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沉广场》作者:的云 文案: 据陈越持观察,对面的书店开不过半个月了。 据陈越持观察,关容是个挺正经的人。 据陈越持观察,关容的工作却不太正经。 据陈越持观察,关容的正经和不正经都是假的。 据陈越持观察,关容似乎也在观察他。 【排雷】上卷主攻,下卷主受 【排大雷】关容有过去 内容标签: 年下 都市情缘 三教九流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越持、关容 ┃ 配角:龚原中、周典、叶榕妹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不正经,我装的。 立意:看看太阳。 第1章 雨天 据陈越持观察,斜对面的旧书店应该开不久了。 门口叮咚声响起,打断思绪,他正过脸说了一句“欢迎光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等客人离开,旁边同事蹭过来:“弟弟,听说老板下个月要给你涨工资呢。” 陈越持揭下鸭舌帽又戴上,再次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同事嘟囔一句“无趣”,扭头去翻进货单。陈越持敛了表情,目光从斜对面的书店门口扫过。 那里停了一缕路过的夕阳光。 这是个旧的广场,算是下沉式,夹在新旧城区之间。 新商业区越来越繁华,下沉广场受到冲击,客流量不算大,但也不小。陈越持来这家便利店打工已经一个月,发现进书店的客人聊胜于无,抱着书出来的一只手都能数得清。 他甚至从没见过店老板。从便利店望过去,只能看到书架和书架。 北京奥运会刚刚结束,这座遥远的城市却还留着盛事的余温。外面行道树上的红旗大多没拆,间或还有彩灯和灯笼。 因此除了书架而外,陈越持还能看到红色与红色。 尽管已经是初秋,天黑尽也得要快八点。 今天陈越持帮同事代了半个班,交接工作的时候光线刚黯淡,但他晚上十一点还要过来,上自己本该的夜班。 出了下沉广场,闷雷都没响一个,忽然就落起雨,天显得更暗了些。陈越持蹬着自行车,飞快冲进暮色。 雨愈发大,途经一条小巷,巷口路灯骤然亮起。陈越持侧头看了一眼,立刻佯装不经意地把头转回来。 虽然只是一眼,但足够他看出巷子里两拨人的对峙。 这里靠近红灯区,治安不是很好,类似事情不少。虽然才来没多久,但陈越持其实是见怪不怪的。 过了没多远,巷子里打砸声响起,混杂着雨声,听上去有点惊心。陈越持捏了刹车,在原地听了一会儿,又蹬远些,报了个警。 入夜后便利店生意好了一阵,今天雨来得突然,客人大多是来买伞的。零点过后街道清静下来,雨始终没有要住的意思。 陈越持待在柜台后面,望着玻璃门外发呆,那里的光影边缘交错得很暗昧,中间最亮的一块是惨白。有人踏入光照范围内的时候,他一下子发现了。 一个青年男人踏进便利店,陈越持不由得站直了身体。对方收了伞搁在门边,开口:“您好,请问有创可贴吗?” 那人穿了一件藏青色休闲衬衣,形容清隽,言行举止也很礼貌,可脸上却是带着血的。 “欢迎光临”卡在陈越持嘴边,愣是没出口。 陈越持拿了创可贴递过去。 对方低下头,陈越持于是看清了他颧骨处的细长伤口,还有手背上的破皮。以及小臂上一道划痕。他问:“客人您需要帮忙吗?” 柜台外的人摸出钱包,语带笑意:“没关系。谢谢。” 陈越持还想说什么,男人已经冲他轻轻颔首,拿着创可贴转身。等人走到门口,陈越持忍不住提醒:“得先消毒吧?” “您稍等。”他说。 男人回过头看他。陈越持在柜台下面摸了摸,拿着一瓶医用酒精绕出柜台,补充:“附近药房关门了。” 看出对方不想久留,他又往前递了递:“没有碘酒。这酒精是我用过的,如果您不嫌弃可以将就一下。” 男人顿了顿,接过去:“谢谢。” 熬到早上六点半,便利店涌进一些姑娘,都是附近夜店的。天亮正好是下班的时候。 有个娇艳女人在柜台处拿了盒冈/本,趁人不注意背转身子,想让陈越持先给结账。另一个眼尖看到了,凑过来“啧”一声:“还他妈没玩够呢你。” “滚滚滚。” “以为你养了条狗结果是狼,精力真好,前天吵我半夜,避/孕/套都他妈被你们用贵了。” “你怎么知道人狗不狗狼不狼?试过?”后面人跟着也凑过来。 “去你大爷的!有本事让她带来老娘现在就试!” 众人互相揶揄几句,又笑,肆无忌惮的。她们言语偶尔粗俗,但就是有种奇妙的感染力。陈越持也跟着笑了笑。 他上夜班的时间不少,几乎每个早上都是这样,姑娘们现在都眼熟他了。这时就有人凑到近前:“小帅哥,空了来我们酒吧玩啊。” “人家一看就是大学生来勤工俭学的,别带坏人。” “男人我还不知道呢,大学生怎么了?迟早的事。我前段时间那小男孩儿还重点大学的呢。不如让姐姐们先教教他,大家一条街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陈越持还是笑,应:“没。”也不知道应的是哪句,淹没在姑娘们叽叽喳喳的笑闹声中,也就没人注意了。 他安静地立在原处等着,最后一个女人结完账,他顺手把一只温度计放在她购物袋里。 女人诧异地“呀”了一声,连同伴都没注意到她不舒服。有人回头看,陈越持眼见着躲不过,只好笑说:“早晚天气凉了,姐姐们注意加衣服。” 他口气诚恳,好像真是个关心自家姐姐的弟弟,“姐姐们”本想占占口头便宜,倒都一下没话说了。接他温度计的那女人忍不住叹:“这孩子真乖啊!” “得了吧你,这是大帅哥不是你大儿子,占哪门子便宜!” 女人们纷纷跟他道别,嘻嘻哈哈结伴离开。 等便利店重归安静,正好能跟同事交接班。同事刚才在门口看见告别场面,进来后揶揄地“哟”了一声,陈越持也只是笑笑。 陈越持骑一辆旧自行车,一直停在下沉广场后街口,也就是便利店侧门外。那辆车本来是深蓝的漆,但因为是二手的,天长久远锈迹斑斑,永远也清理不干净似的,变成灰蓝。 今天清点货物稍微迟了点,还要去赶下一份工,陈越持一味地埋头大步走,赶到近前掏出钥匙,才发现车框里放着一瓶医用酒精。 拿起来看,还是没有拆封的。 环顾过四周,没寻到昨晚上那客人。闹钟正好响起,陈越持忙把酒精放进书包,蹬上自行车匆匆离去。 第2章 秋蝉 陈越持没想到还能再碰到那个人。 他又找了个新的兼职,跟着一个装修队打下手。因为只是个临时小工,时间反而算不上太死,能跟便利店的工作时间勉强错开。 第一个活是在市里的少年宫,那里有些教室需要重新粉刷。 周二一大早,陈越持跟着装修队去看情况。在顶楼走廊上穿行,途中路过一间教室,里头有人正在弹琴。 是一首陈越持熟悉的曲子。他不由得住了脚,扭头望过去。 玻璃窗被擦得很干净,隔了一整个几乎空着的教室,他看见一个青年男人坐在那头窗边的琴凳上。 那人弹得投入,只给了陈越持一个沉静的侧脸。 “小陈!”前面的装修师傅发现他没跟上,大喊了一声。 陈越持想应,但怕惊扰了琴房里的人,只得提起手上的桶快步跟上去。 快要完全经过窗口的时候,他又扭头看了一眼,正好钢琴前面坐着的人也回头。 那人面色平静,目光轻飘飘地扫过陈越持,后又很自然地正过脸去。姿态跟看任何一个陌生人是一样的。 陈越持对人脸一向敏感,本来只觉得有点眼熟,这一看,正好对方颧骨处一个创可贴一闪而过。 伤口应该挺深,两天了还需要用创可贴。陈越持不着边际地想。 这段时间正值秋老虎经过,早晚凉,但中午还是高温。外头日光烈烈,让人错觉还是盛夏。 气候大,装修队找了个空教室午休,陈越持趁人不注意,走安全通道上了顶楼。 上午经过的琴房里没有人。 少年宫离下沉广场不很远,地处老城区,楼都是旧式的。教室的窗框墨绿色,关起来要锁插销。很像陈越持以前的高中学校。 窗外绿荫很盛,秋蝉的声音还高昂。如果不看稍远处的金融大厦,楼里的时间就停在十年前。 陈越持在窗口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摸门把手。这本来是个无意识的动作,琴房门却只是虚掩着,一用力就开了。 吱呀一声轻响,陈越持的心很重地跳了一下。周遭是静谧的午后。 在门口站了很久,他鬼使神差地进了琴房,又鬼使神差地走近琴凳,最后鬼使神差地把手落在了琴键上。 没等陈越持回过神来,琴声已经流淌开很远。 “学过?”旁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清朗得好。 陈越持一惊,不成曲的小调突兀地断掉。他腾地站起来,条件反射地说了句“对不起”,说完才跟旁边的人对上视线。一看清对方,猛地就愣了。 他暗自懊恼。刚才心绪复杂,居然一直没能听到脚步声。 男人安静地看着他,眉眼平和,没有指责的意思,甚至也没有其他情绪。但陈越持依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的窘迫。 他身上还穿着深蓝的工装,跟马里奥的裤子一个颜色。粉刷工作早上才刚上手,因为操作不当,染上身的涂料格外多。脏兮兮,而且很不礼貌。 “对不起。”他再次快速地说。 男人摇摇头:“没关系,是我吵到你。” 陈越持冲他鞠了一躬,急忙朝着琴房门口大步走。直到下到底楼,心里擂的鼓才停歇。 下班只来得及匆匆洗了个澡,赶到便利店正好白晚班交接。 晴天的傍晚,大地退了凉,有橘色的光带着已经变浅的温度洒向街道。又有一缕停在对面书店门口。 陈越持想起夕阳无限好。他在脑中搜索,发现自己只记得夕阳无限好。转念想起的是白天摸到钢琴琴键的感受。 已经见过两面的青年男人就是这时候出现在店里的,他对陈越持说:“您好,我要一盒创可贴。” 陈越持在身后的柜上拿了递过去,忍不住问:“一直用创可贴好像不太行,您要不去处理一下吧?” 男人不置可否,甚至没有给他一个表情,像个完全的陌生人。陈越持心道自己多管闲事,压住心绪只是笑笑,收了钱。 “给。”男人收好钱包,取出两张创可贴递给他。 陈越持有点愣,男人指指他手。陈越持疑惑地抬臂,发现自己手腕上破了个口子,多半是因为来去匆忙,在哪里剐蹭过一下,可是当时没发现。 被男人这么一指,那伤口才开始有些细微的刺痛感。 他没来得及说谢谢,男人已经把创可贴放在柜台上,转身走了。 这天晚上有点风凉,属于睡眠的时间已经不像暑热时那么难捱。然而陈越持醒在夜里,怎么都睡不着。 他望着天花板,楼上正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这边的出租屋都不隔音,楼板薄薄一层,墙壁则像是空的,有时还能听到隔壁邻居做/爱的动静。 屋子这么窄□□仄,恍惚间感受上去就像个能装人的大箱子。他被随机地装在这个箱子里,其他人被装在其他箱子里。箱子一个一个地挨着,又一层一层地垒上去,临时堆在这里,等待什么时候被巨大的手搬运走。 陈越持睁着眼睛躺了很久,翻身起来套了件T恤。 下沉广场不远处有个公园,公园不大,但是里头有座小山。或者说整个公园就修在山坡上。那山顶架了个观景台,他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去过一次。 从公园门口起算,从山脚小跑上山顶需要十七分钟。到达山顶,正好是一天中最黑的时候,陈越持知道是天要亮了。 晨光熹微那会儿他开始下山,路过半山腰的亭子,脚步带着惯性,本来已经朝前跑了几步,他又倒回去。 兴许是他探究的眼光太过明显,亭子里的人冲他点了点头。 就是目光相接的这么一两秒之间,天倏忽就亮了。陈越持笑了笑:“您好,真的好巧啊。” 第3章 街口 能够三番四次地碰见一个陌生人实在算不上新鲜事。 陈越持想,这个男人多半住得离下沉广场不远,说不定以前就碰见过,只是自己没注意。 很多事情是这样的。很多事情都是悄无声息发生的,它们不在乎人的反应。 这是他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五个周,时间还很短。很多没注意的事情都会慢慢变成习惯的事情。 打完招呼,见男人没有交谈的意思,陈越持保持着刚才的小跑速度下了山。 早饭是一个昨天剩下来的面包,有时候店里卖不完就会分发。吃的时候口感带了点酸,陈越持接了杯凉水咽下去。 自来水有很淡的漂白/粉的味道,又带了点铁锈气。这么一来也不用区分哪个味道更让人难以忍受了。 钢琴的声音已经在他脑海里很远。如果你想要踩着地面生活,其实是不太需要这种声音的。 少年宫的活儿不算很复杂,做了一周。陈越持虽然只是个打下手的,但基本是现学现卖,好在他有力气,人也聪明,第一天师傅还会骂人,到后来就变成夸奖。 陈越持每天都会从顶楼过,也时常看到那个男人。或许是因为碰面的机会多了,俩人看到对方会互相点点头。 最后一天收工,又在少年宫底层碰到。工头在跟负责人结账,陈越持等在旁边,男人朝外走,后面有人叫他:“关容!” 关容。哪个容? 关容停下脚,后面来的人就改了称呼:“关老师,晚上的聚会你要去吗?” “不了。”关容口气很礼貌,声音带笑。陈越持本来以为他至少要多说一句“玩得愉快”,可是没有下文。 陈越持跟着工友往出走,那人还在跟关容说着什么。一行人从他们旁边经过,关容冲陈越持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两边的人刚刚错身,陈越持听到一句:“你怎么认识这种工人?” 这种工人,这种是哪种? 陈越持虽然不觉得冒犯,但莫名有点在意。他忽然想听关容的回答,但脚步已经将他带离现场。 周末在便利店,陈越持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拢共不到两千,还被压下五百。但已经比预想中要好。 下午他去仓库搬货,店长欢姐后脚进来,趁着没人将他喊到一边,把团成团的几张百元钞塞进他兜里。陈越持忙去挡,欢姐就笑:“知道你省,每天饭也不好好吃,先拿着,又不是白给你的。下个月也要给的。” 陈越持还是摇摇头,把钱掏出来递还过去。 欢姐蹙眉,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又小声说:“下个月给你算正式,还能涨三百。” 她转身要走,陈越持喊了声,她回头指指旁边的货,佯装怒道:“闭嘴干活。” 陈越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把钱妥帖地收好,开始干活。 晚上交了班先去街尾,那里有ATM机。照例把这段时间的钱打出去,剩下来的除掉房租还能剩两百。两百已经够活很久。 这个点下沉广场没什么热闹生意,当然除了靠近红灯区的那一侧。按说国内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红灯区的,可是人们都这么叫。 周围没什么人,陈越持侧靠着挡风玻璃,发了一会儿呆。 后来他站直身体,又立了几秒钟,调整好神情与姿态才朝外走。 走了没几步到街口,正好撞见不远处一男一女在吵架。陈越持本想绕开,不妨一转头就看到两个人撕扯起来,那男的居然抬手给了女生一巴掌。 陈越持停下步子,看到那人高马大的男生抓住了女生手腕。女生奋力挣扎挣不脱,哭着喊了句“救命”,无措地往周围看。 路灯光透过来,陈越持这才发觉是认识的人,也是经常去便利店的客人。红灯区那边的女孩子。 他其实是不想惹事上身的,但那姑娘一直在哭,犹豫两秒还是大步跑上去,拉住那男的,喝问:“你干嘛?” “干你屁事!”男的破口大骂。 离近了陈越持才看清,这人挺年轻的,看上去跟自己差不多,应当是正在上大学的年纪。 看到陈越持,那姑娘猛地又挣了一下:“弟弟!” “我说呢,”男的冷笑,“是有新相好的了。” 陈越持皱眉,不想在言语上多纠缠,说:“放开她。” “凭什么?” “没看她不想跟你走吗?” 僵持了片刻,男的上来就要揍陈越持,拳头挥过来被陈越持躲开,愈发恼羞成怒。女孩子要去拉他,被甩得趔趄一下。 第二拳打过来的时候陈越持还没动,对面的人却突然一个踉跄,是被谁从后面踹了一脚。陈越持侧身一让,看到另一个男人。 又是那个叫关容的。 陈越持忖了忖局面,暗自松开已经攥好的拳头。 男的本来盛怒,扭头见到关容,明显一愣,顿时怵了。他惹不起又咽不下气,脸上表情就有些挂不住。 “警告过你的。”关容说。很平和的语气。 那姑娘拉住男的,忙不迭地道“对不起”,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男的不耐烦地甩开她,走了。 等人走远,姑娘抹抹眼泪。她站得端正,头微微垂着,喊了一声:“关哥。” 下沉广场果然是小。 关容半天没应,过了好半天忽然叹口气,温和地说:“回去用冰敷一敷脸。” 姑娘抽泣一声,应了,从地上捡起小包匆匆离开。 陈越持站在原地,有点不明所以,又有了点揣测。 “谢谢您。”他说。 关容没应他这声谢,只是说:“这条街很乱,不要什么都管。” 陈越持一时不晓得该怎么应,他其实没有那么正义。关容转身要走,他看着他背影,出乎自己意料地脱口而出:“那您不是也管了?” 他本来以为得不到回答,有点懊恼自己的话。关容却转回来:“我就是这条街的人。” 言下之意很明显,陈越持虽然在这里打工,但他依然是个外来者。 陈越持怔怔,吐出了另外一句让自己更懊悔的话:“可是这里是红灯区。” 关容看了他一会儿,笑起来。 第4章 可能 陈越持本来没什么,被他笑得有点懵。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的笑,略有点不自在地转头,朝周围看了看。 关容收了笑:“是红灯区。” 陈越持“啊”了一声,没话可说。 红灯区虽然是女性从业者多,但也有其他不同性质的店,还有男人接待男人的……陈越持这段时间虽然没真正深入过那个区域,但因为离得近,或多或少都知道了些。 再或者陈越持还听说过,很多店都是有“鸡头”的。作为“管理者”,鸡头如果由好看的男人担任,有些事情会容易得多。 跟强硬的手腕相比,用感情作为控制女人的手段,压榨油水的时候会更方便。 做男/妓好歹算是自食其力,做鸡头似乎就可恨了。然而关容这人身上有某种不好形容的气息,让人很难把他和这种事连起来。 短短几秒,陈越持脑海里已经过了太多可能。关容朝他走几步,靠得很近了,倾身,放轻声音问他:“做吗?不收你贵的。” 陈越持反应了两秒才发现他在说什么,猛地后退一步。 关容笑笑,说不清是玩味还是无所谓。站直了身体。陈越持有点不理解,也低声说:“您看上去这么正经……” “然后呢?”关容问。 陈越持刚才就屏着呼吸,半晌才长出一口气,说:“应该找一个另外的正经的工作。” “我有正经工作啊,”关容说,他把“正经”两个字咬得稍重,反而显得整串话语轻佻,“我是少年宫的钢琴老师。” “那更不能做这个了!”陈越持不由自主提了声音。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僵了一会儿,陈越持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不是……不是瞧不起您,那个……” “不做就不做吧,”关容好像忽然丧失了跟他对话的兴趣,虽然还笑着,但姿态莫名有些冷漠,“我做什么也跟别人无关。” 说完冲他礼貌颔首,走了。 陈越持看着那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怔了半天。第一次在便利店见到就是满脸血,可即便是那时候,也没觉得这个人这么……奇怪。 离开下沉广场并不代表一天劳作的结束。这一晚陈越持去了一家杂货店搬货,攥着三十块钱回到出租屋已经凌晨两点。 早出晚归,或者晚出早归,陈越持每天在出租屋的时间平均一算,顶天也就五个小时。 因此他已经不太在意这屋子是怎样地在对人进行压迫。大概。 屋子里的热水管每到十二点就会停水。陈越持冲了个凉水澡,发现夏天真是短暂,接触水的时候需要咬咬牙了。 躺上床还没阖眼,隔壁开门关门的声音就来了。 一个女声说:“你就不能轻点,别人都睡觉了!” 一个男声说:“你以为你现在说话很轻吗?” 陈越持叹了一口气,把脸埋进被子里,捂住耳朵。可还是挡不住声音直往脑子里钻。 “你跟我呛?” “火气怎么这么大?吃枪药了?” “是啊是啊吃枪药了,不是你乱点菜我会没有吃饱饭去吃枪药吗?” “是谁害的你讲点良心?” 话题令人啼笑皆非又自然而然地变,从动静轻不轻变成了点菜应该是甜还是辣。又到一天洗两次澡太浪费水了。 两个人就这么吵,吵了一会儿男的声音带了哭腔,女的骂他没用,隔壁的隔壁终于有人来砸墙,呵斥他们“要死滚远了死”,于是演变成了两家吵,隔壁屋里还乒乒乓乓一串响。过后声音消失一阵,再传来就换了奇怪的撞击声,接着是压抑着的嗯嗯啊啊,和无法压抑的咯吱咯吱。 人类真是无趣。原来生活算下来也不过是食色。然而陈越持既不追求食也不追求色。 迷迷糊糊间他想到,无趣的人类里自己大约是最无趣的那一个。 不过短短两周,天气开始翻脸不认人。 下沉广场中间有个花坛,最中间是棵梨树,树下遍布着麦冬。麦冬如旧青绿,梨树叶却已经半红,像铁锈的颜色。 有时候陈越持经过那里会停留一会儿。他觉得整个广场如同一个祭坛,树立在那里就像献祭,也像被祭拜。 这一天上白班,而且上班之前有个员工会议要开,陈越持于是出门稍早。时间还算充足,心血来潮地,他没有走往常的路,而是去梨树那里绕了一圈,打算走后门进便利店。 后门那里是个拐角,从前面很难看见,平时上货才会走。偶尔有同事会去墙角处吸烟,陈越持不抽烟,因此没事不去。 还没过拐角,“陈越持”三个字突兀地传进耳朵。 “凭什么啊?” “凭欢姐喜欢咯。上次我看他俩在仓库拉拉扯扯的,嘿。” “啧。平时装那么乖。” “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吧。” “凭他适合做/鸭,小白脸样,适合去后街。” “但是他看上去活儿应该不怎么样,太嫩了,当鸭还是技术好比较重要。”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女的喜欢脸好看的。” “操。” “不如你也去勾搭勾搭欢姐?搞不好弄个店长当当。” “我可不干这种下作事。” “其实也不是吧,我看陈哥工作很努力的,每次下货力气使不完一样,上次他……” “你小姑娘懂什么?卖乖呢,你别看人长得帅就被迷惑,这还没上位了,上了能有我们好日子过?” 陈越持背靠在墙上,身体重心落在左腿,右脚踮起,用脚尖在原地画圈圈。面色平静。等后门口声音都消失,他直起身,把外套脱下来拍了拍,重新穿上。 从后门进到便利店,店里四个人通通回头看着他。最年轻的女孩面上稍微有些不安,最先移开目光,其他人倒是都神情正常。 陈越持假装什么都没注意,笑笑:“大家来得好早。” 各人点头笑笑,只年轻女孩应了个“早”。欢姐正好拿着个笔记本进来:“都来齐了啊。” 说是会议,其实就是欢姐做个近期总结。末尾她说:“大家都学学小陈,人来的时间最短,但是最吃苦耐劳,上次搬完货连仓库背后的小过道都清理干净了,要是人人都像他这样……” 陈越持自动屏蔽了欢姐后面的话。他垂下眼看自己脚尖前的地面,却又听到同事在应和。 他忽然觉得胃有点难受。 中午刚下班,一出店就接到装修队的电话,说是下午的活儿要往后推一推。陈越持忽然得了一段空闲,想着也许能临时找个发传单的活儿,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广场中心。 正是午休时间的后半段,而且是工作日,广场上没什么人。因此树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形就很显眼。 走近几步,陈越持发现那孩子约莫三四岁的样子,正在哭,而且有越哭越惨烈的趋势。青年男人闲闲地坐在花台边,并不理会哭声,过了一会儿,眼见着要山崩地裂了,他才笑眯眯地说:“再哭就把你扔给树妖吃掉哦。” 陈越持:“……” 第5章 瓶子 那孩子一惊,愣住不敢再哭,半晌打了个哭嗝,自己捂住嘴巴。 关容应该早就发现了陈越持,但是这会儿才转头看他,依然是点点头:“请坐。” “您这样不怕小孩子有阴影?”陈越持坐到离他半米远的地方,踌躇一下还是问了。用了尽可能好奇的语气,免得让人以为自己在多管闲事。 关容笑:“树妖是挺吓人的。你看他都不哭了。” 陈越持心想那是因为您吓人。但是他没说出口。 “这是您家孩子吗?”他选了个话题。 关容的骨相好,不显岁数,陈越持忖着他的实际年龄得往大了猜,但顶多也就二十七八。是偏年轻,可也不是不能当父亲。 “不是。”对方应得很轻巧。 陈越持心道自己又说多了,明明在便利店总是可以不开口的。或许就是因为平常总不开口,才会在一些本不该开口的地方忍不住开口。 等那孩子的抽泣声彻底消失,沉默就开始蔓延。上午天气还有点云淡风轻的意思,这会儿天阴沉下来,风一卷,秋意就变得沉甸甸。 真是奇怪。陈越持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消磨时光,跟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坐在一起,一句话不说,还带着一个不知道是谁家孩子的孩子。 头顶树叶刷刷响。第十三片锈红的叶落下来的时候,关容站起来,用食指在孩子头顶的发旋上轻轻戳了戳:“走了,你妈应该上工了。今天应该不会来接你。” 陈越持还是默不作声。可能因为更眼熟了,关容不像前几次碰到时那样淡漠,转向他问:“下午不上班?” “我们三班倒,今天白班,下午空出来了。”陈越持忙应。莫名感觉像在回答老师的问题。 关容又点点头:“那我们先走了?” 陈越持笑笑:“好的。” 关容抬脚,那小孩也跟着抬脚。关容停下,小孩又跟着停下。关容回头,小孩立马转向陈越持。 “请问,如果你下午没有工作,能不能帮我带一下小孩?”关容问。 陈越持惊讶地“啊”了一声,关容礼貌十足,笑说:“按小时算工资,你开价就好。” 过了半分钟,陈越持才点点头:“但是我也没什么经验。”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自然知道只要混迹社会开始摸爬滚打,很多人能一眼看出你是不是缺钱。尽管内心稍微有点局促,也只得强压下去。 这没什么不得了的,他的确是准备找个临时兼职。 关容眉心微微舒展,是松口气的表现,不很明显,但还是被陈越持察觉到。陈越持这才发现他的闲适事实上并不那么闲适。可能如同自己的沉稳并不是那么沉稳。 “我是愿意帮您的,可我也没带过小孩。”他再补充。 关容又用一根手指戳戳孩子的发旋:“没事,不听话就送给妖怪好了。” 那小孩嘴巴一撇,看看关容,硬是撑着没哭。陈越持没忍住笑起来。 见两人相处还算融洽,关容准备要走,陈越持跟着站起来,张张嘴。关容见状停下,等他说话。 “您这是……” “我们做这行的都是下午开始上工,你不知道吗?” 陈越持噎住,后知后觉想起关容是从事特殊行业的。他觉得他在开玩笑,但也不好求证那些人是不是真的下午上工。 关容冲他一笑,明明很像个达礼的读书人,却笑出了点惑人的意思。 陈越持忙收回视线。 “我晚饭时间来这里接他。六点半左右吧。” “您就这么放心我?” 关容只是笑:“你能把他卖到哪里去?” 陈越持不说话了。关容挥挥手,朝红灯区那边走去。 可是他一点风尘气都不沾,陈越持看着关容的背影想,做风尘事的人怎么会这么不风尘呢? 收回心绪,那小孩正安静地望着陈越持。陈越持想了半天,生硬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瓶子。” “瓶子?” 小孩做了个喝水的动作:“瓶子。” 陈越持哭笑不得:“谁给你起的?” 小孩指指刚才关容离开的地方,说:“容叔叔啊。” 陈越持一时无言。他从来没有过跟小孩子相处的经验,只好带瓶子在广场上一圈一圈地遛,最后还是瓶子拉住他:“哥哥我累了,要不你给我买本图画书吧?” 下沉广场的书店只有便利店对面那家,但陈越持有时经过也在观察,那是一家旧书店,从外面看到的都是些《诗》《书》《易》的,多半没什么图画书。 最后只能是出了广场,在新商业区里找到新华书店。 到了童书区,瓶子立马抓起一本《你看起来好像很好吃》。陈越持蹲下去,在书架上抽了同样一本翻到最后,24块8。 据他所知,新华书店好像不打折。 陈越持把书搁回去,放轻声音问:“选好了吗?” 瓶子点头,他笑着在他头上摸了摸:“那拿上书走?” “过来。”瓶子招手。陈越持躬身凑过去,他环抱住他脖子,在他耳边小声说:“我们可以就在这里看,不买。” 陈越持倒是没想到这个。见周围有不少大人在陪小孩看书,他也跟着坐到地上。 瓶子靠在他腿边,自顾自地翻书。陈越持有点不明白,明明是这么乖的小孩,怎么会跟着关容就哭得那么惨。 在书店耗了一个下午,中途陈越持伸了个懒腰,不经意地一扭头,看到不远处的书架间有人影一闪而过。 他本来没觉得奇怪,可后来瓶子说要上厕所,刚从卫生间出来,他忽然又觉得有人在朝自己这边看。然而视线扫过去,全是些各自专注的读者。 莫非是关容在查岗,看看自己有没有虐待瓶子什么的? 他站在卫生间的拐角处发愣,瓶子摇摇他手:“哥哥,饿了,我们去找容叔叔。” 陈越持掏出自己破旧的诺基亚看了看,已经六点。走到书店门口他再次感觉不太对,猛地回过头,一眼看到的是店里的旋转楼梯。有个背书包的小姑娘正在朝上跑。 第6章 面包 陈越持怀疑是自己长期没有睡好,开始出现幻觉。 在下沉广场外面给瓶子买了水,回到广场中心的梨树下正好六点半。因为天气不好,已经有种快要天黑的感觉。隔了小半个广场,陈越持看到梨树下的身影。 此时的广场上人来人往,但关容在其中却很显眼。说不清是因为身高还是什么,总之能让人一下子认出他。 关容侧身站在那里,头低垂,一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拿着手机不知道在按什么。表情严肃。 看到关容,瓶子挣开陈越持的手飞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关容的大腿。关容把手机揣回兜里,用食中二指的指背夹他脸。 刚才还嚷着饿,但是见到关容后瓶子反而不说话。还是陈越持到了近前,替他“报告”了一句:“不好意思让您久等。瓶子说他饿了。” 瓶子把脸埋在关容腿边,抬眼瞅陈越持,不好意思地笑。关容应:“一点也没有迟。想吃什么?” 陈越持看着瓶子,瓶子看着关容,关容又问了一遍:“想吃什么?”陈越持才发现他是在跟自己说。 “您带孩子去吃吧,”他应,“我回去吃就好。” 关容还没说话,瓶子拉住陈越持:“哥哥跟我们一起吃。我们吃牛肉面好吗?” 不等陈越持再推辞,关容已经转身:“走。” 瓶子的小手拽得紧紧,陈越持轻轻挣了一下,瓶子干脆一双手都来抱他:“走嘛。你不想吃牛肉面吗?” 陈越持已经忘记自己多久没跟人一起吃过饭,他甚至记不起来自己多久没有好好吃过饭。哪怕只是碗面呢,好歹是坐在店里吃的。 吃到一半,手机在兜里叮咚,陈越持拿出来看了一眼,心顿时就沉下去。是装修队来的短信,大意是说陈越持做得很好,人也勤快,但他们那边找到了可以长期跟活的小工,而且人家已经有过学徒经验。 他看着短信,一时半会儿没动弹,余光瞥见关容朝自己扫了一眼后,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收回去。 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容结了。 出了面店已经快要天黑。三个人站在路口,陈越持认真道谢,谢完想走,关容喊住他:“等等!” 陈越持回头,关容无奈地笑:“还没算钱。” “别,”陈越持摆摆手,“您别这样,帮忙看看孩子而已。他很听话,又不费事。” 关容皱皱眉:“可是浪费了你一个下午的时间。你这么帮我。” 我们又不熟。陈越持在心里帮他把言外之意补充了。 “真没什么,就当休息了。”他说得真心实意。 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儿,最后关容点点头,把刚才就提着的纸袋子递给他:“那请你收下这个吧,街角那家蛋糕店的,味道还不错。” 陈越持闻到了新鲜烤面包的味道。他没有再推辞,接过来又道谢:“谢谢您。” “你这……”关容想说什么又没说,“是我要谢谢你。” 瓶子适时地打断二人:“容叔叔,我想睡觉。” 陈越持笑:“瓶子再见。” 双方在下沉广场西边分手,陈越持绕开便利店那条街,从旧书店背后过,看到书店里面还亮着灯。 从两排书架窄小的过道中间,他第一次看到从正面看不到的隐蔽柜台。不过柜台后面并没有人。 不知不觉走到附近的公园,陈越持走上山,在半山腰上的亭子里坐下,给装修队带自己的师傅打了个电话。那边的说辞跟短信里差不多,都在陈越持意料之中,但他还是朝师傅道了谢。 对方听到他说谢,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说:“要是真想做这行可以踏踏实实从学徒做起,你这么打一枪放一炮地不行,出不了师的。以后你要是考技术证可以来找我。” 陈越持沉默,等对方说完又道谢。挂掉电话看山下。 这里视野有限,看不到山下的建筑,只能看到阶梯旁不太亮的路灯。灯光连成线,偶尔有缺口。缺口来自被调皮孩子砸掉的灯泡。 陈越持觉得自己应该各处转转,再看看哪里需要临时工,但他提着那个纸袋子越走腿越沉。烤面包的味道一直若有似无的,催得他无比想念家中灯火。于是更加疲惫。 可是那个小出租屋也不是家。 有一回站在大厦楼顶,他看着脚下的城市,觉得每一盏灯火都是一个家。可惜没有一盏是他的。如果现在去山顶的观景台,多半能看到同样的情景。 但是他没回头。 每天回去再困再累,陈越持都一定会洗澡,哪怕是冷水澡。然而今天还没到停热水的时间,他却进屋就困得意识模糊,整个人朝床上一栽,直接睡死过去。 难得隔壁很安静,但陈越持还是没能一觉睡到天亮。 醒来是在凌晨,那碗牛肉面明明吃得很饱,半夜醒来却饿得不得了。陈越持在床板旁边的折叠小桌上找到关容给的纸袋,抓起面包囫囵吃掉一半后,他忽然发现袋子底部有一个信封。 第7章 蜡烛 兴许是怕沾上面包油,那信封外面还套了层保鲜膜一样的东西。陈越持小心翼翼地抽出信封,洗完手才打开。 里面装着两百块钱。 半夜人本来还有点迷糊,现在彻底醒了。陈越持打了那么多工,从来没有一份给过他这么厚的回报,厚到他内疚,进而有些着急。 他不过跟一个孩子一起休息了一下午,每个钟头算下来竟然有五十多块钱。 更让他诧异的是关容给钱的方式,是料到了他不会要,还是考虑了他的自尊心?可是在别人看来,陈越持能有什么自尊心呢?而且打工拿钱天经地义,跟自尊心并没有关系。 那么答案就是关容在施舍。 因为两个人心知肚明,就“工作量”来说,面对这份“工资”,陈越持受之有愧。要收钱也不是这么个收法。 思来想去陈越持确定,他的确是被可怜了。关容虽然可能从事的是特殊行业,但是就他看来,陈越持应该是更可怜的那一个。 想清楚这点,陈越持最初的震惊全然消失,剩下一点点难堪。后来难堪也没了,就觉得挺好笑。 也说不出是哪里好笑。 后来天快要亮,陈越持才后知后觉地,突然产生某种被刺痛的感觉。在他还不算长的生活经历中,他学会迟钝已经太久,这种情绪也早就陌生。 一连好些天,陈越持都会去广场中心的梨树下逛一趟。但是他的班不固定,每天去的时间段都不相同。 没有一次找到过关容。 其实陈越持不知道自己找到关容要怎样,是把钱还给他,还是说些什么。事实上他无话可说。 也许去少年宫更容易找到人。但陈越持又在东街口的一家蛋糕店找了兼职,一时愈发忙碌,除了回去睡觉就没有出广场的机会。 便利店不忙的时候他会看对面的书店,也曾路过几次。依然看不到书店老板,因为那店直接就没开。 陈越持想这书店真的要倒闭了。 等陈越持再见到关容,已经是需要穿外套的时候。 依然是在便利店,快要到十二点交班的那会儿,关容推门进来。夜里风大,门口的风铃响得很欢。 陈越持看见关容来,问:“您是要创可贴吗?” 关容为他突如其来的并不幽默的幽默感露出个笑:“要蜡烛。家里电路烧了。” 陈越持看着他,觉得他跟前段时间比有了点差别。他笑笑,找到蜡烛递过去:“好久没见到您。” “你在找我?”关容问。 陈越持一愣,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做什么坏事被抓现行一样。就是这两秒的沉默,疑问滑了过去。陈越持于是反应过来,关容这问话其实是无心的,与此同时,他发现关容的不一样是在哪里了。 他好像已经好几夜没有睡觉,有点憔悴,但因为眼睛形状偏长,皮肤又好,不太起黑眼圈,所以憔悴得不明显。且下巴上的胡茬浅浅地冒了一层,看上去比先前要粗糙些。 关容给了钱要走,陈越持才捡起那句话,说:“我是在找您。” “上次您给的钱给多了,您看看还有什么活儿,我可以帮您做。”他说。他开口之前完全没想好要怎么办,这会儿一串话脱口而出,自己也有点暗自意外。 关容听完开始皱眉,想了一会儿恍然悟了:“你说那个啊……”却没有下文。 陈越持从容道:“是的。我觉得只拿自己分内的钱比较好。” 关容笑:“那个是你分内该得的啊,瓶子特别难管。”不等陈越持再说,又开口:“不过我确实有点事情要你帮忙,你会看电路吗?能不能帮我修一修?” 十二点过几分,上夜班的同事来了。 陈越持平时不太在意交班的同事迟到,但今天表现得稍微有点急,同事表面没说什么,背过身去却在嘟囔。陈越持佯装没听到,快速把班交了,去工作间换上自己的卫衣,抓起书包,还顺便在仓库里寻了半卷绝缘胶带。 关容在不远处的街口拐角等着,就在路灯底下,却又避开了路灯的光圈,只站在光线隐约的地方,让陈越持能看到他。 陈越持小跑过去,关容好像才发现他很年轻似的,问:“你还没毕业吧?” 又有点怀疑地问:“成年了吗?” 其实陈越持比关容还要高上小半个头,平时做事也很沉稳,极少有人会这样问他。但少年气偶尔会在一些不设防的时候显露。总归看上去还是个学生样。 陈越持含糊地应个“嗯”。关容也不再多说,又是随口一问的态度。只引着陈越持穿过下沉广场,朝着旧城区的方向走。 走了一会儿陈越持说:“高中毕业了的,十九周岁了。我们老板不收未成年人的。” 关容并不诧异,只侧头认真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关容住的地方果然离下沉广场很近,只是方向跟陈越持的出租屋相反。那里是个旧小区,但是楼看上去都很坚实。 隔音效果应该很好。这是陈越持的第一个想法。 时间太晚,整个小区陷入深睡,只远处零星亮着几盏灯。进楼门口,关容问:“你就这么跟着我来,不怕吗?” “啊?”陈越持又懵了,“您说什么?” 关容摇摇头,笑起来。声控灯此时忽然熄掉,陈越持住了脚。关容拍了一下手掌,灯不亮。陈越持也跟着拍一下,灯依然不亮。 陈越持静静地站着,想等眼睛适应黑暗。但漆黑之中,已经有一只手轻轻扣住了他手腕。 第一反应是要挣脱,陈越持不知道为什么生生忍住了,身体僵硬地顺从着。 关容的手很干燥,掌心暖,指尖温度稍低。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关容两根手指的指尖正好搭在他脉搏处。应该是中指和无名指,因为对方食指的第一个指节靠着陈越持的掌根。 他牵引着他朝上走,浑不在意地解释:“这楼太老,线路都不太好使了,而且台阶很高。还好老人家们晚上都不出门。” 没有一阶楼梯是踏空的。但等走到顶楼,陈越持背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 风穿过楼梯拐角处的雕花墙,吹得他打了个寒颤。 门开了,依然是漆黑,关容在门口柜子顶端摸了火柴,拿出刚刚买的蜡烛,点燃了举着往里走。 他进了门,陈越持还站在门口。 “怎么?”关容回头。 陈越持抬手在后脑勺上抓了一下:“您这里……我进去方便吗?” 关容噗地笑了。 在有限的几面之中,陈越持从来没见他这样笑过,好像人一下子明朗了起来。那笑容带着朝气,甚至称得上少年气。不过只有一瞬。 “怕什么,屋里没男人。”关容说,“也没有女人。” 第8章 电话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陈越持磕磕绊绊地解释。 关容示意他进屋:“是那个意思也没关系。” 陈越持不知道为什么,跟这个人说话总是容易紧张,一些平时不想多解释的状况,面对他就很想说清楚。 兴许是因为身份问题,他想,他不歧视从事这个行业的人,也想让关容知道自己不歧视。然而他也会别扭。有点尴尬。 末了他收掉乱七八糟的思绪,站在原地鞠了一躬:“那打扰了。” “你真是……谁教出来的啊?”关容问。说话像在叹气。 陈越持老实地回答:“我姐。” 蜡烛的光照有限,关容让陈越持等着,找了手电筒来。 陈越持有点纳闷,有手电筒干嘛还要买蜡烛,先睡了明天再找师傅不好吗?不过他没问。 找到配电箱关了总闸,陈越持检查完问题,用小刀削掉烧焦的零线柱,关容举着手电筒给他照亮,忍不住问:“你怎么会这个的?” 陈越持埋头做事:“男生或多或少都会一点吧。” 关容笑:“我就不会。但有的女生也会。” 陈越持改口:“可能因为我读书的时候对这些比较感兴趣。” 关容没再说话。陈越持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回答的。他用绝缘胶带缠住金属裸露处,终于找到理由换话头:“您以后用大功率电器的时候可以错开用。” “好。”关容应,“谢谢你。” 顶灯亮起,陈越持站在屋子中央,看清屋的全貌。不很宽,厨房和卫生间都一览无余,却带了两个小卧室,其中一扇门敞开。能看到东西很少,摆得有点乱,但很干净。 敞开的那间屋是斜顶的。居然是个阁楼。 “顶楼格局有点奇怪,还多隔了个卧室,”关容在倒水,没有看他,但知道他在看什么,“所以比同小区其他房子便宜。” 陈越持点点头。这屋子再便宜也便宜不到哪里去。 “请坐。”关容指指茶几边的双人沙发。 客厅里没其他可坐的地方,而且关容已经把水杯放到了桌上,总不好一口不喝立马要走。陈越持坐到沙发边。他想赶紧把水喝完告辞,但水是刚烧的,他于是费力地翻找话题:“瓶子还好吗?” “被他一个阿姨接去玩了。” “哦。他很乖。但是不上幼儿园吗?” 关容这时也坐过来。沙发往侧面一陷,陈越持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肌肉,以保持自己身体不动。 “没关系,不用特意找话题的,”关容往靠背上一躺,说得很慢,“本来是想请你休息一下,别搅得你更累了。” 陈越持怔怔。继续紧绷了一会儿,转头看到关容闭着眼,忽然就放松了下来。 被闹钟吵醒的时候陈越持翻了个身,但没能翻完全。过了两秒他猛地睁开眼,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能翻完全了。 关容的头正靠在他肩上,如果真的翻过去,关容整个人就会侧着身子掉进他的怀抱。 究竟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陈越持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他小心翼翼地挪开身体,想在关容被吵醒之前关掉闹钟,一时手忙脚乱起来,抽不出空整理自己的惊讶。 “好早……”关容含糊地说一句。 陈越持忙道歉:“对不起!” 闹钟终于被关掉,屋里静了片刻,关容睁开眼问:“对不起什么?” 陈越持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只能说抱歉。 关容可能有点起床气,皱紧眉,一脸不爽地起身。陈越持看清他的表情,愈发觉得自己荒唐,怎么能在人家家里睡着了?他跟着站起来,无措地立在沙发边。 不等他再道歉,关容已经从电视柜旁边折回,把一张毛巾扔在他脸上,拽了他一把,让他离开沙发:“别杵这儿,浴室柜子里有一次性牙刷。”说完又一头栽进沙发。 陈越持在卫生间找到牙刷,又看毛巾似乎是新的,心说好像个宾馆。想到这里愣了,立马阻止自己继续思考。 飞快地刷牙洗脸,用纸巾擦干溅在外面的水。出了卫生间,关容正直直坐在沙发上。 “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陈越持说。 关容似乎起床气还没散,看上去很想翻白眼,最后忍住了,不耐烦地摆摆手。陈越持告辞走到门口,他突然在他背后说:“我叫关容。容易的容。” 陈越持才想起没有自我介绍过,说:“我叫陈越持……” 他不擅长讲自己,一时没想好怎么说。关容“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你要迟到了。” “给我您的手机可以吗?”陈越持问,“或者电话簿。” 关容把手机抛过去,陈越持低头输号码:“要是您需要帮忙,随时找我就可以。” 他把手机还回去,冲关容鞠了一躬就走。出去之后回身关门,听到关容说了一句:“傻的。” 三个小时之后,关容进了陈越持新兼职的蛋糕店。 他似乎是专程错峰出门的,那会儿店里正好没什么人。两个人互相看着,半晌关容问:“弟弟你究竟打了几个工啊?” 陈越持不好意思地低头笑:“我什么都做的。” 关容看了一眼陈越持背后的同事,神色复杂。陈越持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故作的“痛心”,他看他就像看一个行走踏错的后辈。 他好像心情还不错。 陈越持有点诧异,他简直看不透关容这个人,脾气也没个模子可以安放,难以形容。 好在关容的注意力转向了面包,陈越持没有什么非要回应的。 等陈越持结账时,关容忽然问:“你尝出来了吗?” “嗯?”陈越持不解。 关容接过他装好的东西:“上次给你的面包就是这家店的。” “啊……真巧。” “是,很巧。” 第9章 雨伞 这座城市的秋天漫长且很有层次感,哪怕陈越持没有闲暇关注外界也能感受到。每下一场大雨天就凉上一分,这两天起床开始有些凛冽的味道。 秋蝉偶尔还发出嘶鸣,但只能衬出夏意的不可挽回。 经历了手忙脚乱的一阵子,陈越持协调好了便利店和蛋糕店的工作。碍于便利店同事们私下的态度,陈越持不太想跟欢姐开口,于是不得已作出让步的是蛋糕店的时间。 好在老板人不错,店员也是兼职的多,换班比较方便。 在蛋糕店上班的另一个发现是,原来关容真的很喜欢这家店的面包。 他经常在不同的时间段出现在蛋糕店,但买的都是相同的东西。就是陈越持上次吃过的手工面包。 工作日的午后是店里最闲的时候,陈越持在柜台边用后厨剩下来的料练手。 同事是个明媚姑娘,今年刚上大一,因为名字里带了个“妹”字,店里的人都叫她妹妹。妹妹在一旁看着,笑言等他出师一起开店,烘焙师傅正要下班离开,听到这句,说不让陈越持进后厨了,免得他偷师。 陈越持一笑,专注地打蛋清,忽然听到清脆的一声:“哥哥!” 陈越持低头没看到人,弯下腰才从柜台玻璃后面看到瓶子。他有点惊讶,笑问:“你怎么还记得我?” 瓶子大叫:“怎么会不记得!”还转向妹妹,清脆地喊:“姐姐好!” 姗姗来迟的关容进店,径直走向手工面包的区域,拿了东西到柜台,又要了几个泡芙,估计是给瓶子的。 妹妹动作比陈越持快了一步,已经在装东西。瓶子一直对着陈越持讲话。陈越持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他在说前几天去海南玩的事。 有另外的客人进来,关容打断瓶子:“好了走了,你妈有没有跟你讲过你很烦?话这么多,影响哥哥姐姐上班。” “没有的事,小朋友好可爱!”妹妹笑着去招呼客人。 瓶子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巴,好像说一顿话是吃了顿甜食似的。走到门口的几步路硬是回了三次头,清脆地跟陈越持说再见。 “好可爱。”妹妹在旁边又感叹一回。 陈越持笑笑:“是。” “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妹妹又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陈越持脑子里多了根敏感的神经,那条神经这会儿被触动一下。他问:“这样的人?” 妹妹拿着盘子转了个身,脚步轻快,像在跳舞:“这么年轻这么帅还带娃的人啊!” 陈越持过了两秒才笑笑:“可能因为我打工的足迹遍布整个广场。” “你也太辛苦了越哥。”妹妹叹,“下雨了哎,帅叔叔和小朋友会不会淋雨?” 外面真的又开始下雨。陈越持以前没见过这么多雨的秋天,雨看着不大,但没一会儿地面就全湿了。 店里时常备着雨伞,但是只剩一把,妹妹还要赶回学校去上课,走的时候问陈越持需不需要伞,陈越持让她不用管。 眼看着是要下连天雨的。陈越持看着窗外,打定主意不回去了。晚上拿个面包对付一下,可以直接去便利店。只需要跑几分钟。 他继续打蛋清,打的时间足够久,盆里已经是发泡过后的白色。细到让人有点起腻。 视线里忽然出现一把折叠雨伞。 瓶子踮着脚,正把放在柜台上的伞往里侧推。陈越持低头看看他又抬头,见关容撑了把黑伞站在门口等着。面容平静。 “下雨了哦,”瓶子说,“不要淋雨。” 不等陈越持表态,瓶子已经转身跑出去,把手塞进关容垂在身侧的手里,用空着的那只对着陈越持挥了挥。 那两个人很快消失在视线范围内,陈越持看着伞发呆。 一个奇怪的带着不知道谁家孩子的摸不透脾气的从事特殊行业的人。 陈越持想跟关容说谢谢,掏出手机,发现没有电话号码。上次虽然在关容手机上留了号,但关容没有打过电话也没发过短信。 他甚至不确定关容是不是在他走后就删掉了那串数字。 第二天仍然是雨天。 陈越持的班上到早上,附近夜店的姑娘们照旧让店里喧闹了一阵。快要交班的时候有个人过来,把一瓶热牛奶递到陈越持跟前,小声说:“弟弟,麻烦结账。” 是那一回跟男朋友在街尾吵架,最后让关容解了围的姑娘。也就那回事情过后,陈越持跟关容稍熟了些,但后来好像一直没见过这女孩。 他接过牛奶,笑说:“好久没见。” 那姑娘笑笑,然而笑容苍白,低声说:“是啊,回来了。” 陈越持一时没能理解她的意思。姑娘给完钱,又说:“做我们这一行的哪里都跑不掉。” 陈越持心里一愣,旁边正好有人让拿包子,陈越持应了过去忙,转头来姑娘已经走了。那瓶热牛奶却还在柜台上。 “弟弟,少招惹她。”最后离开的一个女人说。 陈越持面露疑惑,女人朝着姑娘离开的方向努努嘴巴:“晴晴咯,就刚才送你牛奶那个,她最喜欢你这种小男生。别对她太好。” 这话说得奇怪,陈越持不明白这是警告还是劝诫。女人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他,他也不气不恼,她于是收了神色,用随意的语气说:“她太容易被伤到,很惨的。” 陈越持蓦地有点动容。 说话的人已经在朝外走,他好像在对谁保证,垂眼轻声说:“我不会招惹谁的。” 交了班之后回出租屋,撑的还是关容借给他的伞。 抓紧时间还能睡上五个小时。陈越持做了个梦,迷迷糊糊好像回到从前住过的地方。 院子里的蔷薇开得很好,周典从很远的地方回来,说要接他走。他伸手要去抓她,却抓了个空。有什么东西压在他胸口上,他喘不过气,他想大声喊她,张嘴只有无声的嘶吼。 他被恐慌塞得快要爆炸,在梦里看到一把尖刀戳进了周典的腹部,红色铺天盖地。他在仓惶之中恍然发觉,刀柄拿在自己手里。 周典鲜艳的面孔迅速剥落颜色,消融在血色里,剩下陈越持站在血泊中。血粘稠得像漆,将他的双脚粘在地上,让他动弹不得。逃跑不能。 在即将窒息的时刻,诺基亚的铃声突然响起来。 陈越持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时以为仍然身处梦中,只能迫切地张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脸上有点不舒服,抬手去摸到湿透的痕迹,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 过了会儿他发现手机真的在响。 是一个陌生号码。陈越持看清屏幕,忽地有点紧张。他没有弄明白自己紧张的来源,只是按了接听键。 “你好,请问是陈越持先生吗?” 沉重又剧烈的心跳缓缓平息,陈越持无声地笑起来,这是第一回 有人这样称呼他。 他应:“您好,是关老师?” 关容没对他的称呼作出反应,而是问:“你感冒了?” 第10章 本质 “没。”陈越持清清嗓子,“睡迷糊了。”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不是那么清晰,说的好像是:“你这黑白颠倒的。” “您是有什么事情吗?” “是有个事要请你帮忙,晚上有没有空加个班?” “如果工资还像上次那样,我就不能帮您了。” 关容笑起来,这一回陈越持听得很清楚,那笑声很轻,但像是直接响在耳心里的。那头说:“行吧。给你钱还给错了。” 陈越持也笑笑:“我今天七点下班,您等得及吗?” “正好。”关容说,“你下班来后街,知道怎么走吗?” 陈越持想了想,心里忽然有点发紧:“很多酒吧那条街?” “对。” 陈越持一时半会儿没开口,关容说:“放心,正常酒吧,不乱来的。” “我不是……”陈越持说,“没有在担心这个。” 那边好像正忙着,关容又笑,随口应了句什么就说要挂。陈越持说“好”,礼貌地等着他挂电话。 关容似乎也打算等这边挂,陈越持拿下手机等了几秒,一直还显示正在通话中。他怕关容还有话说,再把手机放回耳边,正好听到话筒里传来的乐声。 是关容在弹钢琴。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越持才慌忙撇开手机挂断。有种偷听的不道德感。 陈越持把晾干的伞收起来,装进了书包,另外拿了自己的长柄伞出门。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多久。 晚上七点交完班,陈越持朝外走,欢姐正好进来,抓住他说:“小陈等一等,帮我去街头交个款。” 陈越持一愣,欢姐看他表情,意识到他还有事,摆摆手:“还有兼职?没事,去吧。” “不好意思欢姐!”陈越持道了歉出门。 他平时基本是不会拒绝店里交待的事情的,但今天答应了关容,肯定不能随意拖。 雨停了,但天还是压得很低。入夜之后多半还有得下。 关容说的后街就是当地的红灯区。彼时“严打”的风离这里尚远,偶尔有些当地警局带来的小风波,但基本不影响下沉广场的生意。 后街差不多是分成两半的,洗脚店、按摩店、理发店一类的店子很多,占据半条短街。另外半边的歌舞厅多以“夜总会”命名,酒吧也不少,都是现在势头更猛的经营模式。两类店子大概是面向的客户群体不太一样。 虽说是红灯区,但就像关容说的,中间也有正常的店。不过这些店在这个区域反而算是不正常。 陈越持穿过大半个下沉广场。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深地进入后街,刚到这座城市时也来过一次,只是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就折回了。这回能进来倒真的是计划之外。 途径一条小巷,陈越持看见路口有几个姑娘。这些姑娘也是做那事的,但她们不依托店面,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主。其中有几个闲站着,还有两个在抽烟。路过的人不走近,她们也不会有任何动作。 看上去有种独立于世事之外的感觉。 在进入下沉广场生活之前,这在陈越持曲折但有限的生活经历中是想象到的一类形象。外界加诸于红灯区的形象,用名为歧视或者猎奇的笔描摹过。能够进行描摹,正好因为想象的人在这个“王国”之外。 在这里生活的时间逐渐变长,也许有天陈越持也会理解这种生活方式。无论如何,他想,这是一种生活方式。 陈越持心怀歉意,“冒犯”地把姑娘们的脸匆匆扫了一遍,同时克制着自己的神情,尽量不让探寻的目光显得太突兀。 路边没有认得的脸。彻底经过之后他出了口气,说不上是轻松了还是更沉重。 也说不上自己是想见到那张脸,还是不想见到。 不知道在姑娘们眼里他是什么样的形象,一个无意撞进来的好奇少年吗?还是专程而来却有心无胆的肮脏男性?又或者她们根本不在意任何一个朝她们投去目光,却又不与她们交易的人。她们会鄙视会嘲笑吗?她们也会捡起路边的流浪狗吗? 她们有时候是能一眼看出人的某些本质的。 乱七八糟地想着,没一会儿已经走到了关容说的地方。整条街最底部的酒吧。 从正对面望过去,能看到那酒吧还没有招牌,但门口的灯是亮的。看样子像是新装修的店,还没来得及开业。 陈越持让过了一辆车,正准备过去,正巧看到关容出来,身后还跟着个男人。那男人穿了一身休闲装,跟关容差不多高,乍一下看上去温和,但隐隐给人一种很强势的感觉。 隔着路面,陈越持和关容对上目光。关容面色如常,但陈越持觉得他好像在压抑什么情绪。 说不定是阴雨天带给人的错觉。 陈越持觉得自己应该打声招呼,关容的目光却已经移开。很像刚开始认识那会儿,只把陈越持当成不小心撞上目光的陌生人。 声音藏在喉头没有出来。 靠近拐角的街边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刚才跟在关容后面的男人大跨两步,抢先到副驾那侧,拉开门。关容没理他,自己开了后门坐进去。 男人的手还停在门把手上,半晌摇摇头,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 车子掉了个头,正好从陈越持面前经过。从外面看不清车里的情形。陈越持一直站着,看到经过街尾拐角的时候,车窗降了下来。 关容在看他。 半分钟后短信提示音响起,陈越持看到关容发的短信:“抱歉,临时有点事。推不掉。” 陈越持看了看对面的酒吧,门没关,应该是有人的。他回复:“没关系。那您不在我还要进去帮忙吗?” 过了好一会儿短信才又来:“要么你先忙你自己的事?” 使用的是这样委婉的语气,跟陈越持印象中的关容不太一样。也许是坏心情使人变质吗?他回复了“好的”,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原路返回。 走了没几步,一种异样的,被监视的感觉忽然出现。陈越持猛地回过头。 第11章 酒吧 背后什么都没有。 旁边一家店门口出来一个小哥,看到陈越持像在找什么,冲他吹了声口哨。 陈越持低头,大步离开了后街。 回到下沉广场中央,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往哪走。不知不觉到了便利店门口,这一来一去竟然才一个小时不到。 店里灯光明亮,陈越持在外面漫无目的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看到让他揣测了很久的书店。 黑漆一片。没有人。 有种游荡感。 后来他想起自己没吃饭,又回了蛋糕店。 店里只有妹妹在,陈越持问:“晚上不上课了?” “逃了。”答得爽快。 陈越持正色:“为什么?” 妹妹有点诧异他的反应,看他一眼:“哪有什么为什么?不想上就不上了啊。” 陈越持发觉自己语气太严肃,心说过界了,于是沉默。 过了几分钟,妹妹打起精神跟他聊天:“越哥,你知道附近有很多夜总会吗?”她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同时却急切地想要抓住人讲话。 陈越持点头。笑说:“你是才知道吗?那些店都离得不远。” “我是说那个夜总会,”妹妹盯紧他,“你就是知道的吧?你们男生好会装!” “我是真的才知道,谁没事打听这个呢。”她托着下巴,“我有个小学同学听说在这里……做那个,有同学跟我说看到过她,还有豪车来她上班的舞厅接她。” “嗯。”陈越持应。他在今晚要处理的面包里面拿了一个,拿起来才发现是关容常买的那种。 “你说她被接走了是要去哪里?”妹妹继续问。 陈越持想了想,把面包放回去:“不知道。” “你说她做这个是被逼的吗?还是她自己虚荣?要不然是被人骗了?” “你怎么对这个这么感兴趣?” 好半天没听到回答,陈越持侧头去看,一看慌了,忙扯了几张纸巾递过去。妹妹接过纸来胡乱捂住脸,含糊地说着“去上厕所”,匆匆钻进了休息室。 陈越持怔了一会儿,把刚才放回去的面包再次拿起来。 不知道接走关容的是什么人,不过是什么人也不该是他能明白的。陈越持突然在想,他跟关容算朋友吗?肯定不能算朋友吧。所以不知道这些事才是正常的。 没有相交这样浅的朋友。 蛋糕店八点打烊,陈越持就一直在店里待到八点。收拾处理了东西,他有点不放心妹妹自己回学校,妹妹却大大咧咧一甩手:“怕什么!” 倒是一点也看不出刚才情绪崩溃过。 陈越持忽然觉得能在下沉广场生活下去的人都有一种能力,他一时形容不来,但可以感知。 出了店没几步又开始下雨。本来这两天就没晴过,妹妹也不知道怎么的,包里竟然没带伞。 陈越持把自己的长柄伞给了她,把人送到下沉广场外面的公交站。那个位置回出租屋要绕路,不过从广场中间穿行就会很快。陈越持撑着关容的那把藏蓝色雨伞,走到了后街街尾。 这一回他仔细看了酒吧。 店铺的进深很长,站在门口就像是面对一条隧道。那里挂着灯,但给陈越持的印象是一个漆黑的洞。 他不仅观察了关容刚才出来的酒吧,还一路把店看过去,看得在店面上招揽生意的人(大多是姑娘,也有一个男人)来问了几回。陈越持一直沉默着,被问的时候就摇摇头。他听到一个姐姐在背后说他害羞,说来一次就不害羞了,他没回头。 走到一半,碰到今晚上来问的第六个人,他也不知怎么的,忽然问出口:“您有听说过一个叫周典的人吗?” 对方问:“男的?” “女的。”话说到这里陈越持已经想走了,但问话的人是他,对方话没说完,他不好直接离开。 “老相好?哪家的啊?”语气轻佻。 陈越持明白自己问不到什么了,摇摇头:“谢谢。再见。” 走出几步,有人又迎上来。陈越持垂眼看路,猜测着哪一块砖踩下去会溅水。他没抬头,只是往旁边一挪,然而那人也跟着一挪,端端正正挡在他身前。 抬头看是熟人,那个叫晴晴的姑娘。 在这种地方,陈越持说不出“好巧”两个字。晴晴看上去比前几天要活泼,状态也很自然。她调笑他:“怎么你也会来这边?弟弟跟着别人学坏了啊。” 陈越持勉强笑笑,算是在应她的玩笑:“刚才去公交站了,回家从这里走近一点。” 趁着晴晴没多说,他忙接自己的口:“我先走啦!” 不料晴晴跟了上来。陈越持想起她同伴告诫自己的话,虽然没那么自恋认为晴晴看上他了,却也不好装作没听过。正不知道该怎么脱身,听到晴晴说:“我刚才看到了。” 陈越持住脚。晴晴收了笑,颇有点严肃地看着他:“你这样是问不出东西来的,在这里活动的人没有人用真名。” “你没发现吗?”她问。 陈越持恍然,心说是啊,这么简单的事实,他竟然没反应过来。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神情带上了求助的意味,而晴晴好像在夜晚迷离的灯光下面看清了,给他出主意:“你要真想找人又不知道在哪家店,可以问问这条街上的人。” 陈越持问:“这条街上的人?” “嗯哼,”晴晴一下子明白他在问什么,“我来这条街才小半年呢,根本算不上这里的人。要说得上是这条街的人,最起码得不是我们这种外乡来的。比如江南夜总会的妈妈那种。不过我搭不上线,人家根本不理我们。” 陈越持想到关容说过类似的话。 真是不合时宜的回忆。 “或者你可以问问关哥,他说不定知道。”晴晴作结。 陈越持问:“关哥?” “对,关哥,你还记得吗?”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就是上次……” 陈越持适时地点头:“想起来了。” 大概是因为不用自己去提当时的尴尬情形,晴晴舒口气:“对。他对下沉广场很熟,认识很多人,说不定会知道。” “认识很多人。”陈越持无意义地重复。 晴晴笑:“是不太看得出来,他平时不怎么跟人打交道,但是很奇怪,街上很多人都卖他一个面子。不过我没有他的电话,下次我帮你打听打听。” 她显然还有生意要做,说完这几句抬手看看表,匆匆跟陈越持道了别。 陈越持本想让她帮忙保密,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他在找周典。结果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他转念想起这是个陌生地方,认识的人也就那几个,而且在下沉广场,人人都不关心别人,似乎也没什么保密的必要。 难得的空闲夜晚就这么被耗掉,但是睡觉的点还是比平常要早。 生物钟变得乱七八糟。陈越持早已不习惯睡长的觉,他又醒在凌晨,又花了点时间跑到附近公园的山顶。 但是这一回没有碰到关容。 他本来以为关容会再联系他,毕竟那天他都没有进到酒吧,但一连三天,关容始终没有打过电话发过短信,也没有出现在蛋糕店。 陈越持后知后觉地领悟到,虽然他还没有去帮忙,但不代表那事情没有被处理掉。想通这个之后他不再关注诺基亚的动静,心里有种放下石头的感觉。 但他也隐约地察觉到,自己没有放下对关容的揣测。 很不礼貌,但总在揣测。约莫因为关容是“这条街的人”。 第12章 气息 再见到关容的情况是陈越持没能料到的。 从那天妹妹在店里哭过,陈越持留了心,发现她的状态确实很有问题。以前总是手脚麻利的,天天乐呵呵,最近时常没有表情,做事情有时还会心不在焉。工作也出了两回小问题,陈越持都默默解决了。 周一傍晚陈越持接到她电话,说是有一份马上要交的作业落在了店里,要麻烦陈越持帮忙送一下。 S大离下沉广场不很远,陈越持骑着自行车赶过去还不到上课时间。妹妹在校门口等他,连声道谢,问他要不要一起进学校逛逛。 门口来来往往都是人,保安也不拦。陈越持问:“可以进的吗?” “可以啊!”妹妹说,“你先进来,等我下课带你逛逛。” 陈越持忙摆手:“你快上课去吧,不是要交作业吗?我回去休息了。” 妹妹知道他平时难得空闲,再没多劝,又道了一回谢,着忙地跑去了教学楼。陈越持调转单车,脚蹬子转了半圈又停下。 进门隔一条马路就是一个飞碟状的建筑,走近才发现是体育馆。学校很大,因为地处旧城区,除了体育馆而外的建筑都上了年纪,越往里树越多,且大都是老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学生都去上课了,路走得愈发幽静,最后到了一条种着法国梧桐的路上。两旁是些青砖建筑。 陈越持边看边走,确认了这应该是学校里面的居民区。 不远处的路尽头是个小广场,广场过去已经看得出是教学楼了,楼里灯火通明,能望见有学生从走廊上经过。 陈越持捏了刹车,一脚撑在人行道的台阶上。路灯渐次亮起来。 有人过来喊他:“同学,请问东苑怎么走?” 陈越持摇头,笑说“我也不知道”,那人苦笑:“你也记不住路啊?” “我不是学校里的。”他说。 等那学生走远,他准备去找找最近的校门,脚蹬划到最高处,忽然看到一百米外的楼门口站着个认识的人。 关容在抽烟。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外套,垂着头站在路灯下,只是依然避开了明亮的光圈。一点火星在他指尖明灭。 楼门里有人在喊他,于是那火星最后亮了一瞬,终于熄在暗处的垃圾桶顶上。 关容转身进了楼门。陈越持抬头数了一下那栋楼,一共五层。 他又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直到身上觉出冷。树木茂盛的地方,寒意总是来得比宽阔处要早。 刚刚出校门,短信提示音来了。陈越持担心是店里来的消息,停在路边立马掏出手机,是许久没有联系的关容。短信上说:“刚才看到一个人很像你。” 陈越持回复:“您是在哪里看到的?” 好半天没有动静,陈越持正想把手机装进书包,短信又来了:“你回头。” 陈越持转头看到了关容。 “您怎么在这里?”陈越持问。 关容答得很自然:“接了个工作。” 陈越持点点头,关容没反问他为什么也在这里,问的是:“有空吗?” “有的。”陈越持说。 “能陪我喝一杯吗?”关容把手插进外套兜。 “啊?”陈越持骑在自行车上愣住。 关容带陈越持去了一家小酒馆,离下沉广场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让陈越持觉得安心。 落座之后陈越持在追究自己的心态,一时没注意到关容问了什么。酒馆的侍者端上酒来,陈越持才猜关容问的应该是“能不能喝”。 “我请客。”关容说,说得并不豪情也不霸道,就是一句简简单单的交代。他并不在意陈越持的反应,话说完就仰头饮下一杯龙舌兰。 酒馆里有支小乐队,虽然不像迪厅那么吵,总归是没办法小声说话。陈越持从乐队那里收回目光,看到关容形容懒散地坐着,一手搭在沙发靠背上,一手拿着杯子。正在看他。 陈越持有点疑惑地回看过去。关容笑笑,移开目光。 陈越持长这么大几乎没喝过酒,关容推过来一杯,他抿了一口,只觉得又烈又苦。关容笑着不说话,看他喝了,抬手在他杯子上撞一下,一整杯一饮而尽。 纵观整个酒馆,两个人这边应该是全场最安静的卡座。关容是不想说话,陈越持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要喝酒?他心里有什么事过不去吗?能不能开口请他帮忙?应该怎么开口呢?可是这种时候,至少今晚,也许不该开口。 陈越持乱七八糟地想。看关容的架势,找他来可能是因为今晚一定会喝醉。他由此推断,关容找谁喝酒其实都一样,只是正好碰到他。 “你说是我们相见恨晚 我说为了爱你不够勇敢 我不奢求永远 永远太遥远 却陷在爱的深渊” 喝掉半打龙舌兰和一杯野格,关容转过头来说了句什么。 台上歌手正唱到高/潮,陈越持没听清关容的话,往他旁边倾身。关容附在他耳边问:“你来下沉广场做什么的?” 说话的气息扑在耳边,有点痒。没有烟草味道,酒气也不难闻。陈越持转头看他,想确认一下人是不是醉了,却看到那双偏长的眼睛还是清明的。他回答:“来打工。” 关容点点头,又喝一杯酒。 “关老师。”陈越持喊他。 关容“嗯”一声。陈越持想了想,问:“您心里很难过吗?” “为什么难过?”关容笑了。 陈越持也笑笑。关容忽然来了兴趣,抓住他小臂,追着他问:“为什么觉得我难过?” “您喝太多酒了。”陈越持说。 关容不解:“喝酒跟难不难过没关系。很多人不都开心的时候才喝酒?什么‘今天开心多喝两杯’的。”他说着说着还是笑起来,好像刚才不是自己在说,而是陈越持讲了个什么顶级笑话。 自顾自笑够了,他转向陈越持:“你的名字怎么写?” 陈越持:“跨越的越,持是提手旁……” 关容伸出手,支到陈越持跟前:“写一下。” 第13章 夜风 陈越持的记忆开始恍惚,他记不清那天给关容留号码的时候有没有存名字了。现在看来多半是没有。他用左手手背轻轻抵住关容的手背,伸出右手食指,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了个“持”字。 等他移开手,关容盯着手心看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眼神稍微有点涣散。陈越持问:“您醉了吗?” “没。”关容又笑。这一回的笑有种宽容的意味。 你要是问一个人醉没醉,没醉的人会告诉你没醉,醉了的会告诉你没醉,装醉的多半也会告诉你没醉。陈越持像个衷心的仆从,要做的只是等待。这询问因而不是催促,只是单纯的关心。 他对所有交到自己手上的事情都是这种态度。 小酒馆凌晨一点打烊。一点半的时候两个人站到路边。陈越持问要不要打个车,风迎面来,关容双手抹了一把脸:“影响你明天上班吗?” 陈越持摇头。 关容说:“那走走吧。” 陈越持看不出来他醉没醉。说醉了呢他还能走直线,说没醉呢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实质性的内容。 走出一段,关容忽然停住,很冷静地说:“我走不了了。” 在路边等了一会儿等不到车,关容说:“你载我吧。” 陈越持骑上车。 关容垂下手坐在后座上。陈越持刚一用力就觉得危险,喝了酒的人身体不稳,等下万一摔了赔不起。他侧头,害怕吓到关容,说得轻声:“关老师,您得抓稳了。” 关容低着头,好半天不回答。陈越持以为他睡着了,却听他应了一声“好”,又眼睁睁看着他把双手放在自己两边大腿上,抓住了自己的裤子。 那面料立即起了涟漪,围绕着关容落手的地方,皱成纷乱的纹样。 陈越持没忍住笑出声音。关容仰起头,仰得几乎整个人要往后翻过去,陈越持不得不用一只手拉住他胳膊,以防他真的摔倒。 关容不满地问他:“笑什么?我抓稳了啊。” 昏黄的路灯光映在他眼睛里。关容第一次发现,喝醉酒的人眼睛居然会这么亮,亮但是不刺眼。像蒙了一层水雾一样。 他收了笑,认真地说:“关老师,您要抓我,或者抓车座。” 关容皱眉思考:“怎么抓?” 陈越持这时确定了,关容是真的醉得厉害,只是酒品好才表现得这么安静。这会儿估摸着是绷了一根弦,才硬撑着没睡死过去。睡死总好过撒疯。 他扯了扯自己腰间的衣服,示意关容:“您抓我这里。介意吗?” 关容照着他的意思,双手放到他腰间。 “坐稳了?”陈越持问。得到一个点头,他开始朝前蹬。 虽然起步不快,但关容还是本能地紧了一下手,后来自然而然地抱住了陈越持的腰。陈越持身体一僵。 在记忆里,除了小时候被姐姐带,他从来没跟人这样亲近过。走了一截,大约是适应了,他慢慢放松下去。 走的是江边的路,车少。风一吹头脑清醒得不像样,不冷,反而爽快。陈越持贪恋这点风,越骑越快。 关容察觉到速度的改变,不由得把陈越持抱紧了些,含糊不清地说:“你早说,早说是让我抱你啊……我说怎么抓你,怎么能抓得住人……” 说完就放弃支撑自己,头往前一抵,整张脸都埋在了陈越持背上。 陈越持反手拍拍他:“关老师,自行车上不能睡。” “嗯。”关容瓮声瓮气地应。 上次去过关容家,陈越持还记得路。到了楼下停住车,关容额头还抵着他后背。 “关老师,到家了。”陈越持说。 没人应声,腰上的力道也没松。陈越持怀疑他这一回真的睡着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关容忽然放开双手,直起身子,疲惫地说:“谢谢你。” “要我送您上去吗?” 关容动作缓慢地下了车,站在他身边,闻言摇头说没关系,又说谢谢。 他的酒似乎醒了些,脸色看上去比平时要冷淡得多,或客套或温和或懒散或戏谑的笑都没有。整个人被包裹进看不见的容器中。 “真是不好意思,浪费了你一晚上的时间。” 关容说得平和又认真,姿态一如第一次在便利店见到。陈越持看着他,突然没由来地一阵难受。 “真的没关系,”陈越持说,“跟您喝酒很开心。” “是吗?”关容笑笑。 他一笑,那种静谧的氛围就像玻璃碎开,然而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这笑短促,说不上他对陈越持的话相信还是不相信。 陈越持骑在自行车上,看着他慢但是稳地走进楼门。那楼里的灯似乎修好了,把关容的影子拖得很长,却又在关容踏上楼梯拐角,消失在陈越持视线范围内的时候熄灭。 没有灯您要紧吗?陈越持想这么问,但是没问出声。他在楼下等了很久,一直没等到顶层那个阁楼的灯亮。 犹疑片刻,还是锁了车进楼门。 里面漆黑一片,陈越持小心翼翼地走,上到通往顶楼那一层,他在拐角处踢到什么东西。 他一惊,低头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 “关老师?” 关容没答话,陈越持弯下腰,确认了自己只是踢到他的脚。松口气问:“要我背您上去吗?” “没事,”关容说,“我坐一会儿。” 陈越持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干脆也坐下去。他准备着如果关容让他走,他就说明天不上班,但是关容什么都没说。 后来陈越持又问了一回:“您醉了吗?” 关容保持着沉默,等陈越持忘记了自己在等答案,他才说:“是啊,醉了。” 第14章 断片 这一夜在陈越持的回忆里变得很奇怪,每个细节都清楚,但是连起来很像一场梦。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太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跟关容一起在楼梯间坐了半夜。 一切都潮乎乎的,他在那夜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回想起来不是落雨,像墙角在结露水。 他还记得关容在夜里问他:“你明天下午在便利店还是蛋糕店?” 他回答午后直到八点都在蛋糕店,关容说:“能帮我留一个手工面包吗?” 后来他就靠在陈越持身上睡着了。刚开始头不受控制地歪过去,简单地压在陈越持肩上,没一会儿被硌得受不了,往里挪了些。陈越持想让开,却听到急促难受的呼吸声,也许是关容在做噩梦。他踌躇片刻,轻轻掰着关容的头,让他枕在自己肩窝里。 离得太近。陈越持确实不习惯与人离得太近,因此始终无法入睡。不过关容显然舒服了些,呼吸很快平稳起来。 天蒙蒙亮时,陈越持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凌晨实在是太冷,棉被像是一种馈赠。他躺在隔了很久才漫上来的酒意里,在短暂的两个钟头之内,睡了无梦的一觉。 第二天晚上八点,店该打烊了。老板雷哥收了账已经离开,妹妹赶去上课走得更早,店里只有陈越持。 八点一刻,陈越持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昨天他虽然喝得不多,但也有可能有点醉。又或者是关容说话的时候依然醉着,醒来就忘了。 八点半,陈越持打算要离开。 手工面包是蛋糕店的特色,大师傅一天只做一次,很少有剩,有时候来晚了还买不着。陈越持拿出给关容留的那一份,自己给自己结了账。 出去正准备拉卷帘门,扭头却见关容就在不远处。他正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个青年,两个人像是在争吵的样子。 陈越持心觉非礼勿视,但还是忍不住仔细看了一眼,那青年并不是上回来接关容的那个。 “我应该很清楚地告诉过你了,不要再来找我。”关容说。 青年说话很着急,有点低声下气的意思:“容哥,求求你给我个机会。” 陈越持听在耳朵里,险些跟着唱出来。 关容远远看了他一眼,青年却没注意到。陈越持触到关容的目光并不躲闪,只是笑了笑。 “你再这样我们朋友都没得做。”关容说。 青年越说越难过:“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改还不行吗?” 关容忍无可忍,语气里的温度已经降到冰点:“你恶不恶心?听不懂人话是吗?你这么想要答案那索性摊开来,虚情假意的朋友名分你不要就算了,因为你对我来说根本称不上什么朋友,我平时是卖少年宫一个面子,不想在同事之间造成不必要的影响。从现在开始,再见到我请你装作不认识。否则结果是要么你立马消失,要么我立马消失。” 那青年一怔,见他要走,立马伸手去抓。关容猛地甩开他,脸上戾气尽显。 陈越持也跟着一怔,虽然距离不算太近,但能发现关容的面色沉得厉害。应该是动真格的了。 僵持了一会儿,关容一字一顿地说:“请你离我远点。” 陈越持退回店里,在桌边坐了几分钟,关容推开门进来,也不看他,径直朝着后厨走:“借一下卫生间。” 哗哗的水声响起,他没有关门,陈越持能看到他在使劲搓手,直把手腕和小臂都揉得通红。 过了很久水声才停,关容双手湿漉漉地出来。陈越持欲言又止,关容还是没看他,皱紧了眉去观察自己的手,话里是不遮掩的厌恶,啧道:“最讨厌别人挨着我,居然还上手。” 陈越持心想关老师这样的人在后街工作,大概每天都要承受莫大的痛苦。心里忽然生出真切的同情来。 他不清楚内情,虽然惊讶于关容今晚过激的表现,但没有立场问话,也没有资格评判任何。只得保持面上的平静,说:“您还要面包吗?” 关容先是看了看他的脸,然后看到他手里的纸袋子,最终表情慢慢松开:“不好意思,让你等我这么久。” 陈越持笑:“没关系,今天已经没有班了。” 走出下沉广场才又开始说话,聊了几句店里的事情,两个人同时开口了—— “有个事想问问你。” “可以问您一个事吗?” 陈越持说:“关老师您先说。” 关容也没推辞:“昨天我没说奇怪的话吧?” “没有,”陈越持说,“您喝了酒很安静。”顿了顿接着问:“您记不得了?” 关容揉揉太阳穴:“有一段断片了。” 陈越持震惊:“断片了?” “啊。”关容疑惑,“怎么?我真的说了什么还是干了什么?” “没没没,”陈越持摆手,“就是……您喝醉了真的看不出来。能走直线,说话也很清楚。” 关容笑笑:“昨天真的很抱歉,也很谢谢你,过两天请你吃饭吧。” 陈越持忙应:“您别这么客气,真没什么的,您还请我喝酒的。” “我们俩究竟是谁客气啊?”关容怪异地看他一眼,“或者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随时告诉我。” 陈越持笑。 关容问:“你刚是想问什么?” 如果关容不说刚才那些话,陈越持可能就请他帮忙了,但关容抢先说了,他忽然打定主意不开口。直到很后来陈越持才想明白,他根本不是害怕欠人情,也不是顾虑关容会觉得他做事有所求,他只是给自己找了一个不想面对的借口。 因为有那么多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想清楚过。甚至没敢细想过。 “没什么重要的事,”于是他答,“就是想问问您,广场附近有没有什么好租房子的地方。” 关容看了他很久,看得陈越持不得不错开目光。说:“我那个小区还不错。” 陈越持就笑:“那等我存点钱就搬去和您当邻居。” 关容点头。沉默些时,两个人又异口同声说了个“谢谢”。关容说:“别谢了,听够了。” 陈越持乖顺地应:“好的。” 关容无奈地弯弯眼睛,像不忍心再看陈越持似的,撇过头去看路边的店,嘴角的弧度很快消失掉。 第15章 荒唐 那天过后,陈越持每天都会给关容留一块面包,只要他在店里。妹妹偶尔会跟他一起打烊,看见了几次之后问:“越哥你朋友怎么每天都买同一种?” “不知道。”陈越持答。 妹妹:“咦?” 陈越持笑笑:“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嘛,”妹妹说,“这个人感觉有点怪啊。” 后厨的师傅送了刚烤好的蛋挞出来,笑说:“有点怪还是有点帅?” 妹妹做了个鬼脸,“嘁”道:“就不能有点怪的同时有点帅吗?” 老板难得也在店里,听到他们对话,问:“你们说的是关容?” “雷哥认识他?”妹妹诧异。她和陈越持是差不多时间来这里打工的,而且主业毕竟是读书,晓得的事情比陈越持还要少,因而更加好奇起来。 陈越持一边做事,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听着。雷哥短促地笑了一声:“关老板嘛,这条街上没几个人不认识他吧。” “广场这边这么多街呢!”妹妹睁大眼睛,手一挥,画了个半圆。 雷哥笑:“真是个小姑娘,你别看关老板那人那样……”说到半截摇摇头。 “那样是哪样?雷哥怎么说半截话呀!”妹妹追问。 雷哥佯装凶恶:“好好做事不许再问,别人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小心扣你工资!” 妹妹做了个鬼脸,扭头去后厨。 陈越持没有问问题的习惯,也不可能在这时追问些什么,见雷哥不说话了,他就收起心神做自己的事情。 雷哥往外走的时候拍拍他肩。小声问:“她心情好些了?” 陈越持刚开始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笑说:“好像好一点了。” “小孩子还学会藏事情了。”雷哥轻叹,“你们这些小孩都怎么的?” “嗯……”陈越持说,“可能只是雷哥您觉得我们还是小孩子,其实……” “其实早长大了是吧?”雷哥呵呵笑,甩手掌柜似地踱出门去。明明只是三十出头,气势像个七老八十的大爷。 今天便利店还是夜班,还要还同事半个班。陈越持提早从蛋糕店出来,准备从小巷抄近路过去,走到一半,后面响起脚步声。 那种强烈的被人监视的感觉又来了。陈越持忍住没回头,稳步继续朝前走。旁边有个出口通向其他街巷,他本来应该直走,此时故意拐了个弯,进去之后一猫腰,藏到路边一家店的后门处。 脚步声很轻,甚至能听出犹疑,陈越持屏住呼吸,等那声音在近处停下,猛地一跃—— 那男的明显被他吓到,张皇失措地要转身,陈越持却早有预料,跳出来的同时就伸了手,当即揪住了他的后领子,拽得那人旋了一圈。对方力气也不小,顺着力道一个翻身,抬腿就要来踢陈越持,陈越持迫不得已躲了一下,卸掉手臂被旋转的力。差点被他挣脱。 推搡之间,陈越持压了很久的暗火窜上来,让他有点控制不住手上的劲儿。 这么久了,他怀疑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放过盯他的人。 他用了蛮力迎面撞去,直把人抵在墙上动弹不得,顺势掐住了对方的喉咙。那人被迫发出难受的嘶声。陈越持这才停下动作,紧紧闭眼,等一瞬间的暴烈情绪消散。 巷子里的光黯下去,陈越持松松手,看清了眼前人的脸。一张普通的脸,顶多算得上清秀。而且他对这脸有些模糊的印象。 那人还在挣,虽然挣不脱但总归让人很躁。陈越持不得不再用力些制住他,低声问:“为什么跟着我?” 对方抿紧嘴唇不答,陈越持又问了一次。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是面前那双眼睛露出了一丝恐惧,又被强行压了下去。 发现自己确实逃不脱,男人不再反抗,垂眼说:“就是你吗?” “什么?”陈越持皱眉。 男人应得含糊,却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关容的男朋友。” 陈越持茫然,过了两秒反应过来。他没想到自己提心了这么久,半是期待半是恐慌地等了这么久,居然是这样。 他彻底放开对这人的钳制,垂手立着。 这事情有点荒唐,荒唐得他有点想发笑。或者夸张一点说,这超出他对事物的理解模式。 男人揉揉自己的脖子,见陈越持这样子反而不跑了,说:“我就想知道关容男朋友是什么样的,怎么也没想到是你这样的。” 陈越持觉得浑身力气忽然散了,不着心地笑笑,话说得很轻声:“我不是他男朋友。” 男人狐疑地看着他,说:“但是他从来不跟人走得这么近。” 陈越持又有点想发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跟关容顶多算是君子之交,淡得像凉白开,怎么就叫“这么近”了。哪怕真的是近,跟“男朋友”这个词也挨不上边。 “爱信不信,我不喜欢男的。” 也不喜欢女的。 陈越持咽下后半句,说完就走。后面的人大声说:“你不喜欢男的你天天在他面前晃什么晃?!” 暗处的无名邪火挟持了陈越持。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情绪波动,要花很大力气才能保持表面的平静。听到这一句他心里冷笑起来。要说谁在谁面前晃,究竟是谁在谁面前晃? 走到便利店,心绪终于平静下来。说到底跟关容有什么干系呢,他也不想让自己的爱慕者去跟踪陈越持。 陈越持的迁怒来得十分没有道理。 他不想去深究自己的内心,只觉得头隐隐作痛,骨头也隐隐作痛,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像以前在阴暗的角落坐久了的感觉。似乎浑身都长满苔藓。 陈越持很会应对疼痛,只要把自己的身体幻想成一具石刻就好,长苔藓的是石刻,不是他。这样身体不属于他,疼痛和一切不适也就不属于他。 凌晨,关容出现在便利店。 陈越持现在很习惯他了,也知道他不爱客套,笑笑算作招呼,而后不再多说。关容在货架之间穿行,最后抱着一堆零食来结账。多半是买给瓶子的。 陈越持正低头扫价格,一只手背忽然贴上他额头,皮与肉的触感让陈越持猛地一惊。他没经思考,已经本能地摆过头,动作幅度很大地让开去。 “你是不是……”与此同时,关容的话说到一半顿住。他惊讶地看着他,手还支在半空。 陈越持发现自己过激得厉害。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警惕感,这久违的反应让他心里腾起一层薄的恐惧。两秒后,他苍白地解释:“关老师对不起,我吓一跳……” “没事。”关容已经什么情绪都看不出,只平淡地收回手。 第16章 说辞 后来陈越持和关容再没有说话。 陈越持觉得自己应该把那个青年男人的事情告诉关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甚至觉得没有力气说话。 刚才一瞬间的过激反应掏空了他。头又开始疼得厉害。 陈越持害怕关容在这时候显示出“近”来,好在关容保持着一贯的漠然不曾多问,也没有逗留。这是“不近”的证据。没有“近”会发生在这样互不了解的两个人中间。 他们连朋友都不是。 秋意即将变成寒意,陈越持已经有一周没见过关容。其实就算见了他也无话好说。他不歧视从事特殊行业的人,自然也不歧视同性恋(不管关容是不是),但他没有办法面对关容。 这种情绪太微妙,好在关容无论如何应该是懂他的微妙的,因此才没在时常出现的地方出现。 在这一点上,人与人之间的默契似乎更加微妙。 面对这种默契,陈越持既感激又愧疚。连夜连夜的梦比平常更加灰暗,偶尔实在睡不着他就彻夜不眠。 期间拿了第二个月的工资,欢姐依然把应该扣押的部分偷偷塞给他。他想着也许该买点东西去拜访一下,可是这么刻意的事情一时之间还做不来。 正在踌躇怎样回报这点善意,欢姐忽然在周五换班的时候叫住他:“小陈帮我个忙,我今天下午有事走不开,你能帮忙接一下星星吗?” “好。”陈越持立马应。 星星是欢姐的女儿,正上中班,就在妹妹她们学校里面,是S大的附属幼儿园。那孩子去过几次便利店,认识陈越持,欢姐也跟老师说过,因此接得很顺利。 牵着星星准备去坐公交,走了没几步,有人在后面扯陈越持的衣服。陈越持回头,看到瓶子背着个书包,乖乖巧巧的,一手拽着带子,一手拉着他衣角,正努力抬头望着他,眼巴巴地问:“哥哥,你怎么牵别的小孩啊?” 星星不甘示弱,抓紧了陈越持的两根手指,生怕他松开似的,回头对瓶子说:“你才是别的小孩!” 在两个小孩说话的同时,陈越持已经看到关容。他就立在路对面,看到陈越持看过来,简单地点点头。就像刚开始认识时那样。 不知怎么的,陈越持心里一悸。他觉得这样才是对的,他跟关容也只是认识而已。 “你是几班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哥哥我好久都没看到你耶。” “容叔叔一直不出门,好多天没来接我了。” “你书包上的公主好好看哦。” 瓶子在旁边念念叨叨,一会儿在对星星说,一会儿在对陈越持说。周围全是小孩和家长来来往往,后来对面的关容喊了瓶子一声,等瓶子看过去,他懒散地挥挥手:“你继续说,我走了啊。” 他说完真的转过身,自顾自朝S大的校门口去。瓶子慌忙说再见,颠颠地跑上去,把手塞到关容垂在身边的右手里。又扭过头来朝陈越持和星星挥手。 星星哼了一声:“陈叔叔,我们回家!” 陈越持笑:“瓶子叫我哥哥,你叫我叔叔。” “是要叫叔叔啊,”星星说,“你是妈妈的朋友。” 陈越持耐心地纠正:“我是你妈妈的员工。”他说完远远地望了一眼,关容正好带着瓶子消失在拐角处。 他忽然记起来,关容的伞还在他书包里。 地址是欢姐发在短信上的,陈越持想着欢姐家里还有丈夫,他不认识人就这么上门去,合该买点什么。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提了水果,大人小孩都可以吃。 到了地方上楼进门,家里却只有欢姐一个人。陈越持随口问:“欢姐家里人都不在吗?” 欢姐笑说:“怎么还买东西了?你帮我接星星我还得谢你。快进来,晚上想吃什么?我包了饺子,蒸几个先垫垫肚子?” 她不回答陈越持的问题。陈越持心觉就这么在别人家吃饭实在不礼貌,只得推辞:“你们还要等家里人吧?欢姐我晚上还有工,得走了。” 欢姐的笑容变得无奈:“行,那下次。” 从这天起,欢姐找他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候是家里灯不亮了,有时候是水管坏了,还有时候是没时间去接星星。 陈越持从不推辞帮人忙,但就算他再迟钝,也发现了事情不太对劲。或者说是跟他理解的有偏差。 又一回被叫去帮忙后,欢姐硬是留了陈越持吃饭,说知道他今天在蛋糕店也没班。陈越持愣住,到嘴边的托词硬是没有出口的机会。欢姐已经拉开餐桌边的椅子:“快来坐。”又说:“姐请你帮了这么多忙,让你吃个饭是我不对吗?你连这个面子也不给?” 话到这里,陈越持再推辞不得。 星星拽着陈越持过去堆积木,欢姐看了一会儿进厨房。没多久厨房油烟机和炒菜声响起,家常菜无可替代的香味直往客厅飘。 陈越持心不在焉地陪星星砌城堡,期间寻了个机会,小声问出那句话:“星星,你爸爸呢?” 星星天真地答:“我没有爸爸呀!” 她自顾自地玩了一会儿,忽然说:“陈叔叔,你做我爸爸吧!” 厨房里的炒菜声刚好停下,陈越持心里一紧,暗暗祈祷欢姐没有听见这句。声音又起,他看着星星,低声道:“星星有自己的爸爸。” 小孩子注意力转得快,其实已经没有在等这话的答案。陈越持的话反而像是对自己说的。 他压着心绪,跟欢姐母女吃完一顿饭。饭菜应该是好吃的,但他食不知味。只有陈越持自己知道,他有多么珍惜每一份工。但他在此刻预感到,他要失去便利店的工作了。 饭后陈越持想要告辞,星星却抓着他不让走,玩累了又说要让他讲睡前故事。欢姐问妈妈不能讲吗,她说就想听陈叔叔讲。 “麻烦你了。”欢姐抱歉地对他笑。 陈越持只得坐在星星床边,翻开故事书。 好容易把小孩哄睡着,外面却窸窸窣窣下起雨。陈越持看着星星发了一回呆,转头发现欢姐靠在门边,正看着他。 他一惊。欢姐回过神来,说:“下雨了,我们家客房空着,要不就在这里睡吧。” 陈越持站起身,轻手轻脚收拾好了床头的书,走到近前才说:“欢姐,我得走了。” 应着他的话,外面滚过一个炸雷,欢姐朝他走近一步:“小陈,我……” 陈越持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欢姐脸上有受伤的神情一闪而过。她说:“你放心,我跟我前夫离婚很久了,什么都切割好了,他不会来骚扰我们的。我知道我离过婚带着孩子配不上你,但是这么久了,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 “不,不是,”陈越持诚恳道,“不是你的问题欢姐,我没有觉得离过婚带着孩子就怎么样……” “那你的意思是?”欢姐截住他的话,抬手放在胸口上,像是护住自己,同时像是试探。小臂碰上了陈越持的胸膛。 陈越持再退一步,斟酌着词句:“欢姐,我没有办法接受别人的好意。对不起,是我配不上你才对。” 欢姐怔怔,而后笑说:“你什么都顺着我,我以为你早就明白我的意思,只是碍着我的家庭……既然没有这个意思,大家都是成年人,直说也没关系,为什么又拿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话来堵我?” 陈越持沉默了一会儿,认真问:“欢姐刚才说配不上我,是真心的还是说辞?” 欢姐惊讶,没开口。 陈越持温和地笑了笑,并不在意答案。他摇摇头:“不管欢姐是说真的还是说辞,我说出来的话都是真的。我很感激欢姐,便利店的工作是我来这里的第一份工作,我会记着你的恩情的。” “抱歉。我先走了欢姐。”他朝欢姐鞠了个躬,出去时很轻地带上门。 无论如何,是欢姐让他知道了社会上人的善意。 陈越持今天是骑车来的。关容借给他的伞一直都在包里,但他没有撑。反正等下还是会淋湿。 到了小区的自行车棚,浑身早就湿透,陈越持去推车,只觉得费力。弯腰察看,发现前后车轮都被人扎破了。 推着破车出这小区大门,身后有人在喊他:“小陈!小陈!拿把伞!” “不用了欢姐!你快回家!”他大声回应,看到远处一个清瘦身影,吃力地撑着伞站在风雨里。光在她身体周围笼罩成圈,被雨帘营出雾的朦胧来。 好像周典啊。 陈越持迟钝地察觉到鼻酸。他也终于意识到,他并不是真的不敏感到这种程度,他不过是在自我麻痹。 因为他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周典。他自以为是地闯入人家的世界,却又伪装成不懂的被动的懦弱样子,在一切没有被点破之前,自私地窃取了一点来自长姐的温暖。 从欢姐家到下沉广场有点远,陈越持在雨里走了近一个钟头。他把车锁在后街口,顺着那路进去。他要去找关容。 他必须要去找关容。 第17章 梦境 其实陈越持没有把握。 他只是上次答应关容要帮忙的时候来过,他不确定关容一定在酒吧,也不认为关容一定跟酒吧有关系。 在下沉广场的后街,关容好像跟任何人都有关系,也好像游离于所有人之外。 大概是老天听到了他的迫切,刚刚到那酒吧门口,陈越持就看到了关容。他正好从一辆车上下来,要走进酒吧。身后是那个曾经接走他的男人。 男人举着一把大伞,伸长手要去替关容遮雨。关容用手掌侧面去挡住他伞柄,肩膀往左边歪了歪,身体语言显得有点不耐烦。是一个拒绝的姿态。 耳朵里全是雨砸万物的声音。不知道那两个人说了什么,总之男人败下阵来,没再坚持给关容打伞。等关容走到酒吧廊檐下,男人驾着车离开。 陈越持站的方向不在关容的视线范围内,因此关容很久都没发现他。 雨势汹汹,然而隔着遮天盖地的雨帘,陈越持还是看清了关容的侧脸。周围没有人,他就立在那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周身氛围安静到难以形容,显示出他跟一切的疏远。好像他默默抗拒的不是人,是存在本身。 让人不敢去打破,甚至有点寂寞。 两个人就这么一明一暗站了很久,关容终于有要进酒吧的意思。陈越持大步出了藏身的街角,朝着关容跑过去。 关容正转身,猛地被一把大力扯了一下。 眼见着他要反击,陈越持手收得更紧了些。电光石火之间,关容看到是他,消失了动作。 陈越持一语不发,把叠得整整齐齐的伞往关容怀里一塞,也不看关容的脸,转身就走。那伞被他护着,甚至没怎么被打湿。 终于还回去了。 关容对他的行为是什么反应陈越持不知道。往回走的时候,他有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感。 他是刚刚才发现的,不仅是欢姐,在关容身上他也试图寻找过东西。因此这段时间这种不尴不尬的局面才会让人难受。 这种自私的行为是不应该发生的,陈越持认定。他不能跟这些人发生关联,更不能从别人身上攥取生活的温度。没意识到的时候就算了,既然意识到了,及时斩断是必须的。 因为谁也不知道人和人的关联最后会崩塌成什么样子。 陈越持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因此病一来就气势汹汹。要把前面几年的亏都找回来似的。 他在小出租屋里烧得迷迷糊糊,早上意识到自己不能起床,还没忘记跟欢姐发了短信,提出辞职的请求,又向雷哥请了假。然后用被子蒙着头,睡了个天昏地暗。 睡着的时候总是在做梦,全是噩梦。内容都记不大清,只有从一个梦里延伸到另一个梦的恐惧、难过和窒息感。身上忽冷忽热,人半昏半醒,睁眼发现床被汗湿了就换到另一边睡。但是他人高马大的,床架又小,因为睡得太边上,后来又被追着做了个悬崖的梦。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精神拼命用沉睡的方式强迫他的身体休息,或者感冒根本是骗局,是身体在诱惑精神去松弛,以便于人的迷失。 又一回醒来是在半夜。他模糊地听到有人在家里走,额头上被人搭了东西,是毛巾的触感,那人还坐过来给他揩汗。但是他太过疲惫,倦得眼皮都撑不起,只能张开一小条缝,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 那身影清瘦。 这画面映入陈越持脑海,而后他猛地坐了起来。 周典。 这一回是彻底的清醒。陈越持环顾出租屋,屋子里依然只有他一个人。但先前收起来的折叠桌被摆开了,上面搁着一杯水,还有一碗粥。 抬手一碰,粥竟然还是温的。 陈越持诧异。应该没有人知道他的住址,想来想去,这地方好像只无意间跟妹妹提过一次。莫非是她知道自己病了,不放心所以找过来的? 他在屋里各处找过,来看他的人没有留下纸条。翻出诺基亚,竟然还有电,但短信没有未读,电话也没有未接。此时是凌晨一点,算算日期,他竟然睡了一天一夜还要多。 来看望他的人应该是夜深了才离开的。 陈越持把身体砸回床上,想等天亮了再去问妹妹,然而就这么一躺,再次睡死了过去。 这一觉是难得的安稳。在难得的安稳梦境里,陈越持看到了关容的脸。 第二天醒来一起似乎都复原了。陈越持先去了便利店,正好碰上欢姐给员工们开完会。 他在旁边等了一会儿,欢姐过来了。那个雨夜被彻底抹去,她表现得如常,一天不少地把工资算给他,笑说:“去其他地方别太吃亏了,没人护着你,偶尔该偷懒就要歇歇。” 陈越持知道同事们都在看这边,却也不怎么在意。只诚恳地点点头:“谢谢欢姐。” 欢姐垂下眼,也笑笑:“我走了啊。” 等她离开,陈越持去收拾自己留在员工休息室的东西,找来找去只有一身工装,也是不属于他的。他把工装叠好放在桌边,环顾四周,这里其实没有他的任何痕迹。 正准备从后门离开,年纪最小的同事跑过来,把一盒什么东西塞给陈越持:“给陈哥。” 陈越持要往外推,她快速又低声地说:“对不起陈哥。你接着吧,我好受一点。” “对不起什么?”陈越持笑。 她嗫嚅片刻,说:“总之对不起,陈哥你很好的。”挡住陈越持要把东西挡回来的手:“有机会再见啦。” 陈越持知道有时候人是不得不合群的。他于是没再推辞,应:“谢谢,你也很好的。” 到了蛋糕店妹妹却不在。雷哥看到他来,问:“好点了?” 陈越持怕传染给人戴了口罩,加上感冒没好,说话瓮声瓮气的:“雷哥,是不是您让妹妹去看过我啊?” “我倒是想啊,没你的地址,还怕你一个人病死在家里,差点打了110报警。”雷哥依然笑呵呵的,好像没有事情能让他烦心。 正说着话,有客人进来了。陈越持忙洗净手去穿围裙,后面的腰带还没系好,就听到雷哥招呼了一声:“呀!关老板!” “雷哥。”来人这么应。 在听到这一声之前,陈越持压根不知道也没想到,原来他这样熟悉关容的声音。熟悉到像是从小听到大一样。 那种乍一听很温和,但实际上不带感情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化成了铺开来的波纹,每一段都被陈越持的耳朵捕捉到,跟从前遗留在那里的痕迹重合。 陈越持突然很紧张。有种小时候跟发小绝交却又不得不见面的尴尬,虽然他跟关容的这种微妙,根本用不上绝交这样严重的词。 交都没有,何来绝。 第18章 死结 围裙带子不小心打成了死结。 陈越持镇定地放下手转身,关容冲他点头。还是那么平淡。陈越持的尴尬忽然没了。想必关容是没有心思,也没有兴趣去探寻他非要还伞的理由的。 不是万事都需要开头和结尾,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要有个为什么。两下这么一对比,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幼稚。 关容拿着面包过来,雷哥笑问:“关老板这段时间生意怎么样?” “老样子。”关容客气地应,但并不客套地反问。雷哥好像也习惯他这种对人的方式,不见怪地笑。 结完账,关容终于正眼看向陈越持,说:“感冒了要多喝水。” 陈越持忙点点头:“我会的,您慢走。” “关老板慢走。” 等关容离开,雷哥啧啧叹了两声。陈越持好奇地看着他,他却又什么都不说。 果然就算是雷哥,也还是对他的职业耿耿于怀吧。 陈越持想,可是关容那么大方坦荡,做这一行的又怎么样呢,能怎么样呢? 雷哥平时不怎么在店,今天却到中午还没走。直到陈越持应该去便利店上班的时间,他才问:“小子,你怎么还不去上班?今天的班跟同事换了?” 陈越持忽然反应过来,他是在等他。他坦诚道:“雷哥,我辞职了。” “辞职了?”雷哥惊讶。 陈越持点头:“辞职了。” 雷哥也不多问,爽利地起身:“行,那你看店,我走了。” “妹妹请假了?”陈越持问。 雷哥叹口气:“这丫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天忙得很哦,来去匆匆的。” 陈越持第二天中午才看到妹妹,她看上去像好几天没睡觉,陈越持问,她答是功课太忙。 “你都不知道我们专业课有多难!”妹妹语气怨念地说,“你来听听就知道了!” 人有时候越是强打精神,越是会表现出夸张的姿态来。陈越持宽容地笑:“那我肯定听不懂。” 妹妹打打哈欠伸伸懒腰:“越哥读书的时候一定是个聪明好学生。” 陈越持摇摇头:“不是,是个笨蛋。” 玩笑几句,看她状态似乎好了些,他也就闭嘴了。后来忙完一阵歇息,妹妹突然问:“你还发烧吗?声音还是哑的。” “不了吧。”陈越持说,“身上都没感觉了。” 妹妹笑说:“你的关老师对你好好呀!” “什么?”陈越持没懂。 妹妹:“我本来是想去看你的,但是我只知道你住哪个园区,不知道你具体的门号。结果前天关老师来了,我问他知不知道你家在哪里,他说让我放心,已经在退烧了。” “我没想到他这样的人居然会照顾人哎!” 陈越持怔怔。他万万没想到来照顾自己的人会是关容。他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生病的?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家住在哪里的?是那天晚上觉得他很奇怪所以一直跟着他吗? 那昨天来的时候为什么又一点都没透露? 陈越持把手机拿出来,想跟关容道声谢。犹疑不定之间,他翻开了以前跟他发过的短信。 原来不知不觉他和关容有过这样多的短信,而且经常是些废话。关容说瓶子把牛奶打翻在他衣服上没说,干了之后一股子奶味儿,说梨树叶子做出来的书签还挺好看。关容说奶味儿总比酒味儿好吧,说小时候老师教他们用桂花叶做的,梨树叶子比较软,煮过之后不容易成型。 “今天还有面包吗?” “有的。给您留着的。” “今天的怎么感觉奶香味重一点?” “您尝出来了啊?其实是我今天学着做的。要是您不喜欢这个明天就还是留师傅做的。” “不用。” “街上那家书店好像每天都没人哎。” “那可能是要倒闭了吧。” “一直想进去看看,都没机会。” “下次路过直接进。” 终于翻到顶。陈越持还是没有发出短信去。他以前也不知道自己是个这样扭捏的人。 感觉来了下沉广场之后人的情绪也湿漉漉的,跟这里的秋天一个样子。 感冒好得差不多那会儿,秋天也快结束了,已经有不少人在穿冬衣。陈越持这段时间都在蛋糕店,一边还在找着兼职。雷哥说他是个不要命的,妹妹也让他多休息休息,他都只是笑笑说谢谢。 自从辞职之后,陈越持总是绕开便利店走,等天气晴朗起来,他有一回赶时间才又走了那条路。 经过书店,扫见门上贴了什么东西,陈越持大步路过了,想想又回头去看。发现不是倒闭盘店的通知,是一则招聘启事。 陈越持反复确认了三次,记下了上面的联系电话。 下午回出租屋,陈越持试着打了个电话。对面是个女人,问他是谁,他说我叫陈越持,对面问做什么,他说应聘,对面说一句打错了,直接挂断。 陈越持一头雾水,看了看刚才打出去的号码。记数字的时候核了好几次,应该没问题才对。 他把手机放下去洗澡,出来发现有一个未接电话,就是刚才打过去的座机号。 这一回打过去对面换了个人,问他有什么事,他应:“您好,我看到您家书店门口贴了招聘启事,想问问有些什么要求。” 对面很爽快:“明天下午三点,书店里面试。” “啊?”陈越持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对面问:“还有什么疑问?” 陈越持:“请问我要准备些什么东西吗?” “不用,人来就可以。” 又挂断了。 陈越持狐疑地放下手,怀疑是个骗子。可他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就算是骗子能骗他什么? 第二天跟蛋糕店打过招呼,陈越持去了书店。书店门口那张招聘启事已经不见了。 门敞开着,柜台的方向依然被书架挡着,看不出老板在不在。陈越持想敲门,可卷帘门推上去之后剩下一扇厚重的玻璃门,敲不出响来。 “您好,有人吗?”他站在门口喊。 没有回应。站了一会儿,他喊一声“打扰了”走进去。 里面书架放得很密,书塞得满满,绝大多数是旧的,一眼能看出年岁久远。书架与书架之间的行道很窄,基本只能供一人通行。 陈越持走到柜台边,才发现书店是有二楼的。柜台左侧,一架扶梯通向上面,应该是个阁楼。 “您好,请问有人吗?”陈越持仰头喊,“打扰了,我是来应聘的!” 楼板上终于有脚步声响起,有人出现在楼梯口,说:“抱歉,刚戴着耳机没听到。你来得好准时。” 陈越持愣在原地。 第19章 书店 那人开始下楼,证实了刚才不是陈越持的幻听。 真的是关容。 陈越持忘记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半张着嘴,一直看着关容从扶梯上下来。 关容站到柜台后面,看到他的样子很好笑似的,不由得抬起手。手背快要碰上陈越持下巴,忽然停住,快速地收回去。 “怎么?”他问,“不认识了?” 陈越持沉默了一会儿,问:“这是您开的店吗?” 关容点头。 陈越持想笑没笑出来:“我经常从这里过,都没看到过您。” “我很少在店里,”关容埋头在杂七杂八的纸堆里翻找,“书主要是挂在旧书网上,往外卖都是用寄的。” “哦……”陈越持说。 关容抬头:“怎么?” “现在用电脑都很方便了。”陈越持还有点愣。 他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很奇怪。明明不是长时间没见过关容,但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又像是刚刚被人开了一个玩笑,玩笑事实上无伤大雅,然而让他有点在意。 他说:“我先前在便利店,有时候看到对面还会想,不知道是谁开的书店,好像开不长了的。”说着说着笑了,补充:“抱歉,不是咒您开不长。” 关容也笑,终于找到了一个笔记本:“来吧,写一下。然后面试。” 陈越持不愿怠慢他,立刻接过笔来,按着上面的栏目填个人信息。关容在旁边看着,忽然说:“你字写得很好啊。” “还好。”陈越持不好意思地笑,“要等其他应聘的人来吗?” 关容理所当然地答:“没有其他应聘的。” 陈越持:“啊?” 关容:“啊。” 两个人隔着柜台坐下,倒真有那么点面试的意思。关容把腿架在桌上,陈越持则坐得笔直。 关容问:“你对书的看法是什么?” 陈越持脱口而出:“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关容就笑,陈越持挠挠头,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吧。” “你想要黄金屋还是颜如玉?”关容又问。 陈越持没有多想:“都不想要。” 关容一挑眉:“那黄金屋和颜如玉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陈越持很老实,说完看了关容挺久,吐出一口气,“我刚才都是把您当成老师,像回答考试问题一样的。我其实觉得书就是书而已。” 关容做了个请的动作,陈越持说:“书就是书,人就是人,书是人写的,但其实书不属于人。” “看书应该是一件没有目的性的事,是这个意思吗?”关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陈越持皱眉,迟疑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怎么说,如果书也有想法的话,我觉得它们根本就不想被人当成任何一种药方。如果书是精神寄托,有了寄托两个字就不存在所谓精神了,精神和寄托放在一起我觉得挺奇怪的,精神应该是独立的。有些人不看书就觉得空虚,实际上可能是因为他们自己空虚,不是因为没有书才空虚,就算有了书也一样的。书在这种时候反而是制造假象的。” “不过假象也是必须的。人在过生活嘛,总要有点什么东西吊着……对不起,我是说期待着,从人的角度来看,在书里找期待总比在色在财里找要好一些。” “不对,不能比较。只要不做坏事,在其他地方找安慰的人也不比在书里找安慰的人低一等,这是个人的选择,只是这个选择被人看着……” 关容一直没开口,陈越持忽然反应过来在自说自话,忙道:“抱歉关老师,我乱说的,我读的书不多,脑子笨嘴也笨,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了。” “你也太看轻自己了。”关容说,“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么多话,差点以为你是个只说敬语的机器,变成人就是个小哑巴。平时都想这么多吗?” 陈越持耳根红了:“我瞎说的。我平时也不想这些。” 两个人安静地对坐。陈越持刚开始还有点慌,后来越坐心里越安稳。初冬的光斜着照进来,他甚至有点想睡觉。 在轻微的困倦里面,一切情绪都变得缓慢,只有无法明言的熨贴感在发酵。他看到光柱里有飞舞着的尘埃,像小时候在四合院的瓦房中看光从头顶的采光瓦上透下来。 他蓦地有点不明白,以前怎么会想要跟关容划清界限呢,别人误会是别人的事情,为什么要影响自己。而且还影响到了关容。 虽然关容不把大多数人放在心上,也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但是这一刻陈越持笃定,自己的态度是影响过他的。 最后是关容打破沉默:“明天开始来上班吧。” 陈越持慢慢坐直了身体,说:“谢谢关老师。也谢谢您来看我,谢谢您的粥,我都喝完了,很好喝。” “打个商量吧。”关容说。 陈越持点头。关容说:“别这么称呼我了,您来您去的我都以为我要过六十大寿了。晚上有空的话过来一趟,我教你一点店里的事情,给你算加班。” “别!”陈越持震惊地忙摆手,“还没上班怎么就加班了?您……你是有钱没地方花吗?” 关容勾起嘴角:“行了,忙你的去吧。” “这句听上去像骂人。”陈越持笑着站起身,关容立马手掌一竖:“不准鞠躬!” 陈越持本来腰都开始发力了,听到这句硬生生站住。关容简直没话好说,皱眉:“你这小孩真是……鞠躬还有瘾了?谁教你懂礼貌是把自己放得这么低的?” “那我走了哦关老师。”陈越持说。 关容点头:“帮我带……” “手工面包。”陈越持笑着接了他的话。 自从到下沉广场,陈越持从来没这么心情愉悦过。他带着笑往外走,一踏出门就看到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他认出来了,就是上回跟踪过他的关容的追求者。 饶是如此,他的好心情依然持续地在发酵。以前也找工打,但是不曾有过现在这样强烈的喜悦,他感觉到自己跟人发生联系了,至少在当下这一刻,他是愿意接受这种联系的。 陈越持想好了,回去要第一时间告诉妹妹这个消息。没一会儿走到蛋糕店门口,却看到妹妹一个人在柜台后面哭。 第20章 判断 陈越持掀开帘子,妹妹立马转过身去。陈越持理解地没多说,妹妹一直背对他,进了洗手间。 那种快乐的情绪慢慢消融掉。倒不是受到妹妹的眼泪影响,只是像过期了。 等到店里稍微忙过一阵,妹妹才挂着一脸水珠出来,笑说:“唉,昨晚熬夜画图了,眼睛肿得好厉害,用水冰一冰好多了。” 陈越持并不拆穿她,只是问:“功课这么忙啊?” “对呢!”妹妹抱怨,“我们还有通宵自习室,你说这是不是学校鼓励我们玩命啊?那些自习室基本都是我们院的人在用,不过我都没去嘿嘿。我跟我们宿管阿姨关系好,她们值班室灯不能熄,我就去她那里画,她睡觉我做作业,还能帮她看门。” 陈越持笑:“学习重要,还是要多注意休息。” “好的好的好的。”妹妹一连串地答。 快到她的下班时间,收拾收拾东西也就该走了。陈越持不抬头,把空间都留给她自己处理。 她背着包朝外走,陈越持眼里是她书包背后一个稻草人挂件。挂件随着她动作在半空中摇摇晃晃,逐渐停下,又猛地一动,消失在余光中。 “越哥,”妹妹转过身来,小声说,“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陈越持一怔,妹妹说:“我没有赌博,没有干坏事,就是这段时间花得有点多,但是还不到问我爸妈要生活费的时间。”她竖起三根手指发誓:“我一发工资就还给你!” 陈越持仔细观察她的脸,她自以为镇静,但是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恐慌。他最后应了:“嗯,我正好这个月的钱还没划走,等下去自助银行转给你,你给我个卡号。” 妹妹松一口气,眼眶立刻就红了:“谢谢越哥,我知道你也很缺钱,真的太谢谢了。” “没事。”陈越持并不讨厌她的直白,“要是有事情要帮忙也要说,雷哥和我都很想帮你的。” 妹妹忙点点头,写完银行卡号,逃一样出了店。 蛋糕店打了烊,陈越持带上给关容的面包去书店。店里的顶灯没有开,只柜台那块儿还亮着。 关容在柜台后的桌边坐着,面前是一个夹角,夹角里放着一台电脑,主机就塞在电脑桌下面。那处空间很有限,就看到关容的腿以一种不很舒服的方式屈着,膝盖骨突出。 “来了?”关容也不回头看。 “关老师。”陈越持应。他粗粗观察了一下,觉得可以把电脑桌后面的那堆东西搬开,清扫一下,主机朝里面推一推。这样用电脑的时候手脚能舒展一些。 他把手工面包递过去:“关老师,你总吃这个胃会不舒服吗?” 关容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没有总吃。有时候就是尝尝味道,还有的时候买回去就忘记吃了。” 既然不总吃为什么又总买?陈越持疑惑,但还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和礼貌,并没有贸然问出口。关容很领他的情:“你还会做其他的吗?” “暂时就会做这个,”陈越持说,“大师傅说学做糕点不能一个赶一个。” 关容笑笑,把店里的账本给他:“你先看看,我给你讲店里的布局。” 书堆得太多,陈越持跟着关容走,一扎进去就有种迷路的感觉。虽说关容解释了放置的方式,陈越持也听懂了,但要说什么书在哪里依然是茫然。 因为店里堆书都是按照专业来的,而且分得很细致,什么古典文学古典文献学,下头还要分什么宗教文献地理文献。陈越持没有上过大学,只能是囫囵地先记住。有些专业和书名根本听都没听过。 在一楼逛了一圈,陈越持问:“关老师,这么多书您都能记得哪本在哪儿吗?” “记得啊。”关容理所当然地答,回头看他,“怎么?不信?那你考考我?” 陈越持想了想,说出一个刚才看到的书名:“《道藏源流考》。” 关容挑眉,钻进书架之间,整个过程是没有任何停滞的,过去一伸手就是那本书。 陈越持又说:“《书目答问补正》。” 关容依然顿也不顿,立马就翻出书来,往桌上一搁。 一连试了五六本,关容说:“行了吧崽,玩我呢?”语气略带不满,但并没有真的在责备,反而显示出某种特有的宽容。像是长辈给小孩子的宽容。 陈越持听到他这么说话有点不好意思,立马笑起来:“你好厉害!” “你也不差,才逛一圈就记住这么多书名。”关容瞥他,“在这儿等着我夸呢是吧?” 陈越持没承认,但是他也没办法否认,只是笑着不说话。被关容这么夸赞确实是很开心的事情。 “二楼也是书,但是太乱了,改天再带你上去吧。”关容指指楼板,“该回去休息了。” “我还不想休息。”陈越持说。说完觉得自己好像有毛病,跟受虐狂似的,哪有老板让休息还不休息的道理。 关容却没多想,笑说:“知道你勤快,也不勤快在这一会儿啊。” 陈越持只得点点头:“噢。” 一起关书店门,玻璃门掩上之后还有一道卷帘门。陈越持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抢先去拉门手,关容本来也伸了手,却在差点碰上陈越持的手之前收住。 “你来吧。”他说,从兜里掏出烟,“不给你做点事你简直过不去。” 陈越持面上在笑,心里却为关容的反应难过。果然不是他的错觉,关容很小心地在避免跟他的身体接触。他想说自己不讨厌被关容碰,却觉得这个话说出来太突兀太奇怪,完全没有切入口可以供他提起。 说到底还是怪他先前反应太大。关容那么聪明一个人,就算不说出来也早就有了判断。 烟味飘到陈越持这边,关容说一句“不好意思哦”,却没有挪开步子,看上去并不是真的在抱歉。 陈越持一点也不讨厌他抽烟,也不在意烟味,只是好奇:“很少看你抽烟。” “偶尔抽,没什么瘾。店里书也多,不好用火。”关容说,“走吧。请你吃宵夜。” 他说着转身去灭烟蒂,陈越持又察觉到有人在看这边。他现在都不用去证实,感觉都能感觉出来,还是关容的那个同事。 他佯装不知,说:“我请关老师吧。” 第21章 抱歉 关容并不推辞,只是带他去了一家馄饨店,说是很久没吃过了。 “关老师不用照顾我,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去吃什么。请夜宵还是请得起的。”陈越持说。 关容在门口对他翻个白眼:“我就想吃这个。傻子。” 陈越持又有点不好意思。关容率先进店坐下,抱面汤碗捂手:“好饿,冬天真的要来了。你怎么还穿这么少?” “没吃晚饭吗?”陈越持问。 “没吃,等你呢。”关容说,“你怎么穿这么少?” 陈越持惊讶地“啊”一声,关容说:“每次都露出一样的傻样。我开玩笑的,我只是下午从少年宫过来的,还没来得及吃。” “下班时间还要上课吗?”陈越持茫然。 关容撇撇嘴:“赚外快啊,只准你赚不准我赚吗?”他现在说话格外不客气,但其实一点也不会冒犯陈越持。陈越持只是笑,心里却觉得熨帖。他喜欢这种不客气,细想有种小小的病态意味。 “我跟你一样,打很多份工的。”关容隔着桌子倾身,等陈越持也够过去,他就小声说,“接很多活儿,感觉身体要散架了。” 陈越持怔了半晌。关容探究地看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正好店家来上馄饨,这话题也就溜了过去。 没一会儿关容第三次问:“你怎么还穿这么少?” “我不冷啊。”陈越持答。 关容像在使小性子,用勺子把馄饨搅烂:“我就这毛病,问问题别人要是不回答我就会一直问。” 陈越持笑:“一点也看不出来。” “你以为我对谁都有问题问呢?”关容说,“不冷也得要注意天气变化了,再生病可没人去照顾你。” 碗里的热气腾起,把两个人的脸隔成朦胧,陈越持忽然有点冲动,不由自主地问:“关老师会去照顾我的吧?” 他这句话语气难言,似乎坚持要得到关容的回应,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关容沉默片刻,轻笑一声:“你倒是想得美。” 陈越持顿时松弛下去,变回平时的温顺模样,显得刚才一瞬像是错觉。又问:“那关老师今晚还要忙吗?” 关容不答,陈越持说:“抱歉。” “哪有什么抱歉的。”关容皱眉。 从面店出来陈越持就知道关容的答案了,他的脚步是径直朝着后街走的。陈越持在后头跟着。走了一截关容问:“还不回去?” 陈越持欲盖弥彰:“我从这边回。” 关容笑,陈越持看出这笑的意思,大致是“我看不出我有什么需要送的”。他垂了垂眼,关容头朝着后街方向一歪,他于是追上两步,跟关容并肩。 刚刚进了后街,关容用手拐子抵一下陈越持:“喂,是不是你同事?” 陈越持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居然是妹妹。她跟在一个男生后面,刚刚从一处酒吧里出来。那男生拽着她手腕,在前面快步地走,她小跑着才能跟上,饶是如此还是被拉得踉踉跄跄。 “管吗?”关容问。 “妹妹!”陈越持大声喊。 那边两个人同时回过头来。妹妹看到是陈越持,立马一脸惊慌。前头那男孩子应该也是个大学生,还背着书包,转过来时脸色很差,但依然看得出俊朗气。 “放开她!”陈越持喝了一句,大步上前去。关容摸了根烟出来,甚至还退了两步,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关你什么事?”那男大学生皱紧眉,说话的时候火气很重。 妹妹慌忙打圆场:“越哥越哥,没事的,这是我家邻居哥哥,我们是一起来的!”又转向那男孩:“谢林谢林,这是我兼职店里的同事。我们走吧。” 被称作谢林的男孩子看她一眼,笑了笑,又摇摇头,说:“叶榕妹,你真是厉害。” 陈越持看不懂眼前的状况,虽然觉得这男生说话有点带恶意,但看妹妹这护犊子的样子也不好插手,只得沉默。 谢林说完,放开妹妹就要走。妹妹看陈越持一眼,喊一声“越哥”,终究什么都没说,忙又跟上去。 在后街的人都喜欢看热闹,但是热闹小了不行。像这种戏码,只能供路过的甩个眼色。 没一会儿关容走向了陈越持,却是直接路过,自顾自地朝街尾走。陈越持快步跟上,问:“关老师,你看那个谢林是后街的人吗?” 关容瞅他一眼:“这也要问?” 陈越持摇头:“看不懂。” 关容耸耸肩:“我也看不懂。” “妹妹为什么非要跟着那个人?”陈越持自言自语。 关容问:“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 陈越持闻言住脚,笑说:“关老师明天见。” 关容没回头,背对着他挥挥手,进了街尾那家酒吧。陈越持一直站在原地,直到他身影消失。 走回头路的时候陈越持留意了一下,记住了妹妹出来的那家酒吧名字。 回到出租屋,隔壁情侣又在吵架。陈越持形容不出心里的情绪,他想了一会儿妹妹的事情,不可避免地跟着想到关容。他想这个人真奇怪,怎么看都看不透。 只有一些很细微的瞬间,他差点以为自己要看到真正的关容了。可是那些瞬间总是溜得很快。关容是狡猾的鱼,他知道怎么样用最闲适,也是最若无其事的方式摆脱人的观察。 想着想着他在隔壁的吵闹声中睡着了,仍旧是一整夜乱七八糟的梦。 早起先去书店,昨天关容直接给了他钥匙。小心翼翼地打扫卫生,打扫到电脑桌那里,他又开始琢磨着哪天跟关容说一声,得把主机后面的东西挪一挪。 二楼关容还没领他去过,因此他没擅自上去。打扫结束之后去面包店,正好是开门的时间。 没多会儿大师傅来了,然后是抱着个保温杯的雷哥。 陈越持疑惑,今天本来是妹妹的班。问起来,雷哥说:“那丫头又请假了。” “她可能真的有事吧,学业也很忙。”陈越持说,“每天她上班的时候客人都多些,有的时候只有我在,还有客人问妹妹怎么没来。” 雷哥就笑:“放心,我又没说要开了她,她做得好好的我开她干嘛。你这小子,平时自己的事一声不吭,帮别人倒是能说会道的。” 陈越持心里轻轻一放。雷哥担忧道:“不过她这段时间真的有点奇怪。” 犹疑了一会儿,陈越持佯装不经意问出昨天看见的酒吧名,雷哥表情奇怪,问他:“你去那酒吧了?” “没。”陈越持解释,“就是昨天跟关老师一起路过,看到名字挺有意思的。” 雷哥表情更加难言了:“你跟关老板走这么近?” 陈越持想了想,还没回答,他已经换到前面的话题:“那酒吧就是小姐多,别的没什么。” 听到这话,陈越持猛地反应过来,昨晚关容的“看不懂”跟自己的“看不懂”可能不是一回事儿。 第22章 阁楼 好在中午妹妹完好地进了店。 等雷哥走了,陈越持才好问出口:“妹妹,还好吗?” 妹妹嘻嘻哈哈地笑,妄图把昨晚的事情混过去:“越哥怎么这么问?” 陈越持想了想:“可能我不该问……但是你昨晚为什么会去酒吧?那个酒吧不是女孩子该去的。” 妹妹脸色有点苍白,但还在嘴硬,“恶人”先告状道:“女孩子怎么就不能进酒吧了?越哥你也太大男子主义了!我们现在都21世纪了啊!” 陈越持说得慢:“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说得很温和,照旧垂着眼做事,不逼视她的眼睛,给她处理情绪的空间。 果不其然,这句过后妹妹不说话了。过了挺久,陈越持听到抽鼻子的声音。他把纸递过去,妹妹接了却只是攥在手里不用,硬生生忍着,说:“我上次跟你讲过的,我有个小学同学……” 陈越持一怔:“你有个小学同学在里面?” “嗯。”妹妹闷闷地应。 陈越持静了半晌:“那昨天带你走的那个?” “不是。”妹妹噗地笑了,说,“他叫谢林,是我们家邻居,跟我们也是一起长大的。” 陈越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起她这段时间在借钱,问:“那你借钱是?” 妹妹深吸一口气:“我想让她别做这个了。” 沉默过后,陈越持问:“那具体要多少钱?她很缺钱吗?给钱就能走还是?” 妹妹摇摇头,显然是不想再说。陈越持理解地没追问,只心不在焉地搅着一杯果汁,勺子撞得杯壁叮当响。 后来他把杯子往妹妹面前一推:“给你做的。”转身脱掉围裙,拿着另一杯装好的果汁,出了蛋糕店。 书店门开了,但是关容没在里面。陈越持听到楼板上有响动,知道他在上面。说不清是为什么,关容此时就在店里这件事让他心里忽然畅快起来。 他把果汁放在柜台上,安静地等着关容。不知道过了多久,关容在楼门口探了个头:“上来。” 陈越持直起身子,他又说:“把门关上。” “啊?”陈越持怔了。 “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关容说完消失在楼梯口。 “噢。” 陈越持关掉书店的门,店里的光一下子暗了。如同近了黄昏。从窗边缝隙透过来一束光,照着飞舞的尘埃,光线因此变得陈旧。陈越持第二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一时间看呆了。 “上来。”关容在喊。 陈越持带着那杯果汁上了扶梯,上去就愣了。楼板上面的空间比关容住的地方更像个家。 其实二楼也很宽,只是东西太多,有一种小屋子特有的紧凑感,这种紧凑感兴许是生活感的一部分。一大片空间被书架占领,书架的摆法不像楼下那么整齐地排列,而是布满了三面墙。剩下一面墙开着窗户,临街。 窗台挺宽,米黄色的厚重窗帘。窗户下面是个看上去很舒服的,能让人完全陷进去的沙发床。而后是一张茶几,茶几和沙发之间的区域铺着地毯。一个三角小桌,一个小电视柜,小电视柜上放着的电视机样式很老了,说不定还是黑白的。旁边一个收音机,带天线。 最引人注目的是窗户右侧,那里居然放着一架钢琴。看上去也很有些年头了。 陈越持站在楼门口,有点不敢踏入。关容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回头看他:“你干嘛?” “我……”陈越持想了想,干脆地脱了鞋走过去。 关容笑起来。陈越持一下子懵了。 他不明白关容为什么会笑得这么开心。关容总是在笑,但是很难得露出这样真切的笑。褪了青涩的朝气藏在他嘴边的弧度里,偶尔让陈越持恍神,似乎隔着年岁看到了少年时期的关容。 关容对他的想法一无所觉,转过身,把沙发床上的夏凉被团了一下,堆在角落,示意陈越持坐。陈越持把果汁递给他,“我们今天是要做什么?” “加糖了吗?”关容问,接过去观察果汁的颜色。 陈越持摇头:“是凤梨芒果汁。芒果已经很甜了。杯子是新买的,你放心喝。” 他话还没说完关容已经在动作。店里没有吸管,陈越持没来得及去买,因此关容是揭开盖子直接喝的。放下杯子之后,他唇上染了一点水渍。 陈越持发现关容的嘴唇稍有点薄,尤其是上唇。他以前听周典说嘴唇薄的人比较冷漠,但是薄唇长在关容脸上就很好看。很适合他。陈越持指指自己的嘴巴:“关老师,这里。” 关容见状轻轻舔了一下嘴唇,陈越持看了他好半天,移开目光去,问:“以前在便利店都没听到有过钢琴声啊?” “我很少在店里,来都是把书整理好就走了。”关容意犹未尽地摇摇杯子。 “是呢,我还老觉得奇怪,老板总是不在,结果店还没倒闭。”陈越持看着他的手。 关容笑,还是看着杯子,在悼念刚才被他喝下肚去的果汁似的:“好浪费啊,做一杯果汁还买一个新杯子。划不来。” 面对关容,话总是比思绪快,陈越持说:“以后经常给你做就划得来了。” 屋里一下子变得安静。陈越持不想让关容觉得自己做出这种表现是因为现在成为了他的店员,他想找个补,下一句话却更让自己后悔:“如果不够甜我试着加点蜂蜜。” 不等关容回答,又再追加:“我给妹妹也是这么做的。” 屋里没开灯,就靠着窗户那点光。关容此时逆着光线,陈越持看不清他的脸,又没听到他说话,心里隐隐有点慌。 没多会儿关容放下杯子,按亮了台灯:“来干活儿。” “好。”陈越持松下一把劲。 关容说的干活儿跟陈越持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没教他怎么把信息挂到旧书网上,也没教他怎么跟卖家交流,而是在桌上摊开两本书,塞给他一支笔一个本子,开始教他关于古籍装帧的知识。 陈越持以前连“古籍装帧”这个词都没听过,此时坐在关容旁边,听着“卷轴装”“经折装”“蝴蝶装”“线装”一类的词,只觉得奇妙。他听着听着转头去看关容,关容面色很平静,是难得的认真。 过了一会儿,关容拿笔在桌上轻敲一下,目光并没有从书上移开,说:“看书,别看我。图没在我脸上。” 陈越持有点尴尬,这才发现自己跑神了,忙收敛起心神听他说,一边在本子上记笔记。 说到后来关容伸个懒腰,停下了。陈越持对照着书上的图看自己的笔记,室内陷入极致的安静。 “饿了。”关容撑着下巴,用一根食指抵着洗干净的杯子,推得杯子摇摇晃晃,“下次再讲吧,下次教你辨认古籍上的信息。” “想吃什么?”他问。 陈越持想了想:“不知道。” 关容:“你平时吃饭怎么吃的?” 听到这问题,陈越持竟然一下子回答不出来。但是他仔细回想,自己好像也没感觉缺衣短食了,然而要让他说,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平时都在吃什么。关容铁了心要听,一直等着他应,他最后只得说:“好像就随便对付了。” 半晌,关容叹口气:“不好好吃饭怎么能对得起自己呢?” “那关老师说吃什么?”陈越持反问。 关容说:“我跟你一样,都是随便对付的。” 两个人都笑了,关容说:“有时候在酒吧里就……跟着酒吧里的人吃,在外面上课或者在店里就很随便,吃点面包,或者煮点面什么的。” 陈越持听到酒吧两个字,想起昨晚上的事,问:“关老师,昨晚我们在外面碰到妹妹,那个时候你就知道那个酒吧是做什么的啊?” 听到这问题,关容忽然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盯住了他。 第23章 梨树 陈越持顿时有点心虚,却没懂自己为什么心虚。 过了一会儿关容说:“知道啊。” 他答得这么爽快,陈越持反而不知道该问什么了,只是点点头。 “你倒是挺热心啊,总是替别人操心。”关容说,“有空也操心操心自己。” 陈越持应:“也没有……没为别人操心。” 关容不置可否地笑,陈越持不解释了,也轻笑一下,再不提这话头。关容起身伸伸懒腰:“你那里方便吗?我们过去煮个面?” 陈越持踌躇了,还坐着,抬头望他:“我那边没有厨房,可能只能煮泡面。” “怎么办,我那边也不方便,”关容低头跟他对视,眼睫毛垂下来,把双眼的亮带出一点幽微的意思,“那就煮泡面吧。” 陈越持不明白关容所谓的不方便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能看得出来关容并不想多讲这个问题。 两个人收拾了一下,把关容昨天打包出来的几个包裹带上,出了书店。出去陈越持才发现天晚了。 邮政局估摸着已经下班,陈越持那里刚好离得近,说可以放到出租屋,明天一早寄。关容也没意见。 从广场中心经过,中央花坛的梨树已经光秃秃。梨树的枝丫遒劲,光黯之后显得黢黑,而且只要无人修剪,春夏新发的那些枝条就会直冲天空。看上去有种萧瑟意味,但是又很倔强。离得远了像是一幅没有颜色的画。 两个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停住,看了一会儿树,陈越持说:“第一回 见瓶子就是在这树下面。” 关容笑:“空了带他跟你玩。他还老念叨你呢,一直跟我说什么星星把你抢走了。星星是谁?上次你接的那个孩子?” “是,是便利店老板的女儿。”陈越持说。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关容并不知道他从便利店辞职的原因。不过他和欢姐之间的状况,他无缘无故也不会乱说。因此说到这里就罢了。 好在关容是个从不多问的人。可陈越持心里忽然有点别扭,关容有时候为什么就是不再问一句呢? 只要他再问一句,陈越持一定会告诉他一些事情。关容对他不必这样尊重,或者不用像对其他人一样这么疏离。 “他是你侄儿吗?”陈越持强迫自己打住越来越跑偏的思绪。第一次问起瓶子的身份来。 关容目视前方,回答:“不是的。没有血缘关系,是酒吧里一个朋友的孩子。那孩子没有爸,他妈妈觉得男孩子还是要跟成年男人接触,所以老是放在我这里,烦都烦死了。你说她根本就是自己也烦才给我带的吧?” 说是这么说,他的语气却听不出厌烦。继续讲:“不过我也不靠谱,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相处,他一哭我就吓他,刚开始会哭得越来越厉害,后来学会了,他越哭我越不理他,自己就不哭了。” 陈越持笑起来:“你对他可真好。他妈妈对你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朋友?” “很重要。”关容说。 陈越持的出租屋实在是太小太简陋了。到他难为情的地步。 上一回他病着,关容来的时候他不知道,但这一回着实需要一些心理准备。虽说这社会笑贫不笑娼,但他从不觉得缺钱是什么羞耻的事情,然而对方是关容,总让他有点踌躇。 因此在门口扒拉钥匙就扒拉了半天。 屋子为了节省空间,不仅面积小,顶也很矮,比一般房间显得压抑。进去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陈越持只好在床边拂了拂:“请坐。干净的,才刚换两天。” 关容也没多说,爽利地坐下去。 窄小的碗柜里找来找去只剩两包泡面。陈越持说:“关老师,要委屈你了,真的只有泡面。” “我们不是说好了就吃泡面吗?”关容答。 陈越持的小电锅很久没用过,他拿出来洗洗刷刷半天才开煮。那锅电力很小,等水开的间隙里,陈越持就站在案板边等着。关容问:“你站着不累吗?” “在书店坐很久了。”陈越持应。 关容又笑:“你介不介意我躺一下你的床?” 陈越持回头:“当然不。怎么会。” “很多人不介意朋友,但是会介意我这种人吧。”他躺下去,双手枕在脑后。 “这种人是哪种人?”陈越持低声说,“你不是也不介意我吗?” 说完身后一直没声音。水锅开了,陈越持转头看,关容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关掉火,陈越持又发现了新的窘境,他连碗都只有一个。好在筷子居然有两双,锅也能将就用用。 张开那张便携的小桌,刚把面端过去,关容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好香!” 陈越持吓一跳,笑起来。 被关容这么一说,陈越持才真的觉出饿了。两个人的话像是有限额,今天的已经用完,剩下的只有沉默。 刚刚吃完,隔壁开门声正好响起,预料之中,争吵声来了。 关容像是吃饱了心情好,“呀”一声说:“感觉就在我耳朵边上吵。” “何止吵了,等下……”陈越持说到一半停下,咳嗽两声,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准备洗碗。 他把水开得很大,这样水槽里的声音也许遮挡一点其他响动,隔壁却不太领他的情,正洗时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才用肥皂洗完手关掉水龙头,嗯嗯啊啊的忽然就来了。 陈越持不敢回头看关容,半晌却听到关容越笑越大声。陈越持急了,两步跨过去跪在床边,一把捂住了关容的嘴。 关容双手撑在身后的床面上,没有挣扎,但是眼睛里还带着嘲弄的笑意。就那么看着他。 四目相对之间,双方都静了。隔壁的战况很激烈,女的叫完了男的叫,此起彼伏的。陈越持的耳朵根缓慢地红起来。 这声音他听了很久,从来没引起过任何冲动,甚至除了尴尬和偶尔的烦躁,其他情绪都没有。然而此刻,在关容面前,他忽然难为情到了极点。 关容却还那么气定神闲,只有看着他的一双眼睛很亮。却又给陈越持一种幽幽深深的感觉。 琢磨不透。也许关容的眼睛里藏着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弯弯绕绕的回廊。要走很远才能抵达。 陈越持一时看呆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关容头稍稍动了一下,陈越持像被吓到一样,慌忙撤开手。他刚才忘记自己才洗过手,摸得关容脸上都是水渍。又手忙脚乱扯了纸巾给他擦脸。 “抱歉。”陈越持边擦边小声说,“这屋子不隔音,我怕别人以为我们在偷听。吓到人了。”他不好意思看关容的眼睛,于是只认真盯着自己手边瞧。 关容还保持着刚才的懒散姿势,弯着眼睛,问:“我们现在难道不是在偷听吗?” 第24章 冬天 陈越持的耳根红得更彻底了。半晌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有一回白天去敲门了,说墙壁不隔音,那个男的说我知道啊还要你说呢,就把门给我甩上了。” 关容拖长着声音“哦”了一声。陈越持手里的纸还挨着他下巴,他目光下移,落在陈越持的手腕上,陈越持没领会到他的意思,他于是往后挪了挪。错开去。 很轻微的动作,落在陈越持眼里却大到令人难堪,像什么东西锤了他一下。他有点茫然,继而是说不出的难受。 这不是他所希望的,他虽然曾经想过要跟关容斩断还没有来得及建立的联系,但事到如今他并不是这样希望的。可是再进一步深想,他究竟要怎样,却连自己都不知道了。 “谢谢款待。”关容似乎一无所觉,说,“我得去酒吧了。” 陈越持有点怔愣,收起那团纸,攥在手心:“啊?这么晚还要去吗?” 关容笑起来:“弟弟,你对酒吧有什么误解?晚上才是酒吧的场啊。” “可是上次我们在外面喝酒,一点就打烊了。”陈越持说。 关容站起身:“那是酒馆不是酒吧,后街的酒吧是要开整夜的。”他没有低头但是垂着眼,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他看着陈越持,说得很从容:“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等关容离开,陈越持好半天才动了一下。那纸已经不成样子,纸屑掉落在黑色的布料上,扎眼,让人心烦。 陈越持的适应能力一向很强,没几天书店里的事几乎都能上手了,只是对电脑的各种操作不是很熟悉。关容笑说他是古代穿越来的,又教了几回,看他没什么问题,干脆把事情都扔给他。 他自己还像以前那样不怎么在书店,陈越持有一回问起来,他回答是在打工啊。 关容对陈越持的放心程度远远超过陈越持的预料,但很奇怪,陈越持却觉得他跟关容之间隔着。好像比以前还要生疏。他试图寻找原因,最后又一一否定。 他就这么在书店和蛋糕店之间辗转,看着冬天在极短的时间内越来越深刻。在不经意间给人的记忆压上花纹。 又一个周五,下午陈越持正准备去书店处理订单,忽然接到关容的电话,说让他去幼儿园接一下瓶子,然后直接送到少年宫。 陈越持电话没挂就转了身,关容叮嘱:“他闹脾气呢,你给带一瓶奶什么的。” “怎么闹脾气?因为你不去接他吗?”陈越持问,“还是不想上钢琴课啊?” 关容含糊地应:“谁知道呢,你别单手骑车。” 陈越持应了挂掉电话。他担心瓶子一个人在幼儿园,路上骑得快。到S大门口正好是红灯。 给瓶子买的奶和零食挂在车把上,袋子有点搅住了,他低头理好,抬头去望信号灯,正好看到街对面有个清瘦的身影。 脑子嗡一下炸了,灯还没变绿,陈越持已经松开刹车飞速冲了出去。到路中间正好碰到一辆车转弯,他逼不得已急刹车,双方在即将撞上的一瞬堪堪停住。他在车主“你不要命”的呵斥声中望过去,那身影不见了。 “姐!” 陈越持骑到刚才那人走过的路边,四下搜寻,用尽力气喊:“姐!” 路人纷纷转头,又不关己事地错身而过。陈越持喊着喊着没了声音,呆呆地骑在车上,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要去接瓶子。 赶到幼儿园已经放学好久,瓶子和老师在园门口等着。陈越持停车匆匆跑过去,瓶子抬起头瞅他一眼又低下头,不来牵他手也不开口。 “老师,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他一边道歉一边伸手,“瓶子来,跟哥哥去找容叔叔了。” 瓶子朝前一步,但是没有要他牵。老师示意他借一步说话,陈越持把零食袋交给瓶子,跟过去。 “您是瓶子的哥哥?”老师问。 陈越持答:“我跟他家里人很熟,今天都忙,所以我来接的。您应该接到过电话?” 老师点头:“是。就是想跟您讲一下今天的情况。” 去少年宫的路上,瓶子坐在后座,陈越持推着自行车走。小孩始终沉默着,陈越持喊了他几回他都不应,陈越持忖道:“我也没有爸爸。” 瓶子倏地抬头看他。陈越持冲他笑笑:“瓶子帮哥哥保守秘密?” 看他飞快点头,陈越持说:“我不仅没有爸爸,还没有妈妈。都去世了。” 瓶子张大嘴巴看着他,陈越持又讲:“我才是没有爸爸的孩子,但是你看我现在都长得这么大了。瓶子不要听小朋友们乱讲,你有爸爸的,他也很爱你,他只是有事去了其他地方,离你跟妈妈稍微有点远。” 他担心自己说得太直白,正想怎么找个补,就听到瓶子开口了:“那他会来找我吗?” 陈越持条件反射地想说会,但他并不清楚瓶子家具体是什么情况,后来还是咽下去了,诚实地说:“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 到了少年宫的钢琴教室门口,里面只有关容一个人。他正在弹《绿袖子》。陈越持牵着瓶子,一大一小默契地伫立原地,直到一曲终结。关容放下手,瓶子跑过去扑向他双膝:“容叔叔!我爸爸会来找我吗?” 关容看陈越持一眼,说:“这要问你爸爸。” 瓶子嘴巴一瘪就要哭,关容捏住他嘴,问:“那我问你,如果你爸爸一直不来找你,你怎么办?” 他会这么应,一点也不出陈越持的意料。陈越持安静地等着,听到瓶子说:“那我就跟我妈妈一起生活啊。” “你喜欢妈妈吗?”关容又问。 瓶子斩钉截铁:“喜欢!” “有多喜欢?” “最喜欢!” “你觉得跟妈妈生活好吗?” “当然啊!” “那你喜欢爸爸吗?” 瓶子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呢。幼儿园的小朋友说我没有爸爸,越哥哥说我有,在很远的地方。” “有没有都见不着啊,所以小朋友怎么说都不关你的事。”关容耸耸肩,像在跟成年人对话,“那他不来找你一切又没什么改变。容叔叔以前跟你说什么?别人有的东西如果你没有?” “别人有的东西不一定是好东西,没有就没有。”瓶子回答,认真思考,“但是爸爸是东西吗?” “对咯!别人长疮你也要长吗?爸爸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干嘛非要有。”关容起身,让他坐在琴凳上,手指按压出几个单音,“来,一边弹一边想。弹着弹着就想好了。” 等瓶子开始练习,关容退了几步,陈越持走到他身边,轻声问:“关老师,你也不怕他有阴影?” “能有什么阴影?”关容抱着双臂,“跟没有爸这件事本身比起来,我们说的话都不算什么。而且他爸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越持说:“他过两年就懂了,到时候还是会难过的。” “懂了再说。”关容应。 陈越持更小声地问:“那他爸爸是……” 关容转头看他。对视了几秒,陈越持不明所以,关容示意他再走远一点:“我跟你讲一件事吧。” 第25章 故事 陈越持跟着关容走到边上。关容侧身靠在窗框上,朝外看。陈越持不催他,也朝外看。他想起秋天在这里见到关容,但记忆带着盛夏的味道。 “你是什么时候学的钢琴?”关容忽然问。 陈越持想了想:“大概小学开始学的吧,或者跟瓶子差不多大的时候……不过好些年不弹了。忘记了。” 关容点点头:“瓶子妈妈很喜欢钢琴。” 这句过后的沉默很绵长,陈越持认真等着,不催也不问。关容好像在回忆什么,再开口的时候说:“我认识瓶子妈妈的时候,她是后街一家酒吧的小姐。她稍大我一两岁,我叫她敏姐。她人长得好看,脾气也好,客人多,跟同事关系也近。但是刚开始我真的觉得她烦,她太爱管闲事了。” “我在后街待久了,偶尔觉得做小姐的人在某些方面单纯得不得了。世故的当然很多,都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久了,但不少人还是很有期待的。有些小姑娘会被鸡头骗感情,身体和钱都白白给别人了,还有的女孩子其实什么都不懂,就是觉得好玩。你在这里什么样的人都能见到。” 陈越持有点惊讶,但依然没打断。关容又说:“以前她们店里有个小姑娘,跟后街一个来打工的年轻人谈恋爱,怀孕了,那男的想跑,敏姐半夜起来逮着人,小姑娘还护着,没办法只能放了。怀了孩子怎么办呢,又没结婚,生下来没爸爸,得拿掉啊,但那姑娘舍不得,表面上答应敏姐要一刀两断,背地里还连着的,拿辛苦钱去养男人。敏姐没直接劝,就找人盯着那男的,有一回半夜把小姑娘直接带到宾馆,把男的跟另一个小姐堵在了床上。” “后来那姑娘就把孩子处理了。敏姐让她别做这行了,给她钱送她去学个手艺,她不听,身体养好了还继续当小姐,但是跟敏姐闹掰了。现在自己在外省开了个店子。” “你觉得敏姐这么管别人的事对吗?到这种份上,”关容忽然问,“还把自己管成仇人了。” 陈越持一愣,皱眉想了一会儿,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我不是当事人。但是如果我是敏姐可能也会这样做。” 关容笑了,说:“她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一个小姐。她是被逼无奈进来的,但她不把小姐这个行业当成下贱事情,只是把这当成一份工作,可是她又聪明得很,也知道别人怎么看她们怎么想她们,知道明面上的社会容不了她们,她们的生活也没有人可以真的完全接受,所以别的人都想要感情,她没想过。她做这个老是护着别人,霸王花一样谁面前都挡。她真的什么都管。” 关容掰着手指头:“小到教人家怎么用安/全/套,怎么应付麻烦的客人,带着人参加艾/滋/病调查小组的活动,开解别人的感情问题,大到帮人还钱帮人躲债,收留没家的人。还帮人捉奸。她们店里的人都喊她姐,比她大的也喊她姐。” “她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爱管事,她家里复杂得很,以前也是个无底洞,她还一直朝里面填。我为她打抱不平吧,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得很。还说我心眼小。我长这么大没人说过我心眼小。” “我本来以为她是最清醒的一个人了,但是她也要犯糊涂。” 陈越持忽然心里一凉,他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尾了。 “猜到了?”关容侧头笑看他,低声说,“她后来怀孕了,比以前帮过的小姑娘更荒唐,因为她根本没有谈恋爱,她怀的是客人的孩子。她爱上人家了,但是她不承认。” 关容下巴朝瓶子的方向一点:“喏。” “综上所述,”关容说,“爸爸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要也罢。” 陈越持呼吸一重。 关容微微眯着眼看他:“怎么?你爸也不是个好东西?” 陈越持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摇摇头,然而不是在否定。 关容理解地没再问,只是继续看院子里的树。种的都是些香樟,总是那么个样子,绿油油的,老叶夹在其中变红,等春天风一吹,一院子都会是暗红的香樟树叶。 那边瓶子练够了,放下手望着两个人。关容问陈越持:“要弹弹吗?” 陈越持应:“不……不了吧。” 他看着关容走向瓶子,很想问一问关容,你自己呢,在后街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晴晴说关哥是后街的人,雷哥说后街应该没有人不认识关老板,可是在他面前的关容好像并不是人们口中的那个。 可以询问的时机稍纵即逝,等关容坐到瓶子旁边给他上课,陈越持又无法开口了。找不到切口。关容是个让人找不到切口的人,除非偶尔他自己愿意。 在书店待了挺长一段时间了,有天天气晴朗,也不是特别冷,陈越持终于提出,要把扶梯底下的东西整理整理。 “这样用电脑的时候腿也能伸展得开。”陈越持说。 关容当时正在朝外走,瞥了一眼电脑主机后面满塞的东西,又看看电脑下面那点小空间,应:“行,你腿长,空间大一点也方便。” 陈越持心想你坐那里也很憋屈,怎么自己没发现吗? 关容要去少年宫上课,从他身边经过:“你随便清吧,看着该丢的就丢。那里好久没动过,多半灰很重,戴个口罩。” 等人走了,陈越持戴着口罩去挪电脑桌。他从电脑主机后面清理出些报刊杂志,发现捆成捆的纸张堆成小山,把一个纸盒子埋在里面。盒子用绳子绑着,在面上打了结,但是那绳子经年累月没有换过,在陈越持去提的时候忽然断掉。 盒子不小心翻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都是些旧东西,有胶装过的论文,也有几本刊物,还有些报纸笔记本。吸引陈越持注意力的是一叠照片和明信片,以及那些笔迹有点晕了的信封。 他发誓自己不是故意要去看的,但是照片散落在地,让人不得不看清上面的人。是关容。 不知道是几年前的关容,看上去样貌跟现在差不多,但明显还很有学生气。表情虽然很淡,却也不像现在那样漫不经心。他身旁还有另一个人,看上去更少年气,也许跟现在的陈越持差不多大,但是神采奕奕的样子比陈越持要张扬得多。 陈越持有点慌乱,他草草把那盒子上的灰揩了,想把东西收拾回去,过程中接连瞟到几张照片都是这两个人。 那些明信片本来是摞成一叠的,但时间长了吸了潮气,边缘就有些卷翘。最面上的那一张被动作带出的风气掀起,背后的字样就袒露在了陈越持面前。 他只是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上面的所有内容已经尽收眼底。 那张明信片抬头写的是“容”,落款是“柯”,中间的内容也很简单——“想念”。 陈越持蹲在地上,太阳从他背后照过来,晒得他后颈剌着疼。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冬天的阳光竟然能有这样的温度。 第26章 跋涉 关容回书店已经是晚上。 陈越持把电脑主机后面的空间腾了出来,旧的书籍放到扶梯下面,还在旁边放了一盆新买的绿植。看上去确实受看了些,坐过去膝盖应该也不会顶着东西。 “辛苦啦。”关容说。想朝阁楼去。 陈越持笑笑,从柜台下面抱出一个盒子,放到桌子上,看着他的背影喊:“关老师,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你看看行吗?” 他语气有点奇怪,关容回头,看到那盒子,沉默了。 其实从看到里面的东西到现在,陈越持都没什么太实在的感觉,然而见到关容此时的表现,他突然开始低落。这种低落没有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所以他没有立刻察觉,而是本能地,好像在防止伤害,将这种情绪暂时搁置在了理性思维之外。 “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关容问。 陈越持说:“就是从主机后面的空里,盒子里的东西掉出来了,对不起关老师。但是我没故意去看的。” “没事,”关容说,“你明天出去寄东西的时候帮我处理了吧。要是嫌麻烦直接扔掉就行。” 他说完话转身之前,对那个箱子投去了很长的一眼。 这一晚上关容住在书店阁楼上,陈越持没上去,只走前在楼下跟他打了招呼。 第二天陈越持带着一堆书去寄,顺便把那个盒子绑在了自行车后座上。他没有再问关容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卖废纸肯定不行,扔到垃圾堆说不定会被人捡走。 后来他寄完书就去了江边。 他在江边找到一段废弃堤坝,堤坝正好有一处被损坏过,中间有个坑。 陈越持把那盒东西拿出来,又拿出一盒火柴。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主人公不在场的情况下,处理掉别人的回忆。这些都是关容过去的印记,但是这印记消失的过程居然只有他目睹了。说不定烧掉这些东西,关容的生命卷轴就会出现一段残缺。陈越持想,这段残缺是他造成的,是关容赋予他的权力。 从这种角度来说,他对关容也许能算得上特别。一定程度上的。 拨弄着火光,不可避免地会看到一些文字。陈越持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忍不住把那些字都放进脑海里。 跟信相比,明信片是更需要谨慎对待的载体,因此那些文字都显得克制,除了想念而外会有诗句。那个人对关容的称呼大多数时候是“容”,有时候是“容哥”。 旧纸堆腾起来的烟气迷了陈越持的眼睛,他用朦胧的视线看清一张更为特殊的明信片,上面的称呼写的是“关老师”。 回到书店天刚擦黑。陈越持进店去,关容难得在。他在电脑桌前,头也不回地说:“难得看你旷工哦。” 话这么出口,其实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陈越持笑:“去处理你让处理的东西了。” 关容简单地应一声。陈越持判断不出他是在意还是不在意。回来时顺便带了一瓶牛奶,陈越持走到柜台边:“给你带的。” 关容终于转头,抬手接过去:“谢谢。” 陈越持很细心地观察到,关容拿瓶子时照旧避开了他的手,是直接用拇指和食指压着瓶盖提走的。说刻意太夸张,说无意则是自欺欺人。他顿时有些难受,好像心被猫抓了。 回过神来,外面响起刷刷声,是下雨了。 关容凝神听了一会儿:“这么冷还下雨,是冰雨了。” 陈越持说:“关哥,我回家了。” 关容扭头看他,好像在权衡什么,先问的是:“你叫我什么?”过了半秒追加的是:“这么大雨你怎么回?” “关哥。”陈越持平静地答,“认识这么久了,觉得叫你关老师太生疏,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学生,这样叫不太好。雨大还是要回的,打把伞就可以了。” 关容皱紧眉:“太难听了,叫得好像我是个什么黑社会大哥,要不然就是黑社会大哥手下收债的。” 陈越持不接话,他说:“叫容哥吧。” “关哥。”陈越持掷地有声地喊。 关容眉梢一掀:“你什么毛病?” 陈越持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只要他想,他很擅长这样。关容瞪了他一会儿,正过头对着电脑屏幕:“再给你个机会,要么叫哥,要么叫老板。不准叫关哥。” 键盘被他敲得噼里啪啦,没一会儿鼠标也咔哒哒一连串地响。陈越持听到他嘟囔:“我跟你这儿说什么呢。” 沉默之间只有雨声响彻夜晚,冷风吹得人心神恍惚。陈越持很迟地喊了一声:“哥。” 鼠标的声音骤然一停,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响起。关容说:“雨停了再走,我找了个小火炉出来,等下温点酒喝。” 楼下的门关掉之后,阁楼的那种隐秘感更加强烈。不过有很大可能只是错觉。 阁楼里只开着台灯,小电视里在唱越剧。关容把小茶几朝旁边挪,在地毯腾出一块空来,两个人就坐在地毯上,中间摆着张很矮的小几,上头搁个小火炉。火炉下面是烧得通红的钢碳,程度刚刚好,一点煤烟气都没有。 为了安全,窗户还是开了一条小缝,寒风从夜里跋涉而来,在屋子里跟热气一撞,打着旋儿地消失。消失时在眉毛和睫毛上留下极轻微的吹拂感。 那炉子好像是专门用来温酒的,一个小钵放上去刚刚好,酒热了就倒进杯子里,一下子是扑鼻的香。 “是哪里来的酒?好香!”陈越持惊讶。 关容勾着嘴角笑:“家里自己酿的。” 陈越持敏锐地抓住了“家里”的字眼,没敢继续问。关容却仿佛并不在意,笑说:“我爷爷就爱鼓捣这些。” 他把第一杯温酒递给陈越持,陈越持去接,指尖快要触上,被他不太明显且快速地一让。 陈越持心里登时一紧,面上却还是什么都不表露。只是含笑喝下那杯酒。热气一下子滚入喉咙,一直烫到心口处,暖意缓缓堆积起来,把刚才风带来的凉气全部推开。 他从来不知道,喝酒居然是这样烈,然而回味又温柔的事情。 “不错吧?”关容笑,一边摇动小钵,一边在观察他的表情,“洋酒可能好入口一点,但是真的不如这个酒醇。老头子说是古法酿的。” 陈越持舔舔嘴唇,把酒杯放到桌上,小心翼翼地推到关容面前,双腿支起来,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微微歪着头看关容动作,说:“哥,还要喝一杯。” 兴许是喝过酒的缘故,陈越持的状态比平时要松弛,这声哥喊出去显得无比自然,甚至有点小孩子在请求长辈的意思。 关容的眼睛弯得更厉害,眼角微微上挑,在尾部留下极轻微的细纹。他说:“喝,喝多少都行。喝完给我签个卖身契。” “现在就可以签。”陈越持认真说。 关容笑笑了事,专注地温着酒。陈越持找了个干净小碟,开始剥瓜子。碟子里积起一小堆仁儿,他就推到关容那边。 “你自己吃啊,不懒得剥吗?”关容问。 陈越持摇头:“我不爱吃瓜子。” 西风夜色小火炉,陈越持发现自己酒量确实不好,第二杯下去就开始头晕。两个人不怎么说话,只是时不时交换着手里的酒杯和碟子。 又一回,关容把酒杯递给陈越持,依然避开了陈越持的手指。酒意上头,在关容着意收回手指那一瞬,陈越持耳朵里嗡一下响。 他立刻放下酒杯,一把抓住关容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腕,委屈地问他:“你为什么不碰我?” 第27章 宿醉 关容明显是懵了一瞬,而后想抽回手:“弟弟你醉了?” “为什么啊?”陈越持抓得更紧。 关容有点怒了,反而不再挣扎,笑着反问他:“不是你不想碰我的吗?” 陈越持一怔,想起好像是这么回事,松开手。关容的手腕被他抓得青白,几秒过后开始泛红。陈越持慌了,低声一连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关老师。我可能是喝多了。” 关容不理他。陈越持在脸上抹了一把,稍微清醒了一点,垂着头说:“我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哥。” “别喝了。”关容简单地应。 陈越持摇摇头,又静了一会儿,问:“你真的是做那个的吗?” 关容不怒反笑:“哪个?” 陈越持说不出话,喉结徒劳地滚动片刻。关容很平静:“你心里有疙瘩是正常的,也不是谁都能接受后街的人。” “不是,我上次是因为……”陈越持有点着急,而且愈着急愈委屈,更加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没有不接受,更没有瞧不起。” 关容耸耸肩。后来看他急得满脸通红,说:“好了,我知道了,不用这么在意的。不是什么事情,我不介意。” 从这句过后,他温的酒不再递给陈越持,只是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后来他好像也有些醉了,外面的雨却还没停。 “沙发床上睡吧。”关容说。 陈越持点点头,但是一时没有人起身。 钢碳结束了它的使命,逐渐变成银灰,室内温度却还很高。陈越持觉得身上热,并且晕得越来越厉害。 后来关容先站起身,垂眼看他:“还行吗?” 陈越持摇头,对着他伸出手,盯紧他的脸,一动不动。僵持了很久,或者说关容权衡了很久,终于也伸出手来。 头脑昏沉得如同身处睡梦之中,陈越持看了一会儿关容修剪干净的指甲,没有去拉他的手,而是跪起身子,抱住了他的腰。 关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说不出是什么。陈越持从前只是隐隐约约有感受,这一回才真的确认到。他把脸埋在关容肚子上,贪婪地去寻求那种味道。 “弟弟,你这样我怎么睡?”关容无奈地问。他的双手举着,没有可供支撑的落点。 陈越持耍赖一样说:“你也抱抱我,关容你也抱抱我。” “怎么醉成这个样子?”关容问得低声且含糊。 声音传到耳朵里嗡嗡的,陈越持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一味往前,不停收紧抱着关容腰的双手,索取地在他身上用力。直到关容也把手落在他背上。 在醉意里拥抱了一会儿,陈越持忽然发力,抵得关容控制不住往后退,摔在了沙发床上。 “喂!陈越持!”关容大声喊。 陈越持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而后静止。好不容易才趴下去,决计是不可能再起来了。他压在关容身上,把脸埋到他的肩头,挪来挪去,本能地寻找着最舒服的窝。 关容大约也醉得厉害,推了两下推不动,由他去了。 陈越持终于找到安稳的姿势,他牢牢地抱着关容的腰,鼻尖抵在关容的锁骨窝里,嘴唇压在他锁骨上。 静默了很久,心里有隐约的躁意露出真面目来,陈越持觉得怎么都不够。他想要得到些什么,就此刻。可是他无处找寻,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自己。 他支起上半身去看关容,关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看得久了,视线里就只剩下关容那双偏薄的唇。虽然薄,但下唇是饱满的。似乎很好吃的样子。 陈越持鬼使神差地低下头,把自己的唇压在了那唇上。安静地贴了一会儿,他觉得还不够,迷惑地拉开距离,注视半晌,又再压上去。 内心的躁意比刚才还要强烈,陈越持意识不清醒,只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对。正准备起身,关容蓦地张了张嘴。 陈越持的动作静止了一瞬,而后激烈起来。他像是忽然找到了一个入口,有种铺天盖地的喜悦加持在醉意上。 他更用力地去碾压关容的嘴唇,后来无师自通地学会舔/咬,又第一次发现可以把舌头顶进关容的双唇之间。关容的呼吸重起来,他用牙齿轻轻咬了咬陈越持的舌尖,抬手扣到陈越持后脑勺上,攥住了他的头发。 那只手使劲抓头发的时候,陈越持在吸吮关容的下唇,五指缠绕发梢的时候,陈越持就勾住了关容的舌头。 口齿生津,两个人迷乱地交换彼此。 这个吻太长,这个太长的吻是陈越持的第一个吻,它过分甜蜜,太像梦境,而梦境耗尽了陈越持所有的力气。在这个梦境中,陈越持先撤开,他在梦境中察觉了自己的舍不得,他舍不得放开关容,但是也舍不得再对关容用力。他的嘴唇挪到了关容的脖颈上,无尽亲昵又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皮肤。 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难受,他在碰关容,可是关容离他很远,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关容收到手心。喜悦的东西和痛苦的东西同时攥住了他的心。 醉意和睡眠拼命拉扯着人。陈越持在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情绪中俯下身子,把脸重新埋回关容的肩窝。关容的肩窝却是湿的。 那只引导他动作的手现在变得很温柔,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拍着顺着,像安抚受伤的小兽。那只温柔的手好像是关容的。 陈越持在稳定的节奏里沉沉睡去。 醒来时陈越持窝在沙发床上,裹着关容的毯子,但没看到关容人。只茶几上放着一碗粥,一如上回他生了病在出租屋醒来。 头疼欲裂。 撑着爬起来,刚刚洗漱完,关容上楼来了。陈越持看出他脸色有点发白,但应该比自己的脸色要好看。关容揉着太阳穴,说:“昨晚喝太多了,老爷子这酒可真有劲儿。赶紧喝粥,喝完该去上班了。” 陈越持安静地抱着碗,舌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痛,他咽下一口粥,抵了抵牙龈,活动一下舌头,尝到薄荷的牙膏味道。他问:“哥,昨天晚上我有没有撒酒疯?” 关容侧头看他:“没,我还想问你我有没有撒酒疯呢。” 陈越持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第一次喝醉,好怕万一撒酒疯你以后都不跟我喝酒了。”又笑:“上回就说过了,你喝醉了一点都看不出来。” “每次都要断片,”关容说,“跟被外星人劫持了一样。” 他看着陈越持的碗,陈越持往前一递,问:“要不要喝?”问完想起来什么,手一收:“啊抱歉,我喝过的。” 关容没回答,伸手接过碗:“应该多买一份的,刚不想吃,现在又饿了。” 陈越持笑,立马站起身:“我马上去买!” 关容低头喝粥:“嗯。” 第28章 噩梦 醉酒之后事情变得有些奇怪,主要体现在和关容的相处忽然轻松了起来。陈越持叫哥叫得很顺口,这样的称呼一出口,整个人的心情都会飘飘然。他成天都在喊关容,大事小事都要喊,似乎每件事都必须经过关容的同意才能做,关容耐不耐烦的,总之都会应他。 有种很隐秘的亲密感,陈越持喜欢这种亲密感。 气候越来越冷,而且是湿冷。陈越持以前没感受过这种冷法,冬装穿在身上只觉得重,一点都不暖和。 楼上书太多,生火也不方便,那温酒的小火炉已经收了起来。他们另外放了一个电烤炉,有时候晚上就那么傍着火炉耗费时光。 有天傍晚从面包店下了班去书店,关容已经处理好了当天的事情。陈越持上阁楼,关容正坐在电炉旁边看书。听见陈越持喊哥,关容指指沙发床:“试试。” 那里搭着一件羽绒服,样式很简单,偏休闲,黑色。陈越持怔怔,有种很久没出现过的拘谨感。他有点不太相信地问:“给我的?” “不给你给谁?”关容抬头看他,“其实是我的衣服,当时有点大就没怎么穿,你比我高不了几公分,应该合适的。” 看陈越持不动,他不耐烦地扔掉书,起身就来扒他外套。陈越持乖乖站着,任他动作。 如关容所言,衣服大小确实刚刚好,而且颜色和样式都很衬他。陈越持吸吸鼻子,关容表情夸张地问:“哇,你不会要哭吧弟弟?又不是专门给你买的!” 他撞了一下陈越持的肩膀:“你这么感动,过年不给你买件新衣服都对不起你,像我欺负小孩子。要不我再给你包个红包压压岁?” “谁是小孩子啊!我已经不收压岁钱了。”陈越持说,“你才大我不到十岁,不要倚老卖老。” 关容撇嘴:“我老。” “不是!”陈越持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关容学着他的口气:“不是,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看陈越持脸红,关容笑得不行,直笑到陈越持有点恼了,堪堪忍住,弯腰去给他拉拉链,又理了理他毛衣里面的衬衫领子。目光遇上,陈越持抬手握住他手腕,沙哑着声音说:“哥,你真好。” 关容不置可否地笑笑,轻轻挣了一下,撇开目光继续给他理衣服,有点漫不经心地说:“我哪天回去清一下衣柜,看来我有很多衣服你都能穿得上。” 理好了,用手背拍拍他肩:“啧,看我们家这帅小伙儿,多精神!穿啥都好看!”好像他就是陈越持的亲哥哥。 陈越持只不好意思地垂眼笑。 这一天关容又没空,陈越持去幼儿园接瓶子,经过下沉广场一处路口,有个人忽然扑到他们面前:“行行好!行行好!三天没吃饭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人长久不洗澡产生的臭味。陈越持一时没反应过来,瓶子已经从兜里掏出一块钱递过去。镇定地牵牵他手:“哥哥,走了。” “嗯。”陈越持应,“喝牛奶吗?” 听到他说话,那要饭的抬起头来,居然是张极度年轻的脸,看上去不过二十左右。那人看到陈越持,慢慢张开了嘴,陈越持心里一震,立马低下头,牵着瓶子大步就走。 “陈……” 身后传来迟疑的一声,然后是确信的:“陈!” 陈越持越走越快,直到瓶子大声喊:“哥哥哥哥!”陈越持一下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把瓶子拖得几乎要摔倒。 “哥哥,你怎么了?不要吓我!”瓶子把被扯掉的书包带子理好,“那个人是不是认识你啊?” 陈越持摇头:“不认识。” 晚上等在书店,关容把瓶子送回家刚回来,外面又下起雨。陈越持本来想回家,关容问:“你带伞了?” “没呢。”陈越持应,应完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羽绒服,心不在焉地叹口气,“哥,为什么你们这里冬天还要下雨啊?” “不下雪就下雨啊,很难理解吗?”关容开始铺被子。天越来越冷,放在这里的被子早换上了厚的。 陈越持洗完澡,湿着头发就要钻被窝,被关容一把拎住后颈。 “哥。”陈越持无意义地喊。他坐在地毯上,背对着关容。旁边是电烤炉。 关容坐在沙发床边给他吹头发,在嗡嗡声里问:“头发有点长了?要不要剪掉?” 陈越持说:“我自己就能剪,推平就可以了。” 关容应:“仗着自己年轻好看瞎折腾?” 他的手在陈越持头发间穿梭,热风呼呼地吹,陈越持本来应该觉得舒服,但他心里正一阵一阵地泛着凉,要努力集中精力才能跟关容对话。说话间,他往后靠了靠,把身体塞到关容的双腿中间。 关容很纵容地让他倚靠。可他心神不宁,根本没有察觉。 “我小时候洗了头也不爱弄干,”陈越持小声说,“我妈或者我姐就会这样给我吹。我现在想起来觉得好好玩,我肯定是故意的,我不想自己吹,就想让她们给我吹。” 关容嗤笑一声:“我是男的。” “你是哥呀。”陈越持答得认真。 关容笑:“你现在可越来越不客气了啊,刚认识的时候看到我还九十度大鞠躬呢。” 陈越持不说话了。关容示意他转身,他立马转过去,迫切地望向关容的脸,寻找他的双眼。 “怎么这么看我?”关容问。他一边撩起陈越持额前的头发,刚吹了两下,陈越持忽然往前一栽,双手环抱住了他的后腰。 关容一僵,推推他:“你这样我怎么吹?” “已经干了。”陈越持说。过了两秒直起身子放开手:“对不起哥,突然有点累。” 他笑笑,为自己擅自的举动表示抱歉,碰上关容探究的目光,眼睛弯得更厉害了些:“瓶子今天表现得很好哦。” 关容顺着他的话题:“是啊,接到老师电话了。” 吹干头发,两个人上了沙发床。那床说到底还是小,两个大男人上去就得肩膀叠肩膀。关容于是换成侧躺的姿势,背对着陈越持,陈越持在黑暗中看他后脑勺,悄悄把头往前挪了一点点,闻到他头发上好闻的味道。 在黑暗里,陈越持很认真地听关容的呼吸,他觉得不可思议,在关容这里他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自己都认不出来。 关容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他在思考这个问题,在思考关容的时候,他几乎要忘记白天看到的那张脸,也快要忘记他当时有多害怕。 陈越持做了个噩梦。 因为持续性的心情好,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可今晚尽管是在关容身边,他却依然避无可避地被推入那个境地。 又是铺天盖地的红,他要溺毙在血池里,要么就是要融化在里面了。总之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喊他:“弟弟!弟弟!陈越持!” 他猛地惊醒,发现关容在拍他的脸。 “做噩梦了?”关容见他醒来松了一口气,却还听得见声音里的焦急。 在这一瞬间,陈越持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大难逃生般的庆幸跟梦里来的窒息感混在一起,让他不能呼吸。他侧躺着,看着关容不说话。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来。 关容还撑着身子,半晌忽然抬手来摸他的脸。而后他躺下去,把着陈越持的脖颈让他低头,轻轻把唇贴在他眼角。舔走了那里的水汽。 陈越持因而发现自己在流眼泪。 “别怕,就是个梦。”关容低声说。 陈越持张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关容沉默地将他揽进怀里,他在这沉默里得到一种允许。他伸手抓住了关容背后的睡衣,把额头抵在他肩上,藏起一双不听话的眼睛。 第29章 火灾 陈越持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回的家。期间关容给了他莫大的尊重,什么都没问。但是谁又知道这种尊重是不是一种不关心。 回到出租屋的感觉像坠入冰窖,陈越持在这里从秋天住到冬天,从来没觉得这样难熬。屋子太小了,难言的沉闷感压得他几欲奔逃。 他在床上辗转,后来终于迷迷糊糊了,却有什么东西呛得他呼吸不畅,直想咳嗽,挣扎着睁开眼睛,人顿时懵了。两秒过后在床头摸到手机和外套,躬身到水池边,把毛巾打湿了捂在口鼻上,一边拨了120的电话。 弯着腰打开门,正准备往外逃,经过隔壁门前却发现那房门紧闭。他使劲敲门没人应,干脆一脚踹过去。然而那门锁不知道被什么堵了,这一脚过去没动静,他用尽全力,又一脚,几乎将整扇门踹得从门框脱落,同时手机不小心甩了出去,消失在看不见的某处。 火气扑面而来。陈越持几乎要确定了,火就是从这里来的。 这房间格局跟他的差不多,在门口就能一览无余,因此他一眼就发现床上睡着个人。眼见着还有空隙,他冲到床边,瞅了瞅就当机立断,一把抱起人。 手机不知道丢到了哪里,他也没办法再管,抱着人的同时努力佝偻背,往外逃。 陈越持糊里糊涂地上了救护车。 在医院,医生护士以为他是家属,派出所的人也以为他是家属,不停有人过来问。他一次又一次地解释自己是邻居,最早弄清楚状况的人在旁边帮他回应:“这是救人的!救人的!”陈越持并不想声张,只是抿嘴沉默。隔壁女孩子的家里人赶过来,对着他谢了又谢。等一切问询的人都消失,陈越持始终没看到她男朋友过来。 没人再关注这边,陈越持疲惫地走出医院。他看到启明星挂在天上,发现自己是真的无家可归。 脚自动领着他去了下沉广场。 走到关容家小区外面,陈越持伸手去掏兜,才想起来手机没了。他循着记忆到顶楼,在关容家门口坐了下来,想等天亮再敲门。 这么惊心动魄地闹过一场,睡意终于姗姗来迟。但是他依然撑着,他不想睡。他得等到天亮去敲关容的门。 没有等到他敲,门是自己响的。 晨光熹微的时候,陈越持听到声音转过头去,望见关容惊讶的脸。他冲他笑了笑。 “你也不怕出不来了?还去救人。”关容把感冒冲剂端给他,“要是出点事怎么办?” 陈越持坐在沙发最边上,笑说:“我的命又不值钱,无所谓的。” 关容看着他不开口,陈越持不自然地转过头,换了话题:“如果是你也会去吧。” 关容诚实地回答:“这我可不敢说。” 沉默很久,关容从陈越持手里接走空杯子,顺便摸了摸他指尖:“手有点凉,给你找一副手套。什么时间去做笔录?我跟你一起去。” 陈越持坐在原处不动弹,只是喊了一声:“哥。” “嗯。”关容回头看他。 陈越持笑得苍白:“就想喊你。” 关容坐到他旁边的扶手上,问:“是不是有点怕?” 陈越持摇头:“不怕。” 关容笑了,在他耳朵上捏了捏,坦诚道:“我有点怕。” 这话一出,陈越持登时怔了。关容的手移下来,去摸他的脸:“你自己无所谓,但是我有所谓。蛋糕店的妹妹也会。懂吗?” “你有朋友有老板的,别说什么无所谓了。” 陈越持垂下眼,玩笑地喊:“老板。”他想问问关容,他是他的朋友吗?或者要问问,他只是他的朋友吗? 可是他不能。 下午先去了消防中队,然后是派出所。从出了派出所的门两个人就没怎么说话。 事情或多或少是清楚的,隔壁屋子先起的火,门被人从外面反锁,女孩子一个人在屋里,吃了过量的安眠药物。 幸好火灾扑灭及时,除了女孩子还在治疗,其他住户没什么伤亡。 没有人给陈越持一个定论,但是他一直觉得胃里发寒。身上疲惫得不得了。关容走在他身边,接连抽了三支烟。 快要到下沉广场,陈越持猛地发现街口有个要饭的人影。胃里那种寒意一下子翻腾起来,催得他想呕吐。趁关容没有注意,他拉住他:“哥,你先回去行吗?我想回出租屋一趟。等下直接去面包店了。” “你那手机估计捡起来也不能用了,”关容说,“而且现在还封锁着的,不让进去吧?” 陈越持用余光瞄远处:“不是,我就是想回去看看。” 关容没再多说,在他肩上轻轻一按。走了。 陈越持走了相反的方向。刚刚到路口,有个人从旁边闪出来,正好挡在他面前。 “462号,好久不见啊。”那乞丐样的人笑。 陈越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方很熟稔地上前,伸手要拍他,他往后一闪。那人手扑了个空,立刻狞笑起来:“哟,现在过得很好嘛,身上穿的都是名牌。怎么?傍上什么富婆了?” 胃疼。胃疼让他想吐。陈越持强忍着,看上去就波澜不惊。他状似平静地问:“你要怎样?” “啧。”对方啐了一口口水,“还他妈是这么个死样子,老子欠你的?”把手朝陈越持面前一伸:“给钱。快点。” 陈越持说:“我没钱。” “那简单得很,”那人笑,“毕竟一个牢里出来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我可观察你很久了,你老板有钱,店里那个女孩子也可爱得很咯,是不是你女朋友?啊,管她是不是,他们好像不知道你做什么的啊?” 他靠近陈越持,笃定了他这次不会再躲,抬手就要把脏东西往陈越持肩上擦。指尖刚要触到布料,陈越持突然出手,一把扣住他手腕,朝反方向拧了一下,同时一脚踹上他膝盖。直接在他反击之前阻止了他抬脚的可能。 那人凄厉地痛呼一声,另一只手甩过来,没打到陈越持,于是喊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 愤怒让陈越持的声音直颤:“你再喊?” 对方笑问:“怎么?怕了?”他恶狠狠地看着陈越持:“要当体面人就要付出代价,懂吗?” 兴许是陈越持的目光带冰渣,他又笑了:“别这么看着我,有本事把老子再送进去?要不你现在就整死我把你自己送进去呗?娘的老子巴不得!你要不把我整死就是我把你整死,我阿刚说到做到!” 陈越持一愣,手松了。阿刚猛地挣开他,退后一步指着他鼻子:“你想清楚462号。坐过牢的人还想清白?我呸你妈一脸!” 第30章 空芜 失魂落魄地回到面包店,大家都听说了火灾的事,全在等他,这会儿见他一切平安才放了心。雷哥和大师傅先走,等店里只剩下两个人,妹妹把一个信封递给陈越持:“越哥,还你钱,实在对不起,还得有点晚。” “没关系。”陈越持说,“你还急用吗?要急的话就先用着。” 妹妹忙摇头:“你那边得找住的地方吧?我生活费这个月挺多的,而且又找了个家教的活儿,没关系的。” 她把信封朝陈越持怀里塞,陈越持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收起来。 夜深人静,陈越持在巷口跟阿刚见面。那人摇摇摆摆地过来,一脸嘲讽地对着他伸出手,陈越持把信封递过去,又在他要接的一瞬间收回来。 “就这么一次。”陈越持说。 阿刚一把抢过钱:“拿来吧你!”又害怕自己要被打,转身就跑。 陈越持在他背后,说:“你还是找一份工打吧。” 对方转头就往地上啐一口。继续跑。很快就消失在了拐角之后。下沉广场这边纵横的街巷很多,人在其中总是很容易消失。 陈越持还站在原地,脸上悲喜不辨。从下午被阿刚喊出代号的那一瞬开始,被面包店的气氛发酵过的所有情绪都消失,他就回到了那个四四方方的地方,感受不到冷热。 转身走的时候陈越持忽然想起来,他今天好像彻底没有地方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朝着书店走。还离着一截,已经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个身影。 见他来了,关容转身先进书店。 几分钟过后陈越持走进去,关容问:“外面不冷吗?到了都不进来?” 陈越持勉强笑笑。关容朝阁楼上去:“这几天先将就住这边吧?等我过段时间把我那边的小卧室清出来你可以住进去。正好能跟我一起过年。” “对不起。”陈越持忽然说。 关容爬扶梯爬到一半,听到他这句转头。陈越持说:“对不起哥,给你添麻烦了。” 关容摇摇头,继续朝上走。 对关容没有一起留在店里的这件事,陈越持心里怀着感激。他觉得自己说不定真的会离开下沉广场,如果有一天迫不得已要离开,也想在关容那里一直是个好的印象。 在下沉广场的这一段日子,尤其是进入冬天之后,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是个杀人犯。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他居然差点忘记了。人不应该忘记自己曾经是什么样子。有的事情做过了就会跟着你一辈子。如果再来一次,陈越持想,再来一次,他依然会成为一个杀人犯,但是如果真的能够再来一次,他不要认识关容。 在书店里接连住了两周,期间陈越持办了新的手机卡,暂时用着一个关容从前的手机。跟他丢失的那个诺基亚型号一样,但要更新些。 他时常提心吊胆,阿刚却没来找过他麻烦。就在他以为阿刚已经消失在他生活里的时候,阿刚又在一个半夜出现了。他直接站在书店阁楼的窗下喊的陈越持。 他没有喊陈越持的名字,喊的是462号,因此陈越持是立马惊醒的。 仍旧是要钱,仍旧表示拿到钱就可以不再骚扰陈越持,也不骚扰他身边的人。陈越持把身上最后一点生活费给了他。阿刚笑着要来拍他:“小子,够义气!” 陈越持错身让开他的手。阿刚这一回毫不在意,还相当豪爽地夸奖:“说真的,一起坐了三年牢,出来了想以前,监狱里都他妈是混蛋,就你还像个人。” “请你说话算话。”陈越持转过身回书店。 阿刚在背后保证:“真的,我这次一定会翻身!赚了钱我会还给你的!谢谢你啊陈!” 谢天谢地,陈越持躺在沙发床上想,关容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 冬天的月亮好像是冷的,他面对着阁楼的那扇窗,有光照过来,他在沙发床边上看到一件毛衣。似乎是关容换下来放在这里忘记拿走的。 他把毛衣拿过来,摩挲片刻,忍不住把脸埋进去,闻到了关容的味道。月亮让人狂乱,他在这个月夜像一个走投无路的迷信者,虔诚又绝望地去亲吻一件毛衣,渴望某种其实并不存在的力量降临。 抱着毛衣睡过去,他毫不意外地梦见了关容。醒来却只觉得心口空芜。 第二天关容打电话说要去看电影,已经买好票了,让陈越持从面包店下班就去少年宫等他。 陈越持被店里的事情绊了一下脚步,过去稍稍晚了一点。到少年宫门口,撞见关容的那个男同事正缠着他在说什么。 看到陈越持,那男的眼神忽然一变,说不上是厌恶还是什么。陈越持愣了一下。关容一脸漠然,看都不愿看那同事,撇开头说:“对不起,我们要走了。” 他径直走到陈越持面前:“走吧,等你好一会儿了。” 陈越持说:“刚才在结这段时间的账,耽误了十几分钟。” 走出很远,陈越持回头,看到那人还站在少年宫门口,依然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望。 “不要紧吗?”陈越持问。这是他第一次就这事情问关容。 关容冷漠地应:“不管他。” 陈越持没再发表意见,没走几步,关容说:“他追我。” “嗯。”陈越持应,表示自己在认真听。关容又说:“但是他有老婆。” 陈越持一脸震惊。关容侧头看他,好笑地问:“还觉得我过分吗?” “啊?”陈越持耳根有点烫,结结巴巴地说,“没,没觉得你过分。”看关容笑,他诚恳地说:“真的哥。我觉得你肯定有你自己的理由。” 关容心情骤然好起来,说话的时候拖着声音:“哪来什么理由啊,我只看自己开不开心。他有老婆还来追我,我不开心,所以不跟他玩。就这样而已。” 电影是个犯罪片。 中间的座椅扶手没有拉下来。关容自然地垂着手,陈越持也垂着手,手背靠着手背,没有人挪开。这点皮肤互相接触的感觉让陈越持觉得安心。 他有心想去牵关容的手,可是又觉得自己这样很奇怪,他为自己的冲动感到迷惑,只好保持着现下的状态。这种感觉开始让他慌乱,跟身份会被点破的慌乱完全不同。 因为注意力都在手上,陈越持基本是心不在焉地看完整场。散场的时候关容才挪开手,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评价:“烂片。” 陈越持只是笑。手机提示音响起,是雷哥发的短信,上面说:“小陈,在忙吗?有空来店里一趟。” 他把短信递给关容看:“估计是扎帐的事。” 关容点头:“我过两天要去一个图书馆收点旧书,也要整理一下书单,我先回店里。” “啊?收书?”陈越持一愣。 关容说:“你傻的吗?不收书我哪来那么多书卖?难道是祖上传下来的?” 陈越持傻呵呵地笑起来:“对哦。” 两个人在下沉广场入口处分别,陈越持要去面包店,关容回书店。 站在路口,陈越持看着关容的背影,喉头忽然漫上一阵难以言喻的难过。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关容会就此走到他不认识的地方去。摆脱他。他在风里喊:“哥!” 关容回头。陈越持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最后苍白地找补一句:“注意安全。” 关容噗地笑出来。大概在下沉广场还没人跟他讲过这样的话,但他还是应了:“早点回来睡觉。” “好!”陈越持重重点头。 回到店里,只有雷哥一个人在。他低垂着头立在柜台后面,但能看出面容凝重。这还是陈越持第一回 见到他这种表情,不由得一愣。 察觉到有人进来,雷哥抬头,看到是他,眉头稍稍松开一点。可是松得很勉强。 “雷哥?”陈越持询问地喊。 雷哥直起身子:“来了啊。”他招招手:“你过来,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看。” 陈越持走过去,雷哥把一个拆过的信封交到他手上。他迟疑地看向对方。雷哥只是轻点下巴:“拆开看看。” 他看向陈越持的眼神带着不明显的警惕感,陈越持对这种神色太过熟悉。他心里一凉,几乎能知道这信封里是什么东西了。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陈越持是个杀人犯!!!” 里面有一张信纸,上头就这么一句话。字体歪歪扭扭,如果不是让小孩子帮忙写的,那只能是用非惯用手写的。 陈越持的手有点抖,信封里还有纸张,他抖出来一看,是一张剪报,大概是半份报纸的三分之一大小,上面简短地记载了一起少年弑父案,还有一张面部做了模糊处理的照片。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很久,陈越持抬起头看雷哥。雷哥从他表情上读到了一些东西,面色当即显得更加沉重。 那是一种无可挽回的沉重。不管对方是谁,只要露出这种表情,一定是人与人之间有个重要的东西彻底破碎了。 陈越持想喊雷哥一声,还想说点什么,然而一张开嘴,他发现自己又不能发出声音了。 “刚才我去了便利店一趟,欢姐也挺惊讶的。”雷哥说,“关老板多半也知道了。” 第31章 寂寞 遍体生寒。 刚开始陈越持心里还有各种复杂情绪在奔涌,从雷哥说完那句话之后,他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么面对关容? 怎么面对关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蛋糕店的,但是走出蛋糕店没两步他就决定了,他要走。他不可能用这种方式去面对关容。 关容会俯下身跟他说话,也会站直了头也不回地走远。在看到他的背影之前,陈越持觉得自己应该先转身。 陈越持恍然想起从前的很多东西。他记起来的不是监狱里受过的事情,不是那些面孔已经模糊的人,是很多无关紧要的,但一直被他刻在脑海深处的场景。 监狱围墙下面被雨水长期浸过后留下的木耳边状的痕迹,冬天走廊里被人故意踢倒的深蓝热水瓶,床铺铁栏杆边缘长年累月摸出来的光滑,缝纫机踏板上磨得中间缺了一块的浮雕图案。夜复一夜的猩红噩梦。 没有人会比他更深切地知道那里有多寂寞。 天黑了。 走到附近的小巷中间,阿刚不知道从哪里追过来的,他堵到陈越持面前,对着他着急地说:“462号,你还有钱吗?” 陈越持停下脚,认真问他:“你不是拿到钱了吗?” 阿刚有点不耐烦:“这都要过年了,看在一个监区的份上,再给点。” “我没有钱了。”陈越持说。 “没有就去借,别他妈废话?给不给?”对方开始骂骂咧咧。 陈越持很平静:“我没有钱了。我家还欠了很多钱,我每个月都往老家亲戚手里寄,但是这个月的工钱全给你了。” “我没有钱了。”他说。 阿刚逼近他,换了恶狠狠的语气:“给钱!” 陈越持不说话。对方咬着牙:“你要是不给钱我立马告诉你老板!你姓陈的是他妈的杀人犯!该死的杀人犯!你那几年是462号就一辈子都是462号!”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陈越持歪着头看他。 阿刚眉心一皱,像是有点迷惑,转头却换了一副调笑的面孔:“说了怎么着?”他狞笑,话语里满满是恶意:“我看你老板对你不错啊,又有钱又长得好看,你找他要去呗!他是不是还让你干屁/眼了?” 陈越持耳朵嗡一声响。 回过神来的时候,阿刚已经被他抵在地上。他的双膝跪在阿刚的手腕上,双手不管不顾掐住了他的脖子。 阿刚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嘶声,更枉论求救。远处的路灯光很吝啬,但依然能隐约让人看到他的脸已经胀得不像样,近乎恐怖。他的双脚在地上无力地蹬,死命挣扎之间,一只手摆脱了陈越持的控制。他在地上摸到一块石头,狠地朝陈越持后脑上砸过去。 有一股热流从额头淌下来,把视线遮挡了一下。陈越持双手一点也没有松劲。那点温热让他想到十五岁那一年,十五岁的他用一把水果刀刺进了父亲的身体,血溅在手上脸上就是这种触感。 他惊讶于自己还能有触感。 也许他真的会杀了阿刚。一个人如果一朝成为了杀人犯,那他一辈子都是杀人犯。杀人犯是有基因的,陈越持想,他的基因一开始就是坏的。所以他会成为杀人犯。 当初他一刀捅进被称作父亲的那个人的身体的时候,他是松了一口气的。他在此刻突然想起自己当时的状态。他为之觉得可怕,也为之感到轻松。他的基因一开始就是坏的,所以他才能杀了那个带给他坏基因的人。他能杀掉一个,那也许就会杀掉第二个。 他的眼前充斥着血红,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人像是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血红他很熟悉,空白却生疏。像雪地吗?好像也不是,他对着空白注视太久,那里就变成一个巨大的洞口,吞掉一切声音和思绪。 “弟弟!” 有很熟悉的声音在喊,喊的好像是他,空白猝不及防被撕出一道裂痕。 “陈越持!” 有一只手穿过那条裂缝,快要抓住在虚空中逃跑的陈越持。 “陈越持!” 关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陈越持的后衣领被他扯住了。他的力道很大,可仍旧拉不动陈越持,后来陈越持的手松了些,关容得以将他掀翻开去。 “你他妈疯了!”关容对着陈越持大吼。因为刚才那一下太过用力,两个人都跌到地上。陈越持半跪半坐,关容猛地起身,一把抓住他头发往后扯,迫使陈越持仰着脸,跟他对视。 陈越持一开始没有知觉,后来眼神逐渐聚焦,对外界的感知缓缓回来。他心头漫上一股巨大的哀伤。 他看到关容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通常懒散得无懈可击,或者平静得无懈可击,偶尔才奢侈地对他显示一点真实。那张脸现在正毫无遮挡地对着他,全然是没有假装的痛惜。 这是他见过的关容最真切的面容。 又错了。 陈越持绝望地想到。又错了。 每一件事看上去都没有回头的余地,他也不后悔,但每一件事都是错的。他一开始就不应该来这里。如果他没有到这个城市,他就不会看到关容露出这样的表情。 今晚的风异常地烈,刮得他的脸生疼。好冷,于是他发起抖来。 “崽,”关容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突然这样不合时宜地喊他,他脸上的神情已经隐失,只剩下空白,他轻声对着陈越持说,“你疯了。” 陈越持怔愣很久,忽然泪流满面。 他终于发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有了一种不分白天黑夜的渴望,这种日夜的渴望在拯救他,也在消磨他。 他恐惧,他阻挡,他后退,同时又要靠近,抓紧。他生怕自己把什么东西捏碎。他在这一瞬间忽然就懂了,他跟自己用尽了力气,原来所有说得清的说不清的和想得明白想不明白的,都只因为他想要关容抱抱他。 监狱围墙下面被雨水长期浸过后留下的木耳边状的痕迹,冬天走廊里被人故意踢倒的深蓝热水瓶,床铺铁栏杆边缘长年累月摸出来的光滑,缝纫机踏板上磨得中间缺了一块的浮雕图案。夜复一夜的猩红噩梦。 没有人会比他更深切地知道那里有多寂寞。 但是这所有的寂寞加起来,都不如当下这一瞬来得深刻。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 终 第32章 小狗 关容有时候觉得陈越持像一条小狗。 最有这种感觉的那一回,是陈越持的出租屋被烧了。他早晨起来开门,在门口看到一个蹲坐着的人影。听到他的动静,陈越持抬头望过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很安静。好可怜。那时候他很想上去摸摸他的头。 小狗没有家了啊。关容当时看着陈越持,忍不住这样想。 关容不敢说自己阅尽世间百态,可是他见过的人确实不少。各种各样的人里面没有一个像陈越持。陈越持是年轻的,但他比很多人都明白生活。他对世界的忍耐度似乎超过绝大部分人,然而他也有他自己的领域,不允许任何人踏进去。 总之是一个不好形容的人。也是一个容易接触可是不容易走近的人。 关容第一次见到陈越持,远比陈越持第一次见到关容要早。 书店二楼的窗临街,能看到对面的一排店子。陈越持出现在下沉广场时还是初秋,天气正当热,关容在某个早上开窗透气,看到斜对面便利店侧门口正在下货。 他对着街口点了一支烟,看到那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正掀起T恤下摆擦汗,露出一截劲瘦有力的腰线。有人在店里催,男孩子侧头应了一声,姿态平和,是劳作很久却毫无怨言的样子。关容看清他干净俊朗的面孔。那张脸上生了一双很好的眼睛。 几天过后的雨夜,关容进入便利店,才真的看清那双眼,黑的黑白的白,眼睑边缘偏圆润,线条干净,显出某种认真。一看就跟下沉广场的气质格格不入。 关容不得不承认,他只喜欢长得好看的人。难免的,男人都是视觉动物,没什么可否定的。但也不是什么好看的人都值得看。 男孩子放下衣服,扛着一件啤酒进了便利店。关容抽掉最后一口烟,准备去少年宫上课,出门就看到日出。 那天晚上事情有点糟糕,关容在后街立威久了,已经长时间没有打过架,没想到会被两拨人堵在巷子里。下雨天,他站在巷子中间,路灯亮起,有自行车从巷口掠过去,车上的人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又不露痕迹地转过去。 说来也奇怪,就是那瞬间,关容竟然认出那孩子来。 在下沉广场的沟道里,不管闲事当然才是明智的。关容笑看着两拨人:“喂,哪边先来?要不你们先打一架?” 他没等来敏姐,先等来了警车声。 入夜之后,关容被敏姐接回后街,趁她忙着,他离开酒吧一个人回书店。要进门时看到是那男孩子在守便利店。 关容鬼使神差地进店,顺便买了创可贴,他在柜台后面用一种掩不住的关切眼神看关容,又把自己用过的酒精塞给他。关容为他的关切感到不解,后来忍不住观察了很久,他好像对谁都是一样的关心,关心关容这个脸上带血的陌生人,关心下班之后去店里买东西的小姐们,关心被男朋友骗的晴晴,关心面包店里好像藏着秘密的妹妹。 他关心每一个人,只是不太关心自己。他关心每一个人,因此对每个人的关心都不特别。 关容为自己关注陈越持的“特别”和“不特别”而感到不爽,可有关陈越持的认知在不断入侵他的领地。 他恶劣地试探,一回又一回,试图以自己在酒吧做事的身份来做一个标识,就为了看看陈越持的态度。陈越持却没有对他敬而远之,反而用一种很谨慎的态度来面对他。谨慎当然不是因为关容有多凶,相反的,好像是陈越持觉得自己不配跟他来往。 这种错位让关容觉得奇怪。他想知道陈越持的态度究竟是因为他是关容,还是因为他关容是个人。 直到有一天陈越持开始避开他。避开他的同时依然关心他。 关容心觉莫名其妙。但是他第二天就知道了原因,当时章休恼羞成怒,指责他一辈子都在犯贱:“你以为面包店那小子喜欢你吗?别想了!他根本就不喜欢男的!” 关容几乎要气笑,语气很轻,话的内容却赌咒一样:“关你什么事?喜不喜欢男的不妨碍他喜欢我。今天不喜欢迟早会喜欢。” 他遇到过不少追求者,男的女的都有,像章休这样日复一日跟踪他,甚至跟踪到身边人的程度上的,就这么一个。他觉得恶心,但面对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最好的办法就是无视。 总不能因为一个章休就辞掉少年宫的工作,上钢琴课是他少有的还算有兴趣的事,而且章休还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让他因此就逃避一个地方。 从那天开始,关容一直故意避开跟陈越持的肢体接触,像在玩一个坏心眼的小把戏。期间他们关系却越来越好,他甚至允许陈越持清理出他那些不堪的过去,并将其付之一炬。他一边唾弃自己幼稚,一边坚持着这把戏,直到陈越持喝醉了酒,问他为什么不碰他。 关容借着酒劲纵容他,也纵容自己。陈越持吻他,他起始想推开,后来就舍不得了。 反正都是要断片的,两个人都是。不管是不是故意。 冬深,他跟陈越持说要去少年宫上课,却去了酒吧窝着。 敏姐抽了很多烟,问他:“你现在是在干嘛?” 关容笑:“玩玩啊。”他回头,在烟雾里看她,但是怎么都看不清她的表情:“怎么?你心疼看不过眼啦?看不过眼就捡回来呗?免得被我祸害。” 敏姐只是笑。关容问:“你想我认真还是想我就这么玩?” “这问的是我吗?”敏姐很直白,“你直接去问他啊。” 关容静默很久,笑笑。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觉得陈越持不对劲。好像是从一开始,又似乎是一起睡过一次之后。他发现陈越持表面上是个沉稳强大的人,韧性远超出他的年纪,但其实在某种地方,也许是在夜里,他没有丝毫安全感。 他见过陈越持噩梦醒来之后恍惚的目光,他觉得那双眼睛的主人是刚从地狱回来。里面充斥着痛苦和迷茫,意料之外地还有一些狠戾。这种狠戾让他的悲伤更易刺痛旁人。 陈越持不是个孩子,关容在相处过程中早就领会到。陈越持是被兽夹重伤过的年轻野兽,从未痊愈,却不得不披上温顺的皮,以便藏匿血迹。藏久了,野兽说不定也会以为自己真的温顺。 关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拥有心疼这种情绪。他很想去吻那双眼睛。然后他吻掉了他的眼泪。 关容有时候觉得陈越持像一条小狗。 过完整个秋冬,快要翻过旧年,关容跪在破烂的小巷里,刚刚目睹陈越持差点掐死一个人。 可是陈越持在哭。关容觉得陈越持只是一条没有家的小狗,他发现自己的心疼远远超出预料。他脱离了对自己的掌控。 他很想上去抱抱他,去吻那双刚从噩梦里挣脱出来的眼睛。 第33章 姜汤 阿刚从地上爬得跪起,抬手要去抓陈越持。陈越持动也不动,关容本来想上脚踹,看他一直咳嗽,面色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最终只是隔开两个人。 那人知道自己在下风,不动手了,只艰难地站起来,身体摇摇摆摆,姿态看上去处在极端痛苦中,却又指着陈越持大笑,喉咙沙哑:“462号,你真他妈一辈子都是杀人犯。” 这句话说得太轻,甚至有种温柔的意味。陈越持整个人一抖。阿刚笑嘻嘻地扭头走了。 关容看着陈越持,但没有贸然伸手去扶他。陈越持在地上跪了很久,后来站起身,不看关容,一言不发就走。 远处来的路灯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一直拖到关容脚下。关容跟上去,踩着他的影子走。 不知道陈越持要走到哪里去,关容没问。 离开下沉广场已经很远,旁边是一个建筑工地,工地的蓝色钢皮围栏占了人行道。陈越持走在前面,关容跟在后面,不时有车从旁边经过,每次经过都是一声呼啸,好像擦着耳朵过去的。两个人都平静得很,陈越持垂着头,关容插着兜。 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能走到江边去。 一条小路从公路旁边延伸开来,陈越持走到路口,忽然回头看着关容,一声“哥”还没完全出口,后半段声音突兀地消失,再开口时说:“关老师,你回去吧,我很快就回书店收拾东西。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关容本来等着他开口说什么“我想一个人静一下”之类的话,但他没想到,即便在这种状况下,陈越持依然尽职尽责地履行着关心别人的“义务”。 他蓦地有点火了,短促地笑一声,说:“我怕你再去杀人。” 陈越持脸上悲喜不辨,过了一会儿朝他鞠躬:“对不起关老师,这会儿不会有这种想法了,刚才真的太冲动,一下子失去理智……” 实在可恨。 关容几乎要咬牙。陈越持这态度看上去诚恳,看上去理智已经回来,看上去什么都承认了,其实恰恰遮掩住了他最真实的态度。 实在可恨。他跟着他走了这么远,换来这些对着任何人都能说的话。 “陈越持,”关容声音冷冰冰,“你也太懦弱了,你敢真的面对自己一次吗?” 陈越持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关容嗤笑道:“跟我在这儿说什么鬼话?我还没表态呢你现在是在给我下预设?我说过你是麻烦吗我说过我要你走吗?你耍什么脾气呢自己就定了?别他妈用看其他人的眼光来看我。” 他说完转身就走,陈越持在后面喊:“哥!” 关容气道:“哥什么哥?我是关老师!” 他走了几步,回头瞪陈越持:“要滚快点滚!别跟着我!” 他大步朝前走,看上去并不在意身后,手心却捏着一把汗。直到后头有越来越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才偷偷松掉一口气。 两个人交换了来时的位置,依然一前一后地走,一直走到一段废弃了的堤坝上。那堤坝某段有个坑,关容一个不妨踩进去,身体猛地一晃,被陈越持一把抓住了胳膊。 关容甩了一下没甩脱,回头看陈越持。 陈越持看的是他脚下那个坑,说:“你的信。” “什么?”关容皱眉。 陈越持说:“你让我处理的信,我在这里烧了。” 江边风太大,说话几乎要用吼的,陈越持说得很小声,但是关容听清了。他一下子沉默下来,耳朵里灌满了风声,有种快要致聋的感觉。 陈越持刚开始只是低着头,后来慢慢蹲了下去,双手抱着头,把脸深深埋进臂弯,压在关容看不见的地方。关容站在他跟前,在夜色中吃力地看他的头顶。他最后伸出手,在陈越持头上揉了揉。 好像一条小狗。没有家的。 两个小时之后,关容把陈越持带回了家。 楼梯间坏掉的灯从来没有修好过,关容想去握陈越持的手腕,陈越持刚好也抬手,两只手忽然就牵在一起。关容用了一点力,扣住陈越持的手,陈越持没有挣扎。 关容忽然有一瞬很感谢这黑暗,因为直到此时,他才真正确认了这个人在这里。 走了一层,陈越持猛地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子甩开关容的手。关容蓦地站住不动。 他看不清陈越持的脸,突然又怨恨起这黑暗来。过了两秒,陈越持才低低说:“手没洗。” 关容一愣。 陈越持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垂着头。关容也不说话,只是立马找了医药箱出来,先给陈越持处理了头上的伤。他本来是看多了血的,今晚手却有点抖,反而是陈越持像个死人,一动不动任他把酒精朝着伤口上擦。 处理好伤,关容揉了一把毛巾来,陈越持想接过来自己擦,关容问:“你头顶长眼睛了?” 陈越持于是不再动,关容揽着他后颈,将他额头上的血迹擦干净。又翻箱倒柜找了姜出来,临时打电话问了敏姐姜汤该怎么做。 开始做姜汤,他终于找到时机整理自己的思绪。在巷子里看到的场景一直在他面前晃,陈越持修罗一样的冷硬侧脸还让他心有余悸,太陌生了。还有那封匿名信上的报道。 关容觉得自己为陈越持的一些状态找到了理由,他努力保持正常的那种不正常感,好像忽然有了落脚之处。 他精力不集中,不小心切到食指,血珠冒出来的过程让他平静许多。轻轻含掉血,侧头看,陈越持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一动不动。 也不怕坐得骨头僵掉。 关容端着姜汤回客厅,放了一碗在陈越持面前,抱着另一碗坐下,发呆。 “赶紧喝掉,凉了。”他说。 陈越持像个什么生了锈的器械,听到指令,过了几秒钟才开始慢慢地动,把碗捧在手里,一口一口地喝,不知冷热苦辣。 关容表面上没看他,其实余光里一直在观察。等那碗姜汤见了底,他才收回注意力,喝了一口自己的。 呸,什么玩意儿。 他喝了一口放下了,不愿意再动。 这么一碗热汤浇下去,好像让陈越持活过来了似的。他低声问:“哥没有什么要问我吗?” “问你什么?”关容懒洋洋地开口,“我问了你就说吗?” 陈越持又不说话了。关容叹口气:“小子,我在你这里的耐心比对我自己还多。” 这句过后,陈越持终于改变了姿势。他坐直了些,说:“我是杀人犯。” 关容眼睫一颤。 第34章 温度 关容终究没就这件事进行追问。陈越持这句过后也再没多说。 “都劳改过了。”关容最后说。 陈越持很轻地点头。 关容心里有点躁。陈越持把自己封起来了,他对他吐露了一个这样大的秘密,可是吐露的同时,他把自己锁进了墙角。 “睡觉吧,太晚了。隔壁那间屋已经收拾好了,本来过两天就想让你搬过来的。”关容起身,“我给你抱被子。” 陈越持在后面很小声地说谢谢,又说会很快找到事情做,“离开”两个字到了嘴边没出口。他兴许是想到晚上关容说过的话。 关容知道他咽下去的是什么话,笑了:“随便你吧,你要真想走随便你吧。” 陈越持猛地抬头望着他。关容说:“你不是就想听这句吗?” 看他被自己噎住,关容心情忽然好了起来,有种报复的快感。他从不觉得自己恶劣,或者知道自己恶劣然而无所谓,因为他不在乎谁是谁。可看到陈越持露出类似受伤的表情,哪怕只有一秒,他也要怀疑自己太过分。因此那报复的快感消失得飞快。 当下怀疑自己太过分的关容更气了,他对自己翻了个白眼,率先进了卫生间。 他在卫生间抽掉小半包烟,打开透气窗,给敏姐发短信:“小崽子杀过人坐过牢。” 那边没有回复,关容把烟盒团了团扔进垃圾桶,回手时胳膊肘撞在水龙头上,水顿时洒了一身。 他捋了一把头发,干脆脱了衣服准备洗澡,快要洗完才发现自己忘记拿睡衣。犹豫了两秒,他大声喊:“陈越持!” 没有人回答,关容又喊了两声,还是得不到回应。他心里一惊。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确实是陈越持的风格,都怪自己在浴室待太久。关容没有多想,一把拉开了浴室门—— 大眼瞪小眼。 关容看清了陈越持脸上一瞬间的惊讶,也看清了他目光不由自主扫向自己的全过程。那一眼之后,陈越持猛地低下头背转身去,一副非礼勿视的样子。关容无奈,气道:“你怎么站在门口不说话?” “我听到你在喊我,在等你说事情。”陈越持答。 关容无言半晌,后说:“帮我拿睡衣。”说完叹气:“算了,都这样了,我自己拿吧。” 他扯下一张干毛巾,跟陈越持错身而过,一边擦着水一边进了卧室,套完睡衣出来,看到陈越持还站在浴室门口。 “我说,真的该睡觉了。”关容说。 陈越持眼眶有点发红,说话险些没能发出声音:“谢谢你,哥。” 关容的心瞬间软了。他走到陈越持面前,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拍拍他脸,抬臂在他背上搂了一下:“有什么事都以后再说。现在先休息。” 隔着一道墙,关容没有睡,他知道陈越持也没有睡。只是现在陈越持需要空间,他也是。 他又开始抽烟。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猛地抽过,家里很少囤烟,因此手边很快没有东西再能抽。 一个人的安静本来是最让他舒服的一种状态,现在却只觉得压抑。他再次翻出那封匿名信,把剪报上面的内容看了又看。 敏姐始终不回消息,关容想打个电话,却从这样的状态中感知到了一点东西。 算了。 哪怕很多年才对人上心一回,也要看别人需不需要你上心。关容向来不强求。 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关容忽然听到隔壁房门响。顿时醒了。 陈越持的动作一直很轻,门响了一次过后再没有一点动静。这是旧房子,天气又潮湿,门有点往下掉了,陈越持不清楚这情况,要不然连这一声都不会发出。 关容静静躺了几分钟,还是起了床。 他把门虚开一条缝,环视客厅一周,没有看到陈越持的身影。小心地把着门往上提,开开出去,在厨房旁边的小阳台上看到他。 陈越持没有穿外套,只一件贴身的毛衣,那身影于是没有一点毛边,线条那么利落,利落的同时与黑夜融合。给人一种快要消失的错觉。 关容想回身去拿外套,想想动静可能太大,于是作罢。他赤脚走到沙发边,那里的角落里正好能看到阳台上的陈越持。 背影一动不动,关容也一动不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早上醒来,关容在自己的被窝里,身上还多了床抱给陈越持的被子。 他立马起身下床,一开门就撞上陈越持的眼睛。陈越持端着一杯冲剂样的东西,似乎正准备敲门。俩人险些撞上,杯子里的液体一荡。陈越持说:“哥,感冒冲剂。预防一下。” 没有人说起昨晚上的事情。 两个人本来就都话少,现在愈发沉默。关容起了两次话头,眼见着没用,干脆也不说了。 陈越持没有去面包店上班,关容也不提,只是去接了瓶子来,让陈越持一起送他去幼儿园。路上可能是因为有小孩子,陈越持还能应几句,等回到书店,虽然跟平时一样做事,但一个字再没多的。 昨天一通折腾,关容成功感冒。咳嗽了几次之后陈越持出了书店,回来带了满满一包感冒药。烧水倒水,把药按照分量码在干净的面巾纸上,看着关容全部吃下去。全程安静得像个机器人。 关容咽下药去,叹了口气。 陈越持对他笑一笑,摸他的额头,说:“没烧。” “你这样是试不出来的。”关容说。 陈越持露出轻微疑问的表情。关容放下杯子,一手抱住他后颈,将他往前拉。鼻息撞上,鼻尖也轻轻蹭了一下。他歪过头,让自己的左眼眼窝贴上了陈越持的右眼眼窝。 关容察觉到陈越持屏住了呼吸。 “怎么样?烫吗?”关容问。 陈越持顿了一下才回答:“烫。” 关容放开手,陈越持没有立即挪开。近在咫尺的距离,睫毛颤抖都能扇起一阵小风。陈越持眼球上有红血丝,却只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清澈。 在成年人身上,关容从没见过这种眼神。难以想象,他再次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个孩子杀了自己的父亲。 陈越持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关容笃定。静默两秒陈越持起身,去找了温度计来。 十分钟后,关容把温度计递给陈越持。 菱形柱体轻轻一拨角度,里面的水银柱显出,再加0.5度也不过36.8。陈越持走到窗边,验错一样对着光看了又看,嘟囔一句:“没烧啊,怎么会那么烫。” 第35章 微妙 按理说那些感冒药吃下去应该会好,但关容到了夜里反而真的发起高烧来。陈越持看着温度计上的刻度直着急:“是不是我给你吃了什么不能吃的药?咱们去医院吧!” 关容摆摆手,把被子拉上来自己压住边缘,侧躺着:“不,不去。发发汗就好了。” “要去医院。”陈越持跪在床边地上,一手摸着关容的脸,“哥,得去医院。三十九度多,不能开玩笑。” 关容疲惫地说:“我没有开玩笑,我不去医院。” 陈越持拿他没办法,被子一掀就要去抱他。关容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拉住被角,死死拽住不放。僵持了一会儿,陈越持干脆任由他抓,连人带被子就要打横抱起。 “哎哎哎哎哎!”关容一连串地喊,“别!要摔了!” 他使劲挣扎,陈越持本来能抱稳,不妨被他用脚蹬了一下,两个人一起栽回床上。 高热状态下人本来就不舒服,这样一摔有种想吐的感觉。关容喘息半天,无奈道:“你干嘛啊崽?本来没病都要被你折腾出病来了。我这么重,你能把我抱到哪里去?” 陈越持跌倒时压在了他身上,闻言抬眼望他,喘得比他还要厉害。眼睛似乎有点红:“你跟我去医院。” 关容叹口气:“不准哭。” 陈越持说:“我没有哭过。” 说得好像真的一样。关容瞪他半天,抬手去抱他脖子,在他肩上安抚地拍了拍:“我真没事,就是身上有点冷,你真内疚就再抱一床被子过来,抱着我,让我发发汗。” 他的“抱着我”一出口,陈越持就静了。关容甚至察觉到他是屏住了呼吸。过了一会儿关容放开他。陈越持把手放进被子里,在关容背上摸了一下,说:“你身上都是冷汗。” 关容点点头,闭上眼:“不抱就走吧。” 静了两秒,陈越持起身,把被子给他理好,出了卧室。没一会儿再进来,给关容又盖上一层被子。照样掖好被角,第二回 离开卧室。 听到关门声响,关容睁开眼睛。壁灯没关,他直直盯着天花板出神。大概一刻钟之后,门又响了。他应着声音闭上眼。 陈越持轻手轻脚地上了床,把关容搂进怀里,小心地把他背后的被子都掖好,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关容能闻到他身上新鲜的香皂味道,手指碰到他的身体,是棉质的睡衣。 “有个事一直想问问你。”关容说。 陈越持一僵:“我以为你睡着了。” 关容笑:“睡着了有人来抱我也得醒啊,发烧了,又不是重病昏迷了。”他抬手抱住陈越持的腰。陈越持放在他背后的手跟着收了收。 “要问我什么?”陈越持轻声问。 关容在他颈边嗅了嗅,陈越持有点想躲却无处可躲的意思。关容说:“你洗澡用的不是沐浴液。” “嗯。”陈越持没料到他是问这个,听到话人明显松弛了些,回答,“我觉得沐浴液洗不干净,太滑了。” 关容“哦”道:“你不喜欢滑腻腻的东西。” “是。”陈越持低低应了一声。关容控制不住打了个寒颤,说:“弟弟我好冷。” 陈越持沉默着,将他再抱得紧了些,紧到关容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整个身体被禁锢在他怀里,关容为此心安,他甚至隐隐希望再紧一点,最好接近窒息。几秒过后陈越持却挪了挪,稍稍曲了一下腿。 关容可能是有点烧糊涂了,刚开始没意识到问题在哪里,只以为陈越持是姿势不很舒服。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陈越持这一动很微妙,是在两个人的小腹处腾出了一点空间。 他不让关容碰到那里,或者是不让自己碰到关容那里。 关容有点想笑,他仗着自己在发烧,装出头脑不清楚的样子,坏心眼地在陈越持怀里蹭。他听到陈越持的呼吸停顿一下,稍稍变重,似乎在努力调整,然后又再屏住。 陈越持有点手足无措,不断小幅度地调整自己的姿势。关容察觉到他实在窘迫,终于不再恶作剧,只把头抵在他肩窝里,感受到他身上暖烘烘的气息,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发了一场汗,身上黏得难受,关容在昏沉中动了动,要去掀被子。刚拉开一个角,又被人盖了回来。 关容睁开眼睛,想起来是跟陈越持一起睡的。陈越持的手在他背后,刚刚掩好被子收回来。关容抬手摸到他浑身湿透了,汗出得比夏天还厉害。 “回去睡吧。”关容说。 陈越持应:“我不热。” 沉默很久,关容问:“崽,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嗯?”陈越持有点诧异,“什么人?” 关容没应他的话,过了一会儿陈越持说:“你是老板,也是哥哥,还会教我很多东西,我心里也把你当成老师……总之是很值得尊敬的人。” “哦。”关容说,“所以你这么关心我。” 陈越持笑了笑:“因为你也很关心我。” 关容抽出手去摸他脸,刚开始像摸小孩子,带着安慰的意味,后来用拇指在他嘴边轻抚,碰到了他的唇。正在生病,高热状态之下,手指上的触感其实不很清晰,但他还是忍不住摩挲。 陈越持没有躲,而是侧过脸,在他手上轻轻蹭了蹭。关容心说果然是小狗,他沙哑着声音说:“弟弟,你太乖了,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女孩子跟你在一起。” “哥,不会有女孩子跟我在一起的。”陈越持应。大概是因为出了汗有点缺水,嗓子同样喑哑。 早起洗了个热水澡,浑身轻松不少。关容在陈越持买的药里挑挑拣拣,只冲了一包冲剂。 陈越持明明目睹了他的动作但是没多说。熬好粥后,他叮嘱关容不要出门,自己去了书店。走之前把关容该吃的药一一理好放在干净的纸上,在旁边放了一杯温水。 等人走了,关容接到敏姐的电话,说让他下午去接瓶子。关容没提她不回消息的事情,那边也装作什么都没有,双方简单地交涉完就挂电话。百无聊赖地待到中午,关容还是把药吃掉去了书店。 兴许是料到他会来,陈越持已经烧好了饮用水,温度正合适。 下午陈越持去接瓶子,刚走不久,有人进了书店。 是面包店那小姑娘,关容记得陈越持叫她妹妹。妹妹怯怯地走到柜台边,喊他:“关老板。” 关容笑:“你平时不这么胆小啊。” 妹妹听到这话笑起来,挺直腰板,把一个信封递给关容:“关老板,这是雷哥让我拿过来的,越哥剩下来的工资。” 关容脸上的表情没了:“放那儿吧。” 妹妹被他的姿态弄得有点紧张,说:“关老板,你误会了,雷哥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关容笑笑。 妹妹说:“他可能是怕越哥不想再去面包店了,所以才叫我拿过来的。我们不是觉得越哥……就怎么样。” 关容又问:“那刚才陈越持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进来?” 第36章 印记 妹妹苦笑:“我怕他也不想见我。” 两厢无言片刻,妹妹告辞走了。关容从她的姿态里得到了点信息,心说陈越持对谁都好倒也不是全无好处。却又觉得自己用好处不好处来衡量陈越持的好,实在是一种亵渎。同时他也为自己想到亵渎这样的词而惊讶。 没多久陈越持接了瓶子回来,关容准备要把孩子送回家,陈越持忽然问:“哥,瓶子不跟你待在一起的时候在哪里啊?” 关容应:“在他妈妈那里啊。” 陈越持有点怔愣:“酒吧吗?” 关容笑:“怎么会。” “我很乖的,”瓶子插嘴,“我可以自己睡觉,只要门窗锁好就行。” “行了行了,你最男子汉好了吧?”关容在他后脑勺上胡乱扒拉。瓶子去挡挡不过,忽然双手一摊,看向陈越持:“哥哥!你帮我收拾一下容叔叔啊!你看他!” 两个大人都一愣,瓶子自己理了理头发,像个小大人:“容叔叔就是没人管,跟个小孩子似的。” 关容一时无言,最后说:“你最近在幼儿园学什么东西啊?” 瓶子不理他,跑到电脑桌那边去,拽出书包要写作业。关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很小的时候也请过保姆,但是保姆看人不在家就会掐他,所以现在都我和敏姐自己看。不过不会带他去酒吧的。现在敏姐出来单独开的这个已经是正常酒吧了,但也不带他去。” “先前还能在少年宫放一放,现在除了上钢琴课也少去。” 陈越持问:“因为那个追求你的同事吗?” 关容对他的敏锐有点意外。陈越持却好像在神游天外,说:“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 他家里的事情太过敏感,大概一碰就要流血。关容不敢多问,只玩笑着在他头发上摸了摸:“小可怜。现在有哥哥照顾你了。” 陈越持只是笑。 晚上把瓶子带回家安置好,关容去了酒吧。 他轻车熟路地在明暗彩灯照得到和照不到的人群中穿过,在最里头的包厢找到了敏姐。进去里面只有她一个人,烟灰缸里都是烟头,到处烟雾缭绕。 看到他来,敏姐朝着旁边的沙发点点头。 关容皱眉挥挥手,敏姐笑:“你这坏毛病,自己也抽烟,是有多嫌弃别人抽烟?” “你这不是抽烟,你是在烧火吧。”关容坐下去。 敏姐眯着眼,包厢里故意打出的柔光让她的脸显得瘦削,认不出脸色,辨不清岁数,只能看出是一张极好看的脸。她把烟甩给他,关容点了一支却不抽,看着烟雾腾起。 “怎么的,不是要玩玩吗?现在是怕了?”敏姐问。 关容勾着一边嘴角:“怕?” 敏姐眼睛弯得更厉害:“行了,知道你关容从来不说怕。是开始顾虑了?” “倒也没有。”关容沉默许久,应,“就觉得挺奇怪的,从来没想过他身上会有这种事情。”他探究地去看敏姐:“还以为就是家庭教育问题呢。没想到是这种家庭问题,是这种教育问题。” 敏姐又笑一声,转过头去再不看他,幽幽地说:“谁说不是呢。” 从酒吧出来,有个女孩子朝关容打招呼:“关哥。” 关容应了,错身而过才意识到什么。他转头看了一眼,问旁边的人:“怎么回事?” 被他问到的姑娘回头看了一眼:“关哥说晴晴啊?敏姐带回来的。”收了收声音:“她先前不是跟男朋友跑过一回吗?那个大学生坏得很。她回来在前半街待不下去了。这回还有个姐妹,叫阿初的,也跟着她过来了。啊,幸好有敏姐,要不然我们这些走不出后街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关容等她感叹完,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离开后街,他一时不知道该朝哪里去。回书店吗?陈越持不在那里,不是很想回。回出租屋吗?陈越持在那里,怕陈越持不自在。 自从坐过牢这事情被捅穿之后,关容就开始觉得自己抓不住陈越持了。这个人好像很快就会消失在人海里,而且会消失得干干净净,自以为离开是给身边的人解决了麻烦,像没有出现过一样。 这可能是流浪的人的通病,流浪的人某种程度上都自以为是。事实上越是会消失得干净利落的人,越是会留下抹不掉的印记。 正在踌躇,手机叮咚一下,关容看到短信上是一个地址。果然离下沉广场不很远。 那是一个旧楼,这种旧跟关容住的地方不太一样,或许用破来形容会好一点。整个楼的外墙、走道,通通散发出一种腐朽的气息,连空气里的味道也是有点潮湿的隐约臭气。好像楼里住的都是病人,一切都沾染上了顽疾。 关容敲门的习惯是三下,稍等过后没回应再三下。又三下。敲了第四个三下,有人骂骂咧咧来开门了。 “拍你个几/把蛋子!”里头的人这么骂,门拉开看到关容,骂声骤然一顿。 阿刚回手就要关门,关容已经提前用脚抵住。两厢沉默地一用力,意识到自己赢不了,阿刚满脸戾气地放开手,转身朝里走。 “打扰。”关容说。 屋里什么都没有,不,屋里除了满地的酒瓶子和一张光椅子,什么都没有。 进去了阿刚勾着嘴角一笑:“不想坐吧?不想坐就站着。” 关容不理会他的挑衅,说:“你好。” “别他妈搞文明人这一套。”阿刚紧皱眉头。 关容点点头,把一个信封往椅子上一扔:“看看够不够,跟你打听点事情。” 阿刚“啧”一声,拿起来数了数,叹:“有钱人啊,462真他妈捡到宝了。”他起身,用袖子擦了擦椅子,恶意满满地说:“有钱人,请坐。” “不想做生意直说,钱还来我走。”关容面无表情。 阿刚看他半晌,把钱朝怀里一揣,意味不明地笑了:“想知道什么问呗。” 第37章 窗户 “这小子吧,反正很奇怪。刚进去那会儿不声不响的,没现在高,才十几岁,人又长得白净,看着鸡都没杀过,就总有人想去欺负他。你懂吗有钱人?第一个想上手的是他一个同屋,差点被他废了,后头有人不信邪,一群人整一个,给整得满头满脸血,愣是压不住他。多亏老子看不下去报告了。” “这叫什么啊有钱人?462恩将仇报啊有钱人,我帮过他他还差点掐死我。是不是多给点儿?” “玩笑玩笑。” “平时都看不出来,他不爱说话。其实没有大风险他不怎么出手,所以身上老挂伤。你瞅他那样子像个凶的吗?瞅不出来吧?但真要惹着了就是疯狗,时间长了就没人去动那方面心思了,但也没人罩他。跟个哑巴似的,净吃哑巴亏。” “蹲了三年,没什么人去看过他,听说有个半瘫痪的奶奶,他搞死他老子没多久就不行了。老人家惨哟。” “不过也收信。刚开始以为是有个相好的,整半天原来是他姐。要说他这姐也是没良心,弟弟坐牢了看都不来看一眼。写信有屁用。” “哎对,想起来一个事儿,牢里头活动多,他一个不参加,有回要排练元旦晚会的节目,不知道谁说他会弹钢琴,都让他上,他非不去,闹起来给关了个禁闭。这事儿我印象可深,打死不弹,就这么犟,牛一样。” “还想知道什么?”阿刚舔舔酒瓶口,斜眼瞅关容。 关容沉默很久,问:“知道他为什么进去吗?” “什么玩意儿?这你都不知道?”阿刚好笑地问,做了个捅刀子的动作,“干/死了他老子啊,都他妈上报纸了。得亏当时未成年,要不才三年出来个几/把。” 关容微微抻了一下下巴:“我问的是为什么。” 阿刚还是笑嘻嘻的:“不知道啊,谁知道呢,我也想知道,说不定是他爸要强/奸他。” 话音刚落,关容朝前一步,一把捏住了阿刚的脖子。刚开始阿刚还笑,到后来脸色变了,挣扎着要来踢关容,关容把人制住抵到墙上:“再说一遍。” “玩,玩笑……”阿刚嘶声说。 关容放开人,阿刚跌坐到地上撒泼:“你他妈什么毛病?你们俩真他娘绝配!干!下手比杀人犯还黑!” “我不介意多给你点钱。”关容蹲下去。 阿刚与他对视两秒,撇开视线:“那不用了。” 关容捏着他下巴强迫他转头,说:“最后一个问题。” 阿刚瞪着他,关容问:“信是你写的吗?” 等来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阿刚面露疑惑:“什么信?” “陈越持的事情还跟谁说过?”关容又问。 阿刚看上去很想吐口水,忍住了,抱怨:“刚才不是说最后一个问题吗?” 关容不说话,他于是翻个白眼:“老子实话告诉你吧,谁都没说,我他妈根本没想过这事儿,我就是骗点钱花花。这年头像我这样的人不多……” “行。”关容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一张手帕,仔细擦了手,“不要再让他看到你。” 阿刚嗤笑:“凭什么?” 关容也笑:“随你便。可以试试。” 从那旧楼出来,已经凌晨三点。关容权衡之下还是回了书店,早上醒来陈越持已经来了。 关容洗漱之后吃掉放在阁楼茶几上的早餐,下去才见到人,陈越持就把一个信封给他:“哥,这是这个月的房租。” “我去问了问,按照市价装的钱。”他补充。 关容没多说,把信封收起来,转手把另一个信封扔给他:“工资。” 陈越持有点无措,关容说:“傻了吧唧的,给你就拿好,要么我们就谁都不要收谁的。” “别这么看着我,真要觉得欠我就想办法还吧。” 当下基本是年前最冷的时间段了,瓶子早就放了寒假,关容嫌他烦,陈越持就每天下午带他去新华书店看书磨时光,晚上再由关容送回家。 妹妹好像摸清楚了两个人行事的规律,三天两头就来书店,都是趁了陈越持不在的时候。有天关容看她在面前晃得眼晕,忍不住敲敲柜台,说:“叶榕妹同学,你到底在干嘛?感动自己还是感动中国?要过年了不回家的吗?” “哇!”妹妹大惊,“关老板记得我的名字!” 关容无言地看着她。事实上他并不讨厌这个小姑娘,甚至觉得她挺可爱,只是有点弄不懂她的行为。他把这归结为代沟。妹妹瞅他的表情,把带来的面包朝前送了送:“来给您送面包嘛。” “我现在不吃这个了。”关容说。 妹妹快速点点头:“嗯嗯嗯,一定是我越哥会做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没空吃面包了!” 关容不想再搭理她,她又笑:“我买书,我买书还不行吗?!”说着真的去书架上寻了几本书来。 关容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拿过书就给她结账,低头的时候说:“关心他就自己去找他说啊,你成天跟我这儿晃是指望我帮你说点什么吗?” “没有啦,”妹妹笑笑,转脸正色道,“我是觉得跟关老板你待在一起还挺舒服的。雷哥不知道怎么的,以前什么都不管,现在都开始念叨我了,跟爹似的。我避一避。嘿嘿。” 关容皮笑肉不笑地看她一眼,决定不再管她要干嘛。 转眼已经是年关。书店这几天已经不开门了,两个人都在家里,要么就在带瓶子。 自从离开家,关容都是自己过年,顶多去看看爷爷和敏姐。他基本没有人情往来,所以年货也是不备的。今年有陈越持在,他开始琢磨着要买点什么。 “买春联吗?”他躺在沙发上问,“我从来没贴过,小时候倒是经常帮邻居写。还可以买一盆金桔,上次在市场上看到挺好看的。” 陈越持正在看他找给他的书,笑言:“哥你想买就买。” 关容叹口气:“我问的是你。” 陈越持不说话了。关容挑眉:“怎么的?” “我……”陈越持坐在沙发另一边,低着头,“哥,我不跟你一起过年了吧。” 关容一怔,转头看他。陈越持知道躲不过,抬起头来跟他对视,小声说:“我,我今年刚出来,晦气。” 屋里烧着电炉,关容觉得有点热。他下了沙发打开窗户,正对着外头吹了一会儿风。陈越持走到他身后,抬臂越过他肩膀要来关窗。关容伸手抵住窗框。 北风乎乎地往屋里灌,电炉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子热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脸很快僵疼起来,连头皮都是发紧的。关容转过头来。两个人不说话,只是看着对方,面容平静。 僵持了许久,关容先放开手。 陈越持拉上窗户。 关容正过脸去,一动不动,仍旧保持一个面朝窗外的姿态。插销已经扣上,陈越持却没有立即收回手,因为刚才关窗的举动,他的手臂和身体不得不贴近关容,正巧在关容身侧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玻璃窗上映出两个人的身影,好像他正从背后抱着他。 第38章 旧居 “没关系。”后来关容说,“你不想过就不过吧。” 陈越持看上去好像还想说什么,终究是没有开口。已经有很多次,关容知道陈越持有话,但都没等到。 算不上不欢而散,但总之是个沉默的夜晚。 关容说完话就回了自己房间,辗转半夜,凌晨才睡去。醒来天已经大亮,陈越持不在家,只是桌上有早餐。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关容的三餐变得这样规律。本来以为陈越持是出门了,关容吃着吃着忽然想到什么,进厨房,在冰箱上扯下一张便利贴。 “哥,新年快乐。我回一趟老家,年后见。好好吃饭。” 春运的火车票难买,陈越持绝对不是突发奇想想回家就能回家的,也不知道偷偷计划了多久。落款“陈越持”三个大字,刺眼得关容简直呼吸不畅。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所有好脾气都耗在陈越持身上了。 年关有多无聊,关容本来是没有大的感受的。从被赶出家门到现在,他一个人过习惯了,过年又怎样呢,跟平时能有多大差别? 虽然陈越持不在,但他还是照着计划去采买了一趟年货。他难得给生活做安排,好不容易做一次,那就要实施。 可是从市场东逛到市场西,他根本不知道该买什么。后来遇到两个摆摊子卖对联的高中生,摊前面没有人,他过去要了点东西,替小孩儿开了个张。又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花店,进去买了一盆金桔,绕一段路,送到了敏姐家。 是瓶子来开的门,看到他就问:“越哥呢?” 关容进屋关门,看了敏姐一眼,问:“你越哥什么时候来过你家?” “为什么不来啊?”瓶子说,“我想让他来我家做客。” 关容回答:“他回家了。” “回什么家?”瓶子问。 “回他老家。”关容说。 正在看电视的敏姐回过头来,在瓶子开口之前,关容补充:“老家就是他长大的地方。” 年二十九一大早,关容把对联拿出来准备贴,在屋里找了一圈没有胶水。干脆地作罢。 他瘫在沙发上,听外面时不时响起的炮声。把手臂搁在眼睛上,眼前就一片漆黑,看得久了,漆黑里生出旋转的花纹来。好几天了,陈越持除了前天发过一条短信,告诉关容自己安全到家并且叮嘱他好好吃饭而外,一点消息都没有。 关容没有主动联系的想法,却无时无刻不在猜测陈越持的状态。 窗户没有关,观察了一会儿闭眼之后的世界,小区花园有异常清晰的笑闹声传进来,关容猛地撑起身,拨了一个电话。 去A镇的这一路并不好走。 关容做决定的时候压根没记起春运这种东西,他出门也从来没这么艰难过,几经辗转才托人买到一张火车票,不仅是慢车,还是站票。 他在火车站取到票后犹疑很久,背后不停有人在推搡,连逆身都困难。终于是咬咬牙,彻底接受要被人流裹挟的命运。 从上火车到下火车,将近二十个小时,关容硬是一口东西没吃,只喝了半杯水。到达终点站已经是年三十的中午,他隔着黑压压的人头,在车窗玻璃上不经意地看了自己一眼,立即撇开头去。双腿酸胀得厉害,多半是肿了。本想下了车先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直到被人群推挤出了火车站都没找到机会。 出了站不停有人来拉生意,吵得人耳朵嗡嗡响。关容被行人巨大的包裹撞了几次,心里的火气蹭蹭地冒。 他找了个司机问路,得知去A镇还要坐两个小时的汽车。礼貌地道完谢,走到车站对面的路边,一气抽完两根烟。 关容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这么冲动过,当年跟张柯在一起时断绝父子关系,从单位离职亲手毁掉前程,他都觉得一切全在掌握之中。现在只不过追着陈越持穿过了几个城市,他却忽然觉得自己有病,蓦地有点乱。 真是心血来潮得厉害。 班车票当然是买不到了,默默冷静良久,关容还是坐上了去陈越持家的黑车。到了地方发现镇子其实不小,该有的都有,简直算得上一个小城市。快到年夜饭的时间,街上店面大多关了门,但特属于除夕的热闹依然触目皆是,让镇上的景象堪称繁华。 跟着地址一路寻过去,最后寻到一条小巷中。根据门牌号,关容停在一个小院门前。 院子不大,从院门口走到屋门口也就十步左右,屋子是青砖的,两层,从楼顶吊下爬山虎来,藤蔓爬满两层楼之间的缝隙。透过爬山虎的枝条,关容看到二楼的两扇窗户玻璃都是碎过的。 看得出来是很久没住人了。而且当下应该也没有人。 站了一会儿,有邻居来问他:“小哥,请问你找谁?” 关容问:“您好,请问一下这家……这家男孩在家吗?” “他家哪还有什么人啊!”邻居惊讶,“你是他家什么人?怎么没见过?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找人?” 关容说:“我是陈越持的老师。” 邻居笑:“哦哦老师好,老师真是个好老师,大过年的还来看他!” “他人不在吗?”关容问,“我听说他出来了。” 邻居忖道:“听说是放出来了,但是我们没见过人,可能是不好回来。” 关容追问:“过年这几天也没有回来吗?” “要是回来哪能不知道啊!”邻居说,好像关容在开什么大玩笑,“这灯就没亮过!” 说到这里,天色已经有点晚了,关容回头,看到巷子里的人家都亮了灯。再正过脸来,陈越持家的屋子依然一片漆黑。 第39章 烟花 关容朝邻居道了谢,他长得好,平时都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那邻居连声叹:“好老师,真是好老师!小越不知道哪里修来的福气,可惜享不到。”叹完又问关容去不去家里吃饭,关容再道一回谢。 出巷子。 从昨天到今天几乎没进食,但关容也不觉得饿。他走得慢,没有目的,偶尔低头,心不在焉地踩一踩地上的火炮碎屑。 走到巷口,他又折返。陈越持在也好,不在也好,无论如何,他要进去看看。 从破败的程度来看,这屋子得有两三年没住人了。 其实离彻底天黑还要一会儿,但屋里的光线很黯淡,关容进去花了点时间让眼睛适应环境。他出门太急,只背了个包,要早知道会是这种情况,他应该装上一把手电筒。不过就算出门不急又怎样,如果不是要下洞子,谁出门还专程带个手电呢。 烟火法令在A镇大概是不起什么作用,外面时不时有炮声响起。更衬得这屋子寂静如死地。 关容很快摸索完一楼。这一层居然一件家具都没有,干净空旷得如同毛坯房。外头来的光实在是有限,墙壁都变成模模糊糊的影子,立在远处和不远处一动不动。关容有点心惊,也不难想象,约莫是在陈越持离开之后不久,这个家曾遭受过彻底的“洗劫”。 楼梯处在房屋西南角,很坚实的样子。关容走过去,抬头望见黑洞洞的楼梯口。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次是真的天黑了。走廊边有两扇门,他选择了离自己较远的那一扇,推开门时一阵灰尘扑过来。他捂住口鼻,低低咳嗽了两声。 墙壁已经变成了彻底的黑影,在屋子最里面,黑影与黑影的夹角里,有一块太过突兀的阴影。关容的心突突跳起来。 他一时之间竟然不敢出声。 走到近前,他顿时僵住了。 旁边是一扇窗户,附近某户人家在放烟火。那一粒种子飞上天空,轨迹由暗变亮,嘭地炸开一朵大花,瞬间哗啦啦地燃尽凋谢。就是这么短短的时刻,关容看清了陈越持。 墙角放着一张躺椅,陈越持正蜷缩在上面,睡着了。 关容蹲下去,烟花持续性砰砰砰地炸。陈越持似乎在睡梦中察觉到什么,身体动了动。 过了两秒他把头转向关容的方向。 又是一闪而过的光亮。关容看清了陈越持的眼睛。也许是面前的场景太出乎意料,陈越持却迟迟没有动弹。 一朵烟花升起,落下。附近的动静彻底消失。过了好半天,陈越持才忽然惊醒似的,猛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关容跟随他的动作抬起头。 “哥?”陈越持犹疑地问。 关容摸摸他身上的衣服,摸到一手冰凉:“不怕感冒吗?” “哥?!”陈越持又喊了一声,这一次声音有点激动。 关容说:“听到了。不是鬼。”他直直看着陈越持的面部轮廓,凭直觉拉住了陈越持的手,在自己脸上飞快地碰了一下。 静止片刻,陈越持蓦地抬起双臂,身体呈现出一个前倾的姿势。关容在黑暗中察觉到他的动作,立马抬手抵住他胸口,不让他靠近自己,直白地说:“别抱我。” 陈越持僵住。 关容叹口气:“我坐慢车来的,挤死了,身上很脏。” 话音未落,陈越持不由分说地一把搂住他。关容被迫直起身子,承受他的拥抱。 陈越持声音颤抖地又喊他一声,用鼻尖去蹭他的颈窝,显露出让关容有些惊讶的眷恋。关容顺从地侧着脖颈让他挨让他蹭,嘴里却说:“别这么蹭,痒。你是狗吗?” 陈越持笑起来:“哥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啊?” “坐火车是不是很辛苦?” “你不是很怕脏吗为什么还去挤?” “有没有吃过饭?” “好黑啊你上来不害怕吗?” 他一连串地问了许多问题,最后才很小声地说了一句:“今天过年呢……” 关容听出了委屈。抬手搂住他后腰,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一下:“起来,陪我去吃年夜饭。” 情绪终于平静下来,此时离陈越持喊出第一声哥已经半个多小时。 关容想洗个澡,得知陈越持这几天都是用的凉水,一时无言。陈越持提议:“我带你去邻居家洗。” 他说着就要拉关容走,关容不动:“不去。” “邻居家的小阿姨对我很好的。”陈越持说。 黑暗很好地掩饰掉彼此的表情。关容不相信这屋子不能通电,但直到此刻,陈越持都没提过开不开灯的话头。他也不拆穿,只是说:“我不想去别人家。” 陈越持想了想:“那去镇上找个住的地方。” 关容衡量了片刻:“好。” 陈越持带着关容从后门口离开,路上没有碰到人。俩人到了街上,从镇东走到镇西才有一家能住的宾馆。然而也只剩一个单间。 在柜台办手续,关容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前台姑娘看向陈越持:“还有你的。” 陈越持不看关容:“姐姐,我忘记带了。我把我哥送上去……” “妹妹麻烦通融一下吧,”关容接过话去,“我跟我弟是来旅游的,好不容易找到有空的宾馆。你们这里外来游客好多,大过年的,吓我们一跳。” 前台姑娘笑:“那可不,我们在打造特色古镇呢,附近举家来过年的可多。” 关容点点头,散漫地想她用词还挺有那意思。陈越持则一言不发。她把两个人上下打量过一遍,又看关容身上只一个单薄的背包,以及陈越持手上一个稍大一点的背包,把身份证还给关容时叹:“你们两兄弟这出门可出得够随便的,宾馆后面那条短街还有店子没关门,缺什么东西可以去买。” 两个人道了谢,就这么把身份证的事情混了过去。关容暗自揣度,坐过牢的人多半都比较避讳身份证,住宾馆要被查。他想着这事情,加上实在太累,上楼去就一直没有开口。 陈越持一路都在道歉,到了房门口又说:“哥,对不起……” “闭嘴。”关容干脆地说,用钥匙打开了眼前的门,“进。” 第40章 除夕 门关上之后,房间里顿时充斥了严实的沉默。 没有人去开灯,没有人想脱离黑暗的包裹。似乎彼此都觉得对方难以面对,却又舍不得不面对。站了很久,外面的炮声越来越响,关容终于发现自己饿了。 “等我洗个澡我们去吃饭吧。”他说。 陈越持轻轻地应:“好。”生怕吓到他似的。 关容只带了随身衣物,但是火车挤得他再也不想穿那毛衣和外套,还好陈越持多带了一身。 这是后来比着陈越持的身材买的衣服,穿在关容身上稍稍大了一点,关容刚洗完澡,适当的宽松让他有种缩在被子里的感觉。他低头拉起毛衣的高领,把脸埋在里面,深深吸了一口气。 直到此时,他才真真正正地放松下来。 拉开卫生间的门,陈越持就等在门边。 双方对视,几秒后陈越持倾身,抱住了关容。关容一开始没动弹,等陈越持手臂收紧,他抬手在他背上安抚地拍了拍。这种安抚没有让陈越持放松,直到关容把手挪到他后颈处,用整个手心触摸到他的皮肤,并轻轻摩挲。 陈越持开始颤抖,控制,长久地不呼吸,一边试图让关容接住自己,一边尝试着让自己带来的动静消失。他似乎很害怕,害怕关容会放开他,同时害怕关容不放开他。这种矛盾毫无阻碍地被关容察觉到。 摸到这样年轻灼热的皮肤,关容心里本来久违地起了欲/火,一察觉陈越持的恐惧,最终都只能化成心底一下很轻的叹息。 “走了崽,去吃饭。”关容的手滑落到他背上,重重压了几把。 陈越持终于缓过来,慢慢地要放开手。关容佯装不经意地侧头,在陈越持侧颈留下一个很轻的,像是意外的吻。一触即收。 他不看陈越持的表情,也不想知道陈越持怎么理解这个清醒时的“意外”,只率先走向床边,捡起那里放着的陈越持的一件外套。 他把手揣进兜里,那里残留着陈越持的体温。 年夜饭是在一家小小的中餐馆吃的。靠近镇边缘。等菜的时候跟老板娘闲聊几句,说是家里儿子没回来,闲着也是闲着,开店门做生意还热闹点。 陈越持和关容都笑。上菜之后老板娘就坐到了隔壁的桌边,堂里放着个电视机,正在放春晚。没一会儿老板也从后厨出来了,自己端了两个小菜,提过一瓶二锅头,朝着这边两个人点头致意,开始自斟自酌。 老板娘说少喝点哦,老板笑言一定一定,夫妻俩再不说话,时不时跟着小品笑一笑。 关容和陈越持也不说话。 大概是饿得太久,关容吃了点东西胃就开始抽着疼,陈越持问他怎么了,他只是笑笑:“坐车坐累了。” 陈越持倒了一杯温水给他,把菜挑着好的夹到他碗里,关容强撑着吃下去。没一会儿他说一句饱了,往后靠去,抱着手臂,小半张脸都缩在领子里,就那么看着陈越持吃。一动不动地,专注到极点,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而这个人对他来说有着难以言表的吸引力。 陈越持的动作于是慢下来,疑惑地回看他。关容笑:“看你吃得很香。”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递过去:“给。” “我不要!”陈越持反应很大。 旁边两口子看过来,关容说:“压祟。翻过年去就什么都好了。” 陈越持还是不收:“哥,我马上二十岁了。” 关容佯装严厉:“赶紧拿着。”又玩笑:“等你以后有钱了再加倍给我不就完了?” 那边老板娘笑说:“压岁钱嘛要收的要收的。” 关容站起身来,准备去结账,陈越持也要起身,被他轻飘飘的一眼定在原地。 “祝你们兄弟俩新年好哇!”老板娘说。 关容笑:“谢谢,也祝您和老板新年好。” 出了门,外面飘起雪,关容站在门口,抬头讶异地看了半天。陈越持伸手去接雪:“感觉要下大。” 他转头看关容,关容依然在看雪。 胃疼的感觉稍微缓了些,关容说:“我们那儿基本不下雪。” 陈越持接他的话:“所以下雨。” 关容低头,笑了笑:“对。走吧。” 陈越持问:“打伞吗?等下怕湿了。” “不要。”关容说得干脆。 两个人于是冒着雪,踩着地上的鞭炮碎屑走,时不时躲开路边放炮的小孩子。这镇上的路灯有些年头了,灯光昏黄得很。不知不觉走到小巷深处,每路过一家,都能听到电视声和说笑声。 关容为这种烟火气惊讶,路过一家小卖部,那店门大敞开,柜台朝外围出一个正方的空间,中间放着火炉,一家人围在火炉边看一个黑白电视。他几乎看得呆了。 店主人转头来问:“要买点什么?” 关容摇摇头:“除夕好啊。” 店主人大声地笑:“恭喜发财!” 巷子越走越深,那路经年累月,有了点坑洼,不是很好走。陈越持突然说:“哥,我带你走?” 关容心说这不是带着呢吗,但还是应了声“嗯”。然后手就被牵住了。 A镇的年味很浓,关容刚到那会儿就有所感受,当下更加有体会。烟火从天擦黑就没有停过,不时有繁复的花样散在天边。 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跟人牵过手,比没有性/爱的时间还要长。陈越持的手心干燥,暖的,大约因为在狱里有长期的劳作,他的指节与手掌交接的根部长着茧子。那茧子摩擦着关容的皮肤,带来真切的触感。 关容终于回过神来。千里迢迢来A镇这件事情有了实感。 这是一次很单纯的牵手,没有额外的目的,只是引路而已。牵手只是牵手。牵手不用承担任何情绪。 但是很奇怪,到了宾馆门口关容并不想放手。以至于在陈越持松开的时候,他居然有点怅然若失。 “哥,要去楼上看烟花吗?”陈越持问。 关容觉得自己应该答应,他想跟陈越持一起看烟花,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他被某种难言的低落缠住。他于是说:“我昨晚在火车上没怎么睡好,想躺一会儿。你自己去看?” 陈越持开了房间门:“那哥先睡。” 胃又开始绞痛,关容累得不得了,沉默着洗漱完毕。上了床,他面对墙侧躺,没一会儿陈越持起身把灯关了,坐到黑暗中。他也许在看他,也许没有看。迷迷瞪瞪的时候,关容听到陈越持出门的声音,差不多前后脚,他恍然听到震耳欲聋的炮响,铺天盖地。 是新的一年来了。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蜷缩起身体,双臂抱在膝盖和胸口之间,死死抵住胃部。 很久以后他想起这场景,发现自己在那时其实很恨陈越持。他为自己的恨意惊讶,羞愧,而在这些情绪的遮掩之下,又隐隐怀揣着一种病态的满足。 不知道过了多久,是除夕走向新春的所有喧嚣彻底消失过后。有人靠近关容,用热毛巾揩去他头上的汗。 第41章 痛苦 “崽?”关容喊。声音很轻。 陈越持来揽他:“哥,吃点药再睡好不好?” 关容清醒得多了,自己翻过身:“吃什么药?” “胃疼的药啊。”陈越持拧开旁边的台灯,端过一杯温水,“我出去那会儿让楼下的姐姐帮忙烧的水,干净的。” 关容沉默片刻,坐起来在脸上揉了揉。接过陈越持递的药吃下去。 “年三十还有药店开门?”他问。 陈越持不回答,在他额头上摸了摸,又用他以前教他的方式,双手揽住他的侧颈,用眼皮来挨他眼皮。呼吸在咫尺处交缠,陈越持的手很大很稳当很有力,只要他想,他可以就着这姿势掐死关容。可是这个动作给了关容莫大的安全感。 等陈越持退开,关容笑:“我是胃疼,不是发烧。” “胃疼也会发烧的。”陈越持说。他把水杯放好,又揉了一把热毛巾来,让关容把衣服往上撩,给他热敷胃部。 来去几回,关容觉得那种痉挛感确实消失了。他看看表,已经是凌晨四点,不多久又会是爆竹声。 “睡吧。”关容说。 陈越持点点头:“你先睡。” 关容躺下去,给陈越持留了一半的床,却始终没有等到陈越持上来。他悄悄侧过头去,看到陈越持模糊的黑影。陈越持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手手肘搁在扶手上,手掌撑着下巴。应该是睡着了。 “陈越持。”关容喊。 陈越持立马醒了,“嗯”一声:“哥,怎么了?又疼了吗?” 过了半天,关容才问:“你就非要这么自苦吗?” 陈越持似乎没反应过来,关容接着说:“你这么想折磨自己,为什么不干脆去死?” 呼吸声顿住。陈越持僵了半晌,重重地吸一口气。关容突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他掀开被子起身,下床甚至忘记了穿拖鞋。 陈越持坐在椅子上,面目被夜色掩得模糊不清。关容走过去,将他的头按进怀里,前额正好顶在刚才疼的地方。 “对不起。”关容说。 陈越持埋脸在他腹部,摇摇头,抬手环抱住他腰。关容闭着眼睛,一手环过他后颈去摸他的脸颊,摸他的眼睛和鼻尖,摸他的嘴唇。陈越持轻轻侧脸,迎着他的抚摸。 有那么一个瞬间,关容以为他要吻住自己的手,却什么都没有。 这一夜终究还是没有睡,陈越持靠在关容身上,没多久关容就听到外头鞭炮响了。 在新年第一天的炮火声中,陈越持低低说:“痛苦。” “嗯?”关容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 陈越持笑了笑,说:“待在哥身边。” 关容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声,听到他说:“可是我这几天自己待在家里,发现也好痛苦。” 关容忽然想起他家墙上的爬山虎。他暗自揣测过陈越持的心理状态,想知道他一个人缩在那屋子角落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他不是陈越持,他没有办法真的感受。此时听陈越持这样轻描淡写地形容一句,关容恍惚觉得自己心口也爬满了爬山虎。 阴暗处的潮湿难忍和某种隐秘的满足感同时纠缠住了他。他逐渐发现,只要陈越持依赖他,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他就会感受到这种略显病态的满足感。 陈越持越是痛苦,他越是满足。一边疼一边满足。 天亮之后安静了些,关容才真正地睡了一觉。 到了下午精力彻底恢复,关容趁着陈越持出去买吃的,给敏姐打了个电话。他让她告诉瓶子,金桔花盆里有个红包。 敏姐笑言:“你去年也说有红包,打开里面是道数学题,哭了一整天。” “今年真的是红包,不过得他自己去找。”关容说。 敏姐的声音明朗了点,又问他那边气候怎么样,关容不答,只说:“那房子破败得不行了,里面什么都没有。爬山虎长得厉害。” 顿了两秒,敏姐笑笑:“嗯。你陪小朋友好好玩几天。” “能好好玩才怪了。”关容拆穿,“他不是小朋友了,马上二十岁了都。” 电话那头一时没有声音,陈越持回来了。关容看他一眼,对着电话说:“我挂了,我们等下要出去走走。” 道完别挂掉电话,陈越持却背对着他,低了头,在旁边小桌上放东西。关容心觉不对,走到他旁边,弯腰从下往上看,试图看清楚他的表情。 陈越持想笑,关容说:“不想笑就不用笑。” 那个挂到一半的笑容于是顿在陈越持脸上,有点滑稽。两秒过后消失,陈越持说:“哥,我们回家吧。” 关容一愣,好一会儿才弄清楚他的回家是什么意思。他估摸着陈越持出去可能是碰到从前的熟人了,也没再提商量好了要逛镇子的事情,只是应:“好。”背转身收拾东西的时候说:“过段时间跟不跟我去出差?年前联系好的图书馆还一直没去。” “好啊。”陈越持说,“我还从来没有出过差呢。” 彼此默契地把这一页揭过不提。 年初一的票意料中的好买,车站甚至谈得上有些冷清。想来从年关开始到初三,都是从大城市回到乡镇上的,像他俩这样从乡镇折返的反而异类。有时候逆流更安全。 坐黑车到了市里,晚上才上的火车。卧铺,关容和陈越持睡了面对面的下铺,上面都没有人。整个半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关容白天睡过了,实在难以入眠,转过身去发现陈越持在看他。 “睡不着?”他问。 陈越持应:“睡不着。” 关容坐起身:“过来。” 陈越持乖乖下了铺,坐到关容这边。 火车摇摇晃晃,哐当哐当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光线忽明忽暗。两个人背靠车厢并肩坐着。 陈越持说来的时候一个人坐火车,车上很多人,很孤单。关容说孤单才是常态。然后他们都侧头看窗外。 回家当天,陈越持就出门买了胶来,从椅背上捡起被关容随手一搁的对联,自己抬个椅子贴在了正门两侧。等他贴完,关容默默走到他身边,递过去一个“福”字。 陈越持一愣,笑起来。 “再笑揍你。”关容没好气地说,“贴歪了也揍你。” 接下来的两天,陈越持和关容大多数时间都窝在家里。他们时常不讲话,只是静静待着。 那道墙始终不曾消失,哪怕陈越持坦诚地讲过会痛苦。 广场附近的短街小巷都露出它们的本来面貌,平凡又冷清。关容告诉陈越持,这里的街道初五之后就会一下子活过来。一年一次,很多人只有这时候才洗干净脸回家。 年初三午后,两个人回了趟书店,在书店门口看到一盆金桔,又在书店门口的小信箱里拿到几张贺卡。有两张是给陈越持的,其他都是给关容的。 关容从几张贺卡中挑出一张,看完贺卡上的内容,他笑着拨弄了一下金桔:“这个叶榕妹,居然过年都不回家,还看到我去挑金桔了。” 陈越持本来在读手上的贺卡,这时忽然转头看他,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无措。关容有点惊讶,他理所应当地以为卡是妹妹写的,问:“她给你写什么了?” “就是新年快乐。”陈越持说,很快转移开问题,“我那个邻居姐姐也给我写了,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上班啊?” 关容佯装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玩笑说:“就是你在火场救的那个吗?我以为她得登门道谢的,总也没来。可能是什么时候看到过吧。” 陈越持笑:“是。” 关容去开书店的门,余光瞥见陈越持把那张卡片揣进了衣服兜里,收回目光只假作不知。 第42章 意外 和敏姐一样,这人现在的事情也好,过去的事情也罢,都有很多关容无法插手的敏感区域。关容虽然不觉得难受,却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点在意。 “进去吧。”关容说,“晚上看看机票,准备出差。” 陈越持应了,把金桔抱进店里,安置在柜台旁边,又给先前放在那里的绿植浇水。两个人去楼上拿关容要的书,本来准备拿了就走,进阁楼之后关容忽然不想动了。 他顺着地毯坐下来,陈越持也没多说,跟着盘腿坐下,翻出一本书看起来。 “我们小越真是个好学生。”关容笑。 下沉广场的安静太过奢侈,今天连基本无休的便利店都没开门。静谧让人昏昏欲睡,沙发床上的东西不巧都拆洗了,关容瞅一眼陈越持,把头枕在他肩上,心说比抱枕好。他准备眯一会儿,刚一闭眼,听到远处有救护车的警笛声。 陈越持把书放下,侧头看向窗外,似乎是在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关容半眯着眼,在视野中人为地制造幻影,从幻影中间看陈越持的手指。 实在是困得厉害,关容想问一句什么,没能出口。陈越持轻轻挪了挪,背靠在沙发边,托着关容的头换位置,让他在自己肩窝里枕得更舒服些。 关容觉得自己才刚入梦,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陈越持接了电话放到他耳边,他听到敏姐的声音:“阿容,出事情了!” 关容猛地惊醒,正想起身,忽然跟陈越持关切的眼神对上。他静了静,说:“在酒吧吗?我马上跟陈越持一起过来,你别着急。” “别来酒吧,去医院。” 两个人匆匆打车朝着医院赶,还在路上,关容又接到一个电话。挂断之后,陈越持问:“怎么样了?” 关容摇摇头,看着他不说话。陈越持一愣:“是谁啊?” “晴晴。”关容轻声说,“你应该认识。她刚来敏姐这里不久……上救护车就不行了。” 陈越持张张嘴又闭上,车厢陷入无尽寂静。 到了医院,关容和陈越持赶去太平间。敏姐却不在。 “没什么可看的,跳楼自杀的人不好看。”有个女人已经在太平间外面,这么对他们说。 关容认出来,她是跟晴晴同时到敏姐酒吧的那姑娘。如果他没记错,这姑娘花名应该叫阿初。 “为什么?”陈越持忽然问。 关容有点惊讶,听陈越持的语气好像跟阿初认识。阿初面色惨白,却是在笑:“有什么可为什么的,大家都是贱命一条,活够了就去死呗。” 太平间并不像名字那么太平,因为旁边一直有人在呼天抢地。这边的三个人只是沉默。后来阿初一声不响走了,后街零零星星有人过来送晴晴一程,都是没过年回家的。 女孩子们都卸了妆,素面朝天,显得苍白。 关容不知道陈越持是什么想法,但什么想法此时都只会显出生者的矫情。因此他没问。 两个人在医院待了会儿,后来出去,在一个花台旁边,关容抽烟,陈越持说:“那个姐姐。” “嗯?阿初?”关容问。 陈越持点头:“先前不是跟哥一起撞见过晴晴跟她男朋友吗?晴晴有一回给我送牛奶,阿初看到了,说让我不要招惹她。” 说到这里,关容大致明白了。他在陈越持头上扒拉一把:“都是好姑娘。” 陈越持深吸一口气。 关容知道他要说什么,安静地等着,双肘靠在栏杆上,抽了一口烟,仰头看烟雾袅袅而上。陈越持最终没能说出口,只是喊了一声“哥”。 “嗯。”关容应,“这就走。” 两个人回到下沉广场,在附近一处居民楼下看到地上的白线还没清理干净,隐约勾勒出一个扭曲的形状。那是晴晴离开的痕迹。旁边隐约还有血迹。 陈越持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关容搂搂他肩。 去酒吧之前关容给敏姐打了电话,得知人还在派出所,他本来想去帮忙,敏姐却让他去店里打点一下。关容问了问陈越持的意见,陈越持表示自己可以跟着去。 从前关容只觉得酒吧进门的行道窄,领着陈越持从那里过,他才忽然觉得那行道实在太长。 酒吧里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烟雾缭绕。关容进去,众人纷纷朝他打招呼,沉默比眼泪要多。关容有点不想回头看陈越持的表情,只好尽量忽视他,余光却又忍不住在他身侧打转。 晚上问了问情况,说是晴晴家里已经没有爸妈,有个哥哥,但不想认她,电话打过去都被他骂了回来,说自己没有这个妹妹。派出所和殡仪馆通知让人来领尸体,得到确切的否定的回答。 这起自杀事件的后续处理要敏姐来配合,但酒吧那边不算工作单位,没办法认领尸体,十五天内晴晴家里人要是不来认领尸体,后事也只能走殡仪馆的程序。 人活着总有处理不干净的关系,人死了,这些关系原来都会变成一道又一道的手续。活人还会嫌弃这些手续复杂。 消息多半已经传到龚原中那里,那人职务便利,这一片也能伸手,说不定能帮上敏姐什么忙。然而他打了电话过来,关容却没接。 龚原中从来都是那么个无趣的样子,关理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成天想的都是把关容从下沉广场拉出去,好像下沉广场是什么烂泥滩子。一次又一次接受他来接自己去看爷爷,已经是关容最大的让步,他实在不想这种时候还要跟龚原中费口舌。 陈越持窝在沙发上,看他手机一直响,终于问出口:“哥,为什么不接啊?是有麻烦吗?” 关容摇头。陈越持抱着抱枕,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那么望着他。从上往下看去,他的眼尾显出微微下垂的模样,给人一种可怜巴巴的错觉。 “怕吗?”关容忍不住问。 陈越持一时半会儿没回答,等他坐下去才说:“不怕,就是觉得有点……有点不好相信。你先前说敏姐独身出来开的是正常酒吧,那晴晴应该是决定好不做小姐了啊,都准备要重新开始了……” 关容沉默,陈越持说:“很小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叔叔。” 陈越持难得讲一次自己的事情,关容蓦地有点紧张,面上并不表露,只是转过头去看他。示意自己在听。 “其实我跟他不怎么熟,就是我念小学的时候抄近路总从他家门前过,他家门口有一棵无花果树。”陈越持没怎么讲过自己,有点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说着说着停下来,无意识地轻咬下唇内侧。 关容伸手在他唇角摸了摸,陈越持诧异,关容说:“有个脏东西,擦掉了。接着说。” 陈越持点点头:“有一天我从他家门前经过没看到人,过了好几天都没看到人,突然就听说他死了。” “他们说他是小偷,他没有工作,手脚不干净,是因为偷了东西被人打,在医院住了几天就死了。我就不相信。过了好几年我有时候从他家门口经过,还觉得他活着的。就是很……” “不可思议?”关容帮他接口。 陈越持又点点头:“对。其实我也不怎么认识他,就是有一回我去上学,他摘了个无花果给我。” 关容伸长手臂揽住陈越持,让他靠在自己肩上。陈越持说:“我没事哥。” 关容笑笑:“让哥抱一抱。” 陈越持本来比他高,顺从地窝过来,姿态显得又笨拙又可怜。 手机孜孜不倦地响,关容后来关了机。第二天早起他要去酒吧,陈越持本来想跟上,关容说不是很方便,陈越持怔了一瞬,立马应了。 临走前陈越持在厨房收拾,关容走到他身后,说:“要真缺人帮忙我会喊你的。” “我知道的,”陈越持回答,“我毕竟还是个外人。以前晴……晴晴说过,我们都不算是后街的人。” 关容摇头:“不是这个意思小越。” 水流哗哗,陈越持安静地看着他,关容竟然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开口。最后只在他背上拍了拍:“等我回来。” 不出意料,龚原中在街口等他。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但无论站多久,这男人永远都是挺拔的。 关容在不远处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插着兜走过去,龚原中说:“容弟,关爷爷让你回家一趟。” “我还有事。”关容说。 龚原中问:“是阿敏她们酒吧的事吗?” 关容蹙眉:“你们单位就这么闲?能不能不要总管一些不该你管的事?” 他语气不好,但龚原中还是一副很耐心的样子,说:“容弟,今天得回去一趟,关爷爷身体不好,他有事跟你说。酒吧那边的事情我会帮忙处理的。” 关容笑:“有人要你帮忙吗?” 龚原中不恼,也不回答。关容说:“上次我跟我朋友约好了去酒吧做装修,你也说爷爷生病了,结果回去他还能揍小孩儿。” 龚原中没笑,问:“哪个朋友?一个约值得你记这么久吗?” 关容轻飘飘地瞥他一眼,龚原中不像往常那样避开他的情绪,反而看似温和实则强势地回看过去。 这个男人是这样的,他时常是不可撼动的。然而关容并不在意他是否可撼动。 “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关容笑,“我交朋友不会还要经过你同意吧龚警官?” 对峙很久,龚原中叹了口气,显然是让了一步:“我如果真的干涉你的生活,你那个叫章休的同事应该不会在这里了。” “走吧容弟,关爷爷真的在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朋友在看,实在抱歉,工作太忙了更新不稳定,不过会写完的 第43章 活该 没让陈越持跟出来就是因为这个。 关老爷子退休前是S大的教授,直到现在也还住在S大,关理则是军校出身,现在在一所军校任职。因为父辈之间关系不错,龚原中又曾经是关理的学生,多年来几乎是被当成了关家的一份子。 关理有多么厌恶关容,就有多么喜欢龚原中。 偶尔关容会觉得,让龚原中做关理的儿子就好了。离开家之后好像真的遂了他的愿,龚原中在他家承担了他本该承担的角色和责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春节过得太特别,坐在龚原中车上,关容想到很多从前的事情。跟陈越持一样大时候的事情。 因为他的心不在焉,车子走了好半天他才发现不对劲。 “龚原中。”关容直起身子,“这不是去学校的路。” 龚原中没开口。关容也不再声响,抬手就去开车门。龚原中在后视镜里看到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立马靠边停车。 车还没停稳,关容已经长腿一迈,干净地下了车。 龚原中跟下来,关上后车门。关容头也不回地走,没一会儿龚原中追了上去,说:“容弟,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关容气得要发笑,“你对得起关理就行了。” 龚原中还是跟着他。关容在路边挥挥手,一辆出租车停在跟前。他开了后车门,龚原中一个大步上前,挡在他和车之间,用手肘抵上了车门。 司机师傅一头雾水:“走不走啊你们?” “走。” “不走。” 两声同时响起,关容又要去开车门,龚原中同时握住门把手。司机不耐烦了,骂一句“神经病”,踩了油门。 “龚原中,你到底什么毛病?”关容说。 龚原中吸了一口气:“容弟,平时我都任着你的性子,但是今天你真的得跟我走。” 关容嗤笑一声:“你是我爹还是我妈我需要你纵着我?” 龚原中摇摇头:“容弟,我不骗你,真的是老爷子让我来接你的,这一回不是关叔叔。你真的要跟我走。” “究竟有什么事?”关容眼皮子一跳。 龚原中简短地说:“关叔叔……他小儿子今天百日宴。你过年就不在家。” 沉默了太长时间,关容笑了:“恭喜他啊,老来得子,不怕后继无人了。” 龚原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关容说:“爷爷让我去做什么?送礼吗?那你载我先去趟商场吧。” 他当然知道老爷子什么意思,但他并不想接受这个意思。 车子重新发动,带着两个人朝市里最大的酒店走,途中经过一个商场,关容说:“我说去商场。” 龚原中已经开过了那一段,听到他的话,在路口掉了头。毫无怨言,也不再与关容争辩。 也许是跟陈越持一起待久了,关容发现自己现在会多出一些奇怪的情绪,比如当下。他忽然觉得龚原中也挺不容易的,夹在自己和关理之间,总是被迫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在他没有被关理赶出家门之前,他和龚原中本来是好兄弟,哪怕他非常任性地想要破坏这种兄弟关系,龚原中照旧以自己的方式去接纳了一个不一样的他。然而到了后来,是龚原中自己选择了关理,同时又不愿意放弃关容。 关容曾经以为一切处境都是龚原中自己造成的。 他从前觉得龚原中都是活该,是他要当关理的走狗。现在却觉得龚原中可能也有他难以舍弃的东西,处理这种尴尬的父子关系并不是龚原中的义务,但他偏偏就承担了下来。 究竟为什么呢。当关理的儿子就这么有吸引力吗?不用过自己的生活吗? 从商场买完东西出来,关容上车后给陈越持发了条消息,告诉他要晚些回去,不用准备自己的饭。那头很快就回了,让他有事情记得要告诉他。 收起手机,关容从后视镜里遇上了龚原中的双眼,问:“你那相亲对象怎么样了?” 龚原中苦笑着摇头:“吹了。” “为什么?”关容说,“听老爷子说你这个月都吹掉三个了吧。” 龚原中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位女士说我不懂浪漫,也不会说话,不知道变通。” 关容闭上眼:“这倒是真的。木头。” 再有小半月是关容二十九周岁的生日,在即将而立之际多了一个弟弟,这件事并没有带给关容什么实在感受。 可是进到酒店大堂,看到满堂喜庆的时候,关容还是察觉到了一阵无法克制的恶意。这种恶意不知道是针对谁,他很想对关理说一句恭喜,他要让关理再失去他一次。 他和龚原中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盒进去,里面声音顿时小了一阵。亲戚们没料到他会来,都有些尴尬。 关容脸上挂着很浅的笑,得体且疏远,径直朝着主桌走去。 关老爷子拄着拐杖坐在主位,关理的新妻子抱着个小孩,一群人正围着。现下那群人都转头来看他。关理本来躬身在逗自己儿子,看到他来,缓缓站直了身体。 到了近前,关容把礼物朝椅子上一放,先喊了声“爷爷”。关老爷子点点头,给他递了个难以察觉的眼色。 小妈满脸堆笑:“哎呀小容来啦。儿子快看,哥哥来了哟。”说是这么说,抱孩子的手却收得紧了些,生怕关容把孩子抢走杀掉似的。 关容点点头,也笑,说:“恭喜。” 他没去看关理的表情。他的预谋不攻自破,就在看清小妈动作的刚刚,他忽然觉得自己太没意思,有什么好报复的呢。早就不是这个家的人了。 关理有了另一个孩子,他应该觉得轻松。 厅里气氛变得正常,关容坐到关老爷子旁边,把玩一个橙子,等待开席。 关老爷子侧头注视他,他把橙子剥开递过去。老爷子气得拄了一下拐杖,关容笑眯眯地:“爷爷不吃我给原哥了?” 龚原中跟关老爷子对视一眼。关容佯装不见,自顾自往嘴里塞橙子。 “不是给你原哥的吗?”关老爷子问。 关容说:“他不想吃。对吧?” 龚原中点点头,“嗯”了一声。 终于等到开席,筷子还没拿起来,兜里的电话先响了。关容一看是酒吧的座机,即刻起身到了角落。 电话里的声音很着急:“关哥,你快来酒吧!” 第44章 狼藉 满地狼藉,吧台上到处是玻璃碎片,关容第一反应是有做小姐生意的人来报复。但传到耳朵里的声音显然不是那么简单。 他匆匆穿过前门所能看见的区域,拐过弯去,看到妹妹跌坐在地上,阿初跪在旁边,被她紧拽着衣襟。旁边有人试图将两个人拉起来,其中有一个男孩子,关容对那人还有点印象,是妹妹的发小。 “谢林!”妹妹歇斯底里地边哭边喊,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酒,“你劝劝她啊!” 她的话被眼泪浸泡着,含糊不清。关容却无暇理会。 在一片混乱当中,他看到陈越持。陈越持应该就在他前脚刚到,正跟敏姐隔了半个场地,望向对方。 完了。收不了场了。关容站在原地。 陈越持很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关容看到他俯身去拉妹妹,妹妹还在哭喊,那个叫谢林的男孩子也在试图分开她和阿初,阿初虽然身处风暴中心,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叶榕妹。”阿初说,“请你不要再管我的事情,我觉得你很烦。” 妹妹一愣,陈越持趁机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阿初那句话夺走了妹妹支撑自己的力量,她一时站不稳,跌在陈越持身上。陈越持揽着她,关容注意到她的双手都沾了血,此时正以一个很不自然的姿势向上举着,生怕弄脏了别人。 谢林扶着阿初站了起来,阿初很轻但很坚定地甩开他,转向敏姐:“敏姐,对不起,今天的事情都是我的问题,我从明天开始就不来了。店里损坏的东西我会照价赔偿的。” 敏姐似乎想说什么,但当下她的心思在其他地方,一时只含糊地应了声。 关容旁观着一切,少有地感到心乱。 后来那个叫谢林的男孩子带走了妹妹,走到转角处他回头看,深深地望了阿初一眼。 堂里一时沉默,不等关容开口说些什么,阿初朝他鞠了一躬,也走了。 关容心叹一口气,转头去看敏姐。她已经从恍惚状态中挣脱出来,朝着陈越持走几步,轻声喊:“小越。” 陈越持看了关容一眼,关容不由得绷紧了身体。陈越持没有应敏姐,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愿,也没有跟关容交流,说的是:“我去看看妹妹。”说完抬步就走。 看着陈越持匆匆离开,敏姐僵了半天,身体猛地一抖。关容忙扶住她:“你先去屋里坐坐,我收拾好这边的事情来找你。”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关容简略地拼凑出了事情的原貌。大概是阿初和晴晴从前待过的夜店有人来找茬,谢林和妹妹听到风声跑了过来。找茬的人被赶走之后,醉过酒的妹妹受到刺激,非要让阿初跟她走。也就是关容进来时看到的情形。 “陈越持怎么也在这里?”关容问。 旁边的姑娘“咦”一声:“关哥说后面来的那个帅哥吗?” “他好像是那个小姑娘的朋友!”有人接话,“小姑娘受伤了,有人拿她手机给他打了电话吧。” 关容点点头。正在拖地的服务生抬头:“那个女娃子好奇怪,我见过她不止一次了,她说要给阿初赎身。” 几个人都笑起来:“赎什么身?这小妹妹好好笑。” 有人竖起手指“嘘”一下。众人心照不宣。 关容没有插话,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敏姐的酒吧虽然不组织小姐活动,也不主张她们再继续做,但还是有人私下接客。她不抽佣金,小姐们也乐得多一个庇护所。阿初多半是明面在酒吧活动,私底下还在继续做小姐。 旁边的人自顾自地聊起来,关容抽身离开,到了里屋门前却踌躇了。过了一会儿,敏姐在里头说:“进来吧。” 关容没有应。他站在门口,对着气窗抽了一支烟。这是走廊的最底端,从窗口望得见天。 “想问什么?”敏姐先开口。 关容并不想从其他人那里知道陈越持的事情,尤其是陈越持自己不想说的事情。哪怕这个“其他人”是陈越持的亲姐姐。关容想了想,摇头。 敏姐笑笑:“他……没有跟你讲过我?” 关容笑:“讲过。但没有讲过具体的事情,也没有讲太多。你们家的恩怨情仇我都不知道。” “这样啊。”敏姐说,“换成我是他,我也不会愿意讲。” 关容摇头:“因为他太爱你了。” 敏姐一怔,关容说:“他很爱你。他提起你的时候都是想到开心的事情,他说是你把他教大的,给他吹个头发都能想到你。他不跟我讲是因为不敢。就好比你不跟我讲一样。” “那他今天就这么……不是在怪我吗?”敏姐眼神有了点惶惑,看得关容心里一紧。 上次让陈越持来酒吧,其实就是想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没想到一旦错过就再没能找到适当的机会,也没想到下一次会这么不合时宜。居然是以这种方式。 “他就是有点不敢面对。”关容说得温和,但语气坚定。敏姐诧异地看他一眼,愣了半晌,笑笑。 “你比我了解他了。”她无奈地说。 关容又笑:“虽然听到你这样说我很开心,但也不全是。因为我也了解你。” 离开酒吧就接到龚原中的电话,关容接起来不说话,那头叹口气:“容弟,你终于接电话了。” 关容正朝家走,“嗯”一声。对面说:“关叔叔有点生气。” 关容还是应“嗯”,脑海里浮现出上午见到的那张婴儿的脸。 龚原中又是半晌无言,关容转了话题:“龚警官,你要真这么闲的话给你找个活儿做,去查查后街的夜店吧。” 龚原中:“……”沉默片刻,关容说要挂断,那头又开口:“容弟,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电话已经挂断。那句话在关容挂电话的过程中发生,话音随着手的低垂越来越远,显得轻飘飘。 关容把手揣进兜里。兜很宽大,他意识到身上这衣服是陈越持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的衣服居然会混着穿了。 给陈越持打了一回电话,没人接,关容走到广场中心,在树下待了一会儿,决定先去看看妹妹。 去之前先打给雷哥,那头说:“正好我家里有点事,你过来我就放心了。” 听这话的意思是人正在妹妹那里。关容应过,心说倒是稀奇了。他跟雷哥认识的时间不算短,那人表面上对谁都笑呵呵,其实最是个不爱管闲事的。 S大寒假留校都要搬到集体宿舍去,妹妹在外面自己租了个单间,关容问雷哥要了地址,打车过去不过几分钟。下车的时候司机笑问:“小哥你是外地人吗?” 关容摇头,对方说“新年快乐”。关容蓦地一愣,心道原来还在新春里。他几乎要忘记这个事情了。 敲开门的时候,妹妹眼睛红肿着,手上缠了纱布。关容还能闻到得酒气。 “醒了吗?”关容问。 妹妹不好意思地笑,吸吸鼻子让他:“关老板请进。” 茶几上有三个用过的杯子,关容轻描淡写地撇开视线,问:“你那个发小没在吗?” 妹妹简单地笑笑,不答反问:“你跟越哥吵架了吗?” 第45章 黄昏 “嗯?”关容诧异。 妹妹笑说:“越哥刚才感觉怪怪的,他平时很会控制情绪的……所以我这么猜。抱歉。” “没有吵架。”关容耐心地说,又问,“雷哥走了?” “啊。”妹妹坦诚地应,揉着太阳穴。 她起身给关容倒水,以便逃离后面的问题。关容明知如此,还是问了一句:“你发小也走了?” 妹妹手一顿,自嘲:“他就没来。我今天给他惹了这么大麻烦,他怎么还会愿意见我。我平时不喝酒,今天一喝也不知道怎么的……” 她说着说着笑起来,捂住脸。 关容坐在她面前,不说不劝了。没一会儿妹妹自言自语道:“我就想让初姐跟他走,为什么不能呢?她好朋友跳楼自杀了,我害怕她……” 她的话没头没尾,关容并不追问,他不懂得这三个人的关系,但也没必要懂。人跟人之间的事情怎么说得清,人跟人之间的事情怎么容得人插手。他无从置喙。 这屋子的窗台很宽,关容坐在窗台上看下面,眼见着城市里星星点点的灯光亮起来,逐渐占领世界。 等妹妹平静些,关容去外面买了吃食,一直在她家里拖到不能再拖。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关容站起身时说,“不用苛责自己。很多时候其实我们没那么重要,干扰不了别人的选择。” 妹妹蓦地抬头看他,他弯下腰,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我走了。” 回到家,屋里很安静,越持的房门紧闭着。关容没去敲门,径直去浴室洗漱了回房间。 今晚大约是个不眠夜,对任何人来说都是。 第二天早起,陈越持已经在厨房熬粥。他表现得跟往常一模一样,甚至更活跃。还和关容讨论哪天去出差,猜测妹妹是怎么了,跟关容讲那个谢林感觉怪怪的,又说阿初对妹妹应该不是表面上那样不领情。 “他们三个之间真的挺奇怪的。”陈越持在餐桌边撑着下巴。 他什么都说,就是不提敏姐。关容静静地观察他,险些要以为他没有认出敏姐来。 “是什么感情啊?”陈越持又问。 关容“嗯”了一声,陈越持说:“谢林、阿初和妹妹他们三个。是三角恋吗?” 关容心不在焉地应:“什么感情都不重要,很多感情是没有办法定义的。”他决定暂时把他们姐弟俩的关系搁置一下,顺着陈越持的话题走:“很多人以为只有爱情才是自我牺牲式的,但其实世界上有很多感情比爱情重要得多,爱情不足以形容人和人之间的关联。” 陈越持点点头,笑:“是呢。” 他搅了搅碗里的东西:“哥,我有时候感觉你很像个老师……不过你本来就是钢琴老师。” 关容笑笑:“我以前……确实是个老师。不是说教钢琴。” “咦?”陈越持惊讶。 关容看了陈越持很久,下定了某种决心,但今早并不是好的讲述时机,他于是说:“下次跟你聊吧,我今天还有点事情要处理。” 陈越持起身收碗:“那我书店,可以清扫一下准备开张了。” “好。”关容说,“你看着办。” 其实关容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处理。在后街混了这么多年,在这样一个人人把病态当作常态的环境中,敏姐解决事情的能力远比他要强。但他还是去了酒吧。 不愧是姐弟俩,看到敏姐的时候关容这么想。他们处理情绪的方式几乎是一样的。 酒吧里已经看不出昨天的任何痕迹,晴晴的后事也都按照流程在走,酒吧今晚就能开业,店里忙纷纷的,敏姐抽着烟靠在柜台边,一边断续地朝人交代事情,一边还能跟关容说笑几句。一切如常,只在谈到晴晴的时候沉默了一会儿,伤感地叹口气。 关容问起阿初,敏姐摇头:“阿初这小姑娘我也看不明白,她有她的处事方式。安全就好。” 过了几天,关容定好了两张去C大的机票,跟那边图书馆重新联系妥当之后,他把瓶子接到了书店。 当时陈越持正在给扶梯下面的绿植浇水,瓶子登登地跑过去抱住他大腿:“越哥哥!你怎么好久不来见我!” 陈越持回过身弯下腰,声音温和:“哥哥这段时间有点忙。”他大半身体侧对着关容,关容看不清他的表情。 “唉。”瓶子小大人一样叹气,“妈妈也忙,容叔叔也忙,越哥哥也忙。只有我不忙。” 陈越持笑起来,不自觉地扭头看向关容。关容转身朝外面走:“今天你带他,我有其他事情要做。” “哥!”陈越持喊。 关容摆摆手:“要吃什么打电话告诉我,晚上家里见吧。他今天跟我们睡。” 没等陈越持再说话,关容走远了。 不知道是突然在妹妹的事情中发现了商机,还是被谁恶意挑拨了一下,晴晴的哥哥嫂嫂居然从家乡赶了过来。不过不是来处理后事的,是来找敏姐要钱的。 双方坐在一个小饭店的包厢里,面对面谈判。 对方始终喋喋不休,这边敏姐和关容沉默地听着。后来敏姐手指比了个数,对面的夫妻对视一眼,女的瑟缩,男的瞪她一眼,说:“不可能。我妹在你们店里赚的钱绝对不止这个数,黑心老/鸨,小心我们报警抓你!” “他爸!”女的面色惨白,带着劝诫的意味喊出声,立马啪地被甩了一耳光。 关容面色一冷,敏姐一把抓住他手肘,好言相劝:“晴晴大哥,不瞒你说,晴晴来我这边也就是年前的事情,她赚了多少钱我不知道。这点钱不是因为我们店里有责任才给的,是……” “滚你妈的臭婊/子!”对方打断敏姐,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一根手指指着她,“给钱,这么点钱买不了我妹妹一条命!” 话音刚落,门突然被猛地推开,阿初寒着一张脸,踩着细高跟的长靴进来,走路蹬蹬蹬地响。包厢里几个人一时没反应,就见她到了近前,二话不说,回手先给了男的一耳光:“你也知道那是一条命!” 男的立马要还手,关容却在前一秒踢翻了他椅子。椅子在男人脚上撞了一下,还没等站稳,关容已经拽住了他后脑勺的头发,扯得人高扬起脸。关容顺手拿起一杯酒,猛地朝他脸上泼过去。 女人被吓到,上前要帮忙,阿初抓住她手腕:“大姐,劝你不要动。” 这边男人惨叫一声,挣扎得更厉害。关容有得是经验对付这种人,他轻巧地避开所有回击,三两下卸了人肩膀,把人拖到了包厢角落。 “阿容!”敏姐喊了一声。 关容不应。 那包厢角落放了一个架子,上面搁着一盆水。关容把男人扯到架子前,一言不发,抓着他头发就把人朝水里按。 男的刚开始还使劲扑腾,后来手脚就软了。阿初冷眼旁观着,敏姐终于上前,喝道:“阿容!” 关容轻瞥她一眼,收手。 那男的再没有多余的力气,被关容一放,立马跌坐到地上,咳得心肝脾肺肾都要从口里吐出来似的。关容面无表情地蹲下去,让他抬头,等看清他的脸,抬手甩他一耳光:“帮你老婆打的。” 又甩一耳光:“你骂我姐。” 再一耳光:“你想打你妹妹的朋友。” 最后一耳光:“看不惯你。” 男人鼻子开始流血,关容起了势,女人尖叫一声,男人则抽搐一下,条件反射想用手去挡脸,但动作很小。等了几秒,关容那一下却没落下去。 关容看了他半晌,说:“你妹妹一条命,别想一耳光就还了。你真当没人知道,谁天天家暴,谁欠了高利贷逼她出来赚钱,谁把她带到第一个按摩店收了卖/身钱。她活着你让她做娼/妓,死了你说她败坏家门,尸体都不收。你家还有门吗?你家只有畜生和鬼魂。”他说得很轻声,甚至称得上平和:“还得清吗你?” 包厢里一时沉寂,只剩下女人压抑的哭声。 黄昏时分,关容站在天台上抽烟。阿初看他一会儿,要了一根。风来,烟雾消失得飞快。她看了许久烟雾轨迹,突然笑了:“你真是乱来。” 关容不置可否:“是吗?” “可怕。”阿初耸耸肩,作了个总结。 沉默半晌,她饶有兴致地问:“上次见到你跟那个帅小哥在一块儿,那时候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呢?” 关容回敬道:“我也看不出来你是什么样的呢?” 阿初冷笑一声。 “要离开这里了?” “大概吧。” “别做这个了。” “虽然你长得好看正派平时还像个老师,但你说这句话真的很不像样,联想一下你刚才做的事情,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呢。” “我本来就是个老师。” “好好笑。” 关容不说话了。又是长久的沉默,阿初说:“这事情会闹大吗?” “不会。”关容应。 阿初“哦”一声,抓抓一头蓬松的卷发:“帮我跟敏姐说谢谢,然后……对不起。” “知道了。”关容转过身,双肘往后靠在女儿墙上,看她,“你到底想问什么?” 阿初在墙边灭了烟:“你跟叶榕妹挺熟的?” 关容毫不意外:“一般。她跟我弟弟比较熟。” “你弟弟?”阿初嘲道。 关容平静地看着她,她移开视线去看楼下:“有机会的话也帮我跟她说声谢谢吧。她从小就是个乖孩子,因为我和谢林的事情,她已经出格得厉害,让她爸妈知道了得杀了我。她做得太多了,我承受不起。我不像晴晴那么傻,我不想当短命鬼。你让她别再折我寿了。” “对不起要说么?”关容问。 第46章 长大 阿初噗嗤一下笑出声:“说吧。”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奇怪啊。”关容叹口气。 阿初瞥他一眼:“关老板,请不要再倚老卖老了,你也才是个青年人。而且我看你只会觉得更奇怪。” 关容笑笑。 “你怎么不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初好奇。 关容说:“有什么好问的,又不是每件事情都有理由。而且我不爱打听别人的事情。” 阿初勾着嘴角:“那如果我想说给你听呢?” 关容手掌一伸:“给钱。” “别这样啊关老板,我都快爱上你了,结果你这么无情。”阿初笑。 关容把手插回兜里:“别。我不爱你。” “她觉得她自己对不起我。”阿初爽朗地笑,笑完颇有些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是后来我爸跟她妈结婚了,她觉得她和她妈妈抢走了我爸。其实我一点也不怪她。能抢走的东西有什么好的,她明明自己也不快乐。” “我唯一一次怪她,就是她想把谢林推给我。” “很狗血是不是?” 关容没有回答,他靠在女儿墙上朝下看,看了半天忽然对阿初说:“你看,下面木兰起苞了。” 阿初盯了一会儿他的侧脸,后顺着他的视线望下去,应:“看起来今年要爆花。” “春天来了嘛。”关容说。 阿初“嗯”一声,他说:“春天来了,大家都要长大的。” “那你现在长大了,处理好小时候的事情了吗?”阿初嗤笑。 关容说得很慢:“谁说长大了是要处理好小时候的事情啊,长大了就是带着小时候的事情继续长大而已。只不过不会炸天炸地了,最重要的是不会炸自己。” 风从远处来,好像确实带上了某类花粉的味道。关容又叹气:“又要过敏了啊。”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尽,算起来是瓶子该睡觉的时间了。这些天酒吧重新开张,加上前前后后那么多事情,敏姐实在忙不过来,关容干脆跟她讲了不送瓶子回去。 开开门,客厅光线黯淡,只在沙发旁边亮着一盏小夜灯。这灯是两个人从A镇回来之后,关容特地去买的。现在只要一没有光亮,他就会想起陈越持在黑暗中一个人蜷缩睡去的情状。 陈越持的房门虚掩着,透出一丝光线,正好照到关容脚下。关容低头看了一会儿,朝着门缝走过去。 被子中间有一个小小的身形的起伏,陈越持坐在床边,大半身子背对着门口。从关容的方向能看到他牵着瓶子的手。里面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聊,关容听了几句,发现讲的是改编成了少儿故事的《隐身新娘》。 瓶子很久没有找到人听自己说这么多的话,声音都迷糊了还在说,关容看一眼表,已经快要十点。陈越持多半已经劝过几次,当下说:“瓶子,真的该睡了。” 这孩子平时懂事过头,但偶尔难缠起来不好对付,关容正想进去,就听到瓶子说:“那哥哥下回还跟我玩吗?”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陈越持答得轻:“当然啊。” 得到保证,“说话算话”后半句都没能发出声,瓶子已经睡过去。陈越持仍旧在床边坐着,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过了很久,关容才听到他自言自语一句:“你应该要叫我舅舅。” 回答他的是瓶子悠长安稳的呼吸。 关容悄无声息地退回客厅,在沙发上坐着。不知不觉就沉入梦里。醒来是因为有人在他身上搭被子。 关容睁开眼睛,看到陈越持。小夜灯的光照得他的五官格外深邃,尤其是眼睛。关容抬手摸到陈越持的脸,含混地喊:“崽。” “我在。”陈越持轻声答,“哥你想在这里睡还是回屋?” 关容困得思维混乱,说:“懒得走了。” 陈越持应了个“好”,下一秒关容却发现自己悬空了。没有人这样抱过他,而且他也不轻,但他在昏沉中笃定陈越持一定能抱稳他,居然安心地闭上了眼。 一夜无话。 关容知道陈越持在后街找过敏姐,然而现在找到了,陈越持却没有任何举动,甚至装作没发生。这大致就叫近乡情怯,因此他先前并不着急朝陈越持问点什么。 事到如今,陈越持依然把自己裹成蚕茧,这态度对于关容来说很好理解,偶尔却也会像绵密的针扎在身上。 没几天两个人去了千里之外的C市,关容研究生时期的同门师姐专程来接他。他跟师姐说过有人要跟着来,但没具体说是谁,看到陈越持的时候师姐没什么反应,直到去吃饭。 在饭店坐了小包厢,陈越持去卫生间,两个人有了个短暂的交谈时间,她才有点意外地问:“怎么?小男朋友?” “不是。”关容笑,“你这人能不能想点别的?” 师姐斜睨他一眼:“我还不知道你?你不谈恋爱的时候跟哪个男的走这么近?” 关容沉默很久,说:“没谈恋爱,你信吗?”他认真地看她:“他叫我哥,现在在我店里打工。” 师姐讶异地张张嘴,不知道想到什么:“那么是有好感?这样也好,你以前……” 正说到这里,包厢门被推开。师姐猛地收了声音,两个人同时看过去。 陈越持被看得一怔:“抱歉,我没敲门,你们在说什么私密的话吗?”他说着懵头懵脑地要退出去,师姐笑出声:“进来进来,我们没说什么。” 席间师姐提壶给陈越持倒茶,陈越持忙不迭地要自己来,师姐挥开他手:“别跟姐客气!这小朋友真可爱。” “别套近乎,什么小朋友?”关容说,“他都二十了。” 师姐噗地一笑:“我大他一轮啊,还不能说个小朋友了?二十怎么了,二十也还小。” 关容端着杯子喝茶,趁机看了陈越持一眼,陈越持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并不显拘谨。他于是对着师姐应前面的话:“我看他比你成熟多了。” 师姐皱皱鼻子,从包里拿了个盒子扔过来:“给。恭喜你一脚迈进三十岁的门槛。” 关容满不在乎地“嘁”一声。陈越持一愣。师姐夸张地故作惊讶:“啊,乖乖你不知道吗?今天是你老板的生日,虚一虚正三十啦。” 关容半是责备半是无奈地看了看师姐。趁陈越持不注意,师姐冲他挤挤眼睛,笑眯眯地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第47章 坠子 跟图书馆那边本来约在第二天,对方听师姐说关容已经过来,多半也是忙着要处理旧书,下午就让关容去了学校。双方很快敲定了相关事项。 整个事情其实是师姐在中间牵线,要么对方也不会等他这样久。因而晚上不免有个酒局,两个人连定好的酒店都没来得及踏入,扭头又要进饭馆。 因为有其他人在,说话不方便,在包厢里落座之后,关容给陈越持发短信:“要是不想吃这样的饭就先走,我来应付就行。” 陈越持侧头看他。关容把手机揣回兜里,一边笑着跟对面的人说话,一边在桌下轻轻捏了捏陈越持的膝盖。 正想收手,不妨陈越持忽然扣住了他的腕部,又在他指尖捏了捏。关容一时心颤,端杯子的另一只手一抖,洒出一点酒水来。陈越持很快放开,关容没转头,抬臂用双手托住酒杯,跟师姐的同事撞了一下杯子:“您随意。”干掉。 关容酒量好,但是架不住对方是好几个人酒量好。头逐渐在发晕,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暇去关注陈越持的状态,不过今晚陈越持一直很沉默,缀在他旁边就像个挂件。似乎也没什么可关注的。 “你爷爷身体还好吗?”师姐旁边坐着的男人忽然问关容,“也很久没有见过关老师了。” 关容静了一瞬,猛地站起来,说了声“抱歉”出包厢,在门口手撑了一下门框。他朝卫生间的方向走,听到后面师姐在说:“完了,喝多了,弟弟快去看看!” 其实走路还是稳的。 关容闭着眼睛扶在水池边的时候这样想。水流开得很大,冲刷着他刚才吐出来的秽物,天旋地转得厉害。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醉过。 正费力地控制胃部的恶心感,有人过来托住他的肘部,一只手在他背上有节奏地顺着,又递来一杯水给他漱口。 这力道很熟悉,虽然他在这之前并没有真的被这个人这样拍过。也许是想象中的力道熟悉。关容强撑了一会儿,扭头看到陈越持微微蹙了眉头的脸,满是担忧。 看了半天他笑:“弟弟。” “嗯。”陈越持应,“哥你喝太多了,到时候又胃疼。现在还好吗?” 关容还是看着他:“弟弟,你在生我的气吗?” 陈越持有点惊讶:“什么?” “你在生我的气对吗?”关容说,“气我早知道你跟敏姐是姐弟,但是一直没告诉你。” 陈越持正想开口,饭桌上有人过来看关容,在门口问:“还好吧?” 关容直起身子,对来人笑笑:“还好。”再没看陈越持,低头捧了水浇在脸上。 一众人喝到深夜才散,道别的时候师姐喊住陈越持,叮嘱他:“他喝太多了,你晚上多注意一下。” 陈越持应了,架着关容上出租车。 坐在车后座上,关容打开车窗对着脸吹,风里的暖意已经很明显。陈越持低声问他:“哥,冷吗?” “不冷。”关容说。 陈越持坐得挨他很近,关容有点撑不住自己,身体侧了侧。陈越持抬手揽住他肩,让他靠到身上。 关容长出一口气,抬臂遮住眼睛。 其实回酒店时酒就醒了大半,但还是感觉很累。一到屋里关容就朝床上栽,眼睛怎么都睁不开,他能意识到陈越持脱掉了他的鞋子和外套,将他身体摆正。被子盖到下巴处。 他更踏实地闭上眼,在一个人的黑暗里体味晕眩感。本来以为陈越持已经没在床边,没一会儿关容却听见他在小声说话:“我不是生你气。我就是不敢……” 关容听到他很轻地出了一口气,喊:“哥。” 左手被握入一双手中间。关容感受到了陈越持手心的茧子,紧接着手背触到陈越持的鼻尖,然后是脸颊,最后是眼睛。陈越持的声音压抑又痛苦,很轻地一直在喊哥。 关容的脑子在飞速运转,身体却作不出任何反应,他也不想作反应。他朝醉意借了一把力,卑鄙地偷听着清醒时听不到的陈越持。 手指上忽然迎来一下很轻柔很湿润的触感。 继而是手背。这触感传染似的,一发不可收拾,在关容没有预料到时落到了他的额头上,他的眉心上,他的鼻尖上。最终是唇上。这触感几乎要让关容发抖,但他没能来得及回应。陈越持已经离开了他。 “哥,我该怎么办?” 这是关容这一夜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宿醉的夜晚其实并不好睡,关容凌晨醒来胃又隐疼,去卫生间,觉得脖子上有点异物感。打开镜子下方的灯一看,发现脖颈上吊着一块玉坠。 印象里面陈越持好像从来没戴过什么坠子。 颠簸这么些年都没弄丢的东西……关容抬手去摸,那坠子触感细腻,已经染上了自己的体温。 早上关容装作才刚发现坠子,扭头问陈越持。陈越持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昨天哥生日,可是我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准备,这个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是是我从小戴大的。我……” 关容笑笑,抬手搂他一下,打断了他的话。 “我很喜欢。”他说。 陈越持笑着点点头,僵直的身体放松下去,把下巴搁在他肩头。 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龚原中打的。关容趁着陈越持出去买早饭拨回去,龚原中刚开始没多说什么,只祝他生日快乐,叮嘱他记得取包裹。 他每年都给关容送生日礼物,从不空缺,但关容一向懒得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东西,有时候甚至都不会拆开。但他还是应了:“谢谢原哥。” 说完准备挂电话,龚原中忽然喊住他:“容弟。” 关容唔一声:“怎么?” 龚原中问:“你带着店里那个小孩儿去C市了?” “是。”关容应得干脆。 龚原中沉默片刻:“不要紧吗?” 关容应:“不要紧。” 龚原中说:“你明知道他……” “知道又怎么样?”关容反问,“我又是什么大好人吗?” 第48章 寒暄 龚原中忽然轻声笑笑,说:“以前上学的时候你每次从C市回来,都是我去接你的。” “明天回来吗?还是后天?我去接你?”他问。 关容无声地叹口气。 他在这一瞬间不合时宜地想到昨晚陈越持对他的所作所为,顿时有种可以原谅一切的冲动。他为之惊讶,并真心诚意地回答了龚原中:“原哥,我们都长大了,你现在不用这么惯着我的。不管是因为关理还是因为我爷爷或者因为其他什么。” 两个人似乎都再没有话说,后来龚原中道:“那我挂了。” 陈越持回来时带了缓解宿醉症状的药,关容吃了饭正在吃药,陈越持忽然问:“哥,回去之后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我……见见敏姐?” 一口水在喉头,关容一愣险些呛住。陈越持忙走近了,弯腰在他背上拍拍:“慢一点喝。” 关容擦掉嘴边的水渍,抬头去看陈越持,陈越持却垂着眼不跟他对视。 沉默些时,关容说:“我们……” “我先前是不敢。”陈越持难得打断一次他的话。 关容于是继续沉默。陈越持好像终于整理好了自己,他蹲到关容面前,抬头认真地望他:“哥,我没有生过你的气,我先前是不敢。” “我明白,近乡情怯嘛,你应该很久没有见过你姐姐了。”关容笑笑。 “不是的,这只是一方面。”陈越持又低下头撇开眼,“我是害怕你早就知道我……我做过的事情。我怕你早就知道我是个……杀人犯。” 关容一怔,用手去托他下巴,让他不得不抬头,跟自己视线相接。他的眼神躲闪,关容心悸不已,坦诚地说:“小越,我不知道你以前做过的事情,也不知道你跟你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跟你一样,一直不敢动,但是她一直在看着你。”见陈越持面露惊讶,他轻轻摸他的嘴角,笑说:“她很爱你的。” 陈越持轻微地颤抖起来,呼吸变得粗重。见他忍不住要开口了,关容说:“没事,现在不用说,等你真的想说的时候。” 定的票是后一天的,师姐回去上班,两个人因为提前做完了预计的事情,空出一整天来。 关容问陈越持想去哪里,陈越持想了半天,说:“昨天去的那个学校好像在大学城?旁边那个好像是C大,我以前念书的时候就听过这个学校。” 关容心里微微一紧,笑说:“想去看看?” “嗯。”陈越持笑,“可以吗?” 关容在他头上扒拉了一把:“当然。” 总不能运气这么不好。 原来运气真的这么不好。 从昨天去的大学门口经过,刚进入C大侧门,关容就在心里叹了一句。 那是一条银杏大道,深秋到冬天满是金黄,现在都是些光秃的枝丫。从前无比熟悉的人从无比熟悉的路口走过来,看到关容的时候住了脚。 旁边的陈越持也发现了不对劲,问关容:“哥,那个人一直在看我们,是你认识的人吗?” “唔。”关容含混地应。 他刚到下沉广场的头两年偶尔还会想,不知道还会不会见到张柯,见到他应该是什么样的反应。他没想到重逢会这样意外,也这样平淡。 关容没有任何情绪,更枉论想法。他不想上去质问什么,更不想听张柯开口说话。他只觉得张柯有点好笑,有那么一瞬间,张柯的表情很像见了鬼。 难怪的,他关容对张柯来说本来就该是一个已经离开世界的人。 他带着陈越持继续往前走,彼此距离越来越近,本来没有想停脚,却听到张柯说:“好久不见啊。” 他的表情不自然,“好久不见”后头应该有未出口的某个称呼。关容愈发觉得好笑,他真的笑起来,说:“张柯,好久不见。” 陈越持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 诡异的沉默持续两秒,关容拉了陈越持一下,刚刚错身而过,张柯突然开口:“晚上一起吃个饭吗?容。” 关容的手还在陈越持的手腕上,他清晰地感受到陈越持在听到这句话时僵了一下。 “好。”关容松开陈越持。 只要陈越持想,他永远能够在清醒的时候装成任何自己想装的样子。尤其是当下这个沉默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也好像什么都未发生的状态。 关容本来觉得答应张柯一起吃饭有点多余,看着陈越持却不这么觉得了。 他们回了一趟宾馆,出门时关容跟陈越持说:“下午自己找地方吃吧,附近自己逛逛也行。” “好。”陈越持笑应。 关容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得陈越持有点诧异,挪开目光。他走向门口,从架子上拿大衣:“我可能会迟一点回来。” 跟张柯约在一家西餐厅,是以前上学的时候经常去的。卡座圈出半私密的空间,灯光明暗刚好,不至于尴尬也算不上暧昧。 点了东西坐着,刚开始沉默,后来起了寒暄,如同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张柯在说什么关容却没仔细听。他时不时侧头看窗外,像要看清整座城市在他缺席的年成中是如何变化的。 中间张柯突兀地停下声音,关容却不觉得有任何异常,反而为他的安静感到庆幸。沉默过后,张柯却说:“容,你以前不这样。” “不怎么样?”关容收回心神,好笑地问。 张柯说:“你以前听人说话的时候从来不走神。” 关容很平静:“哦。” 张柯皱皱眉,又开口:“上午那个男孩子,是你的……朋友吗?” “是我的谁关你什么事吗?”关容问。 张柯声音忽然染上了点痛苦:“容。” “别这样叫我了吧。”关容说,“你是不是忘记我姓什么了?我叫关容。” 对面的人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话,怔住。半晌缓过神色来,笑:“是我的问题,已经好些年了,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要怎么跟从前一样呢?”关容开始正眼看他。 张柯看着他说不出话,关容又侧头去看旁边的玻璃窗,像在沉思。看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说:“我这些年都在做什么,你想听一听吗?” 第49章 拥抱 离开西餐厅已经夜深。关容走出去听到路人谈话,才知道自己错过了很绚烂的晚霞。 快要跨出那个卡座的时候,张柯在后面问:“你变成这样,是为了我吗?” 关容回头,皱眉。张柯继续问:“你还恨我吗?” 眉心忽然平展开来,关容今晚最后一次朝窗外看,收回目光后,他笑说:“张柯,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说完话他再没回头,脚步轻快地朝门口走。 他当年确实因为和男人交往的事情跟外界闹得很凶,但他做事情并不是为了张柯。更不是为了具体的某个人。 断送前程也好,离开家门也好,跟他当时的男朋友是谁没有关系。无论在跟谁交往,决定都是他自己做的。 他关容长到现在,不管是自我放逐,还是自我矜持,从来没有被谁左右过想法。 走到酒店楼下,关容忽然发现街角有一家小酒馆。酒馆招牌很小很不起眼,上头写着“收容中心”。 打开房门时陈越持正坐在床尾看电视,关容进去不容分说拉着他就要走。陈越持盘着腿,下床的时候趔趄一下,跟他走到门口才想起来问一句:“哥,去哪里?” “收容中心。”关容说。 他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感染得心情飞扬起来。陈越持还是那样温顺,甚至不再问一句“什么收容中心”。哪怕现在关容在他头上插根草带到市场去交易他也毫无怨言似的。 那酒馆足够小,虽然进深稍长,但一共也就五张桌子。出乎意料地,酒馆最里头却架着一个台子,上面放了话筒、吉他和一架音束。 他们是目前仅有的客人。 陈越持对酒没什么确切的认识,关容照着自己的想法点了两套。陈越持提醒他昨天才喝醉过,关容笑说没关系。老板是个胖胖的年轻人,给两个人上完酒就去了台上,自顾自抱着吉他唱歌。 “哥,你今晚吃饭吃得开心吗?”陈越持问。 关容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笑笑。 陈越持看了他一会儿,端着酒杯就喝。 一套酒很快只剩空杯子,旁边空桌逐渐有人过来喝酒听歌。关容发现陈越持的眼睛已经有点迷蒙。他似乎心里有气,虽然坐在关容对面,喝的却是闷酒。 他像生怕不喝就会被关容抢走一样,一杯接一杯,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 看着陈越持的脸,关容心里那种轻飘飘的类似快乐的情绪终于慢慢沉了下来。 酒过三巡,酒馆老板放下吉他,表示今晚第一场演出结束。关容起身,陈越持立马跟着他的动作抬头,强行撑着眼皮,一眼是一眼地看他。 “崽,唱首歌给你听。”关容说。 “你说是我们相见恨晚,我说为了爱你不够勇敢……” 可惜没有钢琴。关容只会一些简单的吉他和弦,唱完歌他轻拨音束,乐声彻底落下之后酒馆有一瞬间的沉寂。他看向陈越持,陈越持失魂落魄。 回到酒店已经是半夜。陈越持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关容坐在床边。陈越持揉着太阳穴坐下去,开口问话声音沙哑:“哥还不睡吗?” “陈越持。”关容喊。 陈越持应声转过头,关容蓦地凑过去。嘴角即将碰上,陈越持猛地反应过来,往后一让。关容也不意外。他微微倾着身,一动不动,半眯着眼看陈越持。 陈越持像是被吓到,说不出话,只微微瞪大了眼,在很近的距离上看着关容。 “你不想亲我吗?”关容问。 他看到陈越持的喉结不自然地在滚动,听到他含混地说:“哥,你喝醉了。” 关容不答,还是保持着那动作。 陈越持僵直的双肩慢慢松懈下去,关容一手摸到他肩上,不出意料地看他又绷紧了。他在微微的晕眩感里笑起来,手从陈越持肩头抚下来,最终覆在陈越持的手背上,五指插/入他指间,扣住。再往前一凑,吻在他的唇上。 清醒的,而且彼此都知道对方清醒的。关容引导着陈越持,单方面的亲吻变成拥吻。他的手摸到陈越持腰间的时候,陈越持忽然停下动作,一把捏住他的手腕。 咫尺之间,关容能看到陈越持的神情带着浅的茫然,然而他确实是在逼视他。他于是也停下动作。僵了几秒,陈越持说:“哥,如果不是我,会是其他人跟你做这个吗?” 关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忽然觉得自己跟陈越持又变得陌生。他看到陈越持的眼睛红了,半晌笑说:“我没有因为谁就要给自己立牌坊的意思。”又反问:“你刚才在隔壁座不是都听到了吗?” 陈越持一愣,隐隐的强硬消失掉:“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跟踪你,我……” “你是觉得我不干净吗?”关容打断他,“我以前跟不同的人打过架,也跟不同的人上过床。” “不。”陈越持立刻说。 沉默很久,他才下了决心,开口:“我很小的时候,我姐和我妈带我去过一次莫高窟,我在一个窟里看到被破坏的壁画。” 关容静静地听着,陈越持顿了顿说:“是很漂亮的人像,好看得不得了,但是头部被划得乱七八糟。我当时很想哭,但是我怕我姐她们看我笑话,我就没哭。” “就是那种感觉,”陈越持低下头,“我不觉得你不干净,但是我想到你的过去,感觉跟当时是一样的。” 这话题是自己故意挑起来的,但关容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他听到最后心里一震,没来得及想要不要跟陈越持解释他有理解偏差,他从前的情感经历是称不上少,但是并不乱。然而陈越持已经猛地朝他压过来。 亲吻来得气势汹汹,甚至带来了痛感,关容恍惚间以为陈越持要将自己揉碎吞下。他却为之兴奋不已。 凌晨,陈越持把头靠在关容肩窝里睡得正熟,关容搂着他的肩背。彼此四肢交缠,一动不能动。 关容睁开眼睛,他忽然想到,如果不是陈越持以为他曾经碎过,大约也不会有这个拥抱。 第50章 往事 关容是在二十岁那一年认识张柯的。 那时候他在C大读研,张柯才刚上大三。关容开蒙早,两个人虽然差了两届,但是同岁。张柯跟着关容的导师写学年论文,第二年又跟着写毕业论文,继而保研,做了关容的师弟。 本来只是在图书馆经常遇到,后来变成真正的师兄弟,关系自然而然就好了起来。 当年学位膨胀还不像今天,硕士毕业的时候关容留了本校,但出于长远考虑,一边上班,一边还是读了在职博士。依然在原来导师的门下。 等到张柯硕士毕业,再要留校已经不那么容易,而且只能是编外职位。张柯几经周折去了行政岗,关容催促他也继续读博,等他做好准备工作,导师那边的博士名额已经被另一位老师占了。 目睹张柯的困境,关容第一回 借了家里的关系,为他推荐了本校另一位老教授做博导。 在一起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张柯告的白,说自己不喜欢男人,但是喜欢关容。后来见多了男人的关容想起来会觉得好笑,不是张柯好笑,是自己好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校有了传言,说关容是同性恋。后来流言变成关容不仅是同性恋,还跟学生谈恋爱。 流言升级得很快,不多久就有学生上交了一段音频,是关容和他约会的证据。事情终于闹大开来,关理质问关容的时候,关容很大方地承认了一部分事实。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没做的事情就是没做,至于恋爱对象是个男人,这也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坦荡面对生活里的一切事实是他的行为准则,哪怕他不常主动指出事实。 那是关理第一次对关容动粗。 虽然关容从小就没有妈,受的还是军事化的管理教育,但关理从不打他,也不干涉他的想法。关容自认心理十分健康。他聪明,甚至称得上早慧,不叛逆,异常坚韧,精神的苦和生理的苦都能吃。 他天生不考虑什么是爱,也不认为自己需要爱,因而更不会觉得自己缺爱。 可是关理的一个巴掌落在脸上,他有生以来第一回 觉出自由。也发现没有人爱过他。 回想起来是很荒唐的事情,关理一动手,关容忽然就明白了,关理确实从不干涉他,但那只是因为关理不关心他的想法。对关理来说他是附属品,不会,也不可能存在违逆父亲的情况。而关容之所以没有反抗过关理,正好也是因为这种不关心。 不关心与不干涉是两码子事。这样浅显的道理,他居然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明白过来。 他不吵不闹也不作什么明面上的反抗,只是在关理准备找人帮他解决问题的时候,一个人去辞了职,同时也退了学。 当时在办公室,他的导师对着他的博士退学申请书沉默很久,后提笔签字,说:“关容,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学生。” 关容听到这句话转头,看到窗外的泡桐树梢被大风吹得狂舞。 他回到长大的城市,去了远离家的旧城南边。 那处有一个下沉广场,关容莫名被吸引。他在旁边租了一个屋子,路过附近的少年宫看见在招兼职钢琴教师,进去应聘,没多久变成了专职教师。 最初张柯还经常写信来,而后逐渐没了消息。过了一段时间关容回了趟C大,看到张柯跟一个女人手牵手。 师姐跟他讲,他走了没多久,张柯就转了编制岗位,接手了关容遗留下来的课程和项目。 师姐不置可否地平铺直叙。没有阴谋阳谋,聪明人从不作无谓的猜测。说完见关容沉默,她在他背上拍了拍。 “以后只对自己好就可以了。”她这么叮嘱他。 刚回到下沉广场那一段,关容很快学会了打架,学会了抽烟,学会了买醉,学会了分辨后街形形色色的人。 有一回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他躺在街角,以为他死了的人群作鸟兽散。他不考虑自己会不会死,只是放空。血红的视野里却忽然出现一张漂亮瘦削的脸,那人扑在他旁边,用白净的手来揩他的额头。 白净的手沾满了血。她着急地喊:“太乱来了!不要命了吗?” 关容觉得自己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样直白地关心。原来关心是不会让人觉得疏远的,关心原来不那么礼貌,反而像是责备。 他想跟那姐姐说是的,我早就不要命了,我从来没有要过命,他还想说你要是不嫌弃我把命给你吧。但是喉咙黏得厉害,似乎喉咙也像眼睛一样被血糊住了。 她不敢挪动他,只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上半身,试图让他顺畅地呼吸。他们在原地等救护车,她说话好像是吼出来的:“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不要命!”眼泪啪嗒嗒地掉。 关容枕在她膝上闭着眼睛,心说这么善良的人肯定是过不好生活的。 也是在那段时间,关容还学会了谈一些无关紧要不伤大雅的恋爱。那些恋爱都是他在谈,但又好像跟他无关。 在所有的感情经历里,他一直是抽身走的那个人。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哪怕是像他和张柯这样看似平静实则不堪的收场。 以前有人愤恨地指责过,关容永远是不动的。关容永远立在原地,有人过来找他,他不感兴趣就不搭理,偶尔有兴趣就笑笑,牵手也好接吻也好上床也好,都无可无不可。漫不经心,随时可以离开,也随时可以接受别人的离开。 说话的人已经忘记了,关容从不在意这些人是怎样看待他的。哪怕刚从一张床上下来。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因为一直没能等到陈越持主动靠近,关容开始在意起陈越持的态度来。若即若离,似有还无,他们之间从某个不曾察觉的瞬间开始变得说不清楚,好像也没有人想去说清楚。这种不清楚也许是人的劣根性作祟。 如果陈越持觉得他自己是卑贱的,是不配拥有一切好的,那关容不介意让自己以某种坏的面目去见他。 陈越持醒来之后没有立刻动弹,仿佛是在判断现实跟梦境的分界线。关容看了他一会儿,吻他的额头。陈越持受惊一样愣住,呆呆地瞪着关容,好像才发现这不是梦。 关容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亲吻,只是避开他的双唇,从他的脸一直亲到胸口。后来陈越持一把捞起他,翻过身,上下位置颠倒。他把鼻尖凑到关容耳垂下面,蹭了很久,嘴唇带着异常浓烈的迷恋情绪,在关容脖颈处游走。 他的呼吸粗重,近乎喘/息,关容听在耳里,恍然心悸得厉害。他闭上眼睛,抵御一阵轻微的晕眩。 很安静很绵长的厮磨。 眼看着时间不早了,关容摸摸陈越持的背:“崽,该起床了,今天要回去。” 陈越持伏在他上方,整个身体僵住。关容在他耳垂上咬了一下:“回去我教你……”他凑得更近了些,嘴唇几乎贴着陈越持的耳廓在动,用气音吐出剩下的半句话:“怎么做。” 陈越持的耳根缓慢但是肉眼可见地红起来。关容往后退了点,在逐渐明亮起来的光线里眯着眼看他。 关容洗漱时陈越持一直站在卫生间门口,关容有点纳闷,扭头看他:“你不是洗了吗?” 陈越持立马点点头。关容正过头,漱完口往脸上浇了水直起身,陈越持还杵在那里。 对视了一会儿,关容说:“想要什么要自己说。” 陈越持的耳朵又红起来。关容在原地等着,陈越持走近,喉结上下滚动,问:“哥,我可以吻你吗?” 声音很沉,但细听起来有点抖。 关容不回答他就不动,直到关容抬手摸他:“当然。” 陈越持微微侧头,先轻轻抿了抿关容的嘴角,才慢慢把唇覆上去。 第51章 姐弟 醒来之后就想要的吻,迟到了然而格外绵长。 关容全然放松,把一切主动权都交给陈越持。他感受着陈越持的唇舌,感受到他的生涩紧张,还有温柔慎重。是跟昨晚的疯狂截然相反的风格。 闹钟在响,陈越持不得不放开关容。关容去拿手机时他缀在他身后,收拾东西也一直跟着转。关容走到小茶几边,弯腰整理随身带的包,陈越持还立在一侧。 关容忍不住说:“你太黏人了。” 陈越持没说话,但是关容朝床边走时他再没跟上去。 关容走到一半转身,观察陈越持平静的脸,试图分辨他的情绪。沉默片刻他说:“我不介意。” 陈越持的眼睛很亮,关容说:“过来再亲我一下,出门就没时间了。” 站在床边吻了又吻,后来吻到门口,陈越持的手还托着关容的脸不放。去机场稍微迟了点,堪堪赶上值机时间。 上飞机坐在一起,彼此把手搁在身侧,手背紧靠着手背。关容能察觉到陈越持的视线一直在他脸上,原本他可以随时忽视掉别人的关注,此时却有些难安。 陈越持好像时常这样安静地看着他。因为不说话,所以目光显得更有重量。 昨晚已经跟敏姐说过回去的时间,下飞机告诉陈越持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关容说:“要是还没准备好就改时间,我让她不要来。” “准备好了。”陈越持应。 而后是沉默。关容还想再开口,陈越持在人群中捏了捏他的手:“谢谢哥,我真的准备好了。” 他有不能表达的情绪,关容很明确地接收到了这一点。他笑笑,在陈越持手背上轻轻拍,一转头就看到接机口处的敏姐。 她正直直地望着这边两个人。关容说:“走吧。” 到了近前,陈越持问:“我们先吃饭吗?” 敏姐跟关容对视一眼,快速点头,说话险些没有发出声音:“好。” 到了饭店,关容要了个小包厢,专门叮嘱了人不要进来。起初气氛平和,吃到一半,陈越持往敏姐碗里夹了一筷子鲜肉炒春笋。据关容所知,敏姐是不吃笋的。 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就见敏姐一时失神,而后把笋夹起来要往嘴里送。送到一半筷子开始抖,最终没抖到嘴边就开始流眼泪。 她放下筷子,掩面。关容起身要出去,陈越持拽住他的手。 两厢视线一对,关容又坐了下去,把纸巾递给陈越持。陈越持走到敏姐旁边,蹲下去,手抚上她的膝盖,喊了一声:“姐。”他说:“我回来了。” 敏姐哭出了声音。 关容以为姐弟俩会拥抱,但拥抱迟迟没有发生。陈越持半跪,敏姐还是坐着,包厢里一时之间只有眼泪的声音。 这餐饭吃到最后全是凉的。 三个人回到敏姐住的地方。瓶子坐在客厅中间堆积木,听到门响扭头一望,从地板上跳起,脚不沾地地飞跑过来,欢喜地大声嚷嚷着大人听不懂的话。 关容把人提起来,一下子架在自己肩上,嫌弃地“啧”道:“死沉。” 瓶子抱着他的脖子,转头看陈越持:“越哥哥就从来不说我沉!” 陈越持笑,关容招招手让他过来,对瓶子说:“那就去骑你越哥哥吧,他力气比我大。” 一大一小玩着玩着玩到了瓶子卧室,关容过去看了一会儿,掩上卧室门回客厅。敏姐坐在沙发上发呆。 他走过去坐下,捡了个苹果削皮。蓦地听到一句:“他是为我杀人的。” 关容手一抖,没来得及阻止,敏姐已经咬着牙,快速且轻声地说出口:“那个畜生强/奸我,小越就杀了他。” 苹果皮突兀地断掉。 关容从未觉得沉默这样压迫人。他屏住了呼吸。 卧室门在此时被推开,瓶子跑出来,高举着一张小纸片,献宝一样交给关容:“容叔叔,你看我妈妈!是我妈妈!” 关容接过来,看到是一张老照片,一张很正式的全家福。 正当青春的敏姐,小小的穿着西装的陈越持,还有相当有书香气质的女人。照片边缘很不规则,是被剪过的,大概丢失了三分之一。被切除的部分原本应该是个男人。 陈越持跟在瓶子后面出来,带了点隐隐的着忙,从关容手里接过照片放回钱包。他的视线极轻极快地扫过关容的脸,落到敏姐身上,两秒过后移开,还是去看瓶子。 他受惊的目光就像蝴蝶。关容静静地坐着。 “我饿了妈妈。”瓶子说,“舅舅说他晚上想吃你煮的番茄面!” 敏姐猛地抬头去看陈越持,瓶子蹭过来抱她的脖子:“妈妈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越哥哥就是我的舅舅!越哥哥说他是我的舅舅!” “是……”敏姐怔愣半天,哽咽一下,“因为舅舅年纪很小……” 瓶子拖长声音“唉”一声:“那年纪再小也是舅舅啊!我们家原来是有亲戚的!” 敏姐把脸埋在瓶子身前,瓶子惊讶地问:“妈妈你为什么哭?” 陈越持在原地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转身走向阳台。关容在敏姐肩上拍了拍,起身跟过去。 楼底下是个菜市场,两个人并肩听着下头的喧嚷。陈越持问:“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工作太忙了更得断断续续的,虽然只有几位朋友在看还是要说声抱歉,抱歉 第52章 春夜 黄昏将近了。 黄昏时分的蝴蝶不再振翅欲飞,黄昏时分的蝴蝶栖息在陈越持的眼睛里。关容看着蝴蝶,说:“很早之前,比你想象的要早。” 他知道陈越持问的是什么,他也知道陈越持知道他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静默良久,两个人都笑了。 陈越持在栏杆上面抻了抻手臂,垂着头说:“跟我的人是你吗?” “不是。”关容坦诚地应,“我早先没有想在你身上多花时间。” 陈越持有些无措,抬手轻轻碰一下鼻尖。他的手指修长,这动作看上去有种奇妙的令人舒适的观感。关容凑过去,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陈越持只僵了一秒,扭过头来,跟关容接吻。 脚步声打断了他们。 “不好意思,”敏姐站在落地窗边,正准备要走,“是想问问你们晚饭吃什么,我看着做吧。” 她好像忘记了在客厅那会儿瓶子说的话。她刚转过身,陈越持喊:“姐。” 可是等看到敏姐的脸,他却又什么都没说。关容站直了,丢下一句“我去卫生间”,把空间留给了那姐弟俩。 再激烈的情绪也有平息的时候,等到晚上离开时,陈越持跟敏姐的相处已经自然许多。回到家已经过了十二点,两个人洗漱完毕各自回了房间。 关容躺了一会儿下床,在卧室门口撞见陈越持。他抓住了陈越持后脑勺的头发,陈越持一手揽他腰一手揽他背,彼此自然而然地拥吻起来。 本来只是个晚安吻,却吻得难以收场,难以收场还是收了场。关容说睡吧,陈越持松开手,扭头一边看他一边往自己屋走。 第二天书店开张了,没几天在图书馆定的那批书来,关容和陈越持结结实实地忙乱了几天。最后一天晚上,事情处理得差不离,关容出去买东西,在路口碰到了章休。 自从少年宫放假,关容还没见过这个人。他不想搭理章休,径直从他旁边经过,那人在背后说:“关容,你连看我一眼都不舍得吗?” 关容要走,他突然嘶哑着声音说:“我明明可以为了你放弃一切。” 关容转过身,看到那张脸是不正常的青白。明明衣冠楚楚的,在关容的记忆里也是挺有风度的一位,现在看上去却人不人鬼不鬼。这指责的话听上去只让人觉得好笑。 他说:“章休,有的事情我没有找你算账不是因为我不知道。情面我已经留得足够了。请你不要再说这种惹人误会的话,我跟你之间谈不上‘为’字,你要放弃什么也跟我无关。” 章休凄然地笑起来。关容察觉到自己的心境无比平和,甚至连冒犯的感受都没有。他用客观的语气说:“我建议你去医院看看脑子。真心的。” “该看脑子的是你。”章休说,“后街的人真把自己当什么好东西了?不就人人都能上?” 关容想发笑。他走近章休,那人后退了半步又定住。关容小声说:“是啊,人人都能上。” 他用食指指着章休的心脏,凌空虚虚地戳了戳:“但是你不能。” 半个小时之后关容回书店,陈越持已经结束了所有收尾工作。兴许是从外面刚进来,关容忽然拥有了一种具备陌生感的眼光,他打量了一下书店,发现整个店看上去比从前有人气得多。 他一时没弄明白这种氛围是哪里来的,直到陈越持抱着一个白色瓷瓶从他面前经过。 “是不是很香?”陈越持笑得太好看,眼睛弯成月亮的形状。 关容看了他一会儿,一手摸住他捧花瓶的手,轻轻往下压,隔着腊梅的花枝,倾身去吻他。 “我们回去吧崽。”关容用手掌心在陈越持的侧颈处抚摸,轻声说。 陈越持不明所以,但是立即点了头。他回身放下花瓶,转头来发现关容在看他,忍不住上前抱住关容,又蹭了蹭。关容笑起来,歪头亲他脸颊。 房间是回来之后新打扫过的,被子刚刚晾干,连天的晴好天气让空气里氤氲的味道闻上去无比干净。床头一个小夜灯幽幽地亮着,圈出一小块地界。 陈越持没料到关容说的回去是这个意思。可等到关容跪在床上来亲他的时候,他还是立马给出了最笨拙却最热烈的回应。 唇齿的纠缠再深入也已经没有办法缓解心头的火。 关容向下的抚摸一开始被陈越持截住,无声的较量之后,他吻在陈越持下巴上。陈越持手上终于松了劲,关容摸到他的耳根发热,身上也发热。 陈越持低下头,将吻落在关容的头顶。 动作并没有持续太久,陈越持胸膛的起伏却很剧烈。气息平稳后僵了片刻,他想来碰关容,关容却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推了他一把:“等着。” 他下床去卫生间,背后陈越持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烧透。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陈越持称得上天赋异禀。 颠簸之中,关容疑心自己其实是一叶扁舟,正在海上随风漂泊。陈越持整个过程都认真地看着他,关容却不想跟他对视,他垂着眼,在激烈之中用一种懒散的态度寻找自己要的快乐。 后来陈越持的眼睛就带上了难以形容的狠戾,他问关容:“你从前跟其他人也这样做吗?” 关容笑了,点点头。迎来一阵报复一样的冲撞。 他快要无法支撑自己身体,这在以前是很难想象的事情。陈越持看穿了他,莽撞地将他朝下拉,以独占的方式将他揽在自己身前。因为这一抱,关容在这场狂欢里面丧失了主权。 他完全地俯下身子,用一种近似放逐的姿态,笑说:“啧,第一次跟处/男做。” 他猜自己是在故意激怒陈越持,幸运的是陈越持给出了他想要的反应。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关容就是不在意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的。 他不苛求任何人对自己好,也从不伸手要任何东西,他对人的态度也并不因为对方对自己的态度而发生任何改变。他无所求,也无所待,他一直是自由的。 迄今为止。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关容闻见了甚为清晰的春天的味道。不知道是从哪里飘来的花粉,在两个人的房间里不停弥漫。他因为过敏变得浑身滚烫,因为痛苦而使劲蜷缩起了脚趾。 第53章 白花 关容醒得格外晚。 是太阳光照在眼皮上的发烫感,他睁开眼睛,发现陈越持跪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却又在他望过去的时候移开视线。 “怎么?”关容说。 陈越持牵牵他的手,小声说:“外面有个人在等你,但是我不想喊醒你。他也说让你睡。” 关容一怔,下一秒反应过来应该是龚原中。他坐起来穿衣服。陈越持在旁边说:“我以前见过你跟他在一起。” 关容眉梢一挑,陈越持说:“就是在后街,我看到他把你接走,也看到过他把你送回来。” 这话说完之后屋里一阵沉默,只剩下关容窸窸窣窣的穿衣动静,关容没有解释,只是穿好衣服后冲陈越持勾勾手指。陈越持倾身过去,以为他要说话,关容却只勾住他脖颈,凑近,懒散地用唇在他侧颈上蹭了蹭。亲昵的,甚至称得上色/情的。姿态偏偏又那么漫不经心。 陈越持立即绷紧了身体,关容压下嘴角的笑意,问:“昨天晚上感觉怎么样?” 话一出口陈越持的脸立即红了。关容在他嘴角轻抚一下,起身。 开门看到龚原中端坐在沙发上。关容瞅了一眼他面前的杯子,已经没有热气儿。陈越持跟在关容身后,龚原中的视线则始终在关容身上,没有分开一点去。 “等会儿。”关容抓抓头发朝卫生间走。 客厅里没有声音。关容洗漱完再次回客厅,看到那两个人分坐两侧,都好像对方不存在。 龚原中见他终于收拾好了,站起身:“容弟,家里来客人了。” 关容皱眉:“来就来啊,关我什么事?” “那个人是专门来见你的。”龚原中说。 关容笑笑:“他想见我我就得见他吗?” 龚原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是的。这个人你得见。” 他的口气平稳,却是个不容置疑的态度。关容有点毛了,转脸看到龚原中没有表情的脸立刻冷静了下来。这些年龚原中虽然知道他住哪里,但几乎不会登门。 龚原中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扭头去看陈越持。 除了在关容面前,陈越持从来都是沉稳而不露痕迹的。那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竟然有点势均力敌的意思,片刻后龚原中颔首:“多谢款待。”率先大步走向门口。 陈越持收掉他的防备,不解地转向关容。关容抓起外套,在他背上揽了一把:“没事,我去看看。” 一条狭窄的路,龚原中在前关容在后,中间总是留着那么个距离,不近不远,也不增不减。 后来龚原中停下脚,回头看关容,像在揣测他,偏偏又没有任何表情。这个人从小就这样,想事情时永远是那么个木头样子,让人摸不透。 “九十八。”关容说。 龚原中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惊讶。关容心情挺好,双手揣了兜,说:“小时候有一次我数到一百你都没回头。” “容弟,你变了。”龚原中说。 关容没料到他一上来就是说这句。 如果换个人他肯定要嗤笑,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可对方是龚原中。在某种程度上龚原中比陈越持和敏姐都更了解自己。关容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消失掉。龚原中说:“是跟那个孩子在一起太开心了吗?你不敏感了。” “我敏感过吗?”关容反问。 龚原中苦笑:“嗯。你是想敏感的时候才敏感。那现在是不想了吧。” 沉默之间,关容侧头,忽然发现不远处的木兰爆了满树的花,这么看上去好像无数白鸽停在树枝上。他为之惊讶并立即想到陈越持的同时,听到龚原中说:“是你妈妈要见你。” 关容疑心自己丧失了听觉,龚原中的声音是他的想象,这声音硬生生划破了脑海中陈越持的面容。可是那个人说得认真:“你妈妈在等你。” “你开什么玩笑?”关容后来吐出一句。 龚原中走近一步:“你以前从来不这样说话。” 关容转身就走,龚原中在他身后说:“你以前不是就想知道她有没有活着吗?” “容弟!”龚原中喊,“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关容停住脚,龚原中走到他身后,伸出手,见他没有躲闪,才轻轻靠近,安抚地摸摸他手臂。关容出了一口气,紧紧闭眼,睁开,说:“原哥,我觉得这个年过得好累。怎么就消停不了。” 龚原中张了张手臂,像是要来揽他,手伸到一半顿住,变成拍他肩膀。 上车之后龚原中把后视镜朝关容那里掰了一下,从储物箱里翻出创可贴递过去。 关容看一眼镜子,发现侧颈上一个红印。 他满不在乎,也觉得犯不着遮掩,但想起龚原中说的话又犹疑了。他想起陈越持昨晚的疯狂,想到他的嘴唇和舌头。又想起刚才看到的那树白花。半晌他用指尖摸了摸那印子,撕开创可贴贴上。 余光里的龚原中一副非礼勿视的样子,关容笑得不行:“你不是吧龚警官,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你跟人做/爱的时候就没被亲过咬过?” 龚原中清了清嗓子,没有回答。车子里近乎尴尬的微妙氛围消失过后,龚原中才再次开口:“上回关叔叔问我了。” “嗯?” “他问我你现在跟谁在一起。” “关他什么事?”关容忍不住嘲笑。 “他其实……”龚原中寻找着措辞,“很……” 一个字才出口,关容当机立断:“我不想听。”龚原中于是再不说话。 沉默一路,关容有心要问问那个所谓的“妈妈”,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兴许是年纪大了,这样具有冲击力的事情,关容却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还没等他真的反应过来,两个人已经到了酒店楼下。 第54章 真相 其实在真正彻底脱离开关家之前,关容曾经离家出走过一次。 从小家里人就告诉他,他的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就因病去世,但是有一回家里带他的保姆跟他讲,他妈妈还活着,只是走了。他跑去问爷爷,爷爷当时说了什么他已经忘记,但是从第二天开始他再没有见过那个保姆。 关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家里再不提一个跟自己有着血缘关系却从未见过的女人。 在他十四岁那一年,龚原中有一天突然告诉他,他见到了关家从前的保姆,问到了关容的母亲确实没有去世,还得到了一个具体的城市位置。关容逃了学,跟龚原中一起赶往那座城市,两个人在外游荡了几天,却一如所获。 他本来以为回家会迎来责罚,家里却只以为是他学习压力太大,龚原中带他去散心。甚至学校里的假都是替他请好了的。 只要有龚原中,关理和爷爷就什么放心。只要有龚原中。 进了酒店大堂,关容停下脚。龚原中发现他没有跟上来,回头看。 “原哥。”关容喊。 龚原中微微歪了头,示意自己在听。 关容笑了笑:“是你在找我妈妈,还是我妈妈找到你的?” 沉默很久,龚原中好像终于要开口说话了,关容却抢先开口:“好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龚原中难得不听他的,执着地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她也在找你。”他说得很郑重:“她需要你。” 见了面该说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吗?如果换成正常人,见到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来?要笑还是要哭?可是如果流不出眼泪该怎么办?会不会显得太过冷血? 关容很少有这样思索一件事情的时候。他无法从旧有经验中获益,也找不到可供推理的点。他没有任何答案。 龚原中拉开门,让到一边。房间里的人站起身来。 那是个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妇女,表面看起来超不过五十岁的样子,但实际年龄应该要再往上。穿着简约,贵气掩不住。 一张端庄大气的脸,平时大概严肃的时候居多,嘴角是平直的。但就在看清关容的一瞬间,那脸上毫无破绽的沉稳表情裂了一条缝隙。关容看到她的眼睛泛出水光。 他没有办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也是直到这一瞬间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生命缺失那样大的一块。原来他一直带着一个巨大的窟窿在生活。 “是小容吗?”女人颤声问。 关容喉头哽了一下,说:“您好。” 庄华平静下来并没有花多少功夫。做生意的人,习惯了把感情放到最底端。她不仅理智,也十分坦然。 关容本来以为要费上很多时间才能了解自己身世,庄华却寥寥数语就揭开了“秘密”。出生在一个父亲威严不可冒犯的家庭,傀儡一样长大,被迫嫁给关理,在父亲去世之后火速离婚,远离家乡,自己去开创事业。唯一的不舍是已经生下一个儿子,但儿子在某种程度上只不过是拖累,于是她下定决心之后走得一身轻。 太过简单的事实,关容听完有点想笑。其实关理直接告诉他真相就可以,真不必撒什么妈妈早就去世的谎言,还因此辞退了陪自己长大的保姆,弄得他以为背后有个什么阴谋诡计。 关容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轻轻笑笑。 旁听了全程的龚原中此时转向庄华,第一回 开口:“庄阿姨对不起,容弟从小就以为自己没有妈妈,是关叔叔不让家里人告诉他。” 庄华并不介意:“老爷子和关理应该是太讨厌我,恨不得我不存在,所以才撒这种谎。” 关容还是没说话。龚原中看了他一会儿,替他问道:“那庄阿姨,您现在找到容弟了……” “是想怎么样?”关容接过他的话。 庄华直了直身体,说:“儿子,妈妈现在年纪大了,公司需要人来帮忙。你是我唯一的继承人,我听说你现在也不跟你爸来往了,他已经有另外的孩子。” 关容大笑起来止都止不住,笑得背脊弯下,直到上身都俯在腿上。庄华和龚原中都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半天他停下来,叹口气,平静得好像他刚才只是做了一出戏,而这场戏太过拙劣,拙劣是因为他本来就在开玩笑,玩笑此时已经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他站起身:“真不懂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抱歉,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我不强迫你,”庄华跟着起身,“等你自己想通。” 关容在门口转过去,看了她半天,说:“庄女士,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自以为是。” 关容没有在意身后的动静,也不想知道龚原中还在跟庄华说什么。他出了酒店,无意识地一直往前。走出没多久是一个十字路口,一抬眼就看到陈越持匆匆地从马路对边跑过来。 看到陈越持微皱的眉,关容一颗飘忽不定的心蓦地沉到地面。到了近前,关容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口气里满是难以察觉的亲昵,但他知道陈越持察觉到了。陈越持见他面色还算正常,眉头松开些,冲他简单一笑,手指在他指尖轻轻拨弄一下。又不自在地朝他身后看了一眼。 关容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到龚原中站在十步开外。 三人相对之间,龚原中走过来,低声说:“容弟,对不起。我本来已经……是阿姨她托人找到我,让我帮忙安排你们见一面。我没想到。” 关容摇头,拍拍龚原中的肩膀:“原哥,这么多年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他手臂一垂,陈越持立马牵住他的手。 “再见。”关容说。 陈越持也冲龚原中轻轻颔首,拉着关容离开。剩龚原中一个人站在原地。 一路上只是沉默。被陈越持带着上了公交,路边风景越来越陌生,关容才问:“去哪里?” “跟我走就好。”陈越持说。 关容眉梢一动,笑了。 第55章 晚安 这趟车的终点站是江边,下车之后陈越持还一直带着关容朝前走。 停下来时面前是一片荒地,荒地边缘生长着高大的芦苇丛,虽然已经开春,但没到荣发时节,一切还是年前的枯萎景象。风一吹萧索得厉害,让人怀疑春天其实没有来过。 四周没有人经过,只有远处的风声呼呼地响。关容问陈越持:“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陈越持不答,反问:“哥,我可以牵你手吗?” 关容把手递过去。陈越持小心地握起来,关容稍一挣开,跟他十指相扣,重又收紧。两个人在空地上面散起步来,从侧面能看到陈越持嘴角翘了起来,没两秒弧度就消失。 “那位大哥……”他说。 “龚原中。”关容接过话,“他叫龚原中。” 陈越持点头:“那位龚大哥,他很关心你。”静了片刻说:“是他叫我过来的。他说你情绪不对,可能想见我。” 关容并不询问他们两人为什么会有联系。垂眼解释:“我们一起长大的。” 陈越持还是点头。关容停下脚转过去,看着他认真地说:“他是我的初恋。” 他明显感觉到了陈越持的紧绷,扣着的手指再收紧一分:“不要这么紧张,现在跟我上/床的人是你不是吗?龚原中不喜欢男人。”他又笑:“不过你其实也不喜欢男人吧?” “上/床的人……”陈越持低低重复,有点茫然。 关容还是笑:“是啊,不然呢?”他指指自己的侧颈,把创可贴让给陈越持看,陈越持想必早就观察到,并不惊讶。只是勉强一笑,说:“对不起哥,我昨晚太用力了。” “抱我。”关容说。 陈越持将他搂住。 关容放任自己贴紧陈越持的胸膛,双臂慢慢圈住他的脖颈,后来越来越用力,几乎要把自己送进他的身体里。他没有尝试过这样拥抱一个人,他觉得危险,可是他已经没办法抽身。 陈越持的双臂同样在他身后收紧,直到无法再进一步。关容埋脸在陈越持颈侧,轻轻出了一口气。 这一天过得格外漫长。 回去是因为敏姐打了电话,说做好了饭菜,让两个人过去吃。关容的表现一如往常,但他能注意到陈越持用了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在关注他。 饭后陈越持包揽了洗碗的责任,在客厅,敏姐抓住机会问了关容一句:“怎么?心里有事?” 关容笑笑。他躬身去找电视机的遥控器,脖颈上那个吊坠从衣领里掉出来,他顺势往里头一掖,敏姐却拉开他手,把吊绳拽出来,将坠子放在指尖。 她神色怪异,关容于是一动不动任她看。没一会儿敏姐说:“他把这个送你了啊?” 关容点点头。敏姐笑:“他是真的喜欢你啊……”不及关容问出口,她说:“这是我妈留给他的东西。” 关容知道这东西珍贵,没料到是这样。 他记得从前听敏姐提过,母亲是病死的,那时候陈越持应该才上小学。他在细细地摸了摸那坠子,抬手想摘下来,敏姐见状按住他手。 此时厨房里水声一停,两个人立马恢复常态。没一会儿陈越持出来,一边擦手一边冲他们俩笑,还没走到沙发边,被刚从屋里出来的瓶子拉走了。 “我得还给他。”关容说。 敏姐摇头:“他既然送给你了就一定是想好了的。” 关容看了她一会儿,问:“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阿姨没有去世?” “想过啊。”敏姐点了一支烟,“从家里刚出来的时候,到后街的时候,家里遇到事的时候,小越坐牢的时候,生瓶子的时候,想了不知道多少回,要是她还活着就好了。” “你不怪她吗?”关容又问,“如果她是故意不要你们的。” 敏姐笑:“有什么好怪的。女人不能为了自己做点事情吗?如果我妈还活着,我倒是希望她不要来理我们了。我们家就是个泥潭。” 她睨了关容一眼:“阿容,你其实真不是看上去那个样子。” 关容不置可否。 陈越持一直没有就庄华的事情问什么。 晚上回家洗漱完了,他像是不知道该往哪个屋子走,在卧室门口踌躇一下,左脚绊了右脚。关容正在床边吹头发,见状招招手。 陈越持推门进去,走了两步关容说:“关门。”他又回身掩上门。 关容把还开着的吹风机扔在床头柜上,从衣柜里拖出一条毛毯铺在床边的地上。他坐在床边,陈越持默契地跪坐到他身前。他于是接了陈越持手上的干毛巾,给他擦头发。 陈越持一直仰头看他,关容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隔着一层毛巾,最后变成摩挲。 一呼一吸之间全是暧昧。 吹风机仍旧开着,热风从侧面来,情绪被吹得滚烫。陈越持跪直了身子,关容扯着毛巾揽住他后颈,轻轻吻在他眉间,又吻到嘴上。刚开始只是唇和唇轻巧地相触,一下又一下,后来陈越持抬手搂住了关容的后腰,姿态缠绵起来,吻逐渐开始深入。 并不是第一次亲吻,甚至床也上过了,陈越持在面对关容的时候却还是会拘谨。关容说了句什么,陈越持往上一撑身子,将他压在床边。 长吻过后,关容低声说:“是这样。” 他揉揉陈越持的耳朵:“学得真好。”换来更加令人窒息的吻。 两个人最后裹在一起滚到床上,关容感受到陈越持的身体已经紧绷得厉害,示意他来。陈越持摇头,嗓音沙哑:“昨天才……做过。” 关容没说话,只抬手去摸他。陈越持埋头在他颈窝里蹭蹭:“哥我能抱着你睡吗?” 交颈而眠。关容本来以为自己可能会睡不着,但陈越持的怀抱太可靠,他逐渐起了睡意。在迷糊之中忽然听到一句:“以前他们也会这样抱着你睡吗?” 他在陈越持怀里睁开眼睛。 兴许是太久没有回应,陈越持以为他睡着了,只低头在他头顶亲了一下,耳语道:“晚安哦哥。”顿两秒补一句:“我会一直抱着你的。” 第56章 毛衣 关容从龚原中那里知道,庄华没有回上海。 “好像是收购了这边的一家公司,可能要过来发展。”龚原中这么说。 关容没有阻止龚原中对庄华的现状进行一些探寻,但也没有多表作表示,龚原中于是得到消息都会告诉他。关容听他说这些,时常觉出自己卑劣。这是一种十分陌生的情绪。 已经是很彻底的春天。某天龚原中到了书店,对关容说:“庄阿姨想见你。” 关容应:“有什么好见的?” 龚原中对他的态度不置可否,只说:“她一直没有再成家,也没有再生孩子。先前领养过一个,但是那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做完手术还是去世了。没有葬在上海,墓就在城郊。” 他认真地看着关容,半晌补充:“就是今年的事情。走的时候跟陈越持一样大。” “她对他好吗?”关容的声音平淡,“因为他生病所以会一直陪着他?她回来是为了把孩子埋在这里?为什么?” 龚原中没有开口,关容也没有继续跟他交谈的意思。末了龚原中说一句“局里有事情要处理”,离开了书店。 他走之后陈越持从阁楼上下来,拿着一本书来问关容:“哥,你看看这个版本信息是不是错的?” 关容接过书来。陈越持侧身凑到他脖颈处,眨巴眨巴眼,看他没有表示出抗拒,才轻轻地在他耳边亲了一下。 “你的左边耳朵靠近耳垂的地方有颗小痣。”陈越持说。 从第一次上床到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陈越持再没有表现出要跟关容发生关系的意思。 两个人偶尔一起睡觉,亲密也仅限于拥抱亲吻,亲吻如果是陈越持先开始的,他总是会征询关容的意见。陈越持一副再不逾矩的样子,可关容知道他其实在忍耐。这种忍耐正好也是在拥抱亲吻的时候格外明显。 陈越持每次搂他都用尽力气,仿佛有抱着他去死的决心,或者有一辈子不放开的打算。 三月中旬是陈越持二十岁的生日。生日前几天敏姐就开始计划,想给陈越持在酒店里办一桌好的,还打算提前取了定期给陈越持置办大件儿。关容提醒她:“他应该不喜欢热闹,也不想你花钱。” 俩人正在包饺子,敏姐用手背一撞自己额头,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哎!就记得他小时候爱往人堆里扎了。现在他都长大了!” 关容问:“小时候是多小?” 敏姐想半天,笑了:“幼儿园的时候吧。” 关容也笑起来。 敏姐把菜板端到了饭桌上,一边切着香菇一边说:“我这两天兴奋过头了。不好想象吧,他小时候真是挺活泼的,后来……”关容点头,理解地忽略了她的那个“后来”。 上午的阳光从厨房隔壁的阳台上斜斜照过来,暖烘烘一片。关容在光线里面眯上眼睛。 最终只是在家里吃了一顿饭。 从敏姐那里回家,路上关容牵住陈越持的手,陈越持一直在无声地笑。两个人晃晃悠悠地挑了小路慢慢走,上了附近公园的山顶。 万家灯火匍匐在脚下,关容亲吻陈越持,把着他的后颈让他微微低头。彼此额头抵在一起,呼吸互相交缠,关容轻声说:“崽,生日快乐。” “谢谢哥。”陈越持应。话里带上不易察觉的鼻音。 春天的半夜还有点没来得及散透的寒意,两个人看够了风景下山,路过那处亭子,陈越持笑说:“去年在这里看到你。” “当时在想什么?”关容问。 陈越持笑着不答,关容用力在他手上捏了一下。 下山出了公园往小区走,到门口就看到庄华。关容朝路边瞄了一眼,有个车子在等她。 双方迎面撞上,庄华看了陈越持一眼,简单地颔首。陈越持对她鞠了一躬,扭头看关容:“哥,我先上去,你们聊?” “没关系。”关容拉住他,“有事吗庄女士?” 面对他的称呼和态度,庄华并不介意:“不用这么防备,我就是来看看你住的地方。” 关容点点头:“看完了吗?” “不愧是我儿子。”庄华说,“像我。” 关容不置可否。庄华笑笑,依然像上一回见面那样坦诚:“我在新区给你买了一套房子,生活交通都很方便,你如果想继续做旧书市场的生意,可能还需要扩大规模。在你们那个小广场不长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 “这是一种补偿吗?”关容打断她。 庄华应:“是。” 关容“哦”一声,对陈越持说:“你来说。” 灯光昏暗,但关容还是看到庄华轻轻皱了眉。陈越持试探地看关容,关容一脸平静,他于是正过脸去对着庄华,郑重地说:“阿姨,我觉得他不想要什么市场。而且他开书店不是为做生意的。” “听到了吗?”关容问。问完不等庄华回答,冲她点点头以示道别,牵着陈越持走了。 进屋后陈越持问:“是龚大哥跟她讲你住在这里的吗?” 关容一边抬臂脱毛衣:“不需要谁跟她讲,她想知道就能知道。” “哦。”陈越持伸手接过他的毛衣。 “干嘛?”关容递到一半收回来,故意揶揄地问。 陈越持脸上一红,关容盯住他不放,陈越持无奈,拖长声音喊了一句“哥”。关容把这一声听在耳里,猛地拥上去,手上还抓着自己刚刚脱下来的毛衣。 拥吻着滚到沙发上,情到深处难以自已,陈越持却提醒关容该去洗澡了。关容气得发笑:“我就在你面前,你宁愿抱我的毛衣都不抱我吗?” “不是。”陈越持一手捧着他的脸,珍惜地在他嘴角轻轻抿一下。看他半天,又碰上去。 “那是为什么?”关容问,“是我技术不好,让你跟我上过一次就不想上第二次?” 陈越持着忙地大声回答:“不是!” “那么是我弄错了,你其实想被/上?我没问题的。” “哥你……” “所以就是我不能吸引你咯?”关容又追问。 陈越持被噎住。 对视之间,两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后来关容敛了笑意,弯着食指挨在陈越持喉结上,感受着他,认真说:“告诉我。” 第57章 旧楼 “我……”陈越持下定决心似地说,“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就是为了……上床。” 答案并没有在意料之外。关容看了他很久,继而笑着摸摸他的脸。陈越持也笑了笑,喊他:“哥。” “崽,生日快乐。”关容说。 陈越持低低应:“我很快乐的,这辈子没有这么快乐过。” 关容说:“叫我一声。” 陈越持不明所以,但是仍旧照做:“哥。” 关容紧紧闭了闭眼,最后在他嘴边亲一下,起身去浴室。 睡到半夜,关容被陈越持的动静惊醒,坐起来发现他还在睡,应该在做噩梦,双手在身前攥成拳头。关容开了小夜灯,用手心去捂陈越持的拳头,陈越持却反手猛地一用力,拳头撞在关容小臂上,钝痛。 关容忍不住嘶了一声,陈越持挣扎醒来,喘息着坐起。发现自己身处何方之后,他有点慌乱,道歉的话没说出口,关容说:“没事,崽,没事。” 他伸手去摸陈越持的脸,悄悄把他眼角的泪揩掉。陈越持侧过头去,不面对的他的同时接受了他沉默的好意。 凌晨时平静下来,关容抱着陈越持问:“梦到什么了?” 陈越持诚实地应:“我姐。” 关容吻他眉心:“我一直想问问你。” 陈越持点点头,乖巧地等他继续。关容说:“你姐姐对你来说……” 他说到一半忽觉自己问这种话挺无聊,收了后半句。陈越持隔了一会儿却回答他:“如果不是想到还有她,我可能不会活了。” 关容搂紧他肩背:“嗯。” 进入新年之后,除了后街热闹依旧,下沉广场的客流量肉眼可见地变少,这段时间尤甚,书店所在的这短街已经陆续关了几家旧店。附近有个卖旧瓷器的受过关容照顾,走前送了几个花瓶过来。 “生意太差了。”瓷器店老板摇头叹。 陈越持问:“您后面打算怎么办呢?” 老板笑:“没想好呢,商场入驻竞争太大了,我们这种卖旧东西小本生意做不下去。实在不行转行吧,也饿不死。” 送人离开之后,妹妹忙慌慌地跑来,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进门就大声喊:“广场要拆了!” 陈越持肉眼可见地一愣。 妹妹到了近前,急得额头上都挂着汗:“越哥,关老板,我听雷哥说下沉广场要拆了!” 两个人都转向关容,见关容没什么反应,互相对视一眼。妹妹的脸色就白了:“是真的啊关老板?”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关容说,“广场占了这么好的地段,新城区扩张过来,迟早的事情。” 他说的是事实,旁边两个人一时无言。 等妹妹走了,陈越持忽然问:“哥,阿初去哪里了?” “上海吧。”关容说,“听你姐提了一嘴。她其实挺适合那里。” 陈越持点点头。又问:“虽然书也在网上卖……广场真拆了的话咱们怎么办?” 关容摇头:“再说吧。”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消息应该刚刚传开了,庄华和龚原中都打了电话过来,关容没有接。 其实在那天庄华来找关容之前,关容就找过龚原中。刚好在陈越持生日当天,关容收到了龚原中的短信。 时间是随便找的,出门前关容说有事,陈越持默契地没多问,只是叮嘱他注意安全。关容笑问能有什么安全问题,陈越持扭头去做事,说其实他总怕他被人抢走了。 那个没有谋过面的弟弟被葬在城北的陵园,关容挑的这一天是个晴朗的早晨。 墓碑上那孩子长得很清秀,看不出病弱的样子。关容在陵园坐了一个上午,太阳升得最高的时候离开。 这陵园在城郊,周围荒芜得厉害,要走上好一段路才会有出租和公交。 从无人的小径经过,在转弯处有人叫了一声“关容”,关容扭过头去,被人用麻袋猛地套上脖颈,狠命一勒。 他本能地往后拐了一拐子,拐得那人闷哼一声。与此同时,脖颈上的力道骤然加大,那麻袋里也不知道有什么,关容只觉得眼前发花,浑身力气顿时散了。而后一头栽了下去。 意识逐渐回归。关容睁开眼看不见东西,他意识到自己正背靠墙边,双手被绑在了身后。蒙眼的布条勒得他很不舒服,他听到金属扣撞击的声音。 他平静地开口:“章休。” 章休笑起来:“醒了?以为你不知道是我呢。” 关容没答话,章休嘲讽道:“你关容万人迷一个,相好那么多,保不齐是谁爱你爱得癫狂了。” 关容的平静和沉默让他有点恼火,他一把扯开了关容脸上的布条。 眼前的人脸色发黑,眼睛通红,双颊凹陷下去,精神气所剩无几,早不是关容印象中的样子。虽然有很长时间没有碰面,但他的事情关容或多或少听说了些。 本来就是上门女婿,靠着入赘有了资产和靠山,甚至少年宫的工作都是妻子家里安排的。上一回关容从同事嘴里听到他,是因为他在外面鬼混被老婆抓住,事情闹大开来,岳父收走了他的房子,少年宫这边也委婉地跟他提出了让他主动离职的要求。 “关容,我最他妈恨你这副样子,我为你付出了多少!”章休指着他。 关容懒得反驳,问:“想跟我做?” 章休怔了一瞬,恶意地笑:“干/死你。臭/婊/子。” “你把我绑着怎么做?”关容笑说,“不就是想做吗?也没有多大的事。” 他看了一眼章休,又瞅一眼桌上,那里放着一把水果刀。他继续说:“你是多怕我?我现在身上没有劲儿。” 章休冷笑:“不用想拖时间,没有人会来救你的。”他拿起桌上的刀:“等干完我就划花你的脸。” 关容耸耸肩,无所谓道:“比起干别人,被/干更爽。我技术不错,你要试试吗?” “我信你。”章休往前一步,几乎要撞到关容脸上。 关容侧过头微微避开,在章休变脸的同时蓦地撑起身体,用肩膀在他腹部猛顶一下,又趁着他弯腰,用头顶狠击他下颌。而后就着被绑住的姿势反身,抓起桌上那把小刀,刀尖朝后,借着身体的重量往后一撞。小刀刺到了章休的腹部。 章休痛呼一声,关容回身踹他一脚,多的一眼都不想再看,只拿着那把已经见了血的刀,径直跑出屋子。 出去才发现这是个废弃已久的旧楼。 关容在一人高的草丛中边走边反手割断了绳子,把刀扔在草堆中。他手上有数,那一刀下去其实问题不大。 上了车来车往的大路,关容稍稍整理了一下衣物。手机不知道落在了哪里,摸来摸去没摸着。钱包也不见了。 第58章 病房 在路边找了几个人借手机,未果。终于有个小姑娘打量他半晌,看他形容狼狈但也不像坏人,借了诺基亚给他。 “快走吧。”那小姑娘的同伴警惕地看着关容。关容意识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不太好看。 他温声说:“不好意思,马上。” 本来想打给陈越持,拨电话的时候关容手顿一下,还是打给了龚原中。龚原中家离这里更近些。 没多久龚原中开车来接到关容,关容摆摆手示意他等下再说。龚原中上车立马扯了纸巾递过去。 关容用龚原中的电话打给陈越持,那头没有人接,又打到店里,依然没人接。正犹疑要不要打给敏姐让她去看看,龚原中说:“出什么事了?” 他的问话适时地打断了关容的犹疑。关容屏息两秒,说:“原哥,调头朝陵园那边走。” 指引着龚原中开车到了那废弃的地界,里面是一段小路,车开不过去。 已经临近傍晚,关容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支配。他来不及朝龚原中解释,立马下了车跑进去,刚到岔路口,忽然看到章休从那废弃的楼门口跑出来。 章休的姿势别扭且仓惶,还在不时地回头看。 关容转头跟龚原中对视一眼,龚原中立马改了路线,朝着章休追过去。关容则跑进楼门,在空空荡荡的一楼仓库,走了几步就看到地上倒伏着一个人,那人的手保持了一个前伸的动作,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 一个空白的瞬间。 关容跪到陈越持旁边,看到他深色的外套上一团更深的颜色,旁边扔着那把被他丢进草丛的刀。 见到他来,陈越持挣扎着要动,关容忙轻轻拢住他:“别动!崽别动!不要动!” 陈越持嘶哑着声音,着急地问:“哥,哥你有事吗?” “没事没事,我一点事也没有。”关容说,他想收紧手臂,却又错觉那团深色的痕迹在不断扩张领地。他害怕自己抱碎了陈越持,只得虚虚地保持手臂合拢的动作。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摸到陈越持被摔了的手机。 “哥……”陈越持喊。 关容把手机放在地上,去按120,按了几次2都没反应,手逐渐抖起来。陈越持喊:“哥……” “崽别怕,”关容一边轻声安抚他,一边狠狠在手机上戳,“救护车马上就来。” 陈越持的手缓缓攥住了他的衣角,小声说:“哥,我有点冷。” “我抱着你的,不冷。”关容说,他不敢大声说话,只是低声絮絮,“这个手机坏了,崽你等等,我马上去喊龚原中,龚原中就在外面。” 陈越持在他怀里不自觉地发抖,听他这么说话,吃力地笑了笑。笑容扯疼伤口,让他皱起眉,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关容,缓缓叹了口气。 看到陈越持闭上眼睛的时候,关容是真的害怕了。 他坐在冰凉的长椅上,一双手肘撑在双膝上头,脸埋进手心。龚原中一直站在旁边,替他看着手术室的门。 手术门一开,关容猛地站起来,双手放下的动作几乎与腿部动作是同时发生的。这动作带来一阵强烈的晕眩,他强撑住了。 护士站在门口喊:“17床!17床家属!” 旁边的一家子忙慌慌迎过去。关容怔在原地,龚原中走近,在他肩上轻拍:“我看着的。” 关容从小就知道,很多事情只要有龚原中在都不用担心,但是他一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悸。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失控了。 龚原中似乎也明白这一点,用了一种难言的目光看着他。关容觉得那应该是可怜。 后来陈越持被推出手术室,跟出来的医护人员叮嘱家属要喊名字,好帮陈越持保持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清醒。关容喊了句“陈越持”,陈越持困倦地眨眨眼,看着他,眼神还是散的。 关容喊了一声之后再没有声音,龚原中代替他开口:“陈越持,不要睡。” 陈越持看了他们一会儿,勾了一下嘴角。 手术过后是极其漫长的一段。已经是黎明前人最困倦的时候,陈越持还不能睡,但是又怎么张口都费力,只能陪床的人不停跟他讲话。 先前的情绪太过激烈,沉寂下来愈发难熬。晨光熹微时关容给敏姐打了个电话,没多久敏姐来了,眼睛完全是红的。 她不看关容和龚原中。关容把床边的凳子往前拉了拉,她没有回头,重重地坐下去,直直看向陈越持。 陈越持也看着她。姐弟俩对视半天,陈越持抬眼寻找关容。这点细微的神态落在敏姐眼睛里,让她呼吸猛地一顿。 “没事。”陈越持用气声说,“姐我没事。” 氧气瓶里的水咕噜噜,一下又一下释放氧气的声音很像沉重的呼吸。关容听到敏姐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关容去洗了把脸,出来看到龚原中立在门口等他。 “陈越持看上去不像能被章休伤到的样子。”龚原中递给他一罐提神饮料。 关容点点头:“我去的时候他以为我被章休抓住了。” 在走廊尽头站了一会儿,关容要回病房,龚原中问:“后面的事情?” 关容没回头,吐出一个字:“告。” 瓶子一个人在家里,敏姐待到不能待的时候离开。期间没有跟关容说过话,只是出病房的时候说:“我下午再来。” “好。”关容的尾音还在嘴边,她已经出了病房。 床上的陈越持得到可以睡觉了的特赦,一闭眼沉进梦乡。只剩下镇痛泵隔两分钟滴一声。床位在靠窗那头,关容拉上了床边的帘子,蓝色分隔出明暗两个领域。 隔壁床来了探病的人,布帘外面的世界一下子喧嚣起来。关容趴在床边,摸到陈越持没有被扎针的那只手,五指一个一个地扣进他指间。 额头,眉心,睫毛,鼻梁,唇珠,下颌。关容用目光一遍遍描摹陈越持,看得久了,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将醒未醒时他听到陈越持在说话,很小声:“姐,现在不说这个好吗?” 第59章 微妙 意识抓住这句话,彻底清醒过来。关容保持着自己的动作,装睡。 没一会儿听到敏姐也轻声说:“后街这个地方……你一开始就不该来。” 陈越持笑了:“但是你就在后街。” 敏姐的语气蓦地严肃起来:“就是因为我在后街。” 关容听在耳里,心里猛地一紧。她话里的意味三个人都知道。后来陈越持说:“后街都要拆了,说这个干什么呢。” “后街要拆了……”敏姐说,没说下去。 眼看着沉默的时间足够久了,关容稍稍动了动脖子,就听到敏姐说“我先去接瓶子”。等关容支起身子转头,只看到门口她一闪而过的衣角。 顿了一会儿,关容正过脸看陈越持。对视了几秒,陈越持说:“我躺丑了,哥不要这么看我。” 关容笑起来,握住他的手,轻轻吻他手背上旧的针眼:“我不知道你这么在乎这个的呢?” 陈越持也笑。 静静看了对方许久,陈越持说:“等下妹妹和雷哥要来,他们来了你就回去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关容直白地拆穿:“龚原中跟你说什么了?” 陈越持的睫毛极快地忽闪了两下。关容问:“不会是有人要拆散我们吧?谁能保住下沉广场,但是一定要咱俩分开之类的?” 不等陈越持开口,他说:“小越,又不是在拍电视剧,没有人有那么大的势力保得住下沉广场,也没人关心你跟我两个小人物在不在一起。关理和庄华他们都没有资格管我。” 陈越持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是关容头疼得厉害。见他皱眉去揉太阳穴,陈越持只是点点头。 晚上九点多妹妹和雷哥过来,妹妹在病房里陪陈越持,关容和雷哥到了外面。聊到下沉广场的事情,一阵相对无言。 “还没有拆就有转圜余地吧。”雷哥说。 关容笑:“你什么时候想事情也这么理想了?” 雷哥也笑笑,往病房里瞅了一眼:“可能是碰到年轻人之后吧。” “过段时间应该要公开招标,”关容说,“说不定能跑一跑。” 雷哥半是无奈半是嘲讽:“原来关老板比我更理想。” 他摸出烟来,关容指指墙上的禁烟标志,他嘟囔一句“忘了”,收回去。说:“关老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没用的,其他地方已经开始严打了,下沉广场就算不拆该散的照样要散。赶紧找后路吧。新商业区建起来可就没咱们什么事了。” “大家不是都慢慢在转行吗?”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后面的,插话道,“多一点时间就好了。” “如果真的要拆,每个人都得自己做打算。”关容说。 妹妹一怔,欲言又止地点头。雷哥冷眼旁观着,最后在妹妹头上拍了拍。 关容看了他们俩一会儿,笑笑。妹妹垂眼不语。 其他的关容倒没那么多闲心去管,但敏姐的酒吧开起来没多久,才刚刚上了正轨。 她在酒吧里花费了多少心血,没有人比关容更清楚。 没多久陈越持出了院,在敏姐的强硬要求之下,陈越持暂时住到了她家。说是方便照顾他。 关容白天都在忙,除了书店的事情,他几乎把能找的人都找了一遍。 这些年他断了跟关理的父子关系,几乎也断了跟外界人的交流,很多东西重新捡起来并不是那么轻易,登门这种事情也不符合他以往的性子,更何况这些关系几乎都是关家的。但他还是奔走了能奔走的地方。 然而最终得到的答案是一样的。 每天晚上他才去敏姐那里看一看陈越持,因为敏姐微妙的态度,两个人连拥抱都没有过。陈越持仿佛有一腔的话憋着,关容却有点不敢听。他用徒劳的忙碌推卸某些责任。 这种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下沉广场要拆旧建新的文件正式下来了。在此之前全体商户的联名信都投出去好几封,通通无果。 文件一出,陆陆续续好几拨人来书店,但一直没有见到敏姐店里的人。后来关容提前关门,去了爷爷家。 “你爸这段时间不在家。”关老爷子惊讶,“你多少年没有主动找过他了?出什么事了?” “没有。”关容说,“我就是随口问问。” 关老爷子显然不信,但关容已经是这么大的人,老人家也不好多说。只是后来佯装不经意地感叹了一句:“我是快死了,半截子入土的,你爸也老了。关家这些人脉关系以后都要靠你维系的。” 听到关老爷子这两厢心知肚明的话,关容心道果然。他一开始没接茬,几分钟后捡起话头:“他哪里老了?儿子不才刚出生吗?” 正准备离开,龚原中来了。 看到关容在这里,龚原中一愣。关容知道龚原中最近挺忙,但还是抽空在帮忙处理章休的事情。龚原中也知道关容很忙,忙着跑些徒劳无功的事情。 “走了。”关容冲龚原中一点头就出了门。走到楼门底下龚原中就追了上来。 “容弟!”他在背后喊。 关容大步走了一段,又停下,等他上前。龚原中却在离他三步开外的地方住了脚,再不朝前。 “容弟,”龚原中说,“这段时间很忙?” 关容点点头:“你不是都知道吗?” 龚原中叹口气:“庄阿姨让我告诉你,她有办法。她也是这一回要投标的开发商之一。” 关容没有多的反应。等了一会儿,龚原中朝前走了一步,说:“容弟,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两个人的视线终于碰上,龚原中说:“等处理完手头这段时间的事情,我就要调职了。” 关容一愣。龚原中在昏黄路灯下看清了他的神色,笑:“我要回去了。” “怎么……”关容难得有这种说不出的时候。 龚原中好像猜到他要说什么,兀自点点头,说:“回我妈妈家那边。” 关容终于找回话头:“你们家那边不是都没人了吗?” “啊。”龚原中应得轻松,“是啊。”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关容又说不出话。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龚原中会从这座城市离开。 好像是临别前的忠言一样,龚原中继续说:“容弟,庄阿姨并不是只想你继承公司才回来找你的,她有她的苦衷。没有妈妈不爱自己的儿子。下沉广场的事情你要真的介意可以去找她,她说不定有办法。” 天气已经很暖和,关容却忽觉冷得厉害,与此同时,他背上起了一层薄汗。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火气腾地卷住他,他轻笑一声:“她能有什么办法?以为自己是哪里来的大人物一手遮天吗?下沉广场的事情都跟你无关了,不是都要走了吗?赶紧走吧。” 说完转身。 第60章 扣子 走出很长一段,关容才发现自己在抖。那股怒火将他紧紧缠住,远远超出他对自己的预料。 他猜测自己的情绪已经累积太久。 走到下沉广场边缘,有个脸熟的店老板拦住他,问敏姐那批红酒能不能再便宜点。 关容有好几秒没说话,对方道:“关老板你看,处理给外人还不是就那么回事,给的价不一定有我高,咱们也算是好些年的邻居了。她又不做酒吧了还留着干什么,到时候搬家我也能搭把手。”对方摸出烟来要给关容点:“麻烦关老板帮忙美言几句。” 关容让了让,示意不用。说:“我会跟她讲的。” 对方在后面道谢,远远叹了一句什么,关容没听清。 脚步自动带着他去了敏姐家。在楼下他抽了一根烟,突然想起昨天瓶子说想吃草莓,又出小区绕到街口买了提过去。敏姐和瓶子却不在家。 这还是陈越持出院之后两个人第一次单独相处,目光触上那一瞬间,关容猛然觉得自己被耗尽了。 合上卧室门,陈越持的吻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小心翼翼,关容不满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松开之后的唇齿于是深入。陈越持那点重铸的谨慎终于被砸碎。 兴许是相爱的愿望太过急切,搂抱时不小心碰到陈越持的伤口,陈越持颤了一下,但是没吱声。关容轻轻挪开手,顺着他胸膛摸到锁骨。陈越持好像预料到他要做什么,有点慌张地坐直了身体,用手去托关容。关容抓过他的手,扣在床上。 无声的较量之后,关容赢了。他笑笑,去解陈越持暖灰色睡衣的扣子。 喘息稍稍平复,陈越持连忙扯了几张纸巾,一手轻摸关容的脸:“哥,吐出来。” 关容轻轻别开头:“吞了。” 陈越持一愣,脸红得彻底,一时半会儿没说出话来。关容用食指托他下巴,观察了他很久,笑说:“怎么还这样。小处男。” “已经不是了!”陈越持说。 关容笑得肩膀轻耸。陈越持又想来吻他,被他躲开:“没漱口。” “别说你不介意。”他说着拉了拉陈越持的睡衣。陈越持想自己来,被他轻按住手腕。 把陈越持的扣子一颗一颗重新扣上,关容起身去漱口。 水一直在流,关容带了一脸水,站在镜子前面发呆。陈越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在旁边看了多久。后来他伸手,关掉了关容身前的水龙头。 “哥,你怎么了?”陈越持问。 他的询问不像以往那样只是单纯的疑惑。是多了点什么呢?关容看着那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让自己非常迷恋的脸,细细思索。陈越持的这个表情跟以前不一样了,是多了些什么呢? “哥,”陈越持又开口,“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的。” 关容的思绪突兀地断掉,他笑:“不,没有事。” 陈越持的表情有瞬间的低落,眨眼间就消失不见。开门声在此时响起,从客厅传来瓶子的声音:“啊!草莓!是容叔叔来了!” 关容在陈越持脸上抚了一把,率先走出卫生间。 敏姐留了关容吃饭。饭桌上瓶子说:“容叔叔,你这段时间可真忙啊!” “可不是。”关容应他。 饭后敏姐说要去买水果,让关容一起。出门时瓶子问:“不是有草莓吗?” “妈妈想吃香蕉。”敏姐简单地答,“你照顾好舅舅。” 关容跟在敏姐身后,转头看到陈越持坐在沙发边,也正抬起头看他。他笑了笑,陈越持也笑了笑。 沉默着走到小区花园里,敏姐才说:“我准备要走了。” 关容点头:“我知道。” “处理东西可能花不了太多时间,”敏姐笑,“本来是想要走的时候再告诉你的。” 关容平铺直叙:“姐,你疏远我了。” “不。”敏姐摇头,“阿容,下沉广场是保不住的,就算不拆又怎么样呢?你没发现商家都在找后路吗?你明天去广场上看一看,大家都开始挪窝了,只有你没动。但是这地方对你来说其实没那么有意义。” 静了半晌,关容还是说:“你疏远我了。” 敏姐呼吸重重一顿。再开口的时候带了鼻音:“医生跟我说,他纯属是运气好,因为刀插进去的时候正好心脏收缩,要不然……你知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 “不要告诉我这只是个意外。”她抢先堵住关容的口,声音悲切,静了几分钟又说,“阿容,是不是意外你自己心里清楚的,是吗?” 关容好像在梳理,说得很慢:“他遇上我要倒霉是必然的,遇上我才是意外。是这个意思吗?” 他在这不合时宜的瞬间,蓦地感受到了陈越持送他的那块坠子的重量。太重了,坠得他险些要低下头,把脖子伸出去让人砍。 在夜色里,他听到敏姐说:“阿容,这么多年我把你当家人是真的,但我只有陈越持一个弟弟了……你知道为什么我明知道他出来了还是不敢认他吗?不是因为内疚那么简单。有的事情我这辈子没办法承受第二次。我宁愿他不认我!” 死寂。远处的花坛边有小孩子在玩仙女棒,光一闪一闪。 “我还没有告诉他我想回老家的打算。” “等你先跟他说。” “如果你不说,最迟月底我会告诉他。但是我不会逼他。” “阿容,你好好的有钱人不当,何苦呢。下沉广场本来就不是你的事。” “走吧。”关容终于开口。 敏姐木然地看着他,他笑说:“你跟瓶子说出来买香蕉的,总不能空手回去。” 他转身朝街角的水果摊走去,没有回头看她的表情。 “对不起。”敏姐说。 第61章 医院 第二天白天在书店,关容收到了一张传真,是参加下沉广场相关项目投标的开发商名单,庄华的公司赫然在列。 虽然关容对这个所谓的妈妈所知无几,但他能猜到她的胸有成竹,他甚至能感觉到庄华在给他机会。她在等他去求她,甚至想以此为筹码,重新成为母亲。 下沉广场的拆迁已经是既定的局面。关容决定不再做徒劳的挣扎。 四周的店铺急忙忙地动了一阵,忽然又歇下来。好像前段时间的动静只是大家在为必然的离开做准备,而此时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完毕。广场一下子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中,甚至显得有点悠闲。 只等风声一起就散。 最近关容都没有去敏姐家,陈越持也不是傻子,然而他们心照不宣。晚上两人时不时会发些短信,都是无关痛痒的话。 关容开始连夜连夜地梦见陈越持,睡眠质量越来越差,甚至到了要靠安定入睡的程度。他却只字不提。 这一天妹妹进书店的时候,关容正在吞胃药。她惊讶:“关老板,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睡好。”关容应,把柜台上的药瓶子朝下面收。 妹妹问:“你怎么还没开始收拾啊?这么多书,到时候来不及。” “到时候再说吧。”关容答。 沉默片刻,妹妹说:“我去看越哥了。刚回来。” 关容不开口,她有些小心地问:“关老板,你知道是吗?” “他们要走了。”她说。 关容猜测自己的脸色实在骇人,妹妹的神色不太自然,没多久就告了辞,走之前说:“雷哥说让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告诉我们。” “好。”关容说。 妹妹刚踏出店,手机响了。是龚原中。 从上次跟关容说过要走之后,他再没出现在过关容视线中,电话也没有来过。关容看着来电显示,没动弹。手机响到自动挂断,第二次响起。 关容接起来,那头立马说:“容弟,关爷爷住院了,北二街的一院。” 龚原中在医院门口接到他,两个人大步朝里走,穿过人群的同时龚原中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经过:“有点脑梗,不严重。保姆出门了,我过去才发现。不算迟。” 关老爷子年纪大了,躺在单人病房里意识尚且清醒,只是发晕。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关理和保姆过来了,却没见到关理的妻儿,一问,说是怕病气过给小孩子。 关容心道不明智,这种时候就是要表忠心,表现得越孝顺越好。龚原中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趁着关理他们朝医生询问情况时小声在他耳侧说:“老爷子说他名下的东西都给你。” 关容无言。 没一会儿庄华居然也来了。关理见到她的神色很平淡,只是两个人都把对方当作空气。关容确认他们之间早就见过面,也料想到家里已经发生过激烈的风暴。 只是他作为风暴中心,反而一派平静,甚至不知道风暴的发生。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关容去医生办公室听医嘱,回病房时关理已经离开。 庄容坐在床边,抬头跟站着的龚原中说着什么,关老爷子闭眼躺在床上,不知道睡没睡着。关容推门进去,两个人停下交谈。 没一会儿关容又出了病房,到走廊尽头透气。龚原中从背后过来:“想抽烟了?” 关容笑着摇头:“原哥,上次抱歉。” “没事。”龚原中说。 关容又问:“是什么时候走?” “本来定的就是今天,”龚原中说,“想去跟爷爷道个别的。” 关容沉默。龚原中说:“我以为你不想听到我的消息,所以没有跟你说。” “别这样,咱俩一起长大的情分总还是在的。”关容面上很坦然地笑,“新定的机票是什么时候的?我去送你。” 龚原中打量了他很久,才说:“等关爷爷好些吧,下周或者下下周。” 关容点点头:“好。到时候跟我讲一声。” 晚上遣走了所有人,关容接到陈越持的电话,说他在楼下。 关老爷子已经在睡觉,关容在楼下接到陈越持。两个人看了对方一会儿,都一笑。 “感觉养胖了点。”关容说。他细细地看陈越持,这就是他每天夜里梦到的人。 陈越持提着一个果篮,换到左手,右手手背在他脸上飞快地抚了一下,心疼地说:“哥你瘦了。” 关容不置可否,带着他进住院楼,说:“你跟龚原中什么时候联系这么紧密了?” 陈越持忙摇头:“不是,是我经常跟他问你的事。” 这话一出,彼此都静了。关容突然觉得迷茫。 到病房,关老爷子却醒着。陈越持在门口脚步一顿,看了关容一眼,关容点点头。他跟在他身后进去,对关老爷子鞠了一躬:“关爷爷您好,我是……” 关容没接话,陈越持说:“我是关大哥店里的,来看看您。” 关老爷子看了他一会儿,阖一下眼皮示意知道了。陈越持把东西放到床头,他看也不看。 一整天没让人伺候的关老爷子忽然使唤起关容来,一会儿想喝水一会儿要上厕所,躺下没多久又说要看电视,电视打开没两分钟让关容给他读报纸,还说想吃个苹果。 陈越持见状起身要帮忙,关老爷子却不理睬。关容说:“小越没事,你坐着。” 等老爷子消停下来夜已经很深。关容轻手轻脚给他掖被子,陈越持小声说:“哥,我有事要跟你说。” 关容转头看他:“我送你。” 起身刚要走,关老爷子在床上喊:“小容。” 陈越持勉强笑了笑:“那我先走了,关爷爷,我下回再来看您。” 关老爷子继续对关容说:“扶我去卫生间。” 病房里只剩下爷孙两个人,关容开口:“爷爷,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老爷子哼一声。过了好半天,叹道:“从你小时候就知道你犟,但犟成今天这样是爷爷没想过的。” 关容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也是此时才真的发现,他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消失。老爷子说:“我是不行了,没什么东西能给你,你要还像这样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不回家,以后家里没一样东西是你的。” “家里没有一样东西是我想要的。”关容说。 老爷子笑一声:“是,我这老东西你也不想要。” 关容说得平静:“如果不想要,我断绝完跟关家的关系就应该走的。” “你小时候我们骗你你妈不在了,你心里梗着我知道。上一辈的恩怨复杂得很,大人们也是选择了一个对你好的方式。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你懂。” 关容要开口,关老爷子抬手阻止了他:“我已经老来要死了,就要去见你奶奶,你现在又有了个弟弟,我现在想通了,去你妈那边也不错。她生意做得好。” 沉默很久,关容说:“爷爷,我三十岁了。不是在讨论父母离婚跟谁的年纪。我跟关理早就没关系了,他家里的东西给谁不给谁我都无所谓。” 关老爷子摇头:“不是这么个说法。你三十了也还是个小孩子,你回来跟杨家那姑娘结婚,你爸那边我去说。再怎么样你是我大孙子。关系哪能说断就断。” 关容忽然问:“还去卫生间吗?” 关老爷子不说话了。 等人真的睡下,关容给陈越持发了条短信:“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讲?” 第62章 世界 关老爷子住了几天院,关容始终在病房守着,只偶尔龚原中过来的时候才回去换洗。 他时不时打开手机界面,一看到陈越持那天晚上的回复就再没有办法说话。 “不要紧,等哥空了再说吧。”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关容不开口,陈越持就不追问。陈越持一直在等他开口,关容明知这一点,可越知道越是无法开口。 关老爷子出院之后说需要人照顾,龚原中又忙着,关容于是回S大陪他住。期间下沉广场的拆建项目开了标,是一个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公司,背后的大股东是庄华。 结果下来之后,庄华通过龚原中问了问关容的意见,关容应:“我没有意见。” 官方文件下来催促商家搬迁那天,关容收到几通电话。第一通是阿初的,她向来直接,电话一通就说:“听说下沉广场要拆了,小姐妹跟我说敏姐的酒吧已经提前关了?” “是。”关容说。 第二通是妹妹的,接通后沉默许久才开口:“关老板,我今天看到敏姐的酒吧已经关了。其他人也在准备了。我去问了问,他们真的要走。” 关容应:“嗯。” 然后是龚原中,说得很简短:“我去接阿敏,但是他们已经提前走了。” 最后是一条短信,敏姐发的:“阿容,我们走了。有空来家玩。” 语言真是奇妙,关容忍不住想,这句“来家玩”显得这样模棱两可,关系很好很熟可以这样说,关系疏远也可以这样说。他却分不清自己现在跟敏姐是哪种。 他看遍了通话记录,又把短信通通翻了一遍。没有陈越持的。 关老爷子拄着拐杖走到他身后:“怎么这么失魂落魄的?跟老不死的住久了烦了?” 关容没出声。关老爷子说:“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的眼睛,黑眼圈比眼睛大。” 从窗口能看到那条长满法国梧桐的路。关容想起那一回,也是站在这里,他看到陈越持骑着自行车停在路边发呆。 他找借口下了楼,在陈越持能望见的楼门口抽了一支烟。 合拍的床伴离开的时候总是悄无声息的,这是人与人之间难得的默契。就像现在这样。应该感激。 他忽觉轻松。 这才是他从前所熟悉的与人的相处方式。再多的特别最终走到沉默分别的时候都不再是特别,意外而已。 他只需要等待这段时间的梦境消失。 睡到半夜又梦到陈越持,关容坐起来再无法入睡。后来他干脆起身,悄悄出了门。 沿着居民楼旁边的梧桐路走一遍,绕出校门,绕到下沉广场附近的小公园。上了山顶,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下山回家。 这段时间陈越持住在敏姐那里,他的行李本来就不多,这屋里属于他的东西早就陆陆续续被带走。进屋时关容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是在陈越持住进来之前就有的气息。 原来他一直没习惯身边有陈越持。 他一眼看到阳台上晾着着床单和被套,有很好闻的洗衣粉的味道。推开陈越持的屋子一看,床上的东西都被拆得干净,被芯叠得整整齐齐。 关容和衣躺上去,双眼直直往上看。黑暗的潮水慢慢从天花板边缘退去,光影的界限逐渐分明,关容看到天花板上有一块痕迹,是雨水浸入墙体留下的花纹。像一朵云。 他在天亮之后给爷爷打了电话,说自己今天不过去,又叮嘱保姆做了爷爷能吃的东西。 回到自己房间,看到屋里的东西也被陈越持整理得整整齐齐。他立马转头想出去,余光从桌边扫过,发现上面搁着一个信封,用一本陈越持常用的工具书压着。 拆开来,他看到陈越持的字迹。 “哥: 见信安。 我想过很多次要给你写一封情书,可是我不敢。终于提笔要写,但我已经不知道这算不算一封情书。 写这封信的契机来得很不恰当。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坐在店里,在你平时坐的位置上。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我也知道你不知道怎么跟我开口。 这段时间你很忙,我发现一个早就明确的事实,我发现自己对你的生活而言还是太边缘。虽然你表现得像个窝在下沉广场再不离开的小老板,但你的世界始终没有在这里。你的世界我插不进去,从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这让我觉得挫败,而且越来越挫败。 哥,我从来没有面对别人好好表达过自己的想法,所以我理解你的每一次不说。你的每件事情我都没有办法帮上忙,但我总忍不住会想,要是关容回头看一看我就好了,我不想只做那个被你照顾的人,偶尔能不能也让我照顾照顾你? 关容,关容,关容,关容……关容,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我在等你开口。我想留在你的世界里,一直这么边缘也可以。关容,求你不要放开我。” 落款一个“越”字,日期已经是几天之前。那一天关容在医院给陈越持发短信问有什么事,陈越持说不要紧。 不要紧。 在恍惚的一瞬间,关容蓦地想起来,医院走廊尽头正对着小花园,那里有一丛荼蘼。他抬眼往外看的时候,暖风将将吹过,一朵荼蘼花的残瓣飘落,消失在光线之外。 就像夜里的一片雪,落在地上化成水。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卷 容春 完 结局在后面 第63章 初夏 下沉广场的拆建其实不如想象中那样快。 过了没多久,阿初忽然从上海回来,从关容这里拿了酒吧的钥匙,又聚集起一群小姐妹。店里没有酒,大伙儿就从外面买了带来,没有客人就自己玩自己的。 前两天妹妹带来一个研究生,说是要做田野调查,专门调查从事特殊服务业的或者跟这个行业沾边的人。那小伙子长得还不错,人又礼貌嘴也甜,加上是妹妹带来的学长,众人都给点面子。 第一天大伙儿看笑话似地围过去,第二天开始不太理睬他,到今天只能出动阿初的力量,像安排任务一样安排了个小姐妹过去接受他的访问。 “能开多久啊你这?”酒吧另一个角落里,雷哥问。 阿初睨他一眼:“能开多久开多久,等你的小女朋友就好好等,管闲事。”她嘴上不饶人:“你看太紧了,很容易把年轻人的新鲜劲看过。” 雷哥只是笑,摇头:“满口胡说。” 陈越持在一旁笑。阿初绕过来,指间夹着一瓶小巧的酒递给他,递到一半被关容截了:“不能喝,喝了就撒酒疯。” “我不撒疯的哥。”陈越持说。 关容瞄他一眼:“谁撒疯谁知道。” 阿初玩味地看两个人,耸耸肩,自己收回来喝掉。没一会儿妹妹和那研究生过来了,阿初见状闪人,雷哥接了个电话出去了,说等下来接妹妹。 酒吧一角只剩下这四个人。 “小哥,你俩是恋人吗?”那研究生问。 妹妹觉得有些冒犯,皱了眉想打断,关容示意无事。陈越持坦诚地应:“是啊。” 研究生:“做你们这一行的同性恋多吗?” 关容忍不住要笑,陈越持清清嗓子:“可能吧。” “也有女同性恋吗?”对方继续追问。 阿初抽着一支烟经过:“同性恋哪都有。” 研究生推推眼镜,笑了。转而跟陈越持他们聊起最近的一些新闻来,关容打断他:“不用问得这么曲折,我们不爱聊国家大事。” 场子一时冷下来,大家干脆听着酒吧里的音乐开始喝酒。陈越持的杯子被关容换成了柠檬水。几杯酒下肚,研究生忖道:“我有个问题想问很久了。” 关容示意请便,他说:“这些姑娘们,如果她们遇到了真爱,就是那种她们爱别人,别人也爱她的情况,会不会就能被拯救?” 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敏姐。妹妹严肃地插话:“学长你这么问不对。” 与此同时,陈越持也皱了眉。关容看清他的表情,轻轻笑一下。研究生有点惊讶地问妹妹:“为什么?” 妹妹想半天,说:“总之我听了这个话很不舒服。” 关容接过话去:“你这话是站在什么立场说的?” “什么立场?” “有时候一个女人的处境可能是男人造成的,但男人绝对不会是所谓拯救。弟弟,别把自己摆到这种高高在上的位置。当你觉得自己能把人置于一种境地又拖出一种境地的时候立场就出问题了,你把对方当成什么?尤其是当你要做调查的时候。更要警惕。” 场面再一次冷下来,后来那男生讪讪地告辞,妹妹叹口气。 “别这么老气横秋的。”关容说。 他起身去洗手间,妹妹凑到陈越持面前:“越哥。” “嗯?”陈越持看她神神秘秘的,有点犹疑,以为她要说什么跟刚才有关的事情。半晌却听到她说:“关老板不对劲。” 陈越持一怔:“啊?” 妹妹说得更小声:“你们俩怎么了?我看他一直看你一直看你,他现在看你的眼神很不对劲。” 陈越持愣了两秒,嘴角往上一扬,又立刻收了。妹妹说:“你给他下迷魂药了吧?” “怎么不对劲了?”陈越持摆出一副迷茫的表情。 话刚说完,关容从卫生间里出来了,正朝这边看。妹妹立刻露出一种被抓包的窘态,扯过自己的书包,扔下一句“走了”,跑掉。 “她怎么看了我就跟兔子一样?”关容走近。 陈越持盯住他不放,关容歪头看着他,笑问:“这样看我?” “你刚才喊妹妹那个学长什么?”陈越持问。 关容皱眉:“我喊什么了?” 陈越持抿抿唇,说:“没什么。” 关容好笑地说:“又来了。”语气极轻柔,轻到尾音的一半都滑入了静默中。仿佛他拿陈越持没有任何办法。 陈越持朝四周看了看,拉着他就走。 两个人匆匆出酒吧,跨出去时还听到阿初在后面喊:“你俩被狗追吗?” 出去之后陈越持就拉着关容一路飞奔,关容也不问。终于跑回家,门一关上陈越持就来吻关容,双手搂住他后背不许他退,强势地攥住关容的呼吸。 急切的吻之间,彼此的衣服很快在浴室门口脱了个干净。洗完澡陈越持本来打算抱关容回卧室,却被关容拒绝。 他嗓音沙哑:“就在这里。” 陈越持的理智被一把火燎了个一干二净。 做完又洗了一回澡,天气已经很暖和,关容半/裸/着上身,靠在卧室窗边抽烟,顺便回了龚原中和敏姐的消息。陈越持过来搂他,在他脖颈上不停亲吻:“冷吗?” “等下又要洗澡。”关容放下手机,握住他环在自己身前的手腕,半真半假地抱怨,“你是发/春的猫吗?” 陈越持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低头把脸埋在他肩上。等那阵不好意思过去,他闷声说:“以后不要叫别人弟弟。只能这样叫我。” 关容笑得整个身体都在抖。换来腰上更重的力道。 他现在有很多可以告诉陈越持的事情,但是也有要继续保守的秘密。比如那一天他读完信回到书店,发现陈越持一直在店里等他,一如以往的每一天,笑着跟他说“哥你回来了”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过就算说不出口,陈越持也一定感知到了。 关容转过身,揉揉陈越持的头发。窗帘一角被掀起,他吻到了初夏的第一缕风。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寂寞的故事,各种意义上的。 谢谢你看到这里,有缘再见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