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场》作者:式甲 文案: 王观长到三十多岁,是个孤儿,没有结婚,眼看绝户。 虽然猜到命运大体如此,但他没忍住挣扎。 为了保住从小住的破房子,他需要保住户口;为了保住户口,他需要结婚;为了结婚……他好像需要找个人假结婚。 但他还是希望自己人生的下半场别活在这种基调当中。 排雷: 1、旧坑。本文纯属虚构。 2、文中人类没有性别之分,外貌偏男性,人类第三人称统一用“他”。 3、文中人物三观属于其人本身及其环境,不属于作者、亦不属于各位读者看客。 4、本文建议21岁以上读者阅读。 祝愿读者们看文开心,生活健康。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观,萧临 ┃ 配角:朱容 ┃ 其它:无性别人类 一句话简介:下半场往往有翻转 立意:不放弃,有奇迹 萧师叔 第1章 萧师叔 王观拖着行李箱,半摔半拉地进了车厢。 车里的冷气开得足,王观周身的鸡皮疙瘩被激得排排齐整地站起来。 座位是两座的,王观是靠里那个。 靠外的那座坐着个白得发亮的年轻小伙子,瘦瘦嫩嫩,穿着大裤衩子、天蓝底色大花衬衫,戴着渔夫帽,斜背小黑挎包,活像刚从某个海滩玩水突然被塞进火车里的纨绔。 再对眼座位号,没错。 小伙望见他右手上打着绷带,机灵站起来让座,挺有礼貌:“我是坐外面的。” 他个子有一米八多,肌肤白净得发亮,眼睛虽小却水灵灵的,笑时露出洁白的牙齿,举止倒有世家子弟的气度。还特别热心地帮王观将行李箱扛到座位上方的行李架。 “谢谢。”王观戴着口罩,礼仪寒暄完,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个太阳帽戴上,又套了件外套,把领口扣得紧紧的保暖,昏昏而睡。 他吃了药犯困,恍惚听见稀稀落落的车厢广播,脑袋里就熬浆糊般光怪陆离地做梦,恍惚听见一声“你不是……”猛地醒来。 广播里正在报时:“……缉熙二十九年七月庚申,白露,新历九月十日,下午十五点五十七分,预计距离下一站星城北站还有二十分钟……” 王观长舒口气,抖擞着站起来要去厕所。 邻座的小伙子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手头巴掌大的小人书,像是近视忘了戴眼镜,头埋得特别低,白皙的后脖颈露得长长的,也不担心脖子吹风了头疼。他看得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邻座站了起来。 王观只好开口:“劳驾,我出去一下。” 年轻人机灵地答应一声,站起来,让到过道上。 王观蟹步挪出去,低头瞥见那小人书上画着几个阵法图——那扣着书页的大拇指背上纹着一个浅浅的小人符。 王观心思波动,只作不知,带着刚醒来的半昏沉去厕所洗了一把脸,戴好口罩帽子回座。 远远瞧见邻座坐在他的位置上,边上坐着一个中年人,穿着灰旧长衣长裤。走近了,可见那中年人短发中黑白夹杂,年纪不大,白发不少,正热络地把一个小东西塞在邻座手里,嘴里只道:“你信我的话,把这符随身带着,包你没事。” 邻座只唯唯应着,抬眼看王观,如遇救星,嘴上说着“回来了”,一边站起来给他让座,是个赶客的姿态。 那道棍颇有自知之明,离开前还是嘱咐道:“你手上的诅咒可不是小事,你一定要重视啊!” 这话倒叫王观另眼相看。 那邻座仍只微笑着唯唯点头,礼貌地送走了那道棍。 两人坐定,王观瞧着邻座开始一一收拾桌上的东西准备下车,喝的饮料瓶子、吃的塑料包装袋子,伸手伸脚,松松腰。顿了顿,最后犹疑瞬间,还是敲敲他的桌板:“不好意思,能麻烦借您的手机打个电话吗?” 他笑起来,右边的虎牙能瞅见没长好,诚恳地道:“我上车前手机被偷了。一会儿下车了,要联系来接我的人。” 王观点头把自己的手机解锁给他。一边自己也开始收拾行李,耳朵不由自主去听邻座的电话: “师叔,我是大有……这不是我手机,我手机丢了,借火车邻座的手机给您打电话……我没在机场,现在在去星城的火车上,还有十几二十分钟就到站了……” 王观没什么东西,只将桌上的保温杯收好,背包的口袋拉链检查了一遍,什么都稳稳当当的。 “是啊,改坐火车了……不多,我行李被机场弄丢了,就一个随身包……这个说来话长……” 邻座的东西也都收完了,桌子上只倒扣着那本小人书,压着那道棍送的明黄颜色的符纸,只露出一个小角。小人书的封面画着旌旗部队,还有穿着盔甲横刀立马的大将,顶头写着“驸马挂帅”,是这几年很流行的通俗小说话本中的一个回目,听说现在很多少年人的阵法启蒙就是这本小说。 “……好的……嗯,那先这样啊,一会儿见啊师叔。” 邻座收了线,将手机礼礼貌貌地还给王观,见他准备要下车,又殷勤地帮王观把行李提下来。 王观背着包推着行李箱往车厢门走,临走前指指桌子对邻座的年轻人道:“你的东西别忘了。” 年轻人笑笑点头。 停站下车,王观又摔摔打打地推着行李走。站台扶手电梯恰巧居然故障停了,王观认命地放横行李箱,准备来个力提千斤鼎。从车里乍然回到蒸笼般的高温里,汗一时还出不来,热气全憋在身上跟残留的冷气打架。王观刚把行李箱腾个个儿,从耳朵到面颊就全红透了。 这时只听背后有人赶上来:“我来帮你。” 王观回头,还没来得及辨清来人,只见蓝天白云椰子树的身影一闪,对方已经伸手提起了他的行李箱。 是那个高个子的年轻邻座。 台阶有十二三级,箱子不重,年轻人轻松地提上去,重新把行李箱放正,放开轮子抽出拉杆。 “谢谢!”王观要伸手去接拉杆,年轻人没给他:“你手上不方便,我送你一起出站口。”又寒暄道:“你也是在星城下车?” “嗯。” “我第一次来星城,是三通大学今年入学报到的新生。本来是坐飞机过来,路上出了点事情,不太顺利,手机又被偷了,还好有一些随身带的钱和证件没丢。刚才真是谢谢您。” 听见三通大学,王观心念一动,客气道:“不用谢。”又想你都被贴小人符了,能顺利才怪呢,问:“你联系上你的朋友了吗?” “嗯,他本来要去机场接我的,刚好在路上,就拐到车站这里。说是离这里很近,应该出站以后他就能到了。” 应该?被贴了小人符的人,没有什么应该。 王观转念还是忍不住问道:“刚才在车上跟你一起说话,给你一张黄符的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年轻人笑笑:“不是。他是位散修的道士,说我身上被下了诅咒,要随身佩戴他的清风符才能缓解。” 清风符是消灾解难最常见的一类符,通常对付小人咒这种常见的小诅咒的确有功效。重点是——“通常”,不包括密中密多重加持的复杂小人咒。年轻人那拇指上的小人符咒阵法纹路,绝对不是口角吵架看你不爽骂一句街咒你一句祖宗十八代那种常见级别的。那至少也是一位专业的符道师做的。中年散修的道士连这点都没看出来,骂他一句道棍也不冤枉他。 虽然但是……有个清风符总比没有来得要好。 “哦——那你后来桌上的东西拿了吗?”说的是那张被压在小人书下面的清风符。 年轻人想了一下:“拿了——书拿了。” 那就是符没拿,唉。 三四分钟到了检票口,年轻人将行李箱还给王观,两人各自道别,出了站口。 王观拉着行李箱往火车站前广场走了几步,转身回望,那年轻人还是一个人站在出站口大门边远目张望。下午的阳光毒辣辣地照在他白嫩的肌肤上,也不知道他一副公子哥儿的身板能经得住晒几个小时。 广场南边停了一排公交车,最边上的那几辆车前搭了个大凉棚,摆了几张桌子,立着五颜六色的校旗,写着“某某大学迎新车”、“某某大学欢迎新同学”、“某某大学新生报到处”之类的大金字。 王观找到紫色大旗的公交大巴,刚看清“三通大学”几个字,就有迎新的小同学穿着校服凑过来问:“是三通大学报到的新生吗?”态度热情,比今天的骄阳还要烤人。 王观小幅度地、腼腆地点点头。 然后那位迎新的小同学边上又挤上一位新的小同学,说出来的话更烤人:“您家孩子呢?在后面吗?” 王观:…… 他的同学暗暗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王观开口说:“没有孩子,是我自己。” 小同学这时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来接王观的行李,接口道:“哦哦,不好意思啊。您是哪个学院的?” “阵法。” 两位小同学肃然起敬:“哇,那很厉害呀!您是读硕士还是博士呀?您手上怎么啦?” “没事,受了一点小伤。”他说话慢,小同学说话快,叽叽喳喳间两人已经将王观的行李抬到迎新车上,安顿完毕,来不及与王观细聊,凉棚里有同学招呼,又急匆匆下车去接另一波新生了。 整辆大巴的座位才坐了几个人。 王观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颇无聊赖地往窗外看。 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出站门口。 那个邻座年轻人还站在那儿,因为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很显眼。 王观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 等啊等啊等,过去十分钟了,依旧没有人跟他接头。 车里有陪同自己孩子来报到的家长问司机:“师傅,还有几分钟开车?我想去个洗手间。”司机答说可以等五分钟。 王观略一思忖,两步奔下车去,快步往出站门口走去。 ——至少不该让他一个人呆着,或者先接到学校里面去,学校里文气重还能压一压邪气,再找学院老师解咒。 他盯着门边的那高个子年轻人,疾步向他走去。没想到才走十几步,忽然眼见另一个高个的年轻人朝他奔去。 那人戴着墨镜,身材颀长,仪表堂堂,一望而知祥气腾腾。 两人碰面,交换了一个问候的拥抱,脸上俱是欣喜的笑意。 王观脚尖定点打转,转身回车,心里笑自己穷光蛋一个,怎么操心起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世家子弟的事儿来了呢? 巴士到了通大东门停下,各个学院分别领着自己的新生送到宿舍去。王观的宿舍是八个单人间的套房,带一个阳台小客厅和一个靠门的起居室。舍友们早到了,知道他是王观,都笑道:“七师兄!就你一个没消息!” 原来他们早在报到前就通过学院的网站论坛取得联系,建了一个群。这一届总共八个人,连同老师在内,群名叫“九九归一”。只王观没时间逛论坛,不知道这件事。 他进了群里,见众师兄弟们都备注了名和字,自己也改好备注。聊天间才知道娄老师提前定了师兄弟的序齿。前四名到达宿舍的,按反正反正序齿,分别是老八、老二、老六、老四;后面四名到达宿舍的,按正反正反序齿,分别是老五、老三、老七和老大。王观是第七个到达宿舍的,按正序排,就是老七了。 目前就一个大师兄还没来。看他群里的备注,叫冉昊,字大有,只还没备注排行。 “冉大有怎么今天大半天都没消息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老大了呢!” 一个师兄说着,往群里呼叫大师兄,没应答。 直到王观吃过晚饭,提着采买的脸盆水桶等日常用具回宿舍里,才觉得放在兜里的手机频繁震动,想是大师兄终于在群里冒泡了。不及细看,脚已经先踏进了宿舍。 起居室乌泱泱地热闹——果然是大师兄到了。 王观才冒头,屋里众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他。 有位师兄热络地招呼:“七师兄回来了!你看,这就是大师兄。大师兄,这就是我们一直联系不上的那位师兄。” 大师兄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嫩嫩。 有点脸熟。 王观脑子里走了一圈。 是他?只是那纨绔的蓝天白云椰子树被换成了休闲运动服,很重的学生气。 对方朝他会心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还有一颗虎牙。 冉昊被簇在人圈里抬头,看见一个身材偏宽偏短、黑黑瘦瘦,穿着半旧的白衣黑裤、理着圆寸头的人。他眼睛浮肿,黑眼圈耷拉满半张脸,眉目中常带愁苦;偏偏目光如炬,亮得非比寻常,放在那样的身上那样的脸上显得突兀违和。 ——却是熟人。 原来戴在脸上的口罩不见了,五官端正。原来绑在右手上的绷带不见了,那手上好端端地提着一个桶,桶里放着一个脸盆。 他笑道:“真巧!”又侧身介绍身边的人:“这位是我的师叔——”又侧脸向他耳边小声道:“就是我在火车上的那个同桌。” 王观早瞧见冉大有身边站着一个跟他同样高挑、身材更壮实些的年轻人。就是今天到车站去接冉大有的那位,因学院里有保护阵法,所以周身的祥气被屏蔽了。 只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师叔。 师叔向他伸手问好,五官长得十分端正立体,言笑举止十分得体:“您好,我姓萧,萧临,跟大有的父亲是师兄弟。” 王观与他握手,笑道:“萧师叔您好!” 萧师叔握着他的手。 有那么一瞬间,王观确定萧师叔的脸僵住了。 他脸上原来的笑意像是北方春天寒冰冻层下的冷水,一点儿也透不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神态,带着怀疑、轻视、不甘。 王观这天坐了很久的车,先是倒公交车,然后是火车,中午一顿饭吃得草率,晚上一顿吃得囫囵,精神头很差。不用别人说,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形象一点儿也不光鲜。非但不光鲜,还有几分无可奈何的邋遢感。 是容易叫人瞧不起的。 王观登时也拉下脸来。要收手,却觉对方握着自己的手分外用力。他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声的威胁。 几个同门见两人脸色不对,虽不明就里,但见气氛微妙,于是上来拉开哄笑一番,混开去了。 王观觉得萧临瞧不起他,萧临却全然不知。 他对王观完全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更没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 他曾经是个医生,听冉大有说起一路囧途的过程,听他那位在火车上手里缠着绷带的邻座的事情,猜到他脸色不好估计是服药某些药物的副作用所致。 通大是个能贯彻兼容并包办校理念的学校,王观哪怕着装有一点邋遢,言谈举止有点特立独行,萧临也只会以为这又是通大诸多天才中的一位。 直到和王观握手。 在刚开始记事的时候,他们家的老先生就跟他说过,如果哪一天遇到了自己的另一半,他会感觉得到。 童年的他并不知道这句话已经超出了他其时的理解范围。他轻松地问,那是什么感觉?就像问什么花儿在什么季节开放这样的科学问题。 那是什么感觉?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有一口挂在心上的落满了等待的灰尘的大钟,忽然之间震天敲响,一个庄严的仿佛从蔼蔼云层里穿透出来的声音在说:“就是他!” 没有任何人告诉他这件事情会发生得这么突然。他一直以为至少会跟“他”先接触熟悉一段时间,彼此之间生出爱恋,然后才会有这种感觉——所谓相士为他绑定的预言,不过是对“爱的触电”、“心意相通”的另一个种表述罢了。 但现实是,他跟王观第一次见面,在同一个空间里相处还不足两分钟,说的话只有一句“你好我是萧临”,彼此毫无任何认知。 他也十分确定自己并没有对王观产生类似于“一见钟情”这样激烈的感觉。 所以要让他接受这就是他的另一半,就是将来一定会成为他的爱人的人,他觉得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不可思议。 难以置信。 萧临手上的项目正在攻坚阶段,很快就放弃了这个问题。 预言之所以能实现,大部分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它有“自我实现”的心理暗示。萧临并不打算让他自己神神叨叨地走在实现预言的路上。 然后七天后——萧临记得很清楚,因为时间间隔已经超过了一个星期,他几乎可以肯定是自己那个握手产生的错觉而已——在一个秋日的阳光灿烂乃至有点炙热的午后,他又一次遇见了王观。 那天是合作方的电影首映邀请他去观影。结束的时候在电影院的门口,他看见了王观。 王观穿着比报到那天齐整的衣服,只依旧是黑裤白衫,七成新,黑色鞋子,背着一个又大又扁的黑色背包,背包边上一只白色保温杯,头发剃得更短了,乍一看有点滑稽,细看跟第一次见面的感觉很不一样,像从被窝里睡了很久的人,终于用凉水洗干净了脸面,清清爽爽。 南方初秋下午三点初的阳光切在他身上。 他的表情有点犯困,低着头正要往外走。 萧临赶过去,叫道:“王观。” 王观抬脸,猛地见一身商务正装挺拔的人朝他笑得灿烂,懵了。 萧临露出八颗大白牙,伸手:“你也来看电影呀。” 王观习惯性地伸出手,显然还没认出只有一面之缘的他来:“……哦,是啊。”他的个子没有萧临高,手掌却出奇地宽大,握手的时候微微用了一些力,以表示郑重。 这一握,萧临犹如被电流击中一样,从心头生出一股冰凉滋滋的感觉,直冲到四肢百骸。 是真的。 是真的。 是真的。 看他这转瞬即逝的难以置信的表情,王观终于认出他了:“萧师叔?……您也来看电影吗……” 萧临保持热情笑容:“嗯。你一个人?” “是啊。” “看什么呢?” 王观摇摇手上捏着的票根,“《猫猫战斗记》。” 这是一部动画大电影。萧临点头:“散场了?” “嗯。” 王观话很少,而且说得慢。那双眼睛却很干净灵动,浓眉长睫,微动之间能替嘴巴说话似的。萧临问:“那你这是要回学校吗?” “是啊。您呢?” “我跟客户一起来的。” “那……你忙。我就先走了。” “好。” 两人互相点头致意,完成了简短的招呼。 萧临看着王观打着呵欠往公交车站走去的身影。 王观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白了一些,似乎也高了一些,年轻了一些。是三通比较养人吗?总之跟上次感觉很不一样,像是——像是一朵蕴含着力量要张开的花骨朵包子。 萧临觉得他身上在发光,那是一种很和煦温暖的金色光芒。他看得有些呆了,一时间忘记那可能只是阳光照在王观的白衬衫上反射出来的光芒。 秋游 第2章 秋游 对王观来说,开学后第一件难事是吃完那些调养骨骼的药,此药不良反应率万分之一,王观不幸命中。副作用具体而言,就是非常容易犯困、恶心、暴饮暴食、头昏眼花全身无力,而且有严重的口臭和黑眼圈。加上他最近又黑且瘦弱,每每照镜子都觉得自己蓬头垢面、不人不鬼的。 这样一天挨着一天,一天又挨着一天,终于挨到了吃完药的时候。又等了两天,药劲才全过了。 王观如释重负,收拾收拾洗澡刮脸剃发换身干净的衣服,才算真正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第二件事难事是没钱。 生活很平静,这很好。但兜里几乎没钱,这就很让人焦虑了。 王观开始留意校内外、线上下可以赚外快的机会。有次,一个外快论坛上有给新生宝宝设计平安符的需求挂了出来,王观成功交稿;还有一次王观给一个求爱情的网友设计了一个姻缘和顺符,对方同样也很喜欢。但是这种需求任务报酬并不多,大约够王观吃两三天食堂,而且需求机会也很少。 王观知道很多学院的在校生挂出通大的名头,就会有很多业余的项目会慕名找来。他自己是绝对没办法做这种事的。至少以他现在的水平,他没有那样的底气和脸皮。 开学小半个月后,王观都开始认真计算去学校附近的哪家小食店端盘子更划算时,他在以前常玩的游戏论坛上面看到招募机关设计师的消息。 他抱着试试的心态发了一份邮件过去,没想当天就收到游戏公司的回复说对他的机关阵法很感兴趣。王观画了三十多个机关的阵法大草稿,从中挑了最复杂的两个做了详细的展开细节图稿回邮过去。隔了半天,回复来了——对方发了份合作合同协议过来。王观这才后知后觉有点怀疑是诈骗的,看着合同上面的高额佣金犯嘀咕,晾了半天没回复。 第二天对方的邮件雪片一样飞过来,也猜到了他的顾虑,在官网上先挂出了相中一个设计大师的消息,然后邀请他和当地分部的负责人面谈——这个游戏开发公司背后的母公司是个超级公司,多处都有分公司;如果还不足以表达诚意,他们愿意派遣游戏的设计总监之一出差到当地和王观面谈。 对方知道王观在星城后,欣喜地表示一位有拍板权的老总也正好在星城,会和出差过去的游戏设计副总一起跟王观见面。 王观因为前一天晚上画图晚睡俩小时,差点起晚。转公交车到了约定的茶楼,早到十分钟。问门童说是已经在等着他了,遂随着侍应进了屏风隔断的靠窗雅间,远远望见对方两人都穿着休闲商务正装,王观不经意拉了拉自己的衣角。 这身衣服是王观目前唯一一身能穿出门的比较正式的衣服了,白衣黑裤。王观到通大后只穿过三次,一次是开学后娄老师第一次上课时,一次是王观吃完药以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校去电影院看电影时,今天是第三次。刚才坐车上,背包压着衣角,压出了两道褶。 及至跟前,坐着的两个人先站迎起来,当中一人看着他有些诧异又好玩地笑: “王照临?” 王观心里暗道好巧。 是开学送大师兄来报到的那位师叔。 一面之缘点头之交,王观光记得这位仁兄对他没好印象,别的早全忘了。 巧的是他吃完药第一次收拾出校,在电影院门口又遇见了这位师叔。他那天穿得十分正式隆重,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收拾得光鲜照人,看样子是刚从生意场上下桌的样子,贵人事忙,居然还叫得出王观的名字。 王观一时愣了好久也没想起自己怎么认识这号人物的。还是等对方说是大师兄的师叔,这才想起来当日在宿舍那天他看自己的眼神里那抹说不明白的厌恶。 没想到这里又遇见了。 王观心思飞电而过,想这位师叔是设计副总呢,还是有拍板权的老总? “照临是我的字。这么巧,居然是师叔您。” 王观和两人握手,互通了姓名身份,才知道这位萧师叔是有拍板权的那位老总。暗想自己看人总没有看歪的,瞧他没比大师兄多几岁,年纪轻轻这么高的权位,家世肯定不简单。 萧总表示理解:“哦,原来你的字是照临,上次是我忘记问了。” 设计副总姓柳,喜道:“你们认识?” 王观道:“有一面之缘。” 萧总道:“他和我一位师兄的孩子是同学。”倒也没有说得太多。 谈得挺顺利。 王观主要是和柳副总对接思路,有许多设计的关窍提起来,柳副总都很赞同,当场签了合同。萧总显得在游戏设计策划方面是外行,听得多,说得少,偶尔问一两句,就安安静静地在边上泡茶。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不懂泡茶,上好的茶叶都泡出焦味了,喝得王观一阵肉痛,替那茶可惜。 等合同签完正事落定,王观觉得以后再也不用见识萧总这这样暴殄天物,大着胆子道:“萧总不介意的话,我来泡茶?” 萧总挺诧异,笑道:“我在星城几年也没学会喝茶,今天想着要谈事,所以没让茶博士进来。看来王先生要露一手了?” 王观笑笑。 按说暑气未消,该用些爽利的茶。但时下商会场所多用温养的茶,为的是商人多琐事繁杂,肠胃虚寒者多。王观不敢说换茶这样摆谱充行家的话,坐上主位后就着桌上的茶叶,重新烧了泉洗了碗杯,反复洗烫过两遍,又将开盖晾了一会儿的水先留在盏中。客座上的两人见他一双手这个杯那个碗地一些开水倒来倒去,跟不怕烫一样,笑道:“原来王先生是行家呀。” 王观等了片刻,用盏里的水去浇两遍头泡,淡笑说:“以前学过。” 看茶色在白瓷杯中颜色对了,这又按原来的法子再进一次水滤茶出来,才分杯倒好,再派给两人。留给自己一杯,尝时甘甜刚好,只是可惜这店家进的水欠了点新鲜,忍不住卖弄道:“茶是好茶,水不太活。” 客座的两个尝一口,交口称赞,王观的脸上就有点隐隐的得意,道:“控制水温和速度就行了。其实还是水和茶是根本。” 柳副总问:“我听说茶具也很重要?” 王观点头,道:“嗯。瓷跟玻璃喝水的口感不一样,如果你认真分辨的话,会发现会有比较软和比较硬的区别。好的瓷器跟粗糙的瓷器口感也有这方面的差别。” 两人点头。 王观说到兴头上,便有些刹不住车,点着桌子道:“再比如说这红木茶桌茶盘……”甫一开口便知道自己失言,不该得意忘形扯这么多的,于是简单利落地说:“如果可以的话,不要用雕木镂空的茶桌茶漏,茶盘材质上也该仔细选一选。” 因为自己多说了些话,临分别时萧总提了一袋子的茶叶塞给王观作为伴手礼。王观哪里敢跟人拉扯,一叠声地说不用,还是没摆脱,收下了。 王观久不喝茶了,又没有放茶的地方,次日在网上转手折价卖了,换回来的钱够他吃一个月大鱼大肉的食堂。王观虽然十分后悔自己得意忘形瞎显摆,但转念想以后跟这二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丢脸也丢不到哪里去,换现的钱权当接这个项目的附加值。有了这一个项目的收入,王观能吃饱大半年,买几身过冬的衣服。为此他尽心尽力点灯熬油地干,金秋双节长假哪里也没去,就窝在宿舍里图书馆里画图,前后一个多月,硬是将设计粗细稿赶了出来。虽然累些,好歹王观按合同是全须全尾地交了差,柳副总那边痛快地付了尾款。 一大笔钱入账,王观满足地睡了一场八个小时的饱觉。第二天上娄老师的大课,课间娄老师坐他边上,问他,自己需要个兼职的助理教务,“给低年级的新生们上上基础课,前期可能做些打杂整理稿子的事情。意思是没什么意思,学校会发点工资津贴。你要不要试试?” 王观一听眼睛都亮了。等回过神来细细想,之前有一回在图书馆碰见了娄老师,他老人家应该是瞧出来他缺钱缺得很,所以才特意帮他寻了这个差事。不禁感恩戴德。 再后来娄老师有认识的朋友常做工程的,也介绍给王观做基础阵法设计,虽然都是小活,但好在常有常新,王观做得多了,攒了经验也攒了钱。此外他每日便读书写论文画图,运动锻炼,别的什么也不想,渐渐觉得生活虽然有时捉襟见肘,好歹有点安定。 仲秋一过,泽州终于有点要正式入秋的意思了。 等仲秋过去一个多星期,娄老师亲自带组织弟子们去爬通拟山秋游,嘱咐可以带家属。 话虽然说得很有人情味儿,实际却全不是那样。 通拟山就在三通大学边上,山门和通大的老校门还是面对面。据说从前通拟山也属于通大,后来划了出去,现在是个全民健身公园。王观有回周末时去爬过,山不算高,从正门山道进去,放开了爬只要两个多小时就能到顶。但是这次娄老师的要求是从后山上去。后山山道没有对外开放,传说后山是留给各个学院教学用的,本学院一般用来排迷宫阵。 一早同窗几个就出发了,刚到后山脚下,娄老师在群里下令:“都散开走哈,不要选同一条路。实在要走同一条路的,也都错开,一个看不见了,另一个再出发。你们的亲友家属为师和你们师丈代为接待,就在山顶亭子里等你们哈。” 师兄弟们见了信,在山脚散开,各自找路。 王观手机开着电子导航,随便瞧个顺眼的小叉路出发。走了半个多小时,四下俱是两人高的树木和高高的杂草,再有就是大大小小的岩石,一片茫茫荒芜,全没有路。王观只拣着电子地图标示的方向前进,看见石头能爬就爬,看见杂草能踩就踩。不觉日头越晒越高,虽是过了仲秋,南方的秋老虎却依旧喜欢扑人,他很快就脸红脖粗,汗水滴滴答答地下来。 走了一个多小时,仍没看见一条正路。王观找了个树荫下的小石面喝水休息,又瞧地图地图上的指针居然没半点变化。 是用了屏蔽阵法? 王观拿着手机和司南左右走动,依旧没有变化。 那就是真的没用。 站起来看看日头,看看山头。日头遮在云堆中,只有烤火的炙热,没有太阳的影子;山头之上还有山头,树木之外还有树木,似乎翻过这一片就能看见人,却总是摸不到这一片的边界在哪里。 设备没有用,那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 王观从背包中拿出草稿纸和笔,开始复盘和计算。山形山势他昨天已经查过详细资料,目前所见,必然是人为所设的迷阵,非自然之象,那么就是阵法设计了。要么找出阵眼破了阵法,要么顺着阵法找出迷宫通道,只要能走出去,一定能通向山顶。 王观在纸上划出了所有能猜得到的阵线,重复排列组合。这是极为繁琐而枯燥的工作,要在几十种有可能的阵法中选出正确的一种;而每一种可能又都有五六种变形。除非心思极其敏感、心算极快的商人,不然这样算,一一排查得一整天。 只要有方法就好。王观安慰自己,别人害怕耽误时间,但他不害怕。 娄老师嘱咐可以带家属,到了当天,只王观一个没带家属。 王观虽然对外界的事情不上心,但同门同窗都在一个大套房宿舍里住着,多多少少能听闻一些事情,比如;老大带的是在星城工作的师叔,老二今天邀请来的是他在追求的对象;老三和老四正在暧昧期,所以都请的是一起在学生会认识的朋友;老五带的是天天煲电话粥的恋人;老六则带的是真正的家属——已经领了证的爱人;老八则带了自己在星城工作的哥哥来。 他们都有人亲人爱人在山上等着,但王观没有。 他有的是时间。即使最后一个上山,也不会耽误山上的集体活动。 而且学他们这个专业的学生,大多非富即贵,家道殷实。连带周围的人都运气极佳,所以人人都喜欢接近运道中人。像王观这样穷的,不说千里挑一个,至少也是百里挑一。王观自己本来不是学这个专业的,基础浅,资质也不敢说有多好,与同门那些年轻的、有家世的、有家学渊源的学子们相比,并没有多少优势。即使得了最后一名,又有什么丢脸的? 他只要解得出题目,赢得过自己就是好样的。 他找了一棵树,把背包放下来,坐在树荫底下一遍遍地算。 天气非常闷热,他上衣全湿透了,额头上的汗水一颗颗往下滚。他隔一会儿用袖子擦脸上的汗,庆幸今天出门有先见之明,包里多带了两瓶水。 算到一般,忽然算通了。王观有些意外,又验证了一遍,真的没错。 看来今天运气还行,用穷举法,至少没真的算到最后一个才是遇上正确的。 他建立阵法阵脚,把刚才的数据填上,复原阵法。很快找到了五条通向山上的路,还原重点位置的坐标。五条里面总有一条是正确的,当然还有四条是错误的。 王观发现自己果然不能指望运气。 这次他是走到第五遍,才确信前面四条的确是错的。 到山顶的时候,山上凉风习习,虽然有太阳,但一点也不灼人,很舒服。 娄老师他们在山上的亭子里休息,亭子之下摆了凉棚和桌椅席子,家属们有的在吃零食闲聊,有的在打牌,有的在照相。 师丈端着相机在拍风景,第一个看见从台阶往上爬的他,道:“哎呦,老七上来了。”说罢向他挥手。家属们都停下手里的事情,也拥上亭子,冲底下的王观挥手。 看见他,王观确定自己第五遍没有走错。 他没忍住露出笑来。 他的脸上全是汗水,汗珠顺着他的寸短挂在他的发梢上,却笑得灿烂,有点傻。 萧临站在亭子上,扶着栏杆,看着他,不禁也跟着笑。在不多的几次见面中,他的表情一直很淡,笑也只是不明显的轻笑,嘴角动一动就算了事;得意也只是微微得意,嘴角动一动就完了。他好像长久地阴郁着、习惯着、淡然着,不懂得自己也可以有大表情的。 王观登上最后那一溜高高的台阶,站到亭子前。身体在往外爆汗,同门都还没有回来。 娄老师向他露出一个肯定的笑:“不错,挺快的。”又对身边的师丈说:“我说吧,还是心思最澄净的,最快。” 师丈笑而不语,对王观说:“后面寺里有水,你可以过去擦把脸。” 王观的包里准备了一套替换的衣服,于是背着包,穿过亭子,往亭后的寺里走去。心里卸了劲,脚下放慢。 正怡然自得,听到有人喊:“王观。” 回头来,居然是萧总。 他想起来,今天他是作为大师兄的亲属来的。 “萧总。” 萧临朝他露出大白牙,递过来一条汗巾。 王观脸上滴滴答答地淌汗,于是接过来擦脸。两人一起往寺里走。 “你今天是第一个啊。”萧临笑着说,喜气洋洋的。 “好像是吧。”王观说话依然慢慢的,恢复乐那种淡淡的神情,笑也是淡淡的。但是格外发亮的眼睛出卖了他的心情。 他双肩背着包,萧临想他衣服都湿透了,包贴在身上肯定不舒服,于是说:“我帮你拿包吧?” 被王观下意识地拒绝了:“不用麻烦了。” 又是那个有点拘谨疏离的人。 等他换完干衣服洗完脸出来,整个人又跟平常一样了。只是比上次见面好像更好看了一些?更白了一些,更高了一些? 到正午前,所有学生都上来了。娄老师于是指挥一行十几个人麻溜地张灶升火,很快各色吃食冷盘热盘都齐活了;又从山上的庙里借了五副桌椅摆到瀑布前的大厅上,就坐着吃野宴。 因就王观一个没带家属,师丈便热情地邀他同坐桌。吃到九分饱,聊些闲话,师丈忽而望着坐在对面的王观道:“照临,你的眼睛长得真是漂亮!” 王观愣了愣,才确定是在说自己。 娄老师坐在师丈旁边,也笑道:“是啊,这种应该就是你们画中说中的桃花眼。” “诶,不止……”师丈摇摇头:“他的上目线,看他的眼眶,看他的睫毛,啧啧……” 娄亘给王观倒水,笑道:“不要介意。你师丈是画画的,喜欢观察别人。” 王观扶杯:“不会。” 娄亘又道:“你看萧临的眼睛才像是丹凤眼。” 这下子连王观都一起转头去看坐在旁边的萧总了。他今天原是作为冉大有的家属来的,原本是坐在边上冉大有和老八兄弟那桌的,不知怎么后来就挪到了这桌来。 讲实话,萧总的眼睛有点肿,连同有点年轻婴儿肥的脸,看着有些憨呆。 娄老师笑着解释说:“他最近在描神仙壁画,对古画中的人物眼睛比较感兴趣。我那天在他边上也看了看,好像桃花眼丹凤眼就是你们这样的。” 萧总年纪小,虽然挂个冉昊师叔的名头,但是在娄老师面前是绝对的晚辈,接话笑道:“那就是神仙的眼睛喽?” 师丈再端详一会儿,道:“你这眼睛还不算。你瘦个三十斤,眉眼就清秀了。” 萧总个子高,虽然看着块头大,但要论身形,是最健康的,算不上胖。真要瘦个三十多斤,那估计是去当服装模特的标准了。 娄老师便笑道:“你不要拿你们那套审美当万能膏药。” 又说了一会儿话,娄老师两个便离席去看瀑布顶去了。 桌上没别的人,萧总便跟王观说游戏的事情:“公测的反响很好,机关阵法是亮点,很多玩家都很喜欢。” 王观汗颜:“已经公测了?我没关注,都不知道。” “你不玩游戏的?” 王观摇头:“年轻的时候玩过,这几年都不玩了。“ “我以为你是游戏发烧友。” 王观笑着摇摇头。 “对了,圆月节公司给你送月饼,我打你手机一直没接呀?” 王观很诧异:“有吗?” “有啊!” 王观心念转动,恍然大悟,道:“你的号码是不是尾号九四五的那个?”又拿出手机看,果然通话记录黑名单里躺着圆月节当天的五个来电。 萧总伸着脖子看,点头:“对,是这个号码。嘿,你怎么把我拉进黑名单了?” 王观连声道歉:“我还以为是星城哪个楼盘的销售推销,你打第二个过来我就拉进黑名单里了。” 萧总笑道:“大有去学校报到那天,在车上借你的手机给我打的电话。当时打的就是这个号码。” “对……我记得……脑子一下子没绕过这个弯,真是对不住。”一面说着,一面把那个号码从黑名单中拉出来,备注“萧总”。 萧总在旁边看,开口道:“我叫萧临。”手沾了点水在桌面上写了字。 “哦。”王观点头。之前那次见面其实听他自我介绍过了,但王观没记;刚才听老师和师丈喊他的名字,有点印象,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字。 萧临等他将名字号码存好,又拿出手机来,说:“加个好友。”两人扫了码,各自写备注,萧临问道:“大有取字是他们家的传统。你们家也是吗?” 冉大有是正统几代传来下的运道世家,王观可不敢攀这个渊源,赶紧说:“不是。我是收到录取通知后,知道学这个专业的有些传统是这样的,所以给自己先取了个字。” “哦,”萧临抬头:“那也就刚起这个字没几个月?” “是啊。”王观说,“以前也不用啊。——游戏那次是当网名来用了。” “嗯。”萧临点点头,心想我叫萧临你叫照临,这难道也是相士说的缘分吗?收起手机,“那你以前不是学这个专业的?” “嗯,半路转行,跨专业考的研究生。” “哇,那能考上娄老师的学生,很厉害呀。” 王观谦虚道:“可能运气好,恰好碰上了。” “那你以前应该工作过几年,然后才重新回归校园?” “嗯,年纪一大把了才来当个老研究。” “嗯?你比我大不了多少。”签合同的时候他看过王观的身份证,知道他的年纪。萧临脸上不以为然地笑:“我也是半路转行。不过跟你不太一样。我是先读了好几年的书,然后才出来工作,然后才转行的。” “这样啊?”说实话王观一直不知道萧临是干嘛的。上次柳副总介绍说他的职位是特别顾问;而冉大有家里是运道世家,王观便觉得萧临应该也差不多一样样吧。 “你看得出来我当过医生吗?”萧临笑着看他。 王观很吃惊:“你当过医生?” “大有的父亲是我的师兄。我是我们老师的关门弟子,也是在三通读的硕士,原来在一医当医生,后来才转行的。跟大有聊天的时候他没有说过?” 王观默然。他对别人没有那么浓的兴趣,也不八卦。好好地打听师兄的师叔做什么呢? “不过我下周就要辞职,再次改行了。” “啊?那……你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投身娱乐圈了。”萧临嘻嘻一笑,有点腼腆地道。 失恋 第3章 失恋 秋游回来没多久,娄老师布置了大作业,八个同门像蚂蚁一样团团转了半个月,才把合作的作业提交上去。不料被娄老师说基础不扎实,高冷地给了个及格分,各位同学那颗骄傲的心一下子给冻得叮铃啷当,很是蔫了一阵子。 南方这时候才开始入秋,天气一天天凉起来。王观本是怕热的人,天一凉就每天定时定量锻炼,买了两身新衣服,想着又能读书,又薄有收入,小日子过得倒挺滋润。 晚上王观从操场跑步完回宿舍,抱着大部头专业经典狠啃的大师兄叫住他:“七师兄,有事跟你说。” 冉大有把他叫到没人的阳台,放低声音道:“最近我师叔找你了吗?” 王观有点懵:“谁?” “我萧师叔啊。” 王观奇怪:“没有啊。” 冉大有被这回答噎了一下:“那个……师叔还没有跟你说吧?” 王观奇道:“什么事儿呀?” 冉大有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了转,“这样……”他又往回瞧瞧,确定舍友们都回自己窝里了,才放心道:“有事儿吧……是这样。我们有个认识的朋友,呃……七师兄你还是单身吧?” 王观有些了然,笑道:“你们的朋友也是单身?” 冉大有小鸡啄米:“嗯嗯。” “他知道我是运道学生?” “知道。” “他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嗯。” 王观又一笑,那笑的末尾森森冷冽,脸忽然拉下来:“他心术不正,我不喜欢。 冉大有“啊”了一声。他第一次见七师兄这样的臭脸,不由心底发毛,陪笑道:“你知道是谁吗?” 王观笑:“不管是谁,心术不正,我不喜欢。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大孝在身,暂时不会考虑恋爱私情。” 冉大有师兄弟素知王观衣着服用避红,又见他言语寡笑,猜到有些缘故。猛听王观说到有孝在身,自觉唐突冒犯。 王观换了个话题,面色如初,倒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样子。 只是从那以后王观注意跟同学,尤其是助教时接触的后学们的距离了。 因他知道修习运道的,自身难免带了些许容易吸引人的气场;更兼江湖种种传言,有少不更事的对他的好奇心重了些,难免年少多思,想歪了。 何况眼前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五师兄那位天天煲电话粥的恋人煲着煲着就提了分手。 仲秋爬山那会儿王观见过那位,当时稍稍一瞥,没有仔细探究,只觉得两人过分黏糊了。等到听说了分手的消息,再将记忆里五师兄的恋人的印象拉出来,按着星盘线走一圈,马上就知道了他跟五师兄并没有婚姻上的缘分。其人单纯而炽烈,按性子跟五师兄倒也合称,只是大约对五师兄有太重的光环滤镜,自己脑补太多,等渐渐接触多了,摘掉了滤镜,首先就过不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国那一关。 这一分手对五师兄打击挺大的。 王观有回跑步晚了,最后一个回宿舍,黑黢黢的公共起居室里,只见五师兄呆呆地坐在沙发上,问只嗯啊答一两声。王观半夜口渴从窝里出来接水,五师兄还坐在那儿拨着手机,隔一会儿就看一眼,隔一会儿就看一眼。黑暗中只听得见“啾啾”的手机屏幕启动和关闭的声音,还有五师兄那在手机屏幕光亮的衬托下更长的眼睫毛。 五师兄的个子比大师兄还要高些,但是骨架更大更壮实,身材和五官也更雄健些。论长相,王观以为八个师兄弟中,五师兄长得最周正,最好看。而且他说话的时候习惯徐徐而言,嗓音清润从容,声音也好听;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两个大大的深深的两个酒窝,长睫毛轻轻颤动,特别甜,跟小娃娃一样的,又灵动。他家里富贵,衣食住行举止谈吐都自有有气度,往往着装也是偏庄重典雅简单的一类的,即使很热的天里,也从没见他在休息室穿过大裤衩子垮汗衫。 王观有的时候看看五师兄那唇红齿白、面粉眉浓的俊秀的面容想,生长子当如蒙厚,又楚楚令长辈疼爱,又庄重不失仪态。 他之所以忽然燃起了八卦之心,是因为最近上到了材料器用大课,需要两个人分一个作业组。他跟五师兄分到了一组,所以两人接触的时间较往前以几何倍数增加。失恋了的五师兄连笑都是脆弱的,王观于是在学习和提交课题上能帮着多做点就尽量多做点。 五师兄虽然一颗心被失恋碾成了碎玻璃,但是该做的事情没有半点懈怠偷懒。尽管他的材料识别的错误率已经高于四成了,但他依然孜孜不倦地——在王观看来多少有些魂不守舍地——把错误的四成一点点改回来。 材料学本就是王观最弱的分支学科,因为制造材料所用的原料价值不菲,王观穷,又是半路转行来的,对此十分陌生,远远不及其他师兄。蒙厚虽然不是运道世家,但是他天资开悟得早,家里也着意将他往这方面培养,按说其实不算难度,奈何碰上失恋这个坎,心有旁骛,于是两个人的作业就做的磕磕绊绊修修改改好几稿才最终提交。 提交的时候正是晚上图书馆闭馆前,两人顶着两张被作业折腾很是疲惫的脸从图书馆出来,发现外面刚下过一场小秋雨,地面半湿半干,寒意侵人,王观冷得倒抽一口气。 经过湖边的一个大草坪,蒙厚越走越慢,最终指着草坪旁的木长凳说:“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王观知道这里是校园恋人们常来的地点之一,听五师兄润润的嗓音中掩不住的惆怅,不忍回绝,道:“好。” 蒙厚拿出纸巾细细把凳子擦干净了,才让王观坐,他自己也放下背着的电脑,隔着电脑坐在王观旁边。 刚下过雨,又冷,这里没什么人。五师兄望着湖水又发起呆来,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了跟他的前恋人的什么往事。 王观无可言无可事,只好也跟着发呆来。 同门猜到他的身体有问题的人不少,只约摸知道他不能承重。每次跟五师兄一起整理材料画图做数据的时候,凡是需要背提器械重物,五师兄总是默默先他抢着拿,连小到笔记本电脑、相机、绘测仪也不让他背。所以他们两人一组常常奔波于实验室图书馆教室器用处时,往往是王观空着手,而五师兄身上挂着背着拿着各式大包小包的器械。王观很是感恩,又实在觉得自己这一把年纪了还要受小朋友照顾免不了羞赧,所以对于陪失恋的小朋友疗一疗情伤这类他虽然不擅长但是力所能及的事情,他还是很愿意回报一下五师兄的。 就是有点冷。 王观出门的时候自然没想到会被拉到湖边来坐,所以穿着单衣单裤,在图书馆中人气旺,觉得刚好。在湖边吹了冷风,他就不自觉冷得微微发颤起来。 旁边的五师兄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发着的呆里面回过神来,脱了外套披在王观肩上,声音柔和清润:“劳累你再陪我坐一会儿。” 五师兄今天出门的时候加带了一件外套,想是从小的教养习惯,即使失恋失得魂不守舍了,看见要变天,都会多带件衣服。他的身量要高出王观不少,外套带着体温盖过来,王观顿时觉得暖和舒适多了。难得的是五师兄这样的贵公子,衣服上是干干净净的味道,没有乱七八糟的香水味。 又呆坐了一刻多,五师兄终于长舒口气,吸着鼻子道:“走吧,回去吧。” 王观见他鼻子通红眼里水润润的,将外套还给他:“你穿上吧,别感冒了。”路上还要走那么几分钟,蒙厚也避着众目睽睽瓜田李下,所以也不推辞,穿好了外套复又背上电脑。 两人走出两步,王观将一包纸巾递给他。蒙厚抽了两张擦擦鼻子,将纸巾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次日起床,王观有些感冒,又恰逢闭关期,便全身上下由里到外难受起来。 师兄弟们素日知道他身子骨弱,蒙厚从夜里回宿舍起就怀疑王观要因为陪他在湖边吹风感冒,所以睡前泡了姜汤给他,谁知王观说喝不了姜汤,于是作罢。这时见他果然面带病容,于是便跟着帮他提东西到助教办公室,前前后后殷勤妥帖地帮王观料理了,又好说歹说让王观在办公室的躺椅上睡一觉,自己则拿着王观的课件给低年级代课起来。 王观一觉睡得死沉,等惊醒起来看时间,也才半个小时。 收拾了往教室去,五师兄正讲课讲得眉飞色舞,看见他在教室后门悄悄进来,微不可查地朝他点了点头。王观坐着听了十分钟的课,觉得五师兄这样水一般好听的嗓子,加上这副颀长健康的身板,加上一身风度翩翩低调精致的正装,听他的课真是一种了不得的享受。学生们也不知道是给他黄金比例的大长腿迷住了,各个也听得津津有味。 等下课铃响,两人一起从后门往外走,五师兄朝他露出阳光灿烂的酒窝:“我讲得怎么样?” 王观微笑:“很好。” 五师兄用手肘碰碰他:“不辱没你王老师的名声吧?” “五师兄太谦虚了。” 五师兄打量,问:“脸色好多了。缓过来了?” “嗯,睡一觉应该没事了。” “你下午还有什么事?我一起代劳了。” “别,太麻烦你了。我没那么娇贵。” “唉,”五师兄停下脚步,“要不是因为我昨天晚上拉着你吹风,你也不会感冒。我总得做点什么表示歉意吧。” 王观笑笑,过了一会儿说:“五师兄,我之前听人说,走出失恋最快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迅速地开展另一段恋情,哪怕不喜欢那个对象。你忽然对我这样殷勤,我是不是应该怀疑一下呀?” 五师兄蹙起眉头:“我平常对七师兄您不够尊敬照顾吗?而且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种歪理?我声明,我不是那种人哈。” 王观道:“我曾经亲耳听到有个人自己说,失恋了要死要活饭都吃不下去瘦了十几斤,为了迅速走出去,就找了一个追求者谈恋爱,等走出失恋的阴影了就立刻甩了这个人。” 五师兄目瞪口呆:“真的?” 王观坚定地点点头。 五师兄摇头:“好可怕好可怕。” 又走了几步路,五师兄唉声叹气地抱怨起来:“老七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本来都放下了,你现在这样一说,我就想着他有没有因为失恋就随表找个人疯狂谈恋爱……” “……”王观只好道:“那要不为了转移你的注意力,你下午帮我给娄老师排一下课表和安排吧?那个很琐碎,你忙起来也许就不想了。” 感谢五师兄的失恋,这个下午王观没去办公室,在宿舍多睡了半个小时的午觉。起床时外面阴天凉风,很有点冷。 王观洗漱换衣服,刚穿袜子,就听见宿舍大门有敲门声。 别的舍友都不在,估计是哪位师兄忘记带钥匙了。 王观开门,见到来人时愣了愣:“萧总?” 萧临清瘦了许多,五官线条明显犀利起来,一双眼睛顾盼神飞,此时正望着他笑:“这么巧王观你在呀。” 王观将他让进宿舍:“您来找大师兄的吗?他好像出去了,你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他?”说着拿出手机。 “不用忙。”萧临将手上拿着的大包小包都带到公共起居室:“他在图书馆画图,我刚才给他打过电话了,不然门卫也进不来呀——这些是我从贝城带来的礼物。” “哦,那要不拿到他房间去吧?” “不用了,都是些吃的,大家回来分一分当零食点心。”萧临一边说着,一边把大小包归置归置,在沙发上坐下。 王观一时对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客人有点傻眼。 萧临笑着比个喝水的手势:“有水吗?我从机场赶过来,有点口渴。” “有的有的。”王观自觉失礼,赶紧接了杯温水给他:“萧总你刚从贝城飞回来?” 萧临喝了一口水:“能不能不叫我萧总呀,我都辞职了。我不是你们运道中人,所以直接喊你的名字,你也直接喊我的名字就好了。” 王观默然点头。 “我公司那边放了一天的假,所以赶回来看看。” “哦……”王观没话找话:“我看你训练好像挺辛苦的?”萧临这几个月先是去参加了歌手选秀,然后签了个公司当练习生,据说很快就要出道了。 “你有看我的新闻报道呀?” “看得很少,偶尔翻一翻。” 萧临的好友分享经常会发很多练习的图片、视频,娱乐媒体的报道,萧临之前也会直接私信发排名榜给他,他瞥过一两次觉得是投票链接,就没有花时间去点进去。 学校很多低年级的学生是那个选秀节目的粉丝,他常常在课间和校道上听见他们三五成群地热烈讨论。在这种追星的气氛的感染下,他甚至知道跟萧临一起出道的第一名是个星二代,他的父亲在二十年前刚刚爆红的时候公开恋情,一年后结婚,再一年生子。虽然一度顶着流量逆子的骂名,但是很快因为传神的演技和踏实敬业的态度赢得了更多的事业粉。然而就在他演技飞速成长成熟,最终众望所归斩获影帝的那个晚上,他因为车祸猝然离世。 “……时光是伟大的,它能抹平粉丝们失去他的伤痛;但是时光也许同时也是残忍的,它能淡化那些给粉丝们带来欢乐幸福的记忆。当岁月悄然又红了十五回樱桃,当记忆的年轮淡淡地加了二十个圆圈,他的长子重新站在了舞台上,一如他当年一样。这位十八岁的青年带着与他优秀的父亲极其相似的容貌和禀赋,替代他来不及接受这个世界更多赞许的父亲,与一直将深深的思念放在心底的粉丝们再次见面。即使隔着那么多日夜,即使星河变迁,当粉丝们望着他唯一的骨血流下难以名状的热泪的时候,他们再一次,在那个看不见的角落,将那个名字又镌刻了一遍……” 王观偶然看过这位星二代和他的父亲的粉丝们一起剪出的一个记录短篇,因为文案和音乐配合得太好,连王观这个纯路人看了都不禁为之眼眶泛红,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至于旁边的这位萧临……说实话,王观实在没有怎么关注到。 “累是挺累的,不过也还好,大家都是一样挺过来的嘛。” 王观点头,没话找话:“那你明天就要回贝城了?” “今天晚上的飞机。” “那你这样赶也挺累的。” “趁着还能拼的年纪拼一拼嘛。”萧临又露出大白牙,目光熠熠地看着他:“王观,你看我这次下海娱乐圈,前程怎么样?” 王观很是意外,笑道:“我是半路转行、跨专业考过来的,现在都还没毕业,你让我给你看?” 他知道许多富贵之家有请有家庭专职的运道先生的传统。看之前萧临的那份工作,不说他有多厉害,他家里肯定跑不出家大业大、非富即贵的圈子里。退一万步来说,他真找不到人给他推算的话,现成的冉大有这个师侄摆在他面前,没有必要轮到他这个师侄的舍友来给他看吧? 萧临笑探出一个手掌:“就当是以朋友的角度帮忙看看分析分析。真要请你给我算,我还担心我出不起润笔费呢。” 王观推辞不了,只好道:“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试一试——不用看手。” 王观摆手,一边起身,从自己房中拿来纸笔尺规,又再三道:“不管准不准,你不用当真。就当是在街边算命摊前算了一卦,买个零食取乐就成。” 萧临依然言笑宴宴:“我也是取个彩头。如果实在不好,你也不用说。你只要拣好听的说就好。” 王观想想,放下纸笔,道:“你起来走几步。” 萧临听话地在起居室走廊来回走了三圈,王观心里早有了计较,装模作样地在纸上写了两个字“上吉”,沉吟道:“好,很好,非常好。” 萧临瞪圆了眼睛瞧他:“很好?” “对,很好。一帆风顺,青云直上。只要你吃得了那份苦。”王观倒不是诓他。萧临这一头祥云罩顶的,是事业腾飞的征兆。 萧临咧嘴大笑:“那是自然。”一边从放在沙发上的随身的背包当中拿出来一个礼盒子递给他:“借你吉言。这个算是给你的答谢礼。白膏片,也是贝城特产,虽然是个小零食,但是据说能温补祛湿效用很好。对身体好。” 王观再三推辞不过,只好道谢接过来,看了一眼,并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连名字也没听过。但料想绝不是什么便宜随便的东西。 萧临又喝一口水,道:“你今天没有去做助教工作?” 王观心想他跟大师兄的师叔侄关系真的挺好的,居然连哪个室友有在助教都一清二楚。还是说他自己已经穷得特立独行了、成了他们师叔侄俩的闲余谈资了? “本来是有的。我有点感冒,刚好一位师兄有空,就替我去了。” “你感冒了?”萧临关切地说:“严重吗?” 王观道:“没事,可能刚好跟闭关期撞上了。刚才睡了一觉,现在好多了。” 萧临道:“你好像一直身子骨都不太强?” 王观陪笑道:“是啊,我之前一直多病。现在读书了比较单纯,慢慢能强些。” 萧临道:“这个白膏片你吃着要是好,我再从贝城给你寄回来。” 王观连连推辞:“不用。那个……我一向很不喜欢吃什么保健品之类的,感觉怪怪的。”又怕萧临说那不是保健品,补充道:“零食我也很少吃的,我也没有吃零食的习惯。” 萧临便笑笑不再提这个话。见王观的穿着,问:“你这是要出门吗?” “原本想着去替我助教的师兄那里瞧一瞧。毕竟他之前没做过这些工作,怕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萧临道:“那我耽误你了?你赶时间吗?” “不赶时间。我原本打算再过一会儿才去的。” 萧临看看时间,道:“那你也差不多要出门了。我还没吃饭呢。你介意不介意把学生卡借我?我去食堂吃个饭,完了你在哪里,我把饭卡给你送过去。” “好。”王观把饭卡拿给萧临。 萧临看着他:“走吧,我们一起出门。” 王观顺路送他到食堂,然后去助教办公室看五师兄。五师兄乖乖整着材料,王观看了看,井井有条,不由在心底暗想这些师兄里果然没有一个简单的。娄老师把机会留给自己,果然是特意留给自己的,师兄们哪一个做不来这个工作? 五师兄嘻嘻一笑,得意道:“怎么样?没辱没七师兄你吧。” 王观笑笑,“我可没有五师兄这么厉害,你这都快弄完了吧?” 五师兄道:“很快——对了,老师要我们定去西京的行程,你知道吧?” “不是下周吗?” “是下周。就是具体的行程安排。西京北郊千年十八陵,两千年八陵,一个个考察堪舆,就算一天一个,也得,还是没有休息的那种,哪里看得过来。我听说前面几届的师兄都是一起看两三个,再各自挑各自想看的,还有的留了时间看两千年十二陵。不然我们也这样安排?” 西京之行 第4章 西京之行 师徒一行九个人在西京的娜居酒店下榻时是下午。天上正密密飘着寒冷的秋雨。原本在飞机上在包车上都没感觉,及至行李各项料理停当,整整着装,走出酒店,那雨冷飕飕地直扑四肢百骸而来。 王观紧了紧外套,看眼天色,知道明天开始就是大晴天了,接下来在西京的两个星期都是响晴温暖的秋日,除了昼夜温差略大些,与南方的星城此时的气候没有多少差别。 酒店最近的公交站要走十多分钟,雨虽不大,但是还要小心鞋湿——虽然提前安排,但是囊中羞涩,王观所添置的衣物服用有限,万物都还是省着点用好。 他按地图所指慢慢走到了公交站,转了两站车,到了城东南的一座两千年帝陵园区。 出园区大门时天已经黑透。其实王观才进去没一个小时,现下不算晚,只是北方秋季实比南方白昼要短,况且东西时区还有一两个小时的时差。园区广场外路上已点,地面湿漉漉的,更添寂寥空旷的感觉。 王观撑着伞放眼四下,没看见一个人,只有三面黑黢黢的树林,一片广场,唯一亮堂的算是广场上立的石牌坊门。要回去的话,石门往左走五分钟,有个公交站台。这里其实算是南郊区,公交车的班次也不多,王观要坐的那几趟,多则十五分钟一班,少则半个小时一班。 要是这次堪舆教学课程结束后还有时间,他希望能在大白天再来一趟,看看秋日高阳下的帝陵。他最后再看看四下,走出石牌坊。 牌坊正门边停着一辆出租车,看见王观,响了一下喇叭,在安静静的气氛中特别突出响亮。王观吓了一跳。他一早看见这辆车,只是好奇怎么还会有司机在这种没什么人烟的地方等客。车后座车窗摇下来,一个声音问:“去城里,要一起拼车吗?” 声音是很纯正的官话,听不出来当地口音。王观定睛看时,第一感觉十分违和。那后座的客人只露出一张脸,四五十岁,面容清矍,戴着金丝眼镜,目光犀利,半花的头发向后梳得整齐油光,富气逼人——该是那种配专车司机的人,而不是屈就在一辆出租车上。 王观本能道:“不用。” 金丝眼镜道:“我们在这儿等了半个多小时,就差一个人。马上就走。” 要说金丝眼镜是差那么点拼车费的人,岂非更奇怪? 王观摆手:“不用。” 那辆出租车居然跟着他走,前排的车窗摇下来,司机揽客道:“走吧走吧,这么晚了我也不想再等了,给你打表成不?”夹杂着浓厚的当地口音。 王观心道我又不赶时间,花这个钱做什么。 后排的金丝眼镜又开口道:“小先生,我可以免费搭你到娜居酒店。后面你坐不坐这辆车,你自己决定。” 这话的信息量就多了。第一,他称呼王观“小先生”,小,自然是王观年纪比他小;“先生”既是常用的敬称,也是对运道师的专用敬称,但平常绝没有加个“小”这样的用语习惯的。第二,他精准地提到了王观入住的那家酒店。 王观心里已经觉得十分奇怪了,压不住来者何人的好奇心,一面偷偷推了推运道,知道安全无虞,收伞上车。 车上就三个人,开了一会儿,司机问:“你去哪里?” 王观道:“我去娜居酒店。”又转脸看坐在身边的人:“先生去哪里?” 金丝眼镜全身上下都穿得很庄重华贵,绝对不是那种会为了省些许拼车费等半个小时的人。但是越是要干大事的有求于人的人,越愿意花时间花心思去求别人。 王观之前听说过不少民间求访运道师的故事,心想莫非自己今天也撞上了? 金丝眼镜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王观的手机响起了。响了两下,王观没接,金丝眼镜开口说:“你手机响了。” 王观接电话,大师兄的来电:“七师兄你在哪里?” 王观:“我在外面玩,现在正在回去的车上,应该很快就到了。” 大师兄:“大概多久到?你坐出租车?车牌号多少?” 王观问了司机,一五一十报给他。 大师兄道:“行,那我在酒店门口等你。” 王观奇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下午不是自由活动吗? “没什么事,等你回来了再说。我等你。” 收了线,金丝眼镜打量王观道:“小兄弟骨骼跟别人不同,感觉是有什么慢性疾病在身上?” 王观怀疑他也是运道师,探他气息又不太像,只是唯唯含糊应答。 金丝眼镜追问:“可是我看你保养得当,有学过保养拳脚之类的吗?” 王观于是笑道:“几年前学过一些保健体操,因为体弱多病,所以每天都自己练习。先生怎么看出来的?” “每天都练?” “嗯。” “那很难得了。”金丝眼镜狡黠一笑:“我也会一些。” 离得近了,边发现金丝眼镜有缺齿,只是他说话中气足语言缓,所以听不太出来。其实细细辨认,有些音节他说起来有点漏风。 王观待要再辨,金丝眼镜却不再开口说话了。一路畅通无阻,两红灯都没碰到一个,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娜居酒店大门,远远看见大师兄三师兄五师兄并肩站在门口。 王观看看身边的纹丝不动的人:“您不下车?” 金丝眼镜道:“小兄弟就在酒店下车吧,我还要去别的地方。” 下车站定,师兄三个迎上来。 王观奇道:“有什么急事吗?” 大师兄打量他一番:“你没什么事吧?” “我没什么事儿呀。” 说话间,出租车已经开出去了。大师兄望了一眼车位,道:“去见老师吧。刚才老师给你推了一卦,说是大凶。幸而没事。” 到了酒店大厅看见娄老师,娄老师见他安然无恙,也松了口气。细问他刚才去了哪里,遇见何人。王观心想定是那个金丝眼镜的问题,于是将他的容貌细细说了。 娄亘沉吟片刻,从手机上找出来一张照片问他:“是这个人吗?” 王观看了,正是那人,“老师认识他?” 娄亘想想,笑道:“算是认识。他叫马长青,西京珊侯家的专职运道师。可能是跟你们小辈开个玩笑,顺便也跟我打个招呼。” 他是个运道师?“但是我没有在他身上查到一点运道师的气息呀?” “他最擅长的是屏蔽阵法。你之所以没有感觉到,也许是因为他随身加了很强的屏蔽阵法。我刚才忽然推出你有大凶之运,应该也是因为他的缘故。” 王观和听说的师兄们尽皆默然。 他们离那人最近的时候,不过两步之遥,却没有任何人能探到他的气息。 娄老师恢复了往常的轻松神色,道:“既然来了,我们也得去拜访一下东道主。大有,你看看安排一下,给珊侯府递个名帖,我们……”他默默心算了下,“这周五下午去拜访马先生。你们也都在那时候把时间空出来。” 冉大有当天晚上来敲王观的门:“七师兄,来,借你的墨宝写拜帖。” “给那个马长青的?” “是啊。我们几个就你的字最好看。”冉大有说着,把手上提的笔墨纸砚都摆到王观房里。 王观将他拟的稿看了一遍,问道:“要什么字体?” 冉大有想想:“娄老师没有特别交代。你就拣你称手的。”说着摆笔研墨。王观拿草纸练了一会儿字,再在冉大有准备的拜笺上照抄: “仆亘不揣冒昧,再拜于珊侯阙下、道师阁下: 秋来风劲,领弟子学堪舆前朝山水于故都。过于君门,想昔相会于吴下,匆匆多年,岂不念忆?得幸顾问,带弟子八人——长冉昊,字大有;次吕跃,字健行;再次朱随,字与安;再次郭霄,字翻云;再次蒙学,字厚;再次井伦,字遵;再次王观,字照临;再次许鸣宜,字次亮——拟于年月日周时,求教问道于长青阁下。得拨冗赐见,则幸甚。再拜。” 抄罢,冉大有看了一遍,点头,道:“我这就给老师画日签字,送过去。你要一起吗?” 王观笑道:“按礼大师兄去就可以了。最多拉二师兄三师兄一起去,我凑什么热闹?”又问:“到时候穿什么衣服?” 冉大有道:“还没定。我们道冬至元会才定校服,估计没那么多讲究。我这两天再问问老师。行,你休息吧,明天一早包车去北郊,接下来有的苦头吃。” 接下来三天每天起早贪黑,扛着绘测仪器航拍器等爬高跑低,师兄弟几个每天回到酒店沾着枕头就睡。但因秋色极好,山水极佳,置身其中,各个也难掩激动之情,工作进度就难免慢下来。到第三天夜半才总算完成一处帝陵的数据绘测,收工回窝。第二天又早起整理数据汇总,到下午去珊侯府的时候还各个精神奕奕。 年轻真是好啊! 王观在心里感叹道。 他早上没早起,只是睡前把一打打数据稿纸都分门别类固定好,早起吃点早餐又睡回笼觉去了。不然此刻他该是神情萎靡,才是大大的丢师门的脸。 珊侯府从本朝立朝传到如今已经是第六代。按当今的规定脱了侯籍,只是昔日的世家气派传承下来,一应建筑服用、礼仪应对完全没有失却侯府的气度。 王观这是第一次接触存世的贵族宅邸,心中犹如住了七岁的小孩子,处处好奇。又恐自己举措失当,所以只紧跟着师兄们一处行止,不敢落单。 一行人由着门人引入东厢,先见了主人。主人六七十岁,腹圆颐满,很有福态。陪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去。马长青和娄亘又说话片刻,各自介绍了弟子,又道:“我们两个去小茶室喝茶,让他们小辈的自在说话。”于是马长青师徒各引着众人换了地方。 沿途但见亭台楼阁,红墙乌瓦汉白柱,处处透着古韵。登至一处高阁,席地铺排着八个座位,压着青石席镇,横着矮脚长桌,桌上花果点心饮料,四下廊回曲折,东西两面挂着竹帘,北面主席后立着一张游猎屏风。马长青的大弟子任泊请客人坐,然后才与三弟子秦涂一同在北席坐定。 单看相貌,两人都属英俊,尤其都是大眼睛,双目如炬。秦涂肤白体壮,个子更高,人物更出挑些,乍一看还以为他才是大弟子;而任泊则会更瘦小些,不如秦涂大气。但是言语应对行事做派观察下来,还是任泊更稳重稳妥些,秦涂则更佻达活泼些。众师兄弟看在眼里,都在心中默默称道人物。年轻人闲谈说些轻松话,互通学籍,这才知道这两位在西京大学同专业执教,比冉大有他们高了两届,知道他们此来学习堪舆,又点拨了许多西京的山水地点,听得众人喜不自胜。等至傍晚告辞时,都有惜别之情。 晚上吃过饭,王观才将昨天带回来的资料整理完。因第二天是周末无事,于是稍稍熬了一会儿夜才上床睡觉。 次日起床,师兄弟们有结伴去游西京名胜的,有赖床睡懒觉的,有跟西大联系交流生研究活动的,也有和大师兄一起陪着娄老师去拜访旧友的。王观因为想多留着点体力,不敢跟年轻人结伴,想自己安排去旧宫看看,时间上能宽裕些。刚打定主意,平日里给他介绍私活的曾工发来一个工程。王观接了,在房里画了半天的阵法交过去,看时间已是中午饭点,只好先去一楼餐厅吃饭。 这家酒店据说跟四师兄家里有什么关系,总之表示很欢迎他们师徒免费入住。王观没研究过它究竟有多厉害,单是看免费的自助三餐精致的程度,他就很满意。虽则他对那些传说中的奢侈食材挺犯怵——他最喜欢的是每天早晨的蒸地瓜。 他一边吃着蟹肉粉条,一边听见有人喊他:“七师兄,你也没出去呀?” 王观侧脸,看见蓝裤白衫、穿得特别休闲贵气的五师兄。 他往旁边让座,问:“你刚起来?” 五师兄端着装着不知道哪国煮法的面条,上面卧着一条不明生物,“是啊,总算睡够了。这几天都困得很。昨天在赵侯府差点就打盹了。” 王观点头表示赞同:“你还年轻,觉多正常。” 五师兄用刀箸去切那只不明生物,王观这才想起来这好像是某种深海鱼类,以前在美食节目上有看过,就是看它很多黑灰色的不明毛球,实在很难把它想象得很美味。 五师兄则吃得波澜不惊,问他:“我下午没活动,你呢?” 王观道:“我原本想去旧宫看看。但是现在这个点,我还想睡一会儿午觉,加上路上花掉的时间,好像时间不太够。” 五师兄拿出手机看了看:“旧宫也没有很远啊。” 王观笑道:“我是坐公交车去,今天是周末,人多车慢。” 五师兄想了想,道:“我也想去旧宫看看,明天我要跟大师兄一起邻县看玉铁,也没时间,那只有今天了。我包一辆车过去……七师兄你不介意的话,跟我一起去吧。” 帝陵 第5章 帝陵 旧宫名不副实,其实挺新的。几年前勘定了遗址,按照古宫原貌复原出了千多年前的木制建筑宫殿群,虽然原料不可能按照用当年的原料,但是里外形制、规模,都按照史料所记还原,壮阔宏大。王观所谓时间不够,其实也是因为旧宫很大,即使能省下路上的时间,光靠两只脚走,两三个小时走完看完旧宫所有的宫道也很难。 但是有车就不一样了。 五师兄包的是辆敞篷车,开起来马达瓮声瓮气的那种特别拉风的豪车。还特别无辜地露出甜甜的酒窝:“敞篷的好看风景。” 王观指了指旅游点边的那些绿色的电动的游览车。 五师兄表示他来之前真的不知道有这种车。 于是两人坐在朱红的敞篷跑车里,穿梭在朱红的宫墙之间——颜色倒也不违和。 等回到酒店,居然还能踩着点赶上晚餐。 五师兄毕竟年轻,还想着吃过晚饭还有一点时间,要去逛夜市。王观不禁风吹,觉得疲累,不肯再去。因闲聊,问道:“你明天跟大师兄去看玉铁?” 五师兄道:“冬至大礼,大师兄觉得我们的校服上要配一块玉佩才好看。前面几届师兄的礼服上也有配玉佩的。都是统一定做,一个系列的,将来毕业了作纪念,拿出去也能看的。” 玉铁是材料学最常见的基础材料,外形似玉,能作装饰,也出采于石头,但性质跟铁比较像,如果保存不当则会生锈,琢磨去掉锈迹之后又会如新。西京附近的一个县是自古有名的玉铁产出地,据说有很多来淘金的人会去玉铁市场买玉铁原石碰运气。这次既然到了这里,自然该去走一趟。 王观点头:“这倒是个好想法。” “老三跟老四要约会没空;老二跟老八要去西大交流,也没空;老六好像有了,也不方便。所以只好我跟老大去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王观吃了一大惊:“老六有了?” 五师兄作个噤声的动作:“还不确定呢。前面几个月,不是不是不能说吗?” 王观哭笑不得:“谁跟你说的?大师兄吗?” 五师兄眨巴着小鹿一样的眼睛点头。 王观道:“我们学这个的,你们不会望气吗?你们看不出来六师兄没有吗?” 五师兄愣了愣:“看不出来啊,你看得出来吗?” 这下,王观愣住了。 他的确看得出来。 对面坐着的一对情侣,他一望而知靠窗坐的那个有身了,而且不是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的——也是一望而知。 这不是第一次了。 最近他会做一些瑰丽的梦,梦里总能看到繁星如海的星空,梦见自己拥有了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超能力。醒来的时候也知道那些只是梦而已,付诸一笑。 他常常以为,自己最近越来越能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是因为自己是运道学生,是因为学习的不断积累,学以致用。他以为师兄弟们都是这样,即使偶有不同。 就像这次,他以为师兄弟们都能看得到,但是五师兄问他:“你看得出来吗?” 王观有一点点心慌,“你们看不出来吗?” 五师兄道:“看不出来啊。望气好像是三年级的课程吧?七师兄你提前学了呀?” 他压根没学。他只是偶尔在书上看到过这个词,偶尔在别人的谈话中听到过这个词而已。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用上了。王观含糊应了一声,“我大概猜的。” 五师兄放过这个话题,道:“就算没有,我感觉,他好像也在准备了,你不觉得他运动走路行事都很小心吗?” 王观本来有点紧张,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乐了:“真准备要孩子,要跟他那位住在一起,调节生理周期。他们两个生理周期互补才行。你高中生物课没上过呀?” “我没上过高中。我是初中毕业以后被特招进彻大本科,然后保送到三通来的。”五师兄觉得很神奇:“高中生物课教这个?” 王观扶额,少年天才的世界真是跟他这种凡夫俗子不同。他甚至有点怀疑五师兄那位前恋人跟他分手的原因了。 次日王观还是跟大师兄五师兄一同去了。六师兄无事,也跟着一起去。王观左看右看,也没觉得六师兄哪里小心翼翼了。他们沿着县里著名的玉器一条街走过去,从商铺看到厂里最后看到原石。大师兄灵感一来,拍手道:“我们就买个原石回去嘛,一石同开,不是更有意义?” 王观再次对富家出来的少年天才的思路扶额。 还是六师兄结过婚的人知道点柴米油盐:“一块大料切成小块,暴殄天物了。何况开原石风险太高。旧时有赌玉的做法,列于赌博一类,不是正道。” 一行人逛得饥肠辘辘,就在街边的一家面馆吃面。当地人能吃辣,王观见嘱咐了不加辣的面汤上来仍旧飘着一层红通通的辣油,不由迟疑。尝了两口,就觉难以下咽。拿出早上在市场边买的几个馍,就着煮饺子的白汤吃了填肚子。下午他们又逛了几个厂,大师兄仍旧没有看中眼的玉料,十分懊恼。 五师兄安慰他:“实在找不到,我们不一定用玉铁呀。金的银的也可以,不然用真玉。” 大师兄翻出手机里的图片给他:“穗子我都定好样了。你看看……还有校服的款式,总要广袖的礼服,从来没有见过戴金戴银的,配上去不伦不类……我想刚好到这里,刚好这里产玉铁,想着咱们好歹运道师门下,总不至于这个也碰不到吧。早知道这样就在网上定一批,何必劳心劳力!” 王观看那穗子倒精致,不是奔着大个儿去的,知道大师兄心里其实也有计较,安慰道:“这里是山玉,往西出关,那里多河玉。今天这里实在找不到,估计我们没有这样的缘法。离冬至还有一段时间呢,如果有机会也许能淘到好玉。如果实在不行,我们用普通的玉,只要是我们自己设计的,拿出去,谁敢说运道师做的东西不如人?” 话虽如此,五师兄见大师兄始终不开心,终究还是拉着人到玉石集市上去。只见琳琅满目,各色开的、半开的、未开的玉石大大小小都摆着摊,全无章法,也有各地来的客商只管挑,也有不管不顾论斤拉车买的,也有斤斤计较一个个砍价的。只是天近傍晚,到底交易量少。也有摊贩交班交食整点货物的,预备晚上的夜市开张。 三个师兄弟毕竟年轻,各个买了些中意好玩的石头当作玩物,没挑到好玉的郁闷渐渐消解了。王观只看得热闹,逛了两三个摊子,有个摊主正在啃馍馍,见来了四个年轻的清秀外地人,将那馍馍往摊上一指:“看货?” 王观点头,问:“按个卖?” 他早知道也有按重卖的,也有按个卖的。老板也没说别的。王观从他脚边的一堆石头里扒拉扒拉,最后挑出个拳头大小长方有棱角的淡黄花石头,道:“就要这个,多少钱?” 老板比了个手势。 王观算算昨天给曾工做的那单外快,最多只能花四成,也比了个手势。 老板摇头。 王观笑道:“我只有这么多。出来玩,没指望能开玉。买回去当个镇尺压纸的。您看成不成?” 老板摇头。 王观放下石头就走。 老板喊:“成成成!” 王观觉得这套路实在是老旧得不像话。钱货两清,老板还送了个锦盒给他,说:“东头那边有开玉的,我看你小哥像是有福气的,去试试,说不定开了满。” 五师兄正好过来听见,撺掇王观去试试开玉。因他们三个人买的全是已经开了的玉,没有开过,觉得新奇好玩。王观笑笑,道:“他们都是一路的。开玉也要工费,彼此照顾生意,你们难道没瞧出来?” 大师兄笑道:“当然瞧出来了,这不是瞧着好玩嘛。再说,拿出去是不是玉,七师兄心里不犯嘀咕?” 王观笑道:“我的钱只够买这个石头。” 大师兄道:“我出我出。” 王观又笑道:“那先说好了。如果开出来什么也没有,石头算我的。如果开出来是玉铁,成色尚好,刚好给我们师兄弟几个当佩玉的,就拿去用。” 六师兄笑道:“你的石头,开出来自然是你的。哪里就能满玉了?倘开出来只有茶盅口大小,我们将来难道一人捏着块指头大小的玉当纪念吗?” 大家取笑一番,到市场东门边一个开玉的摊前。老板看了王观那块石头,问:“怎么开?” 王观将他摊前挂着的广告纸看了一通,指着最细致的那个,道:“按这个最贵的开。”又拍拍大师兄的肩膀:“这位仁兄付账。” 大师兄一笑,付了钱。 那机器嗡嗡嗡开起来,贴着石头面皮薄薄地削了一层,水花中但见一点白色露了出来。老板嘴里哟呵了一声,又换了个方向再削了一点皮,仍是白。如此按原石大致的长方体削了四刀,皆露出白色晶莹的玉质来。老板停了机器,将石头放在水里洗了一下,只见仅仅边上削去一点,里头白花花饱满肉质。老板喝一声彩,早有周围的摊贩过来。等再开机器削了第五刀,一片喝彩之声。下了机器,用光一照——确然是块通透无暇的满玉。无人不啧啧称道,都去找原先那个卖原石的老板说道:“是玉铁啊!满的!” 老板停了机器,问王观:“你还切吗?” 王观不太懂,正还要问,大师兄道:“谢了,这样就可以了。” 老板于是将玉洗净了,仔细滴了腊皮,重新放回盒子里,毕恭毕敬交给王观,全没方才接过它时的漫不经心。 出了市场,王观才问:“为什么最后一刀不切?” 五师兄和六师兄都笑,道:“留着边皮,要刻些什么的也好处理。已经知道它是满玉,别的留给玉匠人,将来设计上有更多的余地。” “哦。”王观点头。将那铁玉拿出来,夕阳下细细看了看,递给大师兄:“我看它不错,大小切成九块八块也不会寒酸。你看如何?” 大师兄想了想,道:“不错。” 王观道:“今天出来本来就是为了这样一块玉铁。幸而买到了。”于是将玉放进盒子给大师兄。 大师兄也不推,道:“价钱我按市面的给你。” 王观笑道:“那要真这样算的话,那我光是这次来回的路费、食宿费,都算不清了。” 冉大有顿了顿,忽然问:“你早一眼看出来那是快满玉?” 王观再笑:“只是今天运气比较好而已。” 这次到西京,食宿因是四师兄的由头,他一个人包了;其余路费、交通、包车、租用器械等等各项费用,都是其它几个师兄平分,王观没出半个子儿。平常师门凡有聚会活动,宿舍的水电饮水等杂费,王观也一个子儿都没出。他甚至不知道几位师兄第们是怎样瞒过他将这些费用都分担下来的,也不知道具体花多少钱。就算这次定的冬至元节礼服,也没有人跟他要过钱。他自然知道师兄弟们有钱,不差这几个钱;但是他也知道是因为他们知道他实在没有钱,所以他们才没有跟他提起。 这样一块成色这么好的玉铁石,只要交易操作得好,其实足足够抵这次西京行的费用了,甚至够抵很多以前乃至以后王观出不起的那些钱。 同门之间不需要这样算。他位为大师兄,理应比所有同门都知道应该这样做。冉昊什么也没有再说了。 回到酒店,没赶上饭点。好在五师兄提前招呼叫三师兄四师兄给大家先留了饭菜,打包送到各自房中。王观到晚上终于才痛快地吃饱了,不觉感激涕零。次日又是一早起床,开始起早贪黑灰头土脸的实地堪舆。前两天依旧跟上周一样进展缓慢,可是测过了两座最具代表的帝陵之后,后面的工作就变得异常简单顺利了。到第七天上,该有的数据都有了,许多人已经开始着手拟定报告的大纲。于是娄老师宣布实地堪舆结束,休整一天,定次日下午回去的飞机。 王观将大纲拟好,细节和数据资料都固定完善,从头至尾顺了三遍确定无误了,这天方才睡去。他空出半天的时间,想着再去西京东南方的那座帝陵看看。 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看的。 王观上次来的时候是下午,下着雨,还有点冷。这天是个响晴,登上覆斗封土,极目四望,能看见四下平原百里,秋阳高照,秋气高爽,沁人心脾。 下了封土,路边是长青的白杨,与南方常见的白杨也没有什么不同。树林里散发出来的树叶腐朽的岁月的气息,也和南方的山林没有什么不同。出了树林,往右就是一条水泥道,道路数百米,尽头右拐是个管理处,可供停车休憩。管理处直走数百米就没路了。大门在左侧,有个广场,立着石牌坊门。又有一辆车停在那里。 这次不是出租车了。 正想着,那辆黑色轿车上走下来一个人,长手长腿,穿着灰呢风衣,径直向他走来。 王观觉得他的身影有些熟悉,又不像哪个师兄弟。等走近了,那人果然喊他:“王观!”铁定不是师兄弟了,没有喊大名的道理。 待更近一些,王观犹疑起来:“萧师叔?” 来的正是萧临。 他蓄起长发,更瘦了,但因为骨相好,五官更加立体,像黄金面具一样比例绝佳,那对眼睛更是顾盼多情。王观忍不住多看几眼,想要分析卧蚕、上眼皮、下眼皮、眼角之间究竟怎样配合着生长,才能长得这么好看。幸亏他没有如师丈所说真的长成丹凤眼。王观见过很多画像,丹凤眼都是又细又长,按现在的审美看着让人怀疑心思奸巧。萧临的眼睛却更大更亮堂,大大方方。 “你果然在这里!”萧临朝他露出大白牙,微风吹过,整个人潇洒俊逸。 王观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萧临晃晃手机:“我给你发信息,你都没看见?” “啊?我是没看手机。”出门在外,他没多少数据流量,就把蜂窝移动网络关了。 “我的剧组明天来这里的影视城拍戏,我提前一天过来。刚才去酒店,他们说你有可能在这里。所以我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碰上了。”萧临笑嘻嘻的。 “哦。”萧临偶尔给他发发消息,他知道他最近接了一部电视剧,演主角,是个不小的制作。上次萧临还说有可能到西京来取景,如果巧的话,还有可能跟他们的堪舆时间碰在一起。没想到真碰到一起了。 “你这是已经要回去了?”萧临看看他身后,问。 “嗯……”王观问:“你来……参观?” “是啊,”萧临道:“我查了一些资料,但是不是非常熟悉。本来想你也在,或许可以请你当免费导游,没想到来晚了。” 王观望望那辆车:“你自己开车来的?还有有人送你来的?” “我自己开了酒店的车来的。” 王观点头:“那你如果不介意一会儿送我回去赶飞机的话,我可以带你走一圈。” 萧临兴高采烈:“好呀。” “长眠于此的这位帝王呢,拥有很传奇的身世。”秋阳虽高,风还是有点凉。王观把冲锋衣的拉链全拉上,遮住脖子。萧临走在他身侧,影子比他长多了。两人闲庭信步,王观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他是天子的嫡长曾孙。如果一切都按照秩序有条不紊地发展,在若干年以后,他也会是天子。然而出生没几个月,他的祖父母因为政斗被诛杀,三代以内,只剩下他一个血脉。他的曾祖没有过问过他的存在,他侥幸地按照当时的律法,只能从襁褓开始在监狱里长大。直到他的曾祖去世,他的祖辈的继承人登基,一次大赦天下,他才从牢里被放出来。过了几年,他的皇室血统被慢慢承认,但依然是一个平民。等到他成了亲有了长子,那年他那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叔祖忽然去世,没有后代,天子之位空悬。你猜,后来怎么了?” 萧临说:“他被选为天子了?” 王观笑笑,道:“没有。他只是一个身份尴尬的人,他的曾祖有很多后代,即使他的一个叔祖去世了,他还有几位叔祖等着继承皇位呢。但是当时的权臣没选他的叔祖,而是选了一位去世了很多年的叔祖的儿子来继承天子之位。新的天子生于深宫,年纪虽然跟他差不多大,但是人生比他顺利得多,同时也幼稚得多。他登基之后,很快就因为行为不端被权臣废黜了。天子之位又空悬了。你猜,后来怎么了?” 萧临说:“现在应该到主人公出场了?” “嗯。权臣既然一开始没选叔祖们,这次当然也没选。曾祖的三代以后的后代里面,只有他一个合适人选了。于是他就这样当上了天子。” 萧临点头:“是挺传奇的。那他肯定也是个不错的皇帝。” “是挺厉害的。他刚登基没多久,原配怀孕,但是在生产的时候被权臣害死了。没一年,他跟权臣的孩子结了婚。后来……” 萧临说:“后来,他把权臣杀了?” 王观摇头:“四年后权臣老死了,寿终正寝。没过一年,权臣的后代因为谋反被灭门,他终于立原配的长子为太子,但是权臣的画像一直挂在功臣阁中,没有被取下来过。他当了二十多年皇帝,吏治清明,百姓的生活富足,风调雨顺。但是他的太子一直不太成器,史书说他曾经几次想要换掉太子,但是因为考虑到少年跟原配相依为命,一直不忍心。但是朝代的衰败,也是从这位太子登基为天子的时候开始的。——这就是他所有的故事。” 萧临想了想:“他是个重感情的人。” 王观点头:“也许吧,但是对于百姓来说,他是个好皇帝更重要。” 萧临道:“所以他是个百姓喜欢的重感情的好皇帝。” 故事听完,两人在陵园里走了两圈,碎碎地说些这座帝陵由来的话,回到了车上。因为只有两个人,王观不好坐后座,便坐了副驾。萧临从随身包里拿出一个礼盒给王观:“感谢你给我当免费的导游解说。这是给你的礼物。” 王观笑道:“我这三脚猫的导游也有礼物?”又将那盒子端详了一下,问:“我需要当面打开吗?” 萧临道:“看你的习惯。” 王观于是将礼盒收进随身的包里。 “你几点的飞机?” 王观看看时间:“现在回去收拾一下,应该就得马上走了。” 萧临点头:“接下来的课程安排紧吗?” “还好。” “你还接外快吗?” “接啊,我需要钱。” “娄老师不是有介绍助教给你吗?” “嗯,那也是外快的一部分。” 萧临顿了顿,小心问:“你很缺钱吗?” 王观坦然道:“现在不缺钱,没有用钱的地方。我只是没钱——没钱应该比缺钱好一点。但是我得努力,才能从没钱变得有点钱,才不会缺钱。” 他这样兜了一圈,萧临应了一句:“嗯。”也说了些他工作的近况。王观知道他也不容易,单看瘦得这么厉害,就知道这行业的饭不好吃。 他有几次都想问他一个不缺钱的世家公子何必活成这样,又转念想也许人家梦想在此,自己问,岂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脑补一些豪门世家家道中落的情节,就闭了嘴。 飞机准点起飞准点落地,晚上到了通大宿舍,王观安顿好行李,去食堂点了一碗面汤果腹,洗漱一番,终于沉沉进入梦乡。 骨折 第6章 骨折 凉意渐浓。 南方本来冷得慢,到了立冬仍旧有人大中午的穿着短袖。又翻过半个月,长袖棉袄就都流行开来了。 三师兄四师兄在一个冷得肃静的夜里请了几位师兄弟一起吃了顿火锅,算是公开确定了恋人关系。此后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王观有两回撞见他俩在宿舍楼下的树荫底下,低头装没看见。估计他们下个学期就会搬出宿舍了。 六师兄最近就不怎么在宿舍住,他的爱人将工作挪到了星城来,六师兄打算冬至以后就搬出去跟爱人同住。这样看来,也许是真的准备要孩子。 二师兄依旧没追到人,但依然没放弃。 五师兄似乎走出了失恋的阴影了,每天用他那水一样的嗓子跟学生会的后辈们说话的时候,总是能收获很多青眼。 八师兄依旧安安静静的。 大师兄在确定了大礼的校服之后整个人都轻松得起飞。 所有人都过得不错,随着天气慢慢变得越来越冷,每个人都稍稍胖了一些。 连王观也重了一些。 他从图书馆回来时,在宿舍楼大门边的称上量了量,居然重了三斤,不由有些欢喜。从图书馆玻璃门的反光上看,他最近是不是有点长高了?随即又觉得荒唐,他都这把年纪了,再年轻个十年,长个子都让人觉得勉强。 回到宿舍,五师兄和八师兄正在电脑前看一个模拟阵法游戏,大师兄跟二师兄去邻郡做玉佩,嘱咐今天不回来。王观觉得有些安静,问:“三师兄和四师兄还没回来吗?” 八师兄淡淡道:“他们说今天晚上不回来。” 王观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刚好一局结束,五师兄从屏幕前抬头,做了个“你懂得”的表情:“他们俩这两天要在外面过。” 王观便不再问了。 五师兄叹口气:“也就我们这三只单身狗……” 八师兄看看落地窗外,又看看王观:“外面冷吗?” “还好。”王观说。 “天气预报说明天霜冻啊。”八师兄道:“明天七师兄你还早起吗?” 八师兄跟他一起参加了文学院的一个晨读会。 “明天霜冻啊?”王观查查手机,真的预报霜冻。“……起来呀,文学院那边好像没通知取消晨读吧?” “嗯,”八师兄点头:“没取消。那明天得穿厚一点。” 王观点头,道:“还好,也就太阳出来前后那段时间冷。八点多就不冷了。” 五师兄听他们讲话,瞅个机会悄悄问王观:“你还睡地上吗?冷不冷,要不要我那边买的电热毯给你用?第一次到南边来以为很冷,现在看来用不着了。” 王观的小窝一向神秘得很,也就上次王观感冒蒙厚给他送姜汤的时候才从门缝里瞧见王观打着地铺睡觉,地铺上头脚都堆着大大小小的枕头衣服。后来悄悄问他,王观只说腰不好,睡硬地板会好点。蒙厚便知道是他身体骨骼不同于常人。虽说南方冬天也没怎么冷,但是这天气睡地上,正常人也够呛。 王观道:“没事,我席子上铺了毯子。睡着刚刚好。我从来没用过电热毯,感觉怪怪的。” 次日王观按闹钟起床,先在自己的小窝里活动活动筋骨,这才出来洗漱换衣服,到最近的食堂打了碗粥,又给八师兄带了包子豆浆回宿舍。两人吃完了,一同往文学院的明夷花园去。 文学院主持晨读的学生会学生已经先一早到了,没多久,晨读的人陆陆续续到了。虽然这天早上格外冷些,好在晨读的学生们都年轻,热情扛得住冻。 他们如同往常一样读了一篇长文,又跑读一篇,结束时太阳已经升起多时,霜降的寒气早被驱除殆尽。众人都将大外套脱掉,就在花园阳光所能照及的亭内读最后一首长篇诗歌。读完了互相道声再见,各个去亭栏拿包和外套。 这时一个学生走到亭前的台阶处不留神踩空,向后栽倒,王观正在他身后刚迈出步子,下意识张臂去接,不想被他带着,也向后栽去。 只听见亭子里发出“唉哟”的一片惊呼。 那学生整个人歪在王观怀中,王观屁股着地,左肘支着上身。 “没事吧?”众人纷纷来扶。那学生全没事,站起来惊惶地帮着把肉垫王观扶起来:“照临,你没事吧?” “没事。”亏得他怕冷,刚才只把外套两个袖子一绑缠在腰间,所以摔倒的时候有厚厚羽绒的外套撑着臀腰。只是左臂恐怕免不了骨折了。 众人见王观右手扶着左臂,额上腾地冒出汗来,知道肯定不像他说的没事, “唉哟,衣服都破了,这一撞了不得。”今天晨读的主持人说:“你怎么样?哪里疼?有流血吗?” 王观一看自己的手肘,衬衫上摔出了一个口子。他心里暗道惭愧。其实刚才的力道不怎么重,这衬衫他穿了多年,洗洗晒晒的次数多了,布料就朽旧了,自然经不住这么一扯。 “没事。”王观本能地侧身,回避了要来查伤口的那个主持人。 “去医务室看看吧,我看你脸色发白。” “医务室又没有拍片的。” “还是去医院拍个片比较放心。次亮,别是脱臼了?” 许鸣宜扶着王观,小声问:“七师兄,要紧吗?去医院看看?” 王观私心里不想去医院,只是眼下疼得厉害,连会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微微摇摇头。 那带倒王观的学生坚决道:“送去医院吧。我有车。” “骨折。”医生看着拍出来的照片,意味深长地说:“倒不是很严重,就是有点复杂呀,你们是病人什么人?” “同学。” “同学?”医生沉吟着,“没事,就是普通骨折,打绷带夹板,休息就好了。” 王观已经过了最痛的那阵,这时对送他来的人道:“你们先出去下,医生有些话要跟我交代。” 许鸣宜心知有因,带着一起来的晨读主持人和带倒王观的那人的在诊室外等着。三个人惶惶地等了约有一刻钟,诊室的门开了。 医生向他们道:“没事了,小心不要再摔了,不要拿重物,多休息。”王观吊着绷带出来站起来,护士把片子和药单给他:“去抓药吧。” 王观应了一声。许鸣宜早过来扶他,另外两个人也接着药单和片子。 “怎么说?” 王观虚弱地笑笑:“没事,轻微骨折,静养几天就没事了?比起这个……能不能快点离开这儿……我有医院恐惧症,再待一会儿就要吐了。” 王观好歹没吐人家车上,到宿舍喝了些盐水,总算勉强压下去那阵恶心。又千难万难地换了衣服,囫囵擦洗了头面手脚,便昏睡过去了。 幸而今天是周末,没有助教的工作,别的事情可以暂时往后拖一拖。 这是他跌入睡眠前的最后所想。 等他真正醒来时,天色已经暗沉。王观估摸是吃晚饭的时间,便挣扎着爬起来,换了衣服套了外套,想着得去食堂吃点东西。 刚开门走到起居室,但见一个并不熟悉的身影站起来,“照临。” 王观看着今天把他带倒的那个人,很吃惊:“你……你怎么在这儿?”宿舍里其他人都不在啊! “我给你送饭来。这是我家里自己做的饭菜。” 王观看看桌子上放着的两个保温食盒。盒子是簇新的,一个装饭菜,一个装鸡汤。 “我问了次亮,说你中午就没吃东西,一直睡到现在……我,我家就在星城,做点吃的比较方便,就想着给你做病号饭,你好得快点……”他显然有点紧张,说话语速快,又磕磕巴巴,脸也发红。 王观出离意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次亮说你消化不太好,我就做了一些比较好消化的,肉菜都炖得烂些,你看看合不合意?” 王观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他的感官还没完全睡醒,只是没吃午饭,有些胃疼。 那人也静默地看了王观一会儿,道:“你……要不要先去洗漱一下?” 王观洗脸刷牙,对着镜子整理着装仪表,再三确认整洁后才回起居室。 两人对面而坐,越发清醒而拘谨。 王观道:“谢谢啊,你不用这么麻烦的。今天的事情不能怪你,是个意外。” 那人倒是恢复了镇定。他本是个爱笑的人,在晨读的休息时间常常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应该的。我很过意不去,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补偿你。我家住得近,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聊表歉意的事了。” “不用这样的……你已经送我去医院了,也道过歉,这样就可以了。”王观依旧有些局促。 “伤筋动骨一百天啊,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动动嘴皮子就可以把歉意一笔勾销的人吗?还是说,你是在怪我没有自觉地给你经济赔偿?” 听到经济赔偿几个字,王观顿时想起自己那件旧衬衫,顿感大窘,脸都热了:“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不用这么客气,不用这么麻烦。” 那人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很是可亲:“这话应该我跟你说。你不要这么客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伤的是我呢。” 王观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人左右看看,站起来,作势告辞:“那你慢慢吃把。刚才我是跟次亮联系,他给我开的门。他现在去食堂打饭去了。我就先走了。明天也是周末,我明早再给你送早饭。” 王观赶紧站起来道:“不用,真的……” 那人边摇手边往外走。到门口停下来回身笑道:“对了,虽然都在晨读会里,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 晨读是文学院组织的自愿活动,参加人员流动很频繁,除了第一次参加需要自我介绍之外,如果不留心,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也算正常。王观从参加以后每期都没有缺席,每期都有见到他,知道他个人朗读很好,身姿仪态也好;面如银盘,发如锦缎,浓眉大眼,是有福气的长相;几次听他跟文学院的同学聊天,可知个性温润爽朗。但他比王观更早入晨读会,王观的确不知道他的名字。去医院的路上似乎听见那位晨读的主持人叫他什么,但其时他疼成一团浆糊,也没留心。 “我叫元贺声,祝贺声声辞旧岁那个贺声。我在群里加了你的好友,有空通过一下吧。”元贺声笑着挥挥手,走了。 第二天早晨,元贺声准时还是提着保温盒来了。清晨很冷,他在门口的呼吸都带着白气。王观赶紧将他让进宿舍。 元贺声喜气洋洋地将食盒放在起居室的桌上,见王观穿着整齐,宿舍里又没有旁人,问:“其他师兄呢?只有你在宿舍吗?” “八师兄出门去了。有一位师兄还在睡觉,其他几位师兄周末出校办事没有回来。”王观说着给他倒热水,再次重申:“你早上几点起床做早餐?真的不用这么麻烦的。” “不麻烦,我双亲都会做饭,我从他们那儿学了这一门手艺,一直没机会施展,手痒得很呢。而且今天是周末,我住家里,再方便不过了——”元贺声朝王观的左臂努努嘴:“你感觉怎么样?昨晚疼吗?” 王观笑道:“没事,就是平常的骨折,我有经验。” 元贺声嗔笑道:“说得好像你经常骨折一样。” 王观笑而不语,走开去拿碗箸。 元贺声跟过去,“我来帮你吧。”说着夺过王观手里的碗筷调羹,先用水仔细洗了一遍,然后用滚烫的开水烫过,拿到桌上,打开一层保温食盒,倒了一碗海鲜粥,放好调羹;又打开下层,是还冒着热气的煎饼,再下层是一些卤蛋小青菜,摆开,又将筷子放好,道:“这个煎饼是我们家祖传的秘方,特别好吃,你尝一尝?” 王观看着一桌的食物,笑道:“怎么这么多?我怎么吃的完啊。” “本来想着你的舍友们会在,就想多带一些,大家分一分。” 王观忽然想到:“你早餐吃了没?要不再一起吃点?” 元贺声笑道:“好呀!”又蹦蹦跳跳按王观说的翻出一次性碗筷,也坐到王观对面吃起来。 王观慢慢问他一些情况,才知道元贺声家里可谓是文学世家,双亲是文学编辑,也是通大文学院的教授,家就住在通大附近。元贺声是硕士二年级的学生,平常住学生宿舍,周末也经常回家里。 “照临你呢?你也是泽州人?” “嗯。我是神乐县人。不过我双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是祖父把我养大的。现在祖父也过世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以前工作了几年,后来觉得对运道阵法感兴趣,就考到星大来了。” 元贺声脸上意外的神情都掩不住,正要说话,只听见走廊上开门的声音,一个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高挑俊秀的人从卧室里走出来,笑道:“唉哟,有客人?” 王观介绍道:“这位是我五师兄。这位是文学院的校友。” 蒙厚笑着跟元贺声握手:“我知道我知道,七师兄昨晚上的鸡汤是你做的吧?十里留香啊!我是蒙学,字厚。” “元贺声——我们正在吃早餐,你要不要一起?” “啊,传说中的病号饭?”蒙厚特别有风度地笑笑,露出酒窝,“谢谢,不过我约了人吃早茶,马上就要出门了——你们吃,那我先去洗漱啦,失陪。” 两人吃完了,元贺声又抢着把饭盒和碗筷洗了。王观把洗净晾干的昨晚那副保温盒一并还给他,嘱咐道:“歉意我已经充分感受到了,也充分接受。就别这么麻烦送饭来了。学校的食堂伙食还是不错的。” 元贺声笑道道:“怎么说也得送一天吧,而且明知是周末?送两顿饭,别人会不会觉得我做做样子啊?” 王观道:“我今天要去图书馆画图,中午和晚上就在食堂吃了,方便点。你不用那么麻烦。” 元贺声惊道:“你今天不在宿舍休息?” “有功课要赶出来。再说伤的是一边的手臂,又不是动不了。” 元贺声踌躇片刻,说:“你几点吃饭,我提前送到食堂给你。” 王观苦笑:“真的不用了。” “直到你拆掉绷带夹板,只要周末你在学校,我都给你送饭。”元贺声非常坚持。 直到冬至前的周末王观去医院拆了绷带夹板,元贺声果然每到周末都给王观送饭。有次甚至做了宵夜送来。 来的时候挺晚,图书馆已关门,出门在外的几位师兄都回来了。夜宵加了两三倍的量,用一次性打包盒打包了送到宿舍里。元贺声和师兄弟几个一起吃,嘻嘻哈哈和几个人都聊得挺开心。此后元贺声给王观带饭的时候总多带些给愿意一起吃的师兄们,厨艺一次比一次精湛。 王观想,这世上原来真的有以厨艺为爱好的人啊。 从医生那儿出来,总算拿到了“免饭令牌”,此后可以卸下元贺声特地给自己做饭的包袱,王观觉得松快许多。 “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快啊!”元贺声喜滋滋的,系好安全带。几次换药复查都是元贺声开车和王观一起去的,这次也不例外。 “我就说没什么大事了。”王观慢吞吞地系好副驾的安全带,也松了口气,能在冬至元礼前把绷带拆下来,像模像样地穿上礼服,是他最大的欣慰了。 “是不是你们运道学生生病都会恢复得比别人快?那为了庆祝你成功地拆了绷带,我请你吃饭吧?” 王观摇头,笑道:“我都胖了好几斤了,不能再吃了。而且我还有几个工程图要去图书馆赶出来。” “你又不胖——那我送你去图书馆。”元贺声发动车子开出去,又问:“明天冬至,你有什么安排?” “图书馆没开门,我今天借几本书回去,这几个工程图明天也够画一天的了。” “哦……次亮他们都回家了?” “嗯。”冬至团圆小长假,连着周末,他们昨天就回去了。” “你们拜师大礼是后天吗?” “大后天。后天要准备束脩和彩排。” “我能来观礼吗?我一直耳闻你们专业有拜师大礼,但是从来没有见过。” “可以呀。大礼本来就欢迎宾客来观礼,学生们都会请亲友一起来。” “那我算你邀请的么?”元贺声的眼睛闪着亮光。 “嗯。”王观顿了顿,“你也认识八师兄嘛。” 冬至元礼 第7章 冬至元礼 冬至这天没太阳,星城虽然不冷,但是北风吹过,难免令人心生萧索之感。 王观在宿舍画了半天图,下午看书,到操场听着音乐,回宿舍洗个澡出来,外面天已经黑透了。 同门都回家过节去了。只觉四下安静得很。 王观收拾收拾,到食堂吃饭。 因为放假,食堂人也极少,灯只开了一半,偌大的餐厅有一半是隐在黑暗中的。原本打饭的窗口只剩下两个,特色小吃的窗口挂个牌子,写着大大的“汤圆”两个字,手写的字,歪歪扭扭。王观正徘徊着要现在吃呢,吃完饭打些回宿舍吃,手机响了。 元贺声打来的。 “照临,在宿舍吗?” “我在食堂。” “啊,你吃了吗?我给你送汤圆来了。” “……还没有。” “那你等着。你在哪个食堂,我来找你。” “不是说好不给我送饭了么?”王观看着元贺声带来的飘在汤上的圆滚滚白花花的汤圆,笑道。 “欸,今天不同嘛。今天是冬至佳节。你看,幸亏我手脚快,汤圆都没花——你今天吃过吗?” “还没吃。” “哇塞,那这是你今年第一颗汤圆哟。吃了汤圆就加一岁了。”元贺声边说,边给他递调羹,“你尝尝看,我们家自己做的,从汤圆粉到花生馅,全是纯手工无添加。” “嗯。”汤还冒着热烈的暖气,散发着糯米的淡淡的食物清香。王观吃了一个汤圆,喝了几口汤,全身的寒气被这热汤驱赶,寒暖之气在身体里激荡游走,王观瞬间眼热,喉咙发紧,居然没忍住眼角发湿。 “……怎么了?”元贺声讶然地掏出纸巾给他。 王观接过纸巾擦了泪,抽抽鼻子,笑道:“没事。我体质特殊,冷天热汤,就容易流泪……你别见笑。” “怎么会。”元贺声柔柔地看着他,“味道怎么样?我知道你不喜欢太甜的,所以你的这锅里少加许多糖。” “嗯,很香。”王观低头吃完汤圆,连汤圆连汤吃得精光。 元贺声很满意很欣慰地收起保温饭盒,说:“一会儿做什么?过节不给自己放个假吗?” 王观帮忙收盒子,道:“没做什么。能看得下书的话看看书。可能早点睡觉。” 元贺声笑着商量道:“没事的话,送送我?我车子停操场边。” 冬至节回家的学生多,校园里没几个人。 远近的路灯照得地上两个人的影子都想被寒气逼出了内敛感。 “今天还好,没那么冷呀。”元贺声道。 元贺声今天穿着心领米色长衫,外面套着今年年轻人流行的蓝色羽绒服,王观光看着都觉得他整个人又暖和又鲜活,“嗯,还好。” “你明天会很忙吗?” “应该会。” “要准备些什么事情?” “要布置会场,排练,安顿宾客……等等,听大师兄安排。” “他们明天不会一早回来吧?” “嗯,可能中午左右才会到。也因为这样所以明天才会比较忙。” “那明天早上你就比较闲喽?” “应该不会。要是没安排,我会到图书馆去。” 元贺声看着他笑:“你不会怕我明天给你送早餐,所以才赶紧说明天早上没空吧?” 王观窘道:“没有……再说我手都快好了,而且明天也不是周末。” 元贺声笑而不答。 过了一会儿,王观道:“你今晚是回宿舍还是回家里?” “回家里。”元贺声答道:“需要我明天早上给你送早餐吗?” 王观赶紧道:“不用,不用。” 说话间已经到了车门边,“给我吧。”元贺声从王观手里接了饭盒,放到车里。又从车里拿了个薄盒子给他:“给你的礼物。” 王观愕然,还没来得及推辞,元贺声道:“衬衫。那回在明夷花园把你的衣服弄坏了,这是赔给你的。” 王观脸都红了,连忙摇手:“不用不用。” 元贺声挑眉笑:“按你的尺寸买的。” 王观的脸更红了:“不用不用。” 元贺声笑得眼角含媚,将礼盒往王观怀里塞,嗔怪道:“为什么不用?” “我……我不穿别人给的衣服。”王观结巴起来,试图把礼盒塞回给元贺声,“真的,真的。我从小就不穿别人给的衣服。那个……能退的话你拿去退了吧?” 元贺声有些疑狐有些无奈地笑道:“你不试试,也许很合身呢?我的目力一向很准的。” 王观摇头,淡定了一些:“就算很准,我也不能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感激不尽。” 元贺声望了他一会儿,妥协笑道:“好吧,我拿去退钱。退回来的钱等你过两天有空了请你吃饭。” 王观只好答应。 元贺声这才作罢,上了车,摇下车窗跟他告别:“后天见。” 拜师元礼定在上午十时。王观因手伤未愈,又年纪最大,大师兄遂将安顿宾客的任务拨给他。到九时,各位师兄的家属皆已经到场,在主席台下搭的凉棚坐定;又有同道来祝贺的、来观礼的宾客陆续到了。王观正有些手忙脚乱地给他们引坐安排点心,有人轻拍他的肩膀:“照临。” 王观回头,看见穿着广袖博带礼服的任泊,喜道:“停沄。” 任泊喜笑:“恭喜恭喜。” 王观请他入座,任泊客气推脱了一番,又四下看看。露天的礼台席台上帷幔屏风、席桌礼器都已经安排停当,典礼时间将近,这个时候应当由娄亘往届的学生来替代将要行礼的当届学生主持典礼。但一路走来,并不见配着主持礼绶的人群。因问道:“——前届的师兄们还没到吗?” “说是路上车子出了些问题,所以晚了。” 任泊点头,又看王观身上穿着常服,道:“这里我来吧,时间快到了,你去换礼服。我看大有和健行他们都准备去换衣服了。” 王观踌躇。 任泊笑道:“放心吧,我主持过两届师弟们的束脩元礼了,一定替你们办妥。” 王观道:“你远来是客,怎么好劳动你?” 任泊道:“同道师兄弟,举手之劳,不要见外。快去吧,不能耽误时间。” 正说着,大师兄也来叫换衣服,又跟任泊交代些细节,将场上都托付给了任泊。 王观手伤未愈,礼服繁复,又恐时间迟了,换得出了额头出了层薄汗。待整理好衣冠回到场上,只见宾客皆已就列,任泊安坐在同道席上向他点头致意。而前届师兄已经配着执事礼绶主持琐事了,冉大有和吕越正在和其中一人说话,看见王观,也招呼他过去,介绍道:“我们上上届的刘大师兄。” 王观见礼,刘大师兄歉疚道:“我办事不严谨,今天差点迟到了,今天典礼结束了,任由老师和师兄们处罚。” 冉大有拍他肩膀:“说这个见外——老师在叫呢。” 刘师兄赶紧告辞往主席台去。 王观找好自己的位置,刚坐定,背后有人打招呼:“照临。” 是元贺声,喜气洋洋地向他抱拳:“恭喜呀。” 王观笑道:“谢谢——你什么时候来的?刚才没见到你。” “刚到,我坐后面,地方高,看得清。” 王观点头,又问:“吃点心了没有?” “吃了——你忙,”元贺声指指后面:“我回后面座上去了。” 王观点头,目送他躬身走出几步。 片刻后台上放起礼宾乐,刘师兄上台主持,宣布典礼正式开始。先请娄老师上台在主席坐定,次请诸位新学生上台在生席坐定。 王观整整衣冠,按师门行次跟在六师兄身后上台。路过家属席边,只听最前排有人喊他。他侧脸看去,只见一张大大的笑脸。其人束着高高的头发,很瘦很白很高挑。 王观愣了愣,才勉强认出是萧临。应是作为长辈来看大师兄的。不及多想,边前进边朝他点头致意。 献束脩,行大礼,老师致辞赐玉,新生才算是真正拜入门下。一切按彩排仪程顺利进行,刘师兄宣布典礼结束,来宾可以上台合影留念。家属们都拿着捧花送给师兄们,又和娄老师合影。王观正要往边上退,只见元贺声捧着束淡橙色的大花束上台来献给他:“照临,恭喜!祝愿你学业有成!” 王观惊喜地接过捧花:“哇,太感谢了……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元贺声站在他边上,拿出手机:“来,我给你拍照。你们这身校服真是飘逸极了。原来我看次亮给的样品图还没觉得多好看呢,你们师兄弟穿起来真是各个如立青松之下。”他咔咔咔地给王观拍了几张,又拿自拍杆要和王观合照。 “需不需要帮忙?”任泊向王观点头微笑致意。 元贺声刚才来的时候是任泊接的,见他穿着不同制式的礼服,猜他是王观的同道或是同门,当下说:“好呀,麻烦。” “举手之劳。”任泊笑着,站在远处给两人拍了全身照,又由元贺声给他俩拍了合照。又拍拍王观的右肩膀,去找别的师兄道贺去了。 王观正目送他,有人喊:“王观。” 是萧临。他原戴着个黑色口罩,边走边摘下来向他笑。 王观也笑:“萧师叔。” “祝贺你。”萧临大阔步走过来,隔着王观手上的大花束一只手抱他,拍拍他的后背。 “谢谢。”王观一只手拿着花,一只手臂受伤,没能回抱他。 “入学礼物。”萧临将手上的一个长方洒金礼盒递到他手上。王观笑着接过道谢。 元贺声喊道:“来,我给你们拍照。” 两人对着镜头拍了两张照片。王观方问:“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萧临偶尔会给他发消息,按时间算他应该还没有杀青。 “时间是挤出来的嘛。”萧临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说着忍不住侧脸咳了两声,“还好赶上了。” “感冒了?” “发烧。”萧临说着清清嗓子,又跟元贺声点头致意,扭头去看娄老师的方向,道:“我们去找娄老师合照吧。” 三个人觑着娄老师空闲的当口,和他合了照,往边上避开,萧临将方才一直捏在手上的口罩戴上,“我去找大有,一会儿再来找你。” 王观点头:“好。” 萧临跟元贺声点头告辞,开步走了。元贺声看着他的背影,问:“那个人,是萧临?” “嗯。你认识他?” 元贺声道:“他的那个选秀节目我有看过一些。他也是运道中人?”既是赶时间赶过来的,也许在这种运道传统的场合不穿礼服也可以谅解。 “不是。”王观道:“他是大师兄双亲那边的师叔。我们都跟着大师兄叫师叔。” “哦,难怪。”元贺声开玩笑道:“真人比镜头更好看啊。”两人都目送着萧临找到冉大有和他的双亲,跟他们拥抱合照。 不多时,刘师兄又叫众宾客全都上台,排了高低前后,拍完全体大合照,便有不留宴的宾客开始告辞。王观便和刘师兄便大师兄一起张罗送客。 萧临跟大师兄和他的双亲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对王观道:“你送送我?” 王观答应了,便一路将萧临送到场外。知道他时间宝贵,王观便不说留他下来宴饮这样的客气话,问:“你早上到的?” “嗯,一早从医院直接坐飞机来的,从还好赶上了。”萧临说一句咳一句。 “你一个人来的吗?” “有一个助理。他已经叫了车开进来等我了。” “你咳得挺严重?” “有一段时间了。要杀青了,都在抢时间,剧里的几个主演都开始轮流去打点滴了。就我一直咳,发烧反反复复。” 最近大寒潮,萧临拍戏的影视城那边气候是出了名的冬冷夏热,不是此时此地温暖和煦的风景可比。 王观伸手,说:“手给我。” 萧临的眼睛包含笑意,将手伸给他:“你还会把脉?” 王观搭着他的手腕,“不会。只是我病得多了,大概能知道些。你才是医生么。” 两人脚下都没停,萧临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停下来?” 王观很快放开他的手,笑说:“都说我不会号脉——等下。” 中午可爱的冬日阳光照在人的身上,很舒服。萧临望着王观两步快走到路边明光湖畔,蹲下来往树荫下石头围栏里采了一株什么回来,摊手给他看:“喏,绿色植物。你在北方,这个季节可定没有。” 是一颗三角形的草叶,鸡蛋大小,嫩绿的,水分饱满,叶子排列得整整齐齐。 萧临笑着接过来,道:“现在通大能乱采乱摘花草吗?” 王观笑道:“这个不算。只要环境好空气好就能长好多,在通大不属于需要保护的植物种类。” “所以王医生是让我把这颗草回去三碗煎成一碗喝了好治咳嗽吗?” 王观愣了愣:“这个草能治病吗?我不知道。我对花草认识得极少。” 萧临笑道:“不然你送我颗草叶做什么?” “对于生病的你来说,绿色的,蓬勃的叶子,寓意好。”王观说着从随身的礼服荷包中拿出一张汗巾,将草叶包了,塞进萧临背着的随身包的侧格里,“祝你早日康复。” 萧临一眼认出那条纯白色汗巾是秋天爬通拟山那次自己给王观擦汗的那条,没想到王观一直留在身边,还随身戴带着,不由心底里一阵欢喜。 “这也是你们运道的讲究吗,谢谢——”萧临笑道,“那你认得今天那位文学院的校友给你送的香槟色的花是什么花吗?” “香槟色?”王观想了想:“原来那个颜色叫香槟色。我不认识,我只认得里面白色的叫满天星。那是什么花?” 萧临却不答话,看看他的手臂,问:“你的手臂怎么样了?刚才问大有才知道你前一段时间摔了一跤,把手臂摔断了。” 王观奇道:“这你怎么也知道?挺好的,再小心一段时间就能恢复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助理等着的那辆车边。萧临先道别道:“我再过半个月左右就能杀青了。” 王观点头:“嗯,那到时候可以好好休息了。” “嗯,杀青后会回星城,那时候再见。” 王观点头。目送他上了车子。萧临放下车窗,跟他摇手再见。 送过萧临,王观又送了几个客人。余下的宾客多是家属、同道,一同吃了午宴,各个送走。师兄弟们又张罗收拾会场,只有任泊作为同道一直留到最后,一起将诸事物收拾完毕了,又和大家团坐叙话一回,及夜方才告辞。 婚约者的警告 第8章 婚约者的警告 拜师典礼结束后,本专业的阵法教学才算真正开始了。除了把经典从细缝里抠出来再翻来覆去地重新研学之外,作为新生终于接触到了阵法的筹算和创作。对王观而言,最重要的影响不是获取对新的知识技能的欣喜,而是——画阵法用的纸笔墨等文具都很贵。 从入学以来省减下来的那点薄资,大概只够买两副。幸而平常画的草稿都可以用普通的纸笔,而他们还没有到可以启动阵法的水平——尽管同门门已经将画阵法专用的金透纸当草纸来用,实验启动了阵法很多次。 王观只有努力学习阵法基础知识,不断地背诵、计算、修改,然后把画好的确定的阵法草稿小心收起来,然后努力去赚钱。 所以他跟曾工的接触成倍地多了起来,没有课的时候,只要他还醒着,几乎就以每半个小时刷一次邮件、信息的频率修改曾工和曾工介绍的其他工程师介绍来的工程稿。 坐在他对面的元贺声感叹:“你真是工作狂魔。”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在图书馆。元贺声最近有篇论文要写,也几乎整天泡在图书馆。 王观正皱着眉头改阵线,先问:“什么?” “没什么。” 王观抬头。时近正午,冬日的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元贺声柔顺的秀发上,特别恬静。 王观呆了呆。 元贺声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完一段话,抬头与他目光对视,笑道:“怎么了?” “没什么。”王观笑道:“你才二年级就要发论文了吗?” 快到午饭时间了,图书馆周围的人少。元贺声边收拾东西边调侃道:“哪儿那么容易,一篇论文要过五关斩六将被打回几次,才能百炼成钢啊。所以越早准备越好,每次听见前届的同门因为论文被卡毕业都觉得很惨。你们专业应该也一样把。” “嗯。”王观点头,想自己忙完这段时间眼看就要年底了,估计准备论文就是下学期的事了,“我听说通大有个传统,只要发过三篇一级期刊,就可以直接毕业了?” “是啊。”元贺声道:“能在读研期间连续发三篇的,基本就是开山立派的天才型大神了。我们这专业上一个符合这个标准的前届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我们的教材就是他写的。”元贺声拍拍鼠标下压着的教材课本,又问:“你们连读的也一样吧?” “嗯。昨天我听师兄们聊天的时候提起来的。不过我们专业比较新,目前还没有连发三篇直接毕业的先例,不知道是不是也适用这个规则。” “这是蔡老校长定下的规矩,只要一级期刊的上刊标准没有降低,没有变成野鸡期刊,全校在校生都通用啊。你不去学生会,活动室外墙上有一面校友墙,专门有个栏目就是留给这些提前毕业的天才的。”元贺声说着看看时间,问道:“你下午还来吗?” “下午我助教室有事,不来了。” “我下午有课,晚上表演最后彩排,也不来了。”说着将电脑关上,问:“一起吃饭去么?” 王观摇头:“我这稿子还要再改一会儿,你先去吧。” “我等你?” 王观摇头,笑道:“不用了。有人等我的话,我会分心的。” 又画了半个小时,王观才收拾离开图书馆。 已经过了吃饭的高峰期,餐厅里的人不算多。所以有人坐在王观对面的时候,王观忍不住抬抬眼。 来了个校外人。 年纪看起来跟五师兄差不多大,长得也挺好看,脸窄窄的,眉毛粗粗的,身上穿的衣服颜色却有五师兄的三倍多。往那儿一坐,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也不怕把餐桌椅撑坏,抖着二郎腿,眼睛向下瞧着王观。 王观看了他一眼,继续喝汤。 那人拿着车钥匙,扣扣扣地敲敲餐盘边的餐桌桌面。声音特别突兀。 王观抬眼看那人。 那人还是不说话,看着王观。 王观继续低头吃饭。 那人又扣扣地敲了两下,终于开口,道“就是你?” “我们认识?”王观礼貌道。 “我跟你认识什么呀?”那人睨王观道:“谁上赶着要认识你呀!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以为读个运道就能当国师了。” 王观被那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蛰了一下,喝口汤,拭嘴:“您哪位?” “我,张扬,跟这几天你一直缠着的元贺声有婚约的人。”说着亮亮手上的订婚戒指。 “我不想说你好——您找我有什么话说?” 张扬盯着王观瞧:“离大声远点,保持跟一个有婚约者的社交距离。” “大声就是元贺声?” 张扬扭脖子:“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王观把纸巾捏在手上擦了擦桌子:“我不认识你。” “不重要。”张扬鼻孔朝天打开手机,“记住我说的话就行。”说着将手机上的照片轻轻放在桌面上。 王观看看,是张订婚宴上的合照,佩着花的两位主角正是张扬和元贺声。 王观点点头,微笑着道:“但我不认识你。”说着背起书包拿着餐盘站起来,走了。 校道上阳光明媚,校园里人声窸窣,王观有点午倦了。他走回宿舍安安静静睡了一个午觉。又安安静静在助教室度过了一个下午,很快天就黑了。 明明过了冬至,天黑的时间应该是一天比一天晚了呀。 他安安静静地吃过晚饭,去图书馆画图,到操场跑步,回宿舍睡觉。 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阳光依旧灿烂,王观依旧在图书馆画图。元贺声给他发消息:“你坐哪里?” 王观:“甲区靠外窗。” 元贺声很快就来了,一边放下围巾,一边轻声道:“怎么忽然换了个地方?” 王观道:“原来那边没抢到座。” 两人跟往常一样各做各的,间或去接个开水上个厕所,王观正刷着工程邮件和信息,忽然一条信息滑进来。 萧临:“我杀青了。昨天晚上回星城了。”附一张捧花杀青照片,再一张夜里的机场照片。 王观回复:“恭喜杀青。好好休息。”然后又回到工程图上面。 图书馆打铃的时候元贺声问:“一起吃午饭去?” 王观摇头:“我再等等。” 元贺声看着他笑:“说实话,你是不是不跟人一起吃食堂啊?我邀请你十次,只有一次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吃面的时候,你说了好。要不中午一起去吃面?” 王观一顿,笑道:“这居然都被你发现了。走吧,吃面去。” 大中午的,也亏得是冬天,吃面也热闹。 元贺声吹着粉条,被辣的一直擦鼻涕,问:“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跟人一起吃饭?” 王观喝着面条清汤,说:“仅限于学生食堂,吃米饭。能一个人吃尽量一个人吃。” “所以我问为什么呀?” “以前在学生食堂吃饭的时候发生了些不好的事情,我觉得跟别人一起,特别是两个人一起吃饭,容易倒霉。” “早说嘛。害我以为你不想跟我一起吃饭。” 王观顿了顿,问:“你下午话剧彩排?” “嗯。晚上表演你要按时来哟。” 王观点头,“当然咯,你给我们的贵宾席位的票很难得的。” 晚上王观和八师兄一起看了这场通大戏剧团表演的话剧《周妃说王》,讲的是周王因为自己的爱妾过世颓废丧志,他的王妃借朝野内外的时事对他讽劝的事。这段剧摘自著名的《明帝故事》,是非常优秀的用话剧的台词表现形式来做的电视剧。王观年轻时很喜欢这部电视的华丽的台词,尤其以《周妃说王》这折戏剧前后,是周王妃对周王难以言说的爱意渐渐明朗、凸显出来的情感脉络转折点,搭配上非常典雅的点击乐,他曾经反复看过好几遍。 参加晨读会的人中有很多人都参加了这个表演,元贺声饰演的是周王的二哥秦王,有一段非常长的独白,表达对朝廷局势、兄弟阋墙的担忧和痛苦。王观觉得他的表现虽不及原演者,但也足以称优秀了。 戏有两个半小时,散场演员谢幕的时候,王观上台给元贺声献花:“花是我根据店员推荐挑的。”王观笑道:“祝贺你演出顺利。” 元贺声看着百合花束,开心道:“谢谢——一会儿我们剧团有庆功聚会,你要和次亮一起来吗?” 王观道:“我就不去了。你玩得开心。” 元贺声笑道:“工作狂模式开启?” 王观笑而不语。 出了剧楼,有人喊他:“王观。” 王观回头,是笑得灿烂的萧临。他的头发已可披肩,飘逸柔顺,整个人瘦得厉害,脸部线条更硬朗,眼睛就显得特别大,眼角天然带点妩媚,炯炯有神。 王观奇道:“萧师叔?你怎么来了?” 萧临道:“戏刚开始不久我就到了。没占到前排的位置,在后面。我一直都看得到你,你不知道而已。” 王观点头,又问:“你现在……去哪里?” 萧临道:“你不是要回宿舍?” “我要去操场走一走。” “那走吧,我也需要多走走。”萧临说着清清嗓子。 “你感冒还没好吗?” “嗯,回来得再挂两天点滴,观察看看。” “真辛苦。”王观在心里再次将为什么萧临要去当演员这样的问题过了一遍。 “还好,要做就做最好嘛。” “那这次回来好好休息一下。” “假期只有三天。马上就要进另外一个组开机了。后天一大早的飞机飞贝城。” “这么赶?” “没办法,要工作嘛。” “那你下部还是要拍古装剧了?” “电影。”萧临笑道:“我没想到我头发还长得挺快。怎么样,不会奇怪吧?” 王观点头:“很好看,衬你的气质。”想了想,还是道:“就是太瘦了。你们演员都要求这么瘦的吗?”都有点脱相了。 “会要求瘦一点,上相。但这次是个意外,太赶了,我又生了病,是给拖瘦的。”萧临咳一句:“等病好了,慢慢养回来。” “马上就年底了,你们怎么这个时候开机,不过年吗?” “不知道,看剧组放假不放假吧。大部分都会放假一段时间,也有直接在剧组跨年的。” 天底下哪里有好赚的钱呢。 王观在心里默默勉励自己。 操场就在剧楼边上,很快他们就到了场上,沿着跑道边上慢走。 “你是不是每天都会来跑步?” “差不多。我身体比较弱,为了健康一定要保持基本的运动量。不一定用什么运动形式。” 萧临点点头,又问:“马上就年底了,你们也快到期末了吧?“ “嗯,下周应该就会布置期末作业了。”肯定是要画阵法的,王观想想买文具要花的钱就有点郁闷。 “哦——我送给你的金透纸正宗吗?” 王观愣了愣:“什么?” 萧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给你送的礼物你不会都还没拆开吧?” 王观大窘。 萧临在西京送给他的礼物,他回到星城以后发现原来独独送给了他一个,连萧临的亲师侄大师兄都没有一份,就不敢拆;上次的冬至元礼送他的礼物,更知道不是人手一份的,也没敢拆。 这时听萧临这么一说,才知道元礼上他送的礼物是金透纸。看那包装长方形,估计是成套的文具,纸笔墨都有,说不定还有尺规。萧临肯定是知道他有用又囊中羞涩,所以才挑了这样的礼物给他,算是有心了。当下对于自己将萧临的礼物束之高阁很是惭愧,仿佛自己是个不知道珍重别人心意的渣渣。 他正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萧临却笑笑:“我今天来没带礼物哟。” “啊……这个……”王观竟然有点磕巴:“不用礼物……我,我没有可以给你回礼的东西……我很羞愧……” 萧临顿了顿:“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王观无言以对,默了默才问:“什么因为这个?” 萧临:“原来你是觉得不知道给我什么回礼,才不想收我的礼物的?” 被萧临这么一提,王观才发现好像就是这么回事。他因为穷久了,对礼尚往来很是敏感,明知萧临这样的人物送出来的东西肯定不便宜,而自己肯定是给不起回礼的。拒绝吧,他实在不擅长当面推拒那一套;退回去吧,又担心显得小家子气,于是就干脆不拆了。不拆就不知道人家送了什么,不知道是什么礼物就可以当做是没收到过。这种对礼物的鸵鸟心理不知道是原来就有的,还是刚形成的——也就萧临最近给他送了两次认认真真包的礼物。 王观又踌躇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你想一想,你是未来的运道师,也许我这是在巴结你,在积累人脉,万一将来我有求于你呢?”萧临直直地看着他笑,眼睛里倒映了路边的灯,也有点点光亮。 “啊?这样啊。”王观想想,反而释怀,开玩笑道:“原来运道师这么值钱?” “是啊。你不知道吗?我小时候我们家就有一位运道师先生,在我们家地位很高的。你们现在就是要越过龙门的鲤鱼。” 这么说倒也不错。运道师学成后有个出路就是受聘于富贵权势之家,参谋一家乃至一族的运道。比如马长青就是在珊侯家做专职的家族运道师。当然珊侯是开国侯,虽然传到现在已是递减成白身了,但光荣仍在,这样的家世才请得起马长青这样的大才。 不过这些对于王观来说都太遥远了。他现在穷,虽然不至于志短,但他还是更愿意看到一些眼前实际的东西、摸得着的前途。 “那你还是别给我送礼物了。”王观笑道。 萧临挑挑眉。 “现在收了你的礼,未来还不知道要为你做什么呢。那要万一我做不到呢?我会有心理负担的。” “王观你怎么这么单纯呢?”萧临笑道:“你这样一点也没有你自己说的一把年纪的老人家的样子了。” “哈哈。”王观干笑:“单纯?好久没人这么说我了。” “世故的人应该面不改色地收下并享用礼物,等将来有什么不起眼的忙顺手帮了一把就还了人情了。” “我这不担心恩重成仇,将来还不起,做不了人么。” “你的道德包袱这么重呀?等等,恩重成仇是这么用的吗?恩重成仇的话,要警惕的应该是我吧?还是说你潜意识里觉得我是个挟恩求报的人?”他们说这么一串话,你来我往,原本都是开玩笑地轻提轻放。可萧临说到这最后一句,语气却有点严肃起来。 “嗯?”王观本能地否认:“不是。就……就是普通的朋友情谊,我也觉得礼貌上好像一直在占你便宜,觉得有点羞愧,显得我很没礼貌。” 萧临听说,脸色转霁,幽幽道:“你也知道我们最少也算朋友吧。只要你不觉得我是个别有用心的坏蛋,朋友间送礼物这种事其实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用来表达喜欢的方式之一而已。又不是婚礼乔迁之类的随礼,有来就一定有往。你不要有那么大的负担。” 话虽如此,但是王观晚上回到宿舍,看到那两个萧临送的包得好好的礼盒,还是选择了不拆,心底里好似觉得拆开了就是麻烦一样。 次日王观在图书馆赶工程稿,元贺声依旧坐他对面。晚上萧临说要请吃大排档,就当给他送别,王观不好推辞,应了。 到晚饭点和元贺声一起出图书馆时,只听见一人喊元贺声:“大声!” 居然是张扬。 元贺声颇为惊喜:“张扬!” 两人互相拥抱,元贺声绽开笑容,嗔怪道:“你怎么来了?你自己来的吗?什么时候到星城的?” 张扬今天穿着一身正装,别着宝蓝色的领针,笑起来也是衣冠楚楚:“来了有几天了。跟我双亲还有我哥一起来的。一直忙,这不有空就来瞧你了吗?”又看王观:“王先生是吧?久仰大名,幸会。我叫张扬。”说着伸出手来。 王观与他握手,也假装不认识他:“幸会。” 元贺声问张扬:“你认识他?” “嗯。”张扬含糊应道,又问:“你们这是要一起去吃饭吗?” 元贺声道:“他晚上有别的饭局。” “哇,有点可惜。”张扬拍拍元贺声的肩膀,看着王观道:“实不相瞒,我正找王先生有些事。不知道现在是否方便移步?借用两三分钟?” 元贺声疑惑地看王观,王观看看元贺声又看看张扬,点点头。 “大声你等我一会儿。”张扬说着做了个请的动作。王观便随着他走出十来步,走到图书馆凌空台阶下的大圆基柱边。 正是天刚要黑的时候,张扬回头看看元贺声的位置,借着大圆柱的阴影遮挡,确定元贺声看不见了,才停下脚步,说:“王先生现在确定我不是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了吧?” 王观点头:“嗯,确定。” “那么,我以我和大声有婚约为理由,请你离大声远一点,这不过分吧?” 王观摇头:“贺声没有说过他有婚约——而且,今天你怎么不戴订婚戒指了,当着贺声的面?” 张扬冷笑:“大声凭什么要跟你说我们婚约的事情?凭他把你的手臂摔断了,还是凭你们在一起读过几首诗,还是一起去过几次图书馆、看过几场话剧?” 王观心里一跳,暗想这个人是跟踪元贺声还是跟踪自己?面上波澜不惊:“那你又是为什么让我离他远点?” 张扬板起脸:“上次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请你离大声远一点。” 王观板起脸:“凭什么。” “凭我一定会跟大声结婚,而你又病又穷。” 王观心里咯噔跳了一大跳。他穷是举世皆知的事情,他的病自己却难以启齿。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笑道:“不是还没结婚么?就算恋爱也有个时间讲究,分分合合。你就靠一张修过的照片就来诓我你们有婚约?真把我当成没在人间滚刀过的书呆子吗?不如把贺声叫过来,就这么几步路,问问他什么时候跟你结婚?。” 他说话的语速一向慢,就是在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提快多少,但是在理上。张扬没话了,哼哧哼哧咋呼呼的像是一只没被驯服的烈马。 王观拿脚要走,道:“等你有资格来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再来跟我说这些话。年轻人,就算我混得再差,比你多活的那几年也是岁月。你要学会敬畏岁月。” “站住!”张扬拦住他:“我是一定会跟大声结婚的。你是运道师,你听说过姻缘线吧?我们家先生说我和大声绑着姻缘线,两家大人也心知肚明。我从小就知道将来一定是要跟大声结婚的,这是命中注定的!不要仗着你是运道师就为所欲为,破坏别人的姻缘是缺德事。小心遭报应!” 王观心头的火忽地烧了上来。 他压了压,将怒意压下去,道:“第一,结婚首先要两情相悦,其次父母之命门当户对。贺声既不知道你喜欢他,你们便不算两情相悦;两家既然都没有订婚,便不算父母之命。第二,绑姻缘线这种事情,我从前看不上,现在也看不上,以后依然会看不上。你拿区区姻缘线说事,在我看来就像小孩子武侠或玄幻看多了,相信自己会内功心法御剑千里一样天真可笑。第三,……” 王观咬咬牙,慢慢道:“这个世界上有种感情叫君子之交,别拿你豆大点的目光来看别人,很恶心。”说罢便开步走了。 刚绕过圆基柱,映入眼帘的水塘亭栏边站起来一个熟悉的长发人影。 这水塘挨着柱子建,亭子更是有一角直接椽钉在柱子上。只是方向跟王观和张扬刚才站的位置相反,隔着柱子,互相挡住了视线,冬天水冷,亭子上基本上不会有人,王观也完全没有防范。 这时见那人慢慢站起来,在淡淡的亭子边上的照明灯下,神情也有些淡,不知道他几时来听到了多少,总之肯定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的。 王观心里长叹一声,先听见那边张扬已经走了,这才有精神羞愧,喊道:“萧师叔。” 萧临顿了顿,才笑道:“对不住,刚才我想坐这儿等你下图书馆。没想到听了一会壁角。” 王观连气都不想叹了。萧临也是通大毕业的,知道他今天在图书馆,应该是提早来这个等人的地方等着了。 “什么时候来的?” “日落之前。” 那全听见了。王观放过这个话题:“走吧,去哪里吃饭?” 萧临今天这一身挺郑重,是简便的礼服,长袖博带,站在那儿玉树临风一般,去吃大排档真是不伦不类。 然而他们居然还真的吃了大排档。 冬风怪冷的,他们在围起来的帐篷里吃着火锅和烧烤。王观两次被张扬照着心尖尖戳着骂,心里压着石头一样,欢快不起来;萧师叔也比往常要沉默许多,间或开开王观的玩笑:“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教训人?” 王观知道说的是他刚才抢白张扬的事情,只笑道:“我要按古人的年纪,速度快点,孩子也有他那么大了。” 萧临摇头:“不至于吧。” “呃,有那么一点点夸张。” “还是头一次看见你生气。我以为你是不会生气的那种人。” 王观淡淡笑:“我也没见萧师叔你生过气。” 老实说——他们还没熟到见过彼此生气的时候。 萧师叔淡淡地笑笑。 分别的时候,萧临问:“下次见面估计就年底了吧?” 王观说:“应该明年了吧。如果你明年还来星城的话。” 萧师叔老家不在泽州,之前估计是因为在通大读书工作,所以住在星城。现在他不在星城工作了,常飞来飞去的,星城这儿又没什么牵挂的,再过个一年两年,估计就会移居它处了。 “当然了。”萧临道:“我星城这儿有家呀,肯定回来。” 王观点头。看来萧师叔在星城这儿买了房子,挪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只是年前不知道剧组那边赶不赶得及,如果来不及的话,可能年初开工前可以回星城。”萧临似乎有些自言自语:“那样算算,得有一个半月了。” 期末成绩 第9章 期末成绩 年底的日子总是过得分外快。 娄老师布置的期末作业果然是阵法。王观在画了三遍草稿确定没有问题之后,终于在通大外最大的那个书店买了一副标准文具,将阵法正规画好,提交上去。一个星期以后,娄老师改的作业发放回来了。 王观的那个阵法图还是一张墨色,娄老师连一笔都没有改动,也没有写批语。王观看看师兄弟们的作业上五颜六色和密密麻麻的批注,默然。 一个星期后,同门将改好的阵法重交上去,王观也将重新画过的新阵法一起提交上去。 三天后,他们的作业又被打回来。只是之前密密麻麻的批注变少了,用朱色蓝色改动的阵线也少了。只有王观的那张图上依旧没有任何新增的笔迹。 第三次提交,王观又画了新的阵法。 发放作业的那天,已经是近低年级开始放寒假的日子了。有些课程安排快的高级院系也已经陆续开始放假了。天很冷,早上的阳光是淡橘色的——或者说香槟色?王观脑子中蓦然想起萧临科普给他的知识。 他至今不知道那种香槟色的花是什么花。他对植物花卉的研究实在有限,如果非要说喜欢的花,他喜欢牡丹那种大朵大朵开着的花。几年前在老家的庙里他见过一种矮树上开得很大的白色的花,后来上网查了查,说是茶花。小时候看武侠小说,知道茶花要开到极致,也是很金贵的品种,至于牡丹跟茶花哪个更金贵一些……行吧,他放弃这方面的思考。 办公楼就在前面。五师兄呵着白雾,兴奋道:“作业最多改三次,老师总不会让我们第一个学期就挂科吧?” 前两次来取作业的人是大师兄。因为成绩不理想,大师兄因此被嫌弃手气不好,众同门于是推了因为无法早起而从来没有取过作业的五师兄来取。按流程,作业如果第三次还没通过的话,就该挂了;就算娄老师法外开恩愿意改四次,马上就要寒假了,也没有那个时间再改。 王观淡淡笑笑。比起挂科,他更害怕跟前两次一样,自己的作业上娄老师一笔都没有动过。 一笔都没有动,按规矩,要么是天纵英才,老师自认为没有资格改学生的作业——王观当然不敢狂妄到这种异想天开的地步——要么是作业太烂,老师无语以对,所以没改。 他心情沉重地跟着五师兄一起进入办公楼,进入老师的办公室,用阵法划开老师的邮箱。铁皮邮箱门噔地一下弹出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同门的七份作业。 “让我看看。”五师兄见那叠作业捧出来放到桌上,关上邮箱门,然后撑在桌角,一张张地看作业。 “大师兄,过了。二师兄,过了。三师兄,过了。四师兄,过了。我的,也过了,哈哈。六师兄过了。咦,怎么是八师兄的?过了。最后一份,七师兄……”五师兄的眼光从作业上挪到王观的脸上,惶惑地看了王观一眼。 王观自然瞧见了。前面几份作业,在署名边都打了一个大大的红钩,唯独自己这份作业上没有。整张阵图上干干净净,跟前两次一眼,娄老师一笔都没有改动——连在他的名字边打钩打叉都没有。 王观的心都沉下来了。一股难以言说的羞耻感从心底爬上他的耳朵,冲上他的额头。 五师兄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慰地拍了拍:“看看登记的成绩吧,也许我们理解错了老师的意思。” 运道一直有师古的传统,所以跟别的大部分院系期末直接将成绩登在网上不同,老师需要将作业或试卷放回给学生,成绩只会在确认学生拿到试卷之后,才会登在网上。刚刚蒙厚将邮箱门关上,邮箱上的感应系统已经收到指令,再等一刻钟——差不多是他们将卷子拿回宿舍发回给同门之后——在网上就可以查到他们的成绩了。 三次都是白卷,大家都知道王观的成绩凶多吉少,五师兄的话总的就是个安慰。 王观勉强笑着点点头,将自己的作业收回包里,说:“我还要去图书馆,那五师兄你把这些作业带回去?” “嗯。”五师兄赶紧点头。临别又不放心地安慰道:“你记得看成绩哟。” 王观点头。 时间还比较早,低年级的学生已经放假了,所以图书馆一时间还没坐满人。王观挑了一张大空桌,将自己的三份作业都摊在桌子上。 每一份作业都是他再三再四仔细画了草稿然后确定的。他实在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连娄老师这样平和的一个人都不愿意给他修改打分? 王观抱着自己的脖子,将额头抵在作业上。 还没两秒钟——“同学,这里有人坐吗?” 王观赶紧抬头,将自己那些摊在桌上的作业收好。旁边坐下的同学丝毫没有因为他是运道学生而迟疑,将水杯啪地放他旁边的桌上,摊开书本,又占了个座。 “可别来一对情侣。”王观在心里默默嘀咕,拿出笔记本,又从自己的第一份作业开始,将所有的阵法阵线走一遍。 直到三份作业都走完了,他依然没觉得自己到底哪里犯了那种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叹着气,把手机的飞行模式关了,立刻有滴滴的新消息传来。 王观瞥了眼,首先是现在同门群九九归一群里面的消息。 他自然而然觉得有些沮丧,不太想看手机。眼风瞥见旁边坐的两个人,共用一个水杯,显然新情侣无疑了。 王观于是将精神重新放回手机上,心里默默害怕如果挂科的话要重修,是不是跟低年级一样需要交重修的学费呢? 九九归一群里最上面的是娄老师的信息:“同学们已经拿到了期末作业。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放寒假了。寒假作业已经通过邮件发到大家的邮箱上。祝同学们寒假充实愉快!恭贺新年吉祥如意!” 然后是各位同门的回复,大约都是说老师辛苦了,祝新年身体健康顺利之类的。 王观飞快地扫过群消息,退出来,底下是大师兄发来的消息,未读若干条,第一条就让王观眼皮一跳:“七师兄,你看到网上的成绩了吗?你拿了九十九分。” 后面还有五师兄发来的消息,也是在说这件事,还发了一张成绩的截图——九十九分。 王观心里乱捶鼓一样,舍了手机,自己登上成绩网查:王观,九十九分。 运道成绩高分中有几个数字是有讲究的。一个是九十五分,因为传统习俗中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得这样的分数,所以礼仪避讳一般用九十四点九分替代;一个是一百分,满分也是不能给的,因为满则溢出,而且运道深远,给满分是要贻笑大方的;还有一个就是九十九分。 正如娄老师给师门群取的群名一样,九九归一,万物循环往复。是个有特殊意义的数字。一般老师给学生打分,能给出这样的分数的,就是承认学生已经超出了老师本身所能教授的领域,直接与运道至道相近。通俗点来说,就是:您天赋异禀,不是我这样的人有资格给你打分的。 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王观心里七上八下。一方面,他的确觉得自己有些与众不同,比如在刚遇见大师兄就察觉出他被贴了小人咒的时候、比如一眼看出来八师兄没有怀身的时候、比如凭直觉就能挑到一块满玉的铁玉的时候、比如常常在脑中冒出来的“这样算多麻烦,好像我这样算更容易”的阵法设想的时候——这些他自己甚至都已经开始姑且称之为运道觉醒的时候,他的确是有的。另一方面,他也从来没有狂妄到觉得自己就是运道天才——至少不是那些那种传说中的天才的感觉。 所以是还是不是呢? 王观疑惑地想——但也许就是这种感觉呢? 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然后狂妄的声音开始狂妄地重复:“就是这种感觉!”像电视上看到千年古钟咚咚咚地一声接着一声,砸在他的脑海里。 王观起身,快步离开那间阅读室,走到走廊边一个开着的窗户前大口吸着新鲜空气。 窗户前的草坪是绿色的。阳光照在绿地上,照在他的身上。暖暖的,是现世的感觉。 王观倚窗站了一会儿,然后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 水是冰的,流在手上脸上也是冰的,刺激人清醒。 王观用手把脸上的水珠擦干,又理了理头发,拿出纸巾把手擦干,一边往回走。在座位上坐定,他在九九归一群里给娄老师发信息:“老师,我的成绩是不是有错?” 要是娄老师想给的是九分而不过是敲错了键盘给了九十九分,那可就太尴尬了。虽然按照娄老师的个性,犯这种错误的概率微乎其微。 两秒之后,娄老师回复:“没错,九十九分。” 大师兄马上回复:“七师兄威武!” 底下一水的“七师兄威武!”刷屏。 王观顿了顿,问:“那为什么我的作业……?” 娄老师先回同门一句:“注意低调哈!”然后才回王观,很简单,三个字: “认真看。” 王观又重新把那三份阵法图拿出来看。没有看出哪里有问题。直到他重新接了一杯水,将水杯放回桌子上的时候,眼角瞥了一眼作业的页脚。 阵法的效力跟所画的阵法图大小其实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初学者要从大开始学习,养成重视细节的习惯。所以娄老师这次下的作业要求,规定了比例尺。所以尽管草稿上王观只画了一张,但是搬到金透纸上,每份作业都画了三四张,并且在右下角标明了页码,页码后面用小字写“某年某月某日奉”,最后一张还要加写“某时某分”。这本是初学者提交作业的页脚格式规范,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但是最后一张的页脚的“奉”这个字的右下角加了一个小小的圆点,就像平常标数字页码的后习惯在数字右下角加点一个点那样稀松平常、毫不起眼。 王观将三份作业都拿出来,果然最后一页的“奉”字右下角都加了一个点。 这个点不是王观加的。 虽然很多人都有落笔后在字下加点的习惯,但王观用的是汉隶,不是行草,没有加点的道理,何况格式规范中,“奉”字后面是不能加标点符号的。 不是王观点的,那么,就是娄老师点的。 运道的阵法图其实对颜色规范没有那么严格的要求,每个运道师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颜色。但是传统习惯上,都以最稳定的黑墨色、朱红色为主,其次是蓝色也算正色。而为了防止初学者哗众取宠,初级的教学只允许学生作业用墨色,而老师批改则用红色。 如果娄老师这一点用的是红色,那么自然一目了然。 但是他老人家用了蓝色,很小的一个蓝点,不认真看,看不出那是蓝色的。 老师对学生可以用红色,因为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学生即使再天才,行过束脩礼,有了师生之份,老师也永远有资格对学生用红色。 但是他老人家没有用红色。 因为王观正在守制,服用忌红。 过年 第10章 过年 期末作业一旦通过,寒假就开始了。 王观中午回宿舍时,各位同门已经开始定车票飞机票收拾行李。王观一早就申请了寒假留校,下午仍旧去图书馆画图。 校外的工程没有寒假,年底正是最忙的时候。又过去约摸一周,学校的图书馆也关门了,王观的工作场所挪到宿舍。有那么两三天,王观有机会跟着曾工到工程现场实地勘察,自觉受益匪浅。这样一直忙到除夕的前一天,曾工他们才放假。王观得空,将宿舍前后打扫一遍,又看半天书,画一些自己觉得好玩的阵图,早早睡下。 次日一早起床,坐星城回老家的班车,在高速公路上堵了一个小时,过正午才到家。匆匆到超市买些食物,扫洗屋子晒被子,吃顿年夜饭,听过别人家晚饭后的烟花爆竹声,看会儿手机信息,回复拜年短信,睡下。 半夜被跨年的烟花炮竹声吵醒,又回复几条拜年短信,又睡去。 第二天到各处过寿的亲戚家拜年露个脸,初二就收拾好锁门坐班车回校。 过年期间郡际班车少,抢到车票已是幸运。好在星城过年期间也有公交车,从车站到通大本也不难走。 刚下班车,手机响了。 是萧临打来的,说他就在车站,可以送王观回学校。 王观好奇地按萧临所说在停车处找到了萧临的车。 “萧师叔,这么巧?你不是回老家过年吗?”过年沾了些喜气,王观整个人精气神都挺不错,跟萧临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一点他乡遇故知的过度兴奋。 “回了。” 萧临穿了一套特别精神的新衣服,内里那件熨得整整齐齐,一点褶皱都没有,外面套了一件绒质的米色桔黑相间的外套,头发整齐简单地梳起来,整个人显得特别年轻有活力,又特别柔和。 “昨天回去吃个团圆饭,今天就飞回来了。” “哦。”王观在心里又把赚钱不容易说了一遍,“这么巧,你恰好在车站附近办事吗?你怎么知道我坐这趟车?” 萧临笑了笑,“看到你发的动态,知道你今天回校。猜你会坐这班车,不会太早,但尽量早。” 原来是分享的动态出卖了他。王观挺不好意思,心里默默地想以后不能再一时情绪就发动态。 他一个人过年,有时候会忍不住发点消息,一个是派遣无聊;一个是发些信息出来,自己一个人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就是别人要找失踪人口也有点线索,本是为了安全考虑,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分享范围也仅仅是他信得过的安全的人才可见,娄老师、师丈、同门师兄,萧临因为是大师兄的亲属,又接触过几次,所以也被划进了可见群里。 出了车站过红绿灯,萧临从包里拿了一个烫银祥云包装的礼盒递给王观,说:“新年快乐!新年礼物。” 王观顿了顿,缓缓接过来,说:“新年快乐……但是我没准备礼物。”他压根没想到在开学前能遇见几个活人。 “还有这个,压岁钱。”萧临说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青皮样式的红包,递给他,说:“岁岁平安,长贺吉祥。” 王观本能想要推辞,红包却已经塞在他手上了,带着萧临身上温热的气息。 看时正面描银画着仙鹤,底下用银字写着“岁岁平安吉祥如意”,正是服制人家过年用的“以青代红”的特殊制式的青色压岁红包,画工样式十分精致考究。 “我这么大了,不用拿压岁钱的。”他已经好几年没有拿过压岁钱了,而且年纪摆在那里,王观很是不好意思。但是要推辞吧,这种制式的红包别人也不能用。估计是萧临老家亲戚可能刚好有用的,萧临留了个心,想起要回星城来,星城刚好有个他,所以顺带也给他带了一个。 “要的。”萧临一边开车一边说:“过年嘛,吉利。”语气很是坚定。 王观无可推辞,只好收下,又很惭愧,跟萧临比起来,自己真是礼数十分不周到啊,一点也不细致啊。 “我也没想到开学前还能碰见人,我什么都没准备。” “嗯?什么意思?我不是人么?”萧临笑。 “啊?”王观听不懂他的语言逻辑了,说:“我的意思是说,过年的时候学校里面没人,我的同学啊老师啊都没回校,图书馆也没开,我自然遇不到什么人。所以也没准备什么送人的礼物。” “嗯。”萧临又说:“这么早回校,一个人呆着不会闷吗?有计划哪里玩玩吗?” “过年出门交通没那么方便,食宿又贵。不如在学校清净。其实也没到两个星期,我看看书,写写笔记,跑跑步,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萧临默了默,说:“也不找朋友聚聚会?” “我这个年纪的人大多已经结婚生子,人家自己有家庭的,朋友什么的就看淡了。” “我在星城也是一个人过年。星城很多很多单身年轻人都是一个人过年,反而会有很多聚会,也可以很热闹。” 王观默默点头,心想他们毕竟年轻人,不如自己年纪沧桑。又问萧临的近况:“你们剧组什么时候开工?” “初八。我初七就得准备回贝城。明天晚上就要回老家。” “除夕才放假?”王观想起萧临除夕发给他的拜年短信。 “嗯。” 估计是在星城有什么事要处理,所以大过年的赶过来,又匆匆赶回去。只是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这么巧刚好到车站附近。 萧临一直将王观送到宿舍楼下,停了车,问:“学校食堂也没开,你午饭怎么解决?” 王观看看时间:“有点晚了,我吃点从家里带来的年糕好了。” 萧临有点意外:“年糕?” 王观想起来,道:“你等一下,我拿两块年糕给你吧。” 说着将随身的包打开,从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子里扒拉出一个袋子,打开来,里面还有一层塑料袋,再打开,是几块红糖色的年糕,一面洒着花生芝麻。王观用外层的袋子拿了三四块出来,将里层的还剩三四块年糕的袋子绑好,递给萧临。 萧临接过来,看着王观又大小塑料袋整好,把包关好,终于说:“要不要一起吃午饭呢。或者你累了先睡一觉,我们一起吃个晚饭?我今天也是一个人。” 王观道:“我晚上还要看书……”想想自己这样很不厚道,说:“——那还是午饭吧。” 王观将随身包放下,洗了脸,萧临就在宿舍楼下车里等着他,两人去了一个特别有格调的饭店。 大过年的,来饭店吃晚饭的吃下午茶的都是一家子,倒是也挺接地气。王观瞧瞧四下金碧辉煌的,开玩笑道:“萧师叔,这一顿饭可不便宜吧?” 萧临笑着,有点调皮地比了个手势。王观的眼睛动了动,像在说“哇”,道:“还好还好。” 萧临道:“他们有做套餐活动的,人越多的套餐越划算。” 王观道:“那我们只有两个人,太可惜了。” “你要想人越多可能浪费越多,我们两个人精简节约,多好。” 吃了七八分饱,萧临又闲聊问他这几天有什么计划,忽又道:“我双亲明天会到星城来……他们想见见你。你明天可以抽出一点时间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王观顿了顿,大约猜到萧临今天是特地来接自己的。想是他们家生意或是别的什么出了些问题,需要一位运道师帮忙解决? “我时间当然没问题,但是,你确定他们要见我?” 萧临点头:“嗯。” 王观默然,想是自己上学期期末得了九十九分的消息被传出去了。萧临几次对自己这么殷勤,也实在不好推辞。 萧临的双亲都很高,骨架宽大,风度翩翩,贵气逼人。 萧临介绍:“这位是王观。这是我的母亲。”王观与他握手,听对方自我介绍:“幸会,我叫萧坤,乾坤的坤。” “这是我的父亲。” “幸会,我叫李悦,木子李,愉悦的悦。” 王观执晚辈礼。 萧李两人都天然有一种威严在身上,但是显见得教养极好,跟萧临的亲子关系也极为亲密和谐。看他们相处的模式,就可以猜想萧临从小是在双亲充足的爱之下长大的孩子。王观本来不太习惯跟别的家庭有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但一顿饭吃下来,全没有不适应的感觉,看他们吃喝,就仿佛再看一出温馨的家庭剧,很容易忘我。 等吃过晚饭,萧临送王观回校,车上王观才想起,叫他来干啥来着? 萧临的双亲面带红光,本来就是极有福气的面相,近来也不见有什么不如意的征兆。所以自己对于萧临“家里破产所以不得不进娱乐圈赚钱还债”的猜想破灭。所以萧临他们请他王观这个半吊子的运道师来做什么呢? 萧临开着车,显然心情很好,甚至还哼了两句小调。开了一段路,萧临问王观:“你觉得我双亲怎么样?” 王观想了想:“顺风顺水……如果真的有什么特别的事,大约半年后会有一件喜事。” 萧临笑道:“什么喜事?” 王观皱眉摇摇头:“我现在的功力,还没有办法光靠望气来准确测定是什么样的喜事。” “哦。”萧临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又问:“你觉得他们为人怎么样?容易相处吗?” 王观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老实道:“两位高堂都很和蔼可亲。” 萧临笑出了大白牙,“是吗?那就好……他们也说你是让人很想亲近的人。” 王观:“?” 萧临赶紧解释:“我是说,他们也很喜欢你。” “是么,谢谢。不过我好像没帮上什么忙?” 萧临笑而不语。 到了学校,四下一个人都没有,只隔几步亮着一盏路灯。及至宿舍楼前,才觉亮堂一些。萧临昨天就对这样安静的环境表示了担忧:“学校现在有保安当值吗?” “应该有安排值班。我们这栋楼留校的高年级学生会比低年级的学生要多很多。今天才初三,再过两三天,回校的人会越来越多的。而且你看,”王观指了指几个角落:“到处都有监控。你要相信母校的管理水平。” “嗯……”萧临踟蹰两下,要说不说的样子。 王观微微抬头看他,有点奇怪。 “嗯,没什么事。就是跟你商量个事。” 王观很意外:“什么事?” “以后能不能不叫我师叔了?让我觉得我很老。” 王观淡淡地笑了:“好哇——你吓我一跳,还以为什么大事。” 萧临也笑笑,道:“快回去吧,外面挺冷的。” 其实并不冷,雨水节气刚过,很暖和的。 王观跟他点头告别,刚走到宿舍楼前正拿钥匙,萧临忽然叫他:“王观。” 王观停下手,望向向他走来的萧临:“什么事?” 萧临走到他面前,目光闪烁,说:“假如,我要结婚的话,你会选择跟我结婚吗?我未婚、单身、没谈过恋爱。” 王观脑中忽然有了一个很狗血的剧本,宛如被天雷滚滚砸中脑袋:“你双亲对你催婚了?”所以临时拉我来当挡箭牌,不至于吧? 萧临默了默:“没有。” 没有就好。王观说:“我现在不会考虑结婚的事情。” “那恋爱呢?” “不会。”王观斩钉截铁地说:“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萧临默然片刻,然后说:“快进去吧,外面挺冷的。” “你也快回去吧,一会儿几点的飞机?” 萧临笑着说:“没事,我待会儿回到酒店就可以和双亲一起去机场了。” 婚事 第11章 婚事 假日一天天变短,回校的人员越来越多。王观留校的日子便一天天好过起来,从每天出入需要小心查看防火防盗,到食堂开饭三餐有了着落,到临近开学助教办公室的工作安排下来,就正式开启了新学期的生活。 新学期新气象,大模块课对阵法的要求提高了,一个再简单的基础阵法,练习一百次,肯定没有练习一千次得到的东西多。于是王观开启了非常笨拙的不断画阵法的日子。不断地练练练,画画画,画得他有的时候会看着阵线产生幻觉,觉得自己的天资被狗给啃掉了。 好在娄老师的大课依旧相对轻松。只是从这学期开始,他们要看的书变多了,多很多。有次他提着一大袋书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迎面遇上了元贺声。 元贺声这学期已经开始在外面实习,很少在学校里,所以两人见面联系得少了。 照了面,彼此都很开心。 只是王观急着赶去助教办公室点卯,元贺声则掐着时间到图书馆借书,所以只寒暄了两句,便匆匆作别。 仲春一过,曾工那边的工程就开工了,平均一周都有两三次外包抛给王观。王观一面要啃书画图,一面还要赚这外快,一面还要努力留出一些空白时间,给自己那现在还不确定是真的还是娄老师错觉的天才一些成长的空间——他需要一些空白时间来画一些并没有什么意义的东西。画画改改,涂涂抹抹,有的时候他也并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但他觉得挺好玩,挺新奇。那是抛开了现有的阵法基础理论体系,直接从经典理论衍生出来的一种新的阵法建构逻辑,尽管在当代正统的观点当中,他做的这些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是童真的,并不足以有任何意义。但王观喜欢,仿佛真的就像繁忙的日程中,找到了一点属于自己私人的、好玩的娱乐消遣。 时间分外珍贵,而更显得流逝飞快。上巳节小长假王观回了一趟老家。同门只道他清明小长假没有回家,这次回去要料理些事情。没想到王观在家里呆了两天,回到学校时,整个人明显沉郁了起来。 他原本少笑,每次言语间的笑意都是礼貌地笑,透不尽他眼睛里。这回了一趟老家,连礼貌的笑都少了。行止里掩不住浓浓的忧思。 期中以后的一天晚上,王观的社交圈动态中忽然出现了一条招租广告。招租的内容:结婚对象。 那时已经很晚了,住校的舍友们都已经回到宿舍,而动态的主人翁王观却还没有回来。师兄弟几个面面相觑,明知王观不是会开玩笑的这种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三十几分钟后,动态被删掉了。王观随后回到了宿舍,脸色很不好。 “七师兄……”冉大有喊住他:“还好吧?” “嗯。”王观点点头,笑道:“没什么事——我先去休息了。” 次日没有大课,王观原本处理完助教的工作之后就打算去图书馆了,娄老师叫他到办公室一趟。 娄老师这个学期更忙,除了正常的授课之外,极少能看见他。 “坐。” 王观规规矩矩在茶几边坐下。娄老板将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压好,才坐过来,细细端详王观的脸色,笑道:“怎么样?最近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王观不太明白。 “你昨天晚上发的那条动态我看见了。虽然你很快就把它删掉了。” 王观笑笑摇头:“没事了。” “那就是曾经有事?”娄老板望着他,微笑道:“如果你对我放心的话,其实可以跟我这个老师说一说的。” 王观失笑,舒了一口气,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您知道我老家那儿,其实是还比较古老保守的一个地方。当然我们也跟现代文明接轨,只是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一直被保留了下来。” “比如?” “比如,像祖宅这种带有很明显的宗法色彩的固定资产,必须是成年人才有继承资格。” 娄亘大概猜到了,“我知道有些地方,成年的标志是不是身体发育的成熟,不是行冠礼,而是必须结婚。” 王观点头:“对……而且必须是有子嗣宗法权的婚姻才算。”王观想了想措辞:“我有必须要继承的一套族宅,那是我从小生活的房子——虽然现在挺破。但我目前还不符合资格。前一段时间,我的老家那边传出消息,要修一条大路。您知道,涉及到拆迁问题,总会有许多利益纠葛在其中……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如果我依然没有祖宅的继承权,我的远亲以及附近的邻居,或者工程队,会将那栋房子拆掉,每个人部分瓜分一点,最后原来的那块地会成为我的远亲、邻居、或者公路的一部分。” 娄亘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正要给王观倒,王观赶紧说:“我自己来。” “虽然这样说也许很幼稚,但是……这样好像不合法。”娄亘说。 王观点头:“也许不符合写成条文的法令,但是可以操作。您知道,在落后的地区,没有亲人,没有势力,是注定要被欺负的。弱肉强食,是最原始最霸道的法则。而且平心而论,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欺负,他们可能只是觉得——我早晚是外人,像泼出去的水那种,他们只不过将不属于我的东西提前作了妥善的安置。” “如果你需要律师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介绍。”娄亘说。 王观说:“我考上三通的研究生,学校要求学生把户籍迁到学校里来。因为我读的是连读五年制的,所以学校才允许在一年内迁入。但是我没有家人,到时候一旦户籍迁出,就再也没有可以迁入的依据,比如父母,兄弟或配偶。户籍都没有了,按照我们那里的处理原则,基本上属于外人。最简单的办法是,我结婚,并且保证将来有一个跟我姓的孩子,让我的对象先把户籍随我迁入老家,等我毕业了可以随他的户籍迁回,这样他们才会没有话说。所以我才发了昨天晚上那条动态。” 王观笑笑:“一时之间,想找到一个结婚对象真的很不容易,尤其还是个假的。” 娄亘也笑笑:“找真的也许更容易。你知道,对有很多人来说,运道师是非常好的结婚对象。” 王观笑着摇摇头。 娄亘又问:“那你是找到了那个人?” 王观摇头:“没有。我大约是压力太大昏头了,才会想起假结婚这种昏招。老师,我为我曾经有这样的想法深感惭愧,这不是君子之道。现在我的想法是,我想在那个地方留下来,是因为我想留着与我的根源的缘分。既然这个宗法并不允许我这样做,也许这个缘分到了这儿就该斩断了。我们运道不是讲究任自然嘛——也许我还能得到一笔赔偿款也说不定呢。” 话已至此,娄亘拍拍他的肩膀:“你的事情,想清楚了就好。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记得来找我。” 王观点点头,便站起来行礼告辞。刚转身,娄亘又叫他:“照临。” 王观回头。 娄亘问:“为什么不请律师?法律站在你这边。” 王观低头片刻,说:“可能因为法律是冷冰冰的。但是在葬礼上他们握住我的手,还有过年的时候送我的年糕,是有温度的。”他自嘲似地、像不需要回答那样问:“我是不是很愚蠢?” 出了娄老板的办公室,王观觉得轻松许多。这么多天来压在他身上的看不见的石头被挪开了,天那么蓝、云那么白。 他觉得身轻如燕、步履如飞,蹦蹦哒哒地走向图书馆。手机提示有新消息进来。是萧临的:“我昨天已经回到星城了。有空见个面?” 王观想了想:“最近比较忙。” 萧临大概没想到他秒回,赶紧道:“我去通大找你。有事想跟你说。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的。” 王观想了想:“好,晚上图书馆散馆后见。” 萧临的头发更长了,高高绑着竖着。王观看着都有点替他觉得热——但这不妨碍他肯定他的优秀发质。除了电视里,他还没见过谁的头发能有萧临这么好看的。他比之前圆润了一点,看着更健康。看来拍电影比拍电视养人。 萧临的神情一直有些紧张,目光却坚定有神。王观不禁怀疑他拍的这部电影是当代职场剧,萧临演的是那种带着团队披荆斩棘干掉一个又一个竞争对手的终极赢家。 “什么时候杀青的?”王观寒暄道。 “大约有一个星期了,这几天在贝城跑活动。我跟你说过,只是你可能没看到。” “噢。”王观赶紧道歉:“对不起,前一段时间我遇上了一些事情,很多信息没顾得上处理。”这是真话。 萧临也没有说信或不信,忽然道:“你昨天发的那条动态,我看见了。” 呃…… 太丢脸了。 王观觉得丢脸极了。 “那个,是我手滑,发错了。” 萧临没有理他的透明谎言,说:“我可以,真的。” “可以什么?” “跟你结婚,真的结婚。” 王观看着萧临。刚过立夏,他今天穿着长袖的礼服,尽管也许那种礼服的材质是某种很高级的夏天穿着也不热的面料……但他的额角鼻尖密密地出了很多汗,脸也发红。 王观很尴尬:“谢谢。不过我不需要了。谢谢你,我先走了。”他要开步走,被萧临拉住手。 “我说真的,王观。我想跟你结婚。” 王观吃惊地挣开手,看着他一头汗,有些困惑,有些生气:“不要拿这种事情开我的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萧临立刻说。 王观觉得很讽刺:“你喜欢我吗?你不喜欢我,跟我结什么婚?” 顿了顿,他将自己的怒意压下去:“抱歉,我让你误会了。我不是那种把婚姻看成经济交易或某种合作的那种人。” 他再一次要走,萧临又拉住了他的手。 “王观……” 王观再一次轻轻挣开。萧临是个家世好,什么都不缺,从小在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他不明白萧临怎么会是禄蠹一样看中那种以经济或物质合作为基础,而不是真的爱为基础的婚姻呢? “我喜欢你,”萧临说,就像很多偶像剧里的经典对白:“因此想跟你结婚。” 王观默了默,“谢谢,我也喜欢你。但这种喜欢不是……爱人间的那种喜欢。” 萧临看着他,眼里的情绪很复杂。他的眼睛很漂亮。 王观想了想,说:“这样说或许因为我狂妄不够谦虚,但是,你是不是因为人生单薄不够厚重,所以把这种喜欢等同于婚姻了呢?所以觉得说,在你需要结婚的时候,我这样的对象就是你喜欢的那种人了呢?” “我很清楚,那就是。”萧临说。 “你不清楚。”王观说,“就这样吧。你……或者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或者过一段时间想起来,就会发现自己是心血来潮。我会忘了今天晚上的事情,这样我们还能做朋友。” 王观有些累,他很讨厌这种时候,非常讨厌。他呼口气,拍拍萧临的肩膀,无语地摇头转身走了。 他今天的运动量已经够了,晚上可以不用运动,直接回宿舍。 萧临跟着他,两人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萧临什么话也没说。到了宿舍楼下,王观回身跟他告别:“一路顺风。” 萧临勉强笑笑:“早点休息。” 秘密 第12章 秘密 王观休息得很好。一夜好睡,第二天按时起床。因为是周末,没课,也没办公室的工作,他的计划是在图书馆泡一天。洗漱完出门,刚走到楼下,有人喊:“王观。” 是萧临。 神奇的是他的长发剪掉了,换了一头很夏天的利落短发,穿着夏天的轻色衣裳、运动鞋,手上提着一个保温盒。 看见那个保温盒,王观条件反射地想起被元贺声的病号饭支配的恐惧。 萧临走过来,看看他,说:“早啊。” “早。”王观说。 庆幸天很早,早起的也大多是忙自己事情的学生,没有人围观萧临。萧临作为一位参加过公开选秀活动的身姿出挑容貌出众的公众人物,即使是在通大这种人才辈出的地方,在人堆里也极其容易引发关注。 “我给你带了早餐。”萧临说。 王观坚决地:“不用,真的,不用。通大的早餐很丰盛。” “我……自己做的……” 王观诚恳地:“不要这样,我很尴尬。” 萧临收回手,微微笑道:“其实我也觉得尴尬。” 王观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两件事。” 王观看着那个保温盒:“第二件?” 萧临摇头:“不包括这个。” 王观:“那你说吧。” 萧临问:“在这里?”他俩正站在宿舍楼的正门台阶边。 王观往边上挪了五步,站住,说:“在这里可以吗?” 萧临笑笑:“我以为会在食堂边吃边里面说。” 王观:“我不跟人一起在学生食堂里吃饭。” 萧临点头,吁一口气,“第一件,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忽然发那一条动态。你有喜欢的人,想跟他结婚?” 王观摇头:“不是,因为我家里有皇位要继承。” 萧临愕然吃惊地看着他。 王观笑道:“开玩笑的——你怎么连这种玩笑也信?不过我真的有一个房子要继承,但是按照我们家族的规矩,我必须已婚、而且保证将来至少有一个孩子跟我姓、我有能力传承我们家族的香火,这样我才有房子的继承权。给我的期限所剩不多,虽然那不是皇位,只是个又破又旧的土房子,但是是我跟我家人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我不想因为我自己不争气,连这最后的念想也没了。所以我需要在短期内找一个人假结婚,在我从三通毕业可以迁回户籍前先把他的户籍迁过来稳住,弄一份假的孩子随我姓的保证,坑蒙拐骗怎么都好,先把房子拿到手。我没有在征婚,我在找一个假结婚的对象。” 他将两手一摊:“就这样。” 萧临默然片刻,问:“那为什么现在不需要了?” 王观说:“因为我在挣扎了很久以后觉得它不符合我的道。” 萧临看着他。 王观说:“我不希望自己去做坑蒙拐骗的事情。不管我经历了什么,我不希望我成为这样一个人。我不希望我的人生的下半场,用这样的事情开局。这是我对自己的信念。” 萧临默然良久。 王观问:“第二件。” 萧临郑重道:“能给我一些时间吗?我想跟你好好谈谈,一两个小时,在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坐下来面对面地谈。” “谈什么?” “我跟你结婚这件事。” “萧临,”王观斟酌着说:“你知道,一个人如果不够成熟、思考幼稚,别人是没有责任和义务去告诉他错在哪里的,因为这很容易得罪人。因此双亲才会承担教养的主责任,因为只有他们才不会担心得罪自己的孩子。” 萧临点头,坚持道:“我需要这些时间来跟你开诚布公地谈谈。请你给我一次机会。” 王观点头:“你保证不跟我反目成仇。” “我保证,绝对不会。” “时间我可以给,机会你还是不要乱想了。” “什么时候?” “你最近不用工作吗?” “我觉得这件事更重要。” “那尽快吧。”王观从脑海中确认了下计划表:“明天晚上七点至七点半之间,具体什么时间取决于地点。我会吃完饭后过去。地点由你来定。必须是公共场所。” “鸿雁路有个雁字茶楼,你知道吧?” “我知道在哪里。” “就那里可以吗?” “好。那明天晚上七点半在那里见。” 周日曾工带着王观上施工地,耽误了一些时间,往城里赶的时候差点迟到。雁字茶楼从外面看就是那种很高级的商会场所,王观被引着去找萧临,一路上但见金砖铺地,各种高级的绿植假山、潺潺流水。 萧临定的包间在小阁楼上,用两面大牡丹屏风隔开,一面靠窗,一面隔着假山水池,远远地坐着另一桌客人。见王观来了,萧临起身给他拉椅子。 “谢谢。”王观说。 萧临今天穿着一身商务正装,从头发到脚尖都金光熠熠、一丝不苟。他从侍应手上接过热毛巾,递给王观:“擦擦脸。” “谢谢。”王观急着从工地赶回来,灰头土脸的,刚才去洗手间洗了洗,还是有些狼狈。用热毛巾又擦了脸擦了手,这才觉得好些。 “没来得及吃饭吧?吃点什么?”萧临问。 “好,你帮我点些。” 萧临点了几样点心,侍应退了下去。隔间挺大,剩下他们两个人,只知道对面屏风里也坐着客人,但是看不清脸,也听不清他们说话,只听得见假山上安装的木制水轮导水的声音。 “你还请了别人吗?”王观问。 萧临给他倒水:“没有。蜂蜜水,你能喝吗?温的——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时间。” “谢谢。”王观喝了一口水,不是很甜,清润解渴,开玩笑道:“我看你这阵仗,好像要谈一笔泼天大的生意一样。” 萧临也笑笑:“我先是当了几年医生,后来在投行做了几年,还算成功地谈了几笔生意——我现在很紧张,所以只能按照原先的成功经验,先把成功的装备装备下。我知道性质不太一样,但是我在争取自己给自己最大的鼓励。” 王观无言以对。 菜很快上来了。王观吃了个包子、几个饺子、一小碗汤,萧临只吃了一小碗粉,显然没什么胃口。 王观其实也没什么胃口,他只是饿,虽然吃了几样东西,但是全没吃出味道来。他觉得他们俩像两个考前焦虑的考生。 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菜很快撤下去了,上了茶。喝了两口,王观开口:“说吧,由你开始。” 萧临开门见山:“为什么不考虑跟我结婚?我哪里不好吗?” 王观说:“你昨天答应过,不论我今天说什么,都不会记恨我的。” “嗯。” “那我直说。说错了,你一笑置之就可以。” “嗯。” “你挺好,但是你不是真的如你所说,想要跟我结婚。” 萧临默了默,说:“可以说得具体一点吗?” 王观呼一口气,说:“为了防止你记恨我,我尽量说得全面一点,而不是显得在挑你的刺。你有钱,有幸福的家庭,有权势有地位。我并不觉得我们有哪里匹配婚姻的地方。即使在相亲市场上,也不会有人把你这样的相亲对象推给我。这点你赞同吗?” 萧临不置可否,“你接着说。” “两个人生长的环境不一样,工作不一样,爱好不一样,跟外界沟通交流的方式、生活在一起需要磨合的东西也不一样。你有考虑过这样的情况吗?你能为婚姻付出什么?我认为这是每一个考虑过婚姻大事的人,都应该考虑的基本问题。” “嗯。” “如果今天你是我的相亲对象,我会问你,你有多少存款?什么收入水平,结婚后我们住哪里?孩子跟谁姓?家务谁来做?家庭储蓄和理财怎么打算?你家里什么人?家族有什么人?有什么兴趣爱好?有什么不良嗜好?生活观是什么?我要考察你的人品高低优劣、责任感、情感表现。相亲为什么总有这一套流程,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些琐碎的问题的背后都在考验婚姻会不会幸福。” “嗯。” “不用进入相亲市场的人,也许很幸运可以遇见彼此相爱的人,他们可以一起克服这些约定俗成的一个个规矩,然后说一句去你大爷的,过得比那些按这些死规矩来的人活得自在幸福。但我认为,就我的条件而言,遇到一个真心的、毫无保留喜欢的人,那是很难得的,概率不比中彩票头奖低,而要两情相悦,还要一起携手走下去,更难。” 王观说到这里,很认真地看了一眼萧临,说:“萧临,我知道说你人生单薄不够厚重,只是我的片面想法。但是,我真的一把年纪了,我经历了不少事情,我不像你们年轻人那样,对感情抱有鲜活的、热烈的憧憬。如果人生真的是一段旅途,我差不多应该已经走到一半了。路上遇见再美的风景,再夺目耀眼的宝石,我也会很快将他们看成沧海桑田。你可以简单地说,我老了。 你说你喜欢我,我其实大约感觉得到。我虽然没有过什么恋爱经历,但毕竟年纪摆在那里,说不懂是在说谎。但那种好感跟看见一个有好感的陌生人没有什么不同,喜欢等于不讨厌,仅此而已。 你了解我吗?我觉得你并不了解我。我有什么特别讨人喜爱的地方吗?我也觉得没有。既然这样,爱又从何谈起呢?没有爱,婚姻又从何谈起呢?当然我也见过很多盲婚哑嫁的幸福婚姻,要么是双方性气相投,要么是愿意为彼此做出退让妥协,我不否认,那也是一种幸福。 但是总得来说,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不但感情上不了解彼此喜欢不喜欢,连最基本的家庭情况都彼此不相了解。从人际层次上看,我们可能属于比普通朋友更高级一点的关系。但是萧临,我觉得在这样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你跑来跟我说想跟我结婚,真的是幼稚的、不负责任的,对我非常失礼的行为。 我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初衷是什么,是觉得我是一个运道师,对你或你的家族肯定是有好处的,与其跟一个白丁结婚,不如跟一个运道师结婚来得划算?还是觉得结婚或离婚的成本对你来说微不足道,今天结婚了,明天不高兴就离婚了,反正婚姻自由,无所谓?我不知道,我能想到的理由,就是你根本没有具体考虑过这些问题,你任性了,你觉得你喜欢我就是天大的理由了,在这个问题上缺乏对现实的成熟的思考。” 王观端起水杯喝水,做了总结语:“——这就是我想说的。” 萧临很严肃,他也喝了一口水,笑道:“你这么说,其实我还放心了一些。我以为今天是来接受教育的,我要因为自己做过的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接受审判来了。” “那我解释得够清楚了吗?” “我理解的核心思想是:我们对彼此了解不够。是这样吗?” 王观犹豫片刻,说:“可以这么说。” 萧临语气和缓地说:“我了解我自己。我知道婚姻是什么。我也没有任何的歪心思,比如贪图你是运道师或者别的东西。我赞同爱是婚姻的基础。我记得你曾经说过,结婚首先要两情相悦,其次父母之命门当户对。我的双亲正月里你见过了,他们知道我的想法,他们也同意并祝福我。” 他想了想,说:“具体的细节流程问题……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双亲你见过了,他们各有两三个兄弟。我跟同辈的堂表兄弟感情都很好,家族感情和睦团结。经济上,我自己有一笔小积蓄,除了现在我的演艺事业花掉了一部分,只要不乱花钱,应该足够新的家庭未来五年的开销,此外还有一些投资项目,管理得当,收益也足以支持五年的开销,如果我现在的事业成功的话,在未来三年之内,我的收入也会有所增长,所以经济上即使做最保守的估计,应该没有问题。我在星城买了一栋房子,足够一个小家庭居住。家务方面,我会做饭,会做清洁,自理能力完全没有问题,我想即使是一个家庭之中,我的能力也足以负担家务,家务谁做这个问题……我没有特别想过。人品方面……我没有不良嗜好,吃喝嫖赌抽等等都没有,没有欠一屁股债,生活挺健康,洁身自好,别的方面我就不好评价自己了……我尊重另一半的工作和生活,兴趣爱好和私人空间。还有……孩子跟谁姓的问题,我没有特别想过。我双亲两边的亲人,孩子都是一边一个。我可能从小就默认以后我也这样的。还有什么是我应该交代的吗?” 王观笑了:“没有。你不用给我交代,我没有让你给我介绍这些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想过跟你结婚这件事。” 萧临喝口茶,想了两次,咬咬牙,把嘴边的话说出去:“既然你不讨厌我,那为什么不想想呢?至少,它可以让你有机会继承那个对你很重要的屋子。” 王观默了默,说:“其实如果不是房子的事情,我个人从来没有结婚的打算,因此也没有恋爱的打算。我……” 他踟蹰片刻,忽然换了说话的方向:“我没钱,也没家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过得没有那么好。我考上了通大是我这几年在努力做的事情,我很庆幸,这把年纪了,还能重回校园。我每天都很努力,以此为新的起点,开始新的生活。爱情和婚姻当然很美好,如果有的话那是我的幸运。但我现在已经对爱情跟婚姻不敢抱有幻想了。如果可以,我觉得一个人也挺好,就像从前那样,或许会比从前好很多,因为我会有更高一点的收入,争取一份体面一点的工作、生活在文明一些的人群中。这就是我剩余的人生规划。” 萧临看着他的眼睛,像看进了他的心里:“有一个原因,你回避了。你刚才要说什么?我能知道那是什么吗?” 王观刚刚差点一时口快就说出来了,于是坚决道:“不能。” 萧临思索片刻,下定决心,说:“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除了我的双亲和我自己,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王观摇头:“不,我不想知道。” 萧临说:“考虑一下,我的那个秘密跟你、跟我们今天的话题有关。而且我可以猜到你的那个秘密也跟今天我们的今天的话题有关,跟去年刚开学你遇见大有时手上的假的绷带有关。” 王观无奈笑道:“你那时候就看出来了?” 萧临也笑:“不要忘了我曾经是一名真正的医生。” 王观叹口气。 萧临说:“我的那个秘密,是我们家的运道先生告诉我的。那年我刚七岁,而他年纪很大了,胡子头发花白。我不知道按你们运道界里算的话,他是什么辈分,但是从我有记忆的时候,他就是我们家族的专职运道师,我们家所有人都很尊敬他。所有他说的话,我们也很尊敬,而且那时候他快要去世了,这相当于是他的临终前对最后一次对我们的建议,或者说嘱托。他说,”萧临深吸一口气:“他说,我天生命格缺了一块,所以要小心,不要乱谈恋爱、乱结婚,等我生命中对的那个人出现,我自己自然会知道。但是只有那一个人,错过了就没有了。” 他说完,看着王观:“是不是很匪夷所思?” 王观点头:“如果不是我看过一些运道历史资料,好像有一点点印象,我会觉得你在编一个骗人的童话。” 萧临点头,“所以可以说说你的秘密吗?” 王观问:“你相信那位运道师说的?” 萧临说:“我不知道。我不像长辈那样,唔……那么看重这个。我只知道,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结婚,包括恋爱。” 王观:“……” 萧临挑挑眉,“我没有溜嘴炮的意思——你可以说说的你秘密吗?” 王观:“哪怕它会打破这个预言?” 萧临:“我说了,我没有那么看重这个。” 王观:“你可以这样想:那个人并不是我,我只是道开胃前菜,是你的错觉。” 萧临:“我没有办法穿越时间回来告诉我我现在的感觉对不对,所以我现在也很紧张。但是我现在的感觉,它是真实的。” “我不想打击你。如果你坚持要知道的话,也许这个秘密和那个预言连到一起会打击到你。” “你说吧。”萧临神色肃穆,“我猜是关于个人身体健康方面的事情。” “是。去年,年初吧,修订了残疾人相关的法律认定。按照这份认定,我是残疾人,尽管是最初等的。” 萧临严肃地看着他。 “我有碎骨症,你是医生,你知道碎骨症吗?” 萧临不显得十分吃惊,也没有难以接受,只是非常严肃地点头。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早该知道的。” 王观说:“我的骨骼十分脆弱,不能承担任何重力……也,无法承受怀孕期间骨骼错位,所以我虽然生育能力健全,但是不可以怀孕。我的手臂,甚至不能承担稍微长大一些的婴孩的活动重量。你刚才说,在你们的家族里,孩子都有跟双亲姓的情况,但是不管他们是跟谁姓,他们都是跟生母姓,而不是跟生父姓。我此生注定只能当孩子的生父而不是生母,那么在传统习俗中,注定我在孩子的冠姓中没有发言权。我甚至不能很好地担任一位父亲的角色。在生活中,我会遇上各种各样的你想象不到的麻烦。上个学期,文学院的校友只是把我轻轻带倒,我就骨折了。骨折是我随时随地会遇到的危险,是我随时随地有可能遭受的苦痛。虽然我因为自尊心,拒绝申领残疾人证明,但是现在连社会大众都公认,这是一种残疾。” 王观顿了顿,将自己已经有些高亢的情绪往下压了压:“所以我说我不打算结婚。因为我没想过以别人的负累活着,也不觉得世界上有谁有这样的责任和义务来包容我。但是家人是一定要相互包容爱护的,不管遇到什么,永远不离不弃。我难以想象一个正常健康的人要有多爱我,才会舍弃过上健康平凡日子的机会跟我一起淌进这趟水里。或者他也可以完全不在乎,因为毕竟痛在我身上,无法有我自己的孩子也是我的纠结——但这样的冷漠我是难以接受的。” 王观将水杯里的水喝完,说:“这就是我的秘密。我在好几年以前就认清了这个现实,虽然偶尔遇见了喜欢的人,自己也会存在一点不甘心的幻想。但我知道那只是幻想,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现在我告诉你,你应该清楚,即使你真的有那么一个命中注定的人,你大富大贵,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我。如果硬要说是我,你将它跟你的预言放在一起,是不是也会有一种‘我的命不应该是这样’的背叛感?” 萧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王观觉得谈得差不多了:“萧临,你还很年轻,未经离丧,生活充满朝气。我也有你这样的时候,但后来我的生活中积了厚厚的污泥,所以我有时候觉得我人生厚重。但你终生都未必会有我这样的时候,你的人生厚重,在于你会积累厚厚的黄金,是另一种厚重。每个人的人生本就是不同的,不是都可以拿来作比较的——我只是在用我的人生体系来解释这些,不是因为我骄傲狂妄到觉得有资格对你评论什么。” 萧临长长舒了一口气,说:“假如不考虑这个原因,没有这个问题,你当下会选谁作为结婚对象?你应该想过这个问题很多遍。” 王观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萧临能想到这层。他老实道:“我会选一位跟我一样家世清白的运道师。” 萧临笑道:“结果你还是没瞧上我。传闻中运道师因为前途无量都很骄傲,即使是你王观也不能免俗。” 王观也笑笑,有些无奈。 他以为今天这场坦诚的、苦心孤诣的、冒着被萧临视为攻讦仇人的谈话到此为止,已经成功完成了它的使命。于是他整理下随身的背包,作出谈话终结的意思。 萧临那边也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也整整东西。 就在王观觉得可以起身走人的时候,萧临开口道:“请你再认真考虑一下。即使你并不喜欢我或者你觉得我配不上你,至少这次你还能拿回你珍惜的那个家。我的态度不变,我会一直等到期限满为止。” 定亲 第13章 定亲 乡里给出的期限在五月初,在暑假前半个月。 离雁字楼的谈话已经有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里,王观的心情像是一个面团一样,每每觉得已经把它揉圆了,老家的一个电话打来,或者萧临的一个信息发来,他又花死力将这面团揉乱得不成样子,又再重新揉圆成团。 挨挨乱乱地,端午小长假来了。 放假,没有理由不回去。 要,也得有个交代,不要,也得有个表态。 王观呕心沥血地连日熬着夜,感觉自己都要熬得吐血了——依然没有熬出回去或不回去的勇气。 假如没有跟萧临的那场谈话就好了。 但是舍弃,又有割心之痛。 萧临每天都无知无觉地给他发信息。他人在贝城,每天都在赶通告,表演或者参加综艺之类的。不知道他究竟忙不忙,总之他每天都能给王观发信息。也没说什么,就是类似于吃饭了,在干什么,我在哪里干什么之类的。 王观每次看见他的信息,都会加倍地想呕血。恨不能端午节快点过去,暑假快点到来。 端午当天的班车车票原本已经售罄了,就在王观喟然长叹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候,忽然又开始出售加班车票。 回,还是不回,是个问题; 回了,一张票,还是两张票,是个问题; 一个人回了,说要不要房子,还是个问题。 不如不回罢! 端午节的南方,即使是早晨八点多,太阳就火辣辣的。王观走到一颗树荫下,拿起手机,看着萧临的头像,沉默。 这时手机忽然响起来了,很突兀,把王观吓了一大跳。 是萧临打来的。 王观接线:“喂?” 萧临的声音,喜气洋洋的:“王观,你转身,回头看。” 王观回头,看见穿着白衬衫的萧临,正挥动着长长的手臂,走在十步开外的树荫下,向他露出大白牙笑。 走近了,萧临说:“我正要去你们宿舍呢,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你。你在这儿干什么?”没走两步,劈头望见学校的车票代售点,“买车票?买了吗?” “没买。现在都是网上订票,这个代售点早就取消了。” “也是。你回去吗?” 王观很沮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回去吧。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先回宿舍,你收拾一下东西,然后去我那里拿一下礼物,我们就可以出发了。我们自己开车,走高速,就算今天堵车,两三个小时也能到。” 王观看着他。 萧临也看着他,睫毛下隐隐地带着期盼,语气微微带着恳求:“回去吧?” 太阳火辣辣地,像是要把人的理智晒干一样。 王观像木偶一样微微地点点头。 萧临在宿舍楼下等了约有一刻钟,王观就下楼来了。他也换了一身夏天的白衬衫,黑色裤子,白色运动鞋,背着黑色的随身包。 萧临撑着遮阳伞,兴高采烈地接着,又将随身包接过来。两人走到停车处,主副驾分别上了车。 萧临的车里提前开着很足的冷气。王观一进去,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萧临将王观的包放好,又从后座上拿来一件外套,说:“要不要穿上?” 王观摇头。 萧临将副驾的玻璃放下来,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忽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王观机械地看着他。 萧临说:“我刚才在宿舍楼下等你,真的好担心你给我打个电话,说不下来了。” 王观努力扯出一个笑。 开了半个小时,驶进一个小区。道路两旁的路灯上、栏杆上绑着端午节的五色彩带,写着端午快乐之类的吉祥词汇,落款:洛川别墅。 往里开了一会儿,停在一处院外。 萧临一边解安全带,一边说:“我刚才赶着去学校,礼物是我网上订的,叫同城快递送到家里。走吧,上去拿礼物。” 王观没动。 萧临的动作便也跟着迟滞了。 他很紧张,他的表情、他全身上下的肌肉眼见崩得很紧。王观瞬间有些不忍,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好啊。”萧临露出笑容,说:“那你在这里等我,要是坐累了就下车走走。” 王观点头。 萧临下车,没多久,就提着大袋小袋装后备箱,又提着大袋小袋放在后座上,再提了一次,却是给萧临的:“路上吃的,饮料和小零食——还有这个。”萧临不知道哪里变出了一副墨镜,“副驾上其实也很晒的。” “谢谢。”王观说着接过来,零食的袋子捏在右手,墨镜捏在左手,就不动了。 萧临见了,自己系好安全带,拿出手机给他,说:“你输一下老家的具体导航位置吧。” 王观接过来,仍旧是一手袋子一手墨镜,在手机上找好了,递给萧临。 萧临接过来,只听那导航声音道:“……导航开始,目标位置,泽州神乐县百善里中心广场,距离……” 萧临将手机放好,戴上自己的墨镜,发动车子。 高速公路上不堵。路程将尽,萧临将车子拐进服务区,说:“下车休息一会儿,去个洗手间,你去么?” 王观摇头。 萧临便摘了墨镜下了车,过了一会儿回来,带了两个热乎乎的粽子。 “吃粽子吗?” 王观摇头。 “那我吃了?我早上还没吃东西呢。”一边拆开粽子,一边朝王观道:“袋子里面有饮料,你帮我拿一瓶。” “哦。”王观这才松开一路上攥着的袋子,才觉得手上都被袋子勒红了。看袋子里面,是五花八门的各种零食、饮料,“你要哪一种?” 萧临说:“最小的,金色罐装的,功能饮料。” 王观找出来,递给他。见萧临一手拿着粽子,便替他拉开拉环。萧临道了声谢,接过去喝了一口,说:“这粽子味道真的不错,你不要尝尝吗?” 王观摇头。 萧临塞给他:“吃吧。虽然我知道你早上吃了早饭,但是咀嚼有助于减轻紧张感。” 王观便只好将手上攥着的东西放在中控台上,拆粽子吃。车子开出去后不久车里的玻璃就都关上了,王观一直没离开过车里,在冷冰冰的空调里呆着。这时忽然摸到了热乎乎的食物,竟真的有种异常的暖心感。 萧临先吃完下车洗了手,等他擦着手往回走的时候,望见王观从车上下来,他松了口气。 王观洗了手洗了脸,回到车上,萧临给他递了一杯热饮:“刚买的,不加糖。” “谢谢。”王观接过来。原先他放在中控台的那袋零食被挪到了车后座,只有墨镜还放在那里,“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加糖?” 萧临笑道:“观察来的,我是医生。虽然是以前的事了。” 王观笑笑,这次没有笑得像哭一样了。于是萧临更松了口气,说:“一会儿见到长辈,我该怎么说我的工作呢?我知道很多地方的老人家,对艺人工作不太理解。我说我以前是医生,现在自己做些小生意?” 王观想想,说:“就说你做生意吧。” “会有人认得我吗?” 王观想想:“不知道,小朋友们可能认得你。你怎么进娱乐圈都没有改名字?” 萧临笑说:“会开我的玩笑就好。你这一路沉默的,快把我吓到了。” 王观笑笑。 萧临说:“别紧张,有我呢。” 王观又笑笑:“等你走了一圈,再做决定吧。如果你后悔了,立刻告诉我。” 车子开到中心广场,萧临关了导航,在王观的人型导航下拐了三四次,停在一个土瓦建的院子前。下了车,地上长满野草,其间隐着几处家禽的排泄物。院子两边的围墙都拆了,只空剩一个院门。旁边紧挨着盖了一栋五层高的新楼,一个白发的老人家正蹲在门口洗艾草叶,直愣愣地看着萧临,片刻后瞧见了刚下车的王观,嚷了一句什么。 是方言,萧临听不太懂,跟星城的方言有点像。萧临猜大约是问候王观回来的意思。 王观回了一句话,跟萧临说:“邻居。” 萧临便从车上拿下来一个蓝色袋子,放到老人家的水盆边,说:“送给您老的礼物。” 王观站在他旁边翻译了一句。 老人家唏嘘地说了什么,又往屋里喊人。一会儿蹦蹦跳跳跑出来一个孩童,说的却标准的官话:“什么人啊?” 萧临向他笑笑:“你好呀!” 孩童害羞的雀儿一样飞进屋里。 王观带着萧临往里走。只见一栋两层高的土楼,一楼的外墙已经剥落,直接可以看见黏土碎瓦;二楼尚且瞧得出外墙是白色的,出挑的木栏因为年代久远,油漆都剥落了,瞧不清楚原来的颜色,乌瓦上高高的飞檐长挑,隐约有当年的气势。 一楼的大门是黑色的,也落了漆,斑斑驳驳,中间红色漆出来的一副对联,当中各贴着一张白色的方块纸。门上看不清颜色的两个狮口圆环,套着一把铁链锁。 王观拿钥匙开了锁,推开两扇大门。 门里面很阴凉,意外地居然没有多少潮气。阳光从正厅当中的天井里射进来,微尘仿佛是岁月的使者。 “放门口吧。”王观说。 萧临便把礼物放在门口。 客厅左右两边罗列着两个房间,房间中间各有一个长廊洞门。往西边的洞门里走,靠北是间厨房,打开门,是一口大灶,旁边罗列着各式各个时代的小灶,以至于最近的电磁炉、冰箱、电水壶等等。靠门是一个大水缸,足够装得下萧临和王观两个人,上面引着自色的塑料自来水管,边上是一个木制彩色花鸟漆的大厨柜。退出厨房,对面是间较小的房间,放着一些旧家具杂物,锄头簸箕镰刀喷雾器等农具。 “这里以前是柴草间。”王观介绍说,“那两对是马桶。”萧临看见了角落里放着的一对木漆桶和一对黑塑料桶。退出柴草间,长廊尽头是一扇门,打开门,是邻居的围墙。 回到客厅,东边的洞门尽头一间是装着抽水马桶的厕所,一间是装着自来水的浴室。只是没有门,只有一堵留着窗户的墙。 客厅最北的是一面瓷砖照壁,瓷画着一棵迎客松,底下两只白鹤。木制台阶绕着照壁后而上,照壁旁边又是一个门洞,走过去是扇门,这次是正经的后门。打开门,引入眼帘的,是邻居的围墙,围墙上的不锈钢铁刺在阳光下格外夺目刺眼。 王观将三个门都打开了,又带萧临上楼。 楼上两个房间,只有一个木质大门,木板搭的阳台,走上去会晃动,咯咯地发出声音。 看了一圈,两人回到楼下客厅。 客厅的东面墙上挂着一面大镜框,刊着大大小小黑白彩色的照片,旁边三个小镜框,两个青年人,是黑白的照片;一个老人,是彩色的照片。 “我的双亲,和祖父。” 萧临端详了片刻,微笑说:“你跟他们长得不像。” 王观微笑:“小时候大人都开玩笑说是垃圾堆里捡回来的。” “你小时候的照片呢?” 王观指着大相框里面一张四五岁穿着大裤衩子花点衬衫的孩子:“唯一一张,最小时候的,我都没记忆。那个时候我双亲还在。好像也差不多是这个季节拍的。” 是站在一个客厅里拍的全身照,只是拍照的人显然站得远了,画面上只见一个头发短而蓬的小孩弯着手臂在吃什么,连五官都看不清楚。 萧临在大相框里面继续找,在角落里看到一张小孩少年的合照,“这个是你,是吧?”他指着前排的一个背着手笑得灿烂的孩子:“跟现在长得好像。” 王观笑道:“是啊。我都忘了还有这张。” “看样子有五六岁了?” “嗯,我记得是差不多是上幼儿园那年拍的?七八岁?当时邻居一位大哥买了相机,就喊附近玩的小朋友都过来拍合照。那个年代我们这里相机还是稀罕物。” “很可爱。” 萧临还要细看,门口人影闪动,一个人探头张望。王观喊了一句什么,那人走进来。 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个子不高,瘦瘦的,看着精神挺好。 那人跟王观说了两句话,那眼睛直直地打量萧临。 王观跟萧临说:“这是我堂伯。” 萧临向他点头致意。 堂伯开口:“我的曾祖和啊观的曾祖是堂叔侄。都是一家人。这关系年轻人你懂吗?” 没想到说得还是官话。 萧临笑道:“王观跟我说过。” 堂伯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你是小观同学?今天来做客?” 萧临笑着说:“王观是我对象。今天过来拜访家里。” 堂伯脸上现出吃惊,像是在演的:“对象?真的?” 萧临说:“真的。” 堂伯又用方言跟王观说了几句话,然后匆匆走了。 萧临问:“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快到正午了,他得回家打井水煮艾草水洗澡。端午节这天正午的井水,我们这边有讲究。” 萧临点点头,刚坐下,门口人影闪动,进来的是刚才在门口洗艾叶和鸭蛋的老邻居,手上拿着一把草业。 王观跟他说了几句话,送他出门。 “来送艾草给我们的。”王观将那边草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我去抽点水,把到处稍微擦擦,不然太脏了。” “抽水?” 王观往厨房去,再厨房的门边打开电闸总开关,再将边上的一个白色闸刀推上去。屋子的某个角落就发出了嗡嗡的抽水声。十分钟之后,王观将闸刀拉下来,到家里各处的水龙头去放水,等水流干了,再推闸。如此三次,水塔里的水才算干净。两人收着放出来的水洗了地板,又擦了客厅的几副桌椅,把房间的一些用具都搬出来擦洗晒太阳。 期间不断有邻居亲戚过来送吃的,有时候王观人在厨房,只有萧临在前厅,来人能说官话的,萧临便跟他说几句话;不会说官话的,彼此打个手势。过节下的,好像每个人都忙,都没有久留。等两人清完水塔的水,客厅的桌上已经摆满了吃食,炒面、饺子、扁食、金黄的端午蛋、粽子,还有种种萧临不太认得的小吃、糕点,有的是用一次性碗装的,有的是用自家的碗装的,粽子是草叶绑了提过来的,蛋是用塑料袋装的,有的糕点是垫着粽子叶送来的。 “这么多,我们两个人吃不完啊。”萧临说。 “知道我这里多了个人,可能多送了一些。不收也不行。”王观说:“你饿了吗?吃一点。” 萧临愁:“吃不完怎么办?” “没事。”王观说:“吃不完,我们晚上走的时候打包送给邻居,他们可以拿去喂鸡喂鸭。不过这点粽子、蛋,能带走的得带走。” 王观将那些可以带走的放一边,必须吃的放一边,又到橱柜里拿出一次性用的碗筷,用烧开的开水烫了,给萧临一副。 两人打扫了快两个小时,都有些饿了,吃了不少。吃完王观看看时间:“你要不要午睡一会儿?这个点,人家家里都午睡的。”他想萧临赶红眼航班回来,又接着开车,肯定该累了。 “你呢?”萧临问。 “我也要午睡。不过你先睡吧。我们这里夏天没空调的人家都直接睡地板。铺个席子就能睡。” 他将纱帘找出来,跟萧临两人将纱帘挂在大门,又将晒好的竹席和一方薄被单铺好,说:“你先睡吧。我们这里夏天中午热,客厅反而是最凉快的。所以不奇怪。就是有点硬,委屈你眯一会儿。” 萧临看看时间:“我睡半个小时,然后你来睡、” “嗯。” 萧临其实很累,撑着一口气,一沾到枕头就沉沉睡过去。 等他醒来时,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王观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头枕着手臂,趴在桌子上也睡着了。 萧临看手机,闹钟响了又被关了。 他轻手轻脚站起来,喊王观。王观慢慢转醒,整个人晕晕乎乎的。 “你去地上睡一会儿吧。”萧临轻声道。 王观看看时间,说:“不用了。”一边站起来,揉着手,“幸亏才睡了一会儿,再睡下去不知道会不会骨折。” “麻了?”萧临问,一边伸手来给他按摩手臂。王观半眯着眼睛,要有些头晕,站了一会儿,才去收拾洗脸。 两人洗脸整理一番,便开始去挨家拜访王观的族亲。萧临不懂方言,听他们的神情,总是猜个大概。王观往往说两句就不怎么爱说话了,于是族亲家里有年纪较长的,便来和萧临说话。见萧临谈吐文明,有的先存了几分喜爱;有的举止多爱强力的,看见萧临那辆车,就先收敛了几分;也有老人家年纪近百坐着轮椅的,萧临便拉着手和他说话,王观在一旁当翻译。有一位直话的长辈问:“你跟啊观的事什么时候办?不要学现在的年轻坏人,合着伙来骗我们啊观。他家里虽然没人了,但什么事,都还有我们亲戚出面,不是让你们小瞧的。” 年长的官话都说不标准,但毕竟说的是官话。萧临听懂了,说:“啊观现在学校还没放假,还有期末考核。我想再等半个月,他们学校放假了,再请我的双亲一起过来说亲。” “要来说亲啊,什么时候?” 旁边有人提醒他,萧临又重复了一遍:“当然要的。我的双亲到时候会一起来。等暑假啊观放假了就过来。” 那长辈又道:“你双亲还没来,有些话我得先说清楚,声明好了,不要到时候你双亲是长辈,没说对,误会了不好。啊观是要留在家里的,不是跟你到你家里的。这个你知道吧?你开再好的车,赚再多的钱,将来孩子还是要跟啊观姓的。” 萧临道:“这个我跟啊观商量好了。将来孩子肯定是有跟啊观姓的。只是我也是家里的独子。不过我双亲不太看重这个,我们只要孩子们健健康康,教养得好,不管姓什么,都是我们的孩子,都是福气。” 那长辈才不说话了,到后来还给萧临分茶。 走了五六家,喝了一肚子茶水。萧临问:“还有要走的吗?” 王观道:“近一些的差不多了,有几家不在家,把礼物送过去就好了。”又送了几十家。好在这些只要礼物送到就可以走了,不用留坐聊天喝茶,比那几家近些的简单多了。饶是如此,也送到金乌西沉。 两人回家,收拾东西,放水关闸锁门。临走前,王观提着两袋礼物,送给一位住在庙边的老人家,特地跟萧临说:“过年送我年糕的那位。” 萧临想起过年时的年糕,知道这位对王观来说不比常人,问候道:“谢谢您送王观的年糕。” 那老人道:“这位是你对象啊?”会讲官话。 王观道:“是啊,他头一次来,这些礼物给您。” 那老人推辞不要。 萧临替王观强塞给他,说:“王观受您照顾了,区区小礼物,略表一些心意。下次我跟王观回来,还来看您。” 料理停当,驱车回星城。萧临松口气:“这样应该可以了吧。房子的事情定了吧?一天都没听人提起过。” 王观说:“这样就搞定了。大家心里都懂,不用说明的。” 萧临点头,又问:“要修的那条路怎么走,现在方案定下来了没有?旁边的我看有盖了高层的。” “还没有,大家都在传。也不知道准不准。有一种想法是,先把房子盖起来,路就过不来。” 萧临道:“我今天看了附近的地形,往家里绕实在不划算,往南可以建一条路,人少,路可以见建得更宽。家里那附近密度太高了,地形也不够宽。八成是不会通的。” 王观道:“我也想过,道理是这样,只怕具体推行的是个糊涂蠢货,真要建,纠葛多了,反而就糊涂事糊涂办。” 萧临摇头,道:“现在清明多了,不会办这种事。我觉得你可以放宽心。” 王观叹口气,说:“就算路不从那里过,房子也老了。本来就算没有那条路,房子放在那儿,总有坏人眼馋。我该尽快翻建的……总是我自己不争气,早该去做的。” 萧临一时默然。 王观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在别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自觉语失,便赶紧岔开话题:“你饿吗?前面服务区要不要停一停,吃点东西?” 萧临笑道:“不用了。我晚上要赶飞机,明天在贝城有训练。” “哦。”王观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萧临道:“先送你回学校吧?” “如果你赶时间的话,不用送我回去了,你在家门口把我放下来,我自己坐公交回学校。”王观赶紧道。 萧临笑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今天就在家里休息不回学校了呢。” 王观:“……” 瞧见他的脸色硬下来,萧临赶紧道歉:“我开玩笑的。” 王观吸气,说:“如果你后悔了,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说。” 萧临没接他的话,说:“最近贝城有一场演出,训练排得挺紧的。我争取一周回来一次。等你们暑假安排出来了,你跟我说一声,跟双亲那边一起定个时间。先去一趟你的老家,然后再回一趟我的老家,见见我那边的亲戚。你看好吗?” 王观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说:“好。” 提亲 第14章 提亲 期末夹杂着星城的酷热,在忙乱的节奏中声势浩大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王观最欣慰的是成绩都还不错。 此外许多事情都是不尽如人意的。 比如曾工五月的工程有一段出了问题,结果全线盘查,王观跟着紧张了大半个月,最后虽然发现错误不在他这里,但他陪着全程跑,没多落半点轻松; 比如娄老师这学期的主课程基本阵点的定位和计算,王观就一直学得很吃力,他的计算能力在这里一直显得分外迟钝,以至于看到网上那个九十九分的成绩的时候,他再次怀疑娄老师是手滑所以才多打了一个九; 再比如星城端午之后天气酷热难当,王观常常因此夜不成寐…… 思及此处,王观就开始怀疑之前几年的夏天他都是怎么度过的。 思考的结果就是,该死的并不怪夏天。 而是那桩他自己看来很是莫名其妙,有点滑稽幽默的婚姻。 他这就要跟萧临结婚了? 他已经把萧临带了回去了。 然后他还要把萧临的父母带回去提亲,然后再请两三位体面的亲戚跟他一起到萧临的家里提亲。 然后他们的婚事就这么确定下来了。然后他们会挑一个户政部上班的日子,去领个结婚证,敲定法律上的事实婚姻关系? 真的假的? 他要跟一个可以称得上陌生的人……结婚? 然后他的脑子里开始冒出所有见过的相亲闪婚的不幸案例,什么蜜月家暴啊,什么怀孕流产啊,什么争家产啊,什么闪离啊,什么孩子没人要啊,什么形婚出轨啊,再加上电视上看到的娱乐新闻,什么隐婚生子啊,豪门夺子啊,什么红旗不倒彩旗飘飘啊…… 总之素材很丰富。 白天还好,他有忙不完的课业、兼职,要看的论文,要做的作业,要画的图纸,要准备的行程教案,都能把他上厕所的时间压没了;然而一到他晚上需要放松下来睡觉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不应该轻松,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来,他都应当保持警惕,枕戈待旦。 萧临在暑假前回来过一次,三十多度快四十的高温,他们在图书馆外的走廊上蹭图书馆门口和窗户漏出来的空调风,站着聊了半个小时的天。最后萧临又送了一个礼盒给王观,然后赶飞机去了。 王观觉得送礼物大约是萧临的一种执念,便不推拒了。但是也没打开,和宿舍之前收的那几个萧临送的没拆开的礼物堆在了一起。 萧临每天都会给他发信息,或早或晚。白天王观忙的时候没空回,晚上王观烦的时候不想回,但是不回又没礼貌,于是“嗯”和微笑表情就成了他最常用的回复。 他觉得自己这把年纪这么沧桑了,不该犯焦虑这种幼稚的小毛病。 焦虑弃我于黑夜,我却用它来赚钱。 王观一旦发现自己在脑内跑那种八点档泡沫剧的剧情,就立刻翻起来看书。各种运道学的经典大部头,看不下书就开始画阵法,画累了就躺回去睡觉。加上把运动量提升一倍,他的睡眠终于渐渐恢复了正常。 而暑假也来了。 萧临带着他的双亲也来了。 王观提交了申请留校,所以萧临还是到学校里来接王观去和他的双亲吃饭的,吃完饭,又把王观送回学校。 萧临的双亲对此很是赞赏。他的双亲对王观来说,一直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相比于萧临,王观有的时候会恍惚觉得面对他的双亲压力会更小一些。 次日一大早,萧临又把王观从学校接到家里和双亲会合,然后再一起出发去王观的老家。 这是王观第一次到萧临在星城的家里,他的双亲显然对此不知道。他们只是略坐了坐,等三位萧临族中的亲戚一到,就马上出发了。 萧临和王观一辆车,他的双亲一辆车,三位族亲三辆车。 五辆都是豪车,跟上次萧临到王观家里的那种大众款的豪车不一样,这次的豪车王观也是第一次看到实物,他不太想上网查它们的具体品牌和价格,即使是租来的,租金也不会便宜。 如果是那种改装的贴标车呢? 王观的脑回路忽然很秀逗地想起了这个黑幽默的可能。 “那三位叔伯是什么人?” 王观放过了车怎么来的这个问题。 “八伯是我生母这边的堂伯,跟伯丈是配偶,三叔是生父这边的堂叔。”萧临一边开车,一边道:“原本四辆车就够了,怕数字不吉利,所以多开一辆。而且回去还要带你这边的亲戚一起到星城转飞机,宽敞些。上次没问你,你会开车吗?” 王观说:“我有驾照,不过是本本族。” “什么叫本本族?” “就是只有一本驾照,但是从拿到驾照以后就没开过车的人。”王观奇道:“你没听说过吗?” 萧临说:“第一次听说。” “哦。” 萧临问:“你们那边提亲的礼节怎么样呢?我们那边是下午请吃酒。” 王观有些无奈:“我不是很清楚。好像也是傍晚。问长辈们,他们都言辞闪烁,不肯跟我说。” 萧临道:“你也是这样?我也是。问的话会被说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一切让他们大人来办就好了。” 王观难以想象萧临这样稳重的人居然还会挨大人的训,同时也为自己找到了难兄难弟感到一丝欣慰。 “不过我们这次的行程我知道。也傍晚吃酒。我们在县城北郊的温泉酒店下榻,宴席联系请酒店的厨师团队过去办理。上次我看到宗祠外的广场那边空地上正好摆桌椅,我大概算了算,一桌八人,二十几桌够了。现在九点半,回去中午时分开始张罗,到傍晚时间也够了。晚上回酒店住,明天早上再过去接长辈们。其它的就是按之前说的,明天上午的飞机到我家先休息。第二天亲戚们都会到家里来,是中午偏晚些吃酒。到晚上就可以放松休息了。第三天飞回来。” 王观安静地听着。 萧临问:“有什么问题吗?” 王观说:“我昨天已经跟老家打电话了,连酒席采购的钱都提前用手机预支给堂伯的大儿子了。酒店的厨师团队可以退吗?” 萧临道:“可以,我跟双亲说一下。” “我们俩先回去整理一下房子,双亲和长辈们先把行李放在酒店下榻,随后再来,不然到了老家,难道让长辈跟我们一起打扫卫生吗。” 萧临应了,用车载电话跟双亲说了,商量妥当了,收线,跟王观道歉:“对不起啊,我该提前跟你商量的。” 王观笑笑:“现在不就是在商量么。” 两人直接开回老家,一下车,果然看见宗祠前已经张起帷幕,采购酒食的人员已经忙碌开了。红色的桌子、围布上都绑上或贴上避讳的青色布条或纸。没多久长辈们来了,一溜拉风地一辆接一辆的豪车,下了车,提着蓝色包装的一个个礼包,笑眯眯地跟乡亲们打招呼。 王观已先开门料理妥当,叫帮忙执事的亲戚安排在客厅正中摆了两幅八仙桌,若干椅子。萧临的双亲就摆上茶水点心,请王观远近的亲戚邻居来吃茶,满满坐了半客厅的人。 萧临和王观两位今天的主人翁被挤在正中间,只占了小小的地方,俨然并没有什么发言权的样子。王观的亲戚们抽着烟吞云吐雾里,无声的刀光剑影里将一个个问题抛给李悦和萧坤。王观有时候听得很想插话,但萧临的双亲喝着茶,谈笑风生地把答案一个个还回去。 “孩子的事情是他们年轻人自己的事,我们不干涉。需要我们帮忙的,我们义不容辞。不管跟谁姓,都是我们的孙子,都是我们的骨血。所以这个亲家不用担心。王观现在还在守制期,所以婚礼肯定要等后面办,这个亲家不介意吧?” “但是证要先领。今天过后,明天想请几位亲戚到我们家去,见见家里的亲戚。咱们两边把礼过了。孩子们就可以去领证了。礼有礼的规矩,法有法的规范嘛。以后不但我们心里把小观看成我们的孩子,连法律上也知道他在我们这儿跟萧临是一样的。” 很快谈妥。双方于是吃茶,说些别的话题,吃些点心。不多时酒席就进来了,吃吃喝喝。萧临特地去庙边将那位老人家也请坐了席,到天尽黑时,酒席方才散了。屋内又吃了两回点心,收了桌椅,打扫完毕。王观的堂伯问:“萧临今晚留下来住啊。” 李悦道:“不不不,萧临晚上回酒店住。” 堂伯道:“都定了,今天晚上两个新人肯定不能分开,不然多不吉利呀。” 李悦恍然大悟道:“哦,对对对,我是说,小观今天晚上跟萧临一起回酒店住。今天我们飞机耽误了时间,这不,房间还没打扫呢。所以我想还是回酒店住方便点,反正他们明天一早就过来接亲家了嘛。” 堂伯听说,方不说话了。 他们驱车到了酒店。李悦让萧临跟王观先去他们的套房,跟王观解释:“我们家的规矩,是两边都定下来之前不能住一起,可能跟小观你们这边不太一样。所以我想了这么个折中的办法,今天晚上萧临的房间在你隔壁。希望小观你能谅解。” 王观赶紧道:“当然。我那边长辈多是没读过书的,言语冲撞,叔叔们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萧坤和李悦都说哪里,李悦安慰地拍了拍王观肩头:“我们见的人不敢说很多,但也不少。你放心——那时候不早了,今天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嗯。叔叔们也早点休息。” 李悦将两人送出门,又小声叮嘱萧临道:“矜持点啊,别不懂事。” 萧临笑道:“我知道啦!” 他将王观送回房,又回自己房里洗了澡,正在看剧本,王观过来敲门:“有件事,方便进去吗?” 萧临将王观让进房间。 萧临的房间跟王观的一样,靠窗一副两座的沙发茶桌椅。王观坐下,跟萧临说:“你也坐。” “哦。”萧临坐下。 王观看看他穿的丝绸睡衣,迟疑片刻,还是没说什么。萧临反而看出来了,说:“我先去换衣服。” 王观点点头。 萧临换了一身休闲的黑白正装回来。王观等他坐定,将一个小东西放在桌上:“给你的。”萧临拿起来看,见是一个边长寸许的立方黄铜盒,表面原来雕刻线条或被锈迹和岁月侵蚀了,依稀可辨是腾龙祥云图案,应该是铜铁合金,拿在手上,也不像是实心的黄铜重量。 “家传的。”王观说:“祖父生病到后来,实在没有办法,想偷偷地把家里一些东西拿到典当行去。你见过典当行吗?” 萧临点头:“我见过。”他拿起那个铜盒,六面都找不到开口,随着动作,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动,发出非常轻微的响动, 王观笑道:“我之前以为那种地方只存在于历史书里。” “有些资金周转不灵的小企业拿不到银行的贷款,会去黑市典当。一些原材料稀缺的奢侈艺术品行业比较常见。我在投行的时候见过。” 王观点头,笑道:“你比我有见识——后来祖父知道了,又气又急,说那些是留给我将来的另一半和孩子的,谁都没有权利去动。临终前,祖父担心我成为变卖家产的不肖子,说,就这个铜盒最要紧,说是家里高祖当年受爵时候的纪念铜权,让我留着给未来的另一半,好叫人知道我的祖宗也是立过功的,我们家也是荣耀的……这些年这些东西我都放在祖宅里,也没去管。可能大家都看出来我穷了,连小偷都没来光顾。我想,这个东西,”王观看着萧临:“今天以后就交给你保管了。还有,谢谢你,真的。” 这个东西意义非同小可。交给他保管,就是认可了他另一半的身份。萧临看着王观,眼睛里波光粼粼的,郑重道:“我一定好好保管。” 次日他们回家里接了三位堂叔伯,萧临留了心眼,让王观把那些祖传的东西带走,说房子老旧,天窗又大,又不常在家,现在再留在家里怕真不安全。王观也觉得是。 到了星城,直奔机场。王观却是从特殊通道进去的,也没看见换登机牌,确认了身份证,安检罢,摆渡车直接送到一架飞机前——很像是私人飞机。 王观大吃一惊,问萧临:“这是包机?” 萧临道:“家里的飞机。” 王观:“……” 于是王观脑中的肥皂剧剧情又开始上演。 没想到由私人飞机开始,一切都往比王观脑补剧更奇奇怪怪的路线上走。 比如萧临家门前的阙楼,比如门楣上的“开国瑜镇侯府”和“开国邶镇侯府”两块牌匾,比如比他唯一见过的西京珊侯府规格还要高一个等级的亭台楼阁,比如到处如影随形的超级家居智能系统。 到了晚上,他的族人长辈们被安排在东边的一栋专门招待贵宾的阁楼上居住,而他则跟着萧临一家住在东边的主院中、跟萧临同一栋楼但是隔壁的两个房间内。 没了人,他坐在房间的书桌前发呆。 才一会儿,有人来敲门,是萧临。 “聊一聊?” 王观点点头。回到桌前坐下。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萧临跟在他身后,慢慢地坐下。 王观看着他,默默无言。过了片刻,忽然含怒说:“你知道我今天想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萧临望着他,眼神坚定。 王观顿了顿,将情绪平缓下来,问:“你家里是侯府人家?” 萧临点头:“是。” “几等的侯府?” “母亲是五世侯第四代,封邶;父亲是罔替二代四世侯第五代,封瑜。” 五世侯是最高功臣侯爵,世袭五世,到了第六代就脱了侯籍,西京的珊侯府就是如此;而罔替最高可以加传三代,是奖励对皇室有功的天子近臣的殊荣。王观在脑中过了一圈,“所以你非但你的双亲是两位侯,你还是一身两侯的世子?” 萧临点头:“嗯。” 王观平常瞧着萧临是世家,没想到是世家的中的双料世家。尽管五十多年前爵位制度改革之后,爵位除了每年象征性地获得一点点爵俸和进贡朝请,基本上只是荣誉称号,仅仅在一些礼仪——比如红白等大事——拥有一些过去的典章规格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权利。 “那你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投资?” “父亲这边原本是做家居家电的,近几十年主推高端智能家居,现在家里安装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就是集团的专利产品;母亲这边原本是做建材生意的,现在重心转移到文娱产业。两边都有涉及投行。” 这么一说,也不是没有蛛丝马迹的,“所以你之前在投行工作。是在自己家工作喽?” “嗯。而且我一直有参与家里的事业,重要的会议,我必须列席。” 王观忽然觉得在雁字茶楼说萧临幼稚、不成熟、人生单薄的自己就是个笑话。 “现在你的经纪公司,是不是也是自己家里集团旗下的?” 萧临道:“集团有控股权。但是公司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我的身份,我的家人不对娱乐圈公布。” 王观长叹一口气。 昨天晚上,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他拿着一个锈得旧得不成样子的老古董郑重其事地告诉面前这个他觉得是自己另一半的人,他的家里曾经的荣耀——他的高祖曾经立过功,祖上也得过一世爵。 现在想想,萧临当时是怎么看煞有介事的自己的呀?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恐怖地笼罩着他。自从去年考上三通以后,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让自己在陷入这种无力之中。 他不可抑制地想:萧临会害我吗?像那些明明应该帮助我的族人,却来谋夺我的祖父留给我的遗产?像那些明明应该帮助我的朋友,在我帮助了他们以后,却全都消失不见了?像那些黑心肝的对待我的人,明欺我不能怎么样,毁约坑我? 萧临从椅子上站起来,屈身握着他的一只手,半跪着去寻求与他眼神的眼神接触:“王观,我很抱歉没有提前把家世告诉你。我的确害怕你会因此拒绝我。而且我以为,那没那么重要。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冲击。” 王观挣开他的手,没看他,站起来,边往外走,边想:对啊,害我对他没好处,也许我有什么连我也不知道的利用价值呢。 王观大跨步走到门边,停下,萧临在他身后解释道:“我真的,只是,想跟你结婚,爱护你,照顾你……” 王观原本一直低着的头忽然抬起来,顿住脚步转脸盯着他,说:“也许吧。婚姻本来就是一种互利契约,你帮了我,然后我帮你。” 他眼眶通红,萧临又是心疼又是愧疚,要按住他的肩。 王观退了一步,摇摇头,看着地上,语气恢复了和缓,说:“你回去吧。我累了。我要好好睡一觉。”他倒抽了一口气,像哭泣后的抽啜,“对不起,你把我昨晚说的话全忘了吧。”他走到门口拉开门:“你走吧,我很累了,我要睡觉了。” 萧临还要说话,王观说:“你走吧,我不想惊动长辈。” 萧临见他像被抽干了力气,不敢再说别的:“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隔壁。有事随时叫我。” 连王观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的这一觉能睡得这么好。他挨着枕头就立刻入眠,一直睡到闹钟响起,精神奕奕,斗志昂扬。 这天来了很多萧临的亲戚,宾客云集,排宴席排了三十多桌。真正属于提亲的环节跟在王观老家的那次一样短,在萧临的双亲表示会把股权基金等等王观听不懂的东西分给王观的时候,王观委婉地拒绝了,理由是他跟萧临还年轻,要靠自己奋斗,所以自己没给萧临什么,也并不希望萧临给他什么,而且自己还在守制期内,不方便接受这样的好意。 说完这些话,萧临的亲戚们都默然了。 王观能感觉得到那种默然不是“这哪来的破落户,这么没分寸?”而是“这个人还真不一般”。 感谢萧临,因为他看上了他,连他的价值都跟着萧临水涨船高了呢。 晚上酒席散了,萧临的双亲带着萧临和王观又驱车去了另一个府第。那里是真正的原来的瑜侯府。李悦在和萧坤结婚后,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年。后来他们的长子夭折,这才才移居到萧坤的邶侯府。两人带着新人在正堂坐了一会儿,因为时间原因,不久就返回了。 萧临一整天都没找到跟王观单独说话的机会,只有等回房后去敲王观的房门。如果按旧的礼法,他们已经过了礼,此刻算已经有婚约在身了。 王观开了门,站在门口。 萧临说:“能进去说一会儿话吗?” 王观点头,让他进来,没关门。 真坐下来,萧临却有点紧张:“你今天累吗?” 王观说:“还好。找我有事?” 萧临说:“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 王观点头。过了一会儿问:“对了,我碎骨症的事情,你的双亲知道吗?” 萧临傻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王观忽然笑道:“你说实话就好。” 他一笑,萧临没由来慌张,道:“知道。我知道了以后就告诉他们了——但绝对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因为我想你说婚姻要有父母之命,所以不能瞒他们。双亲也绝对没有别的想法。” 王观很平静:“知道就好,省得将来怪我骗他们。” 萧临赶紧附和。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王观提起话头:“明天也是坐私人飞机回星城?” “嗯。” “我的那几位亲戚,要送他们回家吗?” “我想让司机送他们回去,你觉得呢?” “也好。”王观叹气:“跟他们呆在一起我也很累。他们跟你们呆在一起也不自在。明天还有什么安排?要去领证吗?” 萧临道:“原本是打算双亲一起去星城,我们领完证,他们再飞回金城。但是贝城那边临时有些事情,他们恐怕得先过去处理。” 王观听了,点头,说:“双亲一起去领证也太奇怪了。” 萧临更紧张了。 王观说:“那我们领完证跟他们说一声吧,不要他们跑来跑去的,太累了。” 萧临觉得昨天晚上开始套在自己头上的紧箍咒这才松了些。 次日在星城机场送别了王观的亲戚,萧临将王观接到星城的家里,下厨做了顿午饭。吃过饭,两人换了衣服,去户政局办结婚证。 车子在户政局外的停车场停好,正解安全带,王观忽然说:“要不我们先领订婚证?” 萧临解安全带的手就顿在哪里。他转脸,惊讶地看着王观。 他愣好几秒,才继续将安全带解下来,有些语无伦次:“你……这样想?你都打算好了?” 王观避开他的眼神,说:“哦,当我没说过。”一边很快下了车。 萧临跟在他身后。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进了户政大厅。 因为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所以来领结婚证的人不多,目测大约不到十个人。王观取了号,坐在等候椅上等着叫号。 身旁的铁皮椅一陷,萧临坐下来。 王观低头专心地看着手里那张取号票,像是能看出朵花来。 一边戴着执勤绶带的工作人员过来提醒:“结婚登记先去那边柜台取表格。” “好,谢谢。”萧临戴着口罩,声音依旧清清亮亮的,身子端坐没动。 王观便低着头站起来,要去柜台拿表格。忽然一股力道扯住了他。 他回头,萧临眉目如画,有种水灵灵的易碎感。 “走吧。”他心想,赌注都下了,还能撤出赌桌吗。 向萧临笑笑,“或者你后悔了?” 萧临垂眸片刻,拉着他的手,从椅子上站起来。 成婚 第15章 成婚 过程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但并不复杂。他们很顺利地拿到了结婚证。萧临看着两个小本子,抑制不住眼中的欣喜。 “晚上吃什么?”萧临的神情又水灵,又小心翼翼:“要不要先去附近的超市买点菜?” 王观一边绑安全带一边说:“不用了吧?我回去把衣服换回来……然后回学校画图……这几天耽误了,我有一份工程稿急着要交。” 萧临脸上的水灵灵的笑意被冻住了:“哦……好。” 王观说:“跟你商量个事。我能不能等你下次回来再从宿舍搬出来?暑假学校留校生挺多的,食堂图书馆教室都挺方便的。如果搬出来,我每天通勤要花好多时间。而且,你明天就要去贝城了,学校里人多一些。” 萧临把冻住的笑解封,道:“……好。我没在星城,你一个人住也不适应。” 回到家里,王观将萧临的双亲给他的压手的礼物交给萧临:“你看看先收起来?贵重东西,不好放学生宿舍里。而且同门看见了问起来,我也不好说。” 在守制期内,除了血亲,婚姻关系不好对外说。萧临应了。 王观从星城开始到两边老家,只有两三套夏季的衣服和一些日用,在萧临家里,有专用的正装礼服,刚才换下的拍结婚证照的黑白两色衣服也是萧临特地准备的,这些王观都留下来,所以装一个轻轻的随身包就是全部行李,他很快收拾好了。他站在客厅的沙发边,是准备好可以走的样子。 萧临道:“要不先在家里休息一会儿再回学校?” 王观说:“不用了,我回学校休息吧——你知道,我有点认床。” 萧临点头,“嗯”了一声,又低头找出一张银行卡,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这个是家里的物业水电绑定扣费的卡,我放了一些钱在里面。你拿着吧。我不在你身边,有什么照顾不到你的地方,你自己看看添置一些。” 王观犹豫片刻,说:“卡我不能要。萧临,”他鼓起勇气道:“婚姻如果是某一方拎包入住,那就称不上是平等的婚姻。” “我是这样想的。”萧临凝望王观疲惫的眼眸,瞬间就将他的易碎收起来:“你现在还是需要被倾斜投资照顾的阶段。我知道你将来肯定会很了不起,到时候我可能就需要处处仰仗着你。我没有把你想成‘拎包入住’,从来没有。这是在看轻我们。我想的是,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能互相理解、没有什么不能互相帮助、没有什么放不下的面子里子。我很抱歉刚刚结婚就必须离开你去工作,真的很对不起。” 王观摇头,摆出一个轻笑:“那我是不是也该道歉,不能因为你抛下学校里的事情?” 萧临也笑:“所以你留着吧,它没有那么多意义。” 王观点头。 萧临又拿出一串钥匙,一个个给他说:“这个是家里大门的备用钥匙,家里没有用人脸识别,而是指纹加密码双用,一会儿我教你用。这个是车库的钥匙。这个是里面那辆黑色的小车的钥匙,我想你往返家里和学校或许有用,买的是大众款,不显眼,虽然有点吃油,但是好在皮厚设计好,比别的车开起来安全点,你有空了,可以在附件开开练练手。这个是三楼总控室的钥匙,家里也安装了智能管家系统,但是我没有全都用,只用开了防盗功能,跟我的手机联网,下次有空再跟你详细说,如果你有空的话,也可以自己先试试看,很多功能都是可以设置的。家里其它的备用钥匙、车钥匙,我都放在了卧室衣柜左边最上面的抽屉里,一般用不到,你的指纹登记了以后,都可以用指纹加密码解锁的。卧室的书柜里有些重要的文件,都是我工作上用的,一些证件也放那里。” 交代完了钥匙,萧临抬头看看这个房子,又说:“卧室边有之前我用的一间书房,不大,但我平常挺注意收拾的,你要是能用,可以先用。靠东南的那个房间我空了出来,想留给你做专用的书房,已经联系好了施工队,你有空去看看,想怎么设计、要用什么材料、添什么家具,都可以跟他们说。我一会儿把他们的联系方式发给你。他们办事稳妥可靠,你可以放心。” 萧临说一句,王观应一句,把钥匙和卡收进包里。 话不多,零零碎碎,不知怎么很快说完了,萧临很自然地有些沮丧。看看时间,又打起精神说:“时间差不多了,晚些你赶不及学校食堂的饭店了。” “嗯。”王观站起来。 萧临也站起来,替他拿着包,到门口又教他登记了指纹。用给王观的那辆车送王观到宿舍楼下,说:“要不然我车就放在学校,你用着也方便些?” 王观一边解安全带,一边说:“不用了,最近也没打算出校。而且我这技术,我也不敢开,不安全。” 萧临失望的次数有点多,有点习惯了。他替王观拿着包,想把他送回宿舍。王观停在宿舍楼门口,说:“你不用上去了,要登记,暑假的登记手续太麻烦。送到这就可以了。” 萧临只好把包给他。王观背了包,做个手势:“那我上去了。” 萧临看着他,忽然伸手把他轻轻搂在怀中,说:“等我回来。” 也不过分,说完就放开他。 王观迟钝地点点头,利落地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平静。 王观每天都按时睡觉按时起床,定量锻炼,看书画图。由于暑假留校人员多,学校的基础设施等也多是开放的,不比寒假那么寂寥。课业压力相对轻了,王观就有更多的时间放在赚外快这件事情上。有个游戏公司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王观,问是否愿意参与他们的游戏开发,负责阵法建设。王观查了查,觉得这个公司成人限制级的元素出现得太多了,便拒绝了。闲暇的时候,他更愿意在图书馆清清静静地画些自己设计的阵法。 这些阵法抛开了一直沿用的那套逻辑,从阵法定点开始,就直接用最基础的经典中被弃置不用的那一套来建阵。 王观把他当成一种茶余饭后的消遣小游戏。有的时候一样事物、一个名字,他都想,是不是可以用阵法来表示呢? 可以的。 下个学期有个课程是翻译学,是密码阵法的理论学科。王观从图书馆借来的一些书籍中看过相关的内容,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很多都似是而非。于是他开辟了自己的一套的翻译系统,比如用拼音、象形的方法重新设计自己的阵线走向。 这种游戏是轻松鲜活、令人愉悦的。 暑假中期的一天,王观又在图书馆遇见元贺声了。这次两人都没那么匆匆忙忙,于是在图书馆的公共休息区聊了一会儿天。 “看起来你最近心情不错?”元贺声脸带喜色,看气色是好事将近了。 “有吗?我自己不觉得呀。可能最近没那么忙,睡眠充足。” 元贺声想了想,道:“感觉你……稳了一些,稳重了,稳定了一些。” 王观笑道:“不至于吧,我以前那么幼稚?我一直都觉得我挺稳重的。” “没有。”元贺声笑道:“稳定是一种,但是,你以前没有那种……安定感。” “有吗?”王观笑。 “有啊。”元贺声笑道:“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王观笑而不语。 这天晚上挺晚的时候,萧临给他发信息:“演出结束了,我明天一早的高铁回家。明天休息一天。” 配几场演出舞台照片,和一张票。 最近他依然每天都会给他发信息,有时早有时晚,有的时候恰逢他们两人都有空,他们还会通个视频。王观知道他每天都在干什么,知道他们暑期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在浅水郡的演出,为此已经筹备了好久。现在一件大事终于落地,萧临想必要松了一口气。 王观回:“恭喜演出顺利!好好休息!” 萧临秒回:“方便视频吗?” 王观回:“好。” 萧临那边正在走路,王观这边也在走路。 萧临笑着问:“你在哪里?” 王观道:“要回宿舍的路上。你在哪里?” “刚回酒店,想去附近跑一跑。” “演出不累吗?你还能跑步?” “可能太累了,跑跑步反而能放松一些。” “这样啊。” “我明天十点半到站。你能来接我吗?” 王观想了想:“好啊。但是我不会开车啊,你要坐公交车回家吗?” 萧临笑得呵呵的:“我们可以打车回去啊……或者你可以找个代驾,把车开到车站,回去的时候由我来开。” 王观说:“那打车吧,代驾有点麻烦。” 萧临道:“好哇。” 王观坐公交车提前一刻钟到了车站。到了十点半,提示高铁已经按时到站。王观在出站口等了五六分钟,看到一个鹤立鸡群的身影,戴着口罩,就是萧临了。 萧临也看见了他,眼睛里透出快乐的光芒,隔着检票闸口挥手跟王观打招呼。王观也挥手。 出了闸口,萧临摘掉口罩,笑着问王观:“热吗?” “还好。” 萧临牵了王观的手,走出出站口,迎面一股热浪扑来,王观抽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 “这边。”萧临说:“我约的车,师傅已经等着了。” 上了车,一路没什么话,到了洛川别墅下车,萧临伸个懒腰:“终于回到家里了……” 进玄关,萧临先换了鞋,又给王观递拖鞋。走进两步,说:“你早上也没有回来?” “没有。” 萧临各处开窗,烧开水,放行李,又牵着王观的手,说:“走,到处看看。”乐呵呵地带着王观上下把家里各处都看了一圈,最后看厨房的冰箱:“没什么东西。我们去超市买点食材吧?想吃什么?” 两人一起去白马超市买了一大堆食材,塞满了冰箱和橱柜。萧临又买了了两套青叶缠花的碗碟餐具,就用了一副,做了四菜一汤,开了一瓶酒。 王观就爱吃那碟豆腐炖腐竹,别的也吃不多。萧临因为要保持身材,吃得也不多,喝杯酒,眼睛有点迷蒙起来。 王观倒没想到他的酒量这样浅。吃完了,收拾洗碗,萧临的眼睛更眯了起来。 王观将他洗碗的碗擦干,放进消毒柜,道:“你累了就去睡一会儿午觉。” “嗯。”萧临一边擦手,一边道:“你陪我躺一会儿?” 王观手上的动作立刻慢了。 萧临看他,微醺笑着道:“不要担心,真的只是躺一会儿。” 卧室里的空调开得更低一些,床单被罩等都是全新的。萧临换身睡衣,往床上一躺,昏昏就要入睡。恍惚间感觉王观给他盖好被子,然后掀开被子,轻手轻脚躺在他的身边。他侧身,搂住王观的腰,立刻进入了梦乡。 萧临连日密集训练排练,昨晚肌肉抽筋也没怎么睡,早上一早赶车,到这时沉沉睡去。一觉睡得无知无觉,醒来时已是入夜时分,旁边的王观睡得缩手缩脚,往他身上挨着取暖。 空调开得有些偏低,王观是个怕冷的人。 萧临拿遥控将温度调高一些,又缩回被子里把王观往怀里揽。抱着捂了两三分钟,王观身上腾地热了,很快转醒。 刚醒来的王观很可爱,没有看空一切的淡漠,没有疏离,没有警惕。 但是随着意识的清醒,王观就变回了那个累累创痕的王观。 “几点了?”王观坐起来,看时间:“哇……五点多了。”他站起来,整整自己身上的衣服和头发,跟萧临道:“我去洗把脸。” 进了洗手间,萧临也跟着进来,拿牙刷牙杯,又指旁边的那副问:“你要刷牙吗?这副是给你准备的,新的。” 王观道:“嗯,你先刷吧。”说着赶紧给他让地方,擦手出了洗手间。等萧临洗漱完了,他方进去。 萧临洗米下锅择菜,王观见了,默默地也来帮忙。萧临看着他低头的脑顶,心口一热,道:“王观,搬过来住好吗?” 王观手上的动作又慢了,说:“好啊……不过你不在的时候,我还是住宿舍吧。至少等暑假过了开学,我再申请住校外。那个时候同门都回来上课,每天能看见人,还热闹点。” “好啊。”萧临说:“那书房现在就可以开始布置了。你有什么想法?” “我刚才看了,不用怎么装修吧。我想弄一个大书柜,一个大书桌,一个可以睡觉的小榻子,东西摆好就行了?” “好啊,你的书房你可以自己决定。” 吃过晚饭,萧临叫王观一起散散步,看看电视。 时间晚一分,王观就坐立难安一份。 萧临给他热牛奶,说:“晚上不要回学校了,留下来吧?” 王观说:“我……我没有带睡衣。” 萧临说:“我给你买了新的,就放在衣柜里面。上次我买睡衣的时候一起买的。” 王观说:“我换洗的东西都没带。” 萧临说:“浴室里的东西都是新的,毛巾浴巾都是新的。你的衣服家里不是也有几套吗。” 王观:“……” 萧临笑着跟他商量:“你不要紧张。我保证跟中午一样规规矩矩的。可以吗?我明天一早的飞机,想跟你多呆一会儿。” 王观点头,“……还有被子吗?我想多加一床被子。” 多加一床的被子的意思不是王观觉得房间里冷想盖两层空调被,而是他跟萧临一人一床。萧临看着他用被子把自己包成了一个蚕蛹,又好笑又不敢笑,熄了灯。 第二天他定了五点的闹钟,王观也醒了。他换衣服收拾行李,王观也跟着帮他拿东西。萧临笑道:“你去睡吧,不用帮忙,我整理行李快那是出了名的。” 王观垂手在一边看他收拾,果然很快,井井有条。整完了,萧临问:“要不要给你做早餐?你睡起来可以有的吃。” 王观摇头:“不用了。你赶时间嘛。” 他穿着睡衣,睡眼惺忪,说话也有点孩子气。 萧临拉着他的双手,凑过去,在他眉间落下一个吻:“对不起,等我回来。” 一年之痒 第16章 一年之痒 萧临第一次看见王观,是在送师兄的独子去报到的宿舍里。 萧临第二次看见王观,是在一个秋日的温暖的阳光灿烂的午后,在电影院的门口,他看到他身上在发光,是一种很和煦温暖的金色光芒。 萧临第三次看见王观,假模假式地跟他维持社交礼节握手的时候,萧临觉得他很不同。这种不同非要描述的话,大约是他身上蒙了一层什么东西,只有他萧临能透过这层讨厌的东西看到王观天才纵横的的本质。对此,萧临的第一反应非常脑抽,他想: 我要早点跟他在一起。 既然早晚都是要在一起,为什么不早一点在一起呢? 而且王观看起来挺辛苦的,他想让他轻松快乐一些。 后来的后来,他听说了一个爱情产生的理论:如果你爱一个人,或许还没有什么;但如果你对一个人产生了怜爱,那你就跑不了了。 但是真正结婚后,萧临发现王观并没有因为跟他在一起而轻松快乐一些。 甚至更加严肃,更加拘谨刻板。 萧临周围对萧临的评价是:阳光开朗踏实拼搏。 这些在王观身上没有什么用。 王观对他的评价是:心术不正。 萧临自认从小受的教养端正,后来终于有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问王观,得到的回答是:“我穷得一清二白,长相一般,又有些残疾。脑子清楚点的人都不会对我什么正经的想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靠近我,财和色都图谋不了,所求的肯定比这更可怕。所以说你心术不正。” 萧临简直惊呆了。 且不说别的,这种“喜欢我的人都是有毛病的”是什么逻辑?还有王观是为什么会自认为“长相一般”啊? 难道是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萧临觉得王观风度翩翩器宇轩昂——只要不是王观对他发冷脾气的时候。 但不管他怎么看王观,他总在在改变王观对他这个“心术不正”的印象时不断地遭遇滑铁卢。每当他觉得自己离王观近了一些,王观就会像野兽那样异常警觉地主动隔开跟他的距离,然后跑到心理的山洞里隔着洞门窥视观望,思考他是不是有别的图谋。 即使他们结婚已经一年了。 上个月他从时间缝隙中赶回家,王观一边顶着个被窝头,一边说:“我不是好运体质,在我身边也不会有好运加持的。有空多休息会比白白在我身边好。” 萧临瞬间就觉得心里被捅了个窟窿,嗖嗖地飘起了六月飞雪。 这一气就气了大半个暑假。 炎炎夏日里,萧临跟王观冷战了半个月,一直到秋风吹起。 让萧临沮丧的是,王观好像都没有意识到他在跟自己冷战。王观每天要看很多书,写很多论文,接很多私活。可能都没空注意到萧临没有主动联系他。 萧临惨兮兮地举起小白旗,给王观发信息告诉他自己今天有半天假期可以回家,已经在登机了。 八个小时后王观回复:“哦。我晚上在学校图书馆,有一个设计要赶出来。” 萧临看看时间,晚上九点多。 他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等。 十点半,王观回家了。比他想象的要早半个小时。王观愈发挺拔白皙,只是清瘦,蹙着眉头,精神不太好。萧临想起来,算日子,这几天是他的闭关期。 “饿不饿?要不要吃些宵夜?” 王观摇摇头,说:“我生理期,有点累。洗洗睡了。”人的生理周期按出关期、平淡期、入关期、闭关期每个月循环一次,因为闭关期间人的免疫力最弱、最容易引发病痛,所以通常说的生理期就是指闭关期。 等萧临也洗完澡回到卧室时,王观包着被子,看样子没有很难受。 “是不是不舒服?”萧临躺下来,床也跟着陷了一下。 “有点。”王观侧着身体,被萧临从背后抱在怀抱里。 王观有碎骨症,睡觉的时候要特别注意保护身体的自然曲度。他自己一个人睡觉的时候绝对不会睡软床,会用很多小枕头护住重要的骨骼关节,看上去就像在摆什么龙门大阵。 但是跟萧临在一起,自然不能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总不好让萧临一个健健康康的人,也一起跟他挤枕头睡硬板吧?总不好意思睡觉的时候也非让他迁就自己吧?刚开始的时候他甚至设想过两人分开睡,对彼此都好,但是已经结婚,这想法说出去总不能理直气壮。后来才发现聚少离多,萧临总有那方面的需求,而且事后总是曲意逢迎讨好,这设想可操作性更大大降低了。再后来发现萧临在家次数不多,自己偶尔随意一下,身体还不至于马上就出大问题。 其实萧临是查过这样的病历的。所以跟王观在一起后他时时特别注意小心,该拿自己当人肉垫子的时候就垫着,王观睡着了他也常常注意帮他留意膝盖腰后颈椎,有时会像摆弄婴儿一样轻轻把熟睡的王观的睡姿调一调,以免他一觉起来落枕或脱臼。 泽州入秋晚,往年这个时候还有很长时间的暑热期。今年秋天到得格外的早。尤其这两天一阵降温,居然在仲秋之前就感觉到了丝丝秋的凉意。 王观于是在床上铺了亲肤的加厚薄被。在这样的吹冷风的晚上,被窝里很舒服。 “你这次是不是反应没有那么严重了?”萧临一只手放在王观小腹给他按摩:“跟上个月相比怎么样?” 萧临的手是温暖的。 萧临的手指虽修长,但手掌面积不如王观的宽大,“比上个月还好。上个月还会嗜睡无力,这个月既不疼,也没犯困。除了偶尔有点难受之外好很多了。” “嗯。”萧临轻轻给他揉着肚子,动作很认真。 萧临一向是个做事很认真的人。 “是不是前几天早睡,生物钟调回来了?” “也许吧。”王观说,“但是闭关期前的那几天我很难过,我有点怀疑是内分泌系统有点毛病。” “要早睡早起,要有健康的作息规律。” “嗯。” 王观应着,不免有些心虚。他前一段时间每天都熬夜到凌晨,最难过的那两天抽烟喝酒饮食辛辣什么都沾过了。本以为这样折腾,这个月的闭关期会疼得死去活来,没想到居然什么后遗症也没有。 而且特别幸运的是,昨天他刚把家里的垃圾桶清理干净,那些显眼的包装盒、罐、袋统统被他清理一空,今天萧临就回来了,一点痕迹也没看出来。 做坏事不被萧临抓包,现在可以列为王观的“十大小确幸”之首。 另外九个,王观暂时还没想出来。 于是王观故作科学地问:“这跟早睡早起有什么关系。你天天作息不规律,也没见你闭关期难过过。” 萧临轻声笑了笑,:“跟身体底子有关吧。” 他笑起来喉头和胸腔震动,声音在王观听来有一种格外的磁性。他的动作依旧认真,给王观按摩也中规中矩。可是王观却觉得不太妙。他看过一个科普,因为内分泌的影响,在闭关期其实更敏感。从前他一直没有往那方面想。可现在一旦往那方面想了,就觉得似乎也许好像的确是那种感觉…… 他有些囧。 房里亮着灯,王观微微将身体往后挪,不经意就和萧临四目相对。 萧临是个挺正派的人,成熟,有风度,挺照顾人的人——虽然有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冒傻气。所以王观比较愿意相信萧临不会在他闭关的时候对他做些什么,他觉得萧临忍得住。 但这一刻萧临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盯着猎物一样熠熠发亮——算生理期,这几天是萧临的出关期,俗称冲动期,是生理上比较容易冲动的日子。 王观脑子里嗡嗡地响起杂音。 这杂音被萧临的一声轻笑压下去了。 萧临有非常美丽好看的眼眉,笑起来清风朗月。他支起身子从床头柜拿来两个准备好的暖水宝,用薄毯子包好放在王观腰前腰后,又给他仔仔细细包好身体躯干外面的被子,“累不累?” 累啊,当然累啊,回来就想睡觉来着。 王观点点头。 “那你睡吧,我帮你看着。” 王观闭上眼睛。 只觉得熄了灯,萧临侧躺着把他连人带被子都揽进怀里,将他的手握着。 王观便沉沉地、温暖地睡了过去。 学业有成 第17章 学业有成 王观是被闹钟叫醒的。外面秋阳高照,萧临早没了影子。起床洗漱,却见厨房里的电饭煲里煲着粥,煮蛋仪里煮着两个蛋。 是萧临临走的时候做的。 他早上几点的飞机来着? 王观拿起手机,萧临早上6点给他发的消息:“早上7点的飞机。锅里有粥,给你煮两个蛋。下次剧组间隙回不来了,金城有个品牌商见面会。再下次等剧组通告。早安。” 王观正看着,忽然又滑进一条:“已下飞机。” 王观回复:“嗯。”然后丢开手机,吃过早饭开着自己那辆保养得当的白色吉祥到了通大。 娄老板例行迟到,几个同学课前交流,都在哀嚎书没啃完。书王观倒是啃完了,笔记还没做,只担心今天娄老板心血来潮抽查提问。没成想娄老板姗姗来迟,才讲了一节的城市阵法关系,就准备放课,例行吩咐:“基本阵法图要记得反复练,基本功要扎实。” 然后整理他的黑色单肩包——这是他要走的标志——他却笑道: “一个好消息,王观投给《一统阵法》的论文已经过了,今天正式出刊。咱们图书馆应该看得到了。在这里要祝贺下。连续三篇,按咱们学校的学位制度,可以申请提前毕业,真不错哈。” 同学们哇地鼓掌起来。 王观很克制地笑笑。他已经收到编辑消息,只是提起来,仍旧掩不住的开心。 “还有上次说的郡里阵法实践的事情,昨天部长给我回话说你们八个都可以去。你们该准备的准备下,别到时候丢咱们专业的脸。” “老师,时间是什么时候呀?” “好像是下周开始吧。” “不会吧。老师今天周五啊。” “哦?我记得好像是下周……下周二好像。那没事,我们再说吧。”娄老板说着背着包怡怡然走了。 同门应了,既烦恼又雀跃,作鸟兽散。 王观去图书馆画了一个小时的基本阵法,看见管理员推着图书推车到了在图书期刊那几排,他凑过去等,果然等到新一期的《一统阵法》。 翻目录,赫然看见自己的文章《迷你阵法对于随身法符的借鉴理论和筹算》,翻到当页,的确刊着自己的文章,写着自己的名字。王观脸上偷偷裂开一个笑,拿出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发了一条自己的小号可见的动态,配文“第三篇,可以提前毕业了。” 然后…… 然后他觉得高兴归高兴……似乎,也就那样? 中午王观在最靠近教工宿舍的那个食堂吃饭,这里上了年纪的教工和家属相对多些,不是清一色的年轻脸庞。他坐的那只餐桌原本只有他一个坐着,后来又坐了一伙三个人。听他们聊天,是文学类硕士一年的新生,说话干脆利落叽叽喳喳,活泛着青春的气息,有点元贺声的影子。 然后王观脑中那根断了的线忽然接上了。 那根线在感叹:如果是十几年前的王观,这一切该多美好啊。 如果年轻的王观将要毕业,如果年轻的王观凭着自己赚的小钱买了一辆毕竟是四轮的代步车子,如果年轻的王观是像今天这样坐在这里吃饭,那么自己的身边会不会热闹一些,会不会有个跟他一样高兴的人陪他一起笑……那么…… 那么王观的人生,就是正常的人生。 王观从心底生出了一股淡淡的忧伤。可能是闭关期身体内分泌激素的影响吧,他这两天总是非常容易多愁善感,情绪很多。 下午回图书馆啃书,做笔记,画图,间歇看见新信息。 三条是萧临的: “哈哈,这么巧。你醒了?” “我现在出机场,准备偷偷坐车去剧组。” “没想到粉丝这么多。” 是接着早上他的那句“嗯”回的。 更多的消息是法阵班群“九九归一”里的: “师兄们,时间定了是下周一。大家准备一下周一早上八点半到郡政报到。” “好的。” “收到。” “1。” “同学们,到时候是不是要穿正装?” “最好是吧。白衣黑裤。” “得嘞。” “到时候我们要一起去吗?” “一起吧。相互壮壮胆。” “到时候咱们先在中心广场集合,再去。” …… “早上第三章城市阵法关系的流派,相关资料都是哪里找的?” “这个网站里面有不少。”甩出来一个链接。 “行,谢啦。” …… “那本《巨型阵法与迷你阵法的阵脚》,咱们图书馆还有吗?” “没啦。我排队等着呢,都等不到。” “我感觉直接找电子版的吧。” …… “师兄们,这个阵法帮忙看一下问题出在哪里?怎么筹算的时候都没错,运行的时候却走不动?” “小过线上的方向错了。” “哎呀真的。” “我早说了同学们要把基本功练扎实,怒。” 最后一句是娄亘发的。 娄老板发话,群里就没人敢接。 王观看最后一条消息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遂回了一个“收到。”然后又问:“下周一你们的衣服挑好了说一声啊,我不知道穿什么好。” “七师兄!!!我看见了第三篇论文了,恭喜!!!!!” 然后群里就热闹起来,一连串放鞭炮的、顶礼膜拜的、给跪的表情包刷屏。 “稿费到手了吗?发红包发红包!” 然后一连串敲空碗、讨红包的表情包刷屏。 王观:“有稿费吗?” 群里:“……” “没稿费吗?” “不会吧,居然没稿费?” “老师,发期刊没稿费吗?” 娄亘一语定乾坤:“当然有啊。你没收到?” 仿佛回应娄老板这句话,王观的手机叮的一声,短信提示银行进账,交易摘要:“稿费。” 王观:“上一秒刚刚收到。”然后发了个红包,群里一通抢,又是看发红包那个人好帅的表情包刷屏。 “哇,还有一个红包没人抢,是谁?!” 总共发了九个红包,王观自己也抢了,七个同门也抢了,就剩娄老板没抢。 过了一会儿,娄老板发话:“哈哈哈,为师的红包最大。” 然后又是一阵师父英明的表情包刷屏。 王观看没什么事,就放下了手机。又画了一个小时草稿,定稿后开了笔记本,把电子阵稿添改画出来,发邮件给邹工。邹工邮件闪回:“收到。感谢。验收。再联。” 吃过晚饭,仍旧是图书馆。 看手机时,有条萧临的消息:“吃饭了吗?我今天拍大夜。”是晚饭时间发来的。 王观回:“在学校吃了。注意休息,抽空多睡觉。” 还有一个相亲相爱群,萧临的双亲发了十几张旅游的图片刷屏。二老最近在北边极雪之地旅游。 萧临发了三四张点赞的表情包。也是晚饭时间发的。 王观赶紧也发点赞的表情包。 临走前从图书馆借了几本书,开车回洛川小区。收衣服,整理书房,带上手机,戴上耳机,出门夜跑锻炼。一口气跑了两万多步,汗水从皮肤里钻出来,说不清的肆意畅快。他满身是汗地走走停停,在小区一家宠物超市买了袋狗粮和一瓶清水,然后穿过白马路的上林公园。 晚上十点多,那只黄毛小狗静静地缩在公园离门边的椅脚边。听见有人来的动静,竖起耳朵,睁大了美瞳眼睛。这其实是一只很漂亮的小狗,只是身上灰扑扑的脏,看着很怪异,不知道它的主人究竟因何遗弃它。 小狗瞧见是王观,静静地朝他摇了摇尾巴。 “你好呀。”王观说:“好久不见。今天给你带好吃的。” 小狗坐起来。 王观把装狗粮袋子铺在地上,将狗粮倒到袋子上,又把清水倒在方形的塑料撑子里面放在旁边。 小狗欢快地吃起来,发出满意的呜咽。 王观半蹲在它身边看着它吃,看着看着忽然发现这只小狗的肚子圆圆的。他散步看见过不少流浪动物,很明显,这只小狗是怀孕了。 王观有些讶异,“你是有宝宝了吗?”他试着去摸那小狗的头。 小狗专心吃着狗粮,因为挨饿和激动,它吃东西的时候也没忍住颤抖。 一阵风吹来,王观身上的汗水半干,不禁也打了个寒噤,“要变冷了。你这样过得下去吗?” 小狗仍在专心吃东西。 最近一直晴天少雨,在干燥的草丛里面也能应付一宿。 “我到点得准备睡觉了。明天周末,你要是还在的话,我可以再来看看你。” 他走出公园,路过一条酒楼饭店林立的巷子,两个大嗓门的人正隔着十几米远吵架对骂,大约是生意上的什么纠纷,越骂越低俗。王观听得后背发麻,捏了捏裤兜里还剩的一张隔离符,自己划了两下释放符阵,在周身临时隔离起一个静音结界,快步走过那个小巷子。 刚走出三五步,结界的效力正好消失,指尖的迷你法阵的符纸化作一阵清烟飘散了。 这天晚上王观睡得很好,他很久没有到点就困、倒头入睡的经验了,一早起来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神清气爽,顿时觉得两万步实在物超所值。 出门穿过上林公园,那只狗还在那里。 王观高兴地同它打招呼:“你还在。不过我没有带吃的。不如我给你买些早餐吃?” 他向狗啧啧两声。 那狗跟他熟识已久,居然真的跟他穿过半个公园。王观在公园门口的早餐摊边买了两个肉包子喂它。晨光中小狗的肚子越发明显了。 “祝你幸运吧。”分别的时候王观说。 他买菜回家,洗菜洗锅,熬汤炖肉,认真做了一顿午饭。早上邹工把合同定稿邮给了他,他签字回邮,很快款项就到账了。 邹工又说:“明天有空没有?出来喝茶,有个朋友想认识你,新项目,你有没有兴趣接。” 王观回:“好的。最好明天早上早一点。地点你们定。” “那明天早上九点,仍旧是海棠茶楼。” “好。” 吃过午饭,王观难得又稳稳睡了一觉。刚起来,手机提示娄老板的信息:“新作业已经布置,今天凌晨零点之前发到我的邮箱上,切勿延迟。” 王观下载作业题目。是十二道阵法证明题。娄老师总是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抽查学生。 王观登群看时,九九归一群里果然同样惨叫连连。题目是昨夜凌晨零点发布的,给了二十四个小时。七个同学都在中午之前确定收到题目了,只有他没有看到,所以老师特地发了短信给他。王观看看时间,刚过下午三点,他赶紧在群里回复了一句“收到”,换好衣服,到书房解题。 晚上六点整,所有的题都解答核验无误,回复邮件。又在九九归一群里说了一声。大事一了,他松了口气,这才感觉有点食欲,将中午没吃完的汤煮了下面,正吃着,萧临发来了视频邀请。 “你怎么才吃饭啊?”萧临躺在酒店的床上,洗完澡,头发刚吹干的样子,刘海乖乖地耷拉盖住半个额头,“哦,现在好像才六点多。” “嗯,今天导师布置作业,做了半天,刚刚才做完。” “哦。”萧临看起来非常困的样子:“娄老师又抽查作业了,难怪你一直没回我消息。” 王观有些心虚:“我忙起来就没看手机的习惯。” “嗯,我知道。” 萧临的眼睛半眯起来:“今天周末做什么了?” “中午煮了一顿大餐,下午答了半天的题目。” “哦,对了,你说过了。不好意思啊,我现在有点困,有点不清楚我在说什么了。”萧临的话里带着浓浓的睡意。 “困你就早点休息吧。” “嗯,我要睡觉了。你一会儿做什么?” “散散步吧。” “嗯,你也要早点休息,不要熬夜。还有你这两天闭关期怎么样?有反应吗?” “挺好的,除了昨天早上有点痛以外都没感觉。今天第五天,应该快顺利结束了。” “嗯。家里冷不冷?” “跟前两天一样,有点冷。” “嗯。影视城这两天也一样……我可能真的要睡了。”萧临说着,眼睛都快合上了。 “嗯,你睡吧。” “哦还有还有,”萧临眉毛使劲往上提,努力睁开眼睛,“你有没有好消息要告诉我呀?”他说话的时候笑起来,配着快要睡过去的表情,特别傻兮兮的。 “什么好消息?” “大有说,你的一级论文发核心了……哎……”萧临摇摇头,再把眼镜睁大一些:“大有在我师门家族群里说,你的论文发在一级核心期刊上了。” “是啊。发了三篇。” “三篇?哇,”萧临抱着两个枕头堆在腋下,撑着枕头稍稍坐直了,显得有精神一些,“通大好像有规定可以直接申请毕业的。” “嗯。我会申请提前毕业,应该读完这个学年,基础学分和基础课程再修得扎实一些。” “哇王观你好厉害。” 王观笑着不说话。 萧临又郑重地拍了一遍马屁:“王观你好厉害……你什么时候开始写论文的,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又偷偷熬夜写了?” 是熬夜写的,不但熬夜,还抽烟喝酒吃酸的喝辣的,才一口气肝出了三篇。那段时间萧临跟他冷战,所以不知道。 不过现在萧临困成那个样子比较好糊弄:“前一段写的。因为体系比较大,前期准备的资料多,反正写一篇也是写,不如多写几篇,不浪费。投的时候想着快点出来,所以三篇投了不同的半月刊,没想到都收了。” “哇王观你超厉害的。你知道多少人多少年都写不出一篇来……你是不是要当哪个宗派的开山祖师了?”萧临说着说着,手举着的手机镜头有些歪了,眼睛又快合上了,嘴里还在说:“王观……” 王观忍俊不禁:“你困了就睡吧。明天几点起来?” “三点的通告。最近天天大夜戏,多亏这个季节舒镇比较凉快。前一段时间都热得快中暑了,我们组里一个导演当着我的面就栽倒了……” “嗯……你快睡吧……” “我要睡了……”萧临稍稍又坐直了一些,把手机镜头校正了,“王观,”他再次把眼镜睁大,但很快上下眼皮像是有磁力一样,又相互靠近:“你有开始的事情可以跟我说的……你有开、心、的、事情可以跟我说的。有高兴的事情,要跟我分享。” 王观顿了一下,应了一句“嗯”。 “我真的要睡了。” “嗯,睡吧,晚安。” “晚安。” 挂断视频,王观才看见萧临发的信息。一条是昨天晚上十点多:“睡了没?我今天还是大夜。”一张拍摄现场的黑夜图片。 一条是早上八点多:“收工了,早安。”一张自己带妆的自拍。 午饭时间:“吃了吗?我睡了三个小时。今晚可以早一点收工。” 半个小时前:“收工了,你在做什么呢?” 二十分钟前:“我洗澡完了,视频吗?” 王观打了两个字:“晚安。” 萧临没有回,他应该已经沉沉睡过去了。王观笑笑。吃完面收拾完,又带着手机耳机出门,走走跑跑又是两万步,顺便又到上林公园喂了那只小黄狗。 匆匆来去 第18章匆匆来去 周日早上王观和邹工在海棠茶楼碰面。邹工快退休的年纪,引荐的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叫归枚,是巩建的建设总监。邹工的齐望建设星城分部和巩建一直有合作,最近的几个项目都交给巩建落地,所以包给王观的三次阵法线稿,都过了归枚的手。 最近齐望建设在贝城当地有个项目,虽是临时小项目,却是三家合作的试水,意义非常,所以想让王观给压一压阵脚,说着打开地图,给王观看了具体的选址,还有三家规划略稿。 “还有一家是演浩?” 规划稿上面落款的第一家,就是星城演浩集团。 “是。您肯定知道演浩集团。” 王观点头,“如果是演浩集团的话,这个项目我不能参与。归总,对不起。” 归枚愣了愣:“为什么?” “因为避讳。” “我能知道具体避讳什么吗?” 王观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我的一位同学是他们家亲戚,平辈的朋友,所以不好意思去打他们家的工。私人忌讳而已。” 出茶楼去买了几身新衣服和日用,刚到账的论文稿费说没就没了。也不知道另外两篇的稿费什么时候到。 王观不禁想起家里萧临那个富贵满满的衣帽间。他光在门口往里瞧,就觉得衣服是衣服裤子是裤子,腰带是腰带玉佩是玉佩,鞋是鞋袜是袜,简直一个大型仓库。 萧临也给他买过两次衣服,一次是为了和萧临的双亲吃饭,王观以为应该是萧临双亲的审美,所以没有推辞,穿过一回就压箱底了;一次是萧临给他带的随手礼,直接被他压箱底了,此外还有年节上必须用的礼服,都被束之高阁。 王观有时也觉得自己挺该死的有心理洁癖的,凡是别人买的衣服,他穿着都很没有安全感。加上他品味很挑又讨厌逛街,跟萧临比起来他的衣服实在少得可怜,而且还常常是同款同色一模一样的一买好几件,客观上看过去的确像是只有几件衣服换来换去。 刚出商场,归枚发消息来: “如果只是因为同学避讳的原因,我觉得您可以再考虑一下。这个会场项目主要用于一些媒体见面会,属于半封闭半私密型的建设,您或许可以作为您的随身法符的建设的一次实践。希望您再考虑一下,不要急着拒绝我们。” 王观想了想,回了一个“好。” 下午和晚上仍是去图书馆啃书备课,查学校特准提前毕业的具体章程。出图书馆的时候天上微微了几滴雨,等回到洛川小区,微微的落雨都停了。 王观换了衣服,带上手机,戴上耳机,仍旧出门夜跑。 出来的时间有些晚,街上都没什么行人,有些萧瑟。回程路过常去的那家宠物超市,居然还没有关门,王观于是又买了一袋狗粮,想着看看碰到小黄狗的话就喂一喂。 上林公园的砖地发潮,草叶上都带着雨滴。 小黄狗仍旧在离门边,它躲在门檐下方寸的干燥的地方。王观刚要铺开地方,忽然听得嗒嗒的落雨声,雨滴打在公园的蕉叶上,落在公园的地上,有盅口那么大。 小黄狗着急地汪汪地叫了两声,尾巴不安地摇来摇去。 “要下大雨了。”王观手上拿着狗粮,想给它找个干净的放狗粮的地方,转了一圈,没找到。 小黄狗看着他,皱着眉头,水汪汪的眼神。 雨点又密起来。 “你跟我回去吧。”王观边护着头顶,边对小黄狗说。 踏出两步,那小黄狗仍旧只站在原地看他。 “走啊,听得懂吗?听不懂我也没有办法了哟。”他做了个手势。 小黄狗忽然懂了。 于是王观和小黄狗一前一后地跑回洛川小区,雨只下了一会儿就停了。王观在玄关给小黄狗喂了狗粮,又给它准备些清水,上网查了查自制狗窝,拿个大快递纸盒切开,从衣柜里拉了一件不要的衣服铺在箱底,对小黄道:“你今晚就睡这里吧。在玄关就好,不要乱跑哟。” 小黄狗脾气温和地唔了一声。 王观洗澡换衣服睡觉,一觉睡到早上五点多自然醒来。这个时间段是他的浅眠点,往常如果他这个点醒来,往往是起床小便,然后继续睡到闹钟响起。 他起床小便,回到卧房时,看了眼睡在床上的萧临。 他拍拍脑袋,想了想,似乎有什么不对。 愣了几秒钟,他才想起那个问题:萧临什么时候回来的? 脑中的画面像老旧的电影画面一帧帧闪过:吠叫的小黄狗,站在门口提着行李袋戴着口罩的萧临…… 原来不是梦啊。 昨夜萧临凌晨一点多到家,刚开门就被小黄狗拦住了。王观从睡梦中被小黄狗的声音吵醒,起来拦住小黄狗,带着萧临过了玄关的阵法。然后自顾自飘去睡了。 因为没前没后,只有一些片段,他仍旧觉得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然而萧临就在那儿,很明显昨夜那不是梦。 真是睡糊涂了。 他记得自己好像除了一句“你怎么这么晚回来”然后跟梦游一样继续飘回去睡觉之外,跟萧临零交流啊。 王观拿自己的手机。果然昨天夜里萧临给他发了信息。 23:28:“起飞了,可能晚到家。” 23:03:“还在延误。” 22:00:“飞机通知延误了,可能一个小时。” 20:36:“在去机场路上。” 20:05:“收工”。 18:11:“见面会推迟了两个小时,还有点时间,晚上回家。” 一张航班表,显示预计晚上9点半起飞11点降落。 刚看完,就听见玄关处小黄狗的呜呜声。 王观套了件外套,出去看时,只见小黄狗绕着门后打转,像是急着出门。他将门打开,小黄狗走出去,又转过身对他呜呜叫。 萧临临时回来,家里是不是该做个早饭? 王观换了衣服,带着小黄狗出门排空,顺便去附近的早市买点菜和早点。刚往回走,萧临打电话来:“你去哪儿了?” 萧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王观却听出了一丝着急的味道,心里一噔:“我在白马超市买早餐,正要回去。” 萧临哦了一声,说:“我睡晚了。早上七点四十的飞机,现在马上就得走了。” “啊。”王观看时间,六点十八分,脚下不由跑起来,“你……” 电话那头出现了占线音,萧临说:“来接我的司机电话,我先接下。” 王观拔足狂奔,穿过公园,穿过隔壁小区的街巷,远远望见洛川小区门口的那条马路。电话又响起来。 “喂……” “王观?你在跑吗?” “对,我现在赶回去。你……在哪里?” “我已经在车上了……” 王观脚下差点一个趔趄,“现在刚要开出小区门口。” 王观抬头远远看见一辆私家车子从小区门口开出来。他一边跑一边急道:“是白色的那辆吗?我到小区门口了。” “不是……你别跑,王观,王观!”萧临陡然提高音量:“注意安全!” 王观看着那辆白色小车开过去,萧临在手机里说:“你留在原地,我过去找你!我在小区正门,你是不是在西北门?” “嗯,我在门对面,刚要过马路。” “那你站着别动,等我——师傅麻烦右拐——” 王观往拐角处观望,一辆黑色的小车开过来,后座的萧临隔着车窗拿着手机冲他挥手。然后车子继续往前开,在路口掉头,缓缓开到他面前。 车子还没停稳,王观就拧开了后座的车门。 小黄狗朝他什么叫了一声。 王观一只脚踏进车里,一边把手上的一袋菜放在地上,对它说:“小黄,我送爸爸到机场很快就回来,你看着这袋菜哈。”然后关上车门,车子一溜烟开了出去。 萧临的头发半干,显然没来得及吹,脸上有点胡茬,有点憔悴,一双眼睛却熠熠生辉,坐在车里笑着看他。 王观耳根一热,可能是刚才跑步跑的,直烧到脸颊。 萧临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笑着说:“我们养狗了吗?” “啊,哦,那只原来是公园里的流浪狗,昨天晚上下雨,我担心它没地方躲雨,所以暂时带回家了。” “嗯,我看到它好像怀孕了?” “好像是。” “可以给它买个狗窝,以后生小狗了也可以用。拿旧衣服铺着好像太单薄?” “哦,我还没想那么多,昨天晚上才发生的事情。” “嗯,它好像很听你的话?” “嗯,我认识它挺久的——它昨天晚上没把你怎么样吧?对不起啊,我昨天晚上睡晕了,根本没醒透,早上起来我都还以为是我在做梦。” “没事,它只是叫着不让我进门,没咬我,可能看我用钥匙正大光明地开门,挺聪明的狗。” 王观点点头,看见萧临手上拿的袋子:“买的早餐,包子油条豆浆鸡蛋,本来想再炒两个小菜。没想到你这么早的飞机。” 萧临往袋子里看了看,分成两个袋子,扎好袋口,放在一边:“现在没空,一会儿到机场吃——昨天晚上太晚了,我忘了跟你说。” 王观给他开完门就倒头睡了,早上他起来的时候萧临还没起,两人压根没说话的机会。 “这次怎么突然回来了——”话一出口,王观就想起上次吵架的事,赶紧找补:“我是说怎么合作方改时间了?” “临时改动,可能策划出了点问题。我看今天早上有星城往金城的航班,时间刚好,没想到昨天影视城往星城的会延误那么久。” “我早上才看到你的信息。以后要是延误那么久就不要回来了。想想路上花了五个小时,也就在家里睡了五个小时,在剧组还能好好补个觉。” 萧临闻言微微垂了一下眼眸。 王观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萧临抬眸笑道:“至少还能这样跟你说几句话嘛。” 王观默了默,说:“今天你其实可以让我送你去机场的。” “太早了,时间又赶,不安全——对了,你早上有课吗?几点的?” “早上没课。不过从今天开始去郡政实践,两个月。” “几点报到呀?” “八点半。” “那你来得及吗?” “来得及,星城的机场近。” 萧临不说话,一动不动盯着他的脸看,好像他的脸是什么美玉做成的,看得王观脸又烧起来。萧临抬起手,帮他擦掉额头鼻尖以及仁中的汗珠。 他觉得王观又变白了,又长高了。按理说王观十几年前就过了长个子的年纪,但是他真的一直在长,骨架在抽长密实,身高一点点地跟他靠近,手脚也变得颀长。每次跟王观分离后重逢,都会发现他一次比一次长得英俊,不但脸越来越好看,皮肤也越来越年轻白皙。原来他觉得王观像一个花骨朵,现在这个花骨朵长开了,长大了,在向世界展示他的生命力,完全褪去了他们刚认识时那种青涩的、内向生长的感觉,变得成熟、大方、好看。他每一次面对王观的时候,都很容易不自觉地被王观的美吸引,又暗暗有种不堪承受这种美好的压力。可每一次见面,王观总还能带给他比上一次更多的惊喜。 萧临的眼睛很好看,认真看人的时候会觉得里面是一湾秋水,安静,柔情,有力量。 “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放在卧室的书桌上了。我们剧组有一位竹郡来的道具老师,说他们当地有一位老师傅能做很好的金透纸,是画图的好材料,我托他买了十刀。你回去试试看看正宗不正宗。” 王观点头:“好。” 萧临看他穿的衣服:“热的话外套脱掉吧。怎么穿这么厚的夹克?” 王观把黑夹克脱下来,里面穿着的白衬衫:“刚起床怕冷。” 萧临伸手,替他又解下一个领口的扣子,顺着领口伸进他衣服里往下,将衬衫和背心掸了掸,摸一把他的胸前的汗,像给孩子擦完汗那样,把湿漉漉的掌面翻给他看:“流了这么多汗。”又用换另一只手从领口伸到他后背,也擦了一把汗。 萧临的手微凉,手指瘦削修长,摸在滚热冒汗的肌肤上,冰爽骨感,王观其实很受用,同时也难免有些发窘——前面还坐着一位陌生的司机呢。 萧临却神色自然,如白云出现在蓝天一样。擦完汗他给王观扣好扣子,翻好领子:“一会儿也这样去郡政吗?都湿了,至少得把背心换一换。” “当然要换。同门都说要穿正装。” “嗯。我看天气预报,接下来几天会升温。” “哦,这两天太凉快了。” “你床上盖的毯子有点厚,热了就多准备一床薄一点的。半夜睡热了可以换着盖。” “嗯。” 安静一会儿。 王观问:“你洗澡后出门的?” “嗯,不洗个澡醒不来。” 王观看看他的头发又看看他的胡茬:“头发也没吹。” “来不及嘛……”萧临摸摸自己的下巴和唇上:“下车前得戴上口罩和帽子了。” “机场会有很多粉丝吗?” 萧临笑:“这个不知道,随机事件呀。一会儿你不用跟着我下车了,让师傅直接掉头送你回去。” “粉丝们会知道你的行程吗?” “官方行程会。我这是私人行程,临时突发的,谁也不能预测。就是昨天在机场呆的时间久了才引起围观。” 原来昨天晚上又被围在机场了。 “这个时候应该没什么人,大家都赶着飞来飞去上班。除非早上飞机又延误。”萧临轻哼一笑:“如果延误的话也挺好,你可以陪我多等一会儿。不过反正你也赶时间,”语气有点惋惜:“一旦要候机,时间久了,肯定会有人发现,粉丝也会闻声而至。” 王观心思一动,问道:“你包里有纸笔吗?” “有。”萧临从随身包里掏出纸笔给他,“你要做什么?” “我画个短时随身法阵符,如果能成的话,一会儿在机场就不用避着人了。” “哦。” 萧临将随身包垫在王观膝头。王观就着他的包当桌子,脑中飞快地算起机场特点表述,方位要点,经纬,大小,萧临的个人要素,建立桩点,确定阵脚,虚期阵线,实线,换了三张稿纸,颠得眼睛都快花了,然后在车子驶入机场范围的那一刻,完成了这张阵符。 “可以了!” 王观兴奋地收笔收纸,把包还给萧临,“时间刚好,虽然没有规尺会有些偏差,效果也可以的。”他把法符递给萧临,又看看萧临穿的牛仔裤:“放在裤兜里面吧。” “嗯。” 萧临将法符放好,然后背上包,把登机证件捏在手上,对司机说:“师傅麻烦您在外面等一会儿,再把我爱人送回去可以吗?我一会儿把约车程的路线改一下。” “可以呀。” 说话间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两人下车,大踏步往里走。候机室里的人稀稀落落,萧临的那班飞机已经响起登机的广播。 “好像没什么机会试试你这个符的效力。”闸口前还有一个人在排队刷票,萧临回身对王观笑。 王观有些傻眼。 “好了,我走了。”萧临拉拉自己斜跨的背包带。 “哦……那个,一路顺风。” “嗯。”萧临应了,美目盯着王观的脸,一把将他抱住,“王观。” 王观听见了他的心跳声,很平稳,很磅礴。他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萧临的后脑勺——他的头发还是半干的呢。 萧临在他耳边呢喃着抱怨说:“第一次觉得如果你真的能好运加持就好了,这样我所有飞向你的航班都不会延误,昨天就能多和你在一起两个小时。”唇角在他耳边蹭了蹭,叹了一声,放开他,“走了。你回去路上也要顺利,不要赶时间,安全第一。” “嗯。” 萧临过了闸口,回身又朝他挥挥手,消失在门后。 王观有些发呆地往回走,坐到回去的车里时才开始懊悔:为什么自己刚才要用二十分钟画符呢?!他们最多只有半个小时,为什么他要心无旁骛地画二十分钟符呢?! 他用手捂着脸,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 “现在回洛川小区吗?”头发花白的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看他。 “嗯,就去我刚才上车的地方就行。”小黄狗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 “好嘞……您两个是新婚哟?感情好哟。” 王观陪笑:“结婚有几个月了。” 司机看他不太想聊天的样子,问:“可以放歌吗?钢琴曲。” 王观道:“好。” 司机放了一首《卡农》。 他们刚领证完回家时,萧临的车上就是放的这首曲子。 仔细想想,他们结婚几个月来着? 哎呀,已经一年多了。 是哪一天来着? 王观掏出手机看日历,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上次吵架那天刚刚好是他们领证的那一天。难怪后来萧临能生那么久的气。 “王观,你是我的爱人。我想我的爱人,想跟你在一起,有错吗?” 萧临说这话的时候鼓着嘴角,即使生气也很好看,表情依旧帅气可亲。 但王观一旦想起这句话的语气就觉呼吸一滞,似乎有个无形的手扇了他一巴掌,让他觉得分外的尴尬难堪。 那个时候他怎么开头的? 他好像是说:“我不是好运体质,所以你其实不用这么赶回来。在我身边也不会有好运加持。有空多休息会比白白在我身边好。” …… 他是不是对萧临太坏了? 名阵 第19章 名阵 车子在洛川别墅西北门停下。小黄狗还留在原地。 都见过萧临了,那带回家吧。 王观带着狗和早点回家。吃了两口包子,换上新衣服,跟狗叮嘱:“我今天不在家,狗粮和水给你开在这里。你要想出门呢,现在跟我出门,晚上回来吃饭,你要不想出门呢,只能乖乖呆家里。” 说着指了指门内外。 小黄狗看了看,缩一下脑袋。 “那你在家吧……可以睡睡觉。过段时间等我有空了带你去做个全身检查。”王观说着指了指狗窝,然后他看见了纸箱上铺的那件旧衣服。 那件白色的薄毛衣,好像是萧临送给他、他从来没有穿过、一直压箱底的那件…… …… 萧临说:“……拿旧衣服铺着好像太单薄?” …… 王观再一次用手掌盖住脸,萧临一定也发现了:他把送他的衣服当狗窝。 手机响起来,是大师兄:“七师兄,你来了吗?” “对不起,早上有些情况耽搁了。我才刚要出门。你们都到了吗?” “啊?还没有。你没回信息,我问下。” 王观看看时间:“我可能会迟到一会儿,你们先去郡政,我就不集合了,我也直接去。” 没跟上大部队的后果是严重的。 王观刚在郡政的停车场将车倒进停车位,后面一辆车就滴滴提醒,然后车上下来一人敲他车窗:“不好意思,这个停车位是我的。” “啊?” 那人穿着一丝不苟,剔着利落的短发,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高高瘦瘦,面皮白皙,言行举止很有风度,活脱脱从偶像电视剧里走出来的霸道总裁。 “对不起,我刚来不太清楚情况。那我该停在哪里?” 霸道总裁倒也和气:“那边没有写车牌的都是自由停车位。这几个车位本来都有写,有些淡了,你可能没瞧清楚。” “哦,谢谢。”王观赶紧将车倒出去,另挑了一个车位将车停好,赶紧和同门汇合。 第一天早上主要还是熟悉阵法司各部曹,司长长史带到屏抗曹介绍时,王观又看见了那个霸道总裁。 长史介绍,“张侨,宾大高材生,郡政特聘,我们星城目前最优秀的法阵屏抗精英。” 张侨笑道:“一大早给我戴这么高的帽子?” 长史笑笑:“这八位是三通大学娄亘老师带的硕博研究生,娄教授推荐到我们司里实践的。” “这才是真的青年才俊呀。”张侨向他们点头致意,目光和王观对上,两人都认出彼此,微微一笑。 长史给他们介绍基本的制度规矩,王观才知道郡政中午有两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王观挂念小黄狗,于是开车回家看看。 小黄狗很乖,没乱跑也没乱咬。王观带着它去超市买了狗粮,买了狗套和狗绳,经过门卫门岗时,保安正在用温水给保温室的金牡丹浇水。 王观看了看小黄狗,问:“要不要给你洗个澡?” 小黄狗盯着他,当然回答不了。 保安却很热情:“好呀,水温刚刚好。” 用来浇花的水很充足。他就在小区的偏门边,借了保安的水管,在花草坪边给小狗洗澡。正是中午,天气暖和秋阳美好,进进出出的有很多家长带着小朋友,渐渐越来越多的路人在保安的带头下对“给狗洗澡”这件事感兴趣,居然围观起来。 “他是不是要生狗宝宝了?” 一个三四岁的孩童问王观。 王观不清楚,一阵耳热,答道:“应该是。” “母亲,它为什么那么脏呀?” “应该出门散步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泥坑里,所以你以后带我们家的茶花出门一定要记得套绳子哟。” “嗯……生了狗宝宝它就当狗妈妈了是吗?” “是啊。但小动物跟我们不一样,它们一出生就被确定只能当妈妈或者爸爸,我们是可以选择想当爸爸或者是妈妈。” “啊,那它永远也当不了爸爸了,是吗?” “是的。” “它在发抖,洗澡水是不是太冷了?” 一旁的保安道:“不会冷,水是我从金牡丹温室里接的,都可以给小宝宝洗澡的。” “那它为什么还在抖?”小朋友扭头问王观。 王观:“我也不太懂。” 另一个围观观众说:“太激动了,这么多人看着它。你是第一次养狗吧,一会儿洗完澡得赶紧包好,怀着孕呢,特别容易着凉。” 那个围观观众手里牵着一条白色的圆滚滚的狗。那狗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瞧着小黄狗。 王观又脸热:“谢谢提醒,我还真不知道啊。” 保安从保安亭里拿出一条大毛巾,上面印着“洛川别墅”字样,好像是哪次纪念活动分发给住户的,“用这个包吧。” 于是王观包着洗好澡的小黄狗回到家里,擦干后又用电吹风吹了吹,然后给它套上狗绳,这么一看,果然像一条乖乖的家养狗了。 “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呢?”王观拿着笔看着空空的狗名牌。 他想起早上买的那袋早点。 “王肉包?王豆浆?王油条?王油条吧……怎么听起来是个坏狗?王三篇?王博士?王论文?王论文不错……但以后写论文会不会有阴影?……那就叫三篇,王三篇,怎么样?” 主意已定——主要还是因为没什么时间再挑个好点的名字——王观给狗牌写了名字,又留了个联系号码,这算大局已定,王观抓紧时间睡了个午觉,按时去郡政点卯。 在停车场他又遇见霸总张侨。张侨的车一看而知是高级车,车轮特别大,轮轴银亮,车线条像刚出蒸锅的馒头被有力的手指拦腰掐了一下。 两人差不多同时同车上下来,彼此点个头。张侨主动搭话:“你是王观?” 早上下班前他们几个人的工牌已经做出来了。 “是啊。”王观礼貌笑笑。 “你的《阵法新逻辑猜想》我看过,很好。” 两人并肩往郡政大楼走去。 “哦,是吗,谢谢。” “还有《古典基础阵法的新逻辑运算应用——以七个古陵墓的布局为例》那篇我也看了。” “哦,谢谢。” “最近的那篇《迷你阵法对于随身法符的借鉴理论和筹算》我还没推演过。” “哦。”张侨手长腿长,走在路上吸引的回头率太高了,王观越走越紧张,身体都开始僵硬。好在路很短,很快就到电梯口了。 “你现在确定选哪个部曹吗?” 他们要现在法阵司储备两天,然后选择想去的部曹。 “还没定。” 点卯时间,等电梯的人也多。进了电梯张侨旁若无人地对王观说:“那我代表我曹欢迎你到屏抗来。” 梯厢有人装作没听见,有人连装都不装,反正一片安静里只听得到张侨字正腔圆不紧不慢的声音。王观冒汗,“哦,谢谢!” 下午长史给他们讲解各个部曹的主要任务和实践案例,倒又像是回到学校中上课一样。王观认真地做了摘抄笔记,决定明天的见习就去屏抗曹。 晚上下班,师门的几个又在群里们交流明天去哪个部曹见习,有的还分上午下午两班。见习后决定自己要去哪个曹。 “我明天上午去屏抗,下去去桩脚,有人跟我一样的吗?” “那我改明天下午去屏抗,上午我去筹算。” 王观:“我明天去屏抗。” “哇,那七师兄明早和我一起?你一整天都在屏抗吗?” 王观这才认真看说话的是五师兄。说要下午去的是大师兄。 “嗯。” 五师兄发来一个猥琐的表情:“听说今天那个霸道总裁张侨点了七师兄的名字?” 原来所有人都觉得张侨走霸道总裁风。 群里马上刷了一堆吃瓜群众。 王观:“……” 安静了一会儿,潜水的娄老板来了,还是发的语音:“这个张侨,十七岁就独立破了上弦阵,被宾大破格录取。当时宾州的武备部部长很看好他,亲自点名,他一毕业就去武备部……不过听说他家里条件好,上赶着的他还不要。可能这种天才型的人物都多少有点怪脾气……个性也比较散漫,宾大读了两年办休学旅游,后来才慢慢毕业。宾大的校长就说,不想去武备部的话留下来给学生上上课,他倒答应了……不过听说他课也讲得不好,再后来我们泽州引进人才,张侨跟着恋人选了星郡,郡长还非常得意……不过他不喜欢写文章,我也没机会跟他交流,一些武备部的机密案子我们也不好知道……这几年州里面有什么屏抗阵法对抗阵法之类的案子,都是张侨出面摆平的,应该是很厉害的了……” 娄老板慢条斯理地讲了好几分钟,同门一阵阵“哇哇哇”的声音。其实这些在下午长史讲的案例中都说过了。这也王观选屏抗的原因。 王观看没什么事,放下手机开始煮面。 煮着煮着,他忽然想起来:萧临呢? 萧临早上下飞机的时候给他发了信息,然后就没声音了。也该给他发消息了呀?他打开信息,再看一下,还是没有,看来今天又是很忙。 吃过面,他带着手机,戴上耳机,牵着王三篇出门散步。王三篇的脾气温和,也不拽绳也不跑,充分且合格地扮演了开路狗的角色。王观十分踏实地走了一万步,打道回府,洗洗睡觉。 睡前收到曾工发来的邮件:“有没有空接活?帮忙定下基础法阵,周六前要。” 王观看看附件的建筑图纸,规格要求级别都不高,应该是曾工自己接的私活做不完。他回了一个“好。” 看时间,十点半了。 萧临从金城回影视城应该坐高铁的,不至于没有时间跟他说声呀。 王观从手机犄角旮旯的文件夹里打开社交媒体应用,想搜一下今天萧临那个活动的具体时间。刚打开就看见爆话题第一位:“萧临手机丢了” 点进去,话题第一条:“这个是萧临哥哥的手机吗?我在厕所的手纸槽捡到的,看上去很像啊?”配图是两张手机正反面的照片,还有一张活动开始前路人拍的萧临拿手机的图片,手机壳很像。 王观不认识萧临的手机,他的手机是大众款银黑色,手机壳又经常换来换去,跟他的衣服造型一样多变,王观在这方面一向头大,极少留意。但王观看到了那个手机的锁屏桌面,可以确定那是萧临的手机。 手机桌面图片是个名阵图案,用阵法的方式写着萧临和王观的名字。除了萧临本人,谁会吃饱了撑的把这个设为手机桌面呢? 话题底下被顶上的评论第一条:萧临工作室:“是的,不小心落下了,正要开始找呢。”配三个捂脸落泪的表情。 第二条:路人:“原来萧临也是会去厕所的啊!告诉我是哪个厕所,我要去沾好运!” 第三条:博主“手机已经平安还给了工作人员,大家不用担心。”底下回复:“是本人,我还和哥哥视频了。呜呜呜,我今天这是什么运气。” 第四条:博主:“已经和哥哥的工作人员取得联系,来取了。” 一条条评论看下去,也有质疑博主怎么拿到手机的,也有怕博主泄露萧临私密的,也有提醒博主小心怎么还给萧临的。话题榜下还有个《来看看萧临的手机细节》的帖子,分析了萧临手机的型号,手机壳的价格,手机的新旧程度,还有萧临的手机桌面。路人在帖子下纷纷对这张图片发表看法,猜测图片上的像燕尾服一样的奇怪图案究竟什么意思;粉丝则在下面指责营销号深挖个人隐私,作为真爱粉应该自觉保护哥哥的个人隐私,做到尊重、保护、支持。 谁都没看出来那个图形里面包含了机主萧临的名字。 因为那是王观用自己研究的阵法密码翻译了之后画出来的。全世界只有他自己和萧临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王观对破译阵法密码正上头,逮到什么东西都想翻译成法阵。一次萧临到书房来找他,差点踩到他满地飘的画着法阵的金透纸,吓得他垫着脚尖跳:“我没破坏你的东西吧?” “没事,几个名字而已,我自己画着玩,就是普通的画,放心。” 萧临弯腰将地上的草稿纸捡起来摞起了放回他的桌几上,看着最上面那张纸,奇道:“这画的是什么名字?怎么像一只狐狸?” 王观伸脖子往他手上看了一下,福至心灵,登时顿悟:“真的像一只狐狸,哈哈,哼哼。”抚掌大笑:“妙哉!哈哈。” 萧临茫然地陪着他笑:“怎么回事?” 王观笑了一会儿,指着那张纸,说:“这个人很聪明,极有灵性,就是一只天资聪颖的狐狸。我用阵法来推一个人的名字以至生平,果然没错!” 说罢又拿了一张纸,在上面计算画起来。画完盯着那图,不由沉重起来。 萧临不明所以,问:“怎么啦?” 王观自嘲轻笑,用手指戳着那张纸道:“这个是我的名字。” 萧临拿起来看了一会儿,自然全看不懂,“平行线里面连了一条虚线?” “是两条平行线,虚线不能算。” 萧临看他神色不好,转移话题方向:“这个就能代表你的名字?王观?为什么这个人的名字这么复杂这么多划,你的就两划?那我的呢?你帮我画一个。”将笔递到他的手中。 王观又拿起一张纸,说:“每个人都不一样,也不是每个人的名字都能全部翻译出来。比如我这个‘王’字,因为通天通地通人,是……嗯,简单地解释就是太大了,阵法原理里面为了表示尊敬,会避讳,这样一来,就不够精准,需要根据作图者的感知力从最接近的法阵路径里面选择一条。但是像刚才那只狐狸就是比较精确的,你这个名字也会精确一点……我看看……” 王观说着,停了声音,画了一会儿,画完了,又盯着图看,然后喟然叹气。 萧临看时,笑道:“怎么是个三角形?你给我解释一下——你放心,我完全不懂你们阵法法阵的事情,就算寓意不好,我也不信的——我们两个都一样是三划,就是我的好像太简单点了?怎么都没有虚线,三条都是实线?” “你的寓意很好,刚中而悦顺,”王观很认真地想给他解说,想了想他听不懂,下了个结论:“很好……好!”然后回答萧临的问题:“虚线是辅助线,帮助指示始终和方向的,只有实线是实际的。所以你看那只狐狸,如果把虚线擦掉,是不是所有的笔画都一阴一阳,变成断裂的?但是你的名阵不需要借助虚线的任何辅助,而且自成完境——就是从这里开始再到这里结束,中间没有浪费任何一笔,自成一个独立的完备的境界,这非常非常难得!” 萧临不好意思地嘻笑一下:“在我看来,我只看得懂这是一个三角形。” “对啊,你可以在法阵里面画一个三角形,它有面积,甚至它还是一个有强烈规则的直角三角形,你想想,大部分人的人生轨迹,都只是法阵里面毫无意义的几条线段而已,而你能有你自己的自成面积的图形,是不是很厉害?” 萧临“哦”了一声,小心翼翼笑道:“我所有对于直角三角形的几何学知识里面,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一个是‘勾三股四弦五’,另一个是‘三角形具有稳定性’……” 王观轻笑:“是啊,所以你也是个稳重架构,是个扛得住经得起的坚强架构。”然后再看看自己的那张名阵:“而我只是两条平行线,比不稳定的平行四边形还淡一些。” 萧临赶紧道:“平行线多好呀……平行线永远不会交叉,说明你是个平和的人。” “是啊,没有交叉,没有战争,淡然出世,与世无争。” 萧临应和,“听上去挺高洁,挺好的。” 王观叹口气:“你知道在矢量空间里面,平行线之间的距离是永远无法被测量的吗?” 萧临眨眨眼:“……所以你的内心深不可测?” “所以我是个缥缈不靠谱的人,我的两个线似近而远、似远而近,它们永远都那么看似和谐但又好像永远不会彼此触碰,又亲近又疏离。所以我这对平行线虽然永远没有交点冲突,实际上看不见的冲突一直在无奈隐藏着。” 萧临听着,脸上也庄肃起来。过了一会儿,还是岔开话题,问:“那所有名阵用到的阵脚是不是都是一样的,那我们两个的名字可以放在同一个法阵里面?会有改变吗?” “可以。不会改变,就是两个名阵重叠一下。” 王观将两个名字画在同一张纸上,为了区别,他的名字用墨色,萧临的名字用蓝色。 “哇,”萧临笑道:“这个就是‘王观和萧临的合照’?你看,我们在中心点相遇了。” “那条是虚线,不算。” “你说虚线是指方向,怎么指?很复杂吗?” “不复杂……你看,这个地方是开始,一般做草稿的时候用空心表示……然后跟着这条经线走,走到这里,第一段结束了,第二段在这里,这时用虚线连结,从头推到这里,就有一个方向,到这里就结束了……” “哦。原来这样。这么看来真的不难嘛。”萧临想了一会儿:“所以虚线还是不可或缺的,我们还是在中心相遇。而且你看,你的结束在我的直角点上,说明什么呢?说明我的坚强,拯救了你的不知道该在哪里结束的无所适从,确定了你是线段,而不是无休无止的直线。而且就算不看虚线,我的三角形也跟你的平行线有实实在在的三个交点,所以即使在立体的矢量环境中,你的距离也被我固定了。你的平行线相对于我的三角形,就是有确定距离的。” 萧临说了一通,笑嘻嘻地下结论:“所以你看,你缥缈不缥缈不要紧,有我这个三角形在这里给你做稳定的依靠,你的名阵是不是也踏实稳定了呢?” 那应该是唯一一次王观跟萧临说起具体的阵法,因为不是此道中人,萧临不懂也不奉此道。 那天以后王观就忘了这回事,没想到萧临居然把它当成了手机桌面。 现在手机拿到了是么?王观刚要再翻,信息来了,是萧临:“我刚回到影视城的酒店里。” 王观回:“哦。” 萧临:“视频?” 王观拨了视频回去。 手机镜头晃了晃,然后被放在了桌面上,萧临正在擦头发,露出大白牙:“今天还没睡?” “嗯。”王观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就说:“刚才一个学长发了个外包工程来,稍微看了看。” “哇,又有新活。”萧临刚洗完澡,笑起来有点傻傻的憨憨的,笑声也是低低的哼哼:“最近找你干活的人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王观想起邹工给他介绍的归总,“嗯,会多吧。一直都是慢慢变多。” “说明你的业务能力高,越来越多人认可你了,嘿嘿。你的论文会不会对你拉活有帮助?” 王观想了想:“目前应该没有吧,现在都在理论阶段。不过昨天倒真的有个朋友说想让我试试。虽然我觉得他说的都是借口。” “哦。你今天去郡政怎么样?有没有比较好的人?” “都还行吧。” “哦。” “你要不要吹头发了?”王观看萧临擦完头发,都把毛巾叠了一遍了。 “不用。我又不怕睡前洗头发,而且我头发短,一会儿我们讲完再吹。” “你明天几点起来?” “明天?7点吧,7点差不多。” “这次居然这么早。” “之前拍了几个大夜么。不过接下来几天估计都很满,快杀青了,大家都在赶进度。” 王观点头。 “而且这周末我还要去裕城见面会,最少得请一天半,可能得两天。这两天的进度叠加起来,哎哟……” “又是品牌见面会吗?合作商挺有钱,贝城跟裕城才隔壁,代言费不少吧?” “代言费?哼哼哼鹅鹅鹅哈哈哈……”萧临开怀笑起来:“没有啦,是上次拍的一部电视的粉丝见面会,不一样。” “哦。”王观不懂这些,就像萧临也不懂阵法。 “这样子算一算,真的要一段时间不能回去了。”萧临肉痛的样子。“圆月节也不能赶回去了。” “没事。”王观安慰道,“我这段时间应该也会很忙。” “你要去郡政上班……学校的助教课还有没有上?” “有啊,一周两次大课。” “嗯,那再加上你要接私活……你论文写完了,课还要上吗?” “要。不过我们几个都出来实践了,娄老师那边应该会听课,按我想书单还是会开。” “那再加看书、做笔记……” “而且我还要再写几篇小论文。” “哇,真的?” “嗯。今天我那三篇论文的稿费都到了,原来写论文也能赚钱。我想再写几篇,要是一级期刊不收的话,看看投给二级或三级期刊。” “嗯……” “还有想抽些时间再画些好玩的法阵。” “你好忙……这么多事,时间排得过来吗?” “看看吧。” “如果太忙的话,私活放一放。身体最要紧……家里今天升温了吗? “升了,估计明天会更热。” “就说么,哪里有那么早变冷的。贝城那边都没开始冷呢。” “嗯。” “对了,你不在家的时候狗怎么办呢?” “今天关在家一天了。我想要不明天还是放出去,等晚上让它回来睡个觉就行,狗粮就放门口?” “下次回去给它做个大一点的窝,就放在大门屋檐的院角下。白天它可以回来休息。天气不好就回玄关的那个窝睡觉。它不怕丢吧?” “这还不知道。它最多去上林公园玩吧。” “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生?希望在我杀青以后。那它的第一个宝宝就叫杀青,怎么样?”萧临又亮出他的大白牙。 “好……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三篇,你觉得怎么样?王三篇?” “王三篇?为什么不叫萧三篇?” “我拣回来的,当然认我当妈妈,跟我姓啦。” 萧临又笑得哼哼哼的,看看时间:“挺晚了,你得赶紧睡觉了。” “嗯,是该睡觉了。” “那就挂了啊?” “嗯。” “晚安王观。” “晚安。” 挂了视频,王观又看了一会儿手机,没多久,萧临的主页转发了那条动态,“手机拿回来了,连电量都没少一克。非常感激感谢!”配一个捧心的表情。 粉丝们都在底下尖叫。 王观关灯睡觉。 八卦 第20章 八卦 王观已经许久都不关注娱乐圈了,不太懂现在的粉丝是怎么个追星法。所以第二天他到屏抗曹时,听见两个刚毕业上岗的年轻小掾欢乐地叽叽喳喳说萧临怎么怎么样的时候,他觉得挺神奇。 “你看到昨天晚上的屏保分析贴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我磕的CP一定是真的!” “我现在真的好后悔没有抢裕城的票,现在求票还来得及吗?” “还是算了吧,哪里抢得过黄牛?票价炒得太厉害了,还是蹲线上直播吧。” “唉。不过想想我们还算好的,萧临经常回星城啊,守机场碰见他的概率还高些?” “守谁的机场呀?”张侨大长腿从外面走进来。 小掾甲:“我的新墙头。”特热心地把电脑屏幕推给张侨看。 张侨一看,皱眉:“两个人?” 小掾乙:“当然了,现在都流行粉CP。张总您这样的老人家是不懂的。” 张侨非常霸总地一笑:“不就是居高临下么?萧临和夏译。” 小掾甲:“哇,张总你居然懂!” “所以说你们这些小朋友就是喜欢用爱发电。两人不就合作了一次,就被你们说成这样,那要是演一对爱人,那你们还不得炸锅?” 小掾乙:“磕CP的快乐就是无中生有。而且他们不是合作一次,他们正在合拍第二部作品,结局是他俩幸!福!地!走!进!了!婚!姻!殿!堂!” 张侨挑眉:“等他俩现实中走进了婚姻殿堂你们再尖叫还来得及。” 正在旁边接水的冉大有呛了一口,看看王观。 王观作忽视状。 张侨这才看见他们一样:“哦,来实践的新朋友——你们就这样招待新同事的第一顿下午茶啊?”嫌弃地看了看桌上的小饼干。 小掾甲:“张总您来晚了,没有您的份。” 张侨的确来晚了,都下午茶时间了他才出现。早上五师兄在屏抗曹等了一早上想近距离感受一下大神的工作状态,未能如愿,十分郁闷。原来“特聘”的意思是点卯时间也可以特殊。王观觉得这实在很可以。 “哼。张某出马一个顶俩。要吃什么,我请客。” 掾甲乙丙丁欢呼起来,订了子丑寅卯个饮料,问到王观。王观说:“我不需要,谢谢!” “为什么不要?”小掾甲说:“都是沾了你们的光,不用给他客气,张总的工资条比我们多几个零呢。” 张侨拿起手上的文件袋作势要砸他,对王观说:“不用客气,这是我曹的传统。” 王观仍是摇头:“谢谢,不过我醉茶醉咖,不太能吃外面的饮料。” “这样?那香蕉牛奶?” “我也不太能吃奶,不耐受。” 小掾甲:“那果汁吧。梨汁要不要?” “我也不能吃梨。” 小掾甲沉默了。 小掾乙:“苹果汁?” 王观都紧张起来,好像自己在故意刁难:“苹果汁也基本不能喝。” 张侨问:“那你能不能吃橙子?” “可以……不能太酸,而且我不太能吃糖。” 小掾乙打个响指:“简单,就叫橙汁,挑甜的,不加糖,可以吗?” “唔,嗯,谢谢!” 甲乙都松了口气,又问大师兄。大师兄要了一杯红茶。 一会儿下午茶点送到,办公室欢欢乐乐地吃完,然后就是照例整理档案资料。在不知不觉的时光流逝中,在屏抗曹的一天见习就无风无浪地结束了。 王观和冉大有:……? 传说中的法阵屏蔽对抗精英呢? “欢迎来到我曹。”下班前张侨作了总结发言,“如果你们选择了到我曹来实践,隔三差五就是这种下午茶待遇哟!” 小掾甲背着包经过他们身边,补充:“我证明,是真的——只要你们来的这两个月没人来找我们。无事档案馆,有事啥都管。” 下班煮面吃面画法阵跟曾工交流啃书备课,一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王观实在有点累,想摊着不动,但还得遛狗。 他只好认命地给狗套上绳子,牵出门去。养狗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啥时有空带它去体检什么呀? 周三依旧是忙碌的一天。上午两个大课,中午在学校吃饭、泡图书馆,顺便把曾工要的初稿发过去,然后就得赶去郡政点卯。他最终还是选了屏抗曹。大师兄去了筹算曹。 张侨今天倒是照常上班,看见他还打招呼:“你今天去学校上课啊?” “啊,嗯。”王观有些不好意思。 “讲什么的?看你的值班表,明天也请假了,也有课?” “嗯。讲经卦,基本课程。” “哦。三通这种课程应该也排低年级吧?” “嗯,新生课程——不会耽误曹里面的事情吧?” “事情?”张侨往办公室每个人的桌面上扫了一圈,扬起眉毛:“我们曹里有什么事情吗?” 那一刻霸道总裁的光环又笼罩了张侨头顶。 王观:“……” 不过屏抗曹是真的没什么事,用小掾甲的话说就是“无事档案馆”,基本上分类管理归档其它司曹发来的备份资料,半天就过去了,而且他们还要花两三刻钟喝下午茶。 “这茶哪里买的?”张侨还特别挑剔。 小掾甲:“还是老地方啊。” “隔壁那座楼?” “嗯。” 张侨冷酷无情地笑:“你上班的时候没发现那边正在修路吗?” “看见了啊。”小掾甲自动忽略他的霸总人设:“然后……?” “然后你以郡政大楼为原点画个法阵把从奶茶店到这里的作为经线,就会发现你该发现的问题。”张侨挑挑眉毛。 小掾甲吃个黄连,乖乖开电脑画起来。小掾乙也瞪瞪眼,画起来。 老掾丙丁交换个偷笑的眼神。王观默默地喝橙汁。 “王观,”张侨点他的名,“你要不要试试?” 王观看看路人丙丁。 丙:“可以试一下。小张常玩这种游戏。” 王观呆了一下:“路上耽搁的时间久了,茶味肯定泡老了。” 小掾甲看看自己电脑上的图案:“这么简单粗暴?” 张侨瞧他:“用阵法推。” 小掾继续画图。 王观继续说:“‘不出户庭’?” 张侨扯起嘴角笑,用下巴点点甲的方向,问他:“画好了没有?” 甲又画了一会儿,摔鼠标:“吼!真的!” 乙也画好了:“哇,真的!王观心算好快!” 王观笑笑:“没有。我心算很差,非常菜……我就是原点的定的不一样,所以经线也不一样。” 张侨看着他笑:“新逻辑算法?” 王观点头:“啊。” 张侨说:“假如有个人,跟我们这个办公室的人有仇,在这几份茶点里面下了毒,如何排查?” “不是用基本排查阵法走一遍么?” “多久?” “盲查的话看运气,最久两个小时。” “那用你的新逻辑算法呢?” “条件不足,无法筹算。” “如果条件充足呢?” “那得看案例叙述了。” “条件绝对给足?” “绝对?三秒。” 张侨的万年不动的总裁脸裂了一条缝:“三秒?” 王观坏笑道:“你说条件绝对给足——那就三秒。” 张侨哼哼笑了,办公室里都跟着笑起来,张侨开玩笑:“那我明天下午茶就往你那杯饮料里面加点料,你用三秒给推出来是哪一杯?” 第二天的下午王观在学校给低年级新生上课,自然是喝不到办公室里的下午茶了。他正讲基础经卦讲得眉飞色舞,后门人影一闪,一个高高瘦瘦特别有风度的人悄悄摸进教室。 张侨其实进来得很低调,但王观的眼神被他的模特气场带偏了一两秒,底下听着的年轻学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最后一排,看到了张侨,然后窃窃私语。 “所以呢,哼哼……”王观咳了一声,抓回学生们的注意力:“所有阵法的基础中的基础,是我们的古典哲学。所以这门课程呢,有空的时候可以多看看哲学书籍,历史文化书籍,多多益善。不过要注意跟现代发展的一些转化,比如从前讲天南地北,现代地图讲的是上北下南……” “老师……”最后一排的张侨举手,“这些传统经卦书里都有了,不如用你的新逻辑解法给我们讲讲?” 最后一排的旁听生也应和:“是啊老师,我们想听听你的新逻辑。” 王观有些意外,笑道:“这节课是基础经卦,古典逻辑是新逻辑的根源,所以没有新逻辑。同学们要学好经典,然后才能说其它。” 下了课,张侨向王观晃晃手里的饮料:“哪一杯?三秒内回答” 王观:“左边。” 张侨:“怎么算的?” “你现在的站位,左边是东,东席是老师的。” 张侨把饮料纸壳褪掉,果然右边是咖啡,左边是橙汁。 “这样也行?”张侨把橙汁递给王观,“这也太随机了把?你的新逻辑这么任性?” 王观露出胜利的笑容:“不管是任性还是循规蹈矩,它是对的就行。” 张侨点头:“行吧。不过希望下次能听你讲新逻辑,你的学派理论。” 王观:“学派?太夸张了。” 张侨:“一点都不夸张。你没看到前排很多旁听生吗?都是冲你来的。你不知道你发的那三篇文章什么地位。” 王观无所谓地:“什么地位?” 张侨:“唔……你们学校会有很多旁听生,盗墓贼会很喜欢你,还有很多包办专利会找你。” 王观:“……别的都可以理解,盗墓贼是怎么回事?” 张侨:“哦,这句算我嘴贱。” 两人走出教室,王观问:“曹长,你今天下午又不用上班?” 张侨奇怪地看着他:“我看过你的资料,你也小不了我几岁,怎么一股子老里老气?我的名字烫嘴啊?那几个小朋友都没你这么讲究。” “张总,你今天下午不用上班?还是下午曹里有事找我?” “没事。就是想听听有没有新逻辑解说——你现在去哪里?晚上请你吃饭?” “我得去找娄老师……而且我不怎么在外面吃饭。” “行。那我先走了。” “谢谢你的饮料。” 张侨挥挥手,走了。 娄老板找王观,正经话只有一句:“王观啊,毕业以后的路子要想一想了。” 然后后面就跟跑火车一样:“学校这边说可以给你设立特别项目,今年把该办的流程办一办,明年你就可以带硕士生,过个两三年设博士点直接带博士……昨天我以前的一个同事在贝城的,听说贝城大学的那位庞大光教授最近也在筹备科研组,向各个高校征集青年人才……你递到学校的申请刚才院长签了,校长批下来,也就这星期的事。总之,你自己想一想,有什么情况呢,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跟我说。学校肯定是希望你留下来,条件也会开得宽,外面机会也多。你想搞科研学术呢,还是想做事业技术,都可以考虑一下。” 王观应了,在学校食堂解决了晚饭,到图书馆泡书改图攒论文,挺晚才回家,又牵着小黄狗出门走了一万步,才准备睡觉。 邹工发信息来:“贝城的那个项目考虑得怎么样了?周末我和归枚去实地,你不如一起去看下。真觉得对你来说是个不错的机会。” 贝城…… 这时萧临发来信息:“睡了没?” 王观:“没。” “视频?” 王观打了视频过去,萧临应该在拍摄现场搭的一个休息棚里:“怎么还没睡呀?这几天都晚睡?” 王观:“快睡了。今天有课。事情多了一些。你呢?还没收工?” “没呢……”现场挺嘈杂,有机器设备挪动的声音,人员布置现场的声音,“今天又是大夜。明天晚上赶红眼航班去裕城。” “哦……在裕城呆过久?” “一天吧。还有一个同组的对手演员也要一起去,他也有别的行程,我们俩搭的戏多,如果要等他,就会久一些。” “哦……” “嗯?怎么了?” “我有一个项目在贝城,建设方说周末去实地看看。我在考虑要不要接。” “哦,那么巧呀?”萧临穿着戏服,王观老觉得别扭不像他自己,这时候萧临露出大白牙,总算有些熟悉感了,“那你考虑的原因是什么?是项目没意思,还是对方不可信,还是其它方面的顾虑?” “唔……项目的主建设方是我的五师兄家里。” “啊?”萧临想了想:“我记得,演浩对吧?” “嗯。” “……这样啊……”萧临斟酌道:“以我的印象,蒙厚这个人表面上属于乐天派凡事不留心的,其实内里也是想做一点事的人。他现在跟演浩的亲厚程度恐怕都比不上你。就算将来他接班,那也是将来的事情。首先我们不因为演浩给五师兄贴标签,这点你赞同吧?” “嗯,没错。” “那同样的,也不能因为五师兄给演浩贴标签。除非这件事蒙厚插手了,不然其实跟他没关系。” “嗯。” 旁边有声音喊:“临哥,准备开始了。” 萧临答:“好的。”又对王观说:“小事而已,不用太放在心上。如果想出来走走,贝城和裕城隔得近,也许我们可以见个面;如果太累的话,周末在家里多休息补眠。” “嗯。” “我得过去啦。你要早点睡啊。” “嗯。” “晚安。” “嗯。” 挂了视频,有一条归枚的信息:“如果去的话,明天晚上的机票你的一起买?” 王观:“行程安排能给我说下么?” 行程简单,只有周六白天的安排。王观又上网搜索萧临的行程,见面会从周六中午开始,傍晚结束,晚上有的剧组演员就坐飞机走了。 王观的心砰砰跳,回归枚:“好的,机票帮我买一张。把工程详情发给我。” 王观边紧张地等他的机票,一边搜有关萧临的社交网络上信息消遣,搜到的五条里面,有四条里面都是夏译。夏译不是萧临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好看的人,但粉丝的彩虹屁吹起来就没边了,又说他跳舞好,身材好…… 归枚把机票发过来,周五晚八点二十五起飞,晚上十一点二十到达。 王观答应了,又发给萧临。 萧临在拍戏,肯定是没空回的。不知道为什么,王观就是想等他的回复。他翻着网络看啊看,看到一张夏译的黑白艺术照。 他顿了顿。 好看! 然后他看到一段夏译的跳舞视频。原来他在戏里面的表情木木的,跳起舞来这么灵活! 夏译好而且比他整整年轻了十岁!完全看不出来啊! 王观一个劲儿地感慨,然后看到了更多夏译的图片、视频,有采访,有表演,有综艺节目,有电视剪辑…… “确定要去了?”萧临居然回信了:“我九点四十五出发,十一点五十到裕城。”说着附了一张航班表。 王观看了一下时间,时间非常晚了。他连萧临的信息都不敢回,丢开手机就睡了。 第二天到办公室,他拉着两个大黑眼圈,问小掾甲:“那个夏译是不是新出道的,以前怎么没听过他?” 甲眼放精光:“怎么啦?你也居高临下了?” 王观:“呃……就是想了解一下。” 小掾乙凑上来:“真的?!哇……欢迎加入居高临下大军!!!弟弟出道好几年了,比哥哥还要早出道呢。” 王观:“是吗?那我怎么不知道?” 甲:“因为他以前是跳舞的呀。王老师你不看跳舞吧?” 王观:“啊,是的。我最多看一看电视剧。” 乙:“难怪你不知道咯。他拍《旧事通天》的时候就是舞蹈导师级别的人物了。” 王观:“真的?” 乙:“当然啦,我这里有他的入粉资料包,发给你。” 乙发了一大堆链接给他,占了手机整整一个屏幕。 王观一边犹疑,一边问:“他今年也才几岁啊,就当导师了?” 乙:“那个时候二十岁。” 甲:“还没满十九岁,那个时候还没满十九周岁呢。” 乙:“对的对的。王老师你为什么忽然对夏译感兴趣了?” 王观:“啊……我就上网的时候忽然看到了。” 乙:“哦……唉,明天裕城的见面会就要开了啊!” 甲:“今天晚上哥哥跟弟弟就会一起坐飞机去裕城了,机场同框啊……” 王观:“……”他想起昨天子夜萧临发给他的航班,“他们不一定同一班飞机吧?” 甲:“唉,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特地避嫌。” 乙:“他们现在同一个剧组,同一个地点出发,同一个目的地,要是错开航班,那也太特意了吧。” 甲:“唉,希望是吧,希望他们一直都坦坦荡荡……” 一直在玩解阵法游戏的张总裁抬起脸嘲笑道:“人家一直都坦坦荡荡,是你们脑补太多。” 这下子直戳CP粉的肝肺了,甲乙犹如机关枪扫射一样,列举一千零一条我磕的CP是真的理由。 张侨:“……” 甲作完总结发言,还问王观:“王老师,你说是不是?” 王观:? 甲:“对啊,你是不是还不认识萧临?” 乙的资料包又怼过来:“哥哥是选秀出道,王老师肯定更不知道。你不要对选秀出道的演员有看法啊,萧临的演技实在是太传神了……哎呀,你看《旧事通天》了吗?” 王观:“没看。”他总觉得不太能接受萧临变成另一个人,尽管是在拍戏。 乙:“那你真的可以去看一下。对了,他也是通大毕业的哟!医学院毕业,有医生执照的儿科医生哟!真的,你看一下就会对哥哥改观了。”说话间又是一堆链接过来,“他在里面太美了……哎,也不是美,就是……唉你懂的,演得太好了,太贴切原著人物了。不要被哥哥的皮囊迷惑了,哥哥除了美丽的皮囊,还是过硬的演技!” 王观起了鸡皮疙瘩。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成功地把那些肉麻的彩虹屁毫无羞耻感地吹出口的呢? “《旧事通天》啊,我也看过的。”张总裁居然发话了,“那个萧临的确演得不错,不过夏译么,就有点木了。” 乙:“弟弟年纪小,还有成长空间嘛。” 王观再次感叹,年轻真好。 甲:“而且他真的进步很快啊。他中间也有拍过一部电视,自然很多了。现在他们二次合作,啧啧啧,我都等不及这部电视什么时候能播呢……” 张侨:“《旧事通天》才播完呢,你们就想着下一部?” 甲:“当然啦,你看看这几年红过的CP,有那一对是马上二次合作的?!居高临下,谁与争锋!” 王观又被这口号雷到了。 张霸总则直接开嘲:“人家说不定早就暗地里恋爱结婚了,就你们小粉丝不知道……” 王观看看张侨,心想哇天才的嘴都是开过光的么?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办公室的门。于是欢乐的下午茶时间结束。 大师兄走进来,把一叠材料放在小掾甲的桌子上:“筹算曹上半周的档案。”又到王观桌子上。 王观找家里的备用钥匙给他:“我应该周日下午回来。” 大师兄推掉,“不用了。一会儿下班了我去接你家小黄狗,钟浮说他可以代看两天。” “啊,真的,会不会麻烦?” “不会。” 看见钟浮抱着小黄狗的架势,就知道真的不会麻烦,那架势真的就是传说中家里就是宠物乐园的样子。 “哇,它快当麻麻了。”钟浮抱起小黄狗的样子也特别有爱。 “是啊。”王观心想,早知道有这么个爱狗人士,自己当初就不用把小黄狗接回来养了。 “师叔丈您放心,这两天我一定把三篇照顾得好好的。”钟浮摸着小黄狗也很有爱。冉大有看上去是个大钢铁,没想到能交往到钟浮这样的恋人。 “那就麻烦你了。”王观把两人送上车,冉大有跟他道别:“走了,师叔丈。见到师叔代我问好。” 王观脚下顿了顿,脸上红了红。 他只跟大师兄说要去贝城看项目,压根没说会跟萧临见面的事。 萧临早上凌晨发信息来,说明天傍晚见面会结束后,到贝城来跟他会合。 但是不论怎样,他是真的要去贝城了。 甜会 第21章 甜会 飞机在贝城机场准点降落。贝城的夜风微凉,比泽州干燥很多,清爽很多,却没有凉很多。 归枚说前一段时间是泽州太反常了些,对比下,贝城反而显得入秋晚,像是在初秋。 初秋的贝城,原来是这样的空气。 繁华的夜景在被不断地向后甩去,路灯闪烁交换,有点不真实。 “王观你是第一次到贝城吗?” “嗯。第一次。” “哦。那难得了。贝城玩的地方还是很多的。明天项目看完了,不如找个导游到处逛逛?” “不用了,我约了人。” “哦?那……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我还在等消息,有可能明天咱们这里结束了,直接转去裕城。” “哦,这样啊。” “没影响项目进度吧?” “没有,没有……” 在车上说了几句话,王观就有点累了。他昨天晚上午夜才睡,又倒车倒飞机,现在瞌睡虫上来了,人就蔫蔫的。到了下榻的酒店,洗了个澡才精神点,给萧临酒店定位:“我到贝城了,你呢?” 萧临没回。 看时间已经已经到了呀。 萧临打开社交应用。 热搜爆了:“萧临高空急救”。 王观吓了一大跳,心脏砰砰直跳,视线也有些发昏。点进去看,“今夜桥麦飞往裕城的航班上,一位九岁的孩童突发体膜炎,出现昏厥失智,幼童双亲紧急向空乘求救。而萧临夏译乘坐同班飞机到裕城为明天举办来的《旧事通天》粉丝见面会准备。萧临得知情况后给孩童做了紧急抢救,并且一直陪同护理,直到落地后孩子被送医,目前孩童情况稳定。” 底下是萧临在飞机上给孩童急救的图片。 下面更多的是同机的乘客、路人、机场的站长拍的图片,从飞机上,到机场上萧临护着推车一直把孩童送上救护车。 粉丝都疯了:“天哪,哥哥是上天派下来的天使吗?” “‘萧临:我是去看粉丝的,顺便救救人。’天哪苏爆了!” “此生不悔当元宵!” “我也当像哥哥一样优秀的人!” “作为一名临床,表示萧临的手法是专业的,不愧是当过儿科医生的人。” “路人表示现场的粉丝秩序可以呀,都在帮忙。” “你们看到了吗,弟弟全程一直在哥哥旁边帮忙!这是什么救死扶伤的绝美爱情!” …… 难怪没有消息。看时间现在应该也快到酒店了呀,难道又被粉丝堵了?还是跟到了医院去? 王观想翻翻评论看看有没有别的情况,萧临回信了:“刚回酒店。” 王观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哦。” “你还没睡?” “看到你的新闻了。” 萧临回拨视频过来:“我才刚到呀!”他正瘫在沙发上。 “我洗完澡了。” “你从哪里看到我的新闻呀?” “网上到处都是——你后来跟到医院去了吗?” “没有。孩子情况挺稳定的。我跟跟车的医生交接了之后就下救护车了。” “嗯。那你也早点休息吧。” “嗯。你怎么看起来好累的样子?” “嗯?没有啊,可能昨天睡得晚了。” “你会不会认床?本来想让你到贝城家里住的,时间太赶了——明天我们去贝城家里住吧。我见面会五点结束,高速两个小时到贝城,七点。我们还能一起吃个饭,怎么样?你怎么安排呢?” “我还不知道呢,明天早上看过现场才知道。” 看过现场才知道——所谓看现场就是个坑。这实在是个很普通的建设,根本不用一个白天的时间。王观用一个小时拿到了需要的信息,就着工地办公室画了半个小时的草稿给归枚,然后回酒店补回笼觉。 一觉醒来是下午三点,归枚来信:“初稿审阅没有问题。期待你后期的意见。” 王观:“那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归枚知道他有自己的安排,开绿灯说:“好的。在贝城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王观看看萧临给他发的最近一条信息,是五分钟前的信息:“中场休息,因为昨天的事情,今天见面会结束后加了几个媒体采访,我尽量快点。” 王观回:“不用着急。我的时间很充裕,我现在出发去裕城找你。你看见信息,把方便的地址给一个我。” 然后王观开始约车收拾行李退房出发。 贝裕高速快下高速的时候,萧临的电话打过来:“你在哪里呢?”声音很小,背景还有扩音,好像在中场休息。 “快下高速了。” “我把酒店地址发给你,你在酒店等我呢,还是?” “好的……我去体育馆现场等你吧。” “……也可以。你决定。” “嗯,你去忙吧。到了再联系。” 事实证明,“到了再联系”是句蠢话。王观站在庞大的体育馆外,觉得自己是一只特别傻的鹌鹑。 体育馆安保严密,进出需要工作证。萧临没有回他信息,见面会应该还没有结束,他此刻应该在舞台上。 他提着自己的旅行箱,踢踢脚边的石子,很是沮丧。 手机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我是萧哥助理。你是王观观哥吗?我在体育馆北门等你呢,怎么没看见你人?” 王观:“我在南门。” “啊?”助理顿了顿:“那你等下,我这就过去接你。里面应该马上就结束了,会有很多粉丝出来,你别乱跑呀。” “好的。” 电话刚挂,萧临又打过来:“你在哪里呢?” “我在南门。” “南门?体育馆南门吗?” “嗯。” “那你稍微等一下……诶,清哥,你要去南门吗?……那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接一个人进来?……对,谢谢!——王观,我把手机给清哥,他现在马上过去找你,你别挂线哈。” 然后电话那头一个浑厚的声音:“你好!” “你好!” “我现在从后台去南门,三分钟到。你现在在哪里?” 王观按清哥的吩咐找到后台通道口,有一个快递员也等在那儿。不一会儿,一个膀大腰圆的巨人骑着代步车过来,手上拿着跟他通话的手机,应该就是清哥了。 清哥跟他点头,签了快递,说:“跟我来吧。”单手拎起王观的旅行包,把代步车的一边让给王观。王观踩上去,代步车呜呜地飞遛起来。 体育场很大,隔着栏杆和玻璃往下看,是黑压压往外走的粉丝,举着各色的灯牌横幅,纷繁杂沓,甚是热闹。 代步车一直把他带到化妆间里,里面更是忙忙乱乱。 清哥把快递包裹递给一个坐在化妆镜前的人,“夏译——看见萧哥没?” 化妆镜前的人侧过脸,果然是夏译:“刚才还在,是不是去洗手间了?”说着看看被清哥拎着的王观。 夏译真人更瘦更清秀。两人彼此点头致意,王观内心狂悔:早知道就穿得整齐干净一点再出门了。 这时王观的手机响了,是萧临的助理。王观跟他说已经在化妆间了,助理哀嚎着跑过来,进来时已经满头大汗了,“夏老师,采访室在催了。”夏译点点头,最后照照镜子,出了化妆间。 助理这才跟他招呼:“观哥,临哥在旁边采访呢,我们过去吧。” “啊?那这……”他指指脚边的包,感觉自己特别窘,简直是来投奔光鲜远方的穷亲戚。 “放这边吧,没事。”助理领着他出了化妆间,拐过一个楼梯口,只见一个大办公室里黑压压地三面围着一只桌子,萧临就坐在桌子前,对着镜头回答媒体的问题。透过大大的玻璃门窗,萧临看见了很多拍摄仪器、话筒、纸笔、收音器、题词板、反光灯、广告牌、玩偶、小道具。 助理带他进门,挤进了人群里,站在萧临正对面可以看得到的地方。 “……昨天晚上航班上急救了一个小朋友,所以医学的老本行还没生疏?”一个记者问。 “嗯,”萧临点点头:“生疏是肯定生疏了,毕竟……我现在是在从事不一样的职业,所以在专业熟练度上还是应该有差距的,专业嘛,肯定需要积累沉淀的。但是还是得感谢我的老师,我每次去见他老人家,他都一定要求我不能完全把医学放下,所以每次的执照确认我也是认认真真地去准备去考的。这次也算是比较幸运,能帮到这个孩子。” “嗯……好的。那现在我们要给粉丝送一些福利……” 提问的间隙,萧临抬头,看向王观,对他笑了笑。 萧临身上穿着奇奇怪怪的牛仔服,脸上还好没带特别奇怪的妆,说话的时候常笑,露出好看的大白牙。 采访的流程一个接一个,送完福利又提问,问完又玩小游戏,游戏完了结束了吧,化妆师赶上去补妆,一个统筹道:“夏译那边好了没有呀?” 另一个统筹应到:“好了,我们也过去吧。” 于是一群人拥着萧临转场,在这空档,萧临终于把王观拉到身边,低声问:“来得挺快的呀?” 王观飞快看看四周的镜头,应了一声“嗯”。 萧临继续俯首低声说:“还有一个采访,可能会挺久的。” 王观道:“没事,我等你。” 于是王观被当成萧临的一个助理跟班,跟着萧临去化妆间换衣服,补妆,到新的采访室和夏译一起双人采访。 萧临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衬衫,里面白衬衫打底,挂着项链;夏译也换了一身衣服,外面是黑色衬衫外套,里面同样白衬衫打底挂着项链。本来王观在现场一直神经紧绷,这时脑中忽然冒出曾经看过的一个视频里面粉丝尖叫的声音:“居高临下,谁与争锋!” 整个采访都很欢乐,两人你画我猜,边画边接受采访,说着说着常常丢下记者自己讨论起来,然后会就着剧里面谁的哭戏最好商业胡吹,吹着吹着就互怼起来。现场负责发问的人都是小年轻,看他们打闹都露出标准的粉丝式的痴笑。王观想着如果办公室里的小掾甲乙在这里的话,那句“我磕到了”估计会冲破采访室的天花板的。 采访前后半个多小时才结束,同剧其它的工作人员有的已经先走了,因为萧临和夏译是主角,主办方的保镖和后勤基本都留着。于是王观跟着萧临一起与媒体道别,与主办方道别,在保镖的簇拥下穿过拥挤等待的粉丝群,坐上了萧临的保姆车。 车子开出去两分钟,王观才觉得生活场景正常了一些。 “我们还是先回酒店吧。”萧临说,看着王观笑。 他最后一次采访的妆很淡,王观看着还自然。只是车上坐着陌生司机以及不知道是助理还是什么的甲乙丙丁,看自己的时候很好奇自己的灰头土脸,王观就觉得自己白衬衫上面的褶皱很显眼,很局促,很不自在。 王观点点头。 “饿不饿?渴不渴?” 王观摇头。 有人给王观递水,王观笑着说:“不用了。” 萧临说:“他不喝凉的,我的保温杯里面还有水吗?” “有的。” 萧临接过来,打开尝了一口,说:“加了一点点盐,很淡,你试试?” 把杯子递给王观,王观尝了,说:“还可以。” 说完这话,他才注意到车子里特别的安静,而且持续了那么一会儿,应该是从萧临给他杯子的时候就开始了。 没有人多说什么,但是甲乙丙丁的目光交流仿佛带着火花的电线,噼噼啪啪地闪着无声的交流电波。他再一次觉得局促,并且觉得只要一直在这辆车上,他会一直局促下去。 “临哥,一会儿按原计划安排车子去贝城吗?” 萧临看看不自在的王观,接过他手上的杯子,说:“车还是准备,去哪里稍等一下吧。我先回去换个衣服……剧组定的最后通告是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 萧临哦了一声,拿手机发语音:“老夏,剧组定明天晚上的通告,你赶得回去吗?” 不多时回信来了,是夏译的声音:“嗯,我也看到了。可以的,我贝城的节目组也沟通过了,一定赶回去。” 萧临回:“哦,那好的。我也明晚回去。”又补了一句:“本来想着你没那么快回去的,我还想多玩一天的。” 夏译回了一个什么,萧临笑哈哈地把手机屏幕给王观看。原来是夏译自己的表情包,拽拽的翻白眼,配字:“你想得美!” 王观笑笑。 萧临道:“那我也明天回去吧。你们明天在剧组等我就可以了。我一会儿就从酒店放假了哈。车给我留一辆,然后别的你们自由安排。” 回到酒店,萧临先洗了一个澡。王观也洗手洗脸,然后在酒店房间里百无聊赖地看看房间,看看窗外,然后打开手机的画图软件开始画图。 刚画完阵脚,萧临就洗完澡出来了,换了一身衣服,淡淡的颜色,挺好看。 “我们一会儿去哪里呢?”萧临擦着头发走出来。 “都可以。”王观画法阵的时候一向全神贯注。萧临打开电吹风嗡嗡嗡地吹着头发,王观也再没把他的视线从手机上挪开一些。 于是萧临站在他身边看他画。 他画了一会儿,这才舒口气,放下手。 “画好了?” “没有,”王观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暂时告一段落。” 萧临看着他笑,眼睛看着他的眼睛。 萧临的眼睛很美,很古典的美,带笑的美,眼尾有点妖冶的美——但是萧临是个正派人,他一直很能压得住。他刚洗完澡,身上有很干净的柔柔的温暖气息。这气息环抱住了王观。 “王观……”萧临抱着他,静静地不说话。王观听见了他的呼吸声,平稳的、绵长的,是睡着的呼吸声。 “谢谢……”萧临没有真的睡着:“……跑这么远来,辛苦了……” 一瞬间王观想起了萧临夜里到家清晨赶飞机的身影,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次。他动了动喉咙,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抬手拍拍萧临的背。 萧临好像没有从前那么高了,骨骼比他细,肩膀也没有他宽,而且他一直在瘦,更显得修长,腰细得只剩一握了。这个戏拍完了,他倒希望萧临可以稍微吃胖一点,像刚刚相遇的时候,稍微有点肉,轻笑起来嘴角微嘟,整个面部线条没有现在这么锋利,柔和温暖很多。 “我们怎么安排呢?”萧临抱了他好久,终于分开,“要不还是回贝城吧?” 王观问:“你会不会累?” “还好,都习惯了——我想这么巧,带你回贝城家里看一看。昨天我已经让把房间都打扫了,虽然你都会择席,但住自己家里总比住酒店来得好。你觉得呢?” 王观想了想:“好。” 萧临哼着小调收拾行李。这是王观最佩服萧临的地方,那么多的东西,他居然可以有条不紊地全都放心旅行箱里。 王观也去洗澡换了一身衣服,在体育馆外面吃了不少灰,总觉得自己不太鲜明。 “我们自己开车吧?”萧临问:“别人在车上你会不会不自在?” 王观问:“你会不会不方便?” “不会。司机能放假高兴还来不及呢。”萧临嘻嘻一笑:“而且我也想跟你单独在一起,自驾游机会多难得,嘿嘿。” 他甚至嘿嘿笑的时候也有点正派有点傻。 但让他开车是不可能的,他已经缺觉缺得眼睛有点发红,让他开车太不安全了。即使这样,萧临还是坚持了一下:“我就在市区开,你不是第一次到裕城来么?总要吃个裕城核桃包。” 于是也是第一次到裕城来的萧临开着车穿过裕城的大街小巷,最后停在一家店前:“听说这一家的最正宗。” 王观隔着车玻璃看那家店,店窗外排着长队,“这么多人?” 萧临解安全带:“所以可能真的好吃——你在车上等着,我去买。”说着戴上口罩下车了。 夜幕已经降临,街面的饭店都亮起许多橘色的灯笼,是归家的颜色。 萧临瘦瘦高高的个子站在排队的人群中,很是鹤立鸡群,路人频频回头。没多久,似乎有人认出了他,左右不断有人拿出手机给萧临拍照,萧临礼貌地笑,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回来时萧临兜了一个大纸包,拉开车门,甜蜜的香味溢满车内。 “啊,我们得先走,有粉丝围观可不好。”萧临坐稳,把车子开出去,对王观说:“里面有粥汤,你先喝一点垫垫肠胃。不知道包子会不会太甜太油。” 王观原本没觉得饿的,被那包子的香味一熏,顿觉口水止不住,肚子里空落落的。他喝了一口粥汤,应该是用莲子红枣磨细煮的,觉得香,又咬了一口核桃包,甜而不腻,夸道:“啊,好吃!” 萧临开车看路,侧脸瞧他一眼,嘴角的笑都裂开了:“是么!” 王观几口吃完了一个,一个劲地夸:“嗯。它里面有奶油,又不会很腻,甜,但是不刮胃——你吃不吃?” 萧临对吃的没有表现出很高的兴趣,忽然指着车窗外:“月亮出来了!” 车子正在一个桥上行驶,桥的小面是条河,河的尽头是山,山的上面出现了一个圆圆的还有点发黄的月亮,夜穹如洗,月如烫,实在美呆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啊。圆月节的月亮……”王观感叹道。 “要不要坐一坐再走?” 萧临把车子靠桥头停下来,一旁临河是步行的栈道,有花有草有椅子,平常应该是个休闲健身区,有不少老人小孩往来散步。两人沿河走两步,然后找了河边树下的一个小草坡,萧临铺了件从车上带下来的长外套坐下。他们看着远处的月亮发了一会儿呆,王观把袋子递给萧临:“你不饿吗?吃一个吧?” 萧临没接,摇了摇头笑道:“热量太高,我吃点粥汤就好。” 王观把剩下的一袋粥汤递给他,自己从袋子里面拿了一个包子,掰开来吃了一半,又把另一半再掰一半递给萧临:“吃一点吧,挺好吃的。” 月色下萧临瞧着他。 他的嘴唇上应该还残留着一些奶油,他不觉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唇角。很快他意识这实在是个有点那什么的小动作,一时忽然傻了。 萧临凑过来,轻轻吻他。他的嘴唇温热,舌头也是,带着红枣莲子淡淡的清新。他吻得很认真,一点点的,把他嘴里残留的奶油核桃包的味道都卷走了。 王观又羞又窘,头脑发热身体发僵,脑袋里一个声音在轰炸:“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渐渐缺氧起来,好在萧临及时放开了他。两人鼻尖挨着,轻轻喘气。 再回车上就真的换王观开车了。这是他第一次开长途高速,萧临坐在副驾上,时不时替他看看车看看路。下了高速,又换萧临开。萧临对贝城的路熟悉多了,很快就开到一家古色古香的饭馆。 “我预定了包间,六十四号。”萧临对服务员说,一边牵着王观往里走:“我怕过节人多,还好昨天就订了位置。” “嗯。” 饭店大厅用竹棱窗隔出一个个桌子,坐着一群群不同的人间热闹。有年轻人的聚会,有家庭的团圆,有生意上的往来。 “这家店的饭很香,凉菜也很不错。我第一次来吃的时候就想你应该会喜欢——怎么了?” 王观收回盯着一个竹棱窗内的红色背影的眼神,摇头:“没什么。” 萧临定的包间简单大气,是王观喜欢的那种陈设。服务员的服务也很周到,王观吃得很舒心。这家店的招牌是米饭,小小的一碗,白晶晶的米粒,香甜爽口有嚼劲。 “好吃吗?”萧临给他调蘸料,把酱碟放在他的碗边。 “嗯。”王观点头, “你要是喜欢,我们买一些这种米回家。” 王观摇头:“我的厨艺,浪费了。” “没事,我回去煮——这个白肉你尝一下。”萧临用筷子卷起一片白肉,放进酱碟。 王观吃得齿颊生香,“嗯,好吃!” 萧临笑得阳光灿烂,“是吧。来,你也试试。”将那架白肉推给王观。王观取了一片,照萧临的样子卷着吃了。 这一顿饭吃得王观很满足。 心满意足地和萧临一起回到贝城的家里,是一个小区里面的一个小套房,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出乎意料地小。 “刚开始到贝城打拼的时候租的。后来房东要搬到外地,房子都转卖给了租客,我也就买了。是不是跟你想象中不太一样?” 王观点点头。 虽然小,装修及用具却考究。萧临带王观到处看看,王观最喜欢客厅外的阳台,其次是萧临的卧室,因为最有生活的气息。 萧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每次到贝城工作也没有时间做饭,基本就是洗洗睡了。” 玄关处有一个及膝高的智能机器人,造型是一只圆手圆脚的公仔,虽然是硬壳的,但线条圆滚滚的,有点可爱。萧临看王观一直盯着看,说:“我把它关了。你要看看他是怎么工作的吗?” 王观孩子似的有些好奇地问:“它能做什么?” 萧临摸了摸那个机器人的头顶,“周武”。 机器人周武的脑袋亮了,说:“萧临你回来了。” “嗯。看看谁来了?” 周武的脸转向王观,顿了一两秒,说:“哇,这不是王观吗?”说着滚着滑轮向王观热烈挥手:“欢迎回到贝城的家里!我是贝城家里的智能管家,我叫周武。” 王观吓了一跳,还是和它握手,然后问萧临:“它的声音怎么这样?” 萧临还没说话,周武说:“我可以采集很多人的声音作为我的声源。现在的声源是萧临的声音。你希望我采集你的声音来作为声源吗?” 最后一句话已经是用王观的声音合成的了。 “不用,谢谢。”王观说。 萧临道:“有时候懒得做卫生,就让它先稍稍打扫一下。我不在家的时候可以远程让它收个快递,提前烧个水,关个电源什么的。很方便。” 王观点点头。 “我和家里所有的智能电器联网,和萧临的手机联网。比如现在的冰箱就是我用萧临的手机下单采购的食材塞满的。王观你需要这样的服务吗?你可以让手机和我联网,我可以同时担任我们星城家里的智能管家,为您节省时间和精力。” “暂时不用了,谢谢!” “好的,不管什么时候你需要我了,只要从萧临的手机中调用邀请码就能召唤我。我是你最忠实的智能管家朋友。” “谢谢。”萧临插话道:“周武休眠吧。王观第一次来,我带他参观一下。” “好的。祝你们度过美好的二人时间。” 萧临又带着王观看卧室。 卧室的床头枕上坐着着好几只毛绒公仔,是萧临的风格。床头墙上非常老派地贴了一个新婚用的大大的双喜字,只是青色的。王观愣了一下,星城的家里都没有贴喜字。 “刚领证那会儿到贝城来的时候贴的。”萧临说着打了一个呵欠,眼睛都湿了。 “你早点洗洗睡吧。”王观说。 “嗯。”萧临又跟他说了浴室的东西放哪里,衣服放哪里,浴巾放哪里,才拿着浴巾去洗澡。 王观基本上没什么行李,打开自己的包稍稍收拾,将萧临和自己换下的衣服洗了晾了,烧些开水洗洗杯碗筷子,然后也去洗澡。等他回到卧室时,萧临趴在被子上,侧着脸,已经呼吸平稳地睡着了,左手却维持着拿着手机的姿势。 王观关了大灯,只亮着夜灯,将萧临的手机从他左手取下来。他的动作很轻,但萧临还是醒了。 “怎么看着手机就睡了?还有没处理完的事情吗?”王观轻声说,仿佛怕吵到别的正睡得香甜的人。 “嗯?”萧临翻个身,翻到被子旁边,“都处理完了。” 于是王观将手机拿去充电,又给萧临盖好被子,然后关上夜灯。黑暗中萧临摸着搂住了他的腰,手放在他的胯骨上,嘟囔说:“王观,我们说说话……” 这个时候萧临不跟他说梦话就是好的了。但王观还是应道:“说什么?” “过了今天的月圆节……马上你的大孝就满了……我要公布我们已婚……好不好?” 是啊,马上农历八月就要过去了……八月……八月?是不是有件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王观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待要细想,萧临又说:“王观……”他侧耳倾听萧临想说什么,等了半晌,只听萧临呼吸均匀,彻底睡了。 然后王观没由来地想起今天在饭馆见到的那个红色的身影,心里一阵不自在。 王观认床择席,但这天他没有失眠。他睡得很好,身上暖洋洋的,连个梦都没有,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他起床刷牙洗脸喝水做早饭。萧临的冰箱塞满了食材。于是做个早餐便饭就变得很简单。萧临起床小便听见声响,刷牙洗脸后要过来帮忙。 王观问:“早上你要吃什么?” 萧临看着他,笑得眼睛里有光:“你喜欢吃水煮蛋,那就煮两个水煮蛋吧。别的简单点就好。” 王观将蛋洗好,放在煮蛋器里,又问:“你是现在起来吃呢,还是再睡一会儿起来吃?再睡一会儿吧?我等你起来了再煮菜——当然我的厨艺只是勉强及格。” 萧临看看流理台,东西还没准备好,于是说,“一会儿再煮吧。” “嗯。” 王观点头,脱掉围裙,因为刚才洗米洗菜的时候不小心泼了点水在脚上,袜子也湿了,于是他回到卧室想换双袜子。 萧临跟着他回到卧室,却没躺下睡回笼觉。 他看着王观脱了袜子,从背后抱住他:“王观……” 他的声音有些讨好的娇憨。 卧室里的窗帘没拉开,房间里没开灯,透进来的是熹微的晨光。王观穿着正装薄裤,而萧临身上穿着睡衣,两人衣料都薄。 王观顿了顿,直起身子。转身看萧临。萧临睡饱了,精神头足,有些害羞有些痴缠地笑,大胆而赤诚地望着他。 王观还是没动。 萧临手上轻轻一带,两人侧倒在床上。 这一睡又过了两个小时。 王观叫萧临起床:“起来吃个饭就得赶飞机了。” 萧临迷迷蒙蒙起床,洗了个澡清醒起来。 “杀青完我休息一段时间好不哈?”萧临一边吃着稀饭一边说:“每天给你做做饭,送你去上课、见客户,晚上一起散散步,遛遛狗,周末出门走走,挺好的。” 王观看看饭桌:“不好吃?” 萧临舀稀饭入口:“好吃……就是想给你做些好吃的,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 “我挺好的,肠胃也挺好。你才是轻了很多,都快瘦脱相了。” 萧临想起刚才的什么,耳朵脸庞刷地飞红,咳了一声,“拍戏的角色需要么。等拍完戏再吃回来。” 王观决定无视他的脸红,“什么时候杀青?” 萧临:“再两个星期吧。月底。这个月农历和新历月底都快重合了,下个月就是你农历生日了。” “嗯。”过不过生日王观倒无所谓,只是觉得八月好像有件什么重要的事情…… “到时候要不我们把婚礼办了吧?”萧临笑得阳光灿烂。 王观看着他。 “……要不度蜜月也行呀。刚好有金秋节长假。”萧临继续。 王观:“你确定你有时间?” 萧临刚要说我可以挪时间,王观道:“而且我也挪不出这么多时间。”他见萧临有些悻悻然,就问些别的问题:“我有看到消息说你接了一部古装剧?” “还在接触中,没定下来。”说起工作,萧临立马换了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 “把握大吗?” “不好说。老前辈太多了,我资历还浅……嘻嘻……对了,我给你准备了礼物……”说着丢开碗筷,跳到房间,拳着手回来,“喏。” 摊开手,是一条像手链一样的金色的手绳。 “把你那块玉穿了,可以戴在手上。” 王观有一块很小的随身戴的白玉坠,是当年拜师元礼上老师赐的,用一根银色的绳子系在裤袢,塞在裤子的兜里,平常总是不显山不露水地,只看得到裤袢上一节细银线。 王观瞥了手绳一眼,说:“不用。” “嗯?不好看吗?” 王观再瞥他一眼:“你编的?” “嗯。”萧临有些惋惜地点头:“是不是你们有什么讲究?像护身符那样不能戴在外面?” “我不太习惯。” “哦。” 王观从萧临手上拿过手绳,看了看。他虽然不懂这些,但看得出来编得细密,应该花了不少心思:“你都没空睡觉了,还有空弄这个?” 萧临悻悻然:“时间挤一挤总是会有的嘛。” 王观点头,“我收着——你不用总是给我送礼物——你知道你我不习惯送礼物。” 萧临笑嘻嘻的:“你不用习惯,我送你就好了。” 王观淡笑:“快吃吧。” 萧临吃得差不多了,又说:“我杀青前都不能回家了。要半个月……间隙还要再飞贝城和金城跑活动。” “嗯。”王观收他那少得可怜又烦得可怜的行李,应了声。 萧临瘪嘴:“没反应啊?” 王观:“到时候你休息多久?” 萧临:“……”顿了顿,他说:“还不清楚。我尽量多争取,一个星期吧。” 王观从行李中站起来:“那就行了……” 萧临:“……下周末我就在影视城。” “……下周末我有事。” 萧临哦了一声,然后自顾自活泼起来:“那我们只有等我杀青后再见了。”他没有问王观下周末有什么事。 王观总是有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知道如何向他开口。 吃过早饭,萧临哼哼嘻嘻地唱着小调整着自己的行李,把自己有的没的小东西一个两个拿给王观看,有时候是只笔,有时候是个剧本,有时候是个卡包。 “喏,这个钥匙扣怎么样?”萧临又拿起一副白铜钥匙扣给王观看。钥匙扣两面圆雕,一个雕着圆乎乎的兔子;另一个雕着圆乎乎的老虎,皆是憨态可掬。 王观“嗯”了一声。 “我把贝城的钥匙给你一把。”萧临将钥匙套好,把老虎的那副给王观:“这个是你的。”想想又收回手:“你的留给我。我的给你。”将兔子的那副给王观。 “嗯。”王观将钥匙收进随身的包中。 萧临收完行李,时间还算充裕,两人慢慢悠悠到机场,王观的飞机早一个小时往星城,落地时天已经全黑。他坐车回家,又接小黄狗回家散步,收拾行李洗漱画图,忙到临睡前才有空拿出手机。 他落地后给萧临发了一条信息,一个小时后,萧临也发了一条落地的信息给他,然后是半个小时前的夜戏的现场照片。 王观回了一句辛苦了,登社交应用看。热搜第三名:居高临下。 点进去看,是贝城机场照片,萧临穿着跟他在贝城分别时穿的一身秋装深蓝间白运动套装,不同的是照片里已经戴上黑色口罩和灰色棒球帽,一张脸裹得严严实实的,被一大堆粉丝簇拥着前进。还有就是夏译的机场照,同样也是戴着黑色口罩,淡蓝白条纹的夏装短袖T恤,青色裤子,也在工作人员和粉丝的簇拥中。点进去看文字才知道原来夏译跟萧临也是同班飞机从贝城飞回舒镇,底下CP粉狂嗨说两人私底下一起回贝城约会,然后就是夏译的唯粉解释夏译去贝城是节目录制,官方只邀请了一个人跟萧临没有关系云云;萧临的唯粉则说是私人行程呼吁保护隐私。然后由于萧临给不出官方说明为什么会和有行程的夏译一起出现在同一班飞机上,CP粉开始狂补诸如“萧临去给夏译探班一刻也不能分离两人热恋实锤”这样的情节。王观看了十分钟,到点睡觉。 错 第22章 错 周一总是充满疲倦和抵触的。 下午茶时间小掾甲和小掾乙热情高涨地交流居高临下的新料,看到机场照笑得嘻嘻哈哈,批判“CP粉根据萧临走路的姿势推测两人昨夜大战三百回合”太过简单粗暴,而且在被扫的话题边缘狂踩高压线。 老掾丙和丁则在相互交流天气热时穿的短袖是哪家商场买的,年轻的时候生孩子那家商场一条街还是小破店面坎,自家的哪家亲戚的孩子还在里面当经理,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就扯到了王观身上:“王老师,有计划要小孩吗?” 王观正在看个十年前的案子,在数据间头痛不已,忽然听见这么问,不禁懵了一下:“啊?什么?” 小掾甲和小掾乙的热烈讨论声居然也停了下来,一起看向王观。 丙:“王老师还没有对象吧?” 王观噎了一下,竟真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张侨从咖啡蛋糕里抬头,眼睛透过镜片透出笑意:“你手上有好的资源介绍?为什么不先考虑我?” 其实丙一开口就知道自己唐突了。王观这人平常不爱说话,待人接物虽然和气,但骨子里的清高却压不住。尤其他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那张好看的脸上写满“生人勿近”的冰山气息——他可以和你不间断几天几夜探讨工作学术技术问题,但是绝不会多花一分钟时间跟你说家长里短。这时张侨接过话茬,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笑道:“张总眼光那么高,没差不多的哪儿敢戳到您眼前?” 张侨抬起下巴,白皙的脸上又是臭屁又是戏谑:“唉,再不结婚,成没人要的人了。” 小掾甲和乙爆发出一阵尖叫:“诶呦……张总这种会担心没人要?你把你的金车往郡政大门一开,人就歪在车外面,十分钟保证有人找你搭讪。” 王观见战火堪堪绕过自己身边,不禁松了一口气,又听了张侨的八卦,暗暗想他当初到星城来不是跟着恋人来的嘛,怎么现在又成单身了? 张侨笑道:“搭讪来的都是烂桃花,没有靠谱的。” 小掾乙:“要知根知底的,眼前这不就是有个?”说着擦擦自己的头发。 大家都是知道乙有个感情稳定的恋人,都嘻嘻哈哈笑起来。 “你就算了,有主的人了,就不要出来瞎晃。” “这个主也就一般般,我又不是小光已经订了婚的,张总您要考虑我的话,我立刻把老马踹了跟您!” 小光是小掾甲的名字。大家哄堂大笑,张侨也忍俊不禁:“这话我要录下来放给小马听,让你回去跪键盘。” “那可不一定,小马可比我还要喜欢你,要是听说有这个机会,说不定他先把我甩了来追你呢。” 眼瞅着越说越没谱,老掾丙把话题拉回来:“张总您要真有意思,我那亲戚家的小孩可以见见面?” 张侨顿了顿,问:“他几岁?” 丙想了想:“应该跟小光他们同年的。” 张侨摇摇头:“那还是算了,三年一个沟,我们这可要隔一个马里亚纳海沟了。” 丙唉了一声,没再说。丁倒接口:“那别的呢?你要哪边生小孩?对方的经济条件?工作?外地的还是本地的?” 张侨顿了顿:“小孩看我们谁的身体好谁生,或是两边先后生,我无所谓。经济条件没什么要求,不要欠个八辈子都还不起的债就行。外地或本地的都可以。” 丁道:“哪边生都可以?张总果然是开化人。” 甲道:“现在哪边生没什么讲究了吧?我好几个同学都是一边生一个,一边跟一个姓。” 丁道:“所以还是现在年轻人好。当初我们家跟我爱人他们家为谁生小孩吵了好几次呢。他们家他是独子,我两个兄弟都没生,就我老幺,再不生一个跟我姓,我母亲都要回老家哭祠堂去了。” 乙讶然:“那么严重?” 丙笑道:“所以你们没成家的不懂,等真正要开始下定结婚,双方的亲戚那才是话里话外剑拔弩张地抢生娃呢——小光你订婚的时候就没滚过这一回刀板?” 甲摇头:“我没有。我们两边都是独生子,两边亲戚一见面就说将来先一边生一个,所以就没有多说。” 丁笑道:“你两边都是独生子?那将来更有的说了。我的一对独生子的朋友,各生了两个,一个跟自己姓,一个跟父亲姓,而且他们头两个还是同时怀孕的,亏得两边家长都还年轻,顾得过来,不然家里两个同时两个生产哺乳,哪里熬得过去。” “两个一起生?那也太厉害了。我们家是我爱人先生的,当时没什么经验,两家人都人仰马翻。等到我生老二的时候就有经验了,家里都没那么慌张。但我是头胎啊,我才紧张。我爱人还一个劲地给我说生的时候注意什么,结果他是剖的我是顺的,两个完全不一样,经验什么的都没用。”丙边说边笑着叹道:“也不知道都怎么想的。生孩子那么辛苦的事情,一个个都上赶着要自己生。我要不是我爱人生的不太顺,我就让他都生了,孩子爱跟谁姓跟谁姓,又不是跟了谁姓就没了另一个的基因,孩子健康聪明最要紧。” 甲乙都附和道:“就是啊。” 乙说:“我跟老马也商量过,我怕疼,老马皮糙肉厚,到时候都让他生,第一个跟他姓,第二个跟我姓。我就专心给他伺候月子就好。” 这时候一直旁听的张侨开口了:“现在说是一回事,等将来结了婚,真的计划要生孩子的是另一回事。哪几对不是刚开始的时候说自己的事情不用家长做主,到临头了还是得听双方亲人的意见?除非真正甩出医生开的证明一方不适合生育。” 丁道:“这样想想,那些单性化变的反而比较轻松,只能当母亲或父亲。这个才叫因祸得福。” 丙道:“那要能选,这种福谁敢要?虽然有的人一辈子只当母亲或父亲,但那是人家选择的结果。能不能和要不要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丁也叹道:“可不是……不过现在不孕不育的问题多了去了,单性也没从前那么受歧视。” 说着,这个下午茶的话题也差不多接近尾声了。张侨抛了一份资料给王观:“这个送到筹算曹。”算是开启了正常的工作模式。 王观接了资料,出了办公室,微微松了一口气。 张侨看着他出了门,看办公室的几个各忙个的安安静静的,忽然道:“王观现在是守制期,咱们以后说起婚事注意些。” 丙“啊”了一声,“不会吧,你怎么知道?” 甲恍然大悟道:“难怪他只穿白色的衬衫。也不戴首饰。” 张侨接道:“他画的法阵图,红色一律用青色替代红色。虽然现在有些地方不讲究了,但在丁忧期,而且是大孝,以青代红这是传统礼制。你们见过他穿的衣物、用的东西有红色的吗?” 丙想了想,不禁脸热起来:“我还只以为是他生活习惯比较朴素,真是大意了。难怪刚才他那个反应。” “我们也没想到啊……”众人纷纷表示理解丙是无心之过,“还是曹长心细。” 张侨也道:“我看王观也不是个刻板迂腐的人,不会真就觉得忌讳。就是我们知道了,自己注意点就是了。” 大家都点头,只有乙还是一头雾水,悄悄问甲:“什么意思呀?” 甲惊讶:“你不知道?” “我知道家里有至亲去世要丁忧守制,服用忌红,别的就不太懂。” 甲唉了一声,偷偷道:“就比如有些地方刚怀孕三个月是不能对外说的,过了三个月才能对外公布喜讯。丁忧是白事,在守制期是不能提红事的。大孝五年,守制期长,就算夺情结婚也不能公开。我有一个同学就是这样,他爱人的父亲忽然车祸去世,他们结婚只领了证,戒指都不能戴,出了三年孝,孩子都老大了,才补办的婚礼。自己结婚都不能说,何况说别的喜事。” “啊,还有这讲究?” 甲怪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乙道:“我还真不知道。我家里亲戚都年轻长寿,从小我还没遇到过什么丧事。” 甲说:“反正以后我们注意点。就好像人家怀孕了还没满三个月,不要追着别人问是不是有了,又不是说了无关紧要的路人或是给你看病的医生。” 乙赶紧点头,又说:“那么说,王老师有可能已经结婚了?” 甲说:“要么还没结婚,要么在近期结婚。他不露迹象,戒指又不能戴,我们也不好说。” 王观对于发生的这一场有关于他的讨论无知无觉。他到了筹算曹,将资料交接好,刚要离开,大师兄叫住他:“七师兄。” “嗯?” 大师兄把他拉到办公室外的角落,问:“你现在还有接外面的项目吗?” “有啊。”王观笑了笑,“怎么?有外快要介绍?” 大师兄摸了摸口袋,似乎想找烟,又看看王观想起他不抽烟,于是作罢:“嗯,有个游戏设计找上我,你有没有兴趣?” “游戏?什么样的游戏?像《运道演绎》那样的吗?” “不是那种专业的游戏。是人物剧情游戏,一般人也可以玩。我们负责设计关卡大纲……你不是之前有做过游戏给师叔他们公司么,那个《盖沃蒙特》?” “嗯?那不一样。《盖沃蒙特》是策略养成游戏。” “我知道。差不多,反正不是竞技类的游戏。他们想要一个团,三五个人吧,你有兴趣的话,我把资料发给你先看看?先了解下。” “我手上时间紧,大方向你定,我给你打下手。你要不介意的话,先把材料发给我看看。对方是哪个公司?” “新起来的创业公司,你放心,跟我萧师叔公司绝对构不成正面竞争关系。” 王观脸又热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到晚上大师兄把游戏资料发过来,王观粗略看了下,立刻给他回消息:“我看可以。主要先定游戏大纲,然后是关卡。设计这方面差不多四个人够了。” 冉大有:“嗯,我也这么想。他们公司里面出一个技术监管,我这边还拉了二师兄,你要有意思的话,我们挑个时间跟对方见个面?” 王观想了想:“好。不过我手上时间有限。像长时间的讨论会这种的我没有办法参加,临时任务我能参与的也很有限。” 冉大有痛快地说:“这我们都知道。” “那联络的事情你们主导,定了再跟我说,可以么?” “好。” 收了线,王观算了算自己最近要做的事情:邹工介绍的项目有两个,归总贝城那边的图纸还需要完善跟进,曾工的还有一个,大师兄这个游戏,还有每天的基本功练习,每天要看的课外书,每天的身体锻炼,毕业设计论文要把边角的格式改一下符合学校的要求,新的论文写了个开头,刚有点感觉呢,周末得抽出大块的时间赶出来……周末…… 这时新消息进来,是萧临的。王观在一大堆未读消息红点的头像里面翻出他,从底下往上划。 萧临:“午饭。” 是午饭时间配的一张午饭图片,盒饭,看着就很不好吃。 “晚饭。” 晚饭时间配的晚饭图片,是一瓶酸奶还有盒饭。 “今晚有一点夜戏,不过会早点收工。” 配现场照。 然后是刚刚的消息:“收工了,你睡了吗?” 王观回:“还没有。” 萧临拨过来视频通话,他洗完头了,正在整理房间。 王观听见那边隔壁挺热闹:“你们晚上串门?” “是啊。”萧临嘻嘻地笑:“几个人聚在一起,喝点酒,讨论剧本。” 王观看萧临笑得憨里憨气的,问:“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就一小杯。”萧临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个很小的距离:“你也知道我酒量差,两杯倒么。明天还要上戏,到时候起不来可不好玩。” “嗯。那你早点睡吧。” 萧临正在手机那端把衣服扔进洗衣机里,问:“你今天做什么呢?” “还是到郡政上班。大师兄给我介绍了一个游戏的外快,我感觉可以接。”王观心里有点烦,就不太想跟他说太多:“这周时间都排得满满的,睡觉时间都得抓紧了。” 萧临一听赶紧道:“那你快点准备睡吧。家里天气又变热了,注意身体。” “嗯。”王观说着就收了线。 接下来几天果然如同王观料想的一样,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有几次他偷懒想干脆不出门散步锻炼,但是迫于小黄狗王三篇需要出门遛弯,所以每天晚上出门走跑一万步的习惯还是被保留了下来。 但其它的好习惯则被摧毁得有些面目全非:他每天凌晨一两点才睡,一天三餐里面只囫囵吃一两口,午休也没了,都在郡政的公共休憩室里画法阵。相比最舒服的反而是郡政上班的那七个小时,和给低年级的同学上课时,因为可以专心看材料,不用杀死大量脑细胞去推敲游戏里面的法阵路线、验证建设图纸的毫厘准确度、分析桩脚定立的影响因素。 在这样忙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睡眠中醒来,王观一时间有些弄不清今夕不知何夕。他看了一眼闹钟,下午一点。今天是周六,不用上班,他昨天肝到了凌晨三点半接近四点。 他起床洗漱,吃昨天剩下的稀饭,忽然想起来:今天没事了? 凌晨三点多他把曾工的工程样式定稿发了过去,邹工和归总那边的事情周四就回复说没事了,昨天晚饭后他把游戏的第一个关卡设置发给了大师兄,大师兄回复说收到,他周末两天会把游戏三季的所有大纲写出来跟对方敲。 毕业论文的格式修改是小事,可以用零碎的时间来做,新论文的脉络腹稿他也有了,只是像今天这种睡眠严重不足的状态显然不适合用来写论文。 所以,今天没事了?他拿出手机查了查,傍晚有班飞机居然还有票。 因为缺眠,他有点头疼。天气微微有点热,有点干。其实他应该找一个没那么热的温暖舒适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然后他又可以整顿好重新开始。 萧临发来文字消息:“今天收工早,明天开工晚。” “是吗?” “嗯。你在干什么?” 王观又看一眼余票,打字:“你晚上干嘛?” “没活动,就在酒店休息,补觉。难得没有行程,嘻嘻。” 王观看了一眼时间,买票,然后跟萧临的那句“视频吗?”的下面回了三个字:“我先忙。” 萧临答:“哦。”然后就不说话了。 这是这个星期他们对话的常态。 王观收起手机,飞一样奔进房里收拾行李。 子夜时分,飞机顺利在舒镇机场降落。 舒镇机场非常小,航班非常少。许多在舒镇影视城拍戏的剧组常常需要到附近的桥麦机场坐飞机。王观完全凭着一股冲动的直觉买票,反正就算没票,他也会从桥麦机场走。 少年时,往往他铁了心要做什么,直觉的好运总会特别准。只是这种感觉离他太远太远了。他在日复一复年复一年的霉运中,只留下了瑟瑟发抖的应激反应。 那个踌躇满志的少年像是不过曾经寄住在他躯壳中的别人,陌生、又使他嫉妒。 他坐在的士上,闻着路边飘过来的烧烤的炭火味,觉得自己有一瞬间抓住了自己的少年感——冲动、胆识、魄力。 他翻和萧临的聊天记录,也很快找到了萧临的酒店房间号。 下车的时候,他提着在酒店附近的一家通宵营业的小炒店买的两份汤面,像是半夜出门买夜宵的住客一样,自然而然地走过酒店前台,走到电梯前,没人问他,甚至连电梯都不是刷卡限层的——一切都非常顺利。 他来到了萧临住的那层,一出电梯就感受到了热闹的气息。 紧靠电梯的几个房间房门都开着,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烟、酒、奶油、卤料、小吃的味道,往里瞥一眼,可以看见杯盘狼藉和酒酣耳热后团坐在一起的人们微微有些迟钝的动作。 王观没想到这么晚这层楼还能这么热闹。他庆幸刚才下车时带了一顶黑色的太阳帽,手上拎着两个打包盒,再不济有人问时,可以撒谎说是送外卖的。他一路往里走,一路找萧临的门牌号,一路明白:原来剧组包了整层,今天估计是哪个人过生日。 对房号,萧临在走廊的最后一间。 最后三四个对门的房间也大敞着,也有一堆人团坐着聊天,看见闪过的萧临,有人抬头看了看,但是没有特别惊讶。 被这一看,王观紧张起来。 忽然从萧临隔壁房间窜出一个人影,吓了他一大跳,定睛看时,不禁有点乐了: 这是真正送外卖的人,正提着空外卖盒子往外退。两人在走廊上正面对上,那个送外卖的朝他点了下头,一阵风一样地走了。估计他以为王观是剧组的。 王观舒了一口气,人已经在萧临门口了。 萧临门口大开,人在不在里面呢? 一瞬间,王观觉得窘迫到了顶点,两股颤颤,几乎就要拔腿跟着外卖小哥往回走。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走进萧临的房里。 房里灯火辉煌,就是没人。 王观环视着这个经常在萧临的视频里看到的房间,觉得它比想象中要大一些。 他把两份面汤放在沙发前的桌几上,这时身后洗手间的门被打开,传来流水的声音,然后“啊”了一声,像是忽然被水泼到的轻叫声。 这是萧临的声音。 原来人在啊。王观刚要折回,忽然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萧临。”带着点喘气的声音。 王观愣了一下。 “好,你乖,你最乖……”萧临的声音也带着喘,哄小孩一样的宠溺的,夹杂在哗哗的水流声中。 王观本就紧张,这一声低低高高的声音,像是最薄最锋利的刃,猝不及防地将他的神经线切断了。 他的手脚一下子就凉透了,脑袋里毫无预兆地响起嗡嗡的声音,像是老旧的信号故障的电台。 “萧临,你衣服湿了……” “哼哼,是啊……” 王观只听得到自己砰砰跳的心跳声。 “离开这里!”他的大脑给他下指令。 他心跳如雷地走出了房间,洗手间的门就在房门旁边,路过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往里瞥了一眼。 非常非常短的一眼,他往前走的脚步甚至没有因此有片刻停滞。 他看见萧临正将一个人抵在洗手台上,那人歪着头,脸正对着门口,也瞧见了王观。 王观的整个视野都颤动了一下,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眼珠子在不受他控制地颤动了一下。 他的脑袋里砰砰砰的,脚步如风,居然真的在电梯就要关门的那瞬间赶上了那个外卖员,跟他同坐一班电梯下楼。 外卖员在电梯里偷偷打量他。他没有理会。 到了一楼。外卖员提着盒子走出电梯,穿过酒店大堂,走出酒店大门。王观跟着他走出电梯,穿过酒店大堂,走出酒店大门。 然后他呆呆地看着外卖员坐上了一辆同伴停在路边的车,绝尘而去。 他好像被一辆车甩了? 他抬头看看天空,天黑黑的,低头看看脚尖,鞋也黑黑的。再平视看看四周,灯火辉煌。 一辆的士等在酒店大门边。王观招了招手,的士开过来,王观坐上去,说:“去桥麦。”然后打开手机查飞机票。 王观觉得自己情绪稳定、思维清晰。他定了早上十点四十的机票,住进了桥麦最好的酒店,预定了明天的叫醒服务和酒店直达机场的车位。 等他洗完澡头痛欲裂地终于可以躺下的时候,他觉得天都快亮了。 他微微有些心疼。 心疼自己花的钱。 下午一点初,王观回到了星城的家中。迎接他的是小黄狗王三篇。 他昨天早上是临时出门,出门的时候完全没想过一走会走两天。王三篇整整一天没吃的,两天没遛弯,见着王观时可怜兮兮地摇着尾巴。 王观赶紧给他拿清水和狗粮。小狗吃得呜呜的,王观看着它叹气,拿出手机问大师兄:“有没有钟浮的信息号推一个给我?” 冉大有秒推了给他,又问:“什么事呀?” “小狗的事。” “哦。” 钟浮也是秒回:“师叔丈好!” 王观:“你好。你家里现在有几只宠物?” “一只狗,两只猫。” “有打算再养吗?” 王观问得犹犹豫豫,钟浮却回得十分爽快:“有啊!小黄狗生了宝宝的话,我要预订一只!” 王观:“小黄狗给你养,你会要吗?” 钟浮:“……” 王观:“你考虑一下。” 钟浮:“我是很喜欢呀。可是你不养了吗?” 王观:“不养了,养不起。如果你要的话,拿去养。” 钟浮:“……怎么这么突然?” 王观想了想:“也不是马上就一定要给你。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我会照顾到它生产完了。我这两天看看带它去看看医生,先算算预产期。” 钟浮发来一个摇头的卡通表情,“不是因为这个。我家的小包子也生过,我有经验。就是觉得好突然。你挺喜欢小黄的呀,为什么忽然说要送人了?它咬你了?” 王观顿了顿:“没有。它很乖。就是觉得以后照顾不好它。感觉你更适合养它。” “哦,这样啊。我是很欢迎它来我家的。就是你要考虑好了……流浪狗的心理会比较脆弱。” 王观看看低头吃饭的小黄狗,咬咬牙:“已经定了的事。” “那好。我什么时候过去接小黄呢?” 王观想了想:“这两天都可以,看你方便。” 过了片刻,钟浮回答:“今天刚好周末,我有空。下午可以去接小黄。不然就等下周,金秋节长假前我去接?” 王观:“那就今天吧。你几点可以?或者我送它过去也可以。” “三点一二刻。” “好。” 王观再看了一下时间,放下包,喝水洗澡吹头发,又煮了一碗清汤面,分了半碗给小黄狗,自己吃了半碗。再拿湿热的毛巾给小狗擦了擦脸,擦了擦毛。 外面阳光正好,有点热,但不晒。 王观带着小黄狗开车到宠物超市买了好几样狗粮狗饼干狗玩具,又挑了好几样狗狗冬天用的狗窝狗床垫,又开车回家。 小黄狗第一次坐他的车,很开心,在副驾上乖乖坐着,看着外面摇尾巴,到了家门口停车开门时,它还特别绅士地等了一下,怡怡然下车。 时间还早,王观带着它到上林公园走了一圈,回去的时候钟浮也刚好到了。 “来了。” 远远地看见钟浮下车,手上牵着一条白色的狗。 走近了,他把小黄狗的牵绳直接递给钟浮:“我给它买了一些狗粮,在我车上。你开后备箱,我搬过去。” “啊,哦,好的。”钟浮只尴尬了一瞬间,然后开始很温和的笑:“哇,你买了这么多。” “嗯,不知道什么适合,就多买了一些。你家还有一只狗,看看有没有能用得到的。”王观有点笨手笨脚地搬东西,钟浮给他帮忙一边说:“还有狗窝呀。” “对,狗窝……没有多买吧?” “没有,我本来打算接完小黄然后去宠物超市看看的。” “对……我也不知道什么适合它,就随便看了看,有个导购给我推荐的。你看看合适不合适。” “这个样子的我们家的小包子也有一个,很好用。” “哦,那就好。” 说话间,东西就搬完了。 王观合上钟浮的后车盖,一时有些讪讪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狗狗原来用的东西呢?不用给它吗?” “原来也没准备什么东西。只有一个简陋的狗窝。不用了。” 王观蹲下来,小黄正和小包子脸对脸咬着玩,王观摸摸小黄的脑袋跟它道别:“去了新家要听新主人的话,跟小伙伴好好相处,生产顺利……” 说着不知道为什么眼底翻出汹涌的湿意,喉咙发紧。他吞咽几下,才把泪意硬是压下去,站起来,对钟浮笑道:“以后就麻烦你照顾了。” 钟浮开玩笑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哟。” 王观笑着摇头。 “你脸色不太好?” “这两天没睡好。” 钟浮迟疑道:“我说一句,希望不会冒犯到你。很多人说怀孕时不能养宠物,其实是错误的说法。养宠物反而能让孩子更健康。如果是身体方面的原因,我有很多在孕期养宠物的朋友有这方面的经验,可以介绍给你认识。” 王观低落中带着愕然:“不是这样的。你别误会。” 钟浮做了一个调皮的表情:“嗷,那是我想太多了。” 凶 第23章 凶 钟浮把小黄带走,王观将家里剩余的狗粮、狗窝都扔进垃圾桶,然后关了手机,在书房睡了个天昏地暗。 第二天起来还是感冒了,头疼,喉咙疼。下午茶时间,他给自己冲了包感冒冲剂,小掾甲乙照常磕着居高临下CP:“哇,前天导演生日也,你看他们的合照。” “还喝酒了。哥哥一杯倒,不知道有没有喝嘿嘿嘿嘿嘿嘿……” “你看弟弟爱喝酒的,这眼睛一看就是喝多了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张大总裁接水经过他们俩的桌子,摇头道:“不就是合照的时候站在了一起,你们这些小年轻追星的方式诶……都靠自己脑补。” 小掾乙对着他翻了个大白眼:“请相信我们的信念:他们一定是真的。是不是啊,王老师?” 小掾乙一直坚持不懈地热心给王观卖着居高临下的安利,从来没有放弃过给他发链接——虽然知道王观基本上都不会去看。但是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不排斥他们安利的,这时候自然需要拉出来站队。 没想到王观点点头:“是,他们是真的。” 小掾乙仿佛获得了攻坚战的胜利,欢呼道:“是吧是吧!”得意地瞟了瞟张侨。 张侨道:“王老师是感冒了没力气,才懒得跟你们辩论。” 王观摇头,面无表情地说:“不对,他们是真的。” 甲乙几乎要跳起来:“欢迎加入居高临下大军!” 张侨无奈道:“王观你要是感冒头晕,我给你批病假。” 王观笑道:“不用。不因病旷工是职业道德。” 虽然郡政的卯可以照常点,但是别的事情全耽误了。 小黄狗不在家,他也没必要特地到家里开火,下了班直接开车到通大食堂吃饭,吃过饭想去图书馆码论文,没想到瞌睡虫上来,直接在图书馆睡到了闭馆铃起,开车回家,连澡也懒得洗了,一把扑进书房又睡过去。 第二天鼻塞头晕度秒如年,除了喝水,吃什么都是苦的。 甲乙丙丁都劝:“去拿点药吃吧。你这样子看起来不是喝一星期的开水能好的。” “不用了。我体质特殊,不太能吃药。感冒能扛就扛过去。” 张总裁霸道开口:“那就早点下班回去吧。” 王观刚要拒绝,张侨已经拿起外套:“而且送感冒的同事下班回家这么有同事爱的事情,我曹的同事们都是非常乐意见到的。”脸上写着“我有借口提前开溜了你们没意见吧”。 张侨上班不按时都已经司空见惯了,甲乙丙丁自然没意见。 王观只好跟着下班。到了车库,张侨向他伸手:“钥匙?” 王观头疼得有点反应迟钝:“什么?” “我开你的车送你回家。钥匙给我。” “不用了吧……” 张侨鼻梁上的眼镜片永远亮晶晶一尘不染:“像感冒、吃了感冒药这种,开车也属于疲劳驾驶,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不符交通法规的。走吧,安全第一。” 王观也是实在没有力气,把钥匙扔给张侨。 “住哪里?” “洛川小区。” 王观系好安全带,还没半分钟,上下眼皮就如磁铁一样相吸,合在了一起。也许是车是自己的车,也许是车里没开冷气温度刚好,也许是真的病得不轻,总之王观这一觉睡得挺好。 张侨推醒他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到小区门口了。 “哪一栋呀?”张侨握着方向盘问他。 “哦,前面靠右直走……”王观指挥着张侨将车开到家门口前的停车场。 下了车,张侨看着房子吹了一声口哨:“原来你住这里。” 王观道:“再过几天就搬家了。” 张侨没有多问,立刻就要告辞:“那你早点休息吧。实在不行,该看医生还是看医生。明天要是挨不住下午就不用来了。郡政又不给你发全勤奖。有我也不扣你的,放心哈。走了。”说着把钥匙抛给王观。 王观顿了顿:“你怎么回去呢,要不开我的车吧。” 张侨已经走了,背对着他摇手:“随便叫辆车,都比自己开车方便。” 王观实在没精神,也不去管他。回到书房又昏天黑地睡了一觉,起来小便看时间才九点。他开电脑写了两个阵法,回给大师兄。大师兄倒是回得很快:“收到。其它的关卡你看了没有?觉得如何?” “暂时还没看。这周的进度是什么?” “写是到六个关卡吧,怎么样?” “你跟二师兄的阵法写完了吗?” “我们各写了一个。” “可能得暂停两天。看看周末再赶。” “没问题。你这进度,我们两个赶你有点吃力。” “那就先这样吧,我要睡觉了。有什么事情你留言。” “嗯。” 然后他发了一条外包工作分组可见的社交动态:“流感生病,精神欠佳,本周暂停接活。” 再找到萧临的头像,也不看他发了什么,回了一个句号过去。扔掉手机睡觉。 接下来两天,感冒不知道有没有加重,脑袋却一直嗡嗡的,像个大瓮缸。 早上还要给新生们上课。好在讲的都是基础课程,王观闭着眼睛都能讲出一二三四,也不怕忽悠学生。就是果然像张侨说的,课堂上越来越多的旁听生,还有两三个脸熟的一看而知就不是在校生的样子。等闲了有空,再了解了解情况吧。 他每天昏昏沉沉地起床,再昏昏沉沉地睡觉。 大脑就像无意识运动的机械,一旦他被大脑掌握,就开始无情地循环细数这些年他所有的过错。 他实在太累了。 他坚持吃感冒药,坚持多睡觉。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周五。 周五一过,就是长达九天的金秋节长假,所有看得到的人都显示出一种即将过节放大假的欢乐而躁动的气氛。王观被这喜气冲刷着,精神稍稍振奋了一点,脑袋也清醒了一点。 这天中午,他终于不再昏昏欲睡,可以着手改毕业论文。虽然效率不怎么高,但是很顺利。如果今天晚上没别的事情的话,再用一个晚上就可以把论文改完,提交给娄老板。 但是往往说“如果怎么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怎么样”的句式,就是一个大大的FLAG。 下午茶时间,小掾甲乙说起外出旅游的车票,然后在下午茶结束的时候例行提了一句“杀青了,剧组有人发照片了。” 他的心里咯噔一声。 果然他堵在熙熙攘攘过节放假的车流中的时候,萧临发了信息过来:“我杀青了。” 王观跟在前面那辆车的车屁股后面,踩住刹车给他回信:“哦。” “晚上回家。” “好。有事跟你说。你什么行程?” “明天下午贝城有个节目录制,结束后明天晚上再飞回来。” “既然这样,不如明天晚上再回来吧。” “你在哪里?” “车上,正在堵车长龙。” 萧临拨了视频过来。 王观想了想,接通视频电话。萧临穿着戏服,好像在化妆间卸妆的样子。 萧临朝他笑了笑,问:“你从郡政回家的路上吗?” 王观看路:“嗯。” “最近很忙吗?都没空搭理我。” “还好,有点感冒。”王观仍旧看路,声音硬邦邦的。 “你生病了?” “嗯,快好了。” “对不起,你生病了我都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开始感冒的?” 王观很想挂断,按了车喇叭催前面那辆车。 “那你先开车,我们晚上见。” 晚上十一点,萧临拖着两个大的行李箱回到家里。 王观正在书房改论文,没空理他。再过了半个小时,他把改好的论文发给娄老板,走出书房。 萧临已经洗好澡,正在厨房煮面,看见他,依旧笑得阳光灿烂:“饿不饿?你这几天是不是都没有在家里开火?冰箱里面没有什么东西。我随便煮了一些面,你要不要吃点再去睡觉。什么时候开始感冒的?” 王观看着他,没什么表情:“你先吃。我不吃。”说着坐到客厅沙发上,也不开电视。 “哦。”萧临悻悻的,端着面碗也坐到客厅边。 过了好一会儿,王观都静静的,看着电视机柜发呆,萧临找话:“小黄狗呢?我听说你把他送给大有的恋人了?” 王观答得很干脆:“嗯。” 萧临顿了顿,慢慢问:“为什么要送给别人养?” 王观看着他的面碗,淡淡的,没什么温度,连冰冻都没有:“你先把面吃完。” “你说有事要跟我说,是什么事?”从进门开始,王观就没拿正眼瞧过他。 “你金秋节过后有时间吗?工作日,半天。” “有。”萧临感觉越来越不对劲,正色道:“除了明天那个活动在合约范围内,别的我真没再接了。金秋节我也休假。” 王观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脆弱,然后很快就恢复成了没表情:“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早上七点。” 王观看时间:“那时候不早了,你先休息吧。等你从贝城回来再说。晚上我睡书房,明天不用煮我的早饭。”说着起身往书房去。 “等一下。”萧临站起来拦住他,又笑嘻嘻地赔笑:“你不是说有事要跟我说吗?是什么事?” “等你工作完再说吧。” 王观侧身要走,萧临坚定地拦住他:“现在说。” 王观抬头看着他,那目光终于变得冷冷的,“不是什么好事,不想影响你工作。” 萧临拦着他,脸色忐忑,小心翼翼地问:“王观,你是不是……怀孕了?” 王观愣了一下,继而愤怒:“你放屁!”肯定是钟浮跟大师兄说了什么,大师兄又跟萧临说了什么。 萧临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遗憾,对王观这么激烈的反应还有些意外。其实他也觉得不太可能。上次他没……再上次是王观的在闭关期,也不会怀孕……真要算,他怀孕的几率都比王观高一些……” 萧临脸上又红又急,心里发寒发突:“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王观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脑中忽然就闪现了那两个在洗手台上抵在一起的身影,心中涌起一阵烦闷。他不管不顾地飞奔到洗手间干呕起来。 他这几天吃得少,今天也没吃晚饭,呕了半天,只有一些酸水。 萧临他拍背,“是不是受凉了?” “你别碰我!”王观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火气,扭过头,狠狠推了他一把。萧临正半蹲着给他拍背,全没有防备,整个人向后跌坐,后脑勺“嘭”地磕在墙上。瞬间的眩晕里,他瞧见王观狠狠地擦着嘴,眼睛都红了,愤愤地走了出去。 “王观!”萧临捂着脑袋追出去拉住王观,“到底怎么了?” 王观甩开他的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两个人就在客厅的角落无声对峙。 萧临等王观的喘气声慢慢和缓,自己也冷静下来,开口问:“你想跟我说的事情是什么?” 王观努力压住声音中因为愤怒的颤抖,说:“金秋节户政局放假,等金秋节过后,我们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 萧临的身形晃了一下:“……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王观看着他,很冷静:“我的错。我不该对你抱有幻想。现在及时止损,为时未晚。” 萧临捂着后脑勺,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混乱而虚弱。最近王观一直都对他冷冷的,信息不回,电话不接。原来他还以为是因为他感冒生病自己不在身边,王观生气了。但现在这个情形已经完全不像。 他实在难以猜测是否出了什么问题。自从两人结婚后,的确聚少离多,他心里知道王观对这样的状态很缺乏安全感和认同,虽然自己尽力表现得在意重视王观和家庭,但是总难免觉得亏欠和心虚。何况也许在王观心里,觉得自己完全把它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交易?甚至王观也把这当成是应对人生形势的一个交易,当情况变化,也完全可以毫无顾虑地更改交易的? 他瞬间就想到了自己最害怕的、在烦恼愁绪的缝隙间常常冒出来的那个念头:他遇到了别的运道天才、就是他一直在等的那个类型的人? “我要知道原因。”他像是被按在砧板上要剁头的鱼那样挣扎起来。 王观依旧冷冷的、不屑地看着他,像用眼神在凌迟他。 “你遇上了别人?”剁了头的鱼甩着尾巴挣扎。 王观冷笑:“没有。” 没有? “……我要知道原因。” 王观冷冷地、肆意地说:“你让我觉得恶心。你让我觉得我也很恶心。你让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一出荒唐滑稽、毫无责任的讽刺默剧。” 萧临觉得不可思议。难道是最近娱乐圈里那些无聊的新闻?王观不是那种会相信这些肤浅消息的人啊。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演员是个职业,那些媒体宣传只是配合工作而已……是不是你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我可以解释。” 越是这种时候,王观越是显得冷静理智,就像在参加一个段位特别高的公开辩论赛一样:“你不要胡搅蛮缠,我说的不是演员这个职业有问题。是你品行有问题。” “品行有问题?我哪里品行有问题?” 萧临又累又急。杀青前一直在抢时间,他本就休息不足,这时已是强撑着精神,又被王观忽然这么一刺激,顿觉眼前一阵发黑,思维混乱,难以抓住重点。他不由的转个身,正对着墙,将额头抵在墙上咚、咚、咚地轻撞,想把自己的思路稍稍撞清晰些。撞了几十下,他的口袋里忽然想起一阵钟铃声。 这是他设置的手机提醒事项的提示音。王观之前一直体弱多病,萧临觉得他作息不好是主要原因。这次回来,他知道王观最近沉默必有缘故,一方面也担心纠纷纷扰影响他的健康,所以特地提醒自己要记得提醒王观早点睡觉。 那个时候完全没有想到王观的沉默是因为对婚姻失望,更没有想到王观对婚姻失望的原因是觉得自己品行有问题。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王观老是觉得自己跟他结婚是另有图谋、不可告人。 萧临拿出手机按掉声音,仿佛如梦初醒。 他觉得透心骨的累。 “这么晚了。睡吧。我们……”他自嘲一笑:“想必你现在看我说什么都觉得虚伪。睡吧……”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房间,头也不回,再也没有看王观一眼。 王观夜里一点才睡,早上七点就醒了。他倒是很愿意再睡一会儿,奈何全身肌肉酸痛,肚子又饿,直把他饿醒了。 他起床,连衣服也懒得换,刷了个牙就去厨房找吃的。 锅里煮着稀饭,旁边的煮蛋器煮着两个鸡蛋。一望而知是萧临走之前下锅煮的。现在刚好都可以吃了。 王观打了一碗稀饭,吃了两个鸡蛋,感觉虽然没什么力气,精神头却还好。远远地可以听到很多微弱的汽车的声音,大人小孩采买出行的声音,空中飘荡着放长假的愉快气息。今天是长长的、没有人打扰的一天。 挺好的一天,用来写论文吧。 萧临开着车去通大图书馆,吃了个闭门羹——图书馆也是要放假的。 那没办法,去咖啡馆吧。 咖啡馆里充斥着油腻腻的咖啡和炼乳的香味,还有蛋糕中的香精味。唯一的好处就是没人抽烟。如果不是因为放假,王观是绝对不愿意来这里呆上一天的。他点了一杯最贵的苦咖啡,打开笔记本电脑,一副就是要在这里蹭一天的架势。 一天居然过得很快。 他从论文的结尾段落抬头,咖啡馆里面的人已经多了起来,玻璃橱窗外已是夜幕降临。他写新论文习惯一气呵成,不管什么情况都得让道。这时论文已经写完了,才觉得又是想撒尿,肠胃里面又饿得疼。 他起身去上了个洗手间,打算收拾东西出去找家饭馆吃饭。 从洗手间出来,有人占了他的桌子。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东西。”他倒不介意有人占他的桌子,他刚才稍稍整理了一下桌面,看过去本来就是一副准备要走的架势。他打开包,将桌面上的笔记本、纸笔文具袋都收进包里。 这时占他桌子的人开口了:“你在这里用了防盗法阵?”他的目光落在桌角的一张透金纸上面,那上面画着一个迷你法符,是王观自己设计的防盗法阵。 占座的是个青壮年,穿着一身考究的蓝色西装,打着领带,留着一点髯须,像是来咖啡厅拍香水广告的。看来也是个通晓运道的人。 王观没答话,冲他礼貌点点头,就要拿包走人。 占座的笑道:“王老师不认得我吗?” 王观认真地瞧了他一眼,似乎有点眼熟,又不太记得。 “我最近一直在听王老师的课,坐在最后一排,您可能不记得。” 这么一说,王观想起来,最近校外旁听生里面,是有一个留着胡子的人。 “哦,您好。”王观点头,没打算留下来寒暄。 占座的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这是我的名片,希望下次有机会请王老师喝杯咖啡。” 王观习惯性伸手接过名片,脚下没停,出了咖啡馆。 他的车停在咖啡馆门口的露天停车位,早上来的时候只有他一辆车,到晚上车位都停满了,他目光逡巡地找自己的车子,这时有人喊他:“王观!” 王观扭头,看到了张侨。 张侨穿着衬衫牛仔,长长的腿,高级脸,依旧霸道总裁地笑:“这么巧!” “这么巧。”王观笑着跟打招呼。 “你过来——”张侨转脸看身后的咖啡馆:“过来喝咖啡?” 王观笑道:“过来蹭网而已。” “哦。手上拿什么?名片?”王观把手上的名片给他。 张侨瞧了一眼:“……总监……图石?什么人啊?” 王观摇头:“不知道。刚才咖啡馆里面遇到的,可能听过我的课。” “哦。”张侨把名片还给他:“你现在怎么?要回家了?” “嗯。找个地方吃饭。你知道附近有什么比较好一点的饭馆?最好是煮点粥汤之类的?不要太贵。” “你是请人吃饭还是自己吃?” “自己吃。” “我知道城北有一家新开的家常菜馆,很不错。老板我认识,报我的名字给你打折——你手机地图打开,我告诉你怎么走。” 王观打开手机地图,张侨给他指了饭馆的位置。 “好,知道了。谢谢!” 王观开着车往张侨说的那家店走。每一条路上都有很多车,每一辆车上似乎都坐着团聚的一家人。王观忽然觉得那家店的菜未必是自己能吃的少盐少油的那种,他又饿又累,他想煮点自己煮的清汤寡水、只有一点点咸味的面条汤。 他把车开回了洛水别墅,果然煮了一碗没滋没味的面汤吃了。 时间很早,他又累又困,洗完澡躺在书房的沙发上,看了一期年轻时常看的综艺,一个半小时的节目,看完才九点整。 才九点整。 他又看了一期。 再看了一期。 再看时间,近凌晨一点。 万籁俱静,连刚才喧闹的不知道哪处传来的聚会声都停止了。 没有人回来。 没有人回来。 没有人回来。 王观又开始头疼,全身累,肌肉酸。他感觉全世界的恶意都在向他扑来。他抛掉手机,关了灯,掉进黑沉沉的睡眠中。 早晨七点,王观被自己忘记关掉的闹钟吵醒。他起来上了个厕所,觉得胃有点痛。他决定吃点东西再接着睡。 他起来热了昨晚煮的汤面吃了,再回去接着睡。十点的时候他醒来上了一次厕所,然后一直昏睡到十二点,又被饿醒了。 王观手软脚软地起来,拉开书房的窗帘,外面秋阳高照,是个很好的天气。 他换了衣服,刷牙洗脸刮胡子喝开水。 睡够了,精神好了很多,看来感冒也快痊愈了。 他出门到小区门口的一家小吃店吃了一碗面条。店面前是个小型的广场,有几个还没回家的孩子在学旱冰滑板自行车。他边吃边看孩子们玩,吃得很慢。 快吃完的时候,小吃店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地敲了三下,然后开始报时:“下午一点半,星期日,九月初一。” 王观拿着汤匙筷子的手顿住了。 他看了看那个电子挂钟,又拿出手机看了看日历。 是九月初一。 他一时间有点想笑,又露出一个似乎要哭的表情。 他放下饭碗,往回走,拿了自己的包,开着自己的白色吉祥七拐八拐找到一家斋果用品专卖店,买了一张红纸、几根红布条和两段红绳。将红绳系在自己左手腕和右脚腕上,然后再给自己的吉祥的左右后视镜上系了红布条,上了车,再给方向盘也系了一条。 正午的阳光有点热,车子里有点闷,他打开了空调冷气,在车里发了一会儿呆,皮肤被吹得发凉,打起鸡皮疙瘩,他给萧临打电话。 没人接。 他开车回洛川小区,在家门口的门把上也系了红布,进屋,在书房门口也系了红布。 离天黑还有大概三个小时。 他关了手机,开始修改昨天在咖啡馆写的那篇论文。 天黑的时候,论文改好了。 他从头到尾再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了,然后投递给了联系好的收稿邮箱。对方邮箱自动回复收到,他关了电脑。将手机开机,将书房的灯开起来,将红纸撕下来,将书房的、大门的、车上的红布取下来,最后解下了自己手上脚上的红绳,再把它们团成一团扔进了小区的大垃圾箱里。 然后将书房稍稍打扫清理了一遍。 有电话打进来。 一看,是昨天开始就没了消息的萧临。 王观按了免提键,一边把书房角落的一包透金纸上的灰扫了扫,这还是上次萧临送给他的。 “喂?”电话通了一会儿,萧临没讲话,那边似乎有点嘈杂,好像在一个机房,有很微弱的滴滴的机器声。 “喂……”萧临终于开口了,“……王观……”他的语速很慢,声音很奇怪,好像喉咙里被塞了一团棉花,听不出任何情绪。 王观关了免提拿起手机,萧临的声音还是那样子:“……你找我?我刚才给你打电话一直关机。” “哦,刚才我在写论文,手机关机了。” “嗯……”萧临慢慢地说:“……今天,是除服的日子……” 王观料到萧临记得。他一向是个做事认真的人。 “对。”王观说,“给你打电话就是要说这件事。” “对不起,刚才没接到电话……你买了红布红绳了吗?” “买了,天黑时用过就扔了。” “啊?晚上还要扔掉吗?”萧临那边不知道在做什么,他说话的语速好像被按了半倍播放,慢得特别匀称。 “嗯,到天黑了就礼毕。其实就是走走过场,意思一下就可以。”王观说完,听到电话那头萧临好像在跟谁说话,他听到萧临语速特别慢地说了一句“你先出去——喂?” “嗯。”萧临接上他的话,“那我也拿去扔了?我下午比较晚的时候才戴上的,可以现在扔吗?” “扔吧,有戴过就行。” “好……” 萧临应了,没再说别的,因为安静,王观都听得到他的呼吸声,也很慢。 “萧临……”王观喊他。 电话那头传来萧临喉头滚动的声音:“……嗯?” “谢谢你陪我把这个孝守完。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谢谢你。” 萧临喷了两口气过来,似乎在笑。 “你……金秋节后什么时候有空,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们把婚离了。” 电话那头传来萧临的呼吸声,好一阵,萧临说:“我昨天想,就算你一直瞧不上我,也会有一个导火索让你忍无可忍才爆发出来。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王观沉默。 萧临等了好半天,还是用他半倍速的声音说:“我知道可能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甚至可能是说出来很无聊的小事,但我真的很想知道是什么。不管是一件事两件事,一句话两句话,还是一个语气或眼神,还是一些很琐碎的片段……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王观的喉咙发出一些琐碎的声音,他努力地想说,但最终仍是觉得难以启齿,回归平静。 萧临那头沉默地等着。 两边只听得到萧临缓慢而清晰的呼吸声。 “萧临,”王观说,“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可以有缺点,可以花心,可以红旗不倒彩旗飘飘,但我无法接受我的爱人这样。我身有残疾,我遇到很多不幸,我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我努力要过幸福的生活。我的幸福不会容忍一个出轨的另一半。” 萧临的呼吸声停了停,然后他说:“我没有。不论哪个方面,都没有。不管你是听到了什么传闻,看到了什么照片、音频、视频,都是假的,或是断章取义的。我知道最近有关我的传言很多,但我保证我真的没有。”依旧是半倍数的声音。 王观笑了一声。他感觉电话那头的萧临紧张起来。 然后王观的声音像是一把割着自己的刀:“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捉奸在床,你跟我说没有?” “不可能!”萧临破音了,声音虽然很慢,但很浓很重:“肯定有问题!告诉我时间地点还有谁。” “上个周末,剧组导演生日的那天午夜凌晨,你的酒店房间,浴室,你和夏译。” “上个周末?”萧临顿了顿,踟蹰道:“那天剧组聚会……没我和夏译什么事啊……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 “我在你的房间,看到了,你、和、夏译,正做……这还不够吗?” “做……什么?……不可能!” 王观沉默。 “王观,绝对没有这样的事!我用我的生命发誓!……是不是你用了什么奇奇怪怪的阵法,会产生什么幻想什么的?” 王观冷笑:“我不是巫师。”挂断了电话。 萧临马上打过来。 王观接了,按了免提。 “你别挂我电话,你让我想想……那天导演过生日,大家在一起吃蛋糕,喝了点酒……是在导演的房间喝的……很多人都在,后来……夏译的房间在我隔壁,那天他房里也摆了一摊,他喝多了想吐,厕所又被占用了,就借了我房里的洗手间用。他那天脸色不太好,我进洗手间照看了他一下,后来他的助理和剧组的一位副导演也跟来看情况,把他扶回去了,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还没两分钟。那天很热闹,几乎所有人的房门都是大开着,时不时互相串门,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王观,你在听着吗?” “听着。” “……那天我没喝酒,一杯都没有喝。只是喝了两杯汽水,小朋友也能喝的,没有半点酒精含量。我可以肯定我没醉,没有记忆错乱。夏译那天刚好人不太舒服,很快就醉了,他又病又醉,怎么可能跟我有点什么?……聚会散了以后我就关门洗澡睡觉了,我保证一觉睡到早晨,后来没有任何人到我的房间来,我也没有再出门过,更没有发生任何奇奇怪怪的事情……直到那天上午我的助理来接我工作,也是三五个人。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王观摇头,叹气:“算了。” “你相信我……” 王观沉默片刻,还是坚决地说:“我们到此为止吧。即使你不回来离婚,我也会找时间搬出去的。” “不行,王观,你那天去影视城……” 萧临正说着,那边忽然想起一阵广播声,“十床家属在不在?” 王观皱起眉头,正要仔细分辨,“十床的萧——” 电话忽然被挂断了。 王观回拨过去,依旧被挂断。 再打,关机。 王观心头疑云顿起,想想萧临刚才说话的声音也不对……他在医院?去探病? 这一想,许多细节就越来越蹊跷了。王观的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为什么昨天晚上没有按时回来?也没有解释? 昨天…… 昨天是八月的最后一天。 八月…… 王观像是被重重一拳砸在胸口,捶得他缓不过气来。一直以来八月那件被他遗忘的事情这时终于被想起来了。 是关于萧临的——“八月有凶”。 王观心头狂跳,他打开了社交应用。 热搜第三位: “萧临车祸。” 他的视线晃了晃。 点进去,第一条是后援会的官媒:“萧临乘坐的专车于今夜二十点十分左右,在赶往贝城机场的路上和一辆货车发生追尾,专车损毁严重,萧临被送往医院抢救,目前情况未知,为他祈祷!” 是昨夜十点多发的。 第二条是十一点五十分发的:“经医院确认。萧临仍在手术中,目前情况仍旧未知。” 第三条转发是凌晨一点多发的:“手术顺利,萧临已被移送到重症监护。” 下面是一条又一条的呼吁不要传谣的消息。 滚动第一条是萧临的工作室发表的官方消息,说萧临手术顺利,已经转醒,目前从重症监护转到普通病房,情况稳定,希望大家不要传谣,静等官方消息云云。 时间是今天正午。 王观刷啊刷,刷了很多铁粉、后援会、八卦媒体的报道,没有更多的消息。 没事了? 他努力地回想刚才萧临跟他说话的口气,想捕捉一些有用的信息。 但都是徒劳,刚才萧临说的话,忽然就像过了筛子的水,他越忘越多,越忘越多,直到全想不起来刚才跟萧临说了什么,甚至他怀疑刚才是不是真的跟萧临讲过电话。 他看看手机的通话记录,再打电话过去,还是关机。 贝城……是在贝城的医院? 王观接着刷,希望能看到一些有关医院的具体信息。 这时,工作室忽然发表了一条新的动态: 萧临让工作室转达这段话:“刚才用手机给家里报平安被发现了,手机被没收了。我现在情况稳定,一定会积极配合治疗,感谢大家的关心,请大家放心。” 过了没几秒,工作室又转发了这条动态: 医生说萧临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心休息,手机由工作室保管。生命健康第一,希望大家能给萧临留一些恢复的时间。” 王观定飞机票。不知道是不是假期的缘故,只有明天的票了。他估算了一下时间,订了张明天早上的票,开始收拾行李,吃饭睡觉。 到萧临在贝城的家里,已经是正午时分。他放下行李洗把脸,再给萧临的手机打电话,这次终于通了,接电话的却不是萧临。 “您好。您是哪位?” 王观愣了一下,“我找萧临。” “我是萧临的助理,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请问您有什么事?” “他在哪家医院?” “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王观。” “王观……?观哥?” “我从星城过来,萧临住在哪家医院?” “杏林医院。观哥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不用了。”王观打开地图搜索:“我自己过去。你在医院吗?萧临现在在昏睡吗?” “嗯,是的。” “玄武路的杏林医院吗?” “是。” “我大概四十分钟到,有安保的话要麻烦你到医院门口接一下我。” 医院 第24章 医院 王观在医院门口见到了萧临的助理,是上次在裕城体育馆没接到他的那个,个子不高,戴着一副眼镜,高高壮壮的。 “观哥,叫我小北就可以了。” “不用,谢谢。”王观拒绝了他要接包的手,看左右,问:“安保这么多人?” 医院从大门到走廊清一色的黑西装戴对讲机的保镖。 “嗯……早上有几个狗仔要混进来,所以……加了安保。”小北说话有些吞吞吐吐的。 王观闻言皱皱眉。 萧临娱乐圈里的同事都不知道他和萧临已婚,上次露过面,他们可能觉得萧临在和自己偷偷摸摸谈恋爱。对于怎么处理他这个地下情人,他们也许觉得真是个棘手问题。 两个人进了电梯,他问:“车祸当时是他独自坐车去机场?” “是啊,临哥当时说工作时间结束,是私人行程,所以只有他自己回去。” “事故原因调查清楚了吗?” “嗯,主要责任在货车司机,交通部门来过了。临哥的意思是私了,已经跟司机达成初步协议了。” “嗯。他人怎么样了?” “手术很顺利,医生说已经是非常幸运,差一点伤到腰椎,别的还是后面观察,骨折的地方要等时间慢慢恢复。” “嗯。”他说得避重就轻,王观又问:“他还在睡觉?能吃东西了吗?” “今天开始可以吃一些流食。” “嗯。”电梯门打开,王观和小北走出去,说:“这两天辛苦你们了。” 远远看见走廊前有一件病房门口站着四个保镖,有点脸熟。 王观问小北:“有人来了?” 小北的表情有点精彩:“刚才就想跟你说……临哥的双亲今早到了。多加的安保也是他们带来的。”他正想着怎么跟保镖解释王观的身份:“这位是临哥的……朋友。” 王观总算知道小北说话为什么吞吞吐吐———在小北眼里,他这个地下情人不知道还有没有通过萧临家里的认可。 保镖没有盘问,没有检查,为首的两个冲王观点头,带着王观进去了。 “萧总,李总……” 一个保镖轻声叫坐在病床前的两个中年人。 那两人回过头转身。正是萧临的双亲。都是英俊高挑的人物,冲王观张开双手,“小观……” 王观与他们一一拥抱问好:“岳母,岳丈。” “没事了……”萧坤拍拍他的后背。 王观眼眶一热。 萧坤上下打量他,说:“你从星城过来?” “是……对不起,我昨晚才知道。” 李悦安慰道:“我们也是昨天才知道的……萧临要强,你也辛苦了。” 王观走到病床前。 萧临躺在病床上,眼睛是眼睛脸是脸,除了唇色白以外看不出哪里不好,睡得挺安静。他的鼻子还连着氧气管,脖子上戴着颈托,床头几台监测仪滴滴地响着。贝城这几天挺热,病房里开着冷气,萧临身上的被子盖得整整齐齐。王观想打开被子看看他究竟伤到什么程度,没有勇气。 “他……究竟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身上多处骨折。最严重的是右腿,差一点伤到腿根腰椎。说一般像他这样的,会引起内脏损伤出血,但目前检查结果是萧临没有这样的情况,所以前几天要注意跟进观察……他自己也是医生,刚才醒来的时候说他自我感觉还好,没有内出血的情况……希望真的像他说的那样。” 王观一进医院就觉得脑袋沉沉的嗡嗡作响,眼前的萧临更像一帧帧黑白默剧。他的压力陡增,思维迟钝,看着萧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个人相对默然。 萧坤看看时间:“小观,还没吃饭吧,先去吃饭。萧临刚睡下,还没这么快醒。” 王观的确还没吃饭,但他吃不下,于是道:“我刚才在机场吃过了。您二位还没吃吧。你们先去用饭,我在这儿守着他就好。” 萧坤和李悦对视一眼。萧坤有着和萧临一样的漂亮眼睛,只是他的眼角弧度更犀利,眼光稍稍停留,就能透出一点杀气来。相比下,萧临的眉眼会更柔和一些,继承了许多李悦的豁达乐观的面相。 萧坤道:“那好,我们出去吃个午饭,顺便给你带点点心回来。” “嗯。” “你在这儿,有事记得随时叫我们。” “嗯,我知道。” 王观把二位送出病房,关上房门,到洗手间狂吐起来,吐到胃里空空如也才作罢。刚要坐下,忽然被医院特有的味道一刺激,又去呕了半天,感觉都快把黄胆水呕光了,这才消停。 他蔫儿歪歪地坐在病床前擦嘴,感觉自己不比病床上的萧临好过多少。这样想着,忍不住看了萧临一眼。 萧临也正张着眼睛看着他。 “你醒了?”王观都不知道他什么醒的。 “嗯。你吐的声音太大声,把我吵醒了。”萧临的眼光柔柔弱弱的,像只小幼猫。他说话的语速很慢,像被按了半倍速播放,又慢又均衡,“你是因为到医院所以才吐的吗?” 王观恶狠狠地擦嘴:“还是有医院恐惧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现在什么时候了,双亲呢?” “下午两点十三分。他们出去吃午饭了。” “哦。你吃了吗?” “我这样吃了也白吃。” “哦……也对。” 王观的语速也跟着萧临慢下来了。他的语速本来就慢,这样听来,他们俩的对话速度反而有种莫名的协调。 过了一会儿,王观问:“你现在怎么样?哪里骨折了?” “都很好。最麻烦的应该是右腿,可能得拄三四个月的拐杖了。”萧临说着,伸手去翻枕头下面。王观刚要帮忙,他就翻出了一张卡册,递给萧临。 这是个做得非常精致的透明卡册,非常薄,外壳既够硬能保护里面的纸不被折损,又够软够方便放在身上的随便哪个口袋里,从中间的缝隙打开,里面平铺放着一张纸,画着迷你隔离法阵,法阵上的实线已经烧透了,只留下点点残痕,依稀可以认得是那天他送萧临去星城机场的车上花了二十分钟画的那个法阵。 “这张纸那天放在我裤子的前兜里。我真的很幸运,我坐在车里的位置、姿势,两车相碰时的角度力度……现在只是轻微骨折,没有伤到要害,没有毁容,我想来想去,是不是它的功劳?” 王观讶然地看着那张符纸。 当时他给他画的这张符纸,是隔离用的。基础信息是萧临和机场,基础要点是近身。确然萧临是把它近身放着,确然他也是走在去机场的路上,确然它也起了隔离的作用……虽然他画它的本意绝非如此,而且贝城机场与星城机场的要点也不尽然相同……经度是相同的……那天画的时候时间比较匆忙,他把机场航班行程都扩大了两三倍话,算来从事发地的到机场的半径距离是被囊括在里面的……但这也太巧了吧……还有什么要素?一张符纸能主动改变初衷小类?…… 王观大脑飞快地计算,只是病房里憋闷,他忍不住想从口袋里掏出纸笔来算算,没拿出纸笔——他只是在思考的焦虑之下,下意识地想找点什么。没找到纸笔,他只摸到了他一直悬在裤袋里的那块小白玉。那是他拜入师门以后行冬至元礼的礼器,因为自己身无长物,所以带一块玉铁在身上,起平安符的作用。 他一下子就想通了。 他试探地问:“我给你以后,你一直都把它贴身带着?” 萧临点头,认真地道:“嗯……有时候拍戏不能带的,我会在化妆的时候把他塞进手机套里。” 手机? “你手机呢?” 手机在助理那里呢。 王观开门,助理小北正坐在走廊上跟不知道哪个媒体电话通报萧临的情况。王观做了个电话的手势,小北会意,把萧临的手机递给王观。 王观打开手机一看,果然手机桌面还是那个画着他和萧临名阵的图片,锁屏和主屏都是。白底上,萧临的那个稳固的蓝色直角三角形特别显眼。 王观叹口气,说:“是这张符纸的功劳,它认你为主了……你可真是福星高照。”将那张纸细细撕得跟蚂蚁一般碎小,扔进了垃圾桶里。 萧临奇怪地望着他。 王观拍拍手上的纸屑:“它为你光荣捐躯了,你该让它的残骸进入该有的垃圾回收环节。” 然后他将系在裤袢上的那块玉坠解了下来,从包里拿出文具袋,打开文具袋,拿出剪刀,将系着玉的那条银色的绳子剪了。又从包里翻出针线,穿过一条新的手绳,穿进玉坠的线孔里,忙活了好一会儿,才将那些工具重新收拾好放进包里,把成果在萧临面前晃了晃。 萧临认得那条系着玉坠的手绳是他编好送给王观的。 王观牵起他的左手,将手绳套在他的手腕上,打好结。 萧临一脸惊讶:“这是什么意思?” “保佑你快点康复,不要再瘫痪啊骨折啊伤了残了内出血啊伤到子孙根啊——之类的。” 萧临细看那个白玉坠,原来雕着一只动物,有鼻子有眼有耳朵还有牙齿,有点像龙,大约是什么上古神兽之类的,“这是你一直戴着的?” 从去年王观开始戴它,从来没主动给他看过,他只知道是块小小的白玉,不知道具体什么样子。 “嗯。” “给我戴着,你怎么办?”他大约猜到这玉对于王观有类似于平安符的作用,就要解开。只是右手背上还打着点滴,加上他实在没什么力气,扯了扯,那个结居然纹丝不动。 “你戴着吧。你这种体质,戴这种东西,可比我有用多了。” 萧临继续扯那个结,一边找了个借口:“听说这种东西会认主,你一直戴着,给我不太好吧……” “你不是一直说我是你命定的另一半吗?那我能用的,你也能用——不要解了。” 萧临的手顿住,然后他笨拙地把右手放回去。 等了一会儿,他问:“王观,你信我?” 王观无所谓地说:“你不是一直信誓旦旦地说是真的么,怎么,现在要坦白都是你胡诌的?” “我说的是真的……我说的是你说的我跟夏译的事情,上次我说的是真的,你信……” 门口“笃笃”地传来敲门声,然后萧临的双亲提着食盒走进来。于是这个话题就被搁置起来。 萧临的主治医生是萧临老师的旁系师弟,两人年轻时一起在贝城合租过,结婚的时候相互当傧相,都给彼此的第一个孩子取名字,感情铁得比同门师兄弟还要亲。萧临出事居然恰好送到师叔的医院里,自家老头子虽然对他半路转行去当什么胡里花哨的明星气得不行,到底还是心疼关门弟子,一天几个电话给师弟。 晚上萧临鼻子的氧气管取下了,主治师叔开玩笑说:“可以吃些流食了,你家老头子不用追着我夺命连环扣了。都是医生,这么不淡定,有失行业水准啊。” 萧坤的司机带来一个特别大的漆盒,打开来,是六层多宝盒,放着矮矮的保温汤碗,最底下两个高杯,揭开盖子,是各色米汤肉汤热的果蔬汁。 “咱们饭店的蔡师傅做的,问过医生,都可以吃的。”李悦一边说,一边将床头调高,将床板放下来。 萧临试着慢慢半依坐起来,问:“蔡师傅?玄武路那家的蔡师傅?” “是啊。昨天一听说你的事,蔡师傅就说可以帮忙带饭菜。刚好离这家医院近。” “那真是多谢他了……” 萧临的病床床头一摇高,王观忍不住又是发冷反胃,到萧临吃饭的调羹放进碗里,他实在忍不住,胡乱找个借口出门,在公共洗手间又吐了一次胃水,全身往外冒冷汗。他跑到医院外太阳底下走了一圈,想买包烟抽,压一压胃里的那股难受劲,想起萧临还吊着仪器呢,于是作罢。 过了大半个小时回去,萧临已经吃完了,正劝双亲去吃晚饭。病房里多了三个年轻人,各个穿着熨得一丝不苟剪裁合体的衣服,皮肤白个子高,器宇轩昂,窗台上放着好些水果篮。 “王观回来了,让他陪我就好了,你们快去吃饭吧。”萧临说到。王观忽然见到这么多人,一下子有点紧张。 他这么一说,所有的人都看着王观。 萧坤嗔道:“哪有这样的?小观也没吃呢。” 王观赶紧道:“我吃了。我刚刚出去透气,就顺便吃了,回来替你们。时间不早了,您二位去吃饭吧,我陪着他就好。” 李悦道:“那我们去吃饭吧,晚上过来替小观。小辈们也别客气,都没吃饭吧,都来都来……”说着似乎使了一个眼色。 客人们于是很有默契地交流一个“这里面有故事”的眼神,纷纷告辞,鱼贯而出。 他们一走,萧临看着王观:“你刚才又吐了?” “很明显吗?” “很明显,知道你有医院恐惧症的人都看得出来……而且我是曾经是医生……双亲也看出来了,只是不说破你而已。” “是么。” “嗯。” 王观点点头,坐下。 “刚才那几个是我堂表兄弟。知道我住院了过来看我。” “哦。” 萧临看着他,道:“王观,一会儿双亲来了,你就回去休息吧,吃点东西。不想在外面吃的话,贝城家里旁边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东西挺齐全,你买点回去煮。不想睡卧室,客房里面也可以睡。我的柜子里面有新的没用过的被子,晚上将就着睡一下。” 王观不搭话。 萧临又说:“我真的没什么事情了,你要相信我几年医学是合格的。而且我已经过了术后观察期,今天晚上也没什么事。” 王观:“嗯……你累了,睡吧。” 萧临的确累了。他昏昏沉沉睡过去,半夜醒来,仍是王观给他拿尿袋。 萧临睡饱了人挺精神:“你怎么没回去?” 王观一脸睡意,忙完了仍旧躺回陪床上去,一句话也没说。萧临转不了头,盯着医院的天花板,听得他呼吸匀称,知道他立刻又睡着了。 贝城又扭扭捏捏热了三天,昼夜温差拉得越来越大,然后忽然飘起小雨,气温猛地跳水十几度,一下子马上摆出仲秋的架子来,并隐隐有拉扯初冬凉意的霸气。 李悦的司机来送饭的时候带了两身新的秋衣和秋被,都是给王观用的,说是李悦和萧坤打电话来特地叮嘱的。 ——萧坤和李悦第二天就飞离贝城,留下一大堆的助理司机保镖值班照顾萧临,此外还有令王观脸盲的萧李两边的远近亲戚,上一辈的叔伯,同辈的堂表兄弟,下一辈的侄甥,每天都有见过的或没见过的人来看病,嘻嘻哈哈地开萧临的玩笑,然后看着王观一脸“我懂得”的表情。这个时候,王观总是努力厚脸皮地鼻观口口观心,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 萧临抢在王观拒绝前说:“哇,谢谢赵叔!”然后又去揭饭盒:“今天什么菜?” 他恢复的速度一日千里,除了走路有点辛苦,吃喝拉撒全能自理。二次检查也确认没有什么后遗症。相比下王观面色憔悴,虽然脸洗得白胡子刮得干净,瞧过去却精神极差,比萧临更像个病人。 “哇……今天的菜不错哟。” 萧临把提盒转给王观看:“有你喜欢的白切肉,玉米汁,莲子红枣粥,贝城特色烤鸭……你看,这么多……真的要谢谢蔡师傅了。” 赵叔笑着退出门外。他早得了吩咐说王观吃饭的时候不习惯有别人在旁边看着,所以每次送完饭就在外面和两位保镖聊聊天,听萧临的几个助理说说新的媒体通稿怎么写。 萧临给王观倒了一杯玉米汁:“吃一点吧?” 他的手上还连着点滴,王观抢过提盒,将提盒里的饭菜一样样摆开了,满满地摆满了萧临特地叫带来的大圆桌。按萧临的话来说,用外面的桌椅吃饭会少一些医院的气息。 “你叫加菜的?”这一桌菜一半以上都是大荤味重的,萧临恢复得再好,这个时候也得稍稍忌口些。分明是特意给他做的。 “嗯。你吃些吧?” 这些天王观都在医院里,为了少吐出些实物,他几乎没怎么吃饭,常常都是在医院外的粥店里喝一点米汤对付,惹得粥店的老板以为他是医院偷跑出来打野食的病人。 王观喝了一点玉米汁,别的却没动。 萧临等他吃完了开始吃,胃口挺好,瞧着挺皮实:“下午我想发些媒体通稿,有些演艺圈的媒体朋友,也差不多得开放探病了。” “嗯。”萧临工作上的事情王观都不太懂,这些天隐约听到助理说的一些边边角角的消息,大约知道必须有这么一遭。 “你看,我真的恢复得差不多了,王观,你回去休息一下吧?”萧临吃完了,带着点乞求的口气。 “下午会有人媒体来?” “嗯,应该还有一些圈内的朋友。”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在医院吗?” “……” “因为我一旦离开,就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再回来。” “我……” 萧临刚要说话,电话响了,是萧坤打了视频过来。 “母亲。”萧临举着手机打招呼。 “今天怎么样?” “好极了。你看我……早上刘医生说估计在三四天检查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真的?那差不多金秋节再过一两天?” “是啊……你在干嘛呢?” “刚刚才开完一个会,在看材料呢。对了,我看贝城预报说今天降温啊,你那里够暖吗?” “在医院里有暖气啊。” “是啊。那小观呢?他匆匆过来,肯定衣服没带够……” “父亲已经叫赵叔送了衣服过来。” “哦,是吗?……对对对,上次小观回老家,冯师傅那里还留着他的尺寸,还是老李心细。他都没跟我说,真是。天气预报说金城明天也降温了,我一会儿也跟他打个电话说一声。” “嗯,知道啦,不要在孩子面前秀恩爱好吗?我现在也是有王观的好吗,不过我们比较低调而已……” “好好好……” “对了,我下午要开放探病,保镖我想撤了,不然媒体看见不好。” “嗯,差不多也是时候。好的。那听你安排。小观呢?” “在呢。”萧临把镜头往王观那里移了移,王观朝镜头打招呼,笑笑:“母亲。” “小观真是辛苦了,怎么感觉又比昨天瘦了?赶紧得回家好好睡一觉。医院毕竟是医院,不如在家里自在。不然让他到我们贝城家里休息?” “那倒不用。他认床么。”萧临说。 “哦,对对。” 说着萧坤那边的办公室电话响起来,他指指电话对萧临说:“那就这样啦。小观你要赶紧好好休息,别萧临没事,你熬出病来。” “嗯。” 收了线,助理甲拿着平板进来,问:“临哥,下午的几个媒体安排,你看这样可以吗?” 萧临对同事和气,接过来看了,说:“嗯,这样吧。我这就让保安撤了,下午的事情辛苦你们安排下——帮我把达哥叫进来。” 达哥是留下的保镖之一,看着像是保镖队长。 萧临跟他商量定了保镖怎么撤离,留几个、在哪里、怎么轮班的事情。没两三分钟,达哥也出去了。赵叔进来收拾一下,带走提盒,病房里终于又剩下王观和萧临两个人。 王观看看时间,再过半个小时,那些探病的人就要来了。 “王观,回去休息吧。” 王观看着萧临,他恢复了精神,眼睛又亮又好看,“你确定?” 萧临认真点头:“你需要休息。” 王观点头,沉默地站起来,收拾自己的纸笔文具电脑手机,将它们整齐地放进包里。陪床的时候,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他会画画计算,时间会过得快一些。 “让达哥送你回去吧?” “不用。”王观摇头,提起包,左右打量,看见放在一边的两身新衣服。是两套正装,熨得挺直,罩着塑料膜,挂着衣架,王观不确定自己一个人两只手能不能将它们囫囵带走。他将衣服挪到一个不那么显眼的角落,萧临道:“外面冷,你套一件外套。” “没事。”王观说着,确定自己没什么东西落下了,开门要走。 “王观,我挺好的,你别勉强来医院。在家休息两天。后天是长假最后一天,机票要早点确定。” 王观没答话,出了病房。 到住院大楼下,北风呼呼地吹,果然冷嗖嗖的。一辆的士恰好等在一旁,王观坐上车,回到了萧临在贝城的家。 他在客房里整整睡了两天,如果不是萧临打电话让他给送餐来的赵叔开门,他可能连饭都不会起来吃。 金秋假期的最后一天中午,他坐上了飞往星城的飞机,甚至还来得及回到洛川小区给自己煮了一锅稀饭当晚餐。 恢复 第25章 恢复 星城还在穿短袖的天气里,好在不是很燥热。 王观吃饭洗澡换衣服,忙完了一切,才七点多。他背着书包到通大的图书馆接着看书画图写论文。 日子又回到了上班、写论文、画图、赚外快、锻炼身体的模式,安静而有规律。王观每天还是会抽时间走上一万步,但是他不再穿过上林公园了。 通大通过了他提前毕业的申请,等明年毕业季就可以拿到硕博双证。娄老板收到他定稿的毕业论文,说了可以。郡政的小伙伴们依然喜欢每天喝下午茶,小掾甲乙还在天天磕着CP,丙丁喜欢张罗着给张侨相亲,张侨依旧一副霸道总裁的样子。看样子不会有人找屏抗曹的事情,他在这两个月的实践,最终将以阅读了保密级别的材料作为最终的实践结果。 星城的气温回到往年正常水平,缓慢地下降。半个月后,星城的当天最低气温降到了他离开贝城当天的最高气温。 王观看了看天气预报,离开图书馆在三通的田径场跑了一万步,开车回家。他打算回家洗个澡再画一会儿图,然后睡觉。 车子远远地靠近停车位,他看见家里客厅的灯亮着。 下车,走上台阶,门虚掩着。 推开门,玄关旁放着一双鞋子,比他的大一点——客厅里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不大,掩不住门口的动静。 有人从客厅走来,脚步声一实一虚,一沉一点。 然后他看见了萧临。 萧临一点也没有变,也没变瘦,也没变胖,拄着一只拐杖,笑起来仍旧有大白牙,看着他,忽而有些腼腆:“你回来了。” “哦。”王观换鞋,走进去。他身上热热的,刚才跑步的余温冲上来,他又开始密密地出汗。他说:“我去洗个澡。” “好。” 他去书房放下包,拿了浴巾和睡衣,洗了个澡出来。萧临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声音依然很小。 王观回到书房关上门,就再也听不到外面的一点动静了。 他电脑,开始画图。大师兄介绍的那个游戏项目他已经把所有通关的关卡都设计好了。这两天在跟游戏公司的策划对接,对方一直有修改意见反馈,所以他时时需要跟进修改。改了半个多小时,发给对方,再看时间,是他的睡点了。 他出门上厕所。 萧临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的声音依然很小。听见王观开门的声响,他转脸看他,很认真地看。 王观目不斜视。 从厕所出来,萧临拄着拐站在沙发旁边:“你……要睡觉了?” 表情可怜兮兮的。 “嗯。” “……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觉?” 这个话头实在很蹩脚。王观面无表情地说:“睡前吃东西不好。” “哦,对。”萧临笑得有点尴尬地拄着拐杖将身体侧了一下。 王观走过他身边,忽将脚尖转个方向,走到沙发旁:“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萧临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下午三点到家的……我给你发了信息……你可能太忙,没看到。” 这段时间,王观只看过一条萧临的信息。是他回星城的第二天,夜里该睡觉的时候,萧临发来的,三个字“睡了吗?” 他没回。 以后萧临再发什么他都没看,一律只回一个句号。 “嗯……什么时候走?” “啊?”萧临的耳朵挣红了,“……我会休息几个月……等……腿好些。” “现在身体怎么样?” “恢复得很好……” “嗯。” “你……最近好吗?有生病吗?” “没有。挺好。” “哦……” “这几天没有工作安排?” “没有。” 王观低着头。从他们结婚后,王观就不再理那种寸圆头了。他把头发稍稍留长一些,鬓角剃短,定期打理,留了一个特别有学者气息的发型。加上他眉目长开,越显年轻,看上去像个二十出头清清爽爽的大学生。 年轻人浓浓的眉毛,高高的鼻梁,小狗一样的无辜清澈眼神,说着冷冷的话:“……你回来,办离婚吗?” 萧临眨着眼睛,很机械拨浪鼓一样摇头:“没有啊……” 王观看着他。 萧临的眼睛很漂亮,很古典的漂亮。因为着急,他的眼睛写满无奈:“我……”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知道了。”王观淡淡的,低着头,要从沙发边走开。 萧临拉住他:“王观……我们谈谈。” 王观看看他拉住他的手,目光落到另一只手上,再顺着那只手,顺着拐杖,看到那只不能落地的脚上。 “来。”萧临将他带到沙发坐下,然后自己坐在王观的旁边。 他坐下的动作并不容易,王观别过脸。 “王观,”萧临开口,“我查了那一天的航班……那天晚上我的房间有两份面,我一直以为是剧组的人叫的外卖送错了房间,虽然一直觉得很奇怪,但完全没有多想……面是你带来的,你是那个时候到的,是吗?” “是。” 萧临虚弱地笑笑:“那个时候夏译喝醉了,借了我的洗手间吐酒。我觉得他脸色不太好,所以跟过去照看一下。我给他拍背。夏译当时呕了半天没呕出东西来,开始讲酒话。他喝醉了……会把自己当成小动物……我在上个剧组拍戏的时候听人聊天提起过,他喝醉了把自己和周围的人当成《汤姆和杰瑞》里面的角色,他是那只刚学游泳的鸭子。然后他瘫在我洗手间的地板上开始学游泳,还把我浴室的花洒碰开了。地板上是水,他人本来就有点不舒服,我只好把他提到洗手台上坐着,然后就有剧组的同事过来帮忙一起把他架回去了,整个过程就是这样的——洗手间的门是自动弹簧关门的,如果没有推到门吸上,门就会自动关上……我记得很清楚的是门一开始是自动关上了,我特意把门给拉开,按到门吸上。至于说了什么,我记得不太清楚,都是顺着夏译的酒话说的,大概是说他是只很努力学游泳的好宝宝之类的。动作……仅限于我把他从地板上提起来放在洗手台上,然后按着他不让他乱动——规规矩矩,绝对没有超越朋友规范以上的行为。” 他长长地说了一大段话,有点口干舌燥,“事情就是这样。” 王观:“嗯。” 萧临期待地:“那我这么解释,有解释到你‘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到的内容吗?” 王观默然。 萧临急眼:“别的真没有了……” 王观道:“算了。” “?” 王观垂着的眸子没有抬起来,“算了。” 萧临望着他:“你……” “都算了。” 萧临无奈道:“王观,真的没有什么……你如果了解夏译这个人,你就知道我跟他绝对不可能有什么。” 王观看着他,沉默。 萧临攥着他的手。 好久,王观说:“我们离婚吗?”他的语气有点迷茫,好像不是在问萧临,而是在问他自己。 “我们不离婚。”萧临坚定地说。 “不离婚?”王观茫然地看着他。 “我们不会离婚,我们会一起白头偕老,此生永不分离。” 王观盯着他的手,像是在发呆,“此生……” 他望着萧临好看的眉眼。 “王观,你相信我。你看到的听到的是个误会,不管是剧组的人,还是当时现场的情况,还是我的品行脾气,都可以证明那是个误会。”萧临抓住他的手用力攥了攥,看着他的眼睛,目含秋波。 “道理上我该相信……”王观低头,避开他的眼神。萧临握着他的手温热、有活力,这给了他一点点说话的力气。他开口,声音很低,音调很晦涩,像是他绝不肯讲、但是迫于某种力量不得不讲的话:“你有没有想过……我其实很危险?” 萧临不明所以地看他。 “我刚怀疑你,你就出了意外。你觉不觉得……这是因为我的怀疑会对你有诅咒?” “……?” 王观忽然不知道哪来的一阵心酸,就把压在心底里的一直耻于说出口的话说出来了: “我才出生没多久,双亲就去世了。我祖父一个人把我拉扯长大,就在我以为可以孝顺回报他的时候,他得了绝症去世了。我身体这个样子,又好强,家业败得一干二净。说实话,从祖父生病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想过结婚的事情,因为我既不想别人瞧不起我,也不想我对不起别人,同时还不想对不起自己。如果当初不是为了要留住户口,我绝对不会急着去找个人结婚。我那个时候对我的人生,还是有点美好期待的。我本来就不该跟你结婚,门不当户不对,勉强没有好结果。现在我才刚除服,你马上就发生了这种事——这就好像在对我说,我的霉运不会停止,一波刚完,一波马上接着到来。我在想这是不是对我贪心想过上自己不配过的生活的报复。” 萧临听懂了。他拉着王观的手,热烈地说:“不会。王观,意外就是意外,没有那么多的意义。再说我根本没有事,有惊无险,是不是?” 王观扯着嘴角笑了笑,很自嘲地。 萧临将王观前前后后的话串起,嬉皮笑脸地扯开话题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假如我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活该被车撞。那我现在没事了,是不是说明你相信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王观一阵无语,“勿谓言之不预也”的话被硬是憋回心里。他语塞了一会儿,问:“你不怕我吗?” 萧临笑得很热情:“从前就说过,我不太信那些。而且你是我的爱人,好的歹的都是我的一部分。” 王观觉得萧临一直没抓住他想表达的重点,他沉默了一会儿,放弃解释。 萧临一直等他看自己,等了好久,王观只是看看时间:“不早了,你该睡觉了。——我腿伤没好,怕碰,你先在书房将就一下吧。” 王观无言起身,将到门口时,他问:“萧临,你不怕吗?” 萧临转身,只看见王观的后背。 王观说:“我很怕。我害怕你因为是我的人而出事,也害怕你因为不再是我的人而出事。” 次日是周二,工作日。闹钟响起来之前王观已经醒了。他努力赖床,想看看能不能多睡一会儿补眠。他一个晚上睡得乱七八糟,梦也乱起八糟。他很没精神地起床,去洗手间的时候忽然瞥见——萧临拄着拐杖在厨房煮早餐。 早起有点微凉,他套了一件长长的蓝色牛仔衬衫,很家居休闲。王观噌地躲进洗手间里,一边慢吞吞刷牙洗脸刮胡子,一边在想怎么跟萧临说话。心里建设完成,他拉开洗手间的门,走到厨房。 厨房里弥漫着煎蛋的香味。萧临举着锅铲,没刮胡子,回头冲他阳光灿烂地笑:“起来了?你先喝点开水,早饭马上就好了。” 他半靠半坐在高脚椅上,拐杖倚在流理台边。说话间拿了一个碟子将煎蛋起锅放在旁边,又转过身体从边上的碗架里拿着杯子从破壁机里接五谷豆浆。灶台边上摆满了碗碟、豆浆机、电饭煲、煮蛋机、面包机、青菜、培根、芝麻、油盐蒜姜等等食材,都摆在萧临伸手可以够得着的地方。它们都不是放在这里的,想来是萧临行动不便,开煮前特地将它们都挪过来。 王观走过去,将他盛好的豆浆和煎蛋端到餐桌。 “谢谢。”萧临往油锅里倒菜:“锅里有燕窝粥,你可以先吃点润肺。再炒个青菜就差不多了吧?” 锅里刺啦一声响得十分热烈。萧临半靠在高脚椅的臀挪了挪,右手拿着锅铲,左手不自觉地扶了一下腰。 “我来吧。”王观往他身边站,看看锅里,又看看萧临手上的锅铲。 “没事。”萧临没给他,“马上就好了——你去喝开水。” 王观喝完水,萧临起锅擦手,拿起拐杖,扶着椅子站起来。 “我来吧。”王观将菜端到餐桌,又回头去拿面包和碗筷。 “嗯……那我去洗漱。你先吃。” 萧临拄着拐杖,脚步一沉一点地挪到了卧室里。 王观坐下来,吃粥、吃面包、吃豆浆。他快吃完的时候,萧临摇着轮椅出来了。他换了驼色连帽衫,黑色运动裤,刮了胡子洗了脸,肤白貌美,神采奕奕。 王观第一次瞧他坐轮椅,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萧临有点不好意思:“刚才站得久了有点酸。” “嗯。”王观应了一声,“趁热吃吧。”他擦嘴洗完。等萧临吃完,又将餐桌厨房收拾一通,然后回书房换衣服。 萧临拿着一个包坐在客厅里等他,一副也要出门的架势:“你去上班,我搭个顺风车?” 萧临登车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王观推着他的轮椅下了大门的楼梯,然后将他半扶半拖着塞进副驾,再把他的轮椅叠好放进车子的后备厢。 “我陪你去吧?”王观系好安全带,说。 “不用啦。”萧临说,“我只是过去做个例行复查而已,老师也在。不要浪费你的时间。” 王观便没有再说什么。车子在路上稳稳地开。 “你不用把我送到医院。我约了以前的一个同事,他会到郡政来接我。” 王观应了一句“哦。” 过了一会儿,他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萧临说:“除了腿。别的都很好。” “腿痛吗?” “倒也不会,就是长骨头,有时候会难受。你应该清楚那种感觉” 王观顿了顿:“检查要多久?” “很快。不过如果老师有空的话,我得跟老师见个面聊一聊——你要来接我吗?”萧临笑嘻嘻地问。 王观“嗯”了一句。 “那你上午下班了来接我吧。“ “好。” “你时间来得及吗?” “来得及。” “那你中午要吃什么?我要不要提前去买菜?还是我们出去吃?” 王观看了他一眼,萧临依旧笑嘻嘻的。 “下班后我去买。中午先将就一下,晚上再去采购。” “好呀。” 到了郡政广场,果真有一个人在等着萧临。 王观靠边停车,将萧临扶下车,送到那人的车上,又将轮椅移过去。 “这位是我医院的师弟,朱容。”萧临给他俩介绍,“这是王观。” 朱容长得浓眉大眼,白白净净,年纪轻轻,个子不太高,戴着一副圆眼镜,说话声音滑溜溜的,让人觉得他过分活泼,“闻名不如见面。” 王观礼貌地笑笑。 下班时王观驱车去医院接萧临。上了车问:“检查怎么样?” 萧临看着心情挺不错:“很好。” 王观点头。 “你饿不饿啊,”萧临问:“刚才我在老师那里吃了不少点心,我倒是不怎么饿。不然我们中午打包回去吃?” “好。” 红灯停车,萧临从口袋里拿出两颗肉脯,打开包装,送到王观嘴边:“刚从老师办公室里顺的,星城特色肉脯,我师丈自己做的,你能吃。” 王观心里想着要去哪家饭馆,就有些心不在焉,张嘴含了,问:“我有一位同事推荐星斗路的一家新的家常菜馆,说是很不错,但是我还没有去过,要不我们去试试?” “好呀。” 到了饭馆楼下,王观心想果然是霸道总裁的品味。 整座饭店有五层楼,檐牙高啄,雕梁画栋,以饭店为中心,四周豪气地铺开大面积的草坪绿植,像是地皮不要钱似的。一楼正中门楣上挂着“荟萃楼”三个字,字体古朴苍劲。光看外面还以为是哪个历史遗留名胜古迹。他将车靠边停放,对萧临说:“我进去看看靠谱不靠谱,不行的话我们换别家。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嗯。”萧临应了。等了一会儿有些无聊,于是拿起手机看堆积的未回复的工作消息。正告一段落,王观回来了,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两名穿着制服的服务员。 “我们要不要就在这里吃?”王观钻进车里,关上车门,道:“我刚才大概看了一下,环境挺不错。要不我们中午就在这里吃?” 萧临对于在哪里吃饭倒没什么讲究,只是一向迁就王观不太喜欢在外面吃。既然王观都说可以了,他自然没什么意见。 得了应允,王观从随身的口袋里面拿出一张小小的透金纸,放在萧临的上衣口袋里:“随身法阵。” 饭吃得很顺利,没有被什么人围观,也没别的事情发生。回家的时候车子经过一处闹区,萧临看见路边的标志牌,问道:“地铁?星城的地铁开通了?不是地上铁,是地下铁?” “嗯。”王观不坐地铁,也是最近看到郡政的材料才知道的,“上个月开始试运营的。” “哇。”萧临道:“建得这么快。我怎么一点风声也不知道呢。” 王观心想你一不在星城长住,二出门总有专车飞机,三也不八卦爱看新闻,不知道也正常。他往萧临巴着车窗的后脑勺看了一眼,又顺着目光看到外面的地铁入口,忽然感觉心里一紧。 但这感觉稍纵即逝,他随即也忘了。 “你下午做什么呢?”萧临的腿虽然总是说没关系,但想也知道复健很要紧。 “没什么事。”萧临问:“你呢?” “我上班——医院没有安排你的复健计划吗?” 萧临睁大眼睛,无辜地眨了眨:“复健计划?” 王观看了一下他,“你的腿。” “哦……平常能走尽量走,能睡尽量睡,晒晒太阳,吃吃东西——我恢复的速度真的非常快。嘻嘻……” 王观于是不再说话。萧临是他的爱人,都说运道师有天赋好运加持,可能因为爱人间相互绑定的好运,萧临恢复得比常人快也是正常的。 到了洛川小区,他陪着萧临在花园里走了两圈。秋阳高照,金牡丹开得灿烂,天气好极了,萧临的心情也好极了。 王观默默打了两个午倦的哈欠,就听萧临道:“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他自然知道萧临是在扯谎,但自己的确也困了,于是打道回府,囫囵在书房睡了一觉,总算精神起来。 要出门时,萧临正在阳台边低头看一份文件,秋日的阳光给他的周身镀上了金色的光。 “起来了?”萧临抬头向他笑,露出大白牙。 “嗯。”王观点头,顿了顿,问:“你晚上吃什么?” “吃什么?”萧临想了想:“你晚上在学校吃饭吗?要去图书馆?” “不去了,我在书房看书。” “那回来吃饭吧。晚上汤配饭怎么样?鸡汤?我让附近的超市下午送菜来。” 王观又顿了顿:“你煮?” “嗯啊。” “你……不打算让星城的饭店送饭来吗?” 星城应该也有像贝城一样的“咱们店里”,也有一样的“蔡师傅”。 “嗯?”萧临有些意外:“不用,我现在情况很好了。煮饭日常活动没有问题,你放心。” 王观又顿了顿,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 晚上他回来时,萧临已经将一桌饭菜都做好了。他从前喜欢吃辣,能做满桌飘红的重菜。但是王观不能吃酸的辣的,于是今天桌上就没有半点辣椒的影子。其实王观一度十分怀疑萧临所谓的厨艺,不过是在辣椒的重口味掩盖下的勉强及格的水准。 所以这顿饭也实在好得出乎王观的意料。鸡汤里面加了干贝,虽然他不喜欢吃里面的鲍鱼和胡萝卜,但是汤很鲜美。粉蒸蟹煲很香,肉憋茄很入味,蒜蓉荷兰豆香脆,松露虾仁蒸蛋则很爽滑可口, “你什么时候学会煮饭的?”在王观的印象中,萧临应该是从小养尊处优,而从认识他的时候起,他越来越忙,肯定是没有时间锻炼什么厨艺的。 “从小就会——吃多了就自然会煮。虽然在剧组里只能吃盒饭,但是还是有很多机会吃到外面的饭菜,看看就会了。” 这点王观倒是认同。他不太能理解那些天生会把锅底烧穿的人,虽然他不精此道,但那不过是因为他没什么时间和心思静下来。加上口味挑剔,反正很难吃到自己满意的东西,那煮得好与煮得及格就没多大差别,不用浪费太多时间在这上面。看看今天这几个菜,都是花时间花心思的,他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比如要努力地赚外快。 这些年他做过很多工作,时间总在赚钱和健康之间站着微妙的平衡。到通大读书之后,时间要划给学业,还要划给忽然有了萧临的生活,更是捉襟见肘。好在通大的招牌好用,自己也还算勤勤恳恳,接的私活能赚的钱越来越多,除了和萧临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一向节俭,居然竟真能积累一点点微薄的储蓄。 虽然只是一点点。 只是一点点。 他不由想,如果当初不跟萧临在一起的话,能省一大笔开销呢。萧临真耗钱啊。 想到这里,他不禁回神,摇摇头,默念“开源比节流重要”三遍,然后埋首画图。 周三上午他回通大上课。 出门的时候萧临说要去见几个朋友,又坐了王观的顺风车。到了通大门口,萧临的助理开车来接他。 “你下课时稍微等一下我。” “嗯?等你?” “嗯。” 王观到教室时忽然想到,既然萧临的助理到星城来了,为什么不让他的助理直接把他从家里接出来,而要到通大门口来接呢? 下课时他给萧临发信息:“我下课了。” 有人在身后喊他:“王老师。” 王观回头,看见一个留着一点髯须穿着连帽衫的青年。是上次在咖啡馆遇见的那人,叫什么来着? 来人伸手:“图石。王老师真是贵人多忘事。” 王观跟他握手,笑道:“我有点脸盲,见谅。” 图石笑道:“王老师现在有空,一起去喝一杯?” 王观看看手机,萧临回信了:“五分钟后我在通大南门等你。” 他笑笑,道:“不好意思,我有约了。” 图石理解地笑笑:“那下次吧。不过,王老师,如果您察觉到有什么彻底苏醒了,希望您把第一时间留给我们。祝您安康。” 王观默了默,还是走了。 开车到南门,早上来接萧临的那辆车已经等在路边。萧临从那辆车上下来,换到王观的副驾上。 萧临笑嘻嘻的从身边掏出一个盒子,拿出一块包好了切得方块的淡黄透明糕点:“马蹄糕,不甜,你可以吃的。”剥了糖纸放到王观嘴边:“家里的饭菜做好了,回家可以马上吃饭。” 马蹄清甜,是王观喜欢的味道,“你叫的外卖?” 萧临嗡嗡地否认:“我做的饭。” 王观顿了顿:“你的助理什么时候到星城的?” “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一起到星城了。” “没给他们放假?” “放了一半,值班制。” “……所以你在家里做完饭再特意过来?” “嗯……” “昨天和今早也是特意搭我的车?” “嗯。” “你不嫌麻烦吗?” 萧临嘟嘟囔囔:“难得在家,就因为腿上不能接送你上下班,好郁闷啊。你肯定不会喜欢我请司机来。” 王观默然。 他简直不知道萧临这种间歇爆发的幼稚的导火线究竟是什么。 于是在萧临的幼稚的坚持下,王观过上了“被接送上下班”的日子,渐渐就有点习惯了。第二天中午他被“接”回到家里,饭菜依然已经好了。汤是莲藕排骨汤,板栗焖鸡,红烧鳗鱼,腐竹炖肉,马蹄狮子头。都是王观喜欢的,米和上一次在贝城那家饭店吃的一样的香,是萧临特地买的。王观吃得挺开心挺满足。 他心情愉快的甚至可以想哼起小调。 他问萧临:“要出门散散步吗?” 阳光依旧好,花园凉亭里上的常青藤漏下点点的斑驳金色投影。萧临走了两圈,脸上开始冒汗。 “太热吗?”王观看他。 萧临擦擦额头,“有点。” “那我们回去吧。” 走回去的路上,王观发现萧临不太对了。因为右腿不便,上台阶他会比较费力,但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艰难。进了家门,萧临蓝色长衫的后背都被汗水洇湿了一块,唇色有些发白。 王观吓了一大跳:“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腿疼?” 萧临摇摇头,虚弱地笑道:“应该是闭关期到了。畏寒。你能扶我到卧室吗?” 闭关期的痛苦,王观不能更明白了。他将萧临扶进卧室,萧临脸上都被冷汗打湿了,从脖子开始泛起一阵肉眼可见的鸡皮疙瘩。 王观赶紧将房里的门窗关严,又开了暖灯暖气。萧临坐在床边,将上衣褪掉换上干净的睡衣,又挣扎着换了睡裤和内裤。他的裤子都是改过的,为了方便避开腿部的伤口,通常是左右按扣的。 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换得很不容易。 王观将他换下来的湿透的衣物拿到洗衣机,再回来时,萧临已经裹着被子闭目昏睡过去。房里热烘烘的,有点闷。 王观伸进被窝里摸了摸萧临的脚,冰的;再摸摸萧临的手,还是冰的。 萧临迷迷糊糊睁眼瞧了他一下,确认了是他,放心地又昏睡过去。 王观关了刺眼的暖灯,将暖气定时十分钟,再将玻璃窗打开一角。外面阳光灿烂,无论如何没有凉意。 他拉上遮光帘,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 王观换了睡衣,也钻进被窝里。刚刚晒过太阳散过步,他的身体和手脚都暖烘烘的。他将缩成一团的萧临揽进怀里。 萧临的身体冰冰凉凉,连戴在脖子上的他送给他的那块玉也是冰冰凉凉的。 王观抱着他,将他的手包起来焐热了,又去包另一只手。萧临的身体慢慢变暖,连脚也热起来,睡得踏实了。王观又给他按摩小腹。 这样躺了大半个小时,王观起来的时候,萧临已经睡熟了,蹙着的眉头也松了。 他轻手轻脚出了卧室,关上房门。 实践 第26章 实践 周四下午王观本来有课,但通大要开全体新生见面会,学生们都被拉走开会了,他的课被冲掉,于是仍在郡政。到下午茶时间,办公室里洋溢欢乐的愉快气氛,外卖小哥提着食盒进来:“夏译的小恋人的订餐。” 小掾甲举手:“是这里没错。” 甲乙乐颠颠地接茶分发。 王观接过甲递过来的橙汁和三明治,嘴上道谢,忽然听见张侨的声音问:“咦?你刚才从哪条路来?” 王观抬头,看见那外卖员,也愣了愣。 那外卖员身上沾了些东西。那是特定阵法将要触发的痕迹。 “什么?……我们骑手的路线都是选最短的。” “路线给我看。” 骑手将手机递给张侨。 张侨瞧了一眼,脸色严肃。 王观从工位上走过去,看那条线路。从城北星斗路向西南而行,的确是向郡政最短的路线。 张侨拿起自己那杯奶茶:“我要出个外差,谁要一起出门逛逛的?王老师?” 王观坐在张侨的豪车上。时间已经傍晚,秋阳美好,路边的常青树生机盎然。张侨戴着墨镜哼着小调,看着盯着测试仪的王观,说:“你紧张什么?” 王观抬头。 “放轻松。真正危险的东西,得用人看。不然用我们屏抗曹做什么。” 王观有些尴尬地放下一直抓着的仪器。 张侨看看车外,“走了这么久也没发现问题。这段路你最近走过吗?” 王观摇头:“我很少到这一带来。”话音刚落,他转念道:“不对,前天我刚巧走过星斗路。有一个地方真的有点问题。只是不知道跟今天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去看看。” 车子在星城地铁星斗站入口处停下里。 “怎么样?”王观问。 张侨摘下墨镜,霸道总裁上身:“有意思。” 两人下了车,从入口一直往下走到站台,往来走了四五圈。王观越看越迷茫。 张侨看着左右往来的人员,道:“看出哪里怪了吗?” 王观说:“有点感觉,但还是很怪。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盖住了,看不清楚。但一路上最有问题的应该就是这里了。” 张侨笑道:“你不用你的新逻辑快速推敲一下?” 王观道:“我怕出错。还需要查此站的建设阵法。” 张侨拍拍一个基柱,摇头,道:“我怕来不及。”两人回到车上,张侨还开玩笑道: “——我估计还有四个多小时的时间。你觉得呢?” “我觉得差不多。” “时间够吗?” “够。谁叫我们是屏抗曹呢。” “嗯,你总算知道我们整的那些档案是干嘛用的——今晚上加班,有意见吗?” “我们几个人不够。” “你要多少?” “整个阵法司。” 张侨摇头:“我只管得了我们曹。阵法司得去求司长。” 王观道:“我以为你是整个郡政里说话有分量的人。” 张侨笑:“年轻人做事就喜欢张扬。” 王观笑:“越多人加班,我们可以越早下班。” 张侨呲牙:“嘿,王观,我没发现你居然挺幽默。最近听相声了吗?” 王观道:“没有。赶紧吧,曹长。再过一两个小时,这条路上和路下可有很多准备享受下班时间的人呢。要是出个连环车祸,或是一两节地铁车厢埋在土里,整个星城郡政可不是加三四个小时班那么简单了。“ “嗯……不如你去跟司长和郡守说说?” 王观无奈道:“别开玩笑了。不好笑。” “我没开玩笑啊。你说的话,分量重。” 王观不想说话了。 张侨见他放松了,给老掾丙打视频电话:“你们把整条地铁建设时布下的阵法资料发给我。这个站台附近应该被用了多个重复屏蔽阵法。如果要一一解开,时间恐怕来不及。我个人意见,直接查找可能发生事故的地点和方式,将损失降到最低。另一方面从当初建设维护阵法着手,看看是否有短期内可以破解的线索。你向司长当面汇报情况,请求全司协同配合。让小光和小捷立刻带上工具到现场来。你们两熟悉资料,负责留守。” 过了一会儿,地铁建设维护阵法发过来了,附加的有全郡的交通建设法阵,和地下水电网络法阵,打开来密密麻麻,各种颜色、各种符号的标注,冲击得人想吐。 “先从地铁这边着手吧。宏观方面的,等小光和小捷用分析仪扫描。” 三号地铁沿线共四十八个小阵法,张侨和王观划定的危险范围之内的涉及的有二十三个,所有的阵线都在范围内的阵法有七个,此外每几个小的阵法都可以和范围外的阵法相互组成或大或小的新阵法。说明整个系统的阵法设计相当规整严密,不容易出问题,也不容易被攻击。而有人却成功地攻击了这些阵法当中的一部分,并且建立了十分成功的屏蔽系统阵法,让人十分难以察觉建立其中的破坏阵法。今天张侨和王观仅仅能从一个过路的外卖员身上看到这样的阵法气息,只能说明这个破坏阵法被引爆的时间已经十分接近了。 张侨又看了一眼手表,问王观:“建设维护阵法你熟悉吗?” 王观点头:“熟悉。不过单体建筑的阵法更熟悉一些,此外是级别比较低的公路道路阵法。像地铁这种比较大型的公共建设阵法网络接触得比较少。” 张侨点头:“不用担心,它们都是大同小异。你要用纸笔还是用电脑?” 电脑只带出来了一台。 王观说:“精确测量我必须用电脑,纸笔辅助。” 张侨把电脑推给他:“我用纸笔。偶尔用电脑看下数据。我建议以站台为中心排查,你觉得呢?” “我同意。” 两人于是低头解阵,不再说话。 半个小时后小掾甲乙和阵法司其它各曹的同事来了,连司长也到了。 张侨看了司长一眼,皱眉低头,将一张纸从车窗递给司长:“红线划出的地方我们还没有排查。这种事让年轻人去做,快。另外让写阵法快的同事马上准备各种防危阵法,防爆炸、防塌方、防冲击……能想得到的都准备。” 司长接了纸,开始布置人员在全线的分布,设备的安排,通讯的建立。任务布置妥当,再看车里,张侨解了一个阵法,正摘下眼镜做头部运动,看见他打招呼道:“司长来得挺快的嘛。” 这时王观也解完一个阵法,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冒金星的眼睛,才看清司长的脸。司长是个典型的司长脸,长得端端正正,着装也是端端正正。 司长道:“得您张大才子一句夸不容易哟。” 张侨看看车外远去奔向不同方向的车辆:“这么大阵仗?“ 司长没好气:“郡守亲自指示签发的车,今天要是拦不住,我们都得写检查。” 张侨也没好气:“写检查事小,打草惊蛇事大。” 司长笑道:“要的就是打草惊蛇。”说着将手上的平板递给张侨:“郡里收到的最新消息。上个月隔壁宾州的地铁坍塌事故的调查原因。” 张侨讶异地接过来,看了一会儿,奇道:“两个案子有关联?” “现在不好说。但这也是一个线索。如果真是联合流窜作案,如果他们露出尾巴,我们反而掌握主动权。你的方案我赞同。先保危,再破阵。时间定了吗?” 张侨道:“初步确定是八点多九点多。” 司长摇头:“八点多还是出行高峰期——我准备延迟阵法。” “方式上基本可以排除爆炸和交通撞击。” 司长点头:“已经让交通部注意内部警戒和危险排查。” 张侨点头,说:“抓紧时间吧。再半个小时就是交通高峰期,到时候受到的影响因素多,更难排解。” 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交通高峰期如约而至。在长久的沉默严肃、只听得到机器和报告破解的消息的间隔后,搭在路边的露天帐篷里传出一声欢呼:“算出来了!” 帐篷内司长拿起内线对讲发出指令:“各部曹注意,破坏阵法指向已被破解。请注意记录。请注意记录。此次破坏阵法主导以破坏地铁基柱导致路面坍塌,阵法施用范围在地铁三号线基柱石庚字二三一号至二三七号之间,初步预测时间是晚上八点五十八分,地面位置星斗路与七师路交叉路口往东六百米三十三米,具体经纬度东经一百……” 临时办公桌前张侨拿出一盒腰果,打开来递给王观:“吃吧。”又跟长史打商量:“我们没饭?” 长史摇摇手,示意司长还在讲话。 “……将时间延后一个小时。第二,将破坏阵法整体挟持移动到人口稀少区,基柱坐标地铁三号线基柱石子字二四七号,即地面位置新兴路……” 张侨将那盒腰果又往王观手边推一推,说:“吃呀。” 王观摇摇手,低声问:“要转移?” 张侨捏碎腰果皮,说:“嗯。在无法完全破解屏蔽阵法的时候,打包转移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只要这个破坏阵法被催动发生,就会有阵法裂缝。利用这些裂缝破解会很快。” “阵法都已经启动过了,再破解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是抓人啊。一看就是人为破坏。而且你没听司长说,宾州那边也出过类似的案子吗?——你吃啊,肚子不饿吗?我们可能得一直干到结束才有饭吃。幸亏我车里藏了些干粮。” 王观依旧摇手。 张侨道:“要不饼干?面包?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有慢性肠胃炎,别挑食了,有吃总比没得吃好。一会儿画起阵法来又没完没了了。” 王观只好拿起一个面包。 司长布置完,整个阵法司,不管在现场的,还是留守郡政的,都开始画起阵法来。只有张侨不紧不慢地在——烧开水。他从车上拿了一架简易烧水仪,接了电,在帐篷里面嗡嗡嗡烧起水来。 “喂,王观过来帮忙。” 王观正盯着群里面公布的已经画好的阵法图看,张侨叫道:“别看了,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呢。” 于是司长从帐篷外进来,就看见王观和张侨正在冷水兑热水,兑了一桌矿泉水瓶的温水,问:“你们这是……” 张侨道:“喝温水啊。这个时候能喝上一口热的,比什么都幸福。”说着抛了一瓶给司长。 司长:…… 王观大囧。他是真的以为张侨烧开水有什么大用。 司长铁着脸喝了半瓶水,问:“转移启动阵法谁来写?” 张侨喝了一口水——他的杯子是从车上带来的一套咖啡杯,虽然喝的是白开水,却摆出了十足十喝贵族咖啡的样子:“当然是吃饱了撑的我来写了。” 司长:…… 张侨用下巴遥指桌上的腰果:“吃不吃?” 司长很是无奈,问:“验证谁来?” 张侨道:“谁吃饱了谁来。我不要一个饿得头晕眼花的人来验证。我觉得王观就不错。” 王观差点被水呛到。他是个实习生啊! 司长疑狐地看了看王观。 张侨说:“新逻辑阵法。” 司长恍然大悟,“久闻大名。”说着伸出手。 王观恭敬地与司长握手。 张侨打断了他们可能存在的寒暄:“再请个验证。向司长借用郭长史怎么样?” 长史正在旁边专心地画图,没留意这边的动静。 司长点头,“好。” 张侨的图画了一个小时。时间已过九点,到处一片风平浪静。看来时间转移相当成功。 “画过转移启动阵法吗?” 王观摇头:“只在理论上见过。我自己没有试过这么大型的启动。” 张侨点头,“你用你的新逻辑验算一下是不是有问题。” 王观道:“虽然理论上说得通,但我还没有试过。只能尽力。” “所以我请郭长史参与验算。郭长史是这方面的专家。” 王观点头。 时间紧迫,在九点五十八分之前他们必须尽快交出启动阵法,放到转移和被转移地阵法的阵眼当中。一个阵法验通常最多花画阵法的一半时间,但这个阵法是杀伤力强的大型阵法,还是张侨这种天才画的,王观不禁有些心颤。 张侨看他:“放轻松。用你的新逻辑不是更容易?” 是更容易,但是没有人用过呀。 王观紧紧张张地拿起纸笔。 一刻钟以后,长史的验算完成,过了一会儿,王观的验算也完成了。张侨先拿了长史的稿纸看,又把王观的那一份递给长史。过了一会儿,他把长史的那份给王观看。长史又花了一些时间,才将王观的看完,然后给张侨看。这样三方都确认没有问题了,才向外公布。 司长调用了三个武备人员,护送张侨把两个启动阵法分别放进阵眼里。 晚上九点四十三分,所有工作完成。 所有人都在紧张地等待着十五分钟后会发生的事情。有的人等在新兴路的那个大拐弯的现场,有的人等在郡政的屏幕后面,有的人则在星斗的地铁三号线基柱石庚字二三一号至二三七号之间等待着阵法触发后的信息。 地铁三号线在这个时间点没有过路车,新兴路附近的居民则都已经进入睡眠状态,路上的车很少。为了慎重,交通部门也在附近的重要卡点上设置了绕行的交通管制。 王观和屏抗曹的同事都带着安全帽守在基柱石边。他在二三一号,最靠近站台的那个。他甚至可以通过站台的大屏幕上传送过来的画面,清楚地看到新兴路的现场情况。 21:57:00,新兴路大拐弯上没有车辆经过。 21:57:30,新兴路大拐弯上没有车辆经过。 21:58:00,新兴路大拐弯上没有车辆经过。 所有的人屏住呼吸。 21:58:05,新兴路大拐弯路面平静。 21:58:10,新兴路大拐弯路面平静。 忽然,内线对讲机里响起司长的声音:“新兴路注意车辆往来!启动减速保护阵法!” 21:58:14,一辆从羊肠小道偷偷穿过的白色小车出现在了画面中,并且以晃晃悠悠的速度走到大拐弯的中心。 对讲机里响起哄哄的杂音,王观仔细检查基柱——没有任何异常。 “在我这里!”对讲机里出现张侨的声音。 张侨守着二三六号。 郡政中心应答:“郡政中心收到。” 司长的声音响起:“新兴路现场注意人员安全。” 王观看大屏幕。那辆白色小车随着地陷贴着地皮稳稳地沉下去,有人跑到车边,接着对讲机里有人说:“人员安全。” 然后车里的一个司机被成功带出地陷区域。 接着就有很多看热闹的路人围观上来,对着地陷坑指指点点,然后有的人开始拍照摄像。 “新兴路地面情况明朗。” “新兴路地下情况明朗。” “星斗陆地面情况明朗。” “星斗路地下基柱二三六号,发现破坏阵法原点以及屏蔽阵法原点,初步估计有二十八个连环阵法。有大量数据残骸需要记录。” 这个数量让人相当吃惊。 人员都就近先向二三六号靠近。王观到的时候,已经有一群人先到了。张侨指挥着记录人员在何处拍照,见了他,招手:“过来。” 王观走过去。张侨指着基柱上一个北斗样式的灰点:“别的大概都好说,就这个,有些奇怪。” 这是阵法烧过留下来的痕迹。 “‘能留下北斗样式的焚痕,说明布阵者的手法相当高超。’这是你在《以七个古陵墓为例》那篇论文中提到的。” 王观看着那个痕迹沉吟:“的确是这样……” “如果排除巧合的可能,那么我们收集再多这样的残痕,也恢复不了原阵法?”张侨指了指正在忙忙碌碌记录的人员。 王观默然。 全体收队时已是晚上十一点。王观跟着大队人马的面包车回到郡政,又在屏抗曹里加了一会儿班将材料大概分类了一下。整个阵法司都人困马乏,只有年轻人格外精神抖擞——还有大霸总张侨。 张侨冲了一杯加浓不加糖的咖啡,一副不复原阵法誓不罢休的架势。 老掾丙丁拍拍王观的肩膀:“咱们先下班吧,老张一年不疯一次,疯一次可以挺一年。” 王观默默地收拾背包下班。经过别曹的办公室,看见两三个年轻的师兄也在加班。 他默默地坐了电梯,默默地下到地下停车场,默默地掏出钥匙开车门。 这时车门自动打开,一个人从副驾探头出来,冲他露出大白牙笑:“我还以为你要通宵加班呢。” 王观看着萧临,着实愣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就猜到你一定会开车回家。”萧临嘻嘻道。 王观钻进车里,发动车子开出去,“你什么时候来的?” 萧临道:“下午来接你下班,听说你们都跑出去值外勤。我等到九点多你还没回来,就过来等了。” 王观点头。 萧临问:“你吃饭了没?” 王观叹口气:“没吃饭哪,在外面随便应付了一些。” 萧临也叹道:“我竟然没想到给你先带点什么——不过家里的汤饭都是热的,我还给你煮了银耳莲子汤润肺。回到家里就有的吃了。” 王观应了一声。 等到一个红灯,萧临拧开自己的保温杯递给王观:“先喝点水。” 王观喝了。 萧临问:“怎么?累了?” 王观应了,说:“有点。” 萧临道:“发生了什么事呀?” 王观想了想,叹气,道:“没什么。”又笑起来:“是我自己没事找事乱想。你下午闭关痛,现在怎么样?” “没什么事了。下午睡一觉就好了。” 王观道:“你不是从来不会闭关痛的吗?这次是怎么回事?” 萧临笑道:“我是很少痛,但不是从来没有痛过。可能因为受了伤,这两天免疫力比较弱吧。” 王观点头。 他也是实在累了,到了家里吃了一小碗银耳莲子汤就洗洗睡了。萧临洗完澡出来,看见王观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已经熟睡过去,不禁笑了笑。半夜王观起来小便,拧了卧室里的小桌灯,一会儿又关灯,钻进被窝来,小心地避着伤处抱住萧临的腰,“萧临……” 萧临早在他上厕所的时候就醒了,看看夜钟,是凌晨四点多。 他回抱住王观,“做噩梦了?” “嗯。” 萧临摩挲着他的脖子和耳朵,说:“没事,有我在呢。” 王观贴着他的心跳,一会儿果然就睡着了。 萧临早起,看见卧室小桌子上的便笺本子上白纸黑字写着“郑陈共进晚餐以计大事”,是凌晨王观做噩梦后记下来的,字劲十分恣意磊落,到最后的“事”字时,一笔呵成,气势十足。 他笑笑,披衣出门。 过了一会儿,王观也醒了。到厨房看时,萧临正在榨猪油。厨房里飘散着鸡汤的香气。 “生日快乐,王观。”萧临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今天早上吃寿面。” 王观愣了愣,“今天?”他看看墙上的挂历,农历九月廿七,真的是他的生日。 “哦。”他有些不好意思,“我都忘记了。” “我记着……你去刷牙洗脸。” 王观仔仔细细刮了胡子,洗漱完出来,萧临已经在饭桌上摆好了两碗面,一碗上面放着两个圆溜溜的剥了皮的水煮蛋。中间一碟长青菜,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汤。 “来,吃了面又长一岁。长寿健康,福禄双全。” “嗯。”王观拿起筷子,不知不觉竟然将两个蛋和一碗面都吃完了。萧临给他盛了一碗鸡汤,也笑道:“没想到你居然能吃完。我以为最多可能吃蛋头蛋尾。” “唔,可能是因为昨天没吃晚饭,早上真饿了吧。” “说明新的一岁,你的胃口会越来越好。” 王观有些不好意思,“谢谢。” “明天是周六,你有空吗?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王观想了想:“现在还不确定。昨天晚上郡政的那件事情挺麻烦的。不知道会不会加班。” “哦。这样啊。”萧临顿了顿,“那还不能确认么。如果有时间的话,你想去哪里玩?” 王观认真地想,过了一会儿,不好意思道:“我不知道啊。我很少去玩,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好玩的。也不知道我能玩什么。” 萧临点头,说:“那我先看看?有几个备选的,明天或后天你有空的时候我们再选。” “不用太花时间……对了,你中午不用来接我了。我中午应该不回来,加班。” “这样啊,好吧。” 王观开车去上班的时候,萧临依旧坐在他的副驾上。 “你工作室的助理工资多少呀?”王观不禁同情他工作室的小伙伴们。 “什么?”萧临系好安全带。 “没什么。” 萧临说:“我想邀请几个朋友一起来玩,你觉得呢?” “可以呀。”王观说:“不过我真不擅长做家务,如果要请客人到家里的话,我会说你负责卫生打扫。” “当然。不过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秋天是多好的出游季节呀。”萧临瞧出王观心情挺好的,小心地问:“你昨天晚上梦见什么了?” 王观顿了顿,但脸色没什么变化,说:“没什么。梦见以前的两个同学,邀请我一起吃晚餐。” ?这没有什么呀? 王观接着说:“一个是我的大学同学,一个是我的初中同学。他们肯定不认识彼此。” “一个姓郑,一个姓陈?” “嗯,大学的那个同学姓郑。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梦见他了。昨天忽然又梦见了,所以特别感慨。” “你以前难道经常梦见他?” “嗯,刚毕业那会儿,经常梦见。觉得自己特别懦弱或是特别高兴的时候都会梦见他。他是我们班上的专业第一名,各个方面都很优秀。初中那个同学也是我们班上成绩比较好的一位同学,他个性很安静,平常很少说话,就是说话了,声音也很小声,长得也黑黑瘦瘦的,但是他数学成绩非常好。我好像是第一次梦见他。” “那在梦里他们为什么请你一起去吃晚餐?是类似于‘最后一顿’饭那种的恐怖故事梦吗? “不是。”王观转脸过来看了萧临一眼,眼中有稍纵即逝的脆弱,“这个晚餐……比如一个高级俱乐部,或高级学校,看到了你某方面的能力,承认了你的准入场资格,为了表示对你的认可,邀请你一起共进晚餐。在进餐的同时会对你进一步考察,或对你提供一些必要的帮助。过一段时间你会参加正式的考核,如果通过的话,你就和那些请你吃饭的人是一样的了。这个晚餐相当于一张欢迎函。” “后来呢?你没赶上吃饭?” 王观笑了笑:“不是。我的梦就结束在他们给我晚餐邀请函的那里。因为我一直在梦里找厕所,所以就醒了。” 萧临也笑了:“你是因为憋尿,所以进入浅眠期,所以才会做梦……所以你是在梦里一直在找厕所觉得很恐怖?” “不是……是在他们递给我那张邀请函的时候,我不敢接。我害怕假如他们跟我一起吃饭的时候发现我并没有他们看到的那些潜质,害怕晚餐以后,我还是无法通过考核,跟他们不是同一类人;或者即使通过考核了,他们才发现我年纪大了,已经没有资格了。所以这个梦让我觉得不好的地方是,我不敢接那张邀请函,甚至想找一些借口拒绝,我没有底气。但是我好几年都没梦见郑同学了,现在又梦见了他,是不是说明我有了一些斗志?这又是值得高兴的地方。” 萧临默了一会儿,问:“你现在还有他们的消息吗?” 王观摇头,“都没有了。几年以前有听说陈同学的一点消息,有在社交圈上看到郑同学推的一个公开广告,别的都没有了。本来我们读书的时候,都说不上几句话。” “那肯定也是坐在前后左右桌的同学。一个班里的同学,要是稍微坐得远一点了,过了几年以后就全忘记了。” “那个陈同学好像有一年是我的前前桌的同桌——不过我记得清他还真的是因为他读书好。此外人老实,话少,读书很刻苦,家里很穷,初中的小孩子都会挺佩服这样励志刻苦的同学。” “所以你挺佩服他的?” 王观摇头:“没有。他充其量算是我的一个对手。我那个时候自己也很厉害,很有些自信,不是那种孜孜学习说话都大不了声音的那一类。我们班那个时候最厉害的是另一个同学。” “那这个同学后来呢?你听到他什么消息了?” “以前同学聚会的时候有听说过,听说他还是一样说话声音很小……哦,他们家的一个远方亲戚有一个老人家,住在我家附近,有一年好像说起要给我们两个相亲。” 萧临愣住了:“什么?相亲,你们两个?就是要介绍你们谈恋爱结婚的那种?” “是啊。” “然后你们见面了?” “怎么可能。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不好眼神也不好。他就那么糊里糊涂地一说,我也就随便一听。听过就忘了。” “忘了你还梦见他?” 王观默了一默,过了一会儿说:“唔……可能是我有一段时间特别讨厌别人给我拉郎配。听见我们曾经是同学,都未婚,就觉得我们天经地义有缘分应该结婚,所以特别生气,因此印象深刻吧。” 萧临放心了一些,“那那个郑同学呢,他长得怎么样?” “他是我们班学霸,兼班花。长得很白,说话做事大方得体,字写得很漂亮,听说家里的家世不错,是因为考试时出了失误才到我们学校来的。后来直接考上了州里一等学府的研究生。前几年差不多是他硕士毕业之后吧,我有看到他的社交动态里面发了一条广告,应该是他的朋友开了个什么礼仪培训学校什么的,他转发了。然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他可能到更好的学校读书之后,原来的同学关系都淡了,都很少有人提及他,应该是没有再读博,但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工作。算算时间,这个时候说不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萧临听王观说了一大串话,心里觉得不太妙,“他是班花的话,是不是追求的人很多?” “嗯。但是他一直是单身,可能是家里管得严,一直没有谈恋爱。但是我们班暗恋他的人很多。我记得毕业宴会那天晚上,班里好多人借着酒劲跟他表白暗恋了他多久,更别提他在书法社团里面有多少暗恋者了。” 萧临觉得更不妙了:“你也跟他表白了?” 王观笑道:“没有。” 他说的是“没有”,而不是“怎么可能”,萧临觉得不对劲。果然王观接着说:“那个时候状态太差了,不可能表白。” 萧临:……?!!!! 他顿了顿:“所以你暗恋他?” 王观认真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曾经想跟他考同一个学校,但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作罢。然后那些年一直梦见他,有的时候梦见他成了我的学长,在我新生报到的时候来接我……现在都忘得差不多梦见他什么了。只记得常常梦见他,但总之没有任何亲昵的言语行为,都是淡淡的。喜欢一个人是这样做梦的吗?” 他说完,瞥了一眼萧临,这才想起要解释:“不过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跟上辈子一样的事。” 萧临笑道:“那你梦见过我吗?” 王观迟疑了一下,忽然笑道:“梦见过……” “梦见了什么?” 王观笑而不语,不觉耳朵飞红。 萧临道:“我梦见过你。七岁的时候……你穿着白色的衣服,身上发着金色的光。” “那个时候你还不认识我。” “但我那个时候就知道我有一个命定的爱人。” “但那是你想象出来的,不是我。你不要偷换概念。” “那你先告诉我你梦见我什么了?” 王观摇头,“不说。” 萧临瞧他神色,“该不会是你跟我在——” 王观刷地满脸通红,“别胡说……” “你想些什么呀?我说的是做作业。”萧临虽如此说,脸也热起来。 “你幼稚不幼稚啊,做什么作业。又不是小学生。” “是你说喜欢学霸的嘛。” “你难道不是学霸吗?” 王观这句话的本意是,“你是学霸但我也没见你天天做作业啊,谁说学霸一定是天天做作业的,你这种用小学生的眼光看世界的角度很有问题”,但联系上下文就成了…… 王观沉默。 萧临愣了愣,才晓得自己得了便宜,也卖乖沉默。 幸而郡政不远,很快就到了。王观在郡政广场下车,看见王观的助理把他扶上专用保姆车,这才把车开进车库,回到阵法司。 乐游 第27章 乐游 阵法司从昨夜开始通宵达旦,体力能跟上的年轻人都没回家。 郡政的新闻稿对外宣称是因为承重基柱超负荷,不影响地铁安全云云。但阵法司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所有的人都在努力恢复被触发后烧毁的阵法,以期从中找出一些布阵者的信息。其中屏蔽阵法相关的,都被优先送到屏抗曹来。仿佛平日里的嘻嘻哈哈都是为了这一天的严肃审慎,一整个早上,大家都没说上什么话,一个个全都低头分析阵法,甚至午饭时也是各自匆匆在食堂里扒拉几口,然后回到岗位上。下午四点,阵法破解的黄金十六小时已经过去,各部曹的分析资料都被汇总到屏抗曹,送到张侨手上。 张侨一篇篇翻过去,直到一个小时后,他开始着手写总结报告。这是王观第一次看见张侨打字,他不禁觉得,张侨的手指纤细有力,挺好看的, 下班时,张侨还在打字。整个阵法司都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这份报告。半个小时后,他的报告发给了司长。又过了半个小时,司长发布结果:后续移交相关安全机构处理,所有档案资料按二级机密要求处置。换句话说:阵法司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剩下的就不是他们能做的。 所有人都叹口气,不知是可惜,还是松了一口气。 张侨将牙关咬了许久,最后说,“档案处理一下,下班过周末吧。“ 秋风从车窗外吹进来,清清爽爽,有点凉。萧临看着车窗外渐次熄灯的郡政大楼,问:“饿不饿?今天我带点心来了。” 说着拿出一个食盒,是精致的的点心。 王观被他惹笑了:“你哪里变出来这么多点心?” “这个是我买的,家里有好吃的,是我做的。” 饭桌上是熬了很香的白米粥,一碗加香菜的酸甜酱汁。萧临去锅里起了两个大碗,揭开盖子,是两只肥嫩的盐焗鸡。 “为了庆祝你的生日,今天晚上我们吃鸡。” 王观看见两只大肥鸡就乐了,尝口酱汁,“太浓了,再多加些开水。醋和糖多加一点,蒜蓉也要多加一些,不用太碎。芫荽长些。” “好嘞。”萧临按他说的重新调酱油端回桌上。 王观撕了根肉丝放进嘴里,赞道:“好吃,咸淡合适。”又尝酱汁,啧啧称赞。他吃了一只盐焗鸡,喝了两碗粥。萧临吃得比他慢,也吃完了一只,吃了一碗粥。 “哪里买的鸡呀?” “跟市场定的,下午处理好送货上门。“ “合适,再大些吃不完,再小些吃不饱。” “嘻嘻,我挑的。” 萧临收拾餐桌,王观洗过碗以后洗锅。萧临坐在轮椅上看他,问:“晚上吃得太饱了,要出门走走消化。你今天的一万步达标了吗?” “没有,昨天的都没达标。” “昨天外快的活有没有达标?” “还好。最近能推的活我推掉了。没堆下什么活计。” “为什么?” 王观擦擦手:“这不是还得出门散散步么。” 萧临又傻兮兮笑起来。 两人饭后沿着洛川小区的外围绿带走。萧临拄着拐杖,走得慢,王观搀着他,走了大半个小时,两人都出了不少汗,于是坐在路边的长椅休息。萧临笑道:“好不容易等到我放假了,好不容易跟你散个步了,我还是这个样子,还得避着人。” 长椅后面是桂花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桂花,此刻盛放,空气中飘着甜甜的香味。 王观说:“好香啊。”没应。 “很香。”萧临回头,“这两天气温回升,这种桂花是乍寒还暖的时候开的。” “嗯。” “王观……你有没有觉得,你越来越好看了?” “什么?” “你越来越好看了。” 王观低笑:“你又胡扯什么。” “你以前没这么高,没这么白。脸也没这么英俊帅气。我简直每天都要被你重新迷倒一次。” 王观懒得理他。 萧临道:“明天放假,我们去玩吧。你就当生日给自己放假,空出一天时间来吧?” “去哪里玩?” “秋高气爽,我们去放风筝吧?” 次日早上十点多,王观在一艘私人游轮上偷偷问萧临:“去哪里放风筝?不会是在船上放风筝吧?” “啊?船上放风筝,这想法挺新奇。”朱容嚷嚷道。 萧临用手套丟朱容,回头对王观道:“没有,我们去小叙的庄园。那里地势开阔,风又好,是放风筝的好地方。 “哥,刚挑了一网上来,有好蟹。给兄丈煮粉?”一个戴着眼镜的卷着袖子的年轻人出现在甲板上。他叫李小叙,萧临早上介绍说是表弟,这条船的主人。 “好呀。他喜欢吃。先煮一点当点心垫垫肚子。” “好嘞。”李小叙又风风火火地闪回后厨去了。 朱容冲着他的后背叫道:“诶诶,小叙叙,我也要吃粉蒸蟹煲,多给我煮点,别只顾讨好你哥……” 萧临又丢了一只手套过去:“那么多烧烤都堵不住你的嘴啊!” 朱容闪身避开,往手底下烤的鱼上洒胡椒粉:“你好意思说。我早上没吃早饭就来了,结果就一直在这儿烤了一个早上,看你们两个在那里以钓鱼为名撒狗粮,这里有什么鱼可钓啊!看到那些先回去的渔船没有,鱼都被他们网走了你们钓个什么劲儿呀?我好冤啊,我的假期啊……”边说边往嘴里塞了一个米粿子。 王观一阵不好意思,放下钓竿,走到台架边。萧临赶紧跟上,接着朱容的话说:“你烤了半个早上,也吃了半个早上把?” 指了指烤架旁边只剩几块残食的盘子,再指指鱼竿旁边放着的的水桶,桶里有几条鱼:“那儿没鱼我们都给钓上来几条,你呢?” 朱容唉唉地叫,道:“能钓上鱼来?我也去试试,你们在这儿烤。”说着将手上的手套脱了,戴上刚刚萧临丢过来的白色手套,蹦蹦跳跳去拿鱼竿。 萧临无奈笑:“别理他。”两人套了手套,并坐在烤架前烤鱼虾。 萧临技术纯熟,一会儿翻个面,一会儿抹油,居然可以整整齐齐地将整条鱼烤好顺到盘子上。 “吃不吃?”萧临问。 王观摇头。 萧临又架上一只,冲底下喊:“弟弟,上来吃鱼?” 李小叙的声音传过来:“再等一下,你们先吃。” 萧临又夹了几只贝类到烤面上,又串了一串虾和茄子递给王观:“早上渔船队的收获很不错,一会儿到庄园小叙要办海鲜大宴了。” “哦。”王观应了声。他对烤虾和烤茄子情有独钟。 “弟弟还请了几个朋友,他们中午会直接去庄园跟我们碰头。” 王观偷笑道:“这就是你给朱容办的相亲盛会?” 萧临莞尔:“你听他嘴上没门。” “什么什么?!”朱容喊起来:“不是萧临你承诺跟我说有优质的单身未婚未恋人士,本大少会来?王观你看看萧临这个人,居然说话不算话!食言而肥你这!” 萧临对朱容报以轻蔑一笑,将烤好的一条鱼放到盘子中,脱了手套,用筷子夹着尝了一口,说:“味道真不错。你尝尝?” 王观摇头。 萧临夹了鱼脊上的肥肉递到王观嘴边,“真挺好吃的,尝一下……” 王观张嘴尝了,果然鲜嫩甘美,点头:“好吃。” 萧临将盘子和筷子递给他,“你吃吧,我来烤。让你看看正宗的李氏烤茄。王观于是脱了手套在一旁吃鱼,看萧临烤茄子。 萧临将茄子破开,一边问:“你昨晚是不是又做梦了?” 王观想了想:“做了两个。半夜的时候一个,今天早上醒来前一个。” “又是不好的梦呀?” “谈不上。第一个梦梦见以前的同桌。” “又是同学?” “我只认识同学么——初中的同桌。” “长得好看吗?” “还行吧。他是长痘肤质,一吃热的就脸上长痘。” 萧临于是放心了。 “我梦见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他需要到外地去避难。然后我去帮他——梦里还挺真实。其实我啥也不懂,能帮上什么忙呢?只是提醒他车要怎么坐。他好像没赶上飞机还是汽车什么的,于是我就搬他安顿下来。然后他就很热情地邀请我跟他一起住下来。” 萧临:…… “我很害怕他纠缠我,就赶紧跑啊。然后就醒了。” 萧临:“……他以前追过你?” “没有的事。初中时候大家都很单纯,我们是很好的同桌,前几年过年的时候还有联系。他现在孩子都快上幼儿园了。挺好的人。他家里也挺殷实。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种乱七八糟的梦。以后睡觉前不能喝水。” “那还有一个梦呢?” “这个梦就比较痛苦了。我梦见我在一个学校读书。好像快毕业了,不知道是老师还是同学,就开始数什么……我就问,我们这是几年毕业呀?有的同学回答是四年,有的回答是五年。我还挺开心,因为这个学校这里的同学都挺好。但是我就想不起来我该什么时候毕业,然后就想起明明我上过一个大学啊,那现在是上第二个大学。那我是哪一年考上的这第二个大学呢?然后就从我第一个大学毕业开始数,一年一年的数,数了十年,都没有我重新上学的事实,然后我就知道自己在做梦,就醒了。” “数什么呢?”李小叙走上来,手上拿着一叠酱汁,摆开来放在桌子上上。 朱容回头,兴奋地喊:“小叙叙,粉蒸蟹煲好了吗?” 李小叙道:“好了,快来准备吃吧!” 话音刚落,围着裙兜的厨师们托着大蒸笼上来,退了笼子,是四个瓷碟,点缀着葱花蒜花的细粉上卧着四只蟹壳。 “哇塞哇塞!”朱容叫起来:“我要洗手开吃啦!” 游轮靠岸,王观看见一水来接人的豪车有点囧。还是朱容油腔滑调地说:“哇!加长豪车,小叙叙有日子不见你又发财了呀?” 李小叙说:“长车稍稍改了一下给哥哥坐。轮椅上下比较方便。” “哦……那那辆豹子没人吧,我要。” “可以啊。” “我要开!” 李小叙顿了顿:“可以,我让司机坐你副驾上。” 朱容欢呼着登上那辆白色豪车,一溜烟先走了。 李小叙:“容哥今天怎么回事?” 萧临笑道:“他最近配了一个油腔滑调有点痞的江湖侠客,还没出戏。” “哦。” 车子先是一直在盘山绕道而上,走了大半个小时,忽然豁然开朗,全是平地农田。萧临放下车窗,外面的空气特别清新,清风微凉。 萧临摸摸王观的手,温的,“累不累?” 王观摇头,看见绿水青山,他的心情挺好:“那个……朱容跟小叙以前认识?” “嗯。他们是金大的校友,同一个话剧社的,朱容快毕业的时候小叙才进社。” “哦。朱容会演话剧?” “嗯。毕业以后,朱容跑去配音了。他在一个配音社长期兼职,最近接了一个不着调的江湖侠客的配音角色,所以他说话那个样子。等过一段时间他出戏了就好。” 王观默了默:“他不是儿科医生吗?那在医院里……?”他脑补了一下朱容跟小孩子抢糖吃的画面,不禁抖了抖。 萧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这种恶趣味的想象:“不会,他工作的时候是另一种腔调。” 很快王观就见识到了朱容的“另一种腔调。” 他们在庄园的正门阙前下车,李小叙说萧临的几个朋友马上也要到了,于是四个人就在阙下迎宾。 没多久一前一后来了两辆车,朱容又开始配旁白:“嘿哟勋章,一辆装人一辆装行李好浪费哟……嘿哟这个小伙子长得好高好帅啊!旁边这个小帅哥年纪就有点小,一看就是刚出校门没多久了。后面这个小伙子挺好看,老练,后面这个,哇擦!” 朱容的旁白停住了。 李小叙上前和客人们一一握手:“欢迎各位贵客来到小蓄庄园,我是庄园的主人李小叙。” 萧临在旁边给他介绍:“是我的表弟——这位是刘宽贺,他对音乐很有心得;这位是姜悠,表演科班院校毕业的高材生;这位是江沿信,实力派演员,表演上帮了我非常多;这位是夏译,一流的舞者。” 又介绍在旁边的王观:“这是我的爱人,王观。这几位都是我在剧组结识的演员朋友。”演员们都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看王观。王观红着脸向他们点头。 “这位是我的旁系师弟,也是我的好朋友,儿科医生兼配音演员。 朱容向他们挥手,用非常正经庄严的声音说:“大家好,我是朱容。未婚单身我参加这个聚会的原因是萧临跟我说可以给我介绍未婚单身人士,但他没跟我说是演员朋友们。所以……”然后他换上滑溜溜的语气说:“各位要是觉得我可以的话,其实英年早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哟。” 萧临拍了他一下,笑道:“他爱开玩笑,大家别理他。” 大家都笑起来。李小叙带着大家步行而入,到了庄园正门,只见门楣上挂着“小蓄庄园”四个汉隶黑底金字。过了正门,有五辆浏览代步车停在边上。适应将客人们的行李搬上车子。李小叙道:“各位的房间我已经安排好了,大家先稍事休息,正午时分一起用膳。” 代步车呜呜地向前飞驰,绕过绿草茵茵的大半个庄园,停在一栋大楼下。 楼前一个大型水塘,放着嶙峋的假山,堆出一个木制的水碓模型,木轮不停地缓慢转动,带起阵阵水花,塘下种着睡莲,开出红红白白的小莲花,塘中里着几个丈高的石灯亭子,吊雕着浮云飞鹤,有几只特别迷你的白鹭栖息在水中,听见人来的脚步声,噗地飞走了。正门檐前用玻璃吊着一大块罩顶,阳光折射出嵌在玻璃当中的一副琉璃斑斓的向天高飞的鹤群图。走进门内,却被一个花开富贵的牡丹大刺绣独扇屏风隔出两进,抬头一个大匾额,金底黑字写着“浩然正气”,不及细看落款,众人已经往里走,忽然豁然开朗。 只见当中一个百来平的大厅,四端吞着双龙戏珠的金柱,柱脚是宽口的驮碑神兽,两面是红窗棱白窗纱的门扇,墙上刷着白底,画着辉煌灿烂的群仙宴乐图,吊顶上装着一盏硕大的水晶琉璃灯。正堂当中是一组罗汉床沙发,一组坐案,堂后侧垂着竹帘,放着全班的丝竹管弦钟磬等乐器,堂下分左右放着两组膝高的嵌银丝花的漆案,案前放着方枰,枰上铺着锦席,四角压着错金兽镇,案后是一只鞍型凭几,一只高脚博山炉。 厅东西门扇外是两条夹道,顺着夹道走,尽头是两米宽的旋转台阶,上去便是二层。二层楼是一厅多间的普通酒店格局,地面墙上都是大理石铺就,侍应领着各人回房,行李已经先送到各自的客房当中。 王观和萧临回到房内,洗手洗脸,王观问:“你怎么忽然就把我介绍给他们了呢?” “什么?”萧临擦脸,笑道:“你早上不是说好么?” “我没有说。” “我说要请几个演员朋友来,你说‘哦。几个人呀?’这不是跟你说了么。” “嗯?我不是那意思。” “那难道我的朋友来了,看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问我你是谁,我回答不出来吧?” 王观叠着毛巾不说话。 萧临去拉他的手,仰起脸看他:“王观,不要紧张。你就当成是和你的朋友们一起玩。” 王观蹲下来,叹气:“我好久没有朋友了。” 萧临将毛巾放在旁边,两手包住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道:“慢慢都会有的。” 王观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说:“而且你也把夏译请来了。” 萧临道:“嗯,因为我要给你‘脱敏治疗’,我不想让你一直有个心里疙瘩。而且现在我跟他的话题捆绑太厉害了,将来有一天公布跟你的婚讯,我想收到最多的祝福,而不是很多路人的拉踩谩骂。现在提前跟他打个招呼,从道义上来说也是应该的。” 王观点头。 萧临左右瞧瞧他,笑道:“快换衣服吧。上午在甲板上吹了一早上的海风,又熏一身碳烤味,换一身衣服下去吃海鲜大餐。” 海鲜大餐就摆在他们所见的大厅,不过是在后室,陈设装修和前堂一样,但是面积却不足一半,也没有设主席,所有的桌子沿四面环圆摆开,共七只桌子,北面的坐着李小叙,往左桌是萧临和王观,再往左是江沿信,然后是姜悠,然后是朱容,然后是夏译,然后是刘宽贺。桌上右边就近放着酱汁葱姜蒜香菜,其次是酒水饮料和汤锅,远些的是煎好的一小块整肉,其左是一条红烧鱼,靠近些是一小碗米饭,中间放着筷子、竹刀和调羹。 萧临先举杯:“今天大家相聚在这里,都是因为我。我真的特别感谢大家,因为关心我的伤势,有的从金城过来,有的从舒镇过来,有的跟剧组请了假过来,有的牺牲了宝贵的休假时间。今天呢,本来也是希望金秋佳期,能和我的朋友们聚一聚。然后谢谢我的弟弟,提供了这么好的环境。好了,客套话就说到这里,大家吃好玩好。”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房间里装了扩音器之类的设备,萧临说的话可以听得非常清晰。接下来每个人说得话都非常清晰,虽然是分桌,但是和同席而坐的感觉没什么两样。 王观对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海鲜一直有点犯怵,也所以在主菜上前先吃了一碗饭,切了肉蘸酱吃。萧临悄悄道:“后面的要吃不下了!” 他们的桌子因为是两人同坐,所以比旁的桌子大一些,上菜的时候也是两份。这时侍应开始上菜,同时撤掉各桌上不用的杯碗和残菜,摆了一副奇形怪状的餐具上来。王观看着桌上的两只不知道哪里来的两只超级大蟹和大虾,再看看手术刀一样大大小小的餐具,说:“吃这个太麻烦了,我宁愿不吃。” 萧临笑道:“我给你剥。” “咦,你们都不会呀?来来,看我的。”朱容有辨识度的声音响起来。于是坐在他左右的夏译和姜悠离席去看他拆蟹。江沿信是个会剥的,看样子还挺熟。刘宽贺也会,就是没那么熟练。萧临本来也想教王观,见他兴趣缺缺地在切肉吃,于是和江沿信聊天起来。 “啊兄你也会?” 江沿信笑道:“嗯,我江边长大的嘛,很小的时候家里的老人就教我用了。” “哦,这样啊——姜悠你不也是海边的吗?你怎么不会?” 姜悠一边看着朱容的动作自己比划,一边说:“我很小就出去读书了” 这是朱容看着夏译手上的动作,一个劲地肯定:“诶,对了,没错没错,这个小朋友手巧,学得挺快。” 萧临将挑好的蟹肉放在盘子里递给王观,又剥了一只虾给他。 王观道:“不用再给我了,你吃吧。我不太会吃这些,太甜了。” “吃不惯?” “吃不出它的好。” 萧临道:“也许多吃吃就吃出来了。” 王观摇头:“太麻烦了。” 萧临道:“我给你剥。” 王观笑道:“嗑瓜子有嗑瓜子的乐趣,要是只吃瓜子仁,瓜子也就没有那么好吃了。” 萧临顿了顿:“哦——不过我不吃瓜子。” “是吗?” “嗯。” 王观用筷子夹了一块蟹肉蘸酱,就着萧临的食物八卦吃得津津有味:“你居然不吃瓜子?!为什么?” “不知道。好像是小时候有学过几次,学不会,就没有吃了。后来长大了看见瓜子就不太想吃。”萧临给自己拆了一只蟹,也蘸酱吃。 “那你知道瓜子是什么味道的?” “知道啊,我不会磕,就一个个剥,没觉得特别好吃。不是还有那种专门用瓜子仁做的糖块么。” “哇。还有谁不会磕瓜子的?”王观感慨道。 没想到有人应:“夏译也不会磕瓜子。” 说话的是刘宽贺。 王观才知道刚才他们的对话旁的人都能听见。 夏译正认真地拆第二只螃蟹,听见提起他有些意外,说:“嗯。我也不磕瓜子。” 萧临道:“你是不常磕,不是不会磕吧?” 夏译点点头。 朱容哇了一声。 姜悠道:“他是绝食系毕业,对世上所有的食物都不感兴趣。” 所有的人都笑起来。 这时又上来一种小型的虾,王观倒是挺喜欢,吃了三四只,说:“这个汤挺好的。可以煮一锅好的冬粉。”这回他控制了音量,只说给萧临听。 萧临对侍应吩咐:“麻烦这里拿一饼冬粉来。” 王观也回头,说:“再加一点饭。” 萧临于是笑着说:“再一碗饭。” 朱容听见了,问:“是粉条吗?” 萧临说:“是比较细的粉条,煮汤刚好。你要吗?” 朱容说:“那我也要。姜悠要吗?夏译要吗?” 夏译也要了一份。 冬粉刚投进锅里,李小叙的桌子上就放了一条大鱼。生的。 萧临拊掌笑道:“李小叙的家传绝技片生鱼要上演了。”说着站起来鼓掌叫起来。众人都跟着鼓掌。 李小叙向众人含蓄一笑,堂前钟响乐起,李小叙戴上手套,提着一口气,片下一块薄薄的均匀的生鱼片,放进碟子里。众人喝彩。 李小叙片了八份,侍应送到各人桌上。 萧临调了一碗酱料,推给王观,笑道:“试试李小叙的手艺。” 王观吃了,赞道:“好!” 李小叙道:“各位有想上手试试的吗?” 朱容抢道:“我来试试!”他片了两片,一头大一头小。江沿信也上手试了几片,效果都不理想。大家都上手试了,夏译片得最薄,刘宽贺片得最大。 众人玩玩笑笑一阵,刘宽贺绕到后堂去看那一班乐器和奏乐者,大家都跟过去看。看了一会儿了刘宽贺问:“我可以试试吗?” 李小叙道:“请。” 刘宽贺用钟磬瞧了一首曲子。王观听过,是小掾甲经常放的《旧事通天》的主题曲。 大家拍手大笑。有舞者随着音乐踩着拍子跳起舞来,李小叙为首也带着宾客们起舞。最后只有王观和萧临没有下场。萧临是因为腿伤,王观则是因为不会跳。 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最后有非常善舞的舞者邀请夏译到户外共舞。于是会场转移到户外的一个亭子里。亭里有桌椅,亭前有湖,湖前有个非常开阔的平地。会舞的在场下斗舞,会乐器的和乐者合奏,像王观和朱容这样什么都不会的,则在亭子里扎风筝。 朱容虽然嘴碎,但是手上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七八下就扎好了一只风筝,裹上面皮,系上线,就是一只完完整整的直嘴弧尾巴三角风筝,“来,王观,这个给你。” 王观接过来,迟疑了一会儿,问:“不是有好多种图案的吗?”怎么感觉好单调。 朱容道:“那些花里花哨的都中看不中用。我告诉你,飞到天上去的,飞得最高才最好,别的都是虚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扎了一只花燕子。王观瞧了瞧,觉得果然还是自己的这个比较朴素好看点。 “走吧,咱们俩先去试一试——你会放吗?”朱容说着半举着风筝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我……小时候放过一次。”王观拿着风筝跟着朱容后面。 朱容跑着放线,那风筝慢慢升了起来,拉升几次,风筝越蹭越高,最后剩一个点儿了,“来来,王观,你过来试试手感。” 王观将自己的风筝放下,拉过绳子。那感觉很神奇。 朱容笑呵呵的:“怎么样?要是松了你就再收一些绳子,紧了你就再放一些。注意绳子要是太绷了太容易断。” “嗯……”王观看着那个风筝也笑起来。 “嘿嘿,好玩吧。你也去试试你那个,我保证飞得比我这个高——萧临!萧临!” 萧临正在乐队里面吹笛子,闻声转着轮椅来了。 朱容将手上的风筝线条交给萧临,说:“你帮我放着,我帮王观把他那只放起来。”说着拿着王观那只风筝,带着王观跑远了,说:“刚开始放要隔开一点,要是还没飞两个风筝就绞在一起可不好玩——来,我帮你撑着面,你往那边跑,有风,升上去了,你就放线,收一收,拉一拉,多试几次……” 也是朱容在边上拉拉绳子看看风向的帮忙,王观一次就把风筝升上去了。 “哎哟,真好。你再放得高一些,这个风可以的。”朱容高兴得哇哇大叫,“可以了……好了,来来来,你拉到萧临身边去,看看是不是比那只燕子飞得高。慢点哈……” 王观听了,慢慢往萧临那边靠。等他走到萧临边上了,天上的两只风筝只挪了一点点位置,但看得出来的确是自己这只飞得高。 很多人都被这风筝吸引来围观了。姜悠问:“风筝?还有没有?” 朱容听了,说:“我做的,走走,我教你们做。”说着引着来看热闹的人都回亭子里去。剩下王观和萧临还在原地放风筝。 时近傍晚,日头偏西,天空湛蓝又不刺眼,放目望去,风筝像是天外来客一般,手上拉着的风筝线似乎都是在假装和风筝有着联系。 “王观。” “嗯?”王观望着风筝,萧临望着他。 “你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什么?”王观没听清,目光从风筝上收回,看萧临。 “原来你会放风筝。”萧临说。 “都是朱容帮忙的。”王观于是又去看风筝:“他居然会做风筝。” 萧临笑道:“我以前听他提起过,一直以为他是吹牛,没想到是真的。” 不久,天上的风筝一只只都多了起来。朱容给每人都做了一只风筝,天上飘得花花绿绿的,还是王观的那只飞得最远。这样放了几十分钟,众人纷纷开始收线。李小叙要带大家到射箭馆去射箭,萧临对王观偷偷道:“要不要去外面走走?” 王观收好自己那只风筝,问:“去哪里?你不用招待客人?” 萧临道:“我知道有一条小道,我们偷偷去。”说着叫朱容,将王观的风筝和自己腿上的笛子都交给他:“我们上个洗手间。” 朱容人精,一看就嘿嘿笑:“尿遁是吧?” 萧临打了他一下,道:“这个风筝收起来,王观喜欢。” 朱容道:“不打紧,喜欢我随时再做一个。”抬头看时两人已经走远。 好运 第28章好运 王观推着萧临,绕过湖边的大广场,沿着小路,穿过一片白杨林,果然看见一个步行小角门,左右各站一个警卫,警卫亭中还有一个盯着监控。 “需要帮忙吗?”一个警卫上前来。 萧临报以微笑:“不用。我和我爱人到附近散散步。” 警卫于是行了个礼放行。 出了小门,仍是一条绿荫遮道的小巷子,可以闻见附近居民的炊烟味,看见刚放学的小孩子们蹦蹦跳跳的活泼身影。 两人慢慢行进,王观问:“你来过这里?” “来过。小时候放暑假和兄弟们到这边来玩。就是从这个门出来,前面还有一个四叉路街口,有很多小卖部水果摊,我们常常跑出来偷吃冰棒,还有很多街边的油饼、蛋卷、零食,还有很多包在零食里面的小玩具。” “会有很多人吗?”王观警觉地问。 “嗯。不过都不是赶时髦的人,放心,不会有我的粉丝。” 王观按着萧临指点的路线走,十几分钟,果然看到一个小镇的十字街口,有很多小卖店,店前都是小吃摊,挂着各种吃食的招牌热的有肠粉、豆浆面包、油条油饼、鸡蛋火腿、蛋饼煎饼,冷的有凉皮凉粉、炒冰、什锦冷拼,只是大多数点都是早上营业下午歇业,炒冰什么的这个季节更是没了;街边的小店面,有的卖旧钟表,有的管缝纫,有的理发,有的卖水果,最多的是卖日用的批发小卖店,几乎十步就能看见一家。 “我以为你们这种人家长大的小朋友,都是去超级市场包店买的,想吃的都是家里的厨师住的,路边的小店会被说不卫生啊,不营养什么的。 “哪里会……再往下就是粮米店,那后面是市场,蔬菜水果肉类都有,还有服装店,再往后是几家大超市,一般超市里有什么那就有什么,就没什么好玩的……这里以前是一座很大的电影院,后面有好几家小吃店,都是自己做的小吃,夏天的时候每家都有一个冰箱,卖各种冰棒雪糕……” 萧临兴致勃勃地说着。他们正走在一条巷子边的批发小卖部前,这家店主营食品,店前堆着一箱一箱的鸡蛋鸭蛋皮蛋,货摊上摆着着速装袋装的干饼蛋糕,旁边一架冰箱。 王观往冰箱里瞧了一眼,停下来。 萧临坐在轮椅上,看不到冰箱里的东西,他有点奇怪地看了王观一眼:“想买什么?” 王观笑着问:“居然还有冰棒,你吃不吃?” 萧临的眼睛亮了。 王观打开冰箱,弯腰把一袋袋冰棒捞给他看起来:“有绿豆的,巧克力的,还有雪糕的……还有冰淇淋,你想吃哪一种?” “……绿豆的。” “这种冰淇淋也要一个吧,现在很少见了。”王观对老板说,“多少钱?” “三加五,八文钱。” 王观从上衣内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纸巾上面有一张发皱了的十文钱,他递给老板。结了账,将装着冰棒和冰淇淋的袋子交给萧临,道:“你闭关期还没过吧?慢慢吃,过个嘴瘾就好。先吃冰淇淋吧,可以吃慢点,没那么冻。” 说着从那包纸巾里面拿出两张,一张给萧临,另一张捏自己手心。 “你不吃吗?”萧临问。 王观摇头,笑道:“我就是那种被从小教‘外面的东西不卫生’的小孩。而且我肠胃不好不敢吃。买给你吃的,今天居然这么巧就这家店有。” 萧临于是用木勺舀着冰淇淋吃起来,笑道:“是小时候的那种芋头味道的——你尝一口,就一小口。” 王观向前俯身,就着木勺吃了一口。 萧临吃了几口,将冰淇淋收起来,去解冰棒的袋子:“冰淇淋有盒子没那么容易化,冰棒化得快。” 他手上的纸巾都洇湿了,王观赶紧递上手上的纸巾给他擦手,接过冰淇淋的袋子,又掏新的纸巾给他备用。这时放在口袋里的两文钱硬币滚了出来。王观捡起钱,笑道:“这里刚好有家彩票店,两文钱刚好买一张彩票。” 萧临也笑道:“好呀,去买。” 彩票店门有个门槛,萧临的轮椅推不进去,于是就在店外。王观走进店里,看着墙上贴得五花八门的走势图,问:“彩票一张是不是两文钱?” 老板是个好几天都没洗头的的中年人,态度却很好:“是。” “那怎么买呢?” “看你想买哪一种?” 王观看着墙上七七八八的种类繁多,一边又觉得让萧临在外面等着不好,就随便指指墙上,“有没有今天就开奖的?” 老板说:“有,有种今天晚上开奖,这种就选七个数,前面五个一组,这些数里面选,后面两个一组,这些数里面选。” 王观觉得挺好玩的,从墙面上贴红的数字里面随便选几个报给老板。老板敲了彩票,问:“你要买几组?” 王观听不懂,“我就要这些数字。” 老板说:“我知道,这些数字你可以买好几倍。一倍就是两文钱,两倍就是四文钱。” 王观看墙上,之前有个中了四十万的,买的就是二十倍,二十文钱。 他想:我才没有二十文钱买彩票呢!随便掏掏裤子的口袋,居然恰好摸到一张皱巴巴的二十文钱。 王观:…… 老板:…… 王观看看等在门外的萧临,说:“那就买二十二文钱的,可以吗?” 老板说:“十一倍?” “嗯。” 于是老板打好彩票,递给王观。王观把钱递给老板,看也不看就将彩票放回兜里,走出门去。 前后还没一两分钟,萧临正吃着冰棒,笑问:“买完了?” “嗯。” 王观推着他走,走了一会儿郁闷地说:“唉,我好像被老板骗了。”于是将买了二十二文彩票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总结:“本来是觉得两文钱的硬币不好带才去买彩票的。结果现在冰棒才花了八文钱,但是彩票却买了二十二文啊,我好浪费啊。” 萧临笑道:“人家老板都没开口说要你买十倍吧?而且你为什么能从口袋里随随便便掏出一张钱来?” 王观想了想,更懊悔了:“是上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夹在书里的。我看夹在书里怕掉,就放到裤子口袋里,想着哪一天放到钱包里,结果放着放着就忘了。洗衣机居然没把这张钱洗出来!早知道我就让它夹在书里了,今天就不会花掉了。” 萧临笑着安慰道:“没事,你就当是买这冰棒和冰淇淋花了三十。这样想会不会好受一点?” 冰棒和冰淇淋哪里会这么贵啊! 但是有一回好像真的看见哪个超市里面的雪糕摊是说抹茶雪糕一根十五文?而且还很小。而且萧临以前平常吃的肯定比超市买的要贵得多,恐怕上百也是有的。 给萧临吃的,那贵点也就贵点吧 。于是王观心里把冰棒加冰淇淋等于三十文钱默认为事实,这样一想果然开心多了。 两人说说笑笑地回到小蓄庄园,先回房间接了些热水给萧临泡手,又让他喝了一点热水,王观想想自己就后怕起来:“你可不要肚子痛!” 萧临笑道:“没关系。并不是闭关期就一定不能吃冰的,要看个人体质。我没有那个规矩。与其担心这个——我今天坐了一天了,想起来走走。” 于是王观扶着萧临拄着拐杖去射箭馆。 射箭馆的众人都快散场了,正在解箭袖,看见了他们两个,调侃一番,又去吃晚饭。吃完饭众人开了两桌桌球,李小叙道:“哥哥不能打,要不要有人来凑一桌麻将?” 王观知道怎么打,但从他堆牌的姿势就看出来他真的不太熟了。萧临坐在他旁边,跟他建议怎么堆牌,修长的手指在麻将之间灵活走动,王观才发现这麻将的正面特别好看,晶莹通透,应该是用什么玉石做的,而萧临的手也一样好看。 “就这样……”萧临排完,王观才觉得自己有点走神,胡乱应了一声。好在都知道他是新手,大家都和气地等着他排好。 “王观,掷金。” “哦。”王观捏起骰子扔了一个九一个五,朱容数着开牌,是九筒。 王观:…… 萧临:…… 王观:“那一筒是金?” 萧临:“嗯。” 王观:“那我们……” 萧临:“有三个金。”说着将三个一筒一推,“赢了。” 众人:“哇!” 第二圈金开牌是一条,王观将好不容易堆好的牌旁边的三个二条推下去,说:“有三个金,赢了。” 众人:“哇!不会吧!” 第三圈金开牌是六万,王观将好不容易堆好的牌的旁边的四个七万,说:“有四个金,赢了。” 众人:“不会吧!” 第四圈金开牌是三条,还没堆好牌,就将四个四条排到桌面上:“又有四个金,赢了。” 众人:…… 第五圈仍是刚开牌王观就扔出三个金。 众人:…… 朱容叫道:“小叙叙你家麻将桌有问题!” 李小叙闻声赶来,听他们说了,道:“不可能,你们再打一圈。”众人将剩下的麻将一一翻开来对牌,没有问题。 朱容道:“要不然就是萧临你配合王观作弊。” 萧临摊手。 朱容道:“你坐远一点儿。”萧临没理他。 所有的人都不打球了,站在王观后面。重新洗牌抓牌,然后掷金。金刚掷出来,站在王观身后的宾客都抽了一口气。 王观将四个金又是一推。 所有人:“不会吧!” 王观:“……” 朱容嚷道:“萧临你坐远一点试试。”这次萧临只好退出人群,可怜兮兮地一个人坐到桌球边。耳边听得麻将桌洗牌的声音,掷骰子拿牌的声音,掷金的骰子声,然后众人齐齐爆发出一句:“不会吧!” 朱容道:“李小叙你家麻将桌是不是你特地定制作弊用的呀?!” 李小叙摊手表示麻将桌不背这个锅。 朱容道:“不然王观你告诉我你的手是吸金石,专门吸金的?” 王观:“我不知道,我就是正常拿牌呀。” 众人绝倒。 萧临回来,说:“那就不打用金的规矩嘛。” 于是换了规则。萧临仍坐在王观旁边,王观拿完牌,萧临脸色一变,过了一会儿,王观堆完牌,有点不确定地问:“这个是不是……?”萧临将牌一推,说:“胡了。” 准备回去打球的都跑回来看热闹,同桌的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大家都道:“不可能,再来两圈看看。” 再来两圈也还是这样。看热闹的眼睁睁看着王观摸牌,然后慢腾腾地排好,然后推倒,说“胡了。” 朱容大叫:“换个位置!把萧临绑走!我就不信了!” 换了位置,萧临也被罚去拿水果拼盘,回来的时候见每个人都目瞪口呆,王观则很无辜地看着牌,仿佛在犹豫要推还是不要推。站在王观身后的观众们都一脸不忍直视。他将水果放到桌上,问:“赢了几回?” 王观很不好意思:“三回。” 萧临将牌一推,说:“又赢了。” 众人:…… 王观站起来,说:“那你们玩吧,我去打球了。” 他打了会儿球,就和萧临一起坐休闲室的桌几边看电视休息。 萧临剥了一颗葡萄给他:“你以前玩麻将也这样?” “没有呀……小时候我们是不允许打麻将打牌的,到了后面——应该是我二十几好几岁才在过年时学的麻将。” 王观自己剥葡萄,于是萧临就去剥石榴,将剥好的石榴子放在盘子里,整个剥完了,递给王观,小声道:“你晚上在这边住吗?不在这边住我们现在差不多就得撤了。” 王观回头看看,小声道:“我们能走吗?这么多客人呢。他们晚上都在这过夜呢。” 萧临道:“现在回去,我明天早上再过来送他们。” 王观捏着石榴子吃了十几颗,踟蹰说:“那样太累了……我们晚上也住这儿吧。” “真的?” “……嗯。” “那得准备一下——你的睡衣不要真丝的,要纯棉的是吗?” “嗯。” 萧临拿着手机打字,一会儿就安排妥帖了。 王观道:“我早一点儿回房休息,你跟朋友们好好聊聊。感觉你们应该有些话要私下好好聊聊的。” 萧临想了想,道:“也好。今天跑了一整天,你也该累了。早点休息总没错。” 王观又坐了一会儿,挑了个合适的时间先悄悄撤了。 萧临留下来,到子夜散场了回到房间,发现王观穿着睡衣,拿着手机。 “怎么还没睡?”萧临摇着轮椅进去,关上房门,发现王观神情有点不对。 王观问:“一千万的十一倍是多少?” “一亿一千万?” “那扣除了百分之二十以后是多少?” “八千八百万。”萧临猜到发生了什么。 “八千八百万……”王观直着眼睛说,“……我中了一亿一千万的彩票,扣税以后,是八千八百万……” 静好的生活 第29章 静好的生活 这天晚上王观做了很多纷繁的梦,翻来覆去很不踏实。萧临给他喂了些感冒冲剂,天亮时才睡得安稳了些。 再醒来早上十点多,王观跳起来拉窗帘,外面阳光高照,不见萧临的影子,到处静悄悄的。 萧临和李小叙送朋友去车站,客人中只有朱容还留在庄园里,正在游戏房里打游戏。 王观吃了一些早饭,无事可做,只好陪朱容打游戏。打了一会儿,朱容嫌弃道:“你怎么这么菜呀?不打了,打赢你都没成就感。” 王观:“不然我们去打麻将?” 朱容无语望苍天:“王观你怎么学坏学得这么快呀!——我们去游泳吧!” “我不会。” “我教你。” “不要——你觉得你教我游泳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哦,我知道了,你怕萧临吃醋,要等着萧临来教你!” “……” “走吧走吧。”朱容过来推他。 “去哪里?” “不拉你去游泳啦!去看看庄园里养的小动物——园里玩的地方可多了。” 王观在和朱容一起喂那种毛特别长、遮住眼帘、垂到地上的白色炸毛兔子时,萧临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浅色运动套装,没坐轮椅,拄着拐杖,另外一只没受伤的腿很修长,脸——王观很没出息地想——很帅很美。 “你们怎么跑这里来了?”萧临笑道。 “嘿哟可回来了。”朱容道:“王观等你等得心焦,我带他来看看小叙叙的宠物们,好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终于要开饭了吗?” 李小叙笑道:“可以用午饭了。” 朱容欢呼一声丢下草料先跑了,李小叙跟在他身后,王观和萧临走在最后面。 萧临问:“你昨天晚上做什么梦了?我听你说了很多梦话,现在好点了吗?” “没什么。可能有点着凉,所以没睡好。” 吃过午饭,两人补了午觉恢复些精神,打道回府。庄园的车先送朱容回去,然后再把他们送回洛川小区。 萧临张罗着做晚饭,王观稍稍打扫一下房子。吃过晚饭,王观很难得地没有出门,也没有进书房,而是陪着萧临看了一会儿电视。两人都有点累,早早睡下。 夜里王观睡得不是很安稳,总是翻身。第二天萧临问他是不是做梦了,王观却摇头说不记得了。 工作日萧临仍旧坚持要“接送”王观上下班。这是王观在郡政实习的最后一个星期。阵法司里风平浪静,上周的地陷事故档案整理移交完以后,屏抗曹恢复了如常的惬意生活。下班以后王观也不怎么泡图书馆了,即使要看书写论文画图,也都带回家里,在书房处理。他每天晚上都会陪萧临看一会儿电视,或者和萧临一起出门散散步。 这是萧临和王观在一起最安稳的一段日子。 他可以每天看看王观——是眼神相互交流的那种看见,而不是之前那种只有他看见了王观、但是王观回避他的目光的那种看见。他可以感受得到和王观在一起那种温暖舒适的自在,也感受得到王观愿意亲近他、愿意倚靠他的那种信赖,而不再是之前像用尺子量着他们之间的分寸、好像很害怕过界的那种拘谨慎重。 萧临觉得这个时候的他们才有了一点婚后爱人间的状态,他们真的一直以来都缺少这样平静的日常相处时间——上一次他们在一起超过四天以上是在第一次去彼此老家提亲时,当时要分神顾及太多亲戚和礼节,王观紧张得像只惊弓之鸟,几天下来就清瘦了不少。其余时间,萧临都要飞来飞去,要么转动车汽车,在各个城市拍戏、拍广告、录制节目等等,能有两天完整地和王观在一起的情况都很少见。而王观则一直在赚外快、读书,即使萧临回到家里,也并不能每次都碰见王观。 萧临这才发现一直以来自己真的太差劲了。明明只要他稍稍肯多挪出这么几天的时间好好和王观在一起,陪在王观身边,他们的感情就可以有这么明显的升温,明明只要他靠近王观一些,王观也会愿意多靠近他一些。但是他们结婚后从来没有在一起超过一个星期,更不要说什么蜜月了。他从来没有给王观培养感情的时间,却有时候在心里默默觉得王观并不在意这份感情。 萧临觉得自己实在太对不起王观。 周三的晚上,王观问他:“你有签名照吗?” 萧临愣了下:“什么签名照?” “就是那种……你们经常给粉丝签的那种。” 萧临懂了:“助理那边有几张备用的。你要吗?” “嗯……”王观不好意思道:“有两位同事是你的粉丝,马上要分别了,我想送你的签名照给他们当做礼物。” 萧临马上表示荣幸之至:“好呀,我给他们写兔签。” 王观不太明白:“什么叫兔签?”他知道有些粉丝喊萧临兔子,难道是像兔子那样按个爪印?他被这个想法雷得不行。 萧临说:“就是‘给某某某’的意思。” “哦。” 萧临马上拿出手机要联系助理,“他们有没有说喜欢什么照片?或者海报?” 王观不敢说最喜欢你和夏译的合照——即使是合成的。他拿出手机找找小掾甲乙给他发的安利物料,花了不少时间挑了两张甲乙说过最喜欢的、只有萧临单人的照片,递给萧临看。 是上次在南方一个州举办的剧粉见面会的黑白彩排照。那次活动合作方是摄影界的大牛,安排了专人全程跟拍,对外公布了很多硬照,萧临知道这组彩排照极最受粉丝欢迎。 “这个我有。我让工作室的人发给助理打印出来,然后签名。你什么时候要?” “明天……晚上。明天是我们见习的最后一天。我明天下午回学校讲课,所以只到明天上午。明天晚上我们有聚餐,想到时候送给他们。” “那我准备好,你明天下午下课的时候给你。” “嗯。” 次日下午他上完课,那个图石又来了:“王老师有空一起吃个饭?” 王观都笑了:“图总找我有事。” 图石双手一摊,一副“您应该懂的”的样子。 王观笑道:“不好意思,我今天还是没空。” 图石在意料中地、遗憾地道:“那只好下次。” 王观说:“图总您有我的联系号码,为什么不直接联系我?” 图石说:“要请动王老师这样的大神,当然要有诚意。” 王观笑笑:“我或许这两个周末会有一些时间。” 图石惊喜道:“那可太好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教学楼,王观看见自己的白色吉祥——它原本不是停在那个位置,肯定是萧临来了。 他和图石告别,走到车子边。萧临果然已经坐在副驾上等他,递给他一个画报筒。 “那个人是谁呀?” “谁?” “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留胡子的。” “哦,我讲课的旁听生。” “不像个学生?” “嗯,是什么公司的老总。可能有什么事情有求于我,一直想约我吃饭。” 萧临眼眸微动:“请你吃饭?” “嗯。” 王观打开卷筒里的海报。画报上萧临举着话筒,戴着耳麦,穿着黑色的裤子白色的衬衫。一缕灯光从侧面照过来,他的侧脸显出非常好看的线条。 王观的脑中瞬间就弹出很多看过的彩虹屁:“哥哥这是什么拯救过银河系的鼻子”,“啊这雕塑一样的线条,黄金比例的五官”,“我要沉醉在这星辰大海的眼光里”…… 他赶紧摇摇头,把那些话摇出自己的脑海。 海报上用金色签字笔写:“祝小光: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平安幸福!”后面是他看不懂的萧临签名,签名后面居然真的画了一只兔子。再看照片,是他挑的那张,也同样用金色签字笔写了“兔签”。另一张海报一样,兔签抬头写“小捷”,一样的祝词,一样画了一只兔子。 萧临盯着他打开海报的左手,还停留在原来那个问题:“他为什么要请你吃饭?” 王观收起海报,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下萧临的祝词真好好老套,说:“应该要我做什么项目吧。” 萧临很认真地转脸看他:“他知道不知道你不是单身?” 王观顿了顿:“可能不知道吧。” “不知道?不知道他约你……吃饭?” 王观很奇怪:“这跟我单身不单身有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他单身不单身呀!” “有关系呀……”萧临说话的尾音都高起来了:“那个人也没戴戒指,一个单身人士总是跑来旁听你的课,总是来邀请你吃饭,不是很说明问题吗?” 王观想了想:“又不是结婚了就一定要戴戒指。” 萧临对王观的淡定不淡定了。 王观拿起手机,递给萧临:“我有他的联系方式,要不你跟他说一声我已婚了?” 萧临:…… 萧临一下子蔫儿了。 王观把车开出去,问:“我直接去聚会的饭店吧。你的车子在哪里接你?” 萧临说:“你的同事们知道我们……?” 王观说:“不知道。我说我认识的一个人有关系,能拿到萧临的亲笔签名。”要是让甲乙知道他们辛辛苦苦嗑的CP有人早已经隐婚,估计把萧临撕碎的心情都有了,谁还要他的照片呀。 萧临:“……你在校门边把我放下来就可以了……晚上什么时候结束?我过来接你。” 王观以为的萧临过来接他,是跟之前一样,最多在车子里的副驾上等他。结果他们屏抗曹一行六人吃完走到荟萃楼大门的迎宾处的时候,他看见了萧临。 萧临穿着一身白色西装,内搭蓝紫碎星的衬衫,梳了一个非常晚宴的浪奔发型,手边一直以来的三角拐也改成了斯斯文文的手杖,像来参加颁奖庆典走红毯的。 王观看看左右,怀疑他是不是约了什么人谈合作,萧临却笑着慢慢走向他:“王观。” 王观大吃一惊,赶紧过去扶他。 萧临向还没反应过来的屏抗曹的人点头致意:“你们好,我是王观的爱人,过来接他。” 丙丁赶紧点头致礼:“您好。” 他们本就要在门口分别,这时彼此点个头就可以走了。王观回头:“那我走了,拜拜!” 他看见甲乙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萧临,嘴里像白痴一样应着:“哦……拜拜……” 说牛还是霸道总裁张侨牛,他不但认出了萧临,还特别有礼貌地,特别绅士地挥手,说:“再见。” 王观扶着萧临,泊车的侍应将他的车子开过来,他扶着萧临上了车,然后坐到副驾上,就在要把车开出去的那一刻,他听见了甲乙的尖叫:“啊……是萧临吗?!” 萧临放下副驾的窗户,向他们摇手问好。 王观赶紧把车子开出去,“你怎么……搞突然袭击?” 萧临很无辜地:“不算吧。” “要是有你的粉丝认出你来怎么办?” “就那样啊,那两位小光和小捷不就认出我来了?” 王观:…… 等了一会儿,他说:“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变幼稚了?” “?没有吧。” “你的腿还没好,为什么不用拐杖?” “因为现在已经可以开始偶尔用用手杖锻炼一下。” “为什么忽然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的同事面前?你的腿还没好,万一被情绪激动的粉丝围观,你有没有考虑过安全问题?” “我考虑了。荟萃楼的安保挺好的,刚才我露面从头到尾只有一两分钟,就算有粉丝,最多也是拍拍照片而已。” 王观疑狐地看他:“你有预谋的?” 萧临转转眼睛,最后点头:“有那么微微计划了一下。” 王观沉默。 萧临看他:“你生气啦?” 王观没有生气:“就是有点突然。你该提前告诉我一声。” 萧临立刻道歉:“对不起。我下次一定提前跟你商量。” 王观就不追究了,专心开车。 过了一会儿,萧临道:“王观,你有没有觉得你最近变了?” “嗯?”王观依旧专心开车。 萧临说:“你最近变好看了……不是我情人眼里出西施,你是真的变好看了。你没发现吗?你长高了,变白了。脸越来越帅,而且看起来很年轻。随便到街上找几个人猜猜你几岁了,他们会说你二十出头。” 王观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也觉得有点奇怪,长高了。别的可能最近比较早睡。” “你会不会一天比一天年轻?” “不至于吧。真有这样的技能的话,我希望能再长高一点,能跟你一样高就好了。” 萧临说:“所以你理解我的压力了吧?” 王观对这个画风转向非常不理解:“什么?” “我面对着一个比我年轻十岁的爱人的那种压力……你没听见那天朱容说我老牛吃嫩草吗?” “朱容说的玩笑话不能当真。而且皮相这种东西又不能说明什么,我的身体年纪比你大,这是客观事实。” “但是别人一看你就是二十出头刚好可以谈恋爱的年纪啊……” 王观默了默,说:“你最近还是少跟朱容来往。他什么时候从他的那个偶像剧傻白甜角色走出来,你再跟他重新建交。” 萧临说:“但是我不喜欢你会被别人拐跑的感觉。” 王观:“……你还是跟朱容绝交吧。” 到家的时候萧临就有点不开心。他依靠在玄关上换他那双鞋。那是一双白色的……球鞋?反正王观分不清它们的种类,总之是可以搭西装的那种挺高的运动鞋子,重点是是系带的。天知道萧临是哪个脑神经抽了要穿这一身出去呢?右边的裤管套了大腿的包扎,窄得他根本不能弯腰,解鞋带脱鞋子这种活动,简直就难比登天。 萧临不开心地一个人在那边哼哧哼哧地解鞋带,也不说话。 王观换好鞋子,在边上等了片刻,说:“我来吧。”说着蹲下去,替萧临脱了鞋子袜子,萧临的脚也是偏小的那类,很白,皮肤细嫩,一看就是从小娇养的一双脚。王观从鞋柜上拿了棉拖,摆好,让萧临套上。萧临的左脚很灵活,右脚落地就很勉强了。王观赶紧拦腰扶住他,笑道:“让你逞强吧?” 萧临竟然也忍不住笑了。他抱住王观的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王观登时红了脖子耳朵,低着头先走进屋内。 过了一会儿,书房的门被敲响,萧临探头:“有空吗?” “进来吧。” 萧临将一个小圆盒推到王观面前。 王观认得里面装的是他们去结婚登记前萧临买的婚戒,因为在守制期,不能戴任何首饰,所以由萧临一直收着。 “戴上吧?”萧临说。 王观打开盒子,是两颗钻戒。他不太认得这种东西,只是在屏抗曹的时候听人聊天提起过,对比下就知道萧临买的这两颗钻石绝不便宜。 王观合上盖子,说:“太贵了,戴在手上太危险了。万一哪一天不小心弄丢了,又心痛又肉痛。等有重要场合再戴吧。” 萧临只好收起来。 王观道:“有认识的接受订做戒指的人吗?” 萧临马上积极起来,说:“有,这就是我订做的。” 王观说:“不要钻石,不要金玉,都太俗了。我想要简单一些的,戴上就是专属,但是丢了也不会很心痛……你觉得怎么样?” 萧临找了材质和样式的图片给他看。两人挑了一种。王观在稿纸上画了两个图案,给萧临看:“我想在戒指上凹雕和浮雕这两个图案。这个代表我,浮刻在我那枚戒指的外侧,里侧就凹刻这个图案,代表你。你的那枚戒指则相反。你觉得可以吗?” 萧临看那两个图案,都是平行虚线和实线,只是组合方式有点不同。而且是每个都是左右对称,两个又互为上下对称。萧临不懂是不是王观的他们的阵法,借了王观的纸笔,画了戒指的草图,加上王观的图案,问:“是这样吗?” “嗯,距离可以密一些,但是这种只有两个线段,不是虚线……要不要加字母呢?不然上下方向颠倒着戴,两个戒指就一模一样了……” 他这么一说,萧临也发现了。他觉得两个一模一样也挺好。但是王观说:“不然在内侧图案的正对面敲两个字母吧,我的那个敲‘XW’,你的那个敲‘WX’又不复杂,又能标示方向。你觉得呢?” 萧临将示意图画出来,王观点头。他又画了几个戒指的外形,王观挑了最简单的那个。两人又比划了宽度大小,最后敲定了。 第二天王观回学校和同门一起交实习报告。萧临则去订制戒指。没多久,萧临发消息来:“要不要过来看看样式,量一下尺寸误差?” 王观开车过去。只见一家很有匠人气息的店,给他们做戒指的师傅却很年轻,看样子跟他们是同辈人。 他打印了两个模出来给两人看:“刚才量过尺寸和预期的没有偏差。成品会照这个样式缩小三倍来做。请两位确认一下样式、比例和纹路和字体是否是这样。” 这都是萧临在这里一样一样交代的,王观看了腊模,又确认了设计稿和工艺种类,都觉得和设想中的一样,没有意见。 回家的车上他问萧临:“下午有事吗?” 萧临问:“你有事?” “娄老师说我们实习辛苦了,下午放假。下午陪我去彩票中心兑奖吧?” 一等头奖只能在每个州的州府所在的郡领奖。王观和萧临吃过午饭,开车去溶郡。走高速公路三个小时,一路畅通,顺顺利利就到了泽州彩票管理中心。工作人员特别热情地说:“请问您愿意接受采访吗?当然我们一定会帮你保密身份信息,面部啊身体啊都会替您遮盖好。” 王观看着那些特别夸张的道具,说:“我拒绝接受所有的采访。” 不得不说王观板起脸很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恐怖威慑力,那些彩票点的固定表演节目都被他在其莫得感情的冰冷眼神下扼杀了。萧临藏在口罩后面的嘴一直在偷笑。 最后王观领着自己的那张巨额存款的银行卡走出彩票中心的时候真的有些累。 萧临笑道:“终于结束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庆祝一下吧。” 晚上九点多两人回到星城的家里。刚进门,萧临的手机响起来了,是大师兄打来的,开口第一句:“师叔,生了!” “生了?”萧临和王观互相交换一个欣喜的眼神道:“生了几只?” “六只。” 王观向萧临打个手势。萧临点头,问:“我们现在可以过去看看吗?” 大师兄说:“好呀!不过小黄护崽,现在还只能远远看着。” 远远看着也觉得很有爱。萧临王观冉昊钟浮四个人围着狗窝左看看右看看。钟浮养着的另外一只圆滚滚的白狗和两只肥圆狸猫也跟着转圈巡逻。 “这是老大……这是老二……”众人终于转累了圈,坐在沙发上休息,钟浮拿着手机拍的视频和照片一只只新生的小狗。 王观看着挤在小黄狗身下的那六个毛团,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湿,鼻头也痒痒的。他默默拉住坐在身边的萧临的手,萧临回头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安慰的微笑,和他手指相扣。 “来,各位大才子们,我们给这六位新的小朋友起名字吧!”钟浮热烈地说。 大师兄说:“刚好是六只。老大叫初九,老二叫九二,怎么样?” 王观知道他的意思,只是钟浮嫌弃道:“这什么名字?记都记不住。要通俗一点的,不要你们那一套。” 萧临道:“当初它怀孕的时候我还在拍戏,我说等它生了,第一个狗宝宝要叫‘杀青’。你们觉得呢?” 钟浮拍手道:“这个好……狗妈妈艰苦而伟大的怀孕过程宣告顺利杀青结束,于是有了六个狗宝宝,老大就叫‘杀青’。” 说着在纸上写下这个名字,“还有呢?” 王观说:“今天月相是新月,又是新的一个月的开始,就叫‘新月’怎么样?” “好。”钟浮记下一个。 大师兄说:“周五放假了,明天又是周末,来一个‘放假’怎么样?” 最后定下的六个名字是“杀青、放假、长歌、新月、微风、粼粼”。 从钟浮家出来已经将要子夜了。 南方入冬晚,夜风虽然有些微凉,其实不冷,有些微醺的暖意。停车场边中了一排小小的桂花树,夜里散发出浓浓的幽香。 王观搀着萧临,在寂静的路灯下,慢悠悠地走过那些树,走过或许已经是冷冰冰的石凳,走过或许偷偷开始结出露水的草坪。他们坐进车里,打开车里的暖灯系上安全带,王观却没有马上开车。 萧临在副驾上看着王观的脸。王观的眼眸微微向下,安静深沉,嘴角微微瘪着,有点委屈。萧临拉他的手。王观的手微凉。他的手总是很容易凉,即使在大夏天全身冒汗,他的手也可以被冷风吹一会儿就冰冰的。 王观转脸看萧临。萧临的面庞清清净净的,脸部线条英俊,颈部和喉结都很好看;他看向他的眼中星星点点的,有理解的温柔而深沉的感情,也很好看。王观与他十指相扣,凑过去吻他。这个吻缠绵缱绻,王观的呼吸零碎,身体轻微颤抖,像是在啜泣。萧临一只手扣着他的后颈,轻轻摩挲他的耳垂和脸侧。 也许是开了大半天的车真的累了,王观这天晚上睡得挺安稳,没再翻来覆去的。 鸿翎使者 第30章 鸿翎使者 王观醒来的时候卧室的遮光窗帘没有关上,真是朝阳初升的时候。萧临不在。 万籁俱静。 王观坐起来,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百无聊赖地想看看有没有人给他发消息,却莫名其妙地点开了萧临的社交账号。 昨天他们回到家里以后,萧临发了一条动态:“希望新生的喜悦能够和时间一起,稍稍带走逝去的悲伤。狗狗生了六只狗宝宝,和它们的主人一起为狗狗取名杀青、放假、长歌、新月、微风、粼粼。感谢新生的你们来到这个世界给我们带来的欣慰。” 王观愣了一下,这时萧临悄悄推门进来,看见他坐着,笑道:“醒了?” “嗯。”王观朝他招手,“过来。” 萧临拄着拐杖走过去,坐在床上:“不是刚醒?” 王观抱住他的脖子叫他:“萧临。”语气有点孩童般的委屈。 萧临也抱住他,笑道:“做噩梦了?” 王观摇头,听着他的心跳声。 两人在昏暗的房间里静静相拥。萧临等王观的呼吸和心跳渐渐平和了,轻笑着拍他的背道:“饿不饿,要不要起来吃饭了?” 王观点点头。 吃了饭,两人挽着手出门散步。秋风微凉,两人穿着长风衣,暖阳下两个人修长的影子叠在了一起。 次日萧临去医院复查,说要跟老师同事叙旧,没让王观陪着,只让他从图书馆出来去接他。两人一起去取戒指。 戒指做得很精致,与王观所想象的一样。萧临试了两人的尺寸,刚好合适,高高兴兴地给王观戴上,又将戒指推到王观面前,让王观给他戴上。 王观看了看两个人的手,笑道:“你的手指长,戴着好看。” 萧临乐颠颠的:“那我天天戴着。” 付款的时候王观暗暗吃了一惊,果然称心的东西都不便宜。亏得自己平时还算节俭,尚且付得起,又想起结婚来没能给萧临什么牌面,萧临既然看重这个,贵些也是应该的——越想越觉得应该。 戒指店周边的停车位远了些,两人自带喜气洋洋的氛围从店中出来,又晃晃悠悠地走过去开车。刚进车,王观看见隔了几个车位的一辆车边探出一个镜头。他摇起车窗,想说什么,看萧临满心欢喜,便不忍说。 “怎么了?”萧临笑着,又望了一眼窗外,笑容就停在脸上。 他低头给助理发了一条短信,又恢复笑脸,对王观说:“没事,我的工作室会处理的。我们忙我们的。中午吃什么?要不我们吃火锅吧?” 王观看着车前方:“今天最高温二十九度,大中午的吃火锅不太好吧?” 萧临看天气预报:“今天最低温十八度,要不晚上吃火锅?” 王观目视前方,点头:“好。” 萧临默了默,等到一个红灯,忽然道:“王观,我们公开吧!” “什么?”王观愣了一下,很快就消化了这句话:“你不要一时冲动。” 萧临道:“我没有一时冲动,王观,我想公布很久了……你知道的……”语气带着请求。 王观吸了口气,道:“前年金秋节有一个顶流明星公布了他的恋人,什么结果,你也看见了。你自谓现在的你比得上当时当日的那位吗?你自谓你……” “我们不一样。”萧临忽然切断了他的话,他极少这样做,“我跟他不一样,现在的市场跟当年也不一样。” 王观语滞。 萧临语重道:“王观,我不是在通知你、要求你配合。我是在询问你的意见,我在和你商量,爱人间商量家事那样商量。” 这里绿灯亮了,王观把车开出去,很久不说话。 萧临等啊等,一直想等下一个红灯,没等到,车子顺顺溜溜地开回了洛川小区。停好车,王观仍旧先到副驾一边先扶萧临下车。 往常萧临都是自助自强,在他赶到前就已经差不多完成“下车”这个动作了。近来几天因为恢复得越来越好,甚至不等他到,萧临都能自己下车。 但是这次萧临坐在副驾上,只是解了安全带,没动。 王观有些奇怪地看了萧临一眼,萧临也看着他:“你生气了?” 王观一脸问号:“没有啊。”说着俯身架住他的肩膀,扶着萧临下车,“我只是在愁中午吃什么而已,有点出神。” “哦。”萧临这才显得放松了一些:“中午包饺子吧?东西冰箱里都有,饺子皮去白马超市买就好了。” “好呀。好久没吃饺子了。你不早点说,现在还要去超市。” “你饿了?” “那倒没有。”戒指店老板给客人准备了很多茶点。王观本来不怎么习惯在外面吃东西的,萧临带头吃了一些,又半推荐半喂了他吃了好几块,所以他其实不怎么饿。 “那我们走过去吧,反正也近。或者让超市送过来?” 让超市送过来还要加服务费,勤俭的王观表示没必要。于是两人又手搭着手去超市买了饺子皮和火锅料,提着两袋晃晃悠悠地回到家里。 “王观,所以你同意了?”包饺子的时候萧临试探地问,感觉自己像某张“在危险边缘疯狂试探”的表情包里面的那只长腿大鸟。 “什么事?”王观正把捏好的饺子一个个摆得整整齐齐。他和萧临的包饺子的方法不一样,两种花色各分了两边,像好看的队伍。 “就是……公布我已婚的事情?” 王观顿了顿,道:“平常人家,结婚就结婚,单身就单身,没有必要作特殊的解释。因为你现在是明星,是很多年轻人的偶像,所以才特别注意把握这件事的分寸,对吧?” 萧临小心翼翼地:“是……但是如果我不是从事这个工作的,平常这个年纪也已经早该结婚了。” 王观没理会萧临莫名其妙的语言逻辑,继续自己的:“所以这是你工作的事情,你该按你的工作原则处理。作为你的家人,需要我给你力量的时候我会站在你的身边。” “当然当然……”萧临喉头滚动:“那,作为我的爱人,我想听听你的一些想法,或者说,倾向?” 王观想了想,包饺子的动作没有停下来:“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我的另一半是明星’的方法处理库。但是我想你说的没错,坦坦荡荡是没错的。我难以想象假如你做了错事被揭穿后难以自圆其说的样子,我也不希望很多年以后,隐婚成为你被人揪着骂的点。” 萧临点头:“……那我就和工作室看着办喽?” 王观应了,过了一会儿说:“不过那个时候你既然已经要逐梦演艺圈,又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呢?埋下一个隐患,对你来说无论如何也不是什么好事。” 王观问得非常不经意。萧临有些震惊地看着他。 王观低头捏饺子,没有特别的神情和语气,好像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问题。他等了一会儿,发现萧临整个人都顿住了,这才觉得不对劲:“怎么?” 萧临摇头,继续动作,“没有。我并不觉得跟你结婚和别的任何我想做的事情有冲突。” “我觉得还是有影响的吧。假如你没有结婚,你会是很多年轻人的偶像、梦中情人、前进的楷模、奋斗的标杆。但是一旦别人知道你已婚了,情况就会大不相同。前辈们不会再把你当成半路转行的孩子那样爱护,后辈们也不会再觉得你年轻光鲜不可抬头仰望,粉丝们不会当你是可以宵想的帅气大哥哥,而是一个被生活揠苗助长的无聊怪大叔;你不再仙气飘飘潇洒多才、多少疼爱都不过分的宝宝,而只是注定要被生活的责任和家庭的琐碎压弯脊梁的普通人——”仿佛做个总结,但没有肯定的语气,补了个:“——是不是?” 萧临的嘴角鼓起来:“所以,你其实不赞同?” “啊?”王观顿了顿,“我是站在客观角度,就事论事地分析……不是为了反对才这样说。”说到后面声调就降了。 “就事论事,婚姻是婚姻,事业是事业,也是就事论事。” 王观笑了:“从来婚姻的实质都是联姻,是实力的联合,本来也是一件和事业脱不开的事情。” 萧临:“……” 王观意识到自己又口快了。 “那我们……也只是联姻?” 王观老实了:“我们不是。我那个时候哪里有什么实力呢,能跟你联姻?” 萧临被这句话讨好了,恢复笑意,道:“你的客观角度还有一个没有分析对。” “?” “我们天生一对,谁看了都喜欢,更别说也许大家会喜欢你,胜过喜欢我。” 王观默了默——不管事实如何,只要大众相信“他俩天生一对”这是真的,那的确可以一下子解决很多问题——缓缓才道:“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下午王观仍回学校图书馆画图。这天是周日,学校的新学生们都喜欢出校逛逛,来来往往的,到饭点上更加热闹。王观从图书馆去停车点的路上,就听见新生们叽叽喳喳聊天,很有生机,心情为之一松。 然而在这纷纷杂杂的热闹中,他忽而捕捉到了丝丝不同的声音。 “萧临……是真的吗……” “肯定是谣言……” “趁着他养伤……” 不对,不是这些声音,还有些别的声音。 王观在人群中站定,举目四顾,只见来来往往的学生、教职工,却似乎捞不到刚才刺动他心弦的那个声音,剩下的只有议论萧临的吃瓜声: “那就是萧临隐婚……?”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空穴来风……” “辟谣多简单,晒一下去户政局查的结果就行,做不到就是真的……” 王观双耳嗡嗡地找到自己的车子,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不知不觉中拿起手机,打开萧临的社交账号。 最新的动态仍旧是在说小狗出生的那条。 打开热搜,上升第一条,“萧临隐婚”。 他正要点开热搜,手机上滑进一条信息,是萧临发来的。 “笃笃……”有人敲车窗。 王观抬头看了来人一眼,收起手机,下车。 那人长得很高,骨架宽大而比例匀称,头发近乎全白,穿着一身正装,伸出手,举止间十分有风骨:“是王观?” 他的声音中正洪亮如钟,手掌很大,手背上岁月的褶皱也很明显。 王观伸手与他相握,有点难以判断他的年纪:“是我。” 来人笑了笑:“嘿?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王观微笑:“我应该知道最近会有人来找我,不是吗?” “哈哈,”来人笑道:“——我叫金涣。” 金涣看看左右,“怎么,你就要和我这个老头子,在这片停车场上聊天?” 王观展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两人漫步在校道上,傍晚一到,风就凉了。金涣穿上一直挂在臂弯上的风衣外套。 王观问:“能冒昧地问下您高寿?” 金涣穿上衣服,饶有兴趣地看看他,笑道:“冬至还没到……我算算……八十三岁。” “您家里一定有长寿基因。” “哈哈,”金涣笑了一声,“我母亲活了一百零三岁,之前一直是我哥哥在照顾他。我哥哥今年八十五岁,能打拳能长跑,年轻的时候是跳高冠军,他身体比我好多了,也比我年轻多了。”他摸摸自己一头齐额的银发,笑了笑。 王观由衷道:“在我的家乡,七十岁往上的老人身体都不太好了。八十九十岁的老人家,一般都行动不便,不能自理。我很小的时候听说一个远亲家的老人八十九岁了还能洗衣服自理,说出来大家都很羡慕。金先生家世一定颇为殷厚,跟我这种斗升小民、从小泥地里滚出来的孩子不一样。” 金涣看了他一眼,很有威仪的,像是会打小学生手心板的那种小学老师的眼神,“哦?你这样想?” 王观笑道:“事实是这样。现在不打仗了,时代好了,人能活得更好。但是贫富贵贱,仍是长寿的一个决定因素。” “哈哈。”金涣笑了,“我小时候虽然能吃饱,但是不会比现在的小孩子吃得好。王观你小的时候虽然乡村里穷,但是吃饱是没问题的。如果同样有双亲疼爱,我不觉得我们俩能有什么差别……非要说的话,应该说,我的母亲是医生。” “哦?那您父亲呢?” 金涣又笑:“我不否认,我的父亲是位银行经理。” 王观摊手,“那个年代的银行经理……” “那个年代的青年人也遭受你们难以想象的难堪,尤其我不像哥哥那样学有所长。” 王观摆手表示在这场辩论中认输,换了一个话题:“金先生,为什么是您来?我以为至少该有两三个人……比我……跟我年纪接近一些、让我易于接受的。” 金涣笑笑:“现在就我退休下来,最闲,腿脚还好,还能走,所以我就来了。”他看看路边的一家饮料店:“我们进去喝点东西,边喝边说吧。” 学校的饮料店有些简陋,卖的点心饮料虽然是年轻人喜欢吃的,但做得算不上精致,相对的价格也便宜。 王观点了一个热粉糕,一杯石榴汁,回头来,见金涣端着一杯咖啡和一块抹茶蛋糕来了。 王观不禁又笑道:“您的身体真好。” 金涣笑道:“小玩意,你也可以。” 王观摇头:“我有肠胃病,而且还醉咖,喝完咖啡能跟喝醉一样。” “当今至尊的家族也有祖传的慢性肠胃病.”金涣用小塑料叉子切着蛋糕,尝了一口,“啧,味道不纯正。”声音倒也不怎么嫌弃。 “我看过你的资料。如果要我的哥哥来,他会说肠胃病的家族遗传史中,环境因素极有可能比基因因素更重要。就好比大人脾气爆炸的话,小孩子也脾气暴躁,你说是遗传的原因,还是生长环境的原因?” “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选择环境原因。” “我哥哥是优秀的医生,他也这么想。我是搞文艺的,我相信环境很重要。” 王观道:“那借您吉言。” “现在,”金涣说:“你身体的最大问题应该不是肠胃病?” 王观默然片刻,然后说:“我有碎骨症。” 金涣并不意外,他的确是看过资料的,“你这个碎骨症,是骨骼特别脆弱的意思?” 王观点头:“嗯。” 金涣笑了一声:“我总算知道为什么要我这个老头子来找你了。” 王观望着他。 金涣道:“我没有孩子。” 王观很意外。 “……年轻没赶上好时候,本该有的,都被时代折腾没了。”金涣看着王观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你比我幸运,你有爱人。即使你不能承担生育的风险,你的爱人应该可以。” 王观默然。 金涣坦荡道:“难道我们这种人,还要跟那些眼皮浅的凡夫俗子一样,非要认为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才是自己的孩子吗?传承甚至跟血缘都没有关系,依赖血缘那是动物的本能,人至少该比动物高级一点。” 王观笑道:“虽然如此,但人还是动物。” 金涣哈哈大笑:“人先还是动物先,这种哲学问题还是留给哲学家来讨论吧。虽然你原来学过哲学基础课程,但你现在是个阵法硕士,是博士,是运道师……我们来说说运道师的事情吧。” 王观应了一声“好。” 金涣沉吟:“我该从哪里讲起来呢?不然你来问吧?” 王观想了想:“您是谁?或者说,你们是谁,为了什么来找我?” “运道士,运道师。”金涣说着,在桌面上虚写出这个几个字,“你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我们是这些人中,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而形成的一个自愿互助联盟。” 王观点头,“能说具体点吗?” 金涣笑道:“如果你要一句话理解,我来自国师院。” 王观出离意外。他消化了好久,问:“您是带着国师院的任务来的?” “可以这么说。你前几天的好运引起星盘轨迹的大波动,所以我们注意到了你。” “注意到我什么?好运爆棚?” 金涣笑道:“或者如你的老师所说,你是个运道天才。” 王观沉吟:“我并不确定我是或是不是。国师院里的天才都是怎么确定他们自己是天才的?” “天才?”金涣笑得眼角都是褶子,但是不难看。他年轻时应该是位丰神俊朗的帅哥。他摇摇头:“国师院里并不是各个都是天才。你说你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天才,那么天才之所以被称作天才,除了天赋以外,你觉得还会有什么原因?” “努力?” “努力可以靠自己不断自我鞭策。还有呢?” “运气?运气也是天赋的。” “所以很多世俗传言说,运道师自带好运体质。” “所以只是传言?” “是真的,不过逻辑顺序常常反过来。就像在一个风云变幻的战场上,胜利的将军一定运气不差,但并不是运气好就可以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王观点头:“但我没有运气……一个从小失去双亲、后来成了孤儿、一穷二白的人总说不上是幸运儿。” “是啊,那为什么你忽然就成了一个天才运道师了呢?”金涣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你不是没有运气,是被借走了。” 王观觉得很讽刺:“运气也能借?难道我本该生长于幸福美满的环境中,衣食无忧顺风顺水地长大?因为被偷了运气,所以成了这样磕磕碰碰的样子,连健康都没有?” 金涣笑笑:“天才,总有很多疯狂的想法。可怕的是他们有能力把这些疯狂的想法付诸实现。一旦开始,他们更关注结果,不惜代价。” 王观默然。他觉得难以置信。 金涣专心地吃蛋糕。蛋糕很小,很快吃完了。他端起咖啡落喉,开口说:“好几年以前,就有这样一个疯狂的天才,他执拗地认为人的运道命盘可以被人为地改变,而且令人匪夷所思地做到了。他的那个命盘向当世顶尖的一批运道师借了很多东西——或者像你说的,是偷。缺德事做到多了,他遭了反噬。那些借来的东西慢慢地自己找它的主人,有的容易,有的不容易,有的早,有的晚……你被偷的东西,最近找回了你。现在一些小道期刊上已经公布了您作为天才的回归。” “我可不知道有人跟我借过。不告而取是谓偷,告而强取是谓盗。” “……可能最大的区别是借了会还,偷盗就难说了。” 王观冷笑:“所以现在要还给我了?” 金涣又喝了一口咖啡,将杯子搁在碟子上,“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王观轻轻一笑,也喝口石榴汁,“那多谢您了。” 金涣嘿道:“你不问问那个人是谁?” “所以您今天是来给我送邀请函的吗?加入国师院某个任务分部,把那个人找出来,把所谓被借走的运道一一换回去?” 金涣露出他保养得很好的、又难免沧桑的牙齿:“这在于你的理解。” 王观道:“你们手上有被盗者的名单?” “有已知的,那些还欠着的我们也不知道。” “所以你们都是已知的被盗者?向刚刚恢复的被盗者提供帮助,或要求帮助?” 金涣诡谲地一笑:“国师院的确在做这些事情。” 王观长舒一口气,感觉这场会面终于快要结束了,“既然是志愿者,我拒绝也是可以的吧?” 金涣觉得很意外,“可以。” “不会受到反噬?报复?惩罚?” 金涣又笑,“不会。我是来告诉你世界上有这样的存在,以免你抱有不必要的戾气和怨恨,不是来绑架勒索威胁你的。” 王观点头:“那就好。放心,被‘偷盗’的那几年,我老得很厉害。老了,不再年轻气盛,就只兢兢业业地活着。” “有一种理论,我不知道王先生赞成不赞成:人才难得。当然才能越大,责任越大。我们希望难得的天才可以发挥他的天赋。我们愿意为此尽我所能。当然,选择什么样的生活,这是你的事情。” 离别的时候,金涣留下了一张名片,说:“我不是第一次当国师院鸿翎使者。你是我遇见的第一次拒绝鸿翎使的人。今天就当我们彼此认识,聊聊天而已。您可以再联系我。” “谢谢。”最后王观说。 再坐回车上,天已近黑。王观自己在车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拿起手机看那条一直没有看的信息。 “几点回来吃火锅?” 他给萧临回信:“刚才有点事耽搁了,我现在刚要开车回去。” “好的。路上慢点。我这里把汤底先煮上。” “嗯。” 粉丝 第31章 粉丝 车子开进洛川小区停好,解开安全带,王观忽然福至心灵,打开社交账号看了一眼。爆搜第一条:“萧临坦坦荡荡”。 底下是萧临更新的一条动态,配图是他们结婚证,结婚证的照片上他们穿着黑裤白衬衫,和别人的大红背景布不一样的是,他们的背景布是青色的。 他的脸被一个大爱心贴图遮住了,旁边还用箭头标注写了一行字:“这是我的爱人”画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笑脸,底下他的名字和关键信息也被打上马赛克。 配文是:“坦坦荡荡。不是隐婚。我的爱人,我爱着的人,像每个深爱着另一半的人一样,我很开心能遇见他,能成为他的爱人,能成为他新的家人,成为他新的亲人,能爱护他、与他携手走过此生。我希望能收到祝福,像祝福世界上每一对幸福的伴侣那样。也衷心祝福世上有情人终成眷属,婚姻美满幸福。” 动态和那条问他几点回来吃火锅的信息是同一分钟发的。 底下高赞评论第一条,夏译:“临哥美满幸福!”配了一个加油的表情。 王观收好手机,下车回家。 家门口虚掩着,推门进去,屋里灯火通明。明明他走路的声音很轻,萧临却听见了,很及时地出现在玄关,向他露出大白牙:“回来了?” “嗯。”王观换好鞋子,搀着萧临进去。早上复查的结果极好,按这个速度,萧临再小心个几天,就真的可以只用手杖了。 火锅汤底是王观比较能接受的鸭汤炖大萝卜,很鲜,味道又没那么重。他喝了些汤,又吃了一圈泡面——他一直觉得吃火锅泡面是挺奇怪的不上台面的个人爱好,所以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觉得半饱,这才吃吃菜叶子,吃吃其它的火锅丸子饺子。是个斯文派吃法。 萧临就不一样了。他老家那一块是火锅天堂,他可以调味道非常奇怪、但是据说是非常正宗的火锅酱料,吃火锅的时候又闲适又优雅,额头上出着密密的汗,脸上百里透红,表情波澜不惊,嘴唇被烫得红艳欲滴,还能悠悠地来一句:“这个丸子不错,你尝一下?” 王观拿碗接了,说:“我看见你发的动态了。” “哦。那个,”萧临夹了一片菜叶给王观,又夹了一片给自己:“我本来没打算这么高调的……占用公共资源也不好,是不是?但是我又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和早上偷拍的那些人妥协。” 王观啃丸子,点头,“嗯——粉丝们会怎么反应?” “不知道,应该还好吧?” “你之前可一点黑料都没有,现在就有给别人的口实了。” “结婚怎么能算黑料?又不是我要瞒着的。” 王观默了默。的确不是因为萧临,而是因为他。 萧临赶紧为他会说话,道:“我们是遵守传统礼制,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的。而且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单身、需要找对象啊。” 过了一会儿,王观道:“去八卦论坛上看看路人的反应才是真的反应——你们会控评吗?” “什么?” “控评,控制评论。” 萧临叹道:“王观你现在好厉害,连‘控评’都知道了!” 王观没被这马屁拍到,说:“你们有这种操作吗?还有其它的什么……水军?” 萧临摇头,诚恳道:“不至于。有些风声我自己会听一听,知道就好。” “没想到你也会装糊涂。你应该是勤勤恳恳正面应对的那类作风。” “不是装糊涂,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做出反应。与其关注这些外在的,不如将精力放在自己的本心上。” 王观笑:“我怎么听八卦的帖子说,你是选秀出道,所以在控制粉丝这方面很精通,很擅长?” 萧临也笑了:“我以前接触过娱乐经纪公司的案子,懂很正常。而且现在有选择权了,这些事情委托给专业人士来处理就好了。” “那你的经纪公司得有人才才行——你之前在外面的形象一直都维持得很好,那时候还没工作室吧?” 萧临哈哈笑道:“说实话,真的得感谢那个时候开始就有很多粉丝一直在用爱发电——我们吃个火锅为什么吃成了工作人生访谈?” 王观一笑,放过萧临的工作。 吃过火锅,两人出门散步。 夜已不早,风更微冷。王观的手很快冰凉。萧临扣住他的手,笑道:“出来的时候忘了加件衣服。” “还好,没那么冷。” 萧临侧身看看他,问:“明天晚上有空吗?我们一起去看歌剧吧?” “歌剧?” “嗯。讽刺喜剧,我觉得应该是你喜欢的。” “我没看过歌剧——是不是在那种水平很高的,要穿着体面、不许吃零食的那种剧院?” 萧临嘻嘻道:“我也没看过。所以我一起去看看?我看别人发的照片,剧场空间没那么封闭幽暗,应该还好。” 王观想了想,道:“明天娄老师那里有大课,可能还会布置作业。完了曾工和归总那边也介绍了两个新项目过来……” “……哦,那下次吧。” “……你票买了吗?听说比较有名的剧团都一票难求,而且还贵。”王观想起上次萧临在裕城开的那个见面会,听小掾甲乙说黄牛的票价能炒到十倍以上,好位置的一张都抵平常人家一年的开支了。 “还没买。不过我请一位的朋友帮我留了票。” “是亲戚那边的朋友?” “不是,娱乐圈里的朋友。” “哦……那看看明天娄老板有没有布置很复杂的作业,如果赶得及,我们就去。” “好呀。”萧临喜滋滋道,“如果明天来不及也没关系,要演一个星期。” “哦,这样啊。” “就是明天那场剧是最经典的。” “嗯。” 走着走着,王观觉得有人在跟踪他们。 “是你安排的人吗?”王观问。 “什么人?”萧临够警觉,王观一提,他也发现不对了,“不是。” “我还以为工作室那边需要摆拍几张照片。” “哇,王观你真的好懂。”萧临笑道,“——不是啦。我不会走这种奇怪的路线。” “那我多画几个屏蔽阵法给你随身用。” “谢谢……哎,要是那些偷拍的人里面有会破解阵法的人,那是不是就不能屏蔽了?” “是这样……那得会破我的阵法中的密码才行。”王观想了想,下定决心:“那我给你写几个复杂点的阵法,一般人破不了的那种。” “那就辛苦你啦!有一个会阵法的爱人真好,是不是?”萧临笑嘻嘻的。 王观抿嘴角笑笑,“那现在怎么办?”指指边边角角若有若无的人。 “他们?”萧临笑出大白牙,“有个办法解决,就是比较高调。但也比较好玩。” “什么办法?” 萧临看看他上下,问:“出来有没有带些不太重要的,但是标识性比较强的东西?” 王观一头雾水:“什么东西?” 萧临拉着他往街边的便利店走:“我有办法。“ 买了两瓶酸奶和纸巾,结账的时候萧临从外套里拿了拿了皮夹,用现金付了钱,将钱夹和买的东西都放进袋子里。 出了便利店,店前树下有一副供人休憩的桌椅。 “我们在这儿坐会儿。”萧临掏出纸巾将椅子仔细擦干净,同王观坐下了,递给王观一瓶酸奶。 两人喝了一会儿酸奶,王观还是说:“你打算怎么办?” 萧临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一会儿我把钱夹落在这儿,让他们给我送来。” 王观一阵耳热,不自在地将身体往后靠了一点。 萧临接过他手上的酸奶,说:“这个你也不好多喝,我帮你喝完——走吧。” 两人站起身,王观眼角瞧见萧临的钱夹安安静静地躺在椅子上。 “你钱夹里没放什么东西吧?”王观边走边问。 “没有。现在谁出门还带钱包呀。这是我很久以前用的钱包,刚才出门的时候想着里面还放着点现金,以防要用,随手带上了。” “他们能还给你?” “回到家以后,我会发条动态,说用了好几年的钱包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希望跟着我的朋友们如果有看到的话跟我的工作室联系。” “这样有用?” 事实证明真的有用。他们回到家里才半个小时,萧临敲敲书房的门,晃晃手机:“钱包已经拿回来了。” 王观抬起脸:“这么快?” “嗯。”萧临有些得意:“而且今天他们拍的照片也不会随便发了。” “哦。”王观继续低头画图。萧临就不再吵他了。 王观画完图都快到睡觉时间了,两人收拾洗漱,回到卧室,萧临问:“那些屏蔽阵法你是不是也可以用?我被拍到最多又是一条八卦,你要是被认出来了,就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唔,我也可以用。” “哎?你们这些阵法不都是有指向性吗?锁定了一个人另一个人也能用?”他穿了一身奶白色的睡衣,说话时眼里闪着孩童般快乐好奇的光芒。 “嗯,我们是伴侣,所以有些能通用。”王观觉得萧临的周身都散发着可可爱爱的气息。 “哦,这样啊……”萧临微笑,嘴角翘起来,有点像简笔漫画中猫猫的嘴角线条,他的鼻尖、仁中、嘴唇、下巴构成一个非常好看的侧脸线条。 两人刚洗完澡,身上清爽而温暖。 王观的脖子开始发热,一直往上冲,耳朵脸都红透了。他默不作声地坐到床上,拉拉被子。 “那你出门的时候也记得带一些在身上吧。”萧临拉开被子也坐到床上。 “嗯。”王观默默地点头。 萧临凑到他身上,笑道:“你怎么了?” 王观轻轻推他:“我闭关期到了。” “哦……”萧临笑得憨憨的,也透出一些尴尬:“刚到的?” “嗯。” “有哪里不舒服?” “现在都还好。” 萧临拍拍被面,说:“那早点睡觉吧。” “嗯。”王观转身关了卧室的灯。 王观闭关,诸事从简。萧临以照顾好王观的身体健康为第一要务,每天盯着他吃好穿暖睡足走够路做好健身操。王观也诸事不念,居然在周末到来前专心致志地完成了两个外快工作。娄老板布置的作业——虽然他已经取得了提前毕业的资格,课可以不上,作业可以不交——倒不急。于是周六下午,王观和萧临悠哉游哉地去星城大剧院看歌剧。 王观第一次看现场歌剧,他感觉很不错,演员们的歌唱实力太棒了,很迷人。 走出剧院大厅的时候,他看到一旁立着的海报,在演员表那一栏中看到了一个名字“金涣”。他愣了一下,仔细辨认,还是无法把刚才那个舞台上非常威严的老国王和金涣对上号。 “怎么了?” “没事。”王观摇头。 走出剧院,寒风扑面而来。在立冬的第二天,秋天终于再一次光临了星城。 “哇,好冷……”萧临一边说一边往王观身上靠。他前天开始就可以完全用手杖代替三角拐杖,走路行动比之前灵活多了,“你冷不冷?”他搭住王观的肩头,看过去像是把身体的一半重量往王观身上卸一样。但王观知道他没往自己身上使力,萧临温暖的气息包着他。 “今天是突然降温了。我看过两天还能回暖。”王观说,没一分钟,他就被寒风吹得鼻头发红眼睛水润。 “晚上在外面吃吧?”萧临说,“听说荟萃楼最近新推出了不少菜色。” 这一周他们每天都在家里吃,萧临做饭应该都累了。王观点头说好。 两人在一个大商场吃完饭,路过二楼服装店的橱窗外,萧临说:“刚好路过,要不要进去买几件衣服?” 王观摇头:“还是算了。” 萧临道:“刚好走到这里,就当你陪我顺便身买两外套。” 王观一进店里就变了个人,肢体僵硬得提线木偶。萧临试了两身衣服,都还不错。王观身上的关节才活络了一些。萧临挑了一件外套给他:“试试?” 王观穿上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还缺点什么:“里面的衣服不对。” 他穿着一直以来的黑白套装,里面是一身白色的正装衬衫。 萧临提着两件内搭的衣服,道:“这个怎么样?” 王观看了点头:“我试试。” 试了出来看镜子:“裤子不对。” 萧临挑了两条裤子给他:“这两条试试。” 王观正在试衣间换裤子,萧临从试衣间的门底递进去袜子鞋子:“这双鞋子试试。” 等王观再次从试衣间里出来,他穿着一件灰色及膝大衣,内搭粉白连帽衫,穿着淡蓝色牛仔裤,黑色袜子,白色红绿条纹的板鞋,好看是好看,就是显得太年轻了,像个才刚二十出头的嫩苗。 萧临的视线和他在穿衣镜中相遇,道:“这身不错。” 王观有点不好意思,微微点头,说:“嗯。” 萧临手腕上搭着另一套衣服,说:“这身再试试?” 王观再换出来,是件白色的连帽衫外搭酒红色的外套,黑色裤子,白色运动鞋,衬得他唇红齿白,容颜靓丽。 还有一身是秋衣,里面简单的白色圆领衫,外面一件宽些的淡粉点缀蓝星的衬衫,裤子是宽松些的淡青色秋裤,脚上白色平底鞋。 另一身秋衣是白色内衫搭驼色衬衫外套,依然是淡蓝色牛仔裤,运动鞋。 萧临点头:“过两天气温又回去了,刚好穿。” 王观赶紧道:“差不多了。” 萧临就不再给他挑衣服。王观换好原来的衣服,去了一趟洗手间。 这家专卖店很大,从洗手间到试衣厅有一条很长的试衣走廊,廊边墙上贴着镜子,灯火通明。王观从洗手间出来,没走两步,迎面碰上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米白色紧身正装,打着黑色小领带,长得瘦而挺拔,很好看,关键是——很年轻。 “王老师。”年轻人的神情先是有些张皇,然后冷静下来,向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王观笑了:“你这几天一直跟着我?有什么事吗?” 年轻人的脸微红,道:“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与您单独聊聊,但是您和您那位一直形影不离,我没找到那样的机会。” 王观还是那句话:“有什么事吗?” 年轻人的脸更红了些,从上衣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从信封中拿出一张照片,然后再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签字笔,递到王观面前:“您是我的榜样,能给我签个字吗?” 王观愣了两三秒。他朝外看了看,觉得是不是萧临的粉丝认错了人。 但照片上的人是他。 照片是他在给低年级学生讲课时的一张讲台照,他穿着常穿的那身黑白装,很平凡。 反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全身上下透着贵气,手腕上带着一看就很高级的金属首饰,露出来的白色衬衫袖口上是镶蓝钻的袖扣。 王观难以置信道:“你说我是谁?” 年轻人带着小掾甲乙谈起萧临和夏译时的那种目光说:“您是王观先生。” “不是,你刚才说我是什么?” 年轻人更激动了:“您是我的偶像,是我学习的榜样,是我敬佩的人!” 王观无语地笑了:“你知道我吗?” 年轻人道:“知道!我当然知道!” 王观哭笑不得:“你好像也是个……运道师?” 年轻人非常虔诚地说:“我还在学习当中。” “那你这几天在学校、在我散步的时候,总是偷偷跟踪我,为什么呀?” 年轻人将一直举着的照片和笔——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稍稍降下来一点——再次举高到王观面前:“能给我签个名字吗?” “我又不是明星,签什么名啊?” “在我心里,您就是最亮的那颗星。” 王观摇头:“我不是。我们不认识吧?” 年轻人道:“我叫归随阅,归来的归,随遇而安的随,阅历的阅。” 王观想了想,确定道:“我不认识你。” “但我知道您,我看过您的论文,听过您的事迹” “你从哪儿认识的我呀?是不是认错人了?” 年轻人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却非常肯定道:“您真的是我的榜样。” 王观无奈,“不要再跟着我了。我能用阵法把你困住一次,就能用阵法把你困住第二次。” 年轻人很受打击的样子:“我的行为给您带来困扰了吗?” 王观仿佛看见了网上那些在骂战中失败的心碎的“元宵”们的身影,动了点恻隐之心,道:“任何未经本人允许的跟踪行为都是不应该的,即使初衷是好的。” 年轻人于是再次将手举高,眼中闪着星星:“那么能请您给我签个名吗?” 王观摇头。 年轻人的脸上写着委屈:“为什么?您怀疑我的诚意吗?” “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的签名呢?” “用来勉励我自己!” 王观默了默,看着他的目光柔和了一些,说:“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回写作文,题目是‘我最敬佩的一个人’,当时很多人都写他们最敬佩的一个人是我。到了中学,孩子们都长大了,佩服不佩服的话都放在心里,但我依然知道,很多人依然把我放在敬佩的那个位置上。再后来……你猜怎么样了?” 年轻人的眼中先是迷惑,继而是愤怒:“他们背叛了你?!” 王观痛快地笑了两声,然后说:“你还太小,不知道背叛这个词有多严重。人生绝大多数时候,人跟人的关系连背叛都算不上——那些敬佩我的人里面,有几位后来跟我一直保持着很好的朋友关系,他们结婚的时候,我给他们包了大红包。再过了几年,我的家里出事,需要一大笔医药费,我其实还没到需要向朋友借钱的地步,但我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居然向其中的一个朋友开了口,你猜猜结果怎么样?” “他把你拉黑了?” 王观笑着摇头,“你的想法比较绝——我那天从下午三点一刻一直等到天黑,那个朋友回我消息,说因为不能确定我是不是骗子,让我晚上八点再给他打电话。其实在他一直不回复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我不该去考验人性。人性是经不住考验的。明明我没有缺钱到需要向朋友开口的地步,我却开口了。是我抱了考验人性的坏心思,于是受到冥冥中的嘲笑。我给他回信息,说不用了。这些年我一直在反思,为什么会这样子?后来我自己想明白了,因为我实在太穷了,穷得让人瞧不起。他也许并不是在乎那么一点钱,而是在乎他借钱给一个自己瞧不起的人。” 王观看晚辈一样看着归随阅道:“所以敬佩这种东西是虚的,榜样啊,偶像啊,也许真的曾经是赤心昭昭对待,但是有一天它们变质了、腐烂了,会更令人恶心。所以,你还是别敬佩我了。” 年轻人想了想,说:“您刚才讲的故事里,我有三个问题想问您。” 王观抬手看看时间:“问了,你就离开吗,和你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嗯。” “你说,答得上来的我会答。” “您一定答得上来。第一个问题,您给那位朋友的结婚礼金和向他借钱的具体金额是多少?” “礼金我包了三千文,借钱三千文——第二个问题?” 年轻人默了默:“除了向他借钱失败以外,你是不是再也没有向其它朋友求助了?” “嗯,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为什么?也许你开口的对象错了?” “这是第三个问题吗?” “等一下,不是……第三个问题,我本来想问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现在我想问另一个问题:您那时候是真的‘还没到需要向朋友借钱的地步’吗?” 王观笑笑:“这个问题我自己不好回答。不管怎么答都像是在说谎……人真的到了什么地步,往往很难界定。” “您或许可以换个角度回答……比如你向那位朋友借款成功以后,您是打算向每一位朋友都借一点小钱,然后凑出一笔大钱来吗?” 王观笑道:“这已经是第四个问题了。我可以不回答。” 年轻人点点头,很甘心地:“谢谢您。那我这就告辞了。” 王观点点头:“希望我不会像什么明星一样,出现在什么八卦杂志的登稿中。” 年轻人肃然道:“不会,我会对今天您给我讲的故事守口如瓶。” 王观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年轻人向外走去,发现困住他的阵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王观撤掉了。他回头向王观躬身行礼,然后疾步离开。 王观也走了出去,萧临坐在沙发上,旁边是打包好的大包小包。 “怎么这么久?”萧临的笑很温暖。 “到处看看,有点走晕了。”王观回报他一个温暖的笑容。两人提着大包小包出了店面。刚走到商场楼下,不断有路人对着他们拍照。萧临拍拍口袋:“哎呀,我的符落在旧衣服里面了。” 他出来时穿的是新外套,旧衣服正在提着的大包小包里面压底呢。 王观看看左右:“需要把我的给你吗?” 萧临摇头:“算了,车就在前面,拍我没关系,要是拍到你,万一天天到学校去蹲你就麻烦了。” 两人于是假装没有观众,到了停车场,开车回家。到家里王观打开手机一看,果然萧临又上热搜了。 王观把手机摊向萧临。 萧临看了,笑道:“没事,粉丝可能太久没看到我了,有点过分激动。” 王观又打开另一个视频,递给萧临看。 视频名称:《那些年,萧临给过元宵们的暗示》。一开始就是滚动黑底大白字:“你们说!萧临哥哥隐婚!我说!萧临哥哥在需要守制的时候已经尽力给了我们很多暗示!不信?请看!”然后是很多萧临采访、访谈、综艺节目的剪辑合辑,每个场面往往只有几秒钟。 记者:萧临有看到粉丝要说和你一起生猴子吗? 萧临:有,有看到。 记者:那你怎么看? 萧临:我看要粉丝们要打消这个念头,及时止损,不要辜负自己的感情。 粉丝:(演唱会现场大喊)萧临我爱你! 萧临:?谢谢,不过喜欢我就好了,爱要留给你们真正的爱人,你们的另一半。 粉丝同时大喊:我们的爱人就是你! 萧临笑:(摇头)“我们”?不行哟,我不能犯重婚罪。 画外问:(粉丝说)我磕的CP一定是真的? 萧临:(摇头)一定不是真的——哦如果是友情CP,兄弟CP那有可能是真的哟。 主持人:说实话萧临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家人不会担心你的婚事吗? 萧临:(斟酌措辞)不会。而且年纪不是结婚最应该考量的因素。 主持人:那你认为结婚最应该考虑的因素是什么? 萧临:实事求是地说啊,我觉得,如果能以感情为最重要的因素,那样组成的婚姻会更幸福一些。 主持人:萧临的理想型是什么? 萧临:……努力自律……睿智……有怜悯心。 主持人:关于外貌的呢?身高、体重、长发、短发? 萧临:这些都是会随着时间变化的,我觉得没那么重要。 主持人:萧临有没有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萧临:(摇头)没有打算。 主持人:现在是以事业为重吗? 萧临:现在就很好。 主持人:单身有什么最令人烦恼的地方? 萧临:单身的烦恼现在离我挺远的。 另一个嘉宾:他现在应该天天跟通告谈恋爱,走出去都有粉丝接送,体会不到单身的烦恼。 现场大笑。 问题板:有被表白过吗? 萧临:有,收到过情书。 画外问:什么时候? 萧临:记不太清了,年纪挺小的时候吧。 问题板:最近一次恋爱是什么时候? 萧临:(迟疑)……没有? 画外问:没有吗?没有的话就是母胎单身哦? 萧临:?哦,对啊。那这个不能说。我举白旗。 记者:上次有看到你在节目里说是不是母胎单身不能说? 萧临:(不好意思地笑着摇头)我不是。但是单身没有错,希望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朋友们,不要因为年纪啊,或者周边人的一些不好的评价觉得有什么负担,不是因为你不好,也许是因为你值得更好的,所以你的路走得更长一些呢?要相信自己。 画外问:有没有因为年纪觉得有负担? 萧临:没有。三十而立嘛,正是好时候。 画外问:看到别的艺人结婚生子会不会羡慕? 萧临:不会。毕竟现在在事业上投入了很多时间,可能没空去想……但是有时候看见一些很可爱的小宝宝,还是会有点心动。 画外问:所以你是喜欢小孩子的?看到片场你跟小孩子相处得也很好。 萧临:我觉得大部分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都会越来越喜欢小孩子吧。 主持人:怎么看待有些公司要求艺人不允许恋爱的潜规则? 萧临:谈恋爱不允许?不许谈恋爱的话,那就结婚吧。 不许谈恋爱的话,那就结婚吧…… 那就结婚吧…… 那就结婚吧…… 结婚吧…… 结婚…… 视频的最后用慢速加重强调了萧临说的这句话,最后滚动黑底大白字:“没看到哥哥这些努力的暗示的元宵不是一颗睿智的元宵QAQ终于知道为什么哥哥的结婚对象不是我了!片尾是一张喜庆的大红喜字打底图,上书:“祝哥哥幸福!” 萧临道:“这个视频工作室给我看过,不过他们会更关注弹幕评论。” “弹幕也挺友好的。”王观说。 “嗯……”萧临笑道:“你想说什么?” 王观问:“这个阿婆主是粉丝后援会的人?” 萧临看了看:“不太清楚……你觉得是我的团队操作?” 王观道:“如果是的话那也没什么。” 萧临嘻嘻道:“可你的表情就是在说有些什么。”他笑着拉王观的手:“当我们无法改变规则的时候,我们可以选择在现有的规则框架内做一些好事情;当我们可以改变规则的时候,我们可以把坏的规则去掉,留下好的规则。但是规则是规则,事情是事情,能力是能力,意愿是意愿。哪怕再坏的规则之下,也会有好的事情发生;哪怕再好的规则之下,也会有坏的事情发生。更何况还有能力超强者,还有意志坚定者。即使规则是坏的,但是未曾用它来做坏事,我觉得对于普通人来说,就是值得肯定的事情。” 王观轻笑,道:“你放心,我不是理想主义者。投身现实才是真正的君子所为。我不如你。” 萧临露出大白牙:“你对我评价这么高呀?……前一段时间我刚去这个站当过访问嘉宾,他们说我相关的频投稿总共有两千零一十九万个,最高的时候一个视频审核员每一天都要审阅九百二十七个视频,这个大的投稿量,总不能都是我的团队操作的吧?” 王观震惊了:“这个数据是真的?” 萧临笑道:“当然是开玩笑的溢美之词啦。他们不会真的统计数据就这样公布了。” “哦。” 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记录片,王观回书房看书,做娄老板布置的作业。将要出书房的时候,萧临来敲门:“双亲发了消息,说让我明天去金城一趟。” 王观觉得有点忽然:“有什么事吗?” “正好宅兹集团总部董事例会,我的腿也好些了,趁着放假顺便过去看看双亲。” 王观点头:“是该的……家里的飞机来接吗?” “嗯,能省一些时间。” “嗯,现在的情况走公共场合也不太好。” 萧临走进去,坐在书桌旁的扶手椅上。 书房的所有都是王观自己布置的,王观很不喜欢小叶紫檀的重量,所以扶手椅是定做的白色塑料夫人椅,牢固是挺牢固,只是表面看着已经有些皲裂发黑,手搁上去却很光滑。萧临知道王观常常在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搬着椅子坐到阳光边看书,他还会把这把椅子搬到阳台上晒被子袜子抱枕毯子——的确沉重的红木家具并不轻便。 王观开始收拾书桌上的纸笔、笔记本电脑、公文包、资料袋、文件、书籍。 书桌是王观定做的实木直角桌子,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做的,特点是硬,牢固,王观定的面积又大;底下是黑铁架子,不怎么高,同样又牢固又重。王观布置书房的时候他不在家,萧临一直很疑惑王观的身子板是怎么样把这一副沉重的书桌成功地挪到书房里组装起来的,王观自己则很满意这张桌子,说书桌一定必须牢固简单,一定必须不能是圆的,桌子矮一点坐得舒服。 “你明天要不要跟我一起到金城去?” 王观正在把书收好,放回书架上。书架是萧临觉得最神奇的,是用几个不锈钢铁棒和明黄色塑料连接口搭的架子,板面上铺着……竹简。竹简也是王观定做的,萧临甚至见过他把竹简一片片编成册的过程。王观说这样书架不容易积灰,比较干净——总之看起来挺牢固。 “有什么事吗?”王观放好书,又去拿文件袋。 “我这次可能不会马上回来。品牌商有几个广告活动需要我出席。上一次说的那个歌舞节目也马上要筹备开幕仪式。陆续应该会有很多通告,年底也会有很多总结大会、颁奖典礼需要出席。” “哦。”王观看看日历:“新历马上就十一月中旬,的确也是年底了。” “你明天有空吗?” 王观说:“后天娄老板有课。 萧临点头:“嗯。” “明天几点?” 萧临道:“七点半。” “哦。那你行李收拾一下吧。“ “嗯,好的。”萧临拄着手杖站起来,心理多少有些失望。 王观忽然道:“帮我的也收拾一下吧……我不了解金城的气候,不知道要准备些什么。” 萧临惊喜地看他。 “……娄老板那里挺好请假的。” 萧临喜笑颜开的:“我了解,我来收拾。” 金城小欢 第32章 金城小欢 王观不是第一次坐萧临家的飞机。但是王观是第一次去萧临家的公司,而且还是在金城的公司总部。 宅兹集团总部是一栋很……精英画报的建筑,建筑里面的人各个衣着光鲜,每一根头发丝都像等待检阅那样精致得无可挑剔,稍稍走进一些,就能闻到每个人身上都喷着“我就是要用我骄傲自豪的精英气息干扰你”的香水。王观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在身上戴一些小香囊,常常是一些香花香草混在一起的草木香气,比那些工业香水好闻多了。 萧临和几个说“好久没见”的人简短招呼完之后,带着王观直接进了专属电梯,直上行总经办楼层。王观如蒙大赦,心想幸亏萧临不喷香水。 出了电梯,萧临带着他进了特别顾问办公室,打开窗户,安置王观的随身包:“这间是我的办公室,旁边那两间是双亲的。” 王观站在窗前吹风,有点想把脖子上的领带解开。 今天金城的温度很适合穿在贝城时萧临的双亲给他带的定做正装。萧临要列席会议,王观跟他一起来,于是就也同样穿正装。两人的衣服款式相近衣料相同,设计细节和颜色上又有所呼应区别,有心人一看就知道是情侣装。 萧临的办公室很新很干净。萧临安顿好了东西,拿出一个明黄带子的工牌戴上,道:“时间快到了,只能委屈你在这里等我们。你要是饿了或是需要什么帮助,这个内线电话按蓝色键找助理。水在这里,洗手间在那里。电梯智能系统已经登录了你的指纹,要是觉得闷想去楼下或者外面逛逛也是可以的。你的临时门卡一会儿助理会送过来。” 王观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一一点头答应了。正说着,又听见电梯开门的声音,然后五六个人热热闹闹的脚步声,走到玻璃墙处,为首的是萧坤和李悦。 李悦远远向他们点头,对身后的人道:“你们先去拿资料。”和萧坤两人走进办公室笑道。“回来啦。” 萧临与王观和他们一一拥抱。 萧坤看看萧临的腿脚,说:“恢复得真快。” 萧临笑道:“有王观的照顾当然快啦。” 萧坤看王观,笑道:“小观最近也壮了些,又好看了——第一次来公司,第一次来宅兹的总部,欢迎欢迎。” 李悦道:“家里你们俩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晚上在家吃饭,休息一下。” 王观都应了。别的也不及细说,会议时间将近,众人拿着资料开会去了,留王观一个人在办公室。王观拿出纸笔和电脑画图。刚有状态,有人敲门:“是王观王总?” 那人年轻高挑,穿着正装,戴着蓝色带子的工牌,手上还拿着一条明黄带子的工牌,款款地走进来,“我是总经理特别助理之一,我姓柯。” 王观站起来,点头:“我是王观,现在还不是什么总。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称呼我王观,或者王老师。” 柯助理笑道:“在这个总字号遍地跑的时空,叫总会比叫老师更显得正常更正经一点。” 王观点头笑道:“入乡随俗。” 柯助理将工牌双手递到王观面前,说:“这是你的贵宾工牌,需要你现场指纹确认之后才会正式启用。” 王观接过那个黄带工牌,当中一个宅兹的标识,用红底大金字写着“贵宾”,底下小字写着“特高级访问权限”,往下写着他的姓名和编号,下面一个椭圆形的感应区,背面是小字的权限说明。 “在这里按下指纹,就可以启用工牌了。系统会传送您的指纹登记,正式开通权限和记录访问信息。” 登记完,柯助理又问:“水凉了,需要我给你换一杯吗?或者你想喝别的饮料?” 王观道:“暂时不需要,谢谢。” “那我还有能效劳的地方吗?” 王观道:“暂时不需要,谢谢。” 柯助理拿着登记仪出去了。 不久,有人敲门。王观抬头,是柯助理:“王老师。” 王观点头:“?” 柯助理拿着文件夹走进来,在他桌上摊开:“能请您签个名字吗?” 王观看着文件夹夹住的那张他的讲台照,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柯助理转着眼珠子笑:“怎么?是因为我资质太差,您都没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 “我也是……”柯助理抬着手,像是话剧表演舞台上就要迸发出内心的火山情绪的人一样摆动了两下,最后挤着藏在镜片后的小眼睛:“……嗯?” 王观想了想:“运道师?” 柯助理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我目前还是个在修的运道师。” 王观:“在修?” 柯助理点头,特别像一条摇着尾巴的小眼睛柴犬:“您看看我天资怎么样?” 王观:“……” 柯助理非常了然地说:“天机不可泄露,我明白——那请您给我签个名字吧。” 王观:“……我的签名能卖钱吗?” 柯助理:“……理论上是可以。按目前的市场价格,一张能上千。” 王观更震惊了:“哪里可以卖?” 柯助理:“粉丝论坛上很多人都会想要的吧。” “还有粉丝论坛?!” “嗯。不过您放心,您给我的签名,我一定用水晶相框裱起来永远珍藏瞻仰,绝对不会让它流入外人之手!” 王观看着那张照片消化了好一会儿:“你们这张照片也是买来的?” 柯助理摇头:“不是,后援会共享的。” “还有粉丝后援会?” 柯助理点头:“当然啦。像您这样的天生运道师,理应有后援会。” 王观觉得难以理解:“我怎么不知道?” 柯助理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您开玩笑。您不知道是因为您还没想要知道。只要您想知道,这世上还会有什么事情您不知道呢?” 王观默了默。 柯助理拿着签字笔:“您看……?” 王观看了看笔,再看看柯助理,问:“我好像从来没有说过我要给人签名吧?” 柯助理又愣了一下,点头道:“明白,是我来早了。”他从容不失风度地收起文件夹,道:“那等您给人签名的时候,记得您岳家的公司这边有个人从一开始就再等您的签名哟。” 王观:“……” 他目送柯助理怡怡然离开的背影,继续画图。 画着画着他偶然瞥见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想,一张能上千啊,要是能卖十几上百张,这副戒指造成的亏空就有了。他赶紧摇摇头,把这个邪恶的念头摇出脑海。 萧临回来的时候王观正在烧开水喝。 “久等了。”萧临笑道。他梳着背头,戴着眼镜,全身上下都透着干练精英的气息,拄着手杖,又有点儒雅。 “回来了……我也是拿时间来画图。”王观说。 萧临瞧了一眼,道:“这是娄老师的作业?” “不是,是邹工介绍的一个大项目。” “不是说项目都做完了?” “昨晚新接的。” “哦……饿不饿?”萧临说,“双亲还有公事要处理,我们下午自由活动。晚上跟双亲和堂亲们吃个饭。” 家在金城郊外,别墅区里。吃过饭洗个澡,两人睡了个午觉。王观惦记着抓紧时间交作业,只睡了半个小时就起来画图了。萧临大约是累了,一直睡到傍晚才起来。 他的卧室是个两进的宽间,里间拉着遮光窗帘。王观便在外间临窗的梳妆台上画图,镜子前开着笔记本电脑,草稿纸铺满了整个桌面,王观正拿着规尺在计算着什么。他只穿着平常的睡衣,坐在梳妆圆凳上,披着一件薄薄的秋衫,连袜子都没有穿,趿着拖鞋,脚踝和脚趾都露在外面。 金城还是秋天的温度,但是傍晚风很凉。 萧临放重脚步声慢慢走过去:“王观。” 王观没抬头,喉咙里答应了一声。 萧临将外套给他披上:“衣服不多套一件。” 王观手下没停,又算了几秒钟,写下一串数字,然后才拉拉萧临给的那件外套,放下笔,看看窗外:“天都快黑了?金城是不是天黑得比较早?” “是啊,冬天了嘛。”萧临拉住王观放在外套上的手,意料中的冰凉。他俯身从背后把王观揽进怀里,面颊贴着他的耳朵和面颊。王观的脸也是冷的。 萧临道:“冷吧?” 王观与他在镜中对视:“坐久了,忘记了。” 萧临将他的手捂着,道:“也不穿袜子,肯定又脚冷了。” “哦……我去换衣服吧。” “嗯。”萧临放开他,“差不多快要准备晚饭了。” “嗯,我也差不多快收尾了。” “先去换衣服。” 萧临洗漱完换好衣服出来,王观也换好衣服,正在收拾桌面上的东西。他穿着那天新买的粉白连帽衫搭灰色呢大衣,看着更显年纪小了。萧临想起朱容的那句“老牛吃嫩草”心里塞了一下。 王观收好东西,也去洗漱,问:“双亲有说几点回来吗?” 萧临道:“还没说。他们确定了会跟周田说,周田会告诉厨师长准备晚饭——周田是金城家里的智能管家。” “哦。”王观便不再说什么了。 萧临用手指肚敲敲王观面前的化妆桌:“周田,双亲大概几点会回来?” 那化妆桌道:“预计应该一个小时之内,萧临,欢迎回到金城的家里。” 王观吓了一大跳,“卧室里也有智能系统?” “是的,你好,王观,欢迎首次回到金城的家里。” 萧临道:“金城这里装修得比较精密,所以智能系统比较全面。” “是的,所以从理论上来说,我比你上次见过的那个贝城管家周武的功能覆盖面要广得多。至少当你不知道萧临在哪家医院住院的时候,我会及时告诉你萧临的具体位置,而不用你亲自给萧临的助理打电话才知道。” “那个……”王观说,“当时他是休眠模式。” 萧临笑笑,说:“好了,周田,请关闭卧室的智能系统,物理关闭。” “你确定要物理关闭吗?那样如果要启动的话,只能在卧室房门之外的地方启动。” “我确定,请物理关闭。” “好的,物理关闭已经开启,听到叮声之后表示已经结束。” 紧接着就是“叮”的一声。 萧临笑道:“周田是阿爷的专属管家,周武是我的。所以周田总是认为自己在周武面前有辈份碾压的优势,但是周武觉得所有的智能管家都是平等的,所以他们经常吵架。” “吵架?” “嗯,两个智能系统,像两个人那样吵架。” 行吧。 萧临说:“离开饭还有些时间,我们去外面散散步?你今天的步数还不够吧?” 户外有人在半明的路灯下打羽毛球,王观驻足看了一会儿。风凉,他往衣领里缩了缩脖子。 “冷啊?”萧临问。 “嗯,”王观掉头:“走吧,站这儿不动就冷了。” 两人继续手牵手走。金城城里有很多大阔叶树,到秋天就开始变黄,大片大片的煞是好看。王观挺喜欢看这种落叶树,泽州大部分是长青树,很少见。 “你能打羽毛球吗?”萧临问。 “可以。”王观说:“就是好几年没打了,应该打得不好。” “因为……没有人一起打吗?” “嗯。”王观笑道:“是啊,我自己打不好,就担心跟别人一起败别人兴致。”王观想起朱容,觉得如果让那个油腔滑调的人来和他对打也许不错。 萧临点头。 “你工作怎么安排呢?” “明天晚上九点开幕仪式。” “直播吗?” “好像是录播。” “那为什么那么晚?” “……” 好吧,王观不懂。 “那到几点?” “应该会跨天吧。” “那么晚?” “嗯……明天我就得开启工作流程了,要住外面的酒店了。” “哦……助理们都回来了?” “嗯,今天会全都到位。” “哦……然后呢?开幕仪式以后呢?” “录第一期,前后加休息,得差不多三天才有一个节点。” “哦。” “然后还有一个年末的IP盛典需要出席。养伤期间积下里的几个广告需要跟进。” “哦。那你现在就是要复出了?你的腿能行吗?” 萧临摇头:“还是很有限的。半工半休状态。” “哦……我周四一整天都有课,要回三通。” “不是周三周四吗?” “我跟娄老板请假,娄老板跟我对调了一下课时。” “哦……谢谢你陪我来这一趟……让家里的飞机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我买好机票了。” 萧临顿了顿:“对不起啊,不该让你一个人的。“ 王观笑道:“我挺习惯一个人的。” 萧临道:“也许会习惯,但没有人会真的喜欢。” 王观不答话了。 晚上吃饭,除了萧临的双亲,还来了两个堂表兄弟,是活泼的性子,吃过饭,撺掇着大家唱歌。于是家里落了隔音门窗,在会客厅里唱起歌来。王观是个好静的人,本来对唱歌这种事不甚喜好。没想到萧临家里各个都是此道高手,唱到兴高处,手舞足蹈,气氛相当热闹。这天晚上王观倒是难得的高兴。 萧临睡前洗澡出来,看见他还一边整着东西,一边哼着小调。 萧临擦着头发,坐在床边看王观把纸笔文具都一一收好放在包里。这是王观的习惯,他每天睡前都会把次日要用的东西整理好。 王观收拾完,也坐到床边。他有些好奇地看看萧临的头发:“你这么晚洗头没关系吗?” 萧临道:“没事,有电吹风嘛,吹干就行了。” 王观起身去柜子里拿电吹风,通上电源,递给萧临。萧临折好毛巾,低头:“你给我吹?” 王观笑道:“自己吹,我不会。” 萧临自己嗡嗡嗡地吹完了头发,见王观正在给小腿抹润肤露。他的小腿肚肥胖,光溜溜的,又白,瞧着很像白萝卜。 萧临瞧了一会儿,问:“你怎么不长腿毛呀?” 王观道:“有啊,就是很短很细,看着不明显。谁都跟你一样长那么多毛呢。” 萧临顿了顿:“很少人像你这样不长腿毛的。” 王观笑道:“谁说的?” 萧临奇道:“真的。” 王观也奇道:“真的?” 萧临笑道:“不然你看那么多卖脱毛膏的是卖着玩的吗?谁都跟你一样白萝卜呢。” 王观疑狐道:“是吗?但我看很多人也没有腿毛呀。” “大部分是剃过的。” 王观难以置信,一边给脚跟抹润肤膏,一边嘀咕道:“好好的腿毛为什么要剔?” 萧临接口道:“为了好看呀。除了腿毛,还有腋毛,鼻毛等等……有些是礼仪性的。” 王观摇着头表示嫌弃和不理解。 萧临看他抹好了两边的脚跟,问:“怎么这么早就裂了?” 王观道:“是啊,往年也没这么早的,可能是金城气候比泽州干燥。还好我昨天多留了个心眼把药膏带过来了。” 萧临凑过去:“我看看。”他仔细瞅了一会儿,说:“没事,有点干燥而已,还没到裂的程度呢。” “是吗?”王观怕痒,放下睡衣的裤管,把润肤膏放好,又不放心地看看萧临的头发:“你的头发干了?” “干了呀。不信你摸摸?” 王观摸了摸,放弃:“好像是干了?头发干没干摸不出来。我几次都是晚上洗头发,吹了半天觉得干了吧,结果睡到一半头疼得不行。” “那你摸摸头皮干了没?” 王观又摸了摸,还是摇头:“不知道。反正晚上洗头不好。” “没关系,我头发比你短一些,而且每次都保证吹干了。而且我没有出现过晚上洗头会头痛的情况。” 王观点头:“嗯,也许因为你体质就是这样。” 萧临扑过去笑嘻嘻的粘着他:“王观你最近身上香香的。” 王观羞赧地避开他:“是药膏的味道?” “哪里,这个润肤膏是无味的。” “……要么是我戴的香囊的味道。” “跟那个不太一样,而且你现在也没戴香囊。”萧临凑到他颈边。 王观耳垂先红了,像只受惊的兔子强忍着想弹开的冲动,慢慢挪开:“那个……睡觉吧……我关灯了?” 黑暗里躺了一会儿,只听到萧临翻身的声音。果然他凑过来,轻道:“王观……” 身体相挨着,王观马上觉察出不同。他转身去,拍拍萧临的背,道:“你的腿还没好呢。” 萧临靠近了一些,讨好道:“现在好很多了。” 王观被他挠得痒了,哼哼地笑:“……小心伤到腿……” 第二天早上萧临起晚了。 王观生物钟更强些,比他早醒,有意想让他多睡一会儿。萧临吃早饭时王观从外面散步一圈回来了。 隔着玻璃墙远远看见晨光下绿茵间,他穿着萧临给他挑的那身衣服,从里到外透着嫩出水的青春气息走来。 萧临在无数次之后又一次觉得王观能成为自己的另一半真是自己的幸运。 吃过早饭萧临就搬到外面的酒店准备工作。萧临的双亲一早飞贝城工作去了,于是偌大的别墅就剩下王观一个人。大师兄给他开了娄老板上课时的现场直播,上了一个早上的课,做了一个下午的作业,晚上又开始画工程图。他感觉画了好久,问梳妆台里的周田:“几点了?” “晚上九点一分。” 才九点呀。萧临的节目才刚刚开始录制呢。 “如果你想去萧临晚上下榻的酒店,我可以为您安排车辆,让家里的司机送您过去。” 王观:“……你知道萧临定了哪个酒店?” “是的。金城的挪居酒店,虽然萧临的经纪团队不知道这是我们家自己的产业,但是他们总会选择最好的。” “什么酒店?” “娜居酒店” “这是萧临家的产业?”王观一下子想起同门第一次去西京时住的那家酒店也叫娜居酒店。 “是的,由于法律规定伴侣共享财产,所以严格上来说,这也是属于您的产业。” “谢谢你告诉我。” “那你要去吗?听说你不喜欢动用家里的资源,我也可以为您预约一辆公共的士。” “你听谁说的?” “这不是重点,王观。你现在可以开始打包,前后一小时就可以安顿好。我知道今天早上萧临离开的时候已经把他的套房的钥匙给了你,你也没有拒绝。现在正是行动的时候。想想萧临半夜疲劳地回到住所,看到心爱的人正在被窝里等着他回来,一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周田你真的是一个智能机器人?现在是有人在后台在操纵指挥你吗?” “是的,从源起上说,我是从属于宅兹集团设计开发的目前举世最先进的家用系统,我不需要有后台指挥系统就可以智能处理许多问题。目前我是这个家里的管家。您可以通过手机与我连接共享信息,您愿意吗?” “等等,你为什么知道萧临把他房间的钥匙给我了?是不是我们在这个家里所有的行为都受你监控?” “作为这个家里最忠诚的管家,你最不需要的就是担心隐私泄露问题。我永远忠于我们这个家庭的每一位成员。” “那假如有一天我跟萧临吵架要离婚,你站在谁那边?” “根据我对萧临的理解,他绝对不会说出跟你离婚这种话。而且你怎么可以问出爸妈离婚孩子跟谁这种无聊又残酷的问题。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王观:“……那我换一个问题,假如我跟萧临吵架,你站在谁那边?” “谁有道理我站在谁那边。” “你这话是在钻逻辑的漏洞。” “王观,真诚地提醒你不要跟一个智能系统讨论逻辑问题。 王观到酒店整理完,真的隔他离开金城家里一个小时。 他给萧临发了一条信息,洗漱完又开始画画。到了睡点,他钻进被窝里,却很难入睡。 被子是陌生的,枕头是陌生的,床是陌生的,空间也是陌生的。 辗转反侧半睡半醒间,他想,萧临怎么还没回来? 等啊等啊等啊,卧室的门终于滴滴开了。 王观松了一口气,从汗津津的被窝里钻出来。 萧临没开灯,用客厅透进来的灯光,他看见王观坐起来。 “王观?”萧临轻声试探地问。 “嗯。你回来了?”王观应道。 “怎么还没睡?”萧临的嗓音有点低沉,带着疲倦。 “有点热。” “认床?”王观一认床就容易流汗。 王观掸掸半湿的睡衣,“应该是——你要洗个澡吗?” “嗯,我先去卸妆。” “好。” “睡衣如果湿了换一下,不要感冒了。”萧临打开卧室的小夜灯,关上卧室的门。王观换了睡衣,套了一件外套,推开卧室的门走出去。 客厅灯火通明,非常安静——萧临瘫坐在沙发上发呆。 “累了?”王观走过去。 萧临赶紧坐起来——他知道王观最讨厌人在沙发上坐没坐相——“嗯,还好。” 王观看看时间,“这么晚……辛苦了。” 萧临笑道:“哪有,可能身体一下子还没适应过来——我去洗澡。” 萧临洗完澡吹干头发,王观已经回卧室坐在床头看手机。 “看什么?” “刷刷新闻。”王观放下手机,又去看他的头发。 萧临把头低下去,“真的干了。” 王观伸手摸了摸,点头表示放心:“赶紧睡觉吧,明天几点起床?” “明天下午才有安排,但是我得起床吃早饭。” “你晚上不会没吃晚饭吧?” “喝了一点牛奶。” “……明天想吃什么?” “明天再说吧。” “嗯,睡吧。” 第二天早上他们一起去酒店餐厅吃饭,萧临依旧吃得不多。王观问:“又要开始减肥了?你腿还没好呢。” 萧临解释道:“没有减肥,就是要控制饮食。也不是吃得越多越好。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王观便说其它的:“今天到什么时候?” 萧临说:“节目组那边估计打算压缩一下时间,今晚估计会通宵。我想很有可能明天清晨才会结束。” 王观皱眉:“怎么都在后半夜录制?对身体多不好。” “没办法。”萧临说,“但是也还好,如果明天早上就录完,反而还能省下半天时间呢。你明天傍晚的机票是吧?” “嗯。”王观想了想,“要是真的录得很晚,明天早上我过去接你下班吧?” “好哇。”萧临笑道。 次日王观去电台接萧临,萧临的保姆车载着一群人回酒店。清晨的金城有点冷。王观推开阳台的玻璃门,清凉的空气吹进来。 “那我们也撤了,观哥。”助理们收拾罢,告辞离开。 萧临在浴室洗澡,远处江面上有船只往来,间或有清晨刚出笼的鸟儿在天上打个旋儿,留下美丽的弧线。 到处都挺安静的。 王观也拿自己的睡衣,等萧临洗完,自己也去冲个澡,出来的时候萧临正坐在阳台前的沙发上喝开水,他的皮肤粉嫩粉嫩的,眉毛跟墨画的一样,因为通宵熬夜,眼角的风情反而更灵动起来。 见王观洗了头发,萧临有点意外:“你一会儿不睡觉吗?” 王观擦头发:“总觉得应该洗洗。” 萧临招手,轻笑道:“过来,我给你吹。” 电吹风的风既不会太热,也不会太猛。吹了一会儿,萧临道:“应该差不多了。” 王观摸摸头发,“嗯,应该干了。” 萧临将电吹风放好,又仔细用手摸摸他的耳朵和鬓角,确认干了,笑道:“你昨晚喝了就吗?身上有酒味。” 王观囧道:“喝了一点,很冲吗?”他想今早这一趟可见到不少人,还都是萧临的合作方。那丢脸可丢大发了。 “没有。”萧临摩挲着他的脖颈,道:“是淡淡的酒香,而且你带着香袋,加在一起有种很特别的味道,清雅。” 王观转过脸,两人便吻在一起。 萧临一直沉沉睡到了傍晚才醒,随便换了件衣服戴上口罩帽子,送王观到机场。 “回去吃点东西。” 闸口前,王观接过萧临拎着的行李,说:“别饿着了,你的腿还没好呢。” “嗯。”萧临点头:“你也是。” “要是能睡就再睡一会儿。” 萧临笑着点头:“嗯。” “我看天气预报说明天要降温了,贝城这两天也冷,你衣服要带够。” “嗯……忙完这两天应该可以回家一趟。” “嗯……走了。”王观过了闸口,回头又朝他挥挥挥手,然后转身而去。 草蛇 第33章 草蛇 回星城的飞机上,王观做了个梦。 是个很瑰丽的梦。他梦见了星辰大海。 他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的“天才”都做这种梦。但是至少天才们做完梦,应该知道这梦是什么意思吧? 他只记得大约梦见了天上的星海,别的就都记不清楚了。 喜欢这个梦。 下飞机后,在出口处,他遇见了来接机的张侨。 张侨是特地来接他的,因为一件案子。 兆平四十年有一位运道师使用了运道禁术,改绑了三十对年轻人的姻缘线。姻缘线是人生大线,胡乱绑定自然要出大事。其中一位被绑定的年轻人因为运道顿悟,修成了正果,觉察自己的婚姻不对劲,顺藤摸瓜,抓到了那个运道师,一切这才真相大白。 最近郡政又接到两条这样的举报,举报者怀疑自己的另一半是被强行改了姻缘线之后才和自己结成伴侣的。 “他们怎么会有这样的怀疑?”王观奇道:“一般人婚姻不顺利,都不会想到这一层。他们甚至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禁术。” 张侨笑道:“因为他们不是一般人。” “他们是运道师?” “不是。”张侨的金丝眼镜反照着机场餐厅里的照明光,看起来让人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在镜片后面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眼神:“他们本人不是运道师,不过他们是世家子弟,家里有请专职的运道师。” 世家子弟有钱有势,但不一定有运。一般世家为了保证家运亨通,都会请专职的运道师护航。 王观更奇怪了:“难道他们结婚前,没有请运道师推算过姻缘吗?” “请了。不过既然是禁术,当贼的自然知道销赃灭迹。只要把他们人生原来的姻缘线掐掉,重新连上新的姻缘线,细枝末节做得仔细一些,一般的运道师只要测过顺利就行,不会深纠其它。就算深查,没有精深的功力,不是专业人才,也查不出来什么端倪。” 还能有这种操作? 张侨说着,拿出一份文件推给王观。 王观一看文件封面上的加密符号,笑:“我能看?” 张侨下巴一抬:“里面有申请你特别协助调查的申请令,郡里已经批了。” 王观打开,果然第一页就是申请令。 他将整个案子的资料看了一遍,末尾的附件是国师院拨付案件由星郡郡政主管的批文。他问:“涉案人跨州连郡?” “很有可能。国师院比较重视,所以直接给了跨州授权。” “操作过程中加了很强的屏蔽阵法?” 不然不至于让张侨来当这个重案组组长。 张侨点头:“不过我们推算过几次,仍旧没有找到突破口。我想这个运道师是个基础功力十分扎实的人,如果换个新鲜的角度,或许很容易能找到破绽。”张侨非常霸总地一笑:“所以这时候,就需要你的新逻辑阵法来试试了。” 王观沉吟道:“目前来说,新逻辑阵法能解决的,都是现在的流行逻辑所能解决的问题。” 张侨耸肩:“谁知道呢?也许换个角度,答案就出来了。” 王观不语,又将案件资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问:“丙子年那个使用了姻缘禁术的那位运道师,是不是……?” 张侨点头,笑得很灿烂,灿烂得让王观怀疑他又在幸灾乐祸:“是传说中的天才运道师。跟你现在一样。” 王观:“……” 无怪乎郡政那么多人才,找到他来。 ——但是,自己是“天才运道师”的事有这么出名吗? “那我明天下午去郡政找你?今天太晚了,我需要好好睡一觉。明天上午有娄老师的大课,我明天下午才能腾出时间。” “好——你现在还要上娄先生的课?我听说按通大的校规,你已经毕业了?” “校规归校规,课还是要上的。” 吃过晚餐,张侨将他送到了洛川小区。王观洗漱收拾停当,跟萧临互道了晚安,这才睡去。 第二天是娄老师的大课。下课后,娄老师也找他。王观道歉:“老师,我约了人谈事。” 娄老师看他:“是郡政里的事吗?” “嗯,郡里有个案子要我协助,我下午要去郡政里一趟。” 娄老师笑笑:“郡政的申请令我也看到了。去吧。晚上到家里来吃饭,你师丈今天下厨,加餐。” 下午到郡政,张侨借了间办公室把所有的资料都挪过去,除了参与这个案子的郡政人员之外,又请了两位姻缘线方面的专家一起参与案情讨论会。 从布阵的手法来看,两个案件极为一致,几乎可以推测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但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位已经去世。而现在除非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姻缘线确实是被篡改过的,否则无法对涉及姻缘的双方当事人提起讯问。破除加在姻缘阵法上的屏蔽保护阵法就成了关键一步。 也没别的说了。 王观用纸笔,张侨用电脑,在其余人的配合下,将有可能的几十种阵法阵脚还原推敲。 是几天的工作量。 下班到娄老师家里时刚好,师丈正摆上最后一道菜。王观不是第一次到娄老师家里吃饭,但往常都是跟同门一起来,今天却只有他一个。 娄老师依旧乐呵呵的,问:“最近没跟萧临闹别扭了吧?” 结婚的事情他虽然没有特地跟娄老师讲过,但他自然是知道的。王观有些不好意思:“没,最近我们挺好的,劳老师挂念了。” 吃过饭,娄亘将他叫到书房,递给他一个信匣子:“打开看看。” 那信匣子上嵌着宝石,做得极为精巧,底下按着泥封,残留着的似乎是一个“瑜”字。信匣子里面只有一封信,信封信纸都是高级规格,有些眼熟。 他迟疑着,打开那份信。 是用传统格式写的: 仆悦不揣冒昧动请道师阁下: 犬子临不肖。告以婚爱徒照临者。有诸乎。 其既已入尊门下。必材高也。而于仆二老朽陌生。敢请问其人何。有言其残不能力。有诸。 子临。小多病。卜之于道师。言姻有定。故家风严其不许与乱往。今骤言命中者贵徒。君亦为亲者。其能体哉。 故事问于故师。而其人其事请于君。 年月日再拜顿首致 这是萧临的生父李悦写给老师,询问说要跟他的儿子结婚的那个徒弟是个什么人、是否残疾的事情。王观从来不知道有这一回事,更令他吃惊的是,落款的日期是前年的冬天。那个时候,他跟萧临都没见过几面吧? 娄老师笑着又找出一份文件给他:“当时你的现岳丈写信来问我。那年秋游的时候我见过萧临,大概知道你们的事情。这是我的回信影印留底。” 也是用传统格式写的: 臣亘顿首再拜瑜府阙下: 收前阙下书。细审其事。真。 臣弟子观。字照临。臣于复试初见。觉殊优异于常人。虽不知其窍。而奇之。故破格收门下。入学以来。臣数暗察。量器非常。聪敏达悟。及闻窃运之事。符以校之。合者十九。确也天生无疑矣。 至若与世子之婚约。臣初遇二人。已相识二月。而红线耀然也。今辱阙下下问。不敢不具实言。世子与弟子该姻。据象以得。而其后事迹。以臣愚陋。不能卜之。 计弟子观。前多苦。寡言。沈重。务勤。端正内外也。而颇修外圆。窃以为慨然有经略天下志。以资薄。故蛰。而体弱。恐未伸而尽。 阙下所问其残。有之。以体肉骨碎症。无以承重及宽。固不能字。此固恶。而以天生之质凌此。固也怪哉。臣窃计之。或以运窃之噬故也。虽然。其志于行。非常器宇。非愚之门下所能教训也。假以时日。臣诚以为天下所见人才。照临必其一也。至于婚姻。非臣为师者宜多言也。 亘顿首年月日 落款日是上一封的次日。 这份信更叫王观吃惊。娄老师不但在秋游那天就看出了萧临跟他的姻缘线,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身上的残疾,而且,最恐怖的是,他至晚那个时候就知道他的运道天才,以及他是“被盗者”。 “老师也知道‘窃运之事’?”王观问。 “知道。”娄老师一边把两封信收好,一边道:“我年轻的时候,有参与修订运道师编年史——当然没有资格执笔,只是参与一些稿子的整理之类打杂的事情。当时主持修订的人,一位叫李扩,一位叫李旷。李旷就是现在的国师。他们认为窃运之类的禁术载入正史,反而会引发心术不正之人的贪念,所以把这些内容从正史中删去了,另外编写了一本禁术目录,专门记录包括窃运在内的邪术禁术。禁术目录目前作为高级机密存储,除非必要,是不会对外借阅的,尤其禁止对高阶运道士借阅。一般的学校课程也不会讲授这些内容。今天郡政请你过去帮忙,是不是也是因为改姻禁术?” “老师也知道?” “大概知道一些风声。郡政的人有来问过我的意见。我说事涉禁术,让他们尽量保密处理。事情一旦闹大了,口口相传,小人自然要寻求走捷径的办法。” “嗯。” 娄老师看看王观,笑道:“不会怪老师早看出你跟萧临的姻缘线,却装傻充愣一概不知吧?” 王观愣了愣,摇头。 娄老师说:“有人总结说,运道师最大的痛苦是‘明知其不可而为之’,也有的人说,运道师最大的痛苦是‘明知其可而不能为之’。而我却觉得,运道师最大的痛苦是‘知其可与不可而听之’,明知一个事情会怎么走,明知一个人的命会怎样,不管努力地去改变,或是袖手旁观,都无法改变什么。这才是最大的痛苦。 而作为运道师,一旦想要冲破这种痛苦的束缚,往往才是不幸的开始。那些使用禁术的人,难道不知道强行改变人的运道、改变人的婚姻会引起多么可怕的蝴蝶效应吗?难道不知道用禁术会遭受反噬吗?但是他们无法抵挡改变既定轨道带来的成就感和诱惑。高阶的运道师无法抵御空前绝后的成就感,低阶的运道师无法抵御利益诱惑。这也是现在所有的运道课程,都必须先学习经典的原因。立身正,很重要。尤其权力越大、能力越大的人。所以我有的时候觉得,修道不用太深,太深了容易执拗。当天才固然是好事,但当一个鄙利的天才就很难看了;要是当一个疯子一样的天才,那就更糟糕了。” 王观点头:“学生受教。” 临走,娄老师送他坐电梯,问:“国师院的人是不是找过你?” “嗯,找过。” 娄老师笑道:“你也可以考虑下。国师院是天生天才的运道师最集中的地方。虽然我自己是不喜欢他们中的一些办事方法。在‘窃运’这件事中,他们认为所有被窃运者都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这点在学术界是不被认可的。我知道是有一位非常厉害的……” 娄老师想了想,笑道:“疯子型的天才,他一个人就改掉了很多人的命盘。但并不是每一位被窃过运的案子都是他做的。如果哪一天你想找那个人,希望你把这点放在心上。” 王观还要再说话,电梯已经到了。两人便止住话头,各自道别。 晚上回到家里,王观等到了萧临的视频电话,问他:“你什么时候跟双亲说要跟我结婚的?” 萧临笑道:“干嘛忽然问这个?” “你说。” 萧临想了想:“前年秋天吧,我在贝城训练的的时候,双亲刚好在贝城,我就说了这件事。” 王观笑道:“我们才见过几面呀?” “是啊,才见过几面我就知道你是我命定的爱人。一直追一直追,才把你追到的。” “胡说,你哪里有追我。” “有啊……我现在还在追你,很努力地追赶王先生的步伐。” “哪里有。” “就是有啊。” 两人像白痴一样说了一会儿废话,王观道:“今天晚上我去娄老师家里吃饭了,师丈亲自下厨。” “是你们师兄弟们一起去,还是你单个去?” “我自己去。老师有话跟我说。” “说什么呀?” “说我毕业了,自由掌握人生的路,要记得正道,不要胡作非为。” “嗯……” “还给我看了一份信,是岳丈大人写给他的。” “是吗?什么信?” “就是说你说要跟我结婚,向老师打听我是个什么人。” “这个我也不知道。” “而且老师那个时候就知道我们两个有姻缘——我们师门第一次去秋游,你作为大师兄的家属也去了的那次。” “哦……” “你居然不觉得惊讶?” “不惊讶啊……娄老师慧眼如炬,早就看出来我对你的爱慕犹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我是说他作为运道师看出来我们有姻缘线了。” “哦……” “这你也不觉得惊讶吗?” “可能因为我从小家里就有一位运道先生吧。我的姻缘还是他给我定的呢。” “——那位运道先生叫什么名字啊?该不会是我们专业泰斗级别的大神吧?” “这个我不太记得。那个时候我还小,小孩子不好问长辈名讳来历。我只记得他姓李,年纪很大。是很厉害的人。” 李是国姓。除了本就姓李的人之外,很大概率他是皇亲,或是功高或是大德被赐姓的人。 “你如果想了解的话,我看看改天问问双亲?” “那下次再说吧。这么一想,几次去老家的时候都没有看到护持姻缘的运道贴?” “好像只有结婚的时候才能请出来。” “也对……” “要不,王观,明年春天就把婚礼办了吧?” 王观笑道:“你有时间吗?” “时间安排安排就有了呀。” 王观看看时间,道:“时间不早了,你该抓紧睡觉了。我明天还要去郡政帮忙,也要早睡呢。” 灰线 第34章 灰线 王观连续到郡政忙了几天。 一切还算顺利。还原阵法,揭开了屏蔽,一切就很明了了。 那两位的姻缘线被乱七八糟地改了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结,令人叹为观止。 剩下的就是琐碎的程序上的事情。 他们将相关资料收尾整理后传送给讯问部门,连夜提审,居然很快就在星郡抓住了那个乱接红线的运道师,作案动机很可笑也很不可笑——为了钱。 不是天才就值得羡慕,因为他们超然于世人的想法常常会让他们偏执而贫穷。贫穷到了一定境界,这种偏执就会转为对金钱的狂热。 王观一下子想起了娄老师说的话:“当个鄙利的天才就很难看了。” 虽然这个运道师不是天才,但真的很难看。 案子他就没什么事了,该上课上课,该画图画图,该写论文写论文,该交毕业的材料就交材料。没两天,张侨又打电话给他:“有空来郡政一趟。犯人交代的其它受害人信息密码需要你帮忙破解。” 犯人祸害的人里面,很多他自己也不知道对方的信息,只是按照客户提供的信息来办事。而这些信息都是加过信息密码的。王观奇道:“很难吗?” “不难,但用你的新逻辑阵法解会很快。问题是有十对呢,按老方法我们得算到猴年马月。”张侨很霸总:“你来,曹长给你申请特别奖励金。” 十对情侣,加上本来姻缘线上牵着的各两个二次受害人,就是四十个人;如果帮受害人原来的姻缘线上还牵着别的人,那可就不止这些人了。的确工程庞大。 王观这天在郡政加班到深夜,终于把几十个人的信息都解出来了。至于被害人想不想知道他们原来线上牵着的什么人,那得看他们自己的意愿——他们想不想知道他们命中注定的另一半原来应该是个什么人——当然原则上,郡政必须提交非常清晰的结案报告才行。 张侨提着夜宵进来,道:“晚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再继续。” 王观看着资料叹气,说:“我差不多已经查好了。” 张侨奇道:“那么快?”他看看王观整出来的资料,的确好了,又奇道:“那你叹什么气?” 王观叹气的是,这几十个人里面,他居然认识三个人。 一个人是元贺声。张扬当初来找他的时候说他们家的运道师给他和元贺声绑了姻缘线,他万万没想到是这种绑法——拆了元贺声原来的姻缘线,拆了张扬原来的姻缘线,然后强行把他们绑在一起。这还是单方面的情感纠纷。 一个人是任泊,他是运道师,按理说应该也是跟元贺声的一样,被人强拆了姻缘线。然而事实上是,他的姻缘对象先是被人拆走了,然后他的半截姻缘线又被转手卖给了另一个人,也被绑上了。王观算过,他原来的姻缘对象大贵大富,所以才会被人觊觎截胡。 最后一个是他的亲师兄,五师兄蒙厚。他被拆掉的那段姻缘,正是五师兄对湖落泪的那一段。而现在他的姻缘线上绑着的,是他的现任恋人。王观听同门偶尔聊天说起,说是两家原本有生意上的合作,长辈牵线搭桥认识的。这是长辈出面给孩子乱换姻缘的。 王观问:“什么时候会通知到这些受害人?” 张侨道:“明天我把材料整好送过去。他们速度快的话,这两天应该就可以通知到位了。” 王观没说什么,开始收拾自己的包,又说:“有几个人,我找不到二次受害人,完全没有相关信息。我猜测是不在人世了。” 张侨点头:“也只有不在世的才查不到。唉,这天杀的,不知道牵连多少人。” “后面怎么办呢?错绑的会绑回来吗?” 张侨道:“不好说。还是得问他们自己。谁知道呢,感情的事最难说,有的孩子都生了,难道说分开就分开?” 隔一天夜里,王观在图书馆遇见了蒙学。刚要下馆的时候,大家都在往外走。王观瞧他脸色不好,叫住他:“五师兄。” “七师兄。”五师兄勉强一笑,脸上的两个酒窝却更深了。 两人往外走,到人群散开,王观问:“最近还好吧?” 五师兄看他:“你也知道了?” 王观道:“郡政请人过去帮忙,我是头几个看见那些资料的人。” 五师兄垂头丧气的。 走了一会儿,又走到当初的五师兄失恋的那个湖边。 五师兄道:“再陪我坐坐吧。” 王观点头,道:“今天我穿的衣服多,能陪你多坐一会儿。” 五师兄惨淡一笑,坐下来,却打开话匣子:“我从遇到他的时候,就没有很喜欢他。但是两边的家长都说好,我便想着做朋友也没什么的。到后来他见我好脾气,撒娇撒泼各种冲我来,我也觉得他是从小家里娇养,即使有些小性子,难道我是那样不能容人的吗?后来见他虽然爱耍小性子,大处却没有错,便渐渐觉得这样的人也挺好……我们本是想着明年就订婚,等我一毕业就结婚的。人生大事,早早定了才好……谁知道原来又是我一个傻子被骗……” 王观最不擅长安慰人的,等了一会儿,将一包纸巾递给他,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五师兄抽抽鼻子,咬牙道:“歪门邪道……我已经让郡政的运道师把姻缘线斩断了——七师兄你看得出来吗?” 王观道:“应该看得出来,不过要画个阵法才行。你要现在确认吗?” 五师兄默然半晌,道:“你帮我确认下。” 王观拿出纸笔,画了个阵,光下瞧了瞧,五师兄身上的那条姻缘线果然断了,只剩下一个短短的线头,和模糊了的解绑姻缘线的阵法灰烬。 王观道:“断了……” 话还没讲完,昏暗角落斜刺里忽然跑出一人,将他一推,骂道:“哪来的小妖精,自己结婚了还要当别人小三,要脸吗?” 王观原是认真跟蒙学讲话,两人本就坐得不近,各占着长椅一角,没提防忽然这大力一推,跌到地上。 只听见咯咯作响,王观心头发凉,暗道糟糕。 “你干什么!”蒙学大惊失色,将来人挡开,马上去扶王观:“七师兄!你怎么样?!” 王观脸色发白,眼前发黑,冷汗涔涔而下。 蒙学长手长脚,话不多说,一把背起他,来人还要拦他说话,蒙厚大喝一声滚,将他推开,拦住路边恰好返程的出租车,直接要送到医院去。 王观忍着头晕,道:“我不去医院。” 蒙学急得要打转:“你怎么样?” “你听我说……”王观道:“送我回家,去洛川小区……不要送我去医院。我有医院恐惧症,去了会更糟糕……我认识医生,我让他到我家里来。” 汽车开进了洛川小区,蒙学背着他,把他安置在卧室床上。大冷天里,满脸都是汗,道:“七师兄,你还好吗?” 王观虚弱道:“用我的手机,打给一个叫朱容的。” 蒙学从他的包里翻出手机,打给朱容,通了,递给王观。 “喂?王观?”朱荣听声音是在车上。 “是我,你下班了吗?” “嗯,刚下班。你居然打给我?天哪,你跟萧临吵架了?”朱容不清楚情况,说话还是花腔花调的。 “没有。你现在有空吗?到我家来一趟。” “没空,我要去相亲。” “先到我家来一趟 ,我保证你的相亲对象不会跑,成不?”时近半夜,哪里有什么相亲会安排在这个时间。王观一听朱容滑溜溜的声音,就知道他在开玩笑。 “什么事儿呀?我听着感觉有点恐怖?” “我的事……你带上一次用镇痛剂和镇定剂过来。” “什么玩意儿?” “医用普通的镇痛剂和镇定剂,还有你的出诊小工具箱。” “谁要用?你要用?不是吧,你怎么啦?” “你先过来再说。” 朱容的声音正经起来:“啊别啊,你起码得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儿呀,真要我过去,我提前把东西带全了。” “你听我的就行。知道我家在哪儿吧?等你过来。” “行行,我马上过去。” 蒙学在旁边听得稀里糊涂,收了电话,又问王观:“怎么样了?” 王观道:“还好,幸亏今天穿得衣服厚。我觉得应该还好……等医生来。” 蒙学不确定那个声音油里油气的人究竟是不是医生,王观又自顾昏睡过去,急得团转。一面打了热水给王观擦脸擦手,正不知如何,终于听见有人敲门:“王观!”如蒙大赦,去开了门。 朱容一见他呆了呆,一边进门换鞋一边嚷道:“哇塞,王观,你搞什么,我师兄不在你在家里金屋藏娇啊!不怕我师兄杀回来打翻醋坛子……” 蒙学打断他:“你是朱容医生吗?” 朱容道:“我是啊!” “你是医生?” “是……啊。” 蒙学拉他:“那快点。七师兄摔了一跤。”直把他拉进卧室。 “摔了一跤?”朱容收了声,到卧室远远瞧见王观,脸色登时严肃,放下医药箱,问:“怎么啦?”一边拉起王观的手腕搭脉。 “我们原坐在长椅上说话,他被人推了一下,摔在地上……” 王观听见声响,悠悠转醒,先看见朱容圆圆的两个镜片,放了心,道:“没什么,旧疾复发。”又向蒙学道:“五师兄,麻烦你先去外面等一等。” 蒙学不放心地瞧瞧朱容,问王观:“他真是医生?” 朱容搭了一会儿脉,一边想着事情,随口道:“是,当然是。” 蒙学狐疑地又瞧瞧他。 朱容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问:“您哪位?” 蒙学道:“我是七师兄的同门。” “哦,小师弟啊。行,你去外面等着吧。” “啊……可是。” 朱容起身赶人:“不要耽误医生治疗。”关了门,又换了一副严肃的嘴脸,问:“怎么回事?你这样子实在有点奇怪啊。” 王观道:“我有碎骨症。” “碎骨症?是我想的那个碎骨症吗?” “嗯,你现在给我打个止痛剂,我起来处理些事情,然后睡两天就没事了。” 朱容想了想,果断说:“不行,我送你去医院,得拍个片子才能认定碎骨的范围和情况。” 王观肯定地说:“我不能去医院,我有医院恐惧症,一到医院就恶心头晕反胃,以我现在的骨骼情况,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我这是老毛病,我清楚,你听我的。” 朱容还在那里犹疑,王观道:“听我的。这次不严重,我相信我的身体可以自愈。而且我现在真的必须去一趟厕所,给我打个止痛针,快点。” 朱容给他打了止痛针,王观又吩咐:“你帮我烧些热水,我补充一点水分;帮我把手机放到卧室床头充电。” 朱容照吩咐做了,却见王观挣扎着要从沙发上起来,他赶紧过去要扶,王观白着脸道:“别碰我!我自己走,不会痛。” 朱容于是瞧着王观走进洗手间,过了十几分,走出来,跟没事人一样,甚至拿纸巾擦干净了手上的水渍,就是动作很笨拙,“我现在要换睡衣躺下,麻烦你出去,一会儿把水拿进来,然后给我打个镇定剂,我可以睡到明天中午。” “你……你可以吗?” “嗯。”王观换了衣服,没多久朱容拿开水,兑了水温,拿杯子和吸管进卧室。王观已经躺着了,又试图拿着一些靠枕垫住膝盖后腰等处。 朱容给他喝了一些水,再次问道:“你这样真的可以?” “我感觉真的挺好的。这次自愈应该真的没问题。” “你一直都有碎骨症?” “嗯。” “难怪萧临不让你拉弓射箭。真的没事?” 王观叹道:“应该没事,冬天穿的衣服厚。” “行吧。”朱容无话可说:“萧临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暂时别跟他说。” “嗯……你家里的钥匙给我一把。” “玄关第三层的左边的抽屉里有一把。” “好。你要吃什么,我出去买?” “不用了。” “要的。” “我吃不下,这个时间点,你让我好好睡一觉。听我的。” “我才是医生吧。” “但你不是看这个病的医生。” “唉你这是专业歧视?” “给我打个针,让我好好睡一觉,明天我要是想吃东西了,一定给你打电话,行不?” 朱容给王观打了一剂催眠针,关上卧室的门。王观很快就沉沉睡过去了。 王观醒来时房里还有点暗。他摸到床头的手表,看下时间,才六点多。 手不太疼。 王观试着动了动,居然真的不太疼。他试着慢慢坐起来,还好,疼痛都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 他便大着胆子下床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又疼得龇牙咧嘴,喝了一点水,又继续躺着。 外头天光越来越亮的时候,有人来了。 朱容哼着小调子,推门看了一眼:“嘿哟王观你醒了?” 他进房来,拉开窗帘,窗户开了半扇,自言自语道:“对嘛,新鲜空气有助病人恢复健康。”转过脸来问道:“怎么样了?” “好多了。”王观说:“我刚才都能下地上厕所。” “真的?”朱容圆圆的镜片后面透着新奇:“那应该是伤得不重。我带来了思科勒透奥斯,给你挂一瓶,好得快?” “不用,”王观说:“我药物过敏。” 朱容叹气道:“哎,我就知道是这个样子,一半以上的人会过敏,要再用五六七八种药对抗药物反应。既然你还动得了,能不用还是不用了——那就起来吃东西吧?” 他将随身的袋子搁到床头柜,食物的香气一下子扑进王观鼻子里。 “皮蛋瘦肉粥,现在温度差不多了。我问过我这方面的同学,说你这个病只要还能自己爬,就算痛得再厉害也要自己爬起来,有助恢复。为了吃的,你自己勉为其难坐起来吧——我去厨房拿碗筷。” 他去厨房找了碗筷碟子调羹,等了好一会儿,估摸王观已经坐起来了,才摸进去,给他摆好床上小书桌,将粥分碗舀了,又把小馒头小卤蛋放小碟子里,都摆到桌上,“手能动吗?自己吃可以吗?” “嗯。”王观应了,自己拿汤匙吃粥,很快吃了半碗。 “瞧瞧,你肯定是饿了的,小朋友一天没吃东西还哭呢。”朱容给他把剩下的半碗从保温盒里倒出来:“别光喝粥,吃些馒头。粥是我自己煮的,估摸着你现在太稠得吃不下,煮稀一点。馒头是我常去的那家店里买的,我吃过,没加乱七八糟的东西,我那儿的病人也能吃。” 王观笑道:“你骗小朋友吃馒头?好歹是蛋糕嘛。” 朱容道:“嗯?你喜欢吃蛋糕啊,那我中午给你买蛋糕去。” “没有。”王观吃了个卤蛋,啃了个馒头,又把半碗粥喝光了。 朱容从袋子里拿了个肉包吃,一边收碗碟,道:“昨天你还能说不吃东西,今天能不吃吗?像你这种平常肠胃就不好的人,饿个两天就能饿疼你。”说着把餐具拿到厨房洗干净,又烧了开水,拿着吸管饮水杯进来,“水给你放这儿哈。你要看电视吗?你们这房里也没放个电视什么的。” “不用,谢谢。”王观说。 “现在怎么样呢,还疼吗?疼的话我给你再打一针止痛的?” 王观笑道:“这又不是请客吃饭,说得那么随便——好多了,看看晚上能不能正常下地走。” 朱容奇道:“有那么快?” “疼归疼,走归走嘛。” 正说着,有人敲门。朱容起身出去开门,一会儿说着热热闹闹的进来。是蒙学提了食盒来了。 “七师兄,还好吗?” 王观笑道:“还好。已经恢复了很多。” 朱容看着蒙学的食盒,插话道:“你带早餐来了?来晚了,王观已经吃了。” “啊,是吗?”蒙学一脸歉疚。 朱容道:“不过多你一个小朋友也好。你中午有空不?午饭你来负责,我中午医院赶不过来。晚饭要不也一起带了?” 到了夜幕时分,王观居然真的可以下地走了——至少去厕所能自由了,这让他欣慰许多。蒙学从家里给他带了鸡汤和卤肉饭,他一高兴就吃多了,于是挣扎着想出门走走。 “走走?好哇。” 晚饭后,朱容来替了七师兄。给王观把了脉,甚是满意王观的恢复速度,从萧临的那个仓库一样的大试衣间拿了一薄一厚两件大衣直接套在他的睡衣外面,又围了条大围巾,末了自己端详半天:“可以,不错。不用穿穿脱脱的太麻烦。会太重吗?” “不会。”萧临这衣服果然够贵,所以也够轻,穿在身上不累。王观不敢走远,就在小区里沿着围墙花园走了一圈,跟朱容聊些有的没的。 “你那个相亲对象怎么样?” “唉,别提了,早上发信息来放我鸽子。” “什么人介绍的?” “一个医院里的师兄的什么舅舅介绍的。” “什么条件呀?” “比我大两岁,当老师的。” “还有呢?” “没有啦,就这些。” “那你就去相亲了?” 朱容双手放在裤兜里,非常怒其不争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们医生找个爱人有多难吗?人家一听,医生,肯定又没钱又没时间,要是家里没有差不多的底子,那就拜拜了。” 王观轻笑:“跟我想的还真不一样。医生救死扶伤,很光荣啊。” 朱容摇头:“光荣能换米吃吗?你看看萧临半路转行去当他的偶像去了,成天骗那些还没长大的朋友喊他哥哥。他刚离开医院还没半年就给院里捐了一栋楼你知道吧?就是赚钱。” 王观奇道:“但那个时候他不是在投行工作吗?还没进演艺圈吧?” 朱容摆手:“都一样都一样。反正当医生是没钱的,所以还得靠他半路转行来接济。” 王观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问:“说起来,为什么萧临会当医生当到一半去投资公司?为什么老总当得好好的,又要从头当个选秀歌手进入演艺圈?” “是很迷吧?当时他要跳出去,我们老院长发了好大的脾气,差点跟他断绝师生关系呢。后来好像听说是他们家里的产业,萧临又是独苗,院长才肯放人。再后来就听说他去当什么选秀歌手,幸亏我们院长当时不知道这里边的情况,不然天天看他在电视上跟个小屁孩一样又跳又唱又哭又笑的,估计要气死。——不过他在通大读书的时候就是积极的文艺分子,校园歌手大赛什么的都拿过奖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一向对这种活动绝缘的。” “嘿,”朱容开玩笑道:“所以你怎么看上他的呀?” “嗯?”王观也开玩笑都道:“他说在朋友眼中我们是天生一对啊。” “哎,我不是那意思……怎么说呢,萧师兄这个人,有事业心,通俗点讲就是好胜心比较强。他现在干的这个事业吧,他不做到成功不罢休的。做成了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没什么时间陪家人,兼顾不了家庭。假如昨天他就在家里的话,那你就不一样了,是不是?” 王观点头,又说:“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理想的自由。” “对啊,所以有的人以事业为追求,有的人以生活为追求。” 王观笑道:“那你是觉得我会找一个想踏实生活的人?” 朱容道:“嗐,怎么选那也是你的想法和自由。我只是从一个医务从业者的角度上来想,如果有个能一直在身边的人,你的生活会相对简单一些——这不也是很多人找伴侣的原因,要相伴在一起的,才是伴侣嘛。” 王观笑道:“现在谈恋爱不都说你看我顺眼我看你顺眼就一对了吗?还说什么长相厮守?” “那是电视上演的骗小年轻的。现在婚恋市场都是家里几斤几两、将来几个来去路、干什么的都摆到台面上,有一个说一有二说二的。市场市场,那就是有交易才叫市场。” “那你说,萧临这个人在市场上不是该很受欢迎吗?家里有钱,世家,独子,受宠,长得高而帅,品行良好端正,自己有事业心,和我年纪相当,这怎么看,都是市场上的绝好货色?” 朱容哈哈大笑:“是个好货色。但除了好不好,还有配不配嘛。” “所以你觉得不配。” 朱容嘿道:“你可别给我挖坑。配不配这种事儿,也就当事人自个儿知道。我就好奇你怎么就落萧临手里了?” “应该问,萧临怎么就落到我手里了。” “嘿,你谦虚。” 走了一会儿,王观便撑不住往回走了:“明天我就没事了。你不用再来了,这两天多谢。” 朱容奇道:“这就没事了?” 王观认真道:“嗯,可以上厕所,生活能自理。” 朱容嗐道:“我还想趁机在你面前献个殷勤,让萧临好好欠我一个人情呢。” 王观无声笑。 两人正要道别,小区路边急急开过来一辆车,在道旁停下。留着短短髯须的图石从车上下来。 王观很意外:“……图总?” 上次图石说要面谈,结果到了时间说有事出差在外地,就一直没再见过面。 图石看见王观,眼中也瞬间闪过意外,向他点头,立刻向朱容道:“贝城那边出事了。” 路灯下朱容闻言色变。 “你们认识?” 朱容不假思索点点头,面色凝重,向王观道:“那我先走了。”言罢,上了图石的车子,绝尘而去。 贝城小团聚 第35章 贝城小团聚 王观休息了两天,走路行动已经全没有妨碍。直觉四下里静得可怕。 萧临信息留言说最近这几天都会在贝城。 王观又查了查星城飞贝城的机票,很好,11点有两班。他定了机票,查贝城的天气,零下三到七度,多云,西南风二级;星城今天十二到二十一度,阴,东北风二级。他飞快地收拾行李,赶往机场,时间刚好。上了飞机睡一觉,下午两点落在贝城机场。 出了机场,打辆车,直接往贝城的家里。一进门,周武挥动着小拳头:“哎呀,是王观回来了。” “嗯,是我。”王观放下行李,问:“萧临今天什么行程?” “萧临现在正在拍摄广告,地址在贝城向月坊茶神道路四号三一二艺术区丁区创意走廊三栋,他已经有两个小时没有拿过手机了,估计今天的拍摄挺顺利,今天晚上日落之后应该可以收工。今天贝城的日落时间是十六时五十五分五十九秒,萧临得知你来到贝城的消息之后,最快可以在晚上六点半之前回到家里。” 周武终于换掉了萧临的模拟声,用上了另外一种可爱的小朋友的声音,这让王观对他的好感多了许多,问:“有开水吗?” “有的呀。在厨房里,保温壶里的是热开水,夏茶壶里面的是冷开水,你可以兑着喝。按照现在的温度,凉开水和热开水的兑比是一比三。需要我给您把兑好的茶端过来吗?” “不需要,我自己来。”王观说着,到厨房喝了两大碗开水。周武跟在他后面,说:“王观,根据我对你面部颜色和身体热感应的数据分析判断,您今天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我觉得是有点感冒的症状。你可以允许我给你测一测体温和心率血压吗?” “你还有这个功能?”王观笑道:“不需要了,谢谢。我知道我有点感冒的危险,所以要多喝水。” “根据我对你的衣着分析,你穿着星城最冷的时候的衣服,但是星城通常没有零下温度,最多可能零下三四度,所以今天落日之后,我建议你不要外出,呆在有暖气的地方;或者拿萧临的衣服穿,或者趁着现在是一天当中最暖的时候去买些御寒的衣服,需要我为您提供贝城安静又性价比高的几家购衣广场吗?” “不,”王观说,“比起这个,家里有吃的吗?” “冰箱里面有坚果、鸡胸肉、酸奶、青菜,萧临最近在减肥,所以我建议你还是从外面叫餐,或是重新采购食材。我这里有附近送餐到家、送菜到家的餐厅、超市的联系方式,你有什么样的要求,我可以为你匹配订单?” 王观想了想:“我想吃高汤,能果腹的,越快越好。” “王观你是泽州人,二十七分钟内送达的佛跳墙,你喜欢吗?” “虽然我是泽州人,但不是每个泽州人都天天吃海鲜,都喜欢吃海鲜。佛跳墙我没吃过,贵吗?” “萧临的工作室的一个助理是这家店的超级客户,所以可以享有外送服务,最小份的套餐打折之后加上外送服务费是六百九十三文。” 王观:“……好贵,算了,帮我买一份凉皮。” 周武说:“不贵,已经用超级贵宾资格打了八折呢,而且其实这家佛跳墙有萧临的父亲大人李悦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所以您花的六百九十三文中,有三百一十一点八五文最终还是流进了李悦大人的腰包。根据继承法,萧临是李悦的独子,所以这些钱最终还是会属于萧临的。而您今天实际上只花了三百八十一点一五文钱,至多是现在您可支配现金的百分之零点零零零四三七三四四。即使不算上李悦大人的股份,您所花费,也只是占比您可支配现金的百分之零点零零零七九五一七一。所以基于以上数据分析,我建议,为了您的身心健康愉悦,您还是放弃廉价的凉皮,选着高营养的佛跳墙。” 王观听那一堆堆数字听得脑壳疼,不禁疑惑道:“你们是不是会优先营销自己家的餐厅?” “在符合您的需求下,是这样的,因为我们相信自己家的餐厅会是业内最优秀的。” 王观:“我可以要求你把那些广告附件程序都删除掉吗?” 周武:“亲爱的王观,我没有广告附件程序。需要我现在加载吗?” 王观忙道:“那算了吧。你给我订一份佛跳墙。” 周武:“好的,已经预订支付成功!预计四十分钟之后送达。” “成功了?” “嗯,成功了。” “从哪里付钱的?” 周武:“从萧临的手机账户里付钱。因为我没有您的手机访问权限,您和萧临是合法配偶,用谁的钱都是一样的。” 王观:…… 行吧。他打开行李箱,稍稍收拾了一下行李,周武跟在他脚边:“我建议您吃过午饭之后睡一觉,您现在可以去洗个澡换身轻松一点的衣服,在北方开着暖气的室内穿着这样的衣服,作为从来没有到过北方的南方人,您有很大的可能性会上火。” “我到过北方。”王观说:“虽然那个时候是端午,热得跟南方没什么区别。”王观一边把行李箱关上拖到一角,一边又问:“你既然没有我的手机访问权限,你是从哪里得到我的可支配现金数据?” 周武道:“萧临记录了你的几个账号,包括你在本月月初中彩票的那张银行卡,你缴纳星城家里物业水电费的那张银行卡,三通大学补贴津的那张银行卡,另外还有根据你的邮箱得到的其它几个线上支付平台账号,根据访问密码,所以我知道了你的大概现金。” 王观愣了愣:“你有我的访问密码?” 周武:“我推测出来的?” 王观:“不是破译出来的?” 周武:“你也可以这样理解,不过你放心,没有你的亲自授权,我不会泄露您的任何财隐私,也绝对不会去访问你的支付密码。如果你愿意给我手机授权的话,当有任何人试图破译你的支付密码的时候,我会第一时间向你发出警报。” 王观:“我可以不可以拒绝你破译我的账户密码?” 周武:“只要你授权。” “你这样私自访问我的账户密码,不属于违法行为吗?” “萧临曾经授权我可以访问他的账户,鉴于您是他的合法配偶,我有一般权限访问您的经济账户,所以我只是破译了您的部分账号密码,不是全部。” “现在的法律可以这样允许了?” “根据现行的婚姻法解释条款,由于配偶共享财产,而我访问未曾进行操作,这是合法的。因为萧临在向我授权的时候已经同意此条款,虽然当时他的生命中还没有你。” “我觉得你应该对这个系统进行自检和升级,这个权限会让很多私房钱无处可藏。” 周武说:“不,首先私房钱通常是以少量现金的形式储存的,这些我不需要破译,只要看见了就行。其次,就算私房钱存到了银行里被我知道了,我也绝对不会告诉本人之外的任何人,除非获得本人的同意。” “那你这个访问的意义在哪里?” “我可以为本人提供财务统计和理财咨询啊。比如我建议你将八千多万现金做一个理财处理,不要一直放在一个地方,这是对财务资源的巨大浪费……” “停!”王观打住他,虽然这个周武现在的声音萌萌哒,但这并不表示他有这个耐心和机器人聊天。 “周武,你通知萧临我回来了吗?” “通知了。”周武说,“不过他只有在看手机的时候才会知道。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在工作的时候是不会看手机的。” “那我现在去洗个澡,吃过午饭之后我想睡一觉。正如你所说我现在状态不太好,精神不振,心情烦躁,身体也很累,所以我需要静养,如果没有紧急的事情,在萧临回来之前,你能做到尽量不要打扰我吗?” “那好的,我知道了。” 王观洗澡的时候听见周武指挥着送餐的人员在客厅的小茶桌上摆上菜,又礼貌地送走了人,洗完澡出来看时,摆了满满一桌,他有点吃惊,问:“这么多?” “是啊!”周武说:“除了这坛原汤佛跳墙,还有酱香猪蹄、清蒸小黄鱼、秋葵炒牛肉、小鸡炖蘑菇、脆皮虾、木瓜雪蛤、焯青菜、咸水鸭、鲈鱼脍,青瓜海蜇皮、拌木耳、小米粥、鲍鱼扣饭、烤馍。” 王观:“我大概吃不完。” 周武:“点的是最小份的套餐了,看样子老板要给萧临送人情,多送了好几道菜。虽然有几道菜的分量不是很多,但总体来说您是百分百吃不完了。而且萧临正在减肥,他也不能帮您消灭多少。” 王观:“……你居然知道什么是送人情?最好能有什么办法把这些菜解决一下唉。”他坐下来吃饭,吃了两碗汤,两个烤馍,把小份的青菜、咸水鸭、海蜇皮吃完了,然后接下来又忙活了好一会儿收拾倒腾,把没动的菜都挪挪放进冰箱里,剩下的汤放电饭煲里接着煲,让周武叫收坛子的人过来收,然后关上房门,拉上窗帘睡觉。 刚要入睡,就听见周武开门指挥着来人收拾桌面的声音,然后“嗒”的一声关门的声音,他便进入光怪陆离的睡眠当中了。睡梦中听见热热闹闹的人声,仔细听,听到了萧临的声音,他便醒了。 起床推门出去。外面点着亮堂堂的灯光,先听见微波炉嗡嗡的工作声,然后看见四个人团坐客厅的茶桌上——吃饭。萧临背对着他坐在高脚椅上,看见众人的反应,回过头,对他笑道:“醒了?” 别的人跟着他叫:“观哥。”看着都有点眼熟,是萧临的助理。桌上吃的,显然是佛跳墙以及和他刚才装进冰箱里觉得有点头大的菜们。 王观大感窘迫,只好点头:“大家好。” 萧临站起来道:“周武说点了很多菜,我想我又吃不完,所以请工作室的小伙伴们一起来帮忙。” 微波炉“叮”的一声。助理甲起身去厨房,端上来一碟鸡胸肉,问:“观哥再吃点临哥的鸡胸肉?” 装汤的电饭煲已经见底,看桌上的样式,他们应该都快吃完了。王观连忙摇头:“不用了,我刚吃饱……我去洗个脸……”他身上还穿着睡衣呢。 洗了脸换身衣服,出来时,助理们都在收拾桌上的盒子擦桌子收拾厨房,只有萧临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他的盘子里的鸡胸肉配坚果,客厅阳台的大门开了半扇,清冷的空气溜进来。 “怎么开门,不冷吗?” “没事,透一会儿气,现在关了吧。” 王观去关了门。助理们拿着垃圾袋走出来了,纷纷背包告辞:“那我们先走啦!谢谢观哥的美食。” 王观站起来:“不多坐一会儿?” 萧临也站起来:“今天辛苦了,回去早点睡觉,明天才起得来。” “嗯,拜拜啦!”“走啦。”电梯刚好来了,三个人风一阵溜走了。 王观关好门,回身问萧临:“怎么又开始减肥了?” 萧临讨饶:“这两天要拍广告,得稍微管理一下。”王观望着他。萧临嘻嘻地向他敞开怀抱:“欢迎回到贝城的家里。” 王观拉着他的腰抱住他,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辛苦了。”萧临摸摸他的后脑勺。 抱了一会儿,王观放开他,说:“快把你的减肥大餐吃完吧。” “嗯。”萧临喜滋滋的,拉着他的手坐回椅子上,问:“怎么现在过来了,你明天后天没课吗? “我请假了,别的事都推掉了,大概能空出一周的时间来。” “哦。”萧临闻言神色稍稍变了,猜测王观这次大约是有事而来。他吃完了,将自己的碗筷碟子拿到厨房洗了,看看时间,问王观:“要不要出门散步走走?” 王观说:“好啊,不过周武说我的衣服穿出去会冷。” 萧临点头,道:“我的羽绒服给你,从帽子到脚踝的,一件就够了。你还没穿过那样的羽绒服吧。”说着带王观从衣柜里拿出那件黑色的羽绒服大衣给他看。 王观点点头,问:“重吗?” “不重。”萧临说:“羽绒都轻。”说着又给自己找了一身,颜色偏青,两人便裹得严严实实的出门。 萧临的衣服王观穿着偏长,都到鞋面了,而王观穿的运动鞋,萧临说不够暖,衣服遮一遮刚好;萧临自己穿着靴子,身上暖烘烘的,把王观的手握住了一起放进他的口袋里。没走多久,王观便觉得其实也没有那么冷。 萧临道:“是吗?星城没这么冷的时候吧?” 王观将帽子拉下来,方便视听,道:“泽州靠海,会暖一点。我老家那儿有几年冬天也是零下的,高一点的山上下了雪,我虽然没见过,但是早上下霜下得厉害的时候也是经过的。就是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你睡过稻草编的席子吗?” 萧临也将帽子拉下来,说:“睡过啊,夏天的席子不是很多都是用稻草编的吗?” “不是那种席子。”王观说:“是用一束束稻草编的厚席子,每把稻草都看得清的那种。非常厚,跟现在的羽绒被一样厚。睡觉的时候现在床板上铺一床这样的厚草席,然后才是你说的那种草席,然后才是床单被子。我小时候睡过,记忆中应该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才会用的,那个时候应该是有零下吧。后来就没有记忆了。” 萧临道:“我好像有听人提起过,但是我没睡过。” 王观笑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当然没见过我们这种村里人的东西。” 萧临在口袋里攥了攥他的手,笑道:“说什么。” 两人贴着小区的周边慢慢往南走,又过了隔壁的一个小区,走到约有一刻钟,萧临指着道左的马路对面说:“那里面是个寺,可惜现在没开。前面大概还有差不多这么远,有个公园,白天可以去玩一玩,不过现在去就有点冷了。” “嗯。”王观说:“我们往回走吧。” 两人折返。萧临又说:“我们小区北门出去,穿过大马路,就是一个超级购物中心;西边是远一些是科技新区,东南远一些也是科技产业园,东边远一点有条渠,连的是贝城著名的白虎湖,那里是大风景区,有空我们一起去玩,开车过去只要十五到二十分钟。白虎湖往西是贝城大学,开车十二三分钟就到了——这样想想,这里能逛的地方还挺多的。” 王观问:“你去过贝城大学没有?” 萧临摇头:“没去过。” “不知道贝城大学和三通大学哪个比较大?” 萧临想了想:“差不多吧?贝城大学是块豆腐,四四方方;三通大学是根油条,曲曲折折。” 王观哈哈笑了笑。 回到家里,萧临先洗了个澡,王观洗漱完出来,萧临正穿着睡衣坐在卧室里的小书桌前看材料。王观便拉了被子坐在床上看他。 萧临又看了一会儿,便将材料收起来,对王观笑道:“难得看见你没在忙工作。”说着用湿纸巾擦擦手,又用纸巾擦干,也上床去。熄了灯,萧临搂住王观,问:“王观,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王观靠在他身上,说:“我碎骨症发作了。” 萧临抱着王观的力道立马轻了,问:“什么时候?现在……你好点了没有?” “现在好多了,除了有一点点疼,没别的。星期五晚上发作的,到现在四天整了。” “这么快?你当真没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我给你检查一下?”萧临说着就要去开灯。王观拉住他,道:“我知道的,已经过去了。”他沉默片刻,还是道:“萧临,我心情不好……” 萧临轻轻捏捏他的耳垂,说:“我陪你。” 萧临的呼吸和心跳就在耳边。王观嗯了一声。 “没事。”萧临亲亲他的额侧,说:“能跟我说说是什么导致了碎骨症发作的吗?” 王观便将五师兄和那位恋人的事情大概讲了一下。萧临听了,便说他的肩膀腰椎和膝盖应再重点检查一下。王观道:“真的没事了。而且我累了,想睡觉了。” 他说到做到,靠着萧临,没一会儿就呼吸均匀沉沉入眠,睡了一个这几天以来最好的觉。 第二天他几乎是从昏睡中醒来的。他看了看时间,九点一刻。他趿着拖鞋,打开阳台的玻璃门,贝城清冷的干燥的空气扑向他,阳光洒在阳台上,隐约的热闹的声音传来,似乎有谁家在练琴的声音?王观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那声音又没了。很快,他觉得自己的脸皮火辣辣的,很快无法享受北方清冽干净的室外空气了。 他缩回房里,把玻璃门关上,洗漱洗脸,不得不在脸上涂上厚厚的防冻霜。但脸上已经不可避免地出现白里透红的颜色——王观的面皮天生十分薄,北方重刀一样的风刮过他的脸,在他脸上细细地划过很多微不可见的划痕。在泽州那样的南方,即使是冬天的风,也很少有这么厚重的刀锋的,往往夹杂着柔柔的水汽,只有在非常非常冷的时候才会干燥那么几天,王观才会不得已地涂上一两次防冻霜。 只要皮肤涂上什么他就总是觉得不干净,非得用水洗掉了才觉得自己足够整洁,可以见人了。这大约也是他无聊的龟毛的毛病之一。因为这个原因——以及或许还有气味的问题——他实在难以忍受把那些七七八八的什么保养品、化妆品、这个水那个霜往自己身上涂。有的时候,他甚至难以忍受萧临身上的那种味道,尽管萧临已经非常注意在家里就不碰那些东西,尽管他也知道萧临仅仅是因为工作必须保持光鲜的形象才去涂脂抹粉的。 然而——被这刀一样的风刮了还不到五分钟,他就不得不乖乖涂上萧临用的防冻霜。昨天晚上他就觉得脸上不太对了,就像南方很冷很冷的晚上,躲进被窝睡得暖暖的时候,忽而觉得脸上辣辣的,那是脸上被冻裂的感觉。早上再被这么一吹,他的薄薄的脸皮纯粹地撑不住,光明正大地裂了。 他对着镜子抹好防冻霜。它有一种淡淡的、仲春暮春草木一样的香气,说不清究竟是什么香味,但挺温馨、挺好闻,很熟悉。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过分白里透红的脸,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熟悉?为什么熟悉? 他吃早饭,把一个滚热的鸭蛋剥了壳送进嘴里,然后忽然明白了——因为萧临身上常常就带着那种味道啊! 他为自己这脑袋忽然转不过来的弯感到可笑,不由摇了摇头。 吃过饭,他整了整自己的行装,想要出门走一走。周武很狗腿地凑过来:“王观你要出门去吗?” 它又变成了萧临的声音,说“王观”两个字的时候带着一种格外奇特的腔调。王观不由商量道:“你能别用萧临的声音叫我的名字吗?我觉得那个三岁小朋友的娃娃音就很不错。” “好的,王观。”周武换了个声音,问:“你今天要出门吗?” “嗯。”王观一边挑自己行李里的衣服,一边问:“我想买一些这个时候适合穿的羽绒服。跟昨天晚上萧临那件差不多一样的,薄一点,长长的,到脚跟,但是下摆要开叉的,最好开四个叉,可以用拉链或按扣自由合上或拉开的——你说有这样的衣服吗?” “有的。”周武说:“在凝兆有一个购物中心就有销售,具体地址在贝城向月坊凝兆东园一区,从这里坐车出发,大约需要三十三分钟,路线有北二环、北三环、北四环三个选择。我建议您走北四环,因为一路上有博物馆、公园,您一定会比较喜欢。需要我为您约车吗?” 王观道:“我想想。” 他拿起手机查地图,周武又说:“希望您能同意我和你的手机联网,这样我的智能系统可以家在在你的手机上为您随时服务,您就不用再这样手动查地图了。” 王观想了想,点头:“好的。” “感谢您的授权,王观。”周武的声音从他的手机上发出来,把王观给吓了一跳。紧接着手机打开了地图,把那个超级商场的具体位置标了出来。 “需要我为您约车吗?”周武在他的手机里说,打开了一个叫车软件。 “暂时不用。”王观把新开的窗口划掉,说:“我得先收拾一下行头。” 一个小时后,王观坐在超级购物商场的三楼走廊休闲区喝着暖香的玉米浓汤,身上穿着一件玄黑色的及踝羽绒大衣,下摆开着四个叉,衣服上印着团花富贵暗纹,王观看着挺喜欢,穿着挺舒服,心理挺乐呵的。本来是个欢欢乐乐的时候,但是他前桌的一对小情侣的对话不断地传入他的耳中,内容大约是甲在埋怨乙一直没把他放在心上,总是对他漠不关心云云。两人越吵越凶,乙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沉默,气氛越压抑,最后像是意料之中的,乙在沉默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那既然这样子,我们分手吧。” 王观坐的地方原本可以看见乙的样子。但是当他越听越不对劲的时候,他就低下头,假装在仔细地看那瓶玉米汤的包装盒,努力地忽略乙那张安静的、包容得近乎自我苛刻的面容。 “我受够了,”乙的声音有点颤抖,王观在自己的脑中描绘他的表情,他完全可以猜到他的样子,“分开对我对你都很好——就这样。”乙说着,接着是细微的声响,乙起身的声音,然后是脚步渐渐远去的声音。 王观确信他走远了的时候,才抬起头。前桌的对面座位上的那个人已经走了,只剩下背着他坐着的甲坐在那儿发呆。 王观摸了摸自己的衣服下摆,觉得自己这样看戏一样的幸灾乐祸不太好,于是他打开手机,无聊地刷刷手机,想要掩盖自己脸上看热闹的笑意。渐渐地,他觉得楼下不太一样,似乎不断地有人群在向一个方向走,三两成群的,匆匆举着手机、相机不断地往某个地方聚拢。 “什么事?”王观咕哝着。 “有一位当红艺人在二楼广场主厅举办品牌见面会。”耳机内忽然响起了周武的声音。他一直戴着耳机,周武显然捕捉到了他无意识的一句自言自语。 手机上的网页界面忽然打开了好几个以当前定位为搜索关键词的实时动态,屏幕上的视频开始自动播放。然后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在主持人的邀请下,萧临拄着拐杖风度翩翩地走上台。视频的发表时间是三十多分钟前。 “萧临也在这里?”王观压低声音向耳机道,装出像是在跟某人通话的样子。 “是的。萧临此刻与您的直线距离大约只有五百米,无法精确测量是因为我不确认萧临的手机现在是在他自己的身上,还是在他的某位助理身上。” 王观仔细听了听。一直以来他总是觉得在不远的某个地方正在举办某种活动,因为话筒扩音器传出来的说话声一直在若隐若现地传过来。但他绝对没想到这么巧,这种巧合不由使他怀疑起来,他问周武:“你知道他会在这边,所以才故意让我来的?” 周武道:“从证据上来说,是这样的。我觉得让你们近一点,会让萧临高兴一些。当然你也会高兴一点。” 王观:“……你被灌输过小白言情小说的逻辑吗?” 周武道:“没有。不过在萧临结婚之后,我加载了一些处理感情的逻辑模块,这有助于我们帮助主人增进与伴侣之间的感情。” “人工智能在处理感情方面的能力目前还值得商榷。我认为至少是这样子。”虽然明知道跟周武争论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王观还是忍不住这样说,并且把声音提高了一些,想要提醒前桌背对着他坐着哭泣的那位甲,他背后还坐着一个目睹了他分手全过程的看客,他是不是考虑一下换个地方哭呢? 没想到那人听了王观的“对话”,非但没有收起哭势,反而越哭越大声,越哭越不管不顾起来了。 “我觉得,他需要一包纸巾。”周武沉默地和王观聆听了一会儿陌生人的嚎哭,这时候忽然道。 王观偷偷抬头,看了那背影一眼,又立马低下头,低声问:“你怎么知道?” “我从商场的监控看到了他的正面,他哭得眼泪簌簌流下,鼻涕好长的一条耷拉在嘴上,好可怜啊!” 王观:…… 他等了等,那个为失恋而起的哭声依然没有停止。 除了尴尬之外,周武形容的那个哭泣的场面,让王观想起了自己曾经的亲身经历。这赋予了他一些给这个陌生人递包纸巾的勇气。于是他将玉米汁吃完,拿好自己买的一袋衣服,捏着一袋纸巾,经过前桌的时候,把那袋纸巾放在那个为失恋哭得毫无形象的陌生人面前,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抬头挺胸往前走。 失恋有什么好哭的呀!王观在心里默默地想,世界上除了生老病死,有什么值得哭的呢?他低头,拿起耳机线上的话筒,问周武:“你为什么看得到商场里的监控?你又破译了商场监控系统的密码?” “从技术上来说是这样的呀!”周武小孩一样天真可爱的声音响起来。 王观:“……你确定你这样是合法的?” “那你说黑客技术是合法的吗?” 王观:“……我的确不知道。” “那要我帮你查询一下吗?” 王观眼见手机上的网上浏览器页面又打开了,赶紧说:“不用,我现在要用我的手机。麻烦你物理关闭行吗?” “不行呀。如果要物理关闭的话,手机要关机才行。但是你刚才才说过你要用手机。不过我可以暂时关闭。” “那请你暂时关闭吧。” “嗯,那我关闭了,再见王观。顺便提醒你一下,萧临现在离你的直线距离越来越近了,你与他遇见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五点五五,不过你一定要小心拥挤的人群对你的身体骨骼状态的威胁。” “好,我知道了。”王观取下有线耳机,放在衣兜里,一只手安然地放在兜里面,准备穿得暖洋洋的,到外面去吹那些冷冷的清爽的风。 但是当他站在手扶电梯上的时候,他对周武的先见之明有点佩服了。人群眼见的越来越密集,而且一直在移动,好像他们是一些细碎的砂子一样的铁屑,不远处有一块吸引他们的磁铁,磁铁移动到哪里,他们就转到那里,有方向、有秩序、有力量。 那块磁铁就是萧临。 而王观必须小心翼翼地才不会被裹挟在人群中。在通往二楼的扶梯上,他远远地、高高地望见了萧临。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衣夹克,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领带,梳着非常精神的发亮的背头,长长的腿,因为拄着拐杖,身上反而迸发出一种令人毫无抵抗了的又儒雅又凌厉的强大的袭人的魅力。 萧临没有看见他。尽管他的腿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他依然迈着他那双又长又直的腿飞快地往前走——因为只要他稍稍停留一会儿,人群就容易滞留,尤其王观这时候站在移动的扶梯上面,他知道如果前面的人只要多留几秒钟,踩踏事件发生的概率就会直线提升。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萧临很快地从一个方向走向另一个方向,人群于是也渐渐从他面前消散。他得以轻松地到了二楼,又轻松地到了一楼。 一楼大门拉着线,有一辆保姆车和一大群保安护卫守着,旁边等候着黑压压的粉丝群,估计在等下楼的萧临。 王观望着敞开的大门,想要好好呼吸一下清冷的空气,享受穿着暖烘烘的羽绒外套闯进凉冽冽的空间里的快感——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观吓了一大跳。在碎骨症恢复期,他对任何人的触碰都非常敏感,因为任何未知力道的外力都有可能导致他重新骨折骨碎。 他有些惊惶不定地转脸,看到一张好看的脸。那张脸上好看的大眼睛显然刚刚哭过,瞬间显示出楚楚可怜的无攻击性。 王观的心安定了一点。 那人将一样东西递给他,说:“谢谢你。” 王观立马认出那包他给出的纸巾,立马知道了这就是那位因为失恋涕泪交加的那位甲。 “哦,没事。”王观接过纸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一向对陌生人都很寡言。但是出于礼貌,他问:“你还好吧?” 那人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又要转出一些水汽,点了点头。 这时像是炮弹一样的人群冲了过来,把他们挤在大门警戒线边。萧临被粉丝和保安拥堵着保护着移到了他们面前,成功地冲进了保姆车里,又停了一会儿,车子缓缓地开走了,紧绷的人群这才松快下来。粉丝们纷纷举着手机,查看刚才拍到的照片,互相交流看见萧临的激动心情,像找到了面包屑要会巢穴的蚂蚁一样慢慢挪动散开。 王观也拿起手机确认刚才瞬间录下的视频。他要用来回去时提醒萧临不要走得太快,毕竟他的腿还没好呢。 “你是萧临的粉丝吗?”刚才一直站在他身边的那个还他纸巾的人问他。 王观顿了顿:“你也是萧临的粉丝?” 那人没回,把手往王观面前一摊。 王观愣了愣。那人把王观的手机夺过去,右手拨了一个号码,左手上自己的手机响起来,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机,把王观的手机还给他,说:“我有萧临的签名照,你把你的通信地址给我一个,我会寄几张他的签名照给你,算是表达我的感谢。” 王观愣愣地看着他。 他拉了拉随身背包的袋子,戴上墨镜口罩,说:“那我先走了。” 王观目送着他离开,觉得这实在是挺好玩的。 托钵而来 第36章 托钵而来 萧临刚踏进房门就闻到了很香的玉米排骨汤味。 已经过了饭点,厨房哗哗的洗菜流水声里王观探出一个头向他笑:“回来啦?” 萧临脸上都是疲惫,一边换鞋一边也给王观回报一个笑:“嗯。晚上加餐啊?” 王观回厨房捞菜,声音夹在哗哗的水声中:“是啊,看你能吃什么啦——” 萧临走进客厅,将随身的包往茶几上一搁,整个人瘫在沙发上。这是他的习惯,有的时候太累了,躺一躺才能有力气去卸妆洗澡。因为王观在,今天他是特地在现场卸了妆才回家来的。他原本想的是躺个三五分钟就去帮王观做菜,毕竟王观对煮饭做菜做家务一向谈不上热衷。没想到身子一沾上沙发,眼皮懒懒的打起太极架来,鼻子里闻着香甜的汤味,幽幽地就登上了去会周公的路。直到王观轻轻喊醒他,给他递了一条热毛巾。 “我睡了多久?”萧临坐起来,用毛巾擦脸。 “二十多分快半个小时吧。”王观说:“要不要先去洗个澡,再来吃晚饭?还是先喝点汤?” 萧临减肥,常常不吃晚饭,现在自然不能一吃吃两顿。于是先去洗了澡换了衣服。王观已经摆好了饭菜,盛好了给他喝的汤:“我等汤沸的时候从中间拿的,少油。你自己想吃玉米还是排骨还是萝卜自己挑。” 萧临乖乖道:“嗯,谢谢……” “饭要吃多少你自己定,两口还是三口都可以。这个鱼可以多吃一点,鱼好像不容易吃胖吧?大白菜也一样。反正呢,你自己决定吃多少,不用担心我念叨你勉强多吃。现在挺晚的,万一吃多了你积食或是明天早上起来脸肿就不好了。” 萧临乖乖道:“嗯。” “但是至少要尝一尝,”王观自己先把味道试了一遍:“我觉得还不错,趁热吃还是可以的。而且我一向喜欢清淡的,你减肥也能吃的。” 萧临乖乖道:“嗯。” 萧临应得乖,吃得少也是真的。王观也不说他,吃完饭两人洗了碗,出门散步。晚上挺冷,好在没什么风,走走就暖和起来了,萧临恢复了精神,望路对面:“咦?那个寺庙怎么现在还有开门呀?” 王观看时,果然对面灯光描着檐牙,勾勒出主殿的外形,射灯照在正门的牌楼上,映出洁白的荧光。 “平常它不开门的吗?” “白天会开门吧,晚上……是不是在做什么法事?” 王观有意带萧临多走走消食,两人特意过了条大马路,到寺庙的大门外看时,三扇门只中间那扇半开着,门柱旁蹲着两只青石抱鼓石;白色的岩石敲的门牌,刻着墨青色的大字“自觉寺”,右边的对联写着“托钵而来不为钟鸣鼓响”,再要看时,半掩的中门从中拉开,一个穿着黑白套装带着白手套的人向他们点头致礼。 王观顺着打开的门往里看,只见站了半个庭院的穿着套装的人,他马上想起了萧临家的保镖队。他向那开门的保镖点头回礼,想是自己冒昧唐突,就要退步回走,那人却喊住他:“是王观王先生?请。” 王观和萧临原本手牵着手揣在王观的口袋里,闻言相视一愣,前后脚进了寺门。院内主道两边的石灯亭石灯塔里的蜡烛都被点燃,各个殿的殿门紧闭,檐下的照明灯却都亮着。所以院里虽宽敞,却也亮堂。乌压压的人群让出一条道,指向核心人物。 那人六十来岁,谢顶,宽颐,垂耳,目光如炬,面如静水,向王观微微颔首:“王观先生?” 王观道:“是我。” 那人的目光在王观脸上逡巡片刻,又移到了站在王观旁边的萧临:“这位是?” 王观虚揽萧临的腰:“是我的爱人。” 那人伸出手来,与萧临握手:“您好,我是薛允白。” 萧临回了个晚辈的礼:“我叫萧临。” 薛允白道:“冒昧打扰,伏望见谅。”又转头对王观开门见山道:“深夜拜访王先生,是为犬子的事情。” 王观环视,问:“有纸笔吗?” 马上有人递了纸笔过来,王观看是专业的金透纸星墨笔,不由笑了笑。薛允白的手下张罗着搬来了石桌石凳,又要往桌凳上面铺毛毡,王观道了不用,一手打开手机,一手搭在一个灯亭的侧面上写了两行数字,递给薛允白,说:“就在你们城里,事不宜迟。” 薛允白接了,瞧了一眼,递给一个助手。助手侧身走开去了。 薛允白又问:“人手方面,先生有指教吗?” 王观回头,看看刚才给他们开门的那个人,说:“都挺好,不过那位仁兄有好运。”薛允白点点头,那位仁兄很快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王观四下看看,告辞道:“那薛总,您忙。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先告辞了?” 薛允白道:“天寒地冷,今日匆匆,不及招待。改天我一定登门致谢。” “薛总贵人事忙,哪敢劳烦。不介意的话,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薛允白有些意外,问道:“先生请说。” 王观问:“我想知道,让您来找我的那个人是谁。” 薛允白顿了顿,笑道:“恕我不能说。正如将来有人问起今日之事如何,我也同样不会将先生说出去。” 王观了然,也笑道:“那就先谢过了。”搂过萧临的手臂,出了正觉寺。边走边听见路边一辆辆车开过去。 当中一辆豪车经过时放缓了速度,后座的车窗降下来,车里的薛允白冲他们点头致礼,这才关窗飞驰而去。 “哇……王观你认识薛允白呀?”萧临问。 王观道:“以前不认识,刚才……算认识了。你认识他?” 萧临讨好道:“我哪儿有你那么厉害呀。听说过他。“ “他很……牛?” “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太具体的。” “他是……唔,超级大富豪。” 两人手牵手过了红绿灯,往回走。王观道:“我如果问他跟你们家谁更富豪些,是不是不太礼貌?” “不好比较吧。他们发源的地方跟我们这儿不一样,有点……那什么。” 王观顿了顿,“哦。” 萧临不好回答,嘻嘻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呀?” “他家小孩子不见了,我帮忙找找。” “不见了?是我想的那个‘不见了’?” 王观道:“就是你想的那个。” 萧临吃了一惊,道:“这可不是小事啊。” “嗯。” “那,那你刚才……” “没事了。”王观说:“人救出来就好了。” 萧临想了又想,还是道:“最近需要调一些人给你做保镖吗?” 王观笑道:“不用。不会有你想的那种事。薛允白答应了我不说出去。而且京师紫宸之地,弄得龙蛇混杂,影响不好。” 回到家里王观打发萧临去睡觉,自己去洗澡洗了衣服,回房看时,萧临已经呼呼沉睡了。 王观轻手轻脚上床,关灯,盖好被子。不多时,萧临翻个身,过了一会儿,又翻了个身。他身上热烘烘的,明显醒了。 王观于是有点过意不去:“我把你吵醒了?” “没有。”萧临瓮声瓮气地说,“有点失眠。” 他明天一大早还有工作呢,王观道:“我之前有用过一个白噪音的催眠音乐,觉得挺好用的。我放给你听?” 小雷雨的声音,沙沙的雨声,哗哗的水声,偶尔还有雷声。王观觉得这对催眠挺有用的,至少他挺喜欢,觉得听了心里安详。但萧临越听越翻身,最后他起身,把声音关了:“我去浴室。” 王观脑回路挺直地想,不是洗过澡了么,去浴室做什么?又不是……然后他就明白了。 萧临回来时显然安定许多,王观觉得有点好笑,凑过去,说:“你干嘛?” 萧临挨着他:“你碎骨症还没痊愈……” “所以让你听听雨声静心。” 萧临轻笑道:“你懂什么……” 王观不服气道:“什么?” 萧临拍拍他:“好了,我们要睡觉了。”两人依偎着躺了一会儿,萧临捏捏他的耳垂道:“王观,你现在是不是很厉害?” “什么?” 萧临道:“你只看了薛允白一眼就知道他儿子被绑到了哪里……以后你会不会更厉害?再往后,你会不会嫌弃我是个凡人呀?” “我难道还能是个神仙?” “你们这行,不是常常被称为半仙吗?” “我就算真的是个神仙,也是个碎了骨的神仙,飞不不起来的。” 萧临摸到他的脑后,沿着颈椎一节节按摩下去,问:“今天好点了没有?” “肩膀和腰还是有点痛。不过没关系,已经恢复得很快了。” “我给你捏捏。” “不用啦。你明天还要早起,早点睡吧。” “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向骨科的师兄学过几招,听说治你这个很有效果。”萧临说着坐起,将王观轻轻放倒俯卧,打开小夜灯,摸着他的肩胛骨开始按摩,捏得他嗷嗷呜呜地叫。 “你这还真是跟骨科的医生学的呀。” 王观其实是个很慢热的人。要说跟萧临认识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过才两年多,而且两人聚少离多,接触的时间更少。以前经常听说相亲闪婚的,也不知道其他闪婚的人是不是也跟他一样?不不,是因为他的个性偏于清冷孤傲。换做天然性格开朗的,只要双方不是针尖对麦芒,日子都能过得开开心心欢欢喜喜吧?而且,萧临这么好的人…… 萧临不知道他的脑回路已经这样运转了一大圈,答道:“当然。我可不敢随便拿你的健康开玩笑。” “以前当医学生的时候学的呀?” “去年刚学的。” “去年?真的?你那么忙?” “嗯。”萧临笑笑:“你对我总知道得不够。” 次日王观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在周武的帮助下,他将房子里里外外都整理了一遍。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整理的。萧临是个生活有谱的人,即使工作再忙,他都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舒服。相比下,王观这方面的能力则一直停留在“不把自己饿死”和“不把自己难堪死”的及格线上挣扎。 所以他忙活了半天,其实也就把房间原来的床铺换下来,替上新的刚晒过太阳的没加绒的一套,又将换下来的洗了晒干再收好。期间当然包括磨磨蹭蹭吃了个早饭,画几张曾工和邹工那里拖欠的稿子,慢吞吞睡个午觉,再指使周武拖个地板什么的。 到新干完这一件“大工程”,太阳已经偏西,又是晚饭时间了。他已经有点觉得累乏,连菜都懒得煮,希望一起炖进汤里面了。这种汤菜一锅煮的事情他常干,一个人吃又省力又营养,但是跟萧临一起吃,他不能这样马虎应付。 好在周武预先订购了很多食材,看在食材的面子上,王观也得打起精神来。等他切佐料切了半个多小时之后,看着将要捣烂的水煮茄子,想,就算菜做得一般,至少山药龙骨汤肯定还是好吃的;就算今天煮的一般,昨天那段饭已经不错。 煮饭家务什么的,真是容易令人厌倦的事情啊。一个人的时候不怕自己笑话自己,偷懒就偷懒,菜不放盐就不放盐,但是对萧临怎么能马虎呢? 王观给自己鼓鼓气,将泡开的香菇切丁。 等萧临回到家里的时候,四菜一汤已经好了。王观劝萧临多吃的理由是:“明天不用工作拍广告,你要多吃点。” 吃完饭,王观正懒得动,刚好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陌生来电,他立刻挂断了。又响,再挂。又响,他这才接听:“你好?” “你好。我是昨天说要给你萧临签名的,你怎么还没把地址发给我呀?” 王观莫名其妙:“什么签名?” “昨天,在商场的。” 王观想起来那个哭得眼睛大大的人,“哦哦,是你呀。” “对,是我。你看把收件地址发一个给我,还有要祝福词什么的,也一起提。” “谢谢啊,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我答应了要给你的呀。” “真的不用了。”王观转脸看看正在洗碗的萧临:“我真的不需要。” “你不是萧临的粉丝么?那要不……我送你点别的吧?” “真的不用啦,谢谢,不麻烦了。” 挂了电话,王观打开九九归一群,读这两天没去看的消息。是娄老板催交之前布置的阵法题作业的事情。王观打开附件,不是什么难题,赶紧也在群里面回了一个“收到。” 没想到娄老板立刻小窗口私他:“你就不用交了。身体怎么样?” 王观赶紧道:“好多了。现在行动都没什么困难。” 娄老板:“你爱人最近在家吗?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王观:“我在贝城。”又有点不好意思:“在贝城和爱人在一起。” 娄老板:“哦,那就好。”过了一会儿,忽然又道:“你在贝城的话,贝城大学的庞大光,你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去拜访一下。上次跟你说过,他也对你的新阵法逻辑感兴趣。”说着推了一张名片过来。又说:“不着急,你先把身体养好,凑巧的话就去一趟。” 王观:“我现在身体没有什么了。晚点看看联系庞教授看看,如果他有空,我就去拜访他。只是用什么名头呢?” 娄老板:“这没事。我也跟他说一声。”发了个鼓励的表情过来,“你就当是去见个朋友喝个下午茶就可以了。” 说完事,萧临已经洗好碗了,正坐在椅子上发呆。王观问道:“还出门吗?我看你有点累。” 萧临直起身,笑道:“没事,走一走吧。” 王观看看外面:“那我们就随便走一走。” 两人在附近的几个小区街道范围内走了走,王观瞧着萧临其实挺累的,就推说外面冷。很快就回去了。两人便挪了小沙发窝着在客厅看电视。 电视上正播家长里短炒菜斗嘴的剧,王观切台;换了体育频道正在冰球比赛的,王观看不懂,又切台;看综艺选秀的,王观觉得太吵,又切台;终于换了一个旅游记录频道,正在介绍天府之国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环境和当地的美景美食,王观看得津津有味,问萧临:“你吃过吗?” 萧临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他,听他这一说,才发现电视上正在做牛肉干,带着牛筋的肉被切成条状和各种佐料腌在一起,镜头扫过,引人垂涎。 “嗯,吃过。不过是不是正宗养了两三年的高原黄牛我就不清楚了,好吃是好吃,但是我担心牛膻味你会不喜欢。” “哦。”王观应了,电视上又转而介绍当地的花卉,大朵大朵开得十分灿烂的花,大红粉红橙的渐金的各种颜色,王观立刻放过了牛肉,转而叹那花:“好大呀!” 萧临知道他看电视看得开心就这样子,不由笑着将手搭在他的腿上,说:“这种月季不难养,就是要花时间照料。” 王观道:“那是,花草不好好看着哪能那么容易长好呢。” “等我们有空了,去那里旅游几天。” “嗯。”王观应了,又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啊……” 萧临欺身过去:“现在。” 惊变 第37章 惊变 庞大光教授的寓所在贝城大学北边的别墅区里,是文气郁葱的好地方。这天是个大阴天,彤云密布,让王观这个没见过下雪的南方人有些格外的期盼。 按响门铃,开门的是个年轻人。 见过的年轻人。 王观先愣了愣:“你……?”一时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那人看见王观,还有些惊喜:“你是我父亲今天的客人?娄先生的弟子?” 王观点头。 那人笑道:“真巧。”一边将人让进屋内,一边自我介绍:“我叫陆安。今天刚巧来看我的父亲。” 进了门,王观想起,是那天跟恋人分手、后来又说要给他送萧临签名的人。 庞大光须发皆白,精神矍铄,个子很高,脸却小。王观第一次见这位名字写在教科书上的泰斗,有些紧张,行了晚辈礼。庞大光说着字正腔圆的雅音,举止自带七分威严,幸而寒暄没几句,两人便说讨论起了王观的那三篇论文。王观在那以后也陆陆续续写过几篇小文章对这三篇论文进行补充,有的已经发表了,有的还躺在电脑里。庞大光所与王观讨论的几个论点,正是王观首先要补充的几个地方。两人说得高兴,不觉时光飞快。 陆安敲门,送点心和茶进来:“好久没见您这么高兴了。”将一份酥点放在王观面前:“听说你是南方人,特地准备了这种奶酪酥,北方特产,请你尝尝。” 王观站起来帮忙把茶点摆好。 庞大光摆手:“你坐你坐。这是我的幺儿,年纪比你小,你不用跟他见礼。他平时鬼灵精怪的,调皮得很。” 陆安笑道:“有这样说自家孩子的吗。”向王观道:“慢用。” 王观欠身。 一直聊到夜幕降临,王观要告辞,庞大光和陆安都留他吃晚饭。王观笑着道:“家里那位已经做好了饭,等我回去呢。” 庞大光眨眨眼,这是他考虑事情时的下意识动作,笑道:“哦,原来你爱人也在贝城?” 王观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这次到贝城来就是来陪他的。” 庞大光笑笑,不再强留。 陆安却道:“能让我搭个顺风车吗?我也回城。” 王观欣然应允。 庞大光道:“做了这么多菜,你也不留下来一起吃?” 陆安偷偷朝他做了个鬼脸,嘻嘻笑:“等家家大人回来,我保证他老人家肯定知道怎么处理。” 庞大光摇摇头,也不理他了。 两人上了车,陆安顿时改掉在庞大光面前乖乖巧巧的模样,骨子里的执拗果然遮也遮不住。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绕道到我住的地方,我那里有萧临的签名照和签名海报。” “你不是跟庞教授住在一起?” “不是啊。我住城里,今天刚好回家。” “哦。”也看得出来。 “怎么样?签名要吗?” “不用啦。”王观笑道:“谢谢你,但我真的不需要。” “你不是萧临的粉丝吗?” 王观想了想:“算是吧。但我不需要他的签名。你还是自己保留着,不用割爱。” 陆安了然,道:“你也是萧临的路人粉?” “路人粉?”王观笑了一会儿,道:“应该算真爱粉吧。” 陆安很意外地看了看他。 王观笑:“怎么了?” 陆安道:“萧临结婚了,你知道吧?我劝你不要陷得太深,影响你跟你爱人的感情。” “哦。”车子刚要拐弯,王观分心开车,就敷衍应了一句,“放心,我知道他结婚了。” 陆安见他不以为意,道:“我倒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大大方方承认婚姻,原本我也是纯路人,因为这件事对他倒有些刮目相看。” 王观点点头。 陆安又道:“不过,江湖传说萧临的婚姻运不好,我之前有看见八卦论坛,说有粉丝给他推过,说他很快就会离婚的。” 王观笑道:“是吗?我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八卦论坛的。粉丝还能给他算卦?” 陆安道:“这就是你们运道师的事情了。不过我看那个论坛上说得还挺真,说萧临什么,姻缘线奇短啊……” 王观笑而不语,但是接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说萧临的另一半是个运道师啊,萧临能红得这么快,全是因为他的运道师爱人在背后给他加持之类的——哎,这些就算了,还有一些萧临的唯粉,就天天数着日子等萧临离婚来着。” 陆安说完,自己又笑着摇头:“唉,我平常不是这么八卦的人哟,不要影响你对我的印象。” 王观强笑:“不会。” 陆安又道:“话说回来,你们真的能给人算姻缘吗?我怎么从来没有听我父亲提起过?” 王观道:“应该可以吧。”他心境纷乱,只是应付道:“每个运道师擅长的领域不一样。” 车行到一半,路上忽然大堵起来。 陆安看看手机,说:“戒严封路了。” 王观:“?” 陆安无奈道:“都还没正式到年底呢,最近也没有什么大朝会,怎么就封路了呢——诶,三环以内都进不去。” 好容易把陆安送到地,王观按电子地图指引在外环绕圈,萧临打视频来:“在哪里呢?” 王观看看路边的标志,把地点报给他。 “好像戒严了?”萧临的声音比平常严肃:“你那边怎么样?” “还好,没有堵得很厉害。” “你那边过来,还得小半个小时吧?” 王观看看地图:“差不多吧。” “那饭菜我先保温,汤也煲着,反正你也喜欢吃熟烂些的。” “好。” 王观在十字路口踩刹车等红灯,没有来地问:“萧临,我们的结婚运道贴在老家祠堂吗?” “是呀。在萧府祠堂里面供着,等我们婚礼的时候再请出来。” “是谁写的?那位李老先生?” “这个得问双亲。我也不知道是从小先生写的,还是后来我们定下来时再请别的先生写的。” “……下次有机会,我能看一看吗?” “可以呀,这应该没有什么忌讳吧?怎么啦?是不是你们专业有用?要不然我问问双亲。” “我就是忽然好奇,我也没见过,随便问问——你明天活动会受戒严影响吗?” “很难说啊!贝城很少这个规格戒严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萧临的声音又变得严肃:“还是要注意安全。你先回来,到家里放心些。” 王观应了,挂了电话,约摸半个小时回到小区。远远瞧见特强灯光,照得如同白昼一样。黑森森的武士制服,荷枪实弹,拉着红色戒严线,将小区里里外外围了三层,立着“回避”“禁止出入”的牌子,不许任何车辆人员出入。 王观给萧临打电话,提示没有信号。 被屏蔽了? 他只好将车停在边上,试了几次,各种方法,完全联系不到萧临。 刚要画个阵法看看小区外是不是被镇了屏蔽阵法,车窗外一个制服来敲车窗:“戒严周围,不允许停车逗留。请回避。” 王观像抓住一根稻草:“我是这个小区的居民。发生什么事了。” 制服硬邦邦的:“无可奉告。请从速离开,否则我有权以妨碍公共安全的罪名逮捕你。” 王观只好将车子开远,找到附近没有戒严的商场小区停车,查询一些有关戒严的法律条款和资料。 好的是,戒严时间不会很长,一般几个小时;坏的是,只有在有司认为有极端危险的情况下才会下令戒严。 所以是什么危险,才会封闭小区不许进出,还切断了小区和外面的联系? 萧临在里面怎么样了?是跟他一样只要等着时间过去就好了,还是也遭到了什么危险?还是处在安全隐患之中? 王观想得心焦。 这时手机响了。 不是萧临。 是岳丈。 李悦的声音稳稳的,“小观,你跟临儿在一起吗?” “没有。我们小区被戒严了。我下午刚好在外面,现在进不去,萧临也不出来,我也联系不到他。” “你们小区戒严了?”李悦也很意外,“不是还说三环以内戒严吗?” “我也不知道。我半个小时前跟萧临视频还好好的。”王观没由来地心慌。 李悦顿了顿,安慰道:“戒严是这样的。我们都先不要慌。我现在在金城,贝城机场那边肯定也戒严了,我们过不去。小观,你就在那儿等着,等着解禁了,再联系萧临,也许只是虚惊一场。” 王观应了,放心一些。 没想到李悦接着说:“小观……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们不在身边,你一定要替我们守着萧临。” 岳丈的语气很沉重,竟然带着无助般的恳求。 萧临的双亲是何等样的人物啊!王观忽然被这话击中了神经,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他的脚底直爬到他的脊背。 他的神思幽灵一样地飘荡着,在不知道第几次去小区周围探查情况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小区的戒严解除了。 他欣喜若狂,一边把车往小区里开,一边给萧临打电话——还是没通。 小区的路边人群三三两两,都在说着这场虚惊。也有跟他情况一样,刚刚联系上家人的,都很欢喜。 王观的心沉下去。 他将车停好,奔回家里。 家里的灯亮着。 王观心里燃起星火的希望。 他打开门。 屋里坐着两个人。 一个荷枪实弹的武士,一个穿着运道道袍的中年人。 王观认得,那道袍是国师院的制服。 “你是王观先生?”那国师院的人先站起来,神态里有些意外,言行间还带点礼貌。 屋子里所有的屏蔽都还在,所有的门窗窗帘紧闭,王观很警惕:“你们是什么人?” 武士站起来,从身上拿出证件:“羽林卫郎中,奉军令执行秘密任务。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王观接过那证件,封面玄色底,当中烫着五彩祥云金团龙。打开,首页印着照片,写着姓名茅朗,职位羽林郎中,分队和编号。 国师院的人也递过来证件,是国师院甲部部令,名字叫秦舒。 王观问:“萧临是你们带走的?” 羽林郎不说话。秦舒接回证件,笑得跟寒暄一样:“是。” “原因是什么?” 还是秦舒答话:“暂时无可奉告。” “带我们去哪里?” 秦舒摇头:“无可奉告。” “那带走我们,要做什么?” 秦舒笑道:“请你协助调查。” 王观顿了顿:“我能见到萧临吗?” 秦舒道:“目前还不确定。” 王观最后问:“最快我什么时候可以看见萧临?” 秦舒说:“最快的话,明天或者后天。” 于是王观被押着,非常低调地走出了小区大门,一路上没有人看到他们。王观知道是因为那位秦舒做了屏蔽阵法。国师院甲部是直属效命于国师的部门,拥有目前可知的最珍惜的屏蔽材料。所以他的任何运道法门都用不出来。 他们在小区门口上了一辆押送车。不知道走了多久,车速减慢,直至停下。模糊听见交班的声音,然后他被押着换了一辆车。 车外很冷,似乎飘着雪花。 这是王观期待了很久的下雪天。但是他没有任何欣赏雪的心情。 到处灯火通明,到处都是站岗的武士。他甚至来不及仰头看看庞大的洞门上面的匾额,就又被塞进了一辆车里。陪伴他的,依然是沉默不语荷枪实弹的羽林郎,还有支着头假寐的秦舒。 这次没走多久就停了。 停在一座院前。 很平常的家居小院,乌瓦平房,白墙红门,院子里摆了许多长青盆栽,隐约含着阵法。 王观被押着进了一个房间。房间宽敞,整齐干净,是个标准的宾馆客房——依然加了厚厚的屏蔽阵法。 “不早了,王先生先休息吧。” 装睡了一路的秦舒笑眯眯的,没多余的话,带着那羽林郎退了出去。 已是子夜时分,外头灯火通明,又寂寂无声。门口和窗边都守着全副武装的军士。 这里似乎是个惯常关运道是的地方?那今天都是针对他来的? 羽林卫是直属天子的禁卫军,国师院是参谋一国运道的枢要部门。能命令他们联动的,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人?又能是因为什么事情? 是跟今天下午忽然戒严一样的原因吗?是禁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因为有山陵崩的大事发生?当今春秋鼎盛,但一直没有子嗣。万一宿卫不严,有什么荆轲聂卫之流,那倒是很有可能乱一乱。 还是说,跟自己的天才运道有关系?不至于,国师院那么多天才呢,自己没厉害到那个地步。 可又跟萧临有什么关系?萧临虽然是几代的世家,但远离中枢,又不是皇亲,衣食富贵而已,能有什么关系。 萧临现在在哪里呢? 是不是跟自己一样,有个干净的地方呆着,至少还被客客气气地对待? 还是已经…… 他不敢想象。 他要知道萧临现在是否安全。爱人之间是可以感应的,只要启用他的新逻辑画个最简单的阵法,但它需要可以悄悄穿透这个小院和这个房间的屏蔽阵法。 他需要纸笔。 房里有床,床尾对着电视柜子,靠窗有一组沙发,沙发上的桌几摆放一副便携茶具,边上的竹筒里甚至还放着几包未开封的茶叶和一筒牙签。 但不管床头柜、电视柜、桌子上乃至浴室里,都没有纸笔。纸可以用厕纸替代、可以用床单替代、可以把墙壁上的壁画拆下来,甚至可以直接画在墙上,但是没有笔怎么办? 笔,墨,液体,水……水没有颜色,需要有颜色的水……牛奶烤后是可以显色的,但是不能确定明天是否有早餐,早餐里是否有牛奶,更何况并拿不到明火……有颜色的水……茶水! 刚想到这里,只听“啪”的一声,整个房间瞬间陷入黑暗中。 王观吓了一跳。 窗外的余光漏进来,守卫的军士寂寂无声。 看来是掐电了。 片刻后,窗户外罩下来黑沉沉的窗帘,连窗外的余光也被隔绝,房里唯有门口墙角的安全指示灯发出幽暗的绿色光芒……还有天花板四个红点的监控指示灯。 王观摸着到洗手间瞧了瞧,里面没有监控,但同样也没有灯,借着门口那安全指示灯勉强能上个厕所。 这么高级别的禁闭么? 王观无法,脱掉外套,往床上一倒,囫囵睡去。 他从光亮中惊醒。 房里依旧只有他一个人,沙发上的桌几边放着他的早餐,面包燕麦水果,粥还冒着热气。窗户从内打开,罩在窗户外的黑帘已经撤去,窗边依旧站着两个军士。天灰蒙蒙的,飘着小雪。 王观穿好衣服,试试各处开关,发现房里已经通电。 他坐在沙发前吃早餐,窗户边的两个军士目不斜视地放下窗玻璃。等他吃完,只听一位军士拍拍手,紧接着有人敲门而入。 是个穿着国师院道袍的中年人,蓄着长发,梳得整齐,人长得高高壮壮,手上提着空篮子——是来收餐具的。 “吃得还习惯吗?”中年道人收完桌子忽然道。 “习惯。”王观受宠若惊。 “还需要些什么吗?”中年人语气颇为温和。 王观想想:“我需要纸笔。” “可以。但只能是普通的纸笔。您应该知道这个房间无法催动任何阵法,一旦我们发现有任何不对的地方,我们就会把整个房间都搜查翻新一遍。所以希望您不要让场景变得难堪,不要给我们彼此带来麻烦,”中年道人眼光一动,加深语气:“尤其不要给您和您关心的人带来麻烦。” 萧临还在他们手上。 王观顿了顿:“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恕我无可奉告。” “我可以给家人报个平安吗?” 中年人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面无表情地提着食盒出去了。 不多时,一位军士推门将纸笔放在地上,然后训练有素地退出并关好房门。 王观很快画好了感应阵法,又画了一个早上的破解阵法。直到早上来收餐盒的中年道人来送午饭的时候,他依然无法破解房间里的屏蔽阵法。中年道人瞥了一眼他的草纸,没说话。 晚饭时依旧如此。不过那道人开口了:“您再画下去,我们只能像昨晚一样,让这个房间完全见不了光。” 王观想想,说:“那为什么还要给我纸笔?” 中年人淡淡一笑:“为了避免您污染这个房间的墙面、床单、地板等等……收拾起来很麻烦。” 王观愣了愣。所以给他纸笔,只是为了让他死心,知道无法破解屏蔽? “但如果您再画下去,就要被列为安全隐患了。” 中年道人摆好晚饭,说:“晚上九点熄灯。希望您能早点休息。”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叠稿纸收走,“您无聊的话,可以看看电视听听音乐。” 第二天依旧如此。 第三天早上,王观吃过早餐不多时,秦朗来了,将之前没收的他的私人物品还给他,又带着一身新衣服,言语带笑,:“王先生,请你沐浴更衣,随我入禁中——世子也在大内等您。” 他满面春风,仿佛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已经结束。 园子里 第38章 园子里 王观疑狐地洗澡换衣服,出来时,房间内外已经解了屏蔽。出院子,由秦朗和羽林卫带着上了一辆车。车子是豪车,司机穿着金扣仪卫服,戴着白色银纹手套——是大内车驾御用服制。 稳稳地开出一段路,王观能远远瞧见庞大的洞门门匾上赫然写着“千秋之门”。千秋门是国师院的正北门,出了千秋门,向北直走就是禁中——他这两天两夜外带一个上午的时间,是被软禁在了国师院。那天晚上所见的那个大洞门,想必就是国师院的南门万岁门。 又开了片刻,过了宫禁的第一道门卡,车子却仍未见停下,而直走在一条专用车道中,两边俱是高墙,不见其它景物。王观忽然想,这莫非是传说中在宫城西边专修的连结皇家园林北园西苑和南署的那条驰道? 行车约有半个多小时,过了一个大门卡,又停在一个小门关。秦朗带着王观下车,两人在关卡做了安检扫描,向前步行到一处轩阁中。早有等待接应的工作人员在等着,上来和秦朗对接。 那人穿着绛红色内庭宽袖礼服,四五十岁,蓄着长发美须,峨冠博带,先和秦朗点头致意,打量王观,笑道:“这位就是瑜世子的爱人?” 秦朗道是,又向王观稍稍引见:“这位是内庭主管赵翁。”又向那主管道:“人我就交接给您,您带进去,我也去向院长复命?” 主管笑道:“自然。请便。” 于是王观就被赵翁领着又做了一回安检,全身上下的随身物品金玉配饰等全都被留在轩阁储物柜中,方出轩门。 迎面只见一个万平左右的开阔广场,有序地停着数十辆车子。他们一站在廊庑,马上有赵翁的随行侍卫调来轿车接应,赵翁便带着王观乘车而行。穿过广场,又穿过一対雄伟的飞虹阙楼,这才眼见处处亭台楼阁,湖光山色。许多地方压着未融化的一层白雪,冰凉凉的干净。 走不多时,停在一处水边白玉桥前。赵翁带着王观下车步行穿桥,穿过一个水榭,又沿着九转回折的乌瓦游廊疾行,一路上着侍卫服制的岗哨越来越密集。 走了约有十几分钟,进入一个朱漆白墙的暖轩里。暖轩里摆着齐齐整整的各式红木桌椅柜架,站着十几个人,有穿绛红色、靛蓝色的近侍人员,有穿玄黑色的配团龙暗绣的武士,大多都美须眉,各个长得十分英挺。看见赵翁劈面进来,紧接着目光就落到了赵翁带着的王观身上,不及片刻,便有个绛红袍的向赵翁招呼:“是瑜世子的那位来了?” 赵翁笑道:“正是。” 那红袍眼睛里透着惊喜的光芒,道:“那赶紧过去吧。”一边向手下示意。马上有人拥着王观到边上,又从头到脚做了一次安检。一个近侍一个武士侍立在侧,口头问了王观身份信息,登记在册,等王观安检结束,让他签字画押。 王观一边听他们摆布,一边耳目开张,听一位红袍跟赵翁悄悄说私房话:“……那位来了,县官不见,还等着。那边风大,也不肯添衣,希望几位世子来了说些高兴话热闹些……” 但也只听这么一句,此外内外寂寂,十分严肃。 安检完,一位绛红袍领着王观出轩,绕一段游廊,停在一个两面半挂帘的阔朗临水轩前,正堂挂着“慕曦轩”牌匾,地上铺着大红牡丹厚毯,摆着红木桌椅花架屏风茶果,地底和墙柱里不知道装了什么设备,暖烘烘的,所以虽然四面通透,倒也不怎么冻人。那绛红袍把人带到,就要退出去,“王公子,您在这边稍候。” 王观一路上被捏来拿去的,这时终于逮到了机会,问:“等萧临吗?” 那绛红袍低眉顺目的,惜字如金:“瑜世子一会儿也要来。”说罢就退出去了。 王观一个人被晾在当地,好一会儿不敢坐,只能凭轩看看水面干等。 这天天气晴朗,前两天城内的雪下得不大,似乎北郊这里雪更大些,远远近近的屋瓦琉璃瓦上还覆盖着将要溶解的雪花层。上午太阳已经升起,湖面还没有结冰,凉风吹过,瞧着金光粼粼。这个亭轩修在湖边,湖面开阔,远眺可见拦湖中心修了三座一贯的肩洞桥,这是常常能在旅游纪录介绍中看到的这座园林最有名的二十四景之一。只是这座园林并不像贝城其它的旅游景点一样常年定时开放,它的开放时间和开放区域具有很强的随机性,常常需要凭运气预约,时有黄牛党伙同运道师一起倒卖门票的传闻传出,所以作为运道师的王观对此知道得多一些——所以他确信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皇家园林方晖园,因为地处贝城和宫禁北边,俗称北园,是当年贝城修通白虎湖水利工程后建起来的。传说中当今最喜欢在这里休闲起居。 关于当今,他倒是听萧临说起过一两次。萧临这一波世家子弟因为跟今上年纪相当,小时候还进宫上学过一阵子。孩子们一来二去混得熟了,彼此都认识;后来虽然长大了,都还算珍惜小时候的情谊。今年过年如果不是因为王观还没有出孝,按礼制不适宜入禁中,否则是要一通朝参的。非但那些昔日的同窗,连当今都跟萧临问候过还没见面的爱人。今天的情形,怎么看都是要陛见的架势。是当今召见很多昔日同窗要聚会? 正想着,听得身后有响动,回身只见一个人坐着自动轮椅,慢慢驶进轩内。 他束发金冠,腰配掐金躞蹀带,穿着正红朱色宽袖圆领袍,脖颈处露出严整的白色交领。一张脸粉雕玉琢,面容英俊姣好,二十出头模样,虽然稚嫩,富贵逼人。他四肢健全,只是唇色有些发白,看来坐轮椅并不是因为不良于行,更多似乎是久病体弱的缘故。只是既然是体弱的人,他穿的这一身却是春秋打扮,毫不怕冷的样子。 王观左右看看,没有看到他有随从。他的金冠是一般世家子弟典礼场合都能戴的飘逸冠,正面当中嵌着一颗朱红的宝石,此外没有龙凤之类的标识;衣服也是纯色,没有暗纹;腰带的纯金配饰也是普通的掐花样式——虽然富贵,也没有到贵不可及的那个地步。 是哪家的世家公子? 那世家子弟也打量着王观,说:“你就是王观?”他板着张脸,语气并不可亲,整个人透出不那么让人喜欢的疏离孤傲感。 王观不以为意。这几天来,这应该是唯一一位可以与之只有交谈的对象了:“你认识我?” 那人淡淡一笑,说:“听萧临说过你几次。” 那笑意很轻,他整个人看起来还是严肃偏多、活泼偏少。 这人还认识萧临。 “你认识萧临?”王观更兴奋了。这么看来,这朱服金冠的少年果然也是世家子弟,是今天被叫进来面圣的人之一。 那人点头:“认识好多年了,现在偶尔一年还能见一两次面。”他说话时表情淡淡的,垂着眼眸,不显得十分高兴,加上唇色发白,有些病容样的阴郁:“不过萧临果然吹牛,你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语气里俨然是挑剔发小另一半的死党。 “情人眼里出西施嘛。”王观笑笑。既然是萧临的故交,那接下他这通抢白也没什么。 那人颇感意外,一时间无语,将轮椅推到湖前看风景。王观便也在桌前坐下,试图跟着唯一的“熟人”套近乎:“你也是今天要面圣的吗?” 那人回过脸,很玩味地说:“谁跟你说你是进来面圣的?” 他这副高高在上的表情就有点欠揍了。王观摇头:“没人跟我说,他们只说萧临在宫里,我是来看萧临的。” 那人颔首,问:“我听说你是个天才运道师?” 王观不置可否。 那人自己笑了笑,很有点嘲讽的表情。 王观想这人到底是平常就这副令人讨厌的样子,还是因为生病所以特别喜欢挑别人的刺?毕竟人因为生病而性情大变这种事,他也不是不熟悉。 那人在轩栏前出了一会儿风,大约是真的受不了了,才调转轮椅,和王观一起坐在轩中央的桌边。他的鼻端被寒风吹得发红,面色愈发白里透红,很显得有些可爱。王观就着桌上的煨着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倒出来才发现不是单纯的水,奶色的,像是什么点心或药材。看上去有点像在庞大光家里吃的那种北方的奶酪茶,又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味道清甜,却又不是。 “果子茶,南方人也会喜欢喝。”那红袍世家子道,依旧板着脸。 王观小心翼翼尝一口,感觉像是什么维生素果汁,味道淳厚,还真的挺好喝。他便给桌边的那人也倒了一杯:“热的,驱驱寒。” 那人明显愣了一下,眼眸缓缓地从那杯子游移到王观脸上,顿了顿,才理解了王观的意思那样,端起那杯果子茶抿了一口。 完全脱去了臭着的一张脸,很有点呆萌。而且他的眼睛特别好看,是标准的凤眼,长眉入鬓,非常庄正而有灵气。 肯定是哪个世家从小宝贝着养出来的孩子。 “你跟萧临是怎么认识的?我听他说,是在学校里遇见的?”那人喝了热茶,像融了冰一样,脸色越来越好看了,说话语气也亲厚起来。 “我的师兄是他的师侄,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朱袍抿茶微笑:“你是天才运道师,不嫌弃他?” 王观捏了一块糕点尝,是枣泥陷的。他嘲笑道:“你这话真是不识人间疾苦啊。” 那人眉头微挑。 “对穷人来说,贫穷才是人生最要直面的问题。什么天才不天才的,在穷面前全是狗屁。” 那人轻启唇角笑笑,不置可否,慢慢将杯中的果子茶饮尽。 王观话出口,就知道自己一时豪情说话轻浮,于是收口,提壶给那朱袍年轻人又倒了一杯。那年轻人将四指轻点在杯旁,是个礼敬倒茶的手势。 他端起那新的一杯茶,试试温度,缓缓道:“贫穷有贫穷的苦,我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是世间的苦,触类旁通,也是知道的。” 王观从见他来,只觉得他是个轻狂任性的世家子弟,未料到他说出这番话的语气却很是庄重诚实,毫没之前那副傲慢的讨厌姿态,登时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听他的话,转念想他年纪轻轻,只能靠轮椅行走,想必是带病体弱,便了然:他虽没吃过贫苦的苦,但想必是吃足了生病的苦,与自己有些同病相怜,心下便有些戚戚焉。 那人顿了顿,又提起之前的话题:“这么说,你倒是很吃过人间的疾苦。我还以为你们运道师都是老天赏饭,一个个眼高于顶呢。” 王观也实诚道:“我学这个才三年,当穷人却好多年了。”说罢有点自嘲地摇摇头。 那人微笑,问:“三年没学会眼高于顶啊?” 王观笑道:“还没脱贫呢,不把自己当颗葱。” 那人愣了一下,大笑起来,眼中闪着愉快惬意的光芒,显得被王观这话真的逗乐了一般。他是典型的凤眼,卧蚕虽然不很显得大,但是眼周层次叠叠,眼尾挑起,眉尾上扬,整个人自然而然有些上位者的傲气。王观脑中忽然想,他这眼白虽然明亮,但是眼周长成这样,必是有些岁月才雕刻得出来。虽然皮肤姣好,但恐怕未必真的是少年人。 那人哈哈笑道:“萧临自己脾气倔,还说你倔。我想两头犟牛在一起,还不得天天角力打架嘛。看来你很是让着他。” 王观不以为然:“我也倔,只是没必要对着自己的爱人发脾气。过日子,总要相敬如宾才好些。”隐隐怀疑此人在宫禁正式场合都直呼萧临名讳,年纪肯定不在萧临之下,忍不住为萧临说话:“而且是他总让着我,我没少给他脸色看。” 那人喝茶,笑道:“有个运道师的爱人,自然捧在手里。” 这话就有点讽刺的味道了。 王观也嘲笑道:“如果今天不是你,而是我的亲戚坐在我面前,他们不会跟萧临说,我得了个有钱有势的爱人,自然千依百顺,此生没有后顾之忧——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人的想法,当真跟我们不一样。” 那人哈哈笑起来,很是爽朗。笑了两声,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轻咳两声,又接着笑道:“什么你们我们,有权有势?你跟萧临结了婚,难道不也是‘有权有势’的人吗?何况你是个天才的运道师。” 王观赶话:“运道师很值钱吗?不能换现的东西,都是……垃圾。”他原本想说都是狗屁,觉得不太雅。 那人听了,边笑边咳,喘了片刻,端起茶来喝。他的手指掌比例跟王观的相似,手面大而手指短,瞧着有点熟悉的亲切。 王观给他添茶,他依旧扶杯作礼。 他喝了几口茶,原本因为咳喘涨红的脸色渐渐平复下去,唇色更白了一层。 王观见他衣裳单薄,心想怎么没个有眼力的执事给他加件披风或是毯子之类。举目四望,远远的可以看见隔湖的桥面上有穿着制服站岗的武士,此外但见两边回廊曲折,湖面广阔,并没见到一个人影。他想开口问他冷不冷,又恐唐突。 只听他轻笑说:“那你学的这个东西,准备怎么换现?国师院每年都有招新,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你如果进了国师院,位跻国家中枢,期年以后,跟萧临平起平坐,或是哪怕低看萧临一头,也不是不可以。” 王观听他这么说,心下暗想此人莫非是国师院的什么人?素闻国师院招新不拘一格,考核方式也花样百出,莫非这是国师院来探查他的? 因而正色道:“我既然跟萧临结为伴侣,自然该相敬相爱。萧临不看低看高我,我也不会看低看高他。哪一天我们若谁高高低低看对方,那必是我们姻缘缘分尽了。” 那人听了,笑容一怔,若有所思。 “我听说国师院里人才如云,即使天才也如过江之鲫。我没有那个自信能悠游其间。而且贝城天冷,我是南方人,又一向体弱,等再过几年,应该会更喜欢阳光之城。我的老师说母校有意向要我留校,我最近也在考虑这件事。” 那人听了,说:“‘运道之要,首在实践”,著书立说,终究不美。哪怕开山立派,没有点实用,将来也未必能立得长久。” 王观点头,道:“是这样。但世间万物各有运法。我将我自己该做的做好,即使穷我一生无能为,江山代有人才,以后我所研究,也未必没有可以大用的时候。” 那人也点头,不再反驳。又问道:“贝城大学的庞大光教授邀请你见面,难道没拉你入伙的意思?” 王观吃了一惊,他不过才见过庞大光一面,对方竟然也知道。莫非国师院跟庞大光也有什么不对付? “庞教授是学界的泰斗。我休假到了贝城来,没有什么正经事,承蒙我的导师引荐,我作为晚辈应当去拜访一下他。我们只是聊一些我的论文,此外没再说别的。” 那人鼻端轻轻一笑,喝口茶。放下茶杯,忽然拍拍手,高声道:“来。” 这啪啪两声十分突兀清脆,王观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瞬间想起许多电视剧情,登时神经紧张,手脚发麻,眼神恍惚。不知道何处冒出来一个红袍近侍,和赵翁一样的身量打扮,美须眉,走路全没声响,到轩中,隔着桌子两步站定,垂手而立。 朱袍刚要开口,只听得哒哒哒的鞋跟声,不由一愣,向轩外声响出望去。 王观也跟着一齐望去。 只见一个披着半长淡棕色头发的浓妆美人,脚上穿着皮靴,身上是件淡蓝色呢大衣,脖子上围着围巾,穿着很是暖和,手臂上挂着件赭黄黑毛边的大披风,正一步步踩进来,眼神幽幽地望着那朱袍金冠。待走近了,他身上的脂粉香水香气已经当先飘散进来。 王观素来反感香水,不由得像被冒犯一般,皱了皱眉。暗想那朱袍身体弱,估计更是反感。 偷眼瞧去,只见朱袍直眼地看着那人,像是呆了一样。 蓝大衣不发一语,径直走到朱袍的轮椅后,抖开手臂上的披风,说:“站起来。” 那语气不带情感,板板的,像在对个机器人说话。 而那朱袍望着他出神,居然真的像个机器人一样站了起来。 这一站,王观才发现他身量高挑,腿长腰细。蓝大衣略矮他一些,踮起脚来,从背后给他将披风穿好,又抬着头,绕到正面来,给他整好肩头领子,轻轻在他肩胸间似推似拍地按了两下,说:“坐下”。 这声音却很轻很柔。 朱袍缓缓抬起垂着的眸子,望着他,依言坐下。 蓝大衣没理会他的眼神,屈膝半蹲在轮椅前,替他系好披风的带子,然后又仔仔细细整理了披风袍角,确定他整个人都包在厚厚的披风里了,又去整黑绒领子,严实地贴住他的脖颈。一抬头,就和眼前盯着他的眸光撞到了一起。 只片刻,蓝大衣当先扭头,眼眶一红,遽然站起来,低低道:“你谈事吧。” 声尾稍带着些微哭腔,却低着头决然地走出轩外。 一时间,轩内只剩下他嗒嗒嗒的皮靴回音,和淡淡幽香。 朱袍望着那蓝袍背影,呆呆出神。他围着那件赭黄大氅,阳光从水面反照到轩中,有些射到那披风上,赭黄的面料中就闪现出一个个暗金龙纹。 好一会儿,站在旁边的红袍近侍咳了一声。 他回过神来,问道:“都到齐了吗?” 近侍垂首,道:“到齐了。” 他点点头,笑笑说:“算了,去暖阁吧,不然……”不然什么,却没有再说。 王观却猜:不然那蓝衣的大美人又要给你哭鼻子了。 红袍近侍应了,转身向后。轩后冒出两个靛蓝衣服的侍者,听了吩咐,疾行而去。 那人转脸看看王观。 王观已经猜到他的身份,起身站到桌边。 “萧临也在?” 近侍道:“是。” 那人笑道:“烦劳王先生陪我说了这么久的话。” 言语非常礼敬,和方才没挑明身份前,简直判若两人。王观垂首,道:“不敢。” 那人笑道:“先请王先生过去和瑜世子相见吧。” 近侍卫了,当先向王观做个引导的手势。王观便随着那近侍退出轩外,沿着湖堤疾行两三分钟,折而向东,堆堆叠叠的爬山廊之后,是依山势而建的三层建筑群。不及细看,但见最脚下的阔廊中站着两三个人,除了穿着靛蓝色礼服的近侍,就是一个穿着和他款式相近正装的人,个子高挑瘦直,拄着手杖,正是萧临。 “王观!”萧临也瞧见了他,脸上满是惊喜。然后向领着王观的近侍点头作礼,道:“有劳严翁。” 严翁微笑,道:“分内之事。世子和公子在此处稍候。” 说罢向萧临身边的人示意,诸人遂随着严翁离开,留下萧王两人。 王观从国师院出来,没了屏蔽之后,曾悄悄推过萧临的运道,知道他平安无事,已放了一半的心。此时上下瞧萧临,见他毫发无损,不由心中大为宽慰。萧临亦打量王观,欣喜问道:“你怎么来了?” 王观心想原来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遂将如何被带到国师院软禁,如何进来的过程说了一遍。 萧临听了,沉吟片刻,道:“这也奇怪……” 王观刚问他最近这几天的事情,萧临拉住他的手捏了捏。王观便不说话了。有蓝袍的近侍过来请萧临去东暖阁。萧临答应了,捏捏王观的手,嘱咐道:“你等我回来。” 王观知道是叫他不要担心的意思,虽然心中千回百转,也只向他笑笑。 萧临被带走后,也有蓝袍来请王观。却只沿着爬山廊而上,去了二层的轩阁中,向他道:“公子在这边稍等。”又有人奉茶奉点心,墙上的电视放着新闻,博古架上的图书籍册本本齐整。王观道了谢。那蓝袍却并不离开,而是坐下来和王观陪话,言语间很是有礼客气。吃了四五泡,又有个蓝袍进来。两个蓝袍对视一眼,王观便知道有诏见他。整了整衣服,随着两人出了轩阁下山。 沿湖边走不多时,但见北面一座琉璃顶的飞檐暖阁。刚到阙楼前,蓝袍与红袍交割毕,王观便由着先前领着萧临走的那位红袍严翁带着进了阁楼。门里用刺绣牡丹屏风隔断,屏风边守着另一位绛红袍,看见严翁进来,作了个停止的手势。两人便定在门边。又脱了厚外套,交给侍者。 过不多时,听见里面说话声暂停了,那绛红袍向严翁点点头,向内道:“王公子来啦。” 严翁便领着王观绕过屏风而进。 但见一个朗阔的厅堂,地上铺着百花齐放大红地毯,北边正堂陛阶两边挂起纱幔珠帘,陛上放着一副紫檀沙发,明黄绣龙凤坐垫。那人依旧穿着那件赭黄披风,头上的金冠的没了,代之以黑布巾,插着一根龙头金簪;一双靴子脱在沙发下,缩脚倚靠着隐囊,膝上盖着一条毯子,懒散闲适的样子。两边各排着五六只紫檀扶手椅子,垫着明黄绣红的福字软坐垫,坐着七八个人,看见王观进来,脸上都带着笑意。 王观一眼瞧见萧临从椅子上站起来,严翁向萧临点点头,退了出去。 萧临握着王观的手,向堂下坐着的人道:“这就是王观啦。“ 又向北面堂下朗声道:“臣萧临,带着爱人王观,参见陛下!”说着就要作势拉着王观下跪。 那人笑骂道:“给我拉住他!” 两边坐着的立刻有人抢上来架住他俩。 有的笑道:“陛下身子刚好些,你可消停吧!” 王观听这声音耳熟,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萧临也笑道:“陛下恩赐臣等免礼,是陛下的宽仁;臣等若不知仪礼,就要挨家长骂不知道礼数了。” 那位还是笑骂道:“行了行了,瑜侯的礼数,朕从小领教过的。朕准你们免礼,坐着吧!” 萧临这才嘻嘻道:“谢陛下!”拉着王观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众人乐呵呵地说些玩笑话。说起王观,又说起萧临怎么进了娱乐圈,又彼此说些童年糗事,嘻嘻哈哈没轻没重。都除了北边那位半倚着说话外,都瞧不出亲疏贵贱。 王观心底本来有些怀疑,瞧清对面坐着的那位声音听着熟悉的人竟是朱容,大吃一惊,向萧临悄悄道:“那人是朱容吗?” 萧临点头,说:“对。回去再跟你细说。” 王观进来时,这局子本就近尾声,想来是特意让他进来见见人打个照面。大家说一会儿玩笑话,话音落了,有年长的道:“我看陛下今天坐了这么些时候,也累了。病去如抽丝,正是需要多休息。咱们几个今天就先告辞吧。陛下养好精神,臣这几天都在京里,陛下随时宣臣等,臣都奉诏。那宴席的酒菜备份,臣今天回去就收拾起来,就等陛下小疾痊愈,赏脸御驾亲临啦。” 那位笑笑,道:“好啊,今天说好的那些个吃食,少一样,大伙儿弹一次他脑嘣儿。”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 说话间早有等在屏风外的侍者听声进来。于是众人告辞,挨次退了出去。 到屏风外各人穿好外套离开,有绛红袍叫住萧王两人,托过来一个锦盒,笑道:“陛下祝王君安好。” 王观便知道这是长辈首次见小辈的见面礼,不知该不该接。萧临向他点头,他方赶紧接了称谢。 天子气 第39章 天子气 两人由近侍领着沿湖过桥,坐车离开。直到园门广场处取了王观之前寄的随身物品,取了萧临寄的物品,做好登记安检手续,方才步行出门。门外流水等着待用的车辆,都是普通黑色小车,配着普通车牌,用来专门送离园的客人。 两人正要拦车,有人走过来,先向王观行了一个同道间问候的礼。王观看时,那人穿着国师院的运道士制服,赶紧回礼。 那人向萧临致意,然后才道:“国师阁下嘱咐,用国师院的车子送王先生和萧世子回府。”言罢微微侧身,指向停在十步开外的一辆黑色豪车。 王萧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读到惊奇。 随着那人走近车子,果然车牌是国师院专属。上了车子,副驾上已坐了个人,背影高大,穿着寻常的国师院道袍,戴着帽子,可能因为前后座升着半透明的隔断层,也不同王萧见礼。 这车里有很强的屏蔽阵法。 王观猜想肯定跟副驾上的这位有关系。 走了一路,那副驾上的人都没说话。萧临偶尔向司机寒暄两句,打听些情况,回到都是一问三不知。 车子在小区门口外停住,司机先下车要给两人开门,这时副驾后的隔断忽然启动下降,可以清晰地看见副驾上那人帽檐底下露出的白发。等隔断全部落下,那人转脸过来,果然是个老人,戴着一副金丝小镜片的眼镜,瘦脸,眼中露出狡狯的微笑,劈头就对萧临道:“萧世子,能否允许我和您的爱人简单地聊一些同道间的话题?” 萧临露出惊疑的神情,眼睛却望向王观,“国师阁下?” 王观显然更为吃惊。 司机已经在门外将萧临那侧的车门打开。 萧临捏捏王观的手:“我在外面等你。” “嗯。”王观点头。 等车门再次关上,老人从袖子里找了找,转头递给王观一个小小的黄铜鱼牌,说:“想找我的时候,下一次可以凭它来国师院找我。” 王观十分错愕,迟疑片刻,他接过那个铜制鱼牌,只觉金灿灿沉甸甸,半侧是鱼面,另外半侧阴刻着一个“符”字,底下阳文写着“国师院上上”。 是个鱼符。 老人转过脸去,看着窗外:“国师院的通关符令有九等,上上是最高等级,凭它可以要求直接见我。” 在他接过鱼符的那一瞬间,车子里的屏蔽阵法接触,观感应到那老人是非常强的运道师。他默默将鱼符攥在手里,等着这位国师阁下跟他说些什么。 但老人只是看着窗外。 已近正午时分,窗外阳光高照,偶有朵朵白云。车前七八步开外的门边松树下,萧临一手提着两个袋子,一手拄着手杖,悠然站着,长身玉立,一般隐在树荫中,一般沐浴在冬日暖阳里。 他默默瞧了片刻,老人忽然开口,打断了他对岁月静好的欣赏。 “看到了什么?” “什么?” “哪里有什么不同?” 不同?玉人、绿树、蓝天、白云……云? 云?! 萧临站着的地方,其上的云不是白色的。也不是什么常见的黑色灰色墨色。 王观难以置信,不觉望着车前的后视镜。 老人在镜中向他狡黠一笑,依旧用慢慢的语气说:“宫禁重地,处处都设有屏蔽阵法,为的是保护县官贵人的隐私和安全,防止那些狂妄的运道师妄窥至尊。运道望气法门中有一类,叫望天子气。你是个天生天才,今天进宫,如果不是因为屏蔽阵法,你会从陛下身上望到天子气。那样你就会发现——此刻你从萧临身上所望见的,和从陛下身上所望见的,是一样的。” 什么? 王观又望了萧临一眼。一望可知道那云气非比寻常,但他并不知道天子气是怎样的——所有这类相关的研究书籍早就已经被载入了禁书目录,被某些不知名的安全部门束之高阁。 “那天晚上,陛下的病情急转直下,危在千钧一发。而同时京中西南竟然出现了天子气。朝中未立储君,一旦宫车宴驾,势必引发动乱。所以羽林军下令京城戒严,我命国师院封锁消息,循气而去,找到了萧临,把他带回宫禁中以策万全。羽林郎秦朗带回萧临时才发现他的伴侣是位运道师,还是最近颇有名气的天才运道师,恐你搅在其中,扰乱运道,所以做主将你收押看管,软禁在国师院中。天幸陛下挺过了危险期。” 那老人望着萧临,说:“我听说你熟读经典……那你应该知道,一个普通人有天子气,会发生什么事。” 古往今来,只要这不是在市井小民中吹牛打屁场合下说的,这都是很要命的一件事。王观一时难以接受,不知该作何反应。 “如果萧临是个皇亲,当今没有皇太子,事情或许还有一些合理和平的发展脉络。但他不是。瑜侯虽然姓李,但是是赐姓,何况萧临也并不随父姓;他的年纪,难道当今还能认为螟蛉?从各个礼法上推敲,都很难想象他一个外姓人,何以有了天子气……难道我朝将逢大变,所以有这样的征兆……”老人声音苍老,语速并不快,说到后面变成了嘀嘀咕咕,更像自言自语。 车内一片默然,恍惚似是能听见外面的车流鸣笛的声音。其实车内寂寂,安静肃穆得犹如时空凝结一般,所谓车外的声响,全是王观的幻觉而已。 “哦。”老人忽然醒神,微微侧回头,说:“我要说的说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王观无言,要拉开车门,还是顿住,问:“您希望我做些什么?” 老人将目光转回车前,轻轻笑了一声,说:“我?我年纪大了,只希望天下太平。” 王观更无话说,开门下车。 和萧临回到家里,已是午饭时间。家里仍是离开的那晚的样子,一桌做好的菜仍旧原样摆着,厨房的饭锅汤锅里的饭汤也原封不动。两人收拾了家里内外,洗了澡换衣服,简单煮些面。打开周武的物理开关,很快萧临的双亲打视频过来。 两人边吃着面,边跟二老讲话。 “刚回来?”那边是在金城家里的餐厅。 “嗯。没事了。我们刚煮了面吃。”萧临大喇喇说。 “没事就好。这几天去了哪里?” “去了北园。” “北园?” “嗯。” 李悦问:“小观也一起去了?” “我是今天早上去的。” “哦……”李悦说:“我们今天贝城。你们晚上回家里来吃个饭。小临你这两天的工作都停了吧,我原本也跟公司和工作室招呼过了,就说你的腿伤需要静养几天。” 萧临回答得很干脆:“好的。” 他们言语间都非常小心谨慎,防范着信息技术关键词窃听。 吃完面,两人出门扔垃圾,然后顺着小区往南常走的自觉寺一带散步。北国初冬下午的阳光柔柔弱弱,照在人的身上都不怎么暖和。幕天席地,远离信息设备,很多话就方便说了。 “我那时直接被带到了北园移杏楼。带走我的人是羽林卫,随行还有两三个国师院的人。他们来得很急,知道我的身份,对我还算客气。移杏楼是北园里的太医署。本来最近内廷一直有传闻说县官身体欠安。我一开始听到皇城戒严,心里就觉得不安。当时移杏楼的大堂内坐着国师和羽林将军,他们都很沉默,我猜……大约楼上的手术室里还在抢救。我到了没多久,朱容也被带来了。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王观“啊”了一声。 “朱容的身份我一直没跟你说,一来是因为朱容自己很忌讳提起,二来我以为一些事我们还是避一避,不知道得好。” 王观点头。 萧临想了想,说:“兆平四十二年,当时的太子出了一些事情。事出宫廷秘辛,我也不是非常清楚。” 王观也听老人家说过这件事情,民间传言有很多种,最后总之是太子畏罪领着家小自尽。先帝胞生子只有太子这一个,太子没了,上面几个哥哥不得先帝喜欢,所以当今才得冲龄践祚。 “当时天子震怒,穷究其事,追捕桂宫上下的逃亡人员。几天以后,羽林卫将军抱回来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回禀说是太子桂宫宫人早产遗留的血脉。据说当时天子只看了那孩子一眼,说‘我没有这样的骨血’,就对那孩子不闻不问。羽林卫将军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只得暂时将他抱回家,时间久了,又担心天子听说他收留遗犯怪罪他,就将那孩子交给自己的一位没有生养孩子的舅舅抚养。他舅舅名讳叫朱季,也是传了四代的世袭开国侯,他们家不善经济经营,到了朱季这一代,靠开一个手工作坊营生。” 说到这里,王观已经猜到朱容便是那个婴儿了,无怪乎他善扎风筝,只是万万没想到朱容还有这样的身份。 “那婴儿就在朱侯家悄悄长大。两年后天子病重,想起了这个孩子,召他进宫,问他叫什么名字。孩子回答说叫‘朱容’,天子不但没有生气,还把那孩子留在宫里住了两天。后来让朱季进宫来接孩子,说再等两年,让孩子进宫陪太子读书。但是直到天子驾崩,始终没有让那孩子入皇室谱籍。朝野传闻纷纭,有说他不是太子胞生,不得先帝重视;也有猜测说他根本只是桂宫宫人生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孩,跟太子无关;也有说先帝爱子之心,不让他入籍,是为了杜绝有心人的幻想,避免同室操戈的悲剧。所以到现在,朱容在宫中一直身份尴尬。他一成年,就往南方跑,除非重大节庆,很少回京。也从来只认自己是朱家的孩子。” 王观明白了,问:“当今没有别的兄弟吗?” “有。健在的还有两位,可是都已经年过古稀,举家外迁,不在京中。皇室的继承法首先是胞生优于亲生,然后才是嫡生优于庶子,最后才是长子优于幼子。当年的几位皇子中,只有太子是先帝胞生。也就是说,如果当今无后,从先帝的血脉算起,朱容是第一顺位继承人。所以那一夜猛然看见他在,我委实吓了一大跳,猜想一旦山陵崩,恐怕国师准备以强力推立他即位。因为他并没有获得先帝承认,即使合理,却不够合情合法,朝野内外,恐怕由此生出大变故。好在当夜陛下手术顺利,次日稳定下来,总算有惊无险。” 萧临说着,唏嘘不已。又说:“只是我仍旧想不明白,那种时候,为什么会要我进宫?难道双亲有什么举足轻重的事,让国师都觉得忌讳?”又摇头:“我所知,双亲远离朝堂枢要,这些年更只是专心商业经济……” 王观只听了前半句话,像六月天忽然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一般。如果那天晚上,国师要推朱容为天子,那么首先就要除掉萧临这个身上莫名其妙带着天子气的人,以绝隐患。 方知道这两天暗流涌动之下,萧临逃过了何等惊险。 王观想着,不由往萧临身上看看,又向天上望了望。家里他加了屏蔽阵法,刚才他出门,还没有把随身的屏蔽阵法转到萧临身上。 祥气腾腾。 那就是传说中的天子气吗?可是如果不是,国师在那种时候把萧临圈进禁中做什么?如果真的是,萧临有什么道理能当天子?难不成他无缘无故还会想着去篡什么位,要不然还能是先帝的私生子? 王观被自己这异想天开的想法雷到,才回神发觉萧临正在跟他问话,不由道:“你说什么?” 萧临问他:“国师为什么要把你软禁起来?后来在车上,他跟你说了什么?” 王观犹豫片刻,决定暂时不要将天子气这件事告诉他,摇头道:“他给了我一个进出国师院的鱼符,说以后可以凭此去找一次他。软禁我大约是因为我是个运道师,非常时期害怕我从中作梗影响运道。此外还说了一些运道中的事情,我还不太懂,似是而非,也不能确定这些是不是跟今天的事情有绝对的联系。等以后我弄明白了再跟你说。” “嗯。”萧临点头,自己嘀咕:“难道当时拿住我,是为了控制你?”想了想没有头绪,笑着摇摇头,去牵王观的手。 王观听他这么说,心里咯噔一跳,似乎要想到什么。只是这件事千头万绪,他道这时已想得累了,于是和萧临一样选择放弃这种纷杂缥缈的想象,从自己的口袋里把一个屏蔽阵法放到萧临的口袋里。 萧临以为是以前常给他用的那种屏蔽粉丝的阵法,会心一笑,见愁眉不展,安慰道:“晚上再问问双亲吧,也许只是我们不知道的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呢。” 是要探一探双亲的口风。王观想,虽然感觉听上去天方夜谭,但是或者莫非是萧临的双亲想当周文王,最终萧临当了周武王?他想起国师说李悦是赐姓李,问萧临道: “对了,父亲那边是赐姓国姓吗?” “嗯。高祖爷爷原是姓林,当年随□□开国,曾祖爷爷也是一开始就跟随太宗在潜邸,都是咫尺近臣。所以封侯时论赐姓李氏。” 萧临虽然说得谦虚,但是即使如王观对近史所知不多,也知道“咫尺近臣”这四个字分量非同一般,至少逃不脱世代宿卫陪读的。 果然一问,萧临说:“是啊,到爷爷时还一直担任宫廷宿卫。父亲小时候也常常进宫陪太子皇子读书,后来爵位制度改革,宫廷宿卫就少从勋爵子弟中挑选,所以父亲成年以后不再担任公职,到了我这一辈,就只童年少年时陪读一两年,这还是因为我从父亲那边的关系,是国姓近戚,所以比一般人会久一些。” 王观在心里感叹,萧临这未免也太谦虚低调了吧。难怪宫里称他,不按萧氏那边的爵位称邶侯世子,而是按李氏那边的爵位称瑜侯世子。因为萧氏是外臣,而瑜侯就是宫里的“自己人”了。怪道有些天子近侍,萧临都认得。 既然是天子近臣,会不会李氏这边的几代血统里混进了龙种?所以萧临的身上也留着皇室血液,那他带着天子气,也就顺理成章了?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王观从自己的狗血剧本中抽回思维,说:“原本第一次去瑜侯府的时候有见过一些题跋,一直觉得奇怪,没有机会问问。” 萧临点头:“那下次有机会,我给你看看双亲两边祖上的年鉴族谱。原来结婚的时候就应该给你说的,我怕你觉得我轻狂自大,所以就没有急着跟你说。想着等你出孝了,我们正式办婚礼后再跟你说。” “嗯。” 萧临这次是死里逃生。那……如果有下次呢?如果当今最终没有子嗣,难道国师当真要推朱容登位?当今的身子今天瞧着还好,到底中气不足,他得的什么病?正当青年,为什么没有孩子?那个穿蓝大衣的是什么人? 王观将慕曦轩中见到的那人及那位相处的种种说了,问萧临知道不知道是谁。 萧临脸上露出看戏的微笑:“那位就是当今的皇后殿下了。他们两个……”摇摇头却不再说下去。 王观看当时的情景,再听萧临的语气,便知道其中有些缘故。忍不住好奇道:“他们怎么?” 萧临在大衣口袋中攥攥他的手,笑说:“又是说来话长。爵位改革以后,宫廷护卫有一定的比例是从军中的白身子弟中层层选拔上来。这位殿下原本也是少年军中选出来的佼佼者,后来安排是陛下的近卫。少年人都好强,他出身普通读书人家,个性耿直,不太讲究礼数,当年也有不少近卫也有一样出身的,也有一些勋贵子弟,少年心性,一来二去,暗地里分成两派,以他们两位为首,竟争强论胜起来。三天两头打架打比赛,闹了一年多。后来圆月节分两派打马球赛,陛下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腿,当年诸侯朝会定在了仲秋,虽然没有大碍,但大朝会行动没有那么利索,朝上朝下都看在眼里。有近戚讽指内廷照料辅助幼主不当,连带国师院阿保失职。追究下来,一群十几个人都被革职,从重处罚,这位出身被剥夺干净,以后都不得入军入仕。本来省里罚状都签发好了,陛下知道了不肯,一定要撤回这份罚状。内省的官员考虑到国师院,不敢从命。县官大发脾气,亲自去国师院找国师,终于才撤了那份罚状。过了几年,渐渐有些流言传出,说当年县官找国师撤罚状,国师说,如果撤了罚状,陛下跟首的那个就会生出姻缘线头,问陛下是否还坚持要撤。” 王观听着奇怪,问:“那时候今上几岁?还没成年吧?” 萧临一笑:“十四五岁,尚未行冠礼。” 王观了然。当今从小由国师院看护,到少年长成,正是倔强要强的年纪,国师不说倒好,这么一说,就非要顶着威胁坚持了。 “过了几年加元服,我参与内廷大朝,陪读一个学期。那时候这位是将来中宫殿下的传言已经很广了,虽然陛下十分嫌恶说起这些言语,可内廷宿卫轮值,又从来让这位随身侍卫。我们同学看到他俩相处,也就是平常护卫与护主、同学间的样子。” 王观想起那位的眼神嘴角,心里笑想,恐怕正是少年叛逆,别人说他俩将来一对,他偏要看别人看看他俩即使天天在一处也成不了一对。 “那年同学都在准备高考,那位在军中服役年限也到了,也正准备考医学。还有一个朱容,我们三个是当年那拨里要报医学的。只是朱容志向定得晚,有几门课业常跟不上,就向我们借笔记开小灶。我年纪比他还小,朱容更喜欢跟年长的羊曦补课,常常晚自习下课了,还到尚冠堂去抄笔记。” 王观听得,猜到羊曦就是中宫名讳了,萧临追忆少年往事,不察说了出口。又问:“尚冠堂是什么地方?” “尚冠堂偏殿有当值的羽林近卫的宿舍。进宫陪读的世家子宿舍在桂宫的龙楼殿,两处隔得远,来往不便。县官知道了,就说晚上跑来跑去,有碍内廷清净安全,就让那位也搬到了龙楼殿。” 萧临说着,又露出那种看戏的调侃微笑:“当时县官读书,所有课程都要学,课日常常就在桂宫起居。这样一来,他们两位可见面得更多了。我们同学间但只领其意,不敢问起故。虽然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听闻他们两位有什么私房话。 那年高考,我们三个学医的考上不同的学校,大学时只有一回那位发邮件问过我一些专业和导师的问题,此外再没联系,也没见过面。再后来我工作后参加大朝参,那时他们的婚期都定下了,我才知道那位从贝城大学毕业以后就已经在太医署中挂职。 后来我们同学在宫中聚会几次,这位鲜少参加,陛下也不乐意提及,言语中对这婚事并不得意。偶有一两次这位到场,两人若是分开说话,各个爽利大方,但话锋交到一处,必定又是各个回避。这几年听说中宫殿下常常在外,只有逢年节有大礼才回禁中。……我有时瞧着他们两位……唉,也是看不明白。” 说到此间,就不再说下去了。 王观暗想当今没有子嗣,原来落在这上头。这也实在是…… 但回忆今早在湖边轩中所见,又跟这传闻不尽相同,登时也和萧临一样看不明白了。 想来即使贵如天家,也难逃爱别离怨憎会的苦楚。登九五之位,未必是人生最大快意事。 想到这里,不由往萧临脸上看去。 萧临一手牵着王观,一手拄着拐杖,走路时微微蹙着眉头,不知是腿伤的缘故,还是心思沉重的缘故。 他……当真有天子气吗? 自己与萧临虽然份属伴侣,但其实这婚结得委实仓促糊涂。如果时光倒流重来,知道萧临这样的家世身份,还会傻不愣登就那么跟萧临结婚吗?自己虽然对萧临所知片面,但萧临对着自己这一目了然如白纸样的出身,竟真的不在意? 王观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如何天才,更遑论有什么魅力。年轻时虽然偷偷喜欢过别人,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而且也眼见青春热恋的人什么样子,但只觉得自己已过了最青春飞扬的人生阶段,感情即使再浓烈,也寂静如火山之上的白雪,轻易难见岩浆喷发。既是已经过了激情澎湃的岁月,过过日子老来彼此相伴,和和气气的就足矣了。虽然常作此想,但此时一旦较真,竟不知萧临对自己、自己对萧临究竟是不是真的爱恋。想来想去,萧临对自己所谓喜欢的源头,大约是他家里老先生的那个命定姻缘的预言而已。 然则喜欢不喜欢,当真会受那早定的姻缘线的影响吗? 即使王观自己修习运道法门,对此也难以确定。 行刺 第40章 行刺 两人在外走了一个多小时,觉得把该说的须小心防范窃听泄露的事情说完了,慢慢回家去。王观这几天没休息好,午倦翻上来,倒头便睡。只是睡得也不踏实。迷迷糊糊似睡似醒,又觉得身上哪里止不住酸疼,又梦见玄衣团龙的羽林卫来捉人,耳内听见萧临的声音在叫他,忽然脚下一跌,醒了。 房里拉着窗帘,开着灯,不知道什么时辰。 “怎么了?”萧临坐在他身边,关切地问。 王观摇头,喘匀了气,道:“没事,做梦了。” “我听见你哎唷哎唷地叫,是不是身上骨头疼?” 王观这才觉得周身骨缝中不住冒出阵阵酸意,又是唉哟一声。 “怎么了?” 王观叹气:“可能受了寒气,酸得厉害。” 萧临去摸他手脚,是热的,身上却不出汗。他起床拿了一杯热水进来,又端了一碟香油,说:“我给你揉揉,会好些。” 王观给疼得使不上力气,喝了水,由着萧临将他全身各处大关节抹油按摩,又刮又压又拍又捏,折腾了许久,才觉热气上涌,喝下半杯热水,身上的汗就如豆子一样滚将出来,才觉松快。抬眼看萧临时,只见他棉质的睡衣,前胸后背已经洇湿透了,流的汗竟不比自己少,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萧临正给他拿来擦汗的毛巾和换用的衣服,和他眼神相接,露出温柔的笑来:“好点了吗?” “好了。”王观乖乖点头,一面脱掉汗湿的睡衣。 萧临拿着毛巾给他擦后脖肩背的汗水,手掌贴着他各处肌肤,确认汗水收干。王观被贴得心底发痒,问:“几点了?” 萧临说:“快四点半了。” 王观看看床头他拿来的另外一身睡衣,“我们也差不多该出发了,直接穿去外面的衣服吧。” “你好了么?”萧临语气倒没有很坚持,只坚持微不可查、自然而然地在他身上顺手摸了一把。 王观忍不住发羞,点头:“嗯。” 萧临于是起身去找衣服,一边说:“那还是要穿暖点。” 出门时王观穿着萧临的高领毛衣,和萧临同款的情侣羽绒大衣。两人慢慢开车到了贝城北郊双亲的家里,也是在一个别墅区中,带院子的小楼,萧临介绍说是他出生以后,家里从贝城老城区搬出来时才新盖的。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年,但到处都很新,显见常常翻新打扫。 见了双亲吃过晚饭,四人在三楼的起居室吃茶说话。三楼装修得一目了然,没装智能系统,没有网络信号,连电灯水壶材质都跟平常所见不同,王观便猜到这里是为防窃听特地装修的。萧李细细问了两人所发生的事情,各个疑惑,也是无解。老人家毕竟稳重,见两个年轻人面上愁云惨淡,萧临就笑着推说感冒了后背疼,让萧临跟他回房间刮刮后背。 王观猜到他们亲子间大约有些什么私房话要说。李悦从沙发上起身,微笑跟他招手,“小观,你跟我来。” 李悦带着他,打开起居室旁边的一个房门。 是一个小书房,装修古朴,木质红漆的书柜书桌,墙上订着满墙的照片和荣誉证书、奖状。李悦站在东墙正中的那张照片前,轻说:“我们家以前并不姓李,是后来赐姓的,这个你还不知道吧?” 王观站在李悦身后,也驻足在那照片前。 照片是黑白的,像素也并不高,显然是修复后放大的,照片里两个年轻人咧着嘴笑,互相搂着肩膀,靠在一处的胳膊用肘顶向对方,似乎正在说着什么玩笑话。 “萧临最近才跟我说的。”王观恭恭敬敬道。 李悦看着那张照片,怔忡片刻,说:“这是太宗皇帝和我的祖父。” 王观已经听萧临大概说过李氏的家世,所以并不十分吃惊,只点点头。 李悦说:“高帝出身贫寒,后来又经年征战,很晚才诞下太子。泽西之战,高帝大败,高后带着太子流入民间,是我的曾祖负责近卫。我的祖父只比太子小一岁,当时正好也在军中,跟着高后太子一起逃亡。有近侍的武士问我曾祖为什么非常时期要带自己的孩子一起流亡,我的曾祖回答说,‘敌人搜索严密非常,让两个孩子扮成亲兄弟,容易逃避搜查。如果我们足够幸运,我的孩子可以托福一起逃离敌区;如果真的有不幸的情况,至少我家的狸猫,还可以拖一拖时间。’最终他们历经艰难平安地回到高祖身边,高后和左右向高帝说了这件事情,高帝十分动容。后来天下初定,论功封侯,因此加赐了国姓。高后掌权时,又特地送了宫城南的一个院子给我们家,说自己家人,要住得近一些。祖父从小就和太宗一起长大,高后末年又有从龙定鼎之功,在开国侯中,特显亲厚,太宗几次要加赏,祖父都谦冲推辞。太宗说,积善有余庆,及于子孙,于是赐了两代罔替。这些——就是我们家祖上的历史了。” 李悦转脸回望王观。萧临的眼睛遗传自他,眼尾挑起,很有风流韵味,“小观,你是□□道的,我们家这算得上有忠义之风吧?” 王观很肯定地点头:“算。” 李悦轻轻一笑。王观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那笑中带着一些无奈,竟隐隐闪着一些泪光:“运道说因果,唉。” 他和王观走到书桌前,将一个相框翻过来给王观看。是张彩色照片,萧李二人抱着一个婴儿。 出乎意料,这个婴儿不是萧临,“他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叫李萃。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先天的问题。” 王观很是吃惊,他一直以为萧临是独生子。而且,以李萧两家这样的地位,拥有的医疗资源也断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李悦将照片继续摆好,说:“当年我和萧坤都不懂事,唉……一时的意气之争,连累孩子……” 他向王观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慢慢说:“所以你看,积善有余庆,好像在我这儿并没有什么用——我只有萧临这么一个孩子了。” 王观默然地想起萧临被带走的那天晚上,李悦在电话里说那句话的语气。 李悦摇摇头,像是把这句话甩出自己脑海一样,笑着拍拍王观的肩膀:“所以你们两个,你也是,萧临也是,你们两个都要好好的。如果上天真的有知,希望上一辈的忠义,能遗福给你们。” 王观郑重点头。 李悦又带着他转了转书房,讲了一些奖状勋章的来历,把李萧两家的历史大概讲了一些。不久只听笃笃的敲门声,萧临进来,问:“父亲问要不要下去吃水果?”于是三人下楼。 吃吃水果,看看电视。有金城的公事要处理,萧李两人就回书房去了。萧临于是问王观:“要不要出门走走?附近有一条小溪,那边是散步的好地方。” 王观奇道:“现在?” 看看时间,虽才七点多,但是外面冷,又发生了这许多事情,自己心中终究觉得不安定,首先就不想去。但转念是萧临为让他开怀消遣特意提的,不忍心拂他的意,于是答应。 两人穿的暖暖的出门。走了三四公里,只见新修的水泥路,两边都是蔬菜棚的田野。拐了两道弯,赫然是个新修的溪堤。堤坝两边修着层层叠叠的绿植走廊,隔几步就是个小青石广场,溪的对面也是栋栋别墅,亮着灯。虽然天晚且冷,但是堤坝边靠里几步支个烧烤小摊,支着透明帐篷,点着炉子灯,煞是热乎;加上出来散步夜跑的人并不少,倒跟城里的步行小吃街没什么区别。只是路灯并不甚多甚亮,像是故意修得昏暗追求情调。 萧临心情挺好,王观兴致不高。他总觉得昏昏的路上潜伏着令人不安的元素。间或听见轻微的叮叮当当的声音,王观心惊肉跳,定神听时,却是散步夜跑的路人身上挂着的钥匙串。 他心内颇觉不定,找话道:“这么冷的天,居然还有人出来跑步?” 萧临笑道:“这几天冷,今天傍晚回暖,大家都憋不住出来走走。” 王观点点头。 萧临拉住他的手,捏了捏,道:“你看!” 只见路边一个透明的帐篷正在装修,拉着星星装饰灯电线,亮起来,暖黄的灯光,很是温馨。装修还没完成,隔一会儿就会亮起电焊的强光。虽然如此,仍旧有爱热闹的孩子和家长在帐篷旁边驻足逗留。 “明天我们也过来喝两杯。”萧临边走边道。 王观问:“要住在这里吗?” “嗯,双亲这两天也都在。” “哦。” “明天我们晚饭少吃一些,就来刚才这家,怎么样?”萧临高高兴兴地提议,却觉王观心不在焉。正要说些新奇好玩的话哄他开心些,忽然听见路边暗黑的树影下传出狗吠。王观被吓了一大跳。 那狗长得并不高大,是平常常见的未经修饰的流浪狗,只汪汪汪地朝路人狂吠,也不知道在叫什么。王观面上惊疑不定,萧临刚要说些玩笑话,只见从远处又跑来一只流浪狗,对着先前的那只狗叫。 看来只是流浪狗吵架。 王观脸上松快了一些,脚下的步子却越来越慢。他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萧临,我们回去吧?” 萧临很奇怪:“怎么了?” “我觉得哪里不太对,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这时他们正走在一盏路灯下,萧临瞧着王观神色焦虑凝重,答应道:“好。”两人就地掉头,往回走。 就在这时,王观又听见那叮叮当当细微的钥匙扣撞击声,心下觉得十分不安。听见后面有人来的声音,就拉着萧临靠到路边走,给后来跑步的人让路,电光火石间,眼角忽见一抹寒光闪动。 他今夜无端担忧,这时危机乍起,大叫一声,几乎本能地往萧临身上扑挡。只觉后腰一凉,那疼倏地蔓延开来。 萧临见王观扑来,起先还没反应过来,但见原本在王观身后的那路人逃也似地狂奔而去,伏在暗处的保镖猛地蹿出追去,心下大骇,扶抱住王观,倚着自己慢慢跌坐地上。 两个保镖已经赶到他们身边,一个指着王观后腰,道:“……有毒。” 萧临探身去瞧王观,他右后腰猛然插着一把刀,细短的刀柄和一段极短的刀身露出来,灯光下可见王观的白色羽绒服染着红色的血迹和银色的液体。 这毒药是几十年前刺客常用的,因为见血即走,所以很多用毒的人为防误伤自己,常常随身携带缓释的解药。萧临大惊,对保镖急道:“那人身上有药,追到他!” 两个保镖对视一眼,一个起身加入追人的行列,另一个仍旧留下。 萧临将王观侧躺着抱在怀里,从口袋中飞快拿出汗巾,在自己的右手腕上缠了两圈,解开王观层层的衣服去摸那刀身。所幸王观穿的衣服厚,应该没入不深,又庆幸不是伤在冲要位置,当下道:“王观,你忍着点!”说罢猛地用力,抽出把刀刃四寸的小尖刀。那刀身染了一半血渍,上面的银色毒药还有未及散开的。 伤口不住地往外淌血。王观闷哼一声,大口喘起来,伤口疼倒在其次了,只觉头晕烦懑,身上的热气不住地往外冒,像是散完这股热气,自己的生命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在慌乱声中已经听得那刀上有毒,想萧临这样的世家子弟,如今卷入大位之争,暗杀者手段卑劣残酷只会无所不用其极。一边庆幸这次自己替他挡住了,现在他又有保镖保护,料想安全无虞;一边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当下努力转脸去看萧临。 围观的路人把灯光都遮挡得暗了。王观都不太能瞧得清萧临的样子,依稀看见他双目含泪,安慰道:“没事,血流出来就没事了。” 他已辨不出这真是萧临说的话,还是自己的想象,转眸间恍惚又瞧见刚刚路过的那家点着星星灯的烧烤摊,那真是很好看的。可惜自己永远也无法跟萧临一起去那里吃宵夜了。早知如此,刚才萧临说的时候,就应该高高兴兴地应承他,让他有个期盼开心一场也是好的。 冬天的风很冷,萧临的手也很冷。 他大约是要跟这个世界说再见了。那毒倒还挺友善,没让他穿肠烂肚地死。这样也挺好。 萧临……萧临……不知道刚才他扶住自己的时候有没有拉扯到腿伤呢?大约也是没事的,他自己是医生嘛。 这样就挺好的。 杂梦 第41章 杂梦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黑黢黢的,他只知道自己在一个洞穴里,周身的骨骼都酸疼酸疼的。他想,自己为什么骨头疼?自己不是一条正在冬眠的蛇吗?蛇也是有骨头的吗?自己明明是一条没有骨头的蛇,为什么也会骨头疼?他原本乖乖地趴在自己的洞穴里,不知道哪个坏人在蛇洞外面放了一把火,把整个洞穴都烧得红通通的,他左翻右滚,身上被烫得一块一块的疼,他觉得自己在这样被烫下去,就要变成一只身上都是疮疤的蛇了——虽然是一条蛇,但是他原来还是一条挺好看挺可爱,挺英明神武的蛇的。 然而,事情总是不如他的意,他被烫得周身伤痕累累,终于变成了一只丑陋的青蛙,整天只能呆在一个臭水沟里,看着圆圆的井口,变成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井底真的很丑,他的丑丑的周身要一直泡在污泥里,自己也一直很想吐,但是吐不出来,他于是越来越变成一只又丑又臭的癞□□。井底的生活很无聊,他一天又一天地看着井口的太阳,渐渐觉得每天能看一看太阳,虽然井底是臭的,但生活也有美好。日子很寂静地过去,忽然有天,他发现井壁上长出了一丛碧绿碧绿的青苔,青苔里抽出一朵米粒大小的小花。小花很像喇叭花,底下白嫩嫩的一圈,边上淡紫色的。它很小,很可爱。他于是支起自己作为青蛙的两只爪子捧住脸,愉快地欣赏着那朵可爱的小小的花儿。就在这时候,忽然地震来了,井口簌簌落下泥沙,井壁也开始崩塌,那块长着青苔和小花的青石也同时崩落,直直地砸在他的脑袋上,把他砸得血肉模糊,成了一滩和泥水混在一起的恶心的血水。 那圆圆的井口传出来熟悉的呼唤:“王观……” 那声音渐渐越来越急,越来越清晰。 他于是想起来,对啊,他是人啊,他是王观啊!他在哪里? 他猛地睁开眼睛来。入目是白色的天花板。 有人在喊他:“王观。” 他缓缓地转向那个喊着他的人。 是萧临。 萧临的胡子都长出来,看样子有两三天没剃了。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帅气。 “王观。”萧临的嘴动了动,是不是在喊他,他已经听不清楚了。他好困啊,他需要睡觉。 他踩在仙气飘飘的云雾里,云雾的终点是座金碧辉煌的巍峨殿宇。台阶很高很高,空气很新鲜。他踩着云一会儿飞上一会儿飞下,像个快乐的孩子。殿里正中放着老君的练丹炉,他飞到炉壁边往里面瞧,果然里面有个火焰山呢。他正乐呵呵地坐在炉边云上看火焰山的风景,忽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推下,从云头栽下去,掉进炼丹炉里头。那丹炉的火呼呼地烧啊烧,很快把他的衣服都烧没了,把他的人都烧焦了。他果然就成了一只浑身上下黑炭头一样的猴子。他在火焰山里走啊走啊走啊,又热又茫然,他不知道自己作为一只猴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忽然他想起来,猴子被扔进炼丹炉以后会炼出火眼金睛,以后就会踹翻炼丹炉变成火焰山。那自己现在待的火焰山是什么?他走啊走啊走啊,有一个骆驼商队经过他的身边,有一个高个子长得非常好看的商人牵着骆驼经过他身边,忽然嗤地一下笑出来,对他身边的小伙伴说:“你看那只猴子居然没穿衣服耶!”他大感羞惭,躲到一个沙丘后面再也不敢出来。忽然沙丘后面也传出来孩子的笑声,一群小孩拿手指刮脸,羞他:“猴屁股,有只猴子光屁股!”他赶紧捂着屁股逃也开去。沙漠里除了沙子什么也没有,他走到哪里,都有笑他光屁股的人,他于是渐渐变成了一只不知羞耻的厚脸皮的猴子。有一天,忽然有个商队的商人对他很好,他觉得这个人是他的朋友了。这个朋友教他一种方法,用沙子织成布,然后做成衣服包在自己身上。从此他就是一只有衣服穿的猴子了。他正开开心心穿着沙子做成的衣服到处溜达,忽然沙漠里卷起了龙卷风,他被刮到天上去又掉下来,居然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只是再看时,那沙子做的衣服变成了流沙,从他身上流下去。不管他再怎么留,也留不住那件沙子做的衣服。他实在太伤心了,呜呜地哭起来。沙漠夜里的旷野很安静,到处都只听得到自己呜呜的哭泣声。他正哭得肝肠寸断,有人拉他的手叫他:“王观!王观!” 他一睁眼,萧临亲切的面容就出现在眼前。 萧临脸上有胡子,露出大白牙,笑得很温暖:“……做噩梦,没事了……” 他依稀辨得出来这里是医院,自己的脸上还带着氧气罩。 他想喊一声萧临,却没有力气喊出来。 唉,医院,他可是最讨厌医院了。 不过,有萧临陪着,那就好。 他昏沉沉潜在水底,骑着大鲲鱼,左突右进,水面下到处都很自由。水面上传来笃笃的脚步声。他悄悄贴着水面往上偷窥,是一队武士骑着马,抱着个襁褓中的孩子,像是要把那孩子放在木盆里让他顺流飘着。他于是骑着鲲,举着手,等那木盆触水后,就偷偷拖着木盆滑行,一直到岸上没人声了,发力将那木盆拖入水中。但见盆里一个穿着龙纹襁褓的婴儿,面容却瞧不真切。他心里一惊,想,这就是当年那个太子的遗孤了,要怎么把他藏起来好?他要先将他藏起来,然后会有什么人家过来接他回去,好好养大。于是他拖着那个木盆进了海底自己的住所,那是很大的贝壳,上面嵌着珍珠。他将孩子抱出来,自己的坐骑鲲鱼变成了狐狸一样团成一团,孩子就睡在团毛里面,很温暖。这时一群虾兵蟹将来了,为首的那人有些眼熟,看见他,劈头就问太子在哪里?他带了自己的孩子,正好要狸猫换太子把太子换走,说罢将手边的小孩子一推。那小孩子应该长得很好看,没有长大后那么三大五粗,只是脸上木木的,没什么表情。那蟹将说完,就去抢贝壳里的孩子。他张手拦住,大声道:“我守在这里,你们没有凭据,不能把孩子带走!”说着两边就打起来。他只记得自己骑得了大鲲鱼,必然是法力无边,抬手三两下就将那虾兵蟹将打得四散奔逃。他们逃走了,竟然将原先那小孩子也落下了没带走。他看他可怜,要收留他,说:“以后就住在这里,不要管外面的事情。”正说着,忽然肋下十分疼痛,低头看时,自己身上原来被刺了个大窟窿,正往外冒血。原来刚才战斗时被那伙人刺伤了,自己浑然不觉,这时撑不住唉唉叫起来。 这一叫就醒了。 四下昏昏,灯光微弱,有滴滴的机械声。应该是医院里的半夜时分。 一个人影闪到他的眼前,问:“醒了?” 是萧临。 他想说话,却开不了口,只是点头,不知道自己这样点头,萧临看不看得出来。 萧临拧开一盏灯,一边给他擦额头,一边轻声说话。王观听不太懂他说的是什么,只大约听得什么“快好了”“不要害怕”“会做几场噩梦”之类。听这么一说,自己果然做了可怕的噩梦,当下恐惧极了。要跟萧临说话,却怎么也没有力气说出口。 他半睁着眼睛,似睡似醒。萧临给他擦完脸,又擦他的手。王观感觉到了,下死力攥着他的手,也只微微动动手指。好在萧临似乎知道他的意思,两手将王观的手握着,说:“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梦里我也陪着你保护你。” 王观心想这透明的假话,哪里想入梦就能入梦的呢。但有萧临陪着他,似乎做噩梦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便又放心睡去。 他跟陆安一起在商场吃冰淇淋,陆安将萧临的签名照给他,还说自己是萧临粉丝团的团长,所以才拿得到萧临的兔签。王观看照片,居然是萧临穿着睡衣的照片,端端正正地写着:“祝福王观我的爱人”,不禁很是得意,对陆安炫耀说:“他是我的爱人,我已经有他很多签名照了。”没想到陆安毫不意外,淡定地吃了一大口冰淇淋,特别拽地说:“你们都离婚了,以前的事就不要拿来说事了。”王观吃了一惊,细细想来,好像自己真的跟萧临离婚了,分财产的时候,萧临要了那条小黄狗,还把小狗的名字改成了萧三篇,后来又改成了萧明星。他无家可归,还好学校里的宿舍还可以住人,于是他搬回学校去。偏偏书非常多,他装了好几个行李箱,好不容易都装完了,自己却提不动,一直盯着门,就担心萧临忽然回家来,嘲笑他搬行李的样子。他等啊等啊,等了好久,搬家公司一直都在找借口推脱,就是不肯来。他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等啊等啊,夕阳的余晖都照到屋子里来了,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他生气起来,想,不就是书嘛,全扔了不要,自己再买新的,反正自己能赚钱了,大不了以后一点点陪给图书馆就好了。这样想着,点起一个火炉,把那些书一本本撕烂全都扔进炉子里烧掉了。炉子的火烧得他脸颊通红。一本又一本,他手上忽然拿起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赫然印着“结婚证”三个大字。他泫然欲泣地想,都离婚了,要这个做什么,就要把那结婚证也扔进火炉里,这时门忽然被撞开,萧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气急败坏地说:“烧了我们就真的离婚了。”一把夺过那结婚证。王观这才醒悟,他们似乎是还没有离婚的,离婚了似乎应该有离婚证的。萧临泪流满面地问他:“你就这么讨厌我,巴不得我早死吗?”说罢把拐杖扔了,生气纵身就要往火里跳。王观拉住他,大哭道:“你要离婚就离婚吧,我不逼你!只要你好好活着,我怎么样都可以!离婚也可以!”王观拦腰扯住他,只觉得他力大无比,自己身上的骨骼被他扯得生疼,腰腹的伤口崩裂开来。他又疼又伤心,一边死命拉着萧临,一面无助恸哭。 哭着哭着醒了。 萧临在眼前。他剃了胡须,脸上收拾得干干净净。 王观生气地想,就是你要跟我离婚,你宁愿寻死也要跟我离婚!瞪着他,心里不由生起气来。 萧临咧嘴笑,对他很温柔地轻声说着什么。 王观一下子就心软了。想,刚才是在做梦啊,怎么能因为做梦就去怪萧临呢。 他盯着萧临看,大约听清他在说“快好了”“不用担心”“要加油”之类的话,恍惚还说有很多好吃的东西。 他怔怔望着萧临,猜想他应该在给他擦手,很温柔的,问他能不能握住他的手。 他并不知觉自己的手在哪里,只觉得昏昏然。努力地撑着多清醒一会儿,不期然又睡过去。 战场上尘土飞扬,对面的骑阵中,金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提着□□,顶着烈日望阵,战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敌军左阵的骑兵忽然奔出,披着虎皮的战马发了疯一样冲刺过来。先锋望见溃散,人仰马翻,自相践踏。他勒住马,大怒,挺枪叫道:“我在此,随我进者赏,逆我退者斩!擂鼓!”鼓声咚咚咚,后退的士卒全都调转方向,随着他杀将过去。他纵马向前,当先斩了对方的一只虎皮马的马头,马血喷到他的金翎甲上,他也顾不得,入阵中左右冲刺,敌军大败而逃。战罢清点伤亡,我军大胜,缴获粮草辎重金银财货无算。正升帐计算众将功劳,忽报大将军来了。大将军大踏步进来,屏退左右,卸下战甲,先说了两句这仗打得好的夸讲话,等坐了一会儿,瞧见四下里没人,忽然悄声问:“为什么萧临没有跟你一起来?”他大感疑惑,正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大将军恨其不争地叹气,道:“既然跟他结婚了,就不要总是冷落他。”他心想自己明明没有,但是又约摸是这样的,当下低头愧不能答话。大将军说:“让你治家都治不好,以后的大事,怎么做得成?”他心底更不以为然,瞧大将军的样子,忽然变成了祖父的样子。他于是强辩道:“我待他是极好的。”祖父道:“如果真的好,那孩子呢?”他被问得心中一惊。祖父斥责说:“你们真的好,就要早点生孩子。你生不出来,就让萧临生。年纪都不小了,怎么跟小年轻一样,不考虑将来?”他大感羞惭,跪下请罪。忽而就跪在家里了,祖父不知去向,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邻居抱着一个孩子塞在他手里,笑道:“恭喜!孩子有七斤呢!”他站起来,看着孩子一时间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问:“萧临呢?”那邻居支支吾吾的不说话。他心中大感不妙,厉声问:“萧临呢?”那邻居支支吾吾着不见了。他前廊后厅地找啊找啊,一个个亭台楼阁找过去,宫殿巍峨朱栏玉砌,就是没有人影。忽然一个拐角的小阁里传出密谋的人声,他推开门,赫然看见夏译和朱容在偷偷说着什么。他又急又怒,抓住夏译问:“人呢?”夏译挣开他,怒道:“你也配来问我!”他也怒道:“我是他爱人,我当然要问!”朱容拉住他,忽然把那襁褓中的孩子递给他,说:“这孩子有天子气,你好好把他养大吧!”他一听“天子气”三个字,更觉得迷惑。原来这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么?那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吗?朱容说:“这就是萧临。”萧临真的只有襁褓婴孩大小?不对啊,萧临很大了,他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副欠抽的大学生模样了,后来他还卖了一个游戏给他们公司,这件事师兄弟们都知道的。那才是真的。那这就是做梦!是假的! 这样想着,转醒过来。 果然是做梦。 是在医院里。 他怔怔地望着天花板,转脸望望左右。一个人影大踏步走来,俯身轻轻笑问:“醒了?”是萧临。 王观轻轻点头。 萧临将盥洗的东西放下,坐在床头,轻声道:“毒素都清干净了。医生也说差不多今天早上就能清醒。你现在听得清我说话吗?” 王观又点点头。 萧临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将手去拿王观的手,说:“你试试看能不能抓住我的手指。”王观便听他的话,将他的手握了握。 萧临露出大白牙,笑道:“恢复得很好,没事了。” 王观张嘴要说话,才发现嘴上戴着氧气罩,有点急。 萧临笑说:“我给你取下来。你别急,先试试看还头晕不头晕。如果不头晕的话,这个就可以取下来了,还晕的话,我们再戴一天。”说着小心翼翼将氧气罩挪开。 王观问:“这是哪里?” “医院。贝城中枢医院。你中毒了,昏迷了三天。现在已经没事了。你还记得你怎么受伤的吗?” 王观想起了那个晚上的行刺,看看萧临,问:“你没事?” 萧临道:“没事。幸亏那晚追回了缓释剂,有惊无险。” 王观挣扎着要坐起来,萧临帮他摇高床头。见他精神甚好,于是去了氧气罩。帮他擦洗脸手,喂了一碗稀饭。过一个钟头,王观食欲恢复,能吃粥汤馒头,吃了五六分饱,就能下地行走了。主治医生来巡房时说毒素已经清除,后腰处的伤口也没有大碍,只要小心将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萧临一一答应。王观又睡了一觉,醒时已是傍晚时分,这回真没做乱七八糟的梦了。萧临喜气洋洋地,一边将家里送来的饭菜摆出来给他吃,一边说这些点滴滴完,晚上就可以出院了。 王观听了也高兴。吃过饭,萧临扶着他走了一会儿,上上下下地收拾行李。天黑时,双亲也来了,带了果篮小礼物送给医护人员。晚上八点多,一行人欢欢喜喜地坐车离开医院,回到家里。 是双亲在贝城郊外的那个大别墅,里外已经布满了保镖。 王观和萧临的卧室很大,特地为了迎接王观回来养病布置过一番的。王观一时兴奋一时乏力,也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回家洗了个澡换身衣服,早早就歇下去了。 早晨王观很早就醒了,不知道时间。只觉得天还暗着,有些熹微,大约是早上四五点的模样。 卧室里点着一盏小睡灯,萧临在床边的小榻子上睡得很香。 王观右后腰的伤还没好,怕睡觉时不小心碰到,所以他们暂时得分开睡。在医院时不觉得,出了医院,行动间就知道那天那把小刀子肯定戳到骨头上了。他这副娇气的骨头大约还要疼上一段时间,没那么快痊愈。 躺得累了,他偷偷地挪了挪身子,想换个姿势,虽然最终结果还是左侧躺着。 萧临就躺在他的左侧,榻子比床矮了两阶,面积跟床差不多。萧临半弓着身体向右而握,枕着自己的手掌,一双眼尾自带风流,被子外也瞧得出来他长手长脚,整个人粗粗细细中都透出我见犹怜的风采。 王观呆呆地望着他出神,很偶然地,脑中飘过他一两句嘻嘻嘻哈哈哈的笑声。 他看一会儿,眯一会儿,醒一会,又看一会儿。 天光渐渐发亮。 萧临换个睡姿,醒了。他往床上看了一眼,见王观睁着眼睛,先吓了一跳,腾地坐起,小心问:“哪里不舒服吗?” 王观摇头:“没有。” 萧临舒口气,盘腿弯肩坐着,问:“要去厕所吗?” 王观摇头:“我没事。可能睡久了,失眠。” “失眠?”萧临挑眉笑,又无奈又亲昵。 王观冲他招招手,“萧临。” “嗯?”他将脑袋靠过去。 王观伸手,揽住他的后脖颈。 萧临小猫一样的嘴角上扬,凑过去,在王观唇上印了一下。 王观接住了。他发现从刚才开始他就想这么做了。 “上来,”他摩挲着萧临的耳朵,说:“我想抱着你睡一会儿。” “好嘞。”萧临大长腿一伸,兴致盎然地应道。 然而把王观往床中间挪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两人嘻嘻哈哈挪到最后都把困意挪没了。王观枕着萧临的胸膛,听见他砰砰的心跳,慢慢道:“萧临,我们生个孩子吧?” 萧临愣了一下,故作玩笑道:“现在吗?大早上的不好吧?” 王观拍了他一下。 萧临笑得胸腔震动。 王观忽而有点局促地说:“萧临,你是不是不喜欢孩子?” “没有,我喜欢孩子。” “……你不想生孩子?” 萧临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担心孩子也会有碎骨症?” 萧临摸摸王观的头发,“碎骨症不会遗传。” 王观莫名有点沮丧。生孩子这件事情后面会跟着许多许多的世俗问题,比如其中最简单的,孩子姓什么,比如萧李两家需要继承的爵位,还有他老王家需要继承的姓氏。 这当然都是很无聊的问题——又不是有皇位要继承,真正有皇位要继承的那两位都不急呢——然而这又是很现实的问题。他不喜欢萧临的这些身份,正如萧临当初说的,如果一开始知道他身上有这样的担子,他再如何也不会那样跟萧临结婚的。 这样想着,他又觉得自己忽然这么说,简直有点无理取闹、不合时宜。 “我才发现,我不知道为什么,以前都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萧临的手指穿过王观的短发,轻轻按摩他的头皮,说,“刚开始遇见你的时候,总想着怎样跟你说我明我的心思;结了婚,总想着你在干什么,想着怎样让你高兴。我们毕竟才结婚一年多,聚少离多,所以才不会觉得着急吧?” “嗯。”王观仍觉低落。 “不过一旦想起来,我忽然就很期待了,王观。”萧临捏着他的耳垂,低低道:“我们像不像两个不怎么合格的手忙脚乱的新手父母?” 王观默了默,没忍住说:“我年纪不小了。” 萧临点头:“那我们尽快生,等你的伤好了,等我的腿好点了,我们就生,好不好?” 他这么说,王观立刻王观有些自责刁蛮,毕竟结婚以来,他们委实是没有什么生孩子的机会和条件的。 “我们从现在就开始封山育林,等差不多来年春天就可以耕地播种了,好不好?明年这时候,就有一个小孩子了呢。想想外面下着雪,屋里暖烘烘的,抱着粉嫩好看的娃娃在哄……” 王观起初还暗道萧临这哪里学来的床笫浪话,听到后面,却也不生气了。 遐想万端,回到眼前,王观另提话头,道:“一直想问你,你既然少年立志就要从医,为什么后来又去当明星了?如果去投行是继承家业,那亲自上娱乐前线是因为什么?” 萧临懒洋洋道:“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总觉得去人多的地方热闹,不寂寞。越多的人认识我,我就越安全——隐隐有着这样的想法。就想趁着年轻,去试一试。没想到还挺顺利的。” 听他如此说,王观忽然心念微动,像是要勾住什么思绪。却听萧临继续道:“明年要生孩子,很多行程都要变动。我看娱乐圈里的事情都要推掉了。” 王观的思绪又跟着飘了一会儿,再次回到眼前,问:“那天晚上的刺客抓到了吗?” “没有。那天保镖追了一段路,他把解药抛回保命了。我们救人要紧,就顾不得抓他。你住院时,国师院有来问过那人的图形影像。” “知道是什么人吗?” “刺伤你的那把刀我上交给国师院了。这个案件由廷尉和国师院联合侦办。” 王观更肯定是和萧临那天子气有关。 “国师院有说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的话。他们说国师很关心你的伤势,特别关照把你接到中枢医院治疗。” 王观觉得大大的不妙。他只愿萧临和国师院半点瓜葛都没有,那有的没的天子气是整个国师院算错看错了才好。 却听萧临说:“国师是不是有意收你当弟子?” 王观奇道:“什么?” 萧临说:“我也是听双亲说,这几年内廷传闻国师有意在找合适的继承人。国师院虽然天才众多,但国师曾经亲口说过,现在国师院里的这些运道师,都不足以继承国师大位。所以天下各州郡县里对天才运道师都分外瞩目。那天我们从北园出来,国师邀我们同乘,又加上国师亲自嘱咐你住院的事情,这几天国师看重你的传闻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王观心里苦笑,暗道国师看重的不是我这区区道士,而是你这位身带天子气的人哪。 他蹙眉不乐,问:“今上身体如何?” 萧临道:“双亲前天入宫问好,说是气色极好,精力也足。而且,中宫也在——好像不闹别扭了。” 王观心里巴不得当今赶紧生龙活虎力扛千斤鼎,他二位蜜里调油生十个八个太子。这么听说,多少心里松快一些。又问:“有朱容的消息吗?” 萧临摇头:“朱容在京城把自己活成了禁忌,除非天子有诏,否则他不会与人来往。也许他已经离开贝城了。” 王观心想,若是他离开了,那是不是说明萧临这次因为当今病危的危机也得以暂时解除了? 那天子气,究竟是真的还是国师院看走眼了? 两人正窝着说话,忽然有人敲门:“世子,有章侯府的执事送来急件,请世子亲自收件。” 萧临愣了愣,看看时间,有些奇怪。起身披衣,替王观掖好被角,开门出去,与来的管事低语几声,又回来说:“我去去就回。” 果然去了片刻回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神情,向王观道:“上次进宫,那位说要出来吃席的事情,你还记得吧?刚才心血来潮定了就今天中午,章侯那边这次急急给各处下帖子。” 王观记得这事,只是奇道:“这么一大早?” 萧临笑:“那位常常要心血来潮,今天刚醒来就给章侯发消息。章侯那边这会儿忙着呢。” 王观心道你们世家规矩真多,发个消息的事情,还非得人大冷天的早上跑一趟,就为了发个帖子。 萧临道:“本来还要你一起去的,我说你伤势未愈,挡了下来。” “我可以不去吗?……不要紧吗?” 萧临安慰道:“没事。本来我也该用你的事情说不去,但为的是那位病愈庆贺,不好不去。” 两人起床吃饭,萧临陪着王观里外走了一圈。整个别墅内外许多保镖,除了萧李两府的,居然还有国师院的人。萧临说是从王观住进中枢医院开始就一直跟着的,说是国师特别嘱咐。到了近午,萧临便收拾出门,说是到夜里晚些才会回来,又再三叮嘱王观小心伤口云云。王观吃过午饭犯倦就趴着眯了一会儿,看时间,睡了还不到半个小时,却再也难睡着,于是起身,换了外面穿的衣服,叫请国师院派来的保镖队长说话。 来的是老熟人。 国师院甲部部令,名字叫秦舒。 王观很吃惊:“您……怎么在这儿?” 秦舒笑道:“护卫您的工作由我统筹。您有召见,自当我来回话。” 王观对他这话的真假不置可否。他拿出国师给的那枚鱼符:“我想见国师,可以吗?” 秦舒的笑顿住。他像是被噎了一下,然后很肯定地说:“当然可以。需要我为您安排车子吗?” 国师院内 第42章 国师院内 一个小时之后,王观从车上下来。 他走路还是后腰疼,所以出门的时候把萧临的一把手杖顺走了——萧临有很多把好看的手杖。 他拄着手杖,在秦舒的引导下,从万岁门一直走了近一个小时,穿过国师院的幢幢官署、学楼,最后停在一座并不算大但很庄严的殿宇前。殿名叫长秋殿,王观知道这是国师的寝殿。 殿中开着暖气,甫一进去,只觉热得喘不过气。一直往里,似乎已进到最里的阁子间,停在一个门边。 门边的三两执事示意王观可以脱下外套换鞋,等办好了,一个人朗声向内道:“王照临到了。” 片刻后里面一个清脆的年轻声音道:“请进。” 王观便走进去。 绕过屏风,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卧榻。 王观本能地对这种卧榻产生莫名的压抑恐怖感——因为一眼而知,它是病榻。 他小心翼翼走过去。 病榻前的四五个人向两边散开,给榻上的那人让开视线。 于是王观看见了一个苍老的病人,他穿着宽大严整的睡袍,箕坐在榻上,身上盖着一袭青色大氅。他的脸上皱纹纵横,眼睛小而鼻孔大——他的时间不多了。 王观心中倏然涌起一股恐惧,夹杂着悲伤和惭愧。 灯光昏暗,病榻上的老人比王观更早看见对方。 “来了?坐。”老人声音很清晰,虽然说得很慢。 马上有人抬来一只扶手椅,在榻前正中放下。 王观迟疑片刻,道:“多谢国师。”坐下。 老人的嘴角抽动一下,似乎在笑。他枯瘦的手往王观身后指了指,侍立在榻边的四五个执事中退了出去,只剩下一个垂首侍立在门边。 “不巧,“国师又开口道:“我这两天身体不适。” 王观起立躬身道:“是晚辈冒昧打扰。” “坐。”国师言语清晰,但是显然说话有点吃力。 王观依言坐下,他垂着头,不敢看国师。此情此前,实在勾起了他太多太多难过难堪的回忆了。如果可以,他宁愿今天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国师说。 王观缓缓摇头。 “骄傲。”国师慢慢地说:“因为骄傲,所以你一直都是一个人。虚与委蛇你都不屑去做,这很不对。” 王观默然,不明白国师为什么批评起他的缺点来。 “你的脑子很清楚,想东西也很对,但是具体做起事情来,却不如萧世子。他对人对事,有天然的亲和力,但是你却太过冷静刚毅。” 王观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看过兵书吗?”国师问。 王观答道:“看过。” “为将者,一定不能贪仁贪廉贪爱,否则做不好大将;但是如果不能仁爱士兵公正处事,也不会有人拥戴他为将。你若做不到让人拥戴你,即使想法再对,也会无力。萧世子做得很好,他会对你有很大帮助。” 王观听清楚了,却又很糊涂。思考再三,刚要说话,国师却截断他:“你想问的事情,我不能回答你。犯人已经移交到廷尉监,朝廷的事情让朝廷自己解决,运道的事情由运道自己解决。” 王观今天来,的确是想问有关那个刺客的事情。除此之外—— “你想知道天子气的事情,也不能由我告诉你。我现在病着,没有那个气力——藏书楼里面有禁书室,你可以进去一次。在那里你可以呆很久,几个小时,几天,几月,甚至几年。你可以看里面的任何书籍文件。但是出来了,就不能再进去。简疏……” 站一直站在门边的那个执事走过来,捧上一把钥匙。 “你可以现在就去,或者现在离开。机会我只给你一次。” 王观有点莫名其妙。他此行只为了解萧临身上天子气的来龙去脉,怎么会去趁机觊觎那些禁术呢?还是了解天子气本身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他犹豫片刻,伸手要去拿执事手掌上的那把钥匙。 那个叫简疏的执事忽然握掌成拳,把那把钥匙牢牢攥在手中。 他愣住,目光顺着那人手上看到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很富态的青年脸庞,唇上蓄着一字须,瞧着二三十岁,干练而奸猾。 王观又愣愣地看向国师。 国师说:“骄傲的人还有一个大毛病——不屑去争,不屑去做。但是不争不做就什么都能拥有的人,即使是上天想这样宠着自己的孩子也不能够。” 一瞬间王观甚至怀疑国师是不是病得糊涂、前言不搭后语了。 站在他面前的简疏行了个执事礼,说:“国师院规定,禁书室非成人不能进。王先生未有子嗣,不能入内。” 王观又呆住了。既然不能进去,前面说了这么多,又是为什么? “但是运道脉系,向来轻血统而重传承。王先生虽然没有子嗣,但是如果有入室弟子,也可以入内。” 王观老老实实道:“我并没有。” 他话音刚落,简疏长揖下跪,道:“在下李浅,字简疏,久仰王先生大名,愿投入先生门下,如蒙不弃,得服其劳,是弟子之幸!” 他这一跪非常突兀,双膝“嘣”地触地,上身挺直,双手高捧着那把钥匙。 王观被唬得一愣,从椅子上跳起来去扶李简疏,“不敢,你先起来。” 李简疏纹丝不动。 他看看国师,国师半眯着眼睛,仿佛在假寐。 他顿时明白。 国师说不能不争,禁书室不是他这个国师院的外人想进就能进的,他得纳投名状。收李简疏为徒就是投名状。 国师说,机会只有一次。 他可以拒绝,转身离开,当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萧临身上所谓的天子气是怎么回事,他永远在诡谲的明争暗斗中一头雾水。 但他如果真的进了这个局,可能一环接着一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永远没有宁日。 刚刚进入通大的那些日子,是可以回望的日子中最明晰单纯的日子。他以为他可以凭着自己的力量和努力过上平平静静安安稳稳的生活。如果没有跟萧临在一起,他至今依然还会留在那种平静安稳里面。也许在星大写写论文教教学生,一辈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去了。 即使结婚,也不会是萧临这么贵到离谱的世家子弟。 即使哪怕是萧临这样贵到离谱的世家子弟,也不会卷入大位之争。 这些都是他从小在电视上戏文里史书中看过的故事,它们很真实,有血有肉,但同时它们离他很遥远。除却孩提少年时无知天真以为天下在我的抱负中之外,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它们会变成他生活中需要应对的问题。 现在他要面对这些问题。现在他不再少年热血,已经气血衰微、被生活折腾得只希望能龟缩在一角过幸福安静的小日子时。 面对了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争也许同样没有答案,但是不争就只能听着别人给你答案。那答案是对的是错的,是正确真实的,还是荒谬离谱的,只能由“别人”来给出。 人们常说痛恨命运,痛恨的就是这样无数的“别人”。 国师说,不争就是骄傲。 既是徒弟,也是间谍么? 争就要放下身段、放下脸面、放下原则和坚持,放下所能放下的去争。 何况只是区区师道伦常。 争还是不争,是个问题。 王观看着在他面前跪得直挺挺的那个人。 此时他身上的屏蔽阵法已近彻底撤去,对王观是最坦坦荡荡、不怕探究的状态。 他叫李简疏,不是赐姓的李,是皇族远支,单亲,家境贫寒,从小聪敏达悟,少年天才,十五岁入国师院,此后一直是国师的近侍亲信。年纪比自己还要大一岁,未婚未育,身体健康,能文能武。 这样的人给自己当弟子? 王观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 想总是很快,而做就显得更加缓慢。 他缓慢地伸手,最终拿起了李简疏捧着的那枚钥匙。 “弟子李简疏,参拜先生!”李简疏在朗声中三拜,完成了最简短的拜师礼。 榻上那位老人终于再次开口:“我作证人——简疏,带你的老师去禁书室吧!” “是。”李简疏从地上站起,向王观做个引导的手势。 王观便躬身退了出去。 长秋殿外是冬日午后的阳光。 北方真的很干燥,还很冷。 王观瞬间想念泽州,想念星城的可爱冬天。 “老师。”李简疏从内侍手中接过递来的外套,就要给王观披上。 他身材壮实,比王观略高些。 王观往旁边避开,拿过那件外套,说:“我不喜欢跟别人有近距离接触。” 李简疏看了他一眼,王观看不懂那眼神。从内殿出来,李简疏身上就带着屏蔽阵法了。 “是。”李简疏简短地应道:“藏书楼在这边。” 藏书楼在整座国师院的西北角,是名副其实的大楼,打眼望过去数不清几层的那种。 禁书室不在最高的那几层,而在最低的那几层,外观上和藏书楼主楼呈椭圆直角状。 要去藏书楼里,就必须走过一条和禁书室公用的走廊。这实在不是个什么很高明的安排。直到王观走进藏书楼的底层,他才知道自己这想法很幼稚。藏书室和禁书室各有不同的电梯入口,而藏书楼的读者也一定得经过去禁书室的通用走廊的原因是:经过时的感觉并不好受,像是要活生生爆炸一样——这是最简单直接的警告。 好多年以前,国师院有调皮的年轻学生给它取了个直观的名字“炸裂走廊”。 王观挨过炸裂走廊,沿路走到一个大门前。 很普通的大门。 “普通”的意思是上面没有奇奇怪怪的阵法,附近也没有各式各样的防盗仪器。 但是上面的错金花纹繁复,是一副行猎图,钥匙孔附近的是老虎和孔雀。 “先生。”李简疏喊住他,“学生只能送您到这里。进去之后,您无法送任何消息出来,而您一旦出来,就再也不能进去。您要进去多久?有什么话要我转达?” 王观这才后知后觉地问:“禁书室有什么规矩?” “只进不出。所有的电子设备都禁止使用,不允许复制,不允许使用阵法,不得在禁书室内向外传递任何消息、物品。您可以使用纸笔,但是它们在您离开时也会被留在里面。” “我不能向外传递我的消息。那外面可以向我传递消息吗?” “原则上不允许。” “什么叫原则上?” “就是如果有人真的能送得进去,我们无法阻拦的话,那可以。” 王观明白了。 “先生您要进去多久?” 王观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这就麻烦了。 “我得先打个电话。” 于是他们两个又穿过炸裂走廊,到藏书楼大厅的休息处坐着。李简疏非常识相地避嫌在十几米开外。 王观给萧临打视频。 被挂了。 过了两分钟,萧临打过来。 “你在外面?”萧临很意外。 “嗯,我在国师院。” 萧临那边在一个干净的小庭院,院子里种着长青树,花花草草很有生机。王观这边则是大理石的贴墙壁画,空旷而坚硬。 “为什么忽然在国师院?” 王观笑道:“没什么事,你不要紧张。就是在国师院这边借几本书看,再学习学习。但是他们的书不外借,所以我只能留下来看。什么时候想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但是我想把一些书看完,所以我不知道需要看多久,可能要几天吧。藏书楼里面不许传递消息,所以这段时间……” 他花了挺多口舌,把事情说了一遍,打消萧临所可能想的种种疑虑。 萧临觉得很奇怪,但是又不忍心拦着他,最后只好问:“那你大概需要多久?” 王观想了想:“我想应该几天吧。” “几天?” “快则一两天,慢则七八天?” “好吧。” 王观笑笑:“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 “这话应该我送给你吧。” 王观又笑笑。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生活起居琐事,方才挂断。 王观于是开始了他在禁书室读书的日子。 禁书室 第43章 禁书室 禁书室其实是好几个楼层无数个禁书室的总称。每间禁书室的书和资料非常多,多到王观从第一本书脊开始看,甚至还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书,很快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天黑了,禁书室里没有电灯,只有蜡烛;没有暖气,只有火炉。宿舍在每层的最西边,餐厅在底层的最西边。依旧没有电灯,只有蜡烛;没有暖气,只有火炉。 吃晚饭的时候,王观看见了四五个和他一样的禁书室阅读者。他们无一不邋里邋遢眼神放空默然无语,瞧不出真实年纪,像是在这里呆了不知道多少岁月;宿舍的门口挂着自己的名牌,钥匙和大门的钥匙是同一把,被褥也很温暖干净,王观甚至在床头柜上看见了自己在家里正在服用的药物,以及自己睡觉时专用的各类抱枕。显然禁书室里有专门打扫服务的人员,虽然王观没有看见他们。 次日清晨,王观拄着手杖提着烛台接着从浏览书籍目录,在昏暗的烛光下居然在一件禁书室里找到了有关天子气的第一本书,接着是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在一个窗口边的桌子上,他还看到了一摞摞天子气的编年汇录。他大喜过望,将书籍和编年资料都搬到边上的书桌边。 这间禁书室似乎比别的格外冷清些,只有他一个人。但是火炉同样烧得旺,烛台灯火同样明亮。 吃过早饭以后,王观开始啃书。 “……简单来说,天子气是一种特殊的指示运道的云气,它的指示对象即是天子。有时候,世上会同时存在两个以上的天子气,因为世上同时会有不止一个皇帝。但是在正常情况下,天子气在同一个时间只会由一个人拥有。因此有学者以为,天子气有显性和隐性的区别,而这也加深了天子气存在形式的多样性的分歧…… 他从天子气的理论开始一直读到天子气的具体形式,再到一些相关的辨气和保护阵法。 虽然说都是禁书,但是也有良莠之分。他筛选了出两本觉得最好的有关天子气的书籍,认真辨别回忆,萧临的云气,的确符合所有天子气的特点,非常突出,毋庸置疑。 那天因为今上病危,所以天子气就出现在作为下一任天子的萧临的身上。而当当今度过了危险期,在王观因伤昏迷的这几天,萧临身上的那种特殊的云气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即使昨天王观还特地叮嘱过萧临不要忘记把那道屏蔽云气的阵法随身带着。 他将一些觉得有用的阵法抄录背诵,抬头看看窗外,天才刚要黑。把桌子上散落的书收拾收拾,他准备去吃晚饭的时候再认真考虑一下是否要现在就出禁书室。 餐厅依旧没什么人,仅有的几个食客依旧眼神飘忽,形容枯槁。 王观一边吃饭,一边猜测他们的来历。 能进禁书室的人,除非像他这样得到了国师特许,不然一定是非常了不起的天才,有些或者干脆是某些禁书著作的作者,天才一般很容易发疯发狂,为了找到自己想要追寻的那个答案,恐怕就算在禁书室内关一辈子,也在所不辞。 他正想着这有关传闻,肩膀上忽然被重重拍了一下。 “嘿!” 他吓了一大跳。不止是因为这声音很突兀,更是因为他经不起这么一拍。 他艰难地抬了一下右肩,发现使不上力气——右肩脱臼了。 “来了个新朋友。”那拍他肩膀的人凑过来看,像个讨人厌的猴子。 猴子戴着一副和朱容一样的圆眼镜,说话同样油里油气:“你是今天刚进来的吗?我怎么没有在顶楼看见过你?你是哪个部的?” 王观捂着肩头白着脸。这猴子拍的力道极准,他不确定来人的身份,有这样的身手不得不叫人忌惮。 猴子更奇怪地打量他,毫不客气地两手指捏捏他的右肩。 王观小声喊痛。 完了,这下子只能马上出去找医生了。 猴子整个手掌盖在他的关节处,了然笑道:“哦哦,我明白了。” 说时迟那时快,拿起王观的手臂两手一拉一扯一掰,只听嘎嘎咯咯,王观惨叫两声,手臂已经被接好了。 “好了好了没事了。”猴子笑呵呵地道,仍旧凑过来热络道:“新来的,你哪部的?” 王观看他没礼貌,不由好气道:“你哪部的?” “我?好说好说,我是癸部的,来了三年了。一直在顶楼,偶然会下来找新书。你今天刚来的?” “我昨天来的。” “哦哦哦。” “你在哪楼?” 王观听不明白:“我就在这楼。” “这楼?”他左右看看,呼唤远桌的那个食客:“手气法,这楼最近有新书吗?” 那个叫手气法的浮肿着眼睛双颊,毫无灵魂地答:“没有。只有宫里那些用的照常送起居云气注实录来。” 猴子回过脸来,一对眼睛十分锐利地盯着王观,很有传说中天才神经病的神韵:“那你是研究什么的?” 王观被他看得发毛,差点就要脱口说天子气,又担心事关重大,临出口换了个腔调:“那你是研究什么的?” 猴子得意洋洋:“我说了,我是顶楼的。” 王观老实道:“我没有去过顶楼。” 没想到猴子对此十分吃惊:“你昨天来的,居然没去过顶楼?” 他的脸很瘦,眼睛过分精亮,王观有些怵他,道:“我赶时间,没空去。” “没空?”猴子大笑起来。 他笑得很尖锐,一口气不带停的,更像神仙剧当中的妖怪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进禁书室不去顶楼的。你是哪个部的?不会是甲部的傻瓜吧?” 王观猜测他说的是国师院的分部。既然是国师院的人,他的怯意就少了几分。 “我还没来得及去。”他撒谎道。 “没来得及?”猴子不信,“你看什么那么起劲儿?” 王观道:“天子气。” 猴子顿了顿,意外地看着他,遽然无话,悻悻然走开了。 那些原先留一耳朵听他们讲话的人也纷纷散开去了。 夜至,恰又是月底,外面又黑又冷。 王观早早地回卧室,把房间里的火炉点到最大。 这个时候,如果有音乐就好了。 但是没有。 所有现代设备都被屏蔽了,除非他自己会点什么乐器。 窗外也寂寂无声,来自国师院的声响都被屏蔽在外,丝毫听不到。 他不由得有些害怕。 对孤独和寂寞的害怕。 他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一个人面对很多事情,茫茫的人生时间,茫茫的人生旅途。这种孤独和寂寞是他最忠实的朋友。 直到他下定决心去考通大,才渐渐把这两位朋友甩开。 去年萧临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也常常觉得孤独和寂寞,甚至痛恨过答应萧临结婚的自己。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心理毛病,以至于对萧临生出这种极端的情绪。随着最近跟萧临的日夜相伴,他忘记了那种极端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温暖幸福,坚韧而充沛着力量。 但是在这样的夜里,他觉得黑暗在吞噬自己。 被黑暗蚕食的那部分自己又生出了孤独和寂寞。 他想起了人生那些特别艰辛的岁月,那些在医院被死亡恐吓的日子,那些在病榻前无能为力的日子,那些被揭开私隐嘲笑的日子,那些穷得捉襟见肘的日子,那些被抛弃被远离的日子…… 那些都过去了。 还好。 都过去了。 他现在有个自己的家,他有个深爱并且爱他的萧临。他们明年春天准备要一个孩子,然后等待孩子慢慢健康长大。他已经过上了最平常的幸福生活。 滚它的天子气! 滚他的什么大位之争! 都通通跟他们没关系了! 他明天就要出去,带着萧临回星城,在温暖的南方定居。 他越想越畅快,几乎要从被窝里翻出来。 这时他隐约听到了歌声。 非常浑厚的热闹的歌声,伴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有节奏的拍手声。 像是哪里正在举办篝火晚会。 没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是楼上传来的。 王观下床,穿好衣服,循着声音上楼。 顶楼最大的那间阅览室,真的在办篝火晚会。 所有的铁皮书架都被挪到墙角,地板中间围放这十几个不锈钢铁盆,当中烧着竹木,有十几个人围坐在火边唱歌跳舞,席地放着棉被、毯子,还有盒装的食物和饮料。 “喂,天子气!” 晚上在餐厅遇见的那个猴子正坐在毯子上,脑袋盖着一顶奇形怪状的毡帽,兴高采烈地喊他:“来来来!” 王观坐过去,猴子递了一瓶酒给他,又把一盒鸡肉挪到他面前的地上。 “谢谢!我喝饮料。” 猴子于是换了一瓶橙汁给他。 火光照映下,这些原本一直邋里邋遢眼睛浮肿的人忽而都醒了一般,他们敲着手上的盆盆罐罐,击打节拍,和外面那些玩音乐的非主流才子们没有什么不同。 一个人唱完了,下一个人接着唱。 他们好像彼此认识很久了,一个接一个,不需要主持,不需要起转承合,顺顺溜溜地一直唱啊跳啊。 连猴子也唱了一首歌。他的嗓音跟他的长相有巨大反差——他唱了一首柔柔的美声歌。 他唱完,就推边上的王观。 王观愣了愣。 猴子在鼓掌,众人也跟着鼓掌。 王观还是愣着。 猴子起哄道:“天子气!天子气!天子气!” 王观只好清清嗓子,道:“我唱得不好啊!大家见谅。”唱了一首《将进酒》。 这歌要的是嗓音粗犷,王观好几次唱不上去,有几个唱得好的帮他混过了。 他唱完以后,后面上的人都会被点名上台,有的人叫“顺流法”,有的叫“风雨阵”,有的叫“车马道”,还有“方向线”、“失触咒”、“文曲星”、“强记术”、“隐气法”……等等,想来是他们研究的各个方向。 似乎是所有人都唱过之后,大家都哆哆敲着什么。王观仔细一看,只见他们每人手上都拿着一卷竹简,敲完了,把那竹简抹了油脂,也伸进火盆里点起来。 王观大吃一惊,因为那竹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 一个人领唱道:“你也说天才……” 所有人跟唱:“我也说天才。我等俱是天才下凡来。你也穷苦,我也癫狂,谁知天才为谁忙?你也天才我也天才,谁还不是个人来?今天也天才,明天也天才,此生终为虚名败。脱得此生达彼生,平平凡凡乐康泰。我要追云上高日,我要浮水下沧海。我愿清清静静小富贵,红泥小炉,茶酒午后,管它什么是是非非对对错错,管它什么痴痴傻傻纷纷扰扰。我本是天才下凡来,我本是一身高高在上,我本是事事无忧天天欢!我为何在此,我因何离家?嘘唏嘘唏,年年岁岁道天才!何时像个凡人来?谁还不是个人来?!” 反复唱了几遍,直到那竹简都烧成了白色的灰烬,各人酒足饭饱,才更散去。 王观意外睡了个好觉。次日冬阳高照,方才起床。往顶楼去时,全不见了昨夜景象。只是铁书架之下烧黑的痕迹,显示出确实并非大梦一场。 他随意扫了一眼书架的书脊,写着“转运术”等字样。 顶楼的人确实比别的楼层人多些。 阅读区每两张桌子上坐着一个人,那位“猴子”在阳光下抄着什么。走近了看,竟是拿着墨水竹简在写字。 那字极小,与一般办公常见的字体一般,字迹却十分工整好看。 王观粗略看下,写的是“……故友非可托志者不可托身托言……” 因未得允许,所以不敢细看。 猴子抬头看了一眼,见他盯着竹简上的字看,说:“昨晚烧掉的,我给补写出来。” 王观又吃了一惊。 猴子淡淡道:“卷二二一一二二开始,有你要看的吗?今天能补完。” 他又成了那个邋里邋遢的猴子。 王观摇摇头,不敢打扰他,自己走开了。 他在书架间随意逛逛,忽然想,转运术,不就是……? 是的。 那个鸿翎使者金涣提到的盗窃者,那个把自己的天才运道盗走的人……用的就是转运术。把一个人的运道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而他的老师娄亘则认为,把他的运道和同时期的远道盗走的,未必是同一个人。 这一直是王观不愿意去深究的悬案。因为他觉得那些都离他太遥远了。他不愿意为了一个高不可攀的未解之谜而浪费自己的生命去解惑。 但是现在,他有这个机会。 就在那个窗口下,有各个时期新送过来的案例详报——和存放天子气的那间禁书室的窗口会定期收到大内送来的天子气起居注详报一样。只是天子气记录的是天子气的变化发展,而转运术记录的是转运、或者说窃运禁术的实例。天子气起居注事无巨细,因为事关至尊,送来的心的详报厚厚一叠放在窗口下。而窃运禁术是不世出的天才疯子几年乃至十几年才能做成的事情,所以它的详报只有薄薄的一打,而且看样子很旧。 如果像研究天子气一样去研究转运术,王观应该像昨天一样,先看专业书籍,然后再看详报实录。他昨天只看了天子气的专业书籍,并没有看实录。因为实录记的是当今天子的天子气,他又不想窥伺大内,看了徒增烦恼。 现在,他想直接看转运案例实录。 因为实录里,很有可能记录他本人的案件。 实录本是用防腐防虫的黄纸大页装缝成的,人工抄录,图示公式多而文字说明少。这种保存形式只说明保存者并没有任何大量复制保存的打算。王观昨天大略瞧了一眼天子气实录,保存都比这个轻便,易于复制。想来天子代代传承,事关重大,后路应当留得更多。 王观把一沓案卷实录搬到阅览区空的桌面上,打开来,一张桌子都放不下。他于是抖着纸,把黄纸平铺在地上——还没有摊完,或者说摊不完了,书页叠着书页,上面还粘着书页,有点像旋风装。 行书是传统格式,从右至左,第一行:“缉熙二十五年岁在丙午……” 王观算了下时间,应该不是自己的事情,于是弃掉这份案卷,又去搬另外一份。这次他学聪明,专找右缝,先看时间。找了六七份,终于找到今年的。 也是同样的类似龙鳞装的样式,他将整份本子摊在地上看。文字第一行:“缉熙三十一年岁在辛亥……” 这时他的肩膀又被狠狠一拍,熟悉的痛感袭来。他的脑子已经先于他的思维浮现出猴子精瘦的脸和似笑非笑的眼睛。 回头过去,果然是猴子。 “你在干什么?” 王观捂着自己的右肩,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怎么?又脱臼了?”猴子熟门熟路地将他的手臂一拉一拽,脱臼的关节又归位了。 “兄台……”王观忍不住道:“你下次能不能换个打招呼的方式?” 每次都拍得那么准,又是那样的力道,绝对是个练家子。他的小身板可经不起这折腾。 “唔唔……”猴子安慰似地拍拍王观的羽绒服,瞅瞅地上的黄页纸,“你看这个做什么?有哪个天子气被盗转了吗?” 王观奇道:“天子气也能被盗吗?” 猴子无所谓道:“在转运术这儿,所有的运道都能被转移。怎么,李?要死了吗?” 李?是当今的名讳。 “那么说,假如当今的天子气出现问题,有可能只是运道转移,有人用了天子气转运术,把当今的天子气转到别人身上去?” 猴子看石头一样看着他,点点头:“你那么激动干嘛?” 王观当然激动。 那么说,萧临身上的天子气有可能并不是属于他的,只是某个不知道的势力,故意把当今的天子气转移到了萧临的身上,营造一种假象? 猴子盯着他看了一两秒,忽然皱着眉头问:“李?真的要死了吗?” 王观摇头:“没有。” “切。”猴子嗤笑一声。他无聊赖地跪在地上把黄纸叠起来,忽而又抬起脸来:“你原来是要窃天子运?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王观听得一愣,摇摇头。 “哼。”猴子又嗤笑一声,低头折纸:“老头子还在,没人能动得了九五至尊——”尾音高高扬起,特别幸灾乐祸。 王观听得云里雾里,想了想,也跪在猴子身边,搭话道:“兄台……当今病危的时候,恰好在京师某个地方出现了天子气,会不会是有心人转移天子气故意造成假象?” 猴子抬起脸:“你问我?” 王观点头。 猴子疯疯癫癫地笑:“我怎么知道?你叫天子气又不是我叫天子气!” “你不是研究转运术的吗?” 猴子道:“是啊,但这个你不该问我,你该去问造气术。” 王观大吃一惊:“造气术?” “嗯。”猴子抬抬眼皮,指指王观身后。 那里的书桌上坐着一个大胡子,因为胡须太过浓密,已经盖住了半张脸,瞧不出原来长什么样子,身上大概穿着好几层衣服,整个人坐在那儿就像一个椭圆的球。 猴子折好一份实录,要动手去折第二份。王观阻止道:“我还没看完。” 猴子奇道:“你看这些做什么?” 王观:“……”他不知道能不能在一个窃运术研究者的面前说自己曾经是个被盗者,要是被当成活体实验标本,那可大大不妙。 猴子瞥他一眼:“这些都是甲部那些老古板写的东西,不是什么好货。”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没动了,从地上站起来。 王观赶紧拖住他露出来的话尾巴,狗腿地跟上去问:“这怎么说?” 他已知道这些禁书室里的人都少不得是运道天才——不是他这种二吊子的天才,而是实打实的响当当的人物——如果能得他们开口说几句,比他自己一个人没头苍蝇一样在书海里淹死要强得多。 天才往往是骄傲的——这话是国师说的。虽然王观觉得用在自己身上不对,但是用在猴子身上绝对正确。 猴子并没有理他,而是接着回到桌子上,去写那些竹简。 王观看了一会儿,猴子写错了一个字,正用小刀刮去。王观赶紧递刀。 猴子:“你挡住我的光了。” 王观身子没动:“那前辈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那些不是好货?” 猴子勃然色变:“你猪啊!甲部那些脑子没开窍的货能写出什么好东西?” 王观被骂得面皮一热,无奈只得继续厚着脸皮陪笑:“那能否指教,好东西在哪里?” 猴子瞪他一眼,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往身侧的书架一指。王观千恩万谢地离开。 他瞧了眼书架上的书名,然后由回到地上把地上那未收齐的黄页实录看了一遍。今年九月的那份,正是国师院甲部提调司记录的,关于他的,只有一小段:“涉事者十二:王观,字照临,泽州神乐县百善里人,生于兆平四十二年。天生运道,同案同时被夺。于缉熙三十一年秋九月癸亥回归。遣鸿翎使者与交关,不顾。学于三通大学城市阵法专业,时硕博三年级尚未毕业。”后面附上他的本命星盘。前面说的兆平四十二年有个叫陈斯的人如何偷窃了十二个人的运道以为己用,又如何渐渐受窃运反噬悲惨身死,之后那些运道在何时回归的何人身上。附上好多个环环相扣的阵法。 王观把这天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研究这些阵法。 但是直到他睡觉前,他也没看明白这些阵法通畅在哪里。 是的,他甚至想骂一句狗屁不通。 因为按照阵法上的思路走,根本不可能实现这个案例上所说的效果。太多地方似是而非、模糊蒙混。 于是在他进入梦乡之前的最后一个念想就成了:猴子果然说的是对的,甲部那些脑子没开窍的货果然写不出好东西。 次日是个响晴。王观依旧起得很早。这次他毫不犹豫地往禁书室顶楼去了。 在禁书室这么多天,他总算看清楚了禁书室的规格。禁书室是在藏书楼楼底,却相对独立,并且很大。它有个属于自己的小天井,白天时,阵法并不会遮挡来自外界的阳光,于是在禁书室里的天才疯子们会有不少人把桌椅搬到天井中,边晒太阳边看书。当然也有不屑于从顶楼下来的,他们喜欢倚窗而坐。比如猴子。 王观也挑了一个窗户,看昨天猴子指的那个书架上的书。他其实挑了四五本看上去比较浅显易懂的,但是等实际上开始看起来的时候,他花了一整个早上,才翻到其中一本书的十页。因为在第十页,作者画了一个阵法。 这个阵法作用在两个同班同学身上,在他们同场考试的时候,作者把一个人的好运转到另一个人身上,十四年后,原属于他们本身的运道才回归各自的身上。而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经过了十四年的蹉跎,已经变成一个碌碌无为贫困孤寂的中年人;而那个借了他好运的同学却从此顺风顺水,事业坦荡家庭幸福,是个标准意义上的成功人士。王观卡在了这个阵法上,无论他如何推演运算,他都觉得这个阵法无法成功启动。他只好从这本书的第一页开始重新读起,从边边角角的只言片语中,他大略猜到:原来这不是一个阵法,这是一组阵法。作者在这个阵法之前,已经连环用了很多个阵法保证了这个阵法实现的先决条件,比如这两个人如何成为同班;在一个班上那么多同学之中,如何成为前后桌;在整个郡的统考安排中,这两个人如何被安排在同一个考场;在同一个考场中,这两个人的座位如何恰好坐在了阵法的阵脚之中;再比如两个人物的筛选,为何偏偏是这两个人;为何转运阵法——或者王观更倾向称之为窃运阵法,要在那个考试的时候启动;为何偏偏是十四年之后回归…… 王观觉得自己因为心急赶时间,犯了看书囫囵吞枣的毛病。他应该把整本书通读一遍,再去演算阵法的合理性。 已经是正午,阳光从南向的窗户照进来,挺暖和。 王观决定先去吃个午饭,然后和那些禁书室的老前辈一样,在天井里散散步,晒晒太阳,下午先把这本书通读一遍再说。 但是当他把书和稿纸们摆好,刚要起身时,他听到了不一样的声响。 声响来自他今天刚刚发现的那个可以晒太阳的天井。 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吼叫,有人围在人群中,有人抱住人群中心的人——有人昏倒了。 和王观同一个阅览室的是一个秃顶的中年,和大多数禁书室里的人不同,他着装比较整洁保守,举止缓慢得体。所以今天早上王观看见他的时候会觉得眼前一亮。他和王观一样听见了窗外的声响,然后他朝窗外望了一眼。 他大叫一声,起身狂奔而去。 王观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直觉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他也跟着跑下去。 天井的入口挺隐蔽,楼道之后要走几条曲曲折折的弯道才看得到。如果王观不是跟着人群,凭他自己恐怕要花一些时间才能到达天井。 天井里已经有很多人,人们围着人群中心那个倒下的人。人群站得并不密集,王观很容易就晃到了中心。 倒下的那人是个年纪很大的老人,他的须发花白,脸上泛着非一般的红光,鼻孔张大,双眼却还有神。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将他扶抱在膝盖上,侧脸俯首,将耳朵贴到他的嘴边听他说着什么。 “《往往经》!《往往经》!谁会的!”身材魁梧的人听了老人的耳语,冲人群喊:“甲部的人呢!甲部的人怎么还没来!” 王观内心一颤。 《往往经》是为临死前的人超度的一首安息曲,在南方一些州郡流传很广。 这个老人就要死了吗? 有穿着餐厅制度的人说:“甲部没有收到今天安排送往仪式的通知。我们的人现在就出去报告!” 那老人抬起一只手臂,摇了摇。 扶抱他的人喊他:“你有什么要说的,我们替你记着,传给甲部的那些废物。” 老人的嘴巴微微张合,还是那三个字:“往、往、经……” 王观站出来:“我会。”我蹲在老人身前,道:“我好几年没有唱了,可能忘了一些词调。” 老人望着他,没有说话。 王观知道他已经露出必死的生命征兆了,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问边上抱扶住老人的那人。 谁知那人倾耳去听,好久,道:“连宇宙?” 王观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老人的手臂剧烈地摇动。于是扶抱者又倾耳听,一遍大声地复述老人的话:“好运连连,连,年年有余,余,风雨同舟,舟……我知道了,连余舟……”他抬头看着王观:“连余舟!” 王观赶紧点头,道:“你叫连余舟,是吗?” 老人望着他,没有说话。 王观于是确定没有错了,稳稳心神,唱道:“悠悠河净水,生我连余舟;巍巍青高山,养我连余舟……” 王观最穷的那几年,曾经到送往班里面帮唱过,所以这首歌比一般的南方人还要熟悉一些,只是几年没唱,个别词会漏忘。好在这歌词巡三遍,到最后一遍,他已经想起所有歌词,一字不差地唱完了。 老人望着他,一动不动,渐渐地,他的身体开始些微抽动。 王观别过脸去,起身背立,听见周围的人在喊那老人:“修表法!修表法!”渐渐都成了哭声。 有穿着餐厅制服的人拿着床单和蜡烛过来,四角点了蜡烛,遗体盖上白布。王观不敢再看,远远地退到路边。 没有人说话,隔一会儿,才会有一点饮泣的声音间或传出。 人群肃穆而立,过了半个时辰,有人来了。 来人穿着清一色的国师院制式的道袍,只是这次道袍是白麻做的。为首的那人向人群作揖陪礼:“我们前几天监测到往生的信息,近而却无。恐怕是这位大德嫌弃我等凡胎浊气,所以特地隐藏气息,不使知道。现在一应用具都已经安排完备妥当,我等居此职,定当尽心尽职,料理好这位大德的后事。请诸位宽心,节哀顺变。”说罢又深揖作礼,指挥手下将遗体搬走。又有执事过来分发蜡烛,现场每人手持一支蜡烛,无声地列队前行。 王观跟着队伍前进,到达禁书室顶楼的一间宿舍门前。门上挂着名牌,只是原来的名字已经被抠掉,底下龙飞凤舞地用黑笔写着“修表法”三个字;进入门内,简简单单的卧室,跟别的并没有两样,只是桌上的稿纸被整整齐齐地收着,一大摞,顶上用鹅卵石放着一张白纸,当中整整齐齐地写着:“连余舟,宾州东泊县紫山里人,生于兆平二年秋七月庚申,卒于缉熙三十一年冬十月乙酉,年七十四。”床脚放着一只打开的陈旧的箱子,里面的衣服和生活用品摆得十分整齐。 王观把蜡烛放在桌面上,退出了房间。 没多久,国师院的白麻道袍来了,将请灵的蜡烛和那只旧箱子带走,一起送上了灵车。送行的队伍望着灵车响着悲乐缓缓离去。 而时间才过去了两个小时。 人群渐渐散开,大家都低着头,各自去餐厅吃饭。 吃过晚饭再经过连余舟的那间宿舍时,门前的名牌已经被摘下来了,整个房间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清空,空荡荡的,只有南北往来的冬风呼呼地刮。 王观忽然特别特别想念萧临。 如果萧临此时能够在他身边,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露出大白牙的笑容,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 但是萧临不在,他的事情也还没有做完。 下午他把早上只看了十页的书快速看完了。看完以后他对着书名发呆。 书名叫《柳如墨转运实例》,柳如墨是这本书的作者,也就是书中推动转运的那个运道师。整本书只有一个实例,但是其运道兜转之复杂,非得用一本厚厚的书来说不可。 因为图快,他基本上将这本书当成故事书来看。十四年后,柳如墨把从甲身上借给乙的好运还回去的那一年深秋,乙忽然被查出患了绝症,次年夏天去世。柳如墨觉得非常奇怪,因为他将甲的好运给乙时,乙作为局外人毫不知情,按理说不应有厄运惩罚。他再三推敲,才发现乙本身运道有亏,是经不起这样的外力干涉腾挪的。而且好运还回去以后,也没见甲运道有什么好转的迹象,依旧平常如沙,甲整个人也个性温吞,不见波澜。然后他在对甲周围人的命运星盘排查时,他意外发现甲乙的共同好友丙这几年飞黄腾达,走好运的速度简直比坐火箭还要夸张。稍一测试,好嘛,他从甲那儿借给乙的运道,连同乙本来的运道,都被挪到了丙身上——有除了柳如墨本人在外的运道师暗暗参与进来了。柳如墨称他为“偷阵者”。柳如墨辛苦布局十几年,最后给他人做嫁衣。不知道他本人当时的心情怎么样,总之书里记载,柳如墨将计就计,找到丙身上的那个阵法,让运道回流到甲身上,并且让反噬力报应在那个偷阵的身上——据他推测,丙和偷阵者有不正当的那种关系,德行有亏,所以丙也会受到一定的反噬。最后的最后,柳如墨极尽自己所能,把乙和丙那里能得到的最多的好运都还给了甲。在书的末尾,柳如墨非常有信心地说,他相信甲这辈子的下半场必然春风得意,顺风顺水。 王观看完的第一感受是:想吐。 王观看完的第二感受是:难怪这些东西要被列为禁书。 即使是运道天才,就可以这样把别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吗?甲乙丙三个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这样被人摆布了人生,乙甚至至于殒命。而始作俑者柳如墨还对此津津乐道,视为自己的得意之作。 实在太恶心了。 那个偷阵者令人恶心的程度也不遑多让。 而这就是天才运道师。 王观终于明白,为什么运道学习一定要把经典学习当成基础。 因为不管做什么,人首先得明白什么是人应该有的样子。 他晚饭没吃多少,很早就进被窝睡觉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发烧,纯粹是被恶心到的。 他想念萧临,实在太想了。 他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光怪陆离的地方,回到温暖的萧临的身边。 目录 第44章 目录 但是第二天一早,当冬日的暖阳照常升起,他照常坐在了阅览室的桌前。和昨天一样,接着看那本书。 他想把书中的阵法走一遍。 很多作者耻于开口的话,很多作者没有提到的细节,都在阵法里。 他只有看透了阵法,他才能看透这本书。他这样打定主意,忘记了来禁书室的初衷。 但是过程很不顺利。有太多的阵法细节他看不懂,偶然有连锁阵法中的小阵法他看懂了,但是按照阵线走一遍时,就会觉得恶心烦闷,难以继续下去。 接连试了几个,依旧如此。 他有点沮丧,身上更有点疼。后腰的伤口一直没好全,虽然并没有大碍,但是当他心情郁闷时,伤口的疼痛就被格外放大了。 他放下书,想去天井透透风,想起那里昨天发生的事情,就不喜欢去。 他信步走走,不觉竟然走进餐厅里。 还没到午饭的饭点,餐厅的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拿着大盆在择菜。 王观走到一个空桌子前坐下。 他在想自己究竟为什么在这里。 原本是为了查那什么天子气,然后呢?萧临的随身云气的确是天子气。然后呢?原来即使贵为天子气,也可以被窃来用去。然后呢?他开始研究窃运之术。然后呢…… 假如萧临的天子气果然只是被借来的,那又如何? 一定会有人来拿回去。 那么,国师阁下知道不知道这种可能? 国师院里这么多天才,除了被关在这些禁书室里的疯子外,还会有人知道吗? 又或者,萧临的天子气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偶然出现的,只要当今无恙,那天子气就永远自动消失了?那什么时候能确定这种“永远”的可能? 他还是太缺乏规划了。 如果有时间,他应该去看天子气实录,看看历朝历代天子气的实例;而不是忽而虚无缥缈地去研究什么窃运术。 又或者,国师放他进禁书室的目的,就是要试看萧临的天子气的真假? 唉,那什么窃运术,真是太恶心了。 王观脑中自动又过了一遍阵法,只觉一股烦闷涌上来。他走到打饭窗口前,问:“现在煮不煮汤面?” 窗口里的一个制服正在准备炖汤,指了指在择菜的那几个人。 王观于是挪脚过去问。 一个人嘴里应了声,往后厨去了,两个人拿着菜盆也回后厨了,桌子上留着一个菜盆,和半袋还没择好的小白菜。 王观无聊赖地坐在桌前等他的面汤。 不多时,面汤来了。穿着制服的厨师把面汤放在桌面上,然后继续坐下来择菜。 王观道了一声谢,把碗端到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吃。 吃着吃着,身后有人道:“嘿,你是不是刚来的?” 王观在平常的生活中是不喜欢理睬搭讪的人。但是他在这里面憋了几天,那根弦已经松松垮垮,松口说了句:“我来了几天了。” 那厨师的声音很高兴的样子:“我就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说话间把菜盆和青菜都端到王观的桌子上来。 王观这才看出这是个圆脸红光的青年人,看起来很活泼。 “怎么不一样了?” 青年人说:“你像个人,不可怕。他们从来不跟我们说话的。” 王观说:“我也不爱说话。” 青年人摇头:“你不一样,你会说‘谢谢’。他们不会,白着脸,怪怵人的。” 王观笑着点点头。 青年人道:“你要是来办事,我劝你还是早点出去吧。这里不正常,呆久了人会变得奇怪。” 王观问:“你来多久了?” “我就来仨月,今天就满了。晚上下班后就结束,不来了。” 王观听了不语。 青年又悄摸摸道:“你觉不觉得,这里不像个图书馆,像个大牢!那些怪模怪样的人,都是被关在这里面的犯人?” 王观一直觉得这禁书室哪里怪怪的,就是说不上来。这么听说,顿时豁然开朗,可不是一座大囚笼嘛!那些古怪的天才们就是被囚禁在这里的囚徒,锁住他们的不是这座楼,而是他们内心对于禁道无限的畸形欲望。 思及此处,他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种恐怖的威压反胃感又翻涌上来。 他赶紧灌了两口热汤,周身暖和起来,方觉好过。耳边听那青年厨师絮絮叨叨说些什么“嘴又挑,煮的那么好的东西都浪费了”“公府里养着这些怪人,享受也是真享受,吃也不愁穿也不愁,我看他们不开心也是真的不开心”之类的话,又听他问道:“你是哪里人呀?” 王观沉默片刻,问:“你来这里工作,没人告诉你不能和我们搭话吗?” “啊?”青年人顿了顿:“不会吧?我……我也的确没人跟我说,我看他们都不说话,就以为……” “你以为,国师院是个什么地方?”王观板起脸,冷声道:“天下枢密所在,没人告诉你保密原则吗?” 他脸上显出后怕的表情:“唉哟,老兄,我真不知道……我这晚上就回去了,您老多担待,有人问起就说我就问声这汤咸不咸,我还指着这个月的工资呢,拜托拜托!”说着一边操起菜盆和青菜,见鬼一般逃也地走了。 王观也放下筷子,走出餐厅。 这里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答应过萧临七八天就出去。算上第一天,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 他总觉得自己要找什么,一时间又想不起要找什么。 他对那乱七八糟的窃运术不感兴趣,他又不是要跟那些疯子一样去做窃运这种逆天恶事。 那他究竟要找的是什么? 除了确定萧临身上的天子气是不是真的以外,他还要确定一件什么事? 一件跟柳如墨耻于开口承认自己被利用了一样他不愿意去正面提及的事情。 是什么呢? 不算今天,他还有两天。 他不想再徜徉在那叫他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有些恶心的窃运术中了。 他要干什么? 他在一个个图书室里面穿梭,希望可以灵光一闪。 他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萧临遭遇了刺杀,他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于是他想知道这件事是谁干的,是为什么发生的;再往前,因为他是天才运道师,所以他受到国师格外的青睐;再往前,他的天才运道觉醒才没几个月,觉醒的时候老师担心他走歧途还特地叮嘱过他一番,他说…… 他说有一本禁术目录。 在哪儿呢? 这里是国师院禁书室,是最有可能有这本目录的地方。 世上最可怕的事是没有方向,世上最简单的事是有了方向然后去做。 禁书室没有图书检索系统,这在王观第一天的下午找不到天子气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里的图书摆放有自己的逻辑。除了靠近窗口的桌子上是最近进来不需要编汇的资料之外,每一层的摆放也有各自的不同逻辑。王观在侥幸地找到天子气的书类之后就放弃了对这些逻辑的思考。 现在,他想找到那本目录,他不能在浩如烟海的图书中凭运气撞见,也不能像看窃运术一样,有一个猴子给他指出来。他没有那么多时间试运气,也没有同道者。 那就推敲吧。 他回到那间存放天子气图书的禁书室,把图书的类目大概记了一边,然后是隔壁室,再隔壁,再再隔壁…… 果然是按阵法逻辑排列的。阵列逻辑是王观本专业城市阵法的大基础,这个王观很熟练。但采集阵脚信息却很耗时间和精神。他午饭也没吃,一直忙了几个小时,终于把这一层的十几个逻辑阵法复原出来,一推,嘿,目录并不在这里面。 外面已经天黑,是晚饭的时间了。 他只好拄着手杖,接着去吃晚饭,一边想上面几个楼层有可能存在的逻辑可能。 天黑了,他只有两天的时间。很有可能,他用所有两天的时间都只是推敲出这整座禁书室们的逻辑阵法,根本没来得及看上目录一眼。或者今晚熬个夜? 阅读区的图书是不允许被带到宿舍卧室里去的。有阵法禁制。晚上阅读区也并不对外开放,像“篝火歌会”的那天晚上是个例外。王观后来想了想,那天是周初月初,可能有周期性地开放一次这样的规矩。 但是可以鸡鸣时分就过去。 王观无奈想,只有明天一大早去了,争取点时间。 他吃过饭,四处走走消食。能走的地方只有走廊过道还有那个天井。往常王观喜欢爬楼梯过走廊,这是消化和让身体变暖的最快的方式。今天他后腰疼得比以往更厉害,他知道不能去爬楼梯了。 那就去天井。 天井的上空是用特殊透明材料做的顶盖,虽然看得见外面,甚至能感知外面的寒风,但显然从外面是看不到这里的情况的。天井的周围点着特别多的蜡烛油灯,照得很亮。也有不少禁书室的人晚上会来这里看星星。观星本来就是运道学中非常古老的一个传统。 王观数着天井周围的石灯亭散步,数了三百六十组灯亭,就是走了一圈。王观慢慢走了十二圈,走累了,就在道边的木椅上坐下来歇一歇。抬头望天空,没有月亮,星星也很少。能看见的高处亮光,是四壁的禁书室各个楼层的石亭灯,璀璨光明。王观怀疑那里其实不是油灯或蜡烛,而是夜明珠之类的宝珠。毕竟禁书室不通电,而以国师院的权势财力,完全有可能用上这种珍宝。而且以这些天才“阅读者”的疯狂程度,完全不用担心他们会对世俗的这种珍宝有什么别的企图——王观脑中忽然冒出了这种滑稽的想法。 他自嘲地笑笑,准备回宿舍去睡他的春秋大觉,为明天鸡鸣时分起床作准备。 就在他柱起手杖的那一刻,那些或许是夜明珠的灯光在他的脑海中变成了阵法的阵脚。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又看了一眼。 是的,没错,是阵脚。他今天推敲出来的大阵阵眼和底层那颗夜明珠的位置恰恰相符。如果整座禁书室楼层有一个总体的立体阵法,那么这几个夜明珠已经显示了各个分阵法的一角。有这些点,叫上今天推出来的底楼阵法组群,要推出其它楼层的阵法就简单的多了。如果在这里自己的新逻辑运算也同样适用,那会更快。 王观兴奋地一瘸一拐回屋里拿来纸笔,记录下了那些夜明珠的坐标,确认无误后才拿回房里,和今天计算出来的阵法群草稿合计,果然是相同的。这里没有计算机,一切都只能靠人工计算。王观的人工计算并不快,想起他下午花掉的时间,他取巧地用了自己的新逻辑。不到两个小时,他拟出了禁书室的整体架构阵法,并且复原了底层的详细阵法,还有一半的顶层阵法。他甚至推敲出了五种最有可能的细节架构。但是由于没有证据支持,这些可能只是伪命题。他只能明天各层禁书室开门了,才能确定。 他兴奋得一夜未眠,在被窝里流着热汗,一直到滴漏显示已是鸡鸣时刻。他起身穿衣,怀里揣着自己的阵法手稿,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举着灯台,往禁书室去。其实禁书室到了开放时间就灯光通明、炉火灼灼,不过王观一向觉得这个地方多少有些阴暗诡谲,多少有些惧意;但这时在楼层间穿梭采集信息点,他只觉的莫名的兴奋和期待。要知道国师院是天下运道英才汇集之最,禁书室更有特殊地位,他若能破解其中的阵法,即使是个不怎么具有保密性的图书排列阵法,也能对他的能力作出一些证明。 太阳升起来时,王观复原了所有阵法。顺着阵线布列,他找到了目录指示所在。在最正中的那层那间。 他揣着那些稿纸,在晨曦中拄着手杖来到了那件禁书室,找到了那些书脊上烫着金字的大典——《禁书目录集成》。 他松了口气,感觉有点饿了。 他身轻如燕地去餐厅吃饭,忍不住想要抓住一个人诉说他这一夜的经历。 但并没有人可以作为诉说对象。 昨天的那个厨师果然不在了。他所能接触到的,都是“阅读者”们麻木空洞的眼神。 他只好压下孤独的兴奋感,兴奋地奔向自己千辛万苦找到的目录。 禁书目录与其说是一本图书目录集成汇编,不如说是一本禁术汇编辞典。它的体量非常大,记录了每一个禁术的总概、引用图书、作者、出现时间,并附上案例。王观看了总序和编写介绍,就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多时间细看,于是决定把禁术名词目录看一看就够了。 开卷有益。 王观修习运道有几年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世上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禁术,光是名称就看得他眼花缭乱,比如:移山法、顺流法、生死道、偿还术、方向力、推拉技、借死运、还生途、假道术、还时阵、借力计、广量道、结姻术、补缺阵、结婴阵、生金术、暴力法、伪爱法、绝缘术、触电术、绝情阵、还原阵、延迟阵、提前阵、虚像法、□□法、易容法、缩地法、瞬移法、剖契法、风雨阵、移情法、忘气法、造气法、借魂法、窃运法、转运法、讨运阵、催情法、随身法、空间阵、时间阵、气味术、强记术、失忆术、失触咒、无视咒、摧筋术、碎骨咒、脱穷咒、穿穷咒、风雨阵、移情法、忘情术、移气法、隐气法、修表法、借刀法、五感法、恶憎法、迷情法…… 有些禁术光看名称以为可可爱爱,直到按图索引,才知和柳如墨一样无耻。 王观看到后面,已经看得很疲累,又有点反胃烦闷了。他于是又往前,重新读了读这本书的序言,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开卷有益: “几乎所有的禁术阵法都需要别的禁术阵法作为补充,才能完全发挥作用。想要达到目的甲,并需要准备乙丙丁三个步骤,要完成乙丙丁,就又要用戊己庚辛几个阵法,它们可能分别属于壬癸两个禁术大类,同时还需要子丑寅卯几个正常的阵法——诸如此类。触动禁术越少的运道行为往往比较单纯简明,比如现在世俗当中常见的一些简单的诅咒阵、小人符,严格来说也属禁术之流。但因其简明易行,常聚常散,像如市井对骂,重则殴人致命,轻则销于言语,自有规律因果,不足为患。而触动连环禁术的禁术大阵法,则往往冷酷好事,无所不用,践踏阴阳,损人利己。虽然主事的运道师最终自受天罚,但亡命徒狡诈好杀,牵连无辜;或因事请托,无道交易。由是不可不察,不可不涉,不可不明以秉正……” “……所以我们应当认为,禁术以非常的收获为诱饵,迫使运道师在自觉或不自觉的前提下以付出自己或他人非常的代价的条件运行极端危险的阵法,有悖因果,大逆无道……编纂此典的目的在于记录和提示在运道过程中有可能出现的黑暗残忍的一面,警醒在世和后来者:运道虽万变,其准在正而不在利,在阳而不在阴。” 序言是主持编纂的李旷和李扩写的。 李旷就是现在的国师阁下。 王观想起了病榻上的将死的身影。 在大内和国师院这种重地,处处都有屏蔽阵法。王观能一样看出国师阁下命不久矣,只有一种可能——国师故意要让他知道。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呢? 王观想起了那个国师要找继承者的传闻。 或者还是因为萧临的天子气? 王观蓦然想起刚才看的禁术中有一个“探思法”,就是探查别人的思想隐私的阵法群。然而随即他想起因为感兴趣翻看的详细条目——最后使用这个禁术的运道师被反噬,体内生了一种寄生虫。在那个医学技术不发达的年代,他按照记载,是“蛰虫穿肚而死,尸溃三日,焚乃得解”——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摇摇头,放下沉重的案牍之劳,去餐厅吃饭,晒晒冬日的暖阳。 这时候他明白了这座禁书室设计者的良苦用心了。如果没有这个能晒到太阳的天井,这些“阅读者”可能真的会发霉,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是。 他晒了一会儿太阳,午倦翻上来,居然回去睡了个午觉。 醒来已近下午四点。王观福至心灵,想起他要找什么了。 他要找有关姻缘线的内容。 目录上有记载,禁书室里也有和姻缘线相关的书目。王观读完目录里的内容,又顺着研究出来的阵法找到了姻缘线的禁书存放的架子。刚翻了几页,天已尽黑,禁书室响起了当当当关门的钟声。 他顿时后悔起来,觉得下午不该贪眠,睡什么大头觉。于是匆匆把书里的一套阵法背下来,准备晚上回窝里再研究研究。 本来背阵法是很难的事情,尤其王观对禁术阵法有天然的反感。比如之前柳如墨说的那几个阵法,王观走一变都想吐,多看最多熟悉,要背下来几乎不可能。但王观之前在星城处理过姻缘线的案子,按图索骥过,所以对这类阵法先天有点熟悉,加上时间匆匆,只硬把阵法背下了,未来得及按阵线走,反倒能记下来。 从图书室出来,他先回到自己房中,把所背的阵法一股脑画到草纸上,怕看了反胃,也不敢多看,先去吃了晚饭,散步走几圈,这才洗漱准备歇下,把草纸拿出来温习。 走了第一便阵法,那反胃的感觉又上来了。 “……姻缘线禁术原该比很多禁术要温和些,因为婚姻本来就是基于家族势力之下的情感博弈。家族势力本来无法短时间内发生巨变,而情感更是温和脉脉。但正因如此,抛开这样的考量而强力绑定两方奇奇怪怪的姻缘,必然是打破原先合理的内容而成的。这些合理的内容比如:彼此门当户对的两个家族,需要打破其势力平衡,让一个家族暴贵或暴富的禁术手段很多;高成低就的情况下,就需要强行把一方的拔高,因此揠苗助长在所不惜;双方性气不相和的两个新人,可以削去个性鲜明的那个人的个性、或者加大一方或双方对于性气的容量,而这些也属于扭曲人性星盘的变态做法……” 这是目录中对于姻缘线禁术的一段描述,王观记住了。 在他处理包括五师兄和任师兄的案子中,并没有看到书中提到的这些附加禁术。拉这条姻缘线的那个运道师只是很简单粗暴地斩断一条、接上一条……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被发现的时间比较早,造成的结果相对没那么严重——五师兄甚至还没结婚,也没有对那位恋人产生难以割舍的感情。 那么假如在整条感情过程中,用上了所有的禁术,堵上所有过程中有可能出现的漏洞,那么当事人岂不是可以无知无觉地深陷其中? 王观画在草纸上的这套阵法就是多种连环阵法,每一个都是禁术。比如移情法,作者把原本甲对于丙的爱恋之情强行移到了乙身上;甲出身富贵,而乙出身贫寒,于是作者又手把手用了几个生金术套阵让乙一路财源滚滚;乙早年恋爱伤了身体,作者又用结婴禁术强行为甲乙两人婚后造了一个怪胎…… 看到这里,王观实在看不下去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疯狂的运道师? 幸而他明天这个时候就要出去了,他明天晚上就要在外面吃饭,再也不要在这个疯狂的空间里呆下去了。 然而第二天鸡鸣时分,他又早早地起床。他把昨天看的那本书看完,然后又看了两三本。基本上每一本书都只有一个案例,因为每一个疯狂的运道师在实施并如实记录下自己所作的连环阵法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他们遭受阵法反噬后的生命弥留之际了。这些简直不能成为禁书,简直可以称为运道犯罪实录。 就在王观对所有的禁书都观感极差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本纯学术论著的书。作者并没有实施他所研究出来的阵法。他以非常严谨的学科态度论证了他的连环阵法实现的可能性,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样做一定可以缔结跟对方的姻缘——是的,作者爱慕着那个人,想和他厮守终身。但是他幼年家贫,生过一场病以后五官有点扭曲错位,所以他自惭相貌丑陋,不敢耽误对方。在书的后记里,作者这样写道: “每当深夜,当我孤独一人回想在人世间遭受的相貌歧视时,我就会立刻想起他温暖的微笑。我恨不得立刻在他身边。我们彼此相爱相守,幸福地过完这一生。即使这一生异常短暂,即使为此我会遭受无穷无尽的痛苦反噬,我也无怨无悔。可是当我转念他也会因此被我卷入那遭受报应的人生之中,我却觉得心如刀绞。在他的婚礼上,我有无数次发动此书中所记的阵法的机会,我有无数次向这个世界证明即使相貌丑陋如我,也能获得如星辰一样的他的爱情,但我最终没有动手。我终究不忍心。在此后的几十年里,我看着他幸福地成为父亲、成为母亲,如他的运道所指那样过的安安稳稳,而我也年复一年地老去,我觉得我并没有错过什么,又好像错过了什么。 现在我把我可能错过的都记在这本书里,我知道这本书会被印刷出来,然后藏在国师院规定的地方,作为一本禁书不被流通。但感谢此刻在书前的你,你见证了我这样一个运道天才、一个相貌丑陋的孤独的狂人,对那个笑起来可以温暖整个冬天的刘舒封的热烈至诚的爱。 兆平四年冬十一月丙戌朔 于宾州大学虎园” 王观为这段文字热泪盈眶。 他实在太感激这个作者,感激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这本书,感激这个世上的天才们、狂人们的不忍心。 他想起娄老师所说的运道师的三个痛苦:明知其不可而为之、明知其可而不能为之、知其可与不可而听之。 这个作者全都经历了,但是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王观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他决定把这本书的阵法多看几遍,他肯定自己不会因此而有什么难受的情绪;出去以后如果有机会,他会亲自去拜会这位宾州大学的前辈——如果他还在世的话。 王观合上书,去看封面上作者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禁书上所有的作者都没有用化名,大约他们本人也知道自己写的书看得人极少。而王观这些天看的书,也都特地忽略了作者姓名——他害怕记住这些实实在在的曾经鲜活的人。 但这个作者不一样,他是鲜活的人,曾经是,也一直是。 但是——作者姓名上赫然印着: 连余舟。 好运连连的连,年年有余的余,风雨同舟的舟。 王观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平复情绪之后,他重新翻了翻书的扉页,没有作者的相关介绍。 王观想起了他的另一个名字:“修表法”。修表法也是一个禁术,顾名思义,意为:修饰外表的法术。王观翻了目录,又到修表法的图书室找,都没有找到署名连余舟的书目。虽然王观见过修表法的样貌,但是濒死之人容貌与平常有所不同也是有的,他无法确认那是不是连余舟在书中所说的“五官有点扭曲错位”。 也许真的只是同名。 已是傍晚时分,该是他准备出去的时候了。 王观合上书,整理好自己的手稿,准备回自己的房间。他知道自己离开后,会有专人负责收拾归类他留下的东西,他穿过的这里的衣服也好,还是他留下的手稿也好。 路过底层的天子气那间禁书室,他不禁驻足。 天子气相关的类目书,应该是整座禁书室当中最纯正的禁书了。它被列为禁书,不是因为它有悖因果、大逆无道,而仅仅只是因为它是机密,不能流通。大约在什么秘密档案中也有这些书,而禁书室里的这些只是备份。 窗口下送来了新的天子气实录。现在是月初,今天似乎是禁书室收纳新资料的日子。 王观走过去翻看,送来的是上个月,也就是萧临的天子气显示出来的当月的天子气起居注。 因果和汤圆 第45章 因果和汤圆 这份起居注记录了当今病危的那天傍晚京城西南民坊中出现了天子气。这天子气在三天之后的夜里九时忽然消失,次日又在京中一现而隐,“未踪所在”。 天子气起居注是国师院甲部负责记录的,忠实记录萧临那天忽然出现的天子气理所应当。现在“未踪所在”,有三种可能因素:一、他给萧临加的屏蔽阵法;二、国师给萧临加的屏蔽阵法;三、萧临的天子气消失了,也就是说,当今天子平安无恙。只是…… 丁丑夜亥时,是王观被刺杀的时候,此后他一直昏迷,在第二天凌晨才脱离生命危险。 他生命濒危的时候,萧临的天子气忽然消失了;他脱离了危险,萧临的天子气也回来了?为什么萧临的天子气跟他的命息如此一致? 不是因为他的屏蔽阵法。国师院肯定略过了他的屏蔽阵法,否则天子气应该消失在当天近午他出宫后给萧临加屏蔽阵法的时候,而不是他遇刺的时候。 为什么? 萧临拄着手杖站在车边。 车子停在门边。 夕阳的余晖照映在门匾上,即使远远地,也可以瞧见金光熠熠的“万岁门”三个大字。 冬风刮脸,有点冻人。 萧临从车外等到车里,从下午等到傍晚,从黄昏等到黑夜,从华灯初上等到夜深人静。 这天是王观出来的日子。 他说“短则一两天,长则七八天”。今天是第八天。但是他没有出来。 也许是明天? 所谓满八天,是八天整? 次日下午萧临又来到万岁门。 “万岁门”三个大字金光熠熠。 冬风刮脸,有点冻人。萧临从车外等到车里,从下午等到傍晚,从黄昏等到黑夜,从华灯初上等到夜深人静。 王观没有出来。 再次日…… 车子停在万岁门边。 又是一个夜深人静。 冷得格外厉害些。 萧临从车外等到车里,又从车里走到车外。 万岁门大门紧闭,只留着西侧仅供行人出入的小角门,边上的岗哨站着穿着国师院制服的武士。 萧临在警戒线之外踱步,今天最后一次向小角门张望。 这些天他通过各种关系旁敲侧击地问一些王观在国师院的情况。 答案一片空白。 国师院就跟铁汁浇的铁城一样,密不透风。 是王观真的书还没看完,还是临时出了什么事情?或是其实王观压根不是进去看书的? 他想起那次跟王观一起从北园回来后王观说的“似是而非”、“不能确定这些是不是跟今天的事情有绝对的联系”,不由忧从心起。 最近忽然发生了很多事情。 他虽然居住在郊外的别墅中,父母这一周多的时间却还在京内的那座老宅里居处。那座高后赐给高祖的贴着宫城的老宅子,最近蓦地又热闹起来。认识的不认识的勋贵旧戚,朝中在职的不在职的人物,多多少少都忽然对他们家青眼有加,角门前破旧的被占用的停车道常常因为往来车辆无法调头而拥塞不堪。 他不能确切地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但他知道,源头在于那天晚上他和朱容一样,在县官病危的时候被带进了北园。 朱容是事实上的皇室血脉,是在无奈的情况下国师阁下默认的储君。 那么他呢? 在太宗时代虽见亲厚但早已远离朝堂的侯家世子?或是一个还不错的商业集团的继承者?更或者是一个刚出头的流量明星?一个几年以前的儿科医生?一个跟当今二圣还有不被承认的储君有着同窗之谊的人? 是把他当成朱容这位“太子”的拥护派了么?还是临危受命,秉承“遗旨”的辅政派?还是不论局势如何,稳如泰山的信息来源? 他看不清楚。 而实际上也没有人能直接找上他。 他住在郊区的别墅,里外都是保镖,不但有萧家李家的保镖,更还有国师院的保镖。没有双亲开口,谁也无法接触到他。 理由是他还在养腿伤,不方便见客。 而他也在与双亲在清晨或深夜在京郊别墅碰面的当口,偶尔看到他们脸上的愁容。宅兹集团的股票最近一直在暴涨。许多小道消息甚嚣尘上,说他们家的背后有牢不可破的靠山。双亲没有跟他直接谈论这里面的任何事,他们在前一天没等到王观出来后,就飞到金城去处理总部的商务事宜了。 京城总是是非之地。好在当今身体日渐健朗,他们可以有离开京都的自由。离开贝城,能清净一些,也能向外宣示他们远离纷争的态度。 萧临没有走,他得等王观。 他总觉得王观知道一些什么。因为王观是运道师。 一般在这种时候,世家大族里都会有一位运道先生掌舵,为家中绸缪出路、参谋运道。但他们家从二十多年前就不再请运道先生了。这些天也有萧李两边的远亲近亲推荐一些运道师的言语给双亲,但是都被拒绝了。 他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是现在的他必须知道的,但是那东西却总是绕着他走。没有人愿意把那东西直接告诉他。 这几天,他见过县官三次,一次是在章侯家的宴会上,一次是在北园他跟双亲进宫觐见,一次是圣体康愈,搬回南宫,同窗发小们一起进宫暖房祝贺。他并不觉得谁有什么不同,县官也是,朱容也是,甚至羽林大将军也是。那天晚上在移杏楼的插曲仿佛都随着当今身体恢复,像是没发生一样。 最大的不同大约是国师一直没有露面。 国师院对外说是国师得了一场感冒,虽然没有大碍,但是国师的年纪摆在那里,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而王观这段时间却一直在国师院内,杳无音讯。 难道国师真的选定王观作为下一任国师的继承人了? 这么一想,很多事情似乎都可以想得通。 那些盘桓在李府老宅的人不仅仅是为天子近臣而来,更是为下一任国师而来。那些涨起来的股票,不仅仅是为了天子病危时特调入禁的身份而涨,更是为了一个天才运道师而涨。 那那个刺客呢?那个在刀上喂毒的刺客呢?他是冲着王观来的吗?为什么要刺杀国师的继承者?谁会那么蠢,用世俗的办法去毒杀一个运道师?何况,他的确看到,那刺客原本是冲他来的,是王观不顾一切替他挡了那一刀。如果那天中刀的是他,王观不懂医理,那他是没有下来的可能了。可他有什么必死的理由呢?刺客交由廷尉审查以后定罪,已经被秘密收押,不许探视。 前两天他跟族中的兄弟聊天,总觉得他们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肯定还有什么东西,是他不知道的。 他或许也应该尽快离开贝城,才能听到一些真实的声音,拨开这些迷雾。 萧临望着那扇紧闭的角门,思绪纷扰,难以安定。 忽然,那角门边上的警卫身形微动,敬了一个礼。 角门缓缓地开启。 萧临欣喜地望去。 一个人从角门内走了出来,穿着国师院的道服,蓄着一字须,挽着发髻——不是王观。 萧临大喜落空,失望异常。 那一字须的青年萧临认得,是国师的亲随之一。他似乎很小的时候就跟随国师了,很多年前萧临在禁中读书看见国师的时候就见过他跟随左右。虽然彼此脸熟,但他并不确切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国师喊他“简疏”。国师院的人总是会比别处的神秘些。 他来国师院接王观好几次了,想必国师院上下都知道。 这位可能是半夜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需要出门处理。 萧临微微向他颔首,算是“点头之交”。 简疏却向停在了他的面前,躬身行了个大礼:“学生李简疏,见过师丈。” 萧临顿了顿,立刻反应过来“师丈”的意思。他扶住简疏,问:“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先生”是对运道师的尊称,简疏来自国师院,不管他本人是不是运道师,都可以这么称呼。 简疏笑起来特显亲厚:“承蒙国师阁下见证,学生已经拜入王先生门下。” 出入宫禁的人,笑真笑假并不能从脸上来判断。 萧临奇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没听王观说过?” 简疏道:“是上个月末,先生进国师院以后,由过师阁下主持的拜师礼。” 他的这句“先生”就是“老师”的意思了。 萧临笑道:“王观进去以后还没出来过,所以没来得及向我说。这样,要恭喜先生了!” 简疏赶紧道:“岂敢。等先生从禁书室出来,学生定当跟随先生回府,补上拜见礼仪。” 萧临奇道:“禁书室?王观最近在禁书室里吗?” 简疏答道:“是的。难道先生没有向师丈提起吗?那日先生进门之前,我侍立在旁,我记得先生是向您报备过的?” 萧临笑道:“他跟我说过要去藏书楼读书,没说是要去禁书室——说了七八天要出来,怎么也一直没有消息?” 简疏答道:“禁书室的规矩是一旦进去,就与外界消息断绝。想必先生有自己的考量。” 萧临沉吟,道:“既然隔绝消息,要是他在里面发生点什么事情,外面是不是都不知道?” 简疏答道:“这点师丈尽管放心。禁书室内有一应侍应人员值班,起居饮食照顾无不妥帖;国师院内也有进入禁书室阅读者的实时监测,断不会有所纰漏。学生也一直在关注老师在禁书室内的安全。刚刚出来前还确认过,老师身心健康无虞。” 萧临道:“那可知他为什么还不出来?” 简疏答道:“这就无从知晓了。不过师丈不必多虑,先生只要想出来时,随时可以安全无虞地出来。这点学生可以打包票。” 萧临笑道:“那样就好。” 简疏道:“夜深天寒,师丈有伤在身,还是应该多多保养休息。不管先生什么时候出来,学生一定第一时间接应。请师丈放宽心,不必忧虑。” 萧临笑道:“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他抬头看看天,道:“时候不早了,王观一向早睡,这时候应该不会出来了。那我也先回去了。” 简疏行礼:“师丈慢走。” 萧临转身要走,忽又顿住,回过头,问:“王观这次进国师院,只收了先生一位弟子吗?” 简疏顿首:“弟子不才,得入先生门下。” 萧临笑问:“那国师阁下的亲随心腹中,拜入他门的,也只有先生一人?” 简疏顿了顿,默然行礼。 默认了。 萧临笑着无声回礼,转身上车。 车子在简疏的注视下开出了万岁门门前的广场。 车内温暖如春,车外天寒地冻。 已经过了大雪,冬至很快就要到来了。 冬至后,王观应该回乡扫墓。按泽州的风俗,未过孝期是不允许扫墓的。那这将是他第一次为祖父扫墓。 冬至之前,王观应该会出来吧。 当然,如果他实在不出来,叫人代扫也是可以的。 毕竟国师把自己的心腹都送入他门下为徒。 国师很多年没有收徒弟了,他早年收的弟子年纪都很大,有些都已经作古了。他见到有天赋的喜欢的少年,都只会把他们收到身边作为亲信培养。但没有听说谁新拜入了国师门下。 运道重传承而轻血缘。 传闻国师身体不好,已经在寻觅接班人了。 谁拜入国师门下,谁就是国师衣钵的传人,就是下一任国师。 而国师让亲信心腹拜王观为师。 萧临降下一些车窗,车外凛冽的寒风吹进来,使人清醒。 难道宅兹集团的股票大涨,是因为有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吗?难道那些徘徊在老宅的人也是因为因为这个消息而来的吗?难道是因为王观被确认为国师继承者,所以他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吗? 如果这样,那倒也好。 只是为什么那夜被带到北园去的人是他,而不是王观呢?为什么刺客要杀的人是他,而不是王观呢? 有白色的轻絮飘了进来。 萧临定睛一看,是雪。 居然下起雪来了。 黑色的豪车在寂寂前行。国师院与南署相邻,这一带道路一向肃穆,何况又是半夜,更没什么声音。只有明亮的路灯,像卫兵一样树立在道路两侧。 雪花在路灯的光亮里翩然起舞,落在黑色的车盖上,拖到玻璃窗边,挤进了车厢里。 萧临捧住一颗雪花。 王观是南方人,他应该对雪还很新奇。 雪花顷刻就化了。 冬至前他能出来吗? 王观并不知道外面下雪了。 其实雪会通过那个特殊的天井顶,落到天井中,只要王观抬一抬眼,就可以看见天井里的长青植物上已经白茫茫地盖了一层雪。 他并没有关注到这些。 他只专注于他的书里。他把他所有的热情都投入了书籍之中。 前天从全神贯注中醒神过来时,已经过了禁书室闭馆的时间,而他还在禁书室中。没有被什么阵法限制在外面,禁书室里的灯火和暖炉也并没有熄灭。 与他相隔四五张桌子的阅读区里也坐着一个阅读者,正心无旁骛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王观和他对面而坐,远远地可以看见胡子很长,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脸了。 原来是可以在禁书室通宵熬夜看书的。 条件是“全神贯注”。 只要你忽略了禁书室的闭馆规矩,那闭馆规矩也会忽略你。 这本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条件触发阵法。唯一不简单的仅仅在于它的触发条件是看不见摸不着、不那么容易控制的人的思想。 发现了这个条件,王观就不管不顾,埋头苦读起来。他甚至一天只去一趟餐厅,多带些馒头和饮用水,一直泡在禁书室中。 当然禁书室的规矩是不允许带食物入内的。但是这条规矩同样适用“你忽略规矩,规矩也忽略你的”禁制规则。 这是他熬的第三个夜。 在他本打算出去的那天傍晚,天子气实录让他心底的疑问再次浮了起来。 他再也不能像之前很多次那样,逃避这个问题,顾左右而言它。 他得正视这个问题。 问题的答案在这座禁书室中,虽然最终的证据在禁书室外。 他现在要找到确切的答案。 答案在禁书目录里,答案在各类禁术中。他不能对禁书目录浅尝辄止、他不能对那些禁术似懂非懂。他要彻底知其然和知其所以然。 他不是要和那些阅读者一样为了追求什么东西至深而至于疯疯癫癫,他只要找到那个答案。 于是他决定留下来,从禁书目录开始。 就在在头一次通宵的子夜时分,在禁书目录那间禁书室靠窗桌子的桌底下,他发现了一打手稿。 这些手稿和他之前看见的连余舟房里的手稿一样的规制,想必是一样的阅读者留下来的。它们被挤在一堆发皱的实录黄纸下,如果不是王观去翻最近几年的新近编录的禁书目录汇编,它们估计会一直被压在那里,无人问津。因为禁书目录本来就是整座禁书室最冷门的阅读项目,就好像已经识字的人没有必要把字典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一样,这座禁书室的阅读者都是对禁术相当熟悉的,没有必要再来翻目录。而汇编后,原始资料相当于留存待销的档案一样,更少有人去翻。 除了王观这个对禁书认识一片空白的人。 就像下定决心要学一门外语而又找不到名师指导一样,他用的是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把字典的第一页背到最后一页,连备注参考文献也不放过。 于是王观发现了那打手稿。 它们最初吸引王观的是非常工整漂亮的字。 王观作为一个书法爱好者,又在却眠的情况下看到他们,不由眼前一亮。 但那内容却让他的心情为之一暗。 手稿的作者认为,这世上其实并没有所谓禁术和非禁术的区别,人们只是主观地用自己的法则切割了运道存在,通过这样的方法以确定自身的秩序存在的合理性。所谓善恶都是被定义出来的,一旦否认了恶存在的根源,无异于同时也否认了善存在的根源。而这样的否认,仅仅只是为现存的伦理体系服务的,并不足以让运道有更好的发展。与其这样掩耳盗铃,不如广开禁术研究,将它视为一种手段,而去规范它的最终目的和指向。天道深远,冥冥之中的因果并不会因为一种手段而改变逻辑。 “……命运本来就是强加在人身上的。通过外界的力量使命运的既定轨道发生变化,本来就是对这种‘强加’的一种偏正。而在偏正的过程中,如果发生了竞争而有人落败,这能归因竞争技术的落后、责怪他们咎由自取吗?显然不能,因为竞争失败者本身并不知道他们处于这种竞争之中,更被禁止使用‘改变既定轨道的技术’。我们都知道这种‘改变既定轨道的技术’在命运既定的情况下造成了不公平,而却去苛责遭受这种不公平的人去服从、如果不服从就要加以嘲笑和惩罚,这又算什么呢?如果承认运道禁术就是这种‘改变既定轨道的技术’,它本身就成了一种可笑的准入机制:它允许提前掌握它的人随心所欲对未能掌握它的人进行任意改变和□□,但是它却不允许施予者用同样的方法给予反抗——不允许的方式就是把它们列为禁术,不允许了解、不允许以暴制暴。这还仅仅是在运道的层面,而不是在大众白丁层面的解析。 “试想区区一个白丁,他应如何面对这种‘暴力’呢?皈依至多获得心灵上的平静,而仅仅依靠心灵洗脑的东西,有资格称之为正道吗?如果命运本身是一种不公平,那所有的可以改变命运的手段都应该被视为工具,不管它的名称是‘努力’‘奋斗’‘斗争’或是‘运道’或是从运道中人为被划分出来的‘禁术’。 “我们都知道运道的一种作用机制被称为因果。有些因果就像很明显的力的相互,你打我一拳,我会疼,但是你的手也会疼。在被封闭了观察角度的‘禁术’领域(甚至很多别的运道领域),因果本身通过看不见的手起作用:你打我,即使我不还手回去,你的手疼已经给了你报应;你把一个医生害死了,即使没有人知道是你害死他的,有一天你或你爱的人得了病,恰好是这位医生独一无二的专长,因而无法医治而死亡,这就是你的报应……诸如此类。这种因果太依赖作用机制了。然而运道最维护的并非作用机制,而是秩序。这种因果作用机制只是秩序当中的一个部分。所以因果机制即使不发挥作用,只要秩序在,因果就被摆在了次要的位置,所以因果常常不起作用,或者作用不那么及时不那么恰当。所以俗世当中有句话叫‘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死道边’。如果用运道师的眼光来看,这句话非常片面可笑,但是这就是俗世白丁中所曾经看到的真实世界,是对‘因果’不作为的控诉。 “现在这种控诉来到了运道世界。而我们用简单地把那些高超于常规的运道术划为禁术的方式来加以应对,有一天必然只能指望‘因果’对于技术者的胡乱施为进行惩罚。而那些再次遭受‘命运不公’的人们,不管是一位白丁,还是是一位运道师,他们无力进行自救,只能寄希望于因果的威慑力和舆论的诅咒。而这种‘诅咒’甚至只是文学意义上的,不具备任何实际的运道效力。 “既然如此被动,为什么不从积极方面去思考呢? “禁术只是一种工具,工具本身并没有对或错。反而‘当平民拿起铁器,可以用于生产,也可以用于自卫’。如果能够从结果上加以引导,用以运道革新,必将造福一……” 手稿到了这里忽然没了。至少还有一半的内容散轶不见了。 之所以这么清楚,是因为除了王观之外,至少还有另外一个人看到了这份手稿。那个人看得很认真,还给这份手稿加了批注。批注是用铅笔写的,在夜里火光下看不太清楚,但是白天天光亮起,就很明显了。 那个人不是很赞同原作者的观点,在字里行间的批注写着“难道以暴制暴就是正确的吗”、“因果虽然可能在小局部失效,但是在大局上永远有效”、“舆论也是因果的一部分!”、“有些东西并不能被简单地划为工具,当它们被划为工具的时候,本身就是一种□□和施暴”等等看法。除此之外,有些批注是多次阅读加上的,如“对,后面某页有提及”,“后面某页作者和我的想法一样”,“后面某页对此作了补充”,“再读深感作者远见”,“某页的阵法把因果逻辑应用得极妙!可作此言论证!”等等。从这些批注页码中标注最高的可以推断,后面至少还有一半的内容,作者进行了大量的阵法实例论证自己观点的可行之处。 王观把桌子底下翻了个便,也没找到余下的内容。但是仅仅这些内容就足以让他重新思考——以及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他的确只是既定秩序当中最底下的那一层,作为被窃者,非常典型的依赖于运道因果,而自己不作为的那一类人。 然而……还是那个问题。 如今这个问题出现了,自己依旧是无能为力吗? 他越熬越多,越熬越狠,几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实在困了就在桌子上趴一趴,然后再接着起来看书画图。 偶然地,他也会很感恩这个“你忽略规矩,规矩也忽略你的”禁制规则。因为他忽略了他的碎骨症,他的碎骨症于是也忽略了他。他肆无忌惮地挥霍着不属于自己的额外的健康和活力,燃烧着自己的智力、情绪,当然,以及身体存储的脂肪——因为他在同时也越吃越少了。 他不要命在禁书目录中穿梭,从一个禁术体系读到另一个禁术体系。他不再矫情地恶心反胃,他已经麻木了。 直到有一次他去了一次洗手间,从水盆中凉水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的形象——蓬头垢面,胡子一大把,邋里邋遢。他变成了和之前所见的奇奇怪怪的阅读者们一样的奇奇怪怪。 但是他没有癫狂。 他只是生气,他只是愤怒。 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这样的愤怒。甚而他知道这样愤怒的根源在于他出去以后即使看到了证据证实了那个问题,自己依旧无能为力。 他需要在这座禁书室里消耗他的愤怒,这样当他走出这座禁书室的时候,他才会不至于被自己的愤怒压到控制。 他用对禁术的恶心和恐惧来压制消耗他的愤怒。 他觉得它们两败俱伤,留下一个邋里邋遢的自己。 天越来越冷,似乎下了几天雪。 他已经完全不顾了。 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他也无知无觉。 他已经不太在意吃的是早饭午饭还是晚饭,他依旧准备在餐厅很快地吃完一碗稀饭,然后带一些馒头回阅读室去。然后他看见原本拜访馒头面包的窗口,今天在边上放了一碗碗圆圆的漂浮的白色丸子。 他愣了一下。 打菜的师傅以为他要,于是就端了一碗放在他的餐盘上。 王观像行尸走肉一样端着餐盘回到座位上。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历:“明日冬至”。 他转头头看看餐厅的窗外,那里是天井。天已经黑下来了。 今夜是冬至夜。 王观看着碗里的那碗汤圆,倏然泪如泉涌。 片刻,他站起来,一边擦泪,一边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他身上穿着进来时的那身衣服,已经好几天没有洗好几天没有换了。此外钥匙就在口袋里,手杖就在手边。 他跑回阅读室,把正在看的书籍放回它们的原位,把自己的草稿纸和文具带上,返回自己的宿舍。 他把草稿纸们整理成一摞,上面压着自己这些天用的文具;然后叠好被子,检查的确带了钥匙和手杖,关上门,向外疾走。 走出禁书室,走出天井,天似乎越来越黑,他越走越急。 终于,他来到了那道门前。 他拿着钥匙,对守门的警卫说,我要出去。 警卫向他行了一个礼,接过钥匙,打开了门。 门的那边,有一个人站在那儿等他。 久别重聚 第46章 久别重聚 那人穿着国师院的制服,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整整齐齐。肃立等着王观出来,先向他行了晚辈礼:“学生在此恭候多时了。” 是简疏。 看见他,王观原先涕泪滂沱的心情顷刻铩羽。 外面不是只有等着他团圆的萧临。 至少此刻还有他的这位徒弟,这位国师阁下的亲信。 王观说:“我要离开这里。” 简疏说:“是。车子学生已经准备好了,就在藏书楼前。根据门房回报,师丈现在就在在万岁门等您。” 萧临来了! 王观难掩心情激动,过炸裂走廊一阵眩晕,幸好有手杖撑着。 出了藏书楼,他和简疏上了一辆小车,没几分钟就开到了万岁门,在门内下车。 灯火通明,万岁门还没有关门。 门的那一边侧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豪车,萧临拄着手杖在车外踱步。似乎听见了门里的声响,他抬起头来往里面望去。 他的眼神一跳,因为映入眼帘的是王观的那身衣服。 跟王观相似的身形,相似的走路动作,只是留着长长的胡子,头发也乱蓬蓬的,好像好久都没有洗澡洗脸了。 他看着那人,生怕那人不是王观。 看着他小步飞快地走来,萧临也不由快步迎过去。 是王观!就是王观! 他飞奔过去。 王观紧紧抱住萧临,感受他身上的熟悉亲切而温热的气息。在这冷冽的冬天里,这是他感知欢乐和幸福的源泉。 两人久久才分开。 萧临明亮的眼睛逡巡着王观的脸庞,确认他是欢乐的,没有为难和伤痛,轻道:“走吧,我们回家。” 车子开了没多久,萧临就发现后面跟着一辆车,明晃晃挂着国师院的车牌。 王观也回头望了一眼,对萧临道:“没事,随他们的便。” 萧临握住他的手。 他发现王观瘦了非常多,脸上满是倦色,猜测王观这半个多月过得很辛苦。他从座上拿出一小盒蛋糕,说:“饿不饿?先吃一点?” 王观拿起一块,两三口吃完了。 萧临给他递水:“吃慢一点。” 他原先是想着晚饭前应该带点吃的来,没想到王观好像饿了好几天的样子。 王观又吃了一块蛋糕,说:“明天我要回神乐。” 萧临道:“嗯。飞机和机场那边我安排好了。” 王观把三块蛋糕吃完,又喝了几口水。车子很快就开到了北郊的家里。 依旧是层层护卫,灯火辉煌。 下了车,王观在原地站住。于是萧临也陪他站住。 原来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国师院的车子也开到了门前的广场停车。车上的人下来,为首的是简疏。 王观等他走过来,问道:“之前国师院的这些护卫,现在听你指挥吗?” 简疏恭恭敬敬回答:“原则上并没有统属关系。” 意思就是说实际上简疏的层级比他们高一些,还是有点发言权的。王观点头,说:“我们明天回乡扫墓祭祖,你……?” 简疏道:“学生跟随先生左右。” 王观问萧临:“我们家的飞机能坐多少人?” 萧临想了想,问简疏:“先生不是一个人吧?” 简疏答道:“还需要带一些随从保镖。” 萧临点头,说:“机场安检那边,我这里预留了一些名额。先生可以跟我的保镖队长联系交互信息。” “是。”简疏说:“如果安检名额不够,我们也可以乘坐公共飞机。” 萧临点头,笑道:“那先生便宜安排……今夜先生要在府里过夜吗?” 简疏道:“不敢叨扰。我把事情安排妥当后明天早上再过来。” 萧临笑道:“也好,冬至夜,明天又要远行,是该回家和家人团聚一下。” 简疏笑道:“是得回家向老父说一声。” 早有萧府的执事听见声响出来迎接,手上提着礼物,这时萧临一边与简疏讲话,一边接过礼物递给简疏,说:“这些是家里准备的一些节下的冬货,先生们第一次来,我们匆匆也没准备什么。恰好赶上冬至,就粗陋地做个顺水人情。希望不要推却。” 简疏赶紧推:“这不合适,不合适。” 王观道:“收下吧,却之不恭。” 简疏听闻,道:“那只好却之不恭了。”收下了礼物。 萧临身后的执事们又一人提着一份礼物送到跟简疏来的那些人手中。简疏略点头,各人都收下了。 萧临于是笑道:“时候不早,先生们还要安排工作,及早回家团圆。我们就不拖延打扰了。先进去了?” 简疏赶紧道:“先生和师丈请便。” 于是双方点头作别,萧临牵着王观的手,带着执事们回到屋里。 屋里开着暖气,温暖如春。 萧临问王观:“先去洗个澡?” 王观点头。 他有十多天没洗澡没洗脸,当下认认真真洗澡刷牙刮脸剪指甲,颇花了一些时间。等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时,原本满厅的执事不见了。只剩一个萧临。 萧临也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头发刚吹干的样子。 王观擦着头发问:“刚才那么多人呢?” “工作结束,都各自下班回家去了。”萧临接过毛巾给他擦干头发,摸了摸,说:“回房里我给你吹干吧?” 王观的头发有一段时间没修剪了,有点长。 萧临嗡嗡嗡地给他吹了好一会儿,觉得干了,关了电吹风,手指穿在他的发间检查,忽而笑道:“以前古人说冬至夜梳头一千下,能活动气血,延年益寿呢。” 王观的视线与他在梳妆镜前相遇,也笑道:“我头发没那么长,经不起梳。而且以前没有电吹风,现在电吹风吹几下应该就很活动气血了吧。” “干了。”萧临摸着他的头发,道:“一会儿睡觉前我给你按按头皮——诶别动,我看见两根白头发。” 王观一动不动。 萧临在镜子里挑给他看:“喏,就是这两根。” “拔下来吧。” 萧临拔下来,递到王观手里。 王观看着那两根白头发,一根已经全白了,一根的底部还有些黑色。他开玩笑道:“老啦!” 萧临摩挲着他的脖子耳朵,道:“哪里这么快就老了?” 王观笑道:“我心里老得快。” 萧临从背后拥住他,轻吻他的耳垂,道:“瘦了好多。一直在读书吗,是不是废寝忘食,没吃东西?” 王观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讨饶道:“所以回来打算多吃点,把肥养回来。” 萧临笑笑,拍拍他:“那出去吃饭吧,都是你喜欢的菜。” 次日王观起晚了。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窗外天光已经大亮,大概有七八点了。 萧临不在身边,可能在外面准备早餐。 王观彻底醒来,却自己一个人在被子挪来挪去,从这个枕头钻到那个枕头——他在明明白白地赖床。 昨天他们吃过晚饭后在屋子里四处走走溜达,后来萧临带他到顶楼天台看月亮和星星。那里罩着一个玻璃顶,所以可以一边享受着屋里的温暖,一边仰望星空。王观想起禁书室的那个天井,所以看了没多久,两人就下去搓汤圆,然后尽早进被窝休息。本来两个人都打算早点休息,因为王观的疲倦都写在脸上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大约是萧临在给王观摸骨和检查后腰的伤口以后,两人都没忍住折腾起来,还折腾了两回。萧临收拾完以后很快就进入香甜的梦想,只有王观半睡半醒,只觉得睡得很是辛苦。 他凌晨四五点清醒过一次,生平的烦恼不由自主地涌入思维里,使他难以入眠。 他觉得这是自己开始老去的表现。毕竟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而他们家几代都没有长寿的基因。从寿命的维度上说,他已经明确无误地开启了下半场的人生。他把额头抵在萧临的肩背上,努力再睡。似睡非睡间就是这个时刻了。 王观把脸在被子里蹭啊蹭,门口轻微响动,萧临轻声推门进来。他的腿恢复神速度,想不用手杖的时候就可以不用手杖。 “王观?” 王观从被窝里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脑袋放下去。 萧临两步跨到床上,长长的双臂撑在王观和被窝的两侧,露出大白牙,轻轻道:“该起床啦!” 王观又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假寐。 萧临笑着去刮他的鼻子,碰碰他的睫毛:“早饭都做好了。今天早上要吃汤圆,我都也都煮好了。趁热吃,要不然都化到汤里去了。” 王观没睁开眼睛,问:“几点了?” 他感觉有微风拂过,是萧临轻轻抬手的动作。 “八点三分。” 王观忽地睁开眼睛:“八点了?!” 萧临笑着点点头。 王观立刻从被窝里坐起来,换衣服洗漱吃早饭。吃得差不多时,萧临递过来一小碗汤圆,上面撒着碎花生和白糖。这是他的家乡特有的一种吃法。 “吃了汤圆,就多一岁了。”萧临微笑道,“祝我们王观岁岁平安,年年康乐。” “谢谢。”王观接过来,把萧临的那碗也推到他的面前:“你也加一岁了,年年康乐,岁岁平安。” 飞机十点初从机场起飞,三个小时后的下午一点在星城机场降落。众人在机场换了衣服吃些东西,取了集团星城分公司调来的车子,马不停蹄直接开往神乐县。 “到了镇上,一部分人先去采买斋果,一部分人跟我们上山,一部分人留在家里洒扫准备。”萧临说着递过来一张纸:“这是我拟的采买斋果和用具的单子,你看看妥不妥,有没有需要删减的。” 王观看了,心里感激萧临想得周到,又看看车前一辆车,车后跟着两辆车,轻道:“这么大阵仗?” 萧临笑道:“国师院的人两辆车,公司包括我们这两辆。” 王观道:“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我看着有点眼熟。好像是金城总部的柯助理?” 萧临点头,道:“嗯,他叫柯率,我看最近需要人手,他自告奋勇来的。来了十几天了。你还认得他?” 嗯,当初那个要他签名的小眼睛柴犬。 王观道:“难怪我昨天晚上看他就有点眼熟,只是匆匆一瞥,没有仔细辨认。” 萧临笑道:“他可说是你的粉丝呢。” 王观无语而笑。因问道:“你最近演艺圈的工作都停了吗?” “全都暂停了。对外只说我需要养腿伤。目前这局势,我们还是低调点。” 王观默然。刚才在飞机萧临跟他说了一些朝野的情况。虽然萧临开玩笑说是沾了未来国师阁下的光,但王观知道这只是表面现象。 而本质,还是萧临的天子气。 萧临的天子气一直都在,只是因为带了他和国师院两重阵法,所以被牢牢遮住了。 他不能确切地知道国师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确定现在不告诉萧临是不是正确的。他害怕这是个“自我实现的预言”而把萧临带到某些陷阱中。 到百善里小镇的家里时已是下午三点。众人按原先工作安排分头行动,王观和萧临带着除扫工具上山扫墓。跟着他们的有简疏和两位国师院的武士,萧临的保镖队长和两个保镖。 杂草蔓蔓,几乎湮没了坟茔。也幸亏来的人多,而且多是能干除扫重活的,工具也全,一个小时就除扫整洁。早有两个山下采买的人把祭祀的果品牺牲送了上来,又有国师院的人帮忙摆设主持仪程,王观和萧临三跪九叩,依礼祭奠。完毕下山回到家中,已是傍晚五时。 柯率已经准备好晚餐,众人休息饱食一顿。萧临又分派柯率张罗着将斋果和准备好的礼物给四邻分送过去,方四下断水断电,锁门驱车而去。 到星城家中已是晚上九时多。更无别话,两人收拾片刻,及早休息。 次日一早从星城飞往萧临老家洵城郡。萧李两位双亲早派人在机场接着,直送到邶侯府里。下午会同宗亲扫祭,也是至傍晚才结束。晚上在萧府里和族亲们一起晚饭,叙话多时才散。 问题 第47章 问题 次日一家人驱车到瑜侯府,和宗亲会合,晨曦中往山上墓园祭扫。扫除祭奠罢,一位李家的堂伯对王观道:“小观是大运道师,看看咱们家这里最近风水有什么不对的吗?” 他说话的神情很认真,几位族亲也同时看着王观,也很认真。 王观看看萧临,萧临看向双亲。双亲也认真而期待地看着王观。 好像真的期待王观确认着什么。 王观沉吟片刻,再次巡视一周——刚才扫墓的时候他已经这样做过了,如果有什么问题,他刚才就已经发现了——依旧觉得很正常,是个世代勋贵的风水祥地,没有任何异样。 他这样对族亲们回复,长辈们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王观猜到肯定有些缘故,于是叫来这几天摇身充当他贴身保镖的简疏:“你学过堪舆之术吗?” 简疏明白他的意思,恭敬答道:“学生学过。” 王观于是向宗亲道:“这位是出身国师院的大德,请他再为相看确认一下如何?” 众人都说好。 简疏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也觉得没有异常。 连国师院出来的运道师都这么说了,宗亲们于是松了口气。 一位年过古稀的长辈出面解释道:“前几天附近的山民邻居说曾经看见这里红光冲天,我心里不放心,听说小临前两个月车祸,又听说最近小悦两口子生意又很好,股票一直涨。不知道究竟要落在哪里,所以我们请了位先生来看。前后请了四五位来,也有说大凶的,也有说上上大吉的。各不相同。今天小观和这位先生都说没有事,我们也就放心了。” 大家相互附和,又说些别的吉祥话 ,互相问些小辈们的近况,收拾下山。 到了家中又摆了酒席午宴,吃过方散。 王观席罢悄悄拉着那位长辈,说要见见之前那几位风水先生。长辈听说是要小心确认,很快就都请来了。 瑜府人丁稀薄,这位长辈是支脉偏远的族亲,一辈子长居乡间,鲜少外出,所以请的风水先生不怎么入流,也在王观的预料之中。王观与他们一个个单独会面详谈,听到的都是非常朴素的经典理论所推导出来的一些结论,并不明晰。但是听完他们所有人的叙述之后,王观可以确定,前一段时间,的确发生了一些什么。虽然现在恢复了平常。 如果非要用俗世的比喻来说——每个人是王侯将相还是士农工商,都能从风水里反应出来,所以历来有记载高阶的运道师望一眼某家的陵墓风水就能看出来某家将来出王出将。瑜府是时代因袭的侯爵,又善于经营经济,又能修俭养福,自然是既富且贵。就像天子有天子气一样,贵人有贵气,富人有富气,王侯有王侯气,平民有平民气。这些反映在风水地里更加明显,不会无缘无故消失不见;而一旦消失不见,必然是发生了或即将发生什么大事。但是前一段时间,这“气”不见了。虽然几位先生含糊其辞,但王观能肯定,他们所说的出问题的方位,指向是萧临那位夭折的兄长李萃的陵墓。根据这几位先生观察时间,王观推测,所谓大凶,说的是“气”忽然不见了;所谓大吉,说的是“气”忽然回来了,而那所谓的红光冲天——如果真的有而不是山下的居民眼花把朝霞或晚霞看成红光的话——只是“气”回归的一种显示气象而已。 这样的话,所有的异象都说得通。虽然王观完全没明白李萃生平身后,有什么因可以导致出现这样的果。 他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向先生们解释说这大约是被盗墓贼光顾险些得逞但最终没有得逞以后出现的情况。 偷偷等在外面的年老的族中长辈们听了如释重负,并且再三宣称绝对遵守先人遗嘱没有任何贵重陪葬,以及今后会加强巡逻;先生们听了豁然开朗,为自己并未走眼而洋洋自得。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除了王观。 他想起一种荒唐的,但直觉就是它的可能。 他在白纸上画了个图案,然后拿给那两位最早被请去、据说看见过红光尾巴的先生看,问他们当时所见是这样的吗? 两位苍老的先生频频点头称是。 王观于是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满意微笑。先生们再次确认既定事实,和那些族亲们纷纷告辞,离开瑜府,各自回家去享受大节之后家中的腊食了。 王观看他们一个个离开。连这几天一直跟他不知道是真的在保护他还是监视他的简疏都因为被遣去送客人而不在眼前。整个客厅安静无人,除了他自己。 他把那张画着图案、刚才故意不然简疏看清内容的纸投进火炉里,看着它被烧成灰烬。 那个图案笔画非常简单,是他为了让那些不入流的先生们看懂而特地转化的非常浅显易于辨识的一种云气阵法。 那上面画着天子气。 一个出生不久即夭折的婴孩,为什么在去世三十多年之后,他的陵墓中会出现一闪而逝的天子气呢? 王观脑中忽然涌入很多目录里的内容。一阵眩晕袭来,他捂住额头,一手撑着火炉旁边的红木花架站起来。 “先生!” 送客完进来的简疏看见王观踉跄两步,赶过来扶住:“怎么了?” 王观站定,缓了片刻,摇手:“没事。可能最近跑来跑去,有点累了。” 这时陪双亲送客人的萧临也掀帘进来,见王观脸色不好,伸手去摸他的手,轻声问:“哪里不舒服?” 王观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叹道:“有点头晕。” 萧临把他半抱半扶到曲尺沙发上坐了,摸摸他的脉门,听听心跳,觉得没有大碍,接过简疏送来的热水,试了温度,喂王观喝了两口,道:“应该是累了。这两天飞机来车子去的,也没有好好休息。” 王观依偎着他的胸膛,低语道:“是啊,有点困。” 简疏见他无事,不敢打扰他们,默默退了出去。 “真是辛苦了……要不要去睡一会儿?” 王观闭着眼睛:“萧临。” “嗯?” “我们去度蜜月吧。北边太冷了,南方这个时候刚刚好。天高气清,风景很美很干净。” “好。” 王观忽然睁眼,轻轻捶了他一下,说:“走吧,我要去午睡一会儿。睡起来还能赶上饭点呢。” 他果然去睡了一觉。依旧睡得不太好,入睡大概只有一瞬一息,然后醒来。虽然整座瑜府都开着中央空调,温度保持在和泽州同时的十五六度,但王观依然没能把手脚睡热。他冰着手脚起床穿衣服,暗想刚才应该拉着萧临一起暖被窝的。他的身上总会比较热。 才睡了一会儿,瑜府里还在准备晚饭。他和萧临所住的楼前空地上,一群年轻人正在打羽毛球。是柯率和一个国师院那群人。 王观拄着手杖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柯率下场,简疏上场。 夕阳下,他们都打得很好。 柯率一边擦汗,一边套上外套,也退到边上,站在王观身边跟他问好:“先生,我听说您身体不太舒服,现在好点了吗?” “好多了。”王观说。他挺喜欢这个年轻人,他的小眼睛里总是闪着青春活力聪明机灵,还有让柴犬一样想让人亲近的亲厚的舒适感。“你过节不用回家陪家里人吗?跑这里来。” “我双亲有他们要忙的事情。我还年轻呢,有机会到处走走锻炼他们更高兴。”柯率拿起地上的一瓶凉水,咚咚喝了几口 王观笑笑。他刚读大学那几年,见过很多这样的大学生。 “对了,你记得你上次跟我说有个什么粉丝论坛,我一直时间去找,你能发给我吗?” 柯率小眼睛眨了眨:“您真的要看啊?” 王观拿出手机:“是啊,我最近有假期,想偷偷浅个水。而且我也有听别人说起过一些事情,但是我不了解,显得很过时。” 他说着把手机解锁递给柯率。 柯率只好接过手机倒腾起来,嘴上说:“那您自己注册个账户吧,还可以每天刷积分什么的。当然您也可以纯浏览,但是有些高级功能可能就不能解锁了。” “什么高级功能?” “像什么酷炫皮肤啊……之类的。”他说到后面,也意识到王观应该不在乎这个,语气便弱了下去,把手机递给王观。 王观接过手机,“谢谢。有什么不懂的,我会再向你请教的。” 柯率笑起来:“好嘞,我随问随到。” 王观便转身上楼,到书房里坐定,用笔记本打开那个论坛,注册,搜索关键词:“萧临”“姻缘线”“天才运道师”。 有十几个帖子,大多都是同一个名字叫“秋风生落叶”的人开的。最高的那楼有一万多个回复,帖子名称:《当红顶流萧临背后的运道师》,说萧临之所以能在短短两三年内成为当红顶流,是因为他的爱人是个天才运道师,给他的事业运格外加持。底下都是萧临粉丝临时注册的账号和路人的回帖和骂战。第二高的帖子是《当红顶流萧临的短姻缘线》,说萧临的姻缘线是强拉造假的,萧临的另一半很快就会发现这个真相然后和萧临离婚。底下最多的仍旧是萧临粉丝的各种辩论、各种搬运。然后是一些水花比较小的声音,如《萧临是如何绑定一个运道师的》、《传说中萧临的那位好像真的是个天才》、《姻缘线禁术的可能》、《天才运道师加持的顶流》。 王观点开那个“秋风生落叶”的主页。信息显示他四十三岁,只发了这几个和萧临有关的帖子,此外并不怎么回复帖子,也看不到其它的资料信息。 王观给他发了一条私信:“您好,我想跟您交流一些萧临爱人,那个运道师的消息。如果看到希望您给我回复。”他想了想,怕被误认为是过去碰瓷的萧临粉丝,说:“我也是一名运道师。” 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复。 他继续看看其他相关的帖子,也有个认真分析萧临姻缘线的技术帖,说得很专业。一看就知道是真的运道师写的。王观也给那个帖子的主人“鸽子卖烧饼”发了同样的私信。 依旧没有回复。 他又翻了翻论坛的其它模块,正有点摸不着头脑,系统忽然叮的一声,“鸽子卖烧饼”回复了:“年轻人好好读书,不要拿追星当一切。” 王观:…… 正想要不要回,楼梯口传来脚步声。萧临来了。 王观关掉界面,清楚了浏览记录和相关痕迹。 传来笃笃的敲门声,萧临探头,露出大白牙:“什么时候起来的?” “就睡了一会儿。” 萧临走过来端详他的脸色:“比刚才好些了。在干什么?” “随便翻翻资料。没什么正经事——要吃饭了吗?” “嗯,还有一会儿。我来看看你睡得怎么样。” 王观转过身子,坐在椅子上去抱萧临的腰,道:“没睡好啊,手脚都冷冰冰的。刚才应该拉你给我暖被窝!” 萧临摸摸他的耳朵,道:“要不明天闲下来,我陪你去体检一下吧?” 王观额头贴着他的肚子摇头:“没有那么夸张,我只是还没缓过来。等空了补几场眠就好。” 萧临摸摸他的头发:“头发长了,你要留起来吗?” 王观抬起脸,“不留,留长发太麻烦了。”说着起身,“走吧,吃饭去。别让双亲久等了。” 吃过晚饭,王观再拿手机登了那个论坛,居然收到了“秋风生落叶”的回复:“我最近在准备期末考,团建得等明年中考以后了,等着我哈兄弟!” 他看得有点奇怪,问萧临:“‘团建’是什么意思?网络论坛用语。” 萧临想了想:“难道不是公司集体活动吗?” “但是发帖子的人说他是初中生,明年才要中考。” “哦,那应该就是粉丝团举办的集体运援活动。”萧临奇道:“你又在逛粉丝圈吗?” 王观:…… 他把那个论坛关了,“没有。”此时两人正饭后散步。王观没有什么精神,就只在瑜府内,从这个楼走到那个楼,从这个池逛到那个池。 王观因问道:“你娱乐圈的事有定什么时候回去吗?” 萧临摇头:“现在还不能定。等看看一月朝贺的情形怎么样再说。如果陛下和国师都身体健康无虞,我应该能在正月前把欠下的一些通告补完。如果要备孕的话,明年的事情就多了,贝城的工作机会会比星城的机会多。但是星城会比较舒服。你呢?明年确定在哪里工作吗?” 王观听他说起备孕的事,不由一阵心酸,摇头道:“等这阵子过去,我问问娄老师。贝城太冷了,我担心我的身体受不了。”他其实原本想着萧临在贝城,自己少不得在庞大光那里谋个职业,在贝城大学里面先工作几年,陪萧临把他的明星梦做完。等过几年自己真的进入中年了,再看看萧临的工作能不能迁回南方,两人一起在星城养老也不错。 谁知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如今且不说萧临身上的天子气怎么回事还弄不明白,连国师院对自己的态度也不明朗。 此时两人虽然都拿着皇帝和国师都好好的、明年依旧岁月静好的计划来说,但是其实心里都知道前路未知太多。 想到这里,王观更觉愁劳疲困,连连打着哈欠。又勉强走了一会儿,两人就早早回窝里睡觉了。 证据 第48章 证据 这一觉从晚上近十点足足睡到早上六七点,温暖舒适。 王观醒来时萧临也醒了。他拱拱被子,支起脑袋,枕着萧临的胸口又闭上眼睛睡去。昨晚上睡前他发现有床壁的床头睡得不舒服,于是和萧临一起把枕头搬到床尾。这样一般顿觉开阔,连带睡眠也好了起来。 萧临胸膛起伏,在轻笑:“这得多亏我平常有锻炼,小心脏经得住你这么压。” 王观烙饼一样转个脸的方向,道:“你不是还说我瘦了轻了吗。” 萧临把王观脖子上的被角掖好。 躺了一会儿,王观半睡半醒,只觉萧临把他轻轻挪开,然后下床。有个温暖的东西替代了被窝里萧临的位置,是条毛绒绒的亲肤的毯子。 王观趴了一会儿,又把脑袋重新搁到枕头上蹭了几下。睁开眼睛,枕头上掉了好几根他的头发。 这时萧临洗漱完了换好衣服,过来哄他起床,大白牙笑得明晃晃的。 王观想:都说十个美人九个龅,萧临是不是也算这类? 他把脑袋挪到枕头一边,露出掉了他几根头发的那半边枕头:“我脱发好严重,秋天都过了,怎么还掉头发。” 萧临拿手指捏起那几根,道:“哪有,才这么几根。” 王观叹道:“果然老了,头发越来越稀疏。” 萧临坐在枕头边,笑道:“哪里有。” 王观说:“吃过汤圆我就三十过半,奔四喽!” 他去拿手机,一只手露在被子外面。萧临一边拉起被子给他盖手臂,一边道:“昨晚上睡得还好吧?今天精神好多了。” “嗯,这几天以来睡得最好的,暖烘烘的。”王观看看时间,七点二十二。他已经在被窝里赖了一刻多钟了。然而他把手机丢到枕头边,又把脖子缩进被子里。 可恶的是萧临一边给他严严实实地掖着脖子边的边缝,一边道:“起来吧?双亲也起来了。吃过早饭他们要先回金城。” 送过双亲,萧临带着王观到乡间的一个旅游点走走逛逛。这天天气极好,蓝天白云,温度是最近几天最高的。中午最温暖的时候,萧临跟旅游区的小摊租了辆电动自行车,载着王观在青山溪流和蔬菜大棚间缓行兜风。 风景醉人,王观高兴极了,又有些怕冷地紧紧搂着萧临的腰,把被风吹脸的面皮贴在萧临的后背。 兜了半个小时,萧临担心王观着凉,弃车步行。虽是旅游区,因为地方偏远,又不是旅游旺季,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两人慢慢地走着,晒着太阳,说着闲话。走累了,就席地坐在桥头看溪水静流。两人手牵着手,身挨着身,王观不怎么说话,动情地去吻萧临,全不管跟着的简疏柯率还有一众保镖。 “唉,我要是一遇见你就跟你生孩子,现在娃娃都有三岁了呢,多省心。”王观依偎着萧临说。 只是冬季即使是中午的太阳,温暖时长也极有限。两人才游玩了两个小时,就觉风凉起来,于是打道回府。路上买了些烧烤的食物用具,晚上挑了府里一个开阔的湖边平地架起篝火烧烤,请了些就近还在的瑜府族亲里的年轻人,又让这几天跟着一路辛苦的保镖众人一起团坐,热热闹闹聚了两三个小时才散。 王观又睡了一场饱觉,次日起来,果然精神奕奕,瞧着比前两天好了许多。 “明天回星城,今天就在家里吃吃喝喝躺一天吧?”他向萧临道。 于是两人磨磨唧唧吃过早饭,在瑜府里这晃晃那荡荡。中午时他们恰好晃到祠堂,王观说想看看他们的结婚运道贴,萧临就从神龛下的抽屉中取了出来给他看,“因为我们还没举行婚礼,所以先收着。等明年春天我们办婚礼了,再请出来供奉。” 这几天见萧李两边的亲戚,说的最多的就是来年春天的婚礼。虽然日子还没选定,但似乎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王观点头,打开那张红色的帖子。 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帖子里有夹页。王观眼皮一跳。 “我走累了,坐这儿看看。”王观假装不经意地坐下。 “嗯。”萧临不疑有他,四下走走,打量墙上的壁画。 王观定了定心神,从夹页中拿出了两张纸。一张是金透纸,一张是银透纸。 他感觉全身的血瞬间凉了一半。 新人结婚前会由运道师相看上上大吉,然后给予结婚运道贴,多是祝福吉祥的用意。一般都到结婚这一步了,断没有大凶大难的情形,所以肯定没有对婚姻贴加持阵法的道理。 除非这姻缘是假的。 王观在之前处理五师兄和任泊的那个姻缘线大案中,见过往结婚运道贴中加持运道阵法的案例,为的是巩固强行绑定的姻缘线。 金透纸上,正恰恰是一个姻缘线。 他从一开始就一直怀疑萧临对他别有用心,但是因为实在猜不到有什么用心,所以渐渐成了不了了之。 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对这段感情极端没有安全感,但是他以为所有的一头热的感情都是这样别别扭扭,日久生情以后也就成了自然。 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对自己这桩婚姻有极大的不信任,但是他以为所有的异地婚姻两头跑的伴侣都会遇到这样的婚姻。 他常常觉得萧临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即使笑容阳光灿烂看着自己,他也觉得似乎看的并不是那个真实的自己。 他其实根本觉得萧临没有多少那样爱着自己的理由,但他总会在尝到一些爱的甜头以后,像个没头脑的苍蝇一样撞向萧临这个大甜点。 其实他一直隐隐有种感觉,这一切都是假的。 而这一切,果然是假的。 萧临对他的爱是假的,这个婚姻也是被强行绑定了姻缘线的虚假的婚姻。 他本该早点发现的,在他运道觉醒的时候,在他成为运道天才的时候,他本该有那个本事一眼堪破这个就作用在自己身上的谎言。 甚至在陆安跟他提起有运道师堪破了他的姻缘线的时候,他就该来看看这个结婚帖证实他的怀疑。而接下来接二连三的意外使他无暇顾及。时间越是沉积得久远,他心底的怀疑就越是深刻。 他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他明明可以在搞明白天子气是个什么东西之后就从禁书室里出来,但他留了下来。 他其实一直不敢承认这个真相,他希望从目录中找到一些肯定这个答案的方法,然后等他出来,他可以找到证据去否定这个答案。 种种迹象都在默默地告诉他,他这是痴人说梦、一厢情愿。 他逃避,他不愿意承认,他不想面对。 他不想那个那么喜欢自己的萧临是假的,他不想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一个自己的家的时候被告诉那是假的,他不想承认在这个世界上他始终孤孤单单一个人,没人知冷暖、没人疼饥寒。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走出来,因为一碗冬至的汤圆。 即使这个世界再欺他骗他侮他,他也曾经是祖父疼爱着长大的人,他也曾经是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人。 他期待爱,但他不能对爱有饥渴症。 不幸的人用一生来治愈童年,而他是属于幸运的那类可以用童年来治愈一生的人。 是的,他不能给曾经的自己丢脸。 所以他出来了。 所以他看到了这个帖子。 这个他明知道的答案的证据。 金透纸是确定无疑的姻缘线禁术,强行绑定的是萧临和他的命盘。这毋庸置疑。 而银透纸上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 银透纸是比金透纸更难使用的特殊用纸,目录中所载一般作为记录绑定禁术的相关阵法,比如条件阵法和触发阵法。 这是王观第一次看见真实的银透纸,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奇怪的阵法。如果也能称之为阵法的话,它的阵线是圆弧形的。它只有四个非常简单的阵脚,但是围绕着这四个阵脚的阵线更像是循环流水线,大圈小圈好多个循环封闭圈。此外在阵法的右上角还画了一个图形,非常简略,王观认不出那是什么。乍一看很像带盖的杯子,盖蒂上牵着一条绳子,那绳子倒是笔直的,直伸出纸外。 “诶,这画的是什么?” 王观吃了一惊。原来萧临在旁边晃久了,见王观看着那帖子出神,也凑过来看。 “这是你们运道阵法吗?怎么看上去像是血液循环示意图?还有箭头。” 王观强自镇定,点头道:“嗯,应该是比较特殊的一种,我也是第一次见。”他知道萧临看不懂,却依旧不希望萧临跟它们接触太多,于是拿出手机把两张纸上的阵法拍了下来。 萧临见他在忙,不便打扰,自己去翻看那张红色的结婚帖正贴。 王观一阵手忙脚乱拍完了,把两张纸折好,放回正贴的夹层里,对萧临说:“这个东西要收好,不能随便给人看。” 萧临点头,有点得意:“那是当然了。从小老先生就是这么吩咐的。我们可从来不给别人碰的,一直供在这儿,没人打开过。就等着我们婚礼的时候用呢。” 他从王观手里接过整理好的结婚帖,却又打开,指着上面王观的生辰问:“你的八字是这个吗?我之前对过万年历,怎么好像跟你的生日对不太上?” 王观刚才留心看那两张夹层阵法,没留心看结婚帖上面的内容。听萧临这么说,拿过帖子来用眼睛一扫。 他凉了一半的血彻底全凉了。 结婚帖上面的登记的八字不是他的。 生年生月和他一样,生日生时都对不上。 生辰八字这种东西,就连师古的运道领域也几乎不用了,只有在一些特殊的场合——比如结婚帖上面会用。 但既然用了,断然没有记错的可能。何况还是强绑的姻缘线。 王观拿着帖子走到厅堂前,太阳光下,帖子上果然浮出两个命盘水印。 这却确是他和萧临的没错。 “怎么了?真错了?”萧临见他脸色变化,问道。 王观问:“这结婚帖是谁写的?” 萧临道:“之前跟你说的那位老先生啊。” 王观将帖子也拍了照片,收好交给萧临,假装淡定:“没事,命盘没错,可能笔误了吧。” 萧临点头。他对运道上一窍不通,也不太信这个,以为只是小事,将结婚帖重新放回原处。笑道:“可能先生年纪大了,不小心看错了日子吧。” “嗯。”王观点头附和,其实心里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 明明命盘是他的没错,为什么八字不是他的?难道一张结婚帖上面还能绑定三个人?那成什么样子?婚姻永远是两个人的事情,即使目录里也没有记录这种用法。 又或者,那位老先生原本给萧临绑的是另一个人,结果错绑了他? 这也没道理。没有什么比绑定一个天才运道师对于成就一个天子的运道有更大获益的了。如果那位老先生不是看中了自己,那还有什么比天才的运道师更贵重的呢? 出了祠堂,王观问道:“那位老先生以前都是住在瑜府吗?为什么你的结婚帖不放在萧府而放在这里?” “是啊。先生他不喜欢热闹,所以父亲在瑜府当初划了个小院子给他。所以他其实算是父亲这边请来的,所以帖子就放这边。” “他以前住哪里?” “以前叫‘东晖院’。他去世后大概三四年吧,东边一带重翻,拆掉了。现在就是东晖湖了——我带你去看看。” 往东走了几分钟,果然之间一个大湖面,哪里还有屋瓦的影子。 “他葬在哪里?” 萧临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那时我才刚有记忆,记得他去世后停灵一两天,有他的弟子还是师弟的派人来扶灵走了。” 王观奇道:“平常有人来看他吗?” “没有。他平常都是一个人在堂屋里,看看书,画画图,好像会养一些花草,连话都很少说,看起来很孤单。这我记得很清楚。” 王观猜也是。敢拿天子运道跟天才运道作局设绑的人,天道反噬必然不小,怎么可能过热热闹闹的逍遥日子。 萧临见王观悒悒不乐,说:“如果你对这位老先生感兴趣,不如问问父亲?我那时候太小了,记不真切。” 是要问的。萧临身上的天子气是真的还是后来强造出的,是早有预谋的还是后来碰上的,李悦知道不知道,那位老先生知道不知道,都是要问一问的。 “下次吧。”王观说,“不是什么大事,下次碰见了再问。” 伤逝 第49章 伤逝 次日中午,萧临和王观以及他们的“保镖们”乘坐公共航班抵达星城。 航程只有两个半小时。星城阳光更多,比洵城温暖,气候更舒适宜人。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保镖们”住在洛川别墅附近的酒店里,排班值守在家门外,以及跟随王萧两人出行。 吃过午饭,萧临让王观陪他去一医复查腿伤。 恢复神速,医生说从各个方面说都是神速,手杖可以彻底丢开不用了。再小心个把月,正月里就可以与常人无异。 萧临听了高高兴兴的,出了医生办公室,话语里七拐八拐的想让王观做个全面体检。 王观被他气笑了。 “原来你今天主动提出要我陪你来检查,就是为了拉我下水全套体检?” 萧临小心赔笑:“你也要复查一□□内余毒有没有排清,再看看后腰的伤口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这样不如顺便体检一下?” 王观转头走路不理他:“你知道我不喜欢来医院的。” “是是是,所以想趁着这个机会嘛。你看你受伤中毒后都没有好好休息,万一落下什么病根,我心里不得惭愧得要死……” 王观赌气头也不回地下楼,径直往大楼出口走去。 萧临见他真生气了,追在他后面叠声赔罪。 王观忽然把脚顿住。萧临跟着一愣。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王观气鼓鼓地说。 萧临求饶:“我不该先斩后奏,等你来医院了才跟你说想让你体检。” “哼!”王观生气地扬起下巴:“哪里挂号?” 挂号很快,检查也很快。有一半以上的项目有身体要求,次日才能检查。先出来的那些结果——比如王观后腰的伤口和骨骼都恢复得不错,没有因为王观在禁书室里不要命地废寝忘食而带来什么伤病。 但王观生了好大的气,一句话也没有再跟萧临说。 一直到吃过晚饭,一直到王观早早地上床休息,王观仍旧不跟萧临说话。 萧临洗完澡滚到被子边逗他,王观依然不搭话。 萧临再次赔罪道歉:“我知道错了,对不起。下次体检之前,我一定提前跟你确认,绝对不会跟今天一样了,好不好?” 王观裹紧了被子,哼了一句,转身把后脑勺留给他。 萧临摸摸他的脑袋,捏捏他的耳垂:“我是看你最近总是唉声叹气的,觉得你很累,又说不出口。所以才有点担心。想着不管怎么样,做个健康体检,也放心些。”他看到王观睁开眼睛,知道说到点上了,又再接再厉:“而且我们不是马上要备孕了嘛,检查一下身体情况,为迎接宝宝的到来做好准备不也挺好的么。” 王观眼光放软,他便知道有用。掀开被子凑上去抱住他:“好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去医院,更不应该先把我骗到医院去,再跟我说去检查。”王观的声音依旧气鼓鼓的,无意识地把萧临长时间暴露在外面而有些发凉的双手包住。 “我的错我的错。”萧临叠声道歉:“我其实原本就是要提前跟你商量的。早上在飞机上,在车里我不是两次要跟你开口都被打断了嘛?你记不记得?后来我想我的检查不知道快慢,那万一慢了时间没赶上呢?而且如果你真不想体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下次再去嘛。想着万一提了又没检查,不是招你难受么,所以就没说了。” 王观转身窝在他胸前,哼道:“借口!” 萧临轻笑,拍着他的后背,道:“我错了,对不起,以后去医院前一定提前跟你说。” “还要下次体检!我再也不要去医院体检!我不要去医院!”王观孩子气地嘟囔道。 “我们两个一起体检,有我一直陪着你呢,没事。” 次日他们早早起床安排,早早去医院。所有的项目都不必排队直接检查。检查完了,时间居然还很早,甚至萧临检查几个王观昨天检查的项目时走的也依然是贵宾通道。两人出了医院大门,王观才有精神调侃道:“在医院当过医生的,都可以不用排队吗?” 他面色不太好,萧临知道是他为了跟“医院恐惧症”抗衡很不容易,所以才没急着上车,拉他先步行一段路。 “不是这个原因。”萧临笑道,“虽然跟这个也有点关系。不过最重要的是,我曾经给医院捐过一栋楼。” 王观:…… 好吧,这样似乎也说得过去。 萧临牵着他的手穿过大街小巷,看看繁华的早市。走了快一个小时,最后进了一家很干净的家常早餐厅。 “我以前在医院上班时,前一天晚上值班累了,会特地到这里来吃早饭。他们家的粥很不错,小菜也多。” 萧临点了几个菜,带王观坐下,看看他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心里也跟着一松。两人都饿了,吃得挺欢。吃完心满意足地逛逛菜市场,买了一些新鲜水灵的瓜果蔬菜,还有各色海鲜肉类。 萧临意外于王观居然喜欢逛菜市场,王观更意外于萧临居然懂得挑菜是个行家。 两人满载而归,完全无视了跟着他们的几位保镖。 冬阳可爱,回家晒晒被子,眯个午觉,整理一些家务和工作文件,吃点水果,就已经是下午了。两人再驱车去医院拿体检报告,各项都正常。 萧临于是轻轻松松哼着小调,带王观去以前在医院工作时常去的一家餐厅吃了晚饭,然后就在那条商务街上逛逛走走。 已是年底,到处的商铺都点缀起各色欢快的灯饰,又碰上是周五晚上,街上也格外热闹些。一些小广场的门店用摩肩接踵来形容都不为过。 两人手牵手看了一路热闹人,经过一家饮料店前,萧临提议去买两杯味道不错的奶茶。王观对这些零食饮料一向兴致缺缺,于是坐在外面的桌椅边上等着。萧临进去排队,很快提了两份奶茶出来,桌椅边却不见了王观。 他抬眼四望。 人群有些密集。 找了一会儿,他看见原处广场边角的一颗大榕树下的熟悉的身影。 王观背对着人站在,低着头。 情况有点不太对。 萧临疾步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王观一只手捂着脸。他大感惊疑,轻声喊:“王观。” 王观回头,满脸泪痕。 “怎么了……” 王观无声地抱住他,脸搁在他的肩头呜呜地小声哭泣。 在暗处保镖的柯率走了过了,用眼神询问萧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萧临把手上的奶茶交给他,用眼神示意没什么事情。 他摸摸王观的手,是暖的。今天天气暖和,但到了晚上还是风凉。他恐王观吹风,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带了一条围巾给他围上了。 王观抱着他狠狠哭了一会儿,抽抽噎噎的。萧临从口袋里拿了纸巾给他,王观擦擦鼻涕眼泪,瓮声瓮气道:“刚才那家店放的音乐,是首老歌。我以前……” 说到这里,声音变了变:“阿公以前常听的……”他说着,抱住萧临又哭了起来,“我想阿公了……” 萧临松口气,知道他是触景伤情,拍拍他的后背。 王观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擦了鼻涕眼泪,不想坐。于是萧临拉着他沿街道人少的地方走走散心。 王观叹气:“其实我常常想起他,梦里也常梦见他。但是我一直不敢提,怕别人说我矫情,也不知道该跟谁提。” “我是他一手带大的,我的人生最初的光明和幸福,都是因为阿公的疼爱才有的。我能好好长成这样的人,没有因为没有双亲变傻变坏,还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健康地长大,都是因为阿公……” 王观擦擦鼻子:“我们之间有好多好多的故事,现在他不在了,只有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可以向谁说。” “他生病的时候,我有很多很多痛恨的地方,我痛恨自己没有能力给他最好的医疗资源,痛恨自己青春飞扬无知挥霍,没有早早地从他的年纪考虑,早早地积累人生的经验和财富。” “我有时候甚至不敢想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过得比他以前疼我的时候过得好,想他好像只是在想念以前的美好生活,而不是纯粹地在想念他这个人,好像是单纯地怀念那个有人疼爱的自己,很自私地怀念那种拥有着无私的爱的时光。” “一直到现在,我都不会想主动提起他。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不会有谁愿意停一停自己的脚步,来倾听一个失去至亲的人的痛苦声音。有的人没有经历过这种痛苦,而经历过的人,每份痛苦又都不尽相同。” “所以我显得很没用,我怯懦胆小,我不敢去触碰那些伤痛。其实我知道我一直都在想他,但是我不屑跟别人去说,我也觉得自己还没有变得足够好,足够强大,到别人知道我的思念是真实的,是纯粹的。” 王观说了很多,萧临静静地听着。他从医的时候学习过一些面对死亡的心理学课程,他知道王观所说的面对失去亲人的心理活动过程。 当王观抽抽噎噎双眼鼻子通红跟他说起那种思念时,当初刚认识王观时的那种感觉又强烈地在他胸腔内回响:他那样孤独,他那样可怜,他又那样坚强,那样值得怜惜。 等他们往回走,终于拿回那杯奶茶的时候,奶茶已经融于冬夜的温度里,变得冷冰冰,不能喝了。萧临于是把它放进家里的冰箱,说是第二天可以加工做成另外一种甜点。王观眨着兔子眼睛点点头。 “我是不是有时候表现得特别缺乏安全感?”晚上洗完澡,萧临给王观吹头发的时候,王观说,“祖父以前也开玩笑说我我婴儿期没有得到很好的抚慰,所以一直没有足够的安全感。” 这句话和今天晚上王观的很多话一样,只需要说出来,而不需要倾听者的回答。萧临微笑着打开吹风机,嗡嗡嗡地给他吹头发。 他知道王观今晚忽然这么大的情绪爆发,当然直接原因是因为一首老歌,而还有另外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王观今天被动地去了医院。 医院勾起了王观很多很不美好的、堪称阴暗的回忆。 王观不愿意想起去世的亲人,所以不喜欢去医院。 他一直都知道,只是渐渐有点忽略了这种不喜欢,忽略了王观有可能出现的反应。如果不是那首歌,也许他还只会觉得王观情绪低落是因为在生他的气。 他本该更细心地察觉到的。 好在体检结果都很好。 以后还有长长的下半辈子,他可以陪着王观,一点点地减轻这份伤痛。 蛛丝 第50章 蛛丝 山上有清幽的鸟鸣声,隔一个山弯,还有潺潺的流水声。 风清清凉凉。 很安静。 明明是周六早上,游客居然近乎于无。 萧临想,是他和王观来晚了,所以其他爬山的人都已经先下去了吗?也不对,明明才早上九点多十点,也该是爬山的高峰期。 他把这个疑问跟王观说了。 “可能周末第一天都忙着加班或是家里的事情,都没反应过来今天天气好适合外出。明天这个时候人就会很多了。” 王观今天爬山非常慢,下山的时候更慢。但流的汗不少,短发底下、脖颈之下都是汗水。幸亏里面穿了一件打底的汗衫,否则萧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爬个山回去也得感冒一场。 天气非常暖和舒适。王观也很喜欢没有人的山上,所以特地挑了这个今天不会有什么人来的小山头。 真的不负所望,很安静。他们两个人爬山下山,后面又跟着两队保镖,那么些个人,连话都很少说,怕耽误了这一山的清幽。 但毕竟还得下山。 车子就停在山脚下,到车里换下湿衣服袜子,开足暖气,喝点温水,王观觉得松快极了。 回到家里,是正午时分。 阳光从阳台慷慨地照进起居室的地板上,王观穿着冬天的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倚着木几剥橙子吃。 非常甜。 他吃了两个,觉得在金色的阳光下这样被甘美的水果滋润,人生真是餍足。 萧临洗完澡出来,王观也给他剥了一个橙子。 “中午吃什么?”萧临接过橙子。刚洗完澡吹过头发,刘海松松地耷着,身上散发着沐浴乳的干净的奶香。王观居然一点也不反感。 “喝点啤酒吧。”王观说。 “真的?”萧临吃着橙子看着他,有点惊奇。 “嗯。”王观点头。 两人像两只快乐的小老鼠一样滴溜着去翻储物柜里面的啤酒,幸而还有三五罐,还没有过期。油炸花生也还有一小袋。 两人啪地各自开了一罐啤酒,围在木几前喝喝啤酒磕磕花生。 他们喝得很慢,纯粹就是赏着阳光就酒。 阳光很好。 王观觉得真是满足。 他知道萧临不擅喝酒,纯粹是陪他喝的。所以在两人差不多喝到半罐的时候就喊停了:“剩下的拿去做啤酒鸡翅。” 等他做好饭烧好鸡翅端到饭桌上再回去喊萧临的时候,萧临只脱了外套就窝在床上睡着了。脸上红扑扑的,睡得特别香。 他笑着回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酸奶做了碗甜点,又简单煮了一碗西红柿蛋汤,再去摇萧临起来。 萧临酒量虽浅,但主要也是因为昨夜少睡又早起爬了回山的缘故,所以犯起了午倦。被王观喊起灌了一碗热汤再吃碗酸奶酪子,酒已经醒了,精神奕奕。 吃过午饭,两人就着软软的午后阳光在洛川小区里走了一圈,轮到王观午倦起来。 一觉睡醒,天都开始黑了。 他套上外套走出房间,阳台外面是洗衣机轻微的机械声响,还有搓衣服的泡沫声。 他走过去,萧临正在手搓他的那件贴身的汗衫。 他搂住萧临的腰,把脸贴在萧临的肩背上。萧临套着一件白色的绒毛马甲,触感非常好。 “醒了?”萧临侧过脸,露出标志的大白牙。 王观把脸抬起,下巴搁在萧临的肩膀上:“怎么不放进去一起洗?” “快洗完了才发现落了这件。薄薄的一件,搓完了都用不着脱水,手洗还更快些。” “嗯。” “晚上吃什么呢?” “不知道,随便。” “不如到外面吃吧。刚跟大有联系,说晚上最后一只狗崽崽微风新的主人今晚就要来领走了。我们晚上可以过去看看,怎么样?” “好哇。还在钟浮那里吗?” “是啊。” 微风虎头虎脑,很可爱。 它的新主人是做酒水生意的,近中年的两口子。原本打算微风满月时就来接,老家有点事耽误了。来的时候除了伴手礼一瓶好酒以外,很仔细地带了茶叶给钟浮,带了狗粮给狗妈妈王三篇,这是如今领养小狗的江湖规矩。他们不太认得萧临,只知道是个明星,觉得挺好看,此外注意力还在小狗身上。坐了不久,一一问了钟浮注意事项,承诺回访,最后才千恩万谢地带着微风走了。 钟浮添盏换杯,重新泡了新茶来招呼王观和萧临。聊了会儿,钟浮去厨房切水果,王观跟着去了。冉大有给萧临倒茶,问:“最近还好吧。” 王观接过茶,笑笑。 冉大有笑道:“学校的小道消息都传疯了。说国师看中了七师兄你,你可就是下一任国师的候选人啊。” 王观奇道:“哪里传的?” 冉大有耸耸肩:“国师院下了咨文,要调你的档案到国师院去。明明白白要跟学校要人。学校当然要打探消息,国师院那边的人透的消息。” “真的?我不知道有这回事。”王观吃了一惊。 “上星期刚收到的。娄老板拖着打太极呢。” 王观默然。 “我双亲那边也听到一些传闻,好像跟萧师叔有关。” 王观不动声色:“什么样的传闻?” “大概跟当今陛下和窦皇孙有关。” 朱容的生父是先帝的太子,生母姓窦,所以当年朝野称为窦皇孙。 王观问:“怎么相关?” 冉大有摇头:“这就不是很清楚了。流言纷纷,好几个版本呢。” 王观饮尽杯中茶,提起茶海给冉大有倒茶:“说来听听。” “有说萧师叔是窦皇孙一派的,也有说七师兄你是国师一派的。” 王观笑笑:“空穴来风,总有个缘由吧来说吧?话从何说起?” “说那夜陛下病危,国师召命师叔和师兄进去。” 王观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问:“这些传闻流传得广吗?” 冉昊相当认真地点点头:“我想在整个运道界差不多都知道了。还说国师院已经授权授人给你了。” 王观听得一愣,喝杯茶,问:“我记得我们刚报到的时候,就在火车上刚遇见的那时候,你被贴了小人符,还记得吗?” 冉大有点头,“嗯,后来娄老师不是给我取下来了么。” “你后来知道那个小人符是谁给贴的吗?” 冉大有摇摇头:“没去计较那么多,就错过了几个车次,来一场人在囧途嘛。怎么啦?” 王观笑道:“没怎么。我只是忽然想起来,如果不是你被贴了小人符耽误了飞机,萧临就不会去接你。也许我们就不会相遇。” 冉大有笑起来:“所以明年你们办婚礼,媒人红包不能少了我的。” 王观笑笑,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回头招呼冉昊过去,指着树荫底下的保镖对冉昊道:“国师院给我的人。” 冉昊仔细看了会儿,说:“真是国师院的?哪个部的?” 王观道:“有一位叫李简疏。国师阁下亲自指派给我作弟子。” 冉昊愣了一下,然后倒抽一口凉气,“哪个简疏?” 王观把名字跟他说了。 冉昊看他的眼神顿时多了许多不明的意味——是王观很警惕很不喜欢的那种意味。但是紧接着—— “简疏先生?是他吗?他在那儿?!”冉昊眼中迸出兴奋的光芒,压不住的喜悦:“我可以请他上来吗?” 王观:……? “你不知道简疏先生?!” 简单来说,简疏是冉昊这一辈运道世家娃子里的“别人家的小孩”,还是打得每个人心服口服的那种存在,就是说起来某年得了某奖这种事情可以说不完、奖状奖杯用仓库都放不下、品学兼优还见义勇为、文武双全还谦恭仁爱,更不要说少年得意被国师收入麾下亲自教导…… 王观心想:原来运道界也追星的呀。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平时多少有些高傲心气的大师兄给简疏端茶递水眼神发直手足无措,最后难以免俗地翻出一件白色的衬衫请简疏在上面签字。 简疏看着王观。 王观在心里捂脸。 他能怎么说啊,他又不能拦着大师兄追他弟子的星。 从钟浮楼下出来,简疏先一步去开车,冉昊的星星眼才终于恢复了点正常。 “回来还没见过娄老师吧?”大师兄将客人们送到停车位边,和王观留在最后说会儿话。 “看看老师什么时候有空,这两天吧。” 大师兄点点头,迟疑片刻,开口道:“七师兄,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同门帮忙的,我义不容辞。” 王观愣了一下。心思千回百转,时间却过得很快,只略沉吟,他问:“有些事情,我需要有人告诉我。” 大师兄年轻白皙的脸庞看着他,眼里露出世家青年人特有的世故和机敏来。王观其实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是形势如此,泥沙俱下,他不能有惜玉之心。 “我想知道现在朝野内外,对萧临的传言。”王观说。其实萧临最近一直和双亲紧密联系,只是避着王观。 他得知道“天子气”这件事情有没有传出去。 冉昊又顿了顿,说得很沉稳:“当今中宫殿下在大婚之前,曾经一度在国师院里学习。据说差一点就被国师阁下收为弟子。虽然最终作罢,但是我们这位国师对于朝道合流有一种想法:如果皇帝和国师是伴侣,那么就不会存在皇权和道权的争端和分歧,可以很大的程度避免许多问题。在当今这一代没有实现,现在‘国师’和‘当今’是这样的情况,那么‘下一代’能否实现这个目标呢?北园那一夜,被控制的三个人之中,七师兄和萧师叔是伴侣,而紧接国师院就露出选您为继承人的信号,那未来的国师要辅助的至尊是哪一位,是不是应该也能大胆地猜一猜?” 王观听了这些话,既惊且疑。惊的是大师兄居然知道得这么细,而且大大方方就把许多被他认为是秘辛的事情告诉他,疑的是:“知道从哪里流出来这些传闻吗?” 冉昊道:“都是私下偷传,但是据我估计,一些枢要人物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流传范围有限,相信的人也有限,很多都是听一耳朵。现在还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消息,不外乎三方:宫里、院里,还有一些得窥天机的运道师——比如那天行刺萧师叔的那一方。” 王观脸色又变了变。 冉昊拍拍他的手臂,做出平常师兄弟之间告别的动作:“我们家几代运道师,现在虽然不在国师院供职了,但是一些消息总不能比别家落后。”冉昊笑笑,假装很轻松地跟王观说再见,开口却是:“国师阁下的时候不多了。七师兄您和萧师叔卷入其中,一定要谨慎筹谋啊!” 说罢向王观身后看看。 那边远远地站着留出空间给他们师兄弟说话的萧临和钟浮。 王观于是也做出一般告别的姿态,向萧临走去。 他原来以为,萧临的天子气是因为他的运道天才所以才最终生成,而这背后必然是有人故意推波助澜,所以才将他的姻缘线绑给了萧临。 然而现在,因为萧临的天子气,萧临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天子,所以他被预留成了下一任国师的候选人? 怎么天子和国师的人选,比市场上卖瓜还要随意,随便说看中了哪个就是哪个?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运道天才到可以担任国师的地步,而萧临…… 该不会真的是皇室的私生子? 那别的皇室宗亲呢?先帝的那么多个儿子孙子呢? 那朱容呢?这个在宗法血缘上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透明的仿佛消失了一般? 朱容会不会也有天子气,只是他没有看到而已? 朱容身上一直有屏蔽阵法,否则他刚看见朱容的时候不会以为他只是一个医生。 那么…… 假设朱容也有天子气,那有天子气的人就不是一个两个,甚至好多个?那么,有可能不是萧临这里出了什么问题,而是整个运道星盘出了什么问题? 不对,那李萃的天子气又是怎么回事?“祖坟冒青烟”? 假设萧临的天子气是实实在在的,而他本不该是有天子气的人;而朱容这个本该有天子气的人却没了天子气……那……窃运术?! 王观又想起那张姻缘帖,那个流水循环阵法。 那个住在瑜侯府的年纪很大的运道师…… 假如这一切都是双亲和那个运道师的谋划……萧临知道吗? 王观不觉抬头。 路灯光下,萧临站在车边向他露出一个灿烂而温暖的笑容。 天气很暖和,反常的暖和。从他们回到星城这几天,气温一天天在升高,最高温据说已经突破了好几十年的记录了。 王观在和煦的冬阳中去拜访了娄老师,还见了见师兄弟们。除了五师兄对于他的前恋人把王观的碎骨症推得复发再三道歉以外,大家对他的态度没什么不同。 越是这样,王观就越怀念那段萧临接送他上下课的日子。 那样平凡。 因为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而倍显珍贵。 王观晚上很早就犯困,早上也并不早起,即使这样,中午也极易午倦。吃过午饭,他被萧临拉着走了两圈,实在困得不行,萧临于是陪他去午睡。 换了睡衣躺到床上,王观翻个身,眯着眼睛压住萧临的一个胳膊,用气声说:“萧临,我们来吧!” 萧临怔了一下,笑道:“你不困吗?” 王观的手伸进他的睡衣扣间隙中,挤开一颗扣子:“还有你嘛……” 萧临轻笑:“那还得起来去拿套。” “拿什么套……” “我们生理期快一致了,还是小心点好。” “我等不了了。” 那只手伸进睡衣里,贴着他的皮肤,停住。 一动不动。 萧临听见王观平稳的呼吸声,低头去瞧王观。 王观已经睡着了。 王观最近真是很容易犯困,一天能睡十几个小时,不管怎么看,都像一个冬日犯倦的老人家。但是他的容颜却越发清丽,尤其最近泽州温暖如春,随便一瞥,他都觉得王观嫩得能掐出一把水。不是十几岁的少年,而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那最蓬勃最肆无忌惮的生命形态。然而王观本人却觉得很累,甚至需要补眠。萧临只好归因于之前他在国师院的藏书楼里太累,现在需要找补回来。 当然还有外界的那些传闻。 萧临想起前几天王观看见自己的那两根白头发时的喟然叹息。 他动了动身体,抬起王观的头替他垫好枕头,又检查检查被角,然后睡去。 天气很热,王观是被热醒的,醒来还有点头晕发呆。 他看看白色的墙面和天花板,脑子还在回忆刚才有点诡异的梦。梦的情景越褪越多,他能抓住的越来越少。好像有什么运道师,还有什么帖子…… 是那张结婚帖。 是禁书室的那份他只看到一半的手稿。 它们的笔迹一模一样。 王观抓起手机,去翻拍结婚帖的照片。 真的,很像。 王观拿着手机赤脚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的热烈的阳光照进房间里,提醒他这不是自己在做梦。 他是书法爱好者,看到好看的字会多留意乃至下意识地去描摹几笔。他看了那份手稿那么久时间,不会认错。 一直在瑜侯府的那位姓李的老运道师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马迹 第51章马迹 王观下午约了曾工邹工等喝茶,为了前一段时间自己忽然失联放鸽子道歉,也为了当面表示自己最近这段时间无法接活儿,面谈以示郑重。因为是分开谈的,所以会面的时间比较长,他就让萧临傍晚天黑时分再出来接他。 其实他的便宜徒弟简疏一直很尽责地扮演保镖身份,即使他不让萧临来接他,也会有人上车提金下车递银地给他准备好行程安排。 但他就是想萧临来接他,就像早上见过同门师兄弟后,也一定要让萧临来接他回家一样。 那段萧临因为腿伤而在星城呆在他身边的宁静的日子,好像上辈子一样。 虽然才过去两个月。 距离他最近一次离开星城去贝城,才一个多月。 世事变迁翻覆,竟然这样迅捷无常。 再过两天就是新年,他们就会飞往贝城,和双亲一起为年底的大朝会做准备。这是他和萧临结婚以后,萧临以“成人”的身份第一次参加大朝会,礼仪上必须携带配偶出席亮相,以示认可。而现实上,在如今朝道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的情况下,如果反常不出席,反而会牵动各方面更多的神经。 所以他们必须去贝城,那座皇宫所在的京师。 去了,星城简单的温馨的日子就不会再回来了。 萧临自己开车来的,说是可以借机锻炼一下腿。 他穿了一身特别帅特别靓的商务正装,长长的腿,黑色的外套和领带,雪白的衬衫,外套上别着宝石碎花胸针,领带上绣着金丝白鹤。 茶馆外面已经暮色四合,街上的灯光已经亮起。 萧临梳着一个特别帅气的发型,就站在一辆特别拉风的黑色豪车门边,扣好外套的扣子,等着王观向他走去。 真的很有大明星走红毯的架势。 茶楼大门口没有长长的红毯,只有一小块常见的写着“欢迎光临”的红色小方毯。王观不禁发笑,上了车子,问:“怎么穿得这么正式?你演艺事业又回来了?” 萧临也笑:“为了搭你啊!” 王观早上去见老师和同门,穿得比较休闲;下午见曾工他们,因为起晚了,一时间找不到正装,就换上了萧临一直给他备着但他没有穿的黑色正装。因为刚理过头发,所以只稍微梳了梳,就显得特别合适。 王观看看自己身上这身,再看看萧临那一身,除了自己没有领带和宝石胸针以外,倒还真的跟萧临一样的标准拉风。 王观笑道:“了不得,跟大明星结婚,自己也会被同化得会走地毯。” 萧临笑着帮他系好安全带,问:“去哪里吃饭?” 王观看着他笑,把手伸进他的黑领带黑外套中间露出来的白衬衫里去摸他的腰。 萧临的身材真好,长长的腿,窄窄的腰,宽宽的胸。王观想着,脑袋已经先于他的思维凑上去吻他。 “你最近为什么总□□我?”一吻过后,萧临问。 王观隔着衬衫捏了捏他领带下热乎乎的皮肉,说:“是你总□□我。” 萧临挑挑眉,没脸没皮地说:“爱人之间的事,诱一诱也没什么大不了。” 为了匹配两人的高级穿着,王观提议去荟萃楼吃饭。这是萧临受伤坐轮椅期间提供人文服务最贴心的一家饭馆,王观印象深刻,十分满意。 萧临听了,偷笑道:“荟萃楼也可以算我们家的生意。” 王观:?! “真的?” “嗯。”萧临认真道:“双亲特意挑了名字投资的。” 王观:“……”想必是因为李萃的缘故。然后他转念想起另外一件事:“你认识张侨?” 张侨不是说他认识荟萃楼的老板? 萧临点头:“认识,但没有深交。” 王观:…… 当初在荟萃楼门口,张侨看见萧临特别淡定地握手问好,原来不是因为张侨的霸总人设不倒,而仅仅是因为张侨早知道这么个人。 “怎么个认识法?” “他的祖父和我们家有生意往来。而且我在投行那几年,他在郡政任职。有些项目审批,偶尔会碰面。” 王观奇道:“那你居然没跟我说?” 萧临奇道:“我是那天你实习结束和郡政里的人吃饭时才认出他来,我以为他早调走了。忘了跟你说。很重要吗?” 王观摇头:“就是觉得很意外。” 有句话叫人不禁念叨。他们只是这么说了一句,吃过饭从包间出门的走廊上迎面撞见一个高高瘦瘦竹竿腿的霸道总裁——正是张侨。 张侨戴着眼镜,冲王观揶揄一笑,干净的眼镜片上都闪着轻松看热闹的光芒,“王老师也来吃饭?” 王观笑着和他打招呼:“是啊,真巧。” 张侨的眼光移到萧临身上,点头致意。再移到萧王两人身后的保镖身上。 然后霸道总裁的笑容顿住。 因为反应太明显,王观侧身往后看去——跟张侨一样呆住的还有简疏。两人中间即使隔着五六步,也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俩中间微妙的气氛。 还是萧临先咳了一声。 张侨回过神,冲王萧两人又点点头,拿脚走了。 王观和萧临互相望眼,心里都想:有故事。 虽然如此,但他们两个都不是八卦的人,都不深究。晚上到了家中,发现两人的闭关期都同时到了。第二天都没安排活动,早饭后就在小区中散步走走,王观头晕,上床休息,萧临就陪他躺一躺。 王观睡了一觉,精神恢复。两人吃了午饭,阳光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闲,看看花草,整理些家务。王观在书房整理冬至回老家时拿回来的一些旧物,居然有一本少年时的日记本,翻看阅读,都是少年意气之言,不觉莞尔。 萧临煮了些甜汤,去书房里喊王观吃点心,见他坐在书桌前看得津津有味,笑问:“看什么?” 王观也笑道:“小时候写的日记。我都不记得自己还写过这些东西。想想好笑。” 萧临长腿一提,半坐在桌上:“写什么了?给我看看?” 王观赶紧掩住日记本,嗔道:“小孩子讲的话,怎么好意思让人看。” 萧临美目倩笑:“说了什么事,你自己倒看得津津有味。“ 王观一边收起本子,一边道:“没什么事,我是笑我自己少年意气,当年一点小事中也看得出来我是争强好胜的性子——银耳汤煮好了?” “嗯。你快去吃吧。”萧临看看时间,“我工作室那边有些事,出去开个会。就不陪你吃了。” 王观见他穿了一身出门的衣服,刚才也仿佛听见了他打电话的声音,问:“什么事?” “没什么。一来是新年年底了,跟工作人员们一起见见面打个招呼,一来最近拖了很多的事情怎么处理我当面交代一下。” 王观于是交代萧临带上保镖,送他出门。回身时他对国师院那边来的一个保镖说:“请简疏进来说话。” 王观盛了一碗甜汤给简疏,自己端了一碗,两人坐在餐桌的两边。 “我吃甜汤不加糖。”王观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冰糖罐,“你要多少糖自己加。” “好的。”简疏拿了两块冰糖。 吃了一会儿,王观问:“味道怎么样?” 银耳莲子桂圆红枣,也就那个味儿。 “不错,炖得很透。”简疏说。 “你师丈煮的,他一向对煮东西很用心。” 简疏拿调羹的手在听到“师丈”的时候顿了顿。 这是承认了他的弟子身份? 简疏立刻站起来。 王观吓了一跳,看他一眼,笑道:“吃吧,吃完了来我书房,我有事情想请问你能不能帮上忙。” 王观的书房很简单,简单得很有点朴素的味道。 简疏盯着墙上的一张图画瞧。他认得是他的那位师丈曾经的一张屏保,网络上还曾经流行过一段时间,甚至一些运道师的论坛里也曾经对它讨论过。 简疏只看过,没有破解过。此时见它郑重其事地被挂在书房的墙上,不由多看几眼。 王观看他似乎已经在心里默辩计算了,笑道:“破解得了吗?” 简疏又看了一眼,道:“弟子愿意一试。” 王观点点头,一言不发坐在书桌前等简疏破阵。 王观计算阵法很依赖纸笔,但是世上所谓的天才计算阵法都是不用纸笔的,比如此刻抬头望天的简疏。 简疏抬头几分钟,仍旧没破阵,皱着眉头看王观,一脸的不甘心。 王观笑笑,把刚刚翻出来的之前研究名阵的草稿纸递给简疏:“基于我的新逻辑阵法,很简单的,你看懂了就会觉得很小儿科。” 简疏把草稿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闭眼片刻,然后恍然大悟:“是先生和师公的名讳?” 王观笑道:“是啊。你师公看着好玩,拿它当我们的合照裱起来。其实严格来说不是什么有效阵法。” 简疏服气,将草稿还给王观。 王观方请他坐下,拿出一张字帖,道:“你认得这是谁的字吗?” 这张字帖是他从他和萧临的结婚帖上拷贝下来,打乱顺序后重拼的。他原本想着如果国师好歹愿意帮自己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继任者、自己的这位大徒弟好歹愿意帮自己这个便宜老师的话,自己有机会可以用国师院的笔迹鉴定体系查一查那位李家神秘的运道师是谁。 他并不确定简疏是否愿意帮自己。或者即使简疏愿意,自己要旁敲侧击,等简疏问过国师之后,自己才能慢慢找到答案。 他万万没想到简疏在看到那张帖子之后,直接说:“弟子认得。这是前国师的笔迹。” 王观有些吃惊:“你确定?” 简疏道:“确定。国师院天录阁的档案中有这位的亲笔书信,弟子见过。” “你有几分把握?” 简疏略沉吟:“当然天下人物长相也有相同的,何况笔迹。不知道先生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字帖?” 王观将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我之前在禁书室中读书,看到一份草稿,没有署名。我看见那字体挺漂亮,所以稍稍留心学了学。” 简疏道:“那应该就是这位了。他也曾进过禁书室。不知道先生看到的手稿是什么内容?” “我只看到了一半的手稿,是说世上本没有禁术和非禁术。” 简疏点头:“那就是此人无疑了。” 王观略沉吟,问:“那他现在在哪里?已经去世了吗?” 简疏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对王观的无知有些无奈:“这位名讳,叫李扩。” 王观愣了一下,说:“我只知道他和国师阁下一起编写了禁书目录,并不知道他是前任国师。” 简疏道:“这位是国师阁下的师兄。当年……他是窦太子的专属运道师。窦太子一案后,他失踪了。先帝也废除了他所有的国师称号,至今在运道界中都是忌讳。先生入道时间浅。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民间传闻窦太子有谋反之意被先帝察觉,所以遭致灭门。虽然事涉秘辛,现在已经无从追究当时的真假,但是李扩是铁打的太子一党,当时也必然牵涉其中。 “那难道这三十多年,都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吗?” 简疏摇头:“即使他当年侥幸逃脱,活到如今年纪也太大了……” 言下之意,他即使没被杀死,至今也该老死了。 王观脑中飞快地闪过各种思考。 如果瑜府那位老先生真的是李扩的话,这么危险的一个人,为什么李悦要偷偷把他藏起来呢?还藏了那么多年?难道因为李悦也是太子一党? 如果一切都是李悦有意为之,那么那些年,李悦跟李扩在谋划些什么? 他们忠心于太子,肯定要保住太子唯一的骨血。时机如果恰当,把他推上大位,那就大功告成了! 可是,有天子气的明明是萧临啊! 朱容和萧临…… 难道…… 是狸猫换太子?! 萧临才是窦皇孙,而朱容才是真正的瑜侯世子! 是了! 这样子,萧临有天子气就完全说得通了! 可是,他们中间差了一岁啊!兆平四十二年,萧临还没出生呢!在羽林卫的搜查下,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怎么跟还没出生的孩子掉包?! 王观又跟简疏说了些别的话,试探地问:“你知道朱容的生日吗?” 简疏顿了顿,点头:“弟子专门看过朱世子的档案,记得。” 王观拿纸笔给他:“你把他的八字写下来。” 简疏不明所以,依言写了。 王观拿过来看时,眼皮一跳。 朱容的八字,赫然就是写在他和萧临结婚帖上的那个陌生八字。 “先生?” 这次容不得他多想,简疏已经在观察揣摩他的神色了。 王观强做淡定,道:“看着有些眼熟……我可以查看国师院内有关朱世子的档案吗?” 简疏道:“当然可以。我可以把电子档传给您。” “不急,你晚些再发给我就行。”王观看看时间,找借口下逐客令:“我跟你师丈约了打个视频电话,时间就快到了。” 简疏于是告辞出去。 王观的心登时沉了下去。 跟萧临绑着姻缘线的是朱容。那么萧临的天子气就有了三种合理的解释: 第一种,如果萧临是窦太孙。在某个没有人注意的时候,还在童年的瑜世子和萧临被掉包互换了,为了防止被运道师发觉,他们的八字也被用禁术互换过。那么这段姻缘线应该是某种互换身份的禁术媒介。 第二种,他们并没有被掉包,只是为了转移朝野上下对萧临的注意力,有人以姻缘为媒介,暂时把朱容的天子气转移到萧临身上。所以那晚有人来刺杀萧临,却没有听说有人去刺杀朱容。 第三种,朱容和萧临成了伴侣,朱容登上大位后享国不久,萧临以后位摄政,最后登位,所以萧临有天子气。前朝是有这样的例子的。 不管哪一种可能,都能解释那个姻缘贴和萧临的天子气。 那么,自己这个和萧临结婚的人又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李扩在绑姻缘线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错绑了自己? 那自己跟萧临,难道其实只是一场错误?? 王观难以置信。他拿出草稿,试图画出那三种可能的禁术阵法,算出那三种可能的概率有多大。 犹如缘木求鱼。 他原本是个半路来的运道师,虽然大家说他是天才,虽然他自己研究出了一套他自己的新逻辑阵法,虽然他在禁书室里读过禁术的相关资料……但是他并不通那些奇奇怪怪的禁术啊! 还有那结婚帖里的银透纸上面的循环图!那一定就是所有答案的阵法,但是王观无法还原,他连那四个阵脚都不知道是什么! 王观毫无头绪、十分苦恼地在书桌前窝了整整一个下午。 天黑了,书房里的灯没有开,一片黑暗。 王观在这黑暗里想,原来他跟萧临,即使想强绑的姻缘线也是错的呀!那…… 那萧临喜欢自己,是不是也是假的? 萧临喜欢自己,不是因为他自己喜欢,而仅仅只是因为他被绑了姻缘线,他对他的感觉都是虚幻虚假的? 现在连这虚幻虚假的,也是阴差阳错的? 那自己算是萧临的什么人?一个错误路过的过客? 萧临在剥离了一切禁术之后,怎么看待自己?一个毫无感觉的熟悉的陌生人? 那自己又算什么?一个不小心被某个错误卷入漩涡的路人? 他关于他人生的下半场,不是这样规划的啊! 如果没有遇到萧临,他也许安安静静地做学问,找份稳定的工作,也许一个人过,也许终究会遇到一个普通的人…… 那现在的自己又算是什么呢? 一个拣了漏得了便宜的人? 那原来的自己呢? 窗外传来车子驶入的声音。 是萧临回来了? 客厅中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是萧临回来了? 王观在黑暗中,觉得手脚冰凉——房间里并没有开暖气。虽然是南方,但是长时间坐着不动,这是自然而然的。 因为思绪混乱,他忽略了身体的寒冷。 这时当“萧临回来了”这个想法钻入他的脑海中,他全身上下的畏寒细胞忽然一下子开始全部发作了。 他怀疑他冷得有点瑟瑟发抖。 他在黑暗中料理着自己的混乱。 他既想结束这个状态,又不想结束这个状态。 门把转动,有人推门进来。 “王观?” 真的是萧临。 萧临顿了顿,打开房里的一盏渐亮灯,朝他走来。 大约是看到了满桌满地凌乱的稿纸,萧临猜测他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怎么了?” 萧临走到王观身边,看见王观有些失魂落魄。 他伸手握住王观的一只手,发现是冰凉的。 “怎么手这么冷?”萧临找打桌上的遥控器,把空调开起来。然后包住了王观冷冰冰的两只手。 王观从椅子上站起来,抱住他,两手圈着他的腰,把整个人埋在萧临温暖的怀抱里。 萧临真是暖乎乎的啊! 王观说:“萧临,我真喜欢喜欢我的你啊!” “嗯。”萧临抱着他。 这句话王观最近常说,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亲密时刻。 抱了好一会儿,王观身上暖和起来,萧临小声道:“闭关期还这么不小心,一会儿肚子疼。” 王观感受到萧临的胸腔震动,摇摇头。 “什么事不开心?” 王观依旧摇摇头:“没事。我太笨了。” 萧临笑笑:“那我们先去吃饭?吃了饭,有力气了,什么事情就都容易了。” 吃了饭,王观的脸色果然好看多了。萧临带着他在小区内到处走走。王观也没有再说别的。两人早早休息睡下。 第二天是旧年最后一天,两人起早去逛早市。 一早出来逛街采买的人非常多,各色点心吃食也很热闹。两人在一家小店里吃了早餐,市场上订了新鲜的食材,又去超市买了不少零嘴小食,厨具杯碗,满载而归。 回家是先睡了一觉,然后起床收拾食材,炖鸡汤鱼汤,包饺子包扁食,准备些食材,打扫打扫屋子。客厅的大电视开着,一会儿是狗血家庭电视剧,一会儿是时事新闻,一会儿是娱乐八卦,听着很像是那么个意思。 吃了午饭,照例是散步、午觉。午觉起来已是下午三四点。两人换了家居的衣服,招呼萧临那边的保镖、国师院那边的保镖一起进屋来挪了家具,在客厅餐厅厨房一字儿排开三个大桌子,准备让所有的人一起吃顿火锅。 人多力量大,天黑前什么都置办齐活了。屋子里灯火通明,火锅热气腾腾。瞧着倒真的很有除夕夜团圆饭的感觉。 王萧两人在闭关期,不喝酒,于是萧临以水代酒,举杯道:“感谢这段时间大家的辛苦了。今天是新历旧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新年了。大家一起吃个饭,送旧迎新。在座的,还有此刻仍在外面值班的兄弟们,祝愿大家在新的一年都能如意康泰,步步高升!” 众人欢呼着干杯,热热闹闹地开吃。萧临带着王观以水代酒,给每一个人都敬了一杯,说上了话。王观很吃惊的是,萧临认得两边保镖队的每一个人,不但能准确地喊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甚至能说出他们的一些家里的事情,以示亲厚。 吃了三个多小时,到夜里十点多,才收拾打扫完毕。萧临又订了极好的“跨年宵夜”送给值班的保镖们,这才算忙完。两人洗澡收拾上床睡觉。 因为都在闭关期里,这一顿饭又是劳心劳力,一沾枕头,两人都不约而同呼呼睡过去。直到被外面放烟花的声音吵醒,才知道已是新年。 “新年快乐,萧临。”王观拱了拱脑袋,往萧临身上趴了趴。 “新年快乐,王观。”萧临在王观额上轻轻一吻。 王观本来是想跟萧临说些什么的,这时也懒得说了。他靠着萧临的胸膛,慢慢又进入梦乡。 暗涌 第52章 暗涌 新历新年的第一天,是个多云的天气,不怎么冷。 王观睡得晚了一些,起来时感觉空气里都飘着假日的热闹分子。 “嗯,我知道。”萧临将清粥早饭盛好放在饭桌上,正在跟双亲视频通话,“王观也起来了。” 他举着手机来到王观身边。 王观笑着向镜头那边的双亲问好。双方简短地互道新年快乐,然后下线各自吃早饭去了。 “今天干什么呢?”王观边吃早饭边问萧临。 萧临道:“去外面逛逛吧?应该挺热闹的?或者我们去看场电影?去沾沾放假的喜气。” 王观笑道:“我不喜欢看电影。我们还是爬山去吧?” “闭关期啊,你能爬吗?” 严格来说这天是第四天,是还有场折腾。 王观于是道:“早上出去逛逛街?下午在家里看看电视?你确定你没有别的安排吗?” 萧临笑道:“新年三天假,我又不是周扒皮,放假呢,找谁安排?” 两人吃了早饭,先去一个公园走了走。阳光不是很好,公园里大多是陪着小孩玩的大人。然后去一条商业步行街上逛了逛,去一家饮料店坐了坐。这里有很多年轻人,正值放假,果然年轻人的热闹花样更多些。萧临正瞧得开心,王观却觉下腹里微微的绞痛翻上来,就觉得自己眼睛发肿脑袋发胀,知道是闭关期的反应来了,不想扫萧临的兴,闭着眼睛假寐。 “肚子痛?” 萧临很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摸摸他的手,却是热的。 王观就要睡着,被萧临这一问猛地惊醒,勉强睁眼,点点头,“犯困。” 萧临看他困得眼里水汪汪的,安慰道:“走,去车里躺一会儿,睡一觉就好了。” 他们的车就停在商业街的露天停车场,几百步就走到了。萧临遥控预先开足了车里的暖气,把座椅放倒,让王观躺了,又拿出一条被子给他盖上。 王观几乎一到车里就瞬间入睡。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萧临给他盖的被子垫的靠枕。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实在。 等他醒来时,只觉得到处安安静静的,萧临坐在他身边,正在无声地看手机。 他掀开被子,觉得自己肚子也不疼了,全身上下都充满了电,精神奕奕。 “嗯?醒了?” 王观将座椅还原,问:“我睡了多久?” 萧临放下手机:“二十多分钟。肚子还疼吗?” “不疼了。”王观伸个懒腰:“我想下去活动活动。” “再等等。”萧临把车里的暖气关了,又给窗户开了一个缝:“先适应一下外面的温度,不然容易着凉。” “嗯。”王观动动手脚关节。窗外的空气吹进来,十分清新,让他觉得心情又好了几分,“你刚才看什么呢?” “双亲发来的一些东西。” 王观忽然就顿了一下。也许是精神大好的缘故,思索再三,他开口问:“你知道天子气的事情?” 他问的自然不是萧临知道不知道有天子气这件事情。 而是萧临知道不知道他自己身上有天子气这件事情。 萧临看着他,忽然愣了一下。 那就是知道了。 萧临说:“知道。” 王观默然。 “下车走走。”萧临推开车门下车。 王观也跟着下车。 这天是阴天,外面没什么风,也不怎么冷。倒是外面清新的空气让王观精神一振。 萧临牵着王观的手,慢慢走:“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了,我是当事人,不得不知道。” 王观默然点头。是啊,事情闹得这么大,漩涡中心的萧临不可能不知道。他们是几代的富贵之家,怎么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何况上次还发生了那样针对我的刺杀。我就选想要装傻,也不能够了。” 这是在步行街边的一条马路上,他们说话的声音低低的,也专门挑没人的地方走。 王观于是知道也是也是出于谨慎,防止被窃听的习惯。 前后十米开外都没人。 王观忽然问出了他放在心底的那个问题:“那你想当天子吗?” 萧临微微吃惊,看着他,然后笑了笑:“你觉得呢?”他拍拍王观的后脑勺,像是在抚摸一个疼爱的孩童,“这是你们运道界的事情,我不懂,我也不信。虽然说起来有点冒犯你,但是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他将牵着的王观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说:“我只是要警惕,不让这些事情波及到我爱的人。至于其它的事情,谁说的,就让谁来解释。” 接下来几天,他们都过得颇为逍遥。每天都看看电视,吃吃饭,出门逛逛,相当不务正业。闭关期结束以后,两人晚上就早早熄灯上床。 假期过去五六天,王观一直担心的变数来了。 他知道这段时间的平静,并不是如萧临所说的“看看再过几天就能回娱乐圈当打工仔了”——虽然他知道萧临尽管嘴上这么说,心里也不是这么想的。 简疏直接来见王观,说:“国师有急事,要先生进京一趟。” 王观愣了愣。 “为什么?” 简疏看了看在王观边上的萧临。 他来找他们的时候,是一个大阴天,两人正在修剪阳台上的几颗花草。 萧临明白,要走,被王观拉住。 王观道:“我们两个人是一体的,有什么事情不必避讳。” 简疏不以为然,躬身道:“虽然如此,但是师丈毕竟不是我道中人。” 萧临拍拍王观的手背,退出了阳台。还把阳台的玻璃门关上了。 简疏目送萧临离开,单刀直入:“朱世子出事了。” 王观很意外:“朱容?” “是。他……”简疏压低声音道:“他身上的王侯气没了,变成了很普通的平民气。” 王观愕然。 朱容不管是从他窦太子那边来说,还是从他的养父母那边来首,至少都该有王侯气,没道理是平民气。何况,他就算有天子气也没有什么稀奇。 然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简疏道:“国师阁下急急要先生进京。说有一句话务必要让弟子交代给您。” 王观只觉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国师阁下说;‘这件事情关系到瑜世子的安危,希望王先生不要等闲视之。’” 王观头皮发麻。 这是在威胁他? “我需要和萧临一起进京吗?” “国师阁下的意思,只让您一个人进京。至于师丈……一周后,宫中大朝会,他应该也会进京的。” “国师……为什么让我进京?” 简疏躬身道:“这个,不是学生可以问的事情。” “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最好是立刻。国师院的专机已经在星城机场等待先生了。” 王观思虑再三,道:“好,我去。不过,我要你留在萧临的身边,保护他的安全。” 简疏愣住了。 “我此去前路未知,萧临又是白身,你是个运道师。是我唯一的弟子。我要你替我保护好他。” 简疏回过神来:“弟子遵命!” 王观看着他:“我要你发誓,我不在萧临身边的这段日子,你要效忠于他,把他的安危放在任何人和事的前面!包括国师阁下!” 简疏更无多言,转身面北,举指为誓言:“弟子李浅起誓,在王观不在萧临身边的这段日子,我效忠于萧临,把萧临的安危放在任何人和事的前面,包括国师阁下!皇天后□□鉴,如有违背,天地共诛,不容于世!” 王观向他行了个礼。 简疏侧身。 王观道:“我需要一些时间,收拾行李,还有跟萧临说一声。” 他把萧临拉到卧室,直接说:“国师让我回京,我必须回去一趟。” 萧临美目望着他:“会有危险吗?“ 王观轻轻摇头,笑道:“应该没有……虽然我也不知道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萧临叹口气:“我是不是不能跟你一起去?” “嗯,国师指明不许。” 萧临默然片刻,说:“你自己要小心。国师露出定你当继承人的想法……当中一定不会简单。虽然我不是运道中人,但是权势所在,道理都是一样的。你势单力薄,我私下其实真并不希望你去淌这波浑水。你自己要小心,不要把一些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王观心想:不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是这个事儿实在太复杂了! “我会小心的。你也要小心。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不要被运道中人的花言巧语骗了。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要注意人身安全。保镖、防弹衣、防毒解药什么的,能带的时候都要带上。我把简疏留给你,他是国师院的人,是我名义上的弟子。你虽然不能全信他,但是我想他多少能看在师道尊严的份上稍稍护着你。” “嗯。” “你……你凡是不要太顾虑着我,原来不信的,你接着不信就好了。“ “好。” “照顾好自己。我们应该大朝会的时候就能见面了。” “……现在立刻要走吗?” “嗯。” 萧临无言地替他收拾行李,这也带那也带,挤满了整个行李箱。最后,萧临从脖子上取下王观送给他的那个小玉坠,要给王观。 王观摇头:“你留着。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他又替萧临把那玉坠戴上,在他唇角轻轻一吻,抱住他:“第一你要好好的。第二,你记得我是真的喜欢你,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萧临说:“好。” 王观落地时是晚上。贝城很冷,完全不如南方暖和。国师院里的暖气却很足,热烘烘的像是硬要把他烤上火。 王观晚上不管三七二十一睡个饱觉,次日已经近午了,仍旧没有人喊他起床。 这一整天,国师都没有召见他。 又次日,依旧如此。 第三天上,已是周末,王观想国师日理万机的,周末总有时间见他吧? 依然没有。 王观出离焦虑了。 他从一进国师院就被没收了手机,切断了跟外界的一切联系。虽然行动尚且算自由,没有专人跟踪限制,但是他也出不了国师院啊。 他问平常主持他起居的一位远道师——看起来似乎是甲部的某位职官:“国师什么时候见我?” 那位愣了愣:“国师并没有说要见你。” 王观要气笑了,没有那把我从星城押过来,是为什么? 那位又补充道:“下官的意思是,国师最近并没有要见您的行程安排。如果您要见国师,或者我向国师阁下回禀?” 王观冷笑:“那有劳了。” 意外的是,次日他就见到了国师。 依然是上次那个地方。国师依旧穿着宽大严整的睡袍,箕坐在榻上,身上盖着一袭青色大氅,脸上皱纹纵横,眼睛小而鼻孔大。 ——他的时间不多了。 “听说你要见我?” 这次国师的精神比上次好了很多。北方虽然冷,但是看天气预报,最近回暖很多了。 “是。” “有什么事吗?” “是您先说要见我,我才离开自己的爱人到了国师院来。但是我周三晚上抵达国师院,今天周日了,您才见我。虽然我是小人物,但是现在交通这么便利,如果您临时有事,临时再找我都还来得及。” 国师呵呵笑了起来,对侍候的人说:“你们回避吧,我有些话,要单独跟这位王先生说。” 那些人小声应喏,无声无响地退出了屏风之外。 国师慢慢地说:“我让你进京,住在国师院里面,饮食起居,有亏待你的地方吗?” 王观道:“没有。但没有人喜欢被软禁,锦衣玉食也不行。” 国师笑道:“没错,我让你住在国师院,目的就是要软禁你。见不见你,并不重要。” “为什么?” 国师笑笑:“你要不要猜一猜?” 王观摇头:“我猜不到。” “从我告诉你萧临有天子气开始到现在快两个月了,我还特许你进了禁书室,你查到了些什么?” 王观道:“我没有查到任何实质肯定的东西。” “是吗?包括你和萧临的姻缘帖上,写着的是朱容的生辰八字这件事,你也觉得这算不上‘实质肯定的东西’?” 王观呆住。这件事为什么国师会知道?那难道跟萧临绑姻缘的……? “瑜侯府的祠堂毕竟不是密室,放结婚帖的柜子又没有上锁,结婚帖更不是什么隐私忌讳,看一眼并不难,也不那么失礼。” “那么国师阁下是出于什么原因,把我软禁起来?是因为那结婚帖吗?” “我其实并没有想软禁你。我的目的,只是想把你跟萧临隔绝开来,然后证实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国师笑笑,将那青色大氅松了松,似乎有点热:“国师院是本朝新立的,但是一直并不太受重视。直到一位皇帝少年登基,威权不足,需要借助国师运道的舆论来巩固他的威望。后来皇帝的威望一年比一年高,唯我独尊,国师院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甚至隐隐有独立于世俗之外的势头。但是国师的人选却一直在变。传言说,国师院是先帝的一把刀,陛下用得不顺手了,就换一把刀。刀可以一直换,但是皇帝手里一定要有用得称手的刀。” 这些王观或多或少都知道。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国师会突然提起这个。 “……所以皇帝唯我独尊到后面,没有几任国师能够善终,自杀的、死于牢中的,是大部分国师的结局。运道界里国师的地位虽然一年比一年高,但是在先帝的眼中,国师一年比一年不值钱。这样一直到了皇帝真正开始衰老,不得不考虑继承人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任命的国师居然跟自己的继承人走得更近。他们君臣相得,似乎只要他一驾崩,这俩搭档立刻就能打造出一个比他这个腐朽的君领天下的老头子更盛大的江山来……” 王观明白了,国师这是要讲窦太子和朱容的事情。 “……皇帝唯我独尊,他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哪怕太子是自己唯一的胎生子,他也不允许太子来挑战他的权威。于是一场太子谋反的案子就悄悄发生了。结果是太子满门上下都被杀光了,那位支持太子的国师自然也跟着死了。皇帝立了另外好几个只知道唯唯诺诺听从他指示的国师,但依旧觉得不满意。过了几年,皇帝真正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他才觉得自己膝下空虚,似乎不该因为一时的喜好杀了太子。但是反思于事无补,何况皇帝没剩多少时间了。于是他挑了自己的儿子当中年纪最小、最无依无靠的那个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又挑了一个最忠厚的国师,让他既当皇帝的保姆,又当皇帝的老师,忠心不二地辅佐新皇帝。 新皇帝像老皇帝希望的那样茁壮成长了。但是老皇帝挑选的国师却没有像老皇帝所想的那样到了差不多年纪就该老死过去。这位国师寿命不短,还挺能活的。他一直活到新皇帝成年了,还好好地活着。 新皇帝就不高兴了。但是国师的权威从老皇帝那时候就开始积累,有五六十年的威望了,国师的实权从新皇帝还是个不识字的小孩开始就掌握了,他也无法一时撼动,何况国师的确从小看着他长大,感情上也说不过去。 新皇帝很聪明,他像一个优秀的政治家那样选择了忍。只要忍到老国师老死,就是自己做主的时候了……” 这是在说国师自己和当今的事情? “……新皇帝也许打算好了一切,等老国师死了,如何如何运筹安排。他很谨慎,一直拒绝国师给他的身边安排人的可能。甚至他原本挺喜欢的皇后,他也因为怀疑皇后是国师的人而十分疏远他……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国师还没死,皇帝自己却病了。他自己算得上是个非常符合君子教养的人,并没有在子嗣的事情上乱来。所以皇帝的局面一下子就变成了:他盼着早点死的国师一直没死,反而是国师要把他熬死了,而且皇帝自己还没儿子,就算自己死之前想要为自己挣口气搏一把,他也没有那个让他为自己挣一把的支点。看起来像是无解,但是转机说来就来了——老国师露出了将死的征兆了。国师年纪本来就非常大,他老死是人类物种的原因,没有别的更大的可能了。新皇帝为之精神一振,他又重新找到了那个他挣扎的支点——他要把国师熬死,他一定要死在国师的后面。因为国师这么多年也没有培养或指定一个传人,只要国师一死,皇帝就能把到时候群龙无首的国师院一锅端了,这样既能一舒心中的恶气,又能像当年的老皇帝一样,做到唯我独尊。” 这些关窍王观想过,但是他连做梦都不敢梦到有一天,是国师亲自当着面对他说的。 国师顿了顿,问他:“你怎么看?” 看什么? 王观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我说接触的人当中,壮年去世的人,要么在死前拼命挣着想要为自己的儿子留更多的钱;要么自己逍遥快活,只要要在死之前过瘾快活就好;但是常常是被疾痛折磨得难以忍受,连完整的思绪都难以整理出来。古语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现实中是什么样子,每个人都不尽相同。 而年老却寿终正寝的人,至少在我的老家,在那个还挺封闭的地方,是被老人们视为最高的快乐,是有大福气的人才能享受的福分。当然在梦中猝死也是一样。 事实上,人其实是一种害怕死亡的动物,而像我这样见过许多贫苦的人,大约更明白人们害怕失望,有时候仅仅只是因为年老体弱,害怕被疾病折磨,而已。 我……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机会,去了解您故事里所说的皇帝和国师这些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会怎么想,所以也无法对这个故事做出真假的判断,也无法对故事里面的人物的价值进行判断。” “呵呵。”国师笑了,看起来挺开心的样子,只是因为□□所限,无法发出哈哈大笑的声音。 他笑了两声,说:“当皇帝的,如果像你这样了解贫苦人的想法,那也差不多够用了。这些年,我以奉行简政为宗旨来辅助当今的,至今三十一年了,我自己觉得还是做得挺不错的,于国家于皇室,尽职尽忠,没有别的话可以说的了。但是当今无后嗣,是我忧虑之一;我死后,皇帝必定要清算国师院,造成无谓的风波,这是我忧虑之二。这个问题一直都是很大的问题,我辈中人很早就预见了皇权和道权的矛盾。所以当年我的一位师兄曾想有过这样的想法:让皇后来当国师。这样皇帝和国师就是一家人,是一体,矛盾就会小很多,这样即使将来改革,国师院被取缔,也会有一个合理的章程。但是当年的皇后和当今都拒绝了。现在我要死了,回想起来,这个想法依然是一个很好的方法——让皇后当国师。既然当今这一代实现不了,那就让下一代来实现。你觉得呢?” 王观想了想:“是个不错的解决办法。” 国师又笑了笑。 王观说:“所以您想让我当下一任继承人,因为萧临身上有天子气?” 这次国师斟酌了很久,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久到王观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提起另一个话头。 但是国师终于开口了。 “我属意的接班人不是你。这和这次把你和萧临隔离开可以说是同一个原因。但是我没有更多的时间等我真正的接班人浮出来。所以,我死之后,只有请你暂时挑起国师院的重担了,等你知道了那个人是谁,如果机会正好,而你也愿意,你再把担子移交给他。” 王观问:“即使那个人不是运道天才?” “国师院从来没有规定国师一定得是远道天才,甚至先帝时,有几任国师都不是运道士,只是很普通的白丁。孩子,我告诉你一个大道理,希望你记住:往往是一个位置决定了一个人的能力,而不是一个人有能力所以在那个位置上。” 王观很直接地问:“那个人是朱容,还是萧临?” 国师看了王观一眼,很慈祥地:“孩子,你还是沉不住气。你这么问,即使我原来不知道什么,现在也知道了。” “国师阁下都看过结婚帖了,知道的应该比我多吧?” 国师说:“运道的事情,没有应该不应该。不过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那个问题。我把你和萧临隔绝,是为了证实那姻缘帖上双方八字的真假。” “结果呢?” “结果是,那姻缘帖上的双方八字准确无误。” 这个问题王观早就想过了。 “所以您下一步会怎么做?把我和萧临的假姻缘线剪掉,让朱容和萧临的姻缘恢复成当初设计的那个样子,这样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皇后,就能顺利地接下朝堂和国师院了?”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皇后,顺顺利利接下朝堂和国师院……的确是这么设计的。这也是最好的设计,不是吗?或者你还能想到别的可能吗?” “比如皇帝并不针对国师院,和平改革?” 国师很认真严肃地看着他:“假如你是皇帝,你会这么做吗?” 是啊,他又不是皇帝,他怎么能确定皇帝会不会这么做?沙子只有在自己的鞋子里,才会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把沙子倒出去。 国师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他再次认真地问:“假如你是皇帝,你会这么做吗?” 王观摇头,放弃似地说:“我只是一个乡下出来的小孩,侥幸读了运道,又因为跟萧临结婚,所以才遇到这些问题。虽然用山野鄙夫的想法来想这些问题或许很不对,但是世上的事情,本来就有很多相通的地方。皇帝难道不是人,没有感情,可以不通人情吗?如果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想一些办法和平改革又有什么不行?我不觉得那有那么难。将来的皇帝也未必不会这么做。” 国师笑而不语。 王观毕竟不是皇帝,他甚至也不知道谁会是未来的皇帝。他知道自己这么说,跟小孩的发言没有什么区别。 国师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从来没有死道理说,朝廷和国师院势不两立。这点我也希望你记住。” “那国师阁下希望我做些什么?” “我希望你在我死后能接下国师院的重担。”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远道师——或者即使像大家所想的,是个天才运道师。但是国师院又那么多的人,为什么是我?您已经知道那姻缘帖上绑定的人不是我了!” 国师慢慢地,看起来饶有兴味地说:“你不觉得自己是个天才运道师?” 王观有点气馁地说:“是的,尽管大家都这么说,但我总感觉不太对。” 国师回到正题:“我虽然也有自己的弟子,也有自己的儿子,但是他们越是运道天才,心思就越纯,越不适合当国师,何况是现在这种非常时期。我不希望我死后,运道天才和宫廷武士们互相肉搏。江山虽然代有人才出,但人才不应该在这种斗争中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不管是院里的人才,还是宫里的人才。” 如果要比“俗气”,王观的确比他们有优势。 “还有呢,您会要求我解绑和萧临的姻缘线吗?” 国师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提这样的要求?” “不是您说吗?那个‘最好的设计’?” 国师又笑了,很轻微的,“孩子,你是不是忘了,那个设计,不是我做的。那个姻缘帖,也不是我写的。” 那个姻缘帖是李扩写的,是眼前这位的国师。当然这也只是王观的推论,凭笔迹推论出来的,机会如此难得,于是他把疑问直接说了出来,“那那个写姻缘帖的人,就是设计者?你认识那个人吗?” 国师顿了顿:“你不是知道了嘛?他叫李扩,是我的师兄,是当年窦太子的亲信,也曾是一任国师。他的字很好看,当年我还因为他的字嫉妒羡慕过他——我们当运道师的,字好看就和长相好看一样,有那么点肤浅的重要。”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国师顿了顿,眼神好像看到什么王观看不到的地方。然后他说:“如果论忠心,我跟他不相伯仲。他一生忠于窦太子,我一生忠于先帝,死而后已——这不是我自夸。但是如果论运道,我及不上他的天才纵横于万一。当年他设计了这么一个局,而到如今这个局还没有局,现在才刚到下半场。尽管我油尽灯枯之时才知道有这么个局,我也不得不甘心当他这下半场局中的一个棋子——我找不到比他留下的这半场局更好的结局了。“ “所以在这场局里,我只是一个错误的过客?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暂时地替某个人接下国师院,然后到时候再因为自己割舍不了的感情,而心甘情愿地把国师院完完整整地交回去?然后就完成了我的使命,在这个大的婚姻骗局里?” 国师很平静:“感情的事情,我没有权力替你决定。你自己斟酌决定吧,不管为了什么。”然后他脸上疲倦尽显,要结束这场会面了:“这几天你有空进宫去看看至尊。不管是他还是朱容,你都应该与他们多亲近。大朝会就要到了,要忙的事情有很多。” 说着就唤人进来。 王观只好退出去。 事变 第53章 事变 王观请求进宫面圣,被批准了。 当今还在北园起居,王观进入北园的时候天上正下着中雪,园子里很快就白茫茫的蒙了一层雪。 当今正在一个书房,穿着一件宝石湖绿的常服,前胸后背绣着金龙……挺好看的样式,人也挺精神。王观当然知道这是因为宫里和他的身上都带着屏蔽阵法的缘故。 “坐。”他很简单地跟王观说。 皇后穿着武士的便装,正把一个托盘拿过来。托盘上放着一张纸,纸上放着各种药粒药丸。他二话不说,把药纸端了倒进嘴里,然后两三口开水送服下去。 王观看过很多次这种吃药的场景。他都替他感觉喉咙发痒。 吃过药,皇后变戏法一样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糖,脱了糖衣,塞在他嘴里。 “哙,不要了……我这儿有客人。”他嫌弃道,却没有把那小块糖吐出来。 “王先生是萧世子的爱人,近天咫尺之家,还讲究什么虚礼?”皇后嗔道,回身向王观点头致意,让侍从把招待王观的茶摆着桌上。 王观站起来向他还礼。 皇后点着头,无声无息地带着侍候的人退了出去。 屋里开着很足的空调,书房的门扇没关,书房的门口悬着一层竹帘,还有一层布帘没有放下来。 但依然很暖和。 “坐。”至尊喝了一口水润喉,开口说:“是国师阁下让王先生进宫来的吗?” 他嘴里含着糖,半倚着坐在长案书桌后的紫檀雕花龙椅上,看起来不像是上级在见下级,倒真的有几分老兄弟见发小的味道。 “是。”王观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站起来回话。 “坐坐坐。不要传出去让人听见了还以为我虐待萧临家的。”至尊朝他摆手,“——国师有什么话交代吗?” “没有。国师阁下就是让我跟陛下多……多交流。” “哦。”至尊点头笑笑。他毕竟正值青年,风华正茂,长得又好,笑起来十足好看,“国师最近身体还好吗?过几天的大朝会国师会如期出席吗?” “这个,国师并没有向我说起。” “哦……我听说国师指定了你为继承人?” 王观道:“虽然我也听别人这么讲,但我才刚入运道几年,我并不知道怎样才算‘指定’的继承人。” 至尊笑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哪怕你什么都不懂,也会有人替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得妥妥当当的。” 王观笑而无语。 “喝茶吧,你喜欢喝的。” 王观尝了一口,是果子茶。 至尊笑道:“你真喝啊,不怕这里面下毒了?” 王观道:“堂堂皇帝,不至于用这种手段杀人吧?” 皇帝摇头:“那也不一定。能用最简单的方法处理的事情,不管手段怎么样,都能用。” 王观道:“陛下既然这么坦诚地跟我说了,那必然不是用这种手段的小人。至少不会用在我身上。” “我谢谢你的奉承。”皇帝又喝了一口水,似乎嘴里的糖已经融完了。他把茶盏放好,站起来,神色严肃,是个要说正事的架势。 果然他开口说:“既然国师定了你是下一任国师,那国师有没有定下一任皇帝?” 王观也站起来,“这个我并不十分清楚。” 皇帝哼了一声,走过来。 王观问:“敢问陛下,对太子人选有什么想法?” 皇帝站在他边上,身上的草药味很重。他的凤眸轻睨王观,很有威严:“你是在以下一任国师的身份来问我吗?” 王观迎上他的目光:“不是,我是以一个忽然被卷入局中的迷茫者的身份来请教陛下的。” “哦?那你想怎样呢?” “我只希望天下太平——想过小日子的人就能过小日子,想过大日子的人去过大日子。” 皇帝笑笑,也坐在王观先前坐的那只圆桌边:“你怎么想是一回事,老天爷怎么安排,那又是另一回事。”说着示意王观也坐。 王观坐下来,说:“事在人为嘛。” “你信这个?” 王观叹气:“除了信,好像没有更好的选择。” 皇帝嘲笑道:“你很出乎我的意料——国师没有嘱咐你别的话了吗?“ “国师让我见见朱容。” 皇帝道:“我没有管他在哪里。但是据回报,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朱家府里。” 朱府宅子不大,毕竟京城寸土寸金,朱家又不善经营。 王观敲门的时候没想到开门的是朱容本人。 “王观啊?”朱容戴着圆圆的眼睛,腔调还是滑溜溜的:“我说呢今天早上光听见喜鹊吱吱喳喳叫呢。来来来,进来吧!” 外面下着雪,王观撑着伞,转身看了看身后那群人——是国师院的保镖。 “他们啊!”朱容看看我王观伸手:“他们我就不管了,一个个兜里都比我有钱。各位兄弟自己找个没风没雨的地方等一等吧。我这里庙小,挤不下各位大佛呀!”说着拽着王观的手臂就把王观拽进了院子,还嘭地关上了院门。 掀帘子进屋,屋里是普通北方家庭的陈设,窗户下的桌子上放着一些藤条。 “家里人不在?” 王观小心翼翼地问。 “不在。我前一段时间把人都接到星城去了。冬天南方舒服,北方太冷了。” “哦。”大过年的,哪里是天气的原因。 朱容看看时间:“这个点了,你从哪里过来?” 正是傍晚时分,早晚饭点,或者按年轻人的说法,是下午茶时间。 王观道:“我从北园过来。” 朱容道:“那地儿远,宫里没招待你吃的吧?刚好我烤了一盆地瓜,这下雪天的,吃地瓜正好。” 说罢果然从后厨里端出来一个盆,盆上顶着几个瘦地瓜,底下用铁网隔着炭块。 “你那肠胃,能吃地瓜吗?”朱容蹲在那炭盆前仔细挑了挑,说着,扔了一个地瓜给他。 王观接过来,也和朱容一样并肩蹲在那炭盆前,左右手交替地抛着手上的地瓜。 朱容自己也挑了一个,伸手捞过来边上的垃圾桶放在两人中间,一边往垃圾桶里剥黑焦的地瓜皮,一边就吃起来。 两人各自吃了三四个地瓜,放才打热水来洗手洗脸。 “就你来贝城了?萧临呢?” 王观摇头叹气:“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了。国师把我从星城提过来的,他不许我跟萧临接触。” 朱容奇道:“为什么?” 王观摇头:“就那些奇奇怪怪的原因嘛!” 朱容洗好手,拿一条帕子擦了脸手,然后拿出一条干净的帕子给王观:“国师是不是有病啊!你们小两口的事儿,他也能管?” 王观擦好手脸。 朱容恍然大悟道:“哎他可不是有病嘛!他现在身体怎么样?我听说,他快要……” 朱容做个鬼脸。 王观叹气。他想了一会儿,还是不甘心道:“你说我要是没跟萧临结婚,就没这么多有的没的事儿呢?” 朱容把两条帕子都收好,引着他一路往厅里回去,说:“要不我当初就说你不该跟萧临嘛!搞半天你俩还是异地恋呢!” 两人坐定,王观问道:“我们上次在星城分别,有个叫图石的人,你原来也认识他吗?” “他啊,认识。他原本是我们朱家的世交,这么多年,他一直撺掇着我去当皇帝来着。” 王观正喝水,闻言呛了一下。 朱容抽纸给他,道:“有那么吃惊嘛。你到京这么久,没有人把我离奇曲折的故事告诉你?” 王观擦嘴:“我就是没想到你能那么直接说出来。” 朱容道:“不然呢,遮遮掩掩,大家你也假装不知道,我也假装不知道,日子还怎么过?” 王观默默地擦嘴。 朱容道:“这位图石拉拢了不少运道师,有真本事的,有假把式的。当初他要试着去接触你的时候,并不知道你是萧临的爱人。” 朱容给自己的茶杯添水,给王观的茶杯添水,道:“所以啊,我知道在你们运道界的传说里,我现在就基本确定了是个平民百姓的命。国师院那边,宫里那边的事情什么时候早点定下来,我好早点回星城工作去啊!” 王观:“……我也烦恼,感觉天上忽然掉下来个馅儿饼,先不管这饼能不能吃好不好吃,我自己先被砸晕了。” 朱容笑了一下:“不管怎么样,我先托了您这位未来的国师阁下,将来不要追究图石拉拢的那些远道师。都是草头班子,跳大戏的,不用跟他们一般见识。” 王观默然。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就没想过……那种可能?” “哪种可能?当皇帝呀?”朱容大大咧咧地说:“我十分认真严肃正经地跟你王观说一句:真没这个可能。当今那位,心里门儿清着呢。” 王观愕然:“这怎么说?” 朱容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总之,我说的没错就是了。” 如果朱容当真不当皇帝,那当皇帝的就是萧临? 可是萧临有什么原因能当皇帝呢? 如果朱容说的是真话,他当时根据姻缘帖推测的天子气的三种解释之中,萧临以后位摄政最后登极就不可能了。 那要么是他们两个人被掉包了,要么是他们的运道被互换了。 但是萧临的相貌跟双亲都有相似之处,王观细想过这种可能性比较低。 那么就是他们的运道被互换了。可如果真的是这样,萧临是一身双料的世子,远道中有王侯气,他和朱容互换之后,他有了原本该属于朱容的天子气,那朱容应该有原本属于他的王侯气啊!为什么原本朱容有的王侯气,最近变成了平民气? 简直难以理解。 那该死的结婚帖又是怎么回事呢? 为什么跟萧临绑姻缘的朱容,但是跟萧临结婚的又是他呢? 是李扩操作失误,还是当中又杀出了程咬金? 但是听国师的意思,这又没错? 王观想来想去,想不明白。 这时候,他多希望有个什么天才运道师在自己身边啊,最好是天天泡在禁术世界里的,随便哪一个,只要能解他的疑惑就好了。 或者他应该很简单地,问问萧临:你是不是爱错人了? 当然他见不到萧临。 他最近见到的萧临是十二月既望,朝廷的大朝会上。而在剩下的这些时间里,他一天也没有闲下来——国师似乎把“王观是我继承者”的事情当真了,国师院的事情撒手不管,国师院这个部那个部的事情,都直接跑来请示王观。即使王观单纯地说这样可以那样也不错,行行行好好好,也忙碌而充实地过了几天,直到大朝会。 原本大朝会,王观需要以萧临这位世子的爱人的身份来参朝,当然需要穿上和萧临一样配套制式的朝服。 但他国师院继承者的身份似乎比这个更高级一些。天刚熹微,就有执事来送国师院的特制礼服给他,说是国师特别指定的服装。是根据国师院的道袍改动过的,更像是最简单的学生的制式。 王观换好衣服,就和国师的车子一前一后从国师院的南门万岁门出发,驶向大内。 时候还很早,贝城的天还朦朦胧。但是因为大朝会,皇城内外灯火通明,各地诸侯的车辆无声而有序地排队前进。然后是安检,下车,步行,再安检,再排队,再排班等等程序。 国师下车以后,因为身体的原因,换成了轮椅行进。推着轮椅的是甲部的一位武士,王观一直跟在轮椅旁边。他不时向人群中张望,希望能看到萧临和双亲的身影。 来参加朝贺的名单他特地留意了,有双亲和萧临。 可惜,并没有看到。很快他就跟着国师进入便捷小道,由便门进入朝贺的大殿紫宸殿,并在朱台上坐定,看着殿外广场上的灯火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国师歪着头,似乎想跟他讲话。 王观附耳过去,听清国师问的是:“人多吗?” 王观点头:“多。” 国师说:“都是皇帝的臣子。” 王观点头称是,然后眼睛盯着陆续进殿的人群查找双亲和萧临。 虽然不是排队入场,但是位置安排是提前就定好发放给各人的,所以现场秩序井然,原本一个个空空的淡黄坐席上满满坐满了人。 王观也终于看见了萧临。他穿着一身玄黑色的礼服,上面绣着祥云仙鹤纹,很是庄重肃穆。他跟着双亲在席子上坐定,也用眼睛去看王观。远远的,两人目光相交,虽然看不清彼此的脸,但都露出欣慰喜悦的笑容,互相点点头。 太阳初升时分,帝后到了。 朝贺是个非常繁琐的古老仪程。王观想起了第一次进北园的时候萧临要拉着他下跪,皇帝和萧临说的那些话。到了这天,他才算真的明白——但凡大臣要跪拜皇帝,皇帝也得跪拜回礼。然后是礼仪官代皇帝讲话,大臣们一一进献礼物,皇帝一一收礼,并由礼仪官代表皇帝一一给予回礼。此项仪程最花时间,到近午时分才真正结束。然后皇帝赐酒一爵和诸侯共饮,礼官宣布礼仪结束,诸侯列队离场。 傍晚开始是晚宴,中午是自由活动时间。国师离场到青云阁偏殿休息,随行的医生给他注射点滴。王观瞧着国师身边没有什么事情,偷偷开溜去青鸾阁。诸侯们正在这里聚会欢笑,年纪大的饭后去了安排好的房间休息,年轻人还留着三五成群地说话游戏,俨然是一个宴会场所。王观悄没声息地进殿,找到了正在无聊添茶的萧临。 萧临见是王观,喜出望外,拉着王观的手避着人群,直往偏殿走去。穿过长长的朱漆回廊,推开一个房间的门。 这是安排给他休息的房间。 关了门,两人紧紧拥抱。 “你好吗?”良久分开,萧临摩挲着王观的侧脸,美目流转。 “都好。你……你也好吗?” “嗯,都好好的。”萧临笑着露出了大白牙。 王观觉得他似乎瘦了。 “我听说,国师准备在今天的晚宴上正式宣布你为国师院的的继承人。” 王观有些迷茫:“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件事。” 萧临皱着眉头:“诸侯当中流传说今夜有大事要宣布。我刚才看国师的样子,的确也到了宣布继承人的时候了。” 王观默然。 萧临问:“你怎么想?” 王观摇头:“我不想卷入这些事情当中来。这些事,原本跟我也没有关系。” 萧临再次皱眉:“既然这样子,为什么国师一定要你来继承人?” 王观摇头:“国师只是暂时让我当个过渡者,他心中的继承者另有其人。” 萧临大吃一惊:“什么?真的?” 王观道:“是国师亲口对我说的。” 萧临眉头皱成一座山:“这太危险了。你不能答应。谁能保证到时候那个人不会对你有所忌讳,对你进行清算?这是走在刀尖上的事!” “我……”王观犹豫着要不要把他或朱容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国师的事情说出来。 正犹豫间,忽然有人敲门:“王先生、萧世子,国师有请。” 他们关上门说话还没两三分钟,国师立刻就找过来了。 萧临向他做个止声的动作,问门那边:“请问执事是哪位?” 那边换了一个声音答:“师丈,弟子李浅。” 是简疏。 萧临向王观做个小心的手势,先打开门,果然是简疏。简疏边上的那个人,王观认得是今天贴身照顾国师的人。 “国师找我们有什么事?” 简疏躬身道:“这个弟子不是很清楚。刚才国师身体不适,用了药现在好多了。应该是有事要吩咐先生……还有师丈。” 他们身后还跟着三个武士,容不得他们不去。 两人只好跟着简疏走。一行人很是低调,专挑没人注意的路走,何况简疏还给每个人身上黏了个屏蔽阵法。一路顺利地到了青云殿,见到了国师。 国师躺在一张曲尺床榻上,手上还打着点滴。听见两人来了,吩咐道:“扶我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原因,他的精神一下子好了很多。他不但坐了起来,稍事梳洗之后,还自己下床,坐在了轮椅上,然后对王观招手:“你过来。” 王观走过去,不由自主把国师伸着的那只手握住。 国师的手很干,也很有力量。 它紧紧地拉住王观,仿佛不许他挣脱开去。 就在王观察觉到似乎有点不对的时候,国师的另一只打着点滴的手已经飞快地在他的手背上画好了一个阵法,付诸使用了。 王观脑子里瞬间空白。 这是…… 这类阵法他见过的……在五师兄失恋的那个湖边,在五师兄身上…… 五师兄解除了姻缘线,就是用的这类阵法…… “……你做什么?”由于太吃惊,王观有些失声。但他随即反应过来,恐惧地抽回自己的手跳开,叫道:“你干什么!” 国师收回手,露出一个在王观看来很诡异的笑容:“如你所见。” 王观握着自己的手腕,他本人是无法看到自己的姻缘线的,上面只有一个很轻很淡的阵法使用过的痕迹,那痕迹确然是解除姻缘线的阵法残痕。 “……你、你!”王观怒发冲冠:“你把我和萧临的姻缘线斩断了!” 国师很平静祥和地说:“是的。既然是强拉的姻缘线,早晚还是断了的好。” 王观又气又恼:“这是我的姻缘线!我没有允许你这么做!” 国师依然很平静,他甚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这不是你的姻缘线,这是我师兄设计的姻缘线。而现在就是它该断的时候了。” 王观霎时又是一片头脑空白。他回过头去,绝望地寻找萧临。 萧临跟他隔着五步远,望着他,美目里有着担忧。这样的眼神,以后还会属于他吗?明明只有五步之遥,他却觉得他们似乎永远再也难以接近了。 萧临听见了他们所有的话,他并没有听懂,但他大概明白,国师对他和王观之间姻缘做了什么事情。他抢步到王观身边,轻扣王观的肩膀喊他:“王观……” 王观回首,握住了他的手。 王观的手很冰。 “萧临……”似乎有千言万语,王观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时国师已经整理好自己的仪表,接过侍者递来的帽子戴上,然后直接打断了两口子的交流:“走吧,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 于是王观和萧临被簇拥着跟着国师,悄无声息地穿过殿宇间的回廊,来到紫宸殿的偏殿。 王观失魂落魄的,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在殿中了。 皇帝皇后就在眼前。奇怪的是,原来他以为皇帝该躺着输液,就和国师一样——他俩在简单粗暴地比谁能够熬死谁,而羽林郎出身的皇后应当侍立在侧。然而现实却完全相反。 皇后躺在床榻上,有一个医生正在给看诊示,而皇帝坐在榻前陪着。 殿外的皇帝的武士似乎被国师院的人控制住了。 殿中一片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任谁看,这都是非常糟心的宫廷政变的现场。 “陛下。”苍老的国师先开口了,“皇后有孕,这是大喜事。为什么陛下要瞒着内外,以致有今日之失?” 皇帝的凤目扫过国师身后的人,然后留在国师脸上。 这时候皇帝的脸色发青发黑,不再有之前王观见他时年轻红润的气色。 “皇后身孕还没稳定,为了皇后和胎儿的安全,所以朕并没有对外公布。” 国师看了看皇帝,然后看向榻上。 白大褂的太医已经看诊完了,侍立在侧。 国师道:“医者父母心……请问皇后和皇子的情况怎么样了?请你向陛下如实回禀吧!” 虽然是季冬,但是殿中暖气充足,太医出了一头的汗,向皇帝摇摇头。 皇帝的脸色又添了一层灰。 国师道:“既然这样,是不是应该送皇后尽快手术,以免留下后遗症?” 太医看看国师,又看看皇帝。 皇帝点头。 太医安排来人将皇后挪到担架,要抬到殿外等着的推车上。 担架经过国师的轮椅点,皇后叫停:“国师……” 国师艰难地在侍者的搀扶下站起来才看得到担架上的皇后。他带着老人的颤巍,说:“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您也差点成了我的弟子。请您放心保养好身体。” 皇后脸上都是冷汗,闻言似乎放心了一些,眼珠转动,似乎还想找别的什么人。 但是医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担架非常快地被抬了出去,紧接着是推车轮滚地的声音,然后是远远的救护车关门的声音,车辆远走的声音。 终于一片安静了。 依旧是国师开口:“试管的成功率不是百分之百,陛下不必太过伤心。请您和皇后保重身体。” 皇帝站起来,离开那张皇后躺过的床榻,坐到了旁边的一直圆桌上。 他从桌边的水壶中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了一口,似乎从刚才的打击中回过神来,脸色也恢复些生气。 “国师来找朕,是有什么事吗?”皇帝说。 国师说:“陛下,老臣快死了。“ 皇帝拿杯子的手顿了顿,然后讥笑道:“是吗?人固有一死,国师不必太过伤心。” “臣死有何足惜。只是国师院是国之利器,臣是担心臣死后,国师院没有人主事,会被有心者利用,扰乱天下。所以臣临死禀告陛下已经选定的国师继承人,希望陛下能够予以批准承认。” 皇帝嘲笑道:“这不是国师院自己的事情吗?” 国师说:“国师是陛下所立,怎么可以没有陛下的准许呢。” 皇帝哼了一声:“好。” “臣还有一件事情,希望晚上晚宴的时候,陛下能一起公布。” 皇帝没有答话,于是国师自己接下去说:“当年窦太子事发以后,先帝也为太子的事情感到后悔,接回了窦皇孙,但是一直没有承认窦皇孙的身份。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了,皇室血脉应该予以承认。希望陛下同意让窦皇孙验明正身,然后入宗正寺的籍谱。” 皇帝冷笑:“怎么验明正身法?” 国师说:“很简单的,基因对比。陛下或者其它皇室成员现在都在,太医署都有。只要做个亲缘鉴定,就能平息朝野上下的疑惑。” 皇帝冷笑,“原来国师等大朝会,就是等一个不动声色地获取鉴定样本的机会。” 国师说:“既然陛下答应了,臣就安排。在晚宴结束之前,结果就会出来。到时候请陛下在宴会上一起宣布。” 皇帝并不答话。 国师挥挥手,一个医生提着药箱走进来。 国师说:“如果结果证实王观就是当年的窦太子,希望陛下让他入籍,恢复皇室的身份。” 真相 第54章真相 国师说:“如果结果证实王观就是当年的窦皇孙,希望陛下让他入籍,恢复皇室的身份。” 他话音刚落,皇帝的目光就转向王观,皮笑肉不笑地道:“是他?” 国师道:“是的。” 皇帝呵呵冷笑:“我还真以为瑜侯舍得下自己的儿子。” 国师说:“毕竟,瑜府祖上已经演过一次狸猫换太子了——或者更确切地说——赵氏孤儿?” 王观和萧临自从进殿以后就被架住了,没有行动自由,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听到这里,两人都愣住了。 采样的医生停在了王观面前。 王观看看国师,看看皇帝,然后看看萧临。 他的大脑再次空白。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不然何以今天总是大脑空白。 萧临替他问:“陛下,国师阁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国师说:“采点血样而已,你们不必紧张。” 医生手速很快地取了血,还飞速一般拔了王观的两根头发放在样品容器里,然后退了出去。 皇帝看看萧临和王观的样子,幸灾乐祸地笑道:“看来你们也不知道?——既然王观是窦太子,容我猜一下,下一任国师,必然是萧临了?” 萧临大吃一惊。 国师道:“是的。他是不世出的运道天才,又在俗世中锻炼过,人物难得。把国师院交给他,我很放心。陛下也会很放心的。” “是吗?”皇帝向萧临嘲讽道:“恭喜你了,下一任国师。” 萧临向国师道:“国师阁下,我并不是什么运道天才,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国师道:“你是。刚才我把你和王观的姻缘线斩断了,长则一两个月,短则几天内,原本属于你的天才运道,或者说,天才气,就会从王观身上回到你的身上。到时候,你自己就会看明白这一切。不需要任何人再向你解释了。” 国师从侍从的手上接过一份文件,递给皇帝:“这是委任萧临为新一任国师的诏书,请陛下签署。等我死后,萧临就是下一任国师。” “等一下!国师,这中间,当真没有误会吗?”萧临急了。 国师慢慢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立刻就死去。至少会等你觉得这一切不是我在乱扯胡说。” 文件和笔递到了皇帝的手边。皇帝没有动。 国师说:“陛下刚才也说,这是我国师院自己的事情。现在国师院已经按自己的规矩选出了继承人,希望陛下认可。” 皇帝笑道:“我要是不认可呢?” 国师道:“那也许,只有等新的国师上任以后,陛下再任命了。不过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示范。” 皇帝道:“国师决定国师的继承人,而不是天子决定国师的继承人,这难道就是一个好的示范?” 国师道:“至少国师决定的这个人没有错。至于以后的事情,反正我也看不到了。我对先帝,对陛下,死而后已。” 皇帝冷笑着看萧临道:“萧国师,将来你是效忠于宫中呢,还是效忠于院中?” 萧临还未答话,国师道:“萧临世受国恩,一定会效忠朝廷。国师院上下,也一定会辅佐好萧临效忠于朝廷的志向。” 皇帝冷笑着,大笔一挥,在文件上画敕。 国师收起文件交给手下,道:“皇后还在手术,陛下一定放心不下吧。臣就不打扰陛下了。萧临和王观刚刚被切了姻缘线,现在还需要静养以恢复神智,臣就把他们也带走了。晚上宴会,臣会再带着他们出席。” 说罢手一挥,众人就退出了殿外。 王观和萧临跟在国师的轮椅后面,越走越觉得脑袋发困,明明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却十分困顿,提不起精神。 国师说:“分别带他们下去,找个安静的地方补场眠就好了。” “是。” 手下的人应声,迅雷不及掩耳地拿着安睡符分别拍在两人身上。 王观根本来不及细想,就昏了过去。 王观迷糊中醒来,外面有亮光透进卧室,还有热热闹闹的声响。 王观想:过年了吗? 然后他看见了床顶,一下子就想起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这是在宫里。 萧临呢? 王观坐了起来。 自己怎么回事窦皇孙呢?萧临怎么成了运道天才呢?还有他们的姻缘线,真的断了吗? 卧室的门没有关,竹帘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有人朝里望了一眼,然后掀帘子走进来。 是简疏。 简疏躬身向他行了弟子礼,说:“先生醒了,正好到紫宸殿去。” 对,国师好像说今天晚上要宣布事情。 “萧临呢?” “师丈醒来多时,已经在紫宸殿了。” 王观起床梳洗,简疏给他准备了一身世家公子的礼服。 这一觉睡了很久,到紫宸殿的时候宴会已经过了一半。简疏领着他从侧面进去,低调地登上了朱红的主席台。 台上正中坐着皇帝,侧首坐着国师,国师旁边坐着萧临。 王观正要走过去,国师眼风里瞧见了,微微向他摇头。就在这时,殿上的音乐停了,国师被推着停在司仪桌的话筒前,开口道:“诸位。” 所有人都抬头静听。 国师缓慢而郑重地说:“值此新年之际,我代表国师院,向各位分享一个好消息。今天,陛下已经下诏,任命了我推荐的下一任国师。他就是很多人所熟知的,瑜侯和邶侯的世子,萧临。萧先生是不世出的远道天才,我相信国师院在他的带领下,必然能更好地辅助圣人,致力于国泰民安。” 台下响起了窃窃私语,过了一会儿,有人带头鼓掌,渐渐地,掌声就密集起来了。 “还有一件事,”等掌声消下去,国师说:“我受先帝任命,辅佐皇室。今天有当年窦太子的遗孤,在辅臣的安排下,被民间收留,命名叫王观。最近经过基因对比确认,确定是先帝窦太子的血脉。经过陛下确认许可,皇室宗□□会让他入籍,改回国姓。值此辞旧迎新之际,让我们一起恭祝皇室有团圆之喜!” 台下有人山呼万岁,起先稀稀落落的,渐渐的一片欢呼。 国师被推着离开了司仪台,喜庆的音乐响起来,欢乐的气氛充斥整个大厅。 国师朝在轰隆隆的乐声中向王观招手。 王观走过去。 国师拿了一杯水给王观,说:“你跟我一起敬陛下一杯。” 王观拿着酒杯和国师一起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穿着绣金龙袍,丰神俊朗的,下午那个面色青黑的人似乎并不曾存在过。 “陛下,”国师举着杯子说:“臣辅政三十一年有余,这就跟陛下告别了。希望陛下善保龙体。” 皇帝静静地看了国师一会儿,举起桌上的酒杯饮尽。 国师也将杯中水饮尽。然后说:“臣知道这满殿的人都以为,臣起了不该有的念头。但是,臣仅仅只是想把人物还原而已。他是陛下的亲侄子,臣想做的,只到这里而已。至于别的,那是陛下心中的乾坤,臣要死了,死而后已,无能为力了。照临,你敬陛下一杯。你们叔侄俩喝了这杯,我就算对先帝尽全忠了。” 王观举杯,有些为难:“陛下,我并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难道是我在做梦吗?” 皇帝笑道:“对比结果朕看了。朕记得当年太子哥哥的样子,这么想起来,你眉眼间,跟他有点像。”说着也举杯饮尽。 王观也只好饮尽。 然后跟着国师退回侧首座上。 萧临就坐在那儿,但是全程垂着眼睛,没看王观一眼。 国师对王观说:“你们的姻缘线把你的天子气和他的天才气互换了。我斩断了你们的姻缘线,现在天子正一点点地找回到你身上,天才气正一点点地找回他的身上。他做了三十多年的白丁,忽然被这么多的天才气冲击,人不好受。” 什么? 原来……这才是真相吗? 国师笑了笑:“现在你明白那张婚姻帖上面的八字并没有写错了吧?那个八字不是朱容的,而是你的。你跟萧临绑着姻缘线,作为你们置换天子气和天才气的抵押。我把这个抵押收回了,天子气和天才气就各归各位了。” 就……就这么简单? “朝廷的归朝廷的,院里的归院里的。萧临当国师,是国师院定的。将来你是不是天子,是由天子定的。师兄布的局,最起初只是想要保住你的命,让你平安长大而已。如今看来,你也活得好好的,朱容也活得好好的,萧临也活得好好的,最起码,是有点皆大欢喜的。” 王观默然。等了一会儿,他问:“你为什么要斩断我和萧临的姻缘线?” 国师笑笑:“因为我忠于先帝。我总不能让不是先帝的血脉有登上帝位的可能。而且,你们的姻缘线一设计出来,就是为了等待被斩断的这一天。” “那我们呢?我跟萧临呢?整场设计中,没有人问过我和萧临的意思啊!” 国师说:“这是一个逻辑问题。你们先在这设计中了,然后才有机会来问这个问题。它无解。” “那……” 国师摇手,止住了王观的话头,“很多你现在没有答案的问题,生活会慢慢给你答案,你不要急。我最后再提醒你两点,第一,你现在已经不是天才运道师了,所以看事情没有从前那么容易,你自己要明白这点。第二,当初天才运道回归到你身上时用了不短的时间,所以你可能并不难受。但是萧临不同,短时间里萧临可能更需要安静不被打扰。所以我建议你,还有萧临的至亲们,先不要打扰他。我会把萧临带回国师院,直到我去世,他顺利接管国师院。至于你,你可以回到邶侯瑜侯的身边去。我不会干涉。” “那我要怎么确认萧临的安全?” 国师笑笑:“他是个好孩子,他会主动联系你们的。” 宴会结束后,王观跟着双亲回到了瑜侯府老宅。 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二老。李悦叹气,说起了李扩的事情。 当年窦太子被全城搜捕的时候,他们两口子也正在京郊新家。萧坤当年还是邶侯世子,正好怀着萧临。他们刚失去长子不久,很是小心看重。当时城中戒严,两人在城外却很是平静。那天秋阳正好,他们本在院里喝茶侍弄花草,忽然看见当时的国师李扩怀抱婴儿闯入院中。李扩神色张皇警惕,李萧两人都听闻过风波,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扩看见他们,反而有些欢喜,说,太子已经自杀,他手上抱着的是太子唯一的骨血。如果李悦还念着当年给太子伴读的情谊,就不要泄露看见过他的消息。 李悦答应了。 李扩又说希望借一件干净的婴儿的衣服,以使路上可以有所替换。 李悦于是找了好几件给他。 李扩只挑了一件非常普通的,没有任何标识的衣服,然后走了。 后来羽林卫没有搜查到这儿。过了几天,传出消息来,说窦皇孙已经被羽林郎带走了,而李扩也死了。 直到第二年萧坤在洵城老家即将临盆,一个江湖打扮的运道师找来,说世子大富大贵,这胎非同小可。正是李扩。李扩容貌大变,衰老了非常多,如果不仔细辨认,根本认不出来。李扩就这样留在了瑜侯府当专职的运道师,此生再也没有踏出过瑜侯府。 “现在想想,很多事情一直都有迹象的。小临才刚出生,先生看见他就特别高兴,说‘有了这个孩子,师弟再也比不上我了’,又再三再四跟我们说萧临这孩子有大福气,他一定要给他找一门富贵通天的姻缘。” 三个人相对愁颜,看看时间已经近子夜,萧临忽然打了视频电话过来。 是打给萧坤的。 “还没有睡啊?” 萧临很平静,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妥。 “还没有,刚回来,说了一会儿话就这个时间了。” “嗯……没有什么事,就跟你们报个平安。我在国师院一切都好。就是这几天应该回不去家里了。” 萧李两人已听了王观转述的国师的话,赶紧答应:“好的,你没事就好。照顾好自己。我们等你回来。” “我会的……王观也在吗?” 萧坤把手机递给王观。 “在。” “你还好吗?”萧临问。 “我一切都很好。你呢?” “我自己有点乱,其它的都很好。” “没事,我听国师说过几天就好了。” “嗯,你也好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 “那没什么事我先挂了。明天我再给你们打电话。” “好。你要好好休息。” “嗯。拜拜。” 收了线,三个人互相交换了紧张而欣慰的眼神。 第二天萧临是晚饭时间打视频来的。依然打的是萧坤的手机,依然只说一切都好。没几句就收线了。 第三天是午饭时间打来的,内容没什么变化。 第四天依旧如昨。而这天晚上,国师院传出了国师病危的消息。 第五天早上,国师院传出了报丧声。 次日清晨出殡。 国师是天下运道师之首,凡是运道师都可以披白为国师送殡。王观也穿了素色道袍,换白色腰带,按国师院发布的时间,准时到了千秋门外。 京城附近赶来送殡的运道师有千余人,人人束着白色腰带,着素色道袍。静默等候了一个多小时,灵车从千秋门内出来。灵车前捧着国师照片的是一个戴着圆眼镜的高瘦中年人。王观听身边的运道师小声议论,说这个是国师的儿子。 王观觉得这人有点眼熟,等灵车过去了,才想起来:是在禁书室里见过的“猴子”。他居然是国师的儿子吗? 全白的队伍过去,后面是白腰带的运道师,为首的是萧临。 萧临神色肃穆。此外看着并没有什么大碍。 王观放心了一些。 这天夜里很晚的时候,萧临的视频打过来了。恰好家里的三个人也都没有睡。 萧临说自己一切都好,国师的丧事已经料理停当了,国师院内要素服为国师斋戒七天,然后举行他的继任典礼。 双亲都说让萧临注意身体好好休息之类,没有多说,各自收线。 此后萧临两天打一次视频回来,每次家里三个人都恰好在一起,每次也没有多说。而王观再也没有一次和萧临对话的机会。 除夕前两天,国师院的斋戒期满,萧临在国师院十二部的拥戴下继任国师位,然后进宫朝拜皇帝,再回到国师院里,接受全国各州郡运道师的远程祝贺。 这天萧临没有打视频回家。 入夜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位访客。 是简疏。 简疏先给王观行了个弟子礼。王观笑道:“不敢当,我现在已经不是天才了,恐怕没有资格当你的老师。” 简疏躬身道:“老师就是老师。只要老师德行无亏,就永远是老师。这是我们运道的规矩。” 王观笑笑。 简疏看看二老,说:“能不能借个地方,有些运道中的事情,是先国师在时嘱托我要向先生解释的。之前一直在国师院中,才得空,正好在年前来说明了,以免先生挂心。” 王观便将他引到了书房,两人对坐。简疏从随身包中拿出一张电子图,打开来,放在两人中间的桌面上。 “先生还记得这张图吗?” 是那张画在结婚帖夹页的银透纸上的弧形阵法图片。 王观当然记得。 “这上面总共有四个阵脚。” 简疏说着拿出了笔,圈出那四个阵脚,“为了方便标识,我们这样给这个图定个上北下南的坐标方向。” 这是阵法的常规做法。 “那么这四个阵脚,分别代表了四个人。西北角的这个是朱容。”简疏在图上的阵脚处写了个“容”字。 “在朱容往东的的东南角,是先生您。”写个缺笔的“观”字。 “和您平行的最东边的这个,是师丈。”写个缺笔的“临”字。 这些王观以前大概都猜过,只是他一直都没猜到还有一个阵脚是什么。 “那么和东南角西北角相对的,正北的这个方位的,是师丈的兄长,前世子,李萃。”在正北的位置写个“萃”字,因为李萃已经过世,所以在“萃”的外面画了一个规整的长方框。 李萃?怎么会? 简疏道:“这是一个三重随时往复阵法。第一重,由这三个阵脚组成阵法。”说着在萃、容、观三个字连起画了一个圈。 “兆平四十二年,刚出生您不久的您和朱容被掉了包。朱容是平民家的孩子,而您身上带有天子气。稍稍有运道的人一看到朱容,就知道这个不是先帝的血脉……所以,您的天子气被借给了李萃,李萃的王侯气被借给了朱容,朱容的平民气被借给了您……” 说着,他画了观指向萃、萃指向容、容指向观的三条弧形箭头。 “它们组成了一个闭环。这样做的好处,一是李萃并不在世,把天子气借给他,这世上的望气者就查不出除了先帝以外的天子气,窦皇孙就会很安全;第二,掉包的两人,朱容被当成了太子的儿子,有王侯气理所当然;而您只是普通百姓,有平民气也理所当然。这样,这个往复阵法就获得了相对的平衡稳定。一直到师丈出生。他是不世出的天才,出生的时候一定非比寻常。” 简疏画了一条红色直线在观和临的中间。 “这时候,在你们中间牵一条姻缘线,以姻缘为抵押,借走师丈的天才气,暂时封存在一个容器中。我们姑且称之为‘运道盅’,它被盖上了盖子,盖子上牵着一条绳子。这条绳子就是您和师丈的姻缘线。” 简疏将之前画的那条红线用虚线连到右上角的那个“杯子”的盖蒂上。 “又过去几十年,您和师丈相逢,姻缘线开始活动,牵动了那个盖子,于是一直被封存在运道盅的运道被放了出来。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您一点点地开始被认为是运道天才。到了去年九月,天才运道完全回到您的身上。有运道师认为您是遭受了窃运术,其实这是一种误会。其实您的运道,是师丈借给您的。” 简疏用蓝笔画了一个临指向观的圆弧箭头。 “这个时候,这个阵法并不能形成完全的循环,是不稳定的。“他指了指萃观临三个字组成的圈子。 “而有了这个力,”他指了指临指向观的圆弧箭头,“就会需要这个力。”他用蓝笔画了一条萃指向临的箭头弧线。 “李萃向您借的天子气就被还给了师丈。而因为李萃已经不在世,所以这条线需要付出一些额外的代价,这条线才会有运动的动力。当时师丈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这件事您还记得吧?就是他得到天子气的代价。和您得到天才气是个缓慢的过程一样,师丈得到天子气也不快。直到陛下病危,才显出迹象。” “那么当天子气还走了,那么朱容的王侯气就必须还给李萃,同样的您从朱容那儿借的平民气也必须还给朱容。”他又画了一条蓝色的容指向萃的箭头弧线、一条蓝色的观指向容的蓝色弧线。 “这时候,它们也组成了一个闭环,也获得了平衡。”简疏指了指四条蓝线组成的闭环,说:“而且除了您和师丈,其它借的都还了。您还记得当初我在星城跟您说朱容身上有平民气的那个时候吗?就是这个阵法的反映。” “接下来就是您和师丈的这个往复循环了。您把您的天子气借给了师丈,师丈把他的天才气借给了您。因为你们的抵押是姻缘线,所以往来不必付出任何的代价。所以前国师把姻缘线剪掉,你们也各自归位了。” 简疏说着,在刚才画在观临连字中间的红线下又画了一条红线,然后说:“这就是当年前国师设计的这个禁术阵法的详细解释了。前国师临终前特地嘱咐我说,因为您的天才气已经还给师丈,所以让我特地来说明一下。” 王观看着那张图片许久,问:“国师什么时候知道这个阵法的?是冬至我回瑜府扫墓时?时?” 简疏摇头:“不是。您还记得有一天,您给我看了您和师丈的那张名阵吗?” “嗯。” “师丈的名阵是个完型。而您的名阵是条平行线。如果名阵是另外一种运道逻辑的话,它也一定会符合一些基本的运道规律。如果您和师丈两人中,一定有一个运道天才的话,那么有一个完型的名阵的人,难道不更该像个天才?而如果一定有一个人是身负天子气却还不是天子的话,那么有一个平行线的名阵的人,难道不更符合这个规律?” 简疏说,“所以是这个名阵给出了提示。而您恰巧又问到了前国师李扩。您在禁书室见过他的笔迹,他……他其实并不绝对认为禁术是应该被禁用的。而您跟师丈是伴侣,看一看你们的姻缘帖,也许就有答案呢。” 王观笑笑,起身给简疏到了一杯水,回来的时候才想起自己觉得不对的地方:“每个闭环都有动力才能完成。我跟萧临的是姻缘,蓝色的这个是萧临的车祸,那么在最开始的我、朱容、李萃的闭环中,动力是什么?即使是禁术,不可能观想借给萃天子气,萃就愿意把自己的诸侯气借给容来作为交换吧?而且你刚才也说了,萃不是属于这世间规则的,需要付出额外的代价,代价是什么?” 简疏抿抿嘴,慎重地道:“代价,一个是设计催动这个阵法的人,也就是前国师的寿命,所以他折寿了,而且受到阵法反噬,疾病缠身。还有一个就是……作为发起一方的您,健康上的代价,也就是碎骨症。” 王观叹口气,喝了一杯开水,才悠悠道:“那么,前国师为什么会选李萃呢?选朱容是因为朱容和我是掉包对象;选萧临是因为萧临是运道天才?那李萃呢?” 简疏道:“天子气这种……借了就没那么容易还,无亲无故的何况还阴阳两隔,凭什么还呢?只有亲兄弟的情面能给到了吧?不然,师丈当时的车祸,恐怕陪上了命也未必有用。当然,您当时的天才气加持也很重要。” 王观点头:“所以是因为李萃,所以选了萧临?” “国师应该跟您说过,皇帝,皇后,朝堂,国师院……之类的话吧。” “说过。”王观心想,但是都把姻缘线剪断了,还说什么帝后。 但是如果不剪段,那个阵法就不能完全完成。时间久了,肯定也会出问题。前一段时间他为萧临的天子气所生的所有烦恼即是现实。 但是,剪断了姻缘线,他和萧临怎么办呢? 难道他和萧临的感情,他们的姻缘,只是这场设计的下半场而已吗? 现在设计已经落幕,那他和萧临的感情,还有下半场吗? 他的人生的下半场呢? 爱你的人 第55章 爱你的人 除夕前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萧临的视频来了,说会回家过除夕。 萧临果然在除夕的那天下午三点多回到京郊的家里。 家里的年夜饭是火锅,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萧临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会偶尔跟双亲开个玩笑撒个娇,还是会卷起袖子帮忙洗菜拿菜调酱料,笑起来还是有大白牙。 但是他不再对着王观笑了。 他会逃避王观的眼神。 元旦这天,萧临回家吃了开年饭。 之后的几天,萧临隔两天就回家吃顿饭,一直到一周后元旦长假结束。国师院进入正常的工作模式。 而王观和双亲也到了回归正常工作模式的时候了。 虽然大朝会的晚宴上国师公布了他真正的身世身份,但是一直以来,都没有所谓的“宗正寺”的人来找他,也没有任何宫里或院里的人来找他。他过得相当平静。或许宫中院中已经达成了某种平衡。 倒是星城的三通母校的教务处联系了他几次,向他确认过是否要回校执教的事情。过年给娄老师发信息拜年的时候,娄老师也说过如果他有意回校任教,学校一定会欢迎的。 现在他已经没有了天才气,老师也是知道的。 所谓他是个天才的运道师,就是一个笑话。 王观想起了遇见萧临之前的生活。 那个时候,他是多么努力、多么独立、多么热爱生活呀! 那个时候他的梦想,是把硕士读完,如果可以的话读个博士那就最好不过了,然后找一份体面一点的工作,有一个相对好一些的生活环境,有稍微高一点的工资。这就是他的最高理想了! 什么感情,他没想过! 什么婚姻,他没想过! 什么家庭,他没想过! 现在,他依然可以! 王观想起萧临逃避他的眼神,就觉得有点心酸。 原来萧临那么喜欢他,都只是因为姻缘线的原因啊! 原来当初他一直觉得萧临对他心术不正、不是真的喜欢他,都是真的啊! 原来什么一见钟情,都只是姻缘线禁术的作用而已,它不受人的主观控制的。 像五师兄被绑定的那次恋爱,但他知道自己是被姻缘线控制的真相之后,不也立刻明白过来了吗? 萧临没有埋怨因为他绑了姻缘线,已经很君子了呀! 想想萧临这辈子都没谈过恋爱,上半辈子都栽在这个阵法里了,也怪无辜的。 想想自己的大半辈子也都活在这个阵法里,也怪可怜的。 还赔进去了一身碎骨! 如果当时那个国师没有那么多事,没有设计这一切,今天他就是快快乐乐的朱容了呀!他也许少年或者更小的时候就跟萧临相遇了…… 但要是当时先帝心一横把小娃娃杀了,那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总之,假设没有意义。 虽然萧临因为他耽误了这么多,但最后他好歹还是个国师吧? 虽然做国师和做皇帝一样不见得有什么好的。 而且萧临还赔进去了一次严重骨折呢。 说起来,萧临的骨折现在应该彻底好了吧? 他现在都是不世出的天才了,好运加持,好运爆棚,肯定好全了。 那他就不欠萧临什么了吧? 哎…… 那就断了吧。 好聚好散,搞得像五师兄和那位恋人那样就有点太难看了。 他的人生的下半场,还是按照自己的预定轨迹过。 就像从来没有遇见过萧临一样。 皇帝…… 希望皇帝万寿无疆,最少能再多活两年,皇后能成功诞下一个健康的小太子。 话说设计得很完美又怎么样啊!三十多年前都无法预想如今的试管技术有多成熟了吧?所以说,还是科技最伟大…… 主意已定。这天是工作日前萧临最后一次回家吃饭,算是给双亲送别——他们即将飞往金城开始新春的工作。 吃过饭,萧临依旧要回国师院。王观坚持要送萧临出门坐车。 出了院门,王观和萧临并肩走着,说:“我要回星城工作去了……娄老师帮我联系好了,回三通教书。” 萧临说:“哦,这样也好。什么时候出发?” 王观说:“定了明天晚上的机票。”今天临时定的机票,还挺贵的。王观想起从今往后他又是那个抠抠搜搜靠工资过日子的自己,就觉得那机票钱让他有些肉痛。 萧临愣了愣。 王观说:“你不用特地回来了。二老出发后,我也差不多就出发了。” 萧临默了默,说:“好。” 王观说:“那个……之前我送你的那个玉坠,你要不寄还给我吧?你现在是天才运道师了,那个也没什么用了——而且你也没戴了。” 王观偷偷观察过,萧临的确是没戴了。 “嗯。”萧临没多说话,从大衣的内侧口袋中摸了一摸,摸出那块带着绳子的玉坠,送到王观手里。 京城的天很冷,萧临没戴手套的手指也很冰,王观的手掌也很冰。冰到他感觉不到那块玉坠上是否带着萧临的体温。 “行。那你上车吧。”院门到停车的地方才几步路,说几句话就到了。 “嗯。”萧临说:“那你明天一路顺风。” “嗯,你也是。一路顺风。” 王观说着,心想,唉他终究还是不肯看我。 终究假的还是假的。 他从前就觉得萧临并没有什么喜欢自己的理由,现在证明果然是真的。 那就分开吧。 反正运道已经断了他们的姻缘,只要分居两年,就可以申请和平离婚了。 反正自己好像也是因为姻缘线的作用才会想跟他结婚的。 那就分吧。 王观极认真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因为考虑到自己应该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屋里来了,他把属于自己的有的没的东西全都带走了。 这直接导致了自己搬运行李的困难。 这时一个碎骨症患者的人生艰难就成了人间真实。 他又花了大价钱搞托运,在机场上厚着脸皮求机场的工作人员帮他提一提行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成功出了星城的机场。 半夜,星城的机场冷飕飕的,有开春时特有的冷清寂寥。王观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过年期间留校的日子。 还挺顺利的,他遇到了一个不错的司机,下车的时候帮他把行李抬到了门口。 早已经过了子夜。王观身心俱疲地在卧室开了暖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倒头睡了一觉。 接下来就是飞一样顺顺溜溜的日子。 他回三通顺利办理了教职,这学期安排给低年级的上课。每周课也不多,他还有点时间接接外快,写写论文。 他还用中彩票的钱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居民楼盘里买了一套小房子,这里很多学校的教职工聚居,离学校近,环境也安静。又请了一位建筑学院的老师引荐了一个建筑师校友,回老家看了老房子,又画出复原的建筑图稿,找了施工队和建材队,挑个好日子将老家的房子拆了,又依着原来的外貌稍稍增减重建。 四月底夏初的一天,他请了搬家公司来正式搬了家,主要是把自己的书房整个挪过来;又花了几天时间细细把洛川别墅那个房子内外都查看整理了一遍,然后把钥匙放回抽屉里,倒锁了房门,从此跟这个房子说拜拜了。 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 初夏毕业季,学校里送走了又一批的毕业生,王观也拿到了自己的毕业证和学位证,终于正式毕业了。他揣着证书回了一趟老家,看了看老家的亲戚们——老房子搬出来的一些东西还寄放在各处。房子的钢架结构已经建好了,接下来砌砖装修,是很快的事情。他忽然有个念想:房子建好了以后,该让朱容来看看,看看那些老照片,看看这里的山水。 老家没有住的地方,他连夜开车回了星城。其实也就两个小时的路程。 到家里还没到子夜。 夏天夜长,他洗过澡换了身衣服,有些无聊地喝点啤酒,翻看老家的旧物。大多是萧临带到星城,而他又从萧临的洛川别墅那儿带回来的。 也有本子,也有小时候的玩物,都是小东西,用一个大的纸箱装着。 还翻出了一个珠宝盒子,打开来,是那颗纪年铜权。盒子是萧临给配的,王观搬家的时候想总不至于拿椟还珠,于是就一起带走了。 这时候王观再从那盒子里拿出那个锈迹斑斑的铜权,忽然就觉得一阵心酸。 他也不知道是为了祖父心酸,还是为了萧临心酸,还是为了自己心酸。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久违地喝了两口啤酒的原因,还是书房里空调开得太低的原因,他把那颗铜权放回珠宝盒子的时候手抖了一下,铜权掉了出来,磕在铁架的桌角上,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地上没有铺毯子,瓷砖还挺硬。 王观一下子就从自己悲春伤秋的情绪里走出来了。这东西里面一直有咯咯活动的声音,本来就是坏的,要是这次摔出个好歹来,那也太可恼了。 他赶紧把铜权捡起来仔细查看。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但是似乎也…… 出现了裂缝? 六边形的接边处真的出现了一个口子,很小很细。 王观查过纪念铜权的相关资料。它们是开国的时候由工部统一制作的,每一枚质量都相等,颁给在建国时建立过功勋的一等爵的士兵伍长。它实际是个铜皮的空心机关盒,在刻着龙首的那一面背面设有机关、带着几颗铁珠子。只有按照一定的顺序翻转,铁珠滚动到特地位置,扣动机括,盒子才能打开。据说这个设计是为纪念我方的间谍而特意制作的。 但是家里的这个因为年久不动,或者可能以前进过水的原因,内部铁质机关和铁珠都已经生锈粘结,不可能打得开的。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试图去打开过它。 但是刚才似乎那么一摔,把粘结的机关珠子给摔开了? 王观又上网查了查这个机关的开法,试了两次,没有打开。 想着要不放弃吧,又似乎觉得这个盒子里面不是空心的,似乎放了什么东西? 王观拿来厨房里称面粉的精确刻度称,把铜权往上称了称——重了二三十克。铜权之所以叫“权”,那重量就肯定不会出差错。这么多年生了锈迹的话,最多会轻一些,怎么可能反而重了呢? 王观再接再厉,按网上资料所说的方法,仔细而缓慢地转动着铜权。 第一遍还是没成。 王观把铜权拿在手上使劲摇了摇——他也不知道这有没有用,有些网友说是有用的——然后重新再转一遍。 最后一次翻转后,他还按照网友们给出的偏方,在铜权上用指节轻轻敲了敲,然后移动最上面的那个面。 居然开了!! 虽然因为内里的锈迹,开盒子的过程比较艰涩,王观后来甚至拿来一只竹签子,才一点点慢慢把那个面全部平行抽开。 盒子里面塞满了一团蓝白格子的布团,很像小时候爷爷常用的一条擦手的手帕。 居然真的有东西! 王观倒扣盒子,抖了抖,没能把东西全抖出来。 他只好拿来一根牙签,仔细地把那团布挑出来。 又挑又倒又敲,最后只听一声很轻微的磕碰声,那团布被他从寸许的小盒子里撬了出来,扑到了桌子上。 小盒子内部保存得很好,有些地方甚至还可以看见光滑的金属内壁。 王观定了定神,用纸巾擦了一下手,去拆那个布团。 他刚才听见了声音,确定布团里面包着一个硬物。如果不是体积有点奇怪,他会觉得应该是辟邪的八卦镜之类的——这在老家还挺常见。 要不然就是哪一辈的祖先小时候顽皮,包了一颗石子在里头——这类事他小时候也挺常干。 王观带着好玩的心思打开布团。 真的是手帕布,用旧了很薄的那种,小小一块,包了两层。 内里,是一块白玉。 确切地说,是一个白玉印。 翻开印面,只见上面的印文是“皇太子令”四个字。 王观是书法爱好者,早年金石篆刻都有点涉猎。他确定自己没看错这四个字。而那白玉印上的印纽,是一只螭。 这是…… 这是太子的东西?! 王观又去翻那手帕布,刚才瞥见那上面似乎写着字。摊平那布,上面用黑字笔写着:“缉熙元年密封”。 他小时候考试完回家要家长在卷子上签字,都是祖父签的。 所以他认得那是祖父的笔迹。 他望着那块帕子,看着那个从天而降的玉印,失声痛哭起来。 从他知道自己是什么窦皇孙的时候,他就在想,怎么可能? 难道自己的双亲会连自己的娃娃被换了也不知道? 难道自己的祖父这么多年还都养错了人? 而在他们都不在这世上这么多年以后,他才发现,原来他们都是知道的。 当初李扩抱着太子的娃娃逃到京郊时,正好在京郊的棚户区的竹竿上看见太阳下晒着的尿布,看那宝宝的襁褓布就猜到那娃娃和太子的娃娃差不多大小。他身手了得,偷偷摸进屋里,趁着主人不注意,将两个娃娃对了个掉。 已经满月了,大人不需要时时在宝宝身边,尤其大人自己还需要劳作家务的时候。等大人忙完了得闲回到床上看看在熟睡中的娃娃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虽然床上的娃娃明明穿着同样的衣服,但是长得不一样。而且襁褓中还塞着一个他们家不可能有的玉印。 他的双亲文化水平不高,他的父亲甚至不识字。在京城打工赚些辛苦钱,大约听说了城里最近不太平,皇帝跟儿子打架,生气胡乱随便抓了不少人,他们不敢胡乱说,以免被扣上奇奇怪怪的罪名。他们不认识那个玉印是什么东西,也看不懂上面的篆文。只是有听老家的巫师说过有些孩子身上会发生奇特的事情,说明这个孩子不是常人,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他们将信将疑,也没有听说谁家有丟了小孩的声音,渐渐觉得莫非这真的是自己的孩子,只是因为星宿下凡,所以才一下子变了点样子。 过了几个月年关到了,他们带着娃娃回家过年了。 在夜半无人的时候,他们把这件事告诉了祖父。祖父文化水平高一些,见识也更好一些,他一下子就通过这枚玉印和窦太子的传闻的时间和地点想到可能的真相。但是祖父也有点迷信巫师,于是他让双亲不要声张出去,说这是老天爷自有的安排。 直到老皇帝驾崩,新皇帝即位,原来的太子彻底成了往事,祖父想,得把这玉印好好藏起来,不能留在家里,不小心让当官的人看见,认了出来,那有理也说不清,将来孙子看得见、看不见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于是他想了个绝妙的法子,把这印藏在了另一个老古董里面,过了水,南方的潮湿的角落放一放,一两年就能锈得不成样子,打不开了。 原来他们都是知道的。 他们只是没有跟他说。 然后把他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教养长大。 他这样一个有碎骨症的残疾的孩子。 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王观趴在桌子上哇哇大哭起来。 完结章 第56章 完结章 暑假正式开始。王观和通大的一些年轻的老师一起到中学志愿支教一个月。这个中学是通大定点帮扶,离星城走两个小时的高速,然后要走一个小时的山道,虽然路远了些,但是其实山清水秀的,环境很好。小中学的校长对他们也很好,安排了学校条件最好的宿舍。说是支教,其实就是开几个辅导班,给暑假的孩子们补一补课。什么科目都开,什么课都补。 学生们年纪小,虽然基础差,但胜在听话。王观的课上得挺顺利,最高兴的是在他唐僧式的念叨下,有几个学生终于养成了良好的学习习惯。 一个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已是八月中旬,很快三通大学那边的教务也要开始活动了。这天已是支教结束后的第一天,一起来支教的年轻老师们都道山下游玩去了。王观觉得坐车太久太累,就不去了,自己在宿舍打扫卫生,整理行李,准备明天离开的事宜。 下午的时候,有几个比较活泛的学生来看他,送了一些山里的花花草草,自己花的卡片什么的。王观又跟他们聊了好久,晚饭时孩子们才和他分别。 王观一边下锅煮饭,一边扫扫地板拖拖地。外面天色晦暗,下起雨来,天比往常提早黑了。 因为刚和活泼纯真的少年学生们聊过天,王观的心情不错。他一边哼着不成曲的小调,一边拖好了地。 这个小宿舍楼才三层。王观住在二楼最后面的那间宿舍。门前是走廊,屋里外面一间是客厅兼书房,靠里一间是卧室,后面是阳台和厨房。站在走廊上,可以看见学校才半个篮球场大的操场,和操场那头的校门。 校门是最简单的铁栏杆门,因为学校的课已经上完了,学校的保安管理就没有那么严格,有过路的车一时间狭路相逢的、掉不过车头的,也会借学校的操场暂时停个车。还有他们这批支教的老师中有两辆车,今天也是停在操场中。 中雨哗哗地下,王观听见操场上有车子开进来、然后有人下车的声音。 地拖好了,正要把搁在在走廊上的拖把和水桶收回厨房后的小阳台上。这时他听见了来人上楼的脚步声响,他想应该是去山下玩的同事们回来了。 他一边绞着拖把,一边乱哼着小调,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向来人的方向,来人的鞋子已经进入自己的视野角度。 鞋子是双大码的运动鞋,好像没有人穿这个型号的鞋子啊? 王观举着拖把,抬头。 长长的腿,宽宽的裤子和衣服,圆圆的肚子,高挑的身材…… 王观看着那张脸愣了好久,才觉得不可思议…… 这是萧临……? 他怎么胖了这么多。 然后他又马上看向他圆圆的凸出来的肚子。 他怔了怔。 “不然我进去坐坐吗?”萧临开口,声音还是没变。表情…… 表情平和。 王观赶紧把拖把和桶提到一边,嘴里说:“进来进来……” 一边飞快地把拖把和水桶放到后面的阳台,一边拿了拖鞋放在门边让萧临换,然后很笨拙地招呼萧临在客厅的小竹椅上坐下。 想了想,又赶紧拿来一个塑料高脚凳来换掉,请萧临坐。 萧临就坐在那高脚凳上,长长的腿伸在地上。 地上是刚洗过还没干透的红砖地板。 外面是哗哗的雨声。 两人好一会儿没说话,萧临站起来看看环境,说:“还不错啊。” 走到厨房,看见还亮着灯的电饭煲,说:“还没吃饭?” “嗯,还没吃。” 萧临说:“还没炒菜?” “嗯。” 萧临说:“我也还没吃饭,你要不多炒两个菜?” 王观赶紧说:“好啊……你想吃什么?” 他打开冰箱,冰箱里只有一个西红柿,一个鸡蛋,一个土豆,一小块肉。 他们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学校了,这是他一餐的食材。比起他那些经常吃外食的同事们,他自己能坚持做饭,已经很健康了。 萧临也看见了,说:“有什么先煮什么吧,我有点饿了。” 王观怀疑萧临在笑。 他赶紧道:“我去学校外面的小店里再买些菜。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他揣上钱包,带着伞,穿上鞋,半走半跑地出了学校。学校门前拐过一个弯就是一条很小的街面,早晨的时候会有卖肉鱼蔬菜等等时鲜食材。但这个时候已是晚上,肉鱼大多已经卖完,只有一些干货。王观去水果店挑了苹果香蕉葡萄,又去买了一袋鸡蛋鸭蛋,一袋干贝海蛎干等等,又称了些桂圆红枣薏米芡实莲子,结账的时候老板开玩笑:“老师要买回去送给人坐月子啊!” 王观这才觉得不对,有点丧气。问:“这时候哪里去买肉买鱼买菜啊?我一个亲戚来了,冰箱里有没有东西。他是城里人,要吃好些的。” 老板是个熟识的,很热心肠地说:“这个时候没有卖呀!我这里冰箱里有存了一些肉,你看看要不要?” 开了冰箱,王观拿了一条里脊肉。 老板又说:“你实在要用,跟对面的阿发买。他们做餐厅的,肯定有存菜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王观到对面的海鲜餐厅跟老板说了,只说不好意思,价格好商量,只要新鲜的好菜。老板是个讲义气的,素来敬重王观这种斯文人,挑了好的鱼虾海蛎给他,又去厨房,抓了几把葱和香菜赠送给他。 王观千恩万谢,一边赶时间,一边又怕老板推脱,自己估摸了价格,按双倍计算,把钱就压在餐厅的桌子上,赶紧撑伞跑回去了。 进了宿舍,先听见炒菜的声音。 进去看时,萧临正把西红柿炒蛋起锅,旁边一碟炒好的土豆炒肉。 萧临看一眼王观手上提的大包小包,说:“先吃点吧。吃完了再煮。” “哦。” 王观赶紧洗了手,把菜端到前间桌子上,萧临已经打了两碗饭坐下了。 他煮的是一个人的量,现在两人的碗里都只有半碗饭。 “要不你先吃着,我去再炒两个菜,再煮些饭……” 萧临看了他一眼:“吃吧。” 王观就不敢说话了。 萧临吃得不慢,大约是有些饿了。没一会儿就吃完了。 王观赶紧起来收拾,一边问他道:“有一条鲈鱼,你想吃清蒸的,还是红烧的?还有一些虾,你想吃水煮的,还是油炸的?我还买了些莲子红枣,可以煮锅甜汤——你要是想吃咸粥,我也买了干货……” 萧临道:“红烧鲈鱼,水煮虾,煮点甜汤吧。” “好,好。” 王观点头,一边先洗了水果给萧临,一边下锅煮饭煮甜汤,一边洗了碗擦了桌子烧了开水。说:“先煮些海蛎肉片汤给你下饭吧,很快的?” 萧临吃着香蕉点点头。 王观很快做好了汤,用大碗盛着,对萧临说:“你先吃些填肚子。想吃酸的吗?” 萧临点点头。 王观往汤里加了醋,说:“尝尝?” 萧临尝了一口,皱眉:“不够酸。”自己拿了醋瓶,又倒了一些,这才满意地喝了几口。 王观先把虾煮了,然后又做了一条酸甜鱼,一碟油炸里脊肉。饭也正好煮好了。 王观盛饭盛菜盛汤,端到桌子上。 这次汤饭俱全,两人居然把饭菜全都吃得差不多了。 “味道还可以吧?”王观问萧临。 萧临正剥着剩下的那几只虾,说:“嗯,不错。” 王观于是也空出手来,把虾剥了,放在萧临的碗里。 最后剩下的虾也这样全注销掉了。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山里到处是呱呱呱的青蛙叫声。 王观收拾桌子碗筷,还没来得及洗,萧临说:“出去走走吧,我好像吃得有点多,有点撑到了。” 吓得王观二话不说,马上就陪萧临出门。 从学校门口拐出去,一边有条新修的水泥路,这是这个小乡村的主干道,路边几步路就有一盏太阳能路灯以及监控,所以其实挺亮,走着挺安全。虽然刚下过雨,但是路边就是农田,排水极快;又因为是夏天温度高,所以水泥路上很快就半干了。 雨后还有清凉舒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品评这里的风景如何如何,走了一路。 萧临大约是脚有点肿了,走得并不快。 王观就陪他慢慢走着。 折回的时候真巧遇见上山回来的同事们,特地停车下来跟王观两人打招呼:“这位是?” 灯光下,他们也没仔细瞧清萧临的脸。 不然他们忽然看见了电视新闻里经常出现的国师阁下,不知道还得是怎样的一地鸡毛。 萧临挺着个大肚子,也转脸看王观,露出个和孩童一样好奇的眼神。 王观说:“这是我爱人。” 同事们都愣了一下,然后故作恍然大悟的神情,都笑道:“兄丈好!” 萧临点点头:“你们好。” 这时后面有一辆归巢的运砖车要过去,滴滴地响了几下喇叭。同事们说了句先回了,开走了。 王观又陪着萧临走了一会儿。 萧临走走停停,走累了就蹲一会儿,或者伸伸腰。 王观想:唉,我要是能抱起他就好了。 两人磨磨蹭蹭地走回学校宿舍里,其它的同事都关起门了,要么在洗澡,要么在收拾行李,没有人来串门问候。 萧临打了一个哈欠,说:“床在哪里?我先躺一会儿。” 王观赶紧把床铺整理好,萧临躺着眯眼。 等王观洗完锅碗瓢盆,正想着要不要烧点热水让萧临洗澡,到卧室前一看,萧临已经呼呼睡得深沉。 他拉过床边的薄被,给萧临盖好。 虽然是夏天,山里夜里还是有点凉的。 王观自己轻手轻脚洗了澡,在床前打了个竹席地铺,躺在上面想:莫非是自己又做了白日梦了? 又笑自己:想什么呢,明天起来不就知道是不是梦了嘛! 但压根没等到明天起床,夜里萧临尿频,起来了好多次。有一次他看着王观铺在地上的那个竹席,说:“上来睡吧,我不会压到你的。” 王观语塞了一下,“我是怕我压到你。” 萧临说:“这么大的床,不至于。” 于是早上王观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萧临侧躺着,一只手扒着他的腰。 有的人怀孕是需要另一半来帮忙“孵孕”的,有点类似于鸟类孵蛋,需要和另一半睡在一起,胎儿才会更安稳。 于是他轻轻转个身,肚皮贴着萧临的肚皮,又睡了一会儿。 再醒来天已经亮了。 王观下锅煮了干贝粥,又将昨晚的甜汤重新煮了,煮蛋器里煮上蛋,然后出门去买了些馒头包子油条蛋糕。 回去时正巧看见同事,于是说自己爱人身子重,可能要多呆一会儿,让他们先走,他们两个人自己有车后面回去。同事们应了。 到宿舍时,萧临已经醒了,正皱着眉头坐着发呆。 “怎么?” 萧临说:“我想洗个澡。” 要说这宿舍里什么都还挺好的,就是没有热水器没有空调。 王观烧了两壶热水兑了一桶温水,对萧临道:“我外面也烧着水,要是不热了,你再叫我添热水。” 萧临很快洗好了。换了萧临给他准备的衣服——有点短,有点窄。 好在这天是个晴朗的天,王观将萧临的那身衣服手搓了挂在大太阳底下,一两个小时就能干了。 萧临摸摸自己的头,说:“我还想洗个头。“ 那个洗澡的水桶并不大,装的水有限,他冲了个澡,水也用完了。 王观早有准备,道:“热水有呢。“看看萧临才两三寸的短发,笑说:“洗你这头发足够。” 萧临看看那个盆兑好了的温水,有点踟蹰:“怎么洗呢?” 最后是他高坐在小阳台的水槽边,王观帮他洗的头。 这还是王观第一次帮他洗头。 王观忽然觉得萧临的脑壳也长得挺可爱的。 洗完头,用毛巾吸干了水分,又接过电吹风帮他吹干了头发。 萧临从头到脚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心情也愉快起来。 两人这才开始吃早餐。 隔壁的同事已经整理好行李准备出发了,特地走到王观门口跟他说了一声。王观应了,目送他们离开。 萧临道:“他们都是你在通大的同事吗?” “嗯,不过他们都是别的学院的,恰好我们同一批进的通大,学校要求新老师都要有支教经历。” 萧临点头:“嗯。” 他吃了一碗咸粥,一个鸡蛋,一个馒头,一片蛋糕,最后吃了一段油条和一碗甜粥。 王观吃得比他少。 萧临说:“吃不完的,打包带走,路上吃吧。” 王观顿了顿,答应了。一边收拾碗筷,拿去厨房洗。 萧临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洗,蓦然道:“陛下病重,想见你。” 王观又是愣了一下,许久应道:“好。只是他为什么要见我?” 轮到萧临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萧临忽然开口:“你想当天子吗?” 王观接口道:“不想。”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过别人给我安排的人生。” 萧临默了默,说:“不管你怎么想,总要深思熟虑。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王观说:“嗯。” 去京城之前,他们特地绕道去了一躺王观在通大附近的新家,取了那个铜权。 到了京城宫里,皇帝见到王观,第一句话是:“你的爱人怀孕了,你自己跑得远远的多清净,这是什么行为?” 王观:…… 王观说:“……我不知道这件事。他也没有跟我说,我看电视上的新闻报道出现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全身形象。” 皇帝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重新提起话头:“我的爱人也怀孕了,我恨不得天天陪着。可惜,我没有多少日子了。你们比我们幸运,我们想要个孩子很不容易,皇后吃了很多苦,我却只能干看着。现在连陪他也不能了。“ 王观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答应。 皇帝说:“朕少年的时候就知道朱容不是朕的侄儿,因为先帝当年一见那个婴儿就知道不是自己的孙子,他们其实早做过基因鉴定,我少年的时候就见过了…… 那个时候其实我喜欢过朱容,少年情窦初开,总是比较奇怪。所以我去翻了当年的绝密档案。但是激动过后我就冷静了。朱容依然只能是明面上的我的侄儿,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这么想的,而我也找不出来那个被掉包过的我的亲侄子。 国师临死的时候说他只想让你回归皇室,至于要不要你当储君,让我自己定。 现在我知道这是一句空话。 现在的情况是,我自己的儿子还在皇后肚子里,还是一个胎儿,能否平安生下来,依然只是医学上的概率问题。而我等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所以算来算去,还是只有你来。 国师在朝会上把你的身份公诸于世,其实已经铺好了路了。是走国师铺好的这条康庄大道,还是走朕自己定的荆棘小路,这就是国师给朕的选择自由。” 王观说:“我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 “假如几个月后,皇后成功诞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并且健康长大呢?陛下为什么不找一个临时的监护人?或者皇后本人就可以是这个人?” 皇帝笑道:“那那个孩子将来健康长大,他就是第二个朕,萧临就是第二个李旷。要让宫院之争再持续一轮吗?” 王观摇头:“萧临不会是那种人。” 皇帝说:“但我不想我的孩子过那样的生活,尤其也不喜欢皇后过得那样辛苦。当皇帝,不是什么人生得意事。” 王观坚持道:“陛下可以相信萧临,让他帮助皇后度过这段时间。” 皇帝说:“让他们两个有孕在身的人,扛下这一切?” 王观无言以对。 皇帝说:“就算朕肯,这当中不确定性太大了。就算有一个人愿意赌,也不可能人人都赌。没有人支持而处在权力之巅,就是把自己当成了待宰的鱼肉。 ——萧临很让朕刮目相看。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抓住了国师院的大权。他很领的拎得清,而且很有器量。现在国师院他可以说了算。 现在朝廷里朕可以说了算,皇后可以算一半。 但是朕死了的话,人死茶凉,皇后要靠着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那就连一半都没有了。 但是如果你来,由朕来给你背书,朝廷里你说的话,可以算三分之一,皇后的一半可以加给你,而萧临和你一体,国师院你也有分量。这样算来,你是不是最佳人选?” 王观道:“陛下可以让其它的皇族来。” 皇帝道:“那么首先,国师院未必能全力支持。就算萧临和皇后看在朕的面子上支持了,可最糟糕的是,朝廷里的人会因为这位皇亲的背景而互相猜疑,新人旧人,新恩旧恩,错综复杂,乱就这样开始了。 先帝为什么立我这个毫无背景的幼子?就是因为我年纪小,生母又没了,自己也没有什么势力。先帝将朕托孤给国师,干干净净,没有纷争。” 王观道:“可是我什么都不懂。” 皇帝道:“等你到了这个位置,你就懂了。” 王观道:“可我不想。” 皇帝笑道:“这才是你真正的原因吧。人个人的情绪无关痛痒,把事情办好办漂亮了,才是最重要的。” 王观道:“这不能说服我。至少需要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皇帝道:“因为萧临是国师,你答应了,是给他帮助,你不答应,别人就给他添堵。” 王观心想:他都不要我了,哼!摇摇头。 皇帝道:“朕把皇后和未出生的孩子都托付给你了。” 王观道:“陛下在知道我这么个人之前,有更多心腹和信赖的臣子。” 皇帝道:“但他们都不是皇室血脉。” 王观道:“我在半年多以前,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皇室血脉。” 皇帝道:“我派人调查过你的生平。你少年时代,是个意气风发的人。你用你少年时的想法,想想如今这局面吧!不现在就急着回答我,我还没那么快。” 王观想了想,道:“假如我答应了,陛下对将来新君怎么对待皇后和陛下的儿子,有什么设想吗?” 皇帝道:“假如你答应了我,那么皇后就是你承认的亲叔叔的遗爱,而我们的孩子就是你的堂弟。你该怎么对他们,你问问老百姓就知道了。” 王观吐槽道:“老百姓家没有皇位要继承啊……” 皇帝道:“那么,不要让他们靠近皇位。” “陛下为什么要选我呢?这对您有什么好处?” “因为你也是一个孤儿,你的爱人还和朕和皇后有同窗之谊,我们感情都还不错,而且我们一起有一群感情不错的朋友。” “不是说在权力面前没有感情吗?” “也分要脸也不要脸。如果有机会,人还是会选要脸的。” 王观:…… 皇帝道:“好了,不要在这儿耍脾气装疯卖傻了。” 王观:我有么? 皇帝道:“回去好好想想吧,我们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安排。” 王观正要退出去,忽然想起自己特意绕道的原因。 他说:“陛下,我有样东西,想请陛下看一看。不过刚才过安检的时候被留在了外面。” 皇帝让人拿了过来,仔细看那印章,说:“是东宫太子的印信。当年窦太子的事情以后,东宫重新做了一枚太子印。朕即位以后,那枚新的太子印一直留着。过两天,就由你来继承了。” 王观:“……我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笑道:“弱者是没有说不的权利的。现在你是弱者,朕是强者。想要你自己说了算,等你自己是强者了再说。” 王观从参加皇帝的书阁中退出来,萧临正在外面等他。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 萧临问:“怎么了?” 王观道:“没怎么。” “不像没怎么的样子。” 王观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是不是很幼稚,像孩子一样不负责任?” 萧临边走着,边下意识扶了一下腰。 王观赶紧辩解道:“我真不知道你怀孕了。电视上看不出来,你也没有跟我说。” 萧临说:“但是你断了和我的联系。” “是你先不跟我说话的。” 萧临沉默了一会儿,道:“当时我很混乱。而且也很忙。有的时候也很累。” 王观也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你现在呢?” 萧临道:“我现在有孩子了,有的时候更累。” 王观道:“萧临,我们现在没有姻缘线了。我们怎么办呢?” “你为什么那么看重这个?” “……因为你是因为姻缘线才喜欢我的。” “那你呢?你是因为姻缘线才喜欢我的?没有姻缘线,所以你也不喜欢了?!”萧临说着,带着点莫名其妙发火的味道。 “不是……” 萧临忽然怒道:“那是什么?!” 王观吓了一跳,赶紧道歉: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你不要生气。” 萧临瞪着他,忽然眼睛一红。也不说话,低头就走了。 京城已是初秋,但上午十点多的太阳还是挺晒人的。萧临也没管太阳,直剌剌就要穿过了广场。王观赶紧回身从内侍手里要了一把伞——刚才他们说话,所有的人都回避得远了,没有人听见他们说了什么——三两步追上去,叠声道歉。 萧临捂了一下眼睛,淡淡道:“不关你的事,是我孕期情绪波动比较大。不用这样子,让别人看了笑话。” 王观挺直了背,和他比肩走着给他打伞,赔罪道:“那你别生气了。” 萧临淡淡道:“我生我的气,又没碍着你的事情。” “……生气伤身……” “伤的是我的身又不是你的身。” 王观:…… 他印象中萧临从来没有这样抢白过自己,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嘴笨口拙,小心翼翼道:“你伤身,我……难过的。” 萧临瞧了他一眼,幽幽道:“你不是说我们没了姻缘线,就什么都没了吗?” 王观小声道:“我没有这么说。” 萧临叹道:“说到底,你还是觉得我不是真心爱你的,是吗?从前你觉得我是心术不正,贪图你是运道天才;现在你觉得我是被姻缘线控制,被迷心窍了吗?” 王观侧着脸,像个做错事被批评的孩子。 “那你呢?你……当真喜欢过我吗?如果喜欢过,那为什么一听姻缘线没了,就躲开十万八千里?” “对不起。”王观依然小声道。 萧临看着他,叹气道:“我怀孕了,很辛苦,你不能说些我爱听的哄哄我吗?非要我先说我爱你,你才肯说你爱我吗?” 王观无言以对。 这天萧临忙完都夜里九点多了。皇帝病势一天天沉重起来,很多没人决定的事情都按照以往的惯例送到了国师院来。更因为他亲自把王观接了回来,虽然事情做得很小心周密,但是依然有些消息走了出去,来探他口风的人不少。 萧临本来因为自己年轻资历浅,不得不应付一些,这时候腰酸背痛起来,顿时觉得明天开始管他资历不资历的一概回绝。 他正累得有点哀声叹气,匆匆吃了晚饭,洗个澡,就眯在床榻上看点往年册立太子的资料。 卧室的门被推开,洗完澡的王观轻手轻脚地进来,关上房门。讨好地道:“还没睡啊?” 萧临待要不理他,想起刚才看见卧室里有王观的行李,必然是今天下午搬进来的。他本就不是小器扭捏的人,不喜欢总是刺人,坐起来,道:“嗯,看些东西。” 王观走过去,坐在床边,摸摸萧临的头发,道:“没吹干?” 萧临道:“刚洗完,还没来得及吹。” 王观拿来电吹风帮他吹干了,又看看时间,劝道:“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以后我来帮你。” 萧临孕中渴睡,早已经犯困起来。更无多话,便睡下去了。 王观就躺在他身边,学着孵孕的动作将自己的肚皮贴在他的肚皮上。 萧临夜起小便,回来时看王观侧躺着,膝盖间也没垫个枕头,怕他起来了碎骨症发作腰疼,于是小心翼翼地帮王观挪了挪手脚,要帮他摆另一个姿势。 王观却很惊觉,一下子就醒了。 “吵醒你了?” 房里点着小夜灯,王观看见萧临略带歉意地对他说。 夜灯里他的眼睛熠熠生辉,美目流转。 “没事。”王观赶紧坐起来,“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我都不知道。” 他扶着萧临躺下去,关了小夜灯。 黑暗中,萧临说:“你自己要注意碎骨症不要发作了。我现在的身体情况,难免有照顾不到的时候。”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王观说着也躺下来,轻抚萧临的肚皮。 片刻的静默后,萧临忽然道:“王观,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王观说:“好。” 萧临问:“那姻缘线怎么办呢?” 王观道:“不管它了。我们是法律和习俗都承认的合法合礼的伴侣,两情相悦,管它什么姻缘线不姻缘线的。应该让它追着我们跑,我们不要追着它跑。” 萧临道:“嗯。” 第二天两人进宫里和皇帝皇后定了册立王观——正式文件中当然改为李观——为皇太子的日期和一些仪程,然后回国师院再定具体的许多事项的流程。 中午吃过饭,王观陪着萧临在国师院走走消食,迎面一个穿着国师院道袍的人拿着文件低着头走来。 他脚步极快,又不看路,差点就要撞上。王观开口叫住。 那人猛地抬头看见有人,急急刹脚。 这两相照面,王观认出他是禁书室里的那个“猴子”,即是前国师的儿子。 猴子看了看王观,显然也认出他来:“你是天子气?”又看看萧临:“原来你跟国师是一对儿啊!那你岂不是马上要上位的皇帝,你身上怎么没天子气呀?” 王观诚实道:“我贴了屏蔽阵法。” 猴子挠挠头,道:“也是——国师阁下,我有事,就先走了。” 萧临点点头,说:“好。” 猴子打个手势,又匆匆去了。 两人接着散步,闲话说些猴子的生平。 过了一会儿,王观问:“你说他刚才怎么看出来我们是一对儿的?” 很巧,他们当时各走各的,没牵手,也没穿情侣装,规规矩矩的,说是朋友也说得通啊! 萧临脸色也变了变。这时路过一位穿着国师院学生制服的年轻人,他是新进刚准备要入学的学生,也是个运道天才,不认识王观。 萧临叫住他。 学生很乖,先向院长行了晚辈礼。 萧临指着道:“你看我和这位先生,是什么关系?” 学生看了看,规矩地答道:“是伴侣关系。” 萧临问:“怎么看出来的?” 学生道:“因为你们中间绑着姻缘线啊。” 萧临和王观喜出望外。 两人一路走回了办公楼里,在天井边的走廊上看见简疏,问:“你能看见我们的姻缘线吗?” 简疏理所当然道:“能啊。” 两人相视而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欣喜。 简疏正要走开,萧临又叫住他:“你什么时候看到我们的姻缘线的?” 简疏道:“一直有啊……从……好像就除了去年还气那段时间没有吧?不过我也没有时时在二位身边……” “走吧!”王观笑着把萧临拉走了。 人是不能自己看到自己的姻缘线的。所以也许在他们身边的这一群群运道天才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俩并不知道自己的姻缘线什么时候已经自然地又长成了。 也许是年初的时候,也许是分开的长长的半年内的任何时候,也许是宁静美丽的小山村里再次重逢的时候……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管它呢。 王观和萧临手牵着手,心情轻快地穿过走廊。 初秋的阳光从天井外照进来。 即将又是一个开学季。 【全文完】 202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