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签》作者:十四阙【完结】 【内容简介】 一开始以为这是一个喜闹的故事,看下去却峰回路转,以为终于云开月明,却竟别有洞天。 只要遇到了对的人,即使当初抽中的是下下签,也会变成上上签。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一 "神明在上,菩萨保佑,让我绫儿能够顺顺利利地嫁个如意郎君,高官显爵,前程似锦,穿金戴银,富足一生……"木鱼咚咚响。 我跪在一旁,忍不住偷偷打个哈欠,大娘已经在佛前求了有半柱香时间了,还没说完,可怜一屋子的人,都跪得膝盖生疼。 不过,也难怪她这么慎重,听说当朝的小王爷言殊最近领了皇旨出巡江南,再过几天就到杭州。为了这事,爹爹已经跟他的那群狗腿子们忙碌了一个多月,又是盖新楼又是搜奇珍,直把整个杭州城搞得是乌烟瘴气,民怨沸腾。再这样下去,我看不用等那言小王爷来,百姓就要起义造反了。 官员们虽然焦头烂额,官员太太们则无不欣喜,尤其是我的三个娘,一听说那位小王爷年尚弱冠,俊秀风流,便将心思全扑在了联姻上。偏巧我又有四个姐姐,模样各个都好,且都云英未嫁,照三娘的话说就是,随便哪个被小王爷看中了,一家就全能跟着升天了。 因此,趁着初一,大娘急急领一群女眷来这个据说很灵验的庵堂,可怜我不到卯时就被人从被窝里挖起来,穿衣梳洗,然后又在大雪里冻半天,好不容易进了屋子,却还得跪着。 真是命苦啊命苦啊……这一切的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转过头,将跪在第二排的人从左看到右,几个姐姐千娇百媚,尤其大姐天绫,乃大娘嫡出,容貌最是周正,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当之无愧的杭州第一美人,若说小王爷真会看中一个,估计也就是她了。偏偏轮到我这,精华尽失,我娘乃是三娘的亲妹,姐妹两个同时嫁给了我爹,结果我娘命薄,生下我没几年就挂了。我由三娘养大,她经常牵着我的手,对我上下打量,然后用一种很同情的表情对我说:"麻衣,你别难过,虽然你长成这个样子,但是凭咱家的势力,还是能给你找户好人家的。" 我悲愤,我始终认为我长歪了,是因为名字的缘故。看,大姐叫天绫;二姐叫绮罗,三姐香绸;四姐叫云缎;轮到我时,绫罗绸缎全取没了,我那不学无术的爹想半天,实在没招,正巧看见一厨娘经过,寒碜碜的衣服飒飒作响,于是脱口而出了两个字:"麻衣。" 真是的!都低贱成这样了,我还能长正吗? 三娘又说:"虽然相貌咱是没法子了,但其他方面还是可以补救一下。"于是让我学琴,鸟儿吓得掉到树下;让我学画,直接贴墙辟邪用了;让我学女红,连倒夜香的齐大叔都不肯穿我做的衣裳……最后,三娘对我绝望了。 而三娘一绝望,整个家里也就没有其他人关注我了。对其他两个娘来说,小眼睛塌鼻梁的阿五是没法见人带不出手的丑孩子;对下人们说,无钱无势也不受老爷恩宠的五小姐是最不需要讨好的主子,于是我就这样混在刺史府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样的人生,还真是……美好啊! 我见过大姐为了练琴弹的十指红肿都不敢停歇;见过二姐绣花绣的已经看不清三丈外的东西;见过三姐为了苗条顿顿青菜豆腐;见过四姐每天抱一堆书去书院跟人比试然后又鼓一肚子闷气回来…… 她们个个,活得那样累。就好像此时此刻,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她们不得不正襟危坐地跪在菩萨前虔诚祈祷。看着还真有点可怜。 一根椿木棒突然在我额头敲了一记,转目处,大娘正在瞪我,我连忙扭扭身子坐好,眼观鼻鼻观心,做出一副很规矩的样子来。 与此同时,内堂传来一阵脚步声,却原来是此庵的主持师太终于出来了。 大娘连忙起身迎过去,说了好些客套话,然后表明来意,想求签。 听说这里最灵的就是签文,因此价格也高的吓人,我眼瞅着几张巨额银票就那样从大娘手里流进了师太的衣袖,真是替我爹心疼。在升为杭州刺史的三年来,他是多么煞费苦心不辞辛劳地搜刮着每一点民脂民膏,结果就这么轻易地被家眷给败出去了。 哎,也是个没福气的人。 那边,师太接了银子,脸上笑出一朵花,招招手,身后一名女尼捧着个托盘走出来,掀开上面的红布,里面是个用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的签筒,里面整整齐齐地cha着百余枚碧青色竹签,漆的那叫一个光亮滑净。 大娘的眼睛绽出了精光。大概是觉得用这么牛的道具求签,不枉费花那么多钱。 啧啧啧,也不想想,羊毛出在谁身上。 "小姐们依次轮吧。"师太将签筒递给跪在最左边的大姐,大姐拜了三拜,轻轻摇筒,掉出一签,从头到尾,风姿优雅,无可挑剔。 "大娘脸上无限骄傲。 ,接着是二姐、三姐,最后四姐摇完,把筒递给了我。我呆了一下——怎么?我也要求么? 大娘冲我使眼色,我看明白了,她的意思是钱都交了,能利用的尽量利用,凭什么省着我的白吃亏? 于是我很合作的伸手抽了支签,师太依次走过来为我们解签。 大姐的签文是:"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若得此签非小可,人行忠正帝王宣。" 师太的整张脸都在放光:"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此乃盘古初开天地开关之象,诸事皆宜,可是万里挑一的上上签啊!" 大娘的脸也在放光:"我就知道我家绫儿最有出息,瞧这什么作良缘,什么帝王宣,岂不正应了贵客临门之兆么?太好了,太好了,看来亲事有望了!" 大姐羞答答地低下了头。 接下去是二姐:"愁眉思虑暂时开,启出云霄喜自来。宛如粪土中藏玉,良工一举出尘埃。" 师太道:"此乃阴阳和合之象,凡事所谋皆吉也。" 二娘抱住二姐哭:"我的儿哇,你也总算盼到头了啊!" 三姐迫不及待的递上了自己的签:"锦上添花色愈鲜,运来禄马喜双全,时人莫恨功名晚,一举登科四海传。" 师太微笑颔首:"恭喜三小姐,此乃锦上添花之象,凡事大吉大利。" 三姐得意的接回签枝,并朝大姐斜睨一眼,露出个"看,我也不比你差"的表情。真亏她和大姐同是大娘所出,连这都要争。 四姐一向心高气傲,因此不待师太看,便自己给念了:"冷水未烧白涕汤,不寒不热有温凉。要行天下无他事,为有身中百艺强……不过不失的一签啊。" 师太殷勤道:"也只有四小姐这样的才女才配得起身中百艺强五字。" 四姐唇角上扬,心情大好。 终于轮到我。 师太的眼波刚往我身上扫过来,我就连忙狗腿配合的递上签枝,但是对我这个有娘生没娘疼的娃,师太就明显没对几个姐姐那么热络,懒洋洋地接过签,两道细细的柳叶眉顿时拧在一起。 我的心一沉。 果然,薄薄的嘴巴张开,说出的字眼个个冰凉:"这乾坤筒里一共有一百支签,其中,下下签只有九支,而这九支中,要属第四十四签最不吉利。五小姐,你可真是撞大运了啊。" 枯瘦如柴的手指将签解翻了过来,我看见上面三个大大的黑字——下、下、签!! 气死我了,连菩萨也欺负没娘的娃! 二 飞殇对舞几时赊,弓影横杯误作蛇;南北东西缺妙诀,此卦诚恐恨无穷。 我所求到的第四十四签上,写的就是这么神叨叨的四句话。 坦白说,以我那比胸无点墨稍微好一点点的半点墨水平,基本上是看不懂它在说啥的,师太又很显然懒得跟我解释,而大娘在听说得此签者会倒大霉,甚至殃及全家后,更是脸色煞黑,看她的表情,很后悔带我一块来。 因此,接下去的法事里我尽量隐形,假装自己不在,免得招惹白眼,好不容易捱到酉时,准备打道回府,大娘一点人数,发现少了大姐。 "麻衣,你去找绫儿回来。" 明明有那么多丫头,为什么非要我去找人?我一边心中不满一边推门出去,佛堂外,是一片幽静庭院,种着大片梅树,被冬雪一衬,红艳艳的倒是颇为雅致。 眼瞅着大姐就站在其中一株梅树前,微仰着头,一动不动,估计又在那悲风愁雨、酝酿少女情怀了。我这会去打搅她,她肯定不高兴。 但是,大娘有命,我怎敢不从,因此,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道:"大姐,大娘说咱们该回府去了,让你也……" 我的声音越说越小,因为我发觉到有点不太对劲。 大姐站在那里,脸色惨白,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吓! 我也倒抽了口冷气。 只见一条足有臂粗的大蛇盘绕在树杈上,脑袋不偏不倚,恰恰正对着我们,血红色的蛇信一吐一吐的,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晕。 没等我将这个想法付诸于实施,身旁一声娇呼,大姐先我一步软软朝地上倒去,紧要关头也不忘保持仪态,姿势还是那般优美,而我却很想哭——果然,原本那条蛇还没看我们,此刻被声音惊动,三角形的眼睛顿时转了过来,用一双极其妖异的浅黄色瞳仁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我悄悄地往左边挪了一步,它的脑袋也跟着转了一点,我往右,它也跟着转右——完。它是彻底盯上我了! 我说大姐你什么时候晕不行非等我来了晕,这不是成心害我么?虽然我又懒又丑让你很不顺眼,偶尔私底下还偷吃厨娘为你准备的千层芙蓉糕和八宝花蜜羹,但好歹也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哇,唔…… 这下子可怎么办? 我浑身僵直地盯着那条蛇。 它也全神贯注地盯着我。 东风那个吹吹,雪花那个飘飘,我冷得直哆嗦,再这样站下去,不等它吃了我,估计我也要冻死了。于是我壮起胆子,用比蚊子哼哼稍微大那么一点点的声音开口道:"我说……那个,蛇大哥,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 它侧了下头,仿佛能听懂我的话。 于是我的胆子又大了一点,又道:"你看,天儿这么冷,风儿这么大,咱们这么僵下去也不是办法,对不对?更何况,这个时候您老人家不是应该在暖烘烘的洞里冬眠的么?怎么这么好兴致出来溜达呢?敢情是肚子饿?那个……呵呵,我和我姐姐都不好吃的哦,别看我姐姐看起来白白净净、粉粉嫩嫩地,我偷偷告诉你,她从来不洗澡的,每日里都要往身上抹十斤八斤香粉,你想想,那香粉是能吃的东西么?至于我就更不用说了,看我这满脸麻子你就知道有多难吃了……这样吧,咱们打个商量。只要你放了我们,赶明儿我就派人送十只、哦不,一百只又肥又大的田鸡来孝敬您,您看怎么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条蛇看我的目光里似乎充满了不屑。 "您要是觉得田鸡不够的话,咱再加十只羊?十头牛?十只猪?十匹马?十只狗……"见它不为所动,我只好继续许诺,从鸡鸭鱼鹅一直许到鸽子鹌鹑,总之,地上跑的天上飞的,但凡能想到的,通通说了一遍,最后说无可说,只好把蔬菜也给搬出来,"青菜白菜菠菜裙带菜豆腐豆芽豆苗豆浆?" 蛇头抖了一下,然后扭动着转身走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山林中。 我这才长吁口气,伸手探额,摸到一头冷汗,心想真真好运,竟被我避过一劫。 转身再看大姐,依旧在地上昏着。而她显然没什么好运气,因为当晚回到府里,就高烧不止,正病得迷糊之际,下人来传说——小王爷到了。 三个姐姐本还围在榻前嘘寒问暖,一听说贵客总算来了,立刻飞也似的夺门而出了,只留下病得花容失色的大姐,几次挣扎着想从c黄上爬起来,又软绵绵地倒回去,不但高烧不退,喉咙还肿的说不出话。 大娘跺足道:"真是冤孽啊!怎么就在这种紧急关头掉链子呢?" 大姐哗啦啦地掉眼泪。 大娘不舍得骂她,只好转过身来骂我:"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要不是你抽的那个什么鬼签,把霉运传给了绫儿,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喂喂喂,明明是我救了她耶……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冤啊我冤。 "你给我待在这里伺候你姐姐,一步也不许离开!"说罢,大娘也在丫鬟们的搀扶下匆匆去了,听说爹今晚要在锦绣厅招待言殊,女眷们也要出席,估计这会儿全回房打扮去了。 只剩下我和大姐两人,一个躺着一个站着,两两对望,好生凄凉。 大姐伸出手,颤抖地指着长案上的琴,我道:"我明白的,大姐你是想说你为了今晚,特地练了一首超高难度的古曲,本想弹给小王爷听的,对不对?" 大姐泪汪汪的点头,然后又指向梳妆台上的首饰盒。 "大姐你是想说,你为了今晚,还特地从桂香斋订了七珠映月的头饰,本想盛装出席的,对不对?" 大姐再次泪汪汪的点头,伸出三个指头,比了比梳妆台,又伸出四个指头比了比那把琴。我叹了口气:"大姐你是想说,这会儿,恐怕要轮到三姐去炫耀美貌,四姐去炫耀琴艺,你好不甘心,是么?" 大姐的眼泪掉的更急,突然用头去撞c黄帷。我连忙去拦,她却一把扣住我的手臂,发出不成字节的声音,可惜啊,为啥我要如此聪明,竟然毫不费力的再一次明白了。 "大姐你是想要我帮你去看看,晚宴怎么样了?" 她用力地点头。 "可是大娘不让我离开这里……"眼见得她又要去撞c黄,我连忙应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偷偷地去,然后监视三姐和四姐的一举一动,回来告诉你!" 她啪的躺回到c黄上,终于安分了。 于是,我只好找了条头巾将头脸包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偷偷抄小路去前厅,执行大姐下达给我的监视任务。 三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用这句话来形容我爹,最合适不过。 在离开前一任地时,百姓们夹道相送,弄了幅锦旗叫做"天高三尺",爹很得意,挂在书房里逢人就炫耀。直到后来某个新师爷对他说,那是因为他在任期间刮民脂民膏刮得地皮都矮了三尺……那面锦旗当即就被扔进了火里,而那个太聪明的师爷也没什么好下场,因为他说了爹不爱听的话,所以被派去洗夜壶了。 人啊,就是不能太聪明。 我刚才要是假装听不懂大姐的意思就好了,这会也就不用猫腰蹲在屏风后透过fèng隙偷看里面究竟歌舞升平到什么地步。 为了显示财大气粗的缘故,花厅四面全是雕梁画栋的墙壁,而在西墙,除了竖着两排紫檀雕花围屏,冬季为了保暖,还在屏后挂满了名贵皮糙。 我此刻就借着皮糙的遮掩人不知鬼不觉地偷看。 只见大厅里高朋满座,歌莺舞燕,最上首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弱冠少年,不消说,那就是当今除了皇帝以外最为尊贵的小王爷言殊,白生生的一张小脸,唇若涂丹,看上去活脱脱一个姑娘家嘛! 男生女相,多为不详。 我试想了一下大姐和他拜天地的样子,盖头一挑,两人并肩而坐,岂不是活脱脱一对姐妹花么? 想到这里,我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当即吓的连忙捂嘴,幸好幸好,里面很热闹。当我正庆幸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失声时,突见言殊抬目,水灵灵的眼波,就那么好巧不巧的朝我这个方向飘过来,看得我心中一震——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击中,顷刻刹那,大脑空白。 "砰——" 一声巨响。 尘土飞扬。 我整个人倒将出去,重重地压在屏风之上,同时一起掉下来的,还有无数皮糙。我连忙手忙脚乱的拉开身上各式各样的兽毛,对着厅内目瞪口呆同时陷入石化状态的宾客们尴尬一笑:"啊哈……啊哈哈哈!好热闹哦……啊哈!各位请继续,继续,我不打搅了,哈哈,哈哈哈……" 无数双眼睛盯着我。 而其中最明亮也最柔和的一道,来自言殊。 刚才在屏风后碍于fèng隙看不清晰,此刻视线清朗,只见他懒洋洋的靠在软榻上,一手持杯,一手支颈,没有惊讶,也没有探究,只是那么慢悠悠地淡淡一笑。 与他那静若好女般的长相完全不同的,他的笑,美则美矣,却有种难以描述的阴险味道。 而且还莫名熟悉,似曾相识。 我只觉脊背上嗖的蹿起一股冷流,汗毛全部竖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个微笑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只见数道白光闪过,哐哐几声,两把大刀顿时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同时响起的,还有我爹那惊恐到恶鬼索命般的叫声:"何方刺客?竟敢擅闯刺史府?给我拿下!" 完。 我这才想起来,我脸上还包着头巾…… 四 "你可真是有出息啊,这回可真是给我们全家都长脸了啊……" 寒风呼呼地从大开着的房门吹进来,吹得横梁上的灯笼摆来摆去,映得大娘的脸也是一阵黑一阵白。 我被罚跪在祖宗祠堂里面壁思过。 二娘在一旁帮腔:"你的姐姐们可真是被你害惨了。万一小王爷以为咱府的小姐们都如此丢人现眼可怎么办?" 三娘看着我的目光里依旧充满了怜悯:"麻衣,那两扇屏风是你爹花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的,他现在都心疼的吃不下东坡肘子了……" "小王爷在的这段时间,都不许你踏出这个院子半步,听见没有?如敢再出什么差错,我就、就……"大娘歪着脑袋想半天,终于眼睛一亮,"把你许给柳树巷的张屠夫!" 我一抖,大娘果然好毒! 三娘咦了一声,"张屠夫对麻衣有意么?" 大娘冷哼道:"咱们要许,他敢不娶么?" "诶呀,若真是他也不错啊,那咱们府里以后再买ròu就能便宜了。" 二娘扑哧笑:"什么样的盖配什么样的壶,我看你家麻衣,倒和那个屠夫张挺相配……" 几个娘一边漫不经心地讨论着一边远去了,听得咔嚓声响,房门被自外锁上。 我跪在地上,倒并不怎么着急,反正她们也只是说说,在几个姐姐都还没嫁前,是万万轮不到我的。 她们目前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为四个姐姐寻觅如意郎君上,哪有空处理我的婚姻大事? 因此,待得脚步声远离后,我就揉揉发酸的腿站起来,走到供桌背后,熟门熟路的撬开一块木板,那里有只狗洞。 从小到大,我没被少罚过跪祠堂,而每一次,都借着狗洞偷跑回自己房间,再在第二天回到祠堂,从未穿帮。 其原因不外两点——她们懒,谁会半夜不睡觉顶个寒风刻意到这阴森森的地方查岗?而我又没什么存在感,懒得在我身上太费功夫。 于是我很放心的决定这一次,也爬狗洞回我那虽然比起几个姐姐来要差上一大截但好歹也香喷喷暖乎乎的小闺房去睡大觉。 我先伸出一个头,紧跟着是两条手臂,突然间,只听咔的一声。 心中一沉——坏了。 往前用力,挤不出去。 向后倒退,也挪移不了。 我我我我……我就那么活生生的卡在了洞里。 继而就无比悲哀的想起来——距离我上一次钻狗洞,已经过去了一年,而一年间,我的某个女性象征的身体部位扩大了不止一倍。 神啊,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对列祖列宗不敬,撇下他们自己去睡觉,你就饶了我吧,无论如何,先让我退回去再说啊啊啊啊…… 正在无比烦恼之际,前方忽的一亮,视线迅速被白色所占据,我眯了眯眼睛,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辨认,那原来是一块布料——白色的底料上用银线绣着卷心莲,那绣工,啧啧啧,怕是我家二姐追十辈子都追不上的。 花纹缓缓下落,我正在纳闷这布料怎么一个劲的往下掉啊,忽听一声轻笑,顿时醒悟——这哪是布料往下掉,分明是一个人蹲了下来。 视线中,首先出现的是轻软的发梢,服帖的披在白袍上,紧跟着,翻出一圈雪白色貂毛的衣领,贵气扑面而来;接下去,是三姐饿了三年都没饿成的细尖下巴;再然后,薄薄的唇微微上扬,弧形美好,却又隐透着些许刻薄;最后,是眼睛。 我打个激灵,熟悉的感觉再度折回,仿佛是花厅初见的一瞬场景,重新演绎。 打死我我也不会忘记这样一双眼睛! "你好吗?"言殊望着我,笑眯眯地如是问道。 我现在这个样子像是好吗? "看来五小姐真的很恋土,每次见面,你都在亲近大地呢。" 我这不是逼不得已么?谁要喜欢硬邦邦冰冷冷满是尘灰的泥地了?还有,这个时间点,这位贵主怎么会出现在人迹罕至的这里? 言殊望着我,眨眨眼睛:"要帮忙吗?" 指身修长指甲圆润的双手,就那么施施然地呈现在了眼前,我忽然有点感动,不管怎么说,这个小王爷人还不错。 于是就将手递给他,他轻轻一拉,我嘶牙咧嘴,他重重一拉,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窒息,当即大骂:"你倒是给我轻点啊,你不知道我、我、我……"我了半天,终归没好意思往下说。谁叫我卡住的,是那么要命的部位啊。 当初三娘还为此很高兴的说:"虽然我家麻衣脸蛋毁了,但这身段还是很不错的,看这胸,看这臀,将来必定好生养……" 现在我总算认同了三姐减肥的行为,别且不说,即使爬狗洞,也是瘦人占便宜的多啊! 言殊眼中满是笑意,柔声道:"别急,慢慢来,先吸一口气,然后摒住,我数一、二、三——"字音未落,整个身子一轻,原本卡的死死不得动弹的洞口忽然间好像变大了,而我就那样被力道牵引着直飞出去,不偏不倚,将言殊一下子扑倒,压在了他身上。 现在……是怎么个状况? 我呆呆地看着身下之人,浅白色的星光与昏黄的灯影交织着,映着他过分长翘的睫毛,和格外秀气的唇角,配以较一般人要浅些的琥珀色眼瞳,像是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掉到了他的眼睛里,被他吸收掉了。而他的身躯异常柔软,俯卧其上,如卧锦棉,光滑又带点冰凉。 诶?这个小王爷,长的还真是…… 娘啊! 就在那时,一束灯光射了过来,某个声音带着几分迟疑的突兀响起:"小王爷,你没事吧?" 我扭头一看,啊咧,只见乌压压一圈侍卫全都木偶般站在三丈之外,表情无限怪异,这些人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之前半点声音都没有? 言殊悠悠地叹了口气,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都告诉你了,别这么性急。" 五 "你听说了吗?五小姐她……" "哦,你是说五小姐勾引小王爷,半夜三更主动跑去投怀送抱的那档事?" "哎呀,真没想到五小姐平时那个老实模样,竟然做出这么伤风败俗的事情呢!" "她也没别的招了吧?论才论貌,全比不上其他小姐,就只好用些不入流的手段了……" 以上,是流传在刺史府里的版本。 "你听说了吗?刺史大人家的五小姐她……" "啊,你是说那个见小王爷长的花容月貌,因此兽性大发月夜变身将小王爷强行按倒企图施暴的五小姐吗?" "哎呀,真没想到世界上会有那么恐怖的女人呢!听说她长的虎背熊腰,青面獠牙……" "啧啧啧,是挺可怜的,女人长成那模样,也只能靠施暴来得到男人了。" 以上,是流传在街头巷尾的版本。 而我,再次跪在祠堂里,接受三堂会审。 只不过这一次,换成几个姐姐对我发难。 四姐最是清高,因此,只是用她那满是不屑的目光将我上上下下扫视了一番,啐了句家门之耻就转身离开了。三姐就明显没那么省事,唇噙冷笑道:"我说,你是不是故意的啊?故意在晚宴上大闹一场,令小王爷对你印象深刻,然后又半夜三更约他见面,好方便行事?" 我连忙堆笑:"怎么可能啊三姐,正所谓露乖不如藏拙,我再怎么胆大也不至于用那么丢脸的方法去吸引注意嘛。更何况,我又不像三姐这么明艳照人,小王爷就算看见了我,也不会看上我的。" "哼,亏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二姐捧着绯红的脸颊,艳羡道:"真好,麻衣都抱过小王爷了,而我,只是远远的隔着帘子看过他一眼……" 我心想不妙,果然,大娘的脸一下就沉下来了,骂道:"抱抱抱!亏你是个黄花闺女,竟做出这样寡廉鲜耻的事情来,刺史府的脸全被你给丢光了,我告诉你……" 正骂到这里,只听一阵脚步声,房门咚的被人撞开,却原来是两个丫鬟架着大姐匆匆赶来了。 大娘连忙迎上去扶住:"我的儿哇,你怎么起了?你的病还没好,大夫说要好好休息的啊……" 披头散发目泛红光的大姐用食指颤抖地指着我,一边咳嗽一边嘶声道:"你!王饿……支哥!的仁……" 大娘呆了一下,问道:"儿啊,你说什么啊?" 满屋子的人全都关切的注视着,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举手小小声的说:"那个,大姐的意思是——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人。" 大姐点头,又道:"饿你看,不、不、不你鼓打!饿的、饿的!是饿的!" 众人一致把目光对准我,我只好继续老老实实的翻译:"大姐是说——我让你替我去看看怎么个情况,不是让你去勾搭人家。小王爷是我的。" 大姐流着眼泪。大娘也流着眼泪,抱住她道:"我的儿,我知道你心中苦,你别急,小王爷现在也没怎么样……" 二姐呆问:"都抱在一起滚地了,还没怎么样?麻衣不是要对人家的清白负责么?" 大姐和大娘立刻对她怒目而向。 而我只觉冤枉,凭什么是我对他的清白负责,要说起清白来,明明是我的清白好不好?我可是姑娘家耶!不过……好吧。如果光看脸的话,他确实比我更像姑娘。 屋中正一团乱之际,房门又开,一个侍女捧着个盒子走进来,禀报道:"那个……夫人,小王爷他忽然派人送了这么一盒药膏过来,说是、说是……" 大娘见她支支吾吾,很是不悦:"到底说什么了?" 侍女涨红了脸,抬头怪异地看着我,道:"说是给五小姐敷在胸上的……" 晴天一道霹雳,把我劈了个正着。我下意识就伸手捂胸,但已经来不及了,大娘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 "不要……不要啊……"我如清纯玉女,拼命抵抗恶徒施暴。 "闭嘴!"大娘目露凶光,动作粗鲁。 "呲——呲——"可怜的衣服就那样化作片片碎布,零落飘地。 大娘倒抽口冷气,愣愣地看着我的胸。 房内其他的人也都全部愣愣地看着我的胸。 我低下头,看见自己胸上一片淤青,正是先前卡在洞里所致。但落在不知情的旁人眼中,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事情发生到这一步,脑海里只剩下了一种想法——我今生再也不吃木瓜了…… 六 "为什么要故意害我?" 在我经过三堂会审,在大娘面如死灰的表情里,在大姐两眼一翻轰然晕倒的混乱里,在二姐羡慕三姐嫉恨的目光里,匆匆退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冲到正在后花园里品茶的言殊面前,问个究竟。 经冬不凋的松柏在他身后呈展为明丽背景,而他,依旧穿着一尘不染的银丝白衣,手握青瓷,对我微微而笑:"来的正好,一起品茶吧。" 我接过热气腾腾的茶杯呷了一口,只觉齿颊生香:"好茶,是雪水云绿啊!"等等,现在不是喝茶的时候吧?连忙放下茶盏,拍桌子:"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做这些让人误会的事情?" "我做什么了?"他睁着明澈眼睛,好生无辜的模样。 "你还说!你昨天为什么会出现在祠堂外面?" "饭后消食,走着走着,就经过那了。" "好,昨天就当是巧合,那么今天,你干吗要送那盒药膏给我?" "你不是受伤了吗?" "我哪里……"说到一半,尴尬上涌,尤其是随着这句问话,他的视线自然而然的落到我的那个位置上,我再怎么神经大条,也都忍不住飞红了脸,将新换上的棉袄拉拢几分,粗声粗气道,"总之你不对!" 他眉毛一挑,笑了,"我问你,看见别人身陷困境,是不是当援手相救?" 我点点头。 "看见别人有伤,而你正好有一种非常好的药,你给是不给?" 我又点点头。 他拍了拍手,"这就是了。请问,我见你有难,伸手拉你出洞,又见你有伤,赠你妙药奇方,我有何错?错在哪里?" 我顿时无言。此人口才竟是如此了得,可怜我毫无反驳之地。 "你、你……你是故意的……"我说的很没底气,因此声音低低,"你这样子败坏我的名节,究竟是为什么?府里小姐那么多,为何偏偏找上我?" "为什么找上你?"他的视线飘忽了一下,仿佛想起什么事情,但下一瞬,又转成了戏谑,盯着我,眨了眨眼睛,"你真不知道为什么?" 我浑身戒备,难道我曾经得罪过他?回想一下,我和他昨晚乃是初见,虽然误将屏风撞倒扫了大家的兴致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冒犯啊,此后祠堂再遇,将他扑倒也非我所愿,我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有开罪他,可听他言中颇有深意,似乎前缘非浅。 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摩着杯沿,然后缓缓道:"一百只又肥又大的田鸡……" "诶?什么?"我一怔。 "十羊十牛十猪十马十狗……" "诶诶诶?" 他的语速转为流畅,竟是将我那天在庵堂外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从飞禽到走兽,一样不缺,"最后是青菜白菜菠菜裙带菜豆腐豆芽豆苗豆浆。"说到这里,斜瞥我一眼,目光幽深,"怎么样,五小姐,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这些东西?" 我后退一步、两步、三步,然后啪的,跌坐在地。 天空分明那么蓝,冬日旭暖的阳光分明那么亮,但是他坐在那里,却像是构筑出了某个黑洞,要将我一口吞噬。 那如雪的衣袍,琥珀色的眼睛,以及对于男子而言过分纤细柔软的身躯,艳压女子的美貌,在这一瞬,尽成妖孽。 "你、你你……"我从齿fèng里逼出话句,颤不成声,"你是……蛇大哥?" 他静静地看着我,片刻后,双眼轻眯,很赏心悦目的笑了。 看在我眼里,却更加恐怖。我当即连滚带爬挣扎起身,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谁知衣领被他一把抓住,紧跟着身子被转过去,正对着唇红齿白眉目含笑的一张脸,宛如被蛇盯上的青蛙,再不能动弹半分。 "五小姐,你不打算实践诺言么?" 我哭:"蛇大哥,我没料到您是修炼得道的仙蛇,冒犯了您,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我区区一个弱女子计较了好不好?" "你许给我的东西,就得办到才是。" "大哥,您现在贵为皇族,想要什么山珍海味没有,难道还计较那区区一点祭品?" 他目光一沉,忽然不笑了。 他笑时我胆战心惊,此刻不笑,我更是吓得浑身发抖。 "你以为我稀罕那些东西?"他冷冷道,"谁叫你糙率许诺,而我当时既然应允,契约便已生效。你若不履行,我千年道行就卡在了你身上,不得正果。所以,如果你不想我一怒之下吃了你的话,就快点办吧。" 说着,松开我的领子,而我双腿一软,再次跌坐在地。 我的娘啊,我总算知道什么叫因果报应。当日只觉一条蛇而已听不懂人话,随便许诺骗它离去便已万事大吉,不想因此埋下祸根,搞成现在这番境地。看来那尼姑庵果然灵验,好死不死被我抽中了最可怕的一支下下签。 我爹虽然富的流油,但我只是他最不喜欢的五女儿,无权无势,连想多喝碗鸡汤都要涎着脸哀求厨娘半天,一百只田鸡十羊十牛十猪十马十狗……叫我去哪里弄! 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他勾起唇角,忽又笑了,伸手把我拉起来,这是我第二次接触他的手指,之前怎么就没发现,他的肌肤冰凉,根本没有丝毫暖意? "别担心。我的寿命长的很,所以,你可以慢慢还。"顿一顿,不怀好意的挑眉,"用一辈子。" 我那早死的娘亲啊,你在地下一个人可觉寂寞?不如带我走吧。 你可知你的女儿我在人世间被一只蛇妖盯上,此生黑暗,再不得见天日哇! 七 我回到房间,把自己关起来足足想了三个时辰,终于决定——去爹书房偷银子。 只要偷到银子,买足了那些供品给言殊,我就能解脱,他也可以升天去了。 想来想去,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 于是,第四天的晚上,月黑风高,我再次蒙上头巾,偷偷潜入书房。 如我所料的那样,这个时候正是晚宴最喧闹之际,人人都围在花厅那边,此地悄寂无人,正方便家贼作案。 之所以推断爹把银子藏在了书房里,是因为好几次看见大娘怒气冲冲地进去,然后趾高气扬地走出来;也见过三娘无比焦虑的进去,再满面春风的出来。 能令她们那么快就发生如此质变的事情只有一个——爹塞银子给她们了。 爹的书房很大,与墙等高的书架上密密麻麻放满了书,不过,全是附庸风雅用的,他爱打牌,而嗜赌者都忌讳书,因为书输同音,所以,爹肯定不会把银票放书里。 那张过分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又太显眼也太干净了,侍女们必定日日清扫,爹也不会把钱藏那。那么,他会藏什么地方呢? 我环顾四周,先是去捞立在墙角的半人多高的古董花瓶,呸,里面竟然装着土,害我沾一手泥;再去踩地板,每块格子都是实心的;掀挂画,画后全是墙,没有什么暗阁;挪柜子,也没发现密道……爹他到底把钱藏哪了? 正在焦虑,突听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间中夹带谈笑声,我暗叫一声不好,想要离开已来不及,当下只得瞧准一道帘子扑过去把自己卷到里面。 几乎是我刚卷好,书房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小王爷,请——" 我用牙齿无声的将帘子咬破一道口子,然后透过那道口子看,只见进来的,是我爹和言殊。 真要命,他们不在花厅喝酒观舞,偏偏这个时候来书房坏我大事! 言殊进来后,爹就立刻将门给关上了,一幅鬼鬼祟祟的模样,"呵呵,小王爷,您请坐,请上坐。我这就取来给你。" 言殊老大不客气的往椅子上一坐,爹转身在书架下摸啊摸,摸出个匣子来,我顿觉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爹绝不会把宝贝藏书里,却忘记了,书架下还有空地呢! 爹捧着那个匣子,像稀世宝贝一样送到言殊面前,此刻房间里的灯光还是很暗,但是等他打开盖子,就一下子亮了起来——原来,那匣子里装的不是别的,乃是货真价实的夜明珠! 爹谄媚道:"这是出自南海的夜明珠,我敢说,能这么大的,当今天下也只有这么一颗,可还入得了小王爷的眼?" 言殊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爹就把匣子一个劲地往他手里塞:"无论如何,就劳烦小王爷回京后,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呵呵,下官虽在这个边远小城,但满心惦念着皇上他老人家,恨不得做牛做马伺候左右……" 我算听出来了,敢情我爹在这待腻了,想往京城调?完。自从上次那个直言不讳的师爷被派去洗夜壶后,现在爹身边的幕僚们全都不敢跟他说真话了,所以才导致他做出如此无脑的决定还不自知。 在这天高皇帝远又富的流油的杭州当个土皇帝不好么?非要去京城那种是非之地凑什么热闹。 我正在感慨,听有人敲门,爹开门,外头站着心腹小厮,不知对他耳语了些什么,他回身道:"啊,小王爷,请恕下官有急事要处理,您请先在这稍坐,我去去就来。"说罢,竟是急匆匆的去了。 他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全然不怕被言殊看到。 果然,他见我突然出现,却没有半点惊讶的样子,依旧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笑笑地看着我。我不理他,径自冲到书架前从最下面那层翻起,爹既然能把夜明珠藏在这,银子就肯定也在这里。 "你在找钱?"言殊的声音慢悠悠的从身后传来。 "嗯。为了让你早点成仙!"我从架底拖出个大箱子,激动的双手发抖,乖乖,这么大的箱子,该装多少值钱的宝贝啊。也许还了蛇妖的,还能有富余呢! "你给我把下风,我可背对着门,要是我爹回来了,记得提醒我!"我说着打开箱子,只见里面又是一个箱子,打开来,里面还有个箱子……如此一只只的开,越到里面,箱子越小。我越发激动,经验告诉我们,越值钱的东西往往体积越小! 于是,我满是兴奋的掀开最后一只箱子的盖子——没有金银珠宝。 没有异物奇珍。 只有一片红叶,还是干枯了的,静静地躺在黄锻绒垫子上。 我懵了一下,还在疑惑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时,一声怒喝从后传来:"何方刺客?竟敢擅闯刺史府?给我拿下!" 诶?! 我忙即回头,见爹站在门口怒发冲冠,连台词都没变一个字,而书桌旁的椅子空空,哪还有言殊的影子? 不——会——吧? 让他帮我把风,他居然给我玩消失啊啊啊啊啊…… 八 两天内,我第三次跪在祭祖堂前。 只不过这一次,训斥我的人换成了爹。爹对我来说,毕竟还是……不同的。 如果是大娘,我可以假装什么都听不见;如果是姐姐们,我可以嬉皮笑脸,但因为是爹,虽然他很少管我,可一旦发话,我就只能规规矩矩的跪着,恭恭敬敬的听着。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贱,也许只不过是因为,娘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真正与我骨血相连的,便只有他。 只有眼前这个肠肥脑满、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他的脸色相当难看,双手负在身后踱来踱去,大娘在一旁幸灾乐祸,二娘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三娘神情怯怯,几次想开口求情,但终归咽了回去。 "从今天起,不许你踏出房门一步!"爹甩袖离开。 我心中黯然:便连罚我,都罚的如此潦糙,多说几句又不会死人,为什么连句"你为什么出现在我书房里"都不问? 大娘刻薄地冲我笑,加一句:"你今晚就在这继续跪着吧。这次若再出什么差错,哼,哼!" 二娘道:"好自为之。" 三娘道:"麻衣,你可千万莫再惹你爹生气了,哎……" 三位娘先后离去,丫鬟们自外锁上了门。供案后的狗洞依旧,然而这一次,我却没有了逃跑的兴致。 我跪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外面的天一点点的暗了下去,肚子饿的咕咕直叫。从昨夜起我就什么都没吃,只盼三娘留个心眼,记起我还没吃饭,等会能派人送几个馒头过来。 我的脑海里正幻想着包子馒头,鼻间就闻到了一股浓香。 一只烤的金灿灿、香喷喷,且犹冒热气的鸡腿出现在视线之中。 腿骨上系着跟丝线,顺着丝线往上看,只见横梁上,懒洋洋的斜坐着一个人,见我抬头,便冲我笑。 ——不是别个,正是刚才莫名其妙就消失了的言殊。 我立刻火大:"好啊,你还敢出现?刚死哪去了?不叫你帮我把风的吗?居然不说一声就没影了,害我被爹当场抓个正着,你还想不想我还你那一百只田蛙啦?我告诉你——" 鸡腿在我面前晃了晃,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就跟着飘了过去,而我的目光一过去,鼻子也过去了,于是肚子又发出一阵响亮的叫声。 "吃吗?"他在头顶上方问。 当然吃!我伸手抓住鸡腿,一口咬下去,两道油顿时从嘴角流下来,我满足的呜了一声——太好吃了! 味觉一旦打开,就如黄河决堤再难收拾,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还不忘继续质问:"泥康菜西那泥去了?外设摸丢卧一个银?"(你刚才去哪里了?为什么丢我一个人?) 他笑笑地看着我,丝毫没有答话的意思,看样子是没听懂。算了,我也不指望他能有如我辨析大姐的话那样的本领了。 我继续专心致志的啃鸡腿,我啃,我啃,我再啃。 正啃的高兴,听他问:"好吃吗?" "嗯!"我诚实地点头,突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连忙问,"喂,卧吃泥鸡腿,要还不?" 我可没忘了我还欠他那么多供品,如今他送东西给我吃,不会到时候要我加倍还回去吧? 言殊淡淡一笑,不回答我的提问,反而道:"你跪了那么久,膝盖疼吗?" "习惯啦,小意思。"我挥了挥手,满不在乎的继续大嚼特嚼。这鸡腿真好吃,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法子做的,看来妖怪的东西毕竟是高人一筹啊。 "你经常被关在这里吗?" "也不是,偶尔偶尔,一年三四次吧。" "麻衣,"他突然唤了我的名字,"你冷吗?" _"不冷,习惯啦。"我拍拍自己单薄的衣裳,"反正我胖,胖人都抗冻,哈哈!"正笑得没心没肺,一样东西从天而降,落到我头上,入目处,闪亮亮的白,贴在肌肤上,极尽柔滑。 我呆了一下。 最上乘的贡品雪缎,百年不见的精湛绣工,栩栩如生的卷心莲,犹自带着主人的芳香,就那样轻飘飘地覆在了我身上。 我伸出手,摸了摸,然后又有点被吓到的缩回,这……这么贵重的衣服,给我穿吗?言殊把他自己的衣服,脱给我穿? 抬头,言殊在横梁上静静地看着我,记忆里,他很少有不笑的时候,一旦不笑,就会显得阴森森的很可怕,然而,此时此刻,他很专注地望着我,没有笑,也不阴森,只是一味的沉静表情,让我想起庵堂里的菩萨塑像,看着拜祭的人时,也是如此沉静中又隐透出几分慈悲的模样。 等等,我在想什么啊?言殊怎么可能会有慈悲的模样?他是蛇妖,不害我就不错了,干吗要同情我?再说了,我有什么地方好让他同情的了?我摇摇头,将脑海里的错误思维抹掉,然后啃着最后一点骨头,说道:"谢喽,那我就不客气的穿啦。你可不许问我要回去。" "嗯。" 我狐疑地瞪着他:"这么好说话?你不会是又有什么阴谋吧?"我可没忘记正是这个人害我几次三番跪在这里。 他眼睛一弯,果然又诡异地笑了,但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温和,一改之前的刻薄:"今后,无论你要什么,都给你。" "为什么?"搞什么?怎么突然态度就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我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什么都给我?" "嗯,什么都给你。" "好,那我要银票。"我伸出手。 他扬起了眉毛:"你不会是打算拿了我的银票,然后买田蛙给我吧?" "这不挺好么?我给你那些祭品你才能继续修道成仙不是吗?" "不行。我给你的,其实还是我的,你若再还给我,就毫无意义。所以,你必须用另外的途径给我祭品。" 我泄气,果然是这样。骗子,还说什么都给我呢,果然是有条件的。 "麻衣。"他从横梁上跳下来,落地无声,然后伸过手来,帮我扣扣子,系腰带。他的动作很慢,很细致,从我的角度可以看见他浓密长翘的睫毛,和修长优美的手指,便连呼吸,都已近在咫尺。 我有点懵,不明白现在是怎么个状况。他干吗要帮我穿衣服啊?这、这算是献殷勤吗?可是,他又干吗要对我献殷勤呢? 然而,没等我弄明白,他就已经系好了最后一条带子,抬起头来对我微微一笑,"穿好了,还冷吗?" "不冷。" 他捏捏我的鼻子,口吻亲昵如逗弄小孩:"撒谎,明明最是怕冷了。" 诶? "我啊,永远会记得第一次看见你时,你站在梅树下,瑟瑟发抖的样子呢。"说到这里,他收了笑,眼瞳里,忽然多了很多说不清的情绪,"麻衣,你穿得真单薄。" "什么?"我还是搞不清楚他究竟想说什么,正待细细追问,祠堂的窗户忽然被风吹开,我下意识地眯了下眼睛,等再睁开时,言殊已经不见了。 果然是妖孽,来无影,去无踪啊! 九 得亏有了那件又轻又软又暖和的外袍,我蜷缩在祠堂一角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等再睁开眼睛时,啊咧,外头的天怎么还是黑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是开锁声,吱呀一声,房门开后,两个侍女挑灯唤我:"五小姐,老爷让我们带你去见他。"说着,不由分说地走过来架起我的胳膊往外走。 "等等,我还没梳洗哪……好吧好吧,就算来不及梳洗,你们总让我把鞋穿上吧……"然而,她们跟聋了似的根本不理会我的挣扎,可怜我的一只鞋,在睡梦中脱落了,掉在了墙角,离我越来越远。 因此,当我被带到花厅时,就是一幅头没梳脸没洗衣服上全是褶皱还光着一只脚的狼狈模样,而等待我的,却是——一屋子的人。 花厅内灯火通明。 杭州城所有的达官贵族估计全都聚集在了这里,还包括他们的家丁奴仆,一眼扫去,有百余人之多。 他们无不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表情比之前那夜我突然从屏风后倒出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惊讶的还要属我的家人,全都跟见了鬼似的,尤其是几个姐姐,看她们的样子都快要哭了。 "这个……"我小小声的张口,脊背情不自禁的缩了缩,"究竟怎么回事?" 在一屋子诡异的安静里,椅子挪动的声音无比清楚的响起,却原来是言殊从主客位子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的脚步慢慢挪移,最后落回我身上。 同时来到的,还有他的手。 他牵住了我的手,对我眨了眨眼睛。 我一头雾水,索性学他的样子眨眨眼睛。 立刻便见他笑了,笑的好生欢愉,有点狡黠,又有点神秘。 "各位,"他举起我的手,转身面向众人,朗声道,"我要宣布的事情就是——我要娶贺五小姐为妻。" 人群里一片静寂,然后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站起来,深深一揖道:"恭喜小王爷,贺喜小王爷!" 紧跟着,祝贺声就汇集成了一片。 我僵硬的转着脖子去看言殊,却见他再次对我眨了眨眼睛,缓缓道:"如此,娘子,有礼了——" 诶? 诶诶?? 诶诶诶——!!! 十 "你说!你是用了什么狐媚子手段才令得小王爷上钩的?" 自打进了屋,大娘就一直在跺脚。我看着她的绣花鞋,鞋头的珠子已经开始摇摇欲坠,再跺下去,肯定得掉。 二娘则在一旁嘲讽:"还能有什么?不外是投怀送抱之流了……不过就凭她那长相,也能勾搭得上,呵呵,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三娘一直犹豫着,终于忍不住小小声的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啊……麻衣也算是咱们家的女儿,能嫁给小王爷,这门亲事是攀定了。总比真让她嫁给张屠夫好吧?" 呜,我就知道三娘最疼我,瞧这话说的,多温暖啊…… 然而,其他人显然都不那么想。 自从言殊公然在众人面前宣布要娶我为妻后,刺史府就跟炸开了锅似的,我当时就知道自己要倒霉了,果然,不等晚宴结束,几个娘和姐姐就寻个借口硬是让丫鬟们架着我回内堂,开始质问攻击讽刺挖苦数落,整一个批斗大会。 二姐问:"他为什么看中的是你?" "不知道。" 三姐问:"他到底看中你哪点?" "不知道。" 四姐问:"他是傻子吧?" "……不知道。" 至于大姐,她又一次的气病过去了,没能参与这次批斗。最后,还是三娘出来解围:"我说,既然小王爷都当众订了婚约了,也就是说,麻衣以后可就是王妃了,再让她这么跪着,不合适吧?"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纵使我蓬头垢面,纵使我谦卑依旧,但今非昔比,背后,可有当今天下除了皇帝以外最有权势的男人在撑腰。 二娘立刻伸手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满脸堆笑道:"瞧我糊涂的,也是,麻衣啊,从今往后,咱们家可就靠你啦!" 二姐也跟着道:"麻衣嫁到京里去,咱们也能去京城了吧?听说那里有很多贵胄子弟,个个风流俊逸……" 四姐横眉:"我才不去。" 三姐将我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细细打量了一遍,疑惑道:"敢情京里的人审美观跟咱们这的不一样?" 大娘几次张口,但又硬生生的压了回去,最后冷哼一声,跺脚道:"总之,你给我好自为之吧!"抬步刚想走,鞋头上的珠子终于经受不了震荡而脱线,滚到地上被她另一只脚踩个正着,当即砰地摔倒在地。 我跟着闭了下眼睛,真是不忍睹视。 大娘爬起来后,一边骂着一边在丫鬟们的搀扶下拐着脚走了。她一走,其他人也纷纷离开。 屋里只留下了三娘。 三娘叹道:"麻衣啊,你果然是有福气的啊……当初你抽中一支下下签,我还担心了许久,结果菩萨显灵,竟赐给你这样好的机缘,妹妹地下有知,必定也感到很欣慰。" 我扯住她的袖子,哀求道:"三娘,我不要嫁……" 她吓一大跳:"什么?" "三娘,我不能嫁给言殊的,他、他他……"他是只蛇妖啊!妖怪喜怒无常,万一哪天不高兴起来吃了我怎么办?就算他没有害我的心思,但自古以来人妖结合都没什么好下场,他肯当白娘子,我可不想当许仙!然而,这话偏偏又不能明讲,我只得哭丧着一张脸,撒娇哀求,"三娘,你想想办法,看有没有什么法子推了这桩婚事?" "你傻啦?"三娘花容失色,"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好姻缘,你看你几个姐姐嫉妒的……" "她们要嫁那就让她们嫁好了!" "她们要嫁,那也得小王爷肯娶才行啊。" 我的心中一片凄凉——看来,三娘这条路也是走不通的。这会儿,天底下所有人都认定我贺麻衣天赐洪福小小麻雀一朝飞上枝头变了凤凰,又哪知那树枝之上卧的不是龙,而是条毒蛇! "他会吃了我的……"想及此处,我绝望呻吟,"他一定会吃了我的……" 三娘脸上一红,扭捏地捏了我一把:"傻孩子,所有女孩家都要经过那一步的嘛,早晚的事情……其实、其实……被吃也是很快乐的……" 我听了这话,更绝望了。 十一 我就这样以大婚在即需好好调养的名义软禁在了阁楼中。我吵着要见言殊,却被以"成亲之前不易见面"的理由驳回,我曾试图逃跑,但刚跳出窗子,旁边的灌木丛里就呼啦啦飞出了一大堆侍卫,后来才知道,那是言殊派在那里美其名曰保护我的。 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着。 而烦恼苦闷却无人理解。 人生悲惨,莫过于此。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去求见爹,开口问他要三千两银子,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我半天,对我说:"小王爷跟我说,你肯定会来找我要钱,所以他命令我绝对不能给你。我的儿啊,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要钱做什么?为什么小王爷又知道你会来要钱?" 我无言。 自己的每一步都在别人的预料和掌控之中,我还能做些什么? 尤其是,爹最后还加了句:"小王爷已经答应了将你爹我调回京城,圣旨这几天就下来了。到时候爹去京城上任,你去京城嫁人,正好同行。" 爹说那话时满脸油光一幅无比向往的模样,我定定地看了他半天,最终转身回房。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正如爹说的那样,圣旨到了,调他上京,而我的婚期也定了,二月廿二。 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天,正好是我的十六岁生日。 我们先是浩浩荡荡的举家上京,临出杭州前百姓们照例夹道相送,无不痛哭流涕地烧香拜佛,口里直念着真是菩萨显灵,爹看了很感动,于是我们大家也都很感动。 我有点水土不服,因此一直发着低烧,直到拜堂那天脑袋也是昏沉沉的,再被重的要死的凤冠一压,更是晕乎。喜娘们将我直接送入了洞房,我坐在红彤彤一片的房间里,眼巴巴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桌子,骗人!不是说洞房里都要摆些花生桂圆等讨吉利的小点心的吗?怎么轮到我这就什么都没了? 肯定又是言殊干的好事,摆明了不想让我吃。 饿的胃疼,衣服又重,我靠着c黄帷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依稀中听见侍女们的行礼声,房门开了,又关上,一个人慢慢地走到我面前,抬手刚想碰我,我就醒了。 那人果然就是言殊。 只见他也披了一身的红,更加衬得面如冠玉明丽无双,笑得眉眼贼亮贼亮,我意识到一阵危险,忙不迭地向后缩了缩。 但他却极其无耻地跟着凑了过来,用一种甜腻腻的声音唤道:"娘子——" 我的鸡皮疙瘩顿时哗啦啦掉了一地,连忙伸手推他:"你别过来啊!" "娘子,别怕,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之夜……" 我知道是洞房花烛夜,但是新郎却是一只蛇妖,没有人会高兴的起来吧? -"别碰我啊!"我拼命地往c黄角里缩,结果就发现自己是在自寻死路,眼看着脊背抵到了墙壁,再无可缩,而他,果然不放过一丝良机,跟着爬上c黄,张开手臂,蛇般缠绕上来。 我吓得赶紧从怀里摸出之前从大娘那偷来的佛珠,据说是菩萨面前开过光的,有镇妖辟邪之效,一边闭着眼睛面向里壁一边颤声喊道:"妖、妖物退散,菩、菩萨显灵!" 手上忽然一轻,回头去看,却是那串佛珠已经落到了言殊手里,他用无比轻蔑的眼神看了眼佛珠,然后随手向后一扔,啪,佛珠落地,线断,珠子顿时蹦了一地。 我的心也跟着碎了。 "那种东西,对我是没有用的,我的娘子……"言殊的声音低低,湿漉漉的嘴唇贴住了我的耳朵,我顿时不能动弹,身体在陷入完全僵硬的同时,感官却分外鲜明起来,几乎感觉的到自己的寒毛在一根根竖起,随着他的嘴唇所到之处,颤悸不停。 "求、求、求你了……" "别怕……" "不、不、不要……" "乖……" 我为自己上演着如此古老俗套的对白而感到羞耻,但更羞耻的却是洞房这件事情本身,鼻子泛酸,在最绝望之际,忍不住喊了一声:"娘……" 他的动作忽停。 我闭着眼睛抖,过得片刻,鼻子被捏住,只好睁开眼睛,只见红彤彤的灯光下,言殊的表情恢复了之前的刻薄,微微笑着,带着捉弄,也带着宠溺。 "傻瓜,逗你玩的。"他刮了刮我的鼻子,然后翻身下c黄。 周遭的气压随着他的离开瞬间变得轻松起来,我舒一大口气,耳中听他问道:"饿吗?" 我连忙点头。 他走过去打开门吩咐了一声,几乎是立刻的,外边就递进了一只食篮,远远地我就闻见食物的香气了,敢情是早准备着的? 言殊关上门,将食篮放到桌上,不等他招手,我已迫不及待的冲了过去,掀开盖子,好生失望——本以为必定是山珍海味豪门盛宴,没想到只是一碗面。 不过也好,肚子饿的时候什么都好,更何况这碗面看上去非常好吃,我大马金刀地往桌旁一坐,抽了筷子就要狼吞虎咽,言殊忽的伸手,在我筷上一压:"等一下,你知道这是什么面吗?" 我呆了一下,敢情这面还有什么讲究?莫非是龙肝凤肚做的不成? 他凝望着我,眸底依稀叹息,然后一个字一个字道:"这是长寿面。" 我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今天是我生日。难为他竟然也替我记得,心里不禁一暖。 "你知道长寿面该怎么吃吗?" 我瞪他:"呸,别小看我,我啊,可是能把整根面条都卷起来而不会断掉的哦!"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我当即现场示范,用筷子夹起一簇面,再慢慢的卷起来,果然没有断掉。 "你看!卷的不错吧,我……"刚在炫耀,他伸过头来,啊呜一口吃掉。 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第一筷面进了他的肚子,"你!喂!你怎么可以抢我的面?这是我的长寿面啊啊啊啊……" 他咽下面条,还不忘伸舌头舔舔嘴唇,对我灿烂一笑:"也是我的。" "什么?" "二月廿二,也是我的生日。" "诶?蛇也有生日吗?" "万物都有起始,凭什么蛇就不能有生日?" "那你多少岁了?既然能幻化成形,必定上千了吧?"我随口搭着话,手里筷子没停呼噜噜的吃着面,虽然第一口被抢了,但好歹剩下的全部是我的,所以也不是真那么介意,更何况,这面条滑韧鲜香,实在是太好吃了。 言殊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答道:"十六。" "噗——"我一口面汤没喝下去,全喷在了他脸上。 "啊!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哈……"当即也顾不上另外找布,捻了袖子就往他脸上擦,"谁叫你又逗我的,我才不信你和我一样大呢,难不成修行也有所谓的天赋之说么?从来只听说修炼的年数越多道行才越高深的……" 他静静的坐着,任由我用又硬又绣着花的袖子给他擦脸,眼瞳深深,只是一直一直凝视着我。我被那样深沉的目光盯着,忽的觉得不自然起来,讪讪地收了手,打个哈哈:"啊,面条还是要趁热吃的,凉了就不好吃了……不过,看在是你准备的份上,我就分你一半好了。" 他收起那诡异莫测的眼神,展眉一笑,"好啊,分我一半。" 于是乎——别人的洞房花烛咋样我不知道。 我的洞房花烛之夜,则是和我的所谓夫君头对头地吃着长寿面…… 十二 那天晚上我吃了面就迷迷糊糊的趴在桌上睡着了,好像还和言殊聊了点什么,不过已经记不得了。等醒来的时候,则好好的躺在c黄上,身边有两个丫头伺候着,言殊已经不见踪影。 不日宫里传讯,皇后娘娘召见我。 于是又好一通忙碌,穿上厚厚的衣服带着沉沉的首饰,被管家告诫着要谨言慎行的进了宫。 事后言殊问我:"今日进宫,感觉如何?" "皇宫好漂亮,皇后好和善,就是好像身体不好,一直在头疼。" "头疼?" "嗯,但凡我回个话,她就揉额头,而且脸色还很难看,我想她肯定是病了。不过,她人真的好好哦,"我捧出个盒子献宝,"看,这都是临走时她赏我的!这些珠宝可以换好多钱呢,而这些钱就不算是你给我的了吧?我用它们去买那些祭品,就没关系了吧?" 言殊似笑非笑,斜瞥了默立在一旁的管家一眼:"这个,你问曲管家吧。" 王府的管家是个年约四旬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夫家姓曲,此人相当厉害。因为,我刚进门时,府里流言蜚语不少,还亲耳听到两个丫鬟在那讨论:"为什么王爷会娶这么个丑八怪回来?"没等我生气,曲婶已先我一步走进去,吓的那两丫鬟扑的跪下。 曲婶不骂也不打,只是施施然地把眼波一瞟,把手一cha,朗声道:"从今儿起,府里但凡小眼睛塌鼻梁的丫头,全都晋升一级,但凡体重增加一斤的,赏银十两。" 此令一颁,王府里的审美顿时来了个大调转,那些丫头们往日里只恨自己眼睛不够大,这会儿,走路都半眯着眼;猪油迅速脱销,卖糖的见了王府的人就跟见了财神爷似的。 末了曲婶对我总结道:"正所谓是楚王好细腰。这底下人的喜好,都是跟着主子走的。王爷既然娶了王妃你,王妃就是这世上最美的——不只是王爷如此认为,必须要让府里的所有人都这样认为才行。" 从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这是个厉害的主,最好不要惹。因此,此刻言殊让我问她,我连忙堆笑,带着几分低声下气:"曲婶,您看这些珠宝够买这张清单上的这些东西吗?"说着,把早早准保好的祭品名列递上。 她接过名单扫了一眼,毕恭毕敬的答道:"回王妃,够是够,只不过——" "不过什么?" "王妃要的这些东西,一时半会可买不到。"她解释道,"看,这蜻蜓蝴蝶,恐怕要等春来后才有,而蟋蟀秋蝉,则要等到夏末了。" 我忙抢回名单一看,晕,上面还真的有蜻蜓蝴蝶,当时说的轻便,却给自己留了后患! 我的沮丧落入言殊眼中,引得他唇角上扬,悠然道:"没关系的,我说过的,我不急。你可以慢慢来。"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事情至此,我也只能叹气了。 十三 王府的生活说舒适很舒适,说无聊也很无聊。 除了每日戌时,我都要去言殊的书房,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理由陪他办公以外,其他时间基本上都处于一种吃了睡睡了吃的猪一般的状态中。而到了言殊的书房,他要处理公务,我则无所事事,基本上,也还是只能趴在一旁的桌子上睡。 所以,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言殊坚持非要我陪着。也许他只是为了方便戏弄我?就像养宠物一样,每天习惯性的逗弄一下,或欺负,或宠爱……算了,谁叫我现在吃他的住他的,牺牲一点个人尊严不算什么的。 找到了合适的借口,于是就接受的更心安理得,这一日,我在书房里睡的手酸,换只胳膊支颔继续睡。偏遇上言殊抬头,看见了,便将桌上的纸揉成团,啪的朝我丢过来,不偏不倚,打中我的额头。 我整个人一激灵,清醒了。 "你每天除了吃和睡,还能有点别的追求吗?" 我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很诚恳地回答他:"没有了。" 言殊叹气:"你以前在家时呢?每天都忙什么呢?" "那时候啊……"我想啊想,"那时候好像每天都在思考怎么才能把厨娘给几个姐姐做的食物偷吃到嘴。如果是糕点干果之类的,就吃一点,又给按原样摆好;如果是羹汤,就喝到八分浅,她们看不出来的;最棘手的是粽子,不过也能从边角挤出几粒米尝尝鲜……"这样分析起来我还真是挺了不起的啊,居然没一样东西能逃脱的了我的嘴巴保持完好的! 我越说越得意,本以为言殊听了也会陪我一乐的,谁知道入目处,他的表情却格外凝郁,再次露出那种菩萨般的慈悲。 然后走过来,搂住我。 "傻瓜……"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但呼吸却很热很热,我的心开始扑扑直跳,眼看着他的手朝上摸来,我吓得连忙将他一推,然后捂着自己的衣襟往后跳了几步道:"说话就说话,你可不要动手动脚哦!" 他立在原地,目光闪动,有点哭笑不得,最后却一转眼珠,笑道:"娘子,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一个人?" "谁?" 他一字一字地答道:"杨、玉、环。" 我想他很有可能是在讽刺我长得胖,不过别以为这种程度的讽刺就能够给我难堪,想我这十多年来,日日在家里遭受几个娘和姐姐的讽刺挖苦,早就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因此,我回他灿烂一笑,甜丝丝地道:"真的吗?那我明日就叫曲管家去准备荔枝给我吃,尽情争取跟她再像一点。" 言殊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只如此,你还可以学她的另一壮举。" "咦,是什么?"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他说着,走到桌边,取了面令牌出来,朝我晃了晃,"怎么样?要去骊山感受一下吗?" 我立刻用恶狼扑羊般的姿态嗖地扑了过去,一把抓住那面令牌,"你是说真的吗?"问这句话时我的声音都在激动的发颤,然而,勿需他回答,我已经看清楚了令牌上有好大的三个字——海棠汤。 啊,我的华清池,我的温泉,我来啦啦啦啦…… 十四 言殊帮我令沉闷的生活发生了质的改变。 自那天起,我就找到了新目标,开始准备行装,然后满怀期望地跟着车辆出发。 马车走出王府时我看见言殊站在台阶旁,衣白发黑,色彩鲜明,不知怎的,突然有那么点依依不舍的感觉,当即朝他挥了挥手:"我走啦,保重哦!" 他回了我一个微笑,车轮滚动,距离渐远,我见他张了下嘴巴,依稀说了句什么,但是没听到,因此心里还疙瘩了一下,想回去问他说什么,但又懒得再劳师动众的掉头,只能作罢。 次日巳时我抵达骊山,住进了美美的华清宫,无奈大中午的也不好意思就去洗澡,因此只好一边吃着下人们为我准备的丰盛佳肴,一边眼巴巴地等天黑。 好不容易天黑了,我连忙催促宫女,大概是我真的很失态,因为她们看着我一直一直笑。 最终当我终于到达那传说中的贵妃沐浴的海棠汤时,正好是华灯初上的戌时。 不待我吩咐,那些宫女们就静静地退了出去,我心想,毕竟是宫里头当差的,真是有眼见,知道我不喜欢沐浴时有人在旁边看着,那么自觉的走了。 宛大的屋子,碧绿色的水池形如海棠,热气袅袅,直将整个场景烘托的如梦似幻。 我大叫一声,把衣服随便一扔,就扑通一下跳进池里,溅起好大水花。还有什么能比在春寒料峭的季节里美美地洗个热水澡更舒服的呢?更何况传说中温泉的水洗过后皮肤会变得又滑又嫩,好幸福,当王妃真好,如此说来我还要谢谢蛇大哥,要不是他那么体贴,我也没法来这皇家专享的…… 朦朦胧胧的水雾中,依稀看见言殊的模样。 啊,看来我果然是想他了,竟然出现了幻觉。 我拍拍自己的脸,然后再看,他还站在哪里。 我豁然一惊,那些rǔ白色的雾气冉冉升起,又逐渐淡去,显现出雾后之人的轮廓,愈见鲜明——乌黑的发,雪白的衣,以及独一无二的鲜红嘴唇…… 这世间只有一个男子可以生的如此丽姿天成,活色生香。 偏偏还不是个人。 "你……"我张着嘴巴,大脑一片空白。却见他手里拿着一物,可不正是我之前脱下的衣服? "听说以前有个叫牛郎的,看见有姑娘在洗澡,于是就把她的衣服藏起来了。你知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言殊在池边蹲下身,冲我微笑。 "我……我……"我开始有点想哭了。因为完全可以猜得到,他接下去要说什么。 而他,丝毫不辜负我的智商,照着我脑海里的剧本继续往下演着:"后来啊,织女没了衣服,就只好,嫁给他了……"随着最后一个了字,他把衣服往上一抛,就那么轻松松地抛上了横梁。 我看着那衣带在我头顶上方一飘一飘的,这下子,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他挑了挑眉,眼睛逼人的亮,"我想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呜……我无比慌乱,只能再次搬出老台词:"你……别下来。" 他却一派轻松,笑道:"好,我不下去。" 呜……可是你也不离开啊。你在岸上站着,我就得在水里待着,虽然说水是热的不会变凉,但我也不想泡成皱皮鸡啊…… 我无意识的向后退,谁知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顿时立不住,一头栽了下去。这下子吓的够呛,连忙挣扎:"救、救命!救、救命!" 言殊站在岸上,好整以暇的看着我摇头,"不行,你说的,我不能下去的。" "我、我……咕……"越着急,就越无法平衡,我拼命扑打着水花,两脚拼命跺啊跺,结果反而抽了筋,更加够不着底。 "娘子,你还好吗?" 我这个样子能好吗?"咕……咕……" "娘子真可怜啊,连游泳都不会。" 我……真想掐死这个人!当然,前提是——我没被淹死。 爹,三娘,女儿又给你们丢脸了,因为,人家是淹死在河里湖里海里总之是水多多的地方,而我……却是淹死在很小的一个温泉里啊…… 鼻喉间全是水,视线一片模糊,眼看着我就要挂掉时,扑通一声,前方响起好大的声响,然后两条手臂伸过来,一把抓住我。 太好了!得救了! 我的身体先我的大脑做出反应,死命的抱住来人,本以为下一刻就能浮出水面得到解脱,谁知道,那人抱着我,却不但不把我往上捞,反而继续往下压。 我呜呜呜的挣扎,那人俯下头,吻住我。 唇上一痛的同时,气流却从他口中过度到了我体内,窒息的感觉顿时消失了,我在水底睁开眼睛,看见像丝绸一样飘舞着的黑色长发,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纠缠在一起。 一颗心也就那样跟着悠悠荡荡,不着边际。 再然后……再然后…… 我就被吃掉了…… 十五 曾经,我很不明白——为什么我娘肯和三娘嫁给同一个男人当小妾,为什么管马房的张大爷能娶到如花似玉的十六岁小姑娘,为什么卖豆腐的赛天仙每天都被她相公瘸腿王二打却还不离不弃…… 现在,我终于通通明白了。 原因就是两个字——认命。 一如从华清宫回到王府后,我就彻彻底底的认命了。 我曾对着那个祸源伊始的海棠汤细细研究了一下,明明是那么小的池子,为什么我那夜就又抽筋又溺水,最后落入魔爪一失足成千古恨,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言殊对我使了妖术。 人,怎么可能与妖斗?所以……我认命了。 在我无比痛苦的做出这个决定后,就忽然发现,一切都变得似乎好起来了。首先是府里的下人们对我越发的尊敬,我在王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改之前在自个儿家的窝囊受气;其次是我的家人也真的跟着平步青云了,三娘来府里话家常时跟我说,爹被晋升为户部尚书,几个姐姐也都艳惊京都,尤其是大姐,据说送到尚书府的情书都得用箱子扛;最后,我发现,每天戌时在书房里陪言殊也变得不再那么乏味无聊。 我开始留意起他的每个细节——比如,他喜欢用无心散卓笔,写得一手米南宫体好字;他永远只穿白色的衣服,却喜欢佩戴红色的玉;他从不在正餐之外吃东西,因此书房里连杯茶都没有;他还不喜欢人服侍,下人们全都待在外屋,没有他的传召不得入内…… 我一边看他俯首写字,一边想:不管怎么说,他对我,几乎可以说是比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 四季瓜果绝顶美食三餐换着花样,从没吃过重复的;衣裳首饰,堆的房间里都快放不下;我自由来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便说句话,就起码有三个以上的下人回应……我又不是呆子,底下的人之所以会准备的如此周全,必定是他之前吩咐交代过的。 即便三娘对我,都没这般细致周全……言殊……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灯光柔柔的投映在他身上,像幅绝世名画。 他是这世间最美丽的少年,假以时日,还会成长为俊朗风雅的男子。 他手握大权,身份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还法力强大。 怎么看都是和我两个世界的存在,为什么会发生这样微妙的交集呢?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是命定劫数也好,是千古良缘也罢,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可能逃脱了,既然这样,那么,我也应该对他好一点,比如此时此刻——"我帮你磨墨吧!" 言殊写了很多折子,砚里的墨都快用没了,而他又不喜欢下人服侍,平日里都自己亲自动手,因此,我决定先从这里开始增进两人关系。 果然,他抬头看我,显得有些惊讶,但很快转成了微笑:"好啊。" 我跳过去,挽起袖子帮他磨墨,眼睛也没歇着,瞟向他写的东西,结果一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脑袋就开始犯晕,懒得再细看,"你每天就忙着写这些吗?其实啊,你不是会法术吗?何必要自己亲自一笔一笔写呢?呼啦吹口气变出来不就行了?" 他哦了一声,居然露出赞同的表情点了点头,"有道理……"说着,伸手拿起那张纸,作势要吹,却又停下,转头对我道:"你要不要来试试?" "诶?我吹也管用吗?" 他眨了眨眼睛:"试试嘛。"声音无限诱哄。 我又惊又喜,当即伸头过去,对着那张纸呼的吹了一大口,正往回吸气时,言殊手指一松,那张纸就扑的朝我飞过来,贴了我整张脸。 我手忙脚乱的把它从我脸上扯开,抖平一看,什么嘛,根本没有变化啊,还是只有大半页的字啊! 这边正在疑惑,那边言殊已弯下腰哈哈大笑。 他从不曾如此大笑,因此我好生纳闷:"你笑什么?" 他从抽屉里拿出面铜镜递给我,我对着镜子一照,原来纸上那些墨迹未干的字,全都印到了我脸上。 "你……是故意的!"我怒,把镜子狠狠丢到他身上。他接了镜子,笑道:"娘子别生气,来,看我化腐朽为神奇。"说着,拈起我的下巴,右手提笔在我脸上勾勾画画,动作极快,我还没来的及反应过来,他就画完了,再次将镜子递给我。 我一看——脸上的那些字印变成了胡须和斑纹,头上还有个王字。 "哈哈哈哈哈哈……"他拍着桌子,笑得嚣张。 我定定地看着他,这一次,没再发怒,只是很平静地将镜子递还给他,然后很平静地转身离开书房。 他在身后唤我:"娘子?" 我没有搭理,径自走出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穿过长廊,绕过碧湖,拐进拱门,眼泪这才掉下来。 以前,大娘二娘和几个姐姐们也都老取笑我,我每次都很配合的装疯卖傻逗她们笑; _以前,连洗衣服的丫鬟都敢当我的面不耐烦的说:"五小姐,你能不能把自己弄得干净点?别成天泥啊土的,我们每天洗衣服很辛苦的!" 以前,爹不喜欢娘离开了我三娘也只是偶尔关心一下我…… 那些,都没有关系。我从不曾难过。 可是这一次,我却觉得心很疼,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不停揉搓,搅合的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其实,我早就知道言殊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啊,不是吗? 他一开始出现在我面前时,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样子,只有他招惹我欺负我的份,我早就知道这一点的,一直以来也都没真往心里去的,为什么这一次、这一次却会觉得如此如此愤怒、委屈与屈rǔ呢? 只不过是骗我沾了一脸墨,然后还把我的脸画成了大老虎,其实还挺好玩的不是吗?我不是应该笑,然后故作姿态的跺跺脚闹一闹不就过去了吗? 可是啊……可是啊…… 心脏的位置里扑通扑通,每次跳动,都酸涩难言。 依旧是搞笑的桥段,只不过这一次,我笑不出来。 十六 人心,是很贪婪的东西吧? 就像一盆土,如果一直不浇水,也就那样干着了,可一旦浇了水,曾经润泽过,就会变得饥渴,再无法忍受干涸。 我想我是这段时间过的太舒适了,以至于开始恃宠而骄,开始不安现状,开始奢求一些我本不该妄想的东西。 所以,遭到了报应,现在才会这么难过。 夜风冰凉,我觉得身体虚软,便在一处假山旁坐下来,看着天上的月亮,似乎想了很多,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身旁的糙丛里忽然探出一样东西,吓我一跳,定睛再看,却是两只布老虎,套在手指上,手指一动,老虎脑袋就跟着动,发出啊呜的声音。 我瞪着那两只老虎,一动不动。 "从前,有两只老虎……"糙丛里,经过刻意变调的声音如此开场,"一只叫黑老虎,一只叫白老虎。他们为了知道谁更厉害,于是让狐狸带话,约定下山比试。比试的内容是看谁更受人类欢迎。" 我还是瞪着那两只老虎,面无表情。 "白老虎想,我有一身雪白的毛皮,这么的漂亮,人类肯定喜欢我。于是就高高兴兴地下山去了,哪知道,山底下的人一看见它就怕的全部逃掉了。黑老虎哈哈大笑,说:"看我的。'摇身一变,变成了个非常可爱的小童子,走到街上呜呜的哭,说自己迷路了,引来一大帮人安慰,还送各种各样的吃的玩的给他……于是这场比试,白老虎输了。"手指微勾,白布老虎的头垂了下去,果然是一幅好沮丧的样子。 看到这里我已经有点心动,但还是装出一幅极不感兴趣的样子。 只听糙丛里的声音继续道:"白老虎回去后越想越不甘心,就写信给黑老虎要求再比。黑老虎答应了。比试的内容还一样。白老虎想,我法术比黑老虎高,完全可以变得比它更可爱。于是就变成一个更可爱的小童子,走到街上哭,果然也吸引了很多人来围观,但是没多会,那些人就全都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过去了,它抬头一看,却原来是黑老虎变成了一个绝代美人,边走还边脱衣服……" 我差点笑出来,忙不迭地掐了把自己的手心,这才把笑意活生生地压下去。 "于是呢,这第二场比试白老虎又输了。它还是很不甘心,就又写信给黑老虎,要求比第三次。黑老虎同意了。白老虎就变成了一个世间最美丽最美丽的姑娘,当她出现时,所有的光就好像全部照在了她身上,它想,这一次,黑老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赢它了,但是没想到,最后还是输了。" 我咦了一声,下意识地问道:"怎么输的?" 话问出口,才知道自己中招,正在懊恼,那声音笑笑地接了下去:"因为啊,黑老虎这一次变成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少妇,穿一身绿罗衫子红裙子。" 绿罗衫子红裙子?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街上的百姓们一看见那小少妇,就顾不上白老虎了,全部朝黑老虎跑过去,边跑边喊:"啊,是王府的王妃娘娘啊,就是那个当今天下最有名、最幸运的王妃娘娘啊!'王妃娘娘,我们爱你……" 我豁然站起,终于明白过来,这弯子绕了半天,最后还是绕到了我身上:"你——" 糙丛拨开,言殊站了起来,握住我的手笑嘻嘻道:"因为王妃娘娘太受百姓的爱戴和崇拜了,所以白老虎又输了。现在,白老虎要履行赌注了,请问黑老虎大人,您想要什么?" 月光落到他脸上,我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脸上也画了王字和胡须,只不过与我不同的是,他用的是面粉,再加上他此刻在笑,因此显得说不出的滑稽。 我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却又立刻板起脸道:"哼,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所以我在继续赔罪啊。"他将整张脸都凑到我面前来,声音软软甜甜,"黑老虎大人,您想要什么赌注?无论你要什么,都给你。" "哼,难道我要天上的月亮你也给我么?" "月亮?"他抬头看了看天,叹口气道,"虽然有点对不起嫦娥和玉兔,而且也会惹怒玉皇大帝和诸位神仙,但是没办法了,谁叫我家黑老虎大人想要,我这就飞上去摘……"一边说着,还一边作势挽袍要飞,吓得我连忙将他一把拖住:"我说说而已的,你别去!" "还是去摘给你吧。" "不要不要!"我死命的抱住他,不敢松手,一颗心几乎快要跳出喉咙来——我怎的忘了,他是蛇妖,要他上天不是让他去送死么? 曾经,在我还没嫁时,好希望突然出现个法海,把这只妖怪收走,那样我就可以逃离魔掌;然而,现在我却害怕起,万一哪天真有法海出现,那我可怎么办? 我想我的表情肯定很着急,因为言殊转过身来,看见我时怔了一下,目光闪动,变得温柔。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抹着我的眼角,"傻瓜,我这不还没去么?哭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他,呐呐而不能言。 他却又笑,扬眉问我:"心情好点了吗?" 我点点头。 "不生我气了。" 我继续点头。 他伸臂过来,搂住我低叹道:"对不起,麻衣。我本只想逗你笑笑,却没想反而让你哭了。以后都不会那样了……" 我在他怀中抬头,看见那琉璃般的瞳仁里,竟是我从未见过的真诚。言殊……这一次,是认真的。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嗯?" 我咬着下唇,几经踌躇才问出声:"你、你……为什么你会娶我呢?" 他眼中闪过几许涟漪,像有什么东西融化开了,变得深邃,却极柔润。 于是,我的胆子大了一些,继续道:"为什么你要娶我呢?名门淑媛那么多,别且不说,光我的四个姐姐,各个有才有貌,为什么,你……会挑中一无是处的……我呢?"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手拨开我被风吹乱的留海,我忽然发现,他的手指是暖的。 一直以来,他的体温都比常人要低,然而此时此刻,在夜月下,在晚风中,他搂住我时,却有着让人很舒服的一种温暖。 我凝视着他,目光扫过他飞扬的双眉,挺直的鼻骨与花瓣也比拟不及的柔美嘴唇,心中一遍又一遍的想——多像假的。 这个人,这门突如其来的亲事,这优渥生活与怜爱宠溺,都太过美好。因为太美好,所以……好像是假的。会不会有一天我睁开眼睛时,就会发现这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消散掉? "我长的这么难看,还胖……"十六年来,我从不曾为自己的容貌而感到如此自卑。 他扬起唇角,笑的比月光更柔丽:"有我漂亮就足够了。" "我很笨很呆……" "有我聪明就足够了。" "我又懒又馋,什么都不会做……" "你现在是王妃,连脱衣服都可以不用自己动一根手指头。" 我的鼻子一酸,视线渐渐地模糊了,"我还性格很坏,给你脸色看……" 他手上用力,将我抱得更紧,沉声道:"我甘之如饴。而且麻衣,你是我见过的性格最好的姑娘,又开朗,又善良。" 我哽咽道:"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麻衣……"我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再传回我的耳朵里,就像春风一样,吹开了花朵,吹绿了小糙,吹润了我的心,他直视着我的眼睛,须臾不离,一字一字字,说的格外坚定:"这世间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哦不,应该说——我唯一喜欢的人就是你。" 十七 "这世间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哦不,应该说——我唯一喜欢的人就是你。" 我想,这绝对是最美丽的一句情话。 它像一只神奇的手,将我人生中所有的不幸通通抹走,留下来的,只剩欢喜。 深宅高瓦,阴深如初,然而,因着一个人的缘故,而有了全新的意义。王府,是我的家呢,我要在这里度过我的一生,生儿育女,再慢慢老去。它和原来的刺史府邸,是不一样的。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就开始不再逃避责任,跟着曲管家学习如何治家,虽然学的很慢,也偶尔出错,但是每天都有在进步。我知道言殊心里必定是高兴的,因为他看向我的目光,越来越柔和。 每天的戌时变成我最快乐的时间,哪怕只是他坐在那忙于公务,一句话都不跟我说,我都觉得很安然、很幸福。 幸福的时光总是飞逝如电,一转眼,已是清秋。不知道为什么,言殊最近变得越来越忙,经常早出晚归,连容颜也添了几分憔悴。 我有次问他:"你最近好像很辛苦,都在忙什么呢?" 他揉了揉眉心,抱住我,却不回答。我见他神色恹恹,满是疲惫,心想大概是很重要的事情,既不肯说,那我也就不问了。 他忽问我:"娘子,你喜欢红叶吗?" "喜欢!"提及我最喜欢的东西,我立刻雀跃,"除了它确实很好看以外,还有个原因,就是——" "岳母大人的芳名就是红叶,是么?"他替我接了下去。 我诶了一声,"原来你连这个都打听过啦?没错呢,我娘叫红叶,三娘叫碧丝,哈哈,没想到我那个据说是个卖油郎的外公还挺风雅的。" -他眉睫微垂,若有所思,过得片刻,才又扬起,"你知道岳母大人是怎么去世的么?" "病死的。"说到这个,我不禁黯然了,"三娘说我娘身体不好,生我时是难产,坐月子时又遭了风寒,所以就撒手西去了……我小时候在阁楼的杂物里看见过娘的画像,不是我自夸,她长的可真美,比我的三个娘加起来还好看,可是啊,红颜美人多薄命哦,啧啧啧,十六岁就香消玉殒了……" 说到这里,我语音忽停,因为我竟看见言殊眼中依稀闪烁着泪光,"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比我还要悲……") 一个伤字没出口,他就伸臂过来,紧紧将我搂住,低声道:"所以你后来就一直过得那么苦,对不对?" "诶?其实,也还好啦……" "麻衣,你受苦了。" "那个……没那么夸张啦,哈哈,反正我这个人没心没肺的,也不会觉得苦啊什么的,哈哈哈哈……" "麻衣……"不知是不是因为距离太近,他的声音听入我耳中有着难掩的颤音,"不会再受苦了……你要什么都给你……无论是什么……" 我好生感动,反抱住他:"嗯哪,我知道啊,因为,言殊对我这么好,我啊,再不会受苦了呢……" 他低下头,定定地看了我许久,才道:"麻衣,要去看红叶吗?" "好啊。" "你知道哪里的红叶最好看吗?" "当然知道,是雀绿台。那里虽然名叫雀绿,但是一到秋天,满山遍野全是红彤彤的一片,好像整座山都在燃烧一样呢。" "那么,去那看红叶吧。顺便,在那为岳母建一处衣冠冢如何?"他说这话时,眼眸沉沉,望着我,望定我,极为慎重。 我连忙也端正心态,认真的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就开始与曲管家全力策划出行和建冢之事。她果然是个能人,不到三天就把一切都布置妥当了,然而,言殊这一次,依旧不能与我同行。 "等我此间事了,就去找你。"他说着,笑笑眨眼,"也许什么时候我就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了。到时候,娘子可千万不要又被吓到啊。" 我想起了那趟温泉之行,脸颊当即一热,啐了他一口:"就你最会玩花样!没个正经的。" 他撩起我的一缕头发,用手指轻轻绕住,声亦轻轻:"麻衣,到那等我。" 第二日巳时车马准备妥当,他送我到车前,我刚待上车,他却握住我手不松开。我笑,拍拍他的手道:"知道你舍不得我,所以,你要快点来哦。" "嗯。"他虽然如此应,手却依旧不松开。如此粘人,反而显得反常,我挑了挑眉,困惑道:"还有什么事吗?" 他静静地注视了我一会儿,道:"山间夜冷,要多穿衣。" "嗯,知道啦!不是有曲管家陪我一起去吗?她可什么都考虑的很周全,帮我整整带了三箱子的衣服呢!" 他微微一笑,又道:"虽然我不嫌你胖,但是,你不要从早吃到晚嘴都不停,免得又吐。" 乖乖,他这几天都不在府里,怎么连我昨天吃撑了吐了的事情都知道?府里果然有眼线! "还有,"他俯过身来,吻了我一下。 我慌忙看一旁的车夫侍卫,他们同时转过了头笔直看向前方,假装没看见。但如此一来,更加欲盖弥彰,我羞红了脸,忍不住轻声抗议:"这么多人看着呢……" 言殊摸了摸我的头,说了最后四个字:"乖乖等我。" 然后,终于放手。 我爬上马车,曲管家从里头关上了门,我打起窗帘往外看,只见言殊一直一直站在原地,就像上次送我时一样。 然而这一次,依依不舍的感觉却是浓烈如斯。 十八 雀绿台的红叶,如传说的一般美丽。 然而,我却已无心欣赏——因为,言殊一直一直没有来。 头三天时,我忙着玩顾不上想念,然而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眼看着红叶都快掉光了,娘的衣冠冢也建好了,所谓的惊喜出场却迟迟没有出现,我开始焦虑,每天揪着曲管家的袖子问:"小王爷今天会来吗?" "会的。"曲管家每次都如此回答。 一次两次,我无比相信,三次四次,我再也不信了。终于,在等到第三十天时,我决定打道回府。 曲管家却拦住了我:"王妃这是要做什么?" "当然是回府啊。" "王妃还是再等等吧?" "还等?叶子都掉光啦,就算他这会来,也看不到红叶了。不行,我要回府……"我正卷着袖子往马车上爬,曲管家幽幽地说了一句话:"夫人……大概也希望王妃能在这里多陪陪她的吧。" 我的一只脚明明已经跨上了车拦,但另一只脚就那么硬生生地钉在了地上。 竟然搬出我娘来压我……算你狠! 我的感觉果然没有错——这个管家,绝对得罪不起。 于是我就只好继续在雀绿台的别苑里待着,每天无聊的数叶子又掉了几片,越无聊,就越思念。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古人诚不我欺。 言殊,你究竟在忙什么呢?为什么还不来呢? 言殊,你再不来的话,我就不好好穿衣服了哦,还要每天大吃特吃,吃到吐哦,即使这样,也没关系吗? 言殊大坏蛋! 我在绣布上歪歪扭扭的刺了这五个字,然后沉沉睡去。 睡梦中,看见一大片好浓好浓的白雾,雾中有个黑影在走动,渐行渐近,最后一看,竟是言殊。 我好欢喜,忙朝他跑过去。然而,他却看着我道:"娘子,我大限到了,现在要成仙登天去了,再见……" 我一惊,连忙喊:"不要不要!不要啊——" 蓦然惊醒,方知是梦,伸手抹额,摸到一手湿汗,心想还好还好,幸好是在做梦。正要躺平回去接着睡,突听外头依稀似有喧闹声。 我问:"怎么回事?" 外屋静静,竟无人回应。只得自己披衣下c黄,开门出去,小小的院落里也没人,顺着声音一直走到大门口,原来几个丫鬟都围这了,旁边还站着个曲管家,她们回头看见我,都一幅惊慌表情。 我还在纳闷,一道黑影推开丫鬟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我腰,同时,熟悉的语音在黯淡的光影中凄厉响起——"麻衣!麻衣!求求你,救救爹!快救救爹!麻衣,求求你——" 我的大脑僵化了一下下,目光落到那人身上,看见楚腰卫鬓、蛾眉曼绿,当即低呼出声:"是……四姐?" 十九 来人正是四姐云缎。 只见她头发凌乱满面尘灰,样子极为狼狈,一看就是赶了很远的路来的,紧握我手,泣道:"麻衣,你一定要救救爹!爹以贪赃枉法、意图谋反罪被抓,五日后就要问斩了!" "啥?"我傻了。我那个爹,拼命捞钱是有的,但是谋反……他就算有那心也没那智商和境界啊。当即下意识就道:"我去找小王爷……" "麻衣!"一向孤高冷漠的四姐此刻却哭的好生绝望,"你可知道?将爹一手送进天牢的,就是你那好丈夫!好王爷啊!" 轰隆隆,必定是天上雷响,一瞬间,天翻地覆,直将我的世界颠了个个。 "弄……错了吧?不、不可能……"我手在抖腿在抖整个身子都在抖,转头看向一旁的曲管家,强笑道,"你看,我家四姐真有意思,大晚上的跑这么远来吓我……曲婶,真好笑是不是?" 曲管家沉默着,眸底似有叹息。 我的心沉了下去,一直沉一直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在这一瞬,通通透彻——为什么言殊最近都那么忙;为什么要将我骗离京城,来到这么个消息闭塞人烟稀少的地方;为什么他答应我很快就来,却一个月了都没有出现…… "曲婶,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我的声音又干又涩,听上去真可怕啊,然而更可怕的是曲管家的反应,她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又复默然。 "麻衣!现在只有你能救爹了,不管怎么说,你和小王爷毕竟是夫妻,而他会在这个时候故意把你送到这里不让你知道这件事,摆明了是想让你置身事外,所以,他多少对你有情,你去求求他,也许还有转机……"四姐说着,扑地跪下,"麻衣,我知道我们以前都对你不好,但骨ròu至亲,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们吧。看在爹已经一把年纪的份上,看在他毕竟养你育你十多年的份上,麻衣,求求你求求你……" 我咬住嘴唇,浑身战栗。真可怕,四姐分明是在求我,可为什么,她说的话,听起来却字字钻心? 把我当什么人了…… 难道只因为你们以前对我不好,现在我就会袖手旁观,甚至幸灾乐祸么? 听到这个消息,最痛苦的人明明是我,是我啊…… 我握紧手,指甲掐入ròu内,也不觉得疼痛,转身道:"备车!" "王妃……"曲管家刚说了两个字,就被我狠狠一眼瞪过去:"给我备车!听见没有?好,你不备车,我自己骑马回去!" 她连忙拉住我:"王妃息怒,我这就备车!"说罢匆匆离去。 我这才把四姐从地上拖起来,四姐道:"麻衣,你一定要救爹啊……" 我心中无限凄凉——救,我一定救,然而……我真救的了吗? 我于言殊,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 他是真的喜欢我,所以娶了我;还是为了推垮我爹,所以故意联姻好降低爹的戒心,最后一击而中,摧毁的彻彻底底?他真的是条蛇,还是又一个谎言? 一连串的问题浮上心头,某个事实则变得无比鲜明——那个名义上被冠之为我的夫君的人…… 我从来没有,了解过。 二十 "初三那天夜里,突然来了好多官兵抄家,抄出一千三百多万两金银珠宝,皇上大怒,当即下旨将爹抓进天牢,后又彻查出他帮着右相与敌国有书信往来,意图谋反……" "当时带头抄咱们家的人,就是小王爷;跟着刑部一起审问爹的,也是他……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与安排的,麻衣,咱们是哪里得罪了他,为何他要做的这么绝?" 一路上,四姐的声音都在我耳边飘啊飘,而我始终平视前方,一言不发。 我的声音和力气,仿佛在上车前已经全部消干耗尽,剩余下来的,只是一个僵硬的躯壳,沉有千斤。 一路上换了四次马,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三日黄昏,回到京城。 王府门口,侍卫们见我归来,无不震惊,而我,无视那样或怜悯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笔直走到书房前,一脚踢开门——言殊,果然在里面。 "王妃!"一个侍女神色尴尬地跟过来,我伸出一指,指着她的鼻子冷冷道:"你去六必居,买他们那最贵的东坡肘子回来,我现在就要,快!" 该侍女慌乱地看向言殊,言殊点了下头,她这才转身离开。 夕阳映进门内,将眼前的一切全都切割为二,我在越来越淡的余晖里,看着阴影里的言殊,他很镇定,没有慌张,也没有愧疚。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脸,逼紧了嗓子道:"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言殊平静地看着我,平静地开口,声音无情无绪——竟然无情无绪!"当昨日侍卫来报说贺四小姐不见了时,我就知道,她必定是去找你了。" "于是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自己回来?" 言殊抿了下唇,才再度开口:"当朝右相手握大权,强横欺主,皇上早有除他之心,却苦于不到时机,因此假借巡察为名,让我考核各地官员,找出他那派的亲信,好一网打尽。" 风呼呼的从大开着的房门一直吹进来,吹着我的后背,我分明穿着锦衣玉袍,却如赤身裸体地站在冰天雪地之中,听一场筹谋多时的迷局,缓缓打开。 "你父本是秘书省校书郎,十五年前外派离京,三年前又调任为杭州刺史,据传乃是右相的心腹之一。因此,我到江南后,第一个调查的人,就是他。" 果然如此……我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当初听闻小王爷要来,府里人人欢喜,本道是有凤来仪,谁又料却是大难临头! 真好笑啊,这世上哪来的妖魔鬼怪,可怜我愚昧至此,信以为真。 蛇妖……好一只蛇妖! 小王爷……好一个小王爷啊! "你父看似粗枝大叶,实则粗中有细,人人都知道他是个贪官,却怎么也找不到证据,因此,权宜之下,我调他回京,以户部尚书之职相任,让他主管财政,他这才露出马脚。" 我的双手在袖子里慢慢捏紧,已经分不清自己是震惊多一点,还是疼痛多一点。之前我觉得自己站在雪里,现在,我沉入了冰窟,漫天遍地的冰水朝我压下来,逼得我,无处可逃! "同时,右相谋反事败,招供出的人里,有你父……"说到这里,言殊停下了,静静地看着我。 我深吸口气,慢慢地将手伸到他面前:"给我天牢的通行令牌。" 他微微一怔。 我加重语气道:"给我,我知道,你有的。" 他眼中闪过几许异色,但最终还是从腰间解下了那块从不离身的红玉。 我接过红玉,转身就走。 "麻衣!"他忽然唤我,问道:"为什么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娶你?" 我背对着他,惨然一笑,"那已经不重要了。" 是啊,那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也许他只是为了麻痹我爹,所以故意娶个贺家的小姐为妻,但又怕关联太深,所以挑个最丑最不重要的女儿,这样日后想要休弃也更容易些;又或者,真如他所言,他是真的喜欢我,在这世间,他最喜欢的人就是我,所以,要对我爹下手之时,故意瞒着我,怕我伤心,送我离京,企图粉饰太平…… 这些是是非非的原因,已经都不重要了。 因为,结局已在前方显露分明——他杀了我爹。 就算我爹是罪有应得。 就算他是为国为民为了侠之大者。 然而,他杀了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我怎么还能坦然自若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的继续当我的王妃? 这门婚姻,至此,已是尽头。 我走出王府,之前派遣出去的侍女匆匆奔来,气喘吁吁地将一只食盒递到我面前道:"王妃,你要的肘子。" 我接过食盒,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去天牢。" 车轮碾碎一地落叶,两片枯叶从车窗飞了进来,落在我的裙子上。我也不拂掉,就那么一直呆呆的看着,脑海里浮现起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件事——原来,京城也是有红叶的呢。 二十一 "王妃请进。"天牢的守卫在看到我所拿着的红玉后,态度立刻变得毕恭毕敬,亲自领我进去。途中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两壁点着火把,光影幽幽。 这是我第一次进天牢。 原来,与普通的牢狱也没什么区别,也许唯一不同的是,能进这里的,都是叱诧一时的高级官员。 可最终,还是两条锁链,一地稻糙的结局。 在走廊的最尽头,是一个单独的牢笼,我远远便看见爹穿着囚服坐在稻糙上,披头散发,目光呆滞。 "贺大人自从进来后就疯了,不过还算平静,除了有点呆傻,倒是不哭也不闹。"守卫说着打开铁锁,叮嘱道,"王妃可以进去,但是,要小心点。" 我提着食盒走进去,空气里弥漫着什么东西腐烂了的味道,夹杂着多日不洗澡所导致的臭味,胸腹间顿时涌起一股恶心感,几乎呕吐,被我强行压下。 我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爹,他是初三晚上会抓进来的,而那时,我刚刚抵达雀绿台。也就是说,他在这里面,已被关押了整整三十一天。明天午时,就是刑期。 "爹,我是麻衣,我来看你了。"我慢慢的蹲下身,他的目光掠过来,分明看见了我,却似乎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鼻间一酸,立刻就哽咽了:"爹,我是五儿,你不认得我了吗?没关系,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东坡肘子,是六必居的哦,你不是说过,京里,只有那家的味道做的正吗?"我一边说一边打开食盒,捧出还热腾腾的肘子,爹的眼睛果然开始发光,一把抢过,用手抓起就吃。 "爹,你慢点吃,别急,有很多,很多很多呢……"我伸手将他散落在脸上的头发拨开,好让他吃得更方便些,却见那些头发,已经花白了。 爹……真的……老了很多很多啊……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是出嫁那天吧?那时,他还是一头黑发,看起来满面容光、意兴风发,这才几月不见,竟已苍老如斯。 "爹,我帮你梳头好不好?"爹顾着吃没有回答,我便当他答应了,从自己头上取下木梳,跪到他身后,帮他一点点的、细细的梳头。 他吃着吃着,突然停下,愣愣地看着某个地方。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是食盒上不知什么时候粘上的一片落叶,正要抬手拿掉,却听爹忽然咕哝了一声:"红叶!" 然后,两行眼泪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我整个人一颤,顿时不能动弹。 前尘旧事,在这一瞬,涌上心头——其实,关于我娘的死因,私底下还另有一个说法,他们说——我娘不是病死的,是上吊死的。因为,她在外面偷汉子。 爹本来不信,结果却在她c黄底下找到了双男鞋,还有男人的衣物,当即打了她一巴掌,命人将她关起来。娘想不开,当夜就悬梁自尽了。自那之后,爹就再也不踏入娘住的院落,而我,也被三娘接过去照顾。 爹不喜欢我,因为有传言说我很可能不是他的亲女儿。 府里的下人们流传着这些似真似假的流言,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全都听到了,只是佯作不知而已。 就像爹最终没有找大夫来给我做滴血验亲一样,我也选择了无视那些流言,坚定的认定我娘是身体不好所以才病逝了的。人生已经那么苦,我不想一味活在阴影之中,如果笨一点、呆一点,可以更快乐些的话,那么,我不介意自己又笨又呆。 所以我任凭大娘二娘对我横眉竖目,任凭几个姐姐冷嘲热讽,也任凭爹对我……视若无睹。 然而,此时此刻,在这阴森污秽的天牢内,明明已经疯了傻了的他,却唤着我娘的名字,泪流满面。 叫我怎能承受这样的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尤其是一想到今晚就是他的最后一夜! "爹……"我抓着他的手,眼泪终于承受不了重量,溢出眼眶,"爹……对不起,对不起,爹,五儿没用,救不了你,对不起,爹……爹……" 爹的手里还抓着肘子,目光却一直胶凝在那片落叶上,任凭我如何哭泣呼唤,都一动不动。 只有眼泪,一直一直掉下来,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滴到手上,滚滚烫烫。 最终又变得,冰凉冰凉。 二十二 走出天牢是已是子时。 自从看见那片红叶后,爹除了流泪,就再不动弹,也没再吃东西,最后他看得累了,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守卫暗示我不能再待下去,免得他不好交代,我这才提着食篮起身离开,走到外头,才发现,外面竟在下雨。 秋雨彻冷入骨。 雨中的一切朦朦胧胧,看上去,尽是黯淡。 车夫依然等在路边,打开车门请我上车,我却推开他径自前行,任凭大雨哗啦啦,很快就将我淋成了落汤鸡。 夜那么冷,雨那么冷,可是,我却一点都不冷。 我漫无目的地在雨里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王府是不可能回去了,而娘家又被抄了,天大地大,几乎一夜之间,我就没了容身之所。 真讽刺啊。 曾经被评价为"凭着权势也能嫁个好人家"的贺五小姐,曾经被全天下人所羡慕着认为是"麻雀变凤凰"的典型例子的贺五小姐,曾经以为找到良人一生都会甜蜜幸福的贺五小姐……最终,却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命运,真是讽刺。 我走啊走,依稀觉得好像不下雨了,抬头,却原来是头上有伞挡着,再回头,看见夜雨之中,一人静静地跟在我身后,为我撑伞。 远方有着昏黄色的光,而那光落在他脸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每一处都近在咫尺,却仿若是,相隔天涯。 我定定地看着那个人,分明想哭,但唇角一勾,却笑了。 "我知道我爹不是好人。" "我知道他贪赃枉法,罪有应得。" "但是……"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我朝那人伸出手去,"我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亲手裁决他的人,要是你?" 伞从那人手上脱离,雨幕落下来,罩住我,也罩住了他。 在这一刻,风声呜咽,雨点狂急,便连这天与地,都替我哭,替我委屈与不甘。 "为什么?"我低低的问,用最后一丝气力,执拗地问,"为什么杀我最亲之人的,要是我最爱之人呢?言殊,为什么?" 未待他回答,我眼前一黑,意识就此淡去,沉入无边暗境…… 二十三 时光仿佛倒流,我一睁眼,居然是很多很多天前。 月黑风高,我去爹的书房偷银子。 我把书架底下的大箱子拖出来,再一个箱子又一个箱子地打开,最后一个箱子里,装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片干枯了的红叶。 我盯着那片红叶,这一次,终于不再愚钝,撕心裂肺般开始疼痛,只能哇哇大哭。 爹!爹!爹! 你不要死,不要死啊,爹…… 你还从来没有对我好过,没有问我一声安好、赐我一份宠溺,我也没有来得及好好孝敬你坐伴膝下为你捶腿对你撒娇……我们都没有像这世间大部分正常的父女一样和睦相处过,你怎么能就这样去死? 爹,只要你不死,一切都还能补救的,只要你不死…… 我不停的哭。 哭的歇斯底里。 哭的痛不欲生。 "麻衣……麻衣……"很远很远的地方,对我的呼唤一直没有停止,然而,我不想回应。我只想着爹,想着我这浑浑噩噩的十五年,然后终于明白:原来,我这十五年归结起来,其实只有两个字——等待。 我等待爹回头看我一眼,等待他对我和颜悦色的说话,等待他摸摸我的头夸我一声好乖…… 我等了那么久那么久,可最终,还是等不到了…… 红叶的影子慢慢的淡去,朦胧中,现出一个小小身影,像是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阴影里,怯怯地看着我。 我一开始以为那个孩子是我,可后来又觉得好像不是。 而她,忽然张开嘴巴,牵住我手对我说了一句:"不要抛弃我……" 我心中一震,整个人猛然惊醒,入目处,青色的衣衫温婉的眉目,牵着我的人,竟是三娘。 "麻衣,你终于醒了!"三娘一把抱住我,哭道,"谢天谢地,你可总算醒了,麻衣啊,你已经昏迷了整整十天了啊!这十天,你都是靠参汤吊着命的啊,我可怜的麻衣,总算醒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依旧萦绕着那句"不要抛弃我",好半天才反应道:"三……娘?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会出现在我c黄头呢?再转头打量四周,这里明明是我在王府的寝室啊,我怎么回王府了?还有,三娘怎么会出现在王府里? 三娘看出我的疑惑,摸了摸我湿漉漉的额头,轻叹道:"好孩子,你昏迷了十天,所以不知道这十天里都发生了什么事呢……" 十天两个字一入耳中,我几乎跳起来,当即就要下c黄,把三娘吓一大跳,忙拖住我问道:"麻衣,怎么了?" "爹!爹……"完了,我怎的一睡十日,竟连最后的刑期都已错过!双腿一软,整个人顿时扑的倒地。 "傻孩子……"三娘扶我起来,柔声道,"你爹没死,别急……" "没死?"我僵硬地转过头。 她郑重的点了点头:"没死,麻衣,你爹他还好好的活着呢。" 我捏了把自己的脸,我是在做梦吧?难道我还在梦境里? 三娘见我这样,扑哧一声笑了,但目光却更加怜悯:"麻衣,我最最善良的麻衣啊,幸亏有你,才保住了我们一家人啊!" "我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怎的一梦之间,天地再次颠覆,仿佛一袭暴雨,来的突然,下的猛烈,却又走的迅疾。 三娘缓缓道:"麻衣,你不知道吧……你,有身孕了。" 我呆了一下,双手下意识的摸上腹部,想起我最近一段时间来经常想吐,本以为是吃撑着了,却原来…… 难道说,梦境里,我看见的那个小孩,其实是潜意识里我腹内孩子的化身?她知道我不肯醒过来面对一切,所以,才开口求我,不要放弃? 一时间背脊上冷汗涔涔而下,心中五味掺杂,竟难辨悲喜。 耳中听三娘又道:"所以,小王爷将昏迷的你接回王府,又请了御医诊断,御医说你遭逢巨变,身心俱伤,加之先前连夜赶路,体虚受寒,因此导致昏迷,而你不愿醒来,所以才长睡不起……如果想保住你腹内的胎儿,就得保住你,而想要保住你,就要保住你的家人……麻衣,是你救了我们啊!" "你的意思是——言殊最终救了爹?"我沙哑的开口。 三娘点头:"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法子,最终查明了说你爹谋反是冤枉的,但是贪污却是确有其事,因此皇上开恩,只是将他免了职,放出天牢贬为庶民。小王爷又弄了处院落供我们居住,这会儿,大娘二娘他们,正守着你爹呢。只不过,经此一劫,他……他……"说至此处,神色黯然的叹了口气,"却是痴痴呆呆的,仿佛不太清醒了。" 我连忙转身开衣柜找衣服,三娘道:"麻衣,你做什么?" "我要去看爹。" "麻衣,"三娘握住我的胳膊,表情却是我从所未见的郑重,"麻衣,这个时候,你第一个当去见的,不应该是你爹。" 我心里一沉,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麻衣,你昏迷的这十天里,小王爷白天到处奔波,夜里也一直守在c黄头不肯离开,几乎就没合过眼。他是如何对你的,我都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里。麻衣,你应该去谢他。" 我取衣的手就那样僵住了。三娘从我手里接过外衣,细细的帮我穿上,系好带子,柔声道:"去吧。" 我被她一推,跌跌撞撞地出了卧室,却觉腿有千斤,每一步,都迈的好生艰难。 是言殊救了爹……:是言殊救了一家…… 这明明是最好的结局,可是真摆在我面前时,我却无可适从了…… 我几乎可以想象,他是面对怎样的压力在官员中四处奔走,又是动用了怎样的权势关系才为我爹开脱,如此一来,他虽然成全了我,但是,却为难了他自己啊…… 我、我、我…… 在事发后,我始终考虑的只有自己,还有爹,却没有为他考虑分毫。我、我、我……好羞愧,自觉无面相对。 二十四 虽然我的心乱成一片,但双脚却仿佛有自己意识般地行走着。等我最终停下来时,抬头一看,已在书房外。 我颤颤伸手,推开房门,结果没想到,房里却空无一人。 松口气的同时,却又提起心来,我连忙唤住不远处的一个丫头:"王爷呢?" 丫鬟忙边跪安边答道:"王爷好像……在后院那。" 我连忙绕过书房,走向后花园。 花园里,有一棵参天梧桐,叶子已经黄透,在秋风中片片凋零。 言殊背对着我,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树下的石凳上,飞舞的红叶映衬着他的白衣,瘦瘦一道。 我眼眶一热——以前从不曾发觉,他竟是如此消瘦,连露在袖外的手,都骨节分明。 我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他,不敢再向前行。 他却似乎听见了我的脚步声,虽然没有回头,但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口道:"这棵树的树叶也终于快掉光了。"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沉默片刻,又道:"我曾经想过,等这棵树的叶子掉光时,就跟你说一件事情。然而,后来我又反悔了,我不想告诉你那件事情,甚至,如果可以的话,我一辈子都不要对你说。但是,你晕倒了,大夫说你也许永远都不会醒,我在你c黄头唤你,我发誓说,只要你能醒过来,我就告诉你,不顾一切的告诉你……"说到这里,他终于从凳上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我。 我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言殊。 他站在那里,原本略显妖娆的眉眼,如今只剩下一派沉静,褪去了少年那种模糊性别的美丽,滋生出属于成年男子所有的成熟稳重。 这一刻的他,看起来,有点陌生,又有点遥远。 "麻衣,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 我的心抖了一下,直觉告诉我最好不要听这个故事,可是咽喉处却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一般,发不出丝毫声音来阻止。 言殊就那样沉静地望着我,轻轻地说道:"十六年前的二月廿二,有两个孩子同时诞生于这个人世,一男一女,一个是龙胎凤种,另一个也是官宦之家。" 我按住胸口,清晰的听见扑通、扑通,那是我的心脏,在拼命跳动,因着这浮出水面的真相,因着这尘封旧时的秘密。 "当时宫中,最受宠的妃子当属云贵妃和柳贵妃,谁先诞下龙子,谁就能册封为后,因此,颇有心计的云贵妃立刻安排人出宫寻觅差不多同时诞生的男婴,又探到校书郎家的四夫人也临盆在即,就买通了稳婆,以备万一。结果,云贵妃生下的真是个女孩,校书郎家却是男孩,因此,当夜就来了个大掉包,事后又杀了所有的知情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言殊望着我,目光闪烁不定,声音却更低沉,"于是,结局就是——原本该是公主的女婴变成了官家千金,而男婴则鱼跃龙门摇身变成了皇子。" 怎么办?我不想听下去了…… 这个故事一点都不好听,我不要再听下去了…… 可是,为什么我开不了口?为什么我喊不出声?为什么我就这么直挺挺的硬生生的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时光如电,一晃十五年。这十五年间,男孩受尽恩宠,锦衣玉食,风光八面,虽然他最终没有成为皇帝,但却比皇帝过的要逍遥自在。就在这一年的除夕,云贵妃病重,临死前将他叫到c黄边,告诉了他的真实身世,并哭着说她因为怕事情败露,故不敢与亲身女儿相认,又怕留在京城,终究是祸根,因此早早就寻了个机会将校书郎外放了。所以,她求那皇子如有机会寻到公主,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皇子得知真相后,立刻暗中派人探查,密探回报,说公主这十五年过得非常不好,母亲早逝,父亲不理不睬,连府里最低贱的下人,都敢欺负她。正逢这时,右相意图谋反,作为皇上最信任的皇弟,他收到命令出巡江南。就那样,他到了杭州,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慈云庵看看据说正在庵里求签的公主。" 我咬紧下唇,便连这样的站立,都仿佛成了一种酷刑,沉甸甸的压在我身上,压的我无法呼吸。 "静谧的庵堂,嶙峋的梅树,梅树下站着两位姑娘。其中一个一看就知道是大户千金,而另一个……"言殊眼底泛起依稀水光,"麻衣,我曾经说过,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情景——白雪,寒风,你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连脚上的鞋子,都开了线磨毛了边。可是,你脸上却看不到半点委屈、不甘,与怨恨,反而笑嘻嘻的,声音又快又脆,对着蛇都敢讨价还价……我当时看着你,一遍一遍的想,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这个被我占据了奢华命运再替我受苦的人……就是她啊……" 我摇着头,想说我不苦,我从来没觉得苦,然而,说不出来。只能一直一直看着他,一直一直那么看着。 "再后来,我住进了你家,知道了你的更多事情,我对自己说我要补偿你,我要把你前十五年所欠缺了的东西,用后面的漫漫余生去拾回。而要让你无比风光且合情合理的享受幸福,最快的途径就是——娶你。所以,我娶了你。" 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言殊,别这么残忍,求求你。不要告诉我你其实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你所对我的温柔的宠溺一切都只是为了还债和赎罪……不要……不要…… 我无声相望,心中满是绝望。 言殊唏嘘一笑,眉宇间,有着淡淡的自嘲:"但是,上天的安排总是比人类所设计的更加高明,我一心补偿,因此对你久久凝望,结果,凝望的时间久了,便开始患得患失,原本只是单纯的守护,最终却变成了渴望拥有。我渴望得到你,让你真正变成我的,我们本就是天命注定要在一起,也必将纠缠一世。因此,我用了手段,罔顾你的意愿,最终把你变成了我的……瞧,我是如此卑鄙,不仅对你,对我的亲生父亲,更是记恨在心。我恨他贪婪庸俗品德有失,我恨他误听谗言害死我娘,我更恨他对你不好……一想到你是在替我承受命运,你所遭遇的一切本是我会遭遇的,我就完全无法做到平衡,于是,我利用皇帝想要铲除右相的机会,步步为营,引他上钩,最终栽个罪名,借题发挥,借刀杀人!" 说到这里,言殊又笑了笑,笑容里,却有很痛苦的味道:"原来,我的心,一直一直藏在阴暗的角落里,看不到丝毫阳光。为什么这样的我……偏偏会遇见那样的你呢?" 我的眼泪终于掉了出来。 "贺显那样对你,为什么你还爱他如斯?贺夫人欺凌你,几个姐姐看不起你,为什么你却毫不怨恨?为什么要置自己亲生父亲于死地的是我,而一心要救他的人却是你这个假女儿?命运明明没有亏欠我,给我尊崇地位,给我无限权势,为什么我却这般心胸狭隘斤斤计较;而命运明明什么都没有给你,为什么你却会如此纯善宽容?麻衣,麻衣,你告诉我,为什么一个这么内心阴暗腐烂不堪的我,会遇见这样温暖明亮的你?"他说着,突的直直跪了下去。 一阵风来,枯叶漫天翻飞。 我望着跪在风中的男子,大脑一片空白。 "现在,到了一切都该偿还的时候了……"他抬起头,仰望着我,流着泪,一字一字道,"审判我吧。"顿一顿,再接二字——"公主。" 二十五 一个世纪那般久远的安静之后——我慢慢地,将手一点一点的伸到了言殊面前。 "我原谅你。"我也停顿了一下,再接二字——"夫君。" 二十六 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子,虽然有点呆,有点傻,但我知道什么叫做良人难求,真情无价。 我也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 我更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幸福。 所以,我原谅言殊,我原谅贺显,我原谅大娘,我原谅姐姐们,我甚至原谅那个酿就我错误的前半生的亲生母亲。 因为,我是那么那么那么的喜欢言殊。 喜欢到,不愿因为任何事情,而与他再分离。 于是,故事的结局大家都知道了? 我并没有要回自己的真正身份,既然当年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那么,就让我和夫君把这个秘密继续封印下去,带入土里吧。 暴雨过后的晴天总是特别明媚,一如悲伤后的幸福总是越发甜蜜。我当着独一无二倍受宠爱的王妃,偶尔去京郊的娘家跟几个娘和姐姐们叙叙旧,给爹梳梳头,并等待宝宝的诞生。 我和言殊约好,不管男女都叫同同,以纪念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缘分。 我想我以后的生活一定会更幸福的,嗯~ 对了,忘了交代一下其他人,虽然我是故事的主角,但是配角也要顺带提一下的嘛! 首先是我的大姐,家势中落并不能掩盖国色无双,甚至传到了皇帝耳里,皇帝亲自召见,结果一见之下,大为惊艳,当即受封贵人入了宫。真真应了当初签文里写的"人行忠正帝王宣"。 而二姐在我家当初落难的时候,有个神秘男子对她暗施援手,照顾有加,后来,二姐去拜谢人家时,意外发现对方竟是京都首富齐家的小公子。于是,又一段良缘,启出云霄喜自来哦,呵呵。 三姐与一个白衣书生相恋,大娘坚决反对,没想到当年秋试书生一举夺魁中了状元,后又钦点为太子太傅,成为开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傅,大娘连忙眼巴巴的去求他娶。太傅虽然最终还是娶了三姐,但对岳母却极为冷淡,如今,大娘跟我话家常时,十次必有八次是在诉苦,说女婿对她不孝。哎呀呀,这又能怨得谁呢?正所谓是时人莫恨功名晚,一举登科四海传吖! 只有四姐,始终没嫁。 言殊说,几个姐姐里,也独有四姐算的上是有点胆色,当初竟能自那么严密的看守中逃脱去找我。因此,后来就干脆荐她入翰林院,成了第一个女翰林。 要行天下无他事,为有身中百艺强。 至于我的签,哈哈,说来也是有趣,听说慈云庵后来就到处跟外头宣扬说当年给我们姐妹五个所卜的签多么多么灵验,尤其是贺五小姐的第四十四签,那可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支,直飞冲天反而凌驾在了所有的上上签之上。 所有人都以能求到第四十四签为荣。 当然,签文最终也被做了些许改动,变成了——飞殇对舞几时赊,弓影横杯误作蛇;猜透诗中玄妙诀,泰来否极事无差。 ——全书完——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