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芳菲袭予 文案 纵观大熙朝,皇帝是草包,忠贤是愤青,武将是脑残,文韬武略的想谋反。 穆昀祈:“邵卿,你一天到晚满脑子谋反逼宫的,不累么?” 某人嘴角轻勾:“回陛下,习惯了就好。” 郭偕:“看看,我就说邵景珩野心昭彰,理应当诛!” 荀渺:“阿偕说得都对。” 本文双CP,如怕站错,请预习下文小剧场。 荀渺:“朝堂险恶,等我把外债还清,再攒够娶妻生子的钱,就辞官回乡卖红薯。” 郭偕:“你说什么?” 荀渺:“我……” 第二日。 穆昀祈:“荀卿,你走路为何这般怪?” 荀渺扶腰站直:“回陛下,臣昨夜不留意被狗咬了……看陛下脸色,也未歇好?” 穆昀祈低头玩着手指:“朕昨夜被……也被狗咬了……” 题外话:作者奇葩,风格自成。原装古耽,前期搞搞笑,中期谋谋反,后期打打怪,恋爱总在谈。两斤咖啡拌大蒜,一本正经吃得香。坑品保证,愿者自入,接受拍砖。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见文案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没有野心的权臣不是好奸佞 立意:自己体会 第一章 一缕晨光由窗隙射入,照在冷却的炭盆上。 四处透风的屋内闪出一条人影,紧走上前关紧窗牖——春寒料峭,哪怕只是一丝晨风,拂过周身也令人难忍战栗,尤其是,宿醉乍醒,一丝|未挂时。 重重一叹,郭偕坐回墙角抚着作痛的额角,不多时,忽听窗外一阵轻微的踢踏声,有人?一跃而起推窗四顾,可惜与方才一样,目可及处空空荡荡,连条鬼影都不见,莫说人了。然而天色,却是越来越亮。 炭早已燃尽,屋中越来越冷,周边却无一户人家,借件蔽体之衣也成奢望。要回去,须出门沿屋后河堤走上百来丈,过桥不远便到朱雀门。这一路,受尽风寒霜冻不说,朱雀门乃人来人往之闹市,这光天化日,如何能赤身前往? 迎面风来,吹得郭偕愈发绝望,哆嗦着闭户转身,目光落在那个清冷的炭盆上,略一思索,又看向墙角的两捆稻草,顿时眼前一亮。一番拾掇后,拎着炭盆出了门。 时辰尚早,加之地处偏僻,一路沿河堤走,直至上桥,未见人迹。过桥之后,前路开阔,自便有了行人,好在皆着急赶路,无暇留意道边草木丛中那个一闪而过如鬼魅的身影。 一路躲躲闪闪,终是趁人不备钻进一辆运柴火的牛车中,在吱嘎声中行了颇长一段路,待到车停稳,人声暂去,才由柴火堆中爬出,发觉身处一处小巷。 牛车正对一户人家后门,此刻门半开,乍一眼竟见几条舞动身影,惊得郭偕急忙缩头,紧贴墙根不敢出气。然而半晌过去,却不闻门内动静,再回想那影子,似乎轻飘了些。探头再瞧,果不其然——是晾在杆上的几件衣物而已。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快步进到院中直奔衣绳而去。衣裳沾手仍湿,然也顾不得那许多,扯下条长裤便往腿上套,仓促间听身后一声轻呼,回头眼前一抹红绿闪过,但知是个人影,郭偕一惊,惶急欲走,熟料迈步竟就直直栽倒——该死,两腿套一个裤管了! 布匹的碎裂声夹杂着女子的惊呼声、狗吠声,随即闻一男声怒叱:“蟊贼,光天化日竟敢入院偷盗!” 郭偕脑中嗡嗡作响,一颗心似要自喉中跳出。用力蹬掉挂在腿上的碎布,跃起逃走。 在小巷中胡乱穿梭,不知多时,狗声终远。停下喘口气,耳中充溢喧哗声,看看前方的拐角,想出去就是闹市了,一时蹙眉。 前去有人,后退有狗,怎好? 片晌踌躇,身后狗声复起,伴着隐约的人声。郭偕一咬牙,低头理好腰间的草裙,再将炭盆顶上头遮住脸面,快步拐过墙角…… 方过卯正,初起的朝暾尚不足以驱散绕城弥动的那层薄薄青雾。朱雀门外已是车马络绎,人流如织。 城门口吴家肉饼店灶间,吴老汉暂停手中活计,吹灭案头烛火后,推开临街窗牖,没想下一刻便听“咚”一声,老汉一惊,忙探头查看,这一瞧却将他吓出一身冷汗:窗下竟坐一人,且还——一丝|未挂! 自是郭偕。 头晕眼花,郭偕一时回不过神:原是小心贴着沿街房屋的墙根前行,好在路熟,只看脚下,也还无碍。谁料这老汉忽而开窗,教他一头撞上,顿时人仰盆翻。 老汉忧心他伤着,问了句。听到人声,郭偕一震,如梦初醒般抓过炭盆复顶上头,起身疾走,留下窗内的老汉独自愣怔。 受这一惊,郭偕慌不择路,加上方才动静,沿途引来诸多目光,一时嗤笑谩骂声不断,甚有几个无聊闲汉持棒追打来,令满街哗然。 好在郭偕心智未失,至死不丢头顶的炭盆——人活脸树活皮,脖子以下失则失矣,但凡今日守住这张面皮,便来日可期! 也算他运数未尽,加之身手不凡,一路健步如飞,不出两条街便将一干泼皮远远甩下。再三拐两绕,迅速消失在曲折幽深的孤巷中,不见踪影。 小半时辰后。 京城巨贾郭家后院,贴墙几棵桃树花开正夭。风拂花叶的沙沙声伴着远近高低数声鹊鸣,给这满园春色更添一重生机。然而这宁和之象,却被树下传出的一声惊呼打破——一团粉球倏由花丛间滚出,细一看,竟还有手有脚——是个人! “救命……捉贼啊!”粉球——哦不,一身桃红衣裳之人呼叫逃窜,孰料不出两步便绊倒在地,惊慌下将那个滚到手边的炭盆向身后动静来处扔去,一声闷响后,万籁归寂。粉球正欲爬起,孰料喉头倏一紧——竟教人捂住口鼻,往树荫深处拖去。 “你……你欲何为啊?”双手蒙眼蹲在树下抖作一团之人此刻看去愈发似个球了,“光天化日,竟赤|身翻墙入院意欲采花,王法何在——”话音未落,屁股便狠狠挨了一脚,一个趔趄险扑地。 “采花?!”头顶爆出一声怒喝,“这家中除了你娘和她房里那两朵花甲老豆花,其他,连只猫都是公的罢?” “你……你怎知……?”粉球一怔,继而失色:“你……你这狂徒,竟连我娘的主意都打!”一时情急忘了处境,放手睁眼,却不想见得两条光秃秃的毛腿!心一惊肉一跳,抖如筛糠,却还嘴硬:“无论如何,赤|身露|体翻墙入院,却说无意劫色,孰人能信?虽说我娘善妒,家中除了她与两个花甲老婢再无女子,但万一……万一你对我起意呢?告诉你,我……我的主意你也打不得,我……我乃当朝驸马!” 便闻头顶啐了口:“你也还知你是驸马?”又一脚上去,或是力道大了,只见粉球一头栽进花丛,啃得满嘴泥。“打你主意,我还嫌不够晦气?!不过提到此,莫说我未提醒你,”头顶声音更添怒气,“自今日起,但凡再让我见你顶着这张脸浓妆艳抹扮得似朵浪花妖葩般招摇过市,便休怪我打断你腿!” 粉球抽搐了下,终意识到什么,吐出嘴里的草屑回头,看清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一缩脖子:“大……大哥!是你……你怎……” “吃饱了土总算清醒了?”郭偕报臂冷哼,刀锋般的目光投向那个一见便令自己无端恼起的亲弟郭俭:“脱衣服!” 粉球一震,双手抱胸一脸惊恐:“这……为甚?” 一阵风来,郭偕一个战栗,懒得解释,几步上前拎起地上人,在刺耳的哀嚎声中,旁若无人扒衣裳…… 片刻后。 繁花夹道的园中小径,两人并排而行,只是模样皆古怪:一人青衫白裤,赤足而走,似方下睡榻;一人虽乍看袍服完好,却垂首弯腰(依旧似个拉长的球),战战兢兢,两手紧扣衣领,但凡步子大些,便可见粉袍绿裳下露出的两条光溜的腿…… 两人出了后院,郭俭脚步一顿,小心翼翼:“大哥,你先回房歇着,我也须上铺子去了,就……就不奉陪了。” 做兄长的“嗯”了声,不忘叮嘱:“今日之事,切忌外传!” 郭俭连连点头:“你放心,我连爹娘也不告诉!”言罢即走,几步出去又回头,怯生生:“对了,你一早未现身,爹娘以为你昨夜赴宴聚友,醉卧他处了,现已吩咐下人去寻……” 郭偕背身,一张面皮由白转红:“你去告知一声,说我昨夜醉酒在友人处歇了,此刻已回来,只是染了风寒,要告假两日!”稍顿,听身后无动静,只得放缓语气:“你莫多想,我不过归途遇上两个贼人,打斗中扯坏了衣裳而已。”听嗓音几分嘶哑,倒似果真病了。 “啊?”郭俭失声:“然你可是禁军指挥使(1)啊!什么样的贼人能教大哥你如此……”使劲吞口唾沫,才将“狼狈”二字咽下。 做兄长的一拂袖,音色复厉:“不是说了宿醉么?” 听音一颤,心知此地不宜久留,郭俭赶紧识趣逃命。 脚步声远去,廊下人抚着作痛的太阳穴,一拳挥向廊柱。 酒状人胆,一念之失,终是搬石头砸自己脚。 若非计划有失,一早受这裸身游街之辱的,便应是他邵景珩!归根究底,还怪自己轻敌,想彼者生性多疑,又奸诈刁滑,昨夜命人那般殷勤劝酒,他岂会不防?必是后来由那劝酒女子处逼问得内情,反生一计,将下药的酒换过,才令自己三杯过后,对后事再无记忆…… 想到此就觉一阵胸闷,喉间继有酸腐气上涌,急忙掩嘴,定神片刻,才觉好些,暗自咬牙:邵景珩,尔窃国逆贼,诋我功名,毁我仕途,今日更令我受这裸身游街之辱。桩桩件件,郭某皆铭记于心,来日,必十倍奉还! “大哥!”一侧人声复来。 郭偕不耐烦转头,见去而复返之人身后竟跟着一戎装者——乃他军中副将。 “大哥,不……不好了!”郭俭情急慌张。 副将上前叉手(2):“将军,宫中出乱,步帅(3)有令,命所有将领即刻点兵,入宫勤王!” 一震,郭偕以为自己在做梦,上下牙一咬,舌尖的锐痛令他猝然跳起:“你说甚?再说一次!” 副将一字一顿:“步帅命你立刻率兵,入宫勤王!” 话音方落,便见郭偕扶墙弯腰,数声断续的呕哕声后,酒味混着油腥味与酸腐味在周遭四散蔓延——一肚子的隔夜酒终究没留住。 第二章 通往皇宫正门宣德门的御街上,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带来一重肃杀气。少顷,一队近百人马驻停宫前。 “原都头(1)!”郭偕一眼认出守在门前那一队禁军的为首者,乃他步军司同僚、陈指挥使麾下都头原望。再看地上已躺了数十具尸体,心自一惊,忙问:“出了何事?” “郭将军!”原望迎前两步,目光扫过地下:“我赶到时这干人不加多言便对我拔刀相向,幸好我方人数甚众,这才……” 郭偕一震,下马查看过地上的尸首,面色忽冷:“殿前司!” 原望点头:“看来作乱的,多是邵景珩无疑了……” “多是?”郭偕一怔,回眸讶异:“如此说,你也不知内情?” 说来难堪,他等虽奉命勤王,却连乱事起因、作乱者姓甚名谁、乱者人马多少等等,一概不知!早些时候赶回军营,只听闻都指挥使侯朝中已亲率人入宫平乱,留令余下军将一旦齐集人马须速速赶去增援。 好在当下,对手已显形! 郭偕下令:“殿前司都指挥使邵景珩领兵作乱,吾等速速入宫勤王护驾!” 一言罢,或是吞进口冷风,忽觉胸中一股恶气上涌,挤占喉头,复有作呕之感,忙向侧一伸手—— 此举落入原望眼中,却心气一震:听闻郭偕郭将军武艺超群,有以一敌十之能,当初平乱京西路,一杆长|枪便令贼匪闻风丧胆,遥见而窜逃,因此军中闻名。也因是诸多传说,道那长|枪乃纯金锻造(郭家有钱也是人尽皆知),重达上百斤,非常人能举,更可破最硬之盾! 如此说……今日是有幸一见?原望心喜,目不转睛盯着郭偕右手,但见精光一闪,他眨眼再睁开,却见一浑圆闪亮之物,并非兵器,看去倒似……家家户户桌上案下,寻常必备的——渣斗(2)?? 并不悦耳的呕哕声持续了小片刻,之后,阵前人抬头拭拭嘴角,顺势将盛了隔夜酒混合猪脚鸭腿碎渣的渣斗递还兵卒,转身抽剑指向内,言出声震:“入宫!” 径直由宣德门入,经大庆门入大庆殿,即至后廷,沿途各处门庭皆洞开,禁军尸首随处可见,然是进了内廷才偶得见宫人尸首。此似蹊跷!郭偕脑中数念闪过,脚步忽一滞,一旁的刘副将与原望不知所以,面面相觑。正此时,忽见前方宫道上出现数条人影。 跑在前面两人,一个白衣纤弱,乃似少年,一个则为宫中黄门(3)。其后紧紧追随的四五人,皆禁军装束,且执刀剑在手,看去要对前者不利。 可恨!堂堂禁军,禁公然行凶于禁中,残杀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怒冲冠,郭偕身先士卒,提剑迎去。见势不妙,那几追兵转身逃散。 白衣少年近前驻足,脸色淡白,握拳蹙眉,显是不知新来之人是敌是友,因是戒心犹存。 郭偕迎去两步,忽见少年衣袂一动,便有寒光闪现,心自一凛,驻足抬起执剑的手。 “你……要作甚?”与少年同来的黄门忙是挡前:“难道,你也是反贼?” 郭偕一怔,收剑回鞘,原地抱拳:“在下禁军指挥使郭偕,奉命入宫勤王,不知阁下是……”形势不明,以免错生枝节,刻意隐去番号。 “方才那几个也是禁军,还不是要加害吾等!”黄门满目警惕,“你说你来勤王护驾,有何凭证?” 郭偕未及答言,便听身后一声大笑:“还需什么凭证?吾等若是贼匪,此刻还能容你质问?”是原望。 “这……”黄门哑然。 “果真说来,倒是你二人,在这内廷教禁军追捕,难不成与反贼有瓜葛?”原望趁机反将一军。 黄门气得耳赤:“你……一派胡言!吾乃移清宫内侍黄门,怎会是反贼?” “那他呢?”原望下巴一点其人身后。 “此乃……乃……”语出一半,黄门却似噎住了,满眼犹豫。 “吾乃嘉王!”少年前出一步,字清音澈,洋洋盈耳。 郭偕目光一动,转去细打量那秀挺似俊竹之人,但见:凝脂玉面犹染红霞,长眉似墨直入鬓角,目若清潭幽深无底,口鼻如画百般难描。诚可谓,霞姿月韵,惊世风貌! “嘉王……”轻道一声,郭偕嘴角上扬。 传闻嘉王穆寅澈年方弱冠,容貌冠世,可谓天人风姿。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尔等既来勤王,可知作乱者何人?”嘉王目光炯炯扫过众人,言止雍容,已与方才受惊下的风弱少年判若两人。 郭偕一怔:听音……难道乱事突发,竟连嘉王这局中人也不知俱细?稍一忖,便如实:“吾等一早接将令入宫勤王,方才所见,当是殿前司乱军闯宫,意图谋逆!” “殿前司?”闻者一惊,竟脱口而出:“绝无可能!邵表兄为人忠直,尔等必是弄错了!” 郭偕愣了愣,放缓口气:“则殿下以为……” 嘉王眉心锁起:“小王本是一早在庆寿殿与娘娘(4)请安,忽闻逆贼闯宫作乱,已奔庆寿殿而来,娘娘令我自寻清净处躲藏,不想我半途遇到乱贼,一路追赶吾至此,我却不知他等身份,甚不知其是否果真为禁军将士。” 此在郭偕意料中,不过他自认已晓内情,便无意多问,当即令原望领麾下将士往邵太后寝宫庆寿殿探查,自己则带兵赶去天子所居的景宁殿护驾。 与前庭的死寂大相径庭,景宁殿外一片喊杀之声。郭偕快马加鞭赶去,见彼处近百人正混战,难分敌我。 稍加忖度,郭偕忽而拔剑高喝:“吾等前来护驾平乱,逆贼休逃!”一言罢,果见一干人马反身冲来。 京西路数十场大战积下的威名自非虚妄,郭偕一马当先冲入敌阵,身后将士紧随而上,一时气势如虹,万夫莫阻。不多时,便破除障碍,冲进殿去。郭偕接连抓住几个宫娥欲问天子下落,却岂料娇娥们一见他手中滴血的长剑,瞬或晕倒、或是失语,竟一无所获。 无奈下,郭偕只得率众在殿内四处找寻,然天子寝居不同他处,前后上下数十间屋子,怎是一时半阵搜寻得遍?郭偕那颗心越悬越高,正是惶急,忽闻窗外动静,且透过窗牖隐见黑影晃动,自命人推窗查看,结果见是个黄门吊在窗外,身子晃晃悠悠,不时碰到窗牖,才发出那等声响。 不及多思,郭偕上前一把拽住其人胳膊,同时挥剑斩断他头顶的黄绫,将彼者由窗户拉入,扔在地上,一脚揣去:“身为内臣,竟是此等懦夫,贼匪尚未杀入,你不尽心护卫天子,却欲一死了之,实乃罪大恶极,理应千刀万剐!” “你……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大放厥词?”地上人受这一番痛斥,竟是一跃起身,却又抬袖挡住脸,口气不忿:“你说我懦夫??” 郭偕冷嗤:“不是么?乱贼尚未现身,你就寻死觅活,将天子安危置之度外,道你是懦夫尚辱没了此二字,实则我看你连蝼蚁都不如!” “寻死?”那人一愣,“孰人说我要寻死?你且睁眼瞧仔细——”伸手抓起绕在身上的黄绫甩了几甩,“这是寻死吗?你倒是如此这般寻个死我瞧瞧!” 郭偕一愣,仔细瞧去,才发现那黄绫原非绕在他脖子上,而是缠在腰间。顿时脸一沉,高喝:“来人,给我将这贪生怕死、临危脱逃者拿下!” “什么?”黄门一惊,再度跳起,挡在脸前的衣袖随之掉落,露出一张黝黑黝黑的脸,唇上竟还吊着两撇歪斜欲坠的八字胡,“你要拿我?!” 郭偕冷声一哼,扯起他那身不合体的内侍服,嘴角抖落一丝轻蔑意:“装扮倒是用心,却可惜穿错了衣裳,依我看,你合当与你那些同党一道扮禁军,此远比扮内官容易!” “什么同伙,这又关禁军何事?”那人一脸迷惘,看去竟不似佯装,低眸看了眼身上,口气竟也似嫌弃:“我也知此装扮不妥,然近臣定要我换上,说什么否则行走宫中必令反贼生疑,然彼时我已……” 郭偕挥挥手,懒与他多话:方才其人掉落时,尚听得上头惊呼之声,可见同党不少,因此无论他是否真的反贼,真相查清之前皆不可掉以轻心。遂一面令拿下之,一面令人上楼搜寻。 “郭将军!”正此时,门外传来嘉王的声音。 郭偕转身,面露焦色:“殿下,此处或藏有贼人奸细,不可久留,你快回前殿去。” 嘉王却似未听见他所言,驻足不动,倒是目光凝伫在前,片晌,竟慌忙跑去拉住那才被拿下的“黄门”,开口直唤“陛下”! 全无防备,脑中似有何物轰然倾塌,郭偕呆若木鸡。 难怪,总觉那张画得黒糊黑糊的脸若去掉那两撮歪斜欲坠的八字胡便似曾相识—— 要说天颜,郭偕至今惟见过一回,乃半年之前,回京之初,太后念他在京西路建下功勋,又是驸马之兄,因此破例召见,区区片刻,因全心应对太后垂问,于御座之上那张脸,仅是匆匆数瞥,记忆实不算深刻。而今日情急,加之那张脸又经一番“易容”,认不出并不怪…… 外间忽起骚动,以为贼匪来袭,郭偕转身冲去,出殿门便见一戎装之人由远而来,身姿步态皆熟稔。再走近,面貌亦清晰:一张棱角分明孤高脸,似剑长眉尽透冷峭,星目深沉,却显寡薄。总之,一行一止皆折射令人胆寒的威慑气。 “邵—景—珩!”咬牙吐出那令他如鲠在喉的三字,郭偕忽觉胸中恶气上涌。 擦身而过,其人一挥手,便有兵将上来左右架住郭偕。 “陛下,臣护驾来迟,还望恕罪!”入殿浅作一揖,来者音色淡定:“今早步军都指挥使侯朝中领兵闯宫,意图弑君。臣率殿前司精兵勤王,斩杀判将侯朝中,步军司其他参与叛乱的军将也被悉数拿下,待过审定罪!” 一阵静默。 嘉王忐忑:“乱事已平,娘娘可安好?” 沉吟了下,邵景珩垂眸:“回陛下,臣赶到庆寿殿时,太后已遭侯朝中毒手,臣回天无力,甘领其罪。” “娘娘!”哀呼入耳,穆寅澈颓然倒地。 便是这一声,似也卸去了郭偕一身气力,眼前一黑,腹中那股酸腐气便翻涌而上。霎时腿一软,半跪下去…… 第三章 腰腹微收,吸气凝神,左手一掷,一道弧光飞出,正中早些时候手蘸酱汤画在墙上的靶心。 哎,已是第十三回了,站着坐着躺着甚至趴着蹲着,无一例外不是命中,实在无趣啊!木床上的人叹了气,伸直两腿躺平,两手枕回脑后,并无意去捡那块掉落地下已然发黑的面团,只对着低矮的屋顶吁叹。 说来,还是这牢房太过促狭,南北五步半,东西四步(进来第一日他便测了不下十回),一张矮床一张小桌外加一条小木凳,便占去大半空间,剩下的都不够他伸条腿。 这便叫天有不测风云,朝堂政局云谲波诡,半日之间,他郭偕堂堂功勋之将便沦为阶下之囚,如今罪涉谋逆,轻则刺配,重则殒命,甚还或殃及九族,岂非悲哉?虽说人皆难免一死,然而牵累家人于心何忍?况且将者,浴血沙场马革裹尸方是死得其所,当下这般,因一场始末不明的乱事稀里糊涂殒命,实是不甘啊! 外边“哐当”一声,打断了床上人的自怨自艾:早膳到了。 揭开食盒,但见碗碟四五个,乃粥羹与各色点心,皆他平日所爱,心中稍安:只要两餐(1)尚能送达,便表明家中安好,暂未受牵连。(2) 而粗略算来,他被关进这殿前司狱(3)已然十来日,至下未被提审,想来若非案情牵涉过广,逆党余孽尚未归案,便是——邵景珩已打定主意不审而判,先斩后奏,对他动用私刑了! 此想,绝非他闲极无事,凭空臆测。 首先,这桩谋逆案内情蹊跷。说侯朝中谋反虽非全无可能,然到底还须看,反的是谁?若是那个成日斗鸡走马、荒唐恣睢的皇帝穆昀祈,郭偕倒是五分信真,然而太后……纵然回京不过半载,郭偕也心知,侯朝中是为太后邵氏一手提拔、较之邵家这门外戚亦毫不逊色的亲信!因是他侯朝中反太后,无异于推墙倒树、自毁靠山,且说狗咬其主,初衷何在?自立?笑话!大熙朝抑武,纵然一军之帅如他侯朝中,不得太后下旨枢密院签发兵符(4),是连一兵一卒都搬不出禁军大营去!然而当下实情却是,兵发了,太后亦罹难于乱中,此,意味什么?皇帝?纵他有那城府与胆量,然无太后首肯,发兵的圣旨根本出不了皇城! 那便唯有——邵景珩了。 此人生性阴险,虽说太后乃其姑母,然权、利相争下,手刃至亲并非不能,至于缘故,不外乎两点:一,太后与邵家,名为血亲,实却不然!此非秘闻,太后出身市井(也有说曾为歌伎),教当初尚是皇子的先帝看中,却因出身之故不得入宫,先帝不舍,将其寄于亲信、少时伴读邵忱允(邵景珩之父)家中,登位后,索性令其改姓为邵,对外乃称邵家庶女,自此封妃立后,才是一帆风顺,而少了血脉羁连,太后与邵家两方心存隔阂,本不为怪;二,权势利益,此长则彼消,太后虽倚仗邵家,却也忌其得势,遂借助邵家之力清除异己、掌控朝局后,自要调转矛头,另行扶植亲信以牵制、打压邵氏一族,因此惹邵景珩记恨,欲除之而后快,也是使然。 至于行事之能,殿前司“捧日”、“天武”二军名上是为天子亲军,实却在邵景珩掌控下,三衙中也唯他调兵无需圣旨与枢密令,可谓近水楼台! 事到如今,太后身侧一众亲信已难免灾,枢密使李赟必然被罢,若无意外,继任者为副使丁知白无疑,此人是邵景珩之父邵忱允一手提携,二人实为师生,即便邵忱允过世后,丁与邵家仍往来密切(实则丁已将侄女许与邵景珩,只待后者守孝期满,便行婚礼),与邵景珩亦是忘年之交,因是今后,邵氏在朝或还果真独掌遮天矣。 捋清这几点,郭偕自绝望:不曾想,他与邵景珩一场经年夙愿,天理公义尚未得彰,却因横出的一场乱事牵连,致他束手就死。早知这般,当日他便绝不就擒!但拿邵景珩一命为自己陪葬,也算出了口恶气,如何都比现下这般,生于苟且,死于无声,要好上百倍。 正自吁叹,门外又传来开锁之声,郭偕一震起身:难道,是要传他上堂过审了?还是……时辰已到,催他赴死?一念至此,怒由心起,直视门外,似要化目光为利箭,门开之时,正对那张令他深恶痛绝的孤高脸,拉弓上弦,一箭正中靶心!然而…… 哐当一声,锁下门开,入眼的人脸熟稔而无奇——日日与他送饭的狱卒而已。其人立于门前一叉手:“郭将军,您可离去了。” “离——去?”咽口唾沫,郭偕怒意消散的脸上逐渐聚拢迷茫,呢喃似自语:“去哪儿?” “随您。”侧身让路,狱卒赔笑:“方才得令,您已获释,可走了。” 获释?可走了?此意是……他的项上人头,保住了?甚至,流放刺配都不必??这是真的?还是----做梦? 正午的阳光肆意挥洒,打在脸上令人目眩。抬袖稍挡,拂面清风令混沌多时的神志倏一清,蓦然回首,高阔的红木门顶,“殿前司”三字,遒劲刚毅,不显自威。 驻足片刻,长吁一气——原来一切,皆是真实!历经十多日的牢狱之灾,他郭偕,竟尚能由这殿前司狱毫发无损走出,实乃奇迹。 仰天笑过三声,衣袂一拂,信步而去。 晏京三月,絮轻风暖,飞花似梦。半月未曾踏足的街市,故地重游,才觉竟多出那许多曾经未知的好处,便是那听惯甚已厌烦的揽客叫卖之声,此刻竟也赏心悦耳,诚然是:历经不幸才知幸,祸过灾去方惜福! 前方人潮渐稀,景致却熟稔。前行十数丈,便见一高门阔府,看去与殿前司相似。郭偕大步前去至朱门下,昂首见“侍卫步军司”几字,在头顶熠熠生辉。 “禁军帅司,不得擅闯?”一步跨上台阶,却闻人声厉喝。抬眸,守门兵卒正怒目相向。 郭偕一怔,低头瞧了眼现下的自己:布衣加身,兵契也已于当日缴于殿前司,自是无人能识。略一忖,索性报上名姓,却不想兵卒仍旧冷面:“步军司即日起已戒严,不得将令者,不得入内!” “将令?”郭偕凝眉:“孰人将令?” 答曰:“殿前司!” 闻此三字,郭偕面色一凛,咬牙将冲到头顶的怒意压下:此本在意料中!再是不平,他郭偕如今也只是一待罪之身,却有何底气颐指气使? 抬头又深看一眼日光下那熠熠生辉的“侍卫步军司”五个大字,终于一拂袖,悻悻去了。 沿街游荡,郭偕先前的闲情逸致已荡然无存。 事到如今,邵景珩吞并步军司、扩充兵权的野心已然昭彰,想来接下必要清洗三衙、剪除异己!而纵然因了嘉王力证或公主求情,不得不暂饶郭偕一命(自也因区区一个指挥使,无倚无靠,无才无智,无从妨碍到其人),却也绝不会再容他领兵!因是,郭偕以为,自己这仕途,恐便就此止步了。 长叹一气,满心凄惶:他经年戎马,东征西战,一身功勋到头来倒付诸东流不说,且还辜负老母贺大娘子十年如一日的殷殷之盼,实是惭愧甚甚。再说,功名尽去,今后日子又当何以为继?虽说家中不多他这一闲人,然而七尺男儿成日闭关家中,坐享其成,却有那脸?如此倒果真连他那埋首脂粉堆的兄弟都不及了:再不济,郭俭如今也已立业成家,在朝,人皆要称声驸马,在野,乃近远闻名的“二掌柜”(一则在家排行第二,二则公主跟前,岂敢自称为“大”?),此生也算有所成。反观自身,一身孑然不说,年近而立竟还要仰仗双亲养活,实乃情何以堪?…… 满腹惆怅,忽觉无颜归家,只欲寻处一醉方休才好。正踌躇,忽觉肩上一重,转头便见数条灰影于眼前晃荡,忙是转身,才看清那是几条尺把长的青鱼,鱼头教草绳拴在一处,拎在只指节分明修长、然稍显粗糙的手中。 “你……作甚?”郭偕莫名,不知所以。 鱼身下沉,露出其后一张白皙清秀的脸。见那个翘挺的鼻子耸了耸,困惑中又透一丝率性:“二掌柜,你不认得我了?我是荀渺啊!” 第四章 郭偕心思数动。 那人仍在侃侃而谈:“你我半月前在陈家乳酪店开张时见过。彼时一道排队,你中途出恭我尚替你占位。后分手时说好,下回再有这等新鲜事,必然一道前往,你却不记得了?” “新鲜事?”郭偕沉吟间,眸光已从对面人左手拎的鱼转到右手提的猪腿上,胸中迷雾渐散开,抬手摸摸自己那张并非世上独一无二的脸——素来因此多遇难堪,然而今日,或因境遇陡变,竟不似往日恼羞。再想索性也欲买醉,倒不如将错就错:这叫荀渺的看去虽愚钝,却不失风趣,漫漫午后,由他做个陪客,酒桌上耍笑逗趣,时辰倒也好打发。 主意既定,便陪笑:“那你今日是去何处尝鲜了,却不叫上我?” 对面人摇头,晃着手里的猪腿青鱼讪笑:“我并非去尝什么鲜,而是闲来去市上逛了逛,见这鱼和肉到午间已无人问津,正贱价出卖,便买回腌来慢慢吃。” 原也是个贪多不怕噎的!这便难怪和他那个在吃食上素来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弟弟一拍即合了。郭偕心中愈发笃定,便懒与他多费唇舌,当下直言相邀。诚如所料,那人只是做样推辞了下,便就应了。两人因是寻处酒家,小酌闲话。 荀渺不胜酒力,数杯下肚,话便多起,所言皆琐碎,什么自幼家贫,好容易积下些钱财,便待衣锦还乡娶妻生子云云。此些于郭偕,自如过耳之风,只随意应付着——但此刻,耳边得个聒噪,却也好过无声悄寂。 如此饮至申时,二人才散。 出了酒店,郭偕只觉头有些重,脚步倒是轻快,愁绪也消散大半。紧走几步,不知为何,脚下忽生踏空之感,纳闷抬头,见前面荀渺的身影已然横倒——竟是跌跤了!嗤笑一声,摇头叹息:黄口小儿诚无用,念叨许久回去尚须晾肉腌鱼,因此不敢多饮,然而区区三杯两盏,依旧成这般,换做自己,已然羞死。 满腹不屑,欲上前搀扶,然而怪便怪在,无论如何紧走,却始终无法接近前人,甚至,有愈行愈远之势……直到,胳膊教周围伸出的几双手架着,身子与前面的身影一般“横倒”,脚下顿时不再虚空,再由耳侧的嘘问声中,总算寻回一丝清明:若非此刻,世人全改了习性,换作躺倒横行了,那便是方才——他自跌倒了。 之后的事,自然记不清。 一觉清醒,已是第二日,日上三竿。 郭偕虽不知昨日是如何回的家,不过要猜也不难:但凭一张“二掌柜”惯用的脸,满街自是不乏熟识者。如此说来,但看开些,有个成日柳绿花红扭捏作态令人心生厌烦胸生呕意的孪生兄弟,倒也全非坏事。 头尚有些疼,起身教人打来凉水扑了扑面,顿觉清爽。小僮送来早膳,郭偕方才落座,忽闻耳边风声刮过,抬头见一白影已闪进门内。 “咚”一声,一硕大之物落在桌上,震得一桌碗碟皆抖了抖。 郭偕抬眸,见那是条羊腿(1),足有五六斤,细看肥瘦相宜,筋肉光泽,红白均匀,连皮上那层细绒毛都还竖立嚣张!必是一早方杀,遂是新鲜。 放下刚上手的粥碗,郭偕手背蹭蹭鼻尖,望向来人:“作甚?脂粉铺倒了,改卖肉了?” 那张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微微一抽,嘴角随之颤动数下,捻着衣角开口:“你……你昨日是否假我之名与一个叫荀渺的人一道吃酒?” 郭偕一瞪眼,那人便如见鬼般面色一白,后退两步,从袖中摸出绢帕拭着额角鼻尖的汗,声细似蚊蚋:“你,你怎可……” “我如何?”郭偕冷声:“我昨日不过在市上偶遇之,他眼拙将人认错,与我何干?” “即便这般……”郭俭绞着绢帕,扭捏叹息:“你也不可与他轻下承诺啊!” “什么承诺?”郭偕闻言也糊涂了,“我不过与他酒桌上闲聊两句,能允诺他什么?” 小心抬眼,郭俭看去半信半疑:“你……未曾答应替他……攀一门亲事?” “攀亲?”郭偕一愣,如此说……倒是隐约记得那人曾提到“年逾弱冠仍未婚娶”云云,若是酒酣耳热之时,自己随口一应,也并非不可能…… 郭俭胆小却不傻,当下看他脸色,便已猜出原委,趁他未及反驳,乃是一咬牙,挺胸抬腰,舌灿如莲,出语之密,不留旁人一丝插话间隙:“他今日一早便送来此物,道是先谢过牵线之恩,还望你信守前诺,替他攀门好亲!”抬手“啪”一声将张红笺拍在羊腿上,“此乃其生辰八字,我已告知他昨日与他喝酒的是你,因此将此转交,大哥你近日恰好无事,便且替他留心罢。”话音一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哥你好自为之,我便先回铺子去了。” 耳边风声拂过,郭偕抬头时,眼前惟余那条沉甸甸的羊腿。依旧竖立的绒毛与通红的笺纸,一并刺得他眼疼。 番外一 说来也怪,小商贾家出身的贺大娘子偏对仕途执迷。想当年,他郭家虽一贫如洗,却好歹出了个读书人,便是郭偕他爹郭员外(彼时尚是郭举子)(1),教小家碧玉的贺氏慧眼识中,不顾体统资助其入京赶考,自盼其金榜题名,衣锦还乡迎娶自己。却不想,其人这一去便是数载无音讯,再见时,郭举子已成郭掌柜! 满心苦楚,却木已成舟,贺氏无奈,只得屈就下嫁。至于落榜一事,只以为他才学疏浅、天分不足,而此也着实强求不来,遂也罢了。然而偏偏平地起风波,一回郭掌柜醉酒吐真言,道出当年落榜的真相,气得贺氏大病一场,自此耿耿于怀二十载,再无释怀。 原来当初郭举子抵达京城,距开考尚有时日,因手头拮据,便偶尔替其他举子跑跑腿,赚些辛苦钱以维持在京的花销。时日略久,他便发现举子们热衷打探与省试相关的一应消息,大到考官的喜恶、考场贡院的环境,小到京师旅店哪家安静舒适,适合举子常住迎考,更有甚者,对京师各大酒家旅店一一盘比,以找出历届迎纳中第者最多的旅店入住,以沾喜气。 因时长替人打探,郭举子手中自汇集不少消息,当即灵机一动,将此些汇编成册,兜售与方入京人生地不熟的举子们,一时果然炙手可热。钱财来得轻易,郭举子受此鼓舞,愈发卖力奔走探听,回到旅店则连夜整理汇编,每隔三两日便新出一版小册,而愈临近考试,册子卖得愈快。只郭举子日日在奔走编纂誊抄中耗费光阴,日复一日,几乎忘了自己入京的目的。省试当日,因连日奔波过分乏顿,他竟在考场昏然入睡,终致名落孙山。 功名已成浮影,然俗言说祸福相依,京中数月,他已获取一条生财之道,加之落榜后无颜回乡,便留在京中继续营生,假以时日编纂出名闻遐迩的《今科纪要》,成为历届举子进京赶考的必读之物!而后趁热打铁,又源源不断出了描述京师风俗景色的《晏京风物》,汇集坊间传闻的《花间记》,记述名流仕宦生平的《雅风集》等等,销路极佳,由此攒下一笔不菲资本。后不多时,京中兴起修筑之风,豪门贵族纷纷新建或翻新家中花园亭阁,引民间诸多效仿。嗅得商机,郭掌柜当机立断转投木材业,果然获益匪浅。资本逐日累厚,他又陆续开出酒楼布庄等,终于在十年间一跃成为京师大贾,“郭掌柜”也随之变身“郭员外”。时至如今,晏京各处,每出百丈便有一家铺子姓郭,真正可谓豪富也! 只是再多钱财也治不得贺氏心中那块“缺”病,为一全初衷,遂将夙愿转寄于自己一对孪生子郭偕、郭俭身上,自小对二人悉心栽培,不吝重金请名师授业,便盼他兄弟有一日金榜题名、跻身仕族,以补当年乃父之憾。却可惜天不遂人愿,长子郭偕自小顽劣,好武功胜过诗书,幼子郭俭更不成器,成日混迹脂粉堆,功课一问三不知,论起时下流行的裙裳式样、胭脂水粉倒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恨得贺氏将家中仅剩的两三小婢也悉数遣出(甚至后院那只妖里妖气的母猫也未能幸免,一并送走),却丝毫不见成效,随年岁渐长,郭俭的脂粉气只增不减,诚是徒奈何? 所幸贺氏善变通,事已至此,便将心力转回长子身上:既文试无望,便改攻武科!大煕朝重文抑武,武将地位与前程虽不及文臣,然若成功好歹也是脱商入仕,算安慰一场。也是黄天不负有心人,受了无数名师调|教的郭偕,年方十七便武举中第,如愿步入仕途。原以为如此便遂了老母一生之夙愿,却不想,此仅是她运筹帷幄的第一步…… 自打郭偕武举中第,大娘子便时时在后鞭策,纵然其游宦在外,亦月月书信敦促,令其专心军务,以期早日得迁,平步青云;自打儿子累官回京,更是变本加厉,日日念时时叨,恨不得朝夕之间封侯拜相。在亲娘的殷殷嘱咐下,郭偕自也诚惶诚恐,丝毫不敢怠慢。却孰知,终究人算不如天算,苦心近十载经营的仕途,就这般毁于一旦,教人如何释怀? 第五章 “三下五去二……六上一去五……五……”指尖一顿,案前人愁眉紧锁,尽力回想那花了半日背下的口诀。 “六上一去五进一!”身后清亮之声及时提点。 “进一!”郭偕欣喜一拍案:“正是,进一!”目光垂降落回,面上却瞬间阴云集聚:那些费了半日拨弄好的小珠子,此刻竟全乱了——乱了!整整耗了他两刻钟啊,就那一掌,全化乌有!霎时怒意冲顶,转向始作俑者:“孰人教你多嘴?你就无处可去了么,定要在此扰我?” “将军,是你教我在此伴你算账的,否则我早替二掌柜去后园采花了。”侍立的小僮一脸委屈。 “就算那般,也未尝教你多嘴!”郭偕郁郁回头,声音低下两寸:“另则,先前交代之事又忘了?今后莫再称什么’将军’。” 小僮迟疑:“那……” “便唤大掌柜,大郎(1)亦可。”郭偕言间又随手拨弄几下算盘,却气躁心浮,难以为续,索性弃之,拿起账本胡乱翻着。 话说自当初授官,老母贺氏便立下规矩:无论在家在外,下人见他皆须唤“将军”,然而时至今日,此二字入耳,却令他心生寒意:事过境未迁,命途依旧悬浮,仕途更如雾花水月,留影不见实。 粗算来,他得开释已近一月,却至下不闻朝中消息,似乎是,今上与邵景珩已将他这活生生一个步军指挥使遗忘脑后了。好在历经此难,老母总算看开,对簪缨鼎食不复苛求。既这般,郭偕自亦任命,就此半月,便安心在家打算盘——子承父业,终究是条出路。 托腮沉吟片刻,转向小僮:“这两日,那姓荀的可来过?” 小僮点头:“来啊,昨晚又来了,我说你出门了,他将信将疑,看去不甚甘心。待我替你买了肉脯回来,见他仍在门口转悠,强拉着塞与我一包杏干,道你若回来,便与他传个话。” 一包杏干便想收买这嘴刁犹胜自己的小僮?郭偕冷笑:简直做梦!心下一宽,便扔下账本打个呵欠,一指对面的柜子。 小僮会意去拉开柜门,取出钱箱,“今日买些什么?”挠挠头,回身来问。 郭偕忖了忖:“随意吧,但只不是羊肉与鱼便好。你且带上一两贯去,若有多,便留着买些自爱的。” 小僮应了,由箱中取出两贯钱,正待出门,又听身后人道:“你可曾想好,若再见到那与你杏干之人,当如何应对?” 小僮胸有成竹:“大郎放心,我自有计较。若再遇见,便说你这些时日心绪不佳,出京游历散心了,恐怕三五月之内不会归返。” 郭偕点头,嘴角勾出一抹得意色,便挥手令他去了。 果真说来,收买人心,自还当先摸透其人脾性,再对症下药,方得事半功倍。 估摸小僮如何也要半个时辰方回,郭偕决意先去庭中练练刀剑,好长些精神。孰料才出门,便见老母贺氏领着婢子前来。 大娘子今日神采颇丰,随身那两老婢亦是面染春风、眉目挑喜,看去不似寻常。只不知为何,此些落在郭偕眼中,却似不祥…… “偕儿啊,娘今日来,乃是因了那桩悬久未决之事。”未及落座,贺氏已先开口。 郭偕心中一沉,垂眸不言。 或未察觉儿子心思(亦或心知肚明,却不愿顾及),大娘子顾自继续:“自你回京之时起,娘便始替你物色良家女子,以期早日成人之美。照理呢,依我郭家的家势,当与你攀门贵亲……” 郭偕一惊,当即脱口:“这就不必了罢,二弟已是驸马,此足令我郭家……” 然而话音未落,已见大娘子怫然拍案:“休提你那个不成器的二弟!娘但见他日日扮得似只彩蝶般在眼前飞来舞去,便怒意攻心、头疼眼花!再说这晋国长公主(2),进我郭家门时那嫁妆之薄(3),乃连平民百姓都不如!对此吾未多说一句,她却不知足,也不知我郭家何处苛待了她,进门才三月,便执意离家外居,如今栖身在那人来客去的闹市,丝毫不顾天家体统,更不惜我郭家颜面,与你那不成器的弟弟倒是一拍即合,撺掇你爹开了家脂粉铺,日日抛头露面,真正没脸没皮,羞煞人也!” “这……”郭偕挠挠脸,“话……也不能那般说,毕竟公主搬离也是不得已,这家中多是男丁,公主自处尴尬,才……” “狡辩!”大娘子愈发恼起,一掌险将桌上的茶碗掀下,“虽说家中婢子不多,然娘何时薄待过她?怕她身侧无人使唤,尚遣了杨柳、翠叶二人去她房中伺候,成日衣来伸手食来张口,莫言梳洗装扮,连沐浴都是二人服侍,还要如何?” 偷眼扫过老母身后那两熊腰虎背壮如铁塔的老妇,郭偕倏然一个寒噤:忆起幼时教这杨柳、翠叶二人(如今他只称杨婆、翠婆,想来各人起名的初衷总是好的)抓去梳洗沐浴之景,两双四手游走周身,似如晒枯的树皮贴肤搓擦,彼时才恍然,后厨即将上锅蒸煮的全鸡全鸭,厨子们在其上撒酒抹盐的手法难怪瞧着那般眼熟!害他长到十余岁,但听“沐浴”二字仍要抖一抖。如此说来,也着实难为了那位袅袅似弱柳的公主弟媳…… “实则这几年来,娘心头一直存惑,纵然不提那满朝文武、青年才俊,便说这晏京城遍地的钟鸣鼎食之家,她堂堂太后嫡出的公主,怎就至下嫁俭儿这等平民?”贺氏哼了声,白皙圆润的兰花指抚过下巴,“照我看,此中必有蹊跷!” “娘说得对。”郭偕点头,一脸惋惜:“必是公主因事激怒了太后与今上,才受此折辱!” 贺氏眉心一紧,收起兰花指轻咳一声:“言归正传罢。你当初宦游在外,数年间回家不过四五趟,娘每每要替你操持婚事,却又生怕不合你意,因是只得一拖再拖,好容易待到如今安定下,便适时做定主意了。娘非武断之人,也深知一桩姻缘,门当户对之外,情意相投亦紧要,因是选了几位佳人,当下细说与你听听,你好自甄选。”言罢由老婢手中接过几张红笺,啜了口清茶,不由郭偕辩驳,便始道来: “第一位,乃你爹的故交、文宝社林掌柜的次女,年方十七,容貌中上,德才不俗,八字与你极合;第二位,是娘的远房侄女,年方十六,姿容端丽,心性温和,八字尚可;至于这第三位,乃是城东钱员外的孙女,年方十五,生得倒是丰姿冶丽、婷婷窈窕,只年纪尚轻,性情颇有几分轻佻。”言罢,看向对面一脸懵怔者,“你好生斟酌,此中究竟中意何人?” “这……此刻便要定么?”郭偕一愣,抬眸扫过老母手中那叠红笺,“仅此……三人?” 大娘子素手抚过鬓角:“此三人乃是娘据八字替你选出的,不过……还有一位,你听听也无妨。”言罢抽出最底下那张笺纸,“此女芳龄十九,沉稳持重,八字旺夫。” 郭偕迟疑:“则姿容……” 大娘子端起茶盏,瞥了一边的老婢翠叶一眼。后者会意,接过话头:“此女婀娜,极似其母。” 郭偕惘然:“然我怎知其母姿容如何?” 老婢掩嘴一笑,拈起兰指抚上自己那张浓墨重彩的脸:“乃与我似一模中刻出。” 那脸上指甲划过之处,一层粉灰扑簌而下,倏令人想起水漫山颓、泥石过境之景。郭偕惶然惊退两步,诺诺不敢直视。 “此乃翠叶的嫡亲外甥女。”贺氏放下茶盏,淡笑慢语,“虽与你八字不甚相合,然娘想来,或可做个顺水人情。”抿了口清茶,“娘听俭儿说,你当日答应一荀姓友人替之牵线。他家中无亲无故,在这京中亦是无房无产,然人品却佳,因是你不妨将他的八字与我,若算下相合,便教俭儿去告知他。这翠叶大姊家中开着爿食店,也算小有家财,若他愿入赘,则今后日子自然无忧,吾母子也算成就一桩良缘。” “这……”郭偕脑中跃出那个瘦削似修竹的身影,眸光再掠过对面那黑塔似的妇人,登时一个战栗,竟是脱口而出:“吾看不成!” “为何?”贺氏脸色一沉。 “因……”二人全不般配!然而这话,终究未说出口。 “大郎,军中来人了,此刻正在前厅待候。” 此刻一声在后响起,巧替他解围。乃家中老仆。 “军中来人?”贺氏一惊,起身迎出:“可说何事?” 老仆答:“道令大郎即刻回衙司听令,未说何事。” 大娘子闻言双眉拧紧,踱了几步,似自语:“上回亦是这般,不道缘由便令回营,然一去便……”一咬牙,转回身来:“吾看,要不此回,你便称病!” 郭偕摇头:“军令如山,如何能违?”一笑坦然:“娘无需忧心,若上果欲降罪,我当初便出不得殿前司大门去!此回不定是风去浪平,故召吾等回衙点卯、重整旗鼓而已。” “然而……”贺氏显然并未因他一番话而得所宽慰,然而明智如她,自也知儿子所言极是,若果真是祸,绝非一朝称病可免!稍加忖度,便收敛愁容,颔首:“也是,此是娘过虑了。既军令不可违,你便早去,若是无事,也早些回来令娘安心。” “孩儿遵命!”郭偕正身一拜向老母,“此回,必然早去早回!”言罢大步外去。 阔别良久,步军司已物是人非。郭偕却未料到,在此待候他的,并非军令,而是圣旨。 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指挥使郭偕宿卫忠正,往以京西路逆乱,乃受命出讨,身先士卒,万夫莫当,贼见军威,便即奔退,兵不血刃,贼徒瓦解。尔持身清正,不从污流,寒食之乱,攘除奸凶,乃见忠义。朕感卿竭诚立节,心无虚罔,故许迁步军都虞候,即日起权领侍卫步军司。 郭偕但闻这字字入耳,却不知是梦是真,恍惚良久,忽觉周遭已然静寂,方知圣旨已宣毕。 “郭将军,恭喜!”中官双手奉上圣旨,带笑又道:“上有谕,命将军明日早朝后入宫觐见,将军切记!”郭偕领命谢过。 外人皆去。独自徘徊堂中,郭偕一时依觉浑噩,乃有梦中之感。 原以为半日之间沦为阶下囚已属意外,却不想,今日这擢升同样仓促,令人措手不及。须知一个时辰前,他尚了无生趣坐在家中拨弄那些今后或要成他衣食所依的算盘珠子,一面思忖午间该买些什么佐酒,然时至当下,却已官从五品步军都虞候,受旨统领整个步军司!要说此不是梦,那便是——难道那个饱食终日不学无术的皇帝又魔障了,心血来潮?然而,那日他尚因鲁莽武断而惊驾,就此一罪,尚能保全一身已是万幸,却还敢奢望加官进禄? 郭偕尝风闻,当今天子不仅恣睢好逸,且心胸也不甚宽。当初晋国长公主下嫁郭家便是明证。上因记恨太后把政弄权,遂将怒气出在太后亲出的晋国长公主身上,将公主下嫁平民百姓的郭家。成婚之时,公主嫁妆之薄,竟不如民间富户,而出降(4)之后,除却年节,余时皆不见宣进,更莫提赏赐。如此看,今上连自家姊妹都不能容,又岂会对区区一介外臣轻弃前嫌,以德报怨? “说不通啊……”摇头一叹,郭偕展开手中的黄卷,踱回桌前坐下,逐字逐句琢磨。 “……指挥使郭偕宿卫忠正……攘除奸凶,乃见忠义……许迁步军都虞候,即日起权领……权领(5)——在此一顿,郭偕忽似了然。 都虞候之上,尚有“副都指挥使”与“都指挥使”,只因二位悬空,才由他这从五品都虞候代领主职,此是无奈:历经前乱,邵景珩趁机对步军司大行清洗,收之入囊的野心众目昭彰!天子纵然糊涂,却也知兵权旁落的后果,岂能轻易遂他愿?因此似郭偕这等人畜无害、又与皇家沾些亲故的“功勋之将”,便教拿来救急补缺,以断邵党进一步吸纳军权之野心。换而言之,他郭偕如今乃是今上用以制衡邵党的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 好个权宜之计! 郭偕扶额苦笑:自己不过碌碌平庸之辈,竟能在关键之时,博天子慧眼青睐、得朝中贤士极力抬举,用以充作肃正朝纲、抗对逆流的至要之力,实乃三生有幸。 转眸环视了圈堂下,百感交集:要说位高权重,确有位高权重的好处。便不说这居高临下,正位端坐施令发号时的凛凛威风,便说此刻屁股底下这张椅子,披锦挂锻,宽敞软和,实非他处可比。这便难怪他侯朝中一代悍将,在此位上消磨不过两三载,便已英气尽挫、颓相毕显,实乃安而忘危、乐极生悲之果啊! 如此说来……郭偕蹙蹙眉:为免自己重蹈其人覆辙,今日便须将这椅子换了,另寻把寻常的——不!最好是外表粗糙、四腿不平,甚至破败欲散的才好,如此每每落座其上,才能提醒自己:当下处境,乃如居于这四腿不平的椅子上一般,势如骑虎、险象环生呵! 第六章 “郭——偕!”当朝天子穆昀祈扔下手里的谢恩表,长眉一挑,托起下巴饶有兴味看着座下人,清眸中隐透一抹邪光,“汝因那几日的囹圄之灾,尚心怀怨愤?” 郭偕一惊,急忙拜下:“臣当日退贼心切,一时鲁莽惊了圣驾,领罚本是应当,绝无半分不平!” “如是,”穆昀祈修长的手指点点桌上的谢恩表,“为何此中只字未提?” “这……”郭偕恍然,一时懊恼:早知天子秉性锱铢必较,上表之前便当思虑周全,既是谢恩,升官加禄只为其一,天恩开赦恕己之罪才是根本,然而一时大意,却出此疏漏,着实该死!当下心中叫苦连连,却无言以对。 “陛下,”旁立一人忽挺身而出,朗声奏来:“郭将军一介武臣,征战沙场、戡乱除奸不在话下,然论翰墨,自不敌经纶满腹之文臣,况且长时领兵在外,初涉庙堂,处事粗疏、思虑不周不足怪,望陛下看在其以往之战功殊绩上,恕其不周之罪。” 郭偕怔了怔,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人便罢了,然这邵景珩……竟会替自己求情?莫不是别有用心??满腹狐疑扫了其人一眼,又忐忑看回座上的天子。 未置可否,穆昀祈看去正斟酌。果真说来,其人寻常这般宁静时,倒也温润如玉、雅人翩翩,且不细辨眉目,只凭这雅静身姿,郭偕以为,倒与一人颇多相似,只是,相较当今天子的骄奢肆意,那少年更似不食烟火的世外之客,可慕而不可及…… “既这般……便依你之言,恕他不敬之罪。”近处的声音将郭偕由胡思中拉回,且听座上人又道:“郭偕,你虽功勋卓著,却短于资历,擢升非次,恐难以服众,因是望你足履实地,好自为之,遇难多求教于邵殿帅,行事须谨,莫负朕望。” 郭偕领旨拜谢。 这厢话毕,便闻黄门入内来禀:“门下侍郎、资政殿大学士、礼部尚书(1)宋衍求见。” 穆昀祈瞬间眸光一亮,急令宣进,便命邵、郭二人先行退去。 郭偕随在邵景珩之后出了文德殿大门,就见一老者怀抱一匣迎面而来,便是方才黄门口中的宋衍宋学士了。 此人两朝重臣,一代贤材,官尝至同平章事(2),亦为帝师,然老来却性情大转(或是老病之故),为政不上心,生活却日趋奢靡,传言府中彻夜笙歌,燃烛达旦,其人却常称病不朝,因是遭台谏弹劾而罢相,然太后念其两朝元老,功高盖过,遂许其留京,常伴君侧。再说天子对这位“恩师”亦是推崇备至,纵然外朝多生非议,却未尝损其恩遇分毫。 老者近前,两人驻足,几尺开外,恭敬施礼。宋老学士看去不欲多言,与他寒暄两句,便匆匆而去。 郭偕才迈步,忽听身后极怪的数声“咕咕”,随后是“咚”一声,似有何物坠地。下意识回头,见宋老学士一脸惶急看着掉落的匣子,身边的黄门则俯身贴地,似找寻何物。正诧异,眼角余光忽见一抹青绿闪过,直扑他裤脚而来!不及多思,郭偕抬脚踩去,便听极轻的“叽咕”一声,之后再无动静。 前方数道目光乍然汇聚他一身,利如刀剑,骇得郭偕胸口数下猛跳,不知所措。 “快快松脚!”宋老学士惊呼着扑前。 郭偕依言,却为时已晚,脚下那物,已成一坨绿中透红的烂泥。 “你……你……竟害死我这……这……”宋衍脸色煞白,抬起抖索不止的手指着始作俑者,言辞断续,痛心疾首乃如丧考妣。 “我……”郭偕面色如灰,脱口而出:“我赔!” “赔??”老者极怒反笑:“此是老朽专程令人由千里外寻回的……“气急下声音都发颤:“金丝南蛙!乃健脑益智、平肝养气、抗衰驻颜、延年益寿之百里挑一之神物,你如何赔?” “金丝南蛙?”郭偕一怔,“这……我却从未听闻,且……”垂眸瞧了眼地下那物,一脸惘然:“金丝?……此物乃是青色啊!” “荒谬!”老者一拂袖,气得银须倒竖,“金丝南蛙便定然是金的么?照此说,“红颜”必是红的?老朽家中有婢唤彩娥者,难不成还是个日日穿红着绿,一身锦彩的七色之人?简直荒谬!” “这……”郭偕语塞,万般无奈叹了气,“郭某并非此意……还烦学士告知此物何处可得,郭某定谋来相赔。” 宋衍抚须,看去不屑:“罢,你既成竹在胸,老朽便告诉你,此蛙出自岭南深山,乃万里选一之物!” 方才尚是百里挑一,眨眼却又成了万中求一。郭偕暗自苦笑,却万不敢言出。 “怎了,这便生退意了?方才不是信誓旦旦么?”老者一嗤,嘴角吊出一抹险恶色。 “宋学士息怒。”此回出言的是邵景珩。其人一副息事宁人状:“邵某以为,这金丝南蛙虽稀有,但只不吝钱财人力,也未必难得。郭将军家中乃京师大贾,钱财人力皆是丰足,因而只需宽限他些时日,谋来此蛙并非难事。”转而一瞥向郭偕,“郭将军,你说是么?” 郭偕一怔,未及出言,却见宋衍已点头:“好!你既夸下海口,老朽便许你半月,且你是无心之失,老朽也不为难于你,以一罚百便免了,但损一赔十即可!半月后,你但送来金丝南蛙十只,则今日之事,便一笔购销。”言罢不容他再多言,转头往内去了。 一路出外,郭偕但只锁眉叹气:晏京距岭南上千里地,半月来回一趟根本不够!宋老学士此举显是强人所难,然而事已出,到时若寻不到蛙,他必要诋毁自己于圣前,想来实教人头疼…… 看着前人背影,郭偕乍是心一横:既是他替自己夸下海口,何不向之一询?想他邵景珩素以重诺自诩,自也不欲落下个信口开河的声名! 主意打定,便快走几步与前人并肩,做出虚心之态:“邵殿帅,方才之事,郭某尚存顾虑。岭南与京师相隔上千里地,半月绝不足够一来回,彼时我寻不来蛙赔与宋学士,当如何是好?” “往岭南寻蛙?”那人闻言竟显莫名,“吾何曾出此言?” 郭偕一怔,瞠目情急:“你方才明明……” “吾只言急马赶去寻蛙,却说去岭南了么?”那人口气嚣滑,“空口白牙,随意一言,你却信真?若他说此物产自瑶池弱水,你却也要上天入地去寻觅?” “这……”郭偕结舌,“汝之意是……他竟诓我?!”经他这一提,此刻再行回想,宋衍彼时道出“金丝南蛙”四字时,确曾现过片刻犹豫,且说素来只闻金丝楠木,却何曾听过什么“金丝南蛙”?看来此是宋老相公恼羞成怒下的随口一言无疑了。但无论如何,这才得迁,便与帝师结怨,绝非好事,还须设法化解。 “那虽非什么万里挑一的金丝南蛙,然也绝非寻常,要说百里挑一,或也不虚。”邵景珩言间流露鄙夷:“正值初夏,京中乃兴’赌蛙’之风,你却不知?” “赌蛙?”郭偕摇头,“在下近时不常出门,于外间事知之甚少。”稍加思忖,又行试探:“阁下之意是,这宋学士也好赌蛙,而今日携此物入宫,乃为……” “这我就无从得知了,你以为呢?”那人一笑,拂袖但走。 故弄玄虚!郭偕暗骂一句,举步跟上。 实则邵景珩不言,郭偕也能想到:宋衍携蛙入宫,必是伴驾嬉戏,讨上欢心。因是这蛙自然价值不菲,这厢教他一脚踩死,岂能不怒?忿起而刁难,倒也属常情。然而身为帝师,不知正身以范,成日只思如何邀宠君前,实令人不齿!而在其言传身教下,天子德业如何,倒也可见一斑。 主善臣从,主憎臣毁。君正则臣直,主昏则臣奸。诚然矣。 郭偕暗叹一声,摇摇头,开口唤住前人:“殿帅留步!”浅做一揖:“郭某不才,今日已受阁下数度提点庇护,乃感激不尽。分别之前,不知阁下可还有未尽之言要行嘱咐?” 彼者转身,剑眉轻扬尽显豁达:“无他,但只戒骄戒躁,平心静气。另则,切记——酒多误事,女色亦如是!” 但闻最后几字,郭偕面上一热,自为恼羞:竟是自取其辱!此刻忽闻前方耳熟之声:“表兄!郭将军?” 郭偕循声,见一白衣秀挺之人疾步而来,是嘉王。 第七章 虽说事过境迁,然丧母之痛显还未在嘉王心中消弭褪尽:看他人前行止如常,却究竟难掩眉宇间隐现的戚色,令人见之不忍,却又无从宽慰。 “殿下怎在此?”邵景珩诧异。 经他一提,郭偕也倏觉怪:嘉王来处是宣德门,总不会是出宫方回罢?(嘉王年少,加之太后偏爱之故,虽早早封王,却至今留居禁中。) 孰料嘉王接下之言,却令二人大为意外:“小王即日起已离宫外居,今日是奉旨入内。”(1) 邵景珩大讶:“如是,怎先前丝毫不闻?” 嘉王露愧:“因离宫仓促,且知表兄近时忙碌,想来总有相见之时,遂也未尝特意遣人相告。” 邵景珩闻言凝眉,几番欲言又止,终究化作一哂:“如此也好。外间相较禁中,或更清静,你性平和,外居当是好事。” 嘉王点头:“兄之所言,亦是吾之所想。” 但不知为何,此话落在郭偕耳中,总有几分言不由衷之感。 日光已有些刺目。 邵景珩辞别嘉王:“吾尚有军务在身,先走一步,殿下也早些入内,莫教上久候。”转向郭偕:“郭将军若无事,也当早些回衙,半月说短不短,然若来回一趟江南,却实算不得宽裕。”见那人倏然木楞,又一笑:“险忘了提,天方回暖,这晏京周遭的蛙,九成尚拖着尾,剩下那一成,恐已教乡间顽童捕光烤尽了,因是,觅蛙最近也须得江南。你但快马加鞭,十日左右可来回,剩余两三日用以闭门互斗筛选,乃是刚刚好。” 郭偕暗下掐指,发现诚如他所言,日子倒是差不离。一时暗忖这邵某人言起跳蛙来头头是道,难不成平日除却应卯殿前司,却还另靠贩水产起一营生?也因此,算盘珠子里穿梭游历久了,才得这般精明奸诈! 其人身影已远去,郭偕抬手抚抚额角,顺势挥除满目活蹦乱跳的蛙影,方始琢磨彼者之言:远下江南,这路上若现何差池,亦或捕蛙不顺,岂非功亏一篑?顿觉额角跳痛:难不成这终究还是个火坑?其人巧舌如簧,竟便引自己感恩戴德心甘情愿纵身去跳,实是悲哉。 “郭将军,郭将军!”耳边人声似为不安,“汝……是遇何难事了?” 郭偕回头,遇上那双似水清眸,顿觉心头一动,百感交集,却不知从何言起(况且这等晦气事,实也难为启齿),便作清淡:“小事耳,殿下不必挂心。倒是郭某见殿下清减,于心不忍,遂冒昧劝一句,前事已矣,殿下切莫自责,想此也非逝者所欲见。” 嘉王颔首:“小王记住了,多谢将军良言。” 郭偕耳根一热:“不敢,郭某只是道出心底之言而已,殿下不嫌在下唐突便好,却岂敢当这’谢’字?且要言谢,也应是郭某谢过殿下,御前仗义直言,救在下于水火。” 嘉王一愣:“你怎知小王曾替你求情?” 郭偕笑:“若非殿下作证御前,仅凭在下一面之词,何以令上相信郭某乃是一心护驾,并未合污逆贼,实是见大势东去才倒戈?” “如是说……倒也有理。”嘉王笑起,隐见两团粉云上颊,“将军无须因此挂怀,若无将军,当日之乱,小王或已殒命其中。救命之恩,本当涌泉相报,况且将军一腔正气可鉴天地,勤王壮举怎容抹煞?小王当日只是将实情禀于御前,所幸是官家英明,慧眼识珠,加之天意垂青,将军才有今日。” “天意垂青?”郭偕闻言,顿然露惑。 “将军竟是不知?”嘉王纳罕,“吾还以为,将军早由表兄口中听闻了呢……”言间垂眸,看去欲言又止。 郭偕一怔:邵景珩?此又与他何干?难不成又有什么阴谋?如是忖来,自觉不安,即近前两步,正身揖下:“殿下或不知郭某善忘,殿下所言,郭某旦一错身或便忘尽,因是此刻还望殿下不吝相告。” “这……”嘉王一迟疑,终还应了:“也罢,实则此也非秘闻。当日步军司群龙无首,于步帅人选,照众推举,上终择定三人,其一便是郭将军你,另二为殿前司都虞候万敬与马军副都指挥使洪坤。当日恰小王与邵表兄皆在君侧,上为此事斟酌不下,便起意掷骰子,命我二人参与。当轮掷五回,官家掷三回,吾与表兄各一回。议定点数“一、二”为郭将军,“三、四”为万敬,“五、六”便是洪坤。孰料上三掷,两“二”一“一”,小王倒是投中了万敬,表兄见大局已定,便未再投,此事,遂就这般定下。因是说……”话至此,忽闻身后脚步声,即为止言。 郭偕转头见一黄门匆匆而来,当前回禀:“殿下,秘书省新作的诔文(2)已呈上,官家请您前往过目。” 既是圣谕来催,嘉王自不敢怠慢,匆匆别过郭偕,向内去了。 郭偕但自出了宣德门,一路沿御街前行,摸着头上这顶靠掷骰子换取的高帽,一时不知该叹该笑。失神之余,上翘的嘴角长时不能拉回,令路人侧目。 今日这一番见闻,实又将他推回了先前的混沌:难不成自始至终这所谓“内情”,皆是他无中生有,一意臆测??事实乃是,当日|逼宫太后令其殒身的确是侯朝中,邵景珩果真为臣中正?长久以来皆是自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而官迁都虞候,更非什么牵制算计、两方角力,只因官家手气向一,三投三中一锤定音而已?…… 正恍惚,眼前忽而青影一闪,下一刻,便有一物撞进怀中。郭偕未及垂眸细瞧,那物已后去几尺,且还叽咕出声——竟是一人!回过神来,郭偕目光追去,才知彼者着了一身青色公服(3),当下抚着前额,一脸不平。 “是——你?!”眸光相触,二人皆瞠目。 今日出门遇故,多为冤家!想起黄历上此言,郭偕不由沉声一叹:逃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吉凶之说,偶还须一信。 第八章 斜阳夕照,一日又将尽。 扔下手头看了一半的公文,郭偕扶额吁叹了声,眼前浮起侯朝中那肚大腰圆的身躯,而下一刻,那根短粗脖颈上的脸面,竟便换做了自己! 呜呼,世事难料!今日临出门,方命小僮有多远便多远丢弃那些账本算盘,踌躇满志踏上赴任之路,却孰料一进这衙司,迎面便教这数月累积的公文、军报、案卷团团围困,破局无门,但思今后这岁月,恐便是日复一日埋首故纸堆,心下便倏然叶零花落、哀鸿一片。 悲哉,长此以往,不出数月,他那肚腩腰身,恐是要连已成飞灰的侯朝中都望尘莫及了。 “将军,天色已晚,您还是早些回去歇息,颐养心神,明日开审,尚有那一二十人待一一过堂呢!”近处的人声令锁眉之人微微抬头。 瞥了眼那张谄色毕显的脸,郭偕颔首:“也是,明日……”言及此,眉心便缩进半寸,看去十足烦恼。 早前得旨,朝廷将前番寒食之变中参与作乱者,但他步军司都头以下军将,皆遣还司中令自行审判。此于郭偕,实为难事:一则他心知肚明此些人多乃受命行事,于情于理并不足重判;然若小惩大诫,又恐惹外质疑,甚或因此加他个偏袒纵恶之罪。遂是彷徨。 “将军是对审讯有何顾虑?”侍立之人倒是机警,一眼看出郭偕隐忧,却是面露幸色:“说来,原某多亏将军仗义执言,才得免遭这无妄之灾啊!” 郭偕摇头:“郭某彼时仅以实情禀于御前,原都头不必言谢。”此倒非自谦,实是原望这一谢,郭偕受之有愧:救之,虽确有仗义之因,然也不可否认他自怀私。 想这步军司上下,经历前变,如今举目皆生,如此何以教人心安?因是当务之急,乃是拉拢可信之人!这原望一无所是,倒是奉迎攀附颇具心得,且还见异思迁,乃名副其实的逐利庸才。然郭偕以为,正因如此,别有用心者才不敢轻易利用之,因怕搬石砸脚,反遭倒戈。既如此,便不妨将之暂留身侧,再不济也可充道人肉屏障,滤一滤近身的泥沙。 原望又恭维几句,见郭偕依旧愁色难消,便道:“小的冒昧,将军若果真为明日开审一事为难,吾倒有些薄见,将军但听听可否。” 集思广益,自既踌躇,对旁人之见郭偕自不抵触,便颔首:“说来听听。” 原望道:“小的思来,将军当下或是两头为难,不忍重责众人,然轻罚又恐惹外议指将军偏私,既如此,将军何不旁站一步,奏请朝廷另派中官参审,便可免将军担这’独断’之名。” 郭偕面色一暗:“你此意,乃是叫我将这数十条人命,一应交付外人之手?” 看他不悦,原望忙告罪:“小的并非此意,然将军欲保住这些人命,却万万还须先保全自身!因是,到时将军面上还须纳受中官之意,暗中则设法与之周旋……”话至此,忽教门前的脚步声打断。 二人抬眸,见一兵卒快步入内,禀道:“将军,门外有人求见。” 郭偕诧异:“何人?可有名姓?” 答曰:“其人自称姓荀,乃秘书省……” 话音未落,便闻一声重响,竟是桌椅倒地之声!兵卒抬头,却已不见座上人,只闻叱骂声由案下传出:“此是孰人替将军寻来的椅子,竟破败至此!四脚不平,将军岂能坐稳?” 兵卒一愣,又闻另一人声:“罢了罢了,这衙司久废新开,卒役们多是无心之失,不必苛责。”言间,方才消失的人已由案下探头,面红耳赤,看来是受了一惊。好容易扶腰站直,冲兵卒挥挥手:“你且去告知他,天色已晚,便不请他入内了,我这就出去会他。” 兵卒自去。郭偕小心动了几下腰腿,似觉无碍,回望了眼地上已四散的椅架,悻悻吩咐原望:“你明早之前替我重新寻把椅子,陈旧粗糙些无妨,但只四脚齐平即可。”居安思危虽是必要,然也不必舍本逐本以身相试,否则一着不慎,壮志未酬身先残,才果真贻笑大方。 事既交代过,郭偕便前往会客。 才出衙司大门,便见阶下的马车。车前立一人,宽袍广袖(1),身形虽瘦,然风撩衣袂,倒也将一身文人雅韵显露无遗。只是……郭偕横看竖看,总觉何处有异。正纳罕,那人已快步上前与他作礼寒暄。 郭偕口中应付着,目光却在其人周身反复扫量,半晌,灵光一现,豁然开朗:绿(2)!是了,时隔半日,彼者那身公服,竟已由青换绿!这,着实意外。(素来听闻风寒咳嗽会传染,却不想,这升官加禄,竟是也会?) 步下台阶,郭偕拱手还礼,一面打趣:“午前遇见时,你我皆行色匆匆,尚言改日再聚,却不想,此刻便已重逢。”一面自头到脚打量过之,故作讶色:“兄台这是……何时迁升?” 荀渺脸面一红,拢手讪笑:“弟不才,前两日奉旨为恭献太后做下诔文,不想因此得上褒奖,今日与兄别后回衙,便得旨由秘书省正字迁为秘书丞。” “诔文……”郭偕似觉这二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何处曾听提及,不过此本无足轻重,遂也无意细想。只是心中纳罕,太后驾崩已有数月,此时才命做诔文,是否为晚? 察觉其人心或存惑,来者凑近两步,却欲言又止,转而忽道欲寻处吃酒。郭偕欲推辞,然逢人迁升,扫人兴致似不妥,只得屈意应了。 两人遂一道上车。 车中晦暗,郭偕只得摸索寻座,一脚跨前,却踩到个滚动之物,一时站立不稳,偏巧此刻车身已动,乃猝不及防一头栽倒!蹊跷乃是,这一摔,他竟半身悬空——胸口以下教一堆硬物顶住,好在并不似受伤。探手摸去,那物表皮倒甚光滑。 正狐疑,周遭倏亮:原是荀渺由外拿进个灯笼。郭偕小心起身,却不敢迈步——一眼看去,脚边这横七竖八,堆满的竟是……瓜菜?? “这……”郭偕瞠目,忖了片刻方似开窍,却仍诧异:“天已回暖,此时节不宜腌菜罢?” 那人闻言脸面乍红:“郭将军误会了,纵然我肚腹再深,却也装不得这许多菜,且说吾平日也不甚喜素食……”指指外面:“此些,皆是那赶车的李老汉的。” 郭偕恍然,赞道:“荀省丞谦和,此些老家人亦是得福。” 彼者忙摇头:“这李老汉并非吾家人,而是城郊老农,吾初入京时,与之为邻,那时便尝搭他马车出行。时至今日,吾虽搬离原处,然他每日进城卖菜,途经吾处,依旧顺路载我至秘书省,晚间再接我归返。吾则月月贴他草料,由此省去些脚力,也算便宜。”放下灯笼:“另则,吾字知微,将军今后但以此相称便好。” 郭偕“哦”了声,沉吟半晌,出得一句:“吾字会卿……”略显莫名。 那人点点头,暂未接言。 沉寂中,郭偕小心跨过那堆瓜菜,在里间的板凳落座。抬眸却一惊:那人,竟正面向自己宽衣解带! “你……作甚?!”脑中百念回转,郭偕当下失色。 第九章 荀渺不疾不徐,小心将那身崭新的绿袍脱下,就着微弱的灯光叠好,放进干净的包袱后置于凳上,又拿过旁边的包袱解开,取出件淡灰外袍披上身,系好衣带,抬头: “郭将……哦,会卿有所不知,这车中虽时长也清扫擦拭,但毕竟日日满载田头地尾新收的瓜菜,难免沾些尘泥。我怕碰脏公服,寻常上车之前皆会将之换下,但今日到步军司寻人,怕一介布衣守卫不予理会,遂才着公服。” 就着昏暗的灯光,郭偕低头扫了眼胸前,果见一层灰迹,无奈叹一气,泄愤般将脚边两条冬瓜蹬开几寸,轻呢喃:“你却不早言……” 荀渺正欲跨入内去落座,倒未听他说什么。只低头才见那条板凳短小,坐两人略挤,且凳下瓜菜堆积,实难插足。略一犹疑,索性搬过条冬瓜,一撩衣裾坐了,抬袖拭拭额角,看向对面:“郭兄方才说什么?” 郭偕苦笑:“吾是想起,临上车之前,汝似有未尽之言?” “原是此……”荀渺挠挠头,半是踌躇半是迷茫,“实则……弟正疑惑,照说为太后撰写诔文这等重任,尚落不到吾这区区从八品秘书正字头上,然怪的却是,当日撰文的圣旨下达,省中竟人人谦让,皆自推诿。省监无法,乃命众人合力撰写文章奉上,却不想不合上意,彼时闻上震怒,省中人人自危,荀某因一时意气,乃毛遂自荐,领下此任,却不想,由此得利。”口气讪然:“说来吾入秘书省整三载,所作文章不下百千,然终了,却因一篇百字诔文而得迁,实为造化戏人啊!”言罢见对面人凝神似有所思,便试问:“兄亦觉此事非寻常?” 郭偕一怔:“知微何出此言?” 荀渺沉吟:“实则吾当日毛遂自荐,便得同僚告诫,诔文应避提太后为政之功过,但只粗数后为人妻母之温恭、治理六宫之宽仁,且文辞须肃静,含而不露、悲则有度。吾闻下便觉蹊跷,虽不知个中因由,却已然惶恐。至诔文呈上,更时时战兢,生怕大意出何错漏,然最终结局却又出人意料。只是吾至下心怀疑虑,不知此回迁升,终究是福是祸。” 看之惶遽之情溢于言表,郭偕报以宽慰一笑:“吾忖来,恭献太后生前因临朝听政多遭非议,因是秘书省众人推诿撰写诔文,想是恐措辞不慎,招祸上身。然尔登科至今,并未受太后恩遇,且素来独善其身,无所倚附,遂而下笔只须不曾言过其实,别有用心者便无从对你加攻讦,自亦无须过虑。” “果真?”荀渺闻此似得安慰,轻舒一气,却又另起感慨,“但提恩遇,荀某倒果真未受及分毫,甚当初登科之时,金殿上因太后一言而降次十名,此,当日看去是为憾事,然今,倒或成幸了。” “降次十名?”郭偕乍惊奇,“怎会?” 那人苦笑:“当初金殿唱名,吾排名一甲第三,是为当科探花!然彼时吾年方十九,一同族堂兄与我同科及第,排名却在吾后,太后遂以’弟不可位居兄前’为由,将我那堂兄擢为探花,吾则直降十名,落至一十三位。及至授官,吾原盼外任,终究却也未尝如愿,入秘书省一任三年,光阴虚度,无为碌碌。思来恐此一生,便就这般了……”看向郭偕,眸露钦羡:“吾实羡郭兄,历任外职,数度载功,如今官就五品都虞候,乃一司之长,前途无量。荀某在你跟前相形见绌,因是相遇之初,乃羞于自报出身,还望见谅。” 见他颓丧,郭偕自生同情,少时缄默后,便起身跨过菜堆,拣了条最粗圆的冬瓜与他对面坐了。免了居高临下,心扉也倏然开敞,一笑讪然: “汝果真以为,吾较之你是为幸?然你可知,当年庚午科武试,吾本夺魁,却仅因小人一言,诋我出身,进言太后’商贾子弟若得占鳌头,必沦为天下人笑柄’,便致我沦落无名。当年武试共取进士一百人,吾终位居七十八!及至授官,以区区厢军虞候远出匪乱多发之剑南。历经辗转,三年前因功迁升,本可留蜀畜绩,孰料小人再度进谗,道郭家已有驸马,不宜再出权将,太后竟以为是,转遣吾往一向太平的淮南,孰料不多久京西生乱,吾率部众半年历数十番苦战,一路北进,击溃逆贼。此回居功,令群小再难寻托辞,终才得迁回京。”拍拍对面人肩膀,“相较之下,自汝登科,虽难说腾达,起码却是安妥度日,如今但因一篇诔文而得迁,已算轻易。” “这……倒也是。”荀渺显是惊诧于其人的坎坷经历,一时略为语塞。片刻踌躇,眸光一动:“这么说,则……那一贯阻尔仕途之小人,如今却安在?” 片晌沉寂。 “死了。”郭偕开口,似不经心。 荀渺一怔:“死了?怎死的?” 抬指一叩额角,郭偕语出清淡:“一日饮宴,其人醉酒后裸身游走街市,受人追打,失足掉入粪池淹死了。”自然,其中尚有那许多不可述之细节,他但时时构想,闲来酝酿,随心增减(只是近时,或因怨恨骤减,亦或无甚闲暇之故,倒是未多“施展”。),却不便于外细道。 荀渺一惊,张口结舌,半晌,方嗫嚅出一句:“这,倒也算得其所报……” 点点头,郭偕一笑,如沐春风。 此刻马车驻停。外间苍老之声传进:“小郎,吾等已到金梁桥,你便自寻处饮酒去罢,老汉也须归家了。” 二人依言下车,谢过老汉,便沿街行去。 荀渺午间吃多了早前特意告假去抢得的折价点心,郭偕则是坐了半日,午后又进过茶点,因是二人皆不觉饿,便也不急寻处落座,一路且走且看。 这金梁桥算得晏京城繁华最甚处之一,酒楼食店栉次鳞比,华灯初上时,车水马龙、人流接踵。荀渺寻常极少踏足此处,遂一路随在那人身后,欲听其抉择,自也暗幸早前听了老汉之言,从他处凑了百来文充作酒钱,否则今晚,还或出丑。 灯烛荧煌中,不时见浓妆妓|女花团锦簇般聚于道边主廊槏面上,望之宛若神仙。荀渺一时向那蝶舞莺飞处多望了两眼,回身竟已不见郭偕身影,当下自紧走找寻,好在不多时便见那人正立于灯火阑珊处,对着街角的一爿食店出神。 快步赶上,荀渺心中却起不平:明知自己人生地不熟,他却只顾自游走,将人甩落身后亦不知,岂非侮慢?既这般,低头攥攥袖中的钱袋,心生一丝悔意:他既这般无礼,且出尔反尔,至下不兑现前诺,自己却还何须曲意迎合,破费讨他欢欣?照说原先便应教李老汉送他们往城南白铁巷,那处多的是廉价杂食店,一席酒水也费不去几十文……甚至,今夜这顿酒筵,本就当由彼者做东! 然腹诽归腹诽,见前人已迈步向那名为“马家瓠羹”的食店走去,荀渺不容多思,快步随前。临近才见彼处店面狭小,虽上下两层,却至多放下十来张桌子,然店内食客倒不少,目所及处,几无空座。 “便这瓠羹店,如何?”郭偕回头问来。 荀渺沉吟:较之周边那些酒楼食店,这瓠羹店的花销似要小些……便自点头。 进店落座,二人叫了些酒果肉羹。少顷酒来,对饮间,荀渺似觉那人心不在焉:不时四处张望,似找寻何人,但被问及,又矢口否认,实令人猜捏不透。就这般坐了近半时辰,酒过三巡,荀渺觉时机已至,正欲道出今日会他之目的,却见彼者起身唤住路过的行菜(1),轻道了句什么,行菜便指指里间。 回身道了句“失礼”,郭偕离座向里踱去。 乍以为他去付账,荀渺一时犹疑,然终还起身跟去。 出了嘈杂的客堂,穿过狭小的后院,二人便到内厨前。因不时有人进出,内厨屋门乃是敞开,立于外便闻内中铿锵作响。荀渺探头张望,见一膀大腰圆之人正于案前忙碌,那声响当是刀剁案板发出的。 当下见郭偕冲那背影一抱拳:“敢问这位兄台,你家……”话至一半,铿锵声戛止,那庞然之躯一震,似教冻住了半截腰肢般,一点点扭转过头——但见一张脂膏铺陈的脸上,横眉怒挑,颊肉乱颤。 心自一惊,荀渺回眸,看身侧人那张脸渐渐凝滞,自想不到:对面那幅尊容落于彼者眼中,竟似曾相识。 第十章 荀渺已然糊涂。 少顷,听郭偕惶恐的声音:“娘子见谅,方才乃是在下眼拙,未曾瞧清便……” 那妇人显无意听他辩解,挥手打断:“汝等何人?到此作甚?” 郭偕言出谨慎:“吾乃翠叶翠婆之相识,她托我带句话与其姊马家大娘子,而吾初来不识人,多有冒犯,还望娘子见谅。” 那妇人闻此面色才缓和几分,放下刀迎前几步:“老身便是马朱氏,有话道来即是。” 郭偕壮了壮胆,跨进门内:“翠婆与我说,你曾教她……”言至此,忽闻身后沉重的脚步声,未及回头,眼角余光便见一人影自侧而过,看似个小厮。 “嗵”一声,来者将手中的木桶置于桌上,便道:“肉只余此些了,今日卖完便罢!” 听声中气颇足。 郭偕看其身量不高,倒甚精壮,且与马朱氏言语起来不为生分,便猜测是为其子,遂赞道:“这小郎倒是一身好力气!” 言落,便见那人回头:烛光照映下一张脸皮倒还白净,只吊眉鹞目,骨架突棱,乍见不由令人联想崇山峻岭、嵯峨孤峰…… “你是说——奴家?”面带疑惑抬手弄了下单髻上的金钗,那人嗓音仍旧低沉。 “此是小女!”马朱氏面色复冷,转回案前拔出剁肉刀,“这二人眼神极差,莫须计较。”显是说与身侧女子听的。继而一刀下去,半片羊顿分为二,再数回手起刀落,案上的肉骨便四分五裂。 似一阵寒意乍扑面,郭、荀二人不约而同抖索了下,齐齐后退出门。郭偕心跳犹甚,拉过身侧人附耳轻语了句,便见彼者点头,却还迷惘:“瞧……是瞧清了,但为何……?” “你方才说,有话带与我?”门内飘出的声音冷若霜雪。 郭偕正身一拱手:“翠婆说了,教你得空寻她吃酒戏牌!”言罢不待门内答话,拉起身边人落荒而走。 出了店门,二人依旧疾步如飞,走了三五十丈才停下。看身后无人跟来,郭偕长舒一气,待荀渺吐息渐平,才道出原委。 “你说甚?那……那是……”那人瞪大双目看着他,一脸不可置信:“然那……那是雌是雄吾尚未弄清楚啊!” 郭偕难堪:“吾之前亦不晓她是这般,但只闻其为独女,家中薄有资财……况且那时也不知你身负功名,遂才……” “资财……”闻此二字,荀渺面色微妙,半晌不复言语。 猜到他心思,郭偕嘴角浮起一丝鄙夷色:“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二者之间,知微终须择一。” 或正全心斟酌取舍之故,荀渺竟未听出他话音带讽,叹息了声,一时愁容毕显,吞吐道:“圣人有言,’执形而论相,管中窥豹也’。吾本不当以貌取人,择妻更当重内而轻外,取德而舍貌,只是……”,低头,鞋底蹭着脚下的石子,“吾……吾看她却是细腰窄臀,恐不利生养。吾乃独子,一肩担着延续家脉之任,因是……”言至此竟似哽咽,抬起的双目微微发红。 郭偕一愣,转头避开那双流露求教之意的眸子,一时倒为方才的轻慢生悔,遂宽慰道:“实则你也不必沮丧,更无须心急,此女既不合你意,改日另择便是。你既有功名伴身,又方加官进禄,却还患无妻?” 孰料此言一出,那人愈发沮丧,乃是连连摇头,叹息不止。郭偕诧异,几番试问,那人才半羞半愧、支吾道出内情。 原是,其人及第之初,倒也多得豪门权贵青睐,欲以女下嫁,然他彼时风华正茂,又是初登科,心气自高于以往,听闻那几位闺中娇女,或年岁略长于他,或难称有姿色,或德才不兼备……总而言之,并不全然合意,再思来自己少年得志,将来必是平步青云,自不欲在婚姻大事上草率,遂乃一一回拒了,然孰知,正是此一举,竟令他懊悔至今! 但此之后,他在秘书省一任三载,碌碌无为,莫说迁升无望,甚趋于教外遗忘之境。至于姻缘无落,初时他倒还不甚上心,至过弱冠,才始心急,乃托人四处牵线,却可惜但有些财势的人家,只探听过其人家世与现状,便皆婉言回拒,说来不过是嫌他前途渺茫,家世又微薄(他荀氏在江南本也算小有名望的书香之家,自八代前出了前朝一三品学士,子孙便皆以文人自居,上百年来只集经书,不事耕种,更不通经营,然偏生后世子弟中再未出得一个进士,家道因此日衰,至其父一代,族中多数人家已堪称赤贫。而其父一生数次进考不第,因此郁郁,早早撒手人寰,母亲数年后亦随之下世,彼时荀渺尚幼,靠族人接济才得过活。而后为读书进考,欠下一笔不菲外债,因是自他登科起,所得俸禄大半便用以还债,余下的勉强够支撑他在京中的衣食住行。)。 “未曾想,汝却这般不易!”闻过其人生平,郭偕自生同情。 抽抽鼻子,彼者眸光垂地:“遂而,当下还能容我择拣的余地已是不多,当年吾得陇望蜀,一心但求尽善至美,却终贻误青春,如今再不欲覆辙重蹈,以免孤独此生。” 郭偕听他言下竟有屈就之意,不禁蹙眉:“话虽这般,然那马氏实是……”见彼者面色愈黯,即是止言,踌躇半晌,一咬牙:“罢!郭某既揽下此事,便当尽力促成。家母当日觅得三位良家女,德才品貌皆可,本是令我择一而取,然我当下无心于此,遂你若不弃,便将此三人生辰八字拿去,算下若有相合者,便由郭某替你保定,你另寻人前往说合,思来当是能成。” “这……”荀渺迟疑了下,抬起的眸中已充斥感激,只又半怀不定:“既是郭大娘子为你择定之人,我岂能……” “无妨!”郭偕一挥手,但显大度,“我本也不喜……”言至此戞止,眼角不知何时跃上一抹赧色,转开目光:“实则,吾已有意中人,因而当下……”声音渐弱,眼前却浮现出那个清尘出世的身影,心倏似被何物挠拨了下,便嘴角上扬,竟似痴笑。 “意中人?”荀渺咽口唾沫,一时浮想联翩。半晌,才抬指叩叩额角,尽力挤走心中那些鄙俗之念,向前一拱手:“如此,荀某便就先谢过郭兄了。” 事说定,郭偕才想起,那三女的生辰八字尚在老母手中,无缘无故他自不好唐突讨要,再则他方才一时意气,允诺为荀渺做保山,此刻细忖却是荒唐:原是为他择定之人,他不愿娶便罢了,却岂有自出面为友保婚之理?然君子一言,驷马难及!既已应诺,郭偕断不愿食言。 思来想去,作保一事,他自不可为,老母又必然不愿为,如此,便唯有另托他人:碍于那三家皆还有些声势,遂此人自须担些名望,如此……不知为何,眼前忽而浮起个花枝招展的身影!郭偕一怔,面色转暗:郭俭?这等要任,却能托付那等怯弱之人?且说与其这般……眼前一亮:倒不如转求公主!若得她出面说合,此事,便已成了七八分;至于他那不成器的胞弟,虽大事不足成,讨好老母的手段却向来堪称别出心裁,因是由他代为周旋劝说,老母或也不至苛责。 主意既出,事不宜迟,郭偕当即便领荀渺去往郭俭夫妇的脂粉铺。 天色尤早,然那条遍布布庄粉店以及珠玉首饰铺的街上,相较酒楼林立的金梁桥,自为冷清些。也因人流渐稀,一些店铺已将打烊。 二人行至脂粉铺前,一眼望去,竟非原以为的门口罗雀之象,相反,店铺大门敞开,内间人声喧哗,看去这营生倒是方兴未艾。 进了门,郭偕便见内中一片花团锦簇——大夫人小娘子们绕柜台围成一圈,你一言我一语,正叽喳不休。一眼瞥去,见柜后站着个身姿挺秀之人,显非郭俭。 女客们当下争相追问脂粉用法成效等事,却极少闻柜后人答言,终究或是被逼问烦了,便道一句:“此处已将打烊,汝等明日再来罢。” 声竟熟稔! 郭偕一怔,目光凝伫于那张此刻略为冷漠的面上,足有半刻钟之久,直到身侧人轻扯他衣袖,依旧是张口瞠目、一副受惊之态。而被他盯看之人因受一干妇人纠缠,并无暇留意停在身上的诧异目光。 “我说小郎,寻常二掌柜在时,这新出的脂粉可是须手把手教会奴家们调用,然你倒好,莫说教了,连答句话都惜字如金,却教妾身如何安心买下?”见他言少拘谨,几个年长的女客倒愈发肆意,竟言语戏谑之。 不知那人低道了句甚么,柜前顿爆一阵哄笑。众妇人或觉有趣,索性抛开那些脂膏粉饼,乃全心与他玩笑。 有人道:“看小郎腼腆,怕不是尚未婚娶?”另有人接言:“如此,小郎若将这水粉折些价与吾等,或能与你牵绳拉线,促门好姻缘!”言及婚配,众妇愈发振奋,你一言我一语,鼓噪不止。这边问:“小郎中意何样女子?”那侧便接:“温婉贤淑,勤俭持家,或知书达理?……”此妇道:“吾那小姑尚待字闺中!”那妇便道:“吾家小妹亦待婚配”…… 郭偕正呆愣,忽觉衣袖又教拉扯了下,便闻一声在耳侧轻道:“汝或可与二掌柜讨个情分,令荀某往后晚间来此看铺子,吾虽不懂这脂粉的功效用法,然记性尚佳,但他告知一回,吾便笃定不忘……”但言间,却听柜前的喧哗声忽而小去。郭偕抬头,见一娉婷身影不知何时已现身彼处。 “这是我家兄弟,初出茅庐,不通世情,诸位娘子还莫取笑为难于他。”女子款款一笑,声清悦耳。 “我已说了打烊,她等定要进来……”耳根涨红之人轻语了声,转身佯看架上的瓶瓶罐罐。 “吾等可未曾为难他,反之,见小郎品格清秀,乃欲与他牵绳搭线,促门好姻缘。”妇人们复起嬉笑。 在柜上铺陈开一色水粉胭脂,柜后的女子抬眸一眼扫过众人,巧笑倩兮:“那便有劳诸位了,我这兄弟虽已婚娶,然弟媳凶悍,上月失手将他那爱妾责打伤重而过世,现下小郎正伤心呢,若诸位娘子能再为牵线,自不尽感激。” 一言既罢,柜外顿鸦雀无声,一片静寂。 良久,才听人群中一细弱之声:“奴家听闻这两日铺中出了新的桃花粉,便来瞧瞧……”一言既出,余者皆附和,便各自择了几样脂粉,匆匆作鸟兽散去。 “二掌柜!”经过门前呆立的二人身侧,不知何人唤了声。 郭偕一怔,正要否认,却闻内间女子之声已先来:“诸位娘子认错了,这位是妾身的兄公(1)。” 第十一章 妇人们总算都离去了,郭偕在后关上门,回走几步,正身拜下:“臣拜见陛下、公主。” 柜后的二人,竟是当朝天子穆昀祈与长公主穆金芙! “陛……陛下?!”荀渺乍变色——这许久,自竟未认出!不过也不怪,区区八品正字,上回近身见驾,恐还是三年前金殿唱名之时。 看他怔楞,郭偕忙禀上:“此为秘书丞荀渺,他与二弟早先结识,今日吾二人途经此处,前来一探。”一顿,“然既二弟不在铺中,吾等便不扰陛下与公主叙旧,先行告退,改日再行拜访。” “大哥方来,怎就急走呢?”听音,公主倒是诚心挽留,且道:“这般晚了来访,必是有何要事,二郎出门买些果子,思来也将回了,大哥稍候片刻。”看了身侧玩着瓶子似心不在焉之人一眼,“既在宫外,二位便也无须过分拘礼,官家说是么?” 含糊“嗯”了声,穆昀祈抬头,略为散漫的目光扫过荀渺:“汝便是新晋秘书丞荀渺?” 荀渺忙拜下:“臣正是!” 穆昀祈摸摸下巴,未及出言,却听身后金芙“咦”了声,转头见她面带惑色盯着自己:“方才那梅花润玉膏,官家却是何处取得的?” 穆昀祈回思片刻,抬手指向一处抽屉。 金芙乍一怔,便苦笑:“错了,那是白兰归真露。” 穆昀祈露讪色:“打紧么?总不至有毒罢?” 金芙轻叹:“此须看她用的时机了。”见众人迷惑,进而解释:“白兰归真露乃去除面上脂粉油膏所用,梅花润玉膏则有白面遮瑕之效。方才拿错的是对街李掌柜家大娘子,须知她面上那层粉妆可厚,万一试用不当,则彼时那脸……”柳眉轻蹙,“须知李掌柜有心疾,受不得惊……” 穆昀祈闻言面色微滞,问道:“那,教人去换回?”言间眸光已挪离光线暗处,似怕彼中会忽而冒出张色彩斑斓的脸一般。 吱呀一声,外间大门被推开。 “大哥?”郭俭手中晃着个食盒跨进门,见到兄长多少有些意外(自其人迁升回京,还是第一回踏足这铺子),转而看到荀渺,更是惊讶:“荀兄,你……怎也来了?” “先莫多言,你快将这梅花膏送去李家换回白兰归真露,回来细说。”金芙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食盒,又将一玉色小瓶塞与之。 郭俭自去,室中忽而静下,气氛相较方才却为怪异。穆昀祈问了荀渺两句,或觉无趣,忽道要去后院看蛙。 金芙阻拦道:“天色早黑,蛙皆在池中,怎还能看清?且二郎一阵就回,官家但坐片刻,待吾去厨间稍作打理,一阵用些膳食,早些回宫。”此言在理,穆昀祈无从反驳,只得依从。 公主既去,堂中便余那君臣三人,一时无言,乃各自发怔。 静阒中,郭偕隐约闻得时有时无的呱呱声,似为蛙鸣。联想公主方才之言,自激起他几分好奇:诚如邵景珩当日所言,天色虽暖,然晏京到底未至蛙鸣遍地之时,纵然野外亦未必见得多少蛙影,怎他这闹市一隅的脂粉铺中,却能听蛙声一片?难不成,郭俭夫妇竟也喜好赌蛙,因是觅养此物于宅中?这一想,顿生欢喜:如此,于他倒算雪中送炭了! 主意打定,便起身上前,向着座上百无聊赖摆弄瓶罐之人揖下:“恕臣冒昧,方才闻陛下与公主言及看蛙,然此时节,京城周遭的蛙尚未长成,但此刻耳中阵阵,实又似蛙声,此不至……是臣听错了么?” 穆昀祈睥他一眼:“汝未听错,那是蛙声,不过,此蛙并非出自京中,而是由江南运来。”垂眸一动纤长的手指,将一小瓶推滚至柜台远角,“既提到此,朕倒想起,你前两日曾因这蛙与宋学士起争执?” 那老儿因此告状至御前,郭偕倒不意外,只是官家此刻提及,用意却令他拿捏不准。因是历了片刻斟酌,才谨慎将当日之事禀来。 穆昀祈听罢也似无奈,道:“既如此,你便快些将蛙陪与他,免得他日日絮叨与朕前,教朕头疼。” 郭偕自领旨,且如实:“臣原正打算教人去往江南觅蛙,然千里之遥,只恐半月内不及赶回,好在今日来此一趟,委实庆幸,待臣一阵向公主与二弟借讨几只,送与学士了事。” “借讨?”穆昀祈推开面前的瓶罐,此回倒是正眼瞧了他: “孰说这蛙,是你郭家的?”,目光半透讥嘲,半是得意:“然你不知也不怪,实则这些蛙皆是朕的,不过寄养于此而已。” “这……”郭偕着实意外,稍一踌躇,乃小心试问:“臣愚钝,陛下恕罪。然陛下知臣当下处境,临时觅蛙实在为难,遂,可否乞陛下将此处的蛙匀出一二十只与臣,令臣先行赔付宋学士,待之后吾家人觅得新蛙归,必如数奉还。” 穆昀祈闻此却似听了笑话般一嗤:“你倒是算计得好,却可知下一回江南,来回须多久?但你令人觅蛙回来,天色已暖,此地却还缺蛙么?且说来,此时这蛙,与一月后之蛙,岂能同价?” 他此言虽有留难之嫌,却又非全不在理。 郭偕一忖,便道:“如此,臣便以当前市价购进这些蛙,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小心抬头,眉梢难为察觉抖了抖:“实说来,吾与宋学士此纷争,原不算大事,若期限内无法践诺,于臣,虽须背负’失信’之名,然依宋学士素来的声名,想来外议也未必对臣多加苛责,只是学士多不肯善罢甘休,到时若因两只跳蛙令陛下耳根不得清净,便委实是臣之过了……”言未尽,忽听“嗝”一声怪响自后传来。 郭偕怔住片刻,才是恍然,转头责怪的目光投向那面红耳赤低头掩嘴之人:方才在瓠羹店中,一再提醒他莫往羹中加那许多蒜,他偏生不听,此刻却始作怪了! “嗝”,又一压抑不下的怪声自彼者喉中蹿出。始作俑者心知逃不过,只得躬身告罪:“臣搅扰了陛下,望赎……嗝……”伴着怪声,一股浓重的蒜味飘荡四散开,惊得他霎时捂嘴屏息。 蹙蹙眉,穆昀祈摆手令他莫再开口,以免这堂中的味道更为陈杂。继自斟酌一阵,复看郭偕,口气透露试探意:“你虽诚心买蛙,然此物当下却有市无价,乃如何是好?” 郭偕识趣:“陛下是为君上,又乃物主,这价,自由陛下来开。” 此话果是说进了穆昀祈心里,即见他唇角上翘,红口白牙:“五十贯——一蛙!” “嗝——”,那处又是一响。 郭偕一斟酌,竟点头:“也成,然这蛙,臣须拣选。” “不成!”穆昀祈断然回拒,“你将好的挑走,剩些小弱与朕何用?” “然臣也不能拿些病弱的送与宋学士,且他也必不能收。”郭偕寸步不让。 买卖陷入僵局。半晌静默,偌大的堂中只间或闻听打嗝之声,时高时低,时长时短,即便始作俑者捂住口鼻,却也无济于事。 终于,还是郭偕打破僵局:“臣另有一想,陛下再一听可否。吾不择选——或确切言来,是仅择小的,然价也须降些,三十贯一蛙,陛下以为如何?” 穆昀祈冷哼:“你倒精细,择些小的,养上十来日,便也长成了,且得省一半钱去,自是值当!然此于朕,又有何益?” “自然有益!”郭偕信誓旦旦,“臣以为,择蛙实与择人一般,须选良才而用,然于那些幼蛙,却如何知其资质?所谓百里得一,精良之才必是极少数,但臣挑出幼蛙一二十,此中’良才’却能几何?反观陛下,不过舍了区区一二十资质不明之蛙,并无关痛痒,却净入六百贯,臣不才,恰知南方跳蛙当下市价,一斤多则四五只,少则两三只,不过区区二三十文,纵然要精选,百里择一,六百贯照常可购良蛙六百(1)只,刨去转运途中花销,再不济到京也有上百只,因是,二十换百,且以小换大、以庸换良,陛下却道无益么?” 声落良久,不闻回音,甚连打嗝声不知何时也已终断。郭偕回头,见身后人锁眉掐指,应正算计,不由暗笑;回眸再看坐上,官家似还斟酌,然郭偕心猜,此不过作态而已。 果不其然,少时,座上人便一拍案:“罢,你既诚心,且朕也不忍见你与宋学士因一蛙而反目,遂便依你所言。然你取蛙之时,须朕在场!” 郭偕自无不从。 但因讨蛙一事,来去这许久,君臣几人便也不似先前生疏,堂中气氛渐转暖洽。见势,郭偕当机立断,再一揖向上:“陛下,臣有一求,乞陛下允许。” 穆昀祈好奇:“何事?” 便闻他道:“明日,步军司便要开审寒食之乱中涉案的军将,然臣忧心,如此关门审案,易招外质疑,因是奏请陛下派内臣往步军司听审,并记载各案始末、犯人辩词、呈堂证供等等,回宫呈于御前,以鉴臣审案是否持公。” 穆昀祈沉吟片刻,竟是一叹:“朕闻郭卿身正气壮,素来大无畏,却不想,也有这等瞻前顾后、仓皇忧惧之时!也罢,你既存顾虑,朕将此案交回殿前司审理便好。” 郭偕一怔,万没想会是这般结果!急道:“陛下容禀,臣非此意,只是,吾若关起门来审案,案犯又是吾司军将,彼时重判不忍,轻罚却又怕外以为我徇私,遂才为难。”一时情急,竟将心底真言托出。 孰料官家闻此面色倏冷,一拂袖:“若尔身正,惧何非议?” 似受雷击般一震,郭偕哑口无言。 恰此刻郭俭回来,公主也出道晚膳已好,郭、荀二人自知趣告辞。 出得脂粉铺,时辰尚早。 一路信步,不觉已至南州桥。行将分别,荀渺却似欲言又止,踌躇良久,终是拉住郭偕,目露渴求:“下回,会卿但得空,可否与我去趟菜市?那些肉菜果子的,我但与人讲价,总受冷眼,今日方知——乃是说辞不得法!遂而……” 郭偕苦笑扶额。 二人就此别过。 郭偕一路沿州河北上,迎面夜风令他思绪时沌时清:历此一夜,他心中堆叠的那一应疑惑之上,又添新问。 素以为今上与公主疏远,然今日所见,却非那般,但凭肉眼,实难看出二人有何罅隙,总不至,这一切皆是佯装?再则……抬头遥望北边黢黑的夜空,想着那侧早已关门落锁的皇城,郭偕实纳闷:这般深夜,若要大张旗鼓命开宫门,天子趁夜出行一事,岂非人尽皆知?如此朝中群起而议,他却何以招架?…… 与此同时。 北去数里,邻近皇城的一处大宅中,与不远处的闹市大相径庭,已早早陷入沉寂。倒是西边看似清冷的偏院,正房内明灭不定的烛光将两条人影斜斜映于窗上。 四下皆阒,乃闻室中人声轻语。 “吾等精心布局,一场奔碌,终却教那郭偕渔翁得利,坐享其成!……当初你一再阻他晋官,他现下却仍以都虞候之职领步军司,势必对你加报复……当日你为何不劝阻今上?”听音,言者正不平。 另一人则漠然:“劝阻?那也须我未卜先知,将那掷骰子的技巧练得同他一般炉火纯青!否则,便再行一回兵谏?”顿了顿,“此些小处,让他两步也无妨。毕竟朝中针对吾等之非议日甚,如非必要,无须再犯众怒,该收敛时合当收敛些……郭偕此人一介武夫,胸无城府,志平才疏,由他接手步军司,吾倒反是安心……”话至此戛止,转而一声低喝:“孰人在外?” 屋门猛被拉开,二人疾步而出。 似水月光下,院中空地但呈一片惨白。四下蘧寂,莫说人,便连只猫狗的影子都不见,唯有清风过境,晃动树影婆娑,颇有几分可怖。 第十二章 日上三竿。 静谧的院中,小僮蹦跳着穿过花|径,将紧闭的屋门推开条缝,闪身入内,又将手中的油纸包置于桌上,才蹑手蹑脚向卧房走去。 “虽……从命而为……终究……协从逆贼……判落厢军……” 半掩的帐中流出断续而含糊的话语声,小僮乍一愣,停住脚步,探头小心向里张望,但见帐后侧卧的人影半晌并无动静,才是恍然----那人原是梦中呓语! 小心跨入房内,正犹豫该不该唤醒他,却见榻上人冷不丁一个翻身坐起,两道充满戒备的目光直直向此投来,惊得小僮一个哆嗦,张口无声。 “早与你交待过,进我卧房须先叩门,否则难保不将你当贼人擒拿!”看清来者,床上人语带诘责。 小僮耸耸方才穿越花丛教飞虫咬出红疙瘩的鼻尖,显是委屈:“这都日上三竿了,你昨夜吩咐我买包子时尚说,若我辰正时分回来,你必也起了,且当下房门未关,我怎知你还睡着……” “罢、罢,说你两句,你话竟较之吾还多,成何体统?”郭偕蹙蹙眉,打断其人嗔怨,缓慢从被中挪出,一面暗自吁叹:十几二十人一一过堂,这案一审便是三日,自早到晚不得停歇,连梦中竟也是堂上审案之景,实令人心力交瘁!幸得今日旬休,总是能轻松一日。 一面忖着这难得的空闲该如何打发,一面草草洗漱过,才坐下欲用早膳,郭俭却来了,看去行色还甚匆促。原是今上传话,午后要至铺中,教郭偕彼时去选蛙。他这一提,郭偕才想起确还有此一事,且说当下距与宋衍约定的期限已不足十日,因是倒果真事不宜迟。 话既带到,郭俭便要走,熟料兄长却道一阵与他同去,令他坐待片刻。郭俭虽不甚情愿,然自小常有的经历却令他不敢忤逆,只得拖张凳子远远坐了,静看那人不疾不徐用着充作早膳的梅花包子,且焦急且暗吞口水。 一胎同胞,那人怎不知他喜好,当下令小僮将包子与他送去一个。 战兢接过,郭俭显然受宠若惊,将凳子拉前几寸,小心摸出袖中的汗巾衬着包子送入口,咬下一瞬,那股熟悉的甜香充盈齿颊,令人身心一畅,拘谨刹那消散大半。 郭偕啜了口茶,开口似随意:“今上常来你铺中?” 郭俭吃着包子,仔细不令油渍沾于衣上,一面语焉不详:“也不常来,以前数月来一回,这两月才来得频繁些……”言至此忽意识到什么,捂嘴一脸懊丧:“吾……吾之意是,极少来。”听兄长哼了声,两手便是一颤,险将包子抖落:“你……你可莫说是我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郭偕冷笑:“我记性异于常人,但你说得越多,吾便忘得越快,然若只是只言片语,吾反倒记得清楚,且不定何时大意说漏嘴……”适时止言,显透威胁的目光扫过其人。 “这……”郭俭但露苦色,迟疑良久终又接下小僮新递来的包子,咬了口,垂眸低声且含糊:“公主说不可教外人知晓,你且……” 郭偕口气随和几分:“我听多便忘,却还如何向外人道?”言罢端起茶盏,又命小僮自拿两个包子出去吃。 郭俭起身将凳子拉至桌前,似依觉不妥,又向兄长身边凑近几寸,才低声道来。 原穆昀祈寻常来他铺中多是教他替自己搜罗些小物什,因郭家常有商船车马往来于大煕各地,因此此与郭俭倒也算便宜,且穆昀祈也不令他白做,寻常是以市价数倍与之,若量多时久,便一月一结。郭俭初时自不敢收,倒是公主说无妨,数回下来,便也以为常。而说来也怪,但穆昀祈令他搜集之物,不多时京中便始流行,且不知何人走漏消息,常有人来他铺中询价,若有多余时,公主竟也擅自出售,穆昀祈得知非但不怪罪,且于盈亏素来不问,纵然公主提起,便道将之入账,充作下回货款。 郭偕一沉吟:“如此说来,他姐弟间倒为亲厚?” 郭俭忖了忖,略显困惑:“此吾也不甚清楚,公主平日极少回宫,也甚少言及父母兄弟,倒是官家来时她甚欢欣,定要亲自置办菜肴果品。官家私下也甚随和,与吾二人一道用膳品茶,乃似家人,偶而晚间无事,尚一道博戏,只吾不精于此道,常教他姐弟取笑……” “博戏?”郭偕眸光一亮,将方拿到手的最后一个包子转递与他,乃是和颜悦色:“上与汝博戏,常玩哪些?双陆?采选?打马?(1)” “皆有。”但言及此,郭俭面上顿露神采,接过包子,眉飞色舞描述彼时之景:“官家擅双陆,公主擅打马……我但输去的,公主多能赢回!……” 郭偕一改急躁,乃是静自品茶听他细说,时而凝眉似有所惑,时而轻笑乃似恍然。终了,茶饮尽,郭俭的包子也已吃完,便见做兄长的起身:“时候不早了,走罢。” 出了门,郭俭乃是一路催促,道是公主须等他回去,才可出门置办午间用的茶果。郭偕寻常少往他铺中去,并不清楚他景况,总以为铺中如何也有个把供差遣的婢女小厮,却不想他夫妇实为拮据,当下竟连个替换看铺子的人都没有!着实意外。 细问才知,当初公主下嫁,原有近身宫娥数名陪出,然那些宫娥自恃天家从侍,不将平民百姓的郭家放于眼中,对郭家人多番侮慢,对下人更是颐指气使,自惹老母贺氏不快,公主于心不安,遂禀告太后将宫婢遣回,从此身侧再无亲随。而自开出这脂粉铺,他夫妇忙转不开,雇人却须多花销(并非二人悭吝,而实是营生初起,小到二人吃穿、大到铺子进货经营,各处皆须精打细算,绝不敢乱费一文。),好在后收留了个孤老婆子毕氏在家中担些洒扫洗煮的杂务,但只需供其吃住便可,也算解了燃眉之急,然于铺中之事,毕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官家得知,原要遣宫人来替之操持,却教公主婉拒,因是当下,这铺中一应大小事,仍只得他二人自行料理。 郭偕闻罢自还慨叹:原以为堂堂金枝,必是千娇百纵难历风霜,却不想这昌福公主竟还有此吃苦受劳、勤俭持家之一面,外看娇柔而内不失傲骨,委实令人刮目。 二人且行且闲话,不觉已到地方。 一进粉铺大门,便闻一老妇之声:“你这小郎已这般年纪,却未婚配,必然有所缘故,当下若不细细说清,却教老身如何敢与你牵线?” 郭偕一怔,抬目却见那柜后站着个男子!未待进一步瞧清面目,便闻身侧已响起郭俭诧异的声音:“荀兄?怎可劳你替我……”原那人,竟是荀渺。 第十三章 见他二人进门,荀渺脸面一红,匆匆将那妇人打发走,才道出缘故。 原是他一早欲去郭家寻郭偕一道上铺中来,再提请公主牵线一事,孰料在半途遇到郭俭,得知此刻郭偕多半未起身,郭俭便劝他先到铺中待候,荀渺自不欲白走一遭,便也依从了。孰料在此待候半日,并不见他二人回来,而铺中人来客往,于那事又无机开口,只得干等,眼看时近晌午,公主原还盼郭俭回去替了她,好出门置办午间的点心,这厢自然心急。荀渺闻知缘故,本想代为跑腿,然公主交待的几家点心果子铺他多半不知,无奈之下,只得自荐照看铺子,公主或看他还算机警,就将客人常买的几样脂粉指与他,又取出价册供他查阅,才自去了。 郭偕闻此,再想起方才那老妇之言,乃是会意一哂:“知微今日这一自荐,乃是收获不浅啊!照此看,那事,倒也无须吾等再为插手了。” 荀渺闻言顿然情急:“会卿何出此言?方才实是那张婆自为多事,况且……”一顿,垂眸丧气:“况且不也未成么……因是,此事依旧少不得劳烦公主与二掌柜……” 见他这般,郭偕便也不欲再戏谑他,趁此刻清闲,便将事之原委与郭俭道来,令之转询公主。后者自应允。方巧事说罢,穆昀祈便进了门,即刻要去后院选蛙,郭俭须陪同在侧,堂中无人看值,荀渺便少不得再充一回掌柜。 后院放着七八个大缸,蛙便养在其中。缸上罩有网盖,网眼只铜钱大小,如此既能透气,又不令蛙自洞孔逃生。 郭偕探头往缸中瞧了瞧,见水面飘浮荷叶水草若干,其上蹲着大小不一的青蛙十数只,但或今日不甚热,皆不如何活跃。 郭俭由院落一角拿出捕蛙的网兜交于兄长,又取出个有盖的木桶置于脚边。诸事就绪,郭偕正欲请天子近前,不料一回头,却见那人竟于数十尺外站着,面上且还透露一丝惊惧色! 他这竟是——怕蛙?!顿自恍然,郭偕难忍窃笑:这便怪不得不将蛙带回宫中蓄养了,原是叶公好龙啊! “捞罢!”穆昀祈显有速战速决之意。 郭偕应了声,便示意郭俭揭开盖网,他探臂进去,未费什么力气捞起五六只,皆置于桶中待选。缸中余下的蛙受此一惊,接二连三跳入水,二人便换缸再捞,未历太久,已得蛙数十只。郭偕以为够了,便将网兜收起。穆昀祈见状作势走近几步,命他择选。 郭俭两手按着木桶盖子,但得兄长示意,便将盖子移开一条可供手臂探入的缝,待郭偕捉蛙出来,即刻将桶盖盖回。郭偕则将那蛙拎在手中展示与穆昀祈,见他点头便留下,否则便扔回缸中。如此反复,原也算顺当,却岂料将至尾声时,竟事出不测。 穆昀祈只记得不知孰人一声喷嚏,伴随桶盖坠地之声,便见诸多绿皮鼓眼怪物一团团跃将出来,四散蹿逃。令他见下后背发冷,头皮发麻,眼睁睁看着两三团绿影蹦跳着向此来,却身僵肢硬无法移步。眼看一绿身怪将要撞上衣摆,才如梦初醒,似火烧屁股般向后跳去,孰料脚跟撞到台阶,一头栽倒!好在有人及时在侧将他搀住。 惊魂甫定,穆昀祈只见眼角一抹霞光闪过,近处跃起的绿影即刻坠地,垂眸见一水色绣鞋已踩住那怪物。 好身手!一声暗赞后,飞快躲到那英姿飒爽之人身后,静自观战…… 费了刻把钟。 将最后一只蛙扔进桶中,郭偕长舒口气,转头一揖向那婷婷之人:“多谢公主相助,今日与你添乱,实不过意。” 金芙巧笑:“大哥言重了。”一面轻巧抽出被身后人紧紧攥在手中的衣袖,看向郭俭:“定要说来,也是二郎不慎酿就此祸,惊了驾,理应赔罪。” 正拿汗巾细拭衣上水渍之人闻言自觉委屈,却又不敢辩驳,只得依言。穆昀祈才稳下心神,自道无妨。公主便趁机进言,请将那桶中的蛙悉数赐予郭偕。她既开口,穆昀祈倒也许了。 因祸得福,郭偕自庆幸。公主又教郭俭私下与他说,若这蛙暂不送去宋府,可仍养在此处,好生喂养两日,再令郭俭闲时调|教一番(养蛙两月,郭俭自也学了些训蛙术,必要时可略作施展)。郭偕自无异议,由此对公主的感激也更甚一重。 蛙事既毕,时已晌午,公主留下郭偕与荀渺一道用了些茶果,听闻穆昀祈午后欲去街市走走,然身侧无人相伴护卫,公主不甚放心,便教二人伴驾随行。 君臣三人出了脂粉铺,穆昀祈但问京中有何好去处,郭偕道了几处,穆昀祈皆说已去过,便转问荀渺,所答自也无甚新意,穆昀祈显是不悦,道:“汝等居于京中这许久,常去却只这几处?” 郭偕只得告罪,道回京时短,且公务缠身,外出实少云云。轮到荀渺,却是吞吐支吾,终看穆昀祈面色不善,才道出实情:因住处偏僻,并不常至繁华闹猛处,常去只那菜市与些杂食小店。 “菜市!”听此言,穆昀祈却是眼前一亮,“彼处吾倒从未踏足,但去瞧瞧也无妨。” “那便由臣带路!”荀渺此刻倒应承得快,且向前指点:“前走两三里,出了朱雀门,往南再过两条街,便是城东最大的菜市了。”然却不知,他此言乍听寻常,然落在某些人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 朱雀门!郭偕只闻此三字,面色就一白。 事过数月,却不知彼处那流言是否已止,更不知,豆腐坊的小娘子与肉饼店的老汉,是否还能认出那当初令他等义愤填膺的身形脸面…… 前头两个兴致勃勃的身影已远去,郭偕心知劝阻是徒劳,只得咬牙一握拳,抬头挺胸迈出那赴汤蹈火的一步。 第十四章 天高云淡,阳光普照,是个出门游荡的好日子。 眼看前方二人越走越近,不时交头接耳,郭偕心头一股不详之感油然而生。 “果真?”穆昀祈面露讶色,示意荀渺近前来说。 后者依言,一脸佞幸者的喜形于色:首回伴驾出行,难免拘谨,然方才无意一言,竟引天子“刮目”,实为意外,当下自不敢怠慢,近前:“臣绝不敢妄言!但问这周遭往来者,于此一事,乃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穆昀祈一摸下巴:“此人光天化日裸走闹市,却不引人围观?” 荀渺狡笑:“如何不?”眸子一转:“据闻那厮与人私通,丑事败露,才狼狈逃窜,彼时头顶铜盆不辨方向,险将胡家肉饼铺的窗牖撞坏……”说至精彩处,乃眉飞色舞。 “顶铜盆?”穆昀祈纳闷:“顶那物作甚?” “挡脸啊!”荀渺嗤笑了声,下一刻或自觉忘形,才收敛起些,道:“所谓人活脸树活皮,他是不欲教人瞧清脸面。坊间由此猜测此人身份或不寻常,乃非富即贵。” 穆昀祈眸光一亮:“如此说,倒或许……”幸灾乐祸一笑,追问:“那终教人认出否?” 荀渺由衷惋惜:“说来也怪,当日许多人与他错身,竟皆未看清其面目,后因疑之是窃贼,一干人尚沿街追赶捉拿之,却可惜终还教他逃脱了。” “这般……”穆昀祈闻言倒也扼腕,转头回看郭偕:“郭卿是否……”言出一半即止,面露讶色:“郭卿,你这是……为何以袖遮面?” “我……”郭偕一怔,将衣袖放下几寸,露出一双深藏不安的眼睛:“此刻日光尤烈,晒得吾眼花,因此拿袖挡一挡。” “日光烈?”荀渺挠头,“吾怎不觉……”言间忽见那人眼中冒出两束慑人胆魄的凶光,惊得他喉头一紧,言语戛止。 “已走了这许久,却还未到么?”郭偕趁隙抢过话去。 “到——到了,就在前方……”荀渺抬头指去,顺势又瞧彼者一眼,却见之面色平和,哪有一星半点的凶相?看来方才,还或是自眼花。 果然,三人出了朱雀门,再拐过两条街,便到了南城最大的菜市。 时过晌午,市上乃是行人寥寥,摊贩们皆与剩下那些发蔫的瓜菜一般无精打采。然此并无碍官家“猎奇”的兴致,一路东瞧西看,偶还掂量两颗瓜菜作势问价,只那些摊贩多是一眼便看出他乃闲极无聊、出门寻趣的富家子,遂皆一言半语敷衍过,无意与他多费唇舌。好在穆昀祈并不介意,看去是乐在其中。 伴驾在侧,荀渺也未闲着,午后市上瓜菜照理都要折些价,他自想趁机拣买。然沿途问去,价钱皆不合意,因是铩羽而归。郭偕笑称必是讲价不得法,教穆昀祈听闻,顿起好奇,定要二人分别试来一较。 荀渺无奈,只得带他等走近一处菜摊,摊主是个妇人,想来或好说话些。当下问过价钱,乃与先头那些相差无几,荀渺作势翻看了几棵瓜菜,一一挑出缺处,又将前两家的价钱说低几文,孰料妇人听后脸色即沉,便不许他再挑拣,道:“你这小郎倒怪,既已寻得省钱处,却还来此作甚?便去买那价低的即可!”一番话将三人说得面红耳赤,无声遁走。 轮到郭偕,二人随他在一菜摊前停下。摊主是个老者,苍鬓黄面,看去似近郊老农。其人身后树上拴着头驴,应是运菜入城的脚力,再看那摊上,所剩瓜菜已无几,不过相较别家,倒还皆算新鲜。 见几人驻足,老者却不似欣喜,反之,连出声揽客都懒得,显是断定他等此来只为寻趣。郭偕倒也不计较,作势低头挑菜,一面言出称赞,只道这菜的好处,几句话便令老汉欢欣展颜,一改先前的冷漠,不仅有问必答,甚还仔细替他拣选。至此,郭偕话锋一转,又问老汉家居何处,家中景况等,老汉一一作答,如此这般,二人倒是欲说越投机。 随手拿起棵叶子蔫黄的菜,郭偕忽似不忍:“天热,菜到午后易蔫,必然不好卖罢?” 老汉点头:“至晚间卖不出,便只得拖回去,自吃些,余下烂了只能丢弃。”叹了气,便试问:“小郎若是家中人多,不妨全买下,老汉可折价与你。” 郭偕一听爽快应允,当即不再择拣,乃以半价买下老汉所有瓜菜。 离开菜摊,穆昀祈直呼有趣,荀渺则一脸钦佩,追问是如何诓得老汉自愿贱卖那菜的。 郭偕但笑:“奉承是真,说’诓’却过了。乡野之人,性讷不失忠厚,我但赞他几句,他自欢欣,然我所言也是实,他这菜,过了晌午便难卖,他家又远在城外,天黑之前必要回去,不似城中菜贩,摆摊至入夜亦无妨,更不似那些大铺子,余下瓜菜晚间或可送去常往来的酒楼。因是于他而言,将余下瓜菜折价出卖本是上选,只老汉脾性耿讷,加之那菜所剩无几,自认无须低声下气求卖,然若遇上个合脾性的,便另当别论了。” 荀渺仔细听着,点头连连。穆昀祈稍作沉吟,则似恍然,当即道要自行一试。 三人遂转转悠悠到一肉摊前,摊上此刻余存已不多。摊主是个黑瘦汉子,见人一脸冷漠,脚下则拴着条毛色黑亮的大狗,看去倒是乖顺,所谓狗随其主,想必主人亦是老实良善。 穆昀祈心下做了那番推断,便放心上前装作细看择拣,然肉好坏自是不知,况且素来连活人他都懒于开口夸赞,又怎知如何赞一堆死肉?因是沉吟许久,却是难出一言。终了,索性跳过先头那一堆琐言繁语,抬头佯装看了看天,便道:“这般热天,生肉受此曝晒,又引蝇蚋叮咬,不出半日,便将臭了罢?遂吾看……”言至此,果见那黑瘦汉子正眼瞧来,只那眼神却实难说带什么善意…… 偏刻钟后。 耳边风声呼过,穆昀祈已然眼花脚软,气喘不止,却不敢停歇,实怕脚步一缓,便教那恶犬扑上咬断脖颈。此刻闻人声在后道:“莫跑了……恶犬已去……”虽不甚敢信,然脚步已缓,喘息着小心回看了眼,空旷的街上果不见那黑色凶影。心下顿一轻,长舒口气,却险些坐倒,幸得身后一双手及时将他搀住。 “荀……荀渺呢?”郭偕扶着喘息不止之人,四望下却变色。 穆昀祈随之转头找寻,果不见彼者身影,倒也一惊:难不成是教那恶犬追上了?则……后背一凉,不敢往下想。 “待臣去找寻一圈,郎君(1)先且在此歇息。”郭偕皱眉言罢,捡了根木棍往回走。 “吾……与你一道。”穆昀祈犹豫了下,终是抬起酸软的两腿随去。想这光天化日,那恶汉也不敢当真纵犬行凶!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方拐过街角,便见远处一人蹒跚而来。 “知微!”郭偕唤了声,见那人抬头向此一望,便似腿脚乍软,竟瘫倒下去。 难道受伤了?穆昀祈与郭偕满腹狐疑向前跑去。 “荀卿,你……这是……?”终是看清他那一身,穆昀祈愕然瞠目。 在他对面蹲下,郭偕眼中三分愧色,七分同情。 其人当下,两手各拎一条猪腿,少说二三十斤,项上悬粗绳,一侧吊块白花花的肥肉,一侧悬挂猪腰猪肺等下水,腰间则围绑白菜大小五六株,又左右各垂草绳,拴萝卜七八根。 便难怪他累到瘫软:一身上下沉甸如是,于他这文弱书生而言,能迈开步已是不易。 须臾,看彼者总是顺过气来,一眼上下将郭偕打量遍,竟是面色一凛,急道:“冬瓜呢?” 郭偕一怔,寻思半晌,摇了摇头:“方才跑得急,或是随手丢弃了。” “丢了?!”彼者眸中痛色跃显,“你可知那是……” “你不尚有这许多么?”郭偕一指他腰间,口气略不善:实则他有何资格抱怨?那些菜,钱他又未出一文。 “罢了罢了,虽丢了冬瓜,然你新买这许多肉,也够打发段时日了。”穆昀祈缓过神来,欲打圆场,“所幸未教恶犬咬伤,安然无事便好。” 孰料此言一出,却见那人面颊数抽,一时竟声泪俱下:“这肉,原不是我情愿买的!”,言间伸腿露出破碎的裤管,目光充斥幽怨:“我才跑出几步,便教恶犬撵上,那摊主说吾等刻意寻衅,定要教我买完他那肉才作罢!”恨恨将手中的猪腿捶向胸前的肥肉:“好在我钱不够,他便令我买了此些,却还不许拣选,我本不爱吃肥肉……”抽噎了声:“须知那两百文乃是吾五六日之花销啊!” 片刻静寂。 穆昀祈抚了抚额:“明日,吾令人将钱送到秘书省……” 终看彼者笑逐颜开跳上板车,满载肉菜轻快而去,郭偕心下一轻。 “走罢,趁天色尚早,吾还有一处须去。”穆昀祈转身,轻言了句,看来亦如释重负。 “还要去……”郭偕脱口而出,然一忖,此也轮不到他做主,便悻悻止言,快步随上。 第十五章 日渐偏西,拂面的风透了一丝凉意。 “卿可知,昨日,台谏弹劾卿于朝上?”穆昀祈忽问。 郭偕微一怔,却不意外:“臣……在下愚昧,不知他等因何事弹劾郭某?”且作糊涂。 穆昀祈回眸:“你果真不知?” 郭偕稍沉吟:“若陛……郎君以为可,吾便斗胆一猜。”看那人颔首,即道:“吾猜他等是弹劾吾审理寒食乱事一案时,挟私袒护,纵恶庇罪!” “如是,你认罪么?”穆昀祈未置可否,继问。 便见彼者面色一凛:“不----认!” 似为欣慰,穆昀祈口气随之转缓:“你既问心无愧,吾倒也无心多过追究,然以枢密副使邵忱业为首一干人当日却主张彻查,后虽不了了之,然邵忱业为人冥顽,恐不会善罢甘休,遂望你谨慎处事,好自为之。” 郭偕浅一揖:“谢郎君提点。吾身正,不惧毁訾!” 穆昀祈一笑未再接言。 将近傍晚,二人加快脚步,不久便至沣邑桥。过桥向南,称为沣邑桥南街,此处东临州河,隔岸不远便是繁盛空前的观虹街,然一水相隔,此处倒不受闹市喧腾滋扰,可谓闹中取静;往西一二里,是拜佛修心、出游赏花皆好的建宁寺;南边是南熏门,北去可达金梁桥,堪称水陆皆宜,四通八达,着实风水宝地。因是京中诸多名仕重臣、王侯国戚皆置宅于此。 二人沿街走了一阵,至一宅前,叩门入内。 听过官家与仆从之言,郭偕才知此竟是嘉王宅邸,心中顿纳罕:虽早先便听闻嘉王出宫,并未入住与皇宫一墙之隔、宗室聚居的亲王宫邸,却也不曾想他会搬至此处,此不合祖制,更不合常情。寻常而言,宗亲教遣出外宅闲居,多因犯过,然嘉王显非此遇----郭偕犹记得当日,其人亲口曾道,出宫闲居乃一己所愿!只是否言之由衷,外人便难分辨了。 闻听天子驾到,嘉王忙自迎出,不想伴之前来的竟还有邵景珩!然看官家不似惊讶,郭偕便知其人当是得过御准前来。 邵景珩是嘉王表兄,又是今上自小的伴读,常年行走宫中,当御前自无拘谨。当下三人寒暄,听邵景珩言下,乃对嘉王外居不甚赞同,因此处远离宫中,府中侍卫又不多,恐存险患。然嘉王心意坚定,道素来好静,且一心修佛,此处距建宁寺不过一两里之遥,于他实算便当,且他素来与外无争、处世平和,想来也无人与他寻衅。 邵景珩闻来不屑:“你只道与世无争便不至受人记恨,却不知人心险恶!墙高人众实不足令心怀歹念者知难退却。”一时或情急,竟脱口而出:“须知前两日,我宅中尚有人夜闯,你居于这等僻静处,岂能安枕?” 夜闯!闻此二字,郭偕眉心一收,下意识瞄了眼至下未尝出言的天子,似见他眸中一抹暗影掠过,然一闪即逝,面色却还如常。 “景珩此言有理。”穆昀祈点头,看了眼嘉王:“然寅澈心意坚定,既他不愿搬离,朕以为,倒也无须强求。”言落,便见嘉王低头称谢。 “然景珩之虑,实也是朕之所忧,”孰料官家言尚未尽:“此处守卫涣散,难免与歹人可趁之机,因是朕忖来,还当多些侍卫护卫府第。”见嘉王欲争辩,抬手制止:“汝既已迁出宫,再令皇城司履行护卫之职确不妥,且事若传出,也恐外朝非议,因是朕思量来,不妨令步军司派人护卫你府第,一则郭卿处事谨慎,朕自安心,二来你二人也算熟稔,今后但凡小事,便自行商榷处置,也省去朕些心力,你意下如何?” 嘉王闻言显意外,回过神来,忙揖下:“臣领旨,谢陛下垂爱。” 事既商定,穆昀祈便先回宫,邵景珩顺路伴驾,自无须郭偕再随同。 夕阳半垂,清风拂面。沿河蹀躞,时景颇好,令人不忍思归。 穆昀祈不觉间脚步又缓。 “陛下难道不以为,守卫嘉王宅邸一职,交予殿前司更妥当?”身后人语出淡淡。 穆昀祈笑了笑,口气亦无波澜:“朕自以为是,然寅澈却未必希望如此。他心意坚定,迁出宫中到此清寂处隐居,便是不欲受宫规缛节牵束,想来无论皇城司还是你殿前司担任护卫之职,皆与你我在其身侧无异,如此,还不是与他徒添困扰?遂吾思来,不妨令他求仁得仁,遂了心意。”沉吟间,驻足遥望城墙上那轮斜阳,笑意倏而朦胧,淡淡似有感:“本不应是局中人,且去也好。” 身后人沉默半晌,听音依淡:“既令局内人脱身,又何苦将局外人牵入?”…… “阿嚏!”郭偕放下茶盏,便觉鼻中发痒,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嘉王言语戛止,显是忧心:“郭将军莫是受凉了?” 郭偕摇头:“非也,或是这茶味略浓,冲入鼻中稍感不适而已。”讪笑了下,转回正题:“照殿下说,邵殿帅与殿下实乃情同手足?” 穆寅澈满面敦厚:“邵表兄自小便伴吾身侧,实亲如自家兄长,对吾极尽维护。只其生性严毅,少时便端重循礼,不苟言笑,不过也因此,先皇与娘娘才对之另眼垂青,令他常留宫中,与我为伴,后亦为今上伴读。” “如是说,”郭偕忖了忖,“太后素来便对邵殿帅报以厚望?” 穆昀澈点头:“那自是!娘娘素来看重表兄,而表兄也不负娘娘期望,年方十七便登进士科,娘娘甚喜,然思他年岁尚轻,本欲令他留任京中,却孰料他不愿,执意请出西北,娘娘无奈应允。随后羌胡犯境,表兄随同经略安抚使丁知白丁相公北伐,黑水寨一役,他亲率精兵袭敌后营,生擒贼首,令羌胡陷入群龙无首之境,吾大军则趁势北捣,一路势如破竹,三月伐定胡番。此回居功,加之二舅父不幸过世,表兄才从父遗愿归来,却不愿领受文职,而自请领兵,此乃因三舅父彼时方入枢密,表兄不欲邵家担上’外戚当国’之名,娘娘领他苦心,便也允了,且许他所请,将当初在西北随之出生入死的两万厢军升编禁军,归入殿前司捧日、天武两军下(1),自此常驻京中。”言至此,一叹似感慨,“时日如梭,自此竟也三载矣,他至今恪守旧志,但邵家除他之外,尚有一人在朝,他便绝不谋迁!” 听他这么说,郭偕看去倒也有所感:“邵殿帅胸怀大义,实乃国之栋梁!”言罢端茶小啜一口,心下却是一声暗叹:只不知当日,这位大义凛然的邵殿帅领亲军破入庆寿殿时,太后可曾懊悔当初之决定…… 第十六章 晚霞裹挟夕阳挂于宫墙,余晖撩拨鸣蝉,知了声此起彼伏。微风过境,拂动柳枝划开湖面水纹道道。 “你……莫追我!”暮色中的宁静,被忽然而至的喧闹声打破。循声,两个小身影一前一后沿湖追逐来。 湖边小径不甚平整,跑在前的蓝衣小人儿踉跄了下,险些摔倒,回头时,女孩儿已将追上。 “你将那物扔了,否则我定禀告娘娘(1),将你逐出宫去!”小人儿攥拳挺胸,做出一脸凶样,脚下却步步后退。 女童晃晃手中倒拎的青皮鼓眼怪物,偏生不听他的,竟又逼近几步,不怀好意一笑:“去啊!娘娘本就不喜我,然我不还是在宫中住了这许久?但爹爹疼我便好。他前日还斥你怯弱,若知你连青蛙都怕,必然愈发厌憎你,指不定将你赶出去,令昀澈(2)来做这太子!”言罢拍手大笑。 小人儿脸面涨红:“你胡说!娘娘说了,太子之位孰也抢不走!” 女孩儿做个鬼脸,晃着手里的蛙继续逼近,看小人儿面色发白,却还仔细端着那脸凶相步步后退,当下叉腰大笑:“你若实在怕,便唤我一声大姊,我就将蛙扔了。” “才不!”小人儿咬牙挺胸,“吾是太子,你不唤我殿下,我却凭甚唤你大姊?” “因吾长你一岁!”女孩儿理直气壮。 “是半岁!”气汹汹驳回,小人儿趁机转头急跑,可惜身后人早有防备,三两步追上,将那蛙举到他头顶,作势要往衣领中塞。小人儿极力反抗,一番缠斗后,终是挣脱,然惶急之故,奔逃的脚步踉跄,歪歪斜斜竟向水边去了。 “阿祈,小心莫……”女孩儿一惊,开口提醒,孰料小人儿愈发惊慌,两腿一颤就滑下了水,一时极力挣扎。女孩儿回过神来,跑上前拽住他一条胳膊使劲往上拉,奈何力小,那人又挣扎得厉害,眼看要将她一道拖下。 千钧一发之际,上头忽伸来一条长有力的胳膊,由水中小童的腋下穿过,轻轻一提,便将人拎上了岸。 脚踏实地,小人儿呆愣良久,显是受惊不小,直到被女孩儿轻碰了下,才如梦初醒般一屁股坐地,使劲咬着唇,却奈何豆大的泪珠依旧夺眶而出。 “阿祈,你……没事罢?”女孩儿也受惊不小,手足无措,慌乱的眼神满怀乞求看向身侧高她两头的少年。 “殿下莫怕,那水才到你腰间,若非你彼时只顾挣扎,已然自行上来了。”少年微微一笑,上前扶起坐地的小童,为证所言非虚,拉他手往上衣摸去,“看,此处尚是干的。”言罢便替他拧衣裤上的水。 小人儿愣怔半晌,不甚置信般再往胸前摸了摸,脸面便是一热,低头不语。 “表兄,我……”女孩儿见无人搭理自己,只得厚着脸皮上前扯扯少年的衣袖,欲言又止。 叹口气,少年面上堆满无奈:“公主,你又惹祸了罢?还不快与殿下赔不是。” 女孩儿撅噘嘴,低头:“金芙错了,殿下恕罪。” 小人儿哼了声,转头看他处。 衣上的水已拧干,少年直起身,轻拍了下气鼓鼓的小童肩膀,语出带劝:“殿下,公主已认错,君子者,报怨以德,殿下便宽恕她罢。”见他不吭声,但自沉吟了下,转向女孩儿,语带诘责:“公主今日之举,实在出格,玩闹便罢了,却怎敢擅带太子到这湖边嬉戏?若水再深些,彼时又无人在侧,该如何是好?且说此事,若教太后与官家知晓,可知是何后果?” “事不是那般!”女孩儿闻言顿情急,双目泛出泪光:“并非是我带阿祈来的,吾是在此遇到他,他也是独自一人……你莫告诉爹爹。” 少年惊讶般看回小人儿:“殿下,你果真是自己跑来后苑嬉戏?” 小童一惊:“我……”握了握拳,仰起的小脸写满不甘:“但她不追我,我也不至落水!”抖抖湿漉的裤管,“现衣裤都湿了,宫人发现必要禀告娘娘,到时少不得受训斥!”越说越气急,跺脚恨恨看向对面:“都怪她!” 女孩儿低头抹泪。 少年沉吟片刻,忽似灵光一闪,将二人拉近,道:“此事,想殿下是初犯,公主也是无心之过,吾便想一法,免令宫人知晓,然你二人须保证,下不为例!”见两人忙不迭点头,便道出那办法。 小人儿听罢虽不甚情愿,然为免受罚,也只能点头,任由少年替他宽衣解带。女孩儿则蒙眼跑开,她还须回宫传话:太子正与表兄一道论学问,此刻不便搅扰…… 湿漉的裤子和鞋袜教脱下,小童穿上少年的外衣,静看后者将湿衣挂于枝头晾晒。天色犹早,日光尚烈,想来不出半个时辰便也吹干了,纵然鞋袜还沾些湿气,便说不留神踩进水洼也还将就。 “殿下为何要独来后苑?”见太子沉默,少年随意寻些话说。 将宽大的衣裳往胸前拢了拢,小人儿垂下眸子,轻吐两字:“无趣。” 少年纳闷:“独自玩耍岂不更无趣?” 抬眸睥他一眼,小童音色冷清:“无人与我玩。宫人们皆无趣,昀澈太小,金芙不懂规矩,娘娘不许我与她玩。”顿了下,转过眸光盯着远处:“你只陪昀澈……” 少年一怔:“今上召我进宫,本就为陪护二皇子……” 小人儿撇嘴:“我也未说要你陪,我只喜独自玩耍。” 但闻此言,少年忽似不悦,嘴角浮起一抹诡笑:“殿下,说谎可是要受罚的,看你身后——” 看他竟敢拆穿自己,小童乍恼:“孰说我说谎?我才不怕……”且说着回头,却立时瞠目—— 前一刻尚风平浪静的湖上,此刻竟波推澜涌,少时,水面裂开一条大缝,便见两圆鼓之物露出,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尖鸣,一巨大的青皮鼓眼怪整个跃出水面——竟是一巨蛙! “啊!”小人儿跳将起,眼前景物却倏模糊。 猛然睁眼,穆昀祈抚着突跳不止的胸口大口喘息,好一阵,才确知此不过一梦。 靠坐床头扶额定神半晌,命人取来外间案上的匣子,打开,盯着内中之物看了片刻,又探手摸了摸,却是蹙眉一叹,怨念丛生:说什么惧怕一物,但常看常碰触便可逐渐消除畏惧,然这木蛙,他整整看了十载摸了九年,连其上的绿漆都已斑驳,却每每见得活物,依旧脑热肢冷眼花心跳!到底,还是邵景珩看自己当初年幼好欺,遂拿块木头搪塞,自己却深信不疑,一试十载,更可恨的,是时至今日,竟还抱有希冀,总想或再多触碰一回,便再不惧那活物了…… 正是幽怨,便闻黄门来禀:晋国长公主求见。想她无事不会入宫,穆昀祈一时倒有些忧心,遂匆匆起身,急命宣进。 少顷,二人外殿相见。好在金芙看去并无异样,穆昀祈提起的心才放下,笑道:“你平日极少回宫,今日这一早来见,吾还或恐有何急事。” 金芙亦打趣:“民间常言,最惧稀客忽登门,不是有坏讯,便是为借钱。官家莫不是以为吾这一早前来,意为借钱罢?如是,则下回恐要将我拒之门外了呢。” 穆昀祈笑嗤:“借钱何妨?堂堂京城巨贾的郭家,朕却还怕你欠债不还?” 说笑过后,言归正传,金芙道今日带了穆昀祈最爱的茂春楼点心入宫,因平日那处买的人多,少有功夫前往等候,恰今日一早郭俭出门,经过时见人少,便买了些,趁好与他送来。正说着,便闻内侍来禀,道宋衍来了。穆昀祈当下面色便有几分阴晦。 金芙纳罕,且还调笑:“官家莫不是怕宋学士亦来借钱?” 讪然一叹,穆昀祈摇头:“须知这老儿回回前来,一絮叨便是半日,实却无甚大事,无非是与人赌钱斗气,遭人欺侮,来朕前诉苦,甚捕风捉影诋毁与其不和之人,实教朕无奈。好在这几日未尝见他,想或正趁时赌蛙,朕耳根幸得一时清净,不想这一早却又来了……” 话是这般说,然人已到殿前,总不能不见。穆昀祈忖了忖,便命金芙陪同在侧,想此举或能令那老儿识趣些,及早告退。 不出所料,宋衍一入内便旁若无人呶呶不休,言及皆琐碎,不出片刻,穆昀祈已昏昏欲睡,众宫人亦是苦脸愁眉,金芙则强做耐心,但他言至激动处,偶还出言宽慰。再说那老儿虽糊涂,倒还不至不体上意,半晌但看穆昀祈无言,便暂停絮叨,乃作关切:“老臣这两日未伴驾在侧,陛下是遇了何烦事?” 穆昀祈一怔,但显莫名。 老儿看他缄默,却自以为窥得上意,一时捋须眯眼:“臣听闻,前两日范耆那厮又当殿指陛下沉迷博戏,纵乐好逸,以致懈怠国政,令陛下拂袖而去!是因此,才致天心不悦?” 穆昀祈耳根一热,语出含糊:“这,也并非那般……” 老儿却不顾天子之窘,但自抒发己愤:“依老臣看,陛下乃是仁厚过分了,对这等自诩清正的嚣狂之辈不加严惩实无异于纵容,才令他等有恃无恐,对陛下极尽侮蔑!”挺直腰背哼了声:“陛下偶尔博戏,不过闲暇娱乐、以解乏顿而已,怎就无端教歪曲成那般?可见一众狂徒本是存心与陛下为难!老臣之见,当将这干人一应贬谪!” 穆昀祈扶额:“所谓奖惩有因、赏罚分明,无端施罚,如何服众?” 老儿不屑:“捏造真相,以讹传讹,侮蔑陛下,岂非罪过?”一捋须,昏黄的眸中闪露狡光:“况且,人非圣贤,何患无过?陛下欲寻他由降罪,也是不难。但那些自诩贤臣君子之辈,孰知私下又是何等不堪嘴脸?陛下却还记得那许源,在朝时尝以清正君子高自标榜,而范耆康适涣之流,围侍在后不遗余力为其鼓吹,然终了,却暴出那等乱|伦丑闻,难道此尚不足令陛下看清这干’正人君子’的真面目?” 穆昀祈叹了气:“所谓乱|伦,不过是一面之词,台谏弹劾之却拿不出实据,唯得捕风捉影,况且许源从未认罪,至今朝中替其鸣冤之声仍此起彼伏。” 老儿嗤笑:“然其人依旧是教贬谪出京,只得至那穷山恶水处但自叫屈了。” “那是因……”穆昀祈苦笑了下,未再言下。 第十七章 好容易将宋衍打发走,穆昀祈总是舒口气,再看一干宫人,皆如蒙大赦、喜形于色,只是金芙面色微凝,似有所思,自问缘故。 闻其道:“我只在想,方才这宋学士,是果真替官家鸣不平呢,还是借事为那许源叫屈?” 穆昀祈讪然:“汝有此想,便着实高估其人了,他此言不过是泄一己之忿。当初许源、范耆、康适涣等人,尝以其老迈迷糊不胜政务为由,请罢黜之,因此这老儿与他等可谓积怨深久。当初许源遭贬,老儿竟是纵容家人吃酒博戏整三日,以此为庆,可见心中怨恨之切!唯今更是巴不得将余者一应罢黜尽,斩草除根,才是欢欣。” 金芙蹙眉:“如是说,这宋衍,还果真老而无用了……”叹息一声,看去沮丧:“虽说许源、范耆之流,自恃清正,尝是冒犯官家,且有结党之嫌,然到底与邵党素不两立,原可为官家所用,然可惜,如今许源遭黜,范耆、康适涣等人微言轻。陛下欲制衡邵家,唯有倚仗参知政事张仲越,然其人一意独善其身,官家还须设法……”言至此忽顿,转身赧笑:“我这却是一时情急又胡言了,前朝之事,实不该由我这妇人置喙……” 穆昀祈并不以为意:“吾早有言,你我之间,所思所想,皆可直言,无须避讳。”且又宽慰:“你不必太过忧心,自打前变,邵党所为频惹外议,邵景珩非狂莽之徒,轻易也不欲担那乱臣贼子、拥兵窃国之名,因是此刻必然收敛,但他邵家权势不受动摇,便暂也不至与我为难。”一顿,垂下目光:“只是寒食之变致太后罹难,此虽非吾能预料,然到底系大意所铸,于此,吾实有愧于你与寅澈。” 突然提起前事,金芙难免伤感,却还摇头:“官家言重了。说来,若非当初娘娘怀私,邵家也不会得势至此,而她若顾念些情分,行事未尝那般狠厉,也不致招此横祸。所谓因果,吾忖来,当是有其道理罢。”抬起的眸中显透愧意:“但如今,逝者已矣,只万不该,乱了超纲,累了官家。” 看她凄惶,穆昀祈自也落寞,强压下嘴角的苦意:“事已至此,逝者已矣,原是朕不该提起,你莫多想了。” 一笑凄恻,金芙依旧摇头:“官家大度,然我有些话,思来今生或也不得机再为人道,但今日官家跟前,便容我一诉罢。”踱开两步,声音愈凄楚,“事亲大事,居致其敬,养致其乐,病致其忧。娘娘待我虽情薄,然终究母女之情不可抹煞,生养之恩不容忘却。近时每每回忖,终究悔愧,吾自降生,便无能为娘娘解忧,一介女儿身,令我母女回宫无门。宫外的日子,想必孤苦,娘娘在邵家西院苦熬整十载,至寅澈降世,才终达成夙愿。而我回宫已是半大年纪,在外少受拘束,一时野性难驯,常因过受罚,遭太后训斥,令娘娘蒙羞。想来娘娘所以独断刚愎,或也是早年历苦诸多、心意不顺所致,吾彼时未尝在她身侧陪伴劝慰,却尚忤逆,一再妄为,想也因这般,娘娘才是戾气日长,一气下要将我远嫁和亲,幸得官家维护,才令我免受出塞之苦,然而娘娘心中那根刺,吾终究无力拔除,但此一憾,足令我愧悔终生!” 穆昀祈苦笑:“你当初那许多忤逆,多半是因我,当初若非你极力维护,时时与我化难解困,吾也不能安然至今。太后因此恼你,要将你远嫁,吾自不可袖手,然而……”闭目一摇头:“郭家纵为豪富,却终究一介平民……此事,是吾愧对你。” “官家这便错了。”女子闻此回眸,却是一哂:“郭家虽非王侯仕族,却到底未曾薄待我,且吾与郭俭亦合得来。再言来,吾自小长于市井,便喜这无拘无束、怡然自在的日子,因是远离宫廷、下嫁平民百姓之家,实是吾生之幸。” 知她此言出自真心,穆昀祈却依难释怀,低头黯然:“当初太后决意要将你远嫁,我情急下想起在外时,见过郭俭伴你游逛,你与他相处尚好,便只得胡诌你二人已定终生,好在郭俭看去怯弱,于此上却还尽显义气,一口揽下诸事,太后信以为真,不得不收回成命,遣你下嫁。然事过吾不免忧心,怕这桩婚事终究不合你意……” 看他发窘,金芙难忍一笑:“遂官家才总寻机到我铺中,原是看我与郭俭相处是否安好。”言至下,眼角眉梢的阴云终是渐去散尽。 心头稍宽,穆昀祈倒也随她打趣:“现我才知,你出宫开铺当掌柜,本是如愿以偿,真正不得意的,倒是那郭俭,好好的清闲日子过不得,随你披月戴星守那营生,身侧连个洗衣烹煮的仆从都没有,真正是苦了他呵!” 闻言一嗤,金芙不屑:“我一女子能经受的,他却有何面目叫苦?再说成日窝在家中侍弄花草、亵玩胭脂成甚气候?纵然前程不及他大哥,却如何也须自食其力,否则难免教人看轻。”说到郭偕,又一福身,“听闻官家已令步军司护卫寅澈府第,此实有心,金芙就代寅澈谢过官家。” 穆昀祈笑笑,自道不必上心,稍顿,又显不定:“如今寅澈出宫,是暂离了纷争,却到底是将郭家卷入局中,这般,你果真不后悔?” 目光迎前,女子坦然:“朝堂素来非万里平波、一水无澜之地,所谓取舍,有取必有舍。郭偕其人,绝非庸碌无抱负之辈,但其心怀一丝求迁之念,便终究免不得卷入这尔虞我诈、纷争频起的局中,更莫言,他与邵景珩早存宿怨,但说置身事外,谈何轻易?”见穆昀祈缄默,再福身:“事至此,郭家置身事外已是不能,唯有迎难而上!唯今,但陛下安,郭家便安,金芙与寅澈亦才得安,换而言之,吾等众人之安危生死,皆系官家一人之身。” 穆昀祈面色微凝。良久,一语轻出,缓慢而坚定:“朕,自当尽力。” 慰藉一笑,又想自惹他多生了烦恼,金芙难免怀愧。少时沉默,便笑而试问:“近时官家出宫极少,若非朝事繁忙,难道还是金芙招待不周?” 穆昀祈摸着下巴皱眉:“实是天热,晚间又……”至此戛止,转过话去:“你可知近时,邵家西院已有人入住?” “入住?”金芙一怔,显也意外。 片刻后。 穆昀祈携金芙出了景宁殿,一路向东,过庆寿宫,至崇政殿左转,继续北去。 穿行在宫苑高墙的阴影里,金芙似又见得年少时的自己,小心揣着袖中那冷冰的黄铜物件,半忐忑半兴奋,向后苑一隅的宫室飞奔去。躲躲藏藏终于到那安乐窝,却不敢多作停留,因怕巡视的宫人发现,暴露了秘密,彼时受罚事小,但今后长教囚于那牢笼般的深宫后廷,出不得门见不得光,甚闻不得鸟雀的喧鸣,才是她最惧怕的…… “到了!”穆昀祈轻道了声,将神思恍惚之人唤回。 二人驻足。 面前的宫室与沿路那些乍看无大差别,只是处地远僻,无人居住。推门入内,目所及处纤尘不染,可见常时有人洒扫收拾。 挥退余众,穆昀祈携金芙进入偏殿,见北侧铺地的石板已掀开,露出其下一串台阶。由此下到底,就着灯光可见面前乃两扇敞开的朱漆大门。 金芙见下回味良多,轻笑:“犹记得当初吾将那钥匙的藏处告知官家时,尚提心吊胆了一段时日,唯怕你取时不慎,被娘娘发现。” 穆昀祈轻哼一声,故作失望:“你竟以为我会冒失至此?吾当初拿到钥匙便命人仿制了把,原物则放归原处,自后再未用过。” 言语间,便见门内两个身影快步而来,近前回禀:“回陛下,西院巡视的家丁已离去,守院的两老汉正在小屋吃酒,当是无足留意外间动静。” 穆昀祈点点头,便携金芙进那通道去了。 一路且行,金芙却又忧心,问道:“邵景珩既已疑心有人闯入,怎还会放松懈怠?” 穆昀祈对此倒是胸有成竹:“你应知你那邵表兄为人,自命清高,尝道甚么身正不畏邪侵,处事磊落,自可夜不闭户云云,当下这般,他却有脸大肆宣扬?因是自打事出,乃连家丁都未多添一个,只加高了院墙,白日里令人个把时辰巡视一回,晚间则加护卫,除此无其他。” 金芙闻言才略宽心。 地道颇长,走了好一阵才至尽头,彼处亦见两扇大门,此刻敞开,出门便是台阶。拾级而上,片刻置身一处室中。但见周遭无甚摆设,空空荡荡,显是许久无人居住,却还算干净。 环视一圈,金芙又起感慨:“吾幼时尝好奇,院门不曾开启过,爹爹却打何处来。但问起,爹爹总笑说他是乘彩凤飞来的,我竟也信以为真,尚四处找寻那彩凤,直到大些,才知此中玄机,从此日思夜念,便是亲走一回这密道,终究是在回宫前得以遂愿,之后便是数载未至。后爹爹崩逝,娘娘未免睹物伤情,决意此生不再开启这密道,且将钥匙藏于寝宫用于珍藏爹爹先前赐物的小匣中,却岂料教我寻着,从此便常来常往……” 看她动情,穆昀祈虽非无动于衷,却实也难说感同身受,毕竟那些,一则他未经历,二来,先皇对他素来严苛,纵然父子之情不可说凉薄,然于亲厚处,毕竟乏善可陈,加之邵妃入宫后素来苛待他,实是十多年如一日,度日煎熬,如履薄冰,若非祖母章惠太后处处维护,想必当初储位上也早已易人…… “官家?”看他出神,金芙唤了声。 如梦初醒,穆昀祈低头一揉眉心:“听皇城司回禀,邵景珩自搬来此,便居于正屋,吾原还希冀此不过他一时兴起,然当下看这厢房也教收拾过,倒似果真有久居的打算。” 金芙闻言不安:“既收拾过,会否他已发现这密道?” 穆昀祈摇头:“密道之事,邵家唯你二舅父邵忱允一人知晓,且依迹象来看,他从未将此告知旁人。且说依邵景珩为人之谨慎,若晓得西院藏此玄机,便断然不会搬来。” 忖来有理,金芙便大胆:“官家既疑心他或久住,何不去正房瞧瞧,看他搬来多少家什,自可见端倪。” 想来也是。穆昀祈透过窗牖向外望了望,见无人,便领着金芙飞快穿过院子,进了正屋。 乍一眼看去,室中床榻桌椅书案,一应皆还如当初。二人进入内室随意转了圈,穆昀祈忽听身后人诧异般“咦”了声,回头见她停在书案前,面上已挂一抹戏谑笑意,一面拿起一物展示与他:“吾却从不知邵表兄尚有此一喜好呢!” 穆昀祈凝眸,看清那原是个双鱼抱莲玉镇纸,外观精巧,却又带了几分童趣,便难怪金芙要对彼者冷言相嘲了。放下镇纸,金芙盯回案上,面上的戏谑渐转不屑,当下一字一句,慢自念来: “晚来总恨东风,意慵慵。寂寞堂前孤燕、入匆匆。 月影淡、灯疏黯,照台空。归梦蓼花红处、觅香踪。”(1) 一曲《相见欢》,显是某人随手所作。 金芙掩嘴:“不想这英武卓绝的邵殿帅私下却还有这婉约细腻之一面,开口’慵懒’闭口’寂寞’的,倒似个怀春的闺中女子。”忖了忖,乃似灵光乍现,看向穆昀祈:“如此,官家何不与他赐婚?挑选宗室女子下嫁,以宣天恩,也好教他今后少动那不臣的心思。” 穆昀祈轻哼:“众所周知邵景珩有婚约在身,下半年便将迎娶枢密使丁知白的侄女丁氏,不过吾记得初时你舅父为之所聘乃丁知白之女,不过时不凑巧,西北战事忽起,他随军征战,无暇完婚,那丁氏又于其间病故,你舅父不愿毁约,便又替之改聘丁家族女,却孰料他自西北归来时你舅父已离世,因是这婚事才不得已一拖再拖。” 金芙蹙眉:“丁知白如今掌枢密,位高权重,再令两家联姻,岂非是将枢密大权一并拱手与了邵氏?要我说,这婚事万万不可成,官家定要加阻止!” 穆昀祈叹了气:“说得轻巧,然我以何由阻之?” 金芙一忖,便咬牙:“此事,说难难,说易却也易!寻常男子,置身花丛有几个是坐怀不乱的?因是……”走前几步凑近彼者,附耳轻言。 “这……”穆昀祈听罢直摇头:“太过冒险,且不说他事后是否肯认,万一被识破,后果还难预料啊……” 话音未落,却听身后“吱嘎”一声,二人乍回头,见门外已立着一人! 第十八章 门外的老汉瞪大眼睛对屋中二人打量半晌,忽然一脚跨进门,倒将那二人惊退到书案后,乍时无措。 “你……”老汉指向金芙,面上显透困惑,“怎生面熟?是前院来的?”言间又似不甚确信,蹙眉嘀咕:“然老汉却怎未见过……嗝!”未完的言语教一声怪音打断,一股掺杂着酸腐味的酒肉气息刹那喷薄而出。 穆昀祈皱眉转身,金芙拿袖在鼻前扇了扇,倏忽眼前一亮,不疾不徐走去推开窗牖,回身诘责:“胡伯,你这又是吃酒了罢?天还未晌午呢,便醉成这般,连我都不认得了,却还敢来郎君屋中晃荡,这一酒嗝莫说人,连鼠虫皆教熏得四散逃窜呢!若郎君当下回来,看能轻饶你!” 老汉一愣,急忙捂嘴后退,又盯她看半晌,却似恍然,道:“这小婢却还敢指摘老汉,甚么时辰了,尔等才来洒扫?虽说郎君是好静才搬来西院,平日也无须闲人伺候,然到底也容不得这般懈怠!待回头老汉禀知前面,定教好生惩尔!” 受他这般要挟,金芙却一嗤,叉腰不屑:“你这老儿犯错在先,却还反咬我们!也罢,你要去便去,吾等迟来自有迟来的道理,然你老汉当值之时醉酒,吾倒要看看,到底受罚的是谁!” 一言即中要害,当下见老汉老脸一绿,咕哝了句便要往外走。 金芙在后大声:“吾等回去定要将事上禀,待将这老儿撤换了,今后也免受闲气!” 老汉脚步一滞,迟疑片刻,回身已是满脸堆笑,又是拱手又是作揖,但自认了错,只求恕他此回。金芙受了他那些好话,看去已有几分心软,却又为难,道:“要吾不说也可,然怕只怕,到时你自在外说漏嘴,受罚不算,却还连累吾等担个知情不报……” 老汉忙摆手:“小老儿自不向外说,便当今日未到过这房中,汝等也未见过小老儿,若你不信,小老儿可起誓!”言罢果真竖起三指立誓。继见金芙勉为其难信了,便再不敢停留,转身去了。 虚惊过后,屋内二人匆匆将乱处规整好,方要离去,穆昀祈却又回头,到案前拿起那双鱼抱莲镇纸若有所思。 金芙见下一惊,忙道:“有何不妥?不至是方才碰坏了罢?” 穆昀祈摇头一哂,轻将那物放下:“吾记得这镇纸,原先是置于纸左上角半寸处。你那表兄行事素来一板一眼,但出入半寸,便致露马脚呵。” 确认室中一应与来时已无异,二人才安心出门,原路返回,片刻便至宫中。金芙告退去后,一时无人来扰,穆昀祈却也无心理政,在殿中闲踱了一阵,便命召郭偕来见。 步军司距皇城不过一里之遥,郭偕因是来得倒也快。 “《花间记》?!”瞠目对着座上人,郭偕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原以为天子此刻召见,必有何要事,却不想竟是问起郭员外早年编纂《花间记》等记录坊间传闻的书报一事,令郭偕十足讶异。一时乃是吞吐支吾,语焉不详。此实非他刻意回避,而是家中商事,无论大小他素不过问,涉及这些小书小报(1)经营的一应俱细,更是点滴不知,因是面对上问,自无从答起。 好在穆昀祈并无意苛责,当下命他回去好生钻研小报的编纂经营之道,待通透后回禀,彼时有要任托付。 郭偕闻之纳闷,自忖片刻,小心试探道:“陛下莫不是也欲令臣办一小报?” 穆昀祈稍作沉吟,竟是认了:“朕确有此想!”且释疑:“朕尝闻禀,朝臣私下行止多有不端,可谓端君子之仪而尽行败德之事,重者妄为祸国,轻者好逸误民,至于风月掩盖下的不堪更层出不穷,流传在外贻笑大方,自也带坏世风,更有损朝廷威仪,因是决意一查!” 郭偕迷惘:“陛下欲知朝臣私下是否妄为,令皇城司探查即可,却为何须办小报?” 穆昀祈一嗤:“若这般,难道要公告朝中,朕命人探查臣下私下之所为?” “这……”郭偕终是醒悟,“陛下之意是,要经这小报揭发朝臣私下之妄举?” 穆昀祈颔首:“正是!朕要令此些恶行上传至朝堂、下散至市井,教那妄为者入受台谏攻讦,出为千夫所指,以此肃正超纲、涤清世风,亦警醒后来之人!” 好个冠冕堂皇!郭偕暗下不屑:人非圣贤,任谁私下还无些小失小过?因是此举,必是有的放矢!听闻近时朝中有人上疏指天子纵乐好逸,怠政妄为,自然触犯圣怒,因是才挟私报复罢?谙知内情,面上却还作恭谨,拜下:“陛下英睿,此法高明,臣必尽心为陛下分忧。” 出了宫,天已晌午。郭偕本当迅速行事,回去向老父讨教办报之事,不过想到官家授意此事不可令外知晓,纵然家人亦不能透露,然依老父之精明,自己此刻回去冒失发问,恐是开口便教他看穿,因是还须谨慎探听。斟酌过后,郭偕想起,郭俭当初倒是在母亲威逼下,跟随老父身后行走过一段时日,不知可曾在办报之事上有何获益,如是,则依其人之迟钝,问出内情而不令之起疑倒也轻易。这般想着,便决意先向脂粉铺去探一探底。 铺子在城南,距此五六里路,晌午日头正毒,郭偕自不愿费那脚力,便回衙牵了马骑去。一路快行,不多久至金梁桥,见人多,便收缰慢走。将至桥下,前路愈发拥堵,翘首前瞻,见数丈外人群正中立一白马,马上的背影甚眼熟。凝目细瞧,倒似——嘉王?! 策马近前,才看清那白马前竟横倒一人,正捂腹哀嚎,似痛楚难当,旁侧立着的妇人则高声哭诉,惹路过者纷纷驻足,而那马腹下竟还或蹲或跪或躺倒四个孩童,大些的紧抱马腿,小的则在后拖拽马尾。那马受激烦躁,不时抬脚甩尾欲摆脱束缚。马上人见状无措,只得拉紧缰绳,以防坐骑伤及妇孺。 凝眉片刻,郭偕忽然一策胯|下的枣红马向前冲去,乍看是马受惊暴躁,已难驾驭。一时场面混乱,见者纷纷避让。枣红马闷头前冲,眼看要撞上白马,郭偕作势用力拉住缰绳,白马旁的妇人与孩童早已四散逃窜,枣红马此刻一扬蹄,便要踢上白马前躺倒的汉子! 危急之时,却见前一刻还捧腹哀嚎之人,刹那竟是几个翻滚一跃而起,稳健逃开去。 “殿下无恙罢?”郭偕拉住缰绳,向白马上的青衣青年含笑一揖。 “郭将军!”看清是他,穆寅澈欣喜之余,又露赧色,“将军见笑了……” 郭偕摇头道句“言重”,便转向嘉王那几侍从,音色俱厉:“护主不利,要尔等何用?” 几人闻之变色,皆俯首告罪。 郭偕挥挥手:“还不将那刁民带来!” 那汉子与妇人先前受惊已退至远处,当下自是想走,却无奈怎跑得过一干身手矫健的禁军侍卫?只得束手就擒。两人连同几幼童一道教带到嘉王与郭偕跟前,未待郭偕质问,那汉子便先开口叫屈。 郭偕恼怒:“皆说印堂发黑,乃生祸之兆,勿看汝印堂赤紫,相乃大凶啊!这便难怪再三遭劫。记得两月前在城郊见汝,说教一车上掉下的瓜菜砸到,伤了腿骨,不能行走;半月前东城遇见,又教一驴车冲撞,周身麻木不能动弹;此下才隔十来日,再受这马撞蹄踏之苦,实可谓流年不利。倒好在汝体魄过人,无论伤筋动骨还是触心及肺,多则一两月少则片刻间,便恢复如初、健步似飞,堪称奇人啊!”一顿,眼中戾气毕显:“时运不济,便当寻处卜一卦,测测近时上身的,除却伤祸,可还有牢狱之灾!” 汉子闻言一颤,脸面发白,却还狡辩,道郭偕认错人了;其妻则在侧哭诉家中不幸,道舅姑(2)卧病,稚童衣食无着云云。嘉王见状恻隐心起,便不欲多作追究,且施予钱财,打发他一家离去。此举赢得围观者众口称善。郭偕虽不甚赞同,然知他一片善心,也只得曲意从之。 事既罢,郭偕得知嘉王方由宅中出来,此刻去往建宁寺礼佛听经。怕他途中再出意外,便亲护送之前往。 在寺中听经论法耗去半日,待得踏上归途,日已西沉。谙了佛理、清了心智,嘉王神清气爽,至于郭偕,不论彼时是清是醒、是混是沌,终究也是修身养性了一回,这一出来,倏觉耳清目明、精神焕发。 清风晚照,马踏斜阳,二人一路谈笑风生,不觉已抵达府前。郭偕先一步下,看嘉王落地似不稳,顺势上前搀了把,刹那忽觉股淡淡的檀香入鼻,令他心猿意马,抬眸见那人发上沾了丝飞絮,竟未加思索替之摘下。手落之时,四目相对,才觉彼者眼神微怪,顿然一怔,自为方才的轻佻举动懊恼。 好在嘉王看去未太过上心(或未免他难堪,佯做无谓),尚相邀入内品茗。郭偕却怎还有脸从命?且着实有他事在身,便寻了个由头仓促告辞去了。 一路懊恼,郭偕浑浑噩噩到了脂粉铺,见只郭俭一人在,倒是莫名松口气。灌下半壶凉茶,驱散面上耳根的红燥,郭偕才将拖了半日之事婉约提来。郭俭但闻他是为“一初来京中的友人”打听小报办发之事,果未生疑,乃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事说罢,天已将黑,郭俭便道:“大哥且待片刻,公主携了知微去拜访严掌柜,待他二人回来,一道用过晚膳再去。”这一去,自是为荀渺牵线。 且说郭偕先前起意为荀渺在老母为自物色的三女子中择一而聘,然公主以为不妥,一则老母跟前交待不过,二则于情于理皆是不通,遂便另辟蹊径,于周边的小商贾家物色适龄女子,而今日这严家,便是其中之一。 一时好奇,郭偕乃问:“既公主准许他同去,难不成是事已将成?” 郭俭讪笑:“大哥莫多想,今日是知微定要同去,说想瞧瞧那女子的样貌,公主阻止不下。” 此倒果是那人才厚得下脸皮能为之事!郭偕讪然,转而想起上回马家瓠羹店的经历,倏而又觉此举或也有些必要,只是……摸摸下巴:“然那严家却能教女儿出来与他相见?” 郭俭摇头:“多是不能!然他心意坚定,道纵然一见其之父母,或也能看出端倪。” 郭偕苦笑:看来上回之历,果令之受益匪浅…… 郭俭未说错,郭偕但自饮了一盏茶,公主便携荀渺回来了。但见后者脸色,郭偕便知进展尚好,问来果是,严家有房有产,家中唯二女,长女已出嫁,幼女年方十七,待字闺中。二老见荀渺人品尚佳,又在朝为官,虽说清贫些,却也不妨取长补短,因是倒也情愿。 既是佳讯,众人皆欢欣,席间尚备酒助兴。然而荀渺不胜酒力,早早便见醺意,怕他独自晚归不妥,郭偕只得应公主嘱托送他一程。 这厢出了门,一眼见得郭偕的枣红大马,脚步踉跄之人竟是不假思索爬坐上去。郭偕见下顿为难——一匹马两人骑上岂不怪异?原应教郭俭去雇辆车!然当下任他如何劝说,马上人恁是抱紧缰绳不肯下来,还道有马可骑却偏要费钱雇车,实乃多此一举!言罢已策马迈步。 看他摇摇晃晃,两回险些滑下马背,郭偕实是心惊肉跳,无奈劝他不下,当街拉扯又不可,且那人酒醉不定还如何胡言乱语,踌躇过后,只得一咬牙,翻身上马,二人前后坐了,匆匆扬鞭上路。 月色清好,微风拂面,郭偕一路却无端觉热,思来或是饮酒之故。偏生那人还不时晃动身子,动辄蹭到他,便令那怪异的燥热感又甚一重。 悄自向后挪几寸,郭偕仰头深吸一气,欲一压胸中的躁闷,却不想下一瞬,一股熟悉的幽香巧沁入脾,倏忽似又见得香烟袅绕中那清雅秀挺的身影,感悟佛理之余,回眸一笑,乱人心曲! “唔……”前面原已昏沉之人乍回眸,“作甚?” 郭偕一怔,垂眸才见,自己一手不知何时已搭上他肩。慌乱收回,心思一转:“你……今日怎穿了这身?”说的是他那身熏过香的新袍。 彼者痴笑:“今日去严家,我本是特意做了这衣裳,且怕沾染家中的咸鱼腌菜之味,又熏了香……” 半晌无言,荀渺重归混沌,眼前景物朦胧,恍惚间却闻耳边人声:“青色衬人轻浮,于你不宜,今后还是少用……” 不宜?荀渺闻此大不悦:明明周遭之人、连公主也说好,他却道什么不宜,怕不是妒忌罢?欲回嘲他几句,偏生喉干舌燥眼皮沉,好容易张嘴,却只发出一声轻哼,似应答。不知何时,意识渐散,竟仰身向后靠去,只觉背抵一宽阔之物,那物刹那向后挪了挪,旋即便稳下,坚实似堵墙般,令人心安。 心头一轻,荀渺放任神志向混沌处游离…… 尚不深的夜色里,二人一马,徐徐穿行在灯火阑珊的闹市,引人侧目。 第十九章 殿中清静,此刻无暑气侵身,亦无虫喧蝉鸣滋扰,郭偕站着便有些昏昏然,却又不得不勉力振作,静待圣断。 良久,穆昀祈终是放下手中的小册,却凝眉沉吟,似心存疑惑。 此在意料中,郭偕不待他发问,便先回禀:“小报初发,臣以为为求广阅,还须有所侧重,而为免与其他小报正面争锋,更须别出心裁!” 穆昀祈扫他一眼:“所谓别出心裁,便是深论风月?” 见那人点头:“臣近时遍阅市上小报,发觉评花论柳、散布坊间风月虽常见,却终究浅谈辄止,而世人对此些韵事原存好奇,恨不能追根究底,遂臣以为可于此处着手,深入发掘世人喜闻乐见之趣闻轶事,以吸引看客目光,待声名渐起,再转谋其他。” 穆昀祈不甚赞同:“话虽如此,然深入发掘那些,必然耗时。” 郭偕对此胸有成竹:“陛下有所不知,小报所以风靡,一靠做言造谣,哗众取宠,报上所言,真事假闻但得五五开已算好;二为激言惑众,故造偏颇,惹发众议,读者忿而相争,小报由此才得广受瞩目!因是于消息来源,实无须过分求真,只需遣人往酒楼茶肆坐上半日,搜集些传闻轶讯,听听民间风评,取其精髓再加粉饰,自八九不离十。” 穆昀祈略一忖:“卿所言皆在理,然朕尚有几处不明。一则,事关风月,则编纂花榜与花间客榜,将京中名妓行首与狎妓者们一一分次排位,自还说得通,便进一步,细捋一干人间的往来关联,续写风流录也可说是水到渠成,然……”蹙了蹙眉,重新翻开手边的小册:“这悍妇榜、惧内录、出墙记……甚还有这,世家兄弟阋墙实录、豪贾父子反目故事,皆是何用啊?” 郭偕嘴角勾出一丝玄机的笑:“此些乃臣自外搜集来、茶余食后民间谈论较多之题,作为副选,乃是有备无患。” 此说倒也据理。穆昀祈稍作斟酌,便就依他所见,亲赐小报名《晏京闻见录》,且许动用皇城司人力为之探听。郭偕领旨谢恩,又生一请,便是觅一才思敏捷且长于翰墨者主笔编纂小报,不想官家未加思索,竟便谕定荀渺! 郭偕乍闻诧异,细思才觉有理:论才,进士科探花自非空得虚名;论德,给钱不要命之事,那人自不推拒;至于守秘,既圣谕禁言,以其人之审慎怯弱,恐是寝时也恨不得与自己加个嘴套罢…… 事既言罢,郭偕告退出来,出殿恰与一人擦身,好巧不巧,竟是邵景珩!看他身侧尚随一面生者,身姿俊挺,躯骨魁伟,再看相貌,广颡隆鼻,星目熠熠,倒也颇具神采。当下寒暄,得知此乃北朝来使、猷国国主之弟齐王霍阑显。实则邵景珩不言,郭偕也已猜到——霍阑显南下已有数日,加之其人一身异域着装,身份本是不言自明。 北使此刻南下,起因为彻查一疑案。 一月前,北朝驸马都尉(1)乞伏哲利弃国来投,彼时朝中众口纷纭,于如何处置之争论不下。枢密副使邵忱业为首的“主留派”以为乞伏哲利乃北朝重臣,收留之于大煕自有裨益,且可彰显天子胸怀广仁,由此令四海夷臣争相来投;以参知政事张宗越为首的中书众臣却言乞伏哲利为人奸猾,素无节操,不可为吾所用,且令北朝知晓大煕收留其判臣,必引争端!正当两方僵持,争论不下时,事竟忽起生变——乞伏哲利遇刺暴毙了!此事震惊朝野,天子下令彻查,然至今半月有余,未见眉目,倒是北朝闻讯急派齐王霍阑显南下求探真相,显是颇多疑心。 郭偕思来当下形势,倒也几分忧虑:此案难破,不仅因人证物证难寻,且还因牵涉邵家。 据闻,这乞伏哲利当日为求收留,曾一意攀附邵景珩的叔父、枢密副使邵忱业,案发前一日尚至邵忱业家中赴宴,席间醉酒欲轻薄前来侍宴的京中行首(2)顾怜幽,后者不从,自令乞伏哲利难堪,扬言不会善罢甘休,岂料其第二日便暴毙顾怜幽家中! 而案发时,乞伏哲利醉酒自处一室歇息,并无旁人在侧,因是无从指认凶犯,大理寺只得一一提审当日在馆中之人,却终究无所获,正是一筹莫展,事却忽生转机:一钱姓商人于城外投湖自尽,留书自称行凶者,事起乃因争风吃醋,乞伏哲利盛怒下出手打伤钱某,致后者怀恨在心,当晚遣进馆中欲行报复,方巧乞伏哲利醉酒熟睡,钱某一时脑热将之刺杀,后闻官府拿人,心知凶多吉少,便决意自行了断,所以留书道明实情,乃因不欲连累无辜者。大理寺就此再行彻查,证实这钱某乃顾宅常客,当日也确曾与乞伏哲利冲突,且照其遗书所指,于钱家后院起获凶器——一把果刀,其上尚留有钱某的血指印! 至此,本是证据确凿,可为结案,却岂料乞伏哲利贴身侍从的一言,又令此案横生枝节:当日乞伏哲利虽醉酒,却远不至不省人事之境,所以独处一室,并非酣睡,而是在待候顾怜幽。至于案发时顾怜幽是否在房中,外人不得而知,但有一点那侍从却是言之凿凿:乞伏哲利孔武,且当时神志犹清,而钱某手无缚鸡之力,两相争斗,钱某无胜算!虽此为一面之词,且在人证物证之前,可谓无足轻重,无奈霍阑显深信此说,定要重起追究,加之流言也有道钱某不过代罪替身,实则凶手另有其人,而这“其人”,指的便是邵家。 现下外间猜测有二:一,当初邵忱业不顾北朝之怒力主收留乞伏哲利,理由乍听冠冕堂皇,细思却牵强,想必此中真相,唯他与乞伏哲利二人心知肚明,后或见事进展不顺,乞伏哲利便以供出他与邵忱业间那些往来秘事为要挟,逼迫邵忱业相救,后者恼急杀之;其二,当日邵忱业宅中酒筵散后,有传乞伏哲利曾在半途拦截顾怜幽的马车,欲将之强抢回去,不料为邵景珩阻止,乞伏哲利趁酒意言出不逊,邵景珩一怒杀之,自也不无可能。 无论如何,眼下舆论于邵家大不利,郭偕忖来今日邵景珩与霍阑显同时觐见,当为在圣前力证邵家清白。大局当前,无论郭偕与邵景珩存多少过节,犹下自也希冀事可化夷。 这般想着,已出了宣德门:当下尚有军务在身,且圣谕不可外传,想来冒失赶往秘书省寻人不妥,遂传旨一事,只得晚些再言。 一晃半日,天将黑时,郭偕才出军司,不敢再拖延,便径直去往荀家找人。 一路南行,经曲院街至宣颐桥,却忽是驻马犹疑:按理,径直南走经朱雀门,再有个两三里便到地方。然而“朱雀门”这三字,每每经停心中,总教人不甚欣悦,而若由他路绕去,至少多走两三里,这般热天,实不乐意。权衡半日,终还决意往朱雀门去——事过境迁,断不能就此绕路一辈子! 朱雀门外三五十丈内皆是民宅,往前才见几家酒楼果子铺,然这时辰,沿途却是人来车往,络绎不绝,乃因由此往下去,遍地秦楼楚馆,自掌灯时分,便家家起乐、处处笙歌,招揽来客无数。 小心策马穿行于人流车潮中,郭偕随意打量街景,不知是否眼花,忽见一身影自眼角滑过,甚是眼熟,细一看——没错,是邵景珩!一时正犹豫该否回避,偏巧那人抬眸,四目相对,二人皆一怔,只得近前寒暄。 “邵殿帅这是往何处去啊?”郭偕笑得无邪。 那人恬淡:“邵某往南城会友途经此,不知郭将军意欲何往?” 会友?暗嗤一声,郭偕满心鄙夷:所谓端君子之仪尽行败德之事,指的就是他邵景珩这等败类!狎妓便狎妓,定要寻个冠冕的由头,做而不敢担,教人不齿!眼皮一跳,便决意戳穿他这无耻嘴脸,当下端正笑意:“甚巧,吾也要去往南城聚友,不如同行?” 面色微变,邵景珩果是极力推拒,但言时辰尚早,不急赶路,又道未曾骑马,赶不上其人云云,一时倒令郭偕无从反驳。正是懊恼,却听他言语戛止,目光越过自己肩头向后探去,面色竟是冷峻。诧异回头,郭偕立时一惊——那随人潮缓慢向此游荡来的二人,真真切切,竟是当朝天子穆昀祈与猷国来使霍阑显! 这般巧?郭偕脑中千百个念头闪过——这邵某人怎知官家要来?难道一早知情在此恭候?然若这般,又何须鬼祟掩饰?还是……有阴谋??这一想,心顿提起数寸,目光警惕盯着其人。 邵景珩自不知他所想,凝眉盯着彼处,一时竟还似怀忿。少顷,忽然迈步前去。郭偕一惊,忙随上。 穆昀祈与霍阑显当下正要进入一处馆阁,却被倏然现身之人拦下,自为不悦。邵景珩却不管败兴于否,开口就劝天子回宫。当着外臣的面,穆昀祈难堪却无从反驳,一时唯凝眉置气,却偏不肯应允。见他无动于衷,邵景珩索性也不再多言,但自默立挡住去路。 正是人来客往时,妓馆门前,君臣二人却如沉默的斗鹅般针锋对峙,令人侧目。 终究还是霍阑显赔笑上前:“邵殿帅直言敢谏,不阿刚正,在下佩服!”一揖过后,揽下罪责:“今夜是在下斗胆邀了你家郎君出来,一道探访民情(郭偕强忍才未嗤出声),看看你南朝的民生风物,回去好向我主禀述,却未想此举确多不妥,只是出已出来,走这一路,郎君难免热乏。”抬手一指向内:“吾看这馆中清雅,就入内歇一阵,再由殿帅亲自护驾归返,可好?” 邵景珩稍沉吟,竟还果真让开了身:“方才是在下唐突,贵使所言极是,郎君先入内歇息罢。” 穆昀祈脸色这才缓和几分,只瞥见邵景珩身后的郭偕,又一蹙眉:“你……也来?” 郭偕忙知趣叉手:“臣本是去往南城会友,方才巧遇邵殿帅,遂才……” “如此便去罢。” 穆昀祈挥手似送瘟神般打断之,便领一干人进馆去了。 郭偕再度上马,脑中却止不住想入非非:一君一臣一外使,三人一道上妓馆,这场景想来就诡异……且说,官家与霍阑显看去倒是交情匪浅,便难怪邵景珩恼火:自怕这胡人暗中诋毁他邵家…… 想着想着,嘴角已不觉翘起:邵景珩与霍阑显,一个奸诈一个嚚猾,又各自心怀鬼胎,如此,明早朱雀门不定又出一赤身裸|走之人呢…… 一路胡忖,不觉间入眼景致渐为熟稔,才知将到地方。 在小院前下马,叩了叩虚掩的院门,良久不闻有人来应,推门又见屋中亮着灯,隐隐尚有人声传出,夹杂着一两声狗吠。 心中觉怪,郭偕索性不请自入,向里走到门前,忽听人声怒喝:“禽兽……你要作甚……莫过来……” 陡然一惊,郭偕大步上前一脚踹开屋门---- 第二十章 堂中的黑狗龇牙扑来,郭偕下意识一脚将之踹飞,狗虽凶,体型却小,在地上滚了数滚,似有些眩晕,窝在墙角呜咽片刻,才颤巍着站起。郭偕却怎还容它撒泼?抽过门栓便要打。 “别……别打!”站在桌上之人见状情急,慌忙跳下,见那畜生还龇牙,挥挥手中的棍子骂两句,回头讪然:“这是我养的……” 狗又一阵尖吠,郭偕皱眉拎起之扔到院中,荀渺急忙关上门。回身打量了眼凌乱的桌子,叹息着走去捡起桌下的几个碗,凑到灯下仔细看过发现未坏,才松口气,又捡起地上的骨头倒进门后的一个木碗中,回头弱弱:“一阵你走时,可否替我将这木碗拿到院中?” 郭偕无奈:“你既怕那畜生,却养了作甚?” “实则它也并非总这般凶……”那人绞着手指略颓唐:“抱回来半月,我骂它八次,它追咬我不过七回!思来吾也有不对之处,白日总忘记将它放出去,骨头啃得一丝肉不剩才与它,半夜起身不经意踩它身上……” 郭偕嗤笑:“如此说,你家这小郎倒不甚好伺候,动辄与你反目。”透过半开的窗牖望了眼月光下正夹尾绕水井转圈的黑狗:“话说回来,此处偏僻,实也须有条狗看家护院。” 那人点头:“看家只是其一,这狗原是邻家见我一人度日冷清,送与我作伴的,本是三月前便应抱回来,只彼时吾忧心养狗花销大……” 郭偕一时未忍住:“养条狗能有甚么花销?无非与它些剩饭剩菜而已!” “我……”那人耳根一红,转过眸光去:“我寻常哪来剩食……” 此倒是实!郭偕一时竟无言以驳。忖了忖,转过话去:“你既还想留下这畜生,吾倒有个办法,吾军中有专司训犬之人,待我将之送去驯养一段时日,调|教好与你送回,如何?” 确认了此举无需花钱,那人自无不可。 主意定下,郭偕便言归正传,道出来意。 荀渺自知编纂小报必然开罪许多人,然圣谕已下,推脱不得,况且着实有利可图,遂也安心领受了。 事说罢,天色不早,郭偕依言带黑狗归返。途经朱雀门那处妓馆时,不知穆昀祈三人是否已离去,一时好奇驻马张望,岂料那黑狗竟趁隙由他怀中挣脱,一溜烟向馆中跑去。郭偕忙自下马去追,入内却不见狗影,倒是有仆役称似见一黑狗向内跑了,郭偕只得继续向里去寻。 这外看三层的小楼,入内才知别有洞天。出前楼后门,便置身天井中,南北两廊中皆小阁子,看去是仅供三五人小酌的雅间,楼上亦如是。 郭偕在天井各处搜遍无果,只得进去内院。此中三面楼阁环抱,中庭满植花木,唯一小径通向北楼。忖来若是那畜生觅得吃食,多半是躲进花木丛中慢自享用,郭偕因是提灯沿那小径一寸寸搜寻。 摸索至北楼下,仍旧无所获,正懊丧,忽闻头顶人声,竟是熟稔! “……霍阑显正在兴头,恐要夜深才走,郎君无须管他,早些回去罢……烟花柳巷藏污纳垢之地,不宜久留……”邵景珩的声音。 哼了声,穆昀祈出言带讽:“藏污纳垢?同是出自淤泥,缘何邵殿帅独对那顾怜幽另眼相看?”一顿,“乃因——情有独钟?” 片刻静寂。 郭偕倏忽瞥见北楼屋檐下一物闪过,大小形态似只狗。凝眸细看,那畜生已停在小径前,嘴里尚叼着一物,或是吃食。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郭偕心中一喜,方欲扑去,却闻楼上人声再起,令他屏息止步。 那声音较之方才含糊了些,然能辨别是邵景珩,言中提及霍阑显,又提到顾怜幽,道什么“忠良之后……沦落污沼已是不幸……受此不白之冤……”云云,显为那顾行首开脱。 心起好奇,郭偕小心向屋檐下挪去,人声果渐清晰。 穆昀祈似怀忿:“……霍阑显定要活人……顾怜幽乃唯一知情者……一面之词如何采信?……” 腿上似有何物剐蹭,郭偕低头见两只狗爪正起劲抓挠自己小腿!当下抬脚要踢,好在头上的人声令他及时醒悟,便收脚弯腰将那畜生抱起在怀中安抚,防之出声。 “吾已有婚约在身,绝不存那念头……只不欲令无辜者获罪而已!”上头说话的换做了邵景珩。 郭偕暗嗤:这等谎话,他怀里这畜生若知人言,恐亦忍不住啐其一脸。 穆昀祈的声音愈发模糊了,或是到了屋子里侧,任郭偕再侧耳也难听清只言片字,一时对着怀里那双抖擞的狗耳虎视眈眈,恨不得揪下换自己头上。好在片刻后,终又能听清些,当是其人又踱回来了。 “……定要保之,唯有一法,令之入宫,则霍阑显……”怀里那物忽而呜咽出声,盖住了楼上的人声。郭偕一恼,狠狠拧了把竖立的狗耳…… 总算逃出那“藏污纳垢”处,郭偕晃晃方才绊在门槛上摔痛的脚踝,确认无碍,便上马扬鞭,一气跑出几条街才缓下,垂眸瞪向怀里目露委屈不时低声呜咽的畜生——方才那数声犬吠,也不知引楼上二人疑心否?好在今夜天子微服出行,只带三四护卫,才令他逃过一劫。暗自侥幸之余,才留意到狗嘴里叼着的藕色布条,抢下一看,脖颈耳根倏热,甩手将之远远扔出。 “何人与老儿寻晦气??”身后霎来一声怒喝。 郭偕一怔,转头见一老汉立在道边挥舞手中的藕色抹胸叫嚷,那音容似曾相识。目光上抬,落在其人头顶那招牌上,“吴家肉饼”几字,在灯火映衬下,极是刺眼。 情急回头,似教抽了一耳光般脸面热痛,一人一马一狗落荒而走。 呜呼,看来这朱雀门,着实非他郭偕的福地。所谓侥幸之心不可存,今后但可绕路,还是尽量绕开为好。 第二十一章 大暑时令。 历经整夜积下的几丝清凉气,太阳升起即消散。时不过巳正,整个晏京城又落入滚滚热潮中。 景宁殿中。 穆昀祈啜了口茶,一清因夜眠不佳而略微混沌的神志,抬眸却见对面人的目光正投落案上某处似有所思。心下会意,拿起那双鱼抱莲镇纸,果见彼者目光追随来,便自一哂:“这镇纸是有何特殊之处,教景珩看得入神?” 闻者收回目光,口气诧异:“这双鱼抱莲镇纸,陛下却有两个?” 穆昀祈轻笑:“这镇纸本是一对,当日你出西北,先皇命吾为你践行,吾便将其一相赠……然你一去多年,历经战乱,此物,恐早已不存了罢?” “这……”那人稍沉吟:“陛下下赐之物,臣怕磕碰伤到,当初并未带去西北,而是好生存放于内室匣中。” 穆昀祈闻听似惋惜:“然朕赠你此物并非令你收藏……”眸中一抹黠光闪过,似好奇追问:“你却从不曾用过?” 那人此回倒果断:“不曾!臣只是偶尔拿出一瞧,用以感怀圣恩!”旋即似怕再遭追问,便话锋一转,禀道:“昨夜之事,臣已令人仔细盘问过,那狗并非馆中所养,而是趁人不备闯入,进后院叼走了一件女子的贴身小裳,而据馆中仆役证言,那狗主是待狗入馆后一阵方来找寻,后趁人不备一道将小裳带走,由此推测,此不过一桩龌龊事而已。” 穆昀祈失笑:“养狗用在此处,倒也是奇想了!”既此事已无悬念,便转回正题:“朕今日召你来,是欲议一议顾怜幽……” 邵景珩眉心缩进半寸:“陛下三思,顾怜幽虽出身清白,却毕竟沦落风尘,不宜入宫伴驾。” 穆昀祈讪笑:“此乃戏言,朕并非果真存那意。”言罢看彼者绷紧的嘴角顿然一松,自又打趣:“看汝情急,却是怕朕抢了你心仪之人?” “绝非如此!”那人一惊抬头:“臣对顾怜幽绝不存男女私情,所以不赞同将之交予猷国,一则乞伏哲利遇刺一案已水落石出、人赃俱获,臣不能任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二是因,顾怜幽之父顾朝山一代良将,早年捐躯西北,膝下唯此一女,忠烈之后遭此无妄之灾,臣实不能熟视无睹!” 穆昀祈盯着他,口气转严:“景珩,你可否与我道句实话,究竟为何要保定此女?” 其人但见踌躇,半晌,终是一叹:“此,说来话长。当年吾等北伐羌胡,莫梁寨一役,吾因一己之失令三千精锐陷入危境,顾朝山领命来救,却不幸中箭,重伤不治,临终托我照望其妻女。后吾命人去他家乡寻人,岂料其妻已病故,留下个七八岁的孤女教舅父接走抚育,岂料那舅父家贫,又非良善,竟将外甥女卖与了人牙子,自此下落不明。吾虽多年找寻,却不得果,直到数月前,偶然在叔父家中结识这顾怜幽,得知其原名与顾朝山之女一样唤作顾娥,再细问身世,竟也如出一辙!”言至此,已是懊丧:“她当初教人牙子带走,几经辗转到了京中,便教送进了烟花巷……” 穆昀祈闻罢倒也替之惋惜,却又露难:“若果真如是,顾怜幽倒着实不应交与猷国,只当下欲说服霍阑显,乃是一难。” 此是实情,邵景珩一时也陷入苦思。正缄默,忽闻黄门来禀,道霍阑显求见。心知其人对他邵家疑心未去,当下若他在场,恐还多心,邵景珩遂先告退。 天气虽热,霍阑显却是满面春风。 “陛下一早召爱臣前来,想必是商榷退我之法?”无须察言观色,便是一言中的。 穆昀祈轻哼一声:“朕倒是存此想!忖来首当应对汝刑讯威吓,不成,便改行羞辱,办法都想好了,将你灌醉剥了衣裳弃于闹市,受尽世人指点,如此令汝知耻而俯首!然再忖来对手是齐王这等宠辱不惊之辈,此法恐也无甚成效。” 霍阑显大笑:“终究多年至交,陛下知我甚深。” 叹了气屏退左右,穆昀祈看似沮丧:“顾怜幽确不能交你带走,然于说服你,朕已黔驴技穷,遂你要如何才肯退此一步,便就直言罢。” 那人随他故作愁眉:“陛下此是为难我!乞伏哲利已死,本是死无对证,然此案疑点诸多,吾本想带个活人回去,好歹息事宁人,然若此陛下也不肯应允,吾却着实不知如何向我主交待了。” 穆昀祈不耐烦:“你我之间,不必出这等敷衍之词。北主对汝倚重,素来言听计从,当初你三言两语便能劝说父兄舍弃联姻之想,遂此事,于你自更不为难。” 言罢便见彼者狡黠一笑:“陛下看来不仅知我甚甚,且对我朝中之事也颇多上心啊!也罢,既敷衍不得,便开门见山,要吾让一步也可,但陛下须应我一求。”前踱两步:“吾早听闻晏京城南有一处奇景圣地,名曰归云谷,谷中风景奇丽,置身其中乃似临仙境,因是尝向往之。可惜此谷常年云雾遮绕,唯有三伏热天日光最烈之时,才可拨云见路。凑巧吾此回南下,是在盛夏时节,遂求陛下……” “此好办,朕与你寻个向导,再派护卫数十人,随你往归云谷一游!”不待他说完,穆昀祈便先允诺。 孰料那人竟不急谢恩:“吾之请尚不止如此,还望陛下与我一道前去一览胜景。” “朕?!”穆昀祈一怔:这般热天,行路已是苦事,何况山中蛇虫鼠蚁出没,历经跋涉只为一赏那莫须有的胜景,着实非他所欲。然霍阑显的性情他亦清楚,一言既出必是心意坚定,且说当下也着实须与这胡人几分薄面……如此一忖,也只得勉为其难应了。 霍阑显终去。 起身踱了两步,穆昀祈转头令左右:“传旨!令邵景珩明日一早宣德门前待候,伴驾出行!” 哼,一朝天子因他邵景珩而吃苦,身为始作俑者,他却还想置身事外?做梦! 第二十二章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入了归云谷,穆昀祈才果信世间还存这等桃源胜地! 一路樵径蛇曲。抬首青山葱茏,鸟雀颉颃,鸣声破云。山腰以上白云缭绕,混芒一派。两面峭崖飞瀑奔泻,雪翻珠溅,在谷之中劈开水道数股,分流出山。夹道奇花珍木,团团簇簇,引蝶舞蜂喧,乱冲人面。策马徐行,风生袖底,似沐春光,令俗虑尘怀,爽然顿释。 醉心于这水光山色,一行人流连忘返。却岂料天有不测风云。 晌午时分,日光忽匿,谷顶乌云堆聚,不出半个时辰,滂沱大雨倾盆而下。众人措手不及,只得寻山洞躲避。 雨虽扫兴,穆昀祈初时却并未在意:夏日暴雨本常见,多转瞬即止,一时之象而已。然岂料这暴雨一下数个时辰,丝毫不见收势。傍晚时,谷上依旧黑云覆拢,四处雨烟缭绕,数丈之外的景象皆是模糊,便莫说辨道行路了。看来今日出谷已成奢望,众人只好栖身洞中静待雨收。也好在这谷中多乃雀鸟鹿兔,无甚猛兽与毒虫蛇蚁,因是只要雨不至下到令溪流涨至湮没山谷,一时便也无性命之忧。 及至深夜,洞外雨声渐小,众人悬着的心才渐落下。跋涉了整日,穆昀祈此刻着实疲累,看随众显也如是,想来明日还须赶路,便也顾不得尊卑体统,各自在火边寻处躺下,酣然入梦。 醒时天微亮。洞外不闻雨声,穆昀祈心下自安,见霍阑显仍在火边熟睡,邵景珩却不见了踪影,倒是洞口传来人声,隐约闻得“涨水”、“凶险”等字眼,心中顿觉不祥。起身欲去探问究竟,不料情急踩上一处湿滑,一个趔趄撞上一侧石壁,左臂当即传来一阵锐痛。 洞前人闻声回头,忙来搀扶。穆昀祈自撩起衣袖一瞧,臂上赫然一片红紫相间的淤痕! “怎如此大意?”邵景珩抬手要触碰他伤处,却教彼者下意识一个抽手与眼中一闪而过的惶恐制止,略一忖,且替他拉回衣袖,一面宽慰:“此为淤血所致,即刻拿药擦一擦,一两日可祛瘀消肿。” 穆昀祈轻嘟囔:“那药极不好闻……”旋即似怕那人反驳,话锋一转,问道:“方才汝等在说甚么?” 邵景珩眉心轻锁:“臣方才派侍卫出去探过路,出谷必经的那条溪流涨水极猛,且水流湍急,眼下无法过去。” 穆昀祈情急:“那如何是好?” “未尝试过,怎知过不去?小王愿为陛下探路,先为一试!”身后人声响起,是霍阑显。经了一夜修整,其人看去精神抖擞。 “此太过冒险,若非必要,还是等等为好。”邵景珩面无波澜,转向穆昀祈:“陛下不必忧心,只要这两日不再下雨,溪水自会退下,彼时吾等便能出去。” “那若再下雨呢?”霍阑显不赞同。 “那便继续等!”睥睨其人一眼,邵景珩声即冷下。 霍阑显摇头:“这般等下去,何时才是头?小王一介来使,有要务在身,不容久留,因是甘冒此险,策马渡河!若成,也可速回城中与陛下搬救兵。” “如此,齐王自便!”邵景珩看他坚定,自不强留。 事既商定,待天色大亮,众人早早用过些干粮米饼,便上马行路,片刻至溪边。 望着一夜间由浅及脚踝的小溪暴涨为宽出近十丈、湍急奔腾的急流,穆昀祈心头那丝侥幸终是灰飞烟灭。 霍阑显教人拿树枝探进水底粗略估算,浅处大约及胸,想来这水底高低落差不大,则深处至多一人高,便放下顾虑,在贴身侍从的陪同下策马渡河。 坐骑高大体壮,且水性尚可,遂而霍阑显与侍从三人初下水时倒还游刃有余,然而越至深处,湍急的水流夹杂碎石残枝不断冲击马身,令马惶遽,便始挣扎躁动,岸上众人见下悬心。 蓦然间,随着一声凄厉嘶鸣,便见一人由马背摔落,瞬时被汹涌的流水冲向下游,片刻不见踪影!而那根将其打下水的浮木仍在周遭打转沉浮,不时撞击那匹无主的马,令其惊恐嘶鸣。 霍阑显见状自惊,策马加倍小心以防触上浮木,然他那坐骑受惊下一味横冲直撞,徒耗许多力气:马虽能游水,但能耐有限,原本一鼓作气,过河或还有望,然当下这般,已然凶多吉少。偏生霍阑显全幅心力皆在安抚这畜生与躲避眼前的浮木上,未尝顾及身后,这便埋下祸根。 只是眨眼间,上游又冲来数根浮木,夹杂着乱石。听到岸上人声齐呼,霍阑显回头却为时已晚,浮木乱石已随水流奔涌至跟前! 穆昀祈下意识闭目,不敢看那瞬间的惨烈,待睁眼时,方才马上的身影已在水中,随波逐流,漂摇沉浮。 “抓住浮木!”岸上有人高呼,水中人依言奋力向最近的一根浮木游去,总算抱住那根人身粗细的断树,然未及松口气,便连人带树一道往下游漂去。 “下水救人!”穆昀祈下令。 “不可!”邵景珩竟阻止:“陛下,此刻下水,无异于草菅人命!” 然而穆昀祈哪听得进?全不理会之,再度喝令随身伴驾的皇城司侍卫救人。 侍卫领命,脱衣要下水,却教邵景珩的亲军侍卫拦下,一时剑拔弩张。 “朕命你救人!”穆昀祈怒不可遏,一把揪住其人衣襟,“邵景珩,你欲抗旨?” 不闻意料中的辩驳或顶撞,那人只淡出两字:“晚了。” 穆昀祈一怔,回身望向湍急的河面,方才那个抱木漂浮的身影,已然不知所踪…… “邵景珩!霍阑显若有何闪失,你当知是何后果!”穆昀祈面如土灰。 那人音色依淡:“一则,他未必会死,二则,果真有闪失,猷国挑衅,臣愿领兵出征,替陛下击退来寇,护国保疆!”目光扫过两边对峙的侍卫:“武者,浴血沙场捐躯卫国是本分,冒失而死为枉然。因是望陛下酌情而任,莫令勇者死于无谓。” “你----”穆昀祈语塞,拂袖转身,忿极掷下一言:“邵景珩,汝欺朕太甚!”便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见者大惊,纷纷上马追赶。 穆昀祈一时气急,策马只欲甩开那一干无用之人,可惜天不遂人愿,沿河岸跑去,穿过片小树林,前方竟一死路——一峭壁横空拦于面前。 驻马四顾,见一侧山坡的树丛间有条小径,似是野兽踩出,蜿蜒而上,不知通向何处。不容多忖,穆昀祈下马向那处去了。 东走西绕,一阵穿梭于林荫葱郁之下,一阵又行走于峭石嶙峋之间,不知过去多久,终踏上一地势平坦处,四遭皆峭壁,小径也至此而止。穆昀祈已然疲倦,然身后人声仍然紧随,令他气躁心烦,当下见山壁上有几处洞穴,然入口狭小,多只能容幼童或小兽出入,唯有一处大些,也仅容一人身过。想到即刻又要与那冷面之人相对,穆昀祈便怒气冲顶,当即进那大洞藏身。 蛰伏片刻,便闻外间人声临近。穆昀祈举目向山洞深处张望,隐约见得点点光斑,心内忽起好奇,疑心不远处或有出口,不自禁便向光亮处摸索去。 深入其中,才知别有洞天。这山洞入口虽小,往内却渐宽敞,且头顶山壁上有许多缝隙,日光由此挤进,在地上形成方才见得的那些亮斑。虽说光线昏暗,然到底聊胜于无,能隐约辨得去路,与闯入者已算万幸。 走了颇长一段,依旧未至尽头,穆昀祈才意识到,这山洞较之预想要深得多,一番权衡后,决意原路归返:纵然余怒未消,却也不足以赌上安危前行。 然而,事却出了不测。 穆昀祈原以为,这山洞唯有一条通道,如何进的,自如何出,却熟料归途远不如来时顺遂!循着疏朗落于脚下的光斑前行,走了半日才见前方山壁上、与目光齐平处隐现一束光亮,心下自喜,快步前去,却见那不过是一手臂粗细的孔洞,远不足令一人出入。此情此景,实与囹圄深陷无二致。回头再走,却无论如何寻不到来时的洞口了。 穆昀祈几要绝望。行路半日,汗湿青衫,此刻唯觉身心麻木,不禁靠着岩壁瘫坐,沮丧难言。 休憩片刻,复归清醒,意识到此处不可久留:一旦日落,洞中必然一片漆黑,彼时伸手不见五指,更是举步维艰,因是今日欲出洞,必赶在日落之前!而此刻他也确信:这洞中多岔路,要找到来时那条,还须耐心试过。然这洞穴看来就似个迷宫,任他左寻右觅,就是出不去,倒有两回又转回先前去过的死路,全是白费功夫。 眼看时辰流逝,要说不心急自是假的。 为免在同一处绕弯,穆昀祈想出一法:每出一二十步,便搬快石头置于路中作标记,以免旧路重走。此法也果凑效,约莫个把时辰后,他脚下那条通路的尽头便现光亮,似为出口。穆昀祈加快脚步,越是接近那团光影,胸口愈是突跳得紧,不知在彼处待候他的,是难得一遇的欣喜还是千篇一律的失望。 好在此回,终得天意眷顾。 那洞口大小足够一人通过!穆昀祈一路奔去,似怕那光亮又是自己臆想出的、随时会消逝不见一般,片刻不敢驻足。 周身终于沐浴进久违而耀眼的光影中,穆昀祈入赘梦境。心中一轻,脚下忽而绵软,自也无妨了,径自滚进软绵而略微刺肤的浅草中,脸面贴地,鼻中浸溢着沾染阳光味的草叶清气,任叶边草根蹭得面颊痒疼,却乐此不疲:唯有此,才令他确信,此非梦——他果真已从那暗无天日之处逃奔出来了! 许久,翻身仰躺,闭目领受日光与微风的体贴照拂。 周遭是令人安心的静谧。风声过处,花瓣草叶相互剐蹭窸窣不止,树上黄莺啁鸣,清润圆翠;野花的芳香带着草树的清气悠然入脾,怡人肺腑。 穆昀祈昏昏欲睡,眼前一幕幕走马灯般浮过这一日有惊无险的经历:蛇曲小径、山腰平台、古怪洞穴…… 不对! 一念闪过,惶然惊起,用力闭眼又睁开,四顾景致依旧:花木成荫,绿草如垫,溪水平缓,隔岸树林繁茂,绵延直达碧蓝天际。 狠狠咬了咬唇,确认并非做梦,穆昀祈扶额苦笑一声,再回直直躺倒下去。 错了,全错了!此非他原先进洞之处!彼处乃一巨石平台,除了飞尘砂砾,可谓寸草不生,周遭皆是山壁,自不存这花草溪水,因是,他是走错了出口:方才在洞中走过那条,并非来时之路!换而言之,他是经由洞中的岔道,进到山中某处溪谷。 看情形,此处无人踏足已许久,要回去外间世界,要么试随溪流一走,要么穿越隔岸的树林再探究竟,然此二法皆费力,穆昀祈当下已是身心俱疲,况且天已傍晚,胡乱闯走绝非上策!自然,还有一法,便是回去洞中继续寻觅,然此于穆昀祈,无异于噩梦重历,至少今日,他如何也不能说动自己动那心思了。因是,若侍卫们无法寻来,他便只得在此露宿过夜。 愁烦令人口干舌燥,起身去到溪边,掬起捧溪水扑了扑面,身心顿一轻,纷杂的思绪随之沉淀——这轻快感一时竟令人欲罢不能! 穆昀祈周身教裹在几度汗湿的衣裳中,只觉闷热难耐,而眼前清澈的水流似种无言的诱惑,驱使他挣脱束缚去一享清凉…… 说来也怪,大雨之后,外间溪水已涨至湮没人身的高处,然此处溪流最深也才齐膝。穆昀祈立在溪中,一捧捧掬水往身上泼,不多时便觉疲累,索性半躺下去,头枕于溪边大石上,令漴漴水流自行冲洗周身,静享清凉。 正是舒畅,耳边忽收入一阵清晰动静,似是草木教踩踏的声音。 野兽?水中人蓦然惊起,下意识抓过手边的衣物,一面循声,竟见似个人影近前,心中一震,脚下随之打滑,顿时整个人向前扑去…… “陛下可有伤到?”头顶响起熟悉的人声,穆昀祈揉着额角,勉力抬起晕眩的头,遇上双意味难言的眸子,稀里糊涂哼了声,继觉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轻轻托起,翻了个身放在干燥的草地上。 “唔……咳咳……”穆昀祈断续咳着:方才那一摔虽无大碍,却也猝不及防喝了几口水,当下呛得难受。 “陛下如何了?”还是那个声音,继又来一双手轻替他拍背。 穆昀祈喘息片刻,仰面躺倒,半晌,睁眼看向那张熟悉而令他置气的脸:“你看呢?”声音绵软,恰到好处诠释了“色厉内荏”一词。 不闻那人答言,只见头上暗影飘过,下一刻,周身便触上一层软和的织物。额上青筋一跳,这才意识到甚么,一抹红霞自鼻翼蔓延至耳根,伸手牢牢攥住那衣袍:“我……我的衣服呢?” “掉水里湿了。”那人回到溪边,弯腰拎起一堆尚在滴水的衣物回身展示与他,浅浅一笑,尽显宽慰:“无妨,此刻距日落尚有一阵,便将之拧干挂到高些的枝头晾一晾,不定晚间便能干。” 片刻无言,只有布匹滴水的声音,淅淅沥沥。 “景珩……”水声渐小,微小的声音自后传来,难堪又委屈。 “嗯?”溪边人应得随意,拧着手里的衣服未停手,“陛下是觉冷么?” “不……不是。”穆昀祈慢慢坐起,依旧死死攥着那件蔽体的外袍,眸光屈辱而颓丧,迟疑片刻,轻出一语:“我……饿了。” 第二十三章 火上烤着的野鸡发出了“哧哧”的声响,像是擂响终战的战鼓,就着悬浮的烟火气,将穆昀祈推向饥饿的深渊。 “莫急,还须一阵呢。”火边人娴熟转动手里穿鸡的柳枝,一面扫了眼直勾勾盯着鸡那人,一笑似哄劝:“天将黑了,陛下去将衣裳收下,拿石头压在干净的草上晾着罢。待晾好,鸡也就熟了。” 穆昀祈虽不情愿,却也只得起身,谁料才迈步就险摔倒——身上的外袍过长,此刻贴身穿着,更显松垮,一不留心便踩到衣摆。 经此一回,他走动时自谨慎许多,一手提衣摆,一手捏住两边衣襟以防腰间充作腰带的草绳松开,到树下放下衣摆,却也只能一手去够衣裳,枝丫高些的,还须踮脚,然而用力稍猛,便听“哧啦”一声——枝上的裤脚竟撕裂出一条口子!愣了愣,树下人恼意顿起,恨恨将坏了的裤子掷于脚下,出气般踩了数踩,旋即低头拉开腰间的草绳…… 火上的鸡肉不断发出“滋滋”声响,色泽已由金黄转成金褐。邵景珩抬头,见那人只着条草裙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兢兢业业晾晒着半干的衣裳,身形矫捷却举止笨拙,似个半大孩童。衣裳在他手中百般不服帖,总是展平这头,又掀起那头,那人不耐烦之余,不时直身叉腰与自己置气。 夕阳仅剩的几缕余晖自后给忙碌之人披上层淡淡的光衣,将那半身轮廓精细描摹——自脖颈至腰腹,线条利落,走势柔缓,虽无余赘,却也不见犀利。莫名间,邵景珩脑中闪过二字:修致!但即刻,又对这无稽之想嗤之以鼻。 目光相遇,邵景珩抬手晃晃手中的鸡,示意已可吃。那人见之转喜,草草收拾了残局——也不管衣裳平不平整、展未展开,总之铺下便好!再搬来石头压住以免教风吹走,便告功成。 兴冲冲拖着方才脱下的外袍跑回火边坐下,便待晚膳奉上。孰料那人却指他膝上:“陛下先将衣裳穿好,才可用膳。” 穆昀祈直愣愣盯着那又被放回火上的鸡,自委屈:“吾当下正热,吃好再穿不成么?” “不成!”那人语出不容置辩:“陛下才忙碌过,自是觉热,然这谷中湿气极重,且夜间风凉,稍不留神便致风寒入侵,若是着凉,明日还怎出谷?” “罢,穿便穿,何须讲这许多道理……”一面轻声嘀咕,一面披上外袍,穆昀祈带几分挑衅的眼神投去:“好了罢?” “衣带也系好!”那人依旧似训导孩童,“夜风凉,不可大意。” 不情不愿拉拢衣襟,系上草绳,穆昀祈再不忍多看自己一眼:“如此总成了罢?” 可惜依旧不合那人意。放下手中柳枝,邵景珩上前亲替他拢好衣领,又收紧“腰带”,不留与“寒湿邪祟”一丝入侵的罅隙,这才心满意足回身拿起熟透的鸡,分开一半盛在先前摘来的荷叶上递与彼者。 穆昀祈饿得正紧,当下自无隙多话,一心一意填肚皮。 野鸡肉质上佳,烤得也算得法,虽无油盐调味,在饥肠辘辘之人口中仍堪称上品。固然细嚼慢咽,一顿晚膳仍未耗时太久。对着脚边的骨头,穆昀祈意犹未尽,看向正往火中添柴的人:“明日晨起吃甚么?” 邵景珩失笑:“陛下方才若不阻臣捉那只野兔,便无此问了。然当下,唯有听天由命。” 穆昀祈闻之沮丧,却偏嘴硬:“那兔子本是一对,你捉下一只,另一只未免孤苦,想来这谷中野物甚多,也不定然要吃它!” 那人摇头:“陛下只看到那野兔是一双而来,然万一这野鸡也是成对伴活,不定此刻谷中何处,它那伴侣尚在痴痴等其归去呢……” “这……”穆昀祈一时倒是失言。 西边天空最后的几缕霞光也终于陷落。天一黑下,倦意便如浪涌般席卷而上。穆昀祈懒洋洋上“床”躺下——这“床”,乃是那人天黑前用些树枝软草替他铺设的,虽粗糙,好歹离地几寸,可免受爬虫滋扰,加之草叶馨香软和,倒也解乏助眠。 昏沉间,忽而有股清凉意掠过脚踝,逐渐上延,一直攀升到膝盖。 “唔……”迷糊睁眼,看到脚边的人影,穆昀祈诧异出声:“景珩,你在作甚?” “陛下未睡着?”那个声音透着关切,似怕吵醒夜寐的生灵般轻柔,手却未停,在一个小罐中沾了点什么往他腿上抹去,令后者受惊般一缩。 “痛么?”那人似不忍,“这些教草叶树枝划出的口子虽小,然若愈合不及时,还怕惹生他疾,况且临水处,伤口出血恐招惹水蛭,我身上带了药,现且上了,明日便可痊愈。” 伤?穆昀祈一怔,起身瞧去,借着火光隐约见得脚踝上两道红痕,含糊“嗯”了声,便爬坐起,看他替自己上药。 “陛下睡得还安生么?”那人问。 “还成。”穆昀祈就实:“树枝铺地虽不甚平整,然草叶软和,还可将就。”言间手掌轻抚身下的草叶:“你自小就学过编草么?看你编起这草裙格外娴熟,且幼时也总给寅澈编些虫鸟玩,吾瞧着倒也十足新鲜。” 那人一笑:“吾幼时家中有仆从擅长此技,那些虫鸟皆出自其手,吾看多了自也会些,然仅是皮毛,只逼不得已时编来哄寅澈……至于草裙草衣,乃是军中学得,西北苦寒,编来以备不时之需。”转身往火中添了些木柴,言似无心:“皆是雕虫小技,陛下幼时也曾说无趣……” “朕说过?”穆昀祈几分发窘,“吾却不记得了……”即便记不得,也知多半是实:彼时那人成日绕着寅澈转,有什么好的也只会给寅澈,他若一气下出些诸如此类之言,自不为怪。这般想着,一时又起几丝怨气。 山谷蘧寂,周遭的细微声响皆教火中木柴发出的噼啪声掩盖。 那人似猜得他心思,仍旧好言:“所谓因果得报,太后作恶,已食其果,然寅澈秉性良善,素是安分,如今更隐世无争,陛下还请莫苛责于之。”自小相处,深知彼者脾性,道理点到即可,过多申说,恐得其反。 平心而论,穆昀祈对嘉王早无记恨,方才不过一时激愤,孰料那人竟为彼者辩白,无端又长他怒气,当下脱口:“寅澈寅澈,你只知寅澈!有你这般尽心维护,吾却敢对他如何?”一顿,目露冷光:“然太后终究是你手刃!恐嘉王如今忌惮的不仅仅是朕,还有你这自小陪伴在侧、一朝却沦为弑母仇人的表兄!遂与其在此苦费唇舌欲说服朕,不如好生忖度如何与你那事母恭敬的表弟解说太后身死的因由!” 片刻无话。穆昀祈满腔怒气得以倾泻,此刻倒似个吵嘴占了上风的小孩儿,自认戳中对手要害而自鸣得意。然看那人良久无言,心下又生忐忑。 “若嘉王果真因此向臣质问,臣自如实告知。”那人缓慢拨弄着火堆,眸中两团火焰跳跃,“太后不念我邵家昔日接纳照拂之恩便罢,竟还恩将仇报,毒杀先父,欲对邵家赶尽杀绝。形势所逼,我因是先发制人,然……”眸光一动,言语戞止,低头专心手中事。 穆昀祈冷嗤:“外间盛传,邵家权势过盛,为太后所忌惮,汝父拜相不成,抑郁而亡,你则狼子野心,一心取代我穆氏自立,因此犯上作乱,弑杀太后!所谓众口铄金,此与你一面之词相较,你以为你那表弟会信谁?” “陛下……”面对稚气复发之人,邵景珩几番欲言又止。沉吟许久,忽而起身…… 穆昀祈回想方才之言,虽也觉突兀,却并不懊悔,只见那人走开,心中才是不安,目光悄然追去,却见寒光闪过——那人正对火堆而立,手中捏着一锋芒毕现之物。 匕首! 穆昀祈后背一凉,心却寒透——仅因一句气话,他竟便要弑君?! 第二十四章 “陛下想看编草吗?”提着手中刚割来的新鲜草叶,邵景珩笑意里透着诱惑。 “编草?”穆昀祈眸中闪过一抹兴奋的光,转而一看那人手中的匕首,又往后缩了缩,“编……编什么?” “草螽罢,臣学艺不精,唯此物编得尚能入眼。”言间已坐下,拿匕首划割草叶,似并不在意旁观者尚未就位。草叶划分好,将匕首入鞘,才提醒:“我这就要编喽,陛下不要坐近些么,太远可看不清。” 穆昀祈探了探头,果真瞧不清什么,不自觉便是一步步挪前。片刻后,已是不声不响蹲到那人身侧,似只乖巧的小犬般,睁大双目不敢遗漏那双手下的任何一个微小动作。 草叶在他指间不断被折起、弯绕、穿梭……须臾,一只草螽的雏形便已初显。将草螽头顶的草扣划开,做成触须,头下的草叶则划开做前腿,再拿两根草叶打结插进草螽腹部,就是后腿,最后稍加修理,一只活灵活现的草螽便跃然眼前。 “给我瞧瞧!”小犬言间已是一把抢过草螽靠近火堆仔细赏玩。半晌,回头目露渴求:“方才你编时,开头我未瞧清,你可否再做一个与我瞧?” 邵景珩点头:“成!然做好这个,陛下就须去歇息。” 穆昀祈亦应得爽快:“好!” 然这一回,穆昀祈却不再满足于看,而要亲自动手学。邵景珩虽是手把手教,穆昀祈也学得吃力,全然不似幼时学文作诗,但得提点,即可贯通。好在邵景珩耐心尚佳,权将彼者当作个好奇心甚甚的顽童,倒也不急不躁,至于天子本尊,自是专心致志,乐在其中。 二人紧挨一处,絮絮私语,偶尔一声嗔怨或轻笑,给这静夜空谷平添几缕烟尘气。 终是夜深山静,穆昀祈才混沌入梦。醒来天已微亮,邵景珩不在身边。 倦意犹浓,穆昀祈却已无心安歇,去溪边取水泼了泼面,起身四望,在溪水对面的树林前寻到那人,心下顿安。换上已干的衣裳,那人也拎着一早的狩猎所得回来了。 早膳依旧是只野鸡。 在溪边将猎物洗剥好走回,邵景珩目光扫过面前人,便善意提醒:“陛下将衣领拉一拉罢,折在里面了。”一面将鸡穿进枝条,置于火上。 “嗯……啊?”穆昀祈脸面一红,急忙伸手探上颈项。然而好一阵拉扯,非但未置弄妥帖,反将中衣领口拉松,敞开个足够穿风的大洞。 “我来罢。”话音刚落,那人已近前安抚般将他那双毫无章法的手拉下,径直去到腰间解开腰带,将衣领层层拉直理顺,从中衣到外袍重新归置了,再合上外袍衣襟,系起腰带。下手敏捷而利落,几乎未尝触碰其人一寸肌肤。 一切停当,回到火边坐下,开始转动火上的野鸡。 穆昀祈小心翼翼探手摸了摸衣领,又下到腰间抚着腰带,耳根仍旧发热,莫名出得一句:“朕记得幼时落进后苑湖中,也是你将朕拉起来,又替朕晾衣裳……” 那人抬眸轻哂:“彼时陛下尚不会自己穿衣呢。” 脸面也热起,穆昀祈坐下,迎面受着带水气的晨风,半晌感觉有些凉,起身向火边挪了挪,依旧凉,再往前挪进几寸,还是凉,再挪…… “怎了?”发觉他几乎已与自己比肩,邵景珩诧异,“陛下饿了么?然而鸡还须一阵才熟呢。” “不……不饿……”穆昀祈垂眸折下脚边几朵艳丽的小花,一一往昨夜编的草螽身上插,“景珩,我们莫回去了,就在此处安身可好?” “呃?”火上正缓慢转动的烤鸡忽而仰面朝天停住。 “朕心烦。”穆昀祈叹口气,下巴枕在膝上,“霍阑显死活不知,万一有不测,猷国发难在所难免,我实不知如何应对。再者乞伏哲利一案尚未厘清,朝中就此必然还有一番论斗,你三叔仗势,自要竭尽所能剪除异己,然而彼时担骂名的却是朕……” 短时静谧后,火上的野鸡又转动起。 “若因那些,臣愿替陛下分忧。”那人音色平淡,“霍阑显之事,臣已允诺,若猷国挑衅,臣必领兵北上御敌!至于我三叔,这些年仗着太后与先父之势,着实招摇过分,为邵家树敌之余,更平添骂名,且说此回之事他确有错,待到回去,我自说服他上表谢罪。” 穆昀祈听过此言不见欣喜,反是一抹轻忧浮上眼眸:“景珩,我彼言只是有感而发,绝非有意指对邵家,你莫多心……”扶额叹了气:“若知如此,我早应将储位让与寅澈,到底能博先皇一个欢欣,也免了日日提心吊胆,总忧朝不保夕。” “陛下何出此言?”彼者皱眉:“为臣之道,从命而立君。若邵家实令陛下不安,则臣……” 言未尽,便教穆昀祈粗暴打断:“莫再说你要北去,朕说过不许!”低头出气般揪着地上的草叶,“西北你一去数载,还未够么?如今朕就想你留在朕瞧得见的地方,留在此,不成么?” 这人似又变回了孩童,委屈间透着蛮横,邵景珩讶异之余,也是几分无奈。稍静,转正口气:“陛下不许臣离京,臣自领命,然臣也不欲在这山谷之中、弹丸之地了却余生,遂已打定主意回城去,陛下若一意孤行,独自留下,从此或便相见无期。”且言着,作忧色环顾四周,“此处遍地藏险,但何时一场大雨令溪水上涨,便或湮没山谷,且大水过后蛇蛙鼠蚁必然遍地横行……” 但闻此,穆昀祈脸色忽变,望向溪流的目光中满透恐惧,仿佛那些蛇蛙已然爬出,正向他逼靠围拢而来。 此自逃不过旁观者的眼睛,面色一缓,嘴角无声上翘。 用过早膳,初日才东升,晨晖将峡谷中涌动的晨霭映得颇是绚丽:繁花生树,雀鸟啼飞,溪流潺潺,似如仙境。令穆昀祈十足流连,却奈何那人一再催促上路,一刻不容他多留,自以为憾。 要出这山谷,照常理,或沿溪流而下,或穿越树林再作探寻,然怕陌路藏险,邵景珩轻易自不敢尝试,因是唯有重回山洞原路归返。 二人依照前一日商定的办法,每走出数丈,便置石于路中为标记,此虽费时费力,却可免走回头路。在洞中摸索个把时辰后,竟便遇上了前一日走散的侍卫,就此令众士气倍增,齐心协力,终在晌午时走出了那看似无底的山洞。回到山腰平台,又闻喜讯:昨日泛滥的溪流水已小,可安然渡过! 回到溪边,穆昀祈百感交集:眼前溪水潺潺,流得轻快舒缓,目测最深处不过及膝,如何也难与推石倒树的洪水急流相提并论,然而昨日此时,霍阑显却是真真切切教这条此刻看去人畜无害的溪流席卷吞噬! “陛下,走罢。回城才可令人去寻霍阑显。”邵景珩轻声提醒。 无言一颔首,穆昀祈策马下水。马蹄起落,溅起阵阵水珠,燥热得到纾解,马步愈发轻快。 眼看将上岸,前头的侍卫却忽而拉缰驻马,回禀:“前方林中似有人影!” “前往查看!”邵景珩即刻下令。然未待从者领命,便见数道白光迎面飞来。 “是箭!”只听得这一句,穆昀祈便教身侧一股猛力压在了马背上,动弹不得,耳中闻刀剑出鞘、马蹄远去之声。不多时,近身又有人将他拉下马,周遭则已围拢一道人墙。 有刺客!穆昀祈倏然清醒,眉心紧蹙。 许久,岸上马蹄声又起,由远及近。是迎敌的侍卫归返。 穆昀祈翘首细看,心下一轻:人未少,当是无伤亡!来者,或许并非有备。 “如何?”邵景珩走前两步,急问。 侍卫回禀:“臣等射杀了三人,未能擒拿活口,由装扮看,似是山民土族!” “山民?”邵景珩困惑,“据闻这山中素无人烟,却何来的山民?况且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偷袭吾等?” 侍卫道:“看那些人样貌着装,全似未尝开化,或是深居于此,与世隔绝,外人才不知有其一族。偷袭则或以为吾等闯入欲对其不利。” 邵景珩稍一忖,便打定主意:“罢了,先上路罢,汝等须小心戒备。” 众人领命,正待上路,岂料穆昀祈忽而转身,似要下水追逐何物。 急将之拉回,邵景珩露怒:“陛下,此处不可久留,莫要执拗!” 那人情急:“朕去将草螽捡回来。”转看下游,一脸懊丧:“这下却又漂远了。” “陛下!”邵景珩声音高去几分,目光扫过水面,强自压下什么,便凑近那人轻语:“回到宫中,臣再与陛下编几个。” 心知已无讨还的余地,穆昀祈恋恋不舍又望了那处一眼,默然走回,眸中却充斥幽怨,嘟囔似自语:“此刻这般说,到时只会拿事搪塞,说此俗人之趣,朕不该沉迷……” 话音极轻,虽知旁人未必听得清,邵景珩仍旧耳根发热。 第二十五章 一路如履薄冰,穿林涉水,走过一段崎岖山道,终见常年缭绕谷口的那团云雾。少倾,忽见彼处鸟雀惊飞,野兽四窜,继而马蹄声隆隆似雷滚,扬起半天尘土。不多时,大队人马已冲破弥漫彼处的尘嚣现身。 看清来人,穆昀祈惊喜:“郭偕!怎是你?” 对面人马上一揖:“臣救驾来迟,陛下恕罪。”抬头:“臣昨夜闻讯,陛下教山洪困于归云谷,遂连夜调兵赶来救驾!” “调兵?”穆昀祈意外之余,还显局促,“如此说……两府已得知……” 讪然点头,郭偕无奈:“臣闻讯不知真假,忙去见了赵虞德赵都知(1),得知陛下入山是实,为调兵前来,不得不禀明两府……” 穆昀祈当下沮丧:明日朝上,看来是难免一场群起而攻的口诛笔伐了…… “郭将军,你是何处听闻消息,得知陛下教困于这谷中的?”邵景珩插言。 郭偕如实:“臣昨夜在城中偶遇猷国来使,见其满身泥泞、精疲力竭,见到臣却追问陛下回城否,臣一时迷糊,反问其才知内情。” “猷国来使!”穆昀祈惊喜:“霍阑显?他还活着?” 郭偕点头:“正是霍阑显!其人在水中漂流许久,虽终得救,却染了风寒,当下不得不卧床养疾。” 此讯来得是时,穆昀祈心头那块巨石轰然落地。 一路疾行回到城中,穆昀祈首要自命人去探霍阑显,闻知其风寒虽不轻,却无性命之虞,只须卧床静养数日,如此虽难免耽误归期,然终究未丧命荒野,已是大幸,自不敢多生他求。 回宫已是黄昏,见嘉王尚在候驾,穆昀祈略为意外,一时还以为郭偕走露消息,不免生怒。好在嘉王即自请罪,道出原委。 原是前一日他由建宁寺礼佛出来,忽而心血来潮,将宗规(2)置于脑后,径自带两侍卫步行回府,途中停留游逛于金梁桥,巧遇郭偕,后者送其归宅途中又遇霍阑显,由此听闻官家教困归云谷之事。 听罢经过,邵景珩忍不住斥怪嘉王,穆昀祈则只轻言告诫了其人两句,实因一身已疲乏甚甚,且此也非大过,便令之去了。 当下君臣二人独对,邵景珩言归正传,便请彻查山间遇刺一事。 穆昀祈不解:“汝仍疑心那并非山民?” “臣只以为,未尝彻查之前,不当及早定论。”邵景珩谨慎一如既往。 “然而,此事恐不好查啊!”穆昀祈摇头,“除了三具尸体,眼下并无线索。况且山谷闭塞,向导亦不敢断定其间是否有山民索居,纵然真是外人设伏,也难寻证据。” 那人坚定:“那也当一试!臣以为,彻查此案,并非要由山中入手,陛下但想,此回出游并不为外所知,遂这谋刺者必在知情者中。微臣之见,围绕此些人探查,当有所获。” 穆昀祈眸子一转,出言别带意味:“如此,景珩倒不妨说说,你疑心何人?” “无凭无据,臣不欲胡乱揣测,然陛下既问,臣不妨稍作推断:当下嫌疑最大的,是两人!”看天子面露好奇,言者愈发率性:“其一,是微臣!原因不必言,然陛下终究无恙,似又减轻了这等可能;其二,臣疑心,霍——阑——显!” 闻此,穆昀祈倒不似惊讶,且往椅中倚了倚,口气玩味:“愿闻其详。” “首先,去归云谷,乃他提议。”那人直抒己见,“其二,派遣刺客,于他最轻易;其三,其人落水失踪,至夜却又平安回到城中,隔日陛下便遇刺,这未免过于巧合。至于缘由,猷国狼子野心,素对我朝虎视眈眈,且当下乞伏哲利一事或激发其之异想,因而派霍阑显南下,伺机生事乱我朝局。” “听来有理。”穆昀祈抚着下巴颔首,但即刻话锋又转,“然朕却不赞同。”眸光尽量和悦,”自然,朕也并不疑心于你。只是霍阑显,无由出此举。” “为何?”那人面不改色,“难道陛下已有令其脱罪的证据?” 穆昀祈摇头:“没有,只是与你一般,以常理推断。”抚了扶额,“景珩可知,吾与霍阑显,相识已有多久?”看那人凝眉,自一哂:“五年!五年间,吾与他相见不过十来回,却已成挚交,而至今,朕尚欠他几桩人情未还。” 闻者眉梢轻垂:“陛下言此,有意气用事之嫌罢?” “意气……或是罢。”穆昀祈竟不否认,“然以其当初为朕所效之劳,实令朕无法疑之,除非——”挑衅的目光投去,“有真凭实据呈于朕前!” “陛下要真凭实据,臣自倾力奉上!”邵景珩欣然受之,“然臣初时便说过,此些皆臣就理推断,实情如何还须查过才知。当下要查的,自不止他霍阑显一人,除了微臣,尚有陛下身侧宫人内官、皇城司一干知情者,以及偶然听闻此事的郭偕与嘉王……” “阿嚏!”刚出东华门,郭偕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一揖向对面:“天色不早,就此别过,殿下切记此回定要径直归府。” 穆寅澈微一怔,似为不安:“郭将军,你……留步!”便令身后黄门原地待命,自上前与那人轻语:“小王心知将军或因今夜之事恼怒,但小王实有苦衷……” “殿下何出此言?”郭偕作讶色,似不懂他在说什么,“郭某怎会恼怒?” “将军……”嘉王眉心微缩,烦恼之余又显难堪:“将军想必是因小王擅自入宫请罪,将将军置于知情不禀之境而不悦,然小王实是无奈,昨夜忖了许久,终不能断定霍阑显可有瞧见小王,遂才决意当圣前道明实情,原当告知将军,然彼时你出城迎驾,并不得机,还望将军见谅。” “原是此。”郭偕大度一笑:“彼时劝殿下不必将此外传,乃因事小,且官家有言,殿下出行诸事,一月上禀一回便好,郭某由此才以为,就此专门入宫觐见,或有小题大做之嫌,不过此刻忖来,着实不妥。” “此是小王一意孤行!”嘉王情急下一扯那人衣袖,“不怪将军!倒是昨夜多亏将军在侧,才免了小王失仪于外。”垂下眸子,耳根飞红:“昨夜着实放纵,上车后小王……” “殿下!”郭偕忽而高出一声打断之,令言者一惊,即似无措。郭偕叉手:“殿下见谅,此事,过皆在我,还望殿下事过便罢,莫受扰其中。”顿了顿,侧过头去:“殿下若厌恶在下,郭某今后……” “将军这是说到何处去了?”嘉王微微发红的双目似沾水光:“难道因此一事,果令汝对小王生了憎恶?然小王也是无心,昨夜上车后便昏昏然,其间诸事已记不清,直到马车乍停,吾由混沌中醒转,一时不知身处何境,掀开车帘却见外赫然立着霍阑显!那时慌张,未尝留意他是否见得小王,遂……” “殿下……”郭偕扶着额头,示意其停一停,回思半晌,一抹亮光落进眼中:“殿下是说,昨夜车中之事,你皆已……记不清?” “嗯……”穆寅澈茫然:“我……宿醉头痛,着实想不起,不至是……”乍慌乱:“出了失礼之举,令将军……” “不!绝无此事!”郭偕一振,“殿下彼时……定要下车游走,郭某极力劝阻,或惹殿下不悦,因是小起争执而已……” “原是这般。”穆寅澈松口气,嘴角溢出许久不见的笑容,虽犹难堪:“说来还是小王失礼,令郭兄为难……”一顿,倏然脸红:竟——唤了他作“兄”!!再看那人,眉心已松展,嘴角垂笑,显是释然。既他不见怪,穆寅澈倒也莫名受鼓舞,竟顺水推舟:“郭兄,你我相交也算日久,今后可如挚友相待,遂小王只唤你作’郭兄’,可好?” “好……如何皆好……”郭偕心不在焉,出言似敷衍。 好,幸好!不记得了最好。 第二十六章 晏京城西,出了顺天门,可见一广阔秀丽的苑籞,称为玉津园,此为皇家行宫,与琼林苑、景华苑、芳怡园合称晏京四苑。 立秋当日,溽暑虽去,秋气尚微,穆昀祈轻车简从,驾临御园。 才过晌午,绿荫间蝉鸣不歇。池边柳下,一头顶箬笠之人席地静坐,临水而钓。身后人声趋近,他却置若罔闻,似如入定。穆昀祈见之倒不为怪,尚怕搅扰其人一般,屏退左右,上前在侧坐下,拿起备下的钓竿甩钩入水。 “今日陛下怎得兴致,召臣垂钓?”先来者笑问。 “整夏教困于宫中,朕已厌烦,今日入秋,出来走走。”穆昀祈答得漫不经心,侧头看了眼彼者头上:“卿这箬笠何处而来?倒是有趣。” 那人答:“此是去年春时出郊外踏青,日中忽雨,向一农家所买,至下半载未用,今日日光烈,才又想起……”抬头望望湛蓝的天,一时不无憧憬:“入秋之后,得斜风细雨日,臣便一人一舟,蓑衣箬笠荡于州河,悠哉独钓,必然羡煞世人。”转眸愉悦:“陛下可与臣一道?” “这……”穆昀祈沉吟,垂眸盯回水上:“朕怕……雨天不宜出行……” 那人复笑:“陛下是怕遭人嘲笑罢?州河之上,向来只见官商船舶往来,何曾见人荡舟垂钓?且吾蓑衣箬笠怪异似山人,自令陛下难堪。” 穆昀祈面红。 那人叹息:“臣方才是戏言,陛下却信以为真,实不应当。”自一捋须:“推脱之时,陛下不见果断,倒是迟疑敷衍,理出牵强,这般如何不教人识破?须知邵党中不乏老奸巨猾之辈,陛下尽听尽信、不做预见,自胸无成竹,如此怎能与之周旋?” 穆昀祈勉力藏住眸中的赧意,顿首:“朕着实大意了,今后自须对人言多加分辨,细作思忖,再行论断。” “还须未雨绸缪,临事才可坐怀不乱啊!”那人语重心长,言罢抬手起竿,见收获一条寸把长的小鱼,显是不合意,将鱼取下扔回池中,言归正传:“臣闻听,今日霍阑显已离京北归?”见穆昀祈点头,又道:“霍阑显为陛下如此尽力,陛下可想过缘故?” 穆昀祈一时不确知其意,只得虚心求问:“卿有何虑,不妨直言。” 那人不含糊:“猷国主霍阑昱对霍阑显信任有加,甚可谓言听计从,然霍阑昱近年染疾,久治不愈,其人无子,一旦离世,霍阑显本是帝位的不二人选!” “如此,岂非好事?”穆昀祈不解。 “陛下莫忘了,霍阑显尚有一兄——楚王霍兰昆!”再回甩钩入水,那人不疾不徐:“北主虽看重霍阑显,却至今不立其为储,或是尚存希冀——还欲立己子!如此,一旦猷主出不测,霍兰昆掌一方兵权,雄心勃勃,必奋起而争,到时手足恶斗,霍阑显胜出则罢,然若兵败——”浅怀意味一顿,“则会求助于谁?”水面涟漪逐渐外扩,看他抬手起竿,得鱼较之方才大半寸。扔鱼入桶,继续:“更莫言,霍兰昆自知陛下与霍阑显交情匪浅,如此,登位后难免向我发难。” 穆昀祈思量一阵,面色暗下:“汝之意是,吾应疏远霍阑显?” 那人淡淡:“臣只以此事为例,提醒陛下曲突徙薪,居安思危而已。至于霍阑显,陛下还有须其效劳之处,不必急作了断。” 穆昀祈暗松一气,见那人不再多言,自如蒙大赦,便且安下心来钓鱼。 约莫过去个把时辰,忽见黄门来禀:邵景珩求见。 那人似不甘:“今日看来,是难有大获了。”却不起身:“如何说,臣也是顶烈日走了远路而来,空手而归实不甘心,陛下可容臣再留片刻,多得一尾半条再走?” 穆昀祈自无不可,继自收竿起身,往前去了。 今日霍阑显离京回猷,邵景珩前往送行,此刻自是归来复旨。实则明眼人皆知,所谓送行是假,借机探听归云谷案内情才是真,然可惜,耗费半日并无收获,看来此案多半要成悬。不过此在穆昀祈意料中,自不觉怪,倒是彼者接下一言,令他讶异:那人竟欲将顾娥——便是顾怜幽,接回家中照料! 穆昀祈一怔,一念上心:“汝欲纳之?” 那人否认:“非也!吾是欲将顾娥接回家中如亲妹照料,如此,方能践当初对其父之诺。但其先前不巧卷入乞伏哲利一案,如今虽真相已明,然彼一身牵涉诸多,因是得陛下准许之前,臣不敢擅做主张。” 穆昀祈闻言不悦:“你既知此,却还要逆流而行,与云云众口为敌?你不欲令故友之女流落风尘,自可替之另觅静处安居,何必定要迁之入府?便不说此教外如何议论,但你婚期将近,可想过丁家对此做何想?” 但邵景珩心意已决:“丁相公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若知内情,必也赞同吾此举。且说顾娥毕竟曾沦落风尘,在外闲居不妥,唯有令她入我府中,才可彻底斩断过往。” 看其一番言语似出自真心,穆昀祈稍一忖度,态度倒不似方才坚定:实说来,这顾娥若果真入邵府,或也并非坏事,甚至,事若如意料进展,乃是利大于弊…… 心下开朗,面上却还作勉强:“也罢,你既心意已决,且顾怜幽已洗脱罪名,此便算作你家事,但自做主便好,只一点须提醒你,到时万一因这女子身份惹生非议,朕可不管,你且好自为之。” “是!”彼者俯首,一诺千金。 不知为何,此落在穆昀祈眼中,倏又催发了先前的不快,当即送客:“你且去罢,朕一阵再归。” 邵景珩诧异:“天色已晚,陛下不一道回宫么?” 言罢便见彼者转身,口气莫名冷淡:“朕要去趟朱雀门,那日在清风馆听闻今夜有胡姬献艺,便念念于心,自须去一览!” 第二十七章 这夜,郭偕再访南城。 牵马立于那扇教月光映得发白的木门前,几度抬手又放下,竟似不忍叩响——因他今日带来的,并非好消息。 说来也是荀渺时运不齐,原先几已说定的亲事,遽然竟又生变:严家传来消息,以女大不宜久候为由,望于年前将女出适,然此前,男家必得于京中置一宅院,以备婚后居住。而此求,实在无理! 世人皆知,大熙朝都城之内,尺地寸土,与金同价!莫说他荀渺区区一七品秘书丞,即便当朝宰相,欲在这京中买房置地,也非轻易。而以荀渺眼下的俸禄,纵然今后三五十载日日咸鱼稀粥、幕天席地,恐也难以如愿。遂严家此求,显是意出刁难,目的乃为悔婚。 公主使郭俭打听得知,严家着实另有人选,此人同进士(1)出身,当下不过官从八品,却家境殷实,才令严家动心。 严家既趋势利,公主以为这婚事作罢也无甚可惜,郭偕虽也赞同,然终究难安——早知如此,当初断不该酒后失言、胡乱承诺,如今一想到那双满透失望的眸子,便是汗颜。 几番犹豫,终还是叩响了那扇轻薄的院门。一阵轻微不似人声的踢踏声后,门内传来两声狗吠,郭偕由袖中摸出个纸包,拿出肉干隔墙扔进院中,少倾,踢踏声远去,片刻后,又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旋即便是下门栓的声音。 步入院中,轻踹了脚那先于主人迎上的黑狗喜福,郭偕又从纸包中拿了块肉丢与之,嘴上却骂:“这畜生现如今是成精了,须先投食才回屋唤人。” 荀渺苦笑:“还不是被郭兄纵的,由军营回来后,这畜生原是安分许多,日日与甚吃甚,偏生郭兄回回来皆带肉食与之,这便成习惯了,如今无肉不下饭,一旦餐食不合意便绝食闷坐与我置气,更过分是勒索来客,不投食便不令人进门,真正无赖。” 如此说着,二人一道进了屋。郭偕踢开一路绕他转圈的黑狗,却终究不知如何道来那事,只得随彼者各处寒暄。 当下说到俸禄,那人面露喜色:“现如今每月多了十贯现钱,禄粟涨四成,其他亦多少有涨。”凑近过去,看去自得:“不瞒郭兄,较之先前,吾如今景况好转许多,去年已将债务偿清,今年又在叔伯劝说下将老宅修缮,告慰先人之余,也算重振门风!再者,皆说饮水思源,当初吾困顿时,尽受族人接济,因是自今后每年将拿出百贯救济族中贫苦……吾粗算过,但吾再俭省些,不出两年,或能积下千贯,彼时便往城中热闹处另赁宽敞院屋,置些家什,出了聘钱,好取新妇。” 暗叹一气,郭偕虽不欲扫人兴致,然却也不能由他沉溺在这子虚乌有的幻境中,忖了忖,便且含糊:“然吾听闻,严家有意令女今年出适……” “今年??”荀渺诧异:“那般急?然吾与严家二老原商定明年春夏之交下聘……”斟酌片刻,一咬牙:“也罢,今年便今年!郭兄还请代为传话,吾无意问严家与女嫁资之薄厚,可否请二老也莫苛求聘财?” “这……”郭偕一犹豫,脚步微乱,竟教蹿到脚下讨好承欢的黑狗绊了个单膝着地,手中纸包应声掉落,只见眼前黑影一闪,这肉干,自是有去无回。然也好在这一跪,令先前话题无以为继。 骂过狗,郭偕落座。 桌上残羹冷炙尚未收拾,那人讪笑:“待我洗涮罢,再与兄品茗细说。” 郭偕忍不住蹙眉:“你俸禄之外尚有随从衣粮,家中何不使几个仆从婢女?” 将剩菜倒进门后的狗食盆,那人一时未尝答言,倒是拿筷子敲了敲空碗,却不见黑狗现身,想那畜生正躲在院中哪个角落大嚼肉干呢,便道句“失礼”,自行出去了。郭偕独自无趣,就灯翻看随身带来那叠厚足三寸的“逸闻”录,这是皇城司近期打探所得,粗汇成篇后,送来令荀渺择选编纂。 或是长时悄寂,郭偕看着看着眼皮止不住下落,一时昏昏然。不知何时,忽闻耳侧人声发问“这需多少……”,顿然醒转,忙道:“上有旨,此初稿字数但限于万言之内!” 顿闻笑声:“郭兄是太疲乏了罢?竟是趁这片刻,会过周公了?” 怔了怔,郭偕抬头见桌前不知何时已多了两小童,正往桌上铺开一些酒食。那人则拿剪子剪着灯芯,一面解释:“时辰尚早,我备了些酒食,你我小酌闲话一阵再归去不迟。” 少顷,一切安置妥当,两小童各自拿着所得的几文赏钱欢欢喜喜去了。郭偕恍然:他那随从衣粮,想就是这般使法了…… 数杯酒下肚,荀渺便又如往常一般絮叨,当下所谈皆是婚礼之事,自聘礼说到托媒,再到邀客,及至何处置办酒席、宴请人数等等,几是不容郭偕插言。看他这般,郭偕愈发不知如何开口对他细述退婚一事,一时愁苦,只唯默自饮酒。 二人一说一听、一动一静,饮了大半个时辰,郭偕不知怎的又陷昏沉。朦胧迷糊之时,只觉有股暖风绕颈徘徊,吹得人耳根发燥,心慌气短……恍惚间似又回到那日的马车上,软玉温香倾入怀,教人意马心猿,情难自禁…… 迷惘睁眼,目光竟教一张放大的脸占据:乍看秀鼻红唇,分外惹人。 难道是做梦?此想一出,顾忌顿去,欣欣然迎向前—— “郭兄,小弟有一事,平日实难开口,然终究还须向亲近之人讨教……”那张脸上的两片红唇忽而启合,竟是出声。 郭偕一惊醒转:此非梦中,眼前的,也非心念之人!然为时已晚,不知是自向前贴去,还是对面人向此贴来,总之电光火石间,只觉唇上一热,脑中乍空。 旧景重现!只不过,境似人非。 心绪大乱,郭偕下意识伸手推开彼者,却不想用力过大,眼见那人径直由凳上摔落!怕他受伤,郭偕俯身查看,却见彼者面色青白,双目微阖,吐息粗重,实是醉得深沉。 正无措,那人又睁眼,眸光空洞,显是不知处境,却拉住他衣襟,口中呢喃:“郭兄莫笑我,但说男女之事,吾实未历过,因是花烛夜,吾却怕……” 乍一瞠目,郭偕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人又似烂泥般瘫下。郭偕去扶,却看他眉心一紧,转头张嘴便呕,断断续续约有半刻钟。之后郭偕欲扶他上|床,然偏生彼者醉得昏沉,乃如一溺水者般,攀住近身之人便当抓住了汪洋上一块浮板,轻易不松手,远看倒像只抓吊在老藤上的猕猴,晃来荡去,又擦又蹭,令人束手无策。终于将之安置上榻,郭偕却自出一身汗。 小歇片刻,郭偕出门去打水,欲替醉酒者擦洗一下。不想才到井边,耳中忽闻呜咽之声,乃似垂死挣扎般凄恻,循声而去,竟在墙角寻得那黑狗喜福,当下似人般伸直四肢侧躺,硕大的狗头耷拉着一动不动,若不是偶尔间出一两声呜咽,倒教人以为其已暴毙! 难不成是中毒?如此想着,心头一紧,郭偕忙蹲身查看,此刻忽见狗躯一颤,借着月光竟见其口中霎有何物溢出,扑鼻竟是那股熟悉的酸腐味!这才想起,方才那人兴致高起时,曾说什么“一人之喜,当喜及鸡犬”,便斟酒半碗倒进了狗食盆…… 这厢可好,人狗皆醉,皆大欢喜! 郭偕自叹晦气之余,只得取土来将污物掩了,又倒些水进狗盆备之饮用,才转身回屋,孰料那醉酒之人竟已不在床上!当下里里外外翻找过,仍旧不见其踪,正是忧心,忽听里间动静,循声而去,拉开那道青布帘,倏见一赤|条精光之人歪倒在半人高的浴桶中酣睡——想来是欲沐浴,可惜桶中无水…… 正吁叹,便见桶中人动了动,竟是醒了,当下吵着要沐浴。郭偕无法,找了些热火与冷水混了,倒在盆中与他自上淋下,算是洗了,又将人拉起擦过,想替之穿衣扔回床上,才觉为难:那人故态复萌,又似只猕猴般挂上人身,紧攥他肩不松手,此倒还罢了,偏生那两条长腿竟也顺势往他腰上攀——倒似果真将他做了棵能供攀爬的老树。 郭偕好不狼狈:好容易拉下肩上的手,一条不安分的腿又攀来,方将腿压下,那副瘦腰又毫无顾忌贴上……莫说手足无措,便是目光都不知该往何处安放。情急之下,扬手一掌拍下—— “啪”一声,手下身躯微微一颤,其人喉中随之嗔怨般哼了声,熟悉的酒热气息再回喷上颈项,教人心猿意马,忽然间竟觉手下触处滑腻细润,令人不舍撒手…… 第二十八章 郭偕一路疾步如飞,似唯此才能令全身逆流聚向某处的血恢复顺行。不知走了多久,道上灯火渐密,心知已将那处小院远远抛诸身后,才缓下脚步,长出了口气:不幸中的大幸!悬崖勒马,未酿大错,然彼时彼景,实不堪回首!真正是酒多误人,今后还当引以为戒。 驻足路中,看左右穿梭来往的车马,竟有些恍惚,似觉何处不对,蹙眉思量半晌,猛一顿足——心猿意马,心猿意马,这厢倒好,竟将马忘了!不过索性离家也就几里路,走回无碍,至于马,明日令人去牵罢。 主意打定,继续前行。进了朱雀门,欲省些脚力,便循捷径拐进条小巷。 巷中无甚灯火,行不多久,忽见前方门中一闪而出个孤影,行止鬼祟,端的可疑!郭偕顿起警觉,以为是趁夜出来做歹的贼人,便快步跟去,孰料越是走近,越觉那背影熟悉,再回想方才其人出来处,竟似不久前身陷那桩刺杀案的名妓顾怜幽家后门。眼前乍一亮,脚步加快。 “邵殿帅,甚——”一拍其肩,一个“巧”字未出口,却见那人转身一手挥来。 郭偕一惊,侧身躲过,眸光落定于月光下那张脸,却一怔:竟是陌生!只不过,其人身形与邵景珩着实颇多相似。 既认错了人,只得抱拳告罪:“兄台见谅,在下晚间饮多了酒,眼花认错人,还望见谅。” 那人一沉吟,默将手中何物掩回袖内,道句“无妨”便要走,却被郭偕唤住,一指其人来处:“彼处,是顾怜幽顾娘子家罢?然听闻其近时已不见客,兄台却是何得这福分,尚能一近芳泽?须知在下仰慕顾娘子已久,遂望兄台不吝赐教,令在下也能一偿所愿。” 片刻静默。 “兄台误会了。”那人口气冷淡,“在下并非去见顾娘子,而是听闻此处有屋出赁,前来一询而已。”言罢不容郭偕多言,径自去了。 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带利器出行,却是到这花街柳巷赁屋?这等鬼话,也就骗骗三岁孩童!暗自一嗤,郭偕抬手抚颌:想必此人与那顾怜幽渊源不浅,才能在她宣告出籍从良、闭门拒客之后,依旧来去自如。如此,倒是可怜了那位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此女纳入身侧的邵殿帅,后院失火,自还酣睡,实是英名尽毁啊! 如此想着,嘴角那抹讥讽的笑逐渐蔓延至全脸,背手大步离去。 此后一晃数日,荀渺如期呈上样报,经御览后定本,旨令传发。荀渺虽是初涉编纂之事,然得高人指点,加之才思敏捷,文章无论文采技巧皆凌驾其他小报之上,再有郭偕借郭家之势助阵传发,自是首战开捷。穆昀祈闻之欣悦,对二人暗加褒奖之余,自令再接再厉。 可惜福无双至。这厢小报初绽头角,那头朝中又生波澜。 此回纷争,乃因左知谏范耆、御史吕汴弹劾枢密副使邵忱业而起。 范、吕等人以为邵忱业私通猷人,挑起两国争端,当论其罪!且又道邵景珩将亲军编入捧日、天武二军常驻京中有违祖制,因是请撤其军,将两万人马打散归入步军与马军司下,调防出京。 此议一出,满朝缄默:此虽道出诸多正义忠臣之心声,然却所提非时!范、吕等人急功近利,未尝审时度势,如此破釜沉舟,难免引火烧身。 果不其然,不出数日,不久前才贬知陇州的前御史中丞许源便被弹劾私通外敌,且有书信为证,表明其因蒙冤遭贬而心怀不忿,欲向敌投诚,信中尚提到范耆与康适涣二人,因主昏聩,壮志难酬,愿一道同往! 此事看来于许源十分不利:一则,信上笔迹与其手迹十分相似(许源乃名噪一时的书法大家,旁人临摹他字迹至乱真几不可能);二则,有许源近随作证称,其自出知陇州,已然数回私会一干不明来历者,窃闻彼些皆乃羌胡王族余孽。 通敌是大罪,朝中两派遂当如何论罪许源争论不休,穆昀祈一时疲于应对,索性称病不朝,以为缓兵。 秋意初至,四园中秋景最为出挑的芳怡园,虽还未至赏游佳时,然晴天午后,水榭楼台,一盏清茗一局棋,坐听微风,倒也惬意。 风过水寂。穆昀祈悬子许久,终是草草落下。 对面人一眼看来,摇头直叹:“陛下思前顾后,患得患失,眼下小施拖延之计,却不知三五步后后患便将显现,终乃得不偿失!” 穆昀祈沮丧:“朕何尝不知?然当下着实是进退维谷,无甚良策。” 那人不露声色:“陛下心下,究竟欲攻欲守?” 但一苦笑,穆昀祈起身踱到栏前:“势至此,却还谈何攻守,只唯取舍罢了!朕已不求全身而退,若断一臂可保余则,实已算幸。” 少顷静默。 那人捋须:“然若断了此臂,依旧不得自保,反因伤势过重殃及性命,陛下岂非悔不当初?”一子落下,抬头:“臣以为,与其坐等邵党发难,不如反客为主,保全一身之余,再为陛下拉拢几枚重棋到身侧!” 穆昀祈眸光一亮:“你是说……” 见彼者点头:“参知政事张仲越!其人素来不偏不倚,看似不愿卷入两派之争,实是因陛下久作庸碌,令他不敢依附。因是此回,陛下若能彻查许源一案,还之清白,便是明示张仲越等,陛下清明,但忠臣贤士,皆可得陛下庇护,如此,其人顾虑自去矣。” 穆昀祈却踌躇:“这般,岂非也明示邵党,朕欲与之抗衡?” 那人颔首:“时有满虚,事有利害,然此一举,利远大于弊。不说他人,邵景珩自小伴驾,陛下是昏是明,是愚是清,他心中却还无数?再言之,陛下身为人主,登位至今将十载,也是时当立君德、竖君威,否则这昏主慵君之相果入了人心,假亦成真,倒果真难为了。” 穆昀祈凭栏无言。半晌,踱回桌前,手起子落,举重若轻。 对局者大笑:“陛下既通透,此局,臣看便无须继续了,否则,再有半日也难见分晓。”举目远眺,彼处树荫下,一群宫娥正簇拥两雍容女子沿途游赏,看那倩影倒也眼熟,便自起身:“臣闻今日晋国长公主随驾游园,陛下还是趁时与公主一叙天伦,臣在外亦与人有约,便且告退了。” 穆昀祈点头,嘴角漾出一丝会意的笑:“暑气将尽,斗虫倒着实须从速。” 那人自去。穆昀祈随性游走,不多时便与金芙相遇,见其身侧那明眸皓齿、体态娉婷的少女,当御前倒是丝毫不见拘谨,且伶俐聪颖,惹人喜爱。此,乃是郑王之女宜春郡主穆瑗儿。 金芙当下说有些乏累,欲歇片刻,令众人伴宜春郡主继续游赏,自己则与官家进凉亭歇息。 “官家看来,瑗儿如今倒是出落得如何?”看一行人走远,金芙忽而笑问。 穆昀祈无奈:“有话何不直言?今日带瑗儿同来,是何用意?” 金芙假嗔:“官家是教近日朝中那些琐事惹烦了,竟也迁怒?须知吾今日前来,意为官家分忧,若成,则短时内可压制邵家之外,今后或尚能为陛下攘除邵党添一分成算。” 闻此心下已了然,穆昀祈苦笑:“吾已说了此计不妥,你却定要……” 打断之,金芙信誓旦旦:“以宜春下嫁邵景珩,阻邵、丁二氏联姻,断了邵家掌控枢密之径,却有何不妥?” 穆昀祈皱眉:“此是你一厢情愿之说,且不说瑗儿是否情愿,但景珩……” “陛下放心,”金芙胸有成竹,“宜春对此并无不愿,且说只要官家赞同,吾自有法将事促成。”言罢凑近与之附耳,轻道了几句。 穆昀祈扶额:“吾上回已说过,此计不妥,万一教他识破,如何收场?” “遂才须好生谋划!”只一瞬间,女子眉梢间的笑意已教凌厉取代:“邵景珩最信任寅澈,因是,此事还须寅澈出面相邀,至于成事,仅凭三分酒意或尚不足,须以一物辅之以成!” 穆昀祈怔了怔,不甚置信的目光投去:“你不至是要……”面色一凛,断然回绝:“不可!此事若出,不说邵景珩将出何举,但说宜春堂堂宗室闺秀,竟受此辱,教她如何自处?” “陛下安心,此中各处,吾皆已谋划周全!”金芙心意已决,乃是下定决心要说服穆昀祈:“当日在场唯吾与寅澈,事必不会外传,且说正因宜春乃皇室闺秀,邵景珩才不敢轻视之,即便事后猜知内情,然一无凭据,二有寅澈在前担当,三则他实亦有错,加之其惜颜面,素以君子自居,不欲丑事外扬,便只得默自承担,不至出何妄举。” 虽她言似在理,穆昀祈却断不敢轻许,沉吟后,只道容他细思。 游园罢,天已傍晚,金芙携瑗儿离去,穆昀祈也带几亲随出了御苑,却未径直回宫。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四起的笙歌中,晏京城悄然加添了一身声色织就的魅衣。可惜今日,无论光怪陆离的夜市、声色犬马的花街,亦是栉比林立的酒楼茶肆,皆无法令当朝天子驻足。 一路疾行,小半个时辰后,车马驻停在邵家门前。 得了消息,邵景珩自亲出迎候。将随侍留于前院,穆昀祈随之去往西院品茗。 院中一切如旧,明明轻车熟路,穆昀祈偏还作好奇在幽静的室中环顾了圈,才悠然落座,看那人于案前点茶(1),便道:“这等杂事,交于仆婢便是,何须亲为?” 闻彼者答:“奉御之物,还是自做安心。” 穆昀祈一哂,转过话题:“许久未见景珩,难不成是为了免于兑现当日归云谷之诺,刻意回避?” 茶方好,那人奉上,穆昀祈轻啜了口,有些淡,然也好,免得晚间又辗转反侧。 “近日朝中正起纷争,臣即便足不出户,依旧招来攻歼,却还怎敢招摇入宫,岂非自讨无趣?”那人苦笑。 穆昀祈放下茶盏:“只朕不疑你,你又何必多心?” 便见那人一揖:“臣自感激陛下对邵家之信任,且说这些时日未尝入宫,并非不欲践诺,陛下稍候。”言罢自去墙角木架上取来一匣呈上。 穆昀祈打开,见其中竟是大小数只草螽,形态虽无差别,做工较之那日山中却精细得多。自将玩物拿出赏玩半日,抬头望向灯光下那张温厚的脸,忽似有感而发:“景珩,你当日曾说,但邵家尚有一人在朝,你便绝不谋迁,更无意封侯拜相。则若有一日,你叔父致仕,邵家无他人在朝,你可曾想过,就此——弃武归文?” 有些出乎意料,那人且一思忖,听音诚挚:“吾本文进士出身,若有一日邵家再无他人在朝,朝中对我的误解也尽去,则臣重归文班,自是皆大欢喜。” 穆昀祈空出右手端起茶盏啜了口,茶已凉,缓慢入喉,带去的清爽意令人心旷神怡。 出邵家大门时,夜色尚不深,来时覆顶的乌云已然消散,月色堪好,清风拂面,天色又较来时舒爽几分。 端的良夜!可惜茶饮得有些多,今夜,多半依旧难眠。 第二十九章 皎月初升,画鼓喧街,兰灯满市。 又值仲秋。 城中巷陌,锦筵第开,绛阕笙歌,丝篁鼎沸。佳节良宵,晏京人多阖家欢宴赏月之故,倒令往日车马喧嚣的街市空旷不少。 沿途灯火看得穆昀祈有些眼花,垂下眼眸,脑中琐事又零星闪现,竟是心思一动,问道:“此处是否已近嘉王宅邸?” “大约……不到一里路。”郭偕迟疑了下:今日唯他一人伴驾出行,既定去处,并非嘉王府。 “那便……顺道停一停罢。”时辰尚早,耽搁片刻也无妨。 抬头远眺,州河上片片帆影来去,似月光下轻捷翱翔的水鸥,自在欢腾。穆昀祈暗忖来,若得做只水鸟倒也好,多双翅膀来去自如,日日但只觅食果腹,不必思虑其他,生死由命,饥饱在天,倒也爽脆…… “到了。”身侧人提醒。 这般快?穆昀祈抬头,面前果是嘉王府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郭偕下马上台阶,手才触上门环,却被身后人唤停:“罢了,时辰已不早,吾怕误事,便莫去了。” 这番前后不一的举动自令郭偕一头雾水:已到此了,且说当下也为时尚早……然看那人神色语气,乃是心意已决,自不容他反驳,只得遵旨。 继续前行。走出一段,穆昀祈才开口:“朕才想起,今日嘉王邀了金芙与景珩过府宴叙。朕若唐突前去,必还添扰。” 郭偕未加思索:“今日佳节,陛下不与嘉王、公主一叙天伦,却何苦定要……”至此忽意识到什么,戛然止言。 好在穆昀祈并未见怪,倒是叹了气:“近时朝事繁杂,朕心绪不佳,实无那兴致。”顿了顿,又露好奇:“朕听闻胡蕊才艺双绝,仰慕者多达百千,却多是求而不得见,今日既得机一睹真容,自要看其人所谓才名,究竟名副其实否!” 郭偕闻之着实不知该嗤该叹:一面道无兴致与家人宴叙,一面又心心念念纡尊降贵上门寻见一烟花女子,此……实教人无言评说…… 历不多时,二人便抵胡蕊家中,荀渺已在门前恭候。 原说胡蕊芳名远扬,欲一睹芳容者自是数不胜数,穆昀祈忌惮外议,不敢堂而皇之召见之,遂唯取巧:胡蕊怀才,对饱学之士自也另眼相待,如此近水楼台,穆昀祈便令荀渺作诗数首投去,不想一举功成,胡蕊邀他今夜来此宴叙。 当下叩门,见他三人同来,待客使女显然颇有微词。荀渺头回历此,受人只言片语,便已面红耳赤,又见这胡行首家中堂皇富丽,美婢环伺,愈发拘谨,一时坐立不宁,只在室中不停来回踱步,忐忑之情溢于言表。 好在郭偕知他心思,与之附耳轻言几句,顿见他眸光一亮,似瞬间愁云散尽,便坐下安心饮食。 穆昀祈见下糊涂,郭偕含笑与他附耳:“臣只告诉他,今夜花销皆算在我头上,且这茶果酒食并不额外收钱,实则吾等进来此处时,花费多少便已有定数。” 穆昀祈顿悟,一笑转眸,却见才坐下之人此刻又似失神,眸光呆凝,口中念念有词,倒似邪魅附体般。 “臣方才也告诉他,”郭偕再轻言:“若一阵与胡行首相谈欢洽,取悦了芳心,不定今夜这酒筵分文不取不说,今后再来,也无须破费。遂他现下正自作诗,一心欲取悦行首呢。” 穆昀祈轻嗤:“你既知其人秉性,又何苦愚弄他?”一眼扫过那正于桌前饮茶苦思之人,惑色再显:“吟诗便吟诗,又何故掐指?” 始作俑者摸着下颌窃笑:“臣估摸,那是在算计今后家中可省去多少米粮……” 数盏茶尽,胡蕊依旧不见现身,倒是荀渺已吃罢三轮蜜瓜,当下抚着有些饱胀的肚子好奇心起,向使女打听这瓜的名称来历,知此唤为番蜜瓜,由西域经回鹘传入,中原少见,堪称奇货可居。然孰料,使女接下一言,令他顿然惊起:这瓜,竟额外收钱!且市上数百钱出卖整个,她此处,五十文才得一片,厚薄堪比刀锋。 此岂异于强抢?!瞠目良久,荀渺拍案:“既收钱,怎不明码标价,教吾等生客怎知?” 使女轻蔑:“孰说不是明码实价?桌上的小册不是一早便在,官人自己未看,却还怪谁?” 荀渺一怔,低头果见桌中央置放小册,上书“锦筵集”三字:他原先并非未瞧见,只不过未尝上心。当下拿起急翻,见其中果然明列各项花销,如他等这一席茶筵,要价约五百文,然加上这蜜瓜,便须翻番了。 沮丧之余,荀渺犹不甘:“即便有此小册,然你未尝明言,也未尝问我这瓜要是不要,末了才道须收钱,岂不唐突?” 使女冷嗤:“官人这话便不在理了,蜜瓜上来前,婢子们可是每每皆问官人要是不要,官人如何答的,自还记得罢?”继便香袖一拂:“既如此,婢子实不知如何处置,便待回禀我家娘子再做定夺罢。” 见此,郭偕忙起身欲劝,却为时已晚,女子已快步入内,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不多时,使女出来,近前福了福:“诸位官人,我家娘子今夜不适,便不见客了,仅以此茶筵作为赔罪,且说婢子不知礼,冒犯了这位客官,娘子特令以一物相赠,希能平客官之怒。”言罢转身:“拿上来罢。”便见小婢手捧一黄皮瓜近前,一言不出塞进荀渺怀中。 郭偕忙抱拳:“吾等并非惜财之辈,只我这朋友素来木讷,不解风情,有得罪之处,还望娘子见谅。且说仲秋良宵前来拜会,但看在吾等这片诚心上,还望娘子忘却前嫌,出来一见。” 他已然好话言尽,那女子却好歹不识,冷面相对,不容置辩,就唤来小厮送客。郭偕本非风月中人,自无怜香惜玉之心,今日又适伴驾在侧,尚受此辱,岂是能忍?当下也翻脸,道:“吾等虽有错,然已陪过不是,胡娘子既有诺在先,何故反悔?就此将我驱逐,岂非大辱?既这般,今日吾还定要见到其人一辩道理!” 此言既出,一干小厮当即拥上,强为送客,然哪是郭偕的对手?三拳两脚便被踹出门去,再看那使女面色惊白,无语快步入内。少倾,引一佳人款款而来,近前乃见:丹铅其面,皓齿明眸,姿若杨柳弱袅袅,态似秀荷影婷婷。 此,自是胡蕊。 不待众人出言,胡行首先一福身,巧笑倩兮:“婢子不知理,与诸位官人徒添不快,妾身在此赔罪,还望见谅。”言罢便见小婢端来杯盏,胡蕊一一亲手斟酒敬上。众人领受,一场干戈就此化解。 酒筵上,胡蕊拿出当日之诗,对荀渺好一番恭维,令后者受宠若惊,一时诗性高起,正待阔谈,却被穆昀祈打断,道:“素闻胡行首文采斐然,评诗论词亦精到,长短优缺,一针见血!遂今日携诗前来,还请娘子指点。”言罢将一纸诗文交由使女呈上。 胡蕊接过,一经过目,竟是面色惊变,声出急切:“此,是官人所做?” 穆昀祈摇头:“非也,此为故旧之诗。”言罢但自品茗,不再多言。 胡蕊凝眉,眸光落回纸上,半晌静默,忽起身:“此诗意境非凡,一时片刻难以定论,还请官人入内,妾身慢自与你道来。” 穆昀祈自无不可,便随她去了。 事出蹊跷,在座二人怔楞之余,皆自诧异。 终是荀渺难掩好奇,向侧问:“郭兄,你说穆大官人是令何人作得那诗,竟得胡行首如此垂青?” 郭偕摸着下巴,一笑通透:“无论孰人所作,皆与你我无干,主不言、臣不问,如此才相安。”举杯:“佳节良宵,你我有幸得入此门,已然羡煞一大干风流雅士。遂今夜,须得一醉,才不虚此行。” 此言在理!荀渺欣然,随他一杯饮尽,便专心吃喝,不再多言。 小半时辰后。 “郭兄,你……是否觉……热啊?”那人细声嘟囔。 郭偕抚额:“热……或是未开窗,且饮酒之故……”不知何故,即便不正眼瞧他,心中依旧躁动,那晚之景竟又浮现眼前,教人口感舌燥,脑中亦懵乱。 饮了些茶水,酒意却不见消退,好在不多时,穆昀祈出来了,看去倒还愉悦,三人就此告辞出门。看那二人皆染醺意,穆昀祈便决意自行回宫,令他二人亦自归家。 清风良夜,伴月归返,所期之事既成,穆昀祈心绪大好,策马缓行,慢赏一城灯火,难得自在。 入夜风凉,吹在身上却还舒爽,只是挡不住缓缓泛起的倦意,路途才过半,昏沉感渐重,然而,明明时辰尚早。 穆昀祈浑浑噩噩,不知走了多时,忽被一处高墙挡住去路,望下才知:心不在焉,竟又到了邵家西院前! 据闻近时,这西院又恢复了往日宁静,或是长时未见异样,邵景珩便不再令家丁往来巡视,院中更无常驻之护院,依旧唯那两老汉日常照管。 如此说……穆昀祈心念一动—— 悄然近前,站上马背攀住墙头,乍听无声:说来,由此回宫着实近多了,且许久未来,也不知那人可有搬走,毕竟婚期将近…… 神思纷乱,待到回神,已坐上墙头,眸光下垂,倏见一暗影,心自一惊,却收势不及,人已跃下,一头撞上堵软墙!惶然抬眸,入眼一张熟稔的孤高脸——似剑长眉下,星眸灼热如炬,似要生生将他烤熟。 冲撞之后贴身而立,那人的热度隔衣传来,令穆昀祈后背微汗,一时心悸气短,偏生彼者身上似生就股莫名引力,还在将他一点点吸近…… “景珩,我……”穆昀祈觉此情此景,应说些什么,然而沉吟半刻,开口却是:“我今夜或饮多了……” 那人不言,穆昀祈凑近,见月光下那张脸面泛红,吐息粗重,且带酒气。心下一紧:“你……今夜当去寅澈宅中饮宴,怎这般早回来?……” 言未落,腰上便一紧,有股蛮力将他向后推去。后背抵上院墙,钝痛过后,两片暖热就狠狠纠缠上他的唇鼻、耳根、脖颈…… “景珩,你醉了!”穆昀祈用尽气力将彼者推开两寸。 此处背光,虽瞧不清那人脸色,然不难想象,此刻面上眸中满溢的失望与焦躁…… 轻叹一气,穆昀祈声音极轻,却清晰:“进屋去。” 那人一顿,便依言。 月色如水,无声垂照,小院空寂,似从无人踏足。 远处,虫声依旧,风过不惊。 第三十章 饮下一盏凉茶,一压历经整夜仍旧徘徊上涌的燥热气,邵景珩踱去推开窗牖,晨光入户,有些耀眼。 天已亮了一阵。 院中传来脚步声。不待叩门声起,邵景珩已先迎出,原以为是来伺候洗漱的仆婢,却不想是老家人庄翁,其身后尚跟一人,竟是嘉王! 邵景珩意外:“殿下怎来了?” 嘉王欲言又止。 邵景珩一忖:“此处促狭,殿下与我去前院品茗细说罢。” “不……不必了。”穆寅澈拉住他,“我只有几句话欲私下与表兄道来,说罢便走,此处幽静,实是正好。” 旭日东起,晨风和煦。 打发走了老家人,邵景珩领来客到院中花篱边就坐:“里间闷热,便在外坐罢,吾宿醉昏沉,还须吹些凉风醒一醒酒。” 穆寅澈回身四顾,却似犹豫。 “殿下安心,此处僻静,并无他人,照管小院的老汉也暂往前去了,有话尽可道来。”邵景珩语出安慰。 “昨夜……表哥可……还安好?”嘉王眸光闪烁。 邵景珩苦笑:“殿下以为呢?” “这……我……”对坐之人脸面乍红,竟起身作揖:“昨日之事,是我失察,今日特来负荆请罪,还望表哥海涵。” 邵景珩摇了摇头:“此事,也怪不得殿下,想必是公主之意罢?” 一语中的,倒令嘉王惶恐:“大姊她……只因宜春郡主自小随在大姊身侧,大姊关爱之,然偏生表哥有婚约在身……”懊恼之余语无伦次:“大姊令我仲秋夜邀表哥过府宴叙,吾却未觉异样,着实迟钝!昨夜见表哥才饮几杯便昏沉,心下尚觉怪……” 看他这般,那人声色不露:“彼时若不是吾尚存几分神志,殿下会任我由公主摆布么?” “自不会!”穆寅澈一惊,慌忙摇头:“若我一早便知大姊打算,事也不至这般……终是好在——表哥心意坚定,未从大姊之意留下……” 少时静默。 “此事,官家知情么?”那人忽问。 “断然不知!”穆寅澈头摇得似拨浪鼓,“昨夜大姊一再叮嘱,不可走漏消息,令上知晓!且说大姊也已知错,表哥可否莫记她此嫌?” 邵景珩揉揉眉心:“此举着实荒唐,公主既已悔悟,吾自不至挂心。倒是,”抬眸间,语重心长:“殿下还请转告公主,所谓姻缘天定,决非人力所能左右,望她今后莫再一意孤行。” 穆寅澈又一揖:“表哥此言,我定转告大姊!” 那人点点头:“殿下若无他事,还是早些回去,在此滞留久了教外知晓,难免无事生非。” 嘉王既去,邵景珩又独自小坐片刻,才起身回屋。孰料才推开门,却闻内室窗牖开启的吱呀声,蓦然转头,竟见一人由窗中跃出,落地却似伤到般往前扑去,单膝跪地。 不及多思,邵景珩快步上前将之扶起,嘴角泛起一丝无奈:“陛下实是剑走偏锋惯了,几步之遥,却偏要爬窗,不知走门?” 那人咬唇不言,后退一步靠在墙上,借力站稳,显欲保住仅存的气势。 相对无言。片刻,似忽起默契,邵景珩搀着他,二人并肩回去屋中。 啜着半凉的茶水,穆昀祈语出轻微:“吾方才似乎,听到寅澈的声音……” “嘉王方走。” 邵景珩无心隐瞒,稍顿,“他并未进屋中来。”言罢如愿见彼者长舒一气。 “他来做甚?”穆昀祈继问,“这般早,是有急事?” “非也。”邵景珩摇头,看着盏中已有些清淡的茶,嘴角动了下:“嘉王此来,是为昨夜之事深感不安,怕我对公主怀恨,遂来说情。” “昨夜……金芙??”穆昀祈讶异,“出了何事,金芙开罪你了?” “公主欲撮合我与宜春郡主。”那人笑笑,一脸风云不惊,“遂昨夜筵上,赐了臣一盏合欢酒。”端起茶盏,目光却停留在彼者面上。 穆昀祈瞠目似不敢信:“她竟这般糊涂?!朕早已说过……”言至此戞止,面上的意味一言难尽。 那人笑:“陛下,是早知公主打算?” “我……”穆昀祈语塞,只觉脸面热燥,欲起身去窗前吹吹风,顺便躲开那两束逼人的目光,孰料一动便似牵乱了周身上下本就教揉散的筋脉骨骼,一时种种酸、胀、疼痛其其聚上,教人不堪忍受,颓然瘫软。 “陛下不适,还是歇息片刻罢。”言出即行,一条长而有力的手臂绕去稳稳护住彼者腰背,将大部分重量担于己身,适应着他的步伐前行,终将人安置回榻上。 “景珩——”看他要走,穆昀祈唤住之:“金芙只与我提及过赐婚,然我并未准许,不想她一意孤行……” 那人一笑:“嘉王也道此非陛下之意,臣自信陛下不至作此荒唐主意,必是公主自作主张。”叹了气:“所幸未铸成大错,只今后陛下还须对公主多加约束。”回身替他掖好被角:“陛下且歇息,我去前吩咐备早膳。” 闭目聆听,闻得院门开启又关闭,床上人却颤巍着起身,向外走去:他当下,实不知如何自处,更不知如何坦然与那人相对,遂还是趁早回宫,睡上一日,或就忘了,万一忘不掉,就当被狗咬了,痛上两日自痊愈。 院中依旧悄寂,穆昀祈极力忽视周身的不适迈大步子,好在西边厢房素来不上锁,倒又免了他一番爬进翻出之苦。悄然入内,那道原本就不轻的暗门此刻于他更显沉重,稍一用力,周身各处不可名状的酸痛便令人眼冒金星,好在总算拉开了一条缝,偏生此刻忽闻门外脚步声,心下一急,手中力道竟卸去一半,眼看那门缝重新闭合,脚步声已至身后,穆昀祈只得任命,软泥般趴伏在地,看着那袭深蓝的衣摆飘近前,仰天叹息了声,忿忿不甘:“你那早膳就算地上捡的,也须一阵了罢?” 蹲下将他扶起,那人不答反问:“陛下为何急着走?” 穆昀祈咬牙:“怕你将朕灭口!” “如此,吾昨夜便可下手,何必待到当下?”那人出语间,一手在他肩背轻揉。 闭目任他动作,穆昀祈颓相毕显:“你何时知道这处密道的?” 那人似笑:“那看院子的老汉虽嗜酒糊涂,却好在忠心,家中闯入外人,他岂敢隐瞒?一旦酒醒,自急回禀。我思前忖后,自认看破玄机,遂避开陛下的耳目在这院中找了找,便见这密道。” “遂你撤走护院家丁,也不再令人长时巡视,意在引朕入局?”穆昀祈有气无力。 彼者大言不惭:“非也,只是不欲惊到陛下而已。” 片刻静寂。 穆昀祈忽而转头,直直盯着那人,倒令一向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邵殿帅倏然心慌。然而一言既出,却全然莫名:“你昨日饮过金芙与你的酒后,是何感受?” “呃??”邵景珩怔了怔,“不过是……头晕目眩、渐失神志、周身发热……” 果然!穆昀祈激动:与他昨夜症候如出一辙,难怪彼时难以自持! 当下思来,当时在胡家那一闹,着实惹恼了胡蕊或其使女,遂下药在酒中欲令他等难堪!再说那药性凶悍,他不过浅饮半杯,便至不能自已,然若再多,岂不…… 脑中一念闪过,心便一提:昨日饮那酒的,可不止他一人…… 回头急问:“若是饮多了那酒,可有法解?” 身后人彷徨半晌,一字一顿:“多—饮—冷—水——” 第三十一章 日头已高,闹市熙攘的人流中,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颇是惹眼。看他行色匆匆,脸面涨红,双眸积火,显然怒意正盛,欲往何处寻仇一般。 “郭兄!郭兄!……”声音远来,唤了数声,才见其人驻足。 马车快速驶近,上面的青衣青年一跃而下,目光露忧:“郭兄这般早往何处去?”却是嘉王。 “我……”郭偕这却似如梦初醒,揉揉额角,“昨夜于南城聚宴友人,夜深归家不便,遂于友人家中投宿,此刻方回。” “南城?”嘉王诧异:“那般远处,郭兄竟是走去?如何不骑马?” 马!!郭偕怔下瞠目,即恨不得狠抽自己两嘴巴:这下可好,人走马留,却是狡辩也无用了。 “郭兄,郭兄……”看他又似入定,嘉王以为其宿醉昏沉,心下不安,便道:“我此刻去往建宁寺,郭兄若是归家,于我倒也顺路,不妨载你一程?” 孰料他却摇头:“不必了,我暂且不回去,乃是要……”话至此,眸中竟又蹿升一股火苗。 嘉王一惊,小心试探:“郭兄……心绪不佳?是与何人生了不快?然以兄的身份,实不宜与一干闲人作计较,所谓君子之度,乃容百川,郭兄千万三思。” 郭偕愣了愣,向前叉手:“多谢穆兄提点,郭某受教了!” 着实,他郭偕堂堂禁军统领,教一烟花女子算计去不说,过后竟还上门取闹,与妇孺下人闲作计较,传将出去,脸面何存?况且胡蕊也未必肯认,反是这一去,乃是明告其人自己中计,岂非白送与之取笑? 想到此,郭偕顿醒悟,却依旧婉拒嘉王好意,道有一物遗忘友人家中,须前往取回,嘉王勉强不得,只得由他。 原路归返,不出两刻钟,便抵达那处小院。 推开院门,黑狗喜福晃着尾巴迎来,咕哝两声,似为方才不能随他出门晨游而嗔怨。拍拍狗头以作安慰,郭偕惯性摸了摸衣袖,却是空空,眼看黑狗绕腿转圈、摇头晃脑献殷勤,心下不忍,便径自去到厨间,在碗橱中寻得块冷肉,拳头大小,想必也就方够那畜生果腹,便索性整块与之。 安顿好狗,郭偕进到内室。窗牖皆闭,屋中光线暗沉,令人昏昏然。正犹豫该否开窗透一透气,忽闻床上窸窣之声,继而是一声轻哼,似痛起呻|吟。 郭偕不知他究竟醒未醒,还是梦中呓语,只得轻唤以试探:“知微?” “唔……”含糊的声音回应,还似诧异:“郭兄?你何时……” 虽说有预见,然果真闻其答话,郭偕还是一惊,张口却无言。 “郭兄?”那人又唤了声,听音纳闷。 “是我。”郭偕终是拿定主意,推开窗牖,将自己置于亮处,好令他看清。 既来之,则安之!皆说夜长梦多,这层窗纸及早戳破,也好论善后。 床上人依旧躺着,畏光般抬手挡在眼前:“什么时辰了?” 郭偕转头看看天:“将近辰正。” “啊?”那人一惊,慌忙似要爬起,然一动又倒回枕上,“吾怎……浑身无力?” “吾等昨夜在胡家饮多了酒,宿醉之故,自然不适。”郭偕竭力作镇定,“你今日便好生歇息,一阵吾遣人去省中替你告个假。” “宿醉……”荀渺揉着太阳穴极力回想,却终究无获,求解的眸光投向窗前:“昨夜出了胡家后,吾便昏沉,诸事皆已记不清,不知可有扰到郭兄……”言语间,眸光落在自己光裸的手臂上,眉头一紧,“我……身上怎有这些擦痕淤青??”拉开被子往里瞧了瞧,脸面倏然涨红。 郭偕自知,那下面,乃是未着寸缕。当下叹了气,抚着额角坐下,忖着如何与他解说。 “你昨夜,一进院便爬上那棵老梨树,坐于枝上与我唱《玉树后|庭花》,教我敲打碗盆与你助兴……”摸摸鼻翼:原他也以为那是梦中之景,直到今早出门,见到老树折断的枝丫与枝头迎风飘展的残碎布条,以及树下不知何处采撷来的残花碎瓣(至现下,他也仍旧想不起此究竟是作何用的……),以及绕井台摆放一圈的锅碗瓢盆…… 听他这一说,那人惭愧点头:“这般说,我也才想起昨夜做梦,吾攀着棵老树上爬,孰料树忽倒将我压下……现下才知并非是梦。”顿了顿,面赤声轻:“郭兄可记得,昨夜,我是否坐到了断裂的枝根上?亦或……竹篱尖上?……” 郭偕摇头:“未曾……”言出却蓦然领会到甚么,心思忽动便欲改口,然终究还是良知驱走侥幸,抬眸直面其人:“你先时攀爬的着实是树,而后压倒你的,是我……”看其人木楞,显未会意,但自苦笑了下:“伤到你的,也非篱笆或断枝,而——亦是我!” 荀渺张口瞠目,迷茫之色更甚方才。许久,抬手将被子拉上,蒙住整个头脸,从头至尾,一语未发。 郭偕心下踌躇,静坐一阵,见他依旧没有露脸之意,心中终是打定主意,起身:“你但安心,此事除了你我,并无第三人知晓。虽说昨夜乃是事出意外,酒醉误人,然吾终究有错,因是你有何求,尽可提来,吾自极力达成,以补过失。”见床上那团棉花包仍旧僵卧不动,叹息了声:“你当下不欲见我,我便先行离去,一阵遣小厮前来照料,待你好些再言。”语罢转身离去。 出门才几步,耳内便隐约闻得呜咽之声,颇显沉闷,乃似猫狗教关进缸瓮中发出的绝望呼号一般,竟还招来呼应——吃饱无事的黑狗听音不知教勾起什么伤心事,竟也四脚摊开肚皮贴地,一声一声颇有节奏地应和着主人的哀泣!一时人声狗声,此消彼长、此起彼伏,倒也颇见默契。 彷徨许久,郭偕一咬牙,终是头也不回出了小院,上马沿那熟悉的小径扬长而去。 此后一晃十来日,城南小院并未传来任何消息,倒是郭偕遣去照应的小厮第二日便教赶了回来(所以还能等到第二日,乃因第一日那人全心自怨自艾之外,腿脚亦是软麻,无足下床放狗……),好在小厮回禀,其人身子已无大碍,且郭偕知他这些时日朝出晚归,一切如旧,看去心绪已然平复,只是忖来,眼下还是避开相见为好,因是纵然编纂小报所需的探听纪文,亦令亲信送去。只是天意不随人,即便他二人心照不宣,一心只求免于相见,却总还有无可回避之时。 这日傍晚,郭偕回到家中,却未径直进门,而是绕去自己所居的北院墙外,抬头望了望,心中顿凉:与昨日一般,墙头赫然立着三朵红花!当下不加迟疑,转头离去。 茫无目的策马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市,当日那令他懊悔的一幕又浮起眼前:老娘案前端坐,面前整齐摆着一叠彩笺,三颗骰子,一块素绫。 “此事,为娘是苦口婆心,由开春说到入秋,你却冥顽不灵,处心积虑敷衍推脱。”越说越气恼,珠圆玉润的素手几将木案拍出掌坑来,“既这般,我便懒再与你多言!”转眸看向那叠彩笺,“今日你纵然掷骰子,也定要与我选出个来!” 郭偕苦着脸:“此未免儿戏……” “儿戏?”老娘冷哼,“你这都虞候当日不也是掷骰子掷来的么?却有孰人敢言此为儿戏?” 都怪郭俭多嘴,竟将此事透露与她!郭偕暗自腹诽,却无言以对。 “你若终究还是不愿,我便唯有坐实你这逆子之名,教你余生受尽世人唾弃!”拿起素绫,老娘破釜沉舟。 郭偕腿一软:“娘,你何苦以死相逼?” 老娘莫名:“孰人说我要寻死?为你这逆子寻死,我却不值!我只将你这逆言逆行悉数以狗血书于素绫上,宣读于闹市,教你受万人指戳!” 此一举,倒还果将郭偕震住,情急下竟口不择言,撒了个弥天大谎:“今上赋予一要任,若得功成,便允诺以宗室女下嫁赐婚!”而此言,老娘竟是信了。 此后,老娘便设法探听宗室中适龄女子的容貌仪止等,一一记下,拿来与他预览,以便有的放矢。郭偕烦不胜烦,却不敢表露,只得敷衍,却也怕哪日意乱疏忽,说漏嘴透露真相,只得设法躲她,这才与随身小僮商定,但他外出时老娘前来提说此事,便寻根高出墙头的竹竿,于顶端绑上几朵色彩鲜丽的小花,插在墙边以作警示。然此也非长久计,只避开一时是一时罢了。 怅然叹了气,郭偕回神,才发觉前方已到鼎谷街,郭俭夫妇的脂粉铺便在此处。既来之,则往之,想来若赶得巧,倒还可省下顿晚膳钱。 时辰尚早,铺门却已关。郭偕试着推了推,门应声而开,只见郭俭一人低头倚柜而立,闻声抬头,面上尚挂着未及收敛的痴傻笑意。 “人既在,怎这般早关门?”郭偕不解。 “无客上门,便早些歇呗。”那人强作淡定,合上手中的小册往柜下藏去。然还是慢了步,郭偕一眼瞄去,便知是小报。 “公主不在么?”踱前坐下,随意发问。 “在后与官家说话呢。”郭俭讨好般倒了茶水奉上,一脸神秘:“官家似因嘉王那日私自探访邵府而不悦,却不知为何要向金芙质问……”将头往这侧凑了凑,声音极轻。 郭偕暗中叹了气:他这兄弟,难恐不是投胎时倒错了雌雄,不仅有女子的闲情逸致,还生有女子的闲心,耳尖嘴长,实令人忧心。且说原先要由他口中探听什么,还须稍加威逼利诱,但如今却是无须发问,他自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此等劣性,着实须改一改。便道:“官家与公主私下之言,自不欲教外知晓,你闻听便罢了,却做甚还肆意传播?当知此若教上知晓,轻则罪及一身,重则连累全家!” 孰料彼者竟未被吓住,反倒理直气壮:“此我自知,娘早教导过,此间事,只可与家人道来,断不可外传!且娘还说了,公主既嫁进郭家,她的安危便也牵连吾等,吾须仔细留心,但察觉不妥,便即告知你,因你当下乃唯一可护郭家之人!” 郭偕怔了怔,未想老娘私下竟还这般看重自己,一时倒有几分自得,即又闻那人小心求问:“则大哥以为,官家会怪罪金芙么?” 郭偕忖了忖:“官家既私下与公主论说,想来至多是怪公主未尝提前禀知而已,当无大碍。” “那便好。”郭俭闻言松了口气,便转过话锋:“对了,今日荀渺来过。”言间似纳闷,“大哥却未告知他严家悔婚之事么?他此来竟是与公主商量聘礼之事。” “什么?”郭偕倏一惊:“这般说,他已知内情?”见郭俭点头,面色乍暗,还待细问,偏生穆昀祈与金芙已出来,二人谈笑依旧,看去并无罅隙,郭俭才果安心。 用罢晚膳,郭偕心中有事,自无心久留,正欲借故告辞,穆昀祈却先道要走,郭偕便也顺水推舟,伴他出了门。 时辰还早,天朗气清,穆昀祈不欲回宫,忽出一议:竟要去探荀渺!得知其遭严家退婚,乃是对之多存同情。 郭偕劝了两句无果,只得从命。二人遂一路行去,且为闲话。 “上回你我一道出行,尚是仲秋夜造访胡家之时罢?”穆昀祈提起此,倒是言透关切:“则那日从胡家出来,你二人皆可还好?” 郭偕知他所指,却不点明,只从容答来:“并无大恙,有劳郎君挂怀。” 穆昀祈点头:“那便好。”一顿,“郭卿可知,如今京中花柳巷中,乃时兴临摹名流之字?” 郭偕点头:“略有所闻,但许知州一案,幕后罪魁便是其先前结交的烟花女子。” 实则当日在胡家,穆昀祈拿出那“词赋”时,郭偕便已料知此行的目的绝非寻花探柳,而近时朝中那桩投敌案的进展,自又坐实他此想。 穆昀祈笑起:“郭卿是聪明人,明明于事了然,难能可贵是守口如瓶,不自负、不妄言、不邀功,朕未尝看错于你。” 郭偕俯首轻揖:“陛下过奖。” 前方小院已隐现轮廓,二人加紧策马,片刻便到院外。当下只闻内中狗吠声急,叩门却不闻回应,郭偕心下暗升不祥之感。 院墙不高,他自跃身攀上,往下四顾,眸光扫过井边老梨树,顿然一震—— 树下一人,双脚离地,随风晃荡,似具行尸! 竟是——上吊?! 不及多想,郭偕一跃而下,脚不沾地向彼处飞奔去。 第三十二章 郭偕飞奔上前将人解下放平,月光下那张脸惨白似纸,口眼紧闭。 “他可还有救?”穆昀祈急问。 郭偕一震,才想起伸手去探其人脉搏,却几乎难察,好在身子还是热的。幸通晓些施救之法,郭偕以手按据其人胸上,又间或摩捋四肢,并按其腹,如此反复,似乎过去半夜之久,忽觉那人喉间轻出一声闷哼,乃是气从口出!郭偕心喜,手下却不敢停,又摩捋按压片刻,见那人张口猛一阵咳嗽,终是挽回一命。 摸索着将人安置回内室榻上,郭偕转身寻来火烛点亮,灯光下那人面色已好转,吐息也渐平顺。心下稍安,向后投去宽慰一瞥:“他已转安,陛下安心。” “那便好。”穆昀祈舒口气,便拖张椅子近前坐下,看去困惑:“只是被退了一回婚,何至于此?” 郭偕轻叹:“并非只是退婚一事……他这些年,算不得如意……” 闻此穆昀祈倒是怔了怔,继而眸光微垂:“这般说,其人怀才不遇,年少登科却不得志,多少也是因朕之故,遂朕先前也欲提携之……” “因了陛下?”郭偕诧异。 穆昀祈露讪:“其人登科时年方十八,朕以为奇才,随口称赞几句,孰料隔日金殿唱名,他却便名落十位,且后仅授八品秘书正字……” “原是这般。”郭偕恍然,却忽闻榻上咳嗽之声。 缓慢饮下一盏茶,荀渺神志总算清明。只见到郭偕,多少难堪,只唯缄默。为免穆昀祈瞧出端倪,郭偕只得无话寻话,就隐瞒严家悔婚一事先向其人赔了罪。 穆昀祈这才知此间竟还有曲折,便也难怪荀渺深觉受辱,遂道:“严家既趋势利,这婚事不成反倒好,免得婚后才觉不合,却已懊悔不及。” 郭偕附和。 孰料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便招那人激动:“我听信人言,以为良物唾手可得,便好比买瓜,瓜未到,倒是先将切瓜刀买来,孰料一等再等不见瓜,倒是隔日见人吃瓜路过!” “那瓜可非我抢吃的!”郭偕脸面顿红,沉吟少顷,似小心:“那便另买个瓜?……” “如何都是你说得轻易!”荀渺终于怒发:“然你可知,我为吃瓜,除了新买瓜刀,尚还换了个大瓜盆,如今存蓄尽去,人将要失所流离,你却还怂恿我另再买瓜?岂非存心戏弄?” “瓜盆?”不知他言下所谓,郭偕自莫名。 倒是穆昀祈好言劝慰:“此未免言过其实了罢?你这院落虽小,好歹总能容身……” 便见那人叹了气,由怒转哀:“陛下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吾为婚后打算,新添家私之外,尚另寻了处大些的院落,原定于两月后迁去,便也顺势将这屋子退了,孰料新房忽要涨租钱,吾一气下打消了搬迁之念,却岂料这院子已教他人赁去,如此倒好,钱财已散,婚事未成,且说再有月余,便将流落街头,实是……”声带哽咽,“祸不单行啊!” “这……”未想竟是这般,穆昀祈一时也踌躇。心思几动,竟似灵光乍现般看向郭偕:“你郭家宅深院阔,想来空置处不少,何不令荀卿先搬入你家中暂居?” “搬……搬入我家?”郭偕愣住。 “不可!”榻上人亦惶恐。 “有何不可?”穆昀祈显为这主意沾沾自得,“既然前事中郭卿有错,理应弥补,你即日搬入,他不得收取租钱,待到践诺与你保定婚事,你再迁出便可。” “这……”郭偕暗下苦叹,然圣意不可违,且看榻上人已不似方才情急,反之乃是垂眸默自掐着手指:白吃白住,保定婚事,这等诱惑,要他不心动也难…… 谁教自是始作俑者呢?郭偕无奈,也只得任命。且往好处想,如此权当弥补前失,待到其人姻缘落定,迁出自居,从此自为相安!才又从容几分。 自认行了一善,穆昀祈当下志得意满,留下郭偕照看荀渺,便自与前来接驾的侍从策马归返。行至南门大街,却未径直回宫,而是转过街角西行,片刻,至邵家西院前——他已打定主意,今夜,势必要再去邵家一趟。 驻足墙外,清晰闻得内间琴声,婉转清灵,承转也多富技巧,可谓不凡。邵景珩虽也通音律,却鲜少有情致抚弄,且走弦循规蹈矩,并无技巧可言,莫论灵气,因是这弹琴的当是另有其人,多半还是个女子!如此说,难不成……?穆昀祈一时怒从心起。 攀墙入院,穆昀祈三步两跨,去到透出灯光的书房窗下,悄自静听。 好一阵,琴声才止。 有人道了声好,是邵景珩:“以往听你琴音,虽也婉转悦耳,然总觉拘谨,今日再听,才知你原也有率性之一面。” 女子之声回:“或是心境有异罢,彼时身陷泥沼,无论如何自诩清高,终究不能掩盖卖笑求生之实,多少还须迎合众好,如今既得自由,心境倏转,音中自少去许多杂绪。此还当谢郎君搭救之恩。” “我当初应允汝父好生照应于你,自当践诺,何须言谢?”邵景珩言出诚挚,“且说我将你做亲妹看待,今后你我便以兄妹相称……” 穆昀祈一脚踢飞颗石子。 女子受惊:“什么声响?” 邵景珩却不在意:“猫罢,上墙踩落了石子而已。” 穆昀祈咬牙。 “不想此处尚还养猫……”女子纳闷。 “野猫而已。”邵景珩依旧漫不经心,“爬墙入内的。” “爬墙?”女子似惊讶,迟疑片刻,口气忐忑:“奴家……小妹听闻,此前这西院曾教外人闯入,不知是否果有其事?” 穆昀祈胸口一跳,竖起耳朵。 “危言耸听而已!”那人不屑,“不过是两顽童趁人不备爬上墙头偷摘柿子,教我抓住,受过训斥自不敢再犯。”顿了顿,“此处并无长物,果真有贼匪进来,也势必失望而归。” 柿子……穆昀祈抬眸望向西墙下两团黑黢黢的影子,便是那人口中的柿树,今载着实挂果颇丰。此刻闻内室女子告辞之声,忖了忖,便向西跑去,无声匿进柿树下的暗影中。 屋门开启,两条人影缓自踱出,在后之人门前驻足,目送女子离去。 听院门关闭,穆昀祈将手中早已挑拣好的软熟果子拧下,放开枝条,发出一阵窸窣声,虽轻微,却足够惊动想要惊动之人。 月下人果然转身:“不知陛下驾临,还望恕罪。” 穆昀祈玩着手中的果子,不动,亦不出声。 那人走近:“外间凉,陛下与臣进屋品茗,可好?”似哄孩童。 穆昀祈嗤笑:“朕不欲饮茶,倒想尝尝你家这柿子,是否果真不负这长相!”言罢果真送柿入口。 “不可!”那人急步上前去抢,却为时已晚,一眼撇去,柿子已缺了个口!惊得他面色铁青:“陛下怎可妄为?明知不能食此物,却要拿性命儿戏?” 穆昀祈费力咽下口中软糯的果肉,却自摇头:甜虽甜,却软得似团棉絮,食来无趣,纵然多年不得尝,倒也无甚可惜。动动因沾了柿汁而黏糊的手指,看去不耐烦:“不可食柿子的是寅澈,并非我,你作甚情急?” 却被那人拉起疾走:“陛下与嘉王一般,自小食不得柿子,否则便腹痛呕吐,甚至面紫晕厥,此宫中上下,人所皆知!臣当日亲见陛下食柿呕吐,岂可儿戏?当速寻太医诊治!” 穆昀祈却拉住他,顺势黏糊的手指蹭着其人衣袖,听音慵懒:“你看朕当下,却有不适?” 那人情急:“只是时候未至!” “朕未尝中毒,当初皆是装的!”穆昀祈忽而大声,似发泄,“寅澈好食甜,每到秋日便到后苑偷摘柿子,偏又不能食,你便时刻随其身后,一步不离,我……”转开眸光,“我闲来无趣,只想戏弄宫人,孰料你也那般笨,竟将此当真。”言罢甩开他,回树下又拧个果子塞入口,显为证明前言非虚。 看彼者木然,穆昀祈继自啃着柿子,然这个或未熟,收口微涩,有些难以下咽。 “涩,便莫吃了,我信你。”那人上前,拿下那教啃了半日仍剩余大半的柿子:“陛下何苦因些陈年旧事自扰?” 穆昀祈退后一步,满目挑衅:“朕就喜无理取闹!自小便这般,因是除了娘娘,无人喜欢朕,你只是敢怒不敢言,实则也早厌烦了我罢?” “陛下!”邵景珩出音有些沉闷,叹了气:“陛下当知,自小是陛下拒人千里,旁人实不能亲近,事到如今,却又何故自怨自艾、妄自菲薄?” 穆昀祈一拂袖,不作声。 院角传来两声猫叫,似是寻不到出路,有些焦灼。 风过,有些凉。 终是被他拉进屋。灯下,任由他替自己擦干才洗净的双手,穆昀祈百无聊赖盯着面前的双鱼抱莲镇纸,忽而:“景珩,你是否后悔那夜?” 片晌沉默。 “不。” “我也不。”穆昀祈舔舔唇,收回一手托起下巴:“景珩,我们如今,算什么?” 彼者抬头,眸中光芒温和:“陛下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然而穆昀祈并不见欢欣,倒是目光迷离,沉思良久,忽而捉住那只拿巾帕的手:“景珩,你将顾怜幽送走,也莫娶新妇了,可好?”此声此态,倒令邵景珩忆起诸多旧景,皆是有关那小人儿的,然而彼时,即便有求于人,太子殿下亦是颐指气使、趾高气昂,实难与眼前这目露乞求、音带忐忑之人混为一者…… 又是片刻静寂。 “好!”邵景珩一哂,眸中的光芒愈发软柔,“顾娥迟早要出适,既陛下有言,我当尽早打算。至于那桩婚事,早令我成为众矢之的,想必丁家也是一般,深受其扰,而此也非先父初衷,遂不如退求好散。” “你——果真这般想?”知道自己未听错,穆昀祈却依旧不敢置信。 “自然!”那人笑着握起他那只白净干爽的手,宽慰般摩挲,“只是,陛下也须应我一求——” 第三十三章 夕阳西照,小园亭下,秋菊绕篱。 “这般说,此案,只得就此定论了?”老者捋须,自问又似自答,“许源平日谨小慎微,且还惧内,却不想,终失足在这花柳从下,实是讽刺。” 亭外赏花者却不以为然:“许源明明心向花月,却又恐烟尘沾身拖累清名,遂是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当断不断,才招此祸。再说范耆吕汴一干人,皆有勇无谋,朕实不知要他等何用!” 老者不赞同:“人非圣贤,岂能无短?圣人言不吹毛而求小疵,陛下还莫苛求,但择能而任,取长补短即好。” 穆昀祈未接言,只抬袖拂落半地桂花。 老者似未察觉,斟满两杯清茶:“陛下坐下饮盏茶罢。” 穆昀祈回身,眸中浅露焦躁。 “但说此事,许源着实有几分咎由自取。”老者笑笑,转言附和,“既无意纳涂银珠入门,却还任其妄想,终致因爱生恨,将当初情意笃时,为取悦之练就的一笔好字反用在陷害其人上,倒也堪称因果得报。终好在那孙端也是优柔寡断之辈,未将涂银珠灭口,否则死无对证,再要查问真相,就难了。” 穆昀祈嗤:“孙端好色众所周知,涂银珠乃胡蕊亲手调|教出的爱徒,色艺双绝,孙端费了诸多心思才将之弄到手,岂忍心将之灭口?且说来,许源还当好生谢一谢胡蕊,无她,此案终无大白一日。” 老者颔首:“此便是告诫吾等,凡事不可失于小处,更不可优柔寡断,否则必受其乱!” 穆昀祈若有所思,半晌,缓步入亭,言犹不甘:“可惜吾费那许多精力,终究只拿下区区一个孙端。” “来日方长,陛下不可心急。”老者将茶奉上,“孙端在邵党一派中虽无足轻重,然似猛兽爪牙,拔除一颗便少一颗,总是有利无弊。” 穆昀祈接过茶盏,轻啜一口,心绪稍平。 老者捋须:“邵忱业等人历经此回,自能觉知风向有变,陛下因此行事须加谨慎。”自亦啜口茶:“且说此回,吾等也是借事试探了张仲越,陛下以为其人如何?” 穆昀祈眸光忽亮:“如卿所言,其人可为吾用!涂银珠一事出后,邵党尚极力为孙端开脱,张仲越却是一反常态,主张降罪,引发朝中诸多附和,吾遂顺水推舟,借口‘治家不严’将孙端贬出。” 老者点头:“下一步,陛下欲如何做?” 穆昀祈踌躇满志:“自是趁风行舟,进一步笼络张仲越,令之全心依附。只是,”浅露困惑:“功名利禄与美色,朕尚不知,何种才能打动其人,遂来向卿问策。” 老者忖了忖:“张仲越位极人臣,功名利禄上,再进已无余地,至于美色,前车之鉴还须汲取,能不用自是不用,遂投其所好,惟有施恩其族。”放下茶盏:“陛下可知,张仲越之侄,张继敏其人?” 穆昀祈面色顿凝:“那个上疏骂朕荒淫侈靡、怠政劳民、无道无节的张继敏?” 老者颔首:“正是!其人性直不阿,当年初登科便上疏针砭时弊,惹恼邵后,虽碍于张仲越情面保住功名,却远官边陲,去年回京,也仅得授七品员外郎。”言至此即止,但自啜茶。 穆昀祈自忖片刻,端盏一笑:“张继敏指朕之言虽是狂诞,然朕赞其勇直,特擢升之,卿以为如何?” 那人浅笑:“陛下大度,臣自赞同。” 穆昀祈啜了口茶,转过话锋:“说到此,朕忖来,此回虽拉拢了张仲越,然对邵党一派也当适量安抚,听闻邵忱业至今为净妃废后一事耿耿于怀,遂不妨此回,接净妃回宫。” 老者凝眉:“净妃毕竟心智有缺,且宫中实非颐养之处,万一其来日病发,陛下再欲将之送出可就难了。” 穆昀祈点头:“此,朕也知。然一则,为安抚邵家,此为上策,二来,净妃也是可怜人,当初邵后明知其有疾,却还一意孤行立之为后,且怂恿她一再冲撞朕,朕彼时气盛,情急下出废后之言,邵后非但不劝阻,反是乐促其成。朕如今回忖,自知此举是为离间我与邵家,净妃无辜受累,着实可怜,遂才欲趁机令她离开玉清观回宫,由御医好生调治一阵,能好自好,若无成效,便待此间事定,令之出居瑶华宫,彼处清净,却不似道观冷寂,衣食住行皆同宫中,如此,朕便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看他信誓旦旦,且此也着实是一策,老者便莫多言。 又饮了一盏茶。 穆昀祈起身:“朕须走了,顺道去看看新一期小报编纂得如何。”转身望回篱下,忽生羡色:“卿家中这几色菊花倒是鲜见,可否送朕两盆?” 老者竟为难:“陛下喜欢,臣自乐于奉上,只可否待上两日?因此花乃臣花费数载栽培,今岁首绽,已邀三五旧友明日聚饮赏花,爽约还似不妥。” 穆昀祈听音会意,眉梢一扬:“赏花?朕看是赌花罢?” 老者讪笑,倒也不否认:“老臣如今闲散时光尤多,总要寻些事来打发,遂偶沾此趣。” 可惜穆昀祈未尝与这兢兢业业与自己分忧的老臣多留情面:“然朕却听闻,当初卿坐镇中书,日理万机仍不忘忙中偷闲,午歇茶叙之隙,也要与同僚赌上一局,无论虫鸟棋牌,但只能分输赢皆可!更莫论,当年出知兴州,适夷狄来扰,兵临城下,卿点兵遣将,指挥若定,临战更是坐定城楼,与近随弈棋做赌,整整一日夜,夷狄不战而退,卿则赢钱三百贯,下城楼直呼畅快。不知,是否真有其事啊?” 那人老脸一红:“坊间流言,怎可轻信?”目透不忿:“整整一日夜,以子论注,怎会只有区区三百贯?”伸出一手比划:“此臣记得清清楚楚,乃是四百一十六贯八十文!” 穆昀祈笑:“这般说,是有其事了?” 老者摆摆手,语焉含糊:“圣人言,莫求小疵……”顿了顿,又理直:“且说臣此好,从不误事,因此当也不算瑕疵罢?” 穆昀祈煞有介事点头:“自不算!”眸光落定在篱下那盆醒目的绿菊上,又正色:“卿以为,吾等这一赌,胜算几何?” 老者比了两个手势:“六七成罢。吾等已算尽机关,尽所能运筹,余下,便看天意了。” 天擦黑,穆昀祈到了郭家门前。听闻他来,郭偕自亲出迎候。入内去时,穆昀祈未见荀渺,随口问来,却见彼者面露苦色。 原是当日贺大娘子听闻荀渺须借宿家中一段时日,又知其乃满腹经纶之文士,便陡升好感,一意将之安置在了郭偕所居的北院厢房之中。盛情难却,那二人虽各自难堪,却也只得领受,就这般相邻而居,日日谋面,大娘子犹嫌不够,常还备酒筵教二人同桌而食,这等煎熬,于郭偕自难忍受,因是急于践诺,区区半月与之牵线数女,可惜皆不合其意,好事未成,反惹记恨:以为他是有心敷衍,那人一时迂腐气升,已然多日闭门拒客! 言间,郭偕已引穆昀祈进到后院,果见那人屋门紧闭,内中倒是亮着灯。郭偕叩门数下不闻回音,半晌,忽闻窗牖一响,似有何物飞出,掉落地下。郭偕习以为常,走去捡起,穆昀祈才看清那是张教揉成一团的纸。 回到灯下展开,见上竟是一幅画:两只猴子,胖猴脑满肠肥,瘦猴骨瘦如柴,中间隔着一堆或歪或裂的瓜,瘦猴背着箩筐,垂头丧气,胖猴一手前指,口张目瞠,脑上浮着三字:瓜皆好! 见穆昀祈不解,郭偕讪然:“此意是说我自食其言,将些残花败柳强塞与他。” 穆昀祈顿悟:“朕懂了,胖猴立于石上,乃是居高临下,喻你对他颐指气使!” “那要是石头便好了。”郭偕苦笑,“石上哪来那许多苍蝇……” 穆昀祈疑惑:“那是……” “牛粪罢……”那人小声。 穆昀祈怔了怔,忽起义愤:“一介文人,饱学之士,果真心存不忿,不愿当面论述,却不妨以诗文叙达胸臆,何须学那草莽白丁,以画指人,劣言谩骂,岂非失尽气度?” “诗文……”郭偕扶额,“他倒写过,初时两日,莲菊桂柳,轮番咏尽应时残花,只我未尝应答,第三日便改了作画,首张便是驴嚼诗稿……” 穆昀祈瞠目许久,终露愧意:“看来朕令你收留之,是轻断了……”既如此,解铃还须系铃人:“便由朕去劝劝他罢。” 天子驾临,荀渺自恭谨,当下一一俱答穆昀祈有关小报之问,构思独到、口齿伶俐,看去实难与那闭门造作酸诗讽画的酸腐书生混为一人!如此也令穆昀祈稍为安心,说罢小报,便转言劝慰之,碍于天子情面,那人一时倒还克制,聆听圣训之余,尚爽快认下吟诗作画嘲讽郭偕之事,但说到缘故,才露不忿。 “陛下不知,郭将军实是因厌弃我,不欲我在此久留,才急于与我牵线,半月说合三女,却皆……”蹙眉:“实是一言难尽!那徐家女,年已二十待字闺中,乃因有克夫之名!柯家幼女,本是兼有才貌,然体虚柔弱,长年卧病,并非有寿之人,吾自已运舛,岂可再配命薄之妻?至于第三女,倒是身强体健,然而孔武犹胜男子!”眸中火光蹿升,却是冷笑:“便说其人唇髭之浓盛,便可知巾帼不输须眉此言,实乃有据!” 穆昀祈不想他心下尚藏这等委屈,一时倒无言以对,斟酌片刻,只得道:“郭偕性直,却并非你所忖那般寡薄,只是不解汝意,你何不将方才之言与之一吐,或得开解?” 那人沉吟片刻,将信将疑:“陛下果真以为,郭偕性非寡薄么?……”然而为甚那夜后,其人所言所行,看去实将他作了一累赘,全心只欲摆脱呢?一念至此,倏而一震:他应计较的,原非此些罢?…… 第三十四章 夜色不浅。 由郭家归返,穆昀祈轻车熟路翻进邵家西院。 屋中人声正高谈:“……丁知白老而冥顽,然毕竟与我邵家渊源匪浅……汝欲悔婚,可斟酌过利害?” 穆昀祈皱眉:邵忱业,果是百足之虫,老而不死,唯好兴风作浪而已! 邵景珩尚是气和:“我心意已决,且说丁知白豁达,并无意与我为难,此事已定,三叔不必多言。至于利害,三叔之前一应举动,已招来朝中非难无数,吾此举,只为将邵家由风口浪尖移开,以免沦为众矢之的。” “此乃言过其实,危言耸听!”邵忱业不甘,“朝中虽有声讨我之声,然我邵家一则不乏依附者,二则你兵权在握,今上见你亦要让三分,又何须隐忍,委曲求全?” 邵景珩终不悦:“三叔若欲借我之力达成那些不可说的目的,便劝你趁早打消此想!寒食之变,本是邵后苦苦相逼,吾为自保不得不先发制人,然彼一战,若非我稍占先机,三叔今日断也不得在此与我争论这些……再则,吾并无心与今上为敌,但他善待邵家,吾自也恪守为臣本分,两者相安,方是最好。” 穆昀祈嘴角上扬,笑意舒心。 邵忱业叹了声,言出带嘲:“相安无事?自古功高盖主者,几人可得善终?汝还当好生自忖……” 人声停后片刻,屋门开启,叔侄二人前后而出,行至院中,忽闻邵忱业一声痛哼,抚肩回头,声透惊恐:“何人在此?!” 邵景珩垂眸扫过地下,借着头顶朦胧的月光,隐约见脚边有个滚圆之物,捡起才知是个半生的柿子,心下一轻,起身:“三叔莫惊,我前两日自庙会上买回的小猴,想必未尝关牢,乃又……” 邵忱业怒急:“还不快将那畜生……” 言方未落,又见两道暗影袭来,邵景珩开口,却只来得及道出一个“快”字,便听果物绽裂之声,定睛再看,对面人已是半脸泥泞——橙色酱液顺着面颊下淌,昏沉的夜色里,乍看似头破血流,十足骇人。 强压蠢蠢欲翘的嘴角,邵景珩好言奉劝:“三叔还是快走罢,小猴今夜狂躁,听不得逆耳之言。” 邵忱业怀忿而去。 “陛下还不下来么?”站在颤巍巍的老树下,稳住那两条前后晃荡的腿,邵景珩好言:“这树已然老朽,担不得分量,陛下还是大开善心,与之留线生机,来年依旧还有柿子可丢了玩,也省去我逢年过节买柿饼的钱。” 枝叶间传来一声轻哼,又闻窸窣两下,一黑影猝然落地。 “朕憎恶你三叔,不喜他在此!”穆昀祈垂眸闷声。 “我知道。”那人满眼迁就,伸出的手自他耳际滑落面庞,轻为摩挲,似安抚闷躁的小兽:“容我些时日,劝他告老,离京寻个静处安居。” “嗯!”小兽依旧闷闷,却凑前几寸,鼻尖几乎顶到他唇。 “然陛下也要应我一事……”那人趁势出言。 “净妃的事我已允了,近时便迎之回宫。”穆昀祈有些不耐烦,“然我也说过了,莫想她能重新得册,我只借机令她离开玉清观,今后或别居瑶华宫。” “此于她,已是最好的安置……”显无异议,邵景珩牵起彼者往屋中走,一面轻言细语,似怕令好容易才抚顺的兽毛再炸裂一般:“不过今后,陛下可否改了上树摘果砸人的癖好?可莫忘了当年因此,陛下未尝少惹祸。” 穆昀祈不以为意:“朕砸的都是邵妃身侧那些狗仗人势的亲信,像当初寅澈的乳媪莫氏。”转眸看他:“朕知,偶尔闯祸,是你替我善后,只彼时你不说破,我便也当不知。”口气是理所当然。 那人自不见怪,依旧柔声:“陛下无须多心,臣只是遵家父之嘱,不欲教邵妃抓住把柄向陛下发难而已。” “你父亲授意……”穆昀祈瞪大眼睛,“你护我?” “陛下或难以置信,”对面坐下,那人眸中暖意流淌,“然先父着实无意攀附邵妃,只不过形势不由人,未免招祸上身,不得不曲意顺从,”握握那只攥住他衣袖的手,“彼时我入宫,本是邵妃之意,面上是令我伴护寅澈,实则是挟我为质,以要挟先父。既上命不可违,先父便也顺水推舟,将我留在宫中监视邵妃之余,亦护卫陛下,只免邵妃起疑,平日并不许我与陛下亲近。” 这般…… 片晌静默。 “景珩,你……”掰玩着其人手指,穆昀祈垂眸似呢喃,“你是否,后悔过入宫?” 邵景珩回想片刻:“我入宫时十岁,寅澈不到两岁,日日对着个只会啼哭的小儿,多少会起些厌烦。”伸出另一手摸摸那张不看也知流露失意的脸,“然反之说来,若我不曾进宫,便也遇不见那个故作孤高,实则性僻乖戾,一不高兴便要上树摘果子打人的小顽童,如此人生岂非也失了许多乐趣?” “哼,就算朕孤僻乖戾,喜欢偷偷摘果子砸人,”眼帘低垂之人抽抽鼻子,“也总较之成日啼哭惹人厌烦要好!” “是!”似觉手下光滑的面皮微微一热,邵景珩嘴角又翘,“说到此,则这摘果子砸人的癖好,陛下究竟愿不愿改呢?” 穆昀祈似委屈:“孰教你每次皆要在这西院会客,况且你三叔着实惹人厌!”哼了声,勉强退让:“我只应你不无故为此,然事出如下除外,一,来者与你暗递秋波、投怀送抱,二则,与你牵线劝你成婚的,三,挑拨离间、言出不逊者,四……”哼了声,“便是入夜来访,过了戌时不去的!” 邵景珩扶额:“前三点便罢了,然第四条……” 说来说去,终究还是无心改过,罢了,防患未然曲突徙薪,为到时人前好为解释,还是买只猴子来养起罢…… 闲话过后,时已不早。 万籁俱寂,月华斜入,与窗下静坐之人镀上半身薄而清透的淡芒。 铺好床,邵景珩回身:“陛下还是不倦么?” 看之摇头:“头有些胀痛,却无睡意。” “那便先躺下,臣或有法与陛下驱除杂绪,以为助眠。”那人笑意中透露蛊惑。 “嗯……”穆昀祈心下一热,垂眸掩去眼中的赧色,顺从起身。 片刻后。 躺在那个宽厚的怀里,任由两只大手前后上下忙碌于己身,穆昀祈闭上眼,心中却有一事,徘徊缠绕,经久不去。 “这般,力道如何?”那人轻问,吐出的微热气息吹得穆昀祈脖颈略痒。 缩缩脖子,穆昀祈语出含混:“肩上轻些,头上方好……” 不晓他竟还有这技艺,穴位力道,拿捏皆好。 “景珩,那日,若非那酒,你会……?”不知不觉,倦意涌上,陷入混沌前,穆昀祈也不知,此言究竟说出声否? 番外 夜色已深,月色依好。 郭家后院厢房,灯火尚明。响彻了半夜的挪箱倒柜之声终是停息,似是掐准了时机,门外传来两声突突的叩门声。 “喏,夜宵。”小僮递上一个食盒,面色冷寂,“我家将军说你今夜或有事要做,遂教我晚些送来。” “多谢你家将军。”接过食盒,荀渺点点头。 盯着他看了半晌,小僮面色一轻,忽然松口气:今夜竟未尝挑剔指摘,乃是转性了?急忙转身:“那你慢用,我先去了。” “且慢!”荀渺拉住他。 果然……不情不愿回身,小僮撇撇嘴:“桂花糕若只有三块,可并非我偷吃的,而是厨间今日少做了……” “并非因此。”那人沉吟间,将食盒打开一缝瞧了眼,轻自叹息:吃便吃了,却也将残渣倒了罢……抬头苦笑了下,“劳烦告知你家将军,我已决意搬走,谢他这些时日的收留。” “咦?”小僮咬着手指抬头,强忍不令自己笑逐颜开,出口气息散着桂花的馨甜:“果真?”阿弥陀佛,天道酬勤!不枉他这些时日风雨无阻、不辞辛劳活捉那些蚊蚋蝇虫放去他屋中…… 第三十五章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穿梭在人流中,荀渺心下倒有几分留恋当初有车可坐的日子:郭宅距秘书省不过两三里地,李伯就此间来回不顺路,遂这些时日,他乃是步行来去。不过自明日起,这费脚力的日子也就到头了,昨夜将一应家什收拾了,今日已教人送信李伯,不出意外,此刻老汉的马车已抵郭家后门,只待他回去将家什搬上车便可走。新居虽尚无着落,但老汉家中尚有空屋,且往将就一阵也无妨。 只此并非长久之计。他已打定主意,伺机求外任:回忖这三载,日复一日,闲坐阁台,得迁实属侥幸,欲平步青云,还须出官累功,无论北去驻边保疆,还是于内兴修治患,总是树绩之机。再说,外间不似京中,娶妻置业总轻易些,也可免了与那人频繁谋面…… 但说昨夜告知小僮他将搬离,本也未奢望那人能为挽留,只好歹也假意相劝两句罢?这般冷漠,实教人心寒……晃晃有些昏沉的头,好容易将那个身影由脑中移除,孰料一抬眸,那张令人意乱心烦的笑脸竟又跃然眼前。 梦魇难去!驻足闭眼,抬手用力揉几下额角,睁眼却大失所望——笑面犹在,且较之方才又近几丈:其人策马,含笑春风,正迎面而来,身侧尚随一翩雅青年。 嘉王! 一时忘了迈步,昂首呆呆凝望那齐肩并进的二人,胸中乱绪纷涌,渐竟催生一股邪念蠢蠢欲动…… 快步迎上,一步横跨挡于道前,将几乎顶到鼻尖的马脸推开,眸中酝酿正好的两团笑意抛向马背:“郭兄,这般巧?此刻也是归家么,可否载我一程?” 马上人费了些力才将顶起的眉峰放下,面色与声音一般干滞:“着实是巧!”转头:“殿下,此乃秘书丞荀渺。当初祭奠恭献太后的诔文便出自他之手。”一顿:“他当下寄住郭某家中。” “原是荀省丞!”嘉王颔首,转向荀渺目露赞许,一句“久仰”看去出自真心。 荀渺回以一揖:“在下久闻嘉王殿下美名,今日有幸得见,殿下风姿非凡、神韵逸群,着实君子雅人,令人过目难忘。” 出奇然得此赞誉,嘉王脸面微红。 “在下行到此处有些吃力,欲顺道叨扰半程,殿下不介意罢?”荀渺言语间,竟已上前把住郭偕的马鞍往上爬。 “这……”始料未及,穆寅澈仓促下只得顺口应承:“自不……” 荀渺已上马坐稳,拍拍前人肩膀:“走啊!” 马未动。 “吾须先护送殿下回府,一阵才归,且说由此处归家不足一里……”稍顿,“你若果真乏累,不妨近处寻家酒楼歇脚,用过晚膳再回。” 荀渺锁住嘴角的笑意:“近处的酒楼我已吃腻,且说当下尚不觉饿,若殿下以为可,吾倒无妨随同郭兄走此一遭,权作散心也好。” 嘉王再是愚钝,也知此中必有内情,却又不便多问,倒是当下周遭来去、一束束诧异的目光围绕他等徘徊,烙得他脸面热痛,便道:“有护卫随侍,小王可自行归府,便不劳烦郭兄走此一遭,二位且早些归返。”言出即策马而去。 “你……”郭偕转头,怒形于色。 荀渺不以为意:“走罢,莫要误了我……”言犹未尽,忽闻前方一声短急的马嘶,探头顾盼,只见行人正往一处聚拢,似乎出了何事。正好奇,身前人猛一策马,教他猝不及防往后仰去,惊下伸臂紧紧环住前人腰,只觉周边景物飞快向后倒退,约莫疾驰了百来丈,才是驻停。 回过神来,荀渺探头,见前方地上一人躺倒,脸面教披散的长发覆盖,白衣胸前隐约见得斑斑污点,竟似血迹! “这是出了何事?”心下震惊,急询问。 前人冷声:“你先收手,我才可告诉你出了何事。” “嗯?”荀渺一怔,慌忙依言,拽着他衣袖:“他……不会……?” “尚有气息!”蹲地查看的侍卫高出一言,令众人高悬的心落回几寸。 “郭兄,这……”嘉王转过脸来,似还懵懂:“吾方才策马急了些,此人忽而穿出,吾收势不及,便……” “殿下莫急,他只是一时受惊晕厥而已。”郭偕一面宽慰之,一面命侍从将伤者抬了送往医馆,回身:“殿下先回罢,此处由在下代为照料,无大碍。” 嘉王不言,好一阵,摇头:“伤人者是我,我断不能一走了之!” 荀渺自方才一直低垂的眼帘抬了抬,眸光不复轻蔑:事出不测,难得是敢作敢为!由此看,嘉王倒着实不负君子之名。 一行人遂往医馆去。 正如郭偕所料,伤者并无大碍,所受不过几处扭擦伤而已,只其人面色白煞如纸,气息微弱,彼时才被误以为有性命之虞。 包扎了伤处,郎中又令小徒与病者灌下一盏药茶,不多时,看其悠悠醒转,见这许多人围绕在侧,却无一熟脸,自还迷茫。郭偕将前情与之粗略道来,即便不知嘉王身份,其人依旧惶恐,只道自己行路不慎,遭此祸断不敢怪责他人。 众人见他衣裳褴褛、面白肌瘦,却举止有礼、谈吐文雅,好奇之余难免心生怜悯,遂婉言探听,才知其乃前年进士科落第举子,因父母早逝,家中已无人,彼时又缺盘缠,便索性留在京中苦读,欲明年再试,然可惜时运不济,原本收留他的亲戚数月前举家南迁,他无了居处,又坐吃山空,终是无力为生,当下正打算出京回乡,变卖些家业以维持生计至明年秋赋,却岂料未动身便遇此祸。 众人正唏嘘,忽见其自袖中摸出个发黄的荷包,捏了捏,忧色毕显。 “你受伤本应我疏忽而起,诊钱我自替你付清,无须忧心。”心知其意,嘉王忙出言解他愁虑。 稍一迟疑,那人起身一揖:“如此,便多谢了!”言尽于此,感激之情却甚于言表。又歇片刻,便与众人作别:“今日搅扰诸位,实为……”言未尽,人却毫无征兆一晃,似失了根的枯树直直向前栽去…… 看着教扶起安置回榻上、此刻面白虚弱之人,嘉王叹了气,转身踱出门。 郭偕随出,至檐下无人处:“殿下不必自扰,郎中说了,其人虚弱并非因伤势引发,而是长时积劳、饮食不善所致,殿下若实在怜悯之,与其些钱财暂渡难关便好。” 嘉王摇头:“其人虽贫,却清高,钱帛之物,无故想其未必肯受。” 郭偕凝眉:“则殿下之意……” 那人看去主意已定:“既是我伤他,自应担后果,便且将之带回府中,与个闲职令之留下将养,直至痊愈。” 郭偕凝眉:“王府幕僚侍从人数皆有定员,此法并不妥当。”忖了忖:“若殿下不弃,此人便交我带回,我家中索性也不多他一张嘴,便待他将养至痊愈再言。” 嘉王虽不欲扰他,然也无更好之法,忖后只得应了。 天色犹早,风波过处,车马如织、喧腾依旧。 马步平缓,荀渺却轻易不敢松开抓着马鞍的手,耳中听着出自腹中的咕咕声,令人眼花晕眩之余,烦闷亦甚。转头看看缓行一侧的轿子,抬一指戳戳前人刚直的背脊:“你就这般将人带回,可曾想过如何安置之?” 那人淡淡:“郭家这般大,总有处可居。”一顿,“今夜仓促,其人或便于你屋中暂居一宿,待明日禀过母亲,再另行安置。” “唔??”荀渺一怔,原已冲到嘴边的“不必劳心,今夜我便搬走,将屋子腾出!”但历片刻踌躇,便作了“我屋中家什甚多,已无空处,你另行设法罢。” 半个时辰后,郭家后院厢房灯火通明,挪箱倒柜之声复起,与前夜一般,持续至深夜。 突突几声叩门声后,对着门内探出的那张写满倦意的脸,小僮递进食盒,口气轻蔑:“你不是说要搬离么?” 掀开盒盖瞧了眼,那人撇嘴:“下回记得羹汤倒出后,将碗沿擦一擦,点心盘中残渣也要倒……” 小僮不耐烦:“你昨夜明明收拾了,为何不走?” 那人沉下脸:“昨日不过偷闲将家什整理一番,拿出吹吹风而已,孰说今日便走?” 小僮嗤:“置于箱中吹风?” 那人不屑:“我忘了搬出去,怎了?且说你家主人尚未驱我,你却作甚不耐烦?”言罢缩头推上门。 外间小僮忿忿:“那是我一早未得机将你要搬离之讯告知将军,否则他自来赶你!” “你现下去说亦不迟!”用力将食盒置于桌上,荀渺恶声。 外间脚步声远去,荀渺仰天一叹,扶着桌角坐下,晚间一幕幕似画卷飘过眼前,静思惶遽:那个无理取闹、厚颜无耻纠缠不休之人,果真还是他荀渺么? 出尔反尔、言出不践,明知赖着不走只能令两厢难堪,却偏生总在不经意间滋生执念,尤其是,见到那人看待嘉王的眼神——不遮不掩的钦慕,便令理智尽去,怒火中烧!然而,即便其人对嘉王存有不可言述的情意,却又与他何干?心生此问,荀渺茫然。 夜色已深,四下阒寂。悄然出门,在院中点燃一堆明火,上月老爹祭日买的纸帛还剩些,当下悉数敬上。 阴阳有路、人妖殊途,愿过客收取供奉,收蛊去惑,还人本真…… 第三十六章 秋雨过后,天色乍凉。 沿曲廊前行,见偌大后苑,金落粉坠,枯叶遍地,萧索不忍细观。好在几历曲折,忽而峰回路转,似天降般涌现的万紫千黄、金蕊流霞令人眼前一亮——竟是一廊菊花! 只是此间已有捷足先登者。 “桂丛渐并发,梅蕊妒先芳。一入瑶华咏,从此播乐章。”弱骨纤形的身影缓慢穿越花丛,似对周遭静动全无所感。 摇头示意宫人不必拘礼,穆昀祈看身侧人面上渐透欣慰,暗自一哂。静立片刻,二人心照不宣转身,原路归返。 “御医说了,净妃这段时日症状已见缓和。”穆昀祈轻言。 彼者叉手:“臣代三叔谢陛下体恤之恩。”脚下枯叶窸窣,令人心生惘然。忽闻他浅声一叹:“净妃并非天性乖戾。其人幼时亦聪明伶俐,识礼知书,只九岁那年随母外出,游湖遭遇风雨,落水受惊,归来病卧数月,愈后性情生变,渐而不大言语,偶见喜怒无常,虽也请了多方名医诊治,终不见效。”稍静,“先父当年已尽力阻其入宫,可惜未如愿……” 穆昀祈闻言亦感慨:“天意不测,然朕自尽力保她此生无忧。” 邵景珩再谢,此刻忽闻黄门来禀,道是猷使求见。 “霍澜显竟还未去?”邵景珩听音愤懑:早已听闻,霍澜显此来,是受猷主之命讨要据说是当年教羌胡抢占去的漠北疆土。 穆昀祈却作不察:“他所求之事至今商议未果,遂才滞留。” 彼者面色更阴郁:“无理之求,陛下不至当真罢?” 穆昀祈无奈:“他说得有凭有据,且带来了当初的疆域图……” “一面之词,作何采信?我还可说此是他伪造的呢!”邵景珩不忿,“陛下当知,蛮夷财狼之心,只欲强取豪夺!当初为平羌胡,我大熙八千将士遗骨北漠,更莫言伤财劳民之甚,北猷彼时作壁上观不言,如今却凭一张真伪不知的疆域图不费一兵一卒便欲取我数座城池,实欺人太甚!” 穆昀祈沿小径缓慢踱步,一时不言。 “陛下为何犹豫?”那人紧随,“难不成还怕他索求不成,兴兵来犯?若这般,臣愿领兵御敌,荡平夷邦,自此北境再无患矣!” “然而夷患果真可彻底扫除么?”穆昀祈驻足转身,一改方才的淡若,带些挑衅的眸光指向其人。 “自可!”彼者信誓旦旦,“然需时日。” “既如此,则千百年来,为何历朝历代,边患从未经断,纵然以武功震慑天下的乾武一朝,最长时不闻边患三十载,已为历朝之最?”见其人惘然,穆昀祈叹口气,“乃因蛮夷本如漠上砂砾,无根浮游,随风来去,虽消其势易,覆灭之却不能!纵然我以举国之力荡平羌胡、伐定北猷,且不说在西尚有回纥、吐蕃,北有遭猷国驱赶迁至大漠的西胡、突厥等,东有高丽,便说羌胡、猷国的一干余孽,要如何才能赶尽杀绝?若是不能,则总有一日,必然卷土重来!” 那人凝眉:“但因这般,陛下便要委曲求全,以牺牲我大熙数千将士换来的疆土拱手让人?” “朕并非对他予取予求!”穆昀祈终显愤懑:“你也说了,当初仅仅平定一个强弩之末的羌胡已不易,又何论如今兵力胜之数倍的猷国?一战又要费多少民财,劳多少民力,伤多少人命?”前踱数步,“朕心下,只欲以最轻的代价换取边境长安。” “然而陛下当知,夷人狡诈,贪得无厌,若今日之计得逞,必助长其气焰,来日索求愈甚,难道陛下便要这般,每回皆以最小之让步,一点点将我大好疆土割让殆尽?” 穆昀祈揉着额角,面露倦色:“在你眼中,吾就庸怯至此?” “臣并非此意,”那人摇头,“只以为陛下于此事上略为武断,且于夷人秉性不甚通透而已。” 穆昀祈背转过身:“你尚未问朕欲如何做,却只凭一己之想对朕妄加推测,是否也是武断?” 那人一怔,俯首:“望陛下明示。” “朕是想,”凭栏折下树上已断裂的一截老枝,穆昀祈一字一顿:“为猷立君!”,顿了片刻,似卡准那人由震惊中回神,继自,“猷主霍阑昱近时疾患加重,看来时日无多,而其膝下无子,霍阑显是他当下最看重之人。” “陛下之意是,霍阑显或在其兄身后承继大位,遂先设法笼络之?”邵景珩自非愚钝,只是对此想,却不敢多抱期望,“然而臣尝闻听,猷主猜忌心重,至今未尝立储,且说霍阑显兄弟众多……” “遂朕才要推他一把,令霍阑昱下定立储的决心!”穆昀祈终于道出心机,“霍阑显虽得其兄信任,然立储一事,还欠些火候。朕与臣下商议来,以为他索要的白马、木连二城,虽为边境城池,然后有冒水阻隔,于我并无足轻重(也因此,猷主才想我或不至断然回拒),且地处偏远,连年受战火摧残,汉民极少,胡民不事耕种,游牧来去,居无定所,税赋难课(实则自当初羌胡平定,朝廷已免其十年税赋)。遂纵然将此二城与之,我亦无损失。但霍阑显载功而归,必可取悦霍阑昱。” “话是这般,但就此将二城相让,陛下与外却如何诠说?”邵景珩仍难赞同。 穆昀祈露笑:“我何曾说过要将此二城白白相与?今日召霍阑显来,便是告知他,欲取二城,须以五十匹良种波斯马来换。” 秋风乍起,又一场枯叶雨纷纷而下。 “陛下果真这般信任霍阑显?万一……”邵景珩言未落,便见长廊尽头,一器宇轩昂之人在黄门引领下大步而来。 君上有客,邵景珩自先告退。 步出宣德门,但见前方御街上两个熟稔身影并肩策马,谈笑风声,正是嘉王与郭偕。 “殿下留步!”伴邵景珩一道出来的黄门高呼着追去。 嘉王闻声驻马,回头自诧异:“表兄怎出来了?” 邵景珩如实:“我与官家事已说罢,当下官家召殿下入内伴驾赏花呢。” 黄门在侧点头。 “召我?”嘉王意外:“方才听闻表哥在内与官家议事,后猷使又至,道一阵尚要伴驾外出游览东湖,吾忖来今日官家忙碌,且说此来并无要事,便决意改日再言,并未尝令人回禀,却怎又……” 邵景珩笑笑:“是霍阑显告知上你已入宫,当下其人正伴驾在后游园赏菊,无甚要事,上才令你同去。” 既这般,嘉王当即匆匆别过邵景珩与郭偕入内。余下二人同路而归。 “郭将军也是得召前来么?”许久无话,还是邵景珩先打破静寂。 “非也。”郭偕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吾受枢密之召前来,出来时巧遇嘉王而已。” “噢。”那人淡淡一言,便转过话锋,“方才嘉王道烦劳郭将军代为照料那什么……秦……” “秦柳直!”郭偕爽快应话,“此人是个落第举子,因事与嘉王结缘,现下借宿我家中。”即便他不说,那人疑心既起,自也会派人去查,遂郭偕以为,不如省去那事,便将原委粗略与之道了。 “这般……”邵景珩话音有些冷慢:“出了这等事,原当破财消灾,将之带回未免轻率罢?郭将军当时也不曾出言一劝么?” 知其初衷不错,郭偕倒也未尝不悦,难得赔了不是,道:“既今上将护卫嘉王之任交付在下,郭某必然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不至令嘉王陷入不利之境,且说此着实是意外,这秦柳直吾已细查过,并无可疑,殿帅尽可安心。” 事已至此,邵景珩自也不能强令他如何,只得叮嘱两句,无非秦柳直一旦痊愈,即刻令之离开云云,郭偕皆耐心领受,好在不多久便到分道扬镳时。 遥望彼者远去的背影,郭偕长舒一气,回想其人方才言止,高慢武断,焦躁之态溢于言表,倒似受何事困扰,实令人纳闷。不过郭偕自也无心去揣摩其中缘故,倒是方才说到秦柳直,想来几日未见,得空还应往西院一探其人,也算不复嘉王所托……一路盘算着,不觉已归抵衙中。 才进中庭,便闻一阵急促的狗吠,循声见庭中老树分枝开叉处,卡着条体型健硕的黑狗。当下已有衙役闻声前去将之救下,黑狗呜咽哼唧着,似乎无限委屈,一扭一拐跑去伏在郭偕脚下求安抚。 “蠢物,这都第几回了!”郭偕抬起脚,看似要用力踹去,却终究只在狗背上蹭了几蹭,那狗倒似舒爽了,翻个身,肚皮朝上,四脚招摇着扒拉他裤脚。郭偕无奈,蹲下抚着黑狗肚皮,口气倒似威吓:“下回再让我瞧见你卡在这树缝中,必不轻饶!”看狗眯目吐舌似讨好,又在狗肚上拍了掌,“你成精便罢了,然学甚不好,定要学你那主人有事无事与我添扰,若有下回,定将你炖狗肉!”黑狗口中呜呜作声,似为回应。 不消说,这就是荀渺家的黑狗喜福。因郭偕老娘贺大娘子不喜家中喂养这些猫猫狗狗,遂晚间就将之拴在院里,白日则随郭偕去往衙中,因长时相处,这狗如今看来,倒亲近郭偕远甚其主了。 逗弄了一阵狗,日已西沉,郭偕出了衙司,带狗返家。 到了后院门前,黑狗显是知道一旦进去就又要锁链加身,竟一屁股坐下,不肯移步。郭偕只得将之抱起,抬眸却见内间树下有个人影。 “风推月动移花影,影淡花飞月赶风。”树下人浅声而吟,颀长身姿在月光下拖出同样纤长的影子。“在下才疏学浅,即兴作来,只得这般,还望荀省丞指正。”那人开口,显是忐忑。 “即兴得此,虽生硬些,却也不易了。”荀渺似慵懒,“要说此诗最大的不足,还是气势,所谓诗抒心志,必然须……” “汪”一声,将郭偕惊了一跳的同时,树下人声亦止。 “郭将军回来了?”回头瞧见他,先前吟诗之人迎上恭敬一揖,“秦某冒昧来访,若有搅扰,还望将军见谅。”月光下那张脸细看虽熟稔,然面泛桃色、薄唇染丹,神采远非昔日可比,正是沈腰潘鬓、风采隽爽!尤其那双丹凤长眼,眸光流盼间,令人沉湎。 经了这些时日将养,秦柳直看来着实恢复甚好。 “在下今日前来,一则向荀省丞求教些诗赋文章,二来,”那双丹凤长眼中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是向郭将军告辞,多谢将军这些时日收留,秦某如今已大好,这两日便将搬离。” “你要走?”郭偕怔了怔,怀中黑狗趁机逃脱,跑去其主脚下转悠,然那人似未瞧见,依旧悠然磕着瓜子。 秦柳直向前揖了揖:“嘉王仁善,将军更是一番美意,然在下伤势已好,不该多叨扰。” 郭偕自挽留。 彼者一沉吟:“当日是我大意,彼时不知嘉王与将军身份便也罢了,但如今……” 郭偕听出其人话外之音,一笑:“秦兄此举若为避嫌,倒大不可必,一则嘉王与郭某皆无足过问科试之事,二来郎中说过,你痊愈至少也须两三月,这般急着搬离,万一来日旧伤复发,岂非教外指我苛待你?” “这……”那人闻话一怔,倒也好在通透,少顷回转过来,便拱手:“将军此言,实也不错!如此,在下便叨扰一段时日,待到病愈再去。” 郭偕点头,却听身后持续不断的咔嚓声中,响起一声不重的轻哼,自作未察觉。 秦柳直既去,郭偕正欲回屋,却被身后人唤住,看他下巴点点院中绕树转悠的黑狗,意自教他牵走。 郭偕强忍不悦:“这是你的狗,我已照料了一日,晚间你就不能自行照看之?” 吐出嘴里的瓜子皮,那人耸耸肩:“畜生也势利,瞧不上我这穷主有何办法?且说郭兄向来乐善好施,当不介意多收留一条狗罢?” “你……”郭偕气闷,懒与他多话,便唤来黑狗一道回屋。 却又教那人拦下:“且慢!吾尚有两事须与郭兄道来。一则,我欲择时求上许我外任,若成,这畜生便只得烦请郭兄代为照料了。” 此倒意外!郭偕强掩讶色:“你欲离京?” 看他点头:“只是外任不知何时何处,当下议定婚事显不妥,遂当日向郭兄所提之求就此作罢,此我自会禀明今上。至于眼下……”摸摸下巴,“恐还须叨扰郭兄一段时日。” 郭偕一时惘然,只知顺着他话:“此是自然……既外任何时不定,何必再费周章?” 那人笑笑:“我亦这般想!虽说当日也曾起犹豫,然郭兄方才之言于我可谓醍醐灌顶,你我本自磊落,何必因些微不足道之事而耿耿于怀,相见难安?遂今日之后,我待郭兄自还如旧,不知郭兄心下如何?” 西风沉寂,月华如练,淡淡映照那张笑意清润的脸,一如初见。 郭偕点头:“此,亦是我心中所想。” 第三十七章 月已中天。 管弦声歇。又一盏饮尽,酒酣耳热,慢步出舱。良夜似水,月荡波心。两岸柳影相叠,楼宇高阁笼罩于一重重雾霭中,恰似临仙。 “陛下,时辰不早,前方便是码头,是否靠岸?”侍卫来问。 穆昀祈忖了忖:“什么时辰了?” 闻禀:“已过戌时。” “戌时?” 穆昀祈抚着微胀的额角,有些讶异,“竟是在湖上荡了这许久?” “因来时于途中有所逗留,陛下携猷使登船时已近黄昏。”侍卫轻回。 “这……倒着实……”一路东游西荡,十里路走了近两时辰,抵达此处可不天色将黑?穆昀祈回想前事,略为无奈。抬眸眺望距此已不足十丈的码头,颔首:“那便回罢。” 片刻后,游船靠岸。 “夜色尚浅,陛下就要回宫了?”霍阑显游兴未艾。 “朕……”晃眼见数丈外一熟稔人影,穆昀祈心下一震。 “陛下,邵殿帅来了。”未待询问,已有侍从迎上回禀。 果是他! 穆昀祈携霍阑显登船不久,其人便至了,就此驻留不去,称夜色深重,怕区区十来侍卫护驾不周,遂执意留下待候御驾归返。 那人上前,霍阑显意外之余,自不再提旧话,甚来人以夜色已深,请驾回宫时,其尚一反常态附和,然后知趣告退。 月朗星稀,穆昀祈在一众人伴护下,策马归返。半程忐忑,只恐那人质问,好在彼者似知他心思,不过偶尔闲说城外风景、山色湖光而已。只越是这般,穆昀祈愈是难安:就似一把利剑悬于头顶,不知何时坠落,因此时时悬心。 就此一路,终抵西院。穆昀祈心下似蒙大赦,急与那人作别:“朕这就回去了,夜色已深,景珩也早些歇罢。” 那人点头。 穆昀祈快走几步推开西厢门,却不经意一回眸—— 月光下,那人近处伫立,轩昂坚毅,英挺飒爽,唯有风动衣袂时,才教人意识到那并非一座雕像,而是个活生生却形单影只之人! 一念乍起,猝然驻足:“罢了,这一回去难免惊动宫人,为免消息外传招来责难,还是在此将就一宿。” 风过树动。 那人声出雅淡:“也好。” 片刻钟后。 “陛下夜间饮了不少酒罢?”耳根处突如其来的一热,将穆昀祈由杂绪中揪回。 “嗯……啊?”正沉吟,腰间忽一松,穆昀祈下意识抬手,却打在那双方替他解下腰带的手上,脸面顿热,急于追加否认,“未……未曾,只是……”只是什么,却一时半阵编不出,只是越情急越觉脑胀,心下乃将一应怨气皆出在霍澜显头上,明知自己酒量浅,非还要劝进!事后他是见势不妙,一跑了之,却教自己在后受累。胡思乱忖间,那人已替他脱下外袍,又奉上湿帕。见此,穆昀祈眼前一亮,张口便道:“只是方才吹了夜风有些头痛,歇息一宿便好。” “这般,便先躺下罢。”如方才一般,邵景珩于他所言并无质疑,乃是回身铺好床。若非穆昀祈当下正惶恐,或能觉到其人当下,恭顺温婉可与宫娥比肩。 拿湿帕敷了敷脸,穆昀祈上榻躺下。虽一时半阵尚招不来睡意,却尽量闭眼装昏沉,耳中则收纳着那人宽衣解带的窸窣声,不多时,声响俱去,身上的被子动了动,便万籁归寂。 纵然一力欲排清脑中杂绪,却无奈丝毫不见成效,总是此想方伏,彼念又起,搅得人神思动乱,烦扰非常!然而细听身侧,却是风平浪静,那人吐息平稳,似已安然如梦。 穆昀祈倏然恼起:明明自己受扰是因他,然而历经半夜,其人明知自己有心隐瞒今日携霍阑显外出一事,却偏生悬问不发,看去自得安心,一觉酣然,却令自己深受其困,辗转难安! 越想越不忿,竟伸手向侧戳去,耳听一声含糊的轻哼,陡然一惊,慌忙缩手,却为时已晚,那处懵懂的声音已传来:“陛下……是不适么?” 醒了?踌躇后,穆昀祈心一横,索性翻身坐起,双手握拳置于腿上:“景珩,你今夜,却无他话要与我说?” “陛下何出此问?”区区片刻,那人声音已复清朗,起身定定看着他。 穆昀祈挺直腰:“你今日现身东湖,果真敢说是凑巧?” “原是此事……”那人一哂:“臣从未说是凑巧,只陛下先入为主,以为臣那般说过而已。” “这……”穆昀祈瞠目:貌似还真是…… 似不欲令他过分难堪,那人接话:“此事是霍阑显无意间透露,臣虽知陛下与之私交匪浅,然其毕竟一介外臣,居心难测,陛下携之出游,臣难安心,遂才跟随护驾。” “既如此,你彼时为何不当面劝阻?”穆昀祈咄咄逼人。 “因陛下不会听。”那人目光直来,不躲不闪。 “你……”穆昀祈终恼羞:“你未尝试过怎知朕不会听?要我说,你悄然尾随我显是别有用心!白日在后苑,你便对朕横加指责,认定我怯弱,是为昏主庸君,想必随后跟来,乃怕我与霍阑显私下密谋,果真将我疆土寸寸割让罢?”映照在被上的烛光忽教一道暗影压过,乍惊抬头,眼中竟是一张放大的脸。 “臣为何尾随陛下,陛下果真没有更好的猜测了?”温热的气息投射在鼻尖,那人如是说。 穆昀祈愣住。半晌,语出迟疑:“你……你是怕朕与他……”好在凑上的两片软物恰逢其时截住余下话语,免去其人难堪。 夜深漏短,暖香惹梦,无暇挑残烛。 隐约间,闻人声轻语:“陛下总是悟了……既如此,今后当避免与之独对!” “唔……”又闻一声轻哼,不知是无意所出嗔怨,还是会意所与应答。 月沉星稀。烟轻露重,几许销魂。 不知何时,窗外老树上,乌啼数声,潮退浪平。 穆昀祈酸痛的腰腿总算寻到了安放处,卸下一身负赘,直坠混沌。耳内却总有传自近处的轻微声响阻他入梦。过不多时,被子教掀开些,尚未感受到凉意,一方湿热已由脖颈下滑,轻轻游走胸前。睁不开眼,轻哼了声,继侧身欲躲,却教一只大手拿着肩膀压回。 头顶人声:“方才出了汗,擦一擦再睡,以免着凉。”言间又拧了把水,巾帕再探入,滑过平滑的肌肤,穆昀祈轻一瑟缩,那人察觉,手上动作愈轻柔,不见拖沓,片刻,便将人轻轻翻侧过,擦拭后背。 半边脸埋在枕中,默自攥着身下的衾褥,穆昀祈咬牙作迷糊。然而预想中的不适并未降临,那人手中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至遗落一处,又不至施加多余痛楚,令人舒心。 忙碌罢,屋中重归静谧。 穆昀祈的睡意有些消散,一时无趣,闲出一问:“景珩,我若果真是个庸主昏君,你当如何?” 那人一手探来拢于他腰间:“臣便极尽所能,替陛下守好这江山。” 嘴角上翘,穆昀祈闭目无言。不知多时,忽觉耳后暖风回流:“陛下曾说人心不测,则陛下信任微臣,是否也如同信任霍阑显一般,心下都将此作为一场赌局?” 穆昀祈似已入梦,好一阵无言,就在那人将失耐心时,才缓慢而含糊出一语:“此间差别甚大,与你之赌,若赢,不过如此,然输——” “则如何?”那人柔声,一副循循善诱之状。 睁眼,穆昀祈似笼罩了层薄雾的眸子轻转了圈,依旧不沾情绪,倒是喉间迸发一声醉酒人常出的不带意味的低笑:“则……不得翻身矣!” 第三十八章 一场严霜下过,晏京如时迎来冬令。 日暮时分,城外沿河的某条小道上人流已稀,一辆蓝盖马车自远驶来,顶风逆行。 北风呼呼敲打车窗,不时由帘幕缝隙灌入,冻得缩在车厢一隅的荀渺瑟瑟发抖,心下直懊悔未将暖炉随身带出,此刻这车中冷得乃如冰窖般,实是难捱。 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看来着实。 今日旬休,因李老汉卧病,午后他借用郭家马车出城探之,彼时天色尚晴,日光暖融,孰能料到出城门不远便遇乌云覆顶,一场小雨不期而至,至他从李家出来,虽是雨霁云开,却是寒风凛冽,一路至此,已冻得手脚麻木,满心只欲快些到家,对着暖炉饮盏热茶,一驱这随风尘上身的苦寒气。然而偏生事与愿违,马车走到现下似已历了大半日,周遭除了车轮转动的吱嘎生与呼啸的风声,仍是一片蘧寂,似乎这乡野小路漫长得无边无际,令人绝望。 咬牙掀开窗帘张望,入目之景依旧萧索,河堤上随风摇曳的树影不时晃过,张牙舞爪令人心底生寒;周边空旷,几乎不见村落人家。看来天黑之前抵家还果真是奢望了。 叹了气,正要放下车帘,隔岸一闪而过的两个人影却令他倏然顿住,眨眨教寒风吹得有些模糊的双眼,心头疑云堆聚…… 一如所料,到家天已暗。 受了半日冻,荀渺进屋才欲饮盏热茶驱驱寒,晚膳便送到了。 看了眼将食盒置于桌上转身欲去的小僮,荀渺忽似灵光一闪,唤住之,打开食盒端出碟油光闪亮的酱酥鸭送到他面前:“拿去吃罢。” 后者未接,满目警惕看着他。 荀渺讪笑:“我只想问问,那个秦官人此刻在屋中否?” 撇撇嘴,小僮咽下那句“我就知道”,抬眼看天:“我只侍奉将军,他人如何我怎知?”瞥了那鸭子一眼,满面不屑:“此物太油,我吃不惯。” 荀渺暗叹一气:这便怪不得送来的膳食中寻常少去的多是粥果点心……着实看不出他于饮食竟还这般精细!忖了忖,放下鸭子进去内室,出来时手上已多一串铜钱,留意到小僮眸光忽亮,心知计已无差,便开门见山:“你与秦官人院中的小厮当也熟稔罢?去探问一番总不难。” 小僮挠着脖子作态片刻,慢吞吞:“方才我去后厨时,遇到秦官人的小厮也前往取膳,说秦官人方才到家,此刻饥肠辘辘,遂要快些回去。” 荀渺点点头,作势递上铜钱,小僮毕恭毕敬接着,孰料那人却不放手:“他可说秦官人午后去往何处?” 小僮讨好一笑:“我去问问便知。”言罢便觉手上一重,这钱终是他的了。 “莫要令人生疑,也莫说是我问的。”荀渺端出食盒中的盘碟置于桌上,一面漫不经心,“否则今后,此物——”眸光点点其人手中,“可就没了。” “此我自知!”将钱塞进怀中,小僮点头如啄米,转身去了。 用过晚膳,荀渺本应将前两日汇集来的消息理一理,以备来日编纂小报所用。 话说经历数月苦心经营,《晏京闻见录》已然声名鹊起,从一众只会捕风捉影、人云亦云、不求甚解的小报中脱颖而出,成为以探听风月场事为长的小报中的佼佼者,着实令人欣慰。另则,小报每卖一份,他可取一成之利,照此下去,不出三年五载,他一年入账或便与当朝宰相无差矣!这般,荀渺偶为思及却也为难——果真还须谋求外任么?照此月进斗金,似乎就此老死在秘书省也无大憾…… 外间“笃笃”数声,将人由富贵梦中拉回,对着面前一字未落的白纸,荀渺心下几分懊恼,却也只得搁笔起身。 “荀省丞可在?”门外响起秦柳直的声音。 荀渺一怔,忙回身将案上的小册合拢收起,才去开门。 秦柳直双手笼于袖中瑟瑟发抖,连作揖都已走形,荀渺忙将之让进屋,在炭盆边烘烤好一阵,才缓将过来,回头赧然一笑:“多谢省丞容我在此避寒。郭将军前日道府中有些抄录誊写之事或可交于我,吾遂趁隙前来一询,孰料他当下往大娘子处去了,吾于院中待候了片刻,却终敌不过这夜寒甚甚。” 放在以往,荀渺或也对其人的知趣守礼心生几分钦佩,然而当下,总觉他一言一行皆有作态之嫌,遂随意应付两句,就话锋一转:“这般冷天,闻听你午后却还出门了?可小心着凉。” 秦柳直显未体会他言中的试探之意,尚怀感激:“我今日出门,是往近处买些助考的诗文书籍。且说午后天色晴好,孰料出门不久便遇风雨,着实不顺遂。” 荀渺拨弄着火盆,似随口:“就只去了书斋?”言才落,门又被推开,传来小僮的声音:“荀官人,我已去打探过……” 荀渺重重咳嗽了声,故意让开两步,以令风风火火的闯入者一眼能瞧见他身侧之人。 “唔……”发觉不对,小僮即刻噤声,眼珠转了转,便一摊手,“我去打探过了,李家那母狗着实暴躁,已咬伤了几条教借去配种的公狗,官人可千万莫让喜福去!” 荀渺作势叹口气:“看来也只得如此了,明日你代我去向李大娘子陪个不是,便说喜福近时有些暴躁,不宜配种,望她体谅。” 小僮自应下,且道郭偕已回来了。秦柳直便告辞要去,荀渺则顺水推舟,道:“正好,我也尚有些事要与郭将军商议,便与你一道去罢。” 二人进屋时,郭偕正自独酌:方才去陪老娘用晚膳,为应付其于赐婚之事上接二连三所提的别出心裁之问,已然精疲力竭,当下回来,自要浅酌两杯压一压惊。见那二人前来,自邀了一道坐下。秦柳直不饮酒,便以茶为代,只是拘谨一似往常,吞吞吐吐提起前事,好在郭偕不至忘记,当下践诺,命小厮明日便将所需誊录抄写的账目文书等与他送去,然也劝其量力而为,莫要过分操劳。 见此荀渺倒似忧心:“秦兄本是病孱之身,况且明年还须再赴秋试,如今用功之余,尚要抄誊此些,却如何顾得过来?” 秦柳直忙道无妨,称如今已将病愈,白日里抽一两个时辰抄誊并不为难,况且距离明年秋赋(1)尚有时日,总也须寻些活计以自营生。 此话在理,荀渺便也不再多劝。倒是说起秋赋,其人兴致乍起,借着酒兴侃侃而谈,于当年登科后,金殿唱名,策马游街以及琼林宴盛景津津乐道。秦柳直一介落第举子,于此自沉迷,一时听得入神。 终于说罢琼林宴,荀渺自饮一杯,便转话锋:“吾记得上届科试,录进士共两百二十人,此在我朝开科以来实算极少,乃因彼时策论,问羌胡定后,朝廷于西北的兵政、教化、财税等处施政之不足,并令献策。试子们大多不晓边事,遂无从答来。以此为例,吾以为秦兄苦读诗书外,亦须多探听朝政国事,才于应试有利。” 秦柳直自点头。 荀渺又问:“不知当年省试,策论乃是问何?” 秦柳直忖了忖:“吾记得策论乃取梁武平燕、秦文伐晋旧事,问事同而功异,出于何因。” 荀渺好奇:“则,你是如何答的?” 那人回想片刻:“此题实是令吾等就君上之独断作议,吾试举两周文、献二帝为例作比,以为独断专行多时并不可取,只是事有例外,譬如长垣之战中,若非文帝力排众议,专任魏宣,则恐怕北周一朝就五十载而止矣!”抬起的眸中流露自嘲:“在下才短思涩,见识肤浅,二位见笑。” 看他沮丧,郭偕自宽慰:“此文实则颇有见地,不如改日好生回想并将之复誊下,与荀省丞过目一览,好与你指点一二。” 荀渺自无不可,秦柳直当下谢过二人,又饮了一盏茶,便起身告辞。荀渺随郭偕送客出门,走到半途忽觉衣袖一紧,回头见是消失了半日的小僮。心下会意,一时驻足,眼看那二人已走到门前,小僮才轻声:“午后秦官人独自出门,说去了书斋。”荀渺点点头,作无事跟上,恰及与客作别。 “知微寻我有事?”看着跟随自己回到屋中之人,郭偕明知故问。 荀渺点点头:“此回送来的文稿我已看过,其中不少牵涉朝臣仕宦的私隐,郭兄可知?” 郭偕点头:“《晏京闻见录》欲更上一层楼,广为人知,自不能仅限于传播坊间轶闻,相较此些,达官贵胄、王室宗亲之私隐,甚是朝政秘闻,世人才更喜闻乐听。”顿了顿,“知微莫忘了,办发这小报初衷所在。” “此我自知,只未想……”荀渺叹了气,看去怅然,“当初郭兄所言,上令办此报,乃为惩处朝中一干不知自重者,然而事到如今,我却忧心……” “事已至此,你我还是来之则安之,好生尽到本分。”郭偕打断他,“余则,无须多想,想来也无用。” “也是……”荀渺苦笑,此事既从头至尾皆未由过他,则纵然懊悔又有何益?还不如晨起多烧三炷香,逢节多化几叠纸,勉为其难求个心安。 “……知微?”那人似乎说了什么,荀渺回过神来只唯讪然,“吾方才走神,郭兄说甚?” 那人无奈:“我是问你,为何疑心秦柳直?”口气之恬淡,似在问他为何区区三杯两盏后便面红一般。 荀渺踱到桌前自行斟了盏清茶,不答反问:“郭兄以为,秦柳直文才如何?” 郭偕摇头:“此实难说,吾毕竟未尝与之深论过诗赋文章,只看其人文质彬彬,倒似读书人。”转头看过去,半嘲讽半打趣,“倒是你与之谈论诗词文章多些,想来是有见地?” 荀渺无心与他绕圈:“荀某看来,秦柳直只是通些文墨,至于文采见地,可谓捉襟见肘,要说其人竟还中过解试,我着实不甚敢信。”抱臂沉吟,“实则,与其说其人文质彬彬,倒不如说他行止言辞皆多强作……” 郭偕知他言下之意,却不赞同:“我已彻查过其人身份,并无作假!”坐下又与自斟了一杯,“难道你未想过,其人困病日久,才致学业生疏?且你方才也亲为验证,若未应过省试,他但不得那般对答如流。” 荀渺摇头:“然其人才思之浅薄,绝不似生疏所致!再言来,就算他知晓省试试题,且能答上一二,不定是生怕吾追问,早做过功课而已。” 郭偕看去已不耐烦:“说到当下,彼些皆是你一心之所猜,然而仅凭一时半日浅论诗书,便断定其人可疑,未免草率罢?” 荀渺略见踌躇,转身踱了几步:“吾并非无端猜疑,而是事出有因。今日傍晚,吾自城外归来时,见秦柳直与一人在郊外荒僻处逗留,然而方才我借机问起,他却说午后只去过近处的书斋。” “这般……”郭偕叩叩额角:“万一是你看错了呢?再说,人皆有些不欲向外道的难言之隐,就算他果真于出城会友一事上有所隐瞒,也不见得是出于恶意罢?” “然而,若他所见那人与你也熟稔呢?”荀渺目光执拗,缓慢道出三字。 天寒地冻,北风呼啸。 不远处的邵家西院内。 “阿嚏!”邵景珩揉着鼻子,不安的目光投去对面,“吾今日伴净妃与婶母出城去福泉寺时或受了凉,陛下还是回宫罢,莫要染了这风寒去。” 第三十九章 日光入户,照得人目眩之余,某种熟悉而令人欲罢不能的欲望又蠢蠢欲动。闭目收心,驱空杂绪,双唇微启---- “阿嚏!”酝酿半日的喷嚏终于喷薄而出,顿觉通体舒畅。 “陛下沾染风寒这几日,着实消瘦不少呢。”对面的老者看去几分不忍。 穆昀祈嗅嗅终于通气的鼻子,浅露恼色:“还不是那谭殊,身染风寒偏要上殿不说,竟还近前争论,涎沫几乎飞溅到朕脸上!那日下朝朕便觉不适,当夜寒热上身,至今五六日未愈,实是恼人!” 老者自与天子同仇敌忾:“此着实太过放肆!陛下自今起便当诰令朝中,但染疾者,无论轻重,痊愈之前一律不许入见,纵然宰辅亦不例外!” 穆昀祈悻悻:“卿果真要在此时打趣朕么?当下因了立新后一事,朝中已是争论不止,教朕在疾中亦不得安生,若果真出那诏令,后果如何朕连想都不敢想。” 老者捋须:“陛下重下议而避专擅,着实仁君之风。不过中宫虚位日久,也是时当做定夺,此举打消邵党妄念之余,亦可平息两派纷争。”言罢看坐上人抚额不语,一双昏黄老眸轻轻一转,黠光浅露,“还是说,陛下实则,已有意中之人?” 言落便闻一阵急促的咳嗽。 啜了口茶好容易平复,穆昀祈揉揉太阳穴:“朕不急于定夺,乃因净妃回宫不久,虽不能得册,然此毕竟对邵家是番安慰。再说邵党对净妃复位已不抱希望,另为推举了人选,而以张仲越为首的中书众臣则荐故相郑博之孙郑氏,此间苦心朕自领会,一则为收拢人心,二则也可将邵党势力挡于宫禁之外。”顿了顿,看老者未流露反驳之意,又道:“朕并非以为此计不可,只当下时机未至,忖来须先安置好净妃,令邵家放下戒心,再作后计。” 老者点头:“陛下思虑周全,乃是好事,只是万一邵忱业、邵景珩叔侄并不为天恩所动,执意与陛下为难,则此事越拖,岂非越难为?” 景珩……穆昀祈暗叹一气,自己染了风寒这几日,还未见过他,朝中请立新后之事他自已得知,想来以其人秉性,绝不会妄言一句,只是这般,却果真是自己所乐见么? “陛下?”老者唤了声。 穆昀祈愣了愣,抬眸显踌躇:“朕思来,当下与邵家是好容易才得相安,若因立后一事而前功尽弃,并不值当。” 此言也在理。老者思量片刻:“此事须行,却也须谨慎,便待老臣再忖一忖,与陛下取个两全之策。至于当下,陛下还须步步为营,笼络人心为上,但最终目的,还是解去邵景珩手中兵权。” 穆昀祈缄默。好一阵,音色彷徨:“卿所见,若果真有一日,朕解去邵景珩兵权,邵家亦随之失势,则邵忱业、邵景珩叔侄,当如何处置?” 老者声色不动:“当初□□伐定江南,是如何处置吴、陈二国主,陛下记得罢?” 穆昀祈面色黯下:“吴主英武沉静,颇有智慧,入京后太|祖下赐鸩酒;陈主愚昧孱弱,颐养京中,直至终老。” 老者捋须,神色淡漠:“邵忱业年老昏钝,不过倚仗父兄及邵后之势苟延残喘,一旦邵家势去,其人不足为患,寻个安逸处令之颐养天年,可显陛下仁厚豁达。”言至此,不再多话,只那双看似淡漠的眸中透射的光芒却令人不寒而栗。 景珩—— 穆昀祈只觉心头一震,头晕目眩感复来。 歇息了半日,起身已是傍晚。听闻邵景珩求见,乃命黄门传话,道天色已晚,且病体未愈,今日不便召见,令之早些归家,来日再言。至用过晚膳,饮了汤药,自觉精神渐好,便不顾内侍劝阻,加身厚衣袍出了寝宫。 今夜的邵家西院蘧寂一如以往,守院人的小屋并不见灯光。穆昀祈心下满意,放心大胆穿过庭院,在亮着灯的屋前驻了驻足,内中悄寂,似连根针落地都能听清。 轻轻一推,屋门应声开启。进门便见内室门帘一挑,主人带笑而出,听音却无奈:“陛下风寒未愈,偏还要在这天寒夜冻之时出来,实不应该。” 穆昀祈哼了声,解下厚重的鹤氅丢与他,径自进去书房,一眼瞥见书案上那尚未成型的草编之物,顿好奇:“你在编什么?”顿了顿,又似不甘:“为甚不等朕来了再编?” 放好衣裳,那人快步上前:“臣近日学得几种新编,欲趁闲试一试手,却未想陛下这般早来。” 穆昀祈又哼:“吾染疾在身,不趁早出来,难道还待三更半夜再出门吹风?”言罢许久不闻身后动静,心下来气。正是腹诽,不防后背一热,低垂的眸光里纳入两条合拢来的手臂,耳根热痒:“是臣愚钝,不体上意,只以为陛下疾中须静养,虽心心念念,却不敢强求陛见。” 温热的气息浮绕颈项,渗入肌骨,汇集成股暖流涌入胸中,将方才积起的怨怒委屈一点点驱逐殆尽。眸中阴霾散去,穆昀祈声细如蚊蚋:“我未尝说怪你……”细想来,或也因了其人这份木讷,才致俗蜂浪蝶不能近身。遂还果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拿下他手中的草编弃于书案一隅,那个声音透三分蛊惑:“陛下先饮盏热茶驱一驱寒意,待臣取些新草来,再一道从头编起,可好?” 然而穆昀祈却不似料想中应得快,反之,竟面带诡谲笑容转身。 只见那双清眸中黠光闪过,邵景珩未及多思,眼睑已是一痒,似两把极小的软刷在那处游走,下意识闭眼,任袭上双唇的炽热于己方疆土随心驰走,任意扫荡,此时时刻,英武不复当初的邵殿帅似已尽失叱咤之能,似个听任摆布的木偶般,予取予求,且乐在其中。 只是这番突降的温存并未持续太久,才入佳境,一切却戛止。 睁眼,那启衅者已满面春风落坐椅中端起茶盏,一哂似嘲:“朕这几日心心念念,即便寒热昏沉之时亦在思忖,明明那日出城受风寒的是你,为何一病不起的却是朕?此全无道理!此念长时徘徊不去,颇是扰人,遂今日好些,便来一试,看你是否果真百毒不侵!” 怔了怔,邵景珩苦笑:“则陛下究竟,于此是好奇还是不甘?” 穆昀祈啜口茶,点着额角慢自沉吟:“兼而有之罢。”言罢竟见对面人目光忽而深邃,心头陡升不祥之感。 “要知臣是否百毒不侵,浅尝辄止怎够?”嘴角溢出绝非良善的笑意,那人向前几步,弯腰将椅中人圈禁于数尺见方的囚地中,星火初燃的眸子直直逼视那双惊诧不安的眼睛,怀着将忧惧一点点推向极致的恶意,寸寸逼近。 双唇触上那个秀致精巧的鼻尖,稍作停留,向下滑落,寻到那两片方才于自己疆域内大肆凌虐的始作元凶,极尽所能,展开一场争锋相对的报复…… 不出多时,风寒未愈者已气喘吁吁。 追溯其人面上红晕而去,两片沾染水光的软润沿着脸颊缓缓行进,直至耳根,湿热气息不疾不徐涌进狭窄的耳孔,招来似无意识的数声轻吟。施加者却还意犹未尽,一手沿他柔缓的腰线攀升,偶施力道…… “唔……啊!”穆昀祈蓦然睁眼,抬手压住那只游走于险境边缘的手,颊飞赧云:“景珩,莫……今夜还是莫要……我尚在疾中呢。” “原来,陛下也有胆怯之时!”转身,那人笑靥乍绽,似方才不过与之随兴小叙而已:“臣再去取些干草,陛下先品茗。”其神其态,一如当年凯旋时。 茶未饮罢,草已取来。 灯下,在穆昀祈时而困惑,时而沮丧,时而又不忿的絮叨声中,两条教烛光拖长映于墙身的人影时而凑近,时而错开,终是合拢重叠一处…… 剪下最后那根过长的触须,对着这骨架松散、虫鸟未知的成品,穆昀祈满面欣悦,似如宝贝般端着摩挲许久。 “时辰不早了,陛下用些汤羹点心,早些歇息罢。”人声忽起,手中之物教抽走,取代之送到面前的,是一盏冒着热气的汤。 虽有些不甘,穆昀祈还是顺从接过,尝了口,清淡了些,然于病中之人倒是适宜。趁此隙,那人又自食盒中端出两碟点心,穆昀祈随手拿起块清露糕尝了尝,馨甜不腻,味道是佳,只单看外表色泽,乃是黄中透白,着实寡淡,教人无胃口。此便是人不可貌相,物亦不可取表罢? 邵景珩讪然:“这清露糕是顾娥所做,她近时无事,常混迹厨间学做些菜肴糕点,偶也送来与我品尝……”言至此,却见穆昀祈面色忽凝,却已收言不及,只得道:“今夜只这糕是她所做,厨间或为省事,才一道送来。” 穆昀祈低头啜着羹汤,并瞧不清面色阴晴。许久,放下汤匙:“你何时令之出适?” 邵景珩浅沉吟:“顾娥出身之故,要寻个适宜的归处着实不易,然我言出必践,你容我些时日。” 穆昀祈忖了忖:“那就半年。” 用罢宵夜,教那人安置上床,穆昀祈迟迟无睡意。用力翻个身,刻意将才压平整的被子弄乱,成功招来身侧人目光,才低声:“景珩,你三叔上谏要朕立新后。” “立后……”那人愣了愣,音似惘然。 故作不察,穆昀祈继续:“你三叔推举镇戎军缘边安抚使祁元礼之女,张仲越则力争立故相郑博之孙郑氏,我着实一筹莫展。”一顿,“若是你,当如何抉择?” 那人闭眼:“祁氏乃功勋之后,祁元礼驻守西疆二十载,大小战争无一失利,遂三叔此举是为拉拢其人,且祁氏若封后,于邵家又多一倚仗。”顿了顿,“然依我说,此归根究底是官家家事,臣下之言,听过则矣,陛下择妻,自要选个合意的才好。” 一通深明大义的侃侃之谈,终究还将难题原路抛回。穆昀祈不满一哼:“你依旧未说,你心下,朕当如何抉择?” 那人苦笑:“陛下果真想知道么?” 穆昀祈点头:“是!” 对着青色的帐顶轻吐一气,那人声轻却果断:“臣心下,宁愿净妃复位!” “噢?”此言倒出乎穆昀祈意料,一时眉梢轻挑,“为何?” “因臣知道,”看他面上怅色渐退,言出不知是幸是叹,“陛下对净妃不过是怜悯。” 静默片刻,穆昀祈躺平:“朕有些冷。” 一身被熟悉的暖热包裹,闭上眼,穆昀祈嘴角微漾的笑意中,隐透一丝忧郁。 景珩,你此言,可万万是要出自真心,否则,我着实不敢想,你我未来会将如何不堪! 第四十章 初入冬时,乍寒还暖。几日晴好后,忽见日曛云积,一夜北风吹雪,晓来骤寒。好在晨间雪霁,云开日出,游园观雪已适宜。 时过晌午。 沿曲廊蜿蜒前行,下台阶上小径,两边矮树低丛,苍翠凝玉。行数十丈,昆玉楼台忽现,正处银山玉树环伺中,便是披雪阁。登阁而眺,珠玉满目,琼花遍野。 “句芒宫树,珠蕊琼花,今皆作上林夜雪。”穆昀祈慢语轻哂。语未休,便闻阁下丛翠间,孩童嬉笑之声由远及近,飘荡而来。 一色的茫白中,忽现两抹清黄,却是两丱角小童。二人追逐着不时互掷雪球,喧笑打闹,将随侍宫人远远甩落身后。 “那是……”邵景珩凝目张望片刻,顿诧异:“子谦、子诚?” 穆昀祈点头:“前两日晋阳郡夫人进宫探望净妃,托宁和殿提举彭绪良上奏请命,道是净妃甚挂念这对侄儿,求择日将二人送入禁中与之一见。” “原是婶母的主意。”邵景珩恍然,“然也不怪,上回出城去往福泉寺时,便听她与净妃提过这两小儿。”言语间,目光追随两个小身影嬉闹着原路归返,迎上不远处的净妃。二人看去与这久时未见的姑母并不生疏,伴绕身侧而行,走进近处的亭中。净妃亲替二人擦拭过手,又擦干额上的汗,再有条不紊分派点心果子。此刻看去,一言一止皆与常人无异。 “知女莫若母,看来郡夫人所料不差,这两小儿于净妃,乃是胜过一应良药。”穆昀祈有感而发。 邵景珩亦受触动,或一时惘然,竟脱口:“她若有个孩儿便好了……” 蓦然一怔,穆昀祈眸中忽起阴郁,然神态语调还如常:“她若果真喜爱这对侄儿,朕可令他二人长留宫中。” “我并非此意!”陡然醒悟,邵景珩看去懊悔,自加劝阻,“陛下膝下尚虚,他二人又是邵氏子弟,久留宫中只会招惹非议。况且莫言净妃今已不再其位,即便当初正位中宫,欲收一子半男在身侧,也须出自宗室。” “宗室子么……”穆昀祈似自语般道了句。 其后良久,无人出声。 一只雀鸟停落枝头,震下残雪坠落栏杆,碎琼乱玉飞溅。 甩去手背的碎雪,穆昀祈收袖转身:“起风了,回罢。” 邵景珩一路心不在焉,直到眼前倏然开阔,才知已出宣德门。上马才行,便见不远处道边亦是一人一马停驻向此张望,似正待候他。 策马近前,邵景珩先于那人拱手:“郭将军,今日是陛见还是入见两府?” 郭偕笑:“方才由枢密院出来,见邵殿帅的随侍牵马待候宫前,才知殿帅在内觐见,郭某心下有一事欲为求教,遂待候了片刻。” “噢?”邵景珩眉梢扬了扬,“不知郭将军欲问何事?” 郭偕策马近前与他并肩,音透无奈:“这段时日家母闻听人言,道福泉寺观音菩萨灵验,遂心心念念欲往礼佛,只是逢冬时,福泉寺又在城外,来去颇耗时,老母体弱,途中恐多不便,郭某听闻殿帅不久前尚伴护净妃与晋阳郡夫人去过一回,遂冒昧向阁下求问中途可有适宜的歇息处,且为打听寺中斋膳与留宿事宜。” 邵景珩忖了忖:“福泉寺虽在城外,然若趁天晴风顺时前往,来去至多半日,吾倒以为不必留宿,因寺院坐落山间,冬时颇冷,不过斋食尚可。至于途中歇脚,出城十里有一大些的酒楼,可令人先往订下雅间,置办素斋。”继又将详情与之一一道来。 郭偕记得用心,点头连连。 一事说罢,前方将至路口分别处,邵景珩转头:“郭将军还有他事么?” “这……”郭偕抬手摸摸后颈,“郭某着实还有一事欲求殿帅相助。”看去有些局促,“上回在下提过的秦柳直,想必殿帅还记得罢?” 邵景珩点点头,知他话外有音,便拉缰缓马,听他说下。 “上回受阁下一番提点,郭某也觉此事轻率不得,遂重新查核了其人身份与过往,当下看来并无可疑,只以防万一,郭某还欲核实其人当初秋试与省试详况,只此须向礼部调阅文卷,在下一届武臣,无能为此,且事又牵涉嘉王,不宜为外透露,遂思来想去,唯有求助殿帅。” “这般……”邵景珩面露难色,“然而无缘无故,邵某也不可向上妄提此求,若私下为之……”摇头,“虽说王尚书与我三叔略有私交,然我与他却素无往来,且你也知我处境,虽此事不牵涉国政,然教外得知依旧添扰。”停下忖了片刻,看去着实无奈,“你若疑心其人,何不索性令之搬出,自此不为往来更好?想他一介书生,纵然夸大身世经历,至多不过欲借嘉王与你郭家之势一逞私欲而已,应是难有他图。” “殿帅此言虽在理,然而……”郭偕沉吟。 看他不甚甘心,那人倒也未加多劝,只是话锋一转:“若你果真定下决心要查,不妨求助一人,此事于他绝不为难,只是如此一来,还或惊动今上。” 郭偕听音辨意,心中已然有数:“阁下是说……” 邵景珩点头:“入内都知、勾当皇城司公事赵虞德。” 一路归家,郭偕反复回忖着其人其言,先前一番话听去似有为秦柳直开脱之意,然他虽婉拒为自己核实秦柳直应试所历,却又推出赵虞德助查真相,若果真心怀鬼胎,岂敢如此?除非,是以为他那一番话足以打消自己疑心,然这显是在犯险,万一自己果真去找赵虞德…… 彷徨中进了家门,便闻小厮回禀秦柳直今日来过他处,送了些干果,据闻是其家乡名产。郭偕尝了颗,倒也酸甜可口,看来并非枉得虚名。看天色尚早,便教人备了酒食,命小厮往后院邀其前来一道用晚膳。 既主人有邀,秦柳直自不敢怠慢,少顷便至。 小厮迅速置下一席,二人就坐。郭偕一时大意,随手斟了两杯酒,才想起彼者有疾在身,不宜小酌,正要换茶,却教其人拦下,道疾已将愈,浅饮两盏当是无妨。想来也是,郭偕便由了他。 席间由那干果说起,郭偕询问他家中景况,得知其父母已过世,在世尚有几位叔伯,如今偶有书信往来云云,皆是寻常,并无值得探究之处。 倒是三杯两盏过后,那人面上便红粉开漾,看去着实不胜酒力。不过也因了这三分醺意,才令之拘谨不再,言谈举止渐随意。当下说到科试,秦柳直取出随身携带的文章数篇,道是近日新做,欲请郭偕指点。 郭偕虽非不通文墨,却毕竟于文试策论知之甚少,二则酒酣耳热,也无心替人评说甚么文章,遂自推辞,道:“当日吾已代你向荀省丞提过此求,既你文章已成,何不请他过目?” 孰料那人竟露怯:“荀省丞乃庚寅科一甲探花,可谓饱学之士,满腹经纶,秦某一介省试落第举子,才疏学浅,文章初成,难免肤浅粗陋,遂不敢贸然呈上。今日既得机,斗胆请将军先过目,与秦某挑出缺处,待我改过再送与荀省丞求评阅。” 他言既至此,郭偕再推拒便是驳人情面,只得应下,一时耐心与他评阅。文章虽不太长,然洋洋洒洒,少则一篇也要上千字,郭偕本是心不在焉,阅|文过半便无心继续,因此暗中已打定主意轻取两三要点,就此泛泛而论,以为敷衍。 正是心猿意马,鼻中忽闻一股淡香——似是熏香,却又较此要清淡许多,乃是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却令人心神为之荡漾。侧过头,竟见那人不知何时已挪座身侧,眸光微垂落于文稿上,还似紧张。 灯火昏黄,恰好勾勒出那张近在咫尺的侧脸,秀准丰颐,下颌略尖,收势虽见突兀,然此自是病伤导致消瘦之故,假以时日将养,必然另见风姿。 正是出神,不妨其人忽抬头,眸光相遇,郭偕不知怎的就脱口:“柳直身上怎有股极淡的馨香?” “啊?”那人一怔,抬袖凑到鼻尖嗅了嗅,还似纳闷,“我倒闻大不出……”忖了片刻,眸光忽亮:“或是我那衣箱!我去年秋时借宿城外一处小院,天色晴好时,常将衣箱打开置于窗下吹晒,彼时窗外恰有两株金桂,想必是残花落进箱中,半年多熏染,衣裳沾些花气自不怪。”言间又用力嗅了嗅,依旧一脸茫然,向前探手:“我或方才吹了冷风至鼻塞之故,实是嗅不出此中味道,将军可再一试,看是否为桂香?” 那股清雅花香在他拂动衣袖一刻,又浓几分。郭偕眨了眨眼,一瞬似觉那张脸乃是难得之姣好:粉颊朱唇,柳眉秀目,清眸顾盼间,端的勾人! 外间一声轻响,似是砖石滚落之声,适时将郭偕由难以言说的遐思中拉回。耳根微热,借故起身:“或是黑狗在外耍闹,我去瞧瞧。” 却教彼者拦下:“将军且坐,我去便是。” 推开窗牖往外瞧了片刻,看去并无所获,那人关窗摇头:“喜福并不在外,或是风吹落砖石发出的声响。”转身走回,或一时疏忽,身后的窗并未关严,尚留了条不小的缝隙。 郭偕揉揉眉心,继续浏览文章,只看去有些乏倦。 秦柳直斟茶奉上:“文章多且冗长,此是秦某思虑不周,强人所难了。将军饮盏茶解解乏,此事改日再言罢。” 郭偕一面忖着如何委婉些顺水推舟,一面接过茶盏,才送到嘴边,忽闻“哐当”一声,屋门竟被股猛力推开,闯入者一声大喝:“不可饮,茶中有毒!” 郭偕一惊起身,眉心几动,投在来人面上的目光终还归冷:“知微,此若是戏言,还是收回为好。” “绝非戏言!”荀渺目光似箭,指向倒茶之人:“我自窗中亲眼见他向你茶中撒入了些粉末!” “你……”秦柳直震惊,语无伦次,“荀省丞,秦某与你无冤无仇,且一向敬你,你却为何无故妄言陷害于我?” 向前逼近两步,荀渺指着那盏尚冒热气的茶:“你既不认下毒,何不饮下这茶以自证?” “这……”秦柳直气急跺脚:“若果真唯有此般才可证我清白,我自然须饮!”言罢果真向郭偕手中去夺那茶盏,却扑了空。 将茶盏至于桌角,郭偕露怒:“吾虽不知你二人因何起隙,然决不许在我郭家院墙之内起衅挑事!”拂袖背身,出声愈冷:“今夜之事,我全当未发生,天色不早,汝等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然而……”荀渺不甘,急为争辩。 “我说了就此为止,孰人要再起衅,还莫怪郭某不留情面,今夜便送客!”郭偕打断之,看来心意已决。 “你……”荀渺气急语塞,握拳踌躇片刻,终似决心下定,一字一顿:“你我相识不算日久,我虽也不奢望你可视我如知己挚交,知无不言,听无不信,然至少,较这初识之人,言辞总要可信几分罢?”言罢看其人依旧不为所动,心下顿寒,仰面叹了声,“也罢,你我结识一场,无论你心下视我为何,我却着实将你做了挚交对待,今日为一证己言,愿以性命相付!” 郭偕一惊转身,却为时已晚,眼睁睁看其人快一步端起茶盏,将口口声声称定有毒的清茶仰脖饮尽。 “知微!”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后,郭偕的怒吼震动了整片西院。 第四十一章 夜色已深。 门帘动了动,一条黑影冷不丁自眼角闪过。郭偕乍一惊,回身却见黑狗喜福已径直向床榻冲去。 “喜福!”急起追上前,还是晚了步,狗已一跃上|床,垂头鼻尖拱了拱闭目平躺之人,见无回应,索性伸出舌头照着那脸便一通猛舔。 “唔……”那人似乎哼了声。 “喜福,下来!”郭偕将狗拎起扔出门:今夜事发不测,倒是忘了安置这畜生,一不留神它竟便登堂入室了!想到晚间它尚在花坛中啃过一嘴泥,便不禁对榻上人心生愧疚兼怜悯。 回身细听,榻上并无更多动静,去拧了块湿帕回到床前,小心替依旧昏沉之人擦去一脸狗涎水,再以手背触其额,并不觉热,心下稍安。拉把椅子靠床静坐,片刻睡意袭来,有些昏昏然。 不知多时,耳中忽闻窸窣动静,强为睁眼,见榻上人正缓慢起身。四目相对,乍时的迷惘过后,那人倏似怒起:“你不是不信我么?却还在此作甚,便任我自生自灭即可!” 郭偕自若,将他扶起靠于枕上:“你饿了罢?我教人将宵夜热一热端来。” “饿??”那人怒极而笑:“将死之人,尚会觉饿?!”又露戚色,“你何不实言相告,这毒,历多时才会要我命?” 郭偕淡淡:“大夫说了,你并非中毒,只是急怒攻心加之惊惧才晕厥。” “并非——中毒??”那人似费了些劲才领会此言:“你之意是,那茶无毒?”凝神一回忖,连连摇头:“此事不对,绝无可能!我明明见他在茶中撒入那些粉末……” “屋中灯光昏暗,你当是看错了。”郭偕语无波澜。 “不,不会——”言出却一顿,荀渺乍是眉心蹙紧,抓住床边人衣袖:“我知道了,此是他设局!他开窗时已瞧见我在檐下,却装作未发觉,刻意在窗间留一缝隙容我窥视,后便自行其事,装作往茶中下毒,引我入局!目的是令你疏远我,他才可肆无忌惮继行阴谋!” 郭偕叹一气:“他欲行什么阴谋?” “他……”荀渺犹豫了下,继想事已至此,只得如实相告:“秦柳直近时常来寻你,却刻意避开我,我忖来或是对我起了戒心,遂……”垂下眸光,“我前两日去西院伺机对其再行试探,孰料其人恰巧外出,我……便去他房中瞧了瞧,或是教他发现了……”听郭偕哼了声,额上一时微汗,却还抬眸作气壮:“天这般冷,我不过去他屋中取取暖待候一阵而已!” 郭偕懒听他争辩:“你寻到什么?” 果见彼者眸光一亮:“我随手翻了翻他案上的诗书文稿,发觉他近时似新作许多诗词文章,那些文章虽言不上出类拔萃,见解却不乏令人耳目焕新之处,且辞情文风也算可圈可点,乃是吾先前与之攀谈时从未领略的。” 郭偕明白他言中之意,却不以为然:“秦柳直不过与你浅论过几回诗书文章,何以贸然断言此些?” 荀渺不平:“只是侃侃而谈,一人文辞功底如何或不足见全,然见解浅深却是了然。况且其人口口声声要我与他指点文章,却至今未送上一篇,且还刻意疏远我,岂非怪乎?”看那人依旧不置可否,便情急:“此绝非我无中生有!当日我尚发现一怪事——他竟在一一抄誊那些文章!我原不知他用意何在,直到方才在你房中,他请你过目……” 郭偕打断他:“抄誊自己的文章何时却成怪事了?多半是他先前文字潦草,送来于我浏览之前自须誊写工整些。” 荀渺摇头:“绝非此因!那些文章篇篇字迹工整,且更大蹊跷在于,笔迹与他截然不同!” 缄默片刻,郭偕起身踱开几步,忽出一言,却似盆凉水泼向振振有词者:“此事,并非如你所想那般。那些文章为我一友人所作,如今欲整理编纂成集,遂才令秦柳直誊抄。而今夜其人带来与我过目的文章,与那些并非出自一道。”转身:“遂你着实是多心了,此事就此为止罢。” “这……是你令他抄誊的??”荀渺惊讶之余更难接受,瞠目良久,咬牙攥拳:“不对,如此依旧说不通!若其人心中果真坦荡,为何惧怕与我独对,不敢令我评断文章?又何须隐瞒当日出城会友之事?且所会的还是……” “你看错了!”郭偕回走一步,看去成竹在胸,“我已命人查探过,那日秦柳直出门是去了近处的书斋,并非出城,更不可能去会邵景珩,因彼时邵景珩正伴净妃与晋阳郡夫人在数十里外的福泉寺礼佛,因是除非他分|身有术,否则全无可能于彼时现身彼处。” “这……怎会这般?”怔楞片刻,荀渺犹抱最后一丝希冀:“然而福泉寺也在城外,不定他是借口此去,傍晚时分恰好归城,便趁人不备绕路一段,前去见了秦柳直,再悄自回去伴护净妃母女进城。” “无稽之谈!”郭偕忍无可忍:“区区一个秦柳直,邵景珩要见他何须费那心思?再言来,当日出宫,当那许多人,他要如何悄然离去又回来?” “这……”荀渺无言以答。 话至此,郭偕已无心继续。便叮嘱彼者好生歇息,莫再多想,即自回屋。然才出门,便闻内中咣当一声,似重物坠落地下,随即是一声厉喝:“滚!”片刻,黑狗喜福夹着尾巴自门缝中蹿出,楚楚可怜盯着他。 “蠢物,教你此刻去惹他!”郭偕骂了声,却又不忍坐视不理,只得由这畜生随自己走了。 一晃数日,荀渺与秦柳直终得相安,日子风平无事,然此终究还得益于一场风寒:荀渺莫说当下无力寻隙,实则是连起床亦费力,遂不得不告假省中,小报编纂自也暂缓。郭偕忧心此或令上不悦,本欲入宫禀奏内情,然听闻这几日天子竟也卧病,不见外臣,只得托入内都知赵虞德代为上禀。 好几日暖晴,后苑腊梅一树初绽。穆昀祈静坐阁中品茗赏花,神清气朗,丝毫不见病态。 近时朝中两派因了立后之事各执一词,相争不下,令人烦心,遂他灵机一动,故技重施,称病不朝,亦不见外臣,几日耳郭清净,心宁气闲,悠哉乐哉!只可惜“风寒”终有痊愈一日,思来忖去,唯一的救星便是小报了:若适时曝出一两则如当初涂银珠案那等惊世骇俗的新闻,势必引举朝瞩目,则眼下困局自迎刃而解!主意打定,便召赵虞德前来一询,看是否有合意之题可借发挥。 一盏茶毕,赵虞德已至。其人三十五六年纪,身量中等,体气沉稳。 穆昀祈屏退余众,便询问近时皇城司探听所得,赵虞德一一俱答,然皆是些无稽而又无足轻重的丑闻轶事,譬如刑部侍郎与商人共争一女,编织罪名罚商人钱万缗,后者财力不济,只得将女相让;又如秘书少监染指妻妹,妹夫得知提刀上门论理,其妻气下出走不归,妻妹羞愤投缳,当下正不可开交;再或枢密副使邵忱业受贿弄权…… 此些,不是与立后相较微不足道,便是牵涉过重,处置尚非时机,着实令人沮丧。穆昀祈无奈,只得令他继作打探。 赵虞德领旨,又禀上两事。 一则,关于归云谷刺驾案,历了数月终于查明,确有一族数百人世代幽居彼处深山,与世隔绝,只其族并非好斗,轻易不至与外结仇,更勿论无故刺驾。不过大约半年前,此族首领结交过外人,族人只知此举目的是为与外交易,譬如以皮毛山珍换取布匹等物,至于对方身份为何,是官是商,唯有首领才知,然而不巧却是,首领于两月前过世,新首领戒心甚重,不愿与外往来,亦不许族人与外结交,遂欲深入探听,还须先打消其人顾虑。 “半年前……”穆昀祈略一回忖:“便是刺杀案案发前一两月?如是说,若知彼时此族原首领结交的外人身份,此案或见端倪?” 赵虞德道是,且言此事正在探查中,继又禀上另一事。 因穆昀祈对顾娥身份存疑,赵虞德遂派人探访顾娥家乡,得知她年龄经历与自述无差,然而多年过去,如今邻舍亲友对其相貌已记大不清,看画像道像与不像者皆有,难以作论。只此间有一事颇怪:当初邵景珩也曾命人前往,并携画像令顾娥舅母辨认(其舅已过世),舅母年迈混沌,看像未尝认出,本也不足怪,然事过不久,那老妪却突发疾病而亡,继而她两个女儿相继随夫家远迁,去向不明。 赵虞德以为,舅舅一家与她最亲近,自也最可能认出她,然终不是暴亡便是失踪,显是不寻常,再联想此女先前还牵涉乞伏哲利遇刺一案,便愈觉蹊跷,遂当下正设法找寻失踪的那对姊妹极其家人,以期由此女身份着手探寻真相。 穆昀祈自赞同。 两事禀罢,赵虞德又小心道出一请:“近时臣闻听一报,净妃往福泉寺礼佛,乃由邵殿帅一路伴护,然却有人声称当日在距福泉寺数十里外一处荒凉的河堤上见到邵殿帅,彼时他身侧尚有一人,而此人极可能牵涉一桩冒名顶替案……”话锋一转,“自然,此有可能是证人看错,毕竟当日风大,他等之间又隔了一条河,只如今要弄清究竟,臣不便贸然向殿帅发问,只得求陛下准许,臣向当日一道前往福泉寺的宫人一询内情。” 即便其人已巧尽说辞粉饰太平,穆昀祈却也心知此事不同寻常,忖了忖,便问:“若终证实,那日与冒名顶替者在一处的确是景珩,则如何?” 赵虞德坦然:“此,当下着实难说,还须先查实那冒名顶替者身份。不过忖来,邵殿帅与那嫌犯即便相识,也多半不晓内情,乃是受其蒙蔽居多。” 穆昀祈一沉吟,起身:“那便去宁和殿走一遭罢,当下晋阳郡夫人正在宫中。” 穆昀祈携赵虞德到宁和殿时,净妃正在内小憩,其母晋阳郡夫人卢氏代为迎驾。询问得知,连卢氏在内,当日伴净妃往福泉寺的近随不过五人:因当日便回,且为免招摇,随侍人数着实不宜过多。 赵虞德借由将那几个宫人带去外间,穆昀祈则委婉询问了卢氏,所得却是大同小异:当日几人来回一路皆在车中,并不知外情,而在寺中时为避嫌,也不曾与邵景珩谋过面,因是除了上下马车的间隙见过其人,余时他是否在侧,着实无人能说清。而当日护净妃前往的禁军皆出自殿前司,遂此事要查清看来不易。 一筹莫展,穆昀祈正要回宫,忽闻内殿一阵喧哗——竟是净妃不顾劝阻跑出来。 “官家既来了,为何不见臣妾?”福了福身,女子带笑而言,眸中清朗。 赵虞德下意识前走两步,挡于天子身前。 “陛下恕罪,净妃今日有些不适,还须回去服药。”卢氏慌忙告罪,便劝说女儿入内。 女子却置若罔闻,依旧看着穆昀祈,笑意中透露一丝小女儿的率真:“臣妾回宫已有时日,不知册书何时颁下?” 闻此卢氏面色惊变,连连告罪之余,乃与宫人强将净妃带回内室。 出了宁和殿,穆昀祈心绪略乱。眼前不时浮显那女子的率真笑颜,忖了忖,转向侍立身后的宁和殿提举彭绪良:“净妃近时病情可有好转?” 彭绪良回:“净妃病情日渐好转,只偶尔因触景生情或事不遂意而间发病症,御医说还须对其多加安抚,凡事皆顺其心意、莫要忤逆为好。” 穆昀祈眯目:“则依你之见,净妃方才,是清醒还是混沌?” “这……”彭绪良一怔,迟疑下面露难色:“净妃如今症发已不似先前频繁,多时亦不甚明显,只偶陷混沌,须臾又好,遂若非发作,实难断言。” 穆昀祈沉吟片晌,转过话锋:“宫人寻常可会议论外间之事?” 此是官家疑心有宫人将立新后之事透露与了净妃!彭绪良会意,自否认:“御医有言,净妃须安心静养,不可为外事所扰,遂臣一再告诫于下,断不许将外间消息传入宫中!”一顿,出言犹豫:“倒是……这些时日晋阳郡夫人常伴净妃身侧,偶尔母女私话,便不知说些什么……” 穆昀祈颔首:“知道了,你去罢。” 重回后苑,穆昀祈心绪却不似先前宁和。 “她若有个孩儿便好了……”耳边又响起彼人彼言。 凝眸对着老干皴曲间探头的丰肥花蕾,穆昀祈怅然一叹:景珩,你一意要令净妃留在宫中,果真是出于对其人的怜悯么? 第四十二章 冬来日短,午后时光匆逝,似乎一眨眼便又暮云四合。 邵景珩方进家门,由中庭远远见一人踱步于堂中,看身形步态便知是邵忱业。这般冷天,无事不夜出,想必又是其人那些“大计”在朝中遇挫,心有不甘前来诉苦,甚或异想天开怂恿自己再举一回寒食之事,实令人头痛!早知这般,邵景珩忖来,还不如方才路上由了郭偕,二人一道寻个去处饮酒寻欢,虽说明日一早难免又有人身无寸缕现身城中某处,却至少是得了一时清净。 “你怎才回来?”见他进门,邵忱业大步迎上,显已等得不耐烦。 “三叔久等了。”邵景珩强作笑容,万般不情愿问出一句,“今日此来,是有何事?” 不出所料,此言便似把凿子般,即刻在坝上凿开一道破口,引其人陈词泛滥,言出不绝。听了半日,邵景珩终将其言归为一事:近时他门下数人因了御史攻歼悉遭贬谪! “台谏,公论之所系也。探听朝臣之失并加弹劾为御史本分,满朝文武受制台谏的又并非唯三叔及门下众人,因此何必耿耿于怀?”邵景珩照例对之耐心开导。 邵忱业却咽不下这恶气:“然此间事,多非台谏访查得知,而是风闻自坊间那些无稽小报!”说到此,怒意尤甚,“小报捕风捉影、任意编造,实是胆大妄为,照此下去,不定有一日便祸连到你我,此才令我不安。遂吾决意上疏谏言,以擅论朝事、生事造谣为由,请禁小报,且捉拿一干编发者以儆效尤!” 邵景珩不赞同:“莫说除却谋逆之论,我朝素来不禁私言,许多小报仅是报发坊间风月与市井琐事,却以何由禁之?况且莫看那区区几页薄纸,每发则获利丰厚,所谓人为财死,图利匪浅之事,即便朝廷明令不许,亦是禁而难止。” 邵忱业一忖:“既如此,你便查出那些小报背后的牟利者,威逼利诱,令一干人今后唯吾命是从,倒也是一策。” 看了其人一眼,邵景珩险要脱口而出:“三叔当知,这大熙朝眼下,尚不姓邵罢?”然终是忍下:看来彼者在朝中节节败退,实是事出有因…… 转身踱开两步,尽力作好言:“这京中的小报有多少门类种样,三叔可知?即便今日查封一处,明日便又有三报新发,如此却要何时才可斩断厘清?”看其人无言,继自:“三叔还当记得当初致许源谪放的所谓乱|伦一案,最早也是为小报曝出,后才教御史台风闻了去。由此可见,小报实乃一柄双刃剑,要避之锋芒、趋利避害,绝非强权威吓可取,但正身克己、不令短柄外露方是正道。再言来,若小报皆如三叔所愿,只曝别家不堪,于己之短却讳莫如深,岂不惹外起疑?” “这……”邵忱业哑然。 “三叔若果真忌惮小报,”邵景珩一扬眉梢:“一则,须告诫门下,收敛锋芒、克己复礼,二来,三叔须以身作则,为免坐实朋党之名,同僚间往来莫要太过频繁。”嘴角浅露一抹带意味的笑:“且说元旦将至,今夕便就图个清净,于来客能谢则谢,莫复往年门庭若市之象。” 似是一条胖肚鱼被戳到了肚囊最软处,邵忱业一张老脸顿然自后红到前,又由下赤到上,心下欲争辩几句,无奈其人所言皆是实——此间之事,彼者若有心探查,自无甚么可瞒过。当下不过是借由告诫自己一番,若强辩,则唯有越描越黑,自取其辱而已!遂只得含糊着敷衍过,便话锋一转:“你近时可听闻宫中于净妃之疾有何传言?” 邵景珩略诧异,如实:“先前我随官家去探过净妃两回,看其精神渐好,并不似先前混沌,想来是正恢复。”忖了忖,“这段时日听闻婶母常在宫中伴护,于净妃近况当是最清楚罢?” 邵忱业摇头,面上渐聚愁云:“你有所不知,你婶母近时,已入不得宫去!” “入不得宫?”那人一怔,“为何?” “还不是那日净妃疾发妄言,惹恼了今上。”邵忱业懊恼,“那日官家驾临宁和殿,净妃竟向官家求要册书!此事自令官家不悦,当下或还疑心是你婶母在侧妄言怂恿之果,一时虽未多言,后却以净妃疾中须静养为由,不再许外人入探。” “此倒不寻常……”邵景珩蹙蹙眉,眸中闪过一抹疑色,“则婶母是否果真与净妃提到过什么,譬如外朝议立新后之事?” 邵忱业扶额叹了气,半是无奈半是懊恼:“她道未曾,然你也知妇道人家……或是一时疏忽,未必有心……”顿了顿,面色愈发凝重,“还有一事,我想来亦不寻常,便是当日官家去往宁和殿,尚携了赵虞德一道,赵虞德借故将净妃身侧近侍宫人召去询问了什么,然你婶母未能打探出内情,我闻来不甚安定,遂来与你一议,此间,会否有何不测?” 邵景珩沉吟片刻,便问:“当日官家到宁和殿,与婶母说了什么?” 邵忱业捋须:“并无特殊,只问净妃近况,又提到当日你等去往福泉寺之事,不过闲谈而已。” “福泉寺……”邵景珩斟酌半晌,自摇头:“当无不妥啊……” “则净妃……?”邵忱业有些焦灼。 “三叔安心,净妃自无恙!”说到此,邵景珩一改前态,胸有成竹,“我已得上许诺,无论如何,会尽心安置净妃,况且他知净妃在疾中,出言本是无心,并不至落罪责怪。倒是……”稍作沉吟,“所谓求人不如求己,三叔果真关心净妃,何不设法寻觅良医彻底治愈其疾,才是上策。” 邵忱业音色落寞:“若此疾果能治愈,净妃何以落得今日之境?此乃她自小落下的心病,历十载反复,御医亦为束手,天下却还有何人敢称术高,可治愈之?”轻叹一气,倒是鲜见释然:“罢了,所谓人皆有命,这或便是其人之命罢,且说来,”苦笑了下,“身在彼境,混沌些或还好过清醒。” 舐犊之情人皆有之,纵然身陷权势迷局不可自拔如他邵忱业,亦不例外。净妃所以有今日,纵然受邵后为一己之私设局利用是主因,然他这生父却多少也行过推波助澜之事,事到如今既是悔之晚矣,弥补不能,便唯盼他这已然命途多舛的女儿余生莫再重蹈覆辙,只安顺度过便好。 遂于此事,邵忱业不欲多提,稍加沉吟,转过话去:“关于立新后,你以为吾等胜算几何?” 邵景珩淡然:“三叔既问,还莫怪我直言,此回之争,三叔毫无胜算!” “什么?!”邵忱业大吃一惊,眸中满是不解。 那人坦诚:“上自然清楚三叔推举祁氏之用意,岂能令当初邵后之祸重演?当下不急定夺,乃因时机未至。”微微一顿,“即便退一万步,祁氏侥幸中选,然而祁元礼绝非可轻易任人摆布之辈,此事终究受益何方,尚还难言。” “这却如何是好?”邵忱业情急,“须知后位归属乃与我邵家族运息息相关!” 邵景珩倒是不急:“御医有言,净妃之疾并非全无治愈的可能。”轻自一哂,眸中新添一重意味:“三叔当知,世上最无贰心的,还唯自家人。” 捷径当前,焉为取远?邵忱业出门上轿时,尚忖着侄儿此言,满心彷徨,遂自不足留心远处那个鬼祟的身影。 看着蓝盖小轿远去,暗处的人哆嗦着跺跺已然冻得麻木的脚,咬唇强忍下一个蓄势待发的喷嚏,满心不甘转身离去,然此,绝不意味他会就此罢休:若有人以为区区三言两语便能将他堂堂秘书丞恫吓住,磨灭他探查真相的决心,就未免太过自负!文人弱质,然风骨居高,凡事绝不见半途而废。 这般忖着,先前低去的士气顿复涨,抬头见前方一间瓠羹店,顿似见到救星般疾走入内,坐下要了碗热羹。 今日凑巧,早先归家途中,遇到了独自一人逛走的秦柳直,心念一动,以为此乃天赐良机,便悄然尾随之,孰料街市人多,三拐两绕竟失了彼者踪迹,再看那处距离邵宅不远,自一斟酌,想来那人或径直去了邵家,遂来此守株待兔。孰料冒严寒在墙角蛰伏了整整一个时辰,却未见秦柳直现身,倒是眼见邵家叔侄先后进门,至方才邵忱业出来,其间再无他人进出,实令人沮丧。 难不成,这秦柳直尚要等邵忱业离去才会入内,亦或……一念乍起,满心懊恼:邵宅又非只有一扇前门,况且秦柳直既不欲令外知晓他与邵景珩熟稔,岂能堂而皇之走前门? 想到此,自无心吃什么瓠羹了,急忙出店向邵宅后门行去。走不多远,眼角余光忽捉住一个行色匆匆的背影,竟似他苦苦守候之人!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失而复得,自不敢大意,快步走近,在距其人二三十步外慢下,小心翼翼跟随。时下全神贯注,目光一刻不敢离开,就怕眨眼间那人又似尘埃落进人潮中遍寻不见。 秦柳直一路走得颇急,看去是有何事挂身,然而所向并非邵宅,也未尝回去郭家,而是穿越闹市,一路往西。约莫半个时辰后,荀渺随其走上一条小道,但见人烟逐渐稀少,自忧心教发觉,只得放慢脚步,好在前人看去渐为疲累,走得不如之前快,如此才不至令荀渺落下太远。 再行片刻,周遭灯火渐稀,前方倒是隐约出现一排树影。迎面冷风入鼻,夹带水气。荀渺放眼前眺,但见空茫一片,心下顿悟——竟是到了河边!想起上回其人亦是在一处河堤与邵景珩会面,心下便喜:看来今夜,势必有意外之获。 一瞬失神,眸光再聚时却一惊:人呢? 心怀侥幸上到河堤,却只见满目树影,夜色中恶鬼般随风张舞。 “夜寒露重,荀省丞到此作甚呢?”身后忽来人声。 荀渺乍惊,回身只见数条黑影扑前---- “你……”惊措的怒斥随夜风飘荡不远,便戛然冻住。 月隐星暗,风如鬼啸,夜气肃杀,本不宜外出。 第四十三章 月黑风高。 荀渺浸在水中的两腿已失去知觉,身子还在不住下滑——他那双冻僵的手已攀不住凸出却湿滑的堤石。 岸上传来打斗声。 郭偕!落水前一眼瞥见的那条黑影,果真是他么? 将周身最后的气力由双手转至丹田,深吸一气,“会卿!”一声呼罢,人已急坠。河水刺骨,趁着尚能开口,连呼几声“救命!” “知微!”几是顷刻间,岸上传来那人的声音:“知微,是你么?” “是……”“我”字却教涌入口的河水灌回,腿腹似教何物击打过一般剧痛难忍,连挣扎都不能,只是出于本能拼命挥舞一双手臂。在水中数回沉浮,河水不时由口鼻灌入,呛得人胸痛腹沉,眼前越来越模糊,隐约见前方似一黑影靠近,伸手过去却触空。紧接又是下沉,冰冷的河水漫过头顶,胸痛加剧,一股绝望感涌上,神志逐渐流失之际,青雾缭绕的眼前,竟是清晰浮显一景:乃是天明后众人合力打捞河中一具浮尸…… 昏沉了一阵。 意识重归时,只觉胸口闷得紧,似压着块大石,每一回吐息都要耗去半身气力,偏生还有一股力道在胸腹间不断跳跃下压,挤得人肺腑都要出来了。 荀渺觉得,自己当还未死,因死人是无须喘气的,而他尚在苟延残喘。 原来活着竟这般累,喘口气都不容易!荀渺实想为自己哀叹一声(若是还能攒下那口气的话):不仅如此,尚要吃要喝要当官要挣钱要受人欺侮,此生多艰啊! “知微,知微……荀渺!”孰人在耳边聒噪?荀渺不欲睁眼,实亦睁不动眼。然那人也是个暴脾气,几唤不应,竟是甩手上脸!荀渺偏头想躲,然只是一动,喉间便涌上一股冷意——哎,这大冷天的,实不适宜喝那许多河水。 辛辛苦苦喝了一肚子水,又辛辛苦苦吐光,荀渺瘫倒回去时,嘴里除了股令人作呕的泥腥味,尚隐约回荡着羊汤的腥膻——呜呼,可惜了那碗热乎的瓠羹。然而胸口到底松快了,总算能大张嘴叹出一气:哎,人心不测啊! “知微!……荀渺!”,耳边人声复起,荀渺懒得睁眼,只在那掌风再回光顾之前,及时抬袖护住脸:郭偕,就算今夜我着实不该,但任你责怪便是,你莫要得寸进尺,堂堂七品朝官的脸,岂是说打就打? “知微,你如何了?”郭偕情急。 如何?若不是由肺腑到口鼻皆教水浸透过,荀渺真想干笑两声:自作聪明,以身犯险,一错再错两落陷阱,险连小命都丢了,你说如何? “我……”张了张嘴,声音却如蚊蚋,喉骨都在痛,却还是费尽气力吐出两字:“冷——啊!” 将一个浑身湿透之人大半夜置于无遮无挡的河堤上,与杀之何异? 用力掀了掀眼帘,却仅仅睁开一条缝,什么都未看清,那仿佛千斤重的眼皮便又重重掉落。荀渺觉得,自己的魂灵,渐渐有些出窍了…… 这回果真是死了罢?然而死了也不甚舒适啊,身子时轻时重,时冷时热,一阵似在天上,一阵又似坠入地底……还有,那些嘈杂之声……道场铺开了? “知微……阿渺啊……” 但闻此音,荀渺的三魂七魄一道抖了抖:不想,这世上竟还有记挂他荀渺之人! 细听……此声中气不足,哀而不怨……却不是郭偕……二掌柜?! 荀渺若是还能开口说话,当下必要劝他节哀顺变,毕竟哭灵这等事,非亲非故,实不敢劳烦,倒是果真有心,不妨与他那铁石心肠的兄长提番醒:不想自己常来作祟的话,就去福泉寺做场法事好生超度自己,以免这三魂六魄总也飘不远去,都这许久了,竟还在屋中徘徊,且也不见牛头马面前来索魂,实是渎职!难道无论做人做鬼,他荀渺果真皆无足轻重? 这口恶气,荀渺难以下咽:罢,既人鬼两界都容不下他,便上天去讨公道!想着,自已飘飘悠悠向上去,只脊背顶上房梁一刻,才懊恼:已是鬼了,却依旧穿墙无术! “哎,为甚不走门呢?” 谁在说话?不过,有理! 正欲下行飘向窗牖,耳边却风声乍起,未及回神,已教身后一股猛力压下,周身顿一重—— 痛,周身筋骨似教一只大手肆意捏揉致错分的酸痛,荀渺忍不住呻|吟出声。 “阿渺,阿渺……”听这幽幽空洞之音,竟还透一丝欣喜,荀渺顿不悦:方说了非亲非故不必哭!要哭便哭得上心些,何须做样?怒由心生,恨不得睁眼诈尸吓一吓其人,然而这一睁,竟然——睁开了! 眸光好容易聚拢的瞬间,却是一阵心悸,浑身汗毛倒竖,险又魂出体外:上方那张惨白似如死灰的脸----难道是他在照镜子?还是……白无常到了?? 瞠目间,那张脸竟是开口了:“阿渺,你总算醒了,都几天了,我还以为……”哽咽了下,掩面不能言下。 这声音……荀渺又仔细端详了阵那脸:“二……?”张了张嘴,却只勉强吐出一字,几乎无声。 那人乍然欣喜:“是我,郭俭!” 荀渺嘴又动了动,此回倒是出了点声,似乎说的是个“郭”字。 郭俭会意倒快:“我大哥白日须去衙中,晚间自来探你,留你与那干小厮照料我不放心,遂白日便守在此。”言间忽闻身后叩击之声,转身无奈:“你就不能走门么?少走几步你可成仙啊?” “不是你嫌我开门动静过大,怕吵着荀官人么?”似是小僮的声音,有些委屈,“我就来问问,汤羹这阵可要送来?还有药,此刻煎么?” 一一俱答过他,听着外间脚步声远去,郭俭取了些温茶小心喂病者饮下,一阵汤羹送到,荀渺又饮下些,面上终是现了几丝生气,看郭俭又要安置他躺下,乃是摇头:“我已躺了许久,现下不倦,欲坐一阵。”言间拱拱手,“这些时日劳烦二掌柜了,实难过意,待我痊愈,必登门致谢。” 郭俭自道不必:“知微多心了,你我虽相识不算久,然当初陈记果子铺初见,我便认定你为我此生难能可贵的挚交!而后你结识我大哥,与他竟也相投,实是缘分。实则如今我已将你做了自家人看待,遂你在此便权当是在家中,不必拘谨。” 自家人!荀渺心头倏一动,胸间似有股暖流淌过,眸光闪动间,眼角竟是微酸。半晌,轻出一句:“果真?” “自然!”那人斩钉截铁,旋即又露几丝赧色,“只我忖来,既是自家人,总唤着知微或荀兄多少见外,你若不弃,今后我便唤你作阿渺,而我虚长你几岁,你便唤我作二掌柜或二哥皆可,你意下如何?” “阿渺……”虽觉几分怪异,然而不可否认却是,相较“荀兄”或“知微”,这两字着实显亲近,遂一颔首,“好,就唤阿渺!” 毕竟寒热方退,昏迷才醒,说了这一阵话,荀渺便觉乏倦,郭俭想来还当令他服了药早些歇息,遂前往厨间催问,荀渺则趁隙养神,然而脑中总还想着那人方才之言,感慨良多。 不多时,门轻响了下,虽未闻到药味,荀渺口中却已做苦,不情不愿坐起身,趁那人方才进门正要忙碌之际,似随意一问:“二掌柜,你以为,你大哥也会如你一般将我作自家人看待么?” 好一阵悄寂。 荀渺心下惶恐,偷眼瞧去,但见那颀长身影依旧伫立门前,身上一袭蓝袍在这天色却显单薄了些…… 蓝袍——不对!二掌柜今日所着乃是青衣啊! 脑门一热,荀渺缓慢靠回身后的枕上。 大门又响了声,须臾,屋中响起郭俭诧异的声音:“大哥,今日回得倒早!”欣喜的目光投向床上:“阿渺总算醒了,看去精神尚好,你不用忧心。”言罢不见二人出声,虽略觉怪,却也未尝上心,顾自端出药盏,揭开碗盖的一瞬,一股带些膻的苦味便在不大的内室蔓延开,令郭偕皱眉连连。 “阿渺,我与你备了蜜饯,你一阵饮过药便将这金桔压在舌下,少时苦味便散了。”端起那个盛着金色蜜饯的小碟,郭俭邀功的目光投向床上。 然未待荀渺言谢,做兄长的却已开口送客:“天色不早,你早些回铺中去罢,此处有我。” “啊?……哦。”一番好心却换来冷遇,郭俭除了因尚未见到荀渺尝过蜜饯后显露的惬意与感激而略遗憾,并无过多不平,反正逆来顺受惯了,但兄长出言,照做便是。孰料转身又教那人唤住:“且慢,出门之前,先将脸洗了。天色已黑,万一惊到老者稚童实是罪过。” “嗯?”郭俭一怔,抬手摸了摸脸,忽为恍然:“金芙近时自制了几样新粉,说这两日我不看铺子,面容怪些也无妨,遂教我试了……”言来竟露喜色,“不想这粉着实不错,白得似天成,不干不掉……”言间忽见自家兄长一眼横扫来,即刻垂眸:“我这就去洗!”言间俯首低眉快步出去。 “药凉了,喝罢。”将手中的药碗送上,郭偕一手端着蜜饯立在床边,一副催促之态。 荀渺似也染上了郭俭的心虚病,于其人之言只知照做,全不敢出一个“不”字。 屏气凝神,大口将那苦涩之物灌进喉中,须臾见底,将药碗递回,强忍呕意,伸手抢夺般拿过那粒金黄诱人的蜜饯塞进口,深吸一气,却岂料,这一吐息太急,竟是将那粒尚未及压至舌下的蜜饯顺势卷入喉中! “咳咳咳……”抚胸一阵猛咳,那粒要命的蜜饯却依旧卡着出不来,荀渺面红气虚,当日在水中那种胸重气堵感重现。 郭偕看他指着喉咙才知是呛住了,忙替他拍了几下后背不见效,想起曾见过郎中救治呛食孩童之景:将人倒提起用力拍背,似是敲打抖动一件倒挂的衣袍或被褥般。然而……看了眼面前人:即便他天生孔武,要将一成年男子倒拎起来却也绝非易事,一忖,伸一手自彼者腋下穿去,绕过胸前牢牢锁住,拎着其人上下震|动,间隙拍打后背,片刻,忽听那人喉中一声怪咳,便有一物自口中飞出,落在被上,正是蜜饯。 成了!郭偕长舒一口气,拭拭额上的汗,正要将人扶靠回枕上,岂料却觉大腿一热,继而腰上一紧,紧闻一声尖利的哭嚎——那人竟抱着他痛哭失声!涕泪肆虐下,不多时便濡湿了衣襟,着实可惜了郭偕这身新作的冬衣。 郭偕见不得人哭,尤其还是这人:数日之内险死两回,一时按捺不住悄落两滴泪倒也寻常,然似这般旁若无人嚎啕却令郭偕心苦,要说上回得遇此景,还是十多年前背着家人在花园扯下郭俭那身桃红衣裙,且在他周身遍抹烂泥令之学狗爬跳并啃草根之后……不过较之眼前人,郭俭实算得好哄,踢上两脚恫吓一番再与他编条花裙,便即时雨收云开,欢笑如初…… 一时陷入沉思:说到哄人……郭偕所知其人所好倒是不少,只究竟哪样才能打动之呢?想来……罢了,索性一样样试过去罢。 已知其人喜食甜……郭偕看看碟中尚存的两颗蜜饯,犹豫了下:“你口中还苦么?尚有两粒金桔蜜饯……”言未尽,便见那副肩膀抖得愈发厉害。 想来也是,方才呛过啊!郭偕摇摇头:“教厨间做些甜羹可好?”斟酌了下,“或是乳酪糖糕?” 哭声愈发凄苦。 “羊汤?酱鸭?蹄髈?”一跺脚:“罢,咸鱼!” 那股黏湿感似透进里衣了。 郭偕面露绝望:“你要喜福么……不过它方才吃过一副生下水,午后还在衙里咬过两只老鼠,在花坛中啃了一嘴泥……” 哭声戛止。 忽而静谧下来,郭偕倒有些不惯,看那颗已贴在腰间半日的脑袋总是缓缓挪开,露出张木讷的脸,暗舒一气之余,转过身:“我去寻喜福,然须先教人替它洗洗……” 腰上骤一沉,嘶哑的声音在后闷闷响起:“我----不要----喜福!” 微微蹙眉,低头看着腰间那双因紧攥自己衣襟而骨棱毕显的手,郭偕忖度片晌,回头对上那双绝望中又透不甘的眸子:“你方才不是问,我是否将你当做自家人么?还有那日在河堤上,你自认已无生机,令秦柳直带话与我,令我当你灵前相告那一事——” 荀渺一怔,当夜之景忽如泉涌般浮现眼前---- 教两彪形大汉拖上河堤,他自知凶多吉少,惊惧过后,心下凄恻之余更不甘:壮志未酬已是大憾,命丧小人之手则更可恨! “且慢!” 身后传来秦柳直自得的声音。 看他走上前,挥手示意两大汉取走荀渺口中的破布,语透惋惜却显是故作:“荀省丞,你素来恃才傲物,不将秦某放于眼中,却如何也想不到,你这才学满腹的一甲进士却终教吾这落第举子玩弄于鼓掌罢?当日不过一把糕饼屑不费吹灰之力离间你与郭偕,今日更轻易取你性命,遂终究孰人技高一筹,不必多言了罢?” 荀渺握拳不言。 那人话锋一转:“然而,终究看在你我相识一场,且我欠你一命,遂你临终尚有何遗愿,不妨就此道来,我看若可行,自替你办成。” 夜风拂动树叶,听声似苦吟。 荀渺凄恻一笑:“也罢,你便替我带句话与郭偕,南城小院那一夜,我如今回想已释然,便令他当我灵前告知一声,他是否还懊悔?” 言罢,两大汉便将他向河中推去,此刻前方忽现数条人影,耳边惊出一声“有人!”而后一切,皆归入刺骨的冰寒之中…… “你将眼泪擦干,即刻躺下,并保证再不似方才那般,我便告诉你。”沉稳的人声将荀渺由臆想中拉回。当即竟如奉纶音,抬袖拭去满面涕泪,自行回身放平枕头,仰面躺下,由郭偕替他掖好被角。一举一动皆堪称利索。 那双满含希冀的眸子直直盯着上方之人,声犹嘶哑,却满怀企盼:“说罢!”其神其态,全似一个等待糖糕落下的孩童。 番外二 陈记果子铺前。 长得拖到街角的队伍前面,一人在柜台前高声报着:“杏干、桃脯、枣干、梅干蜜饯每样一两!还要莲心糖饼、海棠酥、梅花糕、蜜花酥每种各两块!” 片刻后,接过沉甸甸的一捆纸包,荀渺心满意足转身。耳后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方才那客官要的,每样也皆与我一包!” “知己啊!”荀渺不禁驻足,回头瞥了眼那个粉红窈窕的背影:果是清奇出世,与众不同! “对不住客官,蜜花酥没了,方才那位官人买去了最后两块。”店中伙计愧疚的声中略透胆怯。 “什么?蜜花酥!为甚偏是蜜花酥?每次都是这般,明知买的人多,为甚不多做一些??你家掌柜就这般不上心吗,如此这店却还开得下去??……”似教一盆凉水兜头泼下,那人气愤至极。 叹了声,暗自庆幸之余,眼看其人教自后拥上的姑婆娘子们齐心协力挤出队伍,荀渺同情之余劝了句:“罢了,明日再来罢,这蜜花酥我也是十回里面才抢到一回,但持之以恒,总有一日可遂愿。” 那人沮丧的目光投来,在他脸上稍作停留,便顺势转到他手中那捆纸包上,眼前乍一亮,凑上前:“兄台,既是同道中人,你总是好于我,总还知这蜜花酥的味道,今日便一抬贵手,将此让与我可好?”晃晃手中那捆:“此中由你挑。” 荀渺摇头:“你有的,我皆有,不换。” “二换一呢?或三换一也可!”看彼者还是不为所动,那人一跺脚:“四换一!不能再多了。” 荀渺摇头:“不换,我此中蜜饯糖糕一共八包,每日午前食半两蜜饯,午后一块糕点,正好可吃四日。若少了,我不够吃,多了,时日一久便走味。” 郭俭瞠目:“你……看不出竟是这般——奢侈啊!”低下头,眸光黯淡:“如此说来,兄台必是出身富贵,不同于我这等……”音色忽而凄惶:“我手中这些,回去须与娘子两人吃上半月……我娘子本也出身富贵,随了我已是不幸,而我竟连块蜜花酥都不能与之,实是无颜归家。” “那便将这些吃完再回,告知你娘子途中有事未尝能来排队便好。”荀渺眯眯眼,便拱手:“告辞!” “你……等等!”郭俭恨恨,“说罢,多少钱你才愿将那酥与我?” 荀渺径直走:“不卖!” “等等!”郭俭追上前,心一横:“桃云斋你知道么?” 荀渺脚步一滞,转头凝眉:“杏花街那家专售乳酪糕饼的?” 心知有望,郭俭忙点头:“正是!我与那家掌柜相熟,乳酪糕饼一律八折!” 荀渺蹙眉:“我如何信你?” 郭俭也蹙眉,忖了半晌:“你要不嫌远,此刻便可跟我去。” 荀渺迟疑片刻,终是抽出那包蜜花酥:“拿去罢,我三日后来寻你。” 没想得来这般轻易,郭俭倒反心虚:“我……一块便够了,两人分食即可,兄台也自留一块。” 荀渺叹了气,未尝依言拆开纸包分取蜜花酥,倒又另抽出包蜜饯:“最后一日若只有蜜饯少了糕点,我实不自在,便索性一道与你,余下此些我吃三日正好。” 闻言一震,郭俭忽觉一股暖热感自心头涌上,几要润湿眼角。当下正身一揖:“兄台仗义!”又一拍胸脯:“所谓糕点好吃,知己难求!自今起,郭某便将你作知己,兄台今后但遇何难,自来寻我,即便我无能替你解忧,我爹、我娘子,我大哥……尤其我大哥,仗义英武,可照护你此生无忧!” 多年后。 看着天黑才到家,拎着一包糕点尚自鸣得意之人,郭偕一嗤,嘴角的轻蔑显露无疑。 坐下小心拆着蜜花酥上的绳子,荀渺悄自撇嘴:清高什么清高,你还不是我一包蜜花酥换来的…… 第四十四章 “不论郭俭如何以为,我眼下却无法视你为家人。”说出这话时,郭偕正襟安坐,音色淡如止水。 “你……什么?”此一言,显不在荀渺期待与意料中:无论是出于愧疚、同情甚至怜悯,对一险死之人,纵然违心也当从一从其意罢?且明明方才是连咸鱼都许吃了,却偏生吝啬一句顺耳之言?忖来,此不外乎是因他心意坚定,要令自己趁早打消奢念而已! 一念至此,心如死灰。将被拉上蒙住头脸:“我倦了。” “我还未说完,你当真不欲听下?”那个声音偏还穿透厚重的被褥随来。 终究是要将心底之言托出了么?你心下无那一席之地与我,乃因早有人捷足先登?也罢,既如此,躲闪又有何益?便由你当面亲口断我彼念罢! “说罢。”拉下被褥,抬抬肩膀欲坐起些,却教那人以目光逼回(倏而有些明白他为甚定要自己躺着了:既非好言,躺着还好耐受些。) “实情是,”入耳的声音依旧和缓,“我此刻无法视你为家人,乃因你我相识日浅,虽有南城小院那一夜,然事出意外,到底并非两厢情愿。但你若释然,我自不后悔。” “不—后—悔—”脑中一遍遍重复这三字,荀渺竟有些惘然:此,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么?怎生此刻听来,竟不那么真实……缓缓侧过头,遇上那两束坦率无遮的目光,脑中一阵明朗一阵模糊,渐倒有些不知是梦是醒…… 外间门声忽响,便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入内。 眸光迎去罩住那个风火闯入的身影,荀渺纳闷:“二掌柜,你怎又……” “我方才走得急,忘记有一事要与你说!”来人难掩急切:“金芙近时又为阿渺你攀了一桩亲,女家乃是……”言间一转眸,却见自家兄长眼中似乎一闪而过的寒光冷若刀剑,令人止不住寒噤。 “天色已晚,阿渺须歇息了,此事,过后再说。”人声冷来。 “阿——渺?”郭俭嘴角微抽,忍不住缩缩脖子。 荀渺轻咳了声:“方才我与郭兄方巧说起,今后他便与你一般唤我作阿渺,否则……总显见外。” “这倒是!”郭俭点点头,小心翼翼看了自家兄长一眼:“那我先回去了,那事,便待明日阿渺好些再细说。”转身又回头,看去信誓旦旦:“金芙说了,此回她定然极力促成这婚事!” 荀渺偷瞄了郭偕一眼,见他起身到桌前倒了杯茶,似乎未尝听到。一沉吟,开口唤出将要出门之人:“二掌柜……”垂下眼帘:“请替我谢过公主……” 郭俭笑:“此自不必……” “然此回,荀某却不得不辜负公主一片美意了。”榻上人终究还是鼓足勇气。 室内忽而静下。 郭俭满面诧异。 “我……”看了眼桌前但自啜茶之人,荀渺莫名暗恼,却也只得继续:“我如今已想开,大丈夫当以仕途为重,想我入仕三载,却至今一无所成,实是惭愧。”眸光再晃过桌前,“近时与郭兄几番长谈,乃似醍醐灌顶,心知不可再虚度光阴,更不应分心他处,以免误人误己,遂以为此事还是缓定为好。” “这……”郭俭侧着脑袋忖了忖,“想来成家立业,两者也未必相冲……” “燕雀岂知鸿鹄之志?”旁观者终是不耐烦,“你但照原话回与公主便是!” 一锤定音。郭俭自不敢待兄长第三回驱客,唯诺下匆匆告辞。 外间门声开启又关闭。 未伸手去接那人递与自己的茶盏,荀渺扶额似浑噩。 “怎了?”将茶盏放回,那人快步回床边坐下,抬手触向他前额。 温热的气息毫无预兆扑上脸面,心弦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撩拨了下,荀渺刹那竟是一个前冲,双手勾住彼者脖颈,两双四唇即时触上。 对面人顿时怔呆,整个人似块木头般动弹不得,任那两片软物压着自己毫无技巧地吮啮…… 好一阵,贴在一处的人影才分开。 抬袖擦擦口角的涎水,荀渺侧头有所思:有些怪,然而,并不觉厌恶,遂——自己着实是可与男子亲近的?或……自己实则……原本便只可与男子亲近?! 一念至此,倒吓一跳,然想开了,就也释然,无论如何,心底一块大石是有了落处:罢,断袖便断袖罢,不幸中之万幸,是眼前这人,乃他所喜。 面上被轻拍了两下,荀渺回神,见对面那张脸透着疑色:“方才,何意?” 无意回避,荀渺目光迎去,不答反问:“方才,我令你厌憎了么?”言出,却有些忐忑。 目光轻动,那人摇头:“不曾。只是,下回莫这般唐突。” 长舒一气,一丝如履春风的笑意漾起嘴角,荀渺两手枕在脑后躺回,口气是故作的颓唐:“郭兄,看来我此生,是难免如你一般,孑然孤苦了呵。” 好半日不闻那人接言,荀渺已有些丧气。 “也未必。”人声轻来,“你若不弃,将错就错,或也使得。” 撇撇嘴,荀渺不甚舒心:“我记得你曾说过,至今不婚娶乃因意中有人,如此,荀某可不欲强人所难。” 片刻无声。荀渺转开目光不敢瞧彼者面色,心中却按捺不住暗忖他因何迟疑。 “彼时你我尚是初识,我随口一言只为敷衍而已。”缓缓一言,那人口气与先前倒无不同,以致于闻者竟听不出此是否言不由衷。 一时彷徨,床上人侧过身去,闭眼作含混:“我有些晕眩,欲歇一阵……” “好,时辰不早,是当歇了。”温和的声音响在耳侧,被角随即被压紧。 荀渺着实倦了,令人意乱的杂绪很快被倦意驱散,逐渐陷入混沌。不知何时,一阵狗吠入耳,令人陡然心悸,旋即又闻“吱呀”一声,似门窗开启。荀渺心起不祥,睁眼坐起,却见室中空荡,悄寂得令人不安。 “会卿?”试着唤了声,却无人回应。看向微开的窗牖,荀渺心下忐忑,不顾周身乏力腿脚虚软,披衣下床,走了几步,似觉身后风声乍动,转身失色:背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黑衣蒙面之人,目露凶光举刀逼近!而那双眼睛,荀渺无论何时皆不会忘—— “秦柳直!”惊呼着睁眼,却只见暗色的纱帐。 万幸,只是一梦。 心惊犹是。强撑坐起身,烛光昏黄,偌大的内室空寂一如梦中。 “会卿?”唤了声,荀渺却似清晰听到了空荡四壁返出的回声,尚还带着那丝抖音。 心猛然一颤,掀开被子下床,单衣赤足向那扇虚掩的房门跑去。出门就被迎面一阵冷风吹得汗毛倒竖,战栗不已。 “阿——嚏!”鼻子一酸,打出个响亮的喷嚏。 蹲在门前的人闻声回头,目光自下到上扫过他一身,皱眉站起:“怎就这般出来了?嫌病得轻?” “呜——汪!”黑短壮实的狗影自彼者脚后探头,短吠了声似帮腔——活脱脱一个弃主投富、狗仗人势! “我……”目光凝聚在那张稍露愠色的脸上,不知为何,胸间似一股暖潮席卷过,荀渺一头撞进那个毫无防备的怀里,且怕其人滑脱般,两手绕去紧紧将他环住,就像梦中抱住那棵悬崖上的救命树一般。 就这一瞬,他决定了。攥着那人衣裳的手紧了紧:“嘉王太高,你攀不上。” “嗯。”入耳的声音淡淡,不恼不羞。 “遂而,就与我将就罢。” “呜——呜——”,回复他的,是脚下黑狗不耐烦的低吼,似乎不甘冷遇。越过身前人宽厚的肩膀下望,荀渺对那张翘首企盼的狗脸用力做了个凶相,黑狗识趣后退两步。 “好。”又是淡淡一字出口,便见那人回头:“喜福,关门!”乃似吩咐小厮般,转而将怀中单衣赤脚之人横抱起,快步入内。 黑狗如奉纶音,耷拉的双耳一竖,晃着尾巴欢欣雀跃以嘴脸将半开的屋门顶上,回身舌头一撩卷起脚边的肉干,坐下津津有味咀嚼着,一面看着内去的两个身影,歪着脑袋若有所思。 番外(喜福视觉) 两块肉干下肚,忽而有些无趣,黑狗起身一甩尾,迈开短粗的四腿踢踢踏踏往内室去。 一进门,狗眼就瞧见晃荡在床边两只光溜溜的脚。继而一袭深蓝飘过,便见个木盆被置放在床前,那双赤脚探进盆中,一声轻呼后,又要上缩,却让双手按住,继而是一阵吵嚷,然而人话除了特定几句,其他喜福皆不懂,想来无非人与狗一般,总怕沾水,弄得湿乎乎毛都贴身上,难受不说,别的狗子见了还要取笑,果真最最难受了!然而说到水……忽而有些渴了呢,或是肉干吃多的缘故。 目光投向那盆明晃晃冒着气的水,看去氤氲缭绕实是诱人!舔舔嘴边的毛,喜福起身晃着尾巴踱过去,大咧咧伸出舌头一撩—— “汪!”痛,原来沾到这水会痛,怪不得那人要缩脚!难道这不是水——水怎会冒气??狗正愣神,盆中的脚已抬起一蹬,不偏不倚踩上狗脸。 “呜——”委屈呻|吟了声,沾了一脸洗脚水的狗伸长脖子一抖,细碎的水珠顿时四溅。抖罢转脸,狗眼中落进一张遍布水珠却表情干涩的脸,忽而有些惊怕,倒退两步。 “出去!”怒喝声中,教拎着脖子扔出门的狗满怀委屈,小碎步走到墙角那张小草席上团成一团,伸出烫痛的舌尖小心翼翼舔舐着被踹痛的半边脸,呜咽两声,听着隔门里间逐渐轻下的话语声,带着委屈与浅浅的忧伤在孤寂中入梦。 自此,黑狗喜福对水的惧意又加深一重——不仅沾上就湿乎乎,有时还会教狗痛,见了不怕的是疯狗!遂此后,郭家人常见一景:这狗饮水前,定要远观半日,再小心上前探爪一试,尚有时捉来虫鼠扔进水中,若一阵后那虫鼠尚动,它才自饮。 有传说,此是借居郭家的荀省丞因事与先前同居在此的秦书生结怨,仗势将人逼走,如今怕秦书生回来报复,遂戒心甚重,常令此狗试毒,时日久去,潜移默化间,狗便似入了魔障,饮食前皆要一试…… 第四十五章 “什么,你说秦柳直跑了?”乍闻此讯,才躺下之人乍一跳起,脸色惊白,“怎会?”这般说,他着实处于险境之中,这该死的秦柳直不知何时便或如梦中那般现身,举刀相向? “那日我只带了两小厮,见你落水不得不先行施救,小厮却不是那两壮汉对手,遂才教他逃脱了。”郭偕自也懊恼:“我是归家途中遇到奉命监视秦柳直的小厮,得知你竟已跟踪秦柳直向着河堤去了,便知不妙,匆匆跟去,却还是晚一步。” “你是说……”荀渺抚上突跳不已的胸口,“你实则也早疑心秦柳直,遂才派人监视之?”看彼者默认,心底一股不平气倏然涌上:“如此你却还当我面前作糊涂?教我以为你受他蛊惑,不得不舍命自证!”闭目一叹:“如今可好,他藏身暗处,又诡计多端,如此我这一命还果真悬矣。” 自知理亏,郭俭只得低眉好气:“秦柳直当初欲除你,是因你疑心他,若你再行试探下去他难免露马脚,但如今真相已白,对你下手却还有何益?他并非痴傻,自不会画蛇添足,白费气力。” 忖了忖,荀渺觉其言也有理,心气稍顺,才起好奇:“这般说,你实是在秦柳直拿那盏茶耍弄我时,便对之起疑了?”看他点头,乍是懊恼:“早知这般,我当初实不应心急戳穿他,如此不定现下已查出他混入此来的目的!”叹了气:“你原当早些提醒我……” 拉下那只攥着自己衣袖的手塞回被中,郭偕苦笑:“你性情耿讷,我想你知晓内情也未必肯听劝,遂不如暂由你,况且让他知晓你对他存疑也非坏事,心虚下难免出错。而事也如我所料,你疑心他才疏学浅,他便寻来他人文章充数,以致弄巧成拙。只我怕你逼得太紧令狗急跳墙,遂告诫你莫再插手,孰料还是百密一疏,险酿大祸。”看彼者沮丧,且宽慰:“事至此,也是我大意所致,然此案如今已交皇城司查办,官家也已知情,令皇城司护你我周全。明日我再去见一见赵都知,不定事已有进展。” 言出即行,第二日郭偕便去了皇城司。不出所料,他等已查有所得。 秦柳直确有其人,荆州人氏,二十有七,父母双亡,两年前入京赴省试未第,后借居京中一位表舅家继续苦读,不想表舅一家不久因故南迁,他只得搬出,因其人性情孤僻,搬出后不再与熟人故友联络,因此鲜有人知晓他近况。 倒是郭偕记得寄居他家中那“秦柳直”对近一年所历,曾如此自述:搬出表舅家后,因困窘已极,不得不栖身城外一处荒废的破庙,后因贫病交加,只得书信向一故友求助,借得些钱,才于小半年前在城郊赁下一所小屋暂居,衣食有了着落,待病略好,便往城中寻些抄写誊录的活计勉强为生。于此,郭偕自也命人查访过,其人寄居城郊小屋数月是实,然之前栖身破庙、贫病交加、借钱渡难之一应,却难求证。 至于皇城司一侧,赵虞德以为郭偕家中那人若是冒名顶替,则真正的秦柳直恐已不在人世!抱着几许侥幸,他调阅了开平府近一年来的案卷,于诸多枉死案中发现大半年前城郊小旅店出的一桩自缢案颇可疑:自缢身亡者亦姓秦,年龄与秦柳直相仿,彼时官府曾发榜文替之寻亲,后来了个自称死者友人的出资替其收殓了,然报上自缢者的姓名却是秦浩然。赵虞德正就此案推敲,又及时听闻一讯:派去秦柳直家乡查访的探子回禀,秦家叔伯并认不出依照借居在郭家的“秦柳直”相貌所作画像上之人,遂其是为假冒无疑!而真正的秦柳直,想必便是大半年前旅店的横死者。只是可惜,此案尘封日久,见证者寥寥,且一干人皆已记不清当时那去认尸者的面貌,而名姓自是假造,因是追查不易。 “这般说……”郭偕眉头紧锁,“还是我轻敌了!当日既疑心事或有诈,便当多留心,而不是仅令两个小厮监视之。” “郭将军无须自责。”赵虞德好言安慰,“事已至此,吾等还当静下心来推敲一番其人混入郭家的目的。” 郭偕面色凝重:“当日他刻意冲撞嘉王坐骑,遂我原先所想,乃他有意攀附嘉王,目的是为求功名,然他在我家中时从未流露欲亲近嘉王或求我替他铺路之意,照此来看,则其人目的,或还在我。” 赵虞德点头:“将军与我所想不期而合!他当日冲撞嘉王而非将军,乃因深知你二人脾性,将军沉稳机敏,要以诈伤那等伎俩骗过你实不易,然嘉王仁善,又涉世尚浅,自不会对发生在眼前之事生疑,伤人之后更不忍心置之不顾,而将军为嘉王设想,自也不能由他进到嘉王府,多半会自行安置之,遂他便有了接近将军之机。” 郭偕点头:“赵都知所言,分毫不差!只他此举,目的又何在?” “他是受人指使无疑!”赵虞德背手起身,踱了两步:“将军深受今上信任,难免为人忌恨。他接近将军,却暂不施加害,目的无非为二:要么欲拿你把柄;要么欲蛊惑你,令你为之所用。” 着实。 郭偕苦笑,本想问一问他疑心主使者何人,然转一忖,无凭无据,依其人之谨慎,断不肯信口开河,与其徒劳泛泛而论,不如有的放矢。主意打定,便一拱手:“郭某这两日细忖前事,总觉那日秦柳直出城所见之人或与此事相关,遂不知皇城司于此探查可有进展?” 赵虞德摇头:“暂无,但将军放心,此事官家已下令彻查,赵某自尽力而为。” 事既言罢,郭偕便告辞,道还须入宫一趟,因荀渺卧病,新期小报编发又须推迟,只得入宫请罪。 赵虞德闻听但笑:“赵某之见,郭将军还是改日再去为好。赵某方由宫中出来,见宋衍宋学士才入内,这老相公素来是开口便滔滔不绝,将军若此刻前去,实不知何时才可入见。” 宋衍!郭偕闻此二字后背便一寒,眼前浮起张老态奸诈的脸,一双昏黄老钝的眸子投射出的光芒至今想起仍令他周身不自在。遂自作罢。 而此刻宫中。 “臣听闻,近时邵忱业正命人四处寻觅良医,一心欲治愈净妃!”言间,老者仔细留意着坐上人的面色,似欲一探其人是否知情。 穆昀祈看去并不上心:“舐犊之情人皆有之,此何以为怪?” “本确不足怪。”老者拈着并不算浓密的灰须,“只是,净妃染疾并非一朝一夕,为何偏在此时急于医治?若是数月前,或还可说邵忱业尚存一丝希冀欲扶净妃复位,然当下——”刻意一顿,言中显怀意味:“邵党可是已推举新后人选!” 穆昀祈沉吟了下,心知他是有所猜,便道:“朕忖来,或是邵忱业心意生变,毕竟当下两派相争,鹿死谁手难言,遂不如保定净妃,胜算倒还大些。” 老者眯目:“陛下推断在理,只臣以为邵忱业并无那等远见,提出此议者当另有其人。” 穆昀祈心头一震,面色倒未动:“卿放心,朕尚未慵钝至那境,以致由人拿捏。”显是不欲在此题上多做停留,便话锋一转:“朕今日召卿来,是另有一事相商。卿以为,丁知白其人如何?” “枢密使丁知白么?”老者忖了忖,“此人是邵忱允的门生,又曾与邵景珩在西北共事,与邵家可谓亲近,只屏除此些不言,其人着实德才兼备,文武兼能。”顿了顿,径直道出心中所猜:“陛下是起意笼纳之?” 穆昀祈坦率:“既是贤才,便当尽其用。” “陛下忽起此意,必有原因罢?”老者一双老眸转了转。 穆昀祈颔首:“朕听闻丁知白与邵忱业共事,因性情政见不合,长起争执,且丁知白从不参与邵党之谋,至于外间将其视为邵党中坚,不过是见势当然,人云亦云罢了。况且如今邵、丁两家婚约已除,遂朕忖来,或可一试。只不过,”投去的目光透几丝不定:“丁知白与张仲越不同,其人既高风亮节,坦荡无藏,则一味施恩恐无益,遂不如,寻由一试其人于邵党营私的态度。”口气显是求问。 老者不置可否,却问:“陛下欲以何事试探之?” 穆昀祈未假多思:“近时朕得皇城司回禀,邵忱业弄权受贿、舞弊营私,丁知白身为一院之首,对此是否有耳闻,且如何看待,朕听一听其人所见,也在情理中罢?” 老者含笑拱手:“此着实顺理成章,臣便静候陛下佳音!” 一言才罢,便闻黄门来禀,道嘉王求见。 “说到嘉王,”黄门才去,老者便蹙眉:“臣闻其自从外居,出行随意,一月数回往来寺院等处,身侧只带区区几侍卫,中途有时擅自停留,甚下马游于闹市!其人屡屡破矩,陛下却不闻不问,如此下去,若无事,则陛下尚须担个“放任纵容’之名,万一出何意外,则难免教一干有心者指作’不容手足’啊!” 此言并非不在理。穆昀祈扶额一苦笑:“朕知道了,一阵会告诫之收敛行径。” 第四十六章 天色已暗。郭偕走出衙司大门时,一念上心,想来若归途绕去桃云斋一趟也不碍事,家中风寒未愈之人病症才缓和,这两日尚不得多食荤腥,看其清粥小菜吃到眼泛水光,郭偕倒也不忍,遂想带些他平日所喜且淡素的糕点回去,即便浅尝几口,也算是番安慰。主意既定,便上马向桃云斋行去。 才走到街角,眼前忽而一条人影蹿出,向前一抱拳:“将军,嘉王有请!” “嘉王……”郭偕定睛瞧去,见那人面目倒是熟稔——是嘉王的随身侍卫不错。 嘉王欲见自己却何时须这般避人了?郭偕心下纳闷,一时倒有几分迟疑,然再忖来,嘉王府一干侍卫皆是自己亲自选出,况且前事未平,那干阴谋者自知他戒心正甚,又岂敢于闹市轻举妄动?这一想,便也放下顾虑随他去了。 前行不到百丈,便见前方一人骑在马上向此张望,正是嘉王!郭偕心头一轻,策马迎去,不想倏然却教迎面来的另一张熟稔脸面吸引去目光。 那人约五十上下,白面长须,看去倒还健硕。 目光相遇,郭偕出于礼数,迎上拱手称了声“表舅”,那人却冷漠,道句“不敢当!”拂袖而去。 “郭兄与那人相识?”嘉王已策马迎前,自将方才一幕看在眼中,替他不平:“然其人好生无礼!” 郭偕讪然:“那是我一远房表舅,姓周名奇,近时方由邓州通判任上迁入台院,早年因事与大人生了罅隙,至今耿耿不得释,实教人无奈。” “原是御史。”嘉王言间调转马头,与他一道沿街缓行,“如此,郭兄与之交恶可无益。”忖了忖,“小王忖来,郭兄还当尽快寻机与上道明此因,以免其人为泄私愤,编造事由诋毁于兄。” 郭偕倒坦然:“郭某素来虽不存大志,却好在一身磊落,况且周奇于此一事上虽见狭隘,然其平生还算正直,想必不至因泄私愤而极尽诋毁。” “如此便好。”嘉王点点头,转做劝慰,“只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郭兄何不设法劝说令尊与这周奇将多年宿怨解开,如此少去一宿敌之余,亲友间亦复和睦,岂非两全?” 郭偕摇头叹息了声:“实则其人入京之初,家父便已命我上门拜望过,意在示好,然其终究不领情。” “这般……”嘉王倒起好奇,“则不知令尊令堂与这周奇,当初是因何结怨,以致他历数十载尚无释怀?” 郭偕稍沉吟,嘴角溢出一丝苦笑:此,实还一言难尽…… 说来当年郭偕之母贺氏与表兄周奇青梅竹马,周奇十多岁便认定非贺氏不娶,也曾私下向其表露心迹,贺氏却笑言求了功名再来,本是少女率性之言,未想周奇偏生当真,并当面许下诺言,待来日功名成就,便来提亲,却岂料此言终为兑现时,已是十载之后!这十年,周奇一心向学,虽历两考失利,却初衷不改,一心埋首故纸堆,两耳不闻窗外事,亦不再与心上人谋面,乃因未得功名耻于相见,遂竟不知贺氏已出嫁!而她若是嫁一良人便也罢了,周奇万没想到,终是取他而代的,竟是一介落第举子!而贺氏自毁诺言,下嫁一弃笔从商、铜臭沾身之人,乃是对他当初一片痴心的玷污!遂这一口恶气,如何能下咽? 圣贤只道子不言父过,然而关乎先辈情仇之事,郭偕忖来,同样难以出口……遂缄默过后,乃是悄自转过话去:“先前好在那周奇未尝瞧见殿下,否则难免又多事。” 嘉王亦庆幸:“郭兄所言极是,虽说你我往来本是经过御准,然若过分招摇,难免教一干无事生非者拿住把柄,告到御前……”叹了气,满面无奈:“有祖制在前,官家也是无法……我今日本欲在衙司门前待候郭兄,然而思及圣训,不敢招摇,只得出此下策。” “圣训?”郭偕一愣,心起不安,“殿下之意是……” “官家并非不许你我来往!”话是这般,嘉王却难掩惆怅:“只是朝中有议,言我离群索居已是不妥,且还无视礼法,总外出游逛,加上秦柳直一事,官家以免外议更甚,才令我收敛,遂今后,我无事恐也轻易不得与郭兄谋面了。”言罢竟露戚色。 郭偕只得宽慰:“殿下不必灰心,上不过是忌于外议而不得不暂令殿下减少外出,而非令殿下与世隔绝。再说步军司肩负护卫殿下府邸之任,在下若因公务出入王府本是合情合理,只要不招摇,外朝也不至有多议论。” 如此这般劝说了一通,嘉王心绪才见好转,郭偕又委婉劝诫几句,令他应诺以后减少不必要之外出。一番话说罢,嘉王府也已在眼前。 下得马来,嘉王照例相邀:“天色还早,郭兄入内与小王浅酌两杯罢?就算因了秦柳直之事,与我一机向兄赔罪。” 月光皎洁,光晕浅浅勾勒那张莹白似象牙般润泽的脸,此间一颦一动皆动人心。 郭偕垂下眼帘:“前事实非殿下之过,若定要归咎,亦是郭某不察牵累殿下涉险,本当赔罪才是。既如今事过境迁,你我皆当以之为鉴,莫重蹈覆辙便好,余则多思无益。”继一拱手:“今日不知殿下有邀,吾已允诺去探一友人,况且圣训才下,想来还是暂避风潮为好,吾便不入内了,望殿□□谅。” 言既至此,嘉王自不勉强,二人便就作别。 原路归返,于闹市兜绕一圈,回到家已将戌时。 推开内室门,背身立在桌前的小僮闻声回头,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收势。郭偕会意,放轻脚步上前,一眼见到桌上的碟盏,皱皱眉:“此些哪来的?” 小僮抹去嘴角的饼屑,轻声:“二掌柜拿来的,说荀官人顿顿清粥恐消胃口,遂买来此些,荀官人却未吃几块,剩下这些怕放置久了不好,二掌柜便教我吃了。” 郭偕点头:“知道了,去罢。” 小僮端着几个碟盏出门,郭偕将手中的纸包放下,眸中隐透一丝失意。 才在床边坐下,躺着的人便闻听动静睁眼,眸中似蒙了层轻雾般,话音含糊:“什么时辰了……你怎才回?” 郭偕轻声:“衙中有事耽搁了……”回眸望望桌上的纸包:“我顺路去桃云斋买了些糕点回来,彼处人多,等待略费时。” “桃云斋!”那人眸光忽一亮,一瞬却又暗下:“然我现下实是吃不下……”竟显懊恼。 一手抚上他光洁的额头,郭偕语出宽慰:“无妨,明日再吃。” “嗯——嗯!”那人用力点点头,眨了几下干涩的双眼,忽似想起什么,面泛赧晕:“那……有一事……我……”吞吐着转开眸光,“今后无人时,可否唤你阿偕,因……因这般……” “好!”郭偕笑着打断他。 第四十七章 年前最后一回大朝,眼下无事端,况且佳节即临,群臣自体上意,多为无事奏。 一下朝,张仲越就唤住了枢密使丁知白,二人心照不宣,刻意慢走几步落于众人后。 “张相公是欲与在下一议北猷局势?”丁知白开门见山。 张仲越点头,道出己忧:“文仲(丁知白字)在枢密,当也闻悉了北朝之变,猷主病情每况日下本是意料中,只此时令楚、齐二王出京远驻边陲,尤其齐王霍阑显本是众望所归的储君,不得不说此举出人意料。若是最终储位旁落,与我大熙恐非幸事。” 丁知白另有所见:“张相公所虑虽不无道理,只若当下便断言猷主不欲传位齐王恐过早,毕竟齐、楚二王手握重兵,猷主戒心太重,以在下薄见,不到万不得已,他当是不会公然立储,当下令二王出京,是防他二人待候不及,拥兵自举。再说如今齐王远驻西疆,楚王则据西南,二人遥相对峙,互为忌惮而不敢轻举妄动,才中猷主下怀。” “若是这般,”张仲越露惑,“则猷主就未曾想过,他身后此局当如何破?” 丁知白摇头:“此实难说,或是他已有后计,然我更偏信于,设下此局只是其人私心作祟,并未顾虑过后果,须知这世间总不乏权欲熏心者,为一己之安便弃天下安危与百姓福祉不顾。”自一捋须:“不过于吾等而言,当下之急,是若齐王不能继位,当如何应对?”回看了眼殿中,“趁时尚早,你我不妨一道入内,与上细论一回后计。” 张仲越摆手:“此虽紧要,却也不急在这一两日间,倒是……”脚步一顿,目中竟掠过怒意:“所谓平外须先安内,当年邵后当政,是如何败我朝纲、离乱臣心,亲历者皆当记忆犹新!如今其大势虽去,余孽犹存,邵党一派目无君上、肆意横行、戕害清流,十恶不赦,不将之连根拔除,实不足以平臣忿!” 丁知白若有所思,少倾颔首:“邵党所行之恶,着实罄竹难书!好在如今少主长成,忠贤齐心,自不至再由小人只手遮天。只邵党根基深固,欲拔草除根尚需……”言至此戞止,乃因听到身后疾行来的脚步声。 “幸相公尚未走远!”追来的黄门面向二人一揖,“上有谕,召丁相公入内独对。” 与朝会所行的晖庆殿一墙之隔的文德殿中,穆昀祈也是坐下不久,正对着案上的劄子踌躇。 因种种缘故,天子亲政以来,丁知白受召独对之机可谓寥寥,今日忽得此遇,心下自还狐疑:近时军情,当以北境局势为要,猷国新令能征善战的楚王霍兰昆驻守南境,乍看有争对大熙之意,便也难怪天子要起忧心。当下正暗忖是否将方才与张仲越初定之论上禀,孰知座上人开口,却全出他所料。 “今日召卿独对,乃因有事欲听一听卿之见。”穆昀祈手指点着翻开的劄子,看去几分不定,“此是御史弹劾枢密副使邵忱业弄权舞弊、结党营私的上疏。实言来,此也非其人首回遭弹劾,朕将先前那些压下不言,乃因太后新逝,难免有人借隙诋毁邵氏一族,然事过许久,弹劾依旧不断,朕自以为,此间或存内情。想卿与邵忱业共事多时,朝夕相处,其人为臣如何,汝当最清楚,便召卿一询。” 丁知白看状泰然:“臣之所见,邵忱业结党是实,至于御史弹劾他的其他罪行,未得证据之前,不敢妄断。” 穆昀祈追问:“既如此,邵忱业结党营私,卿以为当如何发落?” 此言罢倒是见其人犹豫了下:“臣下结党是大罪,轻者亦当罢黜。邵忱业结党营私,虽是明眼人皆可见,欲拿证据却不易,且邵氏是国戚,又为望族,若就捕风捉影之事而遭降罪,恐难服众,遂臣以为,此事还当从长计议,陛下欲降罪之,还须取得明证才好。” 倒是滴水不漏。 略一斟酌,穆昀祈收起惑色,索性一言道明禁忌:“卿与邵景珩当初一道征战西北,想来相知更甚于朝中同僚,依你之见,邵景珩会否存不臣之心?” 即便已有预见,乍听此言,丁知白心头依旧一震,俯身恭敬:“臣与邵景珩在西北共事整三载,深以为其人正直,且文武皆能,是栋梁之才!只他少年得志,身缠功勋却只得以武将身份困束于殿前司,臣以为,令之归位文职,方是才当其用。” 两指又一点桌案,穆昀祈声色不动:“然卿当知,邵景珩不得迁转,并非朕不许,而是其人不愿。” 丁知白点头:“恭献太后当初临朝称制多惹非议,加之邵忱业结党妄为触犯众怒,遂太后逝后,他一族自然成为众矢之的,邵景珩因此心存忌惮而不敢轻弃兵权,想必是为自保。” “照此说,卿是不信邵景珩存异心?”穆昀祈看着其人,目光灼灼。 “依臣对他所知,乃是如此。”座下人抬头,口气坚定:“我朝祖制,武将不可专兵,邵景珩此举已破制,然望陛下念在其为良才,且此举存有苦衷,恕其之罪。如陛下所知,臣与邵文僖公(邵景珩之父邵忱允谥号)早年相交甚笃,其为人身正,为官忠亮,是臣入仕之楷模,亦因此,臣但目睹邵忱业之流为一己之私胡作妄为,污损文僖公忠义清名,实是心痛,可惜劝说无用,一身唯有自清而已。只如今事涉邵景珩,其人除专兵一事外,并无其他不敬之举,若陛下可恕其罪,臣愿尽心劝说他放弃兵权!” 穆昀祈闻此总是一笑,领他此情:“如此,便有劳卿了。”起身踱两步,“但此堪称任重道远,为与卿添一重胜算,朕便就此出一诺,但他弃兵权之日,朕自当群臣下诏,并传示后世,只邵氏一族自此安守本分,可永享太平,权位如旧,入出自由,袭位入考亦与寻常士族无异!” 丁知白再拜:“陛下宽厚,此于邵氏可谓仁至义尽,臣自极尽所能将事促成。” 丁知白既去,穆昀祈又旨令入内都知赵虞德来见。 皇城司近时行事可谓不顺遂:归云谷一案无下文;顾怜幽的身份难查实;秦柳直则依旧下落不明。赵虞德唯恐遭降罪,自为忐忑。好在今日天子只问顾怜幽一案。 赵虞德据理推测:“臣以为,若这女子果真是冒名,则背后必有指使者,且有三者最具嫌疑。首先是猷国,乞伏哲利遇刺便是一证,想此女在京中经营这些年,结交不乏达官显宦,由此探听国政机密自不为难,如今潜入邵府,仍多有可为,遂此最易说通;其次,臣以为,此事也不乏邵家叔侄自行谋划的可能,他等因故欲杀乞伏哲利,以为此女可用,事成之后,自不能由此女落入外人之手,遂才苦尽心机编造身世将其收在身侧。” 穆昀祈蹙眉:“若是他叔侄共同密谋,则邵景珩又岂会疑心顾怜幽的身世,派人探查?”稍一忖度,继问:“你方才所言,乃有三者嫌疑最大,则这第三者又是何人?” 赵虞德略显迟疑:“这第三者,本是嫌疑最小,然就因果而言,他等着实有理为此,毕竟----”俯首垂眸:“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穆昀祈一震:“你是说----金芙与寅澈?”后背一凉,抚着跳痛的额角仰靠椅背,想起金芙提起邵景珩时隐忍不下的怨怒、为挟制其人不惜拿自己视作亲妹的宜春作赌时的冷漠,再思及嘉王亲近郭偕之举,心头阵阵发寒。缄默良久,复直起身:“你既有此猜,则公主与嘉王处,可曾探查过?” 好在彼者所答令他心下一轻:“据臣所知,公主行止如常,多时守在铺中,嘉王自上回入宫领受圣训后,这些时日足不出户,更未见过外人,乍看并无不妥。倒是……”言至此一顿,令人心生不祥,再闻后言,果不其然:“驸马近时行止有异,常私下与一女子谋面,不知商谈何事,且现已查实该女原为顾怜幽身侧使女,自中显存内情!” 穆昀祈再回仰靠回去,开口带倦意:“汝继续追查此事,定要弄清驸马与那女子往来为何!” 赵虞德领旨而去。穆昀祈静坐了阵,起身踱至窗前,临轩一树腊梅独立夕阳,老树皴曲,花蕾寥寥,孤高而清寂。 时日流逝,往事如斯。神思恍惚间,似又回到十多年前那个冬日。 树枝上的雪在日光映照下白得刺目,树下的小童只得移开些目光,继续踮脚伸长手臂去够那根初缀花蕊的老枝,却依旧差一截。 “殿下又独自跑出来了?”熟悉的人声自后入耳。 沮丧收手,小童依旧背身立着:“关你甚事?” 那人笑笑,倒是好言:“大雪才过,园中路滑,殿下小心莫摔倒,否则沾了一身泥雪回去,可难向太后交待。” “我走得极小心,才不会摔!”小人儿气势锐减,却不服输,回头挑衅般瞪着那蓝衣少年。 “那便好。”少年点点头,又似想起什么,“腊梅初绽,乃是寥寥不多,明日官家要携娘子们入园赏花,若教殿下折多了去,官家恐是不悦哦。” 小童撅噘嘴:“我只要一枝……”垂下眸光:“娘娘说欲看花,然而怕冷不欲走动……” “原是太后要看啊!”少年恍然,上前几步对着缀花不多的梅树仔细观察了番,抬手一指:“殿下瞧见中间那枝了么?花开数朵,含苞诸多,折回至于水中可绽上一段时日,且在这树上并不显眼,少一枝也无碍。” 小人儿手指点着下巴:“那太高,我折不到。” 放下手中之物,少年双手将他抱起:“这般便可。” 如愿折下心仪之花,小童的目光却驻停在少年重新拎起的食盒上:“那是什么?” 少年将盒子揭开一小缝让他瞧了眼:“是些糕饼果子,还有酥酪,二殿下由贵妃带着在前面玩耍,我送些吃食去。” “酥酪……”穆昀祈眨眨眼:“我有些饿了,你将酥酪留与我罢。” 少年为难:“其他尚好,然这酥酪是二殿下每日此时必食的,少了不成啊!” 孰料此话不说还好,一旦闻听小童竟即刻变脸,蛮横掀起盒盖抢出那盏尚热乎的酥酪转身要跑,然而太过情急踩上了花圃边缘结冻的积雪,一个趔趄,手中的碗盏应声落地,虽未碎,酥酪却不能再食。二人正相对愣怔,宫人的喧哗声已由远而来。 小童一攥拳,一声不吭扭头便跑,至数十丈外缓下脚步,闪身到树丛后向彼处张望,瞧见那个俯首似告罪的背影,耳中则隐约纳入华服妇人轻慢的话语声,心中一股不平气迅疾上涌,却也夹杂几丝清浅的愧疚…… “官家,天色将暗,是否回景宁殿用晚膳?”内侍的声音打破幻象。 回过身来,穆昀祈点头:“回罢,今晚令御厨间做些酥酪呈上。” 第四十八掌 叩开那扇不算厚重的木门,穆昀祈浅浅一哂:“夜长无趣,吾自备下酒食前来,邵殿帅不至拒客罢?” 接过他手中的食盒,那人笑意跃然眼中:“求之不得!” 灯下,穆昀祈托腮静坐,看那人一样样将盒中碟盏端出铺开:两盅羹汤,三四样菜肴,一碟果子,一碟糕点,两碗酥酪。 “陛下突至,是想瞧瞧臣是否在此私藏不妥之人?”将汤碗送到他手中,那人嘴角微翘。 挠挠教升腾的热气熏得有些发痒的鼻尖,穆昀祈寡淡:“你这般聪明,就算果真私藏何人,却能教我察觉?”低头啜口汤,慢悠悠:“只是旁人便罢,那女子着实来历不清,你不可尽信之。” 邵景珩才端起汤碗的手一顿:“陛下是说,顾娥?” 一笑默认,穆昀祈未再多言。至饮食罢开始喝酒,才又打开话匣,却是提到丁知白。 “听闻其人正直,看来不假。”三杯两盏过后,穆昀祈似乎微沾醺意,言语倒也随意:“你与丁家婚约虽已消除,其人于你却维护甚甚,甚以身家担保你无贰心!” 邵景珩不似惊奇:“丁公于我可谓知己,只碍于外议,自西北归来后吾与他不复亲近,甚轻易不为往来,可惜依旧不能杜绝流言,丁公无端蒙冤,令我怀愧之余,更替之不平。” 穆昀祈笑笑:“外议归外议,但我心中有数便好。”提壶又与二人斟满,灯下泛红的面庞将醺意外显无遗:“说来你二人倒是惺惺相惜,你为他不平,他也替你抱屈,道你任于殿前司是屈才。” “哦……”那人一笑饮下杯中酒,“则陛下如何说?” “朕……”穆昀祈眨眨眼,“你猜!” 那人摇头不答,却是夺走他才拿上手的酒壶,起身:“臣去煮盏茶与陛下解酒。”转眸瞥见桌角那两尚未动过的小碗,顿懊恼:“竟是将酥酪忘了!然陛下似乎不甚甜食罢?” 穆昀祈眸光闪了闪,托腮似回忖:“白日里忆起幼时之事,忽想再品一品此物之味。” “陛下想起什么?”那人好奇。 “我忆起一回打翻你送去与寅澈的酥酪,累你受邵妃责难。”抬手按按额角,看去沮丧:“景珩,吾幼时实不讨喜罢?” “陛下只是率性而已,”四目交接,那人坦然,“虽也乖戾了些,不愿与人亲近,更不肯虚与委蛇,纵当先帝亦显执拗,着实令人忧心。” “忧心么?”穆昀祈闭目:“我七岁便失了母亲,自那后,会忧心我的除了祖母,当是再无他者……”睁开有些混沌的双目,自嘲一笑,“如今回忖,倒是宁愿祖母未尝护我,便随先帝心意易储寅澈,岂非皆大欢喜?寅澈温厚,可为明主仁君,我则闲云野鹤,各得其所。” “陛下果真以为,寅澈如今这般,可称自在?”那人凝眉。 “你是为寅澈不平?”穆昀祈面色略黯,音中却无责怪之意,“然此却不能怪我,他受桎梏乃因志止于此,换作是我……”忽而起身,探头往前与彼者交颈:“当早已遁逃,如今不定何处遨游逍遥呢。” “然若这般,你我却还能有今日?”顺势令他倚靠身上,那人声透三分蛊惑。 穆昀祈一笑似痴:“多半不能!只那般,未必是坏事。”近在咫尺,双臂环上他脖颈,酒气肆无忌惮冲撞着那张隽秀的脸庞:“世事难料,既木已成舟,不如及时行乐……” 邵景珩未言语,因觉那股酒气已由口鼻甚是肌肤侵入,直击脏腑骨髓,胸中暖流升涌,逐渐弥漫向周身,引发的燥热催生一股不可名状的急迫感——平素教妥善压制的欲念终是破封而出。 扳过那张因酒意渗透而愈显迷茫的脸,正面贴上含住那片水润用力一吮,耳中稳稳收纳那声轻微却极具蛊惑力的浅吟,一笑揽过他转身:“陛下醉了,还是歇息罢。” 残酒尚未凉尽,万籁却已入寂。不知是谁无意中拂倒的酒杯滚落桌角,水落青砖滴答成韵。 一夜无梦,醒时日上三竿。 穆昀祈回忖片刻才想起身处何地。抬手撩起低垂的帘帐,屋中悄寂,并无人影。纳闷着躺回,一阵传自身后的锐痛却令他轻哼出声,恰此刻听闻外间门开之声,忙咬唇将另一串涌至喉头的呻|吟咽下,回想那半宿荒诞,懊悔不及——道什么及时行乐,终是自食恶果! 帘帐教掀开一条缝,见他醒着,那人才将半片帐子挂起:“早膳已备下,陛下现便起身洗漱么?” 穆昀祈望向窗牖:“什么时辰了?” “已将巳时。”那人轻答。 “啊?这么晚了,你却不唤醒我?”穆昀祈有些懊恼。 那人淡然:“今日已休朝,且宫中也知你所向,晚些回去当无妨。” 这……倒也是。提起的心放下,穆昀祈闭眼小心翻个身:“早膳再隔半个时辰送来,吾尚有些倦。”言罢觉被角被小心压紧,眉心舒开,闭眼入梦。 半个时辰后。 铺开早膳,邵景珩抬眸发现走近之人步态慵懒,显是倦意犹存。迎前一步扶他坐下,似随意:“陛下一阵便回宫么?” 穆昀祈摇头:“明日便是除夕,我已许久未见到金芙,今日想去探一探她与郭俭。” “然你……”言出皱眉,邵景珩话到嘴边却改口:“不能改日么?或者……我伴你一道去?” “此倒不必。”穆昀祈乍听此言心下竟一慌,眼前已浮显那人搀扶自己走进脂粉铺之景,一想到金芙与铺中一干女客瞧看他二人时藏有疑窦的眼神,不禁额生冷汗,急摇头:“不必!元旦将至,想必你也有事须忙,吾去去便回。”一忖:“若得早,午后或来与你一道品茗。” “公主与你许久未见,想必要留你晚膳罢?”那人一笑掩饰失落。 想来也是。穆昀祈改口:“那便明日。” “明日是除夕,陛下须留在宫中。且年后朝见宴会诸多,也难得隙……” “罢!”生平首见这人露委屈,穆昀祈讶异之余难免愧疚,三度改口:“我今日自还来,只早晚不定……”太阳穴仍旧胀痛,抬手揉着:“只宿醉不适,今夜还是不饮酒了,且……”似又感知到那股熟悉却难以启齿的隐痛,当下耳根染红:“今日吾要早些歇息,不欲行什么乐了。”最后那一言,几是呢喃而出。 早膳用罢,穆昀祈径直由邵府西院出,乘车前往脂粉铺。 天清气朗,日光融和。沿途但见翠幰霓旌夹道,处处结彩张灯,晏京新年的喜瑞气象已见一斑。 不多久便到地方。 青天白日,脂粉铺大门却紧闭,侍从上前叩门亦不见开启,穆昀祈心下疑窦顿生:新年未至,他夫妇总不至是关起铺子双双探亲访友去了罢?还是,临时起意回了郭家? 到底来都来了,就此回转穆昀祈不甘心,遂命转到后门一瞧。小巷路窄,车马过不去,不欲绕路,穆昀祈只得下车步行。方才转过墙角,便见脂粉铺墙外立有两人,见他竟是迎上行礼:却是皇城司的探子。 穆昀祈闻禀得知,金芙方才出门,郭俭便匆匆关了铺门来到后院门口待候,不多时来一女子,便是那日赵虞德提到的顾怜幽在外时的使女,二人一道进了后院至下未出。 趁发妻外出私会烟花女,一眼看去,还似桩韵事!穆昀祈皱皱眉,果真这般,虽说解了他心头一大隐忧,然于金芙……一怒乍生:堂堂公主,却能由人这般欺侮?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坐视不理!当即带人入内,一心将那二者堵在屋中盘问。 行至后厨门前,却清晰闻得里间话语声:“这都数月了,为何还不见进展?”郭俭的声音,听去焦急。 女子不悦:“这等事须凑天时地利……且莫说我,便是我家娘子,成事也非一朝一夕!” 郭俭似苦楚:“内子近时日日催问,我只得寻由搪塞,然她依旧起疑,遂事不能再拖,上元节前我定须听到佳讯!” 稍顿,女子话音缓下:“罢,你若果真急于成计,有一捷径可走。”一顿,“将此物几滴滴入热汤中,半日可见效。” 穆昀祈心下一寒,蹙眉挥手,屋门应声而开。内中二人乍惊回头,便见一个瓷瓶由女子手中滚落。 接过近侍捡起的瓶子,穆昀祈一言不发盯着郭俭,后者张口瞠目。倒是那女子镇定些,目光迎来,强作凶相:“光天化日,汝等竟擅闯民宅!” “他……是内人的兄弟。”郭俭总是回神,解释了句,转向穆昀祈,支吾忐忑:“这位李娘子自有一家香粉铺在花市街,今日前来与我商议些买卖。” 穆昀祈冷然:“既是生意往来,何须关门入户?” “这……”郭俭一愣,耳根转红。 “乃因此物稀有,外间垂涎之人甚众,不得不谨慎些。”得知他身份,女子转平和。 郭俭忙附和:“这香水极难得,现下少说也有几十上百家脂粉铺在后盯着,我不敢掉以轻心。” 这由头,未免粗糙了些。穆昀祈眯目,将那小瓶收入袖中,面色不动,却不怒自威:“既这般,为何要瞒着金芙?” “这……”郭俭再语塞。 穆昀祈不耐烦:“你二人行止鬼祟,今日既教我撞破,不得真相,谁也别想离开!”言出即行,便命人关闭屋门,似欲逼供。 李氏见势竟不意外,转向郭俭冷笑:“果不出我所料,好一出连环计!你先将我骗来,再令人以捉奸之名强闯入内,威逼利诱不过为取我这独门秘方!” 郭俭脸面涨红:“你竟以为此是我为骗取你那香水而故意设计?我郭俭何以至那境地?” 女子嗤了声:“我早应想到,寻常买我香水的皆是大粉庄,像朵云轩、含香阁等,似你这麻雀大小的铺子,每日出入不过些粗人俗妇,何人能识这等稀罕物?” “你……说谁家铺子小呢?”郭俭一气跳起,若非被穆昀祈拦下,已将那根颤抖的手指戳进彼女精致的发髻中,“你来此撒泼却也不打听打听我二掌柜是何身份来历!我这铺子门面虽不大,却是无所不有,且来客从不乏豪富显贵!” “噢?”女子睁大一双杏眼作惊愕,“二掌柜铺中平素往来哪些名门闺秀,小女子愿闻其详。” “譬……譬如……”郭俭极力留住气势,掰起手指:“对面黄掌柜家大娘子,哪日不是珠翠绕身?但那头插到插不下的金银玉籫,加起来便能抵上一家果子铺!” “你说对面黄家?”女子掩嘴失笑:“他家中不就是卖簪子的么?” 郭俭恼羞:“我尚未说完!再有葛大娘子,每来铺中皆是仆婢环伺;再说王家小娘子,皆说珍珠价高,她却满头皆是,寻常我但闪眼瞥见一片白芒,便知她来了……” 女子一嗤:“若有仆婢环伺,何须自行出来?再说珍珠虽贵,戴满头却也不嫌晦气?更何况如今籫珠风潮已过,哪个富贵人家的娘子还会这般显耀?” “强词夺理!”郭俭忿然拍案,“你自坐井观天,却置疑人言,实乃因妒生恨!我这铺子,平素往来进出者,实则还不仅仅富贵闲人,但……” 穆昀祈轻咳一声,及时打断这番意气之争,便命人将李氏带去别屋看管,他自与郭俭往前去。 一脚才跨进铺中,便闻扑通一声。穆昀祈讶异垂眸,竟见自家姐夫满面凄楚跪在脚下,声出带泣:“我招,我皆招!然此可否莫令金芙知晓?” 抚了扶额,穆昀祈声出清冷:“来人,与驸马赐座!” “此事,说来话长。”郭俭两手一处绞着,垂眸盯地,又开始支吾:“若我说了,官家可否不告知金芙?” 穆昀祈一笑似嗤:“鱼在俎上,却能由你?” “这……”也对!既逃不过这一劫去,长痛不如短痛,索性想开了,郭俭深吸一气:“此些,皆因一罐香膏而起!半年前金芙由宫中得到个制香膏的秘方,据说此物非但香沁心脾,且功效极多,可为润肤除皱、祛斑美白,甚还有止血生肌、驱虫解毒等效,常用更可令青春常驻。然这膏制作起来极繁琐,譬如须采集多达三十余种鲜花,榨取花蜜或汁液入用,且入膏的花须于初绽之日完整采下,数量每种几朵至上百朵不等……听来便已费力,莫说做了,然好容易得来的秘方,我二人决心一试。” 穆昀祈啜口茶:“既已决意自制香膏,你又为何要背着金芙去买李氏的香水?”一忖,“难不成,你丢了香膏的秘方,才想以此法蒙混?”眼看其人好容易伸直的脊背一点点屈弯回,脑袋亦耷回胸前,便知所猜差不太多。 “倒不是丢了秘方,而是……”苦叹一气,郭俭不敢吞吐作态,似竹筒倒豆般将实情禀上。 话说自郭俭夫妇得到制香膏的秘方,便迫不及待一试。虽说彼时已过仲秋,然二人商议后仍决定由郭俭去往周郊的山中寻花。事不宜迟,打点一番后,他便带了钱粮随几个采药人出了城。 “荒郊野外无甚人迹,我忧心入到山中饮食成难,遂沿途遇到食店吃饱饮足之余,尚打点些干粮以备入山之用。”说到吃食,又振作几分,“莫想沿途那些店虽小,饮食却好,甚有时羹果点心较之城中亦不逊色……” 穆昀祈皱眉:“说紧要的。” 那人一颤,重新绞起手指:“我……我沿途吃喝,还未……未进山,盘缠便……便用尽了……” 穆昀祈一口热茶入喉,呛得连声咳嗽。 “然我并未就此作罢!”郭俭攥攥拳,还显坚韧:“我当即回去家中问我娘要了些钱,又出城去。” “却仍旧花在了吃食上?”穆昀祈抚着方才咳嗽引发阵痛的额角。 “此回自不能!”郭俭脸一红,“经一事长一智,此回的钱,绝非教我吃光的,而是——”一捶大腿,咬牙切齿:“教偷光的!第二回去,我一日至多食两餐,晚间才寻处歇脚,如此倒是太太平平走了几十里。只是食少了精神便不济,动辄乏倦,不得不停下歇息,我听人言荒山野地不太平,贼盗众多,遂将钱财分处存放,然每日里依旧一点点失窃,还没到山下,便教偷光了。” 穆昀祈缄默片刻,言出惋惜:“年中河间大旱,朕未尝遣你前往赈灾,实是屈才!” 摸摸鼻子,郭俭继续:“然第三回我着实到了山中。” “还有第三回?”穆昀祈讶异之余,倒转而有些佩服其人耐力了。 “第三回,以免节外生枝,我索性自家中坐马车前往,一路生怕再遇不测,乃是日夜兼程,途中只食了少许干粮,第三日终到山下。”一气言罢,终露庆幸。 穆昀祈不解:“你前两回是走去的?” 那人挠头:“在铺中久了,我着实也忘了我原本家境堪好,有马有车……” “那此回,又出了何事?”穆昀祈两指叩着桌面。 看其人半赧半怨:“那日我进了山,却由于日夜兼程赶路,两日来所食甚少,未走多久,腿脚一软便晕了过去,醒来才知躺在一猎户家中。待我好些能走了,才知时令已过,秋霜一起,百花皆煞,今夕制膏无望矣!”叹息过后,却又目光一亮:“然我此行也非全无收获,猎户家的娘子尤擅炙野味,无论野鸡野兔亦或猪鹿,由她炙来其味皆妙不可言。我忖来既去也去了,便学一技回来,也算无憾……”言至此,便复振作:“官家今日既来,定要留下晚膳,我一阵便去买肉,炙些鸡兔与官家一品!” 穆昀祈一时倒是无言。静啜片刻茶,转回正题:“那卖与你香水的李氏来历你可清楚?” “自然清楚,否则我怎敢寻她?”郭俭胸有成竹,“她是已从良的顾怜幽顾行首家的使女。当初顾行首有一制香水的秘方留在她处,功效虽不及我那香膏,然还凑合,我便想买来加以调制,先过了金芙这一关再说。” 穆昀祈暗一斟酌,便有七八成信他真:李氏与香水皆在自己手中,任他郭俭再痴傻,也不敢当前信口雌黄。 第四十九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于荀渺而言,此是他入京后最悠闲的一个除夕,郭家仆婢众多,无论洗刷洒扫、修枝换桃,亦或采买烧煮,皆无须他操心,闲暇之余但回想往年此时,洒扫完毕还须腌上几条咸鱼火腿,以备年后吃到入夏。彼时操持虽也觉苦,然一切妥当后,夕阳西下,看着院中挂成一排的鱼肉,胸中自觉充盈!而反观当下,无须劳碌自有暖羹热食送到嘴边,却反失落,着实猜不透此中缘故。 百无聊赖,午后歇了阵起身,等沐浴的间隙,坐在屋前闲晒太阳吃着糕点,片刻食罢,摸摸肚子忽一皱眉,抬手招来小僮:“今日这糕点,分量与寻常无差么?” 小僮闻言委屈,指天发誓:“官人明鉴,我拿来时便是这么些,绝无偷吃或私藏!且说我去的时候,厨间新鲜米糕方出锅,我看热乎的,还与你多取了两块呢。” 荀渺一拍大腿:“我一猜就是!平日吃完点心至多只觉三分饱,今日却有五分,遂是量多无疑!”看小僮露惑,便道:“我未尝吩咐,自不能怪你。但今后记住,无论饭食点心,于我取来皆不可过量,我近时脾胃不佳,多食不宜。” 看小僮应了走开,荀渺再回将手贴上胸腹,果觉突出几寸,懊恼之余又下定一回决心:自今起,定须少食少餐,尤其荤腥甜食这等助长赘肉之物,须步步戒除,以免有朝一日沦落至似后厨张厨子那般,低头不见脚的境地!如此还教那人如何与自己亲近? 自惭形秽!就是荀渺如今与郭偕相对时的感受。后者就身量而言虽堪称魁伟,却不外显,尤其着宽大的公服时,格外潇洒隽爽,但贴身亲近才能感知其人躯骨之丰伟,实非常人可及! 揉揉自己软弹的肚子,一面回想那人的平坦紧实,荀渺掩面一叹:此生要练就那般身姿是难,为今之计,只求保全当下,莫似张厨子那般令人见下生厌便好。 摸着下巴眸光转动,忽见一条黑影闪过,眼前乍一亮—— 对黑狗喜福而言,今夕着实流年不利,历了饥寒、受训、醉酒等等横祸之后,即便在这除夕日,依旧逃不脱一场突降之灾----沐浴! 被一块肉干轻易收服来的黑狗由哀嚎挣扎到抽搐呜咽,再到绝望下无力哼哼,终是明白一理:凶狗拗不过悍主,尤其还是一个吃饱无事急着消食的悍主! 水换到第三盆,狗子已是肚皮贴盆四肢摊平,生无可恋任人揉搓。半个时辰后,看着躺在一堆干棉絮上干干净净烤着火的狗,荀渺心中那股久违的充盈感终是复起。拧干湿透的衣摆,抚着终于瘪下去的肚皮,心满意足就着夕阳向浴房行去。 沐浴罢天色将暗,外间爆竹声渐然得闻,似与之呼应般,荀渺腹中亦叽咕作响,然而今日他已得邀与主家一道晚膳守岁,遂只得耐心待候。好在未过多久,便有小厮来请他往前赴宴。 既是除夕,席上海味山珍,应有尽有,似乎相较年年新春宫宴亦不逊色。荀渺眼中,郭员外夫妇皆和善,郭俭夫妇又是知己挚交,郭偕更不必说,遂他自也不拘谨,当席谈笑,欢欣雀跃。 宴罢守岁,贺大娘子欲凑一桌牌戏,然郭员外与郭偕已一边对弈去了,只余郭俭夫妇作陪,尚少一人。荀渺虽只粗通牌理,然面对贺大娘子的诚意相邀,自还当仁不让。戏至半夜,贺大娘子忽想起明日一早大朝,郭俭与荀渺皆须入宫,以免整夜不眠消了精神,遂许他二人先行离去歇息,荀渺的位子由郭员外代替。 夜来天寒,瑞雪初降。 看身侧人加快脚步,荀渺只得勉力跟随,却是一瘸一拐,终教彼者发觉,才吞吞吐吐道明原委:牌局中郭俭夫妇眉来眼去,又不时在桌下互踢,却总失足踢到他腿上。想必经了这半夜,已是满腿青紫了。 郭偕乍闻自不信:“他二人既非新婚燕尔,又非久别重逢,况且公主是何身份,怎会当着舅姑之面出那不堪之举?”思忖片刻,忽是一拍额:“今夜你是输是赢?” 荀渺虽不知此问何意,却还照实:“今夜侥幸,乃是三输一,我一人独赢!” “怪不得……”郭偕苦笑,“我娘他处皆好,唯在牌桌上却是专横得紧,今日所幸是你,她尚隐忍。说来寻常家中也唯有她那两使女翠叶杨柳因躲避不过,不得不勉强陪她一耍,旁人但听这’牌戏’二字皆是避之不及。” 荀渺恍然:“遂郭员外与你才早早避开,我原说牌局少一人二掌柜与公主怎也不急张罗,原是……”一跺脚:“你怎不早提醒我,害我白挨那许多脚!且说彼时我还纳闷,二掌柜与公主眉来眼去,怎皆要先掠过我这侧呢……” 郭偕无奈:“我忖来你不通牌理自不敢贸然入局,却不想今夜你一反常态,且还赢上那许多,难怪公主与阿俭情急。”言间蹲下身,“上来罢,天黑下雪,我背你走得快些。” 荀渺犹豫了下,旋即便如脱兔般一跃而上,嘴角弥漫开心满意足的一笑,然下一刻又生忐忑:“你娘会否因了今夜之事而对我……” 郭偕笑:“公主新进门之时,连续赢了半月呢。” “正因这般,他夫妇才搬出去了呀!”荀渺一惊,满心懊恼。 “我还未说完呢。”那人言透鼓舞,“我娘就此决心不再寻她牌戏,然连续教阿俭赢了三天后,公主便又替了他,就此赢了三五日,我娘又招来阿俭……直到他二人搬出门去。遂你安心,至多□□日,待我爹、我、公主与阿俭一一轮过之后,空出那一席自还归你。” “果真?”荀渺眸光一亮,用力掐了把手腕提醒自己,一旦下回再上贺大娘子的牌桌,定然将今夜所赢分毫不剩输回去! 回到后院。一进门便见桌上放着个颇大的竹篮,篮口用红纸封着,看去似份年礼。问下竟知是嘉王入夜后派人送来的。 郭偕拆开封纸,见内中是些林檎与柑橘,难得却是圆润光鲜,乃是外间鲜见,看来是宫中下赐无疑。当下忖了忖,问道:“来人可有留话?” 小厮答有,乃是嘉王传话,祝他年后春狩旗开得胜、独占鳌头! “春狩?”郭偕怔了怔:“然宫中尚未来诏呢……” “想必明日便会下旨。”言罢,荀渺转身给安静趴在墙边的黑狗丢去块肉干,孰料狗子竟转脸瞧都不瞧。“不知好歹!”骂了句,回身继续,“想来除去初四、初五两日宫中大宴宗亲与群臣,余下初三至上元之间,择一日而行罢。” 郭偕忖来也是,年年新春过后但行春狩,是自太|祖朝便延下的规矩,无故不会破例。彼时天子将召近臣与在京六品以上武官伴驾往南山行猎,嘉王多半亦会随行。 “今日是除夕,嘉王派人送礼,却不为贺年,而提早祝你春狩占鳌,岂不怪乎?”荀渺取了个柑橘在手中捏着,“再说明早大朝自会相见,何不留待彼时当面与你言来?” 郭偕摇头:“明早百人同朝,多半难照面,且说碍于外议,当下正是避嫌之时,如何还能近身寒暄?” “如何说,嘉王殿下总是有心。”荀渺打了个呵欠,放下柑橘,“即便明日不得见,狩猎之日总能谋面,彼时道谢亦不迟。”又掩嘴打了个呵欠,看去着实倦了,“已过半夜,我先回去歇了,你但起身便遣人来唤我,免得我睡过时辰。”话是这般,转身却未出门,反向墙角走去,蹲下对着闭眼装睡的黑狗又是一通揉抚,然那畜生却不领情,连呜咽一声都懒得,着实令人恼火。 身后人看出端倪:“你又如何招惹它了?” “我惹它作甚?”荀渺悻悻答了句,忽见黑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心下一慌,一手强将狗头压下,作态抚起那身才教洗净爽滑的狗毛,语出无辜,“午后与它洗了洗而已,用的尚是热水……” 郭偕无奈:“你明知它怕水,此又何必?难道忘了前番将它藏的骨头扔了是何后果?当下风波将息,却又无端生事,此回恐是须到清明才能缓过了。” 荀渺撇嘴哼了声,总不能说是自己闲来无趣,欲消食才将狗洗了罢?再想他因嘉王送礼一事分心便也罢了,当下竟还因条狗责怪自己,自是不平,起身一拂袖:“我去歇了!” 话是这般,依旧站着未动。 “都已半夜了,歇上个把时辰便要起身,不妨在此将就吧。”郭偕似顺口一言。 那人自无异议。当下入内宽衣,然而原先口口声声自称乏倦,躺下却又辗转反侧。 郭偕闭目,淡淡似嘲:“此刻才忧心喜福今后不认你,为时已晚罢?” 静默片刻,耳边传来一声似有还无的叹息,睁眼,那人已侧身一手撑头:“阿偕,我……”顿了顿,竟露凄色,“今夜是我自双亲离世后,过得最欢欣的一个除夕,然愈是这般,我却愈觉忐忑,不敢想今后逢年节再复形单影只之景……” 烛光闪烁,照亮帐中一隅。 伸手拍拍那张摊开愁苦的脸,郭偕声轻却笃定:“人在仕途,虽说日后你将游宦何处尚不得知,但晏京城中,永远有一处大门向你敞开。” 怔了怔,低头掩去眼角那一星水光,缓慢将自己缩成一团之人又用力往那个暖厚的怀中挤了挤,闭上眼:“我歇了。” 良夜苦短,荀渺尚未来得及在梦中将喜福嘴里的腌咸鱼抢下,便教郭偕唤醒,二人匆促洗漱,用过早膳便出门入宫。 元旦大朝诚如郭偕所预料,觐见者包括在京文武官员、宗亲、外使等,不下数百人,于晖庆殿外待候入见的人群黑压压一片。郭偕虽知嘉王在宗亲队伍前列,然欲谋面却是奢想,更莫言近身私语了,遂也免于动那心思。朝会过后,圣旨果下:初三日往南山行春狩。 两日一闪即过。 初三日,天公作美,风和日丽。君臣如约聚集南山。 照常理,春狩虽是年年例行,天子与文臣们不过视此为与年节凑兴的一项娱乐而已,然与武官意义却不仅于此:于御前展示武功的绝佳之机不容错失,更不敢轻怠,自还须全力以赴一显身手!遂个个踌躇满志、跃跃欲试,只唯两人例外。 邵景珩今日看去心有旁骛,开狩的鼓声响过片刻,才见他如梦初醒,策马入林。 至于郭偕,入山后似茫无目的,长时东游西逛寻觅什么,途中兔鹿等小兽不时穿梭眼前却视而不见,直到与一头上百斤的野猪狭路相逢,才瞬时振作,一射未中,急命侍从由两侧包抄,自则紧追那猪而去,乃有不得誓不罢休之势。然而追随猎物前行了百十丈,回望身后已无人跟随,他却忽转马头,几乎与野猪逃窜的方向背道驰去。 林子北面有条小溪,逆溪而上,行四五百丈见一瀑布,周遭皆是高插入云的峭壁凌峰,山壁上许多野橘树横生而出,枝叶遮天盖日。置身此处教人自觉坐井观天,倍感压抑颓唐,或也因此,野兽亦不愿驻足,更无人迹,堪称荒僻。 郭偕下马待候片刻,便闻来路上马蹄声响,回眸嘉王已至。 “郭兄久等!小王初来此,寻路费了些时。”近前之人马上一揖,浅露幸色,“幸得郭兄机警,吾当日送去那篮果子,心下实还忐忑,生怕你不能会意呢。” 郭偕苦笑:“殿下除夕令人送来年礼,却又不提贺年,反言及看去并不相干的春狩,我细忖以为殿下或言外有意,然而验遍那篮果子却寻不到线索,只得又查了查这山中的地势图,至见到’橘源甘霖瀑’几字才是眼前一亮,柑橘林檎,原是此意!”心知留与他二人的时辰不多,便开门见山:“不知殿下因何事急见郭某?” 嘉王闻此面色竟是凝滞,沉吟少顷,一把握住他手腕,目光恳切:“郭兄,你我相交虽日短,小王却将你视作知己挚交,不知你对小王,可能同等而遇?” 郭偕眉峰一动,点头:“殿下可信任在下!” “好!”那人闻此安心,“则小王有一事,虽至今也不知真不真切,然忖来还须与兄一道,我十日之前,似乎瞧见秦柳直了!” “秦柳直?”郭偕暗吸一气。 嘉王点头:“那日天约傍晚,我已许久未出过府门,加之佳节将近,一时按捺不下,便带了侍从由府中后门出,一路南行至镜湖,正闲走散心,忽见隔岸两人似眼熟。”顿了顿,“我与秦柳直不过一面之缘,况且当时天色将暗,乍看只能说那身形极像,却不敢妄断,倒是另一人的背影看去要熟稔许多,竟像……邵表兄!” “邵殿帅么?”郭偕闻此倒不太意外。 “我只是说,像!”穆寅澈加重语气。 郭偕会意颔首:“世上相像之人何止百千,此自做不得数……”稍顿,“只说来,今日邵殿帅看去,实有些心神不定……” “那是因——”嘉王皱眉:“罢,既是郭兄,我便不隐瞒了,致表兄心神不宁的缘故,并非其他,而是昨日入宫探望净妃时,那疯妇忽而发狂,竟执刀刺驾,幸得表兄挺身夺刀,却也因此受了些小伤。”扶额一叹,忧心之余亦露不忍:“净妃疯癫虽人尽皆知,然刺驾事大,何况她终究是邵家的人,表兄当下岂能心安?” “此……倒着实……”郭偕若有所思间淡出一言,却不知所指为何。 第五十章 几日晴好,外间积雪已将消融尽。 一只雪白的狮猫顺着老梅皴曲的枝干上爬,一点点接近立在枝头的雀鸟,眼看伸出的前爪已将触到鸟尾,鸟却忽然振翅,一跃一弹间,几丝残雪就着水珠窸窣而下,淋得才巴掌大的狮猫惊悚不已,攀树的腿一软,整个猫似团棉絮般飘落而下。 一双手自窗内伸出接住即将坠落窗台的猫,捏捏竖起的猫耳,轻笑了声。 惊魂未定的小猫被置于书案,摊开四肢趴伏好一阵,才颤巍巍坐起,歪着脑袋“喵”了声,水润的眼中满溢委屈。 穆昀祈无奈:“令你爬树又没教你抓鸟,自不量力却还怪我?” “喵呜——”小猫脑袋歪向另一侧,叫声愈发软绵。 心一软,穆昀祈将猫抱起安抚了片刻,抬头见赵虞德已现身门内。 将猫上下左右好生与来人展示了番,穆昀祈一笑无邪:“朕捡的,好玩么?” 来者眉目含笑:“这猫尚幼,陛下是近时才得的罢?” 穆昀祈点头:“年前才得的,那日朕自……自外回来,转头见它跟在身后,形单影只甚可怜,便将之带回了。”从未亲自喂养过猫狗,穆昀祈原也不知自己竟能对只猫如此上心。说来当日在邵家西院捡到这猫,原想将之留与邵景珩照料,然彼者一言即令他改了主意:竟道什么女子心细适养此物,言下有将猫送与顾怜幽之意,简直荒谬! “陛下仁善,且说这猫平日与陛下解解闷本非坏事。”赵虞德带笑轻语,“然畜生毕竟是畜生,万一脾性不顺伤了陛下……” “这猫朕定要养下去,尔等说什么皆无用!”穆昀祈顿不耐烦:此类规劝,近时他听了不下数十遍,再闻实在气躁。他决意亲自喂养这猫,本因邵景珩当日认定他无耐心,三五日便或厌烦,他一气下将猫带回,原也忐忑,生怕万一教彼者说中,孰料喂养了几日,非但未尝生厌,竟还倍觉有趣,如今倒果真割舍不下了。 “宁和殿可查有所得?” 为免彼者多言,穆昀祈转过话题。 赵虞德照实:“净妃身侧宫娥说辞一致,当日正做女红,陛下驾临时众人忙于接驾,净妃乃是趁乱取走剪刀。” 此在意料中,穆昀祈继问:“净妃近时病情,御医与宫人皆如何说?” 赵虞德道:“宫人道净妃元旦前夕病情忽重,神志混沌,一阵道要出游,一阵要来陛见,甚还声称要面见太后,御医对症与之开了些安神药,用后倒也见效,她成日昏昏欲睡,不再无理取闹。只那日陛下驾临,或令她心绪生乱,才出此举罢。” 穆昀祈将半闭着眼慵懒似睡的猫交给近侍,挥退余众,缓慢:“此,会是断药所致么?” 赵虞德低回:“御医以为此至多只是缘故之一,毕竟那药并不见得有多大效用,否则这些年用下来早当病除。至于近时病情反复,或因逢年节,外间欢腾气氛挑动心绪所致。” 静默半晌,穆昀祈吩咐:“自今起,将药与她用回罢。” 赵虞德领旨,顿了顿,看天子无其他吩咐,便自禀:“归云谷之事,已查有进展。臣令属下设法接近山民首领,今已得其信任,探听得一情,乃是半年前与原首领结交的那干外人曾往山中运去上百个箱子,内中是何物不得知,前族长亦对此三缄其口。过后不久,其人暴毙,身侧两亲信亦在一月内先后暴亡。”顿了顿,见天子无所下示,继自:“另则,近时有流言称山中现了恶煞,有山民夜半远远望见少则几十、多则上百的鬼魅身影,趁夜疾行,一闪即逝,与之相遇者皆难幸存!” “遂你之见?”穆昀祈点着额角。 赵虞德凝眉:“臣以为,此绝非山魅作祟,而是奸佞为恶!臣大胆揣测,此些人趁夜而行,见人便杀,乃因惧怕透露行踪,再说如此谨慎且杀伐果断,绝非山匪一类,而是——私募之兵!至于那些箱子,内中装的,不是钱财粮草,便是兵甲!” 未置可否,穆昀祈起身踱到窗前,对着那棵老梅静立片刻,一语淡出:“继续追查,两月之内,朕要得闻真相。” “遵旨!”赵虞德叉手领命,继又禀上:“还有一事,乃是初三日狩猎,嘉王曾在山中密会郭偕,但因郭偕警惕,探子未得靠近,因此不知他二人所言为何。” 穆昀祈忖了忖:“那便召他来一问。” 赵虞德乍愣:“陛下之意是……” 窗前人回眸:“你去寻郭偕,朕自召嘉王来问。”目光微凝,“但直言相问便好。” 赵虞德领旨既去,穆昀祈命人将猫抱来又抚玩了一阵,百无聊赖正欲更衣往邵家去,却忽闻邵景珩来见,不禁一哂:难道此便是心有灵犀? 将猫毛捋顺,猫背撸直,令之昂首挺胸面对殿门正坐书案,俨然一副正主真君的架势,静待来客。然而猫毕竟是猫,稍久便坐不住,穆昀祈只得将笔架置于面前令之拍打耍戏。 可惜费了这番功夫,邵景珩进门却未多瞧这猫一眼,自令穆昀祈沮丧。倒是狮猫与笔架逐渐熟稔,两条短小的腿悬在半空挥舞着拍笔玩,倒也自得其乐,不时喵呜几声宣泄快意,看得穆昀祈莫名恼起,忽将笔架挪开,猫一爪抓空,扑倒在案上打了个滚,却也顾不上自怨自艾,爬起瞪大一双碧澄的眼睛四周找寻了圈,迈开短腿又追着晃荡在视线中的玩物去了。 无心管它,穆昀祈勉强一哂:“你的伤无碍罢?”言间目光扫过来者那条由衣袖探出延至手背的红痕。 “只是擦过而已,无碍。”那人俯首:“多谢陛下关心。臣亦代净妃与三叔谢过陛下不罪之恩。” 穆昀祈摇摇头,口气竟转责怪:“彼时那许多宫人在场,况且她离我少说也有十步之远,并不成威胁,你又何必强行夺刀?” 看之苦笑:“臣只是情急,未尝多思……”话音一转:“不知这两日净妃如何?” 穆昀祈垂眸:“尚好。御医说适逢年时,外间欢腾之景或滋扰了其人心绪,才致病发。” 惆怅一叹,邵景珩未再多言。 随手拿起手边的劄子翻了两翻又放下,穆昀祈目光投去:“御医说了,净妃如今只适宜静养,外间任何风吹草动都或触动其人心绪而令病发,遂朕已决定,出了正月便将之迁去瑶华宫,彼处与琼林苑一墙之隔,风景甚好,闹中取静,适宜养疾。” 闻者显意外:“这般快?”略沉吟,“然净妃近两回发病,皆因疑心陛下将立新后取代于之而心绪生乱所致,当下若急移宫,难免令她病情加重。” 穆昀祈心意已决:“宫中非清净地,要杜绝流言实不可能,她在此一日,便难免受扰,遂不如早些去个适宜处将养,才于疾有利。”少顷,见彼者不言,面色却暗沉,显是不满,忽也恼起:“朕着实对净妃心存怜悯,况且如你所言,令之回宫于你一族是一安慰,只于净妃而言究竟利弊几何,朕却未足多思,倒是如今回想,才知不妥!” “换而言之,陛下此举不过是为安抚我邵氏而出?”那人一笑似嗤,“陛下曾道邵后对净妃不过似颗棋子般利用,然如今陛下之举,却与邵后当初何异?” “景珩!”不想他竟这般言出无忌,穆昀祈难忍:我将净妃做为安抚你邵氏的棋子,你则寄希望于之重登后位,好令你邵氏借机再掌社稷?如此,你我相较,究竟孰人行径更为不齿? 好在理智未容此言出口,垂眸欲一静,入眼一景及时分散了他心思:案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串墨印!自砚台边起,循迹追去,那始作俑者正迈着文雅的小步前行,小爪一踩一抬间便留下一朵半开的小梅。眼看下一步要踩上那本方才教扔下的小册,穆昀祈眼疾手快,拎着脖子便将那团毛绒扔上了外间窗台,气势汹汹甩上窗牖,遇上对面人诧异的目光,深吸一气,语气转缓:“景珩,出此言之前,你可曾扪心自问,净妃留在宫中,果真对她有益么?”叹了气:“净妃半生已称不幸,事到如今,你我何不各退一步,便容她余生过得轻易些,不好么?” 缄默过后,彼者俯身:“净妃回宫不过数月,此刻便教遣出,不说于她是何等屈辱,实是连我邵家都将颜面无存,因此望陛下三思。” 转头盯着殿角那瓶盛开的红梅,穆昀祈久时未语。终了,一言幽幽:“净妃有疾人尽皆知,外议并无足对此多作揣摩,只你既怀忧心,便容朕一忖,酌情或令她晚迁两三月。” “臣谢陛下体恤!”言者目光垂地,话音不透喜怒。 清冷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穆昀祈瘫软般仰进椅中,闭目片刻,忽听窗外轻微的喵呜声,心头一动,起身拉开窗牖,将那团毛绒拎回怀中爱抚着,渐竟生一股淡淡的相惜感,口中却还嗔怪:“教你目不识丁还学人弄墨,下回再犯,定然严惩!”眸光乍一亮,“目不识丁……你既还无名字,自今起,便唤你作……不丁?”,然此名似乎不甚吉利,斟酌了番,点点猫鼻:“换一字,便叫补丁罢。” 第五十一章 邵景珩一路有所思,及至出了宣德门才定下决心,吩咐待候在此的侍从:“汝等先回罢,吾自出去逛逛。”言罢上马离去。 小半时辰后,其人叩响了枢密使丁知白在城西宅邸的大门。 虽说距离“晏京四苑”的景华苑不远,此处却还是冷僻了些,风光不可与御苑相提并论不说,宅院地方也小,乍看门楣只教人以为是寻常富足人家。 “邵小郎君!”前来应门的老者一见来人喜呼出声,旋即一拍额头,又似懊恼:“瞧老汉这记性,却又忘了,如今当称邵殿帅!” 邵景珩一笑:“久时未见,许翁可好?” 老翁连连称好。也难怪他喜形于色,当初在西北时,“邵小郎君”乃他府中常客。邵景珩对丁知白素来恭敬,丁对其亦亲厚,关怀更甚于对子侄后辈,亲近则又如莫逆,堪称忘年之交!然可惜却是,自打回到京中,二人便刻意疏远,邵景珩上回来访,尚是数月前为缔消两家婚约而登门谢罪。 寒暄过后,邵景珩便问家主,老汉道在内,当下自作主张将人领进前厅奉茶。 邵景珩心知这宅子乃是丁知白自西北回京后,倾尽家财购置的安身处,宅中装点虽不见奢华,却也清雅得体,且说打点用心的庭中园圃与室中摆设的精致木雕皆可谓匠心独到,令人叹为观止。 少倾,一身燕居常服的丁知白现身会客。虽说正月访友本寻常,然天色将暮才来,加之这人又是他邵景珩,自还令丁知白心生疑窦。寒暄过后,便问来意。 邵景珩闻下竟是起身作揖:“近日天降横祸,可能令邵氏一族陷入危境,遂吾今日前来,是望相公指点迷津。” 闻言一惊,丁知白忙自允诺:“君节(邵景珩字)还将原委道来,丁某但能有所为,自不袖手!” “如此,邵某便先谢过相公!”邵景珩拱手再谢,“不瞒相公,此回之祸,乃因净妃而生。且说初二日吾受三叔与婶母之托入宫探视净妃,不想逢其人病发,竟当我与一众宫人之面执刀刺驾,虽说以她一弱女子之力实不成威胁,况且我也及时夺下锐器,然此举一出,刺驾罪名便是坐实,岂非不妙?” “这般……”丁知白捋了捋须,面色倒是松下,“净妃有疾乃是内外皆知,天子自也体恤,但看事出至今消息未曾外传,净妃也无恙,便知今上是有意息事宁人。” “此只是表象而已!”邵景珩摇头苦叹,“今日我入宫觐见,上已出谕,过了正月便令净妃迁往瑶华宫,想必从此是不复得见天颜矣,且……”眉心愈紧,“上素来并不掩饰对我三叔之厌憎,且上回净妃疾发恰逢婶母在侧,净妃胡言提及立新后一事致上不悦,已然疑心是受婶母唆使,自此不许婶母入见,便莫说当下生此横祸,要说上不对我邵氏起猜忌,实是自欺欺人。” 丁知白若有所思。静自啜了半晌茶,才缓慢:“恕丁某直言,净妃出居瑶华宫,无论如何看皆非坏事。”稍沉吟,眸中闪过一丝疑光,“说到此,丁某心中倒悬一问,净妃外居日久,况且去夕朝中也始推举新后人选,偏生此时上却心意回转,接净妃回宫,想来绝非凭空起意,君节可曾闻知内情?” 于此,邵景珩倒不否认:“不瞒相公,当初是邵某谏言今上许净妃回宫,一则事过境迁,净妃当初是因邵后陷害而蒙冤遭废,当下若能为其洗屈正名,自是好事;二来,邵某着实怀有私心,忖来若净妃病情好转复得圣眷,于邵家自多一重保障。”言罢一哂,流露嘲意,“而今上乐于为此,缘故无须邵某多言。” 向对面投去耐人寻味的一瞥,丁知白拈须:“则君节心下,欲令丁某如何助你?” 不急答言,彼者却先露苦:“相公当知,自邵某回京至今,莫说一筹志向,实则是一举手一投足皆须万分小心,于外事从不敢妄言一句,只怕与己招来灾患,是时时如履薄冰,坐卧难安矣。” 丁知白目光微凝:“然你逼宫邵后,助上拨乱反正,忠臣贤士之名,已然当之无愧!如今却还因何不宁?”看彼者不言,终出一叹,听音惋惜:“君节,你本可重拾旧愿,承汝父为臣尽贤之志,于仕途上更上一层,以为流芳后世!然而为何,终却成了这般?” “因----”目光落定在近处的犬鸟木雕上,邵景珩音出清冷:“功高盖主,臣身危矣!” 丁知白正襟,声出铿锵:“社稷之臣,明君尊厚。” 那人侧目:“梁祖越武,千古名君否?则功高者似韩勉、文起之流,下场如何?” 丁知白摇头:“一叶障目,君节择事而举,定论草率且偏颇。韩勉拥兵自重、反心早生,文起恃功而骄、目无君上,遭此横祸,实为自取!君不见,梁祖定国,韩勉之外,尚封十二王侯,其中何乏善终者?至于越武帝,刚愎暴戾、性狭难容人,本也难当贤君之名。” 闻者目光一闪:“话是如此,然主心明晦,又如何能辨?” “君节忧心若在此,”,面色稍缓和,丁知白再捋须:“则丁某可以身家担保,但君节心意定下之日,丁某便会同张仲越张相公共为进言,请上当百官立下明诏,并传示后世,只邵氏一族恪守臣礼,自可永享安平,且圣泽绵延百世!” 端起茶盏的手悬停片刻,邵景珩嘴角翘了翘,笑意清浅:“如此,邵某便谢过相公了。” 由丁家归返时,已是暮云四合。 邵景珩进家门便闻听来了访客,看拜帖是一陈姓富商,自称是顾娥同乡,此来或为探望。邵景珩记得当初令人探访顾娥故乡登州时,并未听说有此一人,然顾娥毕竟离乡多年,亲友中有失散者亦寻常。如此一想,便命将人带入。 须臾,小厮领着一眉目端正的青年入内,见过礼,那人便自报身世来历,自称生于登州富贾的陈家,名怀礼。陈家曾与顾家交好,只十多年前顾家败落,顾娥失踪,且后陈家也因故迁出登州,自此已是多年不闻音讯,至近时陈怀礼入京,由友人处听闻了顾怜幽或便是顾娥一事,遂赶来一询。 邵景珩闻此,心中隐生一念,当即试探道:“兄台念旧之情令邵某感动,然你与顾娥想必至多只是幼时数面之缘,如今各自长成,相见亦难相识,更莫言又非亲眷,却教我以何由令你二人相见?” 陈怀礼闻此竟不难堪,反是一揖:“殿帅有所不知,我陈家与顾家素来交好,早在吾与顾娘子还是幼童时,两家便已为我二人指定终身。遂吾此来,并非为与顾娘子一见,而是欲弄清此顾娥究竟是否顾朝山之女顾娥,若是,则吾必为践约,也望殿帅成全!” “践约——定亲?与顾娥??”邵景珩一怔:此,倒着实出人意料…… 第五十二章 天色晴好,不大的庭院中一个腰背佝偻的花匠独自劳作着。尚在新春中,园圃即便疏于打理,天寒之故也无杂草生出,因是只需对寥寥几丛花木做些修理即可。 日头渐高,屋内走出个黄衣女子,闲庭漫步般踱到花圃边,脚步暂驻,看着才修剪过的花丛,一时似随意:“皆说牡丹不耐寒,今夕尤冷,且说这花去年才移栽来,不知今春能开否?” 花匠背身修着桂枝,嗓音沙哑:“这便要看娘子运数了,若是上心些,加之天时地利,年后气候好转,便有望达成所愿。” 女子闻之露愁容:“然我已尽力,可惜见效甚微,这般下去,果真不知何年哪月才得见花开?” 花匠放下修枝剪,弓背咳嗽两声:“有志者事竟成!浅尝辄止自难见效。” “然我……”女子柳眉轻蹙,转头四顾了下,竟也跨入花圃,以轻至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近时有一名唤陈怀礼的前来提亲,说是顾家故交,家主有意促成此事。” 花匠弯腰,似审视方才修剪过的牡丹花丛,语出同样轻微:“此事你须自行设法推脱,我不宜插手,以免引发似那回猷人案后的波澜。” 女子垂下眸光,忽而高出一声似惊讶:“这花根怎枯死了?”一面蹲身拨开枝叶吸引来花匠的目光,待其凑近,才轻声:“然我还能如何呢?家主从始至终未容我亲近,当下莫说令之对我言听计从,实则是我平日欲见他一面都难,却又如何施展?再说这陈怀礼是与顾娥自小便指定的终身,我若强推拒,还恐家主不悦。” 花匠冷淡:“木已成舟,无从回头,况且你我负仇在身,怎可见难便退?莫忘了为得今日之机,你我怎般卧薪尝胆!遂你无论如何皆要设法接近其人,即便不能令之任你摆布,也须拿到他谋逆的罪证,才不枉这些年吾等苦心孤诣之一应所为!”抬高嗓音:“娘子看错了,这株并非牡丹,是原先长于此未尝除根的枯死花木而已。” “那便将之拔除罢。”女子高声吩咐,言罢轻声:“小妹知道了。”微微一顿,“说来你已两月未露面,我尚忧心是出了不测呢。” 花匠低头拔除枯枝:“是出了些不测,然尚且殃及不到你,只凡事还须谨慎为妙,你但记住,无论何时皆不能去寻我,吾得机自前来。且无事莫要出门,更不要招惹无干之人,以免节外生枝。” 女子点头,直身音色如常:“奴家见识短浅,教老伯笑话了,这便不多搅扰,老伯但自辛苦。”言罢转身回屋。 时至晌午,女子亲去厨间做了些羹汤,便独自送去西院。 这两日邵景珩染风寒告假在家歇息。顾怜幽去时,见其正自临轩翻着书页,看去并无病态,顶多只是乏倦而至心不在焉,倒是见了来人才勉强打起几分精神。 寒暄两句,女子言入正题:“小妹今日前来,一探兄疾之外,还因经了几日思虑,于兄长当日所提之事已有主意,遂来禀告。” 邵景珩点点头:“关于这桩婚事,吾虽不欲勉强你,然该尽之言还须言尽。但说这陈家与你顾家当年着实亲近,且我已命人打探过,陈家经商之故,家境殷实不言,且在一方颇存名望,陈怀礼虽无功名,却也腹有诗书,为人忠厚而不失风雅,与你着实般配。” 女子目光清恻:“小妹年幼离乡,对陈家只是浅存几分记忆,与这陈怀礼更难称相知,然小妹对兄长之言自不存疑,也信他是君子良人。” 邵景珩欣慰:“既这般,则……” 女子垂眸:“兄长见谅,陈怀礼或是人中龙凤,然小妹却不能与之结为连理。” 邵景珩意外:“为何?难道是因了过往那些……” “并非此因!”女子摇头,眸中透露倔强:“小妹虽曾陷泥沼,然今事过境迁,况且小妹素来自爱,清白之身何须自惭?再说陈家既来提亲,自是不计较小妹出身,则吾又何必庸人自扰?小妹所以不能答应,实因已看破红尘,此生无意婚姻,只求一身清净而已,还望兄长成全。” 邵景珩皱眉沉吟片刻:“所历之故,你眼中人情寡薄,由此厌世也是使然,然所谓一叶障目,须知世间并不乏美满姻缘,且说若你双亲在世,也不能由你孤身至老啊!” 缄默少顷,女子并未多作争辩,只道:“兄长一心为小妹设想,小妹自感激,也知一时半阵要令兄长体会小妹心意实是不易,遂若兄长以为可,不妨宽限些时日以验小妹孤身存世的决心。”看那人迷惑,笑笑:“兄长便容小妹一年两载,看吾是否动摇当下之意,若是,则彼时反悔自来得及,若否,则小妹还斗胆请兄长成全小妹一心之所愿,可好?” 看她信誓旦旦,邵景珩忖来欲说服之还果不易,再言来陈家若真心欲促成这婚事,则多待上一年半载当也情愿,遂便应下。这才言落,眼角余光便瞥见窗台上一抹白影闪现——却是只毛色雪白的幼猫,看去颇眼熟。 “喵呜——”猫见了他也不怯生,迈着小步上前,由窗户跳入,在书案上大方坐下,打了个呵欠,抬头与对坐之人静自对视。 “这是孰家的猫,竟这般讨喜!”女子近前两步,方想将猫抱起,却教由侧探出的一双大手抢先。 遇上女子诧异的眸光,邵景珩抚了抚那团毛绒,一哂见讪:“这猫怯生,还恐伤了你。” 女子掩下赧色:“这猫是兄长所养,自然与主亲近。”短暂犹豫后,语出恳求:“不瞒兄长,小妹对这猫实是喜爱得紧,不知来日待兄长外出时,小妹可否代为喂养?” 邵景珩额角一跳,轻咳了声,语焉含糊:“这猫乃吾替一友人照看,偶尔前来,不到晚间便要送还回去。”稍沉吟:“你若果真喜爱猫狗,教人抱养一只便是。” 顾怜幽闻此才是复展笑颜,又寒暄两句,便告辞出门。 送了女子离去,又将李老汉打发去前院,邵景珩抱着猫驻足院中。少顷,厢房门自内开启,一袭紫袍之人缓缓踱出。 相对静默好片刻,还是来人先开口:“朕看这狮猫在宫中形单影只甚无趣,想当日既在此捡到它,便将之带回看看能否寻到些玩伴。” 闻此,邵景珩倒露无奈:“陛下不知,近时照看这院子的李老汉酒喝得少了,清醒的时候多,那些闯入院中的猫狗,不是成了他锅中炖物,便是教追打怕了远远遁逃,如今着实难再觅得踪迹。” 穆昀祈不甘心:“然你府中总也喂养一两只猫狗罢?” 那人想了想:“前院倒是有条黄狗,只非他族类,二者不知可能玩到一处。” 穆昀祈上前接过猫,显还扫兴:“这般,朕便回去了。”话是这般,人却未动,倒是低头任幼猫细软的舌头将手背舔得微红。 嘴角微微一动,见者似觉心尖也教舔了一口般,忽而一把将猫抢回,抱在怀中抚弄:“虽说非他族类,然皆是畜生,不置于一处怎知不相投?我这便命人将黄狗牵来试试。” 午后的日光懒散零落檐下,晒得人昏昏欲睡。 穆昀祈托腮望着窗外追逐黄狗尾巴往来撒欢的狮猫,面露欣慰。耳中纳入一声轻微的声响,回眸,面前已多一盏清茶。无言向那人投去感激一瞥,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味清淡,却也应景。 “臣那日因净妃之事冒犯陛下,还望恕罪。”那人开口。 穆昀祈笑笑,目光依旧低垂:“朕知你是无心,自不当真。” “陛下……”言者听音犹豫,顿了片刻:“我只有几分好奇,陛下这些年……对净妃……果真未生过一丝情意么?” 面上的讶色短暂停留后转为释然,穆昀祈摇头:“未曾!朕对净妃,唯有同情与怜悯,除此再无其他。” “然净妃对陛下,却是真心仰慕……”挨他坐下,那人口气三分惋惜,七分自愧:“我听婶母说,净妃自打十三岁那年入宫初遇陛下便已芳心暗许,就此心心念念,却可惜……” “景珩……”穆昀祈呢喃了声,不知如何言下。 “吾知此乃净妃一厢情愿,陛下本是无可奈何。”那人絮絮,“只是我每想到净妃望着陛下时那欣喜与失落交杂的眼神,心中便五味杂陈……”嘴角的苦色逐渐向面上移聚,“有时夜半梦回,见她斥我夺人所爱,着实百口莫辩……” “景珩,你过虑了!”一手覆上那只似乎无处安放的手,穆昀祈声轻,却不再彷徨,“你在西北那些年,我即便对邵后一再屈从忍让,凡事装傻作痴,处处随她摆布,却唯独于□□上不曾苟且。净妃若是清醒,于此也当心知,我于她难成眷属,于你绝无半点干系!” 四目相对,穆昀祈清晰见得彼者眼中飞闪过的那一丝庆幸。倏自一哂,雨霁云开:“你且安心,我前番承诺过要令净妃安然此生,便定不食言。” 窗外一猫一狗已暂停追逐,凑近伏在树荫下交头接耳。观者回眸,目光似无意掠过那片舒展的眉心:“景珩,这狗有名字么?” 身侧人回想片刻:“似叫旺福。” “旺福?”穆昀祈皱皱眉,“这也太……改改罢。” 彼者轻哂:“请陛下赐名!” 修长的手指划过下巴,穆昀祈眸光一亮:“‘不争’如何?” 那人点头:“臣代不争谢过陛下。” “对了,”穆昀祈眨眨眼:“方才那顾怜幽来做甚?” “她?”邵景珩摇头一叹,便将陈怀礼上门提亲以及顾怜幽如何回拒之一应如实相告。 穆昀祈如意料不悦:“朕总觉得,这顾怜幽是不欲离开邵府。”看那人急欲出言,勉强一哂:“朕无他意,只此事着实不合情理,自然,若她终究想开,愿与陈怀礼共结连理,自还皆大欢喜。”啜了口茶,便又问:“你近时可见过寅澈?” “嘉王?”邵景珩有些诧异:“自那日山中狩猎归来,便未再见。”目光在对面人面上稍作停留,“陛下何有此问?” 穆昀祈坦率:“那日春狩,寅澈私下与郭偕会面,二人谈论了一阵。” “哦!”闻者眉心微缩:“说了些什么?” 穆昀祈摇头:“并无关紧要之事,只我忧心却是,寅澈如今宁愿与外人亲近,却偏生疏远你我,岂非令人沮丧?” 舒了口气,邵景珩转作耐心:“于寅澈而言,陛下虽是兄长,却也是君上,他对陛下心存敬畏是使然,况且心知陛下日理万机,又怎敢因些小事常来相扰?至于我这表兄,”苦笑,“虽自小一处,然我离京至今已有十多年未曾与之亲近,加之历了寒食之变,他心下多少当有所猜,就此与我疏远也是意料中。倒是郭偕当初于他有救命之恩,况且受宗规约束,他身侧可亲近者屈指可数,除了其人实也别无选择!” 穆昀祈忖了忖:“你此言虽不无道理,然郭偕毕竟一介武人,寅澈与他一处难得受益,朕忖来,或还当另择博学文士以为王友翊善(1),常在侧为之指点才好。” “与其这般……”那人一笑露黠:“嘉王将至弱冠,陛下何不替之觅一佳人知己在侧,或能令之收下心来?” 穆昀祈叹了气:“朕自忖过,然一则他尚在孝期,二来,他不甚情愿,若我替之做全主张,万一所择非人,岂非适得其反?” 那人不赞同:“即便所择非人,也较之与郭偕这厮常相为伍而落得粗莽鲁钝要好!” “阿嚏!”骑在马上的郭偕鼻子一痒,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孰人说我?揉揉鼻子,郭偕左思右想了圈,又回到先前正忖着那事上:想必嘉王当下也已受过讯问,方才自己当着赵虞德,只道嘉王当日似乎瞧见了秦柳直,对邵景珩却只字未提,乃因一则嘉王也承认当日并未看真切,二来他与邵景珩存有夙愿人尽皆知,没有实据下道出此情还存侮蔑之嫌,且说以嘉王对邵景珩之维护,当也未必会如实上禀,即便退一步,自己所言与嘉王略存出入,上自也以为此是他谨慎之故,当不至过多追究。 如此一忖,心绪顿然安稳,正欲策马快行,忽闻身后狂躁的犬声由远及近,纳闷回头,入眼那狂奔而来的人影竟是熟稔! “阿渺?”郭偕一怔,将已奔到眼前之人急拉上马,又挥鞭驱走那几条毛色不一的狗,语出带怒:“我早与你说过,手中拿着吃食见狗要绕开走,你偏生不听!”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张大嘴喘息了半日,才带恼:“你……你但怪我之前先瞧仔细,我……手上,哪来的吃食?” 郭偕嗤了声:“无故那狗为甚不追旁人,单只追你?” “我……”那人脑袋搁在他肩上,看去筋疲力竭,语出嘀咕:“我不就认错狗了么……方才在路上见到一条黑狗背影极似喜福,正与一群野狗耍戏,所谓物以类聚,我自不能容它学坏,便追上欲将之带回,孰料追了两条街那狗一回头,却见额上有块灰斑,我才知认错,然那畜生却不罢休,竟领着一众野狗反追我两条街,若不是在此遇到你,今日此命休矣!” 郭偕啼笑皆非:“莫说一条狗,纵然是人,单凭背影也难辨别,你却……”言至此一顿,脑中一念闪过,当即蹙眉陷入沉思。 背影……凌乱的幕景跳跃着浮过眼前:夜色中熟稔的背影……乍回头,全然陌生的面庞…… “阿偕?阿偕!”耳边人声急促。 郭偕却充耳不闻,但自锁眉:若如此,倒着实耐人寻味了…… 第五十三章 日薄崦嵫。 南熏门外,一骑带尘匆匆驰来。 上元当日,宫中大宴。按例,群臣当在申正入宫,酉正开席。 一早陪同老母贺大娘子出城往福泉寺礼佛,郭偕原以为大半日足以往返,却岂料大娘子游赏山寺后的梅园耗去个把时辰,归途又因乏累多歇了两回,入城日已偏西。当下命侍从们护送老母先行归家,郭偕自则调转马头向新门驰去——荀渺一早往彼处会友,说好晚间搭他车马一道归宅。 上元佳节,一众闲人或也早早归家以聚天伦,入城一路并不似寻常拥堵。由南熏门北行,进朱雀门往西,不多时便望见金梁桥,由此郭偕正要北拐,却教下桥的一行十来人吸引去目光:看人群正中那锦袍貂冠的清隽青年,不是嘉王又是何人? 嘉王自也是入宫赴宴。二人近前见礼寒暄过,便同路北去。 “官家那日,召小王入见询问了狩猎当日你我私见之事。”嘉王策马目不斜视,一面轻声。 郭偕点头:“郭某已料到。殿下如何说?” “我……”嘉王略忐忑,“我自不敢刻意欺瞒,只是……” 看他吞吞,郭偕索性接言:“郭某斗胆一猜,殿下未尝于御前言及邵殿帅罢?” “你……怎知?”言者讶异之余垂下眼帘,“我并非刻意隐瞒,只……彼时天黑,匆促一眼极可能看错。况且邵表兄素来磊落,绝不至与那歹人有何瓜葛!” “殿下稍安勿躁,实则郭某当日受赵虞德盘问,也未言及邵殿帅。”郭偕一言打消其人疑虑。 “如此——便好!”穆寅澈轻吁一气,转向之面露好奇:“郭兄为何也……” 郭偕笑笑:“与殿下一般——”言至此戞止,乃因前方路口,熟稔的身影正翘首企盼。 紧走几步近前,不待那人开口,郭偕抢前释疑:“我娘赏花误了时辰,我回城便径自来接你,当下是无马车了,反正片刻钟的路,你与我共乘一马回去罢。” 荀渺挠挠头,看了嘉王一眼,面色几分古怪,但还是依言爬上马。沿途只听那二人各处攀谈,他无心也插不上话,闲极只得四处张望。前行了一段,忽觉马步一滞,他提防不及一头撞上前人脊背,震得眼冒金星,正揉着额头发怔,便听嘉王问:“郭兄为何止步?”显也诧异。 郭偕一指前方:“殿下看,那人背影眼熟否?” “嗯?”嘉王抬眸,一脸茫然,“郭兄是指……?” 荀渺眼前的星光总算消散,目光越过前人肩头搜寻去,落定在一个灰色背影上,未假多思便道:“那不是邵殿帅么?他也此刻入宫?” 经他这一言,嘉王也才望见那灰衣似邵景珩之人,却语出迟疑:“这……看去虽像,然而……”话音未落,却教近处一声惊呼吓一跳,转头见郭偕已策马疾走,看是逐那灰衣人而去。短暂犹豫后,只得相随。 灰衣人距他等原有数十丈远,行到前方市口转了弯,就此不见踪影。 “郭兄,这是怎一回事?”停在路口,嘉王满目疑光。 “是啊!这是怎一回事?”荀渺扶着方才猛然后仰险些折断的腰,一面惊魂甫定拍着胸口:“你追逐邵殿帅作甚?难道不知一阵在宫中自会谋面?” “那不是邵殿帅!”郭偕一言冷出。 “啊?”荀渺瞪大眼睛,“你怎知?明明看去那般像!” 嘉王蹙眉:“郭兄究竟何意?” 郭偕正要开口,眸光却又一亮:前方那熟悉的身影正自道边一家店铺出来!忙向侧一拱手:“此事一阵再与殿下细言!”言罢策马追去。 然而这回,前方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不妥,竟是加快脚步,避让过迎面驶来的两辆马车,人影一闪,又不见了踪迹!郭偕紧追至其人失踪处,发现一侧是条极深的小巷,当即下马追去,余众自也尾随。 所幸这巷子并无岔路,郭偕追至巷底见一排五六栋民居,皆是关门闭户,看去无人气。左侧是死路,右边倒还走得通。 “郭兄,这如何是好?”嘉王凝眉发问。 郭偕一横心,挥手:“搜!一户户搜过去,遇问便说捉拿逃犯!” 众侍卫领命,当即四散叩门。郭偕带几侍卫继续往右追赶,嘉王与荀渺尾随其后,眼见前人转过巷角,便听一声惊呼,继而是器皿坠地的碎裂声。二人一惊,快步上前,却皆一惊——血! 一女子双手与衣襟染血瘫坐地上,面前一堆碗碟碎片,脚边则倒扣一个竹篮。 郭偕蹙眉转向身后:“劳烦殿下与知微照看这小娘子,郭某去去便来!”前方尚有两户人家,再往前是出口,若那人已出此巷,追上之恐便难了,然无论如何,终须一试。 看郭偕追出巷外,荀渺跨前两步,低头再见地上的血迹,又是一颤——他见不得血,何况受伤的还是个弱女子。 “小娘子如何了?”倒是嘉王靠近那女子蹲下,轻声相问。 发怔了良久的女子此刻抬头,却似恍然般拽住他衣袖:“汝等须伴我去医馆,且悉数赔我诊钱!” 荀渺这才想起仔细打量一番那受害者——其人年龄也就十七八,相貌姣好,一双似水清眸投射出的光芒清灵而不失持重,令人过目难忘。 “这是自然!”嘉王点头,目露关切:“娘子可能自行站起?” 女子一手撑地试了试,却闷哼一声,面色沮丧:“膝盖痛,怕是跌倒时伤着了。” “这……”嘉王一沉吟:“娘子家可在附近?我寻你家人来将你带回安置下,再命人去寻郎中。” 女子摇头:“我无家人,且也不住附近,不过由此经过,走个捷径而已。” “这……”嘉王为难了。 荀渺适时开口:“这周遭几户人家总有人在,待我去寻个妇人来相助,扶小娘子去医馆罢。”言出即行,匆匆而去。 不多时,果来一粗壮妇人背起女子往外走,到巷口已有马车待候。方将女子安置进车中,便见郭偕折回,不出所料,人未追到。当下不及多言,三人匆匆上马护送女子往医馆去。 “郭兄是说,荀省丞与小王当日,皆是认错人了?”嘉王闻郭偕粗略道过内情,诧异之余自也放下了心头那块大石:“邵表兄与前事全无瓜葛,此实在意料之中!” “只可惜教那人跑了,前事一应仍旧不得解!”荀渺一叹扼腕。 嘉王纳闷:“郭兄是如何知吾等认错人的?乃因先前也见过此人么?” 郭偕一沉吟:“因吾仔细探查过邵殿帅行踪,并无可疑,再想殿下与知微彼时皆只远远看到其人背影,遂才猜想或有一身形与邵殿帅相似者教殿下与知微错认了。” “原是这般……”嘉王颔首。 荀渺低头有所思,几回欲言又止,迟疑间却已抵达医馆。 好在经了郎中诊断,女子多是皮外伤,腿上虽有淤肿但未伤及筋骨,修养几日自可痊愈。女子倒也爽快,当下看他们付清诊钱,又索要了百来文充作药钱便欲离去,却教郭偕拦下:得知其家中无人,郭偕以其人腿脚不便须人伺候为由,命侍卫送其归家,又遣去两婢女伺候其起居。虽女子一再婉拒,然郭偕心意已决,彼者推脱不得只得领受这好意。 “郭兄是疑心,此女或与方才那人有瓜葛?”看载着女子的车马远去,嘉王道出心中所猜。 郭偕眸光深邃:“她现身那时机,着实巧了些。”顿了顿,“既然存疑,多几分谨慎总无错。” 事既告一段落,时辰已不早,三人匆匆赶路入宫赴宴,无须多言。 宫宴散时已将亥初,邵景珩与嘉王一道步出宫门。 “殿下今夜心绪甚佳,却是有何好事?”瞥向其人微微泛红的脸面,邵景珩轻笑,“却不是遇上了有缘人罢?” 穆寅澈脸面一热:“表兄莫要取笑小王了,我何曾有那福气……不过适逢佳节,得以与至亲良友一堂共聚,着实喜悦而已。” 看之发窘,邵景珩便也转过口气,语重心长:“戏言归戏言,然殿下着实也可寻个合意之人留在身侧了,毕竟迟早之事,与其事到临头身不由己,不如早些起意物色,倒还由你三分。” 穆寅澈脸面愈红:“我眼下未出孝期,实无那心思……过阵再言罢。”一拱手:“多谢表兄提点!”眸光闪烁间,竟似欣慰:“表兄当初自西北回京,待人处世皆冷淡,看去不容亲近,我以为自此或便要与你疏离,但如今得知表兄对我仍还关切甚甚,心中着实欣慰。” 此,是话外有音?邵景珩未及细忖,却闻身后人声呼唤。 “景珩,你还不回么?”邵忱业自后赶来,看面色竟有几分阴郁,草草与嘉王见过礼,又转向自家侄儿,“时辰尚早,去你府上坐一阵罢。” 嘉王自知趣,且说当下也已到宣德门前,便就此与表兄作别,各自踏上归途。 邵景珩携邵忱业回到府中。 灯光映衬下,邵忱业面色更显晦暗。因近时净妃病情加重,卧床不起,他这做父亲的自也难安。 邵景珩好言相劝:“净妃病情时好时坏,且说近时感染风寒才致卧病不起,想来将养一段便好。” 邵忱业蹙眉:“若是这般便也罢了,然我却听闻,过了正月上便要将净妃遣去瑶华宫?” 邵景珩端过茶盏:“要去,也要待净妃风寒痊愈罢。” 邵忱业一怔:“如此说,此竟是实了?”叹息过后,又显懊恼:“你既早知此,却也不加劝谏?” “我劝过了,但无用。”摇摇头,言者嘴角流露苦味:“三叔当知,净妃当日刺驾,上未曾降罪吾氏已是大幸,却还岂能奢望其他?” “然而当初却是你说……”邵忱业情急。 “此一时彼一时,我怎能料知净妃神志会昏至那般?否则当日断不会出此议!”打断他,邵景珩也露恼:“三叔只知净妃委屈,却不知此策受挫,于我邵氏是何等不利?我苦心酿就此计,原想若成,则再不济,我邵氏一族三代之内荣华可保定矣!如今功亏一篑,三叔不问后计,却尚在计较你一家一时之得失,岂非迂焉?” “这……”邵忱业老脸涨红,沉吟片刻,“这般说,此事果真已无回转余地?”自忐忑,“那净妃……” 邵景珩闭上双目揉着眉心,看去似在平复心绪,语出幽缓:“净妃出居瑶华宫已成定局,不过上已应允保她此生安然,如此三叔可安心矣?” 邵忱业闭目叹了声。少顷:“那后计……” 神色恢复如常之人但自啜口茶:“我另有筹谋。”放下茶盏:“三叔这段时日还须韬光养晦,切记莫留把柄于外。” 邵忱业却存戒心:“景珩,三叔虽说老朽已不中用,于事也无足助你太多,然到底须提醒你一句,千万莫轻敌!”言间食指竖起指向上方,“那人心思之深,恐较你我所想更甚百倍!” 邵景珩一哂:“三叔不必忧心,自小一处厮混,他心思几何,我多少还是有所知。” 闻者冷哼:“果真么?”捋着稀疏的胡须,老眸一转:“那你可知,净妃入宫后病情原已好转,却为何偏在你我定计扶立她复位之际急转直下?” 眉心不为察觉一紧,邵景珩口气倒还如旧:“不是……因年节受外间欢腾气氛动乱心绪所致么?” “呵!”怪笑一声,邵忱业满目不屑:“他这般说,外间自也这般听信!却殊不知元旦前夕,御医以净妃病情好转再多服药反为伤身之由,将其所服对症之药皆停了去,如此未出几日,净妃病情便现反复,后甚陷入疯癫。” 邵景珩忖了忖:“三叔此讯由何得来?” 见之眯目:“宁和殿提举彭绪良身侧亲信透露,当为可信!”嘴角浮起一抹讥色:“事至当下,你还以为,你知他甚深么?” 面色一点点冷下,被问者语出缓淡:“兵不厌诈,吾等有所谋算,也不能奢望他全无应对。但无论如何,君无戏言,他应了我保全净妃,总不至食言!”盯着明暗不定的烛光:“净妃移居瑶华宫,自此便是斩断与外瓜葛,于人无害,自也无人再加害她。” 邵忱业端起茶盏又放回,缄默片刻,音中终透他这年纪之人常见的一丝苍凉感:“景珩当知,防患未然,斩草除根之理罢……” 彼者未言。然而孰料,天有不测风云,此语终还成谶。 明道元年二月中,废后邵氏移居瑶华宫;二月底,邵氏病情加重,神志不清不能辨人,太医束手。 明道元年三月初七,寒食方过,废后邵氏薨于瑶华宫。 第五十四章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射入,铺满半张整洁的书案。窗牖右侧的阴影里,茕茕孑立的人影似个无声息的幽魂,已然半日未动。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他回来了么?”窗前人语出低沉,显然未抱希望,也未回身。 入内者俯首:“回陛下,邵殿帅还在瑶华宫,尚未归返。” 片刻无声。 窗前人转回案前,衣袖拂动间,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震荡在偌大的殿中。 来人目光转至自己脚尖:“陛下,参知政事张相公求见。” 穆昀祈坐下,指尖随意般由近及远在案上划出一条弧线,落在那叠蓝色的小册上,语出平淡:“让他进来。”似乎方才那一幕,不过是来人之臆想而已。 张仲越入内时,穆昀祈正对着摊开在前的劄子有所思。 猷国传来新讯,正月底猷主霍阑昱旧疾复发,一度垂危,其间急召齐王霍阑显回京,然经数日调治,霍阑昱病情好转,彼时霍阑显已在归京途中,霍阑昱却即刻旨令其原路归返驻地金州,不许延误! 穆昀祈当下心怀忧思:“猷主猜忌过分,齐王能否顺利登位,现下看来着实难言。” 张仲越回:“谋事在人,如今齐王既知险患所在,自还当未雨绸缪,应是已替自留下后路。”顿了顿,“然往好处说,猷主病危,急召回京的是齐王而非楚王,由此可见,齐王的储位已保定无疑,此于吾等实为佳讯。” 此言显对穆昀祈起了些宽慰之效,见之点点头:“卿所言甚是,霍阑显谋略不浅,自当有所筹谋,吾等当下既是爱莫能助,便也只能静观风向、见机再为了。”言间将面前的劄子推到一边,揉揉眉心:“净妃之事,朝中可有议论?” 被问者据实:“净妃本就病症缠身,内外对此皆有耳闻,虽说事出略突然,却也并非毫无征兆,外间即便生些流言,终究是空穴来风,不成气候。” 穆昀祈苦笑:“然而,邵家人未必这般想。” “陛下是指邵忱业?”张仲越捋须,“恕臣斗胆,处在其人位上,若于此事存些猜疑也不为怪,陛下不妨及时对其族施加恩泽,臣听闻净妃尚有两胞弟,还须数载才至荫补的年纪,陛下不如提早擢之入仕,以此安抚邵氏一族,也算得体。” 穆昀祈目光微闪:“朕也这般想,只是……” “陛下是忧心邵景珩?”看他沉吟,张仲越一语道破天机。 穆昀祈轻叹一声,不再掩饰愁绪:“邵景珩城府颇深,虽说至下于净妃之死尚未出疑议,然一味缄默反令朕多生疑虑,想他对净妃素算关切,且朕向他允诺过,定保净妃此生无虞,如今事出不测,实忧他心怀怨愤,有所举动。” 张仲越拈须片刻,言出谨慎:“净妃之死,陛下可有命人查证过,是否有疑处?” 穆昀祈茫然,疲惫般往椅中靠了靠:“自净妃病症加重,朕便命皇城司暗中探查,却终究寻不出疑处。照御医所言,净妃便是旧疾加重,加之风寒反复,引数症并发而不治,并无人为加害之迹象。” “这,便是天意了。”张仲越松口气:“即便邵家于此存疑,然无实据便无足发难。” “朕也希望是这般。”穆昀祈抚着额角,一时却难释怀。 张仲越停顿片刻,呈上几封劄子:“言及邵家叔侄,臣尚有一事须禀。” 穆昀祈眉心蹙起:“又是弹劾?” 看彼者点头:“御史台弹劾邵忱业营私舞弊、纳贿弄权早非异闻,指邵氏为臣不忠也是老生常谈,其中泛泛而论者更不鲜见,譬如此回御史周奇弹劾邵氏拥兵自重,邵家叔侄才德浅薄,倚仗家世得登高位,实则是尸位素餐,甚还由此牵连步军都虞候郭偕,道其仰仗公主得势云云。” 穆昀祈无奈:“这干人着实是畅所欲言,不问时机。偏生每每弹劾又拿不出实据,却有何用?” 张仲越于此深有同感,一沉吟,又禀:“倒也有言及俱细者,御史台刘沆等几人联名进奏,弹劾邵景珩当年在西北之一应恶行,可谓有名有目。上疏称其刚愎独断、暴戾恣睢,领兵在外生杀予夺全凭一己意气,且列举多例,譬如其人轻率冒进,深入险境,致我军损折甚重;再如虎贲军都虞候石潜深入敌后以一敌十本是有功,岂料回营却教冠上’败逃’罪名遭斩;另有凉州知州唐廷诲因失城而负罪自尽一案,刘沆等称,此事另有内情,乃是邵景珩当初领兵救城受挫,为掩盖己失,遂将罪名推于唐廷诲一身逼其自尽(甚可能是杀之而对外称其自尽),以求自保。” 穆昀祈半沉吟:“此些,皆有实证么?” 张仲越摇头:“并无,想来皆是人云亦云、望风捉影之事,即便有其影,但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邵景珩全可以此自辩,何况北境之战,其人确是功高,要以此些定其罪并不易!倒是唐廷诲一案或还值得一究,实或不实,眼下虽不能公然定论,然若查清内情,来日倒还有些裨益。” “来日……”穆昀祈一叹露无奈:“则依卿,当下该如何?” 彼者坦率:“捕风捉影之弹劾,又逢净妃新逝,于情于理,皆不当广而宣之,遂臣以为,不妨将这几桩名目清楚的案件,交由皇城司暗中探查。” 穆昀祈颔首:“就依卿罢。” 张仲越既去,穆昀祈思量片刻,忽谓黄门:“令邵景珩即刻入宫觐见,朕有事相询!”黄门领旨正要去,他却又改主意,起身:“罢了,朕亲去一趟瑶华宫罢。” 出宫已是薄暮时分,西天的太阳只剩得半轮倚在远山巅上。 轻车简从,一路出了梁门,人流渐稀疏,景色倒是开阔了。极目而眺,缕缕炊烟在远处的屋顶上飘升,随风散作晚霭环罩田林人家。越往前去,周围深绿浅翠,桃杏争开,粉面扑人。 放下车帘,阖上双目之人轻叹一气:春|色怡人,可惜所向非他所欲。 眼前一幕幕,似又回到十六年前,生母文康皇后薨逝后的那一日。 遍地素缟,白幡招摇,香烟绕体,铙钹声声震得人头晕发聩,百般难捱,恍惚中只欲逃离!然而退路早教身后的缟素人墙封死,六岁的小人儿只得似个木偶般听任一干面无人色似如活尸的近侍摆布,接香、深拜、静立、叩头……似在梦中,轻飘而朦胧。 环佩玉声璆然,回头见围绕身后的宫人已俯首四散,门前独立一素裙女子,薄施粉黛,眸光露冷。轻挪莲步上前,女子蹲下,纤细玉指划过小人儿粉嫩的面颊,面上那丝强做的哀恸随之隐去,嘴角微翘,笑意慑人:“这便是太子罢?年幼丧母,着实可怜呢。” 那一日,是六岁的穆昀祈第一次见到传闻中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如今想来,邵氏彼时那笑意明明令人不寒而栗,然落在他眼中,却并不觉可怖,定要说来,也仅是厌憎而已。 终究,那一日后,穆昀祈便就厌恶上了灵堂,以及,蛇蝎心肠的美貌妇人。 马车缓缓驻停,近侍的声音隔帘传进:“官家,到了。” 灵堂所在的清安殿,香烟缭绕,幡幢轻拂,一片钟罄木鱼之声。上柱香的间隙,穆昀祈便教萦绕满殿的烟火味熏得头晕目眩,好在近侍适时奏请移驾瑶碧阁小歇。 看向侍立一侧之人,穆昀祈吩咐:“景珩一道来罢。” 瑶碧阁位于宫苑西北一隅,地处清幽,素朴却不失雅致。不见了幡幢魂帛旗影招摇,也无钟鼓铙钹之声相扰,穆昀祈的头晕耳聩之感自也逐渐消退,心气归于宁和。 宫人送上茶后便退下。 这楼阁是为迎驾方才开启之故,虽说室中已燃起熏香,鼻尖总还萦绕一股令人不悦的尘灰气。邵景珩试着推窗却未开,想是年久未用,已然卡主。 穆昀祈见下便道罢了,既在此不过一时半阵,且入夜也甚寒凉,自无须多这一事。 “臣若未记错,陛下自小便不愿踏足灵堂,今却怎会来此?”领命坐下,邵景珩显然无话寻话。 穆昀祈盯着墨绿色的茶汤:“朕允过你保净妃安然至老,如今食言,来此于她灵前上柱香以慰亡灵,自是应当。” “陛下有心,臣自感激。”话是这般,那人口气却淡漠,“然说到慰抚亡灵,臣以为还当彻查净妃暴亡的内情!” 穆昀祈惘然:“自净妃移居此处,二度病发时起,朕便命皇城司彻查其因,可惜并无所得。” 那人蹙眉:“万一此是净妃身侧亲近之人或是这宫中掌权者所为,自是难查端倪。”稍顿:“遂臣以为,此事,陛下还当专任御史台以为彻查才好。” 穆昀祈轻叹一气,不欲再与他绕弯:“我知你疑心所在,然你为何不想想,净妃已出居至此,我且当你面允诺保她无恙,何故又出尔反尔?” “臣不敢,也未尝那般说。”那人转眸看着一侧淡黄的帷幔。 “景珩,”穆昀祈难掩失望,“我自小孤僻,然唯独对你坦诚,而事到如今,你终究却是信不过我么?” “坦诚?”这一言却似搅乱了彼者心绪,看他转头,嘴角眉梢竟挂讽意:“敢问陛下,当初先父身死,陛下明知缘故,为何不直言相告,反借我三叔之口传达?且说陛下欲借我之力扳倒邵后,乃是一再旁敲侧击,暗示邵后将对我一族不利,以此逼我起事,而邵后对我忽转冷淡,因觉察到我已对其起疑之外,亦少不得陛下在侧推波助澜罢?此又堪称坦诚?”回正目光一冷笑:“净妃之死,或许非陛下所愿,然陛下果真敢说,于此问心无愧?” 本是一番肺腑之言欲打消他疑虑,却岂知他非但不领情,且还反唇相讥、咄咄逼人!穆昀祈一时自不能忍:“寒食之变你逼宫邵后,究竟是我怂恿逼迫你,还是你早有定计,一心为此?至于净妃……若非你步步进逼,我怎会起意令她移宫?”言至此,倒是复有些脑胀头晕,似乎周遭的一切皆变得令人难堪忍受,就那原本清雅的熏香,此刻闻来也令人气躁。 起身折断那香掷于地下,穆昀祈低头揉着太阳穴:“不错,在你认定净妃病情好转,甚奢望其可痊愈之时,我命御医与她停了几日药,然此至多令她神志昏沉,绝不足引发难以治愈的风寒,更不至要她性命!”目光直指对面去,“若净妃之死果真存疑,则最该心怀愧疚的还当是你!”怒下目眩感更甚,咬牙扶定几案站稳。 半晌无声。 臂弯处伸来一双有力的手,小心搀着他坐下。 “陛下面色不佳,还是静下歇息一阵罢。”耳侧人声轻缓,似乎方才那场争论,不过是穆昀祈一己之臆想而已,“臣去灵堂再为净妃上柱香,便伴驾回宫。” 穆昀祈一手撑着额角,挥手示意其随意。 自听闻净妃薨逝的消息,他已多日寝食不宁,即便查知此事无可疑,然他总觉可能忽略了什么,又生怕那几日停药或是促成此果的元凶……一应念头在心中盘踞不去,似毒虫般啮噬心神,令人惶惶难以终日。今日终得机将一番话道尽,虽不知那人作何想,然他心头的大石倒着实落下了,当下只欲独自静一静,养回些精神。 看彼者将要出门,又将之唤住。目光相触,穆昀祈忽然不想再强作了,音色软下:“景珩,净妃之死着实与我无干,你定要信我!”闭眼靠进椅中,声音愈轻:“你去时告知近侍,我不欲受搅扰,令之楼下待候,无须前来。” “是。”言者目光在他身上默停半晌,转身关门去了。 再踏进清安殿的灵堂,缭绕的烟气与满目幡影竟也令已在此一整日之人忽觉目眩,揉揉眉心,邵景珩稳下心绪,上前点燃一炷香。 “若净妃之死果真存疑,则最该心怀愧疚之人是你!”耳边又响起其人其言。 罪魁祸首!果真么?…… 执香恭敬拜了三拜,插香入炉,心内的惶惑感却丝毫未得缓解。 “噹”!清脆的铃音令犹自出神之人微微一惊,目光扫过闪烁的烛火,忽觉不宁。 快步出殿,鼻中便嗅到一股不算浓烈却清晰可辨的烟火味,脑中数念闪过,抬头竟见一团火光!不及多思,邵景珩拔脚向前飞奔,状如疯癫——火光来处,是瑶碧阁! 赶到时,阁下已聚集一干持水桶匆促进出的人影。捉住一宫人问下得知,这火起于楼上,穆昀祈尚困在里面未见出来,当下众人正赶去施救。 一阵目眩,邵景珩牢牢抓住门框才未令自己跌倒。快步向里,拨开众宫人顶着浓烟上到二楼,却见方才歇息的屋子已是烟火缭绕。夺过宫人手中的水桶自头淋下,一头钻进火海。 屋中浓烟滚滚,两步外便瞧不清人、物。邵景珩只得循着记忆往内摸索,隐约见得几条人影,心知是同样赶来施救的宫人,问下却皆道未寻到官家。 情急无措,邵景珩抱着一线希冀,不顾火势猛烈摸向窗牖,却见两扇窗已被烧裂,空出一大窟窿。跨前几步探头下探,不出所料 ----一人隐约横在临轩的老树下,一动不动! “陛下!”高呼了声,那人却无所觉。 一咬牙,邵景珩爬上已摇摇欲坠的窗牖,纵身跃下。 第五十五章 室内灯火通明。 邵景珩紧挨御医而立,看着榻上依旧面色苍白、闭目昏沉之人,眉心锁紧。 “虽说眼下看来皆是些小伤,并无大不妥,但官家毕竟昏沉未醒,遂还是多歇一阵为好。”御医是劝说的口吻。 邵景珩却摇头:“不成!必须即刻回宫,你且随我一道!” 心知多言是徒劳,御医默自从命,去收拾医箱。 邵景珩上前正欲扶起榻上人,却闻一声轻哼,顿然欣喜:“陛下醒了?有何不适?” “唔……”抚上额角,穆昀祈费了一阵似才寻回神志,呓语般开口:“方才……瑶碧阁……起火了?” “嗯!”邵景珩轻声作答,“然当下已无事。陛下受了些轻伤,回宫歇一歇便好。” “回宫……”穆昀祈作势欲撑坐起身,可惜才抬头又倒回枕上,看去苦恼:“景珩,朕浑身无力,目眩头晕。” 对他宽慰一笑,邵景珩转向近侍:“劳烦大官通传一声,令车马东面宫门待候,吾随官家片刻便至,此间无须他人随从!” “这……”内侍迟疑。 “照他说的做罢。”穆昀祈有气无力。 内侍但去,穆昀祈迷糊间由那人替自披衣穿鞋,继而忽觉周身一轻,回悟过来,脸面乍红,头悄自歪向那人身体一侧紧闭双目,若非双手紧攀彼者脖颈,或还果真教人以为他又昏沉过去了。 过去约莫半刻钟,横抱他的人脚步缓下:“陛下,前方便到东门了,车马就在外等候。” 在其人颈后交握的双手抽搐般一动,穆昀祈睁眼转过脸,言出急促:“朕……好些了,可……自行走出去!” 未尝劝阻,邵景珩将人放下。 吹了一路冷风,穆昀祈神志逐渐恢复,头晕目眩之感也减弱几分,只周身依旧乏力,站立难稳。好在身后有堵软硬适中的人墙可为倚靠——换了几种姿势后,穆昀祈只得任命,几乎半个身子靠在后者身上,那人则似教幼儿学步般,一手绕过腋下至胸前牢牢圈住护他平稳,一面随他脚步缓缓前行,可谓亦步亦趋。 终于出门上车,回想自己这番弱态教一众宫人看尽,穆昀祈难掩懊恼,半日面红难褪,只得极力往好处想:至少,此一幕较之先前已不算难堪,且说经此一祸尚捡得条命归,已是不幸中之万幸……这般一番自|慰,才渐自若。 马车行驶平稳,加之车中暖融之故,穆昀祈不觉中又有些昏沉,欲小歇片刻,然闭上眼便是满目火光,握着那人的手乍一紧,睁眼胸口仍在突跳。 “无事了。”无须发问,邵景珩轻拍着那只尚带凉意的手,似如安抚受惊的孩童。 平定下来,穆昀祈转头:“景珩,与朕说说话罢。” “嗯……”那人乍闻还诧异,半晌搜肠刮肚,开口竟是:“不知……补丁近时如何?” 穆昀祈一怔,笑了:“甚好,能食能睡,几日间又圆润一圈。”顿了顿,揉上眉心:“你不问问瑶碧阁的火是如何起的么?” 那人耿直:“吾以为陛下暂不欲提起。” 穆昀祈苦笑:“朕着实不欲回想,然彼情彼景却一再萦绕眼前挥之不去,遂还不如道出。”往后仰了仰,换个舒服些的坐姿,便自道来。 邵景珩离开瑶碧阁后,他不知不觉就陷入混沌,也不知过去多时竟教一股浓烟呛醒,睁眼周遭已是火光熊熊,浓烟弥漫了整间屋子,出路亦教明火封死!无奈下想到跳窗逃生,然好容易摸到窗下,连推几扇窗却皆未开,眼看火势已猛,情急下就近取来椅子砸开窗牖,才是成功脱逃,然而天黑之故,落地前额触上树干,他本就昏沉,这一撞虽不算太重,却也足令他失去神志,醒来便在榻上了。 听罢此情,邵景珩有所思。 “陛下,是在阁中时精神忽觉不济么?”半晌出一问,乍听却与火情风马牛不相及。 穆昀祈极力回想:“来时尚好,只有些乏倦。自进灵堂便教香烟熏得目眩头晕,加之其后在阁中与你……”转开眸光:“起了些争执,心绪烦乱,你走后吾自静下,乏倦感更甚,就此昏昏然。”言至此才体味到其人言下之隐忧,略一斟酌:“我这两日精神本就不佳,并非到此才不振。” “这般……”那人欲言又止,稍沉吟,便释然,“万幸是陛下无大碍,今夜好生歇一晚,明日便当恢复。” 听出他言中的宽慰意,穆昀祈侧身往后靠靠,半边身子抵着他宽厚的肩膀,眉目带笑:“景珩,我似乎有些日子未带补丁到西院寻不争玩耍了,明日如何?” “陛下驾临,蔽宅自是蓬荜生辉!只历了今夜,臣以为陛下恐须多歇上一阵再外出为好。” 就此一言,当时听来倒也无甚不妥,且穆昀祈彼时不过强打精神,实于前情后事皆无心亦无力多想,遂自将之作了寻常。直至第二日一觉睡醒,才体出此话的弦外之音,细回想,更惊觉昨夜那火,起得并不寻常! 首先是熏香,明明进入瑶碧阁时穆昀祈自觉已清醒,何故入内不多时便又昏沉?再说邵景珩离去至火起间隔至多不过一刻钟,就算是穆昀祈彼时掐断的那截香落在地上未灭,却也绝无可能在短时内引发如此大火,除非是他昏沉中失手打翻火烛引燃帷幔,然此并无可能----因他清楚记得,自己被浓烟呛醒时,第一眼望见的,便是案上那盏明晃的灯火!再加之,那几扇如何也推不开的窗…… 抚额一叹,终是了然:那人显是料到,这场火,难免将他邵家推上风口浪尖……暗中一叹,吩咐左右:“宣赵虞德来见。”…… 不觉中,又是几日过去。 天色将暮,邵家西院内,黄狗不争独自趴在夕阳下百无聊赖舔着胸前的毛,狗影在身后被日光拉得老长,一双狗耳时垂时竖,收集着自室中传来的只言片语。 “小妹实为兄长抱屈,兄长平北而归本是一身功勋,却岂知放在如今反成了罪过,朝中但凡起何不测,外间流言首当其冲便是指对邵家与兄长,此却有公道可言?”顾怜幽语出幽怨。 邵景珩倒习以为常:“既是流言,何足为惧?” 女子蹙眉:“然万一查不得真相呢?兄长果真甘心长久背负那莫须有的罪名?兄长本为国之栋梁,社稷贤才,如今却上遭猜忌,下受诽谤,处处受制而不得施展不说,甚连……”,言语一顿,咬咬唇:“总之,小妹是为兄长不值!” 那人摇头:“此话言重了,既查无真相,又何来背负罪名之说?”啜口清茶,且露正色:“道听途说本不可取,况且此等流言显有中伤离间之嫌,今后不可再提,否则必惹祸上身!” “这……”女子粉面一红,福身告罪:“小妹一时意气,言出不逊,今后自引以为戒,再不敢妄言!”一言方罢,便听外间狗吠之声。 由敞开的窗牖望去,黄狗不争面前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只白猫,定睛细瞧,倒似那日见过的狮猫,只一段时日不见已大一圈。 一猫一狗久别重遇,却还生疏,互瞧片刻,黄狗先上前两步示好,孰料猫却不领情,未待狗鼻凑近便一晃身溜走,绕到狗身后玩起上回意犹未尽的游戏——抓狗尾! 带着几分失落,顾怜幽缓步出了院门。 送客归来,邵景珩一眼晃过书房窗下,见方才自己坐着之处,空位已教人补上。 缓步踱去,隔窗一揖:“那日回宫途中,陛下原说次日便带补丁来此一会不争,臣便命人早早将不争送来候驾,孰料这一等便是四五日,原还以为陛下已将此事忘了呢。” 窗内人一手托腮,半嗔半叹:“我本欲早些来,却有人劝我多歇两日,我听了其言却又受责难,如此进退皆不是,果真为难。” 邵景珩苦笑:“臣彼时,只是有所预感而已。” 穆昀祈挑挑眉梢:“预感?你以为朕会将那场火的起因归咎于你?” “陛下会么?”那人不带意味一笑。 不置可否,穆昀祈目光落回案上,轻自吟来: “三月胡天霜雪尽,塞前桃李始芸薰。 朝发平野缠薄雾,归寨群山绕暮云。 日下孤城留晚雁,风催羌笛就金樽。 玉门画角生空梦,花落明朝又一春。” 抬头,“景珩这是忆起西北了?” 那人嘴角浅起讪色:“涂鸦之作,陛下见笑。”转身进门,还似感慨:“说来边关实有边关的好处,风光殊异,人情豁达,无外扰加身,行事反得专心。” “然也因此,凡事雷厉风行,事后又难闻异见,则开罪他人也难自知啊!”穆昀祈轻叹,显然言有所指:“虎贲军都虞候石潜败逃被你斩杀,凉州知州唐廷诲失城自尽,诸如此类事,景珩尚记得么?” 那人凝眉稍忖,坦然:“臣记得,石潜好大喜功,违抗军令擅自涉险领败而归,因此受军法处置;至于唐廷诲自尽,倒存些内情,但臣问心无愧,因此不惧人言。” 穆昀祈点头:“如此便好。如今朝中有人就事弹劾,但有你此言,我便安心令有司彻查下去,好明真相以清汝身。” 那人谢过,忽而转言:“说到彻查前案,瑶华宫失火一事,当下是水落石出了么?” 穆昀祈摇头:“此案尚未厘清!不过也快了,我令赵虞德五日之内查明真相,今日便是期限。” 彼者闻此倒意外,竟脱口:“那陛下还……” “还敢来此会你?” 穆昀祈接话,笑眸中透一丝黠光。 少时怔楞,邵景珩俯首:“臣谢陛下信任!” 未答话,穆昀祈转头向窗外。院中老树下,黄狗眯眼趴在夕阳的阴影中,任狮猫圆圆的爪子有一下没一下挠着颈背,一副两小无猜的融融之象。 “景珩,你信任过我么?”窗下人一叹似惘然。 闻者正沉吟,忽听外间叩门声。 “去开门罢,是赵虞德。”穆昀祈回眸,眉目间的怅色已淡:“朕以为,这真相于你而言也至关重要,遂令赵虞德来此回禀。” 第五十六章 “彭绪良?”闻此三字,邵景珩着实意外:“他放火目的何在?刺驾?缘由呢?” 赵虞德据实:“据他所供,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只在一人——”目光微抬:“就是邵殿帅,你!” “我??”邵景珩一震,瞠目变色:“为何是我?”皱紧眉头:“且他既意在邵某,又为何火烧瑶碧阁加害官家?” “是为嫁祸罢?”半晌未出言之人此刻开口。 赵虞德点头:“正如陛下所猜,彭绪良纵火,目的是为嫁祸殿帅。” “嫁祸我?”邵景珩又一怔,满目不解:“为何?” 赵虞德凝眉:“此事说来话长。”言罢沉吟,似在忖度自何说起。 穆昀祈不耐烦:“汝便先说当日瑶碧阁是如何起火的。” 赵虞德自从命。 原说彭绪良那日见邵景珩到瑶华宫为净妃举哀,便起意害之,然灵堂中人来人往,难觅契机,况且邵景珩是领兵之人,常法行刺恐难得手,下毒又易于追溯,遂思来想去,唯有纵火一法最妥当,心意既定,便始筹谋。 先往瑶碧阁布局:钉上窗牖(只留一扇以备纵火时开启),将碾碎的松香洒在帷幔的褶皱以及地上不显眼处,为保万无一失,又在用不上的桌椅屏风等物上涂上油脂。一切就绪,便等请君入瓮。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天子不期而临,眼看要令他一番苦心付诸东流,却岂料柳暗花明,穆昀祈在灵堂上过香便携邵景珩至瑶碧阁暂歇。事已至此,良机难再觅,彭绪良也顾不得许多,决意孤注一掷,打算待火起便与亲随借口入内救驾,趁乱杀邵景珩灭口,再由这大火毁尸灭迹! 而纵火自要趁室中人迷混,然在茶中下药过于冒险,遂他选用功效略弱的迷香,只未想到进入阁中不久,穆昀祈便因这香味过浓令人不适而将之折断。 闻言至此,邵景珩恍然:“原是迷香!怪不得我彼时也觉几分昏沉,却还以为是一整日逗留灵堂受多了烟火熏染所致。”忖了忖,渐开窍:“我之后离开阁中,彭绪良不甘就此受挫,遂横下心来纵火以造刺驾假象,好将罪名加于吾身?” “正是!”赵虞德点头。 邵景珩离去后,彭绪良便命亲信沿着瑶碧阁后那棵老树爬至二楼窗外,打开唯一未尝订住的那扇窗牖,将点燃的火把由此扔入,再由老树爬下,神不知鬼不觉溜走。彭绪良则看准时机前来与宫人一道救火。此计若成,便可借天子之手除去仇敌,堪称上上策!思及此,邵景珩后背倒是一阵发凉。 “既这纵火的始末是清楚了,”穆昀祈起身踱两步,“那便说缘由罢,彭绪良何以要加害景珩?” 赵虞德轻出两字:“私怨。” “私怨?”邵景珩纳闷,“彭绪良虽一早便供职坤宁殿,是净妃身侧长侍,然与我却着实无交情,怎会结下什么私怨?” 闻彼者回:“他是替人出头。” 对瑶碧阁失火一事,赵虞德首当也是将疑心落在邵景珩身上,然皇城司细查过后却寻不出蛛丝马迹可指证其人,赵虞德由此纳闷,静下心重新推敲此案,果真寻出诸多疑点: 第一,天子临幸瑶华宫无人预先知情,而瑶碧阁是那日午后才开启,即便邵景珩未卜先知,也无可能提前布局,因瑶碧阁内一直有人在。 第二,既邵景珩离开瑶碧阁时便知穆昀祈尚清醒,且那迷香也已教掐灭,则何以还敢冒险纵火?岂非愚钝? 第三,邵景珩找到穆昀祈时旁人皆还忙于救火,后者亦正昏迷,若元凶是他,则无论是为自保还是就成事的初衷计,也须将穆昀祈置于死地(彼情彼境,将此伪装成一场意外也是轻易),然实情却非如此,可见其人心中着实坦荡。 就此看,邵景珩着实无大可能是元凶,而这真正的主使,必然在瑶华宫内,且掌有一定的权力(否则如何能轻易在瑶碧阁布局?)。如此一想,赵虞德以为,倒有一人嫌疑颇大,就是瑶华宫提举、净妃近侍彭绪良! 细查得知,瑶碧阁开启后,彭绪良曾独自在彼处逗留超过两刻钟,此间隙足够他钉死窗牖、布置火场;其次,瑶碧阁起火当时,宫中无人见过他这主事者,此显不合常情。案情初显眉目,赵虞德自要紧追,遂一面令人监视彭绪良动向,一面又令“邵景珩是元凶”的谣言扩散开,以打消其人戒心。此一举,果然行之有效。 彭绪良全未觉察到自己已落入皇城司掌控,观察了两日以为无碍,便放下戒心,令人将一封未尝署名的信送至城郊一处小脚店,当日便教人取走。第二日午后,彭绪良乔装出城,至南郊一处偏僻乡间与一生人会面。 言至此,赵虞德看向邵景珩:“虎贲军都虞候石潜此人,邵殿帅记得么?” 一日内第二回被问及此人,邵景珩轻一点头,若有所思。 “石潜不是已死么?”倒是穆昀祈诧异。 邵景珩沉吟间,赵虞德已作答:“石潜着实已死,但其家人犹在!” “遂,是石潜的家人欲替之复仇?”邵景珩口气沉静。 穆昀祈疑惑:“彭绪良是入宫几十年的老宫人,心思缜密不言,行事亦是谨慎,石潜家人又是何以说动他为此?” “石潜与彭绪良是同乡。”赵虞德转回正对主上,语出清晰:“彭绪良当日所见之人,是石潜之弟石演。臣将他二人堵在房中,石演心知阴谋败露,绝望下仰药自尽,未能救回。彭绪良则对一应罪行供认不讳,但提及因由,只道他闻石潜遭遇为之不平,且素来也因邵殿帅恣睢轻妄,目中无人……” 邵景珩一笑打断之:“赵都知何不直言,他是指我拥兵自重,目无君上?” 垂眸一顿,显是默认了此情,赵虞德适时转过话锋:“臣只觉彭绪良当是隐瞒了什么,欲求究竟,遂彻查其人履历,发现他入宫之初,是在彼时尚是贵妃的恭献太后宫中,时长达数载,后至先帝身侧,先帝仙逝后,才教派去侍奉官家,至净妃入宫,又入了坤宁殿。” 短暂静默后,穆昀祈抚额:“这般说,他实是为替邵后复仇才出此举?” “这般,”邵景珩轻叹一声,目光转黯,“净妃之死,当也与他脱不了干系罢?” 赵虞德点头:“于此他虽三缄其口,但想来应是有关联。吾询过净妃身侧宫人,彭绪良近时常趁隙与净妃独对,似乎悄然说些什么,净妃每每听闻,心绪便现波动。而御医有言,依净妃的症况,欲令病情加重并非须下猛药不可,实则只需拿捏得当,纵然区区三言两语,亦可乱其心智,而净妃每发病一回,不仅神志,身子也会较前愈发虚弱,加之风寒袭身,若再于用药上克扣几分,则回天乏力,也不为怪了。” 又是一阵令人压抑的寂静。 穆昀祈的目光由邵景珩那张木然的脸上移开,一字一顿:“瑶碧阁起火一案,既真相得明,便将主犯彭绪良交内司发落,并将其罪公告朝野以止流言!” 赵虞德领命而去。 薄暮时分,晚风已带凉意。黄狗不争仰面朝天躺在院中老树下,不时左右反侧,欲令趴在肚子上的狮猫滑落。 夕阳沉沦,将两条长影斜斜映上东墙。穆昀祈回走几步,撩起衣摆在檐下的台阶落座,抬头对上那人讶异的目光,轻笑拍拍身侧的空处:“你也坐一阵罢。” 片刻僵持,那人终是依言。 齐头并肩,邵景珩微微侧目,淡金色的夕晖恰到好处勾勒出身边人的侧脸,丰额隆准,清眉隽目,一眼令人倾心。 不自觉,一手已罩上彼者白皙光滑的手背。 “景珩,”穆昀祈忽而转头,眸光露忧:“你说彭绪良,会否是邵后留在身后指对你我的暗棋?”膝上的手缓握成拳:“若这般,则自今时起,吾还须令赵虞德彻查所有宫人的出身履历,将逆党悉数清出,斩草除根才好!” 其人音色冷厉,倒令见惯生杀予夺的邵景珩也有几分心惊,稍一静默,另起话头:“虽说瑶碧阁失火案真相已明,但一时半阵,外朝之议恐还难平罢?” 穆昀祈轻哼一声似不屑:“真相如是,何容置疑?”目光转回,“然你若指御史台弹劾一事,经此变故,倒还着实可能令一干闲人变本加厉,对西北旧事穷追不舍。”摸摸下巴,不怀好意一哂:“怎么,邵殿帅也有忌惮外议之时?” 那人回以同样意味的一笑:“臣得陛下庇护,却惧甚外议?只彼时弹劾不断,臣唯恐陛下应接不暇,终还要怪罪回臣身上。”笑语间五指插入他指缝轻交握,再出言,却似呢喃:“臣只怕陛下不悦……自小就怕……” 穆昀祈一愣,摸摸鼻翼:“因朕一不遂意,便会与你为难么?”此刻回想幼时那个乖戾怪诞的自己,着实几分汗颜。 却看他摇头:“只因你不开心便不与人说话,甚不肯出门,连学堂也不去,我便忧心先帝得知又要怪罪。” 穆昀祈耳根一热,声音轻下:“遂你便代我做功课,事后悄悄教人送与我,然我多时并不领情,教先帝得知我偷懒怠学自要加惩戒,罚我抄那些书,我来不及,你就又替我抄……” “我只是空闲时多,不欲无所事事,亦不想看你挨戒尺而已。”那人惟余苦笑。 太子殿下一旦挨了打,又要几日不说话,虽说邵景珩平日也不见得对那个执拗乖戾的小人儿存几好感,然几日不相搭理,总又莫名失落,彼时实算恼人。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也隐在西墙后。 穆昀祈起身拍拍衣裳:“朕要回去了。” 身侧人随他站起:“然补丁正与不争玩在兴头。” 穆昀祈挠挠鼻尖,不置可否。 替他拍着衣上的尘土,那人好言:“臣近时得了些新茶,晚间烹来与陛下一试。” 穆昀祈低头看看肚子:“朕饿了。” “臣这就去厨间取晚膳!”言罢已转身。 天光暗下,院中已是茶味飘香,余味不散至月上东墙。 夜色静好。狮猫终于玩腻了黄狗的尾巴,踩着其背一跃上窗台,从那条小小的窗缝溜进室中。 一盏孤灯独自伫立案上,却招不来狮猫的兴趣,四下环顾后,走去笔架前坐下,拍了一阵笔,或是倦了,就势趴下,目光循着隐约的呓语声寻去,竟见一缝隙——床帐未尝合拢留下的缝隙!碧澄的猫眼一亮,起身抖擞精神,轻快跃下书案,由床腿攀上,沿着床沿前走几步,到那缝隙处一跃而入—— 黄狗不争趴在窗下,只听里面一阵鸡飞狗跳的喧哗声后,头上的窗牖猛教推开,未及抬头,便听“喵呜”一声,一坨软绵物落上脊背,令它心肝一震,胸口突跳了半日。回过神来,周遭已静谧如前。 “喵呜”一声,狮猫将狗背作跳板,猛一发力再跃上窗台,可惜窗牖早已闭紧。满心失望,半大的狮猫只得任命将自己团成一团,闭上双眼,在淡淡的忧伤中入梦。 第五十七章 方过晌午,日光斜斜穿过树叶缝隙,洒落一地斑驳光影。 碧裙女子送客归返,凝目望向几步外的花丛,一时有感:“可惜这牡丹,今夕终未能开。”一颦一叹,春山暗澹,秋水凝愁。 “娘子已尽心,无须懊恼,花既生根,总有一日会开。”将才清出的杂草扔到园圃外的草堆上,花匠轻言宽慰,一面直身,由腰间解下一布袋:“老汉今日又带了些花籽来,这花喜阴,娘子看,便撒在那边树下的花圃中可好?”看女子点头,便提了袋子向小花圃走去,然老眼昏花之故,一脚竟磕到花圃边缘的砖石,人身一晃,手中的袋子飞出,花籽洒一地。 老汉忙自告罪了,弯腰去捡,女子未尝袖手,前去两步蹲下相帮。 “小妹依了大哥吩咐伺机煽动家主,奈何其人谨慎,谈吐滴水不漏,反是小妹情急下语出莽撞,险将心机暴露,过后回忖尚有几分后怕,恐他看出端倪,对我生疑。”言者惴惴。 老汉蹙眉:“其人能将过往罪行尽为掩饰,且谋逆之心深藏不露,可见心思之深绝非常人可及,你须小心!” 女子点头:“小妹知道了。”将手中的花籽小心放进地上的布袋里,面上闪现一丝犹豫:“小妹听说,瑶华宫失火一案已破,真凶是一彭姓内官,不知大哥……可听说过此人?” 老汉捡起花籽的手一悬停:“此事不该你问,且你我也与此案无关,遂莫多思,只专心分内事便好。”放花籽入袋,收紧袋口,“切记留心家主常与哪些人往来,寻机探听些内情,尽所能令他亲近信任你。”稍顿,疑虑的目光投向大门:“方才那是邵忱业么?他来做甚?” 女子轻答:“他来寻家主,然其现下不在府中,他便来此与我闲话。”稍沉吟,眉宇间竟浮显一丝愠色:“这老儿心思颇多,听其言下,倒有劝我出适之意,不知又在酝酿什么诡计。” 花匠眉心收缩:“眼下也无他法,只能见机行事,果真到不得已时我自有计较!”言罢看女子依旧心神难定,又宽慰:“你且安心,无论如何我皆会护你无恙。如今离事成只差一步,你再忍一忍,一旦取得邵某人为恶的罪证令大仇得报,我便携你去往江南定居,依你所愿开爿小铺卖些脂粉,就此安稳度日。” 听此言,女子面上的伤色才隐去,强作笑容将人送出门。 此刻花厅。 看到进门之人,邵景珩开口语气竟便不善:“这些时日我数回登门拜望叔父皆未得见,今日三叔却怎得闲来此?” 自知理亏,来者赔笑:“那几日着实不巧,我不是外出访友便是应邀赴宴,今日一得隙,就忙赶来了。” 邵景珩冷笑:“三叔却知我因何事寻你?” 邵忱业自然心知,当下也不敢作糊涂,坐下叹息一声,面色露苦:“景珩,三叔彼举,初衷也是为保全邵氏一族啊!” “是么?”彼者一哼,竟透怒意:“瑶华宫失火一案才平,外议尚因西北旧事指对于我,此时此境,三叔却以为进言立嘉王为储是上策??” 鲜见他这般厉色疾言,邵忱业竟是后背微汗,只得解释:“立储并非我率先谏议,而是瑶华宫火灾之后,众臣以为天子无子,国本未立,臣心不安,才相继进言请择宗室子进宫中教育,以备立储。我忖来拥立此事,一旦功成便惠及百世,可惜于此我已慢人一步,欲扭转败局还须另辟蹊径,遂才举荐嘉王,以期他念我此恩,好为我邵氏多求一张护身符而已。” “护身符?”邵景珩怒极而嗤:“我看是夺命符罢!三叔明知上对我一族是如何忌惮,却一再罔顾外议,轻率行事,当下此举令上对我成见更甚之外,却也陷嘉王于难境,即便官家原本属意嘉王,然经了三叔之口提出,官家便断不能从谏!由此,三叔却还以为嘉王会感激你么?” “这……”邵忱业一怔,想来确是此理,惭愧之余无言以对。 邵景珩苦叹:“我一再叮嘱三叔行事谨慎,莫要无事生非,奈何三叔总是听不进,如此下去,上难免对我猜忌更甚,如此该如何是好?” 邵忱业放下杯盏,言似小心:“你……上回不是说,有后计么?” “我也说过,此计欲成,三叔须韬光养晦,万不能鲁莽行事!”言者忿而拂袖:“事到如今,三叔便自求多福,前事所行若有不妥,还当从速善后,否则御史台追查下来,唯恐三叔自保不能!” 邵忱业嘴角一抽,显是惊到了,起身困兽般踱了两圈:“景珩,你素来沉着,上也与你亲厚,此回定要设法助我脱困啊!否则……”昏黄的老眸一转,音色复苦:“净妃新逝,若我再遇不测,唯恐你婶母惊恸之下不能支持,一众家小也从此无所倚靠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邵景珩郁愤,却终究不能对其多加苛责:一则无用,二来其是长辈,况且当下,着实解难才是紧要。 揉揉额角,收敛怒意:“三叔有何事难解?” 看他并非要置自己于不顾,邵忱业心中一轻,坐下呷口茶,小心开口。 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此用在邵忱业身上,着实一语中的。但说邵相公行事,素来是见利必争、见财不漏,一通妄为后,却如今终见弊端。而祸事源头,还在那些横行无忌的小报。 如今小报势极猖獗,掘发内情、论人私隐已是司空见惯,揭起仕人之短来更是乐此不疲,近时便有户部侍郎张权中等因行不法而见诸于报,因此遭御史弹劾,悉遭降罪!而此些人,多少与邵忱业存有“私交”。 听言至此,邵景珩心下已明了,虽厌恶那些龌龊事,却还不得不耐下性子听之细数。 老儿且作坦然:“不过些小事,却教存心不良者夸大利用,道什么张权中曾以赠土产之名送我一筐死鱼,鱼腹内皆是珍珠,还道知制诰贾宗期强抢良家女送与我,甚有流言传我与彭绪良往来,交情尚不浅云云,实是荒缪!” 邵景珩懒与他争辩,言出直指要害:“此些事,于外可留有实证?” “这……”邵忱业老脸泛红低头捋须,“本无其事何来实证?只怕就怕小人刻意栽赃,甚为一己之私而言出侮蔑……” 打断之,邵景珩冷声果断:“珍珠折价多少,寻由以现钱归还张家,并暗示张权中,当下噤声,今后自还再起有机。”转眸:“那女子如今何在?” “在……在府中。”老儿言罢低头啜茶,似恨不得将整脸塞进盏中。 邵景珩按按眉心:“好生安置之,并安抚其家人,须令之承认是自愿入府!”再一忖,“至于彭绪良,介于前案,其指对你我之词皆无足采信,遂你于此一概不认便是。” 老儿一一应下,当下对其人好生恭维了番,看之怒气似消退,忙转过话去,竟言及顾怜幽:“此女当初虽是我引到你身侧,然其身世毕竟无从查实,且曾牵涉乞伏哲利遇刺案,如今思及我便深感不安,只怕她接近你另有目的,遂你还是早些摆脱之为妙。” 邵景珩蹙眉:“三叔有话直言。” 老儿鼻中讪笑两声:“你何不早些令之出适?” “出适?”邵景珩眯目:“然顾娥出身之故,此事恐难如意。” “此不难!”见得转机,老儿顺水推舟:“当下便有一良机!御史中丞杨绰对此女爱慕不已、心心念念,遂你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将顾怜幽赠与杨绰?此举一则解你隐忧,二来也可笼络杨绰,岂非两全其美?” 暗下一嗤,邵景珩心下正猜度着杨绰为成此事许了这老儿多少现利,便闻小厮在外回禀,竟道嘉王来见!邵景珩意外之余,匆促打发走邵忱业。 须臾,一脸忧色之人在仆从指引下进门。 心已猜知其人不安的缘故,邵景珩迎前一揖:“三叔行事轻率,不计后果,累了殿下,还望恕罪!” 穆寅澈心神不定,当下也无心与之虚与委蛇,一见便直言倾泻愤懑:“表舅此举实是太过冒失,小王无端教卷进事中,乃是惶惶不可终日,事到如今,唯恐官家多心,以为小王与表兄间有何不可告人之密谋,却又不知如何自清,遂前来求教于兄。” 邵景珩难堪,只得好言:“三叔行事素来鲁莽,不计后果,且刚愎不听人言,此一点想来上也有耳闻,且事出后我已当圣前替殿下陈辩过,上并无意怪罪殿下,遂殿下无须多虑。” “果真么?” 嘉王闻此却半信半疑,依旧在室中烦乱踱步。 邵景珩暗叹一声,上前欲携之入座,岂料才触到其袖,却见后者受惊般抽手,乍还似因突来的疼痛而嘴角轻抽。 “殿下受伤了?!”就衣袖拂动间,邵景珩隐约瞥见其人露出的小臂裹有一圈白布,自一惊。 嘉王吞吐:“未……未曾……”触上那双质疑的目光,又惶张改口:“只……不小心碰伤而已,无碍。” “是么?”邵景珩不顾反抗执起他那只受伤的手撩开衣袖,但见一圈白布自手腕裹绕至大臂,眉心愈紧:“殿下是如何大意,才能碰伤至这般?”见那人垂眸不言,失望一叹:“究竟有何隐情,令殿下当我也三缄其口?” “我……”踌躇半晌,穆寅澈似终下定决心,小心抬眸:“我与表兄实说了,表兄可千万莫令上知晓,否则……我今后恐便难得自由了。”看那人不言,以为他已默认,便凑近:“此是我私自出外游玩时,教歹人刺伤的。” 邵景珩眯了眯目,示意他言下。 “说来也是我大意。”穆寅澈沮丧中又露懊恼:“那日入夜后,我百无聊赖,带两近侍出门沿州河散步,欲至南亭湖心桥游走一圈,却岂料事出不测,行至人烟稀少处,路边忽窜出几个歹人执刀行凶,幸得近侍奋力抵挡,才未酿成大祸,终却也教抢去随身一块佩玉。” “劫财?”邵景珩面色凝滞:“州河一带素来太平,从未听闻出过盗抢案,况且你有侍卫伴随,这干盗匪竟也敢妄为?” “这……”嘉王一时也迷惑,且沉吟:“或是……凑巧罢……” “邵后身后尚残留多少余孽……自今时起,便将一干逆党悉数斩草除根!”乍回响在耳侧的话音令人心猛然一沉。 着实——凑巧!嘉王,才受邵忱业举荐为储君人选…… 第五十八章 庭院清虚,亭廊蜿回。 下曲廊穿牡丹丛间小径,头顶浓荫避日,果实坠累,乍看团团簇簇,不啻春花繁景。 前去又穿一月洞门,郭偕耳内的笑声愈发清晰——女子之音,清爽怡快。欣然翘首,前处杏树枝丛间一抹鹅黄,是女子半身裙裳。 “青杏已摘了半篮,入酒早够了,下来罢。”嘉王的声音,倒似哄劝。 枝叶间裙裾一动,探出张称不上明艳、却也青秀悦目的脸。郭偕一眼见之,便觉熟稔。 女子扶着树干将几颗青杏扔到地上的篮中,咯咯笑着:“这树挂果过多,留着长成也是小而涩,反是摘掉些才好。 “目光一转,扫到新来者:“你是那日在巷中撞我之人!” “郭兄来了?”嘉王转身蘧然。 郭偕上前施过礼,又向女子赔罪。 跳下树,女子好奇般上前两步盯着他:“我听闻你是禁军将军,那日是为追逐歹人才与我撞上,自不怪你。”言间竟是撸袖露出小臂,“你看,臂上与膝上的伤都早好了,连疤都未留,因是……” “明霞!”嘉王口气稍重,显是不悦。 女子悻悻放下衣袖。 “你先回房,我有事与郭将军商议。” 嘉王口气缓下。 “遵----命!”女子拉长话音,转身走过身侧又冲郭偕一笑:“等我制好这杏酒,还望将军一道来品尝!” 眼见嘉王面色又晦暗几分,郭偕心下叹苦,只得垂眸拱手,算作答复。 鹅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粉墙外。园中两人一前一后向花亭踱去。 “郭兄在想什么?” 郭偕抬头,才发现嘉王已跨上花亭台阶,此刻居高临下看着他,眉目含笑:“若是好奇明霞为何在此,乃因我偶然得知她孤苦伶仃,身无余财,却通些文墨,尤熟知佛经,而我身侧正需个抄经之人,便将她带回了。” “原是这般。”郭偕一沉吟:“但……” “郭兄若想劝我将明霞送走,便大可不必。”步入亭中之人已知他心思,坦诚与之释疑:“明霞之事我已禀过官家,请求留她在我府中。皇城司彻查过其人身世,知她父母双亡,自小在邓州山间一处庵堂长大,后外出谋生,辗转多户人家做使女,半年前入京,并无可疑,遂上已许我所求。” 郭偕凝眉:“然此也不能证明她与那日吾等追拿之人无干系!且说殿下还记得秦柳直罢?其人当初也是查得身世清白,岂料却是冒顶他人名姓。” 闻者却不上心:“明霞是独居,家中无他人,邻里也未见过样貌与当日逃脱之人相似者在近处现身,看来那着实只是一巧合。”一哂转眸:“况且明霞的脾性,郭兄方才也得见一二,如此,却能奢望她藏住什么秘密?” 这……倒也是。 趁他怔楞,嘉王转过话锋:“郭兄今日来,是奉了上意罢?” 郭偕忙应:“郭某奉旨前来彻查殿下当日湖边遇刺一案。” 嘉王讪然:“果然……都过去这许久了,也不知表兄与官家为何要执着于此……” “邵殿帅?”郭偕有些意外,“殿下之意是,此事,邵殿帅也知情?” 嘉王点头,浅露无奈:“我当日不得已向表兄透露遭劫之事,不想他将此情禀告于上,且谏议由殿前司接掌我府中护卫之职,我再三婉拒,无奈表兄力争,以致我不得不道出实情,因当日我仅带两黄门出行,才教歹人得逞,遂此怪不得侍卫疏于职守,而是我大意招祸。由此表兄才让步,官家便令郭兄彻查前案。” 强露一笑,郭偕心下却惟苦叹:莫说这案子过去许久追查已难,就说此间那些蹊跷,令人稍忖便是后背发凉,实不堪细究啊…… 出嘉王府时天色尚早。一路失神,到家时暮云四合,想来或是无意间绕路却不自知,郭偕无奈之余,满心惆怅。 前脚推门入室,后脚就有人风风火火跟进,向前一伸手:“我的杏花酥糖冰酪桃脯蜜饯呢?” 对上那双满怀企盼的眼睛,郭偕才想起晨间应他之事,自露愧:“今日一路因事分心,着实忘了,便令小厮去走一遭罢。” “罢了,就知是这般……”拦住他,来人到桌前放下手中的篮子,“我听闻你要去嘉王府问案,便知回来不早,遂自去买了糕点,另有炊羊与烤蟹,就待你回来一道吃。” 郭偕脸面更热,然复忖又觉不对:“你无端何来闲钱?难不成又教我娘劝上牌桌了?”皱眉,“我已再三叮嘱你,在我府中凡事皆可,但唯有与我娘赌钱这一事,能避则避!” “我何时说这是与你娘赌钱赢来的?”受这一通指责,荀渺也恼起,“上因我编纂小报有功,今日召我前去有所下赐,以示褒奖。” 郭偕一愣。 那人怒意难消,自篮中拿出个油纸包拆开,唤声“喜福”,便迅速拣了块极小的肉甩手扔出,现身门前的黑狗一跃而起稳稳接住,囫囵咽下,直勾勾的目光又投来。 欲壑难填!心内暗骂,却也只得低头继续在包中翻拣,一面比较:这块不是最小……那块虽小,却都是精肉……带皮的也挺好……罢,就那块骨头罢!然……上面竟也有肉!! 好容易寻出块仅沾几丝肉屑的骨头,一横心甩手,身后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清晰入耳:那畜生每一口都似咬在他心尖! 抬袖拭拭额上因发力过猛而催发的薄汗,心知肉是不能再给,只得抖着手去解裹蟹的纸包,一面盘算:肉自吃,壳中有黄也自吃,蟹脚……一只蟹八只脚,多时也能挑出小半碗肉!那……似乎已不余什么了…… “蟹脚尖上无肉!”好在耳边一言及时替他解急。 眸光一亮:对!然而…… “就是难掰而已。”又是一言中的。 荀渺正无计挠头,眼角余光忽见一物向己侧探来----一把剪子! 对,掰不动,可剪啊!心下一喜,急忙去接,伸手到一半却悬停,目光上移触上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周身一颤,羞愤之情难以言喻。 “不要么?”那人口气纯良,将剪刀置于桌上,坐下拈起块羊肉送入口:“那我先吃,剩下蟹壳骨头与喜福,就不必白费气力精挑细拣了。” “我买的,你莫吃!”回过神来,荀渺作势要夺纸包,然终究只是指尖碰了碰油纸。 彼者见状拈块肥瘦相宜的肉递去:“未明真相对你横加指责是我错,明日我买回遇仙楼的醉熏鱼与陈记的桃花糕赔罪。”言罢看其人面色果缓,口气转正:“我实是怕你再惹恼我娘,毕竟来日方长,现下莫要招罪她,来日也好说些。” 低头吃肉之人也不知听清他话否,不置可否,吃罢才咂咂嘴:“还要鹅鸭排蒸荔枝腰子、冻鱼头和梅花包……”歪头,“还有红丝水晶脍,再带两碗乳糖真雪(1)!”仔细想过,确认无遗漏,才拿起只烤蟹剥起来,一面似随意:“说起你娘,她近时常与我言,你即将娶个郡主回来。你倒胆大,竟连这等谎话也敢编,却未想过如何收场?” 咬口杏花酥,郭偕悻悻:“她逼我太紧,我只得随口编造,反正也未说定何时婚娶,如今便见机行事,过一日算一日。” “得过且过?”掀下蟹盖,才想起手边无物可挖取膏黄,荀渺摇头失望:“然此终究不是办法。” 擦擦手捧过茶盏,郭偕片刻若有所思,忽出一言:“你不是要求外任么?我彼时与你一道。” 一怔,荀渺才入口的糖冰酪险些喷出来。放下碗装作玩弄桌上的蟹钳:“我……还未打算……且说小报……” “也是,那便过阵再言。”那人倒未看出他的不自在,就此一言,说过则罢。 晚膳罢,趁仆婢收拾残局,二人对弈了一局,荀渺便早早告辞回屋。 夜气清爽,郭偕尚无睡意。 一盏清茶,临轩而坐。夜风阵阵,草木窸窣,花香沁脾。婉转的虫鸣声中,郭偕惬意闭眼似入定。 “汪——汪汪!”然也只得片刻,这静谧便教近在咫尺的狗吠打破。 郭偕睁眼,入目便是已探入窗内的半身人影。 “蠢物,教你别再撕咬我裤管,这已是最后一条未补过的裤子了!”那人一面蹬腿,一面回头叱骂。 暗叹一声,郭偕自手边拿块肉干扔出去,又将一条腿跨入窗之人扶下,满面无奈:“你定要回回如此么?” 拍拍衣上的灰尘,那人翻个白眼:“我谨慎些却还错了?现下天色虽晚,却万一有好事者暗处观望,见我三更半夜堂而皇之进你屋中彻夜不去,传入大娘子耳中岂能不多心?” 则你翻窗入户就不惹人生疑了?郭偕苦笑着咽下已到嘴边之言,携起他:“时辰不早,歇息罢。” “我要睡外面!”赶前两步,那人回头抛来一个乖戾的眼神。 月落风静,一夜安宁。 在人狗恶斗的梦境中挣扎半宿,郭偕一早醒来,耳边便是急促的叩门声。 身侧人睁开朦胧的睡眼看看他,面露憎恶,一拉被子蒙头又无了动静。 起身晃晃有些昏沉的头,郭偕小心跨过那人下床,前去应门。 来者是他院中小厮,身后跟着嘉王府侍卫,道是府中出了急情,请他速去。郭偕自惊,忙自换了衣裳出门。 才至王府正堂前,便听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郭偕额上青筋一跳,快步入内。 嘉王当下攥拳正立,胸口起伏不止,素来清淡的双眸已教怒意染红。对面侍立的侍卫俯首抱拳,脚前一滩水迹,旁侧是已碎裂的茶盏。 一蹙眉,郭偕上前急揖:“殿下息怒,不知侍卫们出了何错,还请殿下直言道来,我必严惩不贷!” 嘉王拂袖,怒意较之方才有增无减:“于这干尸位素餐者,是该小惩大诫了!他……”一眼扫过那侍卫,厌憎般挥挥手:“汝先退下!” 彼者领命而去。 “明霞,失—踪---了!”正眼看向来者,嘉王一字一顿。 郭偕一怔,心头数念闪过:“是教歹人掳去了?” 摇摇头,穆寅澈背转过身:“她自己走的。”听音,三分失落,七分愤懑。 第五十九章 “练兵!”穆昀祈眸光一闪,“这般说,确是有人私藏兵甲于归云谷,计行谋逆?” “看来是如此!”赵虞德点头,继续言下:“贼人戒心极重,两三千人乃是分处扎营,且远离山民居处,探子不敢贸然靠近,生怕打草惊蛇,只得隔山或居高观望。贼兵每日日日出而练、日落而歇,军纪严明,且粮草军甲充足,看来是早有筹谋。” “两三千人……”穆昀祈两指轻点书案,听音纳闷:“且不说在京师近郊悄无声息私募藏匿数千壮丁有多不易,便说军费当也不菲罢?朕因是好奇,难不成这主谋之人,除了权势遮天,竟还为富一方?” 赵虞德欲言又止。 “虞德有话直言,事已至此,即便言有偏颇,朕也不至见怪。”穆昀祈自留意到其人之不定。 见彼者垂首:“陛下恕罪,臣并非刻意知情不言,只此情……不过源于一些传闻,臣只怕随意妄言伤及无辜。” 穆昀祈拂袖起身:“事涉谋逆,还道什么妄言不妄言?清者自清,岂是流言轻易可为中伤?除非,其人果真行有不端!” 他言既至此,赵虞德自不敢推脱,只得将所闻禀上:“西北军中长久以来流传一事,道当初羌胡覆灭时,其镇守西关的白龙部近八千兵将不知所踪,后有传言,道是此部已教邵殿帅私自收编,藏匿在玉门关外以备不时之用!而白龙部投诚时,据闻带去了驻地城中所有金银财物。”顿了顿,“事过多时,也就大约一年多前,尝还滋扰我北境的羌胡另一残部咯泯部,忽也凭空匿迹,因是又有流言指此部同样是教邵殿帅留在西北的亲信代为收编……” “遂你以为,此事,乃是邵景珩谋反的前策?”穆昀祈自会意。 赵虞德却摇头:“此只是传闻,且臣以为,若邵殿帅是幕后主使,乃有几点说不通。一则未发现邵殿帅与归云谷有往来,二则,谋逆之事,随时可能泄露风声,行军调兵皆当从速,邵殿帅久经沙场岂能不谙此理?然当下实情却是,自去夕我在归云谷部下眼线至今,进山的兵丁至多也就四五百人,而若谗言是真,白龙、咯泯二部兵将加在一处要近万人,照此速推算,待他悉数入驻归云谷,至少也是四五载之后了,此实与’兵贵神速’的兵家箴言背道而驰,不似惯于用兵、杀伐果断之人之手笔啊!” 穆昀祈面色凝滞:“若非是他,又会是谁?” 赵虞德微蹙眉心:“这主谋若果真如臣先前推断,未尝领过兵,则具嫌疑者还不在少数。譬如邵忱业,又譬如邵后身后、似如彭绪良这等余孽,因是请陛下再宽限些时日,容臣彻查!” 穆昀祈踱前两步,抱起窗台上的狮猫轻抚片刻,转回身:“朕至多只能再容你半月,归云谷距城中不过数十里,贼兵窝藏一日,朕便一日难安,遂半月之后,无论你是否查有所得,朕皆会发兵入山平寇,即便拿不住主谋,但擒住替之练兵者,讯问下也当有所得。” 赵虞德领旨。 “还有一事。”踱回将猫放到案上,穆昀祈挪开手边的书册,“嘉王遇劫一案,你有何见?” “这……”赵虞德有些诧异,“此案陛下未令皇城司插手,臣不敢妄议,但臣听闻州河一带素来太平,且嘉王是带了随从出行,彼时天色也还不晚,遭此祸确有些说不通。” 穆昀祈一手捏捏猫儿,看去心不在焉:“依你之见,郭偕有望破获此案么?” “臣以为,极难!”赵虞德目光坠地,“此案过去已有时日,嘉王与随从也皆未看清贼人脸面,周围又无其他目击者,如今唯一的线索只惟那块教抢走的佩玉,要捕获贼人,最好之法便是寻到此玉再溯源,但万一贼人不急销赃(因已得知当日劫了不该劫之人),甚已离京远走,则破获此案的可能,便是微乎其微。” 穆昀祈逗猫的手一顿:“这般说,朕将此案交与步军司,倒着实为难郭偕了?”摇摇头:“如此,你便助他一臂之力,尽早捕获歹人,澄清真相,杜绝流言!” 赵虞德再拜领旨。 其人且去,穆昀祈自逗了一阵猫,又趁那条左右晃荡的猫尾触翻砚台之前,及时拎着猫脖将之扔回窗台——想来也当做些正事了。 “喵呜----”孰料猫爪一爪踩住他那只即将抽离的手,抬起的眸子里充溢无辜。 穆昀祈失笑:“弄乱书案,你却还委屈了?” 俯身趴上他手,伸出满是倒刺的小软舌貌似示威,一面搔首弄姿又露弱态,软硬兼施,唯一的目的便是----绝不放行! 僵持半晌,还是穆昀祈先屈服,临轩替补丁大王顺毛,口中却是嗔怨不止:“那日教你留在邵宅你不愿,回来却又不安分,一心只想往那处去!”想来便生气:“宫中那几只良种猫,你与谁皆玩不到一处,偏生认定邵家那条来历不清的野狗,岂非自贱?” “喵呜----”猫嘴张了张,叫得软糯,于主这番指责不置可否,也显不在意。 好在穆昀祈也习以为常,捋着猫毛顾自:“如今他疑心我要害寅澈,且归云谷一事也不知与他可有牵扯,我一时半阵自不会再往西院去,你若去了——”回手又一捏猫儿,语气转狠:“从此便莫回来!” “喵----呜!”不知是这一言过重,还是耳朵教捏痛,狮猫忽而站起,一抖精神,转身跃上临轩的老树,沿枝干稳稳上攀。 穆昀祈抬头,见老树枝头立着只专心梳毛的喜鹊。 “见异思迁!”叱骂一句,在爱宠身上遇冷之人拂袖转身。 才坐回案前,便闻黄门来禀,郭偕待召。 其人入内,便就前案查无进展而告罪。穆昀祈自今无意苛责之,只就事叮嘱一通,并告知已令皇城司助他彻查。 郭偕谢过,继看天子无多言,便斗胆:“臣另有一事欲禀知陛下。”看座上人点头,一时小心:“嘉王近时将一女子带入府中长居,不知陛下可有耳闻?” 穆昀祈颔首:“嘉王禀过朕,朕也令皇城司彻查了此女身世,当是清白,遂许他此求。”一顿,显然印象已模糊:“彼女似唤……明……” “明霞!”郭偕提醒:“此女前两日不辞而别离开王府,至今下落不明,嘉王因此震怒,令臣定要将之寻回。” “私自离府?”穆昀祈闻言意外:“可知缘故?” 郭偕摇头:“只知她筹谋已久欲逃离,那日寻机下药迷晕随父同来的花匠之女,换上其衣裳出门,就此一去不归,至于逃离的缘故,尚未查明。”眉心缩进,“她失踪第二日一早,臣命人满城搜寻却不得果,想她一介弱女子,若无旁人相助,区区半夜间欲销声匿迹绝非轻易。遂此间……”抬起的眸中显露忧色。 “你以为,此事或又如前番秦柳直案一般,另存内情?”穆昀祈自会意。 郭偕承认:“臣所以认为此女身上颇多可疑,乃因吾等与她之初遇,便存蹊跷。”继将当日冲撞其人经过粗略道来。 穆昀祈闻听竟显意外:“此事,当初寅澈当朕一字未提,否则,朕断不会许他将此女留在身侧!” 郭偕苦笑:“嘉王正是知此,才决意向陛下隐瞒罢。” 稍斟酌,穆昀祈恍然:“这般说,寅澈果真对那女子动了心?” 实情显而易见,郭偕无意多嘴。 “如此,可就为难了……”起身踱两步,穆昀祈苦笑,“寅澈当下如何?” 郭偕回:“嘉王焦急,命我定要寻回此女!臣已劝过嘉王,然他似乎不以为然。” 踱了两圈,穆昀祈拿定主意:“此案朕也会令皇城司助你追查,这唤’明霞’的女子必须寻到,但不可令之再亲近嘉王。”回身坐下,口气转厉:“且这段时日不许嘉王再擅自出府,否则必受严惩!” 郭偕从命。自宫中出来,径直回去步军司处置了半日公务,眼看日薄西山,想起官家嘱咐,便想去嘉王府走一遭。 然而这一去,才知竟又出事了! 第六十章 嘉王白日里去建宁寺礼佛,至晚依旧不见出来,侍卫隐觉有异,入内探问才知佛事罢其人竟独自由寺庙后门离去,当下不知所踪。 郭偕闻之失色,心内连连哀叹流年不利——此起彼伏,横祸不断,着实是怕甚便来甚!然事既出,懊恼也无用,当下只得令人四处找寻。 由近侍口中得知,嘉王出门并未带多少财物,一切与寻常无异,且马也仍留在寺院内,而寺中小沙弥证明,嘉王是独自一人出的后门,并无遭劫持的迹象,郭偕心下才安定些,知他不至走远。 日落西山,华灯初上。 立在建国寺后门外,郭偕目光循着灯火游走在远处鳞次栉比的高台楼阁间,凭空猜测着那人的落脚地。夜风拂过,带来近处湖水的味道,以及,隐隐约约的笙簧之声。 心念一动,郭偕转向侍卫:“近处可有大些的酒楼?” 侍卫回:“寺庙周围无酒楼,远去些,往北三四里有处望月楼,尚算雅静,往东的话,便要过州河去寻了,至于南边……” 郭偕打断之:“我自去望月楼,尔等兵分几路,将这周遭十里之内大些的酒楼一一搜寻过去,看可有嘉王踪迹。”已然入夜,想来嘉王殿下当也饿了…… 一刻钟后,郭偕已策马驻停望月楼前。侍卫所言不假,这是周遭最大的酒楼,且算雅静。 郭偕入内寻来管事的与了些银钱细作打听,得知约莫半个时辰前,着实有个身形衣着与嘉王相似之人独自前来,当下便在临湖的雅间独酌。 所料不错,郭偕心下暗喜,匆匆随引路的小厮往里去。 穿天井进了内庭,见不远处又是一排阁子——自是临湖那些!上了阁前走廊,右转向北,沿途阁中多静谧,只偶闻谈笑声。 郭偕一路脚步飞快,将至拐角时,不防前方阁门忽开,走出一人,郭偕收脚不及,侧面与之撞上,后退一步急告罪,孰料抬眸,却见张熟稔的冷鸷寡薄脸。 那人目光亦转来,原无波澜的脸上顿露怒意:“是你!” 郭偕暗叹一气,拱手再告罪:“在下一时情急冲撞阁下,还望见谅。” 好巧不巧,这人竟是周奇! 狭路相逢,且说周奇已染醺意,加之留意到郭偕改口不再称他“表舅”,自以为刻意轻慢,岂能气平?当下对其冷嘲热讽了番,言至犀利处,旧话重提,道什么“朝廷下任,举贤不举亲……汝黄口小儿,何才何德,也敢高居?”云云,甚出狂言令郭偕自行请辞步军都虞候之职。 此刻阁内其他人闻听喧哗,皆出来相劝,然周奇借着酒意依旧喋喋不休。 郭偕本是极力隐忍,但终教他一句“养而不教”惹恼,怒令智昏,竟起反驳:“吾本克己守礼,当初也认你是为文士君子,才尊称一声‘表舅’,但如今看来,着实是高估了阁下的心胸肚量!你指我之言,本无一合情,郭某虽才德浅薄,但权位是凭一身功勋挣来,绝然无欺!汝言之凿凿,数回上谏道我欺世盗名,实不过因当年之失而耿耿于怀,遂才对我横加污蔑,妄言欺上!今日既点破,郭某言出在此,自今后,你与我相安便好,然若仍旧这般,因一己之私而咄咄逼人、纠缠不休,便莫怪我不念旧情,争锋相对!”言罢拂袖而去,留其在后跳脚怒斥。 拐过转角,郭偕听身后喧哗声终小去,心知周奇已教人拉进阁中。深吸一气,驻足静立片刻,才上前叩响那扇紧闭的阁门。 “进来!”或以为是店内小厮,屋内人听音并未设防,见到来人那一刻,才一怔。 “殿下,时辰不早,”瞥了眼桌上的酒壶,郭偕放平语调,“此处人杂,该回便回罢。” 穆寅澈放下酒盏,垂眸不言。 郭偕坐下:“殿下有何难言之隐,可能与郭某一道?” 半晌,对坐之人长叹一气:“郭兄,你说小王是否对明霞太过严苛了?明知她生性肆意,却偏生还要以常礼约束之,遂才吓跑了她?” “殿下多心。”郭偕语焉含糊:“明霞出走,当是另有缘故,譬如……”思忖间摸摸鼻尖,“挂念亲朋,或是在外尚有未了之事……我已命人加紧找寻,想来只要她还在京中,总能寻到踪迹。” “果真?”那人眸光一亮,旋即又暗下,“然万一,她已出京去了呢?须知当初,她也是独自一人来到京中……” 郭偕宽慰般一笑:“她入京是为谋生,离开王府乃因一己之缘故,又非负罪出逃,再说她身上无盘缠,又如何出京?想来当下是在城郊何处讨生计呢,殿下莫要多虑,容我两日往周遭寻一寻,不定很快便有消息。” 穆寅澈忖了忖,或觉他此言也有理,愁绪渐消散,便露愧意:“我就这般出来,与郭兄添烦了罢?彼时一念忽生,就想出来透透气,又怕侍卫阻拦……” 郭偕未否认:“殿下既知此举不妥,今后便莫再犯!须知当下正值多事,为免横生枝节,官家已有谕,令殿下这段时日不可再出府去。” 穆寅澈苦笑,自也知趣:“我着实不应与兄再多添烦,这便回罢。” 郭偕起身,却示意他且候片刻:“我方才来时,见御史周奇正在转角那阁中与人饮宴,万一教他瞧见殿下,必又生是非,遂容我先去一探,见机再行事罢。” 嘉王自听从。 郭偕出门去了片刻,回时面带忧色,原是转角那阁子当下竟是门户大开,要由门前经过不被发现实不可能,然而眼下才戌时,听阁中杯盏交互、笙簧喧阗之声,想来不至半夜,这席是散不得,然而嘉王晚归一刻,消息便多一成外泄的可能。 思来忖去,嘉王一咬牙:“我们就径直下走廊穿庭中出去罢!” 庭中?郭偕愣了愣:彼处遍植花木,中间尚有假山水潭等景物,就是连条小径都没有,却怎走?一时迟疑:“此间无明路,即便果真能穿出去,也会弄得一身零落,彼时或恐……” “无妨!”嘉王心意已决,“天黑,即便沾染些尘土也看不出,再说当下也无他法,在此滞留下去,府中至半夜不见人,岂不惊慌?万一教外得知,小王可就要受难了!” 想来也是,郭偕便不再坚持。二人悄自出门,翻出走廊下到庭中,还好这两日未尝下雨,那泥地还能行走。二人凭直觉一脚深一脚浅在花木丛中摸索,不时教枝叶藤蔓勾住发丝衣角,引发苦叹连连,却也无从回头,好在不多时就踏上了明路。 就着中门内的灯光草草理了理衣裳,二人快步向外。在前庭吩咐嘉王先行,郭偕自唤来小厮结了酒账,才出门与之会和,二人一路归返,幸无多事。 将嘉王平安送归府中,郭偕又招来侍卫们训诫了番,才自归宅。 清风明月,夜色尚好。郭偕心绪渐开朗,策马迎风,一路飞驰,抵家也才亥初。下马便见小厮匆匆迎来,道是大理寺来人,正在前庭候他。 莫名心生不祥,郭偕忙自前去,见来者竟是大理少卿郑戬,且随身带了捕役七八人随行。心知有异,忙问其来意。 “郭将军今夜,据闻去过望月楼?”郑戬不答反问,显怀意味。 郭偕承认:“郭某确实去过,然离开已有一阵。” 郑戬声色不动:“据闻将军今夜在望月楼遇到御史周奇,且与之起过争执?” 郭偕点头,面色轻凝。 “那郭将军可知,”郑戬踱前两步,目光似随意一扫,停在对面人脸上,“半个时辰之前,周奇教人发现躺在望月楼后|庭的花木丛间,死了!” “什么?!”郭偕大惊:“怎么死的?” “被人刺死的,”郑戬语无波澜,目光下移,忽一凝眉,“将军衣摆那处污迹,从何而来?” 郭偕随他所指看去,果见衣摆上方两块紫褐污迹,绝非污泥。 血! 第六十一章 一、二、三……七、八,南北八步,东西六步。 倒回硬板床上,郭偕暗自感慨:不愧是台狱(1),宽敞之余,睡榻与桌椅也较之殿前司狱要上乘些,至少翻身时,身下这板床发出的吱嘎声不至震得人耳内生痛。此还须谢圣意眷顾,否则他当下,便当在大理寺或开平府狱中,对着霉迹斑斑的墙壁,与鼠虫抢夺残食了。 门外一声轻响,郭偕爬起便见狱吏已现身门内,手中照旧拎着大小三四个食盒,走近将彼些置于床头的小桌上,一笑露谄:“郭将军,您的餐食到了。” 郭偕起身谢过,狱吏嘱他尽快用膳,便自离去。 在桌前坐下,郭偕拿过最大的食盒掀开,见内中三层,放置了大小不下十个碗碟,心知是老母为他所备,心中难忍一酸:此回,又令二老悬心了。 再拉过那个略小的红漆食盒,此物精致,面上与旁侧皆以金漆绘以花鸟。郭偕揭开盒盖,见内中只两三碗碟,揭开中间那碗盖,一眼竟见个“安”字,是以各色果脯蜜饯插在糖饭上拼出,当下果蜜之味夹杂着米香四溢,令人垂涎。轻一吁叹,郭偕敛眉:嘉王,他着实不必这般…… 目光继落到那个最小且木色暗沉的食盒上,端出其中唯一的汤盏,揭开但见汤色红赤,且冲鼻一股药味,虽郭偕不甚通药理,却也猜知此物必具怡神健体、祛湿除邪之效,对于久居阴湿处、心绪不宁者自对症。不消说,此是郭俭夫妇的一片心意。讪讪一笑,郭偕忽而觉得,郭俭平素若穿得素净些,不施粉黛,倒也未必那般不耐看…… 最后一盒,郭偕伸手过去,才触到盒壁却一顿,嘴角弯出一抹玩味笑意,拉过案角的砚台奋笔疾书,不一阵,便写满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稍忖,又在那纸上勾划起来,半晌搁笔,轻吁一气,照单念来:“软羊焙腰子羹、葱泼兔、煎蛤蜊、莲花鸭签、糖肉馒头——” 不对!前日已送过煎花馒头,今日不会重复!略忖,提笔勾去“糖肉馒头”四字,在旁新写下“甘露饼”。这才志得意满,拉近食盒打开,端出一小碟,目光一闪,顿露喜色:莲花鸭签!第二碟,葱泼兔,再是腰子羹,煎蛤蜊,一样不差!只剩最后一碟,郭偕小心翼翼,心口甚有些突跳,伸手进去端出那盖碗,置于面前深吸一气,缓慢揭开——甘露饼!果不其然!倏是狂喜,想来那人若在侧,不知是何神色呢!可惜…… 喜色渐隐,搛起一块兔肉塞进口,细嚼间,似见那形单影只之人趁着夕阳匆匆穿行在街市,好容易买齐几样吃食,在日落之前赶到此交到狱吏手中,对着紧闭的大门伫立片刻,揉揉发红的鼻尖转身,单薄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暮色中…… 一匙腰子羹入口,或是胡椒多了些,郭偕似觉鼻尖教辣得热疼,低头揉了揉。 此间饮食,任是再多两人也吃不光,然为免拂了众人好意,郭偕只得自每碗中取食几筷。 一顿饭,即便精做拣选细嚼慢咽,也不过耗去两刻钟。想到长夜漫漫难以打发,郭偕便满心凄惶。在床沿呆坐片刻,忽闻外间门锁一响,当是狱吏来收取食盒了。郭偕起身——他忽而,想要副棋子。 门被推开。 “长夜难捱,郭兄若还无倦意,便与赵某小酌对弈一阵如何?”声落,见一人一手拎壶、一手执棋,带笑现身,竟是赵虞德。 郭偕一愣,笑而抚掌:“求之不得!” 狱吏急忙收了食盒离去,二人便将小桌挪出,对坐布局。 两局弈罢,郭偕目光转到手边的酒壶上,摇头叹息:“赵都知这酒,今夜是要留与郭某一人独酌么?” 正专心清理残局之人闻言住手:“赵某以为郭兄棋兴正盛,此刻无暇小酌呢!”言间已拿起酒壶,与二人各自斟满,端杯敬上:“赵某失察,郭兄见谅!” 郭偕自领他此意,端杯饮尽,才道:“赵都知今夜来,不至果真只为与郭某对弈打发时辰罢?” 赵虞德一笑:“赵某今日前来,除了与郭兄一议这案情,尚有另一事向郭兄请教,当下正踌躇由哪一事说起呢。” 郭偕再饮一杯,笑意愈发舒朗:“先人后己,自是解赵都知之难为先,郭某此案么,晚说一刻也不至出何变化。” “既这般,赵某便言无不尽了!”赵虞德放下酒杯,问:“以将军过往经历推断,若有人掌两三千人马欲谋逆,可能成事?” 郭偕半沉吟:“此须就势而论!寻常而言,两三千人已是不少,若用兵得当,攻取万户之城亦不为难,便说当初商州之乱,初时逆贼不过数十人,皆是亡命徒,趁夜火烧商州府官衙,杀害州官取而代之,后借怪力乱神之说蛊惑百姓,强征壮丁,不出一月,贼匪人数已破千,且趁官军松怠之隙,连连攻城拔寨,直至祸及整个京西路,虽后朝廷一力平叛,却也费了半载之久才将逆贼翦除殆尽,此乃前车明鉴!遂郭某以为,无论贼匪人数多少,都不可小视,须尽早铲草除根!” “此言有理!”赵虞德点头,目光深邃:“商州之乱也好,数十年前的徐州之乱也罢,甚是回溯到我朝立国之初的剑南乱事,彼些,皆是远起于京外,但若……”眉心微缩:“这两三千人是被藏于京府近郊,则将军以为,主谋者是何用心?” 郭偕忖了忖:“若皆是精兵强将,则破城围宫也不无可能,不过此事欲成,一则时机须把握精确,必是在城中无防备时趁虚而入,二则行军须快,半个时辰内必要赶到城门,三是沿途须避开禁军大营,且说即便此三条皆能做到,却也只能得一时之逞,因不出半个时辰,禁军大军便会赶来勤王,他区区两三千人,即便兵强马壮,面对数万之众的禁军精兵,也唯有束手受戮。遂照常理看,行此计者,若非身后尚有余援,便是不通兵理、妄自尊大的愚者痴辈。” 赵虞德追问:“然若他并未打算即刻起事,而是继续加募壮丁入山藏匿操练,又如何说?” “入山藏匿?于京府近郊?”郭偕失笑,“为此者是读惯圣贤书的书生文士罢?却不知兵贵神速之理?两三千人藏于城外,风声随时会走漏,他却还从容不迫募兵,此着实已非愚钝二字可指!”一顿,“除非,他有十足把握,这藏兵之地隐秘,难为外寻得。” 赵虞德颔首:“郭兄此言是说到了要处,这藏兵处,乃是归云谷。” “归云谷!”闻者一怔,“此处不是……”沉吟间转过话锋:“这般说,当初刺驾一案,已得真相?” “非也----”赵虞德苦笑,“此事说来话长,还是留待日后再细道,倒是当下,郭兄既知这谋逆者藏兵归云谷,却还坚持先前推论么?” 略斟酌,郭偕不答却问:“此些兵丁,并非募自当地罢?”见彼者默认,一时露惑:“他苦尽心机将这两三千人调入京郊藏匿,若不是为直取晏京城,则难不成……”眸光一闪,“为自保,遂屯兵以备不时之需?” “然何人才存这等隐忧,且有余力为此呢?”赵虞德眯目。 “这……”郭偕抿了口清茶,一涤口中的酒味,“这便难说了,瑶华宫一案后,朝中形势错综,要凭空推断主谋何人实不易,只得为难赵都知追踪逐迹,多方探究了。” 少顷静默,赵虞德点头:“郭兄一席话,于赵某实如醍醐灌顶!”啜口茶:“继便说说郭兄这一案罢。我听闻大理寺眼下已寻到凶器,是郭兄彼时所在那阁中的果刀,杀人后被扔进湖中,案发第三日才捞上。郭兄于此可有话要说?” 郭偕苦笑:“我在那阁中不过停留片刻,莫说果刀,实连桌子都未触碰过,何来执刀杀人之举?” “那衣上的血迹,郭兄还是咬定不知来处?”赵虞德两指轻叩桌面。 郭偕蹙眉:“我着实不知那血迹来由,但忖来,或是穿庭中出去时沾上的。” 赵虞德想了想:“若这般,那周奇彼时当已遇害,因此草叶间才会留下血迹,且时辰也对得上,就是你离去前后,周奇独自出了阁中,被发现时已遇刺,不过……” 郭偕一叹讪然:“不过将此归结成是我杀人更顺理成章。” 赵虞德亦苦笑:“说来我有一点不解,郭兄为何要穿庭而出,而不走明路?” 郭偕眉梢不为察觉一动,听音无奈:“我先前已与周奇起过争执,且彼时他阁中门庭洞开,我怕由此经过教他瞧见又起纷争,遂才穿庭而出,不过是欲息事宁人。” 赵虞德点头,再敬他一杯:“那夜郭兄往望月楼是为聚友罢?可能告知其人名姓?” 郭偕未加迟疑:“郭某已当堂上说过,吾那友人与此案无关,只不过彼时是碍于郭某提议,才一道走入庭中留下脚印,但其人实是连周奇是谁都不知,又何从卷入?郭某如今不愿道明其身份,实是不愿与之添烦,此还望赵都知见谅。” “然而郭兄当知,你二人当夜若在一处,他或便是唯一可证你清白之人!”对座者好言提醒。 郭偕放下酒杯,淡淡:“然而可惜,他无从为证!因当夜,郭某为查看周奇是否已离去,曾离开过阁中片刻。” 赵虞德眸光一闪:“郭兄当知,即便你不说,我也可找来当日阁中小厮令之指认罢?” 郭偕仍笑:“那便是赵都知一意之举了,与郭某无干。不过赵都知当知,酒楼里每日人来客往,仆役们未必记得清每一来客之相貌,即便隐约记得一二,也不可全作采信,遂此举终究是徒劳居多,奉劝阁下还是莫费这心。” 赵虞德似有所思,一时未置可否。二人又饮片刻,赵虞德起身告辞,至门前却又驻足:“今日赵某宫中巧遇嘉王,也粗论了一番案情,赵某已告知他,当下欲救郭兄出囹圄最好之法,便是有人可证郭兄彼时无隙行凶。” 声色不动,郭偕拱手:“赵都知有心,若再遇嘉王,还代郭某谢过殿下垂问。” “此是自然!”门前人一笑转身,留音在后:“不过赵某以为此话,还是郭兄亲向嘉王道出,才显诚意。” 目送彼者离去,郭偕坐回桌前,自斟自饮间,眉心时凝时舒,看去心中有事难解。就这般独酌至夜深才昏沉睡去。 一早醒来,又是送膳时分。 幸好清早送来的食盒只两个——家中与嘉王府的。郭俭夫妇清早要忙开门迎客,荀渺若四处奔走便赶不及赴省中应卯,遂皆只送晚膳。 草草用过些粥羹点心,郭偕躺回榻上一面养神,一面忖着今日该如何打发时辰:赵虞德留下那棋可供消磨大半日,继而花费个把时辰重读那两本小书,便也将近傍晚了…… 门吱呀一声打断其人思绪。狱吏端着个水盆放到架上,回身拱手:“将军,外间来使正待候,请将军尽快梳洗了前去。” 郭偕诧异:“今日要开审么?昨日怎未尝告知?” 狱吏也纳闷:“在下也不清楚,但来使道此为上意。” “上意?”郭偕一怔,便不敢拖沓,匆匆洗漱了,又换身干净衣裳出门。在院中见到来使竟是皇城司的人,心中自生疑窦,却也无从发问,便随他登车而去,不出片刻至东华门,几人下车步入宫中,至紫宸殿前驻足,待候于此的黄门独引郭偕入内。 殿中虽是众臣环伺,却鸦雀无声,一片肃静。 参拜过后,郭偕悄自环顾了圈周围,见在场之人,有御史中丞与台下御史,大理寺正卿与少卿,以及刑部尚书、侍郎几人(1),此外,尚有当日与周奇一阁饮酒的两朝臣,另便是嘉王与赵虞德。 人既到齐,天子便令开审周奇望月阁遇刺身亡案。 大理少卿郑戬陈述过案情,便向当事人发问。 就郭偕与周奇相遇且争执之情,几人所述一致;再问郭偕何以在庭中留下足印,以及衣上血迹之来由,郭偕一一俱答,所言与前一晚对赵虞德道来之辞并无二致;再便是询问周奇与郭偕分别何时离开阁中,所得是这二人大约前后出门。 一番话问罢,看去郭偕着实深具嫌疑,然终究又无实证可证其罪,正一筹莫展,郑戬话锋一转,提到庭中留在郭偕足印旁的另一双脚印。 目光晃过嘉王与赵虞德,郭偕却未似昨夜那般强辩,因心知无必要。 诚如所料,嘉王未尝躲闪,承认自己便是那足印的主人,且细述当夜之事,证明郭偕未碰过那果刀,且也无隙杀人。 “这却未必罢?”郑戬不认同,“殿下难道忘了郭将军曾出门探过路?” 嘉王沉稳:“郭将军去探路是不假,然彼时小王一直在门内观望,可未见他杀人!” “既这般,则其人衣上的血迹又是何来?”郑戬继续发难,“须知汝等出庭中所走之一路,沿途草叶上并未见血迹,且郭将军也坚称未靠近过周奇尸身。” 对此未尝急答,嘉王且抬手撩起衣袖。众人放眼看去,见他小臂一道已将愈合的伤痕。彼者这才淡然:“那庭中花木杂生,小王不经意教残枝划破手臂,彼时情急只欲快些出去,并未留意,倒是回府才发现袖上有血迹,想必也是当时这血落到了郭将军衣上,只天黑未尝留意而已。” 目光相遇,嘉王嘴角不易察觉翘了翘,郭偕眼中一线浅光划过,复垂眼帘:他当然记得,那夜嘉王的衣袖,自始至终皆是干净,且他出门时,其人一直静坐阁内,所谓“观望”全属无稽之谈!然而话是出自嘉王之口,但天子信以为真,自无旁人敢质疑。 穆昀祈向郑戬:“除却血迹与时机上的巧合,可还另有人证物证指向郭偕?亦或,有他证可指凶手另有其人?” 郑戬叉手:“臣命人勘查过案发庭中的痕迹与脚印,然而终究太过错杂,难寻线索。据发现周奇尸身的杂役说,他是发现地上有血迹,且庭中花草弯折,才入内寻到周奇,后大声呼唤招来诸多人,将庭中花草踩得一片零落,已然分不清哪些是周奇(亦或凶手)留下的脚印,哪些又是众人赶去时踩出的,只此间有一路拖拽痕迹清晰可见,乃由贯穿中门至走廊的小径中段延伸至周奇陈尸处,可见是凶手将周奇拖入庭中时所留,只可惜脚印已不可辨,遂无从指认真凶。” 穆昀祈忖了忖:“但此拖痕并不在嘉王与郭偕出庭中所走的捷径上罢?” 郑戬摇头:“着实不在!遂嘉王与郭将军所过之处也才无血迹。” 穆昀祈点点头,目光扫过殿下:“诸卿可还存他问?” 众人相顾摇头,倒是赵虞德上前一揖:“臣存几问,欲请教郑少卿!”见天子颔首,转头:“赵某想问,周奇身上一共几处刀伤?且拖痕沿途可见血迹?” 郑戬未加思索:“一处,乃是一刀毙命!拖痕周遭可见血迹。” 赵虞德眯起双目:“既能一刀毙命,又是在明路上将人杀死,何不即刻逃走,而是多费气力将尸首拖进庭中掩藏,须知中庭小径随时有人出入,此举就不怕被人发现?” “这……”郑戬露难色。 “虞德之见呢?”穆昀祈急于求解。 赵虞德俯首:“臣以为,凶手此举,是为嫁祸郭将军!藏尸庭中,要么是有所图谋,要么是凶手不欲被人发现周奇已死,此中缘故,臣忖来当是郭将军彼时尚与嘉王一道在阁中,有人证在侧,自可洗脱嫌疑,此非凶手所欲见;自然,尚有另一可能,便是彼时嘉王与郭将军已经由庭中离去,为造郭将军杀人之假象,凶手原意或是将尸首弃于郭将军所经过处,但事出意外,譬如听见外间已有人寻来,遂不得已中途弃尸!” 郑戬蹙眉:“若是这般,凶手为免与来人正面相遇,自是另择路逃离,如此庭中便当留下其人逃走时的脚印啊!” 赵虞德反驳:“此也未必!凶手显然习过武艺,身手矫健,彼时若用些轻功小心踩着庭中坠落的花叶前行,可不留足迹;或是躲在近处,听到呼声后扮作酒客或杂役小厮随众人一道现身,继而再堂而皇之离去。” “即便这般,”郑戬依旧不甘,“然而,他要如何才能确保嫁祸到郭将军身上呢?” “这也简单。”赵虞德一哂,“若计划顺利,他只需将周奇的尸首安置好,再弄出动静将郭将军引到庭中,留下脚印便是,只不过或是此计未行,郭将军便先出来观望周奇那一阁中动静,之后又穿庭而出,于凶手而言倒是省了一烦,只不过此计尚有一缺,便是周奇的陈尸地与郭将军所过之处离得有些远,但因种种缘故,凶手未及再作布置。” “听来有理,”郑戬似已有七成被说服,“赵都知可有证据证明此些?” 赵虞德露憾:“皇城司未尝得旨查办此案,遂无从取证,只赵某先前办过一案,就种种迹象看来,此两案间当存关联,遂才贸然做此推测。” 郑戬转身上拜:“赵都知对此见解颇深,臣遂恳请陛下许皇城司参与侦破此案!” 穆昀祈斟酌片刻:“既皇城司手中尚有与此相关的案件,便索性由之接办此案罢,但限时两月须见分晓!” 众人领旨。 郭偕得益于嘉王的证词,当殿无罪开释,嘉王却因屡犯宗规而遭降罪,旨令其禁足府中三月、罚钱千缗。 一路虽是同行出宫,郭偕与嘉王却连对看一眼都不曾有。至宣德门前,众人四散,嘉王上马前似无意向后一瞥,郭偕才趁隙浅做一揖,道了声谢。嘉王摇摇头,其意自是不必挂心,便策马而去。 郭偕自呆立半晌,忽听身后人声喜呼:“郭兄幸还未去!”回头见赵虞德牵着匹枣红大马匆匆赶来。 “郭兄突然得释,理应尽快归家以报平安,我已替你备下马,这便去罢!”来者看去倒较之他还情急。 郭偕推辞:“多谢赵都知,然郭某走回去也不费事。” 赵虞德好言:“官家有谕,一个时辰后,令郭兄步军司听旨。遂郭兄还是莫要推辞,早去早归!” “听旨?”郭偕一愣,“因何事?” 彼者音透玄机:“到时将军自知,切记定要准时归返衙中!” 郭偕心知再问也是徒劳,遂拱手谢过,上马驰离。 到家拜见过大人,粗略禀知了内情,又好言宽慰过二老,便离家向步军司赶。一路行至御街,忽而拉缰驻马,稍犹豫,便调转马头向宣德门去,片刻至秘书省前。 站在檐下的阴影里,郭偕不时抬头看天色,好在所等之人很快现身。 远远瞧见,那人却似不敢置信,驻足揉揉眼睛,才飞奔至前,喘息间紧攥前人衣袖,却吐不出一句囫囵话:“阿偕!你……你怎……?” 已是初夏,衣裳太薄,袖下的手臂教他掐得生疼。郭偕拍拍那只还在不断加力的手,含笑:“我无事了,特来告知你一声,今晚无须与我送饭。” “果……果真?”彼者喜急,语无伦次:“何得这般快……是捉住真凶了?那……” 郭偕依旧带笑:“说来话长,我此刻尚有公事在身,不能久留,回去再与你细道。”看那人连连点头,却依旧不放手,心下无奈,又不忍提醒,只得转过话锋:“你今夜想吃什么?我若回得早便去买。” 似沉浸惊喜中未尝回神,彼者一言不发,只盯着他痴看。 郭偕暗叹一气,抬手拂去他肩头一丝轻絮,轻声:“阿渺,我要走了。” “嗯——哦!”如梦初醒,荀渺讪讪缩手,目光却依旧在他脸上。 “晚间便买熏鱼、煎鹌子与炒肺可好?”郭偕试问。 “唔——好!你说好便好!”那人终是露了笑意。 “那我走了。”郭偕反身上马,走出好一段回头,见那个身影依旧立在原处,一手揉着鼻子。 胸口一股不明来由的热意上涌,郭偕只觉鼻尖教灼得有些发酸。闭目转头,深吸一气,扬鞭疾驰。 第六十二章 月照清庭,夜风软和,草间的虫鸣声时断时续。 西厢窗户敞开,一人临轩静坐,专心阅览文稿。 “枢密承旨张绛、兵部尚书谢骞二人,竟为财色争夺一寡妇!张绛落败,唆使寡妇继子状告后母卷走家财!”案前人一拍案,大笑转头,“阿偕,你说好笑……”话音戛止,一个“否”字在口中缓缓化去,言者悻悻闭嘴回眸。 又忘了,郭偕自那日去后,至今未归。 轻叹一气,揉揉教夜风吹得有些发凉的鼻子,窗下人托腮转头,月下的庭院开阔而静谧,坐北朝南的主屋也依旧黑黢一片,令人怅然。 荀渺未想到,那日匆匆赶回郭宅,等来的却非那人允诺的吃食,而是皇城司的消息:其人受旨外出公干,归期未定!然所向何处、公干何事,一概不详。 由惊到喜,又到忧,数日之间,荀渺与郭家人几度徘徊地底云端间,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荀渺去过皇城司,听闻赵虞德不在衙中,不知是否有意回避,公主入内探听也无果。荀渺思来忖去,介于其人一介武将,最有可能是受旨出外平乱,然近时并未听闻何处生匪事,边境也还安宁,且上对此讳莫如深,难不成还与邵氏有关?如此一想,自生忐忑:若对手是邵景珩,则后果……于此不敢多想。好在后打听得知,这些时日邵景珩、邵忱业叔侄皆在京中,本自安分各司其职,并无异常…… “呜——汪!”窗下的狗吠将出神者拉回,起身探头,见院门依旧紧闭,中庭的青石板在月下折射着幽淡的白光。 “喜福,你又乱叫!”几分不悦,朝着游荡在檐下的狗影轻叱了句。 远处又来狗吠,黑狗闻听也抬头叫上几声,似作回应,继而茫无目的来回踱步:那人离开这几日,连这畜生也心神不宁。 二更鼓声响过,荀渺有了倦意。连唤几声,黑狗才不情不愿走回,却一屁股坐门前,无意进屋。 捡起窗下的木棍挥了挥,荀渺作凶相:“你要不进来也可,但若半夜在外乱叫,定吃一顿棍子,明日还将关你一整日!” 盯着挥舞的小棍看了片刻,黑狗喉中“呜呜”两声,耷下脑袋站起,前脚跨进门,小心翼翼一回头,见那人又一挥小棍,即刻跳进屋中,找个墙根趴下,两眼半睁半闭,一见人影近前,忙埋头进爪中,一声不敢吭。 上|床躺下,荀渺辗转了好一阵,好容易睡着却又做噩梦,见郭偕回家,胸前却插了支箭,让他替自己拔除,他握住箭头一拉,便见鲜血泉涌而出,如何都止不住!猛然惊起,已是冷汗沾身。 下床饮了些凉茶,惊跳的心渐渐静下,却再无睡意。踱去推开窗牖,眼角余光乍见一星灯光,乍以为是方才梦醒眼花,用力眨眨眼再看——不假!正屋的窗上,一团光影正闪烁。 难道是---- 胸口一阵狂跳,趿着鞋飞奔而出,却一脚绊上门槛,只觉身子一轻,人便扑地。瞬时的麻木感过后,撑着爬起,右脚触地一凉。 黑狗喜福快步随上,松口一物落地——正是那只被甩飞的鞋。 须臾,一人一狗已欢欣雀跃立在亮着灯的正屋前。 “是这柜中么?我已翻找过,并未瞧见啊!”里间传来轻微人声,虽含糊,却非郭偕。 荀渺凝眉,才觉事不寻常:若是那人回来,怎会不告知自己?难道是……陷害他之人贼心不死,知他离城公办,便趁夜翻墙入室,再回图谋不轨?这般……此刻去唤人也已来不及,只得当机立断! 折返庭中找了根木棍,回到檐下推开虚掩的窗户,将黑狗抱起扔入,自则紧随其后。 落地见一扇屏风。荀渺紧随喜福绕去,眼前人影一闪,他下意识举棍便打,孰料那人灵巧,偏头躲过,当下耳边响起一声:“当心——”却为时已晚,他手起棍落,敲在一硬物上,震得手臂发麻,一步跨前,又踩上滩水,脚底一滑,伸手拽住面前可拽之物,这才看清是个大木桶,当即桶身一颠,竟向此倾倒来! 好在一侧伸出只手及时将桶身拉正,然而荀渺收势不住,手一松,一屁股坐地,迎面一股凉湿感激得他周身一颤——桶中水泼他一身! 不及懊恼,抬手蒙眼:“何处狂徒,一|丝|不挂竟敢登堂入室!”言罢自一楞,思忖片刻,小心张大些指缝,入目一片平坦:那人已转身,留与他一个光|裸的脊背。 目光盯前上下游走半晌,终是犹豫着唤出那二字:“阿偕?” 接过小厮递上的裤子不紧不慢套上,那人回身:“半夜三更,你不是已歇下了么,来此作甚?”好奇而已,并无责怪之意。 “我……”荀渺好容易爬起,却是鼻头一酸,喉中发涩,费了好大力气也只道出半句:“我以为此处进了贼,不想……” “晚了,你先去罢,衣裳我自己找。” 荀渺愣了愣,抬头才知那人是吩咐小厮。 门声开启又关闭,踢踏的脚步声还未远去,荀渺便觉手上一紧——被拉着向内去了。 湿了的衣裳被随手扔床下,后背才贴到衾褥,若不是压身上的分量太重,荀渺险要一跃而起:“湿……湿!”身上也是湿的。 彼者不耐烦:“明日换!” 唔——也对,郭家又不缺这一床被褥,或者……一阵回去自己房中睡也可…… 半个时辰后。 浑浑噩噩间,荀渺总觉心头还有一事放不下,倒不是湿不湿了,而是—— 对了!猛一睁眼,埋头在那人身上一番摸索,正面看罢又把后背摸个遍,才如释重负长出一气:“幸好……” “作甚……半夜三更还腌咸鱼?”那人喋喋,似呓语。 “咸鱼?”说起这荀渺就来气,“自打跨进你家门,你却容我腌过鱼?就是当初带来的两条那么小的鱼也教你偷偷摸摸送给了常来打杂的张老汉,当我却说被喜福叼走,然你却不知这畜生从不吃腌物……”不过说到这儿,倒是……小心一回眸,果对上双神采奕奕的眼睛! “下作蠢狗!”耳根一热,却还不得不忍着腰酸爬起,放下两边床帐,又一愣:这都风平浪静了,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暗叹一气,低头看了眼闭目似已入梦之人,只得扶着腰从他身上越过,向里爬去。 “又作甚?”低沉的声音自后来。 “我……”好容易将自己放平,荀渺撇撇嘴:“前车之鉴还当汲取,万一明早又出何急情,似如嘉王府出走个婢女,亦或殿下难耐寂寥,又独自外出不知所踪,你总要赶去处置,起身还不吵到我?遂我还是睡里面。” 那人翻过身来,眼睛依旧闭着,话音倒清晰:“你知嘉王这段时日正禁足,上下近百侍卫守着,任他生了翅膀也难飞出罢?”静默片晌,正当荀渺以为他已入睡,却又缓出一句:“且说他要再出何不测,我此回之功,便也白建了……” 睡意已有些消散,荀渺本想问问他最后那一言何意,张嘴却又咽回,嘴角轻勾,伸手摸摸那张生出了胡渣的脸,空虚了许久的胸腹渐觉充盈,往前钻了钻:“阿偕,你回来,真好。” “嗯……”含糊的声音似自鼻中发出,那人行将入梦。 一夜无事。 翌日清早,郭偕被一阵晃动惊醒,睁眼见本当离去之人抱臂立在身侧,满面讽意:“嘉王府来人了,正在门外呢,汝还能安然酣睡?” 郭偕自不信,披衣到窗前张望,果见有侍卫立在庭中,当即心一沉,忙自穿戴好将人召进。 侍卫开门见山:“将军,昨日城外河中捞出一女子尸首,今日吾等闻讯赶去,见尸首面目浮肿已不能认,但衣着却似……” 郭偕一惊抢言:“似明霞?”看侍卫默认,面色凝滞,来回踱了两圈:“可令人辨认过?” 侍卫回:“吾等带王府使女前往认尸,她等皆不敢断言,只说衣裳相似。尸身上无首饰,也无明显胎记瘢痕,遂是难辨。” 郭偕揉揉眉心:“禀过嘉王了么?” 侍卫摇头:“一则不敢断定此便是明霞,二则开平府也尚未验明死因,遂小的不敢造次妄言。” 思忖片刻,郭偕决定:“这便随我去趟开平府!”言罢闻身侧一声轻嗤,回头对上那张写满嘲意的脸,无奈一叹,带三分威胁:“你再拖沓,一阵必然赶不及省中应卯!” 哼了声,那人两手背后慢慢踱离。 去过开平府又辗转几处,郭偕抵达嘉王府时,日已中天。 得知他来,嘉王迎到中庭,看去精神尚好,可惜春风含笑的眸子里时现颓意。 数日前宫门一别,郭偕尚未好生谢过其人相救之恩,当下自补过。 嘉王却露讪:“当日我听信左右之言,以为指证郭兄杀人实荒谬,况且大理寺也拿不出凭据,因是并不信他果真会将罪名强加与兄,甚以为不出两日便能查清原委,还你清白,却不想因此害兄身陷囹圄,险遭大难!终好在得了赵虞德指点,亡羊补牢未为晚。” 郭偕感激之余又自愧:“殿下为救郭某不仅受上责罚,且还伤及体肤,此恩情,郭某没齿难忘。” 嘉王赧色愈甚,缓下脚步待后人走近,才附耳低声:“小伤尔,不足挂齿!当日得知郭兄衣上血迹一事,小王便知轻易难以圆过,不得不出此下策,然据案发已过去多日,我生怕新伤旧伤一眼可辨,轻露破绽,遂只在手上轻划一道,再用些有助伤口愈合的药粉,翌日看去果似旧伤将愈,得以骗过众目,说来也是侥幸。” 再回谢过,郭偕却有所思,前走十来步,轻声:“殿下就丝毫不疑心郭某么?毕竟人证物证当前,郭某确存嫌疑。” 昂首一笑,那人转身一手落他肩上:“小王只知无论如何,皆不能令你背负罪名!”手上力道加重,此刻眸光里的意味,与其说是欣慰,不如说是殷切:“想来若当日落难的是小王,郭兄自也当与我一般,不遗余力施救罢?” 知他是戏言,郭偕却还正色:“殿下自爱,在外亦无仇敌,自不致招惹这些是非。” 那人一笑,未再多言。 入到堂中饮了一盏茶,郭偕看嘉王谈笑风声,虽欢颜难免有几分强做,但着实未见大不妥,便知城外寻得溺水女尸一事,他尚不知情。 郭偕并非粗人,然于言辞上的迂回曲绕、旁敲侧点实不喜、亦是不擅,且说这段时日横祸频生,嘉王当也有所觉悟,明霞本是来历存疑,若那河中捞起的果真是她,于嘉王而言,或也不全是坏事:毕竟前情了却,总好过长时悬心。 如此一想,便也心安理得,道出实情。 嘉王闻讯面色乍白,但好在尚能自制,沉吟片刻,眸光一跳:“据小王所知,明霞会水!” 郭偕忽怔,只得点头:“此情,我会转告开平府。” 半晌静默,嘉王起身外去,片刻驻足檐下,深叹一气,接下之举却大出郭偕意料:回身紧攥他衣袖,平坦开阔的眉心瞬时缩紧,满心懊恼意流露无遗:“当初不听郭兄之劝,小王如今悔之晚矣!” “殿下何出此言?”郭偕讶异。 苦叹摇头,穆寅澈一手覆上双眼:“小王修佛多年,然事到临头,却将佛家向善之训抛诸脑后,为一己之私无视善恶因果,掩盖实情、颠倒黑白,终是酿就恶果。一念之失,害去两条人命,堪称罪大恶极!” “两条人命?”郭偕一震,跨前一步攥住彼者白皙秀致的手腕:“究竟怎一回事,殿下速与郭某道来!”生平第一回,面对嘉王,郭偕失了谦恭。 第六十三章 未至晌午,日光已烈,浚义桥上往来的脚夫走卒们只着单衣也挥汗如雨。 人潮中忽出一声厉斥,有闲人驻足观望,见一青盖小轿前,身形佝偻的老者正拱手陪不是,看来是老眼昏花行路有所冲撞。轿夫呵斥老汉两句,或是轿中催促,便就作罢各自行路。 下了桥,老汉拭拭额上的汗,举目前瞻,前方百丈处有一府院,门庭开阔,颇具气势,便是开平府。低头捋捋灰白的胡须,其人腰背又弯下几寸,看去行路艰难。走出十来步,眼前乍一道阴影压下,老汉驻足及时,幸未撞上那人,当下拱手告罪。 “官人留步,相公有请。”挡路者语气干淡,抬袖露出挂在腕上的一块铜牌。 老汉怔了怔,终究未多言语,随之前去。 二人过了浚义桥,便见一蓝盖马车停在路边果子行前。老汉被身后人连扶带推上去,马车匆匆驶离。 车内只一人,须发皆白,虽养得尚好,然依旧可见年纪。 “相公!”半跪着与端坐之人行过礼,来者垂眸静待吩咐。 “坐罢。”老者指指侧座。 来人从命。 闭上双目,老者语出似随意:“你欲去开平府?” 旁座者不敢否认:“回相公,我今早在城中见到开平府认尸的布告,疑心是明霞,遂打算前往一认。” 老者摇头:“你不能去。” 早知是这般,旁坐者依旧情急:“明霞是我表妹,她如今下落不明,我如何能不闻不问?况且我已乔装过,”摸摸灰白的胡须,“这般前去当是无碍!” 老者睁眼,目光冷淡:“是她如何,不是她又如何?” 置于膝上的手十指微一蜷,旁坐者目光凄恻:“不是她最好,是她,我须好生收殓之,且要查明此事原委,不能令她枉死!” 片刻静寂。 “多事之秋,莫要徒添是非!”老者复闭眼,一字一顿,继而口气转缓:“开平府不会任她枉死,且数日内无人认尸,也会为之收殓安葬,你自安心。”摸摸稀疏的胡须,”当初因秦柳直一事你曾露脸开平府,万一有人记得你容貌,此刻现身岂非冒险?如今之势,邵氏叔侄已如困兽,越是垂死挣扎之际,便愈暴戾多疑,尔等行事定要三思后为,谨慎切切!” 知他所言不无道理,且也不存自己辩驳之余地,闻者只得叉手:“谢相公提点,在下记住了。” 老者点点头,话锋转过:“明霞出走嘉王府后,便未与你通过音讯么?” 旁坐之人摇头:“自打当日她替我在巷中挡住那干追逐者,吾便再未得机与她觌面。”面色轻凝:“相公以为,若明霞果真遇害,则真凶会是嘉王么?毕竟明霞任性肆意,若……” “莫说嘉王素来信佛,性怯孱弱,”打断之,老者显对其见不屑:“纵退一步,此事是他所为,为掩罪行,也当对外称明霞因病暴毙,或毁尸灭迹,似当下这般陈尸入河,一旦尸首被起出,他岂能逃脱嫌疑?” 听来有理,闻者一叹露怅:“若非嘉王,难不成果真是路遇歹人?” “事已出,多思无益,便由开平府去查罢。”老者捏捏眉心,“所谓事有缓急,汝当一心专司本职,近时局势或出大变,前两日朝廷派兵突袭归云谷,剿灭数千贼匪,外朝皆以为此乃邵景珩私募之兵,所谓人急烧香,狗急蓦墙,以防他情急破釜沉舟,吾等还须先发制人,搜集证据坐实邵氏叔侄的谋逆之罪!” 旁坐者不解:“贼兵已被剿灭,却依旧拿不住邵氏为祸之证?” 老者叹了气:“邵景珩心机深沉,藏兵京郊乃是险棋,他岂能不设防?但好在步军司发兵入山是趁其不备,才得大捷,只可惜当下贼首已死,余者无人知晓幕后内情。” “步军司?”闻者一沉吟,“这般说,郭偕已得上信任?”目光一闪,显透侥幸:“如此,相公可能将前事禀明于上,替苏清安求一求情?” “此还不是时机。”老者摇头:“劫杀朝廷命官,即便未遂,也非小罪,况且其人畏罪潜逃至今下落不明,老朽此刻陈情,岂非令上以为我刻意袒护?”轻捋须,“欲救苏清安,唯一之法便是将功补过,遂汝等须尽心成事,待邵氏孽党覆灭之日,老朽自当圣前陈明一切,彼时苏清安可得救,汝兄妹也尚有后福可享!” 旁坐之人作一揖:“谢相公,但我兄妹只求冤屈得伸,一旦邵党覆灭,我便携妹归隐乡间,自此清淡度日则好。” “此也随你。”老者无心强求。 马车又前行一段,在一处街角放下后上者。时辰尚早,观望片刻,老汉便佝偻了腰背继续前行,约莫一刻钟后,停在邵家后院前,叩响院门。 应门的小厮一见来者还诧异:“老伯今日怎来了?” 门外人拱手:“后园两株花木是为新栽,近时干旱少雨,老汉忧心不得成活,遂来瞧瞧,看是否须施补救。” 小厮一面让进,一面道:“就只老伯一人,陈翁与他人皆不来么?” 老汉再揖:“谢小郎通融,那两棵花树是老汉一手移栽,且说今日顶多只是浇些水,整整枝叶而已,并无须劳烦他人。” 小厮自无起疑,便由彼者自行入内。 出景墙就是后园,然来人并未逗留,继续前去,出了花园向东,走不多久,忽见前方两人迎面行来:一人年轻健硕,另一人则上了些年纪,然步态端重,盛气凌人。此二者,正是邵景珩、邵忱业叔侄! 回避已不及,老汉只能侧身让到道边,俯首施礼。看二人自身前经过,并未正眼瞧自己,暗松一气,转身欲迈步,忽闻身后人声:“老伯且慢!” 心头一震,老汉回身拱手:“官人有何吩咐?” 邵景珩踱前几步,面露惑色:“老伯怎看去面生?是新进府中的么?” 老汉俯首:“老朽是花匠,平日并不常来,遂官人才未见过。” “原是这般,”那人点点头,言似随意:“则此刻是往前院去?” 老汉回:“中庭花树长势正好,草也才除过,近时并无须侍弄,老汉是去东面几处花圃瞧瞧,看近时新栽的花木长势如何,一阵还须回去后园浇水整枝。”言罢却懊悔:他所问不过一句,自己答来却面面俱到,岂非显心虚? 好在邵景珩看去并未起疑,只道天热,一人劳作未免辛苦,吩咐唤来小厮随他一道。闻者自谢过,就此前去不多言。 作别老汉,邵景珩携邵忱业一路到西院,入室坐下,邵忱业面色倏而阴沉。 “归云谷之事,你打算如何善后?”隐忍至下,才将憋了一路之话问出。 邵景珩淡然:“与我无关,谈何善后?” 问者情急:“事到如今,你却还欲瞒我?!今日我赴院中才知,归云谷两千人马已悉数被剿,尚有将领数十人遭俘,一番刑讯下来,万一逼出真相,你我难道要束手受戮?” 叹了气,对坐之人无奈:“三叔何以认定此事是我所为?” 邵忱业颤抖着伸出两指,语无伦次:“两千兵马!我打听得知,其中尚有胡兵,当初羌胡的白龙部不是你所收编么?如此,除了你还有何人能运筹这等大计?”苦叹一声,“当日圣旨下达,唯有丁知白一人知晓,他悄自签了文书下发兵符,可见上是一早认定此事与我邵氏脱不得干系!眼下你一句’与我无干’就能置身事外?须知此刻不作筹谋,待到罪名坐实,可就万劫难复了!” “然我确实不曾做过,又如何运筹?”那人露苦摇头,“三叔莫要胡思,不定此是官家有意试探吾等,此刻情急失措,忙为自辩岂非显心虚?且还正中一干污蔑者下怀。”看对坐之人仍悬心,转过口气:“便且不说白龙部一事是真是假,三叔何不想想,我已有两万亲军在侧,自保足矣,就算欲破釜沉舟,然而归云谷距京中才数十里,我如何能安心藏兵于彼?再言来,我纵然大意,却会连朝廷发兵入山都不能察觉,令两千精兵坐以待毙?” “这……”邵忱业捋须沉吟,“倒着实不至于,只……如今外朝皆以为此乃你所为,难保上不以此为契机,强加罪名于我啊!” 邵景珩一哂:“三叔放心,此间绝不会有实证指向我,且说与我斗兵官家并无胜算,因是不会急于施加罪名。倒是此非常之时,吾等万不可自乱阵脚,此回之事,但上不加垂问,仅是外间有议,三叔切记莫强辩,后事我自有计较。” 邵忱业虽不知他心中究竟是何打算,但看其人泰然之状不似假做,便也心安几分,当下只嘱他莫要大意。 送走邵忱业,邵景珩独去园中散了一阵步,却未见方才那老花匠,想他这般快便已离去,心下倒有几分纳闷。正有所思,忽闻身后动静,转身见一人影自花丛后转出,快步前来——是他一早派出的探子。 立在原处待其近前,邵景珩言简意赅:“探听得了什么,一一具禀,莫要错漏。” “是!”来人一抱拳:“吾等探得,七日前步军司发兵五千突袭归云谷,领兵者乃步军都虞候郭偕。禁军内得山民相助,且行踪掩盖极好,入山时贼军全无察觉,以致三处大营一举被攻破,死伤数百人,千余人被俘,其中将领数十人已交皇城司讯问,余者关在步军司城外大营待发落。据步军司传出的消息,俘虏中多是新募之兵,但也夹杂百余羌胡人,有道是出自咯泯部,此还待查实。” “咯泯部——”邵景珩眉心一紧:“我早先便令探查此部下落,西北至今却无消息么?” 侍立者回:“邢将军传来新讯,道是调兵一事可行,然并未提及咯泯部,想来是查无所得。” 邵景珩踱出几步,转归从容:“近时将探子悉数派出在京中及周遭寻访,一见羌胡人即刻扣下,带回军营审问,且此事不可另外知晓!”回身:“另则,五百里加急传令西北,京中生变,筹谋之事须步步为营,万不可操之过急,且须警惕军中混入皇城司探子!” “是!”彼者领命。 “还有一事!”邵景珩忽而想起:“我府中有一老花匠颇是面生,你伺机查一查其人来历。” 探子去后,邵景珩独在园中闲走一阵,却莫名沮丧,旬休日,无须衙司应卯,却也百无聊赖,独自一人不知如何打发时辰。以往穆昀祈午后或自前来,或召他入宫,二人品茗弈棋,亦或垂钓,甚有时往别苑游赏,半日时光弹指即过,倒也舒畅,然近时…… 一路神思游离,不觉间又回到西院,才坐下,便闻外间一声似有还无的猫叫,心下莫名一喜,却又不敢确信,探头再听—— “喵呜——”又是一声,此回真切,声音是出自西边树下。 大步出门,轻易便寻到树荫下那团白绒,抱起四处观望,却不见人影,正自纳闷,忽听身后脚步声,回身一愣:“怎是你?” 对面的女子福身见礼,看去也为自己这番冒失深感不安:“小妹新养的猫走失了,当下正找寻。”目光投向他怀中,轻移莲步上前,语出似嗔:“雪儿,你又乱跑,下回再这般,便要将你关起来了!” “雪儿?”邵景珩蹙眉看向怀中,这才发觉,此猫较之补丁要小些,方知认错了。 看他惘然,女子忙禀:“上回大哥说若是喜爱猫,不妨自养一只,遂我托李翁在外觅得这只狮猫,只一时疏忽忘记禀过大哥,还望莫怪。” 邵景珩笑笑:“小事而已,我早说过,寻常你有所需尽管吩咐下去,李翁自会办妥。”一手伸去捏捏猫耳,眸光乍亮,抬头:“你这猫,可否借我半日一用?” 第六十四章 一到夏日,午后时光就变得极其冗长。穆昀祈已记不得手中这本劄子看了多久,窗外此起彼伏的虫鸣总令人走神。 一手撑额,另一手前去戳戳那团毛绒,见猫耳一动,一条长长的雪白拂尘在眼下轻快扫过,便听“咚”一声,茶盏应声而倒。 “喵呜!”狮猫发出一声不满的咆哮站起,后退几步远离水域,一跃下了书案,三纵两跳攀上窗台,逐着外间的鸟声去了。 由宫人们擦拭整理,穆昀祈避退到窗边,外来的习习凉风渐吹散倦意,令人耳目一清,心绪也随之平和几分。 “官家,嘉王求见。”黄门入禀。 少顷,来人入内。 禁足府中不过十来日,穆寅澈看去面色较之先前又苍白几分,身形清癯似杆瘦竹,倒似方历过灾劫或疾症,令人看去颇多不忍。 穆昀祈命赐座,其却不敢,因道今日前来是为请罪,言间已拜下:“臣前时有一事欺瞒了陛下,这两日反复思忖,加之郭将军苦心劝诫,终令我幡然悔悟,事涉两条人命,不可因我一己之私而妄作掩盖,遂赶来请罪陈情。” “两条人命?”穆昀祈皱皱眉,心中疑窦丛生,正欲令之说下,却闻赵虞德求见。其人是奉旨而来,穆昀祈自命宣进。 来者入内见过礼,穆昀祈便命嘉王接前话言下。 “臣先前向皇城司与郭将军隐瞒了一情,便是我府中使女紫萸的死因。”穆寅澈显然忐忑,顿了顿,“紫萸大半月前暴毙,臣对外宣称是天雨路滑,其人摔倒致头触碰井沿不治而亡,然实情或非如此。” 穆昀祈听音会意:“你之意是,紫萸或是遇害身亡?” 见之点头:“紫萸彼时倒在井边头破血流不假,但其身侧尚有一块沾血的石头,且井边留有另一女子的足印。”低垂眸光,声音渐轻:“事发之后,新入我府中的侍女明霞便不见了踪影。” 赵虞德眉梢一抖。 “明霞----”穆昀祈思忖片刻,才想起:“便是上回你请将之留在府中,后又出走的那女子?” 下立之人喉结几动:“是。” 穆昀祈凝眉:“虞德有何见?” 后者看向嘉王:“敢问殿下,除了脚印,可还有其他证据指向明霞?” 穆寅澈目光愈低,声音轻似呢喃:“明霞与紫萸,素来不合……” 赵虞德想了想:“这般说,若城外河中那具尸首是明霞,则极有可能是她心知罪孽深重、走投无路,才不得已自我了断?” 嘉王叹一气:“或许罢!但郭将军一贯疑心明霞或牵涉他正追查的一案,遂对其人之死心存疑虑。他道已禀过官家求请皇城司相助彻查,我心知再隐瞒下去必与众添烦,遂亡羊补牢,希望未晚。”再拜:“臣因一己之私隐瞒实情,无视天道公理,实与杀人无异!甘愿领罚。” 穆昀祈沉吟:“关乎人命,你隐瞒实情着实不妥,然当下案情尚未查明,朕不欲过早定夺,你且回府听候处置罢。” 嘉王领旨揖过,转身出殿,看背影亦是颓靡。 “虞德于此作何想?”穆昀祈揉揉眉心。 被问者如实:“臣尚无头绪,但若明霞进入王府果真另存目的,则妄害人命令自失去在王府容身的余地,似乎不能说通。” 穆昀祈点头:“朕也是这般想,你且再与郭偕论一论案情,须尽快破解。”起身踱两步,转过话锋:“归云谷一干俘虏皆讯问过了么,如何?” 闻禀:“据被俘的胡兵招供,他等出自羌胡咯泯部,而领他们来此的,是其族首领尔朱宽!至于一干新募的汉人兵将,只知统领他们的贼首是个胡人,又言姓朱,看来着实是这尔朱宽无疑。只此人并不在当日被俘的贼军当中,想来或已遁逃。” “羌胡人?”穆昀祈纳闷:“若无内应襄助,区区一胡人何以募得这些兵马,且还悄无声息藏兵京郊?实难令人信服!”转头,“朕看即便有这胡人,也绝非主谋!” 赵虞德赞同:“这胡人多半只是一枚棋子,然若顺藤摸瓜,想必有所得。遂臣已命人赶绘尔朱宽的画像,以下榜捉拿之。” 穆昀祈踱到窗下,本是愁云密布的面上又覆一重阴霾:“若此人果是尔朱宽,此案便涉及羌胡,以及……”扶额片刻,音转郑重:“以防有人要将尔朱宽灭口,汝须加快行事!” 赵虞德领旨去后,穆昀祈又看了一阵劄子,便闻邵景珩来见,想自已多日未尝与他谋面,心下自好奇其人来意。 缓步出殿,见来者正身立在阶下,怀中似藏团雪球。穆昀祈细看才知那是只猫,一时诧异。 那人笑:“官家却连自养的猫也认不得了么?” 穆昀祈愣后摇头:“你道这是补丁?然补丁方才还在殿中,且此猫较之补丁显要小些啊!”轻一回眸,即有黄门禀上:“回官家,补丁在殿后捉住只蚱蜢,当下正追咬耍闹呢。” 阶下人一瞠目,缓露赧色:“这猫午后便在院中,一直不去,我以为是补丁偷跑出来……” 穆昀祈摇摇头,转看西天的彩霞:“景珩,你是多时未见到补丁了?” 夕阳西坠。 沿御湖蹀躞了圈,那轮困扰了穆昀祈半日之久的圆日才终垂挂西边宫墙。 屏退余众,携那人及两猫进湖亭小歇。凭栏时,足下水光轻漾,波纹如绫;夕照坠湖,在水上碎成圈圈片片的光影,斑驳陆离。 补丁伏在临水一侧的栏杆上,背上的毛随风舞起,或是清凉得惬意了,圆圆的猫眼渐拉直成一线。 看来钦羡,另一猫也沿栏杆爬上,凑近同伴低头,鼻尖触上后者头顶,不料趴伏者即刻跃起,一掌挥去,正中来者侧脸! “喵呜!”两猫不约而同尖叫。 补丁弓背翘尾,目露凶光,外来者步步后退,一脚踩空,险些摔下湖。 “官家养的猫,果然威仪自成,严不可犯!”将落到栏外的猫捞起放回地上,邵景珩直身讪笑:“原想这猫若与补丁合得来,便留下容臣一献殷勤,可惜初试即败,这番心机是白费了。” 穆昀祈讪叹:“补丁似乎只与不争合得来,其他猫狗一见便要打架。”言语间,只见原本立在栏上的狮猫已沿亭柱继续上攀,直向屋顶去了。另一猫趴伏片刻,不见了施|暴者,便也大起胆来,转身跑进花丛寻蝶虫戏耍。 二人并肩凭栏,许久无声。 夕阳如火,往事如流。 穆昀祈指指不远处的湖岸:“当年朕在那处落水,幸被你救起。” 彼者笑似感慨:“陛下当年着实顽皮,就那一回,令臣后怕许久。” 穆昀祈露讶:“然彼时我却丝毫看不出你有不安,只以为你胸有成竹,遂也丝毫不曾忧心过,只道有你在,便能转危为安。” 那人微勾嘴角:“臣唯有强作镇定,才可安抚住陛下。” 风过,水面涟漪迭起。 “我幼时惧怕青蛙,”一语带笑,穆昀祈似自嘲,“金芙初时厌憎我,总拿此物吓我,那回甚至追得我失足落水。她因此也常受责罚,总教禁足,却总也关不怕,一放出来便故态复萌,就连先帝也拿她无法……她方入宫时,定要唤朕阿祈,朕彼时十分不悦,后她便也改了。”轻拍栏杆,却似惆怅:“但如今,却再无人这般唤我了……” 沉吟片刻,身侧人缓缓:“当年陛下最亲近信任之人,想必便是公主了罢。” “当初着实是。”言语间,穆昀祈放眼望去,近处浅水里一只白鹭缓缓滑落,头一俯一起间,长长的鸟喙已叼起条银光闪闪的小鱼。或是日光有些刺眼,踱到亭子北侧,其人依旧盯着浅水里的鹭鸟,语出缓慢:“若是你,历了这番生死劫难,还会遇人不疑么?” 身后随来的脚步声不重,却踏实。下一刻,肩上落下一手,沉稳有力。 穆昀祈一动未动,闭上眼不知想些什么。半晌开口,云淡风轻,似在转述一件道听途说之事:“归云谷一案,乍看是胡人主使,但朕不信,如今只待擒到贼首才可令真相大明,朕只盼此案早些水落石出,我便也无须胡思乱猜了。”回身,眉梢流露怅意:“但眼下,我着实不敢轻信任何人,甚至,寅澈与金芙!” 闻者一笑,半打趣的口吻:“臣自请彼时第一个与贼首对质!” 穆昀祈面色无动:“朕知你无畏。”眼里却留愁绪,“我思忖多时,有一言还当劝诫你——警惕身侧人!你三叔与邵党中那干老奸巨猾之辈,甚至府中来历不清的下人杂役……”轻叹一气:“前车之辙,值得鉴取。” 隐知他所指,邵景珩方才的闲情忽而不存,未再出言,只一点头。 回府已是薄暮时分。 才到中庭,便见老家人匆急迎来,开口惶张:“郎君,不好了,顾娘子她……” 顾娥?一路徜徉心头的不祥感倏然复起,邵景珩急问:“她怎了?” “她……”老家人好容易喘过一口气:“她教人——劫持去了!” 第六十五章 日薄西山,狭长的街道上人流渐稀,周遭皆是些卖脂粉、首饰、布匹等的铺子,无酒楼食店,人自要少些,只天色渐热,入夜后又会重迎一波人潮,遂即便此刻门可罗雀,各家铺子也不至早早关门拒客。 郭俭坐在自家铺子柜台后,拿个小杵捣着铂中的花药,捣一阵,嗟叹两声:金芙外出,今日只他一人用膳,然新来的小婢是首回施展,做出的吃食能不能入口尚还难知。 摸摸发瘪的肚子,郭俭心内纳闷:约莫半个时辰前便将小婢遣去淘米洗菜,至下却还未闻烟火味,也不知她究竟将米下锅了没?一手捣药一手挠大腿,拉长一声叹息:要不是他懒走这两步,也不愿似个俗人般高声指喝,早当赶去将这怠工的婢子痛斥一顿!不过幸好,今日早知金芙要外出,寻常操持洗煮的毕婆也不在,他便留有后计,无论如何不至饿肚子。 正想着,便听一阵脚步声入内,伴着那个令人振奋的声音:“二掌柜,我将你要的皆买齐送来了。”竟是荀渺。 话音落,熟悉的炙肉味已扑鼻。 扔下木杵抬头,郭俭笑逐颜开:“不是早说了么,今后便唤我二哥,或阿俭也好。”接过油纸包粗数了下,乍是惊讶:“皆买到了?连桃花酥也未遗漏!你是午前便前往排队了么?”说到此,眉峰一抖,看去忧心:“在陈记可曾遇到刁家那胖老妇?” 荀渺忖了下:“可是那一身华服、上了年纪却仍浓妆细抹,行路亦要小婢在侧搀扶的丰腴妇人?” 郭俭点头:“正是!幸你赶在她之前买齐糕点,否则必然空手而归,且还要置一肚子闲气!”说着啐了口,显是亲身历过。 荀渺苦笑:“我去时她已到了,拦在门前扬言不与她先买,孰人也莫想跨入店!幸好有人不平则鸣,据理力争……” “那老妇却能与人讲理?”郭俭不信。 “自不能!”荀渺眨眨眼:“与人不能,与刀却能!” “刀?!”郭俭一伸脖子咽口唾沫,“伤人了?” “不必。”荀渺笑意中透着畅快:“只凑巧与她理论那母女方自铁匠铺取回新打的刀具,布袋还未开呢,只露了露刀柄,便将老妇吓得面色青白,叫嚷着杀人夺路而逃,身后两小婢追都追不上。” “竟有这等事!”郭自觉解气,笑罢才露讶色:“你说那’母女’,难道那持刀的竟是两女子?” 荀渺前走几步将提着的油纸包放在桌上,一面点头:“便是你府上翠婆大姊母女,开瓠羹铺的。”回眸,音透感激:“原说这桃花酥一人只得买一包,她母女见我窘迫,尚匀了包与我,可见也是良善人。” “这般……”郭俭手指叩叩额角,眸光露邪:“我才想起,你当初是险些娶了这马家小娘子罢?如此便须小心了,此是夜叉献殷勤,是祸非福!看来那母女是认定你这快婿了!” 未想他竟也知晓此事,荀渺脸面顿红:“二哥莫乱猜,当初那事不过随口一提,如今事过境迁,不定那马小娘子已许了人家,可莫因一句戏言坏人姻缘。” 郭俭看他不似作态,想来是果真与马家已不存瓜葛,便也不再戏弄他,转归好言:“戏言归戏言,然你如今却怎也不提婚姻之事了?若说当初是因时机未至,但如今你景况大有好转,何不令公主再替你物色物色?” 荀渺一震,乍倒有些慌乱:“我且不急于成家……因近时欲求官外任,成婚添了家小反多牵累,不如日后再言……” “外任?”不想他竟还未放弃此想,郭俭纳闷之余,语急口快连发数问:“为甚啊?借居我家中不开心么?与我大哥不合么?”看彼者不住摇头,挠挠下巴:“不是与我娘赌钱输多了罢?” “并……并非这般。”荀渺招架无力,只余苦笑:“我与会卿甚好,在府上也极舒心,且近时未曾上过大娘子的牌桌。只我蛰居京中日久,适时也当外出磨砺磨砺……”或是心虚之人总好画蛇添足,就如当下,其人上下牙一打滑,收势不及,便又横出一句:“实则会卿也有此想……” 郭俭跳起:“什么?你说我大哥也欲外任?” “郭偕欲求外任??”彼言才尽,又出一声。 看郭俭嘴未动,荀渺心道难不成这屋子高旷,竟还余音绕梁?正纳闷,却见前者已揖下:“官家今日要来,怎未命人先来通禀,我好准备一番。” 来者似笑:“朕此刻得闲,忽想出来逛逛,便来了。” 荀渺大惊,转身见那蓝衣隽秀的身影已在面前,忙也躬身作礼。 示意二人平身,穆昀祈乃问金芙。 郭俭回:“今日彩锦布庄吴掌柜家大娘子生辰,邀公主吃酒去了。”他夫妇二人在此营生多年,邻里顾客却无人知晓公主便是公主,然也因此,平素与外往来也才如鱼得水,自在随心。 穆昀祈点点头,又问:“金芙近时去探过寅澈么?” “嘉王?”郭俭摇头:“未曾!这段时日铺中正忙,白日里开店迎客,晚间尚须试制粉膏,因是无暇分|身。”想了想:“陛下如此问,是否嘉王出了何事,亦或染疾?那我今夜便转告公主,令她明日去探一探。” 穆昀祈踱前几步坐下,示意他不必情急:“朕只随口一问,因嘉王近时遇事不遂,心绪不甚佳,本以为金芙知情已去探过,但既这般,也就不必与她添烦了,朕已许郭偕常去王府探望,有他相伴解劝,当是无碍。” “郭偕!他竟又去嘉王府?”言落见那郎舅二人齐齐射来的四束目光,荀渺乍是呆若木鸡:方才那话,他竟说出声了?!只怪一时走神,听闻那名字又沾上嘉王,便就恼起……覆水难收,只得告罪:“臣失礼冒犯,陛下恕罪。” 穆昀祈轻抖眉梢:“听卿言下,是以为郭偕不应去嘉王府?” 荀渺头俯得愈低:“臣不敢!只是我朝宗规有定,皇亲宗室不得与外臣私下往来,臣只忧心郭偕与嘉王亲近或招外议。” 穆昀祈似忖了忖:“卿此言虽也在理,然情出特殊,且说步军司担负护卫嘉王府之职,郭偕身为一司之长,偶前往一巡当也说得过罢?” 既得了台阶,荀渺自不敢不下,忙道:“陛下所言极是,此是臣多心。” 点点头,官家却是话锋一转:“卿方才提到郭偕欲求外任,可是真?” 幸得早有腹稿,荀渺暗吸一气,恭敬禀来:“实则是臣欲求外任,却不敢妄自上疏,闲来与郭将军提起此事讨主意,郭将军倒是赞同,道似臣这般惯读圣贤书的仕人,欲知天下实事、百姓疾苦,还当出外磨砺。”稍顿,“遂外任是郭将军与我的建议,他自作何想臣并不知。” 穆昀祈闻来一笑,未再多言。倒是郭俭长舒一气,拍着胸脯道是兄长绝不会有此想,因其回京不过年余,若再请出,老母当是不答应,彼时难免寻死觅活,闹得家宅不宁。 荀渺悄自皱眉——此,他竟全未想过!若实如郭俭所言这般,郭偕自不敢轻易请出,而自己言出已不能收回,万一得许,却如何是好?越想越懊恼,却也只得怪自思虑不周,一时悔不当初。 好在那郎舅二人并未察觉其人异样。官家驾到,郭俭自要一尽地主之谊,当下急去催膳,才出后门却见小婢先自来了,禀知晚膳已备妥,即可开席。 荀渺正浑噩,当下主家相邀,便糊里糊涂随那二人去到后面小花厅落座。 菜肴上齐,乍看三碗五盏,肉蔬皆有,加之新才买来的肉食点心(虽不过一人量,却也算增色了),倒也颇丰盛。然而一筷入口,三人却都悄自皱眉。郭俭每吃一口面色便暗沉一分,尝遍桌上的菜后终是搁箸,冷冷唤了声“阿满”。片刻,门帘一挑,小婢那张圆圆的粉脸探入内,一眼看去嘴角尚存一点白迹,当是糕饼渣子。 郭俭指指桌上:“这几样菜肴,你自吃了么?” 小婢新来,还未学会看脸色,答来自若:“婢子喜吃点心,午间买的油饼还剩些,婢子正吃着呢。” 郭俭强压怒气:“你倒聪明!我问你,这些菜蔬鱼肉,为何入口皆是一个味道,寡淡不言,”搛起块白得似在铅粉盒里打过滚的肉,抖几抖也未抖掉沾着的菜叶,嘴角随着鼻尖一颤,面容愈发扭曲,“且也不问这菜叶何来,便说这肉入口便透鱼腥味,收口又留菜蔬的寡苦味,我着实纳闷,你是如何才得令每道菜百味均沾?” 扑闪着晶亮的大眼,小婢一笑显天真:“这有何难?皆置于一锅中水煮便是。” “一——锅----煮!”郭俭一字一顿,面色由白转青。 唯有荀渺知道,郭俭好吃,也痛恨他人糟践吃食,生平难见他暴怒,唯有一回在八仙楼,刚上桌一盘炒兔被一醉汉撞翻,便是面前这一贯柔声细气连只蚱蜢都不敢踩的人,竟是一跳而起揪住那罪魁祸首厉声质问,醉汉出言不逊,他拿起碗碟便照其人脑袋砸下,幸得荀渺死死拉住,才免了头上开花!而当下看其神色……荀渺眼皮轻跳,暂压杂绪,默默动了动周身筋骨。 好在当着圣前,郭俭用尽全力,还算能忍。抱起双臂斜眼瞪小婢:“荐你来的王婆道你穷苦人家出身,总不至连烟火味也未闻过罢?那寻常在家做些什么?” 再是迟钝,小婢也总是看出了家主面上的冷意,顿有些战兢:“我……我幼时算命说有火劫,遂从不近火,寻常只喂喂鸡浇浇菜。” 郭俭冷哼:“你倒较我还清闲!” 小婢也还机警,听他此言显是嫌自己笨拙懒惰,想起王婆教过,但家主指责,无论何事,不会的皆也要说学过,亦或正学着,遂回:“婢子也正学着烧煮呢!在家时日日拌猪食,我娘说人吃的猪皆能吃,只不过猪食不必放盐,我下回定会记得!” 眼见那人眸底火光跃起,荀渺眼疾手快将近处的碗碟一臂挪开,又起身跨前两步挡在他身前,一使眼色向还呆愣的小婢:“我似乎听到猫叫,快去瞧瞧你的油饼可有教猫叼走。” 小婢面色一凛,回身去了。 荀渺原地转身,一眼见那双仍闪火光的眸子,无奈转看至下未出声者。 穆昀祈起身:“吾听闻这近处有家锦楼,酒食甚好,既天色尚早,不妨前去小酌一阵。” 荀渺忙俯首:“臣领旨!”拉起郭俭:“二哥快走罢。” 入夜,道上的尘热气已消散,夜风阵阵,拂来近处河堤上花树的清幽气息,深吸两口,令人心气舒畅不少。 “官人——官人等等!”身后呼声由远及近。 三人同时回头,见是方才那只会搅猪食的小婢阿满气喘吁吁追来。 “作甚?”郭俭掩饰不下厌憎。 “我是来与官人送钱袋的。”阿满抬手亮出那个沉甸甸的黄色小袋,“娘子吩咐过,官人若出门定要令你带上钱,不可白吃人家的!”言间将头昂高半寸,眼角眉梢尽露得意色,看来自认做对一事,已功可抵过,也是因此,声音清脆且响亮,不仅穆昀祈与荀渺在侧听得一清二楚,周遭也不乏侧目者。 耳根热烫,郭俭尽量垂低眼帘,好似这般便可藏住脸面,讪讪一笑:“还是内子周到,不然今日难免当二位出丑。” 穆昀祈一笑继续前行。 远远已望得锦楼的阁台,走在最后的荀渺悄自摸摸藏在腰间瘪瘪的钱袋,暗吁一气。 进了酒楼,小厮一见郭俭竟诧异:“二掌柜,您早前置办的酒食却非自用么?这又伴友来小酌?” 三人皆一怔,还是郭俭先醒悟,道:“你认错了,早前来的是胞兄,他却也在此置办了酒食?” 才知认错人,小厮告过罪回:“令兄入夜前来此,看去形色匆匆,令置办几样精致些的酒食自带走了。” 此处距金梁桥不过百丈,过桥南下两三里便至嘉王宅邸。荀渺脸色沉了沉。 上了楼,三人在一处阁中落座。 一阵酒食来齐,郭俭心绪似瞬间平和,大快朵颐之余,也将君臣之礼抛诸脑后,郎舅二人不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几乎遗忘了一边默自静坐吃喝之人——荀渺兴致不高,浅酌几杯后愈发寡言,心怀愁绪,即便遍尝满桌珍馐,却也未吃出几多滋味。 席终人散,已是戌时。 荀渺搭了官家的马车回郭宅。一进院门便见那人屋中亮着灯,走近看门虚掩,便也懒作文雅,径直推门入户。 听闻动静,内室门帘一挑,郭偕缓步踱出,目光扫过来人脸面,似诧异:“你饮酒了?” 将手中的油纸包扔在桌上,荀渺并不掩饰不悦:“买了吃食却无人共享,我自寻处小酌解解烦闷也不成?” 那人皱眉:“你怎了?” “我且问你,”一攥拳,荀渺已将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你今夜去何处了?” 郭偕如实: “去了嘉王府。”踱出两步,回眸一眼似挑衅:“怎了?” “怎了?”荀渺冷笑,“今日端午,你却假’公务’之名前往私会嘉王,却还理直气壮?”鼻子一酸,目光抖动:“你明知……” 看他这般,郭偕倏然倒也心软,回身走近,拉他在桌前坐下:“我并非有意私会嘉王,只近时其人多遇不测,心绪不佳,官家命我多前往探视,我不能置若罔闻。” “然圣旨也未令你佳节当日,任寻借口弃亲友不顾前去伴他罢?”荀渺依旧气势汹汹,言未尽眼圈已红。 自知理亏,郭偕只得好言:“此是我之过,一阵罚酒三杯以为赔罪,可好?”看其面色略缓,趁势:“嘉王如今已渐好,想来不出十天半月,便事过境迁、阴云尽散了,就此我便也无须再去。” “此意是,你这两日仍还要去?”抽抽鼻子,荀渺皱起眉头,只语气已不似方才尖刻。 “只几日而已。”郭偕轻声,一面安抚般拍拍他置于桌上紧握成拳的手。 一吸鼻子抬头,荀渺暂敛委屈,留在眸光里的唯余乞求:“阿偕,你上回说要与我一同离京外任,既心意已决,何不快些行事?” 却见彼者移开目光:“此事急不得,你且上疏自求,我还须见机行事。” 似一阵冷风吹进胸中,令人半身皆寒。荀渺重垂眼帘:“你未尝改变主意罢?” 片刻静默。 那人笑得刻意:“你怎会这般想?” “未变便好!”荀渺用力一哂,笑容仍旧七分惨淡。定定看着面前人,眼中半藏希冀,半露执着:“我今日在二掌柜铺中巧遇官家,遂提了你我欲求外任之事,上虽未置可否,然看去也并无不悦,想来若无事搅扰,年内或可出京。” “什么?”郭偕面色一变:“你说你当圣前已替我求了外任??”看他点头,面上顿然阴云拢集,拂袖起身:“我是说过欲求外任,然绝非眼下!你丝毫不知吾之处境,却如何敢越俎代庖?此实是出于一己之私而妄为!” 眸中仅余的那丝光彩也渐隐没,任其一番训斥罢,荀渺起身,拢袖冷淡:“不过戏言耳,我只自求了外任,并未牵累你,不必情急?”言罢出门,任那人独自愣怔。 饮过酒的缘故,走到庭中依觉闷热,胸中也似堵了块大石,压得人喘不过气。回屋饮下盏凉茶,又抓把梅子到檐下就着夜风慢慢吃罢,回头见正屋的灯依旧亮着,想到那人莫说陪不是,至当下却是连面也未尝一露,荀渺便倍感屈辱,胸痛气短,想来唯有寻个安谧清凉处吹吹风,甚是哭一哭,才能爽适。 回屋抓了两大把瓜子,装上两块肉干,给正在檐下睡得迷迷糊糊的黑狗喜福拴上绳子牵着便出了门。 一路逐风,不知不觉走到州河。上了河堤,眼前一泓白水在星空下闪着微光。夜风轻拂,四下里都是虫的鸣唱。 四遭无人,坐地哭了一场,身心果觉舒畅。擦干眼泪,将狗绳绕在手腕只令喜福绕身转悠(带狗防身,前车之鉴不可忘!),扔了两块肉干下去,便拿出装瓜子的小袋犹自吃起:两把瓜子他大约可吃到半夜,若彼时那人还不寻来,明日他就搬出郭家,就此各行各路,互不相扰。 喜福夜里早已吃饱,又是自梦中被唤醒拖出,自是无精打采,对肉干只闻了闻,便扭头来回转悠——并非不欲静下,而是蚊蚋太多实难将息。 瓜子吃得嘴唇都将裂了,三更鼓声却还未响。荀渺百无聊赖,沿着堤岸往前漫步,夜风夹着水气迎面扑来,倒有些觉冷。 “汪汪----”喜福忽而躁动,小跑到他脚边往前吠叫。 暗月黑星,荀渺瞪大眼睛也只能瞧见前方黑压压的树影,耳边风拂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就着此起彼伏的虫鸣,并无异样。酒壮人胆,他跟着喜福步步向前,脚下的堤岸平坦而坚实,又增他几分胆魄。一阵疾走后,喜福脚步缓下,低头向前面的草丛嗅去。荀渺随之前瞻,隐约见一物横卧草间,似是个布袋,又是块大石。不知是否错觉,晃眼竟觉那物动了动,惊下倒退两步,残留的那丝酒意瞬间转做冷汗沾湿后背。 “汪----”喜福又叫了声。 那物随之又一动,继而接二连三,似乎蠢蠢欲起! 周身抖颤,两腿却僵硬迈不开步。荀渺用力张大嘴:“鬼——”然而这一字,微弱得都未能传进自己耳中。 第六十六章 黯淡的星光下,一只惨白的手自阴影中探出,寸寸向前,眼看要触碰那袭随风轻拂的衣摆。 “鬼——啊!” 衣摆的主人终于喊出声,音之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僵直的腿脚已不似自己的,连转身奔跑都做不到,只得跌跌撞撞向后倒退,小腿忽教何物缠住,一个趔趄坐倒下去!以为凶多吉少,荀渺抱头深埋膝中:“何处鬼怪,竟戏弄于我?再敢妄为,必请来高人做法,教汝不得超生!” “莫怕,他是人!”人声自侧来,温和且从容。 荀渺轻易不敢信,更不敢抬头,只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狗绳,拽了拽,便觉小腿一紧,乍恍然——方才缠腿绊倒他的,是这绳!再回想那人声——一喜抬头,果见熟悉的身影已在面前。黑狗喜福晃着尾巴头蹭彼者裤脚,谄媚之态令人火气陡升…… “阿偕!”向前唤了声,荀渺一面理着绕腿的绳子,想将黑狗拉后些。 “未受伤罢?”前人轻问。 动动腰腿,幸在无事。荀渺松口气,也顾不得狗了,自爬起来挪前几步,一眼又见方才险些攥住他衣摆的“鬼手”,心猛一跳:“阿偕,鬼!” “不是鬼,是人。”彼者淡淡又道一遍。 “人——”荀渺晃晃脑袋,不情不愿回想方才:暗沉的星光下,缟素般的白衣、蓬乱遮住脸面的毛发、惨白的鬼手——却能是人??用力摇头:“我不信!人何至那般零落?” “这是个溺水的女子……”郭偕言未落,便听一声轻微的呻|吟自地上传来。 鬼……当是不会呻|吟罢?心念一动,荀渺屏息向地上看去。 郭偕正将那“人”扶坐起,当下一头长发垂散,似黑蛇裹绕施救者手臂,见下教人不寒而栗。 “咳咳——咳咳咳----”急促的咳嗽声入耳,荀渺一惊又退后两步,再一思却又安下心来:果真是人!“她晕倒在此有一阵了,以防不测,还是送去医馆罢。”摸着下巴提议。 “不——不去医馆!”好容易平定些,女子的声音却透恐惧:“送----送我回----回邵府!” “邵府?”荀渺心中一念方起,便听郭偕问:“娘子所指,是邵殿帅府上么?” 女子道是,自称遭歹人劫持加害,险些丧命,现下唯恐那干人还在近处,遂不敢久留,须尽快离去。 虽说女子神志不似清醒,然此情此景,郭、荀二人还是宁信其有,遂依言而行。 女子虚弱,莫说走路,现下连站起都难,郭偕只得暂放一干繁文缛节,抱着她前行。荀渺牵狗尾随在后,两腿却抖颤不已,胸口跳得咚咚响,入耳的风声虫鸣也不似方才那般清雅无害,总觉周遭的树影草丛下暗藏杀机,因是不敢转头,只一意盯着前人背影,似唯这般才挪得动步。 好在时未至三更,近处的夜市未散,二人在市上赁到一辆驴车,代步向邵府去了。 坐在车里,荀渺才得机就着灯笼的暗光细打量那落难女子:经了不知多时的水浸风吹,其人那身淡黄衣裙(彼时星光惨淡,看去才似缟素)虽还能蔽体,却凌乱不堪,身前沾满草叶,裙摆上满是污泥,一双勉强藏进裙中的脚并未着鞋(方才上车时荀渺才发现);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开,此刻已向后拢过,露出那张苍白然姣好的面庞。时至当下,她尚存余悸,一手在侧紧攥衣裙,一手捂胸,眼帘低垂半声不吭,面色似冰冻般木然。 狂风摧碧,雨消斜红!荀渺暗叹一声,实是不知何人忍心对一弱女子下那狠手。 夜半行路快,几是未怎察觉,驴车已停在邵府外。 女子自道已好些能走,便在郭偕搀扶下下车,荀渺牵狗在前叩门。内间人声未至,倒是先传来一阵狗吠,引得喜福也叫唤不止。 应门的小厮见外是张生脸,只将门开了条缝,对客加以盘问。荀渺才自报了名姓,门内狗吠又起,当下只觉狗绳一紧,竟见喜福已自那条窄窄的门缝挤进,乃是一心要往里去,荀渺用尽气力也难拉住。 此刻郭偕也搀着女子上前。 “这……”小厮一见来人即刻揉了揉眼睛,看去不甚置信,将头又外探几寸,才是喜呼:“这不是顾娘子吗?”一面开门让进。 赶在那二人之前,荀渺已被喜福拉着一头冲入,才见不远处蹲着只较之喜福还大些的黄狗,正昂首向此张望,不时吠叫两声,似刻意挑逗。喜福疯癫般向前奔窜,荀渺与它两头拉扯,渐渐力不从心,那黄狗却悠悠然不急不躁,看喜福追近,便起身闲庭信步向内走一段坐下,舔着毛静看不远处那一人一狗奋力拉锯,但喜福一停下,它便昂头吠叫,似在嘲笑之,惹其奋力向前。 这等欺人,却连小厮也看不下去,厉声训斥了两句,才见那狗起身耷下耳朵悻悻跑远,喜福眼见追逐不上,冲其背影高吠两声也便安静下来,荀渺才得缓口气。 小厮在前引几人入内。至中庭便遇上一迎出的老家人,当即吩咐下人将女子带回歇息,又请郭、荀二人入内堂奉茶,道是家主已闻讯出来,定要当面向二人道谢。郭偕本无意逗留,但主家既有言,且荀渺在侧念了一路口渴,便想入内饮盏茶也无妨,遂未推辞。 荀渺着实渴了,一气饮尽三盏凉茶,放下茶盏,邵景珩便也到了。三人寒暄片刻,郭偕正欲告辞,忽闻门外狗吠声嘈杂。 荀渺出门观望,果见是那黄狗追来,当下正撕扯拴住喜福的狗绳,那绳是用两根碎布条拧起,自耐不住狗牙啃磨,他忙上前驱赶,不想仍晚一步,黄狗已将布绳咬断,两狗一道跑向中庭撕咬耍闹一番,见荀渺追来,双双向后院追逐去。 自进门便教黄狗戏耍,此刻竟还怂恿喜福一道欺凌自己,荀渺想来便怒火中烧,折了根树枝要追。 “罢了!你追不上它的。”郭偕出门见此一景,自制止:“今夜便随它去,明日再言罢。”转向邵景珩拱拱手:“今夜天色已晚,可否容这畜生在此搅扰一夜,明日我来将之领回?” 邵景珩自无不可,且笑:“何须与你添烦,我明日教人将之送回府上便是。” 郭偕正要言谢,却被身侧带怒意的声音挡回:“不必劳烦,今夜我必将这畜生抓回!你且待候片刻,我去去就来。”言未落人已去,徒留破碎的语声在萧瑟的夜风里回荡:“……与人争……君子忿而不怒……畜生欺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狗吠狺狺,乌啼数声。 邵景珩自怔呆中回神,转眸扫了眼一边拢袖直立之人:“他怎了?” 摸着鼻子一耸肩,郭偕不惊不怪:“瓜子吃多了,烧心罢。” “哦——”闻者点头似有所悟,缓出四字:“躁而生怒!”浅一沉吟:“天干物燥,无论饮食还是心之欲念,皆还当有所节制为好。” “是啊!”郭偕赞同。 静默片刻。 “郭将军近时领旨突袭归云谷,剿灭贼匪数千人,”那人再开口,已是话锋转过,“如此看,将军乃是深得官家信任与赏识,迁升指日可待啊!” “殿帅谬赞了。”说到此事,郭偕倒显谦逊,“想来今上以为区区几千蟊贼,并无须兴师动众,才将此任交付在下,彼时我众敌寡,且蟊贼中尚有大半是新募之兵,郭某侥幸未负圣望,实不敢求赏。” “将军过谦。”那人笑笑,未多置评。 郭偕翘首观望一阵,待候之人依旧不见踪影。稍踌躇,缓出言:“殿帅可知嘉王近时遇事不遂,颇是颓废?” 那人颔首:“有所耳闻。”看了眼出言者:“郭将军为何提此?” 悻悻一叹,郭偕露难色:“实则在下是欲请殿帅得闲前往探一探嘉王。郭某这些时日受旨在侧开导劝解于之,无奈成效甚微,想阁下自小伴在嘉王身侧,你之言,他当是能听进。” 略一沉吟,邵景珩勘破玄机般一笑:“郭将军此意,是欲全身而退,却将这徒劳无益之事甩手与在下?” 郭偕苦笑,并未否认:“殿帅心如明镜,在下不敢欺瞒,便不说我一介外臣与嘉王长相往来不合宗规,但周奇一案至今未破,内外流言多指向我二人合谋,就此形势下,我再与嘉王往来无忌,岂非与人徒添口实?” 缄默间踱下台阶,邵景珩目光放远,轻叹一气:“世间恼人之事诸多,终还须自行看开,否则旁人再多劝慰亦是徒劳。嘉王若果真谙佛理,便当能看透,否则,任何人亦爱莫能助——”回眸:“将军若为难,不妨直言向上请辞求退,想来上不至为难你。” 眉心轻缩,郭偕未及答言,便闻脚步声自转角处传来。 须臾,一人出现在檐下的灯光里。 郭偕一眼望去瞠目:来人衣上几处长裂口,斑斑污迹在昏黄的灯光下都清晰可见,两三根残枝穿插在发中,挑落乱发垂落额前半遮住眼。 “怎了?”跨前一步惊问:“被咬了?”然细瞧他身上并无血迹,才知无大碍。 来者脚未停步,眼神木然:“这畜生逃进花木丛中,天黑我寻不到,明日再来!”经过邵景珩身侧浅做一揖,便旁若无人向外而去。 郭偕这才露了几丝赧色,向主人拱手作别。 邵景珩一路将他二人送出,至门前又谓郭偕:“今日邵某欠郭将军这一人情,今后必为图报,将军若有需邵某出力之处,但无碍公理道义,自可直言,邵某必当尽力践诺!” 郭偕大方领受。 目送他二人的车消失在夜色中,邵景珩回踱进大门,便见一小婢近前福身:“顾娘子欲见郎君,道有急情禀告。” 邵景珩有些意外:“不是令她先行歇息么?有事明日再言。” 小婢回:“大夫方才来瞧过说娘子无大碍,只是受惊不安,当下也是安歇不下,遂不如令她将心事倾诉尽,反得安生。” 邵景珩一忖也是,便令小婢先行,自唤来近身小厮吩咐两句,即往顾怜幽居处行去。 一进门,便有股淡淡的香烟味入鼻:素衣女子跪拜在案上的佛龛前,看状虔诚。心知她是为虎口脱身而叩谢神佛庇佑之恩,邵景珩自体谅,当下静立待候。 片刻,女子礼毕起身。转身瞧见来人却未言语,只轻福了福身,便由小婢搀着到桌前,小心打开一木匣,退后两步再伏地叩拜,半晌礼毕,却是歪斜着难以站起,邵景珩忙将之扶起坐下,小婢端来汤药令她服了,才见缓和。 女子露愧:“小妹历大难而得生,急于叩谢天意庇佑与父母亡灵维护之恩,因此怠慢兄长,还望见谅。” 邵景珩宽慰之两句,目光扫过木匣,看去纳闷:“此中是……” 女子小心取出匣中物,却是一对青玉耳坠与一只供幼童玩耍的玉兔。 “这……”邵景珩目光一动,盯着其中一物若有所思。 “这玉坠是家母唯一的遗物,”女子目光爱怜般抚过耳坠,又小心拿起玉兔,“此物则是当年先父自西北归家探亲时,带回于我的,道是军中一好友所赠,与我做生辰礼,我彼时格外欢喜。后家中变故,我侥幸得以存留此二物,即便后历辗转也一直贴身珍藏,但此二物在,便似大人仍在身侧!如今每逢年节或父母生辰忌日,皆拿出祭拜,已成习惯。” “这般……”邵景珩接过玉兔,尘封往事浮上心头:彼时西北尚未开战,他新入军中结识顾朝山。那年新春,二人一处饮酒,顾朝山道是第二日便要归家探亲,二人饮罢酒便上街寻买礼品,听他家中有一六岁小女,邵景珩见玉器铺中一只小玉兔精巧可爱,便买下相赠,顾朝山自是欣喜,道来日定携女前来拜见,孰知此言终未兑现——那一回,乃是顾朝山最后一趟南归,也是最后一回团聚家人……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小心将玉兔放回,邵景珩冲女子温悦一哂:“既是父母遗物,你定要好生保存。” 见她点头:“小妹一贯如是!” “此便好。”邵景珩言间伴她身侧坐下,看之心绪显已平复,便言归正传:“你此刻欲见我,是要一叙遭劫之事么?” 点点头,女子眸光闪烁,看去仍旧心惊。定神片刻,才缓缓道来。 “那日听闻彩锦轩新进一批彩线,方巧刺绣用的线已剩下不多,虽天已傍晚,然五月晴热,也是日落时分晚风吹凉才得舒爽些,遂带了小婢菊香外出买线。走到府桥街头,菊香不知怎的撞上一银发老媪,其人坐地不起,我命菊香唤车马送之去医馆,老妇却道不必,称只是老迈腿脚不便,这一摔更是难为迈步,遂求我送她归家。我自无不从,当下与菊香左右搀了她行去。走了片刻钟,拐进一条小巷,老妇便说到了,引我二人入室小坐,我不过小啜一口茶水,须臾便人事不知,醒来已在一处暗室,彼时以为老妇是人牙子,既是历过,倒也不甚惊惶,只是不见菊香而略忧心。”言至此一顿,眸中闪露忧色,“说来我至下还未见到菊香,她可还好?” 邵景珩颔首:“菊香未尝饮茶,教歹人打晕后留在那院中,当晚已被寻回,现下正养伤。” 女子眉心舒松开,继自言下:“我在那暗室被关了许久,猜知或是天明时分,有人送来早膳,我一见便认出此竟是那常来府中的老花匠!” “花匠?”邵景珩面色冷下:“果真是他!” 女子惊讶:“听兄长言下,是早已疑心其人?” 邵景珩蹙蹙眉:“此已非紧要,但说他为何要劫持你?” 女子敛眉:“他只问我大哥平日里与何人往来,近时去过何处,又问大哥可曾见过胡人,是否与我提过西北军事,还说到什么归云谷,我全然不知所云,自答不知,他却以为我刻意隐瞒,扭头走了,之后再未现身,也无水食送进,我以为此回凶多吉少。后不知过去多久,来两壮汉将我蒙眼塞嘴带出送上一辆马车。彼时当已入夜,行了一段路又下来上船,眼上与口中的布这才教取下,我见面前坐一面白无须之人,当下又将花匠前时所提之问复问一遍,我依旧道不知,那人便也不多言,令左右将我带到舱外,我心知他欲行凶,想来与其任人作践,不如自行了断还爽脆些,遂趁机奔到船舷跳下,几多挣扎后侥幸攀住一块浮木,好在黑月暗星,他等远远并瞧不见我,我也不敢呼救,只得随波逐流。后教水冲上岸,我已力竭,便在那处昏沉过去,直至被人救起。” 一番话言罢,女子看去疲色愈甚。邵景珩未再多问,只好生宽慰其人一番,便自离去。 时已四更,自顾怜幽居处出来,邵景珩未急回屋歇息,而是往前回到堂中,彼处有一黑衣人正待候。 将顾怜幽所述粗略道了遍,邵景珩问:“我令你追查那花匠身份,现下可有进展?” 黑衣人惶恐:“顾娘子失踪当日小的便命人遍搜城中,却未发现花匠人影,也不知其居何处,当下仍在找寻。” 邵景珩自知那干人敢公然劫人,自是早有防备,遂也只得令他加紧追查。 黑衣人领命,并大胆揣测:“顾娘子遭劫持,元凶会否是彭绪良同党?” 邵景珩本也有此疑心,踱了两步,乃加叮嘱:“皇城司的动向也须留心!” 彼者点头,继问:“那顾娘子的身份,是否也还继续彻查?” 邵景珩摇头:“此事可暂放一放,如今以彻查顾娥遭劫一案为要!” 黑衣人领命过,便由袖中摸出一蜡丸呈上:“另有一事,今夜吾等在城中寻得一乔装改扮的胡人,其随身携带此物。” 邵景珩眸光一亮,伸手接过,见蜡丸已教熔出一小洞,由中抽出一张薄薄的黄纸,其上寥寥数字,邵景珩却是盯看许久,才问:“此信,可知是送与何人?” 对面人低声:“吾等跟随这胡人在城中绕了半夜,终是停在丁知白丁相公府前,趁其叩门之前,吾等将之拿住!” 缄默良久。 “丁——知——白!”邵景珩一字一顿,将纸揉成一团握进拳中,坐下沉思半晌,“令人照我意仿这笔迹重拟一书,寻一信得过的胡人带在身上依旧去往丁府,且将风声透露与皇城司,必要令皇城司在丁府当场人赃俱获!另则,好生讯问那送信的胡人,即便无所得,明夜二更,亦要派人前往城外清月庵南侧树林,将露面者,无论汉人胡人,一应捉拿!” “是!”黑衣人叉手应下。 第六十七章 西天最后一抹红霞隐没,满城华灯初上。 缓步上台阶,郭偕心下想的,却是昨夜与邵景珩说的那番话:他自未奢望其人能被自己说动,果真接手护卫嘉王府之职(即便曾有此意,但事过境迁,当下艰屯之际,其人正饱受内外猜忌之苦,岂能再自寻烦扰?),只不过心头日增的一些疑虑,促使他得机便行试探,终究不过是为自保计。 跨上最后一级台阶,目光落定在面前的红漆大门上,难得一回,竟然情怯。 回京这许久,郭偕自认多少还是长了些智慧。这些时日不论他行到何处,身后总有人暗随,忖来是皇城司的探子,换而言之,今上在疑他!事之起因,不外乎周奇一案,以及,之后归云谷剿匪,贼首脱逃,上自疑心有人透露风声。事至当下,郭偕并非未想过请辞,亦或如先前所言——自求外任!然若果真这般,一则他于心不甘,二来前案未明,唐突举动反与外徒添猜测,遂然,只得退求其次了。 这“次”计,便是斩断与嘉王的关联——上若疑他,多半要将嘉王一并牵入!遂他昨夜才当邵景珩道出那番话——希望能借其口达于天听(郭偕隐隐觉察,天子对邵景珩,并不似外以为那般厌憎,反之,敌友之间,乃是另存情谊,或可互通心机)。而言既出,自当践行,如今是时向嘉王陈明利害,毕竟官家至今还容他二人往来,即便一因顾念手足之情,但多半恐还为试探计,他若再不自知,难免害人累己。 铜环叩门的声响入耳,将郭偕心底一汪愁水震出涟漪:世上之事,忠孝公私、节义情理,素不见两全,定要择一而取,实是愁人煞煞。 大门开启,便有乐声飘出。黄门道嘉王正独自听曲饮酒,郭偕点点头,习以为常:近时嘉王染上此一爱好,府中常时笙歌,倒对佛卷经书不再闻问。郭偕虽隐觉不妥,然知他是抑郁求纾,遂也未加劝阻。 一路径直去到后园,跟小径前行。方才入夜,黯淡的天光下依稀可见树影幢幢、假山嵬嵬,浓荫深处响着虫的鸣声。穿了两扇月洞门,眼前倏一亮——灯火通明处,一座三层楼阁傍水而立。 “大王便在阁中,已知将军前来,请您自行入内。”黄门言罢退到一侧。 郭偕驻足,细听头顶沉下的歌声: “春尽夜长频宴会,霓裳一曲笙箫碎,含露杏花螺黛翠。当歌对酒春宵贵,散尽千金轻一醉,月落屏深霞帔褪。” 暗一蹙眉,跨入阁门,依黄门所指登三楼,彼处是一高台。当下一曲未尽,伶者数十人,正绕台歌舞。 在黄门指引下,来者悄然入内落座侧位,却无心欣赏什么舞曲,目光转向正坐,见褒衣博带之人侧身含笑向此举杯。郭偕自领受。 管弦声去,一曲终罢。 嘉王又敬来人,笑问:“郭兄记得此曲么?” 郭偕一忖:“似曾耳闻,却不记得确切。” 那人自得:“也难怪,本是嘈杂处偶然耳濡,加之小王对曲词改动过一二,郭兄一时想不起也是常情。” 经他这一提,郭偕倒生出几分印象:此曲本在外间酒楼听过,怪不得耳熟。 “郭兄以为,这词改得如何?”出言者目光灼灼,尽露期待。 郭偕内敛般笑了笑:“郭某一介武人,不通文词,不敢妄评。” 嘉王一沉吟,挥手屏退众人:“郭兄是以为此词不妥?” 他既也自知,郭偕便不再躲闪:“此曲文藻如何郭某着实不敢妄评,只坊间流传之词,以在下粗见,当是难以见雅,遂殿下还应遥见趋避,讳之如深,否则传将出去,难免与自添扰。” “原是因此。”闻者一笑,看去并不以为意,“这般说,当年前朝后主尚作词,’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甚’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1),堪称艳绝,还不是广为流唱,至今为雅士文人闲来所津津乐谈?” 眉心愈紧,郭偕一字一顿:“后主是亡国之君!” “小王不过一介闲王!”上座者眉梢一扬。 “殿下!”郭偕长叹一声,竟无言以对。 嘉王扶着座椅起身,行来步履蹒跚,显然已染醺意。 郭偕也站起。 “郭兄莫见怪,小王方才不过戏言。”执壶又为二人斟满,穆寅澈举杯再敬,眸光露讪:“不过言归正传,小王这些时日居宅静思,倒也新有所悟,纵我不问外朝事,一心只念虔诚经,却终究出不得这尘世去,时时克己复礼,仍是躲不过秽涎沾身,着实令人沮丧。好在前时静读史书,见了同为亡国之君的唐、蜀二后主,前者郁郁惶苦、时时念旧,终是横祸加身;后者日夜笙歌、乐不思蜀,却得善终!我闻来如得宝鉴,所谓人生苦短,得意不得意,皆须尽欢,以免岁月不复时,空忆韶华。”身微前倾,一笑露骨:“郭兄说,是么?” 温热带醇的酒气轻扑侧颊,郭偕搀着近在咫尺摇摇欲坠之人坐下,此刻看去,霞姿月韵,醉玉颓山。心似被何物撩拨了下,轻垂眸光:“殿下才俊,怎可与亡国之君作比?” 那人笑意更欢:“那陈思王如何?” 端起茶盏的手一顿,郭偕露正色:“殿下醉了,莫多戏言,饮盏茶消消酒罢。”言罢却觉衣襟一紧,便见才坐下之人半倚着他起身。 脸面相对,嘉王眸光流转,言似挑逗:“小王已不堪如是,郭兄仍要维护于我么?” 风拂袖动,夹杂着雅淡兰香的酒气扑面,教人猝不及防一吸入胸。暗定心神,郭偕微微侧脸,言出模棱:“护卫殿下是郭某职之所在……”肩上一重,回首桃花玉面已当前,倏然心悬半寸,言为戛止。 光生眼底,波荡眸心。面前人一顾一盼,水色流转间,便似隐手撩琴,乱人心弦。 夜风回暖,拂落高台帘帐。烛影轻摇,映照绕台袅袅麝烟。 “殿下醉了,早些回去歇息罢。”郭偕后退几寸,言淡语轻。 嘉王的确醉了,用过两盏清茶,依言去歇。 心绪纷乱,郭偕出了王府骑马沿河游逛,直至二更鼓声响,才知已逛至横桥,当下调转马头向梁门归返,由彼处穿内城返家也还须半个时辰,到时又近半夜了。 好在途中行人稀少,一路快行,刻把钟已望见梁门。此处是通往外城的要道之一,即便夜色已深,往来行人车马却还不少,郭偕不得不收缰缓马,慢自前行,一面小心留意四周,以免冲撞行路不慎者。 路上轿马居多,内中多是聚友饮宴罢归家之人;其次,也有三三两两挑担或提篮而过者,想必是自夜市归返;余则偶然可见三五结伴布衣短裳的,乃是上岸闲逛的船夫或闲汉,此刻正寻处吃酒消遣。 郭偕正觉无趣,目光忽扫到一青衫小帽、步履匆促者,乍看似个文人,却短颈宽肩、厚背圆腰,举步生风也与寻常文士彬彬稳重之态相去甚远,更莫说时近半夜,夜风携着水汽吹来,清凉中尚透三分寒意,那人偏还手执一柄小扇挡在面前,岂不怪乎? 略一忖,郭偕策马追前,高唤了声“兄台!” 那人不语亦不回头,一意闷头快走,似未听见。郭偕索性快上两步拦住之,低头抱拳:“敢问兄台,墨竹轩如何走?” 那人一怔,伸手随意向前一指,又低头行路。郭偕当即未再紧追,驻马看他一路向西,渐行渐远,与自隔开二三十丈时,才又小心跟随。 方才那一眼,他已断定其人并非文士,且看之脸面粗糙、肤色红赤,倒似常年在塞外过活,看来多半是胡人,甚是归云谷那干贼匪中的漏网之鱼!如此他自不敢大意,决心跟去一探究竟。 梁门外皆是民宅,往前是景华苑和瑶华宫,再前便是外城门。 前人渐行渐警惕,不时四下顾望,不多时转入一条僻静的街道,郭偕生怕骑马被他发现,只得下来将马系在路边树下,只身跟随。一路皆在暗处行走,且与前者隔开十来丈之远,如此约莫半刻钟后,见那人停在一户民宅前,开始叩门。 郭偕略犹豫,不知应上前即刻将之拿住,还是见势再行,正彷徨,忽觉肩上一重,一惊回头,入眼却是张熟稔不过的脸。 “静观其变!”来者附耳轻言。 回悟过,郭偕点头。 不远处那扇大门开启又闭上,访客立在门前未动——或非熟人,三更半夜来访,自须得主人首肯才可入见。郭偕忽起好奇:此人究竟是何身份,那宅主又是何人,才会令皇城司这般上心? “此是丁知白丁相公府上。”身后人似看穿他心思,轻声。 郭偕瞠目,不敢置信。 半晌,丁府大门复开启,内中人一言未发将来者放入。 宅中再无动静。 郭偕转身,见身后已聚集一众十数人。讪然一笑,面向赵虞德拱拱手:“今夜看来已无郭某之事,这便先行告辞,来日再聚。” 后者带笑还礼:“郭兄不随我入内一探?” 郭偕摇头:“皇城司职内之事,外人岂敢插手?还是来日事毕,我携酒来听赵都知细说罢。” 赵虞德自不勉强,郭偕告辞即走。原路归返,见马还在原处,暗自庆幸,当下扬鞭上路,小半时辰后抵家。 一进院门,先一瞥向厢房窗牖,未见灯光,倒是隐见一道黑影飞速扑来,自是喜福!快步迎上摸摸狗头,黑狗喉中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听似受了委屈。生怕它吠叫,郭偕带之快步向自己屋中走去,好在厢房内自始至终无动静。 前脚进门,后脚小僮便提着水壶前来。郭偕回头,一时竟莫名失望,探头再望,厢房依旧黑黢一片,当下明知故问:“荀官人呢?” 小僮放下水壶:“荀官人染了风寒,今日未去省中应卯,且说喜福午后教邵家送回,荀官人不知何故对之不理不睬,整日都不许它进屋,或是怕吵罢。”将热水倒进盆中,又取下脸巾递与走近之人,“荀官人今日一整日未出屋,我除了送膳食,余时并不敢搅扰,晚膳后他便躺下了,此刻当已入梦。” 郭偕一言未发。 小僮继续:“荀官人今日嘱我得闲替他去外间找寻出赁的屋子,看是要搬走。” 拧着巾帕的手一顿,郭偕盯着涟漪四起的水面,半晌,声出浅淡:“他欲如何,皆依他。” 第六十八章 烈日炎炎,将垂拱殿前几棵新树烘得郁郁萎靡,青叶搭在枝头偶随风颤动,欲坠不坠。倒是两棵老槐新至花期,风过暗香袭人。 邵忱业与几同僚自殿中出来,迎面见一灰须老者信步而来,瞧见他等非但面色清冷,下巴且还抬高几寸,一副趾高气昂之态。自然,遍数朝中,敢如此目中无人的,便唯有天子恩师、宋衍宋相公了。 “老匹夫!”邵忱业心内暗骂一句,却还不得不随众人快步迎上,面向老者唱了个喏。 宋衍拢袖轻慢:“这等热天,尔等莫要闲来便三五成群入宫搅扰,天子日理万机,断不应为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费神,否则万一积劳而损圣躬,尔等便是罪人!” 皆知这老儿蛮横又糊涂,当下只邵忱业回了句“是”,旁人皆置若罔闻。 老者不自知,却还得意,目不斜视一步迈出,却倏变脸——似一脚踩进陷坑般伫立不动,眉心凝起。众人见状自诧异,有甚者倒以为他突发奇疾,正要唤黄门去请御医,却乍见其人脖颈一动,转回脸小心翼翼:“那声响,汝等可听到了?” 众人不知所以,面面相觑。 好在老者未加追问,已向那两棵老槐而去,不时驻足倾听。 邵忱业几人曝露在烈日下怔立,皆似魔怔般,远远望着老者走走停停的背影,就是无人上前一探究竟,也无人想起哪怕暂至檐下避避日头。 “宋老相公这是听到蟋蟀叫了罢?”倒是殿前侍立的小黄门一眼勘破玄机,轻谓同伴。 止步老槐下的宋衍旁若无人闭目静立,屏息倾听。半晌,身形一闪飞快向一侧横移数步,动如脱兔——身形之矫健,与寻常那臃肿老者可谓判若两人! 一站稳,目光灼灼便指向脚前一尺开外的地面,但见枯叶一动,隐约闪现一抹青金。老儿心头一喜,继续屏息凝视。须臾,见一只青背大头蟋蟀由叶下缓缓探头!心内振奋,老儿不敢妄动,折下头顶一根细枝,小心翼翼探前欲拨开些落叶,孰料就此一瞬,眼前乍一道白光闪过!待他目光坠地,只见盖住蟋蟀的那片落叶已被一只白白的圆脚爪踩住。 “喵呜!”一抖胡子向前咆哮,从天而降的白猫目露凶光。 “老夫的青金菩提头!”老者急下惊呼:这猫爪圆胖,一爪下去难免不将藏在叶下的蟋蟀踩成虫泥!一步跨前去抓猫,孰料老眼昏花,猫毛尚未触到,倒是一头先撞上树干!清晰可闻的“咚”一声后,头顶一凉,眼前金星四迸。 被天降一顶大幞头扣住,白猫乍也受惊,极力挣扎。 宋衍仍在扶额呻|吟,被赶来的黄门扶起,一眼见才从帽下脱身的狮猫虎视眈眈对着自己张牙舞爪,自是又惊又气。 “宋老相公英武不似当年啊!”身后笑声放肆。 老儿脸一红,胡须轻抖,指着那恶猫嘴唇几下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补丁,回来!”清朗之声自后来。 “喵呜——”恶猫弓背竖尾,猛扑上前将方才困住自己那罪魁祸“帽”一爪掀翻,脑袋一俯一起快如闪电,耀武扬威再向老儿一抖胡须,便转身迈着文雅小步跑到那袭淡色衣袍下,炫耀般张嘴吐出一物——似还在动,却被猫爪一爪按下!抬头目光沾水,显是邀功。 “蟋蟀!老夫的青金菩提头蟋蟀!”瞧清那物,顾不得接过黄门送到手中的幞头,宋衍跌跌撞撞向前冲。 穆昀祈弯腰拎起狮猫,便有黄门从速扑前,俯身双手罩住那未及挪身的“青金菩提头”,拢在掌中捉起。 “莫要用力,莫要用力!”老者一面高呼,一面拎着衣摆踉踉跄跄奔到跟前,伸头目光探进黄门半合拢的掌中,顿松口气,转身接过幞头底朝天伸前:“快,置于此中!” 看官家点头,黄门小心将掌中物放进幞头,老者即以袖掩住帽口,抱在怀中似宝贝般小心翼翼,低头谢过皇恩。 穆昀祈自见怪不怪,言出且还透关切:“看卿方才那一撞当不轻,这便入殿中,等御医来瞧瞧伤势罢。” 君臣二人即往回走,邵忱业一干人却仍停在路中,即便俯身做礼,脸上依旧悬着残留未去的笑意。此自逃不过宋衍那双昏黄却精明的老眸,恼意复起,厉声怒斥:“幸灾不仁,尔等皆不配君子之称!” 讨了没趣,几人掩嘴做鸟兽散。 入殿亲眼看着“青金菩提头”被置入竹罐,老者长舒一气,才正好衣冠,一拜向上:“臣今日又当圣前出丑,皆因老迈糊涂,陛下恕罪。” 穆昀祈苦笑:“卿做戏,偶而连朕都难辨真伪呢。”说到此又不忍:“当初邵后临朝称制,卿不得已装癫作痴,乃为自保计,但如今世易时移,即便汝以年老衰弱之由固辞相位,却又何苦仍作昏态,为人轻看取笑?” 老者拈须黠笑:“陛下道臣是做戏,却又怎知吾秉性非如此呢?说不定先前那几十年,臣才是一贯做戏而已!”看座上人愣怔,言归真传:“所谓当局者迷,相较入局,臣如今更愿做个旁观者,安然事外,不必彷徨得失利弊之间,岂不好?” 穆昀祈闻之稍忖,点头:“这般说,倒也是!若卿果真为朕重用,难免遭邵党记恨,甚遭加害……”言间面色黯淡,似有愁绪上心。 老者深体上意:“陛下是为丁知白一事烦恼?” 一语道破天机,座上人险些惊起:“此事昨夜方出,朕已命皇城司暂压消息,不许外传,卿却是如何得知?” “事未外泄,陛下无须情急,”宋衍淡然规劝,“不过是臣观事酌情,见方才邵忱业携枢密承旨等几人入内,唯独不见丁知白,心下便起疑,再看邵忱业面染春风,喜上眉梢,便猜知丁知白或遇不测。” 闻此恍然,穆昀祈轻叹一气:“卿果然慧眼如炬,明察秋毫!不错,邵忱业所以得意,乃因丁知白今日未能露面应卯,对外称是染疾卧榻,须静养一段时日。只不知邵党是信以为真,还是已知内情。” “丁知白出了何事?”宋衍自不关心邵党如何以为。 穆昀祈起身踱着步:“昨夜有一胡人去丁府密会丁知白,皇城司在其身上搜出一蜡丸,内藏字条,寥寥数字只求丁知白救命,落款者是前时卷入归云谷藏兵案的羌胡咯泯部首领尔朱宽。” “如此……乃是牵涉谋逆啊!”宋衍一捋须,“则那胡人可有招供?丁知白又如何辩解?” 穆昀祈敛眉:“那胡人招供,尔朱宽藏身城外一处山中,然皇城司前往搜寻并不得果。丁知白自是全然否认与胡人存往来,道那信使夜半叩门称受尔朱宽之命传话求救命,他急于探知尔朱宽下落,且生怕消息走漏令奸人捷足先登,才许那信使入内相见。” “此倒不无可能。”宋衍点头,“丁知白在西北多年,贤仁之名远播,尔朱宽走投无路下向他求救倒也算智举,不过……”浅一沉吟,“反而言之,若说丁知白借助此一便利笼络胡人为之效命,却也说得通。只此举初衷何在倒是费人思量。” 穆昀祈苦笑:“丁知白若参与此事,则必有同党,遍数朝中,最具嫌疑者还是邵景珩。”言间返身坐回,揉揉眉心摒去眸中的阴霾,“然事若这般,却又有处说不通,一则,归云谷事发这许久,尔朱宽才想起向主求救,不合常理罢?二来,丁知白既与邵氏同谋,其遇不测,邵忱业当下何以喜形于色?” 宋衍拈须眯眼:“遂陛下意下,还是疑心丁知白是遭人诬陷?” 穆昀祈未尝断言:“朕已令皇城司全力捉拿尔朱宽。当下不令消息外传,是以防丁知白遭人诬陷,一旦教群小抓住此柄,必穷追不舍,即便最终可证其人无辜,却也不能留之于京中,如此便中了小人下怀。” 宋衍点头:“陛下思虑周全,所思在理。”少顷斟酌,“事至当下,陛下还须提防,既丁知白如今因案受困,枢密院便是邵忱业当道,此万万是为险事!”顿了顿,“臣大胆揣测,若丁知白果是遭邵氏设局诬陷,则邵氏此刻发难,欲令邵忱业独揽兵政大权,内因还值得玩味啊!” 一言直抵要害。穆昀祈一震,蹙紧眉心:“朕也是这般想。虽说邵忱业劣迹斑斑,然御史台几度弹劾之皆无功而返,乃因事小且无实证,加之前有群小在侧为之辩驳鼓吹,后有邵景珩一力维护,朕并不能以模棱之罪轻易罢黜之,此实是一难。” 宋衍仔细思忖了一阵,道:“臣有一计,可替陛下分忧,但需些时日筹谋,此间陛下还须静自观局按兵不动,绝不能令邵氏叔侄起疑,否则莫说此计功亏一篑,且万一打草惊蛇,或便就催动其破釜沉舟,二人果真内外合应、逆天举事就大不妙了。” 穆昀祈闻之不定:“卿欲行何计,听来似乎凶险?” 老者宽慰一笑:“此计实则寻常,不过投其所好、攻人短处而已,固然做局费些力气,然万事俱备时,请君入瓮,便是水到渠成!” 他既敢断言,穆昀祈亦自信之。 见势,宋衍老眸一转,又露黠光:“臣为陛下鞠躬尽瘁,陛下对臣是否也当有所褒赏?” 听音会意,穆昀祈却露难:“卿若是欲求上品斗虫,恐要失望,今夕朕无暇斗戏,并未令宫中引入。” 老者笑:“臣无意求取斗虫,只求陛下下赐玉津园那群斗鹅。所谓玩物丧志,陛下亲政已有年余,是时励精图治,遂这等消志玩物,来日还请明旨下赐微臣,以彰陛下图治之决心!” “斗鹅?”穆昀祈抚着下巴暗不屑:这老儿明明趁火打劫,却还将理抖落得如此冠冕堂皇!不过腹诽归腹诽,忖来那群鹅已闲置园中年余未尝斗耍,如今膘肥身硕,自不复当初勇武,即便不与他,过些时日也要送去金芙与郭俭铺中寄卖,遂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倒还省去一烦,自是乐而为之。 日傍西山,透窗而入的风总算有了些凉意。 “喵呜----”蹲在窗台梳毛的补丁叫了声,成功引回倚窗斜看夕阳者的目光。 穆昀祈打定主意,伸手将猫自窗台拎下:“汝也形单影只有些时日了,既夜来风凉,今日便遂一遂你,与我外出逛逛罢。” 第六十九章 晚风拂柳,虫声落落,一抹夕阳残照花亭。 “尔等果真已将清月庵周遭搜遍,未有遗漏?”凭栏背身之人音色冷峻。 黑衣人俯首:“小的着实已将近处搜遍,未发现胡人踪迹,想前夜信使入城未归,已令其主生疑,昨夜才未如约现身,甚或早已离开原先的藏身处,逃之夭夭了。” “逃之夭夭!”冷哼一声,凭栏之人显不屑:“他若有那能耐,早当自行离京回西北,还何须密信向丁知白求救?” 黑衣人头又俯低几寸:“小的已令探子们继续搜寻,只要尔朱宽仍在京中,迟早将之拿获。” “迟早?”前人回头一瞥,冷光迸现,“迟早是何时?一月,两月,还是一年半载?彼时你寻到的,当已是其人尸骨了罢?” 黑衣人只得告罪:“小的这便加派人手前往,必尽快寻到活口!” 拂袖回踱几步,邵景珩冷色稍敛:“信使可交代,尔朱宽与丁知白是否早有勾结?” 黑衣人回:“信使自称是第一回受命去见丁知白,并不知其先前是否与尔朱宽有往来,而尔朱宽遣他来时只交待一事,便是万一丁知白不肯出见、甚要拿下他的话,便告知其,尔朱宽知晓藏兵案内情,唯有丁知白照那信上所言,来夜独自前往清月庵南侧树林一见,才能将实情相告!” “这般……”邵景珩斟酌间似自语:“难不成尔朱宽果真是走投无路才向丁知白求救?”看向踌躇不知该否接话之人:“你如何看?” 得许开口,黑衣人不敢隐瞒:“昨夜吾等赶往信上约定相见之地,见彼处林深雾重,入内极易迷失,然尔朱宽却似无所顾忌,可见着实已成惊弓之鸟,万一遇事不测,便情愿藏入林中听天由命!此岂非表明他自知一身乃是岌岌可危?遂小的以为,他向丁知白求救,当是出于真心。” 缓缓踱步,邵景珩若有所思。身后人则垂手恭立,不敢搅扰。半晌,看其一挥手:“你先去罢,定要尽快寻到尔朱宽!” 黑衣人领命离去。 丁--知--白!转回凭栏,邵景珩面色漠然:形势所逼,汝既要与我背道而驰,便莫怪我不记往昔情谊,暂且将错就错,袖手旁观! 目光沿着远处的花木丛随意流连,恍见一抹轻黄闪过,眉梢一挑,出声高问:“彼处何人?” 枝叶间的色彩几隐几现,须臾,一女子自后而出,是顾怜幽。近前才见她柳眉双锁、神色不定。 “大哥可曾见雪儿在近处现身?”施过礼,女子一双剪水秋眸透露希冀。 “雪儿?”邵景珩一愣。 “便是小妹所养那只狮猫。”看他无印象,女子只得提醒。 “猫----”这一说,倒是想起:便是那只他曾借去假扮补丁的猫啊!嘴角一翘,果断摇头:“未尝瞧见!” 面色忽暗,顾怜幽悻悻:“那小妹便不搅扰了,天色将黑,再寻不到雪儿,唯恐它入夜在外受惊。” 受惊?一只猫?邵景珩正是暗嗤,却想起当日在宫中,那小母猫遭补丁恐吓后惊悸胆颤之态,才觉这忧心或非多余。便宽慰:“莫急,当下天已热,畜生而已,一夜在外又何妨?且说挨饿受惊之后,明日多半便自行回来了。” 好一番轻描淡写!可惜猫主不领情,言语甚露三分愠意:“兄长所言虽也有理,然雪儿尚幼,怎可与寻常畜生相较?且说上回走失过一会,回来便格外胆怯,在屋中听到外间猫狗叫声都要抖三抖,却如何能在外独自过夜?” 一番话或仅是道来实情,然进到有心人耳中,却又多添意味——上回借猫入宫,雪儿着实受惊不小,然堂堂邵殿帅非但对猫主隐瞒内情,甚还未亲自将猫送回,就此一举,尽失磊落不言,也有损君子风节!遂当下听彼之言,难免怀愧难堪,一心只欲快些抽身,便道:“既如此,我便唤来家丁伴你一道找寻。” 言罢即走。 沿途将遇到的两三家丁悉数往后遣去寻猫,继自前行,走出十来丈,耳边忽而鸟声睍睆,循声:枝头叫得正欢的那只雀鸟身后匝密的翠绿间,竟隐现一抹似雪的纯白! 猫! 快走近前,孰料却惊到那鸟,看之倏然振翅,而说时迟那时快,叶间的白影似团闪电一跃而起,一爪挥到鸟尾,可惜未及要害,羽怪惊叫着窜向晴空,功败垂成的猎手一坠落下,在泥地打个滚,起身一声怒吼,满目不悦瞪着面前的罪魁。 心存愧疚,邵景珩往前一步蹲下,轻唤“雪儿”,欲将猫引到身侧。孰料那畜生机警,或还因雀鸟之事不悦,扭头再上树。 自讨没趣,邵景珩起身欲去唤人,然一步迈出,脑中乍一念闪过,回眸再看:猫已爬到一人高的分叉处抱枝静坐四处观望。细看之躯长体硕,毛色无暇,一双碧澄的眼睛透射无畏与机警的精光。 “补丁?”回走两步,试探般轻唤。 “喵呜——”扭头看他一眼,白猫舔舔爪子,悠哉般一甩尾。 果然是!不暇多思,上前抓猫。孰料那畜生似有防备,一跃落地,向前飞蹿。邵景珩伸手也算出众,大步追随,岂知泥地树木暗根盘结,苔藓湿滑,一脚提到树根一绊,便踉跄向前飞冲数步,眼下猫影一闪,人已扑地。 风息云驻,天地一片阒寂。 周身的痛感渐去,拱背趴在地上之人却不敢妄动,胸口惊跳:身下一点动静都没有,莫不是……这可如何是好?原是无人瞧见,便索性作不知?然此非君子所为!另寻只猫来赔他?但即便可寻到这般大小的狮猫,却难保脾性合意,想这猫那人虽才养数月,却极上心,当下就这般教自己压死,他岂能不急? 愈想愈懊恼:这猫平日凶横,关键时却不堪一压,实在外厉内荏之废物! 正是乱绪纷杂,忽觉衣襟一动——“喵呜”!这一声,响在此刻简直堪比仙乐纶音,令人耳目一清,胸中一应苦绪顿随之烟消云散。 风吹叶落,飘然至手,这才想起自己还屁股撅天四脚着地!一跃而起,四看无人,长出一气,拍拍衣襟上的灰土,就此一瞬,猫又已前蹿,坐在离自己一丈远外故作娴静,目光游离似心不在焉,然邵景珩心知肚明,但他向前一步,这畜生即刻又会故技重施,撒腿便跑,并会不厌其烦反复,以逗弄自己。 原处静立,不动声色思忖:既难强取,不如欲擒故纵。心意既定,只作不经心转身离去,迈出几步回头,果见猫已跟在身后。悄自扬眉,笑意里三分自得,七分无奈:早知这般,何必方才? 一人一猫各怀心机,一路汝走我走、汝停我退,倒是足足一刻钟后才至西院。进到院中,邵景珩便不再回头,径直往内,才进屋,脚边白影闪过,蹿进书房。尾随入内,见那团白绒已在书案正对自己坐稳,脑袋偏向一侧,看去恬雅而乖顺。 此刻倒知作态了!心中暗骂,上前却揖:“陛下何时来的,却也不令人通传,令驾久候,臣心何安?” 穆昀祈托腮:“朕来不久,院中无人,便入内等候。”目光掠过猫身:“补丁急躁,吾只得由之自去寻不争,知你此刻已由衙中归返,少顷便也将至,遂未命人通传。” 前踱两步立于案前捏着猫耳,看那猫目露凶光,来者却是面飞黠意,笑问:“看陛下心绪尚佳,是归云谷一案有眉目了?” 穆昀祈浅露怅色:“尔朱宽仍旧不知所踪,此案轻易难解……”语间抬眸,见彼者似笑非笑,才是恍然,唇角勾起:“归云谷案,不论外议如何,但你道与此无关,我便无惧。” 眸染春风,本是极力摧残猫耳的那手顿止:“臣谢陛下信任!”抬头摸摸鼻翼,却露赧:“陛下来了许久,尚未及奉茶,只此处存茶不多,唯风茶与京挺(1),不知圣意偏好何种?” 穆昀祈笑而起身:“不必了,朕今日来,并非为品茗,而是夜来风凉,欲携你出门一逛。” 第七十章 “出门?”邵景珩笑意凝住,显是意外。 “只去近处逛逛,入夜便归!”一眼知他不赞成,穆昀祈口气软得似乞怜。 “就近处?”稍一斟酌,那人似有所动:“陛下果真不会在外滞留,定然入夜便归?”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看他松口,穆昀祈忙不迭点头。 “那,好罢。”终是难抵那双眸中透露的殷殷企盼之光,邵景珩勉为其难答应。 这般轻易得偿所愿,穆昀祈惊喜之余甚顾不上好生安置补丁,便拉上那人仓促出门。 既去近处,便徒步。往东直行百来丈至御街,由此南去,随意逛走。穆昀祈一路兴致勃勃,各处流连,似只才出笼的雀鸟雀跃欢欣,全然不知身侧人心神不宁——邵景珩一路回顾,攒眉频频。走出百十丈,一把拉住正往街边果子行探头之人,正色冷声:“侍卫呢?” 穆昀祈一怔:“什么侍卫?” 那人沉下脸:“你竟未带侍卫?!” 全做无辜,穆昀祈振振有词:“此是闹市,出行又无外人知晓,况且有你在侧,能出何事?” 强词夺理! “前案未明,岂可大意?前车之鉴你难道已忘了?”邵景珩情急。 “那也不能闹市行凶罢?况且他等未必清楚你我身份。”穆昀祈不以为意,但看那人愠色外露,才略心虚,低头喃喃:“天色尚早,吾成日关在宫中乏闷,只在近处逛一阵又何妨?”片刻不闻答言,小心抬头,见彼者面色虽冷,目光却已不似方才逼人,心头一喜,趁热打铁:“天色尚早,我定不走远,逛至金梁桥即回头,可好?” 半晌迟疑,邵景珩终是再一回败给那双翘翘以盼的眼睛:“也罢,逛一阵便逛一阵,然你须时刻不离我左右,逛至金梁桥便归,此间绝无二言!” “皆由你!”一言出,穆昀祈眸中的凄楚一扫而去,抬脚要走,却见彼者不动,便伸手去:“你拉着我,就不怕我趁隙逃脱了。” 周遭行人诸多,即便暂未有怪异目光投来,邵景珩依旧耳根发热,半晌无所动。 穆昀祈失了耐心,拂袖转身:“我走了!”一步跨出,便觉才垂下的手一紧,垂眸只见二人相贴的衣袖正随风拂动。 晏京城最阔气的御街,就着夕阳最后的余晖,两条身影齐肩并袖,执子之手,与子偕行。 且行且看,不觉已至投门大街,由此西转,不久又见一小市,此中皆是些卖鸟兽虫鱼的。沿途赏玩,穆昀祈虽看了诸多鱼鸟几回动心,却无奈一驻足身侧人便始絮叨:“猫食鸟……”、“猫食鱼……”、“两猫一处多不合”……当真扫兴! 半晌,又驻足一卖兔子的摊前,或是天色已晚,那一排的笼子多半已空,仅余的四只幼兔一白三灰,正在笼中吃着菜叶,看样温顺,招人喜爱。 穆昀祈一眼看中那只唯一的白兔,然心知那人又将数出兔不宜与猫共养之理,眸子一转,先驳为快:“我可将兔子养在补丁寻不到之处!”言才落—— “我要那只白兔!”竟有一稚嫩之声紧随而至,转头见一粉衣丱角的女童走上前,看样不过七八岁。 穆昀祈急忙:“那白兔我已买下!” 女童嗤:“那兔子为甚不在你手中?” 穆昀祈强掩不悦:“还未及拿!”言罢拿出钱袋,向那卖兔的汉子问价。 “钱都未给,还说买下了,真正没脸没皮!”女童掩嘴笑:“看你似个文人,却夺小儿所爱,岂非不知羞耻?” 自小到大听惯顺耳之言,今日竟当街被一小儿奚落羞辱,穆昀祈自然恼羞,愈发有心要争个长短,遂向摊主:“这兔子多少钱,我出价双倍来买!” “我出三倍!”女童不服输。 摊主为难,目光在二人间游走了几个回合,终似拿定主意:“此兔要价一贯钱,少一分不卖!” “一贯??”女童吃一惊,“这般贵?汝是欺我年幼骗我钱财罢?” 摊主闻言倒不见恼,反之,气定神闲:“价已开,买不买各随己便,我又未尝强迫你,谈何欺骗?” “你……”女童咬唇,显是无计。 穆昀祈见状顿觉爽适,当下将块碎银扔过去:“我说了双倍价钱买下此兔,自不反悔!” 盯着那碎银看了半日,摊主抬头将面前人又仔细打量了番,确信并非与他玩笑,才小心将钱收起,送上兔笼。 穆昀祈一口恶气得纾,志得意满,接过兔笼正要走,却听身侧“哇”一声——那黄口小儿斗财失利,竟是当街嚎啕! 周围即刻聚拢一堆人,女童边哭便数落,将摊主连同买家三人逐个指摘,不出片刻,三人便成了狼狈为奸欺侮幼童的奸商劣客。 穆昀祈委屈却无从申辩,正无计,见身侧人凑近:“大庭广众,欲脱身只得割爱!” 割爱??穆昀祈一听这两字便不爽适:非偷非抢,自己光明正大买来的兔子,就这般拱手让人莫说于心不甘,就说这围观者皆是偏听偏信,果真为此,岂非自认心虚?心下自不愿。然眼见围观者越来越众,女童也愈哭愈卖力,显是一意哗众取宠。 一番踌躇后,穆昀祈只得咬牙恨恨将兔笼交与身侧人处置,自则背身不看不闻,似这般便可少受几分折辱。 片刻,哭声平息,围观人群渐散。 一事终了,穆昀祈暗叹一气,心内残余几丝不忿,却也于事无补,终究只得自我宽慰一番,正要离去,却教摊主拦下,竟是归还了方才那两贯钱,并道明缘故:看那女童独自一人,便疑心是瞒着家人偷跑出来,彼时心下为难,不将兔子卖与她生怕她搅缠,卖了却又怕钱是她自家中偷拿,这般却与骗人钱财何异?遂才不得已叫高价钱,本欲将她吓走,却孰料弄巧成拙,实是意料之外! 穆昀祈闻罢恍然,自佩服其人思虑周全:虽不过区区几十文钱,然若果真是这小童自家中偷拿出来花销,自是取之不仁!由此看,这摊主倒也算得正直君子。遂婉拒了其人退银的好意,区区两贯钱,只算与他作了诚直的奖赏,倒也值得。 出了小市,穆昀祈怏怏,看来失兔一事着实败兴不少。由此前去半里也就至金梁桥了,好容易出来一趟,邵景珩并不忍见他黯然归返,恰见前方一处正卖河灯,心念一动,拉着他去选了盏莲花灯,打算到前方桥下放了,一纾郁闷。 二人过桥往南行了一段,见人流渐稀,正欲选处河滩下去,忽闻一阵凄厉的哭声由远飘来,令人生烦。 循声遥望,十来丈处一汉子正拖拽一小儿前行,哭声便自彼处传出。想是小儿顽皮受了训斥,因是哭闹。穆昀祈本是最烦见这等事,且说方才吃那一堑,仍自心悸,当下避之不及,拉着邵景珩要绕路,孰料那人却驻足不动。 “你不觉那小儿穿着甚眼熟么?”天色已黑,但月色甚佳,邵景珩盯着远处的小童细看多时,终下论断,“是方才那小女童!” 听他这般说,穆昀祈顿也生好奇,回眸远瞻,一见那粉色衣裳果是眼熟,再听哭声也不耳生,当即一乐,嘴角邪笑上浮:“小小年纪便恶言恶行,为人父母自要好生教导,小惩大诫乃是应当!” 邵景珩蹙眉未言,倒是侧耳又倾听片刻,竟拉着穆昀祈向那处去了。 不知他目的何在,不过能近处瞧瞧那小恶人受戒痛悔之状,穆昀祈倒也不抵触。 河边行人不多,汉子一直催促女童快走,当是怕教人看笑话。家丑嘛!穆昀祈不免几分同情之。 女童大声嚎哭,挣扎着不肯挪步。汉子急了,甩手一掌挥去,倒将穆昀祈惊一跳。好在邵景珩已跨前一步,一手握住那只欲施暴行的手,一面横身挡在女童之前。 “你……作甚?”汉子一怔,怒目相对。 “此话当是我问你罢,”邵景珩一嗤,目露寒光:“当街劫掳孩童,你欲何为?” 穆昀祈乍一惊,而那“小恶人”已趁隙挣脱汉子向他跑来,攥着衣袖藏到他身后。定定神,穆昀祈凝眸细打量那汉子,才果然觉出蹊跷:女童一身装束虽说不上奢华,却也光鲜,显是出自富庶人家,然这汉子却是粗衣布裳,言止粗鲁,如何看两人都不似父女!即便他是女童家中下人,却又怎敢责打主家女?照此看,其确是歹人居多! 当下受了几番质问汉子皆不能答,邵景珩自将之拿下,好在开平府衙便在往北两里外,或是已有人前往通禀,片刻便有捕快赶来,带走了嫌犯。 事已至此,二人也不能置这小恶人不顾,问下知她名唤盼儿,家住福岸街,由此往南一两里便是,遂决意送之归家。然才说走,小恶人却又不肯挪步,乃是双眼直勾勾盯着穆昀祈手里那盏河灯。 察觉她面上的渴求意,穆昀祈竟有些慌——得陇望蜀!得了兔子还想河灯,简直欲壑难填!岂能令之桩桩事得意?一时自乔作不知,催着邵景珩赶路。 眼看事不遂心,小恶人嘴一撇,未干透的眼角又垂下一滴清泪。邵景珩一见变色,急一忖,便决意取一折衷法——这灯,当下便放! 虽然不甚情愿,然想来一两里路抱着这灯也着实不便,何况身侧还跟一觊觎者,孰知半途又会横出什么“不测”,确不如一放了之,断她念想!穆昀祈便也勉强同意了。 三人下到河滩,按照先前约定,穆昀祈与小童一道止步,看邵景珩独自近水放灯。今日非初一十五,遂河上目所及处,也只这一盏莲花灯,在涟漪轻泛的河面不疾不徐,随波逐流。 身边忽而静谧,穆昀祈转见小童双手合十,换了个人般一脸虔诚盯着河灯远去处,嘴唇轻自启合,似无声念着什么。 “你作甚呢?”心中好笑,穆昀祈明知故问。 昂起小脸瞪他一眼,小恶人即刻又盯回原处:“河灯离岸若是直走不迂回,便是得了神明指引,将一路向瑶台仙境去,此时向之祝祷,可事遂人愿。” “竟有此说?”穆昀祈一笑不以为然,当下却也未再出声。此刻放灯之人已走回,与他并肩远瞻。 夜静风平,清辉照水。河上那一星灯火愈行愈远,终是隐匿在苍茫夜色中。 “走罢。”邵景珩一左一右拉上两人。 “你向神明祝祷何事?”穆昀祈嘴角上翘,挑弄着小童。 女孩儿挑挑眉,轻哼:“自是乞求大富大贵,令我不必再因一贯钱而遭恶人欺侮!”一眼瞥去:“汝又求了什么?” 察觉到一侧那两束佯作不经心的目光,穆昀祈淡淡一哂:“吾乞求今后出门莫再遭遇小恶人!”一顿,眸光带笑:“以及,日后回回逛到此处,皆可白得一盏河灯。”言罢觉手心一热,收回目光轻咳一声,任指缝被嵌入另一手的五指,至相扣。 夜色渐浓,三人沿河漫步,向着灯火阑珊处徐行。 第七十一章 福安街虽只百来丈长,却因有几间酒楼,入夜后倒也不算清冷。 三人沿街走了一段,忽见一妇人迎面冲来,拉住女童连声责怪,小恶人此刻倒是凶相必收,垂头闷声任她训斥,不敢辩驳一句。二人便知此是她家人。 妇人自称小童家中仆妇,又道家在近处,定要二人随她前去见过主母,以达谢解救之恩。邵景珩婉拒,孰料小童却不依,拉住二人又做苦态,道是娘子尝道为人须知恩图报,若不从她前去,今夜必受责罚!二人无奈,想来无非是多耽误片刻,既不走远,便也依了。 仆妇未尝虚言,由此往前不过百来步,便见一独门宅邸,门楣高阔,当是富庶人家。仆妇引客入内,先至花厅歇息。须臾,门帘一挑,见一窈窕女子现身,丹唇素齿、翠彩峨眉,约只十五六岁,言止倒风流波俏。 为来客奉了茶,那女子道娘子正别室会客,少顷将亲自出来答谢贵客。也是此时,二人才知她口中的“娘子”竟是京中闻名遐迩的行首李辛素,被他们所救的女童盼儿是李辛素的小弟子,此女是大弟子,名唤锦纯。 饮茶小歇了片刻,却不见李辛素出来,邵景珩便以入夜不宜搅扰为由,起身告辞。谁知锦纯年龄不大,却心思灵巧,即道要为二人献舞。盛情难却,加之歌伎二人已抱琴入内,邵景珩只得依从。 琴瑟声起,一曲《晓仙谣》(1): 玉妃唤月归海宫,月色澹白涵春空。银河欲转星靥靥,碧浪叠山埋早红。 宫花有露如新泪,小苑丛丛入寒翠。绮阁空传唱漏声,网轩未辨凌云字。 遥遥珠帐连湘烟,鹤扇如霜金骨仙。碧箫曲尽彩霞动,下视九洲皆悄然。 秦王女骑红尾凤,半空回首晨鸡弄。雾盖狂尘亿兆家,世人犹作牵情梦。 彩袖一挥,纤影蹁跹。当下见,英英妙舞腰肢软,回裾转袖若飞雪,翻身入破如有神,进退其容千变!霓裳飞旋间,女子一回眸一颦笑,皆投射万般风情。 穆昀祈一时看得入神,显然乐在其中,此时女子一个跃步,似清风掠影翩然飘过身前,穆昀祈倏见绿影坠落,下意识伸手,竟接住一支青玉钗!微微一哂,似作无事继续观舞,却未留心身侧人面色倏而暗沉。 一曲罢,女子上前侍酒。穆昀祈才将那玉钗置于桌上,岂料对面一袖拂来,钗竟应声落地,断作两截! 始作俑者见状放下酒杯,悻悻拱手陪个不是,面色却清淡,似乎并不以为意。锦纯敛眉,显是不悦。穆昀祈见下愧意更甚,道要赔她,然一摸腰间才想起,自己那两贯钱已悉数买了兔子,当下是分文不剩了!然言既出,自不可收回,况且此事着实过在他二人,遂只得腆起脸向那人借钱。 啜口茶一摇头,邵景珩俨然为人益师良友:“穆兄虽是富贵出身,却也当体些世情,方才两贯钱悉数买了兔子,当下又要赔人首饰,莫说在下着实无钱可借,便说你回去尚须偿付几月房钱,本是拮据,又何苦总作慷慨?须知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之势,用度上总当有个计量,否则难免连累家小受苦!” 穆昀祈闻言乍莫名,转见锦纯愠色中又透讥诮,顿恍然:他竟凭空造谣挑动这女子轻看自己!一时脸面飞红,却有理难辩。 “这就是送了盼儿回来的贵客么?” 循声抬头,见一高髻云鬓的美妇已款款入内,细看约二十出头年纪,与锦纯相较,端庄之外又多一重风韵。不必说,这就是李辛素。 锦纯迎上故作高声:“回娘子,这位官人方才在市上买了只兔子赠与盼儿,整整用去两贯钱,当下已是身无长物,娘子看该如何是好?” 李辛素诧异的目光打量过二人,却不透情绪,即转谓使女:“如此,还不快去取银奉还官人!” 此一言与穆昀祈,无异于烙铁贴面,当即一股红燥感自额头而下,延至面庞耳根,终是连脖颈也未能幸免。轻道一句“不必”,便告辞出门,只听邵景珩在后与众作别,似道那钱便作赔她玉钗!穆昀祈加快脚步,然还是在出大门时,被那人追上。 月色愈佳,二人虽并肩前行,却久时无话。 道边一处楼前人头攒动,穆昀祈偷往内瞥了眼,见门前木牌上大字写着“波斯舞女”,往下被人群挡住,看不清了,想来是“即时献艺”之类。心念一动,扭头往里走:一则好奇,二来怨怒未消,实想趁机气一气那令自己颜面扫地之人。 本想彼者定要阻拦,谁知半晌不闻动静,回眸却见那人原地静立,目光相触,一笑纯良:“此处进门便须付钱,一人五十文,穆兄有钱么?” 目光一滞,穆昀祈咬牙:“借我五十文,回去便还你!” 孰知其却悠悠然,笑得恣睢:“穆兄方才道钱财乃身外物,散尽反得一身轻!当下何故复为求索?” “你……”穆昀祈瞠目,想来目光若可伤人,此刻彼者当已体无完肤。 既无钱,只得任命,波斯舞女是看不成了,穆昀祈低头斗兽般大步奔前,然而不管如何疾走,每每回头,那人便在两步开外处,一寸不近、一寸不远,似乎被根看不见的绳子牵在他身上一般,如何也摆脱不去。 肝火急旺,走了一阵,便觉口干舌燥,蓦然回头,见身后人已优雅驻足,立在距他两步开外,含笑相望。 “吾口渴,欲寻处歇息饮茶。”穆昀祈冷眼回对。 夜风裹挟暗香袭面,传自酒楼的歌声飘渺,却令人厌烦。 那人抬手一指:“前方就到郭家脂粉铺了,外间饮食万一不洁,还是去铺中小歇,也好探探穆大娘子。” 悭悋至此,令人不齿!穆昀祈气急却无奈,此刻实是:达时何知落魄苦?千金散尽悔当初!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只得由他拉着往脂粉铺去。 时辰已不早,铺中却还有人。 “后街珠子铺周掌柜家后院空着,周家夫妇待人热心,且说离得近也好照应,便荐他往彼处暂居罢。”金芙的声音。 背身向外者赞同:“如此甚好,然切记不可令他知晓此是我与汝等商议定的,否则他或不愿领受……”或看对面人面色有异,郭偕止言转身,见来人自还一怔,忙作礼。 穆昀祈进了这门自不能将烦绪挂脸上,只得勉强松松嘴角,与众人寒暄。少顷茶来,坐下啜了口,嘴角顿返苦笑:“那唤‘满儿’的小婢还在罢?” 几人怔楞,倒是金芙一听会意,笑回:“茶味淡了罢?小婢近时始学烹茶,技艺未精,官家见谅。” 众人皆笑。 郭俭忖了忖,另生主意:“说来阿渺若是搬到后街,彼时独居饮食不便,不妨令阿满得空常去照料。” “荀渺要搬离?”穆昀祈闻之诧异,看向郭偕:“上回他欲求外任,此隙又要搬离,却知是出了何事?” 郭偕坦然:“据臣所知,荀渺一向有求外任之意,不过为历练计,至于搬离臣家中,或是借居日久,他本腼腆,总觉欠臣情分,难为过意而已。”言罢向郭俭夫妇:“朝官皆有随从衣粮,他独居亦可自雇小厮随从,因此倒不必忧心衣食之事。” 郭俭苦笑:“阿渺脾性如何汝却不知?即便有那闲钱,他却能随意花销?” 倒也在理,郭偕只得改口:“那便见势再言罢,彼时若果真如你所见,便烦劳毕婆得闲前往替之张罗,满儿才来,去了恐添乱。” 郭俭自应。 寒暄一阵,已至二更,邵景珩催促归返,穆昀祈显不乐意,然架不住众人劝说,只得屈从。 一路无事。 跨入西院门,穆昀祈顾不得歇口气便到处找猫扬言要回宫,然而通往前院的门未关,此处无影,补丁自是去前边寻不争了,一猫一狗此刻也不知何处逍遥。夜半三更一场空忙,穆昀祈难免颓丧。 “陛下乏了罢,进来饮盏茶歇歇。”窗前闲坐之人悠然点茶之余,好言奉劝。 身疲体乏,穆昀祈只得暂咽这口气,闷闷入内。 饮下一盏温茶,心气稍平,穆昀祈闭目倚进椅中似养神。 “夜深,陛下还不歇么?”盏声落下,人声轻起。 穆昀祈鼻中一哼:“房钱尚未付清,岂敢多留?” “戏言而已,官家却当真?”彼者轻言慢语。 这般轻巧,索性受辱的不是他!穆昀祈心下腹诽,却懒出言。 那人继续:“坊间烟花地,陛下不宜久留,且说那锦纯年岁不大,却存心机,我不欲见你招惹是非而已。” 穆昀祈睁眼:“纵然招惹是非,又与你何干?” 新斟盏茶奉上,邵景珩并未理会这等毫无成算的挑衅:“不早了,陛下再饮盏茶,早些歇息。” 然而不知此话又如何开罪了官家,见之拂袖:“自小你就这般,说好些是因循守礼,说坏就是刻板无趣!”投去的目光三分不甘、七分郁恼:“你就不能偶也恣意一回,有话直言?但说你彼时为何砸烂那玉钗,仅是厌恶那女子的轻薄之举,还是因……” “臣不喜陛下近女色!”打断他,言者终是收起一脸薄云淡日的闲定,眸露几许无奈意,“我不愿直说,乃知依陛下脾性,今后但有不如意,恐便会以戳我软处为乐罢?”起身近前,撩起其人垂在额前的几绺发丝:“臣非圣人,不善隐忍,果真一再受激,还怕有一日因忍不得而伤及无辜!” 目光相触,穆昀祈笑得无忌惮:“然我却果真想瞧瞧,景珩怒起之状呢。”清眸一转,笑意转邪:“说来万一有一日,我果真触怒了你,你会如何?” “臣倒不希望有那一日。”那人似叹,一双漆黑的深眸定住任面前人探索:“陛下顽劣时,实也与孩童无异。对顽童,自是打骂皆不宜,遂只得小惩大诫,譬如关上两日吓一吓,或也就顺服了。” “然朕并非黄口小童。”转到床沿坐下,穆昀祈解下腰带扔一侧,一抖眉梢:“自不会任人恐吓捏拿!”言才落,恍见头顶暗影下行,下一刻,脊背已贴床。 四目相对,温热的气息互相交染。 那双漆黑的眸中一闪而现丝悍意:“那便试试。” 窗棂轻响,外间风大了。虫声渐隐,唯恐夜雨。 嗟乎,本是良夜,奈何摧残。 第七十二章 天已将暮,雨云未开,远近楼台皆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雨幕中,耳边淅沥声不绝。 由小巷穿出,往前是沿街那一排民宅的后院,毗邻者十来户,一线整齐排列。于初来者而言,每家的后门看去大同小异,实难区分。将伞往上抬了抬,荀渺放缓脚步,暗自数着道边的门数,至第五扇前停下,取出钥匙开锁,快步入内。 小院不算宽敞,好在整洁。东西相对两间小屋,西边是厨间,东边大些的便是荀渺日常起居处。屋中略乱,因搬来才几日,未及好生拾掇,不过明日旬休,可趁隙收拾一番。 进屋换了身衣裳,荀渺心绪暗落:这雨已连下三日,也不知明日可能停,箱子里的书都已发潮,再不晾晒还恐上霉……正乱忖,忽听外间狗吠,胸中一股无名火起,从窗中探头便骂:“吾尚还未吃呢,你急什么?” 吠声戛止,檐下的黑狗双耳一耷拉,丧气蔫蔫趴到窗下舔毛。 撑伞往厨间走去,耳中听着黑狗随在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荀渺终又不忍:喜福跟着自己,着实也是委屈,成日被关在这巴掌大的院中,虽说不至饿肚子,然终究餐餐不过些残羹冷炙,与当日在郭家的景况不可同日而语。 一说到郭家……满腹的酸楚苦辣便似倒灌的泔水教煮沸般翻腾不止! 郭偕朝秦暮楚,一朝生了贰心便对自己弃如敝帚,听闻自己要搬离竟丝毫不加劝阻(更莫说喜福了),可见当日所谓“真心”不过是信口雌黄而已,实则其人不过一无情无信之登徒子! “咚咚”,院门被叩响两下,一人之声在外高唤“阿渺!”。 是郭俭。荀渺转身去开门,心下却怀愧:搬来这几日,实是多得郭俭夫妇帮衬才得安顿,心下自感激,只长时受人恩惠却无以图报,又令他难安。想来也是两相矛盾:一则独居寂寥,日子难打发,便盼他常来,一道吃酒闲叙,好解些惆怅;然长时这般又怕过分扰人,况且郭俭来时素不空手,不是携酒便是带食,令人难为过意。 今日也不例外:开门便见来人一手撑伞,一手提了个包袱。 “这两日雨水颇勤,金芙怕你衣裳不够换,遂请丰大娘子将你那三件夏衣赶制出来,我取回便送来了。”郭俭一面进门,一面解释。 接过包袱鼻头一酸,荀渺一时竟难出言,只默默闷头在前引路,进屋才勉强掩去眸中的水光,向彼者道谢。 郭俭自不上心:“举手之劳,何足言谢?且说大哥一再叮嘱要多帮衬你……” “会卿?”荀渺虽是手中正忙,听那二字却即刻抬头:“他令你照护我?” 郭俭急掩嘴,心思一转,道:“实是我娘一再叮嘱要好生照料你,大哥来代为传话。” 贺大娘子……荀渺心头又是一触动——同床共衾大半载,竟不如牌桌共戏三五回!早知这般,当日便少截她两胡又何妨?终得皆大欢喜,也算报大娘子素来关切之恩!好过至诚至真、诚惶诚恐,甚是自轻自贱,只为一心对一人,孰料到头来只得一句“传话” 望“帮衬”,却能不寒心? 低头继续手头事,心潮几起几浮间,难免又轻看自己一回:但那人尚存一分良知,却会听任自己搬离?更莫言到此这几日,他连一面都未露过,可见薄情之甚!因是到底,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作茧自缚,才教人轻鄙了去! 眼角的湿意才去,喉头又发哽,一时沉默,只听郭俭随处说道。 坐了一阵,天黑下来,郭俭起身告辞。荀渺正为待客不周而烦恼,自拦下他:“天色已晚,二哥若无事,不妨与我一道外出饮上两杯。” 郭俭婉拒:“你初来乍到,还是打点家务为先,吃酒何时皆可。且说酒楼花费过高,下回我自买了酒食来,你我家中对饮也是一样。” 此是不愿烦他破费!荀渺心知,无谓一笑:“二哥无须为我忧心,我如今薄有积蓄,足够花销。且说人生在世,纵然积些薄财,一意纵侈虽不可取,然偶尔行乐总不为过,否则似我这等碌碌之辈,即便穷尽一生积累万贯家财,却又何益?” 乍听此言也在理,且看彼者心诚,郭俭便也未再推却。 这般说定,荀渺令郭俭先坐,自去厨间取出昨日的冷饭残羹将喜福喂了,即携客出门。二人一路到了金梁桥。 郭俭沿途指点,然所荐不过几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店,看去并无过人处。荀渺不置可否,且行且看,忽而一指道边门庭高阔的三层酒楼:“就此处罢!” “景楼?”郭俭面色一变:“此是周遭最贵的酒楼之一,这一脚跨进去,没有三五百文想是出不来!” 三五百文,一夜花销?!乍闻此荀渺倒也一怔,略微犹豫,然转思来,郭偕看轻他,多也是因他穷酸悭吝!且说钱财终究身外物,所谓千金雇笑,既来寻乐,何必吝财?一念既通,便笑:“二哥放心,我已带足钱,今夜定令你尽兴而归!”言罢拖着彼者往内去,“二哥不必多虑,当初我初来乍到,身无余财,自须俭省些,如今时过境迁,既薄有积蓄,也当及时行乐!” “此言甚是!看汝年纪不大,却深谙为人存世之道啊!”人声带笑自后来,显是听到他方才之言。 回头,荀渺见几步外停着一蓝盖马车,一灰须老者正撩帘探头。乍看之便觉面熟,却一时想不起何处见过。 老者在家仆搀扶下下车,盯着二人打量片刻,却也露讶:“老朽怎看你二人似面熟?”转向郭俭:“尤其这位……” 郭俭揖下:“宋相公好记性!郭某去夕曾往相公府中送过斗蛙与斗虫,着实与相公有数面之缘。” 老者竟是宋衍! 经这一提,宋相公也抚掌:“是郭驸马!老朽眼拙,万望恕罪。”又问知荀渺是朝官,便笑:“听你二人言下,正寻处饮乐?既这般,今日便由老朽做东,一道入这景楼饮上两杯如何?” 他既言出,二人自恭敬不如从命。 入内选了间雅室坐下,荀渺与郭俭不敢妄自呼索,宋衍遂一应代劳。一阵酒食上齐,看有店中名酿“碧光”三壶,以及冷热精臃各类肉食果蔬不下数十碟。宋衍又命歌伎献唱助兴,自与二人听曲谈笑。推杯换盏间,郭、荀二人拘谨渐去,气氛随之热络。 酒过三巡,宋衍旧话重提:“方才在外听你二人论及行乐,既不吝财,老朽于此倒浅有心得,实则这世间乐事本多不胜数,并不限于酒楼妓馆间。” 正是酒酣耳热,二人忙自求教。 老者嘴角勾出一抹玄机:“尔等可曾赌过?” 赌?郭俭略茫然,却还是点头,掰起手指:“斗虫、斗鸟、斗彩衣、斗妆容……” 荀渺接言:“牌戏……” 老者摇头:“此些皆寻常,毫无新意。斗虫斗鸟,靠的是慧眼如炬择取良种,再加训练以促斗性、养技巧,场上一招见势,强弱分明;牌戏则凭技巧,一局下来形势便了然,全无悬念可言。博弈之趣,本在两可之间,应天由命,由此胜者惊喜,负者惜憾,终在’意外’二字,此方是’赌趣’精髓之所在!至于汝等所言种种,皆少这一分意趣。” 不想区区博戏,竟还存这许多讲究! 郭俭追问:“则依相公,如何赌法才算不失意趣?” 此显中老者下怀,看他拈须轻笑:“所谓意外,便是随机而取、就地而博!譬如……”老眸一转,伸手指向正抱琵琶轻拢慢捻的歌伎:“轻易些,就赌一赌此女芳龄几何?” 荀渺侧目细打量那女子片刻:“吾看总也不过十七八。” 老者不满意:“究竟是十七呢,还是十八?” “这……”荀渺不敢断言。 老者拈须:“老朽赌十九!” 当下问来,果不其然!郭、荀二人拍案叫绝,兴致既起,便央老者继续作猜。 拢袖正坐,老者悠悠然:“老朽与人做赌,从不空耍,方才已破例,若继续,便须下注了。” 郭俭忙点头:“相公意下,如何下注?” 老者忖了忖:“看你二人初试身手,且耍小些,二十文一注,如何?” 二人自无不愿,当下各自拿钱,便问赌题。 老者早有腹稿:“实言告尔,老朽常与人赌猜年纪,于此算有心得,寻常猜来便十拿九稳,遂方才一赌,于你二人并不十分公允,且不作数!新开此局,便取一你我三人皆生疏之题。听闻近处的瓦市近时有西域舞伎献艺,吾等便围绕舞伎下一注如何?”看闻者无异议,便命人去请舞姬。 又一曲终,西域舞伎也到了,乃一褐发白肤、隆鼻深目的窈窕女子。荀渺正暗下称奇,便闻老者出题:“此一局,就赌此女今日穿了几层衣裳!” 荀渺虽觉此题太过简单,却还是仔细向那胡女身上打量去,明眼可见其外罩一件轻薄淡色纱衣,内是大红裙裳,余则便不外显了。忖来已是六月天,且说舞女着装轻便才易施展,遂是笃然报数:“三层!”言罢看郭俭。 其人微微犹豫后,一咬牙:“两层!” 老者啜了口茶,依旧悠悠然:“五层。” 三人皆猜罢,老者便令随来的妇人将胡女引入内室验看。少顷,妇人出禀,道是五层,宋衍再回言中! 这般热天竟穿五层,如何想都不合常理!荀渺回瞥郭俭,见他也是一脸懵怔。 老者倒不多辩,即命胡姬献艺。 琵琶声起,胡姬几个旋身转到室中。皆说胡舞精妙在一个“旋”字,当下看来是果真:但见,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转着转着,竟还开始脱衣了! 非礼勿视!即便行乐,荀渺却还抱一丝君子应有的矜持,心欲回避,然见余众皆泰然,转而忖来,大庭广众,她也不至果真恣意,遂终还教猎奇之心占了上风,只想亲眼一验究竟,便也安然拭目以待。 女子已脱下外罩的纱衣,又解下大红裙裳,荀渺这才见,里面竟还藏着件白纱衣,纱衣里是白襦裙,长至膝盖,内则唯剩一袭白色抹胸,上露肩膀与寻常抹胸并无不同,下却长至脚踝,且自腰下渐松敞,因此即便穿这许多舞起时依旧轻盈。 原是这般:舞时须脱衣,遂穿五件薄裙裳,好慢自解来,否则三旋两转便见底,岂非扫人兴致?荀渺恍然,转见老者怡然捋须,便知此回自己是输在见识上了。遂那二十文钱,二人心悦诚服奉上。 方得此中妙趣,二人意犹未尽,央着老者再下第三局。 宋衍自不推拒:“赌至当下,所猜皆是人事,这便赌一回天意如何?”见二人皆称好,便令他等自行择题。 荀渺起身到窗前,见雨依旧在下,较之来时还大些,眼眸一亮:“相公看,便赌一赌这雨何时能停可好?” 老者拈须:“此题过大,难以具答,依老朽看,不如赌这雨今夜能停否!尔等先猜。” 荀渺想了想:“荀某赌这雨今夜不停!” 往外观望片刻,郭俭似有几分犹豫,好容易定下决心:“我也赌不停!” 宋衍笑:“老朽偏要赌他停!” 当即立据下注。老者且吩咐二人:“既这一赌胜负明日可见分晓,则你二人便明日午间到我府中,彼时输赢各自取付!” 话既说定,又饮一阵,荀、郭二人便拜别老者,各自归返。到家时见雨势又猛,荀渺心下释然。且说醺意不浅,夜色也深,当即歇下,一夜无梦。 醒时晓光入户。旬休日,无须早起,翻个身又欲睡,忽而脑中一念闪过,忙爬起开窗。 晨光熹微,黎明的风虽还带湿气,却已不见雨迹。 天意难测,愿赌服输!此一刻,荀渺终是对这“赌博”二字,心生了几分敬畏。 一诺千金。早早起身打点了家中,午前便往脂粉铺会和郭俭,二人结伴去往宋府。 荀渺编纂小报这许久,有关这宋衍老相公的生平轶事,倒也略知一二:其人好赌之外,饮乐无度也常遭外诟病。荀渺心下,原只以为其人老迈昏聩,早不复当年英武,然昨夜一会,却又令所想有所改观:其人好赌归好赌,饮乐也是实,只说无度却有些过了。不过仅凭一两个时辰所见便轻断一人平生,自还草率了些,今日一去,自可再好生探究一番。 抵达宋府时方过晌午,宋衍正与客饮宴,倒也未忘记昨夜之赌,令将来者引入内。二人当堂奉上赌资,老者笑纳,便留他吃酒。当下将在座诸人一一引荐来,虽皆面生,然闻听名姓荀渺却皆耳熟——三者中一人乃颇享盛名的文士,一为商贾,最后一位则是“诗僧”清觉法师! 尝闻这宋老相公生性豪迈,交友甚广,上自官商、下至平民,并无他不可结交之人,今日得见,才信以为然!心内称叹,荀渺对这老相公的钦佩,自又更上一层楼。 酒过三巡,忽闻下人来禀,道枢密副使邵忱业来访!宋衍闻听似不意外,只或其人忽至败坏了酒兴,乃见几分不悦,斟酌片刻,才令将人引入。 少顷,邵忱业入内,看去面带愠色,于在场一众人乃是视而不见,只对正坐的老者轻一拱手,却连寒暄都懒得,言出开门见山,竟请归还两女子:一唤“催琼芳”,是名伎,另一乔姓女子,为坊间歌伎。老者婉言回绝,邵忱业却不罢休,二人三言两语便起争执,一时你来我去,争锋相对。在座诸人细听好一阵,才知端倪。 邵忱业言下,催琼芳本是他先看中,已说定要纳入身侧,然不知何故,却教宋衍先一步收进府,邵忱业不甘,然苦于未及立据并下礼,只得忍气吞声,孰料此后不久,老儿又故技重施,将他已然下过聘欲纳妾的乔姓歌伎强招入府,如此一来,邵忱业岂还能忍?几回寻中间人游说无果,这便亲自登门讨要了。 眼看二人争执不下,一人坚持讨要一人誓不归还,着实成难。 还是郭俭灵机一动:“二位既心意坚定,无肯动摇,便不如请天意裁决!当即赌上一局,胜者如愿,败者任命,就今后互不相扰,二位相公意下如何?” 宋衍拍案:“好,依你此言!” 邵忱业却有几分犹豫,然苦无他法,加之众人劝说,只得勉为其难依从。 午后日光正烈,外间虫声不绝,众人一商议,决议赌虫。为公平计,宋衍不能用府上蓄养的蟋蟀,而是命小厮由庭中当场捉取。忙碌半日,得虫六只,一一扣入碗下,由二人随意择取,各选三虫。赌时每局出一虫,三局两胜,童叟无欺! 当下一局首开,苦战一刻钟之久才见分晓,宋衍惜败。继开第二局,此回两虫本是强弱分明,片刻邵忱业的黄壳小虫便被咬断一腿,奄奄一息,完败无话。第三局,众人屏息聚拢,拭目以待。 宋衍的青背蟋蟀体型稍占上风,但邵忱业的赤头小虫更灵活,几个回合下来,赤头便将青背斗弄急躁,后者屡屡前冲扑空,眼看体力不支,赤头却趁势发力,几回偷袭得逞,青背被咬掉半截腿,退到一隅负隅顽抗。 眼见胜负已在须臾间,邵忱业已露得意之笑,孰料此时宋衍手一松,端着的酒杯应声而落,竟砸到赤头身上,未待众人回神,青背便反扑过去,对着伤势不明而暂呆怔的赤头一通猛咬。眨眼之间,局势颠覆,胜负分晓。 捋须大笑,宋衍朗声:“三局两胜,老朽侥幸得天意眷顾,这便承让了!”无视邵忱业铁青的面色,“邵相公既来了,不妨留下浅酌两杯,老朽唤出琼芳舞上一曲,也算不失待客之道。” 火上浇油!邵忱业不堪受辱,当即破口:“众目睽睽,老儿无信!我本敬你两朝元老、天子之师,遂让你三分,孰料汝竟得寸进尺,出尔反尔,老而败德,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大庭广众,邵某言出在此,即便强抢,也要将崔、乔二女讨回,否则誓不罢休!” 他既无礼,宋衍岂能忍让?亦骂回:“区区贼奴,也敢当老朽口出狂言?”转身入内竟是取了柄剑出来,一面骂“逆贼受死!”,一面向邵忱业砍去,被众人拦下,老儿尚不甘,对着退避门前之人将剑投出,好在邵忱业还算机警,闪身躲过,剑应声落地,他想都未想竟捡起之反向老儿冲杀来! 即便已被怒意冲昏头,宋衍却还知顾身惜命,转身向内奔逃。邵忱业紧追不舍,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内室。一众人醒悟过来自也赶去,便见二人正绕桌转圈,宋衍得隙,转身迈开几步去取挂在墙上的另一剑,然而剑才抽出,便听“嘶”一声,竟是外袍后背处已被邵忱业挥来的剑削开! 众人赶上前将二人隔开,荀渺与郭俭拉着邵忱业往门外退,孰料其人看去清癯,力气却不小,好一通挣扎,至死不扔手中的凶器,二人费尽气力才将之拉到门前,此刻有家丁赶来助阵,合力拉住邵忱业。荀渺空下手才欲喘口气,晃眼却见剑影一闪,当即肋下一凉,继是一阵剧痛袭来! 额冒冷汗,荀渺咬牙下看,只见肋下一片红晕已在衣上染开。 眼前时清时糊,耳边郭俭的声音叫着请大夫,另有人声喧杂,道什么“有人执剑行凶,速报开平府”云云。 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荀渺恍惚间固生一念:若他今日遭此不测而死,不知郭偕可会为先前之举而懊悔落泪? 第七十三章 各种声响逐渐隐没,荀渺坠入那个许久未历的梦境。 陡峭的悬崖上,抱着棵斜生出来的老树往上攀,然肋下传来的阵阵锐痛却令他力不从心,正不济,头顶忽伸来一手,心头一喜,忙握住之,岂料下一刻却觉周身一轻——竟已坠落!再看手中握着的,竟分明是一截朽木!绝望下仰头高呼,却见崖上一人独立,即便周遭景物皆模糊,唯独那张脸面犹然清晰—— “郭偕!”情急欲喊,却未发出声音,倒是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 “阿渺,你醒了!”耳边人声欣喜,荀渺的目光教梦中那张脸全然占据,只不过两张脸上的神色大相径庭。 张张嘴,却只发出极轻的一声“嗯”,肋下痛楚又传来,提醒他先前所历之事。暗叹一气,小心抬手指指肋下:这一伤,不知要命否? 郭俭会意,贴近细声:“邵相公那一剑是误伤,仅划破了些皮,未伤及腑脏,大夫已说无碍,将养十天八日也就痊愈了,你不必忧心。” 轻伤!荀渺长舒一气,却牵起肋下又一阵痛楚,顿时生惑,勉力问出声:“既是小伤,我却何至晕厥?” “那是因……”挠挠头,郭俭似有几分难言。 “你是见血受惊,以致晕厥。” 这声音—— 抬头,果见一张与面前那脸毫无二致的面庞,只是少了暖意与殷勤——那种淡漠,与梦中如出一辙! 只此一瞬,心潮起伏,乍暖还寒。张口欲言,却觉喉中干涩,一咳嗽肋下愈痛。 看他皱眉,郭俭便心慌,急跑去倒茶,却被凳子一绊,险将才拿上手的杯子甩飞。站稳抬头,又被对面直投来的两束冷光激得一个哆嗦,就此瞬间,手中便一空——杯子已被夺走。 “端好!”那人斟了大半杯温茶递与他。 郭俭照做,便见其人大步走近床榻,小心将伤者扶起靠在床头,回头见他还呆立原处,眉梢一抖,眸中便有怒意闪现。郭俭好在机警,不待他开口,忙将茶送去。 饮下几口温茶,荀渺自觉好些,清清喉咙:“郭兄公务繁忙,荀某区区小伤,怎敢劳动阁下在此耽搁?” 当着郭俭的面,郭偕几分难堪。 所幸郭俭并无察觉:他二人之事郭俭并无所知,遂一时还以为荀渺是为惊动了兄长而难为过意,忙道:“彼时你晕厥,伤势未明,我一时惊慌,生怕独自难以应对,才寻来大哥好为商议。但你现下既无事,自皆大欢喜。” 原是伤势被误传,才令其人不得已现身!荀渺愈发怅然。 “天色不早,我且在此照应片刻,你回去请毕婆前来操持晚膳。”郭偕回身吩咐。 郭俭自不敢有异议,当即出门。 “今日宋府之事,你如何看?” 倏然被问,荀渺看着已坐到床沿之人,目光茫然不解其意。 郭偕只得提醒:“邵忱业执剑在宋府伤人,此事已闹至开平府,不论事出何因,想必其人都难免受惩,然此距他掌枢密才区区一月不到,你以为,此会是巧合?” 瞠目半晌,荀渺满腹疑窦:即便当初情谊尚笃时,其人也鲜少与自己论及朝政,更莫论此等寻常人皆讳莫如深之事,今日却怎……不过话说回来,经此一提,荀渺着实觉此蹊跷。 纵然不提宋衍是否如外所传那般糊涂蛮横,只说今日的一应行止,实有失君子风范!只彼时荀渺未尝深思,以为是酒醉所致,当下回忖,才品出玄机——其人彼时,难不成是存心激怒邵忱业? 心意如是,却不知郭偕何故挑起此话,依常情看,或还欲借题对自己横加说教,荀渺自不乐意,遂鼻中一哼,含糊其辞:“是巧合如何,不是又如何?” 知他刻意轻慢,郭偕倒也不恼,只正色:“此事既出,你以为邵党会善罢甘休?邵忱业果真遭降罪,他身后之人必要有所举动!眼看一场恶斗迫在眉睫,你已卷入引战之争,却还能安然如是,全不知自危?” 心头一震,荀渺咬唇踌躇片刻,终还以为其人言过其实:“事既已出,自危又能如何?吾区区七品秘书监,素来安分,不牵涉朝堂纷争,且说今日之事我是无意卷入,又是受害者,何足受牵连?” “从未卷入朝堂纷争?”郭偕面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嘲意,“小报之事如何说?” 面色一凛,荀渺猛抬头:“你究竟是何意?” 暗叹一气,郭偕只得与他细说利害:“事至当下,邵党为挽回败局,或还穷究前事,小报一事万一败露,你便身陷危境!再则,即便你是无意被卷入今日之事,却促成了邵忱业伤人之实,如此你却还以为可置身事外?”稍顿,言出恳切:“我今日前来,是欲劝你一句,尽快求外任离京,以避凶险!” 短时内,荀渺心思已是几个急转,回过味来知他所言非虚,自也心惊,却又不甘:“言及小报,难道忘了你也参与其中?况且你领步军司本就为邵党所忌惮,如今只劝我走,却未想与自留条后路?” 似早知他会出此问,郭偕坦然:“你无须生疑,我当日与你说自亦欲求外任并非虚言,只后历了一番不测,加之受人劝说,才改主意。此中缘故,一则人皆有志,你一心求外任,是为前程计,我非圣贤,自也不能免俗,想我今日之权位,算得以毕生功勋换取,轻易舍弃着实不甘;二来,我屡次遇险却无碍,乃因得上庇护,这般,却还存何畏惧?邵党作祟,却是强弩之末,换而言之,此还正是我建功之机!” 出尔反尔,竟是为功名计?此言可信?荀渺沉吟片刻,冷冷一哂:“那对你加以指点,令你茅塞顿开之人,莫不是嘉王罢?” 未置可否,郭偕恬淡:“孰人所言无关紧要,只要言之在理,便值得取鉴,你说呢?” 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意味被冷漠取代,荀渺终也学会了不动声色:“此言甚是,郭兄一番肺腑之言,荀某自会谨记,并好生取鉴。”言罢乏倦般闭眼,“今日无端与兄添烦,难为过意,天色已晚,郭兄便莫在此耽搁了,早些回罢。” 当说的已说罢,郭偕自也无意多留,依言告辞。一出门,喜福便兴冲冲迎上,紧随他出了小院,送出一段仍不肯回头,郭偕几回驱赶无用,只得蹲下摸摸那颗固执的狗头:“回去罢,他胆小又不耐寂寞,实少不得你在侧。”言罢起身,甩手将两块肉干远远扔出,又作势回走几步,黑狗见状放心扑向肉干,一通嚼罢回头,夕阳依旧,却已不见那个人影,叫了几声无回应,只得耷拉着尾巴慢慢走回那个熟悉而寂寥的小院…… 荀渺所受虽是小伤,痊愈却也历了小半月。就此间,邵忱业执剑伤人一案经了开平府上禀,已引满朝哗然,天子震怒,下旨彻问案情,这便牵出了宋、邵二人争夺女伎的前情,邵忱业执剑伤人已触犯律法,自当领罪无疑,但宋衍两朝元老,轻浮失厚、无视礼法,夺人已聘之女,且言出不信,败德辱行,因此亦遭台谏弹劾。 数日后,此案终断:宋、邵二人身居高位,却恣睢轻妄,无视礼法国规,败坏体统,因此悉遭降罪,宋衍黜为镇安军节度使,出判许州;邵忱业触犯国法,意欲行凶,虽刺杀宋衍不成,却也误伤了秘书丞荀渺,本当下狱论罪,然念在邵氏几代忠贤、为国建功之因,况且其人年事已高,便免去刑狱之苦,罢官为民,令迁居邓州以养终老。 事实俱明,二人无话可说,倒是宋衍以年老体衰为由,上疏致仕,得许,即迁郑州养老。 正是六月中,一清早,晨风已带燥气。 荀渺坐在车中依旧觉热,不时撩帘外望,看去焦急。 “你莫心急,这才卯时,宋老相公上了年纪,又喜夜饮,当是不得这般早启程。”与他对坐的郭俭倒是悠悠然。 昨夜才听闻今日宋衍将启程离京,即便只有两顿酒筵的交情,荀渺与郭俭仍决意一送。 荀渺才放下车帘,耳中便闻一阵似有还无的“呱呱”声,似鹅叫。心起好奇,撩帘循声,见数辆马车迎面而来。心念一动,忙下车上前,问下果是宋家的车队。 当下通禀了,宋衍便命将二人引到车前,见礼寒暄,老者邀他上车共行一段,二人自无不从。 一时闲话,又说到先时的赌局,宋衍捋须:“赌了这数回,尔等可有心得?” 郭俭诚恳:“吾等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今后还须好生磨炼。” 荀渺略见迟疑,片刻,才缓缓:“经此数回,无论天意如是,还是技艺生疏,吾等局局皆输,实可谓一败涂地!遂吾自忖,终还以为寻常人等并不宜沉溺赌博,一则玩物丧志,二来莫看当下只是几文几十文的小赌,但日积月累,却也可观,且说一旦沉溺其中失了常心,有朝一日难免赔尽身家!虽说人当适时取乐,然诚如相公所言,世间乐事何止千百,全不必取此一桩。” 老者尽露欣慰:“汝总算开窍了,看来那百文钱未尝白失啊!”看郭俭尚茫然,便苦心作劝:“老朽嗜赌,却从未说此是好事,只生性这般,欲戒不能而已。博弈之事,实则何来定数?世人做赌,乃是十赌九输,多是乐而生悲。遂人可行乐,却万不可纵逸!老朽即便嗜赌成性,却素来是小赌随性,大赌能免则免,实是免不得,也绝不做无备之争,乃是极尽了人事,方可听天命啊!” 闻此言,荀渺似有所悟,思量片刻,竟是躬身一揖谢过老者,自称受教。 言语间,耳边鹅声呱呱不止,二人愈来愈难掩好奇。宋衍见下会意,笑而释疑:“老朽前时方与人做赌赢了数十只斗鹅,当下要离京,却是弃之不忍,遂索性一并带走,以供来日斗玩。” 一番话毕,前方已见城门。千里送客,终有一别。城门前,二人下车,立于道边目送车马驶离,终是得见那“呱呱”不止的喧哗声来源:一二十只膘肥体壮的斗鹅,被置于平板车上的大笼中,争相引吭高歌! 这一路,车声辚辚,鹅声呱呱,倒也相映成趣,引诸多路人侧目。 车行渐远,鹅声飘渺,郭俭一扶额,似无心出了句:“近时听闻官家将养在玉津园的几十只斗鹅处置去了,原还以为要置于我铺中寄卖……”停顿片刻,浅声一叹:“看来官家的赌技,也未见长啊……” 荀渺心下正有所思,听闻“官家”二字,才抬头,一时有口无心:“此却未必,官家既师承宋相公,自有其过人处!”言罢听郭俭在侧“咦”了声,显是诧异,才意识到失言,忙拉着他往回走,一面转言其他。 与此同时。 远处的宫城上,被他论及之人静自而立,亦遥送离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穆昀祈无须回头,便知是赵虞德。 唱了个喏,赵虞德回禀:“宋相公一早启程离京,臣已派出精干护卫随行。” 穆昀祈点点头,心中安适几分:虽说事已至此,再对宋衍下手已是徒然,然终究谨慎为上,做些防范总不错。转身踱两步,问:“邵忱业是昨日离京的么,彼时可见异常?” 赵虞德回是,且道:“昨日邵忱业携了家小出京,并未见邵殿帅相送,且说这些时日邵忱业虽见懊恼、喜怒无常,但未出何异举,邵殿帅府中亦一如既往宁静。” 抚抚额角,穆昀祈困惑:不知为何,总觉此事成得太过轻易,他则不言,前事出后,邵景珩前来,只道替邵忱业谢罪,却丝毫不曾替之求一分情面,此未免有悖常情。且说丁知白通敌,多是遭人设局诬陷,当下来看,设局者目的当是为令邵忱业独掌枢密,然此计成不足一月,邵忱业便遭黜放,若幕后之人果是邵景珩,他却如何能这般自若,似同无事? 似看透他心思,赵虞德趁隙进奏:“尔朱宽一案,臣这些时日几度提审胡人信使,终又发觉疑点。那胡人前后言辞不一,道来随尔朱宽奔逃在外这些时日的所历,也是漏洞百出,由此臣推测,他或并不熟知尔朱宽其人,甚至,可能并非尔朱宽麾下之人!” 穆昀祈一时不置可否。来回踱步半晌,眉心深锁:“若丁知白果真是被诬陷,则令邵忱业掌枢密区区这一月,究竟有何利处呢?” 赵虞德迷惘不能答。 沉寂片刻,穆昀祈忽而回头厉声:“速令丁知白赶往枢密院,将这一月来经邵忱业之手定夺过的政务军务,无论巨细,一一彻查,看可有不妥!” 凡事皆有万一,而穆昀祈着实希望,此回这“万一”,是他无端臆测,闲来多心而已,否则,恐就大事不妙了…… 第七十四章 正是中伏,晴热天气,外间的蝉声一早便未停过,经久喧喧,响遏行云,与人凭添一分烦躁意。 下了朝,穆昀祈在垂拱殿与参知政事张仲越详议北朝近况,好在暂无坏讯,楚、齐二王两头对峙局面依旧;猷主求子心切,半年来又新纳嫔妃多人,可惜喜讯未至,身体却继败坏,近时再卧病,或是不甚好。穆昀祈闻此忧心:眼下他朝中隐患重重,若猷国此刻生变,还恐北顾不能。 张仲越深知主忧,当下宽慰:“如今邵忱业遭罢,邵党群龙无首,且说丁知白也已重返枢密,可为陛下分忧,至于邵景珩那两万亲军,固然是一患,然京中驻守禁军不下十万,他区区两万人,即便兵强马壮,毕竟寡不敌众,自不敢轻举妄动。因此陛下不必过分忧心,大可因势利导,从长计议。” 尔朱宽私信向丁知白求救一事张仲越尚不知情,遂也如外一般,果真以为丁知白这些时日是卧病家中,穆昀祈遂也不怪他不体己忧。倒是说到丁知白,前因未明,便由之重掌枢密,也不知是智举还是愚行,不过常话道“疑人不使,使人不疑”,大势如前,穆昀祈也无从犹豫,只得冒此一险:使之不疑了。 正忖着,便闻黄门来禀:丁知白求见。 其人此来,是为复命,穆昀祈自令宣进。当下闻其入禀:“这几日臣已将之前一月经邵忱业之手所过军政事物一一复查,发现有一事颇蹊跷,便是本月值禁军更戊,西北却上奏称本应调防入京的飞猛军为肃清羌胡余部长时征战在外,乃定疆主力,不宜调防,二来飞猛军人数少缺,尚未及补足,既与册载不符,调防便有悖戊法,遂请另以振兴军替之!” 此事穆昀祈与张仲越皆也知悉,西北所陈之情,听来合理,遂不知疑点何在。 丁知白见状也不意外:边疆军情,但细致到人数、职守等,莫说他等高坐庙堂不为具知,便是西北一干文臣守官,未历征战、不曾亲下沙场点过兵,多亦心中无数、一团含混。遂只得耐心解释: “臣虽已离开西北多时,然于边关军事尚有所知。飞猛、振兴二军同属殿前司,不过一老一新。飞猛军立番于太宗朝,以骁勇闻名,抵御外敌,功不可没!而虽说近年北境不安,飞猛军长时征战,时有折损,人数偶有短缺不假,然更戊是定期,数月前便有调令预发,且说时下又非兵戈大动,何以不能及时补备入京,着实发人深思!再者,西北陈情道飞猛军人数与册载不符,入京不合戊法,然须知我朝戊法有定,驻边禁军,若非天子亲募之师,则立番五载后方可更戊!振兴军本是厢军,北伐羌胡时伤亡甚重,遂一路征召边民与流寇入伍,并招安胡部精勇为用,如此反倒所向披靡、势不可挡,为定胡立下汗马功劳,只因人数不足,北定班师后仍作厢军编,至四年前才升禁军,换而言之,振兴军立番并不足五载,则令之代替飞猛军更戊岂非同样不合法度?” “这……”穆昀祈被问住。 “此一情,若臣在枢密,自会细纠,然彼时偏是邵忱业大权独掌,轻易批复此议,细忖这时机,未免太过巧合啊!”看他迷惑,丁知白继加提醒。 一语惊醒梦中人,穆昀祈与张仲越相视,面色皆变。 “汝之意是,陷害你通敌或仅是邵忱业叔侄所出的权宜之计,他欲行调兵,却又唯恐被你识破,遂才苦费心机设局将你这块挡路之石搬离!”张仲越恍然,忖后又急问:“则当下振兴军入京否?若还在半途,便即刻收回成命,令之原路归返还不为迟!” 丁知白摇头:“晚了,我已问过,振兴军于数日前抵京,当下入驻殿前司在城南的大营。” 穆昀祈面色倏黯:“振兴军一军共多少人?” 闻禀:“照册所载,乃是两万三千人!” 抚上额角,穆昀祈已难再作镇定:“这般说,若振兴军果真也为邵景珩所用,则他当下,便有四万余亲军在侧,京中驻防禁军,总计也才十万出头,且殿前司大营还是离宫城最近的罢?” 丁知白回是,道:“殿前司在京中有三大营,一营在城中,两营在城外,城中这一营所驻扎的,毋庸置疑皆是邵氏亲军,至于马、步二军,距离宫城最近的步军营,也要较之殿前司最近的军营远上四五里,其他军营则皆在城外,万一有变,着实远水难救近火。” 张仲越略存惑:“此一应推测,皆是拟在振兴军是为邵氏亲军的前提下,然若这般,当初邵景珩回京为何不将振兴军一并带回?且说振兴军这数载远在边陲,脱离邵氏掌控,即便一朝入京,邵景珩却能安心用之?再言来,振兴军取代飞猛军入京,自须经州府上禀,既年限不至,难道州府上下皆未察觉,就未曾生疑么?” 言也在理,穆昀祈转看丁知白。 后者一叹:“张相公言虽在理,却莫忘了,邵氏在西北经营日久,邵文僖(邵忱允谥号)当年北出,辗转一驻十三载,至邵景珩出仕西北,一切已然水到渠成,他父子在北根系深固,究竟势力广及何境乃是连丁某也不敢说具知!而振兴军当初是经邵景珩之手募兵重整,伐定羌胡班师后,因振兴军尚是厢军,他才不得已脱手,但依臣推测,彼时接手此军之人依旧是邵氏亲信,遂在外看来振兴军早非邵氏所领,实情却大相径庭!至于此间蹊跷无人察觉,也不难解,一则邵氏在彼势力广极,亲信遍植,疏通不难,二来兴州知州是新任,于军务想来不甚精通,加之振兴军升番虽不足五载,却也将近,此只需稍加措辞、混淆视听,过关也轻易。” 此言于穆昀祈不亚当头一棒。 张仲越细忖片刻,皱眉:“若方才一番推测是实,则此事,邵忱业叔侄当是预谋已久。臣大胆推测,归云谷藏兵,或本就是邵景珩一力主使,目的乃为一箭双雕!” 穆昀祈无神的眸子又黯淡几分,依旧不言。倒是丁知白问:“此话怎讲?” 张仲越捋须:“寒食之变后,邵后身死,邵党实已分崩离析,邵忱业与其下那一干人不过强弩之末,不堪重用,想必此一点,邵景珩心知肚明,遂邵忱业在朝中一应所为,他皆不过问,更不参与,乃因另有图谋。调兵之计,绝非起于朝夕,因计欲成,须抢定两处先机,一,趁文仲(丁知白字)不在枢密时;二,要赶在陛下将疑心转向西北之前!此皆非易事,一则文仲行事谨慎,难施加害;二,邵景珩招纳羌胡残部为己用的流言,一度在西北盛传,近时因了诸多不测,也已流入朝中,陛下难免因事起疑,命循因彻查,则彼时莫说调兵成泡影,振兴军是他亲军的内情或也暴露,他岂能坐以待毙?遂才出此一箭双雕之计,调来三千乌合之众入归云谷乔作练兵,其中混入几百胡人以混淆视听,待到时机成熟,便嫁祸文仲,如此,既可洗清自身,又铲除了心头之患,岂不如意?” 无声一笑似自讽,穆昀祈依旧不言。 丁知白面色凝重,看去心寒不亚天子:“若内情如是,则先前诸多悬疑,倒可迎刃而解。”言下所指,自是周奇一案,以及与早前的秦柳直混入郭宅一事。 “陛下!”张仲越的声音转肃重:“事已至此,还须速出对策!” 往椅中靠了靠,穆昀祈几分颓然:“卿有何见?” 看到张仲越转投来的一瞥,丁知白会意,先出言:“臣以为,形势于我不利,便不可轻举妄动,邵景珩调兵入京,尚不知目的何在,但心怀叵测之辈较之常人多要谨慎,他当下最上心的,必然是禁军的动向,因此贸然发兵勤王绝不可取,此一役,还须智取!” 这一点,穆昀祈也心知。 张仲越接言:“臣有一计,但须陛下亲自践行。邵景珩若还不知陛下已知晓振兴军一事,便不至过分警惕,则陛下可宣其独自入宫,趁隙将之拿下,此便是所谓擒贼擒王,釜底抽薪,只要时机得当,当有成算。” 丁知白却不赞同:“此计过险罢?一则我已回枢密,邵景珩当要揣度我是否知情,如此还会否领旨独自入宫当是成疑!再说其人心思缜密,于各种不测当有预见,即便被俘,那四万亲军会出何举动实难预料。万一破釜沉舟,便将陷官家于险境,甚陷整个京师于水火啊!” “因是说,此是险计!”张仲越于此有自知,又道出后计:“诚如文仲所言,若在宫中行事,万一消息走漏,殿前司四万大军要赶来逼宫,则马军、步军着实远水难救近火,不过,若换在外间——”眼眸一转:“譬如,地处皇城西北的玉津园!彼处距离步军司大营不过五里,而由殿前司大营赶去,却有将近十里路,且中途须穿越闹市,行军速度又要慢下一倍,自便无先机可言了。” 此着实是一计。只穆昀祈心意不定,终是未置可否。 午后无事,穆昀祈归返寝殿,屏退余众,却未歇息,独自临轩静坐,有心将前事理一理,在利弊得失间好做番斟酌,却无奈心绪纷乱,眼前浮显的皆是幼时往事,令人百感交集!半日心潮起伏,难为作断。 鸟声喧喧,拂过窗前的风终是抖落了些凉爽意。 眼角白光闪过,翩然落下窗台。 怀中陡然一沉,穆昀祈下意识护住那团白绒,捏捏竖起的猫耳,轻言嗔怪:“半日不见踪影,又去何处闲逛了?” “喵呜!”才坐稳片刻,又经不住外间鸟声挑逗,补丁起身攀着窗沿向外张望。 日已西沉,不觉竟已半日过去。 “多时不见,你却不想不争?”窗下人抚着猫身,嘴角抖落一抹苦笑:“不过想也无用,当下非玩闹之时……”低头思忖半晌,终于打定主意:“不过今夜,我自须去一趟。”将猫放回窗台:“只不便带你……” 夏日的夕阳顽固不下,穆昀祈膳罢沐浴毕,往后苑一隅的宫室行去,竟还隐见微光残照西墙。至出了密道,头顶才是星光初现。 院中安谧,唯虫声呶呶,室中已见灯光。走近两步,透过纱窗便见那人手执书卷正坐的侧影。穆昀祈在窗前立了好一阵,未见其人转头,想是读书正专心。只得自行推门入户,撩开书房的门帘,才见彼者面带讶色抬头。 “读什么呢,这般专心?”漫步入内,探头瞧了眼,见是本兵书,穆昀祈耸耸鼻子,绕去倚靠书案,一勾唇角:“景珩还欲再考个武状元?” 夜风透窗,带出其人身上的幽香气。 利落低头在他手背一啄,被问者直身扬扬眉梢:“果真如是,陛下要如何与臣加官呢?” 站得有些累,穆昀祈索性坐上书案,摸着下巴露难色:“朕倒是有心与你加官,只恐下议不许啊!” 拉过他一手轻抚玩,那人笑得无谓:“这般,便罢了,再考一回,还要读那许多书,我也嫌烦。” 穆昀祈一抖眉梢:“那便莫读了,有此功夫不如陪朕耍玩。”言间竟果真抢过他手中的书甩手扔了。 “这是何人又招惹到陛下,遂到此拿臣取乐以纾不忿?”那人笑笑,目不旁视。 轻哼了声,穆昀祈面色暗下:“扫兴事,多说作甚?” 也罢,那人转作挑逗:“则陛下欲玩什么?”言才落,忽见前人一个倾身向前,肩上瞬一重。 “你说呢?”一手绕他脖颈,鼻尖相触,穆昀祈唇角的笑意转邪。下一刻腰间便一重,终是求仁得仁,毫不费力被拉落对面人怀中,唇上即一热。 似在较着忍性,二人此局皆只浅尝,并无深试。片刻分开,四目相对,眸中皆浪静风平。 “我忽想起一事,”穆昀祈摸摸鼻尖,“若当初你未遭金芙下药,我也不曾夜半三更跳入你墙下,则如今你当已是丁家的快婿了罢?” “我看未必。”浅叹一气,那人摇头:“陛下既是心意坚定,我若不就计,汝却能善罢甘休?再说我又非柳下惠,人皆有短,陛下取我要害而攻,我岂有不就范之理?” 他果然知情!不意外,穆昀祈反有几分沮丧:“好个将计就计!亏我还以为此一出‘抛饵待鱼’天衣无缝,尚且自得,孰料终究孰是饵,孰是鱼,还值得商榷。” 那人依旧摇头:“此比不恰当,香饵入腹,鱼儿上钩,终究是玉石俱焚,渔人得利,而你我之间,虽因计凑成,却是你情我愿、鱼水相融,终得两厢欢喜,又何必探究什么缘由起因?”眸光一动,转而寻衅:“不过话说回来,你明知公主欲对我行计,却还坐看其成,却不怕我果真酒乱心智,弄巧成拙?” 终见笑意,穆昀祈轻嗤:“我既放任金芙为此,自有后计。当日有内臣到嘉王府送赐物,若你果已神志不清,他等自会寻由将你带回。”言未落,鼻尖又被轻顶一下,随即身子一轻,脚尖离地,回过神来,人已回到书案上,正对那张放大到面前的脸。 “陛下好计谋!”那人上半身前倾,将他压倒案上,“然不曾早言,倒是令臣每每回想,心存余悸。” 穆昀祈无畏,且笑得肆意:“那是自然,我放饵欲钓的鱼,岂能让旁人错吃去?” 在他挺翘的鼻尖轻一啮,邵景珩眯起双目:“则陛下今日,又是来钓鱼的?” 身下一凉,穆昀祈微惊,却还做淡漠:“是又如何?”言未落,身子已被彻底压倒,躺平案上。 “鱼既上钩,陛下欲如何吃?”那人空出一手在桌面叩动两下,“突突”的声响震得穆昀祈心头发憷,始作俑者却还幽幽:“此处风凉,只是桌面太硬,怕陛下睡不安稳。” 一咬牙,穆昀祈抬身攀上他脖颈:“无妨,一时半阵,我还能忍!”言出却后悔,因见彼者眸中邪光闪过,乃是伤筋动骨之兆。 倏见那个本就上翘的嘴角透露一分邪意:“一时半阵能忍,然若一宿半夜,却怕陛下不堪受,万一伤着岂非臣之过?”话音落已揽起他大步向内。 月落风住,静夜如斯。 半宿肆意,云雨初散,已是银烛见短。 一身酸痛,汗湿凉簟,穆昀祈混混沌沌,一时似徜徉云端,一时又似跌落暗壑,懵懂不知所处。 身上的薄衾被掀开,突来的凉意令人神志逐渐回拢,耳边传来淅沥的滴水声,不及细想,一方温热的湿意已落肩头,渐而下行,游走过处,肌肤舒张,清凉爽适。 薄衾重新覆身。轻舒一气,穆昀祈只觉倦意浓重,朦胧间一手伸出被中往外探,却被捉住塞回,耳边人声轻缓:“夜已深,睡罢。” 用力掀开眼皮,向声音来处一哂,语出含混,透乞求意:“景珩,明日我欲往玉津园钓鱼,你伴我去罢。” 片刻静默。 “好。” “嗯,如此便说定了。”又是一笑,才安心闭目,沉沉睡去。 第七十五章 方过晌午,窗外蝉声不绝。黄狗不争躺在树荫下伸着舌头,蔫蔫萎靡。 骄阳似火,刚烈的日光似要将满树绿叶都灼出孔洞来。只看树下的点点光圈已目眩,邵景珩抬起一手揉揉太阳穴,心下纳闷:这般天色,那人却何来的逸致钓鱼? 身后传来脚步声。 转回案前坐下,邵景珩面色慵懒:“有何消息?” 来人俯首:“禁军暂无动向,然小的以为今日这一趟,殿帅还是不去为好!玉津园临近步军司大营,万一有何不测,恐应对不及!”抬眸,音色愈谨慎:“据探子回禀,丁知白这几日专注复阅前时的一些文书案卷,且就多事下询,其中便有振兴军调防一案!若他深究,当是不难发觉异常,这般,还恐……” “还恐今日玉津园之行,乃是一个局,目的为请君入瓮。”邵景珩抱起双臂在胸前,口气倒清淡。沉吟片刻:“当下玉津园内外可见异动?” “暂未见不妥。”黑衣人稍稍直身,“然此也在情理中!为防事泄,自不能堂而皇之令兵将入驻,内中若果真设伏,则当是昨日甚更早已为布局。” 邵景珩稍见犹豫,半晌,缓缓:“时辰尚早,容我忖一忖。” 不知多久沉寂。 远处的钟声飘荡来,将案前人微微一惊——竟已申时! 日头稍偏,终有微风透窗进入,可惜依带燥意,于纾人烦绪并无成效。 “殿帅,”黑衣人再现身,“御驾已出宫前往玉津园,您若不去,此刻便当想一托辞命人前往通禀了。” 揉揉眉心,邵景珩起身:“备马!” 半个时辰后,玉津园。 日影西斜,夕照映水。微风过湖,撩荡绺绺清波。 凭栏啜茶,目光凝远,穆昀祈若有所思。 “陛下,”走近的内侍在后回禀,“邵殿帅半个时辰前本已出门前来,然中途……” 眉峰一跳,穆昀祈面色倏冷:“中途怎了?” “中途……却又折返了。”内侍轻声。 “折返?”穆昀祈猛然起身:“可知何故?” 闻彼小心:“皇城司回禀,邵殿帅中途被亲信侍卫追上,听了其人一番话,便随之原路归返。当下遣人来禀,道是忽而抱恙,今日不能伴驾垂钓了,就此告罪!” “抱恙?”穆昀祈略斟酌:“可知那侍卫与之道来何事?” 内侍眸光垂低:“暂还未知,但当下另得一讯——邵忱业去往邓州途中遇刺,伤势甚重,当下生死未卜!” 心一沉,穆昀祈张口无言,半晌一拂袖:“回宫!” 马不停蹄赶回,穆昀祈顾不得换下被汗水浸湿的衣裳,径直往垂拱殿召见张仲越、丁知白、赵虞德三人。 赵虞德既知前情,当即否认皇城司与邵忱业遇刺案有关。张、丁二人但闻邵景珩前往玉津园途中半路折返,双双变色——无论邵忱业遇刺一案内情如何,出在此刻实是火上浇油!邵景珩反悔退避,显是起了疑心,看来不是釜底抽薪之计走漏了风声,便是邵忱业遇刺引他自危。 张仲越当机立断,奏请继行前计:即刻诏令邵景珩入宫觐见,若之不从,便令皇城司就地拿人,一面令步军司调兵前来护卫皇城,以防不测!然丁知白却以“内情未明,轻率举动或引发兵祸”为由,驳他此议,乃自请往邵府一探虚实,阐明邵忱业遇刺非皇城司所为,就事好生安抚之,以消其不忿、解其疑虑,或可免除干戈。 张仲越却对此嗤之以鼻:“兵贵神速!但此间有个万一,吾等便连唯一的先机也至错失,只得坐待邵氏逼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彼时再懊悔兴叹,自还晚矣!” 二人正相争不下,忽闻郭偕带一女子在外求见,道是事关归云谷谋乱一案,有要情上达天听!穆昀祈自命宣进。 见了人,穆昀祈乍诧异:此女竟是顾怜幽!而照她自己所禀,“顾怜幽”也好,“顾娥”也罢,皆不过为掩人耳目的假名而已,实则她本姓唐,小字黛云,乃前凉州知州唐廷诲之女! “唐廷诲?”穆昀祈似耳熟。 丁知白看众人皆露惘色,忙进奏:“唐廷诲确曾任凉州知州。彼时正值羌胡猖獗,屡屡犯边,唐廷诲御敌无能,且中胡匪议和之计,大开城门令贼长驱直入,荼毒百姓,而其身为一州之长,不思挺身报国、护卫百姓,反是苟且偷生,任贼匪在城中大肆烧杀劫掠而无所作为,后我官军赶去击退胡贼收复失城,唐廷诲自知罪责难逃,以免受惩,怀愧自尽!” “竟有此事!”穆昀祈面色一凛,显生怒意。 唐黛云见下情急,竟贸然争辩:“先父是为儒士文人,或是不通兵策,然却并非不通世情常理!彼时胡匪逼城,若非敌我人数悬殊,先父又怎会轻易答应议和?且说事后朝廷追究,先父固然要因轻信而担失城之罪,然果真评断下来,却也未必就无生机,倒是人若一死,乍看一断百了,实则却功罪深埋,任人臆造!先父素重清名,陛下试想,就此怎会一言不辩轻易寻死,留待身后是非不清、功过不明呢?” 经他二人这一番“论战”,穆昀祈倒是想起来:当日与赵虞德曾提到过台谏上疏弹劾邵景珩在西北独断专行、肆意杀戮之事,而这唐廷诲,便是他等口中的枉死者之一!略一沉吟,看向女子:“你言下,是以为汝父之死别有隐情?” “正是!”唐黛云目光转凌厉:“奴家今日面圣,便是要陈明内情,为父鸣冤!” 穆昀祈点头:“说来听听。” 女子从命:“当日胡匪来犯,原当守卫凉州城的精兵强将却都于早先北去攻取黑岩寨,城中留守兵马不过数百,胡匪人数却数倍于我,先父生怕胡匪攻破城池后屠戮百姓,一时耳软轻信了胡人议和之言,竟是开门揖盗、引狼入室,此实不该,即便为人子女,吾也绝不敢当圣前颠倒黑白、混淆视听,为父强辩!而我所以不服,乃因此事绝非如外所传,罪责皆在先父一人!”目光一闪:“陛下却不好奇,凉州是为边关要塞,为何正值外夷来犯时,城中兵将却只寥寥数百人?” 看她质问的目光扫过自己,丁知白即回:“凉州本有守军五千人,而在胡贼来犯前两日,城中精兵受命前往偷袭羌胡在南口的军需要塞黑岩寨,此一役至关紧要,必要取胜!而彼时贼军猖獗,不时犯我边城,兴州、肃州、宣州等,皆受其害,只凉州守军骁勇,素有威名,因此少受滋扰,遂臣才纳下属之议,以凉州之兵北上攻取黑岩寨,却未料胡匪此隙来犯,以致事出。” “这般说,丁相公亦不否认,失城一事,除却先父失职之因外,亦有兵马不足之由?”唐黛云追问。 丁知白正色:“彼时我得知凉州遭困,曾快马加鞭令人传令唐廷诲,无论如何要死守城池,援军至多两日后可抵,然他得令不行,实是罪责难逃!” “那敢问丁相公,”女子咄咄相逼,“就此一失,依律法来断,先父当领何罪?是否必死无疑?” “这……”丁知白略迟疑,“失城之罪虽大,然看在其是无心之失,本意也是为保全城中百姓,丁某事后虽会弹劾之,却也会据实陈明内情,以求从轻发落。” 此话显中女子下怀,接言:“我朝素有轻罪文臣之例,遂到底,先父多是落个罢官流放,既是罪惩相当,自也心安,又何必急于求死?”向上一拜:“陛下明鉴,先父虽非英豪,却也绝非无担当的懦夫,其人之死,当存蹊跷!”再谓丁知白:“相公见谅,奴家还有一事相询,当日在西北,向相公谏言、派出凉州守军攻取羌胡城寨的,乃是何人?” 面色轻变,丁知白沉吟片刻,终还如实:“是彼时的凉州通判,邵景珩。” 面色一凛,女子高声:“罪臣之女唐黛云,为父鸣冤,告殿前司都指挥使邵景珩杀人代罪、拥兵谋反!当初其人因计失算,调兵北上,只留区区数百人守城,才致凉州失守,而后他为自开脱,将罪责推于先父一身,且因先父对其在外的不臣之举早有耳闻,为绝后患,又逼令先父自尽;如今其人手握重兵,狼子野心凸显,不日将举兵谋反!” 一言既出,将殿中几人震得面面相觑。 “汝出此言,须有证据!”丁知白强作镇定。 女子胸有成竹:“奴家敢来,自不空手!我有一证,因带入不便,当下在外间黄门手中,陛下可命人前去查看。” 赵虞德领旨前往,片刻而归,面色凝重:“回陛下,那证物乃一人首级,臣细辨了,当是前时牵进归云谷藏兵案的羌胡咯泯部首领尔朱宽!” 众人又一震。穆昀祈讶色在脸:“此物何处得来?” 女子回:“是奴家在邵府后院的花圃中挖得。前些时日,奴家发现邵家后园的小屋内藏有一生人,询问下彼者自称是新来的花匠,然我看他全不通园艺,因是生疑。前日奴家经过后园,凑巧听闻其人正与邵景珩争执,似是邵景珩至今不肯践诺送他北归,这胡人因是恼起,扬言要自行闯关离京!邵景珩无奈答应三日后送其出城,然他才离去,便有两黑衣人潜入胡人所居的小屋,不多时拖着一具尸首出来,奴家见下惶张,转身逃离,后越想越不甘,遂壮胆在夜间遣回后院找寻,果循着血迹寻到了埋在花圃中的残骸,忖来此是指证邵景珩作恶的实证,遂将这头颅起出,今日凑隙逃出邵府,欲往开平府鸣冤,孰料半途遇人追杀,幸得郭将军搭救,我心知事大,遂求他带我入宫面圣,以将隐情直达天听!” 郭皆承认:“今日臣本是伴嘉王入宫,路遇这位娘子求救,道是遭人追杀,吾等初还不信,不料转瞬便有暗矢飞来,臣急令侍卫击退刺客,为防不测,且将嘉王原路劝返,因事急不敢耽搁,便擅作主张径直将这小娘子带来面圣。” 穆昀祈垂眸有所思。 片刻沉寂。 丁知白先起质疑:“邵景珩行事素来谨慎,莫说其人何以将尔朱宽收留入府,且说杀人后不将尸首移出尽早灭迹,竟还浅埋园中,此非智举罢?” 女子情急:“奴家所言,无一不实,若陛下于此存疑,请即刻派人往邵府挖取尔朱宽余下尸身残骸,若无所得,我愿以死抵罪!” 穆昀祈眉心愈紧,看向一侧侍立的赵虞德:“皇城司找寻尔朱宽日久,何以未尝发现其人入城藏入邵府?” 赵虞德忙告罪,道:“臣命人搜寻尔朱宽时,距归云谷案发已过去数日,尔朱宽彼时或已入城。”看了丁知白一眼,“至于移尸,想来并非他不想,而是不能!因皇城司近时已派人盯守邵府,于此邵景珩想必心知,遂不敢贸然举动,万一将尸首送出时被发现,岂非自投罗网?” 唐黛云趁势再进:“请陛下即刻下旨搜查邵府,即便邵景珩当下还不及将尔朱宽的尸首外移,但他既派人追杀我,便是已知我探得内情,再拖下去,唯恐他要毁尸灭迹啊!” 心绪纷乱。环顾过众人,穆昀祈抚额闭目:“汝等先退下,容朕……”言未尽,却见内侍匆惶而入,急禀:“陛下,皇城司探子来禀,道邵殿帅方才带近身侍卫十数人策马出了殿前司,直向城南禁军大营而去!皇城司急派人追赶,然已截之不及!” “什么?!”张、丁二人面色俱白。 穆昀祈似在梦中,一时迷离,耳边只闻众人喧喧哗然之声,却皆入不得心去,耳中回响的,是曾经夜静风轻时,那人带笑而出的一句句暖言软语……话犹在耳,兵戎已见?? “陛下,时不容我,请速下决断啊!”张仲越的声音震彻殿宇。 站起身,穆昀祈定视下方,一应顽念杂绪已然烟消云散:“传旨,令步军、马军司即刻调军入城——平乱勤王!”目光冷挚,不怒自威。 丁知白领旨携郭偕迅速离去(1)。张仲越再进言:“陛下,待步军、马军赶来勤王或已不及,遂当下还请先行离宫,往西城外最近的步军司大营一避才是上策!” 看来也只得如此,穆昀祈即命赵虞德准备。孰料其人才去片刻,便遽惶而归,随身带来一坏讯:西城的金水码头已有殿前司两百捧日军现身,正往梁门赶去,梁门守城禁军不足百人,城门多半已难保! 张仲越终难再持泰色:“怎会这般?邵景珩最快此刻也才抵军营,况且捧日军出如此大的动静,皇城司怎会丝毫不察?” 赵虞德懊恼:“因这两百捧日军并非发出自殿前司禁军的城中大营,而是自州河的两条船上下来!臣推测,当是前两日他便已定计,令这两百人分流乔装后上船,在州河上漂流至今,一旦收讯,便即刻下船攻取城门!” 事已至此,再多悔恨也是无用,张仲越恨恨甩袖:“那便走北门,绕些路而已!” 赵虞德苦叹:“守卫北城门的乃是殿前司的天武军,出不去啊!” 张仲越咬牙:“那便往东!” 赵虞德依旧摇头:“来不及,东门距此有近十里,虽说步军另一大营及马军两营皆在城东,然邵景珩此刻当已抵城中的军营,他此刻发兵,吾等前去或与之迎面相遇,即便绕路,想他也有防备,应已将南出城门的道路封死,遂此计行不通。” 仰天一叹,张仲越闭目:“吾等终究还是轻怠了!” 赵虞德攥拳:“如今只得暗祷郭将军能赶在邵氏亲军封城之前冲出东门去,速速调兵勤王,或还有一线生机!” 殿中归复静寂。 不知过去多时,穆昀祈额角轻一跳:这才想起,今日是七夕。 寒食、七夕——难不成他邵氏举兵,还须凑奉佳时? 目光凝远,殿外天高云淡,风驻枝静。今夜,是个良宵无疑。 第七十六章 夜幕初降。 由城楼下来,一路仰见银河奔流,星桥鹊驾,好一派盛景!只可惜时至当下,张仲越并无心细赏。行至垂拱殿前,暗吸一气,眉心的拱起稍放半寸,阔步入内。 “如何?”见他回来,丁知白快步迎上。 尽力作平和,张仲越面向座上:“陛下,邵景珩借口有贼匪混入宫,派捧日军前来勤王,求开宫门。” “他未亲自来?”丁知白急切。 见彼摇头:“领兵的是捧日军指挥使,他道邵景珩令之转告吾等,若子时之前不许他入宫勤王,便要强闯!” 虽在意料中,众人的心还是一坠。 “子时……”丁知白回头:“现方过戌初,还有两个半时辰。” 张仲越看向赵虞德:“当下宫中守军,连带可作抵御的宫人,可有详数?” 后者一忖:“至多不出五百人!方才我已命人登四面宫城观望过,逼宫的禁军如何也有五六千,果真强攻,吾等最多也只能守住宫门半个时辰。”忧虑的目光投向天子:“更莫言他万一……” 心知他是忧心那条暗道,穆昀祈摇摇头:既已打定主意明攻,其人自不屑暗取!且说密道大门是遣巧匠营造,由内开启易,从外攻取难,彼者于此心知,又何苦白费功夫? 丁知白奏上:“郭偕若侥幸逃脱,应已赶到军营,然点齐兵马至少也须一个时辰,邵景珩召齐大军后,第一步应是夺取并关闭四方城门,郭偕率军赶来勤王固须一战,然就当下两方人数与战力看,步军、马军短时内夺城成算极低。” 张仲越忖了忖:“郭偕聪警,自知兵贵神速之理,此一去,但只调动最近处的禁军赶来即可,如此,吾等便令皇城司守军全力抵御,尽力拖延等待就好。” 丁知白凝眉:“若这般,则郭偕带入城的兵马至多不过一两万,与叛军的四万余众相较,且称不上势均力敌,再者邵氏亲军出自西北,战力不可小觑,一场恶斗下来,结局实难预料。”稍顿,垂眸捋须:“且说,郭偕若已入城……” “则邵景珩也不会慷慨留这两个时辰与我细作斟酌了。”穆昀祈自晓他言下之意。 众人正缄默,忽闻唐黛云求见,称有退兵之策献上。所谓集思广益,事已至此,穆昀祈心下虽不报希冀,然听一听其见总无害,遂命宣进。 女子入内即拜:“听闻外间叛军已聚拢逼宫,想必邵景珩所寻借口无非是捉拿奴家,既事因我而起,便请陛下许我出宫,以一命或能换其收兵。” 穆昀祈虽也赏她胆魄、嘉其烈性,然可惜所谓“一命换其收兵”不过是一厢情愿之臆想,她此一去,死或难免,息事却是奢望。自然不许。 唐黛云苦求无果,只得退下。 殿中复归沉寂,似连众人的吐息声也已不闻。 “陛下,”丁知白忽抬头,言出却出人意料:“臣以为,交出唐氏,或是一法。” “什么?”穆昀祈大讶:“你明知邵景珩讨要唐氏是藉口,却还令她前往,此与草菅人命何异?” “并非草菅人命,是拖延之计!”丁知白正要开口,却被回悟过来的张仲越抢先:“将唐氏交出以为息事宁人自是奢望,但或许能拖延些时间,且说邵景珩既明言要捉拿唐氏,则将人送出合了其意,看他还以何由进逼!” 丁知白接言:“臣自请护送唐氏前往,得机还可劝说邵景珩一番,即便不成,也尚有后计。陛下请想,仅凭唐氏一己之力,如何能行此事?其后必有主使者,虽说此刻彻查已不及,但唐氏深明大义,即便因故不愿道出实情,臣也可劝她杜撰些内情,以令邵景珩相信,这女子不过是受人摆布才与他为敌,而此人,或就是刺杀邵忱业的幕后真凶!若计施行顺利,邵景珩自要忖度自己是否遭人暗算,由此或能对逼宫心起几分疑虑。” 听来确是一策。加之张仲越、赵虞德在侧全力附和,事便就此议定。 事不宜迟,半个时辰后,宣德门城楼降下两个大桶,内中各立一人,自是丁知白与唐黛云。一落地,二人便被送往殿前司。只后事进展略出所料,一至司中,邵景珩竟便罔顾丁知白的求见之请,令先将唐黛云带入! 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唐黛云自从容,泰然前往。 “唐—黛—云!”一字一顿,邵景珩音中露嘲:“数载卧薪尝胆,甚不惜流落风尘,只为求取这一时痛快?汝之所为,想必汝父在天之灵有所知,必也欣慰。” “大哥过奖!”女子一哂,眼角眉梢回以讽笑:“奴家不过是粗存了几分耐心而已。说来若非大哥念及旧恩、急于图报,我又怎能轻易达成目的?” 眯了眯眼,邵景珩懒与她细辩这是非:“前事如何,不提也罢。你既来,想必已料知后果,不过你若如实答我几问,我倒不吝留你一线生机。”两指一叩书案,单刀直入:“指使你陷害我的是何人?” 女子昂首:“无人指使,是我自行为之!” “是么?”座上人目露黠光:“你且想好再答,否则自保不能,还恐殃及他人。”眼角溢出抹显而易见的威胁意,“常出入我府中那花匠,汝却忍心令之伴你赴死?” 眉心一紧,女子强作镇定:“什么花匠,与我何干?” 已将她方才的变化收入眼,邵景珩心中有底,却作无谓:“既如此,便无需多言了。”言罢唤侍卫。 女子面色一凛,回身拦在门前,斟酌片刻,终服软:“不错,那花匠是我兄长假扮!若我告知你幕后主使何人,你可能留他一命?” “那就要看你存几分诚心了。”座上人往椅中靠了靠,闭目淡淡。 心知已无讨还的余地,女子也不再彷徨,叙来:“当年先父身死,内情不明,我大哥疑心事存蹊跷,遂入京为父鸣冤,孰料大理寺与御史台皆道此案无疑,不予理睬,我大哥愤懑,欲亲往西北一查究竟,然未出京便遭刺杀,命垂一线时幸得人搭救,那救人者听闻内情也为不平,遂仗义相助,替我查明了先父遇害的真相——”眸中一抹火光跃过,止言咬唇。 邵景珩睁眼,眸中划过一抹似有还无的轻蔑意,却唤人奉茶:“天干气躁,看汝火气不轻,饮盏茶抚平燥意再言罢。” 少顷,杂役送茶入内。看着那淡如清水的凉茶,唐黛云目露厌恶,半晌不接。 “军司内只有粗茶伺候,不似在府中,尚可随心。汝且将就罢。”邵景珩此刻语气倒不见了轻慢。 一言似投石入水,凭空催生一腔杂绪,令人徒升感慨。唐黛云凄色一笑,深透无奈:“我与阁下固因家仇不共戴天,然奴家一身终究受汝恩惠,恩怨交杂,本是两端为难,我非知恩不报之人,令我忘恩而记仇,着实强人所难。”接过茶托上前两步置于案上,转身询问:“不知此处可有分茶的器具借我一用?” 杂役看邵景珩点头,忙去取来。 将碎茶倒入钵中细细碾粉,女子似又回复了往昔柔婉,轻声慢语:“今日这一盏茶,加之阁下所欲知晓之情,便作奴家回报阁下这些时日的照护之恩。”手未停,口气却转冷:“自今往后,我与阁下,便是恩断仇存!” 邵景珩无意答话。 少顷,茶点好。斟满两盏,女子随意端起一盏自饮。邵景珩知她此举用心,自不拂人美意,端茶亦啜两口。 会心一笑,女子践行前诺:“当初救下我大哥的恩人查知先父为汝所害,且那些刺客也是你派出欲斩草除根,便劝大哥莫要以卵击石,暂且躲避暗处,韬光养晦,从长计议。兄长听从其言,将我接到身侧,就此在京中蛰伏下。我兄妹二人数载含垢忍辱、卧薪尝胆,便为找寻证据,为父伸冤之余,更为国除奸!” 一改方才的淡然,邵景珩面上恼色闪过:“然你蛰伏我府中许久,终是寻不出我谋反的实证,遂在你那恩人’提点’下,于前日午后,以买进布匹香料为名,将尔朱宽的尸首残骸装进箱中送入,后便携其首级入宫指证我。我所言无差罢?” 嗤笑一声,女子自得:“尔朱宽的尸身在你府中,此一点是实,你再狡辩也是徒劳。” 放下茶盏,邵景珩面色终转冷挚:“我再问你一次,指使你的,究竟是谁?” 挑衅的目光迎去与之对视片刻,女子竟“呵呵”笑起,看状似痴。 邵景珩面色转红,拍案:“说!否则你与你那兄长,孰人都活不过今夜去!” 笑声愈癫狂,唐黛云抬起一指指向正对面的杀父仇人,丝毫不掩饰鄙夷:“我今日来,便未想活着离去,且说你果真以为我这般好骗?我兄长那日在园中被你撞见已料知会被识破,只怕连累我,遂假做了一场虏劫戏,令我得以取信你,事成后他便在恩人相助下出京避祸去了。汝却果真还以为,我会因顾虑他的性命而屈意迎合你?”绕过案角逼近,目中凶光毕显:“且说对将死之人,出两句真言自也无碍!” 眉心一紧,邵景珩瞟了眼置于面前的茶盏,乍恍然:“这茶有异?” 女子笑若春花,两指轻轻一弹,便见指甲下一股轻薄的烟尘飞散:“此是我萃取近十种毒草精华所制之毒,原是为我自己所备,不想天意助善,终究用在汝身,令我如愿手刃逆贼,为父报仇、为国除患,即便要一命相抵,也是死得其所!” 一手抚胸,邵景珩似出气已不顺畅,闭了闭眼,语出断续:“你口口声声指我谋逆,却从未寻到实证……且说你所知之情,皆出自你那恩人一人之口……由此,就从未生过疑心么?” 哼了声,唐黛云笑得肆意:“我兄妹即便见识不深,却也绝不痴傻,若是旁人,我自还须加留心,然彼者是朝之重臣、天子亲信,我有何由疑之?” 深吸一气,邵景珩音色复冷:“遂这指使者,是张仲越?” 女子不屑:“邵殿帅就存这点智慧?我那恩人知汝得势,必将大肆剪除异己,因是又岂能与你明争?睿智如他,早已退居朝外韬光养晦,外皆以为之糊涂,却不知此正是其人高明之处!” “宋——衍!”邵景珩目光一凛:装痴做啥,以不变应万变,着实高明!不再理会已然喜怒不能自制的女子,怫然起身。 “殿帅此刻才想起求医,未免晚了罢?”女子再嗤,言罢却见彼者目光似随意扫过地下,循之望去,面色忽变——椅下灯光暗处,赫然一滩水迹! “你……竟未饮茶?!” 邵景珩冷色:“看来我所存的智慧,是较之你想的多些。”言方罢,便闻耳侧风声乍起,侧身一躲,见女子身影自眼前闪过,自是扑空倒地——手中竟握着片薄如蝉翼的刀刃,铸在银钗一头! 好个有备无患! “来人!”一声厉喝,邵景珩面如严霜:“传令,命捧日军再叩宫门,若他不开,即刻攻城!” 身后一声轻吟,回头见唐黛云已瘫倒,执银钗的手攥紧胸前,血溅当场。 第七十七章(完) 夜深风静,人心难静。 大庆殿的宫楼上,穆昀祈临轩独立。目所及处,是宣德楼深寂的孤影,然就在那孤影下,却有数以千计、明火执仗打算攻进皇城、弑君作乱的殿前司大军。 “陛下,张相公来见!”内侍隔门通禀。 穆昀祈回身,见张仲越已大步入内。 “陛下,邵景珩派人传话请开宫门,否则他即刻领军强闯!”来人语色匆急。 “此刻?”穆昀祈不知是尚未回神,还是早有预见,未见乱色,只略纳闷:“不是子时么?何故这般情急?”后一句,倒似自问。 张仲越锁眉:“忖来若非勤王禁军已至,便是丁知白游说邵景珩不成,甚是唐氏唐突举动惹恼了彼者,才出纰漏!”深一拜:“此回失策,罪过在臣,遂请以功抵过,率兵上城楼御敌,望圣意恩许!” 未置可否,穆昀祈揉揉额角:“邵景珩当下人何在?” 张仲越答:“当下尚未见人,想来不是在城南军营,便是在殿前司。” 转身再回望夜色里的宣德楼,穆昀祈目光凝伫。半晌,幽幽然:“传话城下禁军,令邵景珩亲自前来,朕但见他,才可开启宫门。” “陛下三思啊!”张仲越一惊,急加劝阻:“宫门一旦开启,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杀予夺,乃是一应交付贼党之手了啊!” 踱回凭栏,穆昀祈音色无动:“不然,又能如何?” “臣与赵虞德亲登城楼督战,誓死坚守宫城,或还存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穆昀祈苦笑:“那余下九成呢?皆是败数?” “这……”张仲越一怔:“然总较之束手受戮要好!万一勤王禁军已入城……” “莫再自欺欺人了。”回眸一瞥,凭栏者目光已恢复清明:“你何尝不清楚,叛军围宫已出两个时辰,若郭偕果真领兵进城,怎会丝毫不闻动静?再言来,驻京禁军总数不过十万出头,即便孤注一掷攻城,与邵氏的西北军正面对决,也丝毫不占上风!邵氏亲军是身历百战的精锐之师,守住这道城门,不言多,两三日总不难,然他攻破宫门,却是一个时辰足矣!既这般,又何苦白搭上成百上千条人命?”言至此,显然心意已决:“你既言一线生机,则我此举,又怎知于息事无益?如此,至少能免去生灵涂炭,暂令城中百姓免遭兵祸侵扰。” 静默良久,张仲越拜下:“臣领旨!” 半个时辰后。 宣德门昏黄而通透的灯光下,一骑带尘缓缓停驻。 “殿前司都指挥使邵景珩奉旨来见,请开宫门!”正身昂首,马上人朗声。 “邵殿帅稍待!”城头下沉一严毅人声:“开宫门之前,上有一旨要传于你!” 听音识人,邵景珩下马作揖:“邵某在此,张相公请言。” “上有旨,”张仲越的声音端重洪亮:“殿前司禁军入宫捉拿贼匪,须严守军纪,不得妄伤无辜,否则概以犯上抗旨论罪!” 少顷静默。 “臣----遵旨!”城下人叉手,声震三军。 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似拉开一重幽深帘幕,夜色广覆的禁宫不见白日雍容,倒是一眼无底,萧凉之感令常为去往之人竟也心生一丝不测的惶恐意。 兵戎已见,回头无门。 晖庆殿,紫宸殿,垂拱殿……一处处殿墙,现身前方又移落身后,前途漫长,似无止境。邵景珩步态沉缓,徐徐前行——此刻脚下的路漫长些,于他,当非坏事。 几折几穿,又进一重门,眼中灯火乍明,终是到了。 天子寝居景宁殿,灯火通彻,却寥寥难见几个人影。 “官家有旨,殿帅但至,可自行入内,无须通传。”守在殿前的黄门迎来禀过,又自退去。 前望一眼,来人转谓随从兵将:“尔等在此守候!” 殿门敞开,内中不见人影。邵景珩转向偏殿去,在门前驻足朗声:“臣勤王来见,陛下可在?” “进来罢。”内中的声音平若和风。 一宽眉心,依言进门,目光与案后独坐之人相触,片刻凝视,皆自默然。 “坐罢。”指指早已备下的椅子,穆昀祈先打破静阒。 脚步未动,邵景珩浅一揖:“臣此刻前来,为捉拿逆贼之外,也是有两事欲求教陛下!”见座上人颔首,便问:“一则,陛下今日召我往玉津园一行,果真仅为垂钓?二则,今夜丁知白携唐氏来见我,可是陛下授意?” 他既开门见山,穆昀祈也无心迂回:“玉津园一行,垂钓之外,振兴军入京一事,我还欲向你一问原委;至于丁知白携唐氏去见,确是朕意。” 彼者眸光微动:“若我承认振兴军是我亲军,则陛下会如何?” 穆昀祈坦然:“则我自要问清缘由,此举存叛逆之嫌,若你只是一时糊涂,则亡羊补牢未为晚,我当极力说服你悬崖勒马,将振兴军遣回西北,就此息事宁人。” “陛下好大肚怀!”嘴角轻勾,那人摇头:“然若我执迷不悟呢?”毫无预兆,眼中一抹厉光划过:“陛下在玉津园召见臣,难道不是因了彼处据步军司大营仅数里之遥,行事可多成算么?” “无论你信否,我将你召去玉津园,虽有以防不测之意,但只你不先挑衅,我也绝不打算与你兵戎相见!”微微蹙眉,穆昀祈言透惋惜:“彼时我确信,但你肯来,我便能说服你,然终究未想你会半途折返,我至下不解,究竟何故令你改变主意?我原以为,你我之间虽存隔阂,然到底不至此境!” “信任??”闻此二字,那人竟是目光露嘲,话音骤冷:“陛下此刻说信任,然彼时何以凭唐氏区区三言两语就尽信我为归云谷一案元凶?那一刻陛下对臣的信任,又往何处去了?” “事非那般,此是你先行挑起!”穆昀祈情急,“彼时唐氏入宫,带来尔朱宽的首级,道是其人为你所杀,我自存疑,尚还忖着宣你入宫对质,却闻你已举兵……” 眉心一紧,邵景珩心间数念闪过,却终付一嗤:“即便入内对质,然终究尔朱宽的尸首在我宅中起出,陛下与您身侧那干忠臣良士,却还能由我辩驳么?”转头对外一声高呼:“拿进来!” 须臾,见一兵士端一茶盏入内。接过挥退来人,邵景珩径自上前将盏置于御案上,面色阴郁:“且不论是谁先举兵,在此之前,我并未生过哪怕一丝要伤及你的念头,然陛下呢?”起手掀开盏盖,嘴角凝聚冷意:“唐氏奉给臣的这盏茶,陛下如何解说?” 乍时的怔楞过后,穆昀祈变色起身:“唐氏出宫是我允许,然这茶绝非我授意!你四万亲军已将我团团围困,我出此举果真害你性命,自又岂能脱身?” 将盏盖重扣于案上,邵景珩握拳:“唐氏指甲嵌毒、发中藏仞,乃是一心置我于死地,此若非张、丁二人怂恿,陛下首肯,莫说她一介弱女子能否存此胆色,便说其间竟还能自由出入宫禁,岂非笑话?” 穆昀祈无奈:“唐氏认定你是她杀父仇人,蛰伏至今只欲报仇,为达目的竟能委身青楼、甘坠泥沼,却还有何事不能为?再说携毒藏仞,你也长时出入宫禁,何曾见过无端须严查指甲发髻的?此岂非欲加之罪??” 认定他强词夺理,那人拂袖,逼人咄咄:“就算且置此于侧不言,那宋衍呢?陛下还莫告诉我,宋老相公在外一应所为,皆与陛下无干!” “宋衍?”穆昀祈大为莫名:“他与此事何干?” 问者眉梢抖落轻蔑:“宋衍不惜玉石俱焚,也要将我三叔驱赶出京,为陛下堪称肝脑涂地,忠君之心实是可鉴日月!而此,绝非他为陛下所做的唯一之事罢?” 闭目略稳心神,穆昀祈缓缓坐回,面色冷凝:“他是大熙之臣,自应分朕之忧,这有何不对么?” “这么说,陛下是承认宋衍所为,皆是受陛下授意了?”转开目光,言者盯着那盏清茶:“唐氏已亲口承认是受宋衍驱使行事,则这般,”两根长指一叩盏壁,“终究是谁要取臣的性命呢?” “唐氏受宋衍……”穆昀祈似费了片刻才领会他言下之意,当即愤而拍案:“一派胡言!若是那般,我又何必三番五次提醒你提防此女?” “陛下不这般,唐黛云如何能轻易得我信任?”邵景珩复露嘲色:“且说宋衍好手段,大到生平往事,小到一言一止、甚是一件器物,皆是苦费心机巧为设计,终究是为将这枚致命棋子安置到我身侧!”看彼者欲辩驳,转身背手:“自然了,宋衍只是受陛下之意要铲除我邵氏,至于如何行计,倒也不定然须一一清楚回禀,遂若此事,陛下先前不知情也不足怪,只宋衍玉石俱焚,不惜晚节豁出一身助陛下将我三叔罢职外遣,自也落个告老离京的下场,则陛下还莫告诉我,宋老相公已然糊涂至想不起临行要将苦心所布之局与主上细做交待!” “铲除你邵氏……”他一番话未尽,穆昀祈却早失神,只知呆自呢喃。好一阵,惘色渐去,闭目轻声:“你是如此以为的?” “不然呢?”那人口气转厉:“当初邵氏一女子便险些颠覆穆氏江山,如今明患虽除,隐忧犹在,陛下却还能容掌重权的邵氏一族安存于世?” “这般说,”穆昀祈缓缓抬眸,“无论我说什么,皆是无用了?你已认定这一应事,皆是我布局?”看彼者不言,一抹冷绝笑意自唇边溢生:“如此,便无须多言了,你只说今日之事,欲如何了结罢?” 那人回眸,字音冷冽:“陛下独断恣睢,不辨忠奸,不纳诚谏,远忠贤而亲奸佞,听信谗言放任逆党入宫行刺,致重伤而不省事,未防再出不测,今夜便在捧日军护卫下移驾景华苑养伤,待我稳定大局,再迁往河阳离宫继为休养!” 静自听罢,穆昀祈面无波澜:“朕走了,你总不至当下便取我而代罢?师出无名,废君自立,可就坐实了谋逆之名,不出数日,数十万勤王大军就会自四面赶来,以你麾下区区四万亲军,终究寡难敌众。此一点,你当清楚罢?” “陛下高估微臣了。”自一垂眸,那人言简意赅:“臣何德何能,心中尚存自知!陛下既去,便令嘉王监国罢。” “寅澈……”原他是这般定计……穆昀祈乍生怅意:“你却连他也不肯放过么?他一心避世,如何能甘愿做你的傀儡?” “这便无须陛下忧心了,圣旨既下,嘉王义不容辞!”稍顿,彼者出语柔缓几分:“时辰已不早,陛下还是令宫人们收拾一番,尽早启程。” “启程?”穆昀祈眉峰一跳,撑着案几慢慢站起,正色昂声:“你或能矫诏以令天下,却令不得我!我欲何去何从,还不是你说了可算。” “陛下当下,着实是身不由己。”彼者音色不改:“郭偕的人马皆被我关在城外,破城勤王,绝非一两日之事,且说果真动干戈,死伤必重,为免生灵涂炭,陛下还是从谏为好。无论如何,臣皆会护陛下周全,此一点,陛下可放心。” “护—朕—周—全!”一字一顿,重复过那揪人肺腑的四字,穆昀祈仰面一笑:“邵殿帅好生忠义!”闭目半晌,睁开时音色已恬淡:“景珩,你我实不必如此,我从未生过害你之心,更莫论屠戮你满门,只希望你舍弃兵权,自此与我安洽。今日之事,并未至不可回头之境,但你此刻收兵,我可作何事都未发生,你我之间,也一切如初,可好?” 叉手直立,那人答来,字字清晰:“事至此,回头无门。时辰不早,陛下还是启程罢。” “邵—景—珩!”声不厉,却直击肺腑。 彼者稳立,一无所动。 夜色深沉,满目火光烧得人心念成灰。 “咚”一声,何物坠地。俯首之人循声,见一翠绿之物缓缓滚落脚边——是他带来的茶盏,周边,并无水迹。 猝然抬头,目光正对上一双积火的眸子。 “滚!”发白的唇间吐出二字,低沉,但清晰。 “你……”心猛一沉,跨前。 “别过来,滚!”目光涣散之人跌撞着挪动两步,似求躲避,可惜身不由己,脚步一晃,人便重重倒地。眼前时明时暗,意识一丝丝抽离。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朝向那个恍惚入目的身影,闭目切齿,再一回:“如愿了,就——滚!” 月落乌寂,星光隐匿。漆黑的天幕上,一道惊电自天心直降。 天,变了。 番外三 冷月高挂,朔风凌冽。 狭小的院中,执刀拿棒的家丁严阵以待。 打个寒噤,黑衣人以一个尽量优雅的姿势骑稳墙头,将脸上的黑布往上拉了拉,讪笑:“月黑风高,灯光太暗,爬错墙头,莫怪莫怪。” 墙下肃然。 “那个,把梯子还我,这就走。”尝试讨价。 墙下无声。 叹口气,扯下遮脸黑布,破罐子破摔:“罢,罢,就是朕,朕爬了邵家的墙,孰能奈我何?有本事去告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脚下莫非王墙。”暗处踱出一人,一张笑脸人畜无害,“臣家这堵墙,您要爬,自是随时随地,只是,此墙年久失修,不定哪日一场风雨就垮了,墙倒事小,伤到您事大,遂请陛下下拨俩修缮费,臣将这墙好好修一修,再替您备把牢固些的梯子,方便进出。” 穆昀祈皱眉:“要钱?” 那人点头:“嗯。” 穆昀祈冷哼:“朕不给呢?” 那人冷笑:“那臣只能依法求公道了。劳陛下再坐片刻,臣派人请了御史台与大理寺诸位卿官来实地一探,有实有据,方可公断。” 墙上人情急:“邵景珩,你……哎,别啊,有话好说嘛!”戳着手指小心翼翼:“要不,朕再给你打张欠条?……” 叹口气,那人从袖中摸出一打字据:“陛下,三年来,您已给臣打过二十五张欠条,共计修缮费、护卫费、清理费、梯子租赁费等等,三万七千贯,敢问陛下,何时偿清啊?纵然分期,也须有个日子吧?” 穆昀祈抬头望着黑洞洞的天:“那个,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大笔钱,不是随便卖俩花瓶就能凑齐的,要从内库支取,事情就难免败露,到时你落个勒索天子的罪名,下狱流放什么的,朕也不忍心不是?”摸摸下巴,笑得体贴:“朕已想好,今后每月节衣缩食,能省下几十贯给你,这样顶多五六十年,总能还清的嘛……” “然而臣怕自己寿数有限,等不到那日。”那人凝眉,像是思忖,“实则若在民间,此债倒有一法可免。” 穆昀祈眸光顿亮:“何法?” 那人嘴角微翘,一字一顿:“卖—身—抵—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