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刀》作者:水怀珠 【文案】 莫三刀自六岁起开始给师父当刀,平生第一志向,是为师父杀仇人,祛心魔。 他敬师父救他、养他;重师父育他、护他。 从此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十三年后,他却向天下宣告:“今日愿为江湖除一大奸大恶。” 众人:“何来的大奸大恶?” 莫三刀:“说来惭愧,此人正是家师。” 一个有关“心魔”的故事。 【食用须知】 ①男主视角; ②无甚江湖大义,满纸恩怨情仇; ③多条感情线; ④HE。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莫三刀 ┃ 配角:花梦,阮晴薇,花云鹤,何元山,鬼婆婆,花玊,白彦 ┃ 其它: 第1章 玉酒仙(一) 莫三刀平生有三大嗜好,一是喝酒,二是偷盗,三是睡觉。 这天,莫三刀坐在城南酒馆里打盹儿,半睡半醒间听到店内酒客攀谈,其中一个冷不丁提到了他莫三刀的大名。 人对自己的名字向来是敏感的,莫三刀把自个的耳朵抖了抖,开始恭听。 “莫三刀虽然叫‘三刀’,刀却只有两把,第三把谁也没见过。有人说,是因为见过的人都死了,但我看,这多半是扯淡。无双剑传人也曾说自己的剑有两把,但死的时候被人搜了个底朝天,统共也就搜出一把长剑。” 同伴嘘了一声,酒客又道:“莫三刀自称‘鬼盗’,说‘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其实每回偷盗,他只管‘来’,压根就没‘去’。宝物到手后,他跟就着乔装易容钻进了人堆里,干什么?贼喊捉贼咯!上回在慕容府,他偷走了慕容大老爷的定风珠,放了支穿云箭后,立马就乔装成了府中侍卫,催着人家慕容大小姐一个劲儿往北追。追到荒郊野岭,好家伙,把人家慕容大小姐便宜一占,这才拍拍屁股,一溜烟儿走喽!” “咦——”众人一阵唏嘘。 酒客接着说道:“莫三刀爱喝酒,喝风雨渡的荷花蕊,喝三津小筑的松醪香,喝何不公的神仙醉,还喝不死老人的瓮头春。总之,哪里有好酒,莫三刀就到哪里去。莫三刀到哪里去,哪里的达官贵人、武林名门家中便要丢东西。今天丢一件汉白玉,明天丢一把冷月刀,后天再丢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小姐,或者两个楚楚动人的小丫鬟。莫三刀自称‘鬼盗’,这个‘鬼’,是酒鬼的‘鬼’,也是色鬼的‘鬼’,可他却偏说自个是神鬼的‘鬼’,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众人拍案:“可笑,可笑!” 莫三刀掏掏耳朵,听不下去了。 夕阳西下,金灿灿的暮光斜照进人影熙攘的酒馆里,酒客坐在窗下,咂砸嘴巴,抓起酒碗又灌了口酒,甫一放碗,眼瞳一震。 鼻前,出现了一张笑眯眯的脸。 这张脸恰出现在从窗外射来的一束金光底,年轻,英俊,皮肤是最健康的小麦色,笑弯的一双眼,是最热情的深棕色。酒客手上一抖,抓不稳的酒碗“砰”一声砸碎在地,他又惊又恼,瞪向面前的脸:“你他妈谁啊?!” 那张脸眉开眼笑:“莫三刀。” 酒客鼻中哼气,满身酒味:“你是莫三刀,那我就是吴双剑。” 莫三刀笑容不改:“我真的是莫三刀。” 酒客咒骂了声,一拳打在桌上,另一拳径直招呼莫三刀面庞。 莫三刀双眼一闭。 “啊哟哟——” 酒馆里,一串嚎叫声不绝于耳,莫三刀反扣着酒客的腕门,在他旁边坐下,拿酒,看他,正经道:“我真的有三把刀。” 一抹抹粼粼碎金无声地流过莫三刀肩后的刀囊,乌黑的刀鞘反射着银色寒芒。 酒客把眼睛闭上,睁开,来来回回辨认了几遍。 那真的只是两把刀鞘。 但是,他不再反诘了。 窗外传来街边小贩的吆喝声,卖包子的,卖豆腐的,卖糖葫芦的,一声紧跟一声投进耳里,相当热闹,一个本也该热闹的酒馆,却已变得鸦雀无声。 酒客抬眼张望,先前还拢着他酬酢的一圈人已通通没了影儿,一个敞亮的酒馆,就剩个掌柜的埋头在柜前算账,他向掌柜的死死看了两眼,掌柜的却硬是头也没抬。 “三、三刀爷爷……”酒客扭回头来,打着抖儿唤。 莫三刀拿起一碗酒,微笑。 酒客后背一凉。 “那个,三刀爷爷,刚刚是我眼拙,没认出您的尊容来,您别介意啊……那个,刀不刀、鬼不鬼的,也是我道听途说的,当不得真,您万万别放心上……”酒客把口水吞了一口又一口,强笑说道。 莫三刀也笑,指腹微微用力,那酒客又是一通嚎叫。 莫三刀抬手,把碗里的酒喝了,眉间一蹙,扔碗。 “你这酒也忒次了。” 酒客一惊,旋即眼睛发亮,压低声儿道:“这儿还有,这儿还有!”边说边拿另一只手指自己胸口。 莫三刀皱眉头。 酒客撇嘴,强忍腕门的钝痛,扭着身子从衣襟里拿出了一份物件,眼巴巴地递到莫三刀面前。 那物件方一离身,就散发醇香,令莫三刀心神一荡。定睛细看,却不是香囊、酒袋,而是一张上书“玉酒”二字,色彩古朴,做工考究的请帖。 莫三刀眉一扬:“玉酒帖?” 酒客点头。 莫三刀不信:“玉酒仙是什么人?你?”把酒客全身上下一扫视,不解,“也能成为她的座上宾?” 酒客讪笑:“三刀爷爷慧眼……我自然是不能的,不瞒您说,这帖子啊,是别人给我的。” 莫三刀垂眉,松了酒客腕门,把帖子接过来,打开。 “唤雨山庄?”莫三刀挑唇,盯着“诚邀”那一行上的一行蝇头小楷,揶揄道,“还以为她玉酒仙能有多好的眼光,三年才开一回的酒宴,不请我这等青年才俊,去请个半身不遂的糟老头儿。”边说边摇头,“啧,啧,啧……” 酒客提醒道:“白庄主膝下有四位公子……” 莫三刀眉一挑。 酒客缓缓道:“来赴宴的,是二公子白意。这帖子,就是他亲手拿给我的。您肯定要问,千金难求的玉酒帖,他二公子怎舍得拿给我呀?其实,这两天我也纳闷哪。可这帖子,千真万确是他给的。他给时还说:‘想去,就扮成我的样子去;不想去,就权当这帖子是个人情,送给张三或李四,让他们扮成我的样子去。’不瞒您,我虽然只是个捣鼓人皮面儿的,但也爱喝酒哪,天底下哪里的酒,能比得上玉酒仙的酒呀?能喝上她的一口酒,不光够回味一辈子,还足够我吹一辈子牛。要不是今儿在这儿遇见了您,我也是万万舍不得拿它当人情送呀……” 莫三刀慢慢笑了,问:“白二公子就舍得呀?” 酒客一怔:“兴许……他不爱喝酒。” 莫三刀又问:“美人也不爱吗?” 酒客两眼呆呆,答不上来了。 莫三刀笑,把玉酒帖收入衣襟里,向酒馆外一望:“还记得那二公子的模样吧?” 酒客道:“记得,记得!” 莫三刀往酒客肩上一拍,满意道:“来,给你三刀爷爷扮上。” 第2章 玉酒仙(二) 江湖中有一位美人最会酿酒,人是国色,酒是天香,皆为四海英雄朝思暮想。莫三刀并不爱美人,但爱喝酒,喝过风雨渡的荷花蕊,喝过三津小筑的松醪香,喝过何不公的神仙醉,还喝过不死老人的瓮头春,却唯独没喝过玉酒仙的玉酒酿。 玉酒宴每三年一设。三年前,莫三刀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毛头,不被邀请,尚且理解。可三年后,莫三刀已经从江北偷到了江南,从河内喝到了河外,这玉酒帖上竟然还没有他的大名,实在令他发指。 “请问公子可是来自姑苏城唤雨山庄?” 正气愤,马下忽然响起个软糯的少女声,莫三刀敛神,低头,瞧见湖岸上,一个身着襦裙,手提灯笼的姑娘。 莫三刀眉一挑,在马上微笑:“你怎知道?” 姑娘道:“其余客人都已到齐,就差公子了。” “噢?”莫三刀意外,论喝酒,这世上竟有比他还猴急的人。还恁多。 “公子是一人来的吗?”姑娘忽然向莫三刀身后张望,“白庄主没来?” 唤雨山庄庄主白京道在江南一带名声不小,可惜十几年前妻离子散,如今徒有四个义子承欢膝下,这回赴宴,派的是二子白意,本尊确实不曾到场。 莫三刀道:“家父旧疾缠身,不堪舟车之苦,本打算回帖告罪,却又不忍辜负了玉姑娘的一片盛情,所以才命小儿持帖前来赴约,失礼失礼。” 莫三刀抱拳,一副笑容可掬、风度翩翩的公子模样,怕仍不可信,便把玉酒帖从怀里掏了来。 姑娘接过玉酒帖,验完姓名,展笑道:“公子客气,时候已不早,且下马随奴婢入席吧。” 宴席设在微山湖中心,莫三刀随那姑娘登上水榭,只见廊腰缦回,灯火交辉,举目四望,时而见白茫茫、冷幽幽的芦苇荡;时而见湖面波光粼粼,映出一轮明月,半座青山;时而又见风帘翠幕,珠窗银瓦,飞天勾檐挑起一盏宫灯,在夜风里曳曳生辉,隐隐,还伴着悠悠弦乐,淡淡酒香。 莫三刀心旷神怡,跟在那姑娘身后东绕一圈,西绕一圈,绕了半天,才踏上湖心石台,由姑娘掀开门前的蚌珠垂帘,低头走了进去。 甫一进门,便是满耳丝竹声。 “唤雨山庄二公子到!”耳边响起清脆的通传声,莫三刀抬眸,扫了眼堂内光景,无外乎是些莺莺燕燕,燕歌赵舞。正北主座上仍是虚位以待,看来主人玉酒仙还未露面,主座下首各摆了三张筵席,目下已满座五张,剩下那张,则是他莫三刀,噢,不——他二公子白意的虚席了。 莫三刀粲然一笑,洒然上前就座,正琢磨着待会儿该如何把玉酒仙酒窖里的琼酿偷他个几坛回家,倏然察觉周遭气氛有些古怪,抬头一看,脸上笑容微微一僵。 莫三刀的周围一共坐了五个人,年龄皆在四十岁以上,俱是男性。 这五人当中,有长相轩眉朗目,身形瘦削的,也有四方大脸,膘肥体壮的;有佩剑的,有背刀的;有着翩翩大袖衫的,也有一身劲装的。五人的长相、气质、打扮各不相同,但此刻却都以同样的眼神看着莫三刀,这眼神把莫三刀看得褪下了笑容,皱起了眉头。 “诸位前辈,看我做什么?”莫三刀缓缓开口,强露一笑。 五人不答,仍是盯着莫三刀,目中更露凶光。 莫三刀喉头一紧。 “难不成是那厮的易容术被识破了?” 莫三刀心中纳闷,抬手去摸耳背,脸上面皮却是完好无损的。 “怪了。”莫三刀腹诽,眼皮一眨,忽然想道:“等会儿,莫非唤雨山庄是这五位的死对头,那二公子不敢来,才死活也要把玉酒帖送出去的?” 莫三刀收敛神色,起身道:“打扰诸位,晚辈去趟茅房。” 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忽然拦在身前,邻座人道:“世侄莫怕,我等变色,并非针对于你。” 莫三刀低头看去,见此人长脸长眉,双眼如炬,面上却已无刚才的凛然煞气,便笑道:“晚辈是真的……” 那人不等莫三刀说完,忽然手腕一震,把莫三刀拽回座上,另一只手押了杯酒送入他嘴里:“来,喝杯酒压压惊。” 莫三刀还不及反应,酒已下肚,赫然瞪大眼睛。 这人手上,竟有不凡功力。 “我便说吧,最后这人必定来自唤雨山庄,只是没想到白京道那老狐狸竟如此狡猾,自己缩在家中,扔了只小羊羔子过来替他遭殃受罪!” 莫三刀正对面,一面目黝黑的中年男子坐在席上,满脸不忿。邻座那长脸人听完,却是冷笑:“怎么,飞鹰兄这是眼红白大哥老来得子了?” 单飞鹰呸道:“什么老来得子?不过是捡了几个没亲没故的穷小子给自己养老送终罢了。说起来,倒是傅门主你的那对娇妻爱女,才令我羡慕不已,求而不得呢。” 被唤“傅门主”的长脸人漠然道:“小女不过三尺幼童,字不能识,枪不能舞,怎可同名震江南的唤雨四公子相提并论?飞鹰兄实在是缪赞了。” 单飞鹰冷冷一笑:“那倒也是,女娃子家再如何聪慧也难成大器,就是不知当年云容妹妹所怀是男是女,若是个带把儿的……那傅门主你如今可就是儿女双全,一样的羡煞我等啊!” 傅门主蓦然脸色大变,手腕一折,指间酒杯嗖的一声朝单飞鹰飞射过去。电光火石间,单飞鹰反手一拂,酒杯当空震碎,琼酿飞溅中,他腰间的一柄大刀铿然飞起,却在刀光出鞘瞬间,又有一股劲风从旁侧激射而来,噗的一声拍打在刀柄上,硬生生把一柄大刀震回了刀鞘里。 “嗡——”,一声长鸣,长刀在鞘中一阵震动。 一个须发尽白的六旬老翁袖袍一敛,冷声道:“玉酒仙尚且未到,你们便要鹬蚌相争,自伤元气吗?” 众人脸上露出惭怍之色,单飞鹰盯着傅门主,忿然道:“这次看在陆掌门的面子上,我暂且不与你计较!” 傅门主正想反唇相讥,他旁边一位相貌儒雅的男子忽然说道:“陆掌门,眼下这玉酒仙私意已明,稍后开席,我们该如何应付?” 白发老翁陆掌门沉吟道:“她借玉酒宴之名,将我六人邀约至此,未必就是因当年之事,先既来则安,静观其变吧。” 众人听了,陆续点头,唯独莫三刀一人如坠云雾。 这时,夜风卷帘,玉楼外忽响起衣袂翻飞之声,莫三刀转头望去,见帘幔飞舞,月光如瀑,一道凌波倩影自夜色深处飞掠而来。他心神一振,正待定睛细看,却忽然眼前一花,其时鼻端荡过一缕清风,挟着幽然香气,再一抬眸,那道凌波倩影已掠过台上众少女,翩然端坐席前了。 “国色”已入席,却是墨发如波,白纱遮面,唯露一双剪水杏眸,灿如春华,顾盼生辉。 莫三刀眉头微挑,心下腹诽:“这玉酒仙号称江湖第一美人,怎么出来会客还要以白纱遮面,难不成真怕自己倾倒众生?呵,还是说,那盛世美名是假,人老珠黄,丑若无盐才是真?”越想越感鄙薄,转头望向傅门主几人,纳闷:“还有这群凶巴巴的老东西,也不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一个个说起话来绵里藏针,故弄玄虚的,我还是趁早把酒拿了,溜之大吉的好,别到头来打不着狐狸,白惹一身骚。” 莫三刀合计完,开心地又喝了口酒。 “戌时早到了,玉姑娘,你可让我们好等啊。” 玉酒仙坐在席上,展颜一笑,声音竟脆如莺啼,宛若个妙龄少女:“玉某有事来迟,的确不对。”边说边提酒壶,斟美酒,美目流波,“这一杯,便权当玉某给各位请罪,适才怠慢之处,就劳驾诸位海涵了。” 她虽白纱遮面,一颦一笑却尽在眉目之间,众人一怔之下,竟微沉醉,相顾一瞬,纷纷举杯道:“玉姑娘多礼了。” 莫三刀也举杯,道:“玉姑娘多礼了。” 傅门主一杯饮完,开口说道:“早闻玉姑娘酿酒之术有胜杜康,江湖中人无不神往,如今一品,果真是醇馥幽郁,名不虚传。” 玉酒仙笑道:“此酒名曰‘逐香’,取熹微之清露,深谷之幽兰,北地之蜀黍所酿,味非在酒而在香。傅门主如若喜欢,不妨再仔细一尝。” 傅长衡本奉承之言,然因本嗜爱酒,听完颇为心痒,便又抿了一口,品味半晌,蓦然一笑,道:“逐味于香中,似醒而非醒,似醉而非醉,的确与闲杂陈酿大有不同。” 众人见他面露享受,不似有诈,又看玉酒仙眉眼莞尔,笑容粲然,心下戒备便去几分,各自满杯再饮,熏熏陶醉。 连那德高望重的陆掌门都不由须眉一扬,落杯道:“劲而不烈,余味悠长,的确不错。” 玉酒仙笑,见众人品毕,才又另斟一壶,道:“这第二壶酒,名曰‘阳春’,是玉酒最喜之物,却不知比之‘逐香’如何,还请诸位品鉴。” 众人几杯“逐香”入口,已是三分微醺,当下从善如流,提袖而饮。 却在此时,一个粗犷声音忽然嚷道:“我老单粗鄙野人一个,只知喝,不知品,再灌下去,只怕是要糟蹋了玉姑娘的琼酿蜜液了!” 玉酒仙蛾眉微扬,循声望去。 单飞鹰把手上的酒杯一扔,似笑非笑:“姑娘便请直说吧,大费周章地把我等召来此处,到底是何用意啊?” 众人不想单飞鹰忽然一语捅破天窗,怔忪之下,齐刷刷向玉酒仙看去,却见她眼里笑影不变,执杯抵唇,曼声说道:“醇酒正香,宴席正欢,不知单城主何出此言?” 单飞鹰双眉一拧,喝道:“你少装聋卖傻,我不吃这套!” 玉酒仙格格笑道:“单城主快人快语,那玉酒便也不瞒了。”陡然正色,把唇边的酒饮尽,开口道:“这次相邀诸位于此,的确另有用意,其中答案,便在这第三壶酒中。单城主若迫不及待,不妨一饮,兴许稍纵便可了然于胸。” 众人惊怔,且看单飞鹰,单飞鹰则看玉酒仙,见她坦然斟酒,举袖饮尽,这才将信将疑,倒开一杯,心不在焉地仰头灌了。 不料醇酒下肚,竟如一道烈火横冲直撞,将他五脏肺腑烧得几欲化作灰烬! 单飞鹰瞠目结舌,扔开酒盏,撑着几案一阵剧咳。 “飞鹰兄!”邻座那人震惊,欲起身查探,却被单飞鹰抬掌制止。 “我没事……”单飞鹰双眼泛红,喉头干涩欲裂,辛辣滋味仍回荡腹中,如熊熊烈焰。 众人一时相顾骇然,面色各变,单飞鹰强力隐忍,抬眼望向玉酒仙,却见她妙目流波,泰然自若,当下恼火道:“玉姑娘,你这是在存心捉弄我么?!” 玉酒仙笑道:“单城主是在责怪玉某未曾提醒此酒性烈么?”倏尔望向众人:“这第三杯酒的名字,便是小女斗胆相邀各位共聚于此的原因,诸位不妨一尝,不过记得细品,可别像单城主那般‘不假思索,急火攻心’。” 单飞鹰面色铁青,却偏生不好发作,但看旁人皱眉饮毕,便立即问道:“这第三杯酒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玉酒仙道:“单城主一杯饮尽,对其中滋味应是熟知入骨,怎么竟猜不到?” 单飞鹰一愣。 傅门主忍着唇中火辣,思忖道:“此酒辣如火烧,虽是一点,入口却有钻心之痛,莫不然,便是叫‘钻心’?” 玉酒仙道:“的确是钻心之痛,不过光有痛,还是不够的。” 傅门主锁眉,忍不住又尝一口,大伙一时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陆掌门忽肃然道:“除了痛,还有恨,对吗?” 玉酒仙双眸微眯,慢慢开口,道:“不错,入骨的痛,和入骨的恨。诸位说,这该是什么?” 众人闻声凛然,单飞鹰皱眉沉吟,过不多时,忽然双目一张,拍案而起。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那蓬莱城了!”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莫三刀面色顿变,如被雷击。 第3章 玉酒仙(三) 湖风大作,雪色帘幔猎猎翻飞,阁楼里却阒静无声。 玉酒仙环顾众人,缓声说道:“二十年前,剑鬼传人花云鹤叛离师门,北上登州自创蓬莱刺客,专替朝中官员暗杀敌党。仅一年后,蓬莱城势力便侵入武林,开接各门各派刺杀密令。蜀中剑门,江宁吕氏,冀北流云山庄一夜之间尸骸遍野,皆出自蓬莱毒针“血花”之下。这些过往,想必在座诸位比我更清楚罢?” 台下一片死寂,针落有声。 玉酒仙续道:“蓬莱城设立阴阳五行分堂,堂下又分青白朱玄四会,开始统管武林南北,在江湖上已是声势遮天,被誉中原第一暗杀组织,夺人性命,如探囊取物,就连当年横行一时的魔教合欢宫,也开始谈之色变,闻之丧胆。” 傅门主一声冷哼。 玉酒仙不疾不徐道:“蓬莱刺客名震四海,各地一时血案连连,迅速引起各门非议。花云鹤见蓬莱城名声日下,便开始笼络四方,自言旗下分会从不滥杀无辜,所行之事,皆乃替天行道,同时再娶淮安侯冉秋同长女双荷续弦,借朝廷保蓬莱清誉,以备来年阳春,逐鹿当年武夷山的盟主大选。” 话声甫毕,忽听一阵铛铛脆响,陆掌门长袖一拂,竟掀翻了案上杯盏,怒目切齿道:“狗苟蝇营,觍颜无耻!” 他素来处事不惊,喜怒少形于色,此刻当众发作,在座旁人俱是一惊,然一瞬不过,各自便也面色铁青,胸口起伏。 玉酒仙看在眼中,却不动声色:“花云鹤如愿夺下盟主之位,却遭以陆掌门为首的六门联盟群起而攻,各派随之动摇,有意揭竿而起,不想一夜之后,六门联盟家眷竟齐齐离奇失踪。群雄忿然,蜂拥向花云鹤质问,花云鹤却称对此事一无所知,并当众传令各大分会,命其迅速查清缘由。可是,如今十八年过去,六门家眷依旧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说到这里,玉酒仙蓦然停住,看向座上已面色乌青的傅门主,道:“若玉某未曾记错,那时的傅夫人已是怀胎十月,亟待临盆了吧?” 傅门主身躯剧震,一双眼眸顿时通红。 莫三刀紧紧捏着手中的酒杯,眉间的神采已荡然无存,他抬起眼皮,环顾席上面无人色的单飞鹰、陆掌门、傅门主……醍醐灌顶。 原来,他们就是当年立誓铲除蓬莱刺客的六门联盟—— 衡阳衡山派陆寻蓁,蜀中青云门傅长衡,姑苏唤雨山庄白京道,江陵永安镖局崔史云,大漠一刀门谢靖,以及塞北飞鹰堡单飞鹰。 因十八年前抵抗花云鹤夺冠盟主,一夜之间,家中老小凭空消失,至今下落不知。 楼里的气氛仿佛凝固,安静得连一丝微风也无,傅长衡长眉深锁,极力镇定,良久,才哑声开口:“陈年旧事,玉姑娘何必再提。” 玉酒仙蛾眉微颦,失落道:“原来这切肤之痛,在傅门主眼中不过是旧事一桩。是了,听闻傅门主早在十年前就已另娶贤淑,为人慈父,眼下倒是玉某多管闲事,杞人之忧了。” 傅长衡一震,霍然起身道:“玉姑娘此话何意?难道……难道是姑娘有内人云蓉的下落?!” 霎时四座皆惊,齐齐向玉酒仙望去。 玉酒仙却不语不言,傅长衡急火如焚:“玉姑娘话中何意,还请直言!” 单飞鹰感同身受,叫道:“玉姑娘,你倒是快说啊!” 玉酒仙双眉一垂,忽叹道:“成王败寇,这话说的一点不错。” 众人一怔,玉酒仙冷冷道:“诸位明知当年的真凶便是花云鹤,却苦忍至今,不曾发作,无非是顾虑至亲安危,不敢轻举妄动。可花云鹤的毒辣手段,各位又岂有不知?他做事从来干脆狠绝,不留后患,如今弹指十八年过去,纵然大家亲眷尚存于世,依玉某看,恐怕也多半是面目全非,生不如死了。” 众人睁大双眼,心胆俱震,玉酒仙美目一转,向众人如土面色瞧去,倏然又低低一叹,道:“不过,以上也只是我这个小女子胡猜,无凭无据,便不能咬定当年那事的罪魁祸首就是花云鹤。毕竟江湖之中,向来波谲云诡,且蓬莱城干的又是那杀手勾当,若有仇人想栽赃陷害,也不是不可能。” 众人面色阵青阵白,一时沉默,单飞鹰深吸口气,恨声道:“玉姑娘,你不必改口,当年那事,就是他花云鹤所为!除了他,天底下没人能在一夜之间掳走我六人上百亲眷,且十八年来不露半分行踪!可即便我们知道,又能如何?他修炼剑鬼禁术,武功天下独绝,且身周又高手如云,府里蝼蚁难入,想要动他,简直比杀皇帝老子还难!” 众人面面相顾,不觉点头。 玉酒仙失笑道:“原来各位隐忍至今,其中缘由,竟是这个。不过,玉某今日倒正有一计,可破了此法,助大家一臂之力哩。” 众人闻言大震。 陆寻蓁抢道:“此话当真?!” 单飞鹰惊骇之下,一阵狂喜:“不知玉姑娘有何良策?单某愿闻其详!” 席间一时众口喧喧,嚷声鼎沸,便是本该置身事外的莫三刀,此刻也剑眉紧蹙,心如擂鼓,一瞬不瞬地盯着玉酒仙脸庞,却见她杏目流波,似笑非笑地向帘幔外一望,挑唇道:“大公子,酒宴已开,您还不入席吗?” 夜风鼓荡,将门前的帘幔高高卷飞,露出清冷的月色底下,一双黑底镶金丝蟒纹靴面,及一袭临风震动的黑袍。 众人凛然,惊疑之下,只见黑夜之中,那人身形微微一动,自帘帐外缓步走来,声冷如冰,漫不经心道:“却也没见有我的席位啊。” 尾音坠地,人已入内,长身玉立于通明的灯火之下,龙章凤姿,贵气天成,一副冷然眉眼,竟与当年果决狠厉的花云鹤一般无二。 “你……”傅长衡霍然从座上站起,指着面前这人,嘴唇微微发抖。 另一边的单飞鹰眼中猛然迸射出一道寒光,陆寻蓁的脸色乍然大变,另外几个,竟已汗出如渖,目定口呆。 玉酒仙凝眸一笑,似乎对众人的反应很是满意,一面拨弄着手里的酒盏,一面向那人含情凝望:“你的席位,自然是在我身旁了。” 那人听了,眉目不动,仍是巍然立于灯下,仿佛雪山兀立,一张刀削般线条冷硬的脸上写满了漠然。 倒是陆寻蓁憋不住了。 “玉姑娘!”他猛地起立,剜了一眼黑袍男子,再冷冷看向玉酒仙,问道,“这就是你给我们出的妙计吗?” 玉酒仙美目轻垂,莞尔道:“怎么,借三年一度的‘玉酒宴’之名,请来花云鹤唯一的儿子入瓮,难道不算给了诸位一个大好的报仇时机吗?十八年前,你们也许斗不过一个花云鹤,十八年后,不会连花云鹤的一个儿子都奈何不得吧?” 此言一出,座下众人肃然。 黑袍男子眼睫微垂,掩住黑瞳中的丝丝寒意,轻笑:“原来,不是我来迟,是只能此刻才到。” 一张请柬,忽自他袖中抽出,两纸缝隙之间,若隐若现“戌时三刻”四字,原来这人请柬上的赴宴时间,竟是比在座六人晚了三刻。 “你费心了。”黑袍男子话完,掌中忽旋起一阵烈风,一张精美的请柬瞬间化作齑粉。 玉酒仙蛾眉微蹙,眼里笑影已无。 “诸位。”她淡漠开口,眉眼里却带一分倔强,“机不可失,你们还不上吗?” 座下六人早已面红耳赤,血脉贲张,加上酒气涌动,一时间不由心热眼红。单飞鹰第一个按捺不住,怒吼一声,抽刀向黑袍男子攻杀去。陆寻蓁眼里精光乍现,想要制止,已自不及。那厢大漠一刀门谢靖见刀光已现,赫然也发起狠来,霎时二刀并行,疾如两道雷电,一左一右,径直向黑袍男子胸腹击去。 黑袍男子眉峰微敛,身形一掠,风轻云淡地将两道杀招避开,其时袖袍拂动,猛一转身,袖口剑风震荡,乌光疾掠。 “铿——”,一声巨响!单飞鹰与谢靖两人手臂大震,两把大刀险些脱手飞出,脚下亦一时不稳,直往后踉跄了数步。 众人骇愕,定睛看去,黑袍男子横剑而立,稳如山阿。 那把乌黑长剑,却根本没有出鞘! 单飞鹰惊怔之下,怒不可遏,又要挥刀再杀,陆寻蓁忽然吼道:“住手!” 单飞鹰转头看向陆寻蓁,两目发红:“拿下这厮,你我才有机会同花老贼对峙!” 说罢大刀一抡,纵身扑上,陆寻蓁一个健步,单掌劈来,将单飞鹰的杀路从中截断。 “你就这么急着去当替死鬼吗?!”陆寻蓁反掌将刀背格住,狠声骂道。 单飞鹰愕然。 玉酒仙坐在北座上,眸光微凉,黑袍男子把横在胸前的长剑放下,淡淡道:“还是陆掌门心明眼亮。” 陆寻蓁冷眼瞥了瞥黑袍男子,忽然推开单飞鹰,上前道:“玉酒仙!你鼓唇弄舌,故布迷阵,恐怕不是要助我六人拿下这小子,而是黄雀在后,另有图谋吧?!” 众人闻言,齐齐一震。玉酒仙一声轻笑,虚眸道:“陆掌门可真是好酒量,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余力来分辨玉某是否暗藏私心,只可惜,您猜错了,我不是黄雀,您也不是螳螂,我要的……”倏尔抬起眼睫,直勾勾看向默然静立的黑袍男子,似笑非笑:“和在座诸位要的一样!” 话声甫毕,忽见她身形一纵,霎时快如利箭,指间寒光闪动,直袭黑袍男子胸口。陆寻蓁一愣,不料她竟抢先出手,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他邻座的谢靖难忍心中恨意,见玉酒仙指间寒光迫近,立即抡刀补上,对面的崔史云亦已目眦欲裂,拔剑杀来,更不必提早已杀意难耐的单飞鹰了。 灯火通明的阁内登时寒光肆掠,黑袍男子默立灯下,一双墨瞳倒映出刀光、剑光、枪光……四面八方,处处是致命杀招。他黑眸一虚,纵身一个空翻,衣袂飞处,杀气大盛,直将飞掠至身周的寒光震开。玉酒仙、单飞鹰等人眼神一狠,回招攻上,一人抖剑取他眉心,一人欺身控他下盘,两人抡刀攻他腹背,亮如白昼的楼阁里登时人影疾晃,刀剑翻飞。 却在众人厮杀真酣之际,忽听一个声音大喊道:“站住!” 玉酒仙闻声一凛,抽身看去,竟见帘幔底下,唤雨山庄二公子“白意”怀抱两坛陈年老酒倚门而立,歪头向自己嘻嘻一笑,唇语道:“玉姑娘,谢了。” 说完,一个转身消失于苍茫夜幕之中。 玉酒仙瞠目,正待追去,忽然一枚暗器自夜幕深处激射而来,玉酒仙扬手一接,却听“嘭”一声,“暗器”轰然炸裂,她惊叫一声,向后退开,只见那“暗器”在眼前炸成了漫天彩条,一张信笺自彩条中蹁跹落下,上书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字字嚣张: “鬼盗莫三刀拜上。” 玉酒仙如梦初醒,脸上一阵发青,却在这失神刹那,黑袍男子一个剑花横空扫来,剑气所及之处,竟生生把几人震开数丈,待得回神,只见眼前黑影闪过,人已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了。 第4章 玉酒仙(四) 月光如水,泼进一座青山,莫三刀怀抱两坛美酒,坐在葱茏高大的老槐树底下,低头咬开一个坛盖,抱起坛身,仰头就是一口。 琼酿入口,清凉甘爽,莫三刀面上却不见陶醉之色。幽冷清辉透过叶子缝隙,落在他英朗的脸庞上,照进他一双深棕色的眼眸里,那里面宛如旋涡,深不见底。 “功夫倒是有那么一点儿厉害,不过,早晚有一天,你还是得叫我一声‘三刀爷爷’。” 一张眉目冷然的脸,再次从脑海里闪过。莫三刀皱皱眉,抬手擦干嘴边的酒,盖上坛盖,往身后的老槐树上一靠,闭眼。 山风习习,酒香阵阵。 是时候回去了。 莫三刀睁开眼睛,正将起身,倏尔耳根一动,脸色随之肃然。山林深处,两串疾步飞掠声震荡于林间,正朝这边迫近。 莫三刀神思飞转,环顾四望中,瞥见左前方的一丛灌木,当下拿起两坛美酒向那里一抛,层层灌木,顿时掩盖了两个坛子,他扭头向那风声迫近的方向看了一眼,谇道:“两坛酒也要追,真是抠得可以了。” 说罢,纵身一跃。 老槐树微微一震,抖落了两片树叶。 铿然一声,一道青光划破夜幕,玉酒仙身形疾转,自林中飞来。在她身前,一道黑影如疾风卷过,身形到处,草絮翻飞,赫然便是那黑袍男子。 “站住!”玉酒仙娇喝一声,掌中短刃快如乱箭,眼看已追至黑袍男子背心。 黑袍男子反身一剑,震开短刃,其时双足点地,在老槐树下侧身站停,眸光如冰。 玉酒仙顿足站定,微微一凛。 “你受伤了。”她忽而一笑,灿如星辰的眸子里竟有几分得意。 黑袍男子抿唇不言,人虽如松挺立,胸口却已隐隐起伏。玉酒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慢慢将掌中短刃收入身后,背着手道:“不愧是堂堂蓬莱城的大公子。花玊,你知道吗?我就是喜欢你这副冷冰冰、硬邦邦的样子。你越是隐忍不言,我越想得寸进尺;你越是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就越是想把你收入囊中。”边说,边向前走近,话声停时,人已快到那道黑影胸前。 花玊眉峰一敛,举剑,剑尖直指玉酒仙鼻尖,一道无形屏障,立时把二人隔开。 玉酒仙笑,伸手把剑尖撇到旁边去,抬眸凝视面前这个足足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人:“你不会杀我的。” 花玊漠然道:“仗着皇家身份作威作福,可不是你长宁郡主的风范。” 玉酒仙咯咯一笑,伸手把面前的白纱取下,月光笼罩中,一张粲丽笑颜宛如珠玉生辉,令人挪不开眼。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长宁歪头问道。 花玊不答:“玉酒仙呢?” 长宁道:“死了。” 花玊挑唇:“狠毒至此,倒是跟我花家刺客有几分相像。” 长宁莞尔:“所以你我般配呀。” 花玊收剑,回剑入鞘,眉眼仍是冷如冰霜。长宁见他一副要走的姿势,当即上前要拦,花玊却忽然一掌劈来,掌风劲烈。长宁猝不及防,闪身避让,双臂险些被掌风所伤,忿然道:“花玊!” 花玊漠然离去,更不停留。 长宁气急败坏,猛然喝道:“来人!” 话音甫落,周遭林子里忽然闪现出数道黑影,个个身着劲装,手佩利刃,其中一个,竟还挟持着一名身着紫衣的高挑女子。 这女子虽是被挟持,眉眼间却绝无张皇神色,反而微扬着脸庞,目视虚空,冷冷立于月下,一双凤目锐利又清冷,宛若雪中傲立的寒梅,冷艳,清绝。 花玊回头,脸色一变。 缠斗至此刻,他脸上终于出现了不同于冷漠的其他表情——震惊、担忧、愤怒……长宁看得分明,心中既痛苦、又痛快,深吸口气,看了眼紫衣女子,再看花玊。 “想不到冷若冰霜的大公子,竟也是个有情郎。早知如此,我就直接将她擒来了,什么六门联盟,简直多此一举。毕竟,我们的大公子和这天底下的男人也是一样的,难过美人关!” 花玊眼中一寒,一字字道:“放人。” 长宁笑,倔强道:“你现在亲我一口,我就放人。” 山风卷过,满地落叶纷扬,长宁盯着花玊,一脸笑容,也一脸失意惨淡。 花玊也看她,眼中却是毫无波澜:“蓬莱城动不得王府,不代表我动不得你。” 长宁扬眉,显然不信,却在这时,忽听身后几声闷响,长宁转头看去,惊见林下亲卫竟已倒了几个,其时寒气扑面,那紫衣女子眨眼已到了跟前。 “啪——”一声脆响,落在长宁的面颊上,那肤光胜雪的脸,立时印下一个通红的掌印。 长宁骇然失色,眼珠几乎要从眼眶坠出,不及反应,身旁人影攒动,紫衣女子一手抓住花玊左臂,提气将走。长宁大惊,慌乱中翻动皓腕,从袖中激射出两支袖箭,然箭方离身,面前的山林已是空空如也了。 “花玊!”长宁大愕,抢步追去,可苍茫夜幕里,早已没有了那二人的痕迹。 “你个王八蛋!”长宁冲着林子一声大喊,声音里竟带哭腔,单薄的身子亦在月光里微微发起抖来。 “过来!”长宁怒视远方,声音却是向后面吼去。 一众亲卫面色张皇,从后赶来,齐声跪下。 长宁摸着火辣辣的脸颊,深吸口气:“那女人从哪里来的?” 一个亲卫回道:“适才郡主追赶大公子,我等担忧,便暗中随行,谁知刚一离开微山湖,便发现她一直在湖畔亭中窥伺,因形迹可疑,是以当场擒获。拿下她时,实在易如反掌,所以看护时掉以轻心,现在想来,是我等愚钝,中了她的计了……” 长宁回想起月色中那女子冷艳的脸庞,恨意涌动。亲卫看了眼她红肿的脸颊,惭愧道:“属下护驾不周,请郡主责罚!” 长宁怨愤难消,正待发作,忽然眼神一冷,仰头向上望去。 月挂中天,星河浩渺,夜空底,一棵老槐树静立风中,伸长枝杪,寂寂摇动。 长宁盯着那枝叶最茂密的一处,缓缓眯起了双眼。 “出来。” 微风习习,吹过灌木,吹过草丛,吹过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吹过按剑待发的一众亲卫,吹过眉目渐冷的长宁。 一个少年,从老槐树树干后探出了个头。这颗在习习微风里探出来的头,束着个松散的发髻,凌乱的碎发下,掩映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载满了笑意。 “姐姐。”眼睛的主人喊了长宁一声,“你是在说我吗?” 长宁杏眸一虚。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从树上跑到树下去的? 那人仍扶着树干,看着长宁,月色映照下,眼神竟是出奇的天真。长宁不禁一笑出声,走上前道:“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 那人老老实实道:“我一直在这儿。” “噢?”长宁挑眉,一步步向少年逼近,借着树下清辉,少年面孔也愈发清晰起来:刀裁一样的眉,琥珀一样的眼,山峰一样的鼻,花瓣一样的唇。 “姐姐。”这两瓣唇忽然说道,“你是怕我将刚刚的事情说出去吗?你放心,我这人向来胆小,你和那黑影子才一来,我就吓晕了过去,要不是刚刚你叫我,我今晚上估计都醒不过来。”边说边瞧长宁身后的几个亲卫,纳罕,“呀,这么多人了?” 长宁脸色渐沉,少年忽然往后退,警戒道:“姐姐,你不会要杀我灭口吧?” 长宁一愣,目光转向左前方的一处灌木丛,思量片刻,忽然冷哼一声,挑唇道:“放心,姐姐不会,姐姐,还舍不得杀你。” 少年微微一笑。 长宁眸光一凛,不等他笑完,霍然出招,却不想少年反应竟是出奇的快,招至半路,眼前的笑脸便已消失无踪。 “难怪那座冰山不敢搭理你,果然最毒妇人心哪!”空荡荡的山林里投落少年的戏谑声,长宁忿然仰头,目之所及,根本不见人影。她心念疾转,倏地盯住左前方的一丛灌木,扬手射去两支袖箭,果不其然,箭方离身,少年眨眼便已到了面前。两支袖箭,被他稳稳地接在指间。 长宁得逞地一笑:“看来鬼盗爱酒的传闻,不假。” 莫三刀捏着那两把冰冷的袖箭,眼里亦渐渐变冷:“可惜长宁郡主温柔敦厚的名声,却是假得很。” 长宁冷笑,却并不在意,倒是她身周的一众亲卫眼露杀气,纷纷拔剑出鞘。长宁手一抬,做了个“退下”的手势,盯着莫三刀,开门见山道:“帮我偷一样东西,玉酒仙留下的酒,我全给你。” 莫三刀扬眉。 长宁笑:“你会答应的,如果你想让‘鬼盗’的名字多传几年。” 莫三刀扬着的眉一定,深棕色的瞳眸里涌出寒气。 她在威胁他,用皇家的身份,官府的权威。 莫三刀轻笑出声,低头,捏了捏自己的鼻尖,再抬头。 “姐姐想偷什么东西?”他很识趣。 长宁满意道:“刚刚那个穿紫衣的女人,你看到了的。” 莫三刀笑:“那可不是个东西。” 长宁道:“你说对了,她的确不是个东西。” 莫三刀无言以对。 “十天后,我在微山湖老地方等你。”长宁并不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说完,扬长而去。 莫三刀双手环胸,往老槐树上一靠,瞪着长宁渐行渐远的背影,恨不能用眼神将其化作灰烬。 老天作证,他这个鬼盗的“鬼”,绝不是“色鬼”的“鬼”。他能偷来上品的汉白玉,能偷来举世无双的冷月刀,但绝偷不来一个活生生的大家闺秀——且还是一个看起来并不“闺秀”的闺秀。 莫三刀长出一口气。 他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坎儿,来了。 “偷”人的第一步,是找人。这个在山林里扇了长宁郡主一耳光后,带着花玊飞身而去的女人是谁,莫三刀并不知道,也不了解。 不过,他知道花玊。而且,十分了解。 花玊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女人,尽管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一个男人到了二十七岁还没有成家,是很奇怪的,尤其是一个身为蓬莱城城主独子的男人,到了二十七岁还没有成家。 他为什么不成家呢? 以前,全天下的人都说他冷漠孤高,厌恶女色,今天,莫三刀发现他根本不是厌恶女色,恰恰相反,他心里,有一个很在意的女人。 那么,他为什么不将这个女人娶回家呢? 莫三刀突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这个女人,他不能娶。 放眼天下,有哪个女人近得花玊的身,却偏不能被他娶进门? 莫三刀已经想到了。 当然,这一切推断的前提是,花玊真的跟今晚这个紫衣女人有私情。而且,是很长、很深的私情。 莫三刀忍不住在老槐树下慢慢地拍起掌来,一拍一摇头:“好戏,好戏!” 第5章 青梅(一) 京师近来有桩喜事——淮安侯冉秋同六十大寿。侯府人看重,提前半个月发帖,提前半个时辰迎宾,请来了庙堂高官,也请来了江湖名门。 蓬莱城是头一个把贺礼抬进门的。 冉秋同坐在书房正中央的紫漆描金山水纹长桌前,挥毫泼墨:“来的人还是大公子?” 管家垂首立在一旁:“是。花城主近来精神每况愈下,城中大小事务,已全权交与大公子了。” 冉秋同搁笔,神色难辨:“竟还比不过我这个花甲老人吗?” 桌案上,一行大字遒劲有力,仿佛振翼苍鹰。 管家道:“物极则反,盛极必衰。花城主雄踞江湖二十多年,呕心沥血,总有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的一天。” 冉秋同笑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道:“梅儿跟他一块回来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大公子了。 管家点头:“是。” 冉秋同盯着纸上的字:“这两个孩子,最近是不是走得过近了?” 管家神色略变,沉吟道:“四小姐与大公子自幼一同长大,也算青梅竹马,感情比旁人深厚些,也在情理之中,老爷不必忧心。” 冉秋同淡漠道:“可他们终究不是青梅竹马。” 管家噤声。 冉秋同抬起双眼,这双苍老、浑浊的双眼里,藏着两个深深的旋涡。 “赶在明年开春前,把梅儿的婚事定了吧。照此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管家想到四小姐的婚事,眉间深锁,颔首道:“是。” 侯府的四小姐冉双梅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八年前,冉秋同把她许给了太子太傅李庆山的长子李胥,婚期前一月,李胥暴毙,死因不明,两家的联姻在一城流言中无疾而终。六年前,冉秋同又给冉双梅择了新一任夫婿——在水山庄何庄主的二子何文令,定于次年阳春成婚,年未过完,何文令在苏州酒肆与人冲突,死于对方的快剑之下,婚事再次告吹。三年前,冉秋同忍痛将冉双梅下嫁江湖新秀贺修,才一谈妥,贺修喷出一口热茶,当场猝死,一查,竟是早早就中了黑风寨的雷公藤。 至此,侯府四小姐克夫的传闻再包不住,近几年来,无一人敢与侯府攀亲。 管家从书房退出来的时候,令他脑仁发疼的四小姐已经回到了闺房中。她的闺房在西院,院中,种满了清幽的馨口腊梅。在盛夏的晨间,无花的腊梅只是一树树乌黑的枝杪,四小姐从这密密匝匝的枝杪下走过,被枝叶割碎的光箔像花瓣一样拂过她脸庞。她的脸美丽、清冷,却哀怨、疲惫,像于风雪中翻山越岭,长途跋涉而归。 丫鬟倩雪早早替她预备了水盆、脸帕,边伺候,边打探:“刚刚我瞧见东院那边忙里忙外的,可是大小姐也回来了?” 冉双梅淡淡地“嗯”了一声。 倩雪惊奇:“听说近来姑爷精神不济,我原以为大小姐定是走不开,没想到还是来了。” 冉双梅搁了脸帕,默不作声,倩雪瞅了瞅她的脸色,识趣地端起水盆退下了。 窗外,流云蔽日,卷走了桌上、地下的光,屋内空空荡荡。冉双梅走到窗前坐下,一张精致的脸笼罩在阴影里,依旧清冷、疲惫。这种疲惫,不是清水可以洗净的,也不是休息可以消解的。 冉双梅却就这样坐了一天。 吃完寿宴,离开喧嚣的人群,一轮素月已经挂上天边。冉双梅站在院墙外,抬头,发现那月仿佛挂在一丛丛梅枝上,一点儿也不遥远。她蓦地一笑,笑完,手腕忽然被人从后握住,那人一发力,把她带进了院里。 树影一层又一层,罩在两人身上,冉双梅猛然抬头,撞进一双冰冷而深邃的瞳眸里。 她心中一窒,迅速挣脱,退到了乌黑的梅树下。 “躲什么?”那人开口,声音冷然,带一丝愠怒。 冉双梅深吸口气,目视别处,良久才惨然一笑:“是啊,躲什么呢?有时候,真不想再躲了。” 那人道:“那就不躲了。” 冉双梅转头,看向他月影下英俊的脸,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可此时,竟觉得陌生。 是因为他说,不用躲了么? 冉双梅忽然想笑:“花玊,你真的认为我们能有将来吗?” 月光幽凉,一如她此刻的心,攒足了疲惫与失望。八年了。他守着她,她等着他,以为总有一天,能等来他的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可是,没有。八年了,他有一而再、再而三杀死她未婚夫的魄力,却没有说服花云鹤向侯府提亲的勇气。 他心里应该也清楚的吧。 这是一个死局。 冉双梅垂落眼睫:“如果不是的话,那就到此为止吧。” 她吞泪,转身。 花玊瞳孔一震,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待她停下,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冉双梅回头,眸光倏地一凛。 花玊急匆匆道:“别,别到此为止,我现在就带你走。”说完,握起冉双梅的手便往外去。 冉双梅睁大双眸,霍然出招直击花玊脑后,花玊一惊,急忙松开冉双梅,反手格挡,却不想冉双梅一招不成,二招追至,既狠且快,震愕之中,胸中一掌,当即后跌数步,撞在了院墙上。 冉双梅眼中更无一丝心痛之色,冷冷盯着面前捂胸喘息的男人,森然道:“你是谁?” 莫三刀咬紧牙,捂胸靠立在石墙下,看着面前这个哀伤又愤怒的女人,五味杂陈。 他的推断是正确的。花玊至今没有成家的原因,的确是他爱上了一个不能娶的女人。 这个女人,也的确是在山林中扇了长宁郡主一耳光的那一位。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并不开心。 不开心,不是因为身份败露,处境凶险,也不是因为自己阴差阳错地看到了冉双梅的泪水,听到了她说给花玊的决绝之言。 那到底是什么呢? 莫三刀莫名其妙,自己也说不清楚。 莫三刀沉默的档口,冉双梅再次沉声道:“我问你,你是谁?” 莫三刀一笑,坦然道:“我是受长宁郡主胁迫,前来抓你的莫三刀。”他本来习惯性地要说“偷”,还好及时刹住。 冉双梅的眼神果然有变。 莫三刀还待再讲,忽然感觉有杀气迫近,侧目看去,赫然惊住。 不知何时,花玊本尊已巍然立于院门,身形颀长,眸光阴寒,虽不声不言,却静静地散发着森冷杀气,仿佛自地狱而来的罗刹,令人不寒而栗。 他转头,缓缓看向莫三刀:“那你的运气,看来不够好。” 余音坠地,铿然一声,莫三刀咽喉发凉,垂眼看去,竟是花玊的剑,已经刺进了自己的皮肤。 他是何时拔剑的?自己竟然完全没有看到! “当!”一截碎玉飞坠在地,莫三刀连退几步,低头一看,指间夹着的另一截玉佩正如散沙流下。 这块被毁灭的玉佩,救了他一命。 脖子上有滚烫的血滴下来,莫三刀松手,把脖子一擦,强压心中震愕,冷笑道:“好快的剑。” 花玊提醒他:“你还有三把刀。” 莫三刀深吸口气,他知道,自己纵然再有三把刀,四把刀,也快不过他这一把剑。 “你敢不敢跟我正大光明地比一场?”莫三刀忽然道。 花玊虚眸。 莫三刀道:“你要么也给我一把剑,要么接下我给你的刀。我们用同样的兵器比一场,才算真正分出高下。” 花玊眼睫一垂,淡漠道:“那你误会了,我既不想跟你比,也并不想光明正大。” 说完,剑招已发。 莫三刀闪身疾避,人已快如豹子,花玊的剑却密过数罟,掠过双臂,掠过面门,掠过胸腹,层层叠叠,密不透风。莫三刀焦头烂额,瞬间身负两剑,情急之下,慌忙拔下第一把刀,转身削断两条梅枝,明攻花玊,暗袭冉双梅。 花玊眼力何等之深,剑招何等之快,梅枝才断,转眼便被他反掌截下。 莫三刀的身上,也迅速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是花玊用他截下的那条梅枝割开的口子。 下一剑,花玊仍是预备割在他咽喉上。 却在这时,背心一凛,花玊迅速反身出剑,铿铿三声,打落了三根玉峰针。 还有一个人? 花玊心神一凛,再一转眼,墙垣下果然漆黑一片,没有了莫三刀的踪影。 冉双梅瞪大双眼,抢身去追,却被花玊握住肩膀拦下。 “我来处理。”花玊拉开冉双梅,只身往外,走到院外,忽然又停下,回过头来。 “我们会有将来的。”横伸的梅枝隔在两人中间,却隔不断彼此的视线,花玊定定看着冉双梅,“你一定要等我。” 一字字,斩钉截铁。 第6章 青梅(二) 东院,一阵夜风从长廊尽头扫过,卷乱一地月影,点点的血,断珠似的坠落在月影上,莫三刀挣开一双温暖却紧张的手,身形一纵,跃下长廊,躲进园圃角落里的树影底下,昂着头,咬紧了牙。 那双手的主人紧忙跟上,于黑影里伸手一摸莫三刀,心下一凉。 自然是满手的血了。 “三刀……”那人吓得不轻,声音已然抖了。 莫三刀闭紧眼,调整呼吸:“赶紧把我的伤口包扎上。” 那人手忙脚乱,自衣襟里抽出丝帕来,哪里够,又慌忙抓起自个衣角、莫三刀衣角,撕这撕那。莫三刀含恨:“姑奶奶,你轻点儿声……” 那人已撕好了,把莫三刀手一拿:“你忍着点儿啊!” 这一拿,疼得莫三刀失声。 半晌,总算弄好了,有惊无险。莫三刀靠在石壁上,长出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风吹树摇,斑驳的月光雨点儿一样打在身边人脸上。跟莫三刀一样,这张年轻、秀美,就连眼睛,也是一样的琥珀色,一样的热情、明亮。但这张脸的主人,是个亭亭的少女。这少女叫阮晴薇。 “你都两个多月没回家了,我再不来,你还认得我吗?” 莫三刀此刻还是花玊的脸,阮晴薇伸手把他脸上的面皮一撕,扔到一边去。 “这张脸太可恨了。” 莫三刀啼笑皆非:“姑奶奶,这下我俩更出不去了。” 正说着,忽然一阵说话声从长廊那头传来,阮晴薇掉头去看,却被莫三刀一把拉回。两人屏气噤声,缩在廊底的一团黑影里,听得那声音越来越近,一个道:“大小姐难得回府一趟,何不多住上几日,四小姐近来总是怏怏不乐,我们底下人不敢多嘴,就盼着您来,帮着宽慰宽慰。” 脚步声徐徐走近,廊里沉默半晌,响起一个温厚的妇人声音:“四妹的心结,终不是你我能解开的,既不能解,又何苦频频去揭她的疤?我看她在我那儿时,倒也还好,这府中虽清净,却也憋闷,与其拘着她,还不如多放她出去走走,天下这儿大,总能让她遇见一个有缘人吧?” 先前那人一叹。 妇人停下,道:“就送到这儿吧,我屋中自有丫鬟伺候,倒是父亲那边还需人来打理,嬷嬷且去忙吧。” 那人应道:“是。”垂首退下了。 待妇人走远,莫三刀拿胳膊捅了捅阮晴薇,下巴往上一扬,压低声儿:“知道这是谁吗?” 阮晴薇眨巴眼睛:“谁啊?” 莫三刀挑唇:“我俩的救命恩人啊。” 莫三刀原先的设想是,阮晴薇打头阵,入厢房打晕一众丫鬟,自己咬咬牙,趁乱闪入屋内,挟持那嬷嬷口中的“大小姐”——也就是此刻端坐在妆奁前,望着铜镜,神闲气定的蓬莱城城主夫人冉双荷。 这一幕,显然与他先前的设想不符。 “夫人倒是好定力。”莫三刀捂着伤,勾着腰,隔着三步看镜前人,冷笑。 冉双荷对镜摘耳环,淡淡道:“我也算是半个花家人,平生见的最多的就是刺客,早已见怪不怪了。”耳环摘完,扔进妆奁,转头过来,这一看,神色顿变。 莫三刀身上痛,也不管了,上前一步走到离妆台最近的一把交椅上坐下,再一看冉双荷,脸也是一变。 他变,却是因为冉双荷看他的眼神太古怪了。 “夫人?”他皱眉,一喊。 冉双荷似乎一震,回了神。 这档口,阮晴薇已处理完外边的小丫鬟,锁了门闪身入内来。冉双荷再把她一看,蛾眉越发蹙紧,险些再次失神。 “你们是什么人?”她沉声发问,神情竟不镇定了。 莫三刀在椅子上喘了几口气,一笑道:“夫人宽心,我俩俱是好人,只谋财,不害命。噢,不,现下也不谋财了,只求夫人能赏分薄面,送我俩出这府门。” 说完,阮晴薇的匕首已搁在了冉双荷的后颈上。 冉双荷垂眉瞥了眼那匕首,微冷目光射向莫三刀,慢慢道:“你未免太自作聪明了。” 莫三刀双眉微扬。 冉双荷道:“伤你的人,是花玊吧?” 莫三刀道:“是。” 冉双荷道:“既然如此,那纵使你绑了十个我,也出不了这座府邸的。” 莫三刀听来甚觉刺耳。可是转念一想,适才花玊出手时,何其之狠,何其之快,半分余地也无,显然是想迅速结果了自己——毕竟今晚的自己,发现了一个难以活着带走的惊天大秘密。 冉双荷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开口道:“你让这位姑娘把刀放下,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如实回答,答完,我替你想一法子,保你们全身而退。” 莫三刀将信将疑,与阮晴薇对视了一眼。 阮晴薇轻轻摇头,表示不可信。 莫三刀却不以为然,他又看向冉双荷,昏黄灯光底下,她的眼神明亮、坦荡、冷静,这样的眼神,动摇了莫三刀的心。 “晴薇,把刀放下。”半晌,莫三刀吩咐道。 阮晴薇柳眉一皱。 莫三刀道:“放下吧。” 阮晴薇撇着嘴,不情不愿地把匕首撤了。 莫三刀看回冉双荷,挑唇:“夫人如何对我这么感兴趣呢?” 她总是在看他,用不同于看陌生人的眼神在看他。莫三刀已经发现了。 冉双荷微微一笑:“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光影里,她的笑温柔而哀伤。莫三刀心中莫名一涩,清了清嗓子,张口道:“夫人问吧。” 冉双荷道:“你与这位姑娘,是兄妹吗?” 莫三刀道:“不是。她是我师妹。” 冉双荷眼睫微颤,继而一笑:“你们倒是挺相像的。” 莫三刀也笑:“的确很多人这么说过,可能是……好看的人总是相像的吧?”说完,向阮晴薇一眨眼。 阮晴薇哼笑。 冉双荷眼底也不禁荡开一丝笑影,片刻,又问道:“你方才说,你与这位姑娘是师兄妹,敢问师承何人?” 这一问完,莫三刀与阮晴薇脸上的笑俱是一僵。 冉双荷盯着莫三刀,目光灼灼。 莫三刀强扯唇角:“家师遁迹藏名多年,即便我说出来,夫人恐也不知。” 冉双荷执着道:“请教尊名。” 莫三刀见躲不过,又不愿撒谎,只好道:“阮岑。” 冉双荷眼里一黯。 “夫人还剩最后一问。”莫三刀提醒道。 冉双荷沉默许久,再一次看向莫三刀,黯淡的双眸里重又亮光莹然,但光却极薄,像晚冬时,湖面一触即碎的冰块。 “你,可认得合欢宫的鬼婆婆?” 鬼婆婆? 莫三刀眉一皱,摇头。 冉双荷眼里的那道光,彻底碎了。 莫三刀道:“夫人,你的问题已问完了。” 冉双荷坐在绣墩上,垂下的眼睫掩盖住了眸中的光,莫名的,她整个人都像被掩盖住了一样,单薄,黯淡。 “眼下花玊既然在查你们,便一定在府中各个出口布下了埋伏,花家刺客拿人的功夫,你们心中有数,何况一个人现在还带了伤,脱身的机会,实在难有。我明日回蓬莱城,你们可先在外间歇一宿,等到天明,藏身在我随行的箱子里,与我一道出府。” “出府后呢?”阮晴薇问道。 “花玊在京中还有事务处理,并不与我一道回城。出府后,我会吩咐车夫把你们带到城外的杏林里,到那里后,两位便可自便了。” 冉双荷说完,人似乎带了倦意,眼皮耷拉,生气寥寥。莫三刀想到她先前的神色变化,心下蓦然有些惘然,起身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冉双荷微一点头,不再回话。莫三刀看了阮晴薇一眼,被她搀扶着出到外间去,两人凑合着在两把交椅上歇了。 第7章 青梅(三) 次日,城外杏林。 一辆珠钿翠盖、玉辔红缨的马车绝尘而去。 阮晴薇望着那马车渐行渐小的影子,双手环胸道:“想不到她还挺守信的,真不像是蓬莱城里的人。” 莫三刀眉头微挑,转身走进杏林。 阮晴薇扶着莫三刀,穿过密密层层的枝桠,清透的晨风吹过一条条翠绿的树梢,吹在两人脸上。莫三刀打了个哈欠,抬起惺忪的眼皮把四下看了一圈,开口道:“你以为她会怎样?” 阮晴薇一愣,似乎没想到隔了这么一会儿,莫三刀还在想自己刚刚说的那话。 “蓬莱城从来就没出过好人,今天出了她这一个,我自然稀奇了。”阮晴薇没好气道。 莫三刀“噗”的一笑。 “你笑什么!”阮晴薇拍了他一掌,“你别以为她帮了我们一把,就是对我们有恩了,蓬莱城做的孽,她就是当了菩萨也赎不完!” 莫三刀被她拍得跳将起来,阮晴薇一惊,又忙去扶他:“我弄疼你啦?” 莫三刀捂住自己的左臂,皱紧眉,瞥了她一眼:“姑奶奶,以后咱说话能斯文点不?” 阮晴薇抿抿唇,赧然道:“还不是你刚刚那个态度……”边说边低了头,一脚踢开草地上的碎石子。 莫三刀垂睫看她,忽然伸出右手把她小小的脑袋摁住,搓了起来。 “喂!”阮晴薇挣脱开,瞪圆一双杏眸,像只炸了毛的猫。 莫三刀咧嘴笑了。 “赶紧给我找个医馆把伤看了,就你昨晚上那个包法,我还没死,算是命大。”莫三刀转身,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阮晴薇皱着眉把额前的刘海抓好,听到这句,才想起什么,追上去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花玊到底为什么要杀你呢。” 莫三刀道:“你也还没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跟踪我呢。” 阮晴薇脸红,瓮声道:“还不是担心你啊。” 莫三刀微微一怔,似乎有些意外,又低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不错,有点女人味儿了。” 阮晴薇伸手又要一掌,莫三刀早跳到了一边去。 阮晴薇尴尬地收了手,闷声道:“城都出了,我上哪儿给你找医馆?” 莫三刀回头瞥了眼林外巍峨的一角城墙,再瞥阮晴薇:“不出城,等着花玊来抓?” 阮晴薇皱眉道:“他又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微山湖玉酒宴上,莫三刀是唤雨山庄二公子白意的脸,昨晚,则是花玊的脸。他真正的这张脸,花玊的确没见过。 不过,也正是因为没见过,他才更要好生保护着。 想到这里,莫三刀不禁把自个的脸摸了摸。这段时间,“鬼盗莫三刀”的名号是不能再用了,前有长宁郡主,后有花玊,这俩虎狼,已然把他的偷盗事业毁去了大半。想当日,不过是贪恋几杯美酒,既没惹事,也未生非,怎么冷不丁就落了个如此凄凉的下场呢? 莫三刀忽然有些痛心疾首。 “晴薇。”莫三刀道,“要不咱先去喝点酒吧。” 出了杏林,向东行二里路,便有个小小市井,小小市井里,自然有小小酒铺。阮晴薇扯着莫三刀衣领,把他从酒铺前拽开,再掏他的钱袋子,到隔壁买了两包干粮,干粮买完,又去隔壁的隔壁买了两匹马。 两人骑马上路,一个精神抖擞,一个没精打采,走走停停,打打骂骂,行至入夜,才进了临州城门。 莫三刀在医馆里一躺就是三天。 三天后,阮晴薇领他进了酒馆。 “说好了的,三杯啊。” 莫三刀点头不迭,望着店小二送上桌来的酒,满眼星星。 阮晴薇托着腮帮子,耷拉着眼皮看他:“你说你们男人,怎么就这么喜欢喝酒呢?” 莫三刀一杯下肚,绵柔醇香,不禁长舒一口气。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师父。” 阮晴薇哼了声:“问他?算了吧,问了也是白问。”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小菜。 莫三刀举起了第二杯:“你别说,这地方虽小,酒却还不错。只喝三杯,是不是太可惜了?” 阮晴薇眼睛一瞪。 莫三刀笑:“我的意思是,咱不妨带点儿回去,孝敬给师父。” 阮晴薇眯起眼睛:“你是想带回去自己喝吧?” 莫三刀翻了个白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举杯就唇,却不饮尽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起来。 呷到阮晴薇吃完了饭。 “你快点。”阮晴薇催。 “舍不得。”莫三刀双手捧着那酒杯,低头一闻,这回呷都不呷了。 阮晴薇气道:“好,买买买,买回去,你赶紧喝了!” 莫三刀笑弯了眼眸:“谢谢姑奶奶。” 两个人喊来伙计,另叫了一大坛酒,结了账,上马出城,一路回家。这回仍是一个精神抖擞,一个没精打采。 三日后,回到登州境内,两人并不入城,沿着山路径直东行,于暮色四合之时,来到登州城外最险峻的一座山——萧山下。 萧山上,是俩人的家。 莫三刀将近一个月没回来了,想是“近乡情更怯”,心里莫名有些局促。阮晴薇却聒噪得很,一路上叽叽喳喳,硬是把夜幕里一片阴森森的林子吵得跟菜场一样。莫三刀腾出只抱酒的手来,掏掏耳朵,望着面前幽深的山径,道:“晴薇,要不过两日我买些鸭子来与你养吧?” “啊?”阮晴薇纳闷,“为什么呀?” 莫三刀道:“人家说一个女人说起话来顶三百只鸭子,我不信,想买来跟你比一下。” 阮晴薇一掌拍来,莫三刀赶紧跑了。 跑上半山,穿过一片竹林,一座小院映入眼帘。月光下,一灯如豆,温暖可亲,静谧安详。 院墙里长着一棵极粗的梧桐树,大片大片的叶子遮蔽了院里的半片夜空,半片被遮蔽的夜空下,两扇轩窗灯火摇曳,一个瘦长的人影忽从内间猛冲出来,拂袖打翻了一桌茶具。 莫三刀抱着酒,停住了。 身旁响起阮晴薇急促的脚步声,她猛地跑进屋去,一刻不到,又猛地推门出来,惊叫道:“三刀,不好,我爹好像发病了!” 莫三刀深吸口气,抱着酒疾步跑进屋里,才一进门,耳中訇声大作,像落了个雷进来一样,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脸上给人扎扎实实地掴了一掌。 莫三刀闭闭眼,忍住一脸火烧的痛,攥紧手,抱稳怀里的一坛酒。 阮岑披头散发,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向莫三刀,这双通红的眼睛,像两把刚杀过人的刀,鲜红、冰冷、锋利,迅速而直截地刺入莫三刀的身体。 第8章 青梅(四) 身边是呛人的酒气,莫三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阮岑的,在铺天盖地的酒气里,阮岑扬起左手,朝着他右脸又是一掌。 这一掌,把他打得一个踉跄。 “三刀!”阮晴薇大喊,飞快跑过来扶住他,眼中泪已落下。 莫三刀重新站稳,甩一甩头,低声向阮晴薇道:“一边去。” 阮晴薇哪里肯,转身又去拦阮岑,却还不及开口,被阮岑反手拽开,扔到了身后一张圆桌下去。 “嘭”一声巨响,阮晴薇摔得头晕目眩。 莫三刀心一紧,正想上前,面门一道鞭影掠来,他忙偏头一躲,“啪”一声,粗粝的鞭绳迅速在他脖子上抽开了一道血痕。 阮岑握着鞭柄,阴着一张紫棠色的脸,骂道:“孽障。” 骂完,挥手又是一鞭。 莫三刀不再躲了。 一道又一道血痕,在脸上、脖子上、肩膀上、手臂上燃烧起来,满身是滚烫的痛,心里却不断在发冷,仿佛那鞭子在吸人血一样。 莫三刀垂低头,收紧双臂,抱着怀里的一坛酒,任那鞭子抽打在自己身上,也任阮岑的咒骂声鞭笞在自己心头。 “孽障。” “祸害。” “贱种。” “……” 在冰冷的咒骂声与鞭打声中,阮晴薇已醒转过来,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暴戾的父亲,浑身发抖。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阮岑每骂莫三刀一句,她就抱紧双臂,哽咽着说一声“对不起”。 直至夜阑更深,阮岑甩手把长鞭一扔。 他冷冷看着已跪倒在门前的莫三刀,漠然道:“让开。” 莫三刀已浑然如个血人一样,听了这话,半晌才反应过来,挪动双膝,给阮岑让开了一条道。 阮岑身子一晃,抬腿走过。 刚到院里,却忽然听莫三刀在后一喊:“师父。” 阮岑皱眉,森冷地回过头。 月光里,莫三刀缓缓转过身来,头发散乱,满脸血痂,却还一笑,举了举怀里那坛酒,哑声道:“您的酒……” *** 莫三刀已经忘记自己是第几次被阮岑鞭打了。他只记得阮岑第一次打他的时候,他还很小,最多也就六岁吧。那天正值中秋,萧山上的月亮极大,极圆,极亮,阮岑的兴致也极好,领着他与阮晴薇在院中赏月,边喝酒,边给他俩说后羿射日,嫦娥奔月。 阮晴薇坐在他膝盖上,满脸是笑,一口一声地唤他“爹爹”。 莫三刀不知道为什么,也鬼使神差地凑过去,笑眯眯地向阮岑唤了一声:“爹爹!” 阮岑眼里的笑登时变了。 他的眼睛,在那轮极大,极圆,极亮的月亮下变了,变得通红,红得像两把刚杀过人的刀。他猛地把莫三刀揪过来,狠厉地盯着他看。 莫三刀“哇”一声哭了。 阮岑抱走阮晴薇,起身走进屋里,出来时,手里带了鞭子。 那是第一次,莫三刀这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鞭打的次数就渐渐多了。最多时,一个月都会有几次。 其实,阮岑本身并不是个残暴的人,虽然平时落落寡合,孤高冷漠,却有一身凛然正气。莫三刀对他,是很景仰的。他的武功、言行,曾一度是莫三刀苦苦努力的方向,他的形象,在莫三刀的心目中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 只有拿起长鞭时的阮岑,会让莫三刀感觉陌生,甚至害怕。尤其,是那一声声随着鞭绳落下来的“孽障”。 有一回,莫三刀跑去问阮岑:“师父,你什么时候最开心?” 阮岑道:“喝酒。” 莫三刀接着问:“师父喜欢喝什么酒?” 阮岑道:“烧酒。” 莫三刀低下头,隔了一会儿,又抬起头道:“那师父开心地时候,还会打我么?” 阮岑一愣。 山间的风吹过院角的梧桐树,吹飞一片片巴掌大的枯黄叶子,那叶子,比莫三刀当时的脸还大,一下子,就蒙住了他的视野。 阮岑抬手,摸了摸莫三刀小小的、圆圆的头,一字不答,转身走了。 在铺天盖地的梧桐叶里,莫三刀呆站在原地。 阮岑就那样走了,没有给自己答案,有的,只是冗长的沉默,和一个永远难以触及的背影。 阮岑消失了半年。半年后,他从山下回来,给莫三刀带来了一把刀,和一本刀谱。刀叫“赤夜”,刀谱的名字,叫“归藏三刀”。 阮岑道:“如果你能用这把刀练成这套刀法,并用它杀死一个人,我就不再打你。” 莫三刀喜出望外,冲上前去把刀与刀谱接了。 “师父要我杀什么人?” 阮岑道:“蓬莱城城主,花云鹤。” 莫三刀抿紧双唇,定定道:“好!” 那时候,莫三刀并不知道什么是蓬莱城,谁又是花云鹤,他只是记住了这个名字,和阮岑的承诺,并往心底死死地记着。 他要用这把赤夜刀练成“归藏三刀”,他要杀死花云鹤。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叫“莫三刀”。 那把几乎没有人见过,因为见过的人大抵都死了的第三把刀,也就是他立誓用来取花云鹤项上人头的——赤夜刀。 *** 莫三刀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窗内窗外都乌压压一片。 他是被痛醒的,也是被渴醒的。 先前的剑伤八成又裂开了,加上那些鞭伤,齐齐发作起来,真是如被千千万万只火蚁啃噬一样。莫三刀皱紧眉,想起身去找碗水喝,才一动,痛得低喊一声,倒回了床上。 “三刀……”一个惺忪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莫三刀转过头,这才看清,自己床边趴着个圆圆的脑袋。 圆圆的脑袋听见动静,慌手慌脚地爬起来,从窗边几案上摸了火折子来把灯点上。屋内一亮,影影绰绰的火光,映出了阮晴薇憔悴的眉眼。 莫三刀一愣,进而咳笑起来。 阮晴薇顶着一双又肿又黑的杏眼,气道:“你还有心情笑!” 莫三刀不笑了,笑起来,身上更痛了。他强忍了笑,望着朦胧灯影里的阮晴薇,哑声道:“我渴了。” 阮晴瞋他一眼,起身去倒了杯热茶,扶他起来,喂他喝下。 莫三刀一个喉结骨碌地动,一杯喝完,呐呐道:“不够。” 阮晴薇忙又倒了几杯。 莫三刀喝饱了水,重新躺下,阮晴薇放了茶杯,望着他疲惫的脸,眼中又一酸,强忍了道:“这回我爹下手有点重,没个十天半月的好不了,伤药我已经替你敷上了,这回你就安生些,别又趁我不注意偷跑下山去喝酒。” 莫三刀扯扯嘴唇,狐疑道:“有那么严重吗?” 阮晴薇拿眼睛瞪他,懒得答。 莫三刀扫了扫窗外的光景,问道:“我睡多久了?” 阮晴薇道:“三天三夜。” 莫三刀暗暗一惊。这回,竟闷头睡了恁久。 他舔舔嘴唇,眼底的神情被长长的睫毛掩去:“难怪饿了。” “饿了?”阮晴薇起身,“锅里给你留了饭菜,我去热一热,你等会儿。” 说完,转身就去了。 吃过饭,窗外传来稀稀疏疏的蝉鸣,莫三刀靠在床背上,转头,发现天色已经微明。山间的蓊蓊树影掩映在晨雾间,微风从雾中吹来,挟着幽然的泥草香气。 莫三刀闻着这香气,目光凝在雾中,久久不动。 阮晴薇在一旁收拾碗筷,见他神游,便问:“想什么呢?” 莫三刀眨了眨眼:“想喝酒。” 阮晴薇拿筷子在他头上一敲。 莫三刀蹙眉,道:“能心疼心疼我吗?” 阮晴薇撇嘴,转回身去擦桌子,擦了一会儿,抿唇道:“三刀啊……” 莫三刀默默看雾:“嗯?” 阮晴薇垂下头,边擦桌子边道:“你,恨他吗?” 莫三刀转回头来:“谁?” 阮晴薇停了停,低声道:“我爹。”双眸一抬,定定望着莫三刀。 莫三刀脸上一怔,旋即失笑道:“阮晴薇,你傻了吗?”越笑,眼里越明亮,越坦荡,“我怎么会恨师父?” 阮晴薇愣住,忽然扔了抹布道:“可他总是这么对你!” 那些尖锐的鞭声、骂声仿佛又回到了耳畔,阮晴薇瞪着眼,眼里又湿了一片。 莫三刀低头,笑了。 “晴薇,师父救了我,把我养大,还教我一身武功,我怎么会恨他呢?”莫三刀抬起头来,看着她,目光澄澈又黯然,“如果没有他,我早死了。” 六岁那年,第一次被阮岑鞭打后,莫三刀很怕。又惊又怕。 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靠近阮岑,甚至头几天一度把自己关在屋内,不声不言。 那时候,他在心里问阮岑:为什么不让我叫你“爹爹”?为什么打我?为什么要骂我是“孽子”?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没有人给他回答。 直到有一天,阮晴薇满眼是泪地跑进来,向他哭道:“师兄,你知道吗?我爹他病了!” 莫三刀一呆,怔道:“师父,病了?” 阮晴薇点头如捣蒜,泪花洒了他一身:“嗯,爹患了疯病了,只要一发病,就会打人!” 莫三刀身子一震:“那……” 阮晴薇抢道:“所以啊,爹他打你不是恨你,也不是因为你是孽子,是他发病了。师兄,你不是孽子,你和我一样,都是爹爹的好孩子,只是我叫他是‘爹爹’,你叫他是‘师父’罢了……” 那时候,莫三刀并没有完全听懂,他只是懵懵懂懂地记下了“师父病了”,“师父发病才打我”,“我不是孽子”……这些话,一晃,便十二年了。 还害怕吗? 坦白说,早已经习惯了吧。痛,还是会痛,难受、委屈,也还是会有,可只要心里想着:师父发病才打我,师父并不是恨我。那么那痛,那难受与委屈,便也都不算什么了。 “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太小气了。”莫三刀看着阮晴薇,眼睛一眨。 阮晴薇破涕为笑。 “没个正经。”她把眼角的泪一抹,转身端了托盘,“我走啦。” 莫三刀挑唇道:“常来啊。” 第9章 青梅(五) 晨光熹微,小院里遮天的梧桐树在习习微风里摇曳,大片大片翠绿的叶子在头顶响了又响,窸窸窣窣。阮晴薇把碗筷拿到井边,提水来洗了,正要回屋,忽然见阮岑从院外回来,一袭白衣被风吹动,清冷中透着几分颓丧。 阮晴薇站定,局促道:“爹……” 阮岑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并不红了,黑黑的,灰灰的,明明才四十几岁,却浑浊如过了花甲之年一般。头发也是,干枯、杂乱,和那一身白衣,已经很不相称了。 “三刀怎么样?”阮岑打开嗓子,又冷又哑。 阮晴薇垂睫,道:“还好。” 阮岑微一蹙眉,又问道:“他前些日子上哪儿去了?” 阮晴薇不敢说实话,搪塞道:“还能去哪儿,跑到京城吃酒去了。” 阮岑“哼”了声,冷道:“跑到花家人面前吃的酒吗?” 阮晴薇一震,看向阮岑,那双浑浊的眼眸竟亮如明镜。 “那几道剑伤,是出自花玊的手笔吧?” 阮晴薇无法再瞒,只好点头,但至于莫三刀为什么会跑到冉府里去,又为何会招惹了花玊,她却是着实不知了。 “他拔刀了吗?”阮岑问。 阮晴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阮岑指的是赤夜刀,摇头道:“没有。” “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么?”阮岑喃喃,望向院外苍茫的山峦,蓦然苦笑,“也是,毕竟差了十年的功力了。” 阮晴薇听到阮岑话里颇有失望之意,忙道:“三刀的刀法还有一层未及突破,这才不敌花玊,请爹再给他些许时间!” 阮岑看向阮晴薇,晨光里,她的眼睛明亮如漫天的星,这星光,把阮岑的心刺了一下。 他垂下眼眸,从阮晴薇身旁走过。 “等他伤好再说吧。” *** 莫三刀自六岁起开始研习“归藏三刀”刀法,到今天,已经十二年了。 “归藏三刀”刀法一共有九层,前六层都是内功心诀,刀法只有后三层。 也就是说,“归藏三刀”一共只有三招。 但是阮岑说,够了。 花云鹤师出名高天下的剑鬼,拥有天下最快的剑——雪昼,和天下最狠的禁术——九鬼一剑。虽只一剑,却所向披靡。因为从来没有人,可以躲过这一剑。包括创造了这一剑的剑鬼本尊。 阮岑说,如果你也可以把“归藏三刀”练到这种境界,那么三招,已然绰绰有余。因为“归藏三刀”,是剑鬼为克制“九鬼一剑”而写下的刀谱,而赤夜,是天下最快的刀。 金乌西坠,耳边是訇然的瀑布声,莫三刀坐在岩石上,望着手里这把最快的刀。 其实,这是两把刀。或者说,是一把刀、三把刀。 说它是两把刀,是因为莫三刀现在手里握着的,就是他平日背在肩后的那两把长刀。这两把长刀乍看之下无甚区别,长三尺,形似禾苗,通体赤红,是两把比较小巧的苗刀。外人单凭肉眼,是看不出它们的区别的,只有把它们握在手中,探指抚摸,定睛细看,才能发现其中的秘密。 秘密在刀柄的后鼻。 莫三刀在一把刀后鼻处的小孔里轻轻一按,“咔嚓”一声,刀柄、刀身分离开来。他手上翻转,一错眼的功夫,两把刀,变成了一把刀。这把刀足有五尺长,刀身线条流畅,通体寒气萦绕,红光隐耀。 这把刀,就是赤夜刀。 阮岑说,每杀一个人,赤夜刀就会红一点,当它最红的时候,就是它最锋利、最凶猛的时候。 所以,这不是一把用来防身的刀,这把刀,注定了杀戮、仇恨、残暴。 莫三刀并不喜欢这把刀。 “归藏三刀”的最后一招,叫“灭魂”,他已经练了足足三年了。放在以前,三年的时间足够他练成三层心决,两层刀法。阮岑说过的,他是天生的练武材料。可是,再天才的人,也会与困难相遇。 这是莫三刀习武以来遇刀的第一个瓶颈。 他不知道,这是否与他不喜欢赤夜刀有关。 飞花琼玉喷溅在空荡荡的山涧里,一道阴风自身后袭来,莫三刀握住赤夜刀刀柄,反身一刀。“铮”一声,刀风、剑风由交锋处迅速鼓荡开去,把身周飞溅的水珠震成了一片白雾。 莫三刀看向执剑者,神情一肃,起身道:“师父。” 阮岑站在瀑布下,仍旧一身颓败的白衣,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剑。剑刃上,多了道醒目的缺口。 莫三刀不由深吸口气。 阮岑把剑收回剑鞘,淡淡道:“刀是好刀。” 莫三刀一愣,旋即领会到阮岑的言外之意,羞愧地垂低了头。 阮岑瞥他一眼:“伤好了?” 莫三刀瓮声:“嗯。” 阮岑道:“随我来吧。” 莫三刀抬头,阮岑已走下岩石,径直上山而去,连忙跟上。 翻过瀑布,沿路上山,不多时,便来到了萧山山顶。 云雾弥漫,山风凛冽。 莫三刀跟在阮岑身后,在一棵苍松前停下,云间的风嗖嗖地刮过脸庞,令他险些睁不开眼。 阮岑“嗖”一声跃上松树,再下来时,手里多了两小坛酒。 他把一坛扔给了莫三刀。 莫三刀接住,有些怔忪。师父不会特意来请自己喝酒的吧? 阮岑拿着酒,在树下坐了,打开坛盖子喝了一口,散漫道:“你那坛酒,有点儿素了。” 莫三刀反应过来,是说自己先前拿来的那坛酒不够味儿,有些赧然。他走到阮岑身旁,也坐下,打开坛盖子喝了口酒。 险些被呛出声儿来。 师父还是爱喝那么烈的酒。 山风把两人的头发吹得乱飞,莫三刀擦了擦嘴唇,出声道:“师父,我老是练不成第三招。” 阮岑望着山外缥缈的雾,与一片若离若即的山影,闷了口酒道:“你心太善了。” 莫三刀不解,眨了眨眼睛。 阮岑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忽然闷声一笑。 “赤夜刀,天下最狠的刀;‘归藏三刀’,天下最狠的刀法。”阮岑靠在树上,摇着手里的酒,“不是最狠的人,怎么能够驾驭它们?” 莫三刀眼睫一颤,这一点,恰说中了他的死穴,一时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地垂下了眼皮。 阮岑接着闷了口酒,忽然道:“练不成,那就算了。” 莫三刀惊道:“那怎么可以?” 阮岑不语。 莫三刀急道:“我既然答应师父要练成‘归藏三刀’刀法,取花云鹤项上人头,就绝不会半途而废,还请师父……再给我一些时间!” 阮岑拿着酒,半晌没有说话,双眼像被云雾吞噬了一般,阴沉而晦暗。 “你,真的这么想?”阮岑的声音既沉且硬。 “是!”莫三刀目光笃定。 “好!”阮岑忽然站起身来,微一摇晃,看向莫三刀,道,“等你练成‘归藏三刀’,我将晴薇许配与你。” 莫三刀一震,赫然瞪大了眼睛。 阮岑笑:“怎么,你不情愿?” 莫三刀脸上阵阵发热,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被阮岑问的,他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 阮岑偏不给他台阶下,只是看他。 莫三刀呆了半晌,才嚅嗫道:“我……不知道晴薇她……愿不愿意呢。”越说,声音越小。 阮岑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中却渐渐一片寒凉。他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在透骨的酒香中向莫三刀承诺道:“你愿意就成了。” 莫三刀心如擂鼓,脸上也已飞红一片。这一刹那,阮晴薇的笑声、骂声、哭声,阮晴薇的眉毛、眼睛、嘴唇……像回家那晚她叽叽喳喳的话,迅速侵占了他的思想,他的心房。 愿意吗? 莫三刀摸了摸差点儿蹿到喉头来的心脏,突然发现,自己竟找不到答案。 可是,怎么会没有答案呢? 莫三刀皱紧了眉,埋下头,吞吐道:“这婚姻大事,还请师父……容徒儿想想。” 阮岑轻轻一笑,拿上酒,转身去了。 第10章 花三小姐(一) 莫三刀最后还是答应了与阮晴薇的婚事。因为回家后,他发现阮晴薇的心情极好,而心情极好的原因是,阮岑把这桩婚事告诉了她。 “我就知道你逃不出我的手心。”阮晴薇把他拦在门前,双手环胸,狡黠地笑。 莫三刀愣了愣,旋即也一笑,眯了眯眼:“姑奶奶居然愿意屈尊嫁给我?” 阮晴薇扬眉,忽然张开双臂,扑进了莫三刀怀里。 这一下,险些把莫三刀的心撞将出来。 “三刀啊……”阮晴薇把下巴抵在莫三刀的肩膀上,双手抱住了他精壮的腰,“以后,你可再也不能丢下我了。” 莫三刀心如擂鼓,四肢都有些僵硬了,半晌才慢慢抱住了阮晴薇的肩。山风里,她的肩是那样薄弱,却也那样温暖。 莫三刀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地平复了,他收拢双臂,下巴抵在阮晴薇的头上:“好,不丢你了。” ***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莫三刀为练成“归藏三刀”,闭关在山涧中修炼,浑然不觉时日飞转。 阮岑说,唯有最狠的人,能才配得上最狠的刀与最狠的刀法,是否在暗暗告诉他,想要练成“归藏三刀”的第三式,必须先成为一个心狠之人? 可是,怎样又算一个“心狠之人”呢? 莫三刀在溪涧旁的巉岩上坐下,看了看手里的赤夜刀:难道,是要不断地去杀人吗?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寒。 已经许久没有下山了,也已经许久没有再向谁拔过刀,天下之人何其多,有不该杀的,也有该杀的。如果练成“归藏三刀”的前提是要杀足够多的人,那么,就去杀那些该杀的人吧。 莫三刀从巉岩上跳下来,收了刀,准备下一趟山。 登州城有处地方是莫三刀常去的,叫齐福客栈。这里的人多,酒也香。 他进门,在大堂近窗的一角落坐了,要了一斤酒,三斤酱牛肉。今天客栈里的生意很不错,跑堂们一个个忙得脚打后脑勺,食客、酒客、住客说说笑笑,来来往往。满耳的人声,满目的人影。莫三刀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热闹了。 三杯酒下肚后,莫三刀想要的人来了。 来的是四个人。 这四个人穿着青白相间的直襟长袍,腰间佩长剑,举止彬彬,仪态潇洒,绝对不像是江湖中该杀的人。所以,打一开始,莫三刀对他们并没有在意,直到这群人在他旁边一张桌上坐下,说起话来,说到一句:“蓬莱城这纯属于玩火自焚。” 莫三刀耳朵一抖,捧起酒碗凑到唇边,开始偷听。 “十八年前,花云鹤涉嫌掳走六门联盟上百家眷一事,闹得整个江湖人心惶惶,虽不敢言却敢怒。如今十八年过去,被印上‘血花’的尸体已足以砌成蓬莱城那十几里长的城墙,他花云鹤不思收敛,反倒屠尽黑风山,更借玉酒宴之名将六门联盟几位前辈赶尽杀绝,惹得群雄震怒,哼,这不是玩火自焚,是什么?” 莫三刀眼珠子一定。 黑风山是个什么事儿,他不懂,不过——借玉酒宴之名将六门联盟几位前辈赶尽杀绝? 莫非就是间接害自己挨了花玊三剑的那一夜? 莫三刀神思一凛,迅速把当夜情形在脑中过了一遍:玉酒仙——也就是长宁郡主欲借六门联盟之力擒住花玊,自己趁乱逃脱,不久后,在山中再遇花玊与长宁二人。细算一下,花玊在自己离开后将那五人灭口的时间似乎有些—— 少得可怜。 难道,是早早地埋伏了花家刺客? 正纳闷,旁边又有个年轻声音道:“玉酒宴一事的确令人发指,可我听说,黑风山上的张寨主一向怙势凌弱,为非作歹,山下百姓屡受其害,蓬莱城这回将其歼灭,也算是好事一桩吧?” 先前那人冷笑一声,道:“岳师弟,只这一句,就可见你涉世未深了。” 岳师弟微微一愣。 那人喝了口酒,不屑道:“你以为蓬莱城屠尽黑风山,是发了善心,为民除害?” 另外两个同行顿时笑起来,那人续道:“蓬莱城这回屠山,派的是城中三千金花梦,持的是‘千金令’。什么意思?就是有人出了千金,请她花三小姐替自己杀人。再说这花三小姐,屠山就屠山,干什么把人家路过的长风镖局几位镖师也杀了去?如此无法无天,恣意妄为,与他张寨主有何区别吗?” 那岳师弟听到这里,一脸震愕。 先前沉默的另一个人倒了碗酒,笑道:“骆师兄,你先别上火,这花三小姐虽然跋扈,模样却是出奇的好,你若是见了她,方才那番话,估计是半个字都舍不得说了。” 骆师兄双眸一眯,冷笑了声,倒酒道:“李师弟,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要是死在这朵‘花’下,那可就不风流了。”说着,蘸酒在桌上写了个“血”字。 李师弟会意,朗声笑了。 岳师弟在一旁吃了口菜,锁眉道:“照此说来,蓬莱城近来行事,的确是有悖江湖道义了。” 李师弟道:“不然,长风镖局和六门联盟家眷何必冒着被灭门的风险,联合武当、少林、峨眉三派师尊向花云鹤讨要说法,逼得他这个盟主提前召开英雄会呢?不过,也别小瞧了我们这位盟主的手段,进城前,我们在城郊遇见的那名玄袍男子,你们都还记得吧?” 岳师弟道:“你是说,那个拿着张画像四处寻人的男子?” 李师弟点头,道:“这人乃是蓬莱城大公子花玊的贴身侍卫韩睿,在花玊掌管城中事务后,地位渐高,现已不亚于一堂之主。如今花玊被玉酒宴一事弄得焦头烂额,这韩睿不在跟前候命,反跑到城外寻起人来,不觉得有些蹊跷么?” 骆师兄道:“所以,你就自告奋勇上前看那画像去了?” 李师弟笑道:“师兄猜他所寻何人?” 骆师兄摇头。 李师弟压低声儿,一字字道:“花三小姐,花梦。” 大门外,一双玉足当首踏入堂中,喧杂的人声里,隐约响起几个清脆的少女声音,莫三刀端着酒,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头,向大门处张了一眼,耳畔紧接着落入邻座人骆师兄的声音:“这花三小姐竟还没有回城?” “她在黑风山犯了事儿,令蓬莱城内外交困,如何能回城?如何敢回城?” “再如何也是花云鹤的掌上珠,花云鹤还能拿她出来给长风镖局泄愤吗?” “那就要看,在花云鹤心里,她与蓬莱城的分量,哪一个重了……” 莫三刀仰头饮酒。 那几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已来到身周了。 第11章 花三小姐(二) 骆祈一碗酒下肚,耳后忽然响起阵软糯的少女声,掉头一看,双眉一扬。 三个妙龄女郎在一张方桌前坐了,跑堂迎上来擦桌,上茶,笑道:“几位姑娘吃点什么呀?” 一个年纪稍长的黄衫女子点了菜,把手里的剑往长凳上放了,向另两个道:“两位师妹,咱们走了一路,也该歇歇了,等吃过了饭,再接着去寻师父的消息吧。” 另两个少女点头称是,其中一个,身着件粉白相间的开襟裙衫,长着双似蹙非蹙的羽玉眉,眉下一双眼波流转的桃花目,她也回“是”,却回得慢了一拍,声音也软糯,却带了丝暗哑。 她旁边那青衫少女把眉一皱:“我说常玉小师妹,都三日了,你这风寒怎么还不见好?我都替你烦了。” 常玉听完,微微低了头,一副难为情的模样。先前那黄衫女子道:“你也别抱怨了,常玉师妹的身子本来就弱,淋了那么大一场雨,又连着几日没休息,难免有些吃不消,一会儿吃完饭,我们顺道去医馆给她抓点儿药。” 青衫女子撇了撇嘴,拿起碗茶水一饮,不肯回话。常玉抬袖掩鼻,轻轻咳嗽了几声,向那黄衫女子感激一笑:“多谢陆师姐。” 陆师姐笑道:“你我同门姐妹,不必如此客气,这回还多亏你机灵,及时将那歹人引开,否则,我们指不定还困在那破庙里,不知何时进得了城呢。” 青衫女子把茶碗一放:“那又怎样?不还是跟师父走散了?” 陆师姐与常玉神情一怔,青衫女子冷幽幽道:“也不知她老人家现在身在何处,好是不好,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们就是一死都不足谢罪哪。” 陆师姐微微蹙眉,道:“师父武功盖世,名震江湖,自然会逢凶化吉,林师妹就别瞎操心了。” 林师妹听了,翻了个白眼,正要反诘,眼旁忽然晃来个人影,忙侧身一让。 骆祈理了理衣襟,站定在林师妹边上,向面前常玉微微一笑,道:“这位姑娘,我们果然又见面了。” 常玉抬头,正撞进双炯炯有神的陌生眸子里,腮上立即霞飞如火,慌张地低了头。 骆祈望着常玉鬓发后的一截雪白脖颈,喉头一动。 陆师姐盯着骆祈,皱眉道:“不知阁下是何人?如何同我师妹有过一面之缘?” 骆祈这才向陆师姐作了一揖,笑道:“在下逍遥派骆祈,前几日在城外山林,与姑娘的师妹见过一面。” 陆师姐一听他是逍遥派弟子,脸色立即大变,还不及他说完,猛地握剑起身,喝道:“好啊,又是你们逍遥派!” 骆祈脸色亦变,皱眉道:“姑娘这是什么话?” 陆师姐面上一凛,拔剑挥定在骆祈面前:“少废话,我问你,我师父人在何处?!” 那林师妹听到这里,也猛地起身,拔出一剑:“快说,师父他老人家身在何处?!” 骆祈往后退道:“什么师父?你们……”豁然大悟,压低了声儿,“难道几位是峨眉派弟子?” 陆师姐肃然道:“不错,我们正是峨眉弟子,当日在旧庙中,若不是为了救你们逍遥派,我师父何至于也被那歹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可你们倒好,不心存感激,反挑拨那歹人来袭击我们,卑鄙行径,实在令人不齿!” 那林师妹一向急躁,眸光冷下:“还跟他废话干什么!”说完剑尖一抖,竟杀上去了。 骆祈始料不及,才闪身让开林师妹这一剑,陆师姐那一剑即已迫至胸前,待想并指截下,那一招剑法竟猛拐了个弯儿,直冲面门斜飞上来,正是峨眉剑法里“文姬挥笔”一式。 骆祈张大双目,想要拔剑格挡,已自不及,千钧一发间,一道青光自颈后掠来,“铮”一声震开了这一剑。 先前与骆祈同桌的那岳师弟提剑冲上前来,拦了陆师姐的剑,忿然道:“你们峨眉派怎么这般无礼,令师走失全系那蒙面人,与我们逍遥派何干?!” 陆师姐气道:“什么与你们何干?要不是为了救你们,我师父怎会失踪?我们又何至于与那歹人为敌?眼下你们几个逍遥在此,我师父却毫无音讯,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联合那歹人干的好事!” 林师妹冷道:“一帮损人利己的东西,先吃我一剑再说!”话一说完,又欺身而上。 岳师弟见这个态度,当也不争辩了,与骆祈抖了剑,并肩迎去。 挤挤攘攘的大堂内顿时一片骚乱,好几桌食客扔了碗筷,退避三尺,却又不退太远,仍是躲在梁柱后观战。一时间,满目剑光翻飞,满耳风声猎猎,峨眉派的灵动飘逸,逍遥派的明快洒脱,缠斗一时,竟是难分高下。 这时忽然听骆祈喊道:“李师弟,布阵!” 原本按剑不发的李师弟把碗里冷酒一饮,应声道:“来嘞!”向边上另一个同门使了个眼色,剑一拔。 陆师姐与林师妹两个本来渐占上风,哪想忽然斜里刺来两把利剑,一个闪避不快,手臂迅速被拉开一道口子。 另一个软腰一让,剑刃堪堪从面门前“嗖”地掠过,白光炫目,寒气逼人。 常玉眉心一蹙,剑已在手上握了多时,眼看陆、林二人连连败退,眸光一沉,只得拔剑去了。 三个少女的剑,与四个男子的剑交缠在一块,像一张织了又织的网。 峨眉派的是剑法,逍遥派的是剑阵,剑法缥缈、变幻、难以捉摸,剑阵严密、精准、固若金汤。 内行的看客却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峨眉派这三条进攻线,不太协调。 有一把剑,慢了。 这把剑是常玉的剑。 逍遥派迅速转守为攻,一套剑招连环疾走,一人戳了陆师姐肩胛,一人划了林师妹左臂,下一人的剑,正要刺入常玉的背心,一道阴风霍然从剑阵外激射而来,利箭般穿破了逍遥派的“四星剑阵”,“铮”一声打飞了骆祈的剑。 哐当两声,骆祈的剑飞坠在地上,随后掉落下来的,是一只乌黑的木筷子。 众人一震。 骆祈握住阵阵发麻的虎口,大惊道:“什么人?!” 目光三丈内,只有一个褐衫少年静坐窗下,喝着酒。 酒碗旁的筷子,只有一只。 第12章 花三小姐(三) 骆祈忿然上前,被李师弟拦下。 李师弟扫了眼地上的剑与木筷,眸光深沉。以一只木筷打破“四星剑法”,连带缴了骆祈的剑,这样的眼力与功力,在江湖上并不多见。 而这样的眼力与功力出现在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身上,那就更不多见,甚至是,还从未遇见了。 李师弟定定望着那少年道:“阁下何人,还请报上姓名。” 莫三刀倒酒,微笑道:“小弟山野粗人一个,贱名不足为道,恐污了大哥尊耳。” 骆祈青筋暴跳,强忍着道:“既然不足为道,就不要多管闲事!” 莫三刀撇了撇眉,伸出手来扳指头:“你们四个大男人,欺负人家三个小女子,还不让人管,天下男人的脸,是要给你们逍遥派丢尽吗?” “你!”骆祈怒不可遏,便是那李师弟面上,也一阵铁青,目光转冷。 骆祈深吸口气:“江湖中什么时候有四个男人不能与三个女人较量的规矩了?你要是看不惯,那不妨来充当个峨眉妹子,与我哥几个一战!” 莫三刀听他要自己去“充当个峨眉妹子”,脸本是皱的,可转念一想自己下山的目的,便也释怀了,起身道:“好。” 陆师姐、林师妹、常玉三人望着莫三刀,心思各异,却因都怀有对逍遥派的敌意,是以没有出声推辞。莫三刀走到三人前,偏头看了常玉一眼,打斗一番下来,她的发髻已微微松散,鬓角的一撮乱发正贴在唇间,狼狈又可怜。 莫三刀不禁一笑:“我可不懂剑,劳驾三位护着点啊。” 说完,缓缓把肩后的一把刀拔下,松松经络,人如豹子般,眨眼便蹿进对面的剑阵里去了。 骆祈已把剑拿回了手上,喝道:“布阵!” 莫三刀蹿入阵中,只觉身周白影飞晃,四把剑,四个人,忽左忽右,似去似来,整个人顿时如堕云雾之中。 恍恍惚惚间,耳根一凉,莫三刀提肘出刀,刀口“呲”一声划过剑刃,却还未及细看,那剑猛地缩回“雾”中,再无踪影。 杀招四伏。 莫三刀屏气凝神,转动双眸寻找剑阵破绽,却在这一刹那,默无声息的剑阵霍然凛凛作响,身周竟同时有数十道剑光飞射而来,或虚或实,或真或假,令人无暇判断。 莫三刀凌空一个翻身,身体翻动间,一剑从颈边刺来,一剑从腰侧划过,一剑贴着眼睫飞走,一剑“铮”一声荡过耳廓……更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几剑,枷锁似的缠住了他的双足,莫三刀凌空挥刀,踉跄落地,右腿、左胯中了两招。 莫三刀眉头一蹙。 上盘的剑,俱是虚招。 飞速位移的四人在耳边冷笑,骆祈在当中讽刺道:“小妹子,看准点儿,一会儿别被哥几个刺得不着片缕了。” 莫三刀面上渐冷,不再犹豫,扬手,拔下了另一把刀。 身后,陆师姐带领林师妹、常玉两个挥剑破阵,骆祈等四人四剑形成的一圈“云雾”立即变幻,这回,竟散如漫天飞沙,铺天盖地,卷风而来。莫三刀双目如隼,盯住剑阵的白虎方位,双刀在掌中微微一翻,飞身掠去。 出刀的瞬间,一个粉白相间的倩影自面前飞过,其时剑气大盛,几乎撞开这“四星剑法”。 莫三刀双眉微敛。 几乎是同时一声闷响。 莫三刀飞身至骆祈肩后,反手回刀入鞘,刀血不沾锋。 常玉负剑在侧,那剑上,血流如注。 一大片血雾喷溅在半空里,骆祈僵在两人中间,瞪着眼,张着嘴,脖子上、胸口上,赫然两个窟窿。 脖子上的,是常玉留下的。 胸口上的,是莫三刀留下的。 众人大愕。 “骆师兄!”那岳师弟率先反应过来,猛冲到骆祈面前,接下了这具坍倒的尸体。 便是陆师姐、林师妹二人,也一脸震惊。 逍遥派那几个,则自然胆颤心凉了。 “哐当”一声,常玉松脱了手中的剑,茫然无措地往后退了几步,那模样,竟是一脸的惊恐。 莫三刀微微蹙眉。 那岳师弟抱着骆祈的尸体,痛叫几声,猛地扬起脸来,狠狠盯着常玉道:“好你个峨眉派……竟然杀了我师兄!” 常玉面无人色,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莫三刀道:“人是我杀的。” 岳师弟通红的目光迅速向他射来,莫三刀心念疾转,对上岳师弟狠厉的眼神,微微笑道:“人是我杀的,与峨眉派并无关系,你们要杀要剐,尽管冲我来好了。” 说完,竟一个闪身,跃上身后窗柩,抓起窗框翻出堂外去了。 逍遥派那几人一震之下,厉声喊“追!”,一时竟也顾不得常玉几个了,飞身追去。 莫三刀跑出客栈来,一路飞檐走壁,径直往城外而去,边逃边想着骆祈被击毙的那一幕,心思渐渐沉重。 他的刀贯入骆祈胸膛的那个时候,常玉的剑已经割破了他的咽喉。 这一把剑,噢不,这一招剑,比他的刀还快了一步。 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常玉,是如何迅速突破“四星剑法”,使出这样一招快、狠、准的剑招来的? 杀人后,她面上的表情又为何如此张皇? 难道,这一招剑法原本也不在她的控制之中? 莫三刀百思不解,正费神间,余光里忽然飘来一缕发丝,挟以淡淡幽香,莫三刀迅速侧眸,惊见一道倩影随行在畔,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心下费解的常玉。 莫三刀脚下生风,跃上一座屋檐,笑道:“我为救你一命,费尽心思将后边那几个引开,你倒好,巴巴地跟来了。” 常玉身法轻灵,迅速追上莫三刀,淡淡道:“少侠同我素不相识,何以替我背了这杀人大罪?” 莫三刀偏头看了她一眼,心中微怔。 日影下,她目视前方,眸光坚定,脸还是那张脸,却又不像是刚才的那个人了。 莫三刀反应过来,是她的举止,神情,乃至于说话的声调、语气,变了。 莫三刀道:“姑娘真的是峨眉派的弟子吗?” 常玉微微一笑,道:“陆师姐、林师姐皆口口声声唤我‘师妹’,我若是假的,那她们俩呢?” 莫三刀沉默,道:“骆祈咽喉那一剑,毒辣狠绝,敢问也是峨眉派的剑法吗?” 常玉仍是微笑,道:“我派剑法博大精深,纷繁复杂,刚才那一招,是家师年前闭关悟得,少为外界所知,这一回,也是我第一次在人前出手,少侠不必怀疑。” 莫三刀但笑不语。 常玉道:“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莫三刀道:“‘恩公’二字实不敢当,姑娘若不介意,就叫我‘萧山’好了。” “萧山?”常玉重复了声,蓦然一笑,望向城外掩映于云雾间最险峻的一片山影,“便是你此刻疾奔而去的那座荒山么?” 莫三刀一愣,挑唇道:“姑娘人在峨眉,却对这登州荒野了如指掌,在下佩服。”说话间,脚下加快,提气飞过城墙。 常玉如影随形,气息均匀,玉足在墙下树枝上轻轻一点,跟着莫三刀闪入林间。 “我自幼喜好经文,对地方志有所涉猎,于登州地理略晓一二,算不得什么。倒是萧少侠刀法绝伦,令人叹为观止,不知师承哪位高人?” 莫三刀脚下不停,顺手摘下林间的一片翠叶,叼在嘴中,侧目看了常玉一眼。 “我姓莫。”莫三刀把叶子从嘴里拿开。 常玉双眉微扬,正要回话,身后忽传来几声暴喝。莫三刀心知是逍遥派那几人追来,纵步跃上树顶,不了牵动左腹伤口,脚下一晃,眼见掉落下去,常玉飞身而来,伸手扣住他臂膀。 莫三刀稳住身形,看向常玉:“谢了。” 常玉微笑,松开他,两人一鼓作气,逃出树林。 林外,是登州城护城河,暮光映照下,水纹荡漾,波光粼粼,顺流,是萧山所在,逆流,是回登州城。 莫三刀抬手摁住已经渗血的伤口,向常玉道:“逆流而上,是回城的方向,我们就此别过吧。” 常玉微微挑眉,正色道:“人是我杀的,不能连累了你,你走吧,我留下来同他们说清楚。”说完,竟当真停下脚步来,把剑一握,面前山林站定了。 莫三刀忙收气在常玉身后停下,皱眉:“你这是干什么?” 常玉回头:“你就这么想救我么?” 霞光里,她粲然一笑,令莫三刀脸上顿热,肃然道:“胡说什么。” 常玉笑容不变,眉眼间带有三分英气:“那是为何?” 莫三刀看向别处,正色道:“我不喜欢半途而废,既然决定救你,就会救到底,不然,我这一身伤不白挨了么?” 他飞奔一路,伤势已然加重,逍遥派那三个若是同时杀来,自己恐怕招架不住,但若与常玉分开,自己轻车熟路混入萧山里,拐它几个圈子,甩掉那三人则不成问题。 正盘算中,天幕忽然响起一声脆响,两人仰头望去,一支穿云箭在暮空里一闪而没。 常玉蹙眉道:“是逍遥派的求援信号。” 莫三刀环顾四周:“这次英雄会,逍遥派究竟来了多少人?” 常玉道:“多少人我没算过,不过掌门吴道子与大弟子宋笑临,我已见过了。” 莫三刀脸色微变。 常玉笑道:“这二人的武功不容小觑,我们还是逃吧。”说完,猛地扣住莫三刀手腕,纵身跃入护城河中。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呵,终于见面咯。” 莫三刀:“呵……” PS:女主登场咯,此处应有掌声(啪啪啪)! 第13章 花三小姐(四) 二人潜于水下,顺着水势一路东去,与冲出树林的逍遥派几人错身而过,待得上岸,已是夜幕低垂。 河边山峦绵延,清辉似水,一派幽静,莫三刀爬上岸来,张大嘴巴连吐了好几口河水,精疲力尽地倒在河滩上,半晌还回不过神来。 常玉气定神闲地走到他身边,拧了拧湿透的衣衫、头发,打趣道:“没事儿吧?” 莫三刀抬手把脸上一抹,勉强坐起来,斜了常玉一眼。 常玉道:“你不用这么看我,我哪里知道,你的水性会这么差呢。” 莫三刀咬牙,正想反诘,忽然想起什么,抬眼把四周看了下,站起身来。 常玉看他:“你去哪儿?” 莫三刀道:“找些柴火。” 常玉微微一怔,问道:“你身上的伤不要紧么?” 莫三刀微佝着腰,向滩后的山坡走去:“小伤,弄不疼我。” 常玉扬眉:“噢?是么?”脚尖一翻,踢飞一颗又细又尖的石子,正中莫三刀左胯。 莫三刀一声闷哼,掉头喝道:“死丫头,你干什么呢?!” 皓月当空,河水潋滟,常玉双手环胸,亭亭立在月光里,促狭地笑:“你自己说不疼的,现在又来怪我,男人哪,果然最会骗人了。” 莫三刀啼笑皆非:“你对男人是不是有偏见?” 常玉道:“怎么,难道你不曾骗过女人?” 莫三刀想也没想:“当然没有。” 月色里,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严肃而坚定,常玉心下微怔,张口道:“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山坡上捡了些干柴来,夏天的暖意已渐渐消失了,入夜后的河岸透着凉气,莫三刀顺着上坡的路捡了干柴,寻到一大树底,扔了柴,靠着树干便坐了。 “河边风大,今晚就凑合着在这儿歇了吧。”莫三刀摁了摁腿上上的伤,声音带了几分疲惫。 常玉也扔了手里的柴,把草地上的柴火拢到一堆,探手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来,摸了摸,一扔进柴堆里。 “火折子都湿透了,这火怎么升?”常玉丧气道。 莫三刀抬了抬眼皮,从肩后拔下一把刀,朝那干柴堆里懒散地挥上一招,刀风激荡,柴堆顿时“噗”一声,蹿起一束火光来。 常玉一笑,端详着他反手收刀的动作,托腮道:“听闻‘鬼盗莫三刀’的刀法诡谲,不知与你相比如何?” 莫三刀眼皮一跳,清了清嗓子道:“不及鬼盗。” 常玉看他,嗤笑道:“一个自吹自擂、虚张声势的小贼,也值得你谦让。” 莫三刀脸色顿变,对上常玉的目光。 常玉扬眉。 莫三刀深吸口气,强露一笑。 柴火已熊熊燃烧起来,两人隔着火堆席地而坐,莫三刀定睛看着常玉掩映在火光后的脸,终于忍耐不住了,开口道:“姑娘,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常玉抬眸,一双妙目在火光照耀里灿如繁星。 “请问。”常玉微笑。 莫三刀也笑:“你到底是什么人?” 常玉微笑不变,与他四目相交,淡淡道:“峨眉,常玉。” 莫三刀缓缓虚眸:“那为何在同门师姐面前故作柔弱,掩盖真实性情?” 常玉道:“你又怎么知道,现在的我是真性情?” 莫三刀沉默。 常玉一笑,转开目光,道:“你还记得我那位林师姐么?” 莫三刀想了想,拿起地上一根枝条拨弄了下火:“一进门就冲你翻白眼那位?” 常玉点头,慢慢道:“我是孤儿,自幼流落江湖,四处乞食,十年那年,被师父带回峨眉,有了栖身之地。林师姐不喜欢我,从我进峨眉第一天开始,就处处看不惯我。我也不喜欢她,但她是师父最疼爱的弟子,我不能跟她争,也不想争,在她面前,就只好做个不争、不闹、不惹眼的人……” 莫三刀拨弄着面前的火,听完,把手里的枝桠一扔,重新靠回树干上:“这世上的孤儿,怎就这么多?” 他声音陡然变得哑而低,似问,又似喃喃自语。 常玉一怔。 莫三刀仰头,望着树枝外灰蓝色的夜空,点点月光越过密密层层的树叶,洒落在他俊朗的脸上。常玉颦眉,轻声道:“你是孤儿?” 莫三刀唇角轻挑:“嗯。” 常玉眨了眨眼睛。 “你爹娘为何不要你?”常玉也捡起一根树枝来,拨弄着面前的火。 莫三刀道:“我从记事起,便是个孤儿了,连爹娘的面都不曾见过,又怎会知道他们为何不要我。” 常玉“噢”了声,道:“那我比你好一些。四岁那年,家乡闹饥荒,村民们易子而食,我爹娘养不活我,又不舍得拿我去换吃的,逃到泸州,便把我扔在那儿,自己跑了。” 莫三刀垂下眼眸,望着面前跃动的火,半晌一笑:“这么说来,你我倒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常玉不答,只是微笑,莫三刀的目光凝在那火光里,脸上的笑影渐渐消散。 他忽然轻轻开口:“将来我若为人父母,便是一死,也绝不会抛下自己的孩子。” 常玉脸上的微笑一怔,片刻道:“可你死了,你的孩子不还是成了孤儿么?” 莫三刀心下震动。 “这倒是。”他低头,自嘲地笑了笑,心中一片惘然。 已经许久没有人同他提及这个话题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那些尘封在内心深处的悲伤又开始发作,他仰头,透过叶子缝隙观望天上那轮孤零零的月,想到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父母,默道:但愿你们还在人世,便是我们终生不复相见,也别惨遭噩运,我,我就算是被你们狠心抛弃……也没什么的。 夜风拂面,裹挟以令人清醒的凉意,莫三刀眨了眨眼睫,看向常玉,这才发现,她一直盯着自己。 莫三刀脸上微热,提醒道:“你一个姑娘家,不要总这样盯着一个陌生男人看。” 常玉莞尔:“这世上的孤儿,除了是被父母狠心抛弃,也有的,是被人硬生生从他父母那里抢走的。” 莫三刀愣住。 常玉道:“也许,你的父母从未曾抛弃你,只是被迫失去了你。” 莫三刀抿紧双唇,目光定格在暗红色的虚空里。 常玉忽然道:“你多大了?” 莫三刀道:“十八。” 常玉一笑:“好巧,我们一样。” 第14章 花三小姐(五) 次日醒来,天色熹微,树下的火已灭了,清晨的凉意挟风袭来,常玉咳嗽了几声,脸上显出几分病态。 莫三刀赧然道:“你的风寒……” 常玉道:“那是装的。” 莫三刀:“……” 常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道:“不过,现在好像是真的了。” 莫三刀:“……” 莫三刀扭头把四下的环境望了望,皆是荒郊野岭,连他自己也难以分辨方向,想到常玉到底不是本地人,现下又似乎受了凉,便道:“走吧,我送你回城。” 常玉敏锐道:“你家不在城里?” 莫三刀点头。 “在萧山上?” 莫三刀微微一个激灵,他忽然发觉,这丫头的脑袋有些太灵光了。 常玉眼珠子一转:“想不到那样荒僻的地方,也住着人家。” 莫三刀清了清嗓子,不想与她就这个话题谈下去,催促道:“走了。” 逆流,是回城的方向。 两人并肩,顺着河滩往西面走,一路上,山色撩人,惠风送爽,临近城门时,朝日已高高悬于云端之上,靠山的一个小市井里早早地做起了买卖,人来人往,饭菜飘香。 常玉向莫三刀道:“我们过去吃碗馄饨吧。” 莫三刀提醒道:“马上就进城了。” 常玉指着一个简陋却干净的摊子道:“他家的馄饨好吃。” 摆摊的是个鬓发斑白的老头儿,年纪虽大,精神却矍铄,下混沌时,手脚也麻利。莫三刀望了眼,看回常玉:“你请客吗?” 常玉点头:“可以。” 莫三刀满意地笑了。 当下两人往馄饨摊子走去,常玉道:“你昨天不会是因为付不起酒钱,怕掌柜的抓你见官,才见义勇为,趁乱逃走的吧?” 莫三刀一笑僵在脸上,简直要气死,低头盯住常玉:“我有钱,馄饨我请。” 常玉满意地笑了。 时候还早,这小市井里却来了许多进城、出城的人,出城的大多是登州老百姓,进城的则以各地江湖人士居多。两人在一张小桌前坐下,叫了两碗馄饨,莫三刀打量着四周的人,一面喝茶,一面皱眉,常玉道:“不必看了,这里没有逍遥派的人。” 莫三刀看向常玉:“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常玉一阵恶心:“谁要当那玩意儿了。” 莫三刀笑出声来,默了默,道:“花老贼的英雄会是什么时候召开?” 常玉听他喊“花老贼”,眉头先是一蹙,才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莫三刀道:“昨天我听逍遥派那几个说,花三小姐在黑风山杀了长风镖局的几位镖师,花大公子又在玉酒宴上杀了六门联盟几位前辈,群雄震怒,逼得花老贼不得已提前召开英雄会。我有些好奇,你说,他开这个英雄会,把各大门派都聚集到登州来,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日光下,莫三刀一双眼眸清亮、锐利。常玉低头,给自己倒了碗茶水,慢慢道:“你真的认为,人是花三小姐和花大公子杀的吗?” 莫三刀微微一怔。 花三小姐的事,他不清楚,花玊与玉酒宴,他也只算是半个局内人。 花玊是否真的在自己离开后杀了那五个人,估计只有当时的玉酒仙——长宁郡主才能作证。 不过—— 莫三刀忽然道:“花玊杀了几个人?” 常玉喝了口茶,道:“六个啊。” 莫三刀一震。 常玉道:“六门联盟不正是六个人吗?” 莫三刀皱紧眉,闭口不言。 不可能是六个。 当晚,唤雨山庄二公子白意没有到场。 心下正疑云重重,摊主老头儿麻溜地把两碗馄钝端上桌来了,常玉拿了汤匙,低头就是一口。 “你在想什么?”常玉问。 莫三刀回神,见常玉一个腮帮子鼓鼓的,可爱中又带几分严肃,不禁一笑。 “听说蓬莱城杀人,都会在尸体的脖子上留下一朵‘血花’作为记号,玉酒宴上死的那六个人,也是如此吗?” 常玉垂了垂眼睫:“是。” 莫三刀道:“长风镖局那几位,也是吧?” 常玉微一沉默,道:“是。” 莫三刀道:“‘血花’记号,相当于蓬莱城的图腾,据说是提炼了百种毒*药制成的,天下无人可伪造,若这两起案子不是花家兄妹所为,还能是谁呢?” 常玉深吸口气,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想将蓬莱城取而代之的,大有人在。” 莫三刀微微一笑,低头喝了口汤,舔了舔嘴唇道:“这么说来,是有人冒充蓬莱城残害江湖忠良,意欲引起众怒,借各门各派之力,将蓬莱城一网打尽了?” 常玉道:“大概吧,不然,花城主怎有胆量在这个节骨眼上召开英雄会,把江湖主力都聚在登州来呢?想是已有办法自证清白了吧。” 莫三刀眯了眯眼:“你倒是挺维护蓬莱城的啊。” 常玉脸变了变,正要回话,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莫三刀循声望去,城门那边,一队人马迎面而来,当首一个身着件玄色长袍,剑眉星目,器宇不凡,年纪在二十四五上下,正是昨日在逍遥派那李师弟提起的蓬莱城朱雀堂堂主韩睿,他马后跟着的那一队人,则自然也是蓬莱城中的弟子了。 莫三刀暗暗一惊,不想竟在这里碰上蓬莱城的人,想到花玊在冉府追杀自己那事,心下到底有些发憷,一个热乎乎的馄钝在口中顿时索然无味。 韩睿一骑当先,在城外这小市井前停下了,翻身下马,侧首向身边的几个人吩咐了几句。那几人点头应“是”,两两一队进到市井里来,每队手上皆拿着张画卷,向每个摊位、每张桌上的人一一询问过去。 莫三刀微低着头,勉强又吃了个混沌,才一下肚,边上便来了两个人影。 一个黑衣人打开画卷,向莫三刀与常玉道:“请问二位可见过画上这名女子?” 莫三刀看了一眼,见画上人蛾眉凤目,琼鼻朱唇,端的是花颜月貌,风华绝代,知道定是那在黑风山犯了事后不敢回家的花三小姐了,想到昨日逍遥派李师弟的那句调侃,不禁笑道:“小弟福薄,这么美的绝色女子,当真是没见过。” 那两人微一皱眉,又看了眼常玉,沉声道:“打扰了。” 两人去后,莫三刀看向常玉,惊见她颔首垂眉,神态腼腆,竟又回到了昨日齐福客栈中的那般仪态,不由笑道:“来的人是蓬莱城,又不是你师姐,你装这副姿态做什么?” 常玉瞪了他一眼,侧目向走远的那两人望去,这一望,不偏不倚,竟与马下的韩睿四目交接。 常玉一怔,迅速撤回了目光,埋头又吃了两个馄钝。 莫三刀握拳咳了声,道:“喂,有个俊公子朝你走来了,开不开心?” 常玉面色一冷,嘴上却不忘反诘:“这方圆百里,还有比你更俊的公子么?” 莫三刀脸上开花,道:“方圆百里是没有,可蓬莱城却有一个韩睿,不知此人可否入得了你的法眼。” 常玉听得“韩睿”二字,脸色更沉,闷头狠吃馄钝,才下肚一个,余光里忽然出现一道紫影,韩睿清冷的声音紧接着落入耳畔:“在下因事寻人,劳烦姑娘一事,得罪勿怪。” 常玉垂着头,耳鬓垂下的一缕秀发掩住了大半边脸,闻言抿了抿唇,低声道:“公子有何事?” 韩睿目光冷峻,缓缓道:“请姑娘抬起头来。” 第15章 花三小姐(六) 常玉握着汤匙,盯着里面那个白白胖胖的馄饨,半晌没有回应。 莫三刀见她一脸局促,眉头缓缓皱起。 韩睿的目光逐渐变冷,见常玉一直默然不答,忽然上前一步,伸手便要将她的脸扳过来,莫三刀眼疾手快,探手把韩睿的手腕拦下,正色道:“喂,这光天化日的,干什么,调戏民女么?” 韩睿低头瞥了眼拦住自己的这只手,再看向莫三刀,淡淡道:“在下有要事在身,不得已而为之。” 说完,手腕翻动,有如风驰电掣,蓦地撞开莫三刀的手指,向常玉下巴探去。 莫三刀只恨手里拿的不是双筷子,霍然起身,振臂挡来,冷道:“怎么,调戏不成,便要明抢了吗?” 韩睿眉间一蹙,挥臂打来一掌,莫三刀将桌上的茶碗拿起一挡,“噗”一声,茶碗当空震碎,飞溅了一地。 莫三刀挑唇道:“好掌法。”手上更不停顿,握住从空中飞坠下的一块碎片,转身直袭韩睿胸膛。 韩睿不料他迅疾出招,伸掌把莫三刀腕门一格,莫三刀手腕飞翻,茶碗碎片从指间激射出去,直取韩睿双目,其时一个转身,探掌擒拿韩睿臂膀。 韩睿面色凛然,右掌一拂,掌风震开迫至眉睫的那块碎片,左掌在身后一转,蓄满雄浑掌力,待莫三刀掌来之际,反掌迎上。 常玉猛地起身道:“住手!” 两人双掌已接,俱是深厚内力,然莫三刀到底不是掌法行家,猛然相撞之下,还是微微吃力,耳听常玉这一喊,便顺水推舟把掌撤了,退到常玉身前。 “没事儿吧?”常玉把莫三刀的臂膀一抓,竟拿他的手掌来看。 莫三刀微微一怔,颇不自然地收回了手来,笑道:“这能有什么事儿?” 常玉眉尖微蹙,莫三刀的掌心,竟然红润如常,并无异样。 这档口,韩睿已把常玉的脸仔仔细细端详完了,那目光,竟似庖丁拿来解牛的一把刀似的,将她的五官里里外外剖了个透。 常玉自然察觉到了,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吼道:“你看够了没有?” 韩睿敛眉,沉吟道:“请教姑娘姓名、来历” 常玉道:“常玉,峨眉派。” 韩睿眸色变幻,半晌,才垂下眼睫,拱手向常玉施了一礼:“在下蓬莱城韩睿,奉命行事,故而得罪,还望姑娘莫怪。” 常玉别过脸,不予回应。 韩睿抿唇,向身侧的几个随从吩咐道:“走吧。”说完,领上一队人,上马走了。 达达的蹄声渐渐消失在耳畔,常玉重又走到莫三刀身边,把他的手掌拿起来细看。 莫三刀纳闷道:“你看什么呢?” 常玉脸色肃然,莫三刀掌心,的确没有任何异样。 “你没听说过蓬莱城朱雀堂主的‘拘魂掌’吗?”常玉把他的手掌一扔。 莫三刀一头雾水:“什么‘拘魂掌’?”听起来有些可怖,赶紧活动了几下自己的手掌。 常玉睨他:“亏你还是本地人,连蓬莱城的“拘魂掌”都不知道?” 莫三刀听来刺耳,扯了扯嘴角:“一个小喽啰的掌法,凭什么也要让小爷我知道?” 常玉扬眉,心细如发:“你对蓬莱城,似乎颇有敌意啊。” 莫三刀心下一凛,忙强笑道:“不敢,不敢。” 常玉嗤的一笑:“你也别小瞧了那小喽啰的掌法,他刚刚应是不想伤人,所以只用了半成掌力,不然,你现在早已全身乌青,毒发身亡了。” 莫三刀瞪大了眼睛。 碗里混沌还没吃完,两人虽各怀鬼胎,胃口方面,却是一致的无了。莫三刀付了钱,同常玉进城去。 昨夜一宿未归,阮晴薇那边应是十分着急了,回去前估计得先进城买点小玩意儿哄她开心。上回买的是个翡翠镯子,她嫌老气,硬是不戴,这回可得仔细着点,可别又挑个首饰回去接灰了。 正琢磨着,常玉在城门前停下脚步,道:“就送到这儿吧。对了,如果再遇上逍遥派的人,还请你如实告诉他们,人是我杀的。” 莫三刀皱眉。 常玉一笑:“我不喜欢欠别人太多,你已经救了我一次,就不必再替我担罪名了。逍遥派早已与我们结仇,两派干戈相向是迟早的事,师父和师姐们,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莫三刀沉吟片刻,才道:“那你日后多加小心。” 常玉莞尔:“放心。” 微风和煦,城墙下参天的柳树摆动着浓密、葱翠的枝条,常玉站在底下,望着莫三刀,默了片刻,忽然道:“以后我能来萧山找你吗?” 莫三刀张口,正要回答,远处忽然传来个熟悉的声音:“三刀!” 常玉眉尖一蹙。 莫三刀转头,城门里,一道鹅黄色的人影自熙攘人潮里跑来,柳絮翩翩中,秀发飞扬,衣袂飘荡,不是别人,正是与自己一夜未见的阮晴薇。 “三……” 阮晴薇才一张口,猛地被莫三刀上前来蒙住了嘴巴。 附以一记制止的眼神。 阮晴薇反应过来,瞧瞧边上的常玉,再瞧瞧莫三刀,拿开了捂住自己的那只大手,挤出一脸笑道:“三孬啊……怎么一晚上都没回家呀?” 莫三刀那个脸,笑得比不笑还难看:“说来话长,回去再跟你慢慢讲啊。” 常玉打量着两人的神情,挑着眉,慢慢走上前来,向莫三刀道:“这位是?” 莫三刀笑笑:“我师妹,阮晴薇。” 常玉点头,向阮晴薇笑道:“幸会,我是峨眉派弟子,常玉。” 阮晴薇回以一笑,这一端详常玉,只觉其气质超尘,美若兰芝,心下蓦然有些气恼。她自幼与莫三刀长大,这还是头一回见莫三刀同别的女子在一块儿,想到昨夜他杳无音信,很有可能与这女子有关,胸中更是窒闷起来,连呼吸都莫名沉重了。 “不打扰二位了,有缘再会。”常玉望着阮晴薇脸上微妙的神情,看了莫三刀一眼,作揖告辞,转身进城了。 莫三刀正要回礼,常玉人已转了身,张开的嘴僵在那里,视线自然也定在了常玉的背影上。 阮晴薇没来由一阵醋意,跳起来把莫三刀的脸一捏:“还看!看什么呢!” 莫三刀“哎哟”一声,把那爪子抓下来,捂脸吼道:“姑奶奶,我哪儿又得罪你了?” 阮晴薇瞪着眼,噘着嘴,一张小脸气鼓鼓的。 莫三刀后知后觉,朝常玉走远的地方望了一眼,再看阮晴薇,一笑:“吃醋了?” 阮晴薇脸上顿红,一拳往莫三刀胸膛捶去。 莫三刀反手把那小拳头握了:“你再这么凶,我可就不敢娶你了啊。” 阮晴薇深吸几口气,把拳头撤了,闷声道:“你昨晚跟她在一起的?” 莫三刀笑,也怕她真生气,便慢慢与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阮晴薇听到他中了“四星剑法”两招,心思当即由怒转忧,后面的情况竟也不听了,硬要拉他进城找个医馆看看。 莫三刀推脱道:“这种皮外伤你就让我挨过去吧。” 阮晴薇奈何不了他,只好道:“那一会儿到家了,让我给你敷些药。” 莫三刀点头道:“好。” 第16章 鬼婆婆(一) 两人迎着朝霞,并肩向萧山行去,走过市井,人影渐少,路上只是草木葱茏,鸟语蝉鸣。莫三刀与阮晴薇聊起花云鹤要提前召开英雄会的事,顺带也把玉酒宴那一茬儿说了,阮晴薇细心听完,心下虽也一团迷雾,但对花云鹤那份根深蒂固的鄙夷却丝毫没有消减。 “就算是有人栽赃陷害蓬莱城,也是他花老贼罪有应得,并不值得人同情。”阮晴薇肃然道,“当年他创下这个靠杀人吃饭的组织时,就应该想到会有自取灭亡的一天。” 莫三刀微微蹙眉,望向山外的云雾,虽然他对蓬莱城也无好感,甚至自小立誓要取花云鹤性命,但一码事归一码事,如果这回蓬莱城的确蒙冤,落井下石,非但有些小人之举,恐怕还会助长那贼人气焰,令江湖难有安宁。 而且,如若花云鹤在自己练成“归藏三刀”前惨遭不测,那自己的誓愿,就终生无法实现了。 想到这里,阮岑那冷漠、颓败的白色背影又从眼前掠过,莫三刀道:“晴薇,你说,师父为什么这么恨花云鹤呢?” 阮晴薇一愣,想了想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他恨,就一定有恨的道理。也许……”她微微一顿,看向莫三刀,“是与我娘有关吧?” 正如莫三刀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阮晴薇,也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照阮岑的说法,阮晴薇的母亲是生她时难产死的,这个说法,听起来与花云鹤并没有关系,可是,阮晴薇却总有一种感觉——父亲憎恨花云鹤,一定与自己的母亲有关。 “我亲眼看到过的。”阮晴薇忽然凑到莫三刀耳边,悄声道,“他拿着一支白玉簪,一边看,一边哭……那支白玉簪,一定是我娘留下的。” 莫三刀眉一扬,万万想不到自己印象中那个清冷又暴戾的师父还会有这一面。 “师父还跟你说过什么?”莫三刀接着问。 阮晴薇转转眼珠子,倏地丧气道:“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我缠着问,他连我为什么没有娘都不会告诉我!” 莫三刀抿住了唇。 阮晴薇虽然可以一口一声地唤阮岑“爹爹”,但实际上,阮岑待她并没有比莫三刀亲近多少,在两人的印象里,他总是沉默的、冷清的,越到后来,越孤僻、颓丧。他仿佛有无底的心事,但他从来不与他们诉说,他只是喝酒,一个人,在院里喝,在山上喝,或者失踪个十天半个月,到他们根本不知道的地方去喝。 那一次,阮晴薇撞见他在萧山的瀑布旁醉饮,纯属偶然。 她还记得,那是个明朗的夜晚,澄莹的月光把瀑布旁飞溅着的水珠反照成一片繁星,阮岑坐在那片冰冷的“繁星”里,垂着头,把手里的白玉簪子慢慢地捧到唇边,闭上眼哭泣。她听见訇然的水声里,有阮岑的抽泣声,那个声音,悲痛,响亮,撕心裂肺,毫不克制,仿佛来自一个还不谙世事的孩子。 她默无声息地定在原地,呆了,到反应过来时,自己也已泪流满面。 *** 回到家中,已将近正午时分,阮岑不在。 阮晴薇从厨房里拿了淘米的双耳罐出来,在井壁边站定,叹气道:“昨天是你,今天是他,你们两个,还当这儿是你们的家吗?” 莫三刀上前把罐子从她手里拿过来,打水来淘,调侃道:“男人本来就不喜欢回家。” 阮晴薇听了这个,更气了,一个劲儿跺脚。 莫三刀哈哈大笑,笑完才道:“师父他老人家一向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这当徒弟的都习惯了,你还不习惯?” 阮晴薇撇嘴,嘟囔道:“一点儿家的感觉都没有。” 莫三刀笑容一怔。 阮晴薇抬起双眸,定定地看着莫三刀,忽然道:“以后我们成亲了,我绝不许你这样。” 莫三刀望着日照下阮晴薇明艳的脸,挑眉:“为什么?” 阮晴薇把两个眼睛瞪得圆鼓鼓的。 莫三刀慢慢地笑:“你这么能追,我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去,也逃不出你的手心呀。” 阮晴薇又气又好笑:“那,那这么追来追去的,我不会累呀?” 莫三刀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道:“你不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有趣味吗?” 阮晴薇一脚踩在他脚上。 *** 吃过午饭,阮晴薇给莫三刀身上的伤口敷了些药,莫三刀一向习惯于靠睡觉来养伤,当即便闷头睡了,睡到戌时时分,才悠悠醒转过来,拿了兵器架上的赤夜刀,起身向平日里练功的瀑布行去。 皓月当空,深林里阒无人声,莫三刀迎着微凉的夜风,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昨日阮晴薇悄声向自己说的那句:我亲眼看到过的……他拿着一支白玉簪子,一边看,一边哭…… 莫三刀想着,想着,蓦然有些心痛。 十八年了,阮岑于他们而言,熟悉,又陌生。他孤僻,从来不将肠中悲苦向他们吐露,而他们,惮于他的冷漠,也就从来不过问。 他喝酒,他发疯,他沉默,他转身走……他们会于心中担忧,恐惧,不安,乃至于怨恨。 却唯独没有过心疼。 他活得太冷了,以至于很多时候,让他们忘了,他也是一个人。 林间的风冷冷地吹过面庞,莫三刀在婆娑的月影里停下,脸色渐渐严肃。他忽然有一个破天荒的想法,他想去问——他想知道师父深埋于心底的痛苦,他想知道,那些痛苦,是否与他要自己杀花云鹤相关。 萧山南面的一处山坳里,有一座孤冢,冢里,埋葬的是阮晴薇的母亲,莫三刀的师娘。 每年清明,阮岑会带他们来祭奠一次——仅这一次。不过,闲来在山间游荡时,莫三刀还偷偷来过很多次,这很多次里,十次有八次,他会看见阮岑。 看见他独坐在冢前喝酒。 莫三刀此刻迫切地想要见阮岑,他跑出树林,跑下半山,跑进一个月色迷离,清幽僻静的山坳,满天星辉映射着一片荒芜的大地,在一棵合抱之粗、高耸入云的梧桐树下,一座孤零零的坟冢静静地立在那里。 夜风拂过参天的梧桐枝叶,拂落几片早衰的木叶,一个黢黑、佝偻的背影站在坟堆上,正拿着一把铁锹,埋头掘坟。 莫三刀大惊失色。 第17章 鬼婆婆(二) 一棵参天古树。 一座荒野孤冢。 一个佝着腰掘坟的人。 莫三刀定着眼望着这一切,浑身发抖,半晌才反应过来,飞身掠去。 那背影耳闻风声,猛地转过头来,惨白的月光下一张惨白、衰老的女人脸。这张脸,仿佛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丝人色也无,令飞身迫近的莫三刀再吃一惊。 却见这张脸不惊不惧,在莫三刀掌风掠来时,拂袖一格。 莫三刀这才注意到,这个人拿来掘坟的工具,并不是铁锹,而是一把的寒光凛凛的金杖。 金杖凌空一挥,挟着卷翻满地落叶的劲风,直扑莫三刀面门。这一股劲风,不同于寻常的剑风、掌风、刀风,它充斥着一股浑浊却透骨的寒气、邪气、戾气,将莫三刀震飞出去。 莫三刀“噗”一声摔翻在树下,张口喷出一口血,却飞快地爬起了身来,扶住身边的梧桐树干。他他强忍着内伤,强忍着错愕,一瞬不瞬地盯着坟前那手持金杖、身形佝偻的老太婆。 这个老太婆,有一头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一张长满了褶皱却一尘不染的脸,一双深陷在眼窝里却精光四射的眼。 这双眼,此刻也一瞬不瞬地盯着莫三刀,盯着莫三的眉、眼、鼻、嘴。 “你是谁?” “你是谁?”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发问。一个声音刚劲,一个声音阴哑。 莫三刀倒吸口气:“这话该我问你!你平白无故来这儿掘我师娘的坟干什么?” 那人听得“师娘”字,眸中的冷光渐渐聚拢,阴测测一笑: “你是他的徒弟。” 是陈述,而非疑问。 莫三刀云里雾里,忿然道:“我问你掘我师娘的坟干什么?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你也敢做,不怕天打雷劈吗?!” “哈哈!” 那人倏地仰天长笑,金杖在地上狠狠一敲,扬眉,“坟?一座空无一物的坟吗?!” 莫三刀瞪大眼,目光投向她身后,才见月光下,师娘被掘开的坟堆里竟然没有棺椁。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那人忽然把唇角一勾,喃哺自语起来,目光却仍直勾勾地钉在莫三刀脸上,“到底想干什么……” 莫三刀全身一阵一阵地发冷,一阵一阵地发抖,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月光下,她边念,边笑,念得愈来愈小声,却笑得愈来愈大声。念着,笑着,猛地转身飞人了苍蓝的夜幕里。 莫三刀大震,飞身追去。 一座荒凉的大山里,疾电似的飞过两个黑影。一个佝偻、瘦小,一个顾长、魁伟。 莫三刀脚下生风,一口气追下萧山,追过山道,追进城墙,眼见就要迫至那老太婆,面前倏地金光一闪,乃是那老太婆拿着金杖晃来一记虚招,等他视线恢复清明,眼前灯火璀璨,人影熙攘,那个佝偻、瘦小的背影已然消失无如在如海人潮里。 莫三刀心急如焚,钻身进人堆里,这里张张,那里望望,满目皆是灯影、人影、楼影,满满耳皆是叫卖声、说笑声、哄闹声……平生第一次恨起登州繁华的夜景来。 找了半圈下来,一无所获,莫三刀心灰意冷,回顾起今晚发生的事,心中不住发寒。 这个无端跑出来的老太婆是谁?她干什么要来挖师娘的坟? 自己与阮睛薇跪拜了十八年的那座坟,又为何是一座空坟? …… 无数的疑感,像决堤的洪流,席卷了莫三刀的大脑。莫三刀抬手狠按住了自己的头,张口大喊了一声,也不管周遭人异样的眼神、指点,深吸口气,向城外走去。 他要去找阮岑。 才一转身,猛地跟一个人影撞了个满怀。 “哎呀!” 一个娇怯怯的声音响在胸前,莫三刀急忙撤开一步,低头看去,双眉一扬。 “呵。”莫三刀扯唇,招呼道,“咱俩还真是有缘哪。” 面前这人,羽玉眉、桃花目,正是常玉。 却见常玉一脸枣红,扑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莫三刀:“你是……” 莫三刀郁闷道:“我虽然算不上颜如宋玉、貌比潘安,但也还不至于让你过目即忘吧?” 常玉一脸茫然。 莫三刀气道:“喂,今天早上你还吃了我一顿馄钝呢!还有,昨天,就是这个时候,咱俩在树下边共宿一夜,这你也忘了?” 常玉听到“共宿一夜”,那一张脸飞霞似火,慌张道:“你、你胡说什么呀!” 莫三刀忽然皱了皱眉。 常玉左顾右盼,一副遇见了登徒子渴望被人解教的娇弱模样,莫三刀冷不丁想起什么,倏地抓住常玉的脸,捏了又捏。 常玉猝不及防,“啊”地惊叫起来,用力挣开莫三刀,连连后退。 莫三刀两只手悬在空中,呆道:“不是假的……你、你是真的……” “铮”一声,常玉拔了佩剑出来,颤颤巍巍地指在莫三刀面前,闭紧了眼道:“登徒子!” 这一声,又细又无力,要不是靠着那把拔*出来的剑,周围的人估计都不会往这里多看上一眼。 莫三刀舔舔嘴唇,向围观过来的人群摇手:“误会,误会……” 边说边拿住了常玉那哆哆嗦嗦的剑尖,捏着剑尖把她带到了街边的一条陋巷。 “你放手!”常玉慌张地挣扎, 一脸恐惧、无助。 莫三刀见四下已无闲杂人,把手松了。 “你放心,我不会害你。”莫三刀转身往在石墙上一靠,环胸道,“你叫常玉,峨眉派弟子,对吧?” 常玉瑟瑟缩缩地贴在对面那一张墙上,闻言惊道:“你怎么知道?” 莫三刀道:“我还知道,几日前你在城外旧庙被一个蒙面人袭击,你的师父不见了,眼下,你跟你那两位师姐应该也走散了,对吗?” 常玉满脸诧然,不可置信道:“你……是算命的吗?” 莫三刀:“……” 莫三刀闭了闭眼,看来,他昨天遇见的那个人,的确是个冒牌货了。 月下,树底,火堆旁,什么孤儿,什么不敢争,什么易子而食…… 这世上竟有这等说起谎话来眼都不眨的骗子。 且还是个女骗子。 莫三刀一阵牙痒。 “你知道我师姐们在哪儿吗?”正游神,耳边忽然响起常玉怯怯的声音。 莫三刀扫她一眼。 常玉飞快垂了睫。 莫三刀气道:“我很可怕吗?” 常玉抿了抿唇,轻声道:“你现在的样子,跟刚才比……有一些可怕。” 莫三刀:“……” 当务之急已经不是这个。 “齐福客栈。”莫三刀指了指城东的方向,“我最后一次见她们是昨天傍晚,在齐福客栈,你过去问问吧。” 常玉眼睛一亮,看看巷外,看看莫三刀,终于展颜了。 “谢谢你啊!” 莫三刀摆手:“赶紧去吧。” “嗯!” 常玉点头,收了剑,雀跃地去了。 莫三刀猛地想起一事:“等等!” 常玉回头,交错的灯影里,一脸懵懂。 莫三刀深吸口气,开口道:“算了,我送你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莫三刀:“我桃花真多。” 阮晴薇:“来一个我杀一个!” 某人(挑眉) 常玉(抖) --- Micheal.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5 19:02:51 Micheal.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5 19:05:11 鞠躬感谢! 第18章 鬼婆婆(三) 逍遥派弟子骆祈死于“常玉”剑下的事,面前这个正儿八经的常玉显然是不知道的,能在这登州夜市里明目张胆地转悠,还不被逍遥派的人遇上,只能说她运气极好了。 莫三刀把常玉送到齐福客栈,一问,她那俩师姐果然住宿在这里。 常玉大喜,一时间对莫三刀几乎是感恩涕零。 莫三刀愧不敢当,赶紧撤了。 走出齐福客栈,面前一片车水马龙,莫三刀望着那些斑驳的光影,攒动的人群,想到今晚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糟心事,心下渐感疲惫。 找那老太婆,是不知从何找起了;找师父,也是“四顾心茫然”…… 刚才应该索性在大堂里喝它几斤酒的呀。 莫三刀后知后觉,长声一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埋头苦走。 走着,走着,余光里猛地有一张白皙面孔晃过。 莫三刀脚下一停,转头去看,一个挂满面具的架子后,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是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此刻正低着头,打量着手里刚取下的一张傩戏面具。 莫三刀盯着这张脸,神思飞转,面上顿时一寒。 他认得这张脸! 这张脸的主人,是在玉酒宴上死去的唤雨山庄二公子——白意! 莫三刀惊疑难定,正要上前一问究竟,“白意”忽然把手里的面具挂回架上,挡住了他的视线。 莫三刀赶紧绕到架子后去,“白意”已转身走远。 莫三刀迅速跟上他的背影,只见他越走越快,逐渐远离人群,远离闹市,辗转折进了一条十分偏僻,幽深的巷子里。 莫三刀眸光渐沉,反手握向肩后的一把刀,与此同时,“白意”在深巷里停了下来。 一棵高耸的老槐树扎根在巷墙外,投落一片巨大的树影。 莫三刀望着那树影下默不作声的背影,冷声发问:“你是谁?” 夜风吹过树梢,出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冷响。 那人转过身来。 “你果然认得这张脸。”那人出声。 脸,仍是白意的脸,但声音,显然不是。 这声音是个女人。 莫三刀迅速想到了一个人。 不等莫三刀亲自上前揭晓答案,那人抬手往脸上一掠,撕下了一张人*皮面具。 斑驳的月光底下,一张凤目蛾眉、英气十足的容颜映入眼帘。 莫三刀竟有片刻失神。 这张脸,显然便是今早在城外市井,韩睿那俩喽啰手里所拿画卷上画着的那一张脸。 只是,现实中的这张脸,比那画上的更生动,更出尘,更惊人。 自然,也更令人感觉危险。 花梦微微一笑,仍旧那副神采,那副口吻:“喝酒吗?我请你。” 莫三刀已回过神来,想起她那些眼都不眨的谎话,心内一阵气恼。 “花家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莫三刀讽完,转身便走。 花梦眼神骤冷,猛然欺近,扬手先扣莫三刀腕门,再反身揪莫三刀右耳。她人虽只高到莫三刀下巴,这两招下来,却硬是电光火石间把牛高马大的莫三刀扣在了胸前。 花梦垂眸,声音冷冷:“道歉。” 莫三刀冷不防被他一个反擒拿,魂先丢了大半,再一抬眸撞进那双锐利的凤眼里,心下不禁又一寒。 最主要的还有,肩胛、腰椎、耳朵,要命地疼。 莫三刀皮笑肉不笑:“那什么,我不是你恩公么?你这样对我?” 花梦挑唇:“一码事归一码事。” 莫三刀抿了抿唇,见哄不过,只好动手了。 幽寂的深巷里,打斗声赫然响成一片,层层树影、月影、人影在拳风、掌风间来回曳动,时而聚成金乌,时而散作繁星。 莫三刀没有出刀,花梦也没有拔剑,在一来一往的手脚功夫里,两人的眼睫、双唇、呼吸、心跳……几次近在咫尺。 莫三刀敛眉,隐隐觉得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 树影摆荡,花梦反身一掌袭来,莫三刀斜肩避过,扬手把她后肩拿住。 花梦矫如灵蛇,翻身一跃,挣脱那手,却在这时,头上一松。 一阵夜风穿巷而过,吹飞一树零落的树叶。 花梦落足在地,一头乌发映着月光,瀑布般倾泻下来,临风翩扬。 莫三刀转了转手里的玉簪子,抬头,竟有一瞬间的惊艳之感。 不知为何,脸上蓦然有些燥热,幸而夜色浓郁,掩盖得恰到好处。 花梦与莫三刀四目交接时那漏了一拍的心跳,亦如此。 “可算是见着庐山真面目了。”莫三刀把那玉簪子扔过去,漫不经心道。 花梦接过玉簪子,轻笑道:“不愧是鬼盗。” 莫三刀愣了愣,板下脸来:“我不是。” 花梦扬了扬眉:“不是?那是莫三孬吗?” 莫三刀板着脸,不说话。 花梦负手上前,道:“你若不是莫三刀,为何跟着我假扮的白意?” 莫三刀道:“白意人都死了,冷不丁又出现在我面前,我当然好奇。” 花梦道:“你怎么知道六门联盟里,死的那个人是白意?” 莫三刀呼吸一滞。 花梦双目如炬。 莫三刀沉默少顷,道:“我那日在城南酒馆里喝酒,听到有个长舌的人说这回唤雨山庄派来赴玉酒宴的人是二公子白意,眼下赴约的六门联盟皆命丧黄泉,那这白二公子,自是免不了的了。” 花梦道:“你又知道那白二公子的样貌?” 莫三刀道:“我年前就与他见过,一同喝三天三夜的酒,怎会不记得他的模样?” 花梦一笑:“嘴倒是够硬呀。” 莫三刀抿唇不理会,花梦眨了眨眼,缓缓道:“白意是死无对证了,可是,长宁郡主却是见过你的,你非要让我把她请出来与你对质吗?” 莫三刀想到那天夜里凶神恶煞的长宁郡主,心下一凛。 他还欠着她一个“东西”呢。 花梦缓缓道:“我知道你在寻一个人,你若肯与我坦诚相待,我们大可做一笔交易,各取所需。” 莫三刀肃然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寻人?” 花梦道:“进了登州城,就是进了蓬莱城。” 莫三刀盯着花梦透亮的一双眼,不禁深吸口气。 蓬莱城的眼线,看来是真的不容小觑了,眼前这位躲躲藏藏的花三小姐尚且能掌握他的行踪,那她上面的那位大公子花玊—— 莫三刀不敢细想。 幸好那天没有被他看到自己的脸。 “什么交易?”莫三刀闷声道。 花梦道:“先见我大哥,他在醉仙居等你。” 莫三刀想也没想:“我不见他。” 花梦噗的笑了。 莫三刀皱眉:“你笑什么?” 花梦道:“他有那么可怕吗?” 莫三刀想着花玊与冉双梅那事,想到那夜花玊的那些狠绝的剑招,扯唇一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放眼全天下,他最想杀的人八成就是我了。” 花梦挑眉:“是吗?可放眼全天下,此刻最能救他的人,八成也是你了。” 第19章 鬼婆婆(四) 城西,醉仙居。 莫三刀站在门前,盯着二楼窗户内一个席地而坐的人影,回想着花梦适才那话,仍有些“受宠若惊”。 花梦站在他肩旁,一头乌发已重新绾了,也仰头望着二楼窗户里的那人影,撇唇道:“喏,多可怜呀。” 莫三刀不敢苟同:“哪里可怜了?” 花梦唏嘘道:“平白无故背了六条人命,被整个江湖千夫所指,眼见着就要以死赎罪了,还不可怜吗?” 莫三刀眉一挑,转头看花梦:“蓬莱城什么时候连六条人命都背不动了吗?” 花梦回应他的目光:“那就要看,是什么人的命了。” 莫三刀虚眸,花梦道:“六门联盟与我们早有芥蒂,玉酒宴上的人命,看着是六条,实则还要加上十八年前凭空消失的六门家眷,总共一百多条。虽然,至今并无证据可以证明当年消失的家眷与我们有关,但只要玉酒宴上的六具尸体印有‘血花’记号,那么,那些消失的人命,就都得由我们照单全收了。” 莫三刀眼底寒光涌动,回想起那晚在玉酒宴上的所见所闻,正色道:“人真的不是你们杀的吗?” 花梦道:“我们犯得着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动六个连蓬莱城城门都不敢进的人吗?” 莫三刀抿唇。 花梦又抬头望了眼二楼窗户里的人影,那人,已在提壶斟酒了。 她收回目光,催道:“走吧。” 花玊已经在二楼雅间里恭候多时了。 阒静的室内,飘荡着醇馥的酒香,几案上已摆上了三杯酒,是他刚刚亲自倒的。一杯倒给自己,一杯倒给妹妹,一杯倒给一个他十分想杀、但又偏偏不能杀的人。 房门被敲响。 这个人,来了。 开门的是侯立在屏风外的亲卫韩睿,莫三刀看到他,微微一愣,小声向身旁的花梦道:“你不躲他了?” 花梦坦然道:“我的事已经办完,不用了。” 莫三刀似懂非懂,跟着花梦拐入屏风内,甫一见到花玊,心下到底还是有三分局促。他虽只那么坐着,却浑然一座巍峨的山——且还是一座寒雾缭绕的雪山,不需一眼、一言,便自然地发出一大股冷气、杀气。 但花玊这边,却已感觉自己十分和煦了。 “坐。”他抬头,向莫三刀微露一笑,顺带示意了下自己倒给他的酒。 莫三刀一个哆嗦,屈膝坐下,把酒拿过来,权当压惊。 花玊仔细分辨了莫三刀的脸。 这张脸先是冒充了白意,后是冒充了自己的脸,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毕竟,太年轻了。 “你在找什么人?”花玊开口道。 莫三刀回味了下舌尖上的酒,看了花玊一眼,回道:“一个满头白发,身形佝偻,手拿金杖的老太婆。” 花玊垂睫。 花梦道:“连你都追不上,看来轻功不错。” 莫三刀回想自己在坟前与那老太婆过那一招,冷道:“何止是轻功?那一身内力,邪门得很。” 花玊与花梦异口同声:“鬼婆婆。” 莫三刀一抬眸。 鬼婆婆? 这名字,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合欢宫的人来了。”花梦看向花玊,眸光透亮。 花玊黢黑的一双瞳眸里现出两个旋涡,深邃而冷峻。他略一沉吟,叫来了屏风外候命的韩睿。 “去查。” 花玊吩咐,韩睿当即领命而去。 酒香弥漫的雅间里再次陷入沉默,莫三刀望着一脸严肃的花玊,开口道:“不知花大公子,想从我这儿换点什么?” 花玊目光犀利。 “换一个人。” 莫三刀一怔。 花梦解释道:“我大哥想请你帮忙,引出杀害六门联盟及长风镖局镖师的真凶。” 莫三刀皱了皱眉:“我怎么引?” 花梦挑唇:“正大光明地引。” 莫三刀一头雾水。 花梦不逗他了,慢慢说道:“凶手冒充我大哥在玉酒宴上杀人,必定要不留痕迹,不为人知。他原以为六门联盟会齐齐到场,谁知,缺了一个唤雨山庄二公子白意,多了一个鬼盗莫三刀。缺的白意可以杀了再放过去,可多出来的莫三刀,该如何处理呢?” 莫三刀心念飞转,后背一凛。 花梦道:“灭口,对吧?” 莫三刀深吸一气:“他怎么会知道我去过玉酒宴?” 花梦笑道:“你自己留下的东西,难道忘了吗?” 莫三刀脸色乍变,他想起来了——那张自己趁乱逃走时写给“玉酒仙”的字条:鬼盗莫三刀拜上。 喉中的酒立时索然无味,莫三刀懊恼地咬了咬牙,早知道一个玉酒宴会牵扯出这么多破事儿,当初就是给他金山银山,他都不会去了。 花梦体贴地给他又倒了杯酒,缓缓道:“明日,我们会替你放消息出去,后日戌时,鬼盗莫三刀将拜访儒商陶义鸣,取他府上家传宝刀——龙牙。届时,我们会在陶府中布下埋伏,你只须将人引来,抓人的事,由我们来做。” 莫三刀闷了酒,锁眉不言。 花梦微笑道:“把人抓了,你也才心安,不是吗?” 莫三刀道:“可若是他不来呢?” 花梦道:“那就得麻烦你出席一下七日后的英雄会,替我大哥证实清白了。” 莫三刀冷笑,看向花玊:“能证实大公子清白的,应该只有长宁郡主吧?” 花玊瞬间眸凉如冰,默然不应。 花梦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自知他的隐情,解围道:“郡主那边,我们自有安排,你只需记得,后日戌时,陶府盗刀。至于你要找的那个人……” 花梦忽然一顿,双眸如隼,盯着莫三刀:“可否告知,为何要找她呢?” 莫三刀想起来就气,自想一吐为快,可又觉着事关师父的隐私与颜面,不便开口,遂忍道:“抱歉,无可奉告。” 花梦眼神黯淡。 交易已经谈完,酒便无需再喝了。这酒,也决然不是莫三刀所愿意喝的酒了。 莫三刀起身,看向眉目冷淡的花玊:“事成之后,花大公子还想要我的性命吗?” 花玊抬眸,寒光暗涌:“取决于你。” 莫三刀沉默。 口风够紧,不杀。 口风不紧,杀。 是这个意思了吧? 莫三刀轻笑,转身走出了屋门。 醉仙居外,已是灯火阑珊了,莫三刀望着头顶一片苍蓝的夜空,长出一口气,正打算往出城的方向走,肩旁忽然多了个人影。 “我送你出城。”花梦仰头看他,目光澄净。 莫三刀挑眉:“保护我?” 花梦垂睫,笑道:“可以这么理解。” 莫三刀也笑,却不置可否,径直往城门方向去了。 长街幽深,像一条黢黑的河,河中星光渐少,是商贩们陆续收走了摊铺,阁中人相继吹灭了烛火。花梦与莫三刀并肩而行,行在瑟瑟的风中,轻轻道:“十八年前,鬼婆婆抓走了我哥哥。” 莫三刀脚下一定:“什么?” 花梦没有重复,她澄净的目光映着四周阑珊的灯火:“我们是双生子,同一天来到这世上,也同一天被人抓走,离开了爹娘。抓走我们的那个人,是合欢宫的鬼婆婆,抓走我们的那一天,是十八年前的元宵夜。我们是除夕出生的,那天,才刚来到这世间半个月,人小小的,风和雪却大得很。我爹率领着四位堂主、八十位亲兵在风雪里追,追了七天七夜,追了十一座城,追回了我,却没有追回我哥哥。” 莫三刀站定在空旷的长街上,星光中,他们的影子并肩而立,他们的影子相伴在一起。 莫三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这件事的主人公,是冉双荷。 即,花梦的母亲。 街边最后剩下的一个摊铺,也已经开始打烊,莫三刀对上花梦炽热的目光,把眉一扬:“你不会以为,我是你哥哥吧?” 花梦瞳孔颤动,呼吸沉重。 莫三刀忽然握住花梦的肩,把她带到那即将收摊的铺子前,铺架上还摆着几面未收的镂花铜镜,莫三刀揽着她,弯腰,让最大的那面铜镜映出两人的脸。 “你看,除了都是个人样,我俩还有什么地方相像吗?” 零落的星光、月光与灯光映亮了镜中的两张挤在一块的脸,花梦瞪大眼睛,盯着镜子里那个英俊、年轻的少年。 陌生的体温透过脸颊,一寸一寸地漫入心扉,像沸腾的水。 花梦猛地抽开身来。 莫三刀臂弯骤空,等回过神来,脸上一片滚烫。 他赶紧伸手摸了摸。 是花梦的脸烫着自己了吗? “两位公子好模样,不买块铜镜回家摆放,可是糟蹋了这天赐的福气呀!”卖铜镜的小贩取下了两人刚刚照过的镜子,笑嘻嘻地呈到两人面前来。 莫三刀正要摆手,花梦忽然说话了。 “我想起你的身世和年纪,忽然想到,所以……”她微垂着眼睫,声音苦涩。 莫三刀心里蓦地一抽,抿了抿唇,道:“没事儿。” 花梦深吸口气,抬起头来:“你,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吗?”她顿了顿,“关于你爹娘。” 莫三刀看着她,神情渐渐肃然,良久才道:“没有。” 花梦沉默。 莫三刀一字字道:“不过,我,绝不会是你哥哥。” 第20章 鬼婆婆(五) “我绝不会是你哥哥。” 荒寂的萧山已彻底被黑夜吞没,莫三刀走在黑黢黢、空荡荡的山林中,脚步渐渐沉重。 他绝不会是花云鹤和冉双荷的儿子,绝不会是花梦的哥哥。可是,他又到底是谁的儿子,是谁的哥哥,或弟弟呢? 山间的风,一阵阵地从身边卷过,在唰唰的树叶震响声里,飞飏着成千上万片落叶。莫三刀忽然间竟觉着,自己其实与这风中的一片落叶相类,不知从哪里来,不知要到哪里去,只是在风里飞…… 他伸手,拈来成千上万片落叶当中的一片,又松手,放它飞入成千上万片落叶中。 山坳里的孤冢前,依旧空无人影,阮岑没来。 莫三刀走过去,再一次细看了墓里的情形——确是空无一物,鬼婆婆没有耸人听闻。 莫三刀蹲下,捧起一抔一抔的黄土,慢慢把坟堆复原了,再跪在冢前磕了三个头。 回到家中,天还未亮,莫三刀重新躺回床上闭眼睡了,仿佛这一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天亮起来,他照常与阮晴薇说笑,做饭,吃饭,过后,又照常到瀑布旁去练功。 他并不打算把鬼婆婆掘坟与去冉府偷刀的事告诉阮晴薇,他太清楚那座坟冢对于阮晴薇的意义,在没有查明真相前,他不能贸然告诉她。 两日后,吃过晚饭,莫三刀仍是以练功为由,拿上刀,下山了。 登州城东的长平街,是全城最繁华的地段,无论晴天,阴云,刮风,下雨,这里永远有酒肆的醇香,歌坊的丝竹,赌场的狂欢,瓦子的喧嚣……这里永远有人,有世间最大的欢乐,也有世间最大的痛苦。 在这样一条汇集了世间最大的欢乐与痛苦的长街尽头,巍然耸立着一座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府邸。 这座府邸的主人就是儒商陶义鸣。 他除了拥有这座寸土寸金的府邸,还拥有整一条长平街八成以上的产权,和一把无人不晓的稀世宝刀——龙牙。 现在,莫三刀要走过这一条长街,走进这一座府邸,去“偷”这一把稀世宝刀。 夜幕已低垂,身后的酒肆、歌坊、赌场、瓦子,渐渐人声鼎沸,莫三刀立在人群里,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戌时来了。 陶义鸣这两天一度食不下咽,挨到今天,着实不易。 亲朋好友都以为他是忌惮那即将来偷刀的鬼盗,纷纷劝慰:小毛贼一个,何惧之有? 独他清楚,小毛贼的背后是“大毛贼”。 龙牙是绝对不可能真让莫三刀偷走的,花家兄妹俩虽应允了,但陶义鸣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借“偷刀”的名头来抓人,且不说刀丢是不丢,光打斗一番,就要损坏好些家具摆件,遇上高手了,则很有可能还要塌一两间雕甍绣槛的院落,废三四片精心培育的花圃。权衡来,思量去,陶义鸣最后决定,把龙牙从书房暗阁里取出来,放到西边那座废弃了两年的竹园里去。 美其名曰竹影蓊蓊,方便埋伏兵力。 莫三刀从东墙进府,摸索了半天,才潜进了这个荒僻的园子。 风清月朗,一间小舍静静立于墙下,漆黑无光。四周夜凉如水,杳无人影,独有清风吹过幽篁,发出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冷响。 莫三刀闪至屋前,侧身把门轻轻一推,“咯吱”一声,响在冷清清的夜里,莫名有些心惊。 月光顺着渐开的门缝,射入这间破败、逼仄的小屋,映亮了满眼的蛛网尘埃,莫三刀皱了皱眉,抬手把口鼻掩了掩,目光定在飞尘后一个蛛网密布的书柜上。 空荡荡的书柜上,只摆有一个乌黑的檀木盒。 檀木盒上没有灰尘,也没有蛛丝。 莫三刀唇一挑,反身掩上了屋门。 檀木盒子里躺着的,果然是一把色如寒江映月,形似蛟龙出海的宝刀。莫三刀心如擂鼓,脸上现出激动神色,把刀鞘拔了,举刀细望,秋霜般冷冽的刀刃上迅速映出他琥珀般的一双虎眼。 “可惜了,好刀不遇好主,虽然你比不上我的赤夜,但到底也是刀中的一条好汉,自今日起,不妨便……” 莫三刀没有再往下说,因为他突然看见,自己的眼睛背后,还有另一双眼。 这双眼,苍老,阴鸷,满是精光。像蛰伏在黑暗里的一双鬼眼。 莫三刀胆颤心惊,迅速挥刀转身,龙牙在虚空里发出一阵冷响。 对方却没有动静。 那双鬼眼的主人,仍是一动不动地立在黑黢黢的墙角里,身形佝偻,手持金杖,头戴斗篷,露出的下半截脸——松垮,凹陷,惨白,唯独一张几乎没有了嘴唇的嘴,正笑得嚣张。 莫三刀悚然:“你——” 对方阴笑着:“早知是你,那晚便该直接杀了,省得我再跑这一趟。” 莫三刀汗毛倒竖,这才反应过来——冒充花玊杀死六门联盟的真凶竟是鬼婆婆! 说时迟,那时快,才一错神的功夫,鬼婆婆的金杖紧跟着到了鼻端。 莫三刀凌空一翻,凛凛作响的金杖堪堪从颈边擦过,鬼婆婆一招不中,迅速收杖,转身一掌劈来,直取莫三刀脑袋。 这一掌,招沉力猛,冷风透骨,又是裹挟着一大股浑浊的邪气,别说一个脑袋,就是十个脑袋都难以招架得住。莫三刀咒骂一声,探手在书柜上一抓,整个人迅疾斜飞上屋梁,其时掌心寒光涌动,自后袭向鬼婆婆后颈。 鬼婆婆忽不见人,眸光一沉,耳听风声迫近,反身一杖抡来。 “砰!”两截断刃飞坠在地,却并不是莫三刀自己的刀,而是龙牙。鬼婆婆一杖抡完,面前还有一刀,这一刀,才是莫三刀自己的刀。 她不慌不忙,冷笑着扑来一掌,掌风所及,屋舍撼动,可是,却撼动不了莫三刀的这一把刀。 因为这把刀,是赤夜刀。 “呲”一声,赤夜刀穿透了鬼婆婆掌心,刀尖没入了她的胸口。 莫三刀乘胜追击,拔刀时再补一拳,鬼婆婆身子大震,霎时撞破了身后的一堵残垣,飞出屋外。 院中一片喧哗,花玊与花梦布下的亲卫已将竹园团团围了三圈,莫三刀跳出屋外,见清辉里,花梦一袭红装,绿鬓朱颜,明眸皓齿,站在竹影里,神采奕奕。 花玊自也来了,眉目冷冷,淡漠地看着倒在一大片土墙破瓦里的鬼婆婆,似乎并没有特别意外。 “合欢宫还没有被蓬莱城夷为平地,已是天大的奇迹了,你如今,是准备再创造一个奇迹吗?” 鬼婆婆捂着胸口,缓缓抬起了头,冷笑道:“小子,你还没资格跟我对话。” 花玊蹙了蹙眉。 鬼婆婆的视线从花玊的脸上往边上移,移到了花梦的脸上,她望着这张脸,表情忽然变得恍惚。 花梦对上她的目光,那奕奕的神情全然变了,她显然比花玊意外、震惊,因为她完全没有想过,冒充自己和花玊杀人的凶手,竟会是十八年前掳走了自己和哥哥的鬼婆婆。 她握紧手中的剑,上前了一步。 这时候,跳出屋里的莫三刀,也向鬼婆婆上前了一步。 月光下,两个人定在鬼婆婆的身前、身后,花梦抬头,看了莫三刀一眼。 莫三刀抿唇,避开了她的目光。 花梦深吸口气,垂下双眸,向鬼婆婆问道:“我哥哥在哪儿?” 第21章 鬼婆婆(六) 风吹幽篁,吹来一片斑驳的月影,吹来一片入骨的冷响,鬼婆婆坐在地上,望着花梦的脸,缓缓一笑:“死了。” 花梦目呲欲裂,忿然拔剑砍来,莫三刀眼疾手快,迅速上前拦下。 “我还有话问她。”莫三刀握住花梦拿剑的那只手,低声提醒,说完一望她的脸,竟见那双凤眸里泪光莹然,心中猛地一震。 花梦奋力挣开他,踉跄地在月下站定,死死地盯着鬼婆婆,哑声道:“我不信!” 鬼婆婆面色漠然,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花梦伸手把脸上的泪抹开,深深呼吸了两下,转身下令道:“带回去。” 花玊没有阻止,围在院中的一众亲卫便上前执行,却在这时,一股异香挟风而来,寂寂地飘过鼻端,花玊微微蹙眉,倏尔一把抓住花梦,将她拽至身后。 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箭雨像从天而降的一张大网,迅速铺盖了整个竹园,十几道彩色倩影恍如月下仙子,从幽篁顶端飞掠而下。花玊把花梦往竹林里推去,身如旋风,拔剑掠开箭网,赶在那十几个倩影落地前,猛扑至鬼婆婆身周。 坐倒在地的鬼婆婆突然起身,身形矫健,竟丝毫没有了受伤之态,抡起金杖便向花玊杀来。 这边的莫三刀自顾不暇,已然没有了辅助花玊擒拿鬼婆婆的余力,因他面前忽然出现了三名蒙面的彩衣女子。每一名彩衣女子身上,都有入骨暗香,手上,都有刮骨利刃。那利刃,却不是刀,不是剑,不是飞镖,不是暗器,而是一片片异彩纷呈、香气袭人的花瓣。 这周身的箭雨,亦是这一片片劲风灌注的花瓣。 鬼婆婆不是只身一人来的! “嗖”一声,脸上骤凉,乃是一片花瓣飞掠而过,险些划破皮肤,莫三刀面色凛然,挥刀与那三名彩衣女子斗成一片,耳后忽然传来花梦的喊声:“花瓣有毒!” 莫三刀心神一凛,当即提高警惕,刀挥如狂,正中一人胸口,抽刀时又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割破了另一人喉咙,下一刀,正要割下一个喉咙,花梦倏地一剑挡来,沉声道:“留活口!” 周遭的亲卫已陆陆续续倒了大半,仅剩的小半中,亦有不少中了花瓣上的毒,挥着剑负隅顽抗,花梦见大势已去,花玊那边又还与鬼婆婆相持不下,略一沉吟,一把抓起这个被莫三刀打晕的彩衣女子,道:“抓活人过来!” 说完,拖着那彩衣女子躲入竹林里。 莫三刀一心在那鬼婆婆身上,哪有心思理会这些,连环两掌打翻两个彩衣女子,提刀便助花玊杀鬼婆婆而去。 赤夜刀已饮过血,在夜里一亮,幽光炫目,鬼婆婆吃过一亏,已然留心,金杖翻挥间,袖中蓦然飞花不绝。莫三刀才一赶到,只见漫天飞羽,刀便只能挥砍这花瓣落羽去了。花玊本已渐占上风,谁料鬼婆婆突然来这一招,眼花缭乱中,猛被鬼婆婆掌风所伤,待得破开飞花阵,面前已只剩苍茫的夜色,和一片狼藉的荒园。 花玊面如寒冰,瞪向莫三刀:“你是奸细吗?” 莫三刀一愣,反应过来后,脸上发红。 “她……那掌上没毒吧?”莫三刀看了看花玊,嗄声道。 花玊抿唇,瞥了莫三刀一眼,懒得回答。 弥漫在园内的异香渐渐消散,花瓣激射而成的箭雨亦已停歇了,花家亲卫死伤大半,损失惨重,幸而花梦无碍,并也生擒了几个合欢宫弟子。花玊回剑入鞘,看了眼那几个昏倒在林里的彩衣女子,出声道:“先检查舌下是否藏毒,再带回城中关押。” “是!”几个亲卫领命,转身赶入竹林中。 这时,园子外一阵嘈杂,乃是陶义鸣带着几个家丁来了。 “大公子,三小姐,二位没事罢?”他人还未跨入园中,声到已先到了耳边,情感丰沛,很是担忧。 花玊面无表情,倒是莫三刀脸色一变。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了。 “哎呀哎呀,怎么死了这么多人哪?到底是哪个不要脸不要命的王八蛋,竟敢冒充我们大公子杀人哪?”陶义鸣一面在这破败不堪的园子里打转,一面庆幸着自己的先见之明。 花玊终于开口了:“花瓣有毒。” 陶义鸣“啊”一声蹿跳起来,几乎挂到了一个家丁的身上。 花玊淡淡瞥了莫三刀一眼:“龙牙呢?” 莫三刀抿抿唇,把那个已不成屋子的屋子指了指:“里面。” 花玊示意陶义鸣,陶义鸣忙不迭拍着那家丁的头,两个摇摇晃晃地过去了。 月凉如水,却无法洗净这一园子的血污,与笼罩在心头的尘霾,花梦从幽篁里走来,发髻已乱,神色冷然,她看向远处心不在焉的莫三刀,借着这幽凉的月色,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一处一处地细看过去。越看,心里面越是不甘。 手臂一紧,莫三刀转头看去,竟是花梦拉住了自己。 “跟我来。”花梦声音冷然,说完,拉着他便往园外走。 莫三刀一愣,正要挣脱,那间已不是屋子的屋子里忽然响起一声悲号,正是陶义鸣在给那把断掉的龙牙刀哭丧。 莫三刀赶紧反把花梦一拉,脚下生风:“走走走。” *** 长平街仍是那条长平街,并没有因陶府这一闹有所改变,莫三刀与花梦并肩走在喧嚷的街里,一步三回头,生怕陶义鸣领了人来找自己兴师问罪。 走了半晌,冉府巍峨的飞檐已彻底隐没在繁华的夜市中,莫三刀这才定下神来,看了看身边的花梦。 这一路,她始终一声不吭。 一盏盏花灯像流动的云霞,照过她清丽的脸庞,眉眼仍是那副眉眼,但鬓发已然凌乱了,令这张美而冷的脸更添郁悒。莫三刀后知后觉,到这时,才想起鬼婆婆先前回答她的那句话——“死了”。 心中不禁也一酸。 他握了握拳,不太自然地抬手,按住了花梦的头。 花梦一震,脚下停了。 灯若繁星,一条长街火树银花,莫三刀站在这片繁星、火树里,抿唇,低头理顺了花梦的鬓发。 “嗯,这下顺眼多了。”莫三刀点点头,把手撤了。 花梦眨眨眼,反应过来,双腮蓦然红了。 莫三刀调开头,清了清嗓子,道:“喝酒,还是喝茶?” 第22章 鬼婆婆(七) 当然是喝酒了。 满世界的笑声,满世界的酒气,满世界的与自己无关的人影。花梦打了个酒嗝,趴在红漆斑驳的方桌上,望了眼天上的月亮。 今夜的月,已见圆了,白团团地挂在酒肆门口的大槐树顶端,像个元宵节那晚被咬了一口的汤圆一样。花梦忽然想起来,她的家,已经很多年没有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地过过一回元宵了。噢,不,应该是自从有印象以来,就没有过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元宵,没有过甜甜腻腻、白白胖胖的汤圆。因为,十八年前的元宵夜,她和哥哥被人掳走,自己九死一生,哥哥一去不还。 莫三刀坐在花梦对面,望着她潮红的脸,终于忍不住问道:“鬼婆婆为什么要抓你们?” 花梦一双漆黑眼睫毛动了动,把目光转到了莫三刀脸上。 “你对鬼婆婆,当真一无所知?”花梦仍是趴着,抬着眼眸反问他。 莫三刀点头。 花梦垂落眼睫,慢慢坐了起来。 “白衣剑客,何元山,你总该听说过吧?” 莫三刀蹙了蹙眉,把玩着手里的空碗,缓缓道:“剑鬼门下高徒,你爹的师弟。” 花梦笑,拿起桌上的酒坛,又给自己倒满了酒:“剑鬼一生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黑衣剑客,我爹,一个就是白衣剑客,何元山。”倒满了自己的,又去倒莫三刀的,“很多年前,他们还是同生共死、肝胆相照的师兄弟,后来因我爹修炼禁术‘九鬼一剑’,反目成仇。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里,他们在飞云峰顶决战,赢者生,败者亡。何元山不敌我爹的那一剑,死在了雪昼剑下,我爹上前为他收殓尸体,一蹲下,却发现,这个死在他剑下的何元山,并不是真正的何元山,而是他的师父剑鬼所扮。” 莫三刀脸色一惊。 花梦倒完了酒,一碗饮尽,那神情倒像是十分坦然。 “剑鬼用自己的命,换了他最爱的徒弟——白衣剑客何元山的命,却令我爹一生一世活在黑暗里。那以后,他永别了飞云峰,来到登州,创建了蓬莱城。他开始杀很多人,坏人杀,好人也杀,天下越来越多的人对他恨之入骨,但最想让他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那一个,却还是何元山。” 莫三刀望着碗里的酒,还是拿起来喝了,喝完道:“他来报仇了吗?” 花梦道:“没有。” “为什么?” “因为不能。” 莫三刀皱眉,沉吟道:“是剑鬼的意思?” 花梦道:“就当是吧。” 莫三刀轻笑了声,缓缓道:“可是这些,又与鬼婆婆何干?” 花梦又拿起酒坛,给自己的空碗里倒酒,莫三刀微微蹙了眉,似乎在担忧她的酒量,想出声劝一下,花梦的回答已来了。 “他们是夫妻。” 莫三刀一口酒呛在喉咙里。 花梦举碗就唇,睁眼看莫三刀抓心挠肝地咳了好半天,郁悒的一双眸子里倏地闪过一抹笑影。 “不信啊?” 莫三刀涨红着一张脸,盯着花梦,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信吗?” 一个是顶多四十来岁的白衣剑客,一个是至少六十岁的白发老妖婆,搁谁能信呢? 却见花梦怅然一笑,道:“鬼婆婆没你想的那么老。” 莫三刀怔了怔,花梦接着道:“她虽然自称是‘婆婆’,可年纪也就是三十八*九,跟我娘差不多。” 莫三刀不知是该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 花梦注视他的表情,淡淡一笑,道:“合欢宫的人,自一出生便被下了蛊,她们可以和男人欢爱,却不能给男人生儿育女,否则,便会如她一般,在孩子落地的那一刻,变成个白发苍苍、容颜枯萎的老太婆。” 莫三刀背心一凉。 花梦苦笑:“很可怕吧?我第一次听说时,也吓了一跳。” 莫三刀深吸口气,身上一阵发寒,江湖中各门各派多少都有些清规、禁忌,但残忍可怖至此的,实在是闻所未闻。他回想起鬼婆婆那张惨白、苍老的脸,悚然之余,蓦然又有些百感交集。 花梦道:“她显然很爱何元山,爱到可以抛舍下自己的青春、美貌,那么,何元山不能解的恨,不能报的仇,她自然也会替他一一去做。十八年前,掳走我和我哥哥是,十八年后,冒充大哥和我杀人也是。她的目的,就是要帮何元山毁掉我爹,毁掉蓬莱城。” 夜色已深,酒肆外却仍是吵闹的人间,有人高歌,有人痛哭。歌声与哭声,相连,却并不相通。莫三刀抿了抿唇,望着碗里载满了月光的酒,心中有许多情绪,却无法汇成一句言语。 花梦望着他,双眸里依然藏着不甘与倔强:“我的故事说完了,现在,到你了。” 莫三刀一怔:“什么?” 花梦目光炽热:“你,为什么要找鬼婆婆?” 莫三刀眼睫一颤,转开了目光。 他为什么要找鬼婆婆?这一刻,他竟然也不能说个清楚了。 因为她跑去掘了自己师娘的坟吗?可自己的师娘又是谁呢?阮岑根本没有在坟前的碑上刻字,因而他连自己师娘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再者,那所谓埋葬着师娘的坟墓里,又根本是空无一物,如此种种,连他自己都还疑云重重,又如何能向旁人解释清楚? 花梦的目光,在这冗长的沉默里寂寂燃烧着,像一簇无论如何也不肯熄灭的火,她忽然向边上喊道:“小二,倒碗清水过来!” 清水很快来了,放在了朱漆斑驳的桌上,映着槐树,映着月亮。 花梦道:“能给我看看,你刺伤鬼婆婆的那把刀么?” 莫三刀正纠结该如何回答她,见她岔开话头,心下一松,扬手把肩后的两把长刀取下,当着她的面把刀拆卸、组装,边弄边道:“这个秘密世上可没几个人知道,我也就悄悄跟你讲……”不及说完,花梦忽然起身躲夺过他手中的一把刀,夺刀的瞬间,也拿住了他的手。 莫三刀愣住,隐约感觉不对,正要问,花梦手起刀落,划破了他的食指指腹。 “死丫头你干嘛呢?!” 莫三刀迅速缩回手来,月光下,一滴血珠,飞溅在空里,落入了桌上的那碗清水中。 莫三刀瞪大双眼。 花梦拿刀,划开了自己的手指,又一滴血珠,落入碗中。 第23章 白衣剑客(一) 清水中的月骤然散了,连带那密密匝匝的树叶,取而代之的,是一滴鲜红的血珠,又一滴鲜红的血珠。 花梦面色冷然,毫无犹疑地做完这一切,放下刀,目光投向那碗水纹荡漾的清水。 两滴血珠已浸入水中,一前一后,像两条跃入湖中的锦鲤。 它们并没有相融。 巷口的夜风从槐树后吹来,一阵,一阵。在这空白的沉默里,风声里,它们确是没有相融。 莫三刀握紧手,心里莫名松了一大口气,他抬起双眸,看向一脸诧然的花梦,佯怒道:“拿手绢来。” 花梦蹙紧蛾眉,神情复杂地盯着那碗里的情景,半晌才把衣襟里的手绢掏出来,给莫三刀扔过去。 莫三刀扬手接住,却是弯过腰来,握住了她的手。 花梦一怔。 莫三刀拿手绢把她手指上的伤口包扎好,沉声道:“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像你这样荒唐的女人。” 花梦抿唇,撤回了自己的手。 莫三刀抬睫瞥她一眼,坐回自己的长凳上,把自己手指上渗出来的血吮了下,竟也止住血了。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要是下手再重一点点,我这根手指头可就废了?”他目光微冷,声音却很散漫。 花梦仍是漠然地站着,一声不吭。 莫三刀皱了皱眉,心想:真是个固执的女人。 桌上的两坛酒都已被喝尽了,两人现在却是异常地清醒着,莫三刀收了桌上的两把刀,喊来店小二结账,末了,起身来到花梦跟前。 “抓到鬼婆婆后,记得跟我说一声,我还有账要找她算。”莫三刀看她一眼,轻声道,“我走了。” 寂寂的夜风吹响了枝头的翠叶,莫三刀转身,刚走一步,手臂猛地被人从后抓住,他回头,在交错的灯光与月光里,看到了一双被泪水憋得通红的眼睛。 他心头一震。 花梦紧紧抓着他的手,咬着唇,倔强地睁大一双又亮又红的凤眸,硬是不肯让那潸然的泪水掉落,可这样一来,想说的话,便全被哽咽在了喉中。 莫三刀莫名有些心疼,又莫名有些烦乱,皱眉道:“哭就哭,这个样子难看死了!” 花梦鼻子一酸,再克制不住,一闭眼,泪落如线。 这个吵闹的人间,又多了个吵闹的声音,抽抽噎噎的,就响在莫三刀面前。它与远处那些高歌声、痛哭声不同,既不与它们相连,也不与它们相通。它仿佛只响在自己面前,只与自己相连,相通…… 莫三刀沉下脸,上前,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把花梦的头按入了自己怀中。 花梦抓住他的衣襟,在那个温暖而宽厚的胸膛上,放声大哭。 *** 莫三刀回到萧山的时候,天已经很黑,山已经很静了。风吹来,胸前还有些微凉意,抬手摸了摸,竟是花梦的泪水还没有干透。 他简直匪夷所思,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泪水。 回到小院,隔着婆娑树影遥遥一望,屋中竟还点着灯。莫三刀微微蹙眉,不知是阮晴薇还没睡,还是师父阮岑回来了,加快脚步赶过去,一进院门,先看到了在梧桐树下打转的阮晴薇。 一脸的心神不宁。 “你屋里闹老鼠了?”莫三刀走过去,出声道。 阮晴薇一见莫三刀,抬腿就跑了过来,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三刀!” 声音却刻意压小了。 莫三刀皱了皱眉。 阮晴薇拿下巴指了指那间亮着灯的屋子,悄声道:“我爹带了个受了伤的老婆婆回来,正在屋里给她疗伤呢。” 莫三刀心下一惊:“受了伤的老婆婆?” “嗯!”阮晴薇肯定地点头,一双眼睛仍是亮晶晶的,像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秘密,“可老了,一头的白花花的头发,背驼得像座山,手里,好像还拿着根金光闪闪的拐杖。我爹带她来的时候,神色还挺慌张的,三刀啊,你说,这个人……不会是我奶奶吧?” 后面的话,莫三刀已完全听不见了,他眸光深沉,一瞬不瞬地盯向那间烛火摇曳的屋子,脸色渐渐严肃。 屋内,一灯如豆。 阮岑与鬼婆婆席坐在榻上,运功给她疗着拜莫三刀与花玊所赐的内伤,昏暗的烛光像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抹残阳,覆盖在鬼婆婆那半面惨白、干瘪的脸上。 她嘴边渗着的血已经干了,一双精光四射的眼也疲惫下来,目光恍惚而涣散。 她似乎没有想到,在莫三刀挥刀的那一刻,救下她的那个人,竟会是他。 他们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面了? 随便一算,都应该是十年了吧。 一股浑厚的热流在经脉中流淌,起伏,她疲软的身体终于渐渐硬实起来,浑浊的眼神恢复了光亮,模糊的意识恢复了清明。她慢慢抬起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双眸,出声道:“不要以为救了我一命,我就会原谅你。” 她的声音依然是那样阴哑,那样冷厉,丝毫没有阮岑印象中的半点痕迹,但他运功的掌法更不停顿,似乎并没有被这个声音、这一句话打搅了心神。 “我并不需要你的原谅。”这是阮岑的回应,寡淡,决绝。 鬼婆婆冷嗤一声,陷在暗影里的眼眸却倏尔有些迷离,像被热流冲撞着的冰。 “我,见到她了。”良久,她忽然低声道,那双冰火相撞的眸子里,映着个年轻、美丽的人影。 阮岑默然不应。 她恨道:“你根本不配做她的父亲!” 阮岑运掌如风,聚集内力在鬼婆婆的大椎穴上重重一覆,旋即收了掌,起身道:“不配也做了。” *** 莫三刀与阮晴薇并肩立在院里,十分默契地沉默着,沉默了很久,很久。 酒肆里,花梦的那一番话不停地在脑海里回响:剑鬼,黑衣剑客,白衣剑客,鬼婆婆……每一声,每一句,都如潮翻涌,更不停息。 如果事情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那么,一切的谜团就解开了。 鬼婆婆为什么要挖那座坟,坟中为什么空无一物,以及,自己为什么要去杀花云鹤。 一切都解开了。 阮晴薇并不知道莫三刀是为何而沉默,她只是为他的沉默而沉默着,顶多,再为了今夜反常的阮岑。 他将那老婆婆抱进院里来时,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与从未见过的紧张。他已经很久没有流露过除了冷漠以外的其他神色了吧?很多年了,无论什么天气,什么日子,什么人,什么事,他都是那副颓唐、寡淡的面孔,唯独今晚,终于有了一些些的变化。 窗户上的两个人影动了动,莫三刀与阮晴薇精神一振。 阮岑推开了门。 鬼婆婆拄着金杖,佝着腰站在他身边,看向院中面色严峻的莫三刀,哂道:“你倒是收了个好徒儿啊。” 阮岑淡漠道:“不及你的合欢宫。” 鬼婆婆冷笑,一杖一步,佝偻却倨傲地走下台阶,走过莫三刀与阮晴薇,走出小院。 阮岑忽然道:“站住。” 夜风吹打着院角的梧桐树上,卷飞一片又一片巴掌大的黄叶,阮岑站在风中,冷漠道:“不要再插手蓬莱城的事,回你的不归山去吧。” 鬼婆婆回头,目光越过风中飘零的梧桐叶,看向阮岑:“你以为,我动蓬莱城,还是为了你吗?” 阮岑似乎一怔。 鬼婆婆唇角一勾,在漫天落叶中冷笑起来,大笑起来,在响遏山林的笑声中,消失在了黑夜尽头。 阮岑的目光凝固在虚空中,带有一丝微不可见的呆滞与怒意,默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目光投向了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莫三刀。 “你有话问我。”阮岑开口,并不是问,而是陈述。 莫三刀也没有犹疑,声音斩截:“是。” 阮岑举步往外。 “拿酒来。” 第24章 白衣剑客(二) 山坳里的风总是静默的,可即便再静默,该落的叶,也还是会落。 那座孤冢,又被大大小小的梧桐叶覆盖了,虚空里,仍有落叶在眼前飘荡。梧桐树好像就是这样的,一旦入秋,就有永远也落不完的叶子,即使来年长了无数新叶,也仿佛还是拿来落的。 莫三刀抱着两坛酒,抬头望了眼这棵参天的树,又垂下眼眸,站定了。 阮岑已在坟前席地坐下,莫三刀上前,把一坛酒递给他。 师徒俩就在这树下,冢前,面对面坐着,开喝了。 喝到一半,阮岑开口。 “问吧。” 莫三刀抱着酒,睁着有些朦胧的双眼看面前荒疏、萧条的山景,道:“您是白衣剑客,何元山。” 阮岑喝了口酒,目光一丝波澜也无。 “嗯。” “鬼婆婆,是我师娘。” “是。” “她是因为生了晴薇才变成这样的。” “对。” 莫三刀往边上望了一眼:“那这座坟?” 阮岑喝酒的动作猛然顿住,目光定格在落叶飘零的虚空中,两眼发直,像失了神,像丢了魂。 “空坟而已,祭奠谁,里面躺的就是谁。”阮岑收回那发直的目光,看回手里的酒,“你们祭奠她,这便是她的坟。”说完,仰头就是一大口。 莫三刀啼笑皆非,转开目光,一字字道:“那师父,是祭奠谁呢?” 枯黄的梧桐叶,像病榻上垂落的一只大手,绝望地掉下来,放弃了生命,放弃了一切。 他祭奠的那个人,是谁呢? 那个已消失在山川云天,却无法消失在心扉的人;那个永远与一个黑色身影结伴嬉笑,总不肯回头看自己一眼的人;那个明明被伤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却临死也不许自己替她报仇的人,是…… “是那支白玉簪子的主人。” 莫三刀声音笃定。 阮岑转头看他,目光冷然:“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莫三刀扯唇,仰头喝了口酒。 剑鬼一生只有两个徒弟,但他还有一个亲生女儿。 她叫月白。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 “大师兄,你近来的剑法长进不够,削胡萝卜丝儿的时候老是用力不均,做不到根根分明,切的胡萝卜丁儿就更不用说了,连我啃的都不如,难道你的雪昼剑,还比不上我的牙吗?” 盛夏的日光从翠绿的梧桐叶缝隙里投落下来,映在一张雪白的肉脸上,这张脸,蒙着一条又厚又宽的白带子,仅露出个玲珑的鼻尖,和红红的嘴唇。 红红的嘴唇在莹莹日照下翕动,两个梨涡在嘴角一隐一现。 “大师兄,你往后可要发愤图强,勤学苦练了,近来二师兄卖命得很,前天我偷偷去瞧,他已经把‘一衣带水’练得烂熟了。你们每年都要比一次,你除了第一年赢,后来年年都输,这一输就输了十二年,不觉得累了吗?” 她张开双臂,在虚空里划着,抓着,忽然抓住一片柔软的衣襟,当即嬉笑:“我抓到你了!” 何元山把她眼睛上的布条扯下来:“是我。” 灼灼日光猛然刺入眼中,令她不适地蹙起了眉头,眯起眼认真打量了下,面前这人眉飞入鬓,星眸沉沉,一头青丝,一袭白衣,一把长剑。 清冷,孤高,出尘。 是她的二师兄。 “还好没说他坏话。” 一个懒散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月白仰头望去,那黑衣人屈膝坐在梧桐树树丫上,闭着眼,神态慵懒又悠闲。 月白气道:“姓花的你耍赖,说好了不许上树的!” 黑衣人眼也没抬:“我也不是第一次耍赖了,你就不能长点记性么?” 月白看向何元山,气呼呼道:“你看他,无赖至此,换你来做大师兄算了!” 何元山眉一扬,拒绝道:“不敢当。” 这个语气,不是谦虚的“不敢当”,而是正儿八经的“不敢”当。 月白耷拉下眼皮,转身走到树下去,一拳捶向树干。 树上那道黑影“嗖”一声落到了身畔,不等拳头落下,便把那肉嘟嘟的手握住了:“莫伤无辜。” 何元山的目光落在两人的手上,微微一黯。 “师兄的剑法练得如何了?”他出声问道。 花云鹤转过头,看向何元山,把月白的手松了,撇嘴道:“已经能削胡萝卜丝儿了。” 何元山挑眉,点了点头:“嗯,看来有后招。”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在灿烂的日光里,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剑鬼的独女月白已经十五岁了,这一年的试剑,他特意为月白定了个规矩:赢的人,娶她为妻。 何元山在剑鬼公布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去找了花云鹤:“师兄想娶月白么?” 他以为他会说“不”,结果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头。 这个点头,比任何回答都有力度。 何元山心中一凛:“可你比不过我。” 花云鹤看着他,眼睛出奇的澄净、明亮,他反问:“如果我比过了呢?” 何元山抿住了唇。他赢了他十二年,可这一刻,却有了强烈的不安。 试剑的地点还是在飞云峰顶,花云鹤赢了。 赢得干脆,果决,意外。 最意外的,是月白。 最开心的,也是月白。 她笑弯一双月牙儿般的眼眸,追在花云鹤身后一路地嚷,花云鹤分明一脸爱答不理,却就这样俘获了她的人,俘获了她的心。 两人成婚后,剑鬼闭关,何元山下山,临走前,与花云鹤饮了一夜的酒。 “那十二年,都是你让着我的,对吧?”何元山坐在崖边的孤松下,眼眸里映着月光下苍茫的山群,一张白皙俊秀的脸泛起潮红。 花云鹤喝着酒,声音散漫:“赢你一次,你就没日没夜地练,我不让让,你不得累死了?” 何元山皱紧眉,仰头猛灌起酒来。 花云鹤伸手把他的酒坛子夺了过来,骂道:“你这倔脾气,将来不知道哪个女人管得了。” 何元山身子一晃,酒泼了满身,这张才十九岁的脸上,全是失意颓废,潦倒落魄。 “月白管不住你。”花云鹤沉声道,“而且,我也不想让她管你。” “你发誓。”何元山忽然道。 花云鹤怔道:“发什么誓?” 何元山垂着头,盯着地上的松影,一字字道:“此生此世,不负月白。” 花云鹤面色微凛,旋即扬眉道:“行啊,不过,你也得发一个。” 何元山截然道:“说。” 花云鹤道:“下山后,给我找个弟妹,找不到,就别回来了。” 何元山嗤笑道:“我就算是孑然一身回来,也不会跟你抢。” 花云鹤摆了摆手,道:“莫要小人之心度我之腹,我只是想看看何方神圣能将你降了。” 山风从崖外直吹过来,扑满面庞,吹乱了何元山整整齐齐的发,他在一片乱发中坐直身来,重新靠在孤松上,目光投向崖外苍茫、无垠的天地。 “那你估计看不到了。” 花云鹤挑唇一笑:“先看着吧。” 何元山并没有故意气花云鹤的意思,他是真的认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牵绊得了他了。 喝完酒,他带上剑,下山,十九年来,第一次孤身离开飞云峰。 “白衣剑客”的名号,是在他下山半年后传遍江湖的,人们在客栈、酒肆、官道、郊野争先谈论起他。男人谈他的剑,女人谈他的白衣。 又过半年,天下人知道了原来他是天下第一剑剑鬼的徒弟,男人们愈发兴致盎然地谈论起他的剑来,女人们,则由他的白衣,谈到了他的寡淡无情。 何元山并没有遇见那个能将他降了的“神圣”,尽管这一年多来,他遇见了数不清的女人。有人温婉,有人娇媚,有人活泼,有人内敛;有人锦上添花,有人雪中送炭;有人追随,有人并肩。但没有人能入他的眼。 是这些女人不美丽吗? 不是。 是这些女人太无趣吗? 也不是。 何元山孤身一人走在荒郊中的时候,停下脚步来,想了一下。 这或许便是元稹所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郊野的月,白茫茫的一大片,仿佛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又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何元山仰起头来,望向夜空中那一轮硕大的圆月,想到了那个笑起来一对梨涡的人。 他忽然明白,只要忘不掉她,那么无论自己逃到何处,逃得多远,也逃不出这无涯的月光,逃不出自己心中的执念。 作者有话要说: Micheal.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2-17 18:46:25 Micheal.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2-17 18:47:19 Micheal.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2-22 18:09:14 Micheal.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2-22 18:09:33 鞠躬感谢! 进入回忆杀咯,对何元山X鬼婆婆CP感兴趣的小仙女举个手呐! 第25章 白衣剑客(三) 何元山下山后的第五年冬天,青州下了一场大雪。 他披着雪白的狐毛大氅,走在漫天风雪里,在夜幕笼罩时,走进了一个屋舍俨然的村庄。 村庄并不小,但在风雪的掩埋下,变得格外凋敝而无生气,他慢慢解了剑,淡然地握在手中。风雪里的岑寂是杀机最好的掩护,这一点,他已经熟谙于心。 藏在雪地下的一张大网,是在距离村口十丈开外的空地上迅疾拉起来的。拉起来的时候,何元山自然身在网中。 他没有拔剑,只是旋身纵飞起来,狐毛大氅逆风鼓荡,卷挟起片片雪花。 激荡的雪花在顷刻间将一张大网割裂成截截短绳。 这实在是一张不堪一击的网。 “哎呀,抓错人哪!”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墙后响起来,带着懊恼与惊讶,喧杂的人声、脚步声紧跟着聒噪起来,打破了风雪中的这份岑寂。 何元山落足在地,屋舍下,墙垣外,已站满了村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缩手缩脚地挨在一起,瞪大眼睛打量何元山,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阵儿后,有个尖利的妇人声音嚷起来了。 “张老三,这你都能看错呀?鬼婆婆那么小一个,这人牛高马大的,亏你也有眼睛!” 那叫张老三的汉子瑟瑟缩缩地挤在人群里,红着脸反诘道:“我趴在墙根底下能瞧见个啥?就听见个动静,一紧张,这不才收网的吗?” 妇人谇道:“呸,我看你是中了那老妖婆的邪了!” 张老三气道:“怎么说话的呢?要不是为着救你男人,我还犯不着在这儿‘瞎眼’呢!” 那被掩埋在风雪下的寂然已彻底消失了,村庄变回了村庄,吵闹,却踏实。何元山把手里的剑放回腰侧的剑璏上,问那妇人:“谁是鬼婆婆?” 妇人经他冷声一问,猛地安分了,抿了抿唇,道:“大侠,咱这儿闹鬼了,每到晦朔两日便丢男人,我那当家的,翠芳妹子的相好,还有镇上的李员外,都没了!” 拥在她身边的同乡们顿时议论开来:“就是无崖山里的那个鬼婆婆,隔壁村的放牛娃子亲眼瞧见了。”“是呀,那娃子说,抓了人后,她就朝着无崖山的方向飞去了。”“也亏得那娃命大,知道躲在草垛子底下,不然多半也没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仍在风中飞卷,今天是朔日,但何元山想,那鬼婆婆,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有酒吗?”何元山开口道。 “酒?”大家伙愣住了。 何元山抬眸,望了眼无崖山的方向,夜幕中,那是一处飞雪掩映的高山。 “劳驾温壶酒,我把人带回来的时候喝。”何元山说完,转身离开村庄,向无崖山的方向行去。 这一夜的风雪,实在是太大了,如果没有十万火急或迫不得已的事,没有人会愿意离开屋中的火炉,将自己暴露于天地间彻骨的严寒里。何元山并不知道那鬼婆婆的屋中是否也有火炉,但他想,对一个不堪一击的村庄,她实在不必冒着严寒,去恪守所谓晦朔日抓人的规矩。 当然了,他不同。 他虽然没有十万火急或迫不得已的事,但他连一个火炉也没有,何况,他现在还想喝一壶温酒。 没有人会拒绝给恩人送上火炉与温酒。 这是他愿意冒着严寒,在风雪里来到无崖山的原因。 山很高,但并不大,此刻已经被夜的黑,与雪的白彻底湮没了。何元山拿剑掠开雪径上的荒草,举步上山,径上没有一丝人迹,只有皑皑的雪,和冷冷的月,直到他走上半山腰。 那是一大抱足以遮天蔽月的古松,笔直的躯干耸入云霄,葳蕤蓬勃的枝杪即便在积雪压覆下仍纹丝不动,这是何元山游历江湖五年来,所见过的最魁岸,也最倔强的古松。这棵魁岸且倔强地古松屹立在雪夜里,几乎掩蔽了它身后的一切,除了那一簇渺小却熊熊的火光。 何元山缓缓眯起了双眼。 *** 鬼思思这天本是要把洞里死掉的这三个男人扔回村镇上去的,谁知天公不作美,卷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她平生胆大包天,恣睢无忌,却唯独怕冷,最憎恶的天气,亦是雪天。 这场大雪,将她火急火燎的性子浇灭了,此刻,她只能缩在那个连皮毛也没有的黑色斗篷里,守着一团火,与那三具被她虐待而亡的尸体。 洞外的剑声,是夹杂在最凶猛的一阵风声里贯进来的,鬼思思眸光骤凛,拉低斗篷帽檐的同时,握住了火堆旁的金杖,也是同时,那剑声已变成了剑风,力量之大,竟扑灭了她小心翼翼守着的一团火。 她痛极,亦恨极,手上金杖逆风疾挥,“铮”一声将掠来的这一剑震开数丈。 何元山双眉一敛,俯身洞口外站定,微微讶异于这一份诡谲的内力,却还不及思量,黑暗的洞内忽然金光迫至,一个佝偻、黢黑的影子鬼魅般猛扑过来,手中金杖“嗖”的一转,黑暗中霎时现出无数金针,针针耀目,挟风激射而来。 何元山剑快如虹,剑招连环疾走,将金针打落,正待反击,鬼思思后招早至,一杖挥向了他的下盘。何元山纵身后跃,足尖在古松枝桠上一点,身形如鹰,自飞雪中疾掠而下,一柄寒剑,直取鬼思思面门。 鬼思思刻意佝着腰,与一般人对付,自然毫不吃力,但冷不丁遇上这一劲敌,难免感觉费劲。她抡起金杖将这一把快剑格开,掉头便要跑,不料何元山的手竟比他的剑还快,她头才一转,那手便死死地扣住了她的肩旁。 鬼思思回头,朔风扑面,卷落了她斗篷上的帽子。 何元山定睛看向雪月下的这张脸,手上一松。 这五年来,他已见过了无数的美丽的脸,但还从来没有哪一张脸,可以美到令他心惊的程度。 直到这一个雪夜。 鬼思思望向何元山那一双星光隐耀的眸子,心中一震。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眼眸里也因此而泛起了星光,这星光,也震动了何元山的心。 一片片雪花在彼此身后飞飏,雪花后,是漫山遍野的月色,何元山手上的力道已经松了,鬼思思迅疾反应过来,一杖打开了他。 何元山胸口中招,踉跄几步退于古松下,清醒过来,反手将剑封于身前,抬头。 鬼思思没有逃。 她在一片片雪花里站直了身来,背着手,歪头一笑:“你身上那件衣服,应该很暖和吧?” 她一笑,笑出了两个梨涡。 “借给我穿穿好吗?” 第26章 白衣剑客(四) 风雪初霁,天色熹微,屋舍俨然的村庄还沉睡在一大片白茫茫的雾气里,何元山把那三具尸体放在村口,转身向荒郊行去。 鬼思思跟在他身后,拢紧了狐毛大氅的领子,瞪大一双水灵灵的眼眸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他们哪?” 何元山默然在前,没有回应,鬼思思便顾自道:“我杀他们呢,是因为他们太丑恶,不配做女人的儿子、丈夫和父亲。比如说那个李员外,年轻时入赘谢府,后来参加科考做了官,却因嫌母丑,死活不肯将其接入府中与妻儿同住,不配做儿子;翠芳小姑娘那相好是个走江湖的,明明已与她有了夫妻之实,却久久不肯上门提亲,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呀,他在老家早就成家了,这种人,有了家室却还在外面拈花惹草,实在不配做丈夫,做情人也不配;还有李嫂子的男人,整日酗酒,一喝醉便回家打骂他那女儿,上一回,直接把她踹进了火炉子里,小姑娘的脸毁了,眼睛也瞎了,你说,他怎么也配有女儿呢?” 鬼思思一口气说完,边说边追上前看何元山的神色,仿佛他很关心她的话似的。 一尘不染的狐毛大氅拖过层层白雪,衣摆上渐渐沾上了雪渍,何元山停下脚步,垂眸扫了一眼,鬼思思迅速会意,把那拖在雪地上的那一大截衣摆拉起来,坦然道:“我太矮了。” 何元山眉峰微扬。 她的确矮,在他看来,她佝着腰杆和站直身来,没什么两样。 “你恐怕得还我一壶酒。”何元山淡淡道。 鬼思思歪头看他,不解。 何元山举步往前,神色平静:“我原本可以用那三个人换来火炉与温酒,拜你所赐,竹篮打水一场空。” 鬼思思眼睛一亮,提着大氅追到他身边去,她人矮,腿自然也短,小跑两步才跟上何元山气定神闲的一大步。 “你要喝什么酒呢?” 旭日已在天际冉冉而上,云蒸霞蔚,一抹抹金光映射在冰天雪地里,反照着两人的脸庞,鬼思思望着日光里那张丰神俊朗的脸,边跑,边问,清脆的声音响彻旷野:“是风雨渡的荷花蕊,还是三津小筑的松醪香?是何不公的神仙醉,还是不死老人的瓮头春呀?……” 寂寂的风从两人身后吹过,仍然冷冽,却没有了昨夜的凶悍凄紧,倒像是三月的风,沁人心脾。 他们在青州城中的酒肆喝了一个下午的酒,离开时,市井中已是流光溢彩,车水马龙。他们并肩走进闹市,走在吵吵嚷嚷的人群里,鬼思思醉意醺醺,怀抱着一把金杖与那一大截大氅衣摆,恍恍惚惚地看了眼何元山腰间的剑。 “难道你就是那个不解风情的白衣剑客,何元山?” 她听说过他。 何元山眉目不动:“不是。” 鬼思思作恍然大悟状:“那就是解风情的白衣剑客何元山咯?” 刻意把“解风情”三个字咬得重重的。 何元山神色微变,她竟然听懂了他否定的那个词。 鬼思思狡黠一笑,倏地抓住他的衣襟,在他俯下身来的一刹那,踮起脚“啵”一声亲住了他的脸颊。 何元山大震,整个人懵了。 鬼思思拿大拇指摸过唇瓣,呵出来的热气里冒着呛人的酒气。 她得逞地笑:“解风情的何元山被我非礼了!” 熙熙攘攘的人潮来往在身周,有人停下脚步来,向他们侧目,何元山怔在这嘈杂的人群里,俊白的脸一片通红。 鬼思思嘴角的笑忽然僵硬了,在光华溢目的夜色里,她发现何元山的目光像两把要杀人的剑,虽是隔着虚空,却已刮得她浑身战栗。 他竟然气得脸都红了。 鬼思思打了个酒嗝,掉头便跑,她太小一个了,一掉头,便没入了茫茫人海里。 何元山没有追。 他仍然像个木雕一样定在原地,两眼发直,紧抿双唇,暗暗调整着那紊乱的呼吸。他的脸在冬日的夜风中滚烫如一团被点燃的烈火,像极端的愤怒,又像极端的羞涩。越来越多的人在他身旁驻足,他们向他侧目,朝他指点,议论着这个大男人为何红着脸呆站在这里。他们众口纷纭,却没有一个人能说中他的心意。 包括他自己。 鬼思思就这样消失了。她在该跑的时候没有跑,却在不该跑的时候,消失匿迹。何元山甚至连她叫什么、从哪儿来都还没有问过。 他又一个人上路,带着一把剑,和一身没有了狐毛大氅的白衣。他离开青州,一路南下,和三月的春天一起走向江南。他又遇见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怪事,遇见了各式各样年轻貌美的女人,但这些女人,忽然间变得既不美丽,也不有趣。他孤身一人走在荒郊上,到夜幕降临时,仍会抬起头来望望月亮,望月亮时,也仍会想起一个人影。 这个人笑起来,仍有一对梨涡。 但这个人,一天一天地发生着变化,不知是从哪一天起,她已经变化得彻底不再是月白了。 何元山再一次见到鬼思思,已是两年后——他离开飞云峰的第七个年头。 那天正好是三月的第一天,春日长,春光暖,何元山走在泗水郊野的桃花林里,脚下是鲜美的芳草,眼里是缤纷的落英。他踩着芳草,走过落英,在那漫天飞舞的花瓣里,看清了坐在桃树下的那个人。 也看清了,自己望月时想起的那个人。 鬼思思抱着一件雪白的狐毛大氅,屈膝坐在桃树下,转头,隔着纷飞的桃花瓣,看见了何元山。 他的脸,比两年前更冷清了,仿佛这些拂过他面庞的花瓣,仍是一场风雪。不过,他那双星光隐耀的眸子倒是依旧光华流转,尤其在与她四目交接时。 “原来我们会在这里见面。”鬼思思歪头一笑,那口吻,好像他们一定会再见面。 “你叫什么名字?”这一次,何元山直截,明确。 鬼思思格格地笑了,笑弯一双明媚的凤眼,笑出一对俏皮的梨涡,笑完才道:“合欢宫,鬼思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甜甜的一章! 不解风情的白衣剑客和自带风情的鬼婆婆是不是也配一脸呀! 第27章 白衣剑客(五) 离开飞云峰的第八年,何元山把鬼思思带回了师门。 那是个山风萧瑟的晚秋,飞云峰上的梧桐叶堆满了山径,他们踩着厚厚的落叶上山,看头顶雁过留声,说过往嬉笑恩怨。 鬼思思把层层叠叠的梧桐叶踩得嚓嚓作响,抗议道:“你喜欢我,不会是因为我跟你的小师妹长得像吧?” 她听到了何元山说,她们都有梨涡。 何元山轻笑:“不是,你太矮了。” 鬼思思举起金杖来示威,何元山忙安抚:“但玲珑可爱。” 鬼思思哼一声,把金杖撤了,背起来手打量面前这叠翠流金的山色,道:“那你师父会不会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呢?”她语气微带焦急,但神色却十分淡定,“我毕竟是合欢宫的人,即便无视宫规跟你成了婚,也不能跟你生孩子的。” 何元山仍是轻笑:“他没那么迂腐。” 鬼思思扬眉:“那你呢?” 何元山伸手把她的头一摁:“你说呢?” 转过山道,和风送香,黄灿灿的山色中,一片参天桂树映入眼帘,碧如翡翠。鬼思思大开眼界,抢先两步跑入林中,才一入内,忽有一道寒光从树上飞射而下,光芒到处,剑气四射,直卷得落叶冲天。 鬼思思心神一凛,正要挥杖格挡,何元山已率先出剑拦下了这一道寒光。 持剑人回剑落地,纷纷落叶下,竟是个不过六七岁大的男孩,身着一件玄色劲装,手持一柄桃花木剑,长着一副几乎与花云鹤一般无二的眉眼。 何元山握剑的手一颤,他迅速反应过来,这个孩子,是月白与花云鹤的儿子。 “你们是什么人?”男孩出声发问,那声音冷冷的,竟有种不符合他年纪的淡漠与老练。 何元山没有说话,鬼思思走上前来,替他回道:“小小年纪就这么凶,我们可是来给你发喜糖吃的人。” 男孩闻言皱眉,似乎觉得这是个荒诞可笑的回应,他张口反诘:“除了我师叔,没有人有资格在飞云峰上发喜糖。” “噢?”鬼思思扬眉,转头去看何元山,却见他垂手立着,神情竟有些木然。 “我就是你师叔。”也许是感受到了鬼思思的注视,何元山开口了,声音却莫名有些暗哑。 男孩点漆般的黑眸一亮,倏地转身,快步朝林子深处跑去了。 “诶!”鬼思思一脸茫然。 何元山淡淡道:“他应该是叫大师兄和小师妹去了。” 鬼思思眨眨眼。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密密层层的枝叶后传来了两串急切的脚步声,何元山心中微窒,竟不敢循着那声音望去。 可是即便不望,他也知道来的这个人谁。他曾经最熟悉她的脚步声,哪怕八年过去,也还是如此。 他想要抬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脚步声越是迫近,他越是无法将头抬起,仿佛那声音是一道足以击溃他的无形压力。 他是什么时候才将头抬起来的呢?后来的何元山回忆这一刻,恍恍惚惚,如若隔世。 他只记得,先是那脚步声猛地在两丈开外停下,紧接着,他耳边传来鬼思思压低的声音,他记得她用着一种惊讶、怀疑的口吻,说道:“这个……就是你那天真烂漫的小师妹吗?” 他一愣,在这惊怔中,抬起了头。 抬头的那一瞬间,何元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月白的脸,他想象过很多次与她重逢的情形,甚至也想象到了眼前这个重逢的场景,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会看到这样的一张脸。 她并不是老了,不美丽了,她依然眉目如画,可是,她整个的人,全都变了。她牵着那个男孩,站在纷飞的落叶里,面色苍白,黯淡无光,仿佛也干枯、单薄得像一片凋零的叶子,再不是曾经那个言笑晏晏、生机勃勃的女孩。 何元山震惊地瞪直了眼。 月白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你,真的回来了……” 何元山望着她,竟说不出话。 这一天,剑鬼没来,花云鹤也没有出现,月白把他们领进林外的小筑,沏茶给接他们接风洗尘,又吩咐那男孩去收拾何元山那间八年无人入住的屋子。何元山在月白把茶放过来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清香四溢的茶水从晃动的茶杯里泼溅出来,险些淋在两人手上。月白一震,鬼思思也一震。 何元山极力克制着自己手上的力道,声音冷然:“他人呢?” 厅堂里,除了冗长的沉默,还是沉默,直到视线里有一滴、又一滴莹然的光芒掉落。 何元山抬头,月白已泪落如雨。 这是花云鹤消失的第三年。 在最初的那几年里,月白仍是月白,即便做了妻子,做了母亲,也仍旧是那个叽叽喳喳的少女。花云鹤也还没有变,爱捉弄她,爱欺负她,爱对她爱答不理。但也还是真正的爱着她。 一切都在剑鬼出关后发生了变化。 那一年,他们的儿子花玊刚好三岁,剑鬼出关,悟得毕生绝学——“九鬼一剑”。 剑鬼说,这或许是天下最快,最准,也最凶残的一剑。最高明的剑法,不该如此。于是,他将这一剑列为了门中禁术。 月白对此并无异议,她虽是剑鬼的女儿,却出奇的不爱剑术。她并不懂何谓“最高明的剑法”,但她想,但凡与“凶残”沾边的东西,还是不碰为妙。 可惜,花云鹤没有这么想。 剑鬼把“九鬼一剑”的剑谱密封在石室后,下山云游,花云鹤携妻儿相送,送完回山,支开月白与花玊,只身走进了石室。 就是从这一天起,花云鹤再不是曾经那个花云鹤了。 月白一天天地发现,他的性情离奇地发生着变化,一天天地变得暴躁,又一天天地变得阴郁。他时而像发疯一般地沉浸在雪昼剑里,时而又厌恶地抛开剑,一个人在崖边一坐一天。她揪着心上前去问,他反身就是一记阴冷的眼神,眸子分明是黢黑的,却莫名地燃着红光,像要将她燃作灰烬。 月白忍受不了这样他,过不了这样的日子,她哭,她闹,她将他的剑、他的袖子紧紧攥在手里。花云鹤起初会哄,到后来慢慢地冷淡、厌烦,最后一次,他拂袖给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完后,花云鹤给她的情与爱,也彻底结束了。 剑鬼云游回来,只见到了月白与花玊。一个像被剥离了灵魂的女儿,和一个格外成熟的外孙。他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径直赶往石室,从那机关重重的阁子里取下一个檀木盒,打开,空无一物。 “九鬼一剑”的剑谱没了。 剑鬼双手一震,檀木盒“哐当”一声砸碎在地。 月白呆在石门外,到这时,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剑鬼又下山了,为着那一份剑谱,和那个他曾经最信任、最欣赏的徒弟花云鹤。 一走,至今。 三年。 何元山僵坐在椅子上,身体仿佛被冰雪掩埋,寒意入骨,又仿佛被烈火焚烧,怒不可遏。 他猛地站起身来,头晕目转,竟险些一个踉跄。 鬼思思慌忙上前把他扶了。 他握住鬼思思的手,又握住了腰间的剑,霍然一转身,疾步往外。 “元山!” “二师兄!” 第28章 白衣剑客(六) 何元山闷头走在飞云峰下的郊野里,跟在他身后的人,是鬼思思。 傍晚的秋风扫过水边丛生的蒹葭,暮光如粼粼碎金,在摇曳的蒹葭丛中激荡,鬼思思抱着一把金杖,跑到何元山身前去,声音响亮:“这天大地大的,你要去哪里找他呀?” 何元山猛然停下脚步,定在萧瑟的秋风中,惨淡的残阳里。 鬼思思仰头,望着他这张怒气冲冲的脸:“你打得过他吗?” 何元山身躯一震,半晌,才沉声道:“打不过。” 鬼思思哼了声,忽然一转身,望向连天的芦苇丛外,把手里的金杖往地上重重一敲。 “那我跟你一起打!” 山风疾掠,连天的芦苇凛凛作响,飞絮蒙蒙,鬼思思握着金杖站在何元山面前,分明小小一个,这一刻,却陡然像座倔强的高山。 何元山忍不住笑了,一伸手,揉住了她的头。 两人离开飞云峰,从村及镇,由镇到城,一处处打探起花云鹤的下落,终于在入冬那几天,从一个惊慌失措的家仆口中探寻到了他的踪迹。 他没有用真名,只用了“黑衣剑客”这个名号,但是那家仆记住了他的剑。 家仆说,出鞘时,那还是一把跟雪一样洁白无瑕的剑,待到回鞘时,那剑已通体鲜红。 何元山几乎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那是花云鹤的雪昼剑。 家仆的主人,死在了雪昼剑下,这把被花云鹤——噢,不,是被“九鬼一剑”操控的剑,已杀死了一个又一个家仆的主人。 他借着比剑的名头,四处寻人决斗,三年来,无一对手。 何元山与鬼思思顺着那家仆透露的信息,顺藤摸瓜,找到了下一个被花云鹤下了战书的剑客——明月山庄庄主聂平云,并赶在决战日前,于明月山庄三十里外的客栈内见到了花云鹤。 那天夜里,下着瓢泼大雨,满城的屋檐、树木、青石板全被淅淅沥沥的雨水冲刷着,发出震天的声响。何元山与鬼思思走进客栈时,花云鹤正坐在大堂靠墙的角落里喝酒,雪昼剑默无声息地躺在桌上,隐隐闪烁寒光,他捧着酒坛,仰头饮酒,酒液汩汩地流入他的喉咙,也汩汩地溢出他的嘴角,顺着那冷硬的下颌线流淌而下,滑过上下滚动的喉结,没入迅速起伏的胸膛。 他似乎饮得很痛快,又似乎饮得很痛苦。 何元山皱紧眉,白袖拂动,近身一张桌上的数根木筷霍然飞震而起,疾如奔雷,齐齐向花云鹤迸射过去。 花云鹤那双黢黑的眸子似乎隔着酒坛向这边望了一眼。他没有动,但他桌上的雪昼剑动了。 那剑竟自发弹跳起来,快若旋风,铮铮几声便打落了激射过来的乌黑木筷。 毕后,它在虚空中一颤,旋即温顺地躺回桌面。 何元山与鬼思思目定口呆。 “哐当”一声,花云鹤扔了酒坛,靠在墙上,眯了眯眼睛。 “哈哈……”他低沉地笑了起来,注视着何元山与鬼思思二人,眸光似火又似冰,“还是让我看到了。” 何元山知道他在说什么。是八年前,他们在飞云峰醉别时,彼此立下的誓。 他胸口一阵钝痛:“可你却把自己立的誓忘了!” 他恪守了自己的誓言,不找到心爱之人,不回飞云峰。可是,他违背了他的誓言——此生此世,不负月白。 花云鹤闻言,一声轻笑,那双墨一样的眼眸里除了昔日的散漫,又多了一分让何元山感到陌生的寒凉:“我又没有移情别恋,何来的负她?” 何元山怒目,险些即刻把剑拔了。 鬼思思死死地摁住他的手,瞪向花云鹤,冷冷道:“你以为不移情别恋,就不算是辜负月白姐姐了吗?” 花云鹤虚眸,打量着这张新鲜面孔,把眉一挑。 鬼思思后背莫名一寒,却倔强地挺直了胸膛,喝道:“一个窃取师艺、抛妻弃子的男人,实在令人不齿!” 花云鹤那不羁的神色猛然一变,双眸里寒光涌动。 他承认他窃取师艺,但是—— “我没有抛妻弃子。” 客栈外的雨声在朔风的裹挟下霍然发出金戈般的激响,花云鹤阴沉的声音落在这片震耳的响声里,分明一点儿也不洪亮,却莫名的重若丘山,字字分明。 他把目光从鬼思思身上撤走,投向何元山:“我会回去的,等我找到能拦下‘九鬼一剑’的那个人后,我就回去。” 何元山对上他的目光,他第一次在这个狷介不羁的大师兄眼里,看到了功利与欲望。 “好。”何元山开口,“那我跟你比。”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这天夜里,何元山一定不会开这个口。 可是,时光不会。 那天,在穿云裂石的雨声中,何元山盯着花云鹤,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他不知道是一时的冲动,还是笃定花云鹤不会杀他,又或者,是突然对自己的剑术产生了自信。 花云鹤给了他反悔的机会,可是,他没有接受。 离开客栈,何元山默不作声地走在茫茫夜雨里,鬼思思跟在他身后,也是一言不发。 她既没有出声反对,也没有表示认可。那时候,何元山完全没有去考虑她的感受,那时候,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月白。 是自己赢了花云鹤后,月白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会回到飞云峰。 他脑中思绪纷纷,心里五味杂陈,以至于也没有留意到,刚才在客栈里除了他们仨外,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在柜台后埋头打算盘。 那个人,是他那极善于乔装易容的师父,剑鬼。 何元山与花云鹤约定的日子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地点是他们以往试炼的飞云峰顶。 鬼思思在前一夜给他煮了一壶酒,她记得他跟她说过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恐怕得还我一壶酒。” 她坐在何元山对面,没有吵闹,也没有哭泣,只是沉默地煮酒、倒酒。 她把酒杯拿给何元山,何元山却久久没有饮,他望着烛光里沉默的酒,又望向烛光里沉默的鬼思思,忽然道:“我这辈子还没喝过交杯酒。” 鬼思思身子剧颤,却还是不肯落泪,倔强地仰起了头。 何元山笑,给她倒酒,把酒杯塞进她手里,强行交了杯。 他以为,那一定是他这辈子喝的最后一杯酒。 …… 第29章 白衣剑客(七) 夜风阵阵,卷落一片、又一片梧桐叶,有些已干透,有些却还来不及老,那些涩暗的、苍翠的颜色,在风中漫无目的地、仓促地奔走,跌跌撞撞,手忙脚乱。 莫三刀抓着酒坛,脸上已泛起潮红,他闭了闭那双被烈酒熏涩的眼,叹息道:“结果,你活下来了,死在花云鹤剑下的人,是剑鬼。” 阮岑倒在坟冢土堆上,浑浊的双眸映着漫空七零八落的梧桐叶,一片荒凉。 莫三刀深吸口气,也往坟堆上一倒。 “是那杯酒吗?”他喃喃道,“鬼婆婆,也就是,我师娘的那杯酒。” 阮岑抿住唇,沉默片刻,举起酒坛,猛灌起了酒。 *** 何元山把酒杯塞进鬼思思手里,强行交了杯,他将这本该是一生中最后的一杯酒饮尽,但鬼思思没有。 剑鬼推门进来的时候,何元山已经倒在了鬼思思怀中。 凉薄的月光一泄在地,分明也是光,却仿佛冷水一样,泼灭了案上的烛光。鬼思思抬头,在这晦暗的光线中,看见了剑鬼的脸。 她永远记得这张脸。这张让她永远地留下了心上人,也永远地失去了心上人的脸。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她事后回想起这一个夜晚,恍恍惚惚记得自己有过一瞬间的犹豫,但是剑鬼反问她:“除了我,天底下还有人能拦下那一剑吗?” 他问完,便笑,笑得既炙热,又冷漠,既给人希望,又令人绝望。 何元山醒过来的时候,飞云峰上的风雪已经停了,房屋,墙垣,草木,云天……默无声息地被掩埋在雪里,像一具具死后被人送进了棺椁的尸体。 何元山推开鬼思思,跌跌撞撞地冲至屋外,摔倒在一尺来深的雪地里。 剑鬼已经死了,花云鹤下落不明,月白在前厅给剑鬼入殓,花玊,也就是月白与花云鹤的儿子,垂头立在月白身旁,也和这苍白的世界一样,默无声息。 何元山最后一次见到月白,是在那雪地上发疯一样地推开了鬼思思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月白的住处跑,跑过一阵阵的冷风,与一片片的白幡,在一阵阵的冷风与一片片的白幡后,最后一次见到了月白。 在灵堂中横剑自刎的月白。 月白的血喷溅在白幡上、棺木上、雪地上,甚至是六岁的花玊的脸上。 这个苍白的世界终于有了颜色,却又在这一刻彻底地失去了颜色。 何元山几乎是疯了。 月白的遗嘱,是火葬剑鬼与自己,骨灰就洒在飞云峰。她不要立碑立牌,不要祭奠敬拜,起初,何元山不懂为什么,后来,才慢慢想通,她不想再见到花云鹤。 可是,她又在将要咽气的时候,紧紧抓住了何元山的手,求他不要去杀花云鹤。 她不准他报仇。这一点,何元山至今想不通。 *** “那花玊呢?” 莫三刀已经从坟堆上坐了起来,脸上的燥热也已渐渐散去,他忽然间感觉很冷,故而也很清醒。 阮岑扯唇一笑。 “那小子啊……”他眯了眯眼睛,眸光中盛满了寒意。 “他太像花云鹤了。”半晌,他冷声道,“我把他包装成了一份厚礼,在花云鹤与冉双荷大婚那天,送给了蓬莱城。” 莫三刀心中一惊。 那个巍然如一座雪山似的男人,迅速地浮现在脑海里,刀削似的脸,刀芒似的眼,这样的一个形象,让莫三刀实在难以将之与何元山口中的那个花玊联系在一起。 沉默了好一会儿,莫三刀才又道:“你与师娘的芥蒂,便是在那以后产生的?” 阮岑似乎怔了一怔,才道:“是。” 莫三刀皱眉:“那她在十八年前偷走冉双荷的那对双生子,是为了替你向花云鹤报仇,以缓解与你的关系?” 阮岑抿紧了唇,呆看着虚空。 这算是默认了吧? 莫三刀蓦然感觉很沉重,仿佛胸口里堵了一块无形的石头,他想起了花云鹤的另一个孩子——花梦。 以及那个在鬼婆婆口中“死了”的男婴。 “那个男孩真的死了吗?”莫三刀问。 阮岑箍紧了手里的酒坛,双眸中一片晦暗:“死了。” 莫三刀哑然一笑。 “师父。”他忽然发问,“用两个无辜的孩子来向敌人复仇,是不是有些卑鄙了?” 阮岑的手一震。 莫三刀道:“还是说,这只是师娘的意思?你……其实并不知情。” 冷而深的夜掩埋了坟冢,也掩埋了阮岑那双晦暗的眼眸,他忽然在这夜里笑起来,先是苦笑,后变成了刻薄的冷笑,最后化作响彻荒野的长号。 这是莫三刀第一次见到阮岑的眼泪,泪水和酒混杂在一起,哭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悲哀和痛快似乎也混杂在一起。他想起了阮晴薇说起的那个情景,瀑布訇然,水珠如星,阮岑坐在岩石上吻着一支白玉簪大放悲声,阮晴薇躲在树影里,在那悲声后泪流满面。这一刻,莫三刀也感受到了一股不知名的悲痛,可他却流不下泪来,这悲痛似乎并不令他心酸,而是令他感到窒息。 他猛地站起来,空了的酒坛骨碌碌滚到在荒草上。 “我会杀了花云鹤的。”他冷冷出声,声音坚定,少了几分年少的偏执,多了几分成人的庄严与沉重。 阮岑仍是在笑,又似乎仍是在哭:“你杀不了他的。” “为什么?”莫三刀不解,问完,猛地想起自己耗时许久都不能突破的第三层刀法,不免愧怍地抿紧了唇。 阮岑却道:“那不是你的问题。” 莫三刀皱眉。 阮岑道:“‘归藏三刀’本是我师父专为克制‘九鬼一剑’而创,连他都奈何不了花云鹤,又何况是你?” 莫三刀道:“可师父你说过,‘归藏三刀’是天下最狠的刀法,而‘赤夜’,是天下最快的刀。花云鹤的剑再快,也只有一剑,可我,有三刀!” 阮岑沉默不言。 莫三刀注视着他,忽然道:“那一场比试,师公没有出刀吧。” 阮岑一震。 莫三刀道:“他既不想死的那个人是你,也一定不想死的那个人是花云鹤,所以我想,那天他老人家冒充你与花云鹤决战时,一定没有用到‘归藏三刀’,对吗?” 阮岑哑然:“我不知道。” 莫三刀默了默,反手把肩后的两把长刀取下来,拿在面前凝视了一阵,缓缓道:“当年,你为了给我带回刀和刀谱,消失了整整半年。那半年,你应该是回了飞云峰,刀和刀谱,在飞云峰上,也就是师公的那间石室里。” 阮岑定定地望着虚空:“不,刀和刀谱都不在飞云峰,在思思那儿。” 莫三刀意外。 阮岑道:“是师父去赴约的前一晚,托付给她的。” 莫三刀恍然,苦笑:“也是,若还放在飞云峰上,花云鹤知道它们的存在后,一定会回来夺走的。” 阮岑冷笑。 莫三刀又道:“不过,既然师公将刀与刀谱全权托付给了师娘,那想必练成‘归藏三刀’的方法,他老人家也坦诚相告了吧?” 阮岑面色一变。 莫三刀道:“师父也应该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才会将刀与刀谱带回来给我的吧?” 阮岑慢慢垂下了眼眸。 莫三刀目光灼灼:“师父,告诉我如何突破‘归藏三刀’第三层吧。” 夜风席卷,一片片枯黄的叶子飞满头顶,阮岑仰头,把坛里的最后一口酒喝尽,喝完一擦嘴唇,扔了空坛子,起身道:“你猜错了,我不知道。” 说完,他走过莫三刀,走进漫空飞舞的落叶里,向黑暗而深邃的旷野尽头走去。 莫三刀皱紧了眉,望着阮岑渐渐隐没在夜色里背影,大声道:“四天后花云鹤就要在蓬莱城召开英雄会了,到那时一定会将师娘和合欢宫推出来做挡箭牌,我们要去救人吗?” 回应他的,却是冗长的沉默,和那个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难以触及的背影。 第30章 黑衣剑客(一) 中夜。 蓬莱城。 风来入户, 携以清寒的月光,一道颀长的背影投映在风中,月里, 宛如沉浸于水底的磐石, 纹丝未动。 与这道背影一样纹丝未动的, 还有一把剑。剑长且细, 通体雪白,像一道被新月划开的痕迹, 冷冷地、静静地定格在乌黑的檀木剑架上,也定格在一双乌黑的眼眸里。 这双乌黑的眼眸的主人,就是那道像磐石一样的背影的主人,也是这座令整个江湖谈之色变的府城的主人。 花云鹤。 他已经老了。 厅里没有燃灯,冰凉的月映射着冷硬的四壁, 反照出来的寒光像一张张刀片,贴着这面苍白、又苍老的脸。这张脸已经没有昔日的风采了。尽管那山鼻依旧, 尨眉依旧。那双黢黑的眸子变了。那里曾经有一大片浩瀚的星辰,现在,那星辰全倾覆了。 黑得空空荡荡。 他已经四十八岁了。 近两年,他老得特别快, 先是精力大不如前, 越来越难以拔开雪昼剑,后是渐渐疲于与人交涉,有时连动一个眉头,都令他觉得劳累。他无事便将自己关在这间屋子里, 与月相伴, 与黑暗相伴,与雪昼剑相伴。夜风像一条虚无渺茫的河流, 横亘在他与雪昼剑间,他隔着这条河流,望剑,又像是隔着剑,望一条深不见底的时间河流。 久闭的厅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管家的声音与花云鹤的背影一样,也是不起波澜的。 “老爷,大公子到了。” 花云鹤长袖一拂,四壁的烛台火光大作,光如出笼的猛虎。 管家会意,推开那扇门,向旁一侧身。 花玊微微蹙眉,举步入内。 “查清楚了?”花云鹤仍站在剑架前,没有动的意思。花玊抬眸,目光在那把沉睡的雪昼剑上停留了短短一瞬,旋即垂落了双睫:“是。” 花云鹤抚摸了下右手的扳指,花玊缓缓道:“昨日在冉家,共擒合欢宫弟子六名,其中三名已自尽,一名至今不肯松口,两名坦白了玉酒宴一事。虽不曾提及梦儿,但已足够在英雄会上说服群雄,此次刺杀忠良案与我们蓬莱城无关。” 花云鹤面色不改:“这是查清楚吗?” 花玊默然。 花云鹤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合欢宫是什么时候开始在玉酒宴上动心思的?” 花玊略吸一气:“两个月前,鬼婆婆在合欢宫收到了一封密函,函上内容,是今年玉酒宴的设宴时间、地点和出席名单。名单上,除了六门联盟外,还有我,与真实情况一样。” 花云鹤眸光幽暗:“除了玉酒仙本人,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些内容。” 花玊道:“玉酒仙已死,这次假她之名策划玉酒宴的人,是长宁郡主。” 花云鹤眉梢一拧,蓦然失笑,转过身来,那幽暗的目光,投落在了花玊脸上。 花玊垂眸,避开那道目光:“给合欢宫泄露信息的不是她,是她身边的宫女,合欢宫安插在王府的细作。” 花云鹤目光如隼,花玊续道:“长宁郡主冒充玉酒仙,设宴将六门联盟请至微山湖,目的是借六人之力将我生擒,我若反抗,则势必与六人有一战,鬼婆婆正是发现这点可以利用,才开始准备在玉酒宴上做文章。” 花云鹤似笑非笑:“为了生擒你,竟不惜如此大费周章。” 花玊沉吟道:“长宁郡主一向恣意跋扈,游戏江湖,不足为奇。” 花云鹤点头,道:“与她无关便好,若是有关,这一劫,恐怕就不好渡了。” 花玊眉峰一敛。 花云鹤抬眸,看他,倏地一笑。 花玊不自在道:“父亲笑什么?” 花云鹤玩味地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管此事与她有关,还是无关,都可保我们此劫无恙。” 花玊问道:“什么想法?” 花云鹤道:“你娶她。” 花玊瞳孔赫张。 “你的婚事,也该有着落了。”花云鹤拨弄着手上的玉扳指,声音散漫,却含有分量。 花玊强压心中惊怒:“郡主金枝玉叶,孩儿不敢高攀。” 花云鹤道:“是不想吧?” 花玊默然不应。 花云鹤眉梢微动,望着面前这张与自己年轻时酷似的脸:“你这性子既不像我,也不像你娘,倒是有几分,像他。” 花玊深黑的眼瞳里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颤栗。 他听懂了这个“他”是谁。 “说回玉酒宴。”花云鹤转身,重又面向墙下的雪昼剑,背对花玊。 盘踞在心头的压力随着那道如隼的目光散去,花玊调整心绪,回道:“向合欢宫泄露玉酒宴一事的,除了王府里的那名细作,应该还有一个人。” “谁?”花云鹤声音轻而冷。 “唤雨山庄庄主,白京道。” 花云鹤抚摸扳指的动作微微一滞。 花玊道:“这次的玉酒宴,最可疑的一点即是唤雨山庄。庄主白京道没有出席,派了二子白意前来赴宴,宴会前三天,白意又将玉酒帖拿给了一名擅长于易容的好酒之徒,引诱其假扮自己前往微山湖赴宴。他应该是知道了赴宴的下场,所以提前找好替罪羊,可惜那酒徒的玉酒帖半途被莫三刀所截,假冒白意赴宴的人,从一个资历平平的酒徒,变成了来无影去无踪的鬼盗。他是第一个离开微山湖的人。” 花云鹤沉吟片刻,开口:“韩睿说,这次能引出合欢宫,便是这鬼盗的功劳?” 花玊淡然道:“他不如此,早晚会死于合欢宫手中,谈不上功劳。” 花云鹤神色微动,耐人寻味:“你对他倒是苛刻。” 花玊不言,花云鹤道:“死在玉酒宴上的那个白意,是真是假?” 花玊道:“是真的。” 花云鹤失笑:“不愧是合欢宫的作风。” 花玊道:“孩儿倒以为,是唤雨山庄的作风。” 花云鹤默不作声,花玊道:“白京道对蓬莱城恨之入骨,牺牲一个养子,不算什么。” 花云鹤道:“定罪,要有证据,就像玉酒宴上,那六人颈上的‘血花’。” 花玊一凛,皱紧了眉。 花云鹤没有说错,“血花”记号,才是真正令蓬莱城遭千夫所指,却百口莫辩的症结。 “此事正在彻查。”花玊肃然道,“合欢宫地处南疆,护法萱娘是极擅蛊毒的巫女,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花云鹤注视着墙下寒气氤氲的雪昼剑,“先从城中查起吧。” 花玊眸光变幻,沉声:“是。” 情况已汇报完,花玊颔首告退,刚一转身,又被花云鹤叫住:“我刚刚说的那番话,你可以考虑考虑。” 花玊微微蹙眉。 花云鹤转过身来,目光犀利:“穆王爷已找过我了,娶长宁,对你以后继承城主之位大有裨益。” 花玊眉目冷然,瞳孔里却有如火苗将灭般的战栗。 花云鹤眉目不动:“我等你答复。” 花玊抿紧双唇,转身退离了大厅。 夜风穿堂而来,庭角的一树紫薇花临风震动,花玊从那星星点点的落蕊中走过,心绪纷乱,步疾如风。 大概是因为走得过快,一个绣着梅花的香囊忽从他袖口里掉落在地,跌入了缤纷落花中。花玊脚步一僵,反应过来后,慌忙反身去捡,捡到后,竟也不看,只紧紧地握在手掌心中。 夜风仍在盎然的花枝间拂动,一瓣瓣紫薇映着月光,大雪般从头降下,铺满了花玊肩头。 作者有话要说: Micheal.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2-28 17:40:03 Micheal.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2-28 17:40:17 鞠躬感谢! 大公子:今天又是被催婚的一天。 花城主 :今天又是助攻的一天。 长宁(大笑脸) 双梅(微笑脸) PS:看到这里的各位小可爱、小仙女,如果你喜欢这个故事,还请收藏一下噢~ 再次感谢~ 第31章 黑衣剑客(二) 几声鸟鸣流转在窗外的木槿树上, 花梦坐在镜台前,拨弄着一张浸了血渍的月白色丝帕。这是那晚在酒铺里,莫三刀拿来给她包扎指腹的丝帕。 光亮的菱花镜映着她低垂的眉眼, 上挑的眉尾、眼尾愈显得直往两角云鬓飞去, 一双碧青的妙目因为沉思而显得雾气氤氲。指腹上的伤口已结痂了, 顺滑而冰凉的丝帕从那里摩挲过去, 却仿佛还残留着那人的余温似的,令她乐此不疲, 以至于冉双荷是如何进屋的,她竟然全然不知。 “芡儿说你这两天整日闷在屋里,也不看书,也不写字,只是发呆, 这个症状,莫不是患相思病了?” 花梦一震, 抬头,冉双荷已俯下身来,抽走了她手里的丝帕。 花梦局促地站起身来,喊了声“娘”。 冉双荷打量着那张丝帕, 看到那上面的血渍时, 微一蹙眉,花梦道:“是我自己的血,小伤,已经好了。” 冉双荷看她一眼, 把丝帕放回镜台上:“他拿这方丝帕, 给你包了伤口。” 花梦双腮泛红,却偏作坦然状:“你看到了?” 冉双荷笑, 拿炯炯的目光逼她:“还嘴硬。说吧,是哪家的公子,竟入了我们花三小姐的眼。” 花梦蹙眉,走到窗边的梨花木椅上坐下,托着腮凝视窗外,半晌才道:“不是娘想的那样。” 冉双荷眉目微动,慢慢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了。 花梦轻声道:“我遇到了一个少年,他的眉眼,和娘很像,他的身世、年纪,也和哥哥很像,我一直以为,他一定就是哥哥了,可是……” 冉双荷垂眉,眼睫掩住了眸里的光。 “也许,我也遇到了你说的那个少年。”良久,冉双荷缓缓道。 花梦一愣。 冉双荷回想起一个多月前,父亲大寿那天的夜晚,淡然一笑:“但他不是。” 花梦震了震,眼前掠过滴血验亲的那一幕,身体忽然像被抽了几根骨头似的,往下一坍。 “对。”她扯了扯唇,“他不是。” 冉双荷垂眸,握住了花梦的手:“但我相信,他一定还在这世上。” 花梦一颤。 冉双荷道:“我也相信,我们一定能与他团聚。” 晨光灿如碎金,一点点地融进冉双荷的眼眸里,花梦望着这双攒满希望的眸子,猛然又忆起鬼婆婆的那句“死了”,心下不甘,又心酸,眼眶一涩,泪便涌了上来,慌忙低头忍住,反握住冉双荷的手。 “嗯。”花梦一笑,“我们一定会和哥哥团聚的。” 冉双荷微笑,道:“玊儿也是你的哥哥,他性子冷,不善表达,但这些年,还是很疼你的,你有闲,也多体贴他些。” 花梦想起花玊,心头拨云见日,狡黠地笑了笑:“这是拐着弯儿让我替他找媳妇儿吗?” 冉双荷伸手把她的脑门一点:“没个正经儿。” 花梦歪头一笑,冉双荷道:“玊儿的婚事,你爹已替他张罗了,我让你体贴他些,是提醒你少在外边惹事,别回回都让他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后面那半截,花梦完全没听进耳里,她一下子坐直起来:“爹已经开始给大哥张罗婚事了?谁?” 冉双荷默了默,道:“长宁郡主。” 花梦两颗眼珠险些掉下来。 冉双荷挑眉:“怎么,人家是堂堂皇亲,才貌俱佳,屈尊来做你的嫂嫂,你还不乐意了?” 花梦蛾眉紧蹙,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冉双荷吃了一惊:“你干什么?” 花梦肃然道:“我得去体贴体贴我的大哥了。” *** 这两天的日头很好,一驱前几日入秋时的寒气,大有秋老虎的架势,一下下地晒得人心焦。花梦径直走进花玊的院子,几个丫鬟正在洒水除散暑气,一见花梦,神情竟跟蒙了大赦似的,齐拥上来。 “三小姐,你可来了。”大丫鬟熙春抱着银盆,朝屋里睨了一眼,悄声道,“大公子在屋里闷了一天了,今早起来,饭也没吃。” 花梦轻叹口气,吩咐道:“我先进去,一会儿你把吃的送进来。” “好,奴婢这就去准备。”熙春乐着把边上的几个丫鬟一驱,下去了。 花梦先在屋门前停了一会儿,才一鼓作气把门推开,花玊正坐在书桌前,闻声把手掌一拢,盖住了掌心里的香囊,双眸亦在一瞬间变冷,目光如箭,射向门口。 “是我。”花梦出声,反手关上了门。 花玊的目光一颤,抬手把掌心的香囊放回了袖中,声音暗哑:“什么事?” 花梦朝他走来,边走边道:“听说你这边的厨子手艺极好,我过来尝尝。” 花玊眉目不动:“来晚了。” “是吗?”花梦挑眉,朝门外拍了拍巴掌,两扇门“咯吱”一响,熙春端着描金红木食盘,笑盈盈地进来了。 花玊剑眉一蹙。 花梦假装看不见,等熙春把香喷喷的一碗山药薏米芡实粥,一碟胡饼放好,退下后,伸手便去拿那粥。花玊先她一步,一手抄起碗与勺,送到嘴边喝了。 花梦的手挪到那胡饼上来,不情不愿地拿了一个,嘟囔:“小气。” 花玊默不作声地喝粥,花梦也咬了口饼,凑到桌前,俯身去看花玊那本翻了一早上的账簿,等花玊将要把粥喝完了,才开口道:“爹要你娶长宁郡主?” 花玊脸一沉,最后一口粥僵在舌上,立时索然无味,恨不能吐了。 花梦又咬了口饼,鼓着腮帮子看他:“你娶吗?” 花玊冷着脸把粥咽下,“砰”一声放了碗:“你说呢?” 花梦噗嗤一笑。 花玊横眉看她,花梦忙把那笑憋回去了,严肃道:“我帮你啊。” 花玊哼了声,不置一词。 花梦扬了扬眉毛,道:“你先前不愿去求长宁郡主出来作证,我便立即帮你找到了莫三刀,洗清了你身上的嫌疑,既有苦劳,又有功劳,能耐如此,还不足以让你相信我吗?” 花玊脸上倔强的神色松动了些,开口道:“那这次,你准备怎么帮?” 花梦坦然道:“还没想好。” 花玊脸又一冷,伸手把面前的账簿扔到花梦眼皮底下。 “拿账簿给我干什么?”花梦皱着眉,把那账簿翻了两页。 花玊道:“你该学着料理城中的事了。” 花梦不以为然:“我将来是要嫁出去的,学这个有何用?” “你不是想帮我么?”花玊淡然,“如果将来你能接手蓬莱城,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 花梦一愣,旋即失笑:“你不会被长宁郡主吓得要离家出走吧?” 花玊也不遮掩:“就当是吧。” 花梦忙把账簿放回去,压低声儿:“那爹不打死你,也得打死我。” 花玊垂眸,猛地看见她指腹上结痂的伤口,一蹙眉:“手怎么了?” 花梦把手背回身后:“没事,不小心划了一下。” 花玊若有所思,忽然道:“在冉府抓人那天晚上,你为何突然带走莫三刀?” 花梦神情一变,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花玊抬头,直视她的双眼:“还没见你跟哪个男人这样亲近过。” 花梦果然招架不住他的审视,飞快闪开了目光,支支吾吾道:“我,我想让他出席英雄会,指证合欢宫的罪行。” 花玊道:“说实话。” 花梦深吸口气,对上花玊的眼神,却到底抗衡不了,败下阵来。 “我怀疑他是我哥。”花梦坦白,说完,想起什么,纠正道,“二哥。” 花玊的脸色果然一震,他把账簿收回笔架旁的书堆里,往椅背上一靠,在脑海里把莫三刀那张脸调出来,细细回忆,眉峰渐拢。 花梦续道:“我跟他做了滴血认亲。” 花玊又是一震。 花梦道:“他不是。” 花玊盯着花梦,眼神像猎鹰一般,花梦皱眉道:“你别这么看我。” 花玊抿了抿唇,正要说话,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韩睿隔着门禀报道:“少主,查到了。” 屋内两人双双一怔,花梦道:“查的什么?” 花玊目光幽凉:“把‘血花’外泄的蚁穴。” 花梦诧然:“我们的人?” “看来是了。”花玊声音渐冷,望向屋外,“进来。” 第32章 黑衣剑客(三) 蓬莱城的毒针“血花”由朱雀堂统管, 二十年来,从未出错。玉酒宴与黑风山两案发生伊始,花玊也当即下令彻查了朱雀堂, 堂中并无任何毒针遗失, 刺杀记录上, 亦没有任何差错, 是以他想当然认为六门联盟与长风镖局镖师几人身上的“血花”记号属人伪造,前日经花云鹤提醒, 再次查探,才发现了漏网之鱼。 韩睿道:“两个月前,青龙堂副堂主贺琛携十名弟子前往冀州执行刺杀任务,刺杀对象有江湖中的锦衣豹张翼、天龙门霍进中、阴阳剑客、天星子邹坤,以及朝中官员蒋蓥方、吕敖、张缙令、王劭, 共九人。那批毒针,很可能在刺杀前被人偷换了, 锦衣豹几人颈上所中的‘血花’毒针,颜色、形状虽无异样,但威力大减,其中霍进中、阴阳剑客三人, 竟在中针后再次清醒过来, 险些杀死贺琛。贺琛原以为是那三人内力格外深厚,没有多疑,事后才察觉,可能是‘血花’毒针出了问题。” 花梦神色凝重, 出声道:“这次合欢宫冒充我和大哥所杀的, 正是九个人。” 韩睿点头:“基本可以推断,那次被偷换的毒针, 正是这次出现在六门联盟和长风镖局镖师颈上的毒针。” 花玊冷声:“贺琛是何时发现异样的?” 韩睿脸上微带惭愧:“昨日。他听少主要重查‘血花’一事,突然想起冀州那些疑点来,便召集那十名弟子准备复查,谁知,其中一人已下落不明多日,这才惊醒,将事情始末告知与我,托我向少主禀明。” 花玊哼了声:“贺琛人呢?” 韩睿道:“已出城追拿那名失踪的弟子去了。” 花梦瞥了眼花玊严肃的脸,知道他心下有怒,毕竟城中出现内鬼,二十年来还是头一回,因怕他迁怒韩睿,遂出声道:“明天就是英雄会,贺琛只怕是来不及了,与其等他去抓人,不如先想想,如何用那几个合欢宫弟子先稳住以武当、少林、峨眉为首的江湖同仁。” 韩睿沉吟,道:“要不要请示城主?” 花玊也正想向花云鹤回禀此事,遂道:“走吧。” 刚走到门前,他忽然回头,叫花梦:“你也过来。” 花梦怔了怔,一脸狐疑地跟了上去。 *** 日上三竿,花云鹤那间长久被黑暗笼罩的书斋被烈日照得窗明几净,通透敞亮,他人坐在书桌后,苍白的脸也多了几分血色,但疲惫还是深陷在眉间。听完花玊的陈述,他眼也没抬,似乎并有半分意外,倒是花梦按捺不住了,喊了声:“爹。” 花云鹤这才把眼皮子抬了:“听着呢。” 花梦撇了撇唇。 花玊道:“明日,父亲是否要亲自向江湖各派通报此事?” 花云鹤淡淡道:“你来吧。” 花玊面上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犹疑,沉默少顷方回:“是。” 花梦心细如发:“爹,兹事体大,您不出面,恐难以服众。” 花云鹤神色不明:“你以为他们千里迢迢赶到这儿来,真是想听个案子吗?” 花梦一怔。 花玊慢慢拧起眉峰。 花云鹤缓声道:“明天的英雄会,我会出席的,你们先退下吧。” 花梦与花玊互看一眼,虽不明白花云鹤话后何意,但也不好再问,齐声道:“是。” 英雄会每年一届,由时任武林盟主于年末召开,分议事和比武两项,旨在总结该年江湖事务,评选后起新秀。自花云鹤担任武林盟主这十几年来,届届英雄会皆在蓬莱城召开,花玊辅事多年,对准备流程谙熟于心,本不必焦虑,可这次江湖各派却并非单纯为赴会而来,而是假以赴会之名,兴师问罪,花云鹤将澄清之责委以花玊,无异于将蓬莱安危付与他手,实令他重任在肩。 花梦跟在花玊身畔,待走出院门,才道:“爹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花玊道:“哪句话?” 花梦把脸一板,东施效颦:“你以为他们千里迢迢赶到这儿来,真是想听个案子吗?” 花玊皱眉,低头看了花梦一眼,才道:“父亲这些年是如何稳坐盟主之位的,你应该很清楚吧。” 花梦神色微凛。 蓬莱城自创立以来,可以说从来没有真正被武林认可过,对各门各派而言,无论蓬莱城如何与朝廷联合,如何蓬勃壮大,归根结底,都是一个与“仁义”背道而驰的杀手组织。花云鹤之所以能稳坐盟主之位,靠的也不是什么“才德兼备”“高风亮节”,而是那把快到令天下人莫敢不从的雪昼剑。 正如“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花云鹤以“九鬼一剑”号令天下,众人不敢言,却敢怒。以淫威压人,早晚也会因力衰而“爱驰”。 花梦冷冷一笑,道:“你的意思是,他们一窝蜂到这儿来,想要的并不是真相,而只是一个讨伐蓬莱城的理由?” 花玊默认。 花梦道:“那他们也得有这个本事。” 花玊眉峰微敛,欲言又止。 *** 英雄会的会厅设在蓬莱城前院,议事在英雄堂,比武在院中的英雄擂。这日辰时刚过一刻,花梦与花玊才一块用过早膳,正要前往会厅,韩睿忽行色匆匆入内来,禀道:“少主,出事儿了。” 花玊微撩眼皮,目光冷然。 韩睿道:“峨眉与逍遥两派人在城门外打起来了。” 花玊拧眉:“他们打什么?” 韩睿微微睨了花梦一眼,低声道:“逍遥派说,峨眉派的弟子常玉前些日子在客栈杀了他们弟子骆祈,峨眉派却矢口否认,坚称那日的常玉是被人假冒的,骆祈之死与峨眉无关,双方争执不下,便动了手。” 花梦咳了声,环胸张望别处。 花玊何其敏锐,那冷然的目光立即向花梦投来。 花梦佯装无事,反看花玊:“走,我们去看看。” 蓬莱城城门外,乃一块山地,峨眉与逍遥两派果真斗得正酣,好在双方掌门都暂未交手,只是几名弟子在缠斗不休。花梦随花玊赶到时,一眼便认出了峨眉派那身着杏色衣裳的陆师姐,还有逍遥派那个最容易被怂恿的岳师弟,心底暗笑,忍不住在花玊耳朵底下嘀咕:“看来这峨眉派也跟咱们一样,哑巴吃黄连了。” 花玊的脸色却并不好,瞥她:“但愿她们真是哑巴。” 乌光闪过,陆采红剑飞如蛇,缠得那岳淞咬紧牙关,连退数步,花玊向韩睿使了个眼色,韩睿当即出声喝止了激斗的双方。 峨眉派的了缘师太与逍遥派的吴道子见花玊来了,亦下令喊停,一众人立时齐刷刷向花玊看去。 “离英雄会还有一炷香,诸位若不嫌弃,还请进府一侯。”花玊面色淡然,声音却沉而有力。 了缘师太目光幽沉,看了眼花玊,又看逍遥派掌门吴道子:“谢大公子好意,可惜吴掌门不给我们领情的机会。” 吴道子冷哼一声:“自古杀人偿命,师太如肯交出常玉,蓬莱城的情,我吴某任你领!” 了缘师太恨道:“我已说了,那日杀了骆祈的人根本不是我的徒儿常玉,你要是还不信,大可当着诸位同仁的面,让人给骆祈验尸,看看他身上的伤到底是不是我峨眉剑法所留!” 吴道子面色铁青,正待反诘,他门下弟子李舟已忿然回道:“我师兄人已入土,师太现在要验尸,岂不是逼我们挖坟掘墓?” 了缘师太义正言辞:“不掘墓验尸,你们又如何能找出真凶,替骆祈报仇?” “你!”李舟怒不可遏。 “逍遥派所言在理。”花梦忽然开口,走上来道,“人已入土,掘墓便是大不敬。实不相瞒,晚辈自黑风山回来,便一直背负‘杀害忠良’之罪名,百口难辩,非常理解师太想要自证清白的心情。只是,证实骆祈并非死于峨眉剑下的方法,并不只验尸一个。” 众人望着日光下眉目粲然、红衣耀眼的花梦,神情一肃。了缘师太道:“那还有什么办法?” 花梦莞尔,伸手向城门内做了个“请”的动作。 花玊紧跟着补上:“来人,迎了缘师太和吴掌门进城。” 作者有话要说: 走一波剧情(上卷完结在即)。 喜欢看感情线的小天使们少安毋躁,刀刀还有五秒抵达战场。 第33章 黑衣剑客(四) 峨眉与逍遥两派相持不下的档口, 红叶堂、明月山庄等几位掌门人已陆续进城,候于英雄堂中,待见了缘师太和吴道子携弟子前来, 便忙起身寒暄一番, 因也知道两派现下生了嫌隙, 故三言两语便把话头引到了这次的英雄会上来。花梦与花玊立于殿堂偏殿门口, 见来人渐多,人声渐大, 那隔三差五朝自己身上投来的异样眼神也渐见嚣张,自也明白各门各派所议为何,心下不由郁闷,拉了拉花玊,道:“咱俩还是等爹来了再露面吧。” 花玊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花三小姐也会怯场吗?” 花梦瞪他一眼, 道:“你我现在仍是‘戴罪之身’,在此久留难免惹人非议, 待会儿六门联盟和长风镖局的人来了,一见咱俩端端地站在这儿,保不齐要喊打喊杀的,到时闹个鸡飞狗跳, 看你怎么收场。” 花玊双眉一蹙, 竟无法反驳。 “你不走我走。”花梦轻哼,转身钻进偏殿去,花玊踅身去拦,谁知刚跨出两步, 抬头便撞见了一双黑不见底的眼。 花云鹤巍然魁梧的影子投映在他脸上, 声音又轻又冷:“几个丧家之犬,就把你们吓成缩头乌龟了?” 花玊面色乍青, 羞愧难应,花梦亦垂低了头,咬着唇不敢接话。 花云鹤哼了声,道:“跟着。” 英雄堂里已人头攒动,人声鼎沸,议论的焦点,自然是六门联盟与长风镖局镖师死于“血花”一事。花梦与花玊跟在花云鹤身后,甫一从偏门进堂,耳中正听见了红叶堂堂主朱宏文讥讽的一句“朝廷鹰爪”,心下不由一凛,侧目,却见花云鹤泰然自若,面色不改,不疾不徐地走向正北的主座。 花云鹤现身,雀喧鸠聚的英雄堂赫然阒静无声,几十张嘴巴仿佛在同一时间被人缝上,众人垂眸噤声,面青唇白地互觑了一眼,才陆续起身,向主座拱手道:“参见盟主!” 花云鹤眉目冷然,在主座坐了,惜字如金:“坐。” 众人面色各异,应声入座后,却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侯立于花云鹤左右的花玊、花梦二人。有人紧抿双唇,有人欲言又止,有人左顾右盼。花云鹤高坐在上,抚弄着右手上的白玉扳指,沉如幽潭的目光在底下盘桓了一圈,垂眉道:“六门联盟和长风镖局还没到吗?” 众人正等着哪位豪杰率先向花云鹤兴师问罪,冷不防他先发制人,一震之下,竟不敢作声。 饶是武当山掌门张靖山从容不迫,开口道:“盟主不必心急,该来的,总会来的。” 花云鹤轻轻一笑,笑完,便听门外一声通传:“六门联盟、长风镖局到!” 花云鹤便道:“张掌门的卦,还是一如既往的准。” 张靖山冷笑不语,忽然起身,在六门联盟亲友与长风镖局总镖头周寅进门的同时,走到了会堂中央。 众人心神一振。 烈烈日光从门厅外斜射而来,照过长风镖局总镖头周寅,六门联盟代表——衡山派大弟子、青云门门主夫人、永安镖局二镖头、一刀门新任门主以及飞鹰堡三当家,在冰冷的地面上投落着阴沉沉的黑影。花云鹤漫不经心地把这些影子一一扫过去,再迎着日光,把这些影子的主人一一打量过去,手指慢慢地在乌木扶手上敲打起来:“白庄主这回,连个义子都舍不得差遣了吗?” 堂中众人眉头一皱,这才发现,六门联盟中的唤雨山庄未曾到场。 张靖山调头把身后队伍看了一眼,目中寒光一闪而没,向花云鹤道:“唤雨山庄为何不敢出席今日的英雄会,盟主不应该心知肚明吗?” 花云鹤挑了挑眉。 张靖山道:“一个月前,白庄主派其二子白意前往微山湖赴玉酒宴,一去不返,同遭厄运的,还有衡阳衡山掌门陆寻蓁、蜀中青云门傅长衡、江陵永安镖局崔史云、大漠一刀门谢靖以及塞北飞鹰堡单飞鹰。此事,盟主应该早有耳闻吧?” 花云鹤点了点头。 张靖山哼道:“据说,那日出现在玉酒宴上的,除了六门联盟外,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当晚与六门联盟发生激战,并以极其卑劣的手段,在顷刻间结果了六位江湖豪杰的性命,狠辣程度,令人悚然。可比起这些,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此人在杀人之后,非但逍遥法外,所行无忌,还堂堂皇皇地站在了今日的英雄堂上!不知盟主您对此,可有何感想?” 张靖山一口说完,那森冷的目光已不在花云鹤身上,而是钳子一般,钳住了花云鹤身旁的花玊。却见花玊面色坦然,不等花云鹤吩咐,已举步走上前来,面向张靖山站定了。 众人深吸口气,一时目不转睛,膝不移处。 花玊双眸清亮,缓缓道:“还请张掌门明示,如此明目张胆、卑劣狠辣的歹人究竟是谁?我蓬莱城一定奉公行事,即刻将他正法。” 张靖山望着花玊那双玄冰般的眼,再听完这句锐如利箭的话,脑中一轰,万不料花玊竟能厚颜至此,饶是他饱经世故,也还是呆了半刻,才咬牙回道:“大公子可真是上嘴唇挨天,下嘴唇着地啊!” 花玊冷冷一笑,道:“看来张掌门也并不知道谁是这个明目张胆、卑劣狠辣的歹人,所幸家父一知此事,便立即下令调查,晚辈虽不才,却也已替六门联盟查出了在玉酒宴上残害他们的真凶。” 此言一出,堂中轰动,花玊道:“把人带上来。” 韩睿听令,立即转入偏殿,不多时,便带人把那两名已全盘托出的合欢宫弟子押上了厅堂来。 众人不想竟还有这一出,纷纷睁大眼睛,盯着那两个狼狈不堪的人,却见皆是如花似玉、楚楚可怜的少女,不禁目瞪口呆,匪夷所思。 了缘师太道:“这两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就是你所说的歹人?” 花梦笑道:“师太果然菩萨心肠,竟看不出这两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可是出自大名鼎鼎的魔教合欢宫。” 众人大愕。 了缘师太困惑不解:“此事与合欢宫有何关联?” 花梦扬眉道:“师太忘了,今日逍遥派的人为何会口口声声咬定骆祈系常玉所杀吗?” 了缘师太一愣,旋即幡然醒悟,惊道:“你是说,合欢宫冒充蓬莱城杀人?” 话声坠地,四座皆惊。 花玊淡淡一笑:“合欢宫果然厉害,竟连师太都相信,人是我蓬莱城所杀了。” 了缘师太面露尴尬,一时无话可答,在座众人亦惊疑不定,面面相觑。花玊移步走到那两个颤颤巍巍的少女身前,慢慢道:“接下来的话,就该由你们来说了。” 不料刚一说完,昏沉沉的人影里忽然阴光闪现,两枚玉峰针在众人窃窃私语时破空而来,径直向堂上那两名合欢宫少女咽喉射去,花玊面上一凛,正待拂袖去挡,暗里又一枚玉峰针直射正中央的花云鹤,花玊大惊,本能抽剑将正中央的玉峰针打落,却在这一顿挫间,那两名合欢宫少女已中针毙命。 花云鹤敲打在乌木扶手上的手指一停,掀起眼皮,眸光森寒。 花玊低头看了眼剑下的那枚玉峰针,双眉一拧。 他似乎见过这枚玉峰针。 作者有话要说: 喵喵喵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04 08:52:20 昨天还收到了一位小天使浇灌的营养液(生平头一回hhh),一并鞠躬感谢! PS:刀刀已经在英雄堂里啦,带队友来的,下章现形! 第34章 黑衣剑客(五) 韩睿上前, 把两个少女的鼻息一探,皱着眉向花玊摇了摇头。 众人见人证已死,立即大乱, 交头接耳道:“怎么回事?”“那真是合欢宫的人?”“六门联盟不是死在‘血花’下吗, 怎么凶手成了合欢宫了?”…… 花玊望着面前乱作一团的会堂, 锋锐的目光从一个个人面上审过, 却还不及发现端倪,张靖山阴冷的质问声已杀至耳畔:“花大公子, 我们还等你的故事呢!” 花玊冷眉不言,张靖山便步步相逼,道:“大公子不是说,在玉酒宴上杀人的是这两个合欢宫弟子么?恕老夫愚钝,合欢宫惮于蓬莱势力, 早已隐退江湖多年,怎会突然批此逆鳞, 掀风作浪?再者,你空口无凭,何以说服在座同仁这两个少女就来自合欢宫?退一步讲,就算她们真是合欢宫的人, 连刚刚那两枚暗器都躲不过, 如何能在玉酒宴上杀死六位江湖英豪?如老夫未曾记错,六位英豪的尸首上,可是清清楚楚地印上了‘血花’记号!那夜除了六门联盟外,另一个持帖赴会并唯一生还的人, 可是你大公子花玊!” 最后一句, 字字如雷霆穿石,令四座哗然。 花玊面冷如霜, 僵立在沸腾的人群里,狠狠握紧了拳头。 便在这时,花云鹤突然起身了。 众人瞪大双目,只见花云鹤来到张靖山面前,冷然道:“张掌门,借过。” 花云鹤人高如山,一双寒眸,压得张靖山呼吸一窒,饶是心下不愿,竟也本能地往边上侧了侧身子。 花云鹤身影一闪,猛飞至张靖山身后,探手便向那位青云门的门主遗孀傅夫人抓去。傅夫人大惊失色,手腕在袖中振起,欲作还击,然藏掖于袖里的玉峰针还未及发射,花云鹤那只大手已迅如猛虎张口,吞没了她面前的日光。 电光火石间,一道刀风赫然劈空袭来,径直扫向花云鹤掌心,其时另一只大手将那傅夫人猛拽到了厅门的门槛边上,堪堪躲过了花云鹤的这一擒拿。 众人目定口呆。 拔刀击向花云鹤、拉开傅夫人的人,是六门联盟中亲友中的一刀门新任门主,可是他手中拿的,却不是一刀门中惯用的朴刀,而是一把刀身修长、形似禾苗却没有完整刀尖的长刀。他的后背上,还有这样一把没有出鞘的刀。 花梦定睛看向这两把刀,心神一震。 花云鹤低头扫了眼自己掌心的刀伤,再一抬眸,望进一双褚褐色的瞳眸里,唇梢扬起一抹似有又无的笑。那一刀门新任门主的脚尖在大理石地面上微微向后一划,似乎预备要逃,花云鹤一笑出声,“嗖”地欺身而上,那新任门主眼见逃脱不得,反手拔下背上的另一把刀,却并不是拿刀格挡,而是星速卸下那刀的刀刃,将它与手上那刀并成了一刀。 这一刀,长五尺,刀锋犀利,刀尖利落,是一把标准却又罕见的苗刀。 这一刀,斩破了花云鹤的掌风,也斩破了花云鹤的防线。 那新门主双眸一凛,双手紧握那刀,连环突进,刀风虎虎,仿佛凌空激射下的袖箭,所及之处,杀气凌人,令一堂人退避三舍。 花云鹤手无寸铁,一时间连连闪避,唇梢那笑已荡然无影,他紧盯着这把明锐凌厉、血光隐现的刀,黑不见底的双瞳里竟闪现出一抹震愕无措。 便在他失神刹那,臂膀上已被那新门主划开了一道口子,花玊敛眉,掌在腰间剑鞘上一震,一柄寒剑凌空向花云鹤飞去。花云鹤扬手接剑,反身震开那把赤色苗刀,那新门主立时吃力,向后疾退半步,又一鼓作气挥刀杀来,迎着花云鹤凌厉的剑法横削直斩。花云鹤剑飞如电,银星点点,刺得那刀震耳地响,却竟打不垮对方的攻势,反抱薪救火似的,激得那刀大绽血光。众人瞠目结舌,红叶堂、明月山庄中人惊得站直身来,眼见着花云鹤剑气渐转虚浮,那新门主则刀挥如狂,辗转连击,一时身摧刀往,刀随人转,刀、人浑然一体,势如破竹。 众人惊骇交集,震惊于这几乎与“九鬼一剑”一样快、狠、准的刀法,也恐惧于这竟能让他们联想到“九鬼一剑”的刀法。他们鼓睛暴眼,心如擂鼓,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一场狠斗,盯着那新门主的刀,也盯着花云鹤的剑。 他们辜负自己疲惫的眼睛。在花云鹤与那新门主过了八十招后,他们等来了那令天下人谈之色变的一剑。 这一剑,是被号称为天下最快的一剑,天下人都躲不过的一剑。跟以往任何一次观剑一样,他们没有看到这一剑是如何起势的,如何出招的,如何破敌的,他们只是看到了这一剑的结果。可是,这一次的结果,却跟以往任何一次都有些不同。 刀剑声铿然而止,花云鹤剑尖直指烈日,剑尖上,没有血,有的,只是日光在尖锋上折射出来的数道寒芒。 那个拿苗刀的人消失了。与他一并消失的,还有那位傅夫人。 他和天下人一样,也没有拦下花云鹤的“九鬼一剑”。但他躲过了这一剑。 花云鹤缓缓把剑放下,面朝烈日,双眸却寒如玄冰。 花梦从人群中猛站起来,不等花云鹤下令,拿上剑追向厅外。花玊眸光一凛,将身旁韩睿的佩剑卸下,飞身跟去。 *** 英雄堂就在蓬莱城前院,与城门仅一庭之隔,防卫虽然森严,却根本无法拦下一个能与花云鹤过上八十余招的人。花梦冲出堂外,面前已杳无人影,心念疾转,立即提气跃出城墙,向下山方向的一片密林追去。 穿林是下山唯一的路,花梦了如指掌,几个闪身飞跃而下,截下了那两人。 山风卷过,枝叶震响,花梦站立在一片落絮里,定睛看着那一刀门新门主和他身旁的傅夫人,面色冷然。 那新门主双眸亦是微沉,却并没有握刀,只是与花梦互望着,倒是他身旁那位傅夫人神情骤冷,袖中寒光乍现,欺身向花梦杀来。花梦挥剑迎上,剑尖圈转,将那傅夫人手中的双短剑缠住,反身一掌向她胸脯打去,那新门主这才闪身攻来,一拳截下了花梦这掌。花梦掌心吃痛,心下更怒,回剑刺来,猛若疾风骤雨,连扫那新门主面门、上盘七个穴道。新门主双眉一敛,提刀应对,刀却并不出鞘,任那剑刃在鞘上刮出霍霍火光。 花梦渐占上风,攻得那新门主连连后退,却在这时,后背一凛,回头看去,正是那傅夫人从上空挥剑杀来,其时日影下寒光闪烁,赫然是一片暗器。花梦回剑一挡,继而软腰让过数枚玉峰针,那傅夫人一招未成,双剑飞舞,眨眼又攻至花梦跟前。花梦眉心一蹙,出手稍慢,臂上立即受伤,一时又气又恼,长剑直上直下,猛攻而前。 傅夫人不料她突然发力,双手虎口竟一阵发麻,短剑险些脱手。花梦趁胜追击,左手把傅夫人的短剑一缴,回剑便向她胸口刺去。却在这时,手中长剑一颤,剑刃震动,嗡嗡作响,花梦定睛看去,剑尖前刀光耀目,那新门主拔了刀,拦下了这一剑。 花梦望向那双褚褐色的眼,怒意难遏。 那新门主微微偏头,向他身旁的傅夫人道:“你先回去。” 傅夫人皱眉道:“那怎么行?” 新门主也不多言,只是横她一眼,傅夫人便抿了抿唇,竟似有些怕他生气般,挣扎片刻道:“蓬莱城一定派人追来了,你别恋战。”这才提气一跃,先行去了。 落絮翻飞,花梦隔着片片残叶望着那双旋涡似的眼眸,恨声道:“莫三刀,你疯了吗?” 那傅门主闻言一笑,伸手在耳后一揭,撕下了张人*皮面具,面具后,是一张古铜色的、英俊的脸。 “你就当我疯了吧。”莫三刀把人*皮面具往地上一扔,回刀入鞘。 花梦气得脸色发青,正要发作,林外倏然响声大作,莫三刀眸光一凛,不等花梦反应,霍地欺身而来,一手封住花梦穴道,一手拔刀,封住了花梦咽喉。 一道幽冷的声音从密叶后传来:“合欢宫即便要动蓬莱城,也还不敢直接在我和梦儿身上动手,谁给你的胆量,让你拿刀比着她?” 纷飞的碎叶下,花玊脚下更不停顿,剑尖拖曳在地,领着一众亲卫从参天古树后举步走来。莫三刀深吸口气,刀刃慢慢往花梦颈上贴去,盯着花玊那双阴鸷的眼,挑唇道:“我莫三刀胡作非为惯了,不需要别人给胆量。” 花玊眉目一冷,停了下来:“放人。” 莫三刀道:“给我一匹马。” 花玊强调:“我说,放人。” 莫三刀抿唇,猛地一压刀身,那锋利的刀刃立刻在花梦雪白的脖颈上割开了一道口子。 花梦呻*吟了声,心下一凛,花玊脸色亦大变。 莫三刀紧握刀柄,缓缓道:“我说,给我一匹马 。” 花玊眼底风云齐涌,拖曳在草地上的剑尖隐隐震动。 “大哥!”花梦突然出声,喝止了花玊将要出招的剑,并用求助的眼神望着他道,“给他马。” 花玊瞳仁微缩,手背上青筋突起,沉默良久,才向身后的亲卫吩咐道:“去牵马。” 马牵来后,莫三刀把花梦腰上一环,抱着她跃上了马背,却仍是以刀将她挟在胸前,花梦皱了皱眉。 花玊怒道:“你还不放人?” 莫三刀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你给了马,我就会放她?” 花玊横眉。 莫三刀笑道:“放心,我不会杀她,日暮前,保准完璧归赵。”说着,一抽缰绳,欲行又止,转头提醒花玊:“别跟过来。” 第35章 黑衣剑客(六) 山风阵阵, 落叶冲天,一匹骏马从飞絮纷纷的林间驰出,却并不顺路下山, 而是在调头向一条极其隐蔽的小径行去。那小径荒草及膝之高, 周遭树茂如伞, 崎岖又陡峭, 也不知是通向何方。 莫三刀放慢马速,扔了缰绳, 任那马在荆棘丛生的幽径上自走自路。点点碎金从密密匝匝的树叶层里渗下来,映入两人眼里,莫三刀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方巾,单手抖开,旋即低头, 把花梦脖颈上微微渗血的伤口包扎起来。 花梦僵硬的身子微震,还不及反应, 莫三刀低沉的声音已落入耳里:“伤口很浅,不会留疤的。” 他边说边包,手法倒也娴熟,三两下便把结打好了。 男性的气息与温度却还残留于咫尺, 花梦心跳莫名加快, 恼道:“把我的穴道解开!” 莫三刀轻笑。 “你当我傻吗?”他重新拎起缰绳,双臂隔着一层虚空把花梦圈在怀里,“上次说了句花家人的坏话,你就敢揪我的耳朵逼我道歉, 这一次, 还不要杀了我?” 他轻飘飘地道来,却充满戏谑与轻挑之意, 令花梦气结。 莫三刀垂眸望着她微微泛红的耳鬓,心里有一丝细不可察的得意,然念及待会儿要向她说的话,微扬的唇角又黯然压下,双腿在马背上一夹,驱马攀上山崖。 小半柱香,两人终于抵达高崖之上,岩松葳蕤,天高云开,半座登州城尽在眼下。莫三刀勒马停在岩松树荫底下,环目四顾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两个时辰后,穴道自会解开,你先在这儿看看风景吧。”莫三刀说罢,扔下缰绳便欲下马,却突然被花梦喝止:“等等!” 莫三刀下马的动作一滞,低头去看她。 斑驳的松叶剪影投映在她巴掌大的脸上,耳鬓的红已消散不见了,只是长长的眼睫毛还在不住地扇:“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又封了我的穴,我若是遇上了歹人怎么办?” 莫三刀哑然失笑:“不会吧,这可是你们蓬莱城的地界。” 花梦眼里的担忧与戒备却不减:“现如今江湖各派皆汇集在蓬莱城,他们对我们的态度如何,刚刚你也都看在眼里。” 莫三刀抿住嘴唇,瞳仁里微微一黯。 花梦略吸一气,又道:“待会儿要是被长风镖局的人碰上,我一死也便算了,可要是被逍遥派中骆祈那般的好色小人盯上,我……”说及此处,竟哽咽而止。 莫三刀皱紧眉头,又看了看花梦的脸,他无法不承认,莹莹日照下,这张肤如凝脂的脸,确是姿容昳丽,撩人心神的。 沉吟少顷,莫三刀解开了花梦的穴位。 手刚一离,便是天旋地转,紧接着身上骤痛,待得回神,莫三刀人已被花梦扣在了身下。 眼前,日光顿黯。 花梦单膝压在莫三刀胸膛上,左手将他双腕扣押在他头顶,右手拔剑封住了他的咽喉。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莫三刀微虚眼眸,望着松叶下这张杀气腾腾的脸,无声一笑:“你真的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会骗人的女人了。” 花梦膝盖用力,顺势把手中的剑往他颈上贴去,语气森冷:“你跟鬼婆婆到底什么关系?” 莫三刀胸上吃痛,咽喉又被利刃抵住,不禁皱了皱眉,想要调侃两句,可对上的却是花梦一双半点也含糊不得的烁亮的眼睛,略一沉默,只得坦言:“她是我师娘。” 花梦瞳孔一震。 这反应实在是在他意料之中,莫三刀笑,笑中有几分自嘲:“我师父,就是白衣剑客,何元山。” 花梦身子不禁发颤,气道:“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莫三刀紧抿唇角,低低道:“我也是那天晚上才知道的。” 花梦神色严厉,将信将疑,莫三刀诚恳地望着她,继续道:“那天晚上,是我师父救走了她,虽然她于我并无恩情,但毕竟是我师妹的母亲,我即便不救她,也不能害了她。” 鬼婆婆与合欢宫,都是他借偷盗陶府宝刀龙牙之名引出来的,当初全是为与蓬莱城做交易,找出那个挖掘自己师娘坟墓的人,现下想来,真真是阴差阳错。 花梦心内又惊又气,手中长剑抵着莫三刀脖子,既想割下去,又不忍割下去,僵持半晌,都只是跪在他身上不发一言。 莫三刀似乎看出来了,咧开嘴角轻轻地笑,重又变成那副不羁神态:“放了我吧,你又舍不得杀我。” 花梦脸上一热,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把剑一压,干脆、果决地在他颈上割开了一道口子。 莫三刀始料未及,闷哼一声后,扬眉:“你可真是睚眦必报。” 花梦松开他,起身回剑入鞘,莫三刀摸摸自个的脖子,又揉揉那被箍得发青的手腕,龇牙咧嘴地坐起来,侧目看去,见她一脸漠然地上了马,攥住缰绳道: “既然她于你并无恩情,那以后蓬莱城与合欢宫的事,还请你不要插手。” 日照莹莹,她眉眼昳丽依旧,却如覆寒霜。 “你我,也就此别过吧。”花梦一语说毕,决然抽缰,一抹热烈的红影在苍松后绝尘而去。 莫三刀眼底的笑影渐渐消散,一如视野里破碎的满天飞尘,他垂下眼睫,把按在脖子上的手拿下来,望着掌心的鲜红血迹,喃喃自语: “好歹我还替你包扎了伤口,你却就这样走了……”眉头不禁蹙起来,愤愤然地,“学也不学点好。” 烈日炎炎似火烧,连风也令人窒闷起来,莫三刀眯眼朝那高悬在苍穹上的火轮望了眼,估摸着时辰已差不多到了巳时二刻,以阮晴薇的脚力,应该是回到萧山了。 想到这一层,便爬起身来,沿着崎岖山径信步下山。这回与阮晴薇冒充一刀门新任门主与傅夫人赴会搅局,事发突然,还来不及请示阮岑,也不知道回去后会被会挨批。那夜阮岑黯然离去,没留下任何口信,甚至连这事儿能不能坦白与阮晴薇都没有表态,莫三刀回屋后,硬是被阮晴薇缠问了一夜,险些漏嘴,情急之下,只好先将合欢宫冒充蓬莱城杀人一事全盘托出,并议定了今日搅局的计划。阮晴薇对蓬莱城的事一向积极,听了这个,便也不再纠结鬼婆婆的事了。 入林后,暑气熏蒸的世界一下子清凉下来,也清静下来,纵使风声四起,也是另一番的恬然平静。 莫三刀仰头,越过满天飞叶,望向被丛丛枝杪割裂的天空,长出一气。无论怎样,英雄会的事情总算了结,至于鬼婆婆的身份要不要与阮晴薇透露,则全然取决于师父阮岑,并不需他过分操心。只是……想到适才花梦临走前的那句话、那个神情,鬼使神差地,他心里竟然有一丝丝别扭、烦心。 ——你我,也就此别过吧。 脑海里重又响起那个声音,沉而冷,轻却又很有力。 莫三刀随手折来一枝树叶,叼在嘴里,陷入深思,如此没走两步,余光之中霍然围上来一大片黑影。 莫三刀皱眉,拿下树叶一看,隐匿在树干后的蓬莱侍卫纷纷现身,花玊黑袍翩动,立于正前中央,韩睿握剑挟持着一名人质,候命于旁。 这个人质,正是假扮成青云门傅夫人的阮晴薇。 莫三刀脚下一定。 花玊的目光在附近逡巡了一圈,问道:“我妹妹呢?” 莫三刀望了眼被缚的阮晴薇,压抑在心底的愠怒无声腾跃:“你们花家人就这儿喜欢东施效颦吗?” 花玊眉峰微拧,举步走到阮晴薇面前,袖袍一拂,揭下了她脸上的人*皮面具。 阮晴薇猝不及防,低吟了声,咬牙瞪向花玊。 花玊扔掉面具,看回莫三刀,漠然道:“那晚在冉府救你的人,也是她吧。” 莫三刀冷道:“你竟然还敢提那晚的事,就不怕我莫三刀的嘴忽然间漏了风?” 花玊负手而立,默然不应,一脸有恃无恐。 莫三刀扫了眼四周的侍卫,醒悟过来,暗暗咬牙——这里全是他的人。 莫三刀深吸一气,仰头把自己的脖子上的伤口指给他:“看到了吗?花三小姐的手笔。” 花玊微微扬了扬脸庞。 莫三刀道:“人我已经放了,现在,到你放人了。” 花玊云淡风轻,如法炮制:“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放人,我就会放人了?” 莫三刀简直目瞪口呆。 花玊道:“你们杀了我的人质,搅乱英雄会,令我蓬莱城再陷危局,这笔账,咱们总该好好地算一算。” 莫三刀眼底寒芒渐涌,暗暗握紧了拳头。阮晴薇大声道:“三刀,不要管我,你快走!” 莫三刀一瞬不瞬盯着花玊:“怎么算?” 花玊道:“带上你的刀,跟我走一趟,我便放了她。” 莫三刀轻笑:“我既然敢冒险在英雄会上杀死你的人质,就绝不会成为你的另一个人质,花大公子是聪明人,还是别白费心思的好。” 花玊眉目不动,点了点头,道:“那就先算另一笔账吧。” 莫三刀皱眉。 花玊眸光泠然,道:“家父有令,想看看那把伤了他的刀。” 莫三刀心神陡震。 花玊道:“请吧。” 第36章 黑衣剑客(七) 却说花梦诀别莫三刀后, 竟并未骑马回城,而是转入山北面一处较为平缓的山壁之下,立于崖前默默出神。 烈日被枝枝蔓蔓的树叶遮蔽, 灰暗的阴影里, 花梦茕茕孑立之态颇显落寞冷清。鎏金似的光辉炙烤着崖外广袤的天地, 群山城阙, 分外奇丽,然她双眸之中却是一片黯然之色, 脑海里翻来覆去的,亦非眼前万物,而仅仅是一张鲜明热烈的脸…… ——你不会怀疑,我是你哥哥吧? ——喝酒,还是喝茶?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要是下手再重一点, 我这根手指头可就废了? ——哭就哭,这个样子难看死了! …… 静悄悄的虚空里仿佛又回荡起那些个声音来, 嬉笑怒骂,皆爽朗、浓烈…… 花梦猛吸一气,转身背对崖外,那些个声音却并没能因这个逃避意味的动作而有所消退, 反而愈发地造次起来, 令她从一个个声音,想到了那一双热烈如火的眼睛,想到了那又浓又黑的眉毛,以及上挑时风流不羁的唇角…… 最后想到的, 是她冷淡的诀别。 ——你我, 也就此别过吧。 胸腔里遽然一阵窒闷,真是莫名其妙, 花梦翻身上马,紧握着粗粝的缰绳,有些无措于自己此刻的心理。 大概是千想万想,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变成自己的半个仇人吧。 毕竟在此之前,她差点儿就把他当做那个令她心心念念十几年的哥哥了…… 花梦心乱如麻,攥紧缰绳一抽马背,风也似的穿林而过。山风由凉转冷,由柔变硬,刀片般地刮过面颊,令人刺痛,却也令人清醒。 *** 回到城外树林,已是小半个时辰以后,烈日正在头顶炙烤,加之一路挥鞭,花梦额头上已经细汗蒙蒙。她便放慢马速,持缰缓行,待出得林外,遥见巍然矗立的城门前闹闹哄哄,一片人影,定睛细看,竟是红叶堂、峨眉、逍遥几派人士聚集门前,向着守门的花家侍卫大声呼喝。 花梦心知不妙,忙策马奔去,将至门前,却被一名花家侍卫从中拦下:“三小姐先别过去,各门各派乱成一团,正闹着要您和少主给长风镖局、六门联盟的人偿命呢!” 花梦勒住缰绳,向那侍卫皱眉道:“我爹呢?” 侍卫回道:“您与少主走后,城主便中止了英雄会,可各派人士却不肯离开,盘桓在城门外,嚷着要我们给个说法。” 花梦掉头向身后林子张望了一眼,不解:“我大哥还没回来?” 侍卫压低声音:“少主刚刚擒住了那位一刀门新门主,避开众人,从偏门进城了。” 花梦神色顿变,断然不料莫三刀竟会被花玊擒了去,当即翻身下马,便要从偏门进城一探究竟,聚集在正门前的逍遥派弟子突然发现了她,叫道:“花三小姐来了!” 众人闻声,纷纷掉头望来,一见花梦,立即蜂拥而上。 *** 正午,云月斋。 花玊立在书斋门前,望着那一排紧闭的乌木门扉,眸光深沉。 莫三刀已被花云鹤叫进屋中近一个时辰之久,至今却无任何动静。 一名侍卫自庭外匆匆赶来,神色慌张地向花玊禀道:“少主,小姐在城外被各派困住了。” 花玊眉峰一敛。 “你盯在这儿。”花玊向韩睿吩咐完,拂袖向城外赶去。 *** 灼灼日光透过雕花窗柩,一抹抹照射在书斋内齐整的桌柜上,屋内却无丝毫明亮感。浮沉飘荡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死寂,荒凉,莫三刀戒备地站在屋梁下,双眼如炬,紧盯着暗影里花云鹤高大的身躯。 花云鹤立在那座乌木剑架前,上前一步,探手,拿下了剑架上的雪昼剑。 莫三刀心神骤凛,抬手握住了后背的一把刀鞘。 与此同时,花云鹤拔了雪昼剑,剑光如飞瀑泻出,令莫三刀双目一眯。 “你是第一个人能从‘九鬼一剑’下逃走的人。”花云鹤把雪昼剑握在手中,漠然道。 屋中寒气弥漫,莫三刀偏头避开了那道炫目的剑光,倒抽口气。 花云鹤道:“拔*出你的刀。” 莫三刀手中微紧,咬牙拔下了两把刀,手腕翻飞,伴着一声冷响,将赤夜刀挥在了面门前。 血光隐现。 花云鹤唇角笑影一闪而没,如虹剑光有如巨掌压下,顷刻间湮灭了莫三刀的人与刀。 莫三刀瞳孔赫张。 雪昼剑斩下来的那一刻,屋中的光照突如星河倾覆,碎成漫天齑粉。人、刀、剑,齐齐遁入黑暗。 这一次,莫三刀没能躲开这一剑,也没能拦下这一剑。 “哐当!”,赤夜刀砸落在地,花云鹤剑尖直指莫三刀眉心,凝招未下。 莫三刀撞倒在梁柱下,仓皇抬头,望向眼前这一柄快若电光的剑,心胆欲裂。 花云鹤扬起的唇角慢慢松下,收剑回鞘,拂袖将雪昼剑扔回了剑架上,声音散漫又冷然:“你师父没告诉你,突破‘归藏三刀’第九层的方法吗?” 莫三刀大吃一惊,瞪目看向花云鹤。 花云鹤转过头来,迎上这愕然的目光,眼里带着一丝带似冷非冷的笑意:“怎么不说话?” 莫三刀深深吸气,低头把地上的赤夜刀捡了,起身道:“想先听听,你究竟能猜出多少。” 花云鹤轻笑,走到莫三刀面前来,霍然出招,顿挫间夺走了他手里的刀,并封住了他的穴道。 莫三刀眼前一黑,重又跌倒在梁柱下,双腕剧痛,一动真气,却竟使不上力,一时又惊又惧。 花云鹤淡淡道:“够了吗?” 莫三刀扬起头来,望向花云鹤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咬牙道:“你为什么会知道‘归藏三刀’?” 花云鹤把赤夜刀握在手中,垂眸打量:“我倒是想知道,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莫三刀敛眉。 花云鹤粗粝的指腹缓缓从赤夜刀刀刃上抚过,声音一阵阵地转冷:“你们明明知道这世上有克制‘九鬼一剑’的刀法,明明知道,我只要找到了能拦下‘九鬼一剑’的人,就会回去,为什么却不肯告诉我?” 莫三刀望着花云鹤隐匿在暗影里的脸,听着这个从暗影里响起的声音,不知为何,竟浑身发寒。 赤夜刀的刀锋在花云鹤指腹下辗转,寒光粼粼,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又沦为一大片空空荡荡的黑影。莫三刀定睛望着他,屈膝往梁柱上靠了靠,出声道:“你已经违背剑鬼之命修炼了禁术‘九鬼一剑’,若再让你知道‘归藏三刀’的存在,这天下还能有制衡住你的人吗?” 花云鹤眼瞳颤动,从刀光中抽回神来,向莫三刀冷笑道:“你师父把玊儿送来蓬莱城后,我就知道了‘归藏三刀’的存在,那时候,刀谱与刀尚且还在合欢宫,我若想要,探囊取物,还会有你莫三刀吗?” 莫三刀张口结舌,瞪着花云鹤,心下惊疑不定。 花云鹤对上莫三刀的眼睛,声音冷硬:“他人在哪儿?既然选择让你修炼‘归藏三刀’,做赤夜刀的主人,又为何没有倾囊相授?” 莫三刀别开了脸:“无可奉告。” 花云鹤一声嗤笑:“无可奉告?”他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幽然道:“他收你为徒,给你刀和刀谱,无外乎是想让你替他取我性命。他应该知道,要达到这个目的,关键一步,是让你来找我拜师学艺。可是,我等了你许多年,都等不到。今天,若不是你自投罗网,你我恐怕还难有见面的一天。” 莫三刀云里雾里,恼道:“你前言不搭后语的,都在说些什么?” 花云鹤笑,把赤夜刀扔回给了莫三刀:“我们也来做一笔交易吧。” 莫三刀接了刀,狐疑地瞪向花云鹤。 花云鹤道:“我助你练成‘归藏三刀’,你替我做一件事。” 莫三刀冷笑:“你明明知道我修炼‘归藏三刀’是为取你项上人头,还助我?当我年纪小,好骗么?” 花云鹤微微一怔,蓦地笑了,是一种不再阴冷的朗然的笑。笑完,他坦诚道:“我要你做的这件事,比我的项上人头重要。” 莫三刀半信半疑:“什么事?” 花云鹤盯着他,一字字道:“效忠于蓬莱城。” 莫三刀脸色顿变:“不可能!” 花云鹤倒也不慌:“你可以拒绝,可是那样,你就永远也杀不了我。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让你练成‘归藏三刀’,也就是说,只有我,能让你杀了我。” 莫三刀耐心渐无:“你什么意思?” 花云鹤一语惊天地:“突破‘归藏三刀’第九层的必经之路,是修炼‘九鬼一剑’。” 第37章 黑衣剑客(八) 蓬莱城城门外, 烈日刺目,密密匝匝的人影挤叠在干燥的泥地上,有剑的人, 手按着剑柄;有刀的人, 手握着刀柄;无刀无剑的人, 攥着他们那双青筋暴起的拳头。 花玊与花梦正被这一些人影团团围困住。 而这些人影, 又被一个个黑如鬼魅的花家侍卫团团围困住。 烈日炙烤在身上,寒气却氤氲不散。 剑拔弩张。 张靖山一袭道袍, 在人群的簇拥下缓缓向花玊与花梦兄妹逼近了一步:“大公子,三小姐,盟主再不出面给六门联盟、长风镖局主持公道,我张某与诸位同仁就只能越俎代庖了!” 花玊如山屹立,依旧冷眉冷眼:“家父已有令, 英雄会延后召开,届时自会给出公道。” 张靖山嗤之以鼻, 逍遥派掌门吴道子声援他道:“我等千里迢迢赶到此处,为的就是在英雄会上替无辜惨死的九位英豪报仇雪恨,还江湖太平,兹事体大, 怎能说拖就拖?!” 峨眉派了缘师太也放下私仇, 与逍遥派同仇敌忾起来:“不错,你们适才口口声声说人是合欢宫杀的,眼下却无凭无据,谁知是不是自导自演, 故弄玄虚!” 师父发完话, 峨眉派那林芊芊随即附和,鄙夷道:“我看多半如此, 不然我们这位盟主何以突然向那傅夫人动手,无端扰乱会场?现下想来,必是声东击西,混淆视听,以给他借口中止会议!” 众人一听,连声称是,花玊怒道:“我刚刚已经说过了,那位傅夫人是合欢宫同谋所扮,目的是潜入会场,杀人灭口,不让那两名合欢宫弟子说出真相。诸位好歹也是江湖肱骨,武林脊檩,怎么连这点伎俩也看不透吗?” 林芊芊顿时面红耳赤,张靖山反诘道:“花大公子好生厉害,凡是对蓬莱城不利的,便是合欢弟子,照这么说,那位与令尊交手的一刀门门主,一个活脱脱的大人男,也是合欢宫的人?!” 花玊面色骤沉。众所周知,合欢宫中从无男性,此刻要咬定那一刀门门主系莫三刀冒充,不管众人是否相信,都难坐实合欢宫的罪行,反而更令蓬莱城嫌疑重重。张靖山这一句反诘,实在是寸铁杀人。 花玊眉峰紧敛,噤口未言,张靖山便冷笑道:“怎么,巧舌如簧的大公子竟也哑口无言了?” 吴道子道:“大公子,你在江湖中也算凤毛麟角,名高天下,此刻,就莫再拿什么合欢宫来当挡箭牌了。世人皆知,死在玉酒宴上的六门联盟与你脱不了干系,你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爽快承认,免得最后水落石出,你脱罪不得,还毁了半生威名!” 花玊面青如铁,花梦则怒不可遏,正要发作,人群外忽响起个又脆又冷的少女声音:“只怕水落石出后,毁了半生威名的,是你吧?” 众人一愣,掉头望去,蓊蓊树影下,一队仪仗已稳稳停在蓬莱城城门前,仪仗中央,乃一架四人肩抬、丝绸装裹的翠辇,辇上之人罗袖初单,珠纱遮面,一双妙目清波流转,正是穆王府的掌上明珠——长宁郡主。 *** 云月斋。 窗外,流云蔽日,彻底吞没了室内所剩无几的光线,两张面孔隐遁入暗影里。莫三刀面色冷然,望着黑暗中那双幽光明灭的瞳眸,无声一笑:“突破‘归藏三刀’第九层的必经之路是修炼‘九鬼一剑’?呵,你怎么不直说,‘归藏三刀’就是特意为你花云鹤准备的呢?” 他不信。 花云鹤眉目不动:“这套刀法,你练了多久了?” 莫三刀正色道:“十一年。” 花云鹤道:“一层一层练起来的吗?” 莫三刀道:“当然。” 花云鹤点头,道:“‘归藏三刀’刀法共九层,前六层是内功心法,后三层是刀法。心法与刀法相生,每两层心法,对应一层刀法。是吗?” 莫三刀道:“不错。” 花云鹤道:“那你就错了。” 莫三刀一愣。 花云鹤道:“你的刀法已经练到了第八层,仅剩一式刀招没有参悟。如果按你的理解,心法既成,刀法为何突不破?” 莫三刀皱紧了眉。这正是他三年来苦练“归藏三刀”所遇的最大症结。 花云鹤看他,唇角轻挑,一语点破:“答案是,你并没有修炼到最后一式刀招所需的心法。” 莫三刀晴天霹雳:“怎么可能?!” 阮岑交给他的刀谱,完完整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于十二岁那年将六层心法尽数突破,经阮岑检验,无一瑕疵,是以能在短短三年内拿下两式刀招。这一年来,为突破第三式,他反复将刀谱看了一遍又一遍,于心法早已烂熟在心,怎可能遗漏了第三式刀招所需的心法? 花云鹤注视着他那阵青阵白的脸,语气缓慢而冷冽:“还想不明白吗?” 莫三刀瞪着花云鹤,心念疾转,嗄声道:“第三式刀招的心法,并不在刀谱上,而在‘九鬼一剑’的剑谱里?” 花云鹤满意地笑了。 “归藏三刀”的奥义从来不是二对一,而是三对一——三层心法,辅佐一层刀法。 最后一式刀招所需的心法,是全套剑法——“九鬼一剑”。 莫三刀脑袋里有如被钟击中,轰轰作响:“为何我师父从未跟我提起过?” 花云鹤眼底的笑影微黯,喃喃道:“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或许是,他想让你杀我,又不想让你杀我。又或许,他害怕你来见我。” 莫三刀迅速回想起一幕幕与阮岑有关的画面,无数困惑、猜疑、想法如疯长的蔓草在心头抽芽,花云鹤眼神明锐,盯着这张年轻、桀骜的脸,提醒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刚刚我说的那笔交易,你究竟做,还是不做。” 莫三刀心又一震,想起刚才花云鹤提出的条件,仍是斩截地拒绝:“我说过了,不可能。” 花云鹤笑:“看来你还是不信。” 莫三刀道:“不是不信,是不愿。” 花云鹤挑眉。 莫三刀道:“我既要杀你,就不可能诚心诚意为蓬莱城效忠,这是其一;我杀你,是为全我师父毕生夙愿,不可能为此叛离师门,这是其二。” 花云鹤道:“其三呢?” 莫三刀笑:“其三是,我对你这些杀人生意实在提不起兴趣。” 花云鹤眸光骤沉,唇角却一勾。 莫三刀无所谓道:“既然是交易,那总可以还价吧?” 花云鹤略一沉默:“可以。” 莫三刀点头,道:“那便请花城主另换个条件吧。” 花云鹤虚眸。 莫三刀道:“这世上除了蓬莱城,总该还有些东西,于花城主而言,重于性命吧?” 花云鹤默然不语。 莫三刀静候。 风吹云动,烈日从云翳里缓缓现出,一束束光照穿过乌木窗格,漫射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寸寸地爬上花云苍白却刚毅的脸庞,照进他空荡荡、黑黢黢的双眸里。 “替我护好三个人。”良久,他开口道。 莫三刀爽快一笑:“好。” 花云鹤转头,提醒他:“我还没说是哪三个人。” 莫三刀笑容不散:“我已经知道了。” 第38章 黑衣剑客(九) “长宁郡主驾到——” 烈日昭昭, 一架翠辇在城门口缓缓停稳,长宁玉足落地,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下走来, 一双妙目定定地攫着花玊, 朗然道:“大公子宁肯力排众议, 独木强支, 也不愿将本郡主供出,是百密一疏, 还是怜香惜玉,不愿本郡主蹚这趟浑水呢?” 众人闻言一愕。 花玊眉目骤冷,垂睫避开了长宁的注视,淡漠道:“见过郡主。” 张靖山等人微微蹙眉,似乎心下不悦, 却也还是齐齐行了礼。长宁郡主在人群前站定,那似冷非冷的目光从张靖山、吴道子等人身上一一扫过, 曼声道:“诸位前辈云集蓬莱,商议江湖事务,原与本郡主无关,可是, 六门联盟死于玉酒宴上一事, 却是因本郡主而起,个中缘由,不能不谈,得罪了。” 众人面色各异, 心思不一, 了缘师太道:“玉酒宴一事怎会与郡主有关?” 长宁微微一笑:“因为那场宴席,是我设下的。” 众人大惊失色, 了缘师太愕然:“怎会是你?!” 却见长宁眉睫之间笑影不散,目光从花玊脸上流连过去,转向虚空:“诸位有所不知,我与花大公子积怨已深,又苦于功夫不够,奈何不得,只好假扮玉酒仙,在微山湖设下玉酒宴,求六门联盟几位前辈助我一臂之力,拿下大公子。可惜那晚,宴席中来了个不速之客,搅得席中大乱,让大公子寻得机会,趁乱逃走了。” 长宁说完,目光重又落回花玊脸上,蛾眉轻扬,依旧是那副傲然神态。花玊眉峰轻敛,漠然不应,倒是了缘师太忍不住开口追问:“那不速之客是谁?” 长宁轻飘飘道:“说起来,也不过一个小贼罢了。” “小贼?”众人议开,有人道“无影手”,有人道“玉面贼”,面面相觑,花梦神色复杂,立在花玊身侧,出声道:“鬼盗,莫三刀。” “莫三刀?”红叶堂中有人道,“便是近两年来在登州一带名声渐起的那个毛贼?” “听说年前慕容府里的那颗定风珠就是他偷的。” “他怎么会出现在玉酒宴上?” 花梦望向长宁,长宁会意一笑,接话道:“莫三刀嗜酒如命,对玉酒酿神往已久,当日易容成唤雨山庄二公子白意赴宴,趁我等与大公子缠斗,偷了两坛酒,偏不巧被我瞧见了,正想擒下,他却跟长了翅膀似的,眨眼便没了影儿,再一看,花大公子竟也跟着没了。” 众人默然,张靖山道:“郡主的意思是,那夜的花大公子早便离席了?” 长宁道:“不错。” 张靖山道:“那六门联盟又死于何人之手?若白二公子是莫三刀所扮,为何事后又会出现在玉酒宴上?” 长宁扬眉道:“着就要问她了。” 长宁说完,玉手一抬,那仪仗里立时走来两名王府侍卫,手中扣押着一名丫鬟着装的少女,口中塞着布团,眼神凄楚。 长宁道:“像这样的少女,想必各位刚刚已经见过两个了吧?” 张靖山面上一寒,了缘师太道:“这个侍女,莫非也是合欢宫的人?” 长宁但笑不语,微微扬颌,一名侍卫便拿开了那少女嘴里的布团。那少女猛咳几声,才醒转过来,凄然地望着虚空,绝望道:“在玉酒宴上杀了六门联盟的……是合欢宫。” 众人心惊肉跳,张靖山喝道:“何以为证?!” 遭这声若洪钟的一喝,那少女不免有些懵然:“这……” 众人见她迟疑,纷纷倒抽口气,以为又要峰回路转,期待之中,却听长宁神闲气定地向花玊道:“颠簸一路,实在疲惫,可否向大公子讨杯热茶喝?” 这烈日当头的天气,骄矜尊贵的郡主竟要讨热茶,众人心下一阵狐疑,却见花玊分毫不疑,命人去城内捧了一杯热茶来奉上。 长宁满意地接过茶杯,向扣押那少女的侍卫微微示意,那侍卫立即拔开了少女的上衣,露出后肩一截雪白的皮肤。 众人大嘘一声,不少男士纷纷垂眼回避,却又控制不住地偷偷瞟上两眼,只见长宁掀开茶盖,将一杯热茶尽数向那少女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浇去。 日光下,红棕色的茶水热气氤氲,直烫得那少女不住乱叫。众人面上颇露不忍,却不过少顷,那不忍之色陡然变作震惊、惶然——原来那少女雪白的一片皮肤被热茶水烫过之后,竟缓缓显现出一个纹身来,纹身图案,正是一朵若羽扇吐绒的合欢花。 了缘师太惊道:“这是——” 长宁把茶杯还给侍卫:“合欢宫弟子的纹身,想必花大公子抓住的那几位,身上也有吧?” 花玊双眼里已是如浸冰碴似的寒意,显然想不到这些少女背上会暗藏玄机,当即侧首向身旁侍卫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几人立刻赶入城中,将死在英雄堂内的那两名少女抬了出来。 众人目不转睛。 花玊下令:“查。” 侍卫立即如法炮制,果然,那两个少女的后肩被热茶烫过后,赫然也露出了合欢花纹身,与王府那个一模一样。 张靖山倒吸口气。 长宁狡黠一笑。 人潮里顿时议论纷纷,了缘师太蹙眉,向张靖山道:“看来,适才花大公子所言不虚,是我们错怪了。” 张靖山板着脸,道:“这些纹身,最多不过能说明她们是合欢宫的人,至于六门联盟尸首的‘血花’,可不是这丫鬟一句话就能抹过去的。况且,郡主所言,仅是玉酒宴一事,花三小姐在黑风山下杀人,清清楚楚,铁证如山,这件事若不妥善处置,非但令长风镖局寒心,更令天下豪杰寒心!” 花梦面色一变,正要张口,花玊已道:“两个月前,城中有一批‘血花’毒针被盗,数量与此次遭噩耗的人数相同,晚辈斗胆猜测,是合欢宫事先窃取了这批毒针,而后设局杀人,栽赃陷害,至于目的,便是借刀杀人了。” 众人听到“借刀杀人”,面上纷纷一阵发青,张靖山冷脸不言,花玊道:“毒针被盗一事,城中正在彻查,不日便有结果。家父既持盟主令,统管江湖,自然会给六门联盟、长风镖局讨回公道。何况此次合欢宫将矛头直指蓬莱,欲陷我花家于不仁不义,手段卑劣,情理难容,家父定不会放过。各位舟车劳顿,前来赴会,此刻想必已力倦神疲,如对我蓬莱城尚存有信任,还请先行归去,稍作休憩,事态明朗后,家父定会再次延请。” 花玊字字沉而有力,令一众人哑口无言,张靖山虽想反唇相讥,却碍于又长宁郡主作证,只好恨声道:“静候佳音!” 言罢,拂袖而去。 其他各派见他已走,茫茫相顾,自也讪讪地去了,前一刻还挤挤攘攘的城门口,不多时便清清冷冷,仅剩下了花玊兄妹,与长宁郡主一行。 长宁目送众人离去,转头看回花玊,取下了面上的珠纱,恨恨地笑:“你宁肯被他们逼得焦头烂额,也不肯来求我。” 花玊道:“江湖琐事,不敢劳郡主大驾。” 长宁道:“不想就不想,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花玊点头,伸手向城外山道作了个“请”的动作,道:“那郡主请回吧。” 长宁气结,几乎花容失色,便是一边的花梦都有些尴尬,出声道:“郡主,城中还有急事等着大哥处理,今日之恩,我兄妹铭感五内,他日定当登门拜谢。” 长宁怒意难消,花梦忙又一颔首,道:“恭送郡主!” 长宁拂袖转身,日照下,双目中泪光莹然,却强忍了,向花玊质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花梦闻言一愣,抬头去看花玊,惊见他眼底眸光颤动,高大的身躯,竟似乎也有一瞬间的震动。 “与郡主无关。”花玊出声,声轻,却不再冷。 长宁却冷冷一笑,报复般道:“花玊,这桩婚事,你躲不过了。” 花玊强压惊惶、愤怒,抬睫,长宁已踏上翠辇,扬长而去。 *** 炎日照在头顶,心却仿佛暴于严冬的寒风里,彻骨冰冷,花玊疾步行过前庭,脑中不断闪过冉双梅的身影,点漆般的黑瞳在日影下不住地战栗,浑然不觉,花梦已在他身后跟了一路。 “她现在就在登州,你要不要见她一面?” 花玊一震,双脚僵在原地,回头,看向花梦。 花梦赧然道:“她不愿你知道,所以,没让我告诉你。” 花玊心直跳,却硬是克制了:“城中风波尚未平息,等英雄会结束后再说。” 花梦道:“让我来吧。” 花玊愣了愣。 花梦道:“穆王爷找爹联姻的事,她恐怕也知道了,你再不去解释,只怕……” 花玊心口震动,完全不敢顺着她的话往下细想,沉默少顷,终于再难按捺:“她人在哪儿?” 花梦微笑:“老地方。” 花玊深吸口气,转身向城外疾行而去。 花梦目送花玊离开庭院,笑意仍浮于脸上,却已消失于眼底,她叫来旁边的侍卫,问道:“先前大哥抓回来的那个人,眼下在何处?” 那侍卫不疑有他,回道:“在城主书斋。” 花梦点头,径直向花云鹤的云月斋去了。 第39章 黑衣剑客(十) 日影西斜, 照过庭中高高耸立的两棵苍松,在路中央投下厚厚的荫蔽,花梦径直走至云月斋门前, 竟也不打招呼, 推门便进了屋内, 一转头, 却见屏风后,花云鹤负手立于那座乌木剑架前, 不声不言,背影茕茕。 花梦一愣。 花云鹤的声音从屏风后的暗影里传来,不怒自威:“蓬莱城的花三小姐,果真是无法无天了吗?” 花梦心头猛跳,转身把门关上, 垂头道:“女儿有急事,请爹恕罪。” 花云鹤不言。 花梦抬起眼帘, 把屋内细细环视了一遍,竟不见莫三刀人影,一时惊疑不安,出声道:“听底下人说, 爹把莫三刀带到了书斋, 怎么不见他人?” 花云鹤道:“这便是你口中的急事?” 花梦赧然,却坦白道:“是。” 花云鹤转过了身来。 屋中明明光线明亮,气温暖和,花梦却莫名地一悸, 不敢抬头直视花云鹤的双眼:“爹把他怎么样了?” 问完, 竟听花云鹤一声低沉的轻笑。 花梦怔然。 花云鹤道:“为何这么关心他?” 花梦胸口震动,竟无法回答。 花云鹤道:“不说也罢。我没把他怎样, 只是问了些话,问完后,便放了。” “放了?”花梦抬头,简直不敢置信——这哪里是花家人处理刺客的手段? 花云鹤双目如炬:“怎么说放了,你竟也像不高兴似的?” 花梦脸红耳赤,张口结舌,情急之下,只好岔开话题,将适才长宁郡主赶来作证一事向花云鹤汇报了。 花云鹤点头,仍是云淡风轻,似乎早有预料,花梦瞟了瞟他的脸色,缓缓道:“爹准备何时重新召开英雄会?” 花云鹤却道:“你大哥呢?” 花梦镇静道:“大哥寻贺琛去了。” 花云鹤微一蹙眉,似乎对花玊这一行动不甚满意。 花梦忙道:“眼下既已有王府作证,只要贺琛能擒回那名泄露毒针的弟子,我蓬莱城的嫌疑自然就洗脱了。” 花云鹤道:“我说过了,他们并不是为一个真相而来的。” 花梦一凛,虽然知道花云鹤的弦外之音,但还是有所不解:“可是一旦真相大白,他们又还有什么理由为难我们?” 花云鹤看她一眼,淡道:“你一向聪慧,仔细想想便知。” 花梦心念疾转,倏地蹙眉,冷声道:“盟主之位?” 花云鹤薄唇一勾。 花梦屏住呼吸,想起英雄堂上、蓬莱城外,以张靖山为首的各大门派咄咄相逼的情形,幡然醒悟——众人想争的并非是公道,而是花云鹤的盟主座。这一次,无论她与花玊是否能洗脱嫌疑,都会给他们以可乘之机。重,则讨伐一座城,轻,则讨伐一个身份。 想到此处,花梦心下又惊又怒:“爹会相让吗?” 花云鹤道:“会。” 花梦一凛。 花云鹤道:“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处理合欢宫?” 花梦毫不犹豫道:“灭门。” 花云鹤道:“如何灭?” 花梦正要回答,霍然想到什么,眸光骤亮,看向花云鹤道,沉声道:“以牙还牙?” 花云鹤笑了。 *** 三日后,英雄会再次召开。这一日,秋燥已过,气温骤降,山色萧索。花云鹤在花玊澄清完玉酒宴、黑风山两桩凶案后,以年事渐高、心力不足为由,让出了盟主之位。 群雄哗然。 红叶堂,明月山庄,逍遥派,峨眉,少林,武当……无不心潮澎湃,喜出望外,可谁想,当他们正欲提出在次日的英雄擂上以比武的形式决胜出新一任盟主时,花云鹤忽然话锋一转。 那日午后,阴云漫天,花云鹤坐在乌木椅上,搓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慢慢道:“既然合欢宫残害忠良一事已水落石出,那新任盟主,还须担起为六门联盟、长风镖局报仇之任,诸位以为如何?” 了缘师太道:“这是自然的。合欢宫本属旁门左道,早该肃清,何况此次深入我中原腹地为非作歹?盟主大可放心,新任盟主继位后,当务之急必是铲除合欢宫,不仅是给六门联盟、长风镖局一个交代,更是给整个江湖,给盟主您一个交代。” 花云鹤微微一笑,点头道:“既然如此,那这盟主位怎么让,让给谁,花某也心中有数了。” 众人大震,纷纷盯着花云鹤,了缘师太更是心慌意乱,简直以为花云鹤是要把盟主位让给自己。 花云鹤唇边笑影不变,散漫又斩截地开了口,道:“谁能灭掉合欢宫,谁便是下一任武林盟主。” 四座皆惊。 *** 城外,山风阵阵,吹飞一树树凋零的花叶,莫三刀屈膝坐在一棵老槐树上,双臂枕在脑后,嘴里衔着根草,隔着纷纷树影,懒懒地瞥了眼从蓬莱城城门里走出来的人群,哼道:“果然是老谋深算。” 一声轻响,几片树叶从周身窸窸窣窣地掉落下来,阮晴薇已立在了莫三刀面前的树枝上,她双臂环胸,也往城门口的方向望了几眼,不屑道:“卑鄙。” 莫三刀扬扬眉,拿开了嘴里的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阮晴薇不解地蹙了蹙眉,莫三刀道:“合欢宫冒充蓬莱城杀人,意在怂恿各派讨伐蓬莱城,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蓬莱城以牙还牙,用一个盟主之位,反借各派铲除合欢宫。”边说边摇着脑袋:“妙计,妙计。” 阮晴薇不以为然,鄙薄道:“妙什么,最后不也还是丢掉了盟主的位子么?” 莫三刀斜她一眼,道:“你以为,花云鹤抛出来的这个盟主之位这么好接?” 阮晴薇皱眉:“什么意思?” 莫三刀道:“花云鹤独占盟主之位近二十年,江湖各派对这个位子早已垂涎欲滴,现在有了机会,不得跟饿狼见了肉似的,争个你死我活?到那时,鹬蚌相争,何人得利?还不是他这个隔岸观火的渔翁么?” 阮晴薇听得心惊肉跳。 莫三刀长出一口气,坐直身来,复又向蓬莱城望了一眼,静静道:“这件事,必须得告诉师父了。” 阮晴薇撇嘴道:“可我爹还没回家。” 莫三刀提气一跃,跳到了树下,边走边道:“买两坛好酒在屋里搁着,他自然就会回来了。” 阮晴薇脚下生尘,飞身跟来,伸手在莫三刀脑袋上一拍:“我看是你想喝酒了吧?” 莫三刀吃痛,皱了眉,道:“我那日以自己的命换你一命,你就不该报个恩吗?” 阮晴薇哼道:“那是你该换的呀,我可是你未来的老婆,你若不换,将来可就是光棍一个了。” 莫三刀双眉一扬,道:“那,央未来的老婆买两坛酒,也算情理之中吧?” 阮晴薇嗔道:“就你嘴贫!” 说着,又要伸手去打,莫三刀早已躲开,远远溜到了前头去。 阮晴薇气道:“不受下我这一掌,休想要我给你买酒吃!” 莫三刀笑道:“那就看你的本事咯了!”脚尖在草地上一点,人如飞鸿,迅速挟风而去,阮晴薇自不示弱,展开双臂,踏尘追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Micheal.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09 19:02:36 Micheal.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09 19:02:53 鞠躬感谢! PS:上卷完结,感谢一路陪伴至此的小天使们,下卷会有新人物(感情线)出现,刀刀和小梦的关系也将更进一步,希望大家不要错过~ 另,为表庆祝,在本章留言将会有红包掉落哟~ 第40章 白彦(一) 九月, 天朗气清,习习秋风吹进了洪州城。莫三刀坐在齐福客栈的大堂里,仍是靠窗, 喝酒, 听故事。 故事是大堂内的酒客们讲的。 “自打花云鹤放话要禅让盟主位来, 已经快两个月了, 各大门派居然还是一无所获,别说铲除合欢宫了, 就是连合欢宫的大门都没找着,我看哪,花云鹤这盟主座八成是让不出去喽!” 有人费解道:“不是说,合欢宫就在那不归山里头么,他们怎会连大门都找不到?” 先前说话那人叹道:“不归山, 不归山,就是一去不归的山。瞧瞧先前那红叶堂, 头一个赶到南疆去的,进了不归山后,再无音信,更不必提后边那些个连山都还找不着的了!” 一桌人唏嘘不已。 有人顺势低低道:“那要是各大门派都灭不了合欢宫, 花云鹤的盟主位子, 让还是不让呀?” 有人哼道:“谁知道呢,花云鹤一向老奸巨猾,天底下,除了他自己, 没人能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唏嘘声又起。 莫三刀拿起陶碗, 仰头喝下了一碗酒,秋风从他桌边的栈窗外吹进来, 吹过他微微散乱的鬓发,热烈如火的眼眸,笔直高挺的鼻梁,还有后背上的两把乌黑的刀鞘。 那两把刀,已经不是以前的“刀”了。 在云月斋与花云鹤达成协议后,莫三刀每逢晦朔两日前往蓬莱城后的听松峰,向花云鹤学习“九鬼一剑”。至此,他的刀,似乎变成了剑。一切剑,于他而言,也似乎都成了刀。 “九鬼一剑”全套剑谱共四个境界,前三层心法,后一层剑法,听着似乎比“归藏三刀”简易,可学起来,却是步履维艰。莫三刀学了两回,废寝忘食,才堪堪突破第一层,几乎怀疑花云鹤暗中作怪,却又不好直问,这厢听那酒客骂花云鹤“老奸巨猾”,不由咧嘴一笑。 那的确是个老奸巨猾的人。 且不说他拿盟主作诱饵,搅得一个江湖波涛汹涌,单是与自己协议“九鬼一剑”的事,就足够令人抓耳挠腮,绞尽脑汁。 要是能跟师父阮岑琢磨琢磨倒还罢,关键是,花云鹤不允许他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也就是说,花云鹤以性命作代价,助他练成“归藏三刀”一事,天下仅他二人知。 莫三刀又倒了碗酒,缓缓送到唇边,心下茫然无解,乱猜着:莫非是他患了重疾,时日已不多,横竖都是个死,所以才拿性命跟我交易,让我替他保护那三个人? 想想又摇头:那何不直接把“九鬼一剑”传给他儿子花玊? 又想:还是说,他一生从未遇到对手,太过寂寞,所以特想培养出一个可以打败他的人,来尝尝失败的滋味? 想到这里,浑身打抖,只觉骇人听闻,忙乎乎地又倒了碗酒压惊。 酒才下肚,耳畔又传来那桌酒客的攀谈声—— “我听说,先前合欢宫冒充蓬莱城杀人,除了安排细作在穆王府,还联合了一个人。” “谁?” “姑苏城唤雨山庄庄主,白京道……” 这个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还是一字不漏地蹿进了莫三刀耳里。 他浓黑的眉毛一扬。 有人讶然道:“白京道?可玉酒宴上死的那个人,是他的二儿子呀。” 有人回道:“那是个义子,白京道一家老小早在十八年前就绝迹了。” 有人不以为然,抢道:“非也非也,这个白京道年轻时可是个出了名的风流人物,十八年前那场劫难后,他陆续收了四个儿子,对外宣称是什么义子,实际上啊,都是他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私生子!” “私生子?!” 一桌人目定口呆,舌挢不下,半晌才有人惊叹道:“天哪,单单是私生子就有四个,那这白京道也忒风流了……” 艳羡之意表露无遗。 有人冷笑道:“风流是风流了,可惜到老来,成了废人一个,也算是报应喽。” 有人哈哈大笑,道:“你别说,还真是,白京道在那轮椅上一坐就是十八年,要他真是个风流成性的,那这十八年岂不是憋死了!” 耳畔一时笑声不绝,却在那笑声最酣畅、最鼎沸的一刻,酒桌上突然一声闷响,旋即一只盛满烈酒的陶碗砸碎在地,那个率先笑起来的人,吐着血倒在了酒桌上。 一桌人大震。 莫三刀举碗就唇,抬眸望去,那个人已经死了。 是怎么死的呢? 没有人能看清楚,包括莫三刀。 那一桌人立时乱了阵脚,手忙脚乱地拿起桌上、身上的兵器来,慌张地环顾一番之后,目光猛地定格在客栈大门口。 正是暮色四合,鎏金似的光辉漫射着人影熙攘的客栈大堂,男子长身立于门槛前,逆着光线,垂着眉眼,无声无息地在大堂内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他一身霁青色长衣,一头乌发被风吹飞,扫过衣上的雪白水纹,与腰间那把同样雕刻有水纹的、冷幽幽的剑。 莫三刀双眸微虚,隔着夕阳里的一片浮尘,看清了他低垂的眉眼。 那是一双斜飞入鬓的长眉,与一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 “你、你是什么人?!” 那桌的酒客中,有人拔了刀,盯着门前的男子喝道。 男子云淡风轻地,眼也没抬,却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唤雨山庄,白彦。” 几个酒客赫然一震。 有人重又抓紧了手里的刀,看了死在酒桌上的那人一眼,转头向白彦呵斥道:“好你个唤雨山庄……你可知你杀的是什么人?!” 白彦道:“他现在,自然是死人。” “你!”那人气急败坏,“他可是我天狼门一堂之主邹戌,今日你杀了他,门主是不会放过你的!” “门主?”白彦微微蹙眉,若有所思道,“那如果我杀了你,你们门主是不是也不会放过我呢?” 那人咬牙:“那是自然!” 白彦道:“那就让我杀了你吧。” 那人愕然:“什么?!” 白彦缓缓上前,慢声道:“既然我已经杀了他,会死,杀你,也会死,那我为什么不杀你呢?” 那片巨大的阴影像一座长了脚的山,挟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步步地向那人逼近,一点点地在那人脸上罩下黑影。 那人于震愕中抬起头来,终于看清了这张逆在光线里的脸。 绝美,且又绝对阴鸷、冷厉。 “你……” 那人话声未及落地,白彦手中长剑已送入了他的身体里。 满堂看客整齐划一地倒抽一口冷气。 那被捅的人亦目眦尽裂,满眼无法置信,他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腹前那把水纹潋滟的长剑,再抬头看向咫尺间这张俊美绝伦、笑容邪魅的脸,嘴巴大张。 却在这令人毛发倒竖的一刻,白彦倏然发出一声轻笑,旋即直起身来,收了剑。 那人当即坐倒在地,痛苦地捂住腹部,捂了半天发现有点不对,低头一看——噫,腹中并无伤口。 再一看白彦手里那剑,原是并没有出鞘的。 “耍你的。”白彦扬唇。 那人惊怒交集,回过神来,咬着牙骂道:“你个王八羔子……弟兄们,给我上!” 大堂内顿时大乱,那桌酒客的同门人亦一并杀来,乱扫一眼,都不下五人。白彦却眉毛都没动,把剑一拔,挡刀,砍剑,缴枪。行云流水。 当首那人见一时半刻攻不下他的剑阵,眉头一皱,趁同门人挥刀弄枪地钳制住了他上盘,猛地挥刀往桌上的一筒木筷一拍,十几根木筷霎时嗖嗖飞转,挟着刀风,向白彦激射而去。 白彦双足一点,猛地腾跃而上,自那几人头顶一个空翻,手上长剑更不停顿,剑花飞舞,将一支支木筷尽数砍过。 当首那人眼见白彦抢至大门,似乎要逃,环刀又一猛挥,蹭蹭两下打飞起两筒木筷,无数黑点,密若数罟,沿着白彦飞荡于空中的一截衣袂向他网去。白彦微一斜眸,眸光凛然,正欲反身一剑挡来,面前忽然刀风驰过,一张“密网”,眨眼间被缴落成一地乌黑的木屑。 白彦足尖在一张桌角上轻轻点过,落回了门槛边上,他的身前,出现了一个拿长刀的褐衣少年。 这个少年,低头站在纷飞的木屑下,双手握着一把似断非断的长刀。 是他,拦下了那些杀人的木筷。 天狼门当首那人怒道:“你又是什么人?为何救他?” 莫三刀神态懒散,收了刀,道:“我救他了吗?” 一干人愣住。 白彦扫了眼莫三刀的背影,没有说话。 莫三刀转身,走向白彦身后,探手,拎出了个白白胖胖、颤颤巍巍的女童来,挑眉道:“我救的,明明是她。” 夕阳里,那个女童被莫三刀揪住衣领,悬在半空之中,浑身打着抖,一双黑溜溜的大眼像受了惊的麋鹿似的,写满了张皇不安。 “阿彦!”她挣扎起来,向白彦呼救。 白彦眉间一蹙,探手,从莫三刀那里把她拎了回来。 莫三刀转头,对上白彦的眼睛,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当~ 放荡不羁骄矜风流的白公子携“小包子”登场啦~【竟然感觉跟三刀也莫名的……咳咳】 第41章 白彦(二) 是夜, 秋风飒飒。 齐福客栈门檐上的两大盏灯笼猎猎晃动,在堂内地板上投下纷纷乱乱的影子,几个跑堂的忙前忙后, 清理完一片狼藉中的三具尸体, 擦了擦汗, 向白彦道:“公子, 天狼门在洪州一带颇有势力,你虽然武功盖世, 但总归是寡不敌众,还是趁早……” 白彦不等他们话完,扔了个鼓鼓的钱袋过去,道:“一间上房。” 一个跑堂接了钱,措手不及, 左顾右盼,还是他边上那个机灵, 抢了钱袋过来,朝白彦笑道:“公子稍后,小的这便给你准备去。”一溜烟儿跑了。 另几个一呆。 白彦提醒道:“还不去分钱吗?” 厮杀后,冷冷清清的一个大堂, 这才重新热闹了。 莫三刀坐在一张方桌前, 托着腮,盯着对面那张圆鼓鼓的肉脸,挑眉道:“几岁了?” 阿冬端端正正地坐在长椅上,两条小短腿悬空地荡了荡, 奶声奶气:“四岁了。” 莫三刀“喔”了声, 朝着白彦的背影一扬眉:“他呢?” 阿冬眨了眨眼,摇头:“不知道。” 莫三刀还要再问, 白彦已走了过来,阿冬立即乖乖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在白彦跟前站定。 这副情景,实在惊奇,莫三刀忍不住看了又看。 白彦微微蹙眉。 莫三刀笑道:“到底是唤雨山庄的公子,出手好生阔绰,那一袋钱,可够我一个月的盘缠了。” 白彦哼道:“大名鼎鼎的鬼盗莫三刀,也会缺钱吗?” 莫三刀听到“大名鼎鼎”四字,心下甚是受用,坐直了身道:“白公子好眼力呀。” 白彦似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厚脸皮的,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与此同时,先前答应给白彦准备上房的那跑堂下了楼来,喜笑颜开地向白彦道:“公子,房间给你准备好了,天字一号,小的这便带公子上去吧?” 白彦把身后的阿冬拎了出来,递给那跑堂,吩咐道:“带她上去,给她打盆热水,让她自洗了睡觉。” 跑堂愣了愣,才把阿冬抱过来,点头哈腰:“是!”麻溜地去了。 白彦看回莫三刀,默了默,转头向柜台前忙活的另一个跑堂唤道:“小二,上两坛酒。” 那跑堂是刚刚分到了钱的,自然乐意被他差使,当下“诶”一声,捧着两坛陈酒来了。 白彦接了酒,向莫三刀道:“堂中逼仄,能否请鬼盗移步屋顶,陪我喝一坛酒?” 莫三刀眉头一挑,心下虽狐疑,面上却微笑,道:“却之不恭。” *** 夜风萧索,吹在脸上,挟以街道旁幽然的桂花香,两道人影飞鸿一般跃上齐福客栈的飞檐,在月光粼粼的屋顶上坐了。莫三刀揭开坛盖,仰头先喝了起来,喉结滚动,豪气干云,白彦却是慢条斯理。 酒过三巡,白彦开口道:“鬼盗途径洪州,也是打算往不归山去的吗?” 莫三刀揩了嘴角的酒渍,轻笑道:“我还以为你要问的,是那玉酒宴上的白二公子呢。” 白彦薄唇微挑,但笑不语。莫三刀试探道:“看来白二公子跟你的关系不太好。” 白彦轻哼了声,淡淡道:“本无关系,何来好与不好。” 莫三刀作恍然大悟状,点头道:“听闻唤雨山庄四位公子中,数大公子最不合群,想来便是阁下了。” 白彦不以为意,轻笑一声,喝了口酒。 泠泠月光从穹顶倾泻下来,在白彦脸上罩上一层疏冷的色彩,莫三刀看他喝酒,边看边道:“最不合群的白大公子,想来是不会为了给二公子报仇而去合欢宫的,让我想想,你是为了什么呢……总不成,也是为了那盟主之位吧?” 白彦放下酒坛,反诘道:“你又知道我要去合欢宫?” 莫三刀道:“你若不去合欢宫,又怎会在意我去不去合欢宫?” 白彦双眉一挑。 莫三刀拿酒坛的那只手往膝盖上一搭,凑近白彦,狡黠一笑:“应该也不是为了盟主之位吧。” 白彦望着月色里这双促狭的眼睛,缓缓虚眸,继而挑唇,移开了目光,坦然道:“找一个人,讨一笔债。” 莫三刀领会,嘿嘿笑道:“情债?” 白彦一边眉毛一挑,反问:“你去合欢宫做什么?” 莫三刀叹道:“我并不想去合欢宫,可是我要等的那个人,非要去不可。” 白彦“噢”了声,道:“情人?” 莫三刀险些咬了自个的舌头。 一记马嘶打破了月夜的宁静,马蹄踢踏几声,在客栈门前戛然而止。屋顶上的两人齐齐循声望去,见招展的旌旗下,一抹耀目的红影从马背上晃了下来。 屋檐下灯笼曳动,映照出那红衣人飞扬的眉眼,光华流转,顾盼神飞,正是蓬莱城的花三小姐,花梦。 白彦看了眼莫三刀的脸色,扬唇道:“你的情人来了。” 莫三刀扯了扯唇,道:“失陪了。” *** 花梦让小厮牵了马去马厩,进店向掌柜的要了间上房,上楼时,目光在冷冷清清的大堂内扫了一圈,笑着向引路的跑堂道:“你这该不会是家黑店吧?” 那跑堂一惊,道:“姑娘说什么呢,我们‘齐福’可是洪州城里的老字号了,怎么会是黑店?” 花梦道:“不是黑店,却有这么重的血腥味,难不成贵店时兴在大堂里杀鸡宰牛么?” 跑堂顿时赧然,坦白道:“江湖人闹事,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我们也是没办法……” 花梦笑了笑,也知道近来想灭合欢宫的人多少都经过洪州,发生争执是难免的事,遂不再多问,进房下榻了。 刚放好行李,屋门却笃笃地响了两声,敲门人内力沉稳,绝不是店内小厮,花梦顿时一凛,联想起上楼时闻到的杀气,握住了卸在桌上的佩剑。 “谁?” 花梦站到门边,隔门向外问道,却不闻回应。 敲门声也消失了。 花梦眉尖一蹙,一手握剑,一手推开了门,正欲一探究竟,面前猛地出现张笑嘻嘻的脸。 “你好警惕啊。”莫三刀笑不拢嘴。 花梦万万想不到竟会是莫三刀,一震之下,又慌又恼,沉声道:“怎么会是你?” 莫三刀笑道:“缘分,缘分。” 花梦望着这笑,心跳猛漏几拍,皱眉不答。 莫三刀道:“花三小姐也是为合欢宫来的吧?” 花梦冷道:“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 莫三刀见她一副“与你无关”的神态,挑眉道:“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花梦别开了脸。 莫三刀弯腰看向花梦脖子:“留疤了?” 花梦一惊,忙抬手护在胸前,呵斥道:“你看哪儿呢!” 莫三刀哈哈大笑,站直身来,瞥了眼走廊外萧条的夜景,再望向花梦身后灯火熏熏的屋子,厚着脸皮道:“外面冷,能请我进屋坐坐吗?” 花梦深吸口气,侧身一让。 灯光昏黄,把一间屋子照得格外窄小,莫三刀径直走到圆桌前坐了,拿起茶壶倒了杯茶水。花梦关了门,从后走来,已闻到了他一身的酒气,蹙眉道:“你又喝酒了?” 莫三刀道:“你要喝吗?” 花梦隔着影影绰绰的烛光,在他对面站定,直截道:“我这次去合欢宫,不会伤害你师娘,只想让她告诉我我哥哥的下落,还请你不要插手。” 莫三刀喝了口茶,淡然道:“如今天下人都在声讨合欢宫,即便你不伤她,也有千万人要伤她,我没有那么多只手。” 花梦将信将疑:“那你为何会在这儿?” 莫三刀道:“听说洪州都督家中收藏有唐代的一尊三彩釉陶三花马,我眼馋,过来看看。” 花梦双臂环胸,仍是半信不信:“你师妹呢?” 莫三刀笑道:“男人出远门办事,哪有带女人的?” 花梦道:“你师妹有武艺傍身,又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莫三刀道:“江湖险恶,还是放家里安全些。” 花梦忽然一笑:“她不会还不知道,鬼婆婆是她的母亲吧?” 莫三刀喝茶的动作一僵。 花梦了然,点头道:“不知道也好,否则,徒增烦扰。” 莫三刀想到这事,微微怅惘,一杯茶拿到半空,终又放下。 花梦道:“时候不早了,莫少侠若已叙完旧,还请回吧。” 莫三刀抬眸,隔着灯影看向花梦,一双深深的眸子竟带上了几分严肃:“眼下各大门派对你爹的话深信不疑,蜂拥往合欢宫而去,你找鬼婆婆的事,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的好。” 花梦怔了怔,旋即领会过来,莫三刀的话外之音。 花云鹤既已放话让位,蓬莱城中的人便不该再染指这一位子,她虽并不是为盟主位而去合欢宫,但如行踪暴露,难保不会令各大门派产生误会,以为花云鹤讹言谎语,表里不一。 花梦抿了抿唇,肃然道:“多谢提醒。” 莫三刀笑,放了手中茶杯。 “好梦。”说罢,他起身离去。 花梦望着他的背影,在那屋门关上后,才微微展颜,一笑道:“好梦。” 第42章 白彦(三) 翌日辰时, 天光大亮,莫三刀下楼,正瞧见白彦与阿冬坐在桌前用早膳, 吃的是一屉热气蒸腾的鲜肉小包。 阿冬十分雀跃, 探手去拿, 却被白彦拿筷子把手背一打, 当即“唉哟”一声坐回去,皱紧两根小眉毛。 白彦眉目不动, 拿眼神往桌上的一双短筷一扫。 阿冬撇嘴,把那双短筷歪歪斜斜地握进小手里,胡乱地用了用力,一时筷子打架,她眉毛也打架。 白彦不动。 阿冬无望, 苦着脸应付那筷,半天, 才捉鸡似的把它们捉好,颤巍巍地向一个鲜肉包叉去。 白彦先她一步,把那个包子夹进嘴里吃了。 阿冬大震,双眸之中瞬间泪花莹然, 张大了嘴巴。 白彦警告道:“不许哭。” 阿冬强行抿紧了嘴, 一张小脸皱得跟个纸团一样,委屈巴巴地憋回了眼泪,重又朝另一个包子叉去。 莫三刀实在看不下去了。 “当爹的这么不知道心疼女儿,就不怕将来女儿长大, 随随便便就给猪拱了吗?”莫三刀走到桌前, 拿过阿冬的筷子,一根叉一个包, 递到了阿冬手上。 阿冬破涕为笑,却先看了眼白彦的脸色,见无碍,这才喜滋滋地吃起来了。 莫三刀落座,从筷筒里拿了双木筷出来,很自然地朝个热乎乎、圆鼓鼓的包子夹去,白彦手上一动,夹住了他伸来的筷子。 莫三刀皱眉。 白彦道:“她哪边脸上写着是我的女儿了?” 莫三刀搪塞道:“她估计长得像她娘。” 白彦手上力道不减,莫三刀使了半天劲还是够不着包子,只好放弃了,扔了筷子,朝身后的伙计道:“小二,给我来笼肉包!”喊完又道,“来两笼!” 店小二应声去厨下拿包子,莫三刀板着个脸,目光一转,望见楼上一抹玄色身影走来,似曾相识,定睛细看,才发现是换了一身男装的花梦。 莫三刀蓦地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花梦真容时,她便是一身男装——月夜里,英姿飒飒,神采飞扬,确有那么几分男儿的英俊模样,眼下当着日光细看,竟也不输当夜,依旧眉眼奕奕,器宇不凡。 正在莫三刀失神之时,花梦已走到了桌前,背着手道:“莫少侠好体贴,我正想尝尝这洪州城的鲜肉包,你就替我点上了。” 莫三刀脸上一红,干笑两声:“客气,客气。” 花梦莞尔,目光往白彦身上落去,问道:“这位是?” 莫三刀道:“唤雨山庄大公子,白彦。”又指了指边上那个一脸油渍的,“他女儿,阿冬。” 白彦脸色一沉,阿冬忙停了吃,鼓着腮帮子分辨道:“不是女儿。” 莫三刀笑眯眯地套话:“那是什么呀?” 阿冬转了转眼珠子,看朝白彦,歪头问他:“是什么呀?” 白彦垮着脸,不答。 阿冬撇撇小嘴,不敢再问了。 花梦望着这副情景,扬了扬眉,向白彦道:“久仰白公子大名,在下孟华。” 白彦双眸明亮:“孟姑娘还是孟少侠?” 花梦怔了怔,强笑道:“孟少侠。” 白彦看向莫三刀:“原来你还有这癖好。” 莫三刀:“……” 花梦云里雾里,却本能感觉白彦说的不是句好话,蹙了眉,正要坐下,客栈门外忽然急冲冲地跑来一个小厮,直奔这边,大喊道:“两位少侠,快跑吧,天狼门的人朝咱这儿杀过来了!” 白彦第一个放了筷子,探手把阿冬一拎。 这显然是要跑的架势了。 莫三刀忙道:“喂喂喂你干嘛呢?” 白彦坦然自若,转头向花梦笑道:“孟少侠,借一下你的马。” 花梦皱眉,待反应过来,抢步追至门外,却听马厩那边一记马鸣,白彦已抱着阿冬,策马绝尘去了。 花梦目定口呆,正要发作,耳畔忽然一阵喊杀声,转头望去,只见一群凶神恶煞的莽汉挥刀弄枪地冲入了大堂。 莫三刀一个肉包下肚,抬眸,盯住齐拥进来的一群人,瞧着那一面面凶相,心知是百口莫辩了,便把背上惯用的那把刀一拔。天狼门中领头那人,正是昨日在客栈中叫嚣最狠的方齐,见莫三刀尚在,心一定,却又发现堂内没有白彦人影,当即喝道:“姓白那厮呢?!” 莫三刀冷着脸道:“出门,右拐,现在去追,八成还能追上。” 方齐哪里肯信,只道他是存心包庇,向他边上一个手拿流星锤的魁伟汉子请示道:“门主?” 那魁伟汉子一张紫棠面,一双赤青眼,阴阴地盯着莫三刀,发令道:“杀一个,是一个。” 方齐得令,当即喊出一记“杀”声,堂中霎时刀光剑影,洪流般向莫三刀冲去。 花梦踅身回到堂中,莫三刀已与天狼门中人斗作一团,一时刀飞剑舞,寒光四溅。她心下一沉,当即拔剑杀去,混战中,渐与莫三刀聚在一起,背靠着背,协力应敌。 天狼门门主瞧见又多了个人,手上的流星锤在虚空中晃了几道,问方齐道:“这个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方齐亦一头雾水,答不上话,莫三刀笑道:“你就当小爷我是孙大圣投胎转世,这个人呢,便是我拔了汗毛变出来的。”余音坠地,手上刀刃翻飞,霍霍几声缴获了几个门徒的兵器。花梦一柄长剑如影随形,一一从那几个被缴了兵器的门徒身上刺过,刺完才道:“你自己愿做猴子自己做去,我可不做那玩意儿。” 莫三刀嘿然笑道:“你是汗毛变的,不是猴子,只是汗毛。” 花梦恼羞成怒,抽闲给了莫三刀一掌,莫三刀始料不及,当即被拍到了方齐跟前去。方齐一愣之后,迅速挥刀杀来,直取莫三刀面门,莫三刀瞠目结舌,赶紧斜肩让开,其时后背又有一把流星锤破空袭来,凛凛作响,威力之大,足够砸破三个脑袋瓜。莫三刀心下一沉,反手挥刀要挡,却不想那流星锤正要砸在刀刃上,忽地滞于虚空之中,定睛细看,竟是花梦用剑缠住了锁链。莫三刀一笑,双足发力冲至天狼门门主跟前,手上刀光飞掠,眨眼便将那流星锤的锁链斩断了。 天狼门门主望着面前这张年轻的笑脸,眼神一冷,手上另一把流星锤跟着砸来,莫三刀却像失了兴致似的,懒懒道:“不玩了。” 说罢,人竟像凭空蒸发了似的,“嗖”一声没影儿了,再朝花梦的方向望去,亦只剩下几个晕头转向的门徒,当即回过神来,喝道:“人跑了,赶紧给我追!” *** 客栈外,两道人影从屋檐上闪过,于瑟瑟秋风中踏尘而去,花梦脚下生风,扫了眼远远落在后头的几个人影,向莫三刀道:“你怎么走哪儿都招人杀?” 莫三刀自嘲道:“这两天眼神不好,帮了个白眼狼。” 花梦心知他说的是白彦,便问道:“唤雨山庄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莫三刀道:“跟你半斤八两。” 花梦蛾眉一蹙,倏地脚下发力,道:“追上他。” 莫三刀恨道:“追那白眼狼干嘛?” 花梦道:“白京道涉嫌勾结合欢宫,这个白彦,八成是替他义父给合欢宫送信去的。” 莫三刀一震,想起昨夜白彦找人讨债的话,一时信疑不定,这时忽听花梦吹了一记口哨,哨声清越,直遏青天,一声声穿云而去,过不多时,长街尽处霍然传来达达马蹄声,一匹骏马四蹄翻飞,自人潮里疾驰而来,正是花梦的坐骑——白彦适才抢去的那匹马。 花梦闪身跃下,将那飞扬的马缰一住,勒住了骏马,转头一看,却见马上绑着个胖乎乎的孩子,赫然便是阿冬。 莫三刀纵跃下来,惊道:“这白眼狼,孩子都不要了?” 那阿冬双眼紧闭,显然是昏了,花梦疑窦重重,将绑在阿冬身上的布条解开,抱了阿冬,正要上马,莫三刀已坐到了马背上,弯着腰向她伸了手来。 花梦一怔,握住莫三刀的手,借力上了马。 莫三刀挥鞭策马,径直出了城门,向胸前的花梦道:“你这马识路的吧?” 花梦道:“当然。” 莫三刀勒着缰绳,在城外官道上一路疾驰去,边行边问起阿冬的情况。花梦低头看了眼怀里的阿冬,见她一双卷卷的睫毛在风里颤动,眼皮微微翕张,似乎要醒转过来了,便道:“没事。” 莫三刀心下稍安,这时,马儿倏地调头驰入了一片小树林里,速度渐缓,花梦道:“到了。”当即抱着阿冬,与莫三刀下了马来。 此处树林紧挨着河流,疏疏落落,视野很好,莫三刀一手牵了马,转头看花梦,目光定在阿冬那张肉脸上,皱眉道:“重不重?” 花梦点了点头。 莫三刀不由分说,探手把阿冬拎过来抱了,惊呼一声。 花梦笑道:“抱稳点,摔坏了可赔不起的。” 莫三刀一脸郁闷,抱着阿冬环目四望,却并不见林中有半个人影,耳畔亦仅仅是水流哗然,正心急,微风袭来,鼻端随之荡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猛地站住了脚。 花梦亦神情严肃地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下,那一片衰草里,赫然夹着几片粉粉白白的花瓣。 可这是片樟树林,并无落花。 莫三刀示意花梦莫动,目光一转,落在近身的一棵树干上,皲裂的树皮上清清楚楚地被划开了几道口子,其中一道裂缝里,还夹着一片花瓣。 莫三刀转头看向花梦,花梦了然,道:“合欢宫。” 莫三刀凝神,正要沿着树干上的线索再往前走,余光里忽地出现了一抹霁青色影子,掉头一看,惊见三丈开外,树影横斜,白彦正无声无息地靠在一大棵槐树树干上。 莫三刀与花梦对望一眼,快步赶去,白彦听到声音,微微睁了眼来,一见莫三刀抱着阿冬,眉间的郁悒一散,笑了起来。 莫三刀把阿冬往他扔去,白彦探手接过,眉头却猛地一绞。 花梦道:“他受伤了。” 经这一扔一撞,阿冬也醒了,一睁眼瞧见自个在白彦怀里,双眸顿亮。莫三刀看了,心下更气,呵斥道:“你把她一个人绑马背上送走,就不怕她丢啊?” 白彦挑唇笑笑,疲惫道:“本来就是捡来的,丢了便丢了。” 莫三刀皱眉,阿冬那双亮晶晶的眼眸亦猛地一震,顷刻泪水汪汪。白彦见了,微一蹙眉,抬手要摸阿冬的头,阿冬却躲开了。 白彦的手在空中僵住,片刻,硬把阿冬的脸扳了过来,一看,那脸上竟已涕泗横流了。 白彦一震。 阿冬哽咽道:“你说过,不丢我的了……” 白彦深吸口气,大手盖住阿冬的头,把她往怀里一按。 花梦悄声向莫三刀道:“这丫头他在哪儿捡的?” 莫三刀闷声道:“不知道。” 花梦蹙眉,走向白彦,道:“白公子这是中了合欢宫的飞花阵吧?” 白彦一面轻轻拍着阿冬的头,一面抬眸看向花梦,唇畔笑影漫开:“孟少侠也领教过?” 花梦微笑:“领教过。不过那时候,合欢宫还不是眼下这个楚歌四合,人人自危的合欢宫。” 白彦微挑眉,等她下文。 花梦道:“如今各大门派皆欲处之而后快,她们不好好躲在不归山里避难,反跑到这儿来纠缠你白公子,该不会是有什么把柄,被白公子攥住了吧?” 白彦笑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把柄,比冒充蓬莱城杀人更厉害吗?” 花梦张口结舌,板脸道:“那合欢宫的人为什么向你下手?” 白彦坦然道:“我也想知道。”说完,抱住阿冬,正要起身,却猛地身躯一震,吐出了一口血来。 花梦冷道:“看来白公子还不知道,这飞花阵可是有淬了毒的。” 白彦面色一凛,怀里阿冬已咿咿呀呀地大叫起来,显然被吓得快没魂儿了,花梦看在眼里,到底有些恻隐,想了想,从怀里掏了个小瓷瓶来,向白彦丢去。 白彦扬手接了,心知是解毒*药丸,挑唇道:“多谢。” 花梦道:“你还欠我一个‘谢’。” 白彦微怔,旋即反应过来是马的事,笑道:“还欠两个。” 花梦不解。 白彦吃了药丸,重把瓷瓶扔给花梦,散漫道:“以后慢慢还。” 莫三刀见他俩就一个“谢”字说来说去,把自己抛到了一边,不由气恼,插过来道:“喂,白眼狼,你先欠着我的呢。” 白彦哈哈一笑,道:“欠你的,还给她,不也一样?” 这话暧昧,花梦脸上微红,莫三刀心头亦莫名一慌,正欲反驳,白彦已抱着阿冬站起来了,缓缓道:“沿河东去三十里,就是天命阁,听闻阁主江天命知天知地,无所不通,不归山于他而言,应该也不在话下。两位可要同去?” 莫三刀回绝道:“合欢宫的人既然要杀你,一次不成,总有第二次,我们守着你便是了,何必舍近求远呢?” 白彦轻轻一笑:“你这是在咒我吗?” 莫三刀也笑:“物尽其用而已。” 花梦看向白彦,忽正色道:“那江天命真的无所不知?” 白彦道:“是真是假,过去一看不就知道了。” 花梦眸光深沉,良久道:“好。” 第43章 白彦(四) 洪州城外, 是水天一色的彭蠡湖,天命阁傍水而立。莫三刀一行才一望见蓊蓊树影后的一阙飞檐,属于天命阁的两样东西便已来到了他们面前。 一样是人声, 鼎沸。 一样是酒香, 馥郁幽长。 莫三刀顿时像嗅到了包子的狗, 一溜烟儿去了。 花梦啼笑皆非, 牵马跟上。 阁门前人山人海,已将那阁门堵得水泄不通, 莫三刀口干舌燥,探长脖子,直往那人堆里钻,半天却竟挤不进去,仅勉强瞧见了人群中央的几张面孔, 一时间目定口呆。 众人所围的,并不是阁门, 而是门前的一张长桌。桌上摆有美酒,桌前坐有美人。酒不是寻常酒,美人更不是寻常人,乃是三大名门中峨眉派的当家弟子——常玉、陆采红、林芊芊。另有三人坐于她们对面, 这是三个男人——逍遥派的宋笑临、李舟、岳淞。 这是六个前不久刚在蓬莱城城门口兵戈相向的人, 可是,现下,他们竟稳稳当当地坐在一张桌前,说着话, 喝着酒。 莫三刀匪夷所思, 赶紧转身拉来花梦,花梦一见这六个, 下意识把脸挡了挡,才问道:“他们在干嘛?” 刚一问完,耳畔霍然哄声大作,一众人喝起彩来。 莫三刀亦满头雾水,抓来边上一人就问,那人“哎哟”一声,回道:“这是天命阁的老规矩了,阁主江天命每个月只见一个人,想要让他帮忙,必须通过他设下关卡。每个月的关卡不一样,上上个月是比唱歌,上个月是比琴艺,这个月是比喝酒。” 莫三刀一听,喜不自已:“那这江天命等的就是我了。” 那人嘿然一笑:“虽说是比酒,可并不是比酒量,喝酒时需行酒令,酒令行赢才算是赢。” 莫三刀一愣:“行酒令?” 那人道:“不错,眼下正好是第一关,行的是女儿令,你瞧瞧,峨眉派的已占上风了!” 刚说完,也不知席中发生何事,人群里又暴出一记喝彩声,莫三刀捂了捂耳,瞧向花梦:“什么是女儿令?” 花梦听那人说峨眉派与逍遥派是在行酒令,当即了然,倒是意外莫三刀对此竟不知,轻笑道:“你这么爱喝酒,居然不知道女儿令?” 莫三刀皱眉道:“我们男儿喝酒划拳便是,至多行些一色令、猜点令,谁会弄那文绉绉的女儿令?”说完便向白彦扬了扬下巴,“是吧?” 白彦不敢苟同。 花梦朗声大笑。 这时,席中胜负已分,峨眉派获胜,逍遥派那李舟愤愤难平,欲要发作,却被罚酒罚得晕头转向,一起身便跌到了桌底,饶是他那大师兄宋笑临还存几分神智,拎着他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一步三摇地离了席。 众人笑完,一个管家模样的虬髯汉从阁门前走来,向常玉三人作了一揖,吩咐下人领她们进阁中稍坐,以备复赛,随后又请来另一组人在长桌前北面坐了,依旧是三个,两男一女。 花梦向莫三刀附耳道:“明月山庄的人。” 莫三刀挑了挑眉:“平日里看他们对你爹挺衷心的,没想到也盯着那盟主的位子哪。” 花梦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们出现在这儿,再正常不过了。” 正聊着,那虬髯汉上前一步,向人群里说道:“接下来是初赛最后一场,仍是行女儿令,座上是明月山庄,在场可有豪杰愿与他们一较高下?” 花梦与莫三刀对望一眼,再转头向白彦使了个眼色,上场了。 众人一见有人应战,交头接耳,猜起这几人的来历,有人看到白彦怀中的阿冬,更是惊奇不已,议论纷纷。虬髯汉道:“请教三位公子师门、名号。” 花梦笑道:“我们无门无派,无名无姓,阁下只管称呼‘大人小人帮’便好。” 虬髯汉怔了怔,瞧向白彦怀里大眼扑闪的阿冬,提醒道:“按规则,仅能三人参赛,这个女娃娃待会儿可不能行令、沾酒。” 白彦轻笑道:“阁下高估她了。” 当下几人在明月山庄对面入座了,花梦悄声向莫三刀道:“酒令我来行,你负责喝酒便是了。” 莫三刀求之不得:“那你大可多输几回。” 花梦:“……” 所谓“女儿令”,即随意列举女子的性情、言动、举止、差事等,后面加一句相关的七言诗句,与首句尾字押韵。明月山庄坐上首,照规矩,由下首人先行令。花梦便道:“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明月山庄那少女眼珠一转,回道:“女儿悲,横卧乌龙作妒媒。” 花梦道:“女儿妆,满身兰麝扑人香。” 那少女不料她反应这等快,怔忪间,她邻座的师兄已替她答了:“女儿容,映日荷花别样红。” 那少女一喜,向她师兄含情一睇。 花梦笑道:“女儿媚,桃叶桃眼双姐妹。” 那少女腹中已有一句,从容应道:“女儿闲,忙趁东风放纸鸢。” 花梦不疾不徐,正欲张口,却猛地忘了词,正悔当初念诗不仔细,白彦已懒懒应道:“女儿家,绿杨深巷码头斜。” 一轮下来,花梦与白彦势如破竹,不消半柱香的时间,便打败了明月山庄,成为入围复赛的最后一组。 花梦自是喜不自胜,莫三刀却干看着桌上那几壶美酒,无福消受,哼道:“悠着点,待会儿峨眉派的人就要出来了,仔细着你的脸。” 花梦不甘示弱:“我看是你仔细着你的脸吧。” 莫三刀猛地醒悟过来,那日在登州客栈与花梦联手杀死骆祈时,他的模样可是被峨眉派的陆采红、林芊芊瞧了个一清二楚,眼下峨眉正与逍遥就骆祈之死相争不下,要是被她们瞧见了自己,难保不当场拎他出来做了解此案。 莫三刀当即低头,拿起手掌把自个的脸一掩,问花梦:“如果待会儿她们揭穿我,你会不会帮我?” 花梦托着腮看他,挑唇反问:“如果我不帮你,你会不会揭穿我?” 莫三刀恼了,压低声吼道:“你还真打算不帮我?” 花梦咯咯一笑,道:“放心好了,这里是江天命的地盘,她们即便揭穿你,逍遥派也不敢在此向你下手。” 莫三刀皱眉道:“那要是离了这儿呢?” 花梦笑容粲然,缓缓凑近他耳畔:“那我就与你同生共死吧。” 莫三刀一愣,耳根蓦地红了。 这档口,先前赢了的那三组人从阁门内走了出来,一组是刚刚进去的峨眉派,另两组,则是六门联盟中的衡山派与近年来名声鹊起的天星派。花梦与峨眉、衡山两派人都是见过的,虽然眼下是男儿装扮,但五官在那儿,便多少还是有些顾虑,想了想,向边上的白彦道:“我跟三刀出去一趟,你先应付一会儿。” 白彦挑眉:“去哪儿?” 花梦道:“茅房。” 白彦点头,看向莫三刀:“感情真好。” 莫三刀脸上跟着一红,却还不及反驳,便给花梦拉出人群去了。 出得人墙,微风习习,总算是吹散了脸上的热度,莫三刀挣开花梦,板脸道:“谁要跟你去茅房?” 花梦东张西望,也不答,重又拉了莫三刀往一道枝杪掩映的墙垣而去,到了墙下,见左右已无人,才松开他,道:“咱俩好歹也都是易容高手,今日要被认出来,岂不是太丢人了?” 莫三刀哼道:“就你这张脸,刚刚那大胡子都看了不下十遍了,你要易了容,他还认你吗?” 花梦狐疑道:“你怎么知道他看了我不下十遍?” 莫三刀咳了声,别开脸道:“反正我是不会做这等掩耳盗铃的蠢事的。” 花梦挑眉,冷道:“好,强扭的瓜不甜,莫少侠既然不愿,那就先回吧。” 莫三刀睨她:“你要干嘛?” 花梦把眉毛一扬,并不回答,抬脚在树桠上一点,闪身便跃进墙内去了。 莫三刀大惊,忙四下里张望,见无人瞧见,这才心定,骂了声“真不让人省心。”跟着翻入墙内。 *** 墙内正巧是个偏僻的小院,眼下静悄悄的,没有人影。花梦就近蹿进一间土房里去,环目张望,果然是间灶屋。莫三刀紧跟在后,熟稔地替她关了屋门,再一转头,惊见花梦背对着自己蹲在墙角那土灶口上,双臂飞舞,不知在捣鼓着什么。 莫三刀眉毛打结,顺手拿了篮筐里的一个白萝卜啃起来,慢慢朝花梦身后走去:“你瞎忙活什么呢?” 花梦闻声回头,莹莹日光下,一张脸突然黑得跟鬼一样,莫三刀猝不及防,一嘴巴的萝卜渣滓齐齐都喷到了这张脸上。 花梦大怒:“莫三刀!” 莫三刀大笑不迭,半晌才顺过气来,蹲下身捏起袖子来替她擦脸。花梦恨恨地扭开头,拿眼神杀他,却竟也杀不死那嚣张的笑。 莫三刀咧着嘴,露出上排白白的牙:“这就是你花三小姐的易容术?” 花梦瞪他一眼,重又拿炭灰往脸上抹起来,莫三刀探头去看,欣赏着这张脏脏的、小小的脸,只觉在炭灰的掩埋下,那一双丹凤眼愈发地瑞亮起来,镜子似的,照出了柔光,浮沉,灶台,与自己的模样。 莫三刀笑道:“你眼睛怎么这样亮?” 花梦怔了怔,反手往他脸上一摁,抹了他半脸炭灰。莫三刀眼睛一闭,受下了,旋即开了只眼,道:“报复心这么强,就不怕以后没人敢要?” 花梦心慌意乱,却故作淡定,道:“古人说了,来而不往非礼也。” 莫三刀大笑。 花梦又抹了两巴掌炭灰,搓上烫滚滚的脸,慢慢把那上面的颜色搓匀,接着再把头发抓蓬,转头看莫三刀,他竟不知从哪儿拿了张麻布方巾来蒙了面,凌乱的刘海下,独露双浓黑的剑眉、炯炯有神的虎眼。 花梦促狭道:“鬼盗的易容术也不过如此嘛。” 莫三刀眼眸一弯:“不想抢你的风头罢了。” 第44章 白彦(五) 易容完毕, 两人悄声翻出墙来,趁众人围在阁前交头接耳的档口,花梦扯开嗓子, 边喊边往人群里挤去:“哎呀, 丢死人了!急着去上茅房, 没想到竟冲进了个灶房里, 那浓烟滚滚的,害得我摔了个狗吃屎, 睁眼便到了灶孔边上,差点儿把脸给烧熟啦!” 众人冷不丁面前窜出个“黑脸包公”来,齐齐一震,细看其身形着装,认出是“大人小人帮”里个头最小的那位俏公子, 顿时拍掌大笑,前仰后合。 莫三刀跟在花梦后头, 低着头,震惊于这声情并茂的演技。 笑声中,那虬髯汉上前来,向花梦关切道:“公子可要先进屋洗把脸?” 花梦摆手道:“不了不了, 刚才去趟茅房, 已耽搁了大家不少时辰,等赛比完了再去洗罢。” 虬髯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看向蒙了面的莫三刀:“那这位公子是……” 花梦道:“被烟把喉咙给呛坏了,一路地咳, 我怕他待会儿把脏东西咳进贵地的美酒里去, 便让他把口鼻蒙上了。”边说边拿手肘给了莫三刀一拐。 莫三刀眉头一皱:“咳咳咳!……” 虬髯汉:“……” 花梦环顾四望,见入围复赛的峨眉派、衡山派还没出场, 席前就坐着天星派的三个少年,料想复赛尚未开始,心下得意,正要问虬髯汉白彦何在,忽听莫三刀在边上嚎叫起来,转头看去,惊见他被一只手揪住了耳朵。 再一看这只手的主人,一愣。 莫三刀也一愣。 阿冬脸红红的,松了手,仰头看看白彦。白彦眼皮耷拉,盯着面前这两个人:“我正打算去茅坑里挖你们呢。” 莫三刀从面罩里发出几声干笑。 花梦满心是正事,生怕错过了比赛,张口便问:“什么时候到我们上场?” 白彦皮笑肉不笑:“我已经比完了。” 花梦与莫三刀二人皆大震,还不及反应,忽见白彦怀中的阿冬身板一抖,打了个嗝。 一时酒气冲鼻。 花梦:“……” 莫三刀:“……” 花梦提着心:“赢了没?” 白彦轻哼:“当然。” 花梦松了口气,转头又往人群里看,这才见峨眉派、衡山派那几人已醉醺醺地成了看客了。再看白彦,却是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倒是阿冬的脸上红彤彤的,不由咽了口唾沫:“你不会……全把酒给阿冬灌了吧?” 白彦云淡风轻:“三两杯罢了。” 莫三刀抽抽唇角:“你大概一共也就被罚了三两杯吧?” 白彦复哼了声,不答。 三人正聊着,虬髯汉已上前请他们入座。 决赛在即。 围观的人墙越来越厚,声音却越来越低,个个瞪大眼睛,探长脖子,噤了声往席上看,只见阁门内款款走来五个红衫绿鬓的丫鬟,前两个手上端着的红木托盘里都放着一壶酒、一朵小菊花,后两个的红木托盘里则都放着十个与酒壶成套的青花瓷杯,最后一个的红木托盘里放的便是骰子了。近得席边,五人把托盘里的东西整整齐齐地在桌上摆了,天星派、大人小人帮面前各一套,摆完,施施然退下。 虬髯汉面向众人宣布道:“决赛开始,行猜花令,请天星派与大人小人帮先掷骰子,定上下曹!” 莫三刀一听行“猜花令”,大喜,挑唇道:“这个小爷会玩了。” 所谓猜花令,即以猜到花与否来决定奖惩的一种酒令。先将席中人分为两组,取十只酒杯倒扣在盘中,上曹将一朵花藏于其中一个酒杯下,让下曹揭猜。如猜错,揭开是空杯,则将此杯斟满,分饮。如猜对,揭开见到花,则剩下的空杯都斟满,由上曹分饮。有第一次就猜中的,也有猜了九次都没有猜对的,这种叫“全盘不出”,下一轮仍由上曹藏花,下曹继续揭猜。如果不是全盘不出,则下一轮换下曹藏花,上曹揭猜。如此,直至一组人彻底醉倒,另一组为胜。 这种行酒令法,莫三刀曾在三津小筑跟人玩过,当下拿了骰子来,掷了个五点,天星派中的一青衫少年掷了六点,则天星派为上曹,先藏花。 虬髯汉手一挥,立时便有四个丫鬟各捧了张幕布来,把一张酒桌与天星派那三人四面八方地遮挡住,围观的群众个个引颈张望,却也瞧不清那布后的光景。 天星派藏完花,丫鬟把幕布撤开,退下,莫三刀垂眸看向面前十个倒扣着的酒杯,想了想,转头向花梦道:“你来?” 花梦道:“我要是猜错了,你替我喝吗?” 莫三刀点头道:“没问题。” 花梦眼波含笑,就近便把自个面前的那个酒杯揭了,果然是个空杯。莫三刀一笑,十分自觉地提壶斟酒,也不与白彦分饮,把酒杯径直从方巾下端送到了唇边,仰起头来一口闷下。他酒量向来不可斗量,自然不会把这区区一杯放在眼里,哪想酒液才一下肚,猛觉喉如火掠,顿时勾了腰大咳起来。 花梦大吃一惊,忙给他拍背顺气:“怎么了?” 莫三刀摆了摆手,偏过身子咳了半天,才顺过气来,一时面若火烧,便连眼睛也红了。 白彦拿了莫三刀刚喝过的那空杯来,一闻,道:“烧刀子。” 莫三刀摸着自己的肚子,只觉像挨了几拳似的,转头向那虬髯汉冷笑一声,道:“想不到在洪州,也能喝到这么正宗的烧酒呵。” 虬髯汉微微一笑,道:“阁主知道各位皆为要事而来,不敢耽误,所以才命小的备下烈酒,以便诸位速战速决。这烧刀子,是阁主藏了十余年的,引火能烧,公子下回饮时,千万慢一些。” 莫三刀心下不甘,嗤笑两声,又向花梦道:“再猜。” 花梦微微蹙眉,道:“你猜,我喝。” 莫三刀一声不吭,胡乱把一个酒杯揭开,众人瞪大眼睛,一看,齐齐发出一声沉叹——仍是空杯。 花梦面色微沉,把那空杯子从莫三刀手里拿了过来,提壶斟了酒,正要饮下,却又被莫三刀劈手夺去,一时猝不及防,想要去拦,已自晚了。 众人见莫三刀又一口闷下,不由反馈起烈烈掌声来,花梦却只觉刺耳,揪着心骂道:“你逞什么强!” 莫三刀“砰”一声放了空酒杯,两只眼睛紧紧闭着,半天,方猛睁开来,倔强道:“小爷我渴了。” 花梦又气又心疼,皱紧眉,扬手便又朝一个空杯揭去,白彦眸光骤凛,赶紧先她一步,把左起第一个杯子揭了。 杯子底下,赫然一朵幽香沁人的小菊花。 花梦意外,对面那三个天星派的弟子脸色更是顿变,人群里紧跟着奔来一阵阵喝彩声。峨眉派中的林芊芊双腮飞霞,一瞬不瞬地望着白彦,恍惚间,竟有些心驰神遥,正愣神,忽听耳畔响起师姐陆采红的声音,幽幽道:“那穿玄色衣衫的人看着好眼熟,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林芊芊蹙了蹙眉,向花梦定睛望去,心也猛地一跳,似曾相识,可一时之间,硬是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何处见过,便问边上的师妹常玉:“你看‘大人小人帮’中间那人,是不是眼熟得很?” 那常玉本便柔柔弱弱的,加上适才输给白彦,被罚了十来杯酒,眼下早已是头晕目眩,哪里还能分辨?林芊芊瞧她眼睛里跟蒙了雾似的,气道:“真是没用!” 席上,天星派中掷骰子的那名青衫少年望着白彦,笑道:“公子好眼力。” 白彦垂眸道:“我的眼力并不好,至多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 那青衫少年轻轻一笑,吩咐左右的师弟道:“把酒满上吧。” 白彦这边剩余的空杯共七个,天星派那倆师弟一人提壶,一人摆酒杯,倒到最后一杯时,一壶酒竟空了,心下不由一沉。倒是那青衫少年神色如常,率先拿起一杯来,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缓缓喝了。花梦扬眉,见他喝完一杯,眼都没眨,跟着又喝一杯,待喝完第三杯,还是不动声色,不由赞道:“想不到天星派中,竟也有酒量如此之好的人。” 青衫少年放了酒杯,抬眸迎上花梦烁亮的目光,道:“风元岚。” 花梦愣了愣:“什么?” 青衫少年眼梢含笑:“我的名字。” 花梦嘴唇微张,半晌,却吐不出一个字。 莫三刀先前听花梦夸他酒量好,心下就有些气闷,这厢听了这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有毛病吧?” 天星派倒酒那两个师弟恼道:“你骂谁呢?!” 莫三刀翻了个白眼,道:“喝你俩的酒,插什么话。” “你!” “二弟。”风元岚出声喝止,望着莫三刀,淡淡一笑,“愿赌服输,喝酒。” 两个师弟深吸口气,且把怒火忍了,拿起各自的两杯酒,皱紧眉,慢慢喝下。这两个的酒量,倒是一般,两杯喝完,已然面红耳赤。 虬髯汉见第一轮结束,便向边上拿幕布的四个丫鬟一挥手,霎时四个丫鬟捧着幕布来,把天星派与众人拦在幕外。花梦将十个酒杯倒扣好,把那朵小菊花拈在手上,正琢磨着要藏入哪一个杯子底下,莫三刀突然把花抢了去,藏入了右起第三个空杯底。 花梦看向莫三刀,见他一脸严肃,竟是个十分认真的模样,心念微动,悄声道:“你不会是不服气吧?” 莫三刀锁着眉道:“不服气什么?” 花梦道:“风元岚的酒量比你好啊。” 莫三刀心头火起,气极反笑,盯着花梦道:“原以为你眼光不错,现下看来,也是一般。” 花梦莞尔,不同他置气,向帘幕外道:“好了。” 帘幕撤开,一溜儿青花瓷酒杯已齐齐整整地倒扣在桌上,花梦以手示意:“请。” 风元岚薄唇一挑,垂眸注视着那十个酒杯,手腕一探,把他左起的第三个酒杯揭了。 杯起,花现。 他猜对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无法de完美”灌溉的25瓶营养液! 动力满满中! PS:喝酒什么的,到底还是为了那什么服务的,不要错过下章哟…… 第45章 白彦(六) 金乌西坠, 湖光山色在余晖映照下反射着碎金般的光芒,岸边,密密麻麻的人影拥在天命阁大门前, 探头探脑, 叽叽喳喳。 有人感叹道:“大人小人帮蒙面那人已经喝了二十三杯了!” 有人惋惜道:“哎呀!就差一点儿, 我都说了不该猜这一杯呀!” 有人鄙薄道:“天星派那小子看着能喝, 没想到这才十杯就花眼了,哈哈哈!” 有人赞叹道:“还是大人小人帮强呀, 虽说猜花猜不过,酒量却是真个好!” 有人反驳道:“那也未必,大人小人帮抱娃那人眼力还是极好的,只是每回都被蒙面那小子抢猜了,那一个, 回回猜不中,又回回都要猜, 真是!” …… 这些声音,密密匝匝,此起彼伏,犹如一锅热水, 沸腾至霞光隐退, 夜幕降临,比赛胜负揭晓,方得消停。 虬髯汉望了眼趴在酒桌上彻底醉倒的三个天星派少年,向人群扬声报道:“现在宣布决赛结果——大人小人帮胜出!” 人群里顿时欢声雷动, 峨眉派的林芊芊站在乌压压的人影里, 盯着已醉趴在桌上的莫三刀。 他适才喝酒喝得急,蒙在面上的方巾早已不知去向, 一张俊脸在夜色里暴露无遗。 林芊芊定睛端详,只觉模模糊糊,又真真切切,似乎与记忆中的某一张脸极其吻合,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猛地惊醒,拉住了师姐陆采红,道:“师姐,是他啊!” 陆采红顺着林芊芊的目光望过去:“谁?” 林芊芊压低声儿道:“大人小人帮趴在桌上那个。” 陆采红的目光定格在莫三刀脸上,一震。 虬髯汉宣布完结果,转身走至桌前,看了看几乎已经不省人事的莫三刀,又看了看神智尚在,却显然也不胜酒力的花梦,最后还是把目光留在了气定神闲的白彦身上,微笑道:“恭喜诸位。明日辰时,阁主会派人接你们其中一位进天命堂,今日天色已晚,诸位如不嫌弃,可先在阁中客院歇下。” 白彦自然是没有再回城中找住宿的心思的,当即点头,道:“如此甚好,有劳了。” 虬髯汉连道“客气”,唤人来收拾桌椅,又问白彦可需扶莫三刀与花梦进门。 白彦抱了已酣睡在怀的阿冬起身,看了眼仍歪东倒西坐在凳上的两人,正要发话,莫三刀猛喝道:“红!” 白彦与虬髯汉双双一怔。 莫三刀动了两下,从手臂里抬出双醉意氤氲的眼睛来,嘟囔:“女儿容……” 白彦一脸无奈,看向花梦:“孟少侠。” 花梦冷不丁被点了名,一个激灵,清醒了些,挽住莫三刀的手臂,把他强拉起来。 莫三刀脚下打晃,却嘿嘿地笑了,挂在花梦身上,低头望着她飞霞的双颊,呵气道:“映日荷花别样红……” 花梦心头猛跳,脸本就红,这下更红了。 白彦在边上看得分明,轻咳了声,向虬髯汉道:“劳驾管家带路吧。” 进了天命阁阁门,先穿过一个三进的大院子,再上了西边缦回游廊,辗转好几次,方入了个清幽别致的小院落。 院落十分清幽僻静,杂植于庭内的桂兰竹木掩映着两间钻山耳房,一间鹿顶厢房。虬髯汉见白彦带着孩子,便让他在厢房歇下,花梦则与莫三刀住耳房,安排妥当后,又叮嘱了一遍明日辰时派人来请之事,便退下了。 白彦看了眼几乎已成了滩烂泥的莫三刀,又看花梦:“需要帮忙吗?” 花梦一只手搓搓眼睛,一只手又把莫三刀扶稳,强撑道:“不用,就几步路了。” 白彦点头,有意无意道:“明早上还有要事,早些休息。” 说罢,抱着阿冬,进屋去了。 花梦云里雾里,总觉着白彦话里有话,却无法细想,架着莫三刀进了耳房。 月光从窗槛外泄入屋内,照清了路,花梦把莫三刀扶到床上放下,踅身去桌上取了火折子点灯。 烛光燃起,影影绰绰,把屋子映照得暧昧、朦胧,花梦转头,望向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莫三刀,目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落在那高高的眉骨与挺拔的鼻梁上,心念一动,竟不走了。 窗外月光如水,风移影动,隔着薄如蝉翼的纱窗,在地板上投下浅浅的、斑驳的桂枝剪影。花梦走到床边坐下,低头,注视着莫三刀沉静的睡容,慢慢抬手,隔着虚空,抚过他的鼻梁,他的眉眼。 曾几何时,她倔强地坚信,这张脸,就是那个与她一同来到世上的哥哥的脸,哪怕那天在街角卖铜镜的小摊上,他们同映在镜中的容貌并不相像;哪怕他一字一句地坚称:“我不会是你的哥哥”;哪怕鬼婆婆亲口说:“你的哥哥已死了”……她就是认定了这张脸,烙印一般印在心里,没办法忘记。 日思,夜想;笃定,不甘。 是什么时候才开始释怀的? 并不是在酒铺里滴血认亲后,也并不是在他怀中痛哭后,甚至也不是在与母亲冉双荷叙话后,而是…… 花梦想到那根不知何时被拨动起来的情丝,心如擂鼓。 指腹终究还是突破了虚空的距离,落在了这张脸上,一寸一寸,滑过那眉、那鼻、那唇……莫三刀皱了皱眉,卷曲的睫毛颤了几下,却并没有醒。花梦轻轻一笑,倏地想到自己在他脖子上划开的那道口子,不知道还留有痕迹否,便俯低身来,拉开了他的衣领仔细去看。 昏黄的光线里,那痂已剥落了,新肉长出来,在他脖子上形成了一条细细的、白白的痕迹,与那古铜色的皮肤很不相称。花梦望着这个不协调的痕迹,心里却泛起一丝充足,一丝甜蜜。她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抹胜利的意味,正想探手去摸一摸那疤痕,忽然瞥见那疤的最底下,似乎还有一条疤。 花梦眉间微蹙,顺手把莫三刀的衣领再往下拉了拉,脸上神情渐渐肃然。 莫三刀的锁骨附近,有几条新旧不一的疤痕,扭扭曲曲,如腐烂的蜈蚣。花梦看得心中渐寒,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手上用力,慢慢把衣襟拉开,果然,映入眼中的,仍是触目惊心的累累疤痕。 全是鞭伤。 花梦深吸口气,刹那间竟有些发蒙,不明白莫三刀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鞭子留下的疤,正愣神,莫三刀那双琥珀似的眸子已懒懒睁了开来,迷离地望着自己。 花梦一震,忙松了手。 莫三刀觉得胸口凉凉的,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探手一摸,才发现衣服被人解开来了,不由皱紧了眉,瓮声骂道:“谁脱我衣服了!” 花梦耳烧脸热,忙胡乱替他把衣服合上,莫三刀猛地捉住了她的手腕,往怀里一拉。 花梦一个踉跄跌在他胸膛上,目定口呆,莫三刀反手把她抱住,一下子觉得胸膛暖乎乎的,心满意足地哼了声。 花梦哪里知道他的心思,这厢只是面热心跳,神慌意乱,半晌才挣开那牢牢的双臂,撑起身来。 低头看去,惊见那人正望着自己,眼神如梦如水,飘忽茫然。 花梦呼吸一窒。 莫三刀一瞬不瞬望着咫尺间的这双凤眸,喃喃道:“怎么这样亮……” 说着,竟抬起了手来,要去摸那两颗星辰似的眸子,却稀里糊涂地摸到了花梦唇上,边摸边用力,纳罕:“怎么是软的……” 花梦呼吸渐重,凝视着莫三刀那双水雾氤氲的眼睛,慢慢把他的手按在了自己脸上。 莫三刀的手无法动了,掌心贴着那滚烫、柔软的脸颊,双眸一虚,要讲话。 花梦低头,吻住了那两瓣刚刚张开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初吻初吻!此处必须有掌声! 第46章 白彦(七) 莫三刀次日醒来, 已是天光大亮,辰时早过了。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空荡荡的床上,脑袋仍有些沉重, 混沌中, 许多片段从眼前闪过, 时而是欢声如雷的人群, 时而是风元岚那张令自己恶心的脸,时而是一地混乱的月影, 时而是…… 莫三刀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坐起,低头检查自个衣衫——虽有些凌乱,大体却也还算齐楚,当即大松口气。 他竟看到一个极其暧昧的画面, 而画面中的人,乃是花梦和自己。 “不可能……”莫三刀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 耳膜里全是心跳声。 “做梦的吧……”莫三刀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把自个摸了又摸,摸完想想又不对—— “我干嘛做这梦?” 莫三刀又惊又恼,呆坐少顷, 突然飞快跳下床来, 背上刀直奔屋外。 院中风景幽然,鸟鸣啾啾,白彦正陪阿冬坐在一张圆石桌前吃蜜饯,听到耳房那边的动静, 循声望去, 眉头一挑。 莫三刀一路跑过来,左右看了看, 不见花梦人影,想问又不敢问,憋了半天,才闷声道:“她人呢?” 白彦盯着他一张红红的脸,反问道:“你酒还没醒吗?” 莫三刀一头雾水:“我问你花——”猛地止住,改口道,“孟华她人呢?” 白彦扔了个蜜饯进嘴里,一面嚼,一面盯着他,道:“一个时辰前,江天命已派人来接走了。” 莫三刀如梦初醒,这才想起昨天管虬髯汉说的那话,心下稍定,在石桌前坐了下来。 阿冬捡了个最大的蜜饯,伸长手来递给他:“呐。” 莫三刀受宠若惊,接来吃了,吃完又问白彦:“她去了多久了?” 白彦眼皮微垂,道:“我刚刚说,一个时辰前,江天命派人把她接走了。” 莫三刀:“……” 晨风吹过,卷落几片残叶,莫三刀伸手把脸搓了几道,终于醒转过来,开口道:“问不归山的下落?” 白彦反问道:“不然呢?” 莫三刀默然。 白彦道:“你不是说,你要等的那个人,非要去不归山不可吗?总不会,你要等的还另有其人吧?” 莫三刀倏地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不会……没问她要问什么,就让她去了吧?” 白彦神色微凛,想起今早花梦争着要去见江天命的情形,拿蜜饯的动作一滞:“什么意思?” 莫三刀轻笑出声:“难怪古人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呵。” *** 一个时辰前,天命堂。 花梦跟着虬髯汉走进堂中,环目四望,发现这是一间四壁冰冷、无门无窗的密室,室内光照,皆来自壁上的烛光。堂中并没有其他人,甚至也没有一间厅堂该有的家具摆件,仅有一张长方梨花木桌贴在正前方的墙下,桌上摆了笔墨纸砚,旁边一个香炉,炉里插了根香。 墨已磨好,纸已摊开,香却还未燃。 花梦在密室中央停下,耳后传来低响,是虬髯汉关上了屋门。 “江阁主呢?”花梦问道。 虬髯汉上前,垂首道:“请公子将所问之事写在纸上,卷好后,送入墙上的信孔中,一炷香内,阁主自会给出答案。” 花梦挑眉,这才见墙壁缝隙处,有一个一指宽的洞。 “这便是江阁主的待客之道?”花梦轻笑。 虬髯汉似乎见惯了这类反应,不慌不忙,道:“敝阁规矩,一向如此。天下机密,皆在阁主腹中,是众人所求,亦众人所惮。惮则生恨,轻易露面,恐招来杀祸,还望公子谅解。” 花梦莞尔:“‘天下机密,皆在阁主腹中。’莫非贵阁的消息,比蓬莱城的青龙堂还要灵通吗?” 虬髯汉淡淡一笑:“是。” 花梦下颌微扬。 蓬莱城屹立江湖,靠的除了杀人的功夫,还有那密如罗网的情报,这天命阁似乎也就是近两年才冒出来的一个小门小派,连参加英雄会的资格都还够不着,眼下倒敢大放厥词,笃定自个的消息灵过蓬莱城,花梦心下不由好奇,笑了笑,拿起了桌上的那支小号羊毫,道:“我能问两个问题吗?” 虬髯汉微笑道:“公子可问,但,阁主只会回答一个问题。” 花梦点头,提笔,准备写了。 虬髯汉垂眸,躬身退到了后面。 花梦手腕转折,一行蝇头小楷在纸上涌现,尾字写完,墨迹已干。 花梦搁下笔,望着纸上那一行字,眸光沉若寒潭,良久,才将纸卷好,捆上红绳,塞入了墙上的信孔里。 “一炷香是吗?”花梦拿起香炉旁的火折子,将香点燃,向身后的虬髯汉道。 “是。” 青烟散开,花梦把火折子放回原处,转身道:“那时间还长,我能跟管家聊聊天吗?” 虬髯汉微一蹙眉,进而笑道:“公子想聊什么?” 花梦挑唇,目光投向屋外黯淡的日色,缓缓道:“昨日围在阁门前的那些人,应该还没有走,管家知道他们都是为什么问题而来的吗?” 虬髯汉垂眸,道:“盟主让位,天下大争,众人所求,莫过于此。” 花梦一笑,道:“那管家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吗?” 虬髯汉道:“公子既如此问,那显然便不是门外人所要求的了。” 花梦道:“你真是个聪明的管家。” 虬髯汉但笑不语,花梦道:“我所求,并非他们所要,可一旦我踏出天命阁,他们要么明面上蜂拥而至,要么暗地里如影尾随,想想便够烦的,您说,我该如何做才能让他们相信,我并不知道那不归山的下落呢?” 虬髯汉沉吟道:“清者自清,公子如的确不知,众人附庸,也是徒然,日而久之,自会散去。” 花梦道:“可若我不想等那么久呢?” 虬髯汉似乎读懂了花梦的心思,笑道:“公子,天命阁不能将问题外泄。” 花梦双眉一挑,展颜道:“如此,甚好。” 一炷香的时间即将到了,耳后倏地一声轻响,花梦转头,墙上的信孔里,已掉出了一卷信笺。 信笺上依旧系有红绳,乍看之下似乎与花梦刚投递过去的无异,但花梦知道,前者是因,眼下是果。她想要的答案——这个无论是蓬莱城的青龙堂,还是父亲花云鹤都无法解开的答案,兴许,就真的在眼前这卷信笺里了。 管家见她半晌未动,提醒道:“公子,阁主回信了。” 花梦深吸口气,举步走到桌前,拆开了那卷信笺。 信上仅四个字—— “近在咫尺。” 花梦费解,待领会过来后,神情大震。 *** 风吹树摇,送来一片松软的沙沙声,白彦坐在斑驳的树影里,微虚着一双丹凤眼,定定望着莫三刀,拿在指腹里的那颗蜜饯渐渐变了形状。 “她问的不是不归山?”白彦扔下那颗蜜饯,寒声道。 莫三刀耸了耸肩,道:“她之所以要去不归山,是为了在合欢宫被灭前找到鬼婆婆,问出她哥哥的下落。如果这江天命果真知天知地,无所不晓,那她大可直接问哥哥在哪儿,何必舍近而求远呢?” 白彦一张脸迅速地冷了下来,阿冬第一个觉察到了这股子冷气,惶恐地跳下石凳,凑到莫三刀跟前寻求庇护。 莫三刀摸了摸阿冬的头,提醒白彦:“收敛些,把孩子吓坏了,回头你怎么跟她娘交代?还想找人家讨债呢,人家不跟你算账就不错了。” 白彦想是气极,听完,反笑出声来了。 这一笑,诡异至极,莫三刀与阿冬双双一抖。 正在此时,秋风又起,吹来一阵阵落叶,莫三刀忽然神动,一转头,发现纷飞残叶后,花梦无声无息地站在院门处,目光径直穿过虚空里的片片残叶,炙热,坚定,直露。这种目光,莫三刀很熟悉,仿佛印象中花梦看他便一直如此,可这一刻,他却感觉陌生,因为他突然发现,被花梦用这种目光凝视着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与自己一尺相隔的白彦。 白彦转头。 飞花散尽,两双眸子隔空交接,白彦眉峰一敛,久久默然,倒是花梦先开了口,一面走来,一面道:“白公子是何时被唤雨山庄白庄主收养的?” 白彦瞳眸微沉,唇畔挑出一笑:“孟少侠这是认亲来了?” 花梦在他面前站定,容颜笼罩在树影里,冷肃又凄然。莫三刀能料到花梦为寻哥哥一事而去,但万料不到她问到的结果竟与白彦相关,忍不住插话道:“江天命跟你说什么了,这白眼狼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 花梦的目光仍留在白彦脸上,打断道:“孩子是他捡来的。” 莫三刀张口结舌。 白彦垂眸笑了笑,克制着道:“孟少侠,白某身世清白,虽说被义父收留前一直流落街头,狼狈落魄,活得十分艰苦,但总不至于连自己丢了个弟弟都不知。” 花梦胸口起伏,猛地把头上的玉簪拆下,一头乌发霎时倾泻下来,拂过面庞,迎风飘荡。 白彦一怔。 花梦眸光盈动,哑声道:“我是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Micheal.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16 00:14:25 Micheal.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16 00:14:40 Micheal.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16 22:01:07 Micheal.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16 22:01:43 鞠躬感谢! 明天是个肥章=3= 第47章 白彦(八) 那被风拂乱的青丝后, 是一张极白、极冷、极艳的脸。 蛾眉凤目,琼鼻朱唇。 这张脸,其实与白彦非常有缘, 一样的白皙肤色, 一样的斜飞眉目。可是, 白彦仍旧没有丝毫的动摇, 他只是望着这张脸,就像他平日对镜望着自己一样, 面色无波。 倒是莫三刀动了,动得突然。 他猛然起身,将愣树下的花梦拉入怀中,张开的手掌像一把撑开的伞,盖住了花梦的脸与头。 与此同时, 森然的目光直盯向院墙之上。 白彦眸光骤凛,领会过来, 拔了剑直飞墙外。 这一幕太过突然,花梦撞在莫三刀坚硬的胸膛上,半晌才回过神来,忙要挣开, 却又被莫三刀按了回去:“别动。” 花梦脸上发烫, 沉声道:“干什么?” 莫三刀仍盯着墙外:“我跟你说过了,你这张脸不要随便露,回头给峨眉逍遥那帮人瞧见,指不定会闹出多少麻烦来。” 花梦一震, 眨了眨眼睛, 醒悟道:“墙外有人?” 莫三刀沉沉地“嗯”了声。 花梦眼珠一转,忽然举起双臂来, 抱住了莫三刀精壮的腰。 莫三刀身躯一震:“你干什么?” 花梦道:“索性都抱了,那就好好抱呗。” 莫三刀面热心跳,昨夜那些旖旎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他按在花梦头上的手登时像摸了炭火似的,飞快撤开。 花梦扬起头来,促狭道:“你昨晚可不是这样的呢。” 一幕幕如梦似幻的场景接踵而至,全身紧跟着被电击似的一阵发麻,莫三刀心惊肉跳,正不知所措,墙垣那边突然“嘭嘭”几声摔下来三个人,正是被白彦抓回来的偷窥者。 莫三刀如蒙大赦,赶紧将花梦推开,低声道完一句“把头发扎起来。”后,便站到了她跟前去,挡住了地上那三人的目光。 这三人是谁? 莫三刀定睛看完,勃然变色,正欲呵斥,被他怒视的那人已笑着开口道:“我昨日便在想,这位小公子怎么生得这样俊,哪怕是满脸炭灰也难掩风采,原来,是佳人一个呀。” 话声落地,白彦从墙垣外施然跃下,径直走回石桌前坐了,这档口,花梦已束好发,从莫三刀身后站了出来,对上了这人的目光。 此人正是昨日与“大人小人帮”角逐胜负的天星派代表——风元岚。另两个,则自然是他的师弟了。 花梦朗然道:“原以为风少侠也是豪杰一个,没想到,行事风格却是如此不堪,实在令人咋舌。” 风元岚面不改色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下也是思慕心切,才出此下策,冒犯之处,还望姑娘谅解。” 花梦冷道:“敢问风少侠‘逑’的是什么呢?是我,还是我今日从江天命那儿得到的信笺?” 风元岚微笑道:“姑娘也好,信笺也好,风某都想‘逑’。” 花梦眉间一蹙,不及反诘,莫三刀已抢先谇道:“真真是脱裤子上吊,死不要脸呵。” 风元岚右边的师弟当即骂道:“你这人嘴巴怎么茅厕一样的臭?!” 莫三刀放声道:“怎样?要不把你炖了给小爷我涮涮口?” 那师弟面红耳赤:“你!” 风元岚喝止道:“行了,既然说不过,就莫要自取其辱。”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拍净衣上尘土。 花梦目光微沉,道:“还未请教风少侠,刚刚在墙后都听到了些什么?” 风元岚淡淡道:“姑娘芳名,孟华。” 花梦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风元岚在自己回来之前,就已经在墙后偷听了,想到这里,不由看了看莫三刀与白彦。 莫三刀咳了声,自知惭愧,别开脸道:“昨个儿喝太多了,没醒透,没醒透。” 花梦微微挑眉,又看白彦。 白彦眉目不惊:“懒得动。” 花梦:“……” 花梦看回风元岚,坦诚道:“风少侠,该听的,不该听的,你都听到了。该看的,不该看的,你也都看到了。我们大人小人帮对武林盟主的位子不感兴趣,所以,既不会与天星派结仇,也不会与天星派结盟。今日之事,权当误会,往后,还请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犯。” 风元岚望着花梦,浅笑道:“好。” 花梦点头,忽然走到石桌旁,从盘子里拿了颗蜜饯,径直来到风元岚跟前,嫣然道:“临别前,请风少侠吃一颗蜜饯,不知少侠可愿赏光?” 风元岚一愣,有些受宠若惊。 花梦不等他反应,直接把那蜜饯喂进了他嘴里。 莫三刀在后,目瞪口张。 花梦喂完蜜饯,拍拍手,招呼莫三刀、白彦、阿冬启程,风元岚木桩似的定在原地,待人走远,还久久回不过神来。先前被他呵斥的那师弟再忍受不住,推了他一把,道:“师兄,你被勾魂了吗?!” 风元岚身子一晃,第一反应是把嘴里那颗蜜饯牢牢抿住,丝丝甜意,霎时浸润了他的舌尖,缠绵温柔,直抵心扉。 *** 花梦当头走出天命阁,不出所料,阁前仍是人潮涌动,丝毫不输昨日光景。衡山派、峨眉派、逍遥派、明月山庄……乃至一些在江湖榜上还排不上号的,都齐齐伫立在那儿,一见门开,齐刷刷注视过来,目光炯炯,如同饥狼见肉。 莫三刀当即皱了眉,呵斥道:“看什么看,散了,散了!” 众人哪里肯散,逍遥派的李舟率先上前,正要一问不归山下落,猛地认出莫三刀便是那日在客栈杀死师兄骆祈的另一凶手,登时变色,嗄声道:“好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日可算让我逮着你了!” 李舟说完,转身便要向他门下的大师兄宋笑临禀报,莫三刀大惊,喝止道:“等会儿!你我私人恩怨,先放一边,别耽搁大家的正事!” 李舟一怔,便这顿挫功夫,莫三刀已朝着人群放话道:“各位苦候一夜,实在辛苦,眼下呢,且听我慢慢道来,那不归山的下落——” 花梦不等他说完,抢道:“那不归山的下落,已经被天星派的风元岚拿走了。” 众人哗然,一时面面相觑,花梦坦然续道:“就在刚刚,天星派潜入客院,将江阁主写给我的信笺夺走了。诸位想要的答案,便在那信笺上。” 人群里又是一阵骚动,衡山派有人道:“那信笺上写的什么?” 花梦笑出声道:“这位少侠,我大人小人帮拼尽全力,可不是为了给他人作嫁裳的。你若想知道信笺上写了什么,还请自凭本事,到风元岚那儿去问吧。” 那人哑口无言。 花梦此话一出,人潮里顿时议论纷纷,不久便陆续有人嚷嚷着要寻那风元岚,抽身去了。各大门派见状,也渐渐散去,不多时,天命阁阁门前边只剩下了两派人。 一个逍遥派,一个峨眉派。 花梦自知这两派人因何事留下,微一偏头,向莫三刀悄声道:“打不打?” 莫三刀郁闷道:“不想打。” 花梦挑眉:“怕?” 莫三刀瞪了她一眼:“饿。” 花梦点头,莞尔道:“刚刚应该也喂你一颗蜜饯的。” 莫三刀想起这茬儿就冒火,正要发作,底下的李舟已按捺不住,上前道:“小子,咱们的帐,该是时候算算了吧?” 莫三刀也不避了,走下台阶来,看了看峨眉派的林芊芊、陆采红、常玉,转身向李舟道:“来吧,杀了你师兄的人,就是我。” 李舟深吸口气,探手去拔剑,峨眉派的陆采红忽然喝道:“等等!” 李舟握剑在手,瞪向陆采红,陆采红走近莫三刀,道:“那日多谢少侠解围,只是,当日与少侠联手杀死骆祈那人,并非是我的师妹常玉,其中内情,不知少侠是否知晓?” 莫三刀摸摸鼻子,抬眸瞧了眼林芊芊边上瑟瑟缩缩的常玉,到底不忍把罪名扣过去,点头道:“我知道,那天的常玉,并不是你的师妹常玉。” 陆采红大喜,转头向李舟与宋笑临一笑。 至此,峨眉派与逍遥派的恩怨算是清了,李舟羞愤难当,加以怒意难遏,当即把矛头直指莫三刀,质问道:“那天的常玉是谁?!” 莫三刀微微一笑:“你问我就会说吗?” “你!”李舟竖目切齿,盛怒之下,也不再请示大师兄宋笑临,拔了剑便欺身杀来,莫三刀眸光凛然,肩膀微耸,堪堪将这一杀招避过,正要拔刀,身后倏地冲出三把银剑,盾牌一般,将李舟的长剑拦截在外。莫三刀回头一看,竟是陆采红三人出了个剑阵,把他护在了阵中。 陆采红正色道:“李舟,这位少侠于我峨眉有恩,你动他,我们无法坐视不管。那天本是你师兄挑事在先,死在这位少侠刀下,只能怨他自己技不如人。奉劝你一句,别再就此事胡搅蛮缠,否则报仇不成,反给贵派蒙羞!” 李舟气绝,几欲倒地,便要反击,忽被大师兄宋笑临拽了回去。 宋笑临面色凝重,走到莫三刀面前来,开口道:“请教少侠名号。” 莫三刀看着这人,一字字道:“鬼盗,莫三刀。” 宋笑临眸光一沉,旋即冷笑道:“逍遥派,宋笑临。再会。” 说完“再会”,宋笑临漠然转身,向门下弟子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当即拉住李舟,随宋笑临离开了天命阁。 莫三刀琢磨着那句“再会”,轻轻一笑,转头看回陆采红,道:“多谢。” 陆采红收了剑,微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应该的,少侠不必言谢。” 莫三刀欣然颔首,见众人皆已散去,自也无心再与峨眉派寒暄,便抱拳道:“在下与朋友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陆采红却道:“等等。” 莫三刀一怔。 陆采红望向阁门前的花梦,目光犀利,慢声道:“不知花三小姐,怎会出现在这儿呢?” 日色淡薄,铺陈在人脸庞上,有如覆霜,花梦眉目不动,举步走下台阶来,背着手道:“我又不是朝廷钦犯,自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出现在这儿,有何稀奇?” 陆采红微微蹙眉,一时竟回不出话,倒是她边上的林芊芊机灵,反唇相讥道:“令尊前脚才放话要让出盟主之位,你后脚便巴巴地来跟天下人抢,如此两面三刀,实在让人怀疑令尊的诚意。” 花梦嗤笑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跟天下人抢盟主之位了?” 林芊芊面红耳赤,皱眉道:“你不抢盟主之位,来天命阁做什么?” 花梦道:“什么时候来天命阁,就一定跟盟主之位相关了?” 林芊芊张口结舌。 花梦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 林芊芊一凛,冷道:“什么秘密?” 花梦在她面前停下,缓缓凑近,悄声道:“信笺上的字,是‘近在咫尺’。” 林芊芊心神震动,将信将疑地盯着花梦,却见她挑唇一笑,转身向天命阁门前的小厮道:“劳驾,将我的马牵来吧。” 那小厮“诶”一声,快步去了,不多时,即牵了花梦的坐骑火焰驹出来,花梦接过缰绳,顺手将腰上所系的一块玉珏拆下,递给那小厮,轻声道:“替我向江阁主道声谢,并将此物给他,就说,聊表谢意。” 小厮接过玉珏,颔首道:“公子客气了,小的这便给阁主呈去。” 花梦目送那小厮进门,目光随即落在了门边的白彦身上,默了默,张口问道:“你去哪儿?” 白彦抱着阿冬,拾级而下,淡然道:“托你的福,前路渺茫。” 花梦微愣:“能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吗?” 白彦扬眉,自知她为何献这殷勤,当下坦白:“刚刚忘了说,我没有丢弟弟,也没有丢妹妹。” 花梦眸光微黯,却强笑道:“那就当我自作多情吧。” 莫三刀几时见过花梦这般卑微,胸中一阵气闷,上前抢了她的缰绳,低声斥道:“有点儿骨气行不行?” 花梦别开了脸,神情倔强。 莫三刀自知哥哥一事是她的心病,一时半会是劝不动的,沉吟半晌,只好先顺她心意,转头向白彦道:“你带阿冬乘马,我跟她步行。” 白彦面露迟疑,莫三刀喝道:“赶紧的,还要人三催四请啊?” 白彦板脸,斜了他一眼,抱着阿冬上马了。 马蹄声响起,达达地沿湖岸向西而去,陆采红神色沉重地盯着那一行人的背影,走向林芊芊,道:“花梦刚刚说了什么?” 林芊芊咬了咬唇,惊疑难定:“她说江天命给她的信笺上,写的是‘近在咫尺’。” 陆采红一愣,重复道:“近在咫尺?……” *** 天高风急,穿过湖岸上直耸云天的乌杨、湖岸边密密丛丛的芦苇。莫三刀双臂环胸,在漫天飞絮里眯了眯眼,向身旁的花梦道:“你什么时候把信笺拿给风元岚的?” 花梦漫不经心道:“喂他吃蜜饯的时候。” 莫三刀一愣,失笑道:“我就说……” 花梦转头看他:“说什么?” 飘絮中,她双眸烁亮依旧,莫三刀微觉窘促,搪塞道:“没什么。” 花梦微微挑眉,转头,目光重又放回到前方乘马而行的白彦身上,不再说话。 莫三刀费解道:“江天命在信笺上说这白眼狼是你哥哥?” 花梦坦然道:“没有,他只回了我四个字,‘近在咫尺’。” 莫三刀皱了皱眉,难以置信:“你不觉得这白眼狼深沉得很,少说也比咱俩大三五岁吗?怎么可能是你那孪生哥哥?再说了,人家都讲了家里面没丢人。” 花梦心绪纷乱:“可我们长得像。” 莫三刀反驳:“长得像又怎样?天底下那么多人,还不许有两个长得像的了?我跟我师妹还长得像呢。” 花梦本就心乱如麻,听了这个,更是恼火,瞪了他一眼,跑上前去了。 “你去合欢宫做什么?”花梦在火焰驹旁停下,目视前方,声音却是朝白彦而去。 白彦波澜不惊,:“找人。” 道花梦道:“什么人?” 白彦道:“仇人。” 花梦眉尖一蹙,仰头道:“这么说来,你也是合欢宫的仇人了?” 白彦微微垂眸,轻声道:“也许吧。” 花梦沉吟道:“那天来追杀你的合欢宫弟子,是你仇人派来的?” 白彦默然不语,良久才道:“不知道。” 花梦点头,道:“即便是冒着自投罗网的风险,也还是要出山来杀你,看来,这梁子结得不小。” 白彦心念辗转,想到那日被合欢宫弟子袭杀的情形,隐隐感觉不对,正要说一说其中蹊跷,花梦忽道:“她们还会再来的。” 白彦神情微动,花梦看向他,道:“饿了吗?听说这彭蠡湖中盛产鲤鱼,我们捉几条烤来吃吃?” 白彦还来不及答,他怀里的阿冬已动起来了,舞着手道:“好,好!” 花梦看向阿冬那张馋猫似的脸,一笑。 彭蠡湖畔,秋荻片片,莫三刀蹲在岸上,一刀刺入湖中,连中了三条鲤鱼,花梦在后笑道:“不错啊,改叫你‘莫三鱼’好了。” 莫三刀脸一沉,把鱼扔到了花梦脚下。 花梦蹲下来,摸了摸那垂死挣扎的鱼,忽然道:“你打小就叫‘莫三刀’吗?” 莫三刀正盯着湖水寻鱼,闻言一愣。 花梦道:“好怪的名字。” 莫三刀的刀尖在水面轻轻划过,割裂了天幕的倒影,他轻声道:“六岁以前,不叫这个。” 花梦好奇道:“那叫什么?” 莫三刀一刀送进了湖里,这一次,仅叉中了一条鱼。 一条最大的鱼。 湖波荡漾,彻底搅碎了一片倒影,莫三刀把那鱼从刀上抓下来,扔到花梦跟前,道:“行云。” 花梦抬眸,望见了莫三刀一双低垂的眉眼,在他身后,野鹜齐飞,水天相接,云蒸四野。 花梦眼睫微颤,轻轻道:“风流写意,莫如行云。” 莫三刀一震,抬起眼睫,与花梦四目交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月言”、“大概是因为我比较月半吧”灌溉的营养液,也谢谢所有留言、看文的小伙伴,有你们的陪伴,一下子感觉好温暖呀! 好啦,不多说啦,我乖乖码字去啦=3= 第48章 心上人(一) 当天傍晚, 莫三刀一行进了洪州城西南方的平县,县城不大,却热闹非凡, 刚进城门, 便开始挨肩叠背, 四人一马, 走得步履维艰。几人思来想去,只好就近择个客栈下榻, 顺道填填肚子,哪想平县这地方虽小,驿馆却是爆满,莫三刀连问几家,都无余房, 好不容易问到个偏僻的,余房竟只两间了。 掌柜瞧瞧他们——两男一女一孩, 便道:“你们一家人住一间,另一人住一间,这不刚好?” 莫三刀干笑道:“我们这儿没有一家人。” 掌柜的一怔,花梦道:“两间就两间吧, 我和阿冬住一间, 你跟白公子将就一晚,住一间。” 莫三刀哪里会肯,正要反抗,白彦却道:“可以。”说完便把阿冬放下, 指着花梦向她道:“今晚你跟她睡。” 阿冬仰头看看花梦, 也不反感,乖巧地走到她腿边站了, 倏地想起什么,又扭头看白彦:“那明天谁给我梳头?” 白彦淡漠道:“自己没长手吗?” 阿冬撇嘴,嘀咕道:“以往都是你梳。” 白彦面上一冷,莫三刀贼笑道:“你还有这手艺呀……” 白彦:“……” 花梦弯下腰来,摸了摸阿冬的头,道:“我帮你梳,梳个漂漂亮亮的双螺髻,好不好?” 阿冬望着花梦明亮、温柔的眼眸,心下一暖,歪头笑道:“好。” 当下几人把房间订了,又吩咐掌柜的上一桌酒菜,这档口已过了用晚膳的时辰,大堂里客并不多,只是街上仍旧流光溢彩,车水马龙,喧杂的人声里,时不时传来几记遥远的喝彩。花梦望了眼客栈门外的光景,向上菜的小二问道:“今晚城里怎么这么热闹?” 小二放了手里那盘红烧茄子,喜气洋洋道:“客官有所不知,这是咱平县一年一度的庙会,十里八乡的人全聚了过来,要闹个三天三夜才散呢,今儿正巧是头一晚,可不得热闹嘛!” 花梦点头,道:“难怪这一路走来,大小客栈都住满了人。” 小二笑道:“这还是头一天,到了明日,城里更是人满为患,客官们待会儿不妨也上街转转,保准不虚此行!” 花梦夹了片茄子吃了,微笑道:“好。” 小二上完菜,一溜烟儿去了,莫三刀扒了口饭,鼓着腮帮道:“走了一天路了你也不嫌累,要去你自个去,我可不去。” 花梦不以为意,看向白彦:“白公子陪我去吧。” 白彦挑眉,莫三刀一口饭呛在喉咙里。 “好。”白彦给阿冬夹了片五花肉,向莫三刀道,“那阿冬就劳驾莫兄照看了。” 莫三刀咳完了,耷拉着眼皮,冷冷瞥了下阿冬那张油腻腻的脸,悔不当初。 *** 客栈外,夜幕沉沉,纵横交错的街市却明亮如昼,各式各样的摊子沿街摆着,卖糖人,卖风车,卖面具,卖花灯……无论卖什么,总有人买;人无论买什么,总笑意盈盈。花梦与白彦并肩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虽说是要来逛庙会,但心思显然不在这繁华的景致上,她背着手,望了望脚下混乱的影子,向白彦道:“你不相信江天命?” 白彦目视前方,平静道:“我信。” 花梦震了震,白彦道:“我如果不信,就不会去找他。” 花梦道:“那你为什么不相信你是我哥哥?” 白彦不言,花梦正色道:“他告诉我,我哥哥与我‘近在咫尺’,在天命阁中,与我近在咫尺的人,除了你,还有谁?” 白彦看了花梦一眼,淡淡道:“莫三刀。” 花梦皱眉道:“不是他,我早就与他滴血认亲过了。” 白彦意外地扬了扬眉,道:“你这份寻亲的魄力,实是感天动地了。” 花梦知道他是调侃,却笑不出来,握住他的手臂,在一爿卖花灯的摊贩边上站定。 白彦转头,对上她那双坚定的眸子,轻描淡写道:“你也要和我滴血认亲吗?” 花梦眸光颤动,手上的力道渐渐松开,她忽然觉得自己握住的并不是白彦的手臂,而是一片没有温度的细沙——她根本握不住,也留不下。 花梦自嘲地笑了笑,松开手,哑然道:“你直接告诉我吧,你多大了?” 白彦道:“二十有三。” 花梦深吸口气:“不会有错?” 白彦轻笑:“我再糊涂,也不至于连自己活了多久都记错。” 花梦抿唇,极力克制胸中翻涌的情绪,苦笑两声,道:“也是。” 斑驳的光影像一片片枯落的花瓣,沉入她黯然的瞳眸里,白彦微微蹙眉,想要宽慰,却见这双眸子忽然一闭,再睁开来时,已是光华流溢。 花梦朗然一笑,道:“我忽然想一个人逛逛,白公子先回吧。” 白彦盯着花梦,沉吟道:“早回。” 花梦笑着点头。 白彦垂眸,转身去了。 人潮如浪,即刻吞没了白彦霁青色的背影,花梦唇畔笑影终于消散,那流溢在眼里的光华,已变成了极不争气的泪水流下。 耳畔,仍是那样吵闹的、幸福的欢声笑语,仿佛这世上没有人忧愁,没有人苦恼,没有人失望。仿佛只有她,不知趣,不协调。 花梦仰起头来,慢慢把脸上的泪擦了,把眼里的泪擦了,重新走回这灯火璀璨的街道,走回这语笑喧阗的人群里。 有人急匆匆地赶去看舞龙,撞了她一下;有人忙乎乎地追着孩子跑,撞了她一下;也许还有人趁人之危,偷了她的钱袋。这些,花梦通通都不顾及了。在铺天盖地的喧闹声里,跌跌撞撞的人影里,她只是走着,哭着,走一步,哭一步。没出息,也没骨气。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影子渐渐寥落,身周的人声似乎也弱下去了,一道身形忽然墙壁似的,不偏不倚地拦了她的路。 花梦抬头,在阑珊灯火下,望进了一双琥珀一样的瞳眸里。 莫三刀拿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走上前来,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么想要哥哥,我就纡尊降贵,来当你哥哥好了。” 花梦呆若木鸡般,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人。 莫三刀把那糖葫芦塞进她手里,哄孩子似地道:“我呢,打小就照顾我师妹,还是很会疼女人的,你认我做哥哥,我保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天天哄你开心。你不是喜欢喝酒吗?风雨渡的荷花蕊、三津小筑的松醪香、何不公的神仙醉……我都带你去喝,什么长白山、天山、大华山……我也都带你去看,谁要再像那白眼狼一样欺负了你,我就立马把他打成烂泥。” 夜风吹过,吹来满街的落叶,与满头的星光,花梦站在这些落叶之中,繁星之下,带着泪笑:“人家又没有欺负我……” 莫三刀仍是笑嘻嘻地,把她的头一摸:“叫哥哥。” 花梦轻笑出声,眼眶的泪随之落下,一切的委屈、酸楚、狼狈、失落,终于在这一刻有了意义与归宿。她认认真真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听着自己心口砰然乱窜的心跳,哑声开口:“可我不想你做我哥哥。” 莫三刀意外又不解,便挑眉:“那你想我做你什么?” 花梦攥紧手心里的那串糖葫芦,突然闭上眼睛上前一步,踮脚吻住了他的唇,漫天星辰,满街灯火,蓦然都在这一刻熄灭了下去,眼前只剩下对方眸里的微光,与那簇微光中渺小的自己。 莫三刀瞪着咫尺间这双微瞋的凤眸,脑海里轰然如电闪雷鸣,全身僵硬得一动也不能动,他忽然想起了那夜被丢失的记忆,想起了那一个个缠绵旖旎的吻,想起了那个与自己拥吻的人…… 千真万确,不是做梦。 一簇簇烟花在天幕绽放,漫天华彩又在彼此身后陨落,花梦睁开眼睛,松开了莫三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道:“莫行云,我喜欢你,我想你做我将来的夫君。” 第49章 心上人(二) 万束烟火, 一闪而没。 莫三刀后退,双脚竟像踩在棉花上似的,重心全无, 几乎跌倒, 花梦忙伸手扶他, 却被他一把推开。 花梦一怔。 莫三刀盯着花梦, 脸色第一次这样严肃,这样冷峻, 又这样茫然,这样慌张……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喉结僵硬地滚动,半天才稍稍平复下来,沉声道:“你、可能误会了。” 花梦缓缓皱眉。 莫三刀道:“我和我师妹早有婚约, 今生不可能另娶他人,至于我对你……” 花梦见他戛然而止, 心中一动,追问道:“你对我什么?” 莫三刀望着面前这双亮如明镜的眸子,蓦然间竟心乱如麻:“我对你……” 花梦目光灼灼,突然朗声道:“你心里有我!” 莫三刀慌忙道:“没有!” 花梦睁大眼睛, 泪水未尽的一双眸子愈发烁亮, 直逼得莫三刀逃无可逃:“我说过了……我和我师妹已有婚约,今生今世,不可能移情他人!” 花梦强忍心中不甘:“那若是你与你师妹并无婚约呢?” 莫三刀不料她如此发问,脑袋里一阵空白, 怔忪片刻, 才决然道:“那你我也不可能在一起。” 花梦恨道:“为什么?!” 莫三刀转开头,黯淡光影里, 神色凝重。 花梦倏地想起什么,冷声道:“因为你是何元山的徒弟?” 莫三刀默然未应。 花梦愈发有种不祥的预感:“何元山要你杀我爹?” 莫三刀无声地握紧拳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花梦知道,这是默认了。 烟花燃尽,漫天仅剩那一两声寂寥的回响,青烟如泄,淹没了一片星光。花梦垂落眼睫,扬手把那串糖葫芦重重地扔了出去,莫三刀的身躯跟着一震,仿佛那被扔出去的,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你休想。” 花梦拭尽眼角泪痕,眼中的一片柔情渐渐凝固成坚硬的冰,她从莫三刀身旁走过,从那被扔弃的冰糖葫芦旁走过,倔强又决绝地走进了夜幕尽头。 莫三刀呆在原地,望着那串被摔碎在地的糖葫芦,胸口一阵阵窒息似的闷痛。他突然感觉头晕,又突然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清醒。 花梦的脚步声已彻底消失于耳畔,周遭的人声、风声、烟火声也一并被她带走,留下来的,只有他投映在青石板上的,一个单薄、孤单的影子。 莫三刀伸手在脸上搓了搓,长出一口气,颓丧地蹲在了光华萧条的长街上。 青烟弥散,星光重现,恍如一场夜雨,无声地浇在他头顶。 *** 花梦回到客栈,在窗下的一张方桌前坐了,向旁边打扫桌椅的店小二道:“上酒。” 店小二转头,瞧见花梦那张泪痕阑干的脸,心下一愣:“客官,您这是……” 花梦眸寒如冰,重复道:“我说,上酒。” 店小二打了个哆嗦,忙迭声应了,扔掉抹布去柜台后给花梦取酒。 小城小店,没什么有名气的好酒,也不知花梦是品不出来,还是懒得计较,她倒了酒,一碗接一碗,一坛接一坛,只是喝。 窗外的喧嚣已经尘埃落地,万家灯火,一家家熄灭,花梦的身体里的那团火,却还寂寂地烧着。一碗酒浇下去,旺不起来,再浇一碗,也灭不掉。 这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这样喝酒,喝得大张旗鼓,却又不痛不痒。她一向是个干脆的人,痛则大哭,喜则大笑,想爱便爱,要恨就恨,几时尝过这种揉揉不到、抓抓不了的痛。她恼得不行,索性扔了碗,抱起酒坛,咕噜咕噜地痛饮起来,店小二在后看得惊心,上前来劝,却遭了花梦一记冷喝:“滚开!” 莫三刀从街上回来,还未进门,便听到了这声冷喝。 那好不容易沉寂下来的心湖又猛烈一颤,无数湿润的、残破的浮萍又在水波之中搅动起来,映衬着身后东奔西走的落叶,搅得人一会儿心如乱麻,一会儿心灰意懒。莫三刀不敢抬头去看那个声音的主人,他把踩上台阶的一只脚缩了回去,很颓丧、也很懦弱地转开身,靠在客栈大门外的墙上。 大堂里又响起了店小二颤巍巍的劝阻声,旋即便是一个酒坛砸碎在地,堂中霎时安静下来。莫三刀直着眼睛,呆望着对街苍茫的夜色,听着堂内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动静,心里一片惘然。 “嗖——”,一瓣落花破空袭来,莫三刀扬手接住,抬眸,视线投向右上方的虚空。 白彦屈膝坐在树影斑驳的屋檐之上,提醒道:“照这样喝下去,非死即残。” 莫三刀敛紧眉峰,没有回话。 白彦轻笑:“这回的眼泪可不是我惹出来的,你得自己去哄。” 莫三刀欲言又止,锁紧眉挣扎片刻,终于还是转身迈进了大堂。 花梦已趴倒在朱漆斑驳的方桌上,手里抓着的一个酒坛,摇摇欲坠。莫三刀把那酒坛拿下来,放在桌上,花梦手臂一动,缓缓偏过头来,看向他。 莫三刀不声不言,上前将她横抱而起,径直向楼上走去。 *** 阿冬已经睡下了,四仰八叉地睡在正中间,莫三刀也不客气,抽出只手来把阿冬推开,紧接着便将花梦放到了那块被阿冬暖热的地方去。 阿冬一骨碌撞在墙上,醒了,扭头看到莫三刀,大惊。 “闭嘴。”莫三刀不等阿冬张口,轻声警告。 阿冬脸皱成一团,默默地又钻进了被窝里去,独露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在外边,看看莫三刀,又看看花梦,精神抖擞的,似乎是没睡意了。 莫三刀也懒得理她,转身给花梦脱了鞋,卸了剑,拉过被子来要给她盖上,却发现被子那角被阿冬攥得紧紧的。 莫三刀皱眉道:“放手。” 阿冬眨眨眼,瓮声道:“你也要来吗?” 莫三刀反应过来,脸黑了黑:“你觉得睡得下吗?” 阿冬忙又往里缩了缩。 莫三刀:“……” 手上一拽,被子过来了,莫三刀给花梦盖上,一偏头,与她四目相对。 月光里,她眸光软如一滩水,终于不再瑞亮逼人,却又莫名地更使人心悸。 莫三刀深吸一气,别开头,终于不敢再去看她。 “别让她往外跑。”莫三刀向阿冬交代完,径直拉落床幔,起身离开客房。 花梦眼睫微颤,在床幔垂落那一刻,疲惫地垂落了眼帘。 *** 这一夜,莫三刀毫无睡意。 回到自己的房间,白彦不在,一张床空空荡荡,他走过去躺下,已然无心去计较要不要跟白彦“同枕而眠”。 他想起了阮晴薇,那个打小就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起话来比三百只鸭子还要聒噪的师妹;想起了在萧山顶上,阮岑许诺他练成“归藏三刀”后,便给他与晴薇操办婚礼;想起了阮晴薇得知婚讯后,笑开花地扑进他怀里来,扬言“我就知道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他一面想,一面在黑夜里睁大眼睛。 翻了个身,强迫自己把眼睛闭上,沉沉的黑暗里,他又想起了师父阮岑,想起了他酒后那双发红的眼,想起了那一声声鞭响后的“孽种”,想起了自己六岁时斩钉截铁地向他发下的誓:“我一定练成‘归藏三刀’,替师父取花云鹤项上人头。”…… 一声声,一幕幕,纠缠不休。 *** 熹微拂晓,客栈外传来深巷里的几声鸡鸣、狗吠,莫三刀揉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蔫头耷脑地开门,叫店小二送来了洗脸水。 洗漱完后,莫三刀走出房门,看了看隔壁紧掩的屋门,正想敲,突然想到昨夜酩酊大醉的花梦,伸出去的手顿时被无形的屏障击回。 莫三刀咬了咬嘴唇,偏头一扫廊外的天光,深吸一气,径直下了楼。 大堂里,已陆续坐满了用早膳的客人,莫三刀叫了碗面,刚一坐下,便见白彦从客栈外走了回来,想到昨夜他一宿未归,不由问道:“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白彦神情淡然,边走边道:“半月居。” 莫三刀皱眉:“那是什么地方?” 白彦道:“青楼。” 莫三刀:“……” 白彦在他对面坐下,看了看他发青的眼睑,挑眉道:“莫兄一宿未眠吗?” 莫三刀闷闷地“嗯”了声。 白彦点头,语气颇带担忧:“那阿冬岂不是独自睡了一晚?” 莫三刀反应迅速,咬牙道:“你以为人人是你吗?” 白彦哈哈一笑。 热面上来了,莫三刀也不问白彦,拿起筷子就吃,白彦坐着,静静地看他把面吃完,才出声道:“该上楼去叫她们起床了。” 莫三刀把筷子一放,长出口气,懒懒道:“你去吧。” 白彦道:“若只阿冬一人,我早便去了。” 莫三刀无话可说,思来想去,只好去了。 两人一并上楼,来到房前,敲了门,却久久不闻回应。 莫三刀讥讽道:“这破店的酒有那么大后劲儿吗?” 白彦脸色却是一沉,略微沉默,猛地把屋门撞开。 莫三刀一震,赶紧跟着他进入屋内,向床上望去,眼神一怔。 那被他亲手放下的床幔内,已是空空如也了。 作者有话要说: Micheal.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20 13:06:33 Micheal.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20 13:06:22 毛毛虫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20 09:37:50 月言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20 00:38:00 读者“胖大海”,灌溉营养液 +5 2019-03-20 14:21:25 读者“无法de完美”,灌溉营养液 +32 2019-03-19 19:21:26 谢谢小伙伴们! 有道是“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某人往后的日子估计不好过喽…… 第50章 心上人(三) 轩窗大开, 晨风从外吹来,挟以幽然桂香,撩开一层层床幔。白彦快步走到床前, 将床褥掀开, 依旧是空无一人, 探手摸去, 褥子里早已没有了温度。 床畔,还放着花梦的佩剑, 床下,亦还整整齐齐地摆着两双鞋,白彦目光冷锐,心知花梦、阿冬系被人掳走,心下登时不悦:“一下子丢了两个人, 你就丝毫也没察觉到?” 莫三刀正是六神无主,冷不丁遭到质问, 面红耳赤。 白彦又迅速将屋子环视了一遍,发现并无任何打斗的痕迹,走到窗前,将大开的窗扇拉回, 果然见窗纸上有一个细孔。 那是迷魂香从外插进来后留下的孔。 “你那边也有吧?”白彦重又把那扇窗推走, 向莫三刀道。 莫三刀一见那窗纸上的孔,当即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哪里还顾得上去看自个窗户上是否也有被迷魂香插入的痕迹,身形一纵, 便跃出窗外去了。 白彦轻哼一声, 发足跟上。 正是早市将开时分,各类小商小贩的吆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大风似的,此起彼伏,直刮得人心烦意乱。莫三刀皱紧眉,矮身停在客栈隔壁的一阙飞檐之上,低头细看瓦片,果然见上端留着三两串脚印。 这些脚印不大,虚虚地印在上面,仿佛风稍大一些便会被吹得灰飞烟灭,可料脚印的主人轻功极高,哪怕是掳了两个人,也仍能身轻似燕。 念及此,莫三刀脸色愈发阴沉。 “她可有什么仇家?”白彦盯着那足迹,问道。 莫三刀道:“即便是她的仇家,也不必把阿冬一块带走。” 白彦蹙眉,突然神色一变,踅身向城南的方向踏尘而去。 莫三刀一惊,赶紧追上。 *** 白彦施展轻功,飞檐走壁,在城南一座丹楹刻桷、画栋雕梁的阁楼前翩然跃下,莫三刀紧随在后,抬头一望,惊见那阁楼大门的牌匾上刻着漆金的三颗大字——“半月居”,当即怔然,一把抓住了白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这地方?!” 白彦回头看他,日照下,脸色竟很严肃:“我既来了,那自然就有我来的道理。” 莫三刀将信将疑,想他到底不是不分轻重的人,松开手,随他走进了半月居大门。 辰时不到,半月居还没有开张,阁楼里相较于昨夜虽然安分,却也谈不上清净。东角几个吊嗓子的,西角几个练舞的,丫鬟们洒扫庭除,小厮们忙前忙后。老鸨正在给几个姑娘训话,忽然见姑娘们的眼睛跟被勾了魂似的,齐齐往大门口一转,跟着扭头,霎时只觉春风拂面,心驰神摇。 “哎哟,这不是昨晚上来的白公子吗,什么风又把您给吹来啦!”老鸨把手上的丝帕一抖,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 人未至,香先到。 莫三刀赶紧往白彦身后一躲。 老鸨目光犀利,朝莫三刀睇了眼,向白彦道:“带兄弟来了?喜欢什么样的” 白彦斜眼看了看莫三刀那紧张样儿,若不是正事在身,还真想打趣他一下。 “如意姑娘还在屋里吧?”白彦问完,脚下更不停顿,径直向楼上走。 老鸨见他这猴急的架势,笑道:“你们这些小年轻,真是耐不住,这才分开一个时辰不到呢……”话没说完,猛白彦把如意屋门踢开,当即吓了一跳,正要跟进去,莫三刀转身挡来,沉着脸道:“待这儿别动。” 老鸨还未回神,屋门“砰”一声关在了眼前。 *** 一座彩绘漆插屏将熏香弥漫的室内隔成两半,遮挡了华帐底下的旖旎春光,白彦径直转入屏内,目光落在镜台前的那道紫色倩影上,停下脚步。 如意微微俯身,对着菱花镜描眉,泰然自若道:“白公子昨晚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鲁莽的呢。” 白彦面无神色,缓缓走到如意身后,扬手将她抓了起来。 如意眸光微沉,握着石黛的那只手一垂,袖口里霍然迸射出一柄尖刃,莫三刀反应敏捷,一脚踢飞脚下的熏炉,砸落了如意的袖箭,与此同时,白彦“哧”一声撕开了如意的衣领,露出了一截肤如凝脂的后颈。 “把炉上那壶热茶拿来。”白彦向莫三刀道。 如意一震,握住被熏炉砸折的手腕,眼神渐渐发狠,待莫三刀把茶壶扔给白彦后,霍然反身,欲作回击,却哪里快得过白彦。 白彦两指掐在她咽喉上,热茶随之往她那光洁的后颈浇了下去。 如意痛声嘶喊,那被浇过的皮肤迅速红肿一片,继而慢慢地涌现出一朵鲜红的合欢花。 莫三刀眸色凛然。 白彦扔了茶壶,牢牢锁住如意咽喉,冷声道:“她们人在哪儿?” 如意深深喘息,眸光闪烁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白彦不慌不忙,看向莫三刀,道:“过来。” 莫三刀双手环胸,踱近一步。 白彦道:“把她的手砍了。” 如意与莫三刀双双一惊,如意瞪目道:“你敢!” 白彦指上用力,如意一张脸迅速憋红,五官随即扭曲,双手试图抠开白彦的手指,却是徒然。 白彦轻轻笑道:“你说我敢不敢?” 如意仰头盯着这张俊美的笑脸,心下只觉可怖至极,强支片刻,终于服软道:“你……先松开……” 白彦却不动,反而一发力,如意心惊胆裂,再不敢造次:“我……我说!……” 白彦这才微微松手,给她留了口说话的气。 如意艰难道:“江口,船坞……” 白彦微一虚眸,意识到这是要从水路逃遁,反手一掌打晕如意,正欲破窗追去,莫三刀忽道:“你先过去,我回客栈骑花梦的火焰驹追来,那马识得她的哨声。” 白彦皱了皱眉:“花梦?” 莫三刀一震,后知后觉说错了话,破罐子破摔道:“就是孟华。” *** 江风疾掠,把长天中的落叶卷得猎猎翻飞,遮蔽了眼前的视线,汹涌的江浪拍打着船身,在耳畔震起阵阵激响。距离花梦与阿冬失踪,已经过去整整一个白日了,莫三刀坐在甲板上,盯着纷飞败絮后的一线残阳,神思凝重,白彦从身后给他递了个胡饼来,他却毫无反应。 白彦拿着饼往他脸上一拍。 “啊!”莫三刀大叫一声,摸着脸一转头,盯着背光而立的白彦骂道,“干什么?!” 白彦拧着眉,把胡饼往他怀里一扔。 莫三刀忙接了,肚子应景地叫了叫。 “合欢宫为什么要抓花梦?”白彦双手搭在围栏上,迎风望着那轮已西沉的红日,青丝在霞光里飞扬。 莫三刀啃了口饼,闷声道:“逼花云鹤收回成命呗。” 白彦轻笑一声,道:“红叶堂都进到不归山里去了,峨眉、逍遥、明月山庄……穷追不舍,武林大争之势,早已是一发不可收,合欢宫何至于如此天真。” 莫三刀嚼着饼,心情沉重,诚如白彦所言,花云鹤放话让位,不仅是想假天下人之手除掉合欢宫,更是迫于各派压力,矢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各大门派为这一尊位栉霜沐露,栖风宿雨,决心之坚,堪称破釜沉舟,哪里还是花云鹤能喝止得住的? 莫三刀无声地叹了口气,皱眉道:“那她们为什么要抓阿冬?跟合欢宫结仇的不是你吗?” 白彦望着江水尽头的一抹残阳,眸光渐渐变冷:“我也不知道。” 莫三刀想了想,推测道:“抓了阿冬来威胁你?” 白彦没有回答。 莫三刀看向他,直截道:“你跟合欢宫到底有什么仇?” 江风扑面,似血残照里,白彦飞扬的眉眼蓦然笼罩上一层阴霾,似恨似怨,似痛似悔,莫三刀看得分明,无声一笑:“情仇?” 白彦眸中一黯,垂落了眼睫。 江浪裹挟着片片落叶,在余晖里一阵一阵地向后远去,白彦在莫三刀身旁坐了下来,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坦然道:“是我的仇,却未必是她的仇。” 莫三刀不解:“什么意思?” 白彦道:“她早把我忘了。” 莫三刀愣了愣,白彦双眸中映着前方那片渐渐泛蓝的天空,哑然一笑:“只是我还忘不掉罢了。” 听到这里,纵使莫三刀再不谙情*事,也能将白彦的情况猜出个大半了,安慰道:“莫要妄自菲薄,人家要真把你忘了,干什么冒着这么大的险来找你麻烦?说不定还咬牙切齿着,临死也要拉你垫背呢。” 白彦唇角轻勾。 莫三刀好奇道:“她是谁啊?” 白彦在落叶纷飞的甲板上躺了下来,望着夜空,道:“合欢宫宫主。” 莫三刀心神俱震,嗄声道:“你居然跟合欢宫宫主……”猛地被白彦斜了一眼,忙噤口,改道,“她多、多大年纪了?” 白彦闭上眼睛,道:“应该有十八了吧。” 莫三刀匪夷所思:“这么年轻?” 白彦不应。 莫三刀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白彦眉间微动,却仍是闭着双眸,良久,声音才在江风里寂寂响起,响完,又被江风卷入渐行渐远的江浪。 “水含烟。” 莫三刀神情微动,望着夜色里白彦沉寂的面庞,沉默少顷,道:“你是去救她的吧?” 一瓣落蕊从白彦眼睫前掠过,无声无息,他微一蹙眉,缓缓睁开的双眸清亮如水,轻柔如水,映着漫天飞絮,与那片璀璨繁星,久久不语。 第51章 心上人(四) 莫三刀与白彦回到船舱里坐下, 瞥了眼被绑住手脚扔在舱角的如意,向白彦打趣道:“你昨晚跟她……就不怕被你那位相好知道?” 白彦在案前坐下,提壶倒了碗茶水, 甫一端起, 船身猛晃, 茶水溅了他一手。 莫三刀大笑。 白彦沉着脸把茶碗放下, 从衣襟里掏出方巾来揩手,淡声道:“我昨晚只是帮了她一个忙, 并没有跟她怎样。” 莫三刀挑眉,意外于他的束身自好:“帮忙?” 白彦重新倒了碗茶水,一口气喝下。 他昨晚跑到半月居里去,不过是一时兴起,至于合欢宫的人是何时盯上他的, 他并不清楚。 进半月居后,白彦一眼便瞧到了如意。她那时正在垂着脸、冷冷清清地立在楼梯口下, 被老鸨扬手掴去一掌。那一巴掌打完,白彦看到她的脸,以及那一双虽然含泪,却不肯认输的眼睛。 坦白说, 将白彦钓上钩的, 正是这一双倔强、又楚楚动人的眼睛。 老鸨在责备她一连三天接不到客。 白彦将一锭银子递过去:“今晚我便是她的客。” 如意的房间很小,但很香,很暖。白彦和衣而卧,命她在屏风下抚琴, 不消几时, 便在她的琴声与那沁人心脾的熏香里酣然睡去。 琴声也好,熏香也好, 并无异样。 以至于他忘记去思考,人,有无异样。 莫三刀微微点头,跟着倒了碗茶水,喝完道:“照这样说,这如意多半便是合欢宫安插在平县观察各派动向的眼线了,发现你后,她一定第一时间向上级通报了情况,随即便接到了将你留在半月居的指令,以便其他人到客栈去抓人。不过……” 莫三刀倏地蹙眉,费解道:“如果她们的目标就是你,大可直接让如意在半月居里动手便是,何必舍近求远,去劫走阿冬和花梦?” 白彦神色如晦,良久道:“她们的目标,并不是我。” 莫三刀一震。 白彦道:“我是在捡到阿冬以后,才开始被她们盯上的。那日在洪州城外,火焰驹听到花梦的哨声,掉头往回,我担心阿冬被飞花阵所伤,才将她绑在马背上,让火焰驹带她离开。当时,合欢宫的人抢着去追,被我拦下,在以飞花阵打伤我后,她们并没有乘势杀我或抓我,而是迅速撤离。原本我以为,是她们听到了你们的动静,现在想想,恐怕从一开始……” 莫三刀的脸色已沉如晦夜,接道:“从一开始,她们的目标就不是你,而是阿冬?” 白彦点头。 昨日在彭蠡湖畔,他听花梦说完合欢宫人还会再来后,心里便有了防备,为尽量不连累阿冬,他欣然答应让阿冬与花梦同屋,自己远宿半月居。如此,还不能避免阿冬遇险,那答案显然便只有一个——合欢宫的目标,就是阿冬。 莫三刀万万想不到真相竟会如此,一颗心在胸膛里突突直跳:“那抓走花梦是为何?” 白彦道:“毕竟还是现任盟主的掌上明珠,虽不能用她逆天改命,但多少也是一道取胜的筹码。” 莫三刀心知合欢宫与蓬莱城已是势如水火,且花梦又为鬼婆婆掳走她哥哥一事耿耿于怀,若一言不合,与对方大动干戈,则处境实险,念及此,心头一阵烦乱,抓起茶壶又倒了碗水闷下,闷完后,猛一起身。 白彦惊道:“你干什么?” 莫三刀道:“让船夫把船靠岸,骑火焰驹去找人。” 白彦皱眉道:“这条江百里内并无分流,她们的船就在前面,我们让船家加快船速,多少还有追上的可能,倒是这大江两岸全是崇山峻岭,你骑着火焰驹要翻山越岭到何时才能追上?” 莫三刀心乱如麻,他原本以为合欢宫抓走阿冬是为威胁白彦,想着目标既然在此,那他们大可坐等合欢宫上门,不必过分忧心花梦与阿冬的下落。可照眼下的情况来看,合欢宫的目的已然达成,他们的船若不能在大江分流前追上她们,很可能就此失去花梦与阿冬的音讯。 思及此处,莫三刀只觉心如焚烧。 白彦轻哼道:“你早能对她如此上心,她昨晚也不至于为情买醉,稀里糊涂地被人掳了去。” 莫三刀脸上一热,想骂又不知该骂什么,目光一转,落在了昏睡在舱角的如意身上,猛地上前。 白彦出声制止道:“你叫醒她也没用,一个眼线,能知道组织的撤离地点,已经是很难得了。” 莫三刀恨道:“那我们就这么干等着?要是在百里内追不上她们的船怎么办?” 白彦张口,正欲回答,忽闻船舱外传来一声若即若离的呼喊,其声飘软悠扬,却中气十足,乃以绵绵内力破空传来。 是个女声。 白彦与莫三刀双双变色,抢步冲至船舱外,在甲板上循声望去,只见夜幕深处,星河浩渺,江波飞荡,一艘气势磅礴的三桅帆船从后方疾驶而来,甲板上迎风站着一列腰佩宝剑、着装一致的少女,与一位仙袂飘飘、手握拂尘的道姑。 莫三刀惊道:“峨眉的人。” 白彦脸色微凛,正在此时,先前那声音又顺风传来:“请问前面可是花三小姐的船?” 问话之人,正是峨眉派的大弟子陆采红。 莫三刀深吸口气,看向白彦。 白彦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这是要跟峨眉派结盟的意思了。 莫三刀提醒道:“若不是一路跟踪着咱们,她们不可能平白出现在这儿。” 白彦眉目不惊,道:“幸好她们跟了过来,我可不想再单枪匹马地去闯那飞花阵了。” 莫三刀皱眉,心知以寡敌众难有胜算,又看峨眉派的这艘三桅帆船在行速上优势极大,略一权衡,也便同意了白彦的建议,向陆采红回应道:“林姑娘,我是莫三刀,花三小姐有难,不知可否借登贵派宝船前去营救?” 话声传完,峨眉派那边一阵骚动,片刻,方闻了缘师太凛然问道:“何人竟敢作难盟主千金?” 莫三刀朗声道:“合欢宫!” 此言一出,峨眉派那边更是震动,一时闹闹哄哄,过不多时,便见她们的船微调方向,破浪而来。莫三刀立即吩咐船夫停船,待峨眉的三桅帆船缓缓靠近后,身形一纵,施展轻功登上了甲板。 少顷,又一道身形从夜幕里踏江而来,落入船上,则是带上了如意的白彦。 一众女弟子见他俩前来,又一阵躁动,了缘师太的目光落在白彦怀里的如意身上,蹙眉道:“这位是?” 白彦道:“合欢宫的眼线。” 了缘师太点头,向陆采红道:“将她带入舱内,派人好生看押。” “是!”陆采红领命,与另一女弟子从白彦手上接过如意,入舱去了。 大风飒飒,卷起一阵阵惊涛,在耳边震起金戈般的激响。了缘师太望向莫三刀,眼神犀利,道:“少侠刚刚说要乘船去营救花三小姐,难道合欢宫的人就在前面?” 莫三刀对上她那双又冷又亮的眼,闷声道:“嗯。” 了缘师太立即向身边弟子道:“快去吩咐舵手,全速前行,务必追上那些贼人!” 几个弟子领命而去。 了缘师太心念疾转,又向余下的一名弟子道:“给张掌门飞鸽传书,让他立刻从上游出船,争取能截下贼子。” “是!” 莫三刀听到“张掌门”三个字,心中一凛:“师太刚刚所提的张掌门,可是武当掌门张靖山?” 了缘师太道:“不错,张大哥已先我两日南下,沿红叶堂的行迹前去寻不归山的下落,想来应该是在合欢宫的前头。” 莫三刀听她直呼张靖山为“张大哥”,与之传信又如此熟稔,心知这两派是结了盟了。想到昔日与世无争的峨眉、武当如今竟也为盟主一位东奔西顾,莫三刀不由一阵鄙薄,转开头,在江风里将这艘大船上下打量了一遍,道:“了缘师太这艘船也是从平县江口出发的吗?” 了缘师太道:“正是。” 莫三刀微微冷笑,道:“怎么我们租船的时候,没见到这艘?” 了缘师太神情一滞,林芊芊上前回道:“这船不是在江口船坞租的,而是我们从县上商贾端木家那儿借来的,你们当然见不到。” 莫三刀轻哼道:“不愧是大门派,不仅人力财力强,便是人脉也比我们这些小喽啰广。” 林芊芊也不知是没听出莫三刀话中的讽刺,还是不屑于理会,脸上泛着一抹得意的神情,目光越过莫三刀,落在白彦身上,莞尔道:“还未请教这位少侠名号。” 第52章 心上人(五) 花梦醒来, 在微微灯火里,望见一双苍老的眼睛。那眼睛像一潭将要干涸的水,挣扎在皲裂的地皮上, 迸射着倔强的光。她愣了愣, 猛地认出这双眼睛的主人, 一个激灵坐起来, 神色大乱。 这双眼睛的主人,是鬼婆婆。 花梦强压震愕, 环目张望,发现此处并不是她昨夜歇下的那间客房。逼仄的空间里陈设简陋,一地光影随着若离若即的江浪声摇曳不休,她神思飞转,意识到自己遭遇了劫持, 右手赶紧往腰上按去,然本该悬挂在那儿的剑璏却不知所踪。 正在慌乱之时, 鬼婆婆开口了。 “你怎么会跟那俩小子在一起?” 她的声音依旧很薄,像被磨得锐不可当的刀片,花梦心中一凛,攥紧身下的褥子, 一瞬不瞬地盯住她, 冷然道:“我哥哥在哪里?” 鬼婆婆似乎没想到她第一句话会是这个,轻蔑地哼道:“我说死了,你怎么就是不信?” 花梦目呲欲裂,猛地发力向她攻去, 哪承想, 才一下榻,浑身骨头竟像融化了似的, 令她一下子瘫软在地,丝毫力气也使不上来。 鬼婆婆仍旧坐在那里,淡然道:“我给你喂了软骨散。” 花梦强忍怒火,爬回榻上,盘起双膝闭目运功,鬼婆婆轻笑道:“别白费力气,不服解药,你乱动真气,只会死路一条。” 花梦如若不闻,只是运气,鬼婆婆脸上神色渐渐凝重,眼看花梦要强行打开真气,赶紧一掌把她拍倒在榻上,骂道:“你怎么这样倔?!” 花梦转头,隔着纷乱发丝向鬼婆婆怒声吼道:“你也是有孩子的人,怎能那样狠心,杀死别人才落地的孩子?!” 鬼婆婆心神大震,对上花梦那双烈火般的眸子,瞳孔里涌起一抹痛色,怔忪片刻,猛地拂袖而去。 花梦匐在榻上,垂落眼眸,心中恨意难消,被摔上的屋门“咯吱”一声,又给人推了开来,这回进来的是个眼大脸圆的小宫女,着一袭彩衣,端一盘饭菜,卷卷的眼睫一抬又垂下,神情怯怯的。 花梦神色微变,慢慢坐起来,看那宫女把盘中菜饭放在案上,出声道:“你们是怎么把我抓来的?” 那宫女一面摆饭菜,一面回道:“我不知道,是婆婆把你抓来的。” 花梦蛾眉一蹙,又问道:“除了我,可还抓了别人?” 那宫女道:“还有阿冬啊。” “阿冬?”花梦一震,旋即冷讽道,“你们合欢宫是以贩卖妇孺为业的吗,一天到晚掳人家的孩子?” 那宫女站起身来,努嘴道:“那孩子本来就是我们的。” “什么?”花梦变色。 那宫女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匆匆垂下眼帘,恭恭敬敬地道:“我叫四喜,姑娘若有吩咐,直接传唤便可,婆婆那边还有事,容四喜先行告退。” 花梦目送四喜离开,心中惊疑不定,转头看向案上的饭菜,默了默,倏地走下榻来,端起案上的饭菜大快朵颐。她吃得那样急切,仿佛吞咽下去的食物会转化成用来报复的内力,又吃得那样麻木,仿佛一切菜肴都味同嚼蜡。 吃罢饭,浪声依旧,半碗残羹随着摇曳的地板溅在案上,花梦漠然走到窗前,推开窗扇,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片浩荡的大江。繁星明灭,圆月西沉,飞浪似雪,夜凉如水……望着这幽冷景象,她心中顿生悲凉之意,想到莫三刀,更是失落不已,惘然之至,不自禁轻轻唱起歌来,歌声被江风吹得零零散散:“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正将唱完,屋门猛地被人推开,花梦转头,面色一冷。 鬼婆婆反手把门摔上,握着金杖走上前来,严肃道:“你唱的是什么?” 花梦走回榻上坐下,冷冷道:“情歌。” 鬼婆婆深吸口气:“唱给谁的?” 花梦漫不经心道:“唱给我自己的。” 鬼婆婆手指绷紧,脸上神色似惧似怒,冷然问道:“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莫三刀了?” 花梦神情一变,沉默良久,垂睫道:“是。” 鬼婆婆瘦小的身躯仿佛微微一颤,恨声道:“天下这么多男人,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他!” 花梦闻言,方才压抑下去的酸楚又野草般疯长起来,眼里泪意涌动,倔强地转开了头。 鬼婆婆瞪着那双深陷的眸子,望着她道:“他呢?他对你如何?” 花梦本想说“我干什么要告诉你”,可才要张口,胸中蓦然酸涩至极,莫三刀的一言一笑,一眉一眼,在她脑海里不断涌现,以至于嘴还未张,泪便已夺眶落下。 鬼婆婆惊了惊,骂道:“没出息,哭什么!” 花梦赶紧擦泪,扬起脸来,盯着天花板平复心情,片刻道:“他说,他跟他师妹早有婚约,今生不可能移情他人。” 鬼婆婆闻言又是一震:“他师妹?” 花梦睁大眼睛,长出口气,道:“没错,就是你女儿。” 鬼婆面色蓦地煞白如浆,悚然道:“何元山要让他们俩成婚?” 花梦看向她,苦笑道:“怎么,你不满意这个女婿么?” 昏黄光影里,鬼婆婆瞪着眼,胸口不住起伏,她缓缓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劝道:“既然他已跟他师妹有婚约,你便尽早将他忘掉,以你现在的身份,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 花梦径直道:“可我就喜欢他那样的。” 鬼婆婆气道:“你!” 花梦双眸清亮,直视着鬼婆婆泛红的眼睛,道:“放心,我不会跟你女儿抢。我会忘掉他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罢了。” 她说完,像极疲惫了似的,转身躺了下去,背对着鬼婆婆,蜷缩起双膝。鬼婆婆默然立着,望着这个背影,那两只将要干涸的眸子,又粼粼地泛起了微芒……她缓缓上前一步,似乎要去握一握花梦的肩旁,却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慌乱的脚步声,四喜冲进房里来,大声道:“婆婆,前面来了一艘大船,桅杆上挂着太极幡,好像是武当派的人!” 鬼婆婆大震,眸光闪烁,向四喜吩咐道:“你在这儿看住她。”说罢,身形迅如乱影,嗖一声消失在门外。 甲板上,灯火渺茫,一众宫女簇拥在围栏前,说的说,望的望。鬼婆婆手里金杖在甲板上狠狠一敲,呵斥道:“有什么可看的,给我滚回来!” 众宫女闻声,齐齐伏倒在地,连呼“婆婆恕罪”。鬼婆婆面冷如霜,走到围栏前定睛一望,果真见百米开外的大江上,一大片黑影正如乌云蔽日,急速迫近,月光映照下,一面映着太极的旌旗随风招展,赫然便是武当派的锦旗。鬼婆神思疾转,叫来弟子双福,下令道:“让姑娘们改装易容,扮成教坊歌女、舞女,一会儿对面的人若问起,便说我们是平县县衙请去给老爷祝寿的,刚过完寿宴,打道回府。我在舱内,没有下令,谁都不许动手。” 双福领命,赶紧招呼一众宫女回舱换衣,不多时,舱内舱外急管繁弦,响作一片。花梦躺在榻上,忽听舱外一阵此起彼伏的乐歌声,正不知什么情况,鬼婆婆复开了门进来,示意四喜离开。 四喜去后,鬼婆婆走至案前,席地坐下,向花梦道:“我们接着聊。” 花梦闭着双眼,道:“张靖山可是个心细如发的主儿,你以为扮扮歌女,就能把他糊弄过去吗?” 鬼婆婆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眼下,你我还是先不聊的好。” 花梦狐疑,转头,忽见鬼婆婆已逼近面前,惊道:“你要干什么?” 鬼婆婆不待她说完,一掌将她打晕在榻上。 第53章 心上人(六) 却说在甲板上, 水声震耳,月色冷然,对面那艘巍峨的福船宛若苍鹰振翼, 顺流疾下, 迅速在甲板上投下一大片黑影, 硬生生将船逼停。 船上的管弦声随之一滞, 不多时,即传出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双福深吸口气,抱着手里的二胡在甲板上站定,盯着对面甲板上那一片高大人影,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懂不懂行船规矩?平白来逼停我们的船,就不怕弄出事故来吗?” 那一列人影里, 当首者乃是个黑髭长须、头戴星冠的中年男子,黑夜里, 虽容貌难辨,却气势超凡,不怒自威,听得双福训斥, 当即回道:“此江之上, 有魔道中人为非作歹,挟持了蓬莱城中的千金,鄙人乃武当派掌门张靖山,受挚友之托, 前来寻人, 得罪了!” 说罢,双福只觉眼前一暗, 待反应过来,张靖山竟已巍然立于面前,不由吓道:“你……” 张靖山逼近一步,双目炯炯:“请问姑娘们从何处而来,往何处而去,这一路上,可曾见过可疑船只?” 双福抱着二胡的手微微颤抖:“我……我们是妙音坊的歌女,从平县给县老爷祝寿来的,正赶回云县去。” 张靖山微一虚眸,目光射向双福身后,甲板上,还有一个拉二胡的少女,船舱门口,刚巧站着两个探身出来查看情况的,一碰上张靖山的眼神,登时吓退回去。 张靖山眸色幽沉,重又看回双福,慢悠悠道:“听说那魔教中人尽为女子,不知是否也像姑娘们一样精通音律。” 双福垂低脑袋,手指在二胡琴杆上渐渐收紧,张靖山双眼如炬,猛地一掌打向双福,双福猝不及防,瘦削的身体仿佛断线的纸鸢,眨眼间飞开数丈,堪堪砸落在甲板另一头。 她边上另一个拉二胡的少女便是四喜,一见此状,大骇失色,扔了二胡便跑至双福跟前,慌张道:“双福姐姐!” 双福身体一震,“噗”一声口喷鲜血,双眼朦胧,几欲晕厥。 四喜又惊又怒,扶起她来,向张靖山斥道:“你凭什么打我姐姐?!” 双福感觉到四喜的恨意,怕她贸然出手,赶紧把她的手腕握住,这一顿挫间,又有好一些武当派弟子施展轻功飞至甲板上,齐齐整整地候命于张靖山身后,双福心下忐忑,正思量对策,忽听张靖山下令道:“搜。” 双福、四喜一惊。 有位年纪轻轻的武当弟子瞥了负伤的双福一眼,似乎不忍,向张靖山道:“师父,我瞧她们都是些没有武功的弱女子……” 张靖山不等他说完,凌然重复道:“给我搜!” 那弟子还待分辨,被他一个师兄扔来记刀眼,只得作罢。四喜眼见他们四下散开,预备入舱搜查,既恨且怕,张口骂道:“你们口口声声说要抓魔道中人,却不分青红皂白伤人在先,现在又一味擅闯,这等行径,跟强盗流氓有何分明?!亏你们还自称是什么名门正派,简直丢人现眼!” 武当弟子被这样一骂,纷纷驻足,看向张靖山。张靖山神色不惊,泰然道:“接着搜,如果错了,我们赔礼道歉便是。” 四喜听到这句,几乎气绝,却还不及反诘,那一些武当弟子已走下甲板,入舱搜查去了。 江风骤起,刮得人双目难睁,一轮西沉的皓月被云翳遮蔽,滔天江水顿时黑如一块巨大的墨砚,散发着森森冷气。四喜抱着双福,蜷缩在张靖山的影子里,双双提心在口,惶惶难安,正在挣扎要不要反攻,忽听围栏外若有若无地响起几下水浪声。她们皆是习武之人,耳力极好,当场分辨出那水声截然不来自于滚滚江浪,则更不必提功力远在她们之上的张靖山了。 张靖山转身向围栏外的江水中望去,赫然见汹涌的江浪里裹挟着好几个身负重伤的武当弟子,也不知是生是死,饶是他早已料定此船便是合欢宫的贼窝,此刻也不由变色,正欲入江救人,脑后又有一记阴风袭来,回头看去,一把寒光凛凛的金杖正迎面搠下。 张靖山眼神一沉,大手扣住栏杆,凌空一跃,堪堪将这一杀气腾腾的金杖躲过。 江风肆掠,云翳四散,一抹抹月色仿佛无声的夜雨,从穹顶倾覆而下。张靖山双足落于围栏上,盯着甲板上那个矮小的身影,以及那张躲藏在黑色斗篷底下的脸,黯然道:“想不到传闻是真的,要不是这把金杖,我都不敢认你了。” 鬼婆婆横杖而立,在月色中缓缓抬起头来,一张巴掌大的脸像颗被风干的核桃,皱得令人心惊。 如果不是亲眼见证,不会有人相信,这一张脸,曾经震动过一个又一个男人的心神。 他们现在所能看见的,不过两个泥坑一样的眼睛,两挂松松垮垮的皮肉,两片蔫巴巴的嘴唇。至于曾经那张灿若春华的笑靥——那一双风华流转的眸子,那一对娇俏可亲的梨涡……已经连痕迹也无从寻觅了。 张靖山垂落眼皮,眉间挤出一个“川”字:“为了他,值得吗?” 鬼婆婆皱眉,双眸中隐约有寒芒掠过:“值与不值,与你有干系吗?” 张靖山意味深长:“这待人的态度,倒是丝毫未变。” 鬼婆婆冷笑一声,欺身杀至张靖山跟前,手上金杖嗡嗡震动,随她身形起落,荡开数道激风。张靖山挥掌格挡,沿着栏杆连步后退,福船甲板上的武当派弟子见状,立即飞身前来助阵。鬼婆婆余光瞥见,一晃金杖,虚空里霎时迸射出密密匝匝的金针,穿透寒风,径直向飞掠过来的武当弟子激射而去。 张靖山面色凛然,心知那金针有毒,正欲提醒众弟子闪避,忽听鬼婆婆下令布阵,情急之下,只好反守为攻,双手忽拳忽掌,飘飘拍来,力道虽柔,却蕴有浑厚内力,乃武当冠绝武林的长拳绵掌,顿挫之间,便将虚空里飞射着的一片金针震成齑粉。 鬼婆婆冷哼一声,反身又是一杖直抡张靖山面门,其时飞花四溅,迅速遮蔽住张靖山的视线。张靖山左足往后微退,提掌凌空拍出,掌劲疾吐,一掌拍罢,却听甲板外几声男人痛叫,旋即便是“嘭嘭”的落水之声。 张靖山闪身躲开一片飞花,循声望去,惊见被打入江中的竟是三个武当弟子,心头惊骇,鬼婆婆阴测测道:“能见识到‘飞花阵’幻境的人可不多,张掌门今日算是有福了。” 张靖山心知中计,面色骤变,再不迟疑,使出一招八卦连环掌直取鬼婆婆命门,不承想一掌下去,竟是打中一个幻影,未及回神,猛被鬼婆婆一杖抡在脸上,当即口鼻喷血,撞倒在栏杆上。 布阵的宫女们娇笑不迭,被困在阵外的武当弟子则揪心大喊,张靖山甩甩脑袋,提掌下压,稳住气脉,定睛细辨飞花后的人影,只见一个小小黑色斗篷执杖而立,似真似幻,忽而在青龙方位,忽而在白虎方位。他乃算卦行家,于奇门遁甲并不陌生,心念略转,立时判断出鬼婆婆的真实方位,蓄满掌力反身便向朱雀方位打去。 这一掌,内力刚劲,有如洪水破闸,中则必死,张靖山成竹在胸,却不想那掌风一触空中飞花,竟如泥牛入海,与此同时,身后霍然一道劲风袭来。张靖山反应迅速,反身拦截,饶是敏捷如此,也仍被震开数丈,险些又一次撞在栏杆上。 鬼婆婆幽声笑道:“张掌门应该还是第一次尝到这八卦连环掌的滋味吧。” 张靖山面青如铁,抬手按住胸口,强忍内伤。刚刚那一下,幸而他格挡及时,加之内力深厚,否则此刻定当毙命于自己掌下,念及此,脊背不由一阵发凉,再不敢轻举妄动。 鬼婆婆却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人在阵中,借以幻境,正要趁胜追击,阵外忽然一把银剑破空袭来。张靖山抓准时机,双掌翻飞,发力反攻,鬼婆婆心知阵气已破,只得挥杖圈挡,余光瞥见大江之上,又有一艘大船疾速逼近,恨声道:“你命倒是好!” 张靖山苦笑道:“当年碰上你这么心狠的女人,如果不是命好,只怕也活不到今日。” 鬼婆婆自知他满口讽刺,想要报复,已自不及了。夜色之中,几条暗影飘飘然渡水而来,鬼婆婆已认出了当首那个乃峨眉派的了缘师太,不敢缠斗,下令众宫女撤退。可这大江之上,何处可逃,众宫女茫然四顾,还不及做出反应,了缘师太已携弟子杀至甲板上来。 鬼婆婆神思疾转,抢身赶至舱内,想要拿花梦这个人质来应敌。了缘师太迅速看破,欺身挡来,张靖山如影随形,与了缘师太前后联手,将鬼婆婆困在杀阵之中。了缘师太擒敌心切,丝毫铺垫也无,剑招一出,便攻命门,眼见就要砍下鬼婆婆首级,虚空里霍然飞来一把断刀,将了缘师太的长剑一震,化解了这一杀招。 三人俱是一震,仰头看去,一个英俊少年从天而降,朗声说道:“两位掌门不想进那不归山了吗?” 了缘师太微微一愣:“莫少侠?” 莫三刀双足落地,越过了缘师太,将自己的刀收回鞘里,道:“现在进不归山最好的方法,是留下她给你们带路,毕竟,只有灭了整个合欢宫,才能拿下那盟主之位,不是吗?” 了缘师太心神震动,与张靖山对视一眼,上前来封住了鬼婆婆穴道。 鬼婆婆神情轻蔑,转头望向莫三刀,眸色幽沉。莫三刀似乎有意回避她的目光,转过了身去,正在这时,忽听陆采红在甲板底下向这边喊道:“莫少侠,花三小姐在这儿!” 莫三刀一震,当即拔腿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拘一格的蛋挞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23 12:43:06 不拘一格的蛋挞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23 23:27:18 不拘一格的蛋挞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23 23:27:30 读者“大概是因为我比较月半吧”,灌溉营养液 +10 2019-03-23 08:19:12 读者“大概是因为我比较月半吧”,灌溉营养液 +1 2019-03-22 23:44:49 读者“月言”,灌溉营养液 +6 2019-03-21 20:01:12 鞠躬感谢! 第54章 心上人(七) 莫三刀入得舱内, 看见昏倒在榻上的花梦,心头突突直跳,大步流星赶至床畔, 将人抱入怀中, 粗略查看了番, 见并无伤口, 悬在喉头的一颗心这才落回原处。 舱外人声嘈杂,有峨眉弟子在发号施令, 有合欢宫宫女在鬼哭狼嚎,莫三刀心念辗转,正在思考要不要把花梦抱回峨眉派的船上,怀中人微微一动,醒了过来。 莫三刀双臂僵硬, 放回胸口的一颗心猛地又提到了嗓子眼。 花梦睁开的眼睛还是那样亮,即便带着一丝惘然, 也仍是如明镜似的,给莫三刀一种无处遁藏的局促感。他迅速避开这双眼睛,视线投在她尖尖的下颌处,这个位置却也不够好, 稍微往上, 是她半开半闭的嘴唇,稍微往下,则是她半遮半露的锁骨。无论哪一处,都莫名地令他喉头发紧, 心思纷乱。 他忽然很懊恼, 懊恼自己不该这般莽撞地冲进来,更不该一来就把人抱入怀中。他圈住花梦的双臂愈发地僵硬, 像被人强行摆成这个姿势似的,收拢不得,也撤开不得。 正在他挣扎得痛苦的时候,花梦突然挣脱他的臂弯,坐到了旁边去。 莫三刀怀中一空,心猛地沉下,看向花梦,张口结舌。 花梦垂落眼睫,并不看他,沉默半晌,开口道:“莫少侠不去看那洪州都督家中的三彩釉陶三花马了吗?” 莫三刀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这是花梦在揶揄他拒绝她,又还要来救她,所以故意拿当初他说来洪州看三花马的事质问、讽刺。想到这里,他心里涌起一丝无力感,后退一步,在案前坐下,道:“你身陷险境,我难辞其咎。” 花梦脸上神情淡然,心里却阵阵地泛着苦味:“你之前对我的好,也只是因为‘难辞其咎’,是吗?” 莫三刀皱眉:“什么意思?” 花梦道:“你从小照顾你师妹,知道怎么样保护女人,疼爱女人,也习惯了保护、疼爱她们,所以,每次我伤心、遇险,你都会本能地对我好,本能地不让我受伤,否则,你心里就会有愧疚。是吗?” 莫三刀的眉头越皱越深,他不解而又有些气愤地看向花梦,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照你的意思,只要是个女人,我就会对她好?”他的声音上扬,明显带有情绪。 花梦反问:“难道不是吗?” 莫三刀欲言又止。 他承认自己看不得女人的眼泪,看不得女人受欺负,可是,这十八年来,他也就唯独对阮晴薇和花梦如此过。 对阮晴薇,是自然而然,毋庸置疑。对花梦—— 他忽然皱眉,发现一时半会儿,自己竟有些想不清楚。 花梦见他沉默,以为他有意回避,提高声音道:“怎么不回答?默认了吗?” 莫三刀心里正憋着一股气,闻言闷声道:“随你怎么想。” 花梦轻笑,道:“那我就当是了。” 莫三刀脸色阴郁,抿唇不应。 花梦重新躺下,望着天花板,道:“鬼婆婆给我服了软骨散,你是个生来就爱对女人好的男人,一定会帮我去取解药来的,对吧。” 莫三刀眼皮一跳,看向花梦,又惊又气。惊是没料到鬼婆婆还是对她用了手段,气是她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绵里藏针。 花梦固执地盯着头顶上的那一截横梁,静候莫三刀的反应,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很生气似的拉开门离开了舱房。 花梦回味着那记重重的关门声,心中既痛且快,想笑一笑,却又发现根本笑不出来。 她想,她一定是猜对了。 *** 莫三刀回到甲板上,被眼前的场景一震。烛火幽暗,月色凄迷,映照着血迹斑斓的甲板,那些原本聚集在这里的合欢宫宫女已经销声匿迹,四下仅剩峨眉、武当两派弟子忙前忙后的身影,莫三刀望着他们衣上沾染的血,强压着心中的寒意,向近旁的一个峨眉弟子问道:“鬼婆婆在哪儿?” 那弟子转过头来,看清莫三刀,双眸骤亮。莫三刀脸上神色也微微一变,道:“是你啊。” 这人正是常玉。 夜色中,她仍是那副柔柔的眉眼,令莫三刀想起他与花梦初次见面的情形,忍不住腹诽,她演技可真是好,分明是个倨傲又嚣张的人,学起常玉的和婉羞赧来,却可以假乱真,这世上,真是再没有比她更会骗人的女人了。 “你找合欢宫的鬼婆婆?”常玉歪歪头,盯着失神的莫三刀,出声问道。 莫三刀回神,道:“嗯。” 常玉好奇,却看他脸色严肃,因而没有追问,只道:“师父下令将她带入我们的船舱内看押,我带你过去吧。” 莫三刀点头,道:“有劳了。” 合欢宫的这艘沙船已被系在峨眉派的三桅帆船后,常玉带着莫三刀,略微施展轻功,便飞到了前头的大船上。夜阑更深,江风在人脸上刮出丝丝沁骨的凉意,莫三刀向常玉道:“合欢宫中的那些宫女呢?” 常玉道:“师父说,留下鬼婆婆一人带路即可,其余宫女即刻正法,以免留下后患。” 莫三刀虽已料到,但此刻听来,心中还是不住地发寒,他转头,望向船下漆黑又汹涌江浪,声音低沉:“扔江里了?” 常玉回“是”,月光里,眼神清澈见底,毫无纤尘,却愈发地令莫三刀感觉寒冷。 峨眉、武当是根正苗红的名门正派,早些年因不齿于花云鹤雄踞江湖,与少林一起宣告隐退,虽不问世事,大权旁落,却博得了高风峻节的好名声。莫三刀先前看他们为给六门联盟、长风镖局讨回公道,不惜亲自出山,在英雄堂内与花云鹤争锋相对,尚且暗暗佩服,可眼下想来,却觉齿寒。 到底是诚心诚意主持正义,还是借势打压蓬莱,以给自己卷土重来的机会? 莫三刀望着月夜下那不住激荡着的层层江浪,眉头深锁,这些葬身于浪中的少女,明面上是合该被清除的江湖邪佞,实际上,不过是助人登上武林盟主宝座的奠基石吧。 不及多想,路已经到了尽头。这是甲板底下最偏僻的一间舱房,空间逼仄,湿气很重,内里光线昏暗,杂物堆积,看起来应该是船底的一间仓库。鬼婆婆蜷缩角落里,手脚皆被铁链缠缚,垂着头,默无声息。 莫三刀看向常玉,再看了看门外严格看守着的两个峨眉弟子,道:“能容我跟她单独谈谈么?” 常玉似乎有些惧惮鬼婆婆,人虽进了舱内,两只脚却是生根似的扎在门槛边,手扶着门,随时要走的姿势,听了莫三刀的话,如蒙赦般地迅速点头,道:“好,我与师姐们在外面守着,你若有事,叫我们便可。” 房门关上,舱内愈发显得封闭狭窄,莫三刀站在原地,望着角落里蜷缩着的那团黑影子,上前一步,无声地跪了下来。 鬼婆婆低垂的脑袋微微一动,待抬起眼来,看到正在向自己磕头的莫三刀后,冷声骂道:“我还没死!” 莫三刀边磕边道:“以前你没死的时候,我也没少给你磕头。” 鬼婆婆自然知道他说的是阮岑在萧山上弄的那假坟一事,顿时气结。 莫三刀磕完三个头,起身道:“第一个,是为‘师娘’二字;第二个,是为误帮蓬莱城引出合欢宫;第三个,是为软骨散的解药。还请师娘成全。” 鬼婆婆盯着莫三刀,倏地嗤笑道:“你知道这世上,什么样的男人最令女人恨吗?” 莫三刀皱眉,一头雾水。 鬼婆婆眼神凌厉,冷冰冰地道:“不给人希望,又给人希望。” 莫三刀在感情上虽然迟钝,却也不至于愚钝,当即意识到自己又被人夹枪带棒地讽刺了一顿,胸中登时又气闷又委屈:“那我就该眼睁睁地看着她中毒,明知自己可以相助,却也袖手旁观?” 鬼婆婆道:“她与你有何干系?你怎么就不能袖手旁观?” 莫三刀两只虎眼瞪着鬼婆婆,暗暗地冒火。 鬼婆婆视而不见,继续道:“你是一定要杀她爹的,对吧?” 莫三刀震了震,鬼婆婆道:“你既与你师妹有了婚约,又答应了你师父要杀花云鹤报仇,就该干干脆脆地与她撇清干系。眼下别说她只是中了软骨散,就算是真的命垂一线,也绝不该是你来出面替她求情,除非……” 莫三刀莫名地有些紧张:“除非什么?” 鬼婆婆双眸雪亮,盯着他道:“除非你心里有她,关心则乱,情不自禁。” 莫三刀脸上骤红,心跳大乱,张口道:“我没有!” 鬼婆婆哼笑两声,闭目不答。莫三刀暗自调息,沉声道:“我是会去取花云鹤的性命,但我也会竭力护她周全,两者俱是受人所托,与儿女私情无关!” 鬼婆婆微微睁开眼来,口吻怀疑:“受人所托?” 莫三刀后知后觉说漏了嘴,忙圆道:“船上的合欢宫宫女已全被剿灭,你如今身陷囹圄,即便牵制住她,也难逆天改命,还不如给她解药,因善遇之,另谋生路。” 鬼婆婆冷笑道:“我害死了她心心念念的哥哥,她会给我生路?” 莫三刀恨不能咬了自个的舌头。 鬼婆婆双眼如炬,早便看出了他的破绽,施施然道:“你去见花云鹤了,对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无法de完美”灌溉的38瓶营养液! 嘿咻嘿咻抽芽中! —— 白彦:“你喜欢她。” 莫三刀:“不,我不喜欢。” 鬼婆婆:“你喜欢她。” 莫三刀:“不,我不喜欢……” 风元岚:“我喜欢她。” 莫三刀(刀收不回来了):“你敢!!!” 第55章 心上人(八) 莫三刀心中一悸, 抬起的双眸中寒意涌动,鬼婆婆看得分明,愈发笃定道:“你跟他做了笔交易, 他教你‘九鬼一剑’心法, 助你练成‘归藏三刀’, 你跟着他的女儿花梦, 确保她安然无恙。” 莫三刀呼吸渐重,心里涌起阵阵不安, 鬼婆婆轻笑道:“看你这反应,这笔交易,恐怕是背着你师父偷偷做的了。” 提起阮岑,她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惘然,声音也微微暗哑下去:“他还是那么优柔寡断么?事情都做到这一步了, 竟还要留有余地?哈哈,原本以为, 他只是在‘情’字上不给人痛快,没想到,在‘恨’字上也是如此……” 莫三刀听到最后,面色愈发凝重, 他不懂鬼婆婆所说的“留有余地”、“不给人痛快”究竟何意, 但想到既然已经被她猜中,再藏着掖着也是无趣,不如索性认了,顺水推舟把自己心里的疑惑问个清楚, 便在鬼婆婆对面坐了下来, 道:“我师父为什么不告诉我,练成‘归藏三刀’前提是学会‘九鬼一剑’?” 鬼婆婆喃喃说完, 对上面前那双固执的眼睛,脸上神色似冷非冷,似笑非笑。 莫三刀深吸一气,道:“他害怕我向花云鹤学艺之后,便无心再帮他报仇?” 这十八年来,阮岑于他,永远是忽冷忽热,若离若即,可纵然如此,他心中也从无一丝不满、怨恨,满心满眼想的,只是快快长大,学成刀法,替他报仇雪恨,如若阮岑真是因为害怕他倒戈而不一直不透露学成“归藏三刀”的玄机,那他心中,恐怕会有些失望了。 鬼婆婆冷笑着道:“我连他为何不给我痛快都弄不懂,又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不肯给你痛快呢。” 莫三刀望着鬼婆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黯然叹气,心知缠问也没有结果,只好岔开话题,道:“你先前说,这次冒充蓬莱城杀人并不是为了我师父,那是为了谁?” 鬼婆婆双眸微虚,有些戒备。 莫三刀道:“满江湖都在盛传合欢宫联合唤雨山庄陷害蓬莱城,真是如此?” 鬼婆婆哼道:“你天天跟那姓白的小子在一块,不知道去问他吗?” 莫三刀轻笑道:“他那个情种,满心想的都是进不归山去见水含烟,可不像是对他义父的图谋有所了解的样子。” 鬼婆婆听他直呼“水含烟”三字,眉尖略蹙,道:“我动蓬莱城,自然是奉了宫主之意,至于唤雨山庄是否与宫主有所来往,我不清楚。” 这个回答,真是密不透风。莫三刀低头,道:“花云鹤让位,江湖各派倾巢而出,合欢宫只怕是抵不过这股洪流了,你可想过如何脱身?” 鬼婆婆似是没意料到莫三刀会过问起她的安危,微微一愣,才道:“到底是谁要脱身,还不一定呢。” 莫三刀抬眉,迎上她幽冷、尖锐的目光,心中一动。 听闻红叶堂进入不归山后,再无音信,看来,鬼婆婆是决心要在不归山上孤注一掷了。 莫三刀了然,随口又叮嘱了鬼婆婆几句,她毕竟是自己的师娘,如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他定然不会推辞。说罢,他起身离开,将要开门,鬼婆婆忽向他掷来一物,他扬手接住,一看,是个小小的白瓷药瓶。 鬼婆婆道:“给她服下后,带她离开,不要进不归山。” 这话乍一听,像是关切花梦,细一想,又像是担心自己。莫三刀懵懵懂懂,权当是鬼婆婆被自己方才那话打动,慈心大发,把那药瓶放入衣襟里,道:“她是个比牛还倔的女人,我尽力。” *** 离开仓库,莫三刀谢过常玉,径直回到合欢宫的沙船上去找花梦,谁料开门后,榻上又是空空如也,隔壁几间房也未见其他门派的人,莫三刀低谇了声,掉头又往甲板上去寻,终于在船后的栏杆下,看见了那抹背影。 此时天色熹微,鱼肚白似的一线天光连亘着苍茫大江,把原本墨水一样的江流映照成冷冰冰的灰白色,几颗残星垂在中天,像一行将落未落的泪,花梦就坐在那“泪”下,鬓发被江风吹得纷乱,纤瘦的身体也被吹得有些弱不胜衣。莫三刀的心没来由地提了提,想到先前鬼婆婆的话,一时失去了上前的勇气。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直截、热切地向他表达爱意,没有任何迂回辗转、委婉掩藏,就像一碗刚刚烧开的酒,烈得令人心惊。 他是个多么爱酒的人,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一碗酒前望而却步。 细想来,很是没出息。 花梦望着江上的粼粼波光,漠然道:“有话就说,没话就走,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是什么意思呢?” 莫三刀身体微僵,皱着眉走上前来,把怀里的药瓶递给她。 花梦偏头一瞥,抬手接过,倒出解药来吃了,吃完后,发现莫三刀还没走,想抬头去看他,可又不准自己去看他,遂继续冷着嗓子道:“怎么,我吃的不是解药,是毒*药,所以要站在这儿,等着给我收尸?” 莫三刀脸色一沉,正要骂她,猛然瞥见她脸上的泪,心里一揪。 江风寂然,从彼此身前默默地吹过,掀动心中往事。 这已然不是莫三刀第一次看见花梦哭了。 他深吸口气,在花梦身旁坐了下来,沉声道:“把眼泪擦了。” 花梦不动,莫三刀道:“我要是再给你擦眼泪,可就真不是个男人了。” 花梦神色微变,道:“你是不是见不得女人流泪?” 莫三刀道:“是。” 花梦不料他答得如此果断、坚定,轻笑道:“那我偏不擦了。” 莫三刀转头,看向花梦,熹微里,她一双凤眸仍是那样明亮,带着泪水,明晃晃的令人心惊。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明亮,这样嚣张,这样倔强的一双眼睛。 花梦迎着他的注视,一语不发,静等他的反应。 他确实没有再给她擦泪,只是偏开了头。 花梦垂睫,一颗泪无声滚落,心跟着往深处下坠。 “还要去不归山吗?”莫三刀问。 花梦倔强地任泪水夺眶,也不自己擦,只是微微扬起了脸庞:“为什么不去?” 莫三刀道:“你哥哥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一个不在世上的人,无论你怎么寻,也不可能寻到。” 花梦的眼神一点点地变冷、变狠,她重新盯住莫三刀:“她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莫三刀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他没有回应她的问题,也没有回应她的注视,只望着不断泛白的天际,道:“其实,我师父也说过,那个孩子已经没了。” 花梦胸膛起伏,猛地起身,莫三刀一把将她拉回来,任她挣扎在自己怀中。 “为什么?!”花梦嘶喊,双眼通红,泪水纵横。 莫三刀不敢去看,重又把她按回胸膛上,盯着江上渐渐升起的旭日,低声道:“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花梦一震。 莫三刀紧紧地按着她的脑袋,双眸里涌动着隐忍的痛色:“如果是我,知道自己的亲人在世上这样寻我,即便是死,也心满意足了。” 花梦蓦然停止了挣扎,窝在莫三刀的怀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她紧闭的眼尾流下,浸入她乌黑的鬓角里,浸入莫三刀的掌心里,他的确没有再去擦她的泪,只是任她无声地哭泣,任她哭完后疲倦地睡在自己怀里。 苍天破晓,那轮红日终于挣离水雾氤氲的江面,升上天空,彩霞映辉,一束束地从远方漫射过来,把两个相连在一起的身影照得如此渺小,如此单薄,又如此温暖,如此坚定。 作者有话要说: 三刀在感情上是个比较迟钝的人,所以一直没把自己对小梦的感情往爱情方面想,其实,他心里早就已经有她啦。 下一章起会慢慢进入“火葬场”模式,从让三刀认知到自己的心意(打脸)开始,不过这篇标签里有个“甜文”,所以男女主之间不会有大虐,“火葬场”也就不会太壮观(捶胸顿足抓心炸毛有,痛哭长号引刀自虐没有……),怕小天使们期待太高,所以我先坦白一下。 最后,谢谢小天使“大概是因为我比较月半吧”灌溉的营养液,打滚求评论、收藏。 祝大家观文愉快,么么哒! 第56章 境中人(一) 花梦最终还是决定要去合欢宫走一趟, 她说她恨,她要亲眼看着鬼婆婆与合欢宫消失在她面前。 莫三刀不置可否。 三艘船在这条大江上航行了半个月,莫三刀有不下五次下船离开的机会, 但是他没有走。没有走, 一来是他承诺过花云鹤, 要护花梦周全;二来, 是他有些放心不下鬼婆婆。这两点理由都很正当,可是, 又都不能在人前坦言,所以,每回白彦带着阿冬来揶揄他时,他只能闷着脸受下,当个吃黄连的哑巴。 这天, 实在是被白彦讽得面红耳热了,莫三刀靠在甲板围栏上, 咬着牙反诘道:“你既然这么懂女人,怎么还是给人家甩了呀?” 果然,白彦那双凤眸里亮晶晶的笑意,一下子荡然无影。 唯独唇角依旧挑着:“所以这回想去看看, 她是不是瞎了。” 莫三刀满足地冷笑, 道:“不用看,会看上你,多半是瞎的了。” 阿冬仍是头一个感受到白彦杀气的,短腿疾迈, 要跑到莫三刀身后去躲, 白彦当即下令:“不准过去。” 阿冬扎在二人中间,冷汗涔涔, 不敢动。 莫三刀幽幽道:“都说了,不要老吓唬孩子,回头吓坏了,又是一笔账。” 白彦抽抽唇角,道:“多谢提醒。”说完,把阿冬衣领一拎,抱入怀中。 莫三刀打量着阿冬瑟瑟缩缩的肩膀,道:“听花梦说,这孩子原本就是合欢宫里的,怎么会到了你这儿?” 白彦漫不经心道:“自然是她跑出来后,有幸遇上我,求我搭救的。” 莫三刀转到阿冬面前来,笑眯眯道:“这白眼狼说的是真话吗?” 阿冬趴在白彦肩膀上,两颗黑漆漆的大眼睛眨巴两下,点点头。 “奇了。”莫三刀直起腰来,又看向白彦,“人家好不容易逃出来,你这会儿又把人带进去,可真是‘送佛送上西’啊。” 白彦道:“我但凡还有口气,便会再把她带出来。” 莫三刀微微一笑,道:“你有没有想过,鬼婆婆为什么宁肯冒着被各派生擒的危险,也仍要出山找回她?” 白彦眉间微蹙,眼底寒光微闪。 莫三刀拍拍他的肩旁,轻笑道:“自求多福吧。” 正说着,峨眉派的那艘船上人声喧哗,有人嚷嚷道:“到了!不归山到了!” 莫三刀与白彦俱是一震,循声望去,江水尽头,一大片绵亘起伏的墨色山影在暮空里若隐若现,有如一座城阙,遮蔽着半片苍天。白彦眼神迅速变冷,直勾勾地盯着那山影深处,仿佛已经隔着重重虚空看见了那个人。莫三刀先前那副悠闲的神态亦渐渐消失,视线从远山落回前方关押着鬼婆婆的大船,再落至身后住着花梦的船舱上,低声道:“山中危机重重,一会儿多留个心眼,我先去找花梦。” 白彦颔首,抱着阿冬提气一跃,登萍渡水飞掠至大船之上,莫三刀镇定心神,走下甲板寻花梦去了。 三艘船靠岸时,夜色已吞噬了天边的最后一抹残霞,杳无人迹的荒山在黑夜的掩埋下倍增肃杀之气,时不时从林间传来的清啸,更是刀碴子似的,刮得人背脊发凉。张靖山与了缘师太吩咐门下人准备了火把,人手一个,点燃后,将鬼婆婆押到最前头,吩咐她带路。 火光大作,照亮一条蜿蜒又幽深的山径,鬼婆婆没有反抗,任两个峨眉弟子扣押着,一步一步走入山中。 张靖山似乎是怕鬼婆婆路上使诈,一路紧跟在其身后,目光沉沉,一声不吭,倒是了缘师太云淡风轻的,不时跟门下弟子聊上几句,也不知是聊到什么,那林芊芊忽然朝后方的白彦睇了一眼,又与了缘师太附耳几句,了缘师太沉吟少许,向她点了个头。 林芊芊欢喜地拿着火把迎过来,向白彦道:“师父说,路上凶险难测,白公子一人带着孩子,恐怕不方便,让我来帮衬些。” 白彦面无表情,道:“有劳了。” 林芊芊脸上笑容竟也不给这冷冰冰的回答击溃,反像灶里的火填了柴似的,愈发得劲起来,莫三刀在后头看得纳闷,忍不住向花梦嘀咕:“这白眼狼到底哪儿好,这么招女人喜欢?” 花梦向那二人看了眼,轻飘飘道:“你不也挺招女人喜欢的吗?” 莫三刀万万想不到她会回这样一句,登时脸红耳烫,扭开了头。 花梦望着他火光里胀红的脸,道:“你师妹是个怎样的人?” 莫三刀闷声道:“问她干什么?” 花梦坦然道:“我这辈子没输过,所以好奇,这回到底输在了哪里。” 还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莫三刀心想,调整了下情绪,道:“刀子嘴,豆腐心,话多,一人顶三百只鸭子。” 花梦道:“就没一句好话?” 莫三刀道:“饭做得不错。” 花梦“噢”了声,道:“那这确实算我输了。” 莫三刀哑然失笑。 花梦又道:“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莫三刀微微皱眉,琢磨着这个“在一起”的意味,花梦看出他的困惑,点破道:“从第一次亲吻算起,有多久了?” 莫三刀脸上又是一红,窘迫地瞪着她,皮笑肉不笑道:“托你的福,这么算的话,还没开始呢。” 花梦蛾眉一扬,眼底掠过一抹得意之色,却故作不经意道:“原来那是你的初吻啊。” 莫三刀抿紧唇,脚下步子有意无意地放慢,跟前边的人拉开距离来,正想喝止这个话题,忽又听花梦悠悠地道:“难怪那天回应我时那样鲁莽,一点章法也没有,平县那回,更像个木头似的,动也不动。” 莫三刀只觉百爪挠心,咬着牙根道:“怎么,花三小姐在这事上很有经验吗?” 花梦回看他:“是啊。”一双眼睛明媚莹亮。 莫三刀唇边冷笑缓缓僵硬。 花梦拿着手中火把,不再说话,加快脚步上前去了。莫三刀愣是在原地定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迈开双脚,明明晃晃的火光里,一张俊脸又阴又沉。 一行人已经逐渐到了半山腰,四下却仍是密密丛丛的野林子,惨淡的月光被头顶横伸的枝杪割得零零碎碎,刀片似的,随风晃过一条条荒草丛生的幽径。了缘师太见这路愈走愈偏僻,饶是周遭火光簇拥,也难驱散阴冷之气,与弟子们的说话声不由消停下来,隔着张靖山向鬼婆婆问道:“还有多久才到?” 鬼婆婆脚下不停,头也不回道:“师太年纪也不大,怎么才这会儿功夫,就走不动了吗?” 了缘师太面红耳赤,陆采红皱着眉道:“我师父好心留你一命,你不感恩便罢,反倒出言不逊,是什么道理?” 鬼婆婆笑道:“是吗?原来师太是打算留我一命的,真是个慈悲人了。” 是人皆听得出来这话中带刺,陆采红气急败坏,便要发作,鬼婆婆忽地停住了脚。 众人一震。 鬼婆婆站定在一片蓊蓊郁郁的树影底下,叹息道:“师太不累,我倒是累了,山路还长,可否请个人来背我一程哪?” 了缘师太眉峰一敛,与张靖山对视了眼,各自面带惊疑。张靖山微微思索,上前一步,似要请缨,鬼婆婆当即闪开道:“张掌门,我虽然落魄,但心性还是极高的,这儿有如此多的青年才俊,我可还看不上你。” 此话一出,张靖山面色铁青,一众峨眉弟子憋着笑,武当弟子则人人自危。 鬼婆婆佝着腰转过身来,黑色斗篷底下的一双眼越过重重人影,攫住白彦与莫三刀,微笑着道:“这里头,就数你俩最养人眼,过来吧。” 白彦眼皮一抬,迎上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心念疾转,倒是莫三刀很快便有所领会,在白彦肩上一拍,率先过去了。 林芊芊正在白彦身边待得欢心,冷不丁遇上这一茬,心下恼火,偏又不敢发作,眼见白彦要走,便有意留下阿冬,哪想鬼婆婆紧接着又道:“那孩子就先让花三小姐抱着吧。” 林芊芊咬牙切齿。 相较于林芊芊,白彦自然更愿意把阿冬交给花梦,且莫三刀刚才那一拍,已让他心领神会,当下不再多疑,向花梦道:“花三小姐。” 花梦半信半疑,上前来把阿冬抱了,与白彦一道跟在莫三刀身后,来到了鬼婆婆跟前。 鬼婆婆看看莫三刀,道:“你先来吧。” 莫三刀道:“婆婆先挑我,是因为我比他更养眼吗?” 白彦眉头一挑,鬼婆婆笑道:“你这模样,的确是更合我心意些。” 莫三刀轻勾唇角,弯下腰来背人:“那是自然,我这是正儿八经的英俊潇洒,可不是他那小白脸的长相。” 众人见他们一唱一和,轻松调侃,不由也低声戏谑起来,却在这时,忽听峨眉派中一个女弟子叫道:“有蛇!” 旋即狂风大作,众人如被无形的巨手掀动,东倒西歪,一片片明晃晃的火光亦随之熄灭,张靖山大喝道:“当心!”然而黑暗之中,风声、怪叫声、树叶冷响声接踵而至,众人心神早已大乱,哪里顾得许多,待大风过去,张靖山率先取出火折子重新点燃火把,定睛一看,只见山径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条条被斩断的青蛇,鬼婆婆、莫三刀、白彦、花梦与阿冬已齐齐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57章 境中人(二) 夜色如晦, 狂风像一群破笼而出的困兽,从密密层层的树影深处冲将出来。 莫三刀一个激灵,仿佛惊醒于金铁齐鸣的沙场之上。 大风狂掀, 几乎要将身周灌木、荆棘拔根而起, 莫三刀眯住双眼伏地一滚, 躲入嶙峋的乱石堆后, 休整少顷,猛然想起什么, 不顾狂风跳将起来,向四下里寻去。 仍是深不见底、黑不见底的丛林。 莫三刀逆风而行,头痛欲裂,提着颗心在石堆附近仔细勘寻,待发现被丛丛树影掩埋的那抹身影后, 方松了口气。 花梦昏倒在根须葳蕤的大树底下,鬓发、衣袂皆被风吹飞, 莫三刀上前替她把风挡住,将人拉入怀中,连唤几声,竟不闻回应。 月色冷如冬雪, 铺在她脸上, 使她沉静的容颜陡添冷艳,莫三刀探探她的鼻息,发现气息如常,便也索性不喊了, 抱着人靠在大树底下。 先前山风大作, 鬼婆婆只给他留了句“把人看好。”随后便将花梦送到了他怀中来。 那时情形太过危急,他虽然将人接住, 却很快不省人事,等到醒来,便是这副惨然境况。 峨眉、武当众人显然已经不知所踪,便是鬼婆婆、白彦一行,都不知去向何处,放眼看去,这风声疾啸、惨惨幽幽的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与花梦二人。 虽然事先有所预料,但莫三刀显然没有想到,鬼婆婆会以这样的方式脱身。 她是走了,可自己与花梦,又该怎么办呢? 不归山,不归山……不会真是一座有进无出的山吧? 心下正烦,微歇的风势又隐隐嚣张起来,花梦飞舞的发丝骤然蒙住了他的视线。莫三刀将人抱起,躲入原先的乱石堆内,低头一看,猛地被那双花瓣似的朱唇抓住了视线。 夜光之下,这双微张的唇,实在媚得惊人。 莫三刀皱紧眉,抿紧唇,脑海里情不自禁回响起先前花梦所说的那番话。 ——怎么花三小姐在这事上很有经验吗? ——是啊。 火光里,一双凤眸莹亮如雪。 花梦眼下自然是双眼紧闭,可莫三刀却像是瞧见了那两颗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珠一般,心慌神乱,如临大敌。 惶然、不安之余,又陡生几分怒气。 他一直以为那两个吻皆是彼此的初次,心里一度深怀愧疚,甚至感觉玷污了她,耽搁了她,对不住她……哪里会想到,这些日子来折磨着自己的不安、愧怍,不过是一厢情愿、愚人之忧? 也是,这样的脸,这样的性情,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无人青睐呢? 他莫三刀又不是什么王公贵族、无双侠士、绝色美男……怎么可能会头一个被她看上? 想到在自己之前,她生命中还有过其他男人,她也像吻自己那样吻过他们,喜欢过他们,莫三刀的心竟然像被人攫住,窒息感充斥胸中。 他大概是真的生气了,以至于怀中人拔剑时,他竟毫未察觉。 等到他终于惊觉的时候,花梦的剑尖已经掠至他下颌。 莫三刀眼神骤沉,提肘震开花梦腕门,飞身闪退。 不及思忖,剑风又起,震荡开一地碎石、落叶,直冲莫三刀面门。 莫三刀拿下一柄长刀,并不出鞘,仅以刀鞘对付,却不想花梦一击不中,后招追至,长剑如灵蛇吐信,倏尔在左,倏尔在右,气势凌厉,咄咄逼人,直缠得莫三刀连步疾退。 莫三刀身形一纵,在半空之中一个跟斗,落至花梦身后,瞥了眼左臂上的伤口,骂道:“你发什么疯?!” 花梦顿足,举着剑转过头来,月影里,一双凤眸竟跟淬了毒般,阴鸷骇人。 莫三刀心头大跳:“花梦?” 花梦如若未闻,剑尖拖曳在地,发足杀来。莫三刀心念飞转,拔下刀鞘扔至地上,挥刀应战。 刀剑相击,冷声震耳,火花炫目。 莫三刀再次确认了花梦的眼神。 那是令他感觉极其陌生、不安、厌恶的眼神。 一种比她手中的剑更锋利、阴毒的眼神。 莫三刀强压心中震愕,反手拔下另一把刀,双手连环疾走,辗转追击,终于克制了花梦一泄如虹的剑势。 他趁这档口逼近花梦,沉声唤道:“花梦,醒醒,是我!” 花梦脑袋微微一垂,猛然发力,长剑又如飞沙般从莫三刀头上埋下,莫三刀猝不及防,肩上又中一剑,本能挥刀格挡,然见刀尖即将没入花梦胸口,忙又收回,生怕伤她,却因这一错神,破绽显出,被她一掌拍中胸膛。 这一掌内力既阴且深,竟硬生生将他打倒在地,莫三刀一手捂胸,一手按住唇角渐涌的血,难以置信地扬起头来,惊见月影纷乱,寒光逼目,花梦剑尖一抖,眨眼已至眉睫之前。 莫三刀瞠目结舌,忙要提刀去挡,却在这时,黑夜之中突然射来一柄寒剑,自后贯穿了花梦的胸口。 花梦手上剑尖凝滞在莫三刀眉心前,整个身体则凝滞于虚空之中,凝滞在那把不知从何处来的剑上。 莫三刀目眦尽裂。 山风凄然,撩动身边荒草,莫三刀望着花梦胸口鲜血淋漓的剑,再望向花梦渐无生气的脸,魂飞魄散。 “噗——” 身后那人抽回长剑,霎时血雾喷溅,蒙了莫三刀一脸。 花梦的身体随之倾倒。 莫三刀几乎无法反应,刀在手中剧烈颤动,愣是在花梦倒下之后,才神魂归位,抓紧刀柄,发疯一样向那把剑的主人杀去。 黑夜里,那人扬剑一格,显然未料这一刀的力量竟会如此狠厉,当下被震开数步。 “刚刚也没见你这么狠呀!”那人撞在树下,恼怒道。 莫三刀听到这个声音,面色骤变,定睛向树下人看去。 这一看后,心头又是狠狠一震。 “花梦?”莫三刀犹自不信,转头又去看倒在地上那人,惊见森森树影之下,仅躺有一个身着彩衣的陌生少女,更无“花梦”人影。 莫三刀满头雾水。 花梦回剑入鞘,揉了揉被他那一刀震痛的虎口,解释道:“是幻境。” 莫三刀眉头紧皱,回忆起刚才与“花梦”缠斗的情形,一时匪夷所思。 花梦走上前来,打量这他惘然的神色,促狭道:“据说,越是心神不定,越容易被幻境迷惑,看来莫少侠面对我时,心思不太集中呢。” 莫三刀想起自己先前抱着那人想到的事,脸上一阵发烫,恼羞成怒道:“你又知道了?” 花梦冷不丁被他吼这一声,微微愣住:“怎么了?” 莫三刀沉着个脸,收回两把长刀,默不作声。 花梦琢磨不透他生的是什么气,见他要走,提醒道:“先把伤处理了吧。” 莫三刀不动,花梦走过来,看了看他小臂、肩膀以及胸膛上的伤,蛾眉渐蹙,沉默少顷,道:“坐下。” 她声音仍是轻轻的,却莫名地很有力量,莫三刀本想作对,身体却硬是很听话地坐了下来,一时气得脸红。 花梦瞥他,也不多问,只是伸手给他解衣服,看伤口。她自备有伤药、纱布,处理这些皮外伤并不算难。 莫三刀冷眼看她,意外地发现她包扎伤口的时候竟十分安静,手法也十分温柔,跟阮晴薇大不一样。 阮晴薇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说话的声音大,手上的力气也大,每回给他敷药,总要给他多整出一层伤来。他敢怒而不敢言,只好躲,躲到后来,若不是什么要命的伤口,他索性一概不管了。 同样是女人,差别怎会如此之大? 莫三刀纳闷,全然没留意自己已经看了花梦许久,更没留意到花梦泛红的耳鬓。他的视线从那双低垂的眉眼下移,移到那双纤长白皙的手上,看着那十根葱似的指头一点点地剥开他的衣袖,试探着触摸伤口边缘的皮肉,挤出脓血。 那是剑伤,皮开肉绽的,莫三刀自己看着都瘆人,花梦却毫不介意,淡然地掏出瓷瓶来,将药粉撒上伤口。 也不知她那是什么药,竟有些痛,莫三刀轻轻抽了抽。 花梦忙把他的手臂握住:“疼?” 莫三刀闷声道:“没有。” 花梦轻笑,低头凑近那伤口轻轻吹了吹气,那气息暖暖的,痒痒的,直痒到莫三刀心里去。 “你在干什么?”他低声喝道。 花梦道:“我娘说,往伤口上吹吹气,就没那么疼了。” 莫三刀愣住。 花梦直起腰来,开始拿方巾给他包扎,语气平淡:“看来在你身上不管用。” 莫三刀脸色一沉。 其实,很管用。 小臂上的伤口处理好,便到了肩膀,莫三刀听花梦吩咐自己脱衣服,忽然间有些局促,想说“算了”,可转念又怕被她取笑自己害臊,只好硬着头皮把上衣脱了半边,露出那孔武有力的肩膀与胸膛。 他的皮肤是很健康的古铜色,身材精壮,肌肉紧实,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野气。 花梦很喜欢这股子野气,索性把他另半边衣服也扒了下来。 莫三刀一惊,伸手想挡,花梦道:“别动。” 莫三刀:“……” 风声阵阵,头顶树层沙沙作响,大大小小的枯叶纷然四坠,花梦轻车熟路地替他包扎伤口,低声道:“你身上的这些鞭伤是怎么来的?” 莫三刀身躯微震,没有作声,花梦手上不停,把伤包好后,指尖顺势下移,摸住了他锁骨处的一条疤痕。 “是你师父打的吗?”她低下头问。 莫三刀抓住了她的手,花梦以为他要将自己的手扔开,可是他没有。 花梦眼神微沉,突然很大胆地、慢慢地将整个掌心都覆盖在了那一条条蜈蚣似的疤痕上。 莫三刀赤*裸的上身在山风中不住发烫。风越冷,他越烫。 他依旧抓着她的手腕,却依旧没有作为。 “他让你去杀我爹,不然的话……就拿鞭子打你,是吗?” 花梦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入耳里,像一片撩人的、害人的羽毛,落入他的心湖里。她的指尖和掌心也开始很不安分地下移,一步一步地逼近他的心。 莫三刀抓在她手腕上的手终于动了,缓慢却坚决地拉开。 “你在男人面前,都是这么大胆的吗?”莫三刀声音低沉。 花梦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大概是因为我比较月半吧”灌溉的营养液、“不拘一格的蛋挞”投的地雷! —— 小梦:“啊,大饱眼福,真爽!” 三刀:“啊,吃醋吃到窒息,不爽不爽!” 第58章 境中人(三) 冷风从身后的密林里卷来, 扬起周遭蓬松的落絮,花梦望着纷飞落叶里莫三刀严肃而冷漠的脸,深吸一气。 “是。”她目光冷然, 斩钉截铁。 莫三刀箍在她腕上的手一紧。 花梦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收起地上的药瓶, 起身走到一边。 莫三刀呆坐地上, 胸口又一阵窒痛,也不知是被那少女打了一掌的缘故, 还是气花梦将自己的质问承认得如此坦然,越想越胸闷气短,甫一起身,竟猛又吐出了一口血。 花梦转过头来,眼神锐利, 掏出药瓶倒出护心丸来要给他服下,却被他扬手打落在地。 花梦恼道:“你不想活了?!” 莫三刀站稳身, 拿手把嘴角的血迹揩掉,眼神冷淡:“死不了,不劳三小姐费心。” 花梦瞪着他固执的脸,胸膛一阵起伏。 莫三刀视若无睹, 将身上的衣服穿好, 越过她径直向上坡的方向走去。 花梦攥紧拳头,沉着脸跟在他身后,衣摆掠过径旁荒草,发出飒飒冷声。 两人一路无话, 只是循径上山, 兜兜转转走了好一阵,四下仍是阴森森的野林子。 花梦到底敏锐, 想起先前所遇的幻境,本能感觉这山中还暗藏玄机,便想跟莫三刀商量一二,却看他闷头前行,一副不愿搭理自己的冷淡模样,一时也懒得张口。 过不多时,耳后倏然传来若有若无的轻响,不似脚步声,倒像是流水哗然。花梦心下狐疑,不解这深山之中何处竟会有水流之声,且还会移动一般,不断向这边靠近,一时竖起耳根,环目四顾。 莫三刀很快也有所察觉,缓缓放慢脚步,反手握住了肩后的一把刀柄。 那“流水声”越来越大,此刻已迫近至两人三丈之内。花梦眸色沉沉,握着剑定睛分辨,终于看清它们的面目—— 哪里是流水,这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分明是密密麻麻的毒虫。 莫三刀猛然掉头,抓住花梦手腕直跃树上,杉木高大结实,承载两人重量并无压力,花梦却因意外而脚下打滑,莫三刀忙又把她抱入怀中。 花梦脸颊撞在他坚硬的胸膛上,顿时心如鹿撞,抬头一看,面前人却仍是冷着一张脸,她隐忍至此,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便要发作,莫三刀忽低声道:“别说话。” 花梦一怔,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心头惊怔。 成千上万只黑黢黢的毒虫很快聚集在一块儿,吞没了一条山径,可它们并没有就此消停,而是耳能闻、目能视般,在原地打了几转后,倏然掉头,沿着杉木树干飞快地向上爬来。 莫三刀眼神骤沉,带着花梦提气一纵,足尖在半空中的丛丛枝杪上一点而过。 他们一面逃,毒虫一面追。树上的,顺着纵横交错、连绵不绝的枝桠追;树下的,顺着崎岖不平、荆棘丛生的山径追……浩浩荡荡,源源不尽,速度竟有如瀑布倾泻,不消几时,便侵占了两人逃遁的路线。 眼看毒虫满山,无路可逃,莫三刀与花梦只好停下脚步,反守为攻。 莫三刀松开花梦,抓住一截枝桠凌空旋转,其时刀挥如电,涌至近身的一层毒虫顿时被砍成齑粉。可一层溃败,另一层又紧追而上,哪里是刀能清理干净的? 花梦立在枝头,转头四看,心知二人已逐渐被满山毒虫包围,沉吟道:“合欢宫地处南疆,护法萱娘是极擅蛊术的苗族巫女,这毒虫恐怕是受她操控的,我们得把人找出来。” 说话间,脚下一重,又有大片毒虫沿着树枝爬近身来,莫三刀一刀斩断枝桠,抱起花梦提气跃至另一片树层之上。 “怎么找?” 花梦神思飞转,突然掰断一截树枝,从衣襟里取出火折子来点上。 枝条燃起火光,爬上树来的毒虫微微一颤。花梦扬眉,将那火光大作的枝条向前一探,树上的毒虫竟飞快后退,散沙一般,直往下落。 花梦轻笑道:“果然怕火。” 莫三刀脸上微露意外之色:“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花梦看向他,眼中含笑:“带酒了吗?” 莫三刀唇角轻勾,把腰间的酒囊解下。 花梦拧开囊盖,将囊中酒朝树下的灌木丛里浇了浇,旋即便将手里燃烧的枝条扔去。 酒被点燃,一丛灌木登时烈火熊熊,不过须臾,便将周遭的毒虫烧作了灰烬。 花梦如法炮制,边浇酒边道:“咱们去找这尊大佛,自然是找不着的,所以只好费些心思,请她出来一趟了。” 莫三刀见她不断朝树下放火,揶揄道:“你也不怕把自己烧死。” 火光明灭,青烟升腾,一片毒虫如临深渊,落荒而逃,花梦扬高声音道:“那就要看她有没有胆量跟我们同归于尽了!” 话声甫毕,虚空中果然有异样的风声迫近,二人噤声凝神,静候来人。 烈烈火光映亮山林,飞掠而来的,仍旧是一行彩衣宫女,当首那个面容姣好,年纪轻轻,甫一现身,地上毒虫当即让道,在她落地之后,便乖顺得簇拥于她脚下,听候命令。 莫三刀道:“原以为是个老态龙钟的婆婆,没想到倒是挺年轻的。” 当首那宫女面色一沉,她身后跟着的一小宫女冷哼道:“哪里来的小喽啰,竟也敢想着面见护法,自不量力。” 莫三刀眉头微挑,慢悠悠道:“是有些自不量力,不过,倒是走运了。” 当首那名宫女见他身形将动,心知杀招在即,转头吩咐身后人道:“灭火。”说罢,袖中忽现一柄竹笛,抵于唇畔,轻轻一吹。 笛音清越明亮,一层层穿林而去,漫山毒虫猛然僵在原地,不住抖动,少顷,竟一个个张开了腥红的眼睛,长出了翕张的漆黑薄翼来。 莫三刀脸色大变,迅速挥刀跃下,凌空向那吹笛宫女砍去。那宫女不慌不忙,向后一纵,其时笛音不歇,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层层毒虫赫然腾飞而起,向莫三刀扑去。 莫三刀挥刀砍削,顿挫之间,又让那宫女逃开数丈,想要发足去追,身周却被旋风似的漫天毒虫团团围住,整个人顿时如堕深井之中,目之所及,仅有黑漆漆的层层虫翅,与一双双明明灭灭的腥红虫眼。 那宫女一招得手,乘胜追击,林中笛音骤扬,高音直遏云霄,空中毒虫猛张大口,振动双翼,向莫三刀吞去。 这一片黢黑的飞虫,有如旋风大作,仅于刹那之间,便将莫三刀吞没了下去。 便在这时,身后虚空里突然掠来一大片火光,热浪喷涌,将原本密不透风的“毒虫旋风”烧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无数虫尸簌簌滚落,莫三刀冲将出来,手中刀刃流光。 在他身后,花梦把唇畔酒渍一揩,扔了空掉的酒囊,盯着上空那个彩色影子,冷然道:“杀了她,身后交给我。” 莫三刀微微侧目,向她挑唇:“好。” 说罢,双掌翻飞,一把长五尺、通体赤红的苗刀已紧握在手,蓄势待发。 被击溃的漫天毒虫重整旗鼓,再次蜂拥而来,花梦身形起落,剑招连环,硬是将一片片毒虫拦截在了莫三刀身后。 莫三刀摧刀突进,足尖踏风而起,眨眼迫近那吹笛宫女面前。 宫女心头顿乱,玉笛从唇边移开,欲借此格挡他挥来的刀,哪想刀锋未至,玉笛便已碎成了两截。 宫女心胆俱震,大叫道:“布阵!” 先前灭火去的那几个小宫女听闻号令,飞身前来协助,虚空里猛又贯来数条彩袖,堪堪在莫三刀刀落之际缠住刀锋,救下了那吹笛宫女。 莫三刀眉间轻蹙,掌心下压,彩袖立断,他一手拽住断袖,手腕翻转,将那几个小宫女拉至身前,一刀一个。 血雾喷溅,身后毒虫竟也跟着萎靡下来,花梦紧跟在莫三刀身后,接下他扔来的彩袖,缘袖向另两个小宫女杀去。 与此同时,“嘭——”一声,尸体坠地。 花梦回头看去,莫三刀已回刀入鞘,将那吹笛宫女的尸体扔在了血污斑驳的草丛里。 嗡嗡的毒虫飞震声戛然而止,花梦平复心神,低头瞥了瞥周遭层层叠叠的虫尸,长出一气。 “没事吧?”莫三刀隔着树影,关切道。 花梦默了默,回应道:“没事。”略一停顿,又道,“照这么走下去,不知道还会碰上什么,鬼婆婆先前有没有告诉过你怎么才能进入合欢宫。” 莫三刀经前后两场恶斗,已经心疲力竭,自然不愿再盲目涉险,可鬼婆婆除了消失先扔下的那句“把人看好”外,更无一字提及合欢宫的入口,眼下被花梦一问,只能摇头。 花梦深深吸气,举目张望这深不见底的林子,陷入沉思。 莫三刀看了看她,出声道:“先离开这儿吧,满地的虫子,你也不嫌瘆得慌。” 花梦低头,扫了眼脚边黑黢黢的虫尸,一脚踩上去,缓步走来。 莫三刀:“……” 月挂中天,星垂四野。夜已经很深了。 两人复又一前一后,沿着山径向上而行,花梦跟在莫三刀身后,视野渐渐模糊,她眉间一蹙,从怀里掏出颗解毒的药丸服下,可药丸下肚,却竟像毫无效果似的,脑中仍是轰鸣不止。 莫三刀捂着闷痛的胸口在前探路,忽然道:“人家姑娘家见了虫,都跟见了鬼似的不是叫就是跑,轮到你这儿倒是反着来了,看来,这世上还真没什么东西是能让你怕的。” 他调侃完,却久久不闻身后人回应,竖耳分辨,忽觉身后的脚步声有些虚浮、凌乱,回头看时,落絮纷飞,花梦身如残叶,随风倒向地面。 莫三刀大惊。 第59章 境中人(四) 风声四起, 掠动漫天落叶,莫三刀把人接入怀中,惊呼道:“花梦!” 花梦倒在他怀里, 蛾眉紧蹙, 眼眸似睁似闭, 一脸痛苦的神情。 莫三刀心如擂鼓, 将她上下查看,猛见她胸前一团血迹, 联想起刚才的毒虫,心下猛沉。 “被咬到了?” 莫三刀探手要将她衣服掀开,仔细验伤,却被花梦拉住:“我刚刚吃了解药,休息一会儿便好……” 莫三刀望着她惨白的脸色、紫黑的嘴唇, 哪里相信,挣开她的手, 继续解她衣襟去看。 花梦还想挣扎,却给他紧紧地箍住,一时气道:“你这是乘人之危!” 莫三刀手上微顿,此刻她外衣、里衣已被扯落, 牡丹彩绣的裹肚在眼前红得夺目, 孤男寡女,衣不蔽体地紧搂一处,着实不雅,他本来也存有几分顾虑, 可听了花梦这句, 反倒笑了:“你也有害臊的时候吗?” 花梦震了震,继续反抗, 挣动间牵扯伤口,两处毒虫咬伤汩汩地向外冒出黑血。莫三刀眼神一锐,敛去笑意,用力将她压在臂弯里,探手扯落那碍人的东西定睛检查,果然,两个黑黢黢的伤口映入眼帘,在一片如雪肌肤映衬之下,格外骇人。 莫三刀一阵心惊,深吸口气后,猛地俯身。 花梦瞪大双眼,僵了一瞬,奋力推他,莫三刀偏开头,将吸出来的一口黑血吐在地上,瞪向她道:“别动!” 花梦冷不丁撞上他一双怒意勃然的眼睛,心下微震,怔忪间,莫三刀又俯下身去,吸出了另一个伤口里的毒血。 风声起伏,耳畔时有沙沙轻响。 花梦闭紧双眼,狠狠抓住莫三刀的臂膀,隐忍半晌,终于见他消停下来,忙竭力扭动身子,想要遮挡。 莫三刀擦尽嘴上的血,替她拉起衣衫遮住,闷声道:“别躲了,我都看到了。” 花梦恼羞成怒,就着他肩膀一口咬下去。 莫三刀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却不躲避,任花梦一气咬完,方低低道:“两不相欠了……” 花梦瘫倒在他怀里,又羞又恨。 莫三刀慢慢替她把衣衫穿好,沉默片刻,又道:“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花梦面红耳烫,恨不能钻进地里去,扭头把脸藏在他怀里,瓮声道:“没了。” 莫三刀还是头一回见她如此,唇角轻挑:“你还真有害臊的时候。” 花梦深深呼吸,咬唇不答。 山风停息,林里恢复岑寂,莫三刀望着怀中人,心知她是羞于见人,却莫名觉得她此刻很柔弱、柔顺,这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柔弱、柔顺,令他有一些心疼,又似乎,有一些心动,他忍不住抬手,缓缓把她的脑袋按住。 花梦躺在他怀里,没有反抗,出奇的安静,出奇的温婉,莫三刀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突然想问一问,她在那些男人面前是否也有过这一面,是否也像这样挫败过,羞赧过,娇滴滴过……鬼使神差的,想到这些,他胸口压抑着的那股郁气又隐隐发作起来,呼吸一阵阵地变重。 这好像不是他第一次这样了。莫名其妙地苦闷,莫名其妙地烦躁,莫名其妙地气恼……他覆在花梦头上的手慢慢僵住,目光越过她的鬓发,缓缓落至那尖尖的下颌……一幕幕旖*旎风光从眼前纷沓而过,时而是方才那惊鸿一瞥,时而是那夜在天命阁客房里的缠*绵,时而,那与她缠*绵的人竟变成了一个个陌生的男子,他们也像当夜的自己那样,回应她,取悦她,莽撞而热烈…… 莫三刀心中一窒,越想越气,便在此刻,花梦身躯剧烈颤动,猛地挣到旁边,“噗”一声喷出来一大口黑血。 莫三刀神魂俱震,上前把她拉到面前,惊见惨淡月色下,她一双唇瓣漆黑如墨,脸上血丝贲张,冷汗如注,一颗心险些跳蹿出来。 “怎么了?!” 花梦艰难地捂住胸口,又捂住咽喉,全身簌簌发抖:“我好像……” “好像什么?”莫三刀重又将她上下打量。 花梦抓着地上的草絮,另一只手紧紧掐住自己的后颈,咬牙道:“那虫……好像在我身体里……” 莫三刀瞠目结舌。 花梦呻*吟起来,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来滚去,莫三刀心头直跳,重新把她抱入怀中,借着清辉定睛去看,果真见她肩颈一带的血管里隐隐有东西在移动。 想到那毒虫竟真的钻进了她身体里,莫三刀一时五内俱焚。 “你坚持住。”莫三刀极力镇定心神,把花梦身体扳正,双掌覆上她后背,暗运真气。 花梦身子又是一震,那攒动于她皮肤底下的毒虫也开始躁动起来,倏尔消失,倏尔又在另一处突起。 莫三刀聚精会神,闭目运功,片刻过去,花梦又吐出一口淤血,然体内的毒虫却未消失,还是在她经脉里上蹿下跳。 莫三刀面色铁青,拉回花梦又要继续,花梦抓住他手臂,制止道:“别白费力气了,这虫、恐怕是蛊虫……若没有主人吩咐,是不会出来的……” 莫三刀心惊肉跳。 花梦扬着脸,冷汗涔涔地望着他,突然笑道:“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莫三刀正为她的伤势揪着颗心,冷不防她展颜一笑,清辉之下,明眸皓齿,带着一嘴鲜血,分外冶艳,心中震动。 “你要问什么?”莫三刀回应,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在发抖。 花梦望着他焦急的神色,无声地笑,慢慢道:“如果、我不是花云鹤的女儿……你跟你师妹也没有婚约,你……会不会娶我?” 莫三刀听完,身躯僵硬,目光定格在虚空里,竟久久无话。 花梦笑着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她说着,唇畔的笑影渐渐消散,抓住莫三刀的那只手猝然下落,莫三刀望向她那双将要闭上的凤眸,浑身冰冷。 “花梦!” 幽寂的林间蓦然响起一声疾呼,直遏苍天,震落漫空残叶,莫三刀抱紧花梦,大手抚上她血迹斑斑的脸庞,心如火焚。 他竭力呼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一阵阵地颤抖,可无论他如何痛呼,花梦都没有给予他回应。 莫三刀心胆欲裂,大声喝道:“花梦!你给我醒过来!醒来!”倏尔又把人紧紧拥入怀中,低声乞求:“我娶你……我娶你你听到了吗?不管你是不是花云鹤的女儿,我都娶你!你赶紧给我醒过来……” “醒过来!……” 大风从身后幽长的林径上袭来,卷飞一片片干枯残破的叶子,在苍凉的夜里震起飒飒冷响,一道黑影忽如旋风,从莫三刀面前飞掠而过,将花梦擒到一边。 莫三刀怀中一空,抬头看去,赫然惊住。 乱絮纷飞之下,鬼婆婆盘膝坐于花梦身后,一掌拍向她背心,其时口中念念有词,过不多时,忽见花梦双肩剧颤,紧闭的双唇开始翕动,黢黑血迹从她嘴角无声流下。 莫三刀看得呆了。 鬼婆婆掌上用力,花梦身子一勾,“噗”地张口喷血,旋即浑身瘫软,倒在地上。 莫三刀忙扑过去将人接入怀中,转头一看,只见满地血污里,赫然躺着两个干瘪、漆黑的虫尸。 “我让你把人看好,你就是这么看的吗?”鬼婆婆双掌轻收,调整气息,冷声骂道。 莫三刀又把花梦上看下看,见人无事,心下大喜,也不在意鬼婆婆的呵斥了。 鬼婆婆看他神魂颠倒的,不由轻哼了声,又骂道:“就你这样,花云鹤也敢把他女儿交给你,真是老眼昏花了。” 莫三刀终于有反应了,向鬼婆婆咧嘴笑道:“师娘,你这脾气,可是被晴薇继承得分毫不差了。” 鬼婆婆怔了一怔,板着脸道:“什么意思?” 莫三刀笑着道:“刀子嘴,豆腐心。” 鬼婆婆脸上一沉,却未反斥,目光落向花梦,见她面颊上的血丝虽已消褪,然整张脸还是苍白如纸,憔悴不堪,便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来,倒出一粒丹药扔给莫三刀。 “给她服下。” 莫三刀接住丹药,轻轻喂入花梦嘴里,耳中又闻鬼婆婆骂骂咧咧道:“原以为她也是个强人,没想到连两个蛊虫都经受不住。” 莫三刀本能地替花梦辩护:“你那蛊虫又阴又毒,一来来那么多,谁消受得起?” 鬼婆婆眉头微扬,阴阳怪气地笑起来,道:“我刚刚好像听见你说,要娶她?” 莫三刀神情一怔。 鬼婆婆直勾勾地盯着他,道:“你说,不管她是不是花云鹤的女儿,都要娶她。” 莫三刀收拢双臂,握紧花梦的肩头,沉声道:“嗯。” 鬼婆婆眼里涌起玩味之色,轻哼道:“那你师妹怎么办?你不替你师父杀花云鹤了?” 莫三刀深深呼吸,猛地把花梦横抱而起,背向鬼婆婆默然站立。 鬼婆婆双眸一虚。 莫三刀沉默良久,出声道:“合欢宫怎么走?” 鬼婆婆唇角轻勾,拆穿他道:“你是不敢回答,还是不敢去思考。” 莫三刀胸膛剧烈起伏,霍地大步向前而去,鬼婆婆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右掌在草地上一拍,身形腾跃而起,眨眼便到了莫三刀身前。 莫三刀脚步一滞。 鬼婆婆冷然道:“不想死就给我待在后面。” 第60章 境中人(五) 却说在不归山半坡与蛾眉、武当众人分散后, 白彦独自在一条清溪旁醒来,望着模模糊糊的满天繁星,头痛欲裂。 淙淙流水声响在耳畔, 夜风挟着浓郁的幽香, 静谧地吹过脸庞, 白彦皱紧眉头, 挣扎着坐起身来,左右环顾, 发现自己竟身处片杳无人迹的山谷,四下明月如水,茉莉遍野,点点雪白掩映于翠色*欲滴的叶丛里,恍若繁星散落。 白彦望着那一丛丛妙丽的茉莉花, 心神一震,站起身来。 月影在溪水上聚拢, 又荡开……馥郁的香气里,倏尔传来几声缥缈的古琴音,白彦眉峰一挑,循着那琴音而去, 绕过茉莉花丛举目远望, 见朗月之下,一座竹亭立于山脚,纱幔飘拂。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施展轻功向那竹亭飞去,待在近处停下, 见得纱幔中人一袭如水白裙, 螓首微垂,纤指拂动, 正拨动着古琴琴弦,奏响一声声清越之音。 那声音落入山谷,深沉悠扬,此起彼伏,瞬间盈满山谷,震动于白彦耳畔、胸膛,他一瞬不瞬盯着帘中那人,素来沉静的凤眸里痛色涌动,沉默片刻,猛地大步上前,径直闯入竹亭之中,将抚琴那人拽至面前。 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一瞬之间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月朗风清,挟以她最爱的茉莉香气,掠入亭中,拂乱她鬓角青丝,那双纤尘不染、灿若华星的双眸在发丝后粲然一笑。 一如当年。 *** “公子是打江南来的吗?” 江面烟波浩渺,春风捎着几分料峭寒意,从船头吹过。白彦屈膝而坐,青丝拂过双眸,隔断了他投在远山上的视线。他转头,向问话那人望去,春色明媚,她戴着皂纱帷帽,一身农家短衫,把手里的船桨摇得噜噜作响。 白彦声音散漫:“从哪儿看出来的?” 她一面摇桨,一面回道:“水灵灵的呀!” 白彦脸色一沉。 小船慢慢靠岸,一座屋舍俨然、梅影横斜的山庄映入眼帘,白彦起身,把一粒碎银子扔给那人,不等船身停稳,脚下轻点,眨眼已至岸上。 春雨刚过,地上泥土还有些松软,白彦放慢脚步,微微侧目,发现江岸旁,那人仍握着桨站立船上,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嫌少?”白彦扬眉。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见她的声音从帷帽里传来,脆脆的,软软的,带着笑道:“等公子回去呢。” 白彦眉间一蹙,声音玩味:“我来梅影小庄赴约,至少会歇上半月,你确定要等?” 那人微微歪头,笑嘻嘻地道:“可是他们全都死了呀,一个尸横遍野的庄子,公子也要住上半月吗?” 白彦眸色骤变,纵身掠入丛丛梅影深处,进得庄门一看,果真见庭院内血迹斑驳,家丁、主人横七竖八绝命于地,死状惨绝人寰。白彦心惊胆寒,猛地踅身飞回江岸,却见那人仍是握着船桨,歪头站着,想也不想,腰间佩剑如虹泄出,剑尖携起凛凛春水,向那人面门取去。 那人竟仍是不动,待剑尖水花迫近帷帽皂纱,方才软腰一让,其时足尖踢开船身,纵身掠至白彦面前,赤手空拳,与他相博一处。 白彦听她声音娇脆,料想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然交手之后,却发觉她非但身手矫健敏捷,内力更是异常深厚,一时聚精会神,不敢掉以轻心。缠斗片刻,白彦胸中一掌,惊怔瞬间,佩剑亦被她反手夺去,心神骤乱,情急之下,向后纵入梅林之中,掌风卷落琼枝花叶,反身一击。 那人飞身扑来,冷不防面前叶飞如箭,凌于虚空翻身闪避,正待落地,脚腕竟被白彦抓住。白彦手上发力,将她拉拽过来,探手袭她面门,被她偏头闪过,仓促间仅握住她帽前皂纱。 白彦心思一沉,奋力扯下。 与此同时,那人脚快如电,踢中白彦胸膛,纵身退开。 杀气收敛,被震落的梅花在身周簌簌沉浮,白彦扔下帷帽,抬眸望去,满天飞羽里,那人背对着他负手而立,一头青丝如瀑,直垂腰下。 白彦冷声道:“你是天狼门的人?” “不是啊。”她坦然道。 “那你是什么人?”白彦皱眉。 她声音依旧清脆,却隐隐带了恼意:“我是等公子渡船回去的人。” 白彦凤眸微虚,半信半疑,一面思忖,一面踱步向她靠近。 春风从江面上吹来,拂动她乌黑的青丝,在飞花沉浮的虚空里荡起一个个旖旎的圈儿,白彦在她后背停下,垂眸道:“转过来。” 她不动,只道:“你叫我转我就转么?” 分不清是恼怒还是娇嗔。 白彦道:“你戴着帷帽,不以真容示人,要么极丑,要么极美。这世上,丑的,美的,我都见过,本不差你一个,不过……” 她打断他的话:“那你说我是丑的,还是美的?” 白彦怔了怔,眸光微沉,良久道:“美的。” 她继续追问:“极美的?” 白彦道:“嗯。” 她咯咯一笑,随着江风转过身来,明媚春光下,肤光胜雪,丹唇皓齿,一双翦水秋瞳澄澈无暇,令白彦心神一窒。 他猜对了。 澄江如练,映着如簇山影,与一叶扁舟。 白彦坐在船头,摩挲着指腹间的一瓣白梅,目光却定格在摇桨人投映在江中的倒影上。微风拂面,轻轻拨动她如瀑青丝,一缕鬓发贴在颊上,被她无意间抿在唇间。红唇,乌发,贝齿,真是倍增媚色。 白彦凤眸微沉,脚在舟中帷帽上一踢,把帷帽抛到她面前。 “戴上。” 她接过帷帽,促狭地道:“看够了?” 白彦偏开头,默然不应。 她笑着把帷帽戴上,重新摇桨,转头望了眼人潮熙攘的码头,开口道:“公子能帮我一个忙吗?” 白彦眉眼未抬。 她却自顾自说道:“码头画舫里的那个婆婆盯了我三天了,虽然面生,但我猜多半是家里派来捉我回去的,我不想回去,能劳烦公子一会儿替我掩护些,助我脱身么?” 白彦眉梢微动,目光向她说的那艘画舫投去,那是城中风月场所设在江畔供达官贵人们听曲赏舞的一艘游船,眼下虽还未曾入夜,船上却已是人影一片,有布置装饰的,有闲谈说笑的,以及静坐一隅,默然不动的。 她说的那个婆婆,是后者。 “你那个家,莫非是城里的快活楼?” 白彦话声刚落,面前猛地溅来大片水花,他猝不及防,脸上湿了一片。 她把湿漉漉的船桨重新插入水里,扬高声音道:“你家才是妓院呢。” 白彦抬眼瞧她,倏尔挑唇,“噗”一声笑了。 喧哗的码头响起一记马嘶,翻飞的四蹄在青石板上震起湿意未褪的草絮,摩肩接踵的人群訇然散开,指着那匹绝尘而去的马破口大骂,却还未及尽兴,屋檐上飞快踏过三五个人影,震落青瓦,忙又躲避不迭,险被砸晕。 马上戴帷帽的少女转头,越过白彦的臂膀,望向长街后追来的人,轻笑道:“公子功夫不赖,何不直接帮我将她们杀了。” 白彦泰然策马:“我不杀与我无仇的女人。” 她扬眉:“这么说来,公子还是个怜香惜玉的了?” 白彦的声音落在风里,低哑的嗓子带着天生的挑逗性:“不然为何帮你?” 春光,春风,春水,春心。 他们在一起,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 月凉如水,在面前这双眼睛里泛起一粒粒耀目的星光,白彦握住她手腕的力道渐渐放松,猛地将人推开。 “你是谁?”白彦盯着面前这张与水含烟一模一样的脸,声寒如冰。 这的确是她的脸,甚至连神态也如出一辙,但是,白彦还是迅速分辨出了二者的区别。 那名合欢宫宫女撞在石案上,双眸之中掠过冷意,袖中乍现双柄短剑,发力向白彦杀来。 白彦斜肩躲过,探手扣住她腕门,一柄短剑瞬间脱手。那宫女蛾眉一蹙,反身又是一剑刺来,白彦仰脸避开,劈开一掌打向她胸口,不料一掌下去,面前人竟幻影一般消失无踪,回头时,四下已是空空如也。 白彦心知自己所遇乃山中幻境,不敢怠慢,定神四顾,却见夜色之下,花影蓊蓊,溪水蜿蜒,更无一丝人影。他敛神思忖,目光倏尔落向石案上的那把古琴,探手抚上那几根乌黑的长弦。琴弦一动,空谷里立时幽声回荡,白彦抬眸,目光如隼,在风声飒飒的深谷里逡巡着,然半晌过去,仍是一无所获。 他有些颓丧地站直身来,望着那几根仍在微颤的琴弦,神色黯然。 相传在合欢宫的幻境之中,会遇见心中执念,或挚爱,或至恨,或求不得,或放不开。他一来就遇见水含烟,真不知是幸运,还是讽刺。 白彦一声苦笑,转身欲走,面门前寒光乍至。 是三枚金针。 白彦撑住石案凌空一翻,其时手翻若电,长剑疾挥,将三枚金针尽数切断,待得落地,抬眸望去,深深花丛中蓦然传来几声阴测测的轻笑,旋即,一把金杖在花影里一起一伏,白彦眉峰轻敛,看向来人,站直了身。 鬼婆婆率先从月下走来,朗声道:“不错,比后面这两个强多了。” 白彦眉梢微动,向她佝偻的影子后面望去,只见莫三刀将花梦横抱在怀,眉眼低垂,神色难辨,心知情况不妙,便要上前细问,忽又想起什么,向鬼婆婆看去:“阿冬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卡萨克罗萨野兽”灌溉的19瓶营养液、“大概是因为我比较月半吧”灌溉的1瓶营养液! 特别感谢“卡萨克罗萨野兽”的评论,激动得我任督二脉瞬间被打通! —— 水怀珠:“听说你的名字在武侠小说里的地位相当于霸道总裁小说里的龙傲天。” 水含烟:“那你是龙傲天的?” 水怀珠:“我……” 第61章 境中人(六) 鬼婆婆走至亭下, 答非所问道:“白公子刚刚看见那人,可是我们宫主?” 白彦皱眉道:“你分明知道那只是一个幻象,何必明知故问。” 鬼婆婆道:“虽是眼前虚像, 却是心中真像。白公子既能在此看见宫主, 可见对她用情之深, 此番不辞艰难来到不归山中, 想必并不是为了那盟主之位,而是为了心中那段不了之情吧?” 白彦眼神渐渐变冷:“婆婆到底想说什么?” 鬼婆婆轻笑一声, 迎上那杀气涌动的眼神:“如若那娃娃与宫主只能活一个,白公子会选择让谁活下来呢?” 此话一出,有如平地一声惊雷,便是身后的莫三刀都震了一震。 白彦眼底杀意顿涌:“什么意思?” 鬼婆婆直视着他,沉默片刻, 苦笑道:“实不相瞒,我们宫主, 已经大限将至了。” 白彦瞬间失色。 鬼婆婆拄着金杖走上亭来,缓缓道:“半年前,宫主闭关练功时内气动乱,经络损伤, 魔性大发, 一夜之间误杀摘星台大半宫女,我与萱娘无奈之下,只得先合力将其制服。那朱砂掌本就阴邪,宫主走火入魔后, 全宫上下百余人命, 危在旦夕。为稳大局,萱娘冒险对宫主下了定魂蛊, 此蛊可令人沉睡,暂且压制宫主体内的魔性,却必须在百日之内取出,否则,蛊虫入心,中蛊者必死无疑。这百日中,我先设局陷害蓬莱城,想逼迫花云鹤交出‘九鬼一剑’剑谱,那剑谱中的心决本就属旁门左道,或可邪克邪,助宫主回归本元,谁知一击未成,倒被反将一军。后来,我听闻吴越一带有个叫‘百花村’的地方,村中长满奇花异草,人人用毒如神,更有圣女一说。这圣女自胎中便受各类奇毒滋养,出世后百毒不侵,其血液更是珍贵异常。中毒者吸食之,毒性可解;平凡人吸食之,强健精魄;失心者吸食之,扶正归元……” 夜风穿亭而过,不知何时,竟变得阴冷刺骨,鬼婆婆走至白彦身后,无声停下。 “那娃娃,并不是我宫中之人,她是我费尽心思,从百花村中掳来的给宫主扶正归元的——百花圣女。” “百花圣女”四字落地,亭内风声骤停,白彦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儿,像块被冰封住的石碑,唯独双眼里情绪翻江倒海。 跋涉千里至此,他想过无数种可能会面对的现实,却决然没有想过,她便变成如此。 更没有想过,自己捡来的那个小破孩,竟然是她的救命稻草。 难怪鬼婆婆会冒险在合欢宫楚歌四合之时出山,难怪自己会一路遭到合欢宫的追袭,他原本还尚存一分被她记恨的诡异快意,现下想来,真真是可怜可笑,愚人自欺。 白彦闭上眼睛。 鬼婆婆望着他,声音骤轻,如若叹息:“定魂蛊的期限还剩两日,正好够萱娘以圣女之血入药,老身知道公子心善,恐不忍那娃娃为人鱼肉,遭此横祸,但若非如此,宫主实在回天乏术。” 冷月如水,泼在白彦肩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的身体在不住地战栗。 鬼婆婆耷拉着眼皮看他,静候他的选择。 纵使她并不需要他选择。 “她人在哪儿?”白彦开口,声音沙哑无力,得像从指缝滑落的砂砾。 鬼婆婆确认:“宫主,还是那个娃娃?” 白彦一字一顿:“水含烟。” 鬼婆婆深藏笑意,拂袖向竹亭后轻轻一招,当即有名彩衣宫女上前候命。 鬼婆婆的目光投向至始至终沉默着的莫三刀:“带这位公子下去休息,好生照料他怀里的那位姑娘。” 莫三刀微锁眉头,视线从鬼婆婆脸上一掠而过,落向白彦,沉默之中,欲言又止。 *** 鬼婆婆的住处名曰寒枝台,距离那座生满茉莉的花谷并不远,景致仍是一派清幽——三进院落,白墙灰瓦,翠竹青石。此时已过夜半,院内没有灯火,目之所及,仅有泠泠月华普照,愈把人的影子拉得脆弱、单薄。 莫三刀抱着花梦,随那宫女入客房,待把人放在床上,屋内方燃起影影绰绰的烛光。 那宫女掌灯上前,大致察看了下花梦的伤势,微蹙的眉头散开:“已无大碍,休养两日便好,公子先随我去客房休憩吧。” 莫三刀却道:“不必,我就在这儿。” 宫女自然一愣,花梦虽眉眼英气,又着男装,乍看之下是能以假乱真,但适才鬼婆婆已点明了“姑娘”二字,显然有意提醒她预备两间客房。 “这位姑娘一身血污,里衣、兜肚也都破了,须得好生清洗、更换,公子确定要守在这儿?”宫女抬眼看向莫三刀,瞥见他迅速胀红的耳根。 他该打退堂鼓了。宫女这么想,却见他在暗影中锁住眉,闷声回:“嗯。” 宫女眼神闪烁,沉吟少顷,颔首应“是”,放下灯台去屋外准备衣物,又吩咐了个小丫鬟准备热水、毛巾。 回来时,莫三刀果然还守在床畔,整个人像座倾倒的山,疲惫、却又很似安然地伏在床头。 伏在床上那人的身畔,手里,握着她的手。 宫女神色微动,转头向捧水盆的小丫鬟递了个噤声的眼神,轻手轻脚入内,把干净的衣衫放在圆桌上。 那小丫鬟也随之放下了手里的水盆、帕子。 宫女无声上前,阴影不断投落在莫三刀沉睡的脸上。 “公子?” 一阵沉默。 屋内仅剩疲惫、沉重的气息声。 宫女与身后的小丫鬟对视一眼,彼此眼底寒光渐涌。 月色入户,却被一截霍然扬起的手臂遮断,彩袖之内,青光泄出。 *** 却说白彦跟在鬼婆婆身后,向水含烟所居的摘星台而去,夜色之中,入目皆是参天古树,森森松影。 茉莉花谷之中的泠然水声已彻底消失在耳后,可那些香气,那张昙花一现的脸,却始终萦绕在白彦脑海里,挥之不去。 “你是在哪儿遇到她的?”鬼婆婆执杖在前,打破沉默。 白彦从那琐碎的片段中抽离出来,一阵恍惚。 “洛水。” 他简单回应,仿佛多说一个字,就会沉陷回当年。 鬼婆婆轻笑:“我说,那娃娃。” 白彦脸上掠过一抹难堪之色,幸而夜色浓郁且冰凉。 他张口深吸一气,逼迫自己清醒:“以圣女之血入药后,阿冬会怎样?” 鬼婆婆似不料他避而不答,不答反问,眉梢微挑:“若命大的话,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白彦眉间褶皱愈深,沉默不语。 脚底踩过枯黄的秋草与细密的砂砾,一阵山风陡然从后驰来,刹那间落叶冲天,乱影充斥视野。 白彦与鬼婆婆双双驻足,耳根微动,惊闻震耳风声里夹杂异样冷响,回头看时,一片虫海有如滔天巨浪,黑压压一片,正朝这边涌来。 白彦眼底难掩惊愕之色,便欲探手取剑,鬼婆婆已抓住他提气奔走。 虫海一泄数里,紧追不舍,层层迫近,竟比先前莫三刀、花梦所遇的还要凶狠、悍戾。 鬼婆婆回头细看,压下心中疑窦,抓住白彦跃至树梢之上。 枝杪微颤,又是片片树叶纷落,鬼婆婆自怀里取来一把玉笛,横于唇畔凝神吹奏。 悠扬笛音如一泓清水向四下溢去,地上虫海受到震动,纷纷停住,少顷,竟瘫软在荒草之间,无声无息地沉入地底去了。 白彦目瞪口呆。 两人从树上跃回地面,白彦环顾四周,心中警惕未减:“那些毒虫为何会来攻击我们?” 此处已然属于合欢宫辖区,绝非陷阱重重的不归山,按理说,宫中人不该在此处设下杀招。 更何况,受袭的还有鬼婆婆。 月色幽然,愈发把鬼婆婆的面色照得惨白,深陷在眼眶里的浑浊眼珠精光闪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毒虫奔来的方向——黑不见底的夜幕尽头,沉思少顷,倏地大惊失色,重又抓起白彦。 这一回,竟是掉头向她自己的寒枝台而去。 却在这时,伴随一记喊杀之声,那蛰伏黑暗深处的杀招霍然如网罩下,将两人牢牢困于林内。 白彦仰头看去,入目竟是漫天彩袖,映于月下,宛若飞练在空。 鬼婆婆率先挥杖格挡,缴住两条彩袖,将虚空之中的两个宫女拽至跟前,一掌拍倒,喝道:“睁大狗眼看看你们要杀的是谁!” 那两个宫女摔倒在地,捂胸骂道:“杀的就是你这个逆贼!” 话声甫毕,半空之中又是数条彩袖挟着冷风,自头顶激射而下,鬼婆婆脸上骇然之色未消,幸而白彦已拔出剑来,凌空直上,盘住了这网一样的袖阵,当即便又锁住那俩宫女,凛凛金杖一搠,重新把其中一人钳制在地:“你胡言乱语什么?!” 那宫女竟是一脸恨色:“平日里看你持正不阿,原以为是个赤胆忠心的,没想到这么快便卖主求荣,实乃我合欢败类……不杀你,杀谁?!” 鬼婆婆当头棒喝,一瞬之间竟不知如何言语,另一个宫女得这空隙,挺身跃起,亮出袖中双锏向她杀来。 鬼婆婆怔忪之中,险些中招,忙踢飞杖下宫女挡去,口中叫道:“何人说我卖主求荣?!” 被踢飞那宫女凌空一翻,竟灵巧如蛇地避开了那双锏,落足于地,与此同时,另一个的双锏眨眼便刺至鬼婆婆眼前。 鬼婆婆面色骤沉,黑黢黢的身形猛然如青烟散开,令那双锏扑了个空,然那使锏宫女却不心慌意外,反像看破似的,反身一跃,手上双锏有如灵蛇吐信,径直划破夜幕,追袭鬼婆婆背脊。 鬼婆婆斜眼望来,月色之中,眸光冷若寒针四射,那使锏宫女猛地僵硬在半路上,双锏脱手,吐血倒地。 后胸上,赫然插着一支金光闪闪的判官笔。 与此同时,几个窈窕黑影从天降落,与白彦一道解决了剩下的彩衣宫女。 鬼婆婆眼底寒芒稍褪,回头看向自己手里掐着的这个脑袋,唇角微不可见地一扬。 那宫女吓得面无人色,正要张口求饶,“咔嚓”声落,鬼婆婆已拧断了她的脖子。 风震林间,黑影中当首一名劲装少女快步上前,携众人在鬼婆婆跟前屈膝跪下,齐声道:弟子护驾来迟,请婆婆恕罪!” 作者有话要说: 要进入下卷尾声啦,剧情走一波(顺便在剧情里抠糖)~ —— 小梦:“有人趁我睡着吃我豆腐,举报。” 三刀:“你当初趁我喝醉时做的事忘了?还举报?” —— 下章标题大概是——“对女朋友情史耿耿于怀的莫三刀”~ 第62章 水含烟(一) 残余在虚空里的剑气消散, 冲天落絮纷纷飞落,白彦回剑落地,视线投向跪倒在鬼婆婆身前的那八名劲装少女, 眼底风云未歇。 这批少女年纪俱轻, 身法却异乎寻常的敏捷, 取人性命的手段更是狠绝、凶悍。刚刚不过是他一招剑的功夫, 这些少女的判官笔便已悉数贯穿了那些彩衣宫女的喉咙。 幸好,是友军。 风掀残叶, 吹乱众人鬓发,当首那个少女掩在乱发后的脸容色平平,却生着一双极其有神的眼睛,宛若蛰伏于暗夜洞察一切的鹰隼。 她名叫玄凤,是寒枝台的影卫首领。 “怎么回事?”鬼婆婆又一次望向林外, 阴哑的声音中深藏焦虑。 玄凤道:“一个时辰前,萱娘在摘星台通报您通敌卖主, 引狼入室,传宫主合欢令,命全宫上下围剿寒枝台,并入山搜查, 查到您后, 即刻正法。” 这一番话字字诛心,内挟翻天风云,然玄凤脸上更无半丝骇色,反倒是鬼婆婆被那句“围剿寒枝台”惊了一惊, 强压不安, 怒声叱道:“宫主尚在沉睡之中,如何传令?!她萱娘又是个什么东西!连审都不审, 就敢越过宫主定我的罪了?!” 玄凤众人伏低上身,不敢作声,鬼婆婆心念疾转,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渐渐发红。 玄凤低声道:“回婆婆,此令的确是宫主所下,她……醒了。” 鬼婆婆大愕。 白彦听这一句,心神亦被狠狠震动,猛然上前:“你说什么?” 玄凤冷不丁被白彦抓住手腕,素来沉寂的脸上掠过一丝讶然,旋即转为冷漠。 白彦仍未察自己之失态,声音急迫:“她怎么醒过来的?你们把阿冬怎样了?” 玄凤垂落眼皮,挣脱白彦的手,与此同时,鬼婆婆的回应道:“那娃娃尚在我们手里。” 白彦顿松一气,念及那张滚圆的肉脸,恍惚间竟有丝合浦珠还的庆幸,然想到水含烟,却又心跳如鼓:“那她——” 鬼婆婆紧紧攥着手中金杖,沉默少顷,张口向玄凤身后的一名少女吩咐道:“将那娃娃带来。” 那少女领命而去,白彦正欲追上,却见鬼婆婆身形闪过,眨眼如烟散去,玄凤瞥向白彦:“跟上。” 言罢,追随鬼婆婆的方向疾掠而去。 *** 一行人掠出茂林,距离寒枝台尚十里之远,便见院上夜穹火光熊熊,青烟如墨,心内纷纷一寒,待迫近院门,一丝杀伐之声也不闻,更是胆战心惊,生恐院中人已悉数被萱娘派来的宫女屠尽。 鬼婆婆一人当先,肺腑如焚,便要掠至院内,忽见烛天火光里腾空跃下一道黑影,定睛望去,竟是莫三刀横抱花梦,口叼浸血长刀,自烈烈火光中走来。 月夜之下,一脸血污,两眼通红,满身伤口。 众人不寒而栗。 鬼婆婆定神之后,疾步赶来,却遭莫三刀一记眼神制住。 这显然是刚刚从舔了无数鲜血的眼神,暴戾、阴狠,以及带着一抹显而易见的戒备。 鬼婆婆想起先前是自己命人将他带来此地的,心知被他误会,忙解释道:“萱娘诬告我背叛合欢宫,让宫主下令屠我寒枝台,我亦是刚刚才得到消息。”略微一顿,细辨着他血脸上的表情,“你……可还好?” 莫三刀叼着那刀,通红的眸底杀意稍敛,鬼婆婆立即向玄凤示意。 玄凤来至莫三刀跟前,欲接下他怀中昏迷不醒的花梦,却被他本能地避让。 场面一时尴尬,还是白彦大步走来,挡在玄凤之前探臂一抄,驾轻就熟地把花梦横抱入怀,这才化解。 玄凤冷淡的眼神从白彦脸上扫过,落向他怀中的花梦,探探鼻息,向鬼婆婆点了个头。 鬼婆婆松一口气,重又看回莫三刀。 艳红的火光下,他遍布血污的脸依旧令人发憷,幸而那双素来通透的眸子渐渐由腥红恢复了褚褐,褪下了凶悍与戒备。只是那一身的伤…… 鬼婆婆又蹙起眉头。 许是被这探究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耐了,莫三刀拿下嘴里的刀,声音散漫如常:“还不走?” 鬼婆婆微怔之下,轻笑出声,望向他身后一片鲜红的庭院。 大火把原本昏暗的场所映照得亮如白昼,一个个被砍割的少女横七竖八地倒在庭中,分不清是萱娘那边的,还是原本便属于寒枝台的,又或者,从前属于寒枝台,眼下却已变成了萱娘的…… 鬼婆婆心中五味杂陈:“那些个丫头,都是你杀的?” 莫三刀“唔”了声,先前极为血腥、凶残的几幕情景从脑海里飞快掠过,又摇头,他恍惚记得,自己并没有杀太多,有一些,他甚至还想保来着,只是…… “罢了。” 鬼婆婆打断他的思绪,寒枝台大火,萱娘定会再派人来查探,此地的确不宜久留。 她回头向玄凤吩咐:“先退入地宫,稍加整顿后,再去摘星台看看。” *** 鬼婆婆口中的“地宫”,乃不归山皓月峰下的一座地下暗室,距离摘星台极远,原先是宫内用以关押罪人的地牢,后废置不用,辗转几十年,便成了一片阴暗而潮湿的废墟。有回鬼婆婆途径此处,也是突发奇想,图个隐秘清净,便命心腹玄凤替她拾掇了一层出来,留给她闭关修炼所用。因本就是图清净,故除她二人之外,合欢宫内并无人知晓。 拾掇出来的这一层,位于地宫最底,毕竟也就是练功所用,室内并无甚么家具,点燃火光,入目也就是一张石榻,以及一方石案而已。 白彦把花梦放到石榻上的档口,鬼婆婆已吩咐玄凤去接应先前派去带阿冬的那名影卫,又命剩下几个去外间勘察整座地宫情况,以备情势紧急时有路撤离,待再次入室来,白彦已不见人影,火光幽幽的石室中,独剩莫三刀与花梦两个,一人躺在石榻上,一人坐倒在旁边地上,皆是血迹斑斑的手交握在一处,像极一对死里逃生的苦命鸳鸯。 鬼婆婆气不打一处来,很想发作,可一上前瞧清楚莫三刀身上那些骇目的伤,心头又被狠狠一击,生出些微不忍来。 可当事人却仍全然不觉似地坐在那儿,阖上眼睡了,任身上皮开肉绽处的鲜血慢慢地流着,仿佛个铁人般。 鬼婆婆胸口郁气一滞,猛然转身往外,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灰尘遍布的旧药箱。 “哐当”一声,药箱被扔在石榻旁,莫三刀却恍如未闻。 鬼婆婆阴着一张脸,复又离去。 黑夜已至尽头,石室内却仍旧昏昏暗暗,幽幽惨惨,纵然有壁上的火把映照,也难驱阴晦。莫三刀靠在冷且硬的石壁上,睡着睡着,人突然倒下来,砸在花梦瘦削的肩上。 花梦紧闭了一夜的眼皮微微翕动,这一回,终于醒了。 睁开眼睛,尚且看不到这半明半昧的石室,影影绰绰的视线里,出现的只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头发散乱,浓黑的眉毛紧蹙着,上面沾染着发黑了的血,使得那高挺的鼻梁也锋利如刀似的,令人心惊。 花梦定了定神,方反应过来这是莫三刀的脸,困惑地蹙紧眉头,不知他何以变成这副模样。 莫非是两人又遇上什么幻境、陷阱了? 花梦心念涌动,意识还停留在那片幽深的树林里,想到那些混乱的剪影,脑海里不禁闪过自己“死”前向莫三刀提的那一问,脸上渐渐发红。 也不知,他当时到底是回答了没有,又回答了什么…… 鼻端前是粘腻的血腥味,与他均匀的呼吸,花梦抬手,缓缓摸上这张血淋淋的脸,想替他把那些骇人的血迹拭净,却没动几下,便被制止了。 莫三刀竟是醒着的,把她不安分的小手捉住,阖着的眼皮微微睁开一丝缝,露出点点透亮的眸光。 他没有看她,却仍然枕在她肩上,宽大而滚烫的手掌包裹着她的小手,力道有些大,好像稍一放松便会失去似的。 花梦垂眸,望向那手,低低感慨:“是你和我一块死了,还是我跟你……都还活着?” 莫三刀低垂的眼睫微动两下,缓缓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来,隔着那硬邦邦的胸膛,花梦明显感觉到里面怦然有力的心跳。 “活着。”莫三刀难得的惜字如金。 花梦短暂沉默,旋即微笑:“早知我命这样大,就不该问你那个问题了。” 莫三刀的身体微微一颤。 花梦把自己的手从他胸前抽出来,尽量用平静而坦然的眼神看他:“你就当我死了一回吧。” 莫三刀蹙眉,没听明白。 花梦继续:“那些话,也都忘了吧。” 莫三刀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僵硬片刻,猛地坐直起来,褚褐色的眸子深处沉沉的,竟是花梦无法分辨的情绪。 “你说什么?”莫三刀再次确认。 花梦一愣,撞上他那暗色涌动的眼睛,莫名地有些心虚。可是,她又有什么可心虚的? 欠了情债的人,分明是他,而不是自己。 花梦没有再答,固执地别开了脸,莫三刀眉头又微微一蹙,他转头,看到地上那个陈旧的药箱,拿刀扒过来,挑到榻上。 “给我包扎伤口。”他往石壁上一靠,屈着两条长腿,大喇喇地坐着。 花梦瞧了那灰扑扑的药箱一眼,撑着石榻坐起来,又去看莫三刀,借着火把的荧荧光照,这才看见他那累累伤痕,脸色当即大变。 莫三刀望见她脸上显而易见的惊愕与担忧,心底涌动的愠怒方平息了些,眸光渐渐温和。 她依旧是先给他脱衣,伤口太多,时间也似乎有些久,血干了之后,黏住里衣,很不好脱。她大概是怕弄疼他,蹙紧蛾眉,十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动……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费劲,尖刀利剑挫骨他都忍得,又哪里会把这些皮肉之苦放在心上。可是,他没有出声阻止,他静静地看着她,不觉得费时,不觉得麻烦,反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受用。 他的目光似乎异于寻常的炙热了,花梦不禁抬眸,径直撞上那直露的眼神时,心跳猛漏一拍。 莫三刀的心亦在胸膛里重重一撞。 “怎么伤的?”最后却还是花梦先恢复镇定,转身去药箱里取了金疮药与纱布来。 莫三刀舔舔嘴唇,抬起手臂,让她先把上面的两处剑伤先裹上,瓮声答:“被宫女围了。” 他一笔带过,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花梦倒也不疑有他,处理完臂上的伤,走下石榻,在他肩旁坐下,低头去清理肩胛上的脓血。 那里简直是个窟窿,也不知是被什么兵器所伤,黑黢黢的一个洞,教人毛骨悚然。花梦紧抿嘴唇,指腹按住边上的肉,提醒他:“会很疼的。” 莫三刀略吸一气,皱紧眉“嗯”了声。 花梦指上用力,挤出脓血后,低头凑近那伤口吹了一下。 莫三刀紧绷着的身体跟着一颤。 火红的光辉铺陈在她低垂的脸庞上,那微微飞霞的耳鬓,轻轻嘟起的唇瓣,唇间呼出的有如羽毛一样挠人心尖的气息……莫三刀的身体突然间无法自已地热起来。 “别吹了。”莫三刀撤肩躲开,眉心紧蹙,脸上带着几分似怒非怒的神色,连声音也一并沙哑下来。 花梦吹气的动作微僵,想是自己又冒犯到他了罢,有些失落与懊恼地坐直身,转头去拿药瓶。 两人一阵沉默。 也不知多久过去,方响起莫三刀那带有探究意味的声音:“你以前,有过几个男人?” 花梦几乎疑心自己幻听了,抬头:“你说什么?” 莫三刀移开视线,半是窘迫,半是冷然:“你那时说,这世上的男人最会骗人,可是因为……曾经被骗过?” 那是他们初次相遇时,她以常玉的身份与他说的一句话,当初不觉如何,现下想来,滋味非常。 一想到这世上竟有男人能骗过她,甚至伤过她,莫三刀的心里便像窝了一大团火似的,烧得他整个人窒闷又烦躁。 “怎么突然问这个?”花梦细辨着他脸上的神情,眼底倏然掠过一丝光亮。 莫三刀仍是闷闷的:“无事可做,随便聊聊。” 花梦微眨眼睫,低低“噢”了声,重新给他缠纱布,缓缓道:“我倒是还没有被男人骗过,只不过知道这世上会骗人的男人很多。” 莫三刀听到前一句,胸口里的郁气略散,可听到最后,又没见她回答自己的第一个问题,皱皱眉道:“那你的意思是……以前都是你骗他们?” 花梦低下头,藏住眼梢一霎而逝的促狭笑影,闪烁其词:“算是吧。” 莫三刀仍不满足:“为什么骗他们?” 花梦模棱两可:“想骗了,到了可以骗的时候了,不骗都成了一种辜负了,于是就骗了呗。再说,男女之间,又哪有那么多正儿八经的骗,非要较起真来,海誓山盟,信誓旦旦,岂不也都成了骗?……” 莫三刀一字字地听进耳里,只觉她深谙此道,脸色又冷又沉,回味着“辜负”、“男女之间”、“海誓山盟”等词,再按捺不住,轻吼:“你以前到底有过几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卡萨克罗萨野兽”灌溉的10瓶营养液、投的1颗地雷! —— 小梦:“今天终于也轮到你做柠檬精了。” 三刀:“……” —— PS:小梦没有情史,伪老司机,真小白兔,最擅长:骗人。 第63章 水含烟(二) 一线天光自夜幕尽头闪来, 繁星坠落,白昼睁眼。 白彦屈膝坐在地宫外秋草丛生的山坡上,霁青色的衣袍随风摆动, 如漆发丝拂乱视野, 遮蔽了极远处一片如梦似幻的金色飞檐。 疾驰于墨林之中的两道黑影腾空跃下, 悄无声息落于他身后, 正是玄凤与先前被鬼婆婆派去接阿冬的那名影卫——朱雀。 白彦于是收回视线,起身, 在地宫门口截下了二人。 玄凤抬头,望向熹微之中这双微冷的凤目,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借过。” 白彦如若未闻,只看阿冬,她似乎被喂了迷药, 乖巧地沉睡在青雀怀里,微张着嘴, 酣然地吸气,呼气…… 好一副享受模样。 白彦轻哼了声,像是不满意她竟这样恣意似的,冷淡开口:“把人给我。” 玄凤眼底愠色一闪而没:“恕难从命。” 白彦也不啰嗦, 上前便去拿人, 心知玄凤要阻拦,早已一掌向她打去。 抱着阿冬的青雀猝不及防,一愣之下竟给白彦得手,玄凤虽躲开那一掌, 却到底气愤不过, 回身便劈掌攻来。 白彦眼也未抬,一只手臂抱着阿冬, 一只手臂与她缠斗一处。玄凤自幼练习各门暗器,擅长远程袭人,这等近身搏斗之功力自然不及白彦,盘过数招,渐渐败下阵来,被白彦一掌击退。 “玄凤姐姐!”青雀慌忙将她扶住。 玄凤锁紧眉头,素来寡淡的脸上带了一抹狠色,便要去取绑系在大腿上的判官笔,头顶忽然传来鬼婆婆的喝止:“住手。” 玄凤与青雀皆是一愣。 仰头看去,鬼婆婆正坐在地宫入口上的一块灰岩上,神态肃然,两人忙跪地行礼。 鬼婆婆淡淡地道了声“起来”,略显惫态的目光投向白彦:“宫主虽醒,萱娘却未必会放过这娃娃,我准备等天黑后去摘星台探一探,白公子同我一块,还是留下来守着她……”微微一顿,金杖在地上敲敲,“和里面那俩。” 白彦垂落眼睫,掩去了眸中的沉吟之色:“愿随婆婆同往。” 鬼婆婆轻轻一笑,从灰岩上跃下,向玄凤及青雀吩咐:“弄些吃的来。” 玄凤颇为隐忍地点头,复看白彦一眼,方领命去了。 *** 石室内,火光暧昧。 花梦望着朦胧光线里莫三刀冷肃的脸,耳畔又回荡起他刚刚怒气冲冲的那句话,脑袋里竟然有些空白。 片刻,她方镇定下来,继续低头给他缠纱布:“你是不是觉得,你也被我骗了?” 莫三刀本想讲“你骗我骗得还少?”,却又偏开了头,鬼使神差的不愿接话。 花梦眼里一片平和,娴熟地把纱布的结打上,坦诚道:“你不用生气,我没有骗你。” 莫三刀紧抿着唇,仍然不肯回话。 花梦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这一句,有如雷声入耳,又有如苦行于荒漠中的人,于濒死之际骤然得了口甘泉喝,莫三刀的喉结滚动了几下,低下头,睁大眼,努力地想去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花梦如他所愿,把脸庞扬起来,与他四目交接。 莫三刀的呼吸猛然间一滞。 花梦轻轻道:“不过,也就只是喜欢而已了。” 这样的跌宕起伏,令莫三刀脑中懵然了半晌,待反应过来后,内心遽然蔓延开巨大的失落,紧接着,又于失落之中生出一股股恐惧与恼怒来。 伤口已经处理完了,花梦默默地把剩余的纱布、药膏收回药箱,正要起身,手腕猛地被莫三刀扣住,整个人于失重之中倒向他胸膛。 视野里的光线骤然变黯,花梦抬头,望向咫尺之间的那双沉如渊海的眼睛,竟然有一种他要吻下来的错觉。 便在这时,石室门外有脚步声迫近,紧闭的石门“訇”一声被人推开,花梦赫然回神,向后挣开。 借着火光一看,莫三刀褚褐色的眼眸深处,竟还仍是乌沉沉的,仿佛压抑着一场没有得到发泄的雷霆与云雨。 来的人,自然是鬼婆婆与白彦,以及被白彦抱在怀中的阿冬了。 莫三刀深吸一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空掉的掌心,又抬头看向那几个罪魁祸首,脸色自是很不好看。 鬼婆婆慧眼如炬,且不说莫三刀那一脸的欲求不满,单单是花梦那面红过耳的女儿情态,便已经让她洞察了大概。 “哼。”忍不住一记冷哼。 花梦心头正乱,突然被鬼婆婆嗤这一下,反倒恢复了镇定,那些积攒在心底的抵触、怨怼亦随之腾升起来。 鬼婆婆显然没想到她醒后会这样看自己,当即骂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花梦眉间轻蹙,漠然地别开了头。 莫三刀咽了口唾沫,不得不开口替鬼婆婆辩解道:“你被毒虫咬伤之后,是我师娘救了你。” 花梦自然一怔。 莫三刀迎上她探究的眼神,语气里竟有一丝温柔的安抚意味:“她不会伤害你的。” 却也不知是在安抚花梦,还是那厢窝着火的鬼婆婆。 花梦略一沉默,低头收好散落在石榻、地上的物件,关上药箱,起身在石榻上坐下:“那是因为,我对她来说还有用吧?” 莫三刀当然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一震之后,去看鬼婆婆,却见鬼婆婆压下火气在石案旁坐了,很神闲气定地道:“你倒是把自己的身价抬得挺高。” 花梦自知被损,却毫不在意,随口反诘道:“跟如今的合欢宫比起来,还是望尘莫及。” 她并不知宫中生变,鬼婆婆眼下已为人鱼肉,只当自己与峨眉、武当大部队走散全系她从中作梗,心下自然不怀好感,加之对哥哥一事不能释怀,故纵知被她救下一命,也仍难消芥蒂。 鬼婆婆轻哼道:“身子板不见得有多强,嘴巴倒是厉害。你既知道我合欢宫眼下身价正高,就该明白,我即便拿了你,也威胁不了那些对盟主之位垂涎三尺的家伙。换句话说,你对我而言,非但没有一点儿用,反而是个累人的包袱。我看在我徒儿的份上,救了你这包袱一命,你不道谢便罢,反倒阴阳怪气,趾高气扬,这蓬莱城的家风,可真是让我受教了。” 花梦到底年轻,招架不住这夹枪带棒的一番攻势,涨红着脸“你”了一下,羞愤之中竟难以措辞。 莫三刀被夹在二人中间,既不愿冒犯鬼婆婆,又不忍看花梦吃亏,简直度秒如年,焦头烂额。 便在这艰难时刻,暗影里突然响起一记啼哭,三人循声看去,竟是白彦把阿冬给弄醒了。 鬼婆婆皱眉道:“好端端的你掐她干嘛?” 白彦把手从阿冬那肉团一样的脸颊上拿开,一语惊人:“看看死了不曾。” “……”三人默然。 阿冬本是被灌了迷药的,冷不丁给白彦重重掐醒过来,脸颊上当即红了一大块,一时窝在白彦怀里上蹿下跳,哇哇大哭,换作平常,必然要遭来极为猛烈的斥责、嫌弃,可这回白彦却像发了慈悲似的,格外大度温柔。 只见他宽大的手掌在阿冬后背上轻轻地拍,安抚着哄了几下,待阿冬的哭声渐渐消停下来后,又石破天惊地问她:“吃不吃饴糖?” 阿冬泪汪汪的眼里登时冒出星星来,乖溜溜地把脸上泪水一抹:“吃。” 白彦忍俊不禁,自怀里掏了用油纸包着的饴糖来,给阿冬拿出一块,送到她嘴里吃了。 阿冬含了糖,一个腮帮子鼓鼓的,满足地眯起眼睛来,朝白彦笑。 这糖还是上回大船泊岸采办时,码头上卖饴糖的小贩见他独自带着孩子,硬卖给他的,幸而还剩一半,拿来哄人,实在能省下不少麻烦。 白彦把沾了糖的指腹放在唇边舔了下,便要收起油纸,阿冬忽极快地从那里边又抢出一块来。 白彦眉间一蹙。 阿冬到底是个极有眼色的,一怔之后,立马谄媚地把糖块往白彦嘴边送去:“阿彦也吃。” 白彦眼底涌起一丝狡黠笑意,旋即微微张唇,那块奶油色的饴糖便缓缓被阿冬拿手送入了他的口中。 阿冬含着自个那块,又看着白彦那块,舔舔嘴:“甜不甜?” 白彦一勾唇,声音慵懒:“甜。” “……”边上三人又默然。 莫三刀清清嗓子,目光已不知不觉到了花梦身上,见昏暗的火光之中,她抱着双膝垂眉而坐,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落寞之色,便鬼使神差地向白彦讨要道:“白眼狼,给我来一块糖。” 白彦斜飞的剑眉微不可见地一挑,直接把剩下的一包糖的封口拢紧,继而向花梦扔了过去。 花梦接了糖,莫名其妙,抬眼去看白彦。 莫三刀气得脸黑:“……” 白彦淡淡道:“反正给了你,你也是给她。” 莫三刀仿佛能听见自己牙碎的声音。 要不是花梦刚给他把伤缠好,他一定要上去狠揍他一餐。 花梦捧了糖,又听了白彦的话,糖虽还未入口,却已在心底化开了丝丝甜意。她扭头去看莫三刀,见他一张脸又黑又红,都快赶上了包公,原先的低落情绪不由化作轻笑:“你要吃啊?” 莫三刀抿抿嘴,倔强地道:“不用。” 花梦嘴角笑意更浓,目光一转,看见对面沉默良久的鬼婆婆,想到先前两人的拌嘴,不知为何,这会儿竟也不那么气了。 “你……要吃吗?”到底是被人家救了一命,花梦收敛笑意,向鬼婆婆客套道。 鬼婆婆阴着一张脸,默然拿起金杖,一声未吭,转身向石室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不拘一格的蛋挞”扔的1颗地雷! —— 阿冬、白彦:“甜。” 花梦、三刀:“甜。” 鬼婆婆:“真酸。” 第64章 水含烟(三) 鬼婆婆出去不久, 地宫外天光大亮,东升的旭日高悬于片片墨林之上,映照着茫茫苍山, 蛰伏于夜色里的鸟虫草木, 无一遁形, 悉数被暴露于金辉之下。 玄凤等人已自山间采了些野果并准备了清水回来, 随坐在地宫外的鬼婆婆走入石室,当下众人把食物分吃了, 复又谈起夜探摘星台之事。 花梦至此时才获悉合欢宫内发生动乱,心下惊疑难定,想到昨夜突然消失不见的峨眉、武当众人,更是一阵心惊:“峨眉、武当的人眼下身在何处?” 鬼婆婆听她问起这一茬,脸上神情似悔似恨:“功力好些的, 便还在神机台的玄虚幻境之中,功力弱的, 自然是死在那些毒虫毒蛇的嘴里了。” 花梦眉心一蹙:“张靖山与了缘皆是清修之人,论起武功,亦非等闲之辈,那些蛊惑人心的幻境, 真能拦下他们?” 毕竟, 连她与莫三刀都拦不住。 鬼婆婆面露轻蔑之色:“你以为清修之人的心里,就干净得很了?” 花梦哑然,鬼婆婆又道:“再说了,你们几个遇上的, 不过是萱娘平日里拿来唬人的小把戏, 并不是神机台专为阻止各派进山设下的陷阱。那些地方,除了有致幻的迷香, 还有无数火坑、暗箭、毒气、蛊虫……就算他张靖山、了缘有通天的本事,不耗个十天半月,也休想全身而退。” 几人听到这里,不由倒抽口气,鬼婆婆定定地注视花梦,忽而轻笑:“你不会是想让我把他们放进来,与我一道去对付萱娘吧?” 花梦见心思被她看穿,便也不再遮掩:“总好过你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鬼婆婆登时冷嗤:“宫主之所以会相信萱娘下令杀我,就是因为我把他们带进了不归山,又领着你们几个闯破结界入了腹地,我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人放进来,岂不是替她坐实了我的罪名?” 花梦不以为然:“你们宫主这么容易受人唆使,想来也并未将你看得多重,这种无情又无知的主子,还有效劳的必要吗?” 鬼婆婆听她这样明目张胆地诋毁水含烟,还不及发怒,那厢白彦已冷冷撩起眼皮来。 花梦立刻如芒在背,顺着那股冷气的方向望过去,恰巧撞进了一双幽幽的凤眸里。 脑海里灵光闪过,花梦猛地意识到什么。 “咳咳!”一人打破僵局,正是躺在石榻上养伤的莫三刀。 “有点儿渴。”莫三刀舔舔并不干裂的嘴唇。 花梦心念疾转,拿了石案上的一个水囊给他送过去,莫三刀接水囊时,顺带把她的手背捏了一下。 花梦扬眉,抬眼去看他。他眨了下眼,脸上神情有些赧然。 花梦本非愚钝之人,当下有所领略,下意识地又往白彦看去,一时好不震惊。 *** 一行人在石室里休憩至入夜,玄凤自外探风回来,在鬼婆婆耳畔低语了几句。 鬼婆婆眼底神思浮动,倏尔点一点头,拄着金杖站起身来,向白彦道:“公子,走吧。” 白彦正垂眸把玩着阿冬的一撮头发,闻言,修长的手指在虚空里微微一僵。阿冬恰巧在这时转过头来,发现自个的头发被死死揪着,嗷呜一叫。 阿彦忙松了手,向阿冬道:“我出去一会儿,你在这儿同他们俩玩。” 阿冬仰头看看他,又去看石榻上一坐一躺的那俩,点了点头:“好吧。”说罢,又自去玩地上的石子。 一行人去后,石室内陡然冷清下来,除阿冬在那儿自娱自乐外,更无一丝人声、人气。石案那儿空了,花梦便移步到那里去坐,怕这个动作太刻意,便又顺势拿了些案上的果子吃。 莫三刀的目光跟在她身上,看她吃果子,喉头又滚了滚,像也馋了似的,开口道:“给我来一个啊。” 花梦拿了一个青果扔给他,莫三刀扬手去接,手抬到一半又僵住,青果“嘭”一下砸在他胸膛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花梦愣住:“怎么不接啊?” 莫三刀皱紧眉头,声如蚊呐:“手没劲儿。” 花梦将信将疑,拿着两个青果走近过去。 “不至于吧?”明明早上还好好的。 莫三刀也不答,只是丧着个脸。 花梦在他身旁坐下,把一个青果送到了他嘴边。 莫三刀沉默,却矜持不过一瞬,头一扭,“咔嚓”一下便把那青果咬去了大半。 花梦手腕一震,望着雪白果肉上留下的嚣张牙印,心里倏尔痒痒的,忙把那青果翻了个身。 在地上乱涂乱画的阿冬见他们啃了果子,怕被人抢了食似的,慌忙地跑去石案上也拿了个来啃,边啃又边抄起一个,往怀里塞。 另两人自是不觉。 莫三刀吃完一口,果然又如法炮制,咬了另一口。花梦安静地喂完他,才去咬自己那个,边吃边道:“白彦跟合欢宫宫主,真是那种关系?” 阿冬听到白彦的名字,黑溜溜的眼珠子往这边一瞟。 莫三刀已经发现了,朝她瞪了一眼,才又向花梦道:“那种关系是哪种关系?” 花梦见他明知故问,本想顺势调侃,却又忍了,正经道:“情人关系。” 莫三刀“噢”了声,道:“那就是了。” 花梦恍然:“那他来合欢宫……” 莫三刀低低一叹:“来求个答案。” 花梦困惑:“答案?” 莫三刀脸上的玩笑之色淡去,声音里的戏谑却不减,让人难辨真假:“始乱终弃的答案。” 花梦眼睫微眨,反应过来后,十分咋舌。 她能想到白彦与合欢宫宫主会有私情,也能想到两人或因爱生恨,或有缘无分而至形同陌路,却绝对不能想到,风流倨傲的白彦会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更不能想到的,则是被抛弃后,他还在她危机时义无反顾地赶来了。 花梦把玩着手里的果核:“看来,果然是求而不得,方能让人念念不忘。” 莫三刀听到这一句感慨,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一下,他又想起那夜在河岸边,她谈起男人爱骗人时的神态来,于是又紧接着想起她还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那份好不容易安分下去的妒忌再次开始隐隐作祟。 喉头一动,他正了神色:“花三小姐是在对谁念念不忘吗?” 花梦一愣,旋即轻笑:“我求谁而不得,你不该最清楚吗?” 莫三刀瞬间身体紧绷,一瞬不瞬盯着她,克制着胸膛里狂动的心跳。 火光明灭,莫三刀咬了咬下唇:“那,如果……” 他欲言又止,雪白的牙咬在红唇上,使得那英俊的脸在火光里显出几分奇异的艳色。 花梦的心竟也不受控制的跟着狂跳起来,双眸如明珠一样闪亮。 火光灼灼,像燃在人心里。 “如果求得呢?” 莫三刀一鼓作气,嗓音前所未有的低哑、深情。 第65章 水含烟(四) 石头在地面上涂来划去, 那尖利、突兀的声音响在影影绰绰的火光里,一起,一顿……令一瞬漫长如一世纪。 花梦望着面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第一次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生涩的悸动, 与热烈的情*欲。 她忙把掌心里的果核握紧, 握得很紧很紧, 让那果核的尖锐处刺痛皮肉,以逼迫她保持清醒, 保持冷静。 “那念念不忘的人,就是你了。” “唧——”一声,简直是心口被撕裂的声音。 莫三刀瞳仁剧颤,满眼不可思议,待错愕过去之后, 包围住他的则变成了不安与怀疑。 花梦垂落眼睫,打开手掌, 看向那个沾上血迹的、干瘪的果核,解脱般笑:“我想明白了。” 莫三刀的声音几乎失控:“你想明白什么了?!” 花梦尽量不去看他:“你之前说的是对的,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莫三刀记忆猛然回到那晚的平县,大脑里瞬间一片空白。 花梦道:“你不可能与你师妹解除婚约, 也不可能放弃替你师父报仇, 我们……即使有缘,也是无分。我想明白了,长痛终究不如短痛,所以我说, 我对你, 也只是喜欢而已了。” 莫三刀的视线僵滞在半明半昧的虚空里,整个人灵魂出窍了似的, 也不知是因这番话受到了刺激,还是压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花梦依然不敢去看他,顾自说完,便走下石榻,默然向外去了。 空荡荡的石室里,连阿冬拿石子涂鸦的声音也消失了,茫茫的火光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安静。 莫三刀一动不动地躺在石榻上,发直的双眼慢慢闭上,纵使紧抿唇角,也难以克制脸上微微发抖的肌肉。 这一刻,那个几乎已被他抛之脑后的影子终于又跃然于眼前,一颦一笑,一怒一骂,皆刀尖一样地扎在他心头。他不禁又想起平县那晚,他拒绝花梦时信誓旦旦的话来,什么此生此世不可能移情他人,什么只会娶阮晴薇一个……现如今,真真是讽刺至极,叫人恶心。 他攥紧拳头,猛地朝自己胸口来了一拳,打得喉咙里呛出血腥味,却仍是不够,接连着又打两拳,仿佛这样就能打消心里的爱欲与杂念。 可是,他的头脑又是那样的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对花梦绝非一时之念,清醒地知道自己和阮晴薇再无可能回到从前…… 失了控的手猛地一双小手用力拉住,莫三刀一震,睁眼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肉嘟嘟的圆脸。 他既意外,又失落,身体终于像被抽空了一样,颓丧地瘫下来。 阿冬还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震惊与担忧,她完全不明白眼前这个少年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只能用自己的稚嫩的方式给予对方安慰。 “我这儿还有一块饴糖,我……我可以给你。” *** 夜风仿佛从天上吹来,刮得一座山噼里啪啦地乱响,花梦搂紧双臂,靠着地宫外的石门坐下,垂低头吹了会儿风。 南方的秋夜是冷的,她脸上的燥热很快在风中散去,可心里的燥热却丝毫不减。 她有些烦乱地叹了口气,转头,惊见一道玄色影子无声立于三丈开外的树影底下,正欲握剑,定睛分辨后,认出是玄凤。 “你怎么还在这儿?”花梦在石门前站起来,目光里略带戒备。 玄凤面色无波,却从暗影里走出来,径直在花梦跟前停下:“婆婆命我留下,保护你。” “保护我?”花梦蹙眉,旋即轻笑,“你这个婆婆,可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山风未歇,石室外丛生的野草四下披靡,花梦从那上面踏过,走到几处坍塌的墙垣后,靠着砖墙屈膝坐下,满天星辰挂在她头顶之上,也像她身周的野草一样,不堪大风,摇摇欲坠。 玄凤微一沉吟,跟了过去。 “你跟了她多久了?”花梦的视线投落在飞扬的草絮之外,声音却是向玄凤而去。 玄凤在她一丈开外的墙垣旁停下,回答:“十年。” 花梦眸色惘然,喃喃地念了一遍“十年”,低低道:“那你……应该也是不知道的了。” 玄凤微微沉默,主动道:“花三小姐说的,是十八年前婆婆劫走花云鹤双生子一事吗?” 花梦转过头来,双眸之中难掩痛色,玄凤与之接触一瞬,而后垂落眼睫:“当年婆婆劫走那两个孩子后,便交给了何元山,那个男孩的死……并不是婆婆造成的。” 花梦眼中痛色不减,反更添一抹恨色,她转开头,强忍眼眶里涌动的泪意,似笑非笑:“不是她造成的?当年若非她将我们劫走,我哥哥何至于死的这样不明不白?” 玄凤神情复杂,默了片刻,忽然走到花梦跟前,与她面对面坐下。 花梦狐疑地斜了她一眼。 黑夜里,玄凤的眼神直白而坚定:“夺人之子,的确罪不可恕,可是,婆婆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那两个孩子。” 花梦冷笑一声,正欲反诘,玄凤又道:“那时候,她也刚刚生下自己唯一的孩子,一个宁可舍弃青春、美貌、情人之爱……也非要生下的孩子。她比花云鹤的那位夫人更清楚孩子对一个母亲而言意味着什么,若非迫不得已,她当年绝不会那么做。” 花梦皱紧眉头,盯着玄凤那双沉静无波的眼睛,玄凤没有回避,继续道:“花三小姐如此聪慧,应该知道,那原本只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恩怨,无论是你母亲,还是婆婆,都不过是那场恩怨牺牲品。” 漫山遍野山风的响彻耳畔,玄凤坐在高高飞扬的芒草之下,把这句话说得如此轻松,反而令花梦深感沉痛,她既痛心又不甘心地扬高头,满眼倒映着天上繁密的星星,隐忍良久,终于开口。 “他们都错了。” 这一声“都错了”,比玄凤刚才那一句还要轻,却又恍惚比她那一句还要有力。玄凤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今夜无月,莹水似的星光流在她扬起的脸庞上,使她白皙的皮肤泛起一层微冷的光华,她固执地扬高头,望着那片几乎倾泻的繁星。 “世人都说我爹该死,说我爹罪孽深重,可是,我爹那滔天的罪孽,又到底是拜谁所赐呢?当年月白阿姨留下遗言,不允许任何人再提报仇,何元山不懂,她也不懂吗?剑鬼爷爷为何冒死代替何元山与我爹决战,她会不懂吗?她都懂的,只是她也除不掉何元山的心魔,反倒让何元山,成了她自己的心魔。” 丛丛芒草在风中飘摇,飞下银白色的花丝,花梦把头靠在冰冷的残垣上,缓缓阖上双眸,她忽然想到了莫三刀,想到他身体上那些狰狞的疤痕,想到他与自己那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也想到了自己与哥哥那被迫裹挟于这片恨海中身不由己的命运。她想到这些,悲哀而嘲讽地轻笑起来。 玄凤道:“花三小姐为何而笑?” 花梦慢慢道:“何元山真是个有福却不自知的人。” 玄凤微微蹙眉。 花梦又道:“这样的人,实在可恶。” 玄凤没有作声,默然把头偏向一边,花梦紧闭着眼睛,可脑海里却仍是那片闪烁的繁星。她突然很想向苍天大吼一句:他们都错了。他们护错人了,剑鬼也好,鬼婆婆也好,月白阿姨也好,他们千方百计想要保全的人,根本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个光风霁月的剑客,只是一个自私、偏激、残忍、无知的懦夫。 玄凤把远眺的目光收回,重新落回花梦被悲哀笼罩的脸上,不知为何,这一张脸上明显地流露着令人心疼的悲戚,却又令她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韧劲儿,这一股强烈的韧劲儿,像极了一个人。 她几次张口,很想又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吞咽回去,正在此刻,一声清啸划破岑寂的夜幕,在繁星之下炸开一束金红色的华彩,玄凤沉静的面色骤变,霍然从草地上站立起来。 花梦察觉她的动作,亦睁开了眼睛,余光里正有烟火隐没,方向来自合欢宫主殿——摘星台。 她很快意识到什么。 “婆婆出事了。”玄凤说罢,人如魅影,眨眼消失。 花梦略一迟疑,提气追了过去。 第66章 水含烟(五) 黑夜像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似乎漠视着一切,又似乎洞悉着一切。 漫天枫叶在激斗的剑风、掌风中翻飞、飘降,白彦手上寒剑流光飞转, 一剑斩破对方掌风, 一剑掠断对方青丝, 又一剑, 割裂了对方的衣袂。 断发、裂帛被卷入震天剑气之中,与一片片如火枫叶疾速向四下飞荡开去, 白彦的最后一剑,直指纷飞枫叶后的那一张脸。 那是一张极美、极媚,极鲜艳、又极冷漠的一张脸。 是白彦自诩最熟悉,此刻却又觉得最陌生的一张脸。 水含烟抬头,正视这凌空直下的一剑, 双眸之中红光大作,与此同时, 漫空零落的枫叶在一瞬之间聚蓄于她掌下,挟以巨大的浑浊煞气,向白彦的剑与人反杀过去。 煞气激荡的无数枫叶瞬间化作一场被点燃的暴风,将白彦送上前去的剑尖震成粉末。 白彦瞠目, 不及思量, 整个人已被这场燃烧的“暴风”震颤五脏,仰身飞开。 坐倒在地的鬼婆婆强撑内力掠上半空,将白彦接住,两人落地, 围观于四周的一众宫女迅速欺上, 袖中彩条激射,将白彦、鬼婆婆及另三名负伤的影卫紧紧绑在了枫林中央。 漫天落絮在剩余的杀气中翻飞, 一个肤白体胖的中年妇人抚摸着怀中的赤链蛇,从一片片火苗一样的枫叶深处走上前来,在水含烟身侧停下。她腾出双手,恭谨又亲昵地托起水含烟的皓腕,向被绑缚在地的鬼婆婆含笑看了一眼,继而扬声道:“来人,速将这个卖主求荣的叛贼押入暗牢!” 众宫女听闻号令,立即便有人上前动手,鬼婆婆怒目切齿,沸腾的目光从这些宫女脸上扫过,见一个个凶相毕露,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们都是瞎子吗?!” 众宫女在她的暴喝之下,有一些微微吃怔,有一些却无动于衷。当首那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在她跟前停下,目中更无一丝愧怍之色,反倒正义凛凛。 鬼婆婆气得一口气憋在胸口,险些又吐出一口淤血,她强忍内伤,掉头望回枫林下双瞳鲜红的水含烟,含恨道:“你们都是宫主的心腹弟子,不好好护着她,反眼睁睁看她受歹人蛊惑摆布……到底是被鬼迷了心窍,还是也跟那妖妇一样心怀鬼胎?!” 说及此处,她双眼已如钳子一般钳住了水含烟身侧的那中年妇人。这妇人生着一张丰腴白面,五官虽平淡无奇,却被描得冶艳无比,正是合欢宫天机台护法——萱娘。 萱娘闻言,眉目不惊,倒是众宫女微微震动。 那名年长的宫女默默瞥了眼水含烟与萱娘二人,复看回鬼婆婆,严肃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鬼婆婆恨不能把牙咬碎:“你难道看不出来,那妖妇给宫主下了噬心蛊吗?!” 年长宫女听到“噬心蛊”三字,神色骤变,掉头向萱娘看去,黑白分明的眸色中带上了一抹阴冷的探究之意。 她乃是水含烟的贴身亲信,名叫流芳,与水含烟自幼相伴,感情笃厚,自水含烟走火入魔之后,一度忧心如焚,唯恐她因此罹难。三个月前,萱娘为压制水含烟体内的魔性在她身上下入定魂蛊时,她便心存芥蒂,如今又闻萱娘在水含烟身上动手脚,且下的还是那大逆不道的噬心蛊,一时间自然没有好脸。 却见萱娘气定神闲,一面扶着水含烟,一面走上前来,曼声道:“你这就是血口喷人了。我当初给宫主下蛊的时候,你就在旁边站着,我下的若是那丧心病狂的噬心蛊,那你岂不成了我的同谋?至于你走以后,宫主一直由流芳照料,即便是我前去探视,她也不曾离开半步,我如何下蛊?反倒是你,打着救宫主的名号公报私仇,贸然触怒蓬莱城,将我合欢宫陷于万劫不复之地,而今又背恩忘义,引狼入室,卑劣至此,倒还有脸来说我!” 流芳与众宫女听得此言,眼中冷意微微散去,复又痛恶地看向鬼婆婆,显然是对萱娘之言深以为然了。 鬼婆婆不由气急攻心,几欲晕厥过去:“好……那你倒是说说,宫主她中了你的定魂蛊后,分明沉睡在摘星台,为何眼下突然醒来?醒来后又为何仍是这般模样?!” 夜光之下,水含烟漠然而立,曾经那双秋水似的双瞳之中空空荡荡,更无一丝情绪,仅有无尽血海。 萱娘扬声道:“自然是宫主体内魔性扩散,冲破了蛊虫的控制。说到这里,我倒是要问你一句了,你不是带领众多姐妹前去寻那百花圣女吗?怎么眼下众姐妹不见,圣女也不见?独独有一个不知廉耻的你?如今宫主似醒非醒,将魔未魔,正是危急时分,再不以圣女之血入药,可就难以回天了……” 众宫女听及此处,顿时躁动起来,眉目、言辞之间难掩焦急。萱娘扶着水含烟走至鬼婆婆跟前,微微俯身,逼视着她那双怒意勃然的眼睛,诛心道:“该不会……你把那圣女当做贡品,巴巴地给张靖山和了缘呈去了吧?” 众宫女一听这个,立即勃然大怒,神智全无,异口同声向鬼婆婆讨伐道:“快将圣女交出来!”“交出圣女!”“无耻贱奴,不交出圣女,我等即刻将你挫骨扬灰!”…… 鬼婆婆坐在这片尖锐、愤怒的声音里,先是剧烈地发抖,而后疯一样地仰天长笑起来,笑出满眼冰冷的泪光,与满嘴冰冷的鲜血。 萱娘洋洋得意的神色在这倨傲的笑声中迅速变冷,却敛而未发,她猛然站直,宣告道:“看看这贱奴嚣张的模样!眼里哪儿还有半点宫主的安危?!可怜我上百姐妹替她赴汤蹈火,最终却成了她攀附武当、峨眉的垫脚冤魂!今夜,她若执意不肯交出圣女赎罪,我便以她的鲜血祭天!” 说罢,霍地夺过流芳手里的长剑,振臂向鬼婆婆劈头刺下。 却在这时,风声疾啸,漫天枫叶在虚空之中发出震动神魄的激响,一个身着玄色男装的少女横剑在手,凛然立于鬼婆婆跟前,将萱娘刺落下来的剑尖缴落,扔向半空。 萱娘虎口巨震,整个人后退半步,待看清面前人时,神魂大惊。 如火的枫叶之下,面前人生着一双斜飞入鬓的眉眼,乌黑的眼瞳之中既媚色撩人,又英气勃发,萱娘几乎产生错觉,猛又去看这张脸身后的那张苍老、干瘪的脸——鬼婆婆的脸。 一时之间心惊肉跳。 便在她失神之时,玄凤手中落叶齐发,唰唰几声割裂了绑缚在鬼婆婆、白彦等人身上的彩袖。 萱娘回过神来,面上又是一凛:“玄凤!” 玄凤凌空跃下,身后紧随另四名影卫,将鬼婆婆一行严密地护于身后。 萱娘冷嗤道:“就凭你们几个,也想把人带走?” 玄凤未应,倒是缴下萱娘长剑的那玄衣少女应了,眉眼飞扬,口吻讥诮地道:“何止是将人带走,我们还想撕了你这张脸呢。” 萱娘一张浓妆艳抹的白面赫然铁青,咬牙道:“你是何人?!” 花梦微微沉吟,转头向负伤在地的白彦看了一眼,道:“我是姑苏唤雨山庄白大公子的表妹,孟华。” 萱娘双目如隼,迅速又向白彦审视过去,见月色之中,他们容貌的确有几分相似,一时信疑难定。 花梦又道:“我表哥情系贵宫宫主多年,一闻贵宫有难,立即跋山涉水,不远万里而来,只为能在危急关头助贵宫宫主一臂之力。你们倒好,非但不以礼相待,反而兵戈相向,不分青红皂白将我表哥重伤,这等待客之道,实在令人齿寒。” 众宫女听闻此言,纷纷面面相觑。 流芳眼底神思浮动,向白彦质问:“你果真是唤雨山庄的白彦?” 白彦因受水含烟掌风重创,真气紊乱,神智已有些昏昏不清,闻言却硬是强撑起几分精神来:“你让那妖妇将蛊虫取走,问一问你们的宫主,不就知道我是不是了。” 流芳听他又一次提及“噬心蛊”,且一副笃定了萱娘下蛊的神色,胸口突突几下,强辩道:“宫主先前出手伤你,并非是中了什么噬心蛊,被萱娘控制,而是体内魔性未除,你休要胡言乱语。” 白彦冷笑出声,俊美白皙的面庞上带着满嘴鲜血,分外摄人心魄:“魔性未除?那怎么没见……她向你们动手?” 流芳一震,复看回水含烟,胸口心跳愈发慌乱。 花梦趁势又道:“明明是被歹人蛊惑控制,成了人家的刀枪,却偏说什么魔性未除。明明真正的忠臣赴汤蹈火,冒死找到救人的圣女之血,却被诬陷成卖主求荣的叛贼,连一句分辨的机会都没有,便遭到赶尽杀绝。如今峨眉、武当、红叶堂、明月山庄乃至天星派都在向着你们磨刀、挥剑,你们不齐心合力,戮力应敌,反倒听信谗言,同室操戈!愚蠢至此,也配称中原第一魔教,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这一番话,有如疾风骤雨,刮得人人面色俱青,萱娘横眉怒目,猛地扬起嘴唇无声疾念,立于她身旁的水含烟霍然高振双臂,瞪着一双腥红的眼瞳,欺身向花梦杀去。 漫天枫叶霎时又发出雷霆一样的激响与烈火一样的高温,花梦猝不及防,本能地提剑去挡,然剑尖还未接触掌风,便已被震脱手去,眼见整个人就要被这灼烧的暴风吞噬,身后突然探来一只手臂,将她猛拽至身后。 第67章 水含烟(六) 千钧一发之间, 这人将花梦拽至身后,继而提起双掌接下水含烟的炽热掌风。 乱流之下,一座枫林飒飒激响, 无数鲜红的落叶在虚空中疾速飞溅, 众人纷纷掩面后退, 只有玄凤面色大惊, 飞奔上去助那人一臂之力。 这个在电光火石间救下了花梦的人,正是原本就重伤在身的鬼婆婆。 玄凤出掌将真气由鬼婆婆背心渡至她双掌, 霎时乱流又起,激得水含烟青丝乱舞,然那红光逼人的双眸之中却无一丝慌乱、犹豫,只见她眉心一蹙,掌上煞气立以雷霆之势向鬼婆婆与玄凤压来。 二人立即受创, 再支撑不住,仰身飞倒在三丈开外的草地上。 “婆婆!” “玄凤姐姐!” 影卫青雀、白灵等人慌忙赶去, 将二人扶起,花梦万料不到鬼婆婆会对自己舍命相救,震惊之余,陡生愧怍, 赶到她身边时, 仍有些不知所措:“你……你没事吧?!” 鬼婆婆倒在青雀怀里,又呕出一大口淤血,皱巴巴的脸上浸染满骇人的血迹,她抬起头来, 望向花梦, 分明已气息危浅,却还裂开嘴笑:“死……不了!” 花梦胆颤心惊, 猛然想起自己怀中带有护心丸,忙取了出来。旁边青雀接过,验过之后,送至鬼婆婆嘴边。 鬼婆婆盯着那药丸,又一瞬不瞬地看向花梦,似笑非笑:“你不恨我了?” 花梦对上她的窟窿似的眼睛,心头砰砰乱跳,五味杂陈,别开头道:“我……我只是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鬼婆婆低头轻笑,突然用力将那药丸打落,青雀、白灵俱是一惊。 “我鬼思思……死也不会碰蓬莱城的东西。” 这一句,说得极轻,花梦却听得清清楚楚,她瞠目结舌,望向那颗滚落在草丛里的护心丸,气得想破口大骂鬼婆婆迂腐,却在这时,身后又响起萱娘的冷笑。 “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竟也敢妄议我宫中是非,我看你才是满口谗言,挑拨离间!流芳——”萱娘看向站在一旁神思不定的流芳喝道,“宫主都已经动手了,你这个贴身亲卫还愣在那儿干什么?!” 流芳一个激灵,脸上又羞又愧,盯着鬼婆婆,却仍是不动。 萱娘怒道:“流芳?!” 流芳握紧拳头,突然闭上眼睛,一脸挣扎之色。萱娘眸色阴鸷,自知她心中已经起疑,当下不敢耽搁,又无声默念起蛊咒来,然嘴唇翕动片刻,却仍不见身后动静,回头看去,瞳仁赫张。 翻飞的层层枫叶之下,一个褐衣少年无声地立于水含烟身后,手上拿着一把足有六尺长的赤色苗刀,大喇喇地架在水含烟的咽喉之上。 泠泠月光里,他五官鲜明,却一脸散漫神态,仿若将将睡醒的一只猛虎,耷拉的眼皮子底下,全是暗流。 “白眼狼。”莫三刀垂头瞥了眼水含烟严霜似的脸,不解,“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相好,水……什么烟?” 纷纷扬扬的落叶坠落在草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一众人目定口呆地盯着这幕,盯着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胆大包天的少年,不约而同地屏气噤声,无法言语。 唯白彦眉目不惊,淡声道:“水含烟。” 莫三刀扬眉,重又把水含烟审视一遍,咂嘴:“好看是好看,可怎么像块木头似的,一点儿生气也没呢……” 白彦眼底痛色一闪而逝:“别伤她。” 莫三刀哈哈一笑,眼帘抬起,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径直落到了萱娘身上:“老妖精,听到了吗?别伤她。要知道,当着男人的面伤他喜欢的女人,一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他说完这话,目光不知不觉地跑到了花梦身上,继而又极快闪开,可虽只一眼,却已令彼此心如擂鼓。 萱娘冷不丁听到这一句,又气又好笑:“今晚是可真是热闹了……那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吃不了兜着走。” 话声甫毕,原本僵立不动的水含烟突然抓住赤夜刀刀锋,倾身将咽喉压过去。莫三刀大惊失色,慌忙把赤夜刀从她手里抽走,饶是极尽机敏,也还是在她手上、颈上留下了骇目的伤口。 这两招又快又隐秘,稍一错眼,便会看成是莫三刀主动挥刀伤人,众宫女之内当即有人破口叱骂,便连流芳也因神思恍惚而误辨真相,拾起先前被花梦打落在地的佩剑向莫三刀杀了过去。 其余宫女见她行动,亦紧随而上,虚空之中立即飞溅出数道彩袖,密网似的向莫三刀罩去。 花梦心惊胆战,忙要上前助战,鬼婆婆迅速向玄凤使了个眼神。 玄凤手快如电,在花梦颈后一点,接下她后,趁众人被对面的激战吸引之际,袖中暗器嗖嗖飞射。 萱娘反应迅疾,挥掌来挡,不料掌风一触暗器,空中赫然“嘭嘭”几声巨响,炸开一大片浓烟,待得烟消雾散,原本被围困于枫树下的鬼婆婆等人已杳无踪迹,便连水含烟那边,也没了莫三刀的身影。 萱娘怒不可遏,暴喝道:“他们跑不远,给我追!” *** 一连串仓促的脚步声从墨林之内疾掠而过,踩踏在荒草上的脚印一个比一个虚浮,“嘭”一声,终于有人支撑不住倒下地去,玄凤回头,望向黑夜里满身鲜血的那个少女,触目惊心:“白灵!” 紧接着又是一个人影倒下,玄凤这回简直神魂不附:“婆婆!” 莫三刀疾追上来,将倒在地上的鬼婆婆抱入怀中,借着惨白月照匆匆一瞥,惊见她面部僵硬,双眼微微翻白,当即意识到情况不妙。 “先回地宫。”莫三刀沉声说罢,人已抱着鬼婆婆疾掠至数丈开外。 *** 火光幽然的石室空空荡荡,阿冬坐在莫三刀先前躺着的石榻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脚,抠着手,待听得室门外窸窣动静,立即大喜,忙不迭跳下来前去迎接。 熟料门开以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个令她毛骨悚然的情景。 众人根本无心看她,玄凤入室之后,大步流星赶到石榻旁拿了药箱过来,匆匆翻出个瓷瓶倒出丹药来给鬼婆婆服下。那药箱本是从前鬼婆婆闭关时应急所用,里面并无甚么珍贵药材,故而这丹药药效也极其一般。鬼婆婆艰难咽下,不过幽幽回了口气,又人事不知。 花梦在旁看得心惊,万分可惜自己那颗被打落的护心丸。她这回出行,身上所有家当中最为金贵的便是那两颗救人性命的药丸,结果一颗被莫三刀打落,一颗又被鬼婆婆打落,此刻想来,真是又气又恨…… 莫三刀眼见鬼婆婆命垂一线,再犹豫不得,盘膝坐下,双掌凝气,开始给她运功疗伤。玄凤担心泄露行踪,派遣青雀等四名影卫去地宫外守备,见鬼婆婆情况略有好转,这才稍松口气,独坐墙隅,开始为自己的内伤调息。 花梦提心在口,站在莫三刀身旁不敢说话,他自己大伤未愈,又才与水含烟激烈一战,运功不过多时,额头便已热汗如注,显然内力难支。她心中慌乱,想也不想,径直便在他身后坐下,抬起双掌为他渡送真气。 他二人武功虽不错,却到底年纪轻轻,内功有限,加上从无替人运功疗伤的经验,贸然行之,难免损伤自身经脉,不过少顷,便如蚁力负山,难以为继。 正巧此时,鬼婆婆终于悠悠醒转,发觉他二人在竭力为自己输送真气后,奋力挥臂将人推开。 “……你们不要命了吗?!” 运功被强行阻断,莫三刀与花梦皆遭创伤,喘息着倒向一边。鬼婆婆强忍五脏内上窜的气血,喊完那一声,只觉头晕目眩,精疲力尽,整个人很快又往下倒去。 “师娘!”莫三刀慌忙把人接入怀中,望着她行将就木的惨白脸色,一时之间如堕冰窖,全身阵阵发寒。 鬼婆婆艰难地睁开眼来,望着他焦急的脸,哑然轻笑:“……别、别白费力气了。” 莫三刀心慌意乱,抬头去喊玄凤:“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 玄凤望着这一幕,已然七魂去了六魄,茫然不知如何应答。 火光缭绕的石室内赫然一片死寂,鬼婆婆突然竭力抬起手来,紧紧抓住了莫三刀的衣襟。 “孩子……”她气若游丝,眼睛里却仍带着那一股韧劲儿,边说边将手心里攥着的一块令牌递了过去,“你是何元山的徒弟,那就也是我的徒弟……我现在有事交付与你,你……必须答应!” 莫三刀低头一看那令牌,见上面刻着“寒枝”二字,乃是鬼婆婆号令寒枝台弟子的腰牌,心头顿时大跳。 鬼婆婆强行把令牌塞进他手里,睁大双眼:“大敌压境,萱娘若无同谋,绝不敢如此放肆……我将此令给你,便是将阖宫生死交付给你……你务必替我铲除奸佞,救回宫主!” 莫三刀脑中轰鸣,只觉手中那令牌烫如火石,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鬼婆婆却分毫不准他犹豫:“听到没?!” 莫三刀听这吼声,知她心意已决,只好点头:“徒儿……听到了。” 鬼婆婆眼底厉色这才消散,旋即又道:“还有一事。” 这一回,她声音陡然软下,反倒更给人心惊之感,莫三刀只觉那生死永隔的恐惧感愈发真实起来,心头一片冰凉。 “师娘还有何事吩咐?”莫三刀出声询问,声音颤抖。 鬼婆婆深深喘息,双眸之中缓缓泛起悔痛之色:“你跟你师妹的婚约……还是作罢吧。” 莫三刀一惊,眸光在暗影里剧烈颤动。鬼婆婆道:“嫁给一个旧情难忘的男人,于女人而言……是很痛苦的。” 她说罢,余光掠过一旁的花梦,莫三刀自知自己的心意早被窥破,一时羞愧无地,又隐隐如释重负。 “我会的。”莫三刀低下头。 鬼婆婆微微一笑,松开的他的衣襟,轻声道:“把那姓花的丫头……给我、叫过来。” 莫三刀不料她突然要见花梦,怔了怔,方看向旁边人:“我师娘想见你。” 花梦起先守候在旁,听到鬼婆婆要莫三刀与阮晴薇解除婚约时,心中狂跳不已,犹自不能置信,这厢见她要见自己,更是惊疑难定。 她缓缓走近鬼婆婆,方一坐下,猛被她紧紧握住手背。那苍老、冰冷的手紧握上来,像被一条条干枯的树根缠住,花梦吓得一颤,本能地要抽回手去,却又给她死死攥着,丝毫动弹不得。 “你别怕……”鬼婆婆深陷在眼窝里的双眼直直地望着她,声音嘶哑,“我不会害你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你的……” 花梦僵硬地坐着,听到这话,不知为何,胸口里突然一阵刺痛,眼眶里亦泛起酸涩之意来。 鬼婆婆缓缓道:“我这辈子……做过不少不该做的事,可唯一后悔的,只有一桩……就是十八年前,抓走了那对婴孩。我知道你怨我、恨我……是我对不住你,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想求你、求你帮我……” 花梦听着她愈来愈微弱的声音,情不自禁追问:“帮你什么?” 鬼婆婆见她眉间泛起担忧之色,带泪微笑:“求你帮我……了却一桩夙愿。” 花梦颤声道:“什么夙愿?” 鬼婆婆凝望着她,眼角泪水无声流下:“我曾经、有一个女儿……可惜,我没能养大她,我只陪了她一个月……没来得及听她开口说话,所以,从没听她叫过我一声‘娘’……她与你一般年纪、一般模样……我能不能拜托你,拜托你替她……叫我一声、‘娘’……”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花梦听到这里,眼中竟也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她茫然地转开头,被鬼婆婆紧握的手亦开始用力往回抽,鬼婆婆却拼命地握着,好像拼尽生命的最后一分力也不肯放手:“我求你……就一声、一声就好……好不好?” 她嘶哑的声音到最后,竟变成了所有人从未听闻过的乞求,莫三刀难忍悲痛,把花梦拉住:“我师妹自小被我师父养大,至今不知我师娘尚在人世,你就看在,我师娘曾救过你的份儿上……答应她吧。” 花梦转回头来,看到火光之中,鬼婆婆几近枯竭的一张脸,猛又想起先前玄凤在地宫外与自己说的那番话—— “那时候,她也刚刚生下自己唯一的孩子,一个宁可舍弃青春、美貌、情人之爱……也非要生下的孩子。她比花云鹤的那位夫人更清楚孩子对一个母亲而言意味着什么,若非迫不得已,她当年绝不会那么做。”…… 想到这里,花梦心中遽然蔓延开一股难以名状的、窒息般的悲痛,她睁大眼看着鬼婆婆,极力地隐忍,可泪珠还一颗一颗地从眼眶里往下砸落,落在自己颤抖的手背上,落在鬼婆婆即将枯死的手心里。 “……娘。”她哑声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从来没有存在过的风。 可是,鬼婆婆笑了,她在泪水中、微笑中慢慢阖上了双眼。 她感受到了这一阵仿佛没有存在过的风。 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轰然松开,那一条条枯藤一样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落下去,花梦的心猛然往下沉落,像是要沉落入永无尽头的深渊。 她神魂俱震,脱口唤道:“娘——” 第68章 少主(一) 中夜, 山风萧瑟,满山冷响,夜空中黯淡的寒星却声息全无, 像一双双困乏的眼。 莫三刀坐在苍白色的芒草之下, 低头看着手心里血迹斑驳的令牌, 被乱发掩映的双眸里神思沉浮。 鬼婆婆走了。留下八个寒枝台弟子, 与这块冷冰冰的令牌,走的令人毫无防备。 莫三刀的拇指从令牌上镂刻的“寒枝”二字上抚过, 脑海里不自禁浮现出第一次与她见面的情形。也是这样的黑夜,这样的荒山,在他跪拜了十余年的一座墓前,她高举着金杖,佝偻地立上边掘坟……掘一座, 他一直以为埋葬着她的坟。 现在,她终于死了, 死在与那天几乎一样的黑夜,一样的荒山,可是,这肃杀的荒山之中, 却再也不会有一座能供她安息的坟。 苍茫的芒草在风中飘荡, 一丛又一丛,一层又一层,银白的花丝飘满旷野。玄凤从后走来,望着飞絮中少年孤零零的背影, 沉默许久, 方收敛心绪,上前道:“少主。” 莫三刀微微一震, 继而低声开口:“不必这么叫。” 玄凤强压胸中酸楚:“婆婆是我们的主人,您是她的徒弟,又持有‘寒枝令’,理应是我们的少主。” 莫三刀握着令牌的手收拢,皱紧眉,张开口想说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口。玄凤的双眼仍然红肿,瞳眸里却强制地带上了冷静之色,她深吸一气,再次开口:“婆婆的后事……少主准备如何料理?” 莫三刀眉间深锁,倏尔望向丛丛芒草之外渺茫的远山:“杀了萱娘后,火葬,我要将师娘的骨灰带走。” 玄凤贴在腰下的双手不自觉微颤:“少主要将婆婆的骨灰带给何元山?” 莫三刀没有回避:“嗯。” 玄凤隐忍道:“这恐怕并不是婆婆想要的。” 莫三刀转过头来,夜色里的一双眼平静而坚定。 “她不仅是我师父的妻子,还是我师妹的母亲。”莫三刀的声音很轻,却又带有不容置喙的力度,“我必须把她带回去。” 玄凤蹙紧眉头,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吞咽回去,山风将她脚边的秋草吹得飒飒作响,漫天的飞絮从头顶飘降下去,两人身后的一堆巉岩底下,碎石滚动,玄凤眸色一凛,猛地转身喝道:“什么人?!” 莫三刀抬头,看清来人时,眉峰一拧。 巉岩后缓缓走来一个年纪二十上下的女子,窈窕身形,清纯面孔,腰间悬挂有一柄长剑,正是水含烟的贴身亲卫——流芳。 玄凤心中警钟大作,握住判官笔的同时,冷峻的目光向流芳身后射去。流芳面色黯然,郁悒地望了莫三刀一眼,方道:“不用看了,只有我一个人。” 玄凤半信半疑,戒备之意丝毫不减:“你来干什么?” 流芳眼底隐约有悔痛之色涌动,哑声道:“婆婆她……真的去了?” 玄凤含恨冷笑:“你也配问吗?” 流芳握紧双拳,眼眶竟开始泛红,纵然夜色浓郁,也难掩那里面闪烁的泪光。玄凤与莫三刀冷眼望着,并不作声,片刻,突然见她低下头一跪在地,双双一惊。 “是我错了……”流芳在夜风里闭紧双眼,“求求你们,救救宫主!” 玄凤见她突然下跪,本要呵斥,可一听“救救宫主”,猛又如鲠在喉,心如刀绞。莫三刀眼底情绪不明,审视半晌,方说道:“你终于肯相信,真正的叛贼另有其人了?” 流芳想起自己先前所见之情景,痛苦地点了点头。 莫三刀无声冷笑:“可你既然现在才来,就应该知道,取得别人的信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流芳闻言一怔,反应过来后,抬起头道:“我若居心不良,早将你们的藏身地点通报萱娘,何必只身前来!” 夜色里,她一张鹅蛋脸上已是泪痕婆娑,莫三刀贯来见不得这些,移开视线道:“你看呢?” 这话是冲玄凤而去的。 玄凤盯着流芳,眼神又恨又痛,良久竟无法言语。流芳自知他们心怀戒备,只好全盘托出:“我已经查到了萱娘行为不轨的证据,只要你们肯出手相助,我们必能联合全宫姐妹将她除掉,救出宫主,也唯有如此,婆婆黄泉之下……方可安息!” 两人眼皮一跳,莫三刀重又看过来,眸光如隼:“什么证据?” 流芳道:“你们走后,宫主突然晕厥,萱娘命人将她带回摘星台,不准任何人前去探视。我心中起疑,便偷偷潜入了天机台,原本是想查验她的五毒斋,看能不能寻出她给宫主下噬心蛊的蛛丝马迹,谁知……竟在那里看见了一个男人。” 合欢宫中,从无男人,这是整个江湖皆知的秘辛。莫三刀眉间一蹙,脑海里回荡起鬼婆婆临终前交代的话——大敌压境,萱娘若无同谋,绝不敢如此放肆……再看流芳笃定的眼神,面色一狠:“谁?” 流芳蹙紧眉头,一字一顿:“红叶堂堂主,朱宏文。” 莫三刀眼中寒光大盛,玄凤亦心头大跳:“红叶堂的人不是全被杀了吗?!” 早在两个月前,朱宏文便率领三十余名弟子气势汹汹地杀入了不归山,可惜入山还不到两日,便尽数被天机台一网打尽。当时水含烟尚在昏迷之中,鬼婆婆又为求药辗转在外,宫内事务全由萱娘定夺,于是,被天机台捕到的一众红叶堂弟子很快被就地处决,便连那堂主朱宏文也不曾幸免。玄凤亲眼见过他们的尸体,此刻听闻流芳之言,实在难以置信。 “可那个男人的确就是朱宏文,我不会看错!”流芳见玄凤不信,再次说道。 莫三刀冷然道:“你先起来。” 流芳微怔,目光掠过莫三刀手里的寒枝令,颔首道:“多谢护法。” 莫三刀一听“护法”二字,眉头又是一拧,却也懒得计较了,看向玄凤:“你去把白公子叫来。” 玄凤深吸一气,复看一眼流芳,领命离去。 莫三刀把寒枝令收回怀里,向流芳道:“现在宫内还有多少弟子?” 流芳道:“六十三名。” 莫三刀道:“其中有多少是那妖妇的人?” 流芳沉吟少顷,道:“只算天机台弟子的话,是二十八人。” 莫三刀点头,突然道:“你会下蛊吗?” 流芳一震,如实道:“合欢宫中,只有天机台的弟子才会下蛊,我隶属于摘星台,是宫主的贴身婢女兼护卫,武功尚可,但并不懂巫蛊之术。” 莫三刀微微思索,道:“那,你去天机台给我抓个会下蛊的人来吧。” 流芳又是一震。 “既然是投诚,就多少得先表点诚意。”莫三刀的眼睛在暗夜里亮如刚刚磨好的刀,冷得恰到好处,“最好,她也能下噬心蛊。” 流芳听到这里,心内已然震动,当下又一跪在地:“护法放心,定不负您所托!” 莫三刀移开视线:“去吧。” 流芳称“是”,当下折身而去,不消几时,即消失在层层树影之后。 便在她去后不久,先前去地宫内找白彦的玄凤神色不安地赶来,皱眉道:“少主,白公子不见了。” 莫三刀心神一凛。 玄凤瞥了眼他的脸色,眉头锁得更深:“圣女也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无法de完美”灌溉的8瓶营养液! —— 继续走一波剧情,下章撒把糖。 第69章 少主(二) 山风大作, 将莫三刀的心吹得大乱,他猛从草地上一站而起,语气急切:“花三小姐呢?” 玄凤似是不料他会第一时间问起这个, 怔忪一瞬方道:“花三小姐先前说想去林子里散散心, 眼下应该还在那儿。” 莫三刀心下稍安, 却又感觉耳膜里仍是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白彦一定是带阿冬去摘星台了, 你即刻去追,争取拦下他, 如果拦不下,给我个讯号,见机行事。” 玄凤颔首称“是”,人还来不及出动,莫三刀已跟着那阵山风飞走。 玄凤掉头去看那方向。 果然是林子。 *** 风声哗然, 银杏叶从高高的枝杪上纷然飘下,莫三刀踩在沙沙作响的叶层上, 环目四顾,终于在纷飞落叶后,看到了那抹背影。 四周皆是百年的银杏,树干高耸云天, 枝枝蔓蔓, 纵使在夜幕里,也灿得好似刚被烈阳烧过。莫三刀没来由地,也觉着自己的心像给烈阳烧了似的,在这岑寂的夜色里一下一下地激撞着, 他不由放慢脚步, 待走至那人身后,一张口, 竟然词穷。 花梦转身,看到的,便是他张口结舌的窘态。 莫三刀脸上迅速一红。 “有事?”花梦开口,声音竟很平静,相较于莫三刀的无措,显然从容很多。 莫三刀蓦然感觉挫败、难受,深吸一气,看朝别处:“我准备去摘星台为我师娘报仇,你,去吗?” 花梦毫无犹疑:“去。” 莫三刀重新对上她烁亮的眸子。 “我本来就是为灭掉合欢宫而来的,何况,她也救了我一命。” 莫三刀迟疑:“可我此行的目的,只是杀萱娘。” 花梦不以为意:“一宫之中,两个护法都死了,水含烟又还能撑到几时?” 莫三刀沉默。 花梦微微仰头,明澈的双眸之中除却坚定,还有一片坦荡,唯一没有的,是曾经热烈鲜明的柔光。 莫三刀心头隐隐抽痛。 “走吧。”花梦握紧手中的剑,转身向林外而去,刚迈一步,手腕猛地被人用力抓住,沉静的心湖顿时一颤。 那似曾相识的心慌意乱,竟使她不敢回头。 莫三刀牢牢握着那截雪白的柔荑,视线定格在她冷淡的侧脸上,那撕扯一样的痛感已经慢慢从心头蔓延到喉咙,以至于他开口时,声音竟有些哑:“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夜色如水,树叶无风而落,莫三刀的眼神像那被烈阳烫过的叶子。 花梦仍旧没有回头,只是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莫三刀恼道:“转过来!” 花梦微微一震,回头时,眼底藏着火苗。 莫三刀眼底藏着的,却是真真正正的一场火。 悸动又如潮涌,把彼此的世界搅得大乱,花梦挣扎,反被他抓得更紧,气得嚷道:“你弄疼我了!” 莫三刀眼底火光一颤,忙松了手,定睛看去,惊见那雪白的手腕上几道青痕,一时惭愧又不安。 花梦揉着手,想骂两句,却又忍住,瓮声道:“你要说什么,说吧。” 莫三刀皱紧眉头,克制着去检查她手腕的冲动,几次三番想开口,可话到嘴边又被无声吞咽回肚子里。 花梦转头看他:“你到底说不说?” 声音里竟隐隐带有不耐情绪。 莫三刀心内千转百回的柔情顿时散去大半,把眉一拧,半是负气,半是无奈地转开了话题。 “水含烟的亲卫流芳向我们投诚了。” 花梦神情顿变,一副半信半疑之色,莫三刀道:“她带来消息,说在萱娘的天机台内看到了红叶堂堂主朱宏文。” 花梦心念疾转,肃然道:“萱娘勾结朱宏文?” 莫三刀调整心绪,点头,顺着她的思路说下去:“合欢宫如今楚歌四合,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控制水含烟,铲除我师娘的势力,搅得一个门庭四分五裂,元气大伤,实在不合情理。山中的阵法,虽能将张靖山、了缘之辈困住一时,却不可能困住一世。更何况,除却武当、峨眉,前来讨伐合欢宫的络绎不绝,就算各大门派因此前入山者有去无回望而却步,也还有一个蓬莱城,萱娘敢在这种时候制造内乱,只有一个可能。” 花梦蛾眉深蹙,抬眸看他:“她早就放弃了合欢宫?” 莫三刀见她一点就通,仍旧是那个脑袋瓜灵光得不行的人,往昔初见浮于眼前,胸口郁悒稍减。 “没错。”他松了松眉头。 花梦心念起伏,环抱双臂向旁边走去:“这么说来,她重新登上的那艘船,就是朱宏文了。” 莫三刀跟在她身后:“朱宏文入山后是被她所擒,如果在临刑前向她许以重金高位,难保她不会倒戈。控制水含烟只是第一步,借杀我师娘挑起内乱,耗损宫中元气,是二步。待这两步完成,她便可轻而易举地解决水含烟及其余宫女,助朱宏文登上盟主之位。她功高如此,朱宏文将来必也不会亏待她,两人各取所需,自然一拍即合。” 杏叶飞入风中,擦睫而过,莫三刀郁郁轻叹:“这朱宏文实在来得太是时候,若他稍晚一些,萱娘的这份大礼,估计就是送给张靖山或了缘的了。” 花梦淡淡道:“那倒也未必,朱宏文这个人野心勃勃,虽是偏居一隅,却早对盟主之位虎视眈眈。这些年来,他率领红叶堂南征北伐,收拾了江北不少旁门左道,实力威望,一年强过一年,这回又仗着离南疆近,头一个杀入了不归山,这样的一个人,对萱娘来说,的确是一艘比水含烟更可靠的船。更何况……” 说及此处,她突然转过身,不防莫三刀紧跟在后,险些撞上他的胸膛。 莫三刀垂下眼皮,望着咫尺间那双卷卷的、长长的眼睫毛:“更何况什么?” 花梦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更何况,朱宏文还是江北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像萱娘这种年纪的妇人,最吃他那副长相了。” 莫三刀一挑眉。 上回在蓬莱城的英雄堂内,他一心在扰乱会堂上,并没有留意这朱宏文的相貌,眼下听花梦赞他“美男”,忍不住探究:“有多美?” 花梦狐疑地瞟他一眼:“怎么,你要跟他比美吗?” 莫三刀笑,夜光里,轩眉朗目,红唇皓齿。 “还用比吗?” 花梦见这一副自负的笑,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可惜那萱娘看不上你。”花梦重又转身,脚踩在厚厚层层的树叶上。 莫三刀继续跟过来:“这是大幸。” 花梦莞尔,切回先前的话题:“这个消息不像是编造出来的,流芳既然是水含烟的心腹,想来不会那么容易向萱娘倒戈,而且先前在摘星台,萱娘对她颇有防备,两人之间,应该并不亲密。她如今前来投诚,实是好事一桩,这样的一颗好棋,你准备如何用?” 莫三刀如实将吩咐与流芳的事告知给她,花梦听完,在一棵大树旁停下。 打蛇打七寸,想要制服萱娘,必先制服朱宏文。 便如萱娘借水含烟控制合欢宫。 花梦促狭地盯住莫三刀的眼睛:“这招以牙还牙,是跟我爹学的吧?” 莫三刀听她提起花云鹤,微一蹙眉:“就算我东施效颦吧。” 花梦轻笑,想到父亲,又不禁想到两人间的鸿沟。之前鬼婆婆临终时留下遗言,让莫三刀回去与阮晴薇解除婚约,可却并未提及报仇一事,莫三刀究竟会不会继续践行对何元山的承诺,她心中完全没底。 “你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些?”花梦开口,低而轻的声音里藏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期盼。 莫三刀望着她的脸,眸色渐渐变沉,慢慢道:“是,也不是。” 花梦仰头看他:“嗯?” 莫三刀对上她水光潋滟的眸子,终于又从里面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柔情,他喉头一滚,突然上前一步,胸膛与她的下巴仅剩下一拳的距离,花梦下意识要躲,却被他握住了肩头。 花梦心尖一颤。 “我并不确定能为我师娘报仇。”莫三刀的声音陡然哑下,无情又深情地落入耳中,“我也不确定,我能带着你平安离开不归山。” 风吹影动,带着一片沙哑的树叶摩挲声。 “换句话说,我不确定我们能活着回去。” 花梦垂落眼睫,倏然间竟不敢直视他的双眼:“所以呢?” 莫三刀打量她渐渐飞红的耳鬓:“所以,我想趁那些不确定来临之前,做一些确定的事情。” 花梦眼神慌乱:“你……想做什么事情?” 莫三刀双目灼灼,沉默良久,突然道:“亲你。” 花梦一震。 人还来不及反应,他猛一低头,吻随之降落,干脆、生涩、滚烫……既莽撞,又小心。 花梦被他抵在那棵大树上,头被他捧住,下巴被他高高地抬起,唇上、心上……皆是他浓烈的气息。那气息像一片温柔的、温热的海水,令她心甘情愿地沉陷进去,身不由己地投入进去,等到反应过来时,她竟然踮起脚尖,环住了他的脖子。 莫三刀微微松开她,睨了眼她大胆的姿势与妩媚的眸色,强压着的欲念瞬间被点燃,无所顾忌地再次深吻、索取下去。 这一个吻,自私、深刻、热烈、坚决。 像一场重逢,也像是一场诀别。 第70章 少主(三) 天星寥落, 墨林之内渐渐黯淡无光,白彦坐在树下,望着一脸糖渍的阿冬, 眼底阴云堆积。 阿冬舔舔手指, 吮吸完上面的塘渣, 顶着个大花脸向白彦一歪头道:“阿彦不吃吗?” 白彦垂落眼皮, 掩盖其中的丝丝寒意:“不吃了。” 阿冬眨了眨眼睛,倏尔把草地上剩余的饴糖包起来, 捧在手心里:“那留着,明天吃。”便要还回给白彦,倏尔又停住,试探地把纸包往自个怀里塞:“先放我这里可以吗?” 白彦蹙眉之后,忍不住勾唇轻笑, 笑完,眼底的寒凉之色愈发浓重。 阿冬沉默, 继而慢慢把送到衣襟口的纸包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向他递去。 白彦淡漠地瞥了一眼:“你把它吃完吧。” 阿冬不动:“吃完啦,阿彦就没有啦。” 白彦略微不耐:“我说了,我不要。” 阿冬的双手微微颤抖:“那明天……就没有啦。” 白彦唇角紧收, 盯着她, 片刻道:“没有明天了。” 阿冬愣住。 白彦把她捧在手心里的一包糖抓过来,扔在地上,命令道:“吃。” 阿冬眼眶胀红,害怕又茫然, 扑过去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小心翼翼地望着白彦,泪水缓缓夺眶。 白彦深吸一气, 猛地转开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吗?” 阿冬把那块糖嚼在嘴里,埋下头,眼泪无声砸落在草地上。 白彦靠在树上,视线投往落叶纷飞的虚空:“我想她了,我忘不掉她。” 有风吹过,撩动身周的长草,水含烟的脸在这片黯然的夜色里逐渐模糊,又逐渐鲜明,白彦想着那张脸,想着这一路怀揣的忐忑、期待、焦急、不甘心……五脏六腑像被无形的手揉捏、搓弄……他猛然一阵剧咳,牵动内伤发作,身体颤抖如疾风中的枯叶。 阿冬猝然抬头,扑上前去:“阿彦!” 白彦弓腰垂头,颓丧地坐在荒草之上,嘴角慢慢有血流下,阿冬触目惊心,在他左边看看,又跑去他右边看看,手足无措,连糖也忘记嚼了,哭也忘记哭了。 白彦被她慌乱的脚步声吵得心烦,伸手把她拉到面前,强迫她坐下。阿冬抬头,重新对上他的眼神,那双飞扬的凤眸里除却瘆人的寒流,又多了一团炙热的火。那火,燃烧在这深不见底的黑夜里,燃烧着他深不见底的、不敢坦白的情意。 “阿彦?……”阿冬含着那块糖,瓮声。 白彦的眼睛里倒映着她,却又好像没有她。 “她先前说,让我在洛水旁的春风亭等她,我等了,可是她没有来。”他的声音第一次这样轻,像一片枯干得失去重量的叶子坠落在夜空里,“我等了两天,两个月,两年……我等得都快把她的样子忘了,等得她终于也把我忘了。” “你知道等人的滋味有多难受吗?” “遇见她以前,我从来不等人,因为我知道等不到。等不到爹娘来寻我,等不到衙门施舍的米粥,我想等的东西从来都等不到,冷风、饥饿、辱骂、棍棒……倒是等来了不少。她走的那天,抓着我的衣袖嘱咐我等她,走出院子了,又回过头来大声提醒我等她。我说我不等,绝不会等,她说她不信,边说边冲我笑。” “她猜透了我,可我却猜不透她。” 阿冬慢慢把小嘴闭上,饴糖硌着腮帮,在口腔里慢慢融化,竟不甜了。白彦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上她白白胖胖的面颊:“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冬望着他惘然的双眼,不知为何,自己心下也渐渐一片惶惑:“……为什么呀?” 白彦听着这个稚嫩、天真的声音,无声一笑:“因为她是个骗子。” “骗子?”阿冬头一歪,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更不懂了,“你想的人,是一个骗子吗?” 白彦指上微微用力,戳到了她腮帮里的那块糖,他猛地收手,拉开与她的距离,靠在皲裂的树皮上。 “我想救她。”风声响在密密层层的枝桠间,白彦冷冷地望着阿冬,“救一个骗子,你帮我,好吗?” 阿冬小心地咽了口唾沫:“怎么帮呢?” 白彦冰冷的眼神从她的脸上滑落,落在她胖乎乎的一截手腕上:“她练功走火入魔,又被人欺负,中了蛊,这世上,只有你的血可以救她。” 他的眼神渐渐锋利,声音却又渐渐温柔:“会有些疼,你害怕吗?” 阿冬下意识地缩了缩手,黑黢黢的眼睛茫然睁大:“要我的血啊?”她的声音慢慢抖起来,“要……要多少啊?” 白彦望着她小小的身体变成一团,坦白:“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一点儿,也许,是全部。” “全部?”阿冬呆道,“那我、那我……不就死了吗?” 白彦眼神如冰,毫不回避:“嗯。” 阿冬脸色惨白,猛地连滚带爬跳将起来,撒开小短腿向林外跑去,跑了几步,不闻身后动静,又慢慢停下脚步。 回头,黑夜茫茫,白彦坐在树下,一言不发。 落絮飘降,飘过他黯然失色的眉目。 阿冬胸口蓦然涌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慌。 “跑都跑了,停下来干什么?”白彦靠在树干上,耷拉着眼皮睨她。 阿冬吸吸鼻子,泪水从眼眶边缘滚落。 “你那时候……为什么要救我啊?”风把她的声音一点点地送近,白彦缓缓皱起眉头。 记忆猛被唤回那一天。 秋风,残阳,荒草。 带着哭腔的哀求,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突然间竟被问住——那时候,为什么要救她。 满林阒静,脚下树影无风而动,白彦放空的神思蓦然一凛,强忍内伤欲要冲上前去,破空而来的那人已先他一步,将阿冬夺入了怀里。 阿冬大惊,扭头看去,后颈穴道被用力一点,顿时昏厥不醒。 白彦脸色如覆寒霜。 玄凤抱住阿冬,心知白彦内伤不浅,提醒道:“你若真想救宫主,还请先省下力气。” 白彦冷望着她,眼底杀气敛而不散。 玄凤视若无睹:“圣女是婆婆冒死抓来的,如今婆婆已去,圣女的去留,自当由少主来定夺,白公子无权僭越。” 白彦听到“僭越”二字,哑然冷笑,玄凤眉尖微微一蹙,上前道:“少主已有应对萱娘的计策,还请公子移步回地宫,待与少主商议后,再一并前往摘星台救出宫主。” 白彦手在草地上一撑,低着头站起身来,沉声道:“晚了。” 玄凤眸色微冷,略一沉吟,猛然掉头四顾,其时风声飒飒,间杂簌簌脚步声踏空而来,玄凤定睛望去,只见落叶纷飞深处,四个彩衣宫女簇拥着一位冶丽妇人凌空飘来,赫然便是萱娘一行。 玄凤大惊。 *** 地宫外,暗云浮动,呜咽一样的风声从山上一层层地奔下来,直撞得树影飞摇,人心激荡。 莫三刀望着被流芳掳来的那个天机台弟子,只见面黄脸尖,瘦如纸片,一副随时要倒的病态,双眉不由一敛:“你抓来的这个,靠谱吗?” 流芳笃定道:“她叫环佩,是天机台年龄最小,但资质最好的弟子,在萱娘跟前仅待了两年,便学到了她的八成功力,现如今,整个天机台中,也只有她还会下噬心蛊。” 莫三刀复又打量环佩:“这么说,很聪明?” 环佩被流芳封住了穴道,僵硬地跪倒在地,迎上莫三刀的眼神,一时提心吊胆。 花梦双眸微虚,轻轻道:“那可不是好事。” 莫三刀点头。 流芳坦然一笑:“护法放心,环佩的聪明,仅在巫蛊之术上,对于人情世故,可谓一窍不通,整个摘星台人缘最差的人,她若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了。” 花梦莞尔:“这种事情,即便她称了第二,也不会有人愿意称第一吧。” 流芳微微一怔,继而轻笑出声。 莫三刀摸了摸鼻子,目光又投向流芳身后的八个彩衣宫女:“这些是……” 流芳转头向身后的姐妹看了一眼,继而领着她们上前一步,向莫三刀屈膝而跪:“流芳愿率摘星台众姐妹追随护法,诛杀逆贼,救出宫主!” 夜色惨淡,这些宫女眼中的神情却异常锐亮、坚定,仿佛一把把随时可以应敌的兵器。莫三刀心神微振,声音亦在夜风中变得重如千钧:“此去诛杀萱娘,万分凶险,我并无十足把握,很可能害得你们功亏一篑,白送性命。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们可都想好了?” 流芳深吸一气,毅然道:“宁死不悔!” 话声甫毕,身后八名宫女亦齐声高喝:“愿追随护法诛杀逆贼,宁死不悔!” 大风卷草,吹得漫天花丝,莫三刀从草地上一站而起,与此之时,星光隐没的夜空中突然响起一记清啸,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黑压压的苍穹之上,穿云烟火一闪而没。 莫三刀眸色一寒,面向山下:“我们可以出发了。” 第71章 少主(四) 月黑风高, 乌压压的树影在身周飒飒摇动,萱娘一瞥头顶炸响的穿云箭,眸底冷笑堆积:“叫他们过来也好, 省得我一个个去找了。” 玄凤抱紧阿冬, 纵身向后跃开, 落于白彦身后一丈开外:“你竟然私下联络萱娘!” 白彦闻言, 仍是默立树下,毫不回应。萱娘眼中笑意更浓:“玄凤,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一点,你可得向白公子好生学学。” 玄凤一见她这副得意神色,又不禁想起鬼婆婆之死,一时悲愤填膺, 便要发作,白彦突然道:“水含烟呢?” 萱娘看回白彦, 蔼然道:“宫主身体不适,如今还在摘星台内休憩,公子如果信得过,不妨先将圣女交出, 再随我一道前去探视。” 白彦面无神色:“对不住, 信不过。” 萱娘眼中笑意一凝,白彦道:“将水含烟带过来,解了她的噬心蛊,我便将圣女交给你。” 身后玄凤听到这句, 既惊且怒, 忍不住喝道:“没有圣女之血,即便解了噬心蛊, 宫主也回天乏术,你疯了吗?!” 白彦道:“对,疯了。” 玄凤气得一窒,几乎站立不稳,那厢萱娘曼声笑道:“白公子言重了,我既能用定魂蛊让宫主睡过去,又用噬心蛊让她醒过来,自然也有办法替她再争取些时日。听闻神医何不公一向妙手回春,神仙谷距离不归山也不过半个多月的路程,白公子若真想救宫主一命,大可带她前去求医。” 白彦还不及回答,玄凤已忿然反诘道:“何不公若真能救宫主,婆婆早已去求,何必等到现在?!你勾结朱宏文,先是暗算宫主,后是谋害婆婆,已经将我合欢宫伤得千疮百孔,如今竟还妄想夺走宫主的救命良药……简直觍颜无耻,丧心病狂!” 萱娘深吸一气,目光渐渐转冷,眼看白彦疑信参半,心知再难以诓骗,索性撕破脸道:“白公子,你叫我徒儿将我约来,就是为了让我听这个贱婢在这儿瞎说八道吗?!” 白彦眉目不动:“她爱怎么说便怎么说,我管不着,我叫你来,就是一件事情——”他微微一顿,眼神平和,却字字锋利,“将水含烟,还给我。” 一声“还给我”,轻如微风,又重如山丘,恍惚之中,竟令在场众人微微一怔。 萱娘复而冷笑,阴毒的眼神盯向玄凤怀里的阿冬:“我真是疯了才会跟你们在这里废话……”话声甫毕,倏见她身形一纵,肩上赤链蛇亦猛张大口,径直向玄凤破空吞去。 玄凤怒目圆睁,正欲闪躲,白彦猛然挡至身前,提掌将那赤链蛇打飞出去,萱娘猝不及防,反身扑来一掌,白彦从容挥掌应对。他佩剑已丢,又内伤未愈,是以萱娘并未将他这几掌放在心上,熟料两人缠斗到后面,白彦掌力非但不见虚浮,反而愈发厚重凝练,招式亦变幻莫测,有如鬼出电入,萱娘稍不留神,立即身负一掌,仰身向后飞倒而去。 候命于树下的宫女神色骤变,慌忙上前将她接住,萱娘甫一站稳,血气上涌,嘴角竟缓缓渗下血来。 白彦凝气收掌,负手而立,夜光之中,竟是一副神闲气定之色,萱娘目呲欲裂,恨声道:“上!” 那几个宫女得令,个个袖中利刃迸出,飞身向白彦杀去。白彦手无寸铁,自然难以应付,便欲掉头吩咐玄凤把阿冬带走,半空之中突然飞射下数道寒芒,将四名宫女的杀招截在半路。 白彦转头望去,只见落叶冲天,飞絮茫茫,玄凤以外衣将阿冬绑在后背,单脚立于一丛枝杪之上,双手袖箭反射寒光。 白彦微微挑唇,向她道:“还有兵器吗?” 玄凤居高临下:“铁鞭要吗?” 白彦点头:“可以。” 玄凤扬手将系在腰上的铁鞭扔下,与此同时,那四名宫女又回招攻杀上来,白彦接过铁鞭,内力提至腕门,反身一鞭挥去,空中霎时乱流激荡,遍地砂石飞震而起,白彦又是一鞭,半空飞石立时在铁鞭猎响声中向那四名宫女激射过去。 玄凤在身凌空一跃,手中袖箭借势飞出,穿破空中乱流、飞石,直击那四名宫女胸口。 便在双方激战难分高下之时,林外突然传来仓促的脚步声,战局中的六人无暇顾及,唯萱娘屏气噤声,掉头望去,见得一个天机台弟子从夜幕深处疾奔过来,惊惶失措道:“护法!大事不好!流芳带着那些贼人杀入天机台了!” “什么?”萱娘惊骇交集,“你确定是天机台?!” 那弟子上气不接下气:“弟子不敢妄言!” 萱娘双目大睁,蓦然想到先前玄凤放出的那支穿云箭,脸色顿时煞白。她本以为自己算无遗策,谁料那穿云箭的寓意竟并非求援,而是调虎离山,想到藏在天机台中的那人,当下胆颤心惊,向正在前面激战的四名宫女喝道:“住手!速随我回天机台!” 那四名宫女皆是宫内高手,早在缠斗中听得天机台危情,耳闻萱娘下令,立刻不再恋战,抽身退去。 也不过眨眼功夫,激荡于林中的杀气便已消散大半,玄凤从树上跃下,扫了眼萱娘一行匆促的背影,双足疾点,便要紧追而去,白彦忽道:“站住。” 玄凤止步,转头提醒他:“带人杀入天机台的人是少主。” 白彦深深呼吸,调息内伤,少顷方道:“就凭你我,即便赶过去,他又能多出多少胜算?” 玄凤皱眉,忍耐道:“那你想怎样?” 白彦抿唇,目光越过她背上的阿冬,沉声道:“去摘星台。” 玄凤眼皮一跳,反应过来后,心神大振。 *** 天机台前庭,正是杀声四起,剑光纷杂,一片混战。 后院,夜风疾啸,卷得檐下树层猎猎狂响,莫三刀与花梦从墙外一跃而下,向手里抓着的环佩问道:“姓朱那厮在哪儿?” 环佩身上穴道未解,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拿眼珠子往右前方的一间书斋指去。花梦定睛一看,那书斋被几丛翠竹掩映,此刻正是灯火通明,显然有人在内,当即发足赶去。 莫三刀转头警告环佩:“老实待在这儿,敢动歪脑筋,打断你的腿。” 环佩毛发皆竖,忙拿眼珠子“点头”。 莫三刀将她藏入墙角树影底下,追花梦去了。 *** 却说花梦担心朱宏文闻讯逃遁,径直赶去,破门而入后,却见灯火如昼的书斋之内氛围平和,朱宏文正泰然自若地坐在书案之后,手捧书卷,垂眉浏览,一副悠然自得之态,抬头看见花梦,眉眼之间仍无一丝慌乱,反而微微一笑:“想不到朱某竟能在这里与花三小姐一见,实在是缘分匪浅。” 花梦不及回答,一个大喇喇的声音从后响起:“你的缘分,还是省下来给你那妖妇去吧。” 转头一看,正是莫三刀。 莫三刀走至花梦肩旁,冷然的目光直射案后之人,见灯火之中,那人一袭藏青色团花丝绸圆领长袍,美髯凤目,肤白胜雪,果然与自己心中的“美男标准”相去甚远,不由讥笑:“这不就是个上了年纪的小白脸吗?” 花梦抿唇压笑,转头望去,朱宏文脸上那怡然之色早已荡然无存。 朱宏文握紧手中书卷,眼神定格在莫三刀肩后的两把刀上。他并不认得眼前这个人,但他认得这两把刀。 他自然不会忘记,两个月前,这两把刀的主人曾在蓬莱城英雄堂内与花云鹤做过什么。 念及那一战,朱宏文面寒如霜。 “阁下是……” 朱宏文一句话还未出口,莫三刀已松完筋骨,把肩后双刀拔下:“开打。” 书斋之中灯影骤乱,朱宏文盯着眨眼迫近面门前的两把长刀,连人带椅转开,握紧手上书卷格挡过去。 莫三刀索性一个空翻跳到书案之上,双刀自上而下辗转连击,朱宏文招架不住,一脚踢开书案,腾身跃开,手中书卷突然直击壁柜上的一座玉狮子。 玉狮子震动,斋中四壁訇然作响,莫三刀心神一凛,便要应对,无数银针已从砖缝之中飞射出来,又细又密,宛若牛毛,速度之快,堪比电闪。 莫三刀以刀风溅开银针,其时向后纵开,抱住花梦扑向屋外。 夜色迷乱,庭中竹叶在刀风、夜风中震落满身,两人滚倒在一丛幽篁之下,牵扯旧伤,身上俱是疼痛难当。 莫三刀咬紧牙根,低头一看怀中人,只见其蛾眉紧蹙,红唇微咬,映衬起那如水双眸,简直媚色可餐。 莫三刀喉头滚动,鬼使神差地在那绯红的脸上“吧唧”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大概是因为我比较月半吧”灌溉的1瓶营养液。 三刀喝下之后,腰也不酸啦,腿也不疼啦,打架、揩油也两不误啦。 第72章 少主(五) 花梦冷不丁脸上被人“啃”了一下, 又羞又臊,忙用力去推,身上人却浑然一座山阿似的, 压得她动弹不得。 “朱宏文跑了!”花梦气得瞪眼。 莫三刀一个激灵, 这才回过神来, 忙跳起, 冲入书斋中去,果然屋内一片狼藉, 丢了朱宏文的身影。 花梦紧追过来,见果然如此,又向莫三刀瞪去。 莫三刀自然心虚,却硬打肿脸充胖子,唬她:“你再瞪我, 我还亲。” 花梦简直目定口呆。 书斋仅正门一面有门窗,其余三面皆是密不透风的墙壁, 花梦把屋中格局一一扫视过去,猛地走向先前被朱宏文动过的那片壁柜,正要伸手去扳那玉狮子,突然被莫三刀把手握住。 “这壁柜后面一定有暗室, 他趁我们出去时躲进去了!”花梦扭头解释道。 莫三刀并不反驳, 只肃然道:“我来。” 花梦微微一怔。 莫三刀松开她的手,抓住那玉狮子缓缓扳动。 先前这玉狮子一动,壁缝内暗器齐发,是以两人此刻皆提心在口, 熟料这回玉狮子动完, 书斋内竟风平浪静,少顷过后, 整块壁柜突然从中断开,缓缓向两侧移去,露出了黑压压的暗室入口。 两人不敢耽搁,当即入内追朱宏文而去。 *** 却说朱宏文从暗室内逃窜出来后,来到了天机台后的一片松林。这座松林属台内禁地,内有一处白墙灰瓦的小院,近一个多月来,他一直宿在其中,萱娘平日与他亦是在此间相会,这地方虽谈不上隐秘、安全至极,却是眼下唯一妥当的容身之所。 先前天机台被袭,他只以为是鬼婆婆带人前来作乱,故并非放在心上,即便是看到花梦,也不过微微吃惊,谁知闯入五毒斋来的,竟还有个能与花云鹤过上八十余招的少年。 他又恨又恼,施展轻功掠入那小院之中,自屋里取了红叶堂的镇堂之宝——七星剑来,心中打算潜入松林深处暂避风头,熟料甫一出院,一道阴风凌空射下,忙提剑格挡,霎时碎石飞溅,定睛看去,远空之上,两道人影踏尘而来,正是莫三刀与花梦。 朱宏文深吸一气,持剑站定,竟不逃了。 莫三大与花梦并肩落地,也知如今朱宏文逃无可逃,便不慌不忙走上前来。莫三刀扛刀在肩,耷拉着眼皮道:“真是没想到啊,名震江北的红叶堂堂主,竟然心甘情愿地当起合欢宫妖妇的老白脸来了。”边说边把他身后那间小院一看,鄙夷之情表露无遗,“居然还整了个金屋藏娇。” 朱宏文面色铁青。 莫三刀停下脚步,真诚地道:“我要是你,立马就引剑自刭了。” 七星剑在手中不住震动,朱宏文竭力克制,皮笑肉不笑道:“阁下跟花云鹤,想必是有过节的吧?” 莫三刀脸上的洒然神色登时一怔。 朱宏文不疾不徐道:“我虽不知那日你为何现身英雄堂,刺杀为花玊作证的合欢宫宫女,但看当日你与花云鹤的一场狠斗,便可见你心中杀意极深。天底下想杀花云鹤的人并不少,但敢将这份杀心表露得如此嚣张并付诸于行动的,你是头一个。” 莫三刀五指收拢,慢慢攥紧了手中的刀,朱宏文洞如观火,微微一笑:“那就怪了,一个对花云鹤深存杀心的人,怎么会跟他的女儿成双成对地出现在合欢宫,并且还并肩作战呢?” 花梦闻言,眼底愠怒已显,便欲提醒莫三刀休要中计,朱宏文突然又道:“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莫三刀冷然道:“莫三刀。” 朱宏文略一沉吟:“看阁下这身形、模样,年纪应该是在十八上下吧?” 莫三刀默然不应。 朱宏文自知猜对,轻笑:“还是个孤儿,是吗?” 莫三刀仍然不应,然脸色已经渐渐阴鸷,朱宏文道:“十八年前,花云鹤为扫清登上盟主之位的障碍,一夜之间除掉了六门联盟上百家眷。当年一刀门的副门主莫洵之妻刚刚临盆,为避浩劫,狠心将生下的男婴扔进木盆,弃于庄外大河之上,至今生死未卜……该不会,就是你吧?” 莫三刀手背青筋暴起,一双虎眼中火光大盛,花梦万料不到朱宏文竟会拿莫三刀的身世做文章,一时心头大乱。 “他这是诛心,你别听他胡言乱语!”花梦胆颤心惊,张口劝诫,可莫三刀一双眼睛已经是目眦尽裂,疯也似的盯着那朱宏文,显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耳中。 花梦不由浑身战栗。 朱宏文朗声道:“小兄弟,你既与花云鹤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怎么还帮着他和他女儿进攻合欢宫呢?你好好睁大眼睛看看,动动脑筋想想,你的朋友,究竟是谁?……是你这个仇人之女,还是跟你一样恨透了花云鹤、势必要杀了花云鹤的我呢?” 朱宏文缓步向莫三刀走近:“萱娘已经向我投诚,只要合欢宫一灭,我就是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届时你我联手,何愁不能将那花贼挫骨扬灰?” 花梦高声喝道:“你闭嘴!” “看吧,她心虚了。”朱宏文毫不紧张,盯着莫三刀发红的双眼,继续道,“她一定都清楚的吧?清楚地知道你是谁,清楚地知道你想要干什么……所以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你面前,勾引你,蛊惑你,目的就是为了让你爱上她,让你心软,让你犹豫,甚至是让你放弃……” 花梦一剑挥至朱宏文面前,阻拦了他的前进之路,朱宏文淡淡瞥了眼她愤怒又恐惧的脸,嗤笑道:“果然是心虚了。” 花梦面如土色,脑中回响着“勾引”、“蛊惑”、“心软”、“放弃”等词……一时竟惊惶失措,张口结舌。 朱宏文看回莫三刀,声音慈悲,目含痛色,一步一步地把他引入深渊:“不如……我们先将她杀了?如此,也算是告慰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了。” 花梦心惊肉跳,掉头看向身边之人,惊见莫三刀缓缓把肩上的赤夜刀拿了下来,刀锋翻转,寒光四射。 她痛声唤道:“莫三刀!” 莫三刀如若不闻,径直盯着朱宏文似笑非笑的脸:“我还是,先割了你的舌头吧。” 话声甫毕,赤夜刀刀光如虹泄出,朱宏文猝不及防,挥剑抵去时已然被刀势压下。 苍青的一片林子乱流飞荡,碎叶如雨。 *** 环佩呆呆立在庭院墙角的树影底下,耳边听得前庭的厮杀声愈来愈近,心脏在喉咙里嘭嘭乱窜。 天机台距离摘星台虽远,但赶来也不过是小半时辰,流芳一行已带人在前边攻了三刻多钟,莫三刀与花梦则去了两刻多钟,她只要再等一会儿,便可盼来援军。 可惜天公不作美。 书斋内,三个人影相继走出,环佩隔着婆娑疏影望去,脑袋发胀。 他们竟真把朱宏文带来了。 莫三刀拿刀押着狼狈不堪的朱宏文走到环佩跟前,一手解了她的穴道,吩咐道:“赶紧弄。” 环佩瞟了朱宏文一眼,张口正要说话,花梦猛然从后走来,劈掌将朱宏文打晕在地。 环佩:“……” 花梦瞥了眼晕倒下去的朱宏文,问环佩:“怎么下?直接喂进嘴巴里,还是怎样?” 环佩照本宣科:“苗之蛊毒,至为可畏,其放蛊不必专以口服,凡嘘之以气,视之以目,皆能传其毒于人。以口服者,蛊之下乘者也。” 莫三刀板脸:“到底怎么下?” 环佩这回怂了,忙道:“你们把人扶在树下坐好,然后让开,我下便是了。” 莫三刀眼神锐利:“别耍花招。” 环佩点头如捣蒜。 莫三刀抓起朱宏文扔在树底下,与花梦走向旁边。夜风吹得墙上树影飞摇,周身响声零落,前院的杀伐之声已渐渐迫近,莫三刀与花梦自知时间不多,双双悬心在喉,目不转睛地盯着环佩。 只见她不疾不徐,扶正朱宏文身体后,自怀中取出个碧幽幽的小盒子放置在地,旋即面向他盘膝而坐。 他二人相距一丈之远,碧绿盒子则放置在两人中间,随着环佩阖目念咒,那蛊盒渐渐抖动起来,像是有胫骨强健、爪牙锋利的蛊虫在其中挣扎、跳蹿,使得整个绿盒不住地上下轻跳,于暗夜之中发出噗噗闷响。 莫三刀与花梦敛声屏气,皆以为那其中关押的“蛊虫”就是噬心蛊,他们从未涉足南疆,对巫蛊之术仅有耳闻,不曾亲见,这厢近观,惊惧之余,不免奇心大发,一时竟全神贯注,忽略了远处的轻微异响。 便在他们凝神聚气地旁观之时,在那噗噗闷响声发作得最为激烈的一刻,一股墨绿阴风突然撞开盒盖,从内冲将了出来,在环佩的咒语声里直扑朱宏文而去。 与此同时,一声冷笑从天而降,那直扑朱宏文的墨绿阴风猛然掉头,眨眼便已迫至花梦一丈之内。 莫三刀睁大双眼,忙将花梦拉至怀中,转身庇护。 这一相护,却使后背无防,那阴冷的墨绿之风霎时没入他身体里去,莫三刀浑身剧烈一颤,当即如玉山之倾,倒在了花梦身上。 第73章 少主(六) 莫三刀仓皇倒下, 身体竟瞬间冷如玄冰,花梦心胆欲裂,却还不及反应, 面前突然响起环佩的叫声:“快救我!我死了他也得死!” 花梦抬头望去, 见环佩奋力跑来, 在她身后, 杀气四荡,彩袖飞溅, 正是萱娘率人攻来。 花梦心惊胆战,忙将莫三刀交给环佩,取下腰间佩剑,冲上前去应敌。 便在她与那四名宫女缠斗之际,萱娘赶至树下, 将朱宏文抱入怀中,“文郎文郎”的唤个不停。 朱宏文先前虽然负伤, 却并未伤及要害,被她一摇一唤地,人竟也慢慢醒转过来,看到萱娘, 语气难掩不满:“你怎么现在才来?” 萱娘此前听闻天机台遇险, 便知自己与朱宏文之事已经泄露,因怕他独木难支,是以连摘星台都来不及去,便率人先行赶来, 本以为能及时赶上, 却不想朱宏文还是受了伤。她将这张沾染血污的玉面看了又看,愈看愈心慌自责, 哪里还会计较朱宏文的指责,只是赔不是道:“怨我怨我,竟没想到他们会使这样一招,你可还好?” 朱宏文微蹙眉头,将她摸在自己脸上的双手推开,扫了眼那边与四名宫女缠斗的花梦,眼中杀意大盛:“赶紧将那两个碍眼的解决掉,不然你我都难保命。” 萱娘听完,也往那处看了两眼,见花梦连连溃败,便道:“我先扶你回去,这里不安全。” 朱宏文终于忍耐不住:“我叫你先杀人!” 萱娘一怔,旋即隐忍道:“好。” 说罢,眼神陡然转狠,身形一纵,径直去取被花梦护在身后的环佩。 花梦正挥剑应对那四名宫女诡谲阴狠的彩袖,冷不防萱娘趁虚而入,一时分身乏术,耳听环佩尖叫,更是心慌神乱,生怕莫三刀受到牵连,分神之中,顿时被一条彩袖突破防线,割得左臂上皮开肉绽。 花梦咬牙忍痛,抽身想去救环佩与莫三刀,却见莫三刀倒在书斋门口的那片竹影底下,环佩则已被萱娘捉去,一时之间,更是心忧如焚。 身后彩袖追来,阴如暗箭,花梦反身一剑,斩断两条,还不及回招,另两条又激射下来,与此同时,朱宏文纵身跃起,掌心内力灌注,犹若铺天乌云,从她头顶直拍而下。 花梦闪避不及,当即被这一掌拍得飞倒出去,萱娘趁势追击,迎着她倒下的方向朝她背心补去一掌。 花梦竭力将手中长剑掷去,劈开那阴毒的掌风,至此,再无力应敌,滚倒在了飞絮狼藉的青石板上。 庭中杀伐骤歇,萱娘凝气收掌,望着地上艰难挣扎的花梦,轻蔑一笑。 震荡于夜幕里的飞叶渐渐飘降下来,萱娘转头,看向手里抓住的环佩,慢慢道:“你究竟是个罪臣,还是个功臣呢?” 环佩的脖子被她掐在手中,早已吓得没有人色,哪里还能思考这似是而非的问题,萱娘便在她耳边体贴地解释道:“你若是个卖主求荣的罪臣,我即刻就毙了你跟那小子的命,你若是个功臣,就给我好好地发挥噬心蛊的作用,让那小子乖乖替我办事、杀人。” 环佩醍醐灌顶,忙道:“徒儿当然是功臣……功臣!” 萱娘阴阴一笑,道:“念蛊咒。” 环佩一个激灵,赶忙把眼睛闭上,凝神念起咒来,萱娘顺势看去,果真见得竹影底下,莫三刀瘫倒的身体开始有所变化。 他先是弓起身子,蜷缩成一团,在地上痛苦地挣动,时而摸摸胸口,时而又摸摸喉咙,片刻之后,他突然一震,整个人便像是恢复了正常似的,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长手长脚地立在幽篁之下,眉头深锁,面色阴鸷,双眸映着书斋内明晃晃的灯火,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萱娘满意一笑,向环佩道:“让他把他的刀捡起来。” 环佩遂只管闭眼念咒。 莫三刀抬手把嘴角的血渍擦了擦,上前几步,把自个的赤夜刀捡了。 萱娘继续道:“让他杀了那丫头。” 环佩微微一震,嘴唇不停,却缓缓蹙紧了眉头。 花梦匍匐在冷冰冰的地上,望着莫三刀渐渐逼近的高大身影,听着萱娘所下的残忍指令,心中真是如被飞雪冰封,又如被烈火炙烤。 “莫三刀……”她颤声唤他,眼见得他拖曳在地的刀尖越来越近,刀刃都快要映出自己的脸来,彻底慌道,“莫三刀!” 朱宏文在后轻轻一笑。 那高大的黑影从头罩下,像一座大山,要将她压入地狱,紧接着便寒芒掠起,花梦闭紧双眼:“你若敢杀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少女的尖叫声带着深深的控诉与恐吓,响彻花庭,响彻长夜,响彻心田。 莫三刀将刀扛在肩上,掏掏耳朵:“听到了。” 花梦一怔。 朱宏文、萱娘二人神色一变。 朱宏文望着面前这个神色散漫、却杀气大盛的少年,几乎是下意识地拔腿逃离,却只听对方一声嗤笑,下一刻,那把六尺余长的赤色苗刀便已经架住了他的脖颈。 血芒刺目。 朱宏文呆如木鸡。 萱娘花容失色。 “他刚刚打你了?”莫三刀盯着朱宏文,声音却是向花梦而去。 花梦惊魂未定,半晌方道:“嗯……” 莫三刀眉峰一敛:“打哪儿了?” 花梦冷不防他问起这个,瞧着他这副似魔非魔的样子,竟有些怔然:“后……后颈。” 话音刚落,莫三刀刀锋一翻,迅速拿刀背在朱宏文后颈上狠狠打了一记。 朱宏文大叫。 “还有哪儿?”莫三刀又问道。 花梦心跳慌乱:“没、没了……” 莫三刀轻哼了声,猛地又在朱宏文肩上打了一记,这一下,竟硬生生将他打跪在了地上。 “文郎!”萱娘在后叫道。 朱宏文满面恨色,却因先前松林一战元气大伤,加之适才攻击花梦时耗尽内力,此刻竟是反抗不得,莫三刀拿刀贴着他咽喉,转过身来,向萱娘道:“还不把你那不靠谱的徒弟放了?” 萱娘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一幕,向环佩大骂道:“你刚才究竟下的什么?!” 环佩亦万料不到莫三刀中蛊之后,还能神智如常,当下又震惊,又羞愧:“的确是师父教的噬心蛊啊!” 萱娘险些一口气上不来:“继续念蛊咒,控制他!” 环佩一震,自也想看看这蛊究竟下得成功与否,当即又闭上眼睛凝神念咒,念了半天,猛听莫三刀叱骂:“你再聒噪我先砍了你!” 环佩面无人色,忙噤声摇头。 萱娘神色大乱,怀疑环佩所下的蛊对莫三刀根本不起作用,与朱宏文对视一眼,飞快调整思绪:“你把文郎放了……我不会伤害这丫头的。” 莫三刀眉眼冷冷,正要说话,花梦忽道:“环佩现在与你命脉相连,她不能有事……一人换一人。” 莫三刀先前要萱娘交出环佩,只是担心环佩再被她逼迫念起蛊咒,真个控制了自己,这厢听花梦说中蛊者竟然还与下蛊者命脉相连,当下不给萱娘半分商量的余地。 “先让这四个退下。”莫三刀转头示意了下墙边的那四个宫女,刀刃顺势向朱宏文咽喉上压去。 萱娘目眦欲裂,含恨发令:“退开!” 那四名宫女互望一眼,悻悻退下。 萱娘深深呼吸:“一人换一人,数三声,一起放。” 莫三刀道:“好。” 三声甫毕,莫三刀踢走朱宏文,萱娘放开环佩。 庭中一时寂然。 萱娘扶住朱宏文,只觉他的身体陡然虚弱如一张残破的白纸,胸口险些窒息。 “待会儿我再来找你算账!”萱娘盯着莫三刀狠声说罢,将朱宏文托起,便要纵身逃去,突然夜风呼啸,刮得满庭树叶哗然大响,远空上随之传来猎猎脚步之声,截了二人去路。 众人纷纷一凛,抬头望去,惊见黑夜如墨,三个人正踏空而来,当首那个一袭纤尘不染的纯白宫裙,雪肤花貌,瑰姿艳逸,年纪不过十八上下,周身却散发着不容侵犯的清冷之气,赫然就是合欢宫一宫之主——水含烟。 随行在她身旁的二人,则便是玄凤与白彦了。 众人皆是大惊。 水含烟凌空跃来,翩然下地,夜光之中,一双秋眸虽仍是红光隐耀,神智却已然清明,原本奉萱娘之命退下的四个宫女冲将上来,见得此景,齐齐被慑得顿足,分毫生息也不敢发出。 水含烟冷眉冷眼,默不作声将这片残败的庭院扫视了一遍,愤怒渐渐涌上双瞳,直盯萱娘:“你可真是我合欢宫的肱股之臣啊……” 这声音既脆且糯,飘飘然落下,却带有金戈相击一般的森冷寒意,令庭中众人毛发倒竖,萱娘则更是魂飞胆落,不敢置信了。 “你们……你们给宫主用了圣女之血?!”萱娘抱着朱宏文,心念电转,瞪大眼睛向玄凤看去。 玄凤冷笑不语,神色势在必得。 萱娘愈发笃定心中猜想,便要应对,水含烟突然紧压眉头,右掌蓄以如火热流,欺身拍来。萱娘防不胜防,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只顾把朱宏文护在身后,胸口竟被这一记朱砂掌狠创,整个人顿时如断线纸鸢,飞倒在地。 朱宏文亦为掌风所震,幸而反应机敏,故免于一难,反而借势就地滚开,躲到了书斋台阶旁的那片竹影底去。 玄凤等人见萱娘受挫,皆心中大快,不料水含烟打完这掌,身体竟随着萱娘的落地剧烈一震,继而口中溢出鲜血。 白彦睁大眼睛,抢步冲去将人扶入怀中,借着昏昏灯辉一看,惊见她面露痛色,慌忙先点她的天池、内关两穴,以防内伤攻心。 “没事吧?”白彦心跳如雷。 水含烟蹙紧双眉,又恨又不解地瞪向萱娘,那厢被莫三刀抱入怀里的花梦见此情形,已经迅速反应过来:“不好……” 然她还不及说完,恢复元气的萱娘已经发出了一记刮骨般的阴冷长笑。 “一群无知小儿……”萱娘满嘴鲜血,坐于地上朗声扬眉道,“我正愁着如何去接人,你们便巴巴地替我送来了,真是体贴周到!” 这一句说罢,她便扬起嘴唇,疾念蛊咒,水含烟泛红的双眸赫然一震,僵立片刻后,全身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起来。 白彦神魂俱惊,忙将人用力抱在怀里:“烟儿?!” 水含烟神色痛苦,几番欲言却止,玄凤在旁更是惊心动魄,冲至墙下抓住环佩:“怎么回事?!” 环佩正呆呆看着这幕,冷不丁被玄凤一抓,脱口而出:“还是师父的蛊厉害啊……” 玄凤惊惶失色:“我们已经给宫主服用了圣女之血,她体内怎么还会有蛊虫?!” 环佩先是一怔,而后眨眼道:“谁跟你们说圣女之血可以解噬心蛊?” 玄凤瞪大双眼。 环佩缓缓道:“圣女之血只是可以帮助宫主摆脱魔气,扶正归元,怎么可能解掉噬心蛊呢?这蛊是主人日日夜夜以血滋,以气养的,习性、命数皆已主人脉脉相通,只要主人还在,它便还在,除非主人亲自将它请出来,否则……” 环佩后面还在说些什么,玄凤已经完全没有精力听进耳里了。 随着蛊咒声在夜色里愈发嚣张,水含烟被白彦抱住的身体终于彻底失控,她猛然掉过头来,一双赤色眼瞳像恶鬼一般地盯住白彦,掌心热流贲张,直袭白彦面门。 “白眼狼!”莫三刀飞快将花梦交予玄凤,提上刀去助白彦。 旁观在侧的四个宫女见此架势,亦又拉开杀阵,向玄凤等人猛攻而去。 本已渐渐恢复岑寂的庭中又开始杀气四荡,刀风、拳风、掌风……此起彼伏,痛呼声、号令声、冷笑声……震响耳畔。 水含烟掌翻如电,顿挫之间便在白彦、莫三刀身上打出了通红掌印,身法亦异乎敏捷,不消几时便缴卸了白彦用以防身的铁鞭。 便在众人缠斗不休之时,月洞门上方突然飞射来一把寒剑,剑尖直穿虚空,射向书斋外的幽篁之下。 “噗——”一声,剑尖破肉入骨。 众人瞠目望去,惊见一人胸口上长剑直插。 萱娘念咒之声骤止,鼓睛暴眼,魂飞魄散。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卡萨克罗萨野兽”灌溉的4瓶营养液! —— 已修。 ——4.15 第74章 少主(七) 一人自月洞门上纵身跳下, 眉眼冷绝,一身鲜血,正是先前带人在前院厮杀的流芳。 流芳满眼杀气, 无视众人目光, 径直走到朱宏文面前, 将他胸口长剑一抽而出。霎时鲜血喷溅, 飞满视野,朱宏文满脸错愕, 瞪直眼睛倒向地面。 萱娘痛声大叫:“文郎——” 喊完这声,她竟连水含烟也不顾了,发狂一样冲至朱宏文身边,将他拉入怀里细细去看。 朱宏文五官扭曲,竭力张口, 萱娘手慌脚乱地自怀里取来丹药要给他服下,然丹药还未入口, 猛见他脑袋一歪,整个人软如烂泥,瘫倒下去。 萱娘浑身发抖,手上丹药猝然掉落在地, 半晌才反应过来, 恶鬼似的盯向流芳:“你、你竟敢——” 流芳重重突围至此,身经几战,早已是心如铁石,对上萱娘发狠的眼神, 愤怒之余, 心中大快:“这就是你勾结贼子,犯上作乱的下场!” 萱娘面白如纸, 森寒的眼瞳深处却缓缓蔓延开一抹既痛且恨的笑意,她抱紧朱宏文,突然仰头在夜色里纵声长笑起来,流芳听着她肆无忌惮的狂笑,脸色渐渐阴下。 “你以为……杀了文郎,你们就算赢了吗?”萱娘狰狞道。 流芳猛然想到水含烟体内的噬心蛊,神色骤变,举剑直指她面门:“把噬心蛊从宫主身体里取出来,饶你不死!” “饶我不死?”萱娘扬唇止笑,阴毒的目光从庭中众人身上一一扫视过去,“一群自身难保的泥菩萨,也有脸来饶我不死?” 狂笑声又响彻长夜,萱娘放话道:“没了文郎,你们早晚会成为山上那群人的剑下鬼、刀下魂!什么饶我不死?!你要真有心同我长伴,那不如——也随我同文郎殉葬去吧!”话声坠地,她猛然扑向流芳手上的剑,流芳大惊,回肘撤剑,熟料萱娘却在她撤剑之后,突出阴招,反手攫住了她的咽喉。 “你们所有人……都得给文郎殉葬!”萱娘放声说罢,重念蛊咒的同时,“咔嚓”一声,竟就此掐断了流芳的脖子。 本已杀掉两名宫女的玄凤眼见这幕,心胆俱裂,转眼又看莫三刀、白彦二人复被水含烟困住,心下一狠,踢开近身攻来的一个宫女,抹掉脸上鲜血,疯也似的向萱娘杀去。 萱娘回头,眼底杀意大盛:“不自量力!” *** 刀风、剑气、拳风、掌力……在残败的庭院中央横冲直撞,四下飞砂阵阵,乱石冲天,层层叠叠的碎瓦、残砖被裹挟于火团一般的巨流之中,上下飞荡,在众人身上割开大大小小的伤口。 花梦拼尽全力,重新捡起地上的佩剑,与环佩一并杀掉了先前已被玄凤重伤的另两名宫女,最后一招使毕之后,两人彻底精疲力竭,相继昏倒在地。 玄凤所携暗器全数耗尽,挥出去的拳头亦被萱娘打成了淋漓的血肉。 白彦胸口中招,飞身撞倒在月洞门旁的一面白墙下,霎时白墙坍塌,他亦再支撑不住,坍倒在废墟里。 眼前阵阵发黑,耳畔轰轰激鸣,白彦咬紧牙根将头从残砖里抬起,隔着纷飞乱发望向前方。 莫三刀的赤夜刀已经在手上发抖,他身上被纱布缠裹的那些伤口也已经被血染透,水含烟的身上亦有伤……她的脸上溅有滚烫的血,她的双臂、肩头乃至腿上有伤口在破裂,她的眉头紧蹙,她的痛苦是那么的明显。 可是她不喊、不闹,她什么也不说,她是厮杀、进攻、听命、服从…… 她是一个多么乖巧的木偶。 尖锐、粗粝的砂砾被紧硌在掌心里,一颗颗的,像钢刀扎在人心。白彦从废墟中爬将起来,又在冷风中倾倒下去,他吐血不止,却依然不肯闭上不堪重负的眼皮。 “烟儿……” 满庭花叶在杀气中激荡,一片片从彼此之间仓皇飞过,水含烟反身一掌将莫三刀连人带刀打退在地,随后高举右掌,凝聚满庭煞气,全力向他拍去。 白彦闭紧双眼:“烟儿!” 烟儿—— 直贯天地的一声疾呼,有如受困的猛兽在樊笼里痛声嘶吼。 水含烟的手掌凝滞在飞叶震荡的半空之中。 *** “你刚刚叫我什么?” 和风轻起,将岸边垂柳吹得簌簌轻响,她追上前去,抓住那人胳膊,望向他被暮色笼罩的脸庞。 他转开头,不看她,却一字一顿,声音严肃也宠溺:“烟儿。” 她眼中顿亮,喜难自已:“你这么喊,那你以后可就算是我的人了!” 他仍然佯装淡定:“随意。” “什么叫随意?”她不满又着急。 “你是我的人,我是你的人,都行。” *** ——烟儿。 ——你是我的人,我是你的人,都行。 声仍在耳。 水含烟眼中的红光剧烈颤动,那些破碎的、沉寂的记忆碎片像湖底被搅动的软沙,一点一点、一声一声、一幕一幕地涌上心头…… *** “烟儿?” 风吹幽篁,沙沙声一片连着一片,他走在苍翠的林间,环目四顾。 “烟儿……” 月色如水,他将她带到萤火漫天的茉莉花谷里,下巴抵在她颈窝低声呢喃。 “烟儿。” 大雨磅礴,他在她转身时,冷静也哀伤地抓住她的手。 “烟儿!” 他的声音响在遥远的雨幕里,像愤怒的控诉,又像竭诚的哀求…… *** 水含烟眼里水光震动,那腥红骇人的双眸之中,竟缓缓地、无声地流下泪来。 震荡于庭中的煞气渐渐平息,裹挟在乱流中的飞砂、残叶凌空降下,如同一场锋利的大雨。 水含烟瞪直眼睛,望着这片被“大雨”冲刷的、残破的庭院。 白彦倒在废墟里,一脸伤痕,满身尘土;玄凤躺在森森竹影之下,一身鲜血,默无声息;花梦、环佩已经被层层残叶与砂砾埋没,至于掌下的这个莫三刀—— 人虽还立着刀,身体却已坍倒。 夜风还在肆掠,萱娘的蛊咒也还在持续,风和蛊咒一样,如同千千万万只无形巨手在撕扯着她的身体。水含烟竭力将掌风凝在虚空,目光从一个个鳞伤遍体的人身上略过,从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上略过……最终停在了月洞门旁的那片废墟里。 白彦迎着风,挣动双臂,艰难地从废墟里爬出,猛一抬眸,相隔纷飞碎叶,与水含烟四目交接。 水含烟向他一笑,眼中泪水流下。 白彦的心突然没来由地被重重一击。 萱娘负伤倒在书斋门外,眼见水含烟复苏,立时闭紧双目,唇飞舌舞。水含烟的四肢百骸顿如被雷电击中,单薄的身体一震,嘴里涌出鲜血。 白彦面色乍白,张口欲唤,嗓子却已失声。 僵滞在虚空中的那只手掌在剧烈地发抖,挟以血色热流,一寸一寸地被拉近莫三刀头顶。 水含烟静静地望着白彦,突然闭目扬唇,将那一掌狠狠收回。 继而,向自己的胸口拍去。 风声如啸。 却掩盖不住一人的悲号。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修前章,所以更晚了,先给小天使们道个歉。 合欢宫一战至此结束,坦白说,写得很累很累(比打架的还要累),虽然有尽力去修,但肯定还是有诸多细节的不足,希望大家多多包涵,以后我会在这些方面多留心、多提升的。 第75章 盟主(一) 莫三刀仿佛做了极漫长一个梦。 这梦血腥, 混乱,惊悚……又缤纷,柔软, 旖旎…… 混混沌沌, 光怪陆离, 以至于他惊醒时, 都还感觉身在梦中。 视线里首先映入的是一张又尖又瘦的脸,稀松的两道黄眉毛底下挂着俩骨碌碌的眼睛, 莫三刀似曾相识,蹙眉想了半晌,正要发问,那人已抢先说道:“我已经将你体内的蛊虫取出来啦。” 莫三刀心头猛跳,这才反应过来, 脑海里的那一片乱影并不是梦。 环佩道:“噬心蛊之所以对你不起作用,是因为你修炼了‘九鬼一剑’吧?” 莫三刀又是一震, 看向环佩,瞪圆眼睛。 环佩坦然道:“我给你把过脉了,你体内有一股极邪的真气,凡是带血之物侵入, 皆会被这股真气反噬。天底下除了花云鹤‘九鬼一剑’的心法外, 没有哪门内功能达到这种效果。” 莫三刀一面盯着她的脸,一面神思飞转。那夜中蛊之后,他四肢冰若玄铁,胸膛烫如火炙, 原本以为是必死无疑了, 谁想神智并非丧失,即便是环佩念咒, 也依然能行动自如。当时形势危急,他完全无暇去思索背后的原因,眼下听环佩提起其中玄机竟系“九鬼一剑”,不由大为意外。 他研习“九鬼一剑”心法不过两回,便是算上平日修炼的时间,也只将满俩月,根本没想过全身气脉会因此产生变化。如若突破心法第一层,就能在体内蓄积起抵御噬心蛊的真气,那修完整套心法…… 莫三刀陡然一阵心惊。 难怪鬼婆婆明知算计蓬莱城会招来大祸,也仍要设计去取剑谱。 难怪天下人如此憎恶花云鹤,却仍只是敢怒不敢言。 “此事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人知道?”莫三刀调整思绪,严肃道。 环佩摇头。 莫三刀暗松口气,面上却仍不敢放松:“守好这个秘密,千万不能说出去。” 环佩点头,低头把床边的药箱关好,又道:“药我也给你换过了,你身上伤口虽多,恢复的速度倒是挺快,再卧床休养两日,应该就无大碍啦。” 莫三刀动了动,猛觉全身上下一阵钝痛,有如被巨石碾压。环佩喝道:“都说了还要卧床两日,动什么?!” 莫三刀一怔,瞧着那严厉的眼神,竟真有点儿不敢动了。 只好拿嘴聊表不满:“你的胆怎么变肥了?” 环佩眨眨眼睛,不动声色地拿起药箱,离床远了一步。 莫三刀转头将四下打量过去,心里到底念着那人,边打量边开口:“其他人怎样了?” 这是间小巧别致的卧房,雕花窗柩底下摆放着一张镜台,台上的玉壶春瓶里月季生香,看样子应该是宫中哪位宫女的闺房。 环佩抱着药箱道:“宫主、萱娘、朱宏文还有流芳、青雀她们都死了,其他人也半死不活的,现在还在疗伤。” 她老老实实地道来,声音里丝毫悲恸情绪也不闻,反是莫三刀听到水含烟死讯时心里一揪。 “她……真死了?”莫三刀声音发涩,想起自己晕倒前听到的那声悲号,心有余悸。 “是啊。”环佩道,“她体内的噬心蛊未解,与萱娘命脉相连,如不自戕,怎么杀死萱娘?也不对,噬心蛊未解,她就算不自戕,只要萱娘死,她也一样得死。” 环佩皱眉念叨:“反正都是死。” 莫三刀心头乱跳,眼前又一次浮现水含烟挥掌自尽的情形—— 满庭落叶沉浮,煞气飞荡,她闭目落泪,含着笑将那致命一掌往胸口狠拍下去……将一切阴谋、算计、恩怨、爱恨都归于沉寂。 那是任何人,都没有想过的一种结局。 屋内一时寂静,莫三刀沉默良久:“白公子他……” 环佩道:“本可以醒的,可他自己不肯醒来。” 莫三刀心情沉重。 鬼使神差地,他迅速联想到了花梦。 “花三小姐怎么样?”他的意识只停留在昏倒的那一刻,恍惚记得花梦当时已经受伤,却不清楚伤势到底是什么程度。 “她无大碍,已经走了。”环佩道。 “走了?”莫三刀脸色顿变,胸口心脏竟几乎跳出喉咙来,想也不想,咬紧牙掀开被子,跳下床穿上鞋直奔屋外。 环佩瞠目结舌,半晌,才朝着门外低低道:“我是说,她已经走出天机台了……” *** 天机台内弟子除擅巫蛊之术外,对医药亦深有研究,宫内人的伤病一直以来都是由她们处理、照料。自那夜水含烟与萱娘同归于尽——一场血腥的宫变终于尘埃落地后,幸存的几个摘星台、寒枝台弟子组织起来,将重伤的莫三刀等人抬入就近的小院内,吩咐环佩及另两个临时倒戈的天机台弟子诊治。 花梦是在第二天黄昏时醒来的,她身上的皮外伤不多,主要是被朱宏文那一掌打伤了经脉,在给环佩看过后,又兀自运功调息了半日,到今日午后,总算将将好转,下得床来。 受伤的人实在太多,整个天机台都被汤药味泡得苦巴巴的,到哪儿都熏得人头昏脑涨,花梦只好走到天机台外的小山坡上透气。 午后日光浓烈,微风习习,漫山遍野的芒草随风而动,铺天花丝飘向山下一个个残垣断壁、血迹斑驳的院落。 摘星台的方向,静如死水,至于寒枝台,已经被大火烧成废墟,就连眼底的这个天机台,也彻底名存实亡……独坐在这小小的坡头极目望去,所见真是翻天覆地,满目疮痍。 花梦无声而叹,回想这一切的始末,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本是为亲眼目睹合欢宫覆灭而来,可当这一切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内心竟未觉丝毫快意,反倒涌动着阵阵难以名状的悲戚。 是因为在这里死去的某一个人,曾奋不顾身地救下她的性命?还是因为死亡本身就无法使人真正的痛快、解脱? 念及那一张苍老又可怖的脸,花梦胸口微微发闷,心中茫然无解。 她双眉一蹙,陷入沉思。 一串仓促的脚步声夹杂在风声里,从下传来,花梦掉头,望向丛丛芒草后的那个人影,一怔。 莫三刀喘着气,站在秋草丛生的山径上,满头大汗,一脸焦急。 花梦不由从树荫底下站起来,望着他脸上的滴滴汗珠,张口结舌。 梧桐树高大茏葱,将她罩在一片柔软的阴凉里,莫三刀定定看着,一笑。 花梦心神微荡,强忍爱意:“你的伤……好了?” 莫三刀原地站着,含笑回她:“没有。” 花梦蹙眉:“那你还……” “环佩跟我说你走了。”他突然抢断,声音里带一丝恼怒,又似乎带一丝得意,“我不信。” 山风把头顶的梧桐叶吹落,一片片,横亘在彼此之间。 花梦道:“你回去吧。” 莫三刀眉头一蹙。 花梦补充道:“先把伤养好。” 莫三刀神色微微缓和,固执道:“我不想回去。” “那你想干什么?”见他犯浑,花梦放冷语气,发现他的目光渐渐灼热,猛感不安,忙转了个身。 莫三刀定定望着她的背影,望着这个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之外的人,突然迈步上前,一把将人整个儿拥入怀中。 梧桐叶迎风震落,哗啦啦响满耳畔,花梦睁大眼睛,也不知是他抱得太过突然,还是太过用力,一瞬之间,心跳竟几乎停止。 莫三刀将下巴抵在她肩上,温热的气息烫在她颈窝里。 “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的声音那样清晰,仿佛也那样坚定,花梦心跳大乱,忙要挣开他的双臂,却猛听他闷声呻*吟,意识到牵扯他伤口后,只好忍耐不动。 莫三刀见她老实,低声窃笑。 花梦深深呼吸,克制着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莫三刀望向深秋里重迭的万山,天真道:“知道啊。” 花梦道:“那你准备怎么面对你师妹,面对你师父?” 莫三刀眼中的笑意立时一僵。 花梦继续道:“你能执意与你师妹解除婚约,但你能放弃替你师父向我爹报仇吗?” 滚烫的身体顿时被浇得冰冷,莫三刀的目光定格在凋败的群山之中,双手在花梦的肩上慢慢紧握成拳。 花梦何等敏锐,当下黯然垂眸,便要开口放弃,莫三刀猛地道:“闭嘴!” 花梦震了震,却偏把心一横继续张口,莫三刀几乎是高喝道:“不要说!” 风声飒飒,枯黄的梧桐叶一片连一片地飞向远空,莫三刀将花梦紧紧地深拥在怀,力量之大,决心之坚,似乎是要与这个人永世相连,可是,他心里沉甸甸载着的,却是不安、害怕,是不甘与挣扎…… 他闭紧眼睛,低头将脸深埋入花梦的颈窝里。 “离开不归山前,我们不提那些……好吗?” 花梦不动,莫三刀一下子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几近于低声下气:“就算是有缘无分,也给我留下点念想,好吗?” 眼眶里遽然一阵发酸,花梦扬起脸庞,倔强地睁大眼睛,不肯让那泪水决堤。 莫三刀的声音也十分倔强地响在耳畔。 “我师父把晴薇许配给我的时候,我的心里很乱,那时候我还不懂,我以为我乱,是因为我紧张,我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习惯了有她的日子……后来你出现了,你突然的来,突然的走,突然间哭,突然间笑,突然说喜欢我,突然又说不准备喜欢我了……这些,我都不习惯,可是,我又很在意,在意得好几次都仿佛快不认识自己……我知道,我是喜欢上你了,这种感觉,跟我曾经所想的不一样……我的确做不到为了你放弃替我师父报仇,可是,我也做不到现在起就跟你形同陌路。我不舍得,也不甘心,不甘心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就这样草草收场,不甘心在放开你后,什么回忆也没有……白眼狼虽失去了水含烟,但好歹曾经拥有过,我不能明知会失去你,还什么也不争,不求……或许对你来说,我只是那些男人当中极其寻常的一个,不要也就不要了,放弃也就放弃了,没什么要紧,可是你对我而言,不一样,我只对你动过痴心,将来,也许也只会惦念着你,我……” 一滴泪没入唇中,蔓延开丝丝苦涩,莫三刀戛然而止,怔怔抬起头来。 花梦的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地,砸在脸颊上、脖颈上、胸口上……砸在莫三刀此刻怦然乱撞的心上。 秋风轻起,满山光影倒映在彼此双眸之中,他的眼睛那样深邃,她的眼睛那样温柔。 莫三刀伸出手,替她把脸上泪水一一拭净。 “我又要亲你了。” 风声穿过头顶茂盛的梧桐树枝,一片片明亮的叶子哗然坠落,与他的吻一起到来,遮蔽了满目的日光。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坠子”扔的1颗地雷! 谢谢大家的理解与鼓励! 第76章 盟主(二) 天高云白, 热烈的阳光从枝枝蔓蔓的树层间漏下,蝉声、鸟鸣四起。 两人并肩走在蜿蜒的山径上,莫三刀突然手一勾, 牵起花梦的手。 那手在他掌心里小小挣扎了一下, 旋即安分, 莫三刀顺势与之十指相扣, 唇边扬起一抹满足的笑容。 花梦扭头看他,像看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一双双蝶翅驮着薄薄的微风, 从草丛飞上枝头,花梦道:“合欢宫现在群龙无首,就数你这个寒枝台少主最大,你准备如何处理现在的残局?” 莫三刀微微蹙眉,道:“师娘那边, 入殓祭奠后,火葬, 我要将骨灰带回去。至于水含烟……”他陷入沉默,少顷方道:“先问问白眼狼吧。” 花梦点头,又道:“那萱娘和朱宏文呢?” 莫三刀眼中厉色顿涌:“扔进山里喂虫算了。” 花梦忍俊不禁。 莫三刀道:“对了,那天水含烟真是喝了阿冬的血醒来的?” 花梦脸上笑影微滞, 想起走出天机台时听宫女们提到的那些事, 心中一涩:“嗯。” 莫三刀悚然:“那阿冬……” “还有一口气。”花梦踩着径旁杂乱的野草,野草又枯又短,一簇簇的,拱着脚心, “环佩建议把人送到何不公那儿去, 越快越好,可惜白彦还没醒过来, 其他人又都分身乏术,暂时……还顾不上她。” 莫三刀心潮起伏。 花梦心知他不忍,安抚道:“环佩给她施了针,保住了心脉,还可再撑些日子。白彦的伤也已经大好,只是因水含烟的死哀戚欲绝,所以没有醒来。玄凤说,如果实在等不到白彦,就等忙完水含烟和鬼婆婆的丧事后,亲自带她去找何不公。” 莫三刀听到这里,神色稍缓,却仍旧默然无声。 花梦将他的手握紧:“我从天机台出来的时候,听里面的宫女说,鬼婆婆和水含烟已经入棺,灵堂就设在摘星台。你,可要去看看?” 她柔软纤细的手指紧握在他宽厚的手背上,很温柔,又很有力量。莫三刀心中一暖,转头看她:“你陪我去。” 花梦微笑:“好。” *** 偌大的摘星台空空荡荡,只有主殿前白幡飘飞,些许纸钱在空中打转,莫三刀与花梦并肩而立,望着灵堂中央并排摆着的两口棺木,心中皆是百感交集。 跪在棺前烧纸的是玄凤,她左臂上还缠着绷带,与头上、身上的麻布相衬,愈显得悲哀怆然。莫三刀上前,拾起蒲团旁的一件麻衣披戴在身,走到玄凤身旁跪下,向两口棺木磕了三个响头。 花梦收敛神思,亦上前跪下,叩头拜祭。 玄凤放下手里的纸钱,哀戚的目光从花梦身上移开,看向莫三刀:“少主的伤势怎么样了?” 莫三刀贸然下床,各处伤口自然还是痛的,但怕说出来让花梦担心,只好逞强道:“没事。” 玄凤并不怀疑,莫三刀磕完头,又起身去牌位前上了香,花梦紧随在后,上香完毕,突然听玄凤道:“花三小姐给婆婆戴一回孝吧。” 花梦一震:“什么?” 玄凤仍跪在蒲团上,目光悲伤,却很坚定,只是并不在花梦的身上。 “婆婆此生唯一的女儿不在这儿……你先前既替她叫了婆婆一声‘娘’,就再替她,给婆婆戴一回孝吧。” 金秋的艳阳照耀在灵堂外,把一片片飞扬的丧幡照得惨白,花梦站立在簌簌飘降的纸钱下,没有作声。 玄凤再次张口,却被走过来的莫三刀打断。 “不必了。”他走到花梦面前,将她挡在身后,“我将师娘的骨灰带回去后,会与师父重新祭拜,届时我师妹自会给师娘戴孝的。” 玄凤听完,蓦然轻笑,眼底情绪难明。 莫三刀道:“你先守在这儿,我与花三小姐去白公子那儿看看。” 玄凤回“是”,话音刚落,灵堂外突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宫女神色张皇地跑入内来。 三人脸色皆变,玄凤正要呵斥,那宫女已六神无主地跪下地来:“玄凤姐姐!少主!……你们快想想办法,救救大家吧!” 莫三刀皱起眉头,玄凤沉声道:“发生何事了?” 那宫女颤声道:“张靖山和了缘已经突发山中阵法……带着人向山下杀来了!” 这一句话,有如平地惊雷,在场三人皆是大震。 玄凤霍然站起:“他们有多少人?” 那宫女回忆道:“大概……四十多个!” 玄凤心下稍定,看向莫三刀。 莫三刀强压心中震愕,自知眼下的合欢宫已经奄奄一息,而张靖山、了缘等人却是士气正盛,双方一旦交战,合欢宫内幸存的这些少女必然万劫不复,稍一沉吟之后,立刻向那传信的宫女吩咐:“派一名天机台弟子前去侦察,剩余的人全到这儿来。” 那宫女见他沉着镇定,心中不由也一安,大声道:“弟子领命!”说罢,飞奔向殿外而去。 花梦深深蹙眉:“不是说那些阵法至少能将他们困个十天半月吗?” 莫三刀亦正困惑于此,玄凤懊恼道:“萱娘死了,她养在山中的蛊虫也会随之失效……我早该想到这点的!” 莫三刀见她引咎自责,低叹一气:“罢了,早晚都会来的。” 玄凤攥紧拳头,莫三刀道:“现在我们能应战的,还有多少人?” 玄凤思忖片刻,不甘道:“加上花三小姐与白公子,一共只有十八人,大家身上都还有伤,不是他们的对手。” 莫三刀眉头一拧。 以张靖山和了缘的性子,一旦发现合欢宫的三位主心骨都已逝世,必定会趁机赶尽杀绝,以除后患,他们势单力薄,又体力难支,如若正面应敌,无疑是以卵击石。 心念辗转,莫三刀突然道:“现在阖宫上下,是不是我的地位最高,权力最大?” 玄凤冷不防他来这一句,一怔之后方道:“是。” “好。”莫三刀点头,继而转身走到牌位前重新跪下,双手合十。 玄凤不安道:“少主要做什么?” 莫三刀闭目哀悼,良久才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一炷香后,全宫上下能行动的宫女齐齐出现在了灵堂之外,虽伤的伤、残的残,却也里外三层地站了个整整齐齐,目光坚定地望向灵堂中央。 经那夜的一场厮杀,余留下来的都是对合欢宫忠心耿耿的弟子,故明知此时危在旦夕,也仍然从容不迫。第一排中央一个宫女神色尤其慷慨,眉目之间一片凛然之气,率先道:“如今宫主与护法皆殁,我等幸存,皆靠莫少侠临危受命,拼死相助!眼下贼人犯境,欲将我合欢宫斩尽杀绝,我等愿奉莫少侠为新任宫主,讨伐贼子,誓死追随!” 声落风起,漫天丧幡震荡,一众宫女神情动容,齐齐屈膝跪下地去:“愿奉莫少侠为宫主,讨伐贼子,誓死追随——” 片片纸钱当空飞落,莫三刀站在灵堂中央,还未作声,身旁的玄凤竟也突然半跪下去,定定道:“愿追随少主,誓死不悔。” 莫三刀皱眉敛神,目光落回跪在灵堂外的一众少女身上:“你们合欢宫不是有规矩,不收男人吗?” 那名带头拥护的宫女坦然道:“事从权宜,宫主不必拘泥!” 莫三刀听她立刻称自己为“宫主”,啼笑皆非,低下头轻叹一声:“我可以答应,不过,我不会带你们去讨伐什么贼子。” 众人一愣,莫三刀走出灵堂,迎着烈日眯起眼睛,望向殿外起伏的层层山峦:“你们走吧。” 这一声“你们走吧”,有如巨石坠海,迅速在众人心中掀起滔天波澜,那名宫女当即变色:“这怎么可行?此时走掉,岂不是成了逃兵?!” 她身后几名宫女亦沉脸附和道:“前宫主如今尸骨未寒,我们怎能为了独活弃她而去?!”“我们若是想逃,早就逃了,何必等到此时?!”…… 玄凤见场面大乱,脸色紧绷,上前喝道:“统统闭嘴!” 众宫女被她一喝,强忍不甘低下头去,莫三刀倒是并不气恼,待她们安静之后,便平静说道:“张靖山与了缘皆是为争夺盟主之位而来,宫主、师娘、萱娘以及其他弟子的死,基本可以标志合欢宫灭亡,他们看到这种景象,就算不想罢休,也无可奈何。可如果你们还在,除了给这片深山多添几个亡魂,给他们多记几分战功以外,又还能做什么呢?” 众宫女神色一震,当首那个还要反诘,莫三刀冷然截断:“你刚刚还说,推举我为新任宫主是事从权宜,怎么到了你们自己,就不知道保存实力,以退为进?” 那宫女被堵了这么一句,一时哑口无言,莫三刀继续道:“宫主和师娘的棺椁,有我守着,我人在,棺椁必在。张靖山与了缘并不清楚我与师娘的关系,不会贸然向我动武,待知合欢宫在内乱中覆灭后,只能离去。等到那时,一切风波平息,你们在外重新生活也好,回来重兴旗鼓也好,都是各人的选择,再无人干涉。” 这一番话说完,怨怼起伏的队列里终于平静下来,不少宫女松开眉头,面露不舍之色,则是心下已经接受离开的结局了。 玄凤心潮几次沉浮,也终于下定决心,正色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合欢宫风风雨雨近百年,绝不可断送在我们手上。所有弟子,听令——” 玄凤毕竟是宫中老人,众宫女听她号令,当即颔首。 玄凤复看一眼莫三刀,上前一步。 “立刻随我从后山撤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坠子”扔的1颗地雷! 第77章 盟主(三) 玄凤一行去后, 摘星台更显冷冷清清,莫三刀走回灵堂,望着祭台上摆着的牌位与青烟缭绕的香炉, 慢慢将身上的孝服脱下。 花梦自后走来, 环目打量了一遍灵堂里的摆设:“如果是因内乱同归于尽, 那这灵堂又怎么解释?” 莫三刀先前只想着让玄凤带人迅速离开, 还无暇去理会这些细节,这档口听花梦问起, 只能含糊道:“撤了。” 花梦见他说完就动,忙把他拉住:“你撤了,又把这些东西扔到哪儿去?他们强盗一样地杀进来,不把这里搜个底朝天才怪,你现在把这些东西撤下, 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莫三刀对上她明亮的眸子,倏尔一笑:“那还想请教我聪慧无双的花三小姐, 眼下该如何办才好呢?” 花梦听他乖嘴蜜舌,双腮微红,松开手道:“死者为大,你索性去把萱娘和朱宏文的尸体一块带来, 到时就直接说是我们心中害怕, 所以设个灵堂给他们超度,以免晚上被他们还魂来索了命去,另外,也方便张靖山和了缘一眼看个够, 相信合欢宫确已灭绝。” 莫三刀听完, 眼里渐渐泛起光亮,灼灼地盯着她。 “我眼光怎么这么好。”莫三刀嘴上抹蜜。 花梦反应何其之快, 当下面红过耳,正要闪开,手臂猛地被他抓住,忙叫道:“这可是灵堂!” 莫三刀将她拉至胸前,抬手把她头上的一张纸钱拂落,眨眨眼道:“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花梦哪里想到他会来这样一出,脸上已然烫如沸水,恼羞成怒道:“你还不赶紧去!” 莫三刀哈哈大笑,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捏了一下,这方去了。 花梦摸着脸,哭笑不得,又把蒲团旁的孝服与祭台上的两块牌位拿走,跑去后院里挖坑埋掉,回来见不再有漏洞,这方定下心来。 *** 张靖山与了缘师太是在半个时辰后带人奔至摘星台的。 正值申时,日影西斜,将张靖山、了缘等人的脸陷入一片晦暗的阴影之内,他们衣衫俱已褴褛不整,发冠亦东倒西歪,加以满脸灰尘、泥垢、血污……无论如何看去,皆像极一条条丧家之犬。可是他们眼中皆是精光迸射,眉间皆是厉色凌人,使得那潦倒落魄的外形四周涌动着一股股令人不敢迫近的汹汹杀气。 莫三刀走到灵堂门口一屁股坐下,散漫道:“喏,人都在这儿了。” 张靖山与了缘面青如铁,那眼神恨不能将莫三刀穿出窟窿,张靖山深吸一气,大步流星走入堂内,朝着一口棺木内望去,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那棺椁内躺着的,正是鬼婆婆。 花梦从旁边递了三炷香来,和颜悦色道:“斯人已去,恩怨两休。张掌门既然都来了,不妨也上柱香吧。” 张靖山身躯僵硬,竟是半晌不动,了缘师太在后气极反笑:“你怕不是魔怔了吧?这些邪佞害死我们门下多少弟子?我恨不能毁棺鞭尸,寝皮食肉以消心头之恨,怎可能给她们上香祭拜?!” 花梦面色不改,向了缘师太微微一笑,道:“师太,自古死者为大,您乃修道之人,德高望重,怎可当着众多亡灵之面,说出毁棺鞭尸、寝皮食肉这样残忍的话?” 了缘师太本便一腔怒火,这厢被花梦明劝暗讽,当即怒目而视。 花梦又道:“再者,您与贵派弟子遇险,是为攻入不归山夺取盟主之位,一无人胁迫,二无人谋算,合欢宫奋力反击,不过为求自保,贵派弟子的不幸,怎能全都算在她们的头上?现如今,合欢宫因内斗玉石俱焚,连我这个被她们反复算计的小女子都能以水洗血,放下恩怨,师太何等身份,眼界肚量,难道还不如我吗?” 了缘师太被气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面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她身后形容狼狈的林芊芊发指眦裂,正要冲将上来,却被莫三刀一刀插在地上,挡住去路。 “你这是何意?!”了缘师太骂道。 莫三刀握刀而坐,神态不逊:“刚刚花三小姐已经说了,死者为大。师太如果想打架,还请移步殿外,我们放开手脚,痛痛快快地打。” 了缘师太迎上他看似平静、实则汹涌的眼神,不知何故,心头竟隐隐一震,再看堂内的张靖山始终站立不动,一声不吭,顿感孤立无援,只好强忍不悦:“我们九死一生赶到这儿来,是为剿杀邪佞,匡扶正道!我平白无故的,跟你打什么?!” 莫三刀听到“匡扶正道”四字,失声轻笑:“那可惜了,苍天有眼,邪佞已灭,这人间正道已经回归本位,无需师太劳心了。” 了缘师太又是一阵气短,深喘半晌方道:“好啊,那你倒是说说,这苍天是如何有眼,如何令正道回归的?你们方才口口声声说什么因内乱而玉石俱焚,总不成合欢宫上上下下一个残兵败将也不剩,全都死了个干干净净吧?先前在不归山上,你们与那鬼婆婆一同消失,谁知是不是暗中勾结,里应外合,设了个障眼法来迷惑我等!” 众人听了缘师太这般剖析,大觉有理,纷纷附和,花梦轻蔑冷笑:“障眼法?师太,你当合欢宫的一主二护法皆是呆鸟夯货,会为了逼退你们舍命设下障眼法?” 了缘师太尚且没有进入灵堂验尸,并不相信水含烟等人皆已殒命,张口回道:“那萱娘诡变多端,阴险难测,什么妖术没有,谁知是不是弄了些假死之药来欺人耳目!” 花梦“哈”的一笑:“师太可真是心细于发,明察秋毫。好,眼下四具尸体都摆放在这儿,师太既心中存疑,还请亲自上前验尸。” 了缘师太见她神态坦然,眸光烁亮,一时微微怔住,可话已放出,加之心有不甘,只能应声前去,却不想,刚一踏入灵堂,猛听张靖山道:“不必了。” 众人一震。 了缘师太一只脚僵在台阶上,几乎疑心听错。 张靖山把目光从鬼婆婆的尸首上撤开,冷漠道:“尸体无炸。” 人群里霎时一阵惊声。 了缘师太瞪目道:“张大哥,这两个小儿刁滑得紧,你休要被他们蒙骗!” 张靖山转过头来,日光底下,竟是一张阴鸷的脸,吓得了缘师太胆战心惊。 “你信不过他们,也信不过我吗?”张靖山冷面霜眉,了缘师太一时竟哑口无言。 张靖山负手转身,沉默少顷,突然拿过花梦手中点燃的三根香,垂着眉眼插入了香炉之内,他身后两派弟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幕,纷纷瞠目结舌。 “尸体有四具,为何只给两人入棺?”张靖山垂落双袖,向身边的花梦质问,声音不恶而严。 花梦收敛心神,回道:“原本是想全都入殓的,可惜找来找去,也就只找到两口棺木。我想着,那萱娘和朱宏文情意相投,恩爱非常,分棺而眠反是不好,索性就委屈他俩,先暂时在草席上躺些时候了。”她说得天真烂漫,一脸骄纵、狡黠的笑意,“虽然寒碜些,但总归也是比翼连枝了,张掌门您说是吧?” 张靖山审她一眼,不置可否,继续盘问:“你们是如何在内乱之中活下来的?唤雨山庄的白大公子和他所带的女娃娃又在何处?” 花梦听他问起这茬,蹙眉轻叹,脸上流露委屈之色:“我们与张掌门分开之后,何尝又不是险境重重?合欢宫内乱当夜,我们刚巧逃离幻境,下得山来,眼见宫中各处杀声阵阵,火光连连,哪里还敢上前半步?只能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山脚不敢出声。当时我们个个重伤在身,奄奄一息,但凡被一个宫女发现,都足以当场毙命……那白大公子和阿冬眼下便还躺在天机台里,生死未卜,至于我和莫少侠……能残喘至此,实是上天庇佑了。” 张靖山眸色变幻,向堂外一名弟子吩咐:“去天机台看看。” 那弟子当下领命而去。 花梦所言半假半真,见张靖山不疑其假,反信其真,心下自然不惧。 “张掌门是不信我吗?”花梦反客为主,眨眨眼道,“我是女子,自然不方便当众验伤,莫少侠给大家看一看,倒是不打紧的。”说罢,便走到莫三刀身旁去,示意他脱衣。 莫三刀当着一众峨眉女弟子的面,心下自然不愿,可又只能配合,一时只能沉着个脸将上衣脱掉,露出一身微微渗血的大小纱布来。 在场众人一见,纷纷倒抽口气。 花梦眉心亦是一蹙。 张靖山举步走来,探指覆上莫三刀的天柱、大椎两穴,查探片刻,默然收回手去。了缘师太急切道:“如何?” 张靖山负手而立:“的确伤得很重。” 了缘师太大失所望,抱着拂尘,满脸郁悒道:“那眼下该如何是好……” 她这一句没头没尾,但在场众人都听出了其弦外之音。合欢宫平白覆灭,花云鹤让位之言便成了个空头支票,他们历经万难杀入此处,面前这样的结局,一时之间哪能接受? 花梦端详众人神色,见他们忧的忧,怒的怒,恨的恨,悔的悔……略一沉吟,缓缓说道:“合欢宫既然是自行消亡的,这盟主之位,恐怕就得换个方式来让了。诸位英豪不辞万难,前来合欢宫为蓬莱城讨要公道,晚辈铭感五内,在此谨代家父谢过。现如今,这宫中横尸遍野,实在不宜久留,还请张掌门和师太以大局为重,早日班师,前往鄙城就让位盟主一事与家父细细商议。” 这一番话,既是稳定众人情绪,又是委婉逐客,张靖山与了缘师太到底老练,岂会看不出来,了缘当下驳道:“一盟之主,一言千金,岂可说改就改?” 众人见她反对,纷纷称是,花梦道:“可合欢宫是……” 了缘师太凌然打断道:“为灭奸邪,我等不顾生死,披荆斩棘,虽无功劳,却苦劳累累!在场诸位,何人身上的伤不是为除掉合欢宫而挨?不归山中,哪一个江湖同仁不是因令尊的让位之辞殒命?如果就因合欢宫自取灭亡而作废条约,岂非太令人心寒?!” 众人听到这里,自然已是义形于色,怒愤填膺,花梦自知人微言轻,一时半会儿难以转圜局面,只好说道:“那依师太看,该当如何?” 了缘师太却又沉默,只看张靖山。 纷飞白幡里,张靖山眉宇之间一派肃严,逆于日光之下,更显不可侵犯:“既然功劳已无从评定,那不妨,就以苦劳来论功吧。” 众人皆是一震,花梦更是匪夷所思。 只听张靖山慢慢道:“这苦劳,自然也不能单以某一门一派的损失情况来定,不然,弱者反成赢家,必遭天下人笑话。第一个闯出不归山、进入合欢宫并且还不损一兵一卒的,是花三小姐与莫少侠一行,此等能耐,乃至运气,我们心服口服,不敢非议。可惜,花三小姐本是蓬莱城中之人,不宜作为竞选对象,白公子重伤不醒,显然能力有限,故依张某之见,不妨便推举刀法卓绝、大难无虞的少年英雄——莫三刀莫少侠,为新一任武林盟主吧。” 莫三刀原本正在穿衣,突然喜从天降,登时被砸得眼冒金星。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坠子”扔的1颗地雷,灌溉的20瓶营养液! 谢谢小天使“悠游的yoyo”灌溉的1瓶营养液! —— 张靖山:“花老贼,我们要这小子当武林盟主,你让是不让?” 花云鹤:“让。” 张靖山(内心戏):“太好了,可以准备neng垮蓬莱城了。” 花云鹤(内心戏):“太好了,可以准备认儿子了。” 第78章 盟主(四) 惨白的丧幡在风里烈烈飘荡, 一个灵堂内外鸦雀无声,了缘师太几乎疑心自己听错,半晌才呐呐出声:“张大哥, 你刚刚说什么?” 张靖山眉目不动, 直视堂前握刀箕踞的褐衣少年:“我刚刚说, 愿推举莫三刀莫少侠为新任武林盟主。” 余音落地, 又是一阵石破天惊。 众人鼓眼努睛,惶然不知所措, 了缘师太更是神慌意乱:“你……你这是?” 张靖山自知她所惊为何,向她微露一笑,道:“你我殚精竭虑,死里逃生,本便不全是为争名夺利, 与其回去再为盟主一位搅得江湖鸡犬不宁,不如举贤任能, 荫庇后生。我看这莫少侠年纪虽轻,却举止磊落,心性纯良,他日继任盟主之位, 或可大有作为。” 了缘师太心念起伏, 仍旧惶惶难安:“可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过去还干的是那偷盗勾当,就这么当上盟主,何人肯服?” 张靖山双目烁亮:“英雄不问出处。再者, 有你我作保, 何人敢不服?” 这一句,有如钟鼓在了缘师太脑中骤然敲响, 她眼中一亮,终于领会过来,胸中登时嘭嘭乱跳。 张靖山见她开窍,提唇轻笑,复看向莫三刀道:“不知莫少侠意下如何?” 莫三刀已经从天降之喜中清醒过来,很有自知之明地道:“受之有愧,张掌门还是另择高明吧。” 张靖山眉眼含笑:“虚怀若谷,果然是个能担大任之人。” 莫三刀:“……” 张靖山看向花梦:“花三小姐可有异议?” 花梦神色微显凝重,沉吟一瞬,开口道:“无异议。” 张靖山朗笑,竟也不再询问莫三刀,与了缘师太对视一眼后,领着各自的人拂袖去了。 祭台香炉内,三炷香火已燃至尽头,莫三刀愁容满面地转过身来,望向花梦:“你刚刚怎么不站在我这一边?” 花梦垂落眼睫,眉间深蹙:“因为没有用。” 莫三刀拧了拧眉。 花梦道:“他们现在最害怕的,是我爹借势反悔,想窃取成果,对外宣称合欢宫是被自己所灭,又碍于我们俩在,拉不下那张老脸。左右权衡,自然就只好先把那香馍馍往你怀里搁上一会儿,等他们拾掇妥当之后,再行来取了。” 莫三刀冷笑:“说来说去,就是让我来当个傀儡嘛。” 花梦知他气恼,轻声宽慰:“总好过直接将我俩灭口吧?” 张靖山、了缘为走到今天这步,可谓倾尽所有,面对这几乎血本无归的结局,难保不会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当场灭口,以昭示天下人合欢宫乃自己所灭,荣继新任盟主。莫三刀哪里会想到这样一层,即便是听花梦道来,也犹自难以置信:“武当、峨眉到底是流芳百世的武林正派,怎可能如此不堪?” 花梦看他一脸忿色,沉默片刻方道:“你心太善了。” ——你心太善了。 莫三刀一个激灵,猛觉这句分外耳熟,定神一想,想起是半年之前自己在飞云峰顶向阮岑讨教“归藏三刀”时,阮岑回应给他的一句话,整个人不由呆了一呆,待回过神,花梦已察觉到了他的失态。 “你怎么了?”日色渐薄,花梦站在斜阳之中,眸中柔光闪烁。 莫三刀匆匆避开她的注视:“没什么。” 花梦微一蹙眉,继而若有所思地转开了头。 *** 武当、峨眉两派人离开灵堂之后,顺势歇在了摘星台的两处偏殿里,食物、茶水、伤药皆取自天机台。那里的尸首还来不及清理,放了三五日,自然恶气熏天,了缘师太担心瘴气弥漫,引发瘟疫,便不敢久留,休憩两日后,当即催促着张靖山下令撤离。 莫三刀与花梦借口要等白彦苏醒,没有同他们一道离山,只是心系阿冬伤势,便将人交予了张靖山,托他出去后尽快送阿冬到何不公那儿诊治。张靖山不愧为莫三刀的第一“拥护者”,二话不说,便吩咐弟子将阿冬接过,复又左叮咛、右嘱咐,让莫三刀离山后务必先去武当见他一面,见莫三刀诚恳应下,这才去了。 众人散去,山中的人气也一并大散,晨起,是云迷雾锁,寒气逼人;入夜,是鬼火狐鸣,幽幽惨惨。莫三刀将白彦接到了摘星台,次日平旦,便独自去了灵堂,找来架板车将鬼婆婆的尸首拉起,默默带去山下火化。 秋露凋伤,大火舔舐在残败的夜色里,被萧瑟的山风卷上天际,莫三刀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望着那一大片鲜艳的火,默默出神,过不少顷,忽见那片火光之后缓缓走来一个人影,吓得一站而起。 那人身形高挑,虽着劲装,却显然是个女子,莫三刀心中费解,又微微忐忑,待看清来人面貌,更是大大一惊:“玄凤?” 那自火堆后默默走来的人,正是先前率众宫女从后山撤走的玄凤。 玄凤走至莫三刀跟前,转头望了眼被大火埋葬的鬼婆婆,方一撩衣袍屈膝行礼。莫三刀忙将她虚扶而起,心中惊疑未定:“你怎么回来了?” 这一凑近,方见她眼中有泪,莫三刀震了震,张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措辞安慰。 幸而玄凤并非失控,声音仍是冷静如常:“我来送婆婆最后一程。” 莫三刀听到这句,更是如鲠在喉,低下头,默了好半晌才道:“其他人,都平安撤离了吧?” 玄凤点头,莫三刀心下稍安:“武当、峨眉的人都来过了,并非起疑,只是……”他欲言又止,想到自己被张靖山、了缘推为新任盟主之事,一时竟羞愧无言。 玄凤看出他的窘迫,善解人意道:“少主但说无妨。” 莫三刀皱皱眉,他贯来不会撒谎,挣扎片刻,只好如实相告。玄凤听完,果然显现愠色:“他们这是拿少主来对付花云鹤!” 莫三刀无声一叹:“那日情势并不乐观,我只想着赶紧将他们送走,好让师娘安息,所以没功夫跟他们周旋,等出去以后,再寻个机会推脱掉吧。” 玄凤坚定道:“我随少主一起。” 莫三刀笑道:“那倒不必,我独来独往惯了,不习惯身边跟人。而且,先前答应你们做宫主,也只是想诓你们赶紧离开。合欢宫也好,整个武林也好,我都不想管。你叫我一声‘少主’,我权当承了师娘的情,但并不会真正做你的主人。那些已经撤离的姑娘,还需要个得力的人来照拂,你还是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她们身上吧。” 玄凤听完,心中复杂,却也知道莫三刀心不在合欢宫上,只能妥协:“那少主准备何时动身?” 莫三刀被她问起行程,脸上竟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痛色,他转开头,声音低哑:“我,先问问花三小姐吧。” 玄凤是敏锐之人,早已察觉这二人的情意,她乃鬼婆婆心腹,自然也了解横亘在这对有情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此刻见莫三刀流露痛色,便知他是心有不舍,却又无可奈何。 “少主若真舍不得花三小姐,何不放弃替何元山报仇?” 这句话,如果是花梦来问,莫三刀必已心神大乱,通身被恐惧和茫然侵占,可被玄凤问起,心里竟然并无波澜,反像隐隐有所释放似的,长出了一气。 “师命在先,她在后。我已违背承诺,决定与我师妹取消婚约,绝不可再背信弃义。” 夜风吹过熊熊的火光,吹过冷清的秋草,吹过人凌乱的鬓角,玄凤低声道:“那少主,就甘心错失所爱,眼看着她将来为人妻,为人妇?” 必必剥剥的爆裂声响在岑寂的虚空里,莫三刀低头,勾唇轻笑:“我不甘心啊。” 他笑得几分落魄,几分自嘲:“我想都不敢想。” 玄凤缓缓蹙眉。 莫三刀道:“说来不怕你笑,我这人好像特别爱吃醋,别说是看,就是想一想她跟其他男人在一起,我就这儿啊……”他伸手去点自己的胸膛,笑得大喇喇地,“就难受得像被火烧。” “我也不想,一点儿都不想……” “可我不能,不配。” 莫三刀的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他高高扬起头,望着漫天凋零的繁星:“我配不上她。” 山风乍起,那松松落落的、一吹即坠的星子,摇荡在他深深的眼眸里。 第79章 盟主(五) 两人料理完鬼婆婆的骨灰, 回到摘星台前殿,方一入庭,皆是一怔。此刻寅时将近, 天幕仍是黑黢黢的一片, 深深殿宇之内只有灵堂那儿燃着几盏冷冷清清的明灯。白彦默无声息地站在那几盏灯火中央, 背影茕茕, 形销骨立,单薄得像一个随时要随风而逝的幽魂, 令莫三刀、玄风二人一怔之后,陡然心惊。 莫三刀抱紧手里的骨灰盒,大步走到白彦身边,借着幽微的光晕把他一看,心头又是一凛。 黯淡灯火中, 白彦的目光径直落在灵堂中央的那口棺木上,容色灰白, 疲惫尽显,然那双上挑的凤眸之中,却平静如冰封的河水,更无一丝情绪。 莫三刀心头一揪:“白眼狼?” 白彦纹丝不动, 片刻, 才极慢、也极冷漠地眨了下眼睛。 “都完了?”白彦开口,声音竟没有波澜。 莫三刀愈发不安,便是玄凤都面露担忧之色,小跑几步赶了过来, 看看二人, 向白彦解释道:“那夜宫主为杀萱娘,挥掌自戕与之同归于尽……我们已将她入殓, 只是先前未避武当、峨眉众人,奉少主之命离开了三日,所以才没来得及下葬。天亮之后,我便联络山外的姐妹,将宫主的后事料理妥当。” 冷风穿堂而过,祭台上的明灯险些被扑灭,在一瞬即逝的黑暗里,白彦淡淡道:“我是说,你家少主要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这声音实在是太过平静,又太过无情,莫三刀与玄凤俱是又惊又疑。 莫三刀皱眉道:“你怎么了?” 白彦垂落眼睫,将被风吹乱的衣襟理齐:“就问你个问题,至于这样大惊小怪吗?” 莫三刀看他好似正常,又好似疯癫,联想到水含烟死前的情形,身上不由渐渐发寒起来:“你有痛便说,有泪便流,这无人敢笑话你……” 白彦听完这句,微微蹙眉:“我很好。” 他抬起眼帘,与莫三刀四目交接,那一双清绝的凤眸之中,仿佛是一片风平浪静,又仿佛压抑着深不见底的狂涛骇浪。 莫三刀深吸一气,突然之间,竟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将他骂醒,他皱眉敛神,整理了一下情绪,缓缓道:“我刚将我师娘的后事办完,一会儿去问问花梦,若她没事,便可离开,不过,如果你要留下来送水含烟最后一程,我们也可以……” 莫三刀还没将那句“我们也可以留下来等你”说完,白彦已道:“那便走吧。” 他说得好生决绝、洒脱、坦然、镇定,就像那日在齐福客栈,他向天狼门中人说“他现在,自然是死人。”时的语气一样。 莫三刀彻底愣住。 夜风撩动身周层层叠叠的白幡,在地上、人身上投落一片紧跟一片的乱影,乱得热闹,乱得人心焦,白彦转身,踩着那些乱影径直向庭外行去,走了半天,才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停下来,回头道:“阿冬呢?” 阿冬呢—— 这仓促落下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属于人的气息。 莫三刀望着他,望着这个已经彻底隐匿在黑暗里的人影,望着那一双他再也无法分辨悲喜的眼睛,喉中哽塞:“神仙谷,何不公那儿。” 白彦久久沉默。 在这漫长的沉默里,另两人,竟也无法再出声。 “我先行一步。”风声停歇,白彦的声音响在余风里,再无回音,再无痕迹。 随风而飞的片片白幡在空中平息下来,一地茫然无措的乱影也随之岑寂,玄凤收回目光,看向神色复杂的莫三刀:“少主与花三小姐留一留,替白公子送送宫主吧。” 莫三刀心念几起几伏,终于道:“好。” *** 水含烟的葬礼是在两日后举行的。 那日天气难得的清朗,日头不蔫不烈,山风不大不小,就连出殡的仪式也进行得不疾不徐,一切都平和、顺利得像老天开眼。莫三刀、花梦随玄凤一行祭拜完毕,下得山来,便预备启程,当下自有宫女苦苦挽留,却被玄凤喝止,如此倒更使莫三刀、花梦二人进退维谷,想留,却又都知道再也留不下,留不住了。 鬼婆婆的骨灰还在摘星台偏殿内,莫三刀返回去拿,花梦便在山脚等他。日过正午,柔软的日照洒在山间,花梦抱膝而坐,垂低脑袋,拨弄着脚边黄灿灿的小野花,想着这些日子与莫三刀的点点滴滴,纵使心意坚决,内心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 她并不算是擅长处理感情的人,只是相较于莫三刀的率真、莽撞,略多几分冷静、自持,可是,这原本略多的几分冷静、自持,也已被他这两天来一个连一个的笑容慢慢消磨殆尽。这两日,莫三刀带她上山采果,下水捉鱼,卯时看日出,人定数星星。他像是要把一切有趣的事情与她分享个尽,把一切他能耐的事情向她展示个尽……愈热烈,愈让人不安;愈丰富,愈让人清醒地知道,他们的相伴已经走至末路。 有人走至身后停下,花梦转头,逆着淡薄的日影,看见了玄凤的脸。她站在细细碎碎的树影底下,依旧是那副寡淡的神色,花梦突然很羡慕,羡慕她此刻的潇洒自在,心如止水,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无拘无束的人,可是现在,因为一份求而不得的爱,因为一个爱而不得的人,她一次一次地违背心意,一下一下地患得患失,一天一天地变成了她曾经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花三小姐在想什么?”玄凤打破沉默,声音轻柔。 花梦微微一笑:“想你家少主。” 玄凤一怔,显然不料她如此坦率。 花梦将脚边的那朵野花摘下来,捏在手中,又扔开出去,目光投向远山:“他还没回来吗?” 玄凤道:“快了。” 花梦沉默。 玄凤道:“离开不归山后,花三小姐有何打算?” 花梦道:“没有打算。” 玄凤略一沉吟:“花三小姐心情不太好?” 花梦的眼睫在习习微风里眨了几下,不答反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玄凤道:“没有。” 花梦又道:“有过吗?” 玄凤道:“没有过。” 花梦轻轻一笑:“《诗经》里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看这话,对还是不对呢?” 玄凤笑道:“我既没有喜欢的人,也没有过喜欢的人,怎么能知道这话究竟是对是错?” 花梦固执道:“若有喜欢的人,尽管耽于其中,不至于去想能不能解脱。若是喜欢过,纵使不能解脱,也多少要自宽自解。所以,还是像你这样的人,才能公公正正地说一句,‘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这话到底是对是错。” 山风把四周的树叶吹得簌簌轻响,玄凤望着花梦倔强的脸,轻轻道:“那,依玄凤来看,应该是对的。” 花梦微微一震。 玄凤移开目光,低声道:“婆婆爱了何元山一生,自遇见他后,无一刻不爱着,即便也有恨,也有怨,却都没有办法真正的将那爱停止。女人的爱,或许没有男人的爱热烈,却总是比他们爱得缠绵。男人的爱,就是爱,没了便没了;女人的爱,却也可以是恨,是悔,是不甘……轻易解脱不掉。” 花梦起先沉默,听完后,“嗤”的一笑。 玄凤道:“让花三小姐见笑了。” “我不是笑你。”花梦朝她摆摆手,微笑道,“你说得挺好的。” 玄凤望着她强露的笑容,一阵心疼,她握紧手里捧着的盒子,终于不再按捺,定定道:“但花三小姐不会是解脱不掉的那一个。” 她说罢,便欲上前,将盒子呈去,熟料脚下方动,花梦突然朗声接道:“那当然了,你家少主虽好,却也并非什么天下无双的人物。我虽喜欢他,却也并不是非他不可,没他不行。” 玄凤顿时一愣。 山风阵阵,把身周的树木、花草乃至日影、云天都吹得摇摇欲坠,令人恍惚间竟有些头晕,莫三刀的脚扎在硬邦邦的山径上,耳膜内开始轰鸣。 ——我虽喜欢他,却也并不是非他不可,没他不行。 手里那朵木槿花的花茎隐隐要被掐断,莫三刀忙止手,压紧唇角,走上前去。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莫三刀先问玄凤,而后在花梦转头的一刹那,弯腰将那朵木槿花插入了她的发髻里。 清香掠过鼻端,花梦抬手摸到那花,诧异地望向莫三刀。 莫三刀向她一笑:“好看。” 花梦眉间微蹙,强压欢喜:“明天就蔫了。” 莫三刀笑容不改:“那我明天再摘。” 花梦震了震。 莫三刀收回视线,看向玄凤手里拿着的一个檀木盒,那盒子极细极长,木质光泽,纹饰精美,一看便知绝非俗物。 “是什么?”莫三刀再次问,却并不是急切地要知道那是何物,只是脸上的笑容已有些难以支撑。 玄凤收敛神思,将那檀木盒双手托起,呈至他面前:“婆婆的遗物。” 莫三刀眉峰轻拧,伸手接过。 玄凤见他接而不看,脸色微变:“少主不打开看看吗?” 莫三刀道:“不必了。” 玄凤欲言又止。 蝉声低鸣,响在层层叠叠的落叶间,莫三刀看向花梦:“走了。” 他脸上又带了那抹痞里痞气的笑,逆在日影之中,双眸格外深邃,也格外温柔。 花梦五味杂陈,闪开目光从他身旁走过,径直下山去了。 玄凤望了望莫三刀脸上渐渐消失的笑,蹙眉道:“少主保重。” 莫三刀呐呐道:“嗯。”说罢,人飞快跑开,直追那人而去。 云天缥缈,日光如幻,满山的枯叶在耳畔激响,莫三刀从后跑来,将花梦的小手抄入掌心,那炙热的温度顿时由指尖飞快蔓延至胸口,花梦神色一惊,开始挣扎,却反被他握得更紧、更用力。 “你干什么?”花梦瞪他。 莫三刀直视着前方平坦的山径:“这不是还没出不归山吗?” 他说得这样坦然,这样明目张胆,更令花梦心下恼火。 “你太自私了!”花梦继续挣扎,这一次,丝毫也没有要迁就他的意思。 莫三刀眉间一蹙,冷冷道:“随你怎么想。”说罢,竟猛将人拽至跟前来,头一低,就着那软软的唇狠亲了下去。 蝉鸣阵阵,风声不歇,满山的激响与彼此压抑的喘息在耳畔震动、回荡……莫三刀的吻来得这样突然,这样热烈,这样的毫无保留,像是要心甘情愿地走入一片深渊。 花梦攥紧他的衣襟,无论如何推,都无法将这个人撼动分毫,反令他的吻愈发地没有章法,愈发地失控……从唇齿到舌尖,从脸颊到耳鬓,从颈窝到了胸前…… 一吻毕,莫三刀将人松开,拇指从唇上揩过,眼睛促狭地眯着,像是只解了馋的老虎。 花梦满脸通红,又羞又恼,又气又恨,挥起拳头便要朝他砸去。 他挑唇轻喝:“有伤啊。” 花梦凝拳不下,羞愤之中,只好掉头跑开,莫三刀倒也不追,只是跟在后边,朝着满山光影高声朗笑:“女儿容,映日荷花别样红——” 金风飒飒。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坠子”扔的1颗地雷! —— 至此下卷完结,感谢一路相伴的所有小伙伴,明天起进入尾声部分,预计3—4万字后正文完结,想尽量写得满意,所以需要时间推敲,更新频率从日更改为两更一休(更两天休息一天),望大家见谅(星星眼),么么哒! 第80章 天命(一) 十月, 大地覆霜,吹进城中的风已经寒意十足了。 淮县内的一家客栈里,莫三刀仍是坐在靠窗的位子, 喝酒, 听故事。 故事也仍是大堂内的酒客们讲的。 这次的故事, 很长, 很大,掺杂着许多人, 许多事,故而也有着许多的版本。 比如有人说:“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已经诞生了,就是年前在慕容府偷走慕容大老爷定风珠,顺带揩了慕容大小姐一身油的莫三刀,噢, 也就是先前胆大包天,跑进英雄堂里跟花云鹤过了八十余招的那个莫三刀。啧啧啧, 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儿,竟能抢在几大门派前头把合欢宫给灭了,真是差点儿让我把舌头都给咋断了!” 另一人却这样说:“吹你娘的狗屁,那莫三刀无门无派, 独来独往, 怎么可能单挑一个合欢宫?分明是张掌门和了缘师太率领众弟子攻城,那莫三刀趁乱先结果了水含烟的性命,张掌门与师太毕竟高风亮节,岂屑于与这等小儿争功?瞧他也算有点儿能耐, 这才礼让的罢了!” 先前那人直拍桌子:“胡言乱语!那水含烟分明是自戕而亡, 怎么成莫三刀杀的了?” 与他争论那人也拍桌子:“什么?他连水含烟也不曾杀?那他凭什么也敢来争这武林盟主啊?!” …… 堂内一时沸沸扬扬,故事越说越丰富。 莫三刀掏掏耳朵, 心平气和地喝了碗酒。 他这回被人非议,竟是丝毫怒气也无,因他的注意力早已经从那一桌,转到了这一桌。 这一桌乃是窃窃私语,可往往正是私语,最挠人心。 “那个与莫三刀同进不归山,同出不归山的女人,就是花云鹤的掌上千金……花三小姐花梦!” “花三姑娘?”那人压低的声音里仍难掩讶异,“这莫三刀当着各派掌门的面朝花云鹤挥了八十多刀,差点儿断了他的手臂,这花三不恨他,反倒跟着他同进同出啦?” “那可不,两人此去不归山,可是同生共死,携手患难,张靖山与了缘提议让莫三刀做武林盟主时,第一个附和的就是她了!” 那人回味着“同生共死”、“携手患难”俩词,酸溜溜道:“这花三……该不会是看上他莫三刀了吧?” 莫三刀又喝了口酒,心里熨帖非常。 自那日不归山下一别后,花梦骑了一匹马,走得头也不回。他在残阳如血的官道上站了足足一刻钟,也没见她飞快消逝的影子有过半分犹豫。 可莫三刀知道,她愈是走得决绝,就愈说明她是真的心有不舍。 他知道她也会不舍,于是再多的遗憾,都变成了值得。 “……他俩莫不是已经情意相投了?” 莫三刀听到这一句,笑眯眯地舔了舔唇上的酒渍,心道:当然了。 却听一个刺耳的声音反诘道:“净瞎说八道,你见过花三姑娘吗?知道人家什么模样,什么风范吗?那可是花云鹤的掌上千金,眼光何等之高,会看上一个没名没气的小毛贼吗?” 莫三刀舔嘴唇的动作顿时一僵。 那人似乎喝了口酒,又继续道:“我近日亲眼见她去了屏湖山庄找赵公子,这赵公子啊,乃是她的故交,两人早在三年前就认识了,论起感情,足足能将那莫三刀从走马街甩到崖石街去,更何况,人家赵公子温文尔雅,气质彬彬,崧生岳降,贵不可言,那才是花云鹤瞧得上的乘龙快婿,花三姑娘的真命天子……” 莫三刀把酒碗抵在下唇上,面上喜色荡然无影。 赵公子是谁? 他想,噢,大概就是她那些男人里面的一个吧。 他重新把碗里的酒倒入嘴里,直咽肚中。 连咽三碗。 那桌人的私语还在继续,“赵公子”、“赵公子”的叨叨个不停。 莫三刀把碗一扔,走人了。 *** 万山萧条,冷风瑟瑟。 莫三刀去了一趟神仙谷。 他想找何不公喝酒。他已经很久没有喝到称心如意的酒了。 何不公拄着一根旧拐杖,提着一盏纸灯笼,亲自到小院门口来迎接他,走得东倒西歪,隔着老远便急吼吼喊:“晚啦,晚啦!我那些桂酒椒浆全被一个疯子抢走啦!” 夜幕苍苍,莫三刀晃晃手里的一坛神仙醉:“那这是什么?” 何不公脚下一顿,扭头朝酒窖的方向瞟了眼,恨铁不成钢道:“我听说你都要当武林盟主了,这等行径,不适合吧?” 莫三刀笑:“那丫头好些了吗?” 何不公心知是前阵子张靖山派人送来的那个小丫头,轻哼道:“你这么问,可就是太瞧不上我了!” 莫三刀大笑,突然想起什么,又止了笑,道:“近日可有人来看她?” “有啊。”何不公边走边道,“我刚不跟你说有个疯子把我的酒抢了吗?啧啧,那可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啊,一来就直着眼睛说要见那小丫头,见了之后了就开始抢我的酒喝,一喝就喝了七天七夜,这会儿还在树林里醉着呢!” 他说罢,终于东摇西摆地走到了莫三刀跟前,放下灯笼,伸手便要去拿酒,莫三刀突然把酒坛高高举过头顶。 “我下次再来跟你喝。” 莫三刀说罢,身影一晃,已朝着树林的方向发足奔去了。 何不公:“……” *** 夜风幽然,从片片紧挨着的树叶上轻轻擦过,莫三刀抱着一坛神仙醉,走在窸窸窣窣的风声底下,循着酒香寻了片刻,便看到了那个人。 今夜的月亮很大,光却很冷,惨白惨白地铺在他脸上,照得他被酒气熏蒸的脸格外地红。莫三刀定定神,大喇喇地走至他身边,屈起左腿一屁股坐下:“何不公的酒钱都是算在诊金里的,一坛一金,你到时候开得起么?” 白彦坐在树下,又捧起酒坛喝了一口,目光颓废地投在虚空里,不发一言。 莫三刀看看他,继而收回目光,打开了自己的酒坛。 “我要当武林盟主了,你知道吗?”莫三刀喝了一口,果然是金浆玉液,绵而不腻,劲而不辣,直教人神清气爽。 “张靖山和了缘硬要我当的。”莫三刀咂咂嘴,缓缓道,“那天他们凶神恶煞地杀进摘星台来,吵着嚷着要我跟花梦给个解释。我们骗他们说,合欢宫的姑娘全都死了,这门派已经彻底没了,他们不甘心,怕花云鹤趁机反悔,不肯再让出盟主之位,便硬把灭掉合欢宫的功劳扣给我,要我先替他们把那盟主的位子端着。” 大大的月亮升在丛丛枝杪尽头,莫三刀又喝了一口酒。 “花梦说,当时我若不答应的话,他们估计会就地将我们杀了。我不太信,武当、峨眉再怎么说也是万人敬仰的名门正派,就算野心大,也不至于行这种卑鄙之事吧?你知道花梦是怎么回答我的吗?”莫三刀望着那轮被层层枝杪割裂的月亮,“她说,我心太善了……你知道,这话还有谁对我说过吗?” 莫三刀低低道:“我师父啊……” 半年以前,在萧山顶上,莫三刀问阮岑如何真正地练成“归藏三刀”,阮岑没头没尾地说:“你心太善了。” 莫三刀不懂:“你说,他俩于我而言,分明水火难容的两个人,怎么会对我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来呢?” 夜风骤起,把两人头顶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把两人地上的影子吹得无声乱晃,白彦靠在树上,直着眼睛。他不再喝酒,却也依旧不曾开口。 莫三刀嘿然轻笑:“对哦,我忘了,你还不知道她爹跟我师父之间有大仇。” 他于是娓娓道来,从遥远的剑鬼说起,从鬼婆婆说起,从十八年前,那对在元宵夜被掳走的双生子说起。 他说,自己第一次对花梦上心,是因为她全心全意地找她丢失的哥哥。他说,他那时候,挺羡慕她那个哥哥的,羡慕那个哥哥有人寻,有人念,有人时时刻刻地放在心上,放了十八年。 他说,他是孤儿,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爹娘,他师父救了他,养大他,但也打他……打他的时候喜欢骂他“孽障”。他心里挺难受的,却不敢对任何人讲,尤其不敢对阮晴薇讲。 他说,他师父有心魔,只有除掉这心魔,他师父才不会再打他。 他说,除掉心魔的方法,就是他替他师父去把花梦的父亲——花云鹤杀了。 他说,他已经辜负了阮晴薇,那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辜负阮岑了。 …… 他一面说,一面喝,喝得越来越多,说得越来越乱。 说到最后,他突然稀里糊涂地拉了白彦一下:“你知道屏湖山庄的赵公子是谁吗?” 白彦耷拉着眼皮,终于转头睨了他一眼,他发现他的坛子已经见底了,于是又从树下,拿了自己的一坛给他。 莫三刀一顿豪饮,终于醉倒在柔软的泥土上。 夜风阵阵,把满天的叶子一片片地吹掉下来,掉在他的脸上、眼睛上。 他闭上眼睛,说:“白眼狼,我想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坠子”扔的1颗地雷! 抱住! 第81章 天命(二) 何不公全心全意地候在莫三刀床边, 等他一醒,便通知他:“那疯子说他的酒钱和那丫头的诊金全算你头上了。” 莫三刀抓了抓脑袋:“啥?” 何不公拿起旧拐杖在他床边敲了敲:“就是昨晚上跟你喝酒的那疯子啊。他说你欠他三顷良田,二间别院, 一爿铺子, 前不久又借了他白银千两, 如今全副身家都被你掏空了, 酒钱和诊金只能算在你头上。” 莫三刀终于反应过来了,想到那人一贯的作风, 抽抽唇角:“他不会……走了吧?” 何不公瞪眼睛:“是啊。” 莫三刀:“……” 莫三刀伸手搓脸,也恨铁不成钢地道:“老头儿啊,你都多大年纪了,就不能长点儿心吗?” 什么三顷良田,二间别院, 一爿铺子,还白银千两……他白彦怎么不去馆子里说书啊? 何不公默默把一物摊到莫三刀面前来, 莫三刀低头看去,眉头拧起。 那物正是一纸欠条,上书某年某月莫三刀所欠白彦何物何物,大名押字俱在, 明明白白, 清清楚楚。 莫三刀重新躺回床上去,把被褥盖好,面露不适:“头晕头晕……快给我弄一碗安神汤来。” 何不公似信非信,探手来给他把脉, 发现气脉果然有些虚浮急躁, 轻哼一声,拄起拐杖摇摇晃晃地推门而去。 再回来时, 手上汤药温热,床上却是空空如也了。 何不公:“……” *** 莫三刀站在神仙谷外的大槐树下,想了一想,决定还是要去一趟武当山。 从神仙谷去武当,要先过洪州,入洪州城,必途径平县。莫三刀背着长刀,挎着行囊,在十月十八日这天傍晚,晒着初冬里微冷的夕阳,走在了平县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这天的平县没有庙会,但街市里还是一片繁华,卖肉包的把热腾腾的香气扇过来,向他吆喝;卖酱饼的把盖饼的纱布拉起来,请他来买;卖热面的、卖馄饨的也各有神通可显,莫三刀耳朵繁忙,目不暇接,走了一路,在一个闷不吭声的小贩跟前停了下来。 他递了三个铜板过去,不多也不少。 那闷不吭声的小贩瞅他一眼,下巴往边上一扬,意思是:挑吧。 人潮涌动,莫三刀把那精挑细选的什物拿在手心里,发了会儿呆。 那是一串甜滋滋,也酸溜溜的糖葫芦。 两个月前,他也是像今天这样,在这里挑了一串糖葫芦,去茫茫人潮里寻花梦。 现在,他又挑了这样的一串糖葫芦,但是,淹没着花梦的那片人潮,已大到、深到他再也无从寻觅了。 这是他们分开的第十八天了。 敛神上路,莫三刀把第一颗糖葫芦咬进嘴里,起初是酸,后来是甜,酸酸甜甜交织在口中,莫三刀想起了花梦的脸。 他想起她在月光之下的笑容,想起她在梧桐树下的眼泪,想起她总是烁亮如明镜一样的眼睛,想起那双眼睛,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的呆傻、生涩、莽撞、任性映照进去,融化成一片柔情。 他想到这片柔情,口中的丝丝甜意迅速地向心头蔓延了过去。 莫三刀把第二颗糖葫芦咬进嘴里,这一颗,香甜无比。 莫三刀想到了花梦的唇。 她的唇,柔软,温暖,像一颗糯糯的、甜甜的糖果,一碰就再也舍不得放。莫三刀想起两人在天命阁客房里生涩的缠绵,想在两人在不归山中渐渐熟稔的深吻……俊脸在光天化日之下极快、极明显地红起来,慌忙刹住,不敢再想。 莫三刀把第三颗糖葫芦咬进嘴里,涌动的人群前方突然传来一声若离若即的娇笑。 莫三刀想起了花梦的声音。 她的声音,时而冷冷的,时而傲傲的,时而也柔柔的、暖暖的……莫三刀还来不及想完,猛然一个激灵。 他向先前那记娇笑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阮晴薇穿着一身鹅黄的衣衫,从人潮深处跑过来,到了跟前,背起手向他娇俏一笑。 “第八十三天了,我终于找到你啦。” 夕阳西斜,照着她柔煦又热情的眉眼,莫三刀含着那第三颗糖葫芦,怔怔地睁大了眼睛。 阮晴薇笑容不变。 莫三刀张开嘴,种种思绪,千转百回,一声“姑奶奶”终于将要出口,阮晴薇却已经笑完了。 她笑完,下一件事情便可以开始了。 阮晴薇手一扬,揪住莫三刀耳朵,再抢过他手里的糖葫芦,径直便朝他头上招呼了过去:“我让你跑!让你跑!上回是一声不吭地失踪两个月,这回居然敢将近三个月不回家,你是不是皮痒了?是不是皮痒了啊?!” 莫三刀龇牙咧嘴,目瞪口呆,在层层嘲笑声中左躲右避,嗷嗷大叫,不消几时,头上已被打得是直冒肿包。 阮晴薇毫不心软,边打边骂:“知道疼啦?好好的日子不肯过,非要跑去挨人家的刀!什么大破合欢宫!什么新任武林盟主!什么跟花三小姐同进同出同生共死!什么携手患难情意相投!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莫三刀起先边躲边叫,听到这里,突然间不再躲了,不再叫了,阮晴薇狠打一阵,慢慢停下手来,瞪着眼、喘着气瞅他:“你怎么不躲了?” 莫三刀垂着头,头发乱糟糟地散在脸上,挡住了他狼狈的脸,也挡住了他晦暗的眼。 周遭人影聚集,一层层的人墙把他们围在中央,莫三刀低哑的声音响在嘻嘻哈哈的笑声里:“你接着打吧。” 阮晴薇神情一怔,蹙眉道:“什么意思啊?” 莫三刀道:“你打就是了。” 前来看戏的男人们指点道:“小姑娘,赶紧打吧,这小子保准是背着你在外边偷吃了!” 前来看戏的女人们附和道:“可不是,瞧瞧他那张脸,眼下是抬都不敢抬了!” 阮晴薇站在这片声音里,一动也不敢动了。 莫三刀上前一步,抓过她的手,径直向自个脸上拍去,他的脸突然变得那样冷,那样冰,阮晴薇触电一般飞快把手撤开,踉跄地向后直退。 莫三刀仍旧垂着头,立在火一样的夕阳里。 “是……真的?”阮晴薇一瞬不瞬盯着他,盯着这个她自诩最了解的人。 莫三刀毫不回避:“嗯。” 一层层的人墙蓦然爆出一记“嘘”声,阮晴薇脸色煞白,眼里涌起阵阵泪意:“你……你再说一遍。” 莫三刀道:“同进同出,同生共死,携手患难,情意相投。我,跟她……是真的。” 话音甫毕,一众看客的惊呼声跟着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坠入耳里,莫三刀脑袋一晃,咬牙忍住脸上一片火烧的痛,抬起眼帘,视野里已经没有了阮晴薇的身影。 含在嘴里的那颗糖葫芦烂得没了形,黏糊糊的,裹着口腔里的血腥味,难吃得呛人。 莫三刀低头,“噗”一声把那糖葫芦吐在地上,揩掉了嘴角的血渍。 “借过。”莫三刀沉着脸,向堵在面前的人墙说。 人墙不动,只嘴动,莫三刀抬起头来。 “让开。” 如火夕照之下,少年目色阴鸷,眼神锋利,一众人立刻噤若寒蝉,慌乱退避。 *** 夜凉如水,从层层萧条的枝桠上泼下来,泼在阮晴薇身上。 今夜的风很大,把水里浓烈的腥味吹来,那味道冷冷的,冰冰的,像是一大片无形的雨,把阮晴薇的心也淋得很冷,很冰。 莫三刀从后走来,在她身后停下,默了半晌,问她:“手还疼吗?” 阮晴薇单薄的身影在夜色里微微一颤。 莫三刀抬头,扫了眼天上稀稀疏疏的星星,今晚竟连夜空也这样冷清,他闭上眼睛,长出一气,道:“晴薇,我现在有很多话要对你讲,你可能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如果你不想听了,你就喊停,等什么时候你愿意听了,我再接着告诉你。” 风把头顶枝桠吹得飒飒摇摆,落在草甸上的条条剪影顿时晃动如枪林弹雨,这场景好生让人熟悉。 莫三刀深吸口气:“我见到师娘了。” 阮晴薇一震。 莫三刀望着天上那片寥落的星星:“师娘她没死。我是说,在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没死。她是合欢宫的鬼婆婆,就是上回师父救回家里的那个人,你说很老很老,一头白花花的头发,背驼得像座山的那个人……她本来很美,也很年轻,是因为生下你,才会变成那个模样。她一直活着的,在生下你后,一直活在合欢宫,师父在梧桐树下砌的那座坟,并不是为了祭奠她。” 阮晴薇抱膝而坐,目光一动不动地搁在夜光粼粼的水面上。 莫三刀道:“你之前猜,师父恨花云鹤,与那支白玉簪子有关,是对的,只是那白玉簪子的主人,并不是师娘。那簪子的主人叫月白,是花云鹤的第一任夫人,是师父最心爱的小师妹。咱们的师父,是花云鹤的师弟,白衣剑客,何元山。” 夜风在水面上吹开一层又一层银白的浪,天上疏星掉落在那浪里,却无论如何也席卷不去。 莫三刀想起那个遥远的故事,想起飞云峰上那一场遥远的大雪,想起十八年前,花云鹤的双生子被掳走的那一个元宵夜,顿了半天,才一气往下说去。 他一直说,阮晴薇一直没有喊停。 直到他说:“师娘临死前,让我回来与你解除婚约。” 摇曳不休的一片乱影终于恢复岑寂,莫三刀站在这片默无声息的树影里,望着阮晴薇同样默无声息的背影,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再说下去。 她没有喊停,反倒是他停了。 莫三刀抿紧嘴唇,将背在身后的一个包袱拿下来,取出了鬼婆婆的骨灰和离开不归山前玄凤所给的那个檀木盒子,他上前一步,弯腰将两样东西递了过去:“这是师娘的骨灰和遗物。” 阮晴薇终于动了,她转过头来,冷冷的目光在那两样东西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旋即用力挥手,极厌恶地将那两物挥开。 莫三刀大惊,忙先去护骨灰盒,另一只手上的檀木盒子则被打翻在地,被风疾吹,一幅画卷自内哗啦啦滚了出来,映在月光与水光之中,竟是分外清晰。 莫三刀掉头望去。 “这些话,都是她教你讲的吧。”阮晴薇道。 莫三刀望着那画,眉头一点点地拧起来。 “你以前从来不会骗人的。”阮晴薇的声音响在耳畔,响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可是现在,你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风声响在水面上、枝杪上、草甸上……阮晴薇突然从树下站起身,半似决绝,半似负气地掉头走开。莫三刀木桩一样钉在那片乱影之下,直到人彻底走远,也没有去追。 他定定地看着地上的那副画,不知过去多久,终于上两步,将那画捡起,摊开。 风还在吹。 他的双手在这风中无法自已地剧颤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秋之叶”、“mymoon”扔的地雷! —— 三刀已经知道真相啦。 尾声会分别以三刀、晴薇、花梦三个人的视角来写,下章是晴薇视角,后天下午六点,不见不散呐。 第82章 天命(三) 自这天起, 阮晴薇再没有见到莫三刀。 她一个人走夜路,走回平县县城,一个人去找客栈, 第二天, 又一个人上街, 上路。这是她在莫三刀学会闯江湖以后, 做得最熟练的事情之一。 她知道莫三刀不会来找她的。莫三刀从来没有找过她,从来都是她小狗一样地在他走过的路上追寻他的痕迹, 在他浏览过的风景上捕捉他的身影。她总是在找,在追,在担忧,在恼怒。而他,只需要回头。 可是现在, 他连头也不会回了。 南方的天,好像是一下子就冷起来的, 那风又寒又湿,扑在身上,像淋着瓢泼的雨,无孔不入。阮晴薇拿所剩无几的盘缠添置了件冬袄, 又为准备回登州的路费当掉了一支簪子。 当铺掌柜在她递簪子的时候, 瞅着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说:“姑娘若真急着用钱,不如还是把这镯子给了我罢。” 他说完,伸出五根手指, 向阮晴薇比了个数。 阮晴薇递簪子的动作一滞, 目光随之落在了手上的翡翠镯子上。 莫三刀每次在外浪够了,回来时, 就会给她买一两样首饰。 可那些首饰,不是一样比一样浮夸,就是一样比一样老气。 这个翡翠镯子,是他所送的东西中,最不得她心意的一个。 他好像根本不懂她喜欢什么,憎恶什么。 他讨人欢心,好像总是讨得这样懒散,这样没有诚意。 又或者,这样笨拙。 阮晴薇搁下簪子,把那镯子取下来,掌柜的喜笑颜开双手去接,却见阮晴薇反手一放,把镯子藏入了怀里。 掌柜的:“……” 阮晴薇点点柜台:“当簪子。” *** 离开平县当铺,阮晴薇径直北上,她很熟悉去往登州的路,可是这一次的路,她走了很久。 她走到洪州城北的禹县的时候,听到客栈大堂里的人们说新任武林盟主莫三刀去了天命阁,他们说江天命这回设下的关卡是比酒量,于是莫三刀在严寒的冬风里一口气喝了一天一夜的酒。 他们说,莫三刀喝酒的那个样子像失了心的疯子一样,没喝前,两眼昏昏的,喝完后,两眼红红的。他喝垮了城南的张屠夫,喝垮了江北的高寨主,也喝垮了风流居的韩三爷,他把所有的人都喝垮了,却还是抱着酒坛不肯撒手。 他们说,这新任武林盟主大抵是高兴坏了;他们也说,这新任盟主怎么一天天愁云惨雾,如丧考妣的? 阮晴薇把盘子里的菜夹进嘴里,想:他竟是这么高兴的么?也是了,他要同她解除婚约,他不要再听她唠叨,受她拿捏,从此以后,他爱到哪儿去到哪儿,爱跟谁好跟谁好,多么自由,多么潇洒,他当然是高兴坏的了。 她又想:可他怎么又愁云惨雾了呢?噢,大概是他也知道,他千不该万不该对花云鹤的女儿起了那样的念头。他也还是他,是那个看起来浪荡,其实又那么本分、善良的人,他肯定也做不到为了那个女人背叛自己的师父,违背自己的承诺,他小心又坚决地来跟她取消婚约,只是再无法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他对她有愧,对阮岑有愧,对那个女人也有愧。所以他现在一定苦极了,痛极了,无助极了……一定是喝再多的酒,都无法快乐的了…… 阮晴薇这么想着,眼泪掉下来,向桌子上用力一拍:“小二,上酒!” 阮晴薇走到沧州,冬风凛冽,山水凋敝,再不似三个月前的叠翠流金之景,她披着大氅,骑马走在冷冰冰的官道上,听到来来往往的人说莫三刀去了武当山。 他们说,莫三刀在十一月三日傍晚抵达武当山下,张靖山亲率门下弟子夹道欢迎,两日之后,又簇拥着他北上登州,同行的还有峨眉的了缘、衡山的陆汝青、长风镖局的周寅,乃至明月山庄的庄主柳素心。 他们说,张靖山、了缘当头,柳素心诸辈护送,阵仗如此,莫三刀此去登州,是非把盟主的帽子从花云鹤头上摘下来不可了。 阮晴薇抓住缰绳,在冷冰冰的官道上停下来,脸上映着银白色的月光,那月光照进她与莫三刀一样深的瞳眸里,照着她一颗茫然的心。 他竟然真要去当武林盟主了?他是准备借当盟主的由头去杀花云鹤吗?他做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决定,竟然完全不来找她商量,他是要狠下心来,将她彻底驱逐出他的世界吗? 他怎么会变得这样绝情,这样冷漠哪?她分明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那一夜丢下他先走了罢了。他走过那么多次,她都找他,等他,怎么她就走一次,他便彻底不要她了? 阮晴薇扬起头,向严冬里靛青色的夜空一声大喊,喊完,已是泪如雨下。 十二月,阮晴薇终于走到登州了。 登州境内所有酒肆、驿馆、街巷的谈资,都被莫三刀一个人承包了。阮晴薇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 “盟主大人一进蓬莱城,他花云鹤的脸当场就青了,却还偏故作风度,扬唇堆笑,连道两声‘后生可畏’后,就假仁假义地开始要让位了。可咱这盟主大人也是奇怪,一个让,一个却要推。让的那个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推的那个说胜之不武,硬要与让的那个来一场对决……” “盟主大人一出蓬莱城,长平街的陶义鸣就巴巴地将一套房契送上去了,坐北朝南的七进大宅,金铺屈曲,碧瓦朱甍,丫鬟护院一一备全,便连镶金嵌玉的牌匾都已经高悬在上,就等着盟主大人携眷乔迁……” “盟主大人……” 十二月,萧山上飞着细细碎碎的雪,阮岑依旧一身破败的白衣,拿着个酒囊坐在火炉旁,耷拉着眼皮。 他听完,问阮晴薇:“他还干了什么?” 阮晴薇望着炉中必必剥剥的火星子,脑海里闪过莫三刀与花梦的闲言碎语,呐呐道:“没了。” 阮岑眼皮子垂下,喝了口酒。 逼仄的屋内被火的暖填满,也被酒的冷填满,阮晴薇望着阮岑被火光照亮的一半脸庞,问:“爹,三刀说我娘是合欢宫的鬼婆婆,是真的吗?” 阮岑喝酒的动作猛然一颤,那冷的酒顺着他嘴角啪嗒啪嗒地滴下来,滴在他蓬乱的胡须里,滴在他脚边燃得正旺的火炉里。 “滋——”一声,炉里火光大作,冒出几缕青烟,阮晴薇直视着阮岑晦暗的眼睛,道:“他说你不叫阮岑,叫何元山,是当年的白衣剑客,花云鹤的师弟。” 阮岑仰头灌酒,把眼睛一闭。 “嗯。”他揩嘴角,把空掉的酒囊扔回桌上,漫不经心。 阮晴薇直着的眼睛里开始泛红,红得像被火烧过。 “他说,我娘死了。” 必必剥剥的声音又一次穿过耳膜 ,却不再来自炉内的炭火,而是窗户被漫天的风雪摇撼。阮岑坐在那片通红的火光里,瞪着一双也渐渐通红起来的眼睛,最后往后一倒,靠在了木椅上。 陈旧的木椅发出“咯吱”一声响。 阮晴薇的泪水夺眶,她却在笑:“她就是那天夜里你救回来的老婆婆吧?” 阮岑呆望着一截被火光映照的房梁,通红的眸底空空荡荡。 阮晴薇睁大双眼,抱紧双臂长出一气,故作出豁然的模样:“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三刀都知道,我却不知道,多丢人哪……你是那天夜里才知道她也活着的吗?我们没来由地给她砌了座坟,她不会生气吧?” 她一劲儿地问:“不过,你砌那座坟,也是为了祭奠她吗?” 她轻轻笑起来,笑得眼泪啪啪地掉在桌上:“她没死,你知道的,是吧?” 阮岑疲惫地将空空荡荡的眸子闭上。 风雪拍打在窗柩上,拍在阮晴薇的心上,拍得她通身僵冷,不住发颤,她扬起脸庞,咬紧上下打架的牙,将那即将决堤的质问、控诉、愤怒、怨恨生生咽下,起身道:“我……该去做饭了。” 屋门一开,漫天飞雪冲将进来,这雪竟不知何时下成了这样。 阮晴薇眯住眼睛,再睁开,迎着怒吼的风,望向沉沉雪幕之后的那个人影,放在门栓上的手慢慢攥紧。 “爹。”她颤声道,“三刀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坠子”、“毛毛虫”、“秋之叶”扔的地雷! 谢谢小天使“南山一木”灌溉的营养液! 抱住大家! 第83章 天命(四) 泛着银光的雪花飘飞在鸦青色的夜幕之中, 飞过屋边那口小井,飞过院角那棵梧桐树,飞过院外那人被雪覆白的头。 阮晴薇怔怔地站在门边, 怔怔地望着那个几乎要被风雪吞去的人, 夜太黑, 雪太大, 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可她却又感觉自己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在片片飞雪后抬起来的眼睛, 阴鸷,冷漠,锋利如舔了血的刀锋。 陈旧的木椅又“咯吱”一声响,阮岑起身,拿过壁柜上的剑, 拉开还在发怔的阮晴薇,走下屋外的台阶。 风声啸过耳际, 翻飞的雪与乱发蔽住视野,阮岑将剑鞘拔掉,扔入雪中,在小院中央停下, 静候莫三刀。 莫三刀反手将两把长刀自肩后取下, 发足奔来,像风雪中的猎豹,眨眼迫至阮岑一丈之内。阮岑挥剑,剑气似有又无, 似醉又醒, “铮”一声将砍压下来的双刀震开。莫三刀略退半步,攥紧刀柄, 又回招攻杀上来。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飘雪霎时被刀风、剑风鼓荡,由交锋处飒飒飞溅开去,阮晴薇闪身避开,瞪大眼睛望着院中这幕,惶然不知所措。 雪飞不绝,乌光四泄,铿然的刀剑相击之声一次比一次尖锐,一次比一次凌厉、决绝,它们穿透风声,穿透肺腑,直贯天地,直击魂魄……一声一声地鞭笞在阮晴薇心口之上,将她打得皮开肉绽,骨肉分离,魂不附体。 幽幽惨惨的夜幕被反复迸溅的火光映亮,纷纷扬扬的大雪也被穹顶皎洁的月光映亮,莫三刀手中的刀已不知何时由双刀变作一刀,这一刀,名“赤夜”,这一式,名“灭魂”——手起,刀落;神生,魂灭。 阮晴薇魂飞魄散。 “三刀——” 一声厉喝,穿透风雪,飞荡在四周的乱流中止。 莫三刀凝招收刀,抬起一双昏黑的眼睛,向阮岑轻轻微笑:“师父,我练成‘归藏三刀’了。” 纷纷雪花从彼此身周飘降下去,阮岑持剑默立,望向雪夜里眉眼含笑的少年。他没有醉,没有疯,可他此刻的目光和他醉时、疯时一样,锋利且冰冷得像两把刚杀过人的刀。 莫三刀继续微笑:“我已与花云鹤约定飞云峰一战,待我胜后,还请师父为我和晴薇主持大婚。” 阮岑眉峰一拧,目光晦如深渊。 莫三刀扛刀在肩,浑然不觉般,歪头轻笑:“昨日陶义鸣请我去府上喝酒,摆了三坛猴儿酿,我特意给师父留了一坛。”说完,收刀回鞘,转身走到院门口去,把放在地上的一坛酒抱入怀中,又举步走来,边走边向阮晴薇道:“晴薇,上菜了。” *** 这是阮晴薇在萧山家中吃的最漫长的一餐饭。 她炒了阮岑最爱吃的熘肝尖,莫三刀最爱吃的红烧肉,还有自己最爱吃的胶东小炒。可是这三样菜,今天都不被人青睐。 莫三刀给阮岑倒酒,边倒边说这猴儿酿的来历、品级,可是阮岑却没怎么喝,他自己的也几乎没碰。 他们在席间说话,你一言,我一语。无头无尾,各不相干。 任谁都能察觉这氛围的低沉、诡异,可是没有一人捅破、说明。 阮晴薇收拾碗筷的时候,望着莫三刀还剩一半酒的杯子,拿起来,将那半杯酒一饮而尽。 莫三刀碰巧在这时从外净手回来,望见此景,眼神一黯。 阮晴薇喝完酒,放下杯子,转头,微红着脸向莫三刀讥笑道:“真苦,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莫三刀默不作声,走上前来替她把桌上的碗筷收了,阮晴薇仰着头看他,他脸上挂了一晚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 阮晴薇冷冷开口:“你说话。” 阮岑已经回屋睡下了,她有太多的疑惑需要他发声,需要他解答。莫三刀垂落眼睫默默收拾,半晌方道:“出来洗碗。” 阮晴薇一怔,反应过来时,莫三刀已抱着碗筷走至屋外。 风雪稍霁,月光映照着茫茫雪地,在夜里反射着寒光。莫三刀踩在雪地里,推开厨房木门,把碗筷放至灶台上,过后又去井边提了水来,烧热后倒给阮晴薇洗碗。 他依旧一言不发,阮晴薇也负气地一声不吭,闷着头把碗洗完后,转身便要回屋,却被守在门边的他抓住了手臂。 阮晴薇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要怎样?!” 幽幽烛火里,他双眼那样黯淡,再没有曾经的热烈、风华。 阮晴薇的心猛然抽痛,泪意冲将上来,双眸立刻泛红。 莫三刀望着她泪濛濛的眼,慢慢松开她,道:“陪我去个地方吧。” *** 梧桐树下,荒草丛生的坟冢已经被积雪覆盖,莫三刀径直走至坟边,拿刀鞘把顶上的雪层、土层刨开,阮晴薇从横斜的树影底下走来,正巧看见他将怀里的一个盒子埋入了坟堆里,她突然明白过来莫三刀在做什么,整个人顿时被冰封似的在原地定在。 莫三刀忙活完,将坟堆上的积雪拂落,复走到那块无字碑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谁允许你这样自作主张的……”阮晴薇颤声道。 莫三刀跪在碑前,清冷的月色照着他清晰的眉眼:“这本便是师娘的坟。” “这不是!”阮晴薇大声反驳,她突然冲上去,徒手刨开被莫三刀覆上的土,要去取那被深埋的骨灰盒,莫三刀上前来把她制止住。 “你凭什么?!”阮晴薇挣扎,脸上泪痕阑干,“你明明知道这座坟,他是为谁所砌……明明知道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娘的位置……他不爱我娘,就也不管我需不需要一个母亲,不管我知道事情真相后会不会痛心、遗憾……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一直瞒我,骗我,不理我……凭什么,凭什么?!” 那在齿间打颤的质问、控诉,那在喉间梗塞的愤怒、怨恨,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莫三刀将人紧拥住,目光定格在茫茫虚空之中:“所以,我不愿告诉他,我将师娘带回来了。” 阮晴薇的挣扎微滞,莫三刀低头,声音落入她耳里:“他不配。” 阮晴薇一震。 “他不配,你知道吗?”莫三刀的声音又低又冷,又温和,又凌厉,“我不管这座坟他是为谁所砌,从今以后,他在这里的每一次吊唁,都是给师娘的。这是他欠她的。” 寒风吹过坟边参天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蒙着厚厚的雪,月照清寒,鸟兽敛迹,无垠的旷野之内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风。 阮晴薇终于停下了挣扎,也停下了眼泪,她冷静下来,转头去看莫三刀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一分决然的冷意。 阮晴薇猛然心惊:“你……” 莫三刀松开她,自知她所惊为何,微微而笑:“他这么骗你,我实在是生气。” 阮晴薇沉浸在熟悉又陌生的宠溺之中,如梦似幻,神思放空了半天。 “你为什么又不跟我取消婚约了?”阮晴薇眼中泪意未尽,雾气氤氲的,被溶溶月色一照,楚楚可怜。 莫三刀抬手,将她被泪意浸染的发丝从脸颊上拂至耳后,动作这样温柔,瞳仁深处的寒凉之色却愈发浓重:“在这世上,你是与我性命一样重要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 阮晴薇眼波盈动,心头喜悦狂涌:“三刀……” 月光沉浮,在少年眉目间洒下一片清辉,使他面孔那样清晰,却又让阮晴薇感觉那样模糊,那样遥远…… 阮晴薇心中忐忑:“你……你是不是,还有事瞒我?” 莫三刀放在她耳后的手微微震动,他缩回手去,面色如晦,却非要一笑:“是。” 阮晴薇睁大眼睛。 冷风瑟瑟,幽夜沉沉,莫三刀望着阮晴薇茫然的双眸,忍痛苦笑:“我瞒着你的,是这天底下最可怕、最可恶的一桩事,我瞒你,是不想让你看到这天底下最可怕、最可恶一个人……我知道你不喜欢受人欺骗,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可是有时候,被骗着的感受,却要比清醒时好得多。我现在醒来了,恨之入骨,痛入心髓……我不想,至少现在不想你也这么恨,这么痛……所以,就再让我瞒你一些时日,好么?” 阮晴薇一错也不错地望着面前的少年,望着他那双似乎也伤痕累累的眼睛,心中遽然蔓延开无边无尽的寒意,仿若那里面,也下了一场满天匝地的大雪。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得比较顺,明天继续更! 第84章 天命(五) 莫三刀要与花云鹤在飞云峰对决的消息是在这年十二月底传遍江湖的, 各门各派在这个消息中雀跃如一锅沸水,分毫不见严冬的半点萧索冷清,花梦坐在窗下, 望着外边无边无尽的雪, 问丫鬟芡儿:“日子定了腊月三十吗?” 屋中炉火正红, 炭火爆织着火星, 芡儿将准备好的手炉给花梦送过来,埋怨道:“可不是定了嘛, 这莫三刀也真是讨嫌,定个什么日子不好,非要定在除夕,那天可是小姐你十九岁的生辰,若老爷有个三长两短……” 严风突然拍打窗柩, 芡儿一个寒颤,没敢再讲。 花梦坐在帘幕半垂的窗下, 目光在外,不发一言,芡儿小心翼翼地把手炉送过去:“小姐,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窗外的雪, 或上或下, 或快或慢,在昏昏沉沉的天色里奔走,踉踉跄跄,漫无目的。花梦把手炉抱在怀里, 轻轻答:“嗯。” 芡儿压紧唇角:“是因为……那莫三刀吗?” 新任盟主莫三刀与蓬莱城三千金花梦的流言蜚语, 早成闲人的饭后谈资,芡儿忿忿难平:“他根本配不上小姐。” 花梦眼睫微颤, 芡儿道:“夫人说了,等年后办完大少爷和郡主的婚事,便开始给小姐敲定夫婿,赵公子是首选,样貌、气质、才情、家世,样样都能甩那莫三刀三百条街,所以,小姐万不必为那一人牵心挂肚,愁眉不展了!” 花梦把脸转过来:“你见过他吗?” 芡儿瞪眼:“奴婢当然见过赵公子了。” 人家好歹都为提亲一事登门三次了。 花梦点名:“莫三刀。” “啊?”芡儿一怔,旋即摇头。 莫三刀只光明正大地到过蓬莱城一次——也就是由张靖山、了缘、柳素心等簇拥而来的那一次。 那一次,花梦独坐屋内,整整一天都没有出门,芡儿侍奉在侧,自然也没见上那莫三刀。 不过,纵使没见上,只要想一想他竟敢抢心上人父亲的盟主之位,敢给心上人的父亲下战书,便可知不会是什么好人了。 “他的样貌比赵霁好多了。” 正神游太虚,耳畔底下冷不丁响起花梦带有宣告意味的定论,芡儿瞠目结舌,狠心提醒:“那要是他跟老爷决战时,一不留神把老爷给……给伤着了,或是……或是……” 那个“杀”字到底没有说出口,花梦已经领会:“我会亲手把他杀了。” 我会亲手把他杀了—— 不是假设,没有如果,芡儿听在耳里,久久怔住。 再回神,花梦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冷然,无波。 *** 腊月二十,花云鹤启程前往飞云峰。 花梦在梅林里练剑,剑风震落枝桠上的层层积雪,杀意是那样明显。花玊立在密密匝匝树枝后,静默看着,直至她一套剑法舞毕之后,方迈步走近。 “怎么不去送送父亲?” 花梦收剑,扔给一旁的芡儿,又接过她递来的丝巾擦了脸上的细汗,倔强道:“不想去。” 花玊眉心一蹙,语调平淡:“太任性了。” 花梦也不反驳:“嗯。” 花玊又拧眉,却温柔将她头上的雪渣拂落。 花梦仰头,日影和煦,他眉间的悒色却那样浓厚。 花梦心中一梗:“你真的要娶长宁?” 花玊不答,花梦看向侯立在树下的芡儿:“先退下。” 芡儿乖乖躬身退去,花玊的回应也如期响起:“不娶。” 花梦眼中微亮,却又很快意识到不妥:“婚期都定了,这时候说不娶,照那位郡主娘娘脾气,不得把我们整座城翻过来?” 花玊分辨着这话里的意味,似笑非笑:“怎么,怕我连累你?” 他一面说,一面向林子深处走去,疏影横斜的梅枝不过高在他肩头,花梦跟上去,遁入他身后的荫蔽里,低喃:“你要是肯连累我,也不必撑到这时了。” 花玊的脚步猛然一顿。 花梦险些撞上他后背,忙退开半步,立在暗香幽浮的一簇腊梅底下,花玊看过来,眸色微沉,良久道:“可这一回,是真得连累你了。” 花梦震了震,突然抓住他的衣袖:“你要退婚?还是逃婚?” 想到“逃婚”,花梦心跳愈急:“这可是皇亲,你逃婚的话,必令皇室蒙羞,触怒圣意,届时蓬莱城非被连根拔起不可!” 花玊瞧着她焦急的脸色,哑然轻叹:“我在你心里,便是这么没有分寸之人?” 花梦一怔。 冬风挟着幽然梅香,从彼此身周寂寂吹过,花玊的眉眼淡漠依旧,也坚定依旧,他凛然玉立,仍旧是那座永远不会坍塌,永远可以依靠的高山。 花梦松开手,心渐渐安定下来。 花玊慢慢道:“穆王爷主动要求与蓬莱城联姻,除却满足长宁外,也为利用蓬莱城在江湖中的势力。现如今,父亲让位基本已成定局,如若飞云峰一战落败,蓬莱城声望必将大减,我于穆王爷而言,非但不能成为臂膀,反而是负累一个。至于长宁郡主……她所谓的爱,不过是不甘与怨恨,征服和占有。我会让她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爱,然后,让她亲自退婚。” 花梦听到这里,瞳仁一震,花玊抬手,拂落面前梅蕊上薄薄的积雪:“到那时,我将带双梅离开江湖,隐姓埋名。我说会连累你,是希望在我走后,你,能替我接下城中的担子。” 花梦自知他为城中大局,已经隐忍太久,也辜负了那人太久,可这番话听来,实在刺耳,只因在他的计划里,几乎是断定了花云鹤会败给莫三刀。 “那若爹不败呢?”花梦睁大眼道。 花玊松开指尖的梅花,逆着天光,垂低眼眸,定定注视她:“你知道父亲为什么创立蓬莱城吗?” 他问得太突然,也问得太久远,花梦蹙眉,心下茫然一片,完全答不上来。 花玊转身,复向梅林深处行去,冬风起伏,那些沉寂于心底的旧事,与四周的幽香一并被吹起。 “九鬼一剑”会噬人心神,这一点,是花云鹤在花玊四岁那年发现的。 那一天,他因为月白的责问、纠缠,当着花玊的面遽然转身,扬手给了月白一个巴掌。 花玊大哭着上前将月白抱住,却被茫然倒下的她压在地上,母子二人蜷缩一隅,眼睁睁看着花云鹤带上雪昼剑决然离去。 那是童年的花玊,对花云鹤的最后一抹记忆。 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那个背影是冷漠、决绝的,后来细细想起,才发现那个背影还有几分仓皇、无措,甚至茫然、恐惧。 八岁那年,花云鹤在蓬莱城迎娶冉双荷,何元山给他穿上一身鲜艳的新衣,将他送至悬灯结彩的城门口,吩咐他:“去吧,就说,飞云峰的贺礼来了。” 他只有八岁,可他看懂了何元山的脸色,也听懂了何元山的话。他转身,走向贺声如潮的城门,又在汹涌的议论声中,随家丁走向花云鹤的书斋。他在家丁阖门去后,望向昏暗书斋里那个面壁而立的男人,望向男人面前的那把雪昼剑,脆生生开口:“飞云峰的贺礼来了。” 花云鹤没有转头。 他看到他的双手在袖袍里剧颤起来,看到雪昼剑在剑架上剧颤起来,他看到他突然冲上前去紧紧握住了剑鞘,他看到他回头时,那双疲惫的、空荡荡的眼睛。 有一个瞬间,花玊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四岁那年,他感觉自己又看到了花云鹤决绝的、仓皇的背影。 “你知道我什么要创立蓬莱城吗?”花云鹤没头没尾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娶她,非要争下盟主之位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杀人吗?” 花云鹤松开渐渐在掌心里平复下来的雪昼剑。 “我说过,等我找到能拦下‘九鬼一剑’的那个人后,我就会回去。” 他向花玊走过来。 “可是现在,我再也回不去了。” 日影反射,花云鹤将花玊高高抱起,推门走向厅外。 ——可是现在,我再也回不去了。 花玊没有等到他以为会来的东西。 他知道何元山在这一天将他送至蓬莱城,是为羞辱,羞辱花云鹤,也羞辱花云鹤的儿子,即他自己。 他知道何元山对花云鹤的恨有多深,也知道这种恨,早已经蔓延到了自己的身上。 所以他很听话地来了,很洒脱地来了,也很绝望地来了。 可是,花云鹤偏偏又将他从绝望的深渊拽了回来。 那一天,乃至那一天以后的每一天,他都没有让任何人羞辱到他。他给他名分,给他武功,给他一切作为父亲、作为城主乃至作为盟主所能给的东西,可是,他再也给不了他一个温暖的母亲,一个健康的家庭。 他夺盟主位,霸盟主位;他杀邪佞,杀豪杰;他血债累累,罪恶滔天。 他等人来杀他,他等人来拦他的“九鬼一剑”,他等回一个明知已经回不去,却偏再回的飞云峰。 等了整整二十年。 “飞云峰一战,不是莫三刀提的,是父亲要求他提的。”寒风卷落被雪霜打残的梅蕊,花玊的目光飘浮在遥远的云天之外,声音也像是从遥远的云天传来,“莫三刀是何元山用来杀父亲的刀,也是父亲用来自裁的刀。” 花梦瞪大眼,静立在纷纷扬扬的落花之中,沉默良久,一字字道:“他是人,活生生的一个人,不是刀。” 花玊身形微微一震,转头时,梅香凛冽,花瓣漫天飞飏,花梦的背影已决然远去。 *** 腊月二十七,城内波波碌碌,上下皆忙得打转儿。 花梦坐在屋里,脸颊被火炉熏得微红,窗外倒是银白一片,登州太冷,雪总是一场接一场地下,这是今年的第三场雪了。 三日后,是她十九岁的生辰。冉双荷曾说,她生的那一天,登州城内城外大雪无垠,却不知,今年的那一天,登州的雪是不是也还会下得那样肆意。 她并不喜欢过生辰。尽管冉双荷把情绪掩藏得很好,尽管所有人都对在这一天出生的另一个孩子只字不提。但她很清楚,没有人在这一天真心实意地开心过。 好比这一天从不缺席的雪。那从来不是兆丰年的瑞雪,那是冻在人心上冷意彻骨的寒雪。 她从不期待这一天。 可是,她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乃至厌恶这一天的到来过。 芡儿哈着气从外推门进来,怀里抱着个又细又长的檀木盒子,隔着屏风便嚷嚷:“小姐,你什么时候跟天命阁有了交情啊?这天寒地冻的,江阁主还居然派人送了贺礼来,也不知算是新年礼,还是小姐你的生辰礼呢?” 花梦转头,目光落在她怀里的那个檀木盒子上,眼神一锐。 那是当日离开不归山时,玄凤递给莫三刀的那个盒子。 “你刚刚说,这是谁送来的?”花梦冷言。 芡儿瑟缩了下,捧着盒子道:“天命阁的……江阁主啊。” 花梦蹙紧眉头,再次听到“天命阁”三字,心跳突然一乱,强压慌促:“打开。” 芡儿“噢”了声,将盒子放到桌上,打开后,取出了里面的一幅画来。 只听芡儿“噫”一声,道:“好美的姑娘!哎?怎么眉眼跟小姐你有七分相似呀?这江阁主送来的是小姐你的画像吗?嗯……不过这画上人嘴角有一对梨涡,小姐没有,她手里还拿了把金杖,这个小姐也没有……” 芡儿的叨叨声断珠似的砸在耳畔。 花梦猛地将那幅画像抓了过来。 第85章 天命(六) 腊月三十, 除夕,飞云峰下人山人海。 对极大一部分江湖人而言,这注定是一个无法安分的新年。 茫茫大雪自天幕纷然飘下, 将西山的最后一线天光吞没, 刺天层崖在夜幕之中更显狰狞、凶悍, 张靖山站在众弟子簇拥而举的火光之中, 闭紧双目,凝神分辨云天之上的刀剑相击之音, 攒眉抿唇,至始至终不吭一声。 栖息在雪松下的其他人也是屏气凝神。内力深厚的,如张靖山那般,在以耳力“观战”,内力稍逊, 触及不了战局的,也不敢出声搅扰。层层琼枝之下, 月光冰冷,火光炽烈,众人脸色明灭不定,心神跌宕不歇。 这一场对决, 已经持续整整六个时辰。 但没有人焦躁, 没有人催促。 绝顶高手之间的争锋,绝不可能在短短半日、一日之内结束,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共识。 所以,当随风而下的那一记金戈之声戛然而止的时候, 张靖山的脸上乍现惊色。 风势渐紧, 长号一样的悲声贯穿山涧,愈把峰顶衬得寂然无声, 张靖山猛然睁开双眼,雪夜里,风烟缥缈,除却悲风,万籁俱寂。 了缘、柳素心一行终于慢慢反应过来,不约而同目目相觑。 “结束了?”了缘师太眉心一蹙,惊疑难定。 柳素心、周寅皆不敢回应,只看张靖山。 张靖山锐利的目光直直地投在层层雪雾之后,默立良久,方低低道:“结束了。” 然而,他说这话时,口吻、神情竟也像是无法确定。 肃静的人潮里蓦然惊声四起,众人面面相看,交头接耳,脸色乍悲乍喜,惶惶难定。侯立于另一隅的花家侍卫更是悬心吊胆,想要冲上山去查探情况,却碍于花云鹤事先有言——无人下山时,无人可上山。只能强压震恐原地不动,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被雪松掩映的下山之路,如坐针毡。 前一刻还恭默守静的人群已然吵成一锅沸水,七嘴八舌之间,不是问刀,就是问剑。便在众人相争得如火如荼之时,忽听一记马蹄声从山外飞驰而来,间杂渐渐迫近的少女呼喝之声。 那声音既冷却脆,几个花家侍卫听后,神色骤凛。 风声已止,众人掉头向那飞快迫近马蹄声望去,只见大雪纷扬,一个红衣少女自夜幕深处策马奔来,月光之下,容色昳丽,却满眼焦灼,看得人神魂俱惊。 来人正是蓬莱城的三千金——花梦。 “三小姐!”统领花家侍卫的一堂之主谢顺脱口唤出,正要上前见礼,却见花梦策马之势毫不见停,众人错神之间,便只见雪泥翻飞,待得回神,花梦已扬鞭抽马,奔上山去。 “拦住她!”张靖山一声令下,众武林高人立刻飞身欺去,谢顺见势,担心花梦吃亏,亦发足上前,数道黑影有如疾风闪电,在层层琼枝之一掠而过。轻功最是上层的柳素心见花梦更无停意,折断松枝,灌力发出,冰雪覆盖的枝条穿破虚空,直中马腿,雪夜之中霎时响起一声刺耳马嘶。 花梦勒紧缰绳,险些掉下马来,顿挫之间,柳素心、谢顺已抢步赶至花梦马下,柳素心正要出手,谢顺拽过缰绳,将马停住,其时展开双臂,牢牢将花梦护于身后。 柳素心蹙眉收手,瞪了谢顺一眼,便要去训花梦,突然见花梦跳下马来,不顾一切向直奔山上。 “三小姐!” 谢顺自比柳素心更惊,扔了缰绳拔腿去追,柳素心却快他一步,出招擒住花梦臂膀。花梦抽剑反抗,被柳素心劈掌打落,两人很快扭打一处。谢顺自后赶来,惊怔之中,只见花梦满脸泪水,不住嘶喊,最后竟是哭叫着道:“他们不能再打了!” 随后追来的一众人听到这撕心裂肺的一声喊,纷纷震住,柳素心看向面前声泪俱下的花梦,静静道:“他们不会再打了。他们已经结束了。” 他们已经结束了—— 悲风怒号,雪盖于天,花梦睁大双眼,猝然坐倒在雪地里。 风声还在头顶盘旋,除此之外,一切寂然,一切都已凝冻,在严冬中。 了缘师太随张靖山阔步走来,本欲向花梦呵斥几句,可见她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话到嘴边又生生吞咽回去,改淡声道:“令尊有令,无人下山,则无人可上山,花三小姐素来沉稳,怎么今日行事竟这般反常?” 柳素心亦微涌不忍:“可是城中生事,需向令尊急禀?” 谢顺听到这句,神色大变,忙又去询问花梦。 无数问题接踵涌来,无数声音纠缠耳畔,花梦木呆呆地坐在雪里,突然眼眶一红,又爬将起来向上冲去。 却在这时,忽听人群中响起一记颤声高叫:“来了来了……人下来了!” 众人齐齐一震,飞快掉头向层层松林之上望去,哪里还顾得花梦,一时只是噤若寒蝉,汗不敢出,真真的神魂跌宕,度秒如年。 花梦在雪地里跋涉了几步,猛地站定在一片乌压压的松影里。 下山而来的那道人影慢慢走出雪雾,走出月光,走至跟前,花梦望向那一双褚褐色的眼睛,泪水遽然流下。 莫三刀眼神漠然,并不看她,只道:“花城主留了话,不立碑,不祭拜,骨灰洒在飞云峰。” 花梦的心简直要被这个声音捏得粉碎,她开口,声音颤抖得连不成句:“你、你知道……你今天做了什么吗?” 莫三刀脸上肌肉紧绷,却硬是不发一言,压紧唇角从她肩旁径直走过。 走入一片黑暗,也走入一片欢声,一片火光。 花梦立在茫茫风雪里,扬高头,绝望地闭上眼睛,旋即又翻身上马,鞭打着那匹已经负伤的马狂奔上山。 沉浸于惊惧、悲痛之中的谢顺被马嘶惊醒,攥紧拳头,号令其余弟子紧随而去。 一行人抛开身后欢快的人群,抛开身后热烈的飞雪,穿过苍松,穿过雪海,直赴云天。 飞云峰顶,雪歇云收,无垠月光洒在死亡一样的层层白雪之上,花梦滚下马来,望向倒在血泊之中的那个手持雪昼剑的男人,心跳也如周身死寂的白雪一般。 谢顺诸人冲将上来,见得此幕,纷纷顿足掩面。 花梦趴倒在茫茫雪地里,攥紧掌下冰冷的积雪,痛声大叫。 雪深没膝,谢顺抹去脸上泪痕,越过花梦,一步一步走至花云鹤身畔,突然神色一变。 月光之下,花云鹤仰面而倒,遗容安详,眉间覆有洁白的微雪,唇畔带有皎洁的微笑。 他倒在鲜红的血泊之中,那血只从一处来—— 他的咽喉。 “三、三小姐……”他猛地掉头,向花梦喊道。 花梦止住悲声,抬头。 *** 花云鹤的尸体是次日在飞云峰上火化的,花梦依照遗言,将他的骨灰留在飞云峰的这场风雪之中。 二十年前,他在这场风雪里误杀剑鬼,逼死月白,被迫下山。 二十年后,他终于得偿所愿,变回了当年的黑衣剑客,魂归故里。 花梦带着他留下的那把雪昼剑,与谢顺等人一道下山,挤挤攘攘的山道口竟还零星留着些人。那些人,瞪着一双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像一只只蓄势待发的鹰,等待啄食一具他们觊觎已久的尸体。 花梦捧剑上前,凛然走入这群饿鹰之中:“家父殁,余留血债,蓬莱城一一奉还。诸位豪杰如要清算,还请驾临鄙城,各凭本事来取。” 谢顺一声令下,候于雪松畔的城中弟子齐齐上马,铁蹄践碎雪泥,为花梦开出一条大道,花梦漠然踏上马车,在那些压抑的怒火中扬长而去。 *** 正月里的登州城喜气洋洋,正月里的蓬莱城死气沉沉,花梦一身素衣,坐在茫茫梅林之内的小亭里,冉双荷因哀戚过度,已经卧床不起,此刻能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只有花玊。 “你早就知道了?”花梦漠声。 花玊在栈栏旁负手而立:“知道什么?” 花梦张口,一声“爹”卡在喉中,她扬了扬头:“他……会用这种方式离开我们。” 花玊的目光飘在花海之外:“嗯。” 花梦扯唇,笑意凉薄:“你说,在他心里,我们算什么呢?” 花玊沉默。 花梦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无数想说的话,想提的问,一遍一遍地涌上心头,又一遍一遍地哽塞于喉咙之中,她深吸一气,沁凉的风与花香钻入鼻中,寒意向四肢百骸蔓延过去,她站起来,手扶着冷冰冰的栏杆,走至花玊肩旁。 “你小时候,是见过鬼婆婆的,对吧?”她扬高头,望着这个如山屹立的男人,看见他冷淡的脸上明显地掠过一丝异样。 “那时候的鬼婆婆,还很年轻,还没有变老,对吧?”她如隼的目光一动不动,继续审问。 花玊的眉头终于一拧,他转过头来,看向面前这张倔强地扬高的脸,深抿唇角。 花梦微笑,全盘托出:“她那时候的样子,和现在的我几乎一样,对吧?” 林内无风,世界却仿佛在顷刻间被极寒的严风凝冻,花玊攒眉,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少女,还不及回答,忽见她轻轻一笑,笑得冷漠,笑得绝情。 “你真的确定,要把蓬莱城交给我吗?”花梦负手而去,声音从丛丛梅影后传来,带着如幽香一般的寒凉。 花玊定神,斩截道:“确定。” 花梦讥笑:“你们果然是父子。” 花玊盯着那抹背影,叫住她:“站住。” 花梦驻足,立在梅影深处,没有回头。 花玊道:“四年前。” 花梦不动。 花玊道:“你十五岁生辰那晚,我找父亲问过。父亲回了我一句话。” 浮云游弋,天光明灭,满林花叶随风而动。 “无论发生过什么,会发生什么,你都是蓬莱城城主花云鹤的女儿,花梦。” 脑海里蓦然一阵轰响,花云鹤的脸,或晦暗,或鲜明;或拧眉,或挑唇;或责备,或宠溺……一一从眼前纷沓而过,花梦闭紧双眼,高高扬头,泪水却还是顺着眼尾无声滚落。 ——无论发生过什么,会发生什么,无论她是谁。 ——她都是我花云鹤的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秋之叶”扔的地雷和“坠子”灌溉的营养液! —— 补充:三刀没有杀花云鹤。 第86章 天命(七) 正月初十, 有客造访蓬莱城,韩睿碰巧从城外办事而归,替门外守卫拦下来人, 语气冷且硬:“不知莫盟主大驾光临, 有何贵干?” 旭日在东, 从山外斜照而来, 将莫三刀的脸镀上一层淡金,他双眉漆黑, 双目深邃,定定望着面前冷眉冷眼的青年,开口道:“家有喜事,特造访尊府,送封请帖。” 韩睿拧眉, 也不问喜从何来,径直向他摊开了手。 莫三刀倒也不恼, 语气依旧平静:“事关终生,小弟看得很重,劳烦兄台通传尊府三小姐,这封请帖, 我要亲自递给她。” 韩睿脸色阴沉, 听到最后,蓦然一声冷笑。 竟然,是来送喜帖的么? “莫盟主可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可惜了——”韩睿强压心头怒火, 口吻讥诮, “照莫盟主所言,城主不许我等祭拜, 守丧,所以,屏湖山庄赵霁公子已向我们三小姐提亲,三小姐如今正在闺中备嫁,不便接待外男,这份喜帖,还是由我代为转交吧。” 日影绚烂依旧,莫三刀脸上的淡金也依旧,可他整个人却像突然间沉入了彻骨的冰水之中。 韩睿对上他的眼神,五指收拢。 少年那被日影漫射的眼神,竟冷得像两把从冰里拔*出来钢刀。 “叫她出来。”莫三刀脸上肌肉隐隐跳动,声音也在隐隐颤抖,“我……要见她。” 韩睿迎上少年的逼视,饶是素来镇定,心口也还是一阵发寒,幸而正在这时,身后传来脚踏雪地的沙沙声响,韩睿掉头看去,日光炫目,花梦一袭素衣,肩披斗篷,正向着这边缓步走来。 “退下。”花梦走至韩睿身侧,立于莫三刀身前,眉目不动。 韩睿深吸一气,向边上的两个守卫递了个眼神,复看一眼莫三刀,敛眉屏退。 冬风凛凛,吹动彼此发丝与衣袂,花梦目光平直,放在莫三刀的下颌处,淡漠开口:“听说莫盟主大驾,是为送一封喜帖,不知将迎娶的,是哪家闺秀?” 莫三刀望着心上人冷然的脸,竭力克制将人紧拥入怀的冲动:“奉师命婚约,迎娶家师何元山之女。” 花梦眉心一蹙,隐忍少顷,猛然抬头,对上莫三刀烁亮的双眼。 云开日出,一圈圈光影从彼此眼前晃过,映在濛濛泪雾里,格外地令人头晕。 云海,日照,山林,人…… 恍如一梦。 莫三刀见她双眸之中微光涌动,心知她已经了然,脸上戾色终于消退,探手将怀里的请帖掏出,递了过去。 花梦心念如电,强压胸中震愕,将那封红灿灿的喜帖接过。 莫三刀在这一瞬间握住了她的手。 久违的温度顺着手背四下蔓延,花梦心中悸动,忙要挣扎,却反被他握得更紧、更牢,一封喜帖,在两人的无声的较量中硬生生皱成半团,莫三刀眸光灼灼:“韩睿说的是真的吗?” 微微山风拂乱鬓发,花梦低垂眉眼,视线落在他手筋突起大手上,却仍能那道炙热的目光在灼烧着自己的身体。 她迟迟不开口,他的体温、力量乃至气息便一下下地压迫过来,花梦简直觉得自己要在这片气息之中窒息过去。 “不是……”她无奈开口。 莫三刀面色终霁,手上力道松开,微眯双眸向不远处的韩睿看了一眼。 墙垣之下,韩睿暗暗咬牙,转开了头。 莫三刀收回视线,重看回面前人:“正月十五,卯时,我来接你。” 花梦视线不变,仍是低低垂着,似乎是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莫三刀终于念念不舍地将她的手松开,却又在风起时,改去拂她遮挡在眉睫前的发丝,冰冷的指尖落在心上人温暖的肌肤上,那些深埋心底的回忆,那些踽于黑暗的渴望,那些无处启齿的伤痛、酸楚……顷刻间像决堤的洪流,将他卷入滔天的巨浪之中。 胸口一窒,莫三刀搁在她鬓后的手指渐握成拳,猛地将人拉入怀里,紧紧拥住。 墙垣底下的几人眼见这幕,纷纷目瞪舌挢。 日影荧荧,花梦扬起脸庞,抵在他宽厚的肩上,他的臂弯依然这么有力,胸膛依然这么坚实,可是,她却明显地感受到这个少年在颤抖,这个少年胸膛里跳动着的,是一颗那么无助、那么痛苦的心…… 天光晃过渐渐湿润的眼眸,花梦闭上眼睛,将这个颤抖的少年抱住。 *** 正月十五,元宵,西永街上一处七进大宅正是张灯结彩,门庭若市。 莫三刀一身绯红喜袍,在喜娘、丫鬟的簇拥下走出那人潮如涌的大门,在各门各派的喝彩声中骑上披红戴绿的骏马,领着八抬大轿、旗锣伞扇,领着繁弦急管、笑语欢声,向着城外萧山行去。 日头正红,鎏金光辉照耀在少年疏朗、清澈的眉目之间,有人道:“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瞧瞧咱莫盟主这通身的气派,可真是器宇轩昂,贵质天成,便是他王侯将相,我看也不过如此哪!” 有人道:“岂止是通身的气派?这迎亲的仪仗,哪一处不是极尽奢华?当年花云鹤迎娶冉双荷时,可都没这么大的排场!” 有人道:“听闻他今日所娶,乃是尊师之女,啧,这位高人,可真是福慧双修,不但得了个功成名就的徒弟,更得了个号令天下的女婿喽!” 热火朝天的迎亲队伍遥遥远去,有人还在低喃道:“真好奇是哪位隐士高人,能有这等福分哪……” *** 嘹亮的唢呐声响彻山林,一声一声,随风而上。阮岑坐在院角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取酒独倾,日照里,依旧两眼浑浊,两鬓苍苍,一身白衣残败、颓丧。 他今日喝的是烧酒,滚烫的酒顺着咽喉灼烧下去,烧着一颗不明死活的心。 他仰头望枝桠横伸的梧桐树,侧耳听渐渐近来的唢呐声,他突然松开双手,酒壶、酒杯叮叮当当砸落在地。 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向被枝杪割裂的苍天,梧桐树轻轻招展,他感觉有无数只手从天上向自己伸来。 一声马嘶,喧嚣在耳畔的唢呐声戛然而止,阮岑转头,小院外,一行人红得刺眼,莫三刀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噙着那一抹似有又无的笑,向自己走来。 “师父,我来接晴薇了。” 莫三刀走至小院中央,喜袍鲜艳,神姿卓然,阮岑微微一怔,呐呐道:“噢。” 莫三刀敛回视线,径直走向屋中,阮岑突然道:“等等。” 莫三刀遽然止步。 山风轻起,院中枯草凌空飘降,阮岑走过来,带着冰冷的酒气,和那一身冰冷的白衣。 莫三刀缓缓拧起眉峰,拳在袖中收拢。 风势渐急,将新郎官的鬓发吹乱,阮岑伸出一只手,将他头上的一片枯叶轻轻拂落,又伸出一只手,替他把官帽上倾斜的翎羽小心理好。 莫三刀收拢在袖中的手一震,整个人如被电击般僵立在风里。 阮岑轻轻拍他的肩,轻得像是不敢去碰他的肩。他轻轻地笑,也轻像是不敢笑。 他说:“去吧……” 侯立在院外的迎亲队探头探脑,等了半天,才见新郎官牵着位盖头蒙面、凤袍霞帔的少女从屋内并肩走来。喜婆忙朝着乐队一招手,唢呐声、锣鼓声重又直遏云天,喜婆踏着这片欢声,笑盈盈地走入院内,替莫三刀将新娘扶住,施施然走上喜轿。 莫三刀转头,望向石阶旁立着的阮岑:“孩儿无父无母,还需请师父入座高堂,为我和晴薇证婚。” 阮岑垂手默立,仰头望着院角那棵高高的梧桐树,恍如未闻。 莫三刀道:“师父?” 阮岑放空的眼神一震。 莫三刀压紧眉,重复道:“请师父移步舍下,为徒儿与晴薇证婚。” 阮岑瞪着那双空空洞洞的眼睛,呆了半天,终于道:“噢……” “噢……” 他又重复一声,垂下头从莫三刀身旁走过。呆愣,迟钝。 他突然间像变成了个垂暮的老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是正面交锋了。 第87章 天命(八) 西永街上的莫府早已是人声鼎沸, 客厅内,各门各派欢聚一堂,交头议论着桩备受瞩目的大婚。 张靖山、了缘二人分坐左右下首的两把交椅之上, 听得里里外外的人三句不离莫三刀那位名师, 不由也起了兴致。了缘师太呷了口茶, 向张靖山道:“他可跟你提起过?” 自武当山一会后, 整个江湖与莫三刀走得最近的当数是张靖山无疑,旁人惮于他的威严, 不敢贸然来打探盟主私事,可了缘师太到底身份不同,这厢听众人议起,便也自然而然地问了。 熟料张靖山竟是微锁眉头,露出一丝自嘲般的笑:“说是说了, 但多半是化名,否则, 江湖上不可能毫无他师父的痕迹。” 了缘师太扬了扬眉,好奇道:“什么名字?” 张靖山道:“阮岑。” “阮岑?”了缘师太复又蹙眉,低低道,“这倒确实不曾听过。不过, 此人能将莫盟主教得这般卓异, 纵然如今遁迹藏名,年轻时却不可能也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张大哥可有眉目?” 拦下花云鹤“九鬼一剑”的刀法,名叫“归藏三刀”。自二十年前名高天下的剑鬼败于雪昼剑下后, 江湖再无一人敢挑战“九鬼一剑”的权威, 莫三刀这套刀法,腾空出世, 实在来得令人毫无防备,自然也毫无头绪了。 张靖山摇了摇头。 了缘师太兀自苦想,隔了半晌,突然道:“我记得当年剑鬼除了花云鹤外,还有一个徒弟,世人称‘白衣剑客’,姓何,名叫何……何什么……” 张靖山拿在手里的茶盅猛地一颤。 几滴热茶漫过茶盖浸入掌心,张靖山手上用力,将茶盅搁回案上,抹去掌纹上的茶渍,沉声道:“何元山。” 正说罢,客厅外欢声如雷,敲锣打鼓声顺风而来,张靖山心跳蓦然一乱,眉心收拢,向着厅外站了起来。 了缘师太听着这欢庆乐声,喜上眉梢,丝毫未察张靖山脸上的异色,只道:“终于能一睹庐山真面目了。” 人声如沸,祝颂之声不绝于耳,喜娘开路,向着厅内众人高声通传道:“恭请新郎尊师入座高堂——” 众人纷纷起立,一时翘首以望,目不转视,却见一片喜庆的红色之中,竟走来个格格不入的惨淡白影,顿时又惊又疑。张靖山双眸眯起,紧锁着那道白色影子,本便不安的心跳愈发慌乱,待看清来人面貌后,一双眼睛赫然瞪直。 阮岑目中无人,无物,在各式各样的注视之下,默然走上高堂,撩袍入座。 喜娘又道:“恭请新郎新娘入堂——” 窃窃私语声被迫中止,众人又把目光投向厅外,见得荧然日光之下,新郎新娘手握彩绸,自一片欢声中并肩走来,一个挺拔胜苍松,一个绰约若仙子,实是天成佳偶,璧人一双,忙又拍掌的拍掌,喝彩的喝彩,仿佛刚才入内那白影子只是个不合时宜的幻象。 吉时已到,司仪高声道:“一拜天地——” 司仪高声道:“二拜高堂——” 司仪高声道:“夫妻对拜——” 司仪张口,莫三刀突然道:“稍候。” 众人一震,阮岑无波的眼眸之中,缓缓荡开一丝暗纹。 莫三刀握住彩绸,向盖着红盖头的新娘深深看了一眼,复转身向厅内众人笑道:“突然想起,还未曾向诸位介绍家师,实在是失礼。” 众人正等着礼成后饮喜酒、访高人,冷不丁莫三刀来这一句,一怔之后,周寅笑道:“莫盟主,你这是舍不得把新娘子送入洞房啊?” 旁人听这打趣,也不由朗笑出声,陆汝青调侃道:“盟主,有道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新娘子入洞房可也是讲时辰的,尊师还可稍后引见,这吉时一误,可就坏了二位的姻缘咯!” 众人听到这里,纷纷又大笑附和,莫三刀垂落眼睫,挑唇道:“陆大哥放心,我与内人的姻缘,任何事、何人都坏不了。” 这一句,斩钉截铁,笑后藏针,陆汝青脸上笑容一滞,旁人几位亦面色微变。 日影从堂外斜照而来,照在莫三刀漆黑的眉睫间,照在他鲜红的喜袍上,他揉搓着手里沁凉的彩绸,缓缓开口:“今日本是阖家欢聚的元宵佳节,诸位为参加晚辈的婚礼,不惜辞别家人前来道贺,晚辈铭感五内。可自接任盟主一职来,晚辈沉湎女儿私情,于江湖诸事,无一作为,细想来,实在有负诸位的期望。所以……今日晚辈斗胆借这场婚宴,在全一己私欲之余,为江湖除一大奸大恶,权当以此……回馈诸位的一片盛情。” 众人听到这里,更是匪夷所思,了缘师太一头雾水,失笑道:“大奸大恶?这里所坐,皆是我武林肱骨,你的头号亲信,哪儿来的大奸大恶?” 莫三刀也一笑,道:“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师太又怎知道,有人正气凛然的面孔之下,藏着的却是这世间最丑恶……最肮脏的心?” 了缘师太望着他冷然的笑,心下发寒,正色道:“何人竟如此道貌岸然?” 旁边众人纷纷低声议开,莫三刀攥着手里鲜红欲滴的彩绸,转身,面向红绸交错后那道残败的白影。 云层堆积,一片天光渐被吞没,莫三刀的脸陷入阴影之中,唇畔笑影也终于消逝。 “说来惭愧,此人正是家师。” 天空有如被惊雷劈裂,众人瞠目结舌,齐刷刷朝高堂之上的那道白影看去,只见那人眼皮一撩,原本空空洞洞的眸子里,顷刻之间,寒芒如泄。 “盟、盟主……莫不是在拿我们说笑罢?”周寅浑身发毛,强笑说道。 旁边几人骇然失色,一时目目相望,却是相望无言,莫三刀攥着手里的红绸,抬起眼帘,迎上阮岑锋利的目光。 那是一道令他何等熟悉的目光,他简直是在那道目光的逼视下长大,他清楚地记得与那目光相伴的每一次鞭打,每一声“孽障”……他也清楚记得自己走出那目光时的每一声承诺——我要替你杀死花云鹤,除去心魔…… 他把那目光当使命,当救赎。救赎他,救赎自己……他承受了那目光一年,十年,十三年…… 可是今天,只这一眼,足以摧毁一切。 莫三刀悲极反笑。 “诸位一定以为,我的师父,该是个德隆望重、高风峻节的君子吧?”莫三刀含着热泪,噙着冷笑,“毕竟我曾经也这样以为。” 天光隐没,堂内光线昏昏如夜。 “我曾经以为,我的师父,是这天下至善、至真的一号人物。他知我没爹没娘,于是救我,养我;他知我一无所长,于是教我识字,传我武功……他脾气不好,但从来不装,不骗。他怒就是怒,笑就是笑,坦荡,磊落,不愧于天,不怍于人。我是那样敬他,重他。他拿长鞭抽我,我不恨;他拿这世上最恶的话骂我,我也不恨……我心疼他,心疼他被他那仇家折磨得无依无靠,痛不欲生,我心疼他终日浑浑噩噩,以酒浇愁。我答应他替他把那人的人头砍下来,答应替他报他此生不能去报的仇。我用他给我刀,练他给我的刀法,我天天对自己发誓一定要用这把刀、这套刀法把那人给杀了……可是刀法太难,我学不会,我师父就鼓励我,他说只要我能把这刀法练成,他就将他的女儿,我的师妹——许配给我。你们看,他真好……他真值得我为他尽忠、卖命……可是你们知道……他辛辛苦苦布置这一切,究竟是想做什么吗?” 北风从堂外阴沉沉的天幕里啸过,那堆积在天边的云翳正向下压来,莫三刀微微仰头,清凌凌的眼睛倒映着阮岑如阴云一样冷而白的脸。 阮岑浑浊的眼睛里,也倒映着少年的脸。 少年的脸,紧绷。 少年的眼睛,通红。 少年的声音,颤抖。 “我的师父,要我杀生父,娶同胞——” 严风大作,裹挟着压蓄在云底的暴雪冲入堂中,撕扯着众人的衣袂,撕扯着梁上的红绸,了缘师太瞪直双眼,打开的喉咙也仿佛被那严风撕扯过:“什……什么?!” 雪花翻飞在身周,像一块块锋锐的刀片凌迟着身体,莫三刀一瞬不瞬盯着阮岑,强压着那激烈得几乎要窒息的心跳。 *** 两月前,平县河畔。 河风噗噗地吹打着手里的画卷,水光里,夜光下,画上人的眉目清晰得如在眼前。 莫三刀瞪大双目,定定分辨着画中这个笑靥如花,手握金杖的少女,死死注视着画旁那一行端秀的蝇头小楷,大脑里一片混乱。 字,是阮岑的字,上书:壬戌年三月初一,泗水桃林,逢吾妻。 可画中人,蛾眉凤目,琼鼻朱唇,分明是另一个花梦。 莫三刀绷紧脸颊,一幕幕情景从眼前如电闪过。 登州酒肆,花梦与他滴血认亲,溶溶月照之下,两滴血并未相融。 平县客栈,花梦莫名被合欢宫掳走。 船舱内,鬼婆婆扔来软骨散解药,言辞肃然:带她离开,不要进不归山。 不归山中,她将花梦拉入他怀里,郑重交代:把人看好。 密林内,她在花梦倒下那刻飞身来救:我让你把人看好,你就是这么看的吗?! 石室里,她气息奄奄,低声恳求:我求你……就一声、一声就好……好不好? …… 莫三刀蹙紧眉,张大嘴,饶是极力镇定,那个可怕的猜想也还是迅速侵占了大脑。 这个可怕的猜想,让他忘记了去追阮晴薇,去找阮晴薇。他哆嗦着地把画卷好,放回盒内,茫然地坐倒在冷风阵阵的河畔上。 他在冷风里茫然地想:如果花梦才是阮岑和鬼婆婆的女儿,那么,晴薇又是谁呢…… 他在冷风里茫然地想:如果晴薇是花云鹤的冉双荷的女儿,那晴薇的那个孪生哥哥,又是谁呢…… 他在冷风里惶然地想:他和晴薇,怎么会长得那样像呢…… 莫三刀感觉自己几乎要被冻死在这片冷风之中。 三日后,他抵达天命阁,烂醉一天一夜。 又三日后,他离开天命阁,雷惊电激,天昏地暗。 他的确是死在了那夜的冷风中。 *** 大雪飘飞,猎猎的风声将观者如堵的喜堂衬得阒无人声,莫三刀的声音响在死水一样的喜堂里,也如那大雪,如那严风一般,冰封着在场众人的心。 一截红绸被凄风卷落下来,掠过阮岑阴沉的脸,落在他惨白的衣上,他昏暗的双眸轻轻一眯,蓦地发出一声讥笑。 这一笑,令众人如堕封天冰窟。 “杀生父,娶同胞。”阮岑眼神冰冷,却勾起唇角,“是的,你杀了,你也娶了。” 众人魂飞魄散。 莫三刀也笑,笑完一声,又笑一声,他望着面前这个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人:“可惜了。” 阮岑勾起的唇角缓缓压下。 莫三刀扬眉:“我自幼受你教导,怎能做这种禽兽不如的畜生呢?” 阮岑压紧唇角,眼神如剑,一腔怒火终于再难按捺:“那你在飞云峰上所杀何人?今日所娶又是何人?!” 莫三刀唇角一挑:“我从未说过花云鹤死于我刀下,至于我今日所娶——” 他微微一顿,笑得明朗:“自然是您的女儿了。” 严风啸过耳际,阮岑瞳仁张大,猛地一个健步直冲“阮晴薇”,拂袖将那鲜红的盖头扯落。 飞雪如絮,从堂外齐涌进来,飘过面前人灿如春华、端丽冠绝的脸,阮岑盯着那双清绝的凤眸,整个人如被惊雷劈中。 堂中众人亦大骇失色:“花……花三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没存稿啦,明天休息,争取后天下午六点更。 第88章 天命(九) 阴云压境, 将原本晴朗的天幕一口吞下,昏暗的喜堂内,众人面如土色, 目定口呆地盯着堂中三人, 心中真是翻江倒海, 雷电交鸣。 只听有人压抑不住, 低低问道:“这……这不是花云鹤的千金吗?怎么、怎么成了这……” 非议之声一起,顿如火油入锅, 将一个喜堂炸得沸沸扬扬。 了缘师太强压惊骇,将交头接耳的众人环视一圈,猛地喝道:“统统闭嘴!” 众人闻言一震,自知失态,忙端坐回去, 闭口噤声,了缘师太深深呼吸, 向默立中央的莫三刀道:“莫盟主,世人皆知,现在站在你身边的这位姑娘,乃是蓬莱城花云鹤之女, 你究竟是出于何意, 竟说她是你师父的女儿?!” 莫三刀双眸微虚,注视着错愕之色尚且未褪的阮岑,像是颇为享受似的,静默不语, 便在这档口上, 周围又有质疑声、非议声、乃至埋怨声接连入耳:“杀生父,娶同胞……难不成那花云鹤是莫盟主的父亲?”“那同胞又是谁?”“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好端端的成个婚, 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铺天盖地的非议与铺天盖地的飞雪捆绑在一起,捆绑着身心,莫三刀深吸一气,憋回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师太应该知道,十九年前元宵夜,蓬莱城双生子被掳一案吧?” 了缘师太眼瞳一震,悚然道:“你是说……花云鹤被抓走的那对双生子?” “不错。”莫三刀声音哑涩,眼眶通红,“那对被抓走的双生子,就是我,和我师妹阮晴薇。那个抓走我们的幕后真凶,就是我的师父——” 他盯着阮岑阴鸷的脸,一字一顿:“白衣剑客,何元山。” “山”字甫毕,真是一座山凌空压来,压得众人猝不及防,头晕目眩,了缘师太看向阮岑,视线硬生生在他脸上停了半天,才想起去问张靖山:“张大哥,真、真是他?!” 张靖山藏匿于暗影里的脸早已是铁青一片,他的视线并不在阮岑身上,可是阮岑的脸,那张纵使饱经沧桑、风华不复的脸,却在他眼里、心里过了百遍千遍。 “是。”张靖山微闭双眼。 堂中又一片哗然,众人既惊且俱地看向阮岑,交口议论起二十一年前剑鬼两大高徒一叛一隐之事,莫三刀坦然立于这片声音里,审着阮岑,待人声渐停后,冷然续道:“二十一年前,何元山约我父亲在飞云峰决一死战,临战前夕,却倒于爱人鬼思思的一杯酒下。翌日,剑鬼爷爷乔装成他登上飞云峰顶赴约,被我父亲一剑封喉。无端弑师父、杀岳父,我父亲魂飞胆落,万念俱灰,仓皇之中,只能下山,不到一日,得知真相的月白阿姨含恨自刎,更使我父亲终生不敢再近飞云峰一步。两年后,我与我师妹在蓬莱城出生,元宵之夜,何元山命鬼思思潜入城中,将我和我师妹从襁褓中掳走。父亲发现后,亲率四位堂主、八十位亲兵在风雪里直追七天七夜,终在扈城郊外的山道上,将人截下。” 那天,扈城荒郊也是飞雪一片,车轱辘碾压在冷梆梆的雪地上,颠来荡去,像迎着万箭奔逃。 身后的马蹄声愈来愈近,十骑,二十骑,四十骑……铁蹄践踏在雪泥上、岩石上,刀剑挥舞在风里、雪里……马上人的怒叱声、马车内的啼哭声充斥在耳内、心内…… 鬼思思一手抱紧怀里的女婴,另一只手护住车厢角落里一对嗷嗷大哭的双生子,车身猛然一震,直颠得车内四人几乎飞起,与此同时,数支暗箭射在厢板之上,寒光粼粼的锋镝就刺在目前。鬼思思大惊,忙伏下身子将角落里的那俩婴孩庇住,眨眼又是暗箭破空袭来,这一箭竟径直穿破厢板,射在了鬼思思背上。 鬼思思闷哼一声,咬牙忍痛,顿挫之间,风雪之中的马蹄声、喝叱声已迫至车外,鬼思思心惊肉跳,带着哭腔向帘幔外喊道:“元山!元山!……” 大雪呼啸,马蹄狂嚎,何元山掉头向雪夜里冲将过来的花云鹤怒视一眼,猛地扔开缰绳,钻入车内。 “元山!”鬼思思嗓音阴哑,仰头望着面前白衣如雪的俊逸青年,突然想起自己容颜不复,忙又羞愧地低下头去。 何元山双目阴冷,直勾勾地看向被她护在身下的一对婴孩,忽又盯住她怀里紧抱的那个女婴,只在一念之间,他大手覆来,将女婴从鬼思思怀里一把抓过,继而钻至车外,向着满空冷箭,满天飞雪,将手中女婴扔了出去。 鬼思思如疯一样冲将出来,见得这幕,撕心裂肺。 “何元山!——” 雪夜之中,一个嚎啕大哭的女婴飞过头顶,花云鹤神魂俱惊,双脚一蹬,从马背上飞跃而去,冒着冷箭,冒着飞雪,将那个女婴接入怀里。 一众骑兵齐齐勒马,喊停声、关切声响彻虚空。 一架马车在怒吼的风雪声里飞快远去,不消几时,即隐没在了幽夜深处。 …… “那时,鬼思思刚刚分娩不足一月,她为了给何元山生下这个孩子,不惜舍弃自己的青春、美貌乃至情人之爱。可是,这个她不顾一切生下的孩子,却被何元山当做逃逸的盾牌,扔进了漫天大雪之中……她不顾一切也要给何元山留下的血脉,在何元山心里,居然抵不过两个用来报仇的婴孩。” 飞雪飘拂,飘过众人惨白的脸,飘过花梦通红的眼,这双泪水涌动的、通红的眼,和二十年前那人的眼一样,明媚,冶丽,清澄,干净……可是,阮岑再也不能从这双眼里看到和当年一样的笑,他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鲜明的鄙夷,与无底的恨意。 “父亲救回那个女婴后,一直以为,她是双生子当中的妹妹,他命人把她带回蓬莱城,又率其余亲卫继续追击,可茫茫天地间,他再也没能追回另一个孩子……” “扈城换子一事后,鬼思思与何元山决裂,只身回到合欢宫,何元山带着那对双生子销声匿迹。他独自抚养那对婴孩,要男孩唤自己‘师父’,女孩唤自己‘父亲’,他教他们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却要他们恨父杀父,相爱相婚……”莫三刀扬起脸庞,噙泪道,“诸位说说,这世间,还有比这更虚伪、更恶毒的人吗?” 悲风刮面,阮岑蓬乱、干枯的花发在颧骨上飞扬,那双被乱发掩映的眼睛,在晦暗的天光里亮得那样凶恶,狰狞,又亮得那样无助,无望。 “我虚伪……恶毒。”阮岑蓦然向莫三刀逼近一步,锐亮的眼睛里胀起血丝,“那你以为,你父亲就磊落,仁慈吗?” 莫三刀压紧眉头。 阮岑阴狠道:“飞云峰十四年试剑,他自第一年赢我后,故意连输十二年,为什么?同情我?可怜我?” 他扭曲的脸上扯开一笑:“做梦。” 莫三刀猛地一震。 “他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他输给我,只是因为他想要的东西,还不需要通过赢来取得。你以为第十四年试剑,胜者娶月白,就真是只是娶月白吗?”他的目光又一次在暗影里锋利起来,“你以为他娶月白,单纯是因为他爱月白吗?” 风声渐止,阮岑失声长笑。 “太天真了。”阮岑语气拖长,满脸讽刺,“他要真是个痴情种,怎么可能在月白死后不到一年,就娶了你母亲?他要真是个痴情种,为什么不尊师命,执意修习禁术?他指天发誓,说此生此世不负月白,最后却窃取师艺抛弃妻子!在他心里什么东西最重要难道还不清楚吗?!” 阮岑瞪大双眼:“师父,月白,我,思思……为何变成今日这般,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风雪茫茫,他瞪红的眼睛里突然一片热泪,又突然一片冰霜。 那一年,他带鬼思思回飞云峰,路上一直想,要以怎样的口气,才能尽量不失骄矜地向他承认:“嗯,我的确找到我的心上人了。” 他的心上人不如月白单纯,不如月白娇憨,她的心上人甚至不能给他生养一儿半女,可是,他要光明正大地把她牵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我,何元山,要跟我的心上人鬼思思——成家了。 那一年,他带着这一生最美好的憧憬,最热切的期盼,回山后,却挨了这一生最痛、最狠的一巴掌。 这个巴掌,是花云鹤打在他脸上的。 这个巴掌,不光打得他丢了师父,没了师妹,还打得他再也无法与心上人坦诚相爱。 ——我为什么与思思渐行渐远?我为什么会在那一刻把我的女儿扔走?我为什么一天天地变得这样偏激,阴暗? ——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一声清啸划破虚空,了缘师太搁在案上的宝剑突然被人拔出,剑刃寒光流转,有如紫电青霜从眼前泄过。 阮岑举剑直指莫三刀面门:“可惜了,他竟然没能死在你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坠子”扔的2颗地雷、“秋之叶”扔的1颗地雷! 第89章 天命(十) “你当年, 为什么要去练‘九鬼一剑’?” 白月悬空,如照着一条暗河,幽篁内, 莫三刀握刀而立, 望向被斑驳剪影掩去了面色的男人。 男人默立在层层暗影里, 寂然回剑入鞘:“如果我说是因为自负, 你信吗?” 莫三刀眉间一蹙。 满林竹叶随风飘曳,花云鹤转过头来, 向少年轻轻一笑。 “我曾经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不能碰的剑法。”他一手按剑,举步走来,“它既然可以被创造,那自然也就可以被毁灭,既然可以被毁灭, 那为什么不能被掌控呢?” 脚边的草絮在冬风里簌簌飞飏,莫三刀望着面前眸深似海的男人:“那, 你后悔吗?” ——你后悔吗? 山风拂面,花云鹤那双渊海一样的眼睛里蓦然繁星沉浮,他敛眉:“这大概,是这世间最无意义的问题了。” 幽篁深处, 月影残缺, 寒夜无垠。 莫三刀直视着男人幽深的眼睛:“你是后悔的吧。” 男人握在剑上的手微微收拢。 莫三刀像在对男人说,又像在对自己说:“如果可以重来,你一定不会去碰‘九鬼一剑’,对不对?你后悔——所以, 你明知我是谁, 明知我为何而来,也还是要教我刀法, 还是要我在飞云峰上拦下你的雪昼剑,对不对?” 花云鹤眼眸轻虚,没有说话。 莫三刀心痛如锥:“难道……你就不恨他吗?” ——他夺你儿女,要他们怨你恨你,要借他们来伤你毁你……难道,你就不恨他吗? 风声飒飒,阮岑的脸仿佛就近在眼前,莫三刀痛得难以呼吸,痛得难以再继续追问、控诉。花云鹤注视着面前不住颤抖的少年,终于道:“恨是无用的。” 莫三刀一震。 “恨他人,无用;恨自己,更无用。” ——恨吗? 当然会恨,可是,无论怎么恨,他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莫三刀无言冷笑。 “你的心魔,是这世间最无意义的‘悔’,他的心魔,是这世间最无用的‘恨’……”莫三刀眼珠子向上一瞟,褚褐色的眼瞳里盈满冰凉的月光,“……那你们有想过,我吗?” 满林沉默。 莫三刀轻轻笑起,扛刀在肩,转身离去。 大雪咆哮,刀剑交鸣声骤止,寒风裹以乱流从面门狠狠冲过,莫三刀眯起眼睛,望向飞雪后支剑半跪的男人,胸口突突乱跳:“你有内伤?” 花云鹤伏低身体,沉脸不应,莫三刀抢步跑去,花云鹤猛喝道:“站住!” 莫三刀定在原地,花云鹤压紧剑,吃力却坚定地站立起来,风雪中,面容沧桑,却依旧凌然不可侵犯。他伸手将嘴角的血迹擦去,另一只手将雪昼剑挥至半空,眼神坚定:“再来。” 莫三刀心乱如麻。 花云鹤丝毫不给他犹豫的余地,迎着风雪,欺身攻来,莫三刀咬牙应对,竟不需几时,又一次将他打退数丈。 莫三刀强压心头震愕:“你到底怎么了?!” 花云鹤双手握剑,立在雪中,面色阴翳而痛苦,莫三刀喘着气苦苦思索,突然恍然。 “‘九鬼一剑’?”他眼里带了惊惧之色,“你是不是早就已经被‘九鬼一剑’……” 悲风狂号,他戛然而止,完全不敢再说。 严风将男人黑夜一样的衣袍高高卷起,将男人黑夜一样的眼睛吹得一无所有,花云鹤几声闷咳,一口口血呕在白皑皑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莫三刀扔了刀,发足赶来。 花云鹤竭力将人推开。 莫三刀摔倒在雪地上,睁眼是雪,张口也是雪,铺天盖地的雪里,他终于忍不住大喊:“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我们不打了……”莫三刀在茫茫大雪里声泪俱下,“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们不打了、不比了!……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我不是无父无母,我不是孤儿,我不要再做你们的刀。 ——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来不及了……” 花云鹤的声音那样轻,在这不歇的严风里,连一片雪也比不过,可是这一刻,在雪虐风饕的世界里,莫三刀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从他开始教你‘归藏三刀’起,你我父子,就注定不在同一条路……”花云鹤拾回掉落在雪中的雪昼剑,“我时日已不多,死在这儿,是我毕生所愿。你自然无需杀我,但你也决然救不了我。” 他拿起剑,极慢而认真地在雪地上写下一个字。 “你的名字。” 他移开剑尖,向少年道。 雪花纷飞,莹白的月光照着一颗莹白的“惺”字。 “可知何意?” 莫三刀望着那字,眼眶一热,哑声:“知道。” 惺,醒也。 “喜欢小梦是吧。”花云鹤笑,他仿佛第一次笑得这样敞亮,这样温暖,“好好待她,别步我后尘。” 莫三刀泪落不断。 “把眼睛闭上。” “听话。” 莫三刀含恨饮泣,绝望地闭紧眼睛。 雪飞如絮,万念俱寂。 *** “可惜了,他竟然没能死在你手上……” 睁眼、张口……突然又全变成彻骨的大雪,莫三刀望向面前的这一把剑,双眼被剑光晃得微微眯起,完全来不及反应。 还是了缘师太率先察觉不妙,霍然起身:“何元山……你这是作甚?!” 阮岑眉目冷然:“大奸也好大恶也罢,皆系门中私怨,今日何某斗胆借师太宝剑清理门户,还请诸位不要插手。” “清理门户”四字贯耳,有如惊雷砸入莫三刀脑中,花梦睁大双眼,在剑落刹那挺身挡至他面前,阮岑眼里精光一锐,凝招不动:“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花梦含泪冷笑:“你当然敢,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吗?” 那双眼太明亮,太逼真,阮岑看得眼中刺痛。 花梦讥讽:“你除了不敢去找我爹对峙,你还有什么不敢呢?” 她扬眉,逼视阮岑脸上的愕然、愤怒,强调:“对,我爹——花云鹤。”她斩钉截铁,“你敢羞辱一个才八岁的男孩,哪怕他是月白阿姨留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你敢让一个刚刚分娩不足一月的母亲,在严冬之夜冒着大险去偷走别人的婴孩,哪怕她是你所谓的妻子;你敢迎着无数的冷箭,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扔入仇人的铁蹄下,哪怕她是你的女儿;你敢让一对清清白白的兄妹违人伦,弑生父,哪怕他们敬你爱你将你视作至亲!……同这些相比,杀了我,对你而言,又算什么呢?” 阮岑的剑在虚空里剧颤不止,他的眼睛突然间红得那么可怖,那么凶悍,他的整张脸也突然扭曲得那么阴毒,那么狰狞。花梦目眦欲裂,张口又要再说,莫三刀猛地一把将她拉至身后,单掌劈出,震开了阮岑掠来的一招冷剑。 与此之时,一截红绸被莫三刀拽落,藏于梁上的两把长刀霍然坠下,莫三刀一个空翻,将双刀接入手中,矫捷地落于阮岑身后。 阮岑转头看来,心知中计,再不留情,一套狠戾的剑法劈空杀去。莫三刀双掌翻飞,赤夜刀寒芒吞吐,迅速与阮岑的长剑缴在一处。 激战之中,乱流飞溅,堂内众人掩面四散,花梦原本还僵在原地,却被张靖山一把拉出了喜堂。 红绸散落,与阵阵飞雪一道掩去了堂内光景,却又不过刹那,条条红绸被刀剑砍成漫空红雨。白雪、红雨之中,刀光、剑影如火蛇、如紫电,交击得雪雨几欲燃烧。 花梦在外心惊肉跳,一口气悬正在喉中,猛见一人被打出堂外,摔倒在尺来深的雪层里,顿时惊叫:“三刀!” 旁边张靖山见她要动,忙将她肩膀按住。 风声长号,雪花如撕棉扯絮,阮岑拖剑在地,从阵阵白雪、红雨里漠然走出,一双眼睛竟如走火入魔般可怕得令人窒息。 莫三刀从雪地里挣起来,一抬头,便望进了这双穷凶极恶的眼睛里。 这双眼睛,曾经也是光华流转,温润如玉,它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会变得这样狰狞的呢? 噢……莫三刀想起来了,是那年的中秋夜。 那年的中秋夜,月亮极大,极圆,极亮,他的兴致也极好。他领着自己与阮晴薇坐在院里赏月,一面喝酒,一面给他俩说后羿射日,嫦娥奔月。 他那样慈爱,那样温暖,温暖得让自己产生错觉,鬼使神差地跟着阮晴薇唤了他一声“爹爹”! 于是他的眼睛变了。他的眼睛在那轮极大,极圆,极亮的月亮下变了,变得通红,红得像两把刚杀过人的刀。 他猛地把自己抓过去,恶鬼般狠盯着自己看。 他猛地扔开自己,从屋里取了长鞭来。 他扬鞭,一鞭,又一鞭……不顾自己的哭声、认错声、求饶声……一鞭鞭地抽打在自己身上…… 阮岑垂眸,剑尖从雪地上划过,指在莫三刀面前:“孽障。” 莫三刀瞳仁赫然收缩。 剑尖上还覆着雪霜,将莫三刀的下巴挑起,毫不避讳地指向少年的咽喉。 莫三刀的眼睛突然比这晦暗的天光还要暗。 雪雾喷溅,一把血红长刀穿过臂弯,直冲面门,阮岑睁大眼睛,回剑来缴,莫三刀双手握刀,辗转连击,招快如电,一式“罗网”挥毕,阮岑连退三步,残败的白衣上蓦然炸开数道伤口。 淋漓血珠溅入飞雪里,莫三刀向阮岑走去。 ——三刀,你恨他吗? ——谁? ——我爹。 ——阮晴薇,你傻了吗?我怎么会恨师父? ——他打我不是恨我,也不是因为我是孽子,是他发病了。我不是孽子,我和你一样,都是他的好孩子,只是你叫他是“爹爹”,我叫他是“师父”罢了…… 血雾被风雪吞没,阮岑瞪直一双腥红血眼,带着一身残破血衣,横剑在手,从风雪里冲来。 莫三刀挥刀迎去。 刀剑相击,声震天地。 漫天雪花在乱流中飒飒飘扬,就像那天在小院上空盘旋的梧桐叶一样。他仰头,望向面前高大的男人,脆生生地问他:“师父,你什么时候最开心?” 他说:“喝酒。” 他接着问:“师父喜欢喝什么酒?” 他说:“烧酒。” 他低下头想,隔了会儿,才又抬起头问:“那,师父开心的时候,还会打我吗?” 他看到梧桐叶从他隐痛的双眼前一片片地飞飏过去,一下子,就蒙住了彼此的视野。 他发现他在摸自己的头,他的手掌那样大,像梧桐叶一样大。他的手掌那样温暖,像阳光一样温暖。 他转身,走进满天匝地的梧桐叶里,他消失了半年。 半年后,他从山下回来,给他带来了一把刀,一本刀谱。刀叫“赤夜”,刀谱叫“归藏三刀”。 他说:“如果你能用这把刀练成这套刀法,并用他杀死一个人,我就不再打你。” 他喜出望外,冲上前去,二话不说把刀与刀谱接了。 “师父要我杀什么人?”他问得满心期待。 他说:“蓬莱城城主,花云鹤。” “好!”他答得斩钉截铁,一腔热血。 ——我一定练成“归藏三刀”,替你取花云鹤项上人头。 寒光吞天,血芒蔽目,幽暗的风雪里宛如有无数火石从天外倾泻而下,将风点燃,将雪点燃,将黑夜点燃。 将众人的眼睛点燃。 这一刀,名“赤夜”;这一式,名“灭魂”。 手起,刀落。 神生,魂灭。 众人瞪大了眼。 无声无息,宝剑从中断裂,飞坠虚空,赤夜刀迎着阮岑的面门砍下。 刀风激荡,少年的乌发在风雪里飞飏。 阮岑眯住眼睛。 他好像又看到了今日所见的那棵梧桐树。 梧桐树静立在院角,横伸的枝杪割裂苍天。 梧桐树轻轻招展。 他看到有无数只手从天上向自己伸来。 刀锋刺目,阮岑闭眼,从此风消失,雪消失,爱消失,恨消失……他将永存于一无所有,也无所不有的黑暗。 他笑了。 莫三刀双眼含泪,定定看着跪倒在面前扬唇微笑的男人,手一松,将赤夜刀扔落在雪地。 飞雪漫天,莫三刀孑然一身,向花梦走来。天光黯淡,他脸上、身上皆溅着斑驳的血,映衬着片片一触即融的雪霜,使他看起来残暴而阴鸷。 周身一丈之内,众人惮于他的凛凛杀气,纷纷退让,他视若无睹,径直走至花梦面前,抬手,将她头上的雪花温柔地拂落。 “我们走。”莫三刀俯身,牵起花梦,十指紧紧相扣一处,互慰着彼此的伤口。 他们转身向被风雪掩埋的方向而去。 他们身后,血涌之声伴着一记惊呼从人潮里传出。 他们鲜红的影子定格在风里,雪里。 莫三刀回头,双眼被随风贯来的雪花迷住。 模糊的视野中,他看到那人倒向一片血泊,手里,紧握着赤夜刀刀柄。 ——如果你能用这把刀杀死花云鹤…… 莫三刀扯唇冷笑,热泪却从眼眶砸落。 手上一震,一空……莫三刀转头,花梦已从身旁跑开,跑入了深深雪夜……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大结局。 第90章 天命(终) 窗外的雪下了足足一个时辰了, 倾其所有似的,越来越放肆。 屋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严风卷入, 把帘幔、衣袂、花钿吹得簌簌乱响, 憨态可掬的小丫鬟忙踅身掩上门扉, 复捧好漆盘走进屋来, 向窗下人道:“姑娘,你要的衣服来了。” 阮晴薇将目光从窗外敛回, 隔着眉前金灿灿的流苏向小丫鬟手里的东西望了一眼:“放那儿吧。” 小丫鬟应言把衣服方在近旁的圆桌上,想想莫三刀先前的吩咐,又道:“姑娘可饿了?厨下刚做了些糕点,要不我……” “不必。”阮晴薇打断,极轻的声音里压制着颤意, “你……出去吧。” 小丫鬟压紧唇角,想到前庭的变乱, 没敢再多嘴,垂着脑袋阖门去了。 屋内重又恢复死寂,与窗外大雪一样的死寂。阮晴薇走至圆桌前,把上面的衣服拿入怀里, 脚下不停, 默然走入内室插屏后。 凤冠很沉,礼服很重,她一一褪尽,感觉自己一下子轻得一无所有。 严风还在窗外夜色里奔走, 阮晴薇换好衣服, 戴上斗篷,临出门了, 又突然顿住脚步。 放在门扉上的那一截手腕柔细如初,黄绿相映的翡翠镯子搭在绒绒的袖口上,被烛光一照,颜色暖得烫手。 她定定看着,漠然将那镯子从手腕上摘下来,放至身后的圆桌上。 莫三刀回到客院的时候,月光普照的小院内一片粉妆银砌。真冷,他心里想,踩过积雪厚厚的石径,推开屋门。 油灯跳跃,屋内还燃着的炭火,暖烘烘的热气扑在面上,却愈发把冻僵的脸颊烤得生疼。 他的目光径直落在圆桌上的一叠嫁衣上,整个人一僵。 门扇从手里松开,“咯吱”一下被风吹得大开,莫三刀上前,将嫁衣最上面的那只翡翠镯子拿入手里,低下头,坐倒在圆桌下。 风从大开的门外呼啦啦地刮进来,莫三刀仰头,滚动的喉结暴露在严风里。 真冷啊…… *** 江畔,潮声震耳,纷纷飞雪从黑布一样的夜空倾落下来,一片一片地没入惊涛汹涌的大江。 礁石上,花梦抱膝而坐,一袭鲜红的嫁衣成了茫茫夜幕里所剩无几的点缀。花玊默立在旁,给她撑伞,目光也凝在茫茫无垠的雪夜里。 莫三刀抱着件狐裘从后走来,迎着风遥遥一望,眼中疼,心中也疼。 韩睿侯立在礁石三丈开外,见人走来,虽然尴尬,却也不得不颔首行了礼。 莫三刀止住步子,再抬头时,正巧与转过头来的花玊四目交接。花玊微一抿唇,将伞交给旁边的芡儿,从风雪里撩袍走来。 “晴薇呢?”花玊站定,逆着月光,在莫三刀脸上投下一半暗影。 莫三刀摇头。 花玊攒眉,向韩睿吩咐:“去查。” “是。”韩睿领命而去。 花玊望着少年惘然的脸色,眉峰微拧,却又语气平和:“府上呢?” 莫三刀低声:“我就跑去晴薇那看了看,喜堂那边……应该是散了,不过……” 不过那人的尸首…… 莫三刀皱眉抿唇,哑然无话。 花玊倒是一脸淡然,略微点了个头,道:“我在城郊梅林里有套别院,今晚你与小梦先歇在那儿,府上的事,我来处理。” 莫三刀怔了怔,双眸里明显闪过受宠若惊之色。 雪月下,男人如山屹立,眉目依旧冷然如初,深邃的眼睛里却是一片不动声色的温柔,这份内敛的、沉默的温柔,令莫三刀没来由的眼眶发热,他忙将脸别到一边去,用力眨眼,调整情绪,几番欲言又止。 月色被雪花反射,映在少年脸上,他的情绪克制那样笨拙,花玊挑唇轻笑,提醒道:“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叫我。” 莫三刀一震,看回花玊。 男人微微垂眸,他本就高,足高他半头之多,眉眼垂下来,本该给人气势凌人之感,可鬼使神差的,莫三刀就是感动得一塌糊涂。 “哥……” 莫三刀吸吸鼻子,哑声开口,一声喊出,眼里险些又有泪涌出,忙敛紧了眉。 花玊笑,想说什么,又释然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去吧。” 说罢,人已走入了茫茫夜色里。 莫三刀回头,向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注视了良久,才一扭头,大步流星到了礁石上去。 雪飞不绝,花梦坐在又冷又硬的石头上,虽有芡儿撑伞,头上、肩上却也还是白了不少。莫三刀两步并一步,上前把手里狐裘抖开,一手将她头肩处的雪落拍净,一手打包袱似的用狐裘将她牢牢捂住。 花梦一怔,紧接着又给他从后抱了个密不透风。 月光如水,江浪拍打在黑黢黢的礁石底下,来一阵,走一阵。莫三刀也席地而坐,从后将花梦紧拥在怀,下巴抵在她肩上,心知她情绪低落,便故意逗她:“新娘子,洞房了。” 花梦冰冷的身子又震了一下,过不久,莫三刀便感觉脸颊上有东西滴落,抬头看去,果不其然,这姑娘哭了。 在喜堂里时,他当众揭穿她的身份,揭穿阮岑的罪行,她没有哭;阮岑一剑刺来,她迎着冷剑护住自己,被阮岑讥讽“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她没有哭;乃至最后阮岑败于赤夜刀下,死于赤夜刀下,她也还是忍住了没有哭…… 可是现在,她哭了。 她的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来,每一串,都剑似的直戳莫三刀的心,他直起上身,替她把脸庞上的泪水抹净,抹不快了,索性便趁她闭眼掉泪时,低头吻住她的眼睛。 花梦被迫闭紧眼睛,眼皮上的湿润感很快被一片柔软的温度替代,她下意识抓紧面前人的衣襟,新郎官的衣襟上绣着繁复的金丝图纹,抵在指腹上,糙糙的,是与他本人十指相握的触感……她心中百感并至,一种痛被安抚下去,一种痛又涌升起来。 莫三刀的吻顺势下移,一点一点,轻啄着,慢吮着,吻过她眼睑下的泪痕,吻过她鼻尖上的雪霜,他微微抬眸,目光定格在夜色里新娘子被描得冶红的双唇上,眼眸一沉,正想动作,花梦突然出声:“我不是……” 莫三刀的脸已离她那么近,近得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什么?”他哑声开口。 花梦似乎蹙了下眉,随后手上用力,硬生生将他推开,莫三刀的心猛然向下沉去。 花梦深吸一气,收敛脸上悲色:“我不是他的女儿。” 莫三刀脸色绷紧,良久才道:“没关系,你是我的妻子就行了。” 花梦的眉头又蹙起来,像是抵触,又像是隐忍,莫三刀几乎一眼洞穿她的心思,在她张口时猛地又把她紧拥住,正色道:“我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你是我八抬大轿抬过门的妻子,我们拜过天地,行过大礼,你不能不认!” 他说完,再不给她置喙的余地,将人横抱而起,向旁边的芡儿道:“带路,去大少爷别院。” 芡儿正呆着,还来不及应,花梦在他怀里挣扎起来:“你干什么?!” 莫三刀脚尖轻点,几下便跃下礁石:“别动,再动咱直接在这儿把事办了。” 花梦哪里见他这样过,一时半信半疑,莫三刀便给了她个极深眼神:“不信?” 雪月里,少年眼睛里的恼怒与情*欲一览无余,花梦张口结舌,脸一径地红到了耳根。莫三刀轻笑,微微顿足,转头向礁石上撑伞呆立的芡儿催道:“快点,春宵一刻值千金,不懂?” 芡儿目定口呆,脸跟着也一红,却哪里还敢耽搁,连滚带爬地赶下地来。 大雪飘飞,天地银装素裹,一个小丫鬟撑着把要倒不倒的伞,跑在皑皑雪地之上。 前方,喜袍少年在飘雪里转起圈来,直惊得怀里少女失声轻叫,双手情不自禁抱紧了少年的脖颈。 少年趁势一低头。 茫茫雪里,双影缠绵。 冬风扑面,小丫鬟忙将伞往面前一倒……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坠子”扔的1颗地雷! —— 至此正文完结,心里又痛快又不舍,所以决定再写至少两个番外(明天最后一天假期,就不码字啦,大概在下周四前写出来),一篇写三刀、小梦,一篇写晴薇。如果有小天使对其他人物感兴趣也欢迎提名。 —— 最后给接档新文求个预收——阴鸷、厌世女魔头与坚毅、忠犬刀疤男的爱情故事,文名叫《丑奴》,戳作者专栏即可见,Muma~ 第91章 风(上) 春来春去, 时日飞转,距离莫三刀与花梦大婚,眨眼便是半年了。 这半年来, 发生的事情说多不多, 说少也不少。往小处论, 是莫三刀发现自己又长高了两寸, 往大处论,便需稍微多花些口舌。比如:自那夜花玊出面料理阮岑后事后, 莫三刀拉花梦小住在梅林别院恩爱了小半月,等终于鼓足勇气回莫府去时,惊闻房产竟已变卖,四个留候于门外的花家侍卫一口一个“二少爷”、“二少夫人”地喊着,硬簇拥着他们回了蓬莱城。 回城, 认亲娘,免不了又是一段泣涕涟涟, 所幸是喜事一桩,便不再详述。需要一提的是,花玊就此人间蒸发,杳无痕迹, 与之一并消失的, 还有侯府的冉双梅。 侄子与小姨同时失踪,类似“私奔”乃至“乱*伦”一类不体面的说法很快疯传江湖,蓬莱城一面要应对悠悠众口,一面又要提防“主动悔婚”的长宁郡主后知后觉, 上门算账, 很是忙乱了一阵。 莫三刀初来乍到,对城中内情一概不知, 这一番忙完以后,累倒的那人自然是花梦。 夜里,食髓知味的少年很难安分,却又不忍心再折腾怀里这个一倒即睡的姑娘,是以当夜就做了一个自以为英明无双的决定。 次日醒来,花梦正忙着喝粥,听完后,眼都没抬:“嗯,可以。” 莫三刀撕了片白馍馍塞进嘴里,显然对这个反应不大满意。 “就这样?”少年怏怏不乐地挑起一边眉毛。心道:若非想腾出空来帮你料理城中事务,这个盟主当一当也还是可以的…… “反正当着跟不当也没两样。”花梦一语道破,“反而遭人惦记,给城里添麻烦。” 莫三刀:“……” 一口馍馍索然无味,莫三刀黑着个脸,默不作声地把手上那半个塞进嘴里。 花梦道:“准备怎么让?让给谁?” 莫三刀:“不知道。” 花梦终于察觉异样,抬起了眼来。 “夫君?”晨光明亮,花梦坐在光下弯起眼眸,端的是柔情脉脉,乃至风情万种。 莫三刀喉头一动,舌尖终于觉出几分甜味来了,清清嗓子:“嗯?” 花梦唇角一挑,心道“幼稚”,眼底柔情却不变:“如今城中大势已去,以你我二人之力支撑,尚且捉襟见肘,武林盟主这个烫手山芋,确实是早扔早好,依我看……不如便扔到武当山去,让张大掌门来料理这一锅粥吧?” 莫三刀敛神思索,自也知如今武林除却张靖山外,恐再无一人能胜任此位,可是—— “之前为六门联盟一事,他在英雄堂内咄咄逼人,十分不将父亲放在眼里,后来在摘星台捧我做这个盟主,也是醉翁之意,别有居心,就这么把盟主之位交给他,他会不会掉头便我们不利?” 花梦眸光一凝,摇头道:“不会。” 莫三刀正色,等她长篇大论,谁知只等到一句:“我感觉他对我还不错。” 莫三刀忙掏耳朵:“什么?” 花梦辨他脸色,眼睫一垂,掩去里面的一抹促狭笑意,回忆道:“那日成婚时,你与何元山突然激斗,是他将我拉出了喜堂,后来你被何元山重创,我险些冲过去,也是他按住我肩膀,没让我闯入战局。我听人说,他年轻时对我娘……也就是鬼婆婆有些旧情,那日估计便是看在这份旧情上,对我颇为照顾。何况……” 后面那半截,莫三刀完全没听:“他按你肩膀?” 花梦也撕了片白馍馍塞进贝齿里:“嗯。” 莫三刀没再说话。 花梦先发制人:“你又吃醋了?” 莫三刀笑:“不至于。” 却是个冷笑。 花梦:“……” 不管如何,这盟主之位到底还是让了,且确实是让给了张靖山。 武当声望隆隆,张掌门名气赫赫,继任盟主,也算是众望所归,且他本人有又确实精明强干,不到三月,便把想趁花云鹤倒台兴风作浪的一些旁门左道接连肃清了个干净,蓬莱城跟着沾光,很是风平浪静了一阵子。可是,莫三刀先前默默在心里许诺的话,却到底没有实现—— 他发现他根本应付不来城中这些五堂四会的事儿。 他生性散漫,不喜筹谋,花梦分派下来的活计,虽能靠着“二少爷”的身份合格交差,但于大局方面,却是一窍不通,任凭旁人如何指点,皆有些“油盐不进”,听得多了,难免心烦气躁,动辄炸毛。花梦何等心细,听底下人传了两遍,便知他志不在此,索性道:“去给他觅一把好刀。” 自与阮岑一战后,赤夜刀被弃于雪地之中,一度无人敢问津,最后还是花玊命人将刀藏入了蓬莱城的兵器库内,算是给城中添了一宝,可那刀承载的回忆何等惨痛、沉重,莫三刀即便知道刀与自己一墙之隔,也决然不会再碰,是以这段时日来,一直是赤手空拳的。 这天,莫三刀正窝在后山幽篁里听风敲叶响,看云动鸟惊,冷不丁收到一把极其漂亮的苗刀,名曰“冷月”,意外之余,颇为欣喜。 可刀在手里挥了两下,又很快明白了花梦的深意,不禁向送刀那人递了个眼神:“内人的意思是,往后我只需要扛刀守门就可以了,是吧?” “……”那人当然不敢接这话。 守门就守门,好歹也算物有其用,莫三刀直肠直肚,并不介意——反正不到贼人犯境时,也还轮不到他真扛着把刀去守门,充其量不过是潜心练功罢了。 于是,日子如此优哉游哉地过,眨眼半年。 小暑当天,下了场酣畅淋漓的雨,花梦在议事厅里同几位堂主开过会,由芡儿撑伞回到自个院里,没见着莫三刀人影,便问:“二少爷又下山去了?” 芡儿像是怕她生气似的,小心翼翼地“嗯”了声:“二少爷说去山下沽两斤酒,一会儿就回。” 沽两斤酒? 这么大一个蓬莱城还短的他的酒? 花梦一个刀眼扫过来。 芡儿当场就招架不住了,恨不能跪下:“小姐……” 一声倍感亲切的“小姐”,好歹捞回一条命,花梦道:“他最近是不是也没怎么练刀了? ”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檐下,芡儿忙把湿哒哒的罗伞交给侯立门边的丫鬟,跟在花梦后头跨入屋内,好不容易放回肚子里的心又吊了起来,慌忙搜肠刮肚:“前两天日头太大……别说练刀了,光站着就能把人里外蒸出层汗来,二少爷本就是个一点就着的脾气,受不住也是有的。” 花梦转头,对上芡儿的讪笑,未置一词。 莫三刀在某些事情上的确是一点就着,但是,他绝不是个因为天热就没法沉心练刀的人。 前阵子江北分会那边出了些岔子,花梦忙于公务,没怎么理会他,这厢定神一想,终于后知后觉——莫三刀有些反常。 “他最近是不是每天都会出去一趟?”花梦陡然正色,更把芡儿吓了一大跳。 花梦审着这张失色的脸,眼睛一眯。 芡儿一个劲儿摆手:“小姐你千万别乱想,二少爷不是出去干坏事的!” 花梦:“……” 花梦原本没往这方面想,听了这“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一句,反倒有些心惊了…… 晚上,沐浴完,莫三刀穿着松松垮垮的亵衣走进内室里来,整个人一怔。 烛台上红蜡燃烧,投下一片旖旎的红光,她的小妻子墨发如瀑,里衣胜雪,光着一双柔软的小脚,抱膝坐在半垂的床幔内,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半懵懂、半妩媚地望着他。 莫三刀好不容易被冷水浇凉的身体腾一下烧了起来,恨不能施展轻功一飞而去。 然而别说飞了,他脚才一动,就接到了小妻子的命令:“站住。” 莫三刀硬生生“站住”,险些一个趔趄绊倒。 “你不忙了?”少年先开口,还沾着水珠的脸一半委屈,一半茫然。 花梦眨了眨眼睛,让脸色缓和了些,言归正传:“你最近怎么总往外跑?” 莫三刀愣了愣,反应过来被“兴师问罪”后,忙道:“我每次天黑前都回来的。” 花梦扬眉,双臂交叠在膝盖上,下巴抵在上面,默默不语。 那眼神直看得莫三刀百爪挠心。 “我要过来。”他抗议。 花梦上下把他打量了一遍,压下心头猜忌,点了个头。 莫三刀二话不说把她捞进床里去。 一顿折腾,花梦气喘吁吁地窝在莫三刀怀里,指尖摩挲着他上身密密麻麻的疤痕,想起刚刚那一闪而过的猜忌,蓦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她的郎君,这样热烈,这样赤诚,这样温暖,甚至……这样的可怜,她居然还在怀疑他行为不端,着实可恶。 念及此,花梦不禁在这个怀抱里依偎得更深了些,低低道:“你是不是憋坏了?” 莫三刀没好气:“你才知道?” 花梦听着这哑哑的声音,猛然醒悟,面红过耳:“我是说你这大半年一直待在城里……” 话还没完,便被他促狭的低笑声打断,却还是那句:“你才知道?” 花梦张口结舌。 莫三刀是个风一样的人,最不喜受拘束,从来都是想哪儿去哪儿,想啥是啥。以往住在萧山,他一年里有三季不是在外面浪,就是在去浪的路上,可跟花梦成婚的这大半年来,他硬是连登州城门都没踏出过一步。 可是,不踏归不踏,心思却不可能全然安分地窝在这一方城池里。黄山的云海,洞庭的斑竹,他今年都还没去看,风雨渡的荷花蕊,三津小筑的松醪香,他也还来不及去喝。三番两次想跟花梦讨个恩旨,又怕她不悦或失落——毕竟以他极其贫乏的与女人相处的经验来看,女人是很不喜欢自家男人外出的。 当然,他想出去的目的除了释放不羁天性外,还有一个。 思来想去,莫三刀温柔地搂住怀里人,半似撒娇半似试探地道:“三津小筑的松醪香这会儿最香了,错过一季,又要等一年,眼下不知有多少豪杰都在往那儿赶呢。” 花梦又黑又亮的眼珠子转了两下,道:“你若嘴馋,那就也去喝两壶呗。” 莫三刀一怔,低头把怀里人看了眼,受宠若惊:“真的?” 花梦道:“真的。” 莫三刀惊喜交集,不禁把怀里人抱得更紧了,却又怕她是故作大度,忙道:“城里的事你先搁搁,咱们一块去。” 花梦却道:“下回吧,近日走不开,你自己去。” 莫三刀把她的脸从怀里掏出来。 半明半昧的烛火里,手里的小脸红潮未褪,一双凤眸莹亮依旧,坦坦荡荡,干干净净,丝毫没有装的痕迹。 莫三刀有些懵了:“你真的……” 花梦直视着他:“不去就算了。” 莫三刀忙得舌头打架:“去、去……” 花梦一笑,突然环住他脖颈,不等他反应过来,人已到了他身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秋之叶”扔的3颗地雷! 第92章 风(中) 六月六, 雨过初晴。 莫三刀一人一马,驰过一片片碧如翡翠的茂林,驰过一条条宽广平坦的大道, 清风吹在他脸上、胸膛上、心尖上……直将他吹得也变成了一阵风, 倏尔在旷野, 倏尔在云端…… 饶是肚中无几点墨, 莫三刀也不禁想高呼一句“复得返自然”。 不过前一句,却是不敢高呼的。 离开登州, 一路南下,先去就近的风雨渡尝荷花蕊,后登玄武山赏烟霞,半月之后,囤积于心的玩瘾解了大半, 莫三刀开始干正事了。 这件正事,便是那晚在他脑袋里反复打转, 但到底没有被他说出口的另一个出门目的——找一找阮晴薇。 大婚那夜阮晴薇不告而别,花玊吩咐韩睿即刻调查她的去向,众人皆以为不消几日,便可与阮晴薇重聚, 却没想到, 这位号称“大公子之眼”的韩侍卫竟像泥牛入海似的,足足一个月毫无音信,等到好不容易回得城来,却是空手撩脚, 一脸狼狈相瘆人得莫三刀夫妇险些不敢认。 饶是莫三刀对此情形似曾相识, 张口问:“你被她打了?” 韩睿黑着脸点头。 花梦惊得哑口,莫三刀只好上前安抚, 又问:“她人怎样?现在在哪儿?” 韩睿微微敛眉:“最后一面,三小姐人在沧州攸县,很好,只是……” “只是什么?”花梦抢道。 韩睿深吸一气,道:“三小姐说她跟蓬莱城没关系,让我们不要再去叨扰她。” 一声惊雷,在场诸人皆是一怔。 莫三刀收紧唇角,没再说话。 韩睿看看二人,最后还是选择向花梦请示后续行动,花梦打量了下莫三刀的神色,沉吟道:“吩咐玄武堂派人过去,不必惊扰她,暗中护她周全即可。” 韩睿会意,领命而去。 待人走后,花梦向莫三刀解释:“玄武堂最擅追踪,跟上晴薇后,即可将她的行踪随时上报,等过些日子她心里释怀些了,我们再去接她回来。” 莫三刀心里正闷,听她这么说,便也只好点头。 可谁料,不到一月,玄武堂陆续传来消息,派去跟踪晴薇的个个没好下场,不是给打回来,就是给骂回来了。 莫三刀完全不能理解:“她骂人我知道,可她功夫可没那么高。” 堂主谢顺讪笑:“如今晴薇姑娘是咱们城中的三千金,别说是武功不高了,就是没功夫傍身,咱那些人不也得照样挨打?” 莫三刀牙痒:“不是说暗中护卫,不惊扰她吗?” 谢顺笑得像个核桃:“要我说啊,到底是咱蓬莱城的三千金,我听底下人说,三小姐可机灵了,齐胥是三队一等一的暗卫,也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待了三天,李虎儿就更不用说了,半个下午不到就给三小姐揪了耳朵……” 莫三刀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在撞钟,满脑袋轰轰响:“行了!” 谢顺咂咂嘴:“二少爷,咱还接着派人盯吗?” 莫三刀扯唇笑:“要去你去吧。” 谢顺望着少年抽身而去的背影,神魂俱震。 那天,莫三刀失眠一宿,临近天亮,终于忍耐不住,把花梦戳醒,问:“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 花梦睡眼惺忪,回过神来后,挣开他的怀抱翻了个身。 莫三刀提心吊胆:“怎……怎么了?” 花梦掖着被褥,声音瓮瓮的,像是从被褥里传来:“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 莫三刀百思不解,凑过去:“为什么?” 花梦扭头,给他递了个他至今也没参悟的眼神:“你知道她现在最不愿见的是人谁吗?” 莫三刀当时也是鼓足了勇气:“你?” 花梦:“……” 以莫三刀苦思冥想一夜的结果来看,阮晴薇之所以那么抗拒回来,无外乎是难以接受自己恨了十九年的蓬莱城突然间成了自己的家,如果硬要在这个“家”中挑出一个她最不想面对的人,十之八九,便是花梦。毕竟,在阮晴薇那儿,花梦从来就没有过好形象,最开始,是仇人之女,再然后,是破坏自己“姻缘”的情敌,这冷不丁地成了嫂嫂,换做谁人估计都难以接受。 是以当花梦一问,虽然明知不该,莫三刀却也还是冒着险说了。 却见花梦眼皮一耷,那黑亮黑亮的眸子里一下子像灭了灯似的,杳无光芒。 莫三刀慌得赶紧去抱。 花梦被他捞进怀里,一时真是哭笑不得,压了火道:“不是我。” “那是谁?”莫三刀有些急了。 花梦深吸口气,似乎放弃了引导,一针见血:“你。” 你—— 莫三刀脑袋里一轰,反应过来后,手脚一阵发凉。 花梦缓缓道:“如果我爱的人,突然间变成了我的亲哥哥,这一生,我都不会再见他。先前你为对付何元山,让她凤冠霞帔,将何元山骗至婚礼上,她能答应,不是因为她恨何元山,而是因为她爱你,她……想成全你。可是,成全,不意味着她可以若无其事的、眼睁睁地看着你和我……” 说到这里,到底不能再说下去,花梦又从莫三刀的臂弯里挣出来,抱紧被褥躲到了一边去。 “明白了吗?” 她的声音再一次从被褥里传来,瓮瓮的,也钝钝的,戳着莫三刀的心。 那一天,天出乎意料的亮得特别晚,莫三刀也出乎意料的特别安分,再也没话。 一日后,他找到谢顺,吩咐:“以后不必再派人去跟了。” 六月底,骄阳正红,热辣辣的日光照射在湖面上,星芒成千上万,闪得人眼花。莫三刀拿斗笠盖着脸,平躺在一条孤舟上,任微风轻浪将他送至湖心,又由湖心送至湖岸。 岸上人声交杂,有老叟,有壮汉,妇人,有少女……和着风声、水声进入耳里,便使这人间朦胧得如梦一样。莫三刀竖着耳朵,静静地听着,倏然间破天荒想,这些声音里,会不会也有晴薇的声音?这如梦似幻的人间里,是不是也有着晴薇的身影? 这么想着,莫三刀蓦然回忆起以往阮晴薇满世界寻自己的日子来。那时他初尝闯荡江湖的新鲜滋味,往外一跑就是一两个月,后来玩心大了,小半年不回家的也有,阮晴薇便在他后面不停地找,不断地追…… 说来也是怪,无论他跑到哪里去,最多八十二天——就是去不归山的那次,阮晴薇总能重新把他捏回掌心里。 她简直在效法如来佛,耗尽终生修为,练一张能将他牢牢箍住的如来掌,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可是,真的是不疲的吗? 莫三刀忽然又想起另一个情景来,那时候,他们还有婚约,他们还不知道彼此是兄妹,她叉着腰站在小院里埋怨阮岑总不归家,忽然间警告他说:“以后我们成亲了,我绝不许你这样。” 他想也没想便回:“你这么能追,我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去,也逃不出你的手心啊。” 她当时的样子说不清是想哭,还是想笑:“那这么追来追去的,我不会累啊!” 他没心没肺地回:“你不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有趣吗?” 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哪里是没心没肺,简直够狼心狗肺了。 这是他离开登州的第二十三天,正儿八经开始找阮晴薇的第八天。 找人、追人很累,很累,尽管他才坚持了八天而已。 一阵水浪掀动木舟,溅起水花,洒在莫三刀拿来盖脸的斗笠上,他微微偏头,透过斗笠的细缝望去,艳阳底下,有两只兰舟刚从身边划过,划舟的、乘舟的俱是少女,穿着短衫,挽着竹篮,正预备往湖心采莲而去。 骄阳下,水面清圆,风游荷举,少女的笑靥倒映在水里,嬉嬉闹闹,说说笑笑,也不知怎的,又突然你一句,我一句地哼唱起当地的小调来。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莲子,怜子。 莫三刀在心里琢磨着这个词,又琢磨起那天花梦的话——如果我爱的人,突然间变成了我的亲哥哥,这一生,我都不会再见他。 他琢磨着,推敲着,体会着,长叹一声,百感交集,千愁并至。 他知道花梦说的是对的,晴薇不想见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莫三刀。 可是,他又真的很想再见她一面,告诉她:无论怎样,他在的地方,都是她的家。 第93章 风(下) 那个戴斗笠的男人跟了阮晴薇三天了。 穷乡僻壤的山头小铺, 一无好饭菜,二没好茶酒,入内歇脚的却一拨紧跟一拨。阮晴薇把双短剑搁在桌上, 一面应承小二的询问, 一面向铺外张望了眼。 果不其然, 那男人跟进来了。 盛夏午时, 日头炎炎,男人牛高马大, 在篱笆旁的一张方桌前坐下,拍了拍衣上的尘垢,他大概好几天没休整过了,只轻轻那么一拍,虚空里便落下一层层浮尘, 阮晴薇蹙了蹙眉,视线向上扫去。男人的脸庞被斗笠挡着, 只露出平直的下巴和深抿的薄唇,侧脸拍灰时,下颌线绷得又直又硬,举手投足间, 虽大大喇喇, 却又肃气深敛。 不是个善茬。 阮晴薇眼神微冷,在心下腹诽:蓬莱城可真够烦人的。 铺子内也不知是怎一回事,突然间响起争执声来,店家忙扔下手头的活计去劝。在这山野小铺歇脚的, 多半是江湖里的三教九流, 各教各流间存有旧怨,一言不合, 各报家门,一听来路,便乌七八糟地打成了一团去。 阮晴薇正举碗喝茶,冷不丁一截断刃从战局里飞来,堪堪贴着她眼睫擦过,饶是避得够快,也还是被刃上寒芒刺得眼冒金星,压在心底的火气立刻腾腾地涨了起来。 那个戴斗笠的男人还在拍腿上的泥垢。 阮晴薇心念一动,把桌上的双短剑握入,气势汹汹地加入了棚内的战局。 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你来我往地打得不可开交,两柄短剑突然破空袭入,一挑一勾,忽圈忽缴,“乱”得嚣张又诡谲,令他们完全难分是敌是友,手忙脚乱地应付一通后,竟渐渐同气连枝起来,你一刀、我一榔锤地把阮晴薇逼至棚外。 阮晴薇武功并不算上层,虽然应付虾兵蟹将绰绰有余,却到底招架不住这番前后夹击的围攻,很快便被这两队汉子反守为攻。可是,纵使情况愈发危急,她面上也丝毫不露惊色,好整以暇地缴住来人背刀,顺势在他胸膛上狠狠一踢,借力跃上半空,眼见便要逃至屋棚上去,有人突然冷喝:“小妮子,哪里跑!” 话声甫毕,三枚飞镖快若紫电,穿破虚空,眨眼迫至阮晴薇背脊。阮晴薇止步回剑,正欲将飞镖切落,熟料剑刃还未触及飞镖,便听得“呛”一声轻响,三枚飞镖被一只竹筷贯穿,落在了茅草堆叠的屋棚上。 阮晴薇抬起眼皮,向篱笆旁戴斗笠的那个男人看去。 男人放在虚空里的手默然收回,扣起食指,在旧桌子上轻轻敲了起来,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 阮晴薇无声冷笑,在底下汉子挥刀杀来刹那,又凌空一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男人轻轻敲打着的那张方桌上。 男人节骨分明的食指一停。 “好啊,这疯丫头还有同伙呢!” 那群汉子一个个横眉怒目,把手上兵器晃荡两下,改向篱笆这边蜂拥而来。 男人唇角似乎向下压了一下,不等阮晴薇反应,猛地把人手腕拽住,一脚踢飞旧桌,将一群汉子劈头盖下。 桌子炸裂,漫天木屑纷飞,汉子们挥刀舞剑地睁开眼来,定睛看去,烈日昭昭下,已然没了那两人的影子。 *** 夏日山里一片碧绿如玉,鸟语花香,清溪蜿蜒,两条人影自半空里飞身跃下,方一落地,便听“啪”一声,阮晴薇毫不犹豫地在男人脸上扇了一个耳光。 男人侧脸,被斗笠压着的半截脸陷在暗影里,本便严肃,这下更阴沉了。 阮晴薇视若无睹,把身上被男人碰过的地方——手腕、胳膊、腰肢等一一拍过去,讥讽道:“蓬莱城是没人了吗?连你这种没皮没脸的登徒子都敢派!” 男人唇角似乎又向下压了压,微垂着头,默然不语,阮晴薇继续骂骂咧咧,待骂到“既然连脸都不要了,又还戴什么斗笠,真真是脱裤子放屁”时,一个“屁”刚出口,男人出手如电,在她颈椎下一点,封住了她的哑门穴。 阮晴薇:“……” 飞鸟扑棱棱掠入草窝,摇动枝桠,震落几片绿叶,阮晴薇目定口呆,惊怒之下,出掌便朝男人劈去。 男人二话不说,直接把她全身大穴封了。 阮晴薇:“?!” 盘旋在空中的绿叶子无声无息地落在阮晴薇头上,男人微微仰头,垂落眼皮看了看面前横眉怒目的姑娘,开口:“前一刻拿眼神求人相救,后一刻便翻脸不认人。这习惯,恐怕不好。” 声音如金玉相击,冷而动听。 阮晴薇在一瞬之间将对方十八辈祖宗挨个问候了个遍,整个人却是保持着劈掌的姿势一动不动——除却面颊肌肉微弱却快速地颤动。 男人那下压的唇角终于微不可见地向上挑了一下,他低头,将斗笠取下,却又在脸庞露出来的那一刻,反将斗笠盖住了阮晴薇的脸。 “无涯山庄,霍怿。” 男人说罢,径直向清溪走去,将肩后的包袱信手扔在石上,而后脱下那身又脏又破的衣衫,光脚裸*身地走入溪中。 阮晴薇僵立树下,脸被男人的斗笠罩住,鼻端依稀残留着成熟男性的气息,令她的脸一路地红到耳根去。过不少顷,又听水声哗然,起先还以为是男人登萍渡水离去,待反应过来那人竟是光天化日地在水中洗浴时,一张小脸更是如蒸熟的龙虾,又红又烫。 她恼羞成怒,又开始在心里问候对方的祖宗,从一辈骂到八辈,正要反过来继续骂,突然一个激灵,想起男人去前留下的那句话—— 无涯山庄,霍怿。 阮晴薇脑袋里“轰”的一响,后知后觉—— 不是蓬莱城的人? 阮晴薇心头大愕,反复将男人的一言一行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待确定自己认错人后,好不容易得了片刻休息的面颊又开始剧烈颤动起来。 紧跟着,整个人又变成了一只又红又烫的小龙虾。 淙淙流水声响在葱茏的草木深处,煎熬了仿佛半世纪后,男人的脚步声终于停在跟前。阮晴薇心如擂鼓,正琢磨着被解开穴道后该从哪个方向逃遁,面前光影突然一亮。 男人将盖在她脸上的斗笠取了下来。 阮晴薇本能地抬眸看去。 微风习习,落叶飘飘,男人换了身干净的藏青色长袍,魁伟地立在云天之下,一双轩眉斜飞入鬓,眼睛深如大海,左脸颧骨上,有一条拇指长的陈旧伤疤。 可是,这疤非但没有减损他这张脸的俊逸,反而更添英气。 阮晴薇忽然间感觉有些眼花。 霍怿瞧着小姑娘眼里冒出的星星,挑唇轻笑,重新把斗笠放回她头上。 “细皮嫩肉的,还是你戴着吧。” *** 湖风阵阵,将芙蓉丛里的水声、笑声送入耳畔,莫三刀枕着双臂,默然躺着,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梦里有山有水,有笑有泪,有晴薇有花梦,有至亲,有爱人…… 还有一个他们仨共有的母亲。 他梦见十五月圆,梦见风月无边,梦见一张大大的圆桌子,桌上烹香酒美,桌外语笑喧阗。 他梦见那些笑声里有大着肚子的花梦,还有被一个男人揉着脑袋的晴薇…… 一阵水浪迎风打来,又把木舟掀得左摇右晃,莫三刀微微拧起眉头,便要换个躺姿,继续美梦,水浪声里突然传来个生龙活虎的骂声—— “姓霍的,你有完没有!你再敢点我穴位,信不信我上报官府说你欺辱民女啊!” “喂,听到没有?跟你说话呢,装什么憨,划什么船!” “喂——” 水浪声近来,又远去,此起彼伏、如梦似幻的声音里,终于响起一个男人的回应:“哑门穴,大穴,自己选一个。” 那个喋喋不休的骂声立刻萎靡下去,嘟嘟囔囔的,最后竟变成了一句娇嗔:“你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啊……” 男人声音一丝波澜也不起:“昨晚还不够怜惜你?” 水声渐远,骂声却又跌入耳内。 莫三刀猛然睁眼,一扭头,透过斗笠缝隙向那渐远的水声望去,煦日被斗笠割裂成一圈圈耀目的光影,沉浮的光后,一只木兰舟缓缓划入了接天莲叶的芙蓉丛中。 舟上少女气鼓鼓的脸犹如和风,从眼前一掠而逝。 莫三刀直愣愣望着,不知过去多久,蓦然“噗”的一笑。 他好像看见自己的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感谢一路相伴的所有小天使,下本《丑奴》见~ 最后求个专栏收藏,Mu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