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上唐 作者:语盖弥彰 文案: “万丈光芒是他给的,万念俱灰也是他给的。” 大婚之日,齐王称病搬去了别院,她就这样成了守活寡的齐王妃。 可她这“寡妇”当的也不错,有吃有喝有自由,还有情人。直到有一天,说好了一起私奔的情人摇身一变,竟变成了齐王。 这这这……谈了小半年的婚外恋……居然都是假的? 【小剧场】 “你是不是喜欢我?” “胡说八道!” “那你为什么要抱我?” “以前我也是这么抱我家狗的。” “这么说,你承认我是你家的了?那好,负责吧!” “我可是有夫之妇。” “无妨!” “我夫君可是齐王。” “正好!” 第1章 大婚 卫国大将军战死的消息传到长安那日,正值夏至。大太阳白晃晃的悬在空中,烘烤着街道上的每一寸砖瓦。热浪从地面升腾,带着灰尘的气味,扭曲着人们的视线。 似乎连这消息也燥热的空气扭曲了,长安城的百姓不敢相信,他们威名赫赫的将军竟然死了。 这个在百姓眼中称得上神人的大将军,屡战屡捷,战功彪炳,曾以八千兵力击退突厥三万大军。在上唐十余年间,他平定突厥,征讨契丹,镇压回纥,收复岭南,似乎战无不胜。 这样一个神人,竟然战死了。 一同前去的将军之子,也失踪了。 大漠的黄沙掩去了尸体,又掩去了踪迹。 悲痛和混乱包围了整个将军府,可整个将军府和将军有关的,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将军的女儿张天明。 于是,作为安抚人心,慰藉贤臣的好工具,张天明被一纸诏书赐婚给了七皇子齐王。 两月后,当御赐大红轿子被抬往齐王府时,夏末的阳光已经微弱得只能透过纱帘浅浅得撒在车内女子的红盖头上,再不似夏至时的那般热烈。 不知哀痛是否也如阳光一般,褪去了些许。 车内的女子端正的坐着,盖头下一双美极的眸子里看不出悲喜,只是交握的双手指尖已经微微泛白。 她便是那个死了父亲,失了兄长的张天明。此刻坐在轿中,她的思绪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慢慢停了下来,到齐王府了。 丫鬟满的声音极为不悦地响起来:“今日是齐王和我家姐大婚,怎么府上连彩绸都未挂?宾客又在哪儿?为何齐王府如此冷清?莫不是我们来错了日子?” 门口迎接的侍卫们紧张的对望了一下:“是齐王殿下命我们一切从简。殿下说了,卫国大将军去世不过两月,不宜张灯结彩,更不宜大肆操办喜宴。所以……” 犹豫了一下,侍卫才又说:“所以殿下说喜宴取消了,并且已经争得了陛下的同意。” 满听了后,脸气的通红。不办喜宴?还从未听说有过这等荒唐事! “那殿下呢?按照礼制,齐王殿下应该亲自迎接王妃入府。” 侍卫更慌了,窘迫得挠了挠头:“殿下他前些日子得了恶疾,怕过继给王妃,所以搬去城郊的别院了。殿下说,说和王妃成亲本就是安抚民心,拜堂什么的繁文缛节就免了,属下直接带王妃去歇息便可。” 满气的简直要上前动手了:“呵!这说的是什么话?不拜堂如何成亲?齐王莫不是在耍我家姐!这可是皇上赐婚,如此怠慢,就不怕皇上怪罪下来!” “算了,满。”一个听不出丝毫感情的声音淡淡从轿中传出来。满立刻住了嘴。 接着轿门从内侧打开,一袭红衣的女子慢慢从轿中走了下来。 “姐!你怎么自己下来了!”满一脸心疼。 “无妨。”张天明轻轻摆了摆手,隔着红纱盖头看向门口的侍卫: “殿下既然染了恶疾,确实不便拜堂行礼,就按殿下安排的办。带路吧。” 侍卫怔愣了一下,本以为齐王殿下这么做,这个将军府的娘子定会为难他,没想到这么快就接受了。惊喜之余,侍卫赶紧诚惶诚恐地把张天明迎进了府。 齐王府内部实在简单,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绕过前厅,中堂,后院,又穿过回廊,走过几扇门,这才到了齐王给张天明安排的院落。可以称得上是全府最偏僻的一处院落了,不过看起来倒也干净。 檐下的牌匾上刻着三个大字——闲云阁。 安排了负责打扫的婢女和照顾起居的嬷嬷,侍卫又给了张天明一大袋银钱,叮嘱她不要出府,有需要就差府里的孟娘去采买。见张天明诚恳的答应,侍卫才安心的准备告退。 “慢着,你叫什么名字?”张天明问那侍卫。 侍卫赶紧恭敬的答道:“我叫华南,是齐王殿下的贴身侍卫。” 张天明点点头:“你回去告诉齐王,恶疾难治,他若想病着,就让他一直病着吧。” 华南闻言心下一震,这王妃竟看出了齐王装病。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华南赶紧替他家主子辩解道:“这这,不是殿下想病着,那是真有病,是真有病啊!” “我知道他有病。” 张天明笑道,笑声意味不明。 华南又是一怔,再想说什么,就见王妃转身进入闲云阁,关上了门。 华南张着嘴立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只得对着紧闭的大门行了一礼,灰溜溜地去别院回禀他那个有病的主子了。 进了闲云阁,张天明迫不及待地掀开头上的红纱,一屁股坐到了梳妆台前。那潇洒的坐姿,全然没了刚才的贤淑端庄。 满见华南悻悻的走了,别提多高兴了:“姐刚才太霸气了,王爷这病装得也太明显了。哪有一成亲就生病的,天地都拜不了,糊弄谁呢!” “幸亏他装病没来。”瞧着镜子里浓妆艳抹的自己,张天明抬了抬酸痛的脖子,叹了口气:“成亲太累了,光是头上这些东西,就压的我难受。难受就算了,还得一直端着。若真的搞个宴席,拜个天地,我还不得憋死了。” 看到自家姐一进屋就原形毕露,与人前那副端庄的样子判若两人,满噗嗤笑了出来:“不过姐端着的样子真真是惊艳!” “齐王今日的行径可比我惊艳多了。”张天明一边眯着眼睛,一边摘头上繁琐的头饰。 被张天明这么一说,满顿时又有些来气:“这个齐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啊,陛下选谁赐婚不好非选这样一个人,成亲连面儿都不给见,上唐可从未有过这样的荒诞事。” 怎么样的人? 张天明摘发饰的手顿了一下,略微思索了片刻:“齐王李元湛,早年听哥哥提过,是个深居简出的温和皇子。” 想了一会,张天明又说:“后来再听说他,就是前年了。前年北方大旱,朝臣束手无策,齐王献出了救灾之策,后又完善了放粮规程,救济了数万灾民。也算凭一己之力,声名鹊起。” “这么说是很厉害的皇子了?” “厉害算不上,齐王的生母淑妃过世的早,他似是在朝中没有多少势力可以倚仗。” 满了听完只觉更气了:“没什么权势的王爷,那还敢如此倨傲。人不在就算了,居然给姐安排这么偏僻的院子……” 听着满的抱怨,张天明摘完了最后一只发饰:“当下不比往昔,父亲出事,这将军府可以说是有名无实,只空留了一个躯壳。他娶我,对他没多少帮助,确实委屈。” “可若是王爷一直不回府,那姐怎么办?”满一脸忧虑。 “他若一直不回府,岂不妙哉!”张天明乐得眼睛都放了光:“哎,有吃有喝有自由,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婚后生活。” 乐了一会,张天明渐渐收敛了神色,慢慢道:“而且,我正好借这个机会找哥哥。” 一听这话,满激动的跑了过来:“找少爷?少爷还活着?姐有眉目了?” “还没。都说哥哥失踪一定是战死了,但只要一天没找到尸体,我就觉得哥哥他还活着。我不信一个人可以凭空消失。” 张天明说着,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腰间的玉佩。 顿了半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松开了手:“也许过几日,我可以去一趟醉仙楼。” “姐要去找赵公子?”满突然兴奋起来。 “没错,我可不能辜负我这夫君好心给我的自由。” “可是姐,那个叫华南的侍卫不是说齐王不让你出府吗?若是被抓到了,恐怕到时对姐的名声很是不利。” 满边说边替张天明脱下了厚重的大红色喜服,一脸的担心。 “进来的时候我都看过了,我们这处院子本就偏僻,守卫稀少。找机会翻墙出去,应该不会被发现。” 说着张天明眸中波光一闪,略带得意的用指节叩了叩桌面,淡淡一笑: “将军府都拦不住我,翻这区区齐王府的院墙,那还不是意思!” 第2章 浴血 在闲云阁住下后,张天明刻意很少露面,也不让齐王府的婢女靠近她的寝房,连吃饭都是满给她送进屋内。 刚开始,府里的下人还对她充满了好奇,想去伺候她,同她说话。可是一连过了好几日,也不见这个王妃有什么动静或是吩咐。 渐渐地,府里的人都说王妃是个不喜与人打交道的人,也有人说她是被齐王伤了心所以不愿露面。总之是个孤僻的人,不要靠近的好。 十余日后,张天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 “满,我明日去一趟醉仙楼。”张天明说着从箱子里翻出了一件鹅黄色的窄袖胡服。 “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不会啦。我前几日爬到西墙上看了一下,西墙后面临着个人烟稀少的巷子。从那出去,保证安全又隐蔽!”张天明狡黠一笑。 第二日,天还未亮,张天明就从西墙翻了出去。 满不放心的帮她看着,见无人注意,又回到屋内轻轻带上了房门,她原想和姐一起出府,但张天明让她留在院中帮她应付府里的下人,她也只好作罢。 黎明前的长安城,雾气还没褪去,空气中带着些许凉意。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几家早点铺子叮叮当当,才刚开始忙乎。 张天明走在这清冷的街道上,突然有一瞬恍惚,好像她的父亲还没死,她的哥哥也还在,而她,还是将军府那个恣意的女儿。 不过这种恍惚也只是一瞬而已。光从远处漫了上来,胡饼的叫卖声也越来越近。终于走到了天门街。 醉仙楼的门还是紧闭的,这醉仙楼是长安城最有名的酒楼,赵止行这个人自然不怕没生意做,估计等他开门至少要天大亮了。张天明看着结实的大门,有些后悔来这么早。 百无聊赖的在天门街溜达了一会,早点铺子全都开了门。张天明也懒得再晃了,干脆在醉仙楼门口的石狮子身上坐了下来。 正打着哈欠,一辆庄严华贵的马车驶了过来,楠木车身上镶金嵌玉,雕着祥云图案,一看便知车内之人非富即贵。车前健壮的俊马昂首挺胸,在青石地上踏出清脆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张天明有些困倦的神经。 看这车行的方向,应该是去往皇城的,不知一大清早又有什么事要发生。张天明用手托着下巴随意想着。正神游着,一道亮光闪过,张天明的眼睛被晃了一下,紧接着,数道亮光齐齐闪过。 是箭! 天门街两侧商铺的二楼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数十名黑衣人,手持弓箭瞄准了路中间的马车。箭的力道极大,顷刻间就穿透了马车的楠木车身。 这些黑衣人要杀这乘车之人? 车内的人反应极快,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人就冲破了马车车顶,一跃而起。 是个紫袍男子,身形修长,气度非凡,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张天明仍是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威慑力。 这男子,果然配的上这辆华贵的马车。张天明颇有兴趣的倚着石狮子欣赏起来。 黑衣人见那男子出来,纷纷跳了下来,手持长剑一边包围一边砍去,一招一式显然是训练有素。那男子却未显露丝毫慌乱,反手就打翻了两个黑衣人,天门街顿时一片混乱,打斗的声音和刺耳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张天明觉得这一趟出来真是值了,一大清早就看了出好戏,她晃动着腿,专注的看着,看到打斗的精彩之处还不忘在心里暗暗叫好。 正当看得津津有味之时,又一道亮光闪到了张天明的眼睛。 还有箭? 张天明朝亮光望去,果然,有个黑衣人埋伏在对面二楼,已经箭在弦上,瞄准了正在打斗的紫袍男子的心脏。而那紫袍男子还在和下面的黑衣人纠缠,似乎没有察觉背后有人。 张天明心下一惊,也不看戏了。赶紧从石狮子上跳下来,抄起地上掉落的一把剑就冲了过去。就在箭要射到紫袍男子的瞬间,张天明一剑击中箭头,打开了那箭。 紫袍男子这时才发现身后有异,眼中寒光一闪,一柄长剑霎时刺入了二楼那埋伏之人的胸膛。 张天明这一出手,也被黑衣人给围住了,她无奈的看着扑上来的这些人,只得出剑应付,谁让她管了这闲事呢。 张天明的剑法几乎招招致命,一击不死的,她也不含糊,对着心脏就是狠狠一捅,血液溅到了她白皙的脸上,格外刺眼。 紫袍男子看着张天明这宰人的模样,眼底滑过一丝惊叹的神色。这女子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身材瘦,身上的孩子气还未褪去,但她杀人的果断和狠辣却超出了大多数男子。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又是狠厉的一剑,当张天明刺穿最后一个黑衣人的喉管时,鹅黄色的裙摆已经染成了大红色,脸上也是斑斑血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丢掉手上残缺的剑,张天明方才觉得手臂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若不是姑娘的那一剑,在下恐怕无法安然站在这里。” 听到男子低沉的声音,张天明倏地回过头。 阳光刚好照在她满是血迹的脸上,一双眼眸在血色和雪色间流转,清澈无比。 紫袍男子呆愣了一下,旋即收回了目光又道:“姑娘手臂受伤了,不如我带姑娘去处理一下。” “不必了,这点伤我自己处理便可。我见大人应该是去往皇城,想必有要务在身,不敢耽误大人时间,大人还是快些赶路吧。”张天明神色平淡的拢了拢衣袖,遮住了伤口。 紫袍男子见她态度冷淡,也不再多说,翻身上马,丢给她一块十分巧银质腰牌:“姑娘相救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还请姑娘收下此物。在上唐,姑娘若有危险和难处,出示此物或可帮助姑娘。” 说罢紫袍男子也不停留,骑马就离开了。 见男子走远,张天明轻笑了一声,掂了掂腰牌,看都没看就揣进了怀里。 还帮助自己? 若是碰到刚才那群黑衣人,出示这腰牌,恐怕是帮倒忙吧。 第3章 追凶 经过刚才一番折腾,醉仙楼总算是开了门。 张天明走了进去,楼下大厅的人见她一脸是血吓了一跳,赶紧战战兢兢地跑来问她要吃些什么。 “我要见你们掌柜。” 一听要找赵掌柜,那伙计满脸为难:“这这……我们掌柜不在,您要吃什么告诉我们就行。” 张天明也不去理会他,径直就往楼上走。 “哎哎,这位姑娘,您不能上去。”伙计一脸惊恐,追上去就要拦住她。 “你确定要拦我?” 张天明说罢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得伙计心惊肉跳,默默退了下去。 一口气爬到顶楼,张天明一脚踹开了房门。就见赵止行被踹门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了起来,还不忘羞答答的用被子遮住自己的脸,那样子实在好笑。 一看是她,赵止行颇为惊喜的把被子一扔:“哎呦我的姑奶奶,你不是才成亲没几天,怎么一大早就跑我这来了,让不让人睡个好觉了。哎呦你这一身血,你不会是把齐王给咔嚓了?终于要投入我的怀抱了?” 张天明看了一眼衣摆上的血,疲倦的坐到了桌前:“我若说我到现在连齐王的面儿都没见到,你信吗?” 套上外衫,赵止行跑到外面叫了个伙计,命他给浴池备上热水。这才回到屋内,坐到张天明对面。 “那怎么不信啊,这齐王可不是一般人,鲜少露面。我这个长安第一酒楼的掌柜都未曾见过此人。不过我倒是真没想到,他竟连御赐的王妃都不见上一面。他若知道他这王妃生的这等绝世容颜,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吧哈哈哈。” “你就别拿我打趣了,我今日来是找你谈正事的。”张天明坐正了身子,一脸严肃。 “是关于天启兄?”赵止行见状也收敛了神色。 见张天明点了点头,赵止行压低了声音:“两月前收到出事的消息,我就已经派人在找了,并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不过有一点让我很在意,那就是太子的人也在找天启兄。” “太子?”张天明有点惊讶。 “正是,此事应当不简单啊。”赵止行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推到张天明面前。 “那我父亲呢,有我父亲的消息吗,他真的是在镇压边境战乱时战死的吗?他打过无数场仗,怎么会轻易死在一次边境镇压中。会不会是被设计……” “你想多了。”赵止行打断了她的话,犹豫了一下又说:“我理解你的感受,我也不信将军就这样去了。但证据确凿,我在边境的探子说,将军确实是在镇压过程中,被一个突厥兵刺中,已经确认身亡。” 父亲真的战死了。往昔的岁月如浪潮一般打在张天明的心上,虽然早就知道事情已经是这样了,虽然这两个月她已经慢慢接受了,但听赵止行肯定的说出来,她还是一阵难过。 见张天明沉默不语,赵止行心疼得看了看她的手臂:“快别想了,先去沐浴更衣吧,你这一身是血的,万一影响我这醉仙楼的生意,我可不帮你寻人了。” 躺在偌大的浴池中,张天明失神得望着眼前的缥缈的热气,脑中嗡嗡作响,不停的回荡着赵止行对她说的话。 皇上都已经放弃寻找了,太子为什么要找哥哥? 哥哥的失踪真的和太子有关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咚咚咚的叩门声,那力道,感觉要把门给砸了: “我的祖宗,你都泡了半个时辰了,可别晕死在里面。你若晕死在醉仙楼,我这当掌柜的罪过可就大了。” 张天明这才回过神来,缓缓从池中坐了起来:“知道了。” 听到她的声音,赵止行松了一口气,推门就走了进去:“衣服给你放屏风后面了,你那件衣服都是血污,不能再穿了,我把我的衣服给你拿了件。” “行了,快出去吧。”还真不把她当女人,张天明回头看着屏风后的人影,没好气地说。 包扎完伤口,穿好衣服出来,张天明被赵止行拉着就往楼下走。 “我给你备了一大桌菜,全是你爱吃的,酱猪肘,乳酿鱼,箸头春,玉露团,胡麻粥……我跟你说,这次定让你好好吃一顿。” 看着前面的人兴奋地拽着自己,一边说,一边频频回头,张天明觉得心头的压力似乎也消散了一些。她微微笑着,正要开口让他慢些走,突然一个声音自下而上的传了过来。 “几日不见,赵掌柜竟玩起了金屋藏娇,真是好本事!” 二人皆是一愣,往声音传出的方向望去。只见两名锦衣男子立在一楼大堂中,出声的人是个身着奢华服饰的男子,腰束玉带,容貌俊美,此刻正一脸玩味得望着张天明。 这美人一身水汽,双颊绯红,松松垮垮得穿着赵止行的衣服,还被赵止行兴奋的拉着胳膊……哎呀呀,真是刺激。 似乎是看出了锦衣男子的心思,张天明连忙抽出了被赵止行拉着的胳膊。赵止行却不以为意,大步走下楼去,冲着那华服男子就笑道:“世子殿下别来无恙啊。” “哎,说了多少遍了不必多礼,叫我长祐就行了。我今日啊,特地带我朋友来尝一尝这长安城第一酒楼的菜品。赵掌柜可还有空余的雅间?” 暗暗打量了一下李长祐身后青灰色衣衫的男子,赵止行有些为难的挠了挠额头:“这最后一个雅间,被刚才过来的刑部陈大人订去了。” “陈大人?” 李长祐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给身后青灰色衣衫的男子递了个眼神。转而又问赵止行:“这个陈大人,是不是那个怀疑太子私吞赈灾银两的,那个,那个刑部侍郎?” 听到太子二字,准备上楼的张天明停下了脚步。 “正是。” 赵止行话音刚落,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把几人吓了一跳。更吓人的是,二楼雅间的门应声炸开,一个中年男人飞了出来,如同一个麻袋,重重地坠到了一楼的地上。落地后,几人才看到那人胸前还插着一把匕首。 “陈大人!” 赵止行惊呼一声,赶紧跑过去用手探那人的脉搏,已毫无生机。 紧接着,又是砰地一声,一个蒙面人相当矫捷得从二楼一跃而下,闪出了大堂。赵止行被惊得愣在了原地,还没等回过神,就见两个身影跟着闪出了大堂。 蒙面人似乎有备而来,冲到门口驾马就逃。 张天明见状反应极快,追到门口也翻身跃上了一匹大红马。 此人必定和太子有关,怎么可能这么巧,陈大人要查太子,这就死了。不过即使蒙面人和太子无关,就冲着他谋杀朝廷命官这一点,也不能让他跑了。 张天明抓住缰绳,刚刚坐稳,身后一匹黑马竟擦着她的衣摆已经追了过去,马背上青色衣衫如同一团青烟飘荡在空中。 这是刚才那个和世子一起来的青衣男子?这人的反应居然比自己还快? “驾!”张天明大喝一声,挥着鞭子就朝那一团青烟疾驰而去。 赵止行和李长祐跑到外面时,醉仙楼的门前只剩下了扬起的大团灰尘。两人面面相觑,又默默回到了大堂。 不一会,张天明勉强追上了青衣男子,青衣男子不可思议地瞥了张天明一眼。 只见这张天明死死得盯着前面疾驰的蒙面人,全神贯注,旁若无物。眼中是志在必得的自信,犹如一个猎人盯上了他的猎物,那漂亮的眼睛里竟还有一丝嗅到血腥气的快意。 青衣男子的睫毛微动,如玉的面容上滑过一丝笑意。 蒙面人一路向城郊方向驶去,城外密林遍布,若真让他逃出城去,恐怕就再想追到就难了。二人不自觉又加快了速度。就这样,两人与蒙面人的距离越缩越。终于在城郊附近,距离缩到一步之遥。 眼看着就快追到了,张天明袖中寒光一闪,用力掷出一把短剑。可就在短剑要刺中蒙面人时,那人竟然侧身徒手接住了短剑。张天明和青衣男子都吃了一惊,这人的武功竟到了这般地步。还未等二人回过神,蒙面人突然发力,短剑不偏不倚地刺中了张天明身下的红马腹部。 一声凄厉的嘶鸣划破了寂静的黄昏,张天明被受惊的红马甩出了老远,重重砸在了一块巨石上。 霎时张天明只觉五脏六腑像是被撕裂一般,一股热流上涌,鲜血从她口中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头痛地厉害,眼前也变得模糊不清。 迷迷糊糊间,她看到一团青灰色驾马朝她急急奔来。她心中一紧,赶紧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大喝了一声:“别管我!抓住那人!” 说完张天明眼前一黑,陷入一片黯淡。 第4章 星光 再醒来时,太阳已经下山了,灰蒙蒙的天上挂上了星星和月亮。 自己还活着?蒙面人抓到了吗?那名青衣男子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一天可真够糟心的,不是黑衣人就是蒙面人,现在的京城已经如此混乱了吗?乱七八糟的思绪涌上张天明的脑袋,她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你醒了?” 还没等张天明看清天上的月亮,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就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那眼睛里带着温和的笑意,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她还从未见过谁的眼睛可以笑的这样好看,眼里的光华胜过万千星辰。张天明一时竟看呆了,只痴痴的望着那双眼睛。 正呆愣着,一个温热触感从额间传来,张天明这才看清这双桃花眼的主人,正是那个穿着青灰色衣衫的男子。 在醉仙楼时她没怎么注意他,现在细细看来,他只有十**岁,身上还带着满满的少年气。面容如画,身如玉树,一举一动皆散发着出尘的气韵。 他一手覆在她的额间,一手摸着自己的额头,有些懊恼:“这样似乎试不出来。” 说着他竟俯下身来,贴上了她的额头。张天明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看到了漫天星光,来自他眼中的漫天星光。他的鼻间碰到了她的面颊,她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那样热烈,热得她的心跳都仿佛漏了一拍。 “还好没有发热,应该只是内脏受了损伤。” 他心有余悸得抬起头,半蹲着直起了身子,张天明看到他身上竟有数道可怖的鲜红口子,特别是肩膀上的那道口子,血肉模糊间,隐约可见底下的白骨。 “那人……”张天明盯着他的伤口,费力的张开嘴,声音含混不清。 “哦。我和那人打斗了一番,本想活擒那人问个究竟,没想到竟是个死士,见势不妙就咬舌自尽了。” 居然死掉了,这下想要追查下去就很难了吧。张天明有些失望。转而又心疼的看向青衣男子的伤。 男子见她这幅神情盯着自己的伤口,不由得拍了拍她的额头,叹了口气,慵懒得靠在她旁边的巨石块上,望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比起姑娘的内伤,我这点皮肉伤实在不值一提。你说你一个姑娘家,非要逞什么能去追凶。活下来是你命大,要是不心死了,家里人不知道得多伤心。” 出神地看了一会星空,天也黑了下来。四周十分安静,似乎可以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哗哗啦啦。 见她也不搭理自己,青衣男子站起身,拍去身上的灰尘,准备带她回去。 他将她抱起来,才发现她瘦得像一只奶猫,白天见她坚决的样子,还以为是个张牙舞爪的老虎。没想到这老虎竟是一只奶猫变的。他想着,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不由得抱的更紧了些。 忽的,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奶猫的嘴里飘了出来: “不畏义死,不荣幸生。” 男子似乎怔了一下,旋即又笑了。月光倾泻而下,洒在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好像蒙上了一层纱雾。 他缓缓低下头,一瞬不瞬得凝视着她:“生可比死难多了。义死不过一瞬就能安息,幸生却是每一瞬都受尽折磨。” 想了想他又说:“我们不要义死也不要幸生,不若姑娘告知芳名,我陪姑娘好好活着,如何?” 张天明长这么大还没人敢如此轻浮的跟她说话,她可是威名赫赫的将军的女儿。若是没有受伤,张天明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这个轻浮的人,至少要把他打趴下才行。 可她现在又累又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檀香味儿,有一下没一下得拉扯着她的意识。她似乎真的变成了奶猫,还是被捋顺了毛的奶猫。 “天明,我叫张天明。”她喃喃的说着,眼睛终于是黏住了,迷迷糊糊之中她问:“你叫什么?” “扶钧。” 声音离她越来越遥远,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的,在她面前打了个圈,又飘走了。 不知道他抱着她究竟走了多久,她模模糊糊之中醒了几次,但很快又沉沉睡去了。夏末的夜里和黎明前一样寒凉,可她竟一点也不觉得冷。他身上好热啊,就像一个火炉。她在他怀里拼命汲取着的温暖,睡得无比香甜。 等张天明彻底醒过来,天已经是大亮了,呆呆得看了一会,她突然反应过来,这是齐王府的闲云阁。 怎么还在闲云阁,难道只是做了一场梦? 张天明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一动,全身竟疼的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姐!姐你可算醒了,可担心死我了。”听见床上有动静,满端着一碗汤药,一溜烟似地跑了过来。 “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张天明神情还有些恍惚。 满皱着眉头扶她坐了起来,把汤药递到她手上:“昨天姐到夜里都没回来,我急得不得了,就守在西墙边上,守到后半夜我进屋拿衣服。谁知,一进来就看到姐躺在床上,边上还放着一捆药。就是这个汤药,姐快喝吧。” 这个赵止行,算他有良心,还知道给她连人带药的送回来。张天明看着碗里晃动的汤药,端起来一饮而尽。喝完药,张天明脑中突然冒出了扶钧两个字,这是她昨天迷迷糊糊听到的,他的名字。 昨天一定是扶钧把她送回了醉仙楼,她才能被赵止行送回齐王府。也不知道扶钧现在怎么样了,那么严重的伤口,还抱着她走了那么多路,一定很疼。想着想着,她的额头发起烫来,连脸都有些红了。 在王府将养了一段时间,躺着的日子,张天明觉得很无聊。还是院墙外的日子好,虽然那日出府,又是受伤,又是坠马,但是她还是时不时就会想起那日来。 她那日可是参与消灭了两波坏人呢,这才是将军女儿该做的光辉大事。想当年,她随父兄巡视边境的时候,没少消灭坏人,她可是有名的除恶霸王。 那日的扶钧,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是个惩恶扬善之人?一定是的,不然他干嘛去追蒙面人呢?他的眼睛可真是好看。 伴随着张天明漫无边际的思绪,院中的树叶从绿变黄。 秋风吹进了闲云阁,张天明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满天天围着她,愤懑的自言自语: “姐的伤都痊愈了,这齐王殿下的病怎么还没好?” “中秋快到了,姐,你说齐王殿下中秋会回来吗?” 齐王齐王齐王,张天明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终于,中秋到了,张天明没有等来齐王,却等来了赵止行。 第5章 水鬼 中秋那日,临近傍晚,赵止行溜进了闲云阁。紧接着,又被张天明一脚踹出了齐王府。 “哎呦我的祖宗,你下次能不能轻点。我不溜进去,难不成还走大门啊?那岂不是光明正大的给齐王戴绿帽子吗?” 赵止行一边揉着被踹得生疼的后背,一边拽着前面走的特快的张天明。 “咋的?你还想偷偷给他戴绿帽子不成?”说着,张天明好气又好笑得甩开了赵止行的手。 赵止行也不恼,赶紧跟在她身后殷勤地说:“哎哎哎,说到齐王,你这个夫君啊,真是不得了。你还记得上次陈大人那个案子吗?” 听到这,张天明突然顿住了脚步:“记得,那个凶手咬舌自尽了不是?” “谁跟你说是咬舌自尽,是中了软筋散。而且是齐王查出了此人是受雇于太子。圣上是大怒啊,又命齐王去查了灾银一事,结果真叫齐王给查了出来。陈大人查了一年,都不及齐王半月拿出的证据全。太子被坐实累计私吞灾银高达两万两。现在太子被禁足,齐王在朝中的声望直逼楚王,还接管了大理寺少卿一职。” 赵止行说着,又贱兮兮地补上一句:“你这夫君,可不简单,哪里像是生病了不能回府的样子。” 软筋散?可扶钧当时明明是说…… 见张天明不说话,赵止行以为她是被自己的消息震撼到了。 得意的扬起头,赵止行拽着她就往湖边集市走。天没彻底黑下来,湖边便已灯火通明,人山人海,等着坐船的人更是排成了长龙。 中秋自然是要游湖赏月的,赵止行特地花了大价钱,包了个豪华大船:“哎,我告诉你昂,这赏月必须得坐大船,我这豪华大船,整个上唐你可找不到第二只,定让你今年好好过个中秋。” 又是定让她……这话听着怎么那么的熟悉,张天明记得上次赵止行也是这么说的,说定让她好好吃一顿,结果就出了蒙面人的事,到现在她也没吃上。 正在心里埋怨着,不知道从哪儿冲出了一大队骑马的府兵,在人山人海的街上横冲直撞,完全不顾街上的百姓,一连撞翻了街边五六个卖点心的摊。 糕点七零八落的掉在地上,瞬间又被拥挤逃窜的人群踩的稀巴烂。 张天明和赵止行几乎是瞬间就被密密麻麻逃窜的人群给冲开了。张天明甚至被人群带的往前挪了好远,挤得她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等她吃力的在人流中重新站稳时,赵止行已经不知道被人群挤到哪里去了。张天明的个子不高,整个人又很瘦,站在疯狂流动的人潮中,只能看到身边变换的人头和五颜六色晃眼的衣衫。那些衣衫晃得她一阵眩晕,还有点犯恶心。就在她觉得快受不了的时候,一个威严低沉的声音把她从眩晕中拉了回来。 “姑娘,你还好吗?” 说话的人正坐在一匹高大的马背上。头上戴着束发嵌红宝石金冠,凌厉的脸庞棱角分明,细长的黑眸深不见底。他坐在马背上望着她,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连同周围的空气都冷却了几分。 这种感觉,张天明记起了醉仙楼门口的那次打斗,他竟是,那个给她腰牌的紫袍男子。 “是你?”张天明有些诧异。 “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姑娘的伤好些了吗?” “区区伤,早就痊愈……” “楚王殿下!” 没等张天明说完,两个府兵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楚王殿下,那刺客尽往人多的地方钻,我们追到湖边还是跟丢了。” “继续找。那刺客腿上中了箭,应该跑不远。” “是!” 这人是楚王?张天明略有惊讶,不过还算意料之中。第一次到他穿那身紫色衣袍时,她就该想到的。 原来是楚王府在追刺客。这楚王真够惨的,上次在天门街被围攻,这次府里又出刺客。听说楚王是最被看好的储君人选,看来这储君也不好当啊。 府兵走后,张天明端正了神色,对着面前的人,恭敬得行了一礼:“原来是楚王殿下。” “姑娘不必多礼,上次在天门街承蒙姑娘出手相救,我还未曾好好感谢。你既知道了我的身份,以后有事尽可来楚王府寻我。” 看了远处的府兵一眼,楚王拉了拉手里的缰绳,看向张天明继续道:“今日王府的刺客混进了湖边的人群,此地不宜久留,我派人送姑娘回去吧。” “多谢楚王殿下好意,但我随朋友一同来的,朋友还在等我过去,就不劳烦殿下了。”张天明说完又行了一礼,转身往湖边走去。 目送着张天明远去,楚王若有所思,眼神越来越复杂,复杂中还夹杂着一丝寒意。 抬了抬手,一个侍卫随即走到近前。 “去查查。” “是!” 会武功,能杀人。知道了他是楚王,还如此淡定……这个女子到底是谁? 张天明走到湖边,还是没有看到赵止行。该不会找不见她,自己坐着豪华大船去赏月了吧。 远处数只船飘在湖面上,船身已经消失在夜幕里,只看得到船尾的灯笼,闪着一点一星的红色光晕。船上的人都在吃着糕点赏月了,她却还一个人站在这漫无目的的找人。这个中秋节,过得可真是不太称心。都怪楚王府那个刺客。 也不知道她那装病的夫君过得如何?说不定正美人在怀,饮酒赏月呢。叹了口气,张天明蹲到湖岸边,百无聊赖的用手拨着下面的湖水。 水面随着她的手,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纹。除了波纹,竟还荡出了一些气泡。除了气泡,竟还有个白乎乎的东西。 张天明吓了一跳,莫不是水鬼什么的? 水波荡漾,那水下的东西看不真切,随着水纹扭曲变形着。 张天明看得后背阵阵发麻,赶紧抬起水里的手。那水鬼似乎也发现了张天明,还没等她把手抽回来,那水鬼嗖的窜了上来,白乎乎湿哒哒的爪子一把钳住了她的手。 噫!好恶心! 张天明感觉被水鬼缠住的手臂上,瞬间起满了鸡皮疙瘩。 正欲咿呀乱叫,啪的一声,又一只湿滑的爪子捂住了她的嘴。 第6章 西山 完了,彻底完了。 这月圆之夜,她竟要沦为水鬼的腹中餐了。可别说,这水鬼的爪子还挺热乎,不光热乎,还挺白净。被这么白净的水鬼吃掉,也不算太惨吧。 这么胡思乱想着,那水鬼竟开口说话了:“天明,是我。” 可别说,这水鬼声音还挺好听。 欸,等等,水鬼怎么能说话呢,而且这个声音…… “扶钧?” 张天明吃了一惊:“你,你怎么在水里?” “那些骑兵走了吗?” 扶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紧紧攥着张天明的手,湖水顺着他的脸颊,滴滴答答的落在湖面上。 张天明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楚王已经带兵去别处搜索了才回过头:“嗯,走了。” 见他还攥着自己的手,张天明有些不自在: “你是被那些骑兵给撞到湖里的吗?他们太粗鲁了,我看到糕点摊子都被撞飞了,好可怜。” 扶钧噗嗤一声笑出来,还是那样清脆好听的笑声:“在天明眼中,我竟和糕点摊子没什么两样吗?” 说完他又把她的手攥的更紧了些:“你若是拉我上去,我就送你一个糕点摊子,如何?” 举手之劳换一个糕点摊子? 张天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等稳赚不赔的买卖,她自然是乐意的。 可过了没一会,她就后悔了。 这个男人,可真重啊! 这个男人,怎么像牛一样重啊! 石砌的湖岸比水位还要高出几寸,常年被水浸润,黑黝黝的石岸变的十分光滑。张天明不敢太用力,以免自己也滑下去,只得一点一点把他往上拖。 他是不是在耍她,他自己为什么不用力?好几次张天明都想放手,可想想糕点摊子,她还是忍了。 终于把他给拖了上来,张天明累的瘫坐在了地上,她的衣服也被沾湿了,凉凉的贴在身上。 她最不喜欢冷的感觉了,冰凉的衣服让她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这是我过得最不好的中秋了,赵止行不见了,说好的豪华大船没坐上。被人群挤,被水鬼吓,衣服还湿了!” 这会上了岸,正想告辞的扶钧被她说的愣了一下,定定的看了她一会。见她脸上生出自嘲的神情,他突然改变了想法: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我不去……” 没等说完,张天明就觉得手上一紧,一只热乎的大手把她拉了起来。 接着走了许多路,她都记不清了,街景就像流动的皮影戏,真实存在的好像只有她和她眼前的这个人。 他的手那么热乎,热乎的她都忘记了湿漉漉的衣服。 他拉着她的手往城郊的西山上爬去,上山的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今天还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 张天明只觉得自己好像瞎了,什么也看不见。 绊倒了几次后,扶钧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把将她扛到了肩上,可手还是没松开。 大概是不想把水沾到她身上,所以没有抱她。但其实,她愿意靠近他。即便是在湖中泡过,他身上还是很热。 吭哧吭哧爬到山顶,扶钧一次都没磕到绊到。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他到底是走过多少遍,才能熟悉到无需光亮就能这般自如。 到了山顶,终于没了植被的遮挡,月光毫不费力的洒了下来,在这黑黢黢的山里,显得格外明亮。 张天明和扶钧并排躺在山顶上,此刻整个天地只有他们二人和天上的月亮。 “好美,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美的月亮。好像比平时大了很多。” 张天明抬起一手,轻轻晃动,好像手指真的可以碰到月亮。 “那是自然,谁让这是我带你看得月亮呢,可不得又大又亮。”扶钧没有看月亮,笑盈盈地看着张天明。 “扶钧!” 张天明脸上一热,忍不住锤了他两下。 扶钧却好像真的被锤到痛处一样,苍白的脸上表情痛苦,身子也瑟缩了一下。 “你还装!” 张天明不去看他,直直地望着月亮:“你为什么骗我?” “我哪有骗过你?”扶钧的声音微微颤抖。 “追凶那日,你说那人咬舌自尽了。可他明明没死,还中了软筋散。你还说你没骗我!” 扶钧哦了一声,又笑开来: “我若不说他死了,你会安心养伤吗?再说了,那人中了软筋散一动不动,我当时真以为他死了。这不能算骗你。” “真的吗?” “真的。” “那你以后不许再骗我!” “凭什么?” “凭我费了那么大的劲把你从湖里捞了起来呀,你可不能忘恩负义!” “不行,你得再叫一次我的名字,我才不会再骗你。” “扶钧!” “再叫一次吧。” “扶钧!” “再叫一次。” “为什么老是让我叫你的名字?” “因为我的名字只有你能叫。” “扶钧扶钧扶钧!” “再叫一次。” …… 张天明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一定是跟他待在一起久了,被他传染得也变得轻浮起来。 但她好开心,原来轻浮有时候可以这么开心,怪不得他在她面前,总是那么轻浮。 这天晚上,她不知道叫了他多少遍扶钧,他总是不厌其烦的让她唤他的名字,好像他的名字真的只有她能叫一般。可这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她唤着唤着,眼前的月亮越来越模糊,月晕也越来越大,她的眼睛又黏在了一起。 “你为什么非要追那人?”扶钧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因为我想查太子,我想找我哥哥。” 张天明说着又睁开了眼睛:“你知道卫国大将军吗?” 张天明说了好多话,她说了她的父亲,哥哥,自己,还有她那个从未见过的夫君。她说到齐王时,心翼翼地看了扶钧一眼。 她以为扶钧会生气,会失望。 可他没有,他只是平淡的听着。这倒让她有些生气起来,真是奇怪。 听完后,扶钧坐了起来:“我知道太子为什么找你哥哥。” 张天明也坐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召兵令。” “召兵令?那是什么?” “听说是卫国大将军召集家兵的令牌,你们家的府兵很少吧。因为真正的府兵都隐藏在上唐各地。人数之广,连上唐的神策军都远远不敌。这组军队不听从任何人的指令,只认将军府的召兵令。太子应该是想知道召兵令的下落,才不停地在找你哥哥。” 张天明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一直知道家中府兵极少,但她认为那是父亲忠于朝廷的表现。竟还有召兵令这种东西? “可我怎么从未听父兄提过?” “他们可曾给过你什么?也许召兵令就在你手中,你只是不自知罢了。” 第7章 狼狗1 扶钧转过头望着张天明,张天明突然有些困惑。 召兵令,她都不知道的东西,他怎么会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难道,他竟是宫里的人?他说召兵令在自己手中?他不会是为了召兵令才带她来看什么月亮的吧?想骗她说出召兵令的下落? 张天明突然有点怕眼前这个人,沉默了一会,她把视线从他眼睛上移开,这一挪不要紧,她看到了他的腿。 月光下,她看到他腿上黑色的管裤已经裂开了,露出了一个口子,还有大片的鲜红。 是箭伤! 看样子伤口还撕裂了。 张天明的脑子轰的一下,她看到无数画面齐齐向她飘来。 楚王,骑兵,逃窜,中箭,湖水,黑色衣服…… “你是那个刺客?” “嗯。” 扶钧见她注意到了自己的腿伤,也不隐瞒。 “你受伤了,为什么不说?你怎么一声不吭的走那么多路,还背着我爬山?” 张天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想打他,又怕碰到他的伤口,那样子像极了炸毛的老虎。 扶钧忍不住笑了起来:“母老虎是不是说的就是你?” 被他这么一逗,张天明反倒不说话了。 她用力从裙摆上撕下一块布条,心翼翼的帮扶钧把伤口包扎了一下。 “你不怕我?我可是个亡命之徒。”扶钧看着她的动作,桃花眼里又笑得装满了星星。 张天明看了那星辰一眼,突然有些气恼自己为什么怀疑他,他明明是刚刚才知道她是将军女儿的,在此之前,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份,张天明觉得自己真傻,差点冤枉了扶钧。 “本来是怕的,怕你是宫里的人,怕你早就知道我可能有召兵令才对我好,才带我来看月亮。” 张天明顿了顿又说:“可现在又不怕了,知道你是个刺客,我还有点高兴。比起亡命之徒,我更怕你是宫里那些争权夺利之人。而且你和别的刺客不一样,你那日奋不顾身的追凶,还救了我。我信你是个好人。” 说完张天明抱住了扶钧,她觉得好冷,她想靠近热乎乎的他,她想靠近这个闪着光的他。 被抱住的扶钧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转而又恢复了笑意,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得意的问: “你是不是喜欢我?” 听他这么轻飘飘的语气,张天明莫名有些恼火。本来想好好抱抱这个受了伤还带她来山顶看月亮的盖世英雄,她现在又不想了,这个盖世狗熊也太煞风景了,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松开手,张天明眉毛微蹙,厉声喝道:“胡说八道!” 似乎特别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扶钧把脸凑了过去,一脸灿烂:“那你为什么要抱我?不是喜欢我是什么?” 张天明故作轻蔑地哼了一声:“以前我家的大狼狗不心受伤,我也是这么抱它的。” 听她这话的意思,他和她家的狼狗待遇一样。 扶钧笑的更欢了:“这么说,你承认我是你家的了?那好!我们手也拉过了,抱也抱过了,你可要对我负责到底。” 张天明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男人,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你怎么就成我家的了!哎,谁要对你负责?像你这般轻浮的男人,要对你负责女人恐怕多了去了,你大可找别人对你负责。拜托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可是有夫之妇!” 扶钧眼角微挑,随手揪起地上的一颗石子往远处扔去: “有夫之妇又如何?你不是连齐王的面都没见到?你甘心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下去,直至老死?追凶那日,我见你骑术了得,身手不凡,实在不应该被拘于后院,受这些束缚。天地广阔,何不让自己活的自在些。” 气呼呼的张天明听到天地广阔,心头突然一震,同扶钧争辩的激昂之情渐渐消退,淡淡的愁思涌了上来。 天地广阔,可不是吗。她从最喜跟在父兄身边,策马扬鞭,巡视边境。虽不需要她真的上场杀敌,但只要能让她跟在军队后面凑凑热闹,听听风在耳畔呼啸而过的声音,她便觉得开心。 她的父兄也常常对她说,天地广阔,月朗星稀,山水之间才是她的好去处。 如今父兄不在,这京城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值得留恋之处。为了家族名誉,为了所谓的照拂,被迫嫁给不爱她的人,她怎么没想过抛下一切,浪迹江湖,四处游历。可她又能跑到哪儿去?京城守卫重重,恐怕她到了城门就会被抓回来,还有哥哥怎么办,万一哥哥还活着……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扶钧漫不经心的又丢了颗石子,慢慢躺回地上,闭上了眼睛: “我要是你啊,我就去找召兵令,有召兵令做后盾,去哪都易如反掌。反正这召兵令也是你们将军府的心血,拿在你手里才是名正言顺,说不定还能动用散布各地的府兵找你哥哥。再说不定啊,我们还可以一起远走高飞。” 张天明似乎真的在考虑扶钧的话,偏着脑袋认真思索起来,连最后的远走高飞都忘记了去辩驳。 见她没有继续反驳自己,扶钧伸手扯了扯她的裙摆: “哎,我说,等你找到了召兵令,若是我还有命,我就不当刺客了,我当你的男人如何。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照顾你,保护你,只为你一人流血拼命。你可愿意?” 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张天明真想一脚踹开地上惬意躺着的大狗子。这个正经不过一刻的男人,她之前居然差点感动了。 他中箭又不是为了自己,带她看月亮说不定也是他自己想来,她干嘛要感动,还抱上了。 现在好了,一失手成千古恨,他竟还因此戏弄她个没完了。 张天明垂下眸子,准备用眼神好好地警告他。 可这一垂眸,张天明没有看到她预料中的嬉皮笑脸,而是一张难得严肃恳切的,充满期待的面容。 张天明心下一软,只感觉自己的心又不听话乱跳了起来,她不自觉地再次看向他的腿,刚刚包扎的地方又渗出了淡淡的红色,那颜色刺痛着她的四肢百骸。这个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也许和她一样,在忍耐上唐京城的无限寂寥和凄凉。 她深吸了一口气,别过头去:“待我先找到召兵令再说吧”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那以后,我就是你的人,是你一个人的扶钧。”扶钧满心欢喜拉着她的衣角说道。那嘚瑟的样子,还真是像极了张天明家以前的那只大狼狗。 月光如水,张天明突然觉得,这个中秋,似乎也没那么不好。 第8章 延平公主 回到闲云阁,张天明一觉睡到了下午。 昨日她从西山下来还特地绕到醉仙楼报了平安才回府,走了好多好多路,必须要好好休息休息才行。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户,微弱的照在张天明皎洁的脸上,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窗外的鸟叫声叽叽喳喳,张天明打着哈欠从床上爬起来,信步走到院中。室外光线很亮,她有些不适应,满脑子还都是扶钧,召兵令和中秋的大月亮。 她看到满正在扫落叶,哗啦哗啦的声音听着很舒心。 满这会也看到她出来了,赶紧放下扫把,一溜烟儿似的跑了过来: “姐,昨日姐和赵公子走后,宫里来了消息,请姐进宫参加皇后的寿宴呢,就在明日。” “什么?明日?” 眯着眼睛享受秋日阳光的张天明,一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整个人都清醒了。本来打算着手找找召兵令的,怎么又跑出来一个寿宴。 “是呀,姐下次出府可得早些回来。昨日宫里突然来人,姐差点就露馅儿了。我告诉来人,姐突发急症,不便见人,这才勉强蒙混过关。真是好险!” “那我走之后,可还发生了什么?”张天明心有余悸地问。 “好像没了。听宫里的人说,皇后寿宴,齐王每年都会去,姐这次可以见到咱这齐王了。” 张天明眉头微微皱了皱,很快又平静下来。若真能见上一面,倒也不错,她还挺想见见她这个夫君到底长什么样子。到时候她一定要好好询问一番他那谁都能见就是不能见她的怪病! 张天明都想好了奚落齐王的措辞,结果最后还是没能用上。 第二日一大清早,别院那边就传来了消息,说齐王已经提前入宫祝寿,今年的寿宴不参加了。 看来她这夫君是铁了心要避开她了,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之前是称病,如今倒好,为了不见到她,连寿宴都不参加了。 张天明正暗自感慨着,别院又来了个人,是上次见过的华南,他还带来了一套衣服,说是齐王给她置办的衣服,遣他送过来。 她这奇葩夫君能送什么好东西给她?张天明看都没看,随意地挥挥手,让满打开。 满打开一看,是一件青灰色的织锦长裙,荷叶边裙摆上绣着点点梅花。丝毫不显奢华,但稍微仔细一些,都会发现这件织锦长裙的质地和做工都是上乘,显然出自名家之手。 “竟是如此素净的颜色,齐王殿下莫不是故意的?”满盯着这衣服,直撇嘴。 被满这么一说,张天明才漫不经心地抬眼去看那衣服,目光却在触碰到衣服时怔愣了一下。这颜色,这纹路,这样式……分明和扶钧那身青灰色的衣服相差无几。 难道这俩人是在同一家铺子里买的?难道男人挑衣服的眼光都是一样的?她又想起第一次见到扶钧时那一团青烟似的背影来。 看了片刻,张天明微微一笑:“是我喜欢的衣服。” 待张天明换好衣服,满才发现这件衣服真的太适合张天明了。青灰色长裙仿佛青烟轻笼,弥补了张天明的瘦。荷叶边裙摆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摇曳,点点梅花若隐若现,衬得她清秀绝俗,容色照人。 穿戴完,张天明坐上王府的马车,终于从正门光明正大的出了一回齐王府。 进了大明宫,张天明被几个太监引着走了很长一段路,宫里的路总是笔直又长,长到原本宽敞的青石路也显得狭窄起来。 穿过圆形拱门,终于到了办宴会的庭院,庭院的中心闪着波光粼粼的光,竟是个湖。庭中有湖,这种设计并不罕见,张天明这个不怎么参加宴会的人却是第一次见。湖不大,中间还建了一个湖心亭。 秋阳微光,满地金辉。 院中已经聚了不少人,或坐或立。贵女们则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什么,时不时传出一阵笑声。 张天明站在湖边,望着闪烁的湖面,只觉得这种文雅的宴会,对她这个长年在边境和军队里厮混的人来说,无趣的很。 刚想叹口气,便听到身后有人说:“美人儿,竟能在这儿看到你,难不成赵掌柜今个也来了?” 张天明回头一看,竟是那天在醉仙楼和扶钧一起来的世子爷,李长祐。 微微颔首,张天明淡淡道:“世子殿下。赵掌柜向来不参加宫廷聚会,今日是我自己来的。” 李长祐听说她是自己来的,不禁好奇起来,八卦之心熊熊燃烧:“你自己?你是哪家的娘子?姓甚名谁呀?之前的宴会上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连珠炮似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未等张天明想好如何回答,一个低沉的声音就从李长祐身后响了起来: “她是齐王妃,怎么,整个上唐就属你和七弟最亲近,你竟不认识齐王妃?” 是楚王,见他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张天明略微有些惊讶,这人只见过自己两面,看来是有心查过了。 楚王身边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面容晶莹剔透,可爱的鹅蛋脸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细看那容貌,和楚王有几分相似。 “呀!你就是七嫂嫂?哥哥,这个七嫂嫂也太好看了吧。”姑娘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张天明的胳膊。 “延平,不得无礼。”楚王道。 “原来是延平公主,无妨,我见着她很是喜欢。”张天明看着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俏皮姑娘,语气温和。 说完,张天明礼貌性的对着楚王微微一笑。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看着这双纯净却不失英气的眼睛,楚王只觉得她身上似有烟霞轻笼,绚烂夺目,一时竟看得出了神。 李长祐则是盯着张天明,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你你你,你是齐王妃?” 这一嗓子喊的,院中的众人都纷纷望了过来,有好奇的,有八卦的,有鄙夷的,有同情的,还有不屑的,数道目光同时投在了张天明身上。接着,周围就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离得近的,有几句特别尖锐的女子声音直接就传了过来: “可不就是那个不受待见的王妃,听说啊,齐王从成婚到现在都没回过府呢。” “好可怜啊,她长得很是标致,怎么会呢?” “哎呀你懂什么,这张娘在蛮夷之地野惯了的,说不定大字都不识一个呢。” “就是,想也知道,齐王是何等的谦谦的公子,怎么会喜欢一个粗俗女子。若不是瞧她没了父兄,圣上可怜她,她连这个虚晃的名分都没有呢。” 李长祐气得不得了,他猛地转过身,腰间五颜六色的挂饰撞到一起,叮当作响。 “你们竟敢妄议我七嫂嫂,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非议王妃的罪责,你们承担得起吗?要不要我让父皇给你们治上一罪!”延平公主最是看不惯这些长舌妇,直接走过去呵斥了她们。 见是延平公主,那几人吓了一跳,赶紧行了一礼,匆匆溜了。 院中渐渐也安静下来,张天明是不怕他们议论的,翻来覆去能说的不过就是那几句,没点新意。不过这一折腾,倒让她发现了一个女侠。 延平公主气势汹汹的模样,和楚王在天门街同黑衣人打斗时颇为相似,这大概就是亲兄妹吧。再看楚王,正微笑看着凶巴巴的延平公主。张天明不禁想起自己的哥哥来。 延平公主走回来又抱住张天明的胳膊,见她神色黯淡,以为是听了刚才的那些话,连忙拽着她坐到了席间: “七嫂嫂千万别听信那些人的话,她们就是嫉妒七嫂嫂生的好看,非得说些难听话找点心里平衡,实在可恶!” 知道延平公主是在照顾她的心情,张天明心头升起一股暖意。一坐下,张天明就对着延平公主做了个江湖侠客的抱拳姿势: “确实可恶。多谢我们延平仗义相助,很是威武!” 延平公主显然没想到她这个七嫂嫂如此爽朗和洒脱,还叫了自己的名字,顿时乐地眉眼弯弯,对她的七嫂嫂更加喜欢起来。 第9章 寿宴 陆陆续续又来了很多人,延平公主指着席间的人一一给张天明介绍: “最前面的是是太子,他旁边的是太子妃锦荣。那个呢,是我三哥,呆板的很。刚坐下的这二人是我五哥和六哥,是两个只知道嬉戏玩乐的哥哥,光是妾室就十几房。” 说着延平公主笑了起来:“所以说,这些哥哥里,我最喜欢七哥。七哥可是我这些皇兄中最温和内敛的一个。” 环顾了四周,延平公主又说:“哎?今日怎么不见七哥?” 李长祐也看了看周围,说道:“元湛有事先走了吧,他最近刚兼任了大理寺少卿一职,忙得不可开交,我也有些时日没见到他了。” “七哥真是的,我还想看七哥和七嫂嫂在一起的画面呢,肯定美极!”延平无比遗憾的拿起桌上的桂花糕,塞到了嘴里。 齐王都避她避到了这个地步了,这个画面恐怕以后也是难以瞧见。张天明在心中暗想。 看到桌上的各色糕点,张天明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低声问李长祐:“你这两日见到扶钧了吗?他可还好?” 被问的李长祐一脸茫然:“谁?” “扶钧。” 见李长祐还是有点困惑,张天明又说:“就是上次和你一起去醉仙楼的那位公子。” “对对对!,你看我这记性!”李长祐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旋即又有些尴尬的说:“扶……扶公子他挺好的。” “世子殿下是怎么认识扶钧的?” “怎么认识的,呃,怎么认识的来着?”李长祐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来。 张天明觉得这个人可真是磨叽,又问了一遍:“怎么认识的都不记得了?” 李长祐似是被问的有点着急,慌慌忙忙地道:“哎呀!总之是个良善之人!品行很好就对了!是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的正直公子!” 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张天明眼前似乎又飘过了那晚皮影戏似的街景,手好像又热了起来,脸上微微一红。 清了清嗓子,张天明转过头:“我又没问你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像是哈。”李长祐嘿嘿笑着。 张天明觉得李长祐这个人可真是奇怪。 更奇怪的是,张天明总觉得有道目光一直盯着她,本来不想在意,可那目光迟迟不挪开。 张天明顺着目光回望过去,是坐在对面席上的一名红衣女子,见她看过来,那女子微微颔首。 张天明好奇地多看了那女子两眼,是个贤淑端庄的极美女子,面似芙蓉,娇艳动人,张天明还未曾见过如此绝色的美人。可这样一个美人儿为什么要一直盯着自己? “延平,那是谁?” 听她这么一问,延平公主和旁边的李长祐都看向了对面。 延平公主神情有些不自然:“那是南平王之女,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张天明顿时明白了。 张天明虽然在京城待得时间不长,但这个清河郡主,她却是知道的。 清河郡主的父亲是上唐最大的藩王。她还是上唐唯一一个,连续三年在梅花宴的才艺展示上夺得魁首的人,在京城备受富家子弟追捧,是公认的才貌双全。 除了这些赞誉,张天明还听过清河郡主不少的流言蜚语,都是关于她那个从未谋面的夫君……齐王。 看来她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拆散这对有情人的罪人了。齐王不愿见她,难道就是为了清河郡主? 不过仔细想来也是,这样一个家世好,相貌好和才情好的女子,上唐恐怕难以找到第二个人与之媲美了。 正想着,帝后来了。 皇后看了一眼延平公主旁边的张天明,问道:“延平,你身侧这姑娘,本宫怎么从未见过?” 张天明闻言站起身,向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天明拜见父皇,母后。” “天明?你是湛儿的王妃?” 皇后略有惊讶,转而不怀好意地笑道:“湛儿这孩子,一直也不带你来见我们。今儿他一早就来给本宫祝寿了,见他没带你一同前来,我还以为齐王妃不会来了。这怎么齐王妃刚来,湛儿又走了。有机会我一定好好说说这孩子,怎么能如此不知礼数,这般不懂得照顾齐王妃。” 皇后这话说得看似和气,可那话里的意思,无不是在说齐王根本不想和她一起进宫,甚至还为了躲她故意提前走了。 张天明在心中冷笑了一声,这皇后说话还真是冠冕堂皇。 不过皇后这个态度也不奇怪,毕竟她是太子的生母。齐王之前查出了太子贪污灾银后,太子声望急剧下降,皇后必定恨透了齐王。 “母后不必责备元湛。天明最欣赏的就是元湛的恪尽职守,廉洁奉公。得知元湛作为为官者守法持正,心系百姓疾苦,天明万分高兴,比他整日陪我还要高兴。” 张天明的声音铿锵有力,不卑不亢。她话里的廉洁奉公,守法持正,百姓疾苦暗指的就是灾银一事。院中顿时鸦雀无声,连呼吸声好像都消失了。 谁都没想到这个传言中粗俗不受待见的齐王妃能说出这番话,更没想到她竟敢在皇后太子面前如此言语,直击太子痛处。 台上的帝后的脸色变幻莫测,皇后眸中染上一抹恼怒,阴沉地盯着张天明。皇上则是面色铁青地瞪了下面的太子一眼,太子吓得一哆嗦,心虚地低下了头。 张天明才不管这席间的气氛有没有冷却,她说的又没错。 皇上见张天明一脸无辜的样子,面色稍缓,开口道: “齐王妃言之有理,身为皇子怎么能拘于后院和家事,自然是公务要紧。” “这么说,父皇母后不会责备元湛了,天明谢过父皇母后!”张天明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诚惶诚恐地赶紧低头谢恩。 比起皇后,张天明更加摸不透皇上。皇上看似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但那话中的真真假假,她实在难以分辨。 张天明一直觉得奇怪,皇上不可能不知道齐王冷落她。拜堂那日未设喜宴,张天明清楚地记得华南说过,皇上是默许的。 张天明隐约感到这赐婚背后不那么简单,但她想不出来,只觉得这所有事和她那个从未谋面的夫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10章 射箭比试1 寿宴进行到一半,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一众贵女纷纷上前祝寿,或吹奏,或献舞,或弹唱,好不热闹。 张天明也看的眼花缭乱,只觉前十六年所观之舞,所听之乐加起来也没有今日一天看得多,听得多。 清河郡主作为才女之首,不出意外的也在众人的期待中弹奏了一曲,弹得是上唐近几年最为流行的十三弦筝。 只见她玉手轻抚,整个庭院仿佛被带进了夏日林间,时而听到细碎的足踏落叶声,时而听到潺潺的流水声。随着灵动的乐音,清河郡主的红裙在十三弦筝后轻轻飘荡,整个人好似一只伏在花上的蝴蝶。白里透红的面容因沉醉在弹奏中,散发着娇艳而迷人的气息。 席间的贵公子此刻也不知是在听琴声还是在看蝴蝶,都陷入了一种如痴如醉的境地。 张天明虽不懂琴音,也不禁声赞叹了起来:“这曲子太好听了。连续三年的梅花宴魁首果然名不虚传,若是和齐王在一处,确是才子佳人无疑。” 延平公主一听连忙拉住张天明的胳膊:“千万别,她和我七哥才不相配,我就是看不惯她,成日里端着一副温柔贤淑的做作样子,好像比谁都清高似的。七嫂嫂可别信那些坊间的闲话,如今七嫂嫂才是齐王妃,清河郡主已经没那个机会了。” “不过清河郡主这家世,这容貌,这琴艺……哎呀呀。说起来,元湛也是抚得一手好琴,这样一听,我竟分不出高下来了。”李长祐就是有替美人说话的毛病,这会看得出神,连延平公主和张天明在旁边都忘了。 延平顿时眉头微蹙,上去就拍了拍李长祐面前的桌子,拍的桌上的瓷盘杯盏铛铛作响:“世子哥哥若觉得好便娶了去,可别扯上我七哥。” “怎么不能扯你七哥,听说清河郡主这十三弦筝还是你七哥送的呢……啊呀,你掐我做什么?” 李长祐一抬头就对上了延平公主恶狠狠的目光,被吓得立马反应过来,赶紧对张天明说道:“你你你可别听我胡说,还有人说是我送的呢!你说气人不!” 看到李长祐着急解释的样子,张天明不由得笑道:“无妨。” 她是真觉得无妨,反正等她找到召兵令就要远走高飞了。齐王喜欢谁,要送谁十三弦筝,与她无甚关系。 一曲终了,清河郡主在一片叫好声中回到了对面席上。这是最后一个节目了吧,张天明想着拿起一块豆糕吃了起来。 “不知齐王妃准备表演些什么作为祝寿献礼?” 豆糕还没咽下去,猛地听到这话,张天明差点噎到。 顺着声音看过去,是太子妃锦荣,看来今日张天明是跟太子一家结上梁子了。 “想必齐王妃一定是精心准备了,毕竟母后寿宴一年就这一次。齐王妃就不要藏着掖着了,也让我们欣赏一番。”太子妃笑容可掬,说出来的话却是咄咄逼人。 皇后满意地看了太子妃一眼,脸上浮现出看笑话的神情:“是啊,本宫也想看看,这齐王妃的表演是如何的精彩绝伦。” 看皇后这明显的要报复她的神情,张天明觉得这祝寿表演大概是逃不过去了。 心里默念了一遍琴棋书画,张天明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一样擅长。不过祝寿表演也没人说过必须得是弹琴跳舞。 “怎么?难道齐王妃没有准备?还是什么都不会?”见张天明不言语,太子妃的气焰更盛了。 拍拍手上的糕点屑,张天明慢慢站了起来: “自然是准备了的。既然歌舞弦乐都已经展示了几轮,天明就不在这方面献丑了。礼乐射御书数,天明的射艺尚可,不知可否让天明以射箭比试作为献礼?只要是席间之人,无论男女,皆可和我比试。如何?” “那怎么能行……”太子妃想拦下张天明这一特殊的要求,还没说完就被李长祐抢了话。 “这个好啊,年年寿宴都是歌舞,这歌舞还都是女子的专属,我们这些人只能看不能参与,想露两手都难。若是射箭比试,那我也要参加,算我一个!” 李长祐异常兴奋地跟着张天明站了起来,一脸期待地望向帝后。 “是呀是呀,延平也想试试!”延平公主附和道。 皇上似乎看歌舞正看得倦了,这会见大家兴致勃勃,神色微动:“齐王妃想如何比试?” 张天明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到了李长祐的腰间,李长祐腰间乱七八糟的挂饰中有一枚缀满鹅毛的挂饰,正合她意。 一把揪过那鹅毛挂饰,张天明数了数上面的鹅毛: “就以此为目标吧,十根鹅毛。距离的话,湖边到湖心亭的距离就刚好。父皇可以择一人在湖心亭掷鹅毛,想要比试的人于湖边射之,射中最多者为胜。” 这种射鹅毛的比试方法,上唐还从未有过,席间的众人也都来了兴致,纷纷站了起来。 “准了。就按齐王妃说的办吧。” 皇上冲两个宦官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去掷鹅毛。 不一会,湖边就站满了人,几个皇子都加入的比试。 宦官已经把弓箭架子抬到了湖边,上面有各个皇子常用的弓箭,箭头上有各自的名字和标记。正好齐王今日没参加寿宴,张天明顺理成章的拿了刻有“湛”字的弓箭,拿在手中试了试。 听延平形容的,齐王又会抚琴又会作诗,还以为是个温润书生,没想到这弓还挺沉,确定齐王拉的开这弓? 一边试弓一遍走到湖边,李长祐和延平已经在等她了,李长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湖心亭的宦官。 宦官正在湖心亭上拔他的鹅毛挂饰,一根一根,看得李长祐心里那叫一个心疼啊。他腰间的挂饰可都是奢华无比,竟就这么拔了。 看出李长祐的心疼来了,张天明拿着弓箭拍了拍他的肩膀:“哎,世子殿下别难过啊,回头让齐王赔你一个一模一样的。” “真的?” “真的!” 秋风和煦,张天明笑的十分好看,她想,齐王怎么说也占着她夫君的名号呢,再怎么不待见她,她也是他王妃,为名义上的王妃赔一只挂饰总不算过分吧。 李长祐这才放下心来,看看张天明又看看湖心亭。想象了一下齐王面对他要挂饰样子,肯定是冷若冰霜,一脸鄙夷。 但要是告诉他是齐王妃让他赔的,他那拉长的脸说不定会瞬间垮掉,再说不定啊,会赔俩。 想到此,李长祐也不心疼了,乐得笑了起来:“你说的有道理,必须算在元湛头上。我回去就找他要去!” 第11章 射箭比试2 随着鹅毛被拔下来,湖心亭架起了一张巨大又笨重的箭靶,好似一堵石墙。 几个皇子和贵公子们一见这箭靶的阵仗,都知道正面好上靶,争抢着往中间的位置站。 “一点皇子的风度都没有,真是丢人!”延平看着那些争抢位置的皇兄,嘴角抽了抽。 “还是我这个世子有风度吧,看我就不抢。”李长祐笑嘻嘻地摸了摸腰间的各种挂饰,还在想着回去怎么调侃齐王。 “才不是!世子哥哥是抢不过,我哥哥和七哥那才是真正的风度翩翩。” 看到张天明身后的楚王拿着弓箭姗姗来迟,延平公主冲李长祐做了个鬼脸。 楚王姿态魁梧而挺拔,眼睛还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握着弓箭的手宽厚结实,深色弓在他手里倒是像鹅毛一样轻巧。 他走到张天明身后便止了步,打量起这个十五六岁的瘦少女来。就见她站在延平旁边,纤弱的像一枝随风浮动的柳条。 可从她那紧抿的唇和微微露出的手臂线条来看,却像个格外坚毅有力的兽。他又记起她在天门街杀人的果决来,鲜红的血液溅在白皙脸上,犹如一朵绽放的红花石蒜,妖媚惑人。 张天明没有察觉到身后的楚王,安静地站在最边上的位置。 “咚”的一声,锣鼓声起,鹅毛被高高抛出。 霎时,数十支箭齐发,箭划过空气的“嗖嗖”声响彻湖岸。 然而,看似很大的鹅毛轻柔的像一阵风,在数十支飞来的箭的气流中,上下左右舞动着。嗖嗖的箭声左一下右一下,就是不见鹅毛上靶。 坐在席上的帝后和一众女眷看得一阵焦灼。 清河郡主端坐在席上,没有去看中间的一堆男人,只一瞬不瞬的望着张天明青灰色的背影。 只见张天明屏息凝神,似乎连头发丝儿都静止了,除却手上的动作,她从头到脚静地像是一幅画。清河郡主望着那如青烟一般的背影,熟悉的颜色和花纹让她喘不过起来。 连发了数箭,张天明终于有三箭精准地射中了鹅毛,勉强钉在了靶上。 还未等众人赞叹,紧接着竟是在张天明的箭边,又出现了四根鹅毛。 席间众人一阵惊呼,张天明也有些惊讶。但很快,张天明面上又恢复了平静。她瞥见了身后的射箭之人,是楚王。 浮在空中的,仅剩下三只的鹅绒,随风竟还飘地更高了些。 席间的人这时也不叫好了,都闭了嘴紧紧盯着湖心亭的箭靶,等待胜负揭晓。虽然紧张,但其实众人心中大多已有了答案。除非张天明能将这最后三只鹅绒都射中,否则胜出的就是楚王。 太阳已经西斜,血红的颜色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晃着众人的眼睛。 见张天明和楚王都射中了,太子急的双眼通红,又紧紧抓住了手中的弓,气恼的脸在阳光的映照下格外扭曲。 这次太子的弓没有对着缥缈的鹅毛,而是对准了张天明勉强钉在箭靶上的箭杆儿。这个女人让自己在寿宴上出丑,还搞出这样的比试来,怎么能让她出尽风头。 张天明专注地瞄着鹅绒,完全没注意太子的动作。她放出一箭,精准地射中了一只鹅绒。 与此同时,太子的箭直直地冲着她之前那只摇摇欲坠的箭杆儿飞了去。 射中鹅绒张天明才看到太子的箭,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砰一声那箭又不见了。 竟是另一支力道极大的箭打开了太子的箭! 张天明错愕地看了身后的人一眼,身后的楚王眸光半眯,面上还是让人看不透的深沉表情。 “四弟!你这是做什么?你敢打掉本太子的箭?”太子暴跳如雷,面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二哥又是在做什么?” 楚王声音冰冷,听得太子有点畏缩,他不是不知道楚王在朝中的地位,可越是这样,他越是气极。 “呵!我在和齐王妃比试,当然是在是射鹅毛!” “二哥的眼睛若是出了毛病,还是尽早去医治的好。可别拖得久了,再瞎了。” 楚王唇角微微勾起,声音里却满是讥讽和威压。 “你……”太子想再说什么,可对上楚王充满威压的眼神,他竟吓得一时语塞。 楚王不再去理会他,转向张天明微微颔首,示意继续,张天明感激地回了他一个眼神。 两人同时搭上箭,瞄准了空中仅存的两只鹅绒。湖面又开始反光,张天明拉着弦的手因为太用力而微微颤抖,风吹进她的眼睛,她感觉有些看不清。 嗖的一声,两人的箭同时射出,方向一致,甚至在空中贴到了一起。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支箭竟同时穿过两只鹅绒射在了靶上。 一矢双穿!宴席和湖边皆是一片惊叹声,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这可比他们以往在射宫看过的射礼精彩多了。 皇帝也惊得站了起来:“快!快看看是谁的箭!” 一直躲在箭靶后的宦官这才急忙跑出来,一脸茫然不知该看箭靶上哪一支箭。 “哎呀,看两只鹅绒那枚!”李长祐着急起来,冲着湖心亭喊道。 宦官这才跑过去,趴在箭尾上,念了出来: “湛。” 众人以为自己没听清,五皇子问:“你说什么?” “湛!”宦官又看了一眼,大声重复了一遍。 齐王妃竟赢了楚王? 众人顿时震惊得不知说些什么,只得面面相觑。 “七嫂嫂!是七嫂嫂赢了!哈哈哈,七嫂嫂威武!”延平公主兴奋地扑到张天明怀里:“七嫂嫂可知,只要我哥哥参与的射箭比赛,我哥哥从未输过。七嫂嫂是第一个赢了我哥哥的人!” 张天明怔愣了片刻,看了看怀里的延平,又看了看湖心亭的箭靶,面上露出淡淡的不解。 “将军之女果然厉害,本王甘拜下风。”楚王的声音格外响亮。 将军之女,到底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谓了,她记不清。谁还记得她这个本该很尊贵的身份,她也不知道。但她知道,面前这个人在这个时候叫她将军之女,是在帮她提醒众人,谨记她的身份。 张天明抬头看向楚王,看着楚王站在夕阳的余晖里,成熟刚毅的侧脸在夕阳下显出完美的轮廓来。一双眼眸依然漆黑难测。 从湖边回到宴席,寿宴也接近了尾声。张天明感受到了周围与来时完全不同的目光。 再不是什么鄙夷同情,而是她将军之女这个身份应得的尊敬和钦佩。 第12章 腰牌 听着周围的赞叹和议论,张天明只是庆幸,今日这场寿宴终于结束了。 如血的夕阳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一抹浅浅的粉色。秋日傍晚的风格外清凉,温柔地抚过人的面颊,掠过耳畔,平复着人们心中的燥热。 张天明沿着大道往宫门走,心中絮絮叨叨的想着好多事情。 清河郡主的琴弹得真好。若是她与齐王和离,清河郡主应该会成为很好的齐王妃吧……还有最后那一支定胜负的箭,真是诡异。 胡思乱想间,一辆马车驶了出来。 马车驶到张天明身边停了下来,车帘被掀了开来:“怎么不叫人把马车开进宫?” 张天明抬头一看,正对上楚王温和俊朗的笑容,面容上带着关怀之色。这轮廓分明的面庞本应是成熟冷峻之相,可搭上微微上扬的唇角和关怀的表情,竟也会给人亲切之感。 张天明略微颔首:“我没来过皇宫,想着走一走也好。” 楚王看了一眼天色:“若想看这皇宫,改日让延平带你逛。今日天色不早了,我见你也有些疲累。不如上来,我带你一程。” 张天明犹豫了片刻,转身看了看远处已经亮起来的宫灯,轻轻点了点头。 楚王府的马车比齐王府的舒服太多了,装饰也和齐王府的一派素净全然不同。 张天明坐在楚王对面,看着马车内镶金嵌玉的边角,松软华丽的蟒纹锦垫,牡丹雕花纹内壁,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她确实有些累了。 “今日这场寿宴过后,将军女儿箭术第一的消息应该会很快传遍京城,宫中关于你的舆论也会好上很多。你不必再压抑自己,若是得空,便进宫多走动走动,多识些人对你来说有利无害。”楚王的声音听起来亲切随和。 张天明微怔,这楚王还真是个细致入微之人。她把双手放在膝上浅笑道:“还要多谢楚王殿下,今日若非楚王殿下暗中相助,天明恐怕难以扭转这舆论。” “我没帮你什么,难得逢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我自然不愿意太子从中破坏。”楚王说着,目光停留在了张天明脸上。 微风吹起车帘,车内的光线忽的变得明亮,又随着车帘落下变得昏暗。 亮光在张天明脸上一晃而过,她眼中闪耀的伶俐和聪慧被亮光映照了出来,配上那清秀明净的面容,夺目绚烂。 楚王心里荡起了微的涟漪,他又说道:“今日的比试很痛快,我很期待和你再次切磋箭术。” 听到箭术,张天明的身子微微前倾,突然一脸认真的望着楚王: “只要楚王殿下愿意,天明自然乐意奉陪。不过说到箭术,我发现了一个很玄乎的事,楚王殿下要不要听听?” 面对张天明的凝视,楚王眸光一滞,点点头。 “楚王殿下应该也看到了,我射出的箭虽然精准,但力度欠佳。我今日射出的箭都是勉强上靶。按理说,越到后面我力气越,可最后那支一矢双穿的箭,竟能牢牢钉在箭靶上。” 说着张天明又刻意压低了声音,眉头微蹙,好像一个分享秘密的孩子: “更奇怪的是……当我最后清点箭筒里的余箭的时候,竟然发现少了一只!楚王殿下觉得,我是不是见了鬼?” 说完张天明一瞬不瞬地盯着楚王,猫一样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调侃。 楚王看了她一会,知道自己被识破了,神色一动,爽朗地笑起来:“是,最后一支箭是我射的。你的箭筒里的箭在比赛前就少了一支。上个月我和七弟去围猎,我错拿了他的猎物,所以他的箭有一只在我这。最后一箭,应该是我不心拿错了。但不管怎么说,胜负以箭名为准,你赢了就是赢了。” “楚王殿下的意思是我运气太好了?” “没错。运气有时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宫门口。齐王府的马车就在边上,张天明一刻也没多待,车一停稳就跳了下去。 站在下面,望着车里的楚王,张天明从怀里掏出他在天门街给她的银牌,递到了他面前认真道: “如此一来,我们之间的恩情也算是两两相抵了。这个还给你。” 楚王看着银制腰牌在张天明手里开回晃动,脸上依旧是随和的表情: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何况,救命之恩怎能和今日之事相提并论。你收着吧,万一有要紧事也方便寻我。” 要紧事么?张天明突然想到扶钧上次去楚王府行刺失败的事儿来,万一哪天扶钧被楚王抓到,或者,又被什么人雇去行刺被抓,那这腰牌或许可以救扶钧一命。 想到这,张天明迅速收回了递腰牌的手,然后把腰牌郑重其事地挂在了自己腰间,抬头笑道:“那好,若是哪天我有求于殿下,就拿着这个去找殿下,殿下到时候可一定答应我才是。” 说着张天明拍了拍腰间的银牌。 见张天明把自己的腰牌挂到了腰间,楚王心中一动,看着张天明的眼睛柔声道:“我答应你。” 夜幕降临,风也比白天大了些,吹得大明宫门前的宫灯微微晃动,把人的影子也照的闪烁不定。 第13章 狼狗2 几日后,京城里关于齐王妃的传言,果真如楚王料想的一般,从粗鄙野蛮转变成了英勇超群。人们在茶余饭后谈及齐王妃的神情也多了些欣赏和钦佩,毕竟,在此之前,谁都没听说过射飞毛,谁也没想过一个女子的箭术可以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 茶楼里的说书人甚至把将军女儿力压众皇子射飞毛的传奇编成了故事——“嘿!且说那大明宫,数只白鹅为何半夜频频惨叫,湖边的皇子因何屡屡蹙眉……” 醒木一拍,射飞毛迅速成为了上唐百姓竞相效仿的潮流。世家子弟聚在一起也玩起了射飞毛,比起之前谁都能射中的射鸭子游戏,射飞毛的难度显然高了很多,一旦射中就能炫耀上好些日子。 张天明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传奇,回到齐王府后,她哪儿都没去,一过就是十几日。 大部分时间,张天明都是在东找找西看看,她把所有能找的东西都找了出来。嫁妆一箱一箱的挨个打开翻找,连香囊里面都拆开看了看。 满跟前跟后不知道她要找什么,只能守在旁边陪她把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看。王府里管事的孟娘见她一连十余日翻着嫁妆,也在一边守着,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的神情。 这天,看着坐在地上专注翻嫁妆的张天明,孟娘终于是忍不住了,心翼翼地走到张天明面前:“其实……其实齐王是个好人。” 张天明盯着手里的鱼形玛瑙石,心不在焉地道:“嗯,好人,我知道啊。” 见张天明同意自己的说法,孟娘又说:“其实齐王他,很关心王妃。” 把手中的玛瑙石翻了个面,张天明边看边笑道:“我同意他是个好人,那是因为他替陈大人伸张正义,救济了万千灾民。但是你说他关心我,我真真是没看出来。” “王妃可知,老奴是齐王的乳娘,是看着齐王长大的。齐王因病搬去别院,老奴本应跟去照顾齐王的,齐王却让老奴留下来照顾王妃,可见齐王是关心王妃的。”孟娘声音很,心翼翼说了半天才说完。 “你是齐王的乳娘?”张天明终于抬起头看向孟娘,眼睛里满是惊讶和好奇。 “是。老奴了解齐王,他是个聪明善良的人,绝不会故意把王妃晾在王府,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能有什么道理,还不是因为不喜欢?” “老奴给王妃说说齐王时候的故事吧。” 对上孟娘慈祥和蔼的眼神,张天明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里的玛瑙石。 “十四年前,南诏国使臣给上唐进贡了一只狼犬幼崽。据说这种狼狗的外貌和习性最接近狼,是很稀奇的品种。当时几个皇子听说后跑去看了这只狗崽,争着抢着向皇上讨要。皇上想了想,最后把狗崽给了当时只有五岁的齐王。” “是因为那时候齐王最吗?” “不是。那个时候,齐王的母妃刚过世没多久,齐王情绪很低落,皇上大概是想借这只狗崽安抚一下齐王。后来也确实奏效了,有了狼狗的陪伴,齐王终于不再整日整日的发呆,渐渐的也开始有了笑脸。齐王很喜欢那只狼狗,去哪儿都要带着狼狗,连睡觉也要让它趴在自己的床边。可是两个月之后,齐王似乎是厌倦了狼狗,因为有一天我们发现狼狗的一只后腿断了,是被打断的。我们还发现狼狗身上的毛也被拔得这儿少一块,那儿少一块。” 似乎是想到了狼狗的惨状,孟娘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的桂花树,半晌才又道:“在我们的询问下,齐王承认了那是他做的。问他为什么,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他讨厌那只狗了。那之后,齐王不顾我们的劝阻,把断腿的狼狗锁进了柴房,不让任何人靠近,他自己也不去看它。” “他怎么可以这样?”张天明听得气愤不已,不由得用手拍了拍面前的箱子:“这齐王年纪就这么坏,怎么没人把他也打一顿关柴房里呢!” 孟娘摇了摇头:“我们想,也许齐王对狼狗的厌倦只是一时的,毕竟他之前那么喜欢狼狗,等他想通了,一定会放狼狗出来,给他治腿。可过了两日,齐王非但没有想通,还把狼狗拖到了后花园里,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终于,这次的暴行被路过的卫国大将军发现了,将军相当严厉地制止了齐王,还上奏皇上,强行要走了奄奄一息的狼狗。” “你说我爹要走了那只狗?”张天明听到这,再也坐不住了,惊讶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原来!原来我家的那只大狼狗是这么来的?说了半天,说的竟是我家的狗子!真是不可思议,我居然和齐王养过同一只狗?” 惊讶之余,张天明气恼地来回走了几步,踩的地板咚咚作响:“这齐王也太不是个东西了。他居然敢打我家的张大狼?!还敢拔我家张大狼的毛?!我跟你说,也就是我家大狼寿终正寝了,要是我早知道有这么回事,一定趁我家大狼年轻力壮的时候带它回去咬得齐王满地找牙!” “等等!”张天明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咚咚咚走到孟娘跟前:“你家齐王不会是被我爹训斥了之后,怀恨在心,记了十几年吧。所以他故意不见我,还让我一个人去寿宴,要让我难堪。苍了天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嫁给了他?” 孟娘看到张天明气得打转的模样,噗嗤笑了出来。 “哎呀,你怎么还笑啊孟娘?你不会也要帮着齐王报复我吧,他打我家大狼就是他的错,你可不能因为是他乳娘就偏袒他!”说着,张天明紧张地往后撤了两步。 “我没有偏袒他。”孟娘收敛了笑容,语气里又带上了一抹忧伤,缓缓道:“狼狗被将军带走后的某一日,我在院中打水,无意间看到了拿着棒槌进来的太子。那时候太子已经十多岁了,向来不和齐王打交道的太子出现在温室殿,我当即就知道事情不妙。于是我悄悄跟在太子身后,从他骂骂咧咧的口中隐约得知了真相。多次潜到温室殿虐待狼狗的是太子,拿棒槌打断了狼狗腿的也是太子,根本就不是齐王。” 说着孟娘胸口有些闷得慌,顿了一下,看向张天明: “再后来,我又发现,狼狗被将军要走似乎也不是碰巧,因为那日皇上在后花园宴请凯旋的卫国大将军一事,齐王是一早就知道的。” 张天明怔了怔,往前挪了一步,凑近孟娘问:“所以齐王故意让我爹救走了狼狗?可他怎么知道我爹一定会救?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是太子做的坏事?” 孟娘没有回答,只说:“总之,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王妃,齐王殿下是感激将军的,自然会对王妃好,相见只是时间问题。王妃可别因为齐王不回府就离家出走。” “谁要离家出走?”张天明不明所以。 “王妃不是要离家出走,为何要一直收拾这些嫁妆?”孟娘又是一脸忧愁。 原来是以为自己要出走,张天明不由得笑出了声:“放心吧孟娘,我不出走,我就是想我父兄了,想找找以前父兄送我的东西。” 第14章 立冬 信誓旦旦的保证了半天,孟娘才安心的走出储物间去忙别的了。 满今日去采买了,孟娘一离开,储物间顿时安静了下来。一缕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光里的灰尘缓缓流动,仿佛时间也变慢了。 张天明一屁股坐到地上,胳膊搭在嫁妆箱上叹了口气:“唉,这五岁的齐王还真是别扭,保护个狗子还得死不承认。早说嘛,我可以带着大狼去看他呀,那不就皆大欢喜了。现在大狼不在了,他想看也没机会了。” 说着,张天明眯起眼睛,把脑袋靠在胳膊上,用指节敲了敲嫁妆箱,嘟嘟囔囔道:“看到没?这就是死鸭子嘴硬的下场。” “什么下场?” 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把有点困倦的张天明吓的一个激灵。 她猛地转头,就看见扶钧站在那缕阳光里,身上穿着初见她时的那种青灰色衣衫,笑吟吟地望着她。 “扶钧!你怎么进来的?!” 张天明一惊,连忙站起来跑到窗边,趴在窗户间的缝隙上往外看了看,又把耳朵贴在窗子上听了一会。确定没人,才舒了口气。 “你忘啦,我可是个刺客,潜入宅邸可是我最拿手的,保准神不知鬼不觉。”扶钧见她慌慌张张的样子,心情好像也变得愉快了。他拍了拍青灰色的衣衫,往后一跳,坐到了一只大箱子上。 看着面前这个男子随意散漫的动作,张天明问:“你的腿伤可有痊愈?还疼吗?” 扶钧没有回答,只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张天明,表情认真又和煦。 张天明等了半天不见他回答,突然有点担心,急急地凑到他面前,二话不说就去扯他的裤脚:“让我看看,不会还没好吧,这都大半个月了!你是不是连外伤药都没有,王府里有顶好的金疮药,我等下拿来给你敷上。” “不必。”扶钧垂眸笑了笑,一把捉住了那只扯他裤脚的手。 张天明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已经在一只热乎乎的掌心里了,她错愕地抬头看扶钧。 扶钧眼底荡起无限的温柔,认真说道:“本来还有点疼的,可一见到你就不疼了。你比世间最好的金疮药都管用。” 张天明脸一红,倏地把手抽了回来,往后站了站不去看他:“难道做刺客的都如你一般不正经么?” “不正经是因为喜欢。”扶钧说着,目光落到了张天明的身上,张天明今日穿的正是齐王寿宴那日送来的那件织锦长裙,同他身上的颜色一模一样。 扶钧的嘴角不受控制的扬起了好看的弧度:“你要快些找到召兵令,我可是恨不得现在就带你一起远走高飞。” 扶钧的喜欢二字说的很轻,张天明听成了习惯。 重新坐到地上,把手放进嫁妆箱,张天明叹了口气:“你看我这不是在找呢吗,谁知道召兵令长什么样啊,我都找了半个月了什么也没找着。” “应该会刻些符文暗号之类的吧。”扶钧从大箱子上跳了下来,走到张天明跟前,和她一起看嫁妆箱,箱子里堆着满满的奇珍异宝,个头都不大。 “我好像没看到哪儿有符文。” “你这个大马虎,有符文也会被你当花纹吧?” “我是大马虎?那你给我找一个瞅瞅,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张天明气恼地往旁边坐了坐。 “想让我帮你找啊,你叫一声我的名字,我就帮你找,如何?” “扶钧!” 张天明想都没想就叫了一声,毕竟这种喊一声名字换一个劳力的便宜事可不是天天有的。 听到张天明喊出这两个字,扶钧满意的点点头,真的很认真的帮她找起召兵令来。 后来的日子里,扶钧隔三差五就会来帮她找召兵令,有时也会带一些厚重竹简来跟她一起研究。 每次张天明都会被扶钧的花式出场给吓到,有时是在房梁上,有时在书架后,有时在储物间,有时甚至直接坐在西墙上。 但好在,扶钧每次都会带来各式各样的糕点。所以虽然会被吓到,张天明还是满心欢喜。 扶钧带来的糕点简直太好吃了,张天明竟开始隐隐期待扶钧的到来,若是连续好几天没看到扶钧,张天明就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的糕点是从哪儿买的呢,竟有这样的魔力,下次见到他一定要好好问清楚,这样就不用心神不定的等他过来,也可以让满出去买给自己了。张天明这么想着,可每次扶钧一来,她总是忘记问他。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庭院里的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杈,闲云殿内开始生起了炭盆和火笼。 张天明抱着袖炉跑到储物间,扶钧已经趴在大箱子上在看竹简了。这次又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竹简,足足有一大摞,把扶钧的脸都遮住了。 蹑手蹑脚地走到竹简后面,张天明猛地探出脑袋,想吓一吓扶钧。可是扶钧似乎是早料到了她在后面,依旧一动不动的看着竹简。 张天明觉得没劲,也就老老实实地坐到了扶钧对面。 把袖炉放到怀里,张天明伸手拿起桌上的糕点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望着对面的扶钧。 其实这一个多月来,扶钧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沉静的状态,不多言语,专注地研究竹简或是嫁妆箱里的物件。张天明有时都后悔让他帮自己找召兵令了,谁知道这个人一研究东西来竟是这般无趣的模样,无趣到她都想收回之前说他不正经的话了。 可是张天明又觉得他这个模样也挺好看,一点也不像是个江湖刺客,倒像个沉稳内敛的教书先生。 偶尔,在扶钧过于专注时,张天明还会隐约看到这个人身上流露出的冰冷。当然只是错觉,如果探一探他的手背就会发现,明明是个很热乎的人。 “天明。”扶钧的视线从竹简移到了张天明脸上:“除了这些嫁妆,你可还有其他的随身物件?” “其他物件?”张天明嘴里吃着糕点,含糊不清的反问。 “对,就是对你来说比较重要或是比较有意义的东西。珠宝,首饰,挂件或者护身符都可以,最好是经过你父兄手的东西。” 经过父兄手的东西?那不就是嫁妆吗,嫁妆是父兄早早就为她准备好了的。除此之外她身上好像就没什么了,张天明偏头想了好一会,若说还有什么对她来说重要的……只有那个玉佩了。 见扶钧还在望着自己,张天明放下了手里的糕点:“有一物不知道算不算,我及笄那日,哥哥从边境赶回来,什么都没准备,连礼物都没带。我当时被困在京城,心情异常烦闷,看到哥哥什么礼物都没准备很是生气,整日不愿理他。然后哥哥顺手从腰间扯下了一个玉佩给了我。现在那那枚玉佩还在我房间里,我想哥哥的时候会拿出来看一看。不过是很普通的玉佩,上面没什么特别的字符,应该不会是召兵令。” “我可以看看吗?” “我去拿给你!”张天明抹了抹脸上的糕点渣渣,捧着袖炉一溜烟儿似的跑了出去。 扶钧笑着摇摇头,把竹简卷起来,放在了桌上。 第15章 逛花楼 张天明再跑进来时,身上裹了两层厚厚的毛毯,一晃一晃得,像个毛茸茸的大鹅。晃到扶钧面前,她抖下一层毛毯,披到了坐在那里的扶钧身上。 “这储物间连个火笼都没有,太冷了。”说着张天明把手里的玉佩递到了扶钧面前。 扶钧没有接玉佩,而是握住了张天明拿玉佩的手腕,顺势往下一拽。为了给他递玉佩,张天明本就倾着身子,被他这么毫无预兆的一拽,张天明整个人直接跌在了他怀里。 一瞬间,暖意席卷了张天明的全身,她又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这次好像还混合着一些甜腻的栀子香,张天明不太喜欢这个多出来味道。 “这样就不冷了。”扶钧笑道。 是不冷了,但是栀子香的味道让张天明不太舒服。她还是从扶钧怀里爬了起来,和他并排坐到了一起。 扶钧见她挨着自己,就把自己身上的毯子裹了一半在她身上,拉着她的手跟她一起看那块玉佩。 “我在城郊和西山见你的那两次,你好像都戴着这块玉佩。”扶钧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在玉佩上点了点。 “对,我出门都会戴着它,这些天我一直在府里,就把它收起来了。”张天明看着扶钧修长的手指滑过玉佩上的纹路,不禁好奇起来: “这不是很普通的祥云纹吗?上面的纹路我看过不知道多少遍,起初我还幻想过这也许是哥哥特地给我挑的,可是不管怎么看,这玉佩都太过普通了。若是仔细在京城找找,说不定能找出一堆相似的来。” 扶钧没有说话,把玉佩拿起来仔细端详着。 张天明知道他又要专注的研究一阵了,只要他一专注起来,就是个大聋子。打了个哈欠,她裹紧身上的毯子,往扶钧身上贴了贴。 望着储物间的门,张天明想到了孟娘。自从上次她和孟娘保证不会出走后,孟娘好像再也没进过这储物间。不仅如此,还好几次帮她支开了满,打发走了差点闯进来打扫的下人。若是孟娘知道这储物间里常常不止她一个人,不知道会不会气出病来,毕竟她那么疼爱齐王。 想着想着张天明靠在扶钧身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又舒服又暖和,竟比睡在有火笼的闲云殿里还要香甜。 再醒来时,她才发现自己又躺在了扶钧怀里,身上还裹着两层毯子,像个大毛毛虫。 见她醒了,扶钧愉快的说:“我等下带你出府转转。” “去哪儿?”张天明这个午休睡得还没回神,揉着眼睛轻声问。 “去试试召兵令。” “你说什么?”张天明倏地从扶钧怀里坐了起来。凌乱的头发在额前飞舞,轻轻扫过她的睫毛。张天明眨了眨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难道真是那块玉佩?” 看着她这刚睡醒的模样,扶钧笑着从桌上拿起一张纸立到她面前:“你看这个图案。” 张天明往那纸上看去,只见上面有浅浅的水印,是一只鸟的形状。 “这是我用玉佩沾茶水印在纸上的。正面印一下,反面印一下,印在同一个位置,就重叠成这只鸟了。看似零散的祥云纹,双面组合起来竟别有一番天地。虽然不能确定这枚玉佩就是召兵令,但至少是条线索。”扶钧声音里透着些许兴奋和得意。 “可这只鸟是什么意思?”张天明不解,伸手摸了摸纸上的水印。 “这是莺鸟,是莺歌坊的标志。” “莺歌坊又是什么?” “你去换身衣服,我带你去了你就知道了。”扶钧微微一笑,把玉佩塞回了张天明手里:“记得要做男子的打扮,然后把玉佩戴上。快去,我在西墙边上等你。” 张天明换完衣服,束好头发,蹑手蹑脚地打开了房门,这个模样若是被发现可就惨了,孟娘一定又会一脸忧愁地劝她不要出走。可是院中竟然没人,连洒扫的人都没有,满也不知道去哪了,张天明觉得今日真是太顺了。 午觉睡得也顺,找召兵令也顺,出府也顺。好像只要扶钧在她身边,一切都是那么顺。 走到西墙跟前,扶钧已经坐在西墙上了。初冬的阳光微弱的照在二人身上,像是蒙了一层稀薄的雾气。 扶钧拉着张天明翻过院墙,这才皱眉道:“你怎么又穿着赵掌柜的衣服?” “是你说要我做男子打扮的,我就这一件男装,还是上次受伤穿回来的。” 扶钧淡淡哦了一声,把自己的外衫套在了她身上,牵着她就往城东走。 到了莺歌坊门前,张天明总算是知道扶钧为什么叫她打扮成男子了。什么莺歌坊,听着怪好听的,明明就是个花楼! 细看那牌匾下垂着的布帘,上面果然有一只莺鸟花纹,和扶钧拿玉佩印出来一模一样。 张天明莫名有些气恼,用力抽出了被扶钧拉着的手:“好啊,你对这儿可真是熟悉极了,连人家布帘上不起眼的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烂熟于心!” 见张天明气鼓鼓的样子,扶钧笑着凑近了她的耳边:“你忘啦,我是个刺客,我可是专门行刺坏人的,坏人总往莺歌坊跑,我也只好跟来了。” 张天明懒得听他解释,不等他说完就直冲冲的往前走。 二人进了莺歌坊,立马就被一群莺莺燕燕给包围了,五颜六色的姑娘甩着沾满香粉的帕子,时不时还用指尖戳一下二人的胳膊:“哎呀,这世上竟还有二位这样俊俏的公子。不知二位公子想听什么曲儿啊?” 张天明之前哪见过这架势,香粉的味道让她头晕目眩,时不时被戳个一两下也让她忍不住想打人。更何况,比起她这个瘦的弱公子,这些莺莺燕燕显然对扶钧更感兴趣。更有甚者,直接抱住了扶钧的胳膊。 敢碰她的大狗子?张天明顿时火气上涌,正要发作,一个声音就从楼上传了下来。 “姑娘们都下去吧,这二位公子是贵客,由我亲自来招待。” 那声音极是媚人,听得人心尖儿微微一颤。她这话一出,莺莺燕燕纷纷四散而去,张天明觉得周围的空气霎时畅快了很多。 朝那声音望去,是个面容不输声音的美人。只见那美人身着拖地大红丝裙,迈着细碎的步,红唇微扬,娇媚似无骨。 走到二人面前,那娇美人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扶钧,又看向张天明:“我叫红燕,是这莺歌坊的老板,二位公子里面请吧。” 说着红燕又看了一眼扶钧,转身往楼上走去。 张天明也顺着红燕的目光看了看扶钧,可扶钧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平静的像是无风的湖面。 进入一间雅室,红燕示意二人入座,她自己则是抱起架上的琵琶坐到了正中间。 “为什么?” 红燕还未坐稳,张天明就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为什么你说我们是贵客?我看来这莺歌坊的客人,比我们衣着华贵的比比皆是。”张天明试探性的望着红燕。 红燕对上她的目光,突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酥软动人,像一阵春风似的轻挠着人的耳朵。 “你,相信面相吗?” 红燕垂眸拨了两下琵琶,一串有些诡异的乐声从她指尖流出,听得张天明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第16章 远走高飞 “面相?”张天明觉得这话说的很奇怪。 “没错,就是面相。”红燕抬眸看她,端详了一会,缓缓道:“我见你,有母仪天下之相。” 母仪天下?张天明觉得自己耳朵坏掉了,皇后现在还好好的在清宁宫住着呢,再说了,等她搞清楚召兵令是怎么回事,就要和扶钧远走高飞了,哪来的母仪天下。 张天明抬头看扶钧,她以为他会笑话她,可他似乎不是很高兴,只定定地看着红燕。 “你确定不是行走江湖之相?”张天明又看向红燕,一字一顿地问。 红燕摇摇头,拨了一下琵琶:“眼前人是意中人,意中人是枕边人。好了,我已经回答你了。二位且说说想听什么曲儿吧,我这一曲儿可是千金难求呢。” “我们今儿来不是听曲儿的。”扶钧终于开了口,声音冰冷,边说边举起了张天明腰间的玉佩:“你说你是莺歌坊的老板,那你可识得这个?” 看到扶钧手上的玉佩,红燕眼神微动,慢慢把怀里的琵琶放到了一边,凑过去反复看了个仔细。看完,红燕笑得花枝招展:“二位果然不简单,说是贵客实不为过。我就说,我这相面的本事可不是白学的。” 张天明见她对玉佩有反应,不禁急急追问:“你知道这玉佩?这是我哥哥的玉佩,这么说你也认识我哥哥?你知道我哥哥现在在哪儿吗?” 红燕用指尖捋了捋肩上的发丝,无所谓地道:“我们只认召兵令,至于持有召兵令的人是谁,持有召兵令的人是死是活,我们可管不了。” 召兵令。这真的是召兵令。 张天明心中一震,脑中嗡鸣声四起。虽然她早就听扶钧说了召兵令,虽然这近两个月他们一直在找,可说实话,直到前一刻,她内心深处仍是不信有这种东西的。扶钧从玉佩上发现莺歌坊这条线索时,她也只是猜测莺歌坊会和哥哥有关。现在听红燕说出召兵令三个字,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那么,你们谁是召兵令的主人,我们虽不关心持有者,但召兵令的主子不能同时有两个。若是两个主子同时发号施令,倒叫我们头疼了。”红燕娇媚的声音在雅室响起,可张天明什么都没有听见。她还沉浸在震惊中,浑身冰凉。 正当不知所措之时,张天明手上传来一阵暖意,帮她一点一点驱散了周身的寒意和嗡鸣声,安心的舒适感又重新回到张天明身上。张天明抬头看向扶钧,看着他此刻坚定温和的面容,她突然觉得,能站在这个人身边,也许是她张天明此生莫大的幸事。 “她是主子。”扶钧握着张天明的手淡淡道,他低头看着张天明,像在看一个稀世珍宝,张天明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就这边请。”红燕说着便要带张天明进内室。 张天明没动,攥紧了扶钧的手:“不必,你在这说就好。我和他不分彼此。” 她才不要一个人去面对召兵令,她以后都不想一个人面对任何事情了。 “行吧。”红燕黛眉一挑,饶有兴趣地看了张天明和扶钧一眼:“那我简单跟你说一下现在的状况。这莺歌坊呢,是长安城的据点,像这样的据点在上唐还有很多个,分布在上唐的各个城池。每个据点只负责一部分兵力,若是你想召集所有兵力,恐怕要耗费不少时日。” 想得召兵令的人无非就是想要得到所有的兵力,红燕不想兜圈子,直截了当的亮出了召兵令的底牌。 张天明定了定神,微笑道:“我不想召集兵力。” 红燕闻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想召集兵力? “我只有两个要求,一是我想让你联络各个据点帮我在上唐找一个人。二是我想要一条安全的线路,一条让我们俩能安全抵达旺城的线路。”张天明说完看着扶钧,会心一笑。 红燕似是没想到张天明的要求如此简单,捋头发的指尖顿了一下:“就这样?” “就这样。”张天明回答的很干脆。 “你这两个要求都简单。明日把你要寻之人的资料和画像带过来,我帮你把资料传到各个联络点。至于线路,我需要三日时间帮你们安排,这三日我会通知线路上的据点,暗中护送你们。” 红燕的声音似乎比那日清河郡主弹奏的曲子还要悦耳动听,张天明听得一颗心都飞了起来。还说她没有行走江湖之相,这红燕的相面之术看来还有待提高,实在不准。 见张天明一脸幸福表情,红燕悠悠的道:“这玉佩并非祥瑞之物,可救你性命,亦可让你万劫不复。姑娘切记收好这玉佩,若是落入心怀不轨之人的手里,上唐恐怕就要变天了。” 张天明无比认真的点了点头:“我会的,等我找到哥哥,就把用这召兵令把据点解散,还大家自由,也还上唐一个安宁。” 听到她这话,红燕心中一动,盯着张天明看了半晌,最后还是收回目光,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红彤彤的夕阳透过窗子照进了雅室,张天明眼前如同幻梦般,掠过无数美好的幻景。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哥哥向她走来,看到了她和扶钧驾马驰骋,仗剑天涯的快意人生。 从莺歌坊出来,扶钧把兴高采烈的张天明送回了齐王府的院墙外。夕阳的笼罩下,张天明一把抱住了扶钧:“我们终于可以一起远离这京城了。” 扶钧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抱住她。张天明抬头看他,就见他也看着自己,眸光闪烁不定,似有无数情绪翻涌。 张天明笑着说:“你怎么还是看不够啊,来日方长,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想看多久都可以。别忘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照顾我,保护我。你可要说话算数!” 扶钧怔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让张天明安心的温和笑意:“对,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见他笑了,张天明偷偷往他手里塞了个凉凉的东西:“这个给你。我们三日后从西山出发。” “把它给我,你,真的放心?”扶钧手上一僵,攥紧了玉佩。 “谁让我是个大马虎呢。”张天明猫一样的眼睛灵动璀璨,盛满了憧憬和信任: “那就说好了,三日后,我们西山上见。” 第17章 地牢 张天明已经许久没有像今日这样开心了。父亲去世后,她的命运一直被左右着,被困在府中,被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被晾在偏僻的院落。她一度以为她的人生就要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了,好在她遇到了扶钧。 扶钧眼里的光似乎可以照亮所有的黑暗,他身上温度似乎可以帮她抵御所有的寒冷。只要扶钧在她身边,她便觉得安心,她要和这样闪着光的他共度余生。 张天明把哥哥的资料和画像整理完后,又拿出了一张纸写了一封放夫书。三日后她就要走了,自然也要放齐王自由。她写得一笔一划,十分认真。 若是齐王知道她正在写放夫书,一定高兴坏了,这样他就不用为了避开她而憋屈在别院里。等他拿到放夫书,就可以和清河郡主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了。才子佳人,最是相配。张天明边想边写,不禁也为齐王和清河郡主高兴起来,这放夫书真是个好东西,一下子成全两对有情人。 写完放夫书,张天明心情一片大好。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张天明就爬了起来。她今天有好多好多事要办。 把哥哥的资料揣在怀里,张天明从西墙翻了出去,向城东走去。她边走边想,等下把资料给了红燕,她就去马市挑两匹顶顶好的骏马,颜色嘛,就挑一红一黑。她和扶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骑着一红一黑两匹马去追凶的。 走着走着,张天明有点摸不清方向,昨日是她第一次去莺歌坊。是扶钧带她过去的,又是扶钧带她回来的。因为有扶钧在,她完全没有看路。这下好了,扶钧一不在,她就迷路了。 因为是天刚亮,城东又不似天门街有很多商铺,这会街上竟连个人影都没有,想问路都困难。张天明自己开始乱走起来,七拐八拐不知道拐进了哪条死胡同。真不该乱走,刚才在大街上在等一刻钟,一定会等到行人的。 正在暗自懊恼,一个很轻的声音落在身后,难道是扶钧? 还未等她回过头去瞧,一只手连着帕子伸到她面前,用力捂住了她的口鼻。张天明顿时知道了那不是扶钧,扶钧的手不会如此冰冷,也不会用带迷药的帕子捂她的脸。张天明心中一震,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要挣开那手,但是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那手的力道极大。不出片刻,张天明眼前一黑,随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张天明的头还是懵懵的,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她的眼睛也很痛。她费了好大的劲才睁开干涩的眼睛,渐渐看清楚了眼前脏兮兮的天花板。挣扎了好一会,才勉强坐了起来,眼前是一根一根的铁栅栏。这是……牢房。 哐当一下,刺耳的声音吵得张天明一个激灵。再看向铁栅栏,牢房外面已经站了一个人,是那个迷晕她的蒙面男子。那人正拿着铁棒敲着牢房的门。 “抓你可不容易。”沙哑的声音传了进来。 见张天明抬起头,那蒙面男子又说:“把召兵令交出来,我会放你走。” 召兵令?张天明看着蒙面男子的打扮,脑中飞快的闪过了她和扶钧追过的蒙面人,这两人打扮完全一致。想到这,张天明恢复了些许平静:“我知道你是太子的人,叫你的主子来跟我谈。” 蒙面男子有些吃惊,还未做出回应,太子就从角落里慢慢走了出来,如同鬼魅一般:“将军女儿果然好眼力,既然能看出是我抓的你,想必你也应该知道我要什么。说,召兵令在哪儿?” 张天明看了一眼太子,面色稍凝:“太子殿下可知囚禁齐王妃是何等罪名?” “哈哈哈哈。”太子闻言突然大笑起来,尖锐的笑声在狭的地牢里回荡,显得阴森又恐怖:“齐王妃?你还真把自己当齐王妃了?你以为,父皇为何把你赐婚给齐王?为的是善待功臣之后?笑话!我告诉你,齐王和我没什么两样,他娶你就是为了召兵令。父皇忌惮我和楚王,只能把你赐给手无兵权的齐王,让齐王暗中探查召兵令的下落。对齐王来说,你不过是一枚棋子,待他利用完你,就会杀了你。你何不将召兵令交于我,或许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张天明觉得他这番话实在可笑,齐王若是为了召兵令,怎会躲在别院,连她的面儿都不见。这太子为了召兵令,还真是什么都说得出来。 “我不知道召兵令在哪儿。” 太子又笑了起来:“你不用骗我。齐王昨日向父皇汇报了召兵令的进展,说这召兵令似是有迹可循。我也是确认了这一点,才敢冒着风险将你带到这来。这样一说,你今日落到这般境地,不能怪我,该怪你那优秀的齐王殿下。” 齐王汇报了进展?张天明有些困惑,沉默了半晌,张天明淡淡的说:“太子殿下今日就算杀了我,我也不知道召兵令在哪儿。” 太子眼珠微微一动:“我不会杀了你,我有的是时间跟你慢慢耗。趁我现在还有这个耐心,你最好快些想起来召兵令的下落,否则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清楚你现在的处境。好好考虑一下吧,齐,王,妃。” 太子故意把齐王妃三个字拖的很长,说完留下了一串恶心的笑声转身离去。伴随着远处的关门声,微弱的光线渐渐消失,张天明进入了一片黑暗,看来这里是个地牢,想要从这逃出去恐怕是难了。 太子走后,张天明慢慢吐出一口气,满应该到明日才能意识到她出事了,就算齐王府知道她出了事又能如何呢。太子说齐王是要利用她找召兵令是真的吗,看起来不像是在说假话。好在不管是不是真的,他也得不到召兵令了,无论是齐王还是太子,他们都得不到召兵令。 昨日把玉佩给了扶钧真是明智之举,扶钧说的没错,她果然是个大马虎。 张天明冷得蜷缩成了一团,她抱着膝盖,把脸放在膝盖上,可身上还是止不住的发抖。她突然好像抱一抱扶钧,但她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第18章 血腥一吻 黑暗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张天明昏昏沉沉间发觉迷药的效力慢慢褪去,她的四肢恢复了知觉。按照她对迷药的了解,距离她被迷晕至少应该过了两天两夜。 大约已经过了她和扶钧约好见面的时间了。扶钧在西山没有等到她会不会很失望,他也许会去齐王府找她,然后发现她不见了。孟娘一定以为她是离家出走了,齐王府对于她失踪不知道会作何反应。若是她没有被困于此,现在应该已经和扶钧策马驰骋在去旺城的路上了吧。 谁能想到,她连那两匹骏马都没来得及挑选。 从被关进来到现在,张天明滴水未进,她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几次差点睡过去,但还是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她怕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天明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还有说话的声音,接着,一道亮光照了进来。起初,张天明以为那是幻觉,但是眼睛接触到光线的刺痛感让她明白这是真的。太子要来审问她了吗? 张天明伸出手遮在眼睛上,这微弱的光好像能灼伤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地牢里响起了铮铮叮叮的盔甲声,还有干脆利落的脚步声。 “你们去门口守着。” 是扶钧的声音!张天明猛的睁开眼睛,也顾不上刺目的亮光了,她看到扶钧站在光亮中挥剑劈开了门上的锁链,推开铁门走了进来。 她的盖世英雄来救她了,她的盖世英雄站驾着光来救她了。 张天明欣喜若狂,她晃晃悠悠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就要抱住他,她想喊他的名字,想告诉他还能见到你真好。 她原以为扶钧会接住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但扶钧没有,他后退几步避开了她的拥抱。张天明的手落了空,她不解地抬头看他,就见扶钧往外看了一眼,回过头声道:“我先带你出去。” 张天明的嗓子干涸嘶哑,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点点头。她跟在扶钧身后出了牢房,整个人就像踩在棉花上。 一个趔趄,她下意识地就要去拉扶钧热乎乎的大手,可扶钧猛地抬起手,又闪开了她的触碰。张天明心中突然惶惑不安起来。 强撑着走出地牢,这种不安渐渐加深,她看到了华南,看到华南无声地对扶钧行了一礼。她看到了齐王府的府兵和神策军,还有被压制住的太子。 太子看到张天明大惊失色:“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找到她?” 挣扎了两下,太子似乎反应过来,他看向扶钧,狂笑道:“设计!竟是设计!七弟,你真是好本事,是你故意放出消息,说齐王妃会出现在城东!是你和齐王妃里应外合陷害我!” 七弟? 太子叫他七弟? 张天明一瞬间如遭雷击,突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她的头皮发麻,冷汗从后背慢慢渗出来。初冬的冷风拂过她苍白的面容,她瘦的身子像是被冻住了,麻木冰冷的感觉传遍四肢百骸,最后连同心湖都结上了冰。扶钧,她的盖世英雄扶钧竟是……齐王李元湛。 过往的一幕幕如同旋风,涌进张天明的胸口。对她避之不见的奇怪行为,城郊追凶后就破了的案子,李长祐听到扶钧这个名字时的古怪反应,颜色花纹都一样的衣服……原来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在骗她。太子说齐王是为了利用她得到召兵令时,她还可悲的以为她从未见过齐王。没曾想,她从未逃出过齐王的控制,她一直被齐王算计着,连感情都被算计的恰到好处,让她心甘情愿的交出了召兵令。她原以为她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她原以为找到了两情相悦的爱人,她原以为她可以牵着他的手浪迹天涯……可是,她忘了,她张天明哪有这么好的命数,人世间美好的感情,岂能让她如此轻轻松松的得到。 她真是傻到了极点……被骗的团团转,还满心欢喜的规划着他们的未来,还想着去挑两匹漂亮的骏马。她的悸动,她的信任,她的憧憬,看在他眼里一定可笑极了。他对她的好不过是演出的一场戏!喜欢她是假,不会骗她是假,当她的男人是假,远走高飞是假,通通都是假的!只有想得到召兵令是真的! 胸口一阵绞痛,仿佛有无数把刀齐齐砍向心脏,痛的张天明全身颤抖起来。她再也站不住了,眼前的天地旋转扭曲,她看到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近。恍惚间,她还看到一个青灰色的背影转过身来,她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紧张。 可到底,他还是没有冲过来抱住她。 那日之后,张天明昏睡了很久,她做了一个又一个零零碎碎的梦,梦中她和扶钧策马扬鞭,去了很多地方。梦和梦的间隙里,她被灌了很多茶水,有时是苦涩的汤药。那汤药苦得她快要流出泪来,好在梦是甜的。 又是一碗苦涩的汤药顺着喉咙被灌了下去,张天明被呛得大口咳嗽起来,那些梦终于离她越来越远。她睁开眼睛,看到李元湛正端着盛汤药的瓷碗,坐在她的床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像是受了刺激,张天明几乎是在睁开眼的一瞬间掀翻了李元湛手里的瓷碗,清脆的碎裂声在安静的屋内显得十分刺耳,碗中的汤药飞溅,把李元湛的衣服下摆染成了黑黄色。 华南闻声连忙跑了进来:“主子,你没事吧。” “出去。”李元湛寒凉的声音吓得华南一个哆嗦,华南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不放心地默默退了出去。 张天明看着眼前这个无比陌生的人,他骗取她的真心,骗取她的信任,骗取她的召兵令……召兵令,哥哥的玉佩还在他手上。 倏地从床上坐起来,张天明紧紧捂住胸口缓了一会。她盯着李元湛,眼睛里全是悲愤和嘲讽:“召兵令还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元湛冷漠的别开头,看向远处。 张天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果然之前的温和良善都是装出来的,现在目的达到了,竟连装也懒得装了。张天明气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你不知道?呵,你居然说你不知道?我以为你只是个骗子,没想到你还是个卑鄙人,竟能如此的厚颜无耻!快把召兵令还我!你要是不给我,信不信我住到莺歌坊去,天天堵着你!叫你有召兵令也不得用!” 张天明一边骂一边用手扯李元湛的衣服,想看看他有没有把召兵令带在身上。 过了一会,李元湛似乎是被她激怒了,猛地钳住她的手腕,把她压在了床上。张天明使劲扑腾地,想要摆脱他的钳制,可她哪里是李元湛的对手,终究是落了下风。张天明气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手脚都被李元湛狠狠地压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的脸近在咫尺,她又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光。初见那日在城郊,他也是离她这般近,他眼里的那些光曾让她如痴如醉,让她怦然心动。可这些光都是假的!都是他装出来的!如今又看到和上次一样近的面容,张天明只觉得心里一阵难过。她闭上眼睛,微微喘着气,想要逃开他的视线。 眼睛刚闭上,李元湛不知道又发了什么疯,竟狠命地堵住了她的喘着气的嘴,难道他想憋死她?她只好又愤恨地睁开眼睛,一睁眼竟是漫天星辰,来自他眼里的漫天星辰。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堵住她嘴的是什么,她气的要命,想别过脸去,可李元湛啃得十分用力,让她始料未及,她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他果然是要憋死她,她死了,他就可以安心的把召兵令占为己有了,这个卑鄙无耻的人!又气又怕间,张天明使出吃奶的劲儿咬住了他的下唇。 血腥味迅速在张天明嘴中蔓延,大概是感觉到了疼,或是腥咸的味道实在不好受,李元湛终于慢慢松了口。 第19章 和离失败 张天明别过头大口大口喘着气,嘴里的血腥味呛得她难受。李元湛还是没有放开她。他的唇边鲜红一片,可他毫不在意,一滴血就这样落在了张天明的脸上,又顺着她的脸滑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印子。 “从今往后,休要再提起召兵令,还有莺歌坊。”李元湛脸色很难看。 张天明感觉自己头顶的手腕快要被他捏碎了,她挣了两下,瞪着李元湛怒道:“那是我们将军府的东西,我凭什么不能提?想让我不提也行,那你把它还给我。” 其实张天明并不在乎什么召兵令,什么兵权对她来说都毫无意义,她只是想要回哥哥的玉佩,那是哥哥留给她的。那是及笄那日,她对哥哥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换来的。 “你觉得父皇为什么让我查召兵令?”李元湛抿了抿唇,鲜血把他的嘴唇染的通红:“如果你不想让将军府背上有心谋反的罪名,就记住清楚了,你不知道召兵令是什么,也没去过莺歌坊。明白吗?” 张天明微惊,有心谋反?皇上竟怀疑忠心至死的父亲有心谋反? 不过她确实记得太子在地牢里说过,皇上赐婚是为了让齐王查召兵令。太子还说,李元湛向皇上汇报说召兵令似是有迹可循。其实那日李元湛已经拿到了召兵令,他没有上报,却只说有迹可循。难道真的是为帮将军府摆脱嫌疑……不,也许他只是想独吞那些兵力。 “身正不怕影子斜,将军府有没有存谋反之心,天地可鉴。” “朝堂之事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李元湛死死盯着张天明:“天地可鉴在父皇的怀疑面前,什么都不是。你知不知道京城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今日是太子,明日可能就是父皇,你觉得你拿着召兵令在这京城能活多久?” 张天明从未见过他如此凶的模样,竟被唬得呆愣了片刻。 “既然如此。”张天明想了一会,冷冷道:“那我离开京城,远离这是非之地。我们和离吧,召兵令我不要了。” “绝无可能。”李元湛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即使我想放你走,父皇也不会答应。你我的婚姻已成定局,动不得,一动,便是死局。” “死局又如何?”张天明见他否定了和离的提议,不禁又气愤起来:“谁知道你这话是真是假,与其和你这样的心机深沉的骗子在一处,我还不如去闯这死局!” 李元湛看到她这气急败坏的样子,面色微动,缓缓靠近了她。张天明以为他又要憋死自己,做好了再咬出一嘴血的架势。 但李元湛只是凑到她耳边,用极其阴沉的声音说道:“你大可以试试。不过看在我曾受过令尊恩惠的份上,我可提醒你,你死了没关系,齐王妃随时可以换人。但卫国大将军的一世清明若是因你毁了……实在,可惜。” 他和她相处了那么久,最是知道她的软肋。即便她再洒脱再决绝,也不可能不顾及卫国大将军的名声和脸面。 此话一出,张天明果然沉默了。 李元湛满意地松开手,坐了起来。他拍了拍褶皱的衣服,起身就往外走。房门打开,冷风一股脑儿地灌了进来,把张天明心底的最后一点暖意也冻结了。 这才是他,这才真正的他,凉薄又阴险。张天明看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只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李元湛走后,第二日就从别院搬回了王府。但好在闲云阁是离李元湛的拂尘居最远的院子,只要李元湛不来找张天明,张天明也见不着他。 事实上,那日之后李元湛一次也没去找过她。 看不到那张骗子的脸,张天明恢复的倒也快。消沉了几日后,她渐渐觉得为了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人伤神实在不值。欺骗和利用,张天明最深恶痛绝的两条,这个人居然占全了。要是放在以前,要是她父兄还在,她定会和他拼命。 张天明想起以前在旺城的玩伴阿布思,那是个比她大两岁的回纥女子。因为幼时就随父母搬到了旺城,阿布思的官话说的很好,她经常带张天明打猎,教张天明如何辨别有毒的植物。 阿布思的夫君就是个骗子,因为阿布思和他成亲后发现他在另一个村庄已经娶了妻子,连孩子都有了!再后来,这个男人居然卷走了阿布思父母的钱财!当阿布思哭着告诉张天明这件事的时候,张天明别提多生气了,她拉着阿布思骑马就追,追了一天一夜,一直追到了那男人另一个村庄的家里。 踹开门,张天明抄起剑就把那骗子砍得跪地求饶,钱财奉上。若不是看在他还有个幼子的份上,张天明差点一剑解决了他。这才是她张天明对待感情骗子该有的架势。 那个时候,张天明看着阿布思,只觉得阿布思是个蠢女人,辨得了有毒的植物,却辨不出有毒的骗子。张天明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她自己有一天也会碰上一个骗子,然后变成一个蠢女人。 好在张天明和阿布思不同,阿布思被骗了之后只知道哭,张天明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掉。她是堂堂卫国大将军的女儿,是个拿的起放的下的人,一个龌龊的骗子可配不上她的眼泪。不就是一段破感情吗,不就是离不掉吗,那就当他死了。 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张天明觉得这诗应该改一改,从此无心爱骗子,任他乱七八糟去。 满最近见张天明精神状态好了不少,心也跟着放下了,又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拿着袄裙在火笼边烤了烤,满走到张天明床边给她穿上:“王爷自从上次救回姐之后就搬回了府里,本来还以为是件好事,可这都十余日了,怎么也不来看看姐。虽说我们这处院落偏僻,可是从王爷的拂尘居到闲云阁,总也花不了太多时间吧。” “从别院到王府,他都走了三两个月,这十余日算得了什么。”张天明神色平静,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 穿好衣服,张天明走到院子里,瞄了一眼西墙。自从李元湛回府后,齐王府的守卫比原先多了好几番。 特别是西墙附近,不知道是防贼还是防她,就这一面院墙,竟被李元湛安排了十个府兵把守。不到一丈站一个,这紧凑的一大排,看着实在可笑的很。 想再从西墙翻出去,恐怕只能做做梦了。张天明叹了口气,回屋拿起一只袖炉。 “姐要去找王爷吗?”满见她似是要出门,又给她披了件斗篷。 第20章 钻狗洞 “我四处转转,这王府除了闲云阁,我还哪儿都没去过呢。”张天明捧着袖炉,把手缩进了斗篷里。 “满陪姐一起吧。” “不用,我一个人随便走走就好。”张天明笑着摇摇头,走出了房门。 她今日可不是去闲逛的,她要去找个可以溜出府的新地点。不然整日整日的憋在房间里,她迟早要被憋出毛病来。 应该说,她已经憋出毛病来了,因为她总是想起李元湛,或者说想起还叫扶钧时的李元湛。 特别是看到那些李元湛爬过房梁,李元湛盖过的毯子,李元湛送她的衣服,李元湛调侃过的桂花树……还有李元湛藏过的大箱子。果然人就不该闷在屋子里面,以前张天明能出府的时候,可没像现在这样,看到什么都膈应的慌。 今日一定得找个守卫弱的地方溜出府去,她就不信了,这么大的王府,还能处处都放一排府兵? 走出闲云阁,张天明左瞅瞅右瞄瞄。之前不是待在闲云阁,就是翻出府去了,今日还是她头一回参观齐王府,她发现这座府邸还挺有趣的。虽然布置和装饰都很简单,但是看着非常舒心。院落和院落间,或是回廊相接,或是假山相隔,或是石桥相连。每进到一个院子都仿佛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张天明觉得很是新奇,新奇得她连出来干什么都忘了。 想起出来溜达的目的时,张天明已经站在不知道第几个院子的石桥上了。 站在石桥上,她看到好些侍卫立在周围,比前几个院子的侍卫多多了。张天明不禁有些心虚,她低着头,抱着袖炉,噔噔噔噔跑过石桥,一阵风似的又跑进一个院子。 四处张望了一下,张天明发现这个院子竟然一个侍卫都没有,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机会。张天明喜滋滋地看向院墙,这一看,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没有侍卫。这么高的墙,鬼才爬的上去!幽怨地看了看高高的院墙,张天明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刚坐下,她的视线就落在了院墙底下的一个洞上。 这处院墙居然……开了个……狗洞? 张天明眼睛都看直了,她慢慢从石凳上挪到地上,趴在狗洞跟前认真瞧了瞧,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哈哈哈!俗话说得好,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出不去的府! 张天明兴奋地把袖炉放到地上,把斗篷也扔到了一边。接着,她趴在地上,爬到狗洞里就往外钻,冰凉的石墙刚好抵到她的背,张天明的脑袋轻轻松松探出了狗洞。她看到了府墙外的巷子还有石板路。 深吸了一口气,啊,自由的味道! 啊,府外的空气都是甜的! 欣喜若狂,张天明迫不及待的就想从狗洞里爬出去。可她急急地往前挪了几下后,却发现怎么也挪不动了,她的身子只出去的了一半。双手扒住府墙,张天明那是一阵扑腾。幸亏府墙外面没人,要不然这会儿一定会被张天明龇牙咧嘴的表情吓到。 扑腾了良久,地上的灰泥都蹭干净了,人还是没能出去。 张天明累地把脸贴到了地上,她想再闻两口自由的味道,可这会儿,她感觉空气一点儿都不甜了。 正要叹气,身后突然莫名其妙挨了一脚。 一定是院子来人了,天哪! 这下可丢脸丢大了! 这这这,院子里不会围了一圈侍卫在看她钻狗洞的糗样吧……还是对着她的屁股。完了完了,要是被传出去,一定会被整个上唐耻笑。那茶楼里的说书人,指不定会把齐王妃钻狗洞编排成什么样,搞不好故事的名字就是:“震惊!齐王府的墙里出现无头女人!” 完了,张天明突然有种把脸埋进土里的冲动。 脸……等等,他们还没看到她的脸。 张天明灵机一动,拔下头上的金步摇就扔到了青石板路上,然后一边捂着脸往后退,一边细声细语道:“各位大哥,脚下留情!我是王妃院儿里的……的婢女,王妃的首饰滚到院墙外面去了,我只好出此下策,想捡回来。绝不是在做危害王府之事。” 从狗洞里退回院中,张天明依旧捂着脸。过了半晌,也不见有人说话,张天明心翼翼的睁开眼睛,从指缝间往外看。这一看不要紧,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因为,面前的不是什么侍卫,是李元湛。 李元湛强忍着笑,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太丢脸了,这简直比被侍卫围观还要丢脸万倍!她居然还自作聪明的装成婢女,这下尴尬了。李元湛看她笑话的样子,太欠扁了,这会竟哈哈大笑起来。 张天明被他笑得愤怒不已,也不管丢不丢脸了,猛的把手拿下来,拽着李元湛身上的狐裘就爬了起来。李元湛雪白的狐裘上,瞬间被她满是灰泥的手拽出了两个黑印子。 可他居然毫不在意,脸上依旧带着欠扁的笑:“怎么,几日不见,王妃竟沦落成钻狗洞的婢女了?” 不提还好,他这一提钻狗洞,张天明立马想起来西墙底下的一排府兵了。她为什么要钻狗洞,还不是因为李元湛把西墙给堵了!这个人居然还有脸来笑话她。 “我要是婢女,你就是婢女的夫君,有什么好嘚瑟的?”张天明咬牙切齿地道。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李元湛好像愣了一下,应该是错觉吧,她这话应该让他生气才是。 谁料李元湛非但没有生气,还笑得更欢了。他往前走了一步,凑得离她很近,又是熟悉的檀香味儿,又是令人不舒服的栀子香。这该死的味道搅乱了张天明的思绪,她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可她一退,李元湛紧跟着又有往前迈了一步。 “王妃特地大老远跑到拂尘居,莫不是,想我了?”李元湛笑问,伸手拍了拍张天明袄裙上的泥土。 李元湛离她太近了,张天明觉得不自在,索性一把揪住了李元湛胸前的狐裘,其实她是想揪住他的狐裘领子的,但是李元湛的领子对她来说太高了,她只能先将就一下,毕竟气势不能输。 “想你?你太抬举自己了。我根本不知道这是拂尘居,我只知道这儿有个狗洞!” 李元湛看了一眼她揪着他狐裘的手,又凑近了些:“下次想我就直接进来。” 这个男人是聋了吗? 张天明懒得再和一个聋子争吵,她放开手转身就要走。 “后日是一年一度的冬猎。”李元湛漫不经心地捡起地上的斗篷。“我走后,你可以安心的来这钻狗洞,定不会有人打扰你。” “冬猎?”张天明停下了脚步,倏地回过头:“我能去吗?” 李元湛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把斗篷搭在手上,又捡起了地上的袖炉,没有说话。 第21章 冬猎 冬猎那日,天还是黑漆漆的,张天明就爬了起来。出府不易,这可是她前日揪着李元湛的狐狸毛威逼利诱才勉强换来的。 换上一身方便骑射的衣服,张天明一边打着颤儿,一边走到府门口。冬日的凌晨可真冷啊,空气就像是结了冰,张天明甚至不愿意往鼻子里吸气,每呼吸一下她都觉得自己的体温下降了一点。 马车已经在府门口候着了,红灯笼的映照下,车前的马鼻子喷着热气,除却府前这一团红色的灯光,远处的街景还在一片黑乎乎之中。 打开车门,张天明感到一阵暖意袭来,马车里放着一只火笼,似乎还熏了香。李元湛不耐烦地坐在车里,见她上来,立即就喊了出发。张天明见李元湛今日心情不大好,便坐到了离他最远的角落里。车里的空间不大,张天明还是时不时地会看向李元湛,就见他冷冰冰地坐在那里,似乎是在想事情。那日在太子跟前,他也是这样冷冰冰的。 想到太子,张天明不知道太子后来怎么样了,关于召兵令,也不知道李元湛是怎么处理的。她现在还能跟他一起去冬猎,应该说明没什么大问题吧。说不定,李元湛真的会念在他们家救了张大狼的份上保将军府安然。那这样,玉佩给他也不算太亏,只是召兵令的事儿真的能这么简单就解决吗? 想着想着张天明的眼睛就睁不开了,她前几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的,今日一下子起这么早,她有些吃不消。看了看外面黑乎乎的天,张天明躺在软软的锦垫上睡了起来。 睡了不知道多久,一缕亮光照在眼睛上,张天明醒了。车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开,李元湛正专注的望着窗外。坐起来身了个懒腰,张天明也向窗外看去。看着已经大亮的天,估摸着从王府出发已经有两个时辰了,居然还没到,看来这祁运山果然很远。 “是雪!”张天明看到窗外的地面反着亮光,不禁叫了出来,怪不得她觉得外面格外亮堂。 长安今年还没下过雪呢,没想到稍微靠北边一点竟已经白皑皑一片了。定睛一看,这雪还在下着,雪花并不大,轻飘飘的在空中飞舞着。 张天明忍不住伸出手想感受一下今年的第一场雪,结果手刚伸到车窗跟前,就被李元湛一把打了回去,打的张天明手背火辣辣的疼。 这人是脑子坏了吗,怎么阴晴不定的。 “你干嘛?”张天明不甘示弱,瞪着他问。 “万一外面有埋伏,你这手就别想要了。”李元湛低声道。 张天明闻言悻悻的把手背到了身后,她没想到李元湛如此警惕,连坐个马车都这般提心吊胆。 马车又行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到了祁运山的围猎场,这一个多时辰里,李元湛不是在想事情就是在观察周围的环境,张天明看着他都觉得累。 跟在李元湛身后下了车,张天明终于踩到了雪地上,脚下嘎吱一声,雪花在她面前飘来飘去,一路上的憋屈顿时烟消云散。正想好好感受下祁运山的雪景,李长祐的声音传了过来。 “哟,你俩能一起过来,真真是惊喜!” 朝李长祐看去,只见除了太子和楚王,之前寿宴上的几位皇子和贵胄都聚到了一起,包括……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披着淡粉色的斗篷,盈盈立在雪中,竟像是雪地里生生开出的一朵桃花,温婉可人,柔美如玉。 显然李元湛也看到了清河郡主,张天明感觉他身上的阴沉都慢慢散去了。察觉到他们二人的目光,清河郡主缓步走到了他们面前。 “齐王殿下。”清河郡主微微颔首。 “我以为你今日不会来呢,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李元湛声音里透着一丝欣喜。 “清河也是昨日才得知殿下要来冬猎。”清河郡主微微一笑:“上次围猎,殿下教清河骑马,清河到现在还没学会……” 看这熟络的样子,传言十有**是真的了,张天明心中暗想,不禁庆幸自己已经从火坑里跳了出来,不然掺和在这二人之间,还不知道要伤心难过多久呢,恐怕会比被李元湛利用还要伤心。自古多情总被无情伤,面对李元湛这样无情的人,只能比他更无情才行。 从此无心爱骗子,任他乱七八糟去。 默念了一遍自己瞎改的诗,张天明悄咪咪地从李元湛身后溜掉了。 也不知道延平公主今天会不会来,若是延平也来冬猎,她就可以和延平一起去射兔子了,延平一定又有很多新奇的事儿告诉她。 张天明边想边开始四处瞧起来,不一会儿,她在另一边看到了楚王的马车。心翼翼地凑到马车跟前,张天明试探地叫了一声:“延平?” 没人应她,她又叫了一声。 “延平不在,母妃这几日受了风寒,延平不放心,便留在宫里照顾了。”楚王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听到延平没来,张天明有点失望的回过身。楚王今日穿了一身利落的戎服,手里还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见张天明回过身,楚王微微一笑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说着楚王把缰绳递到了张天明手里,然后从马车里取出了一把弓和一个箭筒递给她。那是一把巧精美的弓,楚王一拿出来,张天明的眼睛就离不开那弓了。 “寿宴时见你用不惯硬弓,我特地差人定制了这把反曲弓,你试试看。”楚王笑道。 张天明接过弓在手里试了试力度,和她以前在旺城的那把差不多,对她来说刚刚好,而且这把弓的制作相当精巧,内壁雕着花鸟纹,张天明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弓。再拿起箭筒里的箭,张天明有些惊讶。 “这箭尾上刻的,是我的名字?” 楚王微笑着点头,从侍卫手中又牵过一匹马,翻身跃上马背:“我们今日再比上一场,如何?” 雪花在二人中间零星落下,这场雪似乎快要停了。 第22章 栀子香 “驾!” 张天明边催促着大红马边拉开了弓,前面的狍子跳得飞快,屁股上的白毛都因为惊吓炸开了,还炸成了一个心形。从远处看,就见一撮白毛在灰色的树干间若隐若现。 这冬猎着实没有春猎有趣,不知道是不是刚下过雪的缘故,山里的动物少的可怜,可是再少也不能连头鹿都没有吧。皇家的猎场未免也太寒碜了,还不如旺城的胡杨林呢,胡杨林里好歹还有野猪,黄羊和野骆驼,可这祁运山里除了兔子就是鸡。 张天明在这围猎场里转了一下午,只猎到了五只灰兔子和三只野鸡。 这是……冬风萧瑟马蹄急,一日看尽兔和鸡? 不知道楚王的收获如何,这样回去肯定是要输给楚王了。输倒不要紧,反正楚王也不会说什么。关键是拿着这几只战利品回去,谁知道会不会被李元湛那个笨蛋笑话呢,她可不想被他笑话。 张天明边想边瞄准了那狍子放了一箭,白毛一闪,箭贴着狍子的耳朵擦了过去,竟让它躲掉了。说好的傻狍子呢,这祁运山的狍子怎么一点都不傻,还鬼精鬼精的。 一阵紧追猛赶,眼看着狍子要往一大团灌木里钻,张天明又搭上一支箭。嗖的一下,箭和狍子一起消失在了灌木丛里。 “啊!” 突然一声惊叫,伴随着马的嘶鸣声划破天际。 张天明被惊叫声吓了一跳,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自己肯定闯祸了,刚才那箭定是惊了别人的马,也不知道那人怎么样了。张天明不由得一阵担心,也顾不上灌木扎人扎的生疼,驾着马就冲过去查看。 “清河,清河你怎么样?”是李元湛的声音。 “我的腿……腿好疼……”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 张天明急急地赶了过去,她没想到,她那最后一箭惊得,竟是清河郡主的马。这下可太糟了,她记得清河郡主还不太会骑马,若是真伤了清河郡主可怎么办,都怪她没看清狍子就放箭,这下李元湛肯定心疼死了。 还未停稳,张天明就翻身下马,跑到了俩人跟前。 清河郡主正痛苦的伏在李元湛怀里,粉色的斗篷微微颤动,看样子摔的不轻。李元湛果然是心疼的不得了,不停轻抚着她的后背,慢慢给她顺着气。 听到动静,李元湛倏地抬头。 就见他眼中的怜惜在看到张天明的一瞬间,迅速化为怒气:“怎么是你?” “我……我不知道灌木后面有人。”张天明担忧地蹲下身,伸手就想帮清河郡主检查伤势。 “别碰她!”李元湛近乎粗暴地推开了张天明。被他这么一推,张天明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了地上。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存的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猎场外面就听到了清河不擅骑马,才故意射箭使她坠马!不然你怎么这么巧出现在这?别说你射偏了,你的箭术在寿宴上不是出尽了风头么?若说你不是瞄准了清河的马,我真是不信!现在清河伤了,你开心了?” 张天明被他骂的莫名其妙,屁股摔得生疼都忘记了,只觉得火气顶到了头发丝儿: “我承认,是我不好,是我伤了清河郡主。可我确实没看到这边有人,怎么就成故意的了?再说了,我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害清河郡主,我是吃跑了撑得,还是闲的没事干?” 李元湛面露嘲讽:“我看你就是嫉妒,看不得我和清河在一处。” 张天明觉得太好笑了,她简直要笑出声来了:“你以为你是谁?你算哪块豆糕?还当自己是扶钧呢?我是喜欢过扶钧,可我一丢丢都不喜欢李元湛!既然不喜欢,那我嫉妒个屁!我巴不得你去挨着别人!” 李元湛气的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像一头被揪了毛的猛兽,张天明突然发现,这祁运山原来不只有兔子和鸡,还有炸毛的狮子。 “你最好休了我,这样就可以想和谁在一处就和谁在一处了。”张天明坐在地上,挑衅地望着他。 李元湛似乎懒得再和她吵下去了,他抱着清河郡主站了起来:“我不休了你,照样可以和清河在一处。” 说罢李元湛抱着清河郡主转身就走。这一转身,清河郡主身上的斗篷刚好在张天明面前拂过。 淡粉色的斗篷带起了一阵微风,风里满是甜腻的栀子香。 这栀子香……竟是…… 张天明心里突然疼的厉害,她想起她在扶钧怀里睡的香甜,想起他那日中午才到,想起他身上淡淡的栀子香。 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扶钧,自始至终,都只有李元湛。 好笑的是,她还骗自己,她以为至少那时候他是有点喜欢她的,至少那时候他是对她好的,至少她还拥有过那么温暖的怀抱……原来,连那个怀抱都是她从清河郡主那里偷来的。 在地上坐了不知道多久,雪水沾湿了衣裤,张天明也没有察觉。她在想,若是永永久久地待在这祁运山上,是不是就不用见到他了。 天渐渐暗了,雪又开始下起来,大朵大朵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一边的大红马甩了甩鬃毛上的雪,连打了几个响鼻。雪越下越大,刚才的灌木丛渐渐消失了,远处的山就像是一座座巨大的白色坟墓。张天明望着那些坟墓,思绪万千。 “天明可是自知输了,才躲在这里不愿回去。” 张天明闻言缓缓回过头。就见楚王立在那儿,面容温和,正带着关切的神色凝视着她。细看之下,不难发现楚王灰褐色的戎服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他站在那儿显然有些时候了。 “我正准备要回的。”张天明低下头,从嗓子里挤出了几个字。她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她不知道她要回哪儿,还能回哪儿。这上唐这么大,她却似乎无处可去,无处安身。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金丝雀,被迫顶着齐王妃的虚晃名分被困在这京城。 “七弟已经在行宫了,你第一次来祁运山,恐怕不知道行宫在哪儿。走吧,我带你过去。” 楚王说着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张天明没有看面前的那只手,扶着身旁的树非常吃力地自己站了起来。正欲往前迈一步,没想到腿脚竟不听使唤。扑通一声,她又重重摔在了地上,手被雪下面的石子划出了一道口子。 她这才发现,自己在地上坐得太久,腿脚都冻僵了,衣裤也被雪浸得湿了一大块。 楚王眸光微变,赶紧解下身上的披风,裹在张天明浸湿的衣服外,想把她抱起来。 “不用。我自己可以。”张天明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强硬。 说着张天明又扒拉着树干强撑着站了起来,这次还不及上次,还没刚站起来,腿就一软,整个身子朝一边歪去。楚王似乎实在忍不下去了,连忙接住她,不由分说地把她抱了起来。 他的怀抱坚实有力,可张天明还是挣扎着想要下来。 楚王看着她划破的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若是他不寻过来,她真的准备冻死在这山上么。她对他的关心如此抗拒,只是为了……李元湛? 楚王原本以为她和李元湛是相互厌恶的,李元湛在成亲那日称病搞出的荒唐事,京城人尽皆知。谁人不知他喜欢的是清河郡主,即使齐王妃已经立下,李元湛也毫不避讳和清河郡主的接触。 这样一个人,以张天明的心性,该是厌恶至极的。可楚王分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对李元湛的在意。 望着她有些落寞的眼睛,楚王久已平静的心湖似是被掷入了一颗石块,心中升起说不上来的滋味。 轻轻叹了口气,楚王缓缓收紧手臂,抱着她跃上了马背:“回到行宫,我自会放你下来。” 第23章 鬼压床 回到行宫,天彻底黑了,张天明在浴桶里足足泡了半个时辰,又灌了两大碗滚烫的姜汤才觉得自己缓过劲儿来。 这行宫建的还真是奢华,给她安排的住处竟比王府的闲云阁大上好多好多,床也是又大又软,屋里似乎还熏了香,是李元湛惯用的檀香。张天明吸了吸鼻子,爬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滚成了一个球。檀香的清淡味道让她莫名的安心,幸好不是那甜的要命的栀子香。 她倒不是因为清河郡主而不喜欢栀子香的味道,大概只是因为这个味道太甜了,甜到她觉得和自己格格不入。 也不知道清河郡主怎么样了,按理说她该去瞧瞧清河郡主的,毕竟是因为她,清河郡主才摔伤的。可是李元湛的态度让她气恼,她不想再同他辩驳。这样一想,还是别去了,反正李元湛也会守着清河郡主,总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躺在暖暖的被窝里,张天明突然觉得这比雪地里舒服太多太多。她以后还是不要同李元湛怄气了,太伤身体了。别人再不济也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她倒好,伤敌八千自损一万。 幸好楚王及时把她带了回来,不然按她当时的状态,八成是要和祁运山归为一体的,明天真得好好感谢他才是。 翻了个身,张天明舒舒服服地睡去了。 还没刚睡着,她就被踹了一脚,迷迷糊糊间她感觉有人上了她的床,睁开眼睛一看,竟是李元湛。 张天明几乎是立刻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怒视着李元湛:“你干嘛?” 李元湛只穿了一件单衣,似乎是刚刚沐浴过,身上也没了那讨厌的栀子香。他黑着脸看了张天明一眼,淡淡道:“睡觉。” “睡觉你跑我这儿做什么?”张天明说着坐到床上,拽紧了被子往后退了退,这人不会是因为自己误伤了清河郡主要来报复自己吧,这大半夜的,要是真打起来,她可打不过他。 刀,得拿刀,她突然觉得她需要一把锋利的大砍刀。 李元湛似乎有些不耐烦,他抓起张天明身上的被子就钻了进去,一阵暖意顿时弥漫在张天明周身。她蹭地就放开了身上的被子,往后又挪了挪:“你到底要干嘛?” “这儿是我的寝殿。”李元湛冷冷道:“你若不想睡,就到外面去。” “你的寝殿?”张天明惊呼,这才想起来自己是齐王妃。她就说这住处怎么如此好,原来是给她安排到李元湛的寝殿来了。 可什么叫不想睡就到外面去,她觉得她和这个人在一起,迟早有一天会被气死。从床上站起来,张天明狠狠踩了李元湛的肚子一脚,然后飞快地跑下了床。到外面就到外面,他的寝殿,她还不稀罕呢! 打开门的那一刻,张天明有点后悔了。外面大雪纷飞,她还穿的十分单薄,风一灌进来就冷得她打了一个哆嗦。 要骨气还是要命,真是……难以抉择。 想了想张天明还是默默地关上了门,冻死这种死法不是特别体面。嗯,没错。 张天明硬着头皮磨磨唧唧往床边走,李元湛肯定要狠狠奚落她了,说不定还要回踩她一脚。 心虚地走到床边,张天明才发现,这狗东西居然已经睡着了。张天明顿时觉得安心了许多,她蹑手蹑脚爬回床上,扯了一块被子,慢慢躺了下来。 这一夜睡的可真是昏沉,张天明隐约觉得头痛的厉害,浑身时冷时热。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好像有人摸了摸她的额头,给她灌了一碗苦的要命的汤药,还抱了抱她,抱的她有些喘不过气来。真是悲催的梦,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鬼压床? 这鬼压床的后劲儿可真大,张天明醒来之后还是觉得头隐隐作痛。好在身旁的李元湛已经不见了,估计是去找清河郡主了,看不到这个狗东西,张天明的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从床上坐起来,殿里进来了好些婢女。给她穿戴完,早膳也上齐了。张天明坐到桌前开始大口吃起来,她昨日都没怎么吃东西,正饿得不行。 可这一吃,她差点吐出来,这饼饼怎么和梦里喝的汤药味道一样?吃了一口胡麻粥,还是那个味道,苦的要命。又吃了两口馎饦,依然是汤药的味道!张天明觉得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她寻思着回到长安城里,得找个神婆给她瞧瞧。这鬼压床也太恐怖了。 和眼前的早膳对视了半晌,张天明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吃掉了一大堆,毕竟苦总比饿好。 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一片雪白天地。张天明走到院中,试了一下,雪居然没到了她的腿。听说雪越厚,越容易猎到狍子。张天明有些高兴,四处找起她的马来,昨儿她的大红马是楚王带着她骑回来的,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楚王那儿。 在行宫里四处转了转,张天明没找到大红马,反而很悲催地和李元湛撞了个正着。 “你要去哪儿?”李元湛没好气的问。 “你管我去哪儿,我是来正经冬猎的,不像某些人,打着冬猎的幌子,不知道在干嘛。”张天明翻了个白眼。 “你不许去。”李元湛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靠近了张天明一步。 张天明气得跳了起来,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我凭什么不能去,我就要去。” “你伤了清河还不够,还想出去害人?”李元湛说着一把揪住了张天明的胳膊:“老实回屋里待着,不要到处乱跑。” 张天明才不愿意听他的,可是被他揪住,怎么挣也挣不开,她气得闷下头使劲咬在了李元湛手上。 他手上还带着栀子香的味道,好气,张天明咬得更厉害了。 血糊了她一脸,可李元湛吭都没吭一下,还是死死揪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进了寝殿。 行宫里的婢女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场景吓了一跳,纷纷避开了这二人。到了寝殿,李元湛才松开手,张天明终于也咬不下去,松开了嘴。 李元湛无奈地甩了甩手,手上的血还一直往外冒。他把手背到了身后,面色不善地盯着张天明:“你除了伤人咬人外,还会做什么?” 张天明用手抹了抹嘴边的血,咬牙切齿道:“我还会杀人!” 李元湛摇了摇头,拂袖而去:“来人,给我看好了。没有我的允许,齐王妃不得出此门!” 第24章 梅花林 挨着门边听了半晌,确定李元湛走远之后,张天明溜到窗边,踩着桌案翻了出去。刚一落地,她就看到了华南,还有他身后的一排侍卫。 华南低头行礼,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主子的吩咐,王妃也听到了。还请王妃不要为难我们。” “我没为难你们。”张天明站起身,拍了拍华南的肩膀,狡黠一笑:“我听的可明白了。他说不让我出殿门,可没说不让我走窗子。你们若是拦我,那就是擅自行动。” “这……”华南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可是主子那意思……” “怎么?你如今都学会揣摩主子的意思了?”张天明声音平静,却透着一丝威严。 华南一惊,连忙让开了道。 张天明满意地点点头,不紧不慢的走出了院子,刚一出院子,她就一阵风似的跑了。 她昨天跟着李元湛花了三四个时辰才到了这祁运山,为的就是能出门转转。若是还让她待在屋里,那这祁运山和王府又有什么两样。 这次她学聪明了,绕过了和李元湛撞见的那条路。行宫不大,没一会儿,她就瞧见了她的阿红。她很喜欢这匹枣红色的马,昨天她下马的时候太着急,连马都忘记了栓。可是阿红一步也没离开她,她在雪地里待着,它也陪她在雪地里待着,像极了父兄以前送她的那匹朝霞。可惜朝霞在她跟边境流寇打斗时,被流寇砍伤,再没能继续陪着她。 走到阿红旁边,她摸了摸阿红的鬃毛。 “今日不坐在雪地里了?” 张天明抬头,楚王正站在回廊里,嘴角带着柔和的笑意,刚毅俊美的面容在皑皑白雪的映衬后透着安稳沉着的气韵。 张天明不禁暗想,李元湛若是有楚王一半的成熟沉稳,他们之间也不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至少不会把她气得一嘴血才是。 “昨日多谢楚王殿下。”张天明颔首行礼。 “你预备如何谢我?”楚王缓步走到庭中,见张天明愣了一下,他旋即又笑道:“我刚好准备上山,正愁无人同行,不如你和我一起上山,以此做答谢。” 张天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反正她也想上山,和楚王一起还多了个说话的人。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张天明有些焦急得催促着楚王。华南这会儿肯定去禀告李元湛了,她再不走,李元湛说不定就会怒气冲冲地找过来的。 好在楚王直接带她从侧门出了行宫,一路都没有碰到李元湛。出了行宫,张天明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上山的路不长,但是路面积雪覆盖,他们驾马的速度不得不一再放缓。风不大,但是空气依然很冷,张天明的鼻子冻得通红,头又有些一跳一跳的疼。楚王一路上和她聊了很多东西,从她昨天猎的兔子一直聊到了宫中趣事。 张天明很久没有和一个人说这么多话了,她觉得楚王很擅长和人聊天,因为他们似乎聊得很畅快。快进山林时,楚王提到了太子。 “你说太子被废黜了?”张天明有些诧异。 “七弟没跟你提过此事?”楚王骑在马上侧头看向张天明:“虽然太子被废是早晚的事儿,但没人料到如此之快。” “是因为灾银的事吗?”张天明试探地问。 “灾银案只是加速了此事。真正促成太子倒台的,是你。” 楚王声音依旧平和,说出的话却让张天明心中一震。她就知道和她被劫一事有关,可李元湛那日之后在没和她提过后续发展,没想到太子紧接着竟是被废了。 “若没有出现你被劫走这一意外,二哥或许可以在太子的位置上多坐个三两年。” 楚王的意外二字说的很微妙,张天明觉得怪怪的。楚王似乎再告诉她,那不是意外。 她忽然想起太子说的话来,他说是李元湛放出的消息,说她那日会出现在城东,还说是李元湛陷害的他。张天明此前未把太子的话放在心上,如今仔细一想,当日之事确实太巧了些。难道真是李元湛一手安排的?只是为了利用她让太子倒台?零散的记忆一点点拼凑在一起,张天明觉得有些心灰意冷。 见张天明没说话,楚王又道:“七弟已经把你被劫走一事压了下来,现在就算是宫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此事。但我还是猜测,父皇之所以废太子,关键点不在于太子私自劫走齐王妃。而是……太子企图夺取召兵令。” 猛地听到召兵令三个字,张天明睫毛微颤,寒意一点一点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的头越发痛了。 察觉到楚王的目光,张天明强忍着内心的紧张,故作镇静地迎上他的目光,略带好奇地问:“夺什么?” 楚王不动声色地凝视了张天明一会,眼中神色复杂。良久,他回过头看着前方,不再言语。 张天明警惕地看了看楚王,他的侧脸在树影间时明时暗,棱角分明的轮廓在这清冷的冬日里,更显出一种深不可测来。 沉默了半晌,张天明闻到了丝丝缕缕的馨香。 随着他们的行进,香味越来越清晰,张天明也渐渐看清了前方疏疏落落的谈黄色,竟是腊梅。 “昨日寻你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了这片梅花林。”楚王轻声道。 张天明紧张的心突然放松了下来,她愉快地翻身下马,往前跑了几步。欣喜地瞧着那些梅花,她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着的花瓣,这儿闻一闻,那儿瞅一瞅,转身笑道:“我最喜欢梅花了。” 冷风吹得张天明脸颊红扑扑的。楚王骑在马上,看着她站在梅花树下,灼灼闪耀,似是比万千花朵还要艳丽。 慢慢从马上下来,楚王走到了张天明近前:“明日就回府了,喜欢就多看看。” 听到他这么说,张天明笑着笑着就有些伤感,回府之后她又要整日整日待在闲云阁了吗?过段时间就是除夕了,没有父兄的年,她要怎么才能捱过去呢?等她回去,李元湛会不会又同她发脾气呢? 好多烦恼一起涌上来,把张天明的胸口堵得闷闷的。她使劲摇了摇头,想把这些烦恼都甩出去,可是没有用,头反而更加昏沉了。 “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生活,也许齐王府不能给你的,楚王府可以给你。” 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张天明有些错愕,她抬头看向楚王。 楚王隔着三两枝梅花,正微笑着看她,面上是一贯温和的表情。梅花在他面前轻轻摇曳,浅淡的光影投在他面上,似水似雾,晃得张天明有些恍惚。 换一种生活么…… 他看她的眼神那么温暖亲切,就像他看延平公主那样和善。可不知道为什么,张天明还是觉得这个人身上带着危险的气息。 他刚才先是暗示她那日的意外是李元湛所为,然后又提及召兵令,实在有点古怪。像楚王这样会察言观色又在朝廷里混的如鱼得水的人,真的会随口说那样的话吗?还有他对自己三番五次的帮助,未免每次都太及时了些,与其说让她感动,她更多的是觉得刻意。这样一个难以捉摸又深不见底的人,张天明不是很想靠近,也不愿靠近。 她静静地看着楚王,沉默了半晌。 梅花的光影晃动着她的眼睛,她折下一枝梅花,平静而认真:“我想要的生活,若是齐王府给不了,楚王府一样给不了。” 寒风吹过梅花林,吹起张天明额前的碎发,拂过她坚毅的面容,又吹落了几朵梅花。 第25章 杏仁糖 抱着梅花枝回去,李元湛已经在寝殿等着了。 张天明以为李元湛一定会把她骂的狗血淋头,可他什么都没说,见她回来只是看了她一会。 张天明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她把梅花枝插到了瓷瓶里,又看了看李元湛的手,只见他的手上缠着帕子,看样子是清河郡主帮他包扎的,连结儿都打的十分精致。 寝殿里安静的可怕,张天明不禁声问道:“清河郡主好些了吗?” 听到清河郡主,李元湛明显有些不耐烦,他没回答,只淡淡说:“把桌上的药喝了。” “什么药?”张天明怔怔地望着他。 “你昨儿夜里发热的厉害,太医说这药需吃三副才有用。”李元湛漫不经心地说着,瞥了一眼瓷瓶里梅花,幽幽道:“忌吹风。” “这么说昨晚上是你给我喂的药?”张天明这才反应过来那不是个梦,她就说她今天怎么一直头疼,原来是得了温病。 端起桌上的汤药,竟还是热的,张天明瞄了李元湛一眼,捏着鼻子一口气喝掉了,苦得她直跳脚,眼泪差点掉下来。 正苦的不行,李元湛示意她过去,张天明只好放下碗,吐了吐舌头走到他跟前。 李元湛没说话,只是在她面前伸出手,摊开了手掌。里面竟是一块裹着糯米纸的杏仁糖! 张天明惊喜万分,嗖的一下把杏仁糖塞到了嘴里。慢慢的,苦涩褪去,只剩下杏仁糖的香甜,张天明第一次觉得杏仁糖这么好吃。如果眼前的人不那么气人的话,她会觉得更好吃一点的。 她想起她被劫走的事来,想起她在地牢里又冷又饿,差点死掉,想起她在地牢里满脑子都是这个人。她看着李元湛,不由得想,真的是他设计的那件事吗?这个人明明知道她最怕冷了,怎么会把她置于那种境地?可若不是他设计的,他又是怎么顺利的找到她的? 她有好多疑问,她突然想问问他这一切,还想告诉他,今日楚王提起了召兵令。她想告诉他,她真的有听他的话,装作不知道召兵令是什么,蒙混了过去。 她壮起胆子,凑近了李元湛。 李元湛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困惑地望着她。四目相对,张天明一紧张,倏地垂眸移开了目光。 这一垂眸,她又看到了他手上的帕子,那精致好看的帕子上,还绣了一朵栀子花。仿佛又闻到了那甜腻的味道,张天明突然清醒过来,她猛的回过头,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杏仁糖真是讨厌啊,甜到迷惑人的心智,甜到让人不能理智清醒的看清这个世界,甜到她差点忘了……他不喜欢她。 慢慢站起身,张天明默默走到了窗边,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橘红色的宫灯在雪地上投下了淡淡的光晕。张天明摸了摸瓷瓶里的梅花,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她又想扶钧了,想那个虚无缥缈的扶钧。 她有时候也挺痛恨自己的,像是昨日,她之所以难过地坐在雪地里,不是因为她觉得扶钧骗了她,而是因为那个栀子香让她发现她忘不掉扶钧。可扶钧……终究是不会出现了。 第二日,宫里派了人来清点猎物,评选今年冬猎的胜出者给予嘉奖。往年这个时候应该是皇上亲自过来的,但今年突下大雪,皇上大概猜到了这次冬猎没什么收获,索性不来了。派宫里的人来一趟,权当体现一下上唐的尚武精神,在这行宫里走个过场。 宫里的活动,最不缺这些形式。就算今年祁运山炸了,一只鸡都猎不着,宫里估计也会派人来赞美一番上唐的大好河山,再嘉奖一番皇亲贵胄不畏艰苦的高尚品质。 李元湛一大早就出去迎接宫里来的人了。张天明磨磨蹭蹭到天大亮才起,穿戴整齐后又吃了点早膳才过去。今日的早膳没有苦味,看来昨儿那份早膳,大概是被李元湛放了退温病的汤药。这个笨蛋,害她差点以为是自己味觉出了问题。 走进大殿,冬猎嘉奖宴会已经开始了,张天明沿着墙边溜到了李元湛身旁。还没刚坐下,她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叫出了声:“止行!” 赵止行正在指挥着几个端着瓷盘的宫女,听到声音连忙回过头,看到是张天明,他惊喜地不得了:“呀!祖宗!” “你怎么在这儿?”张天明好奇的问。“大老远跑到这儿来,你的醉仙楼不做生意啦?” “就是做生意才来的!”赵止行从身旁的宫女手里接过一个瓷盘,兴冲冲地跑到了张天明跟前声道:“醉仙楼可是承包了今年的冬猎宴席呢。” 说着他把手里的瓷盘放到了张天明面前,漂亮的盘子里正是张天明最爱吃的金乳酥。 张天明欣喜地拿起金乳酥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说:“原来这冬猎的嘉奖还有宴席的,我还以为就是站在那听听长篇大论呢。早知道我就不用早膳直接过来了,太亏了!实在太亏了!” 正说着,中间的宦官又开始高声宣读嘉奖词,李长祐喜滋滋地上去领赏了。看到李长祐,张天明突然想到了什么,拽了拽赵止行的衣摆,笑道:“哎哎,你不是说你堂堂醉仙楼掌柜都没见过齐王殿下吗,呐!这就是齐王殿下。” 说着张天明看向旁边的李元湛,只见李元湛阴沉着脸正瞪着她。张天明被他这脸色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松开了拽着赵止行的手。她待会还要跟李元湛坐同一辆马车回王府,她可不想一路上又和他吵来吵去。 赵止行看到李元湛也愣了一下,随即施了一礼:“原来是齐王殿下,赵某不识,那日在醉仙楼多有失礼,还请见谅。” “无妨。”李元湛敷衍地应着。 见李元湛没有继续和他多说的意思,赵止行默默看了一眼张天明,给她递了个你多保重的眼神,就转身去安排宴席了。 宴会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才结束,又是夸来夸去,又是赏来赏去,反正是把每个参与冬猎的皇亲贵胄都赏了一遍。连张天明这个只猎了几只兔子和鸡的人,也得到了赏赐,一只大大的金蟾蜍。张天明觉得这个赏赐太丑了,她嫌弃的不得了,直接推给了李元湛。 李元湛手上的帕子今日换了个样式和颜色,不过依然少不了那朵栀子花。 张天明觉得清河郡主是真的喜欢李元湛,她不过是咬了李元湛一口,能有多大的伤,还要天天给他包的这么严实,生怕她再咬他一口似的。 跟着李元湛走到回府的马车旁边,张天明终于又见到了清河郡主。清河郡主是来和李元湛道别的。看她的气色已经大好,走路也好好的,应该是没伤到骨头,张天明不禁暗自庆幸起来。 清河郡主似乎也注意到了张天明,她笑的很温婉,柔声道:“那日的事请不要放在心上,是清河自己骑术欠佳。” 张天明连忙点头回应。虽然张天明更喜欢延平公主那种率真的性格,但清河郡主这样落落大方,亲亲切切的女子,她也并不觉得反感。 还没来及开口表示歉意,李元湛就挡在了她和清河郡主中间,示意她上车。 算了,不说也罢,她正好懒得与人客套。张天明不屑地看了李元湛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第26章 骗骗他 回府的路上,张天明又睡的昏天黑地,偶尔醒过来,她看到李元湛一如来的时候那样,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环境。她真是搞不懂,有什么好担心的。 后来的日子里,李元湛似乎变得十分忙碌,忙的连张天明在府里住着都忘了。张天明见不到他,觉得日子过得顺畅了很多,没人惹她生气,也没人让她心烦意乱。 日子一天天过去,为了不让自己太无聊,她开始跟着孟娘学做一些东西,比如绣花。 她绣了好长好长时间,终于绣好了一个图案。又缝了好长好长时间,把绣好的布做成了香囊。张天明秋末收集的桂花,这会正好可以用来做香料。装满桂花,张天明又给香囊缝了个流苏……渐渐地,张天明搞懂了一件事情,为什么京城的大家闺秀都喜欢绣花,因为足不出户的日子实在太无趣了,若是不找点事做,大家闺秀一定会变成大家呆子的。 香囊一点点成型,日子也一点点临近除夕。就在张天明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平缓的过下去的时候,府里出了大事。 李元湛身边的宦官死了。 两个在拂尘居洒扫的下人也死了。 京兆尹陆大人急匆匆地来了府上,又急匆匆地离去。很快,齐王府就被官府的人围了起来,不能进,也出不得。府里一片混乱,每个人脸上都是恐惧慌乱的神色。 王府出事后过了好几天,张天明才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之前她虽不能出府,但总能在王府里面溜达的,可这天她正要踏出闲云阁去找孟娘的时候,华南把她拦住了。张天明先是发了一通脾气,对着华南把李元湛骂了一遍,她觉得李元湛一定是疯了,不让她出府就算了,连闲云阁都封住是几个意思。 骂着骂着,她就意识到了大大的不对劲,因为她看到华南的神色十分慌张,整个人看上去特别古怪,问他什么他也不说,只是坚持不让她出闲云阁。 傍晚的时候,孟娘回来了,孟娘的眼睛通红,面上满是焦虑和担忧。孟娘告诉她,齐王府爆发了不明疫情,之前那三人就是死于疫病,现在拂尘居里又有两个人感染了疫病。宫里来了很多太医,还是束手无策,说是这疫病一旦染上,就凶多吉少…… 拂尘居……张天明心下一沉,不禁拉着孟娘问:“那李元湛呢?” “殿下他没事。京兆尹已经派人四处去找治病的药方了,相信这疫情很快就能得到控制。”孟娘低声道,“闲云阁很安全,王妃安心待在闲云阁就好。” 听了孟娘的话,张天明心里更乱了。患病的人都聚集在拂尘居,看来这疫病来的不简单。她在边境时,也听说过几次疫情,可那些疫情,多半爆发在水源不洁或是流民聚集的地方。像齐王府这种地方,食物和卫生都会经过严格审查,怎么可能突发疫病? 望着孟娘忧心忡忡的面容,张天明决定去看看李元湛。 她不信李元湛真的没事,若是没事,他为什么还待在危机重重的拂尘居。她倒不是担心李元湛的安危,她只是觉得,面对李元湛这么会骗人的家伙,她有义务亲自去揭穿他的谎言,然后嘲笑他一番。若他真的没事,那她就只当溜达溜达了。 问满要了件衣服,张天明把自己打扮成了王府的婢女。天渐渐黑下来,闲云阁的柴房突然起了大火。这火一起,华南吓了一跳,连忙带着侍卫和婢女去灭火,闲云阁一时间乱作一团,谁都没注意王妃已经趁乱溜出了闲云阁。张天明其实很不愿用这种损招,但是想确认李元湛有没有骗人的决心还是占了上风。 借着天黑和这一身婢女打扮,张天明不算费力地就经过了重重守卫,进到了拂尘居。说起来,她和李元湛成婚已经半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进他的寝居,竟还是潜进去的。 今日的拂尘居冷清的就像一个鬼屋,一个人影都没有。沿着微弱的烛光,她一路走了进去,终于在最里面的床榻上,瞧见了李元湛。只见他躺在那儿,形容枯槁,憔悴的厉害。 哈!他果然是个大骗子! 张天明有些气愤,他一定是觉得她很好骗,连染了疫病这样的大事也要骗她,万一他就这么死了,她岂不是也要被蒙在鼓里。他死了可没什么,齐王府和召兵令的烂摊子谁来收拾?万一皇上让她这个齐王妃陪葬可怎么办? 越想越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张天明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还有气。 慢慢在床边坐下,张天明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他的脸苍白的就像纸一样,看着这白的近乎透明的颜色,张天明莫名想到了西山上的月亮。那时候,他可不像现在这样苍白,那时候,他还能活蹦乱跳的拽着她的衣摆,跟她说好多好听的话。 似是被她碰醒了,李元湛微微睁开了眼睛,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不是叫你们退下了吗?” 张天明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愣在了那里,想了一会才意识到,他好像把她当成婢女了。看来这疫病实在凶猛,连眼睛都受了不的影响。她突然有点好奇,病中的李元湛看她,是不是一团浆糊。她记得她时候生过一场大病,也是眼前模糊一片,看什么都像是糊了一层浆糊,还错把哥哥叫成了阿耶,被哥哥笑话了好久。 李元湛见她没有反应,又闭上了眼睛,吃力地道:“走。” 赶走了所有下人,是怕传染他们吗?没想到这个大骗子还挺有情有义的,张天明心中暗想,不禁升出一个有趣的想法,他骗了她那么多回,不如她也来骗骗他。 用手捏住鼻子,张天明故意用又尖又细的声音道:“奴婢也染了疫病,特来照顾王爷,王爷可有什么吩咐?” 说完张天明被自己怪异的声音逗笑了,她用手轻轻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这个大骗子,想不到有一天也会被她骗吧,这叫什么,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李元湛依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不再叫她走了,喃喃道:“水。” 张天明闻言赶紧收敛了笑意,跑去给他取水,其实旁边的桌子上就有水,但是张天明一点都不放心。她总觉得拂尘居爆发疫情不是偶然,万一是人为,指不定就把疫病病毒下在了他的碗上或者水里。 四处看了看,张天明相中了一个涮笔的琉璃盏,这上面总不会被下毒的。她拿起琉璃盏,呼哧呼哧跑到了书房的水井边上打了一桶水。闲云阁的水就是来自这个院子,闲云阁的人喝了没事,说明这处水源定是干净的。 回到拂尘居,张天明端着琉璃盏坐回了床边。看了看虚弱的李元湛,又看了一眼手中的水,张天明把琉璃盏放到唇边先尝了一口。 等了一会,她觉得也许这水和琉璃盏都没啥毛病,这才把剩下的水都倒进了李元湛嘴里。 第27章 大马虎 李元湛被她一下子灌的,呛的不轻,但好在是喝到了水,他看上去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 张天明听着他微弱的呼吸声,突然觉得他有一丢丢可怜。不知道京兆尹寻到了治病之法没有,那么多太医都束手无策,民间真的能找到药方吗? 床边的火笼早就灭了,屋里冷的就像冰窖一样。李元湛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张天明觉得他睡着了也好,睡着了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她把李元湛的胳膊塞进了被子里,又把被子给他往上盖了盖。拿起他的胳膊时,张天明心里咯噔一下,一直都热乎乎的李元湛,这会身上竟凉的像一个死人。 张天明有些不知所措,她这下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个人可能要死了。 夜渐渐深了,张天明一点睡意都没有,她蜷着身子躺在了李元湛身边,看着他的侧脸,听着他的呼吸。她不敢睡,好像只有听着他的呼吸,她才能确认他活着,她才能安下心来。 后半夜的时候,李元湛似乎做了噩梦,他的眉头皱成了一团,嘴里哼哼唧唧念叨着什么。张天明正一下一下数着他的呼吸,被他这么一哼唧,她以为他又要喝水,猛地爬起来准备去给他倒水。 可还没刚坐起来,李元湛又哼唧了一声,这次她听清楚了,他念叨的是:“大马虎……” 张天明整个人都僵住了,不知怎的,眼泪就刷的一下流了下来,啪嗒啪嗒地顺着脸颊掉到了衣服上,她想,大概是这屋里太冷了吧。 第二日,拂尘居来人了,听到有脚步声,张天明倏地钻到了床底下。进来的有三个人,张天明听出了其中一人是华南,另外两个应该是京兆尹陆不平和郎中。 郎中诊了好一会,才从床边站起身。张天明盯着地上的药箱,心跳的厉害。 见郎中诊完了,华南急不可待地问道:“殿下他怎么样?” 郎中沉默了一会,张天明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过。 良久,郎中才答道:“恐怕……撑不过明日。” 又陷入一阵静默,张天明觉得她有些忍不了了,她想从床底下爬出去,把这个郎中暴打一顿。 正准备这么做的时候,陆不平开口了:“先生可有救治之法?先生在上唐成功控制了多次疫情,一定有办法才是。” 华南也跟着说道:“是啊!明日之前,只要明日之前先生开出药方,殿下他就还有救!请先生一定要救救殿下!” “药方不是没有,可……就算老夫开出这药方,对于齐王殿下来说,也是无济于事。”郎中叹了口气,“这药方只能救治刚刚染病的患者。齐王殿下身体里的疫毒早已侵入心脉,若想救治,需在药方里加上一味药。可据老夫所知,这味药,已经绝迹了。” “还请先生告知是什么药?”华南急急地道。 郎中的目光在华南和陆不平面上来回扫了一下,慢慢道:“千年雪参。” 此话一出,华南和陆不平对视了一眼,都不说话了。 “这是药方。”郎中从药箱里拿出一张纸,边写边道:“府里若是再有人染上疫病,切记在三炷香时间内给患者服下,数日便可恢复如常,切记是三炷香之内。若是患者出现体温下降还未服用,就会像齐王殿下一样,没有雪参,必死无疑。” 说罢,郎中把药方交给了华南,起身离去了。 郎中走后,李元湛慢慢睁开了眼睛,华南和陆不平连忙走到床边。张天明在床下面,隔着床板,听到李元湛断断续续地说:“能控制……疫情……就好。” 说着李元湛竟咳出一口血来,华南吓了一跳,赶紧帮他擦,可还没刚擦掉,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王爷也会没事的,华南这就派人去找千年雪参。” “不……不用找了。”李元湛一抖一抖地吸着气,张天明在床底下都感觉到了床的轻微晃动,“没有……雪……雪参了,最后一株……父皇……赐……赐给了萧贵妃。” 萧贵妃?张天明记得,那是楚王和延平公主的母妃。 “那华南去求楚王,万一萧贵妃还没用掉那千年雪参……” “华南!”陆不平打断了华南的话,厉声道:“你是急坏了脑子吗?叫楚王救元湛的话都说得出来?” 被陆不平这么一斥,华南也惊觉失言,默默闭了嘴。 李元湛喘了良久的气,又发出了微弱的声音:“王妃……她……” 张天明听到李元湛提起自己,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被人捅了一刀,痛的她紧紧按住了胸口。 华南犹豫了一下,艰难地道:“王妃一切安好。” 听到这句话,李元湛似是终于撑不住了,吐了一口血,又昏了过去。 华南和陆不平商量了好一会,最后决定先把疫情得控的事回禀了皇上,再去问问有没有可以替代千年雪参的药材。 二人走后,张天明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她站在床边看了李元湛一会,伸手解下了他腰间的令牌。 拿着令牌,张天明直接从正门出了王府,王府外的官兵已经撤去了,应该是刚才陆不平撤去的。张天明随便翻上了门口的一匹马,朝着楚王府疾驰而去,她要救她的夫君,她张天明的男人不能就这么死了。就算他是个大骗子,就算他讨厌的要命,就算他不喜欢自己……可她就是不想叫他死。她想让他好好活着,即使是惹她生气也好,只要他活着,气一气好像也没什么的。 楚王见到她,面上是一贯的亲切神色。张天明没有心情和他客套,直接把腰牌举到了他面前,恳切地问:“楚王殿下,这个可还作数?” 楚王点头:“自然作数。” 张天明双手捧着银质腰牌,缓缓对着楚王行了个大礼。楚王微惊,连忙上前扶她起来,她却一动不动:“天明想求楚王府一物,望楚王殿下成全。” “你先起来再说。”楚王硬是把张天明从地上拽了起来,他不喜欢这么和她说话。见她起身,他才微笑着问道:“天明想要什么?” “千年雪参。”张天明抬头看楚王。 楚王面色一沉,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了:“你想救李元湛?” 张天明心生怀疑,立即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千年雪参能救李元湛?” “刚刚听说的。”楚王平静的别过头:“你回吧,我帮不了你。” 张天明突然紧张起来,带着恳求的语气说:“可你答应我的,你说要报我的救命之恩的,是你叫我若是有求于你,就来寻你的。更何况,我所求之物,是为了你皇弟。他就快不行了,你怎能见死不救?” “是,我是答应了你。”楚王的声音变得阴冷:“那是我欠你的,可我不欠李元湛的,我没有义务帮他,你走吧。” 说罢,楚王转身背对着张天明不再言语。 第28章 三炷香 回到拂尘居,张天明直接冲到了李元湛的床边。 李元湛还在昏迷中,他的面容比昨晚还要苍白,呼吸微弱的几乎要听不见了,嘴边还残留着点点血迹,看着那些血迹,张天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俯下身就啃了上去。她学着他上次要憋死她的架势,对着他的嘴乱七八糟地啃了一通。左啃一下,右啃一下,上啃一下,下啃一下……反正是胡乱的啃来啃去。他的嘴唇凉极了,一点也不像上次那样热乎,有一瞬间,张天明觉得自己啃的是一个大冰块,还是带血的大冰块。 这场疫病,叫她瞧清楚了自己的心,她是喜欢他的,不管他是扶钧,还是李元湛,还是大骗子,她都喜欢他。从他拉着她的手去西山的时候,她就已经喜欢他了。就算他后来变成了李元湛这样的狗东西,她还是抹不掉对他的喜欢,特别是他给她杏仁糖的时候。说实话,她宁愿他一直无视她,叫她时刻保持清醒,可他偏偏要给她块糖,扰乱她的心,真是讨厌至极。 有时候想想,女人真是好骗,一块杏仁糖就能在心里荡起万丈波澜,一块杏仁糖就能叫她死死记住他所有的好。她以前不懂阿布思为什么要为一个骗子失魂落魄,哭的死去活来。她现在好像有一点点懂了,李元湛昨天夜里不过是念叨了一声大马虎,她就懂了。 点了一炷香,张天明躺到了李元湛旁边,她侧过头盯着桌上的那炷香。一缕青烟顺着的火星子,晃晃悠悠,越飘越高。那青灰色的烟雾,又叫她想起了她和他的第一次见面,还有他暗搓搓送她的衣服。 要是他也喜欢她就好了,要是他也喜欢她,她可能就不会经常感到难过了,可是她不难过,清河郡主就会难过。这场婚姻,真是妥妥地扎心啊,一扎扎仨。她难过,李元湛难过,清河郡主也难过。也许,快要死的人是她会比较好,这样的话,至少李元湛和清河郡主是开心的。 胡思乱想间,一炷香很快烧完了,张天明又点了一炷香,这柱香她点了好半天,因为她发现她有些头晕眼花。特别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头重的差点让她摔到地上去。点完香她又回到床上躺着,她觉得她的四肢开始疼痛起来,呼吸也渐渐变的困难,还有点想吐。原来这疫病竟是这般的折磨人,真不知道李元湛这两日是怎么熬过来的。 点到第三柱香时,张天明几乎要站不起来了,她的手抖得厉害,哆哆嗦嗦地拿香去烛火上点,结果还没放到烛火上,香就断了。她只好再拿起一根,这回点上了,可插到香炉里面的时候,手不听使唤又给捏断了。就这样,整整折断了九根香,她才勉强点上了第三柱香。 第三柱香烧完,张天明已经是难受的不行了,她的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也翻江倒海,整个人冷得就像是坠进了冰湖。 不知道过了多久,华南从外面回来了,一进来就吓了一跳。这……失踪的王妃突然出现,还出现在了主子旁边。再一看王妃,不得了,这分明是感染了疫病的症状。完了,这下完了。 华南连滚带爬地跑到张天明旁边,急声叫道:“膳房里已经熬了一大锅药,你等我,等我昂,我这就拿给你。” 说着华南就要往外跑,张天明费力地拽住了他的袖子。华南这才转过身去看她,只见她笑了笑:“没用的,早就过了三炷香时间,已经晚了。” 华南倒抽了一口凉气:“王妃知道有三炷香时间的限制,为什么不吃药?王妃这是在做什么?主子要是知道,我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他砍的。” “他不会知道的,你不说我不说就好了。”张天明平静的看着华南:“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做,只需把我病入膏肓的消息放出去,再叫人把这个送到楚王府去。” 说着张天明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是一只银质腰牌。华南一脸不解的接过腰牌,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办了。 腰牌送去,不到半个时辰,楚王府派人送来了千年雪参。 华南简直惊呆了,他看了看太阳,有些怀疑今日这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的。哎,管它是从东南西北哪边出来的,反正是天大的好事。接过这千年雪参的时候,华南兴奋地几乎晕厥。他缓了一会,然后跑出了他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把雪参送进了膳房。 华南觉得张天明真是神仙一样的存在,送了个腰牌就换回来个千年雪参。他不知道,其实张天明也没想到,楚王真的会送来千年雪参。她只是,赌上性命也想抓住一丝丝的希望罢了。得活,不得活,全在楚王的一念之间。他不是要报恩吗,还只报她的恩,那她就给他制造个机会。可她没想到,楚王竟真的会履行承诺。见他拒绝救李元湛时那样坚决,她还以为他定不会拿出这千年雪参。果然人就该多做好事,若是那日在天门街,她没有出手相助,也许她和李元湛今日就必死无疑了。兜兜转转,给出去的好与坏,最后还是回馈到了自己身上。 张天明叫华南把她送回了闲云阁。虽然她好想亲眼看着李元湛醒过来,听着他的呼吸,确认他身上的温度,但她怕他等下醒了,看到她又会气晕过去。反正他也不待见她,她还是早些滚蛋的好。 病着病着,好着好着,就到了大年三十,一颗心放下来后,日子仿佛过得特别快。 除夕的时候,张天明听说,由于李元湛的病还没好透,他们不用去参加今年的国傩大宴和元日朝会了,这对她来说,倒是好事一桩。话说这国傩大宴,就是个驱除瘟疫邪症的仪式,她和李元湛若是去了,恐怕要被当成鬼邪毒被团团围住吧,那场景也是怪好笑的。 虽然李元湛的病没有彻底好透,但是应该也没什么大碍了。因为孟娘说,李元湛已经能下床了,而且还下令杖毙了好几名在册仆役。张天明不知道其中缘由,想来是和这场来的怪异的疫情有关吧。除此之外,府里还在到处找一名婢女,据说是找到大大有赏。 张天明起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虚了好一阵,瞧他这找人的架势,八成也是准备把人给找出来杖毙的。好在他那时候眼睛不好使,不知道她就是那个婢女,真是万幸。 第29章 梅花精 一大清早,满就开始忙碌了,张天明听着叮叮咚咚的声音,也没有耐心再躺下去。她的疫病患的时间不算长,加上那千年雪参着实厉害,到今日,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有头还有点懵懵的。 她套了一件喜庆的大红色袄裙,走到院子里,院墙外面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仅仅是听着声音,就能感受到外面的热闹非凡。爆竹声中,满正踩在凳子上往房檐下插桃枝,张天明还从未见过谁家插过这么多的桃枝,她严重怀疑满是把整棵桃树都搬了过来。 满见她出来了,兴高采烈地从凳子上跳下来,从兜里掏出一只的春幡,插在了她的发髻上。张天明晃了晃脑袋,的春幡在头顶上飘动了一下,煞是好看。孟娘这会也进来了,一看到张天明顿时喜笑颜开。 孟娘说,拂尘居的院子里已经开始放爆竹了,热闹的很,院子里还设了桌案,置了很多糕点,饴糖,春饼,还有椒柏酒。 “这是王爷头一回在府里过年,往年哪,都是要去宫里参加国傩和元日朝会的。今年不去也好,府里还从未像今年这么热闹过。“ 说着孟娘把张天明推进了屋里,又是给她打扮又是换衣服,还给她画了个上唐时下最流行的梅花妆。张天明被整的一脸蒙圈,只任凭孟娘给她画来画去,穿来穿去。等衣服妆容都整完,张天明晕头转向的又被带出了房间。 院子里满看到张天明这幅打扮,眼睛都看直了。这梅花妆实在贴合张天明的气质,白皙的额间点上三瓣梅花,衬出了她整个人的灵气。似水双眸,朱唇皓齿,再搭上这一身喜庆的红梅襦裙,说是红梅仙子也不为过。 张天明自然是不知道自己什么鬼样子,她只觉得这样捯饬一番,很是麻烦。为了庆贺元日,也不用这么正式吧,反正都是在府里,又不进宫参加什么宴会。 孟娘见她立在院中有些愣神,不由得拉住她的胳膊,语重心长地道:“王妃快些去拂尘居瞧瞧吧,正好也借这个机会和王爷亲近亲近。王爷大病初愈,还很脆弱,王妃这个时候若是对王爷温存些,说些暖心窝子的话,再照顾他一二,定能讨王爷欢心。” 顿了顿,孟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而且,今日逢上除夕,晚上王妃是要和王爷一起守岁的,长夜漫漫,最是容易动情的时候,王妃可一定要好好把握,争取把王爷一举拿下才是。” 什么长夜漫漫?什么容易动情?什么一举拿下? 张天明简直要一口老血喷出来,这都什么鬼?怪不得要把她打扮成梅花精!原来是叫她去勾引李元湛的。这这,孟娘还真是……为了他俩……操碎了心。 面对孟娘关切欣喜的眼神,张天明实在有些不忍心打破她的幻想,只得应承下来,往拂尘居走去。 她愿意去拂尘居可不是为了勾引李元湛,纯粹是为了去吃吃糕点和饴糖。再说了,李元湛能是那么容易勾引的吗?要是她这个梅花精都能勾引成功,那外面的那些桃花精,荷花精,杏花精,梨花精还不得把他的七魂六魄都给勾没了。依她看啊,李元湛只喜欢栀子花精。其他的,在他眼里估计都是一样的乱七八糟精。 拂尘居里果然很欢腾,虎头贴的到处都是,春幡,桃枝挂的有模有样,院门口好像还洒了屠苏酒,老远就闻到了浓浓的酒味。这李元湛是不是被疫病给吓怕了,整这么全乎,这是要彻底的驱疫辟邪呢。 院中的爆竹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在一片烟雾缭绕中,张天明看到了李元湛。 只见他垂手立于庭中,面容上带着一点点病后的憔悴,整个人透着沉静清冷的气息,看不出一丁点儿悲喜。张天明见过他这个样子,以前他们在储物间找召兵令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沉静,或看着竹简,或看着她。他看她的时候,好像风都静止了,整个天地在他眼睛里都消散不见,他的眼里,只有她。可惜,那只是她的错觉,更可惜的是,他现在连那样的错觉都不愿给她。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李元湛迎上了她的目光。不知怎的,他略微怔了一下,张天明被他这一怔搞得莫名其妙,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襦裙。再抬头时,李元湛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我没死,是不是很失望?”李元湛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面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张天明听他这么问,一直提着的心突然放下了,看来他不知道她之前做的事,应该也不知道她患病的事。极好极好,华南真是够义气。 她抬起头,笑得一脸灿烂:“你说对了,我可太失望了。真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 “那你这个好人可得心了。”李元湛开心的笑起来。 “你……”张天明气得踢了他一脚:“我要是不长命,准是被给你气的。” 踢完张天明转身就要跑,还没跑出去一步,衣领就被揪住了,张天明恶狠狠地回过头,就听到李元湛愉快地说:“想长命,我教你。” 说着李元湛松开她的领子,示意她跟上。张天明好奇地跟着他走到了桌案前,桌案上摆了好些点心,张天明开心地抓起一只绿豆糕塞进了嘴里,这绿豆糕做的十分好吃,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张天明不禁赞叹起来:“这绿豆糕实乃豆糕中的上上品!” 正赞叹着,一支笔就敲在了她头上,张天明顿时“哎呦”一声,抱头回瞪李元湛。 李元湛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她:“你的眼里就只有豆糕吗?” 张天明被他这一说,才看清桌上的东西,原来桌案上还放了笔墨纸砚。张天明有些不解:“你要教我的长命方法,就是看看这些笔墨纸砚?那还不如吃两口绿豆糕来的实际。” “光看是没用。”李元湛拿着毛笔蘸了蘸砚台里的墨,又铺开一张红纸:“得写。” 说着李元湛执笔就在红纸上挥洒起来,笔势酣畅灵动,似有龙蛇于笔下腾跃。张天明一时间竟看得出了神,她的眼睛里这会没有豆糕了,全是李元湛修长有力的手指。 苍天啊,这是何等的神仙般的纵逸。待李元湛写完,把笔搁在了一旁,张天明还沉浸在他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挥毫中。 “你来写一个。”李元湛道。 第30章 绿豆糕 张天明这才回过神,一颠一颠地凑到跟前。 尴了尬了!这是什么东西啊,她根本不认识。这是一个字,还是两个字?她盯着那纸上的字看了好一会,不行,不能被笑话,万一李元湛真以为她大字不识一个,岂不是太丢脸了。 嘴角抽了抽,张天明硬着头皮,超声地念了出来:“渐耳。” 话音刚落,李元湛就笑开来了,笑得震天动地,笑得他都捂着肚子了。张天明气得不得了,她就知道这个人是存心看她笑话来了,故意让她写字,叫她出糗!她气得肺都要炸了,拿起桌上的绿豆糕就往李元湛嘴里塞:“我叫你笑!我叫你笑!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李元湛比她高出很多,张天明只能拿着绿豆糕一跳一跳地往他嘴里塞。那绿豆糕软的很,她这一跳还没塞中,直接糊了李元湛一脸,连李元湛的鼻子上,下巴上都沾满了绿豆糕。可李元湛一点儿也不生气,还是笑个不停。 张天明更气了,她又从案上抓起一块绿豆糕。这次她瞅准了时机,一下子蹦老高把绿豆糕塞进了李元湛嘴里。她这一蹦,直接窜到了李元湛身上,还没等她落地,李元湛竟一把抱住了她。 张天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给整懵了,直接愣在了他怀里。他的脸离她好近,她觉得,李元湛鼻尖沾的绿豆糕都要蹭到她脸上来了,她甚至嗅到了绿豆糕的香气。这要命的男人,连脸上糊了绿豆糕都这么好看,简直没有天理。他这双眼睛也是,又盛满了星星点点的光,他这眼睛一定有魅惑人心的作用,要不然她怎么会像一只呆鹅一样被迷了心窍。 不能被他迷惑,不行,不行。张天明大喝一声:“放我……额” 还没等她说完,她的嘴里竟溢满了绿豆糕的香甜,苍了天了,这可是在拂尘居的院子里,华南还在旁边呢!这个人到底有没有点羞耻心?他不要脸,她还得要着呢!他果然是想叫她难堪,一定是这样,一定没错。这一定是他的阴谋,先叫她写字嘲笑她,然后再叫她脸面尽失!太坏了,这个狗东西太坏了! 李元湛抱的可用力了,啃的也可用力了。这哪里像个大病初愈的人啊!孟娘还叮嘱她,叫她温存点,真是叮嘱错人了……该被叮嘱的应该是李元湛才对。张天明感觉她塞到他嘴里的绿豆糕,至少有一半都被她自己吃掉了,真是太恶心了。她想推开这个狗东西,可他抱的那样紧,根本不给她一点使劲的机会。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李元湛真是疯了。果然人就不能做坏事,她不过就是趁他昏迷的时候啃了他的嘴巴两下,还是为了染上疫病,为了救他,结果这么快就得到报应了,还是这么用力的报应! 狠了狠心,张天明准备故技重施,再给他整出点血光之灾。本来大过年的,准备给他留个吉利,没想到这个人蹬鼻子上脸,啃得停不下来了。不行,看他这个趋势,不见血是不会罢休了,必须得咬他。 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张天明一口咬了上去,谁知道还没咬到,李元湛突然松了口。他这一松口,张天明咔一下咬到了自己的嘴唇,疼的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元湛笑得那叫一个得意洋洋:“同样的招儿,还是不要使两次的好。” 张天明又气又疼,瞪着他就道:“还不是因为你……你……” “我什么?”李元湛一脸的不怀好意。 张天明觉得一阵憋屈,和这种不要脸的人吵架实在太亏。 见她说不出话来,李元湛缓缓地凑近了她的耳边:“刚才的绿豆糕,味道如何?”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张天明的脖颈处,张天明的脸蹭的一下红了。无耻,太无耻了,这个男人简直白瞎了一张好看的脸。 她觉得她不能再被他戏弄了,张天明强压住心头的羞意,故意装出一副比他还无耻的样子,流里流气地反问:“你觉得如何?” 李元湛轻笑出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实乃豆糕中的上上品。” 说完,李元湛把她放了下来,不知道是他怀里太热了,还是他的话太热了,张天明的整张脸都烫得快能冒烟儿了。她可能再也无法直视绿豆糕了,都怪这个无耻的男人。 李元湛拿起笔,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还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就像是涂满了胭脂,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把她拉到了跟前。 拿起笔的李元湛正经了不少,他似乎总能很快从暧昧的气氛中抽离出来,不像她,一旦陷进去就再也无法自拔。他是扶钧时,她是这样,他是李元湛时,她还是这样。 “这个字是聻(jia)。”李元湛说的很认真,一边说一边铺上红纸,又开始写起来:“我幼时怕鬼,皇兄们便常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后来,我母妃写了一张聻字拿给我,她对我说,人死了会变成鬼,鬼死了会变成聻,人怕鬼,鬼怕聻。因此,拿着写有聻字的纸,就不用怕鬼了。” 说话间,李元湛又写完了一张聻,他轻巧地搁下笔,淡淡道:“自那以后,我常常会写这个字。不是因为怕鬼,是因为写这个字让我明白,人比鬼可怕。心无挂碍,方能无有恐怖。” 这还是张天明第一次听他提起他的母妃,记得孟娘说过,李元湛的母妃在他五岁那年就去世了,看来这聻字应该是他五岁以前的回忆了。他说皇兄们在他面前装神弄鬼,说得那样云淡风轻,可真实情况如何,张天明不敢去想。 拿起李元湛搁下的笔,张天明照着他写的字,也写了一个聻。她写的一笔一划,十分用心,可那字还是丑的要命,特别是摆在李元湛的字旁边,简直不忍直视。 “你是不是,鸡爪子吃多了?”李元湛有些看不下去。 “你才鸡爪子吃多了!为了写字好看些,我都多少年没吃过鸡爪子了!”似乎是想到了不能吃鸡爪子的悲惨,张天明气得把笔往地上一摔:“我不写了!” 李元湛摇了摇头,他蹲下身,捡起被张天明扔出去的笔,重新把它递到了张天明手里:“再写一个吧。” 李元湛难得有这样的好脾气,张天明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李元湛这一蹲下身,她就绷不住了,只好又磨磨蹭蹭地走到桌案前。 见她一脸的极不情愿,李元湛笑了笑,从后面握住了她执笔的手:“我教你写。” 张天明的手在他修长又热乎的掌心里,似乎瞬间变得灵活起来,错落有致的一撇一捺像是有生命般跃然纸上。 活了十六年,张天明终于体会一把什么叫行云流水,什么叫神仙写字。 她突然有点好奇,李元湛是不是写了好多好多字,才写成了这般的赏心悦目。或者说,他就是擅长写字。天分这种东西,还真是叫人羡慕。 第31章 长夜漫漫 拿起刚写完的聻,李元湛看了一会,好像满意,又好像不满意。 张天明也凑过去瞧,她觉得简直不能再满意了,她还没写出过这么好看的字呢,虽然是李元湛带她写的,那也是经她的手写出来的。依她看,这个字比李元湛自己写的都好看。 李元湛把手中的纸放回了桌案上,指尖一动,又拿起了张天明自己写的那张。张天明见他拿着她那张像是鸡爪子挠出来的字,不知道他要干嘛。 只见李元湛盯着那字,十分认真的审视了一番,然后露出了一个一本正经的表情:“还是这张好,这张……辟邪。” 张天明真想再给他来上一脚,这个人怎么就说不出好话来呢。 “我看你才辟邪呢!你最最辟邪!”张天明说着就去抢她那张丑到辟邪的字,李元湛像是知道她要来这一出,手上一扬,纸就落到了一旁的华南手里。 张天明转而又想去华南手上抢字,还没跑过去,就被李元湛揪住了胳膊。李元湛拽住她,立马对华南道:“去,给我贴门上。今年的聻字,就用这张了。” 还要把她的丑字贴门上,真是要嘲笑她到底了,她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倒霉男人。回头想狠狠地骂他几句,一回头,张天明瞅见了李元湛心满意足的表情。那满意的样子,就像一个捡到了琉璃珠子的少年。难道嘲笑她就这么有趣?还是说男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罢了,他想贴就让他贴吧,大过年的,她就让让这个少年好了。 晚上的时候,张天明跟着李元湛进了屋,屋里生了好几个炭盆和火笼,比张天明上次来的时候暖和太多太多。 一进屋,张天明看到了挂起来的一幅字,那字一看就是出自李元湛之手,光是这么乍一看,都觉得十分养眼。上次她一心只想着确认李元湛的安好,从这幅字跟前来来回回数趟,竟一次都没有正眼瞧过。 仔细看去,上面写的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原来这拂尘居的名字是这么来的,没想到李元湛这样阴晴不定的人,还会喜欢如此明净祥和的句子。张天明走到李元湛对面,跟他一起坐在了熏炉旁的锦垫上。 手贴在熏炉外的铜罩上,张天明抬头看向李元湛:“你听没听过,有一句话叫: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李元湛正在开一坛椒柏酒,听到她这么说,拿酒坛的手顿了一下,旋即又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你就是尘埃。” 张天明深吸了一口气,一把夺过李元湛手里的酒坛,咬牙切齿道:“那我下次不来了,省得你时时勤拂拭。” 李元湛又从架子上拿下一坛酒,淡淡道:“随你。” 张天明被他这么一说,莫名有点失落。是啊,本来他就没叫自己过来,她赖在这,一定已经很让他很厌烦了。她还有什么资格对他说下次不来了,下次,也许都没有下次了。 心里一阵烦躁,张天明抱起酒坛就喝了起来,太难喝了,又辛又涩。可她还是喝了好多,胃里难受总好过心里难受。她想起了合卺酒,他们俩连合卺酒都没喝过。 长夜漫漫,孟娘总算是说对了一句话,这夜果然漫长的要命。 漫长到一坛酒都空了,夜还没过去。 脑子好像脱离了控制,张天明开始变得神神叨叨,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就见李元湛无奈地看着她。张天明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又碎碎念了一大堆,这个她有印象,她站起来的时候在碎碎念张大狼。讲到愤慨处,她手舞足蹈地就想去揍李元湛,然后,她记得她被熏炉绊到了,再然后,她把李元湛……扑倒……不……砸倒了。 晕晕乎乎中,她隐约听到一个声音。 “大马虎,新年快乐。” 那声音真是温柔啊,像是梦里才会听到的声音,大概,真的是梦里的声音。 再醒过来时,长夜早就过去了,张天明头疼的厉害,她从床上坐起来,缓了好久才发现这是拂尘居。 孟娘端着醒酒汤从外面走了进来,孟娘说,李元湛还是去参加元日朝会了,天没亮就去了宫里。 虽然知道李元湛天没亮就走了,孟娘仍是很高兴,总之张天明是睡在了拂尘居,在孟娘看来,那就是个好事。张天明懒得解释,喝完醒酒汤便回了闲云阁。 元日朝会,清河郡主年年都会去吧,张天明记得有一年的元日朝会,赵止行给宫里送点心,回来时特地夸过清河郡主的胡旋舞美极。李元湛病未痊愈就要急匆匆地去参加元日朝会,可见是思美人心切。 这个元日,张天明觉得实在无趣。 往后的初二,初三,初四,初五一直到十四,她都觉得无趣。每天孟娘都催她去拂尘居,可她没有心思去了,她都在李元湛面前信誓旦旦说了下次不去了,她才不要啪啪打脸。而且为什么非要她去凑乎他呢,他又不想见她。 正月十四那日,孟娘说李元湛从外面回拂尘居了,他明明就在府里,那一天他几乎都在府里,可他在府里,对张天明来说,就好像不在一样。因为她见不到他,因为他一次都没有去找过她。 正月十五,终于到了张天明左盼右盼的上元节。孟娘给她打扮了一番,仍旧把她捯饬成了一只梅花精,孟娘似乎觉得她上次靠这一身成功勾引了李元湛,这次给她整的更艳了些。 张天明懒得再去找李元湛,她从他身上偷拿的令牌一直没还回去,借着令牌,她自己一个人出了府。 上元灯节,那可是上唐最热闹的节日之一了,夜开门,燃花灯,那叫一个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张天明是跟着父兄在这长安城里庆贺过上元节的,虽然只有几次,而且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那种盛况她记得可清楚了。这天的天门街早早的就会在房檐上拉满花灯,白鹭转花,黄龙吐水,金凫,银燕,浮光洞,攒星阁……各式各样的灯型数不胜数,看得人眼花缭乱。 张天明不喜欢京城,可上元节她是十万分喜欢的。 走到天门街,离老远张天明就看到了一棵数十丈高的灯轮,灯轮上挂了少说也有上千盏花灯,天还未黑,那些花灯就已经点燃了,又闪又亮,豪气冲天。就这土豪土豪的作风,脚指头都能猜出来是赵止行的杰作。 果然,还没等她走到近前,嗷的一嗓子就从花树底下传了过来:“嘿!瞧瞧这是谁来了!我正准备去找你呢,没想到你就过来了。” 接着赵止行就冲到了张天明面前,手里拿着五六个花灯。张天明好久没见赵止行了,这会也乐呵的不行:“你这灯轮赶得上宫里的灯树了,我今天可算来值了。” 赵止行一听,高兴得不得了:“那可不!必须值!我就猜到你今天会来看花灯,特地叫人给你定制了一盏影灯。” 说着赵止行就扔下了手里的花灯,拉着张天明去看那盏影灯。“本来还担心你会和齐王一起过来,看到你自己来的,我就放心了哈哈哈。” 听到齐王两个字,张天明脑壳都疼。赵止行拉着张天明一路跑进了醉仙楼的雅间,张天明觉得有些奇怪,说是给她的影灯,干嘛还要放在雅间。 进了雅间,张天明觉得更奇怪了。因为雅间里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什么影灯! 第32章 世事变化 赵止行一扫在外面的嬉皮笑脸,整个人变得警惕。他关上雅间的门,走到窗边侧身往外看。 张天明被他的举动搞得有些紧张,不由得坐到了桌边,正要问问他出了什么状况,赵止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时间,雅间里安静得只有他们二人的呼吸声。过了约有半刻钟,赵止行才慢慢从窗边挪开,坐到张天明对面。 “你被跟踪了。” 赵止行说的很轻松,张天明却觉得头皮一麻,她沉默了一会,抬眼看向赵止行:“齐王府的人?” “不是。”赵止行摇了摇头,有些迟疑:“好像是……莺歌坊的伙计。” “莺歌坊?”张天明吃了一惊。 赵止行见她如此反应,戏谑地笑道:“知道你闲不住,可没想到你竟能跑去莺歌坊惹事。你该不会打了人家莺歌坊的美人儿,然后被盯上了吧?” 张天明没有说话,她在心里迅速思索着。莺歌坊的人为什么要跟踪她,她只和李元湛去过那一次,虽然那次她要求红燕帮她找哥哥,但第二日她连资料都没来得及送到莺歌坊就出事了。难道……她出事后,莺歌坊还在执行她的命令?不,不会的,他们连画像都没有,怎么可能帮她找人,况且召兵令已经不在她手里了。可除了召兵令的事,她和莺歌坊再无关系了,这个时候莺歌坊的人跟踪她,实在奇怪。 “哎哎,别担心呀。我们醉仙楼和莺歌坊是有合作的,你若真惹了什么事,我去替你摆平,大不了我就送他们一年的免费茶点。”赵止行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道。 张天明想了想,站起来走到门口:“就现在吧。” 赵止行有些迷茫:“什么现在?” “现在就去给莺歌坊送茶点。”张天明转过身,笑容清淡柔和。 一个时辰后,赵止行扛着一个巨大的食盒站在了莺歌坊门前,累的他气喘吁吁。天已经快黑了,赵止行的心里满满都是他的灯轮,他原本打算站在灯轮底下,好好和京城的人民群众炫耀一番的。托张天明的福,他今年算是当了一回低调的谦谦公子。毕竟比起炫耀他的豪华灯轮,还是祖宗的事重要些。 莺歌坊今日也挂了一大堆红橙黄绿的花灯,每只花灯上都印着莺鸟的图案。张天明看着那些花灯恍惚了一下,旋即跟在赵止行身后进了莺歌坊。莺歌坊的姑娘们一看到赵止行,就像是看到了一大桌的美味,个个都兴奋地不得了。片刻时间,赵止行就被围住了,莺歌坊里一片欢腾,赵止行被挤得有些惊恐,不停地喊张天明。 张天明却好像没听见,此刻,她正和楼梯上的红燕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同时从周围的喧闹中脱离了出来。对望了一会,红燕垂下眼眸,唇边勾起一抹媚笑,她轻抬手腕,冲着张天明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天明瞥了女人堆里的赵止行一眼,快步上了楼。看来赵止行被围住,是在红燕安排之内的。 还是那间雅室,还是一样的席位,只是这次,张天明身边少了一个人。 “世事变化,真是难以预料呢。”红燕含笑摸了摸手边的琵琶:“谁能想到,我们竟隔了这么久才再次见面。而你,也不再是我的主子了。” “上元佳节,将我引到这来,不会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吧。”张天明淡然一笑,拿起面前的茶杯,轻啜了一口。“说吧,有什么要紧事?” “于我而言,可不是什么要紧事。”红燕轻轻叹了口气,眉头微皱,那样子看起来分外妖娆:“不过就是尽尽我的职责,完成主子的任务罢了。你虽已不是我的主子,但你拿着召兵令下的命令,我们可不敢懈怠呢。” 张天明一惊,猛地坐直了身子:“你是说,我当时的要求还有效?那你今日寻我过来,可是我哥哥有了消息?” 红燕抱起琵琶,纤细的玉手一拨,一串乐声响彻雅室,比张天明上次听到的更加诡异。在这诡异的乐声中,张天明听到了轻微的咔嚓声,她回过头,就见身后的置物架随着乐声向两侧分开,一个暗门渐渐出现在置物架后面。 “朱二,请张公子过来吧。”红燕羊脂玉似的下巴微微上扬,红唇轻启,优雅地对着暗门唤道。 张天明激动地差点跳起来,她死死盯着暗门的方向,整个身子都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暗门后面响起脚步声,时间过得好慢,真的好慢,脚步声之间的每个间隔,张天明都觉得仿佛有一个时辰那么长。 终于,两个人影渐渐清晰,步出了暗门。待看清了二人,张天明却突然愣在了原地。 两张……陌生的面孔。 然而,只过了片刻,张天明就冲到了其中一个人面前,紧紧地抱住了那人。 那就是哥哥,是哥哥没错。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她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悲痛,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那感觉就像是一个摔倒的孩子,突然看到了娘亲张开怀抱,终于,她也可以委屈一回了。 红燕似是没想到张天明会这么快做出反应,她从金丝坐垫上站起身,眼睛里难得闪过一丝哀伤:“我们的人找到他时,他已经流落到了丰州。面部至颈部大面积烧伤,难以辨认,好在他是我们的第一任主子,很多府兵甚至记得他的习惯性动作。他过去救了那些将死之人,如今,那些人硬是靠着背影和走路姿势把他认了出来。只是,发现他时,他的嗓子已经严重损毁,并且精神恍惚,神志不清。为了将他安全带回京城,丰州的府兵给他易了容,遮去了原先的烧伤痕迹。你能这么短时间内认出他,也是实属难得。” 张天明听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痛,她呆呆地抬头去看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这个人是她英勇的哥哥啊,是威武飒爽的少将军,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有些气恼地摇晃着这个人,可他没有丝毫反应。 她真的很生气,比及笄那日,没有收到哥哥的礼物还生气,气得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咕溜溜地往下掉。 “哥哥,哥哥你看看我,我是天明。”她忍不住用手去拍打眼前的人,就像她以前和他闹别扭时那样。“你再不理我,我真的要生气了。一辈子……一辈子都哄不好的那种……” 说着说着,她终于大哭起来,为什么要帮皇帝打仗?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奇奇怪怪的想法,为什么拼了命的帮皇帝守这江山,到头来还要被处处怀疑。怀疑他们不忠,怀疑召兵令是要谋逆,怀疑他们狼子野心……他们用家破人亡换来的,就只是令人寒心的怀疑。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33章 逃出生天 哭着哭着,一只大手突然抚上她的面颊,帮她擦掉了眼泪。 张天明倏地抬起头,正对上哥哥的温柔的目光,他听得到她在唤他,他听得到。张天明又欣喜又难过,她看见了哥哥眼底的怜惜,他张着嘴好像在说妹。他每次都是这样,每次她无理取闹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极有耐心的哄她。她哭的时候,他总是慌慌张张地帮她抹掉眼泪,轻声唤她妹。张天明激动地又唤了两声哥哥,这次哥哥重重地点了点头。 红燕和朱二默默地对视了一眼,俩人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识得我就好,识得我就好。” 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张天明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她知道寻回哥哥已经是上苍眷顾,哥哥记得她更是她张天明难得的运气,她不能再奢求许多。她现在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哥哥回来,很多事都不再一样了。皇帝对他们已存疑虑,将军府又被叔父一家占领,叔父是个贪得无厌的爱财之人,定会把她和哥哥当做累赘。她不能让哥哥既冒生命危险,又过憋屈的生活,作为哥哥唯一的依靠,她必须给哥哥一个安全又稳定的环境。京城是待不得了,她需要找一个更保险的地方。 想到这,张天明转身看向红燕:“我上次的要求有两个,不知道另一个可还作数?” 红燕似是料到了张天明会提及第二个要求,她朝朱二点了点头,朱二立即拿出一张方形羊皮递到了张天明手里。 “这上面已经标出了线路,这条线路十分隐蔽。但鉴于你现在手里没有召兵令,我们的人并不能由你差遣,亦不会予以支援和保护。是去是留,你可要想清楚了。” 张天明想得很清楚,她要走,她要带着哥哥逃离这个牢笼一般的京城,躲开来自皇帝的怀疑和恶意。这个京城本就不属于她和哥哥,他们再也不要打仗了,再也不要担惊受怕。张天明只想带着哥哥去一个地方,那里没有无聊的斗争,没有复杂的算计,没有可怕的欺骗和利用,有的只是普普通通的生活。 她想和哥哥过那样的生活,然后做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至极的人。 张天明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逃出长安城的,城门大开,华灯璀璨。她拉着哥哥在人头攒动的人海中快步走着,五颜六色的花灯在身边流动,无数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叫卖声,笑声,欢呼声,嬉闹声,奏乐声,声声入耳。快走到城门,他们碰上了西域来的杂耍团,一群精瘦的汉子在街上舞刀弄枪,时而在剑上喷出长长的火焰,引得周围的看客连连称奇。张天明和哥哥在围观的人群里挤了半天,挤坏了三盏花灯,挤掉了一只胡饼,挤哭了一个男娃娃,这才从杂耍团周围走过去。 二人在不停涌入的人潮中一路逆行,似乎长安城今晚的热闹只是一场幻象,迎面而来的一张张笑面仿佛可怖异常,坚定着他们逃离的决心,催促着他们不停地往前走。 迈出城门时,上元的第一支焰火在空中炸开。炫目的光华和震耳欲聋的响声,像是在向各地的人们宣示着上唐京城的纷华靡丽。张天明抬头,看着那升起的焰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过也只是闪过而已,很快她又迈开步子,决绝地消失在了夜幕里。 买了两匹马,二人一刻都没耽误,朝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红燕给张天明的线路不是去往旺城,而是冀州。张天明知道红燕是在帮她,若是李元湛追来,或是皇帝想抓他们,旺城这个第二故乡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危险之地。可冀州不同,张天明和哥哥,没有去过冀州,张天明也从未在李元湛面前提及过这个地方。等去了那边,至少可以躲上一阵子。 李元湛还没发现她跑了,张天明不敢浪费这个好机会,她和哥哥连夜赶路,从天黑赶到天亮,又从天亮赶到天黑。 红燕给他们规划的路线全是荒郊野岭,好在一路挨着水源,他们困了就在树下打个盹儿,饿了就抓鱼来烤着吃,渴了就喝河水。偶尔没有河的时候,他们就用自制的弓箭猎兔子,喝兔子的血,吃烤兔子肉。张天明有时觉得,红燕真是对她有着十足的信心,才给她选了这样一条艰苦的路线,也不怕她暴尸荒野。 不过,虽然路上千辛万苦,但是安全是真的安全。 他们到冀州的一路上都没有碰到追兵。 张天明起初以为安全的原因,是没有人关心她的存在,可当她准备进冀州城时,立马就发现她错了。因为离得老远,她就看到了熟悉的甲胄,齐王府的府兵已经在城门处候着了,每个入城的人都要挨个检查。看来齐王府早已察觉到了她的失踪,她在荒郊野岭疯狂的赶路时,李元湛也派了人在各个城池疯狂的设卡找她。 这些府兵真是讨厌,张天明在远处观望了一下,愤愤地和哥哥又回到了郊外的山林。在深山老林里晃荡了四天,他们在一处破庙里安顿了下来。 破庙,破屋,破井,破院子。 他们这一安顿,就是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张天明隔三差五带着哥哥上山打猎,猎到些野鸡灰兔就够他们吃上好几天,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猎到野猪。吃不完的战利品,张天明便拿到城郊的集市上卖掉,卖的钱正好够他们添置些衣料物件。 他们有时也会上山采药,采野菜。采来的草药,一部分被张天明按照医书制成了汤药,一部分被她拿去卖掉了。久病成医,张天明觉得这个词应该换成,久病家属成医。因为张天启的病,她似乎就快成半个郎中了。幸运的是,在她的成医之路上,张天启的神思恍惚竟然真的一日好过一日。 数十天下来,张天启的神志渐渐恢复,和张天明的沟通也变得顺畅起来,张天明和他说话,他便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回应张天明。张天明见他精神好了不少,便常常好奇地问他,那次镇压边境的战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每次这么问他的时候,他都极为痛苦地捏着笔,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哥哥的烧伤是和那次动乱有关吗?”张天明拿起竹筐,又一次试探性的问道。 哥哥沉默了良久,慢慢点了点头。 “边境的暴民和突厥兵是不是很多?” 哥哥愣了一下,见哥哥对她的问题没有之前那么抵触,她便追问道:“那阿耶……” 张天明话还没问完,哥哥突然神色悲痛,转身不再看她。 张天明猜测,也许哥哥是不愿回忆起那场惨烈的战役,可她真的很想知道,哥哥和父亲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想弄明白,为何一个的边境镇压,会给将军府带来一死一疯的劫难。她迫切的想要哥哥回答她。 她看得出来,哥哥愿意回答烧伤的问题,说明他已经动摇了。哥哥就是这样,从来抵不住她的刨根问底。 在心里暗自揣摩着,张天明背着竹筐上了山,她盘算好了,等她采完草药回去,再缠着哥哥问上几遍,他一定会告诉她全部经过的。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哥哥永远不会告诉她了。她屡试不爽的刨根问底,也会有失败的一天。 第34章 大火 采完草药回来发生了什么,张天明已经记不清了。她的印象中,那天她的眼睛里只有猩红一片。 说来到也奇怪,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反而容易镇定下来。张天明抱着冰冷的哥哥时,眼泪早已经流不下来了。 她平静地把插在哥哥胸口的匕首拔了出来,慢慢擦掉了上面的血迹,接着,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令牌,将匕首和令牌摆到了一起。 一样的图案。 恨意席卷上她的全身,她的骨髓里都翻腾着滚滚恨意。 他还是没有放过他们。想来也是,他怎么可能放过他们,召兵令在他手里,和召兵令有关的人自然是死了最稳妥。他之前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也不过是想将她的嘴牢牢封住。什么受过父亲恩惠,不愿将军府名声扫地,说来说去,都只是想独占召兵令。她那个时候蠢笨,竟叫他唬住了,还以为他真是为了护住将军府。最可笑的是,她还救了他的性命。 是她的蠢笨,害死了哥哥。 恨意像是一把地狱之火,在张天明的身体里跳跃焚烧,煎熬着她的四肢百骸,焚化着她的五脏六腑。 …… 她恨自己,也恨他。 父亲战死的时候,她不恨任何人。因为那是光明磊落的战场,大家都是为了自己心中的大义而战。她从未恨过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即使她知道父亲是战死在突厥兵剑下,她也未曾恨过那个突厥兵。可她现在清楚的知道,她恨李元湛。 远处传来甲胄碰撞的声音,大火倏地窜上了她的衣摆,房梁轰然倒塌,浓烟冒了上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耳畔。 她被房梁砸中,皮肤上传来钻心的灼烧的疼痛,她想尖叫,可她的嗓子里灌满了浓烟,再发不出一丝声响。 她知道,这次不会有人再来救她了。 她的扶钧不会来救她。 因为她隔着一片猩红……瞧见了一抹青灰。 疼痛,深入骨髓,撕心裂肺。 她忽然想起,他从未对她说过喜欢。 她忽然想起,他答应送她的糕点摊子,还没有给她…… 第35章 十三弦筝 一年后,一辆嵌满了金丝玉石的马车开进了长安城,马车沿着天门街缓慢的行驶,街边的路人纷纷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虽然天门街过往的马车都不同寻常,但是像这辆马车这样,黄金做顶,玛瑙做窗,宝石做饰的,长安城里还是头一次见。阳光打在金顶上,反射着耀眼的光,照得人们只得眯起眼睛去看这辆马车。 在刺目的光芒下,人们不由得议论起马车内的人来,想必能坐如此华丽马车的人,一定命好的像是开过光,大约一生下来就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 马车慢慢停在了醉仙楼外,赵止行早早地就等在了门口,见马车停住,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跟前,亲自打开了车门。看到赵掌柜这番殷勤的动作,围观的人们更是好奇了,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往马车里看。 只见和煦的阳光下,一个妍姿妖艳的女子迈着慵懒的步子,从车厢里款款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扶了扶发髻上的白玉簪,倦怠地打了个哈欠。 风情万种。 这是人们看到她的第一反应,好像这四个字就长在了她脸上,似蹙非蹙的烟眉细若柳叶,唇红若点樱,双颊融融,好似桃花化于面上。眼里装着一汪清水,泪光点点,楚楚动人。 她的身姿带着一种病弱的美,好像连三月的春风都承受不住,风大一些,都叫人为她直捏冷汗。病弱的步伐更是十分妖冶,每走一步,都为她添了一种说不出的风情。 可纵使她有千种风情,都遮不去唇边轻慢的笑意。 毋庸置疑,这是个心性凉薄之人。 坐着这样奢靡的马车进京,又是这样的一个娇美人。很快,八卦和议论的声音就响遍了各个茶楼和乐坊。长安城嘛,最不缺的就是看热闹的人,大家盼呀盼呀,就盼着那些叫人啧啧称奇的八卦废料。 去年一整年,长安城的百姓可没少吃瓜。 齐王府的王妃于上元节失踪,闹得那叫一个沸沸扬扬,百姓们亲眼见证了齐王疯狂的在长安城搜寻王妃,又把搜寻范围扩大到了整个上唐。接着,关于齐王妃失踪的传闻层出不穷,甚至有人爆料称,齐王妃是撞见了齐王出轨清河郡主,所以含泪离开了长安。 但是很快,南平王府就出面否认了这一传闻,怒斥造谣群众故意诋毁清河郡主。 然鹅,官方声明出来只隔了两个月,更劲爆的打脸消息出现了…… 齐王妃张天明过世。 清河郡主成了新任齐王妃。 长安城的群众简直惊呆了,那瓜吃的,真是跌宕起伏,反转不断。谁能想到,这边齐王妃刚过世,那边齐王和清河郡主就相亲相爱了。 起先还有人唏嘘前任齐王妃的不幸,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过世的前任齐王妃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话题,人们更多的开始赞叹齐王和清河郡主的神仙爱情,感慨才子佳人历尽千难万阻终于修成正果。 在那之后,长安的八卦就无聊了许多,茶楼里听来听去还是那么几个故事,茶前饭后的谈论也乏味的叫人无所适从。如今来了这么一妙人儿,可算又重新勾起了八卦群众的无限好奇。 只是这传言吧,传坏不传好,传着传着,这妙人儿就被传成了个狐媚子。为了看这狐媚子一眼,不少贵胄子弟都跑去醉仙楼碰运气。短短数十天,醉仙楼的收益翻了好几番。 作为京城八卦第一人,李长祐自然也屁颠屁颠地跑去凑了热闹。 “哎,我说赵兄。你就别藏着掖着了,今儿个是清河郡主生辰,我特地忽悠元湛包了你这醉仙楼。这么照顾你生意,你可得叫我们瞧瞧传说中的娇美人呀。”李长祐兴奋地用胳膊肘戳着赵止行。 赵止行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微恼的声音就抢了先:“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 李长祐一回头,就见李元湛和清河郡主走了进来,他暗叫不妙,一闪身,躲到了赵止行身后。 清河郡主温和的笑了笑,看向李元湛道:“莫怪世子殿下,我也有些好奇这传闻里的妙人儿。” 李元湛这才散去了面上的阴沉,低头对清河郡主微微一笑:“今日是你生辰,都听你的。” 李长祐见李元湛答应了,顿时喜上眉梢,二话不说就跑到赵止行面前拱了拱手:“既然如此,就有劳赵掌柜了。” 看着李元湛对清河郡主如此温柔,赵止行真想给他的菜里下点毒,他忍了忍,还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把三人迎上了二楼雅间。 待生辰宴的各色菜肴上的差不多了,赵止行把狐媚子带了进来:“这位是我堂妹,赵安然。” 安然面上依旧是懒散的神色,她怀抱着一把十三弦筝,迈着细碎的步子,晃悠晃悠地跟在赵止行身后走到了三人的桌前。 “安然见过二位殿下,见过清河郡主。”安然低头行礼,她的声音又细又软,却着实谈不上好听,那声音有气无力,如同一个久病未愈之人的梦呓。 李长祐这会眼睛都看直了,这女子……也太妖冶了一点,怪不得坊间说是狐媚子,那举手投足间的病娇气韵,还真是勾魂摄魄。 未等安然抬起头,李长祐就跑到她面前,接过了她怀里的十三弦筝。她那么只,李长祐真心怕这十三弦筝把她压坏了。 安然笑道:“谢世子殿下。” 说完她抬眸扫了一眼对面的李元湛和清河郡主,李元湛冷冷地坐在那里,连眉梢都未曾抬一下,清河郡主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长祐手上的十三弦筝。看了一会,清河郡主才把目光移到安然面上:“赵姑娘这把十三弦筝……可是买自永昌轩?” 安然略一颔首:“正是。” “这把筝是我早早订下的,前几日突然被高价买走,正让我好生好奇呢,没想到买主竟是赵姑娘。”清河郡主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李长祐跟前摸了摸那筝,白嫩的玉手从琴弦上轻轻滑过,好像再轻抚一件绝世珍宝。 李元湛闻言也瞥了一眼那十三弦筝,他都不用摸那琴,仅从色泽,雕花和琴弦的亮度便知,那确是一把难得一见的好琴。清河郡主是个爱琴之人,看得出,她对这把琴爱不释手。 李元湛终于抬眼瞧向安然:“不知赵姑娘可愿将此筝卖与我?多少银两姑娘来定。” 他还真是和传闻中一样呢,像传闻中一样喜欢清河郡主。安然唇边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我既愿意出高价买这把十三弦筝,齐王殿下觉得,我会因为银两再把它卖出去?” “那赵姑娘是不愿放手这十三弦筝了?”李元湛盯着安然的眼睛,语气中带上了威压。 “我自然是愿意的。”安然似笑非笑地迎上李元湛的目光:“不过要看齐王殿下你,能拿什么来跟我换了。” “说吧,你想要什么。”李元湛问。 “想要你。”安然慢条斯理的答道。 细软的声音犹如一记惊雷,炸的雅间里的几人面面相觑。特别是李长祐,几乎立即就跳了起来:“你……你说啥?” 清河郡主倒还沉得住气,她只是略微愣了一下,她知道这种轻佻的女子,根本对她构不成威胁。能对她构成威胁的人,早就消失了。像安然这类白费力气的女子,她实在没必要为其伤神。 “我没有纳妾的打算,姑娘可还有其他想要的?”李元湛的脸色有些难看,声音里透出了厌恶的情绪。 “哎呀,山有木兮木有枝,这可怎么办呢?”安然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那淡淡的愁容好像真的发自内心似的。 “罢了,听闻齐王殿下琴艺了得,不若殿下指点我一二来换这十三弦筝,如何?只要殿下教会我《春江花月夜》这首曲子,我就把十三弦筝赠与殿下。” 春江花月夜是十三弦筝最基础的曲子,只要会点十三弦筝的人都会弹。李元湛略微思索了片刻:“是不是只要教会你春江花月夜,赵姑娘就肯让出这筝?” “没错” “元湛……”清河郡主隐隐有些担心:“你不必这般,我也不是非得要这筝不可。” “无妨。”李元湛微笑道:“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要替你争取。你只需耐心等待,过几日,我定能将筝送到你手上。” “殿下可想好了?”安然冷眼看着这浓情蜜意的二人,嘲弄的出声询问。 “我这边没问题,只希望赵姑娘不要食言。” “决不食言。” 安然刚才那段话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声音越来越。见李元湛答应了,她又说了句话,这回声音更是得谁也没听清。安然懒懒地笑了笑,凑到了李元湛跟前。 她不安分的手指在李元湛的胸前戳了戳,在他耳边轻声道:“那明日,我便携十三弦筝过府叨扰了。殿下可要再考虑考虑纳妾的事呀,不想要妾的话,婢女也可以。” 安然离他很近,李元湛甚至闻到了她身上的梅花冷香和脂粉味,她那撩拨的手指让李元湛觉得自己似是被调戏了。 嫌恶地往后撤了撤,李元湛冷冷道:“只怕我齐王府太,容不得赵姑娘这尊大佛。赵姑娘这等姿色,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何须如此作践自己。” 安然唇角上扬,又往前凑了凑:“可我就想要你这样的男人。” 说完安然也不给他气恼的机会,笑着转身就出了雅间。 李长祐看了看李元湛阴沉的脸,又看了看安然离去的背影,不甘心地喊道:“安然姑娘,我我!我可以!考虑我呀!” 赵止行有些尴尬地摸摸头:“抱歉,原想让安然给你们弹奏一曲的,看来现在也不需要了。你们慢慢吃,这筝我先拿走了。” 接过李长祐手里的十三弦筝,赵止行从雅间退了出去。 第36章 一见钟情 第二日,安然坐着马车如约去了齐王府。李元湛还没看完手上的文书,便让华南先带她去了拂尘居的院子。 等了一会还不见李元湛,安然便把十三弦筝放到院子里,自己四处转悠起来。 走到院门处,她瞧见门上贴了一个巨丑无比的“聻”字,盯着看了一会,她忍不住伸手就想揭下来。华南见状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了她的动作:“这个可撕不得!郡主想揭下来,主子都没同意。你若撕下来,恐怕今日就没命回去了。” 安然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个李元湛毛病还真不少。从拂尘居出去,安然东逛逛西瞅瞅,俨然是一只好奇宝宝。 “你们王妃呢?”走过一个院落,安然问道。 “王妃?”华南怔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郡主今日去大慈恩寺进香了,不在府里。” “哦。”迈着着细碎的步子,安然在齐王府逛了半圈,走得她都开始有些累了,便招呼华南往回走。 逛回书房门口时,李元湛正好从里面出来,安然看到李元湛,立马笑吟吟地迎了上去:“殿下叫我等这么久,莫不是欲擒故纵?” 李元湛淡漠的看了她一眼,抬步就想从她身边走过去,然而,还没迈出去几步,他的袖子就被拽住了。身后的人儿抓着他的衣袖,软软的声音仿佛能滴出水来:“来者是客,我是客,殿下可要好生待我才是。” 猛地甩开衣袖,李元湛面色铁青地回过头,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寒声道:“请吧,赵姑娘。” 话音刚落,李元湛伸出去的手就被拉住了,是个冰冰凉凉,算不得柔软的手。李元湛愕然,正要发作,那手已经拉着他往前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幽幽道:“是你请我拉的哦,不许生气,不许松手。” “你……”李元湛不可置信地看着前面的安然,他还从未遇到过这么不知羞还强词夺理的女子,他想狠狠甩开她的手,可是那手拉着他的感觉,和记忆中的某个瞬间好笑的重合在了一起。正是这一瞬的重合,叫他迟疑了片刻。 皱了皱眉头,李元湛厉声问道:“赵止行没教过你礼义廉耻么?” “礼义廉耻是什么?我当真不知。”安然抬头看了看院门上的牌匾,又瞧了瞧院门,唇角浮现一抹笑意,颇为轻佻地捏了捏他的手:“我只知道什么是……一见钟情。” 似乎是被这轻挑的话语给激怒了,李元湛猛的把手往后一扬,狠狠地甩开了安然。安然那身板哪里经得起这么粗鲁的动作,一个趔趄就摔向了院门。眼看着就要砸到门上了,安然连忙伸手去挡,这一伸手,直接把门上贴的聻字给扯碎了。 李元湛脸色微变,目光里的冷意宛若冰刀一般刺向安然,他快步走上前,一把夺过安然手里的碎纸片,只见那纸片已经被安然扯得无法复原了。李元湛攥着纸片的手抖了抖,周身一片肃杀之气。华南在一旁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挡在安然前面把她扶了起来。 “把她的手给我砍了。”李元湛强压着想要杀了安然的冲动,低声吩咐华南。 “我可是因为你,才摔的这一跤。”安然似乎没有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一脸无辜的望着李元湛,哀怨地拂了拂身上的灰尘:“不就是一张字么,还那么丑,我写一张还你便是。” “这字,你还真还不起。”李元湛斜睨了她一眼,又转向华南:“动手。” 华南为难地看了看李元湛,又看了看安然。这一个是自家主子,一个是京城有名商贾的妹妹,他是两边都得罪不起啊。这要是真砍了赵止行的妹妹,他的命估计也难保了。就赵止行的财力,雇百八十个杀手来灭他都是轻的。 “砍吧砍吧。”安然慢悠悠地把手伸到了李元湛跟前:“为难底下的人做什么,殿下自己来不是更解气?” 李元湛见她丝毫没有惧色,沉声道:“你以为本王不会动手?” 安然惆怅的叹了口气,清澈的眼底闪着灵动的微光,她把手伸到空中,阳光从指间流泻而下,洒在脸上明明暗暗。 “我这手若是没了,殿下可怎么教我抚琴呢。不教我抚琴,殿下就没办法送郡主心爱的十三弦筝了呢。哎呀,好可惜呀。” 说着安然转身从华南腰间抽出了一把剑,在手里晃了晃。 剑柄上的图案硌得安然的手生疼,她朱唇一勾,忽地将剑掷向李元湛的胸口。 华南大惊失色,这赵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掷出的剑却是狠辣异常,仿佛是带着滔天的怒气,又稳又快。 李元湛站在原地纹丝未动,衣袖一挥,疾驰的剑像是被消融了力度,轻巧的落在了手中。 “殿下可想好了,是要十三弦筝,还是要我的手呢?”安然咯咯笑着,极美的眼睛看上去纯净又澄澈,好像刚才那充满杀意的一剑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李元湛提着剑,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安然,漆黑的眸中闪着难以揣测的光。华南暗想,这下赵姑娘定是活不成了。撕了主子的宝贝不说,还差点伤了主子。若是李元湛的身手差一点,没准现在已经命丧黄泉了。 然而,李元湛没像他预料的那样拿剑灭了安然,而是坐到了十三弦筝的对面。 “弹吧。”李元湛淡淡道。 为了清河郡主,他还真是什么都可以忍。 安然笑着坐到了十三弦筝前,盯了筝上的琴弦一会,她伸出手拨了两下。“咚咚”两下沉闷的声响在安静的院落中格外突兀,抓挠着人们的耳朵。 “你这是做什么?”李元湛忍不住打断了她的奇怪举动。那十三弦筝虽是难得一见的精品,但是精品也受不住她这样的损坏,再叫她扣两下,琴弦就该断了。 “弹琴呀。”安然迷茫地抬起头看向李元湛。“我弹得不对吗,我见别人都是这样弹的。” 李元湛这一刻,突然不知道是该气愤还是该崩溃了。他看得出,安然不是装的,会不会弹琴,他一眼便能辨得。从安然刚才的手势来看,她分明就是个从未学过琴的外行人。习惯性动作骗不了人,稍微通点琴艺的人都做不出她那样胳膊压弦的动作来。 可这样一个对弦乐一窍不通的人,为何要高价买走这把十三弦筝? 本来李元湛还想着,她是会弹春江花月夜的,只需他稍微指点便可,这样一看,事情好像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 见李元湛露出鄙夷的神色,安然微微蹙眉,慵懒地倚在了筝上:“我是让殿下教我,可不是让殿下闲坐。殿下还是上点心,这样才好尽快拿到这筝。” 说着安然散漫的拍了拍身旁的锦垫,示意李元湛坐过来。 她说的确实没错,若想尽快拿到筝,光看着是没有用的。思索了片刻,李元湛黑着脸坐到了她旁边,开始教她手要如何放,琴要怎么弹。 安然听得倒也认真,进展比李元湛预计的快上很多。春江花月夜是很简单的曲子,若是按照这个速度,拿到筝应该花不了太长时间。 教着教着,李元湛烦躁的心慢慢平复了下来。李元湛这个人一旦专注起来,便容易陷入一种十分沉静的状态。这种状态的他,敛去了戾气和敌意,只剩下温和与清寂。 安然看着他这副模样,略微有些走神,大脑正放空着,她的指尖被一只大手捉住,慢慢往下挪了三根弦。 “该弹这里了。”李元湛轻声提醒道。 安然瞧着弦上的指尖,脸上荡起了调侃的笑意:“现在知道摸手手了,刚才说要砍人家手手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温柔点?” 安然一边嗔怪着,一边把爪子伸向了李元湛的胸口。李元湛皱了皱眉,瞬间从教琴的沉浸状态中抽离了出来。他嫌恶地一挥手,重重打开了她要作祟的爪子。真不知赵止行是怎么教育他这个堂妹的,竟教出这么个不正经的妖精。 正要替赵止行呵斥这个言行有失的堂妹,华南从院门口走了过来:“主子,刚才有人来报,苏相求见,人已经到门口了,要不要让他进来?” 李元湛点点头,随即站起身,垂眸扫了安然一眼:“今日就到这吧,我叫人送你回去。” “才不要。”安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才教了多久呀,我不回去。” “华南,送客。”李元湛压下怒气,给华南使了个强行送客的眼神。 华南却站在原地动都没动,一脸的错愕。李元湛低头一看,刚才还在伸懒腰的丫头居然不见了,顺着华南惊讶的目光,只见安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钻进了屋里,这会正倚着房门,笑意怡然。 “人家就在屋里待着,一定不会打扰你的。”安然说着关上了门。 “你出来。”李元湛对着门冷冷道。 门开了一条的缝,细软的声音从门缝里幽幽地飘了出来:“你若是执意赶我走,我就大喊非礼了,反正苏大人就在外面,他可是妥妥的人证呦~” 华南和李元湛都被这一番无赖的举动给震惊了。李元湛嘴角抽了抽,心里一万个后悔,后悔答应她什么教琴的破要求,后悔刚才没砍了她。这哪里是京城传言中的妙人,整个就一女流氓。 深吸一口气,李元湛扶了扶额角:“华南,把门看住了。” 千万不能让这个女流氓跑出来丢人现眼…… 第37章 将死之人 “殿下。”苏烈很快走进了拂尘居的院子,恭敬的对着李元湛行了一礼。 “苏大人今日来的匆忙,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李元湛客套的还了个礼,请他在院中坐下。 苏烈没有移步的意思,正色道:“我方才听说,刑部呈递的有关将军府的罪状文书,又被殿下驳回了。” “没错。”李元湛淡淡道,“没有证据。” “怎么没有证据?张氏兄妹在冀州先后畏罪自杀就是铁证!如果他们真的没有心存反意,为何要逃,张天明又为何在官兵找到她时……畏罪**。” 苏烈的声音略显急切,特地拉长了畏罪**四个字。说到张天明时,苏烈暗暗瞄了一眼李元湛。 李元湛只是平淡地皱了皱眉头,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看来他确实如传闻所说,不喜欢这个齐王妃。原本苏烈想着拿他念及旧情,不能客观断案来大做文章,逼他放手这桩案子,现在来看,恐怕行不通。 有情易攻,无情之人最是难以拿捏。 李元湛任大理寺少卿这一年半,是出了名的严谨公正,不掺杂个人的情感,当年即使是太子犯案,他也没有留丝毫的情面。经他手的案件,没有超过两个月之久未破的,除了召兵令这一桩。 想到这,苏烈又道:“陛下命殿下亲审此案是信任殿下的能力,如今已经超过一年时间,殿下为何迟迟不肯结案,任凭将军府那群乱党余孽逍遥法外。殿下应该知道那召兵令的的危险,若是此案不结,陛下恐难安心哪!” 李元湛眸色一沉,语气中寒意森森:“照苏大人的意思,物证都没有,死了两个人就可以盖棺定论了?召兵令存不存在都难以确定,苏大人为何如此急着治将军府于死地?若是桩桩案件都叫苏大人这般审理,那本王今日杀了苏大人,明日便可以诬陷召兵令在苏大人手中。” “殿下怎可如此说!我也是替陛下的安危担忧,才如此着急。” 苏烈脸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有些慌张的看向李元湛。他没想到,一向内敛平和的齐王,会在将军府一事上如此强硬。 “好一个安危。”李元湛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眸中闪过如刀锋般锐利的光,看得苏烈直冒冷汗。 “苏大人以为,上唐这二十余载的安危是谁在拼死守护?突厥联合吐谷浑大兵压境的时候,苏大人怎么不谈安危?如今上唐太平了,就算要过河拆桥,也要拿出实打实的证据来。” 苏烈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怎么也没想到,李元湛会如此出言不逊,一时间竟有些愕然。 细细想来,这两年的时间里,齐王的羽翼丰满了不止一星半点,特别是在娶了清河郡主之后,皇上将神武军和南衙禁军交给了齐王不说,南平王更是有将封地的府兵交给齐王管理的打算。如今的齐王,再也不是那个是手无兵权,无争无求的闲散王爷了。 “是苏某考虑不周。”苏烈咬了咬牙沉声道:“既然殿下还在搜集证据,那苏某就不过多干涉殿下的事务了。” 李元湛微微颔首,坐在院中的竹凳上,端起一盏茶,轻啜了一口:“苏大人慢走。” 苏烈缓缓抬眸望着李元湛,忽然惊觉,以前他和楚王都瞧了齐王。这个母亲早亡,无显贵外戚的七皇子根本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对付。 心中升起隐隐的不安,苏烈甩了甩袖子,转身离开了院子。 看着苏烈走远了,李元湛放下茶盏,站起身径直走到拂尘居门口。利落的打开门,屋里空无一人。 这个女流氓,不会是爬到他床上去了吧,李元湛的头上都要冒出火来了,迈开步子就要往屋里走。 “主子!”华南快步从屋后奔过来。 “我让你看着的,她人呢?”李元湛问。 华南窘迫地挠了挠头:“赵姑娘说是突然想起来有急事,直接从窗子翻了出来,我怕她一时冲动跑去打扰主子和苏大人谈话,就从后门送她回醉仙楼了。” 听说女流氓回去了,李元湛的脸色都缓和了些。可还没缓和片刻,李元湛又皱起了眉头:“每次叫你看个人,每次人都能从窗子溜掉,我这王府的守卫实在松懈。” “我怎么知道这赵姑娘和王妃一样不走寻常路……”华南委屈嘀咕着,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自打张天明在冀州遇害之后,李元湛就极不愿听到和她相关的任何字眼,连王妃这两个字也听不得,因而府里的人仍然以郡主来称呼现任王妃。他刚刚倒好,既说了王妃,又说了和王妃相关的事情。都怪安然今日提及王妃,让他忘了李元湛的雷区。 心翼翼的抬起眼皮,华南对上了李元湛如同冰刺般的目光,吓得他一个激灵跪了下来:“是属下失言,属下罪该万死。” 李元湛转过头,视线穿过已经长了叶子的梅花树枝,落在了墙根儿的狗洞上,凝望了那个狗洞许久许久,才慢慢收回目光。 “昨天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华南见李元湛转移了话题,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主子放心,属下已经核实了赵安然姑娘的身份,确实是赵止行的堂妹,从出生起一直住在扬州老家,自就病弱,曾有郎中断言她活不过二十岁。赵止行这次接她进京,除了让她散散心外,主要目的也是为了给她治病。” 活不过二十岁?李元湛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不由得露出一个苦笑。 原来是个将死之人,他真不知道是该同情她,还是该庆幸这世间很快就要少一个祸害。 第38章 噩梦 回醉仙楼的路上,安然坐在金顶马车里,心里存了几许虚空。马车外面行人熙熙攘攘,街道两旁一片鲜活的绿色,不时有风透过薄纱车帘吹进来,是带着花香气的暖洋洋的春风。 春风吹进车内,一片安详和煦中,安然疲惫地靠在软垫上,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手,手掌已经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深浅浅的红印子。 看着这些红印子,安然想起来,今日李元湛教她弹琴时,右手手背上也有一排深浅不一的红痕,与她不同的是,他手背上的那些红痕是齿痕,看上去已经是很旧的伤疤了。 目光从红印子挪到掌心,那里躺着一块碎纸片。望着那张纸片,安然自嘲的笑了笑,掀起车帘,安然把手伸到窗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吹完气,安然愣了一下。很久,很久没把手伸出过车窗外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竟是改都改不掉。 回到醉仙楼,赵止行还在忙着,走到楼上,水池里已经放好了热水,大团白色的雾气徐徐从水面上升起,一片缥缈朦胧。 腾腾热气沾湿了安然的发丝,安然随意的踢掉了脚上的金丝镶玉皮靴,晃着碎步赤脚走到池边,用雪白的足间探了探池水的温度。温暖的池水没过安然冰凉的脚尖,显得格外的热乎。安然懒懒的拉开衣带,纱雾般的长裙顺着她光洁如玉的肌肤滑落在脚边。 躺在浴池里,安然悠悠的吐出一口气,双手掬起一捧水,轻轻扑在了脸上。指尖在热气中滑过白皙的面容,轻柔的就像在抚摸一个婴儿。这幅皮囊可金贵着呢,这每一寸的娇嫩皮肤都是赵止行用金山银山堆砌成的,她自然不愿轻易损伤。 手覆在面颊上良久,安然微微闭上了眼睛。水里暖暖的感觉让安然有些困怠,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大片红色的火焰,池水瞬间变成火海,把安然围在了中间。烧焦的气味弥漫在整间屋子里,浓烈的令人作呕,火势越来越大,像一头火做的怪兽,猛地吞噬了安然。 “不要!”安然倏地坐起来,溅起一片水花,水花打在脸上,安然眼前的红色才慢慢散开,水池和热气又回到视线里。安然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额上的汗珠滑落池中,溅起一个微不足道的涟漪。 又是这个噩梦…… 一遍又一遍…… 摸了摸手臂,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安然的四肢百骸。这具身子果然还是这样,不管在热水里泡上再久,都还是一样的寒凉。 泡了太久,安然的头隐隐作痛,穿上衣服回到房间,赵止行已经把饭都端了进来。安然用手揉着脑袋坐到桌边,赵止行连忙给她盛了一碗甜汤。 “不舒服吗,要不要我请范先生过来一趟。”赵止行见她揉着脑袋,一脸担忧的问道。 “不用,只是在水池里泡的太久了,有些轻微的头疼,过一会就好了。”安然摇摇头,端起甜汤喝了一口。 “老实说……”赵止行眸中忧虑重重:“我极不愿你再回到他身边涉险。齐王那个人不知轻重,万一伤了你……我真是怕。” 安然没有答话,安静的享受着暖暖的甜汤。她喝汤的时候,几乎要把脸伸进碗里了,大大的青瓷碗遮住了她的脸蛋,只看得到两边微卷的鬓发,就像是一个刚学会自己吃饭的孩子。这是只有安然十分放松的时候,才会露出的姿态。赵止行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她了,不由得望着她这个模样看了良久。 没一会,安然喝光了碗里的甜汤,她心满意足的长舒一口气,把青瓷碗放回到桌上。注意到赵止行的目光,安然有些莫名其妙,她迎上他的目光,神色平静的道:“你应该晓得,我心意已决。你这么看着我也没用。” 被她这么一看,赵止行的目光突然有些闪烁,他不敢直视安然澄澈的眼睛,犹豫了一会,才殷切的道:“我只是……只是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现在的生活很安稳,你也很安全。我们何不忘了令人不快的往事,轻轻松松的为自己活一回……” “止行。”安然打断了他:“关于这件事我们已经谈了很多次了。在隔着火海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轻轻松松活一回这样的好事,实在便宜不到我头上来。” 安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掩的怆然,但她说完还是露出了一个清浅的微笑。 看着安然略显苍白的笑脸,赵止行心中突然涌上无限疼惜。他难以抑制心头的郁闷,端起桌上的梅子酒仰头一饮而尽。 沉默了半晌,赵止行觉得还是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的好,扫了一眼置物架上的十三弦筝,赵止行又往瓷盏中倒满了梅子酒:“你今日去齐王府,进展如何?” “进展嘛。”提到齐王府,安然的头又开始疼起来,揉了揉脑袋,她叹了口气:“我拿剑试探了下李元湛,原本以为他一身书香气,只会靠着侍卫防身,谁知道,他的身手出乎意料的好,看来硬碰硬是没戏了。兴许走些歪门邪道,或是骗取他的信任后再下手会相对容易。” “你拿剑试探齐王?!”赵止行心里顿时惶恐不安起来:“这太危险了!他没有起疑吗?” “我哪里知道他的身手如此之好,还以为一剑能杀了他呢。” 安然略带惆怅的看了赵止行一眼:“起疑就起疑吧,为了清河郡主的爱琴,他不会拿我怎样。况且,他好歹是个朝廷命官,总不能随随便便对一个姑娘家家下狠手。” “你真是乱来。”赵止行一脸的心有余悸。 “安心啦,我见苏相盯他盯得紧,他是何其聪明的人,这种时候不会给自己找麻烦的。”安然笑着安慰赵止行,顿了顿她又想到了什么,看着赵止行道:“对了,我今日还进了他的房间。” “那你在他房间翻找了没有?”赵止行问道。 “没有。”安然摇了摇头:“如此轻易放我一个外人进去,召兵令定然不在他的房间里。” “不在他的房间……”赵止行低头思索了片刻:“难道在他身上?” “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此重要的物件,也许他只有放在自己身上,才最安心吧。” 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安然疲倦的靠在椅背上,抬眼望着一旁的十三弦筝,唇角挂上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第39章 湛湛的人 第二天去齐王府的时候,醉仙楼的马车卡在了快到齐王府的路上。 “出了何事?”安然慢悠悠地掀开车帘,阳光忽的照在她脸上,她有些不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有马车停在了路中间挡了我们的去路,似乎还是官府的马车。”驾车的顺子恭谨的答道。 官府的马车?安然看了看窗外的景色,不紧不慢地把帘子放了下来。 见安然放下了帘子不再言语,顺子有些不知所措。赵掌柜对这个堂妹比对自己都上心,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不敢怠慢。 观望了一会,顺子有些沉不住气了:“姐,我们要不要从侧道绕过去?” “不必。”安然回答的很干脆,语调里还带着些许愉快:“前面的马车应该和我们的去向一致,我们就跟在他们后面走,有官老爷开路,慢点也无妨。” 话音刚落,前面的马车就开始移动了。顺子原本还有些怀疑,前面的车怎么会这么巧和他们一路。结果没过一会,两辆马车真的同时停在了齐王府门前。 顺子搀扶着安然下了马车,安然刚踩到地面,前面的马车上也下来了一个人。 那人是……京兆尹陆不平。 陆不平似乎很着急,压根儿没注意到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更没注意到马车上下来的安然。他从车上跳下来,快步走进齐王府,直奔拂尘居方向而去。 拂尘居里,李元湛穿了一身玄青色蟒纹绣袍,正端坐在树下,抚着一把已经有些老旧的十三弦筝。斑斑点点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新叶落在他的身上,显出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温雅气韵。 陆不平走近时,听出了李元湛弹得是春江花月夜,不禁觉得哪里怪怪的,他认识李元湛这么久了,还从未听过他弹这种简单的曲子。 不过陆不平此刻没有什么心思听琴,直接出声打断了他:“元湛!” 李元湛抬头看到来人是陆不平,手上一滞:“陆大人,可是有了新案子?” 陆不平脸色暗黄,顶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看样子是没怎么睡好:“出了个不大的命案。潘家村有个八岁的男童,被人抹了脖子,然后抛尸在了西郊的映月河里。昨天傍晚有两个村民下河摸鱼,意外发现了尸体,吓得不轻,立即通知了我们。交给我们后,我们找了仵作检查,初步判定男童是刚死没多久。” “八岁的男童?”李元湛有些不可置信:“长安很久没有这么的凶案死者了。” “是啊,能对一个八岁的孩童痛下杀手,八成是仇杀。本来只要重点调查一下仇家就好了,麻烦的是,这个男童的母亲是个回纥女人,嫁到京城后不大与人打交道,完全不会说中原话。问她什么都听不懂,她说什么我们也听不懂,昨天手舞足蹈的比划了一宿,还是白瞎。”陆不平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不,京兆府没有懂回纥话的人,我就来你这碰碰运气。” “我手里的兵只负责守卫宫城和长安城,恐怕不会有人通晓回纥话。”李元湛神情严肃:“男童的父亲呢?” “上个月刚过世。哎呀,所以说不巧的很,本来简简单单的一个案子,现在什么信息都没问出来,连有没有仇家都一无所知。若是还没有线索,只好以流寇作乱来结案了。” 陆不平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惋惜,却是转瞬即逝。在长安,每年以流寇作乱结局的命案不说有很多吧,一把手肯定数不过来。毕竟不是每桩命案都有迹可循,碰上在长安无亲无故的死者,多半是查不出什么名堂的。 “还是先尽力找个通回纥话的人过去。非到万不得已,不要草草结案。”李元湛微微蹙眉。 “那是自然。可上哪儿找既会中原话又会回纥话的人呀!” 陆不平忧虑地揪着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他查办了众多案子,这还是头一回碰上语言不通的障碍。昨天一宿的瞎比划,着实把他累得不轻。这眼看着有线索就在眼前,却不得用,简直比毫无头绪更叫人惆怅。 正愁的不得了,一阵笑声突然从背后传了过来: “我会说回纥话。” 陆不平被这毫无预兆的娇俏声音吓了一跳,听说会回纥话,他又惊又喜的回过头。 只见一极美的女子盈盈走来,目光片刻都不曾离开李元湛。那眼神啊,叫一个含情脉脉,秋水涟涟。 “这位是……” 陆不平虽不喜过问别人的家事,但李元湛没有侧室只有一个正妃,他是知道的。清河郡主,他也是见过的,眼前这位妖冶的女子,绝对不是清河郡主。 “我叫赵安然,我是……”安然说着用袖子遮住脸,垂眸低笑,一副女儿家的娇羞之态:“我是湛湛的人。” “胡说!”李元湛脸色铁青。 “哪里胡说了。”安然委屈巴巴的望着李元湛:“昨天你还摸人家的手手,还把人家关在房间里,今天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呀。男人呐,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李元湛:“……” 若不是陆不平在这里,他真的会考虑灭了这个满口胡言的女流氓。 陆不平尴尬的轻咳了两声:“那个,我们快走吧,早些知道男童母亲说什么,才好尽快锁定可疑目标。” 李元湛点点头,他看了一眼安然,朝华南示意:“备辆马车。” 说着二人就要往外走,没走出去几步,李元湛和陆不平同时觉察到了不对劲。怎么这姑娘不往外走,反而往院中去了。 “走吧。”李元湛催促安然。 “哎?”安然懒懒的坐到树下,漫不经心的抬眸:“我为什么要走?” “赵姑娘不是说,懂回纥话吗?”陆不平殷切的说道,他心急如焚,一刻都不想耽搁,耽搁时间越长,凶手越难抓到。可眼前这个关键人物,似乎一点儿都不着急。 “我是说过我会回纥话。”安然咯咯笑着:“可我没说过我会帮你们。” 第40章 香囊 “这……”陆不平一时语塞,急得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若是不尽早将凶手缉拿归案,可能还会有新的受害者。” “他人的生死,与我何干?”安然淡漠的回答。 “姑娘怎可说出如此令人心寒的话来,配合协助官府办案,是京城百姓应尽的义务。” “我不是京城百姓,我是扬州人。” “姑娘可知,善恶有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陆不平不擅劝人,急得连大俗的话都说了出来。“不知。”安然笑嘻嘻的道:“我只知道有句俗话说得好,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 “你……哎呀,这可怎么是好!元湛,元湛你说句话呀。” 陆不平没见过这种把没心没肺摆在明面儿上的人,还是个小姑娘,骂又骂不得,只得求助般的看向李元湛。 李元湛显然是愣住了,直直的盯着安然,眼中光影莫测。 像是被李元湛深沉又哀伤的目光盯得的不自在,安然立时莫名其妙的回瞪了他一眼,瞪完方想起,这是她的小湛湛。 赶紧收回带着煞气的眼神,安然换上一副柔情似水的乖巧模样,朝李元湛眨了眨眼睛。 李元湛默默别开了目光。刚才……那个凶巴巴的眼神是错觉吗? 像,像极了。 “说吧。”李元湛沉声道:“怎么样你才肯去帮忙?” “看我心情。”安然轻飘飘的瞟了李元湛一眼,懒懒的伸出了手。 陆不平听她这意思,顿觉有戏,连忙拍了拍李元湛的肩膀:“元湛,快,扶赵姑娘起来,轻点昂。” 李元湛嘴角抽了抽,就陆不平急着破案的劲儿,他这一天,注定是精彩绝伦的一天。 大步走到安然面前,李元湛看了一会安然笑靥如花的脸,叹了口气。 “你若不想扶我起来,不必勉强。”安然悬在半空的手有些酸痛,在空中晃了晃,准备放下。 未等她将手收回,李元湛揪着她的广袖把她拉了起来:“现在能去了吗?” “我要和你同乘一辆马车。”安然捋了捋自己的袖子,又瞥了一眼陆不平。 陆不平心领神会,立马道:“没问题,元湛的马车宽敞,赵姑娘只管坐。我坐京兆府的马车在前面领路就成,绝对不打扰赵姑娘。” “陆大人所言甚得我心,湛湛意下如何?”安然抬眸笑道。 “元湛必须没有意见,是吧,元湛?”陆不平抢着替李元湛回答,冲着李元湛一阵挤眉弄眼。 李元湛眉头紧皱,勉强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一个模糊的字眼:“是。” 趁火打劫,这一定是趁火打劫。一个狐媚子要和他同乘一辆马车,定是没安好心,居心叵测。等下得好生防着点。 望着李元湛警惕的样子,安然好笑的摇摇头,他一个大男人咋的还怕一个姑娘家,她又不是野兽,又不会吃了他。她以前怎么没发现李元湛这般不知变通,难道真要为了清河郡主一丢丢美色都不近。 啧……好一个贞洁烈男。 陆不平率先上了马车,车门一关就开动了。安然慢悠悠的跟在李元湛身后,李元湛在车前站了一会,见她磨叽的很,只好先上了马车。 安然走到车前时,京兆府的马车都驶出去老远了,她的动作慢的像一只蜗牛,几乎是一步一顿的爬上马车。 华南见京兆府的马车都快消失在街角了,心急如焚,生怕等下跟丢了。待安然上了马车,华南就迫不及待的挥动了马鞭。 华南不知道,车厢里的安然根本就还没来得及坐下,车门也未关紧,突如其来的一阵疾驰,直接将安然像后甩去。 就在安然要摔出车门的一刹那,李元湛揽住了安然,一把给她捞了回来。 安然跌入他怀中后,李元湛轻喘了两口气,他的脸色还有些许苍白,一颗心也跳得厉害。刚才安然像车门仰去的一瞬间,他好像真的吓到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困惑的愣在了锦垫上。 安然悄咪咪的待在李元湛怀里,她察觉到身后的大手扣得很紧,紧的她可以清晰的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原来这招还挺管用,原本她是准备摔下去的,岂料事情进展的如此之好,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唇角勾起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安然顺势抱住了这个还在怔楞的人,两只小手极其不安分的这儿戳一下那儿戳一下。 李元湛被她碰得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猛地就要推开她,可安然似乎是早有准备,连小短腿都用上了,死死的黏住了他。 “下来!”李元湛怒喝。 “我不!”安然像一只小猴子,颇为惆怅的道:“是你先抱我的,我不管!你抱了人家,就得对人家负责!人家好端端的一个良家小娘子,被你轻薄了可怎么办呢。这是还你的抱抱。你负责,必须负责!” “强词夺理,我刚才是在救你。”李元湛厉声道。 安然咯咯笑出了声,又开始暗中摸索。 李元湛被她这个笑声给瘆到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笑什么?” “我开心呀。”安然说着在他耳边吹了口气:“湛湛这么关心我,担心我的安危,想必是喜欢我的。湛湛喜欢安然,安然欣喜,欣喜的不得了。” 凉凉的触感从安然手上传来,银质方形,不对,不是这个手感,这应该是王府的令牌。令牌还不直接挂在衣带上,还挂在衣衫内侧,这个李元湛,莫不是被偷怕了。上次令牌不见了,他大概怎么都没料到偷盗者是谁吧。 又往旁边探了探,是个细绳,顺着细绳往下,安然探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藏得这么严实,看样子是个宝贝东西,难道是清河郡主送他的定情信物?仔细摸了摸那东西的表面,熟悉的绣纹图案。 这粗糙的质感,这糟糕的梅花,这歪掉的流苏…… 这是……那个香囊? 第41章 两情相悦 安然心里忽的一片虚空,捏着香囊的手也滞了一下。 “摸够了没有?”李元湛厌烦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你最好现在就下来,等下若是被人看到你我这般模样,毁的不只是你的清誉,还有赵止行的颜面。” “没摸够!”安然抬头笑道,手又不怀好意的捏了一把:“止行的颜面哪有你重要呢?” “你叫他什么?”李元湛狐疑的低头,这一低头,他的目光落在了被扯出来的香囊上,旋即脸色一沉。 “你管我叫他什么,你只要知道我想叫你夫君就好了。”安然欢脱的笑,对他的恼怒毫不在意,调戏似的一点一点抱紧他,就在他眼睛里闪过嫌恶的那一刻,猛地堵住了他的嘴。 这场灾难来的太过突然,李元湛这二十年来从未碰到过这样骇人的状况,一时震惊不已,更震惊的是,他似乎并不抗拒这种感觉,这种感觉熟悉得让他沉醉,令他不自觉的想要去回应她的热切。 恍惚了片刻,他才蓦地想起来眼前人是那个狐媚子,这才狼狈的去推她。可她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领口,短腿也缠的极为用力,竟任凭他怎么拽都拽不下来。 扯不下来就算了,这个狐媚子的手一点不老实,趁他慌乱,在他身上乱碰一气,碰得他浑身燥热。一时间,他竟不知道是先去推她,还是先去捉她的咸猪蹄。不过就她这要憋死他的拙劣架势,着实浇灭了他大半的怒气,令他想气又想笑,狐媚子这个称号,果然还是抬举她了。 过了半晌,安然手上突然一松,李元湛顺势揪着她的后领,将她从自己身上拎起来,搡到了对面的座位上。 “你疯了?”他用手背拭了拭嘴唇,恼怒的问她。 安然垂着头沉默不语,坐到对面的她面上平平淡淡,仿佛已经忘了刚才那些有伤风化的举动。 没有,召兵令不在他身上。既不在房间里,又不在身上,到底会放在哪里?暗自揣摩着,安然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 没有得到预料中笑嘻嘻的回答,李元湛有点不习惯。看向安然,只见她脸色苍白,气息紊乱。他还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忽然想起她是个病重之人,大概是方才的一番折腾触发了她的旧疾,不免隐隐有些不安:“我推疼你了?” 目的已经达到,安然懒得再应付他,刚才为了钳制他而凝聚的内力已经散尽了。她疲惫的倚着靠背,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把药丸,塞进了嘴里。一边吞着药丸,一边心虚的想,今日回去千万不能让赵止行检查瓷瓶,若是叫他发现她不按剂量吃药,定然要唠叨个不停。就这一次,她想,等下还要帮那个回纥女子找线索,她必须保证自己说得出话才行。 虽然吃了很多次,但药丸的苦涩还是叫她难以忍受。这一把下去,吃的她龇牙咧嘴,直吐舌头。正苦的不能行的时候,李元湛往她嘴里塞了块东西。不会是毒药吧,安然心中大惊,正要吐出来,却又倏地呆住了。 甜甜的……是杏仁糖的味道。 扫了一眼李元湛手里的糯米纸和香囊,安然心中了然,原来这里面还藏了一块杏仁糖。 这是什么骚操作。 安然心里乱作一团,抬眸看了看李元湛,他也在看她,目光里带着探寻,迷惑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目光里包含的东西压得她不自在,于是她张嘴就把杏仁糖吐了出来。 人生处处逢惊喜,她这糖刚吐出来,李元湛倏地伸出手,接住了那糖。 “吃不惯吗?”李元湛这温声细语,温文尔雅的样子,和她吃药前简直判若两人,只是见她吐出杏仁糖来,眼睛里的迷惑更重了。 安然摇摇头,抓过他手里已经化了的糖,毫不犹豫的扔出了窗外,扔完又掏出帕子递到了他手里。看他这关切的样子,不会是把她当成清河郡主了吧?又或者,是对她起疑了?真是麻烦,在心里叹了口气,安然定了定心神。 “湛湛对我这般好,莫不是想通了,想让我做个侧妃什么的?”安然努力稳住气息,扯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一边笑一边伸手扯上他的腰带:“既然我们两情相悦,不如……” 手腕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她无所谓的抬头看他。他好像在确认着什么,凝视了她许久,许久。终于还是叹息了一声,别过头不再去看她。 安然满意的收回手,又懒懒的靠回锦垫上。她微眯着眼睛,看着他眼底的凄凉,唇角不由得带上了一抹讥诮的笑意。何必做出这幅哀伤的模样,还藏着那香囊,难道是还残存着些许良知,觉得心中有愧?人都死了,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为他自己的愧疚找个宣泄的出口罢了。 马车停住,车门从外面打开,陆不平已经在车门口候着了,一看到他俩,忽的怔了怔。安然看起来没什么毛病,正常的很。可李元湛……衣衫不整,领口皱皱巴巴,腰带松松垮垮……嘴还肿了。尴尬的笑了两声,陆不平钦佩的把安然扶下马车,带她往回纥女子的住处走去,走着还不忘回头给李元湛递一个你辛苦了的眼神。 潘家村不似城中心,铺天盖地的树叶连成一片,树下的孩童们赤着脚,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麻衣,追逐打闹,颇有一种入夏的气息。 没走几步,他们就到了回纥女子的住处,孩子们的打闹声仍然清晰可闻。门外嬉笑声荡漾,门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悲喜的交接,有时是一扇门,有时,是一副皮囊。不管是门还是皮囊,都与置身事外的人们无甚关系,外面的人依旧欢腾,里面的灵魂却已经心如死灰。 跨进院子,陆不平高声喊道:“哈勒!哈勒在吗?” 喊完他回过头,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快秃了的脑袋,冲安然和李元湛笑道:“哈勒好像是她的名字,昨天瞎比划了一宿,就搞明白了这俩字,也不知道对不对。” 过了良久,木门发出吱呀的破败声音,叫哈勒的女人从黑洞洞屋里缓缓走了出来。她形容枯槁,眼睛红肿,头发几乎全白了,憔悴的如同身上的破损的麻布衣。 陆不平生怕唯一的线索突然倒下,连忙把哈勒扶到了院中的石桌前坐下,然后转身看向安然:“赵姑娘,麻烦你了,请你帮忙问问她,她最后一次见到虎子是什么时候?有没有仇家或是怀疑的人?” 安然点点头,坐到哈勒旁边,屏息凝神,尽量大声的用回纥话和她交谈。她的声音一出,在场的其他三人都有些惊讶,陆不平和李元湛对望了一眼,原本以为安然说的会回纥话只是略懂,没想到她竟说的如此流利,虽然听不懂,但这个流利程度绝对不止是会一点点。 第42章 究竟是谁 听到回纥话,哈勒情绪异常激动。安然微笑着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哈勒突然流下泪来。她抱住安然,嘴里呜呜咽咽的说着什么。安然神情温暖柔和,语调轻轻软软,手不时拍着哈勒的后背。这样的安然,似乎和狐媚子三个字一点关联都没有,她就像是春日里最圣洁的一缕阳光,柔软中带着坚韧,和煦中含着温情。 “如何如何?可问出来些什么?”见安然转过身,陆不平急急问道。 “哈勒说,她最后一次见到虎子是昨天上午,昨天上午虎子跑出去玩,说是去看新娘子。因为那是很长的送亲队伍,所以虎子出门前很高兴,他告诉哈勒,或许能捡到喜钱铜板之类的好东西。结果虎子出门后再没有回来,直到傍晚尸体在映月河中被发现。”安然声音微弱的像一缕游丝,仿佛风一吹就会破碎在空中。 “这么短的时间内被杀,不会是一出门就被盯上了吧?”陆不平凑近了安然,想听的更清楚些:“你可问了她和什么人有过节?” “哈勒一家是今年才搬过来的,和周围的人并不熟络,未曾和别人起过冲突。”安然歇了片刻又道:“唯一称的上矛盾的,只有孩子之间的摩擦。据哈勒说,村里有个比虎子大些的孩子,名叫二牛,这个二牛经常欺负虎子,时常对虎子呼来喝去,还曾打伤过虎子。” “二牛?”陆不平激动的拍了拍脑袋:“我有印象,昨天傍晚在潘家村调查询问的时候,询问过二牛一家。那个叫二牛的胖墩,当时一言不发,嘴唇颤抖。我还以为是官兵把孩子给吓着了,现在想来实在可疑……这样,既然来了,我现在就带人去二牛家仔细盘查一番。” 说完陆不平就往门外跑去。 待陆不平出了院子,安然又对哈勒说了几句话,声音越来越,终于是没了声音。 这具身子真是讨厌啊,若是以前……以前……算了,好在她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事就交给陆不平和李元湛去查吧,她必须得歇歇。安然想着缓缓伏在了石桌上,冰凉的桌面冷得她打了个寒战。 “回车上歇吧。”一个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安然倦怠的眯了眯眼,这人怎么还没滚蛋,他不应该跟陆不平一起去查案么? 正想着,她整个人就被李元湛从石桌上拽了起来,这猛地一拽,安然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原地归西。她紧紧捂着胸口平复了好一会,还没等她缓过来,李元湛拽着她的袖子又是用力一扯,安然脚下一软直接摔在了地上。 哈勒见状吓了一跳,赶紧跑到她身边。 “你究竟是谁?”寒凉的声音如同冰刃一般落在安然身上:“赵安然从出生起,从未离开过扬州,绝不可能通晓回纥话。你接近我,到底是何目的?” 安然动了动苍白的嘴唇,脸上浮现出一抹平淡的笑意,她努力扬起头,不甘示弱地直视着他凛冽的目光。 李元湛被她看得心里异常烦躁,那猫一样的眼睛,令他有些恍惚。趁着他分神,安然迅速掏出了怀里的瓷瓶,又倒出一把药丸。 正要往嘴里送,手腕上突然吃痛,药丸撒了一地,瓷瓶也滚到了一边。看着一地的药丸,安然不由得露出一个苦笑。这个人真是一点没变,她对他有用的时候,他即使有再深的厌恶,都能耐下心来。刚才车上的那块糖,也不过是哄她帮忙的把戏。一旦她失去了价值,对他有一丝丝的不利,立马就能现出翻脸不认人的凶狠本性来。 “华南,拿纸笔来。”李元湛朝着屋外吩咐道,声音里透着危险的冷意。“真正的赵安然活不过二十岁,我今日就来看看郎中的话可不可信。” 虽然听不懂,哈勒也知道安然快死了,她仓皇的去帮安然捡地上的瓷瓶,手刚要触及,李元湛就抢先一步拿走了瓷瓶。哈勒心中大惊,带着乞求的目光看向李元湛,希望他能把药还给安然。李元湛却是看都没看她一眼。 拿着早就备好的纸笔,华南匆匆走了进来。紧张的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安然,华南伸手就要把她扶起来。 “我叫你扶她了吗?”怒意在李元湛眼中肆虐着,他快步走上前去,忽的一脚把华南踹翻在地:“给她纸笔!” 华南吓得不轻,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的把纸笔递到了安然手里。 “写吧,你到底是谁?是谁指使你来的?”李元湛掂了掂手里的瓷瓶,居高临下的睨着她。“你写的让我满意,我就把药还你。” 安然紧紧咬着嘴唇,握着手中的笔,悬在了纸上。半晌,还是没有落笔。 “怎么?”李元湛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话说不出来,字也不会写了?” 安然缓缓放下笔,挑衅似的冲他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微笑,那意思无不是在说,我就不写,你能奈我何。 李元湛怒极,手上稍一用力,瓷瓶顿时在地上四分五裂,他盯着她,猛的抽出了华南腰间的剑,横在了她白皙的脖子上,就在她以为他会一剑杀了他的时候,他却出乎意料的冷静了下来。怒气一点点消融,如冰的冷意袭上他的面容。 他忽的笑了笑,慢慢背过身去:“杀你,还用不着脏了我的手。华南,扶赵姑娘上车歇着吧,我倒要看看,没了这药,她还能活到几时。” 第43章 赔她的心 躺在在马车内的锦垫上,安然筋疲力尽的叹了口气,早知道就该把顺子一起带过来,好歹有个帮手。她原以为召兵令一定在他身上,今日才拼尽了全力放手一搏,谁知道召兵令没拿到,还差点搭上条命。若是还能活着回去,以后行事恐怕不会很容易了。至少再想利用十三弦筝进入齐王府是难了,还得另想办法。想着想着,安然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咚咚咚……”睡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响起了一阵轻叩声。难道是李元湛查案回来了?不对,若是李元湛,应该会直接上车,说不定还得拿剑对着她,怎么可能会知道敲门。 花了好长时间,安然才挣扎着坐起来。缓缓掀开车帘,华南出现在了视线里,他紧张的四下张望了一番,遂恭谨的朝她揖了揖,又朝她伸出了手,示意她接着。 安然不解的看了看华南,待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她意外的发现那是她的药丸,正好一把这么多。安然不由得大喜过望,感激的看向华南。 华南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和哈勒从地上捡的,虽然沾了尘土,可我想着,有总比没有好。赵姑娘愿意帮主子和陆大人,我不信赵姑娘是坏人。等赵姑娘吃了药,能说话了,赶紧和主子好好解释一番,主子到时候一定会放了赵姑娘的。” 安然点点头,忙不迭的吃掉了手里的药丸。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吃了药,安然觉得呼吸顺畅多了,力气一点点的恢复,嗓子的灼烧感也慢慢褪去。这种特效药总是能在短时间内把她从鬼门关带回来,帮她凝聚内力。 华南见她吃了药好像不那么难受了,不禁暗暗感慨这药可真是神奇。他不知道,这神奇背后的副作用同样令人震撼。这种药的药效极短并且伤害性极大,几乎每吃一次,都是在提前透支病人残存的寿命,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人根本不会使用这种药。 安然是没有办法,减少寿命总好过直接死翘翘,她现下只能靠这药吊着,等回了醉仙楼在慢慢调养。 缓了一会,安然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清了清嗓子,她问华南:“李元湛呢?” 华南见她脸色依旧很差,便担忧的说:“赵姑娘再歇会吧,主子跟着陆大人去二牛家查问,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不歇了,麻烦你带我去找他。” 安然说着打开车门,跳了下来。那个药效持续不了多久,她必须尽快打消李元湛的疑虑。她的身子撑不了多久,赶紧回到醉仙楼才是要紧事。那个药她今天吃了太多,已经大大超出了剂量,若是等李元湛回来把她困住,就算再来一把药也无济于事。 刚走到二牛家门口,安然就听到了孩子的啜泣声,走进一看,一个壮实的胖子正被十来个大人围在中间,为首的两个大人正是陆不平和李元湛。 李元湛手里不知道何时还多了一把细的短刀,这会正神情严肃的看着胖子:“你说这柄短刀是从虎子手里换来的,那你可还记得是什么时候换的。” “是昨天中午……我割完草准备回家吃饭,一下山就看到了虎子拿着这把刀,我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短刀,就想抢过来。可是路上好多人,我怕路人看到我抢东西,就拿割草的镰刀跟他换了这把短刀。可我绝对没有杀他,我和他家的方向相反,跟他换完刀之后,我就把刀放进背篓里回家了,再没见过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我也没抢他的东西,是他自愿跟我换的。” 断断续续的声音伴着抽泣声传了过来,安然不禁同情的往里望了一眼。 “那你可知虎子从哪儿得来的这把刀?”李元湛丝毫不在意哭地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胖子,沉声问道。语气里还带了些许威胁,好像胖子不说实话,他就会拿那短刀捅他一下。 “我不知道。”胖子被李元湛吓得不轻,哭得更凶了,结结巴巴的答道:“我真……真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拿这把短刀,兴许是偷来的也说不定。总之和我没关系,求求你们别抓我……我以后一定做个好孩子,我再也不欺负别人,再也不和别人打架了……求求你们……不要抓我……” 李元湛满意的看了胖子一眼,把拿着短刀的手背到了身后,转过身问陆不平:“昨日经过这附近的送亲队伍,你可查了?” “我问过了,是户部尚书沈宣义之女沈芸的送亲队伍。”陆不平低声答道。 “沈芸?”李元湛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陆不平会意的和李元湛对视了一眼,也微微一笑:“走吧,看来这个案子又得请大理寺协助调查了。” 说着二人转身便往外走,似是准备打道回府。李元湛很快注意到了门口的安然,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 安然懒懒的倚在木门上,若无其事的朝他勾了勾手指,笑吟吟道:“湛湛下次可不能再乱发脾气了,就算发脾气也别挑人家不能说话的时候。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人家,就一棒子打死,哪有你这么断案的?这要是传了出去,你这堂堂大理寺少卿的面子往哪儿搁呀。更何况,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陆不平不知道这俩货之间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打情骂俏,只得嘿嘿笑着帮安然数落李元湛:“元湛你怎么回事,怎么能冲赵姑娘发脾气?!今日多亏了赵姑娘,这案子才能有眉目,若不是赵姑娘,哪来的这重大进展。” 说着陆不平还邀功似的看了看安然,那意思好像在说,我懂的,我帮你熊他! 见安然没有戳破他的劣行,李元湛压了压面儿上的怒气,撇下陆不平快步走过去,拉住安然的袖子就往马车方向去。安然短腿哪里跟的上他,被他拽的一路跑。 跑了几步,安然实在受不了了,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气喘吁吁的道:“我跑不动,你……你再这么折腾我,我等下又说不了话了。” “好,看在你对今日之案有用的份上,我再给你次机会。”李元湛扫了一眼后面还没跟上来的陆不平,压低声音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赵安然!赵安……!”安然大声的喊了出来,还没喊完,李元湛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老实点,别以为我不敢杀你。陆不平不可能一直跟着你,你最好快说,不然等到了王府,有你好看。” 安然使劲掰开了他的手,喘了两口气,声道:“我们家干活的嬷嬷是回纥人,我从就会说回纥话,有什么好奇怪的。就为这点事怀疑你的大恩人,还企图恩将仇报杀了人家,你良心过得去吗?” “嬷嬷?呵,你觉得我会信?这定是你刚编的谎话,若事实如此,你之前为何不写出来,非要等到现在才说。”见陆不平走近了,李元湛又拉着她往前走。 “不信你可以去查查呀,你不是都知道我活不过二十岁,怎么就不知道查查我们家有没有回纥嬷嬷?” 安然鄙夷的瞪了他一眼:“说到写,你都摔疼我了,还凶我,逼着我写,你看我那时候,哪有力气给你写?” 李元湛没有说话,依旧沉着脸。 安然觉得他身上的杀意渐渐淡去,便大着胆子抱住了他的胳膊,娇滴滴的道:“来的时候和人家亲亲抱抱,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你可知道我有多难过,心都稀碎稀碎的了。你说,我这颗心,你要怎么赔我?” 第44章 重大进展 “你会有心?”李元湛嘲弄的笑道。 “本来是没的,遇见你的那一刻忽然就有了。遇见你,我方才知道,什么是怦然心动,什么是心花怒放。”安然细软的声音格外真诚,听得叫人分不出真假。 李元湛微恼的看向胳膊上死皮赖脸的人儿,就见安然笑嘻嘻的神情下,一张脸白的没有丁点儿血色,他这时才察觉到胳膊上传来的冷意,像是来自深冬的冰雪落在他身上上。 看来这个人活不了多久是真的,如此一看,确实是他题大做了。稍稍放下戒备的心,李元湛带着她回到了车里。 “你还没说,要怎么赔我怦然稀碎的心呢。”安然坐回车里仍不依不饶的抱着李元湛的胳膊。“你知道你那是谋杀未遂吗?你若不赔我,我就告诉陆大人去。” “你想怎么赔?”李元湛不耐烦的问。 “给我看看你收缴的短刀。这是我第一次参与破案呢,我想亲手感受下证物,应该很有成就感的。你要是叫我看看,我的心,立马就会好了。”安然说着就伸手去拿他手上的短刀。 李元湛忽的把手一扬,沉声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呀,难不成你还怕我拿了刀会对你不利?你看看我现在,哪儿还有力气伤你,我就是想看一看,就看看都不行吗?”安然颇为委屈的晃了晃李元湛的胳膊。 “不行!” “那,那若是……我用十三弦筝跟你换呢?”安然唇边勾起一丝笑意,抬头望着李元湛:“你若是给我看看短刀,我便不为难你教我弹琴了,直接把琴送给你。如何呀?” 李元湛沉默了,这确实是个不的诱惑,若是得了十三弦筝,就不用再教这个一窍不通的女流氓。这样一来,以后都不用再和她打照面,他就可以彻底摆脱她。 见李元湛犹豫,安然在他耳边幽幽道:“哎呀,你要是不同意,那就算了,我突然又觉得,你教我弹琴也挺好……” 还没说完,短刀就出现在了她面前:“今日我要见到十三弦筝。” “没问题。”安然感觉到药效已经快到头了,赶紧接过短刀,窝在李元湛身侧看了起来。 这是一把做工称得上精良的短刀,刀刃锋利,形状均匀,并非出自民间作坊。拿着短刀缓缓在手里转了转,刀面上没有一丝划痕,显然未经使用。难道真是虎子偷来的?又仔细的观察了下刀柄和刀面,安然心下一惊,立时明白了陆不平所说的重大进展。 稳了稳心神,安然若无其事的把短刀还给了李元湛。 “可看出什么来了?”李元湛嘲讽的问。 “是把漂亮的刀。”安然声音又变得很,她知道她这被应急药吊着一口气快要不行了,万幸的是这一口气的时间,她完成了不少事。 慢慢闭上眼睛,她发出了仿佛梦呓一般的声音:“拜托……拜托快一点回醉仙楼。” 安然有气无力的说着,意识逐渐下沉,这药效一过,若不从根本调理,她就真的要在今日应验活不过二十的预言了。大仇还没报,她不能死。朦朦胧胧中,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躺在醉仙楼的房间里了,赵止行见她醒了,连忙坐到她旁边。 “我的祖宗,你是不要命了吗?怎么好端端出个门,回来就变成了这样。不能劳损不能劳损,你要让我说多少遍才好!这一年多都好好的,怎么一来长安你就忘得一干二净!再这样,我就送你回扬州了。” “下次不会啦。”安然笑了笑。“有你在,我就知道死不了。” “下次?你还想有下次?”赵止行气鼓鼓的往安然嘴里塞了一个药丸:“范先生刚走,他看了你这情况直摇头,可没把我吓坏了。他叫我叮嘱你,上次那种应急药不能再吃了。好好歇着,按时喝药才是正道。你不同于常人,你的命是强行续上的,一点闪失都不能有。” “知道了。”安然听得耳朵都要长茧子了,她挥挥手:“你快差人,把那个十三弦筝送去齐王府。” 赵止行点点头,出门吩咐了一声。 “你知道沈芸吗?”见赵止行回来,安然低声问道。 “什么沈芸?”赵止行问。 “户部尚书沈宣义的女儿。”安然说。 “哦哦,沈宣义我认得,他来醉仙楼吃过几次饭。”赵止行低头思索了片刻:“他女儿我没见过,不过听说这个沈宣义是支持楚王的,这两年一心想把女儿嫁给楚王,但都被楚王婉拒了。” “楚王?”安然略微有些惊讶。沈芸昨日出嫁。她应该没有嫁给楚王,不然李元湛不会今天才知道送亲队伍送的是沈芸。 “没错。”赵止行看了一眼安然:“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人。” “我碰到了一桩大案子,或许能发现不少有趣的东西。”安然微微一笑。 京兆府请求大理寺协助查案的公文,在几日后终于被批了下来,起初大理寺是不同意协助调查的,因为区区一桩男童被杀案,轮不到大理寺负责,大理寺只需在结案时审核结案卷宗即可。但李元湛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硬是叫大理寺卿在协助公文上盖了章。 几日不见安然,李元湛几乎是把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一门心思扑在了案子上。因此当他拿着卷宗从库房走出来时,以为是太阳太绚烂,晃得他花了眼睛。扶了扶额角,他终于确信了自己没有看错。 “你怎么在这?”李元湛匆匆走过去扯住了安然的袖子:“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就是知道才来的。”安然粲然一笑。 “擅闯大理寺可是大罪,就算是我,也保不了你。”李元湛压低了声音道。 “谁说我是擅闯了?”安然往后退一步,朝着李元湛微施一礼,抬头笑道: “赵评事见过李少卿。” 第45章 你就是天明 有钱能使鬼推磨。 李元湛面上的惊讶转瞬即逝,他看了她一眼,直接从她身侧走了过去。 安然快步跟在了他身后,跟他一起出了大理寺,往城西行去。 看着樊府的方向,安然心中了然。这几日她打听到,沈芸嫁给了龙武军统领樊胜之子樊从跃。沈宣义一心想把沈芸嫁入楚王府,突然改变心意,必有蹊跷。 那把短刀,安然仔细检查过,是官制的水准,却没有相应的编号。上唐的兵器,无论刀枪剑戟,皆由官府垄断,并且每个兵器上都有可以追溯的编号。被允许私铸的唯有民用器具和长在一尺以下匕首短刃,那把短刀明显超过了一尺。若虎子是因为拿了短刀被杀,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这把刀是不该出现的东西,是违反律法偷偷私铸的兵器。 私铸兵器的目的不言而喻,如果短刀是从送亲队伍里流出的,樊府和沈宣义都脱不了干系。 樊胜不在府上,一个相貌堂堂的少年匆匆从里面走了出来,朝李元湛行了一礼。看样子这个少年就是刚刚成亲的樊从跃。 寒暄了几句,李元湛递上卷宗道:“本王今日来,是为了召兵令一事。几天前,本王接到消息称,有疑似将军府的人混入了沈家的送亲队伍。那人极有可能借送亲队伍夹带召兵令进入长安,不知樊公子可否让本王查验一下沈家送来的嫁妆箱。” 樊从跃为难的看了看他们二人:“这个……我恐怕做不了主,要不等父亲回来……” “此事一刻也耽误不得,召兵令干系重大,又是父皇亲自委任,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樊公子谅解。”李元湛语气仍然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是不容拒绝。 樊从跃毕竟年轻,听到是奉皇上之命,便赶紧带他们去了后院的仓库。 安然看着李元湛煞有介事的样子,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大骗子。 刚进了仓库,有人便来通报,京兆府来人询问男童被杀一案的目击者,樊从跃只好焦急的跑出去接待。仓库很快只剩下安然和李元湛。 时间掐的这么准,樊胜刚好又不在,这明显是李元湛和陆不平设计好的。大骗子!大骗子! 看着李元湛把每个红木箱子都打开来,仔细查看,安然不满的声嘀咕:“人家又不傻,出了短刀的事,兵器肯定转移了,能叫你找到才怪。” 李元湛瞥了安然一眼,没有做声,依旧挨个认真检查。 见他不理自己,安然觉得无趣,便一屁股坐到了嫁妆箱旁边,自然而然的把手伸进了箱子里,随意翻找了两下。这翻找的举止一气呵成,连贯的仿佛做了无数遍。 阳光从仓库的窗子照进来,洒在她面上,暖洋洋的,还有灰尘的味道,让她有些昏昏欲睡,大大的打个哈欠。 “天明?” “嗯?” 面对这冷不防的呼唤,她下意识的应了,应完只觉背脊一僵,倏地惊出一身冷汗。缓缓抬眸,正对上李元湛灼热的目光。 “额……我没听清,你你……你说啥?”被这目光看的,她一时慌了神,深吸一口气,赶紧站了起来。都怪此情此景太过熟悉,直叫她放下了所有防备。阴险,太阴险了。 “你还想骗我到几时?” 李元湛眼睛里带着氤氲的雾气,快步走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唔……” 还没说完,她唇上猛的一热,这叫她心里膈应的很,可她还是强做镇定,不能躲,千万不能躲。稳了稳心神,她使劲吻了回去,天明才不会吻回去,她倒要看看他要怎么怀疑她。 可这狗东西大大的出乎了她的意料,察觉到她的回应,他居然开始扯她的衣服,这这……她终于是慌了,赶紧去阻止他手上的动作,想要挣脱他。但她怎么挣得开,腿上忽的吃痛,她直接被他推倒在了地上,外衫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衣带也被扯了开来。 呵,这熟练的一套动作。 她莫名想到了栀子花,一股无名之火上涌,让她失去了所有理智,毫不犹豫的一口咬了下去。 熟悉的血腥气弥漫开来,李元湛一点也不生气,他欢天喜地的放开了她,雀跃的像个娃娃。他笑的那样好看,眼睛里满是星星点点的光,好像真的喜欢她似的。 “天明,你就是天明。” 说罢他又紧紧抱住了她,她心里烦躁至极,忽而又觉得是个好机会。她忍受了那么多痛苦活下来,顶替一个刚过世之人的身份,装出一副喜欢他的样子接近他,缠着他,抱他,亲他,为的就是这一刻。现在她终于等来了机会,一个亲手杀了他的机会! 猛的掏出腰间的匕首,她拼尽全力捅向了他的腹部。他的血液一下子沾湿了她冰凉的手。热乎乎,湿答答,黏腻腻……血真不是个好东西,胸前湿漉漉的感觉让她难受得不得了。 她应该再狠狠补上几刀才能解气,可她的手抖得竟然握不住刀柄了。她杀过很多人,在边境,多少恶人死在她的刀剑之下,她从来不曾畏惧过,后悔过。可她现在却是又怕又悔。她不知道她在怕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悔什么……大仇得报,她现在应该高兴才是,可她好像高兴不起来。 他重重摔在地上,血还在汩汩在外流,他的脸终于也变得和她一样苍白。刚刚那突如其来的一击,他没有恼怒,没有躲闪,哼都没哼一下,只是有点点惊讶。他的嘴里也涌出血来,鲜红的颜色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他嘴唇颤动,好像想说什么。她知道他一定是没料到她会如此对他。 “你骗取我的感情!骗走召兵令!杀了哥哥!还想杀了我!这是你罪有应得!” 她的眼泪像他的血一样哗啦啦的流下来,她不晓得她为什么要冲他吼,她本没必要冲一个心知肚明的人说这些。也许是她不是说给他听的,她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第46章 见汝悦汝 她不记得她是怎么走出仓库的了,阳光异常刺目,就像是那日她从地牢里走出来一般。她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扭曲变形,整个世界都像是涂上了黏腻的猩红。 她隐约看到了好多人,她看到楚王和樊胜一起走过来,她听到陆不平的惊呼。霎时间,她身边围满了人,楚王的府兵,樊胜的龙武军,还有京兆府的官兵。被这么多官兵团团围住,她还真是荣幸。 甲胄的声音吵的她直泛恶心,她想,她这下可以和他一起死了。黄泉路上,他会不会还像以前一样,和她吵个不停? 微微笑了笑,她的身子慢慢倒了下去,没有意料中的疼痛,她恍惚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是扶钧在黄泉入口接住了她吗,她可真想他啊,那个带她从城郊脱险的盖世英雄,那个带她去西山赏月的翩翩少年,那个在闲云阁储物间给她带了很多次糕点的人……她可真想他啊。若是有机会回去,她想停在和他初见的那个晚上,她想永永远远在他怀里睡去。 她在黄泉路上徘徊,却没有见到他。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使鬼放人。她吐出一口苦涩的汤药,生生在黄泉被鬼踹回了人间。她感觉难受的快要窒息了,大概是生了场大病吧,她迷迷糊糊睡了好久好久,终于在一个雨天睁开了眼睛。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婢女,陌生的一切。 “醒了醒了!终于醒了!”叽叽喳喳的声音淹没在轰隆隆的雷声里。 呆滞的半睁着眼睛,她感觉还不太看得清周围的事物。头痛的厉害,痛的让她想伸手去砸自己的脑袋,可她的手刚覆到脑袋上,又觉得心脏疼的快炸了,只好又用手去捂着胸口。她想到了她刚被赵止行从大火里救出来的那一个月,就和她现在一样,在昏睡和疼痛中捱过一日又一日。那时候,没有现在疼,那时候的疼是浑身上下的灼伤的疼,现在却是锥心的疼。 “快去通知王爷,王妃醒了!” 王爷……王妃……他没死?可她一年前就已经不是王妃了。这是,依旧在梦里。还是,那日是场梦。 过了不大会,一阵风吹进来,她闻到了下雨天特有的泥土的味道,还带着些许桃花的香气。接着,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影坐到了她的床边。 “好点了吗?” 是……楚王。所以这是,楚王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怎么会在楚王府,她记得她那日明明就被官兵团团围住了。在龙武军统领的府邸上杀害皇子,即使她有再大的能耐也难逃一死,更何况她现在只是个扬州节度使的女儿,不连累赵大人都是不错的了,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挣扎的动了动,楚王赶紧扶着她坐了起来,待她起身,又有两个婢女端着胡麻粥走进来,一个服侍她吃下,一个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她是真的饿了,婢女刚把粥递到她唇边,她便急急的吞了下去。 “慢点吃,你三天没有进食,一下子不宜吃太多。粥一直温着,等过一个时辰,我再让膳房送一碗过来。”楚王语调柔缓。 狼吞虎咽的把粥吃了个干净,她瞥了一眼楚王腰间的银牌。虽然还没弄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她还是对着楚王行了一礼。迟疑了一会,她问道:“是楚王殿下救了我?” “嗯。” 楚王看着她,伸出手想帮她拭去唇角的粥渍。未等他把手伸到她唇边,她忽的别过头躲开了他的指尖:“多谢楚王殿下。” “不必言谢。”楚王的手在半空中顿了片刻,缓缓收了回去。 他也转过头看向窗外,一道闪电把屋内照的白亮,随之而来的惊雷震耳欲聋,震的耳朵疼,直叫人心头一紧。雷声过后,他平静的说:“以后你就是楚王妃,我帮夫人,是应该的。” “楚王妃?”这三个字比刚才的惊雷还要响。她觉得这一觉醒来,信息量太大了,莫不是刚才那一声惊雷,炸坏了她的耳朵?荒唐,着实荒唐。 “我昨日请父皇下旨赐婚,庚帖已经对换,聘礼也备了两份,一份正在送往扬州,一份已经送至醉仙楼。”楚王把手放在膝上,慢条斯理的说道。 她目瞪口呆,依旧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聘礼送到醉仙楼,如此一说,全京城的百姓都已知晓赵安然成了楚王妃。虽说真正的赵安然已于去年病逝是事实,但她顶着赵安然的身份也是事实。 如今楚王惊动了皇上,若是她轻举妄动,抖出半点真相,那便是欺君大罪!赵家势必将面临满门抄斩。这,这还真是骑虎难下。 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她觉得还是心应付为妙。不过楚王为什么,非要娶一个病秧子不可,她那日在樊府,应该是以安然的身份第一次见他。犹豫了一会,她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我与楚王殿下素不相识,楚王殿下这是为何?” “见汝,悦汝,情难自禁。”楚王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上了几许悸动,几许无奈。 她有些汗颜,心下不由得暗叹,这幅样貌竟还有如此祸害之力。男人果然都是视觉动物,居然连楚王这般刻板严肃的人也不例外。“楚王殿下可知,我活不了多少时日。” “楚王府有京城最好的郎中。你活一日,便是一日的楚王妃。” 在听到楚王妃三个字的时候,她浑身不自在。他若是知道她以前是齐王妃,铁定不会再一口一个楚王妃的叫她。弟妹变夫人可还行……她想笑,可是笑不出来。 想到齐王,她心头又是一阵剧痛,捂着胸口沉默了好一会,她声开口道:“李……齐王殿下他……他……” “不明刺客于樊府重伤齐王,楚王妃搭救未果,现已移至宫内由太医看护,生死难测。” 又一道闪电照亮了整间屋子,她愕然的抬头看他,一时间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良久,良久才费力的挤出一个字:“我……” “夫人未达成的心愿,我会替夫人完成。”楚王慢慢站了起来。“夫人好生歇着吧。” 第47章 楚小狼 第二天的时候,楚王又来看她了,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后来的每一天楚王都会来看她。有的时候来去匆匆,有的时候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有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公文……虽然他看起来似乎在忙着了不得的大事,但是来看她这件事从未断过。 起初她总是提心吊胆,后来也渐渐习惯了,楚王的到来,帮她打发了很多无聊的时光。他给她带了很多话本子和新鲜玩意。后来她状态好些了,他便和她下棋。他和她对弈,她总是能险中取胜,有时候也会因为一点点的偏差输给他,不过偶尔的输个一两次也让她觉得很有趣。 她从来没发现下棋这么有意思过,以前她同哥哥和赵止行下棋,局局都输,无聊透了。她不知道和李元湛下棋会不会这么有意思,她想起,在闲云阁的储物间,她曾找到过两盒玉质的棋子。因为觉得新奇,她便央求扶钧陪她下一局玩玩,可那时候扶钧一门心思都在召兵令上,总说下次吧下次吧,到底还是没陪她下过一次。她不晓得为什么换了个环境,她还是会想起他,应该是后悔没有补上一刀把他捅的死死的吧。 桃花盛开,又败去。 金贵的补药吃了一大堆,各种调养的稀奇食物也变着法儿的吃了两个月。原来楚王府不只有千年雪参,还有很多她叫不上名字的这个参那个参,这个花那个莲。吃着吃着,她明显觉得自己胖了,身子好像也比之前好了许多。 于是她又开始耐不住的跑来跑去了,楚王的寝殿紧挨着她的院子,每次她一跑出来就能看到楚王寝殿门口的玉兰树。楚王府比齐王府大多了,也没有人会拦她,侍卫和下人好像不爱过问她的行动。这天她又跑出院子散步,正好碰到楚王下朝回来,一同回来的还有京兆尹陆不平。看到陆不平,她有些心虚的躲到了树后面。 陆不平和楚王交谈了一会,说的什么她听不太清,只隐约听得到……交接案子……元湛……短刀…… 难道私铸兵器一案移交给了楚王?沈宣义和樊胜显然都是楚王的人,移交给楚王,这……也太不可思议了。看来她重伤李元湛后的这两个月,朝中局势已然大变。 陆不平走后,她慢吞吞的从树后面走了出来。 楚王见到她,微微笑道:“下次不用躲,整个王府都是你的。即便我在谈话,你也可以四处走动。” 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她声道:“殿下……” “你该叫我什么?”楚王颇有耐心的纠正她。 “元……元泽。”其实他纠正了她很多遍,她总是忘记。犹豫了一下,她抬头问他:“齐王殿下的情况如何了?” “已无大碍。”楚王的声音闪过一丝阴冷,转而又温和的看向她:“夫人不必惋惜,多亏了夫人,才有了齐王这两个月在朝中的空缺。即便他活下来,也是命不久矣。” 虽然他看她的眼神温柔似水,她还是觉得背脊发凉。静默了一会,她问他:“你不好奇我为何想杀他?” “我对你的过去没有兴趣,我在乎的,是你当下。夫人以后只管放手做自己喜欢的事,烦扰的事情都交给我,我来处理。”他说的很平淡,却好似有着无尽的力量。 她无所适从的望着他,眼睛里写满了疑惑和不安。他的承诺叫她觉得心中惶惶然,她怕他别有用心,更怕他真的喜欢自己。她晓得自己的心,不能真的回馈他对她的好。 又一日,楚王抱着胳膊走进了她的院子,她正和一群婢女在掷铜板猜正反,看到楚王进来,她慢慢站起身。楚王走到她面前,松开抱着的胳膊,怀里竟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这让她惊喜不已,不由得惊呼出声:“狼狗!” 他告诉她,这是他下朝路上捡的,可她不是很信,她怎么都没白白捡到过狗子。有了这只狗,她的心情好了一点,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赵狼。后来当着楚王的面叫了几次,楚王也学着她的样子唤那狗楚狼。因着这狗是楚王送来的,安然便不与他争了,直接把名字改成了楚狼。 有了楚狼以后,延平公主也会时常来楚王府找她玩。延平公主大概是听说楚王娶了只狐媚子回来,非常有意见,几乎是一肚子的怨气和敌意,她倒也不生气,只是每次延平来找她,似乎楚王都会在场。渐渐的,延平接纳了她。再后来,延平带她东跑西溜,楚王也不再跟着了,只嘱咐她们傍晚前记得回来。 日子就这样慢悠悠的过去,直到六月的某一天。 这天,延平和她带着楚狼跑去茶楼听故事,楚狼却在人群中跑没了影。她们只好放下没听完的故事,分头去找,一直找到街灯都亮了还是没找到。 安然怕它蹲在某个旮旯里,只得弯下腰往低处瞧,瞧着瞧着,她便瞧见了一把官府统一佩刀。沿着佩刀慢慢往上瞧,她瞧见了陆不平极其难看的脸。 她就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时刻,尴尬的直起身子,她微微行了一礼。 “别!楚王妃的礼,陆某受不起。”陆不平阴阳怪气的制止了她。 看着她明显好了很多的气色,陆不平又讥讽的道:“呦!怎么不摆出那副撩骚的姿态来了,细作当完又改当良家妇女了?看来你这楚王府的日子过得着实不错啊,瞧瞧这衣饰,呵!也怨不得你非要在元湛身上捅上一刀,值啊!真值!” 安然无力反驳,她垂下眼眸,过了半晌才淡淡道:“这是我与他的私人恩怨,与楚王无关。” “好一个私人恩怨。”陆不平不屑的哼了一声:“若不是元湛保你,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但我很清楚元湛是什么样的人,他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来。倒是你,使那些下作手段……” “陆大人!” 一声低喝猛的打断了陆不平的嘲讽。 听到这声低喝,安然心下一惊,连忙背过身子,想要逃离这熟悉的要命的声音。 可惜一碰到他,就事事不遂她的愿,她刚刚迈出一步,身后就又响起了他的声音。 “赵姑娘……” 第48章 大慈恩寺 脚步一顿,她捏了捏拳头,缓缓回过身。她不懂自己为什么要紧张,明明是他不仁在先,该内疚的人是他才对。 深吸一口气,她抬眼瞧去,摇曳不定的街灯下,李元湛立在那儿,皎皎如玉的面容,一如她初识他时那般。呼呼的风在耳畔吹过,凉凉的,吹的她的头发一团凌乱。凌乱的发丝间,她看到他缓步向她走来。这叫她有些后悔,后悔没有随身带把刀。 他走到她近前,往她怀里塞了个毛茸茸的东西,她这才从恨意与惧意中回过神来……原来是楚狼。 有些意外的接过狗,街道上又起风了,风吹来胡饼的气味,以及一个低沉的声音:“明日巳时,大慈恩寺。” 抱着楚狼,她二话没说,掉头而去。 什么明日巳时,什么大慈恩寺,还当她是张天明呢!她才不去! 她现在是赵安然,是楚王明媒正娶的楚王妃,私会这种给楚王抹黑的事,她做不来。且不说她喜不喜欢楚王,就凭楚王对她的好,她也不能轻易行背叛之事。 六月底的晚风退散着白日的燥热,延平被一群人带回了宫,告别延平,她抱着楚狼匆匆往王府走去。天就快黑了,往常这个时候她若是还没回去,楚王定会派马车来接她。今天不知是怎的,直到她迈进王府,都没有瞧见接她的人。 给楚狼丢了一只鸡腿,她瞧向楚王的寝殿,黄色的灯光把屋外的玉兰树照出了长长的影子。 思来想去,她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一声她已经回来了。 走到门外,她伸出手准备敲门,可手还没碰到房门,忽的顿住了。这屋内,竟传出了苏烈的声音: “陆不平这个老顽固若是执意追查,不如再投些疫病……” “不妥,这样做太过明显。”楚王的声音异常森冷,即使隔着一层房门,也丝毫没有削弱其中的冷意:“有时候摧毁一个人的意志,比直接除去这人更加有趣。” “殿下的意思是……” “过几日宫中七夕大宴,我记得,陆不平家的长女也在受邀之列……” 屋内的黄光淡淡映在安然逐渐苍白的面上,她的背后慢慢沁出细密的冷汗,被风一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从来不知道这个人如此可怕,原来那场疫病的罪魁祸首,竟是楚王。难怪她找他要千年雪参的时候,他清楚的知晓她是为了救李元湛。他才不是为了她才决计杀了李元湛,他分明是从一开始就准备杀了这个朝中唯一对他有威胁的皇弟。现在陆不平要查私铸兵器的案子,他就要连陆不平一起解决。陆不平的女儿陆采撷和延平公主年龄相仿……他对延平爱护有加,万般宠爱,怎么能够想到对另一个无辜的姑娘下狠手…… 恐惧慢慢占领了她原本已经有些融化的心,她突然觉得楚王府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 她不知道他预备如何害陆采撷,她听到哗啦啦的声音,像是药丸撞击瓷瓶的声音,难道是……下毒! 蹑手蹑脚走回自己的院子,翻出一把细细的刀。她改变主意了,她要去大慈恩寺,她必须阻止陆采撷进宫。她知道她不该背叛楚王,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惨死,就像她可怜的哥哥那样。她不希望这世上,再多一个像她一样的人。帝王家的斗争残忍,她可以理解,只是用卑劣的手段残害妇孺的这种事,她不能坐视不管。 辰时出了府门,她没有坐马车,一个人快步向晋昌坊走去。虽然楚王很少过问她的行程,但是像今日这样偷偷溜出来还是叫她有些紧张。走到大慈恩寺门口时,巳时未到,她看着寺中袅袅升起青烟,使劲吸了吸鼻子。这淡淡的檀香味儿,还真是叫人莫名觉得安心,形形色色的人在她周围流动,或手持清香,或手持福灯,一派安逸祥和之景。看多了,便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整个上唐都安逸的像是一潭湖水。 从一个沙弥手里接过派发的清香,安然习惯性的便想随些银钱,掏了半晌,她才发现早上走的太匆忙,什么都没带。尴尬的看着沙弥,安然又把清香塞了回去。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李元湛从身后走过来,帮她随了一把金豆子。 随完金豆子,李元湛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瞥了她一眼。这个眼神她太熟悉了……每次他这么看她,他们都会吵上一架。 “赵姑娘这么早过来,莫不是急着想见我?”欠扁的声音果然响了起来。 “想见你?想杀了你!”许久没生过气了,火气一上来,安然伸手就朝她之前捅他的那个位置打去。岂料手还未落在他的腹部,就被他一把攥住了。 果然是鸿门宴啊!他叫她过来就是要找她报仇! 抽了半天没抽出来,安然气的用另一只手拔出腰间的刀就往李元湛身上挥去。旁边的沙弥吓得脸都绿了,大声劝道:“施主!施主手下留情!” 李元湛仿佛料到了她这一出,一个闪躲后,捏住她的手腕用力往外一扣。她疼的倒抽一口冷气,手上的细刀瞬间就掉到了地上。 他扣住她的手猛的将她拉到了近前,得意洋洋的看着她:“我早就说过,同样的招数还是不要用两次的好。” 她大怒,使出吃奶的劲儿踢向了李元湛的膝盖,李元湛这次没有躲避,而是直接松开了手。没有支撑,她这一脚踢下去把自己踢了个四脚朝天,摔得她眼前天旋地转。幸亏是在楚王府养的好,这要是搁在几个月前,还不得立时嗝屁了。看样子他就是抱着杀了她的决心来的,今日不打个你死我活铁定没完。不甘心的躺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她倏地翻身去拿地上的刀。就要拿到时,李元湛上去把刀踢到了一边,这下她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碎了。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她泄气的坐在地上,怒视着他。“反正你也杀过一次了!” “我从未想过杀你。”李元湛慢慢俯下身,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从未。” “你撒谎!在冀……”说到一半,她被他凛冽的目光吓得住了嘴,压低了声音才声的接着道:“在冀州,我亲眼看到你站在大火外面。还有杀死哥哥的匕首,上面清清楚楚刻着齐王府的图标。” “你确定你看到的人是我?”李元湛微微蹙眉。 第49章 放下过去 “青灰底蟒绣纹……除了你还能是谁!”安然瞪着他。 “我带你看样东西。”李元湛伸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抓着她的手就往要寺中走。 安然手上顿了一下,她第一次觉得他拉着她,有点不自在。使劲甩开他的手,她冷冷道:“我说齐王殿下,你我之间还是注意些分寸的好。” “我说不必。” 李元湛说着又拽住了她手,他攥的那样紧,任凭她怎么挣都挣不开,只得被他连拖带拽往寺里去。 跟着李元湛走进一个侧门,她的手才被松开,甩了甩都被捏红了的手,她忍不住想骂他几句,正欲开口,就看到了大慈恩寺的住持弘德法师,吓得她缩了缩脖子,赶紧低头行礼。弘德法师面容慈祥,他看李元湛和她的目光,就像在看两个孩子,这让安然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祖父。弘德法师并未久待,他递上一个册子,嘱咐他们切勿损毁后,便缓步走了出去。 李元湛翻开册子,仔细查看着,过了半晌,他把册子推倒了她面前:“你自己看。” 她接过册子,看了一会什么也没看出来,莫名其妙的抬头看他。 “这儿,你个大马虎。”李元湛恨铁不成钢似的指了指其中一列:“看好了,这是去年的建寺记录。这里是名字,日期,官府印章。你们在冀州遇刺的前一日,我在大慈恩寺督查修缮进度。京城距离冀州,快马加鞭,少说也需月余,一日之内我如何能出现在冀州。至于匕首,我只能说,没有哪个凶手会蠢到用刻着自己身份标志的兵器杀人。” 惊讶的盯着册子看了好一会,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其实她心里清楚的很,名册可以造假,官印做不了假,况且这是弘德法师亲手交给他们的,定然是真的不能再真了。她突然觉得有些疲累,连仇都能报错,她可真是马虎到了极点。她觉得好像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努力都变成了笑话,毫无意义。可……如果凶手不是李元湛,那么她看到的青灰色背影会是谁?当时那些甲胄的声音,听起来也不是一般的散兵。能操纵一定兵力,又企图嫁祸给李元湛…… “有空怀疑我,还不如多了解了解楚王。”李元湛合上册子,慢慢放在了桌案上。 “不是他。”她笃定的说。 “你就这么信任他。”李元湛的声音变得冷冰冰的,好像还夹杂着一丝丝怒气。 “并非我信任他,而是蟒绣纹袍出自宫中御绣局,每位皇子只有两件。他的两件,我都见过,皆是紫色。”她淡淡道。 李元湛沉默了片刻,他看了看她,又转过身去看供桌上的香炉:“这件事你不用管了,大理寺自会追查凶手下落,还你一个公道。” 又是良久的静默,除去这件事和吵架,他们之间好像无话可说。 她靠着对他的恨意从大火中活下来,如今他却告诉她,她恨错了人,这倒叫她突然觉得对不起他来。她企图打破令人窒息的安静,问问他的伤,可犹豫了一会,还是开不了这个口。她若是开口,他八成会嘲笑她又蠢又笨,免不了又会同她吵一架,说不定还会打起来。这佛门圣地,香炉贡品摆的好好的,若是真打起来似乎不太妙,她还是识趣点,不要招惹他最为保险。 香炉里又一段长长的香灰掉落,她终于想起一件可以同他说的正事来。 “七夕乐宴……陆大人的女儿是否也会进宫参加?” “好像是的。”李元湛回过头扫了她一眼:“问这个做什么。” “能不能……”安然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能不能叫她别去了。” “为何?”李元湛警惕的问。 安然没有作答,她没有切实的证据指证苏烈和楚王,若是他们并没有行动,她岂不是……害了楚王。 见她不回答,李元湛似乎猜出了一二,他叹了口气道:“若是萧贵妃下的请帖,恐怕是不得不去。” “若是非要进宫,还请殿下多多看护。殿下切记提醒她,入口的东西都要心。” 虽然接下来又是相对无言,但她知道李元湛一定听进去了,他是那样警惕的一个人,把陆采撷交给他看护,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回到楚王府,早就过了午膳时间。一迈进院子,她就看到了楚王,楚王正背着手看楚狼吃东西。 她定定的站在那里看了一会,没有做声。一人一狗一院子,这是她以前全部的心愿。若是从一开始她就被赐婚给楚王,她也许会爱上他吧。也许他们会顺顺利利的相亲相爱,他一定不会同她吵架,不会叫她伤心,不会恶意的揣度她……就像李元湛和清河郡主那样。可如今她成为他的妻,她只觉得心中愧疚,生怕还不上他的喜欢。 察觉到她的动静,楚王转过身,面上带着一贯温和的笑意:“夫人去哪了,怎么没带上狼。” 她闻言一愣,不敢再看他,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努力压下心头的紧张,声道:“我去茶楼里听故事了。” “是吗?今天都讲了什么故事,竟让夫人忘记了午膳。” 楚王微微笑着,缓步走到她身边,俯下身轻轻拍去了她身上的香灰。 她一时语塞,竟是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呆呆的看着裙摆上的香灰,那是她和李元湛在寺前打架时沾到的。她想说些什么来解释这些香灰,话还未出口,楚王的手便抚上了她的肩头,她身子一颤,僵在了原地。 见她不言语,他缓缓低下头在她耳边叹息了一声:“天明。” “怎么会……”她猛的抬起眼眸,震惊的望着他。她从未想过他会知道她的身份,她以为他喜欢的不过是她现在这幅好看的样貌罢了。既然知道她是天明,那他为什么还要娶她?难道他娶她还有别的目的?他明明知道她的身份却一直不说,偏偏在她去找李元湛的这一日这般唤她,莫不是在提醒她什么?又或者说,在威胁她什么? 他凑近她,轻柔的笑了笑,笑意里带着无尽的关怀和耐心:“只一眼,我便认出了你。你在樊府浑身是血,我初见你时,你亦是一身鲜红。纵使你的样貌变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你来。天下女子千千万,能在一眼间让我心动的,唯有你。” 她目光闪烁,极力避开他温柔无比的凝视:“你认得我,那你应该晓得,我以前曾是齐……” “天明。”他打断她的话,似乎是不想听到那三个字:“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不在乎你喜欢过谁,我也不求你心里立时有我。我可以等,我盼望的是你能放下过去,彻底的放下。” 第50章 七夕夜宴 他的话让她很有压力,这压力堆在她的心上,压的她喘不过气。 他又靠近她一些,伸手抱住了她:“天明,我真不知道,我要怎么做,才能走进你的心里去。”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整得有些六神无主,连他在说什么都没有听清。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抱的,其实这么被抱着叫她有点不舒服,虽然这个怀抱温柔极了。她想看看院墙上有没有站着翠鸟,因为她好像听到了鸟叫声。但她的个头太了,他抱住她,她的视线便被他的胸膛挡住了。她在心里盘算着,如果她推开他,他会不会相信她是真的想确认院墙上的翠鸟。 冥思苦想间,她听到他又叹息了一声:“天明,叫我一声夫君吧,我想听你这样唤我。” 说好了叫他名字的,之前纠正了那么多遍,她好不容易才有点习惯叫他元泽,怎么又要叫他夫君。虽然她是该这般称呼他,可她还是觉得怪怪的。不就是一个称呼吗,有什么好改来改去的。 “那个,我刚习惯了叫你元泽,要不就别改了吧……楚狼还在旁边听着呢,怪……怪不好意思的。”她尴尬的抬头看他,正迎上他满怀期待的目光。 “那我叫人来把它牵走。”他柔声道,说着便要喊下人过来。 “别……别叫人了。”她慌忙制止了他,心中懊恼不已,自己为什么要编出这么蠢的借口来。 轻咳一声,她尴尬的道:“夫君,我饿了,要不你先放开我,我去吃点东西。” 他的手臂一滞,缓缓松开了抱着她的手,低头凝视了她一会,好像要把她看个透彻似的。那目光温暖和煦,她却被看的紧张不已。 半晌,他揉了揉她的脑袋,终于又露出温柔的笑来:“我竟忘了天明还没吃饭。午膳一直给你备着,都是你爱吃的,我叫膳房送过来。” “那我先去换身衣服,夫……夫君还有公务要忙吧,快去吧。” 她说完便转过身,急急忙忙的走进屋里。关上房门,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拿不准他的心思,不知道他到底有何目的,也搞不清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昨晚那个阴森的声音仍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他说他初见她便动心了,可若是真的喜欢她,又怎么会投放疫病在她身边,置她于危险之中呢。她搞不懂,这让她觉得很累。 七月初七的宫宴,她从来没有参加过,听延平说,好像是仅次于上元的一个热闹节日。因为说白了,七夕就和上元一样,带着些美好的意味,牛郎和织女都是赶在这一天在鹊桥相会的,有情人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节日在葡萄藤底下相约一番,沾沾神仙的喜气。祭拜,曝衣,观星,乞巧,约会……民间尚且不会放过大好时光祭星奏乐。宫中更是乐宴群臣,异彩纷呈。并且,每年的七夕,都会由皇上下令,皇后下发请帖,邀请大臣们带上女眷一同前往。一来是图个热闹,二来是方便在这一天为皇亲国戚择选佳人,巩固皇家的势力。 不过自从太子倒台后,管理后宫的权利就交给了萧贵妃,今年的请帖应该是由萧贵妃下发的。一想到今日又会见到萧贵妃,安然不免有些担忧。安然在与楚王成亲后,只见过萧贵妃一次,是个相当傲气刻薄的女人。原本她便瞧不上安然这个节度使之女的身份,又加上楚王先斩后奏,请旨赐婚后萧贵妃方才从宫人口中得知此事,因此她坚信是安然使了什么卑劣的招数勾引她儿子,拒不承认安然是楚王正妃这件事。上次见面就闹得很不愉快,后来楚王便不叫她进宫请安了,今日看来是躲不掉的要见了,不知道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更叫安然担忧的,是陆采撷。她不知道李元湛有没有成功劝阻陆采撷进宫。若是陆采撷当真迫于皇上和萧贵妃的压力进宫了,那安然这一天,注定是不得安生的一天。 楚王似乎心情很好,在进宫的马车上,他察觉到她的不安,便和她说了一些乞巧节的宫中礼仪和趣事,可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夫人可知,在遇到你以前,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期待过七夕。” 牵着她的手扶她下车时,他望着她,目光灼灼的这样说道。 安然迎上他的目光,微微笑了笑,她心里还在想着陆采撷的事,来不及对他的话多做思考。 华清宫中到处摆放着瓜果酒炙,以祀牛女二星。以锦结成的楼殿,高有足足百尺,供宾客观赏之余还有祭祀之用,近几年贵胄富商之家也有模仿此举的,因此算不得稀奇。稀奇的是瑶光楼南侧的汤池上临时架起了一座木桥,木桥的底部和两侧还雕有喜鹊形状的花纹,模样精巧,浑然天成。木桥底下的汤池冒着缥缈的热气,在喜鹊雕文周围飘来飘去,竟真叫人生出一种如至云端之感。 安然以前常听延平说起骊山的温泉,今日借着七夕夜宴方才见到真容。除却如坠云端的鹊桥,汤中还有石阶而下,池中置有鱼龙凫雁状的彩石,以及专门为七夕而放置的玉石莲花数朵。鱼龙凫雁和玉石莲花若隐若现,随着汤池的水气闪着光,粗略看去竟有如活物,似是要拍水而出,绝妙无比。安然没见过这样的布置,不禁觉得稀奇不已,直偏着头数着汤池中的玉莲花,一朵两朵三朵……咦,鹊桥底下还藏着一朵真花。 “元泽,你瞧。”她歪着头晃了晃被楚王牵着的手。“你能看出哪一朵是真花吗?” 楚王停下了脚步没有做声,却把她的手牵的更紧了些。安然半晌没有得到回应,有些困惑的回过头。这一回头她便看到了面前的李元湛和清河郡主。 李元湛的目光正落在她和楚王牵住的手上,她被他看得心里一阵慌乱,下意识的就想抽回被楚王拉着的手。往常她不想做什么,楚王都不会勉强,可这次楚王出乎意料的没给她这个机会,紧紧攥住了她欲逃离的爪子。 “七弟的伤势可好些?听说重伤七弟的刺客还未捉拿归案,真是令人不安。能下那般狠手的,想必是恨七弟恨到了极点的人,七弟可要多加心了。”楚王的声音带着阴郁的笑意,把恨字说的十分低沉。 “凶徒已被我在城郊就地正法,还请皇兄勿要再提此事。”李元湛收回目光,淡淡答道。 作为凶徒的安然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不免心惊肉跳,她不知道楚王此时提及这事的用意,若是李元湛突然将她是凶手之事抖出来该怎么办?还是说楚王吃准了李元湛会保她? “如此便好。”说着楚王又看向李元湛身后的清河郡主,唇角扬起了不易察觉的弧度:“那我和夫人便不打扰二位游览了,待会宴席上见。” 第51章 七夕夜宴2 “走吧。”他低头唤她,牵着她往前走。 走了几步,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李元湛,不知道陆采撷的事他处理的如何了,她真想问问他。 走过鹊桥,是一处宽敞的庭院,远远的,便瞧见延平公主在百丈绫罗旁边戳着什么。她抬头看了看楚王,挣开他的手,往延平公主的方向跑去。 延平公主见到安然很是高兴,欢脱的就像一只兔子,又是带她去看红罗上别的金钿针,给她讲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关于金钿针的灵异怪文。又是告诉她皇上新纳了多少妃子,忍得母妃多么多么的气恼……提到萧贵妃,延平公主似乎是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她四处张望了一遍,最后指了指庭中一人,声的道:“那人是苏婉儿,母妃今日有意将她许给皇兄……” “是苏相府千金?”安然稍稍有些惊讶。 “可不,母妃就是相中了她是苏相嫡女,若是和其他人联姻,怕是对皇兄不利呢。”延平公主担忧的说道。 “确是个叫人眼前一亮的女子。”安然看向苏婉儿,只见苏婉儿饱满的脸蛋白里透红,是和自己这个病秧子全然不同的俏丽女子。她不禁暗想,若是苏婉儿进了楚王府,说不定能分去楚王不少的注意力,倒是件极好的事。 又说了一会,安然看到了回廊里走过来的苏烈,和苏烈一起的竟是陆不平,苏烈似乎是拉着陆不平再说什么。她心里顿时有些不安来,便问延平公主:“延平,你可认识陆采撷?” 延平公主听到陆采撷,想了好一会才把人和名字对上号:“好像是刚才随我七哥一起过来的一个姑娘,后来郡主要去看鹊桥,她便独自留在院中了,这一会怎么不见了。” 不见了……不会已经…… 安然心中大惊,正准备让延平公主四处找找时,延平公主突然瞧着回廊的尽头笑道:“在那儿呢,我看到了。” 虚惊一场,安然不由得在心里把李元湛骂了一顿,说了别进宫,他怎么传的话?进宫就算了,还不时时刻刻看着,万一出事了可怎么办。她寻思着找到机会一定要当面数落他一顿,想了想,她又觉得似乎没有这种机会,只好再默默腹诽几句。 顺着延平的目光,安然看到了一个样貌乖巧的姑娘,她温顺的立在那儿,像是一朵巧的兰花,乍一看觉得平淡,细细看去便有一种别样的恬美。这种清淡的美使安然整颗心都静了下来,让她觉得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事会发生在这种女子身上。她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说不定楚王提及陆采撷的意思,只是想趁着七夕,将陆采撷许配到自己的阵营里来罢了。她不愿恶意揣度他,可是药丸撞击瓷瓶的声音又怎么解释呢,她之前随身带着瓷瓶,对这个声音在熟悉不过了,绝不可能听错。 乐声响起,身着云衣霞裳的歌姬纷纷伴着歌声走上了池中架起的高台之上,宾客陆续落座,看样子,宴会要开始了。随着楚王坐到席上,李元湛和清河郡主也坐到了他们对面。由于今年夜宴是由萧贵妃主持的,很快苏婉儿就被点了名,但不知道怎的,比起把苏婉儿许给楚王,皇上似乎更偏向于将她许给李元湛做侧妃。 李元湛哪里肯愿意,坚决的回绝了皇上探寻的话,说是有清河郡主一人足矣,苏婉儿立在中间,说话也不是,退下也不是,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延平凑到安然耳边,偷偷告诉她,皇上着急给李元湛纳侧妃,是因为清河郡主嫁给李元湛一年多了,肚子却丝毫没有动静。安然正有意无意的看着陆采撷,听到延平的这个说法,她不禁有点同情清河郡主,扫了一眼对面,清河郡主的脸色果然难看极了,大约也是猜到了皇上的这一层意思。唉,谁知道真实情况是什么样的,说不定是李元湛不行,这么快就明里暗里怪上清河郡主了,真是不公平。 轻咳了一声,安然准备站起身,还没站到一半,她的手臂就被拉住了。低头看去,楚王正凝视着她:“你做什么?” “我……我瞧着苏婉儿蛮好的,想帮你讨过来。”安然声道。 “坐下。”楚王眼里闪过一丝愠色。 “楚王妃可是有话想说?”皇上将目光移到了安然面上。 “你若把她招来,我便搬去你的院子,和你住。”楚王低缓的声音幽幽的响起,带上了不可遏制的威压。 威压倒不恐怖,和她住可太恐怖了。安然听得后背直冒凉气,连忙朝皇上一阵摇头,老老实实的坐回了席上。 接下来又是漫长的乐舞表演,楚王也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期间,陆陆续续有人起身,安然把注意力又放回了陆采撷和苏烈身上,生怕苏烈加害陆采撷。可苏烈的兴趣似乎不在陆采撷身上,他只顾着不停的向李元湛敬酒,一次都没看过陆采撷。夜渐渐深了,鹊桥上拉起了百匹红白绫罗象征月宫天河,跳舞的歌姬也换上了嫦娥和仙女的装扮盈盈走上鹊桥,模仿嫦娥在蹁跹起舞,看来这乐宴是要通宵达旦的节奏。 安然的身子熬不住这样的夜,困得哈欠连连,脸都差点埋进了面前的甜粥里。她觉得鹊桥上挂的宫灯越来越大,越来越糊,终于是变成了一大团夜幕,耳边的奏乐声和喧哗声也慢慢退去,不知不觉中,她整个人都歪到了楚王的胳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再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已经睡在楚王怀里了。多久,睡了多久了?她一个激灵坐起来,赶紧去看陆采撷和苏烈。 陆采撷人呢? 安然四下张望,最后在瑶光楼的回廊上看到了一个纤细的背影,她蹭的一下站起来,便欲追过去。还没迈出去一步,楚王拉住了她的手关切的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我带你去休息吧,寝殿就在前面。” “不必,我只是想去方便一下。”安然说着抽出手,急急的往回廊走去。 第52章 七夕夜宴3 陆采撷走的不快,安然穿过回廊,一会儿就追上了她。 “陆姑娘。”安然叫住她。 陆采撷有些惊讶的回过头,这边不比宴会场的灯火通明,道路上只有三五盏即将燃尽的宫灯,连树叶是红是绿都看不真切。待看清楚跟来的人是安然,陆采撷连忙行了一礼,低着头声询问是不是哪里冲撞了她。 安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谨慎微,摆了摆手让她不用多礼。随意寒暄了几句,安然的目光落到她手里端着的花瓷碗上:“这是什么?” “不知道。”陆采撷老老实实的回答。 “不知道?”安然有些好奇:“那你端着这个要去哪儿?” “婉儿姐姐让我把这个送去朝露殿。”陆采撷声道。 苏婉儿……安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莫不是苏烈在朝露殿设了陷阱,或是这碗里的东西有问题。总之趁着乐宴把陆采撷引去偏殿,准没什么好事。 “我替你送吧。”安然不等她回答就端过了她手里的花瓷碗。 直接让她回去也不是个办法,想了想,安然把身上的令牌塞到了她手里:“这个给你,你拿着去裕兴殿好生歇息便可。” 俗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今日夜宴是萧贵妃主持的,若是皇上和萧贵妃不走,楚王定然也不会离席。既然如此,空下的寝殿刚好可以用来安顿陆采撷。 陆采撷接过令牌,又看了看花瓷碗,颇有些迟疑。安然只好又说了好些话让她放心。 朝露殿和裕兴殿相邻,今日不知怎的,都没有守卫,安然目送着陆采撷进了裕兴殿,才放下心来端着瓷碗往朝露殿行去。朝露殿中透着淡淡的烛光,安然想着若是有苏烈的人在朝露殿的院中设了埋伏或是行刺她,她就大吼一声我是楚王妃。结果沿着石阶一路走到了殿门口,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别说偷袭她的人了,一路连只耗子都没有。 她渐渐放松了警惕,一边推开门,一边想着把东西放在桌上,便也回裕兴殿好好休息一番好了。屋内不知道是灯烛快燃尽了还是特地熏了香,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非常淡。若不是她从外面推门而入,空气忽然变化,大概都闻不到这个气味。 她不由得回身看向灯烛,就是这一回身,一个黑影突然掠过,她甚至没能来得及惊呼,就被扼住脖子按在了地上。手上的瓷碗摔在她旁边,有几滴汤汁溅到了她脸上,她闻出了那是安神汤的味道。只是一瞬之间,那黑影又抄起地上的碎瓷片抵在了她的腹部,尖锐冰冷似乎已经划开了她的皮肉,吓得她连呼吸都屏住了。 “你们费心将我引至此,到底意欲何为?” 她被这个声音惊得睁大的眼睛,那人慢慢看清了她的样貌,同样吃惊的看着她。 “怎么是你?”李元湛松开她的脖子,把碎瓷片丢到了一旁。 “这句话我还想问你呢。”安然心有余悸的摸着脖子。 李元湛看了她一会,忽然笑道:“好好的七夕夜宴,你不在楚王身边待着。该不会是知道我在此,特意寻来,想和我共度良宵吧。” “良宵你个大头鬼。”她挣扎着爬坐起来,在地上喘了好一会气。 这会李元湛不知道怎么了,居然也没有继续和她贫嘴,而是一言不发的立在了那里。坐了好一会儿,安然想站起来,使了半天劲,她发现四肢乏力得很,竟站不起来了。 她不禁有些烦躁,拽了拽李元湛的衣摆道:“拉我一把。” 李元湛把手递给她,碰到她的手时又猛的把她按回了地上,安然吓了一大跳:“你怎么回事?” 李元湛仿佛没有听见,翻身把安然压在了身下,他身上热热的,还带着些许酒气。他盯着安然,好像在楚狼在盯着鸡腿一样,喘着气道:“这房间好像不太对劲。” “什么不太对劲?”安然想起刚才她四肢无力的情况来了。 “让人想……想和你共度良宵。” 安然顿时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不对劲了,天哪,他不会真的以为她要和他共度良宵吧,这个不要脸的,她不禁急得大叫:“你不想!你不想!” “想……”他不知道是被施了什么咒术,突然像娃娃一样撒起娇来。 “你看清楚,我可是楚王妃!你要是胆敢……胆敢……你就完了!你放开我,放开我,我就去帮你叫清河郡主过来。” “我不,我就想要你。”他眼巴巴的望着她。 看着他反常的样子,安然突然想到了进门时闻到的那个味道。难不成,这间屋子被熏了药?稳了稳心神,安然连忙去抓地上的碎瓷片,准备让他清醒清醒。 岂料手还没沾到碎瓷片,李元湛突然低下头堵住了她的嘴。她气的直往他身上踹,可他好像跟她杠上了,她越是挣的厉害,他就越是用力,连她的脖子都被咬出了血。这个狗东西,居然学起她那一套来了。安然胡乱打在他身上,掐着他的胳膊就跟他打做了一团,又是掐又是挠。事情逐渐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一个不留神,他居然扯裂了她的衣服。不过安然也没有示弱,眼见着他扯坏了她的衣服,她也给他的衣服咬出了几个窟窿。论起打架,她还没怎么输过! 只是跟一个中了药的人打架真的太吃亏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气味的缘故,他的力气好像都变大了,活脱脱变成了个狗东西,在她脖子上咬来咬去。她真怕他一口下去,把她咬死在这七夕的晚上,那样她也不用继续参加什么七夕夜宴,直接可以上天见牛郎织女了。 安然还不想死,她好不容易才活过来的,不能死的这么惨。被咬死这种死法太不体面了!被狗东西咬死这种死法更是悲惨到了极点!大概是出于强烈的求生欲,她急得破口大骂,也不知道哪儿来得力气,趁他抬起头喘气的时候,挥手重重甩在了他脸上。 这一巴掌打的着实不轻,李元湛的脸都肿了,红红的指印一二三四五,一道都不少。他呆呆的愣了片刻,停下了动作。见他终于恢复了点点神智,安然赶紧一个翻身从他身下滚到了一边,拽着桌子腿勉强站起来,紧紧拢住了自己的衣服。 她踉踉跄跄走到灯烛边,往里面看去,只见每只灯烛里都有三五颗的香球,散发着刚进门时闻到的那个气味,令人头晕目眩。 这屋子果然是被熏了药。 香球……香球……瓷瓶……那个声音?! 原来楚王给苏烈的不是什么毒药丸,是迷香球。 她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楚王预备对付陆采撷的办法,根本不是让她死,而是要让她生不如死。 第53章 一石二鸟 好一出一石二鸟,幸亏来的是她,幸亏她彪悍,若是来的人是陆采撷,真就彻底乱了套了。 只是,聪明如李元湛,真的没有发现灯烛里的香球么? 正当她准备开窗通风的时候,“砰”地一声巨响,房门应声被撞开,惊叫声此起彼伏。她回过头,目光所及,皆是惊惧的面容。她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他们用迷香陷害陆采撷和李元湛不算完,竟还搞出了一个大型捉奸团。 朝露殿很快陷入一团乱七八糟,清河郡主当场晕厥闹出了不的骚乱。 陆不平不明状况的冲着她发了一通大火,大概是以为她死性不改,又来勾引李元湛。最最震惊的当属苏烈和楚王这两个捉奸团的领头人。 她看到她的夫君懊恼又悲愤的望着她,不禁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她一点都不想看他,若不是他如此狠心的害一个还未及笄的孩子,她又怎会落得这般田地。 她的衣衫破损,从里到外的衣带都不见了,脖子上全和李元湛打架整出的血印子。李元湛也差不多,手臂上被她挠的一道一道的血痕,脸上还有个清晰的巴掌印儿。她知道她今天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她和李元湛这副模样,鬼知道回去会是怎么个难听的传法。 楚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目光扫过她的脖颈时,眼眸陡然一变。他脱下外衫罩在她身上,一把将她抱起来,带出了朝霞殿。 回到裕兴殿,陆采撷正睡得迷迷糊糊,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听到他们二人进来的声音,陆采撷才爬起来。见到安然这幅样子,陆采撷惊的半晌没说出话来。 楚王瞧着陆采撷,心下了然,顿时明白过来今晚的变故是怎么一回事。计划失败,再想害陆采撷已是难事,他挥了挥手,把陆采撷打发了出去。 见陆采撷渐渐走远,他回过身看向安然:“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害陆采撷?”她反问他,觉得心里有点难过。 “她只是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竟也能得你如此关心?”楚王叹了口气。“那我呢,你宁可关心一个陌生人,也不愿为我考虑。但凡你真心想过我的感受,都不该跟他再有往来……” “我并不知道李元湛在那,我只是担心陆采撷才替她去的朝霞殿。”她打断他的话。 他凝视了她一会,好像在考虑她话中的真实性:“你和他以前如何,我不在乎。可现在我才是你的夫君,你今日坏我大计时,可曾有一刻真心将我当成你的夫君?” “我想把你当夫君,可我的夫君……怎么会是个草菅人命,歹毒冷血之人。”她转过头不去看他。 他愣了愣,还想说什么。传话的宫女来了裕兴殿,禀报说,萧贵妃请楚王妃过去一趟。楚王跟着她走到飞霜殿外,却被硬生生的拦了下来,说是只请楚王妃一人进去。 果不其然,该来的总会来,躲都躲不掉。 一见着萧贵妃,安然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下,她的嘴角立马流出了血来。若是以前,她定是要打回去,她才是今日之事的受害者,何以平白无故的受这冤枉气。可萧贵妃怎么说都是楚王的母妃,她现在是楚王妃,也该唤她一声母妃,打自己母妃这种事她可做不来。而且和李元湛打架耗尽了她的力气,她现在便是一动也不想动。 萧贵妃看起来十分可怕,头发仿佛都冒着火,指着安然就说了一通难听话,把安然听过的没听过的字眼都用了一遍。 最后萧贵妃终于骂累了,说道:“泽儿长这么大,勤勉严谨,从未让人失望过,直到娶了你这么个狐媚子,你作为楚王妃去勾引齐王,真是不知羞耻,现在泽儿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你再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免不了受人唾骂。我就看在你伺候过泽儿的份儿上,好心赐你一段白绫,你自行了断吧。” 安然心中觉得好笑,让她死还叫好心。这白绫这么快就能拿给她,说明是早早就备好了的。估计她就算没出这档子事,萧贵妃也会找其他理由好心将白绫赏赐给她。她心中苦笑一声,伸出手去接白绫。 手还没碰到白绫,呼的一阵剑风擦过她的耳畔,一段白绫变成了两段,递白绫的宫女哼都没来得及哼一下,咕咚倒在了地上。血从宫女的喉管喷涌而出,溅了安然一脸。殿中一片肃杀之气,回头看去,竟是楚王闯了进来。 萧贵妃又气又惊:“泽儿!” 楚王跪在安然旁边恭谨的道:“元泽从未求过母妃任何事,但求母妃不要动安然。母妃若是想让安然死,就请先杀了元泽。” 说着楚王双手捧剑,奉到了萧贵妃面前。 “你……你为了一个女人,多次顶撞我,难道真要将我气死不成!”萧贵妃气的浑身发抖,站都有些站不稳,旁边的嬷嬷连忙上前扶住她。 “望母妃成全。”楚王毕恭毕敬的拜了一拜。 萧贵妃痛心疾首,连连顿足。看着萧贵妃气的喘不过气,安然又升出些同情来。虽然萧贵妃刚才骂她的时候,她心里恼火的不行,但这会见她悲痛的样子,她觉得这不过也只是个一心为了孩子的母亲罢了。她没想到楚王会为了她顶撞萧贵妃,还把萧贵妃气成这样。她真是搞不懂他,明明来之前还有些生她的气,这会却来救她。 良久的静默,安然只听得到他的呼吸声。 “你走吧。”萧贵妃叹了口气。 楚王把她拉起来,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往外面走,飞霜殿的内室和殿门相距并不远,可她觉得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快要走出殿门时,萧贵妃突然笑道: “就算今日我放了她,你父皇也绝不会允许她活着,泽儿你这又是何必。” 他的脚步顿了一顿,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终于还是没有言语,大步迈出了飞霜殿。 第54章 真真假假 黎明的微光从天边一点一点漫上来,黑暗渐渐褪去,整个长安又恢复了它平静的面貌。 安然被送回了楚王府,这次楚王没有跟她一起回去。 当天晚上天下大雨,雷声轰鸣。风用力吹开窗子,卷着雨水打进屋内,直卷的窗子噼里啪啦作响。 安然从梦中惊醒,赤着脚就跑到了外头去,院子里燃着的灯已经灭了,沉闷的雷声自天际响起,在乌漆嘛黑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吓人。她摸黑到处找着,雨点子的打在人身上生疼,水声大的什么也听不见。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借着这道光亮,她终于看到了树底下的瑟缩的楚狼,把楚狼牵进屋,一人一狗身上全是泥水。 这场雨一连下了好几天,一连好几天楚王都没有回府,直到雨停了又过了两天,安然才又见到他。 楚王回府后,关于宫里的事并未多提,依旧每日来看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唯一有变化的是,他以让她专心养病为由,不再让她出府了。 于是她又变成了一只金丝雀,换了个更加宽敞笼子的金丝雀。 说来也奇怪,皇上并没有像萧贵妃说的那样,要了她的性命。后来延平来探望她,她才从延平那里听到,七夕那天晚上其实发生了很多事。 迷香一事在宫里引起轩然大波,皇上震怒,命人封了华清宫,她是七夕那晚唯一一个成功被送出去的人。皇上之所以震怒,并不单单因为七夕晚上的事,而是因为李元湛在樊府遇刺之事迟迟未抓到幕后主使,皇上心有余悸,认定这次的事与上次李元湛差点死掉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定就是同一批人所为。 至于她能安安全全的一直活到现在,则是因为宫里又发生了一桩事。 她离开华清宫后,李元湛带领的南衙禁军抓到两个朝露殿的宫女,宫女承认是受苏相的侍卫指使,往灯烛里放了迷香球。虽然苏烈坚称不知此事,但是苏婉儿毕竟年龄,经不起连番的审问,很快就招了让陆采撷去送安神汤之事。 紧接着,陆不平又从大理寺调来了李元湛樊府遇刺时的卷宗,声称那个刺客也是苏烈的人。齐王府的侍卫和京兆府的人共同作证,那个刺客后来于城郊又想行刺李元湛,被李元湛就地正法了,据这些人说,那刺客身上有同样的迷香味。 听到此处,安然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大骗子就是大骗子,时时刻刻都改不了骗人的本性,什么都能拿来利用一番。她当初捅他那一刀的时候,一定想不到她这一刀下去,捅死的不是李元湛,而是苏烈。 其实只要仔细看待这两个案子,就会发现其中蹊跷。侍卫身上的迷香球确实为真,苏烈想利用迷香害李元湛也确有其事,因为这桩事就是他做的。然而没有一样实实在在的证据能证明樊府的刺客与苏烈有关。出庭作证的人无一例外,不是李元湛的人就是陆不平的人,说白了人证都是李元湛的人。反正他说刺客已死,现在死无对证,说什么都可以,什么迷香味儿更是缥缈得很。 但是人在气头上的时候,总是容易一点就着。假中混着点真,缥缈中混着点清晰,有时候比全然的真实更叫人信服。 皇上一瞧见苏烈的侍卫身上搜出了迷香球,就断定了所有的一切都是苏烈所为。谋杀皇子乃是大罪,苏相府一夜之间从云端坠入谷底,男子被打入大牢,女眷发配为奴,相府所持金银财宝尽数纳入国库。 七夕的第二日,死了很多人,除了苏相府一家以外,所有涉事的宫女和侍卫无一人生还。提起这事,延平面上还带着些许惊恐,延平告诉安然,皇上原本已经打算下令处死她以保皇家颜面的,但由于苏烈的罪行一出转移了皇上的怒气,加上李元湛把错揽到了自己身上要求同罪,她才得以留下了条命。 安然听完,只觉得这些斗争可怕极了。不是你陷害他,就是他陷害你。苏家的势力盘踞在京城多年,早就对皇上构成了威胁,皇上此举,未尝不是带着私心。李元湛因为重伤缺席朝中事务很长一段时间,楚王趁机占取了绝对优势,这也让皇上觉得不安。对于皇上来说,只有各方势力平衡才是保险的局面,除去苏相,另一方面也是继续维持齐王和楚王两方势力的均衡。 皇上不可能不知道苏烈的背后是楚王。楚王能从此事中全身而退,足以说明皇上的用心。对自己的儿子尚且如此防备,天家还有何感情可言。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叹息了一声,脑中忽然浮现出了李元湛对她说的话,真相在皇上面前什么都不是。 “嫂嫂,你知道吗,很多人说哥哥现在的势头败落,母妃都为此事愁出了病来,成日里唉声叹气,可我一点儿不觉得愁。作为妹妹,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过得自在喜悦就好啦。我觉得,哥哥和嫂嫂在一起的时候,就很喜悦,比见到我还要喜悦,好气哦,感觉好像失宠了呢。”延平佯装吃醋,调皮的撇了撇了嘴。 “丫头又胡说。”她成功的被延平逗笑了,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其实这个妹妹真的挺像元泽的,很飒,很懂察言观色,活泼又细致入微,温柔的就像一团春风。若是元泽不陷入争权夺势的漩涡中,大概便是这样温暖的存在了吧。 “你说储君之位真有这么重要吗?以前的太子哥哥还在的时候,哥哥和七哥还没有闹得如此不愉快。其实他们二人,谁当太子,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太子以后可是要当皇帝的,每天要批好多好多的公文,处理好多好多繁琐的事务,劳心劳力,好不容易碰到个上元呀,七夕呀,还要和大臣们一起过。真不晓得这苦差事有什么好争来争取的。有时候我倒希望哥哥别当这太子,做个云游四方的闲散王爷,岂不快哉?” 云游四方的闲散王爷啊,是那种策马扬鞭,游山玩水,吃尽天下美味的闲散王爷吗? 最好在远离长安的偏远地方还有块自己的封地,想回去就回去,没有斗争没有阴谋,只有天高水长…… 安然觉得自己好像心动了,夏日的骄阳照在她脸上,热乎乎的,还带着某种诱惑的魔力,鬼使神差般,她笑了笑: “若是你哥哥最后没当上太子,做了这闲散王爷,我便和他一起平平安安,自在喜悦的云游四方。” 第55章 樊府遇刺 “此话当真?”延平兴奋的捋了捋楚狼的毛。“那我可要帮嫂嫂好好留意了,听世子哥哥说,河北道冀州至幽州一带最是清净,虽不比江南富庶,但胜在人口不多,划做封地倒是不错……” 冀州……安然的笑意慢慢退了下去,陆采撷一事分散了她太多的注意力,竟差点误了报仇的大事,也不知道杀死哥哥的凶手有线索了没。李元湛说此事已经交给了大理寺,可大理寺都查了一年多了,还不是什么都没查到。此事不了,她心难安。若是大理寺查不出什么线索,还是要靠她自己去报这个血仇。 “嫂嫂?”延平见她神情逐渐严肃,不禁声唤道:“嫂嫂你怎么了?是不是舍不得京城,又不想和我哥去云游四方啦?” 安然勉强扯出一个笑,坐到了延平旁边:“延平,你都知道有哪些人可以调遣兵力。” “调遣兵力啊……我想想。”延平支着脑袋想了一会:“我哥和七哥都可以调遣兵力呀,还有嘛,还有就是各地的郡王了,像是南平王,镇北王,西定王等等。” 各地的郡王,或多或少都受过安然父兄的援助,按理说,就算不心存感激,也不至于特地调遣兵力去追杀她和哥哥。 “你有见过元泽……穿青灰色的衣服吗?”安然有些迟疑的问延平。 “青灰色?我哥好像没吧,我长那么大,还没见过他穿这么浅淡的颜色。就算是时候,我哥他也是偏爱暗紫色。毕竟紫色是只有皇子和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用的颜色,看起来也庄重些。” 顿了顿延平又说:“说起青灰色的衣服,我七哥倒是有很多,听说是因为七哥的母妃生前不喜奢华贵重的衣服,最喜穿的就这种清淡的素色衣衫。七哥大概是思念母亲,就连宫里为皇子御制的蟒纹绣袍都改成了青灰色,这还是开了个先河呢。” “先河?你是说,只有齐王殿下的蟒纹绣袍是青灰色?蟒纹绣袍的颜色不是自己选的吗?”安然问。 “当然不是,蟒纹绣袍是统一的暗紫色,历代皇子皆是一样的。听说七哥为了把暗紫色改成青灰色,走了不少繁琐的程序。原本父皇都不同意的,最后好像也是念及七哥故去的母妃,才勉勉强强答应下来。嫂嫂没发现吗?我所有的皇兄里,只有七哥的蟒纹绣袍是青灰色。” 果然又绕进了死胡同,安然皱了皱眉,凶手怎么看都只可能是李元湛,可他为什么偏偏有不在场证明。 “嫂嫂别想些有的没的了。”延平站起身:“我带嫂嫂去找哥哥吧,哥哥今日在樊统领府上,从这儿到樊府的路上还经过醉仙楼,嫂嫂不是最喜欢吃醉仙楼的金乳酥的吗?我们好久没去了,趁机去一趟吧!” “可是……”安然有些犹豫。 “嫂嫂跟我一起,又是去找哥哥,总算不得擅自出府,而且哥哥舍不得怪你的。” 延平冲安然笑着眨了眨眼睛,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楚狼好久没出府了,兴奋的在她们前后跑来跑去。安然看着楚狼,想起楚王刚抱它来的时候,它还能被藏在怀里,现在不过短短数月,就长成了一个大块头。那威风凛凛的样子,越来越像安然以前养的大狼狗了,就是胆子了点,看着怪厉害,其实怂的很。 路过醉仙楼,楚狼率先跑了进去,之前安然和延平带楚狼来过一回,差点没把它乐坏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肉骨头。 “呀,两位祖宗总算来了,好些时日没见到你们,还以为是我这醉仙楼怠慢了二位。”见到楚狼,赵止行快步从醉仙楼迎了出来。 安然对上他担忧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赵掌柜是好久没见到银子,等不及了吧!”延平打趣的道,说着不客气的拉着安然坐到了大堂里。 “公主真是折煞赵某,我这醉仙楼怎么说也算半个御膳房了,怎么敢收公主的银子。”赵止行殷切的凑过来:“这楼,这桌子,这吃的,那可不都是公主的,连我这个掌柜的……” “都是本公主的?”延平睁大了眼睛。 “那那……那倒也不是不可以。”赵止行轻咳了一声,低头哈腰做了个宦官的动作:“奴才行子见过公主,请问公主要点些什么?” 听着赵止行如此娘炮的声音,安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中暗叹,这还真是俩活宝凑到了一起。 “噫!”延平被这声音瘆得一身鸡皮疙瘩,顿时嫌弃的不得了:“去去去,要两份金乳酥,桂花糕,切糕还有饴糖。” “是。”赵止行拖长了尾音,一扭一扭的走开了。 拿着吃的从醉仙楼走出来,延平感觉还是一身鸡皮疙瘩。她不禁心有余悸的想,幸亏赵止行没进宫当个宦官,不然还不得恶心死宫里的一众人等。 俩人一边吃一边走,快到樊府的时候,手里的糕啊酥啊糖啊一扫而空。安然撑得直摸肚子,这糕点果然不宜多食,好在楚王没看到,要是知道她们这么个吃法,准得停了府里的甜食。 走到樊府门口,楚王刚好从里面出来,樊胜跟在后面送他,手里拿着的是李元湛在潘家村缴获的那把短刀。安然怔了一下,又想起潘家村的案子因为当时李元湛受伤,已经转交给楚王和陆不平负责了。 楚王背对着她们在和樊胜说话,安然和延平只好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候着。 刚才那一顿糕点吃的安然还没缓过劲,她左右晃着,希望能消消食。 这一晃,她看到了一个黑影从樊府相邻的巷道闪过,不声不响,形同鬼魅。定睛一看,那黑影手中竟有剑光闪过,直朝楚王背后而去。 安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楚王身后去的,她觉得现在也不需要消食了,因为肩膀上的剧痛盖过了肚子撑的感觉。 那黑衣人浑身上下蒙的只剩下两只眼睛,但安然还是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错愕。 延平的惊叫差点把安然的耳朵震掉,楚王反应极快,回过身看到安然,他的心猛的一疼,伸手就想把安然救回来。 可那黑衣人反应更快,他倏地把剑抽出来,安然的肩头立时血流如注。眼看着楚王就快碰到安然了,他一个拉拽将安然扣在了怀里,并把剑抵在了安然脖子上。 安然微微喘着气,却感觉不到恐惧,她这条命本就是从鬼门关抢回来的,若不是楚王,她大概也活不到今天。她欠他太多太多,她一直记在心里唯恐还不上,今日替他挡下这一剑,她心里总算轻松了些许。 “退后!”黑衣人冷冷道。 楚王捏紧了拳头,眼睛里都布上了血丝。 黑衣人笑了笑,一道血水顺着安然白皙的脖颈流了下来。 “别!我退后!”楚王声音里带着点凄凉,连连后退了两步。 第56章 樊府遇刺2 樊府的府兵很快将黑衣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甚至还有一排府兵趴在院墙上拿着弓弩瞄着黑衣人,只待一声令下。 樊胜用眼神询问楚王,楚王却大声喝道:“不许妄动!” 顿时,周围一片寂静,府兵们大气不敢出,也不敢上前与黑衣人搏斗。黑衣人扣着安然往后退去,趁着往后退,安然猛的施力,往身后黑衣人的膝盖踹去。以前在边境都是她挟持别人的份儿,什么时候能摊上她被挟持。 看着安然突然动作,楚王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他熟知安然的心性,她极不愿成为别人的累赘,更别提是成为敌人手里的筹码,就怕她不知轻重,再把命给搭上了。 那黑衣人似乎早有预备,忽的一个闪躲,安然扑了个空。说时迟那时快,就着黑衣人闪躲的空挡,楚狼猛的扑了上来,死死咬住了黑衣人持剑的手腕。 安然这下才觉得惊慌,她没想到一直怂的跟个大傻子似的楚狼,竟会在这个时候跑过来,它平常可是在街上碰到凶一点的大狗都会吓一跳的。 “楚狼快走!走啊!”她大叫:“元泽,叫楚狼走!” 楚王没有说话,伸手示意府兵做好准备。 黑衣人一脚把楚狼踹翻在了地上。 这一脚正中楚狼的腹部,楚狼哀嚎了几声,又扑过来撕咬黑衣人。 黑衣人的手腕都被咬出了血,周围的府兵紧紧的盯着他,楚王和樊胜也等着他露出破绽,做好了随时冲上去的准备,可黑衣人身手很好,无论楚狼怎么捣乱,他依旧牢牢扣着安然。 安然害怕楚狼受伤,她奋力挣扎,想摆脱黑衣人的钳制,这样才好让府兵放箭,救她和楚狼。 黑衣人察觉到她的挣扎,持剑的手施加了点力度,安然已经无所谓了,朝着他的剑就靠了过去。这一回,黑衣人居然把剑往外挪了挪,他似乎还要靠她逃离这个局面,不能让她现在就死。吃定了黑衣人的这个心态,安然挣扎的更厉害了,反正她是个不要命的,最差的情况也不过一死。 岂料黑衣人捏住她脖子的手忽然下移,按住了她受伤的肩头,安然倒抽一口冷气,瞬间疼的动弹不得,额头上也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似乎感觉到了安然的痛苦,楚狼发出了呜呜的低吼,更加狂似的扑咬黑衣人。 黑衣人终于被楚狼激怒了,他猛的甩开楚狼,一手扣住安然的肩膀,一手挥剑而下。 安然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尖声叫道:“不要!” 沉闷的声响钻进耳朵,是剑刺穿血肉的声音。 楚狼就倒在她的脚边,血从它身下流出来,沾湿了它灰白色的毛。它的眼睛似乎也被血水浸浑浊不堪,再不复从前那般透亮。它歪着脑袋,四肢抽搐不止,竟是连哀嚎也发不出。 风吹起安然的裙摆,楚狼最后一次舔了舔安然的脚踝。 手起剑落,又是一记沉闷的声响。 安然死死的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面前的一切,好像只要她不睁开眼睛,所有的所有都好似没有发生。可是眼睛闭起来,耳朵却骗不了人,她听到延平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从府兵后面传了过来。 剑重新架到了安然的脖子上,这次的剑刃已经变成了红色,黑衣人用剑示意了一下安然,那意思在说,我不介意再杀一个。 “你既是来杀我的,何必为难一个女人。你现在已被府兵包围,寡不敌众,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以为你是躲得过乱箭还是避得开强弩?你放了她,我便不追究你今日之事,让你活着回去。说到做到,决不食言。”楚王沉声道。 黑衣人没有说话,他带着安然连连后退,楚王没有办法,只得命府兵让出一条道来。 “你到底想怎样才肯放了她?”眼见着黑衣人要把安然带走,楚王怒喝:“你若伤她性命,我必穷尽兵力,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黑衣人轻笑出声,扣紧安然就闪过一排高墙,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身心俱疲加上楚狼的刺激,安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意识,陷入了浑浑噩噩的昏迷。 再次清醒过来,她看到了一片雾气,眨了眨眼睛,虚幻的雾气变成了淡青色的帏帐。窗子外面隐隐约约传进来很多声音……桂花树被风吹的沙沙作响的声音,扫把划过地面的声音,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还有满同其他婢女絮叨的声音。 她想了好久,才想起来闲云阁这个名字。 为什么会在闲云阁?竟是,做个长长的噩梦么。 转了转脖子,她看到了孟娘,孟娘正忙着擦拭着桌面,见她醒了,有些拘谨的坐到了床边望着她,眼睛里满是怜爱。 “孟娘……我好像做了个噩梦……我被困在梦里……两年……”安然难受的咳嗽起来,嘴里全是眼泪的咸味,她挣扎着坐起来,却被肩头的疼痛惊得睁大了眼睛。 摸了摸肩膀上包裹严实的纱布,安然忽的愣在了床上:“是真的……都是真的。” 孟娘温柔的抚了抚她的后背:“没事了,以后都会没事了。” “什么没事了?”安然困惑的看着孟娘:“我怎么会在这,是李元湛救了我?他为什么不把我送回楚王府?那个黑衣刺客呢?他有没有杀了那刺客?” 孟娘没有做声。 “不行!我要回楚王府,对,我必须赶紧回府,元泽还在等我回去,楚狼也在等我回去。” 安然抹了一把眼泪,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哭没有用,她不要哭,也不要逃避。她要回去再看一眼楚狼,她要亲手把楚狼埋到院子中的树底下。 她按着肩头,挣扎着就要从床上下去。孟娘伸手想要阻拦她,可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打开了孟娘的手。孟娘再好,桂花树再好,闲云阁再好,也早与她没关系了。她要回家,要带楚狼回家,谁也不能阻拦她。 鞋子没穿,外衣没穿,她赤着脚就朝门口扑去。 “楚王府……查封了。” 孟娘的悲鸣声在背后响起,犹如一记惊雷,打的安然全身麻木。 她缓缓回过头:“你说什么?” “楚王涉嫌私铸兵器,结党营私,借沈樊两家联姻,运送大批兵器入长安,并将私铸的刀枪剑戟藏于樊府的地窖,意欲谋反……昨日已被王爷和陆大人全数缴获。圣上亲自下旨,削去楚王宗籍,打入大理寺,择日问斩,王府里的下人尽数被射杀,整座府邸都被查封了。” 安然“咕咚”一声瘫坐在地上,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延平呢?” “也被带去了大理寺。萧贵妃涉嫌干政,已经被打入掖庭宫,永生不得出。延平公主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第57章 秋风习习 虽已过了立秋,但七月的阳光仍带着可以熔化万物的艳红。 安然坐在门口的地上,后背被太阳烤的一片**辣的。院子里的兰草被这炙热的阳光打的蔫蔫的,就像安然第一次看到它们时那样,叶子的边角带着微微的黄色,好像会活活晒死在院中一般。可两个春去春回,它们依旧活的好好的,长的也比原先高出了不少。 安然盯着有些枯黄的兰草,伸手掰断了其中一片长长的叶子。 其实早在她看到那把没有编号的短刀时,她就知道了会有这么一天。沈宣义和樊胜皆是楚王的人,他们以嫁妆箱为掩饰运送私铸兵器,毋庸置疑是楚王的意思。只是她没想到事情发生的这么快,她以为至少会等到楚王起兵。她还想过,也许楚王在那之前会突然想通了,如延平说的那样,去做个游山玩水的闲散王爷。可惜帝位的诱惑注定了楚王不会轻易放手,身在京城,身不由己。而且,就算楚王做了那无所事事的王爷,她又真的能放下过往的一切,没心没肺的跟着他四处玩乐吗?她大概也不能吧,她还有未报的仇,还有抹不去的记忆。没有人可以抗拒命运的洪流,她是如此,楚王亦是如此。 孟娘陪她在地上坐了一会,太阳逐渐西斜,整个院子都浸入了血一样的颜色里。 满在她周围跑来跑去,好奇的问她是怎么被王爷捡回来的。满很不高兴的说,这个院子自王妃故去后,一直闲置着,王爷叫她们在院中打扫,保留王妃生前院子的原貌,还以为王爷是个长情之人,没想到这么快就让别的姑娘住进来了……见满口无遮拦的越说越多,孟娘赶紧打发她去膳房端点药膳过来。 摸了摸安然凌乱的头发,孟娘把安然扶进屋里,颇有耐心的给她梳理头发。孟娘的声音十分温柔,说了很多安抚的话,让她安心的住下,只要待在闲云阁,等外面的风波彻底过去,她就安全了。闲云阁位置偏僻,离王府的主要院落都远,郡主很少会到这边来,等李元湛回来,自然会好好安顿她。 安然一直沉默不语,直待孟娘给她把头发整理好,她看了看铜镜中熟悉的垂云髻,才面无表情的道:“孟娘知道我是谁吧。” 孟娘把梳子放在桌台上:“王爷昨日告诉我时我还不信,可我一看到王妃的眼睛就明白了。我见过很多女子,没有哪个女子的眼睛像王妃这般澄澈动人。只是王妃这样貌……这两年定是遭了大罪了……我早年听说过烧伤之人可通过换皮重塑容颜,十人九死,便是抵不过蚀骨的疼……我还记得王妃以前跟个孩子似的,吃药都会苦得直跳脚,怎么能受得起那样的罪……” 说着说着孟娘抹起了眼泪。 安然偏过头去,叹了口气:“别叫我王妃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早就不是你们的王妃了。李元湛救我,我很感激,可我不能躲在这里。孟娘也知道,我已是楚王妃,无论楚王犯下何罪,我都该与他一起承担,生死与共。若是孟娘真的知我懂我,就莫再劝我。” 安然站起身,肩膀上的疼逐渐变成了麻木。她拿起外衫胡乱套在外面,往外走去。满端着药膳正欲进屋,看到她直冲冲的往院门去,不由得看了看手里的药膳,不知是该端进屋,还是跟上去。 “赵姑娘。” 安然还未踏出院门,华南先一步挡在了她面前。安然觉得好笑,这个场景重复了多少遍,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她有时候真是好奇,李元湛莫不是跟她杠上了,非要事事不遂她的意。他救她,大概也只是想继续和她杠下去罢。 安然毫不犹豫的拔下发间的银簪,那是孟娘给她梳垂云髻的时候给她戴上的,看着铜镜的时候她便觉得此簪可用,若是李元湛不让她出去,她就凭此簪以自己的性命做威胁。 岂料华南眼疾手快,她还未把簪子戳到脖子上,就觉得手腕一痛,手里的簪子瞬间掉在地上。 “多有得罪。”华南的声音里还透着心有余悸的紧张。 接着,安然的后脖颈一麻,再次落入无限下坠的黑暗。 那日之后,李元湛命人收去了闲云阁所有的尖锐物品,连盛药膳的瓷碗都换成了木碗,华南和孟娘时时刻刻盯着安然,丝毫不敢懈怠。 安然要求见一见李元湛,她恳请华南帮她传话,但不管传多少次都得不到一点回答。 秋风习习,兰草的叶子越来越黄,安然的身子越来越差。 她开始拒绝吃任何东西,药膳早上端进来,傍晚又原样端回去。 终于在药膳第三次端回去后,她见到了李元湛。 那是一个下午,秋日的阳光灿烂的令人晕眩。孟娘声告诉安然,王爷来看她了。安然躺在床榻上,往门外看去,李元湛披着金光从院中走来,皎洁的面容在金光中晃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走到门口时,他迟疑了片刻,也许是想到了上次走进这间屋子的不愉快,也许是舍不得外面金灿灿的光辉,总之他犹豫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踏了进来。 孟娘见他进来,赶紧把安然扶起来,在她身后放了个锦垫,又看了一眼李元湛,才慢慢退出去。 安然望着李元湛,李元湛却没有看她,只是在那立着。良久的沉默,屋里安静的可以听到他轻微的呼吸。 她原先在心里重复了很多遍的与他对峙的言辞,此刻竟都忘得一干二净,在心里咒骂他的那些话,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良久良久,她一字一顿道:“放我走。” 李元湛一动不动的立着,又过了好久才把目光挪到她面上,像是被她消瘦的面容刺痛,那目光只停留了一下下,就又挪开了。 “你就这么想和他一起死?”他淡淡的问。 “他是我夫君,我是他的妻,自然生死相随。”安然平静的凝视着他。“我虽长于边境,没学过什么规矩礼法,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事,我也是万万做不来的。他既触犯上唐律法,我不会替他辩驳,但求和他共同承担所有罪责。” “你知道上唐律法就好。”李元湛笑了笑:“依据上唐律法,你仍属于齐王府。你的庚帖与户籍皆在我手里,只要我不给你放妻书且归还庚帖,你的夫君,便只能是我。” 第58章 铁石心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庚帖在楚王府。”安然有些恼怒,却没有太多底气。 “因着你是我的妻,我念及赵家救你性命,保下了赵家。”李元湛冷冷道:“若你执意要做别人的妻,那这赵家不保也罢。你既坚持与四哥生死相依,我成全你。你走吧,带着赵家满门一起,人多好上路!” 说完李元湛转身便要离去。 “保!得保!” 听到赵家,安然顿时方寸大乱,挣扎着就要下床追上去,三日未进食,她的腿脚一点力气没有,一下床便摔向了屋子中间的桌椅。 咚的一声巨响,笨重的红木椅子被她砸的在地上翻了个面。 “李元湛!”安然大叫。 李元湛好像没长耳朵,打开房门就走了出去。 孟娘见李元湛气冲冲的走了,赶紧进屋把安然扶回床上,又把红木椅子拉起来,搬回了原处。 “有没有磕到哪里?会不会碰到伤口了?”孟娘紧张的查看着安然的胳膊和肩膀。 安然急促的喘着气,心里乱作一团。 逆罪,死罪。若是真要牵连起来,赵家必会面临满门抄斩。她死了不打紧,赵大人一家原与此事毫无关系,不该因她这个身份受此牵连。 “药膳。”安然忽的抓住孟娘的手。“药膳拿来!” “王妃终于想通了。”孟娘又惊又喜,站起来就跑到外面:“满!快把药膳端过来,还有馎饦,快去!” 安然一口气把端来的食物一扫而空,直吃的快吐出来,才放下碗筷。 过了两日,她又见到了李元湛,这次是她自己去找的他。 他说她可以走了,所以华南和那些侍卫便也不再拦着她。她起了个大早,一路走到拂尘居的院子,拂尘居的房门紧闭,李元湛似乎还未起床。 她只好坐到房檐下的台阶上等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清晨的阳光温和地蒸腾着露水,带着一丝丝雨后的清冽气味。以前她在齐王府的时候,她可不太喜欢这种气味,这意味着她要早起。以前的她可以一觉睡到正午,那时候没人管她,李元湛也不在府里。现在也没人管她,可她很难能一觉睡到正午了,她总是会在凌晨惊醒,不是大火,就是哥哥,最近还加上了楚狼。 等了好半天还不见人出来,她又往旁边坐了坐,去数草地里的蚂蚁和飞虫。不少飞虫停在叶子上,被露水黏住了翅膀,看起来像死掉了一样。可是只要她呼的吹一口气,那些飞虫又会扑腾个一两下。有的也是真的死了,被她一吹,就像一粒灰尘,跌落在土壤里。 生命就是这样,不分大贵贱,最终都像这些飞虫一样,身归尘土。安然不知道楚狼最后是不是也化作了一粒灰尘。她这些天每天都会梦到楚狼,梦到和它在玉兰树下追逐,梦到它怂怂的趴在院墙边吐着舌头,梦到它从楚王的怀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梦到它跑在她前面,尾巴上扫到了点点泥水……可不管梦境的开始是多么明亮,最后总会变成昏暗的混沌。昏暗之中,楚狼舔了舔她的脚踝,破碎成一团冰冷的皮毛,她惊惧,蹲下身就抱起那团皮毛,可皮毛又化成浓稠的血水,又黏又滑,从指尖一点点渗下去,任她怎么抓都抓不住。 她最近总是害怕睡去,可不在梦里,醒着也叫她难受。她心里乱糟糟的,醒着便会担心延平,担心赵家,可她终究什么也做不了。 门终于开了,她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坐皱的衣服。 “这是……楚王妃?”声音的来源不是李元湛,而是清河郡主。 安然有些惊讶的转身看去,就见清河郡主和李元湛先后从拂尘居走了出来。她这才想起来,这府里一直都有女主人,只是闲云阁离几个主院很远,她来府里这些天都没能见到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的脸色十分难看,看安然的眼神也带着点凄凉,显然是想起了七夕那晚在朝露殿发生的事。安然也想到了七夕夜宴,后来清河郡主随苏烈他们一同来的朝露殿,看到他俩当场就晕了过去,也不知道李元湛后来是怎么解释的。 尴尬的看了看清河郡主,又看了看李元湛,李元湛倒是泰然的很,垂手立在那里,神色平平。 “元湛,这是怎么回事?”清河郡主声问道。 “她已是我的人,我救她回来,以作七夕那晚的补偿。” 李元湛声音极为平淡,却似一声惊雷,炸得安然有些懵。 什么补偿,衣服扯坏了的补偿?还有,她怎么不知道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安然真想反驳他,可她今日来是有事求他,想了想,她觉得还是不要和他作对的好。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她垂下眼睛没有言语。 “元湛……”清河郡主声音微微颤抖,两只手紧紧抓住了李元湛的胳膊。 “我心意已决,你先下去吧,我还有话同赵姑娘说。”李元湛轻轻拍了拍清河郡主的后背,示意她回自己的院子。 清河郡主缓缓松开了手,深吸了两口气才转过身离去。离开前清河郡主又看了看安然,这回清河郡主面上的哀怨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眼神也友好了许多,她又恢复了京城第一才女的从容和温婉。可这从容之下,安然还是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无力。 清河郡主走后很久,安然还沉浸在神游中。她以前不晓得有多羡慕清河郡主,羡慕清河郡主能得一人心。羡慕清河郡主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都配得上李元湛。 可现在来看,她一点也不羡慕清河郡主了。因为她发现,李元湛的心思,就算是清河郡主也不一定猜的透。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心,即使有,大约也是铁石心肠。 “你不是要走么,怎么还在府里。” 李元湛的声音把她拉回的现实,她抬头看了看他,他今日穿着的正是他们俩初见时的那件青灰色衣袍。好像已经过去整整两年了,她第一次遇见他,也是在这个季节。他面容和两年前一样,依旧清秀得带着些凌冽的少年气,叫人产生一种可以无条件信任的错觉来。 “是不是我不走,你就愿意继续保赵家?”安然问他。 “是。”李元湛回答的很干脆。 “你就那么想让我待在这?”安然往前走了一步。 “是。”李元湛扫了她一眼:“我想要你活着待在我身边。” “我要见延平。”安然盯着他:“你再答应我这个要求,我就安分的待在齐王府。” 第59章 皇上驾崩 安然没想到李元湛答应的很爽快,只是要她等上几日。 这一等,就等到了中秋。 半个月来,安然每日都心急如焚,依旧时常在梦中惊醒。她收不到外面的消息,对楚王和延平的近况一无所知,问孟娘,孟娘只是摇头。问华南,华南不作回答。问李元湛,李元湛……根本见不到人。 她有时候会暗自揣测,这么久了,楚王也许已经不在了,谋逆加上结党,皇上定然不会留他性命。可是延平怎么办呢,在楚王府的寥寥数月,她早就把延平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她舍不得延平遭受牵连。其实就算不受牵连,自己的哥哥和母亲遭遇如此变故,延平也一定不好过。 中秋那日,华南拿来了一套宦官的衣服让她换上,又让她在面上擦了好些黄粉,这才将她领出府去。府外李元湛和清河郡主的马车已经先一步往大明宫驶去,华南带着安然上了后一辆马车。 马车上,安然终于从华南口中得知,这些日子,外面发生了不的变故。朝中楚王势力犹存,借着中秋大赦,逼皇上赦免了楚王的死罪,改成了发配营州。而延平公主如今也已经回宫。 宫中的宴会还未开始,延平坐在凤阳阁的花池边上,看上去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大圈,饱满的圆脸蛋也干瘪了下去。当安然捧着一个插着花枝的瓷瓶走到延平近前时,延平还在出神的望着花池。 “延平。”安然低声唤她。 延平一个激灵从石凳上跳起来,惊讶的看向宦官打扮的安然:“嫂嫂!” 延平把安然带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跟她说了好些话。 原来她被刺客挟持走的那一日,楚王同时调动了所有兵力去寻她,包括神策军和樊统领手下的府兵。正因如此,李元湛才能轻易的攻入樊府,找到私铸的那些刀枪剑戟。 “元泽今日也来宫里了吗?”安然声问道。 “哥哥明日就启程去营州了,现在正在紫宸殿拜别父皇。”延平叹息了一声,叹息里装的却不是忧愁,而是一丝舒心,好像发配营州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安然拉住延平的手,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到了打钟的声音,准确的说,是丧钟的声音。 骚动的声音像是夏末的蝉鸣,太多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最后都变成了嗡鸣声。 安然和延平冲出凤阳阁,宫里已经大乱,朝臣,宦官和宫女乱糟糟的跑在一起。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好些人,禁军,神策军还有神武军不知怎么打成了一团。盔甲刺耳的撞击声,厮杀声,呻吟声排山倒海般朝安然袭来。乱箭哗啦啦从天而降,有几支就扎在安然的脚边。 安然拉着延平东躲西避,她没见过这样混乱的场景,即使边境暴乱,也没有这样混乱过,混乱得完全分不清敌我。那些军队好像都是保卫皇城的,又好像都不是。可不管这些兵是干什么的,总之都是皇上的兵,安然不由得在心里暗想,皇上为什么不出来管管这这场骚乱。正想着,一个尖尖的声音穿透噼里啪啦的刀剑声传了过来。 “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延平不敢置信的望向声音的来源,连滚带爬的跑过去揪住了喊话的老宦官:“你说什么?” “楚王……是楚王毒杀了皇上……在拜别酒里……” “哥哥……”延平低呼了一声,转身就往紫宸殿冲去。 紫宸殿外厮杀正盛,箭就像冰雹一般哐哐落在房檐上,安然伸手去拦延平,却没能拦住,只得从地上捡起一把剑,跟着她往紫宸殿跑。 跑到高处,她听到类似风沙般的呼喊声还有震动地面的铁蹄声,回头望去,大开的宫门里涌入了密密麻麻的骑兵。定睛看了看,安然认出来那是南平王的南威军。还有一批紧随南威军之后,没有任何特征和标识,但却数量庞大,堪比神威军。安然隐约觉得,那大概就是他们将军府散步在各地的府兵。风呼呼吹过安然的脸颊,血腥味咸咸的。 延平的惨叫声从紫宸殿内传来,安然终于回过神来,一步跨了两个台阶直奔而上。殿门口的不知道哪一方的官兵提剑朝她砍来,安然一个闪身多了过去,谁料后面又有五六人围了过来。安然应付了几下,把剑狠狠刺向了其中一人的脖子。 她的体力在大火以后大不如前,终于寡不敌众渐渐落了下风。一阵劲风朝她额前直扑而来,安然无力招架,闭上了眼睛,结果“叮”的一声,那剑竟被挡了回去。安然睁开眼睛,是华南带着南衙禁军也上了紫宸殿。 “没事吧。”华南询问道。 安然没有理会他,看着南衙禁军挡住了刚才的几个兵,她扔下剑,直奔紫宸殿内。 紫宸殿内阴冷的像是深于地下的冰窖,宦官宫女零零散散的堆在地上,皇上便也是这般躺在地上,若不是嘴角上还挂着长长的血迹,安然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延平瘫坐在地上哭的一抽一抽的,整个肩膀都在抖动,安然绕过延平,看到了地上的楚王。 他看上去快要不行了,嘴角也流出了长长的血来,看到安然,他的眼睛动了一下。安然跪坐在地上,让他的头枕在了自己的膝上,她想也许这样他能好受一点。 他勉强露出了一个笑来,嘴唇动了动,半晌才发出声音:“不是我……” 安然点点头:“我知道不是你,不会有人给自己的酒里也下毒,是李元湛做的,一定是他做的,我看到他手下所有的兵都攻进宫里来了。” “七夕……后……我就……就不愿再做……歹毒冷血……之事……你说过……说过……” 安然心中升起一阵酸涩,她当时因为陆采撷的事生他的气,说她的夫君怎么会是个草菅人命,歹毒冷血的人。她以为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不会听得进去的。可她的话,他竟一直记在心上。 第60章 翻江倒海 楚王的声音微弱的几乎破碎在风里,稍不留神,就被空气吞噬的无影无踪:“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七弟……执意……带你……楚王府……会不会……怪我……” 安然使劲摇了摇头,若不是他带她回去悉心调养,她也许活不到现在,他救了她那么多次,她却次次连累他,该怪也是他来怪她才是。 他终于又笑了笑,合上眼,再没了气息。 安然愣愣的跪坐在地上,心里身上一片冰凉,冷的连腿都麻掉了。 这紫宸殿,可真是冷啊。 说不定,比阴间还要冷。 她缓缓转过头,延平在一旁按着心口,张着嘴却发不出哭喊的声音,良久,才艰难的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外面的打斗声渐渐了下去,安然忽的被从地上拉了起来。 “赵姑娘心,逆贼凶险。”华南把安然拉到了身后。 几乎是瞬间,一大群南衙禁军就朝延平冲了过去。 “不要!”安然一把将华南搡到了一边,挡在了延平前面:“她不是逆贼!李元湛才是逆贼!是他在酒里下毒!是他带兵攻入皇城!凶险的是他,不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你们要杀她,那就先杀我好了!” “赵姑娘,话不可乱说。”华南制止了要动手的南衙禁军,低下头为难的看着她。“楚王的反心,有证有据,希望赵姑娘不要妨碍我们行事。” “就算楚王有过反心,现也已经得到了惩罚,人都没了,何需再殃及无辜。”安然盯着华南怒道。 “主子有令,除恶务尽。” 华南说着挥了挥手,两个人立即上前把安然拖到了一旁。安然扑腾了几下,最后还是被按在了地上。 “我不信!我要见李元湛。延平也是他妹妹,我不信他狠得下心。你们不许动延平,我要见李元湛,我要听他自己说。”安然大叫。 话音未落,延平突然站起来,安然从盔甲的缝隙中,隐隐约约看到她已经干瘪下去的脸蛋,带着不符合她这个年龄神色,猛的消失在重重甲胄后……她像一头鹿,踩着旋风,奋力的撞向禁军手中剑。 终于,鹿也消失了。 那个拍着桌子朗声大笑的少女,再也不会出现了。 桂花的香气混合着腥气从紫宸殿外吹进来,钻进安然的脑子和胃里,翻搅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张嘴想要呕吐,吐了半天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华南把安然带了出去。安然老实的像个死人,也不大喊大叫了,也不反抗了。任凭他们把她送回了闲云阁。 闲云阁里的桂花开的正盛,香味浓烈的仿佛吸走了所有空气。安然一闻到这个味道就难受的抱着头,可这个味道无处不在,安然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只得用被子把脑袋紧紧裹了起来,孟娘却以为她要寻死,连哭带喊的把被子从她的脑袋上撤了开来。 后来安然也哭了,她哭着求孟娘把她头蒙起来,她说她总是闻得到血的味道。 孟娘抱着她,像哄一个娃娃那样哄着她,孟娘告诉她,这里没有血的味道,夜风清冽又好闻的。 安然听孟娘的话,跑到外面闻了闻,外面的月亮大大的,圆圆的,就和在西山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原来今日,也是中秋啊。 安然终于吐了出来,她扶着门框吐了一地。她今天一整天都没吃多少东西,吐的全是胃里的酸水。 孟娘只好又忙着帮她洗漱,清理。 夜渐渐深了,安然又困又累,却还是大睁着眼睛,其实吐完她觉得好受一点了,可她还是闻得到恶心的血腥气。 孟娘又给她喂了点水,守在她床边给她唱曲儿。 她不记得她那天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可她记得她是什么时候醒的,是天还没全亮的时候醒的,是李元湛跑进闲云阁把她惊醒的。 她那时大约是刚睡着不久,因为她睁眼的时候孟娘还在床边。她从床上坐起来,李元湛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她好久没见到他那样高兴了,高兴的就像在西山上看月亮时那样。 他喊她的名字,说要和她永远在一起。说他再也不要和她分开了,说要她做他的皇后。 安然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她闻到他身上的血味,顿时恶心的吐到了他身上。她的胃早就吐空了,只能吐出些刚喝下的水来。 李元湛赶紧松开了她,刚才还兴高采烈的人又突然冷了下来。 安然被他身上浓烈的血液的味道熏的难受,趴在床边想吐又想咳。 李元湛眼中的冷意越来越明显,孟娘吓得退到了一边。安然不明所以,也不去管他。直到府里的郎中来给她诊脉,她才嘲讽的笑了笑。 郎中对李元湛摇了摇头,说只是过度惊吓,长期郁结于心所致。 李元湛这才恢复刚进门时的欢喜,他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了好些甜言蜜语。安然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把头转到一边,定定的去看帐子上绣的花。 “你是不是还在为延平的事怨我。我也是迫不得已,他们都是乱臣贼子,不得不除。若是留下延平,以后迟早是个祸患……我以前……也是有妹妹的,我的妹妹一出生就死了。萧贵妃诬陷她是个野种,她一出生……就被父皇扔进了火盆,当着我和母妃的面……” 李元湛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和母妃只能看着,她就在我们眼前一点点消失,可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母妃不多久也随她一起去了……这些都是拜萧贵妃和父皇所赐。延平……她至少在宠爱中过了十五年,可我妹妹,什么都没有!延平所受的痛苦,连我妹妹所受的万一都不及,我对延平,已是仁至义尽……” 安然听得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帝王家的男人,做的竟都是些薄情寡义的事情,残忍至极,可能只有残忍,才能登上那个位子。也难怪他能对他的父皇下狠手,他心里一直都痛恨他的父皇吧,却还要装出一副孝子的模样,真是难为他了。 她想到刚才李元湛看到她反胃时的反应,若是她真的和楚王有点什么,李元湛又会如何?恐怕她的下场也不会比他母妃好上许多。他痛恨他的父皇,可他的第一反应却和他的父皇如出一辙,帝王家的情意总是不可信的。他现在对她说的好话,不过也是哄骗她的把戏罢了。 她终于把目光从帐子上的花上挪开,正看到他握着她的手,他的手腕上赫然一道红色的疤痕。 第61章 册立皇后 “那日挟持我的黑衣人……是你?”安然看着那道楚狼咬出来的痕迹,出神的喃喃道。 “天明。”李元湛有点慌张:“那一剑我也很后悔。我无意伤害你,若不是你帮他挡下那一剑,我本可以毫发无伤的带走你。” “你又利用我……”安然突然觉得很累,累的头都开始眩晕。她好像又看到楚狼灰亮的皮毛,在他的剑下黏成一缕一缕的红色。 “天明,我保证那是最后一次。我以后都不会骗你,我会对你好。以前我处境艰难,身边不乏宫里的眼线,不能明目张胆的对你好,我怕我害了你。父皇是为了召兵令才把你嫁给我,若是他察觉到我对你生出了情意,便会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我迫不得已,只得那般待你。可天明,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再不会有人为难你,我们终于可以好好在一起了,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想吃多少糕点,我都叫人去做……你在冀州消失的那一年,我都快疯了,但我有感觉,我知道你不会死的,我每天都祈求上苍,求上苍让我再见你一面,后来上苍真的听到了,让你又出现在我身边……答应我,别再离开我了……我会立你为皇后,会一直对你好……” “我为皇后,清河郡主又如何?”安然冷笑。 “她已经死于昨日的宫变,我和她,本就是利益关系,南平王想扶持一个稳定的靠山,而我也需要借助南平王的家族势力,仅此而已。”李元湛紧紧的握住安然的手。 死于宫变,真的是死于宫变吗……李元湛早就做好了那日起兵的准备,却还把清河郡主带入宫去。是真是假,已经无从分辨。那个她曾经无尽羡慕的女子,也是花一样的年纪,却也只和他共处了一年光阴,就永远的凋零了。 利益,她和他又何尝不是利益关系。 安然叹息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掉落。 她以前喜欢他喜欢的要命,为了他没少伤心难过。可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他再不是那个西山上得意洋洋的少年。 那个眼睛里装着一片星光的灿烂少年……永远消失在了两年前中秋的晚上,消失在了只有月光的西山。 而她,也再不是一块糕点就能骗走的傻子了。 她和他,注定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 几日后,李元湛即位,行登基大典,册立皇后。 朝中许多大臣对皇后的人选并不满意,上书抗议,要求李元湛谨慎考虑。李元湛却力排众议,依旧坚持立安然为后。 安然被从闲云阁带去了清宁宫,登基大典她以身子不适为由没有出席,册立仪式她还是以身子不适为由推脱。 李元湛劝她至少参加个册立仪式吧,她不作答,只专心侍弄着从闲云阁移过来的兰花。李元湛拿她没有办法,只好将册立仪式从宣政殿挪到清宁宫来。为此,朝中大臣对皇后更多了几分微词。 同时被册封的还有嫔妃,由于清河郡主遭遇不测,南平王又送来了一位侄女,被李元湛封为了贤妃,赐了蓬莱殿。还有几位安然叫不上名字的功臣之女,分别封了德妃,端妃,月嫔等。 让安然较为意外的是,陆采撷也进宫被封了婉嫔。 孟娘回来说给安然听,让她好好搞清楚这些女子的底细,她却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去管别人的底细,她又不是那些女子的娘亲。 起初这些嫔妃每日都来给她请安,可安然实在无心管理后宫之事,也不习惯别人在她面前跪来跪去。她甚至分不清这些嫔妃谁是谁,干脆就免了她们每日请安的繁琐事。 免除了每日的请安,那些嫔妃们仿佛也松了一口气,都不再往清宁宫跑了,唯一还时常来的,只剩下陆采撷一人。 陆采撷八月初才过了及笄,看上去依旧是弱不禁风的样子,温顺的像一朵巧的兰花,安然把从闲云阁挪过来的兰草送了她一盆,她便受宠若惊的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安然只好走过去把她扶起来:“你这样,我下次可不敢再送你东西了。” 陆采撷乖巧的点点头,安然以为她记住了,结果等安然端了一盘核桃酥递给她时,她又是如此。 相处久了,安然发现,陆采撷遵守的礼数细到令人发指,一看便知没少受陆不平那个老古板的管教。 不过这些礼数规仪一点儿也不讨厌,陆采撷只会这样约束自己,并不会干涉别人。安然与她相处起来,倒也自在。 大概是刚刚即位的缘故,李元湛要处理的事务很多,时常忙到夜间才步履匆匆的来清宁宫。 他总是宿在清宁宫,这叫安然很烦,因为他每次来,她都要装作已经睡着的样子,呼吸都不敢大声,还要保持一个睡姿很久。他的睡相很好,安安静静的躺在她旁边,偶尔也会抱抱她,摸摸她的发丝,或帮她把被子往上盖一盖。 他抱她的时候,她连呼吸都屏住了,直待他把胳膊抽回去,才极慢的呼出一口气。有时候她觉得这样也还可以,这样一直过下去,她就不用和他说话,也不用去应付他。 有一次他刚伸手抱了抱她,便幽幽地叹了口气。 安然不晓得他在叹什么气,兴许是朝事太过繁杂。 天气渐渐转凉,下起了大雨,大雨下了一整天。一场秋雨一场凉,这场雨下过天气应该会更冷了吧。 安然看着院子里被大雨打的歪七斜八的兰草,忽然很想把它们从院中移到殿内,其实这些兰花以前在闲云阁的时候,寒冬酷暑,风吹日晒从未被悉心照料过,也好好的活到了现在。她把它们移到殿内,不过是不忍心看到它们受到摧残。 撑着伞走到外面,她的靴子很快就溅上了泥水,那是双青灰色的羊皮靴,她有些舍不得,便又折回屋里把靴子脱了下来,伞也扔到了一边。 赤着脚走到院子里,雨哗啦啦的落在眼前,她来回抱了两趟,终于快移完了。蹲下身抱起最后一盆兰草,头顶上忽的没了声响,她转过身,刚看到龙纹,整个人就悬空了。 李元湛一手撑着伞,一手将她扛了起来。她手里的兰草渗出泥水,脏了他身上的袍子,她下意识的想伸手去擦,手却在半空中顿了顿,硬生生缩了回来。 他把她放到内殿里,接过她手里的兰花放到一边,又开始解她身上湿透了的衣服。安然厌烦的打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好了,你身子本来就差,湿衣服还是快些换下来。”李元湛劝道:“你以前最怕身上湿了,又怕冷,这种端花的事怎么不叫下人去做。” 安然别过头,看向摆在桌子上的瓷瓶。 “已经两个月了,你到底还要生我的气到什么时候?”李元湛走上前拉住了她满是泥渍的手。 她不去看他,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他攥的很紧,她手上的泥渍都蹭到了他的手心里。 “你看看我,说句话好不好,骂我两句也好。”他哀求道。 第62章 雨夜告白 他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却一瞬也没落到他身上过,听到他的哀求,也只是淡漠的转过身,去摆弄那些被雨打的很难看的兰草。 “你心里面,是不是还存着四哥。”李元湛冷不防的抓住她的手臂。 “你当初为了四哥,甚至想和他一起死。现在你又为了他,宁愿装睡也要拒绝我。他死了,他已经死了……你们那可笑的婚姻是假的,从始至终,我才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 他发了狂似的紧紧抱住了她,好像想把她黏在自己身上,一刻也不要分离。 她的心里凉凉的,不过也早就习惯了。 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懂过她,从来不会考虑她的感受。他只会三番五次的利用她,杀了她的楚小狼,让她亲眼目睹楚王和延平的死,用她的召兵令攻城,拿赵家逼她活着,逼她做这个皇后。 他没想过做这些会不会伤害她,他把他认为好的硬塞给她,可他给她的,都不是她想要的。 “我现在是皇上,你是我的皇后,你必须听我的,我不允许你心里有别人,你只能喜欢我,只能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的。” 他恳切的说着,像个受伤的小狮子一般,连推带抱的把她按到如雾般的帐子里,祈求般的望着她的眼睛,她却把眼睛闭了起来,不留一丝光华。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哗哗的声响包围了整个清宁宫,仿佛要把清宁宫都拍打成雨水,吞噬在这可怕的天气里。 她的身子冰冷的就像一个死人,在这样的天气里,格外像个死人。她终于,没有力气再同他打上一架了,她累了也倦了,拿那盆兰草砸他脑袋的事,终究只能想想。 拿簪子捅他心窝子的事……倒是确确实实尝试了一下,只是手刚拔出簪子来,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给握住了。 入夜后,雨势渐渐转小,淅淅沥沥,有如催眠的曲调。 她背对着他,他从背后把她拥进怀里。他的身上很暖和,她又装作睡着的样子蜷缩在那里,沉静的像一只熟睡的猫。 淡淡的疲倦一点一点涌上来,一动不动的躺着却睡不着,她想翻个身,又怕惊动李元湛,只好竖起耳朵听外面的雨声。 “别再同我置气了好不好?”李元湛的声音低低的,混在雨声里朦胧的几乎听不清楚。 他大概知道她是醒着的,她果然还是最不擅长骗人,连装装样子都会在他面前露出破绽。 雨声朦胧里,她听他说了好些话,连同他小时候的事,还有他们俩之前所有琐碎的事情。 原来张大狼被她父亲带回将军府后,他每年都会偷偷跑出宫去瞧,那时候,他就见过她了。到后来,他也不晓得,自己是去瞧张大狼的,还是去瞧她的。 原来将军府出事不是意外,是先皇忌惮卫国大将军,设计好的边境暴乱。 原来他们的姻缘,是他向先皇求来的。 “说来可笑,我好像什么都有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当初费尽心机争这个位置,不过是不想再经历一次束手无策。现在终于没什么能拆散我们了,我却觉得你是那样遥不可及。” “你明明就在我怀里,又好像离我很远,远的让我害怕。我……自认还没怕过什么。关于你,我却总是怕的。” 李元湛的声音轻轻浅浅,安然心里忽然有些发涩。 “好在我有一辈子那么长,可以和你慢慢来。” “昨日众臣与我同登朱雀楼,十里长街,华灯璀璨,众人皆赞我上唐的大好河山,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一下了朱雀楼,我就可以跑来见你了。纷华靡丽,软红十丈,都没什么好看的,我只想跑来看你。” “我还在想,绕过高高的宫墙,走哪条路才会最近?是乘步辇快一些,还是跑过去快一些……我日日算计这些,却觉不得累,做皇帝便也是这样了。” “或许,我们可以生个孩子。” “我想要个孩子,像你模样的孩子。这样我不在的时候,会有孩子陪你。” “孩子可比兰草有趣多了……若是我们有了孩子,你……会不会看在孩子的份上……稍稍喜欢我一些……” 李元湛的声音轻柔的就像云雾,缭绕在安然耳畔,带着炙热的温度,飘忽着一个又一个小圈,忽远忽近。 熏笼里的炭火燃的正盛,整个屋子暖烘烘的。 雨水顺着屋檐流到青石地上,不知不觉中,流水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风吹得窗棂咔嚓作响,不时有微小的风透进来,吹的烛火一晃一晃。 浅浅的光影变幻摇曳,如梦如烟。 第二天的时候,雨停了,天气骤然变冷。 孟娘今日从宫外回来,带了不少醉仙楼的点心,新鲜玩意儿,还有赵止行写给她的信。 赵止行在信里报了平安,说他的伯父被皇上从扬州调到了京城来,兼任了户部尚书一职,似乎很得皇上重用。 安然把信放在烛火上点了,放到兰草的盆里,灰烬和土壤很快便融为了一体。说是重用赵大人,可她却觉到了似有若无的威胁。 安然回过身,望着桌上的点心怔愣了一会。 “孟娘你说,若是有一日李元湛讨厌我了,会不会也要了赵掌柜的性命?” 孟娘正把糕点摆到花瓣儿状的小碟子里,听到她这么问,笑着回头道:“娘娘多虑了,皇上对娘娘用情至深,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讨厌娘娘。” 说着孟娘不自觉的瞄了一眼安然的脖颈,面上的喜色难掩。 安然脸上一热,拿起桌上的糖人就走了出去。脚还没踏出房门,孟娘的叮嘱声就从后面传了过来: “这糖人是一对儿,我特地让赵掌柜按娘娘和皇上的模样做的,娘娘可别现在就吃掉了。等皇上过来,叫皇上两个都瞧瞧。” 按她的模样做的? 安然一手一个糖人,坐到了屋檐下的台阶上。 她盯着糖人看了良久,不由得嘴角抽了抽。李元湛这个做的倒是很气派,看起来就像个干净明朗的少年郎。 再看看给她做的,鼻子和眼睛都快黏到一起了,满满的全是糖,要不是衣服形状是女子服饰,她还真看不出来是男是女。原来她在赵止行眼里就是这么个雌雄不辨的伟岸模样? 她又好气又好笑的举着两个糖人,时不时拿自己那个糖人戳戳李元湛那个。 萧瑟的风把院子里的枯叶卷的在地上转圈圈,枯叶划过地面的声音呼啦呼啦。 安然忽的把手里的糖人举到一边,不停的咳嗽了起来,喘了两口气,睁开眼睛,鹅黄色的襦裙上面布满了一点一星的血丝。 第63章 大喜大喜 孟娘听到她咳嗽,连忙拿了个斗篷走了出来。安然衣袖一挥,遮住了裙上的血迹。 “太医说娘娘的身子不能受寒,娘娘还是快些回屋吧。”孟娘把斗篷披在她身上。 “我再坐一会。”安然拿着糖人望着远处道。 天渐渐黑了,安然进屋的时候,孟娘正在往熏笼里添炭火。 听到安然进来,孟娘赶紧站起身,看到安然手上空空的,孟娘笑道:“糖人呢?娘娘是不是没忍住,还是吃掉了?” “扔了。”安然的声音冷冰冰的,还带着一点呆滞。 “呀,怎么扔了呢,等下皇上来了,拿给皇上瞧瞧,皇上定是欢喜的紧。”孟娘一脸惋惜的神色。 “皇上不会来了。”安然拿起碟子里的金乳酥咬了一口:“刚有宫人来报,皇上去了蓬莱殿。” 安然边吃边靠近了熏笼,外面太冷了,她的手都要冻僵了。 摸了摸熏笼的铜质雕花外罩,她看到自己手指上还有一道印子,那是捏着糖人底下的竹签形成的印子。稍稍用力,把手指按到熏笼上,一会儿印子就消失了。 从那日起,安然连清宁宫的门都很少出了。 孟娘和她说话,她也很少回答,声音冷冷清清,对孟娘拿来的新鲜玩意儿也失了兴趣。 李元湛依旧常常跑来清宁宫,和她说那些哄骗她的话。听多了,有时候她也会信那么一小会儿,不过只有那么一小会儿。 十二月底,宫中忙碌起来,开始为国傩和元日朝会做准备。 就连一直沉静的清宁宫里也忙来忙去的,御绣局送来即将要用的礼服,还有一些庄重的饰品。李元湛还专门派了个女官来指导她国傩和元日朝会上的礼仪。 安然像个木偶人一样被带来带去,叫她坐着她便坐着,挥手便挥手,赏赐顺序一一记牢,祭祀的流程练习了数遍。 一直到元日,连续七天,安然为着这些枯燥的流程重复来重复去。 她近来变得十分困倦,总是打瞌睡,好在国傩和元日朝会安稳的熬了过来。 等到元日所有的活动结束,安然在步辇上就睡了过去。 李元湛初六来看她,她并没有迎他,见他进来,也只是漠然的站起身。 孟娘怕李元湛生气,连忙解释道:“娘娘这几日睡睡醒醒,一直是这样,也不愿意多走动。” 李元湛看上去担忧极了,传了太医来给她把脉。太医神色变幻,李元湛心下一慌,忙问:“皇后身体怎么样?可是什么急症?” 太医诚惶诚恐的跪在地上:“大喜!大喜!” 李元湛微怔,倏地抬头看向安然。 安然低着头坐在床边,冬日稀薄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照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暖洋洋的光线下,那苍白的面容下,似乎有什么正在消融。安然也不晓得那是什么,她甚至不晓得自己的心里到底是否欢喜。 孟娘喜极而泣的惊呼声中,安然被扑过来的李元湛紧紧的抱在了怀里,她闷着头不去看他,忽的感觉到热热的东西掉到了她的额上,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李元湛激动的眼泪。 “天明,我真是……真是高兴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似有若无的檀香味萦绕在安然周身,她的心好像也跟着轻颤了一下。 太医还在脚边恭谨的跪着,李元湛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太医犹豫了一下没有起身。 “还有何事?”李元湛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这……”太医支支吾吾。 “但说无妨。”李元湛沉声道。 “皇后娘娘有旧疾缠身,劳损过度,以前应该还服用过极为凶险的药物,心肺早已受损。加之长期郁结于心,这旧疾有恶化的征兆。”太医伏在地上道:“现在有了胎儿,以前开的药不宜再吃,微臣会让尚药局送来安胎药,既保娘娘也保胎儿。” “还不快去!”李元湛格外紧张。说完又抱紧了安然,生怕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太医战战兢兢的退出去了。孟娘见李元湛在这,也默默退了下去。 安然挣开他,躺回了床上背对着他。 “躺着好,躺着好。”李元湛笑道,把被子给她理了理,给她裹的严严实实的。 安然闭上了眼睛,假装要睡去,她一闭眼睛,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 其实她今天已经睡太久了,这会根本睡不着,可她又不想应付李元湛,她心里乱糟糟的,只想快些打发他走。往常只要她一做出这幅样子,他都会悄无声息的慢慢退出去。 过了好长时间,安然微微睁开了眼睛,她想,他应该已经走了吧。结果一睁眼,就看到了李元湛小狗一样殷勤的眼神: “饿了吗,还是渴了?水还是温的,我倒些给你。” 她很久没有正眼瞧他了,这样四目相对,她一时有些慌乱。 李元湛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慌乱,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天明,别憋着了,理我一下吧。总不能等孩子出生了,你还不同我说话吧。” 说着他隔着被子把手放到了她的小腹上,笑的惑人心神:“你听,小太子也在说,他说,母后,搭理搭理父皇吧,父皇好可怜的,要是母后搭理父皇,儿臣长大了就给母后买好多好多的糕点,特别是绿豆糕!” 听到绿豆糕,安然面上染上一丝红晕,她咬了咬牙,还是偏过头避开了他的注视。 李元湛笑嘻嘻的看着她,心情好的就差在清宁宫里跑上一圈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他一惊一乍道:“呀,大马虎脸红了!” 捏完她的脸,他又把手放回了她的小腹:“儿子儿子,你母后刚才害羞了,看来,你母后也喜欢父皇,只是不好意思说。要不你帮父皇听听你母后的心里话,听听她是不是在说,我爱元湛。” 见他越扯越带劲,安然终于忍不了了,她轻声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她一开口,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刚才聒噪的声音消失的无影无踪,整个屋子静得让人不适应。 安然回过头,就见李元湛双唇轻颤,好看的桃花眼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竟比刚才听到大喜二字时还要激动。 安然突然有点后悔理了他,她总是容易着了他的道,以前是天明的时候是这样,现在是赵安然了还是这样,谁叫她总是不忍心见他难过。 她这辈子便也就这样了,永远拗不过这个狗东西。 第64章 一个秘密 元月十四,赵止行送来了两盏影灯,点上后可以看到小兔子在灯纸上跳来跳去的影子,煞是可爱。 安然提在手里看了看,不由得笑道:“送一盏给采撷吧。” “那我差人拿去给婉嫔,说起来,自从娘娘有了孩子后,婉嫔倒是一次都没来过。”孟娘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确实有些时日未见到采撷了,她许是病了。我亲自拿给她吧。” 安然披了件斗篷,拿起影灯就往外走。 “我跟娘娘一起。”孟娘不放心的跟在安然身后。 “没关系孟娘,我就是把灯给她,说几句话便回来。孟娘留在清宁宫吧,元湛快回来了,到时候你也好告诉他我去了哪里,免得他担心。”安然回过头笑了笑。 她其实想说免得他絮叨,他真的很絮叨,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以前可是个很安静的人。好像就是从有了孩子之后,又好像是她开始搭理他以后。 陆采撷的院子离清宁宫不近,安然担心乘步辇过去太过招摇,兴许对她不好,便遣散了下人,提着灯独自一人走了过去。 见到陆采撷,安然吃了一惊,不过是半月未见,她竟枯损成了这幅模样,奄奄一息,毫无生气。漂亮清秀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被人按着往桌角或是墙上撞留下的痕迹。 见到她进来,陆采撷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向她行礼。 安然赶紧抱住她,将她扶回床上:“是谁把你伤成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采撷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而是颇为担心的看着安然的肚子:“皇后娘娘近来可好?” 安然点点头,陆采撷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她伸出手想摸一摸安然的肚子,却又怕脏了安然的衣服似的,猛的缩回来,藏在了被子下面。 但安然还是看到了她的手,她的每根手指上都缠着纱布,隐约可见纱布下淡淡的血色。 安然心中忽的升起不好的预感,她命令陆采撷把手拿出来给她看,竟是……所有的指甲都被拔掉了,每根手指都是血糊糊的一团。 “到底是谁……”安然声音颤抖,心里堵的厉害。 “采撷不懂规矩,受了些惩戒罢了。皇后娘娘如今怀有身孕,还劳皇后娘娘挂心,实在是采撷的罪过。” 陆采撷有气无力的说,担忧的催着安然赶紧回去。 安然的目光落到了床边的兰草上,她送陆采撷的那盆兰草开出了白色的小花,比她自己养在清宁宫的兰草长的还要好。她不知道陆采撷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还有心思去照顾这盆兰草。 她把目光从兰花移到陆采撷的小宫女身上。 小宫女心疼陆采撷,见皇后询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扑在安然脚边,一股脑儿的全说了出来: “是贤妃,我家主子听说皇后娘娘有喜,便赶着要去看望娘娘,谁知半道儿上碰到贤妃,她说我家主子挡了她的道儿,硬是扣了个以下犯上的罪名,把我家主子带去了蓬莱殿惩治……皇后娘娘,请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呀!贤妃嚣张跋扈多时,若是再给我们加个莫须有的罪名,真就连命的都没了。” “翠云!”陆采撷有些惊慌,赶紧让小宫女住嘴。 安然想了半天,才记起这贤妃是南平王的侄女儿,清河郡主的堂妹。南平王为李元湛夺取皇位下了不少功夫,如今在朝中更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若是他这侄女在后宫生事,恐怕就算是李元湛,也不会如何处置她。况且,李元湛似乎待贤妃不错,除去清宁宫,他去的最多的,也就是蓬莱殿了。 安抚了一会陆采撷,又替她叫来了太医,安然这才从陆采撷的小院儿里离开,她下定决心去一趟蓬莱殿。 陆采撷进宫半年来,从未得过李元湛召见,贤妃没有理由为难她。若是非要挑出个理由,只可能是因为安然,因为陆采撷和安然较为亲近。 惩治陆采撷,显然是做给安然看的,既然费了那么大一番力气,安然自然要去会会这个贤妃。 走了好些路,安然有些气喘吁吁。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宫墙,歇了好一会。不禁有些后悔出来的时候没乘步辇,多带些宫女。 原本她是想着不要太招摇,让别人看见了,会对陆采撷不利,没想到该不利的已经不利了。到最后还是因为她,给别人带去了灾祸。她总是连累身边的人,如今当了皇后又能如何,还是让身边的人平白遭受痛苦。 她心里一阵愧疚,扶着宫墙又快步走起来。 进了蓬莱殿,站了好一会,贤妃才从内殿迎出来,朝她夸张的行了个大礼。 安然受了她这礼,半晌没有说话,也没许她平身。 贤妃有些沉不住气,过了一会看安然还没有开口的意思,就自己起了身,朝她笑道:“什么风把皇后娘娘给吹来了?娘娘这还有孕在身呢,若是在蓬莱殿有了什么闪失,妹妹可担当不起呢。” 安然冷冷的瞥了她一眼:“本宫叫你起来了么?” 贤妃的笑容顿时敛去了,不客气的道:“皇后娘娘最好适可而止。” 安然闻言一脚踹在贤妃的膝盖上,贤妃痛呼一声,扑通跪在了地上。这招安然用了不知道多少回,对付李元湛不行,对付一个没练过的女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以上犯下,该当何罪?”安然慢条斯理的说,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俯视着贤妃:“不如妹妹告诉本宫,是掌嘴还是拔了你这好看的指甲?听闻妹妹就是这么处置以下犯上的,既是同在后宫,规矩自然不能坏了。今儿个就按妹妹的规矩办吧,来人!” 蓬莱殿的侍卫皆是南衙禁军,安然有了孩子后,李元湛便让后宫的这批禁军以皇后先。这会见皇后发话,数名侍卫当即走过来按住了贤妃。 贤妃脸色一变,不过到底是在蓬莱殿,她仍不甘示弱的盯着安然:“皇后娘娘要处置我,可得三思了。若是让我伯父知道了,绝对不会放过你!” 安然没理会她,打量了一下蓬莱殿的院子,院中种了不少竹子,竹林边上放了个相当华贵的藤椅。面上是金丝锦垫,椅背上铺置了毯子,一看便知是前不久波斯进贡的上等绒毯。 安然累的有些头晕,缓步走过去,便准备坐在藤椅上。 “皇后娘娘,别怪妾身没提醒你,那可是皇上坐的椅子。”贤妃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挑衅。 “哦?”安然轻笑,一屁股坐到了藤椅上:“他能坐,本宫便不能坐了?这是什么道理?如此说来,清宁宫的床,本宫也睡不得了?” “你……”贤妃被她堵的一时有些气急。 “动手吧。”安然眯了眯眼睛,吩咐道。“十根指甲,一个不能少,动作快些,本宫有些累了。” “慢着!”贤妃尖声叫道,叫完突然放声笑了起来。 安然垂眸扫了她一眼,只见贤妃面上的笑容诡异非常,直直的盯着她的肚子,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阴冷的声音:“皇后娘娘若是放过妾身,妾身倒是可以告诉皇后娘娘一个秘密……一个皇后娘娘想知道的秘密。” 安然不以为意:“我没什么想知道的秘密。” 太阳西落,气温渐渐降低,安然裹紧了身上的斗篷,不想再跟她废话,正要伸手示意侍卫行刑,贤妃诡异的笑声又传进了耳朵。 “张氏兄妹于冀州遇害,可真是惨烈呢……” 第65章 永远睡去 “前去刺杀张氏兄妹的,是我伯父的府兵,而派他们去的……”贤妃顿了顿,痛快的抬眼瞧向安然:“正是皇上。” 安然坐在微弱的阳光下,神情冷淡,看不出多少愠色,只是唇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你不用怀疑我的话,这是堂姐生前亲口所说,我伯父的府兵和南威军皆可作证,当时派出的府兵数量众多,就是为了彻底的铲除他们。张少将军知道的太多了,皇上是不会留他活口的。皇上是什么样的心性,想必皇后娘娘比我清楚……” 贤妃跪在地上,盯着安然,想在她面上寻找一些崩溃哀痛的痕迹,可安然只是倦怠的站起身吩咐侍卫: “十根指甲,拔完了便去回禀皇上,不必来找本宫。” 贤妃恐惧的挣扎了几下:“皇后娘娘!放了我,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出尔反尔!” 安然顿住脚步,用余光扫了她一眼:“本宫何曾答应要放过你了。” 说完安然不再停留,缓步走出了蓬莱殿。身后凄厉的惨叫声直到走出去很远,依旧可以听得到。 大红色的宫墙在薄薄的夕阳下越发的像血的颜色,凌冽的寒风吹拂着安然的斗篷,吹得呼呼作响,安然好像全然未觉,也不用手去裹住斗篷,任凭彻骨的冷风灌进衣襟。 走到清宁宫门口时,太阳终于全部失去了踪影,宫灯撒下红橙相间的光晕,映在安然白色的斗篷上,忽明忽暗。 一步步挪上青石台阶,走到最上面,李元湛刚好满心欢喜的打开殿门,一看到安然的身影,便笑着扑过去抱住了安然,把脸埋进她的发丝间。 “不是说不要乱走了吗,万一伤着孩子怎么办。” 安然挣开他,平静的望着他,冷风在他们二人之间呼啸而过。 “哥哥的死,当真和你无关吗?” 李元湛愣了一下,忽然变得惶恐不安起来,他看着她,想去拉她的手:“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带你看过大慈恩寺的名册了吗?” 安然轻轻侧身,避开了他的触碰。 “我就问你一句,杀我哥哥的人,是不是你派去的。” 她的声音平静的像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澜,飘荡在冷冽的寒风里,很快就和冷风融在了一起。 良久的沉默中,安然的面色越发的苍白,呼吸也凌乱起来。 李元湛的面色亦是惨白一片,安然望着他,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尽的恐惧。好像这寒风吹进了他的骨髓,把他的血液都给冻住了。 安然立在青石台阶的边儿上,瘦削的如同一缕游魂,被风吹的仿佛随时都会飘散。 她微微一笑,如同在闲云阁储物间里,她迎着阳光看到他时那样。如同她趴在大箱子上边吃糕点边看他时那样。那安定宁静的神情,在摇曳的宫灯下,恍惚朦胧,似真似幻。 李元湛眼中恐惧的神色更加重了几分,他的呼吸都屏住了,一点点靠近安然,忽的伸手就要把她拉回怀里。 就在他伸手的一刹那,安然带着微笑往后轻轻一仰。 她看到他绝望的神情,带着惊愕,还有哀求的声音大叫:“天明!”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那些血丝像是要爆出来一般,比宫灯还要艳红。他疯了似的纵身一跃,用尽了全力,俯身向她扑来,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承受那些撞击,只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青石台阶又硬又冷,像是一级一级的坚冰,砸在她的头上,面上,肚子上。寒风呼呼的从耳畔绕来绕去,她仿佛看到三年多的时光在眼前一幕幕掠过。欢欣,雀跃,希冀,憧憬是他带来的,难过,失落,疼痛,绝望也是他带来的。他让她笑,让她哭,让她锥心的疼……她现在终于可以抛下所有的苦痛,永远的告别这些。她终于找到了理由远离这些,她一刻也不想承受了。 滚落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在撞翻了最下面一节台阶上的兰草后,停了下来。 李元湛也在她身后坠落,他的脸上都是灰尘,额角磕破了一大块,血混着脏兮兮的泥灰往下流,流的很慢很慢。 孟娘,宫女还有一大群侍卫惊叫着围过来,李元湛趴在地上冲周围的人吼,叫他们滚开。他跌跌撞撞的爬到她身边,像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早晨,唤她起床那样,把她抱在怀里,喊她的名字。 他的全身都在颤抖,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她的发丝混着尘土和血乱糟糟的蒙在脸上,她的面上还带着笑意,绞在脸上的发丝随着微弱的呼吸起起伏伏。 确认她还有气后,他又慌乱的去摸她的小腹,可她身下的鲜红已经先一步映入了他的眼帘,白色的斗篷被她身下的血染的通红,在摇摇晃晃的宫灯下刺痛着他的眼睛。 他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直至整个身子都在痉挛,他抱起她,把脸埋进她的脖颈间,压抑着声音嚎啕大哭:“孩子……孩子没了!你杀了我们的孩子!我们俩的孩子……你怎么能够!” “那不是我的孩子,是我恨的人的孩子。”安然一字一顿的说着,眼泪悄无声息的从她的眼角掉落,顺着发丝,缓缓的消失不见。 “你恨我什么?你到底恨我什么?我不过是奉先皇的命令行事,就算杀你哥哥的命令是我下的,我也从未想过要杀你。我把最好的都给你,让你坐上皇后之位,小心翼翼的讨好你,日日夜夜苦求着,求你对我笑一笑,求你对我有一丝丝的喜欢……有了孩子,我真的高兴的快疯了,我以为我们会好好过下去……可最后我求来什么了……就是你的恨吗?”李元湛摇晃着安然,眼泪大颗大颗的掉在她的脸上。 安然沉默不语,拔出李元湛身上的佩刀,就往脖子上抹。 “你疯了!”李元湛变得歇斯底里,抓住刀刃夺回佩刀,扔出去老远。但那佩刀在夺回前已经划破了安然的脖子,血呼呼的从安然的脖间流出来,像是李元湛的眼泪般,止也止不住。 “我不准你死,你还没还我孩子!你不能死!”李元湛伸手捂住安然的脖子,失了理智般哭喊。太医匆匆从外面赶了进来,华南也带着禁军跑进了清宁宫。 安然最后看了看李元湛,她的身上越来越冷,冷的她的意识也跟着沉沦。 她静静地躺在他怀里,终于他身上的热度再也不能温暖她了。她无力的笑道:“下辈子,一起远走高飞吧。”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隐约看到一团黄色的光,今晚的月亮,也是又大又圆。 她好像又看到那个青衣少年凑到她面前,带着万千星辰覆上她的额头。 看到皮影戏般朦胧的街景在身边流动,他攥着她的手,热乎乎的手心暖着她冰冷的小手,整个天地只有他和她。 看到他神采飞扬的写着好看的毛笔字,对着她的字朗声大笑,气的她直跳脚。 看到他带着笑意拥她入怀,淡淡的檀香味道四处飘散。 她微笑着,意识如潮水般褪去。她仿佛又变回了初见他时的那只小奶猫,蜷缩在他的怀里。只是这一次,她再也不用从冰冷的梦中惊醒。 她终于可以在他的怀里睡去,永永远远的睡去。 第66章 清河郡主(1) 那一年,我十三岁,他十五岁。 那是我从姑苏来京城的第一年,很多地方都不习惯,尤其是天气。我从未遇着过这样冷的冬日,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不过是一觉睡醒的功夫,雪就能够没到小腿。 我并不喜欢下雪,因为下雪很妨碍我练琴。 我每日都要练琴,要练上四五个时辰,梅花宴之前更是不敢懈怠。若是在屋子里放上熏笼,很容易困倦,练着练着便会睡在琴上,这让我很困扰。 于是我便只能命莲儿把熏笼拿出去,再把窗子打开。由于下雪,天气冷的厉害,很快我的手就冻肿了,小指上还生了冻疮,练起琴来指头迟钝了很多,这让我更是困扰。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仍旧得一复一日的练习,因为我此来京城的目的就是梅花宴。 我的父亲有很多儿子,却只两个女儿,我的姐姐是父亲的侍妾所生,没长到几岁就突然死了。所以现在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 父亲是上唐唯一的异姓王爷,虽然是最富裕的王爷,却也被皇上忌惮的紧,不得不小心翼翼。 朝中局势多变,只有选好了阵营才能让林家长盛不衰。所以我被带到了京城,被带来京城接近一个将来有希望成为储君的皇子。 二皇子虽是太子,却不成气候,因此父亲并不看好太子,他总说太子被废黜是迟早的事。倒是四皇子楚王和七皇子齐王更被父亲看好,特别是楚王。 这次楚王也会参加梅花宴,所以我必须在梅花宴上一举夺魁,引起他的注意。家族的荣耀和前程,在梅花宴这一天,必须由我来背负,我便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差错。 手上生了冻疮后,我变得越发紧张和焦虑,我没日没夜的练习,没日没夜的惶恐。 有一次在梦里,我竟然梦到我的十三弦筝断了一根弦。 从梦中醒来后,我大骇,以致于再度抚琴时,我常常太过在意手指的力度而变得更加不知轻重。好在我的十三弦筝是极好的筝,弦也是极结实的弦,我的手就算因为没有知觉而不辨力度,那些弦仍是好好的待在上面。 可是梅花宴那日,我的梦却应验了。 刚落座的时候,我紧张的除了眼前的十三弦筝,什么都没看清。我的紧张并不完全来自于第一次上场,或是家族的荣耀。 说来好笑,我那个时候在紧张我的手指,我羞于将我生满冻疮的手拿出来。我偷偷瞥向周围的女子,没有哪个姑娘的手同我一般,肿的一个手有两个大,上面又青又紫,小指上的那个疮还破了皮。 我羞得把手藏在袖子里,紧张的两只手都在颤抖。我想就算我得了第一,楚王见了我这双手,也生不出什么好印象吧。 也许我还会成为京城的笑话,成为家族的耻辱。这个想法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不知不觉用指甲去掐那些冻疮,掐的袖子上都沾了血才惊觉不妙。我恨那些冻疮,恨不得用刀子把那些冻疮给剜下来。 临上场前,我抱着琴跑到外殿的院子里,做最后的练习。我的手因为刚才把冻疮掐破了,变得不听使唤,我心里很着急,用刀子把冻疮剜下来的想法又钻进了我脑子。手指猛的一个用力,琴弦崩断了。 我想我这下是真的要成为家族的耻辱了。 我抱着十三弦筝愣愣的坐在那里,不知道要如何接受上不了台的耻笑,回去要如何同父亲交代。这半年来的疲倦与疼痛一并涌上心头,眼前模糊一片。 他就是那个时候走进来的,隔着泪水,我看不清他的样貌,只模模糊糊看到淡淡的青灰色,想必是姗姗来迟的世家公子。 我突然觉得十分丢脸,赶紧假装伸手去摸额前的发丝,顺势用袖子遮住面颊,心里盼着他快些走过去。 他走到我跟前,却停了下来:“原来是弦断了。” 那声音温和又低缓,我听出那不是嘲笑,便大着胆子放下袖子,抬头去看他。 他也在看着我,见我放下袖子,忽的笑了笑。 那笑意在一片白雪皑皑的院中,像是带着无可比拟的温度,显得格外光彩夺目。 就在我揣测着他是不是在幸灾乐祸时,手上一沉,竟是一把青色的十三弦筝。 “琴给我,你怎么办?” 他摇了摇头没回答,只看了看我的手道:“很辛苦吧。” 他的眼睛里尽是钦佩,语气温暖又有力,好像他看到的不是我带伤的手,而是我勤勉的每个日夜。我所有的努力在那一刻忽然变得有意义起来,卑怯也在那一瞬渐渐淡去。 抱着他给我的琴,我不算费力的拿下了那一年梅花宴的魁首。 梅花宴结束的时候,混乱了一小会,我从议论纷纷的人们口中得知,原本答应了来收尾的齐王突然缺席了。 我丢掉了自己的那把十三弦筝,拒绝了父亲再给我买琴的好意,整日抚着那把青色的十三弦筝,有段时间连睡觉也要抱着。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才懂得往头上放些好看的发饰,给脸上扑着红红的胭脂。 我在梅花宴上结识了一些京城贵女,我不喜欢她们,可我还是跟着她们,我悄悄观察她们,学着做一个讨喜的京城女子。 我买了京城最贵的栀子香,擦在身上就会有淡淡的香味,那个味道很甜,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这样甜的味道。 父亲似乎在楚王那里碰了壁,因为我一直没能见到楚王。于是我开始频繁的在父亲面前提起齐王,父亲没有办法,只好将就着带我去了几次齐王参加的宫宴。 他对我很好,一直很好,却也只到很好。 第二年,第三年……我连续三年在梅花宴上夺魁,在京城变得小有名气。追求我的世家公子多了起来,几乎每日都有人来南平王府提亲,连同几个不成器的皇子也开始打探我的消息。 我渐渐感到不安,我怕楚王也会对我产生兴趣,这样我和他就不能在一起了,但我真是多虑了,因为父亲到最后都没能等来楚王。 他一如既往地对我好,并没有因为我的名气渐长而对我有什么不同。每次见他,他都带着初见时那般温和的笑意。 我们偷偷在一起三年了,他从未生过我的气,就算我故意冷落他,很久不去找他,他依旧是那般温和。 我想他是真的喜欢我,我想他很快就会娶我了。 但我想错了,因为很快他成亲了,新娘却不是我。 那是皇上下旨赐的婚,他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 好在他的心始终是在我这里的,就算他的成了亲,这一点仍然不会改变。我同他闹了一场,于是大婚当日,他独自一人搬去了别院,一次也没有回去见那个和他成亲的女子。 他为了我,宁可被全京城的人议论,就算拂了皇上的好意也要如此。我还能奢求什么呢,只要他的心在我这里,娶了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人,不过是占着一个名分,被所有人耻笑罢了。世间没有几个女子能受得了这样的对待,也许很快她就会抑郁成疾,把名分也让出来。 他搬去别院后,我们见面更加方便了,有时我甚至会感谢那个和他成亲的女子。 皇后寿宴上,我看到了这个女子,看到了他名义上的王妃。那时候我才开始紧张起来,那真真是一个清透灵动的少女,一颦一笑,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灿烂。 无论是在姑苏,还是在京城,我都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连吃糕点都是一口咬掉一大半。可她的随性自在,却不让人讨厌,甚至我还有些羡慕,因为她做了我想做却不敢做的很多事。 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不用相貌出众,也不用温婉贤淑,却令人看上一眼,终生难忘。 我恐惧极了,我害怕他有一日见到她,也会被她吸引,我知道我恐惧的事情也许背着我在慢慢发生,因为我看到她的身上,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青灰色织锦长裙。 第67章 清河郡主(2) 那抹颜色扼住我的喉咙,让我几近窒息,那颜色渐渐扩散,蒙住我的眼睛,我睁大眼睛,却也只看到一团昏黑。 我又同他闹了一场,最后他把他青灰色的蟒纹绣袍送了一件给我,我才罢休。 但是那之后,他似乎有意无意的疏远了我,我知道他大概是有些不高兴了。从那以后,我没有同他再闹了,我怕我再闹下去,他就真的不要我了。我察觉到,我只有懂事又乖顺,他的心情才会好,我猜他是喜欢我这样的。 我越来越爱涂脂擦粉,栀子香更是片刻不离身。我开始贪恋他的怀抱,钻进他的怀里良久也不愿放手,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 破了两个案子后,他在朝中步步高升。他忙了起来,我见到他的次数少之又少。扳倒太子后,我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他回府了。 好在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他和那女子的关系处的并不好。 冬猎的时候,他在众人面前对我依旧很好,他没有顾及周围人的眼光,也没有在意那个女子。我想我也该知足了,我想要的,不就是这样明目张胆的喜欢么…… 他教我骑马的时候,她的箭惊到了我的马,我从马背上跌落。还好那日下了雪,厚厚的雪,雪下还有杂草,我没有摔得很疼。她策马朝我奔来,不知怎的,我突然就觉得好疼,猛的扎进他怀里,我哭了出来。 他为此和她吵了一架,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子可以这样肆无忌惮的说话,我也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生气。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脾气,他好像总是和她发脾气,他甚至把她丢在了雪地里。 似乎他把温柔与克制都留给了周围的人,却单单把所有的疾风骤雨都给了她。 “她不是故意的。”我对他说。“那只狍子……你也看到了。” “那又怎样。”他心烦意乱:“这次是伤了你,若是下次……罢了。” 回到行宫,他看起来心神不定。我知道他在担心她,但我没有办法放他走,我没办法让他像抱我一样把她也抱回来。 父亲原本还是存着让我多亲近楚王的心思,但祁运山围猎回来后,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和他情投意合。即使他已经有了王妃,却还是喜欢我。因此,父亲就不能再说什么了。加上他在朝中的威望日渐升高,父亲竟也有了扶持他的想法。 这个想法不多久就迎来了机会。 正月十五,齐王妃……失踪了。 他真的急坏了,后来在城外的村庄查到她是和一名男子一起走的,他就更急了。 皇上得知此事,不晓得为什么十分恼火,命他不能留活口。我很惊讶,这婚是皇上赐的,又为何突然之间要她性命。但是惊讶归惊讶,我心里还是有点高兴的,我看出来,他是喜欢她的。他待我的好,和待其他男男女女的好,是一样的。可他待她,却是不一样的。 若是她死了,兴许他就会彻底的忘记她,死心塌地的只喜欢我一个。 他的兵力不足,只能来向我的父亲借兵,我父亲很快便答应了。 我悄悄向我们家的府兵打听,他下的令,竟是让他们找到她后,将她偷偷带回齐王府。他居然……违背皇命,冒着被杀头的风险,也要留她的性命? 我慌了,这下我彻底慌了。 寒意铺天盖地从头顶袭来,直朝心脏而去。我的心,似乎就像被放在开着窗子的雪天里,也生起了冻疮,那些冻疮长在我的心口,剜也剜不去。 终于那些冻疮在心头开出了一朵长满毒刺的花。 我拿着青灰色的蟒纹绣袍,还有从他那里拿的匕首去找带兵的将领,拿着王府的令牌命令他们,让他们依旧听从他的指挥,只是有一点,找到她之后,杀了她。不光要杀了她,还要在她死之前让她看到绣袍。 我不能让她带着对他的情意去死,我要让她含恨而终。 终于,得偿所愿。那个女子,彻底消失了。他只有我了,只能喜欢我了。 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我成了他的王妃。他照旧对我好,和气的像是一团云雾。 他常常对着门上的字看上很久,那是个很丑的字,定然不是他写的,便只能是她写的。我几次想将那字拿下来,他却不肯,我也就不提了。 我想,等时间一长,他就会忘了她的,等到那时,也许他会亲自摘下这字来。 我想,也许等我们有了孩子,他就会专心待我,就会彻底的忘了那个一闪而过的女子。我父亲也期盼着,希望看到我们有个孩子。 后来,我真的有了孩子。我喜极而泣,只待他一回来便迫不及待的告诉他。他笑了笑,说了些让我好好休息的话,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我想,他的心性便是这样吧,虽然寡淡凉薄了些,但是这样的温和平静也没什么不好。也许等孩子出生了,他见到就会喜欢的。 父亲知道我们有了孩子,欢喜之下,将南威军交给了他来打理。 于是他忙的连我都很少见了,这让我不由得埋怨起父亲来。母亲理解他的繁忙,让我回南平王府住一段时间,方便她照顾我。我拒绝了,回南平王府,我就更见不到他了。母亲只好频繁的去大慈恩寺上香,为我们的孩子祈福。 然而这个孩子终究福薄,没有熬到出生就没了。 把他送来的汤膳倒掉,我靠在窗边疲倦不堪,茫然的看着外面满树的合欢花。 他从合欢树下走来,坐到床边时,肩头掉落了一朵合欢花。 我凝视着他,想要在他面上找到一些相似的哀痛,却是徒劳,我看到更多的是愧色。 那一刻,我知道我彻底的失败了,不是败给她,而是败给了眼前这个人。 看了看掉落在手边的合欢花,那些一连送了几日的汤膳……我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春天来临的时候,她回来了,被眷顾的人哪怕是命都比别人多一条。一开始我也是不信的,直到夏天才确信了那真是她回来了。 那是他刚从意外重伤中恢复过来没多久的一个早晨。天很热,我睡不着,就想去看看他,还没走到拂尘居,就瞧见了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鬼使神差般,我偷偷跟在了他身后。 看到他进了大慈恩寺的门,我舒了一口气,准备回府。可就在我转身的时候,看到了她。他和她在寺门口打了一架,她竟然亮出了刀子,我立马反应过来他腹部那凶险的一刀是怎么来的了。 我担心他,便装成香客的样子尾随着他们。那时候,我知道了她的身份。那时候,我也知道我败露了,因为她提到了蟒纹绣袍。他不会不知道那绣袍,除了他手里的那一件,便是送我的那件了。他一定立刻就想到了,要她性命的人……是我。 出乎意料的是,他回来什么也没有说,我心中庆幸,兴许他还是喜欢我的。 七夕过后,苏相一家被满门抄斩,楚王因私铸兵器被打入大牢。储君之位,他势在必得。 进入八月,父亲多次提醒我,中秋节莫要进宫。可他把她带进王府的事让我慌乱不已,我不愿错过和他的每一刻,中秋节,难道不就是该他和我一起过吗。 我没有听从父亲的劝阻,执意和他一起坐上了进宫的马车。也许只有在他身边,靠近他的心脏一点点,我才能骗我自己他的心里头有我。 被乱箭击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并不意外。这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怪不得他。 我只是惋惜,惋惜那个在雪地里含笑把琴递到我手里的翩翩少年,一直鲜活的停留在我心上的少年,到底只能随着我这颗心一起消失了。 我吃力的仰起头,目光穿过混乱的盔甲和刀剑,落在远远立着的他身上。 他立在那里,冷眼瞧着我。明明是八月,那冷意,却像极了第一年来京城的那个冬日。 那个冬日啊,真的冷极了,我从未遇着过那样冷的冬日,雪压在枯叶上,走在上面咔嚓咔嚓作响。 那是我从姑苏来京城的第一年,也是我见到他的第一年。 第68章 陆采撷(1) “阿撷,皇上近来病的厉害,你既然做了这皇后,就得好生侍奉皇上,莫做伤皇上心的事。皇上愿意封你为皇后,说明是对你有情意的,既然对你有情意,你便要一心一意的待皇上。昨日又有民间的郎中进宫来,兴许不多久,皇上的病会好起来。” 看着父亲担忧的面容,我点了点头,其实我心里对父亲的话并不认同。皇上的病,是心病,并非药石能够治愈。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又严肃的道:“我陆家决计不能出顺成皇后那样的女子,你可明白?” 顺成皇后……她的谥号。 初春的风微凉,兰花清淡的香气从外面飘了进来,我抬眼朝外面望去,院中大大小小的六盆兰草都开了花,随风摆动着,在长长的兰草叶子后若隐若现。 这几盆兰花应该是寒兰的一种,去年,大约也是这时候开的花。那时候,院中还没有那么多兰花,只有一盆,被我放在房间里。 皇上第一次来这处院子的时候,那些白色的小花还没有随风摇来摇去,只是静静的待在我的床边。 那时候,距离上元节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我尚在病中,畏寒的紧,又舍不得那盆兰花,便紧闭门窗,带着兰花一起待在屋子里。 我把兰花放在床边,一伸手便能摸到兰花的叶子,轻抚着那些凉凉的叶子,好像她还没有离去。 我没日没夜的昏睡,梦里时而看到她在月光下温暖的侧脸,时而看到她手捧着兰花微微而笑。 “采撷,你喜欢李元湛吗?”她漫不经心的问我。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刚过及笄,在家里不是绣花就是抄经背书,从未想过嫁人的事。这一嫁,就是嫁给皇上,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我甚至没怎么见过他,准确的说,我只见过皇上三次。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七夕的晚上,我去找父亲的时候,他从我眼前匆匆走过,那时候我对他的印象并算不得好。因为他衣衫不整,肩头的衣服破了个大洞,脸上带着五个指头印儿,唇上还有着丝丝缕缕的血水。 杀气,我心里蹦出这两个字。 再见皇上,是册封妃嫔的那一日。他端坐在上面,面容温和又明净,在夏末的光辉里,显出一种蓬勃的朝气来。 不知道是不是受七夕那日的影响,在他沉稳温和的面容下,我仍旧感受到了一丝凛冽的气息。 我站在一众女子的最后边,好奇又胆怯的看他。他垂眸看着手里的册子,缓缓抬眼从我面上扫过,也从其他人面上扫过,最后又落到册子上。我就这样被封了婉嫔。 从那以后我被分到一个小院子里,似乎被他遗忘了,再没得过他的召见。 后来再见到皇上纯属巧合,那就是前不久的事。清宁宫里,她正趴在地上兴致勃勃的教我如何斗草,一个身影就从殿外跑了进来。 真的是用跑的,是提着碍事的龙袍逆光跑来的,那兴高采烈的样子,犹如一个斗草赢了的少年郎。 我会这样想,是因为方才她同我斗草赢了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欢天喜地。她虽然比我大四岁,但我总觉得她比我还小些,烂漫的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她烂漫些总是赏心悦目的,可皇上这个样子,却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有一瞬间,我以为我大概是看错了,待他跑近了,金灿灿的龙袍在阳光下晃得我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时,皇上已经结结实实的把她抱进了怀里。 我的脑中忽的就闪过了一头狮子把一只小猫按在了爪子底下的画面。 她没有反应,既没有用手抱住他,也没有动弹。他就这么抱着她,和她说话,直待注意到我的存在,才把她松开。她看上去消沉了不少,和刚才斗草的时候判若两人,不看他,也不回应他。 他给了我一个退下的眼神,结束了我和他的第三次见面。 回顾了一下这三次见面,我又自顾自的摇了摇头。喜欢,实在谈不上,畏惧,倒是有很多。 呼呼的喘息声在耳边响起,只见她吭哧吭哧把几盆兰草挪到阳光照着的地方,衣摆上搞得脏兮兮的,这会正用沾着泥土的手指去戳底部微微泛黄的兰草叶子。 她不喜欢别人服侍,进宫不久遣散了清宁宫里的大半宫女,只留下了孟娘和几个打扫的宫女,这会竟连兰草也要自己看护。 “皇后娘娘喜欢皇上吗?”我小心翼翼的问。若是别人,这种话我定是不敢问的,可她不一样,在她面前,我好像能够做回自己,这是在我父亲母亲面前都做不到的事。 她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喜欢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呢?” “也许……”我抬眼看她,她茫然的立在兰草边上,眼睛里是我看不明白的凄凉和黯然。于是到嘴边的话又被我放回了心里面。 也许……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要跑着去见她,又或是,就算赌气也会允许他抱抱。 临走前,她挑了一盆长得最好的兰草,抱到我面前。末了,又笑道:“做皇后,委实没什么意思,也就是同花草打发时间。” 我小心的把那盆兰草抱回去,亲自悉心照料着,没多久便觉出了手上粘着泥土的乐趣。 做妃嫔,还是有些意思的,至少可以时常去见她。在她身边,是我最放松的时候。我没有告诉她,那天同她一起趴在地上斗草,是我这前十五年里最快乐的一日。进宫前,我还未曾想过,有一日我能在清宁宫里玩斗草。 从我记事起到我长这么大,那日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也是可以玩斗草的,原来我是可以趴在地上的,原来高兴的时候是可以朗声大笑的。 若是父亲见到我那副样子,一定会气出病来,若是夫子见到,也一定会震怒。我心虚又胆怯的想着,可是没关系吧,我是在她那里。 后来我又去看她,那是冬日里难得出大太阳的一日,我想着她又会在院子里捣鼓些新鲜东西。可我进了院子,却没有见到她。 她看起来憔悴的像是一支在瓷瓶里放了很久的梅花花枝,轻轻一碰那花枝,花朵就会纷纷掉落下来。 见我进来了,她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疲惫的靠在塌上。我把窗子打开些许,给她看外面明媚的阳光,阳光照在她苍白的面上,远远看过去,近乎透明的皮肤显出了可怕的病态。 我虽然知道她的身子一直不好,严重的时候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可我从来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和她在一起,她总是笑着的时候多,嘻嘻哈哈的笑声掩盖了她的病弱,让我产生了她很康健的错觉。 仔细想来,她确实瘦的连骨节都很分明,搬动一小盆兰草也会气喘吁吁。 “外面阳光这样好,我帮皇后娘娘把这些兰草搬出去晒晒太阳吧,听宫里的嬷嬷说,入冬以后要给兰草多些光照,才能开得好花。” 她转过头去看屋子里的那几盆兰草,怔怔的发了一会儿呆,良久,才不声不响的点点头。 我把兰草搬到外面的屋檐下,刚好能晒到太阳,就没有再往外搬了。这些兰草应该是因为前几日的大雨而被搬进殿内的。我害怕再下雨,若是我不在这里,她要亲自跑出来把兰草搬回去,索性就放在了可以挡雨的屋檐下。 搬到最后一盆的时候,我的余光不小心扫到了一些亮亮的东西。 放下兰草,我走下台阶仔细去瞧……是两只碎掉的糖人。 第69章 陆采撷(2) 进入十一月后,她的状态时好时坏,多数时候是好的,偶尔也会同我下下棋,斗草却是不再玩了。 我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过下去,我心里是这样期望的,可惜很多事不能尽如人意。 “采撷,我不想连上元节也这样过。” 元日朝会上,她这样对我说,她没有看我,坐的笔直又端正,双手交握,好像连眨眼睛都被设定好了时间,精致的像一幅画。 她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元日朝会已经快结束了,我没想到她可以撑到现在,保持这样的端正。可是这番精致未被朝中大臣和宫里的人看在眼里,他们似乎极不待见她,因为没有几个人按规矩向她行礼。 她按例亲自赐南平王椒柏酒和五辛盘,南平王没有接住,五辛盘碎了一地。贤妃在我旁边掩面而笑,连带着其他的妃嫔也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我往前走了几步,想帮忙捡地上的碎瓷片,可父亲的脸色却让我止住了脚步。我害怕众人的眼光,更怕父亲责骂,只得怯怯的缩回人群里,悄悄注视着她。 她的神色没有多少变化,依旧带着微笑,接过宫女递过来的五辛盘,再次赐与南平王。我想她也许都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按规制在做一个皇后。 “上元节会有灯树吧。”她叹息了一声。 上元节,是有灯树的。 确认这件事的时候,我的眼睛肿的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视物也模糊的很。我以为我的眼泪已经流完了,不会再流出泪来了,可是看到灯树的一刹那,凉凉的东西又掉在了手背上。 “上元节,是有灯树的。” 我提着她送我的影灯,坐在石墩上兀自喃喃道。冷风吹的我全身僵硬,我浑身都疼的很,贤妃命人拔我指甲的时候,都没有这样撕心裂肺的疼过。 我病了,听说皇上也病了。 我想皇上比我病得厉害,听说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去了紫宸殿,日夜不歇的围在他身侧。很久以后,我才从孟娘口中隐约得知,皇上是想随她去了,硬生生被拦了下来。 我摸着兰花的叶子,昏昏沉沉的睡了一个月,直到皇上走进我的院子。 二月的天气已经渐暖,阳光也充沛,我跪在殿内朝他行礼,迟迟不敢抬起头来看他。 那是他第一次来我的院子,也是第一次同我说话,说的是贤妃的事。那时我才知道,贤妃的指甲也被拔了下来。 “这盆兰花……”他的声音忽的低沉下来。 我这才慢慢抬起头去瞧他,他正出神的看着那盆兰花,消瘦的面容黯淡无光,好看的眼睛也失了光亮,没有血色的双唇尽显病态,憔悴的不成样子。 我又想起了她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的惨白。 像,他和那时候的她,真的很像。 他的目光定在兰花上良久,终于移开目光,他缓缓抬眼从我身上扫过,也从屋子里的摆设上扫过,最后又落到兰花上。 我就这样被册封为了皇后。 和被封婉嫔一样,只是恰巧空缺了这样的位置。 册封仪式后,我搬到了离紫宸殿近的浮生殿,并没有住去清宁宫,我想他大抵是不愿再去那个地方。 我把兰花都抱到了浮生殿,耳边好像又听到她无奈的声音:“做皇后,委实没什么意思,也就是同花草打发时间。” 大约是为了看这些兰花,他开始宿在浮生殿。他来,我便尽心尽力的照顾他的起居和膳食。我是个没什么话的人,又十分胆怯,照顾皇上自然是谨小慎微,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他似乎比我还不喜欢说话,我们就这样整日整日的沉默着。 他在桌案前忙的时候,我就在一旁候着。有时也看看窗外,窗外没有树,正对着宫墙。宫墙在宫灯下透着清冷又单调的颜色,我看着宫墙月光下的冷清颜色,也看着它阳光下的艳丽颜色……每日太阳升起,我都要应付很多人和事。 他常常坐在那里批阅奏折,不声不响,直至深夜。我起初还试着让他喝些水,加件衣服,后来发现并没有用。他专注起来,便沉静的像一块石头,不会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所回应。 他生来便适合做帝王吧,我这样想。 可我生来就不适合做皇后,我不是个做皇后的料,甚至不晓得自己这个年纪在深宫里能活过多久。 自从他宿在浮生殿后,我没有一个晚上睡得好。他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在梦中惊醒。若是半梦半醒间,便会伸手摸向旁边,有时我睡的离他远了,他的手扑空了也会惊醒。 我只好睡得离他近些,他探到旁边有人,便能稍稍安稳些。迷迷糊糊中,他总会抱住我,摸一摸我的肚子。 我知道他要探的枕边人是她,我的身形与她颇为相似,也许这样糊弄一下梦里的他,他会好受些吧。 有一天他没有伸手寻我,我却到了那个时间自己醒了,看了看旁边,没有人。 披上外衫走到院子里,值夜的宫女不知道何时已经被遣散了,宫灯燃尽,只有一轮圆月投下皎洁如水的光亮。 他颓然的坐在青石台阶上,双眼无神的望着月亮,我默默走到他旁边,脱下外衫罩在他身上。 他没什么反应,我咬一咬牙,大着胆子坐到了他旁边。坐下才注意到,他按在青石台阶上的手微微颤抖着,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 看着那些亮晶晶的东西,我忽的就想到绿豆糕。有一次我把绿豆糕放到桌案上,他拿起来咬了一口,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就掉了下来,掉在宣州贡纸上,溅出了圆圆的印记。 我那时吓懵了,以为是绿豆糕有问题,吓得我都忘记了把那些绿豆糕收回,只顾着定定的看他。 出乎意料的是,他愣了一下,把手里剩下的绿豆糕都塞进了嘴里。于是宣州贡纸上又多了几个印记。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掉眼泪,平日里令人生畏,不苟言笑的他,那一日就因为一块绿豆糕,无声无息落下泪来。他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无助的就像一个被大人抛弃的孩童。 我不敢上前,没人教过我皇上这般样子时,皇后应该怎么办。我只好站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手足无措的望着他,不声不响,直到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也从我的面颊上滚落。 绿豆糕一定太苦了吧。 像今晚的月亮下的风一样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