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万里千山 作者:宇文解忧 文案: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 这个结曲,其实已经有很多年了,当时为了何处结集出版而写,后因书商之由未能付梓,也就压了箱底。如今发出,一来给何处一个结尾,二来也是为下一个送人的短篇做铺垫,嘿嘿。 彼时立意笔法,大有不足,但为了纪念当年心境,不再删改,请大家包涵。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玄鹤 ┃ 配角:赵玄麟 ┃ 其它:小谢 一句话简介:大梦谁能醒,平生不堪知 ================== 第1章 之 夜行船 今夜,有雨。 奏折重重合上,朱笔抛诸一旁,我闭起双眼,静听那殿外雨铃声动――随风入夜,润万物泽苍生,但愿这甘霖过后,浙北旱情能得缓上几分。 有暗香浮动,低头倾满怀,我知道是谁,并不开眼,只问道,“还下着么?” “回万岁,下着呢,”细柔的声音吹到耳朵里来,“臣妾炖了上好的莲子银耳羹,万岁可要尝些?” 我摆一摆手,尘世间的声音叫我厌倦,这一刻,我只想,听雨。 风淅淅,雨滴滴,一片萧索情绪,身未到百年,然心,已似要归去。 暗夜中,有笛音紧随雨声一路游弋而来,清婉透碧,似诉似歌,无情有情,我不禁睁开双眼,微提了声音,“何人吹笛?”魔鬼的献礼全文阅读 “回万岁,”小太监忙趋上前来,“是琉璃夫人湖上泛舟,吹笛自娱。” “――”夜船吹笛,雨潇人寂寥,这女子倒会弄巧,我忽然来了兴致,站起身,便向殿外走去。 “万岁!”背后一声怯怯莺啼,我回过头去,见贞妃期待眼神,心中竟有一叹,便道,“朕要游湖,你也一同吧。” 她皎美面容上登时云开月明,欢欣之色溢于言表,却又醒到自己太过形诸颜色,忙低了头,侍候我将披风系上,这才跟了我身后,缓缓出殿来。 如意殿前,便是太央池百顷碧波,夜色中深浅漾荡,似有香气袭来,那香气别致,并非宫中女子的腻香,却仿若尽由一弯笛韵化来的清淡悠远,我不由得凝神屏气,徒劳地想多留清韵片刻,它却还是散了,或是随风,或是因雨,或只是,心头乱了。 我负起手,举目而望,宫灯只照得到近处,荷叶萏萏摇曳,灯下珠镶金裹般华丽绚烂,渐远未得光处,是十分深蓝色,几近梦中之浓重背景,似是随时可以跃出獠牙猛兽来,我蓦地一悚,收回目光,沉声道,“船呢?” “万岁若不弃,”有女子清越之音响起,语带笑声,“琉璃已备下画舫薄酒,请万岁游湖听笛。” 我这才醒觉笛声早已渺绝,偏了头,看那女子盈盈秋水含情带俏,一旁的贞妃却敛眉垂头,浑若不觉――论样貌,贞妃自是好些,可风韵心窍,便逊琉璃远矣――我挪了眼,淡淡道,“也好。”琉璃听得金口应允,如何不喜,窈窕窕摇摆生姿前面带路,我抬步,不忘一句,“贞儿也随朕来。”便见琉璃面色骤变,旋又柔颜媚笑依旧,“是呢,贞姐姐也来呢。”我心底一声冷笑,只作不见,下了露台,就池畔上船不提。 画舫上,也点着隔风避雨的宫灯,流转烛影打在龙袍上,如同婆娑起舞的虹。有风拂面,腮边一点雨滴,冬也似地凉。贞妃见我要饮酒,忙捧起玻璃盏,烛光闪烁,映出额头残雪如星,我一愣,伸出的手,便停下了。 经年心事夜船灯,回首东风销鬓影。怕只有这太央池中的清波浊浪,方能不随悲喜而灭。也许真的是老了,我抚着鬓角,竟然笑了。重生:单兵之王回归全文阅读 近来总是想起过去的人和事,这大概是衰老的一个征兆。很多年了,很多年,我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寂寞,也享受着这种寂寞,可渐渐地,我却容易觉得冷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坐拥南朝万里千山,无数子民,如此光明如此完满如此富丽堂皇,竟不可令我舒眉展颜,有时我也会想,若有一伶俐娇女,或可解语?假如――她象她的姑姑―― 有笛声于船尾悠悠传来,是琉璃吹起了《梅花落》。 太央池上玉笛起,宫城几重落梅花。我抬眼望去,灯下,池畔垂柳小桃微微摇摆,烟冷花残。 最后一次,在这湖面上,她与我举杯对饮,也是夜雨,也伴笛声几许,到如今景是情非,可还记得那只玉斗沉于何地? “万岁,”贞妃低柔声音将我唤回神来,见她还捧着酒盏,却忽觉意兴阑珊,摇一摇头,自顾站起,走到船头去。 细雨密糯,扯线一般飞进人袖中怀里,不着痕迹,唯余一丝凉意,忽地头顶桃花盛开,是贞妃在身后撑起了雨伞。 也算是个有心的了,我微一凝她,春花和风般的容貌,这些年来稍丰腴了些,面孔团团似满月,比起琉璃的清丽妩媚,别是另一番温婉雍容。 又何止她们二人,我所居之长乐宫,经臣民万□□相传扬赞颂,早已似同西王母的蓬莱仙境。羞双成赛小玉,只要你想得到的美人,在长乐宫中都可以找得到,故有云:绰约仙子何所觅,长乐绝色年年新。 他们并不知,这世间,只有两名女子,可称绝色,便是娘亲和――玄鹤。无量剑宗全文阅读 这两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曾伴我数载锦年华光,一个,亲教我长大成人,一个,亲助我执掌天下。 在我心中,不会再有比她们更冶容敏词的女子。虽然,有她们相伴的日子是如此倏忽易逝,却足以回忆至天地消泯。 娘亲那般离世,我可有未尽人子之责的愧疚?不是没有想过,当年,若我恳求父皇,是否娘亲便可不必追随他而去,转而得享子女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是否玄鹤便也不必因此耿耿于怀,而终成穿透一生不可愈合的伤痕? 也曾悔过,然而,日子越来越长,心中越来越荒凉,我却渐不敢再想,再不敢去质疑去责备父皇。我甚至不知道,若换作是我,可会与他一般“残忍”? 不,不,那不是残忍,那也许只是――“任性”。 我是皇家嫡统,我的精神,我的智慧,我的坚韧,我的好时光,都该为了皇家,为了皇家的无尽河山广袤天下,我的每一滴血,都应该为皇家而流,而每一滴泪―― 错了,身为帝王,根本没有流泪的权利。 也许,只有那一次“任性”的机会,所以父皇才会在生命最后一刻,终于抛却这沉重的枷锁,选择他最珍爱的一同离去,即使,那是以另一个生命的牺牲来实现的圆满。 若我去了,可会依样而行? 我不禁转过头去,身后,是贞妃,再后,是琉璃,一种芳华,两般怒放。回到北宋当大佬全文阅读 不,我疲倦地合上眼睛。我不会――因为,都不值得。 笛声停了,琉璃似云飘来,停在我身边,“万岁,可喜欢么?” 我无声地笑出来,这些女人若是知道我现在心怀何思,大概都不会争着要我青眼相看了。 不必担心,你们,都没有这个资格。 再怎般蝶飞燕啭,锦红玉翠,在我眼中,都只是空,冷的空。 知音已渺,谁慰寂寥! 父皇是幸运的,因为,他至少有娘亲,同生共死。 而娘亲,究竟爱不爱父皇呢?二十年前,我无暇,亦无心思考这个问题,反倒是近来,思绪常控制不住地杳远,一晃便是半晌,回神时,香尽茶凉。 如若没有洛重笛,那他们,也算得天造地设的神仙眷属了。 比起父皇,洛氏逊之良多,父皇是天下之主,宛如这世间的明日,而洛氏,任是儒雅探花翩翩风华,充其量,不过是个得意些的臣子,是这明日旁失去光芒不可或见的小星。神埃全文阅读 然而,失去的,便是永恒。 为何不是父皇先遇见娘亲?若果如此,再也不会有旧欢如梦的不舍,再也不会有紧握不放的不甘吧。 造化弄人,造化,只为拨弄凡人。 洛氏旧事,并非父皇让我得知,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会让自己的孩子来窥测自己的过往与心事。可这宫中,甚而这世间,只要你留心,就没有秘密可言。 我一直都只作不知,却从未停止探究和判断。洛重笛――父皇容不得你,并不代表我就用不得你。因了那一番过往,我反而更能相信他,更能把握他。他有才干,更有痴情,凡痴情之人,必为痴情所累,他对娘亲的感情,就是他的致命之伤。为了娘亲,你定会忠于我,因为,我是系系的儿子。 很快地,时机到了,玄鹤和亲北国,我宣他再度出仕,他的反应尽在我意料之中,而他此后的表现,亦从未让我失望。 这世上,没有我预料不到的事,没有我控制不了的人,只除了――玄鹤。 唯一的妹妹,骨肉同胞的妹妹,我又何尝舍得她别家去国,往那遥远未知的异乡?可我努力说服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在这样一个沉重的使命之下,所有的牺牲都是有理由的,而所有的人,只要身上流着皇家的血脉,都必须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命运,并以之为荣耀。 我便这样平心静气盘算妥当,以为稳操胜券绝无可失,索脱不花,那个昏庸好色的北王,一定会被玄鹤所惑,而我,而南朝,就会轻而易举得到想要的。 所以,当洛重笛一封密函到了南都,饶是我也微微吃了一惊。塞戈安图,那个粗野的、强悍的、豹子一样的小子,其志在于北王之位,其心,却不觉遗落玄鹤之身。我的女儿是神龙全文阅读 对着那封密函,我沉思直至深夜,是依计而行,还是相机而动? 塞戈安图,犹记他眼中那闪闪发光的野心和欲望,那是如此熟悉,我似乎看到镜中的自己――他,与我,所求所谋所图,皆不止于划江而治半壁山河!他若成为新的北王,于我是不可小觑的劲敌,于我朝便是巨大的威胁,不知耗去心力多少,也无半点收伏的把握。 是灭,还是同? 要灭他,现在还是时候,只需洛氏密报北王,相信北国必定天翻地覆,一场血战两败俱伤,对我朝倒是上好时机,只是也保不得他顺利□□,立时挥军南下乘胜追击,使我军不得喘息,便是大大的不妙。幸好尚有退路,既然他对玄鹤动了真情,何不顺水推舟,以示交好的诚意?稍稍推波助澜,借洛氏之口,将玄鹤私许与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玄鹤,又可会愿么?顾不得许多了,塞戈安图,总比索脱不花要好上几倍吧?更何况,未管谁胜谁负,她已深陷其中不得脱身,甚至,在这场权力的争夺之中,她的立场也会成为两方的筹码,不仅因为她的人,更因为,她代表着南朝的“友谊”―― 我拈起一枚白子,轻叩着桌沿,灯花轻轻爆了,我的手一扬,那枚白子跳进棋笼里去,棋盘上,只剩孤零零的一枚黑子,灯下闪着冷光。 黑或白,塞戈或索脱,你们,都只不过是我的棋子而已。 那个时候,我曾自信地以为,无论是谁,都不能令玄鹤稍有所动。她的家,她的国,只在这里,只在我身边。 可是,我错了。 我得到了两三光阴,她,却交出了一颗心,几数城池,北胡尽归,代价,却是她的意冷如灰。玄天印法全文阅读 可笑的是,直到她离去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她竟然爱过。 我一直以为懂得她,却错了。 也许,在命运的面前,每个选择都是错的,而每个人,都是有罪的。 如此数来,我的罪孽,怕是比这太央池还要阔还要深吧。 可我――早已没有了惧怕!老天,既然你要我如此堕落,就要宽恕我所犯的罪恶,我已经付出了救赎,就是这一生一世的安宁和快乐。 我凝视那丝丝涟漪的湖面,水下深不见底,生长着很多的鱼儿,大概无论怎样的罪人,对它们来说,都是无比美味的―― 就这样结束,也说不上是件坏事吧? 该得到的,都得到了,而未得到的,此生已注定不会再得到。 人生,一如暗夜行船,任两岸灯火璀璨,我却只得意味阑珊,这来路走得太快,甚至忘记了为风景稍许感叹,然而,再美的夜色,也终只是过眼消散。 前尘,去了,流光,过了,此身――已老。赤瞳印记全文阅读 玄鹤――我默默看向无月的苍穹――多么庆幸,你不必再看到两鬓如霜的我,这样,在你的记忆中,我的身影便将永远无可替代,正如,我心中的你。 天涯海角,海角天涯,在这风雨旅行过的某一个角落,你或许已挣脱了这衰老病残的轮回,而在这些那些心中,留下永不可磨灭的绝世风华。 ☆、之 殿前欢 玄鹤―― 今春,多雨。 于农人为佳音,于离人,却更添别愁。 我坐听帘外冷雨凄风,静默无言,如此雨夜,何人与话长更?还不是,酒醒烛焰终,明朝,又苟残生。 侍女们早已习惯我这般独自出神,笼了篆香,温了清茶,便悄然退下。只剩我,与这天地风雨,恍惚中,对影同声。 回到南朝,也很久了吧?久得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偶尔想起,也只有空淡淡模糊影子,灰蒙蒙黑恻恻如这雨夜天穹。 或许――是有意的,只为了活下去,只为了这无喜无悲无嗔无恨的余生。 若是小谢听了,怕又要反我一句,“若真是万般皆无,留得余生又如何?” 留得余生又如何――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没有人再需要我,也没有人再收留我,不管人世,抑或冥间。 “公主――”我回过头去,侍女潋滟奉上茶来,“是安神的甘草莲心茶,您喝过早些歇下吧。” “唔,”我微微点头,接在手中,潋滟跟了我也有些年头,年纪虽不大,倒是十分老成,也从不多嘴。跟我北上的贴身侍女总有四名,其余三人去年都放出宫禁嫁了好人家,却只有潋滟决意不肯走,我见她坚持,也就顺了她的意,毕竟新人再怎生伶俐,也比不得她知冷知暖。 我喝过安神茶,将茶盏递给潋滟,起身向锦帐而去,却听得“当”一声,竟是她跌落了茶盏,牡丹毯上一地碎青,象丢下花枝惊破了的湖面。 “公主恕罪,”她慌忙跪下收拾那狼藉,我刚要出言阻止,见她玉手一颤,想是被刺到了,却也不吭声,只垂头拣那碎片,我觉得异样,细细瞄她一眼,道,“你抬起头来。” 她迟疑,不敢有违,缓缓抬头,一着眼,那双秋水竟是泫然欲泣,见我讯问的眼神,终是忍不住流下珠泪来,只掩面哽咽,“公主――” “――”她跟从我数年,未曾如此失了形状,想来是件大事,我正了脸色,“只管说来。” 她抽噎着答一声是,抽出袖筒里的绣巾拭去泪痕,只抬眼在我脸上一转,咚地一声磕下头去,“求公主成全!” 我微微笑了,原来这妮子有求于我,担心我不应,便兜兜折折作了好大铺垫出来,“你不说,我怎么成全?” 她听了这话,方直起身来,“求公主――”妙目只看了我,“――许奴婢入宫!” “入宫?”我一愣,旋即笑起来,“入宫之事,怎来求我?你当求皇上去。” “只要公主应了,万岁必是应的,万岁只怕公主舍不得奴婢――” 我听出端倪――皇兄,你的风流债今日要还了,不禁一笑,刚想开口,脑中却是一闪――不对,若是皇兄想要,只管向我开口要来,何需这女子自己来求?听这口气,大约皇兄是许了什么的,既是许了,又何苦支到我这里来――难道,他是故意为之?他吃准潋滟不敢开口?这么说来,他是不想让她入宫?那他,又为何招惹于她呢? 皇兄――潋滟――这两个我从不曾想过会有关连的人,又怎会牵扯到一处? 我心中疑窦丛生,君子有成人之美,然则剔透清明方是美,若是不知就里不分好歹,那只叫糊涂罢了。 “只要你自己愿意,我又怎会不舍得,皇兄也真是的,”我故作笑谈,“你是我公主府的玲珑人,他倒是眼光好,只是平白委屈你这么久――” “奴婢等得,”她见我有应允之意,难掩欢喜之色,忙道,“莫说三年,蒙万岁不弃,三十年又何妨?” 三年――我心思一动,如此说来,竟是在我北上之前,便郎情妾意了?皇兄若是情系于她,何苦还要放她远随我和亲?他虽不是儿女情长的心性,却也不必做这种可有可无的牺牲,此中大有蹊跷!我尽量将眼神放得平和,“皇兄也太狠心些,偏生还要你伴我去那北国,天南地北一分数载,又是何苦来?若当时便叫你入宫,只怕眼下,都有小孩子叫我姑姑了。” “是奴婢自己心甘情愿的,万岁担心公主,若是奴婢不跟了去,不管是万岁,还是奴婢自己,都不能心安的。” 心安?潋滟、涟漪、潇湘、潮汐,这四名侍女服侍我多年,各有各的灵巧,各有各的稳妥,怎么少了一个潋滟,皇兄就不得心安了?难道――我一惊,目光唰地投过去,落在她的面庞上,秀净眉眼,未知那底下的心,是否也同样清澈? 我要知道,要知道--要知道吗?我隐隐心慌――或者不知,才是最好的选择,然而―― 我所顾念,不是“最好的”选择,而该是“自己的”选择―― 我深深呼吸,笑意浅浅地浮在眼角,“也难怪,皇兄知我一向心软,总计较着人情,做不来大事的。” “公主千金贵体,怎能理会旁末枝节,奴婢虽然愚钝笨拙,这些小事还是打点得来的。万岁的意思,也是怕公主忧心。” 小事?到底是何等小事,使得北国节节败退,使得他血溅城头?寒意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我看见自己的双手迅速地失去血色,但是,还要继续下去,“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当年皇兄也提过此事,只没说是你们四个中的哪一个,我素知你是个伶俐的,果然没有错,你做得很妥当,莫说北王毫不起疑,就是我,也万万没想到你的身上去,还生生以为是潮汐呢。” “公主谬赞,奴婢只是去北王书房查看地图,而传递消息,却是洛大人的安排,更何况,北王对公主深信不疑,才致如此顺利,都是公主聪明万岁圣明,奴婢又何来功劳?” 竟然如此,果然如此――我多么希望我没有猜中――皇兄,原来你,不只冷酷,而且,卑鄙。 你竟然会想到情挑利诱我的侍女去窃取情报,你竟然把脑筋动到我身旁人的头上,你置我于何地?你又视我如何人?你真的是我的哥哥?一母同胞的哥哥? 原来,皇兄皇兄,首先是皇,然后,才是兄。 刹那我寒彻心肺――塞戈,你的输,你的死,都是因为我,你那样光明磊落坦荡的英雄,最后落得如此惨烈凄凉,不过是因为爱上我,不过是因为娶了我。你信任我呵护我,爱屋及乌,才会对南朝满怀诚意一心求好,才会对皇兄洛使潋滟毫无戒心,你那如冰雪般澄明的心灵,如天地般宽阔的胸襟,如何能想到世间还有这般无情的哥哥这般无耻的皇帝。任你再是一只眼疾翅健的雄鹰,也终敌不过南朝张开的绵密大网,而那网的中心――就是我,赵玄鹤,倾国公主赵玄鹤。 你从来没想到吧?你的小仙鹤,竟就是害你国破身亡的――“祸水红颜”! “公主?”潋滟见我出神不语,轻呼一声,我魂魄回转来,向她含笑道,“我正想着给你讨个什么封才好,你是我的人,可不许皇兄胡乱给个品级便了事。” “奴婢叩谢公主!”她闻言大喜,复又叩下头去。 “后日皇兄来,我便同他说,你只管放心,我坐一坐便要歇了,你先下去吧,”我抚着额角,又道。 她忙立起,悄声退下去,不忘压好香炉。 我静静地坐着,竟然笑了,还能笑语晏晏,还能平心静气,还可以好言好语?从不知自己还有这般虚伪的本事,这般看来,我还真是他的妹妹啊―― 伤口越深,越看不见血,越觉不出疼,似乎所有的感觉都消逝了,只有冷,空,空的冷,冷的空,就象一间死屋,拿走什么,或者再放进什么,对屋子而言,都是没有不同的。 这个世界里,原来无法躲进小楼自成天地。每个人的那根命运线,都与无数条旁的命运纵横交叉,宛如地上阡陌,一根两根无数根,最终错落成为一张天罗地网,将世上的人牢牢束紧。你根本无法将属于自己的那根线剥离出去,你也无法避开一些交错、转折、歧路和断点,更无法预料在哪一点上,会因为别人的线突然转变了方向,而连带自己细弱的命运发生震荡、跳动与改变。正如此时的我。 潋滟要改变人生所作的努力,于我,却是力透胸背的重重一击。雨夜里,那一段过往就这样摧山倒海呼啸而来,冲塌遗忘和淡漠筑起的堤坝,我看似平静安宁的生活,转眼间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回思往事纷如梦,转觉残生杳若浮―― 爱和恨,到底哪一个更容易忘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天黑着,然后,亮了。 “这玉兰果然朵朵如玉,比御花园的还要清透上几分,怎么什么到了你这儿,都跟长了灵气似的?”他双手负在背后,仰头细赏那清灵花朵,笑言。 我凝视那玉兰树下俊朗面容,那融了母亲之眉目与父亲之气韵的面容,素泽清辉洒洒泠泠,满树玉雪花朵的背景中有如高大神祗,皇兄,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吗?还是,你认为我根本不需要知道? “鹤儿?”他见我不应,唤了一声。 “哦,”我似从怔忡中回转,垂眼,一抹寂然笑意,“皇兄忘了么?这株是正月里从御花园移来的,当年娘亲亲手栽下。” “――”他一怔,旋即默然,半晌方道,“物是人非,已过经年,多想何益?若你总是不得忘怀徒增神伤,还不如将这树砍去罢了。” “也许是太闲了,皇兄记不得的事情,鹤儿却总是想起,”我从潋滟手中接过茶盏,语气淡淡的,“不只娘亲,还有――塞戈安图。” 他眉头一耸,似有薄怒,终还是水静波停,闲闲坐下,“你若无聊,不妨传唤些歌舞解闷,上次高昌贡来的歌姬,朕看着就很有些意思,回头叫她们都到你府上来。你膝下犹空,可从宗室里挑个小孩子教养,聊慰寂寞。” 从北国回返后,这是我第一次对他提起塞戈的名字。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以为终此一生我也不会再提及,但是,现实,却远非“以为”两字便能概括。这一次,我只想给他一个机会,一个解释的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原谅的机会。我设想了很多可能情景:暴怒,羞惭,争吵,辩解,未想到,这样轻轻两句,便一笔带过将我打发。 潋滟低头奉上樱桃来,却又向我一瞟,眼神似提醒似哀求。 我心中暗叹一声,摆一摆手,侍女太监躬身退下了,园中树下,只有我与他同坐。 “皇兄,”我的目光凝在盛着樱桃的水晶碗上,“潋滟求我了。” 水晶碗壁上,他的侧影一颤,“她说了什么?” “皇兄以为――”我捏住一粒樱桃,缓缓抬起头来看住他,“――她说了什么?” 告诉我,告诉我你欺骗了我,我求你,给我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我宁可你再用另外一个谎言来说服我,别让这失望来临得这么快,这么早,哥哥,你是我世间唯一的亲人,只要你说,只要你说,我就原谅你,我就努力去忘记,只要你说―― 他俊美容颜上又复淡然,“朕怕你离了这些旧侍女不习惯,若你不在意,就叫她入宫好了。” 手底一紧,樱桃倏地爆开,粘稠汁液殷红艳艳,打在裙幅上,是一连串滴滴答答的血珠子,月白底色上飞快氤氲开来,那红云般的雾气蒙住了我的眼睛。恍惚间似乎时光倒流,万里千山之外,曾有一个女孩的血这样流淌在我的衣裙之上,而另一个人,她所爱的人的血,则滴落在北国硝烟弥漫的土地上,和――彼时那颗冰冷的心里。 我忽然连喘息的力气也无,恍然中摸到桌上的茶盏,颤抖着拿起来一饮而尽。这微凉的液体流进喉咙里,一股血腥之气翻涌如潮,是谁的血?谁伤害了谁?谁杀戮了谁?谁成就了谁?谁又祭奠着谁? “不过是个侍女,你又何须这般挂心,”他将自己的茶盏推过来,“你就是心思太重了。” 心思太重――我苦笑,我该挂心的是什么?是我家锦绣万里江山,是我那神明睿决的皇兄,是位尊权重的公主如何活得快乐?还是,那些因为我,因为他死去的人? 我凝视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庞,我们曾在同一个身体里相互偎依,我们曾经同泪同笑同悲同喜,然而,自始至终,我竟然都不懂得他,我曾经以为懂得的,不过都是错觉,不过是他让我沉浸其中的错觉。 究竟,失败的是我,还是他? 我听见那游离于躯体之外的声音,“毕竟她跟了我这么多年,还请皇兄另眼相待。” “她出身卑微,不得忝列三妃,本该封她夫人,念她服侍你有功,封做芳仪好了。” 有功?刹那时我几乎忍不住要大笑起来,那最大的功劳,皇兄你为何不提?别忘了,在你挥师北上天下一统的筹谋之中,这个女子也曾是个不可或缺的角色呢――我揪紧了染做绯色的裙幅,可是――不能说,即便当面质问又如何?我不过解了一时意气,而潋滟,却可能因此丧命。 死去的,已经够多了,多得甚至无力怀念―― “鹤儿,你气色不好,多加歇息吧,朕也该回宫去了,”他随意擦拭着拈过樱桃的手指,残汁在雪白手巾上留下一道血似的印子。 “是,”我起身应着,送他走出园子,转过长廊转角,迎面却撞上了小谢。小谢倒是机敏,见是他倒头便跪,“微臣叩见万岁!” “起来吧,”他看着小谢,眉梢眼角一丝戏谑,“谢卿家,朕来十回倒有七回都碰上你,依朕看,你也不必做什么将军掌管禁卫,朕调你做公主府侍卫好了。” 小谢被说得面色绯红,讷讷无言,他见此情景又向我一瞟,笑容别有用意,我只觉胸中憋闷,故意走上前去,笑道,“只怕皇兄以后再来,十回就要碰上九回了。” “哦?”两人齐齐向我看来,一个迷惑一个狐疑。 “我刚拜了小谢将军为师,要他教我兵法呢,”我的谎话说得自然娴熟,连表情语调都契合如无缝天衣。 “鹤儿,”他盯住我,似笑非笑,“朕倒不知你竟对兵法起了兴致。” “皇兄不是担心我寂寞?”我迎住他的目光,闲淡优雅,“有所学也是好的。” “也是,”他扭转视线,笑着看向小谢,“谢卿家,朕这皇妹可就交给你了。若是不肯用心,只管教训便是。” 小谢听得他一语双关,更是两颊通红,不敢抬眼看我,只低头称是。 “不必送了,”他见銮驾已停,便拦住我,看看小谢,“快随你师父上课去吧,”说罢呵呵一笑,在太监“起驾回宫”的长长调门中,去得远了。 “公主,”小谢见他去了,这才抬起头来,面庞仍是微赧,目光却有掩饰不得的期待,“您真要学吗?” “――”我垂下眼,慢慢点点头,“是。” 为何不呢?若人心只为方寸之地,装一点新的进去,旧的,就势必会减少一点吧? 一点,一点,再一点,渐渐的,就可以远了,暗了,灭了,遗忘了。 就可以――活下去了。 小谢―― 宝林苑中新来两匹良驹,说是西域拂林国所赠,通体洁白毛长近尺,甚为罕见。所以圣上特特宣我也来看个新奇。 才进园中,嗖的一道白影掠过,我向后一闪,就听得生生一记马嘶,那白影定住,却是公主,她骑在一匹雪白神骏之上,白衫上大朵深红曼陀罗密匝怒放,宛如春天在我眼前铺开了画卷。 “公主,”我忙施一礼,上前扯住辔头,“当心。” “不妨,”她摸摸白马的耳朵,“它温顺得很。” “自然温顺!”圣上的笑声从背后传来,“否则凭你那两下,早被摔个结实了!” 我忙叩倒,见圣上摆摆手,便起身又道,“回万岁,公主骑术大有精进,已非旧日光景可比。” “果真?”圣上笑着,“那朕倒要好好见识见识,若你这当师父的包庇徒弟,定要一同罚过,”微微抬头看了公主,“鹤儿,你可看见那尽头之树?若你能赛过我的侍卫,摘回一朵海石榴,就算你赢,朕就此也再不评说你的驭驾之技。” 她眼角一扫,骄傲地昂起头,吐出一个字“应!”便拨马走到前头去,只待侍卫上马开赛。 一声哨笛。 我的视线一直聚在她的身上,却也被那飙猛之风所震,风驰电掣般席卷一切的气势,简直象――朝堂上的圣上。 公主变了。原来的她是静谧的水,波涛不起,只有涟漪,美得云淡风轻,美得烟火不染,那美丽隔开了自己与尘世,只让人不敢呼吸;而如今,是风起云涌,匣开珠灿,美得惊心动魄,美得璀璨夺目,这美丽破空而来,天地万物立时尽做黑白,谁又能不心醉神迷? “鹤儿赢了,”圣上的声音将我的游思唤回,我忙凝神瞧去,果然见玉人银驹,立于那满树滚滚大红花朵之下,她正拈了一朵火红海石榴,伸手别在鬓旁,回首得意地一笑,那笑容,叫我的眼睛再看不见别的光明。 “爱卿,”圣上拿起茶碗,却没有喝,瞟我一眼,声音中似有笑意。 “臣在,”我回神,忙应道。 “如今廖卿家也娶妻淑女,朝中年轻俊杰,便只有谢卿你形单影只了,前个丽妃倒是说起她的堂妹灵秀逼人待字闺中,未知爱卿意下如何?” 指婚?不,不――我忙拱手扬声道,“江北未平,何以家为!臣只愿鞠躬尽瘁,效忠吾皇!” “是何以家为,还是心有所属?”圣上的嘴角泛起一丝促狭笑意,“花开堪折啊,爱卿。” 我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圣上――我没有听错吧?圣上这是在暗示我,是在鼓励我? “最是近水楼台风光正好,莫待花落别家明月他归,”圣上并不看我,闲闲吟出两句,举盏浅饮。 圣上――他许了!我心中狂喜,倒头便跪,“微臣叩谢圣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这时回转来,见我跪倒,诧异道,“输了要请罪,赢了也要叩头么?” 我连忙站起,脸颊滚烫,不敢与她目光相对,就听圣上道,“朕见你骑术精湛,必是谢爱卿教导有方,正待褒奖,你倒说,奖什么好呢?” “对于戎马倥偬之勇将,最好的奖励,莫过于海晏河清的万世太平,这个,也只有皇兄才赏得,”她下马落座,笑容明媚。 “万世太平――也是朕之所愿呢,”圣上听得舒心,解下腰刀递给我,“这个赏了你吧。” 我认得那腰刀是高昌贡来的宝物,可削金断玉,锋利无比,刀鞘上镶了一只硕大的猫儿眼,太阳底下宝光流动,犹如她动人眼波,我跪下接过,“叩谢万岁!” “朕已经赏了,”圣上却又看了她,“你又要如何酬谢良师呢?” 她用那碗盖拨着漂浮的茶叶,忽地抬头一笑,“皇兄又希望鹤儿如何酬谢?” “――”圣上没想到她有此一问,便是一愣,忙打个哈哈转了话题。 我心中稍有失落,抬眼,却见圣上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登时安了心,只要――只要她喜欢,圣上定会准的。 只要你喜欢――我凝视那簪花点翠的玲珑侧影――即便,即便你不喜欢,又有何要紧? 很久以前,我的心,就遗失在了你的脚下,从那之后,再不想寻回。无论你如何改变,我一生的眷恋,早已注定在那一年的春季。 那一场春日里的邂逅,在我的生命里,永远地散发着恬静与恒久的气息,即使冰天雪地,即使炮火硝烟,只那一点回忆,就可以温暖整个漫长黯淡的冬季。 新春宫宴,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大宴群臣,席中多是德高望重的前朝元老,只因父亲解甲归隐,我递袭将军一职,便也得圣上另眼相待,列席同庆。 我天生酒量甚浅,几杯下来,便有些面红耳赤,偏生圣上为了勉励于我,又赐下酒来。御赐之酒,实乃荣耀,不可不领,我三杯下肚,已是醉眼迷离,惟恐失形于圣驾之前,觑得旁人正酒酣耳热,悄悄溜出殿外,吹风醒酒。 宫宴是在太央池畔的“荣华轩”,出了门,便是一带曲桥临水,我因了醉意,只沿那桥上信步而来,一路见池中锦鲤活泼游弋,好不畅快,不知不觉竟已过桥来到一片竹林之中。耳边忽闻得女子笑声婉转而来,我一愣,酒意便醒了三分,这宫禁之中的女子,必是圣上之嫔妃,若是外臣鲁莽撞见,可是大不敬,还是速速躲避为妥,当下刚要回身,却听得哗啦一声,从半空中掉下来一件物事落到我怀中,伴随一阵清脆铃铛之声。我低头一看,原来是只五□□鱼的风筝,断了的线头,在微风中拂过我的脸庞,我伸手抓住,一抬眼,便呆住了。 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大概是跑得太急了,娇喘微微,腮泛桃粉,竹子那遮天盖日的绿,倒映在她一双褐眸之中,是比太央池更跌宕生姿的碧波,有风吹过,她腰间长长彩绦上下翻飞如蝶,那一刹那,我以为自己看到了穿过漫天花雨翩然而至的飞天。 我家亦是望族,除我父子从戎,其余各支均醉心琴棋书画这些清雅之事,入仕者少,而才子甚众,好事之人便冠以“一门珠玉”之称。也颇有几位堂姐妹风韵不俗,堪称名噪一时的美女,然而,她,却只叫我极庸俗地想到,原来这世间,美女之上,更有天人。 我呆呆地望着她,生怕一眨眼,这身影就消失在茫茫绿浪中,一串呓语,不自觉地在唇边流动,“你――是谁?” “――”她并没回答,却也丝毫不见羞怯慌乱,一双褐眸滟滟生辉,“那是我的风筝。” 我这才醒觉还抓着那金鱼风筝,忙递过去,这时有脚步从竹林深处传来,便见一名宫女气喘吁吁地跑出,见我便是一惊,娇叱道,“大胆,竟敢对公主无礼!” 公主?她就是倾国公主?先帝最最宠爱的女儿?圣上最最信赖的皇妹? 有着琥珀眸子的仙鹤公主――不是南朝尽人皆知竞相传诵的一个神话么?我怎么忘了,那对褐眸是世间少有的造化奇迹,这宫中又何来第二人想? “见了公主,也不知下跪么?”那宫女见我怔怔,又喝道。 我这才醒过神来,忙俯首叩拜下去,“微臣谢凌朗叩见公主殿下,臣酒后一时忘形,冒犯圣颜,还请公主恕罪。” “罢了,”她的声音清透铮铮,有如竹叶上的雨滴,“欢宴过饮,人之常情,你不必自责,回席去便是。涟漪――” 那宫女明白她的意思,过来将金鱼风筝扯走,“公主开恩,恕你无罪,还不快去?” 我只得起身离开,终忍不住悄然回首,偷偷刻下一个地久天长的印记,那碧青竹海中,一尾姗姗摇摆的五□□鱼若隐若现,长长尾线仿佛系住了我心中最绵软温柔的所在,随她一同而去。 春猎。 说是春猎,实不过是在宝林苑内开阔之处放些温顺笨拙的禽兽,以便让万岁率宗亲朝臣纵马比射追捕取乐,毫无危险,是以圣上也格外开恩,准许皇室内眷外命妇随行观猎。公主,自然也身在其中。 我紧随御驾一路驰骋,便见圣上连连开弓,箭无虚发,苑中跑过小半,已是收获颇丰。 “点来!”圣上停马,举目四顾,气定神闲。 “回万岁!”侍卫略作清点,报上数来,“共计麋鹿三只,野兔三十五只,锦鸡二十七只。” “抬到御膳房去,好生整治,朕要与――”他环顾四下,“――诸位爱卿同尝这野味!” 众人戎装在身,忙在马上拱手三呼万岁,那浑厚和声惊了树上停息的鸟儿,三五只拍着翅膀扑楞楞飞走了。 欢宴过后略作歇息,便是比射。圣上即位之后,大力推崇骑射之道,故而每年逢此盛会,常要宗室子弟年轻将领于御前比试,以嘉奖鼓励善射之人。我麾下也有十名部下,入围比射。 比试分三轮,各为“百步穿杨”“连中三元”和“马上乾坤”,“百步穿杨”是射那百步之外的箭靶红心,“连中三元”则要连发三箭,全中靶心才做得准,而“马上乾坤”,便是于奔马之上搭弓放箭射靶。每场难度提高,自然也淘汰下若干子弟,到了最后一轮,只余三人。 这三人俯首跪在圣驾之前,只等一声令下,便上马开赛。我坐于君侧,见太监呈上一只累丝银盘来,上面覆着大红绸缎,看不清是何物事。圣上并不动手,反倒看了另一旁的公主,微笑道,“若由公主亲手系这牡丹彩带,定可大大鼓舞他们的斗志呢。” 她也不推辞,伸出玉手掀开红缎,上面躺着一朵硕大浓艳的朱色牡丹,侍女忙递过同色彩带来,她接了在手,细细缚在那花枝底部,这才放回银盘,抬眼向三人一笑,“此番比试,万岁会赏出一柄如意为彩头,正应了‘花开如意’的吉兆,诸位可要努力了。” 我这才醒悟,原来今年箭靶换做了牡丹花,想奔马快射已是考验,如今花枝只凭彩带固定,风过便颤,极难瞄准,可谓难上加难,却也愈加有趣,想及此不禁心痒难搔,若不是碍于圣前,怕早就要起身下场。 “谢卿家,”圣上似乎看出我跃跃欲试,“朕知你一张铁弓了得,不如今日便也演示一番,也好叫席上得见‘铁弓小谢’的飒爽英姿。” “遵旨!”我喜出望外,忙跪下谢恩,站起来到场中,早有人牵马过来,我翻身上马,侍从捧上铁弓,我一手抓起,兜住马头回首向她看去,却见伊人含笑相望微微颔首―― ――暖春煦日,我心怦然。 玄鹤―― 君未睹天下之巨丽也,岂不闻天子之宝林乎?崇山幽木,郁郁苍苍。霞驳云蔚,炜炜煌煌。神池灵沼,金华玉堂。来往如画,锦衣绣裳。 恁般万象壮阔富丽堂皇,于我,不过是虚情假意的粉墨欢唱。 而属于我的曲子,早已折断在那一场万里千山的神伤。 既是如此,烈酒浓歌醉生梦死游戏人世又有何妨? 遥见小谢回望,眉眼间有所期盼,我会意,微笑着向他点头,无声地传递出鼓励。收回目光,却扫到皇兄眼角微微挑起,似悠然欣赏自己编排的好戏。 金锣声动,我放眼望去,那银甲黑马遥遥领先的,正是小谢。他身手委实敏捷,还未待我看得十分真切,那支红牡丹已经落下,但见他身子向前探去,将那一团彤云捞在手中。 “好!”皇兄高声喝彩,底下众人见状连连附和,小谢此时已经奔转回来,一勒缰绳定定停下,翻身下马。 我见他走过来,正要恭贺皇兄有此勇将,却见小谢径直走到我面前,单膝跪倒,双手奉上牡丹,“公主!” 我一震,他的眼神炽热如那火红丹色,似要穿透我平静无波的双眸,搅起滔天的巨浪,小谢――我心中暗暗叹息――将军何乃太多情,只是―― 眼角余光,忽然扫到身旁那似笑非笑的脸庞,我心中一动,不禁微笑了,拈起牡丹反手别在鬓旁,以目示意侍女拿过玉杯,执了金壶亲手斟满,递与小谢,软语娇侬只叫座中听得一清二楚,“将军辛苦,便以此酒谢过了。” 这举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时间那张脸庞阴晴变幻不定,半晌方呵地放声而笑,“金枝玉叶,配金壶玉盏,好彩头!众卿,为了敬谢卿之神技,且与朕,一同满饮此杯!” 众人听得,忙举杯同贺,“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浪中,我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眼底的震惊、失望、愤怒和不甘心―― 你以为我会拒绝?你以为我永远不会接受小谢?你以为你可以左右我的选择控制我的一生? 你――错了! 小谢这时已饮罢起身,看着我,面庞上渐透出来牡丹一样的红,那不是酒意,也不是纵马后的气血流动,那是太过明白的欣喜―― 我忽然觉得无比羞惭,侧过头去再不敢面对他那澄明坦荡的双眼。我利用了他,多么卑鄙,为了反抗为了爆发为了打击皇兄,我竟然利用了这样诚实的他和这样真挚的感情,我和皇兄,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堕落,注定要相互死死揪扯,谁也不肯放过谁,一同沉沦下去,直到底,直到末日。 只因为,一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就成为了这江山这皇位的活生生的祭祀品――以伤痕,以心碎,以鲜血,以性命,以良知和灵魂,默默地进行着这永无终结的仪式。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春末夏初,衣裳已都换过轻绡薄纱,行动之间悉悉碎碎,回响在翠得透亮的无声荫凉里,更衬出一派安和静谧。 未逢战事,狼烟不起,小谢这将军不甚繁忙,每隔一日便来教授兵法,倒是认真用心的很,我不忍辜负他这番心思,也定下神来好生学习领会,渐渐发现这行军布阵练兵攻伐之术博大精深颇有钻研余地,不觉沉迷,有时一研究起便是半日,流光易消磨。 这一日与小谢细细讨论“八卦阵”。此阵甚为古老,人传乃孙膑悟自《易经》八卦之图,故得此名。布阵时大将居中,四面各布一队正兵,正兵之间再派出四队奇兵机动作战,便成八阵。八阵散而成八,复而为一,分合变化,又可组成六十四阵,其中奥妙变化无穷,后世亦常见使用。 因演练阵法所需,我命人在书房中布置下一张庞大沙盘,上有高山河川,丘阜城邑,内中红蓝两队作对峙之势。今日我方红军以八卦阵法不断变换,而小谢的蓝军则随机应变演示破阵之道。毕竟小谢家学渊源,又是见多识广经验丰富,进退攻守四五个来回,饶我苦苦思索,也再想不出能抵挡蓝军的新办法来。小谢见我困顿,便笑道,“今日到此为止,后日再战,这两日公主再加琢磨,说不定还能想出奇思高招呢。” 我也有些累了,听得如此便弃了沙盘,见盘中蓝军布局,不禁赞道,“只怕再是奇思高招,也不足与你的灵活机变之术抗衡。” “公主过誉,”小谢拍拍手上沙粒,“微臣这些应对之法,皆是实战心得,论机智变通,公主远胜于臣,只不过涉猎之日尚短,也无真刀实枪的体验,难得的是公主悟性极高进步神速,有时摆出的阵法,连微臣也未曾见过,可称得上‘教学相长’了。” 小谢素来直爽坦诚,不屑为阿谀之辞奉承之态,既然他赞赏嘉许,便真是有所进步,我难免有小小自得,微微抿了嘴,见侍女捧上金盆来,就水洗过手,“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该用午膳了。” 不知不觉又是浮生半日,我抹去手上水珠,打趣小谢,“徒儿略备薄酒淡菜不成敬意,未知师父可纡尊赏脸否?” “公主又笑话微臣,”小谢被我一声师父叫得脸红,点了点头。 用过午膳,生怕久坐食滞,我便与小谢院中漫步,一面随口闲谈。来到池上小桥,我见池中游鱼灵跃可喜,便俯首瞧去,不防发间一松,有物事啪地坠下落入水中,我伸手一摸头上,失声道,“玉钗!” 那白玉钗乃是娘亲遗物,钗头一朵祥云正应着娘亲闺名。我视若珍宝平日甚少配戴,谁知才取出戴上便就跌落水中,怎会如此粗心大意!我不甘心,只扶着栏杆踮了脚极力望去,却见水波荡漾粼粼生光,如何看得清钗落何处?难道真要下闸抽干池水?光移去这些鱼儿,就够麻烦的了,可――那是娘亲的玉钗啊――我轻轻咬住嘴唇,懊恼地皱起了眉头。 “公主别担心,”小谢忙安慰我,“待微臣拾来,”说着已经跑下桥去。 “小谢!”我想出言阻止,他那厢早已灵活地甩去靴子,纵身潜入水中。 “快叫几名强健侍卫,下水接应谢将军!”我断然下令,院中侍女侍卫便奔来跑去忙作一团。那池水深可没顶,淤泥甚厚,即便小谢熟谙水性,也并非十分稳妥,况且水中摸黑一片,如何寻找玉钗?只怕他越寻不到越要去寻,如今时节春水尚带寒意,水中待得久了,就怕――我心中焦虑,双眼只盯着那水面,却不见他半点影子。? “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这又是怎么了?”熟悉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我一惊,回过头去,果然是皇兄,他皱了眉头,口吻半是询问半是戏谑。 “玉钗掉进水里,小谢下去找了,”我草草行礼,便又转回头去,聚精会神地盯住水面。 “不过是支玉钗,有何要紧?”他不以为然,“你想要什么样子,只管吩咐他们办去,何用这般慌慌张张小题大做。” 我倏地回头,直视他的双眼,“那是娘亲的玉钗。” 他一愣,沉默了。 “哗啦”一声,有人影从水面跃起,身形矫健如鱼龙,是小谢! “找到了!”他抹一抹面上水珠,举起右手向我高呼,“公主!我找到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向他招招手,扬声道,“快上来!”想想又传话下去,“速速备好干衣手巾,熬热热的姜茶。” “朕只听过‘千金换一笑’,”他一旁扬眉看了我,“今日倒亲见‘舍命为红颜’了。鹤儿,人家为你出生入死情深意重,你这心里,就毫无所动么?” 小谢这时已上岸,见我望着他,便憨然一笑,不顾浑身尽湿,举起手中的玉钗来,面庞上绽开孩子般纯净得意的笑容。 日头底下,那一抹笑好似明晃晃的寒刃,刹那间刺穿我的心房――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有无辜的牺牲――太多了,已经太多了,那些闪电般的影子如鬼魅扑面袭来,穿过我的眼睛将心底的伤痕撕开,掩埋已久的愤怒和失望终于喷薄而出。我抬起脸,直看到他的双眸里去,“我的心?倘若你顾念我尚有一颗心,过去的一切又怎会发生?哥哥,你从来不在乎我怎么想,我愿或不愿,爱或不爱,对你来说可有过不同?若你能想一下,哪怕只是想一下,想一下面前这个女人是你的妹妹,你唯一的妹妹,是一个有血有肉也会疼也会被伤害的人,你就根本不会叫我去做违心的王妃,就不会欺骗我利用我操纵我,就不会叫我的丈夫死在我的面前!” 他面色登时冻结,青白如寒玉。 “你是皇上,你是兄长,你想把我嫁给谁就可以嫁给谁,一次不够,还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只要为了你的江山,只要为了你的皇位。我是没有权利,也没有机会拒绝的,既然如此,若你真的属意小谢,便干脆利落将我赐婚,否则,就此收手,再不要利用我去控制别人,再不要继续这种残酷凉薄的游戏――不断地诱惑他,不断地试探我,把他的感情当作你的笑料,把你的妹妹当成你的鱼饵――”我看着他,竟然慢慢地笑了出来,“――我不是鱼饵,再也――不是了。” 他的眼眸蓦地失去了光彩,渗出一种深得可怖的寒冷黑色。凝视着那一双眸子,我仿佛听见,二十余年来彼此之间的维系,已经砰然断裂,寂寞满地。 结束了――我转过身――结束了。 烂漫春光中,我独自离去。从今以后,没有亲人,也没有过去。 黑,漆黑,闷热潮湿的漆黑。 目不能视物,手不得摸索,只能追寻那最原始的感觉,一步步向前走去。每踩下,就有滚热的水流卷上来,拍打着我的脚踝,那种粘稠的热度,竟像是――血! 我一个哆嗦,不禁抱起了双臂,却不敢停脚,那种液体似有生命般释放着攫取的力量,仿佛只要我一个犹豫,就会被拖进那笼天罩地的无边黑暗里去,融成一样的墨。 有影子从我身边飘过,幽幽眩眩的银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娘亲!”我看清那容颜,脱口而出。 是她,真的是她,然而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只是急速地向前飘去,无法触摸。 “娘亲!娘亲!”我想追赶上去,脚下却好似被缠住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那熟悉的身影飘远,瑰姿绰态,翩然若仙。远远地飞起那一角紫,是她最爱的颜色,我认得,我认得―― 我忽然没了力气,松开手,慢慢蹲下身去,那血一般的水流打在手臂上,似火燎出的灼伤,热从毛孔里极力地想钻进来,凉从血脉里挣扎着要透出去,我的身体成为它们争夺的疆土,忽热,忽凉,还没决定哪处是终决的沙场。 “小仙鹤――” 这声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他吗?是他?我倏地抬起头来,那银光闪耀着眼睛,光晕中他高大身形如北国挺拔雪松,真的是他―― 我伸出手去,“塞戈――” 他微笑着凝望我,我看见他嘴唇翕动,仔细听去却只有水流的哗哗声,我着急起来,“塞戈,我听不清――” 我一喊,他的影子突然波动起来,不断颤抖渐至扭曲,那银光遽然变弱,熄灭。 “塞戈!”我尖叫一声,扑过去徒劳地想抓住眼中一点余光,却重重跌倒,带着奇特诡异味道的水,漫过我的嘴唇,鼻子和耳朵,等不及要往最脆弱最容易占据的地方去。 我舞动着手臂想站起来,挣扎之下那汹涌却更加激烈,澎湃到让人窒息,我不自觉地张开嘴,一大口浓稠的液体旋进来,腥甜热辣。 “血!” 我叫了出来,那声音穿透层层热浪,在汩汩冒出气泡的耳中激起尖利的回响。 “公主!”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轻轻摇动我,“公主?” 我慢慢睁开眼――娇俏面孔上秋水盈盈欲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见我睁眼,欢喜地回头叫道,“公主醒了!” 我茫然地望着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呢,是谁呢―― 她见我混沌,慌张起来,“公主?奴婢是小令啊,公主您认得吗?” 小令――人影重合,我想了起来――小弦,小令,小蛮和小篆是新选进来顶替潋滟她们的四个侍女,年约二八,各个长相清灵人才伶俐。 谁不曾是这般清纯的少女,谁没有过这般如花的年纪――然而,任满树梨花如玉,却总被无情雨打风吹去―― “我怎么了?”我借着她温暖滑嫩的手,想坐起来。 “公主勿动,您身子还没好呢――”小令按住我,心有余悸,“吓死奴婢们了,也不知道是受了风还是怎的,您前个儿傍晚只说头疼,歇下一会,无端端就发起烧来,额头烫得跟小火炉似的,烧得人迷迷糊糊神志不清,口中只絮絮念叨着什么,奴婢们都吓得不得了,连忙宣了太医来,可太医见这急症来势汹汹,生怕公主贵体闪失担待不起,只嗫嚅着谁也不敢出方子,最后还是奏明了万岁,圣驾亲临,那般蠢才这才下方子熬了药,您喝了之后,折腾了一天一夜,烧才慢退了,奴婢们都担心得什么似的,老天保佑――”她叮叮当当说了一大串,这才缓了口气,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伸出手去捂住额头,已经没有了梦中的灼人火热,我放下手,慢慢直起上身倚住床头,“不过一点风寒,你们何必如此慌张?深夜惊动圣上,委实不妥。” “万岁反说,若是不禀告,才是大大的不妥呢,”小令麻利地在我背后竖起靠枕,又掖好被角,“万岁见公主高烧不退,脸色吓人极了,看了那般胆小的家伙,喝道,‘天下医者以千万计,朕的御妹却只有这一个,明白吗?’当时就把那些太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争先恐后退出去议方子去了。” “圣上何时回的宫?” “万岁爷一直守着公主退了烧,后来天亮时您醒了一醒,又马上睡过去了,万岁这才回了。其实照奴婢看,也未必就是方子管了用,还是万岁爷真龙坐镇,那些妖邪之气不敢作祟四散而去,公主又是天之骄女神灵庇护,这才化险为夷的,”小令一张小嘴兴奋地讲个不停。 天之骄女――我的嘴角微微牵动一下――我平生第一次这样的大胆,随之而来的竟然就是一场大病,难道老天也认为我应该忍耐?也认为皇兄为我作好的安排,就是天命为我书写的注定? 我忽然觉得双目隐隐作痛,眨一眨眼,“小令,取鸾镜来。” “鸾镜?”她一愣,觑着我的面色,顿了一顿,才道,“公主,您大病初愈,多加休息才好,万岁爷已经传旨下去,未许旁人打搅,公主居家打扮,又爽利又舒服,何必还要费神梳妆呢――” 我看着她,声音与手指一样冰凉,“鸾镜!” 她不敢再多话,低头下去,半晌方磨蹭着取过那双鸾衔花镜来,低头奉上,语调中却没了那股子跳跃的灵气,“公主――” 我接过鸾镜,一照,呆住了。 雪白到刺目的面颊,消瘦而高耸的颧骨,突兀而病态的潮红,不是这些,不是这些使我惊讶,而是,我的眼睛―― 那眼眸里的褐色已经全然洇灭,半点痕迹也无,取而代之的,是一色黑彤彤的幽深,就像――就像他的眼睛,镜中冷冷地看着我―― 我打个冷战,一失手,镜子朝地上跌去。 “公主!”小令跪下来,“公主息怒!太医说了,这也许只是一时的,只要公主好起来,就会恢复的,真的,公主――” 真的,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蓦地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到从那黑色的眼眸里流出眼泪。我并不需要这与众不同的眼眸,就像我不需要高高在上的尊贵与权柄。那一种颜色对我最大的意义,不过是因为它代表着我与娘亲之间的一线联系,每当我凝视镜中的褐云,就如同穿透时空看到了娘亲的影子,就感觉她从不曾离我远去――血脉相系,生生不息。 而如今,老天却将它收回,将我对过去的最后一点眷恋,席卷而去。 这也许是一种解脱,一种赦免的方式。几天几夜的徘徊与煎熬后,我非但没有死去,还幸运地褪下了这“倾国倾城”的印记,对这上天的恩赐,我应满怀感激。 赵玄鹤――我握紧了手,指甲掐进掌心――既是死而复生,你必要再世为人!非是如此,便对不起娘亲,对不起塞戈,对不起那些为了你欢乐与痛苦过的人们。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起身来便向外走。 “公主!”小令大惊,冲上来拉住我,“公主您不能动,公主您要去哪?” 我一甩手,虎了脸,“放肆,退下!” 小令从未见我这般动怒,就是一愣,手下不由一松,我大步走出房来,庭中侍女侍卫,猛一见我,皆是吃了一惊,黑压压跪了一院子,“公主!” 我不理他们,径直向前来到书房,小令小弦小篆小蛮一股脑追了过来,想上前又怕触怒我,离了两三步,便又齐刷刷跪倒在地,“请公主保重玉体!” 我在桌上乱翻一阵,揪出纸来,抓了一只狼毫在手,这才发现砚台已经干涸,伸手将书桌翻得七零八落,仍是找不到惯常使用的双脊龙纹漆烟墨锭。 “公主,”小令不敢起身,跪在地上恳求,“您歇一歇,让奴婢来吧。” 最初的那份热力已经散去了大半,几下翻找,竟便叫我气喘吁吁脚底无根,我忙把住桌沿慢慢坐下来,虚弱地看着小令,点了点头。 她们悄然退下了。 桌上,徽州进贡的“澄心堂”纸整齐摊平,两头压着雕着仙鹤的玉石纸镇,白的白,青的青,中间一方空。 那翻卷心浪,早已静去无声,我提笔在手,雪白纸上落下小小的一个点,手腕一转,是一竖,再是一横―― 《上帝辞表》 “臣妹玄鹤,赖先帝之嫡统,蒙陛下之厚爱,虚度双十寒暑,得享数载荣华。奈何舟无以承重荷,女无以担重责,资质愚钝,不足列明君之侧,心怯体弱,不足为宗室之表,犹望证我朝太平,望南北一统,方惭颜圣驾之前,残喘苟活至今。今天威昭昭,四方来朝,吏清民乐,俨俨盛世之貌,臣妹心怀大慰之余,忽生沧桑云烟之感,深觉此身已倦,而力非心所能驱从,遂乞归于南山之下,比邻松风明月,长伴古卷青灯,朝诵暮祷,以求我主之康健,得此心之安宁。万乞陛下恩准,臣妹再叩。” 提笔勾来――终于结束了。我用力一掷,狼毫笔飞过空中,落在织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图”的花毯上,拖出长长的一道墨迹。 我要离开这里,那些曾经过往,未管极力理智,抑或故作放纵,皆非真正之自我,我要的,不过是自做自主,甚而是――自生自灭。 辞表隔日便被退了回来,封笺的丝带依旧打着一个齐整如意结,几乎如同从未启封,然而,辞表末尾,多了一行朱笔草书:“汝抱恙在身,宜就医静养,辞归一事,容后定夺。” 容后――容到何时?既不许辞归,我索性大隐于市,此心如止水,安处是吾乡,在红尘中成全一处清静,也并非如何为难。 我开始足不出户,闭门谢客,半是真病,半是装病。 天子御妹染病,这是何等大事,消息不胫而走,一时朝臣命妇宗亲外戚皆闻风而动,个个恐落后于人,你争我抢地跑到府上来,却一概被小令她们挡在了门外,饶是如此,各种奇形异状的药品补品也堆满了整个偏厅,风一过,便送过来一阵药草霉味――毫不陌生,那是生命枯萎的气息。 还是有挡不住的。宫中的丽妃容妃和贞妃,连带着有了封号的六仪,都特特讨得皇上口谕,三五结伴前来慰病。我是唯一嫡统公主,嫔妃素来忌惮三分,况且中宫犹虚,立后一事,自然要看皇兄之意,我却也说得上话,一言可毁,也一言可成,也难怪她们要下足功夫,巧言令色逢迎讨好。这些心思皇兄岂会不懂?分明是借了这一群莺莺燕燕,打定主意要让这府中闹闹嚷嚷,借此破去寥淡之气,打消我出世的念头。 我自幼长于宫禁之中,虽说娘亲当年独得圣眷,父皇身边却也从未断过娇艳新鲜的面孔。三宫六院之间的卖娇争宠勾心斗角,我早已司空见惯一笑置之。而皇兄的后宫之争,我更是避之唯恐不及,故而刻意不与妃嫔私下过从,天子的后宫,便是天子自己的,何需旁人为他做主?何况感情的事,旁人又怎生做得了主。 如今病中,我精神大不如前,对她们便更是淡淡的,说不了几句话也就静了。只有贞妃,温柔敦厚,反倒能多说几句,有时她见我盹着了,便拿出花绷细细地绣,总要等我醒来才肯回宫去。 此外,小谢也常来探望。兵法之学撂下了大半,每次见面也不过是闲话二三。这些日子他督练新军,晒黑了几分,嗓门也大了几分,可每一见我,便轻手轻脚起来,仿佛我一病便成了薄胎的瓷娃娃,经不得半点的高声。 他也来过,但从没能见到我。有时我睡了,有时醒着,也是――睡了。 他还是过去独断的他,我却不再是从前柔顺的我,但若相见,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可话一出口势成水火,则更是他恼我伤――不如不见。 前夜,电闪雷鸣后便是大雨倾盆,紧合了门窗,竟是一夜好眠,醒来揽镜自照,眉目间一扫多日之阴霾,难得的神清气爽。 用过早饭,我于窗前小坐,见一枝翠绿欲滴,直从开着的窗扇里探进来,不由得起了兴致,站起身想到园中走走。小令她们见状忙跟了出来,小蛮前面引着路,小令不着痕迹地护着我,小弦手中拿着薄披风,小篆便后面打着扇子遮阳,我环顾她们四个,不禁微笑,道,“当我还病得腿软脚软么?这外头不冷不热,正是宜人,我自己走得自在,才不要你们跟着,那前头白栀子开得好看,现就着你们折些来替我插瓶。” 女孩子们听了,笑靥如花,这才走了开去,却也仔细着不离得太远。 园子里有种新鲜活泼的味道,是日光清风花草无比完美的融合,我合上双眼,深深呼吸着,这种味道从鼻端一路游下去,象是长着一双有魔力的小手,安抚治疗着每一处伤痛,所过之处,久违的美好感觉都开始苏醒,我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无垢无恩怨的年少时光。 “公主,”有人轻声禀道。 我被打断,有些不愿地睁开眼,“何事?” “洛大人前来拜见,如今正在前厅。” 洛重笛?他怎么来了?难道也是来探病的?或许是领了皇兄之命前来说和?可――念着娘亲这一层,不好不见,我淡淡道,“宣。” 他走进来的时候,只叫我心惊。上次相见不过数月之前,今日却见他鬓发银白一片,身形似乎也微见佝偻,连步子都不再那般坚定,我几乎以为自己沉睡了太久,而令天地间度过了太多斗转星移。 “免礼,”我没等他跪下,便一抬手,“洛大人坐。” “谢公主,”他拱手落座,看了我一番,才道,“公主气色尚好,叫老臣放心许多。” “劳洛大人挂心了,”见侍女退下,我径直发问,“可是皇兄派你代为探病么?” “公主误会了,”他欠一欠身,“老臣此番前来,并非是做说客,只想离开京华之前,再见公主一面罢了。” 离开?我惊讶地抬起眼,“去哪儿?” 他拿住茶盏,双目凝在那白地瓷胎的祥云图案上,悠悠开口,“老臣年迈,早有辞官还乡之意,奈何万岁念旧恤老,只是不放。直到前日,这才准了。” “皇兄竟然舍得?”我微微皱了眉头,“你这一去,谁人又能担起这丞相一职?” “公主太抬举老臣了,”他淡淡地笑了,“朝中人才济济,不愁无人可用,万岁已拟下圣旨,不日将擢升慕容承为右相,沈宽为左相,两相辅朝,应是妥当的。” “慕容承?”我想一想,“莫非是丽妃的伯父?” “正是。” 我不禁沉了脸色。这慕容家,父皇在世时就十分不喜,蒙得皇兄不弃,女入宫男出仕,已经是大大的恩典,如何还擢至右相,委以重任?父皇当日曾有言曰约束外戚,皇兄竟不以为诫么?若说丽妃娇美讨巧使得他色令智昏,我却是不信,皇兄虽嫔妃无数,却也并非重色之君,然而,为何无故提拨慕容氏呢――好生古怪。 “此中缘故,非在丽妃,”洛臣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公主可曾听过为君之道?” “为君之道,在于任用贤能,”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只是史书上的堂皇之言罢了,”他摇摇头,“为君之道,远非用忠惩奸,而在乎忠奸并用,使之相忌相斗相制,方可将臣子摆弄于股掌之上,尽握胜算尽占主动。” 忠奸并用――“起用慕容承,是为了与谁抗衡?”我并不记得朝中有哪位权臣,可让皇兄忌讳到如此地步。 “――”洛臣没有回答,只是凝视我,那额上皱纹仿佛更深了几分。 “你想说――”这个念头太荒谬了,荒谬到我自己都笑了出来,“――是我?” 洛臣默默地看着我的笑容,半晌才轻轻开口,口吻平静无澜,似只是在背诵一段古书,“有史以来,外戚宗亲,为两大势,亦为两大害。两方互相监督彼此牵制,方能保证皇权之稳固。若一方过强,定会气焰大盛压倒朝纲,故而只有双方势均力敌,对皇上而言,才无弄权之虞,方可高枕无忧。” “弄权之虞?”我觉得好笑,“我一向不问政事,对权力毫无兴趣,何来威胁之有?皇兄又怎会防到我的头上?洛大人,你实在过虑了。” “老臣深信公主坦荡无讳,但朝中皆知公主与小谢将军过从甚密,而军中几位猛将也常来府上拜会,更有不少有名的才子儒士,仰慕公主为人而倾心结交。公主,您且想一想,军心民望,您几与万岁分庭抗礼,如若再逢小人存心挑拨――”他打住了话头。 “可我是他的亲妹妹啊――”一席话只听得我心寒无比,“我们同父同母,我对他的天下他的皇位如此重视,几乎当作自己生来的责任,甚至――”话涌在喉咙,顿一顿,还是说了出来,“――甚至为此牺牲了自己的婚事,难道这还不够吗?他竟然还怀疑我?” “公主,您别忘了,您和万岁,是同一根金枝上长出的两片玉叶,嫡统身份毫无差异,若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拥你为主而与万岁抗衡,也称得上名正言顺,如此一来,将置手足之情血脉之亲于何地?” 心中激荡风雷慢慢沉寂,我只觉得凄凉荒荒,“尊荣富贵,皆非所愿,我早已萌生退意,递表求归,却又被他所拒,入世难,避世更难,他如此狠心,又置我于何地呢?” “心结未除,归亦是无用,疑云得去,入却也无碍啊,”洛臣说的很是委婉。 这老头,还说自己不是说客,只怕我与皇兄的龃龉他早就知晓了,我昂起头看住他,“你是要我与皇兄和解――” “公主与万岁素来亲睦,又何谈‘和解’呢?只不过公主莫要太过意气,给小人以可乘之机。” 意气――我苦笑,是我天真,是我任性,是我意气用事,所以才要追问真相,所以才要当面驳斥,所以不肯乖乖地接受皇兄的“恩赐”与“呵护”,然而,这些话,即便当着洛臣,也是说不得,也是羞于启齿。 “公主,老臣知道您的委屈,北国之事,老臣亦难辞其咎,然则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若公主执着于过去之错结,而致今日之难为,绝非那些仙去之人所想所愿。公主的娘亲,如若泉下有知,看到眼下这种局面,却不知会怎样地伤心――”他的声音低涩起来。 我登时黯然,半晌无语。娘亲――洛臣说到了我的痛处――生时已不得畅意,难道身后,也要她不得安宁吗?我听见心底有水流暗暗涌动――为了娘亲―― 我抬起眼帘,见洛臣神色满怀期待,终于点一点头,轻轻开口,“我――会的。” 因是入了夏,人便更易乏力,午后随意榻上一倚,不知不觉浑浑噩噩神魂游离。 朦胧中正不知身在何处,有谈话声小虫子似地穿透窗纱,直钻到耳中来。 “回万岁,公主好不容易盹着了,奴婢不敢惊动呢。” “朕只想看看她,坐一坐便走,你们都退下。” 他走进来的时候无声无息,然而那龙脑香特有的辛凉味道,让我的嗅觉最先从混沌中醒来。 我一动未动,眼睛依旧合着,却好似可以看见他的每一步,每一个表情,每一点眼神的变换。 长久的寂静,静得我又要睡去了。 “你必是怪我吧――”他终于出声,那音色中透着凉意,一时间我分辨不出哪儿是他的话语,哪儿是龙脑的香气,“――我知道,因为,我也怪着自己。” “人,真是很奇怪的,常常本不想做的,最后却做的理直气壮,不想说的,却说的天花乱坠。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都在想,这究竟是有心呢,还是无意?可那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很快地,我就忘记了,或者,装作忘记了。 很久以前,娘亲曾说过,生于帝王家,是幸,也是不幸。大概是以前的年头里太过幸运,便要以后加倍的‘不幸’来扯平。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恶梦――一片银白银白的水波,似乎天地间只有你和我,你就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然后一转身,跳进了水中。我一下子醒了,那时天还没亮,帐子上拢着奇怪乌突的影子,象梦里出现过的斑斓怪兽――我突然很想见你――” 我感觉到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差着我右手两三寸的地方,还是停住了,慢慢地落了下来,搭在了卧榻的边缘,“人,总是不自觉地习惯了伤害最亲最爱的,因为,他永远会原谅你,无条件地原谅,不论你怎样对待过他,他都会留在你的身边。这普天之下,人人都以为我富有四海,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知道,其实,我一无所有――除了你。什么都会变,什么都是靠不住的,只有你,会陪在我身边,永远,永远――” 这一番话很短,可我的心,却仿佛在这期间穿越了春夏秋冬的四季。我不觉喜,也不觉悲,或者说,那既不是喜,也不是悲,只是一种洞悉后的怜悯,一种感慨中的无奈。他说的这些,并非十分令我意外,然而,听他亲口说出,仍然有着超乎我意志的说服力,无法抵抗,无法拒绝。 “我知道欠你得太多,假如有来世,我祈求上苍不要让我们降生在这里,听说南海很美,那么,就让我去作一只南海里的蚌,而你――就是我心里的珠,就会睡在我的保护里,永远,永远――” 又是长久的静默。耳边极轻的“嗒”一声,慢慢地,龙脑的香辛之气去远了。 我缓缓翻过,想撑起身子,掌心却硌到了什么,定睛一瞧――是那支祥云白玉钗。想必是当日我拂袖而去,小谢便把玉钗交给了皇兄,而他今日又特地带了回来―― 我拿起玉钗,那镶银尖端上,一滴血珠欲堕未堕,难道!是他――我移开目光,四下寻找,毯上、榻沿、帐幅,几处大小不一的暗红圆点,一点点排过去,象一记记捶打在人心上。他竟然自残?为了求得我的原谅?还是为了得到内心的安宁? 娘亲――我咬住嘴唇――您的钗上,染了儿子的血,又握在了女儿的手中,这些,您一定都不愿看到吧―― 自从娘亲去后,我再没有落过泪滴,此刻,我的双眼仍是一片干涸,但心底那种感觉,那种噬骨的酸涩――我明白,他又赢了。 他是我的哥哥,我们有着同一个娘亲,只要一想到这个,无论怎样努力坚硬的心,都会自动熔化成一滩水,恨不起来,也哭不出来,只能是―― 一丝苦笑,一声叹息。 我慢慢展开衣袖,钗尖血珠一跳,便溶进那丝缎上云朵仙鹤的碧蓝海洋里,我抬手,将玉钗轻轻插入了发中。 作者有话要说:就算是旧文没有留言也会桑心的。。。你们懂的。。。 ☆、之 塞鸿秋 玄鹤―― 这一年的冬,又属于战争。 短短几年的臣服之后,北国突然发难,燕北铁骑如驰风掣雷,接连踏破闪电、婆娑、参商、迷迭、倏忽五城,幽州尽失,而燕州凉州,亦是岌岌可危。 消息传来,举国震动朝野大哗。北王索真,乃是索脱不花之子,塞戈的堂弟,素来与我朝十分亲近,挥师北上之时还曾做过内应,后又经我朝扶持登上王位,此后若干年间,北国几次支借钱粮,我朝皆鼎力相助从未相拒,而北国亦是年年递表进贡,恭敬得无可挑剔。未成想人心不可测,风云骤然巨变,我朝竟落得养虎为患,反遭毒蛇所噬。 这突如其来的背叛和杀戮,实在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也超出了很多人能承受的限度。当然――皇兄不在此列-- 侍卫呈上八百里加急军报的时候,我们正在太央池的画舫之上听着小曲,豆蔻年华的俏丽侍女们,驾着小舟在荷花深处逡巡,如蝴蝶一般翩然来去,而伶人唱起的采莲短调,吴语中你侬我侬传递出的柔情蜜意,似于手中软腻金桔融为了一体。这接天莲碧暗香浮动的绮丽柔靡,与万里之外的天摇地动,全然看不出半点关系。 我瞥见那卷上大红封印,知是紧急军情,心中不由一沉,却只见他打开,目光极快地扫过,便投向池上嬉戏的宫女,半晌回过眼,向我淡淡一笑,“又要打仗了。” 又要打仗了――一场巨大的风浪,又将要席卷万里千山南天北地,而许多人的命运,也会因此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流徙,死亡,别离。 ――不无伤悲。不管是因为谁,不管,是为了谁。 小谢挂帅,率我朝三万兵马,北上剿敌。 临行前,皇兄亲在得胜门送行,我也随驾在侧。两杯薄酒由我亲手斟来,皇兄接过,将其中一杯赐予小谢,“爱卿,朕候你得胜佳音,凯旋之日,再与你把酒洗尘!”说罢一抬手,那醇厚液体尽入口中,“当”的一声,是他把银杯甩在了地上,只见他俯瞰着城门下坚固如铁鸦雀无声的三万士兵,向天空举起了右臂,大呼一声,“天佑我朝!” 小谢激动地站起,转身面向城下的军队,也举起右臂,那声音如同铁甲一般坚不可摧,“天佑我朝!吾皇万岁!” 三军黑压压地跪倒,齐刷刷地举起右臂,那黑色铁甲下的红色军衣织成了漫天舞动的火焰,“天佑我朝!吾皇万岁!”雄浑的和声穿过都城这南朝的心脏,震天动地。 一针,又是一针,绵长的线在指间蜿蜒出去,好似谁家女子的相思。长亭短亭,何处征人归程? 已是深秋。 小谢果不负众望,率大军接连夺回闪电、婆娑、参商三城,然而迷迭、倏忽两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北军吃了败仗,只躲在城中窝缩不出,一时间战势成了僵局,我军只得城外安营扎寨,与其对峙。 北国的气候,我是清楚的,一旦进入冬季,狂风暴雪吹得人站立不稳。此种战况,还不知要僵持到何时,必要早早作好御寒的准备。我难免挂心,想自己有闲,索性带了府中侍女,亲手为将士缝制棉衣。未想到皇兄见了竟是大加赞赏,下令宫中嫔妃亦要效法公主,带领各宫宫女赶制军衣,借此鼓舞前线士气。 我把最后一个线头结好,剪断线尾,直起腰端详手中棉衣,棉絮絮得紧实,布也好算粗厚,大概还是能抵风挡雪的。穿它的,也许是个甫成年的小兵――稚气未脱的圆圆脸庞,睡梦中还会叫着娘亲――我蓦地黯然,把棉衣轻轻放到了一旁。 就让这一场战争快些结束吧。天若有情,你可知男人们所承受的饥寒伤病,都会千里万里地回刻在他们的亲人和爱人心中,一般煎熬,一般疼痛。 “公主,”是小篆,“左相前厅求见。” 沈宽?我一时疑惑,他不在皇兄跟前出谋划策,来我府中所为何事? “请他到偏厅,”我站起,缎衣穿得旧了,光华黯淡几分,却散发着一种心安理得的温暖。自从战事开始,我便不再制新衣华饰。其实这与缝制棉衣一样,未必能有多少帮助,只不过是一点与前线战士同甘共苦的心意。皇兄以为此举可嘉,干脆传旨下去酌减后宫用度,以资我军粮秣。嫔妃们被迫节俭起来,面上不敢有违,背地里也对我颇有微词。然而我并不在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无愧于心罢了。 左相沈宽是先帝年间的状元,从礼部员外郎开始一直做到如今的左相,侍奉两朝天子,也是忠心可表的老臣。 “老臣叩见公主,”他见我,急忙行礼。 “免了,”我示意他落座,“沈大人,可有事?” “公主――”他欲言又止,面有难色。 “讲,”我不喜人吞吞吐吐,微微蹙眉。 “万岁有意软禁谢家、王家、廖家、甄家一众三百余口,老臣离开御书房时,右相慕容正在拟旨。” “什么!”我悚然动容,前线僵持,就要软禁后方家眷――怎能如此冷漠多疑? “公主!”沈宽跪下,“老臣以为此举有失民心,故而苦苦相谏,但万岁――”他叹一口气,“老臣只得来请公主出面。”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心中明净下来,唤了小令,“取朝服来,我要入宫面圣。” 御书房外的小太监见是我,不敢阻拦,只来得及报了一声“公主到!”,我已推门而入。 “鹤儿?”他见是我,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皇兄,”我敛衽行礼,便直起身来,扫一眼他身边的慕容承,“臣妹有事启奏。” 他听得如此,便着慕容承道,“你先退下,立刻去办。” 慕容承听罢便要躬身退出,我看见他手中明黄缎子,一凛,当即喝道,“慢!”指住那圣旨,“敢问皇兄,这又是什么旨意?” “――”他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笑,“朕已拟旨,软禁谢家、王家、廖家、甄家老小。” 你果然――你竟然――我只觉得失望,深深呼吸,才说出声来,“皇兄,玄鹤知道战事不利前方吃紧,皇兄担忧也是情理之中,但软禁一事,是否有欠妥当?还请皇兄三思。” “公主!”一旁的慕容承立刻接过话头,“万岁自然是深思熟虑,微臣以为,此举一来可保护家眷的安全,以防他们一旦被敌方奸细掳获,用来要挟我朝,二来也大可激励将领们的士气,为家为国,誓死而战,可谓两全其美之策。” “真是好笑――”我冷冷看住他,“如今我们兄妹之间说话,也可插嘴了么?” 慕容承被我一震,立时没了气焰,噤声不语,却又偷眼看着皇兄。 皇兄看我一眼,轻轻摇了摇手,慕容承会意,蹑手蹑脚想要离开,却被我拦住,“拿来。” 慕容承明白我要的是圣旨,一愣,手立刻缩了回去,“万岁――” “――”皇兄淡淡说,“给她,”便拿起一卷奏折低头看起来。 慕容承极不情愿地把圣旨递给我,这才退下去了。 我将圣旨捏在手中,并没有打开,轻轻走上前去。桌上砚台半开,墨迹已经干涸,我挽起袖子,取了墨锭,放入砚中加水,站在他身边慢慢研磨。 沉默,良久的沉默,似乎我研磨的不是墨,而是时光的骨骼。 “你――”他终于开口,视线却仍挂住手中的奏折,“――为何?” “皇兄又是为何?”我停下手来,“这些将士的忠诚,您还不相信吗?他们出生入死抛家舍命,为的不过是我朝的胜利和太平。谢、王、廖,甄,每人指挥的大小战事不下百次,任凭敌方以财色相诱,谁又曾为所动?” “你人在深宫,怎会知晓?莫非他们亲口告诉过你,自己是如何的刚节忠烈么?”他回过头来,目光炯然,口吻森森,“朕知你与军中诸将素来亲厚,却也不必为他们一力担保,若是哪个真的投敌叛国,难道逼朕治你一个包庇之罪?” 我一口气当时噎住,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不语,却又推过自己的茶盏,“你身子不好,何必要费心理这些琐事。” “是我自己愿意费心?”我气得反倒苦笑了,“若我不是公主,不是你的妹妹,南朝的成败你的得失,又与我何干!父皇曾说过,天下之本,在于民心。若寒了臣子的心,谁又来为你卖命?寒了天下百姓的心,谁又会听你号令?什么用人策略,什么为君之道,我都不懂得,也不想懂得,我知道的,不过是将心比心!皇兄,倘若今日易位而处,你是在前线厮杀的将领,家人被禁,你会更加感激圣上的苦心吗?更加忠于睿智的君主吗?”我停下来,稳一稳,缓和了语气,“皇兄,你的担心,玄鹤如何不明。如今两军对峙,眼看又到隆冬,拖延下去对我朝很是不利,自然是越早取胜越好,否则粮秣后继不足,叫北军觑了空,便尽失先机定成败势。况且此次上阵之军,乃是我国最精华的兵力,而领军之人,更是皇兄最器重的将领。若因预测不到的变故,果真有人倒戈,南朝便要陷入有史以来最大的劫难。然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事既如此,不如索性赌一赌诸将对圣上的忠心。再退一步说,若他们能胜,不以家眷为质,也定能得胜,若他们果有异心,便以家眷为质,也无济于事,我说得可对,皇兄?” 他沉默了。 “玄鹤代他们谢过皇兄恩典!”我见他不语,知道有了转机,忙趁热打铁跪下去,起身极快地掀开一旁盘踞的庞大香炉,将圣旨丢了进去,书房里慢慢升腾起一股奇特的令人窒息的香气。 “你回去吧――”他按住额头,“再晚――便要起风了。” “是,”我轻声答道,将砚台收拾好,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开口,“皇兄,慕容承此人――” 他手一晃,止住我的话头,“朕心中有数。” 我不敢多言,无声地退了出去。 刚出便门,还未上轿,一阵狂风平地而起,裹着枯叶扑面而来。我不禁一晃,裹紧了披风。 风起风止,不过是须臾之间,正如人生的起伏,只可承受,无法预期。 我停住脚,就这样暴露在疾风之中,每个毛孔都感觉得到凉意――今冬,必是极冷的。 小谢――你一定要胜! 我一夜无眠。翌日早早起身,入宫觐见皇兄。 才进殿门,还未转过屏风,就听得“当”的一记,是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皇兄的咆哮透了几层屏障,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滚!” 太监侍女们仓皇而出,见我才要行礼,我一挥手,他们忙退出去了。 冷冷的石面,然后是厚厚的花毯,脚底先是刺骨的凉,又立刻陷进软软的暖,殿内的火炉笼着,腾腾地散发着热气,间杂着一股龙脑的辛辣香。 他坐着,右臂架在书桌上,手指撑着额头,双目微阖,象是倦了,那撂在膝上的左手,还在缓缓地一张一合,用力久了,骨节便现出青白之色。 “皇兄,”我轻轻唤道。 他睁开双眼,茫然地看向我,顿了一顿,似乎才认出来,“你――来了。” 那一瞬间的迷茫,只叫我心痛,那个沉着果断意气风发的年轻天子,竟也被这前所未有的失败消去锐气耗尽心力了吗?倘若你都被击倒,南朝又如何屹立? “皇兄,”我低下身去,单膝着地跪在他面前,伸出手盖住他左手之上,“――会好的――会的――” 他的手指动了一动,却仍是静静无语,忽地抽出手来,拿起桌上一卷文书丢给了我。 我拾起,直身展开一看,登时色变,反手将文书掷到地上,怒不可遏。 竟是北国的求亲文书! “......贵朝倾国公主,仪容绝代,德才卓世,于我国几度春秋,奉上抚下,不舒不暴,事隔多年,吾王仍不敢或忘,今乞再以公主相妻,就此消弭战祸,重修于好,以为姻亲......”字里行间的那份轻慢放肆,是对我,更是对我朝的蔑视与侮辱――索真,你如此相逼,真是欺人太甚!我紧握双手,胸膛起伏不止。 “你以为――”他的手指叩着桌沿,垂眼出声,“――如何?” 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我希望我是听错了话,或者,会错了意,我盯住他,“皇兄?” “朕――”他却不看我,视线只脚下凝在那腾龙转凤的花毯上,“――也不想――” 你竟然决定了?你竟然又这样决定?再一次把我送出去,再一次换得喘息休整的时间,卷土重来的机会? 我是什么?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什么?! 我上前一步,逼他抬起眼来,直看到他的眼睛里去,一字一句,“绝――无――可――能!” “......”他回视我,彼此的目光在空中激起火花,“别无选择!” “南朝的公主,莫非是天生的礼物么?一次和番不够,还可有二次,三次?皇兄,你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若是就这般轻易答应,莫说北人,就连拂林大食这些,也会以为我们软弱可欺,天底下最最崇尚礼数的南朝,还何谈什么教化气节!” “你以为朕便愿屈服么?对着北国递书的使节,朕也找出种种理由推搪,说你体弱多病,又说你立誓守贞,可否另择宗室之女相嫁,可那使节死不松口,活脱是得了索真的旨意,定要逼婚于你。他明知你对于朕对于南朝的份量,却提出这个要求,分明就是要将朕一局,倘若朕不应允,他便会借口我们没有诚意,好为自己的扩张埋下伏笔!” “好,就算我再嫁,又会如何?他所图的真是我吗?他只不过想借此羞辱南朝,使得南朝民众失了信心,目的达到之后,他一样还是会贼心不死,一定会再次寻衅挑起战火。我们委曲求全,又有何意义?” “那你说如何?”他挑起眉毛,面上已有薄怒。 “何妨再战!”我昂起头,大声喝道。 “再战?以何再战?何人再战?” “此次虽然损失惨重,但若从附近州郡抽调兵力,再加上京城的部分禁卫,聚起数万人也并非难事,皇兄更可赦免谢王廖甄四位将军的死罪,命他们戴罪立功,此番战败,相信他们也颇得了些教训,再次出征,应会加倍努力扭转局势。” “不可!”他断然驳回,“从京城抽调守卫,必会使城中虚空,如有人趁机祸乱逆上,宫禁岂不危哉?朕不妨与你明说,朕闻听得此次失利,乃是军中有了奸细,他们四个都难脱嫌疑,数万大军,怎能交到信不得的人的手上?未到真相大白,绝不可放虎归山,眼下,便就是朕调配出兵力,也再无人可统军挂帅!” “我来!”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你?”他惊异地看着我,斥道,“鹤儿,莫要胡说!” “并非胡说,我随小谢研习兵法许久,心得颇丰,虽说有纸上谈兵之嫌,但若皇兄派良将辅佐,玄鹤也敢一试!”我豪气顿生。 “糊涂!”他一拍桌子,“公主挂帅,这不是笑话么?” “公主再嫁,难道就不是笑话吗?”我反驳,更加坚决,看见地上青瓷碎片,俯身拾起一片,唰地,手指上便划开一道,滴出血来,“若您赦免四将,准许他们随我出征,玄鹤就此立下血誓:不胜,便是死!如若不能凯旋,我情愿血溅沙场战死异乡,也胜似作那一嫁二嫁的番邦王妃苟活于世!” “......”他凝视我,“你要朕赦免他们?你对他们,就这么深信不疑?” “若他们便是奸细,明知会有杀身之险,又何必长途跋涉地返回?我与四将虽不是深交,但我相信自己的眼力,”我的口气坚定,“再退一步,即便四人中有人心怀不轨,还尚有三人忠心耿耿,稍有风吹草动,便可就地制服,不令其为祸军中。” “数万大军的存亡,都取决于主帅一人。此去之后,南朝可战之兵力几乎倾巢出动,如有闪失,一并消亡的,就是吾家百年基业,”他揪起眉头,目光炯炯,“鹤儿,你如何担当得起!” “只当我死了――”我已怀破釜沉舟之心,再不可动摇,“我若死了,此战定不可免,既是如此,何妨由我一次!” “......”他慢慢合上双眼,片刻,忽地睁开,低喝一声,“赵玄鹤听旨!” “臣在!”我翻身跪倒。 “今封你为卫国元帅,统领南军北上御敌,此印可调动三军,见印如朕亲临,”他从腰间解下一枚印玺,丢到我怀中,“一应军情,皆可相机变宜,”看了我,又低声加了一句,“你――好自为之。” “臣领旨,”我重重叩下头去,握着印玺,“容臣告退,”起身便要退下。 “等等!”他出声唤住,待我回头,却又背转身去,音色低沉,“朕要你――活着回来!” 那声音穿过双耳重击心底,折回来一路直上,强大的力量使我的视线模糊起来,我咬住嘴唇,轻轻答一声,“是!”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索真――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也速哥捂住脸颊,错愕地看着我,凤眼中泪水盈盈,似要哭出声来。 “滚!”我恶狠狠吼道,转过身去再不理会她。 毡帘子“嗒”的一响,夹杂几声低低呜咽,想是她哭着跑出去了。 我慢慢坐下来,陷入身底下那柔软的狍子皮毛里,一时颓然。 南朝公主――率军北上了。 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她会再一次答应和亲的条件,即使有万般的不愿。他们南蛮子,太喜欢讲责任,讲礼教,讲忠孝节烈,讲父子君臣,太喜欢用堂而皇之的理由去让人牺牲,而牺牲的人,还要心甘情愿地笑着,来成全这种貌似高尚的谎言,成全仁义礼智信的名声。 前一场交战之后,因了我国内应里外挑拨,离间南朝,我所畏惧的四名良将均已下狱,南朝再无人可挂帅出征,未料想,竟传来了倾国公主亲上战场的消息。 在我的记忆中,她是那样高雅,然而柔弱的女子,宛如南朝的瓷器,无比美丽的光滑细致,只一记轻轻碰撞,就可碎作一地白雪,而我们北国的女子――她们,是拙朴厚重的陶器,或许失之粗糙,却一个个都有着敢说敢做的性子,都有着一颗经得起风浪的心,好比――也速哥。 “我王,你也被迷惑了心窍?也中了那个南蛮子公主的蛊了吗?”她愤怒的面孔似乎还在我眼前摇晃,“你忘了塞戈安图是怎么死的?他是我国的第一勇士啊,不就是因为迷上了那个奸细,那个狐狸精,才会死的?你也要和他一样,亡了国才甘心吗?” 第一勇士――我的嘴角浮起一丝锋利的微笑――我才是北国的第一勇士,最最英明的北王!塞戈安图,你永远比不上我!你得到的,我都已得到,都会得到,即使是――你的小仙鹤,你最爱的女人―― 南朝的洛使曾跟我讲过,这世间,有一种奇特的定数,总会叫男人和女人相逢,那种相逢永不可逆转,无论是天涯海角翻山越岭,无论是怎样用泪水和鲜血浸泡的苦痛,他们都会死心塌地,相许死生。 他说,那叫做缘,有时候,也叫做劫,或者叫孽。 赔上国家,赔上王位,赔上性命,塞戈安图,你这一场情,该称作是冤孽吧?可是,为什么在死去的时候,你的脸上仍可以留着微笑,仿佛自己就要与天地,与珍贵的记忆一同永生?而在你的墓前,那个蛮女的面上,为什么也会出现同样的笑容,似乎你们之间已经结下了一个恒久的约定? 也许,对于你们两人,那就是命中最值得感谢的注定?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南蛮人这样说过――那到底是怎样一种默契的感觉?是怎样一种坚定的力量?我想知道。 因为――你拥有过的,我一定会得到,一定要得到。 一个也速哥不明白,两个,三个,也都不会懂得――没有人懂得。 这些浅薄的人,他们都不会懂得,他们只以为我要公主和亲,是被公主的美貌所惑,就连我最智慧最信任的臣子,也只猜想我是为了羞辱南朝,为了向天下昭示我北国的威势与不可抵挡。 谁都不知道,我只是想战胜你,塞戈安图――我一直以来的对手。 从小到大,你一直是我的对手,一直样样出色,样样都比我出色。不管我怎样努力,怎样付出,我都只能淹没在你的光辉里。 你的勇敢、你的宽容、你的自信、你令人折服的心胸与志向,使得你成为北国人人敬仰的勇士,即使后来我父登上王位,仍不能动摇你在子民心中的地位,无法改变他们对你的崇拜和信任,就如同无法改变花朵向着太阳。 我永远无法忘记,索脱不花,我的父亲,在远调你离京的前夜,曾发出这样的感叹,“有儿如此,一生何求?然有敌如此,不可断忧!” 他一定更希望你是他的儿子吧?看,连我的父亲,都认为你远超于我。塞戈安图,人们口中“草原上飞得最高最远的雄鹰”,我一定要打败你!我一定会打败你! 我父渐老渐衰,再不复当年峥嵘,整日沉湎声色犬马,不思进取。看到你锐利的眼神,我预感得到,你登基称王的日子不远了。 我等着你!等待,是最强大的力量,它可以使我父衰老,可以使你懈怠,也可以使我羽翼丰满。 果然,时机来了,竟然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南朝成全了我。 他们算计了你,我出卖了你,而公主,是欺骗你还是爱上你? 我曾以为她是太会演戏的女人,自己亲哥哥这样滴水不漏的安排,她会一点儿不知情?分明是早就心领神会,瞒的,只是你这个被甜蜜冲昏了头的“丈夫”。 然而,当看到你们双骑并行,十指相扣相顾而笑,当看到你赴死之前与她诀别的拥抱,当在你的墓前,染着血迹的白狐皮裘在火中燃烧,我看到她眼中的光芒象是也随之熄掉,我终于开始动摇,开始怀疑,开始相信。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超越名利、家国、恩怨和生死的情感,那一刻,我竟是那样的嫉妒和向往。 我伸出手,缓缓按在心口――只是为了战胜你吗?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英雄吗?脑中一丝混乱,刹那时,我也无法肯定,自己是否也想从那个女子身上,得到同样的眼神与微笑? 王者孤独――塞戈,虽然你死去了,可是你曾活得如此丰盈满足,从未有过高处不胜寒的寂寥。假使,假使她陪在我身边,那朵南国的解语花,是不是也能为我带来生命里一个又一个永不褪色的春季? 或许只有你,才早就发现她那温婉的外表下,有着如水一般冷静而坚韧的魂灵,所以你才放心独自离去,因为,她承受得住生的漫长,承受得住失去和挫败,也承受得住考验和挑战。 只是你也不会想到,到最后,她竟然也站上了历来属于男人的沙场,更不会想到,她竟然指挥南军,突破了我设下的三道防线,进入了北国的领地。 我国上次取胜,虽说也是骁兵厉马,毕竟内有接应,上有老天作美,如若公平而战,却未知鹿死谁手。然而她一弱质女流,何以指挥若定纵横驰骋?我宁愿相信,这是你在冥冥之中传递给她的力量,既然我们之间来不及得见高低,那么,就借她之手,让我与你一决胜负! 玄鹤―― 离开北国时,我曾以为,此生再不会回到这里,更不会想到,竟是以这样的身份回到了这里。 塞戈,你会怪我吗?我要攻打的,是你的故土,要降服的,是你的子民啊――那曾经对我致以最诚恳的礼节和心意的子民,那把我当作他们最敬爱的王妃的子民。 那时,手中握着玺印,我也曾有一丝恍惚,一丝犹豫。挂帅领军,可是出于一时的冲动?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家娇女,真的担当得起这样的重任?上万的性命,两国的前程,那一刻,沉甸甸从空中压下来,好似老天也在拷问我是否承担得起。 也许,应该再次牺牲自己?若那能换来万家安泰战乱不起? 然而,你那带着爽朗笑意的面孔从眼前倏忽闪过,刹那时我坚定地相信――我可以。 因为,我不能再嫁,不能在这个与你留下太多回忆的地方,再度与人牵手―― 做不到,真的,我做不到。 情,之于一些人,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可以疯狂地燎原,而熄灭也便是一瞬之间。可世间还有着一种小小的火苗,起于微末,你甚至无法称它为焰,而它却会一直顽强地燃下去,那慢而持久的灼热,摧肝断肠,蚀心化骨。 我从不曾以为爱着你,当我拥有你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没有勇气去面对,去承认,去相信,无法想象如何可以投入一场必将终结的爱情。所以,要淡漠,要克制,要蒙上双眼,欺骗自己。 而在失去你之后,我才明白,此生,芳心已寂。无可托付旁人,因为,它已随你一同埋葬在这北国的冰天雪地。那些甘甜如饴的片段,非是插曲,而是伴我夜夜残梦的回忆。 我思君时君已去,庭院深深深几许。 多么残忍,多么凄楚――那用余生咀嚼回味的温度。 然而,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你曾爱我,而我,永不忘记。 永志不忘,这是你给我的力量,是以,我能够镇定、果敢、面对强劲对手无可畏惧。 你就如生前一般信任着我,相信我不会让这里的土地和人民遭受到无辜的荼毒,相信这一场浩劫,会在我的手中雨收云消,终唤出一轮旭日普照大地。 ――我不会让你失望,再也不会。 我军本是雄狮,奈何战不逢时,如今公主挂帅激励斗志,将士重又抖擞。北上以来,一鼓作气突破三重防线,长驱直入,眼下已逼近北国都城,于城外十里处安营扎寨。这一路胜利并非是我的功劳,我虽为主帅,但行军布阵调兵遣将,都是我与四将商议而定,往往商议之中,又能激发灵感再出奇谋,所以,南军频传捷报,实在是全军上下同心同德的智慧和威力。 可北都――初抵城外时我马上遥望,便已知道,这一次,我们遇到了最关键,也是最棘手的难题。 北都的位置,说来有些古怪。我朝都城是建在四通八达开阔之地,正如蛛网中的那只蜘蛛昂然盘踞,无论哪一路的风吹草动,都可了然于胸,若是稍有异动,调兵遣将也是十分便宜,同时,作为水路陆路的交通枢纽,更是操纵控制着南北西东的往来贸易。然而北都依山傍水而建,背后便是高山险仞人鸟两绝之地,东西则是两座半环状辅城,紧紧将主城环抱其中。主城只有南门可以出入,又有三重河水拦住去路,辅城外是一重,以铁索吊桥相连,辅城与主城之间又是一重,内中两条长桥横贯东西,最里一重则将王宫与外界隔开,是“城中之城”。想当年我在北都时,防守还未曾如此精密,想是这几年索真也很警惕,大概防内阻外兼而有之。 我们束手无策。强攻不可,而智取也无可以下手的漏洞余地,只得按兵不动,彼此消磨耐心,北军不出我军不入,没有更好的计策之前,也不过是看谁耗得过谁。故而粮食分外重要,毕竟是北国领土,我们不占天时地利,务必要保证军中无饥寒之虞,才能精神饱满地坚守下去。 这次粮食分两批北上,前日传来消息,西南运来的一批,因大雪封山,尚不知何时能到,军中所剩不多,只盼望东南一批能早日抵达,解我燃眉之急。 “公主!”是小谢急促的声音,正来得及时,我收回目光,“粮食走得如何了?” “......”他摇摇头,面色煞白,“刚刚收到消息,押送粮食的车辆行至龙巫山,被草寇所劫,押送人员未余活口,粮食也尽入匪寇之手。” “什么!”我一震,手脚冰凉,没有了粮食,没有了粮食我们怎么办?“西南那批呢?” “还在路上,据说这几日仍是风雪交加,也无法估计何日能到,”小谢的脸上写满焦灼。 怎会如此?眼见胜利在望,我们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时间,可最后,竟连这一点点缓和的时间也拿不到了吗?老天,难道你要再次戏弄我吗? 眼前一阵眩晕,我忙抓住桌沿,滑坐到椅上。镇定,要镇定――玄鹤,大家都在看着你这个主帅,你万万不可乱了阵脚。心中平静下来,脑筋似乎又能转动,稍稍一想,便觉疑点重重。 抢劫军粮是必死之罪,何方草寇敢如此嚣张?运送路线也是机密,他们又如何得知?这些年来,南朝还算太平,南北之间不断运送贡品粮食货物,从没有过重大闪失,为何在这等紧要关头,反倒来了这草莽之徒,痛下杀手劫走救命的军粮?一个个疑问如电光般飞快闪过,我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有人,要我们输。 是谁?手上传来疼痛,低头一看,原来是右手抓得太紧,左腕见了淤红。 我松开手,看向小谢,“你怎么看?” “有内奸,”短短三个字,他无奈而愤怒地说出了我的猜测. “你猜是何人?” “猜不出――”他摇摇头,“但末将可以担保,决非王廖甄三位。” 我微微颌首,非但不是他们四个,这内奸也不该在军中,试想若他混在我们中间,我军怎能一路得胜?怕早就中了埋伏遭了算计。如此说来,莫非是万里之外的朝中――当修书一封告知皇兄,请他严加防范,想法子揪出这个祸害,但――当务之急是粮食,朝夕之间,何处能为这上万人觅得裹腹之粮? 右边太阳穴像有线牵着,一跳一跳地生疼,我用手指按住,垂下眼慢慢揉着,忽地眼角一闪,引得我抬起头来,却是小谢正在踱步,他腰间别着的短刀,鞘上碧绿猫儿眼熠熠生光,令人不敢正视。 那是皇兄的赏赐,小谢极其珍惜,片刻不肯离身,说来还是高昌贡来的宝物―― 高昌! 我脑中灵光一现,高昌与北国比邻,多年来,为了对抗北国的威胁,高昌王朝一直与南朝交好亲睦,贸易方面也多有倚仗。如今在位的是一位女王,名字唤作蒂丽阿热?,她登基三年来,两国商旅来往更是蒸蒸日上,为高昌带回来无数财富,绝不会甘心就此断了这条财路。况且若南朝受了重挫,而北国日益强大,便会对周边诸国课以重税大行欺压,对高昌也是大大的不利。倘若我开口向高昌求助,于情于利,蒂丽阿热女王都不该坐视不理。 我将想法粗粗一说,小谢便连声称好。稍加考虑,我当即修书一封,寥寥几句表明用意,又加盖上皇兄玺印,小谢嘱了自己的亲卫,以腰刀为信,秘密前往高昌送信求助。 翌日便有回音,金灿灿的帛书打开来,八个大字龙飞凤舞,“明晚子时,菩萨泉边。”字末一只炫彩蝴蝶,想必是蒂丽阿热的徽记。 我这才召来王廖甄将军,细细布置好。菩萨泉离北国边界不远,快马加鞭一夜便能往返。小谢陪我前往,而其余三位将军则镇守军中,封锁消息稳定军心,莫叫北人看出异样。 清风抚面,白露为霜,远远见了月亮底下一片银色涌动,便是菩萨泉。 下了马,有黑衣银铃蒙着面纱的少女钻出来,躬身作一个请的手势,便牵了马悄悄退下。 我按着她指的方向走过去――银白闪亮的底色中,一抹彩虹当风而立,背影纤长婀娜。 “女王,”我知道这便是蒂丽阿热。 那女子缓缓回身,还未等站好,便嫣然一笑。 娘亲从小便教我,着装以庄重雅致为上,最忌讳五颜六色一股脑地堆在身上。然而蒂丽阿热,却让我完全打破了这种信仰――金银铜朱紫橙蓝绿青青,晃花人眼的金碧辉煌珠光宝气,却如何也夺不过那一张脸庞的光彩去,皓肌雪肤,浓眉下一双俏丽眼睛,活脱脱就是宝刀上的猫儿眼,碧的通彻,碧得明媚,碧得狡黠。 我看着她的时候,她也打量着我,忽然开口,“公主,你的褐色眼睛呢?”她的汉话虽还带着异族的腔调,却已比我想象好得太多。 我未料到她竟问的是这个,一愣,不禁笑了,“上天的恩赐,它自然也就能随时收回,对吗,女王?” “对,”她也笑了,“天命,你们中土人最喜欢讲这个。” “看来女王对南朝很熟悉,您的汉话也讲得很流利,”我的称赞发自内心。 “我曾在中土游历过,”她碧绿眼眸一眨,似湖底泛出一波涟漪,“还以为高昌女子最美丽,原来是没有见到公主。” “女王过奖了,”我自从军以来脂粉不施,长发束起整齐挽在脑后,钗环裙襦一应卸去,全换作箭袖长靴的戎装,因了骑马,手上用白色布条缠裹,日子久了,便生出一层老茧。黑衣乌发,素面净颜,站在孔雀一般的蒂丽阿热身旁,若她是瑰丽多彩的四季锦,我就是黑白单调的山水画――想这个又做什么呢,还是谈正经事要紧,“女王,此次我前来,是想请贵国助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公主想借什么呢?借人,借钱,借粮?”她看着我,笑容妩媚似狐,“借人多余,借钱又用不上,依我看,一定是借粮了。” 厉害!我暗赞一声,“既然女王已经猜到,还约我前来,可是有相借的打算了?” “公主真是聪明,”她拨弄着腕上的银镯子,笑得好不迷人,“我们两国如此要好,借几万石粮食又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我有个条件。” 果不出我所料,我微微笑了,“请讲。” 她一抬手,张开手掌,腕上数只银镯相撞,发出铮翁之音,寂静月色中低低回响,被她决然的声音盖过去,“五年,我要南朝免去我高昌五年关税。” 五年关税?以目前的流量粗略而计,这个数字可达几十万贯,蒂丽阿热,你这利息好不苛刻,称得上是趁火打劫了。我摇摇头,故意用了调侃的语气,“女王,若是玄鹤应了你,只怕皇兄就要心疼得把我赶出来,女王忍心见我流离失所?要么您收留我如何?” “......”她自然懂得我的意思,指着我点一点,一转手换成三根手指,“三年,不可再少了。” 已是让步――“好!”我不容她反悔。 “那就请公主签下这份文书,”同样黑衣银铃的侍女上来,手上捧着一式两份文书,我拿起细看,内容简短清楚,只须把“三”字填上,便是正式文书。 将字填好,我与蒂丽阿热各自签名加印,我用的是皇兄交下的玺印,她则是颈间一只五彩蝴蝶的坠子,然后一人一份仔细收好。 “公主,”她拢一拢长发,“三日之内,会有人将第一批三千石运到边境,请公主派人在玉斗谷接应。” “多谢女王,”我深深一礼。 她并未离去,看着我身后的小谢,反倒走近他面前,伸手将那柄镶着猫儿眼的腰刀交给他,潇洒一笑,“小谢将军,代我向令叔问好,就说故人邀他前来高昌一游,也略尽地主之谊。” 小谢摸不着头脑,下意识把腰刀接过来,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公主保重,”她翻身上马,风飘袂起,彩袖翻飞,“后会有期!”一抖缰绳,策马急去,两名黑衣侍女拨马紧随其后,风中一路银铃叮当,好似播下无数花种。 小谢牵过我们的马来,月光下我们并辔而行,他仍是不得其解,不禁苦了脸问我,“公主,那女王倒是何意?我怎生听不明白?” 令叔――我忍不住微笑了,轻声吟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谢氏号称“一门珠玉”,小谢有七位叔伯,各个风度翩翩才华横溢,想来蒂里阿热游历我朝之际,也游历了某人的心―― 小谢这才恍然大悟,却又挠起头来,“可,又是哪个叔叔呢?” 我不再多言,一甩马鞭往那来程而去,将喃喃自语的小谢丢在了身后。 ――天长地久有时尽,世间多少痴儿女! 三千石粮食顺利抵达,我总算放下心来,然何日能攻下北都?若不能,便就有再多的粮食,也只是填不了的无底洞。 “公主,”小谢见我愁眉紧锁,“不如我带一队精兵趁夜潜入辅城,或可得手。” “不可,”我摇头,“以寡敌众,深入虎穴,胜算微乎其微,你身为主将,更不可贸然涉险,何况这城中防守数重,即便攻下辅城,也只怕会被隔在外围不得其门而入。” “难道就这样僵持下去?” 我没有回答,双手却不由自主地紧握――塞戈,我在心底无声地问――若是你,你又会怎么做呢?却又不由得苦笑了――我真傻,若他还在,如何有今天这个局面? 我会胜的,我们――会胜的。 又是一场冬雪,高昌的第二批粮食又要到了。 这一个月来仍是毫无进展,好在诸将御下得力,每日练兵不怠,我也定时巡查军营,故而军中尚无流言骚动。 这一日正对着沙盘苦苦思索,从城后翻山而下?或者由水底潜入城中?□□、云梯、风筝,千奇百怪的法子我都想过,却又都被自己一一否定。 “公主!”帐外有人高声禀报。 我眉头一耸,这批军粮又是小谢亲到玉斗关接手,算算时辰也该差不多了,遂示意小令把帘子掀开,“谢将军回来了吗?” 那小卒踉跄跑进,见我倒头便跪,“公主!” 我认出他是小谢的侍卫虎头,心中一紧,“快说!” “谢将军,谢将军他受伤了!”虎头一张脸冻得通红,哭了出来。 “什么!”我一惊,“怎么会?!粮食呢?” “粮食正在路上,就到了,虎头是来给公主报信的,”虎头用棉衣袖子抹去眼泪,“童锁他们照料着将军,该到营外了。” 我闻言立刻急急走出帐外,果见两骑飞奔而来,于营门前停住,我定睛一看,前头的正是小谢的亲卫童锁,背上还负着一人――银甲红缨--是小谢! 我忙迎上前去,见小谢双目紧闭面白如纸,“叫军医!”我喝道,指挥童锁虎头,“把将军抬到我帐里去!” 军医前来诊治,我才从童锁口中得知了小谢受伤的来龙去脉。雪天路滑,车队行至山坡处,有一辆车轮打滑倾斜,眼看满车粮食就要滚下山去,多亏小谢眼疾手快,当即一把拉住车舷才将车子扳回,可用力时腰刀却落了下来,掉在路旁雪丛中。那腰刀小谢十分珍惜,如何也不能遗落丢弃,眼看雪堆只不过三四尺远,他便扯了路旁树木俯身拾拣,不料脚下一滑,树枝折断,整个人都滚下山坡去,昏迷不醒。 “禀公主,”军医从屏风后绕出,“谢将军脑后受硬石撞击,故而才会昏迷,其余不过是皮肉伤,老臣已经包扎过了。” “他何时能醒?” “这个――”他顿一顿,“老臣开个活血化淤的方子,至于何时能醒,就要看将军的造化了。” 我无语,挥挥手,所有人都默默地退了下去。 小谢――我轻轻坐到床边――他清俊面庞上一派安静平和,全然不似往日里的明朗跳脱。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竟会平地失足而一睡不起,若你出窍的神魂看着自己静静躺卧的躯体,怕是要急得跳脚,脸都羞红了吧? 那么,就快点醒过来吧――我把他的手收进被子里,轻声说――象是告诉他,又象是安慰着自己。 三天过去了,小谢还是没有醒。军医开的方子吃了几付,仍是不见起色。有时我凝视他安详的面容,倾听他细微的呼吸,真错以为他只是疲倦地睡了。 夜深了。 小令转了进来,手里端着热汤,“公主,您喝了汤就去睡吧,奴婢在这里守着。” 我摇摇头,“放着吧,我一会就喝。” 小令无奈,又向炉中加了炭火,将我的手笼裹紧些,才退下了。 你为何还是不醒?小谢,大家都在等着你,我也在等着你啊。 这些年来,你的情意,我又岂会不知?只是――求而不得,与无能为力,同是悲哀。 此生无期,而来世,我也不能许给你,因为,我欠着塞戈,我的下一世,都是要还给他的。 那柄腰刀就摆在床头,灯光底下宝石明晃晃地刺眼,我不禁拿起,抽出刀鞘,寒锋逼人――削金断玉,可是真的么?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将手探入怀中,摸出一把短匕来。 这柄叫做“游鱼匕”,因它匕身成弧形,状似鱼身,本来匕柄该是鱼尾,如今却雕刻着一只鹰,鹰目上也镶着宝石。这是塞戈留给我的,那时我还取笑他游鱼匕上怎能雕鹰,他却说,“那只鹰就是我,它在你身边,我就在你身边,”顿了一顿,又道,“小心保管,总有一天会用得着的。” 是的――若是我们败了,就用得上它了。 “唔”的微弱一声,我心中一动,抬起头来,却见小谢眼皮跳了一跳,忙扑过去轻声叫唤,“小谢!小谢!” 他的眼皮又是一跳,慢慢地睁了开来。 “醒了,你醒了!”我欣喜地抓住他的手,“小谢,你认得我吗?小谢?” 他想笑,却没有力气,虚弱地吐出两个字来,“公主――” 小谢果然没事了,看他喝罢新药沉沉睡下,我放下心头大石,却睡意全无,索性坐在灯下看沙盘。 看得久了,眼睛有些昏花,一抬手,听得“当”的一声。低头一看,原来适才忘了把游鱼匕放回去,不小心扫到了地上。 我拾起来,随手用匕柄叩击桌沿,“当、当、当”――等等,这声音怎有些异样,好像,是空的? 我不禁讶然,凑近灯下仔细端详,眼睛几乎盯得痛了,这才发现那鹰眼有些古怪,不禁伸出手去,又是旋转,又是摩挲,“噔”的一声,匕柄竟弹了出来。 咦?我把里面的物事抽出来,象是一张薄纸,待得展开,我呆住了。 是秘道图,一条连接王宫和城外的秘道图,也可以说,是指引我们往胜利而去的路线图。 怪不得他要我小心保管,怪不得他说会用得着――看着这张地图,我不知是悲是喜――塞戈,原来在那时,你就有预感,原来在那时,你就想到了如何保护我。 这张地图,本是为不测时让我逃出王宫而准备的吧,如今,我却要用它来攻打北都了。 塞戈,原谅我――我握紧图纸,扬声唤道,“来人!召王廖甄三位将军!” 小谢―― 水流潺潺,一触到肌肤,冰也似的寒。 密道入口是一所荒屋旁的一眼破败老井,顺着井壁攀下来,钻进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摸索着爬出一条昏暗曲折的甬道,这条幽深河流便豁然出现眼前。 “公主,您还是在这里等着吧,”前方无路,只能潜水前进,我实在不愿她下水,这些艰难困苦,本就不该是她那孱弱肩膀所要担当的。 然而她却摇头,脚已趟入水中。我知道她的决定不可动摇,只得伸出手接她,便觉得她身子一颤,想必已是寒彻骨髓。 我一直没有松手,希望能稍稍给她一点暖意。前面有士兵开路,眼看水越来越深,渐可及胸,我不由得为难,向她瞧了一眼,我们这些大男人可以游过去,她又如何是好呢? 她会意,只向我一笑,忽地向下一潜,竟挣脱我的手游了出去。 我连忙也潜进水中紧紧跟住她,这一支先锋队伍黑夜中鱼贯而行,而勇敢坚强的她,就是我们的心脏和魂灵。 一口气也不知游出多远,感觉她停住,我也跃出水面,打眼是一面方整石壁,我知道,这石壁背后便是一条窄窄甬道,而那甬道,直通到北王寝宫的衣柜。 她抹一抹脸庞上的水珠,站到石壁前,向士兵们做个手势,低声道,“按计划来,务必小心。”我们带了五十人的精锐先锋,意在趁夜占领王宫,软禁索真,而王廖甄三位正带兵守在城外,只等焰火信号一起,便里应外合冲入城来。 索真尚在睡梦之中,我的腰刀已横上了他的脖颈。等他看清面前是谁,看清我们是如何进入,竟毫不惊慌,反倒看着她笑了,“是塞戈安图告诉你的?公主果然厉害,害了自己丈夫的性命,却还让他死得心甘情愿――” 我瞥见她面色大变,忙一把将索真推开丢给士兵,不许他再胡言乱语。 她背对着我,纤弱身影似乎还在微微颤动。我知道,塞戈的死,是她迟迟解脱不得的噩梦,而索真这恶毒小人,却故意戳中她的痛处。我走过去,“公主――” 她慢慢转过身来,面上已不见波澜,冷静而果断地开了口,“放信号。传令下去,不得残害百姓,降将莫辱,降兵不杀!” 天佑我朝,天佑公主。一切都如计划般顺利,我们以极低的死伤,换来了整座北都,不,不只,北国余下三城,得知都城已陷索真被俘,主动投诚归顺。南北再次交锋,终以我朝的全面胜利告终。 她又来到了这里――断崖,埋葬着塞戈安图的断崖。 说来也怪,大势得定,好像老天都松了一口气,连绵数日的大雪竟停歇了,太阳,也出来了。 太阳底下,她曼妙容颜与满地雪色交相辉映,光华万重。 我曾担心她会触景生情伤心落泪,然而她却没有,只立在墓前,动也不动。 雪一样的静默,铺天盖地。 别后悠悠君莫问,南来飞鹤北归鸿,朱颜憔悴绿鬓改,落花流水各西东,旧欢如梦总是空,伤心几重画不成,相会岂知再何处,此情尽在不言中?―― 刹那时,我一直不懂得的,忽然懂了,全都懂了。 这个我深爱的女子,她的命运,不该止于此,她应该得到更好的,最好的。 “公主,”我决心已定,单膝跪倒。 “你――”她回过头,十分不解。 “请公主留下――”这是我深思熟虑后最好的安排,“――我们都会留下,王廖甄,所有南军将士,都发誓效忠公主,拥戴公主为王!” 震动,惊讶,迷茫,了然,最后,却只凝成一个字,“不。” “公主,经历这些之后,你还要别人来决定自己的一生吗?”我苦苦劝说,“你已经付出的太多了,太累了,应该自由自在地飞翔和栖息了。莫说我南军万余名将士,便就是北国的百姓,对公主都深怀着敬爱之心,都深深相信若您能成为北王,一定会给这片土地带来永远的安宁。” 她静默无语,半晌,摇了摇头,“我――谢谢你,但是,非不可为,乃不能为也。” “为何不能?如何不能呢?”我站起来,指住墓碑,“便就是塞戈安图――他也会希望您这样做的!公主,难道您是害怕圣上吗?” “......”她凝视那写着塞戈名讳的墓碑,缓缓开口,“不是因他,是我自己迈不过这道线去。他始终是我的同胞兄长,纵天下人皆可负他,我也不能负他,纵他绝情负我,我也不忍负他――何况――” 她就这样转身离去,风中低语如细不可闻的叹息,而我却听得如此清晰,“――人已不在,留又何益?” 竹一般柔韧而高洁的女子,水一般温柔而绵长的深情――我注视她离去的身影,钦佩、感动、失落,那感觉复杂到无以言说。 塞戈,我们都没有爱错。就让我在你的墓前,立下一个男人之间的誓言――今生今世,我对她,便如她对你,无论沧海桑田,永不言悔,永不放弃。 作者有话要说:别后悠悠君莫问,南来飞鹤北归鸿,朱颜憔悴绿鬓改,落花流水各西东,旧欢如梦总是空,伤心几重画不成,相会岂知再何处,此情尽在不言中?―― 这段有人看懂没?哈哈哈 ☆、之 贺圣朝 玄麟―― 得胜门,果然得胜。 这是我第三次站在这里,两次送行,终于盼来了这一次的凯旋。 鹤儿的本事,实在超乎我的意料。命她为主帅的那一刻,我不是没有动摇的,但最终还是作出了这个决定,毕竟,她的身体里流着与我同样聪敏果敢的高贵血液,况且,我对南朝的将士仍有信心,而小谢于她的付出,也是胜算中的一数。 远远地,旌旗飘舞,是她回来了。 “臣妹叩见圣上,”她戎装未褪,拱手为礼,微笑着看了我,“皇兄,您清减了。” “你却愈发年轻了――”我也笑道,那张无比熟悉的清妍面容,并未因长途跋涉而折损了颜色,反倒被那塞外风雪涤濯得更是明净。万里归来年愈少,横波犹带雪莲香。试问此心安处,是北国还是故乡? “皇兄又说笑,”她莞尔,却又正了脸色,“这一次将士们最是辛苦,还请皇兄好生嘉奖。” “自然――”我转向胜利归来的军队,那铁军风貌使我动容,不禁扬声道,“众卿家出生入死勤勉尽忠,令朕深为欣慰,兹擢升谢卿为骠骑大将军,王廖甄三位为辅国大将军,校尉以上各晋一级,军中士卒,每人赏百贯,免赋税三年。” “吾皇万岁!”底下齐齐拜倒,深墨海洋中传出威武雄壮的和声,“天佑公主!” 我一悚,不是“天佑我朝”吗?怎么――转过视线,却见她审视三军,唇角一丝淡淡笑意――眉眼还是那眉眼,可浑身散发出的威严与从容,竟突然让我觉得那样陌生。 是她变了,还是我变了,抑或,这世间都变了? 春来花如绣,身在画屏中。 过几日,便是我与鹤儿的生辰,如今战事已平举国欢庆,实在该借着机会好好庆贺一番。我见天气晴好,索性未请自来,想问问她的意思。 我存心想给她个意外,便从花园角门悄悄进入。绕上长廊,迎面正撞上小蛮,她吃了一惊,刚要跪下,却被我拦住,只问,“公主呢?” “在园里,”小蛮手中捧着一大束碧桃,“万岁容奴婢前去通报。” “不必了,”我挥挥手,“朕自己过去,”说着便向后园走去。 刚进园子,绕过一重假山,便听得一阵笑声。是男人?我好奇地停住脚,侧耳倾听。 “公主又赢了,”这声音听得耳熟,“小谢你还不快喝?” “喝就喝!我不会吟诗,难道连喝酒也不会了吗?”正是小谢。 “莫要激他了,”伴着水流之声,她带着笑意的话语娓娓动听,“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龙王爷,这‘曲水流觞’每每都停在他那儿,再这样下去,一定要醉了。” “为公主贺寿,醉也是应该的,”又是一人笑着说,“谁不醉,就是心不诚!” “说来还有几日,”她的娇音与满园春色融成一体,“怎么今儿都跑来了,跟商量好了似的?” “公主猜得没错,我们还真是商量好了,正日子要入宫为万岁贺寿,虽说公主也在,毕竟不能这般随意,索性约好了早早前来,也是属下的一点心意。” “多谢甄将军,如何还自称属下呢?我已经不是主帅了啊,”她笑了。 我终于想起,这几个人,正是谢王廖甄四将。 “在属下们的心中,公主永远是那个飒爽果决胆识过人的大元帅,效力公主麾下,实是毕生难忘。” 我听得刺耳,慢慢向后退去。已是暖春,为何却觉瑟瑟寒意? “万岁您怎不进去?”我一惊,回过身,原来是小蛮,便淡淡笑道,“他们正热闹呢,见了朕反倒拘束,朕明日再来,不必与公主说朕来过。” “是,”她忙行礼恭送。 我大步走出园来,舒了口气,或是园中花香太浓,竟觉得烦闷窒息――春天,也未必总是好的。 这夜我便歇在丽妃宫中。 “过几日便是万岁寿诞,”丽妃剥了荔枝,送到我嘴边,“臣妾该送万岁什么好呢?” “年年都过,”我的目光盯在手中书卷上,“有什么好送的。” 她见我面无表情,忙顾左右而言他,“却不知公主会送什么,”忽然偏着头笑了,“说起公主,臣妾倒听到件有趣的事。” “唔?”我挑起一角眉毛。 “闻说市井之中皆呼谢将军为‘天子妹夫’,还称公主为‘公主将军’,谣传公主是观音菩萨转世,会得十八般武艺,上阵只打得北夷落花流水望风而逃,我朝这才大胜的。” “一派胡言!”我劈手将奏折甩到一边,立了眉眼,“这等谣言也听得么?” “就是呢!”丽妃连声附和,“臣妾也是听来的,这得胜是万岁英明,怎会是因为公主呢?再说公主寡居尽人皆知,‘天子妹夫’这名头,也太过荒谬了。” 天子妹夫――我忽地想起白日里她府中欢宴――我朝中重将悉数到席,倒真是热闹,玄鹤,看来你的面子,比朕这天子还吃得开呢―― “朕记得――”我心中已有了主意,“――你说过有个堂妹既美且慧,可还是云英未嫁?” “是,”丽妃吃不准我的用意,只偷偷瞄着我,“万岁的意思――” “北国平定,小谢这员大将也该成家了,”丽妃的堂妹正是右相慕容承庶出之女,慕容家曾有送她入宫之意,却被我暗里驳了,“朕看你这堂妹就很合适。” “若成连理,自是天作之合皇恩浩荡!”丽妃喜出望外,“只怕小谢将军不愿,要圣上金口指婚呢。” “朕自有主张,”我漫不经心地张口,含住丽妃奉上的果肉――今年的荔枝,倒是格外的甜。 很快便到了生辰。那一番繁华,便就是――铜壶滴漏初尽,高阁鸡鸣半空。催启五门金锁,犹垂三殿帘栊。阶前御柳摇绿,仗下宫花散红。鸳瓦数行晓日,鸾旗百尺春风。侍臣舞蹈重拜,圣寿南山永同。 甫入夜时,群臣散去,只余我与玄鹤,太央池边对坐,她面上稍赧,却未见半点失态。 “朕记得你原不胜酒力的,”我手中把玩着玉斗,“今日竟千杯不倒了?” “从前是不敢尝试,”她浅啜一口,“后来在北国打仗的时候,冰天雪地,议事到夜深,寒气侵人,便和他们一同饮酒驱寒,渐渐了,也就喝得了。” 又是北国,在那里还发生了什么?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转过话题,指着她身上紫裳,“朕记得娘亲最爱这个颜色――” 她点点头,不禁黯然,我未等她开口,便又说道,“你――有何打算?眼下这个样子,娘亲定是不愿看到的。” “打算?”她淡淡笑了,将视线投向湖面,“玄鹤记得曾和皇兄说过,这辈子,是不会再嫁了。” “那小谢怎么办?”我不容她反口,半是调侃半是正经的语气,“你若不要,朕可要给他做媒喽?” “皇兄但有此意,何妨直对小谢说去?”她只是笑。 “却要劳你代窥君意,你也知道小谢的脾气,若是他一口回绝,朕这天子岂不太没面子?” “......”她不语,仍是浅笑着摇摇头。 “莫不是你舍不得?”我盯住她。 “皇兄未免太小看玄鹤了――”她抬起眼来,神色决然,“给不得他想要的,又霸着不肯放手,这等狭隘自私,我却不屑为之!既然皇兄要我说,我自会去说,至于小谢听与不听,那便是他的意思了。” “朕明白,”她那神情竟让我有一丝惴惴,放下一句,再不敢多加言语。 玄鹤―― 皇兄托付的差使,倒叫我好生为难。 小谢之于我,已是生死之交。此番替人说亲,他若应了还好,若是不应,一旦说破,岂不两相尴尬徒增烦恼? 思来想去,没个主意,一狠心干脆开门见山,“小谢?” “什么?”他正把新买来的金鱼放进青花瓷缸里,抬起头来,满脸笑意。 “皇兄要我问你一句话――”我倒似做贼心虚,看都不敢看他,“丽妃有个堂妹,才貌双全,未知你可有意,若是――” “嗵”的一声,我惊讶地抬起头,是剩下的金鱼都被摔进了瓷缸里,而他只看着我,眼睛里透出痛来,“你问我这个?公主,你竟问我这个?” 他的眼神,叫做“受伤”,我知道,但――既已如此,索性说个明白―― 我与他对视,语气平静,“小谢,这些话,我从未对你说过,我曾怕说了会伤害到你,可如今看来,不说反倒是更大的伤害。认识你,本在认识塞戈之前,可――”我顿一顿,继续说下去,“――这世间,永远不会如我们期待,如我们想象得那样简单。说心灰也好,心死也好,无心也好,今生,我是再不会嫁人,也不会爱人了。我不想失去你这样的朋友,但是,你已经在我这里浪费了太多情意蹉跎了太多光阴,是时候清醒了,也是时候离开了――原谅我如此绝情,我不能为了自己给你虚幻的希望,那对你,是不公平的――” “公主!”他打断我,“我心我情,所求的是真,不是公平!覆水难收――”那双黑色的眼睛凝视着我,“――交出去的心,即便没有回音,也不能完整地回来了。你以为那是折磨,是痛苦,我却觉得那是恩赐,是幸福。我绝不会离开――”他慢慢伸出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因为――我所爱的人,就在这里,所以,这里就是我的宿命,就是我的天涯――地老天荒,永无转移。” 地老天荒,永无转移――酸楚的感觉漫过眼底,我别过头去,“委屈你了――” “我――”他背过身,声音轻轻,“――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玄鹤,此生你何等有幸,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都是这样情深似海顶天立地的男儿―― 小谢,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但――“交出去的心,即使没有回音,也不能完整地回来了。” 爱,就是亏欠。 玄麟―― “他辞了,”只三个字,她便做了交代。 我淡淡哦了一声,“鹤儿,”似只是闲话,“你可听说――城中流传着一首歌谣?” “什么歌谣?”她饶有兴味地盯着池中锦鲤,随口接道。 “榴花又逢春,雀鸟姿绝伦,”我手一松,大把鱼食落入水中,“慎莫近前看,近前谢郎嗔。” 榴花开意指女子出嫁,雀鸟合起来似个“鹤”字,而谢郎――我自然懂得此中含义,却要看看她如何回答。 便见她面色一变,转瞬却又平静,俯身拾起粒石子一丢,“扑通”――惊散了喋食的锦鲤,她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拍拍手,“无聊。” “市井之曲,无聊也是难免,不过,你少年寡居,还是谨言慎行为好。朕知你玉洁冰清,然则终抵不住百姓心存好奇捕风捉影,无端编出这种俚俗之词来,实在有损我天家威严。” “既没做过,怕些什么?”她扬起俊眉,“我都不怕,皇兄又怕什么?” “朕是为你着想,你既无心于小谢,索性避讳些,也免得落了他人口实。” “皇兄此言差矣!”她正了脸色,“莫说小谢,就是王廖甄三位将军,烽火硝烟,生死关头,何来男女之别?又何来尊卑之分?我们饥同餐渴同饮,一起流汗流血流泪,彼此之间宛如兄弟姐妹,有的是患难之情手足之义,现今只为了这些无稽流言,就要我疏远他们,我岂是这种背信薄情之人!” ――尊卑之分?手足之义?若他们是你的手足,我又是谁?若你永是他们的主帅,我又是谁?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过身,坐到铺着明黄蟒龙锦幅的木椅上,拿起了茶盏,半晌方道,“聂弓暂领北国也有数月,虽无甚闪失,却非长远之计,你怎么看?”聂弓本为凉州刺史,平定北国之后,我封他为抚国使,令其暂居北都之中,总理一应事宜。 “聂弓任刺史期间,政绩斐然甚得民心,应遣他回凉继任。至于北国,眼下也算得风平浪静,若派出官吏直接管辖,只怕势单力薄北民不服,反倒弄巧成拙。莫如以夷制夷,以番统番,皇兄可从北国宗室之中挑选有才德的子弟推为新王,再另行任命贤能,率数千兵马常驻北国,行监督联络之责,军政大事亦可协同参与。” “朕倒也想过――”我用茶碗盖拨去茶叶,“只是再选北王,定要他十分忠厚,索真就是前车之鉴。你对北国宗室熟悉些,可有合适之人?” “......”她也坐下,低头思索,片刻抬起头来,微笑道,“玄鹤倒是想到一个,只怕不中皇兄的意。” “但说无妨。” “宗室三叔中的挞凛,遗有一女名铁珠儿,她姿容端丽性情豪爽,骑马张弓犹胜男子,北人皆呼之为‘铁铁’,后挞凛过世,因索真猜忌,她只得远避画里城,领着族人过活。此次征北她率部来降,我还曾与她秉烛夜谈,觉此女颇有见识,却非心机深沉之人,想她既是王室血统,又在子民中声望不俗,倒不失为一个好人选。” “女子――”我皱起眉头,“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皇兄迂腐了,”她笑起来,“君王以仁德服人,何用拘泥于男女?蒂丽阿热也是女王,高昌不是一样安乐繁荣?” 君王以仁德服人,何用拘泥于男女――我凝视她――你果真这样想么?如此说来,若我朝之主为女子,你也是赞同的了?一瞬间我竟也不确定起来,“朕――想想。” 玄鹤―― 一卷唐诗正看得津津有味,小弦帘下禀告,说是高昌使节前来拜见。 高昌使节到京三日,昨日觐见了皇兄,明日就应是赐宴,如何又跑到我府上来?莫非蒂丽阿热女王带了话给我?还是――又要我向小谢的“令叔”代为问候? 一丝促狭笑意飞上嘴角,我放下诗卷,“请他偏厅相见。” 接见外族使节,自然要留意仪表,我特地换了件银湘绫子绣吊钟海棠的衣裳,这才出来。 “臣木拉提拜见倾国公主殿下,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高昌使臣以右掌扶左胸,躬身行了个高昌礼节,他面白鼻高黄发蓝眸,却说得一口地道的中土话,双手捧着一只锦盒,内中两只琉璃仙鹤流光溢彩栩栩如生,“这是敝国女王的一点心意,敬请公主收下。” “免礼,”我示意小令将礼物接过去收好,做个手势请木拉提入座,“使节昨日觐见了圣上?” “正是,”他欠一欠身,“微臣正为此事而来。” 哦?何事要求到我头上呢?我不动声色,“请讲。” “微臣此次来京,一是为了得见天颜,二也是商讨关税细节。当日公主曾与女王缔下文书,内中明示贵朝将免去敝国三年关税。” 我点点头,“正是。” “但――”木拉提?面有难色,“――昨日与圣上提及此事,圣上却说此文书有失公允,要两国臣子再议,直到合了规矩才可施行。” 公允?就算高昌有取巧之嫌,也是雪中送炭,还要和人家讲什么公允?皇兄难道要抵赖么?泱泱大国,若在这几十万贯上失了诚信,说出去岂不让天下耻笑?却也怪我,回国后将文书上交便了事,没有详细与他解释。 “使节无须担心,圣上不过是喜欢事情清楚,”我安慰木拉提,“我自会与他说明,你只管在驿馆静候。” “多谢公主!”木拉提如释重负,感激地站起行礼,这才告辞离去。 “皇兄见过高昌使节了?”御书房内我们闲坐对奕,拈着一枚白子,我开了口,“说来文书也缔结三月有余――” “你既说起,”他“啪”地落下一枚黑子,“朕倒要问了,你素来聪敏过人,怎会签下这般吃亏的文书?” “吃亏?”我惊讶于他的用词,“因了高昌借粮,我们才最终取胜,又何来吃亏一说?” “你可知道高昌一年要缴纳我朝多少关税?这般大事,你如何应与朕知会一声。前日被那使节当着人前提起,还亮出盖着朕玺印的文书来,倒叫朕穷于应付好不被动,”他面有不豫。 “彼时战况吃紧粮秣不继,我情急之下想到向高昌求助,况皇兄曾以玺印授我,命我可相机变宜,玄鹤这才大胆缔结此约。后将文书交于皇兄,又忘了细细禀报。僭越在先,疏忽在后,都是玄鹤的错,还请皇兄恕罪,”我住了手,起身跪下。 “......”他沉默,“起来,朕也不是要治你的罪,只是这份文书实在有欠妥当,折减了关税不说,若被于阗、龟兹、拂林那些西域之国知晓,也请以同等对待,朕又该如何处置?” “皇兄,”我站起,劝说道,“于情,这是报答高昌助我一臂之力,于利,一个北国,难道不值几十万贯?再说免了关税,高昌的货品必会源源不断地流入我国,也是好事。依臣妹之见,莫如早早施行,免得叫高昌人笑话我们没有信用。” “方寸小国,何足为惧!”他嗤之以鼻。 我心一凉,盯着他,“难道皇兄要毁诺么?” “朕何尝许诺?”他又拿起一枚黑子,目光只在棋盘上逡巡,“既无许诺,又何来毁诺?” “不可!”我上前,双手按在棋盘上,“虽说不是皇兄亲口许诺,但以我朝威仪,怎可矢口否认推得一干二净?叫我朝背上失信的恶名,皇兄舍得,我却舍不得!” “朕――若执意如此呢?”他抬起眼,看着我。 凉意直透到心底来,我慢慢移开手,“皇兄心疼那几十万贯?那就请皇兄减去我三年俸禄,积年所赐金帛尽可收回,这下足够抵上亏空了吧?” “你――”他手底一用力,棋盘哐地倾倒下来,黑白子哗啦啦撒了满地,“――要挟朕?” “玄鹤不敢,”我静静地与他相视,“只是我绝不做背信弃义之人。” “你!”他指着我,气得脸色发白,忽然转过身去,大喝一声,“来人,送公主回府!” 这些日子来,皇兄不见我,我也不见他。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坚持,甚至不惜激怒皇兄――也许是年纪越长越执拗了,也许,只因那个与子偕老的诺言没有来得及实现,余生便要对其他的诺言苦苦执著。 “公主,公主!”小令跑了进来,反身扣上房门。 “怎么了?”我见她神色慌张,放下手中绣绷。 “今天是十五,”小令跑得气喘吁吁,“奴婢想去万寿寺替公主上香,可一出门就被拦了回来,说是万岁有命,公主病中静养,无论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偷偷跑到后园角门,竟也有人把守着,那些守卫奴婢都没见过,服色上似是禁军。” 禁军?我一震,仔细回想――这些日子,除了宫里头的贞妃、潋滟,我这府中竟没来过旁人。我只当小谢他们军务繁忙,况且心里头堵着气,也顾不上想这些,没料想――这算什么?软禁?若真是软禁,所为何事?所指何人?小谢――我心头一紧,难道他们也―― 心头想得一片烦乱,既是难猜,索性不猜了。 等翌日贞妃又来,我直截了当将话挑明,“小谢他们人在何处?” 她没想到我有此一问,当即呆住,回过神来,别开眼不敢看我,“公主――” “我要知道,”我的目光似要穿透她。 “万岁有旨,”她面带犹豫,终还是说了出来,“拂林贡马,性野暴烈,非英雄不能驯服。遂命谢王廖甄四卿暂居宝林苑,与朕同驯野马,以为太平之娱也。” 我明白了――是因为我。 在他心中,我为虎首,而四将为利爪,若成一体,则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莫如早早分离而处之。 “叶贞,”短短一瞬我已打定主意,“我要见他。” “这――”贞妃明白这个‘他’是谁,神色十分为难,“公主,万岁正在气头上,还是――” 我打断她,“只管去说。” 贞妃见我如此坚决,只得点了点头。 很快地,她带回了口谕,“万岁说,公主尚在病中,宜安心静养,病愈定会得见。” 病愈――只怕等到那一天,就太晚了!我伸手拔下发上白玉钗,“拿这个给他,告诉他,若不想我死,就见我。” “公主――”贞妃急得直摆手,“两兄妹的,这又是何苦!万岁气消了,定会见您,您――” “我意已决,”我转过身去,“你回去吧,此后也不必来了。” 片刻沉默,这才听得她窸窸簌簌一路去了。我忽然没了力气,扯着幔帐慢慢坐下来。小几上,那连环络子还未打完,半个盘花寂寞地躺着,线尾绕转回来,象是谁人心头的一滴泪。 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一次宫女打络子,因是花样繁复,眼一错线头便乱成了团,如何努力也拆解不开。娘亲看到,只取了剪刀,抽出根丝线一剪,那错乱一团登时分开来――“与其都是错,莫如舍一个,”娘亲淡淡说出的这句话,此刻,又在我脑中回响不绝。 都是错――既然都是错,便就,舍了这一个吧。 玄麟――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微雨相思笛? 她还是来了。 青玉色的裙脚折褶如潮,走动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转出一抹抹隐在褶子里头的霜红,殷殷如血。远远看去,就如同踏着翻卷血浪而来,步步惊心。 苍凉的美,美得叫人悲伤。 不敢不见。她是外柔内刚的性子,言出必行,如若我执意不见,她真的会――不能冒这个险。可――也不敢见。一开口,就是带刺的火焰扑出来肆虐,扎了她,又回来灼着自己。 她的身影穿过夜色迤逦而来,刹那间天地翻转时光逆流――我又成为那个年少的太子,而她是黑发覆额的公主妹妹,欢欣雀跃地向我跑来,“哥哥,哥哥”的呼唤声如阳光的碎片洒了一地。 爱她吗?我再一次问着自己――如若爱,缘何伤害? 不爱吗?――如若不爱,缘何心哀? 她上了船来,慢慢地,画舫驶了出去。我们就这样对坐而饮,相视无语。那不过是一双眼睛到另一双眼睛的距离,中间却仿佛隔开了千山万里。 同居深宫里,亲密无嫌隙――从何时起,我们开始了争吵?她开始任性,而我开始猜疑?鹤儿,难道生为龙子凤孙,就只能往邪恶里去? 我在乎的,真的只是江山帝位么?也许,我只是惧怕那种把握不住的感觉,我害怕的,是失去――失去人心,失去威严,失去江山,失去――她。 “放了他们吧,”她终于开口。 我想的是你,而你竟只想着他们?他们对于你就这样重要?值得你用死来威胁你的兄弟?“不!”我撂下酒杯,断然拒绝。 “哥哥――”这个久违的称呼让我心头一颤,“真也好,假也好,如若有错,只在我身上,只该由我承担,他们是无辜的。” “无辜?”心中刚一点春风,转瞬又结成寒冰,我不禁冷笑起来,“他们若是无辜,那便是你有罪了?” “上既加罪,下岂可辞?”她眉间,淡然中泛出一丝无奈,“哥哥,你看那鱼儿,再硕大再活泼,也只能在这水中兜转浮沉,玄鹤又何尝不是你天子池里的一尾困鱼?” “困鱼?你以自己为困鱼,人却以你为蛟龙!” “我是龙?若我是龙,如何有错乱过往今日际遇?”她看着我,目光中没有怨气,只有悲哀,“哥哥,你可以骗我,误我,禁我,杀我,却不可疑我――” 她站起身来,握着绿玉斗走到船头,将斗中酒尽倾入太央池,手指天穹,昂然道,“苍天在上,我赵玄鹤半生虚度,错也错过,悔也悔则,对不起的,却只有塞戈一个。余者,我上不负列祖列宗,下不欺子民苍生,便就是父皇娘亲再世,当着他们,我也说得一句无愧于心!若皇兄恩准,我愿就此隐于山水间,不问红尘事,此心皎皎,日月可鉴,如若有违,誓如此斗!”说着一松手,绿玉斗直坠下去,沉入水底,荡出一圈圈涟漪。 我未想到她竟有此举动,一时默然,心生犹豫。 她静静地望着我,神色厌厌,“哥哥――我倦了,真的,我再也没有力气了。你不是怀疑我?那好,只要你点一点头,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从此,世上再没有倾国公主,也再没有赵玄鹤。你可以安心了,而天下也清净了。” “不!”我脱口惊呼,冲上前死死拉住她,“不要――” “放我走吧,”她并未挣脱,嘴角泛起一点寂寥笑容,“哥哥,我从未求过你。这次,我求你,放我走吧。否则我们只会活得越来越伤心,越来越艰难,我不想看到自己不愿看到的,我也不想面对自己不愿面对的,哥哥,难道你不是一样吗?那么,就让我走吧。” 放你走?你知道吗,我心中一角会随你一同远去――天缺犹可补,心缺谁人医! “哥哥,你不必再担心了,”她低低的声音,雨夜中听来如此冰凉,“过了今夜,再无人可借用公主的名望,也再无人可打着公主的旗号,因为――她已经死了,病死了。” 假死?我明白过来――你要抛弃这身份去获得新生,要挣脱这羁绊去追寻安宁,要离开我,独自走去另一番崭新天地? “哥哥,放过我,”她深深凝视我,“――也放过你自己。” 那渴求的目光如同一把大锤,重重敲击在我的心房,抓住她衣袖的手一点点滑落,“走!”我倏地背转身,声音嘶哑。 你不是鱼,你也不是龙,你是鹤,不该生活在这污秽人世的高洁仙鹤,那么,就飞去属于你的地方吧,我终将堕下十八层地狱,而你――则永居那澄清无瑕的玉宇。 显德七年六月,主病。有飞鸟云集主家捣衣石上,是夕薨,年二十二。无子。帝幸其第临奠,哭之甚哀,辍朝五日。赐谥端明。加前后部羽葆、鼓吹、大路、麾幢、虎贲、甲卒、班剑百人,以军礼葬之。 作者有话要说:月饼节快乐! ☆、之 白鹤子 玄鹤―― “公主――”小谢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徘徊,“您要去哪儿呢?” “小谢,”我微微笑了,“再没有公主了,我只是――云鹤。” 倾国公主已薨,从此,天地间只有云鹤――闲云野鹤,岂管流年,逍遥自在,月下风前,兴则高歌困则眠。回首处,落花飞絮,远水轻烟。 “云鹤,”他轻轻唤出这陌生的名字,“让我与你一起走吧。” 我看着他,终还是摇摇头,“我一生所愿,唯有太平,不要仇恨,也不要战争。皇兄他也许不是一个好哥哥,却仍不失为一个好皇帝,假使有人取而代之,即便是我,都不会比他做得更好。有他在,南朝就还有若干年的国运昌隆。所以小谢,你要留下来,留下来卫护这如画河山。不是为他,是为了我,是为了天下人。” “我答应你,”他深深凝视着我,“我会坚持下去,直到南朝不再需要我,云鹤,告诉我你要去向哪里,我一定会去找你,无论多远,我都会找到你。” “.....”对着他清澈双眸,我的笑容发自心底,“当你觉得幸福的时刻,你就已经找到了我。” ――而塞戈,当想起你,我能微笑回忆,那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姐姐,”小令在车上唤我,“该走了。”侍女之中,假死一事只有她知晓,所以我要带走她,不可让她有性命之虞。 我向她点点头,回首看向小谢。他默默地望着我,眼中波光盈动,一时间,我几乎泪难自已――如何与君别,当我盛年时。原来每一场别离,都会叫人衰老――我忍下泪意,轻吐一语,“天涯海角,望自珍重!”转头急步而去。 马车缓缓地驶动,身后,传来小谢清朗的声音―― “千山道路险,万里音尘阔。 生莫强相同,相同会相别。 山岳移可尽,江海塞可绝。 重逢终有日,天涯又如何!” 泪,终于落下来,然而,在那泪光之中,我却又微笑了――所去为何处?天涯又如何? 人生,最重要的,是能按自己选择的方向走下去。 (完)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中各章节名《夜行船》、《殿前欢》、《塞鸿秋》、《贺圣朝》及《白鹤子》均为元曲词牌 大家假期快乐!长假会来后,会更一点少年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