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青山》作者:时川不息 文案 日暮人已远,风雨下青山。 他年谁忆君,只云一字痴。 当守夜人将那盏提灯交与他人的时候,忽然想起京城多年前的那场暴雨。 大火漫天后,骤雨突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 如今也是往事了。 注:随便写写,随便看看。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子慎 ┃ 配角:宋怀瑾,李长瑛,徐道乾 ┃ 其它:随便写写 第1章 谷雨 谷雨当晚,天色渐渐转暗,京城突降骤雨。 当老守夜人将那盏提灯交与他人的时候,忽然想起京城多年前的那场暴雨。大火漫天后,骤雨突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 他在这里守夜多年,如今已是上了年纪。接替他的是一个年轻人,手中接过了那提灯已被磨至光滑的木柄,还未到值夜时,这老头就着急来将提灯交给自己,这盏提灯这么旧,想来用了很多年,过几日便换掉吧。 老守夜人又看了看这座自己每晚都要经过的城门,便打算离开了。他每日都要走过城西的这片地方,沿着城根一路至此,再走街串巷直到街道尽头那座如今已无人居住之处,折返再回城门,一来二去,便迎来天亮。而今夜之后他便要卸任,回家颐养天年,不再做城中的守夜人了。 城门已是半闭,因这骤雨,往来人流渐少。在三三两两的行人中,有两个人则身着黑衣,牵马而过。 “没过几年就要来,这城里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一人说道。 “既然答应了他,那便应该遵守承诺。”另一人答。 “是是,你是最言而有信的人,是我唐突了,明年也来。” “下次我可以自己来。” “别,千万别,哪有这样的道理。” 两人说着,就出了城,看来是要趁夜色赶路离开。待他们走后,城门缓缓关闭,新上任的守夜人姑且还提着那盏旧的提灯,冒着雨水在城中走着。 这条大街走到尽头,便是那座无人居住的宅子。这宅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早已无主多年。按照惯例,别家修宅或扩建时可以向上请示,拆了院墙,一并算到自己家里去。只是十多年过去了,这座大宅也依旧如原样一般放着。 门口的牌匾早就摘了下来,朱门也退了颜色,无人居住更无人修缮,每每走过这里,因着太久没有人气,总叫人想要再加快步子,再快些走过去。更是偶尔听人说,宅子里会传来些声响,不仅这条大街上,附近的孩子们都不敢偷偷溜进去玩耍,全然成了人们口中的“鬼宅”。 原本这里也是住过人的,只是那时候已经太久远,现在的守夜人对此并不了解,只将这里当做一座无主的鬼宅,恨不得全然避过。 而那往事,也要再往前追溯十年、甚至二十年,到老守夜人还年轻的时候去,才得以窥见一二。 故事传说到今日或许有些不再真实,但从众人的纷纭谈论中也可拼凑出一些往事来。 宅子的主人据说是朝中曾经颇有名望的一位大官。具体到底是怎样大的一个大官,却很难描述。 大抵是那种可以进宫面圣的大官吧?有人说。 非也非也,我听家中长辈说了,住在那里的是一位小道长。又有个家中长辈接触过宅子主人的站出来反对。 道长?众人疑惑道,本朝太后信佛,也曾经请过高僧进宫主持法事,只是不知还有谁信道的。 可我怎么听说是位小太傅?有人又提出了一个猜测。 众人一并回忆,那时候圣上还年少,有位讲学的夫子倒也平常,不算奇事。 一来二去,这位主人身上的迷雾不减反增,只知道是一位颇得宠信的大官,年纪并不大,貌似还是一位仙风道骨的小道长。 各类的猜测不少,那座宅子也始终伫立在此。有多年住在这条大街上的人算起,那里已经有二十年无主了。 起初每每有人提起这座宅子修葺或另作他用的事宜,都被皇帝驳了回去。只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地方,又离着城中有些偏,达官显贵一来多是看不上,二来不敢触动皇帝逆鳞,慢慢也就没有人提了,任由这宅子荒废在这里。 而再往前几十年,这里是什么光景? 遥远的年岁里,同样正要到谷雨时节,宅子的主人出了门,正要乘车进宫去。 家中的小仆替他拿了一件披风,说什么也要让他带上。年轻人无奈,虽说他这一路几乎都是在乘车,身子也没有那么弱,稍微淋些雨更不算事,但小仆不听,他只好搭在臂上,这才走了。 宅子的主人名为李子慎,年岁极轻,与家中小仆和其他人一同住在这座街道尽头的宅子里。这里没有其他人,李子慎便是宅中说一不二的人。据说这是并非他本名,也可能是表字,也可能是别号,只是都这样叫着,他也只与别人自称子慎。 每月除去皇帝要上朝听政的半月,余下的时日里有五天他都要进宫教导小皇帝读书。 其实这是怎么也轮不到李子慎的,他没有功名,也从未任过官,要说读书,可能从翰林院里随便拎出一个编修来都比他要更熟读那些经典,李子慎学问很杂,但太后偏是钦点了他进宫,每月有五日教导小皇帝。 小皇帝本来是有老师的,内阁首辅姓徐,两榜进士出身,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只是为人稍微严厉,小皇帝似乎是不太喜欢听他讲学。 到了李子慎这里,他只好接下这本来轮不到他的重任,说是教导皇帝读书,但那些治国方略、天下大道哪里需要找李子慎来讲?也只能当太后是想给年岁还小的皇帝找个稍稍放松的伙伴,有张有弛,才不至于令李长瑛太过抗拒。 到了宫门口就要下车步行,早已有人等在这里了,见马车到了,便快步过来传话。 “陛下说今日雨大,大人不必下车了。” 来的人是皇帝跟前的十分得用的一位老太监,他没有打伞,其实此刻的雨势已经渐渐转停了,但皇帝仍然命他来这里等候李子慎。 李子慎并没有听从,还是下了车,将那件披风留在了马车上。他端正衣冠,跟随着宫人进了宫门。 皇帝上课是在文华殿,大殿里又分了好几间,李子慎才刚刚走进去,没来得及行礼问安,一道身影就扑了过来。 “夫子!我想你很久了!” 李子慎无奈,待到小孩放开怀抱,才又行礼,而后提醒小皇帝刚才失言了。 “朕知道了,朕知道了,与旁人也不是这样的。” “与臣也不该如此的。”李子慎道。 “好吧。”小皇帝嘟嘟囔囔。 小皇帝李长瑛说来其实已经不算小了,今年已有十五岁。他十岁时便当了皇帝,只是那时候还是个贪玩的孩子,哪里懂得处理朝政,那时候每个月大半时间都要在文华殿听学,如今过了五年,每月有半月都要上朝,来这里上课的时间也变短了。 在旁人看来,皇帝这些年性子越发沉稳,比起刚刚登基时顽皮逆反要好了很多,但那时候李子慎还未进宫,无从对比,只说这两三年,便觉得小皇帝私下里还是之前那样。 “夫子鞋湿了,定是自己走来的。”小皇帝一边翻书,一边道。他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许久不见,似乎脾气更好了。 李子慎知道这样并不是因为有所冒犯,只是对方常说的话,便道雨已经停了。 小皇帝继续说,雨停了,那还有风呢。 李子慎叹了口气,他有三个月未进宫了。去岁冬里,他的好友突发重疾,对方在京中并无其他亲友,众多郎中大夫都说药石无妄。李子慎看不过去,便用了极大气力去医治,最后总算救了回来,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人命关天,又实在顾不上再来讲学,只好告假。 李长瑛本来是不愿的,李子慎前来告假的那一日,他说什么也不肯好好背书。他似乎是在赌气:朕知道不让你去,你是要生气的。 臣不会生气。李子慎边答,心想,不过是要两头跑,还有小仆平安帮忙,总不会实在无法兼顾,一时提出要告假的自己,反而是有些莽撞了。 你是不会生气!但是你会不开心,只要你不开心,朕就会生气! 听到他说不会生气,李长瑛反而更加闹起了脾气,他觉得是自己又不懂事了,徐首辅曾经说他不懂事,李子慎这时候难道也要来说吗?但告假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徐首辅也曾经告假过。 李子慎平时教他的本来就不是什么非学不可的内容,要是徐首辅听闻此事,别说是告假一段时日,肯定恨不得李子慎辞官回乡,再也别进宫来文华殿了。 臣不会的。 李子慎还是那一幅平静无波的表情,他自认是自己不对,再说他又怎么可能对小皇帝生气? 李长瑛想,小夫子说是要同照顾亲友,对方病得太重,旁的大夫都说没救了,李子慎偏偏要救。连太医都看在朕的面子上去看过了,也说是没办法,小夫子非要救,左不过也没几日了,那就去吧,这样也显得自己很善解人心。 李长瑛的语气最终还是软了下来:朕知道的,朕让你去。只是……只是夫子什么时候回来?但朕是真心想让你去的……夫子一定要相信朕。 李长瑛向来是叫他夫子的,李子慎是小夫子,徐首辅是老夫子,小皇帝分得倒是很清,只有闹脾气或是在人前才会称一两声太傅。 最终李子慎还是告假了一段时日,结果好友的病好了,李子慎自己却因为日夜操劳,翻遍典籍、苦苦寻药给累倒了,又轮到小仆平安心焦,忙忙碌碌来照顾他。 如此算来,他已经有快要四个月没来宫中了,李长瑛这般闹脾气倒也很正常。 连年节里,李子慎也是在病榻前度过的,身上的草药味即使用了熏香此时也并未淡去,在这个空间内和文华殿里常用的墨香混在一起。 李长瑛最终还是止住了幼稚的行为,这几个月其实他也成长了一些,他一边翻书,说是在找这几个月背熟了的文章,其实还在看旁边的李子慎。他怕李子慎刚病愈又淋雨受寒,说什么也要让对方先喝喝茶,一边仔细打量,心想小夫子这一遭过去,看起来瘦了,脸色也不太好,刚才在殿门口,看起来好像也变矮了? 李长瑛又想,非也,应该是朕长高了。想到这里,心情也变好了。 他本来还在翻书,李子慎却在正好翻到的那一页止住了他,手指点在书页上,说:“先背这篇吧。” 李长瑛一看,正是李子慎前来告假那日留的那篇文章。他早已被的滚瓜烂熟,甚至还能工整默下来,没想到几个月过去,夫子记得很清楚。他背的声音有些大,但是李子慎并未阻止,一遍背完了,李子慎还盯着那本书出神,李长瑛没觉得怎样,又背了一遍。 一来二去,等小皇帝要背到第三遍时,李子慎才表扬了他。 李长瑛挑了挑眉,仿佛小夫子这四个月没来,他心中的那些郁结都算不得什么了。 小夫子是很少夸奖他的,当然小夫子也没有夸奖过旁人。李长瑛之前总爱哭,一段文章根本背不完就能先哭上小半个时辰。太后和徐首辅都不喜他这样,唯有李子慎,什么都不说,甚至也不制止他、批评他,任由着李长瑛继续哭着,翻看手里的书。 后来李长瑛就不爱哭了,偶尔徐首辅严厉起来他还是会掉几颗银豆子,但是在李子慎面前却越来越少了那小孩子脾气。 担心李子慎病症还未好,文华殿里甚至还算暖和,李长瑛本来就穿的多,这时候就觉得有些热,抬头去看李子慎,对方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坐在另一边翻书,偶尔停下来问,这篇文章徐首辅讲了吗? 李长瑛根本没好好看那到底是哪篇文章,含含糊糊地点头,说讲过了。 李子慎也不知是怎么了,没有立刻考校他,反正又点了点头,继续翻下一篇了。 平时他们在文华殿讲的与徐首辅教的不太一样,李子慎没有功名,对于圣贤书也不能说通读,偶尔甚至还带着小皇帝去做木工,乱七八糟什么都教,但李长瑛却觉得自己只有小夫子进宫讲学这几日才是开心的。 时辰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李子慎要出宫的时候,这次他也没给小皇帝布置下新的课业来,只说明日自己也会进宫来的。 李长瑛闻言甚是开心,非要送李子慎出文华殿,待到出了殿还不算,又要一同走到宫门去。 礼数周到的小夫子本来要拦他,只是今日却心不在焉。 小皇帝觉得奇怪,以为是李子慎病还会痊愈,心里着急,嘴上却只说小夫子要是还病着,明日不来也可以。 如此这般,才会有后日,大后日。李长瑛想的很透彻。 君臣二人只好默默走着,太监宫女跟在几步外的后头,清晨里积下来的雨水此时已经清扫干净,李子慎鞋上的痕迹也很淡了,时节里的这场雨仿佛已经没有了痕迹。 到了宫门前,李长瑛虽然不舍,但依旧同他的小夫子告别,心说朕要宽宏大量一些,小夫子定会对朕刮目相看。 然而李子慎并不知道年少的小皇帝心中所想,有风突然吹过来,李长瑛明黄色的衣角扬起又落下,随着这阵风翻动。 李子慎向北望着,不知在看什么。 小皇帝也转过头去同他看一个方向,发现小夫子看的是宫城北边的那座矮山。 “夫子在看什么呢?”李长瑛好奇地问。 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小夫子被风吹动了鬓角那稍长的发丝,随后道,“回皇上……臣在看远处,风雨正要下青山。” 作者有话要说: 随便写写舒缓心情,会有很多熟悉的梗熟悉的发展。没什么具体设定,肯定也不严谨,写到哪里算哪里。 第2章 南山 诚如李子慎所说,当夜雨水又临,伴着雷声直到半夜。第二日李子慎依旧要进宫讲学,只是这次来接他的老太监没有再传话说要他乘车去文华殿,而是拿了披风等着。 李子慎实在不好推脱,也不想对方为难,只好披上了。 昨日他心中有股郁结堆积在心中,本来想要讲的内容都忘了,最终只叫李长瑛背了几篇文章,今日再来,自然要像之前一样好好讲学。李子慎的病其实好的差不多了,他身子没有那么差,出师前也是学过剑术武艺的,因此有些底子。只是之前为了医治好友,侍汤寻药也是自己亲自来做,他心中装的事情本来就多,最终心火焦灼,别人刚从病榻上起来,他便又病倒了。 李长瑛听闻消息,心中气极,是了,小夫子没生气,他还是生气了,本来太后就看管他极严,不准他出宫,再加上他自己偏要赌气,愣是没有去探过病。 期间太后派人送了许多药草补品去,又让在太医院多年的老太医去诊脉,说是医人者无法自医,然而李子慎的病还是没好,长长短短又拖了两个月有余。 躺在病榻上时,李子慎也许是有些糊涂了,模模糊糊之中仿佛回到了皋涂山上。 皋涂山是南境里的一座山,传说山上曾有修道的门派,不过也只是很久之前的传说。皋涂山太高,山林茂密,不少人或动物进到里面都会迷失,慢慢地,上山的人便越来越少了。但对于李子慎来说,皋涂山便是他内心唯一的归处。 他很小便上了皋涂山,后来又独自出山,于是连这心中唯一的归处也失去了。他既然选择了入世,那高耸入云的山上便是再也回不去了。如今身在何处,不过是个暂且的容身之处,此身要漂泊到哪里都无定数,哪里都去的了,也是哪里都回不去。包括那悠悠南山,那南山上的小小道观。 小仆平安着急地又要找大夫,又要煎药,而李子慎病的重了,却还在模模糊糊地想,连太医也没法子,自己若是真的这时候死了呢? 那小皇帝李长瑛便只剩下一个严厉至极的太傅了,至于那宫室中的太后或许也会惋惜片刻,便将他这个小卒抛却脑后。 自己那小仆平安要怎么办呢,还是个半大孩子,不太懂事,但还算机灵,勉强能找到生活下去的法子。 那刚刚病愈的唯一的好友,也许能看在自己往日的照顾上,替自己找一个安息处。 还有谁呢? 倘若今日就这样死了,师父偶尔抬头望望天的时候会发现吗?他那般不爱卜算,恐怕是发现不了的。 那旁人呢? 他的思绪回到了那座皋涂山。 皋涂山上有一座白云观,建在人迹罕至处,李子慎便是在这里长大的。 白云观其实不大,供的是道家三清,只是案前的烛火时亮时暗。他师父说观中人多物少,便要省着点。李子慎倒觉得,师父只是懒得点,更懒得照看。 那小小的院子以前是李子慎来扫的,后来有了师弟,便是师弟来扫了。 藏书室里每次晾晒书籍的差事是自己来做的,偶尔师父会坐在院子里指点,也不过是看热闹,偶尔伸手说拿某一本书来,并不来搭把手。 平日做饭的是李子慎,偶尔是二师弟,本来只有他们师弟几人的饭食,他师父早就练成辟谷,不用吃饭了,但还是吵着要来。师徒几人围坐在桌前,李子慎拦着师父要喝酒的手,一边还要给师弟们夹菜。 师父,师弟…… 李子慎有一个师父,两个师弟。 师父年岁不知,名叫徐道乾,也不知是真是假,更没人知道他师承何人,为何在这道观之中,是他将李子慎带上了皋涂山。 而师弟二人年岁上差得并不太多,只是三四岁的样子,性子却是相去甚远,都是后来才上山的。 二师弟姓宋名怀瑾,小师弟则叫做付笙。二师弟宋怀瑾话少,为人很沉稳,又有些内敛,但每每功课上有什么不足,被师父教训了,先是生气,后又要来找李子慎安慰。小师弟性格有些跳脱,似乎和二师弟不太和睦,下山采买东西时伶牙俐齿,谁也不敢给他缺斤少两,在山上时学艺虽然没有二师弟天分高,但也算努力踏实。 李子慎模糊间似是回到了往日,二师弟宋怀瑾有天清晨见他还未起,便斗胆进师兄的屋子来看,才发觉李子慎病了。 说来奇怪,李子慎从上山起就未病过,皋涂山上气温并不太冷,也不会太热,似乎是下山回来后心中有事才病倒了。 宋怀瑾忙叫了师父来,精神矍铄的师父见了自己病倒的大徒弟,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连道作孽作孽,片刻便写好药方,叫宋怀瑾去抓药。 那时二师弟宋怀瑾几日都在照顾他,直到李子慎病愈,醒来便见到自己这个师弟正趴在自己的床边。他刚一动,对方便惊醒了。见到李子慎醒来,宋怀瑾先是眼角泛红,不知想要说什么,很快便要起来跑去找师父徐道乾。 李子慎当时将他拦住了,说无妨,你上来休息,我自己去找师父。 往日的景象早已模糊了,原来已经过去这样久了。自己那小师弟当时只怕李子慎就这样真的病死了,没日没夜的守在旁边,李子慎睁开眼就看见他。 想来这般严重的病症,也只有那一次。 梦中一切似乎重合了起来,那皋涂山白云观小屋中的房顶和面前的景象渐渐重合,仿佛他从未离开过皋涂山一般,又仿佛下一刻他的师父或师弟就会推门进来,一个嚷嚷着要给他把脉,一个则端了药碗。 李子慎想着,慢慢清醒了一些,而眼下推门进来的只会有小仆平安,李子慎说了一个方子,便叫人去抓药。 他知道这是心病,用心去治可能也没用,只能自己好生调节,说不定反而好了。 病愈之后,他才又来宫中。昨日是谷雨,李子慎想起些往事,再加上病中那些对于皋涂山上的回忆,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的走了神。而今日,需得好好讲学。 地方仍然是文华殿,李长瑛已经到了,拉着李子慎要他快些坐下,看小皇帝昨日新写的字。 李长瑛的字早年是府中请的先生以及他父亲一同教的,后来则是太傅教的,十分好看,也很适合一个帝王。李子慎点点头,示意他写的不错,想了想,道今日便继续讲阵法吧。 小皇帝很喜欢听小夫子这个,比老夫子讲的那些有意思多了。李子慎并不要求他学会,似乎只是听着玩玩,放松心绪。 帝王学这些是没用的,李子慎曾经说过。 但是凡人拿来听听,也可以当做消遣。 他平日里教的就像他自己学的一样很杂,对于帝王之术他了解的并不多,或者说并未用心去学,这些哪里轮得到他呢?但是阴阳道术,奇门遁甲,阵法机关,岐黄蛊毒,兵法史学等倒是颇有研究,随便挑出一个来便能讲上很久。 李长瑛心里也知道,这些不过是小夫子说来讲给他听的,他若是真的要全部去学反而不像是一个皇帝要做的了。说不定再过几年,这每月的五日也会减少,李子慎也不需来宫中做这个表面上是太傅,实则是玩伴的人。 距离上次讲阵法其实已经过了很久,李长瑛有些忘了。休息的时候他问自己的小夫子,是否会看卦算命呢? 李子慎想了想,说会的。 相面也会吗? 会的。 小夫子真是难寻的英才。李长瑛感慨。他说着,却也并未要让对方卜算的意思。 但是李长瑛不知道,李子慎很少算卦,也无法推断他自己的命数。应死之人,何来命数?他师父徐道乾平日也是不给他看相算命的。而他自己也不会给别人算卦。 我不要小夫子给我算卦。李长瑛突然说。 李子慎点点头,说皇上是真龙天子。 李长瑛笑了一声,心想人间命数是要自己握在掌心的,不可全然听命于卦象玄学。自己年幼的时候也曾想过上天苛责对待自己,人生无望,但后来还是遇到了李子慎。 这般,才是真的。 “小夫子昨日是怎么了,病还未好吗?” 李长瑛想了想,问道。小夫子平日比谁都认真,昨日却是经常走神。 李子慎摇头:“臣的病已经好了。” 其实他只是突然觉得,风雨欲来。无需刻意去卜算,李子慎只是站在屋门前,看着雨幕,心中便有这样的预感。 但李长瑛听了他的话却并不怕,无论何时,小夫子都是会在的。小夫子什么都会,还需要怕什么? 李子慎经常被人小道长,偶尔是住在邻家的人,或是太后宫中的人。 他的这份差事是太后降旨下来任命的,但是太后和她宫中的人却不怎么称呼他为太傅,宫人来送些东西,时常称呼他为小道长,而太后则是直接称呼李子慎的名字。他下山多年,若不是常常有人这样称呼自己,他也快要忘了曾经的自己还是个小道士。 李子慎以往都是穿黑色的衣裳,即使在皋涂山上也是如此,这是他从小的习惯。后来要进宫讲学,有固定的规制,他便很少再穿黑了,而是经常穿起白色。本来他的这姓氏也是要改的,但是李长瑛却不要他改,李子慎便继续叫了这个名字。 比起在皋涂山上时,他的确已经变了太多。 那不是一种单纯外表上的,或是说性格上的变化。而是无法言说的变化。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喜束发,只在脑后松松绑着,鬓角也总有一些稍长的发丝,小皇帝由着他去了。 李子慎自己是说不出的,但这京城里又一个曾经认识他的人也没有,久而久之,便谁也感觉不出来了。 至于那皋涂山上熟悉的人,此生也是不得见了。 第3章 终风 宋怀瑾下山的那一日,皋涂山上天气很好,他向师父拜别,师父并未多说什么,甚至没有见他,而是留在自己的屋中。宋怀瑾在屋外跪地而拜,重谢师父徐道乾的恩情。本来这样的礼数多是凡人的繁复,修道之人不必太过拘泥,但是宋怀瑾却将这份恩情看得很重。 如果没上皋涂山,他便不会是今日的他。 出山门的时候,一向与他不睦的小师弟付笙却前来送行。付笙送了他一样东西,那是李子慎留在皋涂山上为数不多的东西。 一根青色的发带,被付笙亲手交给了他。 “师兄下山前,将它忘了。”付笙从来不称呼宋怀瑾为师兄,他所说的师兄只有一人。 宋怀瑾将那根发带收下,而后就下了山,从此山门之后,这座皋涂山上的白云观再也与他无关了。待他到了山下却发现原来正是谷雨时节。 山下的镇子宋怀瑾不常来,原本观中只有他和师兄两个弟子的时候,多是他自己自告奋勇下山来采买,只是他性子太冷,每次也不多逗留,只做自己应做的事,常去的铺子里的人也说他冷得像冰,不敢多与他说话。 他的师兄李子慎为人温润和善,师弟付笙则是太过古怪,唯有宋怀瑾总觉得自己太过平淡,是整个师门中最无趣的人。 书中曾讲“允执厥中”,或许他这样的才是最好的。就连他师父徐道乾也曾讲,大弟子李子慎心中事情太多,终日如此定会郁结在心,小弟子付笙则是将仇恨记得太牢,唯有这个二弟子,执中之道,看起来最为平淡。 然而师父这样说了,却也很明白宋怀瑾内心真正的想法。 其实宋怀瑾提出要下山的那一天,师父在大殿曾与他交谈至深夜。 徐道乾一生收过四次徒弟,一次是出世之前曾经应友人之邀,教导过几天对方的长子,真的论起来,是不算正式收徒的。他初次下定了决心要收的徒弟,便是大弟子李子慎,结果第二年,对方就对他说将来想要下山入世。徐道乾深知此事无法阻拦,只要由着自己这位大弟子下山去了,只当是自己没收过这位徒弟。 结果二徒弟宋怀瑾也说要下山去,徐道乾实在无言,直说自己收了个白眼狼。一个个都要下山入世,那世上有什么好的?几个徒弟都没能留住,最终竟是那个性格最古怪的小徒弟留了下来。 白云观的大殿中灯火微弱,徐道乾坐在三清像下的香案前,背对着宋怀瑾,缓缓问道,“你可知你师兄为何名为子慎?人生中错处太多,但只要慎行便可避过,他谨言慎行十几年,一朝将你带回来,命中的劫数也随之逃不过了。他从小连养一只兔子都要问我,那时却护着满身是血的你不肯放手。怀瑾啊,有时候也想想你师兄的好吧。” 徐道乾很少唤他的名字,多是叫他“那个白捡的”,此刻言语中带着些许无奈,好言相劝。 宋怀瑾咬牙,他是时时刻刻都想着的,师兄的好,怎么会忘呢? 徐道乾不用问,也知道自己这个二徒弟内心的想法,这些年来他将对方的心思看得比李子慎还清楚,只能在心下叹息。 人是无法因为曾经的悲剧而避免悲剧的。一切毫无规律,原来修道之人,也无法参透天命。李子慎这个名字,也不过是寻求一丝安慰和庇护之法,当一个人铁了心要去做某件事时,这样的安慰和庇护便无用了。 徐道乾又道,“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天下或许也没有。如今这样或许已是最好了。” “对天下来说是最好,那为什么偏要对他残忍?”宋怀瑾低着头,过了半晌,又道,“我明白了,原来我也不是那个更好的选择。师兄难道就是这样想的吗?” 徐道乾看出他的偏执:“没有谁能认定了谁是更好的选择,帮助皇帝的只有你师兄吗?其实非也,而是天下。” 宋怀瑾不言。 “你师兄那时已是孤身一人,却为在破庙中给过他半个地瓜的老疯子,卖了身上母亲留下的玉坠买药看病,我才带他上山的。”徐道乾已经多年未回忆往事,突然却突然说起了关于李子慎的事,“他是至善之人,见不得眼皮底下的苦难,更惦记着天下的责任,你想让他放下,但只要他不愿,你便做不到。” 宋怀瑾固执极了,只道我偏要做到。 徐道乾再也无言,两人就这样又坐了许久,天光大亮,徐道乾叹息一声,将手中拂尘一扬,拂袖而去,只道你要下山,那便去吧,随后离开了大殿。 小徒弟付笙在大殿外将两人的对话七七八八听了个大概,待到师父离开,他又坐在偏处的台阶上想了很久,看到宋怀瑾从大殿中离开,最后一次去藏书室整理那里的书籍,付笙突然想明白了。 是啊,谁愿意将自己置于被放弃的位置上呢?原来宋怀瑾是这样想的。 付笙踏入藏书室,他仍然像往日那般从来不称宋怀瑾为师兄,只是质问他,宋怀瑾,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吗?师兄病倒的那次,你说是在病榻前照顾,不也是为了自己的那点心思?你如今非要下山,是将他置于何地? 宋怀瑾深知李子慎将他带上皋涂山,求师父玄真道人徐道乾收自己为徒,就是为了保自己平安,远离尘世,自己若是一意孤行,便是违背了李子慎心愿。但面对这个一向与他不对付的小师弟的质问,他略带狠戾地说,师父都拦不住我,你以为你能拦住吗? “你这样做,到底能获得什么!你这样大家都不好受。” “人世间这么苦,我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反正除此之外,我已是了无牵挂之人,便可将今生都付与此。我只是想做,那就算是打断双臂、折断双腿也会去做。” 宋怀瑾还小的时候,吃了很多的苦,但是他很少落泪,但在师兄李子慎的身边,他却能像个真正的孩童,偶尔撒娇赌气,也有李子慎哄着。要他说出为了师兄折断双臂双腿的话来,甚至并不让人吃惊。 付笙觉得他很疯狂,不敢再说什么,逃也似的离开了藏书室。 在镇上暂且要过一晚,宋怀瑾跻身一座破庙。 春日里雨水连连,他心想,几年前师兄下山时,也曾见过这样的景象吗?虽说师兄那般和善,却不是一个热爱表现自我的人,又是如何被那皇家发现的呢? 宋怀瑾想着,竟然睡了一个难得安稳的觉,梦中恍惚着听到李子慎温润的声音,念着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 李子慎曾说,天下之事,只该难得,不该易得。只因易得之事易失去,难得之事难失去。如此宽慰告诫自己,便可以忍受生活中的苦难。 宋怀瑾明白这个道理,却发现其实有时候,却并非如此。难得之事也会容易失去,人生中对他而言,没有一件易得之事。 梦醒的时分,上路的却只有他孤身一人。 第4章 皎皎 到了这年的中秋,李子慎进宫赴宴。 他不喜与别人结交,平时也只是循规蹈矩,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但在别人看来,太傅实在是个大差事,与皇帝接触甚多,自己的主张见解在传道讲学时便可以于无形中灌输给皇帝,以求实现自己的目的。 然而李子慎教的这些东西,说得好听是兼容并蓄,不好听便是乱七八糟。他也曾经想过要入仕,只是当时还没下定决心,也未找到确切的方法。 他下山后一路向京城而去,途中偶遇一位进京赶考的学子,对方脾气不好,惹了别人招来报复,李子慎路见不平,便出手帮了一把。那学子名为夏纁玄,本是江南人,读了多年圣贤书,颇有学问却见多愁苦,忍无可忍才决定参与科举,寻求报国门路。 李子慎虽也有自己的目的,但是他所学的内容并不适合科举应试。夏纁玄发现这位看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又不善言辞的小道长着实是个好人,也有真才实学,虽与治国之道不同,但也是能造福他人的知识,两人关系愈发的好,等到了京城,夏纁玄要应考,而李子慎则在客栈中住下,偶尔在京城中走动。 他声名鹊起、名声大噪是因为一局棋。 京城中有座知名棋馆,李子慎某日路过,进去观棋。他一身玄衣,也不束冠,看起来很奇怪,脚下还穿着有些磨损的布鞋,实在不像是什么高门贵子,但面容清秀,浑身气场也像是个高深莫测的。有胆子大的人邀请他对弈,李子慎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应了。 那局棋李子慎执白,他一身黑衣执着白子,在棋盘上与人较量。他并不知自己棋艺如何,一来是因为整个白云观中也没几个人,会下棋的只有他和师父徐道乾,二来是徐道乾太懒,又认为修道之人不应过于执着棋盘上的胜负,于是很少和李子慎对弈,只有在兴致突发的之后才会喊他快来猜子。 那盘棋的胜者是李子慎,别人想请他讲棋,他却只说弱棋也可行,承让,随后未道只字片言。 又有人问他名姓,李子慎言后,起身离开了棋馆。 夏纁玄后来听说此事,连道李兄不该去那棋馆,一局对弈,足以让人注意到你。朝廷的眼线遍布天下,小道长说了什么,他们岂会不知?只是这种方式,就算发现了你,也只会当你为一背后幕僚,或为伤人暗箭,要想实现抱负,旁门左道怎可? 李子慎和夏纁玄说到底都是固执的人,前者为报恩,后者为报国。李子慎只想达成愿望,为此可以选择自降身价,去做那背后幕僚,朝堂上的位置并非他所求。然而他虽这般打算,第二日便有身着飞鱼服之人来请他进宫。 好友夏纁玄当时不在,李子慎为他留了书信,整理衣容后虽来人进宫。他布衣布鞋,长发披散,也不束冠,只在脑后扎起,即使是来赶考的学子也没有像他这般寒酸的,他大概是如此模样进宫的第一人,只是那锦衣卫并未拦他,李子慎也无心去换。 要见他的人是太后。 太后本是老燕王王妃,小皇帝当时只有十二岁。世宗驾崩后,他原本就不多的子嗣在之前的大难中早已罹难,最终由燕王即位,但他多年征战疆场,很快便也去了,在其王妃和世家大臣的帮助下,他的长子李长瑛坐上了帝位,然而他年纪还小,便由太后训政。 到了宫中,太后是一位看起来保养得当,年纪并不太大的妇人。见李子慎进殿后,她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还是忍住了,重新坐了回去。 李子慎向她行了礼问好。 太后问他所学哪门。 李子慎答,曾经修道。言下之意是如今已不再问道了。 太后又问,可读过圣贤书? 李子慎不愿说谎,便照实答道,少时读过。 那小道长为何放弃?我看你心性沉稳,是个适合修道之人。太后评价道。 李子慎低头,说:心有执念,无法成仙,不愿修道。 太后喃喃,心有执念……随后又问不知小道长师从何人? 子慎一生仅有一位老师,只是出山之前便立下誓言,此生不言师门,不道其地,不言其名,不可以老师名望行于世间,以求立身。望太后见谅。 太后连道几声好,称赞他心性稳重,又问那小道长为何穿黑衣? 李子慎便不愿说,话到嘴边只好说是自己多年习惯。 待到李子慎要走的时候,她又突然叫住了对方,她问面前这个还不及弱冠的年轻人,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李子慎说,是师父。 谨言慎行……是个好名字,你且去吧。太后说完便让他离开。 就在李子慎即将迈出殿门的那一刻,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试探似的叫他:“麟儿。” 他身形一滞,但也仅仅、仅仅只有一瞬,随后便离开了宫中。 在那之后不久,李子慎以布衣之身出任太傅。 小皇帝年龄小,不愿受束缚,据说气走了几位老师。他在宫中几年,少时的天真很快便被这座深宫给磨去了,他甚至恨自己的娘,恨让他当皇帝的人,每一个被安排来做太傅的人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名头寻过衅。 初见李子慎时,对方还是一身黑衣布鞋,小皇帝李长瑛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太傅,但心中厌恶之情并未减少。他知道面前的人是太后寻来做太傅的,只把对方当做一个和太后一样想要控制他的人。 他刻意寻衅,看书时不听教导,不能开口教训一句否则即刻便哭,有时还不按时来文华殿。 李子慎不像其他的老师那种气急败坏,只是默许着李长瑛胡闹,等到李长瑛自己觉得无趣了,小皇帝主动开口问,“小夫子是名叫李子慎吗?” 李子慎说是的。 “你怎么也姓李?难道也是我李氏子孙?”李长瑛皱了皱眉头。 “不是。”李子慎回答。本来有人说过他的名字应该改改,但是他并不愿。 “朕听人说不仅要你改名字,还不要你当这个太傅。”李长瑛虽然没有实权,但是上朝时那些争论他都听在耳朵里,他趴在桌子上看着面前的这位小太傅,对方自初次见面后便不再穿黑衣了,而是换上了合适的官服,头发也更加齐整,少了修道之人的仙风道骨,像个少年文臣了。 但李长瑛偏偏记着那身黑衣。 “陛下若想要臣改名,吩咐就好。”李子慎一副看起来逆来顺受的样子。 李长瑛撇撇嘴,这次他下定了决心,不管那些老古板们说什么,“不,朕就要你叫这个名字,就要你当朕的小夫子。” 如此至今,竟也有三年了。 中秋宴席行至一半,皇帝和太后都不必待到最后。太后早已离开了,李长瑛便闹着要李子慎和他一起离席。 李子慎闹不过,只好也找了借口,在李长瑛离开后片刻告退。 小皇帝与他同去宫中的花园,本来这地方李子慎不应该来,但拗不过李长瑛的任性,再加上他打破惯例之处多得是,两人便一同去了。 李长瑛坐在石凳上,抱怨好好的中秋佳节,这样无趣的宴席不办了也好。 李子慎未说什么,只是抬头望月。 “我小时候想逃出宫,我不想做什么劳什子皇帝了,却被太监们发现,关起了所有的门,不让我出去。” 外面的人看这里遥不可及,里面的人向外看,却是难以冲破高墙的围城。 在李子慎面前,李长瑛经常不自称为朕。小皇帝说起往事,那时的他年幼、调皮,也绝望而无奈,甚至有些癫狂,追求着自由,追求着宫墙外的世界。 李子慎皱了皱眉,但未提醒李长瑛礼数,只是继续听他说着。 李子慎看着时年已有十五岁的李长瑛,想起自己的师弟来。他下山的时候,二师弟宋怀瑾只有十四岁,付笙则是十岁,比现在的李长瑛还要小。而宋怀瑾刚上山的时候也如李长瑛一样,竟抗拒着别人的靠近,曾经偷偷下山,想要出了山门,依旧想去过只有他自己的孤独生活。但徐道乾在山中设的那些迷阵又岂是他能逃出去的,兜兜转转到了深夜里,只好听着动物的叫声,独自藏在树上。 找到他的自然也是李子慎。 李子慎没想到他这么想走,心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结果在树上找到了忍着哭泣,不想掉下泪来的宋怀瑾。 宋怀瑾不是没有过一起的人的。他幼时有个讨厌他的娘,有个看他可怜才勉强照顾他的奶娘,有个收留过他的老妓,有一条跟他一起在街头巷尾找吃食的流浪狗。只是他们都死了。 连街头算命的骗子都厌恶他,不想让他靠近,说他是天煞孤星。 他在边城伤得重了,迷蒙中为李子慎所救,被李子慎抱着离开,在对方干净的衣物中找到了些许温暖。醒来后不肯说话,待伤口好了跟了李子慎几天,对方甚至还带他回了皋涂山,想要让徐道乾收他为徒。 宋怀瑾看着李子慎在师父屋前跪地请求,才下定决心一定要走。 这么好的人,对自己又这么好,怎么能让对方死了呢? 哪怕这样的温暖在世间独一无二,也令他恋恋不舍,他都下定了决心非走不可,如此才能将这份温暖留在人世间。 李子慎将他从树上救下来,抱在怀中安慰,轻拍宋怀瑾的后背,说只要你愿意,就可以留在这里。最终,宋怀瑾还是留了下来。 如今听闻李长瑛说到他年幼的事情,李子慎却是一言不发。 皇帝已经长大了,已经知晓了什么是无法抗拒的责任,太后也有意归还大权给日渐年长的皇帝,李子慎是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他正在想着,自己或许应该从太傅这个位子上退下来,重新寻找辅助李长瑛的方式。 抬头望去,夜空中明月高悬。 这样的明月他看过很多年,少时无忧无虑,最爱团圆佳节。后来流落街市,未曾抬头看过明月。皋涂山上徐道乾对于这些节日并不上心,也很少庆祝,但师徒几人围坐在一起赏月,也算乐趣。 月光皎皎,清风潇潇。 李子慎想起皋涂山,心想那里的人,如今或许很好吧。 李长瑛则看着这位小夫子,于袖中握紧了拳头,随后缓缓放开。 第5章 汉广 某日讲学时,李长瑛突然问起李子慎是否去过凉州,大概是与今日的奏折相关,小皇帝看完奏折,就向小夫子问起了这个自己没去过的地方。 李长瑛幼时长在燕州,一直到了七岁才到京城来。燕州在北,凉州在西,虽然他父王曾经率兵至凉州,退胡人于关外,但李长瑛却未曾到过凉州。在他心里,他父王是第一神明圣武的人,而第二见多识广的不是老夫子徐首辅,而是小夫子李子慎,如今有疑问,自然要问小夫子。 好巧不巧,若是别处,李子慎不一定去过,但是凉州却是真的到过。听到“凉州”,李子慎愣了愣,说等陛下将这篇文章背过了,就讲来与你听。 李长瑛听来小夫子这是会讲的,于是乖乖将手里的那篇文章翻来覆去、囫囵吞枣式的念了几遍,说自己背过了。他的记性很好,再加上这篇文章并不难懂,竟然磕磕绊绊背了个大概。 李子慎并不苛求,知道小皇帝这是好奇性子上来了,于是放下书册,缓缓道来。 他确实去过凉州,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师父一脚将他踢出山门,要他去游历。不过面子上说得头头是道,这种事没有十次,也有个三五次了,其实只是要李子慎去凉州买些东西。凉州特产一种蜜瓜,只有在凉州北边的几座城里种出来的才好吃。 徐道乾不像是个修道的,平时性格闲散,不修边幅,但也有真才实学。他自年少起就游历天下,不仅见遍了名山大川,对于各类的特产物事也能说个头头是道。今朝想喝新酿的桂花酒,明日想尝几口苦菜,只需要告诉李子慎一声,这个小徒弟就会背上行囊,或是手执拂尘下山而去。这个老人将李子慎带上皋涂山,收为弟子,传授才学,又给那小小少年起了这个名字,李子慎自然是尊敬他的。莫说师父是要他去凉州买点东西,就是要他去夜盗九龙杯,去老虎脸上拔须子,李子慎也会照去不误。 结果那次却不一样,李子慎很快就回了皋涂山,带回来的却不是徐道乾要的蜜瓜,而是一个孩童。 那孩子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瘦弱怕生,窝在李子慎的怀里,像是一只黑色的小兽。李子慎一身黑衣,像是一路将那孩子抱上山来的。 徐道乾只消一眼,对上那小孩的脸,便将前因后果都算了个大半,他很少对自己的这个徒弟发火,毕竟李子慎心善,向来不会犯错,但这次,徐道乾则明白,这个徒弟真是栽在这“心善”二字上了。 于是他似乎就要发作,起身厉声道,“瓜呢,叫你上凉州去买瓜,怎么给我带回来个大麻烦,是他把我的瓜都给吃了不成?” 而李子慎轻轻将那孩子放在一边,又摸了摸他的头顶,像是叫他别怕,之后撩起衣袍,在徐道乾面前跪了下来。 他们师徒之间本来不行这些大礼,虽然李子慎当初拜师时也是行过的,但是平日里徐道乾懒散惯了,见不得这些虚的。如今李子慎当着他的面跪下来,一副铁了心求他的样子,反而激起了徐道乾心中难得的怒意。 “你这幅样子,是要求我什么?” 李子慎咬咬牙,先是不语。他只是徐道乾好心收下的徒弟,不应该强求师父去做什么。他了解徐道乾,对方是个怕麻烦怕得要死的人,别说是收徒弟了,让他无端动动手指去做什么,徐道乾偶尔都懒得应。 他师父一生烟云过眼,经历的事情、见过的事情太多,早已是心下对很多事物平淡至极的境界。徐道乾原本根本没有想过要收徒弟,后来会带李子慎上山也是机缘巧合。白云观中常年只有他一人,他早已习以为常。 如今李子慎跪在他面前,虽是央求,语气里却满满是斩钉截铁,“子慎想求师父收他为徒。” 徐道乾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心善。甚至是不能用心善概括的,比这还要更上一层。 徐道乾平日里在山下不注重外表打扮,偶尔像个老道长,偶尔又像个疯子乞丐,又或是算命先生。原本他看上去只有四五十岁,被他自己胡乱一折腾,那种仙风道骨反而没有了。几年前他像往常一样下山游历,正遇上一座城里去年刚刚遭了涝灾,很多人因此无家可归,又生了病,正等着救治。 本朝这几年接连大乱,战事连连,总算安定了些,天灾又随之到来。朝堂上的皇帝一病不起,宦官乱权,下面的臣属不好好办事,举国上下就像那皇帝老儿,已经病入膏肓,仿佛只要再来几次大祸,就有灭国的可能。只是去年岁末,原本的皇帝驾崩了,新登基的皇帝是他的弟弟,正是当年在五王之乱时带兵护国,平定漠北的燕王。涝灾虽然已去,但是天空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小雨。燕王登基后做了些实事,整顿朝纲,一切才像是回光返照似的,缓缓回到正轨上来。 这些事都与徐道乾无关,他早已起誓此生再不过问朝堂之事,更不关心坐在那金銮殿上的人是谁。 徐道乾像个老疯子乞丐,一身破烂衣衫,每日在城里游荡。没钱了就给人算命,能骗一个是一个,拿去换那农家自己酿的烈酒,配上苦菜,也算是一种别样美味。当然,他是会算命的,只是不好好算,也不像别的算命先生,爱说些唬人的话,然后让人买几张什么消灾的符纸。他开心了会说几句好听的,不开心了就直言,哪怕是明年立春即死这样的话他也敢讲,敢说。 这样的苦菜烈酒美味也不是人人都能消受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受得了他这样的算命先生。某日,徐道乾不知为何身体不适,心情不好,医人者不自医,以他的内力没多久就过去了,于是懒洋洋地靠在街角。偏有个人非要来找他算命,也可以说是寻衅找事,待听了他醉乎乎的几句话,上来就要打他,结果不等那人的拳头真的落到徐道乾的身上,就有一个小小身影扑过来,拦住了打人者。 定睛一看,是个一身破烂黑衣,还光着脚的小鬼头。他一边拦着,一边喊大哥莫要动手,放过这老疯子吧,我代他给大哥道歉! 那小鬼便是李子慎。 李子慎哪里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老疯子乞丐,是个高深莫测的老道。他孤身一人,今日见这老乞丐在城中也是无处可去,两人同在破庙里住过几晚,也算是“邻居”的交情了。李子慎看出这老乞丐今日不适,因为昨夜里对方连连翻身,于是清晨起来就跟着徐道乾。此时见那地头蛇抬手要打,他赶忙扑过去求饶。 那恶人嫌弃李子慎衣衫破烂,骂了他几句,又觉得不好和小孩子缠斗,只踢了他一脚,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李子慎回过神来,弯着腰走到徐道乾身边,问他可还好? 徐道乾见过有善心的,但没见过李子慎这样,自己是个小乞丐,还大发善心的。有意捉弄他,于是继续装作一副醉醺醺又病恹恹的样子。 李子慎好心,用一副瘦弱小身板将徐道乾又背回了破庙。 徐道乾身上有些发热,李子慎以为他是因为淋了雨染了风寒,熟不知徐道乾只是在捉弄他。将徐道乾安置好,李子慎又出去了。 他走好,徐道乾坐起来,心想这小鬼干什么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李子慎回来,手上拿着几包药。他蹲下来,看了看徐道乾的情况,随后便出去生火了。 徐道乾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心念这孩子的傻,怎么自己是个小乞丐,还要买药救他这个老疯子? 他早已恢复清朗,走出门去,叫住了李子慎。 那时候李子慎还没有名字,他只得说,那个小鬼,你过来。 李子慎没想到他起来了,一时担心,结果过来一看,才发现这人看上去又没病了。徐道乾只好骗他说,自己习过一点武功,此时已经无事。 李子慎倒没生气,更多的是安心,长舒了一口气。 徐道乾眼神极好,他发现那小鬼脖子上的那根细绳不见了,于是问他,你哪里来的钱买药? 李子慎说没什么。徐道乾看着他,他被那眼神看着,只好道出了实情,“只是卖了身上的玉坠子。” “那玉坠对你很重要?” “玉坠是家人遗物,并不值钱。只是老先生这样的病人已在面前,为了眼前性命,便顾不上了。”李子慎答道。 徐道乾点头,这孩子倒是心善。 “你可想过如何再赎回来?”他问。 “日后再去给别人做工换钱。”李子慎答。 徐道乾轻笑,这小鬼也不看看,一身破布,光脚散发,谁要找他去做工。她正想着,又听见李子慎说,老先生曾给过我一口吃食,便是恩人,恩情自当回报。 李子慎说到这里,徐道乾才想起来,前几日得了一个地瓜,只是懒得烤,才塞给了李子慎,对方烤好以后自己未舍得吃,还是给了徐道乾,徐道乾又将那地瓜分了一半给他。 徐道乾看着这个小鬼,忽然问他,“你叫什么?” 李子慎愣了愣,低头说,“无名。” “无姓?” “无姓。” 还是个有故事的。徐道乾心想。他无意问对方的生辰八字,于是带着李子慎到屋檐边积水处,让他洗干净了脸,想看看他的命数。 当对方将脸洗净,徐道乾只消一眼,便已将前尘往事,今后命数看在眼里。 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将这孩子收做徒弟似乎也不错。 这个想法有些出离他的风格,甚至有些离奇。徐道乾从破烂衣衫的口袋里翻找出些钱来,对李子慎说,去将那玉坠子赎回来吧。 李子慎本来不愿,但在徐道乾坚持下,还是去了。 等到李子慎回来,徐道乾看了看那玉坠子,确实不值什么钱,玉质并不好,也没什么特殊形制,像是一块别人不要的边角料。多看几眼,又忽然觉得眼熟。 “这是谁留给你的?”徐道乾问。 “……我娘。”李子慎答。 “你说自己无名无姓,我还以为你也没爹没娘。”他说话时嘴上没有个把门,熟不知这句话已经足够让旁人生气。 “我辱没门楣,不再敢认家门,只当自己是无家可归之人。”李子慎说道,“但也请老先生稍稍尊重些。” 徐道乾应了一声,道:“听你口音,是京城人士?” 李子慎说是。 徐道乾点了点头,兀自念念叨叨,要收你做徒弟,就乱了辈分,但也算是有缘,姑且如此吧…… 如此念叨了一会儿,像是又觉得无伤大雅,于是他问李子慎,“你可愿意做我的徒弟?” 李子慎猛地抬头,似是不解。 “我刚才你看过你一生命数,你是个有恩必报的,难道你不想报你命中的大恩?要想报恩,就先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跟着我,你能学些东西。”徐道乾心想,反正你现在身无长物,我也骗不了你什么,“你要是愿意,叫一声师父便是。” 片刻后,那小鬼哽咽着叫了一声师父。 徐道乾点点头,“既然是你师父了,就不能继续叫你小鬼了,你想叫个什么?” 他让李子慎自己选,其实只是犯了懒。 “我想姓李。”那小鬼突然说。 徐道乾皱了皱眉,他自己讨厌极了这个姓氏。年少时他跟随师父学武,立国之战中门派上下众人下山奔赴战场,后皋涂山中白云观只余他一人归来,他平生最讨厌的便是李家的人。 那小鬼见他厌恶,竟然跪了下来,要行拜师大礼。 徐道乾也见不得这些虚礼,只好说:“你想姓李?那可是国姓,倒也无妨,那便姓吧!”随后又装出一副掐指一算的样子来,神神叨叨地说起什么“君子慎独”、“谨言慎行”,最终定下了“子慎”的名字。 从那一日起,李子慎便成了李子慎,跟随着徐道乾到了皋涂山,拜师于白云观中玄真道人徐道乾门下,成了他唯一的弟子。 距离李子慎拜师已经七年,他从一个瘦弱的小鬼,长成了十五岁的少年,仍旧秉持自幼习惯一身黑衣。 李子慎十一岁时,向徐道乾说了实话。他对师父说,自己曾为燕王所救,才保住性命。当日已在心中暗暗发誓,将来愿为燕王家仆,供其驱使,才私心想求得个燕王家的李姓。 他十分诚实,不想辜负师父的栽培之恩,言下之意就是将来定会下山入世,若是师父后悔,现在就可赶他出师门。 却不知徐道乾这些年将他的成长看在眼里,看着他的那张脸与故人越来越相像,性子越发沉稳,再加上曾经的命签,早已参透所有因果。 徐道乾只叹气,说做你师父,是我自己的意愿,你拜师也是你自己的意愿,不必跪了,起来。 李子慎还带着那小小的玉坠子,白玉成了他黑衣上的小小点缀。 这个徒弟命里注定了要有火难,这还是徐道乾多年前批下的。自那之后这小孩便常穿黑衣,家人想求得以水德镇火。 后来火难并未避过,只是他一人得燕王所救,孤身流落街市,也不知是好事坏事。 徐道乾曾提过等李子慎到了冠礼之年,表字就起“湛麟”罢。他表面上说是由命数得来,但李子慎已经懂事,再联系拜师时那些话,很快便明白了过来。 李子慎自己也很清楚,偶尔清晨,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发现,自己和记忆中的父亲那样相像。 只要是故人,终究会认出来的。 而想要徐道乾收这个他带回来的小孩为徒弟,非常艰难。 徐道乾不愿收徒,一来是为自己,二来就是为李子慎。他的算卦相面之术纯熟至极,见到李子慎带回来的小鬼一眼,便看出了因果。 但因果,就是因果,命数也就是命数。 他叹了一口气,唠唠叨叨地说起,李子慎要将山下猎户打来的兔子带回了山上照料的旧事。彼时他觉得这徒弟心太善,要好好改改,于是打趣,你能救这一个,还能救得了所有?还是你能叫全天下的猎户都别打猎了? 那时李子慎抱着兔子回答:能救一个便是一个,哪怕只是眼前这一个也好。 如今面前这个衣服上还带着些血的小鬼,变成了李子慎的“眼前这一个”。 徐道乾弯了弯腰,从那小鬼的脖子处挑出一截细绳,得,他的徒弟是不是都要带个玉才行? 那小鬼本来要躲,但是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李子慎,才生生止住了,让徐道乾将那块玉挑了出来。 那是一块不大不小的玉,雕工粗陋,像是一只狼。 徐道乾嗤笑一声,默念一声小狼崽子,而后问,“你也没名字?” 那小鬼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李子慎在徐道乾身后叹了口气,他师父就是这脾气,但是这孩子不一定能经得起徐道乾这么说,于是他无奈地唤了一声师父。 徐道乾还想说些什么,面前的小鬼就用磕磕绊绊的奇怪口音自己开口说道,“……没、没有。” 没个正经的老道倒来了兴致,大喊一声好! “没姓没名?既然是山下白捡来的,就当是买瓜送的,姓宋吧!”又念叨了一句,“至于名字……怀瑾握瑜,怀瑾……就叫怀瑾,宋怀瑾!好名字!”说到最后,还自夸自擂了起来,像是真觉得自己起的名字还不错似的。 李子慎知道师父这是又不知何来的奇怪兴致,但宋怀瑾自己却像是很喜欢这个名字,连连念了几遍。 当晚,徐道乾将李子慎叫到屋中,刻意避开了宋怀瑾。他只是想提醒李子慎一声,带那小鬼回来没什么好的,别忘了子慎这个名字说的是什么。 然而李子慎却不回头,也不后悔,只向师父道谢。 宋怀瑾孤身过活好几年,自然机灵,他躲在窗下,将徐道乾那些话听了一大半,于是当夜,他便想偷偷下山。他想要出山门,依旧去过只有他自己的生活。只是皋涂山中有迷阵,他到了深夜,为了躲避猛兽只好藏在树上。天亮前,是李子慎找到了他,把他从树上抱下来,说你可以留下来。 那日的天光,见日则大明, 后来,李子慎又去了一趟凉州,买回了徐道乾要的蜜瓜。 他自然没有将关于师门中的事情告诉李长瑛,只说自己帮人办事,后来忘记了,做错了,只好又去了一次,多讲了些他在凉州内外的见闻,李长瑛听的很高兴,觉得小夫子当真有才,仿佛哪里都去过似的。 待到讲学结束,突然有急信来报。 今年李长瑛年岁渐长,太后有意归还大权,再加上小皇帝本身富有英才,也渐渐开始处理国事。 他有意要留小夫子一起听,但李子慎摆摆手,说陛下还是找徐首辅他们商议吧。 其实李子慎不是没有给李长瑛夺权出过力,只是他终究志不在此,早已在思考从太傅位子上退下来,去做些别的什么。 李长瑛并不执意要他听,于是李子慎便离开了文华殿。 出宫时,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关于风雨渐起的预感,也许正和这封急报有关。 第6章 鸿渐 鸿渐 潜龙勿用 宣武大街由东向西,最里面的宅子多年以前属于一户姓贺的人家,只是在五王之乱时,贺家便满门殉国了。后来到了当朝时,这所宅子早已翻新,隔成了两户小一些的宅子,挪作他用。受了太后安排,李子慎就住在宣武大街的最西头。 这座宅子挂了匾,上面却没有字,门也并不算大,在京城里更是和气派二字无缘,任谁经过也不会想到这就是那皇帝太傅住的地方。 昨天夜里有急报从南境来,李子慎连夜进了宫去议事。出门时来接人的马车走得太急,冲撞了城里的守夜人,对方手里提着的灯掉在了地上。 这事是小仆平安第二日待李子慎回来了告诉他的,李子慎自然过意不去,嘱咐平安另外买好了,今夜给守夜人送去,定要好好致歉。 说完这些,他又说这几日都要在宫中留宿,无法回来了,让平安夜里要注意门窗烛火,交代完毕才匆匆走了。 平安是他任太傅后偶然遇到的。那日平安的父亲要将他卖给别人做奴仆,硬生生将在私塾窗下偷偷听学的他给拽走了。李子慎见不得面前的如此苦难,便伸手拦住了那老父,给了钱财,便将平安带了回去。 年少的孩子见自己被李子慎买回去了,早已心灰意冷,接受了要给他人做奴仆的命运。然而回到了宣武大街西头的宅子,平安正疑惑于能住在这里的到底是京中哪位大官,便听见面前的人说以后便由他来管理这座宅子中的事物。 住在这里的人很少,除了他们之外只有做饭洒扫的仆人和护院,都住在另一个小院子里。李子慎问了平安的名字,又给他安排了住处,还说以后平安可以在书房里看书,只要帮忙整理整理书籍纸张就行。其余的事情,这里也没有了。不必将自己当做卑贱的人,非要说的话,便是住在这里的书童。 少年本以为自己再也与读书无缘,但转眼李子慎便又给了他这个机会。他不敢再问其他,甚至不敢询问李子慎的身份,生怕这样的机会白白流失了。跪在地上哽咽着想要流泪,不想李子慎觉得他是个稚气的孩子,便硬生生将眼泪咬牙忍了回去。 李子慎看出他颤抖的肩膀,走上前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平安的头顶。 “起来吧,以后也不要跪了。” 后来平安等宫中的马车到了宅门前才知道,李子慎时年才及弱冠,便已是太子太傅。李子慎很少和京中其他权贵来往,平日里多在家中读书写字,或是打坐静修。 不进宫时李子慎时常穿黑衣,据说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每日晨间,李子慎会早起练武,绫罗绸缎很少上身,常常光脚穿鞋,也不束发便出门去会友下棋。几年下来,邻人只知道这里住了一位小道长,并不知李子慎的其他身份。 待李子慎进宫了,平安找到了昨天夜里的守夜人,将新的提灯交到他手里,并致歉道:昨日实在匆忙,不成想打坏了你的提灯,这是我家公子赔给你的,还望见谅。 守夜人没料到还有会人来赔,感激之余又问,你家大人在何处高就? 平安想了想,说我家公子只是常人。 李子慎算是当今小皇帝极为敬重的一位师长,南境的急报刚刚抵达宫中,便召了小太傅和老太傅一同进宫议事。 这件事实在耽搁不得。 今岁里雨水多得异常,去年的收成也不算好,南境又是多河流湖沼之地。李长瑛早早便下了令要防止水患,户部也已经将钱款拨了下去。没想到下面办事的官员私吞银两。不仅河堤并未加固,更是在流民成灾后瞒报情况。待到后来,从受灾最重的那片地方,突然有人起事,夺了当地的兵营,组了一支起义的人来。 待朝廷收到急报,反贼早已朝着南境的沧澜城去了,几封加急情报在路上跑死了几匹快马送到京城,沧澜城竟被攻了下来。 李长瑛这个皇帝当得实在闹心。太后才结束训政没多久,朝中的各个大臣都与他作对,下面的人更是没把这个小皇帝与他那个英明神武的父皇同眼相待。当文官集团联合起来想要与皇帝作对时,堂堂的天子也显得不是那么好过。 他跟着太傅读书,上朝听政,本身又聪慧,早已是有些想法的年龄了。但内阁里的其他几位大学士却还是常常反对,想要摆布这个年少的皇帝。 李长瑛气极,只好召李长瑛和徐首辅进宫。 徐首辅年纪大了,对于兵事也不甚熟悉,李长瑛叫他来,主要是想他与其他大臣多多交涉,此时共同抵御反贼,安置流民,抚慰民心才是正事。 李子慎尚在师门时也学过一些兵法,如今见了地图,又看了看沧澜城的位置,突然发现原来沧澜离皋涂山其实很近。 一众小小流民如何能夺占兵营,攻下南境的沧澜城?但若是有人从中相助,以少胜多,有如神助也不是绝无可能。 但是那样的人……会是谁呢? 当夜,李子慎留宿宫中,就住在文华殿。 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只好起来又找了盏灯点着了。他很少卜算天命人事,一来是因为徐道乾教他的并不多,二是因为他几年前便大病过一场,之前又郁结在心缠绵病榻好一段时日,年少颠沛流离,落下了病根。卜算本就是窥测天机,少不得要影响身体、减损寿数,他还有未做完的事情,不愿就那么病入膏肓。再加上他本性只想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不去相信注定的天命。 然而此夜,他独自起身,算了一卦。 算的不是他自己,不是李长瑛,不是眼下的战事,而是一个人。 一个本该在皋涂山上的人。 李子慎离开皋涂山的那日,是他十九岁的生辰。 那日晨起,他便去了徐道乾房中,跪在地上向师父辞行。 “师父之恩情此生已经无以为报,但修道之人不惶论来世,心下愧疚,却不愿回头,子慎并不苛求能得师父原谅。今后不论何时何地,绝不对他人言及师门,此身后果一人承担,绝不累及观中一分一毫。” 李子慎说完,朝着徐道乾连磕了三个头,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徐道乾自知劝不住他,挥了挥手让他起来。 “我知道劝不住你,但是你下了山,以后便无人再护着你了,你可明白?” “明白。” “子慎啊子慎……我替你父亲为你起这个名字,今日是你自己思量后做出的决定,以后……以后也只能你自己承担。” “子慎明白。” 徐道乾长叹一声,看着李子慎又向他一拜,离开了屋内。 子慎啊子慎,你为何就不能真的做到“慎”之一字,将你自己好生放在心上,把其他的给忘了?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忧来忧去,竟将自己忘却了。 待到几个时辰后,二弟子宋怀瑾自后山归来,李子慎早已孤身下山。 “今日是师兄的生辰,我自后山采了新生的竹笋,这就去下锅炖汤。”那日轮到宋怀瑾做饭,他特意进山去寻新鲜的食材,想为师兄炖上一锅好汤。不成想回到白云观中,徐道乾却说不必了,你师兄已经下山去了。 宋怀瑾当即愣住,心中霎时间仿佛已有了答案,却又不愿面对,转过身低头说:“师兄下山去了,那等他回来,汤也就炖好了。” 徐道乾知道他心存侥幸,于是道:他不会回来了。 说到这里,老道士叹息一声。 宋怀瑾本来想哭,却流不出泪来。他咬着牙,回想明明清晨起来还好好的,进山前师兄还叫自己万事小心,现在想来不仅是关照,更像是临行前的嘱咐。 只是宋怀瑾当时心里装着要给师兄一个惊喜,竟是连句生辰祝福也未说,便早早进了后山。 为什么偏偏是今日? 怎么就偏偏是今日? 他每日都要和师兄一起练武,要不是今日逢上生辰,师兄要走的时候,他定然是在观中的。 宋怀瑾心中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告诉他:他终究还是走了,他不要你了,他不要你了! 他手中不禁攥紧了背篓的绳子,宋怀瑾回过神时,早已经是双眼通红,牙关紧咬,身形颤抖。 师父见状一掌过来,才令他暂时失去了意识。徐道乾早已提醒过李子慎多关照关照这个师弟吧,既然将他带回来了,这小鬼又是个死心眼,就要好生照看。然而徐道乾却想错了,宋怀瑾想要的不是师兄好心的照顾。 李子慎能够像一个长辈一样给予他很多,但是他最想要的,偏偏却是李子慎无法给的。 是啊,他们都做好了自己分内能做到的所有事情。如何再去要求更多?可是偏偏、偏偏就差了那么一些。 一卦算完,李子慎突觉头脑发木,胸中有什么东西蓦地要涌了上来,待他反应过来,口中已察觉到一股腥甜。 一切是否、好像已经有些晚了。 他默默地问他自己。 如今卦象鸿渐,还是初始。但李子慎却明白,一切已经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胡乱写的,起兵一类的剧情上不能太认真。 第7章 应悔 应悔 长河渐落 太后本姓为宁。 她出嫁前乃是武国公的次女,平日里性情豪爽,跟随家中长兄习得一身好武艺。 她的直脾气出了名,母亲总担心她这样下去找不到个好人家,而她的姐姐,武国公的嫡长女性子则是京中有名的温婉柔和。她们两姐妹似乎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若不是有些相似的长相,常人都不会将她们想到一处去。 然而,那时还是个少女的她,却有着自己的秘密。 这是一个不可言的秘密——她心仪在国子监任职的那位贺家公子。只是对方温润如玉,待人良善,自己每每遇见了都只能涨红了脸,原本那些对人的豪爽洒脱也不知哪里去了,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十足的小女子模样。 旁人见了拿她打趣,尤其是那时还未封王的李文灏,最爱大大咧咧地说,“宁碧心,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小女子的一面,那位贺公子知不知道你在猎场里可以一箭射死一头鹿?” 她与李文灏相识在军营,算是一位损友,听闻此言,她抬脚就要去踢那损人的青年,但对方轻易便躲过了,嘻嘻哈哈地继续逗她。 这个秘密直到贺公子娶亲的那一年,则被她深深掩埋进了心底的最深处。 贺公子娶的是她的长姐。 姐姐宁蓝玉人如其名,温和的性子与那位贺靖贺公子最是相配,两人一起,怕是一辈子也不会红脸说一句话。 就应是这样的,姐姐性格良善对谁都很好,贺公子家世相貌也都是极好的,两人是天造地设的良配。 宁碧心将这份感情深埋在心,只当做是少女时的一点幻梦。再长大些,她便跟着父亲一同去了军营。待她再回京时,姐姐与姐夫家的长子都已诞生。 她去贺府探望姐姐,穿了一身淡色的衣裙,簪了一支年少时喜爱的钗,与行伍间的盔甲差了个天南海北。进了贺府,府中还有其他客人——是一位老道士,看上去似乎是贺家的旧识。 姐姐的孩子冰雪可爱,此时已经出月了。宁蓝玉抱着孩子,丈夫贺靖坐在她身边,老道与贺家老爷寒暄一二后,突然提出要为贺家这位刚刚诞生不久的长子算算命。宁碧心并不懂这些卜算之术,只当是随便算算的,没想到那老道一卦算完,啧啧两声,问这孩子可取了名? 贺靖说大名还未取,只有乳名先叫着,唤为湛麟。 老道点了点头,说倒也合适。那大名不若就叫子慎,慎言慎行,此生之难可避也。 孩子的乳名也并非随便乱起,出生后不久就请了京郊庙里的高僧算过,说是命中有火难,可以水镇之,孩子的乳名才起了湛麟。 然而子慎这个名字未免太过拘谨古板,最后贺家的这位长子,大名唤为贺执泓。 宁蓝玉身子并不好,此后再无所出,夫妻二人依旧琴瑟和谐,举案齐眉。而贺家的这根小独苗则成了众人的心头宝,疼爱至极。 之后又过了一两年,李文灏被封为燕王,宁碧心嫁给了他,成了燕王妃,随他一起去了封地燕州,便很久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再次回到京城,已是大乱之后。 经年已逝,宣武大街上贺府的宅子早已毁之一炬,她一人冒雨前去祭拜,站在焦黑的废墟前努力地去回忆这座大宅曾经的样子,这里曾经有着御赐的贺府牌匾,朱红色的宅门,从这里进去,便是贺府……她想起最后一次在这里见到姐姐,见到贺靖,见到那个名为贺执泓的孩子。 随着那场大难,这些人已经都不再了。逝者已矣,而天地之间,亲人零零散散,不知各自飘零在何方。 燕王李文灏本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带兵打仗极有天分。前些年五王之乱,漠北人的大军就要攻破京城时,他带兵自燕州来救,以少胜多,护住了早已风雨飘摇的朝廷。 当时在位的让帝李文霈是在世宗被漠北人所俘后由大臣们扶持登基的,他与世宗同为先皇后所出,而燕王李文灏并不受宠,皇位怎么也轮不到他。 世宗李文淙御驾亲征却被敌人所俘,漠北人提了众多条件要他们赎这个已成了阶下囚的皇帝回去。朝中老臣却硬气,另立了新帝。其他几位王爷见了都起了自己的心思,他李文霈做得,凭什么别人不行,手里有点兵的一时间都挥师京城,没成想漠北人借机南下。京城即将城破,这最繁华的一座城一时间眼看着就要变成人间炼狱。 京城被围了有一月之久,有些人降了,有些人则没有。百年世家的贺府在这场动荡里举家殉身,待燕王大兵来到,贺府已成了一座废墟。 五王之乱平息后,几位曾经的天潢贵胄被下狱,而燕王则出兵漠北,一路将敌人打回了老家。漠北兵败,不再拿着被俘虏的世宗皇帝为人质,鱼死网破时毒死了这位刚愎自用,御驾亲征却落入敌人手中的皇帝。 最终让帝经此大难,早已是身心俱疲,他唯一的一个儿子在战火中没能活下来,曾经起兵谋反的几位王爷也早已处决,自幼本就身体赢弱的他提出要主动退位,最终大臣们恭迎燕王李文灏进京,登基做了皇帝,一切才算是平稳了下来。 李文灏在位的时候,宁碧心是皇后。李文灏驾崩后,她便成了太后。 这位曾经战无不胜的皇帝是积劳成疾而死,长年累月的战争被没有打垮他,他却在这个宫城中的皇位上去世了。弥留之际,他轻轻握着宁碧心的手,说,我知道,碧心,你从来都不爱我,但是我是真的想要照顾你,一直,一直…… 这个“一直”到底是从何而起?是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军营里见到扮着男装弯弓射箭的宁家二小姐开始的吗?还是贺靖与宁蓝玉成婚时,他见到默默流泪的宁碧心开始? 随着宫中的钟声响起,天下大丧,那些心中的秘密往事已经无人所知晓了。 她终于明白了李文灏为什么会娶自己,不是看她可怜,也不是想看她笑话,也不是随便将就,只是如今已经太迟太迟了。 太子李长瑛是她所出,李文灏只有这一个儿子。李长瑛出生在燕州,长在燕州,七岁时才跟随父王来到京城,父王成了皇帝,他便是太子。一时间幼年里所有的欢乐都失去了,每日都在宫里,无聊极了。 而他的父皇李文灏驾崩了,他又成了年幼的皇帝。 他的母后从父皇驾崩后便像是换了一个人,李长瑛坐在皇位上,一双脚甚至都够不到地。所有的事情他既不想听也听不懂,都是他母后在拿主意。 他原本是很喜欢他母后的。 宁碧心是他的娘,在燕州时常常陪他一起在小校场里练武,她的弓用的很好,隔着整个校场也能射中靶心。李长瑛想要跟她学射箭,还常常被她笑话说,他的小胳膊连弓都拿不起来。 他的娘亲和父王说的一样好。那样直爽,但对他又温柔,但那都是在燕州时的事情了。等到了京城,一切就都变了。 他厌恶日日要去文华殿听学,去金銮殿上进行所谓的议政,厌恶宫里,厌恶京城,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捆绑着他的束缚,都是一个巨大的笼子,他像是一只小小的鸟,被困在这个笼子里。 没有人愿意听他到底想说什么,没有人想要了解他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要什么,所有的仆从见了他就会跪下,称他为陛下。他再也没有玩伴了,也没有过去在燕州时,王府里那只他喜欢的可爱小犬。 他什么都没有了,哪怕人人都尊敬他,人人都知道他是天下的皇帝,但他却不是他自己的。 有一次,他想要逃出宫去,但还未见到那神武门的样子,就被太监发现了。太监们关起了宫城中的门,他又被困在了里面。 再后来,他更加厌恶每一个被太后派来照顾他、教导他的人,直到李子慎的出现。 李子慎是那样的不同,他会穿着一身旧的黑衣,赤脚穿布鞋,头发也没有像别人一样束起得妥妥帖帖。他就像是这宫城中唯一不同的那一个存在,即使旁人都像是没有生命的棋子和木偶,但李子慎却是那么鲜活。 即使后来李子慎也会束发着官服进宫讲学,李长瑛仍然最喜欢这位小夫子。 他会用手轻轻拍拍李长瑛的头顶,表扬这位年少的小皇帝,也会做好玩的小东西作为奖励送给李长瑛。 人世间的珍馐珠玉李长瑛都能拥有,但是唯独李子慎会做一只能动的机关木小犬给他,只因背完了书的李长瑛提到自己以前小时候在燕州,也曾经养过小犬。 李长瑛渐渐长大了,太后有意归权于他,而朝中却仍然有人想要架空他的权力,李子慎为他出谋划策,收权于皇帝。 李长瑛曾经想过,等他再长大一些了,就封李子慎为丞相,几朝几代都没有人当过了,他偏要李子慎当。或者就当内阁大学士,总之要当最大的官。 然而还未等“他再长大一些”,南境青州便起了病祸。 某日,太后突然派人来找他去慈宁宫。 李长瑛曾经很讨厌这里,但是这几年随着他渐渐成长,理解了他娘的良苦用心,明白了一个女人的不易,与太后之间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 走进殿里,李长瑛发现太后、他娘宁碧心并未身着华服,而是一身简单裙钗,就像曾经在燕州时那样。 太后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李长瑛如何也不愿相信,他抗拒去接受这个故事中所有的一切,甚至情绪激动地站起来朝宁碧心大喊道:我不信! 那时,他不像一个帝王,而像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他忘了身份,脑海里却来来回回地想着宁碧心告诉他的那些事。 “子慎此生已经历太多坎坷,若真到了以身守城之时,还望皇帝能让他走吧,别怪罪于他。” 谁不知道李子慎一定会留下?他是李长瑛最忠心的臣子,最尊重、敬爱的长辈,但宁碧心却说,是他们亏欠了李子慎,希望能让李子慎早日离开是非之地。 李长瑛怎么也不愿相信,兀自甩袖离开了慈宁宫。 秋露沉重的一个晚上,宁碧心在慈宁宫突然梦见下属初次来报李子慎消息的那晚。 她看了锦衣卫呈来的画像,有些颤抖地问,这位小道长,姓甚名谁? 属下回答,只知其叫李子慎,应该是表字,真名暂不知。 她看着那副画像上与故人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忽然想起姐姐宁蓝玉,想起贺靖,又想起年少时那个遥不可及的梦。 见到李子慎时,她按捺不住心中情绪,不仅激动,更有几分悲伤,但那孩子早已变了一个人一般。 她只敢在对方快要踏出殿门时轻声叫着他儿时的乳名,一声“麟儿”,李子慎却未停下脚步。 后来某次新年,李子慎留在宫里参加宫宴。 皋涂山上过年,是一点也不热闹的。白云观中所有的人加起来也只有四个,徐道乾要好好吃上一顿,但大徒弟二徒弟都是个闷性格,比他这个师父还像修道之人。 李子慎想皇宫中总是不同,然而李长瑛说什么也要与他一起过年,李子慎说这不合规矩。李长瑛听后更不开心了。 其实宫宴上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到了最后,李长瑛年幼,已经快要睡着了,只好先行歇息。 李子慎辞行时,宁碧心忽然对他说:“我与……与你家人,曾是旧识。你出生的时候,我去你家做客,有一老道路过,受了你家的恩惠,便无意替你算了命,子慎这个名……也是那时提到的。” 李子慎一怔,有些意外,更多地则是逃避。他没有想到,后来徐道乾竟碰巧也为他取的是这个弃用的名字。更没有想到,太后还会提起这些往事。 宁碧心又道,“你和你的父亲,长得很像。” 父亲是什么样,李子慎早已经不记得了。在他还是贺执泓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很小,只记得母亲很温柔,父亲很和善。 “我以前见过你,那时……你不是这样的。”宁碧心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 彼时的李子慎还叫贺执泓,是家中独子,众人都疼爱的紧,他母亲平日总爱叫他麟儿,天生聪慧伶俐,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 同样的,他也不爱读书,天资极好,本来家中人想要早早启蒙,但每次去学堂都把教书先生气个半死,他爹只好让他留在家里自学。 往事已矣。 李子慎行礼后便要离去:“臣自幼便在山上,太后想必是认错了。” 宁碧心听闻此言,一时哽咽。如今站在几步开外的这个年轻人,在他幼时,她也曾于长姐手中抱过他,笑着说姐姐家的麟儿如此聪慧可爱,可真叫人羡慕。 然而那活泼爱闹的麟儿,如今也变得沉稳安静,少言寡语了。 她年少时不爱红妆爱武装,读书女工样样不如她姐姐。而如今再看着长大的李子慎,却想起李文灏学别人显摆学问时那几句: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她要如何才能拦住李子慎,留住李子慎? 唯有梦里,她还是当初的少女,会手执弯弓肆意纵马,会和少年斗嘴赌气,会和姐姐学习女工,也会红着脸不敢见贺家的公子。 李文灏啊李文灏,你走的那样早,为何将我留下了? 若是你能得知今日种种,又会如何? 你死了,留下了我和你的儿子。 你说要照顾我,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人生应悔之事太多太多,宁碧心一时间竟突然想不起什么,但心中的那股酸楚却如鲠在喉,经久未散。 为何,为何。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世宗、让帝、五王之乱的这段剧情脱胎于明朝的一段历史,具体记不清了,主要是一段背景。 第8章 渺渺 渺渺 如临在渊 李子慎下山后,宋怀瑾曾经向徐道乾询问过一次,师兄下山之缘由。 徐道乾早已看透他们师兄弟之间一切机缘,只道你师兄想入世,便下山入世了。 宋怀瑾不明白他师兄入世所为何事,只当对方是为了匡扶社稷,救助百姓。直到后来下山听闻京城中皇帝下令处罚了一批大臣,从翰林院到金銮殿上无不有人下狱丧命。宋怀瑾想问个清楚,那些人早已连道几声莫论国事转换了话题。 他未曾学过卜算问卦,只好去求师父徐道乾,为师兄卜卦。 徐道乾知他心思,做足了架势,却只给了一个含糊的答案。作为师父,早在李子慎下山时,他就已经注定不会再去对自己这位大徒弟的命运做出什么干涉。徐道乾自己也是曾经入世经历过的人,只是世间太苦,又太纷扰,他连自己也拯救不了,只能避居山野,做一个看似豁达明朗,实则却是无力。 “世间身不由己,人有时只能随波逐流。” 这似乎不像是一位师父会说的话,随后他又问宋怀瑾,为何如此发问。 宋怀瑾看着他的眼睛,显得十分坚定,他不想说谎,也不愿说谎。在上皋涂山之前,他为了活下去,是一个常常说假话的坏孩子,也曾经蒙骗过李子慎。但是在李子慎带他拜师白云观以后,他就暗下誓言,再不以谎言蒙蔽身边众人。 “不仅是因为他是我的师兄,因为他救我于水火,更是因为……” “因为你爱慕他?” 宋怀瑾愣住了,没想到师父会如此直白地诘问自己,甚至结巴了起来:我、我喜欢师兄,心悦师兄,是我自己的事情。万不可叫师兄知道,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去喜欢师兄呢? 徐道乾叹气,心道你师兄确实是不会知晓了。自己的大徒弟得知燕王驾崩时大病一场,宋怀瑾衣不解带地照顾,他都看在眼里,只是两个人天生就是要成为对手的,如何能觅得机缘? 本来那原有的几分,就不过是孽缘罢了。 燕王是李子慎的恩人,却是令宋怀瑾漂泊无依的罪魁祸首。然而他们每个人都不能说,这是错的。 一个人为报恩,一个为报仇。终究爱也不会是爱,也不会只有爱。 自那之后,宋怀瑾更加勤奋,也更加冷漠,直到后来某一日也辞别下山,皋涂山上只剩下了付笙和徐道乾。 徐道乾那时也才明白,自己曾经想要努力拯救自己的师兄师妹,是做不到的;后来又想要拯救这两个命中注定要为敌的孩子,也是做不到的。 难道他没有劝说、警告过李子慎吗?他没有阻拦过宋怀瑾吗? 至此,他活到一百六十三岁,突然真正看透了人世间的苦难与爱恨嗔痴。 一切是说不明白,或是明白了,也依旧会去做的。 第二日,皋涂山上白云观,再也没有了玄真道人的身影。 李子慎的好友夏纁玄直言上书,却成了朝堂中徐党选中的第一个出头鸟,一场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斗争便掀起了风浪。李子慎自顾不暇,却依然想着狱中友人。待风波平息,夏纁玄出狱后大病一场,李子慎为他寻医问药,诸事亲力亲为。之后李子慎自己积劳成疾,待到他们二人都从病中好转,才有力再次与徐党斗争。 只是朝堂上弄权之臣未清,便又因洪涝赈灾不力,上下官员贪墨款项激发了民愤。李子慎为此忙得几无功夫回府休息。然而民众滔滔,从受灾最严重的郡县开始起了病祸。他本就因政事忙得身体不支,又为战事恨不得亲临战场。几个月下来,不仅是日日难以入眠,再加上积年旧疾,连他自己也明白若不再好好休养上一阵,怕是时日无多。 只是又如何放得下呢?如何做得到不为李长瑛献力? 太后要他放下这本就不属于他的职责离京去,只愿他来世可以托付普通人家。但是李子慎却无法劝说自己。 直到大军兵临城下,他眼前仿佛重回二十年前的情境。原来已经二十年过去,世间的一切竟真如轮回,这般相似。 太后最后一次见他,已是大军围城的第四日。守军连连溃败,李子慎用尽了全力守住各个城门,以一人之力阻挡大军于城门外三日,只是围城兵士不散,城中百姓也受围城之苦。他也已经三日未曾合眼。 李子慎进宫面见小皇帝前,太后先于途中拦住了他。 她明白面前的孩子终究还是会走上与他的家人、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一样的命运,只好哽咽着说,麟儿啊麟儿……来世,托生一个普通人家吧。 小皇帝并无实权,只是弄臣手下的一个傀儡,李子慎帮着他培植党羽,重夺权力,只是天下之事并非朝堂之上这些争权夺利就能平定。徐党早已逃出城去,也许不久后就会令立新帝,也许会导向那叛军中声称是英宗血脉的首领,但是这一切均与李子慎无关。 他要保护面前的少帝,这个未曾及冠的少年,这个名为李长瑛的、属于燕王的孩子。他教会了李长瑛很多很多,如今他来请辞。 “臣,李子慎前来辞行。” 李长瑛红了眼睛,看着小夫子一脸倦容,形销骨立,他恨不得现在自己冲上阵去,然而李子慎却还坚持着,要自己恩准他这番辞行。李长瑛知道,很多人都已经走了,小夫子的好友夏大人本来也要一同守城,却被一位旧友、名为陈如渊的侠客连夜强行带走了。但是李子慎却没有走。 “我自愿守城,不是陛下的错。燕王曾经于我有恩,是今生今世都要去报答的。如今再说这些,便生分了。臣任太傅这些年,也自然不能坐视不管。陛下只当这是最后一次为陛下讲学吧。” “都这时候了,夫子还要讲什么学?”李长瑛问他。 李子慎只是看着他,不再说话了。 最后的功课,便是以身殉国,此为臣子之责。 他是他最明白的道理。 离去前,小皇帝抓着李子慎的衣袖,这位长发轻挽,年纪轻轻,两鬓却显露点点斑白的年轻人,手腕瘦弱纤细。李子慎缓缓将他的手拿了下来,看着面前比自己还要高的小皇帝,淡淡地说,长瑛长大了。 这是李长瑛生命里最后一次见到李子慎,问他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小夫子,你真正的名字,不告诉我了吗? 李子慎站在门口,摇了摇头。至此,转身离去。 李子慎少时便有高人曾为他算过一生命劫,命中注定了有火难,于是才起了个大名叫贺执泓,想要以水镇火。 五王之乱时他们一家留在京城不愿南逃,叛贼要贺家老爷写诏书以宣告其“正统”地位,贺家老爷不从,便以全家性命相逼。贺家时代皆是读书人,官至内阁首辅,一向最重声誉忠义。 于是某日晚间,那时方才五岁的李子慎,彼时还叫做贺执泓在晚饭后便昏昏沉沉睡着了,熟不知他的祖父、父母,与他家上下除去早已放归的仆人以外共十三口人,一同在宅子一进处同坐,由他的祖父亲手点燃了这座宣武大街西头的世家老宅。 待他从浓烟烈火中被人救出,这里早已是一片火海,他的家人业已殉国。 救了他的兵士乃燕王麾下,只是城中像他这样无家可归的孩子太多,更是无暇顾及。他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只想与父母死在一处,便决意要去寻他的爹娘。燕王却亲自拦住了他,说他的父母留下他,就是不想他去,如何还要违背父母心愿? 这样,他便活了下来。 后来他一人离了京城,小小孩童四处求生,遇到了徐道乾,拜了师,上了皋涂山,在白云观中度过少年的时日。徐道乾给了他新的名字,叫做李子慎,姓氏是他自己选的,是燕王家姓,名字则是师父徐道乾希望他能够谨言慎行,平安一生。 然而事与愿违。 李子慎几日没有回过家了,他唯一的小仆平安早已不知急哭了几回,如今见他回来,看到自家公子这般样子,看上去哪里能再熬几日?! 平安急着要他休息,要去给他煎药,然而李子慎却让他别急。 李子慎再一次拿出卜卦用的东西,这次是他最后一次卜算了。 结果自然是意料之中。 他年少时,家人为他起名执泓,寄托了一个以水镇火的期愿,他却没想到造化弄人,那叛军的首领,英宗流落在外的血脉,按例应叫李长焕的,便是他的师弟宋怀瑾,长焕一名,可谓是将火字占全。 李子慎苦笑着,心口一阵酸涩,不觉间鲜血早已染红手中的龟甲,他低头去看,一口鲜血不知何时已经充斥口腔,洒在他面前。 平安被他关在门外,不曾见到这般景象,否则定是要急哭了。 他想起陈如渊带走夏纁玄时,他曾经说要是日后夏兄若还记得我曾经的侍汤寻药之事,便替我到京城中再看看吧。顿觉这话说的确实如此,将今后一切已经敲定。李子慎提笔,用尽最后的力气,写了一封信,再从书架的一个盒子内取出了一样东西,将平安叫了进来。连同他的印信一同交给了平安。 “你拿着我的印信,出城去。去找一个人,把信和这个东西交给他,他会让你留下的。”“可是公子不要平安回来了吗?我不在,谁来给公子煎药?”平安并不想走。 李子慎努力笑了笑,“你安心去,陛下会遣人来的。” 小仆带着不安走了,却不知并不会再有人来了。 他跟在平安身后,自己关上了那朱红色的大门,搭好了门闸。没有人比他自己更加清楚,心死自殁,他早已是无药可医,无人能救。 李子慎一步步走回书房的路上,他那件有些脏污了的白衣衣角总是挂到一旁的草木。他苦笑,布衣而来,终究要布衣而去,如何草木牵衣,这般不舍? 他的书房中有众多的手稿,他爱好读史,这也是他父亲贺靖的爱好。他幼时便在父亲书房中看了不少书籍,长大后回到京城更是写了不少文章,如今放在这间屋子里倒是顺手。他拿过一旁亮着的火烛,轻轻地、点燃了那一张张的手稿。 他想起徐道乾所说的失了辈分,原来师父一直以来就用心良苦,想要保留下挚友家这最后的血脉。 而他终究是辜负了师父的期望。 他想起在边城遇到宋怀瑾时,对方不屈的眼神。 他想起在京城,看到自己的父母遗骸时一心向死的那份感情。 我本知世间万物与天地相比不过朝露昙花,然而…… 原来二十年前,与二十年后,并无不同。 李子慎朝皋涂山的方向跪地三拜,大火之中,仿若重回天地间唯一的归处,皋涂山上,悠悠白云。 在火光之中,李子慎却突然像是松了一口气,放下了什么重负似的,他微笑着喃喃自语:我终于可以回去了…… 李子慎活了二十五岁,与他那几十年前便在火中殉身的家人一道,终究还是因火而亡。 兵临城下的第三个夜晚,宋怀瑾本应是一夜无眠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城门上应该亮着的灯灭了,似乎是没有人在守城,但是宋怀瑾并没有选择立即攻城,而是选择就地扎营。 他最了解李子慎。他们一起长大,拜的是同一个师父,学的是同样的兵法,读过一样的书,排过一样的兵阵,甚至他还能回忆起李子慎握着他的手腕,指给他看沙盘上小小房屋的场景。因此他选择扎营。 到了后半夜,营帐里没有点灯,轻抚着绑在手腕上的李子慎的那根旧发带,宋怀瑾忽然陷入了梦境。那梦境断断续续,没有连续的场景和画面,只有人在不断地说话。 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宋怀瑾认识的人,也有不认识的人。有徐道乾,有付笙,也有他很久未见的李子慎。就好像攻入沧澜城的那一晚,宋怀瑾在梦中,忽的想起旧日李子慎教他的歌谣,听说那是李子慎的母亲教他的: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母亲是什么样的?宋怀瑾早已经忘了。 他有时候也会突然想起那个不爱自己的女人。 记忆里燕王大军攻入漠北的那一日,她亲手将自己抱上那匹小小的马驹,那匹马并不高大,也不强壮,比不得草原上其他威武的马匹,但胜在通人性又认路。 她抵着宋怀瑾的额头,摸了摸他长短不一的头发,她面前的这个孩子长得更像他那个混蛋父亲,只有那双眼睛,和她相似。 第一次,仿佛也是最后一次如此亲近,她对他说,快走吧,再也、再也不要回来了。 当日他怔怔愣愣地看着这个平日里明明不爱自己、甚至会表现出来恨意的女人落了泪,却叫不出一声阿娘来。 他一个人扶着马背,在寒夜的草原上奔驰,他不知自己的前方是要去何处,而身后只有幽幽草原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黑夜。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人的歌声,轻柔且缓慢地唱着草原上的歌。 草原并不是你的家,天地之间没有你的家。你也不需要了,你只需要能够活下去。 小狼崽,你要活下去。 他阿娘从不叫他的草原名字,以至于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本的旧姓是赫连。他的身上永远流着狼性的血。 那便是他关于他阿娘最后的记忆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梦见李子慎,突然梦见他那个陌生的阿娘。 再醒来,又到战时。 出了营帐,敌方有人前来送信,被当了俘虏押到他的面前。 面前的小孩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书信和信物是一起递到他手上的。那是一块雕刻成狼形的粗糙青玉。 宋怀瑾自然认得,这是他送给李子慎,当做生辰礼物的。之后李子慎也将身上的玉坠做了回礼给他。 “此物如何在你手中?!”他质问。 那小孩回答,“公子让我出来送信……” 他颤抖着打开那封信,看到他师兄熟悉的字迹。 再后来,别人的声音将他拉回了此间,有人来报,城中走水,似乎是宣武大街西边。 平安一个激灵,想到他临走前,李子慎的话语,这才反应过来,这只是一个送自己离开的方式。 是了,那信上的三言两语,不过是叮嘱宋怀瑾无论如何要做个善人。 只是李子慎却不知,宋怀瑾从前至今,从未想过要当什么皇帝,要杀什么人——他只想带走李子慎。 宋怀瑾到了他无数次听说过的那座宣武大街尽头的宅子前,越过院墙,那小池另一边的房屋已燃起了漫天的大火。 在宋怀瑾的眼中,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一处熊熊火焰的光亮。 他冲进屋子,看到伏在案前的李子慎。 师兄就在他的面前,他却不敢伸手抱一抱那个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人。 他想起多年前在边城,李子慎拉着他的手,对他说,无妨,我带你走,我照顾你。 一时间两眼模糊,他哽咽了。 “师兄,我们回去,我们回去,你跟我回去……我们回皋涂山,我们回去……” 宋怀瑾也不知道自己在说着什么,他不敢去探李子慎的鼻息,只是背着早已没了意识、不可能再回答他的李子慎一步一步从火光中走出来。火焰攀上他的衣角,他全然不知。 直到那时,他真的明白了,他娘所说的,天地之间没有你的家。你再也不需要了。 他再也没有家了。 第9章 终幕 终幕。 “小夫子身体康健否?” 某日皋涂山,有客传信来。 观中无他人,只有一位道长,号曰有无。已经上了年纪的道长见信一声叹息,长久无言,末了提笔写了回信。 “这多年来无病无痛。” 那个两鬓斑白的帝王展开了这封信,似乎上面还带着来自皋涂山的草木味道。 他的一生中,幼年无忧无虑,后来深居大内,求学问,斗权臣,守都城,治天下,已然是一位成就超越了他的叔叔、他的父亲的皇帝。他用了半生派人寻到皋涂山下,解开阵法,只想求一句安心之言。 时年太后早已逝去多年,当年的徐首辅之子也意下告老还乡,夏纁玄已有多年再未重返故地,京城之中早已变了一幅模样。 李长瑛那时那刻,却一人坐在金銮殿上落泪。他已经老了,明白了少时小夫子所言,何为千秋百代,你我皆是过客,唯有天地万物才终究不朽。 小夫子,我一生都谨记你的教诲,忧国忧民,从不敢忘。 但为何……为何你却不再来看看我呢?我是长瑛啊,长瑛…… 此时距离李子慎药石无妄、驾鹤西去,宋怀瑾于世间了无踪迹,已经过去了二十六年。 天穹之下,过客作古,生老病死,唯有青山碧水常在。 悠悠白云处,风雨下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