,毫不顾忌直问道:“你再和我打一场好不好?” 她骨子里见到对手便生出战意,方才刚上头就被人按住,自是不肯就这么轻易罢休,又怕遇到对手再跑了的事,只将人紧紧抓住,不叫她动弹。 云澄被她缠住,却无意同她动手,现下还是个糊涂光景,前路尤未可知,便不愿拔刀弄剑斗上一场耗费体力,但她心中不忍拒绝,便转头去看云平,想叫她帮个忙。 云平站在那里好似木头,女人的脸隐在黑暗里,瞧不真切神色,脸朝着这边,可不知在看什么,只是呆愣愣站着,赵瑞儿站在她身边顺着她目光去看,只看到两个姑娘叠在一起,密不可分。 云澄见她不动,就喊她名字,云平被她这么一叫才好似回过神来,往前一步走出黑暗,露出那张总是眉头微蹙着的脸来道:“若是要比,却也不是不行。” 剑秋白双目一亮,似是极为快活,但随即就听见云平道:“只是姑娘要想好,在我家小主人手下,你只怕走不过三招。” 这话一出,剑痴姑娘的眉头就皱起来:“你这话说的忒没意思,哪有还没开场就这么说人的!” 云平眉头微蹙,缓缓道:“我家小主人的剑术是我一手教出的,我自是再清楚不过。” 剑秋白于是将云澄的手松开,伸手就要去抓云平,可被云澄隔开,云澄的脸皱成一团,有些不满道:“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脚!” 抱剑的剑大姑娘颇不服气哼了一声道:“既然她是你徒弟,那你一定比她厉害!那我不和她打!我要和你打!” 云澄张口欲说些什么,手却被云平轻轻拢在掌心揉搓起来,女人漫不经心一笑道:“姑娘还是不要和我比剑的好。” 剑秋白眼睛直勾勾盯着云平道:“你做什么这么说!” 云平道:“姑娘若是同我家小主人比,还能有三招可以走,可在我这里……”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激地剑秋白追问道:“在你这里却又如何!” 云平叹了一口气道:“姑娘在我手下,只怕连剑都拔不出来。” 剑秋白闻言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显然已经是动了怒了:“你说什么话瞧不起我!” 说完便要拔剑去刺那云平。 云平微微一笑,只是伸出两指轻轻往下去按住剑首,那速度极快,不过是瞬息,便只听得这剑镡与剑鞘相撞的清脆之音。接下来任凭剑秋白使尽浑身力气去拔那剑,也只显得狼狈不堪,但那剑却不动分毫,仿佛同那剑鞘成了一体,锈在那里似的。宝剑也是有灵铮铮作响,可出鞘不得,轻吟一声便不再动弹了。 剑秋白的脸一白,便跌坐在地,连那把剑都不握了,任它落在地上。她平素爱剑如命,日日擦拭,搂着睡,却何曾有过这种行为,定是受了极大的打击才会如此。 想来也是,她是长生门门主首徒,青年一辈里有名的剑修,爱剑成痴,同辈之间向来没有敌手,人人都夸她是天才,天赋绝佳,她也深信不疑,便是旁人乱嚼舌根,她也只做是阴沟老鼠见不得他人好,故而从未将毁誉挂在心上过。 即便之前在独明城受了一挫,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不是什么输不起的人,输了便是她学艺不精,只要勤加苦练,总有超过去的一天。 而今日遇上云澄,心中欢喜,又是一个对手,她本性慕强,遇到厉害的便总是忍不住要比上一比,但还未打完便被人下了定论说绝不会胜,她自是不愿服气,可谁曾想,谁曾想…… 打斗切磋,输了就是输了,胜不骄,败不馁,她知道的。 便是输了,能与对方过上几招也已经叫她受益颇多了。 可如今……如今…… 剑秋白坐在地上愣在那里,只觉得自己当真无用,遇上了真正的高手,说什么天才,说什么天赋绝佳,打斗切磋,那是要有来有往的,可她如今对上云平,却是连剑都拔不出来。 她少年成名,一帆风顺,又如何受得了这打击,当下呆呆坐在那里,叫她名字也不管了。 赵瑞儿眼见她坐在那里,想去安慰,却不料一旁的薛少尘先过来将剑拾起来,塞回到了剑秋白掌心里同剑秋白说话,以致赵瑞儿抬了一半的手便觉得尴尬起来,不知道是收回去好还是放回去好,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准备将手收回去。 可不知谁在后头推了她一把,赵瑞儿一个措手不及便站在了剑秋白前头。 剑秋白只觉得眼前一暗,抬眼便瞧见赵瑞儿,于是木木道:“你也是来笑我的吗?” 这少女平素自得意满,何曾有这么无奈伤怀的时刻? 赵瑞儿伸手犹豫着摸了摸她头道:“我不是来笑你的。” 剑秋白伸手将赵瑞儿的手握住抓在手心,闭着眼不再说话。 一旁的云平却在角落被云澄低声责骂:“你做什么欺负人家小姑娘!” 言语间颇为不满,云平嘴角抿着,并不说话,只是看着云澄,任云澄去骂。 云澄睁着眼,脸颊气鼓,竭力想叫自己瞧起来凶狠些,但只显得娇憨可爱。 她心里有气,剑秋白不过是少年心性想要切磋,只是这里不是什么合适的地方,才想要拒了去,结果云平却做的过火,直接这样欺负人了。 云澄本想听云平辩驳一二,可云平一反常态,既不辩驳,也不吵闹,只是由她骂,反叫云澄生出些歉意,觉得自己是不是说的太过,气也发不出来了。 她抬头去看云平,只见女人乖乖地站在那里,神色少见地带些委屈,眼睛也不亮了,仿佛是被主人训斥的鸳鸯侯一般,显得可怜,叫云澄越发生不出气来。 可云澄气到一半却又不气实在奇怪,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强骂道:“你不可再如此,知道不知道?” 这感觉虽说别扭,但不知为何格外新鲜,云澄以往都是被云平责备的多,现今二人的角色转了一下,她忽然尝到了一点趣味。 云澄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忽的听到铃铛剧烈响起来的声音。 赵瑞儿的手一紧,便拔剑将剑秋白护在后头,与此同时,云平也似有察觉,面色凝重对云澄柔声道:“你要教训我,等出去了再说,现下绝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光景。” 话应刚落,便听得有无数细碎声响从头顶地面响起,云平拔出腰后的刀对云澄说道:“你且看顾住那两个毛头小子,别叫这两个折在这里。”裙主]号三儿伶&医欺伶欺医肆]六 云澄亦是不再嬉皮笑脸,难得严肃板脸道了一声好,又握着云平的手低声道:“你小心些,若是受了伤,等我出去了必要教训你。” 云平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里带着担忧和信任,只这一眼便胜过千言万语。 云澄不再逗留耽搁,便转身去了薛单那两个少年那里。 这山腹里本是被薛单二人用这鬼哭藤四处点了火,虽不是十分明亮,可也勉强能瞧清周遭事物,现今以她们六人为中心,四周的火堆竟逐渐熄灭了,那些灭火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隐在黑暗里如同邪魅鬼祟,叫人无处察觉警醒。 而那被云澄护着的两个少年身量比云澄还高,现今也只能握着剑哆嗦团在她的身后,但看得出并不胆怯。 剑秋白同赵瑞儿站在一块,面色虽然苍白,好在眸中还是恢复了些神采,二人只瞧见云平右手持剑,左手背在身后,施施然站着,全身都是破绽,但越是这样,越叫人不敢上前。 赵瑞儿瞧见云平站在火光里,那持剑的动作叫她心中一跳,不知为何觉出一丝十分熟悉的感觉来。 她张口欲言,还不曾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云平用脚一踢那燃烧着的藤蔓,手中之刀随手一掷,便戳中那燃烧的枯枝,直直钉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阴影里的火光本来微弱,现今却听得一声颇为尖利凄惨的嚎叫声,随后便如爆炸一般,升腾出一朵极漂亮绚丽的火花来,将周围一片黑暗混沌炸开来,众人借着这一瞬才瞧清楚这洞顶和地面上看不见的地方到底爬满了什么东西。 云平轻轻一抬手,那刀便如听话的小兽一般飞回到她手中,接下来她又如法炮制几次,周遭便被那火光照的亮如白昼。 ——那洞顶和地面阴影处全都爬满了有碗口粗细的鬼哭藤,如同一条条扭曲蜿蜒的巨蟒长蛇一样,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自己的猎物。 所有人都不由得惊讶地抬头去看四周。 但此时此刻,云平却鬼使神差地转头去看了一眼云澄。 这不看还好,一看,就发现云澄也在回头看她。 二人隔着几步之遥看着彼此,并不说话,眼神一触即分,但对方心中在想些什么,却因着这么多年的默契而心照不宣一般,一下子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 ——接下来将会是一场恶战。 第五十章 :含羞待放 那藤蔓如同蛰伏在暗处的蛇,如同窥视猎物的虎,如同寻找弱点的狼,既不进攻,也不后退,只是悬挂攀附在那里,便给人以一种极为强大的威压和恐惧。 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们的眼不知往哪里看,每一处都是敌人,每一处都可能被攻击,额上的汗渗出来,背后的衣服被打湿,即便知道这东西的弱点,但数量庞大,俗话说得好,蚁多咬死象便是这般。 所有人都下意识去看云平云澄两个人,这两个人仿佛天然就能给人一种安心感,她们好像强大凶狠,永不会失败。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所有人都在四处观望周遭,试图预判出哪一处藤蔓会抢先动起手来,但云平云澄二人却是不约而同抬头看向穹顶正中,那里漆黑一片,只能用耳朵听见一些细碎的声响,若不细察,就会被轻易忽略。 “我要去了。” 云平将刀反手收进腰后,头也不回,大家都在想这句话是在和谁说。 而云澄就抢先答了。 “不要受伤。” 她们两个人的语气平淡至极,仿若在问今日天气,而非在说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前道别的话语。 云平睫毛微颤,吐出一个好字,随便众人便觉得身旁有风刮过,只眨眼一瞬间之事,云平所站的地方便没有了人影。 而就在云平离开的那一瞬间,这爬在地上、岩壁上、穹顶上的藤蔓便仿若收到了什么命令般,如潮水似的袭了过来,一波又一波的,如浪涛涛,绵延不绝。 众人围在火边,只管劈砍,那鬼哭藤受了伤便嚎叫起来,声音尖利可怕,竟还有迷惑人致使人迟缓之效,云澄劈每砍出一个口子,便往上头丢一个火诀,这法子到底管用,鬼哭藤畏光怕火,虽说减缓了攻势,但自己这边的几个也不免叫这声音影响,一时之间也分不出什么高低上下。 却说这厢五人应接不暇,这边的云澄也是脱离了旁人视线而毫无顾忌起来。 以她为中心,周身七尺之内都有罡风围绕,一旦有鬼哭藤靠近缠绕,便直接被卷入罡风之中缠绕绞碎,但即便如此,这东西却浑似用不完般一拨接一拨上来,将她围了个密不透风。 而越往上,这攻势便越密集起来,一度叫云平上不得也下不得,只能悬在空中,她恼怒之下伸手凝出风爪将那藤蔓撕开扯裂,方才能继续向上。 这石山也不知怎的,竟有如此规模巨大的石洞,似是整个山腹都被掏空变作了这妖藤居所。 云平越往上就越觉得这穹顶中心有一股奇怪清正的气息,直到拨开这最后一拨藤蔓,就瞧见被藤蔓层层叠叠覆盖满的岩壁中空出一块地方来,那上头有一副晶莹剔透如同水晶般的兽骨,正嵌在岩壁之中,在黑暗里自身发出流光来,叫人忍不住凑近去看。 只瞧了一眼,云平登时脸色一变,这模样的骨头,整个修仙界中也只一种兽死后会变成这个样子。 于是她又凑上前去细看,那兽骨半截嵌在岩壁泥土中,但依稀能瞧得出有一条腿骨上带一条细细密密的裂缝。 云平当下便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五十年前,她救的那只昆珏兽,现下正埋在这里。 而看这腿上的伤口,应当是她刚离开不久便有人杀了它去,昆珏兽与鬼哭藤相伴相生。昆珏兽以鬼哭藤为食,而鬼哭藤在恐惧昆珏兽天生光火的同时,也觊觎昆珏兽的血肉,便是因为这昆珏兽尸体的血肉滋养,才叫此地石山内的鬼哭藤生成现今这般气候,到处捕猎,乃至于越发茁壮,生出灵智来。 但这昆珏兽的兽骨乃光火本源,以至于鬼哭藤以其血肉滋养自身,但这兽骨周遭却不敢有丝毫靠近。 云平眸光一凛,便操纵周身罡风去挖着昆珏兽骨,但不知怎的,不动还好,一动起来,这旁边一圈藤蔓便立时扭动抽打起来,云平一时不察,即便险险避开,脸上也不免抽了一道血痕出来,她当下第一反应不是疼,而是担心起云澄瞧见了,只怕又免不了被这丫头教训。 她心思略一恍惚,罡风一弱,那藤蔓便又铺天盖地向她袭来,云平只得凝神抵抗,她修为强悍,功法高深,即便那鬼哭藤攻击再强,也叫她挖下这幼兽的骨殖来。 而另一边,下方五人苦苦支撑,正在力竭之境,这藤蔓却突然止住了攻击之势,仿佛如收到了一个指令一般,如潮水般退开了去。 众人不解,面面相觑,正在此时,云澄耳朵一动,听得地下有什么东西翻涌滚动的声音,彷如游龙潜海,凶蛟翻江一般轰隆作响起来。 云澄听得声音越来越近,急忙大声呼喝示意众人示警,却还来不及反应,脚下土地便不受控制地震动起来,云澄只来得及扯过薛少尘一人,便眼瞧着单不秋从那突然塌陷的大洞里落了下去。 那少年犹自惊呼,却已经跌入茫茫然的黑暗里,再无声响。 赵瑞儿同剑秋白还算速度快,险险避开,只差一步便也落得同单不秋一个下场。 她二人还尚未站稳,便瞧见云澄面带急色,只将薛少尘往平地处一推,就什么也顾不及地往下跳了去,谁都不曾想到她会这般行事,拦都来不及来便落了下去。 以至于云平听闻响动回来他们身边时,都不知如何向她解释。 “阿澄她人呢!” 黑衣女人手里抱着一副流光溢彩的骨殖,但那脸色却比暴风雨来时的天空还要阴沉,她并不发怒,但这更叫人害怕,薛少尘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回答道:“青筠掉下去了,泓儿姑娘她……她……” “做什么支支吾吾!有话快说!” 她难得没了一副好脾气笑容,疾言厉色,惊得少年人更加说不出话来。 赵瑞儿虽说被吓得脸色惨白,但神志清醒,低声道:“单不秋掉下去了,她也去救了。” 话应刚落,云平抬头看了一眼薛少尘,她的眸中带着复杂的光,叫这少年人不能分辨,随后云平收回目光,也是毫不犹豫纵身一跃,落了下去。 且说云澄落下时,只觉得这洞很是幽深黑暗,带着泥土的腥润潮湿,她时常在快下雨前嗅到这股味道。 那洞并不很深,但洞周围乱七八糟横着枝丫硬石,下落之时也不免费上些力气躲避。 而下落之时,她听得一声模糊短促的凄厉痛呼声,不由担心单不秋是否遭遇不测,便急忙加快速度,不消一会,便踩上了一块柔软的地面。 “单小阁主!” 黑暗之中一切都分辨不明,她急忙去喊,也只听得到空荡荡的回音,这地洞极大,只怕比起上头那石穴也不遑多让。 而话音刚落,临空之中有什么东西直冲云澄鞭打过来,那风声呼呼,速度极快,云澄急忙自腰后拔剑出来挡住斩断,手中剑与那物相接之事,便感受到极为熟悉的触感,听到极为厌恶的惨叫。 是鬼哭藤。 云澄丢了个火诀在那扭动着的断枝上,那火光腾的一下照亮了起来,这一瞬间就把在地洞里铺天盖地的鬼哭藤都暴露出来了,云澄慢慢看往那鬼哭藤的来处,眼睛转动,于是一株极为妖冶美丽的血琉璃色巨大花苞显现在她面前,花瓣上似有脉搏跳动,血液流动。 那花苞将开未开,已然可以看得出若是盛开后将会有多么美丽的样子。 但这些都不足以叫云澄在意,比起那花苞,她更在意的是这花苞旁边那三棵极为粗壮,需要三人合抱才能勉强抱住的鬼哭藤主干。 ——还有昏迷不醒,面色苍白,右腿以奇怪模样扭曲在那里的单不秋。 云澄这厢正在对着这鬼哭藤本体之时,云平正自那洞里落下,她双目夜能视物,加之怀中骨殖流光四射,便轻易瞧见了半道之中一块极为尖锐的石头上留有新鲜的血迹。 她急忙伸手去沾了一些嗅闻,发觉不是龙血之后松了一口气,但随即面色一凝,猜想到这是单不秋留下的血迹,于是心中忧虑,不由得加快了下落的速度。 而云平甫一落地,便瞧见幽深黑暗的地洞内有莹莹火光跳动,她定睛一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便快步走上前去看云澄,在瞧清她周身并无什么明显外伤大碍之后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才稳稳当当落回了肚子里,对着少女露出一抹放松的笑来。 云澄任她牵着去看,本来注意力全在花苞同单不秋身上,余光却瞧见云平脸上的伤,当即眼睛睁大就去掐住云平下巴厉声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云平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不是什么大事,一点皮外伤罢了,咱们现下先想想怎么对付这个东西才好。” 云澄知她故意扯开话题,但大敌当前,也不好在这种小事上计较,只在心里记上一笔账,决定等出去后再做打算。 云平怕她责骂,于是急忙开口道:“这花是鬼哭藤的本体,若是这里受了损害,我们顶上这些便成不了什么气候。” 云澄瞪她,然后抬抬下巴问:“你手上这是什么东西?” 云平讨好她一般从这兽骨里摸出两颗犬齿来塞给云澄道:“这是昆珏兽骨殖,这个你先拿着,权当做个纪念,剩下的只怕留不住,全要给这霸王花送了去。” 云澄道:“你要怎么送?你送了这礼,人家愿不愿意收还是一回事呢!三个门神在她后头,你要送只怕门神这关便先不好过了,更罔论一旁还绑着个人质,你要怎么送了礼又把人质带回来?何况我瞧他这腿,只怕保不住了。” 第五十一章 :不动如山 说到这里,云平才懒洋洋分出些心神去看倚在花苞旁已经疼昏过去的单不秋,那少年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再瞧那腿上都是斑斑血迹,只怕正如云澄所言,便是侥幸捡回一条命,只怕那腿也保不住了。 “人活着就行。”云平轻笑,带着些许讽刺和毫不在意,“你晓得的。” “那你要怎么救?再这么拖下去,只怕腿没了不说,人也没有了。”云澄问她。 “这还不简单?只要把花苞掰开,把这骨殖塞进去,便是万年的鬼哭藤,也会没了半条命,更罔论面前这个还不到百岁的。” “你说来轻巧,你靠近一步试试?那藤一下子抽下来,保管你手骨头都要抽断!” 云平嬉皮笑脸自是叫云澄不满,直接开口去刺她,却不料云平并不生气,只是笑眯眯道:“好姑娘,你会护着我是不是?” 她这般信任自己,面上揶揄,自是叫云澄不争气地红了脸。似是为了掩饰,云澄轻啐一口娇嗔道:“我稀得救你!”貳叁'〇浏陸久貳叁久&陆 云平知她性子,晓得这事云澄已是答应了,于是微笑道:“不救我也没事,只是我若残了废了,你可要养我才好,我把你从岛上唤醒带出来,你养我这个残废也不算过分吧?” 云澄听她这么说就又瞪她,骂道:“你做什么将这种不吉利的话!呸呸呸!” 云平便笑起来道:“那你帮我看着些。” 说完便单手抱着那骨殖,右手自腰后反手抽刀,足尖轻点,便往那花苞处袭去。 云平动作极快,她修得乘风诀,御起风来如臂指使,只见她周身衣衫微动,鬓发微乱,手中刀光闪动,便迎面破开一条直袭她面部的鬼哭藤来。 她手中之刀名唤“远行客”,与云澄手中那把“不归人”乃是一对,俱是用上好天材地宝打磨炼就,依据用刀者能力高低而有变化,稚童用那刀也不过是普通的杀人利器,而在云平手中却是切金断玉,削铁如泥。 她舞刀时,寒意逼人,刀随意动,手臂只轻轻一抬,便将碗口粗细的鬼哭藤削成两截,发出极为尖利凄惨的嚎叫,远远地传上那地面上,也觉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薛少尘本就慌乱,他在一旁来回踱步,心中担忧好友与云平云澄二人,听得这声嚎叫,几乎克制不住扑倒在洞边,想要下去,却碍于自己修为尚浅,可若是安静等候,又是胡思乱想,只觉得浑身焦躁不安。 剑秋白抱剑站在那里,面容狼狈,但目带精光,十分警觉地盯着四周,方才那一战已叫她恢复了原有的活力。 赵瑞儿安静坐着,她三十年前结识了云平云澄两人,便知晓这两个都是深藏不露之人。 她觑眼看薛少尘,心中不由暗笑,若非这两个毛头小子,只怕那两个女人早就脱身而去,用得着在这里逗留浪费时间? 她心知焦急无用,便盘坐一旁呼吸吐纳,一片冥想之中,不知为何,方才云平持剑的背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虽是呼吸吐纳,但眉宇间带着焦灼,不复平静。 这三人各自带有心事,或站或坐,或趴伏在洞边等待,而地下三人里,云平云澄二人则陷入了苦战。 原来那鬼哭藤本体方才在地面上苦战之时,欲从底下偷袭,这本是绝妙的计划,一则事出突然无法察觉,二则这落下地面来,上下没个着落,只怕不死也要落了半条命。 但孰料这上头有个修为高深的云澄在,被她一察觉警示,却叫这藤妖计谋失算,原本想着的一网打尽,到最后也只落得单不秋这倒霉蛋一个人,反将自己的本体暴露在了两个魔头面前,实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但那妖藤初生灵智,初若三四岁的孩童,加之在沼泽地里遇上这两个反倒学会了不少,云澄云平二人一方面要应对它连绵不断的攻击,一方面还要护住怀中骨殖,不免有些吃力。 妖藤学东西极快,以至于二人初时还能应付,不过一会便左支右绌,顾此失彼,好在修为和默契弥补了二人不足,一时间那妖藤伤不得她二人分毫,却也叫云平云澄二人寸步难进。 “见鬼,这鬼物哪里来的修为!” 云澄怒喝一声,双目不再掩饰,显出赤红的光彩来,眸中凶光闪烁,叫人见之胆寒,只见她将身一站,足尖轻点,便以一种极为诡谲的身法扭闪躲避了接连袭来的三根藤蔓,紧接着腰身一转,手一松,那把“不归人”便往那远处花苞飞射过去,但还未触及,便又不知被何处出现的藤蔓打落在地,云澄冷哼一声,将手一抬,那不归人便如同驯养的宠物般听话飞回云澄手上,一路上还不忘斩断几根妖藤来。 “位置不够近,你若是动手,只怕是白费力气。” 云平说罢将刀往地上一丢,便听得铮地一声,刀被插在地里,微微晃动。随后云平双手相对,灵气凝结激荡,一身衣袍连着长发无风自动,只听得云平将那骨殖御起对在两掌之中,轻喝一声“开!”,便听得清脆声响,除了那头骨,昆珏兽骨便被这灵力化作齑粉。 而云平为中心,原本安静无风的甬道内便凭空吹鼓起大风来,那风如刀如剑,看似轻轻吹拂,但掠过那岩壁上的鬼哭藤时,便将那藤一刀两断,混杂着昆珏兽骨磨做的粉末,一时间洞内俱是鬼哭藤哭嚎之声,吱吱乱叫,扭动躲避不止,被那骨粉一碰,原本坚硬的外壳都变得脆弱不堪,轻轻松便划拉出口子来,流出鲜红如血的汁液。 那花苞见状不妙,急忙呼唤藤蔓来护,严严实实地一裹,任凭风刃刮斩,骨粉扬撒,俱是不管,只是那护住本体的藤蔓落下一层便再附上一层,短时间内竟无暇分神去对上云澄云平二人。 云澄见状,大笑一声,趁着洞内俱是鬼哭藤残肢,便掐了火诀点起火来,她心中憋屈,火也点的畅快,不消一会便听得洞内风声呼呼,夹杂着燃烧时的细碎噼啪声及腐败焦臭的气味。 那鬼哭藤汁液易燃,粘上便会起火,这也是这类植物畏火怕光的原因,是以本体深藏地底,不见天日,昆珏兽骨被压磨成粉,触及到被本体操作的藤蔓上,原本坚硬抗火的外壳便柔如蚌肉,轻轻一划便开,这样循环往复,待到云平停下这术法之时,地洞内燃起熊熊烈火,将这两人的脸庞烘烤地发起烫来。 那火焰燃烧地极旺,便连远在洞口的薛少尘都能清楚瞧见那一圈莹莹火光,他急忙趴在地上大声去喊三个人的名字,但那洞阔幽深,只能听得见遥遥的回音和藤蔓吱吱乱叫的声响,混着焦臭的味道。 云平这一招唤做“云飞扬”,是以周身灵力为辅,引得气流涌动形成大风,修到她这般境界,已经是可以以风为刃,切割周遭,威力巨大,适用于对敌众多,以少胜多之境,现今用在此处正好,但美中不足的是她修为虽说佼佼,但这乘风诀越往上修,威力越是巨大,她现今初窥门径,使得出此招已是天赋异禀,但用得不多,对于灵力把控尚不精准,这招一结束便不免周身灵力亏空,短期之内也不能行动自如,只得扶着那刀坐着调息了。 但好在这招威力巨大,加之昆珏兽骨粉襄助,已削弱了鬼哭藤助力,云澄站在那里,将云平挡在身后,左手持剑,颇为傲然自得,气势汹汹,不可小觑。 云平将那昆珏兽头骨塞给云澄,这昆珏兽血肉对着鬼哭藤来说是滋补之物,但这兽骨对这鬼哭藤却如剧毒,沾着便伤,而那本体花苞常年笼着,便是因为鬼哭藤最为娇弱之处便是那花蕊。 鬼哭藤性喜食肉,所食血肉滋补,最后供养便是为了开出这么一朵花来,花一开便代表着这妖物修为升上一阶,此后花便枯萎,花中所蓄养储存之灵气等便被藤体吸收,然后再行捕食供养之事,循环往复之下,曾有鬼哭藤修得品阶极高,初时食兽,尔后食人,致使方圆百里尽在其掌中,毫无生机人迹。 而天道有常,自是不会叫这种邪物蔓延生长,于是生有鬼哭藤天敌昆珏兽,不料许久以前人类贪婪,将昆珏兽捕杀殆尽,同时摧毁鬼哭藤,以至于这两种生物越发稀少,几近绝迹。 然而没曾想到,五十年前的两极秘境之中还留有这一正一邪之物,云平彼时心善救了这昆珏兽,孰料兰耽贪婪,杀了昆珏兽,致使这鬼哭藤失了天敌不说,还得其血肉滋养越发壮大,形成今日之势。 却见那鬼哭藤花苞后面的“三门神”之一挥鞭凌空呼啸而来,直攻云澄云平二人去。 云澄面色不虞,冷笑一声道:“你岂敢如此?” 随即举剑于前,足尖一点,便势如破竹一般直直一剑将这藤蔓一劈到底! 那鬼哭藤尖啸一声瘫倒在地,再不动弹,余下的自是不肯认输,只剩下两根极粗壮的藤蔓,一根圈抱住花苞同单不秋,另一根如枪般笔直,直刺向云澄腰腹。 云澄将剑还手便去格挡,孰料将要触及那藤蔓之时,鬼哭藤竟舍了云澄,以一种极为刁钻诡异的角度避开云澄,从她与剑的空隙之中钻了过去,云澄当下一惊,扭过头去,却见那鬼哭藤目标并不是自己! 而是坐在后面正在呼吸吐纳,不得动弹的云平! 她当下一惊,运转剑势打算下劈,可那鬼哭藤去势太急,已不能阻,云澄急忙回身后撤,想要阻止。 快!再快点! 这洞内火光闪动,辉煌明亮,云澄周身功法运转极快,分明数十步之遥,却始终慢上鬼哭藤一步。 那藤首尖锐如枪,便是即便是全盛之时的云平尚不能用肉/体接这舍身一击,更罔论她现今灵力全无,陷入冥想之中,丝毫察觉不到外界安危,不得动弹。 “阿春!” 云澄双目赤红,额上滴汗,下意识便空手去抓那鬼哭藤,情急之下叫她名字,试图将她从冥想中唤醒。 而云平她安坐在地,做冥想状。 不动如山。 第五十二章 :山鸣谷应 那藤蔓离得云平很近,参天大树一般沉重粗细,便是撞到谁身上都不可能挨下这重重一击后还能安然无恙。 云澄已丢了那剑,她力气极大,龙爪也极为锋利,即便妖藤外皮如钢铁一般坚硬,也让双手成爪抠进这妖藤之中。 与此同时将脚一跺便陷进那泥地里,她平素爱洁,现今也顾不得脏污,只是用了全身里的力气去与这藤拉扯。 这并不是无用之功,那藤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然后不动了,这使云澄生出信心来,哪里管的上自己手臂酸软,只管与这藤拔起河来。 但云澄着力在此,精神与注意力都被面前的妖藤所吸引走,自是没有瞧见自己背后那最后一个“门神”缓缓松开了花苞同单不秋,正悄无声息地蜿蜒伏爬向自己。 单不秋昏迷在那里,迷糊之间半睡半醒,脚上的疼痛不时拉扯他的神智,想叫他醒来,但倦意和大量流失的血液却叫他清醒都不得,只能在藤蔓刮过他伤口时,不可忍耐地在朦胧梦境里发出轻轻的闷哼声。 这声音不大,但在安静到只剩燃烧发出声响的地洞里却显得格外清晰,云澄下意识往后一瞧,便看见那原本保护着花苞的藤蔓正如同捕猎的毒蛇一般缓缓游近,那般闲适优雅,势在必得。 倘若现下云澄松开手回身攻击,必定不会有什么损伤。 但现今她抱着的藤蔓关乎到云平性命,却叫她如何松得开手! “阿春!阿春!你醒醒!” 只这一瞬间的犹豫,那抓握着的藤蔓便借机往前进了一步,云澄眼中含泪,语带哭腔,手上却不敢再松懈半分,现今境地之下,前有虎后有狼,她虽慌乱,但依旧不肯放弃,只是唤云平名字。 云平盘膝而坐,面色平静,丝毫不知几尺之间有东西要取自己性命,她现今犹被拖入梦境魇住,争脱不得出,即便耳旁迷糊之间听见有人叫她名字,却也无法做出任何回应来。 而云澄苦苦支撑,心中连一丝绝望的念头都不敢有,只怕有了便会软弱松手。 云澄赤目盈泪,插在土中的双脚也不免被这藤蔓巨力所挪动,她急忙后倾,手臂用力,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吸吸鼻子强忍泪意,哪怕手臂已经极为酸胀不堪,身后藤蔓那阴凉刺骨的触感从那腿上传来,云澄也不敢松手。 只因她清楚,若是松手,她这一生都绝不会原谅自己。 决不能松手! === 而在黑暗里,有人悄无声息地落下。 她的脚步极轻,动作极缓,因着地洞深处的火焰明亮,就越发衬着这人所站的地方有多幽暗。 她的眼力很好,几乎落下的那一刻便瞧见了地洞那里的云澄所遭受的困境,她毫不犹豫拔剑上前,在这种危急关头时候决不能踌躇,不能裹足不前。 哪怕那妖藤的危险难以想象。 她抬脚,准备运起功法,却突然怔在原地,仿若突然被人定住一般,只是猛地抬头侧耳又去细听。 “阿春!你醒醒!” 她的手几乎握不住那把惯用的剑,她的脑中灵光闪动,仿佛所有一切都串联到了一起,惊得她呼吸都要停滞了。 她很想上前去问,问个清楚明白,她心中的酸涩苦痛几乎胀满胸膛,叫她喘不过气。 “阿春!阿春!” 她听见少女一遍遍喊这个名字。 阿春。 她终于抬手,足尖轻点飞身出去,一剑斩向云澄身后那如毒蛇一般的鬼哭藤,她的动作那么迅疾,那么敏捷,可她的杀气这么浓重,喘息声这么粗沉。 鬼哭藤被斩断点燃,发出惨烈的哀嚎声,最后扭动着化作了热与光。 云澄瞧清是她,急忙喊她名字,央她救人。 少女的手死死钳在鬼哭藤里,身子同声音都发着颤,几乎就要坚持不住了。 她站在那里,目眦欲裂,眼睛发红,双唇颤颤想要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手抓在云平肩上将人一把拖离。 而几乎在同时,云澄的手便再也支持不住,在那鬼哭藤上抓出长长的指痕来,身子被带着往前栽倒,直直摔落在地上,本就肮脏的衣服这下子更是脏污,脸上也擦了几道伤出来。 “多……多谢……”云澄不敢躺倒,急忙勉力站起,对面前之人感激道,“多谢你,多谢你赵姑娘……” 可赵瑞儿并不说话,理也不理,只将拖到一旁安全地方放着,便与云澄协力对这最后一株藤蔓缠斗起来。 剩下那藤极为聪慧,这点倒是弥补了它因自身巨大而带来的笨重与不足。 况且云澄只感觉比之方才第一根她所轻松斩杀的妖藤,更加坚硬柔韧难以对付,仿佛那两个门神的力量都流转到这最后一根藤蔓上一样。 云澄同赵瑞儿都是修轻巧灵变之类的功法,身形敏捷迅速。 而那藤知道打她们二人不过,便仗着自身坚硬,只往云平或单不球身上攻击招呼,逼得二人不得不回防保护,一时之间却也分不出输赢。 场面一时僵持住,她们要攻那花苞,那妖藤就势必会去攻云平或单不秋,于是二人心中思考,到底要怎么对付此物时,却听得一声脆响,随后黑暗中显出一点寒芒,便有锐利的剑气直扑鬼哭藤而来。群Ⅱ3。O。6+9 或许是已到最后时候,这妖藤也知道什么是背水一战,生死一搏,尽是些大开大合的杀招,这藤生出灵智,只顾着对付眼前二人,何曾想会有第三人忽然出现直攻自己而来。 用剑的是个少女,将一头长发高束,露出冷冽清秀的面庞,她手中长剑紧握,剑招没有后路,招招不退,她实力比之赵瑞儿与云澄实在悬殊,但战意和决心胜于二人,犹如兔子搏鹰般对上了这鬼哭藤。 “剑大姑娘!” 瞧见剑秋白来,云澄与赵瑞儿颇为欣喜,齐声喊道。 见这少女一来,鬼哭藤现下一个对上三个,便也逐渐应对不来,一株没有脸的藤不知为何叫人瞧出一丝惊慌来。 这藤灵智初生,若是成人,便知道三人之中是谁最弱,只管挑着一个打,随后再各个击破便是,但这藤即便生长学习极快,却本能地因为剑秋白身上不退的战意而恐惧,反以为这两人的实力远逊于她,以至于手忙脚乱,顾头不顾尾,便被这三人合围轻易破开了钢铁一般的外皮。 许是这所有灵力灌输在这藤中,这最后的门神妖力之强,便是破开外皮流出的汁液都更似人类鲜血,甚至更加殷红,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发出她们几人入洞一来听过的最为可怕震慑心魂的惨叫声。 “快将耳朵堵上!” 几人被这啸叫声惊扰,一时呆滞,神志恍惚,动也不动,同时被那藤一扫,三个人便齐齐跌落出去,砸在岩壁上,凹陷进去,粉尘扬撒,那力道之大,若非修士筋骨强悍,只怕早就筋碎骨折,安有命在? 那啸叫声既深且长,连绵不绝,传至地面上,便是焦急等待的薛少尘都不免被这音浪冲击震慑,跌坐在地,茫茫然有所失,就更罔论洞中三个女子直面这冲击,即便将耳朵堵上,但神魂却不免被震,就算身体能动,但也爬不起来。 那妖藤见众人动弹不得,加之受伤,凶性大发,扬起笨重的身子就要往她们身上压来! 众人只觉得耳内疼痛,头晕目眩,几乎躲避不及! 云澄乃是白龙,肉身较之人类修士便显强悍,在洞中四人或伤或怔以致昏迷之时,也唯有她还能勉励站立,将众人护在身后,提剑相迎。 只见她双目锐利,犹如鲜血染红的碧玺一般,轻轻偏头啐出一口血来,朗声一笑,提剑便对上这妖藤! “脏东西!” 她一口银牙紧要,去对这一冲之力。因着鬼哭枯藤殊死一搏,且外皮坚硬如铁,威力巨大,相击时也如兵刃一般发出铮然之声,云澄越打越勇,浑身热血沸腾,那剑越舞越快,隐约听得风雷之声震起,只瞧见银芒灿烂夺目,仿若星辰! 她下手已全然毫无顾忌了! 云澄只觉心跳如雷,耳旁也只闻得风声呼呼,那鬼哭藤笨重粗壮,对上轻巧灵动之人本就落了下乘,原先尚还能分身去对旁人下手引得云澄分心,现今这招却反被云澄所用,每当妖藤欲往那不得动弹之人身上袭击时,云澄却是不管不顾,只往那花苞去,鬼哭藤到底心中比之云澄更有顾忌,加之方才被剑云赵三人合围也受了不小伤害,动作不由越发迟缓。 这一人一藤且战且退,终究还是站在了花苞之前,那鬼哭藤有心用单不秋做饵,孰料云澄理也不理,扬剑直往花苞处去! 鬼哭藤急忙回防,孰料洞中大风骤起,竟乘机卷起单不秋往后送去,鬼哭藤原来这一招佯攻,也被云澄用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悉数奉还了回去。 眼瞧着那少年被安稳放在身后,云澄大笑一声,目光沉沉,将“不归人”斜横面前,并指轻叩,发出清亮剑吟。 少女通身煞气,仿若修罗,她两指在剑刃上一划,指尖上的鲜血便被涂抹于剑刃之上,这“不归人”饮了龙血,颇为振奋,自行震动,似乎跃跃欲试,想要快些大显身手。 震动之间,剑身上竟隐约显出一道铭文来。 若是细看,却是用古篆所书“破浪”二字。 鬼哭藤不识字,又不知人事,哪里知道云澄做这事的含义,扭动一下,便不管不顾地往云澄所站之处拍打下去! “你怎么敢碰她?” 云澄一跃而起躲过这一击,不管纷扬尘土,踩上鬼哭藤,借势前奔。 那妖藤腾挪卷曲,便去缠在自己身上奔腾的云澄,但这姑娘身形灵活,次次都被险险避过,鬼哭藤抽她不着,越发恼怒,但又不得不起身回护花苞,藤身扭动转落想将这烦人的人从自身甩落下去。 云澄冷哼一声,每次鬼哭藤一袭击,她便对着那藤来上这么一下,原本坚硬无比的钢铁外壳,却在这把剑下犹如刀切豆腐一般,轻轻一划便破,那伤口便不再如往常一般只是破开,沾了那龙血的地方便开始逐渐腐蚀起鬼哭藤,伤口越扩越大,显出里面柔软的肌理,气得鬼哭藤扭动不断。 一时之间洞内惨叫尖啸不听,且不消一会,这地上就满是妖藤殷红如血的汁液,有些随着动作甩到那犹自着火的地方,只听得刺啦一声,那火便如找到助燃之物一般,更加气势汹汹地燃烧蔓延过来。 眼见得云澄动作迅捷,越靠越近,妖藤扭动一下,便立时如枪前刺,毫不犹豫便往云澄后心袭来! 云澄正待回身应对,却忽听得铮然一声轻啸,便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直往鬼哭藤而去。 而在云澄身后,也忽的现出一个身影来,她个头较云澄略高,头发散乱,脊背挺直犹如雪松,虽则衣衫脏污,但那神情姿态,却叫人不敢逼视,恍若天神。 “你且去,我来。” 她说话温柔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极小的事,而非这种生死关头的大事。 云澄便不再回头,也不多言,只是道了一声好,便继续往花苞跑去。 她二人已格外有默契,从不愿做什么扭捏儿女姿态,只是一人信任另一个人,彼此相互配合,已无需多言。 而仅仅是这样简简单单一事,却绝非普通默契信任之人所能做到的。 那鬼哭藤一击落败,被远处飞来的“远行客”轻易挡住,再来便士气衰弱,加之云平下手较之云澄更为狠绝毒辣,更无半点破绽缝隙可钻,它一怒之下,便要去缠云平。 云平之前在沼泽已吃过它这一招,无论如何不会再叫它缠上一次,当即聚灵气以为风,化作风刃便去割它。 鬼哭藤吃痛,如同蛆虫一般扭身甩动,却拖着残躯,贼心不死,当下便再次以藤首为枪,舍身一击直往云平刺来! 云平施施然一笑,举刀便斩,孰料那藤重施故伎,拼着被云平生生割下大块血肉为代价,避开云平,直往云澄后心冲去! “阿澄!” 云平急忙回身后撤,去救云澄,同样的情境之下,两人不约而同都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绝不可叫它伤到对方分毫! 云平当即反手沉刀,便往那鬼哭藤身上刺去,那藤当即被顺势破开大半,但去势不减,直扑云澄而去。 云澄听到云平声音,哪里不知道? 却是扬声大喊:“不必阻它!” 云平闻言一怔,身体下意识停住,毫不犹疑跳起身来,拔刀在手。 眼见那妖藤将要袭至云澄。 云平虽说知道这丫头不会在这种事上去开玩笑,但身子已然比思想更快,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额上落汗,面上竟少见的带了恐惧的神色,御风而起便要去抓她。 孰料那丫头朗声一笑,将身一撤,不管不顾后仰,拼着那藤将要触及她后心之际,自怀中摸出一物往前一掷,随即便听得轰然一声巨响,洞顶上方落下尘灰碎石来。 然后便听得最后一声凄惨尖啸,那藤蔓已如一柄长矛一般插进了那红如琉璃的巨大花苞中,藤蔓扭动枯萎,花苞颤颤,似乎是想要最后盛开一回,却已不能,只是颤巍巍抖动两下,便立时化作灰白石粉,一触即散。 你道如何? 原来云澄是故意叫云平去放那妖藤攻击自己,好叫它不能收势,一击之下破开那花苞,她也不笨,还趁乱丢了先前云平塞给她的昆珏兽骨进去,这东西先前说过,对这妖物来说乃是剧毒,丢进花苞之中,又叫那花苞受了自身这么重一击,也算得上是自取灭亡。 “这叫以彼之矛攻子之盾!” 听得这一声巨响,少女眉宇间顾盼神飞,即便脏污邋遢,但那神采奕奕,反比那平日里干净整洁时更摄人眼球,夺人心魄,云平伸手接住她,将她揽入怀中,只觉得心跳极快,几乎不能抑制,不知是因为惊恐害怕,还是因为什么旁的原因。 云平手都发起颤来,几乎不能自抑,云澄先前尚未察觉,只觉得被抱紧,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虽说心中觉得甜丝丝的,但还是轻轻拍着云平脊背道:“怎么了?我这不还是好端端站在这里吗?” 云平慢慢松开她,先是看了她一眼,随后扭过头去,不叫云澄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色,也不叫她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只是轻声道:“你没事就好。” 第五十三章 :因果循环 在巨大的石山山腹中,薛少成听见了巨大的响声。 这响声引发剧烈的震动,叫这山腹之上的穹顶都被震碎抖落下来几块巨大的碎石来,轰的一声砸在地上,露出石山外部那一丝丝透亮的光来,温暖的阳光从穹顶上的裂缝里落进来,叫薛少尘生出一点点微弱浅薄的希望来。 他与单不秋二人修为在六人之中最弱,好友落下这地洞,其他四人下去营救,期间尖啸火光还有焦臭气味交杂,他没有本事,只得来回踱步等待,心急如焚。 直到那最后一声巨响之后,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死了?还是活着? 他心下不由得为地洞内其余五人生死担忧,逐渐生出想要往那下攀爬探索的想法来。 他是有勇气,但不知道下面情景究竟如何,这一下去是帮助还是送死,犹未可知,可一想到好友在下生死不明,这个单薄的少年也生出无限的勇气来,往下大喊道:“有人吗?你们没事吗!我下来找你们了!” 他如此反复喊了几遍,浑身燥热焦灼,最终还是心下一横决定攀下这地洞去。 他两股战战,想把眼睛闭上,却又恐惧和害怕而睁开眼睛,将手抓住那一旁,然后战战巍巍就用脚去够一块落脚的石头。 “老天保佑,佛祖保佑。” 他这厢正喃喃自语,却忽的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薛少尘被这声音一激,吓得手一松,身子就往后面仰去。 “蠢蛋一个!” 说话的少女伸手抓住薛少尘前襟,她力气极大,勾住一个成年男子竟似不费吹灰之力,薛少尘被她抓在半空中,眼睛死死闭着不敢看人,只是念叨道:“云澄姑娘,不要这样戏耍我,我……我……” 随后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你别吓他。”先前那女声道,语气颇为宠溺无奈,“快把他拉上来。” 于是云澄冷哼一声做了个鬼脸,轻轻一抬,便将薛少尘丢回到地面上。 薛少尘狼狈不堪爬起来,一眼就瞧见单不秋面白如纸躺在那里,右腿血迹斑斑,虽用木板等物固定住了,但还是瞧得出伤得不轻。 “青筠,青筠!” 薛少尘瞧见好友这般,心中焦急,推他不醒,就急忙转头去问:“二位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另一边赵瑞儿也背了剑秋白上到地面,她目光冰冷去看坐在那里的云平云澄二人,手上轻巧,将剑秋白找个地方放好,只看两个人说话。 “他命是保住了,只是这腿……” 云平将头一摇,似是不忍再说,薛少尘听她这样说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只是急声道:“这地方没好的医修!我们这就出去找杏林的人看!青筠他……他……” 他说到这里,双目含泪,一个男子汉竟掩面带着哭腔道:“他还这么年轻,他的腿就怎么能废了呢?” 这二人从小厮混长大,单不秋虽说千般不好,但总归是把薛少尘当做真心朋友去看,自己有一份好的,也不会忘记这个朋友,此次来两极秘境本就是薛少尘听说,从而起意,两个少年人不知深浅,落得如今地步,怎么能不叫薛少尘心中悔恨愧疚难当? 云澄本是硬心肠,也对单不秋此人有所不满,但瞧见薛少尘这般,不由得叹息,低声对云平道:“像他这种人也能有一个这么好的朋友么?” 云平道:“便是虎狼禽兽也有活下去的资格,便是这人再不好,总也会有一两个想真心相待的人的,世间之理,不外乎此。”㊁㊂O,㊅·㊈+㊁;㊂㊈㊅ 薛少尘长得有汤哲几分相像,加上又是汤哲之子,云平虽抱着利用他之心,却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怜惜来道:“这腿虽是废了,但也不是说日后便当真不能行走修炼,我不知你听说过一个人没有,或许她有办法。” 那少年闻言,吸吸鼻子用袖子揩去面上泪痕,止不住地打嗝道:“什、什么人?” 云平道:“不知薛少家主听说过太清剑李家的三姑娘没?” 太清剑李家,这修真界中谁人不知呢? 但薛少尘只知道李家的大姑娘,却不曾听说过什么三姑娘,于是直言道:“还请二位指教指点。” 云平将云澄揽在怀里,面上带着一丝惋惜无奈道:“李家的三姑娘你不知道也是正常,她幼时受过伤,双腿残疾,深居简出,精于机械造工,加上性格孤僻乖戾,三十年前便离了大赤城,也不知往何处去了。” 薛少尘道:“那要找的人在何处?前辈可有指点?” 他语气不由自主带了点恭顺,越发恭敬起来。 云平对他摆摆手道:“具体在哪里我也不清楚,但是……” 她伸手点了点单不秋道:“近些年来明云阁偶有一些拍品,虽然不曾标记提供者名姓,但据我所知,应当是出自李三姑娘之手。” 薛少尘闻言眼睛一亮道:“既是与明云阁有联系,就不难找,只要单伯父愿意出面,就不成什么大问题了!” 云平闻言却摇头苦笑,似是在嘲笑这少年人天真:“只怕没这么简单,她性格古怪,信奉以物换物之道,东西越贵,所受之物价格越高,你现今是要拿明云阁少阁主一条腿和他下半生去换,只怕要价不菲。” 薛少尘目光炯炯道:“那我也不会退缩胆怯!青筠是我好友,哪怕那位李三姑娘提出什么意见来,只要我力所能及,决计不会退缩!” 说完便对着云平云澄长做一揖,准备离开转去照顾单不秋。 云平却叫住他道:“薛少家主少走,你难道就不好奇,叫我们落得如此境地的妖藤是何来历吗?” 薛少尘眼眶微红,轻声道:“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内因?” 云平点头,于是将昆珏兽与鬼哭藤之间的干系说了,又说了一遍方才如何找到这昆珏兽遗骨,又如何使计叫这鬼哭藤自己杀了自己。 薛少尘听完木讷道:“若非前人贪心,有何至于有我等今日之祸?” 云平自顾自叹道:“那昆珏兽虽说性情温顺,但一遭伤害,人临死之前尚知反扑,何况那兽?况且那昆珏兽所造成的伤口特殊,只要那人一息尚存,天地之间最好的疗伤药也治不好那伤口,只能抑制疼痛防止腐烂,遭受火燎蚁噬之痛,除非断肢或自杀,不然这痛便如附骨之疽,日日纠缠折磨。” 她轻笑一声,语带讥讽道:“这也算是人心贪婪的报应了。” 薛少尘听完前应后果,心中怅然,他家功法是以佛法入道,杀生为护生,自然也信这因果循环之说,于是双手合十,轻颂了一声佛号。 云平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天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薛少家主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她目带精光,直勾勾去看薛少尘,不知为何,薛少尘心中震震,只是低了头不去看她双眼,轻声道:“我想来确是如此。” 云平道:“所以少家主也是信,不是不到,时候未到这一说法?” 薛少尘双手合十又念了一声佛号道:“天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种得前因,则必有后果。” 云平双目微敛,看不清神色,右手搁在膝上悄悄紧握成拳,轻声道了一句:“薛少家主,承你所言。” === 这一行六人稍作休息,便沿着之前云平云澄二人所来之路出去,单不秋右小腿坏了,薛少尘自是不愿弃他不顾,自去背了他去,蹒跚前行。 众人出得蜿蜒山洞之时,东方旭日东升,尚未到正午,那沼泽之中没有了鬼哭藤这一妖物,浓白雾气也消散大半,瞧得清前路,云平云澄二人一路回忆,走出那山林去,远远便瞧见那一丛醉花依旧开地如火如荼,争芳斗艳。 “这东西烧了吧!” 云澄牵着云平的手站在那里,心中生出些厌恶道。 云平却道:“万物有灵,它也本是天性所驱,要依仗着这本领活下去罢了,却也不过是受了鬼哭藤所用,况且它是植物,又不是人,生不出道德正邪之心,你骂它为虎作伥,它怎么写这四个字都尚未可知。” 云澄听她说完,颇为不满道:“可若是留着它,难保不会成了第二个鬼哭藤!” 云平劝她:“那鬼哭藤贪婪,昔年有一处地界,那克制鬼哭藤的昆珏兽死了之后,那妖藤便肆无忌惮疯长,起先只是食尽周遭野兽,后来便开始吃人,以至于方圆所占之地毫无生机人际,致使人人厌恶,可你想,你可曾听闻这醉花有过这般残忍之事吗?” 她见云澄不语,便继续道:“你若说那是个人,受过引导,知晓什么是是非黑白,善恶对错,做出这种为虎作伥之事,自是不会饶恕,可它们这些东西灵智未开,行事全凭本能天性。哪有用开了灵智的活人思想,去管这些未开灵智,只以本能去生存的生灵如何行事?你要一头虎不吃肉而转吃草,只因为你觉得那死去的兔子可怜?” 云澄依旧沉默,似在深思,云平见她这样,也是站她身边等她思考。 不料却在这时,忽然闻得一股焦臭刺鼻的气味。 二人将头一抬,只瞧见那片姹紫嫣红的醉花已然燃起火来,劈啪作响,花丛前站着一人,怀抱长剑,目光冰冷,瞧着云平云澄二人道:“要放便放,要烧便烧,做什么扭捏姿态?” 火光煌煌,而火光之前的抱剑少女的目光坚定,似乎不久之前在洞内的迷茫与错乱都是虚假。 她这般直白,不假思索,却叫云平云澄二人都怔住了。 “左右不过一丛花,烧了就烧了,讲这么多道理作甚?”赵瑞儿瞧见剑秋白所为,嘴角含笑,言语间对其行事颇为赞同。 随后她将目光转向云平道:“你说呢?云平姑娘。” 她的目光直接露骨,像是在凝视什么东西,云平被她一看,不知为何心里涌上奇怪的感觉来,于是附和道:“烧了也就烧了吧……” 那语调颇似叹息,随后转头去同剑秋白说道:“接下来出得沼泽,姑娘是与我等同行,还是……” 这话问的并不奇怪,盖因赵瑞儿与剑秋白二人都是与宗门中人同入秘境,之前在石山沼泽之内的共同历险,现如今瞧来就像是恍然一梦,而赵瑞儿的眼神叫云平心慌,便有此一问。 她期待赵瑞儿与剑秋白二人做出拒绝,孰料赵瑞儿含笑道:“难得认识云平云澄二位姑娘这样的妙人,岂有就此告辞之理?” “更何况……更何况……”赵瑞儿顿了顿道,“我瞧二位见识交游广阔,还想着与二位多相处些时日,好涨涨自己见识,多学些东西呢!” 剑秋白见她说这话,便也附和,于是云平只得应下,而这一应,直到后来,才发觉自己惹上了甩不脱的大麻烦。 第五十四章 :千金不换 明月高升之时,云平正站在甲板上吹风。 云澄早已睡下,这几日的秘境之行叫这平日里精力旺盛的小白龙都不免精疲力竭,出了秘境回了“千金不换”上时,那个丫头直接睡在浴池里,若不是仆从发觉,只怕就要整条龙盘在水里面去睡了。 云平心里记着她,知道龙身强悍,轻易不会生病着凉,但还是说了她一顿,气得白龙饭也没吃就钻回屋子里闭门不见。 骂人的那个心里焦急,也觉得自己说的太过想去道歉,结果推门进去之后才晓得,这丫头早就被子一盖睡死过去了。 说句实话,云平从秘境出来后也是身子疲乏,但不知为何想到秘境里头赵瑞儿那眼神,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了一件衣服散着发便上到甲板吹风,她倚着栏杆,只见得明月高悬,也许是夜间无事叫她生出愁绪,不知为何心中竟难过悲伤起来。 “昔年皎皎明月光,今月可曾照旧人?” 正当云平独自伤怀之时,却嗅闻到浅浅的酒气,同时听得脚步声并一个人声,云平站在那里,头也没回,心中却是一震,心跳地快了起来,但是她还是不动声色,只是转过头施施然道:“赵姑娘也有如此好兴致,夜半上来同某一道赏月?” 来人正是赵瑞儿。 自秘境出来后,她并未与天极宗中人一道回去休整,反倒是在云平客气的邀约之下,顺水推舟上了这“千金不换”上来,这几日白日云平都故意躲着不愿见她,但赵瑞儿却是按兵不动,所以才有今日所谓的深夜赏月。 该来还是要来的。 云平虽然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但她与赵瑞儿昔年亲同手足,一道长大,即便后来发生这么多事,云平也能说她对赵瑞儿十分了解,可现今赵瑞儿那双眼睛里的光,只叫云平不敢直视。 “今夜月明,虽则身心疲累,但横竖睡不着,饮了一些舟上送来的酒,就想着出来吹吹风,不料遇上了云姑娘,实在有缘。” 这一句有缘加了重音,不知为何竟有些懊恼和愤愤的意味在里头。 云平却装没有听出来,只是浅笑点头:“能有此一遇,却是有缘,只是这酒需少饮,初时绵密甘醇,后劲却大。” 赵瑞儿一一应下,静静看了她一眼道:“云姑娘也是夜里睡不着才出来的吗?” 云平回道:“只是刚处理完一些事情,精神有些不济,所以才出来吹吹风清醒清醒。” 赵瑞儿走到她身边,也倚在栏杆上,抬头去看月亮,换了个话题道:“我听云澄姑娘说,这飞舟名叫‘千金不换’?” “是,是阿澄自己取的名字。” 云平双手插在袖中,抬头去看天上明月,风不大,吹起来分外舒爽,她眯了眯眼道:“我原本是想把这飞舟叫做‘不系舟’的。” 远行异乡客,放若不系舟。 赵瑞儿听到这个名字不由愣住,随后道:“这个名字,太过凄苦了。” 云平听到后低头一笑,然后转头对赵瑞儿道:“所以阿澄说要改成‘千金不换’,说起来,赵姑娘又有什么东西是千金不换的?” 赵瑞儿扶住额头,面上带些伤感,看向云平:“没有了罢,我千金不换的东西,早就没有了,我过往的师门友伴、长辈亲情,早就没了。” 随后又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伤悲,便转头又问云平:“云澄姑娘说改成”千金不换“,可有什么原因?” “这个自然是有的,同赵姑娘一样,阿澄嫌‘不系舟’这名字太过凄苦。”云平将手一指,指了指这无边风月道,“阿澄说她是人间逍遥客,风邻月伴,千金不换。” “风邻月伴,千金不换……”赵瑞儿摇头,舒然一笑,“云澄姑娘无萦绊无拘管,倒是潇洒自在。” “只是我在这樊笼之中,也不知何时能归自然。” 云平听到她感慨,于是问她:“你既然已经考虑接受我们的建议,那脱离樊笼之日只怕不远。” “啊……是,是的。”赵瑞儿轻笑道,“我当真不知道如何感谢你们,只是我实在不明白,这些年来你们尽力帮我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如果说只是为了得到阿春那件事情的真相,你们早就已经得偿所愿了不是么?” 云平听她这么说话,不知为何心里突然闪出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因为从那日在秘境开始,云平就察觉到赵瑞儿的行事绝不会如此简单,绝不会只是为了参观这座飞舟,为了能更了解学到更多东西才来这里。 就像前面的那些长篇大论不过是铺设,是掩护。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说出方才那句话。 她已经有所怀疑了。 云平猜想,她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也做好了千般设想。 但她现在却独独没有想到自己真实的身份已经被猜到,已经暴露在自己的旧友面前,由赵瑞儿着最后确认这个猜想。 于是云平只是轻声回道:“阿澄是个热心肠,她怜惜赵姑娘先前为了江姑娘受了这么多苦,不忍赵姑娘再受苦下去,所以才想帮你。” 她将这事只管往云澄身上推,却听赵瑞儿又问道:“那你们找我君师叔又是做什么?他五十年前便自废修为,自逐于宗门外,既然事已查清,你们又何必去找他老人家行踪?” 随后顿了顿继续说道:“便是他当真出事,又与你这外人何干?” 云平却是顿了顿轻声道:“还是因着阿澄心善,她念着江姑娘临终之前所愿,自是要查清楚君掌门的行踪,好去告慰江姑娘在天之灵。”⒬}u。⒩>❷❸=O”❻❾❷❸❾+❻ 赵瑞儿目光冰冷,言辞犀利道:“只是一个死人的委托,我却不信有人会大发善心为了这一件事追查足足三十年!” 云平微笑:“如何不能有这种人?现在不正站在你面前么!” 她句句将赵瑞儿之话堵死,不叫赵瑞儿能从话里找到半点问题。 赵瑞儿见她回话滴水不漏,于是闭上眼轻轻摇头道:“你早就想好如何回话不是?” “阿春。” 她这两个字一吐出来,便睁眼去细看云平表情,却见面前的女人面色不变,只是从容微笑:“阿春?江折春,江姑娘?赵姑娘怕不是魔怔了,我是云平,不是江折春。” 随后她听到面前女人缓缓道:“江折春江姑娘不是死了么?当年那封绝笔信还是我亲手给赵姑娘你送来的,姑娘难道忘了吗?” “信你可以自己写!你就是她!你就是她!” “姑娘当真魔怔了,她早就死了,我写的字同江姑娘全然不同,姑娘若是不信,我现在便写给你看。” 说完,云平便以灵气做墨,并指为笔,凌空写下“千金不换”四个大字,那字遒劲有利,尖锐带锋,大开大合,与江折春婉约秀气的字体全然不同,任谁看了,都能知道这是两个人写的字。 “不!她没死!”赵瑞儿见了这字,眼眶发红,牙关紧咬,拒绝相信,“她还活着,还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编造着谎言想将我蒙骗过去!” “赵姑娘,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江折春。”云平伸手将字打散,依旧带着微笑,“且不说这字迹,你瞧我长相说话,哪里和你那位故友有相似之处?你莫不是喝醉了,在这里说胡话?唉,要我找人把你扶回去么?” 说到这长相说话,就犹如一把刀子正正好戳进了赵瑞儿心窝,她想起初时为什么会认不出面前之人,很大原因便是因为她的长相容貌声音姿态都全数变了,变得陌生,变得叫人不认识。 “我没有喝醉!我没有!”赵瑞儿只觉得头脑发热,“你怎么不是她?你怎么不是她!你拿剑的姿势,还有云澄叫你的名字,你怎么不是她!” 她说出这话,云平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 却听赵瑞儿继续说道:“你到底,你到底是受了什么苦,什么难,才会变作如今这副模样?阿春!阿春!我好后悔!我好恨自己无能!五十年前没能救得了你,叫你变作现在这副模样!” 云平却依旧是冷冷看着她,面上挂着疏离的笑:“赵姑娘,我当真不是江折春,我是云平云岚客,你认错人了。” “不!不!你一定就是她!”赵瑞儿伸手去抓云澄的胳膊,去撸她的袖子,神情有些疯狂,“她手臂上有一颗痣,我从小同她一道长大,我记得很清楚!” 云平站在那里任由她动作,低头温柔看她,轻声道:“我当真不是她。” 那袖子被挽起,赵瑞儿在月光下脸凑得极近,抓着那只手来回看,却怎么也找不到记忆里那颗痣,只是抬头,眼眶通红:“痣呢?你的痣呢!” 云平轻声道:“赵姑娘,我都说了我不是她。既然不是她,怎么会有这痣?姑娘,饮酒过多伤身,更叫人混淆记忆,容易多想,我现在送你回去,等你一觉睡醒就好了!” 赵瑞儿自是不依,只是死死抓着云平去看她脸,口中喃喃:“你怎么不是她!你怎么不是她?你分明是她!那日我在洞中分明听到云澄叫你名字!你怎么还想骗我!” 云平顿了一顿,面色不改:“那日混乱之中,姑娘听错了也无可厚非,不然姑娘明日去问阿澄,她一定也会告诉你,是你听错了。” 赵瑞儿伸手揪住她衣襟,直视云平双眼道:“你少在这里同我扯!云澄是你这边的人,自然和你站在一起!我问你,你现下是打算抵死不认是么?” 云平伸手将赵瑞儿的手掰开:“既不是她,又要怎么认?唉,赵姑娘,你好生奇怪,怎么今晚硬抓着我不放?我都说了,我不是她。” “可是,可是……你的握剑姿势,我不可能认错,我不可能认错!”赵瑞儿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从芥子里摸出一块红玉举到云平面前道,“这个东西你一定认得!阿春!这是你的东西!你一定认得!” 那是红玉雕就的修罗衔刀玉佩,正是五十年前一切事件的开端,所有的恩怨,都是因此而起。 “我不认得。”云平偏过头去不再看她,双目微阖,“而且她当真已经死了,赵姑娘。” 云平轻叹一口气:“那一年我眼瞧着她死在我面前,没了声息,眼里没了光芒,是我亲手敛了她尸首葬在土里,帮她阖上眼睛,你怎么能不信?” 她的话语气平淡,但句句如同杀人刀往赵瑞儿心口去砍。 五十年来赵瑞儿总是会是不是梦到这个旧友,梦见她们两个嬉笑玩闹练功切磋时候的样子,这是美好的,但那梦总是接着恐怖的结尾,不是江折春用剑自刎,她制止不及又或是江折春流着泪责怪怨恨,随后变作一具干瘪的尸骸,用空洞的眼眶死死地盯着自己。 她内心受尽这煎熬折磨,仿若被架在油锅上煎烤,但五十年来从来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自怨自艾,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无法反抗父亲,恨自己阻止不了这件事的发生,恨自己…… 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勇气带着江折春逃离那个囚室。 她内疚自责,想要得到原谅,想要得到救赎,可是不可能了。 那个能够原谅救赎她的人早就已经死了。 她不愿相信,从得到死讯那天就一直不愿相信。 而在洞里听到的那个名字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不顾一切想要抓住。 “阿春,我没用,我救不了你,我救不了你,对不起,对不起……” 她终于失声痛哭,大声地倾诉,跌坐在地上,将那玉佩紧紧攥在手里,等到酒劲逐渐上来,叫她更加不能辨认前面的人,只是抓着她的衣摆道歉啜泣。 云平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去抚摸她的发顶,想起五十年前那个夜晚,赵瑞儿对自己说的话。 ——阿春,你就是把人想的太好,你迟早要吃亏的!你把他当师兄,他把不把你当师妹看还要两说呢! 地上那人已经逐渐睡着了,脸上挂着泪,口中犹自喃喃。 云平瞧见她睡着,轻叹一声,击掌两下,便不知从何处出来两个婢子来,对她行了一礼道:“尊上。” “你们将赵姑娘抬回去,今夜之事,不要叫小尊主知道。”云平顿了顿,“便是她问起来,你们也只做不知。” 那两个婢子应了一声喏,便将人架着抬回屋中。 而云平依旧站在那里,抬头去看月亮,口中低声喃喃,无人听清,散在风里。 “瑞儿,从没怪你,我只是怪我自己。” “如果五十年前听了你一句劝,又怎么会有今日种种之事?” “所以睡吧……睡吧……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一觉醒来,有些路还是只能自己一个人走,原谅我,再不能陪你了。” 第五十五章 :念念不忘 昨夜与赵瑞儿这么一闹,云平终究是心事重重不曾入睡,去书房里办了一夜的公,一直到天蒙蒙亮,烛火都熄灭了的时候,才随便披了件衣衫,将要嘱咐交代的东西都命人处置了,这才按着额角出了房门。 她从书房出来,径直回了飞舟上她同云澄的屋子,念着这丫头还没有起,还能装作是醒得早,不曾又在书房里熬了一夜。 但谁知门一推开,转进屋子里面的时候,只瞧见被褥凌乱,伸手一探,尚有余温,于是云平急忙出门想找云澄去处,恰好遇到船上的仆从,随手抓了一个问了,才得到些消息。 “小尊主一早就起了,现今正在练习场上同人比划呢。” 云平追问:“谁?” 那仆从沉静回道:“是剑秋白剑姑娘。” 于是云平转身便去了飞舟的练习场,离练习场还有些路,便听到那里头传来比划呼喝的声音。 门敞开着,只瞧见两个劲装女子正用剑比划切磋,一蓝一白两道身形在场中空地中一触即分,不过短短数息,便已来往比划了十余招。 云平站在门口悄无声息的,探了头去看两个姑娘比划,见两个姑娘来回缠斗比划,初时比斗还是云澄赢得多,而越到后头,剑秋白虽还是输得多,但与云澄已开始有来有往。 这两个都没用灵力,只是单纯用剑术切磋,数日之前剑秋白还犹落在下风,现如今仅以剑招剑意相比,却已经不分上下了。 到底是天赋异禀。 云平想起那日在洞里仗着自己修为灵力远胜剑秋白而欺负了她一次,心中不由暗叹。 但云澄实力与对敌经验远胜于剑秋白,便是剑秋白几次三番想要突破云澄的防备击落云澄的剑,可总是被云澄游刃有余躲过,最后败下阵来。 “好厉害的一招。” 待到云澄再次将剑点在剑秋白心口,那蓝衣少女才从容收剑入鞘,一擦额上的汗,夸赞了云澄一声。 云澄也将剑反手一转收入腰后鞘中,自去走到场边,勾了一个水囊往后一丢,剑秋白也不客气,伸手接了打开来,便大口喝起水来。 云澄正拎着另一个水囊打算站起来,余光却冷不丁瞧见一双靴子,于是急忙抬头往上一看,便瞧见云平倚在门口,正含笑看她。 “输多还是赢多?”云平向剑秋白点点头示意,待剑秋白离了练习场后,才随口对云澄问道。 “自是赢得多!”云澄笑眯眯问她,“你怎么来这儿了?” “来瞧瞧你输了会不会哭鼻子。” 云平伸手去给小姑娘开水囊,从怀里掏出帕子来给云澄擦汗,看她咕嘟嘟灌下半囊的水道:“喝慢些,没人同你抢。你看你,一身臭汗,回头又要好好洗洗。” 说是一身臭汗,不过修道之人,到了云澄云平这种境界,周身杂质尽除,却也没什么味道,这样说话,不过就是又故意气气这条白龙罢了。 果不其然,云澄喝水的时候瞪她一眼,然后将水囊一丢开口道:“谁还哭鼻子?我早已经是大人了,才不做小孩子姿态,输了就输了,赢就赢了,干什么哭鼻子?” 随后话锋一转又问:“你昨夜又去书房呆了一夜?我看你一夜未回,今早醒了本想着去找你的,结果剑大姑娘说要来找我比剑,本打算比划完就去找你,结果你倒先来了。” 云平点她额头:“我可不像你做甩手掌柜,事情总有人要做的,怎么,秘境呆了这么些日子,活就不做了?” 云澄被她气得又皱了皱鼻子骂了句讨厌,然后伸手就去抱她,见她躲着自己不让抱,就硬是抱上去,笑闹道:“一身臭汗也沾在你身上了。” 云平瞪她一眼,却也不推开,任她抱着道:“你就是故意。” 云澄在她怀里笑得极为开怀,然后又想起什么来,低声问她:“赵瑞儿这两日有没有烦过你?” 云平抱着她笑,神色不变,没叫小丫头看出端倪:“没有,这个你放心,我都躲着她,昨夜在书房忙了一夜,方才又写了一份信命人加紧送给嘉树去。” 云澄猛一抬头盯着她看,随后问了:“你信里写了什么?” 云平支吾道:“左不过是一些交代的事情……” 云澄瞪她:“你一定又想骗我,快说实话!” 见小白龙气势汹汹,似有不老实回答不罢休的样子,云平只得照实说了:“薛少尘不是带着单不秋回去了吗?按照单不秋他爹的个性,绝不会等,只怕接了消息,就会派人往李无尘那里去,但是你晓得,李无尘的性子,只怕不会轻易答应明云阁所求,所以……” “所以什么?你支支吾吾,叫嘉树姐姐去办的只怕绝不是什么容易的活计!” “唉,好吧,同你说也无妨,左不过是叫嘉树去找李无尘,叫她劝那李三姑娘应下这件事来,你也知道李家一直在找那屠晋的下落,可李三姑娘油盐不进,只要是夙夜阁中人,她谁也不见……” 话说到这里,云澄便是傻子也不会猜不到这事:“李三姑娘一直针对夙夜阁,上回你叫晏夕去都吃了闭门羹,你这次是要逼着嘉树姐姐去见她?”զÚ ʼn7▿1 ଠ㊄৪◡৪✱㊄୨ଠ 云平面带愧色:“这也是没有法子,接下来要做的那一环,缺不得李家,但李三姑娘谁也不见,我只能去求嘉树……” “你真是!你真是!”云澄松开云平,来回踱步,面上不快,“你就不能直接去找李家吗?” “这事对李家来说是家丑,本就捂得严实,你一个外人凭空去说,只怕助力拉到了,又多了个敌人,这样不行。” “可……可是……”那云澄只觉得焦躁,“嘉树姐姐同她,你又怎么能确定,李无尘一定会见嘉树姐姐?” “那东西她还留着。”云平一顿,“若是放下了,恨得要死,此生都不愿相见,何必还留着那东西做念想?” 云澄立时站住,抬头去看云平。 “李无尘心里还有嘉树,只是面子上拉不下去,总找不到理由去见,嘉树也是,当年闹成这个样子,怎么还敢去见她?” “你是说?” “既是心里还有彼此,我就推上一把,再说桃李谷近些年来,真的是个麻烦事,若是能这样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将事解决了,未尝不是圆满的结局。” ==== 晏夕醒时,天才蒙蒙亮,几个小厮婢子却已经在一旁等待,他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自去拿了衣衫穿好,洗漱罢了,便自己转出门去找自己的姐姐。 晏朝与他的院子相隔不远,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可走到,这姐弟两的院子一东一西,格局摆设几乎一致,每日都相约一道用餐,说些事情,几十年如一日。 这两个是一母同胞,前后脚出生的姐弟,默契十足,自从这夙夜阁创立,便相互扶持帮助,日子久了,便传出夙夜阁东西阁主的名号来。 一进晏朝院门,晏夕便远远瞧见花园里站着一个人,穿一身暗黑色的洒金织锦袍,手缩在袖子里,将自己包裹严实,一头黑发高束,露出一张俊秀英气的面庞,细细瞧来与晏夕竟有七八分相似,只一眼便知道这两人当是姐弟兄妹之间的关系。 与往常不同,并不曾坐在屋中等他,反倒是背着手在园中踱步,虽脸上看不大出来,但但动作举止无不在诉说着“焦灼”二字。 “怎么在这里站着?是在等我么?” 晏夕快步走上前去,对姐姐笑道:“还是说尊上又排了什么事情叫你去做,但并不好做?” “淡月,确是如此。” 晏朝喊他的字,轻声道:“今晨才来的信。” 随后晏朝左手抬起,宽大的袖袍落下,显出一封信来递给晏夕:“你看了便知道了。” 晏夕心中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事,叫平日里自己这个不动声色的姐姐如此模样,却在瞧清信的内容之后,眸光一凛,面色有些冷凝:“尊上这是什么意思?” 晏朝轻声道:“还能是什么意思?” “尊上信里写的很清楚了,叫我去见她,办一件事。” “可是!”晏夕握着信的手下意识用力,几乎将那薄薄的信纸捏碎,“现在还不是时候!” “已经躲她躲得够久了。” 晏朝伸手接过那封信,随后点了点自己空荡荡的右边袖子,偏头去看弟弟时,无意间露出右边脖子上可怕的灼烫伤痕:“我总要去见她的。” 晏夕于是不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姐姐道:“你如果要去,就要先知道她愿不愿意见你。” “她当然会见我。”晏朝顿了顿,“甚至这么说吧,包括尊上在内,整个夙夜阁,她也只会见我一个。” 她的话语里带着些笃定和焦躁:“那条右臂,还在她手上。” 晏夕当然知道自己姐姐所说的“右臂”是什么东西,那是一条用了极好的天材地宝为姐姐量身定制,打磨炼就的假臂,用起来比真的不遑多让,但是他不曾见过,只因三十年前脱离李家的时候,她姐姐亲手摘下来,还给了李家的三姑娘。 而现今尊上要叫晏朝去见的人,也正是她。 当初究竟是什么恩怨叫姐姐从此对李无尘避之不见,晏夕并不清楚,但只知道十几年前在黑市不远处一个荒谷,搬来了一行人,那行人占了那荒谷之后,便将那谷改名做桃李谷,日子一久,那荒谷竟被改造好,经营得有声有色,成了去往黑市路上必经的一个地方,也算是有了些势力。 当初云平抱着交好的念头命人前去拜访,却不想见到的那个桃李谷谷主,正是李家的三姑娘。 这不见面还好,一见了面便惹下不小的麻烦,那时候拜访时去的人是晏夕,原本还算和和气气的,结果那姓李的谷主瞧见晏夕的脸当下脸色大变,问也不问,二话不说就将人轰了出去。 这还不算,此后夙夜阁的货物也不得从桃李谷过,需得绕路远行,不然便会被扣押下来。 云平听完晏夕之言,又派人暗中查探一番,竟也忍了,只是对晏夕道:“这是我们欠人家的,她要发脾气,就由得她去,我们避着她就是。”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晏夕偶尔与尊上谈及旧事,他才知道原来先前那些事情,都是因着姐姐那通关系在。 但他因为之前被打出谷去那件事,就已经对李无尘心下不快,又加之还有姐姐的事情,便对李无尘更是不满,只恨不得这两个人今生都不要见的好,但谁知道尊上一封信下来,却是逼着晏朝去见李无尘,心下不悦,却也无可奈何。 “你心中只怕也是很想见她不是?”晏夕轻叹一声,“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从不曾放下她,不然便是以阁中匠人之能,如何不能叫你再造一条一样的假臂出来,你却偏生不要,只怕你的心也跟着那条臂膀,一道留在她那里了是吧?” 晏朝不语,伸手揭下自己面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右半边那张被毁掉的脸。 晏夕看了,又道:“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就成了这么一个别扭性子,阁中有药能消掉这疤痕,你也不用,以前你说一不二的脾气,我不过一觉睡了二十年,你这性子也变了大半。” 他见晏朝依旧不语,心下烦躁,来回踱步:“你要去见她也可以,但别叫她欺负了,你们这些人情情爱爱的事我实在搞不懂,唉,真叫人头疼!” 说罢,饭也不用了,便直接出了院门又走了。 === 翌日,天光微亮时候,朦胧的帷帐里有人轻轻地翻了个身,媛珊站在帷帐旁,心里算着数,数到一十六的时候,就听见帐子里有人懒洋洋问她话道:“什么时辰了媛珊?” “三姑娘,卯时末了。” 帐子里的人咕哝两声,似乎很不情愿起来:“唉,真不想起。” “不起可不行,明光阁今日遣人来了,特地来找您的。” “明光阁来这里做什么?我最近又没东西要卖,那伙子奸商,瞧见了就烦。” “我原以为也这么想,但我瞧着来的人不是往常那几个管事,是几个新面孔,傲气得很,拿鼻子看人。” 媛珊话说到这里,听见账中人颇有讽刺意味的一笑:“新来的?他们哪来的脾气和脸来摆谱子?他妈的,给我打出去。” 媛珊欠身应了一声,转身便要出门去轰人,却又听账中人道:“不,等等,来人长什么样子?” 媛珊站住,想了想道:“为首的那个是个光头,蒜头鼻,吊角眼,一张紫檀脸,瞧着就满肚子盘算筹谋,不是什么好人。” “哈!明云阁什么时候这么看得起我这个破落小谷了,居然遣了这尊大佛来,罢了,既是他来,必定是有什么要事,媛珊,你去准备准备,我亲自去见他。” 于是媛珊急忙上前搀扶服侍,将人伺候好了,正要梳妆,却见李无尘摆摆手道:“倒也不用这么大张旗鼓,我既衣衫整洁去见他,已是给了脸面,何必再梳妆打扮,弄得我分外在意他这客人一样,你且推我出去,我隔着屏风,一边用膳一边同他说话。” 媛珊自是急忙应下,又见李无尘伸手,便急忙从桌上取了一把紫檀铁骨折扇递给李无尘,这扇子看似寻常,实则变化门路颇多,是李无尘近些年来无聊制成的武器,但她并不常用,谷中护卫甚多,做这把扇子也不过是图个新鲜好玩,但做出来之后却是爱不释手,几乎天天捏在手里把玩。 却见媛珊将人放在轮椅上推出门去,路上遇到的婢子小厮无不恭敬有礼,李无尘一一点头过去,一边展了这折扇轻摇,在这九曲回廊之中,倒似游园一般快活。 见客的门厅离李无尘居所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也花了半柱香时间走走停停才到。媛珊自后推门进去,将李无尘安置好后,又自去外头请了客人进来,那紫檀脸的光头甫一进门便嗅到粥米面点的香气,然后便是吸溜作响的声音。 “人来了?”李无尘这门厅里空空荡荡,连一张多余的椅子也无,只一张屏风挡着,看不清人脸,那紫檀脸是孤身一个进来的,本想着这破落小谷依仗着明云阁过活,不说毕恭毕敬,也当是个座上宾,谁曾想被晾了好些时辰不说,进来见了面,连一张椅子都不给,竟叫人站着说话,当下大怒。 “你府上就是这么待客的么!” 李无尘粥喝得稀里哗啦响,好似并不在意堂下之人胡乱嚷叫,只是轻笑:“那也要来的是客人才是,说罢,明云阁阁主派你过来是什么事?” 这堂下的紫檀脸在明云阁中是个颇有些身份地位的人,是明云阁十二管事之中的孟秋,是个心高气傲脾气倨傲的主,虽说为人蠢了些,但胜在忠心耿耿,算是这明云阁阁主单兰一条听话好用的狗。 孟秋听她径直问了,心下一惊,难道这小娘皮知道什么?不然怎么做出这种架势? 但还是颇为倨傲道:“阁主有事要你去做,你需好好做了,此事办成,阁主必有大赏。” 他这话说得实在是不把人平等相待,说得仿若李无尘是明云阁的下属仆从一般,却怎么叫人不生气? 但李无尘这些年来性子已宽和不少,于是顺着他的话道:“哦?什么事?做成了有什么赏?” 孟秋下巴一抬,屋外的阳光射进来,倒照得这光头锃光瓦亮,媛珊在一旁看他滑稽样子,硬是忍着没笑出来。 “我家阁主说了,要你给我家少爷做条能帮扶走路的假腿来,若是成了,这金银珠宝,奇珍异物,自是不在话下。” 李无尘粥喝到一半,想到什么似的,冷冷一笑:“你们是怎么知道我能做那东西的?我记得我在明云阁中借地贩卖的东西里,可没这玩意儿。” 那孟秋眼睛一转,被她问住,下意识就去摸自己的脑袋,却又听见那李无尘在屏风后头将碗一砸,厉声喝问道:“谁和你说我能做这东西的!” 碗一落地,碗中剩余粥水便混杂着瓷器碎片溅的到处都是,媛珊急忙上前想去收拾,却见李无尘自己驱了那轮椅从屏风后头出来了。 孟秋听着声音,抬头去看,却瞧见一个眉宇间满是阴沉暴戾的貌美女子正坐在上头看他,那双眼睛尖锋锐利,只看了孟秋一眼,便叫这个光头的心突突直跳。 只见那李无尘手中把玩折扇,玉指纤纤,可她嘴角笑容残忍玩味,是在有些可怕。 孟秋只看她一眼,就不敢再看,这女子美则美矣,但如带着尖刺,只碰一下都要扎手,况且这气势实在吓人,叫孟秋不由得开始后悔起方才说话的态度来。 李无尘冷笑一声:“你怎么这下不说话了?我问你呢,是谁和你说我能做这东西的?” 她自搬到谷中,最多只做些精巧纤细的机巧玩意儿拿出售卖,却从来不曾叫明云阁中人知道,自己会做假肢机械之类的物什,若不是有人有意透底,明云阁又怎么会知道? 她当即想到了云平云澄二人,又思及什么,面色一冷,话也不多说了,驱了轮椅转身便走。 “媛珊,你把他和他带来的人给我先找个地方关起来,等等我们收拾收拾出去,我要去见一个人。” 那孟秋本来是来做传话的信使,这是轻松的差使活计,何曾想到会有现在这个发展,当下便夺门欲逃。 不料李无尘冷哼一声,将掌一击,那门便猛地关上了,孟秋学艺不精,全靠溜须拍马坐上现在这个位置,又遇到这事,当下心慌。 但他也并非蠢得无可救药,晓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又见李无尘身体残疾柔弱可欺,转身便往李无尘袭去。 李无尘见他这般,当即朗声一笑,笑中带着不屑。 只见她将轮椅一拍,便不知从何处激射/出牛毛大小的细针来,孟秋不察,被她这样一招得手,当下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第五十六章 :借君东风 今天如果不出门的话,总能找到非常多充分的理由。 譬如说地面湿滑,又譬如说今天下了大雨。 但如果你真的要出门见一个人,就算是大风能把马车的顶给掀走,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推开房门走出去。 更罔论今天天气不算很糟糕,昨晚刚下了一场雨,只是没有出太阳,出门的时候又早,天还阴着,有些凉意,昨夜的雨叫土地松软,车子也晃荡,媛珊这样好脾气都被晃得有些恼。入/裙ⓠ]ⓠ,七'一灵/五巴。巴无、九=灵 但往常总会生气的李无尘却端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媛珊给她膝上盖了条毯子,听见她轻轻嗯了一声,于是大着胆子去问:“姑娘,这是要去见谁?” 李无尘睁眼睨她一眼:“亏你在我身边跟了这么久,怎么这也猜不到?这路是往哪里去的?” 媛珊想了一会回道:“是往黑市去的。” 李无尘问:“黑市里有什么?” 媛珊顿了顿道:“您是要去见夙夜阁的人?” “不然还能有谁?” 李无尘的手握住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击手心,脸色有些阴沉,但眼睛带光,似在思索。 “您前些年不是将人赶出去了,还吩咐说了不许夙夜阁里的东西经过,今天又怎么亲自……” 这话一出,李无尘手中的扇子一顿,温声道:“你是主子么?怎么连我去做什么也要多问?” 媛珊晓得自己的主子一向脾气阴晴不定,惊觉自己多问,急忙掩口,却见李无尘冷冰冰的眼睛已经扫过来了,直勾勾的,一点笑意也无。 “是奴多嘴。” 媛珊急忙低头认错。 李无尘冷哼一声:“你是姐姐的人,我早就知道,不必要在这里装什么,你我心里都明白。” 她话一说完,媛珊的脸唰一下就白了,手也禁不住颤抖起来。 她顿了顿瞧见媛珊的脸色不大好,于是冷笑着继续说:“姐姐关心我,所以我不戳穿,但你今天话太多了,我一直以为你是聪明人,如今看来,却不是,你最好晓得,现今是跟在谁的手底下做事。” 媛珊只是低眉顺目坐着,背心汗湿,再不敢多话。 于是李无尘也不再多言,只是闭了眼,手中的折扇却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动着,看似是在闭目养神,实际上到底在想些什么,却没人知道。 === 夙夜阁今日也开着门,广迎八方四海来客,那门口停着站着不少散修并一些华丽的出行法器,以至于李无尘这辆平凡的马车在里头显得并不突兀。 “你推我进去。” 李无尘下了车,坐在轮椅上,穿得一身齐整华贵衣衫,做了个男子发髻,那紫檀铁骨扇一开,便似个风流多情的病弱公子模样。 媛珊不敢说话,只是低眉顺目推人往那夙夜阁走。 那夙夜阁白日里看确实是气派,雕梁画栋,楼阁屋宇,远远去瞧气势颇为悍然,那阁中人来人往,却也是有条不紊,来往接待的小厮仆婢面上都带着一个雪白的笑脸面具,腰上缀着牌儿,上头用天干地支还有数字划做称呼,接待招引毫无错乱,可见是训练有素。 那在门口迎来送往的小厮仆役远远瞧见李无尘来,就先迎上前去问好,自己介绍了身份。小厮是引来送往过许多人的,怎么会瞧不出李无尘乔装打扮?但他们从来晓得有些话当讲不讲的道理,自然不会戳穿,只是恭敬问道:“夙夜阁中各种商品,档次价格俱是不同,不知客官来此,是想买什么东西?” 李无尘整个人缩在轮椅里,一副病泱泱的样子,扇子展开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但眼睛里的光阴沉可恐,那小厮只瞧了一眼,便觉得脊背发凉,不敢再盯着这客人看,低头下去装作听从吩咐。 只听见那客人咳嗽几声,声音故意压低了去,显出几分沙哑,但细听还能听出些女子的柔美来:“我要买一个人的消息。” 买人的消息。 这是常有的买卖,但小厮心中听她说话时已转了不知道几个弯。 只因他了解这种穿着打扮气度雍容的人是怎么做这种事的,往常绝不会亲自前来,只因这消息门路不干净,都是借中间人之手来传消息做事,何曾有亲身前来的道理,但他们是有眼力见的,自是不会多问,但心中暗暗记下,只是将人引入一间厢房,便从容退出去找管事。 却见那小厮出得门去,并不去找做这事的负责人,只回了大堂,去找堂内总管,附耳说了,便听总管道:“这事你办的好,还是一如往常,我去找来历背景,你且仔细伺候着,不要叫人发现端倪。” 话一说完,两个人各分两头又去各自行事。 且说这堂内总管从柜台后转出去,先从那暗门那里瞧了一眼李无尘的厢房,记住李无尘的容貌,随后进了后面暗处一道布帘内,揭开一看,便是一片亮堂的后花园,姹紫嫣红,翠柳繁花,那管事熟门熟路沿着花园旁砌的鹅卵石小道,转进花园东北角一处小屋内,瞧见一人穿着一件粉色衣衫,敞着胸怀,正翘着脚坐在堂上,左右两个人给他扇风,手里面捏一个小紫砂壶,抬了头往嘴里倒。 那人长得阴柔秀气,脸庞比楼里面的姑娘还要美,但声音粗犷,只一开口便震到了那个总管吓得他一哆嗦。 “什么事来这里?” 那人斜了一眼总管问了一句:“是又有什么事要同上头说么?” “阁里来了个十七八九样子的姑娘,但修为不低,估摸着实际岁数不小,废了两条腿,是坐在椅子上叫人推进来的,申六同我说,那姑娘穿着男装,一股子阴沉戾气,两只眼睛像是勾子,盯着人看就能把人的眼珠子勾出来一样,瞧了只觉得害怕。” 那阴柔男人有哑着声音问:“你是来问这人来历?” 总管支吾应了:“不光如此,我觉得这人来者不善,还请先生同两位主事说一声。” 那阴柔男人应了道:“你且在这里等上一等。” 那男子将双目一闭,约莫五六息后,便自那粉色衣衫的袖子里摸出东西来,那袖子狭窄,不知为何,却能源源不断地从里头摸出臂长的画轴来。 那阴柔男人连摸四五卷出来,命左右展开给总管去看,前面四卷,总管俱是摇头,直到最后一卷展开,才急忙呼喊道:“就是此人!” 那阴柔男子本是毫不在意的模样,听得总管所言便扭过头去看。 这不看还好,一看就吃了一惊,转头去问总管:“你确定是此人无误!?” 总管忙不迭应了一声是。 那阴柔男子双眼一转,当下收敛了原来轻浮的作态,面色凝重道:“你且去,将人带到东风斋,这位是大客人,千万不可懈怠。” 总管称了一声是,便急忙转身出去了。 阴柔男子遣去左右,将门一关,便转到屋后,从下巴那里扯起一层,随后取下这骗人的面具,露出一张俊秀英气的脸,那张脸若是熟悉他的人去看,便知道这人就是夙夜阁的两位主事之一,晏夕。 且看晏夕将身上这件粉色衣衫除了,又换上其他衣物,从侧门出去,便直奔晏朝的院子而去。 === 我们再说回李无尘,她在房中坐了一会,便瞧见方才带路的小厮又带了另一个男人来,这人的面具与申六不同,是一只猴子的笑脸面具,看申六恭敬态度,应当是比申六还要高上一级。 “在下独狨,贵客来此,不只是有什么买卖要做?” 李无尘坐在那里侯了半晌,早已不耐烦起来,但她思及此时在旁人地盘,于是便强忍住脾气道:“我要买一个人的消息。” 那独狨行了一礼,柔声道:“不知贵客要买谁人的消息。” 李无尘冷笑一声:“买我三十年前一个背主叛逃的奴仆消息。” 独狨眼睛一转道:“您请说。” “那人很好找,相貌独特,右半边脸毁了容,脖子那里留一个好大的伤疤,右臂没了,左半张脸尚还能看得过去,三十年前,她从大赤城李家叛出,下落不明,我今次便是来找她消息。” “那年岁,身量又是如何?” “长相约莫三十来岁,身量较你略矮。” “说的什么话,可有口音,可有籍贯?” “官话流利,不知籍贯。” “还有旁的消息可以提供么?” 李无尘眸光闪烁,双手去拂那紫檀铁骨扇:“怎么?这些还不够么?” 独狨道:“还不够。” 李无尘笑道:“那我只能再说一个了。” “贵客请说。” 李无尘一双玉手将那扇子摊开,又慢慢合上,往后一倒,舒舒服服靠在那轮椅背上:“那个人现下不正藏在你们夙夜阁中么?” 那独狨听她这么说,只是轻声道:“贵客何以如此笃定?” 李无尘笑了一声,勾了勾手指道:“你凑近些,我告诉你。” 独狨犹豫,终究还是低下头去听李无尘说话。 却听得她声音带着愠怒道:“你带我去见见她,不就知道了么?” 话音刚落,她伸手将那铁骨扇一举一划,便从那尖头出冒出利刃来,划过独狨脸上面具,正好从上到下一分为二,啪嗒一声裂做两半,落在地上。 “李三姑娘一开始便已认出我来了是不是?” 独狨将身子后撤,并不惊慌,她那张脸,这屋中旁的人不识,李无尘却如何不知。 ——正是云平。 第五十七章 :摇摆不定 我们且说回云平云澄二人从练习场出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先说那赵瑞儿,那夜醉酒同云平闹了一场,醒来之后已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头痛欲裂,躺在床上手脚绵软,挣扎响动间,外间服侍的两个仆婢听到了,便推门进来问道:“赵姑娘是醒了么?” 赵瑞儿有些迟缓,开了口只觉得声音嘶哑:“不好意思,请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两个婢子中年长那个应道:“赵姑娘,已经是午时过半了。” 赵瑞儿又动了一下手脚,起身不能,于是又哑声道:“烦请二位扶我起来。” 那两个婢子应了一声,掀开帷帐,将赵瑞儿扶起,腰后垫了枕头靠在床头。 年轻些的婢女瞧见她坐好,笑着道:“姑娘渴不渴?” 赵瑞儿点头道:“劳驾。” 于是年轻女婢便端了水来给她用下,如此反复三次,赵瑞儿才算解了干渴,说了一声谢。 年长女婢见她喝完,笑盈盈道:“姑娘睡了三天,不渴就怪了。” 赵瑞儿只觉得头痛,她按住额角,听罢女婢所言,不由一惊:“什么睡了三天?” 那年轻女婢疑惑道:“姑娘不知道么?这‘醉罗汉’后劲极大,似姑娘这般睡了三天的已经是醒得快的了。”Q_七壹灵武。吧;吧、武%酒。灵% 赵瑞儿太阳穴突突跳动,闭目想记起什么,却又什么都记不大清,只是念着三天已过,只怕事情有了变化,急忙哑声问:“你们主人呢?” 年长女婢同年轻女婢相视一笑道:“尊上说了,您尽可在这飞舟上休息,她已知会过贵派弟子了,等到姑娘一醒,就送姑娘启程……” 赵瑞儿忍住头痛,闭了眼又略微强硬问了一句:“你们主人呢?” 年长女婢道:“姑娘找我们尊上要做什么?” 赵瑞儿猛地被问住,顿了顿道:“我找她要说几句重要的事。” 随后又重复了一遍:“很急。” 年轻女婢闻言面上显出些无措来,被赵瑞儿瞧见,又问:“怎么?她不愿意见我?” 年长女婢柔声道:“这也不是,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有话就快说。” “只是尊上与小尊主昨日已离了飞舟,身边依旧一如往常未带一人……”年轻女婢站在一旁支吾道,“姑娘若是想找这二位,只怕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人的。” 赵瑞儿忍着头疼去细看这两个人的脸,确认她们所言属实后,又依靠在床头:“那你们与她二人分开,却没有找到她们的法子么?” 她眼睛里写满了不信,想从这两人口中套出话来,却又冷不防被泼了一盆冷水:“飞舟与尊上二人的联系从来都是单向,只有尊上联系才能定位前行,这飞舟体积庞大,虽说速度快,但未免目标明显,两位主人出行,若非路途遥远,多是舍了飞舟去的,此地也不过是休憩的居所,对那两位来说也不过可有可无罢了。” 话说到此,赵瑞儿还有什么听不出来,这已算是委婉地告知云平云澄二人失了消息踪迹,是劝她不要再找的意思。 赵瑞儿不是蠢货,自是听出话中之意,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便又问:“剑大姑娘呢?” 那两个女婢相视一眼,对赵瑞儿道:“剑大姑娘昨日与二位主人同下飞舟,现下已与宗门中人同往长生门去了。” === 那信前一日方才写完,隔日云平云澄便出发跟着那信前后脚回到了黑市。 晏夕换了衣服进了姐姐的院子时,才晓得这两人回来了。 “姐姐!李……” 晏夕踏进门去高声呼喊,话还没说完便瞧见一旁站着摸猫的云澄,立时低眉顺目,弯腰作揖行礼问好:“不知尊主来临,是晏夕无礼了。” 鸳鸯侯团在云澄怀里叫了一声,站起身落下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就蹲在晏夕面前舔起毛来。 云澄看他一眼,并不在意,只是居高临下觑道:“噤声,你这么慌张,是前头出了什么事么?” 她在旁人面前是孤高冷傲得很,以至于夙夜阁中怕她这冷面美人的竟也不少。 晏夕不敢瞒她,只是刻意压低声音道:“是来了个人。” 云澄听她说完,眼睛一转,当即想到什么,轻笑一声道:“桃李谷的李无尘?” 晏夕应了一声是。 话音刚落,晏夕就瞧见面前现出两双靴子来,有人说话:“你站起来好好讲话。” 晏夕抬起头看,就瞧见自己的姐姐同云平前后站着,面上带着点不自在,可见方才的话已被她全数听去了。 “见不见她,你自己定,我虽说信上叫你去解决这件事,但如果你真的不愿见她,也是有旁的法子的。” 云平见晏朝不语,于是转头又对晏夕道:“你先带我去见她,我去和她谈。” 云澄闻言急忙道:“你去和她说?说什么?怎么说?你又不是不晓得她的脾气,本就……本就对当年的事不满,若是让她知道是你,又怎么会饶过你去!” 云平笑道:“这倒不难,晏夕,你去帮我把独狨的面具拿来。” 晏夕自是应下,忙不迭跑出门去。 云平瞧见云澄瞪她,脸上反而带了笑,伸手将小姑娘的手攥在手心里:“你的手巧,劳你帮我个忙,帮我挽个男子发髻,阿澄。” 云澄骂道:“你做什么来求我!好!你堂堂夙夜阁阁主自己有本事,何劳我动手?你有能耐,又何必依仗旁人,自去逼了那个李三就是,搞什么弯弯绕绕的!消遣这个,差遣那个的!” 当下脾气上来,甩脱云平的手,抱了鸳鸯侯就走。 云平也由她去,只是摇头无奈轻笑,对着晏朝说:“她素来就是这种性子,你一向知道的。” 却见晏朝站在那里,眼中流露异样的光彩,只是怔怔看着,被云平一叫才醒过神来。 “怎么了?”云平轻声问她,“在想什么?” 晏朝扭过头去问她:“你不生气么?” 云平被她没头没脑一问,愣了一会,忽的笑起来:“生气什么?” “她……她总这样直来直往同你说话,你现在好歹是一阁之主,被她这么说,你就不曾生气过么?” 她这话问的直接,以她二人的身份地位,已经有些无礼了。 可云平并不生气,只回道:“你弟弟同你这么说话,你会生气么?” 晏朝愣了愣:“会吧,但终究是气不起来的,而且,我是姐姐,总觉得他小,这样说话,也不过是闹孩子脾气。” 云平似是在回忆,低声道:“是,我也这样想,阿澄像是我……我妹妹,你怎么对晏夕,我便也怎么对她。” 晏朝瞧着她的神色,突然问道:“你只将她做妹妹看?我以往以为你一直喜欢她。” 云平被她这么一说,怔愣住,随后笑起来,轻叹道:“不把她当做妹妹,还能有什么?她年纪小,我自是将她做妹妹去看。更何况我自她小时看到她大,若非近些年事忙,加之她贪玩,我早就给她相看了。也罢,等到我要做的事情办完了,我便抽空给她好好挑一挑,不过你晓得,这事还是要她喜欢中意才好,只是这嫁妆排场要怎么做,也是在是个头疼的事。更不知……” 晏朝听她说着,自然接话道:“更不知有哪家儿郎姑娘能够配得上她。” 云平点头赞同,抬头看向屋外:“确实如此,唉,我总不能陪她一辈子,她年纪还轻,是要找个人陪着照顾才是,只不过她这脾气也不知道谁受得了?” 晏朝听云平在一旁念叨,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以前来,可能是因为那一句“她这脾气也不知道谁受得了”,也可能是这一句“更不知有哪家儿郎姑娘能够配得上她”,叫她竟开始想起若是李无尘找夫婿妻子,会找个什么样的人来。 于是便在心里盘算起适龄的儿郎姑娘,想到甲家,觉得容貌配不上,想到乙家的,又觉得家世不匹配,如此思来想去,竟觉得那些适龄才俊一个都配不上李无尘,全然忘了若是那些才俊去挑李无尘,只怕这李三姑娘的脾气和不良于行就能劝退大半的人。 她思来想去越觉得心中难耐不快,疼痛酸涩,只觉得喘不过气,反倒脸色阴沉起来,把拿了面具回来的晏夕吓了一跳。 云平接过面具进屋换了个发式,出门前又问了一次:“当真不去?” 晏朝不知为何心中焦躁起来,并不回答,只是踱步。 云平见她不答,又道:“来不来都随你,不过不论如何我都会将她带到东风斋去,你要是想见她,就到那里去等。” 说罢便头也不回,戴上面具同晏夕走了。 晏朝一个人站在屋里,伸手又去摸右手边空荡荡的袖子,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十年前李无尘说的那句话。 ——“那你还来!把我给你的统统还来!” 于是临走前,她将那条右臂取下来还给了李无尘。 她这三十年来竭力不叫自己去想那日李无尘的神情,不去想那骄傲的李家姑娘昂着头颅,不叫自己流一滴泪下来。 晏夕想要告诉自己,一切都断了,没有了,早就都还回去了。 可是为什么还是这么难受? 她站在那里,用仅剩的左手去锤自己的胸口。 那为什么还会这么难受? 难受到一想起她,就忍不住后悔,后悔离开她。 要去见她吗? 晏夕一遍又一遍去问自己。 要去见她吗? 她心里这么想着,身体却已经自行驱使迈出了院门。 往东风斋去了。 第五十八章 :物有所值 时间转回到现在,云平面前是动怒的李无尘,申六早在将人来进来之后就退了出去,媛珊用眼睛死死盯着云平,身子比头脑更快,已经挡在了李无尘前头,却见面前男子装扮的女人一脸玩味,偏头对李无尘道:“你这个下属倒是很忠心。” 李无尘的右手将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那铁骨扇上的利刃已经收了回去,看上去与平常扇子无异,一双眼睛冷冷的,带着仇怨的光芒瞪视着云平:“那你从我这里带走的狗呢?她当初背主离开,难道她就忠心得很?” 云平笑起来,左手背在身后,右手食指轻轻左右摆动:“李三姑娘还是别狗啊狗的叫,她是人,可不是什么卑贱的东西。” 李无尘瞪她一眼,感觉只要瞧见云平,这三十年来的好脾气就全不见了一样,挥手叫媛珊走开,抬头直视云平道:“我不想同你废话,我刚好问你有事。” 云平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有些散漫道:“李三姑娘找我说话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李无尘轻嗤一声,颇为不屑:“你说话的语调语气,一如三十年前让我讨厌。” 云平啧了一声:“原是这里露了馅。” “问题回答了,我的事也要你来回我。”李无尘拍扇的手一停,“明云阁的人找上我了,是不是和你又有什么干系。” “姑娘确定是要在此处说话么?”云平脸上的表情还是叫李无尘生厌,她指了指门外示意,“不如移步清净之地,这里人多嘴杂,实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地方。” 李无尘那双眼睛黑漆漆的,一张脸总是带着不满,现在就瞧着更是戾气横生,盯了云平一会儿,忿忿问道:“去哪里?” 云平浅笑:“姑娘与我一道来便是。” === 东风斋位处夙夜阁后院的东面,临湖而建,开了窗便有微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向来是有了重要客人才会使用的居所,这里僻静且安全,看似风雅别致,实际上机关重重,分外安全,只是旁人不知,但只瞧见一派风光,推窗临湖而坐,烹茶煮酒,也是别有一番意趣。 李无尘由云平带路,亲自进了这居所,媛珊打算推着轮椅一道进去,却被云平伸手拦下,笑眯眯道:“接下来的事,李三姑娘是想叫旁的人知晓?” 媛珊急忙开口:“姑娘孤身一人!怎么能没人在身边服侍!再说姑娘行动不便……” “媛珊。”追: 文 =2、Յ}陵б久2+Յ%久{б; 话说到这里,李无尘冷不丁开口,面色阴沉,睨一眼媛珊,轻声道:“你在屋外候着。” 媛珊的脸猛地涨红了,惊觉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急忙低眉顺目立在一旁,话也不敢多说了。 云平在一旁看了一会好戏,这才笑意盈盈道:“不若请媛珊姑娘移步偏厅稍作休息如何?” 媛珊急忙抬头用乞求的目光去看李无尘,却不想李三姑娘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静默一会便点头道:“也好。” 于是云平击掌两声,便不知从何处冒出人来,将媛珊围住,客客气气说了声请。 那媛珊便被夙夜阁众人带走,只留云平与李无尘二人。 李无尘与云平二人进了内室,绕过屏风,便瞧见窗门大开,正正对着一片湖光,上有亭亭荷叶,虽未至夏日,但已然含苞待放,颇为可爱。 李无尘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驱着轮椅在桌边停下,伸手止住云平要倒茶的手说:“我不想与你寒暄浪费时间,咱们开门见山,明云阁那边的事,是不是你给我招来的?” 云平却不理会,只是施施然泡了一杯茶,嗅着茶香慢悠悠呷了一口道:“不论是还是不是,姑娘现下打算怎么做才是最紧要的,不是吗?” 李无尘听她这样说话,冷笑一声:“你招了人来我这里,不是想叫我接下这单活计么?他明云阁算什么东西?你云平又是什么东西,都敢来消遣驱使我了!” 云平听她骂完,并不恼,只是又倒了一杯茶推到李无尘面前:“姑娘远来是客,先喝一杯茶消消气,既是来了我夙夜阁,便是来做生意买卖的。” 李无尘自是不理那杯茶,只是将桌一拍:“你少同我扯这些弯弯绕绕,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平将杯子攥在手里把玩,似乎颇为喜爱:“三十年前那个逃出李家的屠晋,三姑娘就不想知道下落么?” 话说到此,李无尘的眼猛地睁大,伸手就要去抓云平的领子,却被她往后一仰躲了过去,怒而哑声道:“你说什么!你知道那个恶贼的下落!?” 云平将杯中茶水饮尽,笑盈盈道:“自是知道的。” 李无尘柳眉倒竖:“他在哪里!” 云平却不回答,只是伸手又将那杯茶水推了过去,李无尘看了两眼,终是将那盏茶一饮而尽。 “姑娘,我方才说了,来我夙夜阁,便是来做生意买卖的,却不知姑娘出得起什么价钱?” 话说到这里,李无尘哪里还会不知她的意图,冷哼一声:“你是打定主意要我接下明云阁那笔单子了?” 云平颔首:“不仅如此,还有别的事情要姑娘去做。” 李无尘轻轻啊了声,躺回轮椅里:“你真是好盘算,一个人的下落,换我做两件事。” 云平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厚颜道:“姑娘谬赞,做生意不容易。” 李无尘瞪她:“你先说,若是你提了旁的要求,我做不到的,难道也要答应下来么?” 云平叹道:“自是不会要姑娘去摘星揽月,做什么做不到的事,这事情很简单,明云阁阁主不是求你给他儿子做一条假腿么?我要姑娘你开口向明云阁要一样东西。” 李无尘的手无意识摩挲杯壁:“你要我向明云阁要什么?” “一颗昆珏兽的内丹。”云平轻声道,“不知道姑娘能否讨要的过来?” “真是好大的胃口。”李无尘的铁骨扇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桌子,“不过一个人的下落,就要换我做一条腿并一颗昆珏兽内丹么?阁下真是好打算。” 云平听她话中之意,自是清楚,于是从容开口:“姑娘还想要什么?只要是夙夜阁有的,姑娘大可以提出来,阁内必定双手奉上。” “昆珏兽内丹有价无市,是渡劫期的灵药药引之一,现在便是拿山一样高的上品灵石都换不得一颗,阁下是觉得,不过区区一条假腿,就值得明云阁出这个东西?” 云平轻笑:“除非那明云阁阁主拿自己儿子的下半辈子不当回事,不然你既然开口去要,他手里头有,就没有不拿出来的道理。” 李无尘眼波流转,讥讽一笑:“你怎么就笃定他有?” 云平神秘一笑:“这个姑娘就不要多问,做生意的人总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 李无尘又问:“你要这个是做什么?” 云平不答。 李无尘道:“怎么?这也不能说么?” 云平笑了一声:“也不是不能答,这是要做人情送礼的,只是送给谁,姑娘就不要多问了。” 李无尘翻了个白眼:“我还稀得问你。” “姑娘这是答应了?” 李无尘窝在轮椅里露出今次来的第一个笑:“我答应你给明云阁做一条腿,但是……” 她将那铁骨扇一展,轻摇送风:“你要我去问明云阁要昆珏兽内丹,这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云平并不意外:“姑娘还要什么?” 李无尘摇扇的手一顿,慢条斯理地将扇收拢:“我要一个人。” 云平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眼,随即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眼睛往右边转了转,又对着露出一个看透一切的笑来:“你要嘉树。” 她这话如此笃定,叫李无尘先怔住,随后顿了顿:“是。” 云平笑道:“那我可做不了主,她是活生生的人,可不是什么物件,可以随便交换的。” 李无尘道:“她不是你的仆人么?你做不了她的主?” 云平听她说完,这才收起漫不经心的笑,面色冷凝:“她可不是我的奴仆!三姑娘怎么还没意识到么?你要一个人的心,强迫是强迫不来的,你把她当玩物,当奴仆,你们一上一下。只要一日你不能正视她,不把她当做一个独立的人,而非一个奴仆去看待,你就一日也得不到你想要的那个人的心。” 说完,她抬头对着李无尘身后朗声道:“晏朝!嘉树!你说是不是?” 李无尘闻言不敢置信地转过身子,只瞧见自己后方的柱子旁,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人。 那人右半边脸毁了容,脖子上都是凹凸不平的灼伤疤痕,右臂空荡荡的,现下正呆愣愣站在那里,眼睛是红的,瞧见李无尘转过头来,脚下意识后撤一步,随后嚅喏半晌才哑声开口:“三姑娘。” “晏朝!”云平冷哼一声,“她没名字吗!” 被云平喊到名字,她震了一震,这才抬头去看李无尘,但连对视都不敢,就扭过头去了。 李无尘看着她,双手紧紧握住铁骨扇,眼睛也有些红,但她是个硬脾气,不喜欢展示软弱于人前,于是嘴硬着骂道:“怎么,背了我毫不留恋就走的人,见到我却不敢说话吗!” 晏朝转过身去,额头抵在柱子上,强压住泪意说话:“不,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她闭上眼,轻声喃喃道:“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第五十九章 :离家出走 单不秋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薛少尘正卧在他床头,他的朋友脸色苍白,目下青黑,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他本来是不想吵醒这位朋友的,但干渴和疼痛叫他忍不住呻/吟出声,这也叫薛少尘立时清醒过来,几乎是跳起来一般,面上带着惊喜。 “青筠,你总算是醒了!” 少年人的殷勤因着疼痛,叫单不秋无暇察觉,只能瞧见自己的朋友推开门冲出去,在走廊上呼喝,随后就有人前后脚不断地涌了进来。 单不秋的神志即便有些迷蒙,但依旧能分清,打头的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醒了就好。” 男人的脸上有些阴沉沉的,脸上的胡子精致小巧,一看就知道是好好打理过的,他的皮肤白净,一双手也白白嫩嫩,显然是养尊处优的人,因为长久身居高位,也显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傲然,那双眼睛里并不带笑,看久了,反而会觉得这个人并不好相处,只因他的双目里带着奸诈的光。 男人看了一眼薛少尘,随后叫身后的医修上前为单不秋诊察,同时使了个眼色叫薛少尘出门去说话。 这一切单不秋并不知道,盖因他疲累又疼痛,在药物的作用下又昏昏然睡了过去。 “薛少家主,你们年轻人出去玩,我从来都不阻碍,但现在……”男人的脸并不像往常一样见人带笑,反倒显出一种冷酷来,“我儿废了一条腿,我真该想想要怎么办才好。” 薛少尘不敢回话,只能将头低在那里,他素来有个很好的品质,错了便是错了,只管站直认错,不辩驳也不反抗,这是他的一个父亲所悉心教养出来的结果。 “但是,他还能活着,这样也已经很好了。” 男人偏过头,用手指揉了揉眼睛:“他母亲死了,也只他是我唯一念想。” 话说到这里,他已经有些哽咽,薛少尘心中只觉得愧疚万分,抬头正欲说些什么,却瞧见男人手下的管家快步走来,面上带着慌张无措。 “阁主,有贵客来了。” 这一句话打断了薛少尘将要说出口的话,他呆呆立在那里,听见男人的管家道:“隐耀君来了。” 男人面色一凛,轻声开口,听不出喜怒:“他来做什么?” 管家擦擦汗,还来不及回答,就远远听见一个人中气十足的声音,语气里带着质问和不快:“我外侄孙的腿是怎么回事!” 男人来不及听到管家回答,面上已如戴上面具一般扯出一个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转过身对快步走来的男人行礼道:“二叔来了。” 来人是一个白衣修士,一张左不过四十来岁的脸,面白无须,仙气飘然,眼半眯着,似乎总是睡不饱的样子,他背上背一漆黑色桐木剑匣,听声音还很远,不过数息之间已飘然而至了。 隐耀君的眼往男人脸上扫了一圈,露出一个轻蔑不屑的笑来:“我当不起你这声二叔,单阁主,老夫自号隐耀,还是直呼名姓吧!” 单阁主被他一呛,却也不恼,只是依旧道:“二叔是岳父的结拜兄弟,我不可失了礼数。” 隐耀君睨他一眼,并不想和他在这件事上过多牵扯,只是越过单阁主三人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又走出来,看了三人一会,伸手抓住薛少尘手臂,气势汹汹道:“薛家的小子,你同我过来,我有话问你。” 单阁主伸手拦住,将薛少尘护在身后:“二叔,不要为难孩子。” 隐耀君切了一声,看也不看单阁主:“我是长辈,怎么会有为难孩子的说话,薛家小子,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你答不答应?” 薛少尘也曾听单不秋提起过这位叔外祖父,言辞之间,单不秋似是对此人推崇备至,也极为喜爱这位叔外祖父,故而他并不害怕,只是施施然行了一礼道:“小子愿意。” 隐耀君得了他答应,也不管单阁主脸色,径直抓了薛少尘的手,去了另一处清净地方。 那单阁主被这么一个青年人驳了面子,面上不显,但眼睛里的光怨恨恼怒,他冷哼一声,嘱咐管家盯紧二人,随后看了一眼屋里屋外来回走动的医修,便不再去看单不秋,反而转道离开了。 且说这薛少尘被隐耀君快步拉扯带走,在这花园一般的后院里熟门熟路找了一块僻静地停下,那隐耀君松手转身问道:“薛家小子,我晓得你同我这个外侄孙关系好,你们两个自小一道长大,情同手足,我别的也不求你,我只问你,我这外侄孙的腿是怎么伤的?” 薛少尘见他和蔼问话,言语温和,便老实一五一十说了,只说了这两个青年在秘境里遇到了什么人,又怎么误入沼泽遭了这件事,单不秋又如何是一时不察落进那地洞里,废了这腿,又怎么被人所救,最后得以回归现世。 隐耀君站在一旁,听他细细说完,轻声道:“好孩子,你危难关头还惦记着他,我很谢你。” 说完施施然行了一礼,薛少尘想要躲开,却已来不及,只能勉强受下。 隐耀君又道:“你方才所说的云平云澄与赵瑞儿剑秋白这四个人,救了我外侄孙性命,这是大大的恩情,我讲一个有恩必报,好孩子,后两个倒是不难找,前两个却无门无派,要怎么找,你知道么?”入$裙叩。叩七一@灵五{巴"巴无九灵 薛少尘摇摇头:“那两个云姑娘行踪诡秘,来去如风,捉摸不透,便是我与她们二人在秘境之中有过生死交情,却也不知。” 隐耀君若有所失。 却听得薛少尘继续道:“不过出了秘境分别之时,我曾与这两个人许下一个承诺,她二人搭救我的性命,我必然要有所感谢,我同她们约定,如果她们愿意去薛家做客,不论何时,我都会准备好欢迎她们到来。” 隐耀君急忙问:“她们答应了吗?” 薛少尘犹豫着点头:“答应是答应了,但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过她们说‘守信是为人处世立身之本’,既然答应了,不日便会前往,但她们也说了,这三四个月里,肯定是去不了的,只是不论如何,一旦有空就会去薛家找我。” 隐耀君闻言叹了一口气:“这两位行踪不定,确实难找,孩子,多谢你告知。” 随后又话锋一转问道:“不过你刚才也说了,我那外侄孙的腿虽是废了,但也不是不能同常人一样走路,是不是?” 薛少尘于是又将云平那日在洞中的话原样说了一遍。 隐耀君道:“既是有这样的奇人,我必定亲自去求。” 薛少尘道:“前辈莫急,单伯父已经遣人去了,想必不日便有收获。” 隐耀君来回踱步:“我心下还是不安,这种紧要的事,还是要亲属家眷亲自去求方显礼数,孩子,你可知道那李三姑娘是在什么地方?” 薛少尘这几日都在明云阁里待着,自是知道些消息,便说与隐耀君听了。 隐耀君听罢,又是道了一声谢,便一如来时出现一般,现下也不知会任何人,离开了。 === 再说回夙夜阁内,云晏李三人都在屋内商谈说事,最后里头到底是什么场景,旁的人并不知道,却只知道这李三姑娘最终还是答应了云平的要求,而云平为此也要将屠晋的消息交出去,并换得晏朝为李无尘做一件事。 临走之前,李无尘并未瞧见晏朝,但只瞧见晏夕随在云平身侧。 她一瞧见晏夕同晏朝相似差不多的那张脸,心中就有气,话也不多说,只是瞪了人一眼就走了。 徒留晏夕一个人在那里莫名其妙。 云平瞧见她的行为轻笑一声,并不在意,只是转头去问晏夕:“二娘那边的消息怎么说的?” 晏夕见她问了正事,只是肃然道:“薛少尘还未回去,说是还呆在明云阁。” 云平又问:“隐耀君那边消息传到了是吧?” 晏夕说:“自是妥帖办了,现下应当已在明云阁了。” 云平点头,随后又问:“行,此事暂告一段落,对了,我问你一件事,你瞧见阿澄没?” 晏夕摇头:“不曾,尊主不是一向同您一道的么?” 云平皱了皱眉:“她同我发脾气,自己跑出去了,唉,都怪我说话没顾及到她,不过……” 她顿了顿:“她脾气来的快去得也快,今晚应该就回来了,罢了,现下先不管她,你叫人去找找,务必顾着她安全,也不用硬要劝她回来。” 晏夕闻言不由觉得好笑,云澄尊主的修为能力只怕少有敌手,却又何必担心她的安全? 又思及关心则乱,自然从容应下。 云平点点头,心下只觉得不安,以往这事也偶有发生,所以她并不过分担忧。 她心知云澄聪慧,不会出事,于是回了书房等她。 却不料过了夜里饭点,还不见人影。 正打算遣人去问晏夕,却见他提着灯匆忙穿过小径来了。 “尊上!出事了!” 来人话一开口,云平便觉得心中一跳,但她依旧沉声问道:“是什么事?” 晏夕来不及擦擦额上汗水,直言道:“尊主将派去跟着的人都打昏了,我眼瞧见过了时辰还没有人来通报,便去寻,这才知道两个时辰前,尊主打昏了跟着的人,自去买了马,出了黑市去了!” 云平闻言,眉头紧皱:“你且先沿着踪迹派人去寻,随时禀报,不要叫她发觉,还有今日跟着她的人,你且叫来,我有话要问。” 晏夕自是应下,找人去了。 而云平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心中觉得怅怅然有所失,只是按着胸口,低着头,独自一人,站了良久。 第六十章 :意外之喜 “尊主抱着鸳鸯侯出了门,按照往常惯例,我们自是跟着,但今日尊主大发了脾气,不叫我们近身,说是要一个人走,但尊上您也晓得,不是不叫跟着,我们就真不跟着了。” “然后呢?” “在夙夜阁往巨细集的路上,只瞧见尊主漫无目的乱逛,而后就瞧见她停下来抬着头站在街边,同一个人说话。” “什么人?” “您也晓得,尊主的修为远胜于我等,靠得近了,又要惹她动怒,只是远远看着,但看着是冉十一娘。” “冉十一娘?” “您可能不记得,就是那日花灯会,向您投花示好的红衣女人,便是冉十一娘。” 屋里灯烛黑暗,偶能见绰约曼妙的人影,隔着屏风却什么也瞧不清,站在堂下的人头也不敢抬,上头问什么便说什么,屋子里很是安静,只能听到烛火燃烧时的噼啵声,还有堂上女人问话的声响。 堂下之人听到屏后人顿了顿:“然后呢?” “尊主同她说了一会儿子话,就进了她的小楼,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才出来,我等不敢靠近,所以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说了什么。”暗卫不敢有所隐瞒,“但出来之后没多久,尊主就进了小巷,我们也跟进去,其他三个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打昏了,只留了我一个人,说要给您带一句话。” 屏后人呼吸一滞,压低了声音:“她叫你带什么话给我?” “尊主说:‘你只管做自己的事,别来找我。’” 那屏后人不再言语,只是低头用手抵住脑袋,良久不曾说话,等到堂下之人脚都站酸了,这才哑声说了一句:“把人手都撤回来,不用找了。” 堂下之人愣了愣:“若是真要去找,尊主这么显眼,找起来也不是难事,夙夜阁的眼线不少……” 屏后人苦笑一声:“她说不要找,我还跟着上去干嘛?撤了人手,你们好好休息,后日出发,有事要做。” 堂下之人应了一声,倒退几步出了房门,只留屏后人依旧独自坐着,阖目养神。 === 且说那云澄离了黑市,一时头脑发热远走,只是驭马前行,一路上见着路便走,遇水便涉,逢山便爬,她是修为高深的人,不知饥渴,待到天色渐沉,那马也累了,不愿再动,她才茫茫然翻下马来,站在一片荒野之中。 那鸳鸯侯跟着云澄睡了一路,等到云澄翻身下马,这才自她怀中悠悠转醒,跳了出来落在地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舔起爪子来。 马已经罢了工站在一旁不想动,只是站在那边吃草,日头西沉,圆月从东边的山头升起来,照得地上皎洁一片,斜斜落下影子来。 云澄站在那旷野,只听得风吹草伏的声响,一眼瞧去,看得满目寂静,周遭一个人都没,那风吹过来,才将她原先发热的头脑吹得冷下来。 鸳鸯侯坐在地上抬头看她,随后慢悠悠踩着地过来,用头蹭云澄的腿,发出呼噜声。 黑夜里黑猫的毛被月光一照,显得油光发亮,看来是平日里养得很好。 云澄站在那里呆愣愣看了鸳鸯侯半晌,这才轻叹一口气道:“话都说出去了,现在叫我又厚着脸皮回去,我是不会做的,更何况……” 她想起什么一般又叹了口气:“我现下也不想见到她。” 她蹲下身子去抱鸳鸯侯,只是和猫说话:“你说她到底把我当做什么?我已经这么大了,有的事,还是把我当孩子一般哄我,我真不高兴,她宠着我纵着我,信我由我,可我觉得不对劲,她对我好像什么都说,但又不叫我真的知道。” 鸳鸯侯不知道她说什么,只是睁着那双鸳鸯眼看着自己的主人,懒洋洋打了个大哈欠。 云澄见它这样,龇牙咧嘴骂它:“就晓得睡,都睡了一天了!你要做猪么!” 鸳鸯侯不理她,只是眯着眼给自己舔毛,气得云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搂着猫坐在一旁已经卧倒的马旁边,一边小声嘀咕,一边不由自主地睡着了。 待到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微明,云澄又是牵了马去胡乱走,但比之昨日更加悠然闲适些,她自三十多年前便长久伴在云平身边,现下忽然离了云平而去,没了方向,不知要做什么。 她不知如何,便也信马由缰,只是由着那马随意去走,于是沿着那山间小道,竟也走到大路上去了,逐渐地能瞧见人与城镇来。 连走了两日,便是她身子没有多少脏,但那衣衫也变了颜色,恰好也行到一处小镇子上,云澄便也随意找了家店落脚休息,洗了个舒服的澡,躺在床上,鸳鸯侯卧在她一旁,百无聊赖舔着爪子。 云澄换了一身黑底蓝边的衣服,因着是云平放在她芥子袋里头的衣物,虽身量差不离,但还是有些宽松,又是练武穿的武服,若是做个男子发髻,却当真如同一个清俊的少年郎。 这丫头躺也没个正行,只是翘着脚,从怀里捏出个面具来,那面具已经有些陈旧粗糙,却还能看得出是个狼面具。 云澄将那面具扣在脸上,比划了一会,又觉得无趣,正欲摘下,忽听得门外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摔打声。 于是她面具也没来得及摘,只是将头发一束,便推门出去查看,鸳鸯侯从床上跳下来跟在她身后,也踱步出去了。 这间落脚的店并不大,但也算是生意兴隆了,现下正是傍晚时分,云澄进来时客人已在大堂里坐满了三分之二,店中的跑堂小厮也是不曾停歇。 可现下那大堂中心一片狼藉,桌椅碗筷摔了一地,支离破碎,地上都是酒和菜,沾了脏污,叫人不愿落脚,客人早就跑了精光,只留老店主一个人捂着头靠着酒柜,一旁的店小二正用一块帕子给他止血,只是哎呦哎呦叫唤。 大堂中心正躺着一个人,穿一身灰色衣衫,带着个斗笠看不清脸,看身形曼妙,应当是个女子,怀中抱剑。看着瘦弱纤细,但她脚下踩着一个又肥又壮像是头猪的汉子,正叽叽歪歪乱叫,什么难听的话都如泼粪一般从他嘴里冒出来,那抱剑女子也不恼,只是又往下一踩,那肥头大耳的汉子就立时闭上嘴了,白眼乱翻,一张脸涨得通红,浑似泼了红颜料一般。 店外头的那些人张头探脑往门里面去凑,想要瞧到些热闹,可被那抱剑女人一双眼睛一吓,身子都往后缩了缩。 云澄站在那上头,只一眼就知道下面那个人是谁,于是连忙闪身躲在柱子后面,只悄眼去看,心中却盘算,怎么会在这遇到她来。 当下听那抱剑女子冷笑一声道:“店家,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云澄竖起耳朵去听外头人群议论,这才理出个事情大概。 这男人是这老店主的老来独子,从小被家中惯的娇纵,以至于长大之后不学好,反倒吃喝嫖赌抽无恶不作,每每赌光或花光了钱便来自家开店的父亲这里要,若是不给,摔了碗筷桌凳还是轻的,发起狠来连自己的老父都打,人人都说他是没良心的泼皮无赖,他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他的人都被他用阴暗手段报复回去,逐渐地,却也成了镇上一霸,无人敢惹。 今日这事原是这抱剑女子来店里落脚休息,却不想刚巧被这恶人瞧见,上手便要调戏,但见这老店主出来相劝,这恶人只是不耐,一下打了自己父亲,那老店主脑袋撞到酒柜上,晕晕乎乎的,破了个大窟窿,流出血来。 这恶汉还不依不饶要上手调戏,却不想抱剑女子只一脚便将他踢倒在地,恶汉心中火起,动起手来,伸手就抓了桌椅丢过去,不料那女子身形灵活,一一躲过,甚至还用右手空手接过那丢掷过来的桌子,丢回那恶汉身上去。 一时摔桌子砸凳,犹如表演一场杂技,叫众人看着惊呼连连。 事情的最后是女子将这恶汉一脚踩在地上而告终,这姑娘瞧着瘦弱,脚上力道重逾千斤,汉子动弹不得,躺在一堆碎片残羹中显得格外狼狈。 脑袋破了个洞的老店主虽然神智有些不清,但还是迷迷糊糊开口道:“还请姑娘饶了他。”զ◜Úʼn71✵ଠ✱㊄৪৪㊄✷୨ଠ 那抱剑女子闻言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哼了一声道:“他打了你,还砸了店,你就叫我这样饶了他去?” 老店主脸色苍白,倚靠在店小二的身上,支支吾吾道:“还请姑娘饶了去,小老儿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他能给我养老送终,儿啊……快些向女侠磕头认错,快!快些!” 那恶汉被踩在脚下,话也说不出一句,只是像头猪一样哼哼唧唧的。 女人见了老店主这样,冷笑一声,指着老店主的头道:“就这样的儿子,店家你还指望他养老送终?我要是有这儿子,只怕八十年的寿也要被气得缩了一半!” 随后她将脚松开,面带讥讽看向那老店主:“你是他爹,你来求我了,我也没有硬要管人家闲事的道理。” 说完站在一旁,瞧见那恶汉躺在地上缓了缓,便躺着骂起那老店主来,实叫人难以想象,一个儿子是怎么能对父亲说出这么不敬重的话来。 那老店主也不吱声,只是听着,若是不看那父子的年岁,只怕老子和儿子都倒过来了一样。 外头人头攒动,说的议论纷纷,那老店主本就身子不适,又被这儿子一骂,脸色苍白如纸,当下昏了过去,店小二急忙接住,去掐这老人的人中。 抱剑女子见到如此,也不理会,只是转身便走。 谁知道走出没有几步,便听得身后呼啸之声,原是那恶汉缓过劲来,又随手抓起桌凳往这女子背后去丢,那笑带着得意,丝毫不留后手,可见为人。 抱剑女子不以为意,但心中有些恼怒,手已握在剑柄上,只待桌椅袭来,便拔剑破招,却突然听得一声轻喝,那恶汉又是喊叫一声,一阵剑风扫来,桌椅板凳便被破成两半落在地上。 “喵。” 随后又听得一声猫叫,转头便瞧见身后不远处,又躺在地上,一个带着狼面具的黑衣少年踩着恶汉胸膛,足尖轻点,便听得那恶汉惊呼一声,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而那少年瘦瘦弱弱一个,但收剑的姿势从容,剑招利落。 一只猫正蹲在她脚边舔毛叫唤。 抱剑女子瞧见那剑,登时眼睛一亮,认出眼前这人是谁,快步上前,伸手便去抓人问道:“云澄,你怎么在这里?” 云澄只是任由她抓住自己,低声轻笑:“剑大姑娘,我也正要问你呢!” 第六十一章 :雨幕独明 云澄瞧见她,摘下面具,露出笑来,随后弯腰抱起了鸳鸯侯道:“这里不是什么说话的方便地方,我们另寻个去处去说。” 剑秋白孤身一人见着故人,自是欣喜若狂,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于是两个人并肩行到店门口,云澄从怀里摸出一些财物丢在地上,却不知用了多少力道,那金银便如落进豆腐一般,嵌进了地里,这般行事,一是善后,二是威慑,叫门口围观的众人都一惊,下意识便散开来。 随后她吹了一声呼哨,不一会儿,便有一匹马从客栈后院撞开门跑了出来,停在两人面前。 云澄将鸳鸯侯搁在马背上,那黑猫依旧是懒洋洋打了哈欠,也不管那马背颠簸,自是睡得舒服闲适。 剑秋白跟在云澄一旁,与她牵马前行,顺嘴问了一句:“这猫的皮毛真漂亮。” 鸳鸯侯听见她说话,眯着眼觑了剑秋白一眼,又盘回在那里。 云澄见到猫的样子哈哈一笑:“他应当不讨厌你,话说起来,你是第三个夸她漂亮的人。” 剑秋白道:“确实漂亮,怎么没人夸?” 云澄道:“旁的都嫌黑猫不吉利,远远避着都来不及,更罔论夸她漂亮了。她性子看着懒散,其实横的很,小祖宗算是另一个名字了。” 两个人在镇上行走,说些闲话,又到一家饭馆前停下。 云澄将马随便系在门口,便与剑秋白推门进去。 剑秋白见她不想理猫,急忙道:“你怎么把她这么搁着不管?” 云澄笑了一声:“她聪明着,自己会跟来。” 话音刚落,便瞧见鸳鸯侯自己从马背上跳下来,尾巴高高竖起,一颠一颠跟着云澄进去。 剑秋白急忙跟上,两人一猫自去拣了地方坐,鸳鸯侯蹲在云澄怀里,听她点了几样菜。 待到小二收了吩咐退下后,剑秋白这才将剑往桌上一搁,终于问出心中所想:“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那天你不是跟你家仆人一道走的么?” 这话问的直接,叫云澄反应都来不及,一口水喝在嘴里不知道是吐出来还是咽下去,最终支吾半晌道:“我不想说她。” 剑秋白是直来直往的人,便追问道:“你同云平姑娘怎么了?” 云澄不想去提这件事,只是话锋一转道:“别总是你问我,我先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同你师门的人一道回去了吗?” 剑秋白本是直爽的人,被她一问,登时愣住了,随后轻声道:“我……我同他们吵了一架,是自己偷摸着溜出来的。” 云澄听了她的回答,不由觉得好笑:“我先前听你说你很喜欢你那些师弟妹的,却怎么又会吵架?” 剑秋白有些委屈,低着头,用手指去摸木桌上的旧痕迹:“我……我同他们说我不想回宗门了,想要出宗门游历,他们就很生气,说我胡闹,又说我功夫不到家,又说我修为不够厉害,总之就是变着法不叫我去,我一气之下就同他们打了一架,把他们全打趴下了,我想着门内不许斗殴,做了这事回宗要被师傅责骂,就一个人溜出来了。” 云澄听完她话,心里晓得剑秋白的师弟妹担心什么,盖因剑秋白一心向剑,练得多了,对于旁的人情世故都不大通,外头又不比宗门,豺狼虎豹,妖人恶邪,就剑秋白这性子,只怕使诈被人抓了还会嚷嚷不公平。 于是云澄看着剑秋白不由轻叹道:“你师弟妹们也是担心你,你这样莽撞出来,可有留什么讯息不曾?” 剑秋白嚅喏说了,留了一封手写信,托师弟妹带给师父。 云澄又问:“既是如此,你这样出来,之后要做什么去什么地方,可想明白了没?” 剑秋白看了云澄一眼,颇为委屈道:“要做什么其实已经想好了,但觉得去做了也没什么用。” 云澄问:“这是怎么说?” 剑秋白支着下巴,犹犹豫豫:“我把这事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想去找一个人去。” 云澄见她这样,心里只觉得她师弟妹的担心不无道理,就她这般轻易信人的性子,指不定就被谁骗了去。 “你要找谁?” 剑秋白嘟着嘴,有些孩子气也不直说,只是自顾自讲起故事来:“约莫十五年前,长生门里出了个叛徒,那恶徒到底做了什么,是宗门之事,我不好同你多说,但总归犯下了不得了的错事,招致师父下令,说要清理门户。” 剑秋白的师父便是长生门的门主,能得门主亲自下令的人,定然是犯了不得了的事。 而云澄听到这里,心中咯噔一声,不由想起一件事来,但她耐心听着,并不发声。 “但那叛徒欲逃出宗门,骗守门弟子开门不成,竟痛下杀手,好在门中长老及时赶到,只是虽救下那守门弟子一条命,却也叫那叛徒逃脱,但那弟子不知怎的修为功夫尽废,已成了废人,修仙之途只怕再与他无缘。”剑秋白将故事径直说了,“本来那叛徒所做之事至多也不过废去修为逐出宗门,沦为庶人,可这守门弟子之事,却叫师父勃然大怒,下令说不论如何都要将人生擒,亲自用刑惩治,以儆效尤。我们一众弟子接了令,怎么会有不从的道理,自是倾巢而出,两两结伴去抓那恶贼。” 剑秋白的双目阖起,似是陷入回忆。 “那恶贼一路上逃跑,狡诈阴险,几次三番将我等蒙骗过去,而每每将要抓到他时,那恶贼也似乎能够提前察觉,从而逃窜。我与三师妹最后寻到他踪迹时,正指向大陆东南角一座城镇,那城名叫独明城,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同三师妹赶到时,天上下起了大雨……” “那雨下得很大,便是穿着蓑衣撑着伞,用灵气隔绝,裤子裙裳还是湿了大半,我与三师妹追赶这人,已不眠不休三天三夜,终于在一间破旧农舍内找到这恶人踪迹,我与三师妹当即与他交手,那人自知敌我二人不过,便欲翻窗逃走,三师妹用剑划伤他左腿,叫他速度减缓,却不料这人抛下东西来,一时浓烟弥散,那雨又大,血迹被冲干净,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他往哪里去跑。” “于是三师妹同我说,她去请这独明城城主关了城门戒严,顺便通知门内其他弟子赶来,叫我待在此处稍安勿躁,仔细搜索,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我自是应承,虽然感觉可惜,却也无能为力,于是只好在那茅草屋内运功修整,可谁知道三师妹刚走,就出了事。” 云澄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剑秋白轻轻一笑:“他其实并未逃出那农舍,也不知他练了什么功法,还是带什么法宝在身上,气息隐蔽,看似逃出屋外,实则还躲在这旧屋,只想着灯下黑,待我与三师妹走后好逃,却不想我留了下来,他又受了伤,自是不愿坐以待毙,只有背水一战,殊死一搏,于是就趁我运功修整时打算偷袭,取我性命。” 云澄道:“我瞧你现在这样,他的偷袭应当没成吧!” 剑秋白点头:“他虽隐蔽气息,但腿上的伤来不及处置,他躲在梁上,那血滴下来的声音我是听得清清楚楚!他一击不成,又佯攻一招,这次是真正逃出屋去!我心下一沉,本打算用我门中信号叫三师妹回来,可方才说了,那日暴雨,信号便是打了也发不出去。于是我念及师命,心下一横,便抱剑追了出去。” “那雨下得好大,若是他不曾有伤,叫他以往本事,自是接着雨幕早就逃开了,但偏生受了伤,于是我跟在他后头,不过数十息便追上他去。” “他见逃脱不得,也站住了,冷哼一声拔剑道:‘他妈的,臭婆娘,长生门白仲仙这个老不死怎么养出来这么烦人的狗?’我平生最敬重师父,听他这般出言侮辱,当下大怒,拔剑便斩,却不料那雨太大,遮挡了我视线,一击落空,反而被那恶贼抓空子攻了回来!” “我急忙躲避,你也晓得,我打得狠了,便全然忘我起来,招招带着杀意,那贼子本就技不如我,连连败退不说,手背上也被我划了很大一条口子,那血一激,才叫我回过神来,不敢再下杀手,以至于打到后头便越发胶着。” “但好在那恶贼学艺不精,加之受伤脱力,我眼见生擒有望,可以回宗向师父复命,可不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云澄听到这里,心中便已明白知晓大半,但她只做不知,继续追问道:“怎么回事?” 剑秋白眼睛一睁,声音冷凝起来:“半路里也不知道是谁,竟出手阻了我!叫那贼子逃脱!” 她声音恨恨:“那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修为略高于我,乃至我不曾察觉,她用一把极普通的剑,整个人裹在黑色蓑衣斗笠里,戴着面具蒙着面,瞧不见脸,只一剑便拦住我,然后道:‘剑大姑娘,你的对手是我才对。’” “她声音本来就故意压低,又下着大雨,我听不真切,只能分出她是个女子,当时我心头火气便去攻她,却不想这人用的剑招大开大合,平平无奇,一边与我打斗,一边同那贼子道:‘你往西去,自有人救你。’” “我当然不肯就将人这样轻易放走,于是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还不快让开!’” 云澄听到此处道:“我想她必定不曾让开吧?” 剑秋白颔首:“她不仅不曾让开,反而轻笑道:‘拦的就是长生门的剑秋白!’” “于是我二人缠斗起来,这人剑法平平无奇,可招招阻拦于我,仿若老翁戏孩童一般,我瞧得出来这人只怕剑术一道上是厉害的人,心中不知不觉就惦记着,只想和她打上一场,全然忘我起来。” “直到三师妹寻到我,喊我名字,那人才施施然收剑,我恨她戏耍于我,当下收剑不及,便要刺到她,却不想她左手两指一并,便如狎弄剑锋一般,将我的剑尖夹住,我用力去刺或拔,却不动分毫。我被她这般玩弄戏耍,自是不快,于是借机伸手想要揭她斗笠,却不想她手一松,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却记着她的剑招身形,心中绝不服输,一定要找到她,赢她一次。” 云澄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心头一震,想起那日在独明城里,赵瑞儿穿着黑蓑衣斗笠扛进来的那个人。 那个被赵瑞儿救下,被自己和云平亲自带走的那个人。 原来就是长生门的叛徒。 乌屠。 第六十二章 :答疑解惑 “我追她不上,打她不过,回去之后还遭了罚,那时候后我就暗下决心,非要赢过这个人不可。” 剑秋白也不管云澄,只是自顾自说道:“只是这事我谁也没说,这十五年来我只是埋头苦修练剑,前不久终于有所大成,适才有了这心思,才带了师兄妹来秘境,一是想着出宗门历练,二是想着若是能遇见她呢?” 云澄听剑秋白顿了顿:“不料,我却把赵姑娘错认作是那个对手,还与她纠缠不清,若不是赵姑娘为人和善,只怕我真同她动起手来,反倒伤了情谊。” 一旁听着的云澄心中清明,但不能点破,只能点头劝道:“你在剑道上极有天赋,假以时日必有突破,若有一日重逢,不怕打不过她。” 剑秋白却是苦恼:“我在进步,她也会进步,只是不只是我能胜还是她能胜。”肉文(貳_3灵.溜:酒贰3"酒;溜 说着说着便又垂头丧气,闷声喝茶。 云澄有意开解,不想见她这般愁苦,于是转了话题,指着剑柄上系着的铃铛道:“你这铃铛好看,是哪里买的?” 一说到这个铃铛,剑秋白就不由得啊了一声,拍了拍脑袋,颇为懊恼:“糟了糟了,这东西竟忘记还回去了。” “还给谁?”云澄好奇问道。 “这是秘境里赵姑娘借我用的东西,说好出了秘境就还她,谁知道遇上乱七八糟一摊子事,我走之前连她人都没见到,这东西也忘了还回去。” 她这么念叨着,猛地站起身道:“不成,说好要还给人家的,不能不还,人家兴许忘记了,可我不能自己昧了良心,借了人家东西不还。” 当下自顾自说着,便要提剑出门去。 云澄见她有些痴,不由得无奈笑道:“你慌什么?这东西在你手上,你现下又不能立时还给人家去,况且你还不知道她在哪里,你又要怎么还给人家?” 被云澄一点,剑秋白便愣住,随即坐下来道:“是,你说得对,我也不晓得她现下在什么地方,找她只怕也不容易。” 云澄给她倒了杯茶:“四五日前我们才从秘境出来,赵姑娘下了飞舟应当也是同宗门的人在一道,你现下去找,只怕不知道踪迹不说,还要耽误功夫,我且问你,她出了秘境要去什么地方?” 剑秋白想了一会:“若无什么事,应当是回自己的宗门才是。” 云澄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慢慢往天极宗去?赵姑娘总归是要回去的,你倒不如守株待兔,不怕她不来。” 剑秋白觉得她说得有理,于是二人便简单用了些饭菜尝尝鲜,又去找了间新的客栈,两个人一间房。 那剑大姑娘没什么心事,躺在床上抱剑合衣睡了,但云澄心中有事,只是推窗坐了,抬头去看外头的星子。 她同云平这么多年来都是同吃同住,从未离得这么远,分得这么开,她起初两日因着困累倒也不觉,现下身子不疲惫,头脑反倒越发精神,只是想着一些事睡不着觉。 “她当真不会来找我吗?会不会也生我的气?会不会不再乐意见到我了?” 她越想到这里,便越觉得那日冉十一娘出的是馊主意。 那日那美人酥/胸/半/露,云鬓微乱,正如先前第一次见到一般,开了窗搔首弄姿,引人注目,她冷不防被这冉十一娘叫到,惊了一惊。 “小丫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妻子呢?她不要你了?” 那话揶揄,带了几分幸灾乐祸,本是玩笑,却不想正正好戳中云澄心事,叫小姑娘眼眶一红。 “诶!我是玩笑话,你别哭啊!” 冉十一娘嘴毒心软,生平最爱美人,瞧见这小丫头片子嘴巴一瘪,委屈得要命,美人一落泪,冉十一娘就觉得抱歉,只是哄道:“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委屈?来姐姐这里,姐姐给你开导开导。” 那云澄心中本就无人可说这事,现下被冉十一娘一问,只觉得酸楚翻涌,几乎不能呼吸,于是也从善如流,当真推了门进了小楼,那鸳鸯侯颇通主人心意,从她怀里跳下来,只是在楼下等着,不曾跟上。 “唉,好端端到底怎么了?当真叫人心疼极了!” 那冉十一娘见云澄上了楼,于是轻手轻脚自身后掩门,将她引到另一间屋子里,手里捏着块帕子给云澄拭泪。 “她,她……” 云澄支吾半晌,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抽噎着,若是叫云平和阁中诸人瞧见,必然会是一惊,没有旁的原因,这小白龙脾气倔强,从来要强,受了伤挨了骂也不流一滴眼泪,今次这么娇娇弱弱地哭起来,就更叫人心疼。 冉十一娘是红尘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人,瞧见云澄这样,又有什么不明白,只是娇声骂道:“唉!欺负了你的人!不要就不要了!你向着她做什么!小丫头容貌上佳,只怕喜欢你的人要从黑市东面排到西面,密密麻麻一条长龙,你何苦想着冤家。” 云澄闭了眼靠在冉十一娘肩上,委屈道:“是我不要她了,我同她今日吵了一架,自己跑出来的。” 冉十一娘摸她脑袋,轻声哄道:“小丫头,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怎么了。唉,所谓伴侣,争吵是再正常不过,有时候一些事一些话都是气头上做的说的,当不得真,听姐姐一句劝,别记在心上。” 云澄委屈道:“是我觉得对不起她,我脾气大,自小到大,一贯都是她纵着我,哄着我,可我……可我觉得……” 她以往也同云平多有争吵,云平总是宠她纵她,都是由得她去骂去说,脾气好得很,没有对着自己生过一次气,但云平越是平静,就越叫云澄心慌。 ——她对自己这么好,好到从不会表达出自己的情绪感受一样,只是默默受着。 冉十一娘嗔她一句:“由着你,纵着你,宠着你难道还不好?你偏要像我这般,对着个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气性又大的闷葫芦这样才舒坦么?” 话刚说完,就听见门外传来低低女声,淡漠平静:“十一娘,你去哪里了?我饿了。” 冉十一娘白眼一翻,就对着门外喊着:“白廉风!老娘是你老妈子么!你这么大个人了有手有脚,饿了自己不晓得做吃的么!吃吃吃!吃什么吃!辟了谷的人怎么还会饿!我看你就是存心消遣老娘!” 那门外女声静默一会,又道:“十一娘,那你饿不饿?” 云澄第一次瞧见这美艳女人骂人:“饿饿饿!就知道问我饿不饿!你自己是猪,就当我也是猪么!我还有客人!你少来烦我!” 那门外女声顿了顿:“昨夜折腾到方才,我怕你累着,你真的不吃么?” 却听见砰的一声,云澄瞧见冉十一娘随手捏了支笔就往门外丢,那笔砸在门上,声音极大,冉十一娘脸都红了,破口大骂:“白廉风!你再多说一句,今夜就给老娘滚到柴房去睡!” 那叫白廉风的女人终于轻声道:“那我先去烧水,你不要说太久,弄完了还是洗洗才舒坦。” 冉十一娘闻言怒不可遏,起身就去开门,孰料门外那人早就跑了没影,气得冉十一娘直跺脚,咬牙切齿关门之前还对着楼下骂了一句脏话。 云澄从第一次见到冉十一娘,就觉得她是那种美艳带着风情的女人,何曾见到她这样气急败坏,不由得好奇,问了一嘴:“那个姐姐是谁?” 冉十一娘啐了一声:“一只没良心的狗,一头不要脸的白眼狼!” 骂完之后心下舒坦,又如变脸一般,扯上一抹和煦温柔的微笑:“咱么刚刚说到哪了?哦,妹子,我说,宠着你纵着你不好么?还是说她在外头有别的人,才这般对你好?” 云澄被她唬得一惊一乍,随后支支吾吾接话道:“她是没有的,这点我能保证,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觉得,她应当不喜欢我,才这么纵容我。” 云澄顿了顿,言语中流出些羡慕:“就好像是个木偶,不像姐姐你和你的道侣,会争会吵会哭会笑,会肆无忌惮,带着鲜活气。” 冉十一娘听她这么说,哪里还有不明白,于是轻声道:“你是觉得她其实并不真的爱你?” 云澄犹疑再三,最终道:“不仅如此,我思来想去,想到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来,就是她可能感念我对她有恩,娶我只是便宜之计,实际上只将我做妹妹看待,至今她也不曾对我有道侣之间的亲昵行径。” 冉十一娘一愣,随后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既然做了道侣,居然还未圆房?” 云澄自是不好明说她与云平是假做的夫妻,她有心,云平无意。 于是撇过头去不说话,只是沉默不语。 冉十一娘见她如此,自然当做是默认,于是蹙眉道:“那当真是有些不对劲了。” 但十一娘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听到这里,只是道:“我倒是头一次遇到这遭事,在我这里,合因欢喜,不合就散,哪有既不喜欢又讨了做自己媳妇的道理?哼!换做是我遇到这种事,我哪里还管她感受,自然是自己舒坦,她既不喜欢我,我何必顾念她,走了倒还干净利落!” 话说到这里,冉十一娘灵光一闪,眼睛一亮:“诶!对!小丫头,你方才说从小到大都跟在她身边不是?哼!谁离了谁不能活似的!她既然不在乎你,那你也走了便是!” 云澄颇为不解,只是呆愣坐着,冉十一娘大笑道:“既然不喜欢,你留在她身边又有什么意思!索性走了吧!我看你修为不低!何必总似个菟丝花一般依附于她!你是漂亮伶俐的丫头,还怕这普天之下遇不到喜欢你的人么?这世间人这么多,你难道还怕遇不到一个你喜欢的吗?何必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冉十一娘说完,拍掌大笑,似是觉得这主意甚好。 云澄听她说完,轻叹一口气道:“若是我真出去了,她会担心吧?” 冉十一娘道:“那你就告诉她,你要离了她去!叫她别来找你,哼!” 云澄又道:“可我出去了,又要去哪里才好?” 冉十一娘道:“天底下这么大,有本事的人哪里都去得!小丫头,瞧你是个豪爽人,怎么又是这种别扭性子?你只管去!到时候遇到合你心意的,你带到她面前气死她!” 说罢又觉得好玩,抚掌大笑。 云澄摇头,双目澄澈:“可若是遇不到呢?若是我走了这一遭,还是遇不到喜欢我,而我又喜欢的呢?” 冉十一娘轻叹:“唉!可别这么想!世上的好儿郎姑娘这么多,你总会遇到的。” 云澄轻声道:“可在我心里,她就是顶顶好的,我只怕遇不到比她更好的人了。” 冉十一娘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却听得门被推开,门外站了个肤色略黑,左脸颊一道伤疤从眼角到唇边的白袍女人,她手里用托盘盛着一些吃食,并不笑,只是安静站在那里,去看云澄。 她那双眼睛像狼一般锐利,有些吓人。 冉十一娘瞪她一眼:“你怎么又进来了?” 白廉风只是将吃食递到冉十一娘面前,随后伸手握住十一娘的手,稍稍把玩了一会,扯到唇边轻轻一吻。 她将手与十一娘十指相扣,神色平静,但那双眼一改方才的锐利,变得温柔了许多,她并不看云澄,但轻声对云澄说话。 “如果遇不到,那就回去。” “回去之后,把那个人牢牢拴在自己身边,叫她除了你一个人,谁也瞧不见。” “蛮横些,不要退却,如果喜欢,那就想尽办法叫她喜欢上你。” 云澄是第一次听到这话,不由一怔:“可若是她喜欢不上我呢?喜欢这种事,强求不来的……” 但听见白廉风抿唇轻笑,捏着十一娘的下巴,趁其不备,猝不及防吻了上去。 冉十一娘不曾料到,当下恼怒,张口咬破了白廉风的嘴唇,白廉风却始终不肯放她,任由冉十一娘伸手轻捶自己,直到被冉十一娘奋力推开,这才看着十一娘半嗔半怒地推门出去了。 云澄是第一次见这般活色生香的事,眼睛睁得极大,脸都红了,支支吾吾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却见白廉风毫不在意,只是伸手揩去唇边血,毫不在意笑道:“可我偏要强求。” 说完便追出门去了。 云澄被她那句“偏要强求”一震,缓缓站起身来下了楼。 鸳鸯侯跳到她怀里,任由她抱着出了门。 身后那门缓缓阖上,云澄站在街上,只觉得头晕目眩。 她生平第一次晓得,有人这么大胆,毫不遮掩。 大胆到丝毫不畏惧他人眼光。 偏要强求。 第六十三章 :青牛传书二{三凛六+镹二三>镹,六更多"好W< 翌日,剑秋白并没有如她昨日所说去找那个在独明城的女人,而是在与云澄在客栈空地之后比过一场后,买了马,与云澄一道出了这个不知名的小镇。 两个人今早比过一场,算得上是精神抖擞,剑秋白不出所料又输在云澄剑下,但相比较其当日在飞舟上时,已经又胜过许多。 云澄见她这般,不由夸赞道:“剑大姑娘,当真在剑道之上有天分,短短数日,已能在我手下走过十招了。” 剑秋白由着马慢慢去走,只是摇头轻声道:“还差得远,若是一日未能胜过云姑娘你,那就一日算不得长进。” 云澄知道她剑心坚定,便不再多话,只是转了话锋道:“你打定主意不去找那个女人了?” 剑秋白又摇头:“不是不找,只是要先将东西还了去,我十五年都等得,这短短数月,又如何等不得了?” 云澄点头称是,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得剑秋白问了:“那云姑娘呢?也要跟着我走么?” “怎么?剑大姑娘不想同我比剑了?” 听得云澄一句揶揄,叫剑秋白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急忙道:“不,不是,只是,云姑娘你孤身一人出来,你家里人不担心吗?” 云澄并不立时答话,只是沉默一会才道:“担心也好,不担心也罢,总之都出来了,顾得自身才是。” 她这话已有不欲深谈之一,剑秋白便是木讷也多少能分辨出来,于是二人不再说话,只是无言纵马前行。 且说这两人遇着了是在这片大地上的西南一角,若是要去天极宗,况且并不焦急,云澄深知夙夜阁眼线众多,有意避着,只是骑马,不愿去坐飞舟,剑秋白也怕事情还没做成,便被与宗门交好的小门派或者宗门眼线抓着,于是二人都心照不宣,不约而同地只是选了骑马。 这二人只管向东去走,而走了约莫两日,一路上两个人都易容换貌,也没被人认出,但鸳鸯侯一只黑猫,一双异瞳,长得显眼,云澄只是做个小竹筐拴在马侧,里头垫了软垫,给鸳鸯侯去休息睡觉,这猫也懒,除了日常吃喝拉撒,竟也能一动不动睡上一天。 云澄也不管这小祖宗,只是由着去,与剑秋白顺着路走。 而当此时正走到一片林子里,道旁不远便是一处山坡,隐约有笛声传来,音带悲意,令人感慨唏嘘。 云澄听了,不由悲从心起,对剑秋白道:“都说知音识人,也不知道吹奏这曲子的人到底遭遇过什么,笛声竟然如此悲凉。” 剑秋白也道:“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不如我们过去瞧瞧,若是能帮得上忙就好了。” 云澄点头,于是二人就纵马往声音所传处去,穿过并不茂密的一片林子,刚瞧见那山坡上立着两个人并一头牛,而恰在此时,笛声也戛然而止了。 剑秋白道:“声音怎么停了?” 话音刚落,便瞧见那两个人中的其中一个,跪倒在地,另一个人伸手去扯,两个人拉拉扯扯的,似乎起了争执,剑秋白心下一慌,一夹座下之马,便急忙冲上坡去。 云澄见她如此,自是不可能不跟着,于是也跟着上去,却见那坡上站着两个人,站着那个是个穿甘石粉色衣衫的姑娘,也算是清秀佳人,背着一个书箱,面带焦急,正伸手去扶那地面上跪着的女子。 而地面上跪着正垂泪的美妇人,容貌姝丽,衣衫破旧,愁容满面,眉头紧蹙,听见有人来了,只是微微扭头,随后又哭了起来,她手上捏一根碧玉做的短笛,可见方才吹笛之人正是她。 “她欺辱你么!” 剑秋白坐在马上问了一声,叫着两个人都是一震,尤其是那个背着书箱的姑娘,脸上更是一红,急忙撒手拼命摇头道:“不是,我没有,我没有欺负她,我只是听到声音,瞧见她,才问了几句,她就哭出声来。” 那跪在地上的美妇人用袖子揩了眼泪,缓缓站起身道:“二位莫要担心,并不是这位姑娘欺辱了我,反倒是她好心,才叫我不由悲从中来。” 云澄只觉得奇怪,问道:“她好心,那你哭什么?” 那美妇人轻叹一声,哽咽道:“既然二位问了,为了这姑娘的恩义,且看二位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人,这话也要和二位说个明白。” “我本是倚风刀苏家的幼女,名唤苏清弦。三十年前,我遇到我现在的丈夫,他是小宗门的宗主独子,父母起初觉得门不当户不对,瞧他不上,觉得他为人不正,不许我与他往来。但我并不知道,为他当时花言巧语所惑,硬是要下嫁与他,甚至不惜与父母决裂断绝关系。只是嫁过来之后没多久,他的本性便暴露出来,他天性就花心好色,娶我本来是想借岳家的势力来壮大自身,娶我之后本也过了几天和美日子,但后来他晓得我与父母决裂,当下便露出真面目来,厌弃于我。” 苏清弦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我起初也不曾低头,但他心思歹毒,用特殊手段封禁了我的修为,使计叫我受他控制,折磨我,乃至于到了后来,纳妾众多,瞧见我烦,只将我赶出来,只是故意折辱贬低我,让我来做这牧牛之人。” 话说到此,一旁立着的青牛颇通人性,只是用头去拱了拱苏清弦的的手,苏清弦伸手摸了摸那青牛的头继续说道。 “我现在只后悔当初没有听从父母之言,所托非人,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悔之晚矣!我也曾试图传信于我父母,但这奸人总有法子阻拦,叫我控诉无门。方才思及往事,后悔不听父母之言,悲从中来,便用这管玉笛吹奏起来,这玉笛是我当初成年礼时父亲送我的礼物,我旁的东西都被这奸人拿去,只有这东西私下留着,才得以做个念想。” 苏清弦又道:“而恰在此时,这位乔谙姑娘闻声先来,再三询问,我本不愿诉说,但她关怀下问,叫我心中不论如何都忍不住,于是将我的经历遭遇告知,乔姑娘是好人,当下便决定帮我送信去往苏家,我感激不尽,所以才跪下谢恩,却不想叫二位误会她欺辱我,这事我定然是要说清楚才是。” 剑秋白听罢,忿忿不平,低声骂道:“这是什么狗一样的奸贼恶人,娶了妻子不好好对她,反倒轻慢折辱,我现下便一剑杀了他才是!” 云澄见她火气上来,伸手按住她低声道:“你是什么人,是什么身份,你做事前需想清楚,若是你一剑将人杀了,旁人找到你长生门,你却叫你师父如何处置?” 剑秋白极为尊重她师父,听闻此言,当即泄了一口气,无奈道:“可若是遇到这事不处置,我心中如何出得了这口恶气?” 云澄道:“既然这位乔姑娘愿意帮忙,我们便不要多管,这件事总归是旁人家事,你的身份实在不便插手,况且这事现下只是这妇人一面之词,你我还需从长计议,不可妄听妄信。” 剑秋白觉得有理,于是便抱剑坐在马上,不再多话。 却听那乔谙开口对苏清弦问道:“我帮姑娘你送信可以,只是苏家大门大派,我一个普通散修,便是去了,只怕也见不到苏大家主,也不知姑娘有什么凭证依据,可叫我取信于人?” 苏清弦静默一会,将那玉笛双手奉给乔谙道:“此物可以取信。” 乔谙见她如此,于是伸出双手郑重接过,将那玉笛与先前拿来的信一道贴身放了,面色凝重道:“必定不辱所托。” 说罢便与苏清弦分别,下了山坡,取道往北走去。 只是才走了没多久,便忽的听闻有人声凭空出现道:“哈!我就知道你这女人不安于室!现下与人私相授受!岂不知被我抓个正着!” 话音刚落,云澄便听见那乔谙那里哎呦一声,急忙纵马上前,便瞧见有一个面色阴翳的消瘦男子立在乔谙面前,身后跟着几个黑衣汉子,正弯腰提了乔谙衣襟,准备打她,乔谙的书箱滚在一旁,书籍散落。 “不好,那奸人来了!” 苏清弦瞧见了,立时跑下坡去,高声喊道:“我要去救她,不然她就要被打死了!” 那剑秋白冷笑一声,拔剑上前,一剑斩向那提着乔谙衣襟的手,却被那人险险避开,劈了个空。 消瘦男子冷哼一声,觑了一眼苏清弦,并不以为意,只当云澄与剑秋白是两个凡人,于是看也不多看一眼,只是转身挟了苏清弦走,叫云澄与剑秋白来不及反应,临走前还不忘对那打手道:“全都杀了,别留活口。” 那几个黑衣汉子是他养的好狗,自然应下,殊不知遇上了硬骨头,不过几下便被打败,狼狈逃走。 乔谙倒在一旁惊魂未定,咽了咽唾沫,这才缓过神来,从地上爬起来去拣那书箱和书。 云澄与剑秋白也帮着一道收拾,却瞧见那书箱里滚落出来一块杏花徽记的弟子铭牌。 剑秋白只一眼便瞧出这是桃源杏林的徽记,当即吃惊道:“你是杏林医修!?” 乔谙并未受什么重伤,只是手背上皮被擦破,看着有些可恐,一边自药箱里取了药抹了,一边轻声腼腆道:“学艺不精,不敢辱没师门。” 云澄听得她是桃源杏林的人,便立时理解了这人为何这般行为做事,于是摇头道:“乔姑娘既是医修,只怕救人是有本事的,但防备别人加害于你的本事,却要两说了。我瞧那人不是个好相与的,这事只怕没这么简单容易。” 乔谙如何听不懂云澄话中之意,只是轻声道:“便是难做,又岂有见弱不帮,见死不救的道理?姑娘不必劝我,既然已经答应了,君子一诺,言出必行。” 剑秋白道:“那乔姑娘,你现下打算如何?” 乔谙道:“自是去了倚风刀苏家,亲自把信送到。” 她说出亲自二字,意思已然明了。 剑秋白闻言,转向云澄道:“云姑娘,对不住你了。” 云澄道:“对不住又是什么说法?” 剑秋白指着乔谙道:“只怕我们现下去不得天极宗了,我心中有意,护送这位乔谙姑娘去苏家。” 云澄道:“可这样一来一回,岂不是又要多在路上多耽搁一两个月?” 剑秋白摇头:“苏姑娘的事来得重要些,所以只能请云姑娘帮我将东西送到天极宗,给赵姑娘赔不是了。” 云澄瞧了瞧面前这两个,两个都是痴人,不觉得头有些疼,只是拒绝道:“不,你自己的东西自己送,况且,我不愿同你们分开,剑大姑娘,我晓得乔姑娘你护得住,但你的性子,怕不是又要惹出别的事情来。” 剑秋白被她一说,心中便明白云澄是何意,当即申辩道:“我不会的,我……我……” 只是支吾,说不出话来。 云澄一路走来,早将她当做朋友去看,又知道她是什么性子,自然不会信她鬼话,当下拍板对两人说道:“那就这么定了,我二人护送乔姑娘往苏家去,如何?” 乔谙知道这二人好意,也不推拒,只是拱手应下。 待到出发时,三个人两匹马,实在是行动不便,三人正在商议,哪两个人同骑一匹,却忽的听见哞哞叫唤,原来是方才苏清弦放的那头青牛并未被带回去,只是下了坡,在她们三人旁站定,似是有意做乔谙的坐骑。 “这青牛比人更通人性,虽是兽类,却胜人百倍。” 那乔谙对着青牛施了一礼,青牛也颇通人性,弯下前蹄回了一礼。 于是乔谙上了牛背斜坐,轻声道:“劳烦你了,青牛兄。” 那牛又叫了一声,随后不用人说,扬蹄便跑,比之云剑二人的马,速度竟是不相上下。 云澄心中啧啧称奇,随后便与剑秋白一道,跟着乔谙一路向北去了。 只是她们不知,这一去,耽搁了一段时日,以至于在后来到了天极宗,遇到赵瑞儿时,又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来。 第六十四章 :破局之法 赵瑞儿带着门下弟子去往两极秘境,已有一段时日了。 天极宗上下的弟子少了一些,但并不妨碍做事,雷娇现下又重新接管了清瀑峰,两个人面和心不和,但终究叫赵归崇觉得雷娇算得上是眼中钉,肉中刺。 但二人一人一座峰头,隔得有些距离,也不是什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表面上还是相安无事。 赵归崇现下收了几个亲传弟子,个个攥在手中,只把他这些徒弟拿来使唤,好不便利,但他再过不久便要闭关冲击,深知女儿与自己的关系不合,反倒和雷娇交好。 若是闭关,只怕这手上的活计便要交给自己姑娘和雷娇之中的一个,按着赵归崇的性子自是不愿,思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心下慌燥,不由得丢了杂务,踱步去院子里看弟子们习武修炼。 但他到了练武场,却不见一个弟子在那里修炼,反倒聚着一起,在场东北角落里,三五个围在那里背对着自己在碎嘴说话。 赵归崇心下动怒,只觉得自己收的几个弟子没有个能成气候,若是到时候闭关冲击,只怕无一人可以与雷娇赵瑞儿抗衡, 但他面色不显,只是轻声踱步过去,他是宗师修为,这帮弟子自然察他不到,犹自叽喳说话。 “……你说的这是个真的?我却不信!” 打头说话的是赵归崇的大弟子,姓刘,我们便叫他刘大,却听他语带好奇,有些神秘道:“真有这么玄乎,只怕早就是不得了的大家了,怎么还会没有半点名气在。” “呸!这就是你没见过世面了!”接话这个我们叫他刘二,是刘大的亲弟弟,平素爱偷懒,爱瞎逛,虽是天资聪颖,但不求上进,“这算的是真神!若不是那老头子玄乎,说什么只算有缘人,我自己也想去算上一卦了!” 于是剩下众人只是听刘二说话。 却说那天极宗脚下的清泉镇,一年前来了个算命的老人,唤做奚公,名讳不知,但星数精妙,看命卜卦说人吉凶祸福,后来都能应验上,分毫不差。 但这奚公脾气性格古怪,凡是给人卜卦算命,你家资丰厚与否,容貌丑陋妍丽,行事善恶,凡此等等皆不在他考量之中,他算卦推演全凭心意,照人说了,只看有没有缘分。 起先旁人只当他招摇撞骗,但他说每隔一月必要给人算上一卦,也不管是谁,起先旁人只做笑话去看,看他随手抓了镇上一个乞丐去说那卦象。 那乞丐是镇上一个流浪来的痴呆儿,来了五年有余,左手没了小手指,只知道躺在那里流涎傻笑。洱}彡{〇浏久)洱彡=久浏 但奚公一瞧见他,便直呼道:“怪哉怪哉!此子相貌不凡,合该是富贵人家的命,怎么会在这里?” 旁人听了只是大笑,一个只知道流涎躺倒的痴傻乞丐,怎么和富贵扯得上干系? 于是众人一哄而散,只说这老头子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又说他招摇撞骗。 那奚公却也不恼,只是捻须轻笑道:“是与不是,明日便见分晓。” 旁的人叫他说这种胡话,只是当做发疯,却唯有一个孩童天真,信了他话,给他说了两句。 奚公听着孩子替自己说话,只是轻笑,摸着这孩子脑袋,附耳说了几句,便头也不回走了。 待到翌日清晨,清泉镇西南角一处民宅走水,那小院子独门独户,又是木头做的屋子,不消一会便烧了个干净。 那民宅中住一家三口,正是昨日替那奚公说话的孩童住处。 众人扑灭大火,正当可惜这一家三口死于非命,却听见人群之中有人大呼,大伙扭过头去一看,却瞧见那一家三口还好端端站在那里,半点损伤都无。 于是众人啧啧称奇,自是上前询问。 那家男主人怔愣半晌,这才缓缓道,原来昨日他家独子生辰,闹着要出去吃好吃的,这父母疼惜孩子,家中又有富余,自然应允,于是一家三口便去镇上的酒楼吃饭喝酒。 吃晚饭时,男主人兴致好,吃醉了酒,一个妇人家和一个孩童自然搬他不动,便多出了些钱,在这吃饭的店中,一家三口将就一晚。 翌日一家三口醒来便匆忙回家,谁料屋子早烧成一团灰烬,断壁残垣。 众人纷纷叹道,钱财居所没了还是小事,人还在就好,好在昨夜一家三口出去住了,这才避开了灭门之祸。 孰料那孩童听了,只是道:“是那老爷爷说得灵验,叫我一家昨夜不要在家住,我才央了父母去外头。” 众人一听,自是好奇,只是去问,但那孩子年幼,被众人一问,焉有不怕的道理,只是钻到父母身后,再不发一语。 这事情一出,便叫大家对这奚公越发好奇起来,但真正叫人信服的,却是之前那个痴傻乞儿的事。 原来就在这火遭了灾的当日,镇中便来了一伙客商。 打头的那个年纪约五十岁,穿的是富贵堂皇,长得是慈眉善目,他头发已然花白,胡子也跟头发一个颜色,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么大的岁数还亲自出来。 却见这富商进了抱琴居用饭,吃完之后,自是往对门的醉欲眠下榻休息,却不想刚好遇着这抱琴居的伙计赶人。 被赶的那个乞丐个子并不高大,因着吃穿都不济,人也显得极为消瘦,手里面只是捏着一个破了边的粗瓷碗,也不管伙计动作,只是一边流涎,一边咿咿呀呀的,只怕是谁看了都避之不及。 那店伙计害怕冲撞了客人,见那富商出门,当即便用扫帚去赶,那乞儿被打怕了,瞧见店伙计的动作自然就躲,动作之间,自然而然就撞到了富商身上。 贵客受了冲撞,店伙计自然点头哈腰赔罪,本来以为那富商会有责罚,孰料富商摆摆手,也不嫌那乞儿脏污,将人扶了,自怀里摸出金银来递与乞儿,那乞儿不懂这东西有什么用,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只是丢了那钱财在地上,伸手去扯那富商,左手指着张开的嘴,只是啊啊示意。 这动作不做还好,一做,富商当即也不顾那乞儿脏污,只是伸手去抓乞儿的左手去细看,然后又亲自伸手去拂乞儿油垢结成一片的头发,对着那昏黄烛光便去看乞儿的脸。 这不看还好,一看,富商眼里便落下泪来,只是伸手将这乞儿在怀中紧紧抱了,不去理会这乞儿身上多少脏污恶臭。 乞儿被他抱紧,只觉得难受,咿咿呀呀叫着,便去推富商。 富商被他一推,才回过神来,自怀中大锭金银给那店伙计,吩咐几句,抓了那乞儿便走。 这乞丐呆呆傻傻,平日里也有人要拐骗与他,他却力大无比,谁也擒他不住,但不知为何,这次富商抓他走,他却丝毫反抗都无,只是跟着去了。 那店伙计只是称奇,但心中好奇按捺不住,私下去打听了,却得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原来这富商有一幼子,聪明伶俐,标志容貌,长到五六岁时贪玩,不小心玩刀时,断了左手小指,再到十四五岁时,又被歹人掳去,便是倾家荡产付了赎金,却也没能换得儿子回来。 那富商诺大家业没了不说,一夜花白了头发,容貌都老了,但他颇有本事,不过五年便又挣出一份不输于以往的家业,只是后继无人,只能自己亲自出马操持。 此次来清泉镇,也只是经商路过,却不想在这里,遇到了自己的儿子。 原来这孩子被人绑了做肉票,遭了虐待,虽说拼命逃了出来,临走前却挨了贼子一棍,头也打傻了,辗转流落到清泉镇乞讨为生,若不是这富商行商路过此处,这父子一番偶遇,此生也不知何时复得相见。 而这乞儿遭遇,自然也应了奚公那句话,叫众人如何不信服? 一时之间,奚公传为玄妙,过来拜访求卦之人络绎不绝。 但那奚公并不为钱财利禄所迷,依旧只秉持着一月只算一卦,且看缘分的行事作风。 那刘二讲到此处,赵归崇也逐渐想起,曾经手下也曾对自己说过这人,但他当时并不在意,现在听到这里,也不由生出好奇。 他现下烦恼众多,毫无解决之法,听了刘二这么说,竟也生出不知有人能否猜透运势断人凶吉的想法来。 这念头一生,竟叫他也不想再去管这弟子众人如何,只是一如来时悄然离去,不叫众人察觉,出了宗门直往清泉镇去。 === 赵归崇平日里并不怎么出宗门,以至于他对这清泉镇并不大熟悉,至多只晓得抱琴居与醉欲眠的位置,于是行在街上,只是找了一个人礼貌问了奚公居所。 却不想那人上下打量赵归崇一眼,轻笑道:“先生也是听了奚公之事来找他求神问卦?只是这事不好办,十个去了,十个都空手回来,连面都见不到。” 赵归崇也不恼,只是道:“无缘便是无缘,只是好奇这算无遗漏的人长得什么模样,好奇来看看罢了。” 那人闻言笑了一笑,不再多说,只是给赵归崇指了路,随后自顾自就走了。 赵归崇顺着路人所说前去,不消一会便瞧见一间极为普通的农家小院宅邸,门半开着,并未阖上,并没有什么奇异景象,隐在一众院落里显得平平无奇。 就这样子? 赵归崇不由大失所望,好奇心也淡了一半,却听着里头突然传出人声来:“贵客既然到了,为何不进来?” 那声音有些苍老,但中气十足,似乎很是笃定有人站在外头。 赵归崇不由心下一惊,并不作声,只是站着。 却听得里头那老人又道:“门都为贵客留着,客人既然来了,怎么还不进来?” 赵归崇听他如此说话,便也不再犹豫,只是推门进来,瞧见一个干瘪瘦弱的老头站在那里,背对着,手里拿着一个破碗,正从碗里抓出饲料丢在地上喂鸡。 “你知道我要来?” 赵归崇眯着眼瞧那老人,见他丝毫不动,只是悠然站着。 “不但知道贵客要来,还晓得贵客要来做什么。” 那老人施施然转过身去,那张脸映入赵归崇眼中,叫他又是一惊。 无他,这老人双目无神,眼睛上一层翳蒙着,竟是个瞎子! 赵归崇心神略定,伸手在他面前挥手,却听那老人说道:“贵客不必惊慌,小老儿这双眼瞎了很多年了,但是小老二目盲心不盲,心里头瞧的是透透的呢!” “哦?那你能看出什么来?” 赵归崇见他当真目盲,便也不做伪装,只是露出个讥笑:“我听人说看命卜卦,说人吉凶祸福,无不应验,心下好奇,便来瞧瞧是不是真的。” “真如何,假如何?”奚公站在那里,“贵客既然来了,听我一句,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不是?” 赵归崇道:“确是如此,只是不知你这小老头能给我测算出什么东西来?” “贵客困在局中许久,想找破局之法,且等上三日,便有结果。” 说罢也不再多言,只是扭身回屋去了。 那赵归崇听他神神叨叨一番,只觉得好笑,嘴上虽然不信,但心中已下意识开始期盼起三天之后的事了。 而在三日之后,清泉镇来了一伙子富贵修士。 打头的年轻人长相英俊,穿着打扮无一不好,任谁都瞧得出来,只怕不是一般的散修。 却见那年轻人进了清泉镇并不逗留,只是径直上了天极宗去。 赵归崇自书房出来,料理了一些事情,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就听见左右来报,说是有个少年修士来献宝拜师。 献的宝贝贵不贵重倒在其次,赵归崇坐在堂上同那少年人说话,只是一会儿,便对这少年修士生出好感来,只觉得他聪明伶俐,没有一处不好的,比之自己那些愚笨鲁莽的弟子来,简直是天差地别。 那少年自称自己是一派小宗门的宗主幼子,父亲死后,同父异母的兄长继承了宗主之位,容他不得,于是他也不愿待着,想要另寻个恩师去处,辗转听说了赵归崇的本事,便急忙来拜师。 这话里头到底有多少水分,几分真假旁人自是不知,但这一通马屁把赵归崇拍的心中熨帖,便是不听这马屁,也看在这少年所献宝物份上,赵归崇也会收了他。 更罔论那日清泉镇奚公一番话,已无形之中起到了暗示作用。 加之这少年聪慧,天赋极高,又会说话,赵归崇只是粗略查了他来历,便也择一吉日收做弟子。 且不说赵归崇其他弟子如何,只这少年人勤奋好学,进步飞快,也逐渐叫赵归崇偏心于他,颇为疼爱,又加之那少年人对赵归崇极为推崇服从,于是就叫赵归崇越发相信奚公所言的破局之事。 不出一两个月,这少年人竟用自己一身本事将赵归崇的毛顺到服服帖帖,逐渐地,也叫赵归崇生出要叫这少年接他衣钵的想法来。 但赵归崇是何等谨慎小心的人物,虽是心中十分喜爱,也留了心眼,只是悄悄考验。 只见那少年不受诱惑,所作所为都将赵归崇放在第一位,于是他也逐渐放宽心,开始盘算计划起来。 默默计算着赵瑞儿回来那天。 第六十五章 :各有图谋 今夜多云,便是月光明亮,也被这厚重的云层遮挡,只能瞧见从缝隙里透出的些许月光。 飞舟上的弟子已经去休憩睡觉了,除了少部分轮班站岗的弟子,甲板上也瞧不见其他人了。 巡逻的弟子也有些累,眼旁沁着泪,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精神有些不济,还有约莫小半日便可到达天极宗,是以这些弟子也不免守卫松懈下来。 他们三两成群行到甲板上,正低声说着话,却忽然瞧见船头站着一个黑影,被风一吹,显出一股潇洒的意味,但落在巡夜的弟子眼中,便不是潇洒,而是惊吓了。 “什么人!” 这几个弟子被吓得睡意全无,拔剑在手,高声喝问,却见那黑影转过身来,而正在此时,浓云微散,有月华倾泻到飞舟上,这才叫人看清楚那黑影到底是谁。 ——是披散头发,穿着单薄,只在外头罩了一件雪色外袍的赵瑞儿。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的右手背在身后,抬头去看那月亮,长风猎猎,吹得她一头黑发飞扬,神色恍惚惆怅,看着竟不像个活人,是以叫众人吓了一跳。 “是赵师姐。”⒎⒈O⒌(⒏[⒏_⒌'⒐'O 那打头喝问的弟子瞧清来人后松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沫,示意身后众人收起兵器,随后近前几步道:“师姐,天寒雾重,怎么在这里吹风?” 他的语气恭敬,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啊,是你们啊。” 赵瑞儿被他这么一叫,才好似回过神来,将头低下,敛去面上惆怅神色,轻声道:“夜里睡不着,便出来看看月亮。” 那问话的弟子往天上一瞧,厚重浓密的云层已将月亮再度遮挡住了,这种天气,出来看月亮,只怕什么都瞧不着。 但那弟子不敢多言,也晓得不能多问,只是顺着她的话道:“既是如此,便不打扰师姐雅兴。” 随后拱手回退几步,便带着一道来的弟子又呼啦一下离去了。 行走间,有个小弟子回头看了一眼。只瞧见赵瑞儿立在那里,闭着眼睛,黑暗里瞧不清她的五官轮廓,但在风中只觉得瘦削单薄,似乎这风再大些,整个人便要被吹倒了。 他是新入门的弟子,只知道这人是宗主的独女,并不知道为什么众人都畏惧于她,便好奇问了一个相熟的师兄:“怎么你们瞧着这么怕她?她不好相与吗?” 那师兄回头快速看了一眼,已然瞧不见赵瑞儿身形,这才低声道:“也不是好相与,只是……只是……” 他支支吾吾的,琢磨着词句:“只是太冷了些,不敢同她多话,只害怕多说一句就要被她冻伤,可是我听其他师兄说,她原先不是这样子的。” 那小弟子越发好奇起来:“既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原来又是什么样子?” 师兄顿了顿低声附耳道:“具体我也不知道,但是据说五十年前似乎是出过什么事,才叫她变作现在这副模样。” 小弟子如何不好奇? 自是继续追问:“是什么事,师兄晓得嘛?” 师兄被他问到这事,便显出恍然神色来:“不,宗里讳莫如深,便是晓得的人也不会说出去的,据说曾被下了封口令……” 小弟子颇为可惜,但也不敢追问下去,这一行人慢慢走远去了。 听着方才嘈杂喧闹的声音逐渐消失了,赵瑞儿依旧站在那船头,只有呼呼的风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可以听到。 那心脏砰砰跳动着,这么鲜活有力。 赵瑞儿将眼睁开,把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举到眼前,去看手里的东西。 云层很厚,只有微弱的月光时不时穿过云层,但并不停留太久,倏忽消失。 可就算看不清,也不妨碍赵瑞儿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她的手心里躺着一枚衔刀鬼面阎罗,血红色的灵玉雕琢,煞气逼人,栩栩如生。 赵瑞儿摸着那块玉,这五十年来,这块玉从不离身,已被她养的越发温润光滑。 每当她无法入眠时,便会摩挲这块玉,看着这块玉,就像是透过它,去触碰和怀念一个故人。 自那日在“千金不换”上醒过来之后,她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迷茫的梦,梦里到底是什么,她自己也觉得不能分辨。 她在求一个答案,失礼狼狈,毫不顾忌。 就像去叩一扇门,你明知道门后面的答案,但那扇门任凭你敲打哭喊都纹丝不动,不愿开启。 那梦境里的无力痛苦和绝望感,叫她醒来后还记忆犹新。 赵瑞儿只记得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话想问,可到了最后,得到的回答也不过是一句“她已经死了”。 可她当真就已经死了吗? 赵瑞儿不信。 她的脑子飞速转动,桩桩件件,各有关联,思忖到最后,猛地想起那日在洞里云平所说的那句“如果雷尊主不愿你嫁人,你只需同她说,这是我的主意,她听之后必不会多加阻挠”,当下便觉茅塞顿开,心中豁然开朗,虽然依旧迷茫,但已有了去问询的法子。 雷师叔一定知道什么。 要去问问她,但绝不能操之过急。 赵瑞儿思及此处,立在那风里,任凭强风吹乱她的发,带来刺骨的寒意和冰冷,她也一动不动,闭上眼,握紧了那块红玉。 === 夜色渐深,清泉镇的普通人都已安眠休憩,只有打更的汉子边打着哈欠,提着灯笼,一边擦去眼角旁沁出的泪水,一边敲响梆子,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而落在清泉镇僻静一角的奚公小院里,屋中亮着微弱烛光,那老者并未睡去,只是垂首坐在桌前,一双眼睛哪里还有白日里那层翳蒙着,双目炯炯,映着烛火,分外有光。 他坐在那里,伸出干瘪却有力的手指去捏手上两片眼珠子大小的鱼鳞,对着火光去看,竟能将周遭一切都瞧得清楚,也不知是什么灵兽身上的东西。 奚公看得出神,只听得烛火噼啪一响,便听得自己那扇破旧房门被人一推,走进来一个穿黑斗篷的人,身形瞧不清楚,露出来的半张脸,戴着玉制恶鬼面具,从耳后延至下颌,只能瞧见一双殷红的唇,只听声音,应当是女子。 “奚公。” 来客并不叫老人惊慌,只是开门见山道:“那日听得奚公消息,至今也有些时日了。” 老人并不答话,只是对这黑斗篷深深行了一礼,按照这老人的年纪,怎么也不该行此大礼,但那黑斗篷却毫不躲避,只是受了,随后道:“奚公该等我很久了吧?” 奚公站直了身子,也不再佝偻,只是看着黑斗篷道:“尊上,小老儿等得。” 来客笑了笑:“那日你说鱼已上钩,我今日便是来看看,这鱼到底上钩了没。” 奚公道:“如尊上所布之局,自然上钩。” 来客道:“本也是叫他心里有个猜测,得了暗示,行事更加便利罢了,却不想这么轻易就上钩了。” 黑斗篷话中带着讥讽,似是对话中之人颇不以为意。 那奚公不敢接话,只敢站着,等那黑斗篷坐了,才跟着坐下。 “奚公不必如此拘谨,公为我做了件重要的事,谢都来不及呢。” 来客话中带笑,却惊得奚公一下子站起来,连呼不敢。 “坐下,坐下。”黑斗篷轻声开口,奚公不敢不听,只是立刻恭顺坐下。 “说了不必如此拘谨。”来客又笑,“今次来,还有件东西要交给奚公。” 那老人听到这话,猛地抬头,只是去看黑斗篷,眼中带着渴望和仇恨的光芒。 “您应当等了很久了。”黑斗篷带着些歉意道,“请原谅我现在才带来。”、 说罢她轻轻击掌三声,屋子的门便被推开,从屋外也走进一个全身上下遮挡严实的汉子,他手中提着一个人。 被提着的人面色蜡黄,满面虬髯,一条左腿软趴趴拖着,双目无神,嘴唇发干起皮,一副半昏半醒的样子,双手被缚着,但就算不被束缚住,只怕也动弹不了。 而看这个被拖进来的男子面相和右手被砍断的拇指,若是薛少尘在此,必定能认出来,此人就是那日在黑市中被白袍人擒获的屠羊。 “把人放下,你可以出去了。” 提着人的男子并不多言,只是将人一丢,便退了出去,只留下这屠羊小声惨叫,可他几乎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奚公,我说过,言出必践,公为我办成了事,公要的东西,自然也双手奉上。” 黑斗篷言语之中并不将屠羊当做回事,连将他做一个物件看都不肯。 奚公听得此言,当即便跪,黑斗篷拦他不住,已受了奚公三个响头。 “尊上将杀我儿全家的凶手带来,请务必受此大礼。” 那奚公抬起头来去看屠羊,一双眼睛里带着锐利的光,怨恨和痛苦几乎要溢出来了。 “奚公,此间事毕,便离去吧,只怕过些日子便不太平了。” 黑斗篷不再多话,只是站起身来,一如来时悄然离去了。 奚公送她不及,急忙追出去,已看不见人影。 于是他叹了一声,退回屋中,低头去看躺在地上的屠羊,伸手便去拖人。 也不知这瘦小的老头哪来的力气,将人拖进内室,又起身去按墙上一个凸起土块,便眼看着一旁的地上无声张开一个大洞来。 那屠羊神志虽然不清,全身酥软,但如何不晓得危险害怕,于是扭动挣扎起来,他的嘴巴张开,可发不出声音,奚公定睛一看,心下笑起来,原来这屠羊的舌头已叫人割去了。 “好!好!这倒省去了我叫你别出声的功夫!” 这瘦弱老头笑得极为快活,只是将人一扯一推。 屠羊就无声惨叫着从那黑漆漆的洞口顺着台阶滚落下去。 奚公瞧见他落下洞去,茫然站了许久,突然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这老人双手捂住脸,肩膀颤抖着,随后笑出声,可他的眼睛里却止不住地落下泪来,他哭嚎着,揪着自己的衣襟,不能自持,弯着腰背,几乎落进地里。 二十年,足足二十年。 他从黑发等到白发,从强壮等到衰弱,终究还是等到了。 奚公跪在那里,泪水淌过他的脸,像是想把这二十年来的苦痛都发泄出来。 吾儿!吾儿! 他猛地站起身来,双目怒睁,身子虽因年纪而羸弱羸弱,可意志却格外坚定。 虽然缓慢,但坚定地一步一步踩着阶梯下到洞里。 为父来给你报仇了! === 云平站在门外,自是听到里面极力掩饰住的哭嚎声,随后摇摇头,转身顺着路慢慢去走。 晏夕跟在她身侧道:“尊上费了这么大劲抓到的人,就这么轻易给了?” 云平觑他一眼,随后笑道:“你还想问他收点别的?” 晏夕听她这么一说,便开始嘀嘀咕咕盘算,但云平又瞧他一眼道:“便是你想,我也不会问他收的,他活着本就无望,家徒四壁。奚公求上夙夜阁时也曾说过,他独子一家四口尽数被屠羊所食,他四处相求无门,走投无路之下来夙夜阁碰碰运气,我听完之后,觉得此人大有可用,当下便做了交易,定下的买卖,岂有变卦的道理?经商处事,不过就是一个信字,晏夕,你少钻钱眼里头。” 于是男人只能讪讪闭上了嘴。 “此番前来,轻装简行,是来做要事的,我晓得你应当清楚。”扣+裙欺医.菱;舞笆'笆舞镹菱 话说到这里,晏夕神色一凛:“自是清楚,五十年前,那笔账,合该好好算算。” 云平讥笑一声:“不止算我这笔,还要好好算你这笔,我就不信,五十年前你同你姐姐那座飞舟,去的路上好好的,回来路上便能叫海兽袭击,只留得你们两个人来。” 晏夕也是冷哼,随后想起什么一般问道:“不过尊上,我可以问问么?赵姑娘花了多大价钱要为江折春算清这笔账?” 这话一出,云平站住了,沉默一会笑道:“这个你要问小尊主去。” 她虽然话里还带着笑意,但言语间的怅然已遮掩不住,晏夕也是聪明人,惊觉自己提了个不得了的问题,于是急忙话锋一转道:“话说起来,尊上是如何想到要找奚公帮忙的?” 这话头转向生硬,但云平有意放过他去,也顺坡下驴,回答道:“说来也是凑巧,我一直想安排人进去你也知道,但是姓赵的老匹夫疑心病重,就算安排进去了,只怕也不会轻易信服,而我要做的……” “尊上要做的,就是叫他心里头有了这么一个想法暗示,叫他心里头信了这件事这个人。” 云平瞪他一眼,冷笑一声:“你既知道,怎么还来问我?” 晏夕立刻低眉顺目:“卑职不敢。” 云平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而奚公恰是解了我燃眉之急的人。” “你晓得他的故事么?” 晏夕想了一会儿:“有些耳闻,说是他精于卜卦算命,测人祸福极有一手,但因此也与仙途无缘,只是平日里接些普通活计去做,是以没多少人知道他的本事。” 话到这里,晏夕念头一转:“既然如此,他说的破局之法到底是真还是假?” 云平轻嗤一声,带着冷意:“破局的法子有了,但是结局祸福如何,奚公可是没说的。” 晏夕一愣,便明白云平的意思来:“尊上的意思是说……” “旁人形势胶着,听闻破局之法,只怕下意识便会认定,破开这胶着局面,便会由难转善,可是……” 云平说到这里,一顿,不欲多言:“你且看着就是。” 说罢不愿再提。 那晏夕听得她不欲多说,便也不再多问。 二人前后同行,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 第六十六章 :另有盘算 天极宗,巍然峰。 现下已是深夜,巍然峰中一个洞府内还有人没睡,正盘腿坐着,闭目修炼。 他穿一身白袍,端的是星眉剑目,英气逼人,天生一副好相貌,唇角微扬,似乎总是带笑,谁瞧见了都不免对他生出好感。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天极宗上下,上从赵归崇,下到守门弟子,每个人看见他,都觉得他彬彬有礼,为人谦和,从入宗到现在也不过几个月,便与宗内所有人都打得火热。 提起他时,都带着笑意。 “大家都喜欢伍锦!” 每个人都对他抱着极大的善意和喜爱叫他,这不免叫他飘忽起来,仿佛抛却舍去了过往的肮脏,只给人看那光鲜亮丽的地方。 但腐朽的东西裹上华丽的外衣,依旧是腐朽,肮脏的缀上华丽的金饰,依旧是肮脏。 就像漂亮脆弱的泡沫,一戳就破。 他缩在这虚伪的皮囊下,希望永不会被人发现,可事与愿违,总有人会站在他的面前,叫他的名字。 “乌屠。” 这声音的主人语气冰冷,虽然轻微,但依旧如雷一般炸响在他的耳边。 他几乎连滚带爬地从修炼蒲团上滚下来,下意识跪伏在地,连脸都不敢抬起来,像是一个卑微的囚犯,懦弱的虫蚁。 那两双黑靴子是他所能瞧清的唯一东西,一前一后站在那里,对他说话。 “交代的事,办得如何?” 这声音他极为熟悉,像是刻在骨子里,这声音的每一句问话,他都无法不回答,就像是最虔诚的信徒,面对他的神明一样。 “主人,已经大致晓得议事厅的密室所在了,但是那姓赵的还不肯全然信任我,进去的机关和方式还没彻底摸清。” 那声音听完冷哼一声:“啧,你这个徒弟瞧着倒是比他女儿还要亲了。” 乌屠趴伏在地上又是一下颤抖,将头贴到地上:“是仆做得不够,请主人责罚。” 那声音轻笑道:“我有说要责罚你么?” 乌屠又是一颤:“是仆妄言。” 那声音道:“另一件事办得如何?” 乌屠道:“现下他已然有些属意于我,前段时间还对我有所考验暗示,我自是事事以他为先,将戏做了个全套,加之姓赵的其余弟子并不争气,他也多次在我面前抱怨过,现如今应当有七成把握了。” 那声音嗯了一声:“这事你办的不错。” 乌屠听她一声夸赞,语气欣喜欢乐起来:“多谢主人夸赞!” 那声音冷笑一声:“你做好了,自然有赏,但是你也清楚,若是你没将事办成,又会是有什么后果,这滋味你尝过不是么?” 话音一落,乌屠身子下意识缩成一团,控制不住发起抖来。 “很好,很好。” 那声音笑了笑,随后一停,忽然冷下来:“乌屠,记住你的身份,别妄想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你现在这条命还留着,还能以这种身份站在这里是因为谁,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只有我给你的,你才配拿,明白么?” 乌屠不再说话,双目紧闭,只是跪在那里,脸贴着地,大气都不敢出。 之后屋里又是一片寂静,他小心翼翼地觑眼去看,才发现屋内已经空无一人。 方才那两个人已经离去了。 他这才闭上眼,咽下一口唾沫,恍恍惚惚跌坐在地,只觉得心跳如雷。 那门未关,被风一吹,他才觉得冷起来。 一摸后心,已经汗湿一片了。 === 赵瑞儿到达天极宗的时候,恰逢明日初升,她有些疲惫,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她这些日子休息得不是很好,目下已见青黑,脸色也有些苍白。 有几个弟子捏着法器在与清瀑峰的弟子传讯打着消息,来回轻声走动着,声音也不敢太大,不自觉放低。 但赵瑞儿的眉头依旧紧锁,自从两极秘境回来的路上,她便总是这副模样,本就拒人于千里之外,现下更叫人不敢靠近了。 宗里弟子在秘境里不曾与她同行,自是不知在秘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一人敢上前去问。 众人都自发离她远些,一时间却叫赵瑞儿身边空出许多地方来。 而那飞舟轻轻泊在清瀑峰的石台旁时,自是一阵轻微晃动,却见赵瑞儿双眼一睁,面上虽带着疲惫,但目光炯炯,叫人不敢逼视。 她站起身来往前去走,众弟子自发为她让开一条道来。 赵瑞儿眉头紧皱,谁也不看,只是笔直向前出了舱门。 那飞舟还未停稳,众弟子便瞧见她撑着船舷,轻轻一跳,便落下那飞舟去了。 赵瑞儿抱胸而行,似在深思,一路上只是自顾自去走,也不管前头有没有人,旁的人也晓得她身份,自是不敢冲撞于她,都是自发避让。 她一路走着,只是在想事情,浑然不觉,却冷不防有人戳中她的额头,轻轻一点,叫了她的小名:“小麒麟,怎么心不在焉?” 赵瑞儿被那人一点,这才醒悟过来,将头一抬去看面前之人。 来人身形消瘦,裹在一身紫袍里,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睛却黑亮惊人,烂烂如岩下电,正带笑说话。 这不是雷娇还能有谁? 赵瑞儿瞧见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但她随即将手一拱,行礼道:“见过雷师叔。” 雷娇瞧她动作,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回来就好,去我那里坐坐?” 赵瑞儿点头道:“既然如此,叨扰雷师叔了。” 雷娇伸手摸她脑袋,话中带着无奈和慈爱:“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来。” 于是雷娇回头嘱咐了自己的弟子几句,便带着赵瑞儿往自己的居所“三千尺”去。 赵瑞儿跟在雷娇身后,抬头去看三千尺旁那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迎客松。 这迎客松长得繁华茂密,绿盖遮密,只有些微的阳光从缝隙中洒落下来,落在人身上或者地上。 赵瑞儿不由站住,仰头去看。 这松树似乎没有怎么变过,还是长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更加茂密和成熟,原先离着“三千尺”还有些距离,现下已靠近“三千尺”之上雷娇的居所,只怕一开门就会瞧见这如针松柏。 赵瑞儿看着那扇窗,恍惚间想起五十年前她翻窗进去的事情,那枚果子砸在头上的感觉似乎还在,叫她下意识伸手便去摸额头。 雷娇见她不动,回头去看她,顺着她的目光往上看了,随后问道:“怎么了?” 赵瑞儿将手从额头上放下,只是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没什么,只是这松柏茂密如云,叫我见之心喜。” 雷娇如何不知道她想什么,但她并不点破,只是轻声道:“我今日备了你喜欢的果子。” 赵瑞儿闻言,又是躬身一礼:“那弟子先谢过师叔才是。” 雷娇因她这动作又是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赵瑞儿敛去面上神色,不叫人看出心绪:“那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柒一>伶·五}吧;吧;五[玖?伶 “你以前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只会很高兴地跳起来,然后比谁都快,跑去屋子里面去吃,阿春……” “师叔,那时候是我不知礼数。”赵瑞儿猛地出声打断雷娇的话,“人总是会变得,我现下已经长大了,过往犹如稚童这般,总是不能再做了,以往的事,不要总提。” 雷娇被她一堵,只是偏过头道:“是,这么多年了,你也长大了,也不会再像以前那个样子了。” 长大了,原本是很好的事情。 但是。 ===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还是雷娇先走,这才进了“三千尺”阖门坐下。 雷娇的居所还是一如往常,只是空荡许多,赵瑞儿进来这里,恍惚间仿佛这五十年从不曾有过,仿佛下一刻江折春和汤哲就会笑着推门进来,然后嬉笑吵闹,一如从前。 但从前,是回不去的。 赵瑞儿恍惚一阵,听得雷娇呼喊,只是下意识踉跄坐下,木木接过雷娇递来的茶,轻轻呷了一口,那茶水滚烫,还带着热气,雷娇阻止不及,只见得赵瑞儿捂住嘴,随后双眼含泪将茶水咽下去的模样。 “好烫,好烫。” 在赵瑞儿将茶水咽下,伸舌头吐着热气的时候,雷娇推过一盆切好冰镇的果子,塞了一瓣到赵瑞儿嘴里,这才止住她喊疼。 “怎么这般莽撞?”雷娇并不多说,只是揶揄道,“说是要说的,却还是这么毛躁。” 赵瑞儿囫囵吞下果子,口中虽然还有些灼痛,但依然好受不少:“只是在想一些事,没注意到。” 雷娇摇头,不再多问,只是将头转向赵瑞儿问了别的事:“这次去秘境,可有什么收获不曾?” 赵瑞儿被她这么一问,像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笑了笑道:“也没什么。” 雷娇看着她长大,哪能不知道她的脾气:“瞧你这样子,也不像是没什么收获。” “收获当真不曾有,但遇到几个有意思的人。” 雷娇果然被她的话吸引,下意识追问道:“哦?什么有意思的人?” “长生门的剑秋白,明云阁的单不秋,还有一个只怕你猜不到。” 雷娇眉头微蹙:“你不说,我确实猜不出来,是谁?” 赵瑞儿低头拨弄瓜果,似乎有些漫不经心:“是薛家的人。” 话说到这里,雷娇怎么会不明白,低声道:“是大的那个?还是小的那个?” “小的那个。”赵瑞儿冷哼一声,“那薛灜心中有鬼,今年薛家满门,也只来了薛少尘一个人。” 雷娇不语,也垂眸喝茶。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赵瑞儿的手指轻轻划过杯口,“只怕这两个,我见了要惊,师叔见了也要惊。” 雷娇呷一口茶,顺着她的话问道:“哦?是谁?还能叫我吃惊?” 赵瑞儿抬头去看她,瞧见她背后窗户大开,翠绿浓重的松柏挡住半张窗户,只能瞧见云霞漫天,红艳如火。 “三十年前的那对主仆,师叔还记着吗?” 雷娇坐在那里,听着赵瑞儿一句话,神色平静,但握着茶杯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记得。” 赵瑞儿笑了笑,眼睛眯了眯。 “这次我在秘境里遇见了她们。” 赵瑞儿将身子微微后仰,扯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来:“师叔,你说是不是很巧?” 第六十七章 :前尘往事 雷娇好歹活了这么大的年纪,早就不是那种会因为一句话而慌乱或者惊讶的人,只见她将杯子搁在桌案上,对着赵瑞儿笑道:“确实是叫人吃惊,然后呢?你们遇到了什么事?” 赵瑞儿的目光在雷娇的脸上停留了一会,什么也没看出来,随后笑着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路上结伴了一些时日,说起来,这次见到了这对主仆,我却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雷娇眉头微蹙,“什么?” 赵瑞儿顿了顿,又笑起来:“当年这对自称是一对主仆,可我这些日子同她们相处下来,却觉得这主仆二人的关系实在过于亲密奇怪。” 雷娇遂问道:“怎么个亲密奇怪法?” 赵瑞儿缓缓道:“说是主仆,定然有上下尊卑,可主子拼死护着奴仆,奴仆可以使唤主子,这岂不是叫人觉得奇怪?加之这两人常有无意之间的亲密动作行径,我才觉得不妥。” 雷娇心头一跳,她是清楚这两人的身份,但赵瑞儿却不知道,加之云平有意隐瞒,雷娇又心有愧疚,自是不愿叫赵瑞儿深究下去,只是淡淡一笑:“这是旁人的事,我们管这么多做什么,你现下刚回宗我就来找你,是有要事要说。” 赵瑞儿此次被她父亲支出宗去,便只有雷娇一人盯着赵归崇,若是没有要事,只怕也不会特意等赵瑞儿下了飞舟就来寻她,这却叫赵瑞儿心思一转,郑重其事说道:“是他又做什么事了?” 雷娇也不否认,点了头,颇有些意味深长:“你出宗后没多久,他就新收了个弟子,唤做伍锦,天资较你那些师兄弟,算得上是卓绝了,又很会说话,长得一副好皮相,短短几月,全宗上下竟都被他一个人哄得服服帖帖,无人不喜爱他。赵归崇很喜欢他,处理要务等事时从来都将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我瞧这模样,只怕是属意于他。” 雷娇顿了顿,抬头去看赵瑞儿,眼中带着无奈的光:“只怕他,想叫这伍锦,做东床快婿。” 话说到这里,赵瑞儿不由一震,忽的想起在秘境地洞里,云平所说的话桩桩件件无一不合,似乎早在此人的意料之中了。 这般盘算,叫赵瑞儿心下一慌,但她思及云平所言,平静了一会道:“既是如此,还是要先见过了才好做打算,但是师叔,你晓得的,我是不会嫁的,嫁了人,只怕便要受他控制,但他是我亲父,总不至于……” 雷娇闻言,晓得赵瑞儿心中还抱有幻想,不由得嗤笑一声道:“亲父?说到这个,你也这么大了,有一件事我可尽同你说了,是同你母亲有关的,你要不要听?只是这事说起来是你父亲丑事,也正因为这事我才瞧他不起,哼,赵归崇。” 赵瑞儿听得这话,喉头一哽:“我母亲?她不是生我之后损了元气,这才……” 雷娇点头:“这事不假,但我要说的是之前的事,你听了不要惊讶,当年你母亲是被你父亲骗了,才嫁给他的,也正因如此,才会遇到了阿春。” 赵瑞儿正色道:“这又是怎么说的?” 雷娇苦笑道:“那时候我们师兄弟妹三人刚被师父收入门下,来这三座山峰开宗立派,你君师叔当年年纪轻,耐不住寂寞,时常溜出宗去游玩,那时候山脚下的清泉镇还没有现今的规模……” 赵瑞儿看着面前的紫袍女人慢慢闭上眼,似乎在回忆过去。 “那时候的小镇并没有什么名字,那镇上有一家富户,姓姚,有一个独生女,唤做姚如雪,你应该晓得,这是你母亲的名讳。” 赵瑞儿点头道:“我虽从不曾对她有过记忆,但我知道她的,我的这头发微卷,就是像她。” 雷娇沉声道:“那时候你母亲的名字在镇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都知道姚员外家有一个貌若天仙的独女,正值妙龄,提亲的人都要将门槛踏破了,但姚员外极爱此女,左挑右捡,总是找不到顺心意的,这一耽搁,便将你母亲耽搁到了十七岁。 你母亲是个极有才气的女子,身子却不大好,以至于被家中娇养,不怎么出过门,姚员外——也就是你外祖父——为她种了满院的花草,供她消遣解闷,她也喜欢那院子,便时常在那院中逗留,也就是在那时,她遇到了一个人。 姚小姐家栽了满园花木,自然会有枝蔓逾墙生长,你母亲没什么适龄的玩伴,有时也羡慕那能越过墙去的花木,有时候在院子里盯着那逾墙生长的花木,一待就是一整天,而在有一日,她听到了极悦耳的笛声。 闻音知人,听曲识心,姚小姐喜欢这笛声旷达潇洒之意,竟也兴致大发,隔墙抚琴,那吹笛的同这抚琴的,虽不曾见面,也不曾说过话,但外墙那人吹笛,姚小姐也必定抚琴为伴,二人借着乐曲传递心绪,一唱一和,别有默契,日子久了,姚小姐便也生出要同墙外之人见面的心思来。” 话到这里,雷娇面色一沉:“我想你一定会问,这墙外之人,到底是谁?是也不是?” 赵瑞儿只是坐着思量,缓缓点头。 雷娇闭眼沉默一会:“我方才也说了,你君师叔当年总喜欢溜下山去玩,偶然见得花木逾墙而出,只觉得春色正好,当下兴致便起,用贴身带着的短笛吹奏,瑞儿,你母亲那时候不知,与她抚琴弄笛的人,是你君师叔。” 赵瑞儿浑身一震,急忙问道:“那她既然属意君师叔,后来……后来又是怎么嫁给他的?” 雷娇轻笑一声,带着讥讽与鄙夷:“姚小姐想见那墙外之人,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只是写了几字,掷出墙去,你君师叔也早就喜欢上了这个意趣相投的人,虽然叫那些凡人看来,与男子私会有伤风化,但你母亲却不在意这些,两个人私下传信,彼此爱慕更甚。” “直到那一天。”雷娇眼中带着不忍,“姚小姐与你君师叔约好,明日在园中相会,届时姚小姐会开一小门,两人便得相见。佳人有约,你君师叔自是欣喜不已,欣然应下,却不想,事有突然,你君师叔与我被你师祖派出宗门去做一件事,当即出发,不可拖延,且这事棘手,约有半年才能办完回来,他心知第二日必定见不到人,便托了赵归崇去帮他讲清事情,叫姚小姐等他半年,可谁知道,就是这一决定,叫你母亲终身错付。” 赵瑞儿整个人呆坐在那里,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雷娇恨恨道:“赵归崇当时便不满师父属意你君师叔继承掌门之位,加之你君师叔天分更高一些,为人也总是谦让有礼,他有意谦让,在赵归崇看来却是侮辱,但赵归崇掩饰极好,从不显现半丝不满,才叫你君师叔将此事放心托付。便因为这样,谁也想不到,待到我与你君师叔半年后赶回宗门,姚小姐已成了赵归崇的妻子!” “赵归崇本就厌恶你君师叔处处压他一头,你君师叔一颗真心信赖于他,将心爱之人托付,却被他这般欺骗,而你母亲被蒙在鼓里,只当赵归崇是与她心意相通之人,同他琴瑟和鸣恩恩爱爱,加之那时已有了你,便是想做什么,以你君师叔仁义风范,却也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了。” 雷娇眼中含泪,只是苦笑:“你君师叔是我兄长一般的人,他当时知道此事不久,却又遇上你师祖归天,他接临终遗言继承掌门之位,双重打击之下,时常醉酒失态,有时候喝得多了,就只呆呆去望你母亲的居所,但他白日又强撑着不叫人看出,是以越发憔悴瘦削。”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阿春是怎么来的吗?”雷娇眼睛阖上,仰起头来,“那时候你母亲临盆将产,见到赵归崇与你母亲夫妻恩爱,他心中苦闷难受,大醉一场,那夜便下了山,去你母亲闺中旧居那里的院子看花。你母亲出嫁后不久,你外祖也死了,家仆尽散,无人打理,院子也日渐荒废,花草疯长,你君师叔进了那院子,‘只觉得物是人非,黯然伤怀。’也就是那夜,他舞了一夜剑,自创剑法‘只饮半壶’,待到天明时分,忽然听到门外有婴孩哭喊之声。” 赵瑞儿脱口而出:“是阿春!?” 雷娇点头:“是她不错。你君师叔推门出去,只瞧见一个孩子躺在门口,只一个普通破烂的襁褓勉强裹了,也没什么东西,孩子身体康健,白胖可爱,你君师叔左右去看了,也不见有人影,便想到凡间之人,许是见生下来是个姑娘,觉得赔钱无用,便将孩子丢了自生自灭。你君师叔思及你母亲,心中不免苦涩,又觉得这孩子与他有缘,便收了她做弟子,只是这孩子没有名姓,也不知道家里姓甚名谁,于是抱着孩子在那里思索,而恰在这时,这孩子伸手去抓那逾墙而出的花枝。” “醉中攀折,江南岁岁春,更恨风月缭乱,春景独占,休问相思何时尽,愁如繁花,年年更盛。”雷娇叹口气,“你君师叔伸手折下那花枝,送给了阿春,只说是‘江南一枝春折尽,赠予吾徒,聊以慰平生。’” “因此,这弃儿得以有名为‘江折春’。” “而回宗后不久,你也出生了,因着出生时瑞气蒸腾,得名瑞儿。而也就是你出生后不久,你母亲才知道了她被欺瞒的真相。” “你与阿春一般年纪,你母亲心善,一起去养,偶尔你君师叔也会抽出时间去带你们,性子起了,便会吹笛哄你们两个睡觉,而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母亲偶然一次便根据笛声认出你君师叔来。” “你母亲猜到事情真相之后自是恼怒,于是便去质问赵归崇,但他晓得事情败露之后,便撕下伪装的面具,时常冷言冷语责备羞辱你母亲,你母亲也自觉面对你君师叔有愧,于人前是不显露的,但身子一日一日地差下去了,而更是压垮你母亲最后一根稻草的,是偶然一次,她得知赵归崇在外面与别的女人厮混。” “你母亲是富家小姐,天赋也好,但生你时伤了根基,再不能生育不说,便是走上修仙一途,修为也可能只能停在那里,再不能进,终究是免不了年老色衰,加之与赵归崇互有嫌隙,夫妻之间早已没了感情,只是为着你,你母亲才忍耐下来。但谁知赵归崇时常不着家,且对你越发不耐,不管不问。你母亲心下生疑,邀我一道跟着赵归崇出去,这才发现这人早在外头纳了一个女人做外室,我们这才知道赵归崇嫌弃你是个姑娘,又因着你母亲人老珠黄,不能生育,早就另有盘算!” 赵瑞儿听到这里,自觉地头昏脑涨,如坠梦中,她虽厌恶父亲为人,但父亲待她一向还是严厉与慈爱的,如今得知此事,怎么还能说出话来?只是怔愣坐着,听雷娇说话。 “你一定也好奇,为什么他现在待你如此?”雷娇冷哼一声,双目发红,“那是因为他这辈子只能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了!他再也做不了父亲了!” “你母亲还瞒着不肯说,整日以泪洗面,君师叔听闻此事,心中焦急,问了许久才得出消息来,当即提剑去找了赵归崇,两个人打过一场,赵归崇不敌,只能允诺与那外室断了干系,服下特殊药物,断了再要儿子的念想。” “可即便如此,伤害已经铸成,赵归崇将怨气都发在你母亲身上,日子久了,你母亲的身子也越发坚持不住,一天天坏下去。”雷娇说到这里,话语中带了哽咽,“只恨你母亲临死前都在喊你君师叔的名字,可赵归崇却不叫你君师叔进去看一眼,你母亲死前拉着我叫我别说出去。可恨你君师叔不知此事不说,还遭了赵归崇诡计,至今下落不明。” 雷娇顿了顿:“我本想将这件事埋一辈子,可我受不了了,瑞儿,时至今日,他依旧只将你做赌注,做筹码,去换得他狼子野心,去换得他权力欲望!” 赵瑞儿听到此处,如何不知这两位师叔与赵归崇不亲厚的原因? 又如何不知她父亲从未将她放在心上,只是做筹码盘算,为了所欲所求,竟是连亲生女儿都能放进计划的一环之内。 哪怕她还对自己的父亲抱有一丝幻想,现如今听完这个故事,也已全数湮灭了。 她双目微阖,只是坐在那里,只觉得有千斤重石压在自己身上,丝毫动弹不得。 她该如何自处?群二叁、零六久二#叁|久六每日H文 要怎么去面对那个被她叫了这么多年父亲的男人? 她不清楚。 但她已然明白。 再也不能报一点希望,在这个叫赵归崇的人身上。 第六十八章 :虚与委蛇 门被扣响的时候,雷娇与赵瑞儿正相对而坐,少女的脸有些阴沉,显出不耐和烦躁。 “大师姐,宗主说要见你。” 门外弟子的声音有些发软,被推来做这差事他本就不愿,现在只觉得双脚发软,生怕这位宗主之女冲出来给自己一下。 赵瑞儿听他说完,冷哼一声,对雷娇低声道:“平日里可不见他这么着急见我。” 说完便扭头喊道:“晓得了,你去回话,说我一会儿就来。” 雷娇听得脚步声消失,这才低声道:“你打算怎么做?我瞧他这样子,只怕不成事不罢休。” 赵瑞儿咬了咬牙:“他自觉姜还是老的辣,却不想想,我可不是那种坐以待毙之人,雷师叔,无需多言,我心中已有了盘算。” 说罢,她便转身开门出去,雷娇听得那楼梯上远去的脚步声,不知为何只觉得疲累,叹了一口气,靠在墙上喃喃自语。 “阿春啊阿春,这事情要怎么收场才好?” 这厢雷娇在愁闷苦恼,赵瑞儿又何尝不是? 但她这么些年来已褪去少年稚气,心思越发稳重成熟,宗门中眼见得威望高起来,门下众多弟子对她虽有畏惧,但敬意更多,赵归崇不在时,多是以她马首是瞻,大小事务不决,都交她来断,是以年岁渐长,不如以往一般把所有的事都放在脸上了。 而或许是赵瑞儿年少时那不争气的样子叫赵归崇放下戒心,前一次闭关时并未将自己这个独女放在心上,待到出关后才晓得宗门中大多数人被她折服笼络,已隐约成了气候,而这次闭关冲击又是避无可避,赵归崇自是不愿再重蹈上次覆辙,心下才有了招伍锦为婿,与赵瑞儿抗衡的心思,虽说他对伍锦放心不下,但先是有奚公之言在先,后有徒弟不争气,赵瑞儿成材在后,他终究还是下了决心,决意将女儿嫁给自己这个小徒弟。 现下赵归崇正站在书房内踱步,即便不动声色,但来回踱步的动作还是多少泄露了他不安定的紧张想法。 伍锦线下正站在他旁边,不敢多言,规矩站着,面上带笑,但谁也不知他心中是否另有盘算。 却听得门外脚步沉稳,赵归崇听见了也不再来回踱步,只是从容在上首坐下,就听得那门吱嘎一响,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便出现了。 来人自有一番气度,没什么表情,板着张脸,随意拱手对着赵归崇行了一礼:“父亲,我听门下弟子说,您找我有事?” 赵归崇对她这幅不死不活的样子有些不满,但他也晓得女儿脾气暴躁,现下若是放软了姿态同她说话,或许还能谈下去,不然她冷笑一声摔门便走,只怕这事更不好成了。 于是他压住心头不满,只是捻须笑地和蔼慈祥:“是,你这次带领门下弟子出去历练,应当是累了,啊,我瞧你憔悴好多。” 赵瑞儿晓得他是什么人,若是雷娇不说那前尘旧事还好,现下知道了,她便越发觉得面前这人虚伪恶心起来,更是没什么好脸色,但又不好一下子冲撞起来,坏了大事。便装作被一旁的伍锦吸引,轻声问道:“父亲,这人是谁?怎么没见过?” 这话时明知故问,雷娇说话在先,其余弟子都不在,又只他一个人,赵瑞儿如何猜不出这个年轻男子的身份?但她只做不知,想骗出更多消息来。 赵归崇见赵瑞儿不曾答话,心下先恼,但又见赵瑞儿将注意力转向伍锦,心中不免有些高兴,觉得有戏,但他端着,只是沉声道:“这是我新收的弟子,算是你师弟,年岁与你相当,唤做伍锦,你觉得他怎么样?” 伍锦见自己被叫到,于是优雅从容行了一礼,温声道:“赵师姐,在下……” 话未说完,却听得赵瑞儿出声打断他:“你是我父亲的弟子,这事我晓得就行,旁的你不必多说。” 然后她抬头去看赵归崇:“所以,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赵瑞儿双目锐利,语气虽然轻柔恭顺,但依旧叫赵归崇不快,但他强忍住,只是笑道:“你也晓得,爹爹再过不久便要闭关冲击瓶颈,这宗中大小事务便不免要落在你同你雷师叔身上,但你晓得,你雷师叔近些年身子不大好,事务繁多,到最后只怕都要压在你身上,故而想给你找一个得力可靠的帮手来。” 话到这里,赵瑞儿心中暗道,总算是来了,但她只是微笑道:“父亲担心我,这事再自然不过,不过父亲未免小看了瑞儿,父亲一人能做得的事,瑞儿又如何做不到?还请父亲不必担心,父亲去闭关,瑞儿必定会将宗门打理得井井有条,保证不叫父亲失望。” 赵归崇哪里是想要她说这种话,但他总喜欢在外人面前维持些慈父的模样,换做只有两个人在场,只怕父女两个早就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到最后落得个不欢而散。 可现下是赵归崇想骗赵瑞儿进自己的局,自是不好疾言厉色,只能缓和道:“你的本事,爹爹自然晓得,但你看你现下出了一趟宗门,便将自己弄得这般憔悴,爹爹自然是心疼,更何况姑娘家家的,不必这么辛苦,有旁人帮你,你只需要享清福休息便是。” 赵瑞儿心中不由生寒,想起过往之事,彼时君莫笑还在,江折春也还在,面前这个人可不曾像现在说的“不必这么辛苦”,赵归崇将自己去比君莫笑,便也将赵瑞儿去比江折春,只恨不得自己这个女儿第二天便能飞升一般操练。 可现下君莫笑下落不明,江折春不知所踪,他又能说出“女孩子家家只需要享清福休息便是”这种话来,如何叫赵瑞儿不恼? 但赵瑞儿强压住怒火,只觉得分外可笑,昔年待自己好,只是因为只能有自己一个孩子,并且现下说的话语之中,没有一处不在鄙夷轻视女子。 这种人,这种人! “父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赵瑞儿站直了身子,如风中松柏,不弯不折,直挺挺站着去看上座那个男人。 赵归崇被她眼睛盯得有些发慌,但他好歹端着父亲的架子,不肯示弱,只是道:“你年纪也不小了,瑞儿,凡间女子如你这般的,早就有婚配了,孩子也不知道生了多少,唉,也是我当初太过宠你纵你。只是现下我已想好了,我闭关之前,替你找个可靠听话的能干夫婿,入赘到咱们这,到时候活都叫他去做,你自享了清闲不说,你的身份又在,还怕不能拿捏掌控他么?” 话说到这里,似乎桩桩件件都是为着女儿不要太过辛苦盘算打量,但这世道对女子就是这么不公平,一旦你嫁了人,哪怕这个人是你招的上门女婿,哪怕你多有本事能力,嫁了人后,你都会变做这个男人的私有物。 这叫赵瑞儿怎么愿意,又怎么会同意? 她宁可辛苦些,宁可付出更多的努力去做一件事,也不愿顶着个旁人的名字做附庸。 于是她心中冷笑一声,可面沉如水,唯有目光炯炯:“父亲这么问,可是已有了心仪人选?” 赵归崇就等她这一句问话,嘴扬起来,控制不住了:“你看伍锦这孩子如何?容貌品行桩桩件件我都考察过,这孩子听话老实,也不用担心会与你有争执不快。” 赵瑞儿的目光往伍锦的方向扫了一眼,露出一个极不易察觉的讥讽微笑,又换做一副敷衍的笑,并不挑伍锦的刺,只拣了最无关紧要的事说了:“看师弟这般气度的人,只怕他家中父母不会同意才是。” 伍锦被她提到,自是忙不迭回礼道:“师姐不必担心,我双亲已亡,兄长又怨恨不满于我,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做得了主。” 赵瑞儿私下盯着他,自己方才也亲眼瞧见过面前这个所谓的佳公子偷偷看自己的眼神轻狂无礼,放荡下流,也不知道自己这个自诩聪明绝顶的父亲却如何看得出来这人品行没有问题。 赵归崇听得伍锦如此乖顺,自是高兴,越看这小子越满意,只是道:“你瞧,这个你不必担心,父母双亡,与家中决裂,也不用担心侍奉长辈双亲,这孩子相貌人品极佳,又聪慧守礼,瑞儿,我测算过吉日,便是一个半月之后,你说好不好?” 这话说得似乎赵瑞儿已然满口答应,板上钉钉。 赵瑞儿看得他这副嘴脸只是恶心想吐,又想到方才伍锦那下流放荡的眼神,心中更是不满,但她晓得,若是此番轻易答应了,自己这个多疑的父亲,现下不觉,只怕今晚思及此事便会觉得不妥,需得推上一推,叫自己这个刚愎自用掌控欲强的父亲拿出些所谓威严,半推半就一番,才好从了,不叫他心下生疑。 于是她冷笑一声道:“您要我嫁,我便这么轻易嫁了?” 赵归崇当下不满,气性上来,便骂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要你嫁,你怎么敢不嫁!我是你父亲!” 赵瑞儿冷笑一声:“也没半点好处,就要换走我手上的东西,谁能乐意?” 其实赵归崇听得她拒绝,不知为何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他晓得这事没有轻易就能成功的道理,若是当下便一口答应,反叫他会怀疑起赵瑞儿后头还有什么盘算想法,现下听得赵瑞儿这似乎另有所图的话语,便觉得有戏,急忙问道:“你还有什么不乐意?” 赵瑞儿也不是傻子,这时候要是提出些什么条件来,这鱼只怕也会不管不顾地同意,咬了勾去。 她眼睛一转:“要我嫁也不是不行,我只要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东西,也不知父亲你肯不肯给?” “你先说来听听。” 赵瑞儿左手背在身后,下意识拈起衣带摩挲:“我听闻父亲议事厅里宝物众多,多是师祖去前搜罗来的奇珍异宝,别的我也不要,只要让我进去,挑上几件东西便是。” 她这要求不算无礼,但实打实戳进赵归崇这吝啬鬼的脊梁骨里。 赵归崇沉下脸来:“这个还要我再考虑一下。” 赵瑞儿笑得讥讽:“若是再考虑一番,只怕我嫁不嫁,可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她这话意有所指,赵归崇当下听出话中之意,想到赵瑞儿与雷娇的关系亲厚,若是现下不将事情定下来,只怕雷娇知道了,必定要横插一脚,到时候更一发不可收拾。 当即心下一横,拍板道:“好,便依你,你现下便同我一道往议事厅去!” 赵归崇心中虽在肉疼滴血,但思及这件事上能拿到更多好处,便也不再纠结,反倒越发得意起来,觑了女儿一眼,只见赵瑞儿面带喜色,似乎为能挑到心仪之物而欢喜,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本意。 他本就轻视女子,心中不免更加鄙夷蔑视起来。 呵,女人就是女人,这么点东西便能哄得她去,真是划算的买卖。 他在这头自鸣得意,自是没瞧见赵瑞儿跟在他身后,眼睛里散发出的光芒。 那少女眼中神采志得意满,全然一副谋筹在手,大局已定的模样。 第六十九章 :德以卫身 议事厅是整个巍然峰里最大的建筑,在赵归崇继任宗主之后,便又另辟了一间新的奢华居所在议事厅后,久而久之,这诺大的议事厅关起门来也成了赵归崇的私人领地。 这父女两人,一前一后往议事厅上走着,一路上遇到些弟子,无不停下脚步来行大礼问候,以至于不远的路,也磕磕绊绊走了不少时候。 赵归崇一脸自如,只是应了一声,目不转睛只管往前走。赵瑞儿却是会微微颔首,回以一礼。 说起来,这也是一件叫赵瑞儿厌恶的地方,以往师祖与君莫笑在时,并未有如此之多的繁文缛节,天极宗是小宗门,门规修行中有一条讲的是“清静自在”,除了基本的礼节,并不过多以门规约束门人。 但赵归崇上台后,先是大刀阔斧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说是要显什么门楣风范,宗门气度,凭空多添了麻烦不说,还将整个宗门拘束起来,叫赵瑞儿只觉得被牢牢捆住一般,喘不过气。 她是自由活泼的性子,这几年来逐渐变得压抑阴沉不说,现在叫那些故旧来看,只怕都会说她是变了一个人。 可是所谓故旧,哪里还有故旧? 赵瑞儿越往议事厅走,越觉得心中悲凉,可她不再是总角稚童,天真烂漫,长大之后,有些事即便再不喜欢,也无可奈何。 赵归崇却不会想这些弯弯绕绕,他现下只盼望心中之事早日定下,行至议事厅后,便带赵瑞儿进了内室。 这内室旁人并不能进,赵归崇的居所修建富贵堂皇,里头放了许多贵重的珍宝法器,是以赵瑞儿即便是他女儿,也不曾进去过。 赵归崇几步上前,用身子做遮挡,防贼一样防着赵瑞儿,用独一份的门牌开了门,确保赵瑞儿不曾发现后,才让开身叫人进去。 赵瑞儿却是冷哼一声,方才赵归崇防备她时,赵瑞儿也不曾闲着,只是细细去观察了这护住居所的防护守卫阵法,惊觉这赵归崇当真是小心谨慎,只怕这阵法强破不开,若使用硬手段,只怕会立时通知阵法主人,于是面上装作不在意,心中却暗自盘算,要如何将赵归崇手中这开门的门牌拿到手才是。 赵归崇将门牌贴身收好,领了赵瑞儿进去。 却见得满目金碧辉煌,雍容大气,想也知道这些年宗门之中的钱有大半都花在这居所内室的装饰和防护警备上,甚至超出了这屋内所保护之物的价值,于是也叫赵瑞儿心下更加笃定,云平与自己要找的人,十有八九就被放在这里。 “你挑。”⒬u/⒩❷❸O❻^❾,❷:❸。❾/❻] 赵归崇心中滴血肉疼,一个守财奴现下要将自己的宝贝拱手送出去,若不是能获利更多,又有谁会这么做呢? 相比较什么要求做代掌门,或者是旁的什么实权掌控,赵瑞儿现下只要这内室中的宝物,已然是很便宜划算的买卖了。 既是能这么轻易打发了,赵归崇才能毫不顾忌说出“你挑”两个字。 却见这珍宝法器琳琅满目,目不暇接,看的东边被迷了眼,看的西边被炫了目,一时之间,也不免叫赵瑞儿愣了一下。 “我全都想要呢。”赵瑞儿笑眯眯道,她不介意给这个吝啬鬼添堵,即便只是嘴皮子耍一耍,看看他那张坏脸色。 果不其然,赵归崇脸都青了:“你自己也讲了,只要一两样的!” “玩笑话,父亲这也听不出来?” 说罢赵瑞儿也不管后头赵归崇的脸色,只是是自顾自在这博古架之间转悠晃荡起来。 这屋子极宽阔,三面无窗,只那一扇门,南面唯一一扇窗对着深不见底的悬崖,还有就是墙高侧一个透气的天窗,除却这些,再也没有旁的路可以进来这里。 赵瑞儿只略略扫了一眼,便将这格局摆设尽记于胸,随后便装作漫不经心,对这屋中摆设左拿右看,一边用余光去观察赵归崇脸色。 可这周遭一圈逛下来,赵归崇却不曾有什么情绪变化。 赵瑞儿心中思忖,只怕这屋中开启密室的机关布置应当是隐藏极好的,不会叫人轻易发现。 那赵归崇亦步亦趋跟在赵瑞儿身后,心中有些不满,但也只能哄着,不敢多发一言。 却见得赵瑞儿左摸右看,就是没有一件瞧不上眼的东西,心中不由烦躁起来,但他并不显露,只是跟得更紧,转而去想起别的事情了。 那赵瑞儿兜过一圈,心中也在思忖,若自己是赵归崇,辟了一间密室,那开启密室的机关要如何设置才好? 随即脑中灵光一闪。 是了,当是越显眼越不会被人瞧见,越不会被人在意,便似灯下黑,反叫人捉摸不透猜不着! 于是她猛地抬起头来,环视四周,只一眼便瞧见了一把宝剑,一幅画。 那剑那画是推门进来便正对着挂着的,旁人只一眼便能瞧见。 剑看着古朴,剑鞘上并无什么华丽装饰,但看着久了便能觉出一种沉稳的意味来,赵瑞儿虽是观察,但也不免被这宝剑所吸引。 可随即她便将视线转到一旁那幅画上,画并不是什么名家手笔,只是画了一派壮阔山水风光,只提了两句诗词,连落款用印都无。 赵瑞儿忽的惊觉,这屋中没有一样东西是寻常普通之物,却怎么在这里挂了一件平平无奇的山水画? 旁人进来瞧见了只以为是装饰,只一眼便会掠了过去。 莫不是在此处? 赵瑞儿有心试探,加之画旁那把剑实在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于是她便疾步上前,伸手就往那墙上宝剑抓去。 而赵归崇跟在她身后许久,见她挑挑拣拣随意至极,冷不丁看见她往那画过去,下意识便叫了起来,后背出了冷汗。 “怎么?父亲连一把剑都不肯给我吗?” 赵瑞儿余光去看赵归崇,发觉自己的手将要触到画卷时,那赵归崇的神色慌张,喊出声来,心下了然。 赵归崇只觉得自己的心要提到嗓子眼,生怕她揭了那画,却见赵瑞儿葱白指尖擦过画卷,勾着那剑收了回来。 那剑有灵,赵瑞儿一将那剑握在手中,便觉得一股轻灵之气涌动,她心中更喜,按捺不住拔剑出鞘,只听得铿一声,宝剑轻吟,便被赵瑞儿握在手中,随意挥了几下,也觉得如臂指使,仿若是自己身体一部分似的。 那剑被赵瑞儿握在手中,却瞧见剑身上有字,转过去一看,正用古篆铭刻了“德以卫身”四个字。 “好剑。”赵瑞儿夸赞一句,那剑便如回应一般轻吟一声。 赵瑞儿自然欣喜,本来只是为了探查这消息才来此,只想着随便拿些顺眼的东西带走,不料却有意外之喜。 于是她收剑入鞘,眉飞色舞道:“父亲,旁的我都不要,我只要这个。” 赵归崇见她只要这个,反倒心中舒了一口气,余光只是看了画卷,随后又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来:“你既喜欢,拿去便是。” 这把剑在这屋中算是最不上眼值钱的东西,但赵瑞儿偏偏看中,叫赵归崇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觉得女人就是女人,没见过什么世面。 赵瑞儿得了心仪之物,脸上表现出极欢快的模样,心中却牢牢记住了这幅画的位置,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 这婚事看似办得仓促,但实则早有准备,赵归崇只是防备着不叫雷娇知道,全宗上下被下了令不谈这事,以至于雷娇知道时,已过了一个月,请柬都发出去大半。 “你答应婚事了!?” 雷娇急匆匆闯进赵瑞儿居室,只见她卧房内架着一件大红嫁衣,用料做工俱是上品,而赵瑞儿只是坐在那里对着灯,用鹿皮小心沾了剑油,给那把宝剑上油。 “师叔,这么晚来,就是来问我这些吗?” 屋外明月高悬,小弟子拦雷娇不住,面面相觑,见得赵瑞儿挥手,于是急忙退下,让这两个人安心独处谈话。 “瑞儿!你明晓得他什么心思打算!你这不是胡闹呢!” “师叔,这不算胡闹。”赵瑞儿对着灯火看完剑,将剑一收,放在桌上,去同雷娇说话,郑重其事,“更何况,我说不会嫁,就是不会嫁,师叔觉得我是那种坐以待毙,任人鱼肉宰割之人吗?” 此话一出,雷娇倒也冷静下来,于是坐下来道:“难道你……” 赵瑞儿冷哼一声:“这个就不便告诉师叔了,但是还请师叔放宽心……” 雷娇伸手按住额头:“你叫我怎么放宽心,你明知是火坑,却还要往里面跳!”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师叔难道就不好奇,五十年前君师叔离了宗之后,究竟去了哪里?” 赵瑞儿语气淡淡,意有所指。 “师叔当真相信,君师叔会是那种无缘无故就失踪匿迹的人么?” 雷娇被她一点,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个师侄:“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赵瑞儿面沉如水,低声换了问题道:“师叔觉得赵归崇是什么脾气性子的人?” 她话语之中毫不恭敬,似乎已不将赵归崇当做一个长辈、一个亲人去看待了。 雷娇被她一问,犹豫一会道:“利欲熏心,奸诈诡秘,目中无人,还有……睚眦必报。” 赵瑞儿不屑道:“师叔既然知道,就没怀疑到他头上过么?当年他用阿春的事逼迫君师叔自废修为,自逐出宗,可他前头怨恨不满了君师叔这么多年,难道夺了他掌门之位,就会这么轻易放过!?” 雷娇仿佛遭了晴天霹雳一般,怔住:“可他毕竟是师门兄弟……” “你将他做师兄,他可曾将你当师妹?”赵瑞儿冷哼一声,“师叔前些年就没想过,你的头痛之症是如何好转,到了今日不再发作的么?” 接着也不待雷娇回答,便转身从屋后柜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来放到雷娇面前。 “师叔可自己打开来看。” 雷娇不知所以然,伸手去开了盒子,却见得一条干枯皱缩的虫子躺在那木匣中,已然僵化风干,死去多时。 “这是什么东西?” 赵瑞儿并不作答,只是伸手抓住雷娇左手,将袖子挽了,指着她小臂上一条极浅的伤疤道:“师叔不知道么?自己身上多了伤口,这虫子,就是从这里挖出来的,也就是这东西,叫师叔你近二十年来形销骨立,神志不清!” 雷娇的手当即一抖,那木匣子落在桌上:“怎么回事!” “师叔不记得了吗?三十年前,云平云澄那对主仆来为阿春查明真相,师叔因着头疼在密室那里昏了过去,也就是那时,那云平发现了不对劲。”赵瑞儿将那匣子握在手中,“这虫子名作酒虫,一旦心中郁结悲恸,便会发作,唯有饮酒才能缓解头痛,但喝酒越多,这虫子对人的伤害也就越大,师叔你自己也清楚,三十年前你的酗酒症状有多吓人。” “而这东西,师叔你说,还能有谁能放进你身体去?”赵瑞儿冷笑,“你素来与人无冤无仇,宗中弟子也敬仰你,彼时君师叔出走,那赵归崇初登宝座,位置不稳,你掌一峰,又是同门,你要追究阿春的事,你却叫他如何?” “他自是不会叫你有这么一个机会,加之你当时心中郁结悲苦,这酒虫用在你身上,岂不是正好?师叔,你自己细想,你发头痛之症,不正是继任大典之后的事么?” 赵瑞儿这话纯粹只是猜测,但细数下来,桩桩件件却都有理有据,这东西也只有亲近之人才能欺骗服下,虫卵入体,初时不察,但进入人体之后催化极快,短短数日便有效果,彼时只以为是心中郁结或是惊风之症,又如何能想到这头去? 雷娇闭上双目,面色痛苦,想起新掌门继任仪式赵归崇亲自敬的那杯酒,又联想头痛症发的时间,便知道赵瑞儿这猜测,只怕是真的,做不得假。 赵瑞儿却继续道:“他既能这样害你,你又凭什么觉得他不会这样去害君师叔?君师叔那时就住在峰下小镇,便是姚家旧居,他虽修为尽失,但身体经过淬炼,寿命长过凡人,心中又挂念阿春的事,怎会无缘无故不与你打一声招呼便消失了!” 赵瑞儿顿了顿,似在犹豫,但终究将剩下的话说出口来。 “师叔,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查,五十年前,君师叔失踪前,曾有人在山下见到过赵归崇。” “师叔,我也不想怀疑,一个是我生父,一个从小看我长大,这两人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这事情若是没有什么依据,你叫我如何会怀疑!?” 赵瑞儿一字一句犹如刀割在雷娇心上,她虽说早知道赵归崇是什么样的人,但思及恩师,思及同门多年情谊,始终怀抱一丝希望,从不曾将君莫笑的行踪与赵归崇联系起来。 你夺走了他喜欢的人,这不够吗? 你流放了他视如亲女的徒弟,这不够吗? 你叫他修为尽失,自逐宗门,这不够吗? 你夺走了他珍视的一切,却还觉得不够吗? 赵归崇! 赵归崇! 雷娇声音嘶哑,双目紧闭:“所以你现在答应这门亲事,是和你君师叔有关系吗?” 赵瑞儿哑声道:“是,我怀疑他将人藏在议事厅内室,我现下已探明,只消拿到他那块独一块的开门门牌在手,便可一探究竟。” 雷娇沉默良久:“你竟瞒着我做了这么多事,瑞儿!你就不能多看重自己几分么!” 赵瑞儿低头去看那跳动的烛光,嗤笑道:“敌强我弱,唯有放手一搏。” 雷娇阖眼,双手撑着桌子勉力站起,摇摇欲坠:“此事你不叫我知道还好,既叫我知道了,我怎么能视而不见,瑞儿,我要帮你,要怎么做?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做得!” 赵瑞儿听得雷娇此言,心中悲苦,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忽听得有人说话。 来人悄无声息,仿若吹风入室,幽灵鬼魅一般,似已站了许久。 “雷尊主,正等你这句话呢!要你做的事情并不难,对雷尊主而言,也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雷娇与赵瑞儿闻言,同时转头去看那站在阴影里面的人。 只见她缓缓踱步出来,半张脸现在火光里,一双眼睛带着凌人傲气。 来者正是云平。追 ,文 -2Յ陵б久}2Յ;久{б} 第七十章 :一饭睚眦 雷娇站在那里,看清来人,几乎站立不住,双手扣住桌面,指尖发白,赵瑞儿站在她身旁,心中已有了判断。 云平见到她二人,先是道了声歉:“此番听了二位一些话,是我唐突,只是并非故意为之,还请见谅。” 赵瑞儿端详云平脸色,只见她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便收回目光,搀扶雷娇坐下道:“云平姑娘应约来了,却怎么没见你家主人?” 云平被她问到这句话,依旧笑眯眯道:“主人有要事要做,所以只得我一个人来。” 赵瑞儿看了看时辰,轻声道:“还算准时。” 雷娇瞧她笑得勉强,伸手攥了攥赵瑞儿的手道:“云平姑娘漏夜造访,所为何事?” 随即想到刚才云平所言,追问道:“是要我做什么事?” 云平的斗篷兜帽松松落在肩上,整个人被裹在黑斗篷里,一身暗沉,但眸子却亮得惊人。 “既说了是简单的事,自然不会为难雷尊主到哪里去。”云平依旧站在阴影里,不往前也不退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赵姑娘找我来,只怕也是要说那内室的事吧?” 赵瑞儿盯着她看,轻声道:“我原以为云平姑娘不想见我。” “实在是事务繁忙,只能派人来收消息,您看,我现在不是一有空,就立刻亲自来了吗?”云平这话回的滴水不漏,似乎是在告诉赵瑞儿,我并非有意躲你,而是实在抽不开身。 但赵瑞儿心里却清楚,若非以内室秘密要挟,只怕云平是不肯来见的。 “你既来了,我便告诉你。”赵瑞儿立在那里,眼神悠长深邃,“我探寻到内室机关可能之所在。” 云平并不答话,只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一个月前去他那间内室,我瞧他很紧张一幅画。” “画?”云平皱眉嘟囔一句。 “是,一幅画,他那内室中藏了许多宝贝,但唯有那幅画平平无奇,并无特殊,但看他那副模样,却是比那内室中其他宝贝还要叫他紧张担忧。” 云平眼睛一转,视线转到赵瑞儿身上去:“那画挂在哪里?” 于是赵瑞儿便将一个月前在内室所经历之事桩桩件件都说了,雷娇听罢道:“就他那性子,必然是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藏在那画后面,不然挂一副什么价值都没有的画在那上头做什么?我同他一道长大,自认他的一些性格脾气我还是知晓的。” “既是如此,只需进去一探究竟便是。”云平道。 “只怕没这么容易。”赵瑞儿轻轻摇头,看了一眼云平,“我先前已同你说过这事,他那内室装了极为强大的守护防御法阵,若是硬要强闯,只怕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云平闻言一笑:“自是不会做打草惊蛇的事,还是说回刚才,要请雷尊主帮个便宜小忙。” “你有什么打算?”雷娇问。 “既然不能强闯,那何不正大光明进去?”云平斗篷微晃,兴奋起来,“那内室不是要门牌才能进去么?我们便拿到门牌,光明正大进去便是!” “可那门牌他都贴身放着,我这一个月盯着他许久,也不曾找到下手机会。”赵瑞儿道。 云平得意轻笑:“你又不会偷东西,自然颇为苦恼,可我手底下有人会。” 说罢她望向窗外低声叫到:“晏夕,你进来。” 这名字一被叫出,雷娇与赵瑞儿两人俱是一惊,尤其是雷娇,脸色变红,呼吸急促起来,显得格外兴奋,伸手想要去抓云平,又讪讪收回道:“晏夕!晏夕?” 云平道:“雷尊主自是应当知道他才是。” 雷娇双眼含泪,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他……他还活着?” “自然活着。”云平应道。 话音刚落,便见得窗外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年轻男子进来,正笑吟吟看着雷娇道:“雷三峰主。” “还活着?你还活着!”雷娇一瞧见晏夕,便立时站起来,伸手去摸晏夕的脸,察觉到手上温热,才肯相信这是个活人。 这两姐弟当年为报雷娇之恩,便跟着江折春的押解飞舟同去,孰料那飞舟半途遭袭,无一人回来,天极宗中众人都以为那次押解的弟子死在那场事故里,雷娇也因此断绝了江折春的消息。 “雷三峰主,我自然还活着,姐姐也是。”少年表情雀跃不已,但随后思及什么,有些悲伤道,“可姐姐为了救我,没了右臂,还毁了容。” 雷娇闻言大惊,双眼流下泪:“是我不对!我不该叫你们去做这事的!我应该亲自去才是!好孩子!你同你姐姐都受苦了!是我对不住你们……” 晏夕摇头:“您不用自责愧疚,若非您在,当年我与姐姐二人只怕早成一抷黄土,哪还有的今日性命在?更何况……” 他看了一眼云平道:“我与姐姐现下遇到尊主,日子过得也是很快活的。” 雷娇见他现下安好,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坐了回去,似乎被这狂喜冲昏了头。 赵瑞儿却道:“你现下叫了他来,是要做什么?” 云平笑了一声:“晏夕,你换张脸皮给赵姑娘瞧瞧。” 晏夕朗笑一声,便自袖中取出东西,往脸上一贴,那模样气质就全数改变,赵瑞儿不看还好,一看那张脸便惊道:“这是折竹的脸!” 云平阖了阖眼帘子,掩去眸中笑意:“正是。” 折竹乃是雷娇身边一个弟子,随身侍奉,为人寡言,并不多话,但身份实际上并不简单,是赵归崇派来盯着雷娇的一个密探。 赵瑞儿一见那脸,又如何猜不到? 当下便明白,云平是要使一记偷梁换柱,叫晏夕悄不做声顶了折竹的位置,而只有这样,才能有独自靠近见到赵归崇的机会。 雷娇在一旁看完全程,心中也是明白,但她随即担忧道:“可折竹一言一行模仿,如何不被戳穿发现?” 晏夕笑道:“雷三峰主不知,我这一个月都盯着他呢!” 原来一个月前,云平与晏夕到了天极宗,知道了门牌消息后,便早有了打算,日日都盯着那折竹,现下若是要以假换真,也不是什么问题。 雷娇见他如此,心下了然:“好,你既已计划好了,要我去做什么?” 云平道:“这个再简单不过,只是要雷尊主同赵姑娘做一出戏,好叫我们有机会能去通报此事。” “这要如何去做?” 云平粲然一笑:“只需雷尊主与赵姑娘大吵一架,装出要暗中计划毁掉婚礼这件事便好,剩下的,就有晏夕去做。” 说罢她便从手里也摸出一个门牌来,原来云平也不知用什么手段方法,竟做了一个外表一模一样以假乱真的门牌出来。 晏夕指着那门牌道:“便是用这个假的,换了真的,先应付一两刻钟,我们手底下有人,若是将门牌给了她,保管能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复刻品,和原先那个一样好使!到时候我们再将真的放回去,定不会叫人察觉。” 这法子确实简单,不过演一出戏,对与雷娇而言并不算难。 “那什么时候开始吵?”雷娇问到。 却见那晏夕手臂一抬,便有风自室内涌动,将桌上茶杯托盘一卷,便摔在地上,一时间盘碎壶破,满地狼藉。 “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如何?” 说罢,云平又一抬手,便将屋中花盆又推到地上,惊得门外头的弟子们议论纷纷起来。 “好了,二位可以开始吵起来了。” 云平偏头单挑了右眉毛,看着两个被这一突然操作而镇住两个人,笑得狡黠。 那里摔桌子砸板凳又吵又闹,而在巍然峰议事厅内室里,赵归崇正独自一人待着。 夜深人静,无人打扰,正好能做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赵归崇将门窗锁死,又启动了守护防御阵法,这才慢步走到那面墙前,掀开那幅画。 那画后头赫然可见一个金属制成的圆盘嵌在墙上,最外一圈是十天干,里头那圈是十二地支,而最里头那里一圈则是八卦图。 只见赵归崇伸手拨弄那圆盘,便听得咔嚓清响一声,这原本空无一物的室内地面上便赫然出现一个大洞来,那洞黑黝黝的,有风自洞口涌出,并不强烈,但是带森森寒意。 赵归崇将画放下,又遮挡住圆盘,缓步下洞,踩上台阶的第一步,只见那洞穴岩壁上便忽然亮起灯来,倏然之间将这黑黝黝的洞内照得亮如白昼。 他眯着眼,缓步下到那洞里去,越往里走,寒气便越甚。 赵归崇并不在意,但这寒气之强,竟叫他胡子上都结起一层白霜。 这甬道并不长,几乎数十息便能走到头,走到尽头,看也不看,便伸手自墙上取了一件毛边大氅披在身上,只因为这里面寒气已然是他所不能抗拒的了。 那甬道尽头是间石室,也不大,不过左右长宽约十来步,但是漆黑一片,只能借着甬道里的灯火瞧见这石室内有半间是槛槛铁栏,再往深一些便是漆黑一片,瞧不见半点东西。 赵归崇伸手掐了个火诀,将石室桌上的一盏灯点燃,缓步踱到那铁栏前,借着灯光,才能勉强瞧见一片花白的发和褴褛的带血衣衫,隐约可见极粗壮的铁链从那衣衫下头延伸出来。 “师弟,我来看你了。” 赵归崇站在那里,自顾自说话:“上一回来见你,是什么时候?啊,我记不大清了。你也晓得,年纪大了,日子久了,就记不大清事了。” 那背对着赵归崇坐在那里的人纹丝不动,好像没听到他说的话一样,赵归崇也并不在意,似乎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沉默。 “对了师弟,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一件好消息,再过半月,瑞儿她就要嫁人了。”赵归崇见对方并不回答,于是回身到桌旁坐下,“师弟,你是她师叔,我觉得你还是有必要知道一下的,一起高兴高兴嘛。” 赵归崇用胳膊支着头,有些百无聊赖:“你那个当做亲女儿的江折春没能成婚,我家瑞儿却风光嫁人,她二人亲如姐妹,要是江丫头知道了,也一定很高兴吧。” 那被囚在那里的那人依旧不动,不做声,仿佛听不到,也说不出话一般。 “啊,你怎么不做声?”赵归崇话说到这里,一拍脑袋,眼睛里发出怨毒兴奋的光来,“哎呀!你看,都怪我年纪大了,怎么忘记了,你没了舌头,又怎么能说出话来?” 说罢他就快活地笑出声来,几乎不可自抑,笑到眼角都沁出泪花来。 紧接着也不管那被囚之人有无反应,又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闲话,带着恶毒的嘲讽与羞辱,这才脱了大氅,又熄了灯,极为快活地慢步回了上头。 第七十一章 :真假虚实 待从赵瑞儿屋内出来后,云平同晏夕又站着听了一会儿墙角。⒬^⒰⒩2,3`0}6九2六#九>二三>九六] 她欲言又止,话中之意薛灜自是明白大概。 “你先下去,此事先不必告知净台,若是他问起李二的事,便说我请他说话谈事就行。” 薛灜说这话时平静异常,可言娘子也是在薛家摸爬滚打多年坐上管事娘子位置的人,竟在这话中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浓重的杀气。 虽说她早知道这位薛家主对自己的丈夫汤哲甚为爱惜,甚至超过自己的儿子薛少尘,可在言娘子心里,他是极为冷静自持之人,但现下因着李长胜所做之事而起了杀心,却是言娘子万万没有想到的。 但言娘子身份自是不好多言,况且—— 她巴不得李长胜出些事端。 于是言娘子不再多言,行礼欠身出得门去。 可直到她退出去的时候,背后却有一股难以忽略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看。 ——直到门被关上,方被隔绝。 === 这边薛灜动作声响,却是半点没有惊扰到睡梦之中的薛少尘,但汤哲浅眠,却也被有些纷扰的声响吵醒了。 这夫夫二人并不住一间屋子,更仔细来说,是不住在一个院子里。 汤哲身子不好,薛灜事务繁多,一个病重咳嗽扰人休息,另一个偶有庶务打扰安眠。 薛灜心疼他,便也有一日找了个借口搬出屋去住,此后多年都不曾再同住一屋。 但两个人院子相隔临近,不过一道月门便可自由往来,这边薛灜有了动静,只要声响大些,便也会吵到汤哲院子里来。 “是出什么事了?” 汤哲的声音有些倦倦的,可他脾气好,便是被吵醒了也不会生气,只是轻声去问左右。 “相公醒了?可要用些茶汤?” 汤哲摆了摆手,任下人拿了几个软枕垫在腰后,坐在床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家主那边这么吵嚷,现下又是什么时辰?” 下人自是一一仔细回了,但唯有究竟出了什么事,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罢了,你们不知道,问你们又有什么用,左右也睡不着,扶我起来,我去寻他。”汤哲将帐子撩开,自去下了床,下人忙不迭给他披上衣衫。 “可相公……” 汤哲听得他劝阻,并不理会,只是摇头,叫身旁一个小厮扶着,越出门去。 屋子外月光落在交错的细竹间,在地上印下凌乱的线条,汤哲站在月光下头,只觉得空气微凉,闻之舒畅,精神略微一振,便缓步往薛灜院子去走。 只是才越过了那月门,汤哲便远远瞧见前头火光明亮里,一身玄色衣衫的薛灜,头发只是略微梳了,不曾戴冠便出来了,可见是急匆匆出门去。 薛灜素来看重自己形象,如何会有这副模样,汤哲心下生疑,便加快脚步走上前去。 灯火憧憧里,薛灜的神色显得有些冰冷,却在听见汤哲的声音时微微软化下来,几步上前站在他身侧道:“你夜半不睡,在这里待着是做什么?” 汤哲只是觑了一眼他身后的几个心腹随扈道:“那你这夜半急匆匆出去是为着什么?” 薛灜原先还想瞒着不说,但想到明日问诊方采苒不在,自是要被问到,与其瞒着,不如交代,便与汤哲低声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了事情来龙去脉。 汤哲听罢,眉头紧锁,只是问道:“方客卿可有什么损伤不曾?” 薛灜晓得他心善,但还是不免心下不满,可他并不显露,只是回道:“言娘子已叫了几个婢子陪着,但她现下模样,你便是要去看她,她也不会见的。” 汤哲轻叹一声又问:“那李二的事情,你要如何处置?” 薛灜眉头紧促,似是为难,还没能拿定主意。 二人一时无言,都在思索。 而此时,距离天亮已经不远。 天晓鸡鸣。 第八十九章 :左右为难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自是不敢有半句作假。” 天刚蒙蒙亮时,薛少尘的小院里有一间屋子便有了人活动的声音,薛灜心中有事,等不及传唤,便亲自带人来了薛少尘的院里。 薛行薛止两个站在那里,一个鼻青,一个眼肿,精神有些不振,但好歹神志清醒,问什么就答什么。 薛灜原先是不愿信的,可一见到薛行薛止两个,心中的不信也从六分降到了一分。 ——无它,这两个人伤的实在厉害,不像是能自己下手作假做出来的。 “好,继续说。” “小人劝人不住,自是想跟在后头,但二爷脾气暴躁,见我与哥哥要跟在后头,自是不愿,先前吃了二爷一顿打已是怕了,跟在后头叫二爷发现,自然又怕起来,好在二爷只是骂了一通,旁的不曾去说,我本来不愿再跟着,但哥哥说,‘醉了酒的人,行为处事都是糊涂的,若是旁的还好,现下看这位爷模样,若是不小心落了湖,岂不是不得了的大事?’我说巡夜之人瞧见了不会不管不顾,可哥哥又说‘多放些心思在上头,总归不是错事。’” 说到这里,薛灜不由得眉头一皱,又去看薛行道:“我方才就想问,二爷是谁叫的称呼?” 薛行寡言,薛止胆小,但此刻二人都异口同声道:“是李二公子叫人称呼的。” “哦?”薛灜冷笑一声,转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道,“我可只有一个儿子,我父也只我一个独子,并无什么兄弟,却不知哪里来的‘二爷’?” 说罢觑一眼薛行薛止两个道:“你们且接着说,‘二爷’接下来还做了什么?” 薛行薛止听到此处,心中也是明白薛灜之意,但他们只做不知,薛止则继续道:“哥哥既然这么说了,我心中也是担忧,于是哥哥去知会了言娘子,我跟在二爷后头,但您晓得我是半吊子修为,又被二爷打了一顿,是故只敢稍远些距离跟在后面,只见得二爷起初是在园中闲逛,随后不知怎的,就出了少家主的院子往外头出去。” “我与哥哥见着二爷如此,自然是跟着出去,一路上也不知怎么的,二爷只管往无人的地方去,避过了巡夜的人,似乎……似乎早晓得哪里有人,哪里没人。”,薛止说到这里,话语支吾。 话说一半,薛行薛止两个便见得薛灜眉头一皱,见这薛家主将心腹随扈叫了一个过来,附耳说了些事,待那随扈离开后,才抬抬下巴,示意薛止继续去说。 “我们那时便觉得吃惊,但见得二爷如同逛自家后花园一般,竟径直去了……” 话讲到此处,薛灜便晓得后头是什么,只是冷哼一声:“这剩下一句我帮你们答了,是去了方采苒的院子是么?” 薛行薛止身子同时一震,然后垂下头道:“却如家主所言。” 薛灜却不搭话,只是看了这两个一眼,有些阴恻恻的:“若是少家主醒了问起来,晓得怎么回答吗?” 薛行薛止又是乖顺模样:“明白。” 薛灜一张脸冷冰冰不怒自威:“别在净台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们都是府中老人,有的事心里都是有数的。” 说罢便站起身来,推门出去。 而恰在此时,先前出去的心腹随扈正好回来,轻声在薛灜旁回禀了。 薛灜一边听一边点头,随后那余光瞄了一眼站在屋中的两兄弟。 薛行薛止不知为何只觉得背后发凉。 好在那目光只停了一瞬,随即门一阖上。 那如毒蛇一般的眼光便瞬间消失了。 === 天光大亮的时候,薛少尘起了床照例做每日早课。 但今日来侍奉的是生面孔,薛少尘不见薛行薛止,便下意识提了一嘴。 言娘子笑意盈盈,将这问题答了,回的是滴水不漏。 好在薛少尘心中有事,也不曾在意,只是做了早课,便急急忙忙往汤哲院子里去。 与往日不同,薛灜并不在,汤哲也不曾卧在床上。 薛少尘甫一进门就瞧见汤哲正仰面躺在一张躺椅上,正阖目休息,听得有脚步传来,便睁眼往薛少尘处去看。 “爹爹,天还早,怎么只穿这么些就在这里?” 汤哲的手有些发凉,被儿子拢在手里,面上不由带了几分笑道:“我晓得你心疼我,但现下并不妨事,我今日起得早,左右躺在床上无事,就出来坐坐。” 薛少尘见他这样,不免有些心疼责怪:“您这样,若是叫爹爹与方客卿瞧见了,只怕又要说。” 汤哲笑了笑道:“我可不怕他们。” 这父子二人便在院中说起话来,正谈得兴起,忽的从月门瞧见薛灜的随身小厮急匆匆自外头跑了进来。 薛少尘是爱热闹的性子,瞧见这样,觉得好奇,于是对汤哲道:“我瞧瞧父亲去。” 说罢还不等汤哲喊他,就快步往薛灜屋子里去。 但见得那随身小厮急匆匆推门进去,薛少尘站在门口,就听见那小厮道:“家主,有客来访。” 薛灜似乎正在翻书,哗啦啦的声响一停,就听见他说话:“谁?” 随身小厮轻声道:“家主也晓得的,是前不久来的云平云澄两人。” 但听得薛灜咦了一声,又见他眉头轻皱:“这两个现下怎么来了?” 话说到这里,薛灜似有察觉,将头一抬,对着门外喊道:“进来,鬼鬼祟祟听人说话,成何体统!” 薛少尘偷听被抓个正着,但并不害怕薛灜威严,只是吐了吐舌头进了门来道:“父亲。” “你既来了,正好。”薛灜又坐回椅上,神态从容道,“这两个是你的朋友,又是你的救命恩人,上回不曾好好招待,今次再来拜访,你也要好好一尽地主之谊。” 薛少尘心中疑惑:“父亲不想见她们两个?” 薛灜道:“我有事在身,不便前去。” 薛少成眼睛一转,欢喜笑道:“既然如此,这次招待就由儿子亲自做主去办?”来。群。二?③灵`六|酒{二六#九>二三>九六] “你要我如何自处!如何自处?” 汤哲再也忍受不住,用满含泪水的眼睛注视着云平:“阿春!阿春!你恨我吧!你恨我吧!” “不!不!我绝不会恨你!”云平转回书桌后面,伸手去抚云澄寄来的信笺,低声回答,“对于你,只因为有爱,所以才会有恨!可是……可是!” 她猛地抬头注视着汤哲:“师兄,我不要爱你了。” 她一字一句,轻轻巧巧,可落在汤哲耳中却如雷鸣。 汤哲一动不动,只是盯着她看。 云平似乎陷入了一种幻想,只觉得头脑昏昏然的,好像喝醉了酒:“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了,我也已经有我的了。” 汤哲道:“是那个叫云澄的姑娘吗?” 云平双手扶桌,那个名字似乎多少唤回了她的神志,她终于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来:“是,是,我不是什么都没有,我还有她。” 她那双眼睛带着柔情:“我还有她啊。” 汤哲时隔五十年后,头一次瞧见她这样温柔的神情,却不再是因为自己,心中酸楚难耐,他轻声道:“你说得对,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了。” 随后他话锋一转:“可阿春!你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以你现在的修为,大可以杀了他就是!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 云平叫他这样一问,眼神又变得犀利阴冷起来:“你我蒙受师父教导,恩怨分明,是也不是?” “是。” “好!你既然知道,那想必你也清楚,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是也不是?” “是,只是……” “只是什么?”云平道,“只是你想问我,我想要用什么法子报仇是吗?” 说罢,汤哲回答了一声是,云平目光恨恨,击掌道:“你我都读书识字,你也晓得一句话,是不是?” “什么话?”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云平目光一敛,“后面那句,你自己也知道。”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是啊!以直报怨!”云平答道,“若他不做那些亏心丧尽天良之事,我又如何以此为刀?” 她所说的丧尽天良之事,汤哲知道,便是先前枫桥,不,是黎未晓一家三口被杀一事,他登时萎靡下去,静静听云平说话。 “他对我做出了那些事,比起赵归崇来说,或许只是一根导火索。可是汤相公,他之后做出来的那些事,难道算不上卑鄙吗?难道算不上丧尽天良吗?” “他邀请人家去做客,在酒食饭菜之中下药,致使对方毫无抵抗之力;他半路截杀,心狠手辣,连幼儿稚童也不放过。” 随后云平一顿:“更不用说,我手下那些人,又犯了什么错!他半道截杀!拿了东西也就算了!还要杀人灭口!一个不留!” 汤哲听到此处,双目圆睁,又剧烈咳嗽起来。 云平冷冷看他:“你不信是不是?可他既做得出这些事,又如何在乎手上再多添几条人命?更何况,我手上证据确凿,你又要帮他如何狡辩?” 云平将手一抬,手中信笺便飞至汤哲手中。 汤哲努力压下喉间不适,细细看了,只觉得触目惊心,不寒而栗,他低呼一声,伸手抓住自己的满头白发,闭上了双眼,那信笺又飞回了云平手中。 他靠在椅背上,脑中满是这段时间薛灜出远门的事情,他将那信上所说的凶案时间与薛灜出远门的时间一一对应,全数吻合,是以由不得汤哲不信。 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来,对着云平呼喊:“你的理由正当,你的理由正当啊!我再不能阻止你了!阿春!” 他又一次叫出这个名字,云平闭上眼,浑身一颤,随即睁开眼道:“我向你发誓,向师父发誓,更向我自己,向上天发誓,我要拿走他们从我身边夺走的一切!” “我要看到他们哀嚎痛苦,无能为力!” 汤哲哀嚎一声,握住扶手,勉励站了起来,他口中喃喃:“我要走!我要走!” 说罢,他不知道从哪里涌现出力量,走到了书房门口,打开了门。 而不远处,薛少尘正站在船舷旁,往远处去看,听到声响,他急忙转头,只瞧见自己的爹爹面目凄切,他赶忙迎上前去,握到汤哲的手,只觉得触手冰凉。 汤哲似乎魔怔了,叫薛少尘唤了好几遍,才回过神,口中喃喃不止:“走!净台!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薛少尘只觉得汤哲奇怪,但他是孝顺孩子,言听计从,便顺从着汤哲的意思,离了千金不换。 等到薛家的飞舟起飞,坐在那里的云平还是一动不动,她又坐了不知道多久,等到天空显出一丝灰蒙的光,将云层照出浅淡的颜色时,她才终于抬起头来。 “复仇已经开始了!”她说道。 “江折春!你既然做了,那就绝对不要后悔啊!” 她按着心口,终于自眼中落下泪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东窗事发 自云平的飞舟上离开之后,汤哲陷入一种昏昏然的状态。 他似乎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只是徘徊在自己的思绪里,原本就不怎么康健的身体,现如今也更是疲惫到了极点。 可他睡不着。 不论如何都睡不着。 他知道自己早该想到的。 明明第一次见到“云平”这个人时就应该有所察觉。 这个人的声音虽然改变了,但声调与说话的方式总有一些细微之处叫他觉得熟悉。 而那张脸也是,虽然陌生,但那双眼睛所迸发出来的光芒和脸上的微小表情也叫他熟悉。 汤哲恍惚间想起那“初次见面”之时,内心的惶然,现今他再度被那感情淹没,而至于将他整个人拉扯进深渊里,几乎快要窒息。 果然是她,她真的还活着。 可是! 汤哲心里被巨大的欣喜和难捱的痛苦交相折磨,耳旁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听见,只是缩在轮椅上,目光呆滞看向前方。 “爹爹!爹爹!” 薛少尘不断叫他的名字,可汤哲不为所动,仿若一座石雕,直到最后一声呼唤的时候,他的身子才猛地一颤,像是被人从梦中唤醒,那双黑色的眼嵌在雪白的脸上,显得有些魔怔了。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伸手抓住薛少尘的小臂,抬头去看:“我早该知道的!我早就应该认出她来的!我明明察觉到了的!” 他在上“千金不换”之前,那梦就是一种警醒,一种预兆,一种提示。 于是他去寻求答案,可现在他得到了答案,整个人又像是癫狂了。 薛少尘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是伸手探他的头,觉得滚烫。 “爹爹!你发烧了!”于是这个儿子以为自己的爹爹在说胡话。 “我要走!我要走!”那白发的男人坐在轮椅上,眼眶是红的,可眼底下却显出青黑来,“净台,我要走!” 薛少尘安抚他:“我们已经走了,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 “家?”白发男人怔怔开口,不断重复低语,“家?我还有家吗?” 薛少尘只当他病了,哄他道:“自然是有的,我们现在就回去见父亲去。” “你父亲?你父亲?”他重复低语道。 “是的,您的丈夫,我的另一个父亲,薛灜,您怎么了?” “薛灜……”汤哲轻轻念了一声这个名字,低垂眼睑,随即猛地抬头,疯狂大叫,“薛灜?不!不!我不要回去见他!” 他的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牢牢握住自己儿子的手臂,指甲都要抠进那手臂,薛少尘吃痛皱眉:“爹爹!你弄疼我了!” 可汤哲浑似听不见一般,只是紧紧抓住薛少尘的手臂:“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 他这副癫狂样子,哪里还有往日温和有礼的君子模样,倒像是个得了癔症的疯子。 薛少尘只当他是身子不适,又因为同雷娇的谈话而导致脑中出现幻觉。 于是薛少尘只得哄他,好在汤哲便是发了狂,还认得自己这个自小养大的孩子,故而薛少尘又骗他吃下一些安神的药物,这才将他弄到床上去休息。 等到一切都收拾完毕,薛少尘出得门去,挽起袖子去看,只瞧见自己两臂的半月形伤痕,是叫汤哲用指甲抠出来的伤口。 明明隔着衣物,但还是流出血来,可想而知那力气有多大。 好在那伤口不深,等到回了薛家的时候便已愈合了,只是汤哲不知是因着药物还是旁的原因,整日昏沉睡着。 待到飞舟落地,烧才退下一些,人也多少清醒了,但也只是坐在那里动也不想动,懒洋洋闭着眼,任人摆动。 薛灜早得了消息,晓得他们提前回来,虽说事务压身,但也抽出时间亲自来接了。 那飞舟甫一落地,人影一出现,薛灜就急忙快步迎上,想要接过汤哲的轮椅,亲自去推。 可几步上前过去,却猛地站住了,他的眉头皱起,说的话又急又慌:“阿哲!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汤哲听见声音,动也不想去动,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动了动,像是这是对薛灜仅有的回应。 薛灜见他不动,只当做是疲惫,于是转头去看薛少尘,想从儿子这里得到一些线索。 可还不等薛少尘开口,坐在轮椅上的汤哲便低声道:“净台,你推我回去。” 竟是连一个眼神与话都不肯分一个给薛灜。 薛灜见他这模样,心下登时一慌,似有察觉,可是他强压住心中不安,将目光凝在汤哲面上,柔声道:“怎么?身子不舒服吗?” 说罢就又要伸手去推汤哲的轮椅。扣裙[珥。三_棱{馏]久+珥三·久#馏 “不要你来!”汤哲的眼睛一下子睁开,能瞧得见眼白上的红色血丝,那目光只在薛灜身上扫了一眼,便又闭了回去,可那眼神叫薛灜看了一眼,就不由得后退一步,好似受了极大的震惊。 那眼神里掺杂着厌烦与嫌恶,如同看什么极为肮脏丑陋不堪的东西。 ——他从没有用这种眼神瞧过自己。 薛灜叫这一眼受了极大的惊吓,不由出了神,而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汤哲便被薛少尘推着走远了。 等到薛灜回过神后,他已经回到了书房,心中惴惴不安,那隐约的惶恐到了极点,心中的不安和苦痛似乎都涌现出来,他在书房中来回踱步,然后叫了随汤哲与薛少尘一并去往天极宗的人来问话。 “一路上相公也是很安静的。” “然后呢?” “然后他到了那个小宗门,便不许我们再跟着了——您知道的,他是主人,又加上少家主在,我们也没有了跟上去的理由。” “你继续说。” “但是过了不过几个时辰,就瞧见少家主匆匆忙忙带着相公回来了——就是那时候,我们都瞧见,相公的头发全白了。” “全白了……”薛灜听了这话,心中一紧,喃喃自语。 他晓得只有受了大惊大悲等刺激才会叫人一下子白了头,于是他示意那个仆从继续说下去。 “上了飞舟之后,就急忙启程回来,相公睡得昏沉,好似被魇住了,怎么样都醒不过来,直到了回程一半的时候,才好像终于从噩梦里脱离出来,但是他一醒来,就要求我们改变道路,往薛家一旁小城的城郊过去。” “他……他做什么要去那里?” “我们不知道,但那城郊停了一艘巨大的飞舟宝船,极为绚丽夺目,我这辈子头一次见到这么华丽的飞舟。” 薛灜听到这里,眉头一皱:“极为华丽的飞舟宝船?” “是,是的。”那仆从道,“和那艘飞舟比较起来,我们的穿都显得破落渺小了。” “然后呢?说下去。” “然后,然后少家主就同相公两个人一起上了那飞舟,时候也不长,左不过半个时辰到三刻钟,可相公去的时候精神尚可,回来的时候就像是被定住了,只是一动不动坐着,之后回了舱内,还听见他说什么胡话,诶,不像相公以往的模样,好似发了疯一样,旁的人都不叫近身,只有少家主哄得他去,之后就是昏沉沉睡着,到了今日回到家中才有些精神,可还是爱理不理人的模样。” 听到这里,薛灜心中多少已有了些了解,他挥手叫仆从下去,想起之前去叫人探查云平云澄两个人时,曾有人提及过那艘巨大华丽的宝船。 阿哲是去见了云平?亦或是云澄? 薛灜把自己关在屋里,用笔在纸上写下云平云澄这两个人的名字。 随后又写下天极宗、雷娇,脑子里糊成一块,但始终清晰记得方才汤哲给自己的那个眼神。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薛灜的脑中一想到这个事情,那忧愁和怀疑就如潮水一般涌动,无论如何都不能止歇。 他白了头,在天极宗,是不是他在那儿知道了什么!? 薛灜越想越急,只觉得心跳如雷,只想知道到底在天极宗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禁不住那复杂的情绪与感受,对着门外大喊。 “把少家主给我叫来!” 那命令传出去不过一会,薛少尘就推开门进来了。 “父亲,您找我什么事?” 年轻人恭顺立在自己的父亲面前,低着头,不敢直视他。 “你们在天极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爹爹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薛少尘并不曾听到汤哲与雷娇的谈话,但他在一旁看着,只是将事情的情形大致说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且说到汤哲白头前后的行为举止,薛灜就立时站了起来,面色阴沉:“然后呢?你们出了天极宗,又往哪里去了?” 薛少尘不解,但父亲问了,他自然老实作答,当说到汤哲自云平书房中出来之后,失魂落魄的模样,言语中带着心疼。 薛灜站在那里,只是冷冰冰问道:“那你晓得你爹爹做什么要去云平那里?” 薛少尘并不知道。 薛灜听罢,也不管他,只是推门出去,他心中不安几乎化为实体,感觉如同水包裹住他,叫他不能呼吸,他决计要去问清楚,于是便往汤哲院落走去。 与往常不同,汤哲院子里的仆从又好似消失了一般,薛灜推门进去的时候,没有一个服侍的人在,只有汤哲坐在轮椅上,一身白衣,对着敞开的窗户往外去看,似乎沉浸在美景之中,没有察觉薛灜的到来。 可不待薛灜开口,他就开了口,语气平静淡漠:“你既来了,也省了我去寻你。” 这话一出,薛灜便知大事不妙,他深吸一口气,想要开口,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说了个“我”字,就又被汤哲截断话头了。 “我都晓得了。”他声音淡淡,外头的光照在他一身白衣上头,仿佛会发光,却叫薛灜恍惚间想起他们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场景。 “晓得……你晓得……”薛灜开口,只重复了这两个字,就顿住了。 是自己欺骗他说求情,还是说……那封告密信的事? 不!不!后者他不会知道,而前者……前者…… 薛灜几步上前,想要说些什么,可依旧什么也说不出来。 “说啊,怎么不说?”汤哲头也不回,轻笑一声,“你还要说些什么?你还打算怎么欺骗我?怎么蒙骗我?怎么给我编制虚假的梦境?你说啊?” 他声音低低,随后突然拔高声音重复了最后那三个字。 “你说啊!” “薛灜!你说啊!” 他终于将轮椅转了过来,那光从屋外照进,薛灜瞧见汤哲那双饱含着愤怒痛苦怨恨嫌恶的眼神。 薛灜的脸色一下子唰白了,只是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呼吸都不畅了。 ——他都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怎么不继续说啊?说你怎么蒙骗我?说你怎么假装好人?说你怎么将我师父与师妹陷害到这种地步!” 汤哲并没有动,可薛灜却觉得他步步向前,似乎有一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薛灜下意识后撤一步,额上冒出冷汗。 “薛灜。”汤哲轻声叫他名字,换做是以往该是多大的快乐,可现在薛灜却只有仿佛将要失去一切的恐惧,他想要伸手去抓住汤哲,可汤哲背后的光却格外耀眼,叫他炫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发男子的眼神叫薛灜恐惧。 “你说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竭力抑制从自己口中发出最悲痛后悔的声音,只是紧紧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阿哲,阿哲……我……我……” 汤哲只是冷冷看他,那眼神冰冷,像是在看最肮脏丑陋令人嫌恶的存在。 “不!不!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薛灜似乎是受不了这折磨,闭上了眼,“求求你!我求求你!” 汤哲没有说话。 “我爱你!我爱你啊!”薛灜的神情变得扭曲,眼中闪着复杂狂热的光芒,他伸手抓住了汤哲的手,跪在白发男人的面前,想要将额头贴在他的手上,“我真的很喜欢你,阿哲,阿哲,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不,不是。”汤哲甩开他的手,脸上连一点嫌恶都不愿意施舍给他了,“我不是你的,薛灜,我从来不属于你。” “可你是我丈夫!” “蒙骗欺瞒得来的婚姻,难道还能作数吗!” “怎么不算!我们在天地面前发过誓言!我们说好的!我们说好的!” “誓言?誓言?”汤哲笑了一声,眼中含泪,“这誓言是真心还是假意?是真实还是谎言?” 说罢他扯开衣襟,露出胸膛心口上的那个契纹,他的手指点在那里,一字一句:“这个,还能作数吗?” 薛灜怔怔看着他,看着汤哲笑出声,笑出泪来。 “不!不作数!”他这笑声一止,便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刀来,以极快的速度按在那契纹之上,笑着看着薛灜,眼眶发红。 竟是用刀生生将那巴掌大的契纹从自己心头剥了下来! “不!不!” 薛灜想要上前阻止,可已经来不及了。 汤哲疼得面色发白,喘着粗气,语不成句。 可他面上挂着笑,也不管那血将自己的衣服染得通红,将那块带着契纹的人/皮丢到薛灜面前:“若是昔年不知道还好,现下已经知道了,我怎么还能容忍它留在我身上?” 他那伤口血淋淋的,极为骇人,薛灜受了惊吓,只是呆呆看着那块落在地上的人/皮,什么也不知道说。 “从此刻起,我们的婚约就不做数了。”汤哲的头发落下来,盖住他半边脸,他满脸冷汗,可脸上是轻松快意的笑容,好似得了解脱,“我要走,我要离开薛家,哪怕是病死在外头,我也绝不要再见到你!” 那笑将薛灜一激,他跪在那里抬头看他,神色癫狂:“不!不!不可以!不可以!你怎么能离开我?” 随后他又道:“对,对,你怎么能离开我?你身子这么弱?你身子这么弱!你怎么……怎么能离开我!” 他将那块人皮收进怀里,像是一块珍宝一样捧着它:“只要它还在,你就是我的!你就是我的!” 癫狂之中,他伸手一把钳住了汤哲的肩膀,逼汤哲与自己对视:“还要更多的息花散,对!还要更多的息花散!只要你身子弱,你就只能依附我!没了我,你就不成了!你就不会走了!你就会一直在我身边!” 说完他就从怀中摸出一瓶药粉来,站在屋子中间,环视四周,瞧见香炉,便将那药粉全数倒了进去,掐了个火诀点燃,随后便有一股汤哲极为熟悉的香气自炉中飘出。 汤哲将这味道一闻,又加上方才汤哲所言,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给自己点住穴道止住胸口流血,却叫这香味一催,又觉得身子困乏无力起来。 “原来是你给我下药!你……” “下药又怎么了?下药又怎么了?”薛灜笑了起来,神情越发癫狂,“息花散,谁也查不出来,哪怕是方采苒,她也瞧不出来。” “这可是好东西,只要每天用一点,就能让人上瘾,就能一点点掏空人的身子,而这剂量这么小,谁也查不出来……”薛灜笑起来,随后神情变得可恐,他捏住汤哲下巴,表情又变得温柔,“乖一点,待在我身边不好吗?我会对你好的,你只有我,我只有你,不好么?”7衣;0五)巴巴?五!90, 他的声音变得又尖又厉:“不好么!阿哲!” 汤哲叫他捏疼了,下巴上指印鲜红,可他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看着薛灜。 薛灜叫他眼睛一看,忍不住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能这么看我!我这么喜欢你!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 “为了你,我去给那个陈平波送信。” “为了你,我去向那个赵归崇求情!” “为了你!我受那十月怀胎之苦,顶着旁人的压力生下孩子!” “你怎么能这么看我?” “汤哲!你怎么能这么看我!” 汤哲死死盯着他,随后慢慢的,慢慢展开了一个笑容。 “可我不爱你,薛灜。” “你毁了我的一生,却怎么还敢奢求从我这里得到爱?” “我永远不会爱你。” “永远。” 薛灜尖叫一声:“不!不!” 随即他想到什么,表情扭曲:“你心里只有那个江折春是不是!你心里头只喜欢她是不是!早知道……早知道我当时就该杀了她!我就该杀了她!” 汤哲听罢,朗声一笑,口中吐出一口血来:“是啊!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伪君子,我就不该和你相识!”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情愿去死,我情愿不认识你!”汤哲咳嗽起来,“薛灜,你永远得不到我!五十年了,你的梦该醒了!哈哈哈!” “不!不!” “你早就应该知道的!当初你设计毁了我的婚事,毁了阿春,又蒙骗我,让我同你在一起,那你就应该知道的!” “闭嘴!闭嘴!” “你以为没人知道吗!你以为不会有人知道吗!告诉你吧!凡是作恶,必有报应!你害怕的,你陷害的那个人已经从地狱里爬出来找你来了!” “别说了!别说了!” “哦?对,对,你害的人太多了,你已经记不得有谁了,是不是?” “我没有!我没有!”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吗?你不记得黎箫和他的妻子孩子了吗?” “你不记得那些枉死在你手下的夙夜阁的人了吗?” “你不记得?你不记得……”汤哲又呕出一口血来,可他心里快活极了,“你不记得江折春了吗?” “是谁!是谁!是谁和你说的!是谁!?”薛灜发起狂来,伸手掐住汤哲脖子。 那手越收越紧,汤哲却没有挣扎,只是缓缓闭上了眼。 他想,若是死了,倒也是不错的结局。 五十年前他就该死了,他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是时候了。 可薛灜却将手一下子松开了,汤哲下意识大口喘着粗气,瘫在轮椅上,只觉得喉咙疼痛,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对不起!”薛灜道着歉,伸手轻轻触碰他,“对不起,阿哲,我是气急了,我不是故意的……” 汤哲没有说话,只是用冰冷嫌恶的眼神看他。 这眼神又叫薛灜发起狂来:“我说了!别用这种眼神瞧我!” 然后他就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口中喃喃,眼睛却盯着汤哲:“不,不,我一定要知道是谁告诉了你这些事,应该没有人知道的,应该没有人知道的。” 他想到是这次出行之后,汤哲才对自己有了如此大的变化,于是他试探性地说出了雷娇的名字,却见汤哲冷笑一声,闭上眼,不再看他。 不,不,一定还有谁,谁……是谁?是我不知道的…… 薛灜思来想去,最后一个名字浮现在他脑海里。 “云平?云平!” 薛灜一念出那个名字,汤哲的眼睛就下意识睁开了,忍不住看了薛灜一眼,身子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是这个人! 薛灜从汤哲的神态表情之中得到了答案。 “她……她知道那件事,她是怎么知道的?”薛灜发起狂来,又去逼问汤哲。 可汤哲已打定主意,再不给他一点反应。 “你不说,你不说是吗?”薛灜的脸上挂上了冷酷的笑,“不说也没关系,我总是有办法的。” 他这话一出,汤哲的目光一下子尖利起来,盯着他,声音嘶哑:“你又要做什么?” “嘘,嘘……”薛灜的神情病态扭曲,“我只是,只是要请一个人来家里做客,请她来回答一下我的问题。” 汤哲同他相处多年,隐约猜到他的打算:“不!你……你已经害了这么多人,你还要……” “是啊,我已经害了这么多人!”薛灜的笑阴森可恐,即便窗外的光温暖和煦,照进屋中,可他站在黑暗里,尤似修罗厉鬼。 “我不怕手上再沾上一条人命。” 他像是想到什么,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 “而你,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的,是吗?阿哲。” 男人最后用手温柔抚摸了一下汤哲的脸,可汤哲只觉得恐惧,汗毛倒竖。 他忍着恶心避开了男人的手,却见他不再恼怒,仿佛刚才的癫狂都是假的,他又变回了原来的谦谦君子,名门宗主的模样。 然后他转身推开了门。 汤哲看着他,闭上了眼,只觉得浑身无力。 紧接着,门关上了。 薛灜走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夜深香风 说是不日将归,但是先回来的是晏夕。 云平这些时日里已竭力叫自己从那日与汤哲的商谈之后,所带来的负面情绪中走出去,更加之心忧云澄身体,整个人不免显得有些憔悴。 不过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即便是再伟大的圣人,遇到情感上的事,也无法让旁人替她分担。 ——这东西只有当事人自己走出来才行。 当她甫一看见晏夕,心中的悲苦多少被冲散了,她伸长脖子往她这位忠诚的管家身后去看,想要瞧见另一个她心中更为挂怀之人的身影。 但她注定失望了。 晏夕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多少是知道她的心思想法的。 于是默不作声提了一句道:“小尊主遇到了事情,不免耽搁。” 他这话说的含糊不清,遇着了什么事,做什么要耽搁,一个字也没讲明白,盖因云澄在他临走前特意叮嘱吩咐,叫他有些话绝不可在云平面前去说。 云平有些悻悻收回目光,眼中的失望被她自己掩饰得很好,但她晓得云澄是守信重诺之人,既是不日将归,不会如此耽搁才是。 “出了什么事?” 她这话似是随口一问,可晏夕却觉得凝在自己身上的这道目光是实在逼人,他有想过是否要将此事老实禀告,可一想到云澄冷冰冰的眼神,不免心中发颤,于是还是硬着头皮道:“只是有个嘴巴硬的,撬不开,旁的人问话审讯他都不答,只有小尊主在,才会说。” 这话真要仔细去盘问,实际上是站不住脚的,可云平心中叫云澄不能回来的念头占满了,加之就在晏夕话刚说完之际,便有人推门进来了,递了东西,于是云平只是挥挥手示意晏夕下去了,也没再多问。 这一封信叫晏夕松了一口气,却叫云平只看了一眼就眉头皱起。 信上墨迹淋漓,看着是刚写完不久,字并不多,只拣了一件重要的事说。 信上说薛灜与汤哲不知是何缘故大吵一架,汤哲现今被软禁在自己院中,就连服侍的侍女小厮都换了一拨,全是薛灜自己选出来的亲信。 云平将信捏在右手,左手在桌案上轻敲,低声自语道:“薛灜把他软禁起来了,怕是他回去又闹了一通,才有这样的事情。” 说到这里,她心里又道:“据我所知,以他的性子,绝没有继续在那地方虚与委蛇的可能,我想,既是东窗事发,他自然想要跑,可薛灜不会轻易放了他去。” 随即她冷哼一声,心中已有了盘算:“以这贼人处心积虑的手段,如何会放跑他去?不过既是这样,那薛灜必不会轻轻放下才是。” 于是她将信一收,来回在室内踱步,更加细细盘算这段时日以来,所发生的桩桩件件,又会导致什么后果。 待她思及到汤哲那夜来访,心中猛然闪过一个猜测。 她是晓得薛少尘性子的,又加上二娘与这少年相识许久,知道这孩子极为重“孝义”,那夜来访之事,只怕薛灜一问,薛少尘必然会和盘托出。 既是如此,以薛灜的性子,定时会追根究底,而现下既已囚了汤哲,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查到这里。 想到这里,云平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她也需得早做准备,免得薛灜发难,猝不及防,若是侥幸不曾查到这里,有备无患总好过措手不及。 于是云平唤来左右,嘱咐加派人手盯着薛家,缩短上报的时间,多少叫自己安心一些。 云平在这里盘算筹谋,另一边的云澄却不大好受。追文二-三【〇`溜″久二三久溜 她大病初愈,现下又受了伤中了毒,养在阁中,又将将过了两日方才转醒。 “现下是什么日子?” 云澄躺靠在床头,神情恹恹,一张脸倒比纸还白,嘴唇因为失血而泛着淡淡的粉色,一张脸比巴掌还小些,下巴又尖了不少,整个人已不似以往一般带着孩童稚气,便是懒洋洋的一眼,也带着沉沉威严。 那婢子听她轻声发问,便也回了。 “已迟了三日有余。” 云澄还不能用力说话,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修长的脖颈上缠了一圈白布,碍眼得很,她对着镜子照了照,神色不悦。 当日云澄挟着晏夕亲自去处置夙夜阁货运被劫之事,到了夙夜阁后,却是乔装打扮一番出发了,又叫晏夕给她易容敷面,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给画做了平平无奇的模样,穿了粗布衣,戴了顶破斗笠,便跟着一众货郎行走去了。 那些货郎并不晓得她底细,只知道她是夙夜阁管事晏二哥塞进来的人,虽对她好奇,但云澄一路上沉默寡言,又加上她背后有个晏夕做“靠山”,便也不多亲近,可也不会疏远。 他们原以为这个小子是个娇生惯养的关系户,可瞧她这副模样,也不像是骄纵的人,故而一路行来,虽然住宿不便,但云澄夜半都宿在货车旁,也勉强瞒得去,不曾出过什么大事。 这送货的一行五人,除去云澄,剩下的都是男人,且都同出一门,是故平日里都以师兄弟相称。 这四人修为也是不差,功夫身手也算中游,遇到个寻常劫道的,也是不怵。 他们五人一路同行,行至离长生门还有一日脚程时,天色已暗,残阳西落,只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才勉强在道旁生了火,打算将就一晚,只待天一亮便启程。 那四人围坐在火堆旁,火光照在他们身上,拉扯出长长一条影子,云澄则抱着剑将斗笠压低了,闷不做声坐靠在货车旁,似是已有了倦意,快要睡过去了。 那四人围着火堆叽叽喳喳说话,既是男子,又是粗人,说的无非是那些个话题事情,那四人原先也有意拉云澄来讲话,可那斗笠小子油盐不进,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日子久了,便也不再同她说话。 云澄闭目养神,看似已经睡死,可实际上耳朵却竖在那里听,精神也不敢有丝毫放松,听着听着,却是无意间听到那四个人聊起了近些日子里夙夜阁中货物被劫之事。 打头的那个满脸络腮胡子,正支着下巴说话:“……先前那个秦十六,说没就没了。” “这能怪谁?”接他话的是个马脸男人,胡子老长,“我以往劝他多长心眼,他就是不信。” “这东西是能长心眼就能防住的?”坐在一旁的干瘦男人说道,他的胳膊又细又长的,若不细看,就像是只猴子。 “就是,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接话茬的黑脸男人道,“真要有心杀人,那管你做多大保护防范,都能将你杀了。” 秦十六,这个人云澄晓得,此人大名秦夏,师门中排行十六,算是夙夜阁中极有本事能耐的一位了,但前些日子云澄还是从云平的文件之中瞧见了他的名字。 ——列在死亡名单之上。 “我只求老天爷、三清祖师爷开开眼,别叫我遇到这档子事。”络腮胡子叹了一口气,“家中还有妻儿老小,还望老天垂怜。” “你求老天,老天爷真就放过你去了?”马脸男人冷哼一声,“人啊,该死还是会死的。” “嘿!你的嘴巴不能说些好听些的嘛?”黑脸男人啧了一声,用手上的树枝捅了捅火堆。 一旁听着的瘦猴男子道:“行了行了,吵什么,走到现在都没出事,就明天一天了,送到了就能交差了,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花到手的钱。” 这话一出,于是轻哼一声,众人都不在说话了,也逐渐只能听见火堆噼啪的声响。 待到夜深,明月高悬,那火光也微弱下去,今晚值夜的是瘦猴同马脸,瘦猴上半夜,马脸下半夜。 但现下已是深夜,又加之明日便到目的地,一路上行来也并未出过什么大事,这两个人不免有些松懈。 瘦猴值完上半夜,伸手推了推马脸,待到马脸醒来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说叫瘦猴等上一等,先去小解一会,再来换人。 而那瘦猴早已困得要死,说是点头同意,可已然揉着眼睛合衣躺在火堆旁,半眯着眼,最终还是上眼皮搭着下眼皮睡了过去。 云澄抱着剑靠在车旁,一动不动,余光瞧见那马脸打着哈欠往一旁树后去了。 可就在这时,有轻飘飘一阵夹杂着微弱香气的风飘了过来。 其他几个已睡死了去,又加上对气味之类的并不如云澄敏感,自是没有察觉。 ——可云澄五感通透敏锐,又加之修为高深,旁人感受不出来的东西,到了她这里却是放大了。 所以这风一来,她立时觉察出不对劲,屏息凝神,随后就听到极为隐秘轻微的声响,伴随着噗嗤一声,就有极细的血腥气自鼻尖传来。 云澄心下不由一沉。 这人好快的动作,只怕身手修为绝不是普通高手。 越是此时,她越发沉稳,安然不动,好似那混在风里的迷药当真将她迷昏过去一般。 那些脚步声越发近了,时值秋日,道旁树上枯叶飘落,即便那些人步伐再轻微,可终究修不到浮空而行,只要脚落在了实处,便不免要踩到那枯叶上发出声响。 可那声音太小了,甚至连木头被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都比这脚步声响,云澄凝神去听,才辨出来的一共有六个人,不,是七个,其中一个一动不动,若不是呼吸声微微粗重,云澄也难以辨别出来这第七个人。 派七个人杀他们五个。 云澄心中冷笑,真是好大的阵仗,到底是有多瞧得起他们五个,才派了这么多人。 不过云澄转念一想,是了,当初夙夜阁遇到这种劫道的,多半叫来者死伤过半,这次来的,只怕也是晓得不好对付,才派了这么些来。 那脚步声越近,云澄眉头便越紧,只是她的表情都藏在了斗笠下,没有一个人瞧得出来就是。 这些人脚步轻巧,可内息紊乱,实在奇怪。 云澄微微抬眼从斗笠的缝隙之间往外去看,却见那些人都以黑巾蒙面,身形壮实,可露出来的上半张脸古怪得很,自太阳穴到眼角旁青筋暴起,眼白布满血丝,一个个眼睛都大大睁着,好似有什么逼着他们要睁大双眼一般。 而且握刀剑的手法姿势极不专业,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群人,曾杀过夙夜阁这么多的人手。 莫不是用的不是自己趁手的兵器? 云澄又回想起当初夙夜阁检查那些人的尸体时得出来的结论,那些杀手,有的手中有茧,有的细皮嫩肉,实在古怪。 这些人真的是杀手吗?不,甚至这些人都真的修习过功法,练过武吗? 云澄这样想着,却冷不丁瞧见有个人忽然抬头往自己这边看来。 那个人是来人之中最高最壮的一个,那肌肉仿佛都要将衣服撑开一般,实在可恐。 云澄一对上他的眼神,心中便觉出古怪来。 她急忙收回视线,低垂眼睑。 可那个男人已经转过身来,往她这里走过来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行我道 那男人才靠近云澄,便忽然举剑往云澄头上去劈砍。 这人动作迅捷,出手突然,云澄心中大吃一惊,她身后那辆货车乃是普通木料所做,叫那凛冽杀气一压,便嘭一声碎开来,只有那装着货物沉重的箱子落在地上,发出沉闷响声。 但云澄也在这刹那间忽然动了。 她手上一用力,往地面上一拍,整个人便飞扑出去。 她离开那货车不过刹那时间,戴在头上的斗笠却叫这男人用剑削掉半截,露出云澄那张伪装过的,平平无奇的脸来。 远处的火堆发出微弱的光来,可那火光落在云澄眼中,她的眼睛却比火光更亮,她抬头直勾勾盯着那个要杀自己的男人,冷笑一声,解开系住斗笠的绳子,将只有半截的斗笠捏在手中,往地上一掷。 而那斗笠还未落地,云澄却已往这蒙面壮汉身上要害处攻去! 她伸手拔剑,寒芒一闪,直刺那男子面部。 而与此同时,这货车破碎的巨大声响也吵醒了睡在火堆旁的剩下三人,他们睡眼惺忪,可身子比脑子动得更快,杀意甫一袭来,便下意识举起武器防身,故而挡住了本可将他们一击毙命的攻击。 “怎么回事!”瘦猴大喊一声,一条水火棍舞得呼呼作响。 而黑脸男人呲着一口白牙,连续抬手,用那精钢炼就的长鞭接连挡下那来人的连续劈砍,只觉得虎口被震得发麻。 “马脸呢?”络腮胡子挥舞一双斧头,将来者格挡开来,可那杀手浑似不怕死的,双眼发红,好像中邪魔怔一般,只管往斧头上扑,络腮胡子闪躲不及,虽然一条胳膊不曾被削下,可左肩还是叫那杀手给刺了一个极深的伤口。 “去阴曹地府喝他的尿了!” 打头的蒙面壮汉扬手一挡,便轻轻松松将云澄的这一剑拍开了。 他的力气好大,竟叫云澄这般气力的人都抵挡不住,左手腕骨发酸发麻。 云澄急忙举手要再攻,却见那男人语带讥讽,出手迅疾,只能急忙挥手招架,这一挡之间,却将这蒙面汉子的剑都打飞出去了。 那男人眯了眯眼,也不去捡剑,若不是黑巾蒙面,云澄只怕都能瞧见他面上的狞笑。 “真是有意思极了!你是头一个在我手底下走了三招的人!” “他们有古怪!”黑脸男人喘着粗气,只觉得身子发软,头脑发昏,但他是条硬汉子,是绝不肯轻易服软认输的,他大吼一声,将鞭一扬,只听得噼啪一声响,便如平地惊雷,带着强劲罡风往那些杀手身上抽去。 他这一鞭子下手极重,抽到人身上非得要断筋裂骨不成,他是仁善之人,很少用这种招式,可现下他们三个人被五个人围攻住,只怕已再顾忌不得。 可那些杀手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先前那些鞭子抽在他们身上,半点血口都不曾有,直到那黑脸男人用了杀招,才隐约能听见清脆的骨裂之声。 只是这些杀手动作不过迟滞了一瞬,便又行动起来,好似根本不会有任何感觉。 瘦猴、黑脸、络腮胡三个人形成三角之势,互相协助攻击,只盼得能耗尽那些杀手的体力,可他们三人因着先前放的迷香毒药,已然中毒,现如今只是强弩之末。 ——更令人觉得古怪的是,那些杀手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且力大无穷,精力无穷无尽,好像怎么都用不完。 而他们三个人本就中毒,如今对上,被杀只是早晚的事。 云澄是他们一行中唯一有所防备不曾中毒的那个,她本有心出手,可面前这蒙面壮汉好似一个孩童找到了有趣的玩具一般,戏耍云澄去玩,只是阻碍,却叫云澄一时脱身不得,只好与他缠斗。 云澄虽晓得此人修为功力并不如己,可还是一时之间被纠缠绊住,无法相救。 俗话说得好,一力降十会。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再花哨的技巧都落了下乘。 云澄自是晓得这个道理,她乃是白龙,气力自然远胜凡人,且颇以为傲,可如今对上这人,只觉得心中不妙。 这人力气颇大,竟与自己不相上下! 云澄往他身后瞧了一眼,心中虽是担忧那三个汉子,可她跟在云平身边日久,晓得不论如何都不能将自己的慌张表现出来。粩>阿饴扣号!三二凌〈一七;零沏?一四六 于是她冷冷回眼去看那蒙面汉子,见那汉子一双眼睛发着微微的红光,分外嗜血兴奋,当即冷笑一声,竟反手将剑收回鞘中,以极为迅疾的速度自怀中摸出一支东西来,轻轻一扯。 那汉子见她这样,急忙伸手前扑,可已来不及阻止,只听得“咻”一声响,天空中现出一道极为漂亮醒目的烟花来。 云澄将那传令信号一放,便将那烟筒丢了,伸手就去抓那蒙面汉子的腕骨。 她的手漂亮修长,戴着一副露出指头的手套,纤纤细细五根指头,只是轻轻一捏,那汉子的手便不能再进半寸。 那汉子自是不肯轻易叫她擒了去,眼中闪着光,便用另一只手去扣,云澄如法炮制,左右两只手将这蒙面汉子的手都一并抓住了。 那汉子一时挣脱不及,也没料想到面前这个瘦弱的青年竟有这么大的力气,抬脚便往云澄下盘去攻,只是不曾想,连踢五脚,都叫云澄躲了去。 云澄性子桀骜,旁的人她从不放在眼里,唯有云平得她青眼,只是爱重珍惜。 故而在云平面前,她一向都是装作乖巧听话的模样,只有在旁的人眼中,才露出这番高傲不折的模样来。 那男人双手被擒,连踢五脚都落了空,心中已不由自主带上了恼怒,又见云澄面上满是平静淡然之色,眼中满是讥讽,心中顿时火起,不论如何都止不住那愤怒。 只见他将牙一咬,嘿了一声,那一身虬结肌肉甚是吓人,竟将那衣衫都爆裂开来,露出一条条大缝,云澄心中暗道不妙,急忙松手后撤。 却听见轰的一声,那地面已塌陷下去,竟是被那汉子直直踏出一个大坑来! “你来!” 那汉子一声喝叫,带着激荡灵力,却叫除了云澄之外其余八人都不由顿住了。 云澄见他这样,再不知道这人身上有古怪,只怕就是傻子了! 她冷笑一声:“好一身蛮横的功夫!只是我看你修为功法,怕不是走了偏门外道才是!” 那汉子一把扯下蒙脸面巾,露出完整一张脸来,他一张脸浓眉大眼的,颇为英气。 可见他喘着粗气,面上脖颈上青筋暴起,一张脸赤红,连带着身上其余肌肤也发起红来,就像是一头发疯发狂的野兽,反倒将他一张好皮囊毁了七七八八。 古怪!实在是古怪! 云澄跟着云平走南闯北许多年,也见过人间诸多奇人,晓得世间繁多异事,可这次面前这些劫道的杀手,却是她头一次见到的。 方才扣住这汉子脉搏,云澄只一搭上便觉出不对劲起来。 凡是修仙问道,不论正道魔门,修仙伊始,便是要引灵气入体,拓宽经脉。 丹田如囊,筋脉如道。 囊越大,所能储存灵力便更广更多,而筋脉宽阔,则灵力运行便顺畅不堵。 照说修得面前这人这身蛮横的外家功夫,身体筋脉丹田必然已深如大湖,宽如江河。 可面前这人却虚浮至极,就好像…… 就好像是用什么东西强行将那池子挖宽,将那河道拓宽一般,不曾加固,初时无碍,日子久了,只怕身子便承受不住,经脉淤堵,池塘缩小。 只怕随时都有可能爆体而亡。 云澄思及此处,又是一声笑,带着讥讽:“你晓不晓得,你快死了?” 那汉子只是盯着云澄去看,似乎眼睛里除了杀意再无旁的东西,只对云澄的话充耳不闻,伸手便往云澄脸、腹、心三处抓去! 那汉子强行提升自己的力量修为,可身子却跟不上,云澄施施然躲过他几招,与他过了几招便有所察觉。 于是她心中生出盘算计策,伸手连点这男子身上几处大穴。 男人叫她一点穴道,身子吃痛,随即大吼一声,便要去扣云澄手腕。 可他动作笨拙,反倒比先前更加迟缓,云澄身形灵活矫健,不叫他抓住不说,反逼得这男人挥拳乱出,抬脚乱踢,将梁柱大的树都踢倒击断了去。 “也不知是怎么把他变成这样的,真是可怕。” 云澄心中暗忖,可手下动作愈快,这人便越发急躁,愈发急躁,就越容易叫云澄得手。 短短数十招之间,那男人不但没碰到云澄衣衫半点,反倒逐渐觉得自己头脑发热疼痛,好似要爆裂胀开。 盖因云澄点他穴道,叫他经脉流转不畅,而人之经脉运行,头乃关键,经脉一堵,便先发做于头上。 若是旁的正常门路修行之人,被云澄点了穴道,充其量只是脑袋发疼,稍作调息,便可将那穴道冲开。 可这人筋脉本就是暂时被人拓开的水渠,现下一堵,自是不敢强冲,若是敢硬来,经脉寸断是小,只怕丹田都承受不住要暴胀开。 那汉子好似不懂这经脉运行之理,躺在那里只是叫唤着死去活来,身子却下意识想要冲开穴道。 云澄这下心中更是了然,若是正经修仙出身的,晓得现今这种事情,是绝不敢这样胡来的,这人只怕不知道叫谁蒙骗了,连门都不曾入,才变作现在这副模样。 她这边低头去看,那边八个人却已经快半死不活了。 五个杀手里,有三个已经断了胳膊或折了腿,剩下两个也没好到哪里去。 而那送货的三个人里,有一个脸上见了红,另有一个耳朵都叫人削去半只。 云澄正欲上前,却见不远处一点寒芒突显。 竟是一支利箭,自其中一个杀手左侧太阳穴入,捅了个对穿。 那中箭的杀手更叫人诡异,他竟没有立时倒下,好似没感到疼痛一般,又挥刀拼杀了几招,直到最后一招,那刀子举到一半,整个人忽的定住,眼睛还睁的大大的,可已经没了呼吸,不再动弹。 那远处传来人声,并不多,也就五六个,可其中打头的那个握弓在手,连续抽箭射出,每一箭都精准无比,贯脑而入。 云澄瞧见那行人,五个都举着火把骑着马,离得近了,才瞧见打头射箭的那个人马背上还横放着一个人,被堵了嘴蒙了眼,正扭动挣扎。 “来迟了!来迟了!” 打头的那个弯弓射箭正是晏夕。 他离得近了,一步跃下马来,立到云澄面前:“去抓了个人。” 云澄睨他一眼,也不多话,只是抬抬下巴:“这个也捆了,一并绑起来。” 那肌肉虬结的汉子似乎已经疼晕了过去,躺在地上再没有动弹。 “先前的那些都没这个吓人!”晏夕啊了一声,盯着那汉子身子去看。 “要看回去看!”云澄啧了一声,转身往一旁原先马脸去的那棵树去。 只见那长脸汉子裤子脱了一半,整个人趴伏在那里,脖子上好大一条伤口,血流了满地,早已经凉透了。 “带回去好好葬了。” 说罢云澄又回头去看那剩下三个人,那三个已经实在抵抗不住药效,眼睛合住,睡作一团,而那些杀手的刀锋剑尖正悬在他们鼻尖,若是晏夕再慢上一步,便又要多上三条无辜枉死的人命。 云澄站在那里看着那些杀手,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悲悯的感觉来。 可那感觉只是隐约浮现,只是一会儿便又消失不见了。 只见晏夕叫人将那些杀手尸体就地掩埋,又唤人另拉了马车来,将马脸抬上车去。 云澄站在那里,看他一张脸灰白灰白的,只是觉得悲哀讽刺。 “人啊,该死还是会死的。” 她忽的想起几个时辰前马脸说这句话的时候。 随后拜上三拜,便叫晏夕领着那两个被活捉的人先回了落脚点,而她则继续留在这里,领了晏夕手下人,只待明日往长生门去。 === 长生门的货运交接并不算大问题。 问题在于,这次的主要目的之一,便是面见长生门的门主。 “东西既已送到,为何还在此逗留?” 云澄头上还带着被削掉了半边的斗笠,嘴上叼着一棵草,面上带笑去看着两个守门的弟子。 “我家主人说,还有一封信,要我亲手交给门主。” 那两个守门的弟子,左手边那个气焰更嚣张些,伸手挥赶:“去,走远些,信给我们就行。” 另一个搭腔道:“就是,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门主其实你这种人想见就能见得的?” 云澄并不生气,只是继续微笑道:“我说了,要亲手交给你们门主。” 两个弟子不耐烦同她多讲,同时伸手按在她肩上,想将云澄推出山门去,可不动手还好,一动手就觉出不妙来。 这人脚上竟如生了根一般,不论他们如何使力,都推她不动。 “唉,可别累着了。” 云澄脸上带笑,将肩一震,便叫这两个弟子生子后撤几步,这才勉强站住。 她还是收了力道的,若是真用全力,只怕这两个弟子当场便会毙命。 不过即使来谈买卖的,又怎么能这样不客气? 云澄想起云平说的“与人为善”,于是依旧带笑道:“还请两位小长老通报一声,我有一封信,是要‘亲自’送到的。” 她这话再说,两个揉着腕子的弟子便互相使了眼色,晓得她不好惹,其中一个只是颇不好声好气地说了一声“等着”,另一个则用鄙夷好奇的眼光上下打量云澄。 云澄只做不知,任由他看,施施然站在山门那里,去看云遮雾绕的风景。 那弟子去的时间不长,不过一会便回来了。 但不曾想,他前头还站着一个人,年纪约莫到了中年,一双三角眼,两缕尖尖胡,看着就像是个阿谀奉承、趋炎附势之辈。 云澄只瞧他一眼,就晓得恐怕那守门弟子不曾通报,反倒是叫了帮手过来。 而那中年男人开口,也确实验证了这点。 “你要见门主?”那中年人甚是倨傲,眼睛像是长在头上,“我告诉你,你是什么身份?门主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嚯,一样的台词,一样的语气。 一样的瞧不起人。来(群:二③+灵?六酒~二^③酒(六^ 云澄盯着这中年男人瞧了一眼,叹了口气,颇为无奈:“你真的不想叫我见?” 中年男人冷哼一声:“你有什么资格见得?” 云澄又道:“你真的好没礼貌,不能好好说话吗?” 那男人上下打量云澄,又是轻蔑的笑。 云澄唉了一声,叹一口气:“真是,还想说些礼貌来着。” 随后她将两只手揣在袖中,自语道:“本还想给剑大姑娘一些面子的。” 那拦她的三个人自是听到他一声嘀咕,心中一跳,正欲问话:“你要……!” 只是话未说完,忽的平地风起,那风吹起来,眼睛都睁不开。 三人只听得耳旁一声:“打搅了。” 那风便强劲起来,往山门上去了。 待到这三个人睁眼时,原先站在他们面前的斗笠小子已经不见了。 云澄一路穿行,畅通无阻。 她动作迅速,运起功法来,旁人只道是强风拂面,何曾能想到是有个人正大光明闯了进来。 那长生门行过一条长长山道,路上的禁制视云澄为无物。 云澄颠了颠手中那中年男人的腰牌,心中思忖,这东西实在好用,都有些不想还回去了。 可又想到云平说的“不可强占”,便又恹恹,想着等事情办完随便丢在哪里,叫人捡回去还给那个……席江。 她心中这样思忖,只顾一路往上走,先前来之前她便打听过那长生门主的居所何在,于是她只管往那去走。 却不曾想半路上竟叫人给拦住了。 拦云澄的那个人长得一张仙风道骨的脸,身旁还跟着一个青衣姑娘,年纪瞧着很轻,可修为不差,云澄在这两个人之间来回打量,听见那个仙风道骨脸的人先开口了。 “姑娘上我长生门所为何事?” 云澄是见过长生门主画像的,只一眼就认出他来,她将那腰牌勾在指尖转动,叫那青衣姑娘瞧见了,听见她低声道:“是席师侄的腰牌!” 云澄听见她说话,哦了一声,将那腰牌一转,就丢到那青衣姑娘身上:“柳三姑娘,既是你认得的人,那就麻烦你帮我送回去。” 随后云澄又扭头对那长生门主道:“实在是有要紧事要做,只是贵派弟子瞧不起人,拦着不让我上来,我只好用些手段来见门主。” 那柳三接了腰牌并不说话,只是垂首站在门主身边,云澄觑她一眼,见她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中发笑。 “来做什么?” “来要一个人。” “要谁?” “乌屠。”云澄顿了顿,“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带他走。” 那门主听罢,摇了摇头道:“恐怕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门主站在那里又是对云澄上下打量一番,“我以为姑娘心里知道。” 云澄也不拐弯抹角:“姚二公子还不曾清醒吗?” 门主听到她这么问,顿了顿,然后轻轻摇头面带难色:“很难,杏林的人都说了,救不了。” 云澄眯了眯眼:“世上有比登天还难的事吗?” 说罢不等门主回答,她又朗笑一声道:“既是天现今都登得,区区一个人,又怎么会医不好?” 门主又问:“姑娘的意思是?” 云澄神色傲然:“夙夜阁中,应有尽有,钱货两讫,童叟无欺。”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不可言说 时间再转回到现在。 就在二娘递出汤哲被软禁的消息的隔日,忽有一份请柬,由薛家少家主薛少尘亲自送来了。 云平正在屋中写东西,下人传报说薛少尘来访,叫云平微一出神,随后将笔搁下,慢条斯理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袍,这才低垂眼帘道:“将人请进来。” 过了一会,薛少尘出现在书房的门口,他身穿一件鼠灰色的武服,眉宇间隐带忧愁,他虽不说,可云平猜得出来,这少年的沉郁多半是因为汤哲。 “云姑娘!” 云平瞧见他,只是沉稳站着,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对着他点了点头道:“少家主,不知此番登门是有何事?” 薛少尘按着这位主人的手势,坐在一旁会客的椅子上,也不迂回说话,只是自怀中摸出东西来,递给下人,那下人将信拿在手中,双手奉给云平,云平伸手接了,展开之后只瞧了一眼,心中却仿佛一块巨石落下一般叫了一声。 来了。 薛少尘不知道这小小一封请柬底下含着如此深意,在他瞧来,他也不过是替他父亲来送请柬,来请一位贵客上门罢了。 “明日?”云平唇边显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这邀约真是突然。” 听她这样去讲,薛少尘心中不免有些无奈:“唉,我就说父亲这邀请来的太急,云姑娘你若是明日有事不能……” “不,恰恰相反,我明天并没有什么事情,或者可以说,我闲人一个,哪里有许多事?” 她说这话时候,语气淡淡,自嘲揶揄。 薛少尘揉着眉心;“云姑娘不必勉强,若是真不能去,便由我去回绝我父亲……” 云平心道,薛灜叫你来,不就是吃准我给你面子么?既是如此,我焉有不去的道理。 更何况,现下她也想去探探这薛灜的底,弄清楚他到底知道多少,只有清楚了,才好进行下一步动作。 “令尊的邀约,我应下了。” 于是云平施施然将那请柬当着薛少尘的面放进自己怀中:“还请少家主回去告诉薛家主,明日我必定准时赴约。” 薛少尘既得了云平这话,自是欣喜,眉间愁绪都消散不少,他起身又对云平躬身一拜:“告辞。” 云平抬手,就瞧见这少年人已挟带着一阵风出去了,似是有急事要回去,片刻逗留耽搁不得。 他这举止,便更叫云平心里清楚,只怕汤哲被软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来说,身子估计也不大行了。 这一次会面一刻钟都不到,却已叫云平的心境与一刻钟前截然不同了。 她坐在那里,又将那封请柬掏出怀中细看,最后将那目光凝在“薛灜”这两个字上。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她将那请柬合上,搁在桌案上。 此番邀请,只怕是一场鸿门宴。 === 今年的秋天似乎很短暂。 前几日的晴空叫人觉得炎热,可夜里的一场雨,就叫人忍不住开始换上厚重的衣衫了。 地面的水还没有干透,青石板湿漉漉的,但随着开窗时拂面而来的不仅仅是枯黄的落叶,还有那已经有些凛冽的风。 云平上马车之前抬头去看那天空,那云团厚重,即便风已经有些大了,也不见那些云团有任何要被吹散的迹象,明明这一天刚开始不久,却仿佛是太阳要落下的时候。 那云团像是蓄满了水,随时都有可能落下一场暴雨,然后冲刷一切。 去薛家的路并不长,但也要费些时候,云平闭目养神,不作他想。 这次前去她连晏夕都不曾带,只带了一个车夫,真正可算得上是孤身一人了。 上回去的时候,云澄还在她身边,现在她去,只是一个人。 云平的手指下意识在膝上敲击,突然想起那一回去的时候,鸳鸯侯在车厢里乱窜,窜得累了就窝在两个人之间休息。 云澄坐在那里无聊,就伸手捣乱,偏不叫鸳鸯侯睡觉,鸳鸯侯被她晃得不耐烦,一只猫嘴里喵喵喵叫个不停,声音软软的,倒像是在撒娇。 云平同云澄说:“别欺负猫。” 云澄偏不,噘着嘴很不高兴:“它骂我,你还护着它。” 云平笑道:“你不叫它睡觉,它自然是要骂你,怎么?你还想它夸你?” 然后云平伸手捏住鸳鸯侯后颈,将它从辣手云澄的手中解救出来。 猫也聪明通人性,团成一个黑团子窝在云平膝上,但一双鸳鸯眼眯在那里,看了一眼云澄,然后扭过去,拿屁股对着白龙。 云澄见状又气鼓鼓的,伸手去揪鸳鸯侯的耳朵,轻轻去扯,既不叫猫觉得疼,又不叫它能安睡。 云平伸手抓住云澄的手,笑道:“好了,叫它睡,你这么大个人了,同猫过不去什么?” 车厢狭窄,两个人又靠得近,腿贴着腿,云澄叫云平抓住了,本不服气,想要说些什么,可车子一个颠簸,人往前栽,额头撞到云平下巴,两个人都哎呦一声,猫的尾巴也叫云澄用手压到,一下吃痛,尖叫一声跳到一旁。 需知人的下巴是头最脆弱的地方,这一下冷不丁被撞到,叫云平这种惯能挨痛受苦的都人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睛里沁出泪花,头都发起晕,一时半会儿都无法回过神。 云澄晓得自己头有多硬,这样撞到云平下巴,后果显而易见,急忙将云平压在车壁上,伸手抬她下巴,仔细去看。 云澄的左手压在云平的右手上,肩膀顶着肩膀,身子贴着身子,隔着薄薄的衣料,却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体温。 只是二人一个疼到眼前发黑,另一个关心急切,也不晓得现在两个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车厢里并不敞亮,云澄又没云平暗中视物的本事,只能瞧个囫囵。扣71+0+5㊇;㊇'5'㊈0 故而凑得近了,那鼻息喷吐在云平下巴与颈上,使云平下意识发起颤来。 “疼不疼?”女孩子捏着她的下巴来回摆弄,长睫颤颤,手指头有些凉,搭在被撞到的地方,倒是缓解了不少火辣的痛意。 她的身上散发着熟悉的摩遮坤木香气,这是两人惯用的香,只闻这气味,心里都说不出的平静。 而两个人离得近,此时只要云平稍稍低头,那唇就能触碰到她的额头。 云平的脑子有些发胀,好像这一撞,将她原先被强制关锁住的念头都撞出来了一样,她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云澄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激地云澄一惊,急忙抬头看她。 这下两个人凑得极近,鼻息交缠,车厢之内昏暗,只有那风带起车帘时隐约透进来的光,云澄瞧不真切面前这人的脸,但心跳如雷,她晓得自己是喜欢云平的,可面前这个人总是这样,从不逾矩,也从不表态,好似不知。 在云澄心里,云平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好似从不会叫外在的事情过多牵动自己的情绪。 ——更准确点说,她的情绪好似被包裹在一个容器里。 她不会生气,也不会恼怒,只是微笑对着自己。 又或者说,是格外隐忍。 可云澄不知道的是,在昏暗的车厢里,她那痴迷倾慕的目光一点不落的,全都落进了云平的眼中。 云平知道,可她不能做出回应。 心里还有着一个人的时候,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是不负责。 云澄是她从小养大,她如果和云澄在一起,则有违人伦。 更何况,云澄太小了,她从出生到现在,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自己,这么多年来也只有自己,难免…… ——难免将依赖当做是喜欢。 她心中有着道德枷锁,所以告诉自己,绝不可对云澄逾矩半步。 只要不开口,不捅破,她就能维持住两个人“姊妹情深”的表象。 不会走到最糟糕的一步。 以前的时候,她常说汤哲和师傅一样,做事情总爱思前想后,顾东顾西,这般爱操心,明明有的事并不需要过多在意,可汤哲还是要将方方面面都照顾周全。 “阿春,你还小,等你大了你就知道了。”那时候的君莫笑会伸手轻轻敲她的头,“思前想后,瞻前顾后,主要还是因为有在意的事,有在意的人,你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活得无忧无虑,肆意妄为么?” 她当时不懂,后来明白了,却已经太迟。 当初的无忧无虑是因为有师父师兄在前面为她遮风挡雨。 而现在呢? 云澄就像当年的江折春一样。 云平晓得自己这一生已经过得很苦了,所以如果可以,她希望云澄可以成为当初那个原本的“自己”。 “阿春。” 这个世上还有几个人知道原本的我是什么样子呢? 我想叫你无忧无虑,我想叫你肆意妄为。 阿澄,你不要活成我这个样子,肮脏丑陋,只知道仇恨,只知道复仇,只知道痛苦、悲伤,只知道不择手段,然后变得面目全非。 阿澄,你不要说,我也不要说。 别把心放在我身上。 “还好,不疼了。” 云平笑了笑,松开云澄的手,伸手抓过鸳鸯侯抱在怀中,任那只猫在自己怀里伸懒腰。 回忆到最后,竟又想起那一日云澄告白之后哭喊着流泪的模样。 而恰在此时,车子也刚好停住了。 ——江折春,薛家的事情结束后,我会走。 云平在马车停住的那一瞬间睁开眼。 可记忆还短暂地陷在过去,耳边传来那天的对话声。 ——“阿澄,我可以给你一切。” ——“可我只要你。” 第一百二十章 :刀剑出鞘 对于薛灜家中的仆人来说,这位云平是自己主人新交的客人。 先前已经来住过一段时日,但依照以往薛大家主非富即贵的交友范围来说,这位云平姑娘并没有能沾上“贵”,只能说是富有。 可那些仆从又善于察言观色,只知道这个人是非常富有,可在这富有的背后都是依靠着世家宗门万年积累的修真界中,这个人的财富不免就显得有些来路不明了。 按照云平自己的话来说,她不过是一个做着生意的富贵闲人,虽然叫人不免生疑,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点问题。 况且她言行举止高贵,谈吐优雅,为人和善,却不敢叫人生出僭越冒犯之心,那些奴仆们私下曾议论,这位的贵气比起其他世家宗门众人,当真也是不相上下。 薛灜的心腹早早就站在门口等候了,瞧见云平只有一个马车夫在一旁跟着,独自一个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不免稍稍惊异了一下。 可他来不及细想,这位受到薛灜邀请的客人就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于是心腹就将她引入屋中坐下,替她斟茶,可这位客人却坐在那里,只是看着杯子上面漂浮散发的热气,优雅坐在那里,偏头去看窗外花园的秋日景色。 “家主还有一些私事要忙,还请您在此处稍事歇息等待。” 云平那双眼睛在心腹脸上转了一圈,微微一笑,被银质发圈束起的一头长发,在背上轻轻动了动,她周身并无什么过多华丽的装饰,可气度不凡,一双眼睛黑如点漆,只是轻轻巧巧看人一眼,心腹就觉得自己那点心思就已被她看透了。 那心腹盯着那杯茶,又叫她用眼神一看,立时低下头,不敢多话。 云平假做不知,只是道:“既是如此,我等薛家主便是。” 而那心腹又下意识抬头,对上她的眼神,便又急忙低头,告辞出去了。 那心腹刚一出去没多久,就听得一旁隐秘小窗那里传来轻轻的鸟叫。 这鸟的叫声是春日才有,秋天出现就是稀奇了,于是慢慢起身,将门关了,随后转到那小窗一角,将门推开,却见自外头跳进一个人来。 不是二娘还能有谁? “尊上,那姓薛的意图不轨,您怎么孤身一人就来了?” 云平放出灵识,确认周遭无人,这才迅速将窗关了,转身问二娘:“你怎么知道他意图不轨?” 二娘压低声音道:“他昨夜连夜调换府中布防到了风且住,将众多家中诸多好手埋伏左右,又听那些下人说,今日宴请便是要在那亭中,只恨他加强布防,我传消息不出,结果今日尊上你便亲自孤身前来了!” “他疑心我。” “我看不止这样,我瞧他在您到后不久,便又派人从角门出去,数量不少,我看着方向,只怕是往‘千金不换’去的,尊上,他瞧上的看来不止您的命!” “这不稀奇,因为李家的事,他同大赤城断了贸易,收入只怕是左支右绌,现下一个天大的馅饼掉在他面前,若是忍住了还好,可如今有个名头动手,他这种人自然是想要一石二鸟才是。” “这……现在您已进了龙潭虎窟,这要如何是好!?” “我自是不怯他的,出发前,我便已叫晏夕做好准备,况且以我之能,我自认这些人对我而言,并非什么麻烦。” “可双拳难敌四手,焉不知他又有其他什么法子来暗害您。” 却见云平微微一笑,将话题一转:“今日之宴,薛家少家主来不来?” 二娘叫她一问,下意识回到:“不,他不来,薛灜吩咐他去照顾汤相公,这孩子孝顺至极,只是亲自侍奉在前,今日定会同汤相公待在一起。” “好,说回刚才,你说薛灜他要来害我,那我问你,薛少尘若是知道了,你觉得按这孩子的秉性脾气,会是怎么样?” 二娘顿了顿道:“他是忠厚仁孝的人,汤相公教他教的很好,若是叫他知道……他当是会帮理不帮亲,定然会竭力阻止他父亲的行为。” 说到此处,二娘双目睁大:“您是说……” “我想你应当想到了,既然如此,我们这下子还猜不出来么?薛灜此番行事,只怕是瞒着薛少尘去做的,不然以我同这孩子相识在前的关系,他父亲宴请我,他又怎么会不出现?” “所以您是想说……” “这段鸿门宴我会先同他来回试探推手,你也先不要慌张,若是他当真只是吃一顿饭,倒也无妨,可若是他心怀不轨,就劳请二娘帮我,将这少家主引过来,若是薛少尘在,薛灜必然投鼠忌器。” “可若是……薛灜他毫不顾忌,又当如何?他是那种不择手段之人……” 云平见二娘面上担忧,便也直言道:“二娘,那我也只能全力拼杀出去了。” “况且,我想他不想害我的概率,十成之中,也就只有半成而已。换做我是他,送上口的肥肉,又怎么有吐出去的道理?”她有意停了停,面上虽然还带着笑,可笑意不达眼底,“只是到时候,出手造杀孽,实非我辈所愿。” 她这话似是谈天说地之时随口一说,可其中之意却叫二娘不寒而栗。 二娘见她主意已定,只是垂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既是如此,尊上需得小心才是,今日宴中吃食当是要小心谨慎才是。” 却见云平嘲讽一笑,行到桌前,伸手将那杯已经散去了热气的茶水倒到一旁桌案上的盆栽之中,只见不过数十息,那叶子便肉眼可见耷拉下去,叶片尖端也微微透出黄来。 “这!” 云平将杯子放回桌上,施施然坐下,对着那盆栽一指。 二娘只瞧了一眼,心中便已明了,于是不再多说,只是拱了拱手,又跳出窗去了。 云平待二娘一出去,脸上的笑便一收,扶着桌子,面色阴冷,也不知又过了多久,门被敲响打开,那个心腹又垂头对着云平道:“云姑娘,家主有请。” 于是云平整理心情,自跟着心腹往门外走去了。 即便今日天气阴暗,黑云压下,可并不耽误园中的植物肆意生长着。 花园里的花草四季之中总有开放着的,春日最胜,秋季也有盈盈桂花暗香传来,若非云平晓得此番是一场鸿门宴,定然也会落进了这花香美景里不愿出来。㊁:㊂0{㊅'0㈥:㊈)⒉[⒊㊈'㈥ 话到这里,云平将身微弯,俯身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把不属于你的人和东西,全数带离你的身边。” 薛灜面上露出那神情,悲愤、痛苦、无奈、忿忿不平,当年云平所遭受过的那痛苦感情都已叫薛灜尝了一遍。 这如何不叫云平心中觉得畅快无比呢? 她大笑一声,起身,再次用剑身拍了拍薛灜的脸,转过身将剑收回云澄腰后剑鞘之中,又最后扭头看了一眼薛灜。 “我要走了。”云平将身子倚在云澄身上,两个人的头轻轻碰在那里。 汤哲只是看着她们两个,静静看着,没有说话。 云平闭了闭眼,似乎觉得很是疲累,她又最后看了一眼汤哲:“你要走,这是很好的事,方才我说要送你一艘飞舟,也不是玩笑话。” “师兄,我也只能叫你师兄了。” “你还记得昔年我们所说的,要走遍天下这件事吗?” 汤哲听她说了这句话,牙关紧咬,低声开口:“我记得,阿春我们说……” “可是我不能陪你了。”云平将头抬起,似乎想要转头去看汤哲,可最后还是强忍住,又重新靠回到云澄身上,“师兄,对不起,有的事迟了就是迟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故人相逢,也不一定都是自己期望的故事结局,你不是以前那个你,我也早就不是过去那个我了。” 她握住云澄的手,用尽力气才不要叫人发现她在颤抖。 云澄也料想到她要说些什么,只是与她十指交扣,用大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安抚她。 “我现在……现在过得很好,我已经有了另一个对我很好的人了。” “你走吧,以后我们两个不必相见。” 说罢,云平终究没有再回头,任由白龙撑起来时那把幽蓝色的伞,两个人缓缓步入雨幕之中。 那两个走得很快,一路上也无人胆敢阻拦,不过一会儿,便已消失在雨中。 汤哲苍白的脸上因为方才的话,难得浮出一丝血色,他伸手想要去抓,可最终只有轻飘飘的风从他指缝间溜过。 都走了。 汤哲的思想也变得模糊了,他终于抬步,踉踉跄跄想往假山下走去。 可不曾想才走一两步,却有一股极大的力量缠住了他的右腿,叫他不能再进分毫。 “不!不!阿哲!我求你别走!阿哲!” 原来是薛灜转醒过来,神思浑噩间,只知道汤哲要走,他下意识搂抱住汤哲的腿,想要将人强留下来。 “松开。” 汤哲头也不转,说出来的话犹如寒冰:“你碰我一下,都叫我觉得无比恶心。” 薛灜却不肯松手,几欲发狂,只是紧紧缠住。 却不想忽的有一道剑意带着亭外的湿气便往薛灜身上袭来。 他是迅捷之人,头虽不想动,可身子却本能感受到危险,急忙避开。 “你这恶贼!要对汤相公做什么?” 来人正是长生门剑秋白,而她身旁则跟着另一个少年,虽然形容狼狈,但谁都瞧得出来,这人便是薛少尘。 原来剑秋白也听得先前响动,心中好奇,只是她自来了薛家便是每日在自己客居的小院中低头练剑,不曾出过门。 故而叫这响动所惊,冲出门去,可薛府偌大,又下了大雨,她找不到人去问路,在那如迷宫中的花园中兜转,始终不得正道。 却不想兜转之间,叫人一撞,撞人的那个跌落在地哎呦一声,剑秋白急忙去扶,头上的斗笠晃动,凑近了才晓得撞人的那个是薛少尘。 剑秋白同他说话,但见他魔怔不语,便将人拖到廊下,待他神志回转后,还不急发问,就见薛少尘一跃而起直往风且住去,剑秋白担心他状态,便也急忙跟上。 故而等到薛少尘与剑秋白进到亭中,便见一个狼狈不堪的破落贼子正对汤哲动手,剑秋白这才急忙拔剑阻止。 再说回现在,薛灜被迫松手,心底涌上无名怒火,勃然大怒,只觉得一眼望去,面前人人都是云平云澄的模样。 薛少尘同剑秋白瞧清他的模样,正打算上前道歉安慰,却不想薛灜已然理智丧失,竟不管不顾,径直对三人出手,剑秋白急忙防守,可薛灜接连落败于云平云澄手下,心魔已生,浑身经脉之中灵气乱走,竟爆发出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模样。 他的双手硬如钢铁,剑秋白回击之时,只是暗自心惊,觉得古怪,可遇到强敌,心中又遏制不住那战意,两个人在亭中打斗起来,一招一式俱是精妙无比。 可不论剑秋白如何天资聪颖,修为阅历乃是鸿沟,加之薛灜双手如铁般坚硬,一时不慎,剑秋白的佩剑竟被薛灜双手握持住了,薛灜双手一用力,扭转那剑,剑秋白手腕吃痛,松了力道,佩剑竟叫薛灜夺去。 薛灜拿剑在手,挥剑便砍阻止自己之人,他再也分不清面前之人到底是谁,只觉得耳边嗡鸣作响,是云平在他耳边那些羞辱之言。 剑秋白见状不妙,急忙自身后拔剑,用麒麟剑格挡开薛灜剑招,但那薛灜发起狂来,无人能阻,剑秋白拼命与他一击,竟叫薛灜用剑气灵力一同压下,虽勉强挡住,可也叫那力量一震,头脑发昏,身子绵软,倒在一旁不能动弹。 见拦路之人当下,薛灜竟持剑往汤哲处去,薛少尘心中忧惧,大声喊道:“父亲!父亲!你要做什么!” 可薛灜充耳不闻,口中喃喃:“杀了你,杀了你!” 他只觉得面前两个人一个是云澄,另一个是云平,竟下意识挥剑往汤哲身上去! 薛灜乃是一派宗主,也算得上是大家修为,薛少尘遇得这剑本可以避开,可他爹爹还在身后,他又是孝顺孩子,如何肯避!? 故而不进反退,下意识抬起手来想要为汤哲挡下这一剑,却不想薛灜听得呼唤也是充耳不闻,竟是毫不犹疑挥剑下劈。 那雨幕苍茫之中,忽的响起一阵痛彻心扉的嘶吼悲号声。 剑秋白躺在地上,只觉得自己犹在梦中,面上粘上了什么温热的东西,有一点飞到她唇边,她下意识去舔,只觉得一股血腥之气直冲头顶。 “薛灜!他是你儿子啊!” 汤哲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竟一掌向薛灜拍去。 可他身子不行,又加之薛灜力量强盛,那持剑男子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剑秋白努力摇晃脑袋,击拍自己的面颊,虽然依旧觉得自己仿若醉酒,可已然能够看清亭中形势。 只见那薛灜站在汤哲与薛少尘面前,持剑呆立,似在梦中。 而汤哲则搂抱着薛少尘,半张脸上是红的,眼中带泪,大声斥责。 至于剩下的那个薛少尘,则闭着眼,脸色苍白躺在薛灜怀里,半个身子都是鲜血,不论汤哲如何呼喊都不再有任何反应。 剑秋白站起身来,提剑想要上前,却不想脚下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她下意识低头去看。 却见地上横着一截东西。 她睁大眼睛,仔细想要去辨认,那仿若醉酒的脑袋才分辨出那是什么东西。 那截让她险些摔倒的东西。 ——是薛少尘的右臂。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两不相欠 一瞧见那断臂,剑秋白受了惊吓,可人下意识便踉跄往薛少尘身边去。 她蹲在薛少尘与汤哲身边,急忙伸手连点薛少尘身上几处大穴,汤哲见状只是哑声道:“不,不,剑大姑娘,我试过了,不行,血止不住……止不住!” 剑秋白的头脑慢慢转回清明,她急忙伸手从自己身上的芥子袋里摸东西,她是常年受伤的,又是长生门中最叫人担心受伤的,故而芥子袋中旁的不多,唯有止血的伤药不少,她取出最好的只管往薛少尘断臂伤口处撒去,又急忙取了干净白布给他包裹,如此一来,出血的势头终于减缓。 而这二人手忙脚乱为薛少尘止血时,薛灜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曾动,他好像被进入了一种迷幻梦境,被魇住了一般,他已然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边界,方才薛少尘那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声响才将他从梦幻之中拉扯回来,他站在那里,只是将手抬了起来去看,只见得剑上手上满是鲜血,他顿住,随即又将视线转向前方,只看见自己的儿子面色苍白倒在地上,而右臂,那右臂…… 薛灜木然扭头,往一旁地上的那截断臂看去,双眼半睁半合,那种奇妙的眩晕和迷醉感不断同他的神智来回拉扯,他一下子觉得身子如坠冰窖,一下子又觉得滚烫如火,若是现下还清醒的两个人能分一丝注意力在他身上,去摸索他脉搏探查,便可以知道薛灜此时已走火入魔,心魔愈发炽盛,已将现实虚幻分辨不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了。 待到薛少尘的血被止住,剑秋白同汤哲又连喂他几颗伤药,这少年人才悠悠转醒过来,躺在他爹爹的怀里,睁眼只能瞧见汤哲与剑秋白的仓皇担忧神情。 他一瞧见汤哲,心中的委屈就爆发出来,可他什么也喊不出来,他失血过多,现在还有些虚弱,伤药药效发挥还未如此之快,多少还是苍白无力的状态,他仰面躺在汤哲怀里,双眼半阖,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嘴唇没了血色,轻声说话,汤哲急忙凑近去听,可只听清这一个词,他便当即又落下泪来。 “走,走……” 他自己断了一条臂膀,却还是顾念着汤哲的安危,一句疼也不说,可见的是极为孝顺的好孩子了。 汤哲见得他如此,急忙哄他道:“好,好,我们这就走。” 薛少尘嘴旁扯出一抹笑来,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就踉跄起身,虽然还是要依靠汤哲同剑秋白才能站稳,但多少已恢复了一些力气和神志。 汤哲身子虽弱,可心中挂念薛少尘,便是十分吃力勉强,也将薛少尘扶住站定,而剑秋白在一旁帮衬,三人甫一站定,便转身要走。 可三人眼前一晃,就见得薛灜披头散发,神色癫狂挡在三人面前道:“不!不能走!” 汤哲被他气到又咳嗽一声,苍白脸上泛出一丝血色,他愤怒再也抑制不住,当即破口大骂道:“薛灜!你做出这样的事怎么还有脸拦我们!” 这话一出,只见薛灜慢慢转动了那双已完全被黑气包裹覆盖了的眼睛,那双眼睛瞧不见一点光彩,木然呆滞,可三人一见他的那双眼睛,心中就生出寒意,不由得同时后退了一步。 “事?我做出了什么样的事?” 薛灜摇摇晃晃向前倾身,脸上带着迷茫天真的神情:“我做了什么事?我只是……我只是真的很喜欢一个人而已……” 他一边咕哝,一边向前,那把染了血的宝剑在地上石板划出轻微声响,他的眼睛动了动,随即转向汤哲,终于迸发出狂热的光来,口中又嘟囔起来:“阿哲,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喜欢?你的喜欢我半分都受不起!”汤哲站在那里,身旁的儿子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便是自己责备都不敢打一下,可薛灜……薛灜也是他的父亲,怎们就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汤哲又思及自己五十年来种种,又想到江折春这五十年来的遭遇和苦楚,只觉得心头悲凉无比,再也抑制不住,从眼中落下泪来:“你毁了我的一切,什么都要拿走,薛灜,你怎么……怎么可以?” 薛灜呆在那里,动作古怪,从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嘶吼声:“可是……可是你是我的,我的一切……” 他说到这里时,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可随即脸色神情一变,变得格外狰狞恐怖:“你怎么能和这个女人走!” 说罢他提剑便欲再刺,剑秋白急忙上前,硬是接下薛灜几招,他因走火入魔,力量再也不知道收敛,只是一味爆发外放,而俗话说得好,一力降十会,方才剑秋白多少还能接下几招,可现下对上薛灜,只能吃力防守格挡,毫无回击之力了。 “走!快走!我瞧他这样是走火入魔了!若是再不走,只怕他当真会杀了你们!” 剑秋白仓皇应对,也只来得及喊上这一句。23!06{9′2【396+ “不!不!不许走!”薛灜听到这个“走”字,更被刺激,招招都下狠招死手,他的双眼只往汤哲那边看了一眼,便再度出力,直接将剑秋白手中之剑打飞出去,随即也不待剑秋白反应,便急忙向前,阻拦住了汤哲与薛少尘二人。 “父……父亲……”薛少尘气息奄奄,几乎语不成句。 可薛灜充耳不闻,理智丧失,幻想又开始折磨控制他,他眼中只有汤哲一个人,其余人的面孔又变作了云平与云澄的模样。 他恍惚之间只瞧得江折春一脸喜悦靠在汤哲身上,同他的丈夫汤哲你侬我侬,亲密无间,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变作了情人之间的窃窃私语,薛灜竖起耳朵去听,只听得那江折春说话,说要快些走,不要再待在这里了。 “走?你们要走到哪里去?”汤哲听见薛灜嘟囔,“阿哲,你不可以和她走,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说罢他拔剑向前,抬手便要刺! 剑秋白叫薛灜一击,又半晌没有回过神,口中呕出一口血来,急忙跪坐在地,撑起身子去抓落在地上的麒麟剑,想要去阻止薛灜这杀意狠绝的一剑。 可他太快,剑秋白身子不受自己控制,不论如何都赶不上这一步。 眼见得那一剑极快极狠极毒,只要稍稍慢上些许,略有犹豫,那一剑便会自薛少尘心口贯出,要了这少年人的性命。 薛灜眼中终于迸发出狂热的光彩,他起先那些年来一直恐惧,一直担忧,一直夜不能寐,他总是担心汤哲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也总是担心…… 那个江折春还会回来。 虽然他一遍又一遍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不管是谁,被放逐到那么远的一片孤岛上,被废去了修为,不论怎么样,就算不病死,也会老死。 寻常凡人寿数不过六七十载,便是修仙锻体之人被废去修为,寿最多也不过多加一纪到两纪。 所以等到时光匆匆,过了五十年的时候,他终于能够放下心来。 可世事无绝对。 当汤哲知道了当年那些事,知道了自己这么多年来做的肮脏腌臜事情,说要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恐惧。 而等到那个人,那个他以为已经死了这么多年的人再度出现…… 她举着那封告密信,站在自己的面前嘲讽说她回来了那一刻。 薛灜的心已经不稳了。 “不!”他大声喊道,“我绝不会叫阿哲离开我的身边!” 所以杀掉就好了。 杀掉了,那阿哲就会留在自己身边了,他们的儿子乖巧懂事听话,他还是能回到过去幸福开心的时候。 对,只要杀掉就好了。 杀掉了的话,一切就能回去,阿哲也不会离开了。 杀掉的话,就不会再被这个女人蛊惑了。 于是他的剑向前,只能进,不能退。 那把剑刺进柔软的躯体里,发出轻轻的声响,随后有血从剑刺入的地方流了出来,溅到了薛灜脸上。 薛灜脸上还挂着狂热的笑意,牢牢盯着那把剑刺进去的地方。 而那被刺之人的手却慢慢抬了起来,握住了剑身,缓缓地,缓缓地往前再走了一步,将那剑送往更深处。 “死了……死了!”薛灜大笑起来,将头抬起来,想要最后看一眼他恐惧怨恨害怕之人的模样。 可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的是撕心裂肺的悲号痛哭声。 “不!爹爹!” 面前那个白发的男子正对他微笑,轻轻吞咽着将要呕出的鲜血:“现下、现下你……你杀了一个人,你满意了吗?” “可以放他们……放他们走了吗?” “薛灜。” 薛灜的笑猛地顿住,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抽搐起来,他连忙低头看了看自己握剑的手,下意识急忙将剑抽出,汤哲又闷哼一声,呕出一口血来,往后倒下,而薛少尘想要去扶住他,可没了一条臂膀,站立不稳,摇摇欲坠,也同汤哲一道倒了下去。跌坐在地上。 “爹爹!爹爹!不!剑大姑娘!剑大姑娘!” 剑秋白急忙过来,伸手去点汤哲周身穴道,又把住他脉搏,可汤哲身子近些年来亏空严重,早已不行,现在又受了这一剑,透体而出,只怕…… 她停下了手,颇为无奈和惋惜,对着薛少尘摇了摇头。 那少年愣住了,只是用仅剩的那一只手去按汤哲腹部的伤口,可那血不论如何都止不住了。 汤哲躺在那里,轻轻喘息着,脸上却焕发出最后的光彩,伸手去抚薛少尘的脸庞:“净台,我……我不行了,可你还年轻,不要……不要留在这里,好好活着……” “不!爹爹!不!” “净台,带我走……带我走……” “我不要留在这里……” 他嘟囔着说完,然后慢慢转向已经跪坐在一旁的薛灜。 他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百感交集,但不知为什么,到了这种关头,他瞧见薛灜脸上的懊悔和恐惧,反而觉得快慰,觉得解脱。 “薛灜……” 他轻轻喊出这两个字。 “我……我这条命给你,放过他们两个吧,从此以后你我二人两不相干……” 他的口中终于流出血来,流进发丝里,将那一头白发都染得鲜红。 汤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微笑起来,薛少尘握住汤哲的手,眼中的泪落在汤哲面上,听他说完最后一句话。 “薛灜,你我从此……” “两不相欠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无人可知 汤哲再不能动了。 剑秋白是亭中唯一还稍微清醒的人,面对薛少尘乞求的眼神时,也只能无奈轻轻摇头。 那虚弱的白发男人已再不能对着薛少尘说笑,他的表情凝住了,永不能再变化了,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 身子也叫这寒风吹得逐渐僵硬了。 薛少尘独臂跪在那里,满面哀伤,只有剑秋白偏头去看薛灜,生怕面前这人再因为汤哲的死而暴起伤人,现下唯二活着的两个,一个功力修为不及,另一个断了一臂,实在不是面前这人敌手了。 却见那薛灜面上手上全是汤哲温热鲜血,整个人呆滞住,他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去看手里的剑,又去看躺在薛少尘怀中的汤哲,想要伸手去摸。 他喉中发出低低的嗬嗬呼气声,表情却扭曲而古怪。 他那双沾着鲜血的手轻轻伸到了汤哲的鼻子那,然后又伸手去摸汤哲的手,试图将那死人的手焐热些,可无论如何那手都冰凉刺骨。 “你亲手杀了他,又何必做这些无用的功夫?” 那少年面上涕泪横流,轻声抽噎,他往日极为惧怕自己这位父亲,可现下叫汤哲之死冲昏了头脑,竟再无惧意,只是大声斥责。 “薛灜!是你亲手杀了他!” 随着薛少尘这一声大骂,只见得薛灜忽的站了起来,剑秋白和薛少尘便也齐齐去看他。 只见他立在那里,反复去看手上同剑上的血迹,愣在那里,随后身子一僵,猛然大叫一声,犹如野兽吼叫一般,忽的起身执剑奔出亭去。 那雨下的极大,周遭白茫一片,二人只瞧见他下得亭去,立在那花园之中不过一会,便又茫然无措起来,接着便又发起疯来,拿着剑跑远了。 但见得薛灜消失在雨中,剑秋白强打起精神道:“少家主,还请节哀,只是现下已耽搁不得。” 薛少尘目眦欲裂:“什么少家主!谁稀得做!谁稀得做……” 话到最后,他面上又落下泪来,伸手轻轻去拂汤哲的脸,可又担心自己手中血污弄脏,只是停了手低头闷声哭泣。 而正在这时,剑秋白耳旁却传来轻喘声响:“少家主,我……这是怎么回事!?” 亭中二人急忙抬头去看,只见得二娘身上披风湿透,自亭外冲进亭中,她一见得汤哲,便急忙跪在地上伸手去探人鼻息,可又见得白发人腹部如此巨大的出血量,又觉得自己的徒劳无用,只觉得惋惜。 “言娘子……” 那少年一见得二娘来,牙关打战,身子也抖起来。 二娘这才将目光转到薛少尘身上,又是尖叫一声,急忙爬过去伸手握住薛少尘肩膀,想要去碰那伤口,可又收回手问:“手……你的手呢!?” “叫他父亲斩断了。”剑秋白面色沉凝,“就连汤相公,也一并叫他给杀了。” 说罢她将方才亭中之事简短说了,只听得二娘一愣一愣的。 二娘听罢怔愣住,可不消一会,她眼中就又亮起光来:“走!快走吧!” 她这一声喊,将薛少尘精神喊回,可那青年依旧是茫然若失的模样:“走?我现在又能走去哪里?” “可总比待在这里要好些!”二娘喊道,“他此生唯一的顾忌也只不过是相公而已,现下相公已死,他有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少家主,相公方才替你挡了一剑,你可要好好活着才是!” 二娘忆起方才薛灜在亭下的癫狂模样,不知为何心中生出惧意,打了个寒颤。 薛少尘听得她这样讲,下意识也点头:“是,爹爹死了,他……” 剑秋白轻叹一口气道:“既是如此,也顾不得收拾行囊背包,只求速走。” “好,好。”薛少尘他断了一臂,拱手不能,只是跪在地上对着剑秋白同二娘磕了两个头,二人挡他不及,硬生生受下。 “我断了一臂,身子不比以往,但求二位一件事。” “少家主但说无妨。”二三棂六}镹二三)镹+六=更$多好;纹" “我求二位将我爹爹尸身一并带走,他临死前还与我念着这事,我晓得这事有些难为二位,但……” 剑秋白将剑往身后剑鞘一收,面色冰冷:“便是薛公子不说,也理当如此。” 望向二娘,却见二娘没有说话,弯腰将汤哲尸身扶起,架在自己肩上:“走罢,不要耽搁了。” 剑秋白也上前搀住另一边,带着尸体走。 薛少尘单臂支地,咬牙摇晃站起,也随着二人脚步步入雨中。 “你那断臂……不要了么?”剑秋白瞧他空着手走出亭中,轻声问道。 “他……他生我养我,现如今断我一臂。”薛少尘顿了顿,头也不回往前走,“就当我还给他吧,两清了。” 那雨水落下来,打在他面上,右臂断口处的血块叫那雨水一冲,便同雨水混在一起,沁红了一小片,顺着地势高低也不知流向何方。 三人一路往前去走,路途上或有侍婢小厮瞧见,上前想要问询,可最终无一人胆敢上前,他们就这样一路走到了薛府的门口,没了薛灜阻拦,这离开的路竟出奇顺利。 “走罢。”那薛府门口不知何时已停了一辆马车,薛行薛止这对双胞胎兄弟戴着斗笠架着马车等候,剑秋白同二娘将汤哲尸身轻手轻脚放上马车去,但见得薛少尘立在门口檐下,看着风雨之中摇摇欲坠写着“薛”字的灯笼摇晃摆动。 他盯着那个灯笼,怔愣良久。 几个月前回家时,薛行薛止提着这两个灯笼站在家门口前等他,而现下这两个却坐在马车上,等着送他走。 那两个灯笼也留在这里了。 不会再回来了。 那少年心中终于有了那么一丝凄凉感,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灯笼。 不论是这个家,还是自己的少年无忧的时光。 他转头登上马车,离开了。 而这边薛灜却不知道那几个离开的事情,他一路奔行,身上与剑上的血迹都叫雨水冲洗干净。 茫然所失之际,他行到汤哲房中,下意识推门进去。 “阿哲!阿哲!”他整个人呆滞迟钝,行到屋中只是叫汤哲名字。 “家主,相公出去了!”有侍奉的仆婢小厮都叫他模样神色吓到,无一人胆敢上前,又见他手中宝剑带着杀气,实在令人心惧,但还是有胆子大的轻声道,“相公说,他出去找你去了。” “找我?”听得那仆役回话,他终于缓缓回过神来,呲着一口白牙,“可我就在这里啊!” 他笑容古怪:“他等等就会回来了……” 可旋即他又意识到什么,站起身来,手中的剑也下意识削断了一截桌角:“不,不,他身子不好,现下刮了风又下着雨,我要寻他才是,他身子弱,不能受冻,他不能受冻……” 说罢他又哈哈一声奔出门去了,那神情姿态古怪,哪有往日的模样? 但见一路上他瞧见人便问,可那些仆役又有几个能回答上来? 薛灜手中宝剑闪着寒光,威压赫赫,心头总有一股不知名的怒火,起先那些仆人回答不出,只是叫他一拳掼在一旁,可后来他逐渐没了耐心,答不出来的,只是用了剑在仆役脖子上去划,或用剑砍,意识已然不再清醒,其他一些侍婢小厮瞧见他杀人,心中无不惊惧,只是下意识尖叫出声,拔腿要跑。 可不叫还好,一叫也不知哪里戳到薛灜痛处,他一把将人抓住,扣住肩膀轻声在人耳旁出声道:“嘘……不要叫,不要叫,阿哲睡着了,你们不要吵醒他……” 那些小厮都是寻常人,又如何不吓?只是哭泣求饶,可越是这样,薛灜就越是克制不住心头之火,只觉得耳旁吵嚷烦人,生怕他们吵到汤哲。 于是手中宝剑则毫不留情自那些仆从后心贯入,捅了个对穿。 余下的见状如此,急忙捂住嘴巴不敢再说话,只是低声呜咽,哭都不敢哭出来。 薛灜便又挨个上前询问,可那些小厮仆从也不过是凡人一个,何曾遇到过这种事? 不是吓到失禁,就是涕泪横流说不出话。 薛灜一个个问到心头火起,凡是答不出来的,都一剑杀了了事。 而他在府中来回杀戮,自是惊得府中众人来回奔散溃逃,薛灜则随手抓了人问,不论有答案与否,也只是杀人,肆无忌惮。 不过几个时辰,府中那些毫无反抗之力的仆从也都叫他杀了大半,那雨倾泻下来,有血自堂下、廊下、从各个地方流出,流进院中,流进溪里,可不论那水怎么流,那血水也冲刷不净。 薛灜提剑茫然四顾,口中喃喃:“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遇到人便问,遇见人…… 便杀。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府中哀嚎悲鸣之声也不曾断过,他立在那雨中,脸上的伤口被泡得发白,翻开来,露出里面的血肉,更似恶鬼阎罗。 他在府中来回几趟,有人闻风而逃,但大多数连跑都来不及,就死在他手上。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府中已再没有活口可以听他询问,回答他的问题了。 “他去哪里了?去了哪里?我怎么到处都找不到?” 薛灜立在雨中,从剑秋白手中夺走的那把剑已叫他砍到豁口断裂,地上到处横着人的尸体,那雨水顺着地势高低流进溪水之中,那溪水都叫血染红了。 “阿哲!阿哲!” 他拿着剑到处走,想要再找一个人来回答他的问题:“没人告诉我吗?他去哪里了!” 可再没有人回答他。 于是他又自己去找,一寸一寸,到处翻找过去,那廊下不曾被雨水弄湿的地方便留下一连串带血的脚印,那脚印蔓延延伸到薛府每一个角落。 雨幕之中,可以听见他轻声呼唤:“阿哲!阿哲!你去哪里啦!怎么不带着我一起!?” 可是没有人回答。 他走遍各个地方,只是呼唤找人。 “没有,没有,去了哪里!到底去了哪里!?” 他这喃喃问话直到他行到风且住上才停止了。 那亭中一片狼藉,碗筷杯盘散落在地,亭中满是血污。 ——还有一大团已经凝固发黑的血污。 ——以及一条断臂。 第一百二十六章 :恍然大悟 暴雨似乎是永不会止歇了。 薛行薛止驾着马车在庞大的飞舟旁边停了下来。 二娘将车门推开,从马车上跳下来,躬身站在马车旁边,用一种极为严肃和愧疚的语气道:“我们到了,请您先下来吧。” 那少年的头发已不再滴着水了,但他用独臂牢牢搂抱着汤哲的尸体,等到剑秋白也跳下车呼唤他时,他才微微回过神来。 他缓缓地松开了汤哲,小心将这白发男人的尸身放平,随后神思不属地下了马车,却忽的怔住了。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那青年人轻声自语着,脑子里更加混乱:“为什么呢?” 可二娘没有回答他,反倒又侧过身让出一条路来,指了指一旁负责接引的人。 那是个英俊的男子,薛少尘本不应该认识他的,可不知为何,那男子甫一开口,薛少尘的身子猛地一震,随即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去看他。 “是你!是你!”他口中喃喃,似乎再也顾不得其他,踉跄上前,用仅有的一只手抓住了那男子的胳膊,“那一日在夙夜阁!” 他怔愣一会,随即用力去捏那男子的胳膊,然后环视四周,又看了一眼名唤“千金不换”的飞舟:“她和夙夜阁又是什么干系!” 那男子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嗓音温温柔柔,执一把伞立在那里,轻叹一声:“在下晏夕。” “而尊上和尊主则是这艘‘千金不换’的主人。” 话说到这里,薛少尘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他睁大了眼,眼睛发红,一张脸苍白,牙关打战,几乎瞧不清面前之人的容貌:“她是夙夜阁的主人!是不是!” 晏夕没有说话,但他这样已算是默认了。 薛少尘不由松开了晏夕的肩膀,抬手捂住额头。 他的眼睛闭了起来,往事就像是这暴雨,一下子倾泻下来,桩桩件件浮现在他的面前。 他站在雨中,那面上的神情太过复杂,以致于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话,只是都站在雨中,看着他讷讷自语。 “这是……一开始就布好的局么?” 那少年低声自语,随即又快速回答了自己提出来的问题:“是,是,我真蠢……” 他将头转向二娘:“就连你,也是她的人么?” 他回忆起之前种种,是二娘无意间提到的两极秘境,也是二娘提到的黑市,也是二娘介绍的向导摩库罗。 就连这次离开薛家,来到千金不换,也是二娘备的马车。 二娘没有说话,她只是压低了头上的斗笠,挡住了薛少尘的目光。 薛少尘站在那里,用仅有的那只手抓住自己的胸膛,他的两只眼睛大大睁着,头低垂着,大口喘气,似是不能呼吸,那手指将衣衫都抓破,抠进肉里,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连鲜血都染红了手指。 他的脑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动的这么快,但不断涌出的事情真相几乎要将他淹没,叫他窒息。 这时间持续了许久,随即他大叫一声,似乎要将胸中愤慨尽数嘶吼发泄出去,但紧接着又是一声长笑,然后他踉跄爬回马车旁,大声喊叫。 “爹爹!爹爹!我要去哪里!我该做什么!我该怎么办!?你留儿子一个人在世上,要我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啊!”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面露不忍,不由得下意识偏过头不敢去看他。 他是少年无忧的宗门世家公子,可一日之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所一直以为的美好的一切都是假的。貳叁'〇浏陸久貳叁久&陆 他极为尊敬崇拜的父亲杀了温柔的爹爹,为情害了人受苦这么多年,又做下许多肮脏污秽上不得台面的丑事。 而他自己叫父亲斩断了一条臂膀,此后余生都是废人一个。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下来,常人都要受不了打击发疯了,可他能坚持到现在,也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脸色惨白,完全失了血色,又从口中吐出一口血来,胸口剧烈起伏,平日里天真快活的模样已找不到了,因为苦难的现实已经将他折磨到极为残酷的地步了。 而正在这时,他忽的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叫他一下子转过头来,摇晃站起身去看。 “发生了什么事?二娘!发生了什么事!?” 二娘欲言又止,只是用一种无奈和怜惜痛苦的眼光看了看薛少尘。 云澄与云平同撑一把伞站在飞舟旁,云平只看了一眼,面上就失了血色,她紧紧盯着薛少尘的右边断臂处,顾不得倾盆大雨,立时走上前去抓住薛少尘的肩膀。 她心中升起一种极不好的预感来,那种惶恐和不安像浪潮一般袭来,几乎将她淹没了。 “你报仇雪恨了!”那少年在大雨之中摇晃站立,那目光终于缓缓聚焦到云平的脸上,他大吼一声,旋即又疯了似的笑道,“你瞧,你满意了吗……” 少年将马车车帘掀开,露出里面一个人的身体来。 云平只看了一眼,握住薛少尘肩膀的手就不由自主松开了,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云澄撑着伞扶住云平,唇紧紧抿着,看着云平头一回露出这种十分茫然无措的表情,心下一疼,轻声道:“你……” 云平却猛地站直了,她的双眼紧盯着马车里面,身子几乎不受控制了,险些跌倒在地上,她轻轻挣脱出云澄的怀抱,推开薛少尘,缓步走到那马车前。 她的双眼能瞧清黑暗里的东西,可现下她却无比希望自己看不见马车里那具尸体的脸。 “啊……”她从喉间轻轻发出一声叹息,身子发抖,努力扶住车辕,才不叫自己跌倒下去。 云澄又上前几步,连忙抱住她,只觉得云平身子单薄,风这样一吹就要倒了,她急忙将云平搂进怀里,低声唤她名字:“阿春……” 云平僵在那里,任由云澄抱住她,下巴枕在云澄肩上,身子冰凉凉的,一动不动,良久她才抬头去看云澄,像是个孩子一样迷茫,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轻声去问云澄:“我做错了吗?” 她的声音如此飘忽,没有了之前的笃定:“阿澄,我是不是做错了?” 云澄没有说话,只是搂紧了她。 她低声喃喃,似是在向老天爷去求得一个无人能解的回答。 雨停下的时候,青年人躺在客舱里睡熟了。 他的断臂已再不能复原,因为暴雨和这重伤还有那如山一般的打击而发起高烧来,方采苒一边叹气,一边治疗他。 因此也少见的同枫桥安然相处一室,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云平坐在书房里,衣衫湿透,头发还滴着水,眉头紧皱,眼睛半开半合,倚靠在椅子上,好似睡着了,但面上透出一股病态的潮红,手指甲也泛出一种淡淡的紫色来。 书房里二娘同晏夕一道坐在那里,云澄伸手给云平推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可云平一动不动,只是专心去听二娘说话。 “你们觉得,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才好?” 她第一次在这两个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部分,漂亮的脸上虽然没有其他表情,但谁都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的哀伤。 “这件事还是要薛少家……不,薛公子做主比较好。”二娘说话的时候有些局促不安,“汤相公是他爹爹,于情于理,我们都做不了主。” “……只怕他一句话都不愿意再和我说了。”她长睫轻颤,伸手点了点滚烫的茶杯杯壁,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抖了抖,云澄抿着唇坐在她身边,两个人的手都架在扶手上,可始终隔着一点缝隙,不能触碰。 一时间室内无话,就连平日里巧舌如簧的晏夕都安静了。 “这几日你们也都累了,下去吧……” 她懒洋洋挥了挥手,似乎倦极,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那二人出得门去,又只留得云平云澄二人独处。 “不冷么?” 白龙温热的手摸上云平的额头,触及觉得冰凉。 云平叫她动作一惊,才好似梦醒,抖了一下,微微转过神来道:“不……不觉得。” 云澄假作生气,凶巴巴道:“可我觉得你冷,快去换衣裳,将头发绞干了,不要受冻,我才不想照顾你。” 叫云澄这样一说,云平才稍稍有了一些说笑的心思,又加之已过了一些时候,情绪好了许多:“你幼时生病闹肚子都是我照顾你,怎么?现下想你照顾我一下,竟也不成了?” 白龙伸手摸摸她冰冷冷的耳垂,眼皮底下的光叫人觉得暧昧不清:“要以什么身份照顾你呢?” 云澄这话意有所指,云平耳垂这般敏感的地方叫云澄拿捏住了,揉搓之间只觉得口干,抬眼瞧见云澄眼中毫不遮掩的强占欲,身子都有些发软,可云平不愿服输,只是将目光下转到云澄颈部,瞧着她脖子上一指宽的细窄皮质项圈道:“你怎么出去一趟,脖子上多了个物件?这是什么?你皮肤白,衬着你也挺好看。” 她不提还好,一提云澄就愣了一下,目光偏移,手也不由自主停了下来:“不,没什么……我回黑市的时候瞧见有人戴这个,我觉得新奇好玩,就也弄了一个……” 云平同她相处这么些年,又是从小看这条白龙长大,对她一些细小的动作习惯甚是敏感熟悉,本也是随口一问,可瞧见白龙这样,便觉得古怪,,于是追问道:“你骗没骗我,难道我还瞧不出来么?” “不……”云澄下意识将手收回,盯着云平看,强自镇定,“我怎么敢骗你?” 她若是不盯着自己看还好,这一看,云平就知道这条白龙一定有事瞒着。 “好,那你把这玩意儿摘下来让我瞧瞧。” 云平皱了皱鼻子,轻轻靠近云澄,鼻息吐在白龙的下巴和颈部,可眼睛却牢牢盯着白龙的脸,语气不容置喙,看样子若是云澄不摘,她也要硬来,将这项圈摘下来看看。 而与此同时,云平修长的手指也轻轻按在那项圈边缘,指尖探进去一截,将那项圈勾住了。 那指尖磨在云澄那一截脖颈上,只是一碰,便觉出不对劲来。 ——和看到的平整光滑不一样,那脖子上的肌肤摸起来凹凸不平。 ——像是一道伤疤。 第一百二十七章 :突发状况 云澄的眼睛一直盯在云平面上,瞧见她动作一顿,面色一沉,就晓得情势不妙了,急忙扯出一个笑脸。 “摘了。” 云平的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可白龙跟在她身边这么久,怎么瞧不出来她现在的心情? 下意识抓住她的手,干笑了两声,脸上做出一副讨巧卖乖的样子,试图如以往一般蒙混过关,可惜对上云平生气,往日好用的一招都变得不大管用了。 “好,你是想我亲自动手是不是?” 云平的手冰凉凉的,被抓在云澄手里,眼睛闭了闭,转了一圈,目光转到云澄脸上,盯得白龙心上又抖了抖,手都不由松了一松。 “不,你还是……不要看的好。” 她支支吾吾说出这一句话,眼神乱飞,就是不敢去看云平,心却砰砰跳动,因为她担忧自己而不由得欣喜。 “好,你出去一趟骨头硬了,也长了本事了。”云平冷哼一声,心里头想到方才指尖触及的感觉,又加上云澄这般遮掩支吾的模样,又如何还猜不到? ——只怕这伤口不浅。 云澄垂了头不敢说话。 她素来是硬脾气,夙夜阁中谁不晓得她行事冷硬严酷,形容倨傲,也只有在云平面前是乖巧听话的模样,犯了错一个字都不敢说,像是长开了的花没了生气,耷拉在那里,病恹恹的。 “你不肯说,也不肯摘是不是?”云平挣开白龙的手,伸手就去捏云澄的下巴,迫使面前这朵耷拉的花抬头看自己,却没瞧见白龙藏在黑发下那红了的耳朵尖。 云平那眼神带着恼怒,但更多却是心疼:“你不肯说是不是?好,好。” 她头也不回,手上用了些劲,在白龙白净的一张面皮上留下两个微含怒气的指印。 “晏夕呢!叫他给我滚进来!” 她一声怒喝,使得白龙似被吓到一般缩了缩自己的身子,又偷偷觑眼看她。 “尊上!” 那晏夕听得声响,急忙推了门进来,一进门里就觉得气氛诡异,半个身子进了门,却不免缩上一缩,想往后再退出门去。 “做什么进退不定!滚进来!” 她说话冰冷,虽不曾说什么难听的话,但也只有气极才会这样说话,晏夕一个字都不敢多说,进了门后老实站在那里。 “她受伤了,是不是?” 这句话看似在问,实际上是陈述事实,晏夕晓得云平脾气好,比之惯会撒娇扮痴,但背地里性子乖戾的白龙来说,已经算是一个很好的人了,所以跟在她身旁这些年,鲜少瞧见她生气。 ——但每回生气,十有八九都是因着她身旁被捏着下巴的那个姑娘。 “这个……”他支吾几句,想要老实说话,但一抬头碰上一旁云澄扫过来的冷冰眼神,心里头又不由发憷,便又不说话了。 “少在我面前威胁吓唬别人。”那云平只扫了一眼就晓得白龙做了什么,手上微微用力,又迫使云澄转过头来,“你现在大了,我管不住你了,你骄纵了,知道以威迫人了是不是?” 云平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可这话一出,云澄幼时叫她管教的记忆便又涌出来,急忙装乖讨饶:“我没有,我很乖的。” “乖?你乖个屁!”似是想到先前在薛府那些事情,云平心里头的火就一团团烧起来,她想骂人,可也最多压低嗓子骂了这一句。 “不要管她,你照实同我说就是,我就不信了,她还敢当着我的面欺负人去。”云澄那双眼睛睁大了,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转,示意晏夕少说些话。 随后她手上用劲,又将白龙的脸掰回来,瞧着面前这人笑嘻嘻想蒙混过关的笑容,脸直接板起来,却叫白龙不敢乱动了:“他若是回头少了一根头发,不管是谁做的,我都只当做是你做的,明白么?” 这是在警告她老实点,也是在告诉晏夕,背后有她云平撑腰,这个小尊主翻不起什么浪来。 既吃了这样一颗定心丸,晏夕便清了清嗓子,将事情来龙去脉简略说了。 原来自那日长生门做了交易,将屠晋那浑货带回黑市之后,云澄便亲自去审那个被活捉来的杀手。 那日伏袭只抓得两个活的,一个是晏夕马背后绑着的那个,另一个便是单独同云澄对上的那个。 只是可惜的是,马背后绑着的那个是个哑巴,舌头早教人削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另一个则是个硬骨头,人被拴在暗室,任凭如何打骂也不肯开口。㊁㊂[O!㊅]㊈㊁㊂㊈㊅^ 她云澄惯会在云平面前装乖讨巧,可私底下夙夜阁中没有一个因着她外貌青春天真就胆敢小觑她的。 盖因她的撒娇扮痴只对着云平,一旦真叫她做事,却丁是丁,卯是卯,极有分寸条理,加之修为本事实则不亚于云平,便更叫人心服口服,夙夜阁中上下没有一个不服她的。 云澄起先只下得令去,或威逼,或利诱,对得旁人她尚且还能有这么一些慈悲心肠,可一想到便是这些人要了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气便不打一处来,于是发起狠来,只管酷刑逼问,但始终不得任何有用的消息,甚至断了舌头的那个囚了几日,竟叫他身子里不被人发现的隐毒发作起来,一命呜呼了。 既是死了一个,那只能对着另一个下手。 只是那壮汉竟吃得住酷刑,一个字也不吐露。 她能等得,云澄却等不得了,她心中挂念云平,只想快些回去才是,越是如此关头,越是不能心慌,但她却加大了拷打的力度和频率。 而也不知是因着什么缘故,那壮汉终于肯松口了。 ——只是有一个条件,这些事情,他只和云澄一个人说。 他点名要那个那日与他搏斗一场的小子,晏夕觉得不对,心中疑惑,觉得有诈,便劝云澄不要以身犯险,找个人骗过他去。 但那男子也不是愚鲁之人,竟三言两语探出假扮之人底细,之后便一句话也不多说了。 云澄晓得他愿意开口已是不易,现下骗了他一回,再骗他 第二回 更不可能,只是道:“我去就是,他现下被封了灵力修为,又叫人这样栓锁住,如何能行动?我自会注意。” 晏夕拗不过她,只得勉强同意,可心中还是担忧,要求在囚室之外盯着,以防万一。 ——而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一个念头想法,救了云澄的命。 云澄换了当时的装扮,下到暗室里去,囚室之中,灯火昏暗,但能勉强辨认出人的身形轮廓。 那壮汉见得人来,先是试探几下,见确实是当日那个小子,便朗笑一声道:“那日败在你手下,非是我技不如人。” 云澄却不接他话,只是问道:“你说我来了便讲,现下我来了,你说吧。” 那壮汉眼睛转了一转,幽暗的灯火下迸发出微亮的光,他也是个爽快人,不曾多话,只是将事情说了。 他声音有意压低,云澄与他相隔五步,但也能勉强听清,只是晏夕在牢门外竖起耳朵也听不到分毫。 云澄听得他说话,只是越听,心中越惊,眉头紧皱,冷哼一声道:“你既遭受他这样对待,又怎么甘于为他卖命!?” 那男子道:“同我一道被抓来那个前些日子不是死了吗?阁下难道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么?” 话说到这里,那壮汉气息一顿,紧接着耳鼻口眼都流出血来,他咳嗽一声,又呕出一口乌黑的血来,长叹一口气,才断续道:“阁下还不晓得嘛?我大限将至了,但还有一事一定要说给你听……” 他声音越来越微弱,双目微闭,几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只是他话说到一半,云澄还不曾听到幕后主使之人的名姓,下意识上前便去点着汉子大穴,贴近了去听这汉子说话。 但不曾想,变故因此而生! “蠢货!” 只听得那汉子冷笑一声,吐出两个字来,云澄当即心中觉得不妙,急忙扭身打算后撤,可那汉子早有准备,又是拼死一搏,忽然暴起,竟不曾叫云澄有机会躲开去。 ——他口中竟含着一枚极为锋利轻薄的刀片,入得囚室如此之长的时间,无一人发现。 云澄又凑近了去听,见得他将死,又何曾想过他有这种手段! 避让已来不及,那脖颈上瞬息之间只觉得疼痛无比,她只来得及右手运起掌力一掌拍去,左手捂住那伤口,踉跄后退。 连叫都来不及叫上一声。 那晏夕盯在门口,见这两个人肢体动作古怪,急忙定睛一看,当即大惊,推开门进去。 只见得云澄葱白修长的指间流出殷红鲜血,面色已变得十分苍白,唇都失了血色。 他急忙用药救治,心中焦乱无比。 云澄睁大了眼,颇为不甘,想要说些什么,可咳了一声,口中满是血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别……” 她这话只有寥寥几字,可晏夕知道她性子,又如何猜不出来她话中之意? 那两个字归根结底还是这一个意思。 ——别叫她知道。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云销雨霁 晏夕已退了出去,门吱嘎一声关上了,惊得白龙闭了闭眼。 屋中没有旁的声响,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响。 云平面无表情瞟了云澄一眼,冷笑一声:“你做得很好,真是好极了。” 她这话说完,云澄不由抖了两下,下意识转头看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你做事情有了自己主见,这自是好事。”云平将眼闭了,靠在椅背上,伸手扶额,按住突突跳动的颞颥,只觉得心口跳得厉害。 “我……”云澄站起来伸手想要去抓她手,可到了半路又落回身侧握成拳头,“我只是不想叫你担心罢了。” 屋子又是安静一片,两个人一站一坐,都不曾说话。 一片寂静中,那烛火又发出轻轻的哔啵声,那声音虽轻,却也像是将云平从睡梦中唤醒过来一样,叫她猛地睁开了眼。 云平的脸失了血色,双手支在桌上站起来,看也不看一眼云澄:“你出去吧,叫我一个呆会儿。” 她这话说得轻巧,就如平常嘱咐云澄穿衣吃饭一样,但不知为何落在云澄耳里却叫她惊了一惊。 “你生气了是不是?” 云澄上前几步抓住云平的手,轻声道:“我晓得我错了,阿春……” 可云平却伸手将云澄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苍白着脸轻声道:“阿澄,你叫我一个人呆会儿好不好?” 她这话柔和客气,可却比斥责教训更叫云澄头晕心慌。 没有像以往一样的怒喝和斥责,就连看向云澄的目光都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显出倦意。 白龙不肯放手,但被她这样一眼看了,心又一跳,便是再不愿意也只能松了手,低声道:“我……你……” “出去吧。” 她最后一次轻声说道,云澄又定定看她一眼,发觉她鬓边的白发叫雨水一淋显出原本的颜色来,身子不由一颤,这才惊醒过来,顺着她的话走出门去。 临关门前那一瞬间,却见得云平身子一晃,肩膀塌了下去,双手支在桌上,整个人都瞧着老态了许多。 翌日云平就发起高烧来。 她身子很好,二十年的海岛生涯叫她不惧风雨,加之修为深厚,倒是云澄头一回瞧见她被这病痛击垮,躺在床上满面潮红,毫无生气的模样。 方采苒给她把了脉喂了药,虽然烧退了下去,可过不了多久便又会重新发起烧来,这样反复几次,只是听得她落在梦里,口中喃喃,云澄也曾凑近了去听,可什么都听不清,只是当她在说胡话。 而另一旁的薛少尘身子已日渐康复起来。 但这青年人受了这样大的一场打击,原本带着些肉的脸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 他同云平两个人前后脚病倒,但他却好一些,不过三四日便又能下地行走了,他是闲不住的性子,打听到汤哲尸身被妥善存放,若非身子还虚,受不住停尸处的寒气,他只怕要跪在汤哲那边说上好几日话。 而待到云平稍微康健,能与薛少尘谈话时已过了七八日,期间剑秋白也曾去过一次薛家,想要取回被薛灜夺走的宝剑,但那府中满屋子都是尸体,薛灜一见到她就要问话,答不出来便要杀人,剑秋白也同他对打,却敌他不过,就连着自己原先的佩剑都叫薛灜震断,她自己也受了薛灜一掌,若不是风雨太大阻了薛灜视线,只怕便说不清好歹了,好在现下只要好好养着,也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薛少尘听得剑秋白谈起薛府,又听她说自己那条断臂已经发烂腐臭,可薛灜日日抱在怀中,视若珍宝,不由得大笑一声,眼中落下泪来,退出门去,良久不曾说话。 云平醒的时候,持续了七八天的大雨也终于止歇了。 那少年在得知云平醒了之后,便迫不及待在那天下午去拜访了这艘飞舟的主人。 云平的眼睛依旧红肿着,脸色还是苍白的,可精神却已经好了很多,薛少尘进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云澄正给她喂药。 “薛……”坐在床上的女人张嘴说了一个字,就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了,于是定定看着薛少尘。 “您还是可以称呼我叫净台的。” 那少年的气色好了不少,可全身的气质已然大变,变得沉稳庄重了。 云平没有说话,似乎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云姑娘,原谅我不知道要怎么称呼您才好……”那少年站在那里,右边空荡荡的袖子落在云平的眼里,叫女人眼中射出一种名为愧疚的光。 “云平,叫我云平就好。”她忙不迭说道。 “那还是叫您云姑娘吧。” 少年站在那里,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右边,轻声道:“您不必觉得抱歉,我这些日子算是想明白了,现今还给他去,两不相欠了。” “可我……你爹爹他……” 说到这里的时候云平顿了顿,声音有些嘶哑:“我没想过叫他……” “谁都想不到。”青年人顿了一下,打断了她,“我也没想到,这实在不是您的错。” 他闭了闭眼,用手指按了按眼角:“我想您也不想叫他这样的。” 屋子里一下子沉默下来,云澄将手中的药碗搁在桌上,发出轻响,才叫这两个陷入沉痛回忆的人稍稍回神。 “总之,我有件事要求您帮忙。”薛少尘一撩下摆,便跪了下来,云平阻拦不住已受了他三拜。 “你有话直说就好,不用这样。” “既然姑娘答应了,那我就求姑娘一件事。”那少年跪在地上腰背挺直,“我求姑娘帮我,将我爹爹送回天极宗,入土为安。”2306。9:23-96' 云平咳了一声,云澄急忙上前去拍她背:“你便是不说,我也要这么做的。” “好,另外还有一件事,要求姑娘。” “你先起来说。” 那少年倔强摇头:“待我爹爹入土为安后,还请姑娘送我去一趟清音寺吧。” 云平的眉头一皱:“你这是要做什么打算?” 那少年面上扯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来:“姑娘,红尘太苦,我还是六根清净的好。” “你要出家!?”云平还不及说话,门外却进来一个人,此人背后背一把剑,白衣素服,眉头紧皱,正是剑秋白。 “剑大姑娘听到了。”薛少尘站起身来,因为失了一臂,身子还不曾习惯,微微晃动,“姑娘既然来了,那就请云平云澄二位替我做个见证。” 待到云平稍微回转了精神,薛少尘这才面对剑秋白道:“剑大姑娘,我晓得你不喜欢我,是不是?” 剑秋白一愣,但她也不是什么虚伪之人,定定看了一眼薛少尘才道:“是,但你是个很好的人。” 薛少尘并不生气,只是轻声道:“好,剑大姑娘,既然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那咱们的婚约就此作废吧!” 剑秋白也道:“薛少家主,为什么?” 薛少尘面上露出一个笑:“既然你不情愿,我也不情愿,又何必勉强呢?” 接着他将身子一转,右边空荡荡的袖子晃了晃:“何况我已断了一臂,成了废人,姑娘这样好的人,不该在我身上蹉跎。” 剑秋白道:“薛少家主,你是很好的人,但是和你有缘的那个人不是我,你日后总会遇到更好的人,你还年轻,便是失了一臂也不必……” 薛少尘轻笑道:“不,我的心已经死了。” 那少年这样轻声说着,往窗外去看,声音笃定。 他本是逍遥自在的世家公子,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短短一日之间便尝尽人生悲欢苦楚,虽然人间还有大好山河,可对他而言已然无味。 “云平姑娘,那日你问我,天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还记得我是如何回答的吗?” 云平道:“还记得,你说‘天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种得前因,则必有后果。’” 薛少尘低头轻笑:“是啊,种得前因,必有后果,若非我父亲当年迷恋爹爹害您至此的这个‘因’,又如何会有如今他杀了挚爱,又断了亲子一臂的这个‘果’?” “兰因絮果,兰因絮果,欺骗的开始,自然就会落得如此结局。”说到这里,他又将下摆一撩,双膝跪地,“云姑娘,请受我这一拜。” 他拜完起身道:“那日我说话太重,是我不对,您有权利找我一家复仇,我更应该感谢您没有要了我这条性命,反而还救了我,愿意安葬我爹爹。” 云平闭了闭眼,不敢看他。 薛少尘将头点在地上,不曾抬头说道:“我原先将您当做朋友,可现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即便我心里知道您是对的,您有权利这么做,可是我以后不论如何,都没办法再将您当做朋友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叫这仇恨在我这里了断。”那青年人终于抬起头来,双眸盈泪,“我薛少尘自愿断绝与剑秋白的婚约,自愿出家为僧,从此以后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而薛家一脉,自我而终。” 他说完这些话,跌跌撞撞再站起来,又推出门去了。 剑秋白心中担忧他,便也急忙跟着出去了。 屋中只留下云澄云平两人。 而这时,云平低着头,身子无力仰靠在云澄身上,她又闭上眼,似乎陷入又再度陷入回忆之中,那五十年来的沉重回忆几乎将她压垮。 此时此刻她想着所有的一切,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她的眼前掠过许多人的面孔,有君莫笑,有雷娇,有赵瑞儿,有赵归崇,有薛灜,有兰耽,有很多很多人,但最终留在她面前的那个面孔是她曾日思夜想却又痛恨埋怨的那个男人。 “师兄啊!”云澄听见她低声喊叫,“你教出了一个好儿子!可我呢?我却已变成了这副可憎的模样!” 随后她不再说话,只是抓紧了云澄的手,紧紧依靠住她,像是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终于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港湾。 第一百二十九章 :醉梦两欢 便是有再好的法阵,但终究过于简陋,汤哲的尸身用的法阵终究还是难以匹及浮屠岛上那一个,日子已不能耽搁。 于是翌日云平便下令“千金不换”往天极宗去。 快到天极宗的时候,云平的身子已经大好,但面容多少显出憔悴来,云澄整日陪在她身边,亲手照顾,不假手于人,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有熬不住的一日,便倚在床头睡着了。 睡着的云澄面容是柔软的,但眉头依旧轻轻蹙着,好似睡不大安稳。 云平醒来时只能瞧见昏黄的灯火,偏头就瞧见正在酣睡的云澄,于是下意识伸手去点她眉心,叫她眉宇间舒展开。 白龙咂咂嘴睡得无知无觉,倒叫云平笑了一声,想起在海岛上遇到云澄的那六年。 那时候的白龙细小一条,手足都未发育完整,后来修为渐长,抽长长大,最后变做个幼小稚童的模样缩在床上,光溜溜裹着被子,一听见门响,就从被子里露出一张精致小脸来对着自己笑。 小时候的云澄很爱粘着自己,做什么都要跟在屁股后面,但长得又快,几乎一会一个样,初时衣服根本穿不住,这孩子见风就长,多数时候都只得穿着云平的衣服,不是卷袖子就是卷裤腿,大衣裳空荡荡挂在孩子细瘦的胳膊和肩膀上,有些滑稽,但也有些可爱。 待长到十五六的模样时,云澄身量才多少定下来,那时候她的性子活泼,又喜欢和人贴近亲密,有时候云平在那里站着,她冷不丁从背后环抱上来,细白的胳膊缠上腰部,已经开始长大的身子贴上云平的背部,柔软又叫人觉得无措。 那时候的云平还会板着脸说教,说你是大姑娘了,不能再这样子下去。 但总会在云澄的撒娇里投降,最后由得她去,以致于将她宠成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霸道混世小魔王模样。 云平自己下了床去,披了衣裳,又轻手轻脚将云澄挪到床上,脱了她外衣与靴子,将被子细细给她掖好,伸手拢了拢云澄脸旁的碎发,又用手指轻轻蹭了蹭她的耳朵,听到白龙呜咽叫了一声,才好似清醒过来,怔怔收回手,站在一旁,用温柔的目光看了看她。 女人做这些事做了很多年,熟练得很,也晓得白龙脾气,不曾将她吵醒。 现下已经入冬了,天气阴寒起来,如今又是深夜,云平开门的声响都轻巧无比,一丝寒风都未曾窜进温暖的室内。 千金不换上的防御法阵日夜开启,除了偶有几个巡夜的人外,甲板上空荡荡的,那些被固定在墙上的灯烛并不晃动,但耳旁传来的呼呼风声夹杂着寒意,多少叫在温暖室内休息了一些日子的云平打了个激灵。 天空总是黑沉一片的,今日连半点月光都没有,被浓厚的黑云遮挡住,黑黝黝的,若是幻想丰富些的,会觉得不知从哪里就窜出鬼怪来,将人大口吞吃了。 云平立在船头,似是想到什么一样轻笑出声,那风吹起她的衣裳,好似飘然而去的仙人。 但在这时,一双柔软温暖的手冷不丁缠抱住她的腰际,将她拖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畔响起一声焦急的声音:“你爱惜一下自己不行么!病才刚好……” 云平叫她这一抱,先是怔住了,随后又笑起来,闭了闭眼,不再掩饰身上的疲惫,将身子全部重量依托到身后之人的身上。 “你笑什么?你那几日一直发烧,好不容易才好些……” 白龙还在絮絮嘟囔,轻轻低着头,伸手紧紧抱住云平,转了个方向,用自己的身子替她挡住大部分来的风,又用自己厚重宽大的披风将两个人都裹在一起,只漏出两张凑得极近的脸。 “我在想,你小时候,我才是说这种话的人。” 云平转过身来,两个人靠得极近,她伸手轻轻勾了勾云澄的下巴,毫不意外瞧见了云澄有些发红窘迫的脸。 “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做那种事,倒是你,怎么越长越回去了!” 白龙似是不愿意被提及幼年时候的一些懵懂琐事,微微偏过头去,手却将云平搂得更紧。 瞧见云澄窘迫的模样,云平笑得更开心了,笑着笑着竟将眼泪都笑出来,最后窝在云澄怀中,额头靠着她的肩膀,再不说话了。 “怎么了?” 云澄说话时胸膛震动,漂亮的脸上发红,两个人靠得极近,云平自然能感受到云澄那不可抑制的心跳声。 “我在想,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傻事。” “嗯?” 云平抬头,伸手去勾她脖颈上那个皮质项圈,指尖有些冰冷,点在云澄的肌肤上,叫白龙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天在薛家,你其实不用来的。”云平的气息吐在云澄耳旁,叫风一吹,一下子就散了。 而就在这时,云平发觉在不知不觉间云澄身量又抽长不少,原先还略低于自己,现下竟已和自己不相上下了。 白龙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她。 “就算你不来,我也……” 她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住,盖因云澄的目光叫她觉得无措。 “你骂我不爱惜己身。”白龙伸手将云平的几缕碎发挽到耳后,“可是阿春,这些都是从你身上学来的,我这个事情要说的话,可算是‘上行下效’了。” “阿春,你爱惜一些自己好不好?”年轻的白龙微微低头,将头埋在云平颈窝,“如果你爱惜自己一些,那我也会对自己好一点。” 云平顿住,伸手攀住云澄的肩膀,当年那孩子一样细瘦的肩背,现在也已经长大,和自己一样了。 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孩子了。 “怎么不说话?”云澄抬头开口问她。 云平的脑袋低下去,在她颈窝转了转,语带笑意:“我晓得了,主人教训的是,仆知道了。” 这样的称呼一出,云澄的脸又红起来,初时她们出岛,用的是主仆身份,那时云平贪新鲜,执意要云平叫自己主人,云平由得她去,也是宠她,只是主人主人叫个不停。后来年岁阅历渐长,又换了身份,云澄再回想当时事只觉得可笑荒唐,现下冷不防被云平提出来,自是闹了个大红脸。 “你不要,不要逗我。”云澄的声音难得有些娇软无措,语带撒娇意味,“好姐姐,好阿春,我那时候小不懂事,现今已经大了,你不要再拿这事取笑我了……” 云平又笑,眼睛弯弯,轻声道:“是啊,你已经长大了……” 随后她又将云澄抱紧,眼睑低垂,若有所思,再不说一句话。 === 昨夜云平被云澄拖回房中又小睡一会儿,但不知是什么缘故,终究浅眠,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旁撒娇硬是要同她共睡一床的云澄长手长脚将人抱紧,但好在是累久了,云平此番再出门去,也不见她再出来。 此时已将日出,天色灰蒙,云平出门时记得云澄担忧叮嘱,特地换了厚衣裳,立在廊上听得风声呼啸,顶着风转了下舱,行到最寒冷的地方,这才推了门进去,只见得屋内莹莹微弱火光,空气中寒气发散,那屋中布满冰冻法阵,云平只瞧了一眼就晓得是云澄手笔,她轻叹一口气,又收紧身上衣衫,呼出的那口气化作白雾,不过一会就消散在空中了。 屋中有一石台,上头躺着一个人,不惧这屋内严寒,只是单薄衣衫躺着,似是睡着了,一动也不动。 云平立在石台五步之外,只是静静看着他。 屋内灯火昏暗,只在他头脚两处点了两盏灯,勉强能叫人看清他的模样。 云平静立着,过了数十息,才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勇气,往前迈出一步。⒬⒰,⒩》❷*❸0?❻.❾'❷❸;❾❻《 那烛火因着她动作带起的风而微微晃动,灯光照在汤哲面上也是忽明忽暗。 他的头发上已结了一层白霜,但他的头发本就已经白了,反倒并不明显,只有在灯火摇曳时才能瞧见细小冰晶折射出来的光。 云平静静瞧着他,又张口,轻轻呼出一口气来,低头看他。 她长睫颤动,伸手去触汤哲的面庞,只觉得冰凉刺骨。 人的生命真是脆弱,前一刻你还同他说话,下一刻他就躺在那里一动也不会动了。 他躺在那里真的只是睡着的模样,叫云平不禁回忆起幼时一些琐碎日常的往事。 汤哲惯有睡午觉的习惯,他是极为自律的人,幼时却偏爱在夏日午间贪睡,但下午君莫笑上课讲学,他是弟子之中居长的,不能不在,兰耽又是爱看好戏的性子,懒得去叫,只有那时的江折春怕他被师父责罚,常去叫他。 “师兄师兄!该起了,不好再睡了,下午还有课的。” 云平伸手轻轻推他,唇边挂着笑,一如往昔。 “师兄,不好再睡了,师父要骂的。” 这时轻轻推他两下,汤哲就会眯着眼不情愿道:“好师妹,好阿春,再叫我睡一下好不好?” 他们那时候正是少年人,没有什么忧虑,左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师兄妹之间时常逗趣打闹,很是亲密。 江折春会伸手捏他鼻子,逼他起来。 少年人又是贪睡长身体的时候,叫这小师妹吵到烦了,就极不情愿坐起身来,嘟囔道:“明日你再叫我,我就不起来了!” 小姑娘眼睛滴溜溜转,做个大大的鬼脸:“贪睡鬼,你要我叫,我还不情愿呢!” 然后第二日还是过来叫他,又重复之前的话。 这样斗嘴打闹,好像一生就会这么过去了。 只是他们两个那时候并不知道人生有这么长,也不知道世事变迁,人世变换。 那时候的汤哲和江折春也不会知道,花谢了会开,春去了还来。 但有些事情,当时只道是寻常。 时间只会往前走,不会为谁停留。 他亦如是,已再不会醒来了。 云平伸手又轻轻推了推他,终究停了手,不再喊了。 但她立在那石台边,低垂着头,鼻子一酸,眼眶里就流下泪来。 而云平并不晓得,就在此时门外立着一个人,那人双臂交叉在胸,倚在门柱上,并不出声,只是静静站着,默默守着她。 云平刚一起身云澄就醒了,但白龙没有惊动云平,只是默默跟着,想看云平去到哪里,好叫她回去休息,不要吹风。 但瞧见云平走到那里时,白龙停住了,没有上前。 那时候云澄立在那里,见她推门进去,只是想一件事:“云澄啊云澄,你瞧,你陪她这么久,陪她做了这么多事情,想要她喜欢你,想叫她回头看你一眼,可是你瞧,他一死,你就永远争不过他。” ——你永远争不过一个死人。 那屋子里终于传来一阵低促的啜泣声。 云澄站直了身子,双手下落,紧握成拳。 心里面好似有千百只蚂蚁在爬一样,咬着她的心,又疼又痒,又觉得胸口憋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想要推门进去,但是最后还是放下了手,转身离开了。 一路行去,她的脑子里一团乱糊,闪过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到最后也只留下一个问题。 如果……我死了,她会哭吗? 她不愿去问,也不敢去问。 害怕得到她并不想要的回答。 她回到屋内,陷在温暖的被褥里,可心却一寸寸凉下去,感觉再也热不起来了。 她想,她是时候走了。 船到天极宗的时候,雷娇早早得了消息,她现今一头白发,又着紫衣,立在一众灰衣黑袍的弟子之中很是显眼。 雷娇并不说话,上前去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但不知为何云平立在甲板上,微微出神,似乎在想什么。 五十年前,她还是“江折春”的时候,就是坐飞舟从千里之外回到极宗,现今五十年已过,还是坐飞舟回来,可心境和现况已然大不相同。 彼时所有的一切都是很好的。 君莫笑会笑着站在迎客台等他们回来。 赵瑞儿还在天极宗中,会攀着迎客松骑在窗口。 汤哲会坐在椅上安静喝茶,听她拉着雷娇说话。 但是现在,那些故人都已经不在了,除了雷娇。 而这次虽然也是同汤哲一起回来,但已不是以往那个还会哭会笑的活人了。 而葬礼并不繁琐,甚至可说得上是简陋了。 人死之后,化作尘土。 所有的一切都来不及反应就已经结束了。 君莫笑的坟茔旁又立起一块新碑,垒起一个新的土包。 死亡实在是很轻易的事,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留了。 反倒那些活着的人还会痛心,会怀恋。 葬礼结束之后,剑秋白接了薛少尘亲手写就的退婚信与众人告辞,往长生门回去。 而那青年人则又大哭了一场,昏死过去,还是雷娇差人将他送到汤哲旧日的洞府中休息。 “你有什么打算?” 雷娇站在汤哲的新坟前,同云平说话。 云平瞧了瞧被弟子抬走的薛少尘道:“待他醒来,送他走时,我便也一道走了。” 雷娇看了她一眼:“好,天寒了,记得添衣,不要受冻。” 她的声音温柔,一如以往,虽然云平不曾告知她真实身份,但二人之间心知肚明,长辈对晚辈的叮嘱关怀之情又如何能掩藏住? 云平轻应了一声。 雷娇又道:“你……你也不要太累。” 说到这里,她压低声音:“我晓得你在做一件大事……” 云平并不答话,一直看着汤哲墓碑的眼睛终于动了动,转头看了一眼雷娇:“雷长老,君掌门走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她这话问的突然,雷娇不由一怔,将头转向君莫笑那处,良久才轻声道:“我在想,他一定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还放心不下很多事。” 雷娇同君莫笑是少年相识的师兄妹,又同出一门,是当真如同亲兄妹一般的关系。 云平听她回答,将目光又转向汤哲的墓碑轻声道:“是啊,他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最后也不知是谁的叹息声悠悠转转,最后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薛少尘还是昏睡着,故而云平云澄也不得不在天极宗再耽搁一日。 她两个本是打算回千金不换上去住的,但雷娇却说已准备好了休息的地方,两个人抵不过这位长辈,也只好住在宗中。 那屋中诸般陈设还是以往模样,云平晓得这些年来赵归崇广收弟子,门下弟子人口激增,若非雷娇阻止,只怕汤哲同江折春的洞府也早就被人占了去,哪有现今的模样? 是故再进自己的旧居所时,她还是不免怔住,呆立良久。 待到夜间时,天色沉下来了,云澄进来时搓着手,抖动外袍披风,轻声道:“外头下雪了。” 云平在屋中待着,手中本在翻一本她以往看过许多遍的游记,听见云澄这样说,便放下书,走出屋外瞧了一眼。 只见天空落下轻飘又细碎的冰晶来,纷纷扬扬的,已在地上薄薄积了一层,看这样子只怕要下上一会儿。 这是她二人今年瞧见的第一场雪,云平云澄在门口前后脚站着,门敞开着,里头的光映在地上,反射出银白的光。 不知是因为这雪还是因为这旧居所,云平在门口站了半晌,长睫轻颤,突然对着云澄冷不丁说了一句:“咱们喝酒吧。” 喝酒。 从云平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云澄愣了一下。 自从三十年前在清泉镇刘五的客栈要了那一次酒之后,云澄就再也没瞧见过云平主动说要喝酒。 主要原因是因为云平其实酒量并不算好,几杯便倒,酒意长久不散,能醉上好一段时间。 再加之云平觉得喝酒会误事,故而此后三十年,云澄就不曾再见过云平主动说要喝酒,便是因为一些原因喝了,也只是浅尝辄止,绝不喝醉。 若是要喝酒,其实不难,她既然这样说了,云澄便去了一趟千金不换,取了一小坛“醉罗汉”来。 回到旧居所时,桌上已燃起了一个小炉,火烧正旺。 那酒在炉上热着,发出馥郁的香气,咕嘟咕嘟的。 云平支着下巴,时隔许久终于展露出一个笑来:“那时候每年初雪,天气冷时,我都会同瑞儿一起烫酒喝,有时候师兄来了,我们三个就一起喝,师兄从不喝多,瑞儿千杯不醉,只有我,三杯便倒。” 云澄看着小泥炉里面的火光,觉得脸被烘得有些发烫,忽的轻声道:“等到薛少尘去了清音寺,我便也走了。” 云平的声音一顿,就又好似没有听到,只是依旧自顾自说话。 云澄也没有再说,好似方才那句话不曾说过一样,只是听她絮叨。扣+7。105-㊇㊇-5?㊈·0 两个人竟都出奇默契,没再提方才那事。 那酒烫好了,云澄给她倒了一杯,杯盏是用了有些时候的,白瓷做的,画了几个小灯笼一般的红柿,同酒杯是一套的,带着些天真稚气。 云平接了酒,将温热的酒一饮而尽,不过一会儿面上便泛出一些醉意,她支着下巴,痴痴笑着,似是回忆往昔,话匣子也开了,只是一个人自顾自说话。 云澄帮她温酒,并不去喝。 云平到底酒量差,若是山下刘五酒家里头的酒倒还好,只是今日偏生又喝的“醉罗汉”,酒意上头更快,身子发软,摇摇晃晃的,只管往云澄身上靠。 “你怎么不喝?”她娇笑起来,捏着酒杯递到云澄嘴边。 比起往日的严肃正经,现下倒是更加鲜活不少,她头一次在云澄面前喝的那样醉,瞧着快活极了,可云澄晓得,若不是心中憋闷愁苦,她如此自律自谨之人是不会放纵自己喝成这样的。 “你喝,你也喝,陪我喝。” 云澄瞧她一眼,嘴唇触到了方才云平嘴唇碰到的地方,脸不由一红,轻轻伸手将她扶正了,就这那酒杯喝了一小口,随后就微微偏头不去看她,又自己倒了一杯。 云平见她喝了,于是快活拍起手来:“好呀好呀!瑞儿!阿澄!再饮一杯!” 她几杯黄汤下肚,已辨不清楚面前之人究竟是谁,只管乱喊,恍惚之间回到旧时,醉眼朦胧。 云澄拗她不过,只好又饮一杯,云平见她喝了,便也跟着喝。 两个人你来我往,竟将一坛子“醉罗汉”喝了个七八分,待到云平酒意上来,醉倒在桌上,云澄也扶着脑袋,狠狠晃了一下,稍微清醒些,便将云平扶到榻上。 但那酒劲实在太大,等到给云平盖了被子,白龙也一头栽倒,两个人都醉倒在榻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云澄扶着自己的脑袋,只觉得嗡嗡作响,好一会儿才转过神来,记起一些事,她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推云平,但触手冰凉,摸了个空。 白龙这才一下子惊醒过来,屋子里的蜡烛已燃了一大半,她急忙坐起,轻声去叫云平:“阿春!阿春!” 可室内一眼便能瞧到底,除了云澄并无其他人在。 白龙下了床左右去看,见云平的披风外袍还挂在架上,于是急忙踉跄走到门口,推开门往外看,只见得门口浅浅的一行脚印,步子凌乱,直直往外延伸出去。 云澄叫冷风一吹,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晓得云平只怕喝醉酒跑了出去。 雪夜寒冷,她未着厚衣,又饮了酒,不能这样不管,于是云澄急忙取了披风外袍跟着脚印出去了。 此时雪已停了,月亮从厚重的云层后面露出脸来,照在雪地上,莹白一片。 云澄担忧她,自是顾不得赏景,只是一路小跑跟着脚印去,口中呼出白气,散在空中。 她只管跟着脚印去走,可那路越走越熟悉,竟到了白日里来的那片墓地,而正在此时,墓地之中竟传来不知名的声响。 若是旁人只怕觉得自己见了鬼,但云澄胆子大,过去一瞧,只见得一个人只着了单衣,跪在墓前说话。 她大抵是不清醒的,只是跪在雪地里,额头抵着墓碑,手上还抓了个小酒坛,搁在墓前,一边发着抖一边说话。 “师父,师父……” 她轻声问话,因为醉酒没了往日的精明强干,好似一个孩童一般,只是懵懂问话:“弟子是不是做错了很多事?” 云平的指尖已被冻到通红,扣在碑上,一边哭一边去问:“师父!我现在这样子,是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啊!” 她大声去问一个已死之人,去求一个答案。 “你们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你们都走了啊!”她难得如此失态,只是哭嚎,“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老天爷才这样对我!” “我只是想求一个公道,我只是不甘心,我好恨!好恨啊!我恨苍天如此不公!为什么要把我所拥有的全都夺走!” 那泪水落下来,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来。 “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她本来拥有所有美好的一切,有爱她的恩师,有爱她的朋友,有爱她的丈夫,更拥有快乐、幸福和自由。 可一夕之间她全没了。 她好不容易从地狱里爬出来,只是想要重新拿回她所拥有的微小幸福,哪怕只要还有一点,她都不会奢求更多,已经满足了。 可是苍天无眼,就连这么一点都不愿意给她。 ——甚至让她间接害死了另一个她心中痛恨又珍视的人。 她瞧见马车里汤哲尸身的时候,只觉得如遭雷击。 是我的仇恨太过了吗? 是我害死了他吗? 她明明已经放下汤哲了,此生不要再有牵扯。 ——假如他还活着的话。 她的内心像是被火在烤,又像是被丢进冰水里去冻,两面拉扯,反复煎熬。 她想去找到答案,可是没有人回答她。 “师父,我求你说句话啊!我的仇恨难道太过?我不该复仇吗!” “是我做错什么?所以才都要离开我?” 她跪在那里,将不敢对任何人说的话全数说出,她想求得一个原谅,一个回答,只是跪在那里忏悔赎罪,求得解答。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呼呼风声。 她的心终于一点一点往下沉,将要落进那无边黑暗的地狱里去,永不能再见光明和温暖,一直这样落进去。 没有尽头。 但在这时,一双手轻轻楼抱住了她,她落进一个温暖熟悉的怀里,将她周身的寒意全数都驱散了。 有一个人轻轻喊她的名字,将她救赎,将她解脱。 告诉她你还有值得留恋的东西在。 “阿春。” 云澄轻声唤她,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很淡的摩遮坤木香,和“醉罗汉”的酒香还有旁的一种不知名的香气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迷人的味道。 云澄只是轻轻搂抱住她,就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这香气俘虏了,只是搂抱住她,就觉得自己焦灼不安的内心得到了抚慰。 ——不想让她再难过悲伤下去了。 现在只有她们两个人,她们紧紧贴着,肌肤之间只隔了轻薄的衣衫,云澄只觉得自己的胸膛里,那颗心脏在剧烈跳动着,不能安静下来。 而云澄柔软又冰冷的身体也靠在自己身上,两个人的心跳声在这静谧的雪夜里几乎要重合了。 雪已经停了,皎洁的月光从云间探出,将落在这地上的雪照得更加无瑕洁白。 她们两个人凑得极近,被同时包裹在一件披风里,那风是冷的,但两个人的呼吸因着这个拥抱而热了起来。 云平面上还挂着泪,双眼还是迷醉不醒的模样,她的脸因为寒冷亦或是酒意而显出红来,叫人有些心疼。 她下意识攀住云澄的身子,愣愣看了一眼扶住自己、搂抱住自己的人,用那双迷蒙的醉眼盯着面前的人看了良久,久到云澄以为她要挣脱开这个怀抱时,云平却粲然一笑,那笑声清朗,在安静的月夜里格外清晰。 她紧紧抱住云澄,手指抠进云澄的衣物里,似乎绝不愿意放手,任谁都不能将她同云澄分开。 她闭了闭眼轻声道:“阿澄,你抓住我了。” 她这一笑十分自然,没了往日的牵强,但更美,足以摄人心魄。 云澄叫她这一哭一笑弄到觉得奇怪,但瞧着她的眼神柔软又温暖:“是,我抓住你了。” 她的语气也温柔极了,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可其中的情感缱绻又缠绵,若是清醒时候的云平定然会扭头装作看不见听不着。 可她现下醉了,连站稳都是难事,又如何分辨躲避? 理智的枷锁被摘下,显露出她真实的自我来。 她本能地信任面前的白龙,只是紧紧抱住云澄的脖子,几乎是挂在她的身上一样。 云澄滚烫的手心按在云平柔软的腰肢上,忍不住微微用力将她抱得更紧。 “你喝了酒,不该乱跑。”怀里的人醉意极深,听见云澄说话,那手便探进云澄领口,按到她背上,那手冰冷冷的,叫白龙忍不住瑟缩一下,倒吸一口冷气,可她没有反抗,只是轻轻吐了一口气,对云平笑了一下,“要是又病了要怎么办?” 云平没有说话,只是怔怔盯着面前的少女看,然后轻声开口:“你不要走好不好?” 云澄愣了一下,没有说话,两个人一时无言。 云平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回答,于是将眼闭了闭,顺从地叫云澄背起来,一步一步走回去。 那月光照下来,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了,叠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云平靠在云澄背上,被披风包裹到严严实实的,不透一点风,云澄呼出一口白气,感受到云平的吐息在脖子上的感觉。 “你不想我走吗?阿春。”她轻轻去问。 只要她再问一遍,云澄想,我就不走了,哪怕她永远都不喜欢我,我都不走了,陪着她,永远陪着她。 云澄走得很慢,她天真地希望这条路永不会有尽头,似乎只要这条路不结束,她就不会离开云平,也就能再有机会听到云平挽留的话语。 可是不管她走得再慢,这条路也终会有尽头。 ——也终究没有听见云平再说出挽留的那句话。 屋子里面依旧温暖,而云澄的心终于一点点冷下来。 云平闭着眼好似已经睡着了,她被云澄小心翼翼放在榻上。 因为跪在雪地里,那一身衣衫已经湿透,云澄冷着脸给她换那些衣服。 而正给她解开衣衫的时候,云澄下意识感觉到有目光在注视她,于是抬起头来,却发现云平睁开了眼,正定定看着她。 因为俯身替她换衣服的关系,两个人凑得极近,云澄被她瞧着,愣在那里。 但见得云平醉眼朦胧,衣衫敞开,伸手去摸云澄的脸,声音低低的,似在乞求:“阿澄,我这么糟糕,不要喜欢我了好不好?”长[腿。老、阿(姨追!雯. 她那一眼里带着的情绪镇住了云澄,白龙一愣,只觉得眼睛鼻子发酸,伸手抓住了云平的手,像是被蛊惑一般,大着胆子在她掌心烙下一个吻:“可以,但是在这之前,你能不能让我最后喜欢你一下?” 那吻落在云平的掌心,云平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忍不住缩了一下,但最后还是任由云澄握住自己的手,只是下意识看着白龙那张漂亮的脸轻声开口:“阿澄,我可以给你一切……” 一切。 云澄心里轻声念着那个词,俯身靠近她,像是觉得寒冷,需要搂抱住云平才能觉得暖和一般靠了上去。 你可以给我一切,可我只要你。 江折春,你就是我的一切。 她终于咬住了那双日思夜想已久的唇。 她想,哪怕阿春推开她,骂她无礼,以后再也不和自己说话,她也不管了。 哪怕被讨厌,她也想讨得一个吻。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双刚被她吻过的手轻轻地,轻轻地环抱住了她。 是梦吧?她一定还醉着,没有醒。 云澄想。 因为只有梦里,才能这样放肆无状,才不会被推开,才会被她纵容默许。 微弱的烛光透过纱帐的缝隙钻进来,照在仰躺在她身下的女子身上。 女人的长发披散在床上,衣衫敞开,毫无遮掩地向身上之人展露出自己的全部,她的手紧紧抓住云澄,不愿将少女放开。 藏不住了。 那少女的吻贴上来的那一刻,云平的心动再不能抑止藏匿,害怕失去云澄的恐惧终于无法掩藏。 她终于借着酒意袒露出那颗不敢展露的真心。 任由身上的少女亲吻。 任她施为。 第一百三十章 :春梦无痕 那吻急促,像是想得到什么,求得什么答案。 云澄尖利的犬齿咬在云平的唇上,叫女人微微吃痛,可她并不反抗,只是默默包容。 少女的吻往下,从唇落到耳后,再到颈部,顺着漂亮柔软的曲线蜿蜒向下,脆弱的脖子被她叼住,脖颈上跳动的脉搏被她的舌尖压住。 混沌的黑暗里,年轻的龙掌控着一切。 她的腰肢被少女牢牢把持住,扣在掌中,少女的手心带着薄茧,磨出微微痒意。 那痒蔓延到全身,好似波浪潮水,一波接着一波,云平发出呻/吟,只能感受到那柔软的舌尖轻轻舔舐过心口处的奇妙感觉。 少女的吻密密麻麻的,轻巧温柔,可扣在她腰上的手却带着凶意,用了一些力,叫两个人贴得更紧。 两个人的衣衫都散乱开了,带着微光的黑暗之中,少女的眼也转成鲜艳的红,目光之中的强占叫云平心中一跳,不觉得恐惧,反倒生出一些欢喜来。 她像是被那双漂亮的红瞳蛊惑一般,伸手轻轻勾住了少女脖子上的项圈,主动抬头贴上了那双唇。 那吻持续的期间,两个人肌肤相贴,明明都是寻常的温度,但总能感觉到摩擦之间那炽热的温度。 “阿春……” 少女喘了一口气,又往下延续方才被中断的吻。 她用亲吻膜拜女人的身体,虔诚又温柔。 云平只是被云澄触碰着,就觉得浑身无力,那双手将女人紧紧抓住,不叫她有任何逃离的机会。 那吻继续往下,在小腹上流连,年轻的龙懒洋洋抬起眼皮,去看身下那人的表情。 云平晕乎乎的,整个人因为欲和酒而泛起红来,叫她一看就觉得难耐,像是察觉到她的意图,急忙轻声开口:“不要……” “我想叫你开心。”少女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因为那最直白的欲望而嘶哑,“我想让你舒服……” 深夜里不清楚的神志使人糊涂,黑暗叫人大胆。 而酒则使人松脱开理智与道德的枷锁,将所有隐藏的情绪外放开。 毫无保留。 借着这荒唐的名义,可以展露内心。 不要走,留下来。 求求你。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她的指尖勾带起快乐和芬芳,柔软的肉和坚硬的骨化作水一样,缠在她身上。 这样不对,江折春,这样不对。 她仰头发出的声响不能自控,心里抗拒着,但又忍不住牢牢攀抱住身上那人,好似濒死的人抓住那一根浮木,在水中来回颠簸摇晃。 江折春,你该把她推开,你不可以。 她是个很好的孩子,该有更好的未来,你自己已经陷在泥沼之中臭不可闻,怎么能把她也拉下去? 可现在怎么推开? 我沉迷于她的一切,她的骨,她的肉,我和她这样贴近,这样纠缠不清。 这样相互慰藉。 ——我第一次被她这样拥抱,毫无保留把自己交托出去。 “阿春……” 少女的眉眼那样深邃好看,她的声音深情温软。 “我好喜欢你啊,阿春。” 云平突然被她刺激到,发出了短促的声响。 及时行乐不好吗? 什么都不用想。 不用在乎仇恨、道德,只是将自己交出去。 强力的快感和欢喜侵蚀了云平的意志,她挣扎着想要反抗,可最终被拖进那欲望的深池里,连好好说一句话都做不到。 她的眼角落下泪来,发出了像是哭泣一样的声音。 云澄凑上前去,用舌头轻轻舔掉那一点晶莹的泪水。 那吻带着熟悉的摩遮坤木香将云平彻底笼罩住,香气如同波浪一层层袭来,叫她无法躲避逃离。 “阿春……”少女的呼唤声叫她再也承受不住,几乎是颤抖着,哭了出来。 “好香……” 白龙的鼻尖在云平的颈部轻蹭,她的牙齿磨过颈窝,那种强烈又陌生的感受叫云平只能软倒在她怀中,丝毫不能动弹。 刚刚结束的那一波浪潮叫云平的身体非常敏感,被云澄触碰的每一次都让她发颤。 云澄将她翻转过来伸手拨开她脸上湿淋淋的发丝,侧头咬她耳朵,然后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身上,蜿蜒往下。 “阿春,你也帮帮我好不好?”云澄的声音低哑勾人,轻易能迷乱云平的心智。 她的冷静自持在云澄面前从来都是无物。 被带下去的手贴在了少女身体最柔软的地方,指尖能够触摸到一片黏腻湿滑,只是轻轻勾动,就能瞧见面前少女更加娇媚多情的一面,听见她决不会对旁人发出的柔媚声音。 她们贴得很近,毫无缝隙,云平被按在身下,身上的少女缓缓动作着,面上显出诱人的红来,头发垂落下来带着清浅的香气,那双眼睛里晕着奇妙暧昧的光。 云平勾动着陷在一片温软里的指尖,从而操纵着面前之人的喜怒哀乐,她听着声响,心跳不能自抑。 “姐姐……” 云澄睁着眼,看着像一只可怜巴巴被雨淋湿了的小狗,因为不上不下吊着而不满,凑近了蹭着身下的人。 “姐姐,你动一动好不好?” 昏暗的床榻之间,两个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纠缠不清。 “阿春,我好喜欢你啊……” 那少女轻轻叫着,凑近了便能瞧清她因为快慰而落下泪来,一滴小小晶莹的泪悬在下颌,欲落不落。 云平看着她,终是动了动指尖。 与此同时,伸出那殷红的舌尖,轻轻勾落了那滴泪。 === 云收雨歇,少女将她霸道蛮横搂住,黏腻缠人得紧,搂在一团,恨不得把人揉进去。 她初尝了这滋味,自是贪新鲜,只觉得怀中之人样样都好,什么都满意。 云平倦极了,叫这冤家折腾半宿,又加上之前醉酒乏力,身子又虚,现下被这白龙抱紧了,只觉得喘不过气,伸手推她道:“你不要抱这么紧,松开些。” 云澄叫她一推,反倒委屈起来:“阿春是厌倦我了么?话本子上说的对,得到了就厌弃,姐姐竟也是这种人么?”吃:肉。群七壹+龄鹉'岜岜鹉镹+龄 说罢假哭起来,倒真似个孩子。 云平叫她吵烦了,伸手就去掐她脸,等到她安静了,这才冷声道:“满意了么?” “满意?满意什么?”她又去咬云平耳朵,“我还不满意,姐姐与我有了实,却不给我个名么?” “要名?要什么名?”云平伸手赶她,“你既遂了愿,合该放下了。” 她说这话虽透着娇软,可言辞冰冷,倒叫云澄手脚停住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云澄干笑一声,“阿春,你是在与我说笑么?” 云平不说话,这样的沉默叫云澄心慌,她急忙起身将云平翻转过来对着自己:“你不是喜欢我么?不然同我做这种事干什么……” 她话说到一半,叫云平那冰冷无波的眼神一看,心上不由一颤,手都松开了。 云平现下酒已经醒了,昨夜发生的事是她自愿不假,但她如今理智回笼,心中自是懊悔不已,只觉得良心备受谴责,心像落在油锅上被反复煎熬。 她晓得云澄喜欢自己,可她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是配不上云澄的,又总觉得云澄是没有见过好的,才轻易迷恋自己,故而才纠缠不清,现下既已做了这事,假做不知已是不行,只能装作毫不在意,长痛不如短痛,等云澄她日后遇到更好的,才不会后悔,甚至会庆幸于今日之事不曾成真。 其实说到底,只是云平自己不信而已,她受过了伤,已不会再轻信任何人,不会再轻易将自己的一颗真心交托出去。 而云澄也太年轻,少年人的心虽说热烈莽撞,少年人的感情虽说激昂直白,可时间总会打磨一切,改变一切。 她现下喜欢自己,厌倦了呢? 见过了花花世界,总归是会喜欢上旁人的。 江折春已经受过一次伤了,好不容易将伤口养好,不想叫云平再受一次伤。 她已经累了,折腾不起了。 想到这里,她又去看云澄,心中思忖这事只怕没这么简单。 她二人原先只是言语上纠缠,倒也还好,现下已有了首尾,她深知云澄性子,只怕不会轻易当做酒后失德处置,定要给两个人定个名分才是。 “是我醉酒……” 云平斟酌着开口,可这话才说一半,云澄的脸色就立时一变,钳住她肩膀,厉声质问:“你醉酒,你醉酒这就是借口么!” “你不喜欢我,那我吻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推开我?你……” 她说到这里竟是气恼至极,不知从何发泄,发起小时候的性子来,猛地在云平左肩那里咬了一口。 云平并不推开她,只是忍着痛任她去咬,想着叫她气过了,兴许就好了。 “你喜欢我不是么?”云澄见她疼也不喊一声,心中更是恼火,只是将那肩膀咬到鲜血淋漓,留下一个极深的伤口后才松开她,听见云平这样说道,“我说过了,我可以给你一切,你若想要,给你就是。” 云澄气恼,咬牙切齿骂道:“我要你就给么?那我要你的心,你给么!你怎么不给我!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自轻自贱!” 她说着说着,眼中又落下泪来,漂亮窈窕的少女语带哽咽,看了云平一眼,便又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云平并不答话,心中苦涩,她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又经过了汤哲这事,便愈发觉得人心从来都是易变,昔年海誓山盟,生死相随,最后还不是另行嫁娶,便是事出有因,也叫人心中觉得悲愤难堪,云澄又是年轻,常年跟在自己身边,不晓得人间大好,各色诱惑,也更不知道这世间比她江折春更年轻、漂亮、优秀的青年才俊遍布天下,才迷恋她这腐朽恶臭之人。 想到这里,她道:“我一副破烂皮囊,要不是因为复仇,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现今你既想要,那我给你就是。说起来,给了你,我也不算吃亏。” 她说这话本是欺骗之言,她其实极为自尊自爱,若非当真心动,又如何会轻易交付? 若是她不喜欢云澄,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同她做了这事? 可她这话落在云澄耳中,就是敷衍拒绝,是纵容宠溺,是毫不在意,是自轻自贱。 不管是什么,总归不是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罢了。 云澄脸上落下泪来,心中还是不信,于是低声质问:“那你既然不愿意,又为何,又为何对我……” 云平沉默片刻,这才抬起头道:“我本是想叫你高兴,你牵我的手让我去做,我便也做了,你若觉得受辱……” 她竟微微一笑:“那你杀了我吧。” 她那笑落进云澄眼中,叫这少女大叫一声:“江折春!江折春!” 初曦晨光从窗外照进来,使云澄心折的那个女人就这样端坐在床上,她蜜色的肌肤上布满暧昧红痕,昨夜那场旖旎交缠还记忆清晰,现今她却说,这些都非我自愿,是我想你高兴,想你欢喜,是一个长辈看着一个孩子,给她所希望的一切。 ——却独独不是一个女人爱上另一个女人。 “你要推开我么!你要赶我走么!你能忍受我带另一个人回来,我同她亲密无间,依偎交缠么!” 云澄气恼极了,将她逼到床头,扣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质问她。 “那很好。”云澄看见她展露出一个微笑,听见叫两个人内心都翻涌不已的一句话,“你喜欢就好。” 你喜欢就好。 多么残忍的一句话啊。 云平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会撒谎,也是头一回觉得自己的表演拙劣极了。 “好!好!”云澄大笑起来,伸手又将她压在身下,毫不怜惜,叫云平吃痛,低呼出声,“真是好极了。” 她的吻不再温柔,夹杂着粗暴和愤怒,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将云平再度笼罩了。 云平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伸出双手。 接纳了这狂暴的风雨。 第一百三十一章 :行有余地 晏夕睡得不沉。 他昨夜因为一些杂事在云平书房隔壁将就窝了一夜,因为睡得并不舒服,所以起得也早,大早上便想去去甲板上吹风清醒一下。 但人走到一半,就瞧见登船处走过来一个人来,他定睛一看,正是云澄。 她身上穿一件黑色的袍服,晏夕跟在云平身边多年,看得出来那是云平常穿的衣服制式,但以往也曾有过云澄去穿云平衣服的事情,所以在晏夕看来也并不奇怪。 只是云澄眼角红红,似是哭过,晏夕心中一惊,他上前几步张口要喊,但不曾想云澄脚步匆匆,径直就往舱内她房间里面去。 先前云平与云澄吵架,闹了一通,白龙原与云平同宿一室,因着一些原因搬出去另住,后来又因着云平生病,又住了回去,虽说东西只搬了一些零碎的去,但船上的众人都心照不宣,只怕小尊主搬回去同尊上同宿一屋是迟早的事。 云澄发了怔,只是往自己屋子里走,晏夕叫她也不见她回头,只好紧跟在其后,待到云澄到了屋中才在门口停下,轻声叫她。 云澄叫他这样一叫,似是回过神来,猛一转身,脸上还挂两道泪痕,晏夕见不得娇滴滴的姑娘家流眼泪,见了心疼,只是哄道:“小尊主,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去帮你打一顿那个人,给你出气好不好?” 白龙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这件事,只是用袖子随手揩了,然后摇摇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晏二哥,你既来了,且帮我一个忙。” 晏夕晓得她性格脾气都是极坚强的人,不会轻易落泪,现下哭成这样,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当然无不应允:“小尊主有事,只管吩咐就是。” 云澄自怀中取出一个匣子来,匣子巴掌大小,封闭严实,若是云平在,便能认出这是白龙闹着要搬出去另住一间屋子时,一定要带走的东西。 可现下匣子却被云澄塞到了晏夕手里:“晏二哥,你帮我个忙,将这匣子交给她。” 她? 晏夕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了,能叫这傲气的姑娘默不作声哭成这样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但既然云澄这样吩咐了,他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在。 “小尊主既这样吩咐了,自然办到。” 白龙见他答应了,扭过头去,又将自己的佩剑收到腰后,又从屋中取了一些衣物银两灵石收到芥子之中。 晏夕站在门口看她这样子,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发慌,急忙道:“小尊主起得这般早,需不需要喝些水什么的?” 白龙动作一顿,将剩下一些东西收好,转过头忽的扬起一个粲然笑容:“不了,晏二哥。” 她那笑落进晏夕眼中,只觉得十分勉强。 晏夕压下心中恐慌轻声道:“小尊主,你……” 云澄却不叫他再有说话的机会,将身一转,走出屋去,最后瞧了一眼这屋子,轻声对晏夕道:“晏二哥,劳你一件事。” 晏夕看她一眼:“什么事?只是这事若是小尊主亲自能做的,就……” “不,我不想再见到她了。”云澄的声音又软又柔,长睫轻颤,微微低下头,“所以你帮我和她说一句话吧。” 晏夕这般聪慧,怎么还会猜不到她要做什么,急忙想将那匣子塞回到云澄怀中,但不想云澄的手在他身上穴道一拂,他便动弹不得了。 “抱歉了晏二哥。”她嘴上说着抱歉,面上却无歉意,“我要走了,只求你和她说一句话。” 晏夕闭了闭眼,似乎觉得不忍,可耳朵清楚听见云澄所说的话。 “不要来找我,若是可以,以后不要再见了。” 她话音落下,随后头也不转便走,晏夕急忙张口,他身子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云澄一步步走远了。 “小尊主!小尊主!” 可是那呼唤终归是徒劳的。 云澄离开了。 但这一切云平并不知情。 盖因她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这么累过,待她醒时已是日上三竿,身子虽说发酸疼痛,但明显已经是被人清理过了,周身无不爽利。 关键地方上了药,并不觉得难耐,只是稍一动作,左肩那伤口便疼得要紧,她稍稍扯开身上浆洗干净熨帖的亵衣,便瞧见左肩上那个鲜血淋漓的伤口。 与用在旁处的灵药不同,用在这里的只是最为粗劣的伤药。 云平瞧见这伤口先是轻笑一声,随后那嘴角扯动,又将唇紧抿,心中情绪少见外放,露出一种悲伤气恼的表情来。 ——这一笑是笑云澄孩子气,非要惩罚她,却依旧将她照顾妥帖;而这一恼一悲又是因为昨夜及清晨对云澄说的那些口不对心的话。 肩上那伤口势必是要留疤了。吃&肉群`七@壹-龄}鹉。岜%岜*鹉镹龄。 她是那样霸道蛮横的性子,云平早就清楚,但心中始终觉得她这样都是很好的。 但是,但是…… 她苍白着一张脸,下了床想要去穿衣衫,却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空留一件白色的裙衫挂在床旁的案几上。 ——那是云澄的衣服。 瞧见这衣服,云平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慌,忍着左肩疼痛急忙站起身来,在室内环绕踱步,轻声去叫云澄,可这屋子不大,一眼看尽,除了她并无旁人在。 “她只是暂时出去了……” 这话说得连云平自己都骗不了自己。 故而她也顾不得是不是自己的衣服,连忙将衣衫穿戴整齐,掩住身上的斑驳痕迹,但头发也未来得及梳理,就急忙推门出去。 才一开门,就瞧见一个人影,迎着光立在那里。 云平心中一舒,觉得自己卑劣,又觉得欢喜,眼睛一酸,落下泪来。 她手扶门框,张嘴想要去喊云澄的名字。 可那人施施然转过身,云平瞧清那人的身高长相,突然顿住,身子颤抖,几乎要站立不住。 “尊上。”那人手上握着一个匣子,慢慢走了过来。 云平的视线游移到晏夕的手上,心中咯噔一下。 但她强忍住,勉力站直了,抿了抿唇,平静道:“怎么是你?阿澄呢?” “尊上。”晏夕将那匣子塞进她手里,轻声道,“小尊主叫我把这匣子交给你……” 云平的手下意识攥紧,视线左右搜寻,口中喃喃道:“她人呢?怎么她不亲自将东西交给我?她人呢?” 晏夕没有说话,只使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她,但那眼神中掺杂了一些怜悯,叫云平的心加快动,慌乱不已。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匣子,只觉得额角突突跳动,耳旁忽的安静到可怕,她似乎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但晏夕的嘴一张一合,那话一字一句落进她耳朵里。 是啊,是啊,你早该知道的,以她的性子,昨夜你既说了这样残忍伤人心的话,她又怎么还会留下来? 云平面上忽然出现一种平祥安静的表情,伸手轻轻推动一旁的机关锁扣。 这匣子严丝合缝,是一种凡人工匠所创造的机巧玩意儿,需要用特殊的手法打开。 云平记得,那时她们初次踏上这片广袤的土地,她为了哄云澄开心,给她买的第一件有趣玩意儿,三十多年了,这匣子被照顾得很好,还是原先那样。 “这东西真有意思!不曾见过!我以后要把我最喜欢的东西装进去!旁的人不知道怎么开,东西就不会叫人拿了去。” 那时候的云平笑着揶揄她:“可我晓得怎么开,阿澄就不怕东西叫我拿去了吗?” 那时候云澄涨红了一张脸,被堵得说不出话,随后才支支吾吾道:“如果……如果是阿春拿的话,那没关系,因为我最喜欢的……” “最喜欢的什么?” “哼!才不告诉你!” 那时候细幼的白龙后面没有说完的那些话,现下云平却已经明白了。 龙本能喜欢一些亮晶晶华丽漂亮且贵重的东西,但看云澄她母亲所藏匿珍宝无数,便可知道这一天性。 但那机巧匣子里别的什么都没有放。 ——只放了一朵粉色的永生花。 清音寺的钟声一响,那山林之间便惊起飞鸟来,云平立在寺里抬头看着,那风呼呼作响,头上一行飞鸟掠过,振翅时发出响声。 “还有十日,明云阁的拍卖会就要开始了。” 晏夕站在她身后半步,轻声说话。 云平微微蹙眉:“赵姑娘还是没有半点消息么?” 晏夕道:“几日前黑市送来的书信里没有赵姑娘的消息。” 云平手里头握了一串红玉雕就的佛珠,一颗一颗捻动着:“那日只知道她出手助了我们,阁中货郎死后,将刀取走……” 晏夕一顿:“依我之见,赵姑娘不是那种会趁人之危的人。” 云平垂首:“这我自然晓得,你同她在天极宗就认识,在阁中这么些年,她的消息行为也都是经过你手,你看的比我更透。” 晏夕略一沉吟:“恕我斗胆,这么久了还没个消息,莫不是……” 云平捻动佛珠的手顿住,随后摇头:“不,她心思缜密,修为不差,若是长生门那个剑大姑娘我多少还要担心,但是若是赵姑娘,我却是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你说得对。”云平的手一收,笼进袖中,“你且遣人去往恨水流赵家探查一番,她既取了刀,以她的脾性,定是帮忙送去,若是那赵家探寻不到,再另做图谋打算。” “是。” 问到此处,云平将手背在身后,又去看中庭那棵生长不知多少年的银杏树,石栏之中已经飘满了金黄色的叶子,但是枝干光秃秃的,只因到了冬季,冬落春生,此乃四季之时序。 见云平沉默不语,晏夕又道:“说到长生门,日前已收到急信,信中说,并不曾在长生门找到小尊主的身影,黑市那边日夜盯着冉十一娘同白廉风,也不曾有什么可疑之处。” 云平立在那里,落在晏夕眼中只有一个背影,那声音有些低哑:“是么?黑市找遍了也没有,剑秋白那里也没有,她……” 她又能去哪里呢? 云平一双眼里目光深沉,似有所思,她心中晓得,白龙这些年来只是日日跟在自己身旁,除了近些时候同长生门的剑秋白关系亲密些,便也没有旁的朋友了…… 朋友。 云平忽的眼睛一眨,随即低声道:“乔谙现下在哪里?” 乔谙? 晏夕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个名字来,先前小尊主离家出走,路上遇到人,三人为伴,一个是剑秋白,另一个便是方采苒的师妹乔谙。 “前不久一乾门的门主叫人杀了,倚风刀苏家的三小姐苏清弦也叫人救走了,杀人者下手利落狠绝,一刀毙命,现下三小姐已回了苏家,我只晓得那乔谙现如今……现如今……” “现如今什么?” “乔谙现如今还待在苏家,据我所知,那位苏家家主似乎有意要将自己的三女儿许配给乔谙。” 云平眉头一皱:“她既不在长生门,也没往黑市,那十有八九会去找乔谙,她认识的朋友统共就那么几个,你且派人往苏家去寻。不,等等。” 她红唇轻启,又下意识捻动佛珠:“你且将方采苒也遣人一道护送至苏家。” 手中佛珠越转越快:“她当初要找方采苒,便是为了乔谙所托,现下既已知晓,自是要把这事做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又陷进悲伤的情绪里。 晏夕自是领命。 随后云平又问:“你姐姐呢?李家现下又是如何?” 晏夕听得她问,轻叹一口气:“送来的信说还是遭着李三姑娘的冷眼,但李三姑娘应该是默许跟着,态度也好了不少。现下李家二公子叫薛家废了,斩断了脊骨,药石罔效,大赤城断了与薛家的贸易往来,这本就是极糟糕的事,但现下……” 云平听到此事,轻啧一声:“倒是恶人自有恶人磨,薛家现下如何?” 晏夕轻叹一声:“死了的那些人尸身发烂腐臭,但我已遣人去一一收敛,通知那些仆役侍卫的家人,薛灜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偌大的园子里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云平长叹一声,听得风吹起落叶的声音,又远远听见一众僧侣诵念吟唱的声响,又见冬日萧瑟,阴云蔽日,只觉得凄凉。 她轻声去问晏夕:“淡月,我是不是做错了?” 那声音轻如蚊呐,说这是在问晏夕,实际上是在问自己。 晏夕没有听清,啊了一声。 云平摇摇头:“不,没什么。” 随后她将身一转,便又往寺院更深处走去。 剃度已毕,清音寺主持方丈湛淳已回了他自己的地方,云平到时,他正沏茶。 见得云平来了,只是站起身来,双手合十一拜:“云居士。” 云平也合掌还了一礼。 两人在桌前坐下,拉门大敞,能瞧见湛淳院中的青松,便是在冬日都翠碧非常。 “大师院中之树长青不败,姿态甚美。” 湛淳头也不抬,只是斟茶:“以心养护,如何不美?” 云平有所思。 他将那杯茶水推到云平面前:“今日只见得云居士来,却不见云小居士了。” 云平将那茶缓缓饮罢,不答反问:“大师,心中有一物,虽已经不喜欢了,但总觉得放不下,应当如何?” 湛淳抬手示意,云平举起空杯,那慈眉善目的和尚便将茶水往杯里去倒。 那茶汤清亮,滋味甘美,可茶水滚烫,杯盏量小,落进云平杯中,不一会便满了。 云平见得茶水将要溢出,可湛淳手依旧不停,云平本就觉得茶盏滚烫,现今水要溢出,便急忙将茶盏放下,急声喊道:“大师,要满出来了!” 湛淳这才停手,双手合十,轻呼一声佛号:“云居士,这不是就放下了?” 云平愣了一愣,似有所悟,又问:“可心中另有一物,珍贵牵挂至极,不论如何都不愿放下,若是放了去,只觉心中苦痛难捱,但又不知如何放下,现今不知如何是好。” 湛淳又用手指了指那滚烫的茶杯,忽的将袖一拂,那杯中茶水不晃,便直直要往桌下落去。 云平急忙伸手去接,却冷不防这茶盏因着自己一动,滚烫茶水都溅了出来,烫到手上,可她担心杯碎,只是紧紧握着,又将杯子放回桌上,摊手再看,已红了一片。 湛淳冷眼旁观,又合掌念了一句:“云居士,心性本净,客尘所染。本在心上,何唤尘埃?” 云平恍然大悟,行礼又拜,接着将手中红玉佛珠双手奉前:“多谢大师,此物聊表心意,做个香火油钱。” 说罢便站了起来,目中有光,一扫先前颓靡之势,大步出门,但随后她又转回,双手合十行礼,又问道:“既得点悟,还有一事要求大师明示。”入裙叩叩七[一灵)五|巴巴^无|九%灵 湛淳又斟一杯:“云居士但说无妨。” 云平斟酌一会,才缓缓开口:“我有三块美玉,第一块叫我雕了一半,第二块叫我雕坏了,只余下第三块尚未雕琢,但现下第二块这事出了,我既不好对第一块再下手,也不知如何再去雕琢第三块了。” 湛淳微微一笑道:“云居士雕琢之时,所求如何?所欲又如何?” 云平思索了一番道:“自是想要尽善尽美,自是想要一气呵成,自是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湛淳又问:“那居士心中可曾有‘悔’?” 云平不解:“请大师指教。” 湛淳指着桌上那串红玉佛珠道:“凡要雕就,需知行事谨慎,此事人人省得。但又有几人知晓,行事谨慎亦要求得一个‘悔’字,意为‘有余’。” 云平垂首听教。 “贫僧未入空门之前,曾听一言,现今赠予居士。” “在下洗耳恭听。” “事事要留个有余不尽的意思,便造物不能忌我,鬼神不能损我。*”湛淳又是合掌一笑,面容慈然。“此乃人生之至理也。” 云平顿觉如醍醐灌顶,亦如遭当头棒喝,躬身再拜,飘然而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挽酒敬桑 且说云平送了薛少尘剃度,入了清音寺做弟子,在与清音寺主持湛淳交谈之后,便又回了千金不换,往明云阁赶。 虽说路上耽误了一些功夫,但好在清音寺离明云阁与北地倚风刀苏家不远,且飞舟速度迅疾,这十日期限,虽使路途看似遥远,可实则绰绰有余,一路上云平只管派人查探云澄消息,但白龙是铁了心要去躲她,自然不像先前那次有意留下踪迹,这回是打定主意不叫她找到了。 云平并不气馁,遇着有些人气的城镇便去找,可丝毫没有白龙的消息,以至于从明云阁出发到了第三日,还有一两日便到北地,云平自己都生出怀疑的心思,心想是不是要加派人手往四面八方重新去找。 就这样过了两日,越往北走越是寒冷,到了第三日傍晚,飞舟又见到一处城镇,远远瞧过去一片银装素裹。 云平心中虽已不抱希望能找到云澄,但还是命人停泊在此城镇郊外,恰逢舟上诸多消耗用品需要采购,于是便决定在此城镇逗留一晚,明日一早走了便是。 而云平入得城镇之中,天色已晚,弯月悬空,暮色四合,晏夕跟在她身侧,两个人一前一后两辆朴素马车进了城闲逛,舟上其余人只是将飞舟远远停了,待到云平晏夕二人下了马车,这才驭马去往四周商铺采购东西去了。 此番既是来了,也存了游历的心思,云平晏夕两个人自是要找家客店住下,休息一晚,于是便从道旁扯了个面善的老丈问话。 那老丈见得面前两个人,先是叫云平容貌气度一惊,面上露出慌张担忧的神色道:“二位若是现下能走,还是早些离了此处去罢。”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将两个人扯到道旁少人隐蔽的拐角道:“姑娘和小哥若是不走,只怕今夜有祸。” 晏夕皱眉道:“老先生,若是不回答倒也罢了,只消说一句‘不知道’,我们就管找旁人问路去,怎么一开口就是‘祸事’?您这话实在叫人……” 他话说到一半,却叫云平抬手止住,女人鬓边白发隐在晦暗的夜色里,但一双眼睛却亮,只见她一笑道:“老先生不要同这小子见怪,冒昧请教,老先生说的‘祸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老丈头发花白,当是久经风霜,看遍人世,可神色慌张仓促:“唉!我瞧姑娘你这样子,只怕不问清楚不肯走,那我便只管只说了,姑娘莫看这镇子这样太平,可姑娘方才在街上走动时,可见过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子或是精壮青年的男性不成?” 这话一问,云平便将双眼往道上一看,果然目之所及处,除去老弱,便是幼童,偌大一条街上竟不曾瞧见一个青壮,实在奇怪。 那老丈见得两人似乎有些明白,又将头探出去瞧了一眼,缩回脑袋道:“四五个月前,我们镇子上出了个事,有个横行霸道的修士逼良为妾,但不曾想竟叫那坐在轿中的姑娘夺了他腰间宝剑,一剑抹了喉咙。” “本来这恶贼修士一死,自是叫大家伙欢欣鼓舞,需知那恶贼貌丑至极不说,还极为贪花好色,横行无忌,凡是瞧中的美貌年轻女子,不管婚配与否,只管强抢纳入府中,弄得天怒人怨,人心惶惶,可现下那恶修士一死,镇中自是无人不欢欣鼓舞,热闹非凡。” “既有侠义之人,我们自然感激万分,但不曾想那女侠杀了恶人便自此消失了,我们都以为是上天有眼,派来仙女来救我们,故而有人修了一座‘红娘子庙’,奉以香火。” “红娘子庙?”云平奇道,“怎么这样称呼?” “那姑娘杀人时穿着红色嫁衣,我们不知她姓名,又时值六月,便只管叫她六月红娘子,简略些说,只叫红娘子。” 云平听得只觉得熟悉,但她一时半会儿没有细想,只是追问:“然后呢?照老先生说的,若是那恶贼死了,自是好事,现下怎么又是这样愁眉苦脸的模样?” 那老丈哀叹一声:“若是当真如此便好了。” “那恶修士死了没多久,左不过……不过一两个月,却不想来了个更是横行无忌的人来!” 那老丈说着说着面上落下泪来:“此人凶狠恶毒远胜于前者,暴虐狂恶,前者只是强掳女子,后者则更可怕,不仅将镇中青年女子全抓了去,便是青壮男子也不曾放过一个!容貌……容貌越是姣好的就……” 老人顿了顿:“那些姑娘受了辱,性命得保也就算了,可新来的修士性情古怪暴戾,肆意凌虐,常有人瞧见他手底下的人从后门推着板车出去,那上头……上头……” 晏夕忍不住追问:“上头怎么了?” 老人家抽噎一声:“板车上盖着白布,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得出来是个姑娘,一点呼吸也无,有人曾跟着去过,发现那板车一路往荒郊的乱葬岗去,就地埋了便是!” 云平听到此处,眉头一皱,心头火起:“这事情难不成就没有人管吗!” 那老丈说:“姑娘,先前那个都没人去管,难道这个就有人管得吗?实话讲给姑娘你听,我们这周遭一片多是归明云阁管,都唯明云阁马首是瞻,小老儿与镇中之人都是普通人,不过是小老百姓,只盼得交钱纳宝,求得庇佑,好好过上一生。更别说,便是有求得旁人来,又如何?只怕听到明云阁的名头都要给吓死了!” “本来我们这小地方便是有人来管,自是不会太过,小老儿先祖三四代都生活在这里,这里虽然偏远,但处在交通要道上,明云阁也会定期派人来管,先前那些修士都没有前一个这样霸道,都是与人为善的,可直到几十年前才变作了这样……” 那老丈一边用袖子揩去眼泪,一边轻声道:“小老儿儿子死的早,也没有什么旁的亲眷,便是现时身死也不可惜,可二位正是壮年,若是叫那恶贼瞧见了,只怕……” 他言中未尽之意叫云平晏夕两个心下一暖,云平神色柔和轻声道:“老人家,谢您好意,只是他若真要来了,我也不怵,他不是个好相与的,难道我就是了?您且不要担心,还请告诉我,这镇中好的旅店在哪里?” 老丈见得她一双眼睛在暗中都发出微光,似有神功护体,又叫她这一劝慰,不知为何安下心来,又见她身旁的那个男人也似乎颇有些本事,晓得今日遇到的这两个都是有神通的,便道:“我给二位指路。” 云平听老丈说完,便又拱手道谢,随后自怀中掏出一丸丹药递与老丈:“先生好心有善报,服下此丸,可祛病消灾,强健身体。” 那老头见那药丸暗中闪着微光,虽说并不曾见过,但也晓得是不得了的东西,急忙弯腰拱手接过,刚要道谢,却只觉得一阵风吹过,这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只留那一丸丹药在他手心微微晃动。 且说云平晏夕她二人动作极快,不过一会就顺着那老人指的路到了那旅店门口。 却见那旅店门口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头发散乱,衣衫单薄,孤零零坐在那里,也不顾寒冷,僵在那里,动也不动,若不是还有白气呼出,都要以为她是个死人了。 那头顶上两盏纸糊的灯笼和地上被风卷起的雪一道乱舞,其中一盏灭了,另一盏则破败不堪,里头的烛火微弱挣扎亮着,随时都会熄灭,云平还未曾上前,就瞧见那烛火噗一下叫风给吹熄了,然后摇晃着从檐下掉了下来,落到女人身旁。 纸灯笼落在地上,发出轻响,雪地上也留下一个印子。 那女人叫这响动惊了一惊,随机一颤,慢慢抬起头来,双眼迷茫,定在云平晏夕两个人身上,良久才轻声道:“我说过了,我这店不住人了……” 她的声音嘶哑,似是分外用力哭嚎过一般,几乎听不清她说什么。 但更叫人吃惊的是她的脸,只见她左脸颊高高肿起,浮出一个红到发紫的手掌印子,看着已有一两日了,但依旧不见好转,可她的另半张脸却泛着紫,又白得可怕。 女人像是冻坏了,缩瑟了一下,神魂游离,长长吐出一口白气来,也似不怕冷一般,将指甲盖已经泛紫的手指撑到面前的雪地上,这才慢悠悠摇晃地站起来。 云平远远看着,只觉得奇怪,却见那女人木木进了屋子,也不关门,只是怔怔站在堂中。 晏夕觉得她不对劲,轻声道:“她瞧着,似乎……” 云平摇摇头并不回答,上前进屋,只见得屋中凌乱,黑黝黝一片,晏夕借着一片银白,瞧见遍地狼藉,桌凳碗盏不是断了,就是碎了,看样子是发生过极为激烈的打斗。 那女人听到声响,才动了动发紫干裂的嘴唇道:“我这店不做了……” “你还好么?”云平目有不忍,上前几步,进了屋中,晏夕将门阖上了,隔了风雪,屋子里一下子暗下去,连最后一点微光都无。 晏夕瞧见柜上倒着一个烛台,便取来点亮,云平双目夜能视物,便几步上前搭话:“店家,你没事吗?” 那女人痴痴站着,似是根本没有听到。 晏夕皱眉轻声道:“尊上,她……” 云平摇了摇头,事先四顾,却忽的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急忙将头一转。 就瞧见月光映着外头白雪,门已被推开了。 那门外站着一个瘸着腿的姑娘,面上叫人用什么锐器划了一道,血肉翻出来,看着有些吓人,可眼睛却亮着,她本来扶着门只是自顾自说话:“主家,我弄到了几块饼子,虽说冷着……” 她话到一半,拖着半条腿定住了,脸上神色紧张:“你们是谁!?” 晏夕手中的灯烛叫屋子外头席卷的风雪这样一吹,危险晃动,但在最后勉强撑住了。 云平盯着这姑娘瞧了一眼:“我们是投宿的客人。” 那姑娘借着微光瞧清了云平晏夕两个人的面孔,见是漂亮又不曾见过的人,便稍稍安下心来,可依旧警惕,但风雪已大,她只得跳着栓了门,挪到了那妇人的身边,将妇人护在身后,轻声道:“二位客官,抱歉啦,来迟啦,您看小店现如今这样,只怕是做不了生意了。” 云平环视一圈:“我也这么觉得,只是……” 她柔声道:“外头风雪已大了,再出去只怕找不到客店投宿了,可否就叫我们二人在此将就一晚?” 瘸腿姑娘摇摇头:“唉,若是我这腿还好,自是成的,但现下这样,又如何安排客宿?” 云平瞧见她这样,沉默一会又道:“姑娘这腿,我瞧着是刚断不久吧?怎么不去看郎中?现下不接上,以后行走恐怕就成了问题。” 瘸腿姑娘腿上用硬木板绑住了小腿,虽然能减轻疼痛,但骨位不正,便是日后伤好了,也只能做个瘸子。 那姑娘叫她这样一问,不知为何鼻子一酸,轻轻嗤笑一声道:“那也要有人肯接才是。” 晏夕一愣:“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我一路上来,还是有瞧见几家医馆的。” 那姑娘听他这样讲,又轻声道:“我讲了,那也要有人肯接才是。” 云平眉头一皱:“有人不叫你治伤?” 瘸腿姑娘不肯回答,只在堂中找了张勉强还好的桌子倚着坐下。 云平上前几步,看了看那妇人,又瞧了瞧这姑娘,不知为什么看着这姑娘的脾气,想到了云澄,于是放柔了嗓音缓声道:“如若姑娘不嫌弃,我倒是可以一试。”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瘸腿姑娘脸上就流出两行泪来:“不了,还是别试了,为了二位性命着想……” 云平听她这样讲,就晓得她定是有苦衷,于是道:“姑娘是遭了人害,怕我帮了你,那人知道了便来害我吗?” 瘸腿姑娘听罢,看了看这两个瘦削单薄的人,缓缓点头。 云平却是没有再多话,一撩衣摆就半跪在她身前,伸手扣住她那条断腿,解开那些木条,轻笑一声:“那姑娘不必担心,我自有保命的手段。” 说完出手迅如雷电,只是一扯一对一推一正之间,瘸腿姑娘还未曾体会过疼来,就那腿就已经被正好,随后又有什么东西叫面前这人塞进口中,连吐都来不及,就化作一口甜甜带药香的水咽了下去,顿觉脾胃舒适,齿颊留香。 那药进了腹中不过数息,这姑娘就觉得身子爽利不少,面上的伤口竟也有些发痒,似是开始愈合,血肉长合起来了。 她用手碰了碰,才缓缓回过神来,看着云平,目中满是感激之情,若不是腿脚不便,怕不是要跪下来感谢了。入群。扣,3"2(&铃}壹砌?)铃砌!壹}驷 云平又用那些硬木板重新加固那断腿,动作间似是漫不经心道:“我既治好了姑娘这腿,却不知有一事能否请姑娘告知?” 那姑娘叫她这样一番相助,又怎么会有不应允的道理,只是道:“恩人但说无妨。” 云平站起身,环视四周,又指了指那妇人:“你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瘸腿姑娘一愣,随即像是陷入了沉思,看了看云平,轻叹一口气:“恩人若是想要知道,也不怕污了耳朵,那我说也无妨。” 接着就缓缓说了起来,头微微低着,面上带着哀色。 “我叫挽酒,是这店里老板女儿的婢子。”她伸手指了指站在面前的女人,“老板姓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只知道名字叫做浣棠,丈夫姓靳,去的很早,只留下这店和孤儿寡母。” “主家她,也就是老板,恩人,你也瞧得出来,她长得貌美,现今风韵犹在,可见年轻时有多漂亮。” “我是自小就父母双亡的孤儿,主家怜我,又想给女儿找个玩伴,便收了我做小姐的婢子。只是虽说是婢子,但主家与小姐都是好人,从不曾真将我当做婢女来看待,她甚至还请来先生,一道来教我与小姐读书写字。小姐也将我当做姐妹家人看待。是以说是主仆,主家倒也将我当做另一个女儿对待,就连我这名字都是她给我起的。” “方才也讲了,主家漂亮,她女儿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比之主家,小姐的美貌更甚,更因年轻而活泼灵动,主家只她一个姑娘,自是珍视非常,但您是新来的人,可能不知,六月下旬,小姐遭了一次灾,有一恶贼修士要强娶她做妾,那时我们哭诉无门,但好在老天有眼,好在有好心人相助避了过去,我与主家自是感激涕零。” 云平听到这里,又想起那老丈所言,不由皱眉轻声道:“我来时路上听人提起‘六月红娘子’,莫不是……” 挽酒点头:“正是‘六月红娘子’,说是红娘子,实际上是一行三人,她们使计救了我家小姐,其中一个坐上花轿,用了招‘偷梁换柱’,在那恶修士迎她出轿,毫无防备之际,以极为厉害的本事将那恶修士斩杀在他自己的宅院正门前。” 云平听到有三个人,忽的心中掠过一种奇怪的感觉,但她现下并不打断,只是听挽酒说话。 “那姑娘既杀了人,又穿一身红嫁衣,用剑将那恶贼手下一票伥鬼也给整治了,放了被恶人囚禁欺辱的姑娘们出去,我们本欲感谢,但谁知之后那三人就像来时一般突然,也一下子消失了。” “我们本以为风头过去,好日子有了盼头,但又有谁想,刚走了狼,又来了虎!” 挽酒目眦欲裂,双眼发红:“三四个月前来的那个,更叫人害怕恐惧!” 云平听她说,略一沉吟:“这个我来时也晓得一些,说是那人只管掳掠年轻精壮的男子和正值妙龄的美人,而且……进去的,没有一个活着出来。” 挽酒听云平说完,将桌一拍,在安静的室内发出极为刺耳的响声:“是!是!小姐就是叫这恶人掳了去!” 云平接下去听,这才晓得,这店主人的女儿先前叫店主人偷偷送去城镇去暂避风头,可前几日因着思念母亲,便大着胆子偷偷回来,只是不曾想竟叫那恶人瞧见,那恶贼趁着昨日天还未亮,竟遣人上门强抢。 店叫人砸了还是小事,可店主人先前已险些失去过女儿一次,又如何能接受女儿要再次被抢走的现实?自是竭力阻止,争斗打砸,才叫这店毁成这样。 但不曾想阻挡吵闹之间,店主人叫那恶人手下打了一巴掌昏死过去。 店主人既被打晕,恶仆更是猖狂,而挽酒自是见不得自家小姐这样被抢走,况且这样年岁相处下来,早就亲如姐妹,视同手足,自是奋力抵抗,到最后更是情愿以身代之,却不曾想叫那群人羞辱她貌丑无盐,不但下手打断挽酒一条腿,又用刀尖划破她的脸,毁了她容貌,以此来羞辱她。 她叫人打断了一条腿,疼痛难忍,几乎昏死过去,即便使劲挣扎,却也还是眼睁睁看着小姐叫人抢走了。 可砸店强人这还不算,那群人还在门口喊,若是谁敢帮挽酒接腿,便叫那家医馆在这镇上消声觅迹,是以无一人敢帮忙。 而店主人醒来后屋中遍寻女儿不着,便魔怔了,只是坐在门口,哪怕风雪肆虐,也说要在门口,等着女儿回来。 这一番打砸,店中众人都也受了威吓惊吓,无人敢留,跑了精光。 只有挽酒还留在此处,但她不会做饭,只好去求人要些吃食,可需知有些人害怕得罪那恶人,无一人胆敢接济,最后只有一户人家好心,见其人可怜,偷摸给了几块饼子。 可怜她一个断腿毁容的姑娘家拖着一条断腿在雪地里走,天地之中呼救无门,实在可怜。 晏夕听挽酒说完,手上用力,将那铁做的烛台都捏出几个指印来,可见愤怒非常。 云平也怒不可遏,她自己受过苦楚,晓得受人欺辱是什么滋味,当即眉头紧锁,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 “欺人太甚!” “可欺人太甚又当如何?”挽酒脸上落下泪,“那修士仗着本领,欺辱我等,我们又没本事,左右不过平头百姓,生死都握在他手上” “又要我等如何!又要我等如何!” 挽酒哭嚎着,几乎背过气去,却见一旁的店主人似乎叫这哭喊唤回神志,慢慢回转过身,缓步走到挽酒面前,将她搂抱住:“好孩子,好孩子,不哭了……” 说是这样说这,可店主人面上落下泪来,两个人哭声悲苦凄凉,叫人听了实在不忍。 这两个人本来就叫这突如其来的重压弄到疲累,现下哭出一场,自是再也不能支撑,竟前后昏死沉睡过去,叫不醒了。 云平与晏夕将这两个苦命女子安置好,前者则在屋中踱步一会,便轻声道:“这事实在是过分。” 晏夕道:“尊上是要管这事么?” 云平的眼睛带着怒火,但她面色平静:“这自是要管的。” “可……”他轻叹一口气,犹豫一会还是说道,“尊上,便是你今日将那恶贼杀了,但就像她们经历过的一样,今日你杀了甲,明日又来了乙,人间世道,从来如此。若不能治本,又有何用?” 云平道:“那难道就不管了吗?淡月,既叫我瞧见了,不论如何能救一个是一个。更何况……” 她欲言又止,瞧见晏夕的脸,又把话咽回肚中。 “何况什么?” 云平将手背在身后,并不正面回答:“明云阁虽说正邪不避,但行事素来光明,此地又属辖地,离明云阁主管之地又近,怎么会叫这里出这样的事?” “尊上的意思是……这修士只怕是鸠占鹊巢的?” “不,这也难说。”云平摸着下巴似有思忖,“这事还是要仔细探查一番才能够知晓。”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去便是。” 云平摇头,她当年在那飞舟上受了晏朝晏夕两姐弟的恩惠,是绝不肯叫他二人身涉险地的:“不,你留下来照看这两位,旁的也不用做,我给她们服了药,只怕要等到明日中午才醒。” “可是我一个大男人……”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了?又不叫你守在床边,你在楼底下待着,注意安全。”云平揶揄他几句,随即又压低声音,“此事我非去不可,我只担心……” 她话说到一半,下意识就要将全盘打算脱口而出,但随即意识到面前这人不是云澄,而晏夕也并不知晓此番前往明云阁的真正目的。 于是她将话又咽了回去,转过身去,在没人瞧见的地方,头一回不受控制地露出了极为失落脆弱的表情,心只感觉叫人捏住了一般,疼痛起来。 她惊觉到,原来习惯是这样可怕的东西。 可这是她自己做出来的选择,她谁也不能怪罪。 她立在那里良久,伸手隔着衣物,用力按了按左肩那个将要结痂的伤口,似乎要借这肩上的疼痛来压下心里的酸痛苦楚。 而这边晏夕劝她不住,随后不再多言,只是看着云平踱步出屋。 看她冒着风雪,往挽酒先前话中所言的那处宅院里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破庙救险 且说云澄那日同云平共度一夜春宵,却叫云平那样对待,心中自是又痛又恼,便是有万般不舍,但她是倨傲性子,受不得这份辱,趁着云平没醒就走了。 但想着好歹有过一场,心里又实在喜欢,临走前还是给云平打理妥当,但心里存了别样的心思,又恼又怨,故意不给云平左肩上好药,心里想着,便是以后再无瓜葛关系,也要她看着这伤疤,记着自己,永远忘不了去。 走前还穿走了云平的衣服,又遇着了晏夕将东西交托,这才孤身一人上路了。 她晓得因为自己与云平特殊的关系,若是离得近了,便会叫她察觉所在,加之薛家事毕,母亲云凌那双龙瞳也已取回,便打算一路上直往浮屠岛去,祭奠了双亲,就打定主意一个人过日子了。 但她并非是毫无牵挂的人,头脑一热冒着大雪走出天极宗去几个时辰,身子叫寒风一吹,人也清醒过来。 她从破壳时便跟在云平身边,这么些年来除去上一回负气离家,从不曾真的不知道对方消息,不伴在对方身边。 更可以说,她这三十六年来,只是跟着云平打转。 而上一回走,只是负气,却不像现下这样当真不打算回去了,她一个人站在荒野,不像上一回还带了鸳鸯侯出来,当真是无依无靠,无人陪伴了。 “既是要走,此去一别,也不知能不能再与那些朋友相见了。”她上一次负气离家,结识了乔谙与剑秋白,一路上艰辛磨难,叫这三个姑娘成了好友,如今真打定主意避世而居,只怕此生再难与这两个朋友相见了。 “既是如此,不若临走前去找她们,好好告别才是。” 这念头一出,她便打定了主意,决意要往长生门或北地苏家去。 只是她又想到,剑秋白刚走不久,只怕现在还在路上,若是现下先去了长生门,说不定半道错过或遇不到人,而方采苒还在千金不换上,乔谙说是会在苏家等着自己这位师姐来。 于是云澄当下打定主意,决定先往倚风刀苏家去了。 但她现下当真存了别的心思,不想再同云平再有牵扯,便借着从晏夕那处学来的易容之术,一路上改容换貌,只管取道往北地去,虽知云平也要往明云阁去,可她心想,倚风刀苏家与明云阁也有些距离,若是她存心要躲,自是不会相见的,故而心中仅存的那些犹疑也消失殆尽了。 既是改了容貌,她自是没有了忌惮,故而一路上或是骑马,或是租用飞舟代步,她叫云平娇养惯了,倒是头一回坐这样的飞舟,数百号人满满当当挤在一艘船上,实在新奇。 可她偏又爱洁,是个被云平宠大的娇气性子,吃穿用度都是最好,从不曾叫她受过半点委屈不便,而船上鱼龙混杂,她为了避开云平可能派来的追踪,又买了最次等的船票,船舱自里头气味环境实在不大好闻,故而不过一两日,将近北地,她又换做骑马,悠然一人而去。 既是要告别,她也不想平白耽误功夫,平日里除去休息,多是在路上过的,只是也不是天大的要紧事,却也悠闲自然,她有时赶路累了,便信马由缰,她便坐在马上呼呼大睡,也算是自在随意。 却说云澄离了云平第五日,她已行至北地清音寺附近,而此时云平已将薛少尘送到了清音寺,但云澄不在那里,自然不知,她先出发的,却同云平不过相差一日到达。 但云澄晓得云平接下来定时会送薛少尘去清音寺,故而虽说到了清音寺附近,生了想要拜会湛淳大师的心思,却还是不曾逗留,一路直往苏家走。 到了第六日傍晚,她一路纵马疾行,已到了一处山路狭道,天色已晚,眼见又要下起雪来,云澄便也放缓了速度,打算找个地方歇脚,恰在此时,见得不远处露出一角屋檐,便赶忙过去了。 但到得那处时,却发现那是一间破旧寺庙,早就没了人烟,云澄虽说娇气,但也不会这样嫌东嫌西,于是找到寺庙后头一间破旧草棚,将马系了,又去那些个厢房里找地方打算住上一晚,但不曾想那厢房里满是堆灰,或是房屋坍塌,根本不能住人,故而云澄只好歇了心思,又回了大堂中,蹲在一尊佛像后头避了避风,打算将就一夜。 她是龙身,修为又深厚,早已辟谷,不吃什么东西了,故而火也没生,刚一入夜便和衣睡了,疲累一下子翻涌上来,将她扯进梦乡。 她这几日离了云平,一路上都没怎么休息,也没怎么做梦,故而今次难得睡得安稳些,就下意识发起梦来。 微光从窗棂外透进来,落在榻上的女人身上,她背对自己坐着,一头乌黑长发被挽到左肩前,衣衫松垮,露出蜜色的肌肤来,上头有几道微浅的伤疤,交错纵横,她静静坐在那里,慢慢转过头来,丰盈曼妙的曲线被白色的亵衣盖了一半,隐约能瞧见峰上一点红梅。 她唇边勾起一抹笑来,轻轻浅浅的,嘴巴动了动,似乎是在叫云澄的名字,那纤长的手指伸过来轻轻地,轻轻地勾弄住云澄的下巴,顺着下颌往下,指尖搭上了云澄脖子上的那根黑色项圈上,指尖探进项圈,贴上那一小块肌肤。 然后倾身过来,长睫微颤,眼神深邃深情。 落下一个吻。 云澄受了她蛊惑,伸手想要搂紧她,却叫她躲开去,又倏忽飘远了。 白龙见得,自是打算几步上前去追,可不知怎的一脚踏空,只能远远瞧着她走掉了。 云澄一下子惊醒过来,摸了摸脸,心还跳得厉害。 那破庙里头冷风还在呼呼吹,可云澄还有些陷在梦里醒不过来,只觉得怅然有所失。群②^③06九=②③'九6还#有福利 再看现下天色已然大亮,她这一睡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 今日雪又下得大了些,云澄伸了个懒腰,裹紧身上衣衫,轻轻打了个哆嗦,想要起身从佛像后面出来,却不曾想忽的听见外头嘲哳声响,似乎还有铁器碰撞、呼喝搜寻之声,一时间愣住。 而就在她迟疑之际,那门外就闯进来两个人来。 云澄躲在后面觑眼偷看,只见得两个人背对着自己站着,一个穿绯红袍男装,头上的金簪玉冠看似平常,但价格不菲,腰上悬一把细窄长刀,制式精妙,但见此人细腰长腿,身形曼妙,云澄只一眼就瞧出,这是个姑娘。 而另一个则穿欧碧色的女子武袍,也拿一把细窄长刀,侧脸微微转过来在同红衣人说话,面上一点表情波澜也无,若不是微微喘着粗气,又见她们如此惊慌闯进来商量说话,云澄都要觉得她们两个不是过来避难的了。 “天杀的,早知道一刀抹了他喉咙!” 红衣人嘟嘟囔囔,手扶在刀上,便是瞧不见脸,也能感觉出她现下心情有多暴躁。 “苏公子,你现下去后悔又有什么用?”绿衣女子在一旁冷冷开口,“他叫了人手过来,一个两个还好打发,这样一群,只怕不分个胜负输赢不会罢休。” “这猪猡!”苏公子声音骂骂咧咧,“谁晓得他这样不要脸!老戚,你说现在怎么办才好?” 那被叫做老戚的姑娘环视四周,目光平静冷淡,但在瞧见苏公子的模样时,眼中闪过一抹戏谑,似乎觉得有趣。 她轻叹一口气:“既是苏公子你惹的祸,那就公子自己负责,不若公子见到了人跪地求饶,磕上几个头喊上几声大爷饶命,那人兴许还能饶过我们去。” 那苏公子听老戚这样说话,又轻啐一口:“呸!老……老子给他跪地求饶?他算什么东西?什么玩意儿!” 云澄缩在后头,听见那苏公子硬是把口中那句“老娘”改成了“老子”,觉得她实在有些滑稽可爱。 而一旁的老戚则继续逗她:“好啦!那我跪地求饶行不行?” 苏公子听老戚这样讲,又气得跺脚:“你……你也,你也不准!” 老戚听了假做了一个吃惊的表情:“诶,好霸道的苏公子,竟连让我求饶都不肯。” 苏公子耳根子涨得通红:“他,那肮脏畜生算什么玩意儿,总之,总之你不许!” 老戚笑了笑:“好吧好吧。既然这也不许,那也不行,那我们只好……” 她面上还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可说出来的话冰冷:“一刀抹了他和那群猪狗的脖子!” 那苏公子眼睛一亮,双掌一击,哈哈两声:“早该如此!” 话正说完,却听见门外又冲进五六个修士,那些人中打头的那个鼻青脸肿,一张嘴说话都漏风,门牙都掉了一两颗,手里面握着一把剑,肥头大耳,光看面相都觉得他是大凶大恶,为非作歹之人。 “狗东西来了啊!鼻子真灵,追着老子屁股后头跑。”那苏公子抢先开了口,开口就是嘲讽,“怕不是闻着味了吧!” 老戚在旁边偷笑,惹恼了面前那个人:“你骂谁是狗东西!奶奶的!老子非宰了你不可!” 苏公子嘻嘻笑了一声:“谁应了谁就是!强抢民女怎么还不算是狗么!” 那打头的贼人气得火起,当即大叫一声,拔剑就要上前。 但不曾想那苏公子轻嗤一声,右手按在刀柄上,云澄睁大双眼一看,只觉得一道银芒闪过,又听见咯噔一声轻响,带头的贼子就立时举着刀不动了。 快!实在是快! 云澄跟着云平多年,自诩自己在刀剑一道上也算是好手,可见到面前这个苏公子用刀,竟比自己更快,不由得暗自心惊了一番,苏公子出手速度极快,几乎瞧不见她抽刀收刀的动作,便是云澄这般修为身手,也只能瞧见她挥刀的一道残影。 另一边,却见得那贼人立在那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其余五个修士都僵在那里,只是觉得奇怪,纷纷探头过去看他。 只见得那苏公子伸出一根手指,往那人身上一戳,直至往后栽倒,听到嘭的一声。 他那些狗腿子们下意识避让开去,再定睛一看,已没了生气,只见得这贼人眼大睁着,脖子上极为缓慢地裂开一条血线,随后就有汨汨鲜血止不住地喷涌出来,面色一瞬间变得苍白,若不是那苏公子与老戚早有所察,默默后退,只怕那血就不止溅到那些贼人身上了。 苏公子这一招威吓确实有用,出手又利落狠绝,那余下五个修士已生寒意,不由自主都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现今来了,又要走么?”老戚面上带着浅笑,往前走了一步,避开那已经死掉的人,“本想着不要多造杀业的,几位却不饶过我们去。” 她每往前一些,那些贼人就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个胆子大的,直接抽出武器便攻,却不曾想那老戚动作更快,几个侧身扭转避过他去不说,反而出手利落,直接一击打在他的腕上,叫他连武器都拿不住了。 那些个有要跑的,身子还未曾扭过去,就听得破庙门响了一声,老戚已面上带着那抹令人胆寒的微笑站在那里。 明明她们只有两个人,却将余下五人夹在其中,气势反倒比那些男人更加可怕。 “祖宗!大爷!不要杀我!”有一个胆子小的,武器都拿不住,跪在地上磕头,裤裆一湿就尿了出来,一股子骚味弄得苏公子往后躲了躲,甚是嫌弃,而老戚只是眉头微皱,一动不动。 既有了第一个,那士气已散,其余的也都陆续跪倒下来求饶。 一时之间外头风声呼啸不息,破庙里头求饶之声不绝。 但见得那苏公子以手掩面,来回踱步,语带讥讽犹豫:“你们既然是求了,你们说我是饶了你们不饶?” 那些个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头都磕红了:“大爷,大爷!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爷……” “哟哟哟,说得真好听。”苏公子带着笑意,“先前你们要杀我可不是这样说的。怎么?我这个兔儿爷现下让你们这群‘大爷’乐呵乐呵吗?” 她连用脚踢人都觉得肮脏,随后又伸手指了指老戚:“我放了你们不是问题,可你们问我这位姐姐,愿不愿意饶过你们去?” “嗯?”老戚笑了笑,“你提我做什么?若是我来,自然是一个不剩全杀了,斩草要除根,苏公子忘了先前那一颗好心是怎么被当做驴肝肺的吗?” 那群修士哭嚎起来,更为大声了,苏公子颇为不耐,又啧一声:“真吵,还是都杀了算了。” 此话一出,一群修士全都闭了嘴。 苏公子听得安静下来,颇为满意点了点头:“嗯,还算听话,既然如此,我现下问你们话,你们有什么就答什么,知道么?” 老戚笑了一声:“苏公子可聪明得很,一双耳朵分是非,一双眼睛辨黑白,你们可不要想瞒过她去。” 这话派了那个苏公子一通马屁,若是她身后有尾巴,只怕要翘到天上去了。 那些个人哪有不应的道理,自是唯唯诺诺,听凭问话发落。 “好,既然如此,我且问你们,你们抓镇上那些青年男子是为着什么?” 她这话一问,那些修士面上便显出犹豫之色。 “怎么?不说么?”苏公子的手指头在刀柄上摸了摸,脸上笑嘻嘻的,“好,那我就瞧瞧,先杀哪个好。” 此话一出,几个人争先恐后拜倒开口:“是老大叫我们抓的!我们……” “闭嘴!一个一个讲,不要吵到我耳朵!”苏公子揉揉耳朵,随手指了一个,“你来讲。” “是,是!”那人忙不迭开口,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小的们不知道,单只听老大下令去办就是,但是……” “但是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少磨磨唧唧!”苏公子一声厉声呵斥,叫那人缩了一缩。 “但是小的知道,那些人都叫老大囚在宅子底下,每日喂下了药的饭菜,定时就送出去一批。” 那苏公子听了,又啧一声:“送去哪里晓得吗!?” 那人摇摇头缩回去,发着抖,只说不知道。 于是苏公子又将视线一转:“好,那还有谁知道么?” 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推出一个人来:“大爷,他,他兴许晓得!” 被推出来那个又瘦又小,一双眼睛泛着精光,现下笑得谄媚:“这……小的其实也不大清楚,但听说吧……” 老戚笑了一声:“卖什么关子?” 那瘦猴一般的人急忙道:“不不!小的不敢!我也只是偶尔听说那些人是往……那里去送的。” 瘦猴说话声音越说越小,苏公子听不大清,下意识就要弯腰凑近去问。 而那瘦小男子弓背收腰,老戚站在他身后,而苏公子又站着俯视,这两个人谁都没有瞧见瘦小男子手中那一点尖锐锋芒。 这两个人都没瞧见,可躲在佛像后面的云澄却看着一清二楚,她虽说不知道这事情到底究竟如何,可听她们谈话,就晓得那群跪着的只怕不是什么好人。 于是正待那瘦小男子从怀中抽出暗器将要暗算偷袭,云澄急忙大喊道:“小心暗器!” 她这话刚一出口,苏公子便立时察觉,急忙险险后撤避开,那几枚淬了毒的银针叮叮当钉在佛像上,老戚也反应过来,直接伸手抽刀斩断了那瘦小男子拿着暗器匣子的臂膀。 可那瘦小男子不肯松脱,竟又从怀中摸出匕首来就往苏公子身上掷去! 苏公子既已察觉,已有防范,自然不会叫他得逞,只是实在事出突然,躲闪不及,还是叫那飞来的匕首划破了右臂衣物,好在不曾受伤。 云澄一声呼喊跳将出来,空手抓住那匕首,立时反掷回去。 而就在这一丢一抓一掷之间,不过数息,那匕首就钉在了瘦小男子心口,他身子往后一仰,便躺倒在地,再也不能动弹了。 可恰逢此时余下的那四个修士也同时暴起,老戚面带愠色,眼也不眨,就以极快速度再度劈斩! 苏公子也同时抽刀向前,破开那几个恶人肚腹,她与老戚配合默契,不过一会,就将其余四人全数杀了。 云澄这边那瘦小男子刚一倒地,而另一边那四人已叫苏公子与老戚合围击毙。 这转息之间,竟叫情势大变。 那苏公子收刀入鞘,转身向示警的云澄致谢,正拱手在前,却见面前那救命恩人面色一变,似乎极为欣喜,凑近了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太好了!苏姑娘,你……你从那个人手里逃出来了?” 苏公子心中听闻这句话,登时千回百转,眉头一皱,又想到自己这张脸,当即心中明白了然。 这个人怕不是认识自己那个所嫁非人的妹妹。 ——她的双胞胎妹妹,倚风刀苏家幼女。 ——苏清弦。 第一百三十四章 :苏门双姝 云澄说话声音轻,又加上老戚忙着去拖那些死尸,倒是并不曾听清她们两个说什么。 苏公子眉头一皱,将云澄扯到一旁角落轻声道:“你……你见过我?” 云澄叫她这话一问,愣住了,只是上下打量她:“苏姑娘不记得了吗?那日在郊外牧牛遇到我等……”群七一灵,伍>吧?吧伍_玖(灵 那苏公子眼睛一亮,一把抓紧了云澄臂膀道:“乔姑娘说的两个朋友就是你不成?” 随后她又想了想道:“不,不,乔谙我见过,难道你就是……” 云澄急忙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鄙人姓唐,名唤唐凌。” 话头这一止,苏公子又是何等聪明人物,如何猜不出?便也顺势道:“好,唐姑娘。” 苏公子借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唐姑娘,你既分辨出我的身份,又对我家有恩,我也就实话告诉你,我不是苏清弦。” 云澄先是一怔,但她晓得这人世间也有一母同胞,长相相似甚至一模一样的兄弟姐妹,当即心中有了答案:“你是苏姑娘的……” “我是……”话说到这里,苏公子又偷眼用余光去看一旁的老戚,只见老戚在那里专心毁尸灭迹,一眼也不看她们两个,这才放心说道,“我是你救的那个苏清弦的姐姐,苏烈音。” 世人都知南剑北刀,也都知北地的倚风刀苏家家主门下有七徒一子,但却对苏家家主的两个小女儿知之甚少。 这苏家的双胞胎姐妹是苏家主的老来子,又加上苏家这一门多是男孩,却少见姑娘,养到现在苏家家主也就苏长韵一个儿子,自是将这对双胞胎女儿如珠似宝捧在手心上。 可这对双胞胎姐妹诞下后不久,就日日生病,高热不断,姐姐好了妹妹病,妹妹好了姐姐伤,身子骨弱,总没个安稳。 更有一次发起病来,姐妹两个的性命都危在旦夕,就连桃源医修来了都无从下手,那苏家家主七尺男儿求助无门,落下泪来。 彼时那对姐妹生死攸关,恰巧有一个破落醉酒的道士携一幼童敲门乞讨,苏家主心中烦闷,本想将人赶去,但苏家夫人心善,想着为孩子祈福积德,便将人请进门来好生招待一番。 那道人酒足饭饱,在苏家宿了一夜。 而那晚夜半,有仆从见得后宅红霞漫天,颇感奇怪,急忙去看,却发现苏家夫人隔壁房间,守夜的婢子睡得不省人事,原应该在襁褓中的两位小姐竟不见了。 当时府中便生大乱,众人都是焦头烂额,只管四处搜寻,而忽的听见那留宿的道人房中传来孩童啼哭之声,也顾不得许多,急忙推门去看。 却见得那道人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那屋中被道人带来的孩童正懵懂坐起,睡眼惺忪,正抱着一个在哄,另一个睡得正香无知无觉。 苏家家主大惊,急忙去看,却发现孩子哭声洪亮,病气全无,已然大好。 “小姑娘,你师父呢?”苏家主问那孩子。 那孩子犹自带着睡意,但一问一答,口齿清晰:“他走啦,他叫我和你说,以后藏着养,养到成人就好啦!” 苏家家主一左一右抱着孩子,只见襁褓之中各放了一管玉笛和玉箫:“这个,也是你师父留下的吗?” 那孩子头一点一点的,似是困极了:“这我就不知道啦!” 苏家家主将那玉笛玉箫取出,却发现这上头各裹了一张纸。 给姐姐的那张纸上写着:“自此以后,有病祛病。” 而给妹妹的那张纸上则是:“以此傍身,无病强身。” 那两张纸明显是撕开了的,苏家主将那两张纸一合,这才读顺了。 【自此以后,以此傍身,有病祛病,无病强身。】 苏家家主自是以为遇到了神人,感激涕零,又见那被道人留下来的孩子无依无靠,无父无母,想要结个善缘,便留在身边收做了关门弟子。 后来苏家依据那道人所言,将这对姐妹藏着去养,不叫自己家以外的人知道,这对姐妹竟再也没有生过大病,故而这世上也少有人知道苏家有这么一对双胞胎姐妹。 而苏家姐妹好不容易挨到及笄,苏家家主自是要大操大办,向世人宣布自己这一对宝贝女儿,却不想就是在及笄前一月,却出了一件事情来。 苏家姐妹两个,养到十五,虽说模样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姐妹两个的性子却是截然不同。 姐姐苏烈音性子火爆活泼,妹妹苏清弦脾气温婉可人,前者喜着红衣,后者一身素服,故而这么多年了也少有能把这对姐妹认错的时候。 姐姐这样调皮的性子,今日上山打虎,明日下海捉鱼,又是个火爆脾气,时常与人起了争执,又加上天资聪颖,家传刀法学得精妙,闹到最后总归会动起手来。 起先也不过以为是小孩子小打小闹,众人皆不以为意,但其母苏夫人认为实在不行,需要严加管教,可苏家家主对这对女儿宠溺非常,自是十分纵容,不以为意。 ——直到后来犯下大错。 先前也说了,苏家家主有七个弟子,排行最末那个名唤闻竹七,是多年前道人带来的孩子,此女相较于脾气冲动火爆的苏烈音,年长几岁,性格又是稳重成熟的,而苏烈音虽与父亲七个弟子都玩得好,但玩得最好的却是这个小师姐。 苏家家主晓得自己女儿脾气,见她与闻竹七玩在一起,又听自己这个小弟子的话,多少也是放心的。 而苏家所在城池名唤回渊,有一条极为宽广的曲江从城池后面的山谷穿过。 回渊又有一武堂,名作“会刀”,乃是苏家先祖所创,意在请五湖四海之人切磋学习刀法,苏家先祖认为,墨守成规不可取,自是要博采众长,精进自身。 故而有言:回渊城中会刀堂,天下英豪试锋芒。 依据苏家传统,少年子弟成年后需得进会刀堂中修习,一来取长补短,开阔眼界;二来也可警示自身,需知这世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切不可骄傲自满。 依据家中规矩,苏家姐妹成年后也自是要去的,但苏烈音是个活泼性子,又见自己那个妹妹那样乖巧,怂恿不动,便时常乔装成普通弟子的模样,让闻竹七偷偷带了去会刀堂中看人切磋。 ——而彼时谁也不知道,竟会发生这样的事,以致后来牵扯出苏清弦一摊子事来。 闻竹七是个沉稳性子,依着旁人来说,便是随便叫人怎么去说去讲,说的话再难听,也只眉头一蹙,头一转全当没听到。 她岁数小,刚进会刀堂中没多久,虽说是个勤奋刻苦的性子,可耐不住对手阅历丰富,修为高深,十场里却是有九次败下阵来。 照理来说,切磋之间输赢胜负,不过以武会友,点到即止。 却不曾想那一日苏烈音又偷偷与闻竹七进得堂中看人切磋时,竟遇到了一个嘴巴极臭的家伙。 那人说是年轻,也是俊才,虽说小门小派,可也仗着年岁有些阅历,站在那里,连败苏家主的前六个弟子。 本来输赢胜负,也是寻常,但那人口出狂言,语带讥讽,十足的瞧不起人,若非那些个师兄脾气教养在,又有门规束缚,只怕早就一拥而上打将起来。 而前头六个败了,剩下的便是闻竹七。 按照规矩她是欣然上场,前头也说了,她是沉稳脾气,任凭前面那个人如何出言侮辱讽刺她也权当没有听见,在他手底下走过一场败了,便也拱手下场了。 但不曾想那人口中嘲讽,句句看不起闻竹七的刀法,这本也就罢了,前头更难听的也说了,此番说的比之先前也不过尔尔。 ——可那人与前头六个打过了,至多嘲讽人学艺不精,但到了闻竹七时,就加了一句点燃引信的话。 “女人就是女人,又如何比得过男人去?还是快些找个男人嫁了人生孩子,练什么刀法,我看你长勉强还行,虽说性子无趣了些,可我不嫌弃,你不若跟了我,做我女人罢!”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就点着了火。 之前也说了,苏家家主七个弟子里,苏烈音与闻竹七玩得最好,自然也最喜欢这个小师姐,她听得闻竹七受辱,自是坐不住了,况且这人之前连骂六个人,又嘲讽苏家刀法,更别说她平素从不服输,最讨厌被人说什么女子不如男。 于是当即火起,谁也没料到她居然直接拔刀,便跳上场上同那男人动起手来。 本来她年岁不到,是进不得会刀堂的,可她只是进来看看,也不动手,是故苏家家主虽说知道她偷溜进去,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做不知。 可现下动起手来,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事。 快十五岁的姑娘,虽说身子抽长,但比之面前身形高壮的成年男子又如何能敌? 男子瞧她不起,又见她个子小,说是切磋比试,到了最后只是戏耍她。 场下几个师兄弟慌乱不已,只有闻竹七还稍算镇定,急忙遣堂中童子去找苏家家主。 那场中设了特殊阵法,只许两个人上场切磋,为的便是防止有人暗害伤人或以少欺多。 苏烈音是天赋异禀的孩子,又是极为勇猛的性子,不分个输赢誓不罢休。 她身形娇小,动作灵活,虽说对方修为高深,阅历不浅,可她发起性子来,竟也勉强能同对方斗个来回。 但她修为不足,刀法修行比不上面前之人,几个来回之后,已显颓势。 那男人赢了也就赢了,口中还是不干不净,又见苏烈音将要落败,看她不起,当下便松懈了。 本来输了也就输了,受些伤的事情,可苏烈音不愿就这样落下场去。 ——于是谁也没料到,她竟动起真格来。 苏家刀法越往上练,所需要的修为越强。 苏烈音循序渐进去练,现下本也只练到第三层,故而使出那一招式时,谁也没有想到。 她竟当真越级用刀! 抽空周身灵力,拼着腹上中了一刀的代价,一把将刀也刺进别人的腹中! 她这一招去势凶猛,一旦停下便会脱力,她也是凶狠,死也不退,反手上划! 那男人何曾想过会有如此一招! 不过数息之间便死在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刀下! 等到苏家家主赶到时,那男人身子已经凉透,苏烈音正被闻竹七搂在怀中止血治伤。 本来这会武切磋刀剑无眼,生死相搏,一死一伤,也只能叹一句时也命也。 可万万没想到死的那个竟是一个小宗门的继承人! 苏家家主虽说平素溺爱女儿,可她为人处世刚正不阿,现下杀了人家的继承人,哪怕家大势大,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切磋出的事,虽说好歹占个理字,可若是毫无作为,传出去又如何好听? 首要之事自是要去低头道歉,可苏烈音越级用刀,灵海亏空,需要好生调养休息,几个月下不了床不说,那腹部的伤口也不能叫她动弹。 苏家家主本就焦头烂额,现下也后悔当初没有听从妻子所言对其严加管教,致使她犯下这种错事来。 而恰在此时,苏清弦听闻姐姐出了这样大的事,心中焦急,竟头一回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她与苏烈音长相容貌相似,不若就由她来装作是姐姐去同人家道歉。 这本是情急之策,也是无妨。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决定,耽误了苏清弦这么多年。 那死去的男人是与他弟弟一道来的,苏清弦替姐道歉,本就是心有愧疚,又见那男子弟弟彬彬有礼,容貌端正,听得此事乃是切磋之果,竟也不再追究,这样落落大方又善解人意,如何不叫平素从不出门的苏清弦春心萌动,心生好感? 而姐姐既然受了重伤,参加不了及笄礼,那自然只对外公布了苏清弦的名字。 另一边的苏烈音伤刚好些,能下地走路,就又被父亲勒令往回渊城后面的山谷思过,谁也不许去见她,也不准她出去。 彼时苏烈音因为受了重伤,身子又亏空,摔倒在地上时头受了重击,懵懵懂懂记不得许多的旧事,又受了这一次重伤,转了性子,竟也真的老老实实在那谷中思过面壁三十年,故而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闹将起来,头一回这样勇敢,竟不惜与父母总们断绝关系,与旁的男人成婚走了。 而待到三十年后,她修为精进,已有大成,只是禁令一日不除,她便一日要在这谷中待着。 却不曾想有一日在谷中练刀,回到谷中居所时,听见有仆从说话。ⓠⓠ1б、98《4、4”8*57 “你晓得吗?今天来了个人,竟带了三小姐玉笛和信过来。” “三小姐……嘘!你怎么敢提她!家主下了禁令,说是不许提这个名字,你我都小心些,不要叫二小姐知道了。” “是啊,若是以二小姐的性子,晓得她的妹子叫人这样凌辱欺骗,又如何忍得?” “一乾宗的那个宗主也真不是人,当初三小姐这样喜欢她,不惜与宗主决裂也要嫁给他,可他呢?竟将人囚在一乾宗,连回都回不来!” “轻声些!我看夫人哭得厉害,摸着笛子眼泪一直流,家主也劝不住,现下又拉不下面子,当初是他说若是三小姐出了这门就不要再回来的,现下……” “但我看家主还是要去的,只是还是要找个台阶下才是。” “诶,对了,那个客人呢?” “据说叫家主请了,住在听潮居。” 话说到这里,苏烈音已控制不住,当即就卷了自己的刀,三十年来头一回违了禁令,往听潮居去。 她这些年来一直以为自己妹妹是顺顺当当嫁出门去,又何曾想过父母竟瞒着她这样的事情? 而此时听潮居内只见得仆人来回走动,而屋外的花园里坐了一个斯文秀气的女人,她面前的石桌上放了一个书箱。 苏烈音一见到她,便上前大步道:“你就是送信的人么!” 那人瞧见苏烈音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忙道:“苏姑娘,你……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烈音长叹一口气,先做一揖:“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在下苏烈音。” 那人愣住,随即支吾道:“在下、在下桃源杏林医修乔谙。” 苏烈音也不多言,只是冷声道:“听说我妹妹托了你拿信来?” 乔谙一怔:“信?信在苏家主手上,你……你是她姐姐?你们长得真像!我都分不出来了!” 苏烈音一想那信在她父亲手上,便也不再多问,只是转了头又去问乔谙:“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同我说说?” 于是乔谙便将先前遇到苏清弦的事情说了,又将一路上所遇诸多艰辛寥寥概括,说到最后,只见得苏烈音将身一站,默不作声一掌拍下,竟将这石桌当即拍断! “好!好!好!”只听苏烈音连呼三个好字,可脸上神情愤怒已不能遏止。 只见她又对乔谙拜了一拜:“姑娘大义,我铭记于心!” 说罢将身一转,径直奔出门去了! 众人眼见她如风一般带了一些东西傍身,随后就换了一身男子装扮径自出门。 苏家家主正站在堂中,却见得一抹绯红身影冲了过来,只一眼就认出是苏烈音,当即沉眉怒目道:“谁叫你出来的!” 苏烈音彼时穿戴齐整,宝刀悬腰,神情忿忿:“妹妹出了这样的事!你竟还能沉得住气!” 说罢竟骂了父亲一通,冲出门去,似乳燕投林,谁都没能拦住她。 却说她出得门去,一路御起法器直往一乾宗去,日夜不歇,十几日便到了那宗中,只是大声呼喝。 众人见得她面容都是大惊,急忙叫了宗主出来。 那浑货还犹自醉酒,稀里糊涂被人叫出门去,瞧见苏烈音,话都没讲两句,就叫苏烈音一刀抹了脖子! 她这一下叫众人胆寒,纷纷避让。 可苏烈音又怎么可就这样罢休,竟俯下身割了那人的人头,提在手中大摇大摆进了门去! 她现下还要带着自己妹妹走,于是逼问那些弟子仆从,众人都叫她这尊凶神吓到,老实交代。 苏清弦见得她来,当即热泪盈眶。 苏烈音一看到自己妹妹蓬头垢面睡在牛棚之中,一怒之下放了一把火,便将妹妹带走了去。 她这一去一回,也花了快要一个月,去的时候心头火起,回去的时候才害怕起来,晓得免不了要受家法门规处置。 故而一到家,连门都不曾进去,只是看着妹妹进了门便又立刻走了,恰逢送妹妹回家时乃是中秋,却连中秋都不敢回家过。 她打定主意要在外头游历,消磨一些时日,等父亲怒火下去了,风头过去了,再回家中。 可她又不敢走得太远,只敢在回渊城周遭一些小镇转悠,换了男装,整日只是喝酒赌钱,好不快活,偶有打抱不平,打完了架就跑开了去,以至于苏家虽有她的踪迹,可一时之间也找她不找。 而就在遇到云澄前那半个月,她在路上遭了盗匪,遇到了老戚。 老戚名唤戚青玉,也是用刀的好手,那时那群散修盗匪仗着人多势众,又见老戚气度不凡,便要强抢。 苏烈音本欲上前帮忙,却不曾想这姑娘身手利落,竟一人将这群贼人打倒了去。 她本领这样高,本不用苏烈音出手,可谁知道那群盗匪奸诈,什么肮脏手段都使上了,苏烈音见她落难,便出手相助,这才与老戚结识。 又见她修为高深,本领高强,就生了做朋友的心思,与她一道去玩。 而这两个人一起去走,平日里只以姐弟相称,前些日子便又到了一处小镇上。 她们两个一入镇上就瞧见有人正欲行不轨,强抢民女与青壮,当然是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但那些人动作快,丢了姑娘逃跑,却还是带走了几个青壮。 留下一两个人,苏烈音与戚青玉只是教训了一顿就将人赶走了。 可苏烈音心中好奇,便偷偷跟在那些人后头,却见他们将人送到一处宅邸,那宅邸守卫森严,轻易进去不得,她心中生疑,正欲夜里再探。 却不想方才她们一出手,已叫人盯上了。 她二人面容姣好,一个英气勃勃,一个清冷如玉,那被教训了一顿的恶贼反带了人手来追捕她们,想将她二人也掳回去。 起先她二人只想着逃跑,却不曾想那恶贼心里有气,竟一路追出去,也不松口,追了一路,直到方才破庙之中才给解决了。 云澄听苏烈音说完她如何接了消息救了妹妹,又如何一路逃跑不愿归家,又如何遇到戚青玉,又如何方才破庙里发生的事,只是笑道:“苏姑……不,不,苏公子。” 苏烈音听她快要笑出声来,只做是没听到:“你可不要告诉老戚我是个姑娘家,若是叫她知道了可就半点没意思了。” 云澄瞥了一眼戚青玉,见她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又想苏烈音这伪装实在拙劣,难道那戚青玉当真看不出来么? 但云澄心中这样想,嘴上却还是应道:“好,这个自然。” 苏烈音听罢,转头对着戚青玉喊道:“来来来,老戚!你说巧不巧!我竟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有些渊源的朋友!” 于是云澄与戚青玉互交过姓名之后,苏烈音道:“小唐,我们要去凑个热闹,你现下有没有事?要不要同我们一道凑个热闹?” 云澄笑了笑道:“什么热闹?” 苏烈音道:“离此地往北走大道直行有个有意思的地方,我是想把前些日子里没探过的地方探个究竟。” 云澄又问道:“哦?有意思的地方?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戚青玉在一旁道:“是一处小镇,名唤天权镇,据说是地处交通要道从而得名。” 苏烈音道:“是啊是啊!小唐,你同我们一道看看去吧!” 她一边说话一边转头去看云澄。 却见得那自称唐凌的少女脸上的笑一下子消失了,面色逐渐变得冰冷,眼中带着惊疑之色。 只听她冷声问道: “天权镇?你刚才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三十五章 :红烛罗帐 天权镇,这个名字对云澄来说并不陌生。 数月前她与乔谙剑秋白三人另走一条道上时,也曾到过这个地方。 “天权”两字取自北斗七星,乃是勺柄与勺斗之间相连接的地方,有沟通连接上下左右之意,这镇子既起了这名字,可见它地势之重要。 彼时云澄与剑秋白护送乔谙时,便在这镇上受了一家客店的款待,路见不平,帮店主人解决了大麻烦,可现下再来,竟又听到这事,是以她心中担忧,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苏烈音又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却听得云澄心中更惊,当即便跃出门去,要往草棚后头去牵马。 戚青玉同苏烈音叫她动作一惊,后者急忙喊道:“小唐!怎么了!这样慌张!” 云澄已牵出马来道:“那镇子上有我认识的朋友!既出了这档子事,我如何还能心安!?” 她自小没有父母,是由云平一手带大,朋友也没几个,先前受了那客店款待,又受了老板的好,心中已将其视作朋友了,她又是极为仗义护短的人,现今听了这事,又如何能等? 是以当即就要往镇上去赶,若是那店家有难,好再帮上一把。 那戚苏二人不知所以,但见她如此心急,便也叫她情绪感染:“唐姑娘!我们同去!” 于是也一起走出庙去,却见方才追捕他们时那几个人的马还在原地,便解了其余马的缰绳与辔头,只要了两匹,与云澄一同往天权镇赶。 那路虽远,但她三人心急如焚,日夜兼程,是以不曾歇息,到达镇子时已是翌日下午。 云澄将马丢在道旁,她现下是易容换貌的模样,担心到时故旧认不出来,便卸了脸上妆容,苏烈音与戚青玉冷不丁瞧见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下头竟藏了这样惊人的容貌,前者不由得一怔,只是死死盯着,后者则是眉头微皱,上前一步,好死不死刚好挡住苏烈音的目光,轻声对云平道:“唐姑娘,你这面容若是进了城,还是小心些为好。” 云澄晓得她说得有理,便从怀中取了两块蒙面巾出来,递给了正在上蹿下跳的苏烈音与冷冷站着的戚青玉,又自己从怀中摸了一张狼面具带上了。 她三人装扮整齐,便进了镇中。 只是甫一进去,云澄就敏锐感受到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窥视目光,她暗暗皱眉,只是轻车熟路绕进巷子中。 戚苏二人只是 第二回 来,头一回也没怎么逛就跑了出去,现下跟着云澄在巷中乱走,只觉得周围逼促狭隘,待到最后拐出巷口,又行了几步,竟已上了大路,她又走了一段路,确认甩掉了那些窥视的目光,这才转身到去到一家店前。 只是刚走了几步,她远远望见那家客店,却忽的站住了。 云澄的脚步停止忽然,叫苏烈音一下子撞上戚青玉后背,小声抱怨了一下。扣;71;05㊇·㊇+5+㊈;0, “怎么?怎的忽然停下……” 苏烈音走在最后,探头探脑的,只往云澄目光所向瞧了一眼,当即便愣住了。 只见那门口坐了一个妇人,年约四十,衣衫单薄,面上好大一个巴掌印,整个人目光呆滞,披头散发,呆愣愣坐着,眼睛往前头去看,而她身后门户大开,露出被摔断了腿的桌子板凳,地上碎瓷片和茶叶落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散乱。 云澄立在那里,顿了一会,就缓步走上前去,蹲在那妇人面前,轻声问道:“店家,今日住店还有地方么?” 说话间云澄将面上的面具掀了起来,露出一张叫人见之难忘的脸,那妇人本是呆坐着,一见云澄的脸,就先张大了嘴,啊啊发出轻声,却又说不出来话,然后摇起头来,眼中落下泪:“我……我这店不做了……” 云澄伸手给她揩去面上泪水,轻声又问:“桑娘是叫人掳走了是不是?” 那妇人闭了闭眼,面上满是悲色,随后又恢复了怔愣的呆滞模样,再不说一句话。 云澄又说:“我去带她回来,你进去,外头冷,你不要在这里坐着了。” 可妇人像是没有听见,依旧坐着一动不动。 “好,好。”云澄见劝她不动,只是站起身来,又带好了面具,将头一转,便看向隔壁店铺。 但见得那店铺门口探头张脑的人立时将脑袋缩了回去,云澄也不多管,动作迅速,那人门才合了一半,就叫云澄抓住了手臂给拽出门去。 “姑娘!大师!饶了我吧!” 那八字胡的店老板哆哆嗦嗦的,用余光看了一看隔壁的店老板,就又转回头去:“这事又不是我干的……” “晓得不是你干的!”云澄捏着他胳膊,听见他叫唤,“但你应当晓得是谁做的。” 八字胡缩着脖子,小声道:“姑娘,还是别管这个闲事的好,那家伙有大神通,要人命就是一抬手的事……” 云澄冷笑:“你说还是不说?” 手腕子上用了劲,八字胡疼得人都要跪下来:“祖宗!姑奶奶!我说!我说还不行么!” 云澄骂他:“你早些交代,又何必受这些苦!?” 那八字胡龇牙咧嘴,才将这事说了。 原来那隔壁“泰来”客栈花老板的女儿桑娘昨日一早竟回了家中。 “只是来的路上起了好大的骚乱,那时天还没亮,巡夜的人撞见了桑娘,那老爷的手下人要强抢,但不曾想半路杀出两个人,搅了一趟浑水,却叫桑娘乘机逃了出来,我夜里睡得少,站在楼上隔着窗瞧了好半天热闹呢。”八字胡嘟嘟囔囔的,“说起来那两个一个穿红一个穿绿,这地界上黑白灰里,倒叫这两个格外显眼了。” 恰说到这里,八字胡余光瞧见云澄身旁的苏烈音与戚青玉,叫了一声:“诶,就是那二位身上穿的颜色!” 云澄睨他一眼:“少说些无关的,然后呢?” 八字胡叫她吓住,又垂头丧气道:“然后桑娘就逃回去了,谁晓得,才回去不到一会,天还未完全亮,就又有人来了,那些人猖狂得很!若不是我年纪大了!我一定要帮上一把才是!” 他说是气势汹汹,可做起来就不是这样了,低眉顺眼叫云澄拿捏住,动也不敢动。 云澄嗤笑一声:“然后呢?” 八字胡道:“桑娘的那个小丫头叫人打断了腿,老爷们的人就把桑娘掳走了,店都给砸了……” 他说到最后面上露出那么一些伤感:“怕不是……” 云澄哼了一声,甩开八字胡的手,似是怒极:“少说些不吉利的话!” 八字胡应了两声,又顺着云澄给她指了路,恰在此时天色已灰蒙起来,似是要下雪,八字胡手指的地方却已经亮起两盏灯笼来,明晃晃,很是显眼。 云澄看了一眼,便走到一旁巷中,待到戚苏二人都进来,也无旁的人在侧,她便轻声道:“二位,我此番要去做一件事,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不要牵连了两位才好。” “那‘泰来’的老板是我朋友,为人心善,待人极好,我既将她当朋友,而她女儿叫人掳了去,我自是没有不去帮她找回来的道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便是尸体,我也要给她带回去。” 苏烈音在一旁听完,心中早有了揣测,晓得昨日她们救的那个姑娘便是那间客栈的老板,又加之她平素就是嫉恶如仇之辈,便急忙开口道:“小唐!这事我也要出一份力!” 戚青玉见得她胸脯拍得响,也轻叹一口气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 云澄感激瞧了她二人一眼:“若是二位不愿,自是不必去的,此番前去,只怕不是杀一两个人这样简单容易的,我瞧那里只怕铁桶一样,进得去,难出来。” 苏烈音道:“确实难搞,我昨日偷偷去看,就瞧见那里头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现下天还亮着,只怕不方便去,我们先去那宅子旁摸摸底,待到天色暗了再进去也不迟。” 戚青玉又是轻叹一声,似是无奈:“那便走吧。” 于是她们便摸到宅院那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偷摸观察去看,冬日的天总是暗得特别快,加之又下起雪,又冷又暗起来。 那宅院中的法阵并不严密,云澄是个中好手,很是轻易找到了薄弱一角,探将进去,加之天色已暗,三人借着那冷暗一角潜伏进去,只是伏在屋顶之上,再不敢动。 却见那宅院极大,中心有个大大的练武场,练武场左右以长廊环绕,其间灯火通明,能见诸多修士来回巡逻。 练武场往北则是一间巍峨屋宇,左右各有一间形制小些的房子,将中间那间大房子拱卫其中。 云澄先前来过这里,晓得从练武场往那间大屋,要上六十四级的长阶,并不容易过去。 但好在她们三人脚步轻盈,恰逢休憩轮换的时间,云澄运起功法,接着夜里的风吹过,熄灭了火把,三人趁着一瞬间的黑暗溜了过去。 再度伏在顶上时,她们三个人听见下头有几个修士说话。 “十爷今天回来了?”左边的那个打了个饱嗝,倚在柱上。 “回了,刚回。”右边的那个举着火把,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一坛酒,“瞧样子好得很,一个时辰前去了下头,也没发火。” “嘿!你说是不是瞧见了那个漂亮的姑娘,心情也好上不少了?”左边那个有些猥琐地笑,“等十爷尝完味道,回头就轮到我们了……” 右边那个道:“只是可惜不是我们先玩。” “嘿!你想的倒是挺美,你敢动一个试试?十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你要是敢乱动……”左边那个声音压低了,“先前那个你忘了怎么死的?” 右边那个本来面上带着醉意,叫他这样一说,不禁打了个哆嗦,脸上的醉意都褪了一半:“别,别提了!我夜里的饭都要呕出来……” “晓得了就别想!十爷也不是不厚道的人,跟着他好歹有那么些剩菜剩饭吃。” “是,说得对。”右边那个缓了缓,似乎不欲再想,转而换了个话题,“不过十爷……十爷那癖好……” 他压低了声音,环视了左右轻声道:“十爷是不是以前……” 左边那个听他提这个,一下子站直了,然后凑过去轻声说:“你可别说是我说的,这个事么,说是十爷那儿吧……他不行,所以才总要找那些没经过事的,又爱弄一出什么‘小登科’,大张旗鼓的,不过用来用去都是旧摆设。” 右边那个听他说完,噗嗤一声笑了:“那儿不行……诶,你哪听来的?” 左边那个凑过去道:“谁不晓得啊……他以前头婚的时候是强娶,说是兴致正好的时候,叫那不服软的姑娘一脚蹬过去……” 两个男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夹了夹腿,皱起脸来。 左边那个又说:“不过也有说,是他刚来的时候,瞧过了镇子上那个什么‘红娘子’,你是没瞧见,那塑像做得栩栩如生,若不是个死的泥塑,我瞧十爷怕不是要直接上了,那红娘子披红挂彩的,不就是个新娘子么?那些个新来的不知道,都说他是瞧上红娘子,想讨人家做老婆,只是找不到这样的,所以才退而求其次,玩玩那些便宜货。” 他们这样一番调笑戏谑,听得屋顶上那三个姑娘火起,可现下不能下去惩治,否则定然要打草惊蛇,于是只能按下心中不快,待到两个人走开之际,摸到后头的院落去。 戚青玉走前发现苏烈音扭头去瞪那两个,于是低声道:“你瞧他们两个脏东西做什么,不怕污了眼么?” 苏烈音语气忿忿:“我要记住这两张脸,回头把他们头都摘下来。”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一处大屋,见得那屋子周遭都悬着红灯笼,又缀着红色彩绸,窗棂上贴了“囍”字,若不是没有酒宴吹鼓,怕当真会叫人以为这是什么新婚夫妻的房间了。 那屋子门前守了好几个人,云澄三个悄无声息摸到后头去,却见窗户都被法阵封死,寻常人定是打不开的。 云澄将手按在窗上,闭了闭眼,不过一会,那法阵就解开了。 三个人悄无声息进了屋子,那屋子极大,但能一眼看得到头,三个人躲在一扇屏风后,云澄眯眼去看,就瞧见一旁红艳艳的婚床上坐了一个人。 屋中并无旁的人在,云澄大起胆子,上前几步,就瞧见有个姑娘叫人定住了,端坐在那里,打扮漂亮,如霞嫁衣穿在身,一双黑溜溜的眼,瞧见有人过来就闭上,随后落下泪来。 云澄一见那人,就急忙轻声唤她名字,摘下面具来:“桑娘!是我!你不要害怕!” 桑娘听见声音,将眼一眨,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可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云澄将指头竖在唇前,示意桑娘噤声,桑娘连连点头,一被解开术法,就急忙抓住云澄道:“我阿娘呢?挽酒呢?” 云澄压低声音,看了看四周,只见得明烛火光微晃,旋即放下心来,指了指自己身后戚苏两个人:“你不要怕,我们现下就是来救你的。” 桑娘将目光一转,瞧见戚苏二人,见得二人拉下面巾,急忙捂住双唇,颤声道:“是昨日帮了我的二位恩人……” 苏烈音与戚青玉一下子就认出,面前这个凤冠霞帔的新娘子就是昨日她们出手搭救的那个姑娘。 “好,你既认识她们,那我也放心了。”云澄转头看了一眼戚苏二人,“你同她们走,叫她们两个带你去见你母亲,到了之后,你们就躲起来,不要叫人找到发觉。” 苏烈音道:“小唐,你这话什么意思?” 戚青玉道:“你还瞧不出么?她想留在这里。” 桑娘愣住:“你做什么要……” 云澄这时却笑了起来:“桑娘,你把衣服脱了!” 苏烈音意识到什么,轻声道:“你这事要偷梁换柱?” 桑娘抓住云澄手臂:“不!那人比之先前那个可怕,更胜千倍百倍!你……” 云澄却是宽慰道:“他哪怕胜我万倍,我也能杀了他,更何况,我想,他本事远不及我……” 桑娘想要再劝,可云澄目光坚定,不容置喙,于是只能服下软道:“你要当心,不要受伤。” 戚青玉在一旁开口了,面上带着微笑:“你们何必为她担忧,我想,该怕的是那个恶贼才是。” 于是云澄与桑娘互换了衣物,桑娘叫戚青玉与苏烈音带出屋去了。 云澄将腰间佩剑藏在锦被之中,穿着如火嫁衣坐在梳妆台前,却见那妆台上胭脂水粉钗环俱全,一副打磨光滑的铜镜映出云澄极美的脸来,她轻轻一笑,露出酒窝,看上去天真无害极了。 随后她又换了一种笑容,那笑容张扬妩媚,将女人的风情展现到了极致,任何男人若是见了,都要跌倒在她石榴裙下,说得夸张些,便是女人瞧见了,都要心中酥软,任她予取予求了。 可那笑容持续了不过一瞬,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落寞悲伤。 她伸手静静抚弄着那一头黑长的发,照着先前花老板给她挽的发髻,重新给自己挽了一个,她又将首饰插进发中,给自己细细上妆,她瞧着镜中的自己,又笑了笑,可那笑带着些凄凉嘲讽的意味,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待到所有事情都做完,她又站起身来在镜前转了一圈,细细去看自己的容貌打扮,心中的酸楚止不住地涌上了。 她想:“云澄啊云澄,你现在打扮好了,却又要给谁看呢?她连喜欢你都不肯,又怎么肯娶你呢?你这嫁衣不过是穿给自己看,心里图个安慰罢了。”裙紸号三。貳0〉依[凄?0凄/依;肆^六# 云澄想到这里,越发觉得颓然,于是拿起被丢在妆台上的鸳鸯戏水盖头只是拿在手里把玩,坐在床上。 她想:“你瞧,你现下又要便宜一个狗东西了,这身衣服这幅模样,你想要叫她看看,她总是看不着的。” 想着想着,她又伸手去摸藏在锦被里面的宝剑:“这样好看的衣裳,还是要叫恶人的鲜血染脏了。” 她想到这里,听见屋子外头似乎有人走路的声音,又无奈叹一口气,只是取了盖头盖在头上,只等人推门走到近前,就一剑砍了那人的脑袋。 思忖间那门扉一推,脚步声轻巧进来,每走一步,云澄的心都跳得快些,可她还是安静坐着,一动不动,好似老僧入定一般,装作被人用法术定住了。 那人走得近了,云澄余光瞧见有一道影子斜斜射过来,正正好扑在自己脚下。 一步,两步。 云澄盯着影子算着那人的动作,只待那人伸手掀了自己盖头,她便拔剑取了这贼人的项上人头! 那手现下已触上了盖头,盖头上的流苏都因着云澄的呼吸和那人的动作而晃了晃。 屋子里静悄悄的,什么的声音也没有,只有烛心燃烧时发出的清脆噼啪声。 云澄数着心跳,一下一下的,瞧见那人的指尖勾起了盖头一角,屋内的烛光已照到了云澄的半张脸。 就是现在! 她动作暴起! 事出突然,那寒凉剑锋一半已出剑鞘! 剑势惊人!无人可挡! 可那人忽的一声呼唤叫云澄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姑娘。” 而就是这一瞬,剑锋终未出鞘,云澄的腕子叫人扣住,往后一推,与那人双手交叠,一并将那把剑又送回鞘中,与此同时,身子往后倾倒,两只手的腕子都叫人抓住,扣在床上,掀了一半的盖头飞了出去,同人一道被压在锦被之上。 云澄睁大了一双眼睛往上去看,却同样撞进另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 那个人的身上带着熟悉的摩遮坤木香,穿的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衣服——是云澄常穿的白袍——压在自己身上,身躯叠在一起,脸凑得极近,能感受到彼此双方之间呼吸交缠的热息。 云澄不敢动作,稍一动作就能感受到两个人的身体贴合,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阿澄。” 那个人轻轻唤她名字,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万般柔情,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自己,因为方才的动作稍微扯开了衣襟,左肩上那个结痂的牙印便落入了云澄的眼帘。 “阿澄。” 那个人再一次唤她名字,逼得云澄忍不住瞪她一眼。 ——来人竟是云平。 第一百三十六章 :里应外合 她们两个谁也不会想到在此见面会是在这种地方,处在这种情况之下。 一个要躲,一个要找,前者心怀侥幸,后者惴惴不安。 结果现在呢?再次见面贴得更近,大眼瞪小眼,又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下,谁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云澄的腕子贴在云平的掌心,熟悉的体温和微笑,即便云澄心里晓得要离面前这个人远些,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真没用,云澄。 白龙在心里啐了一口,想要说些什么,可又不想先开口打破这个僵局,只是磨磨后槽牙,大着胆子瞪视回去。 她不晓得云平心里在想什么,可一看到云平的眼睛,就不知道从哪里涌上来一股奇怪复杂的情绪,不免半阖着眼,不想多看,腕子也轻轻用力想要挣脱,但被握更紧,压在床上。 可云平却微微低下头,鬓边的发落下擦在云澄红红的脸颊旁,另一只手松开些,用带着寒气的指尖轻轻触了触云澄发红的耳朵尖。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但呼吸交缠,彼此的眼中只能瞧见对方,谁也没有先开口,暧昧的氛围无声蔓延。 而屋子里半点声音都没有,以至于雪从屋檐上滑下来一小块落到地上,在屋子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是一盏茶,也有可能不过数十息。 而正当双方之中有一个终于憋不住要说话的时候,云平却忽的伸手点住了云澄的唇,收敛起柔和的神情,又变成以往严肃的模样,以眼神示意白龙去听屋外的声响。 两个人侧耳听了一会,忽然之间同时动了起来。 云平猛地站起身来绕过云澄,跳进床上躲了起来,厚重层叠的锦被遮掩了她的身影。 云澄也急忙站起身来,扯下床上的帐幕,将人藏在床上,而与此同时抬手弹指熄灭掉屋中灯烛,叫室内一下子显得朦胧昏暗起来,随后急忙将盖头又往头上一掀,又端端正正坐在床上。 做这些事时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默契非常,配合到位,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等到云澄才将盖头盖好,坐在床上,便有一只手贴在她的背上,安抚性地轻轻拍了两下,就像是以往哄她那样。 云澄心里面有点不满,心想着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哪里还要你哄?但又十分受用,鼓噪的心都稍稍安静下来。 紧接着,屋子那扇紧紧合着的门就被人用力推开,发出极大的响声。 与此同时跌跌撞撞走进来一个醉酒的汉子。 那汉子身长八尺,铁塔一样,一张脸上满是髯须,看着凶神恶煞,手臂上束以精钢护腕,,浑身衣衫紧绷,但是头上一根毛也没有,苍蝇立在上头都要打滑。 若是现下云澄揭了盖头能瞧清他的脸,便会发现这人的五官隐约熟悉,竟与她几个月前在天权镇出手整治的那个修士长相相似。 可云澄现下盖上了盖头,瞧不见人,只能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低喘,云平躲在昏暗的床上,借着缝隙去看那汉子,眉头微蹙,心中紧张,浑然不觉自己身子贴在云澄后边,脸贴在她后颈,呼吸吹拂。 云平感觉云澄身子轻颤,以为她想要下手,便伸手以指为笔,在云澄后背上写了个“活”字。 云澄晓得她写这个字的意思,但指尖触在她背上实在是酥酥痒痒的,好在衣袍宽大,她借着这遮掩,伸手将云平的手拽下,手放在身后,将云平的手捏在手中。 云平轻轻挣了挣,却脱开不得,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种熨帖和安心的感受,于是手指勾了勾,按在云澄柔软的掌心。 那汉子已醉了酒,踉跄上前,加之室内昏暗,自然是没瞧见这些小动作。 朦胧灯光间,只瞧见床上坐了个窈窕婀娜的姑娘,身子曼妙,虽说盖着盖头看不见脸,可看那身形,就叫这男人急不可耐起来。 他呼出一口气,带着酒臭味,便是隔着盖头云澄都能闻到,忍不住蹙了蹙眉。 云平捏了捏她的手,叫她再忍耐片刻。 男子则哈哈大笑一声,伸手就要急色搂抱,连盖头都不掀,就要将人往床上按倒! 可他的手还差一点就要触到云澄衣衫之时,竟不知从哪里伸出第五只手来,一下子扣住了他的腕子。 那手出现突然,汉子叫这猝不及防一下吓到,愣了一下,可醉酒在前,室内昏暗在后,竟还以为是云澄的手,伸手就要去摸。 可不想那手力气极大,看似纤细,但手劲一收,那力道几乎就将男人腕骨捏碎。 猝然吃痛,男子定然下意识就要叫,便是再糊涂,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立时出招就要去扣那第五只手。 可他身旁那个美艳娇滴滴的新娘动作更快,竟直接伸出左手捏住他的脖子,只是轻轻一动,便将他这铁塔一般的身子猛地按在了地上,叫那男人一声喊叫卡在喉中,上下不得。 那地上铺了一层厚厚地毯,只发出轻声闷响,昏暗烛光下,新娘子的盖头被这红衣娘子一把掀了,丢在男人脸上,露出一张极美的脸来,那男人脸涨得通红,呼吸都不畅快,醉意加上窒息之际的感受,室内又是朦胧,几乎都分辨不清面前这个人是谁,下意识只是张着嘴想要说话。 云澄耳朵灵,微微松手,只听得男人轻声喊了一句“红娘子”。 云平扣着这男人右手,将他按牢在地上,那男人酒也慢慢转醒过来,既然现下叫人钳制,便急忙伸出唯一落空的左手往云澄面上去打。 云澄机警,上身腾挪,那几拳速度极快,几乎都是擦着她鼻子过去的。 云平见势不妙,急忙也去抓男人另一只手。 这两只手被抓,脖子又被扣住,云澄膝盖顶在男人腹部,又何曾想过这男子奸猾,竟然双腿一曲,身子用力,便将云澄顶开了去。 这一招叫自己脖子受了托,他当即张口就要大喊,可云平速度更快,她自怀中摸出一个小球往空中一掷,那小球便以自身为中心展开一个蓝幽幽的隔音法阵,迅速将这一小方天地的声音尽数隔绝。 云澄叫这男子一招飞出去,还未落地,便在空中变换身形,一脚抬起就要往男子腹部劈下。 而此时云平捏住男子手腕,两只手力道极大,将那男子的精钢护腕都捏的几乎变形,但云澄这一招下来无法回手防御,只怕不行。 但见他扭动腰腹,双腿盘旋往上,竟是硬用那腿接了云澄一招。 云澄一招不成,想要再攻,可男子速度更快,将身一扭,整个人旋转起来,云平猝不及防脱了手,这下子男子得了自由,便立时要往悬在空中的圆球飞扑! 那男子动作迅疾,可架不住云澄云平两个人后发先至! 两个人一左一右扣住他手腕,制住他动作,可那男子似乎早就算准她们二人动作,将脚一踏,左右两臂竟灌起灵力,坚硬如铁,这两个人反被他一身灵力震开几步。 云澄大惊道:“好蛮横的外家功夫!” 那男子朗声一笑,双目赤红:“多谢姑娘夸奖!那就请姑娘今夜死在我的手下!” 云平却不多言,目光炯炯看向男子,那一双眼古井无波,又好似成竹在胸,男子见了她这样心中冷笑一声:“你这样瞧我,只怕是虚张声势?” 可方才见识了这两个人的功夫,其实也不敢托大。 只是他尚且来不及得意多久,云平便猝然跃起,双手成爪,直往他脸上那双眼睛去挖。 男人叫她猝不及防这一招吃了一惊,急忙抬手回防,可在此时云澄也动了,她并指为刀便往要男人腹部去刺! 这二人动手只在电光火石间,男人立时抬腿举手,连连后退化开这二人攻击。 他接连格挡,应对两个人不免左支右绌,可面前这两个人脸不红气不喘,只是短短几招,差距已显现出来了。 云澄见他粗喘,一双手掩在宽袍大袖下,幻做龙爪,直往他那两条如铁一般的胳膊上去抓。 那男人练得这一身蛮横的外家功夫,无人能破,可遇到云澄实在是他倒霉。 他腕上是一对精钢打就的护腕,云澄也能在上头划拉下几条极深的印子,更别说对上袒露着的手臂,虽说铁一般硬,但归根结底还是肉体凡躯,云澄这一抓就将他手臂抓得鲜血淋漓。 男子吃痛,连连后撤几步避开,可云平又怎么会轻易放他过去,她抬步上前,左手去扣那汉子的肩膀,右臂向后,从袖中飞出一把匕首来握住,立时前刺!企鹅]群二3灵六久二?玖六制作 而与此同时,云澄也一把扣住男人手臂,一脚踢到他膝弯,只在这几个来回之间,云平的匕首已经架上他的脖子,云澄的手也扣住了男人后颈的三个穴道。 “我劝你最好不要再动。” 云平那把匕首贴在男人颈子上,只要再进一些,就能马上要了他的性命。 男人跪在那里啐了一口血,冷笑一声:“你不会真的要杀我,不然我方才就已经死在那你们两个人的手下了。” 云澄嗤笑一声,手指用力按在他后颈穴道上:“哦?是吗?那你大可以一试。” 男人叫她这样一动,面上肌肉抽搐:“你们能悄无声息摸进我这里来也算得上有些本事。” 云平轻笑,笑容温和无害,匕首动了动:“所以就算现下杀了你,我们也能全身而退,不叫人察觉。” 男人晓得她们二人确实是有这本事的,不由沉默,随后开口:“说吧,你们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云平手中匕首锋芒阴寒:“我问你,你抓那些青壮是为着什么?” 男人冷不防叫她这话问住,随即笑了一声,将脖子一扬:“这个我可不能说,你若真要问,不妨直接给我这里来上一刀,反倒痛快。” 云澄眯眼,心下生疑,竟不知是什么秘密,叫这男人宁可当场就死,也不肯说出分毫。 云平却道:“好,你这个不说,换个问题,你将那些抓来的人都关到哪里去了?” 男人道:“你想做好事救人?那你可来晚了。” 可碍于云平云澄二人威吓,还是小声将关人的地方交代说了。 云平云澄二人眉头紧皱,凑近了低声说话。 男人听不见二人交谈,但见得其中一人面色忽变,心中也是惴惴不安,但求这两个手底下还多少留些情面,他虽说方才一副不怕死的模样,可实际上还是想要苟活着。 但他犯的恶事太多,云平云澄已决意留他不得。 只见云平微微一笑:“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么?” 说话间,那匕首已经在男人脖颈上划出了一条浅浅的血线。 现在这边是剑拔弩张,另一边苏烈音与戚青玉两个人已将人送回了“泰来”客栈。 晏夕守在堂中,抱着剑闭目养神,却忽的听见门被推开,眼睛一睁,背对着月光瞧见一个黑色人影。 将人送到时闹出不小声响,惊得楼上的人醒过来,随后又是一番母女抱头痛哭的场面。 苏烈音和戚青玉躲在暗处瞧见人已送到,心下安稳不少,但前者心中有个盘算,于是与后者说了。 “老戚,接下来我有一件事情要做。” 戚青玉晓得她的脾气,笑了一声:“你要回去?” 苏烈音将刀抱紧:“虽说小唐本事高,可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实在不好。” 戚青玉也不阻止:“好,既然如此,你我同去。” 于是她二人又自原路返回,但到了那角落,方才想起能够带人进去的云澄不在,以她二人的本事只怕开不了阵法。 可苏烈音又不是什么半途而废的人,便绕着这宅院兜起圈子来,却不想在泠泠月光下瞧见一道极为细巧的黑影闪过。 那黑影动作迅捷,若非苏烈音实在好奇,又留了个心眼,只怕根本不会注意。 她急忙快步上前,往那黑影窜去的方向追,只是走了才没几步,后颈的衣服叫人一拽,登时停在了原地。 “你走路不看的吗?”原来拽住她领子的正是戚青玉。 苏烈音经她提醒往脚下一看,只见一口黑黝黝坍塌了半边的井正在她半步之前。 “好险好险。”苏烈音急拍胸口,动作间踢落一块碎石,那石头落到井里发出沉闷声响,接着悠悠传上来一阵短促的“哎呀”。 这两个人都叫这一声惊到,戚青玉还好,只是眉头微蹙,可苏烈音吓得不轻,刀都拔出来半截了。 “谁!谁在下头装神弄鬼!” 苏烈音躲在戚青玉后头,趴着青衣姑娘的袖子狐假虎威往下喊。 那井里没有声音了。 戚青玉努力压下唇边的笑意,从怀中摸出一个发着光的萤石,转头对苏烈音道:“苏公子,既是好奇,不若下去看看?” 苏烈音头探了探,清了清嗓子:“这个,那个……老戚,会不会有鬼啊?” 戚青玉轻笑一声:“怎么?苏公子浑身是胆,竟也怕鬼神?更何况也不一定就是鬼神。” 苏烈音啧了一声,叫她一激,跳出几步:“不,老子,老子才不怕呢!” 戚青玉又笑一下,将手中萤石塞给苏烈音,自己又摸出一个来拿在手里:“既然如此,在下就先在下头等着苏公子了。” 说罢将刀一抱,举着萤石就往那黑漆漆的井口跳了下去! 苏烈音阻她不及,眼睁睁瞧着那一小团荧光落进黑暗里,又加之此时寒风呼啸,阴云半遮,便是没有鬼,也叫苏烈音心里不免打起鼓来,她将那团发着光的萤石攥在手中,往那井里喊了一声:“老戚!你一个姑娘家在下头别怕!我来找你啦!” 说罢眼一闭心一横就往下跳了下去。 那井不深,只落了数息就到了底,苏烈音手里头攥着那团萤石四处照耀,也只瞧见枯井里头爬满了藤蔓,井内狭小,脚底下满是柔软的枯枝败叶,一眼望到底,可先下来的戚青玉却不在。 苏烈音心中颤颤,低声去喊戚青玉的名字,可并无半个人应答。 她有些害怕起来,靠着井壁小心摸索,萤石能够照耀的地方有限,苏烈音的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可恰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忽然搭在她的肩上。 苏烈音尖叫一声,手里头的萤石都要丢了,撒腿就要跑,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什么神秘玄乎的鬼怪,现下受了惊,再也装不出男子声线,只怕谁听了都晓得她是一个女公子。 可她逃不了,只因那后颈衣服又叫人抓住了,这位苏公子胆子比天大,现下却抖若筛糠:“别……别吃我,我不好吃……” “谁说要吃你了?”只听得黑暗之中一声轻笑,“你再往前就要撞上了,不看路么?” 是戚青玉的声音。 一听到是戚青玉的声音,苏烈音当即嚎叫一声,伸手去抓自己的朋友:“太好了,是热的,不是假的……” 戚青玉又笑:“什么热的假的,好啦,苏公子,‘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对我动手动脚,你就不怕……” 她这话一出,苏烈音却不被她吓到松开手,只是伸手抱得更紧:“这儿……这儿又没有旁人,我、我害怕,呜呜,老戚你吓死我了。” 戚青玉叫她这一抱吓住,随即轻笑:“好啦,别哭了,还有,谁说这里没有旁人了?” 话说到这里,苏烈音忽然觉得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从自己脸上蹭过去,她急忙转头去看。 ——却见戚青玉右边那团荧光里,伸出来一只毛绒的手,并一张尖嘴猴脸,正呲牙裂嘴在笑。 “阿宝,快下来,不要吓到人。”静谧的环境里,风声轻响,有一个娇俏的稚童声响忽的响起。 戚青玉伸手又默默苏烈音的脑袋安抚她:“你不要怕,这里是有旁人的,只是一只猴子并一个姑娘罢了。” 说话间,苏烈音瞧见被自己丢下的那团荧光叫一只小手抓住,举到跟前,那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一张脸脏兮兮的,牙齿却白,穿着不符合自己身量的衣物。 “二位好,我叫小雅。”苏烈音接过那孩子递过来的萤石,触到她指尖是温热的,便也放下心来,逐渐又大起了胆子去听小丫头说话。 “这是我的小妹妹,叫做阿宝。”她一叫阿宝的名字,那小猴子也吱吱几声,从戚青玉肩上跳下来,攀上了小雅的肩膀。 等到鸡飞狗跳的一场结束,这三人一猴才找了个地方避风休息。 戚青玉折了些藤蔓生火,听苏烈音同那孩子说话。 原来那孩子是跟父亲一起耍猴为生的,小猴子阿宝的母亲前不久刚才去世,小雅父亲也有意换门行当,恰好行到天权镇,便打算在此处落脚生活。 可不曾想这父女两才来天权镇两日,小雅父亲就叫人强行掳走,那时候小雅并不在其父身侧躲过一劫,而阿宝宿在梁上瞧见了一切,故而急忙去找小雅,这小猴子颇通人性,又与小雅亲近,这一童一猴一路追着那掳人的修士到了这宅院,可是四周都看管严实,加之天黑,小雅不小心就落进了这枯井里。 小雅有心救父,可她年小力弱,现下落在井中,又是偏僻荒凉的角落,只怕是逃脱不出,若非还有这通人性的阿宝在,只怕她早就要饿死在这井中了,阿宝也曾试过求救,可无人懂它不说,这口枯井靠近这座宅院,旁人都不想沾惹,自也没人来救。 阿宝是只猴子,轻巧敏捷,每日都能弄到吃食,虽说并不是佳肴,但对这孩子来说也是能勉强活命度日。 戚青玉听她们在聊,想是想到什么关键点,忽的开口:“这阵法人都不能轻易进去,阿宝又是怎么能进出自如的?” 小雅借着那微弱火光往枯井一处方向一指:“不,阿宝不是从上头进去的,它个子小,都是从这里进去出来的。” 戚青玉听得她言,捏着萤石过去细看,只见那井壁上有一处极小的小洞,阿宝见了,便像是示范炫耀一样从那洞口钻了进去,又只露出个脑袋来。 戚青玉等到阿宝出来,伸手进去,只觉得里头隐隐有风,觉得蹊跷。 苏烈音在一旁听完戚青玉盘算,也觉得不对:“这里头……莫非有什么法子可以直通那处府邸?” 戚青玉又去摸那口子:“便是能去,只怕也不行,这口子太小,你连脑袋放进去都费劲,又何况身子?” 苏烈音摸着下巴,在那洞口来回踱步,轻笑一声,说出了一句让戚青玉毫不意外的话。 “既然不够大,那就劈开了去!” 她说话间蠢蠢欲动,立时拔刀向前!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明乎暗乎 苏烈音这一下来得突然,戚青玉虽有预料,晓得她不会按常理出牌,但动作太快,着实叫人吃了一惊。 她出刀速度极快,刀意锐进,不过数息便已抽刀又收刀,只见得火光之中刀光一闪,那本就破了的土墙随着她收刀的那一声慢慢碎裂。 ——最后坍塌出一个一人勉强能够挤进的狭小洞口。 小猴子阿宝叫这一番快刀吓了一跳,缩在小雅后面,小雅也害怕,躲在了戚青玉身后,只有戚青玉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去看苏烈音转过头那一张炫耀讨赏的脸。 戚青玉见得她的表情,眸色微沉,勾唇一笑:“你做得好。” 说罢便用刀鞘再拨开几块碎石,率先一步走了进去。 挤过那细小的入口,她们便到了一条狭窄的通道,那通道里黑沉沉一片,但越往里去就越觉低狭,到最后只能弓着身子去走。 但好在并不算难走,小雅和阿宝两个身量小的行走起来并不吃力,但这通道只能容一个人弓腰前行,而阿宝对这道路熟稔,这只颇通人性的小猴子便也走在前头,充当起向导的角色来。扣.裙贰三'O(六[九@贰-三九-六追更;0㈥㊈⒉⒊㊈:㈥& 卧室后头是一条短窄的走廊,中间垂着帷幔,灯烛也只点了一两盏,显出一种朦胧的美来。 云平走路跌跌撞撞,因为醉酒,险些摔了个趔趄,但她急忙扯住那帷幔站住,才不至于叫自己扑跌。 而待她穿过那走廊,到了尽头,便觉出一种温暖和润的湿气,她将头微晃,随后伸手将门推开了。 那是一方极宽阔的浴池,池中一尘不染,异香扑鼻。云平甫一推开那门,忽的晃了一晃,她现下醉酒,虽神智逐渐回笼,可她到底反应迟钝,只觉得这香气有些熟悉,可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 但她现下只觉得自己难闻,又全身黏腻,那浴池垂着幔帐,又立着石屏,灯光昏昏,反倒叫她放松下来,一边往内里行去,一边解了自己的衣衫。 那衣衫随着她的动作一路掉落,从封闭紧实的门口一路落到屏风后面,最终衣衫尽褪,摇摇晃晃坐在池边,她绷直了脚背拨弄那池水,紧接着磕磕绊绊进了池子。 那池水温热,清澈见底氤氲出热气,烟霏雾集,将云平一张脸熏红,更衬得她模样柔媚,旖旎窈窕。 需知这饮酒至酣,不宜泡澡,否则那酒劲上来,泡得迷迷糊糊之间,落进水中溺死的也不少。云平并非不知事的人,但她此番心中嫌恶周身酒气,又叫酒醉了心智,如何控制? 但好在她心中始终都保有那一丝清明,不叫自己往澡池中间去,只是在池旁倚着石阶坐靠着,仰头假寐。那池水舒服,云平又饮了酒觉得热,便不安分,或挺身挺胸,或伸腰转身,一身蜜色肌肤盈盈流光,腰上左边肌肤有个刚愈合不久的伤疤,透着些许粉色。 她因醉失了警惕,又叫那温热池水所诱,身子只是下意识前行微倾,只是她到底喝醉,神思不属,顺着那打磨光滑的石阶下行之际,竟一脚踩空,直直往水里扑跌去! 不知是在发怔,亦或是在出神,云平只是木然往前栽倒,那口鼻呛咳一口,就更站不稳,整个人都软倒,直往水里面滑下去。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一大片,将池面上的雾气都荡开吹散,恍惚间,云平只觉得疲累,手脚发软无力,可随即又听得扑通一声,池面上晕出一小片红,传来一阵奇异的香气。 有人拦腰将云平抱起,复又放回石阶上,云平未着寸缕,下意识伸手搂抱住那人,只触及到粗糙的布料。 那人将云平抱起,忽的见她打了一个寒颤,急忙回头去看,只瞧见有一扇窗开了一条小缝吹进风来,那人双掌一合,用掌风将窗合紧,紧接着想要将云平松开,却不料腰身被紧紧箍住,轻易挣脱不得。 云平忽的溺水,心中害怕,伸出手来把人搂紧,那人身子僵住,伸手想要推开云平,只是甫一触及云平光滑的肌肤,就立时阖眼不动了。 云平的身子湿漉漉的,那人也湿漉漉的,那香气也越发浓郁,几乎将云平再次熏至酣然,可云平牢牢搂抱住那人腰身,想要站稳,可脚下又是一滑,反倒手臂用力,触碰到什么黏腻的东西。 ——是血。 云平晕乎乎的,她努力站起身来,只看到水面晕起一片红,带着芬芳的香气,她抬臂去看,也瞧见一片殷红。 这气味……这气味…… 云平这样近距离嗅到这气味,仿若一盆冷水泼在她面上,叫她打了个寒颤,倏然抬头去看面前的黑衣蒙面人。 那人似乎失了力,踉跄后退几步跌倒在池边,只是张大了眼低低喘气,她似是察觉到云平的视线,并不捂住伤口,反倒先抬手将面上蒙面巾压住,似是不想叫人揭下。 “是不是你?”云平的脑子依旧混沌着,可双眼微红,顾不得自己一丝未挂,伸手就去扣那蒙面人的肩膀,想转过她的头去看清楚她的脸。 可那人并不说话,只是轻咳一声,将血又咽了回去,轻轻推了一下云平,将她推开,便又扶着池壁踉跄站起,摇晃着想要离开,但她周身空乏,腰上又有伤,才走了两步便又立时摔倒了。 云平立时将她搂抱住,两个人在池边拉扯,又一块落进池子里,溅出一片水花。 那人伸手又要去推云平,只是云平身上滑溜,倒是被云平轻易抓住衣襟,压在池边。 “是你么?是你么?”云平口中呢喃,酒意上涌,只觉得头昏,可她依旧勉力赤/着/身子将那人压制住,那人腰上受伤挣脱不得,伸手想要去掰开云平的手,可动作挣扎间牵扯到伤口,又一下子叫疼痛镇住了。 云平与那人同时喘着粗气,一个醉酒,一个受伤,两个人都双目微红,看着彼此,一个要逃,另一个不让,反倒闹得不相上下,最后还是云平棋高一着,毫不迟疑想要伸手扯下那人的蒙面巾。 可刚一触上那人的脸庞,门外忽的传来极为慌张匆忙的敲门声。 “尊上!尊上!你在里面吗!尊上!” 是枫桥。 云平迟疑一瞬,而就是这一瞬,那人立时挣脱跃起,躲在了石屏之后。 那门外敲门声急促,云平是犹豫迟疑不得了,她只得强压下心头不满,扬声道:“进来!什么事!?” 语气中仍有醉意,隐有怒气。 可门外枫桥不知,只是推门进来,在闻到室内异香之后略一怔愣。与此同时,云平身子背对,又正好隐在石屏之后,枫桥只能瞧见水中乌发沉浮,但她只扫一眼便连忙低头焦急道:“院子外头来了人,说是要搜查……” 云平沉默一会,眼睛瞟了一眼立在石屏后的人,旋即明白什么轻声道:“是搜什么人吗?” 枫桥道:“是,尊上怎么知道?” 云平伸手揉捏鼻梁,颇为无奈叹道:“你来接我时,不是说他院里进贼了吗?” 枫桥眉头紧皱:“可……我们并没有派人……” 云平又瞥一眼石屏后的人,虽头脑发昏,但多少明白那些搜查的人是为何而来了:“他自己的狗守不住门,现在还来扰我清净吗?” 云平又想到不久前在酒宴上单兰那副贪婪的面孔,不由又轻嗤一声:“只怕搜人是假,来要那本《丹正》是真吧……” 枫桥眯了眯眼:“尊上的意思是……” 云平道:“你自己的东西,你要自己收好,千万别叫人察觉……” 可说话间屋子外头的院落里传来嘲哳恼人的声响,枫桥一听就担忧道:“只怕人家的地盘,我们拦人不住。” 云平又睇一眼石屏后的人,只见她已站立不稳,若非依靠石屏,只怕早就瘫软跪倒,但她极会忍耐,竟是一点声响都不发出。一见她这样,云平心里更是焦躁不安,她平素冷静自持,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低声骂道:“怎么?那群狗还敢闯到这里来么?这样大的动静,我就不信单不秋不来。你且拖着,能拖一刻是一刻。” 枫桥自是领命出去,而门刚一合上,云平便立时跃起,从石屏上取了外袍松垮穿在身上,坦露出大半肩膀和锁骨,急忙搂抱住那人,伸手连点她几处大穴。 那人本就因受了伤无力,一时半会儿又无法恢复,虽竭力想要阻止云平动作,可到底还是叫她扯下了蒙面巾。 云平发上的水珠滴落在地面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她的眼神里满是错愕,似乎是不敢置信,一瞧清面前那人的脸,她立时全身颤抖起来,缓缓站直了身子,松开了手,后退了两步,那双眼睛牢牢盯着面前的人,目光带着贪婪在那人身上来回,直到瞧见了那人腰上的伤才立时前扑,伸手压住还在流血的伤口。 “你!”云平内心颠悸,一头湿发散乱,眼里落下泪来。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抓住云平的手,长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她的目光冷冷,沉着镇定,可牙关紧咬,倒吸冷气,显然是痛极。 “松手……”那人气息弱弱,又咬牙倒吸一口凉气,语气中满是难掩的委屈,“江折春!不要管我了,你不要我,那你就不要管我。” 她的声音带着久不说话的沙哑低沉,仿若碎石击磨。 云平的手一下子就松了,她心中焦躁不安,担忧非常,可这一句话就将她击倒,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人转过身子,自己将伤口按住,唇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这样旖旎梦幻的场景,现下气氛却是冷然阴沉。 云平站在那里呆立半晌,随即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伸手急忙抓住她的手号脉,随即一张脸唰白,面上满是不可置信看向她。 “你……你身子怎么亏空成这样!”云平想要问她,却见她嘴唇紧抿,半个字都不愿吐露,于是站起来又摇晃着去捡丢在地上的芥子袋,取出药瓶,倒出几颗药丸双手捧着,喂到她嘴边。 “你吃了它!吃了它!”云平语带颓唐,神情落寞,但那双唇死死抿住,绝不松口。 那药喂不进去,云平眼睛都急红了,她本就醉了酒,心中又急,如何再能伪装,一副好脾气丢到一旁,只是将那药瓶子丢到一旁骂道:“好!好!你真是好!这样对自己!” 可被骂的那个只是低低喘气,充耳不闻。 两人都牢牢看着对方,目不转睛,各自失神。 而最终是云平先动了,忽的俯身贴上她,扣住她下巴,将那药丸塞进自己口中,就立时倾身吻住了那人。 那唇极为柔软,虽已相触过不知几次,但却是头一回两人都醒着,还是云平主动的。 但这吻来的突然,那送入的药物也因为怔愣而下意识吞咽下去,那人闭了闭眼,好似觉得自己在做一场美梦,她二人明明心中都有彼此,但始终迈不过那一步,一个要追,一个要逃。唯有一个因为今夜醉酒情难自制,另一个心旌摇曳心神荡漾,因着这一吻拥在一起,竟头一回在这样的情状之下放纵了自己。 什么也不想顾了。 云平心知这样不妥,更对自己是万分唾弃,觉得自己是那样不知廉耻、罔顾人伦,只知道沉湎于这声色_欲/望之间,可她控制不了。 ——或者说,她背叛不了自己的心。 那吻似乎很久,可又转瞬即分。 一旦回神,云平便被推开了去。 云平一被她推开,眼中还带着迷茫,下意识伸手去触她的面颊,可她将头一扭,竟是避开了去。 云平的手就这样尴尬举在那里,眼神飘忽,见她吃了药,放宽了心,又连忙伸手去给她腰上伤口敷药,只是药粉才撒到一半,云平的手就被握住了。 云平抬头看她,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只是轻声道:“你受了伤,你乖些,不要怄气……” “怄气?”只听那人苦笑一声,“你同我有什么干系?要我乖?要我别怄气?你是什么身份?你是我什么人!” 她每说一句,云平的脸就苍白上了一分,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方才她们还这样肆意拥吻,可转瞬间便又咄咄逼问,喑默无言。 云平只是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孔,良久才哑声道:“我……我是你姐姐,我……” “姐姐?我可没有姐姐!再说了,既是姐妹,你又吻我做什么?” 云平平日伶牙俐齿,现下却是笨嘴拙舌:“你方才不肯吃药,这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哈!好一个权宜之计!那你喂了药怎么不推开?怎么还紧紧搂着我不松开?是怜悯我么?是看我可怜赏赐我么?真是……真是……” 她心中其实极为眷恋怀念方才那一吻,可脑中始终记着那一日云平所说的伤人的话。 只见她冷笑一声道:“既不能给我那颗心,又吻我做什么?” 她抬眼去看云平,眼神里满是讥讽、嘲笑,将心中的爱与欲都隐藏在眼底。 “你说是吗?” “姐姐。” 第一百五十三章 :心念不一 这两个字一出,云平的脸色就更加苍白了,她一头湿发,衣衫不整,整个人显现出前所未有的狼狈来。她呆立在那里,心脏跳得那样快,她想张口说些什么,可每一个字都重如千斤,难以出口。 “你还想说些什么?”那声音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清明,将云平的神智拉扯回来,云平一瞧见地上那人疲惫的神色,心又被揪紧了。 “阿澄……”云平膝行靠近她,张口轻唤她的名字,一边努力叫自己看上去毫无波澜,但一边颤抖着手帮云澄上了药,“你……你去哪里了?怎么会在这里?我到处找你,我……” “我不想见你,你还不清楚么?” 云澄乜斜云平一眼,心里头又酸涩又痛快,随后一掌拍开云平的手,伸手夺过云平手中的绷带给自己粗鲁绑上,就立时要站起身来离开。 云平伸手扯住她,心忧她身体,又想问个清楚,可云澄本就受了伤,身子勉强,被这样轻轻一带,便又脚软,摔落进云平怀中。二。三'棂^六镹二^三:镹-六更多&好}纹 猝不及防间,两个人湿漉漉的身子贴得紧紧,彼此都能察觉出对方凹凸曼妙的身形,于是场面尴尬沉默起来。 而正当云平大着胆子打算率先开口,云澄打算伸手推她之际,门外忽然传来纷杂错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枫桥因为服药而变调了的嗓音:“旁的地方都叫你们搜了,我们也忍了,现下竟要擅闯女子的卧房,这又是什么道理!” 房中两个人身子同时一僵,齐齐皱眉,需知这浴间是单独辟出的,但连在卧房后头,只隔了一条短窄的走道,虽然有些距离,但只要声音大些,对云平云澄这两个修为高深的人来说,无异于在面前说话,听得分外真切明白。 却听见屋外另一个回答的是个男声,声音有些嘶哑难听,隐约带着些小人得志的得意,可说出来的话是惺惺作态,故作无奈:“月微姑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下情况紧急,若是那贼人潜入此处伤了贵客,岂不糟糕?” 紧接着又是什么害怕刺客伤人,又是什么一点地方都不能放过云云,总之,若真要去搜屋子,理由是不会缺的。 云平搂着云澄,云澄靠在云平怀里,心中晓得屋外之人那昭然若揭的心思,这下两个人倒是在这一刻一个字也不曾说,似乎方才的争吵都不在了,只是齐齐竖耳去听外头说话。两个人听到这里,竟同时转头看向对方,紧接着便一个松手,一个站直,两个人一语不发,但彼此配合默契,同时动作起来。 这浴池偌大,空旷无比,唯有帷幔憧憧,卧榻一张,并有茶几桌椅若干,石屏一扇,放眼望去一览无余,只要进来一转便能瞧个清清楚楚,决然是藏不住人的。 这屋中一眼便能望到底,虽然帷幔轻柔层叠,又加之室内雾霭朦胧,虚幻不清。 “我还是躲出屋去。”云澄立在那里,一双眼睛闪着光,神色坚定,可目光一转到云平身上,瞧见她肩上那若隐若现的牙印便又不敢停留,急忙转开,盖因云平现下的打扮,总叫她心跳不受控制加快,口干舌燥。 云平睨她一眼,心下暗叹一口气,她并不在乎自己现下这副模样,但还是略整了整衣衫,只是沉声道:“现下院子定然已经被围,外头想必都是人,你躲出屋子,不是正好要撞进他们手里,自投罗网么?” 说话间云平走到床边,轻轻推窗,借着一条缝隙往外去看,只见院中小道上已站着几个人,披坚执锐,火把高举,正低声谈话,回首四顾,这几人明显是有功夫修为在身,步伐沉稳,呼吸低沉。若是云澄在未伤之时,定不会将这几人放在眼里,可现下受伤失血,又运功过度,灵力亏空。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便是如此。 云澄立在石屏那里毫不在意道:“那又要如何?如果对方真的硬闯进来,你在人家的地盘,又要怎么掩藏过去?我的血……你又不是不知道的。” 云平抿唇不语,随后行到卧榻旁的几上,伸手掐了一个火诀,又从一旁的香盒里取出几块香来点上,放进炉中,那香的气味本是淡雅怡人的,可如今点燃的数量众多,气味发散出来,竟也将云澄血液里的那股异香遮住了。 云澄见了又道:“你能掩住这异香自是好的,但这房间不过这样大,一览无余,连个藏人的地方都无,你又要我躲到哪里去?” 云平现下酒意已逐渐散去,想到方才自己险些溺水,是云澄出手,似是想到什么,抬头往屋上横梁去看道:“你方才躲在哪里,现下再躲回去便是。” 云澄嗤笑一声,抬手指了指屋上横梁:“如此说来,藏到那里并非难事,但你想到的,旁人就想不到么?躲在那里,怕不是进来就直奔此处了。” 云平一滞,晓得她说的对,但现下这屋中并没有其余能躲藏的地方,便是如她也不免焦躁起来,可云澄见她这样不急反笑道:“慌什么,到时候真闯进来,被抓走那就被抓走,又不干你什么事。” 云平听她这样讲,下意识急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要是你真的出事了,我……” 话未说完,她瞧见云澄脸上那抹揶揄狡黠的笑,一下子撇过头去,唇抿紧了,良久才道:“我将你从岛上带出来,怎么能不顾及你的安危……” 云澄冷笑一声:“你这样子说,是要对我负责么?” 她这话一出,云平的脸色就更糟糕了些,只是尴尬地扯动衣物,觉得面皮都烧了起来,但她还是大着胆子说:“我是你姐姐,自是要对你负责的……” 云澄眉头一挑,轻啧一声:“姐姐?姐姐会同妹妹翻云覆雨共赴巫山么?” 白龙本就是张扬蛮横的性子,只是平素在云平面前伪装极好,只求博得她的好感,可现下这样尴尬的关系,又加之云平避而不谈的暧昧态度,反倒叫这白龙一点伪装也不肯了,只将自己最原本的性子都暴露出来,冷言冷语,咄咄逼人。 云平听得她这样说,只觉得自己卑劣可耻,像是想到什么,一张脸一下子唰白,只是扭过头不说话了。 云澄恼她这样的态度,也不肯服软,只是道:“既做了那事,又怎么算得姐姐?既算不得姐姐,又为何对我关心如此,忧心思虑?不过是场露水姻缘,太阳一升,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岂不是合了你的心意?既是如此,那我是生是死,或残或缺都不干你的事。” 云平心里也恼云澄这样不爱重自己,可过错在己,是她江折春自己没有守好那一步,是她自己犯下大错,现下又有什么道理去要求她?可她心中实在担心,一双眼睛都红了,强忍着不叫自己落下泪道:“你若真的出事,我……” 需知云平是极为坚强的性子,多年来受尽世事磨砺,少有能动摇她一颗铁石心的事了,但现下遇上这个冤家,先是犯下大错在先,夜夜辗转不安;后有本心难守,梦魇缠身。这样左右为难,这样百般苦痛,想到梦里诸般种种可能成真,云澄真因她的缘故而受伤或死,整个人心灰意败起来,这样温暖的室内竟觉得不寒而栗。 云平偏头说话,云澄并不能瞧见她的神色,可听得云平言语戚戚,隐有哭腔,心下不由又后悔起来,但她现下发起性子来,是决计不肯服软的,可一见云平这样,心里面的愤怒和苦痛竟又转做了懊悔和担忧,只是她心中还有气,绝不会上前宽慰,只是硬声硬气道:“我在你眼中就这样无用不争气么?那你可等着瞧好了!” 她说话间云平的头一下子扭了回来,那双发红的眼睛在云澄面上转了转,瞧见云澄神色并无勉强,便知道她不是随口说话诓骗自己,但还是低下头,压住眼角泪意道:“你做了什么?” 云澄一瞧见云平眼睛红红,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得无所适从,但另一方面,心中竟又生出些微隐秘的愉悦来,心道:“她居然真会因为我而落泪么?”一时之间这两种感觉来回拉扯,反叫白龙心里觉得复杂极了,索性将头一扭不去看云平,别扭半天,只是瓮声瓮气道:“你且看着就是。” 云平还想再问,但又怕云澄生气,只是又低眉顺目凑过去重新给白龙裹伤,轻声道:“你腰上的伤这样裹不行的……” 云澄睨她一眼,不再动手阻止,一时之间气氛和谐。 但恰在此时,却听卧室之外的枫桥道:“……你要闯要搜,我都由得你,但你真的要搜要闯,需得好好掂量,这屋子是你们这群男人能进的吗?你进了之后,就不怕事后有人怪罪下来吗?” 这话一出,站在走廊上的众人不由心中咯噔一下,面面相觑。而领头的孟秋则眼睛一转,心下不免有些思量,需知这位“云姑娘”是小阁主单不秋请来的客人,虽说此番是奉了单兰“追击凶徒”的名义闯进来的,虽然孟秋晓得单兰的心思想法,但这个女婢将单不秋抬了出来,不得不说也是个聪明的做法。要知道单不秋性子放纵任性,便是他老爹单兰的话他也不放眼里,时常冲动莽撞犯下事情,更别提他背后还站了个隐耀君。 思及此处,孟秋只觉得自己才好不久的眼眶淤伤又隐隐作痛起来。 若是现下真的大了胆子去搜,搜没搜到阁主想要的东西还是其次,若当真被这云平把事情捅到单不秋那里,只怕阁主护着他与否都是问题。 枫桥见他神色犹疑,似有所思,晓得这番话已叫孟秋心下松动,正待乘胜追击之时,那孟秋旁的另一个汉子却开口说话了:“姑娘,我等也是奉命行事,需知方才有一人擅闯我阁中,焚屋损财倒是其次,可此人下手阴狠毒辣,已将我阁中众多看守护卫击至重伤。现下阁中处处警戒搜查,我等也是担心云姑娘安危。毕竟冲撞贵客事小,若是无事,大不了我等事后负荆请罪,听凭云姑娘处置。可若是那贼人当真藏匿于此,伤害了贵客,我等领的守卫之责,实在是难辞其咎……” 他说话到此,言下未尽之意已是十分明显,枫桥睨他一眼,冷笑道:“看来你们此番是真要闯进去了?”她说话虽是疑问,可却是陈述的语气,料想得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定是要进去了。 那汉子正是季冬,他将手一拱,便显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道:“为了云姑娘安危,还请姑娘原谅!” 枫桥立眉嗔目,又冷笑一声:“那你们是要一寸一寸都仔细搜查下去么?” 季冬与孟秋对视一眼,朗声道:“为抓贼凶,势必如此,还请姑娘宽恕则个。” “宽恕则个!好一个宽恕则个!”枫桥将掌一击,满面怒气,“这就是你们明云阁的待客之道么!既然要搜,那我家主人现下醉酒微醒,正在浴间沐浴,你们一群人也要闯进浴间去查探吗?” 季冬和孟秋叫枫桥喝问住,不由得面有犹豫,此番他们闯入本就是借着今夜有贼入府的名头来搜一搜云平,想要从她的一些物件之中找出一些线索,能闯到云平的院中房前已是勉强,但要闯进浴间,那确实有些过分了,于是这两个人躬身不语了。 枫桥见这两人退却,晓得此时当要乘胜追击,于是厉声道:“哼,今夜之事不管你们是做了还是没做,我都不会善罢甘休!便是我家主人心善,顾念着单阁主与小阁主之间的情分饶过你们去,可我……” 枫桥话未说完,就忽的听见门口传来一道冷肃男声,震若雷霆,叫众人心神为之一震,齐齐往走廊尽头瞧去:“什么饶不饶,你们站在这里是要对我的客人做什么?” 那孟秋一听到来者声音,一张紫檀脸吓得唰白,可他是带头之人,眼瞧着这声音主人行到面前,连忙拱手行礼道:“问隐耀君安。” 隐耀君身后背着他的剑匣,身材巍峨高大,身后的小厮身量不如他,故而在昏黄灯光之下更显得隐耀君神威莫测,现下夜色已深,寒冬腊月的,他却漏夜前来,伞都不曾打,衣衫发上的白雪如星子点缀,落了他一身。 “他怎么来这里了?”孟秋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说一个别的字,只是将头低得更下了。 隐耀君早瞧他不顺眼,只是冷笑一声骂道:“我安?我可不安!我听闻有贼人深更半夜闯了单兰的院子,可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没将贼人抓到不说,现下还深更半夜聚众纠集闯青筠客人的卧房,我倒想听听你们是有什么原因理由。” 孟秋叫他一声喝骂,心里先是一抖,随即心道:“我这趟来得这样迅速,他是怎么知道的?” 但还不待孟秋想个明白,就听见隐耀君又骂道:“怎么!说不出来么!” 孟秋不敢托大,只是由着他骂。 只听隐耀君道:“我本来就晓得你们这群草包做事不牢靠,心中担忧,便先去青筠院子里看,可不曾想守卫没有几个,竟都跑到这里来扰人清静了!” 孟秋听他这样喝骂,心中便明白了。 原来单不秋对云平这位恩人看重,给安排的院子离自己的住处只隔了一道月门及水渠,而单不秋院中虽不能听闻这里的动静,可但凡要去单不秋院中,势必要路过此处,这样浩大的声势,才引来了这尊惹不起的大佛。 隐耀君这样责骂,孟秋心中战战,可他心中思忖为单兰解忧做事才是紧要,不免壮着胆子道:“还请隐耀君体谅,盖因有人瞧见那贼凶行到此间,我等才……” 话未讲完,枫桥冷哼一声道:“原来你明云阁就是这样做事的吗?你说瞧见了就瞧见了,你说进来了就要进来,那是不是你说我家主人是从犯,那就是从犯呢!话都叫你们说尽,真是好一个‘瞧见’!” 她话语之中讥讽愤怒不已,言之凿凿,反将帽子扣回到孟秋一众人身上,却叫孟秋心下一震。 可一旁季冬却道:“姑娘这话说得不对!我们是有人亲眼瞧见那贼凶进了此处的,不然我们何必冒着被阁主责备降罚的风险来此找不痛快?姑娘这样不肯答应,百般阻拦,莫非这里头当真藏了什么贼人不成?” 枫桥听季冬挑唆,骂了一声:“真是好大一顶帽子,这样欺负人!” 隐耀君听得眉头皱起:“十二,你这话无凭无据,凭空说出来污人清白,单兰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吗?” 孟秋圆滑些,急忙道:“十二,你这话说的委实过分了些!还不快给姑娘道歉?” 那季冬心中不服,可一瞧见孟秋的眼色,便极不情愿拱手说了声抱歉。 枫桥却侧身不受道:“哼!你们明云阁的威风这样大,我是受不起的!” 孟秋也不恼,只是连连赔笑,什么手底下的人不懂事,冲撞了姑娘,又是什么职责所在云云,可说完这些他随即话锋一转道:“但姑娘,我们的人围追堵截,也是真切瞧见那贼人进了这院中的……” 说罢,孟秋随手指了一人道:“不信姑娘问他便是!” 他这样扯出人证来,又是在人家的地盘,隐耀君虽晓得这话半真半假,但枫桥如何阻拦得住?孟秋见这女婢一张脸满是怒气又不好发出,心中得意道:“姑娘还是……” 枫桥啐了一口,伸手指着孟秋骂道:“好呀!你要想进去!那就踩着我过去!我方才都说了,我家主人正在洗澡沐浴,你们现下这样闯进去,是把我家主人当成什么了!” 孟秋眼睛一转:“姑娘是嫌我们这些大男人是吗?” 枫桥不愿虚与委蛇,骂了一声:“你也晓得!” 孟秋笑了起来,掩住眼中狡诈的光:“这个自然简单,我们卫队之中亦有女子,为的就是偶有行事遭遇女眷,我们一众大老爷们也是有不便之处,既然姑娘是顾虑这个,那自是有法子解决的。”说罢他一抬手,人群分拨开,走出二十来个女子侍卫。 枫桥叫他一堵,再要说话已是不及,恰在此时,隐耀君眉头一皱:“孟秋,你就这样不将老子放在眼里吗?青筠的客人就是老子的客人,好!你要抓贼,老子由你,可你现下说闯就闯,这么点大的屋子,竟要花二十多个人去搜么?” 孟秋叫他一刺,晓得此番不过隐耀君这关是不行的了,可又不敢明面冲撞:“既是如此,那隐耀君您说几个去搜合适?” 枫桥在一旁听着,龇牙咧嘴道:“几个去搜都不合适!”她眸光闪烁,满含怒气:“你的人我不放心!” 孟秋微笑道:“那姑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样百般阻拦,便是无事我都要觉得有事了。” “你!”枫桥眉头紧皱,心中怒火喷薄。 隐耀君见这两人针锋相对,如此僵持,晓得现下孟秋是铁了心要去搜那云平的屋子,找一个“莫须有”的贼子,但找人只怕是假,要从中做些手脚是真。而若是当真叫孟秋去搜,又担心得罪了云平,那之后要做的事怕不会生出变故。于是他心下一转,想出个法子,沉声道:“既然月微姑娘信不过他的人,那我倒是有个折中的法子。” 孟秋听隐耀君这样说,心觉不妙,可他不敢阻拦,只敢做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只听隐耀君道:“此处离青筠院子不远,我们只需派人将他的侍婢小阿碧叫来,原因么……一来小阿碧是家生子,自小跟在青筠身边长大,谁都知道她不是孟秋的人,二来到时候进去看查的时候叫月微姑娘跟在一旁,以安月微姑娘的心,这三来小阿碧有修为功夫傍身,若真有贼子藏匿,也不至于没有反抗之力,如此三者,诸位觉得如何?” 枫桥抬眼去看隐耀君,只见隐耀君以极快的速度眨了一下眼,顿时意会,可依旧做出不情愿的样子思忖了一番道:“这……” 恰在这时,忽的听到一声隐含醉意的低哑女声道:“我觉得不错,看样子,明云阁此番不来我屋中抓出一两个‘贼’来,是不肯罢休了是吗?” 这一招传音的功夫用的极妙,间隔有些距离,可依旧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落在屋外众人耳中,且每个人不论远近,听到的声音大小都是相同,没有一个听不清楚的,需知这一招传音功夫虽然看似简单,但对灵力的把控都需绝佳,尤其是要控制到院中每个人都要听清,那更是了不得的本事,这一手状似无意露出,可实际上却叫众人不由一震,心中对于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客人都莫名生出些惧意。 而孟秋更是心惊,原先他以为这人只是空有一身财富,却不曾想修为功夫也不一般,原先小觑的心思都收敛不少,反而担忧若是明日这事闹到单不秋那里,又会有什么结果,可现下这个节骨眼,单兰的命令在后,如何能退?又加上先前的强势,如今退却更是打脸,哪怕明日要被单不秋吊起来打也是顾不上了。 隐耀君听得如此,便对自己的小厮吩咐下去道:“现下夜深,青筠应当已经睡下,你们不要吵嚷到他,只对小阿碧说我找她,唤她过来。” 那小厮自是领命,不过一会便将小阿碧带了回来。 那小阿碧听了原委,乜斜了孟秋一眼,冷哼一声道:“你倒是好大的排场,你最好乞求能找出些个‘贼凶’,若不然就变出个大活人来,再不济去求求屋子里那位贵客,明日给你说说情,不然的话,只怕你两只眼睛都要吃小爷的拳头了。”说完这女婢便带着看好戏的笑,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同枫桥进了屋子,倒叫身后的孟秋心下直打哆嗦,不免后怕。 却说那屋中奢华非常,但摆设陈列简单,除了几个衣柜,几乎藏不住什么人,床幔也被拉开,转过屏风去看后就一览无余,屋中灯火通明,便是横梁上有无君子都瞧得真切清楚。 那小阿碧将屋子转了一遍,确实不曾发现什么,于是对枫桥道:“我瞧你这屋子干净清白得很,这屋子你们来时还是我派人打扫的,摆设陈列我比你们都要清楚,如何能藏得住人?” 枫桥只是委屈:“确然如此,可外头那些人嘴巴不干净不说,还一口咬定那贼凶藏在这里……” 小阿碧见她一个小姑娘这样难过,便安慰道:“这个孟秋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明日我便向小爷将事情经过说了,但看他能威风到几时!” 两人说过一会子话,接着转到那卧房通往浴间的小门前,小阿碧对枫桥道:“你家主人既在其中,不知可否打扰?”欺)衣伶五__芭芭*五][9;/伶] 枫桥道:“带我先去问过我家主人。” 于是枫桥与小阿碧结伴行到浴间门前轻扣门扉道:“主人,不知……” 那门里传来一声略带醉意的女声:“是枫桥么?进来罢。” 既得了云平首肯,小阿碧便大着胆子推门进去了,枫桥跟在其后,只是进去才一看,心里忽的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来。 原来这浴间枫桥先前来时灯火尚且通明,但现下屋中灯盏熄了大半,屋子中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芳香,而池中热气氤氲,又加上那层叠垂下的幔帐,浴间之中现下灯火昏暗,暧昧不清,池边只留了一盏灯,灯旁正有一姝丽女子大半身浸在池中,倚在池角,只袒露出半个胸脯,左手支头,右手则浸在水中轻轻拨弄,水面幽暗,瞧不清下头,但能分辨出水中除了此人,并无他物。 而此人相貌俊美,双目微阖,一头湿发撩至脑后,露出光滑的额头,她的左眉上有一条淡淡的疤,鼻梁直挺,齐匀高整,唇若施脂,轻轻抿着,似有些不耐,脸有些发红,似是因为这热水热气的缘故。 而在听到两人进来的脚步声后,她才缓缓将双眼睁开,目光袭来,只觉得锐利深邃,可其中隐含醉意,细细一看只觉得迷濛不清,应有困意。 这浴间虽大,可只有一扇石屏,一张卧榻并几个茶几,粗粗看去并无旁物,加之虽屋中热气蒸腾,可帷幔之间薄纱透软,如何能隐藏身形,小阿碧余光扫视一眼屋上横梁,也并未发觉有任何人在,于是略一欠身道:“姑娘在此间,住得安心否?” 云平本将眼睛阖上,听得小阿碧问话,只是轻轻一笑,斜横一眼两人,因着醉意显出几丝妩媚来,脱去了平日里的端庄与稳重,竟无端叫人觉得风流。 只听她哑声道:“住这一事上自是妙极,只是偶有嘈杂声响,扰人清静。” 她语中隐带厌恶与倦乏之意,小阿碧能在单不秋手下多年,多少也是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于是回道:“既然如此,我回去后必定处置妥当,绝不会搅扰了客人的雅兴。” 说罢小阿碧便起身退出去了,枫桥见状自是不敢多待,也连忙跟着一道出去。 待到将浴间的门合拢,小阿碧才眉头微皱,轻声对枫桥道:“这浴间之中的香气真是特别,我倒是头一回闻到。这香叫什么名字?” 枫桥虽说是云平婢女,可也不过是暂时的,是故并不清楚这气味到底有什么问题,但也只是道:“这是我家主人惯用的,但我来的日子短,是不知道的。” 小阿碧有些悻悻,两人一道往外去了。 而浴间之内,这两人前脚刚走不过数息,云平立时站定了,双目炯炯,何曾还有半点醉意,只见她将身一转,便立时往水中去抓,捞上来一个湿漉漉的人就往池边推。 那人一出水面便立时咳了一声,面色苍白仰躺在地上,似乎一点力气也无,任由云平伸手去揭她腰间的药贴。 那伤口三番两次泡了水已经有些发白,但内里的血肉翻转出来,有些骇人,云平见状顾不得其他,只是赤/身上前,连忙给她再次换药,但云澄现下一身湿漉,便是浴间再暖,这样的衣服穿着也要着凉受冻,于是云平犹豫一会,便又伸手去解云澄衣衫,只是才解了外袍,云平的手就立时又叫人攥住了。 “怎么?现下我无力反抗,你要趁人之危么?”云澄粗粗喘了几口气,方才小阿碧与枫桥进来探查,她只得躲在云平身后潜在水中,好在这室内灯火熄了大半,又点一盏灯在云平身侧,这两个人都只注意到云平,却没注意到她身后接着那池角缝隙藏了一人。 云平气她牙尖嘴利,可对上云澄又骂不出口,但脸有些发红,好在隐在黑暗中瞧不真切,只听云平道:“你这样衣衫湿透,对你的伤不好。” 云澄啧了一声,唇角的笑带着讥讽:“那也不劳驾你。” 说罢她将手一松,便挣扎着要起身,但她本就脱力,又加之方才屏气,身子一软,立时就要跌回下去,而云平只是牢牢盯着她看,见她要摔,自是伸手去扶,而云澄要摔倒,也是下意识去抓身旁最近的东西,但不曾想摸到云平光溜溜的臂膀,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又脚下一滑,砰的一声跌回池子里。 云平从池中冒出头,急忙伸手去抓云澄,两个人贴得极近,能清楚听到彼此之间低低喘气的声音。 云澄身子发软站立不住,只能牢牢攀附住云平,她下意识抬头去看云平侧脸,只见云平嘴唇紧抿,双眸低垂,长睫微颤,也正好看向云澄,云平似有心事,目光沉沉。 云平身子微僵,忽的觉得口渴难耐,身子也发起烫来,心口充盈,好似被一种奇妙荒唐的感情填满了。 “你在想什么?”云澄盯着云平的唇,冷不丁忽然问道。 云平的眼神似有些迷乱,云澄微微凑近了她,那温热的吐息吹拂在云平耳畔,云平下意识道:“我在想一件事。” 云澄的手攀在云平肩上,伸手触到云平左肩上的牙印疤痕,她轻声道:“什么事?” 云平似是被蛊惑,又或许是因为昏暗的环境总会叫人神智松懈,她微微低头,离云澄更近了些:“我在想,你衣服湿了,冷不冷……” 记忆里的那一抹馨香与柔软贴近了,云澄的手轻轻抚弄着云平的耳际,往上慢慢攀附,点弄着云平有些发红的眼角,那动作轻柔带着些痒意。 “阿春……” “嗯?”云平轻声回答她,似是听不清一般又将头低了一些下去,将自己的脸颊送进了云澄的掌心,那样心甘情愿,那样眷恋渴望。 “我冷的话,你抱着我不可以吗?”云澄的声音发颤,带着甜意。 ——抱紧她。 她的唇柔软冰冷,云平长睫轻颤,脑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她微微阖了阖眼,在一瞬间抛却了枷锁,抛却了恩义人伦。 她双手颤抖着,搂紧了云澄。 第一百五十四章 :问心有愧 室内灯烛摇曳昏暗,床上的人轻手轻脚坐在床沿,取了衣裳换上,她衣衫简单套在身上,腰上的伤口上过药后恢复迅速,皮肉已经长好,但因为肌肤新生,生出些许热意与痒来。 动作间有一双温热的手伸过来帮她穿衣服,手指触到她肌肤上,云澄身子一僵,随后顺从地任由身后那人帮自己套好了衣服,听那人低声问道:“你要走了是吗?” 云澄听罢不动,只是坐在床旁,见云澄并不回应,云平缓缓将手收回,躺回床上,将手臂横在自己眼上。便是云澄不答,云平心中也已有了答案,于是轻声道:“北境天冷,不要着凉受冻。” 又是这幅口吻,是一个姐姐叮嘱妹妹,一个长辈叮嘱晚辈,但独独不是一对爱侣。 云澄没有回应,良久,平复下心中的波涛,但又觉得这氛围叫自己窒息,于是轻声问道:“你有查过蔺夜照的死因吗?” 云平一震,一是晓得云澄有意转开话题,二是因为这个姓实在少见,而现下云平又与明云阁接触,姓蔺,一下子就让云平联想到了单不秋的母亲。 “看来你记得这个人。”云澄坐在那里,身子佝偻着,声音有些闷闷的。 “她……你提她做什么?”云平眉头微皱,似有不解。 云澄望了望窗外的天色,现下天还是黑着,但再过一时半刻,天就要亮了,但她动作依旧缓慢,似是贪恋这里的氛围:“如果可以,记得去查查她。” 云平只觉得她话中带着深意,但疑惑不解,只是木木念着查探到的消息:“蔺夜照是明云阁前阁主的独女,单不秋的母亲,多年前死于意外……” “是什么意外?”云澄忽的提了一嘴。 云平自认对这事情探查仔细,可云澄这下子问出,她却被问住,答不上来。 “什么意外会叫一个正值壮年,平日里身子健朗的人忽的没了,你有想过吗?”云澄继续问道。 云澄转身望向云平,那目光灼灼,望进云平眼底,云平下意识扭过头回避,轻声道:“你是查出什么了?” 云澄并不在意云平的态度,只伸手轻轻勾弄了云平耳垂,拈起一缕云平鬓边那缕白发头发在指尖把玩,云平现下修为高深,维持在壮年,本不应当有白发,可前段时间汤哲与君莫笑的事将她弄到心力憔悴,洗浴之后那遮掩的药水褪了色,反倒叫那鬓边的白发藏在黑发之中更显刺眼。 云澄心里一疼,只觉得酸涩,可又晓得云平的性子,便也不多说,只是眼睑低垂,伸手摩挲:“具体是什么死因,我尚不能完全判断,但总归是死的不干净……” 云平的手臂又横在眼前,不想叫云澄瞧清自己的神色:“你的意思是……” 云澄的手指一动,随即将手收回道:“我的意思是,你最好叫枫桥去看一下,医道之上她可比我精多了。” 说话间云澄站起身来,语带讥讽:“他要赚个好名声做痴情人,将‘亡妻’尸身完好保存。他也以为死人不会说话,可死人有时候比活人更老实。” 说罢便将一张纸递了过去。 云平接过来一看,却是一张粗略画就的地图,并且写了几行小字。 云平只看了一眼就眉头一皱:“你这些日子到底是去哪里?怎么还去了人家墓地里……” 云澄穿衣服的手停住,低头将靴子又丢回地上,她的声音忽然间变得冷静又残酷:“你现下是用什么身份来问我?” 云平不再说话,听得云澄这一问,呼吸都有些急促了,昏黄的灯光照射到她麦色的光滑肌肤之上,显出斑驳的红痕,她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云澄自嘲一笑,转身又伸手捉起靴子接着穿:“你瞧,你答不上来的,江折春。” 她一字一句落进云平耳里:“你既割舍我不下,又不肯接受我,好,那我也不强求了,既是这样,我们只图一时之欢,不顾来日,也不是很好吗?” 她话里带着讥讽,字字句句犹如尖锥刺进云平心里,可云平什么都说不出来。 云澄见她没有说话,边系着衣带边转身,只瞧见昏黄灯光之下,云平眼睛直勾勾看向前方,凝视着云澄,云澄的动作放缓,也凝视她,最后还是云平将目光缓缓移开,不愿叫云澄瞧见自己眼中的懊悔与苦恼,看向床顶帷帐轻声道:“是啊,只图一时之欢……”随后就不再说话了。 云澄恼她这样木头似的性格,有心刺激她:“只图一时之欢多好啊。就像你说的,若是有一日我喜欢上旁人了,或是厌倦了你,这样的关系也能避免你我闹到不可回转的地步,毕竟我见得太少,只是叫这错误的情感迷了心智……” 云澄说话间将目光转向云平,牢牢盯着她看看,不错过任何一点细节,语气中带着欢快:“等我见过了这世间,遇到比你更好的人,这段‘错误’的感情便正好放下,但现下……” 云平叫她话一刺,长睫轻颤,下意识喊道:“你……” 云澄却不给她讲下去的机会,只是继续故作无辜道:“你是我的‘好姐姐’,你这般疼宠我,不至于叫我难过不开心吧?” 这番话真是伤人,毫无半点转圜回旋的余地,可云澄说这话时只觉得品尝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感,伸手捏住云平的下巴,弯下身子轻声在她耳旁说话:“等到我遇到了喜欢的人,到时候我第一个带给‘姐姐’看,‘姐姐’,你说好不好?” 云平的身子因为她的触碰轻轻颤抖,她想说些什么,但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到了云澄面前就是木讷无言,她一双亮若点漆的眼睛看着云澄,良久叹了一口气,语气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你高兴就好。” 云澄又听到这话,不似之前那样愤怒,反倒笑了起来,笑到眼中含泪,紧接着一口咬上了云平的左肩,在原有的那个旧伤口上轻轻碾磨,带着恨意,虽然会让人觉得疼痛但并不会出血:“江折春,是不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才会对我说一句真心话?” 云平任由她咬,长睫轻颤,眼中的光晦暗不清:“我现下说的就是真心话。阿澄,这里的事你不要掺和了,昨夜的事太危险,你如果要走,就走得远远的,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管了。” “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云澄转头咬住云平耳廓,尖利的犬齿带来些许痛感,云平双眼微阖忍受住,想要避开云澄的靠近,但终究还是没动。 云澄见她不回答,心中不快,双眼微眯,抬起头来捏着云平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怫然变色:“我不。” 说罢立时松手站起,也不管床上云平神色态度,趁着天色未明,裹挟着风雪冲出屋去了。 云澄来时突然,去时也突然,当真如同一阵风一般,云平目送她走,心中担忧酸涩又带苦楚,可她竭力不使自己落泪,又加上碍着云澄不肯透露自己的行踪,又晓得白龙有心的话,谁也找不到她,心中因此忧思不已,以至于云平心中虽有倦意,可不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穿衣起来,推门想要出去,可门甫一推开,就瞧见门前窜过一个黑影,细细小小的,似是长毛,瞧不真切。 云平目力极佳,可这东西行动太快,待到云平追出去时,也只瞧见走廊转角划过去一条细长毛绒的东西,她疾步上前,可走廊之上空空荡荡的,再也抓不到那踪迹了。 “是真有的?还是太累了魔怔?”云平在那廊上寻了许久,始终查不到半点踪迹,摇了摇头,隐约怀疑起了自己,于是深吸一口气吐出去,瞧见那白雾逸散开,又叫那夜半冷风一吹,突然觉得疲累,便又转回屋里躺着。 也不知是真的过于疲累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竟又堕进梦里,梦里光怪陆离,什么都有,只觉得恐怖可怕,她所有恐惧害怕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君莫笑、雷娇、汤哲、赵瑞儿、晏家姐弟,还有云澄,他们先后以极凄惨的模样死去,脸庞枯朽衰败,衣衫褴褛,面目骇人,伸出只留有骨架和些许皮肉的手往她抓来,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怨恨愤怒的表情,低声呢喃着什么。 她低叫一声醒来,可醒来去回忆,到底梦见什么已经记不大清了,但只记得梦中之事极为骇人,叫云平在寒冷冬日里睡出一身汗来,再伸手一触枕头,竟叫泪湿了一片。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是叩门声将她唤醒,枫桥得她允准进了屋中,却见云平神色倦倦,以为是昨夜饮酒宿醉头疼,又叫孟秋等人搅了一番清静,受了累,眼下显出青黑来。 “是有什么事?”云平坐在妆台前懒懒梳妆,一头长发披散在后,又用了一些药水抹上,隐去鬓边那些白发,才上了些脂粉,不叫自己看上去过于疲惫,可眼中的倦意无论如何是掩藏不住的。 枫桥的眼睛却很亮,好似带着精光,昨夜的事情并未给她太多折磨:“尊上!你瞧这个!” 随着说话声递过来的是一个瓷瓶子,云平瞟了一眼,疑惑道:“这是什么?” 枫桥一听她问,忙不迭上前几步,将拿药瓶子打开,立时冒出一股极为刺鼻的腥臭气味,云平问道不由得微微皱眉往后挪了挪:“这是什么?” “你先看看。”枫桥将手一摊,那药丸便咕噜噜从瓶口滚出来,落在她手心里。裙二伞.绫;溜、九二伞九溜 却见那药丸乃是深褐色,丹面盈盈透出一丝诡异的绿光,那气味刺鼻难闻,只看一眼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 云平虽不是精于药道医道的人,可她见识广博,这药丸她只看一眼就觉出有大古怪来,于是伸手轻轻拈在指尖问道:“你是找出什么端倪了?” 枫桥点头道:“是,这丸丹药是用几种极阴的药材精细配比而成,含有极重的阴毒,普通人吃了它,日子一久便会生病,便是盛夏穿着棉衣,又抱着火炉,也不会觉得冷,等到那时,就离死不远了。” 云平瞧她一眼道:“这东西……你怎么会有?” 枫桥忽的看了云平一眼,眉头轻皱:“这不是尊上你差人放在我屋子里的吗?” 云平顿觉不妙,将那药丸丢回到药瓶子里,疑声道:“我何曾做过这事?” 枫桥听她这样讲,也觉得奇怪,但还是继续道:“我今早醒来就瞧见这东西放在我屋子里,我还以为……” 云平听得枫桥这样说,不知为何想到云澄,接着又想到那道黑影和细长毛绒的东西,似是明白什么,不动声色将那药瓶子抓在手里细看道:“这样阴毒的药……我想不至于叫你这样急匆匆过来吧?” 枫桥果然被她引开了话题,正色道:“正是,若是普通阴毒的药物,我便也不说什么了,只是奇就奇在使这药物催发的东西。” 云平晓得她接下来说的是件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枫桥面色沉肃,眼中的光也变得凝重起来:“既要说这药物的催发,便要先说这药物的配方了。” “怎么说?” 枫桥轻声道:“这药物的配方,许多年前我曾见过。” 云平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枫桥的眼中现出怀恋又痛苦的神色:“那是我父亲写的两本手札里,下卷之中曾记录的方子……” 原来枫桥父亲黎箫曾发下宏远,想要收集世间奇珍异方编纂成书,这书分作上下两卷,上卷记载的都是治伤救人的灵丹妙方,而下卷记的都是些稀缺且阴毒损辣的毒方,更加之黎箫曾亲自炼丹试药,将那些丹方毒方中有错误的地方一一改正。当时枫桥曾问她父亲,既要治病救人,何不只记上卷就是,而黎箫告诉她,毒未尝不是药。 那时候黎箫已将上下两卷编纂完毕,转而开始修改订正其中的一些错漏,那时正是开始订正上卷的时候,故而黎箫时时将上卷带在身上,却将下卷放在家中。 “那时我好奇,便将下卷取来看过,我父亲时常夸赞我对医毒两道的本事远胜于兄长,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我对那些药方的材料、配比、功效等只要瞧过一遍,就绝不会忘记,那药材不论功效模样如何混淆,我都能分辨清楚。”枫桥扶着桌子站住,目光转向云平手中的药瓶,“所以我才这样激动,盖因这药物的配比材料,是完全按照我父亲所写下的药方制成,绝不会有错。” 云平正色道:“那你是说,这丹药的制作者不论如何都与你父亲的事情脱不了干系了?” 枫桥点头道:“是,不仅如此,炼制这毒丹的人只怕也是个极可怕的家伙。” “怎么说?”云平问道。 枫桥将那药瓶拿在手中倒出一颗,又从怀中芥子袋取出一个小钵来,将药丸碾碎,随后又取了一把小刀,将自己的指尖割破,将那几滴血挤到钵中。 却见那血才触及到药物,那药物立时发出一股奇异芳香,可其间隐约夹杂着腥臭恶气,紧接着,那药物便立时如滚水一般沸腾,沿着钵壁往上爬,随后冒出蒸腾白气,这白气寒意森森,便是云平这般修为触到都觉得奇寒无比。 “这是什么古怪……”不一会那白气消散,云平探头去看,只看见钵壁上结满寒霜,伸手捧钵,只觉得寒凉无比。 只听枫桥冷声道:“这药物虽是极为阴寒,但若是简单服下,并不能为人所用,只有……只有用一物催发,才能发挥出最大的药效。” 云平心中已有些揣测,可还是沉声道:“要用什么催发?” 枫桥沉默一会,有些愤愤道:“人血,而且必须是女子的血。” 云平看着枫桥,听她说话:“这药物催发需要极阴之物,而女子属阴,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了。” 听着枫桥一字一句,云平的脑中忽的闪现过一阵灵光,她忽的想起在天权镇中的地下暗室里,并不曾见到过那些女子,除去有一两个有容貌的被那孟冬凌辱没了,那剩下的被掳走的女子呢? 既是与明云阁有关,那被掳来的女子又会去哪里了呢? 云平伸手从枫桥手中夺过药瓶,目光沉沉盯着那瓶子,却见那药瓶看似无奇,可所用的乃是上好的白玉制成,被雕琢打磨光滑,粗粗看去只会以为是瓷制,可云平见的东西多,浮屠岛上云凌的宝库里宝贝多不胜数,这种料子就在其中。 云平端详一眼,心道:“这东西太过昂贵,普通人是绝不会用这东西来做成药瓶使用的。”旋即又将瓶身翻转,转至瓶底,只见瓶底并未有铭文刻字,只是阳刻了几株兰草。 明云阁,孟冬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天权镇,修士胡作非为一手遮天。而这瓶底的兰草,瓶子又用这样昂贵的材料,除了一人之外不作他想。 只有一个人。 云平想到这里,忽的沉声道:“方才你讲,你爹说过,毒未尝不是药,是也不是?” 枫桥点头:“尊上的意思是……” 云平将那药瓶放在桌上,静静看着:“若是有人非要吃这药丸,是为了压制身上的不适呢?” 枫桥道:“那也只有一种可能,此人身带至阳之毒,才需要这至阴之毒来压制,从而达到平衡。” “至阳之毒……”云平闭了闭眼,轻声道,“以你在医道上之见,可有什么缘故会叫一个人身患此毒?” 枫桥精于此道,既然云平问了,自然如数家珍,一一作答。 而到枫桥提及昆珏兽时,云平忽的压低了声音道:“昆珏兽?” 枫桥见她问了,自是回道:“是,这昆珏兽乃是天地间为克制鬼哭藤所生,鬼哭藤乃至阴至寒之物,常年生于地下,而这昆珏兽乃是至阳之物。” 云平道:“这些我都知道,但我知晓这昆珏兽性情温和,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她这话说得肯定,便是因为许多年前两极秘境时自己救的那只。 枫桥道:“那是建立在不伤害它的基础上,便是再温驯的人或动物,将要身死之前都会反扑,而这昆珏兽就是如此,昆珏兽死前不论如何都会在伤害自己的那人身上留下伤痕,那伤痕永不会愈合,且起初并不会教人觉得过分难受,可随着生命修为渐长,那伤口留下的东西会叫袭击者到死为止都要遭受那极为痛苦的灼烧和炽热感,这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消退的。” “不过这昆珏兽在世上已绝迹多年,这东西引起的伤,只怕不会有了。” 云平却好似没有听见枫桥这句话一样,陷入沉思,她思索着,想起那一日握住单兰手臂时他奇怪的神色,又想起那一日将从李无尘手上取来的昆珏兽内丹“完璧归赵”的时候。 ——更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那只黑暗里伸出来捏碎自己金丹,带着新鲜撕咬伤痕的手。 云平不由得忽然打了一个寒颤,睁开了双眼。 “如果,明云阁那颗昆珏兽内丹不是明云阁搜罗来的宝贝呢?”云平呆呆坐在那里,心里有个轻轻的声音说话,“如果那天那颗还给单兰的昆珏兽内丹是‘属于’单兰的呢?” 那就对上了,那就对上了。 云平在心里轻声呼喊:“那就都对上了。” 枫桥见她怔怔,轻声唤她,云平叫她一喊,这才回过神来道:“怎么?” 枫桥道:“尊上是有什么推测不成?” 云平叫她一问,并不打算将这事说出,只是轻声道:“今夜你随我悄声出去,不要叫人发觉,我有一件事要叫你办。” 枫桥虽心中不明,但晓得云平不会害她,便轻声应下。 又过半个时辰,云平本是坐在榻上翻书,可心中有事,记挂着云澄,不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薄薄几页书,不论如何都没有看完不说,还心浮气躁起来。 她正心中辗转不安,枫桥却忽的来报:“尊上,隐耀君来了,似是为着昨夜的事。” 云平心中不明,便请了人去会客厅手谈一局,只是手谈是假,说要紧事是真。 那隐耀君精神奕奕,可眉头轻蹙,见左右都下去了,才一遍拈棋子,一边轻声道:“昨夜吵着了客人,青筠脾性大,已叫那孟秋几人吃了鞭子,单兰那厮却是不管不问。” 云平如何聪明的人,怎么想不到单兰的想法:“他昨夜想从我这里找出些端倪,只是可惜,叫阁下这程咬金半路截断杀出,可他堂堂一阁之主,又不可能承认是他下的吩咐,自然要推出几个替罪羊来。” 隐耀君听到云平唤他程咬金,只是笑了一声:“这昨夜却也不是我故意要来的。” 说罢他自怀中摸出一张纸条来递与云平道:“是有人把这东西放在我剑匣上,我才察觉。” 云平疑声道:“竟还有人能悄无声息在阁下剑匣上放东西?” 隐耀君有些无奈摇头,随后面色沉凝道:“此人身手敏捷,竟似猿猴一般,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逃走了。” 云平奇了一奇,伸手接过这纸条,心中疑惑在瞧清纸上字迹之后转为大惊,可她面上不显,不叫隐耀君查出端倪来。 只见那纸条上用粗炭条写着“云平有难”四个字,虽然是用炭条书写,可用笔结构显然是出自修习过书法的人之手。 而云平,云平则绝不会认错这四个字,她闭了闭眼,想起昨夜云澄所言的“那你可等着瞧好了!”,原来是这意思。 云平默不作声将这字条收下,执子与隐耀君在棋盘上厮杀,隐耀君叫她这一着妙手震到,苦思冥想间竟忘了问云平要回纸条,反而夸赞道:“云姑娘这一手下得绝妙!” 云平听他称赞,笑了一声,下意识道:“若论棋艺,我远不如阿澄。” 隐耀君落下一子,抬头看了一眼云平,旋即又低下头查看棋局,无意道:“阿澄是谁?” 云平搭在棋盒上的手一顿,长睫如蝶翼般轻轻扇动,眼帘低垂掩住复杂目光。 她缓缓从棋盒中捏出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随后慢慢抬头去看隐耀君,一如往常一般扯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来。 “她是我妻子。” 第一百五十五章 :孩提旧事 云平与隐耀君下完一局,正在棋盘上收拾棋子,就听见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还混杂着轻微的机械声响,既是这样,来人除了单不秋外,不做他想。 这少年人穿着厚实的披风,一张脸不知是被气红的还是被寒风冻红的,一双眼睛倒是看着精神奕奕,可又隐含怒气,手里头的皮鞭子还沾着凝血,那血腥味和寒风一起被挟带进了屋中。 单不秋一瞧见隐耀君,那通身怒气先是一收,缓了缓情绪,然后对云平和隐耀君行礼问好。 云平的手指扣在棋盒上,状似无意间道:“小阁主怎么这样大的火气?” 云平这话是明知故问,她算准了昨夜那场风波,即便当夜单不秋不曾来,到了翌日也定会发一场火。 而即便冒犯的不是她,是甲,是乙,单不秋也会做出这样的事,。 ——只要这个人是单不秋请来的朋友。 隐耀君看清了单不秋的脸色,心里边多少有了数:“单兰那东西派人来了?” 不提单兰还好,一提到单兰,单不秋就将手中带血的皮鞭往地上一掷骂道:“那两个狗东西叫他提走了!” 云平不曾说话,只是垂眸听那少年人抱怨:“他手底下的人这样对我的客人,我只是打了一通,可那两个竟是个硬茬子,嘴巴里不干不净骂人,我刚想再叫他们吃我几鞭子,不曾想竟叫他又急匆匆来把人提走了!” 原来那季冬与孟秋两个人吃了单不秋一顿打,孟秋到还好,不敢多言,季冬性子却烈,但知道不能对单不秋骂,嘴巴里不干不净的只是去骂云平。 隐耀君宽慰道:“你不要同他置气,对身子不好……” 单不秋骂道:“那些嘴碎的狗!嘴巴不干不净!我真该割了他们的舌头!”扣+裙_贰三零六九二三九三.O;陆92*三9*陆 云平立时作出抉择来,她不是那种会为旁的人舍生忘死之人,可她这人极为看重身旁之人,戚苏二人既曾救过她命,她自然也是牢记于心,且虽与两人相识时间不长,但她已将这两人引为好友。 而朋友,朋友是很重要的存在。 掷剑之前,她回头看了云澄一眼,那眼中带着些许愧疚和无奈,还夹杂着几分抱歉,整个后背暴露给了苏震坤。 ——云澄只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用意。 “你怎么敢!”白龙看见她的目光,忍不住怒喝一声,那青砖才一飞出,宝剑才一脱手,她竟立时跃起,往云平冲了过来。 此时那北风不知为何渐渐缓了,而那大雪也不知何时悄然停止了。天空还是灰蒙的,但已经从云层间透露出亮,给这人间大地带来了一丝浅薄的暖意。 在这狼藉一片的院中,那从云间落下来的光同眼前的这个人重叠,云平转身之时看见了那个分外熟悉的背影。 那背影已经长大了,不再如同记忆里那样瘦弱、纤细、单薄,不知何时,她已变得好似一座高山一般,立在那里巍峨不可撼动。 ——足以挡下一切风霜。 那白龙怒吼一声,迎上了苏震坤那一刀,她手中没有兵刃,若是要阻止这一刀,只能空手去挡。 而这一刀去势之猛,是足以削断云澄的手掌的。 云平的眼睛睁大了,心要从嗓子眼里跃出一般狂跳,她眼睁睁地,眼睁睁地看着云澄毫无畏惧地迎了上去。 所有人都觉得都觉得会血溅当场,苏震坤也没有预料到会突然有人奔出来接他的刀,即便他已练到收放自如的境地,但面对这突发境况,是他也不能预测的。即便是他这样见过无数残忍场面的人,都不由下意识眯了眯眼,似乎为这年轻女人要失去一只手变作残废而惋惜。 他已经不能停下了。 ——但想象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谁也没有想到,刀与掌相激之间,灵力激荡,将这周遭风雪都以三人为中心荡开。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戴着面具的女人竟当真空手抓住了苏震坤这一刀。 她的左手五指牢牢捏住了刀身,但那刀锋难免触及她手掌,竟汨汨流出血来,发散出一种奇异的芳香,这伤口本该叫她疼痛,可她心中战意激荡,反倒显出几分嗜血的狠厉与疯狂来,那面具也受了那刀风所袭,竟也从正中碎裂开来,被寒风一吹就缓缓落下,露出面具后那张冷如冰霜的美人面来。 “你怎么敢这样不爱惜自己!” 她说话间微微侧头,嗓音压低,带着些哽咽,有些不耐和不快,但又觉得不好意思一样,立时将头转到一旁,瞄一眼落到地上的面具碎片,颇为不快地眯了眯眼,言语中带着愠怒,冷冷看向苏震坤,毫不掩饰言语之中的杀意。 “她若真有什么好歹,我就杀你全家。” ——她天生就是这样护短心狠的人。 而苏震坤听得她此言,不知为何心头一震,竟不自主害怕起来,不知为何,面前的这个丫头看上去纤细脆弱,好似一折就断,但她含泪的眼中,杀意和凶残糅杂着癫狂和无所畏惧,却叫曾历过世事的苏震坤也不由心颤。 几乎是下意识地,男人心想,她真的能做出来这种事。 云平闭了闭眼,她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心动,只是下意识伸手去抓云澄的右手。 她忍不住想靠近她,想依偎她,想亲吻她,想告诉她很多事。 可她最后,直到最后,也只是闭了闭眼,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动作。 好似这样沉重憋闷的人生里,只允许自己稍稍放纵一下。只允许自己轻轻地,轻轻地牵住了云澄的手。 她多么喜欢她,想靠近她啊。 ——可是她不配。 ——阿澄这样好,她不配。 所以她的话语是那样的温柔。 可在云平对上云澄那双已经微微发红带着点凶意的眼睛时,她却又是那样的残忍,不留余地。 “阿澄,不要做这些事。” “我不配,也不值得你这么做。” 第一百六十七章 :念兹在兹 人一旦神思太过困倦,好似就会容易做梦。 睡得浅了,梦也跌宕起伏起来。 云平的梦里零碎夹杂着很多东西,有天极宗的花草,有君莫笑的微笑,有雷娇的轻斥,有汤哲的呼喊,有赵瑞儿的佯怒,那是她出生后十八年里最幸福的时光,却也是她最回不去的渴望。 但不知怎么的,那记忆里最想回去的一切已经变得模糊,她甚至已经开始记不起那时候所有人的脸,只能记得那些人回忆给她带来的快乐和温暖,好似落下来的冰雪,收到掌心之中就会消失不见。 后来那梦又开始转变了,是阴暗潮冷的囚室,是痛不欲生的折辱,是求死不能的苦痛,是浮屠岛的春夏秋冬,是炎热,是饥寒,是悲苦,是绝望,是怨恨,是求苍天饶她一命的求而不得。 那是她最渴盼遗忘的记忆,可不知怎么的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可见,不管是那奄奄一息的濒死感,亦或是皮肉被破开的撕裂痛楚,明明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模糊不清,可即便云平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梦里也一样无法挣脱逃离,仿若潮水上涌,将她一寸寸淹没包裹,无法呼吸。 紧接着,那梦又变得温暖暧_昧起来了,是那时候尚未长成小龙模样的云澄,是渐长之后吃东西也要哄着喂的云澄,是变成稚童模样的云澄,是一觉醒来变做了十四五岁少女模样却光溜溜的云澄。 是摔伤了明明很疼,但是怕自己担心,一滴泪也强忍着不流,只是撒娇要抱要哄的云澄。 是摔伤后自己闹着要看日出,背她上山结果睡着错过闹了脾气的云澄。 是天真烂漫问什么是人间嫁娶,问完之后说能不能嫁给自己的云澄。 是要给她庆生,偷偷去池塘芦苇荡那里抓了很多萤火虫给她,自己却弄得灰头土脸的云澄。 是在夜市灯会里等到自己半夜,只是为了和自己放一盏河灯的云澄。 是因为自己与那些人去青楼勾栏虚与委蛇,然后喝醉酒撒娇掩盖自己不开心的云澄。 是会在孔明灯上写“吾愿阿春,心有所想,无事不成,年年岁岁,健康长顺,喜乐无忧”的云澄。 是指着飞舟说“不系舟这名字太苦,不如风邻月伴,千金不换”的云澄。 是听见自己等诸般事毕就带她走遍天下,从而欢欣雀跃的云澄。 是自己一点点小事就挂在心上的云澄,是因为自己一点点好就能开心不已的云澄。 是亲口说过“我很好哄的,只要阿春对我说说软话,我就一点都不生气了”的云澄。 是不会被任何人知道的那个夜里,卑微又胆怯地问出“你不想我走吗?阿春”,却始终没有得到回答的云澄。 是那晚缠绵悱恻的旖旎春梦里,那将一颗赤诚之心双手捧上,却被自己摔到粉碎的云澄。 是浸在池子里妩媚对着自己笑,说“我冷的话,你抱着我不可以吗?”的云澄。 是在床榻上借着醉酒却又无比清醒的缠绵,是唇齿相依,玉暖生香,是肌肤相亲,抛却一切,是心旌摇曳,难抵诱惑,是自持不定,邪念横生,是想将自己放在心里不敢有半分亵渎疼惜的人拉下神坛,进与退之间,守不住那底线,放纵了真心。 是想说“我想你爱我”,但终未宣之于口的自己,是觉得自己卑鄙又羞耻,肮脏又懦弱,藏在一身华贵皮囊下早已腐臭不堪的江折春。 然后那梦又开始变化了。 梦里面是血腥的一片,云平只觉得自己踩在血海里,那血海浸没到脚踝,叫她微微摇晃着,举步维艰,那一片混动的红里亮起了微弱柔和的白光,光照下来的地方洁白干净,光里好似站着她很熟悉的人,于是她想行过去,可走起路来七扭八歪,四肢无力,只觉得自己好像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 她缓步往前走,那背影很熟悉,立在光里微微侧头,但那张脸,那面目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但云平下意识知道他是谁,于是云平向他走近,轻声呼唤:“师父……师父……” 她走着走着,越走越近,伸手似乎就能触及到他,可那周遭却突然一寒,鲜红的血液沸腾翻涌起来,朝这个人涌去,一点点吞没了这个人,刹那间眼前一黑,再亮起时那柔和的白光陡然一变,变得猩红,那个人已不再站着,跪坐在那里,他的头发已不再黑顺了,花白干枯着披散在肩上,肩膀上有两个血淋淋的大钩子穿过,钩子的末端是两条大铁链,不断地延伸出去,长且没有尽头,直至没入黑暗里,那手在地面上抓划,发出尖锐难听的声响,像是骨头在地面上摩擦的声响,他动作着,那铁链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发出叮当声。 那声响一点点撞进云平的耳朵里,像是用锯子在锯她的骨头,叫她浑身战栗,止不住惊恐。 “不!” 云平下意识捂住耳朵闭上眼,想要甩开那声响,可那声响却越发响亮,直至忽然间那猩红的光一灭,又叫周遭归于寂静。 可随即又有声音响了起来,是有人在说话,那声音和善又温柔,还伴着清脆悦耳的鸟鸣。 “你不要总是想着贪玩,功课做不好,又要叫师父责罚。” “你是我未婚妻子,我自然要待你好的。” “我是担心你,你已经快同我成亲了,怎么还总是一副爱玩闹的性子?” “若是我同师父不在你的身边,你一个人该怎么办才好?” “是,我既做你的兄长,又做你的朋友与爱侣,这样不好吗?” “同门之谊,青梅竹马!白首为约,永不分离!” 那声响越来越大,云平下意识睁开了眼,只瞧见那白光之下有一年轻男子穿着整洁的白衫正对她笑,他一瞧见云平就弯起眉眼,向她伸出手去,示意去云平去抓住他。 “师妹。”他的声音飘忽起来,好似香炉之中的青烟,又好似山间的云雾,仿佛高空万里的渺渺层云,那样不可捉摸。 云平下意识伸出的手忽的定住了,那男子又呼唤一声,随后那眼口鼻耳之中逐步流出鲜血来,是那样叫人悚然,一道道落在男子白净的面皮上,好似血泪。 “阿春!阿春!你怨我是不是?你怨我是不是?”他的模样开始变得憔悴消瘦,变得苍老,原本合身的衣袍也逐渐松宽,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那惨白的灯光又倏忽一变,变作了那刺眼的红。 “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他突然收回了手,伸手扯动自己的衣衫,模糊之中露出那个血肉模糊,被深深剜下一块皮的胸膛,他是那样形销骨立,肌肤贴在骨头上,显出凹凸的骨骼来。 “阿春!你恨我吧!你恨我吧!”他努力睁大了眼,口中又呕出鲜血来。 他的腹部凭空出现一把剑,贯穿了他,那鲜血以腹部的伤口为中心往外不断地晕染着,滴滴答答的往下滴落,落进血海之中,再也分不清哪一滴是他的血,可他还是双手抓住那宝剑的锋刃缓步往前走着,最后伸出手想要触碰云平,可那指尖悬在那方寸之间再不能进半步,他便噗的一下往前扑倒,叫血海翻滚着吞没了。 云平尖叫一声退后一步,她不敢去看,也不敢回忆,只是急忙又闭上了眼扭过身去。 可这景象却好似不会停止,即便她不断躲避逃离,总有温热的气息扑面,促使她睁开眼去看。 可是,可是…… ——可是一睁开眼睛,就是苏震坤的刀毫无阻拦地斩断了云澄的手。 ——还有她的头颅。 只要她一睁开眼,就能反复瞧见那个场景,一遍又一遍出现,磋磨着她的神经,消磨着她的意志。 那头颅啪嗒一声落进血海里,溅起好大的血浪,那头颅离开脖颈时流出的血也喷溅了云平满脸,那血是温热的,还带着一股奇异的芳香。 云平身子木在那里,眼睛下意识往云澄的头颅去看。追 文 2“Յ。呤б久2/Յ[久{б 少女的唇还叫那行贝齿咬着,眼睛睁得圆圆的,还带着几分灵动和狡黠,可已经黯淡无光了。 那双眼睛好似蒙尘的宝石一般,不再有光泽了。 云平盯着那双眼睛,心跳得快极了,她心悸、发慌、出汗,只觉得几乎无法站立,她想要站直,可身子发软,不管怎么样都使不出力气,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摔倒在血海之中,看着云澄那颗头颅随着血海漂浮,可是她连触碰和靠近都不敢。 她想呕吐,将自己的心肝脾肺都呕出来,可身体却不受她的控制。 她想流泪,想大声地哭喊咆哮,可她动不了,她甚至不能挪动自己的眼睛,只能牢牢地,牢牢地盯住云澄的头颅。 她想呼喊,去叫云澄的名字,可她的喉咙好似叫一只铁做的手钳住了一般,那舌头仿佛被钉子钉住了一样,努力地张嘴,即便面色涨红也说不出一句话。 不要! 不要! 该死的人是我,是我! 苍天啊!你要拿就拿走我的命,她还年轻,别带她走!别带她走! 她终于陷入比前两个场景之中更叫她恐惧惊恨的梦魇,彻底击垮她的意志,叫她直面自己最害怕恐惧的一面。 她惊惧着闭上了眼,想逃离这个梦境。 可双眼再睁开时,苏震坤的刀又一次往前。 ——斩下了云澄的头颅。 云平只能眼睁睁再度看着云澄死去,耳边回荡着云澄的声音。 ——我就算死了,也同你没什么干系。 屋子里的灯光已经有些昏暗,鸳鸯侯蹲坐在桌边舔着爪子,舔着舔着心思不定起来,牢牢盯着桌子上的镇纸,随后用爪子拨弄着,将桌上的镇纸推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方得满意。 在深夜飞行的飞舟上,这样安静的氛围之中突然发出这样大的声响,自然不会有人听不见,守在一旁小房之中的二娘那里就传来了紧张的喊声,随后就推门进来两个人来。 云平叫这巨大声响所惊醒,狠狠打了个寒噤,好似落进无边的黑暗里,可转眼间又回到人间。 她只觉得自己的思想都停滞住,身体也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来,迟钝和倦意几乎如同山一般将她压垮,整个人靠躺在书房的榻上,明明是温暖的室内,整个人却叫汗湿透,好似水里捞出来一般睁着眼呆卧着,听见推门声和脚步声才木然地转过了头看过去。 “尊上?怎么了?”先进来的姑娘一进门就嗅到了满屋子的酒气,她手里持着烛台,面上还带着倦意,烛台上的灯火微微晃动,只能照清她的半张脸,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不远不近的,只有一点光溜到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上。 ——前者是二娘,后者是乌鳢。 “不,没什么,猫儿淘气。”云平似是倦极,懒懒地合了眼,手指轻轻一松,那酒壶就勾不住,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鸳鸯侯跳过来伸手拨弄几下,又玩了起来,云平往桌子那边瞧了一眼,轻轻舒了一口气,勉力扯出一个笑来,“只是鸳鸯侯不小心把镇纸弄到地上了。” 捣了乱的猫则玩了一会酒壶又蹲坐回桌子上,背对着门口的两个人,尾巴从桌沿垂下去,有一搭没一搭的动着,接着大大的打了个哈欠,露出森白的牙齿,眼睛都眯在那里,变作两条细小的缝,模样滑稽又可爱。 云平对着那猫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支起自己的身子,阻止了二娘像要帮忙的动作,摇晃着踱步到桌边,扶着桌子勉力俯身去捡落在地上的镇纸,却愣了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将那镇纸缓缓捡了起来。 她将那手中的镇纸看了一看,侧脸映着朦胧的灯光,可以瞧见她面颊上微晕的红来,她的眼尾也带一点红,双眼惺忪,抓着那块镇纸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捏在手里细看。 那东西其实说是镇纸,实际上不过是一块青黑平正的小石头,约莫巴掌宽大,摸起来甚是光滑平整,应当是常年被人把玩才会如此,石面上用小篆阴刻“澄霄一色”四个字,字用金漆描色,但已然有些脱落了。 偶尔得见旧物,云平不由未怔,这东西是云澄以往新对篆刻起了兴趣时随手刻来玩的,后来云平见模样好看便拿来搁在桌上做镇纸。 鸳鸯侯见她不动,只是看着掌心那颗石头,便上前几步,尾巴同旗杆一样竖着,便低头用那油光水亮的脑袋来蹭云平拿着镇纸的手。 云平轻叹一口气,伸手抓了抓鸳鸯侯的脑袋,接着拍了两下又站起身来,用袖子将那本就没有的灰尘揩了,才将镇纸搁在怀中,揉着额角对着二娘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二娘说了个时间,云平只觉得头脑发昏,勉强才想起她先前醉酒睡过去的时间,才不过短短一刻钟而已。 她问了时间便又呆愣出神,努力睁大了眼想叫自己不要陷入混沌里,可昏沉睡意而松脱的枷锁释放出了那段云平不愿去记住的梦境,像是惊雷一般将云平唤醒,叫她打了个哆嗦,又缓缓坐正了。 她动作间似是惊动了原本同她一道安然惬意的鸳鸯侯,叫这猫吓了一跳,一下子跃下桌子,屁股一扭,尾巴一摆,便又不知道往何处寻乐子去了。 二娘轻声唤她:“尊上?” 云平的心还跳得飞快,手脚却发软,只是撑着额头下意识道:“阿澄呢?” 二娘张了张嘴还没有回答,云平就长长地啊了一声道:“她走了,她走了。” 随后她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低低地垂下去,用已经有些嘶哑的嗓音低声道。 “她走了。” 云澄与苏震坤这一击收毕,风雪就立时肆虐起来。 云平想抓着云澄说话,可云澄便趁众人都不曾反应过来,就挣了云平的手走了。 明云阁一事,云平虽花费了大量的心力,但最终还是叫单兰逃脱。 云平掷出去的那一剑和云澄踢出去的那一块青砖只来得及救下戚青玉同苏烈音两个人,单兰只受了些轻伤,于是就借着云平云澄二人同苏震坤搏斗之际,单兰同那药人掳人一次不成还想再试,可不曾想下一刻苏震坤的暴怒吼声就随着他的刀锋劈了过来,吓得单兰不敢再生心思,急忙奔远,遁入风雪逃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单兰既阴谋败露,遁逃离开,阁中主事之人自然就变成了单不秋——现在应称为蔺不秋——他岁数轻,又是娇养长大的,遇到这事多少是免不了颓唐的,只得是隐耀君出来代掌部分事宜,经此一事,明云阁元气大伤,声势渐颓。 而明云阁这事情一出,蔺不秋即便晓得这事的苦主是黎未晓,又晓得出于公理正义来说云平并未做错,但他不是笨人,回想道先前那番云平有意的接近,便是为了这最后的目的,他心中自然生了芥蒂,云平走时面都没有露,谁也没有见。 既是这样,乌鳢作为云平的人,自然也不可能还能在那里待着受气,她倒是自觉得很,还不待明云阁出口赶人,就自己默不作声回来了。 二娘来问云平对乌鳢的处置,云平只是摆摆手,示意她还是做原先的职位,这样一来,夜里在书房旁守夜的人便从一个人变作了两个人。 等到云平回到飞舟上,才晓得黎未晓已被李无尘晏朝二人送回了飞舟。晏朝晏夕两姐弟并不曾多说什么话,只是相互珍重,便又各自分开。 黎未晓本来是要走往苏家去的,却在临走时遇到了前来拜别道谢的苏震坤,眼见得苏烈音跟在这位苏家主身后,大气也不敢出,戚青玉眉头紧皱,却也坦然,这两个人在苏震坤道别之后,被一左一右拎着走了。 青衣姑娘面色淡淡,倒是苏烈音面色惨白,映着那身红衣显得十分滑稽,而苏震坤晓得黎未晓要往苏家去,便也大手一挥将人带上。 出了这样大的事,北辰自然也是待不下去了,单兰逃走后不过四五个时辰,这艘巨大的飞舟便从云港停泊处离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虽然明云阁之事暂告一段落,但单兰逃走毕竟是个巨大的隐患,云平一边加派人手去搜寻他的下落,另一边下令飞舟往天极宗去开。 从北辰离开的时候,天又下起雪来,洋洋洒洒落到甲板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雪。 苏震坤走后天色渐沉,云平压下心中复杂感受在书房坐着,想着不久前自己口不对心说的话和白龙的表情。 云平说出来的话那样伤人,云澄本是倨傲一条白龙,又怎么受得了这份气,帮她挡了刀后离开前还骂了一句:“我说值得就值得,凭什么要你来替我的事情做决定?我就算死了,也同你没什么干系。” 鸳鸯侯攀上她的膝头要摸,云平瞧着那黑猫心中就不免感觉奇怪,盯着半晌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摸了一两把,便又将黑猫赶下膝去,叫人送了酒来,而那酒正是“醉罗汉”,入口绵密香醇,但后劲极大,云平酒量本来就浅,又叫心魔所困,这才做下这样的梦来。 一夜醉酒,醒来时头犹发昏作痛,云平立在船头吹风,好似这样才能叫她清醒些,不至于被昏沉的头脑打断了思绪,衣衫也不曾换,只是拗不过乌鳢,披了她递来的披风,吐出一口白气,又吸一口冰凉凉的风,醒了不少。而二娘则站在她身后说话,另一旁戴着面具的沉默女侍则握着刀像是松柏一般站立着,傲立雪中。 “再过两日船便到天极宗了。” 云平轻轻嗯了一声,对二娘道:“你到时候就能见到你哥哥了,你开不开心?” 二娘笑道:“我哥哥这样榆木一般的人,见到我也只会是傻笑,瞧见他才不高兴的。” 云平摇了摇头:“你这样说他,他到时候哭与你看,瞧你怎么说。” 二娘道:“他要只是会哭哭啼啼的,尊上不如辞了他,一天到晚什么事都不做,阁里不养闲人的。” 云平听她这样说话却笑道:“你以为你哥哥什么都不做吗?他是个极守信重诺的君子,我已央他做了一件事做了很久,他做得很好。” 二娘一听就好奇道:“是叫他做什么事?是不能叫人知道的吗?” 云平似乎觉得她这话有趣,终于稍稍露出了那么一些真心快意的笑容,可旋即又收回变作以往的和煦微笑,像是玩笑一般道:“若是等我死了,说不定你就知道了。” 二娘闻言微微惊愕道:“尊上何故说这样的话?” 云平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又将头扭过去看雪景道:“不过是玩笑话,苏二娘这样聪明的人竟也能当真?” 二娘听她这样说才微微放下心来道:“尊上不要说这种话吓人。” 云平却没有回应她这句话,又话锋一转问起单兰的近况,而二娘心中虽然不解,甚至隐约因为云平这句“玩笑”而心中生出不安来,但还是竭力忽略掉那奇怪的感受,向云平回道。 “……已经加派了人手去找了,但现阶段没有这么快,北境本来就是他的势力范围,他比我们更熟悉,这事情发生的突然,只怕一时半会还没办法全传出去,可就算是这一两天里都会大大拖延我们的搜查进度。” 云平轻轻嗯了一声,接着像是想起来什么道:“行事的时候低调仔细些,尽量避着明云阁的人,蔺小阁主的面子还是要卖的……” 二娘称是,又记下一笔,接着像是偷看什么一般瞄了一眼身侧,随后又道:“另外还派了人手去搜小尊主的下落,但一如先前,若是小尊主有心要躲,只怕找到她没这么容易。” 云平本来伸手捏着自己的鼻梁,听到二娘这样说了,动作不由一顿,手又下意识伸进怀里揣着,好似取暖,实际上是在摩挲那块镇纸:“人手若是不够,那加派人手就是,不要吝啬。” “另外,她还在生我的气,若是找到了她,她只怕也不肯回来,若当真如此,你们也不要勉强,只消跟着人护好她周全就是。切记,所有大小琐事都要顺着她由着她,只要不涉及人命安全,便由得她去。” “她孤身在外,衣食住行等样样都不方便,不像在舟上那般舒心便利,一应花销你们只管挑好的予她,银钱灵石等都是小事,她是娇养大的,不要叫她受苦。若是怕她不受,那便提前打点好,做这些事情时都小心些,不要叫她发觉。” 接着她顿了顿道:“就如她先前与剑秋白、乔谙之行那般处置就是,若是找到了,日日与我回讯,不要有片刻耽搁。” 二娘点头称是,接着又想起什么一般问道:“可小尊主这样本事的,只怕去找的人若是找到了也是藏不住的,要是找到了还叫她跑了,又要怎么办?” 云平听她这样一问,又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没有办法回答,她的一头乌发叫风拂乱,鼻头因为寒冷而微微发红。 “那就由她去吧……”云平轻叹一声。“那就放了她,由得她去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兰摧玉折 在临到天极宗前一夜的时候,云平罕见的没有待在书房桌前里。 因为天寒,又加之她现下身子因为昨夜一场醉酒吹风有些不适,故而裹了大氅窝在书房一角的榻上,脸上泛着一些不自然的红,声音也有些哑下去。 二娘同乌鳢听到呼唤进来的时候,云平正双眼微眯,睡意惺忪坐在那里,有些懒洋洋的,看上去不甚自在。 云平一见到这两个人,便道:“明日就要到地方了,今夜我有事要做。” 她见二娘面上带着困倦,晓得这几日叫她操心的事情不少,便歇了叫二娘同去的心思,只是半眯着眼对乌鳢道:“二娘留下,你同我下去一趟。” 二娘一听下去两字就愣了一下,轻声道:“是要去看那人不成?” 云平轻轻嗯了一声,慢悠悠弯腰套好靴子站起,似乎还有些昏沉的睡意,但她缓步踱到门前,将门拉开一条缝,叫那寒风一拂,不由打了个寒噤清醒过来,吐出一口茫茫的白气道:“是,左右是我身子不适,服了药不大爽利,要有个人陪着,这些日子你也忙上忙下,现下这点小事便叫乌鳢与我同去就是。” 她说话间,同二娘一道转头去看向从一开始就沉默不言的那个女侍,那女侍面上依旧戴着遮了大半张脸的面具,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也只套了一件薄衫,但手上戴了手套,除了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之外,全身都被包裹严实,不漏半点肌肤在外,站在阴影里只露出半张脸,倒显得神秘莫测,又分外安静。 而二娘却不由一怔道:“尊上,您现下身子不适,何不好好休息?操心他的事情做什么。”扣裙贰(三O六九贰三=九六[追更本文 二娘面上带着些抗拒,但她向来聪明,也掩饰的很好,而云平因为生病失了敏锐的观察能力,这才没有立时发觉二娘的一些不对劲。 云平道:“自从将他擒来后就不曾再见过他,明日……他是主角之一,自是要去看看他。” 随后她眉头轻皱,略带玩笑道:“莫不是他逃跑了?你才不想我去见他?” 二娘摇头道:“这自是不曾的,他……” 二娘说到这里时欲言又止,自是叫云平察觉到不对劲,面色沉凝道:“他什么?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她这话一出,二娘脸色登时一变,便是云平再反应不过来也晓得已有些事情了。 “到底怎么回事?” 二娘叹了一口气,目光游移四转,目光匆匆掠过云平身后,轻叹一口气道:“尊上只消自己亲去看了就知。” 于是三人推门出屋,二娘在前打头,云平紧随其后,乌鳢行在云平右侧,有意无意地替她挡下夜里飞行时的寒风。 三人下到飞舟舱内,越往下走更是安静萧索,直行到飞舟倒数第二层的囚室,二娘这才伸手点了灯烛,那灯烛一下子亮起,打破了这长廊上的黑暗与寂静,若是黎鸢同刘不疑二人在此,便会知道一旁空下来的屋子就是先前囚禁孟冬的囚室。 云平往日公务繁忙,并不怎么来这里,平素都是有人好好打点收拾,乍一下嗅到有一间屋子里发散着并不明显的臭味,叫那屋中点燃的熏香遮掩下去,若非云平五感通透几乎要忽略了那臭气。 那是一条寂静的走廊,因为将至舱底,又是特意间隔出来的一角,所以地方不大,拢共也不过四间囚室。 这囚室之中也常年住不满人,除去先前暂时的“访客”孟秋和个别一些人,倒也没有别的人来。 只是这四间囚室之中的一间里,则有个长久的住客,现下正因为那从囚室门上那道用铁栅栏隔开的小口之中所冒出的光而发出轻微的声响。 ——那是铁链的声响,丁零当啷的,在这黑暗寂静的地方就显得格外刺耳。 铛的一声敲击下去,叫云平眉头不由一皱,心道:“这里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人关着?” 二娘一听到这锁链声先是愣住,下意识就往身后看去,只见得云平面色冷凝,若有所思,而她身旁的乌鳢则神色淡淡,一双眼睛看不出悲喜,大半张脸都被掩在面具后面,在对上二娘目光的时候垂下眼睑,退在一旁。 门扉紧闭着,随后又被打开了。 那是个极黑的室内,没有窗,也没有一点光,整个室内的光源也不过是二娘手中执着的一盏灯而已,如豆的灯光将黑暗驱散开来一块,触目之间云平先是瞧见地上那如成人男子一般粗的铁链。 那铁链弯弯绕绕从四周往中间延伸,云平甫一踏入这室内,就嗅闻到一股浅淡的腥臭气息,好似血液干涸许久发出来的味道,但又被檀香驱散,显得古怪异常,她的双目夜能视物,只需要一些微弱的光便能看清黑暗中的东西,所以才一进门,她的神色就不再轻松,眉头紧皱着,微微侧头看向二娘,似乎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些解释。 二娘面有难色,执灯往室内走去,摸索着点亮了墙上的烛台,而那墙上的烛台亮起了一个,其他的烛台就好像收到了指令一般也陆续被点燃了。 室内乍一下如此明亮,倒叫室内所有人都眯了眯眼,到适应了那灯光才睁开眼去看,这下子云平先前没有观察到的事,也就更加清晰明了展现在她面前。 那是个被铁链锁囚的男子,衣衫破烂,身上有几道伤痕陈旧,手足和脖颈都叫铁环拴住,而那铁环上缀着的铁链直直往室内四周延展过去,虽然并不紧绷,留出了给他活动的余地,但那余地有限,只能叫他跪坐在那里,脖子上连着的铁链笔直往天花板去牢牢栓锁,使他的脊背绷直,不能得到半点休息和放松。 而他的面上则套着一个挡住半张脸的铁面具,口鼻处留了孔洞,但嘴巴那里似乎是有东西压住他的舌头,叫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支吾做声,蓬乱的胡子从那面具周边冒出,显出和他那头肮脏油腻的乱发一样花白的颜色,他的眼睛眯在那里,似乎因为长久没有见到光而不适,已经流下眼泪,微微发红,将头低低垂着,似乎竭力叫自己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明。 云平将眼一眯,又退出门去,乌鳢与二娘自然跟随在后。 “我可没叫你们这样对他。”那门一阖上,二娘就听见云平不咸不淡地开口。 那目光落在二娘身上转了一圈,随即道:“不过这事应当不归你管,晏夕呢?二娘,你去将他唤来。” 乌鳢说不了话,叫二娘去其实也是存了个叫晏夕心中有数的心思,二娘是聪明人,如何不知?于是她奔走出去,不过数十息之后,走廊尽头便现出两个人的身影来。 晏夕似乎有些疲惫,但精神尚可,他一见到云平站在那囚室门口,又加之二娘路上简要说了几句话,自然心中有数。 待到他站在云平面前行了一礼道:“尊上。” 云平看着他道:“我先前说过了,他虽是阶下囚,但也不至于受到如此对待。” 晏夕则扫了一眼云平和乌鳢还有二娘,才缓声道:“是小尊主授意。” 云平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微微显出诧异和惊讶,似乎因为抱恙不适而迟缓的反应终于回转过来,良久哑声道:“是我糊涂了,如果不是她的授意,你们不会这样做的。” 云平说着又走到那囚室门上的小窗前往里看,只能见得里面那个人形容狼狈,丝毫没有先前瞧过的倨傲模样,倒像是只被磨去了锐气的困兽,一点反抗之心都无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起初我等还是如尊上所言,好生对待,但后来尊上你久不来看他……”晏夕顿了一顿,“小尊主才……” 他说到这里支吾一下,云平晓得他后头还有话,于是道:“接着说下去。” 晏夕道:“小尊主本来只是来瞧瞧热闹,说些风凉话,进去之后也不知道这浑货说了什么,气得小尊主又气又笑奔出门来。” 晏夕见云平并不打断,于是接着道:“小尊主说:‘这种败类,对他这么好做什么?合该叫他吃些苦头才是。他既这样喜欢叫人跪着,那也叫他跪一跪尝尝滋味。’之后小尊主便命我将他这样锁住,我想当是此人说了什么得罪小尊主的话,后来又听他被锁住了还不老实,只是大声抱怨辱骂,小尊主偶尔来看时嫌他烦又聒噪,才叫人打了那压住舌头的面具扣在他面上,又时不时下来,用鞭子给他几下,日子久了,他便也老实了。” 云平没有说话,示意晏夕接着说下去:“我起先也担心尊上责骂,但小尊主说,若是出了事,她一个人担着便是,总不……” “说。” “总不至于叫尊上找我的晦气。” 云平听到此处不怒反笑,轻轻咳了两声,哑声道:“她倒是恃宠而骄,晓得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动她。” 晏夕想起以往种种,心道:“你骂她一句都舍不得,更何况动她?”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目光在面前三人身上游移,旋即又低头道:“有许多时候,我都怕他被小尊主弄死了,不好交代。但……” 云平听他说完,又咳一声:“她下手从来都有分寸,不会真叫人出事的。” 更何况……云平心道,她心里头想着帮我出气,以她的性子是绝不会把人弄死的。 晏夕闻言心中又轻啧一声,只觉得自家尊上对云澄实在宠溺无度,这样重要一个人遭了这样对待还被瞒着,竟也不生一点气。 但这话,晏夕只是咽在喉间没有说出来,转而听见云平轻笑道:“便是真弄死了,也有我兜着底,我帮她善后了这么多回,也不差这一回了。” 然后云平又扭过头去看向晏夕:“更何况,据我所知,当年你和你姐姐出的那次事就同他有些干系,这次的事情她一方面是看他不痛快,另一方面,只怕也是想给你们姐弟两个出气。” 晏夕没有说话,只是躬身站着,听云平三言两语又将云澄说成是个嫉恶如仇的姑娘,不知为何竟想到了“慈母多败儿”这五个字,可又思及这两人暧_昧不清的关系和古怪奇妙的氛围,又觉得自己这个形容委实奇怪了些。 但还不容他胡思乱想结束,便见云平又扭过头去,看向囚室里的那个人,良久才叹了口气道:“将他弄干净些,明天我要带他出去。” 众人听得此言不由一惊,晏夕与二娘齐齐去看云平,这两个人的反应太过明显,倒叫在一旁候着的乌鳢反应不甚明显了。 晏夕道:“那日尊上命我乔装成无赦仙君,费尽心思将他擒来,现下回了天极宗却又要带他出去,这……” 云平虽身体抱恙,懒懒带着病气,可眉眼一转之间还是叫人心中一慑,只听她道:“我做这事,自然是有我的考量。” 这话一出,晏夕同二娘都不敢再问,只是躬身应下。 云平见得如此,又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轻声道:“夜已深了,不要太多耽搁,还有,二娘,你若是做完了这里的事,来我书房找我,我有事要问你。” 于是二娘与晏夕领命退下,独留乌鳢与她又缓步回房去了。 云平并未回她卧房,那一日最上层的居所因遇到单兰派来的贼人偷袭毁坏,现下重新修缮一遍后,已与过往并无二致,但她回到飞舟上后,并不回卧室居住,只是命人搬了张卧榻,夜夜宿在书房之中。 那乌鳢同二娘便落在新辟好的小屋里守夜,今次二娘不在,便只有乌鳢一人。 云平与乌鳢二人行至书房,乌鳢转身便要往小屋去,却被云平唤住道:“乌鳢,你去予我拿些酒来。” 说这话时那飞舟疾驰,现下已过立冬,月已缺,清凌凌挂在天上,因着飞舟动作,时而被浓云遮蔽,时而又流转清辉,那月光如雪一般铺散下来照在船上,将云平半个身子照亮,那张脸因为病气而显出苍白弱态来。 乌鳢没有动作,只是直勾勾看着云平,随后缓缓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云平微微一愣,似是因为她的拒绝而有些吃惊,不由笑道:“乌鳢,你不想叫我喝酒吗?” 乌鳢点了点头以作回答。 云平却笑:“若是我偏要喝怎么办?” 乌鳢也立在那月光清辉下,两个人相隔不过三步,少女的半张脸因着逆光而瞧不真切,但她的眼瞳显出一种深沉的黑来,坚定又缓慢地摇了摇头。 乌鳢将自己的手伸出来盖在额头上,又将左手把在右边手腕上,这意思是生病了就不要再想着碰那些东西。 云平见她这样不由一笑道:“那我夜里睡不着,你叫我不喝酒又能做什么?” 乌鳢似是被她问住,又点了点手腕做出个把脉的样子,又做出个喝东西的样子。 云平道:“你是叫我去找医修,吃些安神的药?” 乌鳢点头表示正是如此。 云平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对外人来说熟悉又和煦的微笑道:“若是吃药有用,我又何必饮酒?” 说罢,她不再等乌鳢反应过来,便推门进去道:“好啦,好乌鳢,帮我拿酒去吧,不要叫我好等。” 她说这话时已多少带了些强硬的意味,容不得反驳了。 又过半刻钟不到,乌鳢在外头将门叩开,云平喊了一声进,那门就被轻轻打开,但迎面瞧见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只黑猫。 那黑猫一身皮毛油光水亮,见得是乌鳢进来,就将尾巴高高竖起似一根旗杆一般,颠颠跑了过来。 鸳鸯侯的毛并不长,服服帖帖的,连带着尾巴上的毛也不是很长,一走近了,便将那尾巴缠到了乌鳢的小腿上,头和身子也不断在乌鳢的小腿上磨蹭,似是极喜欢乌鳢的气味。 云平正站在窗前望月,听见鸳鸯侯叫唤,便愣了一愣,旋即扭过头去看,笑道:“它好似真的很喜欢你。” 见那黑衣包裹严实的沉默女侍只端了一瓶酒过来,她不由一愣,随即笑道:“你想我少喝些?罢了,我酒量一向不好,几杯也会醉的。” 她示意乌鳢将酒放在卧榻旁的小几上,接着便自己缓步过来,先斟了满满一杯一口饮罢。 可能是她的酒量十分的差,也有可能这酒过烈,只喝了一口,云平面上就浮现出一种与生病不同的红晕来,精神似乎也有些振奋了。 “你也来喝一杯吧。”乌鳢取来端酒的托盘里一如以往惯例放了两个酒杯,云平似是因为这杯酒而带了醉意,支着头靠在那里,伸手指了指那杯子。 乌鳢看她一眼,却指着自己的面具慢慢摇了摇头。 云平的酒意上得很快,因为乌鳢的这个动作而明白自己的失礼,饮了酒的她不再如以往一般端着,只是爽朗大方道:“抱歉!” 乌鳢摇了摇头表示没事,接着便又呆立在一旁不动了。 云平几杯黄汤下肚,精神竟比她先前饮酒前更为亢奋,她见乌鳢站在那里不动,竟自己站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拖一旁的一张椅子,但她本就因为抱恙而手脚绵软,又加上饮酒,自是更站立不稳,乌鳢见状不由皱眉,急忙伸手扶住她站稳,按照云平的示意将那沉重的木椅拖到指定的地方。 云平见她将椅子放好,似乎很是高兴,跌坐回榻上,又喝几杯,指着那椅子对乌鳢道:“你坐,你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她似乎是憋了很久,又或者是喝醉了酒,实在是想找个人倾诉,现下乌鳢被她抓了个正着,好做这个倒霉蛋。 而乌鳢刚一坐下,那鸳鸯侯便轻捷一跃跳上乌鳢膝盖团好坐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云平瞧见鸳鸯侯这般模样,哈哈笑了两声骂道:“真是坏猫,吃喝用度全从我这里出,却跑人家那里待着去。”㊁㊂[O!㊅]㊈㊁㊂㊈㊅^ 但她喝醉了,说的都是胡话,鸳鸯侯叫她伸手扯了下耳朵,作势要咬她,却被云平躲开了去。 而云平叫乌鳢留下,好似要说些话,可轮到真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含糊说些醉话。 紧接着,她那酒意一下子翻涌上来,醉的更厉害时,又有人将门扣响,云平嘀咕一声进,鸳鸯侯一下子将脑袋抬了起来顶着门去看,两人一猫就瞧见二娘从外头推门进来了。 二娘一进门里就嗅到一股极大的酒味,顺着味道就瞧见云平面色酡红,显然已陷入迷蒙的醉酒状态。 云平一瞧见二娘进来,就眉头一皱道:“你……来做什么?” 她已经喝醉,说话不免有些支吾,但吐字依旧清楚,二娘听了,先是下意识看了乌鳢一眼,见那哑巴女侍只是沉默摸着猫,才轻声道:“尊上,是你嘱咐我叫我来的。” 云平听了二娘这样说,才微微反应过来,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似以往那般端庄持重,带了些少女的天真活泼之感道:“确实,是我叫你来的。” “是,不知尊上有何吩咐?” 云平喝了酒,身子发热,大氅叫她摊散在榻上,垂下一角,头发也披散着,醉眼朦胧道:“有一件事,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说罢她从怀中芥子袋中摸出一物,那是一张指宽的信笺,云平摊开来眯着眼睛瞧了一眼,便递给二娘道:“你先瞧瞧。” 二娘不明所以,但也接过来看了,心中咯噔一下,接着抬头看向云平,只见云平握着酒杯把玩,似笑非笑叹了一口气道:“屠晋之事,是不是同你有什么关系?” 她既这样问了,又有这信笺为证,二娘如何还敢隐瞒,自是一五一十道:“是。” 云平似乎是喝得很醉了,身子发软,懒洋洋倚在榻上的软枕上道:“不过你也没这样大的胆子,如果不是阿澄授意,你怎么敢怎么做?没她的授意,阁中自然也不会放人的。” 二娘不敢答话,只是那目光往一旁坐着的乌鳢身上转了一圈,见那哑巴女侍只是沉默坐着,手搁在鸳鸯侯身上一动不动,若有所思。 云平却没在意乌鳢那里,只是沉声道:“在明云阁那会儿的时候,她那时是不是躲在船上?” 二娘没有说话,但有时候沉默反倒就是回答。 云平又喝下一杯,已经知道了答案。 “那她现在还在飞舟上么?”云平闭了闭眼,似乎又觉得自己这问题问得愚蠢,不由苦笑一声,自己回答了,“不,就算是在,她也绝不会出来见我的。” 二娘还是没有说话,但云平已不想再问了,她将眼一闭,挥手示意二娘下去。 等到门又被关上时,云平似乎已无法保持清醒了,她仰面躺在那里,伸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好似这样就能叫那光芒不要太过夺目耀眼。 “乌鳢。”云平轻唤一声,叫那哑巴女侍摸猫的动作一顿,鸳鸯侯也打了个哈欠看向云平。 她问了个很莫名奇妙的问题。 “如果有一天你能遇到那个害的你毁了容说不了话的人,你会怎么做?” 说话间,云平那双雾蒙蒙的眼睛转了过去,盯着那个哑巴女侍,那女侍的眼睛阖了阖,伸手在脖子这里一抹,以作回答。 云平见得她这个回答,却忽的笑了起来,笑得那样悲苦,眼中都落下泪来。 “什么留不尽的余地,什么饶人一命啊……” 她好似笑的累了,又静静躺在那里不动了。 “我做什么要宽恕他呢?”她喃喃道,“我合该一剑杀了他才是!” “我就该!我就该把他们全都带到师父师兄的坟前,通通一剑杀了才是!” 她将那双手举在自己眼前冷冷看着,只觉得满手都是洗不净的血腥。 “可杀了他又能如何呢?”她说完又低声回答自己道,“逝者不可追,你已经因为你自己的仇恨害了一个人,难道你还要为此波及另一个人吗?你利用了他,毁了他的一切,难道还要夺走这无辜孩子的性命吗?” 她的眼前又浮现那日风雪之中独臂的少年僧人握着宝剑的模样,那一点点殷红的血比落在雪地之中的红玉佛珠颜色更艳,刺到她心口,疼痛无比。 “可是……可是……” 她缓缓抱住了自己的头,将自己蜷缩起来,但不论如何,都觉得自己像是一截腐朽的枯木在名为命运的海中不断沉浮。 “湛淳啊湛淳,你要我宽恕他们,可谁来宽恕我?” 她闭上眼就是天极宗囚室里那个被铁钩穿透了琵琶骨的背影,心口仿若被千百把利刃穿过一样。 她不由在心里又问了自己一句话。 ——“江折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第一百六十九章 :应知我心 或许是因为这些时日里对云平精神的折磨,又或者那苦痛和悲伤叫酒意放大,云平努力睁大眼想要去看清面前的乌鳢,但在一片虚无和眩晕之中,她只能瞧见乌鳢和鸳鸯侯的眼睛好像闪闪发着光,而周遭一切色彩和形状都在晃动着,她分辨不出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只是双眼只是漫无目的地转动,可那双眼睛里却失去了神采,不再像以往那样锐利,好似能看破一切了。 那酒壶从她勾动的指尖里划出,落到了地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云平轻轻叹息着,似乎在说醉话:“乌鳢,我好累啊……” 她努力想将手伸向鸳鸯侯去触摸它,可她的手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能轻轻地搭到了乌鳢的膝盖上,拂了过去,然后无力垂落下去,她的双眼也觉得倦怠无比,合在那里,似乎已经睡着了,可她还是勉力让自己从耷拉下来的眼皮缝隙之中看出去,只能瞧见一双手在轻轻揉搓着鸳鸯侯的耳朵根,那手法似乎揉的猫很是舒服,叫原先有些暴躁的黑猫一下子安静下来,甚至眯起了眼睛,直把脑袋往人手里蹭,发出咕噜咕噜享受的声音。 这时,屋子外头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云平想要发出一点声音,可疲惫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堵住了她的咽喉,只能朦胧听见那人走到自己的身边,推了推自己:“尊上,尊上?是喝醉了吗?” 那是二娘的声音,云平依稀能够分辨出来,可她回不了话,拂在她面上的烛光因为没有得到回应而消失了,云平的大半张脸都隐没在黑暗里,叫人瞧不真切。 “看来又醉过去了。”二娘嘀咕着,熄灭了蜡烛,又扯过榻上的被子给云平盖上,打理好了一切,她转过身轻声说话,但她只说了一个字,就看见乌鳢将手指竖起,示意她不要发声。 鸳鸯侯因为那突然停下来的手而有些不满,在乌鳢将手又摸回上去的时候扭头咬了乌鳢的手一口,但猫儿的下口极轻,好似对极为熟稔之人的玩闹,接着就又跳下乌鳢的膝头,窝在了侧卧的云平怀里靠着。 乌鳢被咬了一口,似乎有些愠怒,可她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双唇蠕动着,仿佛什么都没说,可在那静谧的室内,除去烛火的噼啪声响,清晰可闻。 云平的长睫颤动,身子好似被一块重石压住,她虽然还仿佛坠在梦里,但听见那个声音,身体却下意识想要给出回应,可她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不能抵抗一般将双眼彻底合上,有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坠下。 云平的意识终于彻底模糊了,梦境又对她伸出手,想将她拖入,直到记忆和现实彻底被抛开之时,她嗅到了一股极为熟悉的摩遮坤木香气。 ——有一根柔软的手指轻轻点住了她的眼角,勾走了她那滴泪。 云平的眼睛再度睁开时已经是清晨了,但她的目光是呆滞的,好似不能分辨自己所处的地方,也不能分辨出自己到底是谁。 鸳鸯侯依偎着她睡了一夜,现下叫云平起身的动作所惊,蹲坐在她身旁,静静看着她。 正在这时,屋子忽然被人敲响了,屋外传来二娘的声音,随着云平含糊的一声呼唤,同二娘一道进来的,是醒酒汤药和清淡米粥的香气,还有氤氲着热气的面巾。 “尊上。”二娘将托盘放在卧榻旁的小几上,昨夜的酒杯酒壶已经被清理干净,但书房里还是有浅淡的酒味,只是叫那汤药和米粥的气味一撞,也逐渐散去了。 云平取过面巾擦面,又饮过醒酒汤,目光也逐渐清明过来,原先好似被蒙了一层灰尘的神智也逐渐回笼了。 “现下是什么时辰了。”云平的嗓音还有些喑哑,可目光却又变做了以往能够瞧透一切的模样,缓缓从二娘的面上划过。 “还有两个时辰多就可到达天极宗。” 云平阖了阖眼点了点头,接着似是想到什么道:“你去备些热水,我要沐浴。” 二娘自是应下,不过半刻钟后,又来请她过去,云平站起身来往屋外走,只是行了几步,便忽然对二娘道:“乌鳢呢?” 二娘不明其意,但还是老实回答了。 云平轻轻点头,然后对二娘道:“你去将她叫来,叫她直接去池子找我,我洗浴要些时候,正好洗之前有事要交代她。” 云平一人缓步踱进浴房,屋内氤氲着热气,又垂着幔帐,便显得屋中一切昏暗暧_昧,朦胧不清。 浴房之中并未点灯,云平一双眼睛也瞧得清楚真切,她立在水池边沉思一会儿,便径自褪去衣衫,迈步入了池水之中。 而她入池不过一会儿,便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叩门,紧接着是二娘的声音。 “尊上,乌鳢来了。” 云平懒懒靠在池边,双眼半阖道:“让乌鳢进来罢。” 片刻之后,便听得门被推开,有脚步声靠近,云平听着那脚步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待到那两人行到幔帐屏风之前站定了方才开口。 “乌鳢,你进来,我有事要同你说,这事情要紧得很。” 说是这么说,但云平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完全听不出有多急的样子。 乌鳢同二娘同站在屏风后面,是瞧不真切这水汽萦绕的屋子里到底有些什么,而听见云平呼唤,乌鳢并没有动。 二娘则扬声道:“尊上,这不大方便。” 云平又道:“什么方便不方便,事急从权,况且都是女人,又有什么好避讳害怕的?” 乌鳢的头低垂着,二娘看着她,面带踌躇之色,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碍于云平在场,不敢多言。 而云平见得乌鳢依旧没有动作,却忽的轻笑一声道:“是觉得别扭吗?既是如此,那就罢了。” 二娘同乌鳢心中原先都紧着,现下因着这句话放松下来,正要告退,就又听见云平朗声道:“乌鳢既不好意思,二娘你来也是一样,你进来,我附耳同你说吧,你说与她听也是一样。” 二娘的身子因着这句话忽的一震,下意识就扭头去看乌鳢,但这哑巴女侍头颅低垂,又戴着面具,任谁也瞧不清她的神色。 而还不待二娘回话答应,就听见云平又在池中呼唤道:“二娘,怎么还不过来?” 二娘只得应了一声,觉得头皮发麻,又听云平再唤,心中发慌,抬步便打算往池中进去,只是她脚还未动,便忽的有一只手抓住了她,制住了她的动作。 二娘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哑巴女侍便大步行了出去。 那屏风后的影子动了,接着帷帐也动了。 有一道修长的身影走近浴池内,池中白雾氤氲,水汽又萦绕不绝,走得近了,只要略一抬眼就能瞧清池水之下的身躯婀娜。 乌鳢只扫了一眼,便好似被烫到一般收回了目光,可她的动作又不紧不慢,仿佛从容有度,并不慌张。 云平微眯着眼,瞧见是她,似乎有些惊奇,可也只是长长的“哦”了一声,便又不说了。 “你行的近些。”云平瞧见那哑巴女侍只是远远呆站着,便又低声嘱咐道。 乌鳢立在那里,似乎是在犹豫,可不过数息之后,她便走了几步过去,可云平又叫她行过来几步,乌鳢便也只稍稍过来,看样子并不打算过多靠近。 而云平则又呼唤,如此反复再三,乌鳢才行到近前,微微扭过头去,似乎是避嫌不看。 只是那池子低,乌鳢站得又高,便是乌鳢想避,又如何能避得开? 云平倚在池壁上,上身的丰_满_圆/润大半浸在水中,但到底不免袒露出来一部分,又见得细长两条锁骨上覆着黑发,落进池子里,欲遮还羞,倒比毫无遮掩更显风情诱惑。Q。七*壹+灵;武:吧/吧!武$酒?灵% 云平却好似不察,一双眼睛隐在眼睑下,低声道:“乌鳢,你附耳过来,有一事我要交代与你,你务必要办好。” 那池子在低处,乌鳢站在池沿,若是要附耳去听,必须得蹲下身去靠近,她听了云平这话,便将头扭转过来,看向云平,云平也轻轻微笑看向她,两人相望不过数息,乌鳢便蹲下身来,侧耳去听。 她二人离得极近,云平靠近过来,那水便被拨弄发出声响,水汽也缓慢地飘荡,混杂着云平身上的香气和沐浴用的澡豆气味,让乌鳢觉得自己好似被包裹住了,叫乌鳢动弹不得。 云平凑得近了,两个人的距离不过毫厘,她的手也轻轻摸上了乌鳢面上的面具,那是一张打造精美的恶鬼面具,云平的指尖温热,摸上这冰冷的面具,似乎将那热气也传递过去,叫乌鳢觉得明明没有被她触碰,但面具下面的那块肌肤也发烫了,她不由得抿了抿唇,感受到云平的气息喷吐到她耳上。 “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乌鳢听见云平轻轻开口,“再过两个时辰便到天极宗,到时苏河会回到飞舟之上,他身上有一件极为重要之物,不可损毁遗失,我要你守在他身旁,护好那件东西,寸步不离。” 乌鳢听见这件事,眼睛不免下意识睁大了,然后微微侧目看向云平,云平的手还搭在她的面具上,这两个人的动作亲密无间,远远瞧去,在朦胧水汽之间好似相互依偎,但冰冷的面具将两人隔开,谁也不能真正触碰到彼此。 而云平也看向乌鳢,她的面上依旧挂着她那温和又叫人熟悉的微笑,可却在一瞬间流露出一道复杂的目光,但转瞬即逝,乌鳢叫她那目光所惊,急忙撇开头去,任由云平的手从面具上滑落了。 “好了,你下去吧。不要再来了。”云平又微微笑了起来,将身子重新浸到水里,最后一眼深深看向乌鳢,然后收回目光,扭过头去,将自己的手高举着细细打量。 不再看她。 又过两个时辰,千金不换缓缓泊上天极宗的港口,若是站在三千尺上,便能清楚瞧见那飞舟上头下的几个人来。 那是三个人,一前两后走着,前者佝偻着身子,穿一身藏青色的袍子,头发倒是被打理干净了,却披散在那里,但他面上则带了一张挡住大半张脸的面具,那面具将舌头压住,说不出一句话,脖颈四肢上也栓锁着铁链,现下已是冬季,天极宗上已覆了薄薄一层雪,可他却光着脚颤抖走着,披发跣足,好不狼狈。 后者二人之中,一人穿着粉裙正左顾右盼,似在找人,另一个则穿一身白袍,腰佩一口宝剑,身姿挺直,犹如雪中松柏,凌霜傲立,她右手牵握着栓锁着前者脖子上的铁链,站在赤足男子身后,她的左眉有一条浅淡的伤疤,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但那双眼睛冷冷看去,却好似能勘破一切,洞察一切。 所以当云平下得飞舟时,便立时察觉到了不对,这迎客台上本该有弟子相迎,现下却空荡孤零,半个人都没有,便是台上积雪也无人扫撒,死寂一片,就连本来说好要出来的苏河都不曾出现,实在古怪诡异。 云平正立在那里想着,不由得换成左手抓紧栓锁住前者那人的铁链,右手已将手搭在了剑柄之上,而二娘也叫云平的模样所惊,警惕看着四周。 而正当此时,云平忽的听见啊啊两声,就瞧见不远处的三千尺中斜横冲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白衣已叫鲜血染红,只是狼狈挣扎,便又噗地一声落到地上。 云平目力极佳,只一眼就瞧见这人面容,而二娘对此人又是熟悉,不会不识,倒比云平还要快上一步行到那人前面将人扶住,低声唤他:“哥哥!你怎么回事?” 那人仰面躺在二娘怀中啊啊做声,可却说不出一句话,正是二娘的那个哑巴哥哥苏河, 但见他一身白衣叫血染红,面色苍白,原是身上叫人伤了,那伤口五指粗细,从他肩上深深抓入,留下五个血洞和五条抓痕,看上去骇人可恐,还流下汨汨黑血。 云平松开握剑的右手看了一眼便道:“这是中了毒了!” 二娘见状又如何猜不出来?急忙自芥子袋中取出药丸给苏河服下,又连点他周身穴道,运功将毒逼出,才见苏河伤势缓解,脸色好转。 那苏河一缓解过来,便比划着要说些什么,他是哑巴,说不了话的,好在二娘知道他比划所言,只是逐字逐句将他心中所言翻译出来。 “一个时辰前,忽然有两人出现动手,其中一人本事功夫极高,转瞬间便悄无声息将峰上弟子击倒,我那时在雷尊主身侧,也不免受了他一击,但雷尊主功夫不差,出手阻止,才保住我这一条性命,但另一人卑鄙,竟用毒毒倒了雷尊主,将人强行掳走,恰好无赦仙君出现,追击出去,我中了毒,又不敢乱动,好歹等到你们来了。” 云平听罢,又对苏河道:“他们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苏河将手朝远处一座峰头遥遥一指,云平便点头,以示知晓,转头对二娘道:“你先带你哥哥回去,好生休息调养,用药治理,不必担心。” 苏河闻言却又啊啊做声,伸手就要去摸怀中一件东西,似是要交给云平。 云平却忽的伸手制住了,摇了摇头,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借着宽大的袖子将一物塞进苏河手中,交给苏河道:“你将这个同先前我给你那个东西放在一块,到时候……” 她欲言又止,可苏河已知她话中之意,迟疑地点了点头,云平见状轻笑道:“好苏河。” 旋即又转头对二娘道:“回去之后便将飞舟之上的法阵开启,不要有一点疏忽,若是遇到有人来袭,立时就走,不要拖延等我。” 二娘道:“尊上!你这是什么话!”她心中隐约升起不安之感,但又捉摸不透。 云平却轻笑道:“余下的事,你哥哥都已清楚明白,无需多言,况且……二娘,你觉得以我的能耐难道脱身是件难事吗?” 她言语中颇有自信,甚是从容。 二娘叫她一问,不由噎住,只是不语。 云平便趁势站起身来,收紧了手中的锁链轻声道:“去吧,按照我的吩咐去办,不要叫我不安心。” 二娘同苏河见她虽然面带微笑,可气势赫赫,自然不敢有所违逆,只得压下心中不安,回了飞舟上,遵照云平嘱咐去做了。 而苏家兄妹甫一上了飞舟,云平便面色一冷,伸手扯了扯铁链,一路抓着这人直往苏河所言之处去。 她并不有意需要去找贼人踪迹,只见得一路上砖碎柱折,树断花败,便可知那无赦仙君同来人发生了极为激烈的打斗交锋。 而峰上弟子又如何见过这种场面,心中无不惊惧,或昏或躲,或避或逃,倒叫云平来路之上一个人都没有瞧见。 她二人一路前行,只见得那踪迹越发偏僻,云平转目去看,发现那踪迹竟一路延至君莫笑、梅傲儒等人的墓葬之处,她心头不由一紧,脚步越发加快,那披发跣足的人被她拖拽,心中虽有不满,但也说不出一句话。 那小道弯曲,又兼之下了雪满是泥泞,地上的脚印剑痕清晰可见,可云平越往那里去走,却越觉得心跳加快,盖因越是靠近,越不曾听到搏斗的声响。 需知无赦仙君陈平波乃是不得了的高手,功夫高,阅历深,寻常人在武斗之上是耐他不得的,且他性子暴烈冲动,没有一刻是能安静下来的,而现下这样静悄悄的,只能听得见雪落风吹的声响,想必只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无赦仙君胜了。 ——而另一种,是那两个贼人赢了。 云平不敢细想,可她心中几乎已经笃定了答案,但她面上不显,毫不慌乱,只是拽着面具男子往前去走。 而绕过那道旁的树,拐过一角之后,便能瞧见一块极为宽阔的平台,上有四座坟茔,其中有两座挨在一起,正是姚如雪同君莫笑的墓,另有两座一左一右列着,云平也清楚,一座刻着梅傲儒的名字,另一座的墓碑上则写着汤哲的名字。 而那四座坟茔旁的树下则倒着两个人,一个人满头白发,一身紫衣,面色苍白,昏沉不醒,远远瞧去也分不出是死是活,另一个面上好大一条血口,从上而下直直从左额划下,穿过眉眼,剌到唇边,血流出来已染红了他的衣襟,发出轻微的喘气声,正勉力挣扎想要站起,可动弹不得。 而在这两个人前头另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蓬头垢面,衣衫单薄,好似不知寒冷一般赤足站立,袒露胸膛,但他神情木然,好似不会喜怒,云平只一眼就分辨出他的身份,此人正是兰耽那日逃跑带走的药人,也是大赤城李家和长生门同时要缉捕追拿的人。 ——屠晋。 而另一个,云平只看了他一眼,心中那平静的水面就立时如同滚水一般沸腾起来。 虽然那个人只有背影对着,但他的那半只被削掉的左耳和他的背影云平是绝不会忘记的,哪怕这个人化成了灰,云平也绝不会忘记他的脸。 只见云平将手一拽,那披发跣足的面具男子就立时被拽倒在地,发出好大一声响,云平将铁链遥遥一掷,那铁链便立时牢牢嵌进树里绕了几圈,叫面具男子被锁在树上,与此同时,云平已拔剑出鞘,双目通红,大喝一声,叫出那人的名字。 “兰耽!” 这名字一下子喊出来,像是一道惊雷,几乎是同时,云平的剑的剑已直直向兰耽攻去。 而兰耽听到这声呼喝,则是不以为意,慢慢转过头来,他的面容比之前几日已经有些苍老,但行动间丝毫不见迟滞,只见他嘿嘿一笑,受他所控的屠晋便立时暴起,空手抓住了云平那一剑,缠住了云平。 这二人打斗起来毫无顾忌,一人因为愤怒而热血沸腾,剑光飞舞,银芒闪动。 而另一个则出手迅捷,防御格挡,绝不肯叫云平有丝毫突破。 兰耽见状只是大笑,他手中那两把匕首闪着暗蓝的光,显然是淬了毒的,再看那匕首长细窄宽,便能知道陈平波面上那条伤痕是从何而来,只怕废了一只眼睛都算是轻的。 “师妹,你来了。”他亲亲热热叫了一声,好似极为怜爱关怀自己的这位同门师妹,而丝毫记不起他当初是如何使计阴毒暗害,又如何邪念忽生想要将自己这位师妹溺死水中,又如何毁掉她的婚礼,设计陷害,叫她一生颠沛流离,如无根浮萍,被仇恨支撑着活到现在。 他当然知道,但他只做不知,他伸手一抓,就轻轻松松抓起了雷娇,几步将雷娇拖到君莫笑坟前丢下,又用淬了毒的匕首在雷娇的面上和脖颈上轻轻滑动,像是在逗弄戏耍,好似一个孩童一般,不知道只要轻轻一用力,便能立时夺走一个人的性命。 “兰耽!你给我放开她!”云平将剑一挑,避开屠晋,身形一跃,便要去挡兰耽的匕首,而兰耽的面上则显出一种狡诈疯狂的狞笑,他毫不在意云平袭来的这一剑,只是面带讥讽嘲笑看着,接着毫不留情地将那把匕首往雷娇肩膀划去。 而云平身后的屠晋则已转身袭来,云平无法,两面难全,只要选择去救雷娇,她必会受屠晋这一击,而若是她回身相抗,那兰耽说不准就会立时下手,取了雷娇的性命。 可现下她已犹豫不得了。 她只能进,不能退。 而就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却忽的传来另一个人的呼喝声:“阿哲!你在哪里呀!” 那人的呼喊声带着澎湃汹涌的灵力,竟叫屠晋袭向云平的那一剑立时一滞,也叫兰耽要此下去的那一刀一停,而就是这一瞬之间,云平已奔上前去,一剑挑开了兰耽的匕首! 那匕首被一剑挑开,旋转着飞舞起来,映着这白雪与晨光,发出耀眼的光芒,扎进了树干里,竟齐根没入。 紧接着云平将剑一背,又格开屠晋这一袭,荡开屠晋,伸手就要去抓雷娇。 兰耽自是不肯叫云平得逞,他失了一把匕首,还有另一把,只见他单手持匕,竟如毒蛇一般刁钻袭来,云平勉力招架,而与此同时屠晋也得了兰耽指令,想要合围云平。 但屠晋还未来得及碰到云平,他飞在空中,左脚却忽的叫人给扣住,抓住他的人双手犹如铁钳一般,力量又极大,竟生生将屠晋抓起往后一扯,丢到了岩壁之上,轰的一声,竟砸出一个洞来。 这边兰耽正左手成拳袭向云平,右手却虚晃一招往云平脖颈划去,须知兵刃之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那短匕便是取得灵活多变来做攻击,又兼之刁钻阴毒狠辣决绝,云平虽功力远在他之上,但毕竟在阴险这件事上敌兰耽不过,又加上雷娇在他手侧,受制于他,两人你来我往,短短数十息之中斗了百招,也难分胜负。 而另一边屠晋这次却面对着另一个人,来人蓬头垢面发散恶臭,但他力量极大,神智不清,浑似不怕死一般只管前攻,屠晋平素与人相搏都是寻常肉体凡胎,又兼之都是惜命之辈,现下遇到这不怕死的疯子,竟一时半会也讨不了好。 就在这四人两两相搏之际,那先前被云平用铁链锁在树旁的男子也偷偷动作起来,他双手双脚都叫那铁链缚住,但好歹能活动行走,于是趁人不备,他便双手想要将那锁链抓住从树上解开,但云平力气大,那铁链牢牢嵌在树上,他努力动作半晌,竟丝毫不能撼动,在这寒冷的冬日,额上都不免落下汗来。 但他努力总算有些成果,竟叫那铁链松脱大半,面具男子登时大喜,更加卖力起来,只见他双手奋力扯动,终是叫那铁链从树上落下,而一见得落下,他便立时将铁链抓在手中,便要往小道下行,溜出此间。 可他尚不及逃走,那脖子一紧,似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一般狠狠往后摔倒落回到地面上,他舌头叫那面具压住,叫都叫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声响,他双手死死抓住那锁链,仰面往上去看,只瞧见一个戴面具的黑衣女人正低头阴恻恻看他,那女人身上发散着一股奇妙特殊的香味,一时之间竟叫男子愣了一下。 他勉力挣扎,却还是被那女人拖回树旁,牢牢缠了回去,而这人比云平更没良心些,缠绕比云平更紧,位置也更高,他的脖子被缚住,也只能抓住那把被云平挑落钉进树里的匕首刀柄,垫着脚尖勉强撑住。 而那女人才将他缠好,便立时摇摇晃晃在男子对面的一棵树下靠坐着,伸手死死捂住左腹,又服药止血,她全身着黑,就连手上都带着手套,可到底是受了伤,那殷红的血一点点从她指缝间流出,滴落在地上,但她神智清明,目光坚定,若非那伤口,几乎瞧不出来她有一点不对劲,她的目光牢牢盯着男子,像是恨不得吃了他一样。 正在这时,屠晋又叫人一拳打飞出去,这一下狠狠砸在岩壁之上看,比之前更甚,竟叫这巨大冲击所震,昏了过去。 那人一拳将屠晋打飞出去,可他自己也没有讨到好,身上已叫血染红了,只是他还是一副痴傻模样,浑似不知疼痛一般行到那黑衣面具女人面前,一把将那女人抓起,厉声质问道:“你说你晓得阿哲在哪里?你又说打开了他们就告诉我阿哲在哪里,阿哲呢!阿哲呢!” 那女人叫他一把擒住,似乎已失了力气,可她双目并未显出丝毫慌张,若非轻轻呛咳吐出一口血来,整个人依旧还是显得那样从容不迫。 她又叫人擒住,说不出话,只是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正在相搏的云平兰耽二人,那人扭头去看,只见得那墓碑旁扑着一个紫衣人,一头白发散乱遮住面庞,抓住女人的人双眼一亮,看也不看就将黑衣女人丢在地上,大步就往云平兰耽那里走去。 那黑衣女人先前已受了伤,抓住面具男子时已算是强弩之末,现下叫这人一丢,便也只是勉强挪到树旁倚靠着坐好,闭眼呼吸,不敢动弹。 而那人大步行至,看也不看避开,伸手就要去抓雷娇,可是尚未触及,云平一剑荡来,叫那人险险避开,削去了面前头发,露出他那张左边面上有大疤的一张脸来。 这本该是张极英俊的脸,可叫那伤口毁了容貌,面色又枯黄,整个人瞧着又脏污邋遢,气质萎靡,已看不出他半点原来的风貌雅致。 佳公子,是他年轻时候的称号,而现在,他已变得半人半鬼,半癫半痴,和这名字半点沾不上关系了。 而兰耽一瞧见着脸不由一怔,他先是一惊,再是一笑,那笑中讥讽:“薛灜,你怎么还没死啊!” 他话未说完,薛灜便脸色一变,低声喃喃,伸手去抓自己的衣服,又挡住自己的脸道:“你是谁!你喊错名字了!我不是薛灜!” 兰耽见他这样,讥笑着避过云平劈来的一剑,一边招架一边朗声道:“你不是薛灜还能是谁!怎么?你不识得我了吗?你的大好姻缘还是我牵的线搭的桥,我可算得上是你的大媒人了!” 他这话一出,云平剑招则更见犀利凶狠,一味只管前攻,不知防守。 兰耽见状又是哈哈笑了一声,晓得已扰乱了云平心神,于是继续道:“好师妹,你慌什么?你气什么?哈哈!是了是了!我拆散了你的姻缘,你合该恼我恨我啊!” 薛灜听得兰耽说话,自是喃喃,接着又道:“媒人?媒人?这么说你识得阿哲是不是?” 兰耽动作灵活,好似一条毒蛇穿梭来回,云平受他所激,两人一时之间竟也讨不得好,兰耽听到薛灜说话,目光却不曾从云平面上落下:“是!你这样喜欢我师兄汤哲,我叫你这痴心感动,便为你牵线搭桥,叫你们结成一段良缘佳话,你说我是不是好人?” 薛灜叫他问住,似是想了一会,然后一下子笑起来鼓掌道:“是!是!你是天大的好人!”⒬*⒰@ⓝ>⒉#⒊%>/0,㈥?㊈/⒉=⒊㊈㈥ 云平听得此言大声叱道:“兰耽!你给我闭嘴!” 兰耽却不理会云平,他左手成掌,右手持匕,一边向前一边道:“哈!薛公子!我师妹恼怒了!她喜欢的男人不喜欢她,却同你在一起,我这师妹刁钻任性,又阴险恶毒,门中人人都看她不过,你丈夫汤哲本来也是因着师命被迫娶她,却不想半道遇着你,便弃了她,同你喜结良缘。” 云平一剑点去,直往兰耽心口去刺,可兰耽将匕首回撤挡住这一剑,又是冷笑一声继续道:“我这师妹不是个好东西,她昔年与那魔门中人私相授受,暗通款曲,连累了我那师兄师傅,叫门中逐出师门,本以为早就死在外头,谁知道现下竟又回来了!” 兰耽这人满嘴胡话,又极擅长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若非这些事情是云平亲身经历,只怕旁人听了都要以为兰耽口中的师妹是个不忠不孝不义不悌的恶人了。 云平叫他言语所激,越打越气,招招都下死手,但兰耽却是游刃有余,手上慌忙招架,嘴上更不饶人:“好师妹,你现下回来是要做什么?你的未婚夫做了别人的丈夫,你难道是要找他们晦气,夺回旧爱么?” 云平眼角发红,狠狠骂道:“不!我是来找你晦气,来夺你性命的!” 说罢她将脚一踏,右手持剑,左手便一掌攻去骂道:“我是来替师父,替师门,清理门户的!” 兰耽道:“笑话,门中名册上早就没了你的名字,谁是你的师,你又清理谁的门户?” 云平一剑刺去,越战越勇,她发起狠来,兰耽叫她所迫,竟被逼离了雷娇身侧,往一旁退去,话也不好再说,稍有不慎,便叫云平在身上留下一道伤口。 而与此同时,薛灜见得机会,伸手就去提伏卧在地的白发人,但一瞧见此人面容,便心中失望,愤怒起来,他将人复又丢回地上,快步行到那树下的黑衣女子身旁,伸手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提起来,双目发红,本就因为留疤而丑陋的面容因着愤怒更加扭曲变形,狰狞吓人,只见他竟径自伸手将那黑衣女人往地上去丢,大声叱骂道:“你骗我!那不是阿哲!那不是阿哲!我要杀了你!” 他这一掷,将那黑衣女子丢的老远,直直落到云平与兰耽身旁的地上,逼得那黑衣女人发出一声闷哼,又呕出一口鲜血来。 这一变故忽生,逼得云平与兰耽同时对掌撤开,但云平灵力浑厚,兰耽与她对上,竟往后连退几步方才停下,而云平则面色如常,只是偏头吐出一口血来,才空出一眼看向那飞来之人。 只是这一眼就立时叫她大惊,又嗅闻到那股熟悉的奇异香气,致使她身体先于头脑,便立时快步上前想要去护那黑衣女人,但那黑衣女子落在兰耽脚边,不论如何都比不过兰耽快她一步。 只见兰耽俯身一捞,那如鹰爪一般的手便立时将黑衣女人抓在手中,他受了云平一掌,内息失调,身体灵力调动起来要去修复损伤,但这样一来,他身上之毒便又不可压制,翻涌上来,再也维持不住原先的样貌,容貌又迅速衰老下去。 而他要抓这黑衣女人,自是因为他急需吸食成年女子血液做引,压下身上之毒,更重要的,是这黑衣女子身上的血液香味太过熟悉。 ——像极了立冬大会那日寥寥几口便叫他压下毒素的女人血液香气。 既是如此,他自然不会放过,他本来心中还有所怀疑揣测这女子身份,可现下云平那副慌张的模样,他心中几乎是立刻就有了答案。 “你很在意她?”那女子双眼半睁半阖,似乎已经有些脱力,原先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因为方才薛灜那一掷又崩裂开,流出汨汨的鲜血来,发散出那股诱人的奇异芳香。 云平没有说话,她只是冷冷看着兰耽,但她牙关紧咬,面颊微微抽搐,双手也不由自主发起抖来,浑身紧绷,犹如将要离弦之箭,眼中射出愤怒的光。兰耽不由得啧了一声,从重逢后到现在,他是第一次瞧见云平那样没了方寸,却又不得不强作镇定的失态模样,觉得实在是有趣极了,不由轻笑一声,笑声玩味。 “不……我应该说,你确实很在意她。”兰耽的右手将匕首抵在面具女子的脖子上,从她的下巴滑动下去,好似情人之间的抚摸,但叫人不论如何都使人生出作呕的感觉,与此同时兰耽左手慢慢悠悠往下触到女人左腹上的伤口,轻轻巧巧按了进去,几乎是立时,黑衣女人便全身颤抖,几乎站立不住,她的额上渗出冷汗,露在外头的肌肤苍白得可怕。 云平的脚因为她的模样动作下意识动了动,可一看到兰耽手上的匕首,便又立时停住,低低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焦躁。 “啊……真香。”女人不敢乱动,可她面具下张合的唇还是能看得出她在大口地喘着气,似乎是竭力想要抑制那疼痛,也不想叫云平慌张,故而一点声音都再不敢发出来,而兰耽则将沾着血的手指送到唇边轻轻舔了舔,只感觉到口中顿时充满了馥郁的芳香,精神也不由一震。 兰耽的目光一直落在云平身上,瞧见她面色涨红,恼怒非常,更觉得快意,他将黑衣女人的颈子偏侧,头也微微低下,匕首也贴上,似乎只要轻轻一划,他就能立刻快意饮血。 而一旁的薛灜见黑衣女子被擒,心中大为不快,伸手就要去兰耽手里抢人,而兰耽并不怵,他自恃有人质在手,并不在意,反倒像是使唤一只狗一样使唤云平道:“好师妹,拦下他,不然……你也不希望这样漂亮的颈子叫人伤了吧?” 云平浑身颤抖,眼眶发红,可她已无从抉择,几乎是在兰耽说完,她便立时提剑出手,拦下薛灜攻击,她心中本就愤恨难平,现下一剑刺去,竟用上毕生所学,又加之对兰耽之恨无从排解,便全数发泄在了薛灜身上,当真如疯起来一般。 薛灜则是因为方才受了那黑衣女子蒙骗,心中火炽,又兼之本就疯癫,现下走火入魔,更不清醒,一个疯子和另一个疯子缠斗起来,竟叫兰耽坐收了这渔翁之利。 兰耽瞧见云平立时出手的模样,只觉得有趣极了,他登时觉得留下这黑衣女人的性命也不是什么坏事,有人质在手,自是能将云平拿捏住,远比杀了要好。 但他现在毒素发作,几乎忍受不住,但他又要留着这人性命,竟用那匕首在黑衣女人右小臂上一划,便立时借着那条伤口大口饮下。而那黑衣女子似乎是知晓云平与薛灜相搏之艰险,这样深的伤口,她竟也能忍住不出一点声响。 那兰耽几口饮下,只觉得通体舒畅,竟还有心去看那薛灜同云平打斗,作壁上观鼓掌叫好,只是先前薛灜同屠晋缠斗已耗尽泰半体力,而云平修为功夫本就在其之上,几个回合下来,薛灜逐渐落了下风不说,身上的伤口更多,在这寒冷冬日里流出落在雪白的地上,倒似一朵朵梅花。 斗到最后,云平已然气喘吁吁,但薛灜更是落不着好,体力颓败之下,叫云平一剑穿了他的腹部,再也动弹不得,只能躺在地上粗粗喘气。 云平这厢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右臂与左肩叫薛灜抓出血痕,背心又受了薛灜一掌,几乎是在薛灜扑倒在地之际,她就觉得喉头稠糊,可她晓得不能露怯,强压住那股腥甜,面色如常看向兰耽。 兰耽在一旁看了一出大戏,又喝饱了血,倒是一副懒洋洋的餍足状态,而云平在瞧清黑衣女子手臂上那条伤口的时候,她眉头一皱,面上怒气再不能止,浑身颤抖,咬牙切齿道:“兰耽,我非杀了你不可!” 但她这话落到兰耽耳里却像是一个笑话,他那把匕首轻轻一挑,逼迫着黑衣女人仰头对着云平,那刀锋按在肌肤上,只要再用力一点,便不是轻巧一条血痕了。 黑衣女人的双眼微微阖着,似乎极力避过去不想看到云平,生怕瞧见了就忍不住显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更叫云平被兰耽拿捏。 “你可以试试杀我。”兰耽的脸上显出一个微笑,好似看着笑话一样看向云平,“我也可以在死前拉一个人和我一起走。” “兰耽!” “江折春……”兰耽笑着叫出这个名字,“你大可以试试,是你快,还是我快。” “……”云平没有再说话,她只是冷冷看向兰耽,她想叫自己极力忽略黑衣女人身上滴下来血液,生怕再看一眼,心就疼得更厉害。 兰耽用匕首轻轻拍了拍黑衣女人的颈子,颇为悠闲道:“你想我放过她?那就要我先看看你的诚意了。” “你想我做什么?”云平知道就算听从了兰耽的话,但以兰耽的刁钻阴险,只怕都不会这样容易放人,但现下他有人质在手,云平不论如何都只能听从吩咐。 “跪下!”兰耽笑了一声,好似玩笑一般从口中吐出这两个字,他的唇边挂着玩味的邪恶笑容,仿佛比起践踏云平的生命,他更乐衷于享受践踏她尊严的滋味,“向我下跪,向我磕头,向我求饶。” 云平知道他的,他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仿佛践踏别人的尊严能叫他变得强大,变得无所不能。 而兰耽刀下的黑衣女子闻言,她的双眼忽的睁大了,她想要挣扎,可因为失血,连神智都有些模糊了,她感觉自己在摇头,但其实一动不动,只能用那双眼睛看着云平,用目光乞求她。 不,不要,我求你。 你不要跪下。 云平没有拒绝,她也没有反抗,甚至于没有丝毫犹豫,跪在那一片泥泞里,脊背挺直,目视着兰耽,冷冷看着他,又看了一眼黑衣女人,唇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然后毫无迟疑地将头磕在了地上。 “我求你饶了她。” 兰耽看着她跪在那里,似乎很是快活,也很是得意,可他一听那云平那波澜不惊的求饶声却生出不满,笑嘻嘻道:“不,不够大声,我听不见,而且你叫的也不对。” 他的声音一冷,带着些疯狂的快意:“你要叫,师兄,我求你,我求求你,你饶了她吧!” 云平阖了阖眼,没有丝毫犹豫,将声音扬起,一如兰耽所言:“师兄!我求你!我求求你!你饶了她吧!” “哈哈!”兰耽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快活笑了两声,可随即他又变得阴沉可怕,“求人是这样的求法吗?简简单单说一句话,就想叫人放过,哪有这样简单的事?” 云平将头抬起,冷冷直视他:“好,你还想叫我做什么?” 她总是这样,她总是这样! 兰耽一瞧见云平那双清泠泠的眼,心里就生出极大的怒火和怨气来。 她总是这样! 每次比武切磋,考学文教,赢也好,输也罢,她永远都是这样不慌不忙,好似输了就输了,赢了就赢了,这些东西都不用太过在意。 ——就好像自己永远比不过她。 明明他是师兄,但从不受宠,明明他是居长位,可从不受尊。 “你该生气!你该愤怒!”兰耽忍不住大声叫道,“你要尊师敬长,你要尊重我!我叫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你应该输了就求饶,赢了就该自傲,你不该这样好像不将名利挂怀在心上的模样!我最恨!我最恨你和君莫笑一样的脾气和性格!我最恨你这幅性子模样!” 他不知是想到什么,逐渐语无伦次起来:“我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况且……我是师兄!我怎么能输给你!” 他咆哮着对着云平大喊:“怎么能输给你!” 他面色通红,匕首因为大声吼叫而抖动着,在黑衣女人的颈子上留下一条血痕,云平心痛不已,可她晓得现下再不能刺激他,只能稳定住他的情绪。 “你想叫我做什么?”云平轻声道,“师兄,你想叫我做什么?” 兰耽叫她这一声师兄唤回了神志,扭转过头来看向云平。 ——更看向她那只拿着剑的右手。 忽然之间,他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我叫你做什么,你都会做吗?好师妹?” 云平长睫轻颤,目光注视着兰耽,旋即移到黑衣女人身上的伤口,轻轻开口道:“是,凡是师兄所言,无不应允。” “好!很好!”兰耽大笑一声,旋即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扭曲起来。 “江折春,我要你挑断你自己的右手手筋。” 此言一出,黑衣女人的目光立时凝到云平身上,她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因为失血,到最后那微弱的一个“不”字,只怕都说不出来,可她的眼里流下晶莹的泪来,那目光在恳求,甚至于是乞求了。 而云平呢?云平没有说话,但她的动作,已经在短短一瞬间说出了她的答案了。 她只是微微笑着,一如平常说话谈笑一般,将剑换到左手,翕动着唇,虽然没有出声,但黑衣女人已经看懂了她在说什么。 ——阿澄,你乖,不要怕。 下一刻,她的右手便贴在剑锋之上,面带着微笑,毫不犹疑地动手。 切断了自己的右手手筋。 第一百七十章 :终章:万里云平 谁也没有料想到,就算是兰耽,就算是云澄,也都没有料到,她出手竟是这样的干脆利落,不带丝毫犹豫迟疑,需知挑断手筋脚筋这种极为紧要敏感之处,疼痛钻心不提,更别说云平还是自己亲自动手,动手时眼都不眨一下。 盖因她心中,云澄实在比自己重要千百倍,便是废了一只手又有什么干系,便是豁出性命去,也没关系。 她素来就是那种人,即便守着那迂腐的人伦道理,可若当真遇上事了,这份将生死抛诸度外的魄力狠绝就已叫兰耽心中一颤了。 兰耽见她这样,下意识挟人退了半步,可接着又像是想明白什么一般站了回去,那黑衣服的姑娘叫他抓在手上话也说不出一句,腰腹上的血已经结痂止住,但手臂上的伤口还未彻底凝结,但同脖子上的伤口一样,都渗出血来。 跪在那里的云平左手雪白的锋刃上沾了血,面上苍白一片,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那唇也失了血色,她的头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身体似乎是因为疼痛而颤抖,但她这样坚忍,强撑着一句呻_吟也无,眸子里的光依旧是冷冷的,在抬头对上兰耽的时候面上还挂着她那抹叫众人熟悉的微笑,落在兰耽眼里,又叫他不快起来。 她的右手软绵绵垂下,便是握剑的左手都忍不住因为疼痛发起抖来,可她还是挺直了腰板跪在那里,目光清明看向兰耽:“师兄,你还要我如何才肯放过她?” 兰耽没有说话,可他眼里放出兴奋激动的光彩,目光转向云平绵软无力的右手,懒洋洋将匕首换到左手,那匕首轻轻上抬,迫使云澄抬起头来对着云平。 “你瞧瞧,她可真在乎你。”兰耽的笑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叫她跪下,她便跪下,叫她求饶,她便求饶。” “叫她挑断自己的手筋,她也立时就做。” 兰耽的目光复又转回到云平面上:“有你在,我叫她立时就死,只怕她都没有二话。” 云平没有说话,她依旧淡淡看着兰耽,阖了阖眼,似乎是竭力想压下那钻心刺骨的疼痛,良久才开口:“师兄,我一直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师兄,你为什么要害我?” 兰耽哈哈笑了一声,似乎是听见了一句极有意思的话,他目光阴毒,在云平面皮上转了一圈道:“我厌恶你,还需要旁的缘由吗?”扣]裙珥]三$棱馏+久$珥_三久?馏 云平得了这答案,不由得身子一震,又抬头去看兰耽。她已非五十年什么事情都不知晓的人了,现下历过世事,她便也清楚,有的人天生就是坏种,有的坏事,哪怕损人不利己也要去做。 既得了答案,云平竟也不恼,她早晓得这个答案,现下从兰耽嘴里说了出来,也叫她心防已松,再无什么顾忌了。 兰耽左手持匕悬在云澄脖颈,右手则牢牢抓住云澄肩膀,许是云平挑断了右手手筋,失了搏斗的本钱,他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故而不免有些松懈。 云平看他一眼,左手支着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她右手袖口已叫血染透,虽急忙点了穴道,但仍不免有血顺着她的指尖落到地上,云平低着头看着那血落进泥地里,似乎想到什么,轻轻笑了笑,那笑讽刺,颇有一些自嘲的意味。 兰耽一瞧见她笑,心中就生出不快,又见她自顾自站了起来,便又朗声道:“师妹,你站起来做什么,不顾念她的性命了吗?” 但他这话问的其实毫不在意,云平是右撇子,可那右手手筋已被挑断,便是大罗神仙良药神医也是难救,就算勉强能够接上,只怕再也不能如旧时一般灵活便利。 昔年兰耽恼怒这个师妹,也不过就是因为她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奋,他这个师兄于诸般课业之上敌她不过,这也罢了。更叫他气恼的,是他这师妹也从不自傲猖狂,切磋比武也从来都是点到即止,更兼之她为人亲和友善,叫众人所喜,便是君莫笑也极为疼宠她,偶尔生气不快,往往都是她先服软,反倒叫他这个师兄被她衬得气量窄小,能力不足,像是个废物。 又兼之兰耽自己少时日子过得不顺,眼见得自己这个师妹事事称心顺遂,更是不快。 可现下云平手筋一断,只怕那剑再也使不出来,变作废人了,既成了废人,左不过是任他宰割的鱼肉罢了。 云平觑他一眼,瞧见他身后十几步便是断崖,那悬崖极高,云封雾锁,千仞有余,便是修真锻体之人落得下头去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云平道:“方才你顾忌我,现下我已废了,又与你有什么威胁?” 接着她顿了顿,目光放在兰耽手中的匕首上,声音淡淡,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胆寒:“更别说,若是你真杀了她,我是决计不会独活的,师兄,我所求不过你饶她一条性命……” 接着她目光一凛,声音微哑道:“可若她当真有半点差池,师兄,便是我这手臂废了,可你身后十几步便是悬崖,我这残躯便是立时舍了,来个鱼死网破,也不是不行。” 云澄听了她说“不肯独活”这四个字,又朦胧瞧见她神色,心中一酸,晓得她这样说出,便当真会这样做,只觉得又喜又悲,喜的是她晓得这事不是自己一头热,悲的是现下两人境地这般,只怕没有好的,于是从眼中又落下泪来,只是痴痴看着云平。 而云平余光瞧见云澄落泪,心中也是酸楚,心如刀割,那痛楚竟比右手伤口更甚,可她不敢再看,只是冷冷注视着兰耽。 兰耽听云平这一番话,心中一颤,又对上云平目光,瞧见她神色冰冷,目光如刀,明白若是当真害了这丫头的性命,只怕云平她当真是做的出来这件事,可兰耽打定主意脱身时要将云澄一道带走,以供自己取血压毒之用,又兼之云平右手已废,他早不将云平放在心上,故而这番威胁之语落到兰耽耳中好似笑话,兰耽将那匕首向上一挑,便将云澄面上的那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易容过满是伤疤的面庞,那伤疤几乎覆盖了她下半张面孔,便是云平乍一眼瞧见,竟也分辨不出。 盖因云澄虽然看似随意散漫,可她晓得自己与云平很是熟悉,因为怕自己的容貌和声音轻易透出端倪,她便假做是个被毁容害哑的孤女,借着个灯下黑的名义躲在云平周遭,竟也叫她瞒了过去。 兰耽乍一瞥见这张脸,不由一愣,接着右手在云澄面上一拂,便揭下一张人_皮/面具来,露出一张因为失血而苍白的美人脸。 这张脸确实漂亮,兰耽见了也不由一怔,随即下意识伸手去拂云澄的脸颊,那手指冰冷冷贴上云澄面庞,叫白龙心中好似被什么湿滑黏腻的虫子碰到一般,只觉得作呕翻涌,她想要躲避,可不论如何都躲避不开,只能发出轻轻的喘息声。 “这样标致漂亮的美人,我倒也舍不得了。”兰耽有意激怒云平,口中放肆,手也无忌,气得云平双目都发红了。 只听云平叱骂道:“别用你的脏手碰她!” 可她现下右手有伤,当真如同废人一般,兰耽只见得她开口叫嚣,但丝毫不放在眼里,冷冷一笑正欲开口讥讽,余光却忽的见一道寒芒逼闪到前,速度敏锐迅疾,竟叫他避无可避! 云平左手持剑逼上前来,动作迅疾,那持剑的左手动作起来竟与右手一般灵便迅捷。 只听得咔嚓一声,兰耽便觉得有痛钻心,他的头脑在一瞬间都是空白,他下意识松开抓着云澄的右手去抓自己的左手,可那匕首叮当一声落在地上,左手竟抓握不住了。 他嚎叫一声,直勾勾看了一眼那个左手持剑的人,往后退了几步跪倒在地上,一张脸登时唰白,目眦欲裂,布满血丝,额头上青筋胀起,看上去狰狞狼狈,他趴伏在泥泞之中,又是一声尖叫,整个人几乎要昏厥过去,只觉得眼前发黑,但他还是趴在地上蠕动着去抓那一个落在地上,已叫雪和泥污染了的东西。 ——那是一根成年男子的大拇指,已叫人齐根斩落了。 而此时云平一进一撇,便伸出右臂将云澄揽入怀中,竟顾不得疼痛钻心,只是一路退避,云平右臂软绵绵垂着,左手搂着云澄连退几步,坐在树下,叫云澄靠在自己怀里,连点云澄周身穴道,叫白龙止住血,又慌忙从芥子袋中取了药给云澄服下,而云澄只是痴痴看着她落泪,那药叫云平喂到唇边,才慢慢启唇吞下。 那药是极有效用的,服下不过数息,云澄便觉周身伤痛锐减,人也逐渐清明过来,她倚靠在云平怀里,低声道:“你的手!阿春!你这是何苦!” 云平微微一笑,面色又转做肃然,叹了一口气,却不回答,那右手依旧软绵绵垂在身侧,只是用左手轻轻点了点她的眼角,揩去她的泪,轻声道:“我不是今晨与你说过了吗?不要再来了。” 云澄听到她这一句话,不由得微微诧异,旋即道:“你……你早就认出我来了是不是?” 云平瞧着她,忍不住伸手又去抚她面庞柔声道:“阿澄……我,我不值得你这样子做的。” 她说这话时带着些依恋,旋即又意识到这样不好,便将手又收了回去,扭过头不敢看云澄。 云澄听她说这话,又见她这副模样,又气又恼,张口就去咬她颈子,却又下不了重口,只是齿间轻轻磨蹭,便又将头埋在她肩窝道:“来都来了!你现下又说这种话,是要叫我生气么!”她先前听了云平那些话,心中便是再恼,也生不出多少气了。 接着云澄像是又想起什么一样闷声道:“你……你是怎么发觉是我的。” 云平看了她一眼,左手又持剑在手,闭了闭眼,轻声道:“你藏得很好,我本不会发觉,可是鸳鸯侯……” 她话虽未说完,云澄心里已然明白了。 云平是何等机灵聪慧的人物,她昨夜醉酒之际朦胧得见鸳鸯侯盘在乌鳢膝上任人揉搓,那揉搓的手法动作除了云澄不做她想,又及那鸳鸯侯被逗恼,咬了人一口,彼时云澄以为云平醉了,竟也下意识骂了猫一句,这才叫云平察觉。 又加上鸳鸯侯虽是个颇通人性的亲人小猫,可不是谁都能这般得到这位小侯爵的喜爱,于是诸般种种相加起来,自然叫云平生出疑惑,故而晨间才使人到浴池里试探,确定了下来。 云澄见她这样说,脸色一僵,低声自语道:“原是在这里漏了个破绽。” 云平又道:“我早该怀疑才是,晏夕这样的人,若非是你要求,他又怎么会在我拒绝之后还强硬要塞个人给我。” 云澄没有说话,眼中又落下泪来,她平时不哭,一旦哭起来常常是极了不得的事,云平一见她哭就觉得心也疼,头也疼,但她平日里这样伶牙俐齿的人现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微微收紧了左臂搂着她,笨拙道:“不过是一只手,右边用不了还有左边,你不要哭了。” 云澄却生着她气,不理会她了,伸手去碰云平的右手:“是!你有本事!当初为了教我这个左撇子练剑,自己也用左手练!你厉害的很!左手不行了还有右手!你在我这里逞威风!”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小姑娘的眼睛又往下掉金豆子,她方才叫薛灜伤成那样都不喊一句痛,不流一滴泪,现在倒叫云平这一句安慰哄道眼泪直往下落。 而她抓着云平的右手又看一眼,只瞧了一眼便晓得这伤口云平是下了死手,毫无回旋余地,那手筋全断,便是续上,也再做不了重活,不能如同往日一般灵巧便利了。 对于云平而言,云澄的安危安危远比自己的一只手或是尊严要重要得多,云澄给她手包扎上药,一边裹伤,一边吸着鼻子,云平不想叫她再想自己手的事,于是绞尽脑汁去想,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话锋一转,严肃问道:“不过……你怎么会在这?我已叫二娘她将飞舟驶离,你……难道?” 云澄听她问起这事,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心中更为恼火,但她并未挑明,只是直说道:“你……我……你走后不久,二娘便带着苏河上了船,说是尊了你命要走……” 她抬眼瞪了云平一眼,又继续道:“我自然不肯,又加上苏河他手里那东西……” 云澄说到这里时哽住了,似是想到什么事,手上撒气一般用了点劲,叫云平嘶嘶吸了一口凉气喊了声疼,这才消了气一般继续道:“只是还未来得及走,却不曾想薛灜忽的出现了。” 原来云澄意识到不对劲,执意要下飞舟,可苏河却不允准,只是叫二娘牢牢擒住白龙,自己赶忙去驱动飞舟,可那飞舟驱动到一半,竟有人忽的闯进飞舟,发了疯一般逼问舟上之人。 那薛灜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竟是不管不顾要见汤哲,苏河本就受伤出不了力,云澄护着二娘同苏河兄妹二人,不免左支右绌,受了薛灜突然一击,腰腹受了伤,又叫薛灜抓在手中逼问,若是答不出来便要立时取了自己性命。 云澄只得出言安抚薛灜,又思及云平在天极宗上的事,心中愈发难安,便决定暂时哄骗薛灜,到时候找了机会逃跑就是,却不料进到天极宗见到狼藉一片,便再也顾及不得其他,顺着打斗的痕迹,直往墓地过来。 云平听她说完,微微叹了口气,将云澄安置好,接着又去拖雷娇同陈平波两个,给他二人喂了解毒的药物后,又将陈平波的剑取下交给云澄防身。 云澄接了剑,将剑拿在手中,似乎颇为不快,又见云平殷勤为这二人治伤,更是不快,可她现下腰腹受伤又失了血,轻易动作不得,只能低声对着陈平波骂道:“你救那浑货作甚!若不是他冲动行事,你又怎么会受这样大的苦!” 云平听到她孩子气的话又是一笑,轻声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若非是他,只怕我就遇不着你了。” 云澄似是被她的话哄道,嘟囔几句,又皱着眉头靠着树不动了,但余光可以瞧见她耳根有些发红,似是不好意思。 而云平安置好一切后,微微转头看向周遭其余四人,眼中充满了愤怒与怨毒。 但见得薛灜仰面躺在地上,他胸口微微起伏,怕是离死不远;山壁那处的屠晋头颅低垂,一侧的脚以一种极为奇怪的角度折断了,生死不明。 前面不远处的兰耽则蜷缩在地,面色苍白,他左手大拇指叫人斩断,现下神智清醒都是困难,云平行到他近前,瞧见他又毒素发作起来,整个人已昏了过去。 云平行过去,一脚踢飞兰耽手边的匕首,取了绳子将人缚住了,这才将目光转向被挂在树上的面具男人,微微一笑。 可那笑却叫面具男人心中一颤,遽然激烈挣扎起来,那铁链叮当儿作响,实在吵人。 云澄听到那声响,轻声骂道:“吵死个人啦!” 她这话说起来像是撒娇,叫云平觉得可爱,又心忧她真的被吵到,便行到那面具男人面前,左手提剑,一剑斩断了那悬在树上的铁链,叫脱了力的男人一下子手脚发软跪倒在地上,下意识抬头看向云平,而云平则伸手将男人的面具扯下,露出一张叫人熟悉的面庞来。 云平面上又挂上了温和熟悉的笑容,只听她轻声道:“师叔。” 这一声喊叫使这个男人一下子颤抖起来,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浑身又发起抖来。 “不……”他含糊着说着话,身子止不住抖了起来,“不……” “不?”云平微微一笑,“当初我师父说‘不’的时候,你说什么,做什么了?” 赵归崇没有说话,先前是不能说,而今一下子能说了,他却也不敢了。 “好!好!”云平连喊两声好字,便立时伸手将赵归崇轻轻提起,竟连拖带拽抓到了君莫笑的坟前。 她瞧见这男子抖若筛糠,心中虽有些快意,可一看见面前君莫笑同姚如雪,以及汤哲的坟茔时,心下不免又泛出酸楚,只觉得悲凉。 她心想:“许多年前便是因为此人,才叫我这一生变成这样,兰耽心思恶毒,想出栽赃陷害之计,薛灜为利益驱使,也是帮凶从犯,可前头两个在这件事上的恶也不过是导_火_索,却是被这人彻底引燃的,我平生欢愉快乐的日子全叫这三人夺了去,我本意放过薛灜,可他现在自己现身,兰耽逃脱,可不料自己撞进这里,现下倒是好得很,这三个恶贼都到一块了,是苍天开眼了吗!叫我可以一次性算清这笔账!” 可旋即她又心中冷笑一声道:“不,我可不信有什么苍天,若是苍天当真有眼,我师父师兄就不会死,瑞儿不会离开师门,我也不会变成现今这样,面目全非,不择手段。” 她一脚将赵归崇踢倒在君莫笑坟前,只觉得鼻子发酸,那口雪亮的宝剑架在赵归崇脖子上,只听云平道:“师叔,磕头吧!” 赵归崇听她所言,又兼之宝剑架肩,如何敢反抗?只是连连磕头,不消一会,便将那额头磕到一片通红。 云平见他这样,心中长呼一口恶气,但又觉得无望极了,她凝望着君莫笑的墓碑,心想:“磕头又有什么用呢?磕无数个头,师父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接着,她目光一转又看向不断磕头的赵归崇,自己左手那把剑只要往那颈子上一碰,便立时就大仇得报了。 可杀了他之后呢? 云平想,杀了他之后呢? 杀了他,自己的五十年光阴能回来吗? 杀了他,自己还能回到过去吗? 她周身热血沸腾,带着一种大仇将报的快乐,可头脑却一遍遍冷静地质问她:“我就要这样便宜了他,一剑杀了他,叫他一了百了吗?” 她终于没有动,只是冷声道:“够了!不用磕了!” 赵归崇的身子猛地一抖,头牢牢地磕在地上,再不敢动了。 云平见他这样,冷哼一声道:“你竟这样怕死,当初害我师父时,难道没有想到会有今日的下场吗?” 正在这时,却忽的听到一声讥讽笑声,云平猛一回头,就瞧见云澄站了起来,柱剑而立,虽多少因为失血而面色苍白,可行走已然无恙了,只听她道:“他这样的人,哪里管得往后?” 她行到近前,娇弱弱倚在云平身上,轻声道:“赵掌门,我送你件礼物好不好?” 她这声赵掌门语带讥讽,实打实刺进赵归崇心里。 云平见她这样,心中好奇,可又怜惜她体弱,只是贴近了她,低声道:“你受伤了不好好休息,又在做什么?” 云澄笑了一下,可似乎又因为牵动了伤口,又将眉头皱起,只听她对云平道:“好姐姐,我身子不适,劳你帮我个忙。” 白龙自怀中摸出一物来,那是一张符篆,看起来是出自刘不疑手下。 云澄将剑抵在赵归崇后心,将符篆递给云平,回身指了指仰躺在山壁处的屠晋道:“好姐姐,你把这东西贴到那混蛋的身上。” 云平不由笑道:“你这又是从哪里拿来的?”扣 二Ⅲ棱馏;氿二Ⅲ^氿馏 但除此之外并未多问,只是收剑过去,依云澄所言将那符篆贴到屠晋身上。 而那符篆甫一贴到屠晋身上,屠晋便立时醒了过来,云平见状,不由眉头一皱,退了一退,似在思索。 云澄见他醒来,只是笑着对他道:“你过来。” 那屠晋既已做了兰耽的药人,本该只听兰耽一个人的话,现下许是那符篆起了效用,他竟难得有了几分清明,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了。 云平见状急忙行至云澄身旁,女人的面色有些阴翳,她低声对云澄道:“你又出什么坏主意。” 云澄睨她一眼,又见那屠晋跛着脚一瘸一拐行近了,他右耳流出血来,身子佝偻着,右脚以奇特的样子扭着,可他竟好似不知道痛一般,只是慢吞吞挪动过来,整个人显得阴沉颓丧,只那双眼睛还多少带些神采。 只见云澄对赵归崇道:“赵掌门,你且转过身来。” 赵归崇叫她用利剑制住,只得依从。 云平似是猜到了什么,瞧了瞧云澄,轻叹了一口气,再没说什么。 却听云澄对屠晋道:“屠晋,你办好了我要你做的事,那我自然要做到答允你的事。” 屠晋听到这句话,仿佛明白了什么,也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凝视着赵归崇,喉头滚动,好像强压住什么复杂的情绪。 赵归崇不敢抬眼看人,却叫云澄那把剑一顶,不由得发起抖来。 云澄见他点头,笑了一笑,用手中宝剑挑起赵归崇的下巴,看着目光闪烁的赵归崇道:“今日,我送你一份礼,好不好?” 赵归崇早些时日叫她打怕了,一听到她说着话,浑身抖若筛糠,只是哑声道:“不……不!我受不起姑娘这份大礼!” 云澄的声音带着些顽皮和笑意,好似在邀功讨赏,可吐出来的字却叫赵归崇胆寒:“我这礼送出去,岂有收回来的道理?” 接着她手腕轻转,一剑斩断赵归崇手脚上的锁链,又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丢给赵归崇,挟带着云平都往后退了一步,双眼微弯,对一旁站着的屠晋道:“好了,现在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云澄说这话时笑容消失,眉宇间带着狠厉,她现下只觉得快意,冷冷去看屠晋和赵归崇两人,旋即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立时收起表情,又换上一副女儿娇态看向云平,却不想正好对上云平复杂的目光,叫云澄面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 云平看着她数息,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那一下不痛不痒,同云平说出口的话一样:“倒比我还记仇。” 云平这话中并无责备之意,带着些无奈和宠溺,她平日里对上旁的事总是严厉,唯有对上云澄时,总是很难生气的。 既听到云平这样说了,白龙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阿春,有一出戏叫你看,你看不看?” 云平晓得云澄这出“戏”是什么“戏”,但她素来纵容这白龙,云澄既然这样问了,她自然也很是给面子道:“自是看的。” 说罢白龙拿手一指,两个人齐齐去看。 只见赵归崇跪在君莫笑坟前,双手捧着匕首,浑身哆嗦瞧着面前的人,那人有一副好皮相,可现下瘦弱面黄,显得狼狈不已,但此人面上一双眼睛好似黑漆点出,带着凶恶的光只是看向赵归崇,渐渐生出一股煞意。 “你……我……”赵归崇分辨不出面前之人的模样,只是隐约觉得熟悉。 可那人凝视赵归崇半晌,在这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忽的笑了一声,还不待赵归崇来得及反应,他便伸手扯开赵归崇衣襟,看向他左肩,在瞧见什么东西之后,就马上狠狠一拳挥下,将赵归崇打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并几颗牙来,他这一拳带着烈烈杀气,赵归崇受了他一拳,便立时察觉到了,狼狈爬窜起身就要逃跑。 可他如何逃得过呢? 只见得屠晋跛着脚几步行上前来,他手上看似没有几两肉,可气力大得很,伸手就将赵归崇轻松制住,骑到他身上去。屠晋右腿已折,但他却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力压住赵归崇,伸出手左右开弓就照着赵归崇的面部胸膛去打。 要知道他这一拳力道极大,竟是下了死手,毫不顾忌只管往赵归崇身上打去。 赵归崇起先还极力挣扎,他为保性命只是用那匕首往屠晋身上去刺,可屠晋受了那蛊虫改造,已不再觉得疼痛,赵归崇一刀刺下,鲜血溅了他满面,可他每刺一刀,屠晋就往他面上再打一拳,这两个人一刀一拳来回拼打,竟好似流氓互殴一般狼狈粗野,慢慢的,屠晋再也没有力气挥出一拳,赵归崇也没有力气再刺出一刀,就不再动弹。 这两个人满脸是血,浑身上下竟无一块好的,最后两个人都僵在那里不动了,良久才见得那屠晋往前一扑,压在了赵归崇的身上,接着才缓缓起身,慢慢扭头过去看。 他一张脸已叫血染透了,不知道是谁,现下天寒,血已凝住,一片通红里,只能瞧见他一双眸子好似玉石,黑漆漆嵌在那里,但那双眼已失了光彩,好似无法思考,只是木然站着。 云澄双眼微眯,这才瞧见他胸口符篆竟不知何时叫那刀划开,刀子正好扎在那符篆上,那符篆叫血染透,失了效用,复又将他变回先前那个无神无感,只知道听从主人命令训诫的药人了。 那匕首已没了大半进屠晋的胸口,可他竟好似不知疼痛,周遭的伤口都以极快的速度复原痊愈,长出新肉,便是尚跛的右足竟也逐渐恢复原先模样,与此同时,他袒露在外的胸膛上竟有一物在其肌肤之下穿梭行动,实在叫人觉得诡异可怕。 云澄眉头一皱:“刘不疑坑我!这东西管不得用了!” 原来这符篆贴在屠晋身上,可暂时压制住兰耽给屠晋用下的契纹符篆,但方才一番搏斗,叫那符篆被毁,便立时失了效用。 云平则将她护在身后道:“你拿来做这事,刘家主又不晓得!” 云澄又道:“他体内现在那蛊虫来回穿梭,外表瞧起来是在帮他治伤,可我听黎姐姐说过,这是以消耗他的生命换来的代价,只怕他伤好之后也撑不了多久了!” “哈!便是他要死!死前也能带走你们两个人的性命!杀了她们!杀了她们!” 这声喊叫虽嘶哑难听,但落在云平云澄耳中却如震天般响,她二人虽未回头,却也听得出那是兰耽的声音。 只见他被绑住动弹不得,可嘴巴还能说话,话音刚落,云平便立时抬剑格挡住了屠晋一击,这药人出手没有轻重,力道之大竟震得云平虎口发麻。 云平乃是右撇子,虽当初为了教习云澄剑法也顺带学了左手剑,可到底不是惯用的,方才突袭兰耽那一下算得上是出其不意,才侥幸得手,现下对上屠晋,只是几下便被逼着往崖边退去。 那兰耽面色苍白,汗珠豆大,贴在地上蠕动好似虫子,只管往云平方才踢到一旁的匕首过去,他现下左手叫人斩断了大拇指,持握不能,但好在右手尚在,那泥地脏污,他也顾及不得,只是将嘴一张,便咬住那匕首,去磨缚在他手腕上的绳子。 云平在云澄身前,云澄虽受了伤,但好歹提的动剑,她不是事事都要躲在谁身后的人,屠晋要攻云平,她便从旁干扰,两个人且战且退,虽显狼狈,但并非毫无胜算。 但屠晋不会觉得疼,他的手就像是铁爪,兵刃磕在上头落不下一点伤痕,云澄提剑刺他,反被他空手抓住兵刃,用力一扭便空手夺了去,他将剑反手一掷,陈平波那把剑就遥遥飞起,正好斜落在兰耽身旁。 “好!好!”兰耽弄断了绳子,立时起身,右手提剑,左手却因为断了一指握不住匕首,便将匕首丢到一旁,狞笑着便同与屠晋攻上前去。 云平左手本就不慎便利,现下两人齐齐攻来,她又要护住云澄,显然已经难以招架! 正当此时! 云平只觉得自己的左手叫人松松握住,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得轻轻“松手”二字,那剑便已立时落到了云澄手中,她揉身而出,左手提剑当即便向兰耽攻去! 兰耽用剑刁钻毒辣,幽若毒蛇,他一剑便向云澄小腹攻去,便在此时,只觉得阴风扑面,原是那屠晋双手成爪也向云澄腰间伤口抓来。 云澄一瞥,瞧见陈平波的剑持在兰耽手中,晓得若是叫这一击击中,只怕就要命丧当场,可云澄丝毫不怵,当即喝道:“陈平波虽是个遭人蒙蔽的蠢货,可你也不配用他的剑!”说罢,她将剑一荡,便格开兰耽来势一剑,引他去撞屠晋一击。 云澄气力极大,只听铛一声巨响,屠晋的手同兰耽手中之剑撞在一起,兰耽只感觉半身酸麻,虎口都叫这力道震裂,连手中兵刃都拿捏不住,落到了地上。 兰耽一时脱力,但他头脑清醒,只是大声对屠晋喝道:“先抓了后头的,再对付前头的!”屠晋叫那符篆契纹控制,为主人之命是从,当即双手变幻,便要空手去抓江折春,他这力量极大,眼看这就要碰到云平衣襟! 云澄惊愕之下回身要刺,但身子还未转回,兰耽又立时捉剑在手欺上前来。 云平急忙矮身避过,那屠晋伸手抓空,反倒将肚腹胸膛袒露,那上头匕首还犹自插着,云平左手一捞便将那匕首抓住拔出,夺在手中,同时一脚将屠晋踢开。 只听咔嚓一声,竟踢断了屠晋肋骨,眼见得他瘦弱胸膛上鼓出一块来,十分古怪,旁人受了这伤,只怕动弹都是困难,可他竟浑然不知疼痛,只是继续遵照兰耽之意行事。 云澄本就受伤不浅,现下服了药本应当调息静气,可若是动武,运起灵力难免阻碍伤口愈合回复,方才又强撑着当下兰耽一剑,叫那伤口再次崩裂,又血淋淋渗流出来,实在可恐。 云平在一旁见得心急,眼睛都发红了,大声喝骂道:“兰耽!我非杀了你不可!”说话间竟拼着受屠晋一击,也要护住云澄。 兰耽又是一剑刺向云澄,大笑一声道:“哈!只怕你还没动手杀我!你和她就先死在我剑下!” 说话间,屠晋自云平身后动手,右手一拿,就要从云平头顶拍落! 但他这一击竟未来得及拍落,只听得空中咻的一声,接着屠晋便是一声闷哼,他犹未来得及反应,身子就立时一顿,紧接着竟噗的一下向前扑倒,再也不能动弹了。 原来方才那一下竟从不远处飞进来一把匕首,看模样形制,正是兰耽常用的那一双匕首之中的另一把,而掷匕首的竟是一个谁都没有料想到的人。 ——赵归崇。 原来方才赵归崇与屠晋斗了好半会,本来是昏厥过去,但幸犹未死,昏迷醒来之后,见那四人搏斗,只想着快些逃离躲开。 他是锻过体的,身子比只普通人更为坚韧,屠晋虽将他打了个半死,但还有气在,现下见无人在意,便想倚着树逃跑,可他伸手一碰那树,竟伸手触到一处凸起,不由惊了一惊,急忙去看,这才瞧见那上头插了一把匕首,已然松脱。 本来常人遇到这种事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只想着逃跑离开就是,可赵归崇是个性子卑鄙气量窄小的人,现下见那匕首,有瞧见害得自己这般境地的人对这边毫无防备,眼珠子一转,便生出一个阴毒的心思。 他持匕靠近,趁人不备就遥遥掷去,只想着杀了一个也是杀,却不曾想屠晋正要伸手去攻云平,也不知是老天有眼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巧合,竟叫那匕首正好钉在了屠晋的后颈处。 需知屠晋这样的药人身子受伤,最紧要的地方便已不是心脏,现下那匕首透脖而入,送了个对穿,竟误打误撞送了这药人的性命,救了云平一命。 云澄见得此番情状,只觉得有趣讽刺,精神不免大振,她与云平二人联手去攻兰耽,现下以二对一,如何不得有胜算? 又加之方才情状,云澄有意要发泄一下心中不快,只是大笑一声道:“哈!当真是老天开眼!赵掌门!多谢你大义灭亲了!” 赵归崇不明所以,却见云澄一剑划开,将兰耽逼退几步,又道:“赵掌门!你还记得我方才说的礼吗!” 赵归崇本不欲理会,可云澄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听她朗声道:“赵掌门!赵师伯!王家姑娘给你生了个儿子!也同你一样入了宗门修行,你知道么!” 赵归崇多年前养在外头的外室便是姓王,她这话一出,赵归崇心中虽有疑惑,但也立时回头去看,只见他一双眼睛猛地睁大了,哑声道:“儿子?儿子!” 云平欺身而上,短匕直刺兰耽要害,云澄趁势大笑道:“怎么!你不知道吗!你左肩膀后头有一块胎记是不是!” 需知人生血脉之事极为巧妙,常有父或者母身上有胎记,孩子身上一个位置也有一模一样的事情发生。 那赵归崇叫她说准,也不管云澄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当即大声道:“儿子?我的儿子呢!他在哪里!” 可还不待赵归崇说完,云澄又是一剑划开兰耽面颊,大声惋惜道:“可惜啦!你的儿子就在方才叫你杀死了!” 说罢,云澄借着云平干扰兰耽之际,一剑划开地上屠晋尸首衣物,袒露出这瘦弱药人的后背来,那里赫然一块胎记,也在左肩后头。 “不!不!”赵归崇只看了一眼,当即身子前倾趴伏着跪行过来,要去抱屠晋的尸体,“你……你骗我!” 云平先前没有说话,可此时却忽的开口了:“她可没有骗你,这确实是你的儿子。” “你那外室走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 赵归崇只是将屠晋尸身牢牢抱住,他这一生做梦想要儿子,可多年前私养外室叫君莫笑抓住,又服了药物再不能有子嗣,他本来早就绝了再有儿子的念头,现下却忽然得知自己早就有了一个儿子,本是极为欢欣之事,可就在他得知到真相之前,他方才掷出的匕首,却已取了屠晋的性命。 赵归崇急忙伸手去拂屠晋面上的头发,却见面前这个人双目圆睁,眼珠子已经黯淡失色,口鼻中流出鲜血,早已没了声息,而那把匕首已经穿透了他的脖子,尖锐的锋刃正对着赵归崇的目光。 赵归崇的眼睛大大瞪在那里,连呼吸都屏住了,他只觉得眼前一切像是失去了控制不断旋转着,头也仿佛有人拿着一把斧子在不断劈砍,他的嘴巴大张着,露出他那缺了的牙,嘴唇已经血肉模糊,不住颤抖着,他搂抱着那具尸体,牢牢抱着,口中喃喃念叨着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旁那兵刃相交的声响都已模糊了,他已经失去了理智,流下血泪。 接着他突然大笑一声,一把拔出了屠晋脖子上的匕首,他的双眼流出血来,什么都瞧不清楚了,朦胧之间只瞧见有三个人影来回闪动,他大喝一声,直直往那三个人影扑了过去。 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他这样没有心肺的人,竟然在这时候爆发出了这荒唐可笑的所谓父爱,这所谓的爱叫他全身都生出了力气,想要去找一个仇敌来复仇。 可他双眼不能视物,只是胡乱挥舞着匕首,云平与云澄因为他的突然闯入而急忙闪身避开,赵归崇只能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他便挥舞着匕首,嚎叫着嘶吼着向前扑去。 但他手中的匕首太短,而兰耽手中的剑则更长。 他的匕首还尚未触碰到兰耽的衣角,兰耽的剑便已刺穿了他的胸膛。 “儿子?”兰耽冷笑一声,“你的儿子早就被阉了,蠢货。” 赵归崇翕动着嘴唇想要说话,可他唇间溢出血沫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随着兰耽将剑收回,他手中的匕首也落了下来,叫兰耽一脚踢开,人则软绵绵地扑倒在了地上。本'文来&自企>鹅群二3领六奺)二%3!奺六 “啧,为个人要死要活的,废物。”兰耽骂了一句,便又立时挥手招架攻来的云平云澄。 云澄左手执剑,面色有些发白,但她强忍住不叫人看出来,只是道:“他既死了,下一个便是你了!” 兰耽左手伤处疼痛钻心,说道:“谁死也不一定呢!你还有力气吗?” 他这样卑鄙的人,自然不会光明正大,专挑伤处去攻击已经是轻的,云平右手不能再用,云澄腰腹也有伤口,以二对一,竟也难分胜负。 而正在这时,忽的听闻一声悠长的叹息。 兰耽叫这气息一惊,分了心神,云澄趁势一剑刺入,伤到他的腰腹,刺入极深,逼得他后退几步倚在树上,再无力动弹。 接着,云平云澄齐齐转头去看那声叹息的来处。 只见得先前受了重伤的薛灜不知何时竟坐了起来,正呆愣愣看着积了雪的坟茔。 他捂着脑袋,眯着眼去看那座坟前立着的墓碑,目光竟少见的清明,在这癫狂的数月之间,头一回这样安静,仿佛回到了原先。 “阿哲。”他低声叫着这个名字,缓缓地爬了过去,伸手想要去触那墓碑,但只冷不丁听得一句喝骂,叫薛灜下意识抬头去看。 “薛灜!你没资格碰他!” 随着这一声喝骂一道袭来的是一把带着锋锐的匕首。 原来云平将脚一挑,便将先前赵归崇落在地上的匕首踢起,射向薛灜。 薛灜冷冷看向那匕首,不知怎么的,竟没有去挡,噗嗤一声,那匕首没进他的肩膀,流出汨汨的血来。 那匕首的柄叫薛灜轻轻握住了,他连眼睛都没有眨,就将那把匕首从身体里取出,他好似不知道疼,看向云平,平静道:“他是我丈夫。” 接着他眼角通红,牙关紧咬,像是受伤的狮子一般又一次大声咆哮道:“他是我丈夫!” “他是我丈夫!我凭什么不能碰!” “欺骗得来的一切,终究不是你的!” 云平声音震震,她虽已对汤哲没了男女之情,可毕竟师出同门,情同手足,汤哲之死虽然与自己间接相关,可罪魁祸首……罪魁祸首…… 他的脏手,怎么有资格去碰师兄的墓碑! 而云平这一声质问逼得薛灜不由退了几步,他恍惚间想起那个夜晚,汤哲扯开衣袍生生将那块契纹剜了下来,那一晚,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可我爱他!”薛灜又叫了一声,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又将自己的胸膛扯开,将那东西贴在自己胸口,“还在……还在,你要还在,他就永远是我丈夫!他就永远离不开我!” “爱他?”云澄在一旁歪了歪头笑了一声,笑声极为讥讽,“爱他,所以你就杀了他是吗?” “我……我没有……”薛灜抱住了头,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要被人掰开一样,他的目光四处游移,像是在躲避,“我没有,我没杀他……我没有……” 正在这时另一旁有人轻轻开口说话:“是你杀的。” 众人齐齐转头去看,只见雷娇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她虽然瞧上去疲惫,可神智已然清醒,但因为毒素尚未完全解开而无力动弹,她的目光直接看向薛灜,带了几分厌恶。 “是你儿子亲口说的,难道还有假吗?” 或许是“儿子”,又或许是“亲口”,总之只一句话里不知道是哪个词刺中了薛灜,竟叫他当即又大吼一声站了起来:“闭嘴!闭嘴!” 他动作起来,口中只是重复闭嘴两字,当即便要向雷娇袭去。 云澄与云平离得远,是决然赶之不及的,正当此时,只听云澄大喊一声道:“她怎么可能是说的假话!你儿子的右臂都叫你给斩断了!你不记得了吗!” “薛灜!汤哲永生永世都不会喜欢你!他永远不想再瞧见你了!” 这句话立时刺激到了薛灜,他面目狰狞看向云澄,面上那道伤疤像是蜈蚣一样爬在他的面上,叫人不由胆寒。 “闭嘴!闭嘴!”他神智似乎又不清醒起来,头脑晃动着,上一刻清醒,下一刻又迷蒙糊涂,抱着脑袋喃喃自语,接着猛一抬头,竟攥着手中匕首,双脚一点便直往云澄袭来!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疯癫的缘故,薛灜的修为功力竟也变得深厚,他这一招突袭而来,速度之快,竟叫人一时难以格挡防备! 云平云澄两人立在崖边,云平站在云澄右侧,薛灜这一招并非不可挡住,可现下云平右手受伤,动弹不得,左手去抓已是来不及了。 云澄下意识抬手要挡,却不曾想兰耽竟在此时同时发难! 若是要防兰耽,就防不住薛灜,若是要防薛灜,就必然防不住兰耽! 这一招下去,以云澄现在的状况,根本吃不了这一击! 几乎谁都能料想到下一步会是如何,该是如何! 但在此时,云平却忽的动了。 只见她身子转了个半圆,抬起左手便立时用匕首挡住了兰耽那一剑,而薛灜那一刺却是她以身为盾,揽住了云澄,挡下了这一击杀招! 那匕首直至没入云平身体,叫云平只觉得背心有如火炙一般疼痛,云澄只来得及穿过云平臂下,一掌击在薛灜身上,借势搂抱住云平,就瞧见云平面带微笑地揽着自己转了一个圈,伸手又将手里头的匕首,最后刺进薛灜的心窝。 “我说过……”云平轻声道,“下一次,我绝不会再放过你了。” 薛灜既受了云平一刀,又遭了云澄一掌,身子不由得往后一退跪倒在云平面前,身子斜斜往前拜倒了。 云平叫他一扑,本就站立不稳,又往后退了两步,她此时站在崖边,身体因为疼痛已经站立不住,若非云澄搀扶牵扯,只怕立时就要跌下这万丈深渊。 云澄急忙伸手想将她拉进些,却不曾想又有一剑忽的迎来,直直往云澄手臂斩去。 云澄既遭了这招,右手自是下意识松开了云平,但躲过此招,便又立时伸出左手去抓云平。 可她到底对兰耽这恶贼预料不足,竟没想到,此人的目的从来不是要伤害她,他的目的从始至终便只有一个。 只见他趁着云澄松手那一瞬间,竟立时以身相撞云平,想将她撞下悬崖去! 云平本就因为薛灜这一刀受了伤站不稳,现下双足离崖边不过数寸,现下又遭了兰耽这一撞,如何还能站稳? 云澄竟只能眼睁睁瞧着云平往山崖下落去! “阿春!”云澄将剑一丢,往前一扑,扑倒在崖边,立时伸手就去抓云平,却也只来得及抓住云平的左手,两个人的手指紧紧贴着,好似永不会分开。 但见得云平后背鲜血大片留涌而出,人已因为失血几近昏迷,下意识发出轻微呻_吟声响,而与此同时,兰耽却捂着腹部的伤口站了起来,他右手提剑,一脚踏在云澄背上,听得白龙闷哼一声,面带就现出狞笑,一副计划得逞的模样。 “师妹,你瞧,最后还是我赢了。” 兰耽的腹部有血滴答滴答从他左手仅剩的四根手指指缝里滴落,落在地上,同污泥混在一起,怎么都分不清楚了。 云平的身子悬在风里,叫那冷风一吹也清醒过来,她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滴落在她面上,将她从混沌之中唤醒,睁开双眼去看。 只见得云澄正抓握着自己的手,面上沾满了泥,脏兮兮的,很是狼狈,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落下泪来,实在叫人生怜。 她哭了,云平想,是我又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叫她哭吗? 她想伸出手去拂云澄的脸,可是她的右手已抬不起来,没有半点力气了,想要伸手去碰一碰这心爱的姑娘也做不到。 “不要哭……”云平下意识嘟囔着,“你不要哭……” 可她越是这样说,云澄的泪就落得越厉害,漂亮倔强又桀骜不驯的姑娘头一回这么软弱,哭得像个泪人。 兰耽站在一旁见两人没有一个理会自己,只觉得怒火中烧,他本来是想留下云澄性命,将其圈养起来,以作取血压毒之用,但这女子桀骜难驯,若是留着不知道还要生多少事端,又见这两个人情意绵绵,便更是冷嘲热讽道:“你慌什么,等我送走了江折春,下一个就是你,叫你们地府里做一对鸳鸯恩爱,也是我有善心了!” 他是个干脆的人,说罢提剑就要刺向云平。 可他本就步履蹒跚,又因失血而手脚发软,竟在行走之前叫薛灜的尸身绊了一下,刺偏了去。 而就是因为这一刺偏,他第二次举剑再刺时刺到一半,那剑却不论如何都刺不进去,盖因云澄正借着他 第一回 刺偏之际竟空了一只手出来,抓住了那一剑! 那血汨汨流出,滴落下来,只要再用力一些便能割断她的手掌,,但她只要松开抓着云平的手,就可以立时反击求生。可她还是没有松开云平的手,因为她知道,只要一松手,那就是会叫她后悔终生的事。 “阿澄……”云平轻声唤她,闭了闭眼,“苏河手里,有我写的遗书……” “闭嘴!江折春!你给我闭嘴!”白龙哭喊着,双目都变做原先那漂亮赤红的眼色,“我不许你提这件事!我不许!” 云平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继续道:“我已经写好很久了,因为我知道迟早都会有这一天……” “江折春!你不许再说!我求你!我求你了阿春!” 云平的手指轻轻地松脱开来,面上微微带着笑:“你已经大了,我以前,我以前,总担心你做不好,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已经做的比我好了……” “我不行的!我没有你不行的!我做不好的!我……我会把事情弄得一团乱的!” 云平看着她,也落下泪来:“阿澄,这就是我的命,我这一辈子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好像真的是没有的。” “如果老天爷一定要这样对我,那索性不如一开始就没有得到。” “我走之后,忘了我吧,去找新的人。” “我这种人就该变作恶鬼,落进地狱。” “不要,不要松手,阿春,我求你!我以后都会很乖的,我求你不要松手,我求你……” “其实那晚,我是很欢喜的。”云平看着白龙泥和泪混在一起的脸,看着白龙拼了命地摇头,那语调几近于哀求,可她还是毅然决然松开了手,任凭指尖一点一点从云澄的掌心滑落。 “江折春,不要松手!不要松手!别离开我!”云澄喘息着,脑子仿佛变作了一团浆糊,只是语带乞求,故作凶狠骂到,“变作恶鬼就变作恶鬼,落进地狱就落进地狱,我们一道同去,同样腐臭污浊不堪,谁又比谁干净!” 可云平坚定地摇了摇头,她已心存死志,决意要用自己来换得云澄一线生机。 云澄已经感受不到那剑刃割在掌心的痛处,她只觉得自己快死了,她想闭上眼,好像这样就可以假装着一切没有发生。 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云平掉落下去。 ······ 雷娇在天极宗墓地的边角处新修了一座坟茔,叫树丛遮挡,上头没有别的字,只有大大的“赵归崇之墓”五个大字,她本来想写逆徒,也想写师兄,可到最后还是没有加,只是添了个名字,一旁十步之距则令立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坟头,远远看着。 赵瑞儿辗转接到消息的时候还是来了一趟,一个人站在坟前很久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当初离别的时候已经把话说尽了。 薛少尘来的时候,并没有带走薛灜的尸身,他作为独子,只是请求雷娇把薛灜的尸身火化,放在一个粗糙的黑陶罐子里带了回去,此后他在清音寺待着,每日只是诵经念佛,再不开口,也不再说话。 同薛少尘前后脚来的还有李无尘和晏朝,李无尘难得没有尖酸刻薄,出言讽刺什么,只是目光复杂看着粗布僧衣的薛少尘手中抱着的黑陶罐子。 苏烈音同戚青玉两个后来接到消息也来了,是同苏清弦还有乔谙一起来的,坐了夙夜阁的船,晏夕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抱着一只油光水亮,会懒洋洋打哈欠的黑猫,下船的时候有只猴子从他手边那个小姑娘肩膀上跳了下来,到处去看,似乎对天极宗周遭的一切都很好奇。二{三凛六+镹二三>镹,六更多"好W< 苏河和二娘之后就常住在天极宗了,这对兄妹和雷娇是最后见到云澄的人,那天他们来迟了一步,而那一切又发生太快,只来得及瞧见云平落下山去,只来得及瞧见云澄一拳打开兰耽。 ——只来得及看见云澄毅然决然地从山崖跳了下去。 这两个受过云平云澄大恩的两个人,虽然自己也受了伤,但最后还是联手将兰耽抓了起来,人后来不知道怎么处置,就去信给了明云阁,但明云阁的蔺小阁主似乎并不在乎他的死活,最后还是苏河提议,说先将他关起来,等到云平云澄回来再行处置。 虽然这个意见经由二娘的口说出来时众人都沉默了一下,但是就连陈平波这种脾气最暴躁的人也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好像只要这样处置,就能等到这两个人回来的那一天。 ——但是明明大家都很清楚,这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了。 送到长生门的信被退了回来,剑秋白不在宗内,乔谙同苏家姐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情绪有些糟糕,赵瑞儿没有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听着乔谙在絮叨当时她们三个人在往北境苏家路上发生的一些趣事。 赵瑞儿站起来推开窗,屋子外头的雨刚停了,冬天已经彻底过去,而春天已经开始了。 那些碧绿的叶子长了出来,花也开出各种奇特美妙的颜色,天空显现出一种澄澈透净的美,好似一块剔透的宝石。 当真可以称得上是,澄霄一色,万里云平。 赵瑞儿站在那里看了良久,伸手轻轻折下一枝花来,轻轻放在窗台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被摩挲光滑的衔刀阎罗鬼面,这是用一块血红色的灵玉雕就,栩栩如生。 赵瑞儿看着那块玉,又将这玉收回怀里,另从芥子袋里取了一根笛子出来,今日春色正好,便奏一曲。 她的笛声悠扬,吹奏时带着春日独有的欢快与活泼,但因为初学不久,有几个音好像还吹错了。 赵瑞儿吹了一半停了下来,她将笛子拿在手中时想,阿春,如果你还在,肯定会站在一旁说,嘿,不过吹错几个音,继续吹啊! 赵瑞儿的唇边挂了一抹笑,可随即又消失了,她站在那里半晌,终究是又将笛子举到唇边,按动着继续吹奏了下去。 那乐声悠扬从天极宗一路向外,随着风走遍这片大地。 那风行走过南,行走过北,行走过西,行走过东。 那风行走在天地里,行走在万物之中。 它将乐声带向这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 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清晰可见,入耳可闻。 那风呼呼吹起两人的长发,她们并肩而立,站在这群山之巅,看着壮阔天地,只觉得无拘无束,再无阻挡。 “怎么了?” “你听到有人在吹曲子吗?” “没有诶。” “啊……可是我就是听到有人在吹曲子。” “你想听?我可以学哦。” “做饭都学不会,还要我这半个残废来帮你,学曲子还是算了,比起这些,你更想去哪里玩吧?” “别把我说的这样一无是处啊!” “不过我要去哪里玩,你都依我?你看这山重千丈,万仞波涛,我这老身骨,这可不是想去就能去得了吧?” “怎么去不了?”她身边的姑娘笑起来,显出小小的梨涡来。 “天高地阔,广袤的山河人间,阿春,你若有意……” “千山云平尽,万里可横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