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八方》作者:八千桂酒 第1章 陶明凯觉得自己这个月可能要不顺到底了。 他前几天前因为一点小事捅了人,万幸没出人命,对方进了医院,他进了局子。 本来他放在心上,毕竟自己闹出事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想着和以前一样,他哥一个电话的事儿罢了,没想到这次他哥接了电话以后嗤笑一声,“你想出来?” 陶明凯说:“当然想啊!哥,你不知道……” “慢慢想吧。”齐磊的声音很冷淡:“你最好求着人家多关你几天,出来以后躲着点儿我,别他妈再让我看见你。” 陶明凯还要说什么,齐磊把电话挂了。 本来按照他的脾气,不闹个天翻地覆不算完,但这次他什么也没敢干,只能等着自己被放出来。 他确实怕齐磊。 两人不是一个妈,齐磊妈死的早,他随母姓。陶明凯他妈嫁进来的时候齐磊六岁,一年以后有了他,他爸也算老来得子,不苟言笑了一辈子,却对陶明凯很宠,把陶明凯宠成个心气高脾气爆的废物。 所以他看齐磊,总觉得矮了一头,偏偏齐磊又处处比他强——成百上千倍的强,他更不敢惹他哥生气,听对方这么一说,还祈祷着最好过年之前都别和齐磊见面了。 陶明凯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很多余,他哥这几年转行做私募,公司规模挺大,忙得很,平时根本见不着,又因为这事儿把他狠骂了一顿,哪会来接他呢? 没想到蹲了半个多月,等他骂骂咧咧地拿着自己的东西走出警局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齐磊靠在车边抽烟。 陶明凯背后一凉,讨好地说:“哥,你来了啊……你又换车了?” 齐磊眼皮都没抬一下,叼着烟问他:“喜欢吗?” 车是大切srt8,挺帅的一辆,陶明凯却觉得一般,他只喜欢跑车,可他不敢乱说话,堆着笑说:“喜欢。” “喜欢送你吧。”齐磊终于拿正眼看他了,眼睛里有了点儿笑意,“要吗?” 他长得很帅——那种有压迫感的帅。眉压眼,眼窝略深,鼻梁很高,微微抬起头看人的时候会让人觉得紧张,但是陶明凯看他好像心情不错,那点儿紧张也就消了,伸手去开车门,“我不……” 他话没说完,就挨了一巴掌,陶明凯愣了一下,然后就觉得脑袋里嗡嗡响,有那么两三秒听不见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一股火窜了上来,刚要说话,又被打了一巴掌狠的。 “陶明凯,要不然你改个姓吧。”齐磊打完了,仍然没什么情绪波动,抽了口烟,看着自己弟弟,“我说真的,你考虑考虑?” “你他妈有病吧!”陶明凯火了,冲他喊。 “我还想问问你有病吗,你是脑残吗?”齐磊猛地拿虎口卡着他的下颌,烟头离他的脸不到一指的距离,“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傻逼,你以为你是什么大少爷?!” 陶明凯的火来得快去得更快,齐磊一生气,他立马怂了,眼神虚浮地左右看看,小声说:“那也是你爸。” 齐磊没理他,拎着他的衣服把他扔上了车。 陶明凯不敢说话,坐在副驾驶上四处乱看,过了会儿,他觉得不对,车越开越偏了。 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在电视上看过的凶杀案,毕竟他总有一种他哥生气的时候真的敢杀人的错觉。这个想法让他坐立不安,过了半天才酝酿好情绪开口,仍然是平时那副狗腿的口气,“哥,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齐磊踩了脚油门,不说话。 他要去附近的一个度假山庄,环境很不错,但是偏僻,本来今天陶明凯还不能出来——陶海洋这次也被自己小儿子气着了,齐磊说不去捞,他就没管。 但是昨天陶明凯的姨妈来这里办事,说什么也要见见他,陶海洋不好意思说自己儿子去蹲局子了,觉得丢人,推脱说陶明凯有事,要第二天才能回,和妻子一起带她去了度假山庄,叫齐磊把他送过来。 接人这事儿并不一定要齐磊来做,家里跑腿办事的人很多,但是敢动手教训人的只有齐磊一个。 陶明凯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暂时不会被谋杀,也不去惹他哥,茫然地看着车窗外的雨。 路越走越偏,雨越下越大,齐磊又点了根烟。 车里空气污浊,陶明凯咳嗽两声,昏昏欲睡。 然而他觉得自己刚刚入睡不到一分钟,就猛地惊醒了——他的头撞在车窗上,因为齐磊猛地踩了一脚刹车。 前面有路障。 陶明凯回过神儿来,心脏砰砰跳,转身看他哥,“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车门就又关上了,齐磊冒着雨走了出去。 过不多时,齐磊回来了,那身价格不菲的西装全被打湿,他没知觉似的开了门坐上来,顺手把湿透的头发捋到后面去,拿起手机拨了个号。 “喂?”他拿左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敲方向盘,“老胡,我今天可能回不去了,这边儿塌方堵路上了,明天十二点之前尽量回吧。” 陶明凯听着他哥和电话那边的人说一些工作上的事儿,听得越来越抓狂——他现在就想好好洗个澡睡一觉。 然而齐磊打完了电话,并没有调头往回开,而是把车靠路边停了,让他下车。 “不回去吗?”陶明凯看了看后面,“后面没堵啊。” “马上就会堵了。”齐磊推他一把,“走。” 齐磊说的没错,路上很快就堵了起来,如果他们往回开,会被堵在半路,但是齐磊下车的地方离塌方处附近的住家很近,他们俩寻了个地方过夜,是没受到波及的一个农家乐,齐磊给老板加了点儿住宿费,老板坚持没多要。 他们去的时候还有空房间,陶明凯很嫌弃地看着这里的环境,显然是很不满意,“咱能不能换个地儿啊……” 齐磊正低头发微信,过了会儿才转过来看着他,“附近村民家有牛棚,你去吗?” 陶明凯缩缩脖子,不敢讲话。他知道他哥真想让他睡牛棚,他就得去。 没过多久,人就明显多了起来,陶明凯去洗了个澡,洗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没浴缸也勉强忍了,他得好好洗洗去晦气。 然而等他出来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进门的大堂前竟然躺了几个人,穿着打扮相当差,其中一个还穿着开胶了的雨靴,靠在墙上捂着右腿。他们大多受了伤,不太重,多是些皮外伤,大概是附近的村民,路堵了,救护车进不来,只能先送到这儿。 “操……跟这儿堆着干嘛啊,又不是医院。”陶明凯看着地砖上黑色的泥水和血,低低地骂,“倒霉催的。” 老板穿了雨衣出去帮忙,他哥也不见了踪影,陶明凯嫌弃地坐在一个红色塑料凳上低头玩手机。 他还没玩儿几分钟,就有人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非常非常冷淡的声音说:“麻烦你把凳子给我。” 陶明凯抬头,看见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窄窄的双眼皮,一双颜色很淡的眼睛,挺秀气的下巴——他笑起来大概会很讨人喜欢,然而他没笑,只那么看着陶明凯,又重复了一次,“麻烦你把凳子给我,有伤员要休息。” 陶明凯没动,“伤员是人我不是人啊?伤员交钱了吗?”他惯常地颐气指使,“老子交了钱,连个破凳子都不让坐?” “你交了多少钱?”那人问。 “呦,比谁钱多啊?”陶明凯眯着眼睛,要咬人的狗一样。 那人从兜里掏出钱包数了几张递给陶明凯——正好是今晚的住宿费。 “没你钱多。”他看了看陶明凯手腕上的表,薄薄的眼皮往下垂,“钱退给你了,你走吧。” “你他妈……”陶明凯火了,抓着对方的肩膀猛地往后一摔。 他身高186,常年健身,很壮,那人看着也就178左右,偏瘦。地硬且滑,这一下如果真的摔实了,对方手肘或者肩胛骨可能会骨折。 然而对方没摔倒,摔的是陶明凯,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腿上一疼,就嘭地一声倒在了地上,脸贴着脏兮兮的地砖。 那人还是那副德行,满脸的冷淡,看也没看他一眼,伸手拿了凳子往门口走。 陶明凯愣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对方已经走到了大堂门口,弯腰扶着一个男的坐起来。 他发出一声含混的怒吼,满脑子都是把对方打死的冲动,甚至下意识地去兜里摸了刀。然而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就听见了齐磊的声音。 “陶明凯。”他进了大堂,衬衫湿透了,头发也湿漉漉的滴水,“你干什么呢?” “……”陶明凯猛地喘了几下,心有不甘地说:“没什么。” 过不多时,老板也回来了,笑呵呵地给齐磊递烟,“辛苦辛苦。” 齐磊接了,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伤员,叼在嘴里没点火。 老板也没抽,四处看了看,看见刚才与陶明凯发生争执的人,走过去也给他递了一根。 “附近村子停电了。”老板与他似乎相当熟,“你是不是下午刚从那儿出来?” 方云旗叼着烟抽,把烟都吐在了门外,“嗯。”他含糊地说:“我还想来你这儿蹭顿饭呢。” 老板呵呵直笑,“你运气不太好。” “看出来了。”方云旗单薄的肩膀靠在门边,抬头看了看天,“一直都不太好……话说那个男的。”他指了指陶明凯,声音也丝毫没有压低,“我把钱退给他了,你没多收他钱吧?” 老板一愣,陶明凯刚被压下去的火又拱了起来,“你他妈有病吧?” 方云旗把事情三言两语说清楚,老板似乎也有点儿为难,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齐磊,齐磊又看了看陶明凯,沉着脸,似乎觉得带他出来太丢人了。 “操,谁他妈愿意住这破地方啊!”陶明凯脸上挂不住,顺手拿了件雨衣往外走,“走就走!” 齐磊没跟他出去,一是懒得管他,二是实在太累,靠在墙边闭着眼睛休息。 过不多时,不知道有谁拿来个药箱,方云旗叼着烟给伤员涂红药水系绷带,光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经抽了三根烟。 “你少抽点。”老板劝他,“年纪轻轻的。” 方云旗嗯了一声,含糊道:“饿了,管饭吗?” 老板也蹲着抽了一根,招呼了工作人员起身去准备饭,很热络地叫齐磊,“兄弟,出去透透气。” 齐磊和他到了后院,老板从架子上的竹筐里拿了个很新鲜的水蜜桃递给他。 齐磊没吃,捏在手里,问:“他干什么的?” 问的是方云旗。 “是志愿者。”老板靠在放东西的架子上,“经常来这儿附近做公益,小伙子人不错。” 他夸完了方云旗,才想起来他刚和齐磊的弟弟发生过冲突,顿时有些尴尬。 齐磊没在意,低头吃了手里的水蜜桃,他吃相很好,没出什么声音,很快吃完,将桃核扔在垃圾篓里。 众人吃过了饭,方云旗闲下来,坐在大堂一角低头在本子上写什么东西,下意识地去兜里摸烟,没摸到,不太高兴地撇了撇嘴,那副样子有点像个没零食吃的小孩儿。 齐磊递给他一根,他抬头,一双颜色浅淡的眼睛看着齐磊。 “志愿者吗?”齐磊与他闲聊,“做公益的?” “NGO,给戒毒的和出狱的做回归社会的帮辅……”他心不在焉地解释,“能麻烦你给我照个亮吗?一分钟就行。” 大堂灯光昏暗,方云旗又坐在角落里,辨认字迹有点吃力,齐磊点头,将手机的手电筒打开。 方云旗用左手写字,字写的相当漂亮,他写完了,才发现齐磊手臂上擦伤了一块。 自然而然的,方云旗解了齐磊的衬衫袖口帮他涂了点红药水,绑了几圈纱布,那双手细长,有点凉,只三两下就弄好,齐磊注意到他的指甲都剪得很短,紧贴着肉。 齐磊不太自在地起身,给陶明凯打了个电话。 通了,没人接。 齐磊的电话还没挂断,就有人冲进了大门,慌张地喊:“出事了!” 注:NGO,非政府组织,不由国家或者政府建立,特指非商业化、合法的、与社会文化和环境相关的倡导群体。有草根也有专业机构,方云旗在的是一个有专业定位的核心服务的NGO组织,专门帮辅戒毒和刑满释放人员回归社会。 第2章 齐磊下意识地想到了陶明凯。 他很快稳住情绪,按了手机回头问那人:“怎么了?” 那人是农家乐的工作人员,看上去紧张的很,右手一直攥着雨衣的一角,咽了口唾沫,勉强冷静到:“有人被埋了,有能帮忙的出来帮个忙。” 陶明凯穿上雨衣冲出去之后,在乱哄哄的黑夜里走了一会儿,看见四处都是惊慌失措的人和刺眼的手电筒,看得他十分心烦,恶狠狠地推开了挡路的人快步走了一会儿,他总算得了清净——周围没什么人了。 他自从出事那晚之后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倒不是害怕,是觉得不习惯,因为从小的娇生惯养,他对环境的挑剔度十分之高,局子里面的环境如何可想而知。好不容易出来了,还没等好好坐下来休息休息,就挨了他哥两个耳光,连骂带吓地受了一顿,又因为塌方不得不下车淋着雨走路,可以说他这辈子从来没觉得这么窝囊,也没这么倒霉过。 烦躁地踢了眼前不知道谁家的铁皮桶,陶明凯翻了个白眼,他开始想自己要怎么脱离这个环境,掏出手机打开地图看了看,陶明凯大概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并且搜了搜新闻,上面只简单的几句话,路段塌方,暂无人员伤亡,无车辆损毁。当地政府主要领导已经带交通、公安、国土、安监等部门负责人赶赴现场指导抢险…… “这他妈不没什么大事儿吗,搞的多严重一样。”陶明凯骂骂咧咧,站起来,顺着地图指向的方位往回走,想着看看塌方的地方什么情况了,他以为就是这边的公路质量问题,和下雨无关。 但其实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将近十天,一直没有彻底放晴过,长时间的强降雨不止导致了那段公路塌方,公路周围的土路也十分危险,一处塌方后过几个小时,周围也有塌方出现事故的案例很多。但是陶明凯不知道,即使是知道了,他也会继续按照自己的计划离开,与其回去面对齐磊,他还不如让土埋了呢。 然而他没想到,就这么一个赌气的想法,在二十多分钟之后成了真,因为手机信号不好加快要没电,他干脆按了手机,凭着直觉往前走,走着走着就辨不清方位,就在他困倦地站在原地打哈欠的时候,陶明凯听到了一阵十分不详的、类似爆炸的声音。 齐磊的电话打过来时,陶明凯的手机正插在湿润的土里,手机自带的铃声一次次循环。 因为刚刚发生过一次塌方,大家的精神都还紧张着,虽然入了夜,却都没睡,陶明凯走走停停,又绕了圈子,才走出去不到一公里,刚刚出了事,就有人听到声音赶过来了。 陶明凯这个月已经倒霉到了极限,这时得了一点幸运,一个铁质的、将近两米的农具架也跟着他一块入了土,它砸到了陶明凯身上,却也给了他一点呼吸的空间,没有让他在短时间内就因为窒息而死。 另一点幸运是,他因为过于恐惧,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就晕了过去,避免他因为挣扎把泥土呛进口鼻里。 …… 醒来的时候,陶明凯很难受,他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顿时觉得冷汗直流,而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之后,他的冷汗流的更凶了。 “醒了?”齐磊看起来疲倦不堪,将嘴里抽了一半的烟按在了烟灰缸里,眼里的关心做不得假,“哪儿难受?” 陶明凯惯会顺杆爬,一看齐磊这样,他顿时开始发作,“我哪儿都难受,操,腿疼死了……我要是死在这儿,你就后悔去吧你!爸肯定会打死你。” 齐磊本来还记挂着他,知道他算是生死关头走一遭,想着对他态度好点,然而陶明凯气人的功力实在是强。齐磊已经累得发不出火,他嗤笑一声,扔给陶明凯一瓶水,“那你现在就替你爸清理门户吧,我等着你。” 说完了,他起身要走。 “哎!!”陶明凯急了,“你不管我了啊!” “有人为了救你也受伤了,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我在这儿守了你半夜,现在你醒了,我出于礼貌,替你去看看他。”齐磊转过来看他,“还有什么吩咐吗,少爷?” 陶明凯梗着脖子不看他,“这又不怪我,我哪儿知道会出事儿,又不是我叫别人去救我的……你别搞得好像我多罪大恶极似的行吗?” 齐磊懒得与他废话,推开门走了。 他来到走廊尽头那间屋子时,看见方云旗正十分费力地伸手去拿小柜子上老板的外套——他撑着那个倒霉催的农具架让人把陶明凯抬出来,湿润松软的土层带着那架子一滑,正好砸在了他的身上,好在周围人多,很快就把架子抬了起来,没出大事。但此刻他的肋骨很疼,不敢抬手,也不太敢喘气,一点睡意也没有。 “你要拿什么?”齐磊问。 方云旗松了口气,又躺回了床上,指了指老板外套的口袋说:“烟。” “少抽点。”齐磊罕见地管了别人的闲事。 方云旗没说什么,不大高兴地撇了撇嘴。 又是那个表情。 很七情上脸的一个人,却不惹人厌烦,大概是因为他很沉默,不太出声。或者是因为他很显小的长相让他有这个特权,没人喜欢和小孩儿计较——齐磊28了,看他顶多20,确实觉得他还是个小孩儿。 齐磊情商很高,惯会察言观色,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猜测到别人所想,获得别人的喜欢与信任,但那多是用在“为了交往而交往”的场合,更像是打探,和朋友在一起时又是另外的状态。像这样完全没有主题,无关利益,对方又不是朋友的聊天,他并不擅长。 好在方云旗先开了口,他闷闷地说:“你弟醒了吗?” 齐磊在床边坐下,看着他说:“醒了,没什么事儿了。” “啊,那就好。”方云旗一边说话一边撑着床,想坐起来。 齐磊扶了他一把,摸了一手温热的皮肉和凸出来的骨头,心想,这小孩儿够瘦的,倒是有点儿力气。 “你没课吗?出来做这个。” “什么课?” “不上学了吗?” “我都二十五了。”方云旗说:“这个是工作,我们和单纯的志愿者不一样,拿工资的。” 齐磊愣了一下,又看了看他的脸,完全不像二十五。 “你做什么工作的?”方云旗问他。 “私募。”齐磊说。 说完了,又觉得自己这个答案有点敷衍,方云旗大概听不懂,正要解释几句,方云旗问:“做二级市场的吗?” 齐磊有些惊讶,“是,你了解这个?” “不,其实我也不懂,胡诌呢,都是听我一个朋友说的,再往下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齐磊笑了,他觉得方云旗不像个在社会上赚工资的人——还做的是帮辅吸毒和刑满释放人员回归社会这种工作,他更像个读书的学生,无论是长相还是谈话时给人的感觉都很单纯。 “出来工作几年了?” “好几年了……”方云旗说了个含糊的答案,转移话题似的,他问齐磊,“你呢?” 齐磊也不知怎么,明知道对方在找话硬聊,却很认真地说了自己的事儿,他以为对方会觉得无趣,没想到在说到自己留学的学校时,方云旗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儿好吗?”方云旗拿褪去了冷漠与忧郁的眼睛看着他,像是看着一簇突然盛开的花。 那个眼神让人无法不认真地回答,齐磊想了想:“挺好的,我很喜欢……就是第一年去的时候觉得那边气候太湿,别的倒没什么了。” “嗯……”方云旗点点头,想继续问,又没有问,擦伤了的下颌和饱满的嘴唇在白炽灯的照射下被看的异常清晰。 “你喜欢那学校?”齐磊问他。 他把烟叼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嗯。” “以后有机会可以去那里玩玩。”齐磊没问方云旗关于读书的事情,他以为对方是成绩不好没申请上。 方云旗突然用那种齐磊听了很想在他脑袋上揉一把的语气说:“本来我也能去。” 齐磊不擅长安慰人,但只是因为平时没什么人让他去安慰,他并不讨厌这件事,所以此刻齐磊觉得有些无措——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是成绩问题吗?”齐磊问他。 方云旗说:“不是,当时突然出了点儿事,错过机会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外面的雨声时大时小。 过了会儿,方云旗说:“你去睡觉啊,还有房间了吗?” 多余的房间大概是没了,老板已经睡下,齐磊不好打扰他,也没去问,又不想看见陶明凯,本来准备在走廊的长椅上对付一晚,齐磊没陶明凯那么多毛病,他前几年隔三差五在办公室凑合一晚是常有的事,这并不算什么。 然而他刚摇了摇头,方云旗就自动往一边撤了撤,分出了一大半的床给他,“那你睡这儿吧。” 齐磊贴着方云旗躺下了,被褥上还有对方的体温,这点温度隔绝了外面的寒气,让他瞬间就困得睁不开眼睛,很快就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终于放了晴,齐磊慢慢地摸出了手机看,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 他身体素质不错,又从没赖床的毛病,尽管昨天一直没闲着,却没到累的起不来的地步,但是他躺在床上半天没动,因为怕把身边的人吵醒。 他记得昨天睡觉的时候他是平躺,方云旗侧身背对着他,现在方云旗却整个人躺在他怀里,抱着他的胳膊睡得挺香。齐磊觉得很有意思,他以为对方是那种睡觉很老实的人。 但也就是这样了,他抱着齐磊的胳膊睡得很安静,只发出一点喘气的声音,齐磊的胳膊有点麻了,却没动,拿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在微信上联系了几个人,又刷了刷新闻,正要把对方的胳膊轻轻拿开,房间门就被推开了。 “哥……”陶明凯看见了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哎!你干嘛呢你!” 陶明凯手机坏了,联系不到齐磊,起床打听了一圈儿,有人告诉他看见齐磊进了这间房,他大大咧咧推门就进了。 昨天那种特殊情况,房间不够,两个男的挤在一起睡再正常不过,但陶明凯知道齐磊交过男朋友,看两个人的眼光又不一样了,方云旗还小姑娘似的抱着齐磊的胳膊,更重要的是,齐磊明明醒了也没推开。 方云旗被他吵醒了,双眼无神地坐起来发呆,似乎意识还没跟上。 陶明凯转身就走,虽然一瘸一拐的,但还算是生龙活虎。齐磊没理他,问方云旗:“你怎么样?” 方云旗呆呆地摇头,他根本不知道齐磊在问什么。 陶明凯在走廊拐角等齐磊,眼看着对方走了过来,他正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儿,齐磊的手机就响了。 陶海洋知道两个人被堵在路上,但齐磊报了平安,他并没着急,只是他不知道昨晚陶明凯又玩了一回离家出走,差点儿送了命。齐磊倚在墙上,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陶明凯,将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陶海洋饶是冷静果决了一辈子,此刻也觉得心惊,然而知道陶明凯没事,他又缓了过来,小儿子刚受了伤不能骂,他只能说大儿子,话虽没说的太重,却也隐约责怪他没看好自己陶明凯。 齐磊知道在他爸心里,陶明凯永远是个不懂事的小孩。既然又不懂事,又是小孩,所以永远不必承担责任,责任都是别人的,好在齐磊从没在意过这个,应了几声就挂了电话,转身走了。 众人吃过了饭,陶明凯还是没看见齐磊的影子,他不安分地拖着一条瘸腿四处乱转,看见了狗舍边的方云旗。 老板养了两只狗,一只小土狗,不大,胖墩墩的,脾气很好从不咬人,所以没拴着,随它四处乱走。拴着的是一只看起来很凶的黑背,方云旗显然与它很熟,正蹲着给它喂火腿肠吃,那黑背吃了一口,拿鼻子使劲儿拱他的胳膊,方云旗摸了它一把,“你别拱我啊。” “哎!”陶明凯很不客气地喊了他一声,他没听见似的,又摸了摸黑背的头。 陶明凯走过去,很不耐烦地拿脚踢了狗一下,黑背中看不中用,没咬没叫,反而往后退了几步。 陶明凯占了黑背的位置,方云旗抬头看他,“嗯?” “你和我哥认识啊?”陶明凯说。 “昨天才认识。” “昨天才认识你就搂着他睡觉?” 方云旗终于搞定了火腿肠的包装,掰了一块扔给狗,“我和你睡觉了吗?” “……” “还是他和你睡觉了?” “……你他妈说话注意点!” “我们两个都没和你睡觉,你在这儿嚷嚷什么?关你什么事儿了?”方云旗站起来,还是昨天那副德行,很冷淡。 陶明凯见得多,玩儿的多,因为出身原因习惯性的瞧不起人,又对同性恋很有偏见——他倒是想偏见他哥,但是不太敢。只好过来偏见方云旗,他觉得这人有问题。 方云旗如果有事情要做,肯定会不搭理他,转身走人去干正事,像昨晚一样,他再找麻烦就动手。但是他现在没什么事做,也就没走,盯着陶明凯看了会儿,突然说:“给钱。” “……什么钱?” “住宿的钱,我已经把钱退给你了,你还在这儿住了一晚,你们这种天天怕人惦记的有钱人还学人赖账吗?电视剧里也不是这么演的啊。” 几百块,陶明凯平时根本没拿这点儿钱当钱过,偏偏他现在手机坏了没办法开机,昨天方云旗给的钱被他扔在大堂的地上,他自己的钱包又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所以他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转身就走了。 “还是没给钱……”方云旗又蹲下来喂狗,和狗说:“这人真坏,还踢你。” 陶明凯和齐磊坐上车的时候已经快要十一点了,陶明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和齐磊说了早上的事情。齐磊听了,笑了一下。 陶明凯还以为齐磊心情不错,当个笑话听,哪知道转过去一看,他哥的脸色相当的坏。 那声笑不是什么好笑。 “陶明凯啊陶明凯,你真可以。”齐磊打了把方向盘,“人家昨天为了救你出来,让两米高的铁架子砸了一下,你不说声谢就算了,还跑过去和人家散德行……” 陶明凯愣了,傻张着嘴,“啊?” 第3章 齐磊说完了,再没搭理陶明凯。 路十点多才通,这会儿正是混乱不堪的时候,齐磊的车开一会儿堵一会儿,一点半才把陶明凯送到了度假山庄门口。 陶明凯两个多小时没开口,实在是尴尬,中途饿了也没敢和齐磊搭话,临下车之前,他总算鼓起勇气说:“哥,我走了。” 齐磊嗯了一声,陶明凯打开车门下了车,十分猥琐地移了下去,做贼一样。 他下了车还没走出去几步,齐磊的车就开走了,陶明凯知道这次自己彻底把他哥惹毛了,两眼一闭,心想大势已去。 齐磊回到家里换了套衣服,把自己收拾干净以后,就赶回了公司。胡明玉见了他,还有心思开玩笑,“我还以为你得带一身土过来呢。” 胡明玉是公司的基金经理,也是齐磊的本科同学,齐磊与他关系不错。 “等会儿不是见律师拟项目投资协议吗?”齐磊说,“弄完了,去金石吃顿饭。” “你要请谁啊?” “不请谁,就你和我,请你去看鱼。” 金石是做日料的,齐磊吃不惯,但是金石的装修很别致,进门的走廊里有几米长的玻璃天井,包间前做成日式的小庭院样式,小湖里养了几条相当漂亮的观赏鱼,胡明玉养不成活物,养什么死什么,又很喜欢花鸟鱼这些东西,上次去了之后,齐磊注意到他似乎很感兴趣。 胡明玉说:“你有事儿找我谈?” 齐磊没接这个话茬,“等我抽根烟,去会议室。” 然而那一晚,两个人没去金石,忙完了已经将近十点,胡明玉第二天晚上才见到了自己惦记的鱼。 他知道齐磊八成是没什么事,就是找个人聊聊天,果不其然,吃了一会儿,齐磊就把陶明凯差点送了命的事儿说了。 胡明玉听完了吃惊不小,放下了嘴边的鱼生,“你弟真够可以的。” 齐磊笑了一下,“他?我爸对他没什么要求,盼着他别闹出人命,别吸毒就行,我怎么总担心怕什么来什么,他那帮狐朋狗友……” “你知道我前几天看见谁了吗?”胡明玉说:“那个姓李的,去年年底还一起吃过饭的,纹了满胳膊佛像,记得吗。” 齐磊点点头,“怎么了?” “吸毒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家里准备送去强制戒呢,两年不能出来……”胡明玉说:“你弟可别犯糊涂,千万别碰这个。” 齐磊有点儿心烦,摆了摆手,“别提他了,我本来想着找你出来聊聊天,怎么越说越心烦呢?” “那可不怪我,怪陶明凯吧!”胡明玉笑道,“我要是有这么个弟弟我也烦。” 齐磊也笑,“不说他了,我这次还认识个小孩儿……也不是小孩儿,二十五了,长得挺显小,看着也就二十,做志愿者的。” 胡明玉是知道他性取向的,和他开玩笑,“看上人家了?” 齐磊说:“他不像。” “你没试试?” “我怎么试?像你似的,在大街上看见姑娘就过去问人家要不要和你谈恋爱,你说实话,你真没挨打?” 胡明玉第一次和自己老婆见面还真是齐磊说的这幅情形,对这件事显然不以为耻,且十分自得,认为自己做事有效率,又滔滔不绝地和齐磊吹了一会儿自己的恋爱史,直到齐磊听烦了,两个人才起身离开。 出了包间,两个人没再谈私事,齐磊接了个电话,走的慢了一点,胡明玉又去看那几条鱼,齐磊与他打了个手势,拐了弯,走到一条僻静的走廊里。 电话只打了四分多钟,齐磊一边低声讲话,一边盯着对面墙上的挂画看,远远地,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齐磊不想被人听到,便结束了这通电话,转过去一看,一个人逆着光走了过来,走的很快。 他楞了一下,竟是方云旗。 对方实在是太慌乱了,根本没看见齐磊,就要急匆匆地往前走,齐磊拦了他一下。 方云旗猛地松了一口气。 “哥,你知道怎么出去吗?”他说:“我有急事儿要赶紧走。” 齐磊看看他,轻轻推了他一把,“走我前面,我挡着你。” 十分钟后,方云旗坐在了齐磊的副驾驶上,车门被关上,外面的喧嚣都被隔绝,齐磊也上了车,“去哪儿?” 方云旗没说话,他想了半天,“我得去买点草莓吃。” 齐磊笑了,“你的急事儿就是买草莓?” 他没问为什么方云旗大晚上的会在金石吃饭——这不像是他能消费得起的地方,也没问他到底在躲谁,而是将车开走了。 “送你回家,还是怎么着?”齐磊叼了根烟,却没点,语气很温和,他还是因为陶明凯的事儿对方云旗有点歉意。 “你随便找个地方停就行,我自己打车回去。”方云旗看着车窗外,“我住的地方可能离你家太远了。” “住哪儿?” 方云旗说了个大致的位置,齐磊开了导航,在前面的路口左转,掉头往回开。 齐磊这样做纯粹是因为习惯,帮忙就帮到底,半路把别人放下算什么事儿,方云旗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不太习惯麻烦人。 “我一个朋友。”方云旗解释,“闹掰了,很久没联系,叫别人找了我去吃饭……太尴尬了,我不知道他在,强忍着坐了会儿,说去上卫生间,就跑了。” 齐磊听了直乐,“像你能做得出来的事儿。” 方云旗觉得不是好话,回头看看他,眼神有点警惕,像是想问齐磊是不是在变着法儿的损自己。 齐磊回头瞥了一眼,正巧看见了那个眼神,更想笑了。 他放了歌,林忆莲的再见悲哀,方云旗说:“你怎么听这么老的歌儿啊?” 齐磊笑了下,没说话。 到了目的地,一个环境一般的小区,齐磊停了车,方云旗摘了安全带,问他,“你要上去坐坐吗?” “你是和我客气客气,还是真想让我上去坐坐?” “客气客气。”方云旗说:“我急着想上去煮面条吃,饿死了,你去了还得给你泡茶。” 齐磊觉得好笑,他明明吃饭之前还觉得很累,想回家冲个澡睡觉,这会儿却不太想回了,他罕见地在别人明确表示拒绝的情况下跟着人家回了家——以自己不需要招待为条件。 方云旗的家不大,四十平,但他收拾的很干净,东西也不多,床单被罩是那种看起来很舒服的浅灰色,桌板上放着个联想的笔记本,旁边一个小小的鱼缸,里面一只挺好看的鱼慢慢地游。 “你随便坐。”方云旗说:“我去煮面条了。” “能给我也煮点吗?”齐磊靠在他卧室的门框边,看他脱了外套,露出里面很普通的白色短袖来。 “你也没吃饱吗?” “我吃不惯日料。” 方云旗在厨房忙活,齐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去他卧室的小沙发上坐下。 沙发有点儿矮,齐磊看见了床角的的小架子下面放着的一本书,他眼神好,看清了书名,是《The feynman lectures on physics》。 “你吃鸡蛋吗?”方云旗问他。 “吃。” “要溏心的吗?” “要。” 方云旗嘟囔,“事儿还挺多。” “不是你问我的吗?”齐磊哭笑不得。 面煮好了,很漂亮的两个白瓷碗,碗边一圈淡蓝色的釉,细细的龙须面上打了个白白嫩嫩的蛋,还切了两块火腿,洒了点翠绿的葱花。 “来,吃饭。”方云旗招呼他。 齐磊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太久没人陪了,竟然因为这一碗面有了点儿不想回家的冲动,他咬了一口鸡蛋,很香,有点甜,蛋黄沾了一点在嘴角,方云旗看他一眼,把纸抽推给他。 “你弟不和你住一起吗?”方云旗问他。 “他?我都不知道他住哪儿,谁知道又去哪儿鬼混了。” 方云旗自以为很隐蔽地微微翻了个白眼。 “陶明凯小时候被人绑架过。”齐磊拿筷子微微搅散了面条,“人没受伤,但是可能受刺激了,半年多睡不好觉,经常好几天不讲一个字,大晚上起来哭,要人陪,我爸觉得亏欠他,所以不太管他。” 方云旗了然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了。 一碗面吃完了,齐磊还是不想走,却也不想惹人烦,穿了西装外套,与方云旗告别。 “开车小心点儿。”方云旗说:“再见。” 齐磊的手抓着门把手,却没拧,他回头,单刀直入地说:“留个联系方式吧。” 方云旗看了他一眼,“你手机号多少?” 齐磊说了,方云旗没动。 “你不记一下吗?” “我记住了。”方云旗说:“我很聪明。” 齐磊哭笑不得,“行吧。”他又在方云旗头上揉了一下,“我走了。” 注:《The Feynman's Lectures on Physics》,即《费曼物理学讲义》,根据物理学家费曼在1961年9月至1963年5月在加利福尼亚工学院讲课录音整理编辑的,被誉为本世纪最经典的物理导引。 第4章 齐磊不知为何,有一种预感——他觉得对方不会给自己打过来,但是他也觉得对方并不讨厌自己,反而挺亲近的,这两者很矛盾,却也有可能同时存在。 胡明玉之前总嘲笑他“能把煮熟的鸭子放飞了”。 齐磊不置可否。 最近要他忙的事儿很多,除了公司的事儿之外还要准备一场很重要的路演。家里的事儿,则是和陶明凯有关,陶海洋想送他出国留学了。 今年21岁的陶明凯在本地的一所大学读大一,入学不到一年,已经在快要把自己作到被退学的边缘了,齐磊从不操心别人的未来,哪怕这个别人是自己的亲弟弟,人各有命,陶明凯就这么混下去也没什么,陶海洋死之前肯定会留给小儿子一大笔钱,如果陶明凯有一天醒悟了,不再瞎混了,那齐磊也愿意带着他做做生意,实在不行,找个职业经理人,让他安安心心地在陶海洋的公司当股东也可以。 但是陶明凯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就要出国留学了,之前家里与他谈过这事,他可是旗帜鲜明地反对。 齐磊在陶海洋打了三个电话以后才抽时间回了趟家,陶明凯让老爸转告齐磊,自己有很多事儿要问他。 陶海洋的家算是闹中取静,在一处隔绝了城市喧哗的别墅区,齐磊对那里没什么感情,陶海洋不止一次说过他不重视亲情,但说实在的,齐磊倒是更想念自己读本科时的八人宿舍。 到家时是下午三点多,陶明凯坐在客厅里等他,说是等他,见了他却又缩头缩脑的,叫了声,“哥。” 陶明凯对齐磊的感情挺复杂,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儿毛病,叫什么来的?对,好像是斯德哥尔摩,他哥对他凶,他当时生气,事情过了一琢磨,还觉得他哥很帅,心里很崇拜。当然,有时候他哥对他态度好点,他会觉得受宠若惊,陶明凯最怕的还是他哥不搭理他,就像现在这样,冷冰冰的,看了他一眼就上楼回了自己房间。 陶明凯上了楼,推开门进去,决定今天一定要把两个人的关系给缓和过来,于是他卖了个情报:“哥,我妈今天要给你相亲。” 齐磊点了根烟,没往心里去,“又是你妈哪房的亲戚?” “我也不知道……”陶明凯说:“挺好看一个女的。” 齐磊嗤笑一声,“你妈怎么这么执着呢。” 话说到这儿,在齐磊这里已经是极限了,辱不及父母,所以即使对陶明凯可以又打又骂地管教,却从没说过他妈一句不好听的话,他心里烦,只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你不是有事儿要问我吗?问,我倒要听听有什么事儿是必须要当面问我的。” 陶明凯帮自己妈诳了齐磊回家,心虚得很,拼了命地找借口问齐磊关于留学的事情,齐磊没听一会儿就把他打断了,“行了,别硬聊了,你怎么突然想留学去了?” 陶明凯说:“我想好好做人。” “……”齐磊掐了烟,“你活到二十一了,才想要好好做人?” “你爱信不信。”陶明凯还挺不服气的,“要不然我就去叙利亚倒腾军火。” “你去叙利亚吧,赶紧去,一秒钟都别耽误。”齐磊看傻子似的看他,“你们老陶家就指着你给长脸了。” 陶明凯突然趴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反正我要好好做人了,你给我点儿钱,爸断了我的钱好几天了。” 齐磊没理他。 “你是不是又谈男朋友了?”陶明凯跳起来,“我怎么觉得你不对劲儿呢。” 齐磊指了指门,“滚出去。” “你给点儿钱啊!”陶明凯要去摸他手机,“我……哎?这谁啊?” 齐磊的手机从不怕他翻,虽然是很私人的东西,但是齐磊的私人生活很贫瘠,手机里面存满了文件和重要的聊天记录,以及划不到头的备忘录,听陶明凯这么说,还以为是同事联系他,漫不经心地拿过来看,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哥,你有东西落在我家了。” 陶明凯撇着嘴看他,“你把什么东西落在别人家了?” “滚出去。”齐磊又重复了一次,倒是肉眼可见地心情变好了,陶明凯知道机不可失,“你给点儿钱我就滚,我等会儿帮你应付我妈,真的!” 他又去拿手机,齐磊真的是心情好,没拦着他,默认了他往自己账户里转了一笔钱。陶明凯收了钱,乐不可支地走了,觉得自己和齐磊缓和了关系,又得了钱,又卖了他一个人情,简直是一箭三雕再好不过。 齐磊掐了烟,琢磨着怎么回这条短信——他当然知道自己落了什么,是个百达翡丽的袖扣,很小,掉在了方云旗的沙发缝里,那袖扣掉下来是个意外,但是齐磊想了想,没去捡,反而把它稍微推得深了点儿,以便做的不那么显眼,方云旗发现了自然会联系自己,方云旗没发现,自己也有理由去找他。 然而还没等他想好回什么,方云旗就又发了一条,“你地址方便给我吗,我给你发快递,同城明天就到了。” “……”齐磊头一次觉得这么无力,他哭笑不得,只好把地址发给对方。 “这个袖扣多少钱,要保价吗?” 齐磊做了最后的尝试,“三万。” “那你过来自己拿吧。”方云旗很快就回复他,齐磊都能想到,他憋在肚子里没说的一句话是,我的钱还要留着买草莓吃。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齐磊盯着那几条短信看,翻来覆去地看,他倒是没自大到觉得任何人与他交往都要热情主动,他只是很奇怪,方云旗对谁都是这样直接吗?如果有谁看他的性格不顺眼,会为难他吗? 总不会人人都像自己这么奇怪,越看越觉得很喜欢吧。 约定了时间,方云旗说自己晚上八点半之后都会在家,但是十一点之前他要睡觉,齐磊说自己大概九点到,方云旗回复:“好的。” 因为这两个字,齐磊心情不错,并没在吃饭的时候冷脸——虽然他平时也不会轻易冷脸,陶明凯的妈很热情地给他介绍那个假装今天的家宴是个巧遇的姑娘,是他本科隔壁学校的研究生毕业,长得很美,说话吃饭的时候会刻意做表情管理,穿着打扮无可挑剔。齐磊心里没什么感觉,也没什么想法,每次到这种时候,他就会想起一件事。大概是四年前,有人因为大额骗贷被查了,没过多久就判了死刑,而推了他最狠一把、递了最有力证据的,是那个他最信任的人,也勉强算是齐磊的朋友,在某次饭局上,齐磊的朋友隐晦地谈起这件事,端着酒杯笑着说:“人活着都不容易。” 他不知道对方是以什么心情说出那句话的,也并不是很想知道,但他在某种特定的场合下总会想起来,比如现在,他想着那句话,很好地保持了自己风度,没有去想对方到底冲着自己什么来的,陶明凯的妈又和她说了些什么,自己在她眼里算什么,只不露痕迹地把陶明凯他妈的所有话头都避过去。 眼看着家宴结束,还没一点儿进展,那姑娘和陶明凯的妈都急了,刚要再进一步,陶明凯就抹抹嘴,帮齐磊解了围,他解围的方法倒是简单粗暴,缠着那姑娘聊天,拿出了他平时泡女孩的无赖劲儿,一直到了快七点,齐磊都有些佩服他的功力,陶海洋觉得实在不像话,结束了这场闹剧,他和齐磊说,忙的话就先走吧,假装没看见自己妻子不高兴的眼神。 他管起大儿子来,总是觉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齐磊是个太自律的人,从不用任何人替他操心,反而自己年纪大了,总是要齐磊来替自己办事。他不知道齐磊为什么28了还不谈恋爱也不结婚,但是他总觉得即使问了,齐磊也不会对自己说实话。 陶明凯听见大门被关上,暗自松了口气,看着对面那姑娘十分难看的脸色,笑呵呵地说:“加个微信啊?” 不到八点,正是堵车的时候,齐磊沉默地开车,兜里的烟还剩最后一根,他没抽,因为还没到那个临界点。烟,酒,他曾经很离不开,因为忙,因为累,因为烦,家里的饭菜他从来都吃不惯,好像从没人注意到他的口味,可是他们会注意他是否结婚,是否能从他身上榨取什么好处。他受到的教育就是男人要有责任感,而责任感就意味着他要抽更多的烟,喝更多的酒,这是个无解的事情,齐磊终于摸出了那根烟,点着,在烟雾中看着外面闪烁的霓虹。 他打了一把方向盘,在终于开阔起来的路上踩了一脚油门。 到了方云旗家楼下时,那根烟正好抽完,齐磊觉得自己今天心情不好,不适合多待,想拿了袖扣就走。 敲开门时,方云旗穿着睡衣过来给他开门,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往后捋去,露出了光洁的额头,一股挺好闻的沐浴露味儿窜进了齐磊的鼻子里。 “来了啊?”方云旗捂住了一个哈欠,给他拿了拖鞋,“进来吧。” “不了,我拿了东西就回了。” 方云旗抬头看看他,“你心情不好啊?” 就这么一句话,齐磊又不想走了。 “我给你尝尝我刚研究的茶。”方云旗指了指煤气灶上的小铜壶,“特别厉害。” 齐磊看着他,慢慢地换了鞋,走到他身边,闻到了一股很诡异的草药味儿。 第5章 “这是什么?”齐磊站在他身边,“中药?” “不是中药,是茶。”方云旗关了火,给他倒了一杯,热气蒸腾。 “我还是等会儿再喝吧。” “那我可以先喝一杯,试试毒。” “那倒不用。”齐磊笑了。 “你刚才怎么了?像是要吃人似的。”方云旗看他。 “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也不是。” 方云旗回了卧室,蹲下来矮柜的抽屉里给他找袖扣,齐磊发现他腰和臀处的骨头长得很好看,不像是没发育好的少年一样过于瘦弱,却也不是自己这样是完全成熟的男性骨架。 “哎……”方云旗乱翻,“让我随手扔这儿了,去哪里了?” 齐磊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他露出来的脖子。 “我帮你找吧。”齐磊蹲下去,与他分享那一块很小的空间。 方云旗伸手推了他一把,“你别和我在这儿挤着。” 还是那双手,细长,温热,齐磊还没被人这么嫌弃过,却也没因为别人推他一把这么心动过。 他转移了目光,又去看抽屉里,很深的一个抽屉,里面散乱地放着A4纸,用旧了的钢笔,蜡烛,生了锈的剪刀……还有照片。 一晃而过的一张照片,齐磊还没来得及看清,方云旗就捏着那个小小的袖扣递给他,“给你。” 抽屉被关上了。 齐磊不确定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他站起来,接过方云旗的袖扣,笨拙地给自己带,有点不太方便,好一会儿都没带上。 方云旗蹲着看,看的直笑,像那些大学里看着自己同伴吃瘪的男生,“真够笨的。”他站起来,拿过齐磊的袖扣,学着他的样子帮他带,却比齐磊更笨,花了更多的时间都没带上。 “这什么破玩意儿啊……你花三万买这个干嘛?真搞不懂你。”方云旗不耐烦地抱怨,却做得挺认真,还没来得及发散出去的沐浴露与洗发水的香气窜进齐磊的鼻子里,湿润,有点甜,还很热,齐磊低了头,袖扣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方云旗啧了一声,“你别乱动啊!” 齐磊说:“你不是说你很聪明吗?” 伸手拉方云旗站起来,攥着他温热白净的手腕,齐磊竟有些醺然,他不明白对方到底有什么魅力让自己这样,但是他不想像个没见识的毛头小子似的肆意妄为,于是他松开了手,捏着那个冷硬的袖扣放进了自己口袋里,转身去方云旗的小沙发上坐下了。 “这和聪明不聪明没关系。”方云旗不太服气,“如果一个人不会开车,你能说他不聪明吗?” “开车都学不会,还不够笨的吗?” “……”方云旗咬牙切齿的,“我就学不会开车。” 齐磊刚才还激动地不能自己,这会儿却有一点想笑。 方云旗把那杯古怪的茶递给他,他喝了,又酸又苦,相当难喝。方云旗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不动声色地放下了。 “你怎么不喝呢?”齐磊看他。 “我嫌烫。”方云旗在自己床上坐下了,急于转移话题,“你最近忙吗?” “还行,在准备路演。” “你长得帅,会加印象分。”方云旗说。 齐磊微微抬着下巴看他,“你也挺帅的。” “我?”方云旗低着头,眼里的笑意消失了,嘴角往下垂,拿起自己的茶杯一饮而尽,没接这个话茬。 他的电话突然响了,摸出来看了看,起身出去接,齐磊坐了两秒,走到了那个抽屉边,把抽屉拉开,无声无息地翻出了刚刚一闪而过的照片。 背景是临省一所非常出名的高中,升学率奇高,照片里,看上去才十几岁的方云旗和一个男孩站在一起,那个男孩从后面搂着他,两个人笑的都很开心,很平常的朋友之间的合照。 齐磊想,方云旗和他关系不简单。他向来不是敏感的人,也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第六感,他只是看方云旗在照片里的眼神太熟悉了。 因为也有人那么看过自己。 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齐磊很快地把照片放了回去,他回想着照片里方云旗的模样,脸比现在胖一点点,身上却很瘦,穿一身面口袋似的校服,被人揽着肩膀,两个人脸挨着。 门被打开,方云旗哆哆嗦嗦地走了回来,“楼道里真冷。” “冷吗?”齐磊面色平静地抓着他的右手,冰凉,“你头发还没干呢。” 方云旗没当一回事而,要把手抽回来,齐磊没放。 他抬头看齐磊,然而他要是知道齐磊在想什么,肯定不会与他对视。齐磊看了一会儿,看着那张年轻干净的脸,那双天生带着忧郁的眼睛,看的他不敢再看,便随手抓了挂在门前挂钩上的毛巾给他擦头发,很强势地抓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去,背对自己。那张瘦瘦的背贴着齐磊的胸膛,齐磊算是把他圈在怀里了,他不自在地挣了一下,齐磊空出来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吹风机没有吗?” 方云旗说:“我不喜欢用吹风机,嗡嗡嗡的,听了烦。” 只差那么几公分的距离,方云旗的脸也能与齐磊贴着,就像那张照片里一样。 齐磊僵硬地笑,突然紧张的像个傻瓜,他在国外凌晨两点半被墨西哥人拿枪指着脑袋抢钱包的时候,股票大跌公司市值一夜之间蒸发上千万的时候,还算是有点东西值得拿出来摊开摆放的人生中的所有倾泻的瞬间,他也从未这么紧张过,齐磊心想,真他妈行,才见了第三面的人,话没说过几十句,他就敢这样像个傻逼似的因为人家一张高中时的照片不忿,因为人家的一句话失措,胡明玉说的没错,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越不信越成真,他不该当笑话听,更不该不信。 “你擦不擦了?”方云旗说:“你知道有那种吹起来不嗡嗡响的吹风机吗?” 齐磊随手把毛巾扔到一边去,“不嗡嗡响怎么吹风?” 方云旗想了想,“也对。” 他去冰箱里拿了草莓和芒果,很利落地洗干净,一碗水灵灵的草莓,一碗切好了的芒果,方云旗端给齐磊,“你吃,我听说吃甜的心情好。” “我现在心情就挺好的。”齐磊看着他因为吃了水果而湿漉漉的嘴唇,又坐回了沙发上。 第6章 十点五十分,齐磊不得不走了,方云旗起身去送他,靠在门边看他穿鞋。 “你到家是不是要很晚了?” “是。”齐磊说:“怎么了?” “没怎么。”方云旗蔫巴巴的犯困。 “我走了。”齐磊推开门。 方云旗说:“哦。” “你最近什么时候有时间?”齐磊又转身回来,“请你吃顿饭。” 话说出口,齐磊才想好了理由,“陶明凯想给你陪个不是。” “啊?”方云旗撇着嘴,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可是我不想见他。” 齐磊从善如流,“那就只有我们俩。” 方云旗大概是困糊涂了,并没思考什么,他说:“我过几天要去外地……可能要一阵子才回来吧,去给人建档案签协议什么的。” “什么人?” “就戒毒出来的啊。”方云旗看他,颜色很浅的瞳孔映出了楼道里昏黄的光,竟有些懵懂。 “有危险吗?”齐磊突然觉得很不放心。 “有什么危险?”方云旗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在门框上轻轻撞了撞头,“还没我猝死的危险大呢。” 齐磊总算是走了,站在楼道里,大概有一两分钟都没动,他很想让自己赶快清醒过来,不要沉溺在这种非常危险的、虚无的喜悦之中,然而他并没有做的很成功,直到把车开走,快要到家时,他还会不由自主地看看手机,暗自期待着方云旗会联系自己。 但方云旗大概是睡了。 七月份,齐磊去了趟美国,到酒店时已经快要天黑,他为了第二天的推介会做了最后的准备,又觉得有些心浮气躁,便给方云旗发消息,问他在忙什么,方云旗回了张照片给他,一片郁郁葱葱的毛竹林。 他去了外地,大概三天之后就能回去了,齐磊又提了一次吃饭的事情,方云旗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问他,“你最近很闲啊?” 齐磊:“我很忙。” 方云旗:“我看你一点也不忙。” 齐磊随手拍了酒店外的夜景给他,照片里,纽约上东城的夜景绚烂,59街大桥横跨伊斯特河,静谧而喧嚣。 方云旗:“哦,你好忙哦。” 齐磊觉得自己简直没脾气。 路演很成功,齐磊的心思却一直挂在方云旗身上,他回国后倒了时差,就推了两个饭局去约方云旗,他觉得方云旗大概会觉得自己很奇怪,但方云旗也是个奇怪的人,两个人倒是很合适。 哪知道方云旗再联系不上了。 他手机本来是没有关机的,因为齐磊在发出第一条短信之后还能收到发送回执,然而在第二条时就没有了,齐磊打电话给他,电子女声一次次地提示,对方已关机。 齐磊想,也许对方在忙,或者是觉得自己烦,闹脾气而已。然而第二天再打,还是关机。 他觉得不对劲,总不能因为躲自己耽误了他自己的正事吧? 晚十点,齐磊终于从公司里走出来,他在温吞的夏风里骂自己简直有毛病,也许方云旗就是被自己烦的关机了呢?然而他总觉得心里隐约有不安,必须要去看看才行,他想,开车到他家楼下,如果那扇窗是黑的,他就走,如果亮着灯,他就上楼去看看。 车开到小区楼下,齐磊掐了烟,下车,抬头看,记忆里的那扇小窗隐约有一点灯光,像是笔记本电脑或者电视发出来的。 齐磊上了楼。 门在他敲了大概三分钟之后才开。 方云旗站在门里看着他,嘴唇没什么血色,神情萎靡,眼神空洞。 “有事吗?”他没有让齐磊进门的意思。 “你怎么了?生病了?” “……没有。”方云旗摇摇头,“我要睡觉了,你走吧。” 齐磊犹豫着,想伸手摸摸他额头烫不烫,是不是发烧了,方云旗却很敏感地躲了一下,甚至推了齐磊一把,“你别碰我。” “你到底怎么了?”齐磊抓着他的手腕,皱着眉头。 “你别碰我!”方云旗反应很大,要关门,却挣不过齐磊,硬是被他挤了进来。 方云旗站在原地喘粗气,齐磊恨不得在他唇上狠狠咬一口,然而他克制着自己,不想让自己像个粗鲁又奇怪的陌生人,勉强把口气放的平和,伸手去摸他凌乱的头发,“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和我说说。” “你别碰我!”方云旗又重复了一次,很急地躲开了。 “操!”齐磊急了,他心里一股火在烧,倒不是生气,而是担心,“你这么大人了能不能别像个小孩儿似的?闹脾气当吃饭吗?” 他说完了,到底是觉得自己语气重了,毕竟本来自己也不算什么与他关系亲近的人,看方云旗失措的眼神觉得于心不忍,又放软了语气,“是工作遇到问题了吗?” 说着,齐磊伸手在门廊边那个窄窄的小搁板上拿起一个空的水杯,想去接点水喝。 方云旗一把打翻了他手里的水杯,哗啦一声,薄薄的杯子碎了满地。 齐磊猛地把他推在墙上,他瘦弱的脊背撞在上面,一声闷闷的响。 “方云旗!” “我好像感染了。” “……”齐磊愣了,“什么?” 方云旗张嘴,勉强平静地说:“前几天去走访,有个男的,复吸了,家里没有送去戒,我要走的时候,他瘾犯了,很吓人……” 他舔舔嘴唇,不敢去看齐磊,“我帮着他们想把他绑起来,因为他一直在拿头撞墙,又去咬舌头,我怕他受伤,拿了块布塞在他嘴里,他在我手背上咬了一下。” 齐磊低头看,他左手手背上一道伤口,不规则,边缘泛黄,不知道涂了什么药。 “那个男的有艾滋。”方云旗的声音有点儿抖,“我……我吃了阻断药,我同事开车送我去买的,齐多夫定,拉米夫定,施多宁……”他无意识地把这几天看了无数次的药名说给齐磊,像是给自己一点勇气,“可是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事,要等窗口期过去之后再去检查,他当时嘴里流血了,我不知道……” 方云旗说不下去了,他慌张地抬头看齐磊,“哥。”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突然地,他觉得胳膊上一疼,齐磊死死攥着他。 “你别怕,阻断药都吃了有什么怕的?”齐磊拍了拍他的背,不再去谈这件事,“饭还没吃吧?我给你做点东西吃。” 方云旗慢慢地推开他,看着他,不解,惊讶,带一点仓皇,还是那双干净的眼睛,水雾弥漫。齐磊不忍心再看,他又在对方背上拍了拍,说:“别害怕。” 第7章 方云旗还是怕,怎么可能不怕,但是他没再躲着齐磊了,齐磊去给他做饭,冰箱里只有一把干巴巴的青菜,几个鸡蛋,齐磊煮了一锅米饭,拿青菜和鸡蛋打了个汤,端给他,“吃点儿。” 方云旗这几天大概是没睡好,看上去很没精神,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因素,齐磊觉得他瘦了不少。 饭端过来,他拿汤泡着饭吃,看上去没什么胃口,好像只是不想浪费齐磊的心意,齐磊坐在他身边,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他一贯不爱做自己吓唬自己的事情,阻断药虽然不是百分之百有用,但是感染的可能也不是百分之百,方云旗已经够害怕,他犯不着让对方更紧张。 “爱这么吃?”齐磊看着他,“这么吃对胃不好,但是我小时候也爱这么吃,我记得我妈还在的时候,我最爱拿她做的西红柿鸡蛋汤泡饭吃。” 方云旗抬头看他,“啊……” “没了,车祸。”齐磊轻声说:“我挺小的时候就没了,我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儿了。” 方云旗不知道说什么好,拿自己没受伤的右手去碰齐磊的手,捏着那几根手指,他把齐磊的手掌翻了过来,盯着看。 “看什么呢?”齐磊笑了,“你还会看手相吗?” “不会。” “快吃你的吧。” 方云旗吃了一碗,觉得自己没刚才那么难受了,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会儿,齐磊问他:“你家里知道了吗?” “……不知道。” “先别告诉他们,结果出来再说,别让他们跟着担心。” “我和家里早就不联系了。” “什么?” “我……我和他们不亲,我不是我爸亲生的。” 齐磊吃了一惊,方云旗不想多谈,收拾了碗筷,把饭菜放在冰箱里,他去洗了把脸,坐在床上,湿漉漉的脸庞还在滴水。 “我以为你和陶明凯是亲兄弟。”方云旗说。 “同父异母,也算是亲兄弟。” “你和他一点也不一样。”方云旗怔怔地看着齐磊,“你和好多人都不一样……” “嗯?” “我吃了药之后,坐我同事的车,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都躲着我,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就是很正常的……下意识的反应吧。” 方云旗看着齐磊,那个眼神让齐磊的心颤了一下,简直恨不得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再不松开。然而齐磊也只能假装不在乎地笑,“我胆子大,我爸总说我‘混不吝’,我记得,十多岁的时候,我刚转学,和一个小子因为打篮球吵了起来,又打了一架,他没打过我,就去搬救兵,他哥好像是开黑赌坊的,派了几个人来学校堵我,找茬要我的钱,然后就打起来了。” “你打赢了?” “我?没赢,也没输,有人拍了我一板砖,我晕过去之前拍倒了两个。”齐磊说:“我现在还记得,我当时挨了那一板砖,脑袋里就在想,一定要拍回去才能晕,我爸后来把我狠骂了一顿,骂我不要命,他说,别人要钱,你给他不就行了吗?我们家还缺钱吗?我说给钱太丢脸,我死也不干,陶明凯那时候才七八岁吧……也跟着喊,不给钱!我怀疑我爸一直都觉得是我把陶明凯给教坏了。” 方云旗神情明显放松了不少,也跟着齐磊笑,“那也怪不着你啊。” “怪我就怪我吧,谁让我是当哥的呢?”齐磊说:“现在我爸倒是不怪我了,但是我和家里也不太亲近了,反正……就那么回事儿吧,我创业的时候我爸给过我一笔钱,我后来连本带利还给他了,他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其实当时就是因为赌气,因为陶明凯他妈总盯着钱甩闲话。我爸收了钱,也没说什么,然后就很明显和我不那么亲近了,他大概是怪我太没人情味儿吧。” “……你不是啊。”方云旗又用那种齐磊很招架不住的眼神看着他,“我觉得你特别好。” “这才见了几面,就觉得我好了?你别这么单纯。”齐磊像个大哥哥似的,和他说:“还有这件事也是,为什么你同事不去往他嘴里塞那块布,为什么他家里人不去塞,非要你做?”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怕他把舌头咬下来。”方云旗拿右手攥着左手,一点儿也没有第一次见面时的冷漠,齐磊想,说他单纯,也不太单纯,他大概是对自己没什么戒心了。 “行了,不说了。”齐磊看着他,“睡觉吧,看你这几天也没休息好,早点儿睡。” 方云旗张了张嘴,犹豫半天,恳求似的说:“你能陪我再坐一会儿吗?” “要不我今晚在这儿睡吧。”齐磊倒是真的没想别的,他知道方云旗不想一个人待着。 方云旗默认了,齐磊脱了自己的外套,挂在衣架上,又问,“你这儿有合适的睡衣吗?” 方云旗拿了自己的T恤和短裤给他,齐磊没避讳,当着他的面脱了衣服换下,衬衫,领带,西裤,随意地扔在沙发上。齐磊的身材相当好,宽肩细腰长腿,肌肉也很漂亮,他换好了衣服,方云旗往里面让了让,两个人分享了一张床。齐磊说:“咱们俩也够有缘分的,第一次见面就睡一张床了。” 方云旗没说话。 “睡吧。”齐磊闭上了眼睛。 “你和我想的那种……”方云旗突然说:“我以为——” “乱搞男女关系,瞧不起人,不可一世吗?”齐磊笑了,“我见到的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但也有很多不是。” 他翻了个身,看着方云旗,“我妈是曼彻斯特大学的博士,她嫁给我爸的时候所有人都反对,都觉得她犯傻,觉得她有毛病,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商人,那时候我爸还没什么钱……但她就是要嫁,又生了我,生我的时候差点儿大出血。我记得她总和我说,齐磊,做人要有情义,不能总想着自己,不能只看眼前。我后来才知道,他们俩之所以会在一起,是因为我爸救过她,具体怎么回事,我妈没说,我爸也从没告诉过我,我知道我妈不是为了报答什么,她犯不上拿自己一辈子报答,她就是那种会因为这种事爱上对方还一辈子都不变的人,我觉得我的性格和她有点儿像吧,说起来也很奇怪,我十几岁的时候根本记不住这些,现在却总能想起来……” 方云旗看着他,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打了个哈欠说:“快睡,明天我打电话帮你问问,有没有别的方法早点检测出来结果,天天这么提心吊胆,我看你早晚把自己给吓死。” 方云旗嗯了一下,再没声音。齐磊惊讶自己会和他说这么多,他一直把这些事放在心里,没有任何想说的冲动,这是很隐秘的,关于自己和他那个没什么人记得的母亲的回忆,谁也无权知晓,更不必知晓。但是他对着方云旗一股脑的说了出来,齐磊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一点失控,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第二天,方云旗起的很早,他去给齐磊买了早饭,拿一次性饭盒打包回来的皮蛋瘦肉粥,灌汤包,还有新的牙具和毛巾。他自己则热了热昨天剩下的汤,齐磊当时正站在他那个小小的阳台上打电话,打完了电话,他几口吃光了方云旗买来的早餐,对他说:“我问了问我朋友,国内现在做核酸检测的话,能把窗口期缩短到十天,但是那个试剂疾控中心不知道有没有,我帮你去问问,尽量问到吧,你别担心。” 齐磊从不习惯把话说得太满,却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做成,方云旗看着精神比昨天好多了,也没那么紧张了,他说:“没关系……你几点走啊?” 齐磊开玩笑说:“不要我陪了就赶我走?” “……不是。”方云旗看他一眼,“怕耽误你工作。” 齐磊的心痒痒,那种冲动的感觉又来了,他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一边起身去了方云旗的卫生间将自己收拾干净,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晚上还用我过来吗?”齐磊问他。 “啊?”方云旗违心地说:“不用了。” 他当然是想让齐磊来,昨晚过后,方云旗觉得两个人的关系有点不一样了,但是他又不是很想让齐磊和自己有太多接触,他怕自己万一有什么事儿,齐磊也不安全,虽然吃了阻断药后,这种情况的几率几乎为零,但是他也不想这么干。 齐磊没说什么,走了,开车到了公司,总觉得别人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他没往心里去,午休的时候,胡明玉给他发微信,问他:“你昨晚去哪儿过夜了?” 齐磊:“自己家。” 胡明玉:“回自己家都不换衣服?” 齐磊从没有一套衣服连续两天都穿,他自己倒是对这些东西感觉平平,但是他不能不注意形象。 齐磊:“你够眼尖的。” 胡明玉:“别人议论我才发现的,你跑哪儿去了?” 齐磊:“去他家里过夜了。” 胡明玉:“这么快?怎么样?” 齐磊:“他睡觉的时候爱搂着我,没了。” 胡明玉没过多久就过来找他,“你春风得意,不给我们放几天假吗?” “我怎么就春风得意了?”齐磊叼着烟,“就挤在一起睡了一觉,他生病了,我过去看看,我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呢。” “那你就直接问他啊!你怎么这么面?这么等得等到猴儿年马月去?” “我乐意等,管得着吗你?” 胡明玉直笑,“等你们俩好上了,还得请我去金石吃顿饭。” 齐磊:“你也给我等着吧。” 他没心思和胡明玉插科打诨,正忙着联系认识的朋友,想带方云旗去做那个检测,没他想象中的困难,只是要多花点儿钱,买国外进口的四代试剂。 晚上的时候,他又去了方云旗家里,没敲门,而是拿着对方给的钥匙直接开了门,方云旗正蹲在抽屉前,不知道看什么,听见他进来了,有些慌张地把抽屉给推了进去,发出砰地一声。 他的电脑开着,正在放歌,叶倩文的声音在这个小屋里回荡,“陪你到日出,把你看清楚……” 齐磊站在原地,没动,他知道那抽屉里有什么。 “哥,你来了。”方云旗站起来,给齐磊看自己新买的一套茶具,齐磊知道是他专门给自己准备的,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滋味儿,不大高兴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方云旗不知道他怎么了,抬着脸看他,齐磊又心软了,劝自己,看就看吧,谁还没点儿过去呢?再说,自己又不是他的什么人,管的这么宽干嘛。 然而他还是不大高兴,坐在沙发上,没再说话,掏出手机随便打开了一份文件,假装自己有事要忙,方云旗坐在他身边,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显得很为难。齐磊觉得自己越来越有毛病了,给人家甩脸子算什么本事?他虎着脸在对方头上揉了一把,假装抱怨,“公司翻译也太耽误事儿了,挺重要的一份文件没翻,还联系不上了。” “英语文件吗?” “法语的,英语我用得着他翻吗。” “我会一点儿法语……”方云旗凑过去看,“但是可能有的专业词不明白,你着急的话,我帮你看看。” “你会法语?” “自己学的,考过TEF,我前年想出国工作,但是因为学历没成。”方云旗解释着,拿了纸笔,从自己书架上抽了几本书,坐在书桌前开始帮齐磊弄,他做事情很投入,能看得出来,是那种非常不容易受外界打扰的人,齐磊发现他和自己读书时认识的一个非常聪明的同学一样,总喜欢咬笔杆。 那份文件似乎挺难,方云旗没怎么翻书,但是会经常打开网页搜索,很快就写满了两张A4纸,齐磊一开始还忍着没出声,后来就有点儿心疼了,他觉得自己在这儿瞎折腾人。 “行了,别弄了,也不急这一晚上。”他走到了方云旗身后,一手撑着桌子,弯下腰看他的字,“走,出去溜溜弯儿。” “你不是着急用吗?”方云旗傻了吧唧地说:“还可以,不是很难。” 齐磊说:“我骗你呢。” “啊?”方云旗回头,嘴唇在他脸上擦了一下。 “……” 方云旗很尴尬,停了笔,“你离远点儿,我不喜欢和别人贴这么近。” 他这话说的很生疏,语气却很亲昵,齐磊知道他在和自己闹脾气,反正方云旗就是这么个经常闹脾气的人,齐磊已经习惯了,还偏偏吃他这一套。 “行吧,我离你远点儿。”齐磊这么说着,反而一手拦着他的肩膀,一手拿了他手里的纸笔,硬拉着他站起来,“走,出去遛弯,买点东西吃。” 方云旗又看了看自己的纸,齐磊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他不该在方云旗面前撒谎,这相当于骗孩子,孩子最好骗也最不好骗。 “回来再弄,好吧。”齐磊说:“真的不急这一晚上。” 两个人去夜市逛了逛,齐磊有点恍惚,他好多年没逛这种又热闹又乱的夜市了,还是读本科的时候,偶尔会去夜市买一大堆水果拎回去,大家一起分着吃,美其名曰“定期补充维生素”…… 方云旗因为最近不用上班,随便穿了一身短袖短裤,和一双三叶草的贝壳鞋,像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齐磊则衣冠楚楚,像是随时要变出一杯香槟端着喝,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方云旗小声说:“你就不能换身衣服再来吗?” 齐磊说:“对不起,我给你丢脸了。” 方云旗没理他,买了半个西瓜拎着,问齐磊要吃什么,齐磊说:“我想吃智利车厘子。” “买不起。”方云旗嘟囔,“不买了,回去啃西瓜吧,你们有钱人偶尔也得和我们劳动人民共疾苦。” 齐磊被他逗笑了,“那就回家吧,我看这西瓜也挺甜的。” 第8章 回去吃了西瓜,齐磊拿走了那几张A4纸,“我先拿回去看,你早点儿休息。” 方云旗看他,“你还回去啊?” “我昨天没换衣服,公司的人都问我去哪儿过夜了。” “啊?”方云旗有点儿没明白,“没换衣服怎么了?” 齐磊不知道他真傻还是装傻。 “没怎么。”齐磊假装不经意地拿手背在他脸上蹭了蹭,力气很大,“我有时间就过来,过几天带你去做检测。” 方云旗哦了一声,起身收拾了桌子,又去洗了把脸,湿漉漉地走回来,齐磊问他:“怎么了你?” 方云旗眼神闪烁,把他推走了。 终于挨到能做检测的那天,齐磊开车带着方云旗去了医院找自己朋友,方云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说紧张,浑身上下却都松懈着,眼神很散,齐磊发现他这几天又瘦了不少。 “等会儿想吃什么?”齐磊很随意地问他,“喜欢吃粤菜吗?” “还行……”方云旗说:“我都可以。” 到了地方,方云旗明显开始紧张,他刚刚踏进医院的门嘴唇就白了,像是什么应激反应,这里的颜色、声音、环境,似乎都极大地刺激了他,齐磊还以为他是对检测结果感到恐惧,这也是人之常情,和讳疾忌医一样的心理。他没说什么,抓着方云旗的手腕握了握,“紧张了?” “不是。”方云旗勉强笑了一下,“我不太喜欢来医院,我……没事,走吧。” 抽完了血,五天之后可以出结果,齐磊让方云旗站在走廊里等着自己,他有点事去找那个朋友问,方云旗应了,靠在墙上等齐磊回来。然而齐磊回来的时候,却找不到他人了,刚要打电话,方云旗就从卫生间走了出来,他脸色不太好看,脸上还在滴水。 “犯困了?”齐磊说:“走,下楼。” 方云旗突然捂着嘴往回跑,打开一个隔间呕吐起来,他没吃什么东西,只吐了点浑浊的水,齐磊吓了一跳,过去看他,他实在是什么也吐不出来了,按了冲水阀,脚步虚浮地又去洗脸。 “我可能对消毒水的味儿过敏。”他抢先开了口,“没事,走吧。” 直到上了车,他还是那副非常没精神的模样,齐磊本想带着他去吃顿饭,这会儿也不得不改变了主意,送他回家。 一进家门,方云旗就倒在床上,他有气无力地说:“哥,你先忙你的去吧,我没事儿,等会定个外卖吃一顿,睡一会就好了。” “你睡得着吗?” “睡得着……”方云旗罕见地温顺,或者是弱势,那种非常脆弱的神情极大地激起了齐磊的保护欲,齐磊坐在了床边,帮他盖了薄被,烧了热水喂给他喝,方云旗一直都很没精神,任人摆弄。 “今天也没什么忙的。”齐磊撒谎道,“我在这儿陪你待一会儿,你睡吧,有什么不舒服和我说。” 方云旗没精力与他纠缠,抱着个枕头睡了,他睡着的时候也一直皱着眉,齐磊伸手去慢慢地把他的眉头抚平,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他发现方云旗的五官很清淡,却很迷人,有一种结合了少年意气和古典美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齐磊越看越觉得好看。很多年没有过这种对人动心的感觉了,工作占据了齐磊的生活,他没什么闲情逸致去想这些,有过的几个“伴儿”,聚得快,散的也快,他没花什么心思在上面,他们也没有。 睡了大概四十分钟,方云旗醒了,他像个小孩儿似的,拿脸蹭了蹭枕头,不愿意睁开眼睛。齐磊的电话和微信一个接一个,方云旗闷闷地说:“你走吧,我又没在ICU躺着烧钱,你总盯着我干嘛?” 齐磊不大高兴地站起来,“白眼狼”。 过了五天之后,方云旗收到了检测结果,在齐磊意料之中的,他并没有被感染。 “我就说没事儿吧?”齐磊打电话给他。 “嗯……哥,你哪天有时间,我想请你吃顿饭。” “你请我?还是我请你吧,把陶明凯欠你的那顿还上。”齐磊抽了一口烟,与此同时,他也听见了电话那边传来一声打火机的响声,“你抽烟呢?” “嗯。” “你少抽点。” “嗯……”方云旗说,“对了,你把你的账号给我,我把检测用的钱转给你。” “干什么?” “……” 齐磊掐了烟,“钱你自己留着,别惦记着给我了,好了,不说了,我还有事儿。” 他挂了电话。 齐磊很不高兴,究其原因,无非是觉得自己真心实意地对他,他却总想着两清——虽然这个举动再正常不过,方云旗未必出不起这笔钱,放在别人身上,齐磊不会多想,然而齐磊凭着对方云旗的了解,却知道他就是想着两清,等待检测这几天方云旗的冷淡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对方蹲在地上看抽屉里那张照片的样子又浮现在脑海里,齐磊想着那个和方云旗一起合照的小子,在心里骂了一句,有他妈那么难忘吗?多少年了这都?有十年了吗? 齐磊三天没有和方云旗联系,他倒不是故意冷着对方,哪怕方云旗仗着自己的喜欢和他闹脾气,他大概也会甘之如饴地受着,但是方云旗和他来这套,他受不了。 齐磊盼着方云旗会和自己低头服个软什么的,然而他什么也没等来,这更让齐磊觉得心寒,两个人当面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自己说对方白眼狼,齐磊觉得自己当时不该那么说,似乎就这样盖章定论了似的。 第三天晚上,齐磊回了家,没什么睡意,他冲了个澡,坐在沙发上看电影,看的是一部东德纪录片,他心不在焉,并没看得进去,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正当他受不了污浊的空气起身去开窗透气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方云旗打来的。 齐磊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没接,电话很快就挂了,没过多久,一条短信发了过来。 方云旗:哥,你睡了吗。 齐磊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半天,不知道回什么,还没等他回,方云旗的电话又打了过来,颇有不依不饶的架势。齐磊接了,听见对方的声音之后就闭着眼睛在心里狠骂了一句,他在骂自己没出息,方云旗乖乖地叫了一声哥,他就心软了,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这几天的冷漠。 “你怎么还没睡?”齐磊开了口,“这都几点了。” 方云旗没说话,不知道在干什么,齐磊问他:“干嘛呢?” “我过生日。”方云旗说:“嗯……没事儿,就是突然想和你说说话,好了,你睡吧,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给你。” 因为过生日也是一个人,所以觉得寂寞,想听听别人的声音。齐磊的心拧了一下,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照片上那个男的呢?然而他没问,只扔了烟头,站起来换衣服。 “在家等着我。”齐磊像是认了命,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找人看看方云旗是不是给自己下了什么迷魂药。 开车到他家楼下,已经快十一点半,齐磊对着内视镜看了看自己,还是那张脸,没看出什么来,他下车,上楼,明明拿着钥匙还敲门。方云旗开了门,脸上的开心做不得假。 家里冷冷清清,什么也没准备,吃的也没有,齐磊问他:“晚上吃了吗?” “煮了点面吃。”方云旗老实地回答,有点儿紧张地看着他。 “你那天是不是生气了?”方云旗问了出来。 “我?”齐磊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少装傻,我是因为那点儿钱吗?” 方云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齐磊不高兴时是这样的,因为齐磊总是对他笑,他像个挨了教训的小学生,不敢乱说话,怕自己再把齐磊惹不高兴了。 “……你别生气了。”方云旗抓着他的手腕,微微低着头,“对身体不好。” 他那副无辜的表情,惊慌的眼神,微微汗湿的手心,都让齐磊心软的一塌糊涂,齐磊挺不高兴地说:“少装可怜!” 然而这么说着,他却在方云旗背上拍了拍,“行了,以后别提这事儿了。” 方云旗松了口气。 “别说了,你过生日,赶在十二点之前送你个礼物。” 从兜里掏出了一块儿玉,齐磊把它挂在了方云旗的脖子上,方云旗低头看看玉,又抬头看齐磊。 “收着吧。”齐磊说:“玉能挡灾。” 方云旗傻傻地点头,还那么看着齐磊,有些忐忑,齐磊拿他没办法,“你这个……行了,我不生气了,这篇就算翻过,别搞得我要吃人似的。” 方云旗点点头。 “你白天穿的还是这套衣服吗?”他问齐磊。 “不是,怎么了?” “那你就别回去了。”方云旗小声说:“怪折腾的。” 第9章 齐磊第二天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身边呼呼大睡的方云旗,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伸手拍拍方云旗,“起来了,别睡了。” 方云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嗯?” “让你别睡了。”齐磊得寸进尺,“起床。” “……”方云旗爬起来,“哦。” 然而他没能下床,齐磊又把他拉回去,哭笑不得,“你怎么这么呆呢。” 他穿着方云旗的衣服下楼去买了早饭,拎上来,方云旗还在睡,抱着被子,撅着屁股。齐磊揉着他的脸喊他起床,他又一次迷迷糊糊地醒了,看齐磊拎着早饭,他还冲着齐磊笑了一下。 齐磊板着脸,“你赶紧起,少赖床。” 两个人挤在那间小小的卫生间洗漱,又坐在一起吃饭,齐磊说:“过几天带你出去玩玩儿。” “玩儿什么?”方云旗问。 “去泡温泉。”齐磊将最后一个蒸饺夹给他,“一个朋友开的地儿,环境还行,带你去放松放松,就当给你补过一个生日,省得你以后拿这事儿当把柄。” 方云旗说:“就咱们俩吗?” “你要是想看看陶明凯,我叫上他也行。”齐磊开玩笑。 “那还是咱们俩吧。”方云旗吃了蒸饺,脸鼓起来一块,齐磊笑着在他头上摸了一把。 齐磊说的泡温泉的地方离市里不远,开车一个多小时。是个度假山庄,除了泡温泉之外,室内有几层做了别的娱乐设施,能打台球之类的,整体风格很美式,方云旗跟着他转了转,齐磊问他怎么样?他无所谓地说:“挺好的。” 齐磊发现方云旗的性格里这一点很明显,他对什么东西似乎都兴致缺缺,吃的穿的用的,他从未因为贵或者便宜就大惊小怪,从根本上来说,他对齐磊的态度也是,齐磊见过许多巴结着自己的人,明着暗着的,但是他从没见过方云旗这样的,不是那种视金钱如粪土的感觉,而是金钱和粪土都没什么区别,在他眼里都一个样儿,他不高兴了怎么都不行,什么都不好。他高兴了怎么都行,什么都好。 齐磊越来越搞不懂这个人了。 两个人吃了顿饭,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方云旗用手机玩了两个多小时的贪吃蛇,一直玩儿到天黑,两个人才去泡了温泉,人很少,这会儿就他们俩,齐磊突然想到,自己还没看过方云旗脱了衣服是什么样,每次见他,他都穿着衣服,即使睡觉也穿着衬衫和短裤,虽然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样子——偏瘦,骨架比同龄人要小一点,肩膀很圆润。 事实上也是如此,齐磊看着水雾里的方云旗,不断地回想自己刚才见到的半裸的身体,他有点儿“上火”,又不想被对方发现,便也闭着眼睛,尽量想点不相关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哥。”方云旗突然说:“你喜欢我吗?” “……”齐磊睁开眼睛,“什么?” “你喜欢我吗?” 方云旗很直白地问。 齐磊再一次觉得他的思路很不正常,这种气氛,这种情况下,他问出这个问题,让人不想歪都不行,然而他的语气和态度,分明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在问齐磊对他印象如何。 “我?”齐磊说:“我总惦记着抽你一顿,就像抽陶明凯似的,你说我喜不喜欢你?” 方云旗直笑,“你总惦记着这个干什么啊,你就不能惦记点儿有用的吗?” 齐磊没搭理他。 方云旗坐着睡着了,他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总觉得累,齐磊等了会儿,怕他呛着水,很温柔地把他叫醒了,“起来,别泡了,累了就回去睡。” 哪知道睡了一觉,方云旗突然来了精神,说要去三楼打台球,齐磊只好陪着他。 已经很晚了,这里几乎没什么人,四个一排的小灯均匀地挂在每个台球案的上面,墙壁上挂着雷诺阿的仿制画,齐磊欣赏不来,方云旗却很喜欢,指着那副露台上的两姐妹说:“这副很好看。” “嗯?”齐磊一向没什么艺术细胞,敷衍道:“红帽子的好看。” “……”方云旗说:“我是说画好看。” 齐磊觉得没什么区别,刚要反驳几句,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近,他回头看,几对男女走了进来,齐磊没在意,刚要把头转回来,他就楞了一下,其中一个长得很打眼的、穿着一件黑色外套的男的也愣了一下。 那人是齐磊过去的一个伴儿,开画廊的,两个人在饭局上认识,后来对方出国一段时间,就没再联系过,齐磊过去的关系几乎都是这样,不稳定,但是说断就能断,没负担。他恍惚了一下,对方已经走了过来,和他打招呼,“好巧啊。” 方云旗回头看看,没出声,那副样子和齐磊第一次见他时一样,很冷漠,很快又把头转过去了。 两个人聊了几句,那人走了,齐磊随手拿起台球桌边的枪粉,问方云旗,“玩儿的好吗?” 方云旗闷闷地说:“还行。” 那几个人很闹,像是喝多了,没过多久,又吵闹着走了。方云旗看着齐磊,“那不是你朋友吧。” “什么?” 他没想到方云旗敏锐到这个地步。 “不算朋友。”齐磊说:“认识的人。” “哦。” “哦什么哦?”齐磊开局击球,红球落袋,“怎么着,又不高兴了?” 方云旗哼笑一声,“我没有。” 然而轮到他时,他心不在焉,明显地失误,打了个空杆。 “不会玩儿还吵着过来。”齐磊从背后把他圈住了,“手桥别这么摆。” 他握着方云旗的手,方云旗倒是没挣,任他握着。齐磊的鼻息近在咫尺,说话时,方云旗突然安静了,小声说:“哥。” “怎么了?” 他转过去,“我等会儿想喝苏打水。”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贴着齐磊的唇角,明晃晃的灯光下,齐磊竟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他心跳如擂鼓,慢慢地屈起一根手指,贴着他的下巴,让他把头转了过去。 “我去吧台问问。”齐磊说:“怎么突然想喝苏打水了?” 方云旗一根手指头往上抬,勾着齐磊的,“我渴了。” 齐磊没说话。 “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方云旗慢慢地说:“你喜欢我吗?” 齐磊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闹不明白对方在想什么,这么突然就表现出对自己的亲昵,又怕他像是拿肉条逗一条狗似的,明知道吃不到,还是会追着跑。 “你觉得呢?”齐磊勉强冷静地说。 方云旗有些迷茫,“我不知道……你和他不是朋友,也不只是认识的人,是不是。” 齐磊突然扔了台球杆,把他紧紧搂住了,贴着他的脸说:“你能不在这种时候提别人吗?” “哥。”方云旗没挣扎,拿手盖着他的手背,“我那天过生日的时候,一个人待了一天,一直在想你……” 他还要说什么,却没说完,齐磊卡着他的脸,禁锢着他,把他吻住了。 有那么十几秒,齐磊脑袋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方云旗的嘴唇很软,舌头也很软。 过了会儿,齐磊清醒过来将他放开,两个人对立相视,齐磊提防着对方像时和陶明凯动手时那样给自己一拳,然而方云旗扶着台球案,眼神竟有些软化,“你喜欢我。” “我——”齐磊说:“你不是早就知道吗?装什么傻?” 远远地,又有人声传了过来,方云旗毫无知觉,抬起脸看齐磊一眼,又低下头,面无表情,又小声说了一句,“你喜欢我。” 第8章 房间里灯开了一半,明明暗暗,衣服裤子乱七八糟扔在地上,谁也没心思管。 齐磊在他身上胡乱地摸,终于放开了他的唇,去舔他小小的乳头,方云旗受不了地叫了一声,齐磊看着那个颜色很淡的乳头被自己舔红了,肿了一点儿,又去狠狠咬了一下,方云旗一声不吭,紧紧咬着嘴唇。 齐磊一路往下舔,却突然停住了,方云旗腿间的东西还软着,颜色很浅的一团,安安静静地没动静。 “你怎么了?” “我……”方云旗迷茫地喘,“我硬不起来。” 齐磊愣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最近太累了。”方云旗没看他,罕见地有些局促,手指下意识地抓着床单。 齐磊要给他舔,被他拦住了。 “不用……”方云旗去吻他,一只手伸在齐磊两腿之间,握着他粗大的东西来回撸,挺生涩,不像是个二十五的男孩子,过了会儿,方云旗停了手,跪坐在齐磊身前,低下头,毫不犹豫地把他含住了。 “操!”齐磊抓着他的头发,要疯了,方云旗做起这个也很生涩,谈不上有什么技巧,然而齐磊没过多久就射了出来,脑袋里五彩缤纷地放烟花,他浑身都麻了,好半天才缓过来,气喘吁吁地搂着方云旗。 方云旗挣扎着,起身把嘴里的东西吐在地上,他脸色不太好看,似乎在嫌那东西味道怪。 齐磊又把他搂住了,攥着他两腿之间的东西轻轻地揉,“怎么回事儿?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嗯。”方云旗似乎刚回过神来,对刚才发生的事觉得尴尬,掩饰情绪似的说:“你别——别揉了!干嘛呢你?” “早晨也没反应吗?”齐磊搂着他的肩膀,“多久了?” “我不知道。”方云旗似乎不想多谈,“好困,睡觉吧。” 齐磊掰着他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他的表情逐渐软化了。 “你想做吗?”方云旗说,“你要是想的话就做吧,轻点儿就行。”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小声嘟囔,“你太大了。” 齐磊说不清自己什么感觉,他恨不得把方云旗嵌进自己怀里似的紧紧抱着,“今天不了,你睡吧,不折腾你了。” 然而他没过多久就又硬了一次,插进了方云旗两腿间蹭,方云旗抱着枕头,跟着乱哼,“哥……” 齐磊一言不发,他没心思说话,方云旗闭着眼睛乱哼,近乎胡言乱语,突然地,他睁开了眼睛,小声说:“我很喜欢你。” 齐磊猝不及防地射了。 “你刚才说什么?”齐磊缓过神来。 “我很喜欢你。”方云旗小声说:“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但我不是因为你对我好才爱上你的,你会觉得很奇怪吗?在我生日之前我就——但是那时候咱们还没见过几次,我自己都觉得奇怪……”他伸手去摸齐磊的胳膊,“以后不去找他们了,行吗?” “找谁?” “那个男的,他们。”方云旗垂着眼睛,“他那么看你,我心里不舒服。” 齐磊突然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我为什么要去找他们?你问的这是什么问题?” 方云旗突然坐起来,“那你——你是想和我谈恋爱吗?比较正式那种的?” 齐磊沉默了一会儿,“我现在比较想抽你一顿。” 方云旗好像还没转过弯来,他慢慢躺倒在床上,摸索着找到了自己兜里的烟。 第10章 齐磊醒来时觉得非常疲惫,他摸出手机一看,早上六点十五分,他的生物钟把他叫醒了。 看见贴着自己睡的正香的方云旗,齐磊慢慢地想起了昨天发生了什么,台球案前,那个很混乱的吻,再往后,齐磊有些不确定了,方云旗说了喜欢他? 然而他并没有打扰方云旗睡觉,而是又躺了回去,看着从窗帘里透出来的一点儿光,齐磊很想问问对方,为什么要那么说,“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但我不是因为你对我好才爱上你的……”。 方云旗睡醒的时候,是早上七点半,他睁开眼睛看了看齐磊,又闭上了眼睛,把脸伸进齐磊的脸和枕头之间的缝隙里,胳膊和腿也像是章鱼一样攀了上来,齐磊心情很好,笑着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你起来,别睡了。” 方云旗指了指窗户,闷闷地说:“太亮了。” 齐磊没办法,只好将被子盖在他的头上,起身去冲了个澡。 两个人下楼吃了顿早餐,方云旗对齐磊的态度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平时那副沉默的模样,齐磊看了看他,试探着问:“昨天睡得好吗?” “困。”方云旗咬了一口牛角包,“你折腾的太晚了。” 齐磊放下心来——方云旗没准备不认账,可想到这里,齐磊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可笑,好像自己是个和方云旗刚刚好上的女孩儿一样,生怕对方擦擦嘴就跑,不负责任。 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到了,又看看方云旗,方云旗挺奇怪地说:“你总看我干吗啊?” 齐磊认命似的,“我怕你跑了。” 方云旗笑了起来,眼睛往下垂,“我往哪儿跑?”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和齐磊过去的二十八年里的任何一天没什么不一样,太阳照常升起,照常落下,地震与火山爆发依然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发生,无数新鲜的金钱与荣誉依然被创造和使用着……但这对他来说又是个很特殊的日子,齐磊总能想起来,这一天两个人吃过了早饭,站在度假山庄里的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植前说了点儿无关紧要的事情,方云旗突然回头,看着他的眼睛说:“哥,我昨天那么说,你会觉得很奇怪吗?” 他大概指的是那句突如其来的告白。 “不奇怪。”齐磊说:“没什么好奇怪的。” “你要是不想当真,就不用当真……”方云旗说:“别害怕。” 齐磊说不准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方云旗觉得自己的爱对别人来说会是一种负担,会因为太认真而吓着别人,他还有一些话没说,但是齐磊猜到了,方云旗不会干预他的人生,如果齐磊想停下,他也不会说什么。 是因为方云旗不在乎自己吗?齐磊知道不是,相反的,方云旗大概是很在乎他的,以至于说出这样的话来,齐磊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攥着他的手腕,像是不想让他再去想这些东西一样,“改天去陪我挑一套新的床品吧,成吗?” 方云旗说:“你自己挑呗。” “挑一套你喜欢的。”齐磊把自己的手收紧了,感受着他温热的皮肤。 “嗯?” “我每天跑来跑去的,你是想累死我吗?”齐磊说:“你这么能折腾人,还不得天天晚上十一点打电话叫我过去。” 方云旗直笑,又露出了那两个挺好看的酒窝,“行吧。” …… 两个人就怎么稀里糊涂地同居了。 方云旗还是第一次去,跟着齐磊进了门,他随意地打量一圈——很典型的后现代风格。 齐磊在家的时候实在是少,除了睡觉洗澡,这儿和酒店没什么区别。他带着方云旗在家里转了转,告诉他重要的东西都放在哪里,方云旗说知道了,想着把自己的小鱼缸放在哪里——他几乎没带什么东西来,原来的房子也没退。 齐磊从背后把他抱住了,一边吻着他的脸一边说:“你可以把它放在床边。” “床边?”方云旗想了想,“不行吧,这鱼的场能和我不合。” 齐磊哭笑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还扯到场能上了?那你觉得我和你场能合不合?” 方云旗随手把鱼缸放下,抬起薄薄的眼皮看他,“我觉得和你还是挺合的。” 那天晚上,胡明玉终于等来了齐磊早就承诺过的一顿饭,他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齐磊这么快,但是又隐约觉得不屑,他觉得齐磊之前的顾虑和担心真的很多余,往齐磊身上扑的人他见多了,只是早点扑和晚点扑的区别,转念一想,这也不算快。 到了金石,胡明玉终于见到了方云旗的正脸,作为一个异性恋,他对男性的外表只分了三个档:丑,不丑,还行。方云旗算是“还行”里面偏高的那种,但也没好看到让人神魂颠倒的地步,长得确实很显小,话不多,但是不拘谨,对自己一些礼节式的提问有问必答,胡明玉有点儿惊讶,他没想到对方是做那种工作的,毕竟真的不像。而他对齐磊的态度也很有意思,看得出来,两个人关系亲密,但是方云旗并不会故意去察言观色,或者担心自己说错什么话,胡明玉心里明了——齐磊平时大概挺惯着他,和之前那些不一样。 饭吃到一半,就只剩下胡明玉和齐磊两个人在聊天了,方云旗正专心致志地吃着眼前那盘烤银鳕鱼,齐磊很自然地握着他的右手,偶尔给他倒杯梅酒,看方云旗的眼神让胡明玉觉得肉麻——好像随时随地都想凑过去亲一口似的。 胡明玉和齐磊聊了一会儿天,话题转到了自己在英国留学的妹妹身上。 他家境很好,父母又很疼他妹妹,总是由着她胡来,最近她正折腾着去非洲,说是组织了自己的白人同学一起,去塞拉利昂,给当地的小孩儿建个图书馆,还要教他们学英语。 齐磊说:“怎么建图书馆?” 胡明玉:“就是字面意思呗,盖个房子,每人掏几千刀……我爸我妈说她能折腾,我觉得倒挺好,反正她平时没事儿也是四处旅游发照片。” 说到这里,胡明玉转过去看方云旗,笑着问他:“你们平时做公益都做点儿什么?” “建档案,回访,填表,做心理咨询什么的……”方云旗说:“就这些。” 说实话,胡明玉不太喜欢方云旗,他觉得这人心思深,同时也隐约觉得,对方除了冷淡之外,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对,就是高高在上,虽然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胡明玉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你们做这个,之后前景发展如何?”胡明玉看着他,“还很少看见年轻小伙子干这个的呢。” 方云旗漫不经心地说:“还可以。” “没事儿可以让齐磊带你多出去走走,别总窝这一个地儿。”胡明玉将柠檬汁挤在鱼肉上,“要不然,叫我妹带着你去趟非洲转转?” 方云旗说:“不用了。” 齐磊在方云旗头上揉了一把,笑着说:“你妹那个脾气他可伺候不起,行了,快吃你的吧。” 胡明玉看了一眼方云旗,也笑了一下,继续和齐磊闲聊。 一顿饭吃完,齐磊载着方云旗回家,车开到一半,他问方云旗:“你刚才怎么了,不高兴了?” “啊?”方云旗说:“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天生脸臭,我也没办法。” 齐磊说:“我还以为你让胡明玉逗的不开心了。” 方云旗说:“他不喜欢我,觉得我对你图谋不轨,感觉对你特别上心,但他还是个直男,真奇怪,你是不是睡过他。” “……” 方云旗说完了,自顾自地笑起来,似乎觉得那个场面有点儿搞笑。 “他瞧不上我,觉得我还不如他妹一个学生,带着钱就去非洲干大事儿了。”方云旗说:“他是不是想让你当他妹夫。” “你少扯淡!”齐磊哭笑不得,“他有毛病,让我一个gay当他妹夫?有这么坑自己妹妹的吗?” 方云旗还是在笑,叼了根烟点着了。 “你别往心里去,他那人就那样。” “我没有啊。”方云旗说:“我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吗?” 齐磊不放心地看看他,“你就是。” “我不是。”方云旗嘟嘟囔囔的,“我要是真小心眼儿,我就会直接和他说,塞拉利昂缺干净的饮用水和药,倒不是很缺坐头等舱的人过去盖图书馆,或者抱着非洲小孩儿合照发脸书,而且他们要是真的亲自上手盖,那屋子大概根本不能用,会被当地人扒了重新弄……你看,我要是真说了,他肯定会觉得我这人特别刻薄,还很扫兴,搞得他很没面子。但是我没说,因为我根本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 齐磊乐不可支,“是,你一点也不小心眼儿,我错了。” 方云旗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拿指节敲了敲车窗。 到了家以后,齐磊缠着方云旗一起去洗澡,没过多久,两个人就一边接吻,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卧室走,齐磊放在沙发上的手机一直在震,但是他没听见,即使听见了大概也不会管,因为那个电话来自陶明凯,此时此刻,齐磊当然没心思管他。 陶明凯又打了一通电话过去,还是没人接。他站在齐磊家楼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本来,他这会儿应该在某个宾馆的床上,和他最新勾搭上的女孩儿在一起,然而没想到那姑娘突然接了通电话,说是有急事儿,非要走,陶明凯觉得生气又扫兴,很不耐烦地对方滚蛋,自己在床上躺了会儿,觉得无聊至极,正巧这里离他哥的房子很近,他穿上衣服就开车过来了——主要是他最近非常想见他哥,求着齐磊给点钱什么的,然而齐磊不回家,他平时也抓不着齐磊的影儿,今天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他这钱肯定能要到手。 齐磊不接电话,陶明凯以为他没听见,摸了摸兜里的钥匙和门卡,陶明凯决定直接上去。 推开门时,陶明凯发现灯亮着,正要喊一嗓子,突然听到了一阵非常低的呻吟声。 陶明凯愣了一下,心想他哥有毛病,把人往家里带? 他知道自己应该马上就走,然而他听着那个越来越大的声音,死活走不出去,陶明凯越听越觉得满脑子的“我操……”他面红耳赤的站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崩溃地走了出去,也不管他哥听没听见他的脚步声和关门声了。陶明凯坐在楼道里点了根烟,抽了半根才缓了过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个什么劲儿。 等了不知道多久,陶明凯的电话响了,齐磊懒洋洋地问他:“什么事儿?” 陶明凯沉默了一会儿:“哥,我想去你家住一晚。” “嗯?”齐磊说:“怎么了?” “我让人抢劫了。”陶明凯精神错乱地撒谎,全然没有逻辑,“吓死我了,我得看看你。” 齐磊很无语地答应了。 陶明凯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坚持要看看和齐磊上床的人是谁,他觉得自己可能就是好奇。然而在看见穿着一身居家服坐在沙发上啃苹果的方云旗时,他恨不得自己这辈子都不要再有好奇心了。 “你来了啊。”方云旗和他打招呼。 “怎么是你?!” “啊,对了。”方云旗站起来,抱着肩膀看他,“你是不是还欠我钱没给呢?” 第11章 陶明凯有点儿懵,“什么钱?” 齐磊正若无其事地从冰箱里给方云旗拿水果出来——他从不避讳陶明凯,之前的每段关系陶明凯差不多都撞见过,齐磊知道他嘴严,也没那个胆子说。 听了方云旗的话,齐磊也转了过来,问他:“怎么了?” 陶明凯这会儿倒是猛地想起来了,在那个农家乐里,他临走之前还过去和方云旗说了几句话,虽然细节记不清楚,但不是好话,最后方云旗和他要钱,他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就走了。 想到这里,陶明凯觉得不妙,他转转眼睛,想要转移话题,然而还没等他说出什么来,方云旗就伸出了一只挺好看的手,不耐烦地动了动手指,“快点儿还钱,少啰嗦。” 陶明凯下意识地掏了钱,也顾不得认真数,一股脑全都塞给他,求饶似的,“行了吧?” “给多了啊。”方云旗认真地数出来几张,“这个是那天的住宿钱,我退给你,你又厚着脸皮在那儿住了一晚上,这个账清了。这一百呢,算是我的精神损失费,因为你说我见你哥第一面就和他睡觉,很显然那不是真的,我们是见了好多次面之后才睡的,但是我也不能漫天要价,反正也没往心里去,就象征性的收一百。这一百呢算是给狗的赔偿金,我过几天会买点儿东西给那狗加个餐,因为你莫名其妙踹了人家一脚,至于我为了救你被砸了一下这事儿,就不算了,我对人类还是有最基本的同情心的。好了,没了,我去看书,你们俩慢慢聊。” 他钱揣进兜里,随手拿起了自己没吃完的苹果走进了书房。 陶明凯脸都青了,“哎!” “喊什么喊?”齐磊面色不善地走过来:“家里教育你叫人就叫‘哎’?” 陶明凯知道今晚活该他倒霉,没敢反驳。 “你和他好上了?”陶明凯说:“怎么还带家里来了?” “这房子是你出钱买的吗?” “不、不是。” “那你管这么宽干什么?” “……”陶明凯受不了了,“你怎么这样儿啊!我还是不是你弟弟了?” 齐磊说:“少啰嗦,你跑这儿干什么来了?” “我不干什么。”陶明凯不敢再提钱,“我想你了,过来看看你,真的。” 齐磊看了看他,也不知是不是今天心情还行,没再教训他,两个人聊了会儿天,又提到了陶海洋。 “爸那天还说要让你回家住几天呢。” “又给我安排相亲?” “不是,他说最近总觉得身体不舒服,想和你说说话。” 齐磊点了根烟,“知道了,他去医院了吗?” “好像是去过了吧……你少抽点儿吧。”陶明凯说:“你去医院体检过吗?” “上个月刚查完,一切正常。”齐磊瞥了他一眼,“你更应该去看看吧?” “我……我还年轻着呢!”陶明凯一直往书房看。 “你看什么看?” “你怎么和他在一起了?” “喜欢他。”齐磊很坦然地说:“喜欢就追到手了,很难理解吗?” “你都二十八了,还玩儿这个。” 陶明凯一直觉得,他哥和男的在一起,最多只能算是玩儿,早晚有一天会结婚,就看他什么时候玩儿够了。 可是他说完,就觉得有些后悔,因为齐磊很冷地扫了他一眼。 “我也没别的意思……”陶明凯赶紧补救,“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 “我不知道你是站在什么立场和我说这些话的,陶明凯?”齐磊低声说:“你是我弟弟没错,然后呢,但是呢?我做什么事儿,难不成还要先请示你的意思,先考虑你的感受?我结婚或者不结婚,和方云旗在不在一起,影响到你的生活了吗?你要是觉得会影响到你,那你以后就——” “别说了!我错了还不行吗?”陶明凯吓了一跳,“你这突然发的哪门子脾气?行了行了,我不和你说了,我得洗个澡睡了,明天还有事儿呢。” 他假装无事发生,站起来往浴室走,不敢回头看齐磊。 这个澡洗了很久,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准备睡在浴缸里,齐磊和方云旗回卧室睡觉的时候,陶明凯还没出来。 方云旗靠在齐磊身边看手机,大概是他们工作的微信群,齐磊瞥了一眼,搂着他的肩膀说:“什么时候去上班?” “后天啊。”方云旗说:“白天不是告诉你一次了。” “你要不要换个工作?还在你们那里也行,但是别做一线了。” “我?我干什么都一样。”方云旗漫不经心地说。 “你想做别的吗?” “没什么想做的。”他把手机放在一边,抓着齐磊的手蹭了蹭。 “你真奇怪。”齐磊在他眉骨上吻了一下,“人怎么会没什么想做的呢?” “我觉得和你谈恋爱就挺有意思的……”方云旗嘴角往上提,就当是笑了。 齐磊也跟着笑,“我有一种你是我在路上捡回来的感觉。” “为什么?”方云旗说,“你比我身价高是吗?” “不是,说你花多少钱也买不回来。” “毛病!”方云旗撇撇嘴。 过不多时,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困了,齐磊关了灯回到床上,一片黑暗中,方云旗突然说:“其实我想去伯克利。” “什么?” “我想去那儿读书。”方云旗闷闷地说:“读物理系……” 齐磊回到床上,眼睛适应了光线,他看见了方云旗的脸,很平静的样子。 “你真的想去吗?”齐磊搂住了他的肩膀。 “开玩笑的。”方云旗笑了一声,“我?我知道我没可能去了。” 他又往齐磊怀里贴了帖,似乎是觉得冷,齐磊把他抱紧了一点儿,心里有些不舒服,方云旗有心事,但是不和他说,齐磊知道,即使自己问了,方云旗也不会说的,齐磊过去觉得那些一眼能看的到底的伴儿很难缠,这会儿却觉得,像方云旗这样的人更难缠。 他突然发现,自己早就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了他,包括那些谁也不知道的事情,而他对方云旗可以算是一无所知,他为什么和家里不再联系,照片上的那个人是谁,他的身体是怎么回事儿…… 似乎是察觉到了齐磊的情绪,方云旗伸手去摸他的胳膊,在他脖颈和下巴处绵密地亲吻,齐磊看见了他的眼睛,那个眼神又让齐磊的心瞬间软了下来,他知道方云旗对自己的喜欢是真的,有这个就够了。 “你要是想干就继续在那儿干吧。”齐磊摸了摸他的头,“记得带着这块玉。” 他伸手去摸方云旗胸口温热的硬物,“我妈留给我的,好像是不太值钱,但是我戴了很多年,一直都挺顺的,就当她在保佑我吧。” 方云旗愣了,怔怔地看他。 “这么重要的东西。”方云旗有些紧张,“我怕我弄丢了,我总是丢三落四。” “没事儿。”齐磊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妈不会怪你的,她最喜欢你这样的乖小孩儿。” 方云旗也去伸手摸了摸那块玉。 “你喜欢我什么?”他问齐磊。 “说不清楚。”齐磊看他,“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呢。” “你交过几个男朋友?” “挺多的。”齐磊坦诚地告诉他,“第一个是在十九那年,是我一个学长,最后我们俩大打出手,算是就这么闹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头没开好,我之后的感情都很不顺,后来空窗期越来越长,我就没太拿这个当回事儿了……你呢?” “一个。”方云旗说。 齐磊知道是哪一个。 “为什么分开了?” “没什么。”方云旗抱紧了他,闻他身上的味道,小声说:“床头柜里还有套吗?” 第二天一早,方云旗起床,很利落地做了顿早饭,齐磊吃完了饭就走了,只剩下方云旗和陶明凯在餐桌前对坐。 陶明凯坐立不安,“你总盯着我看干嘛呀?” “没什么啊。”方云旗吃了块鸡蛋,“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我走了!”陶明凯站起来,“你慢慢儿吃。” “下次什么时候来啊?”方云旗说:“来之前打个招呼,有钥匙也不能随便往里进啊。” “我给我哥打电话他没接……”陶明凯猛地清醒过来,“你怎么知道我拿钥匙进来了?” “你是想听具体的原因啊,还是最根本的问题?” “什么乱七八糟的……”陶明凯眼神闪烁。 “具体的原因,就是你问了一句‘怎么是你’,为什么一副过来捉奸的口气,你哥家里就不能留朋友借宿吗?所以我猜到了。根本的问题呢,还是因为你这人太笨了,但是你不用怕我,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我觉得,我这人还是很好相处的。” “……我没看出来!”陶明凯把勺子一扔,“我真的要走了,你慢慢儿吃,再见。” 第12章 齐磊与方云旗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的同居生活。 他从前觉得自由要比一切都重要,虽然不至于担心与对方住在一起会限制自己的自由——他知道方云旗完全不在意这个,但是也做好了割让出一部分私人领地的准备,让他没想到的是,方云旗的到来让他体会到了完全没有过的生活,他的家不再只是一个可以洗澡睡觉的地方,反而逐渐和餐桌上摆放着的鲜花一样生机勃勃起来。 方云旗是个生活习惯很好的人,早睡早起,娱乐活动就是偶尔打打手机游戏和读书,是个标准的“宅男”,但是很热爱生活。不太好的一方面是,他几乎没有社交,微信里的私人聊天记录比齐磊的还要少,齐磊曾问过他,为什么不爱与人交流,方云旗会半开玩笑地说:“我搞不懂他们。”便再无下文了。 偶尔,齐磊会和他聊聊一些琐事,工作上遇到的难搞定的人,方云旗听得直笑,他似乎不把任何事放在心里,无论是自己的烦恼还是别人的烦恼,他都看的很开,或者说,根本没去看。只有某天,齐磊谈到了他认识的一个人最近惹了麻烦,方云旗的反应让齐磊有些惊讶。 那天两个人正在吃饭,齐磊随口说起了那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他认识的一个上市公司的高管出轨了,那人的老婆算是他的青梅竹马,家境一般。最开始,她不同意离婚,甚至表示自己可以原谅丈夫,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但是她丈夫铁了心要离婚,最后以他老婆自杀成功而告终,高管低调地消失在了社交圈几个月,再出现时,已经和那个肤白貌美、家境优越的女孩儿结婚了。 方云旗听完了,半天没说话,随手喝了一口柠檬水,继续吃自己的饭。 齐磊也没当一回事儿,又给他倒了一点儿水,可看见他的脸色时,齐磊觉得不太对劲,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方云旗闷闷地说:“吃饭吧。” 齐磊摸了摸他的脸,“看你脸色不好。” “没有。” 过了会儿,方云旗忍不住说:“他们这样的人都会过的很好。” “什么人?” “拿别人不当人,完全只为自己活着的人。”方云旗抬头看齐磊,“又聪明,又心狠,他们过的不好,谁会过得好?别人只会骂那些傻子,因为他们自找……”他嗤笑一声。 他那一晚一直都心情不太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 陶明凯似乎是真的被方云旗吓着了,并没敢和家里透露出齐磊和一个男的同居的事情。但是陶海洋不知为何,突然操心起了齐磊的事情,他几次三番地让齐磊回家,也不说什么,就那么让齐磊在书房里陪着他坐很久,开口打听打听,齐磊最近有没有中意的女孩儿,可以带回家里看看。齐磊仍然是老三样:忙,没时间,没机缘……他倒不是逃避出柜这件事,只是觉得时候不到。 又从他爸的家里出来,齐磊叼着烟,只想赶紧回家,看看方云旗,然而没想到,回去的时候家里漆黑一片,没人在。齐磊楞了一下,给方云旗打电话,最开始还是通的,后来就一直关机。 齐磊想开车去找,但是毫无头绪,他根本不知道方云旗会去哪里。 直到晚上十点多,方云旗回来了,看上去有些狼狈,似乎和谁打架了,颧骨上擦伤了一块。 “你怎么了?”齐磊起身过去看他,轻轻捏着他的脸让他把头抬起来,“谁打的?” “一个小偷儿……”方云旗含糊地说:“我见义勇为了。” “真的假的?”齐磊拉着他在沙发上坐好,拿了医药箱,用棉签蘸着消毒水在他脸上擦了擦,方云旗疼的龇牙咧嘴,却忍不住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他搂着齐磊的脖子,突然很用力地吻他,在他脖子和嘴上咬,齐磊觉得不对劲儿,把方云旗推开了,“你疯了啊?” 方云旗看着他,一边笑一边说:“我没有。” 这件事儿在齐磊心里扎了根,他怀疑和方云旗打架的另有其人,但他实在是没办法知道是谁,方云旗几乎是个活在真空里的人,没人知道他的情况。 那种不踏实的感觉让齐磊觉得焦虑。 入冬那天,方云旗和齐磊一起出去吃了顿饭,方云旗似乎很高兴,因为他总念叨着想吃这里的羊蝎子锅,齐磊说有个更好的地儿,方云旗撇了撇嘴,“肯定没这里好吃。” 他倒是所言非虚,但齐磊喜欢和他打嘴仗,两个人就到底哪家的羊蝎子锅好吃这件事儿争论了半天,最后以方云旗的胜利而告终。吃过了饭,两个人仍然不想回家,站在飘着小雪的街头商量了一会儿,齐磊决定带他去酒吧坐坐。 那里是齐磊之前经常去的地方,因为能看到江景,也并不吵闹。 也许是天冷,出来玩儿的人不多,方云旗和齐磊挑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齐磊问他:“喝点酒吗?” “啊?”方云旗说:“不喝,喝多了你再把我带回家去怎么办,现在坏人这么多,我明天还不得上新闻啊。” 齐磊直笑,“什么新闻?醉酒男子当街大闹影响市容,男青年见义勇为将其拿下……” “滚吧你!”方云旗拿过了酒单,给自己点了杯朗姆酒。 他似乎心情不错,一直在喝酒,齐磊知道他第二天休息,也没拦着他,眼看着方云旗有了醉意,齐磊往他嘴里塞了块西瓜,“行了吧,别喝了,回家吗?” “再喝一杯。”方云旗看上去很沉着冷静,但是伸出了两根手指。 “一杯。”齐磊攥着他的一根手指弯下去,“看不出来,你还挺能喝的。” 最后的一杯酒喝完,方云旗倒是没闹着再要第二杯,他坐在沙发上傻笑起来,看着齐磊说:“回家吗?” 他站起来,居然还很稳当,齐磊看着他走了几步,抓着他的手说:“你往窗户那边儿走干什么?” 方云旗又转了回来。 两个人要下一个很短的楼梯去坐电梯,齐磊不太放心地看了看他,有点儿后悔自己让他喝这么多了。 下面吵吵闹闹,似乎有一大堆人正在上楼,齐磊拉着方云旗往台阶右边让了让,方云旗站在他身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了。 那些人也走上了这个短短的楼梯,齐磊扫了一眼,都很年轻,男的居多,他没当回事儿。 然而其中一个也停下了,盯着方云旗看,齐磊扫了对方一眼,方云旗又开始往下走,就在两拨人要完全错过去的时候,齐磊突然心里翻江倒海一般——他认识那张脸。 那张和方云旗一样年轻、很亲密地贴着的脸,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对方有些变了样,但齐磊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的嘴角擦破了一块,但是并不影响他的帅气,平心而论,这是个外表非常优越的男人,而从他的穿着打扮来看,似乎经济状况也很好。 方云旗大概是看见对方了,所以才那么急着走,走的跌跌撞撞,差一点摔倒了,齐磊扶着他,与对方擦肩而过。 “文扬!”那人看着方云旗,叫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方云旗突然把齐磊的手腕攥住了,闷不做声地往前走,他的手抖得很厉害。 齐磊没有理会那个人,紧紧揽着方云旗的肩膀,带他下了楼,那个人没再追来。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方云旗坐在车里,呆呆地往外看,齐磊一个字也没有说,带着他回了家。 方云旗到家之后似乎清醒了点儿,坐在沙发上休息了很久,齐磊没管他。 他站起来,去浴室洗澡,跌跌撞撞的,刚走进浴室就扶着马桶吐了起来,齐磊没办法再视而不见,等他吐完,又帮他洗了个澡。 风在窗外呼呼地刮着。 好不容易,两个人都躺在了床上,方云旗睁着眼睛,齐磊也毫无睡意,在沉默中,齐磊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那人你认识吗?”他若无其事地问。 “不认识……睡吧。”方云旗吸了吸鼻子,靠在他的怀里。 齐磊突然把他推开了。 一直以来那种触不到底的焦虑,横在心里的怀疑,还有时不时的压力让齐磊爆发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秉承着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原则,把一切都告诉了方云旗,他是真的想和方云旗好好地在一起,而方云旗却总是瞒着他一切,总是看起来什么也不在意! 方云旗被推开了,又反应迟钝地往齐磊身边蹭,齐磊受不了了,他站起来,“你自己睡吧,我去次卧。” 他走了没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可只看了一眼,他就愣住了,方云旗居然哭了。 齐磊从没见过方云旗哭,或者说,他没想到方云旗也会哭。 “你别走。”方云旗勉强冷静地说,看着他的眼神毫无焦距。 齐磊回去,坐在床边,有些不知所措地说:“你哭什么?” “你要去哪儿?”方云旗看着他。 “不去哪儿。”齐磊帮他擦了眼泪,“你到底哭什么?看见他才哭的吗?” “你认识他?” 齐磊没说话。 方云旗突然攥紧了齐磊的胳膊,他带着一些酒气,控制不住情绪似的,任凭更多眼泪流了下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硬不起来吗?”方云旗似乎清醒了一些,看着齐磊的眼睛,“因为我被送去治疗过……绑起来,看着同性恋做爱的视频,如果有反应就电击……电的身体受不了就吃阿扑吗啡,吐得死去活来……” 足足有那么十几秒,齐磊都没反应过来。 他听见自己轻飘飘的声音说:“谁做的?” “只要你家人签了字,说你有强迫症,你就可以被送到精神病院去治……”方云旗的眼睛红了,他崩溃似的哭,“我撑了半年,就想出来见他一面,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他说,方文扬,我们之前那样不对,你不能因为缺爱就总缠着我,就当我们走了段弯路,你这么聪明,肯定会有很好的前途的……他撒谎!我没有缠着他,明明是他一直缠着我,他对我好,他说你什么也不用怕,我带着你去国外……” 齐磊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没有前途了。”方云旗狠狠地拿手背擦眼泪,“我没疯就已经很好了,我没有前途了,什么都没了……我想去读书,可是我错过机会了,我觉得自己可能再也提不起精神去做我想做的事儿了……齐磊,你见过他的照片,是不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着吗?我心里没有他,早就当他死了,我只是想不明白……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想明白,我不知道为什么人是这样的!为什么心狠的人会过得好,为什么我就活该碰到这些?……怪我自己,都是我自找的……” 他说完这句,再说不出一个字,筋疲力竭似的倒在了床上,默不作声地流泪。 第13章 方云旗知道自己不应该哭,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他本有一百种方法避开自己的命运,只要他当时不那么坚持、不那么盲目地爱一个人。然而他没有避过,他也并没有在怨天尤人,只是说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话,他就是自找。 齐磊沉默了很久,慢慢将方云旗扶起来,他抱着对方,没过多久就觉得胸前湿了一片,也许在过去的日子里对方一直忍着,所以才会一直忍到今天这种根本停不下来的地步。 他只看过很小很小的孩子这么不管不顾地哭过。 过不多时,方云旗攥着他胳膊的手松开了,他很困,又因为酒气上涌有些晕眩,齐磊让他躺在枕头上,低头看他,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方云旗吸了吸鼻子,“就是因为那天晚上,我说我有可能被感染了,你没躲我,还过来抱了我一下,我第一次有那样的感觉,我没被人推开……但是我又觉得自己挺丢人的,居然会因为这种理由,你大概不会信吧……” 齐磊安静地看了他几秒,低头把他吻住了。 咸的,带一点刚刚用过的薄荷牙膏的味道,和一点掩不住的酒气,齐磊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伸手去摸方云旗的胸口,居然是差不多的频率。 “我觉得这不是你的错。”齐磊把下巴压在他的头顶,搂着他的肩膀,还算是平静地开了口,“不能因为犯了错的人过得好,你就觉得没犯错反而是一种错,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神存在,那神的灵魂大概会更像你,而不是像他,是吧?……你这么聪明,肯定能想通,别和自己较劲。”他紧紧抱着方云旗,低声说:“有的是人想对你好,你只是碰巧遇上了王八蛋,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不是王八蛋……听话,困了就睡吧。” 方云旗闷闷地“嗯”了一声,拿手背蹭了蹭眼睛,大概是真的撑不住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齐磊一夜未眠。 第二天,方云旗将近中午才醒,他头痛欲裂,趴在床边有气无力地喊齐磊,齐磊推开卧室的门走了进来,扶着他躺回去,“让你少喝点儿还不听……躺一会儿,起床吃饭,我煮了粥。” 方云旗好半天没说话,他慢慢想起来昨天和齐磊都说了些什么了。 齐磊没事人一样摸了摸他的脑袋,“怎么了?想吐?” “……没有。”方云旗闷闷地说:“你陪我坐一会儿。” 齐磊低下头,在他眼皮上亲了一下。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但是谁也不会忘了,齐磊觉得自己低估了他,他比齐磊认识的很多人都要来的纯粹和勇敢——虽然他自己称之为犯傻,但齐磊永远不会这么想,齐磊暗自发誓,他永远也不会去伤害方云旗,因为他不想去伤害一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重新开始的人,那太残忍了,更何况对方是他的爱人。他甚至对着虚空祈祷过,如果这么多年来是自己的母亲一直在保佑着自己,那么希望她也将幸运的庇佑分给方云旗一些,他知道她不会责怪自己没有像别人一样结婚生子,就像自己永远也不会责怪方云旗一样,因为原谅是爱的影子和灵魂。 他不会告诉方云旗,他觉得所有的承诺都轻飘飘的,但是他知道方云旗大概还是会信任自己,继续毫无保留地爱,如果不是自己,他也许还会在喜欢上别人之后同样毫无保留,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齐磊仍然觉得,要是神真的存在,他的灵魂大概会与方云旗重合更多。 雪下得最大的那一天,方云旗罕见地来齐磊的公司找他,他并没打齐磊的电话,前台让他在一楼等,他就坐在沙发上等,过了半个多小时才见到齐磊。齐磊责怪他,“你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在底下傻坐着干什么,冷不冷?” 方云旗摇摇头说:“不冷。” “想我了?”齐磊看他,“怎么看你今天特兴奋呢。” “谁想你啊……”方云旗说:“我们今天下班早就过来了,蹭个车回家,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齐磊低头看了一眼手机,“等会儿就走,但是晚上不陪你吃饭了,好不好?我有个饭局,等会儿送你去咱们家附近那个粤菜馆吃晚饭,我订了单间,你不是念叨着想吃那个贵妃鸡吗。” 方云旗哦了一声,“你又有饭局啊你。” “我这都推了好几个了……”齐磊看了看紧闭的门,捏着他的下巴,在他嘴上亲了一下,“这不是要赚钱吗?别那么看我,眼睛闭上。” 方云旗仍然拿那种齐磊招架不住的眼神看他,齐磊举手投降,“我保证十一点之前回家,行吧?来。” 方云旗走到了他身边,被他揽着,坐在了他的怀里,方云旗半天没说话,齐磊还以为他不好意思,看了看他,发现他居然在忍笑。 “你笑什么?” “我觉得我特别像‘小秘’。”方云旗乐不可支,“就九十年代那种大款身边的,你知道吗?” 齐磊说:“有你这么难伺候的小秘吗?你?你是我祖宗。”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齐磊堵了一会儿才把他送了回去,方云旗站在雪里冲他挥了挥手,转身去吃饭了。 这顿饭方云旗吃了很久,才慢腾腾地往家走,他到了家,洗了个澡,坐在沙发上看书,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掏出手机一看,才八点多,齐磊还不会回来。 他躺着看,趴着看,站着看,总是觉得不对劲,慢吞吞地啃了个苹果,方云旗把书盖在脸上,听着电视闭上眼睛假寐。 也不知是不是晚上吃的太饱,他居然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还是被齐磊的开门声吵醒的。 “你回来了?”方云旗闷闷地说:“几点了?” 齐磊走到他身前,把他脸上的书掀开,突然伸手在他脸上狠捏了一把。 “干什么……”方云旗嘶了一声。 齐磊大概是没喝酒,看上去很清醒,又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板着脸说:“没什么。” “毛病。”方云旗攥着他的手腕,站起来,却不经意瞥到了齐磊的手背红了一块,他皱着眉头仔细看,“怎么回事儿?” 齐磊微微抬着下巴看他,“和别人打架了。” 方云旗愣了,“你和谁打架了?” “冯许华,是这么叫的吗?”齐磊看他。 “……”方云旗过了会儿才消化了那个名字,他问:“你不是说你有饭局吗?” “就是在饭局上看见的。”齐磊罕见地像个不稳重的高中生,“废物一个,还手都不敢。” “你可真是……!”方云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都这么大人了,我的天,那么多人看着,你怎么想的你?” “我当然是等着别人走了才去找他的。”齐磊理直气壮的,从他怀里摸了根烟。 “他又不是做金融的,你们俩怎么会扯到一起去?” “朋友带来的啊……”齐磊抽了口烟,看见了方云旗的眼神,不情不愿地承认了,“我朋友带来的。” “幼稚。”方云旗坐在沙发上,不去看他,“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招他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要这么说我,我本来真的没想,都不知道他会去,谁让他去了呢?我看见他就没忍住,妈的,要不是胡明玉死拦着……”他絮絮叨叨的,坐在了方云旗的身边,“你嫌我丢人了?又没什么人看见,下次我找个没人的地儿揍。” 方云旗抬头看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睛,鼻尖有点红。 “你可算了吧!都快三十的人了,幼稚还不让人说了?你还当你念高中呢?”他推了齐磊一把,粗声粗气地说:“洗澡去。” 齐磊随手掐了烟,倒在他身边,“挨骂了,没心情洗。” “哎……”方云旗抓着他的手,拿脸蹭了蹭,“手疼不疼啊?” 第14章 穿过峡谷尽头之前,我们只是黑暗中的水雾,然而等走过了所有的幽深与逼仄,等太阳出来时,赦免与豁然会共同降临…… “方云旗?”他听到一个声音叫他,“你怎么了?” 哗啦一声,水洒了满地,方云旗坐起来,急促地喘,他迷茫地拿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咳嗽了两声,扶着浴缸边缘坐好,过了会儿才说:“没怎么。” “你躲在这儿练肺活量呢?”齐磊拉着他站起来,潦草地拿浴巾擦他的身体,方云旗任他摆弄,又咳嗽了两声,恍惚地问:“几点了?” “九点半。”齐磊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晕了?快回去睡觉。” 方云旗跟着他回了卧室,齐磊拿着平板电脑不知道在看什么,方云旗倒在枕头上发呆。 齐磊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想什么呢。” “齐磊,你觉得……”他有些犹豫地说:“我还能继续去读书吗?” 齐磊关了平板,想也没想地说:“可以啊,有什么不行的?” “真的假的?”方云旗爬起来,去衣柜里找自己今天穿的外套,他摸出来一枚硬币,又回到了床上,捏着那枚黄澄澄的五角硬币,他说:“如果字冲上,就试试,如果花冲上,就算了。” 齐磊伸手拿过那枚硬币看了看,“啪”地一声,将它拍在方云旗手上,“字冲上,看见了吗?不用扔了,这就是天意。” 方云旗低头看看,没说话。 “你又想什么呢?”齐磊受不了似的拿两只手捧着他的脸,“你这么年轻,去读书一点儿也不晚,喜欢去就去,我供着你,你不会在考虑钱的问题吧?” “我在考虑你……”方云旗看着他,有些垂头丧气,“我要是去国外就不知道几年能回了,再说我肯定会想你,早知道谈恋爱这么耽误事儿,我……” 他话没说完,齐磊就把他吻住了,倒没什么柔情蜜意,叼着他的嘴唇使劲儿咬,方云旗疼的直推他。 咬够了,齐磊老大不乐意地哼了一声,“现在又嫌我耽误你行走江湖了?晚了点儿吧?” 方云旗捂着嘴,含糊地骂他:“你属狗的?” 齐磊板着脸靠在床头,又打开了平板,“我看你才是属狗的吧?狼心狗肺,不是东西……” 方云旗听了这话反倒笑了,他坐起来,搂着齐磊的脖子与他接吻,不住地摸他头顶的短发,齐磊享受了一会儿他的热情才开始回应。 两个人分开时,齐磊显然是被哄得开心了,他让方云旗躺在自己怀里,想了会儿才说:“不要考虑别的,想去就去,再说……我又不是买不起机票,有时间了就去看你。” 他拉起了方云旗的手,让他把拇指和食指的距离拉到最远,比划着那之间的距离,对他说:“你看,如果你的拇指是起点,食指是终点,这段距离就是你必须走的路,你觉得就两个手指头的距离这么近吗?可能有的人是吧,但是大多数人,还是要从这儿,一直绕很远,再绕回来,才算完,人不是一生出来就知道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活着的。像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以后肯定会和别人不一样,但是没想到会这么累……算是累并快乐着吧,因为我知道肯定有一天能绕回来。对你呢,我想的很简单,你能绕回来就行……我陪着你,你也陪着我,别想太多。” 方云旗透过自己的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距离看清了齐磊的脸,他知道无论未来如何,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齐磊。虽然他不确定齐磊会不会忘记他,但是有了此刻,那些都不再重要了。 …… 元旦之前,齐磊回了趟家,方云旗知道他平时当天就会回来,但是那一次他在家里住了一晚,方云旗第二天晚上才看见齐磊,两个人坐在一起吃晚饭,齐磊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方云旗看他,“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什么。”齐磊放下筷子,微微皱着眉头,“我爸叫我回去……和我说,要把他公司的股份转让给我,他说公司的其他股东已经签了放弃优先购买权的声明书,催着我尽快抽空办妥……还说了一些别的……他名下的不动产什么的,我问他怎么了?他死活不说,还叫我以后要照顾陶明凯。” 方云旗愣了,和齐磊对视一会儿,齐磊果断地摇摇头,“他身体没事,我问了他身边的人。再说,身体有事儿,也不可能瞒着我,没那个必要。” 齐磊大概是永远也没那个机会去想明白他爸为什么要这样做了,就在过完年之后不久,陶海洋突然因为脑梗进来趟医院急救,方云旗以朋友的名义去看过一次,陶明凯和他妈都在。因为人在ICU,方云旗并没跟着他们一起换上无菌服进去,他总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在那种紧张的气氛下,他依然是害怕来医院。 齐磊身上的烟味儿大的盖不住,他完全搞不懂平时定期体检、身体还算健康的陶海洋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地就病倒了,难不成之前他做的那些事,都是因为对今天有预感吗?……然而他一直没等到陶海洋开口给他一个答案,就在住进ICU一天半之后,陶海洋去意已决一般停止了呼吸。 然后就是无休无止的事情,光是葬礼就够齐磊忙的了,他几乎没什么时间去悲伤,还要抽出心思来和陶明凯的妈打交道,她似乎把失去了丈夫的全部悲痛都发泄在了齐磊的身上——齐磊知道,主要还是因为那些提前交到自己手上的东西,而他也知道为什么他爸要那样做……不成器的陶明凯和只知道计较一些蝇头小利的他妈,陶海洋知道他们的斤两,却对他们更有感情,他不放心把钱全部给他们,只好以这种方式拜托齐磊以后对他们多多照顾,实际上,他们得到的并不少,却完全无需承担什么。 终于结束了这种身心的双重折磨,齐磊在几天后得以回到自己的家,已经是凌晨十二点半,方云旗像个安静的猫科动物一样从卧室里走出来迎接他,睁着一双属于少年的眼睛,默不作声地看着齐磊。 在此刻,齐磊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母亲,为什么她会觉得钱并非最重要的东西……因为在某些非常重要的时刻,钱不能带来安慰和陪伴,但是用钱买不到的那个人可以。 新的一年就这样开了个头,齐磊坐在餐厅里,吃着方云旗给自己煮的一碗龙须面,他什么也没有想,只听着窗外的风声呼啸而过。 第15章 陶明凯觉得自己仿佛突然被人踹了一脚,茫然无知地捧着被子从梦里醒过来。 他爸的葬礼已经结束了半个月,但他还是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虽然整个过程他都懵着,几乎全都是他哥齐磊一手操办,但他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正视这件事,他以为他会当一辈子的少爷,每天顶多操心喜欢的妞儿什么时候能带去开房……再往上就没了,全世界都是他的知识盲区。然而他爸一死,他除了悲伤之外,不得不去再多想想别的,以后怎么办?下个月,明年,十年之后……他爸留下来的钱花光了,他和他妈怎么办?虽然留给他们的钱和产业很多,但那种不安全感总是让他如坐针毡,究其原因,他真正怕的不是没钱,而是再出现什么他没能力招架的意外。 更重要的一件事,也是他一直不让自己去想的一件事——为什么他爸要那样做。 为什么把一切重要的东西都留给了齐磊。 陶明凯每次想到这个问题,都会卡壳,然后强迫自己去想点儿别的,他觉得自己真是怂的没边儿,一遇上齐磊,所有的跋扈都没了,他也思考过,自己怕齐磊吗?答案是,他大概是真的很崇拜他哥,以至于不想和他哥撕破脸,怕倒不是主要的原因。所以他只能躲着他妈,自己昏昏沉沉地在他学校附近的公寓里过了几天。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哥主动联系他,约他出来吃顿饭,陶明凯盯着镜子里一塌糊涂的自己看了看,勉强打起精神,把自己收拾整洁出门赴约。 只有他们俩,很普通的一个小餐馆的包间,就在他学校附近,他之前根本不会来这种地方。齐磊随意点了几个菜,大概是比他早来了那么三五分钟,两个人见了面以后相顾无言,还是齐磊先开了口,他给陶明凯倒了杯热水,“喝点儿。” 陶明凯喝了,全然没了平时的张扬跋扈,他看着齐磊,齐磊扔给他一根烟。 抽了两口,陶明凯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他哭丧着脸,想要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一通,然而齐磊眼疾手快地制止了他。 “老板,加个菜。”齐磊盯着陶明凯说出了这句话,很快就有人进来了,陶明凯不能当着外人面哭,只能不上不下地忍着,红着一双眼睛瞪齐磊。 好不容易等人走了,陶明凯说:“哥。” “嗯?”齐磊看他,“等等,我今天来找你,其实是想和你说个事儿,你出国留学那件事,我的意见是,你先不要出去了。” 陶明凯静了,过了会儿才问:“为什么?” “你现在的成绩,出去了也没办法考上什么好学校,我不觉得你出去待几年就能脱胎换骨,你的外语完全不行,能不能正常生活都是两码事。”齐磊直来直去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说为你好,所以我只是提个意见,如果爸没走,那我也不会提这个意见,你是他的儿子,该他负责管教。但是现在他走了,我这个当哥的就要负起责任来,所以我今天劝你不要出国,在国内好好读完你的大学,平时我会找人带你,尽量让你多学点东西,如果你执意想出去,那我也不拦着,钱,你有,路子,你妈有,你想走一样能走。” 然后怎样,齐磊没有说,陶明凯也不想问,他只觉得自己坐在一个四面透风的空地上,一瞬间仿佛被所有人都抛弃了,他妈一直在他耳边唠叨的话一次又一次重现,“你别以为齐磊和你是一个爸爸,你就真的拿他当你亲哥了……” 连日以来的负面情绪让他完全没办法思考这些事,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这顿饭的,只记得两个人一起走出那个小小的餐馆,齐磊那张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温情,只有无尽的疲惫,陶明凯突然反应过来,抓着齐磊的手腕,越抓越紧,越抓越紧,齐磊仍然是没有表情,似乎感觉不到疼。 齐磊说:“该去上课就去上课,不想去也别躲着,多陪陪你妈。” “为什么。”陶明凯没接他的话茬,执拗地问:“为什么爸元旦叫你回家去谈那些事的时候,你没有说?” “你是在怪我和你抢东西吗?”齐磊轻声问。 “不、不是。”陶明凯赶紧否认了,他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下去,但还是没有把齐磊的手腕放开。 “我和你明说吧,陶明凯……如果你有能力让你爸留下来的东西不贬值,不被董事会那帮人坑了骗了,甚至是你有本事自己赚哪怕那么一丁点儿钱,你爸也不会这么做,他是放心不下你,明白吗?你如果觉得我像那个姓吕的一样,对自己亲兄弟都能下得去狠手,那你也没必要和我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陶明凯摇了摇头,慢慢儿把手松开了,齐磊的手腕上一片刺眼的指印。 “二十多了,不是小孩儿了。”齐磊放软了口气,在他头上揉了一把,“不能总躲着不承担责任,别再胡混了。” …… 然而陶明凯虽然主观上很想把这话听进去,客观上却总是不想有所行动,他一直在给自己找借口,今天不急,明天也不急,无从下手……而无尽的焦躁则让他更频繁地抽烟喝酒,还有赌。 现在他手里能支配的钱反倒比之前多多了,跟着狐朋狗友赌上一次两次的并不算什么,而次数多了,陶明凯就发觉赌博是个非常简单粗暴的、能够让人不去想太多烦恼的事情,无论输赢,他都觉得痛快极了,大概是看他出手大方,他认识的人也多了起来,总有人喜欢巴结着他,而最近他又结交了一个新朋友,对方比他大几岁,看上去一表人才,说话做事都让陶明凯觉得如沐春风,又不像那些狗腿的人一样巴结的过分……两个人很快熟络起来。 他的新朋友姓冯,名叫冯许华,名校毕业,最近才从国外回来。 第16章 凌晨两点,夜色静谧,一艘豪华游轮在海面上破浪前行。 “北极星”的二层尚未熄灯,仍然喧闹不已,吧台后,身着制服的调酒师正低头拿冰铲将冰块放进玻璃方杯,叮咚一声,和着钢琴声一起扩散在空气中。 陶明凯已经有些熏然,他随手拿起手边的酒杯,仰着脖子灌了下去,微笑着看自己手中的牌——K,Q,J,10,梭哈中数字第二顺位大小。 他已经从恍惚失落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并且觉得,自己大概是要否极泰来了,与冯许华结交的这半个月以来,他一直都非常地顺利,顺利的不可思议,对方好似一个天生与他亲近的兄长一般,在知道他遭遇的一切之后,带着他四处玩乐放松,当然,陶明凯从没有让别人买单的习惯,但是对方那种与他毫不计较的态度,却让他觉得心里十分熨帖。 冯许华赌技平平,心态却好,无论输赢,从不七情上脸,仿佛只是为了玩而玩,几十万一次的赌资流水一样进出,他从未皱过一下眉头,顶多是因为赢了而笑着点根烟,对陶明凯做个略显得意的眼神。这让他彻底放下了戒心,对方不在乎钱,也就没可能冲着他的钱来。 今天是来到北极星号的第二天,海面平静,陶明凯昨天还有些晕船,这会儿就完全生龙活虎起来,也没什么睡意,拉着冯许华去二楼赌场玩了几把,冯许华看上去有些困倦,但是为了陪他,还是打着精神收拾利落,起了床。 同桌的还有三个人,都和冯许华差不多年纪,刚刚陶明凯的四张牌他们一直都在跟,这会儿多少脸色有些不好看,而等陶明凯翻出了自己的底牌——一张黑桃A时,其余三人的脸色更是难看到极点。 冯许华轻笑一声,拍了拍陶明凯的肩膀,把自己的筹码扔给他,“你今晚鸿运高走。” “手气好而已……”陶明凯也跟着笑,随手拿起一枚筹码扔着玩儿,回头看他,“你旺我。” 冯许华露出一点疲态,抬手看了看表,“不行,我熬不住了,你也别熬了,走,回去休息……” “才几点啊?”陶明凯看他一眼,“这就熬不住了?” 他手气这样好,当然不想停,虽然久赌必输,但肯定不是今天输,听冯许华这样说,心里有些不痛快。冯许华知道他怎么想的,只笑一笑,在他肩上拍了拍,“我比不了你们小年轻,让这几位朋友陪你玩儿吧。” 说罢,他气定神闲地站起来,冲着对面那个剃了短发的男人笑了笑,在收到一个肯定的眼神后,他回了房间,不急不缓地冲了个澡,换上睡衣,躺在客房的床上,闭着眼睛假寐。 虽然陪着陶明凯玩儿了一整天,但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累,这点活动量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他必须走,就像刚才一样,假装毫不知情,不能留在现场。 一片黑暗中,冯许华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方云旗的脸,他眯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璀璨的吊灯,一时之间有些失神——那是个傻子,冯许华知道,曾经他是那么厌恶他的傻,因为那几乎毁了冯许华的前途,但是时过境迁,他又觉得自己当年不应该做的那么绝,哪怕只给他一点希望吊着,方云旗那个傻子也不会像今天一样决绝地不想再见他,甚至对他拳脚相向,也许他还会为了自己去和家里和解,甚至去求家里解决自己的困境…… 但是,这都无所谓了,感情从来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这还要感谢方云旗那个傻子,居然钓上了齐磊这条大鱼,冯许华心想,这都是命,他命里应该得的,就像不久之前他还觉得自己的人生完了,半年前的生意失利后的一系列事件都让他以为自己早晚有一天会破产,但是命运又偏偏让他来到了这里,偶遇了方云旗,又间接认识了陶明凯这只肥羊,更重要的,是陶明凯身后的齐磊。 想到这里,他哼笑一声,翻了个身,逐渐觉得困意上涌。 也不知睡了多久,冯许华起了床,他打开手机一看,果不其然,好几个未接电话,全部来自陶明凯。冯许华只当没看见,收拾利落后才去隔壁与陶明凯见面。一改之前的意气风发,陶明凯此时看起来相当糟糕,挂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正在喝酒。 “大早上的就这么重口?”冯许华走到沙发前坐下,捂住了一个哈欠,“昨天玩儿到几点?” “……妈的!”陶明凯突然摔了酒杯,“你就不该那么早走。” 冯许华看着这个暴躁的年轻人,他当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如果不是自己那么早走,那么他也不会输,输了多少?冯许华在心里估量着数字,大概就是那些钱,伤筋动骨,但是他还付得起,却又会肉疼很久。 除非他再把它们全部赢回来。 所以冯许华不以为意地安慰着:“你气什么?脾气大小心坏了赌运,大不了今晚再赢回来……我不走了,陪着你玩儿到底总可以了吧?” 陶明凯的脸色这才由晴转阴。 …… 此时,方云旗正抱着枕头赖床,他觉得眼皮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一般睁不开,持续的腰酸让他隐隐有一种请假的冲动,然而闹钟接连不停地响,他满脸痛苦地蹭到了床的另一边,拿起手机把闹钟按了,又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齐磊打开卧室门走了进来,一脸受不了的表情,“你怎么还在睡?十五分钟之前就说要穿衣服了,快起!” “我马上就起……”方云旗伸手把被子盖在了头上。 齐磊干脆掀开被子把他扛了起来,方云旗死了似的一动不动,直到温热的水浇在了他的头上,他才清醒了一点。齐磊囫囵地给他洗了个澡,恶作剧似的在他腿间轻轻掐了一把,“醒了没?” 方云旗要烦死了,“我今天不上班!你不用管我了。” “是吗?”齐磊把水稍微调热了点儿,挤了一泵洗发水在他头发上,拿两只手温柔地揉搓,“我等会儿就给你们领导打电话问问。” “你打啊!”方云旗闭着眼睛叫嚣,“你以为你是我妈吗?还打电话问我班主任今天有没有课。” “我是你爸!”齐磊没好气地说。 他把方云旗收拾好了,拎着他去吹头发,方云旗还一个劲地躲着吹风机,齐磊简直要被他烦死了,“你给我站好了不许动!” 一直到两个人吃好了早餐出门去上班,方云旗都臭着脸,恨不得马上就搬着自己的鱼缸离家出走,齐磊让他上车,他翻了个白眼,“我要打车去。” “为什么?” “坐你的车对我影响不好,你知不知道?”方云旗振振有词,“我走了。” 齐磊黑着脸把他扔上了副驾驶。 外面的景物飞驰而过,方云旗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齐磊瞥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我笑你怎么这么贱得慌呢。”方云旗乐不可支,“我看你之前谈恋爱谈的不顺利,就是因为人家都对你太好了,你不满意。” 齐磊气笑了,“对,你说的有道理,等晚上回家了我们好好聊聊。” 还没等方云旗说什么,他就觉得右眼皮开始一个劲儿地猛跳,齐磊觉得自己大概是快要被他气出毛病来了。 直到下午,他的眼皮还是隔一会儿就会跳,跳的齐磊心烦。 而就在此时,陶明凯坐在了赌桌前,盯着自己手里的牌,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他回头看了看身边的冯许华,对方也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怎么样?” 第17章 齐磊的右眼皮跳了一整天,一直都没有静下来,直到晚上七点多,那种心烦的感觉愈演愈烈,方云旗正坐在沙发上看电影,他则自己站在阳台上抽烟,打火机一次又一次地响,方云旗走过来的时候,差点儿被呛得咳嗽起来。 “你在这儿放毒呢?”方云旗抢了他手里的烟扔到地上,“不要命了?” 齐磊笑了一下,把他拉到怀里,在他下颌上亲了一口,又搂着他的腰,把他抵在窗边亲吻。还算温和的风顺着窗户打开的一点缝隙吹了进来,方云旗偏过头躲了躲,齐磊突然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躲我干什么?”齐磊说:“陪我待一会儿……今天总觉得心烦。” “怎么了,你爸公司的事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太久没休息了。” 齐磊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把手伸进他的居家服里摸他温暖的皮肤。过了片刻,他把方云旗抱在怀里,问他:“你什么时候放假,陪我出去走走。” “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 齐磊的眼皮跳的愈发厉害了,他不舒服地眨了眨眼睛,方云旗按着他的后脑让他微微低下头,拿右手的拇指贴在上面揉了揉。 “还难受吗?”方云旗安抚似的在他背上拍了拍,“今天早点儿睡。” 齐磊微微皱着眉看他,突然在他的脖子上发泄似的咬了一口,而与此同时,方云旗在手机上订的闹钟响起,他吓了一跳,却因为被齐磊死死抱着没有躲开。他叫了一声,没过多时,又忍不住从鼻子里发出一点闷闷的喘息,因为齐磊正叼着那一小块肉不住地亲吻。 “你订闹钟干什么?” “我要……要去看书。”方云旗攥着他的胳膊,“我走了。” 他以为齐磊不会让他走,没想到齐磊突然松了口气似的,拿手揉了揉右侧太阳穴,“去吧。” …… 陶明凯盯着对面墙上巨大的挂钟,那上面显示的时间正好是八点,他耳朵里满是嗡鸣声,他有那么十几秒整个人完全是空白的,什么也来不及想,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直到所有的喧哗和吵闹声都灌进他的耳朵里,他才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扔了手里的牌,猛地对着面前的几个人大喊:“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陶明凯只觉得冷汗流了满背。 如果说凌晨输的钱让他肉疼,那现在输的这些就是在抽他的骨头……不,是在要他的命。 一贯的冲动让他不管不顾地大闹起来,然而对方显然不像他一样势单力薄,反而很快就把他控制住,还是冯许华从中调和,不住地打圆场才勉强稳住了局面。陶明凯坐在椅子上不住地喘粗气,他挣扎着想起身坐回到牌桌上,然而冯许华猛地在他脸上拍了一巴掌,不重,但是足以让他清醒。 “你不要闹!”冯许华低声说:“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你冷静点,我去和他们谈谈。” 事后陶明凯再想起这件事,反而因为过于震惊没什么记忆了,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如果是从前,这些钱倒不会让他有这种面临灭顶之灾的恐慌,因为他爸还在,就算是被狠抽一顿,帮他还上,也不至于让他爸伤筋动骨。然而现在不比从前,他爸那么匆忙地走了以后,他知道不会再有人来给他擦屁股了,齐磊会管他吗?陶明凯知道会,但是帮他善后的方式大概是把陶明凯手头所有的东西全都利益最大化变卖了,如果还不够的话齐磊也许会堵上这个窟窿,然后?然后可能就会把他扔到大街上等死,让他自生自灭……他太清楚他哥是什么样的人了,一旦认定了自己没什么拯救的必要,他哥肯定会气的再也不管他,陶明凯甚至已经看到了自己苟延残喘的模样。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完了。 然而没过多久,冯许华走到了他面前,给了他一线生机。 …… 当他终于从船上下来时已经是两天之后,虽然看上去很憔悴,但比起之前魂不守舍的模样已经好了许多,冯许华则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似的,带着他去吃了顿早餐,两个人坐在窗明几净的餐厅里,陶明凯只觉得恍如隔世,他刚要说什么,冯许华就果断道:“先别说话,好好吃顿饭,去楼上房间睡一觉,等你休息好了再说。” 但陶明凯没有忍住。 “你说的方法真的可以吗?”他的声音有点发抖,“我哥他很不好糊弄,如果被他发现了……我就完了。” “大方向上肯定是可行的。”冯许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盯着他看,“既然你哥不插手公司的经营,那么你把你爸公司那个职业经理搞定就没有问题,知道吗?怎么做我都已经和你说了,利害关系已经讲清,你也没必要担心太多。” “可是我真的担心我哥看出来。”陶明凯烦躁地搓了把脸,“如果他知道了……” “那你就用自己的钱去还。”冯许华加重了语气,“够吗?你卖商铺卖车?以后你怎么办?” 见陶明凯不说话,他又做出一副好言相劝的样子,“明凯,你还小,你不知道他们这群人是什么套路……如果不是我在,可能现在你已经被他们拉去借高利贷了,这么一大笔钱再加上利息,你就是和你哥一样有钱也吃不消,一旦你还不上了,知道是什么下场等着你吗?吃喝拉撒身边都有人跟着,这种生活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现在你觉得三五千不算钱,到时候你肯定就不会这么想了,难不成你想好好的少爷变成下三滥的躲债鬼,被人上门泼油漆?你妈受得了这个刺激吗?” 陶明凯表情呆滞地端起还滚烫的茶喝了一口,从喉咙一直烫到了胸口,烫的他好长时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 正值倒春寒的时候,无端变化的气候搅和的人心里发慌。齐磊最近心情总不是太好,陶明凯与他谈话的时候也就更加小心起来。 “怎么想着去爸的公司做事了?”齐磊抬头看他。 陶明凯看着自己衣冠楚楚的哥哥,和他背后那扇一尘不染的落地窗,很有一种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冲动,但是他没这么干,他没那个勇气,也就只能继续演下去,装成一副无比上进的样子,说一些自己都不信的谎话,好在齐磊似乎是以为自己上次与他的谈话起了效果,便也没有多想,直接带着他去了趟公司认人,交代几句,就急匆匆地赶了回去。 第17章 齐磊最近总是觉得心里有些有些焦虑,他把原因归结为自己公司的情况——胡明玉与公司管理层的几个人意见不合已久,最近隐约有爆发的趋势,齐磊当然是想维持现状,然而别人的选择他是不能左右的,胡明玉虽然与他是朋友,但毕竟公私不能混为一谈。 他与方云旗在家时谈过这件事,方云旗还劝他不要多想,船到桥头自然直……而好消息是陶明凯在公司做的还算不错,齐磊以为是父亲的死和上一次的谈话让陶明凯想通了,也松了口风,只说他务必不要拿不到毕业证就行,其他的事情齐磊不会再管,陶明凯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陶明凯只在他和公司的经理人面前勉强提起精神装的像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几乎要被烟酒淹没,强烈的不安定感和焦虑感让他快要疯了,冯许华给了他建议之后就不再主动联系他,陶明凯知道自己如果再不行动,就真的孤立无援了……终于,他在某个阴雨连绵的日子与齐磊见了一面,没有和平时一样张扬跋扈地吆喝,他有些紧张,但是因为一直叫自己放松,不让齐磊看出端倪来,兄弟二人见面的时候,他看起来已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了。 “来了?”齐磊看他,“坐。” 陶明凯嗯了一声,故意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掏出一根烟来抽,齐磊伸手把他的烟掐了,他哎了一声,“干嘛啊你?” “禁烟。”齐磊指了指墙上的禁烟标志。 “切……”陶明凯从包里掏出一叠文件扔给他,“喏,给你。” 他来之前,齐磊已经打电话和他爸公司的经理谈过,对于这个项目的招标能拿下来,齐磊其实也有些意外,据经理说,陶明凯十分尽心,出力不小。 等齐磊签字的时候,陶明凯又忍不住摸出了一只烟,齐磊伸手去拿,他躲开了,叼着烟站起身来,“你慢慢儿看,我去尿尿。” 说完,他转身就跑了,齐磊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却只看得见他的背影。 没过多久,陶明凯进了卫生间,他猛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幸亏找借口溜出来了,否则再待下去他肯定会被齐磊看出来点儿什么。 洗了一把脸,又抽了一根烟,陶明凯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暗暗骂自己没出息,他回到走廊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进了齐磊的办公室。 一切如常。 陶明凯这才感觉自己背后居然已经流满了冷汗。 “好没好呀?”他催着齐磊,“我赶着去见妞儿呢。” 齐磊瞪了他一眼,盖上了笔帽,又把合同扔给他,“走吧。” 回到车里的时候,陶明凯的心仍然狂跳不止,直到把车开走,离齐磊的公司很远了,他才逐渐冷静下来,又点了一根烟,把车开到了冯许华约定好的地方。 见了冯许华,对方倒是神色轻松,“搞定了?” “嗯。”陶明凯点点头,“弄好了。” 冯许华随意地打量窗外的风景,陶明凯犹豫着小声说:“真的没事儿吗?” “都说了一百次了,能有什么事儿?项目是正儿八经拿下来的,难不成还是你失心疯的时候闭着眼睛做的?”冯许华敲敲桌子,“至于‘那一位’,你有什么可担心的?这是什么新鲜事儿吗?你爸没给你小学班主任送过礼呀?你就是太小,什么都当大事儿看待,现在已经成了,尘埃落定,知不知道?还瞎寻思什么,等着收钱就成了。” “嗯……” 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重了点,冯许华故作轻松地说:“要我说,这就是该着你有这个命,怎么就这么恰巧,经理的闺女生了病急用钱,要不然他能这么快就同意这事儿,帮你瞒着你哥吗?公司的会计又和你妈沾亲带故,这不都是你走运吗?那个词儿怎么说的,否极泰来,你啊,就等着拿钱……来,喝一杯。” 陶明凯看着他的酒杯,捏了捏眉心,心想哥,我坑的不是你,归根结底是爸的钱,你日后知道可千万别怪我。 …… 夏至这天,方云旗下班的异常早,齐磊回到家的时候,他已经做了一桌子菜,正站在水槽边洗水果,齐磊换了鞋走过来看,呦了一声,“你这是要请客啊?” “我辞职了。”方云旗头也不回,“纪念一下吧。” “啊?”齐磊愣了,“怎么这么突然就辞职了?” 方云旗说:“想辞就辞了呗,去洗手吃饭。” 齐磊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没多问,吃完了饭,两个人一起去阳台上给花浇水,方云旗说:“你怎么不问问我辞职了以后想去干什么啊?” “你?”齐磊假装思考,“我猜你可能买张机票就跑国外去了吧。” 方云旗笑了,“你猜的挺准啊。” “早就猜着了……”齐磊摸了摸他的头发,“好事儿。”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这份工作吗?”方云旗说:“我的很多同事都是因为对公益特别有热情,想帮助别人,但是我和他们不一样,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我就是想知道别人碰到过不去的坎儿该怎么办,别人能不能有机会再站起来重新开始,这种想法挺无耻的,所以我只和你说说,不过我现在不这么想了……哎,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也不算一时冲动吧,可能一直都有点儿这个念头。” 齐磊半天没说话,浇完了花,他抽了根烟,转过去抱了方云旗一下。 “你要是真出去了,咱们可就是跨国恋了,你可千万管住自己,别让我后院失火啊。” 方云旗挺当真地说:“怎么会呢?我——”然而看见齐磊戏谑的眼神,他又靠了一声,不再解释,“滚吧你。” 窗外的夕阳逐渐落了下去。 …… 入了秋的时候,陶明凯去了趟五台山拜佛,他在回程的路上一直很放松,甚至很想唱几句,一直以来压在胸口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恨不得赶紧回家,找几个漂亮妞儿一起喝酒,好好地把最近憋着的气都给放出去,然而还没等他想好晚上叫谁陪,就接到了他哥的电话。 陶明凯撇了撇嘴,不太想接,怕他哥又唠叨他,然而一次没接,齐磊又打了一次,陶明凯接了,不耐烦地说:“怎么了哥?” “你在哪儿呢?”齐磊似乎在抽烟,语气有些含糊。 “在外边儿呢,今天没时间去找您老人家啊……”陶明凯扭了扭脖子,“怎么了?你快说,手机要没电了。” 五秒钟之后,陶明凯脸上的血色全部褪去。 “……你说谁进去了?” 第18章 出了事的正是陶明凯不久前才见过面的一个人。 冯许华给陶明凯出的主意并不复杂,他知道最近有一项政府工程正在招标,恰好陶海洋公司有这个资质,冯许华说他有人脉可以和招标方“疏通一下”,如果陶明凯敢,工程拿下来后做项目融资,贷款下来后,陶明凯可以挪用这笔钱还债,到时候再和齐磊坦白不迟,反正一切尘埃落定,项目不能不做,齐磊总不会在这个时候撒手不管,而且齐磊有能力管。陶明凯要是尽心把工程做好,说不定还能让齐磊对他彻底改观。 说实话,陶明凯不敢。 如何“疏通一下”,不言而喻,除了这个,未经董事会允许挪用贷款也是犯法的,更何况他还不是董事长,暴露的风险更大。 陶明凯一生嚣张暴躁,除了在齐磊面前能低下头,其余什么时候都恨不得拿鼻孔看人,然而他嚣张归嚣张,暴躁归暴躁,让他一下子就干两件风险这么大的事儿,他不可能没犹豫。 冯许华倒也没逼他,反正陶明凯这时候不需要逼,现实在那里摆着,是变卖了一切然后被齐磊彻底放弃,还是铤而走险一次?两条路摆在这里,一条看似坦途却幽深晦暗,一条满是荆棘却在尽头柳暗花明,冯许华觉得以陶明凯这个又冲动又怕吃苦的性格,做出决定只是分分钟的事儿。 果不其然,陶明凯在闷不做声地抽了三根烟后,对冯许华说:“那就拜托你帮我联系一下……联系一下那个人吧。” 有冯许华保驾护航,公司的经理也被他捏着把柄大开绿灯,事情进展的相当顺利,甚至顺利到陶明凯觉得是不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跑前跑后忙了这么久,有时候心花怒放一身轻松,有时候提心吊胆害怕出事儿。 但是没有。 直到刚刚,他拜完佛回来,接到了来自齐磊的电话,那个人“出事了”。 齐磊的语气倒是没什么变化,他不知道陶明凯都做了些什么,只提点他最近小心点别出岔子,下午他会过去公司找陶明凯见面吃个饭,然后就挂了。 他吓得不行,差一点就在高速上踩了刹车,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抖着手将电话扔到副驾驶上,开到离他最近的服务区,六神无主地给冯许华打了电话。 冯许华接了,那边很安静。 “喂?”陶明凯说。 “嗯?”冯许华懒洋洋地回了一句。 “出事了!”他喊:“你——” “我知道啊。”冯许华说:“你喊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松,甚至有些愉悦。 陶明凯愣住了。 “我这儿还有点事,改天再聊吧。”冯许华说:“可能最近不太方便接你电话,以后有机会见了面,咱们再聚。” 他异常清晰、冷淡地说完了这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陶明凯疯了似的给他打,他关机了。 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布满了阴云,陶明凯浑浑噩噩许久,突然大脑中一片澄明,他不能回去,死也不能回去! 像是看什么不祥之物一般,他盯着自己的手机,狠狠地按了关机,买了点吃的,开车走了。 他甚至没看导航,只跟着前面的车走,过了好久,他脑袋里的嗡鸣声才停下来,而天已经开始擦黑了。 陶明凯的衣服被汗水打湿又晾干,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他勉强思考着,自己今晚先在附近找个不用登记的小旅店住下来,手机可以开飞行模式联网看看新闻,清点一下自己的钱之后全部提现取出,找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躲一阵子,等风平浪静了再出来。 他毫不怀疑这件事肯定会和自己扯上关系,因为冯许华刚才的口气让人不想歪都不行,对方是什么时候开始算计他的?难不成从头到尾都是? 想到这里,陶明凯身上的冷汗又呼地一下冒了出来——齐磊还什么也不知道! 他赶紧开机,手机里没有任何未接电话短信,可是剩下的电量不多了,他早上出门时就没充满,平时出门从不爱带充电器,觉得麻烦,这会儿终于知道更麻烦的在等着他,眼看着手机的电量在减少,他鼓起勇气给齐磊拨了个电话,然而还没等发出等待接通的忙音,电话就因为电量过低自动关机了。 操!陶明凯在心里大骂,他从没这么恨过这个破手机。 然而等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条件极其差的不需要登记身份证的小旅店,转了一大圈买到手机充电器之后,齐磊的电话已经关机无法接通了。 在那份招标文件上齐磊是签了字的。 第19章 齐磊最近隐约挂在心上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下来,虽然是嵌着刀在他身上狠狠捅了一下。 如果他知道冯许华和陶明凯有联系,那么不需要任何人和他解释他就会马上搞清楚是什么情况,但陶明凯把这件事藏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齐磊一时还不清楚出了什么事。给陶明凯打了电话后,还没等他出门去找对方,就有人敲开了他的门,拿着逮捕令让他签字。 齐磊很快就冷静下来。 在预审科,齐磊见到了自己的律师,当时他已经清楚了来龙去脉,只是仍然不知道有冯许华这么一号人的存在,他知道是陶明凯犯了错,但这事儿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所以他倒是没怎么为自己担心,律师说陶明凯还没消息,而齐磊上交的手机也一直没有收到来自陶明凯的电话和短信。 只有方云旗的。 方云旗和齐磊身边的人并不熟悉,就连吃过一顿饭的胡明玉也没任何联系方式,那天齐磊没有回家,方云旗给他打了很多通电话却一直联系不上,担心的一夜未眠,还是第二天去公司见到胡明玉才知道了来龙去脉。 齐磊想让人传消息给方云旗,让他别担心自己。虽然在将近一个月后,情况变得很可怕,齐磊的消息来源完全闭塞了,只有一次见了胡明玉,胡明玉忧心忡忡地说情况对他很不利,公司的经理似乎一直在疯狂地咬齐磊,说这些事齐磊全部知情,而陶明凯不知道被吓得躲去哪里了,一直都没出现。 齐磊比方云旗好的一点是,他能接受的更多,虽然胡明玉保证在竭尽全力捞他出来,但齐磊偶尔也会在独处的时候想如果真到了最糟糕的那一步会怎么办——他不太懂为什么会这样,这不符合常理,除了他的那个签字和经理的口供之外肯定还有别的东西把他推到这一步,可是,如果,只是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他信得过胡明玉,会让他留一笔钱给方云旗,齐磊自己的财产暂时全部被冻结,他有点儿后悔自己之前为什么不给方云旗把一切都打算好……他会忘了自己吗?不管怎样,希望他忘了吧,说起来方云旗真是倒霉,第一个男朋友人品不好,第二个男朋友运气不好。想到这里,齐磊苦中作乐,也不知道他和方云旗到底谁比较倒霉? 偶尔他也会想一些有的没的,长到这么大他记挂的人不多,除了父母之外,就是方云旗和陶明凯,可就这四个人死了一半,还有一个扔给他一堆烂摊子和一口黑锅就不了了之了……他的朋友们,比如胡明玉,肯定也在外面为他奔波,但他不确定到底最后会如何,这不是拿钱就能摆平的事儿,如果他爸还活着可能还有转机,但他爸已经没了。 在瘦了将近七公斤后,齐磊终于见到了方云旗,这非常不容易,齐磊以为上次胡明玉来单独见他一面就已经够难的了。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别过脸去,虽然在里面说不上水深火热,但毕竟精神压力很大,肯定是不大好看。 看清了方云旗的模样之后,齐磊觉得自己可能也不算太寒碜,对方比他瘦的更多,嘴唇颜色很淡,显得非常憔悴。 “胡明玉带你来的吗?”齐磊说。 方云旗点点头,“他找的人只答应放一个人进来,本来说好了是他的,但是……但是我、我挺想你的。” 很奇怪的,他脸上并无悲伤或者担心的表情,只有浓浓的不舍。 齐磊不知道对方的不舍从何而来。 他是因为准备出国了,觉得可能再见不到自己了吗?齐磊只能想到这一个答案,他的喉咙发紧,但没做出什么苦相,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紧张,“你还好吗?” 方云旗恍若未闻,下意识去掏烟,掏到一半,他停了手,打起精神说:“是冯许华干的。” “什么?” “本来也不会到这个地步,他是借了东风……”方云旗伸出一根手指往上指,“这个案子一直在拖,还有你弟弟,是冯许华带着他去赌博,好像是做了个局骗了他一大笔钱,他还不起还不敢和你说,就听了冯许华的在招标上做手脚,又挪用了项目贷款,这个项目也是冯许华建议他做的,关系也是冯许华带他打通的,现在两个人都找不到了,不过你弟弟可能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不敢出来了吧。” 齐磊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方云旗就说:“不过你别担心,你没事的。” “为什么?” 方云旗沉默了会儿,摆了摆手,“你等等,我想想怎么和你说,这几天没睡好,脑子很慢。” 齐磊皱着眉头看他。 “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那个经理之所以一直咬你因为他知道陶明凯跑了,必须要有个人一起担着,冯许华还有和他一起的人一直在搞你,他们好像打你那个私募公司的主意,胡明玉他们一直在忙着捞,但找的人不是没门路就是怕引火上身,所以一直没成,不过他们也很辛苦,你出去之后好好谢谢他们吧。” “我怎么就能出去了?”齐磊听到这个消息丝毫没有开心,反而更加不安,“你想干什么?” “你别这么看我……我能干什么啊?劫狱啊?”方云旗说:“反正我有办法让你出来,以后你可小心点儿,别再让陶明凯坑你了,咱俩可能就没什么机会见面了,你好好保重。” 方云旗勉强对他笑了一下。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去找我家里。”方云旗垂下眼睛,“一直都没和你说过,也不是藏着掖着,就是觉得解释起来怪麻烦的……” 他拿手指在桌子上写了个名字,齐磊看懂了,有些惊讶。 “那是我爸。”方云旗说:“我前几天和一个好久不联系的朋友通了电话,也是从他嘴里知道的这些事儿,我这人可能就是扫把星吧,和谁在一起谁倒霉,离开家之后我爸步步高升,混的还挺好的,你别担心,我不做没把握的事儿,他肯定会答应我的。” “可是——”齐磊语无伦次地说:“可是你当年不是被家里给送进医院的吗,你怎么能回去?还因为我去求你爸?你疯了吗?” 突然地,他卡了壳,因为他突然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在方云旗怀疑自己被感染的时候,齐磊问他为什么不和家里联系,方云旗说:“我不是我爸亲生的。” “嗯……”方云旗仍然低着头,“他最开始可能不会同意,反正他说早就当我死了,他嫌我丢人,这么多年一直都告诉别人我得了精神病在住院,但别人都知道他儿子当年和别人搞同性恋,他也知道这个说法是自欺欺人,就不想听任何人提起我,但是我知道一点他的事儿,他总不能什么都不顾忌。” 齐磊的脸色猛地变了。 “不行!”他低声说:“你自己都说他早当你死了,他都能下狠心把你往精神病院送,你怎么还能去威胁他让他帮你办事?而且你不是说你不是他亲生的吗?” “是我高中毕业的时候他才知道的,所以那时候我妈也没能护着我,她自己都难保。”方云旗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堪,他不想多谈。 “那就更不行了!” 方云旗沉默了会儿才说:“那能怎么办呢?” 他抬起头来看齐磊,“你知道吗,如果这次你出不来,最好的情况是被判五年,也可能是八年甚至十年,现在的情况就好比一个天平,对你不利的那边随时都有可能被加码,你首当其冲就会被压死。” 齐磊静了。 方云旗还要说什么,却被他打断了。 “不。”他再次开口,似乎在压着自己的情绪,“人各有命,要是胡明玉他们真的帮不到我,我认栽了,用不到你去做这些,你家里当年就敢把你往那种地方送,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指望他们能对你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的,你都说了,人各有命,怎么样了这也是我的命,和你没关系。” “方云旗!”齐磊猛地捶了一下桌子。 方云旗抬头看他,眼圈竟有些红了。 “胡明玉他们指望不上的,我在外边难道不比你清楚吗?你说还能怎么办?你让我现在就走,我去出国,去读书,一个人自由又潇洒,你觉得我做得到吗?” “这他妈根本就和你没有关系!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和你没关系!我不需要你牺牲自己来救我,就算是情况坏的不能再坏了,五年八年很快就过去了,我——” “你知道没有自由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吗?五年八年?你说的太轻巧了,你这一辈子就毁了你知道吗?你到底懂不懂坐牢是什么意思啊?” 齐磊简直要疯了。 “我真的很喜欢你。”方云旗站了起来,“哥,你保重,我走了。” 齐磊记不清自己喊了些什么,但方云旗只稍微停顿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 他被释放那天,天气很不错,胡明玉开车来接他,看上去心情很好,齐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开心,他第一件事就是问胡明玉:“方云旗呢?” “啊?”胡明玉说:“不知道啊。” “你没告诉他我今天出来?” “他换号了吧。”胡明玉不太在乎,“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啊,他也就前段时间问了问你的情况,托我带他进去看你一次,然后就再没音讯了,你不是说他要出国吗?可能早走人了,这种人啊我和你说,没一个靠得住的。” 齐磊恍若未闻,“我出来是因为你们找对人了吗?” “不是啊,操,你是不知道,等我晚上和你细说,反正你这算倒霉也算运气好,上边要重查,那经理不知道怎么的也改口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齐磊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车开到齐磊家楼下,齐磊谢过他,与他道了别。 打开家门的时候,齐磊还抱有一丝期待,他说:“方云旗,我回家了。” 家里空荡荡的,无人应答,午后的阳光把所有东西的影子都拉得很长,齐磊换了鞋,慢慢地走进去,发现方云旗很宝贝的那条鱼身体翻了过来,一动不动地在浑浊的水里漂浮着。 “方云旗?”齐磊微微抬高了声音,“我回来了。” 依然无人应答。 齐磊失魂落魄地靠在墙上,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关机。 深秋的冷风吹着落叶在半空旋转,齐磊发现阳台的窗户上落了很多灰,他突然感觉无比疲惫,像是老鼠爬一个会旋转的滚轮般望不到尽头的疲惫,这一刻他谁也不恨了,不恨冯许华,不恨陶明凯,他满心只剩下恍惚和不安,方云旗是不是和他说过两个人再没什么机会见面了?是不是?他不断地回想那一天所有的细节,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只记得最后方云旗像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的对面,对他说:“我真的很喜欢你,哥,你保重,我走了。” “方云旗!”齐磊扔了手机,哑着嗓子喊:“我回来了。” 只有风声回应他。 第20章 齐磊是过了很久才适应方云旗不在自己身边这个事实的。 他一次次往隔壁市跑,找各种机会想和方云旗的父亲见一面,但每次都无功而返。 他最开始觉得紧张,担心,最后只剩下害怕,他不知道方云旗到底有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能不能抗到自己和他见面。 家里除了他留下来的鱼缸什么都没了,方云旗的东西本来就少,填不满一只行李箱,方云旗想让自己替他好好照顾那条鱼,但是鱼已经死了。 直到某一天齐磊在书房里找到了一本不属于他的书,那本被翻得皱巴巴的费曼物理学讲义。 齐磊捏着那本书愣了很久,突然想起了方云旗提起想要试试重新读书时的神情,一个又傻又轴的人在年轻时被所爱打破了全部希望,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自私的人能过得那么好,为什么我对别人真心实意地好却会被当做负担当做甩不脱的包袱,为什么人是这样的?是我错了吗?我应该离得更远,是吗?然而在时隔多年后他又一次爱上了一个人,齐磊什么也没给过他,只做了几个还来不及兑现的承诺,两个人没有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甚至齐磊有时候觉得他很冷淡,怀疑他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可是方云旗再一次做了那个又傻又轴的人,只因为齐磊那一次没推开他,他没找到问题的答案,他不知道为什么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只是觉得,这个人没有推开我,我为了这个不推开我的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齐磊突然觉得很压抑,他打开了窗户透气,不断地用力呼吸,他一直避免自己沉浸在难过的情绪中,因为他要打足精神把方云旗找回来,可是此时此刻他真的有些无法自控,这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难到他觉得这二十多年所有的难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会儿让他觉得痛苦。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齐磊低头翻了翻手里的书,扉页上干干净净,只画了一道奇怪的波浪线,内页被写了很多短笔记,比他平时用的字体潦草很多,齐磊心想,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也不表达,连一个字的念想都不会给我留下,然而在翻到最后,齐磊发现空白的书皮内侧拿圆珠笔写了很多字。 哥: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之所以写在这里因为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你看不到也没关系。我不希望我的行为让你觉得有负担,也请你别费心找我,不想这个时候节外生枝,怕你再惹麻烦。如果有时间的话就祈祷幸运之神眷顾我一次,我住院的时候祈祷过很多次,后来就找到机会跑出来了,又遇见了你,大概有用。我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说过我爱你,因为我觉得这三个字太肉麻也太郑重了,不应当莫名其妙地就说出来,现在我也不准备说,就让这个遗憾继续下去吧。 如果以后我们真的没缘分再相遇希望你往前看,人都应当往前看,我往前看的时候遇到了你,如果我不走出那一步,就不会拥有你,所以我也希望你不要把自己困在原地。我喜欢物理学,物理学是一门很浪漫的学科,越是喜欢它就越觉得个人的情感是牢笼,锁住了很多东西,但我甘愿被拥有你的那部分情感锁住,因为它对我来说不是桎梏,是一座可以栖身的城堡,我的勇气也由此而来,所以不要为我担心,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宿命,我只是去迎接它,接受宿命是求仁得仁,请你继续自己的生活,多保重——方云旗。 齐磊呆呆地看了一次又一次,他固执地翻着这本书希望能再找出方云旗留给他的只言片语,但没有。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 胡明玉觉得齐磊出来之后变了很多,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变了,但总觉得和之前判若两人,他想劝劝齐磊别为了陶明凯操心,自己作死能怪的着谁呢?但齐磊在知道陶明凯终于被抓了之后也没什么表示,没有痛心疾首,没有怒不可遏,他好像不太在乎别的事儿了。 在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胡明玉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他虽然也很担心方云旗的遭遇,可是隐约觉得齐磊在做无用功,他甚至私下猜测方云旗早就被他爸送到哪个犄角旮旯关着了,毕竟之前搞同性恋,他爸觉得是家丑,就要送去精神病院电击,现在居然敢为了齐磊回来威胁他爸,这可就不仅仅是家丑的问题,这是多大的隐患?别看方云旗闷闷的不爱讲话,骨头还是很硬的,惹急了什么都敢做,他爸大概比谁都清楚。 这样的父子关系真是闻所未闻,胡明玉这么想着,转过去看了看正在开车的齐磊。 “等会儿去了怎么说啊?” “就说是方文扬的家属,来看看他。” 齐磊在试图联系方云旗他爸无果之后就开始在隔壁市的所有精神病院和疗养院找人,胡明玉这几天陪着他跑了很多地方,其实他一直没说,但他心里是觉得这样根本没用的,方云旗会被这样这么轻易地找到吗?他爸能不提防着齐磊来找,就这么放心把人在这儿放着? 果不其然,今天又跑空了,这里的工作人员查了资料后告诉他们,根本没有一个姓方的病人,无论是方文扬还是方云旗都没有。 两个人随便找了个地方吃饭,齐磊比刚出来的时候胖了点,但状态不大好,话很少,总是低着头思考,胡明玉不愿意看他这样,找了话题和他聊着,“哎,你没去看看你弟?” 齐磊回过神来,“没去,我帮不了他,见他一面给他希望干嘛。” 话虽这么说,但胡明玉知道齐磊已经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在保陶明凯,花了大价钱给他找律师,陶明凯他妈倒是没了之前的跋扈,对齐磊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她也在努力把陶明凯弄出来,虽然目前来看这个可能性极其低。 “你弟认识那个冯许华,你见着了吗?” “没有。”齐磊喝了口热茶,突然抬起头来,“……冯许华?” “啊?” “你说他会不会知道?” “这……这不大可能吧。” 齐磊没说话,低头想了想,“吃完饭你先开车回。” 胡明玉叹了口气。 齐磊不知道冯许华在哪儿,他对对方的资料所知甚少,只知道他老家是这里的,在方云旗和他都读高中的时候两家的家长私交甚笃,之后方云旗的父亲步步高升,冯许华的父亲却没有,在近几年联系就没那么密切了。 可冯许华一定知道方云旗在哪里,至少比他知道的要多。 第21章 胡明玉回到公司后就忙的天翻地覆,之前齐磊进去那么久,公司里军心涣散,走的走散的散,齐磊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从方云旗的事儿中抽身回来,只有靠他帮忙,然而就在胡明玉觉得自己被当了牲口使,想要请几天病假罢工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了来自齐磊的消息,冯许华找到了。 找到冯许华的时机相当巧,正是齐磊准备回来的当天,他本来决定坐火车回去,但临走之前不知怎么,想去方云旗的高中转转,齐磊见到了那座照片上的建筑物,又觉得心里发堵,一眼也不想多看了。 他转过头去看公交站牌,发现这里有一路车直达港口,他可以选择坐船回去,虽然这样很绕远,比坐火车多花了近一倍的时间。 然后他就在港口看到了拎着一个小行李箱的冯许华,对方闲庭信步,正靠在阴凉处低着头看手机,那角落很偏僻,因为挨着垃圾箱,周围一个人没有。 齐磊心跳如擂鼓。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也许是他的速度太快了,冯许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死死压在了墙上。 如果他知道当时自己是什么模样,他肯定会理解冯许华为什么见到他就像见了鬼,但当时他什么也没想,只压低了声音说:“他呢?” 齐磊的虎口紧紧抵着冯许华的脖子,并且掐的越来越紧,冯许华挣扎了两下,似乎比齐磊还怕引人注意,他咳嗽着说:“你、你他妈放开我!” 齐磊慢慢地松了手,屈起膝盖在他肚子上狠狠踢了一下,冯许华弯下腰捂着腹部,突然扔了行李箱转过身想跑,齐磊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又把他按在了墙上。 冯许华认定齐磊没有帮手,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什么,他刚要张嘴说话,就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你觉得我不敢拿你怎么办是吧?”齐磊盯着他的眼睛,“是不是?” 冯许华慢慢低头看,齐磊攥着一把模样很奇怪的弹簧刀,不长,但是刀面很宽,抵在他肚子上,已经割破了他的衣服,正微微泛着光。 冯许华慢慢地抬起头来,嗤笑一声,“你他妈吓唬我啊?” 他话音刚落,突然觉得齐磊的手动了一下,冯许华反应很快,马上转了个身,然后他就听见了刺耳的刀刃和墙壁摩擦的声音。 他咽了口唾沫,转过去看齐磊。 在看到对方的眼睛之后,他又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冯许华终于认定对方是个神经病,居然敢大庭广众之下干这种事,但偏偏他不敢声张——他这次回家也是为了见见家人,然后坐船走人的,他拿了别人的身份证买了船票的一等舱,准备上船之后混进坐席,到时候随着人群走了就行了,总比坐火车或者开车安全。 “你把刀放下。”冯许华轻声说:“别这么冲动,捅死我也救不了方云旗。” 齐磊的眼神终于变得清醒了一点,他放下刀,叠好扔进兜里,冯许华松了口气,然后又被对方在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疼得他弯下腰不住喘气。 …… “他爸那个人……挺让人害怕的。”冯许华说:“我没想到方云旗还能去找他。” 两个人在小旅馆里,齐磊怕他跑了,让他蹲在房间里面的电视柜前,他被齐磊刚才那一刀吓到,也就忍了,说话的时候时不时抬头看看齐磊。 “我只知道他回家之后不久就进了趟医院,好像是外伤,估计是被他爸打的,我那时候没在家,也是听我们之前的朋友说的,听说伤的很重,出院之后就没消息了。” “就这些?” “我上哪儿知道——哎!你干什么你!”冯许华抱着头,他倒不是怕挨打,他是怕惹急了齐磊,“我有办法打听到!” 齐磊停了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但是你要放了我。”冯许华扶着冰凉的暖气片站起来,“我也不想方云旗卷进来,我他妈哪知道他这么傻?” 齐磊是把他恨出血来,对方是一切事情的始作俑者,之前又对方云旗做过那种事,如果有可能,他真的想一刀宰了冯许华,但齐磊还没丧失理智,他现在就算把冯许华杀了,除了再把自己送进去之外毫无益处。 “我答应你。”齐磊说:“我说话算话,只要你保证能打听出来消息,之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陶明凯是他自作自受,我不会为了他把你怎么样,至于我自己的事就算了。” 冯许华面露喜色——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知道对方说话的真实性大概比自己多一些,他说既往不咎,大概就真的不会扯着自己不放。 齐磊买了一堆桶装泡面,反锁了门窗,一副要和他耗到底的样子,冯许华不敢拖拉,在被关的第三天晚上,他终于从一个还算靠得住的朋友口中得知,方云旗前几天又被送了一趟医院,可能会在出院之后被送进一个半封闭式的疗养院。 齐磊点了根烟放进嘴里,抽了两口,突然捏着按在桌上,他低声问:“为什么又送医院了?” “好像是说他……说他精神状态不大好,他本来就有病,你不知道吗?可能又受了什么刺激,从楼上跳下来了。” 冯许华的声音越来越低,过了会儿才鼓起勇气说了句:“但是没事,他运气好,被树拦了一下,反正、反正还活着。” “你要是想找他就趁早吧,我只能打听到这么多了,那个疗养院的地址等等有人发过来……” 齐磊深深吸了一口气,瞥了他一眼,慢慢地点了点头。 …… 冯许华和齐磊一起上船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其实不大相信齐磊就这么把自己给放了,但齐磊说了既往不咎,下了船两人各自分开,他又觉得不是假的,只能安慰自己,也许对方忙着去找方云旗,没心思管他。 船是当天抵达,两个人都买了二等位,在一个房间,齐磊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冯许华出去买东西吃或者上卫生间,他也不跟着,冯许华放了心。 然而两个人刚刚下船,一直若有所思的齐磊突然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力气大的让冯许华吃惊,他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吵大嚷起来,“你干什么你?” 齐磊不做声,冯许华彻底慌了,“妈的!齐磊!” 那只手铁钳一般攥着他,拖着他往前走,冯许华不断四处张望,但是齐磊没给他很多时间。 齐磊很快就咋人群中找到了胡明玉,他拖着冯许华走到胡明玉面前,对他身边的男人点点头,便放开了冯许华的手。 冯许华很快就又被人一左一右压着胳膊带走了,他不断回头看齐磊,咬牙切齿道:“你他妈说了你会放了我的!” “我是说了啊。”齐磊懒得与他废话,“我放了你不代表警察也放了你,谁让你不跳海跑了呢?” 第22章 夜幕四合,齐磊和胡明玉坐在车里,时不时抬头看看附近岔路的动静。 这个疗养院非常非常的偏僻,看上去条件也不好,甚至附近连手机信号都时有时无,如果没有冯许华,他就算把附近找遍了都不会找到这里来。 “你确定他说的是真的吗?”胡明玉轻声说:“不能蒙你吧?” “我盯着他打的电话,所有聊天记录都看了,打电话的时候也开的公放,应该没问题。”齐磊说:“我就是怕方云旗已经……” “没事的,能有什么事儿啊?之前我看你急成那样也不好意思说,我觉得你就是瞎担心,毕竟是自己爸爸,能把他儿子怎么样?” “你不知道……算了,借你吉言吧,打火机给我。” 胡明玉扔给他一个打火机,齐磊刚要点燃,就听见一阵很轻的车开过来的声音,他停了手,将打火机扔给胡明玉,攥着方向盘一动不动盯着侧前方。 一辆很不起眼的银白色面包车开了过来。 “这车……应该不是吧?窗户都快掉下来了……”胡明玉说:“你先别出去。” 然而那辆十分破旧、看上去好像平时一直在装货的面包车在疗养院门口停了下来,里面一片黑暗,电动门也没被打开,司机走下来后打了个电话,里面有灯打开,他才绕到后面去开车门。 “外套脱了。”齐磊说着脱了自己的外套随手扔在后面,又摘了领带,将衬衫扣子解开两个,胡明玉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照做了。 两个人悄悄下了车,绕路从疗养院东侧出来,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齐磊不耐烦地走到那辆面包车前,打开手机手电筒往里面照了照,啧了一声。 “瞎照什么?关了关了!”司机推了齐磊一把,显然是把他当做里面的工作人员了,“搭把手,那个男的——你过来。”他对着胡明玉喊。 方云旗的父亲显然是没把他当一回事,也许是觉得他索性也跑不掉了,只找了一个人来送他,不对,齐磊想,也许是怕节外生枝, 这个人根本不知道车里的是谁。 他摸到车里横躺着的那个人时,下意识地狠狠咬了牙,他知道自己摸到了方云旗的胳膊,只觉得硬邦邦的硌人。 “老胡。”他尽量平静地说:“你过来抬着他腿。” 他将方云旗从里面搬出来,胡明玉搭上了对方的两条腿,方云旗毫无知觉,像个货物一样被他们搬运出来,月亮洒在他的身上,齐磊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胡明玉也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紧紧皱着眉说:“怎么给祸害成这样?” “啊?”那司机说:“不知道,快点儿送进去吧,我走了。” 齐磊的手一直在抖,他怕自己给方云旗捏疼了,但是又觉得自己怎么做方云旗也不会有反应,胡明玉咳嗽了一下,慢慢搬着他往疗养院东门挪动。 “哎——从哪个门进啊?”那司机说:“你们的人不是过来开门了吗?” 齐磊转过去看,果然有个人往正门来。 他突然把人抱了起来,拔腿就跑。 胡明玉回身冲司机狠踹了一脚,也跟着跑,司机从地上爬起来,不住喊着:“操!回来!” 疗养院里面的人也觉得不对劲,几步跑了出来。路上石头很多,齐磊差点儿摔了一跤,眼看着那司机和疗养院的人就要冲过来,胡明玉几步冲到车边走进了驾驶室,他开的很快,司机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疗养院的人也放慢了脚步,齐磊喘着粗气上了车,嘭地一声把车门关上了。 胡明玉猛打了一把方向盘,车驶离疗养院。 “操……”胡明玉喃喃自语,“这得额外加工钱吧齐老板?” 齐磊不说话,胡明玉回头看看,也闭了嘴。 他居然哭了。 过了会儿,胡明玉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他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齐磊抱着方云旗,尽量让对方躺的舒服点,他已经从那种什么也听不到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在确认方云旗还活着之后,他不断地在对方头上寻找伤口,除了一些皮外伤,他并没有找到别的痕迹,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可能打了安定吧。”齐磊低声说:“没事。” 他伸手去摸方云旗的上身,又忍不住掀开衣服看了看,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齐磊突然把他抱紧了一些,好像完全忘了自己刚刚说过什么话一样,“他真的没事吗?” 胡明玉说;“这就奔医院去了,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我说你轻点,别把他勒死了。” 齐磊突然之间觉得很困,他没听胡明玉的,反而把对方抱得更近了点,然后他就垂下头睡着了,直到胡明玉叫醒他,他才发现已经开出了那个荒郊野外的地方。 灯火通明的街道让他清醒了不少,他问:“还有多久到医院?” “怎么又去医院啊?”齐磊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费力地说。 他低下头,看方云旗那张瘦脱了像的脸,又看他勉强睁开一点的眼睛,齐磊张了张嘴,过了好半天才说:“嗯。” 第22章 “三天之后又三天,这都快三个月了,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出门啊?” 方云旗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他觉得自己从被齐磊救出来之后就坠到了一个不断重复的平行时空中,因为他每天的生活都是一模一样的,按时起床暗示睡觉,固定时间看书看报,每天三顿吃饭吃药,有变化的只是齐磊每天穿的衣服。 齐磊正坐在他床边低头削平果,他转过去看看方云旗,“你不是天天都出门遛弯吗?” “那也算出门吗?” “你没从这个门走出去吗?怎么不算出门?” 齐磊虽然在和他打嘴仗,但脸上的表情很严肃,他一直都没从那种恍然的感觉中走出来,从方云旗潇洒地对他说“你保重”之后,他就一直很不安心。 方云旗看上去比三个月之前好了太多,关于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齐磊没有去问,他不是怕方云旗不敢回忆,而是怕自己承受不了,光是体检报告就够他受的了。反而是方云旗主动和他说了一些事,齐磊听完后更觉得后怕,他打量方云旗几眼,说:“你还挺有勇有谋。” “可惜最后也没躲过去。”方云旗说:“算了,反正你没事,我现在也挺好,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话说你弟的事儿有结果了吗?” “五年,他妈拼了老命,也就这样了。”齐磊没提自己也从中出力,“出来二十六,和你现在差不多。” 方云旗啃了一口苹果,“哦。” 两个人沉默一会儿,齐磊说:“方云旗……” “你干嘛?”方云旗一脸警惕,“你又要来教训我?少唠叨,信不信我马上收拾东西走人,唠叨什么你唠叨。” 齐磊看了他一眼,“你又知道我要唠叨什么了?” “唠叨我不该这么冲动,是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得了便宜卖乖,所以我请你闭嘴。” 齐磊看着他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的脸,第一次有了想对一个人举白旗投降的感觉,他想了会儿,说:“好了,那就不说了,以后你说了算。” “你知道冯许华怎么样了吗?” 齐磊有些不高兴,“不知道。” 方云旗更不高兴,“哦。” “你打听他干什么?” “我是想说,你别总想着他了,以后做事小心点就行,总记着这些不好。” 齐磊学他说话:“你又来教训我了?信不信我马上收拾东西走人?” 方云旗一笑:“你走啊,我自己住二百来平的房子多爽。” “……我凭什么走啊!”齐磊伸手把他抱起来往外走,“这就把你扔出去。” 他抱着方云旗走到了阳台,打开窗户吹吹风,方云旗扶着摇椅坐下,攥着他的手说:“你真打算和我一起出国?” “我有出路,你不用担心,饿不死你。”齐磊说:“你爸……你名义上的爸,做事太绝,我很不放心你。” “为了我至于吗?” 齐磊低头看他,又想起了那时方云旗潇洒的告别,他伸手蹭蹭方云旗的侧脸,“弟弟,我也特别喜欢你,以后咱们俩一起保重。” 尾声。 方云旗出院后的第五个月终于被允许骑自行车和喝可乐,齐磊忙着和胡明玉做交接,方云旗则被分配了收拾行李的任务,他终于把齐磊数量惊人的衣服打包好,转战书房,想找自己留下的那本物理学讲义。 他觉得齐磊肯定是没看见自己留下的话的,不过这样也好,太肉麻了,他写完就后悔了,只是再撕下来又舍不得,才随手塞在书房里,这会儿他特地买了瓶涂改液想着找出来毁尸灭迹,却在自己潦草的字迹下面发现了一行不属于他的字。 谢谢,但是我不想忘了你,因为我爱你。 他愣了一下,假装没看见,拧开涂改液的盖子用小刷子不断地刷过自己留下的字迹,在刺鼻的味道里好不容易刷完了,他又看了一遍那行字,犹豫再三,将涂改液的盖子拧好。 他决定留下它,和这最喜欢的物理书一起,做自己活过的证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