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向迩》作者:四方格 文案 向境之的不可向迩。 *已完结。 *伪父子年下,影帝老父亲俏儿子,压抑是假,宠儿子是真。 —————————————— “It's incredible that I can meet you.” --- 《不能说的秘密》 —————————————— 第1章 长达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途中,陈冬青预想过许多种和向境之重逢的画面,可他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到两人真见上了,自己非但没按原计划,先一步抢走话题主动权,之前计划好的几分笑也没摆出来。 两个大男人杵在门口对望,引得邻居小孩拍手大笑,还笑掉了心爱的奶嘴。 向境之一身休闲衣,手里提着包,笑时眼角有浅浅皱纹,他温声催促着:“进来啊。” 陈冬青提着行李箱上台阶,向境之拉着门,必要时伸手替他拎了一把,转身给客人倒水,再出来已经脱了身上的白色外套。 “进来喝杯水吧,外边晒。” 陈冬青往前走两步,和他离了几米远。大概是加州烈阳晒得他大脑糊涂,他碰上多年未见的朋友,开口冒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怎麽一点儿都没老?” 向境之一愣,旋即失笑:“你这是夸我?飞那麽久累了吧,过来坐。” 接了水杯坐下,向境之转身又进流理台,陈冬青得空往四周大致扫视一圈。 其实从一进门他就发现,这房子设计布局很有讲究,家具布置也错落有致,以浅色系为主,观感通透又清爽,大大解决了因占地过大而空洞冷清的毛病。侧边玻璃门连着庭院,隔墙一张摇椅,绿植自墙角向上攀爬,让阳光烘烤,充满生机又悠闲自在。 他原准备了满肚子话要说,这会儿却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更像没话找话:“你这房子倒挺大的,就是位置不太好找,我从机场叫车过来,兜了好多圈……对了,向迩呢,他这时候应该放暑假了吧。” 向境之端着一杯柠檬水,放上他跟前的茶几,笑了笑:“不巧,你邮件发得太晚,他和朋友约好自驾露营,两三天才会回来。” “喔,这样。”陈冬青略显局促,端起柠檬水又放下,端起白开水。 “你不是喜欢喝柠檬水麽,我加了点冰块。” “哦哦。”他再次摸上那杯柠檬水,抿一口,喉咙都被冰冻透了。 陈冬青心里揣着事,慌里慌张的,总不敢多看向境之的眼睛,导致两人明明数年没见,你躲我我躲你,见了面,竟然连一句“别来无恙”都忘了说。 “你邮件里说,准备到这儿待一周左右,来忙工作?”向境之折着从背包里拿来的硬卡纸,不带半点生疏似的问着,同时手指翻转穿梭,不多时,一只纸鹤落在桌上。 “不是,”陈冬青瞧着那纸鹤,莫名就镇定了些,他提上口气,“来找你的。” “找我玩儿?” “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 陈冬青观察他的表情,没从里头找出半点不对劲,他突然没了直言的勇气,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儿:“卓懿怀二胎了,还有上半年电影节,邢志文捧了座最佳导演回家。” “这些我在新闻里都看到了,你过来是专程替他们报喜?” “你也可以当我来找老朋友叙旧。卓懿听说我来这儿,还让我带话,要你收到邮件了,别光看不回,不用担心她会大着肚子杀到这儿来。” 向境之笑说哪能呢,折完第三只纸鹤,他撑着桌面站起身:“有话待会儿再说,我先带你去楼上收拾房间,把行李放了。” 上到二楼,陈冬青才发觉这房子还真不小,楼梯拐口一上来,先是一处敞开的活动场地,贴墙一面摆着书架,架上塞满密密麻麻的书,中央丢着两块榻榻米,电脑平板放在上面,虽然有些凌乱,但不乱不脏,看来是忘了整理。 向境之打开右手边一间房,说是昨天才请人来收拾,实际房间清洁通风都做得很彻底。陈冬青有点抱歉:“打扰你了吧。” “你和我说这话就没意思了,”向境之拍拍他的肩膀,“收拾好了下楼来,我去做饭。” 陈冬青应了,看他下楼,确定没影了,摸出手机和卓懿报平安。卓懿昨晚特意早睡,正等着,见他传来消息,忙问向境之近况。 陈冬青据实已告:挺好,不见老,硬要说有哪儿奇怪的,就是他一点儿不见外,感觉几年过得像几天。 卓懿半点不诧异:他就是这样,朋友一辈子都是朋友,十多年不联系还是朋友。你和他说那件事了没有?他什麽说法? 陈冬青:没说,他看起来不太想聊这事,我预备晚一点问。 卓懿沉吟:也好,慢慢来,别逼他。有进展告诉我,随时保持联系。 话聊到这儿就停了,陈冬青丢掉手机,进洗手间洗了把脸。他双眼迷蒙,看不清东西,胡乱摸索取了毛巾,擦干脸上水珠,瞧着镜子里满脸愁容的自己,忍不住叹了口气。 大致收拾一番行李,陈冬青趁时间扫了一通二楼布局。和第一眼看得所差无几,这里比起一楼,少年气息更重,除了显而易见的活动区域,里头还有一间敞着门的工作室,或者说画室,只是屋里既摆着画具,又放着两台电脑,看上去不伦不类的。 他按着原来的路下楼去,过拐口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画,是幅人像,做了艺术加工,乍看是向境之,细看又不像。陈冬青一路观察着到了一楼,看向境之闷在流理台前准备食材,想了想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 “我下来的时候,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你吧?看起来像是摹的你一张剧照,摹的还挺好看的。” “耳朵画的。” “对啊,他小时候学画画,现在还学麽?” 向境之点头:“上半年刚开过个人画展。” “个人画展,这麽厉害,你怎麽也没说?” “画展规模很小,你们大老远飞过来多麻烦。” “那能一样吗,”陈冬青松开帮忙拆包装的手,看样子真生气了,“耳朵是我看着长大的,要放小时候他还得喊我一声干爹,什麽是干爹,就是排在你后面的爹,也就是我,这称呼多亲啊,怎麽叫麻烦。” 向境之揩揩沾上面粉的鼻头,哭笑不得:“就只是一个小画展,规模真的很小,你别这麽认真,不然这月下旬,他们学院办毕业展,你留下来?” “这回是真没空,我答应邢志文帮他选角,时间刚好跟你说的展撞上了。” 向境之点点头,也格外可惜。 陈冬青看他胸有成竹一点不惊慌的模样,暗地里盘算起接下来的计划。 向境之为了体贴横跨大洋大洲来工作的老友,知道他从不吃飞机餐,这时候肯定饿着肚子,就特意将家里饭点提前了一小时,而他自己素来口味清淡,做完陈冬青那份,留给自己的只是清粥。 谁想陈冬青只吃了一半就挥手说不:“这几年胃不好,太重口味的撑不住。” “那我给你盛点粥。” 一点点稀粥落肚,陈冬青满足地吁了口气,朝向境之竖了竖手指。 他是习惯向境之的手艺的。他们相识近三十年,当初一个是初出茅庐的新人演员,一个是被老东家强行解约的宣传助理,惺惺相惜着走到一块儿,走南闯北四处征伐,最穷的时候,别说烂片,一天连跑三个剧组都被拒绝,回家晚饭不过一碗稀粥。 向境之是穷人小孩出身,苦惯了,一碗粥都能喝得像是山珍海味,看得陈冬青啧啧称奇,说他往后肯定成就不小。 后来果然,向境之以前有多苦,之后立得就有多高;立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痛。 “你这次是过来和这边的公司谈合约?”向境之问。 十年前,陈冬青脱离东家,自己白手创办演艺公司,签的第一位演员就是卓懿。 这事在当时闹得挺轰动,连向境之这样几天才想起上一次网的人都听说了。那时陈冬青盛名在外,谁提起他不夸一声“金牌经纪人”,都说向境之这昔日影帝就是他捧出来的,开门第一炮签的又是卓懿,两个国际角儿,口碑就不得了,加上他圈中人脉,想立不稳都难。 陈冬青说:“拓个市场,想明年或者后年安排一个艺人在这儿出道。” “艺人?” “创作型的,一个歌手,风格比较美派,这儿排行也不错,”陈冬青像在开玩笑,“怎麽样,我那公司办得也还算可以吧,来麽,有兴趣加入麽?” “投资?我钱够花了。” “不是,回来演戏。” 向境之笑意不减,略带点儿责怪地说:“我息影都快有十几年,现在是年轻人的市场,我就不凑热闹了。” “你息影的时候才几岁,就算过去十多年,你这刚好黄金年龄。” “那也没辙啊,我不适合了。” 陈冬青急眼:“什麽叫不适合?我坦白告诉你,我这次来这儿,一是谈合约,二是因为你。邮件里我把我的态度说得很明白,只要你点头,我签你,立刻就签。境之,我希望,非常希望你能抓住这次机会,程健竭力要求你出演,韩晨光这个角色是为你量身打造的,你甘心放手吗?而且你当年只差一次就大满贯了,你不可惜?你敢说你一点都不可惜?” 向境之摇头:“我说过,我不会再演戏了。” “为什麽?!”陈冬青拔高音调,“就因为以前那件事?我邮件里不是都说了,那小孩的妈妈已经在网上发了道歉信,承认她自己撒谎,你也回信说知道了,那就说明你息影根本没有必要啊。” “不是因为这个。” “那能因为什麽?” “咚——” 大门忽然传来声响,向境之站在流理台后,看不见是谁进门。 但陈冬青能看见,他和来人对视,因激动而涨红的脸色迅速退成沉静,他怔住了,嘴里不确定地问着:“是,向迩?” 一个身穿黑衣黑裤的男孩站在门口,他一头短发,眉眼英气,薄薄的嘴唇间咬着一张纸,背后斜挎一只运动包,弯腰换鞋时露出左耳垂一颗黑曜石耳钻,的确是向迩。 向迩瞧着坐在台前那个陌生的叔叔,只看一眼,皱皱眉就径直上楼,没发现掩在后面的向境之。 向境之听见咚咚上楼的声音,疑惑问道:“向迩回来了?” “是他,”陈冬青收了激动,跟着问,“你不是说他跟朋友去露营了吗?” 的确是露营去了。 向境之疑心是出了事,让陈冬青先吃饭,自己解了围裙上楼,在向迩门口敲了一分钟的门,没人应,他便自己开了门。 房里大致整洁,独地上扔着黑色外套和长裤,还有一件白t和一双白袜。向境之拾起丢进洗衣篮,桌上手机忽然震动,震了两三次,他一看,备注写的艾米。 向迩只是简单淋浴,裹着背心短裤出来,看到向境之在,他神情恹恹的,喊了一声爸爸。 向境之接过他手里浴巾,给他湿透的短发轻轻一擦,语速慢慢地问着:“不是去露营,怎麽这时候回来了?” “路上发生点矛盾,大家闹得不愉快,就原路返回了。” 向迩盘腿坐在床上,任爸爸手法轻柔地给自己擦头发,边点开几通未接电话和未读简讯,多是艾米满屏的抱怨,他气不过,回了一条“随便你”。 向境之这角度能看见所有,向迩也毫不避讳,但他一声不吭,待小孩气消了些才说:“你冬青叔叔在楼下,还认识他吗?” “记得一点,”向迩直言不讳,“我不喜欢他,不喜欢他来我们家。” 向迩五岁不到跟着向境之出国定居,母语环境骤然掐断,尽管之后向境之努力让他在家里坚持用中文对话,但他仍是习惯了一口英文,这时候说起“不喜欢”,他咬字很重,不容反驳的。 陈冬青喝着向境之给自己准备的柠檬水,等了有一刻钟,父子俩姗姗来迟。向迩换了衣服,白t黑裤,站在向境之身边,父子俩身高差一个头。 “耳朵,还记得我吗?” 向迩正倒水,听见声响,耳朵轻轻一动,随即点点头,不置可否。 陈冬青没想到过了十多年,向迩对自己的敌意还是半点不见少,和向境之对视一眼,两人皆是无奈。但他不放弃,越挫越勇,主动推去一盒冰块,分外殷勤道:“加点儿冰吧,爽口。” 向迩没接,倒的水是递给向境之,用中文回道:“爸爸不喝冰水。” 再次碰壁,陈冬青尴尬地耸了耸肩。 向迩路上吃过饭,陪着两位长辈坐了没多久,庭院墙外有人吹口哨,他拎着滑板出去,走前低头亲了一口爸爸的脸颊。 从玻璃门那儿能看见向迩滑着滑板离开的身影,陈冬青直望着他彻底消失,感慨道:“耳朵真长大了,我上回见他,他才十四岁,也是一个好脸色都没甩给我看。他那件t恤是情侣款吧,交女朋友了?” “嗯,叫艾米。” 陈冬青回到原位坐下,状似无意地抬头看了眼向境之表情,没什麽异常:“那你那个病,还有反复吗?我看你们状态挺好的。” “挺好的。” “那就好。”他重复着,那就好。 家里待着冷清,陈冬青睡意不浓,提议出去散散步。向迩和伙伴待的板场在西边,他们踩着夜色走了一段,路过篮球场,往边上座椅一占,懒得赶去欣赏儿子风范了,篮球场上几个少年身影看着也挺过瘾。 边紧张场上赛况,陈冬青随口问起向境之最近工作,听他说在附近中文学校教学生书法和围棋,偶尔还教一教手工课,比方之前折的纸鹤。 谈到课上趣事,陈冬青听得乐了:“你当时为了拍那部戏,书法和围棋都学了有小半年吧,谁知道这时候派上用场了。” “其实那个中文学校都是些老人,跟着子女过来定居的,没什麽事做,就在学校待着,大家上上课聊聊天,挺有意思的。”向境之说。 “哐当——” 一个白人男孩进了三分球,欢呼着绕球场跑了一圈,还朝两位观众表演了一场捶胸大叫,逗得陈冬青大笑,特意起身给人振臂助威。 笑够了,他一屁股坐下,感慨年轻就是气盛,却见那白人男孩三步跨近,手张成喇叭放在嘴边,大声问着向迩在哪儿。 向境之笑着回应那男孩,又指指西边,这才回答陈冬青:“那个男孩子叫里欧,和耳朵一起长大的,住在我们隔壁,本来他们俩高中的时候想进篮球队,但体能都没通过。” “他会的还挺多啊。” “耳朵很厉害的。” “知道了,你儿子嘛。” 向境之笑了笑,抬头瞧着黑夜星月,底下又是一球三分,少年尖叫狂欢,连他身边的陈冬青也跟着鼓掌。 作者有话说: 一般晚上更新,意外会提前通知。 第2章 这场篮球友谊赛最终以里欧那队惨败告终。 赛后几人离开,几人粗喘着随地躺倒,对脸叽里咕噜地数落起队友失败的传球,以及垃圾的盖帽。年轻人,火气足,凑一块儿就是星火燎原,不过错一眼,场上就吵翻了天,和事佬里欧被夹在中间推来推去,一颗篮球轰的一声砸上篮板,软绵绵掉落。 “里欧,”眼前情况不对,向境之站起身,朝场内喊了一声,“你过来一下。” 里欧左右瞧瞧,从推搡的人堆里逃开,两步并作一步跨上观众席。凑近了,向境之发现他颧骨那儿有块擦伤,隐隐有血珠子冒出来。少年活泼心大,抬手背一按,一点儿不在意地笑了笑,和一边坐着的陌生叔叔打招呼。 陈冬青夸他:“你篮球打得很好。” 里欧刮刮鼻子,露出些许因今晚输球的不甘心,说对手队打的是街头篮球,因为赌了点小钱,就有人用了不太干净的小手段。 “但你打得很好。”陈冬青不改评价,惹得白人男孩连看他几眼,嘴上没说什麽,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一口一个叔叔叫得比对向境之更亲热。 没聊几句,里欧被约好一道回家的同伴喊走。他前段时间搬了家,新家地址在离这几条街外的居民区,但他的伙伴大多集中在这地,他只好每天有空就往这儿跑,也喜欢这里场地,干净,年轻人多,玩法丰富。 而他今晚的意外收获,是突然间发现了一位极有眼光的新朋友,两人简直相见恨晚。要走时,里欧还依依不舍的,直说几声“再见”才一跃跳下观众席,奔跑的身影飒爽极了。 陈冬青收声,他之前和场上球员互动频繁,这时候揉揉鼻梁,打个哈欠,无端显出了一丝疲态。来美前他刚开完一场跨国会议,结束贺词也没来得及说明白就换场值机,飞机上睡了一路,总觉得身体沉重,一闭眼就能当头栽倒。 他半阖着眼,手插在衣服口袋里,身体前后摇晃,梦呓似的:“我跟你说啊,其实在来之前,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来见你。我知道我不欠你,但就是很奇怪,我又总觉得自己哪儿对不起你。” “说说看,我听听你是不是真的对不起我。” “就是不知道,才说奇怪啊,”他抬起眼皮,眼珠子叫路灯照得刺痛,“我就寻思我是不是以前欠过你钱,忘记还了,利滚利,再滚利,到这时候清算,都算不明白了。” 向境之问:“你绕来绕去,不就是之前那句话?” “是,”陈冬青坦诚道,“那部新戏,不光是程健希望你出演,我更是。” “这不过是一部电影,你们觉得我适合,是因为我是你们在创作人物阶段,角色的原型而已,可这不代表我最适合演绎这个角色,抛开思维定式,你们可以挖掘出更多更好的新人。” “重点是这个吗?” “或者我可以帮你们选角……” “你别扯开话题了。” 最近球场路灯坏了一盏,对面半场比起这边要暗一些,好像陈冬青的情绪,跟着这次对话慢慢落下来。 “那件事都过去这麽久了,现在舆论也翻盘了,你什麽都没做,你是无辜的,那你当时宣布息影退圈的通稿就是屁话,你完全可以回到你的国家,回到你该站的地方,拍你想拍的电影,为什麽不行?” “不全是因为这件事。” “我知道,因为向迩嘛,那他现在也长大了,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交际圈,你把他教得很好,你对他的义务尽够了,也该轮到为你自己考虑考虑。” 向境之看他一脸正经,忍俊不禁:“我没有开玩笑,我挺满意现在的,每天陪学生上上课,偶尔看个画展,不用愁没钱花。你呢,也别给我戴高帽了,我一开始入行,就是为了赚钱,为了别像以前那样,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演戏对我来说只是工作和任务,我没你想的那麽高尚。” “好,就当你真的什麽都不在乎,不想跟我回国,要守着向迩。那等向迩结婚呢?” 向境之表情一顿,看陈冬青冷静地给他铺展未来图景。 他说向迩会结婚,也许之后还会有小孩:“你能带小孩吗?你觉得他们会把小孩交给你吗?如果不能,那你去哪儿?留在这房子里,一个人孤苦伶仃,每天就盼望着白天来了去给你那些学生上课?要我说,向境之,你根本就没想过未来。” “那我回国呢?”向境之问,“按照你说的继续演戏,到几岁,六十,七十?或者五十岁就不演了,留着那些钱慢慢等死,这和我现在有区别麽。”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留一点空间给自己。” “我现在就有自己的空间。”向境之软硬不吃。 拳头次次打在棉花上,谁想棉花后面藏着刀刃,扎得手背破皮,骨头飞绽。陈冬青松开拳头,想向境之就像一面铜墙铁壁,旁人用棍棒去敲去凿,或是拿纤细的尖针寻找漏洞,都无一成功。 他自己也有社会成功人士免不了的毛病,面子拉到一个程度就不会再往下掉,话说到这份上,多说无益,他干脆道:“我还是那句话,你改变主意了,随时跟我说,只要你点头,不管是程健,还是其他人,我都给你谈下来。如果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返家途中,他们沉默并肩,遇见一对父女在家门前夜跑。 那小女孩不过一岁,推着学步车朝前踉跄,嘴里还咬着黏糊糊的奶嘴,她高大的父亲跟在后面,脚步迈得很大,作出追逐状,实际在原地踏步。 陈冬青见那小姑娘嘴巴一动一动地咬着奶嘴,觉得好玩儿,停步多看了一会儿,顺手扶住她东倒西歪的身体。 “境之,你看她像不像耳朵小时候。” 他回头去找,背后却没人,向境之远远走在前面,听到声响,抱着手臂望向这边。陈冬青疑惑他怎麽走这样快,点头推辞了女孩儿父亲的道谢,两人简单聊了两句,他跟上向境之。 上坡又下坡,直到家门口乳白色的信箱露出一角,向境之明显松懈,手臂也垂下。陈冬青正和他说到邢志文的新片,却见他忽然停下脚步。 “等一下,我们待会儿再过去。” 陈冬青透过昏黄暧昧的路灯,看见向迩站在信箱旁,他跟前是一位金色卷发,挎着名牌手袋的年轻女孩儿,就两人表情和肢体动作来看,应该是在争执。 的确,向迩正被人逼着争执。 叫艾米的女孩儿,也就是他现任女友,特意赶在零点飞机前跑来要他一个说法,她咄咄逼人,一箩话说得起劲,叫他也没了耐心。 “你不能限制我的社交自由,”他逻辑清晰道,“你口中那位和我不清不楚的学姐,同样是你的学姐,她迫于导师要求才帮助我布置画展细节,这件事我通过导师已经感谢过她,我问心无愧。” 艾米言辞激烈,一连串的“NO”似乎是她用来强压自己怒火的镇定剂,她不甘示弱,指责男友的不上心,列举的罪证数不胜数,听得向迩吃惊之余,又感到万分好笑。 他抹掉往常开口前对她的亲密称呼:“我想你搞错了,你生日那天放鸽子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你说你舞团临时有排练,你不能丧失这次主演的机会,只好托人转告我,说那次约会取消。至于这次露营——如果不是这次露营,我大概也想不到你居然会和蒂姆有关系。” 艾米脸色一变:“我和他没有联系,那天晚上是意外,我们都喝多了,我以为他是你。” “所以呢,你认为那次意外是我导致的?” “向迩,我保证那是唯一一次,我和蒂姆在那之后真的断了联系,这次是第一回 见面。我承认我做过,也恳请你原谅我。” “对不起,我做不到。” 艾米咬着嘴唇,手袋顺着手臂曲线滑落,被她用力抓住:“那你的意思,就是要分手?” 向迩没有点头,但他顶腮帮的小动作透露出了不快。他手里转着滑板,失手掉地,他弯腰去捡,左耳那颗黑曜石耳钻暴露在灯光下。 “好,分手,我也快受不了了,”女孩儿说,紧接着拎起手袋狠狠砸了一下前男友的肩膀,恶狠狠道,“出于前任的责任,我友情提示你,对待下一任女朋友,麻烦你认真一点,走点心吧,就算做做样子也好。” “你在说什麽?” “就拿你这颗耳钻说,我也送过你一颗耳钻,你从来不带,你耳朵上这颗几年没换了,你就那麽不喜欢我送你的东西?” 向迩蹙眉:“你想多了,这是我爸爸送我的礼物。你送的那份我戴过一次,我说过我很喜欢。” “没错,就一次。”艾米想想越发生气,当即给他胸口来了一拳以泄愤。 她是跳芭蕾的,力气不小,向迩猝不及防地倒退一步,无语笑了:“你的分手仪式未免过于隆重了。” “分手?我都怀疑我们是不是恋爱过。”艾米把手袋拉上肩,碍于时间紧迫,没法儿再细算前任随意的恋爱态度,匆匆说了两句就要离开。 结果跑出两步后停下,她纠结片刻,转过身郑重道:“我和蒂姆确实背叛了你,解决方式你来决定,要删除一切联系方式还是其他,我都接受,事实上我也欠你一句对不起。” 向迩使巧力扔高滑板,恰好抱在怀里,他露出滑板底部一条长长的刻痕,描的是一个“A”,艾米的“A”。这滑板是她送他的礼物,不过没有像耳钻那样时刻戴着,但他还是喜欢。 艾米盯着他,鼻头微微一酸。任她再随意洒脱,眼前这人到底是自己喜欢过的男孩,她吸吸鼻子,张开手臂,问他能不能给一个最后的贴面吻。 向迩笑了笑,说:“不能。” 陈冬青像看了一场默剧,从向迩和那女孩儿的面部表情中提取出故事精华,大概是年轻情人之间有了矛盾,一人进一人退,男孩儿逗趣缓和气氛,女方儿破涕为笑娇俏动人,古今中外的烂俗桥段不过尔尔。 他以长辈口吻道:“那位就是艾米吧,他们一对小情人倒是挺登对的,一东一西,看着居然也融洽。” 向境之说:“艾米是混血,一半祖国血脉。” “喔,单看她长相倒是很西方。” 女孩儿走了,向境之上前,在向迩转身时将人抓个正着。 向迩和几个邻居弟弟在板场玩了许久,汗出得半条t恤都湿透,按着平常,他在客厅就会脱掉湿黏黏的衣服,被爸爸赶去洗澡,这回倒自己乖乖上了楼,冲过澡后听楼下有声音,探头一看,陈冬青不在,向境之坐在地毯上叠纸鹤。 “爸爸,你叠纸鹤做什麽?” “说中文。” 向迩比了个明白,两眼好奇地挨着爸爸坐下,伸手取了一张硬卡纸。 他刚淋浴完,换上翻领的格子睡衣,周身泛着一股淡淡的香味,短短的头发偶尔有水珠滴落,两滴溅在纸上,叫热橙色泅出了一小点一小点的红色。 向境之边将纸对折,边道:“你记不记得,爸爸学校有位苏爷爷。苏爷爷老伴去世得早,唯一的儿子在这里成家立业,他一个人在国内待着,苏先生不放心,就把人接了过来。苏爷爷一开始来这里,因为语言不通,差点患上抑郁症,是一位奶奶经常陪着他说话解闷儿,教他学英文,他才不至于太孤单。所以苏爷爷想折纸鹤送给那位奶奶,感谢她帮忙。” 向迩了悟:“是那位很会打太极拳的爷爷?” “是他。我听说,你上次去,他还教过你怎麽从太极拳里学到手腕发力?” “还真挺有用的,我学了一点儿,感觉坐着画两小时,手腕一点酸痛都没了。” “这麽神奇?” 向迩模仿着折叠卡纸,有意用手肘轻轻顶了顶爸爸:“嘘——”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唯独苏爷爷不知。 向境之低头笑开了。 父子俩都穿着睡衣,膝盖挨着膝盖,盘腿坐在茶几前叠千纸鹤,一个动作灵活一个慢条斯理,短短几分钟居然也成型了四五个。 中途向迩累了,想向境之总要再叠一会儿,就趴在他背上闭了闭眼,没睡着,只是闭目养神。 熄掉大灯的房子安安静静,没人发觉楼梯口站着一个陈冬青。他在那儿站了许久,手上毛巾由潮湿也变得干了大半,他神色复杂,立了一阵,随后放轻脚步上楼回了房间。 向境之又叠了十只就撑不住了,他白天虽说是上课,其实更像是照顾一群老小孩,回家又和陈冬青周旋,一看腕表,刚好比他平常的休息时间超出十分钟。 向迩已经在房间卧下,向境之临睡前去看了他一眼,回到自己房间,几乎是倒头就睡。 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毛毯似乎被人掀开。向境之不适地翻了个身,背后抵住东西,他徐徐睁眼醒来,面前赫然是向迩的脸。 这会儿向迩哪有半点睡意,一双眼睛在柔和床头灯下亮得惊人,向境之即便头脑不清醒也晓得伸手捂住那亮光,像往常那样哄着:“宝宝……又睡不着了?” “一点点。”向迩嘟囔着往爸爸怀里拱,半边脸贴上胸膛,任凭睡衣纽扣压着颊肉也不动,直到数了十下他的心跳声才逐渐平静。 向境之耷拉着眼皮,一手穿过儿子脖颈和床单间的缝隙,一手抚在他背上,像待婴儿那样轻轻拍着,哄他入睡。 可是这次向迩就是不买账,他烦躁地啃咬爸爸睡衣的纽扣,咬下了含在嘴里。 “宝宝。” “嗯?” “困不困?” 向迩在他怀里摇头,伸手从舌尖下取出那颗纽扣,看它在黑暗中发着莹莹的神奇的光。他总算有机会托出自己的疑问:“陈冬青来找你做什麽?因为那封道歉信?你要跟他走吗?我们要回国吗?” 向境之听他一连几个问题,再困也强挣了两分清醒,他声音懒懒的,像根本没张开嘴,因而话裹在喉咙里,低低沉沉的,向迩额头挨着他的喉结,隐约感受到了震动:“你想回去吗?” “不想。”向迩回答得很快,他早准备好了这两字,丢出嘴时不带丝毫犹豫。 “那我们就不回。” 向迩如愿得了想要的承诺,手心攥着那颗纽扣,终于心安不少。他絮絮叨叨说起自己和艾米之间的事,好事坏事一并说。向境之偶尔发一声鼻音表示自己醒着在听,结果向迩讲着讲着先睡着了,他那唯一的听众不得下文,睁眼一瞧,说书先生早眼皮子一合会周公去了。他无奈又好笑,探身为孩子掖好被角,又在那额角吻了一记,脱力沾上枕头,两人就脸对脸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翌日清晨,陈冬青腰酸背痛地醒来。他有点认床,昨夜半梦半醒间听见屋外有开关门的动静,惊醒了好几次,这会儿一看手机,早过了他平日起床的时间。 由于时差问题,他邮箱里的企划案堆积如山,粗粗看了一眼,多是供他过目的最终文件,要说其中相对要紧的,是某位艺人闹着想解约,现在已经被限制出行自由。 这艺人姓黄,陈冬青了解不多,如果早年不是被卓懿看中,他也不会把人签进来。 黄姓艺人吸金能力还行,就是情商太低,这段时间屡上头条,不是因为大庭广众吸烟骂脏话,就是节目上口无遮拦,公关不晓得给他擦了多少次屁股。 浏览完邮件,陈冬青心里大致有了底,为的不至于双方难堪,就提前给卓懿招呼一句,然后回复助理,要他去找某家自媒体洽谈,放出解约消息,先试试水,看情况再议。 今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陈冬青打开房门就听见沉沉的海浪声,他心里奇怪,这居民区离海挺远,哪儿来的声音。下楼一看,发现那不是真的海浪,而是音效。 他看了眼摆在茶几上的电脑,两眼还没聚焦,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从庭院进门来,怀里还抱着一只软蔫蔫的布偶猫。 “早上好。”陈冬青说。 向迩摸着布偶的小腿,依样画葫芦地回了声早上好,接着坐上沙发,从茶几底下的白色收纳盒里取出一小袋猫粮,捞了一些,喂到猫咪嘴边。 “是你养的猫?”陈冬青问。 “不是,这是隔壁史密斯太太的宝贝,叫Momo。”向迩故意将手往上抬,Momo可怜地叫着,伸长脖子去够,白绒绒的尾巴缠住人类的小臂。 陈冬青坐着有些拘谨:“它很黏你啊。” “它比较黏爸爸,刚才跟着他过来的,”还好心提醒,“爸爸人在外面。” 陈冬青算得上落荒而逃,顶着太阳出庭院,远远见向境之和一位满头花白的洋人老太太有说有笑。他等了一阵,向境之告别史密斯太太回家。 两人靠近了,向境之问道:“怎麽出来了?” “太尴尬了,”陈冬青摇摇头,“你说向迩也不是多冷淡的性格,怎麽跟我一起就冷得跟冰块似的,一句话完了,我都不知道接什麽。他还记我仇呢?” “你想多了,他可能太久没见你,有些怕生。” “我看根本不是怕生,就是记恨我呢。” 向境之顺便取了今早信箱里的信件,两封写着向迩,听闻笑出声,又揽上老友肩膀,进屋前悄声说:“那我待会儿给你们创造一点机会,让你们把话说开了。” “欸别!” 拒绝到口,没进耳朵,向迩在屋里听见动静来开门,刚好撞上陈冬青抱住向境之的微妙场面,他和两位长辈大眼瞪小眼,怀里Momo左右不见人动,便嗷呜一声爬上哥哥肩膀,掀开兜帽,舒舒服服地躺了进去。 Momo要哥哥哄了一早晨,然后在兜帽里躺了一会儿,腆着肚子正舒坦呢,冷不丁被人掀开肚皮,那人两手一捞要它下地。 这谁愿意呢,Momo愤怒地挥起爪子,结果发现抱走自己那人不是别人,又立刻喵一声缩起脖子。它娇娇的,打着响亮的呼噜,其实是在撒娇。 陈冬青见那布偶原本还气得嗷嗷叫,这会儿却安安分分地窝在向境之怀里打抖,乐得伸手捏了捏猫的后颈肉,说它真是成精了。 向境之作势要把猫塞给他,他忙摆手,向境之逼一步,他退两步。 一个大男人,连只猫都不敢抱。 上午向境之有书法课,他大概八点就要出门,早饭有向迩帮忙,做了简单的西多士、煎蛋和牛奶。 陈冬青上楼换身衣服的工夫,蹬蹬下来时,餐桌上摆着三份早餐,两份一模一样,第三份除了都有西多士,煎蛋成了水煮蛋,牛奶替换成酸奶拌麦片。 向境之在国外定居多年,生活习性还是很中式。他摘了手套,挽起掉落的衣袖,招手喊陈冬青过来吃早餐,接着打开餐桌旁的一面小窗,向迩坐在庭院那张摇椅上逗猫。 “耳朵,进来了。” 那份与二人不同的早餐果然是向迩的。他和向境之坐在同一边,进餐时很安静,对他们正聊的话题不感兴趣,偶尔伸手下桌去挠Momo的下巴,得它软绵绵地喵呜,后来干脆把它抱起放在腿上。 他挖一勺酸奶,Momo不满叫唤,攀在他胸口想往上够,让向境之抱走,还怪他“不好好吃饭”。 向迩喜欢喝橙汁、苹果汁、葡萄柚汁,唯独不爱喝牛奶。小时候要他喝一杯,别说骗他“喝牛奶能长高”了,就算拿条件诱惑也不管用,向境之每回得攻城略地似的扫荡一通,才勉强揪住他的鼻子把奶灌下去。 向迩从小身体就差,上小学了还是班里第二矮,向境之为此找了无数给小孩儿补营养的方法。谁想小学一毕业,原先瘦小病弱的小孩儿突然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年能长七八公分,到上高中,已经长得比爸爸还要高半头。向境之这才歇了心思。 饭桌上,向境之问起陈冬青今天的安排,陈冬青没有细讲,只说要到市区一趟,和某家工作室约了时间。 “我们这边打车不方便,让耳朵送你去吧,他前年考的驾照,开车很安全。”向境之提议。 不单是陈冬青茫然,向迩也有些错愕。 “没有异议?那就这麽定了。” 向境之给陈冬青眼神示意,陈冬青恍然大悟:这就是他说的“创造机会”。 时间一到,向境之拎着他的工作包出门,走前特意叮嘱向迩:“你冬青叔叔是过来工作的,你尽力配合他,当帮我的忙了,好不好?” 向迩不是不懂事:“我知道了,你去上班吧,路上注意安全。” 他笑着刮了刮儿子的下巴:“辛苦你了,小司机。” 辛苦费是离别拥抱,向境之对陈冬青挥挥手,随即驱车前往几条街外的中文学校。 没了中间的调剂人,陈冬青面对向迩有些局促。 他生意场上见过许多业内大佬,政军方面的人也因为工作原因接触不少,但从没像此时此刻这样紧张过。 究其原因,陈冬青心里有数。他四十余岁,未婚无子,手里抱过的小孩不过一个向迩。他至今还记得,向迩当时才两个月大,没骨头似的躺在自己手心,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嘴角亮晶晶,笑时能让人把心都揉成一团。 谁想不知不觉就过去了那麽多年,以前那个成天嘬着奶嘴不肯放的小孩转眼就成了挺拔俊朗的少年郎,原先格外亲密的干爹也成了“不熟的叔叔”。想着,陈冬青嘴里微微发苦。 吃过饭后,向迩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他的私驾是辆白色跑车,向境之送他的成年礼物,因为不常单独出行,去学院上课也有爸爸接送,或坐同学的顺风车,这跑车算是停在车库里吃灰。 陈冬青系着领带,一看这车还有些不好意思:“会不会太招眼了?” 向迩实话实说:“家里只有这辆了,不然只能叫车。” 无可奈何,陈冬青只能妥协。 陈冬青今日工作是和一家摄影工作室谈合作。原本这档企划费不着他专程过来,但因为这家工作室老板和他是旧识,出于情分,他便截了这事,自己亲自来谈。 到工作室距离挺远,陈冬青坐在副驾驶,望着窗外连绵的山海线,感叹道:“这儿风景真是不错,就是太晒了。你和你爸爸搬来这多久了?” “三年多。” “之前在纽约住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搬到这儿来了?” “住址被媒体曝光了。” 向迩倒是一点都不遮掩。陈冬青一时失语,没话可接,话题终止在这儿。 媒体曝光住址这事儿,陈冬青是知道的。 向境之当年顶着千万恶评宣布息影退圈,走得不明不白,不少媒体记者都觉得这事儿没完,不肯放过第一手消息,跟踪他的队伍从国内追到欧洲,又从欧洲追到这里,父子俩搬家不知道搬过几次,但总能被人“无意”曝光。 向迩因此抱怨也能理解。 半小时后,向迩将陈冬青送到工作室大楼外,说自己在车里等他。 “你不然也进来?给你介绍几个朋友,那些人你爸爸也认识,”陈冬青弯腰扶着车门道,“你没有听过你爸爸以前的事吧,可以问问他们。” 那工作室很现代,全方位玻璃设计,坐落在人来人往的商业路段,从外看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向迩跟着陈冬青坐职员电梯上去,抵达四楼,电梯口有人迎接。 那人领他们走进一条昏暗的廊道,陈冬青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某件事,回头伸手递给向迩。 向迩试探摸索的脚步一停,只犹豫一秒便拉住那只手腕,上前和他并肩。 “前面地上有两块打光板。”陈冬青提醒道,他趁着黑暗看了看向迩的眼睛,果然无神空洞——向迩自小视弱,有夜盲症。 这廊道走到头就是一间摄影棚,越走近,里边传来的喧哗声越清晰。光亮渐渐透进来,向迩松开陈冬青的手腕,说了声谢谢。 没等他回应,那摄影棚里出来一道身影,喊着陈冬青的名字,小跑来和他拥抱:“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陈冬青说,又向那人介绍向迩,“这位是向迩,你应该认识吧。这位是高修,华裔,这家工作室的老板,也是摄影师。” “你好。” “你好。”高修一口蹩脚中文,将向迩从头至脚扫视一遍,忽然身体一抖,张口结舌,眼神不断在他和陈冬青脸上徘徊。 陈冬青点头:“是他儿子。” 高修忍耐半晌,爆出一声脏话,接着围绕向迩转了一圈,那眼神看得人极不舒服:“太神奇了,他真的有一个二十岁的儿子。” “请你保持距离。”向迩面露不快,皱着眉,在陈冬青开口前抢先道。 “你冷静一点。”陈冬青帮腔。 高修抬手致歉:“我是你爸爸的影迷,冒犯你实属无意,我道歉,我道歉。” 之后陈冬青和高修进棚谈工作,向迩随一位职员在休息室待着。那间休息室是开放式设计,墙上挂着许多摄影作品或电影剧照,主要为人像,黑白与彩色穿插在一起,呈对称式构图,一道斜线往下,突出中心的一张黑白人像。 或许是这作品太过精妙,向迩一时看痴了。他细细观察那人的眼睛、鼻子和嘴唇,看得越久越细,越觉得这人生得实在招人妒忌,仿佛他天生就是长在镜头底下的,哪一处放大了都是带着灵气的生机。 向境之,他默念着,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另外一边,陈冬青的合约谈得很快,双方都是明白人,合作过多次,要求及底线都很明白。隔壁棚正和一家韩国经纪公司合作,偶尔有笑声传来。 高修眼珠子一转,敲敲桌子,神秘兮兮地问:“那小孩儿真是向境之的儿子?” 陈冬青没好气:“骗你做什麽,媒体不早都曝光了。” “那之前也有人澄清啊,说他没结婚也没孩子,还有人说当时被拍到的,其实是他和卓懿的私生子,”高修八卦,“哪种说法是真的?外面那个就是当时被拍到的小孩儿?” “我哪儿知道。” “别蒙我了,你和向境之什麽关系,怎麽会不知道。你就看在我们俩合作那麽多次的份上,这点事透露透露给我也没大碍吧。” 陈冬青推开他凑来的脑袋:“向境之很讨厌别人在背后议论他的,你就知道那是他孩子就好了。” 收拾完文件,两人一道出门,陈冬青看到休息室里围着两个金发碧眼的女职员,进门一瞧,原来是向迩在画小像。 这麽短一点时间,他已经画完两幅半,陈冬青无声等待,等他画完最后半幅,两位女职员拿着小像离开。 向迩盖上笔帽,简单活动了一下手指,拿起放在手边的第一幅小像,对折起收进口袋。陈冬青只来得及看了一眼,隐约觉得眼熟,随口问道:“画了谁?” “一个演员。” 小孩儿语焉不详,陈冬青没再细问。 原本高修想和他们一道出去吃饭,奈何那家韩国公司的艺人要求颇多,只好推迟收工,合约外的价格以分钟计费。 高修趴在窗口和他们道别,陈冬青挥挥手里文件,对太阳底下眯着眼睛的向迩说:“感谢你今天送我来这儿,请你吃饭。” 陈冬青在来的路上就定了餐厅,位置在一处海滩边。 和侍应生核对完菜单,他推门进屋,正厅没人,向迩趴在露天阳台上眺望海景,手里一张小像随风翻滚。 “原来你画了你爸爸,”陈冬青学他那样趴下,望着远处拎起裤管往海里跑去的人们,“你画的那张,是他第一次拿奖,那部电影的剧照,他演的好像是一个杀人狂。” “《天生一对》。” 陈冬青惊讶:“你知道?怎麽样,有一个国际知名的演员父亲是什麽感受?” “没有感受,”向迩说,“当我开始有意识想要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丑闻满身、万人唾骂,我该有什麽感受?” 陈冬青嘴唇一动,居然语塞了。他在这个小孩的眼神下无处遁逃,仿佛被尽数看透,只好硬着头皮说:“那些事都过去了,你爸爸是无辜的。” “那他的名誉呢?伤口可以治愈,但是会有疤痕,他既然没有做,为什麽要承担那些骂名?”向迩神色格外平静,语气却愈发急促,到后来他自动转换语言,口吻激烈道,“他承受这些的时候,你们这些所谓他的朋友又在哪里。你们享受他的盛名,在他声名狼藉的时候扭头就走,现在道歉说那不过是一时风波,你们当他是什麽,摇钱树,聚宝盆?那你们又是什麽,吸血鬼?” “向迩。” “我知道你这次来是为什麽,像你说的‘我爸爸现在清白了’,可他承受过的一切,谁来弥补,你?卓懿?还是那个孩子和他的母亲?她的孩子无辜,我爸爸又何来的罪。” “向迩,过去的事的确是我们处理得不当,但我们……” “你为什麽要来打搅我们?” “……我只是希望,他能回到原来的位置。” “那是谁把他拉下来的?” 陈冬青深呼吸:“请你让我把话说完。是这样的,程健,他是一个导演,可以说是你爸爸的伯乐,他正在筹拍一部武侠电影,他认为你爸爸是最佳人选,所以希望我能劝一劝他。当然这只是一点原因,还有另一点——我希望他能重新找到自己的价值,他可以站到更高的地方。” 向迩嘴角平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仿佛再听不见外界声响。 敲门声起时,陈冬青叹了口气:“耳朵,你没有见过最辉煌的向境之,所以你无法体会。你爱护你父亲,我也能理解。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给你爸爸一个机会,而且这个机会只有你能给他。算我求你。”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陈冬青一句“算我求你”像当头扣下一顶高帽,向迩心里不痛快,感觉自己被迫坐在一张钉子凳上,他一声不吭,将小像照之前的折痕再次对折收好,接着跟随陈冬青走进正厅。 随着夏季来临,加州也迎来了旅游旺季,海滩游客急剧增多,周边餐厅各种肤色语言的男女混在一块儿说笑取乐。 和陈冬青去吧台点果汁时,向迩耳尖,听见隔壁桌一位栗色短发的年轻女士正在谈论自己失败的婚姻,离婚原因很简单,双方忙于工作忽略家庭,导致分道扬镳,结果却是留下一个两岁小孩不知怎麽处理。 向迩只听到这些,陈冬青站在包间门口向他示意,他穿过层层阻碍进门去,所有喧嚣都被隔绝在外。 “给。”陈冬青递给他一杯葡萄汁。 “谢谢,”向迩咬着吸管嘬了一口,眼睛直直望着窗外,隐约听见对面动静回过头,反问道,“什麽?” “我说,你想不想知道你爸爸以前的事?”陈冬青叉了块小番茄,送到嘴边又放下,“你应该有在网上查过他,但是你看到的只是简简单单一些名录,和他曾经得到的荣誉,还有其他人对他的评价。那是向境之没错,但这个向境之,和那个作为你爸爸的向境之差得很多,对吧?再说,他在你面前是这样,但在我和你卓阿姨面前又不同,你想知道他在我们这群朋友面前是什麽样的吗?” 这无疑是陈冬青抛出了橄榄枝。 向迩右手食指轻敲着杯脚,神思翻转间眼睫一动,他说:“想。” 陈冬青和向境之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没什麽新意,不怎麽轰动,不过是年少无知,在泥潭中挣扎的时候遇上对方,彼此同情,一拍即合。 向境之自幼家境贫困,父母外出务工,生下他没几年就因工伤去世,再没多久,家里老太太积劳成疾,也一觉睡去再没醒过来。十岁的向境之因此成了孤儿,早早就为如何糊口而费尽心力。 至于他开始接触演戏却是一次意外,他在街上被人掳走,大热天的,穿着不合身的粗糙布衣掩在群演当中,他跟着一群人喊口号,饿得很,又晒得头发晕,险些就两眼一闭就厥过去。但那天结束,一个络腮胡扔给他一张纸钞,还顺手送了他一瓶水。 向境之揣着那张纸钞像揣着烫手山芋,那是他第一次拿到工钱,尽管只有十块,但也比他在饭馆后厨洗半个月盘子挣的都多。 于是他萌生一个荒唐的念头:不然去演戏吧。 那时候向境之还不懂何为演员,何为演戏,他一个小孩儿,又瘦又矮,混在剧组工作人员里面被当做球踢,只有随行的一位女助理会注意他,偶尔给他一个苹果或是一根火腿肠。向境之就靠着这些逐渐学会了喜怒哀乐,演员哭,他也哭,演员笑,他还是哭。他哭得没有声音,但还是要把只剩核的苹果舔个干净。 一次半夜,他被剧组副导演发现跪在帐篷外喝凉水,副导演看他一个小家伙衣不蔽体,大冬天的身上只有一件棉衣,肩头还开了线,棉絮顺着风往黑漆漆的夜色深处飘走,于心不忍,拉着他躲进帐篷,送了他一碗热腾腾的浓汤。 向境之不敢接,闭着嘴拼命摇头,他怕自己喝了这碗汤就要被赶走,之后再不能偷溜进来看他们拍戏。 然而副导演就是个糙爷们儿,看不懂他那些小心思,只一味地哄他快喝,喝了暖暖胃,又颠颠他的头和脚,啧啧叹道,你看看这手脚,都冻得跟块铁似的,怕是被人砍了一刀都受不到痛。 喝吧,没事。副导演对他说。 可向境之还是不敢,他怕得想往外逃,被副导演揪住裤绳,一把拽回来。副导演心想自己大半夜不睡觉还要看你这小娃娃折腾,吃饱了撑着啊,想着也恼了,觉得这小孩儿听不懂人话,干脆就掰开他的嘴,把热汤一勺一勺地给他灌下去。 他动作粗暴,向境之烫得嘴里起泡,又不敢哭,一双眼睛里掺着泪,心怀恐惧却倔强地盯着眼前这人,嘴唇被熏得水红,一张脸在摇曳的灯光下漂亮得惊人。 副导演晃了神,不自觉松开手,向境之哇的一声吐掉嘴里滚烫的汤,泪珠子跟黏连的口水混成一片,他没发出一点声响,连嗝都能咽下去。 小家伙,副导演大概是突发的善心,问他,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带你演戏,教你赚钱。 向境之大力摇头,他怕跟着他,会有第二碗热汤这麽灌进自己喉咙里。 那副导演说,我能让你演戏,只要你听我的话。 第二天,向境之被提着后领拎到导演跟前,那用丝巾包住半张脸的导演扫了他一眼,大手一挥就给他定了名,组内总哭闹不停的儿童演员被换下来,向境之懵懵懂懂被捧上镜头,那红点一亮,他就哭了。 “十岁,”向迩疑惑,“可爸爸说他是十五岁才开始演戏,怎麽会是十岁?” “那是你爸爸第一次上镜头,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演戏,是他十五岁参演的小成本电影,找他的是街头的一个混混,他招募演员的时候发现了他。” 准确地说,是向境之主动上前攀谈。 自副导演那事后,他并没有如对方拍胸脯保证那样,就此走上童星的路,“向境之”这三个字依旧查无此人,他甚至连那副导演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向境之在那影视基地安安静静等了几天,就回头继续洗他的盘子了。 直到十五岁那年,他遇上恩师程健。 程健是混混出身,高中辍学,每天按时打卡的工作,就是扛着一米长的大刀和一众兄弟穿梭在大街小巷。那时搞电影是挺酷一事儿,至少程健自己是这麽觉得,正巧他当时在跟一个美院油画系的女孩儿处朋友,门路挺阔,忙得成天不见人影。 兄弟们去找他,听他说想拍个电影,这话一听人就散了,没人理他,只觉得他闲着没事干,花钱也不走正道。谁想两个月以后,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消息,说程健最近天天和一个漂亮小伙儿泡在一起,两人头挨头,肩碰肩的,亲密得不得了。 问他们做的什麽呢?哦,做的电影。 那小伙儿就是向境之。 向境之第一次单独站到镜头前,像具尸体一样空洞僵硬。程健是个暴脾气,在镜头后面歇斯底里地要他哭、笑,他给他的角色是得知女友出轨的男孩,他觉得他该大哭,撕心裂肺地哭一场,但向境之两眼干涸,一点眼泪都没有。 程健手里的每卷胶卷都是计算好的,向境之不哭,就是在浪费。他没想到开机第一镜就这麽泄气,当即抬脚要踹,可就在那个瞬间,镜头里的向境之抽搐了一记,紧接着又是一记,再一记。程健抬起的脚慢慢收回去,他震惊地看着向境之整个人像被扼住喉咙的鸟,想张开四肢,脖子里却套着一根绳,那绳陷进肉里,尽头的人一拽,他就跟着倒进泥里。他愤怒地吼叫,要挤爆身体里所有活动的筋脉。原来他什麽都没有剩下。 最后这部电影勉强拍完,剪辑后片长不过三十分钟。 除了拍摄的第一个镜头叫人略感吃惊,之后程健对向境之还是该骂就骂,该打就打,该踹就踹,甚至有一幕少年嫖/妓,他直接把向境之扔进了夜晚小镇红堂堂的洗浴房。向境之在屋里,程健就蹲在外头抽烟,不过一会儿,那雏鸟逃出来,胸口衣裳敞着,人像痴呆似的前后左右张望,然后抖着手拉上裤链。不小心手指碰上嘴唇,一股异味翻滚着涌进大脑,他鼻翼翕张两下,当即转身扶住门大吐特吐。 后来程健因另一部作品在国际上打响名气,他的这部少年黑帮片处女作也借风被重新提及,其中主演向境之那时亦已参演多部电影,二人在这之后再无合作,叫不少影迷心存遗憾。 “再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天生一对》是第一个奖,拿了最佳影片,后来就是他的上升期和巅峰期,他演员生涯里,十一次拿奖,简直被媒体夸到天上去,”陈冬青啜了口柠檬汁,“至于我和你爸爸,我们是一年后认识的。” 十六岁的向境之仍旧赤条条,毫无牵挂,他没有公司,没有作品,更没有门路,每天就依靠着微薄的兼职收入以防自己饿死街头,旁人问起他的正经职业,他只说是工地上忙活的,还得听人在背后窃笑“白瞎了这张脸”。 而陈冬青,刚被老东家逐出大门,负债一身,无处可去,一天夜晚在街头烧烤摊喝酒发酒疯的时候,碰上在一边偷听别人聊天的向境之,他醉得站都站不稳,被拖回向境之家,芝麻点儿大的地方,挤了两个男人就再容不下其他,是以,那晚向境之是蜷在角落里睡着的。 翌日陈冬青醒来,后悔极了,向境之却摆摆手说无所谓,反正自己躺着坐着睡,或是干脆不睡都差不多,叫他别放在心上。两人就此结了缘,直到向境之再次得到机会,出演一部电影引起瞩目,他找来陈冬青做自己的经纪人,这一做就是十多年,他们成功了,有钱了,后来还多了一个向迩。 “你爸爸第一次抱小孩儿,你软得好像一捏就会化掉,他特别害怕,抱着你一下都不敢动。你长得很快,一转眼就满月了,周岁了,你第一次走路的时候你爸开心得不得了,还围着你瞎拍照,到你第一次说话,那就更可怕了,”陈冬青说,“他从来没有跟你讲过这些吧。” 向迩手贴着化了水珠的杯壁,对他口中的“向境之”感到格外新奇:“那部黑帮片我没有看过,也不知道他经历过这些事。” 陈冬青笑了笑:“那个时候拍电影都有点胡来,程健更是,但是有些东西也的确在胡来里迸发出来了,你爸爸就是,他的确很适合荧幕。” “你和我说这麽多,是为了要我劝他跟你们回去?” “可以这麽说。” “难道你就不觉得,这些事只会让我更讨厌你,你们以前合作得有多自在,抛下我们的时候就有多虚伪。我不会让我爸爸再踏进去。” 陈冬青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你不会。耳朵,我了解你,你和你爸爸一样,都把对方摆在第一位。你可以为了保护他,抛下纽约的学业搬来这里,你爸爸当初也能为了你的未来,中断事业,息影退圈。你知道他是想回去的,他应该去面对这一切,何况他本来就没有错。真正想摆脱一个噩梦,就是去面对它,你爸爸理解,你也理解的,对吧。” 向迩撇开视线,窗外海滩边的游客多了一倍,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他没有说话。 下午的温度又涨高两度,等向迩和陈冬青驱车回家,向境之已经先一步抵达。 陈冬青解开安全带,刚要拉开车门,向迩喊住他。男孩脸上一片坦然,直言道:“我们今天的事,希望你不要告诉爸爸。” “我知道。”陈冬青点点头,手挽外套下了车,走出几步回头看,向迩坐在驾驶座没动,而对着后视镜拉扯嘴角,非要自己摆出一个和平日没什麽区别的弧度才肯罢休。 他心里了然,觉得小孩儿只有这时候才像个小孩儿,可爱极了,便笑了一声,摇着头离开。 向境之一下课就回家,意料之中两人还没回来,他也没有致电询问,而是忙自己的——苏爷爷的纸鹤还没叠完。 让苏爷爷揪心的奶奶过几天就要随儿子儿媳的工作变动,搬去其他州了,这一搬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苏爷爷急得不得了,抱着向境之的手简直要冒出泪花来。向境之明白他这份急切,答应这两天一定帮他叠完大半。 因此当陈冬青和向迩进门时,向境之忙得连头都没抬一下,只道:“回来啦。” 向迩照平日习惯,在他脸颊上吻了一记,向境之偏头贴了一下儿子的额头,问陈冬青:“还顺利吗?” “很顺利,耳朵开车的确很稳。” 向境之失笑:“那晚上你奖励他,做一份你拿手的鲍鱼饭?” “是你嘴馋吧。” 陈冬青走开,向境之扭头小声问向迩,是爸爸嘴馋吗?向迩点头说是啊,被爸爸敲了记额头,他干脆耍赖倒在后面沙发上,盯着爸爸的后脑勺发了会儿呆。 傍晚,陈冬青果真露了一手。 他做饭频率不如向境之,但手艺还真不差。做餐前,向境之和向迩专程去超市买了食材,陈冬青下厨,父子俩就坐在餐桌前等着。 向境之看出向迩和陈冬青关系似乎有所缓和,趁热打铁道:“待会儿让你尝第一口好不好,你冬青叔叔费了很大力气做的。” 向迩不置可否,伸手点了点爸爸脸上一颗小痣,一划,痣破了。他一愣,随后笑开了怀——那哪是颗痣,分明是一点墨。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时候点上去的,自己竟然也没发觉。 陈冬青戴着客人围裙,装模作样地一手背后,一手端着餐盘,上桌前还要走个形式,要两位向先生铺好手巾,这才放下餐盘,一碟鲜香扑鼻的鲍鱼饭呈在桌前。 真是向迩先尝,他握勺按压米饭,随后舀起一勺塞进嘴,咀嚼吞咽后一抿嘴,半晌点点头:“是挺不错的。” “看来手艺没下降。”向境之打趣。 陈冬青松了口气:“我这也很久没做过饭了,几年里的第一回 ,万幸没砸招牌。” 都说饭桌上易吵架,也易和解,向境之就明显感觉到陈冬青和向迩的互动多了不少,他和陈冬青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弯了弯嘴角。 饭后还是陈冬青解决烂摊,向迩帮向境之叠了几只纸鹤,收到里欧简讯,他穿上外套说要出去。向境之提醒他不要剧烈运动,可人已经跑远,顺便捞走了提前摆在玄关的签名篮球。 陈冬青探出头来:“那篮球是你专程托人要的签名球吧,你也真舍得,篮坛一把手的签名,别人求来了都是供着欣赏的,你儿子倒好,当普通球玩儿。” “球就是要玩儿的,不然用来干什麽。”向境之好整以暇,好似真不觉得自己儿子是暴殄天物,甚至还想举着拉拉花球在一边助威喝彩。 “出息。”陈冬青骂道。 今天篮球场只有一小队人在热身,里欧坐在篮球上,嘴里含着两块冰块于一边观战,忽然肩膀一重,回头一瞧,现在眼前的是颗纹路斑驳的篮球。 别的篮球里欧不清楚,但这颗他再眼熟不过。他大叫一声夺过球,抱在怀里绕着向迩转圈,转得向迩头昏才停下,黏着球不肯放。 向迩挥挥手要他安静,随后撑着腮,望着球场发呆。 “发生什麽事了?”里欧摸着篮球纹路问道。 “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 里欧沉吟:“关于你爸爸?” “你怎麽知道?” “你上一次找我出来聊天,是因为你爸爸的初恋对象怀孕生子,”里欧提醒他,“你就没发现,你的所有烦恼都是有关你爸爸的?”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向迩托腮动作不变,眼神往旁一斜,里欧立即抱着球随他坐下,两手正经放在膝前,上半身前倾保住胸口价值连城的签名球,接着谄媚问道:“你说吧,我在听。” “没什麽事。” “那你喊我出来做什麽?” “球,”向迩指指他死抱着的篮球,“不是你之前在聊天室里说想玩球吗?” 里欧听了感动流涕:“我只是随口一说……好哥们!” 和向迩没心情玩闹不同,里欧抱着那颗签名篮球简直名将附身,往球场一窜,热火朝天打了几十分钟才回来。他刚落座,身体散发着一阵热气,烘得向迩捂着鼻子挪开两个座位。 里欧抹着下巴汗珠,跟着坐过去,八卦道:“你跟艾米真的分开了?” 向迩点点头。 “其实她人不坏。” 向迩还是点头。 里欧看他一脸不以为意,索性直说道:“其实她来找过我,不过是在网上,大致意思就是,她不再追究她和蒂姆的事是怎麽传出来的,她只希望在舞团选首席期间,舆论不要再发酵。你知道的,大家都说是她出轨被你给甩了。” 向迩何其无辜:“我不至于用这麽下三滥的手段。” “我知道,我知道,”里欧说,“那条推特已经被删除,但是没有办法,删得太晚,即便没有证据,看见推特的人都有嘴巴。” “是谁发在网上的?” “听说是排球社团的一个女孩儿,黑头发,眼睛窄窄的,戴眼镜。” 向迩回想无果:“我不认识,这和我有什麽关系?” 里欧拍拍他肩膀:“你忘了你曾经被一个不知名网友纠缠了半年的事?就是她。” 这麽一说向迩倒有了点印象,他记得那是个常年以刘海遮住眼睛的女孩儿,也是亚裔,说话声音很轻很细,好像胆子很小,在社团也是存在感极低的一位。 但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儿,居然会发恐怖邮件,甚至拿红油漆去泼他当时女友的家门,还在墙上写满了粗俗的脏话,被抓获后,她一声不响,只是哭,直到被压去学院指认,向迩站在人群中被她一指,这才意识到一切恶果源自自己。 里欧说:“她被家人保释之后就休学了,再没人见过她,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不过看她知道你的事,我怀疑她一直在你身边,可能在跟踪你,或者在你身上安了窃听器。” 向迩没有把这当做玩笑,理性分析道:“可能性很低。首先我家很安全,有陌生人靠近都会有警报,排除;跟踪我,未免太困难了,我也不会一点察觉都没有,排除;窃听器……” “可能是窃听器?” 向迩给了他一下:“可能吗?” 里欧捂着胸口嘶嘶抽气:“那不然她哪有机会接近你,你和Amy分手的事不超过四个人知道。” “四个人——” “你和艾米,我和蒂姆,还有那天和你们一道去露营的社团同学,不过艾米应该不会和他们说这件事。” 向迩沉思片刻,忽然蹙起眉头:“手机。” 里欧顿悟:“手机窃听?上帝,她可真是一个神通广大的女孩儿——这件事让你爸爸知道,她大概又得进去蹲上一周,或许不止一周。” “这只是猜测,未必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你打算怎麽处理?” 向迩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分外不留情面道:“照法律处理。” 意料之外,向迩心头郁气未消,现在又添了新的忧虑,不过他没有和朋友倾吐烦恼的习惯,轮到朋友倾诉时也只是安静听着,一句也不多问。 显然里欧急需他的帮助,尽管他自身也明白这事谁都帮不了,但还是垂头丧气道:“荣誉根本不值钱,我们只希望他全须全尾地回来就好,可现在那边已经限制我们通话,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麽。” “你哥哥在外驻军快有两年了吧?” “两年零四个月。” 向迩忽然沉默:“他一定很想回到自己的国家。” “他曾经说,他会带着荣誉回来,”里欧说,“可于我而言,荣誉根本不值一提。我只希望他能回来,我们一直都需要他。” 军人支撑国家,同时也支撑着一个家庭。那麽向境之呢,向迩心想,他或许也是自己理想的军人,也曾经摇旗呐喊,冲开混沌,尽管他曾经被数万只枪管抵住过太阳穴。 告别里欧,向迩抱着球回家,按指纹进门前,他下意识往身后望了望,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心里存疑,虽然想不起那亚裔女孩的相貌,却把她那双阴沉沉的眼睛记得很清楚。 过了玄关,屋里亮着灯,但没人,向迩喊一声爸爸,听到屋外有笑声,他换鞋走进庭院,瞧见向境之坐在摇椅上拍手鼓励,陈冬青红着脸挂在单杠上,看表情分外痛苦,一个大喘气,他手一软就掉下来。 向境之掐掉秒表:“坚持了三十四秒二一,但只有十一个引体向上,你这不行啊,倒退太多了。” 陈冬青嘴硬:“这不算不算,我刚手抽筋了,重来。” “没这样的道理,一次归一次,”向境之摊开手,“给钱吧。” 陈冬青百般耍赖无果,掏出钱包,抽了一张纸币拍进他掌心,接着撸起衬衫袖子,嚷着要再来一次,一旦过了一分钟二十个就要他加倍返还。 向境之舒服靠在摇椅里,一边掐下秒表,一边还叠着纸鹤,三心两意道:“你年轻的时候最高纪录也才十五个,现在一张口就要多加五个,你这还是越长越年轻了。” “我好歹还能做十一个,你呢,弱得跟只小田鸡似的,以前练的肌肉全没了,”陈冬青深吸口气,手臂用力,结果又掉下去,趴在草皮上大口喘息,“再怎麽算,我都比你好点儿吧。” 向境之掐秒:“九秒三四,三个。” 陈冬青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自动自发地打开自己钱包取走赌注,还格外谦虚地朝自己合掌感谢,他哀叫一声,终于认命放弃。 向境之抿口水,眼见时间越来越晚,向迩还没回来,扭头一看却见他靠在玻璃门边,头倚着墙,懒洋洋地望着这里。他诧异,喊人过来,同时腾出半边位子,问道:“怎麽回来了也不出声。” 又伸手摸摸衣领,怕小孩儿出汗要伤风,却发现衣领是干的。 “看Leo打球,我没上去,今天没什麽兴致。”向迩往后靠,背挨着柔软抱枕,他朝陈冬青努嘴,意在问这位是哪儿来的劲头,居然就席地而睡了。 向境之一挥手里两张纸币,笑道:“给你赢的零食钱。” 陈冬青睁眼,手指向境之说他借花献佛,接着推去钱包,让向迩随意拿,他做干爹的总没有亏待了儿子的道理。 “干爹?”向迩问。 “你小时候认的,刚开始学说话还喊过呢。”向境之捻走他腮边一点汁水,猜他回家后应该先吃了一颗奇异果。二十岁的男孩子了,吃东西还是吊儿郎当的, 向迩哦了一声:“还是叔叔比较顺口。” 陈冬青小小失落,但面子上得争口气,于是勉强道:“叫叔叔也好,喊我干爹,总感觉都把我喊老了。” 向迩低头把纸币对折,随口道:“那谢谢叔叔。” 他喊得突然,陈冬青愣了一会儿才有所反应,点点头又诶诶应着,那手足无措的模样倒真像二十年前第一次接过小向迩那样,笨拙得令人发笑。 两个大人做不完整的引体向上,向迩压上那两张纸币,赌自己一分钟能做二十个。向境之掏出钱包,赌两百,也压成功。 陈冬青摸着钱包乐了:“意思就是我非得压失败?这不行,我可信他呢。” “那就不压失败成功,如果耳朵真做二十个,我们俩的钱归他,要是做不到,这两张纸币我们俩分了,”向境之问向迩,“耳朵,怎麽样?” 向迩忙着简单热身,听闻懒懒“嗯”了一声。随着秒表一掐,他不慌不忙攀上单杠,速度不快却格外稳妥,临近五十秒,十六个,最后十秒,四个轻松完成。 少年的力量不容小觑,陈冬青见他精瘦精瘦的,没想居然藏着这手。 向境之给人送钱还笑眯眯的,捏着最新叠成的纸鹤,轻轻放上向迩的手指尖,看它撑着浅黄色的翅膀,身形影影绰绰,欲走,又在原地停留。 之后没聊多久三人就散了,陈冬青明早有安排,向迩得去学院一趟,唯独向境之明天一身轻松,课程安排是后天下午的两节课。 向迩先一步上楼,陈冬青接了通工作电话,一说就是半小时,挂断后发现向境之站在流理台边,面前放着一杯水。 陈冬青嘴唇动了动,他有半夜喝水的习惯,昨晚向境之也专程倒了水送到他房间,没什麽多余的话就离开,他甚至没来得及问他一句“你居然还记得”。 “早点休息吧。”向境之笑着说。 劝人早点休息,向境之自己却熬夜到凌晨一点,他已经叠完三百多只纸鹤,还剩下一百只,想尽快赶工做完,以免老人家成天惦记。 他有心,无奈自己生物钟一向规律,这会儿哈欠连天,眼角直冒泪花。他脑袋昏沉沉的,视线也乱,更没听见房门被开启的声音,背后站了人也不知道。 “爸爸。” 陡然有人出声,向境之手一哆嗦,撕坏了一只纸鹤的脑袋,他回过头,眼底睡意被驱走大半,问道:“怎麽了?” 向迩趴在他背上:“睡不着。” “稍微等一下,爸爸做完这个就睡。” 向迩撇嘴,从衣袖里伸出两只手,挨在他身边坐下,也跟着动手叠起来。向境之原本加快了手速,见他帮忙又慢下,还有空分神观察儿子的手背。 向迩幼年学过钢琴,但没什麽兴趣,后来沉迷于各种球类运动,人也常年在风里泥里打滚奔跑,一双手磨得都是茧子和疤痕。做父亲的心疼,都能把每条痕迹的由来细数一遍。向迩却不以为意,他古灵精怪的,和人打街头篮球断了条腿,拍着胸脯说这是男人的象征,向境之听了哭笑不得,不知道他哪儿学来的理论,以为断手断腿是成熟必经,接骨拆石膏时还一脸的笑,趴在爸爸腹前偷看隔壁大哭的男孩,炫耀似的说自己就不会这样丢脸。 向境之一开始真被他忽悠过去了,后来才明白,向迩不是不痛,而是他更想以此证明自己长成了男子汉,并不需要别人宽慰,他是个小大人了,能够站在父亲身边。 “爸爸。” “嗯?怎麽了?”向境之回过神,茫然望着儿子朦胧的眉眼。 “做完了。” 向境之低头一看,面前多了不少纸鹤成品,他把这些收好放进收纳盒,向迩已经跳到床上,手里抱着平板浏览导师传来的学生作品。 “这幅是你画的?”向境之要他滑回前一幅,放大了图,果真在右下角找到熟悉的署名,“《果实》,可你画的是人像,为什麽叫这个名字?” “我模仿了西方神像,加上东方宗教的元素,导师说不伦不类,就干脆取了个一样不伦不类的名字,”向迩不甚在意。 父子俩安静欣赏作品时,向迩突然提议,“爸爸,如果我暂时休学,我们去旅游怎麽样?” “旅游?”向境之思考一会儿,“好啊,你想去哪儿?” “回国。” 向境之一切动作皆停,他茫茫然的,疑惑向迩怎麽有了回国的念头。他不自觉地歪头去瞧儿子的表情,但向迩分外平静,好似半点不被自己这话所勉强,仿佛那只是随口一说,一个一时兴起念头罢了,下一秒他用肩膀碰了碰爸爸,指着一幅线条画说是自己学姐的作品。 向境之这才确定他没有放在心上,慢慢也松了口气。 这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半,向迩还神采奕奕地翻看社交软件。里欧给他传来一双球鞋照片,他一般喜欢,把手机摆到爸爸面前询问意见,向境之也说一般,随后收了他的手机,温和又稍带严厉地说:“跟里欧说晚安,你需要睡觉了。” 向迩惯常听话,当面给还在噼里啪啦传深夜心得的里欧说了再见,然后将手机放在床头,半张脸埋进被子里,眼睛也闭上。 向境之看他睡了,紧绷的神经跟着松懈,一手隔着毛毯轻轻拍打。他困得很,脑海里一团混沌。 一直以来,向迩都有轻微的失眠症,要细算时间,是他们出国之后。 向迩当时年纪小,但也是开始记事的时候,那段时间一切都兵荒马乱,有一回向境之被记者拦在外市不能回家,向迩一个人和保姆待着,睡不敢睡,哭也没人理会。等向境之赶回去,他已经快有四十个小时没有安稳睡过,开门一见爸爸,他眼睛肿得睁不开,嘴边起泡,不停问着是不是爸爸,是不是爸爸。 向境之心如刀绞,却不敢动他,连平日珍惜的亲吻都不敢落下一个,直到向迩迟钝地缓过气,明白自己重新回到了爸爸怀里,他恐惧地大哭,哭得噎气,两眼一闭就昏了过去。 自那之后,向迩每晚都要在爸爸怀里才肯闭眼,出国后面对新环境,情况自然加重,好在向迩自己有意识想矫正这病症,绝大多数情况都能自己睡着,尽管有时需要花费较长的时间,但他睡前必须看一眼爸爸,确定他在才能安心。 这两天是例外,因为陈冬青来了。 向迩从看到他第一眼起,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些往事,比如他曾经在网络上搜索到的恶意新闻,曾经几天见不到爸爸,保姆恐吓他爸爸是被抓进监狱的恐惧,还有最近在国内各大网站席卷头条的道歉信……这些事糅杂成一团,像荒野中突然被投落了一颗氢弹,也一并在他脑海中蹦跳爆炸。 直觉告诉向迩,他需要保护自己的父亲,他们相依为命,重建美好的希望不能被打破,他始终坚信这点,像一位英勇的小士兵,守卫在父亲身边。 可是昨天下午,被他一起当作外人的叔叔告诉他一个秘密。他喜欢这个秘密,他在秘密中偷窥到一个全然不同的父亲,这让他心动,或许还有些愧疚。 毕竟他明白,没有人能够扼断旁人的理想,哪怕他是爸爸钟爱的小孩。 “爸爸。” 向境之浅眠间,梦到一只胡桃夹子,他是见过它的,在向迩幼时一个小伙伴的手里。向迩很喜欢,但当小伙伴将玩偶递给他时,他胆小地倒退两步,躲到爸爸身后,最终也没有得到那只胡桃夹子。 “爸爸。” 向境之醒来,向迩双眼明亮地看着他,凌晨两点了,小孩一点睡意都没有。他轻声问着:“怎麽了?” “我以前看过你的电影。” “是吗,你喜欢哪一部?” “都喜欢,最喜欢《天生一对》。” 向境之以鼻音笑着,问得好小声:“为什麽啊?” “因为你没死啊,其他好多你不是被打,就是死掉,只有这部结局你活下来了,还娶妻生子,活得很幸福。” “可是我是个杀人犯啊,这种结局不太符合常理,所以它上映的时候,是另一个版本,我被枪决了。” 向迩不听:“但我看的版本,你就是没死。” 向境之嘴角带笑,毛毯下脚尖挨着儿子热乎乎的小腿,他下意识移开些,怕被发觉自己体温冰凉。 “爸爸,你给我讲一个睡前故事吧,”向迩兴致勃勃的,毛毯压在下巴处,叫他看上去有些稚齿,“讲你以前的事,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向境之因他连提两次奇怪的问题而清醒了些,抬手按住额头,他无奈笑道:“还不睡,想听什麽?” “都行,”向迩转着眼珠子,“说说你十五岁之前的事吧,那时候你在做些什麽?” “我十五岁的时候——”向境之的声音随着回忆,渐渐低了下去。 于向境之而言,以十五岁为界往前推的年月,已经是一段非常遥远的过往。时间记录了他的困苦和贫穷,他自己却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记忆更迭中将其遗忘了。 他十五岁,比现在的向迩更年轻,早早放弃学业,做过混混,卖过假烟和黄书,甚至还在街口被拉过皮条。 那时候,他大概也拥有着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他期待那个信誓旦旦的副导演会在某一天,从街头跑来,像第一次那样不由分说地将他塞进镜头里,那个黑漆漆的犹如枪口一般的镜头,曾经叫他恐惧非常,可他如今想它,又觉得它像一个充满了糖果和蜂蜜的旋涡。他怀抱着这点希望等了又等,终于在某一天意识到,一切都是假的,他不会就此飞上枝头,更不会有机会梦见未来璀璨。 直至几年后,程健大摇大摆地掺和进他的生活。 “程健,我听过这个名字,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他帮过你很多吗?”向迩问。 向境之摇摇头:“拍完那部短片,我们很快就因为观点不同闹掰了。他脾气暴躁,有些自大,喜欢用拳头说话,进电影制片厂没多久,就被人以行为不端的理由赶了出来。我当时和他断了联系,也是很久之后才听说他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拍他的少年往事。” “他也打过你?”向迩揪住重点。 “拍那片子的时候,他和我都是新手,混惯了,说不拢就上拳头,谁都没好过。” 向迩不赞同道:“如果所有导演都像他这样来解决问题,这个行业迟早退化成原始状态——所有人都会变得愚笨而粗鲁。” “你认为他不文明?” “他对你的态度就证明他并不文明。” 向境之笑出声来:“照你这样说,这行业里许多人都不文明。其实呢,这只是每个人的工作风格,比如我和你就不同,你喜热闹,我好清静,包括我们对待朋友的态度,你热情慷慨,爸爸就会小心一些,这都是我们的个性,是用来区分每个个体的证据。” “但个性不能等同于粗鲁,”向迩说,“他如果只靠拳头来制服演员,以求得到他想要的最终效果,那愿意和他合作的演员只会越来越少。” 向境之忍俊不禁:“你说得没错,他因为总拿暴力解决问题,被人投诉过好多次。不过,这只是他的一面,没有人是扁平的,他也有另一种形象。如果有机会,你们真该认识一下。” 原想反驳自己毫无兴趣认识一个暴力狂,这话尚未出口,向迩蓦地悟出一些异常:“爸爸,你好像不记恨他。” “我不记恨任何人。” “为什麽?” “记恨一个人能有什麽好处呢,我不想花费精力在这些事上。何况,我和他的关系也远远扯不到‘记恨’的程度。”说着,向境之打了一个哈欠,他真是困极了,眼皮子已经黏在一块儿,感到身边向迩一动,伸在毛毯外的手条件反射拍了拍。他声音含糊:“好了宝宝,你真该睡了。” 胸口父亲抚拍的节奏越来越慢,最后停下,向迩却始终没闭上眼,他若有所思,直至天蒙蒙亮起,方才迷糊睡去。 向迩睡得晚,大脑仅休息了三个小时又被强制唤醒,他抱着毛毯坐起,趁爸爸不注意又翻身趴回床上,捂着头说自己再睡两分钟,结果一眯眼就陷入昏睡,还做了一个简短的梦。梦里艾米立着脚尖跳芭蕾,突然就连转几个圈朝他追来,他忙要逃跑,一跨到了舞台边,脚脖子猛地被人一拽,他大叫一声掉下舞台。 “啊——” “怎麽了,”向境之松开手,身体前探查看向迩表情,“怎麽了?” 向迩揉揉眼睛,确定自己回到现实,泄气道:“做了一个小噩梦。爸爸,你说艾米这次能选上首席吗?她为这次机会付出了很多,但是她的竞争对手也的确很强。” “God helps those who help themselves.”向境之把他拉起来,推进浴室,“不说艾米,你现在应该先洗漱,保持清醒的状态,然后下来吃早餐。” 电动牙刷嗡嗡振着,向迩半闭着眼应下,脑海里仍在思索,自己之所以做那样一个噩梦,或许跟里欧透露给自己的消息有关。 陈冬青听见楼下动静起了床,抱着平板和喝空的水杯预备下楼,门一打开,他看见向迩穿着背心短裤,也一副刚刚洗漱完,还没完全清醒的状态。他正想说早上好,随即发现向迩背后似乎是向境之的房间,他有些发愣,招呼到嘴边拐了个弯:“早……你睡在你爸爸房间?” 向迩点点头,声音沙哑地说了声早上好,按着后颈下楼,迈出两级台阶又返回来,在书架上捎了一本连环画,留着等早餐的时间看。 一楼音响放着舒缓的轻音乐,阳光透过玻璃窗直直照进室内,向境之在流理台后,动作娴熟地准备着三份早餐,布偶猫Momo不知什麽时候又做了回小尾巴,踩着碎步从庭院进来,喵呜一声跳进哥哥怀里。向迩怀里重量剧增,下意识举高了连环画,一手点着罪魁祸首的鼻子,要它不许乱动。 早晨的细节就像那连环画中最清透的一幅,画中是父亲、少年与猫。陈冬青瞧着看着,心头一点疑窦也随之成了庸人自扰。他心想,也许是自己草木皆兵。 向迩原先精神不济,和Momo玩闹一阵倒兴奋不少。他咬着西多士咀嚼,怀里有绵绵叫唤的猫,偶尔伸手挠一挠它的漂亮下巴,它就摇起尾巴缠住他的小臂。Momo这会儿是很招人疼的,也特别黏人,可一旦爸爸出现,它就像个抱着军旗乐颠颠叛逃的小兵,撒欢似的投进敌军阵营。 眼见这叛徒腆着肚子,躺在爸爸怀里撒娇,向迩气得戳它肚皮,接着擦擦嘴起身:“我先走了。” 向境之和陈冬青正聊到今天工作,见他要走,问道:“你自己开车去吗?” “嗯,里欧和我一起。” “什麽时候回来?” “可能得傍晚,里欧说想去看一看服装设计的毕业秀,看完之后有聚餐,晚饭就不回来吃了。” 向境之嘱咐:“聚餐不要喝酒,你又会过敏的。” “知道了。”向迩拿上一沓手稿,和爸爸贴面吻后看向陈冬青。 陈冬青疑问,在他伸手的刹那明白这用意,近乎僵硬地被他贴面一吻,向迩却丝毫不介意地换鞋出门,很快,跑车发动的声响渐渐远去。 干儿子都出门几分钟了,陈冬青还是一脸的回不过味,他又是欣喜又是尴尬,总算想起说话:”我还是受不了这边的亲密,多尴尬啊,动不动就亲一个吻一下,我不行,不行不行,太尴尬了。“ 向境之却说:“耳朵上小学不太合群,他当时的老师就告诉他,如果他喜欢谁,可以在争取对方同意的情况下,给他一个贴面吻,这样对方就知道他想和自己做朋友。慢慢地,耳朵变得开朗很多。” “你的意思就是他肯接受我了。” “他都改口喊你叔叔了,”向境之说,“其实呢耳朵很好哄的,你用不着每年寄东西过来,像这样,只要和他相处一段时间,他认识你了,熟悉你了,当然就接受你了。” 陈冬青面上只是点头,心里却说,自己哪是没有送礼,昨天那番聊天就是最大的礼,不过不能叫你知道罢了。 用过早餐,向境之取了另一辆车的钥匙,送陈冬青去市区谈工作,算一算,父子俩轮流给他做了一天司机。 这边向境之角色扮演做陈冬青的助理,另一边,向迩去工作室递了手稿,一通过便立刻和里欧转道前往一幢地址隐蔽的办公楼。 这办公楼掩在一幢大厦之后,楼底白墙上画满了各种形状古怪,色彩混搭的喷漆涂鸦,向迩一眼瞧见就感到强烈的不适,要谁看都知道这是有人随手乱画的图案,更别提色彩搭配,简直乱得人眼疼。 听里欧说这是家专做信息追踪的公司,里头有不少知名黑客,但都不露脸,露脸的都是走明面上路子的人。等向迩随他乘着哐当号叫的电梯上去,那楼只有一扇门,门的正面贴着一张快餐广告单。他的兴趣跟着这广告单提前消了大半,剩下一小半,在门打开,一个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作坊露出全貌时,才咻的一声飞走。 向迩肩膀抵住里欧,眼神示意他:这儿靠不靠谱? 里欧眨眼:绝对靠谱。 这看似罪犯窝藏地点的小作坊倒真是效率奇高,轻松找出向迩手机里隐藏的窃听软件,推测安装时间已经有三个月左右。向迩愕然,随即一阵恶寒,里欧也瞠目结舌,没想到那女孩儿居然能有这麽大胆量。 匿名交易后,他们下楼离开,走过垃圾篓,向迩直截了当将卡一拔丢掉,手机关机。 里欧看他面色不虞,故作兴奋道:“服装秀应该开始了,我们先赶过去刚好能赶上,这件事等秀结束再解决,无论如何我们有证据,随时都可以报警,高兴一点啦。” 向迩虽没那兴致,但想着自己先前答应过,只好跟着他又回到学院礼堂,恰好毕业秀开场五分钟,二楼的玻璃廊道站满了观众。 看里欧趴在那儿一脸满足,向迩表情有所松动。他知道里欧今天舍掉休息时间,非来看这场秀的原因,不过是他喜欢的女孩儿也在秀展设计师行列中。那是一位优雅知性的英国女孩,被他追求足有两年光景,然而流水有情,落花无意,里欧一腔钟情屡遭拒绝,他也逐渐歇了想法,只是到底还是心仪,就是光看着对方都会格外欣喜。 学院举办的毕业秀常常会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设计理念,但今年总体质量不佳,向迩撑到最后也没发现什麽特别亮眼的设计,反而静下心来去听身边一对男女的对话,从只言片语中重绘一个故事,这比楼下节奏硁硁的服装秀更吸引他。 等里欧心满意足直起腰来,向迩靠在墙边正低头在笑,惹得身边走过的男女不禁对他投以注目。 “嘿。”里欧在他眼前打了一个响指。 “什麽?” “你在笑什麽?” “听到一个好玩的故事。”向迩说。先前在他身边聊天的男女说到最近走红的美式笑话,一比就没完没了,两人斗胜心重,苦了向迩笑点奇低,又不能笑出声音,扯得脸皮都疼。 “咔——” 向迩耳朵一动,往传来这声响的某个角落看去。起先他并没有发现异常,四处人流涌动,很难确定是不是他自己耳鸣。 可紧接着又是一声“咔——”,在右手边。 向迩转头去寻,一个留着长发,笑容明艳的年轻女士正对着自己笑,她的笑随着他眉间的困惑而扩大,露出牙齿,叫那半张藏在相机后的脸都跟着明媚起来。 向迩心里狐疑,往前走了几步:“请问,你是在拍我?” “是的。”对方声音很沉,像男声。 “可是你并没有取得我的同意,这是偷拍,我有权利要求你删掉照片。” 他态度强硬,引得她将相机移开一些,露出一只充满了好奇的眼睛。 向迩等着,但对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他察觉怪异,最后一次警告:“请你删除我的照片。” 年轻女士还是不动,仍旧姿势怪异地举着相机挡住脸。 “请把你的相机借我检查一下。”向迩语气生硬。 “向迩!”里欧总算发现异常,小声喊着跑来,看他神情和动作,大致能猜出前因后果,“小姐,你这样很容易被认为是骚扰。” 那位女士嘴角上翘,蓦地垂下手,露出相机遮掩住的半张脸,深眼窝、高鼻梁、薄嘴唇,还有一双浅褐色眼珠。她嗓音很低,是女中音:“我说我在拍你,没有说拍了你的照片。” “请把相机借我检查一下。”向迩面无表情道。 因为向境之一向反感镜头,久而久之,他也学会了如何在第一时间发现有人偷拍,并且对这种行径感到厌恶至极。四周围观的群众已在窃窃私语,向迩却没有半点退缩。 “好吧。”对方最终妥协,将脖子里挂着的单反递给他。 向迩光明正大地检查了前后照片,的确没有自己。他松了口气,诚心道:“很抱歉误会你。但我还是认为,在公共场合把镜头对准不知情的陌生人,也不妥当。” 女士颔首,一耸肩,飞扬的眉眼分外招眼,确实是个美人。 向迩转身要走,背后有女声道:“单反里没有,你怎麽确定这里也没有?” 他回头,那女士摇着右手一台银灰色胶片相机,在他开口前后退一步,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向迩,我记住你了。我是乔,如果你想要这张相片,这周日可以来暗房找我。” 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孩,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向迩短暂错愕后感到好笑,仿佛自己被戏耍了一通,他明明生气,最后又笑出声来。扭头见里欧一脸了然,他立马收起表情,说道:“她在挑衅我。” “不,”里欧说,“我觉得她是在邀请你。” “我和她素不相识。” “你和艾米交往前一天,你们也才刚认识。”里欧指出。 向迩语塞:“我没有受情伤,不需要无缝衔接显得我很抢手,何况……” “何况那位乔小姐的确是你喜欢的类型,”作为他多年好友,里欧一眼看穿,直白道,“尤其她长得还有那麽一些像你爸爸,你别说你刚才没有惊讶,你都盯着人家看了足有半分钟。” 向迩叫他堵得哑口无言,里欧却没放在心上。后来的联谊聚餐,向迩心里挂着事,但慢慢也因玩得有趣,逐渐忘了这场玻璃廊道上奇怪的艳遇。 载着醉醺醺的里欧回家已是深夜十一点,再折腾一番到家,时针已过了十二,向迩停车时想着爸爸今天怎麽没有简讯询问,下了车风一吹,他陡然记起:自己那手机和电话卡关的关,丢的丢,里欧的手机玩得没电关机,爸爸更不知道今天聚餐的同学有谁,就算想找人也不知道找哪位。 这是第一次晚归没打招呼,向迩心头惴惴,从车库连接庭院的小路进门,一眼便看见裹着薄外套坐在摇椅上的身影。 “爸爸,”向迩走去,在他身边蹲下,身上浓烈的烟酒气随风飘进彼此鼻腔,小孩儿抢先低头道歉,“手机坏了,我没有收到你的消息,对不起,我应该提早告诉你的,让你担心了。” 向境之安静坐着,没有出声。 “爸爸。” “艾琳是谁?” “啊?” 向境之紧咬着牙,生怕自己一松口,某些恶毒的话就会脱口而出:“就是之前那个威胁你的女孩子?她换了名字,公开宣扬你和艾米分手的事情,甚至一直在窃听你,跟踪你?!这些事你为什麽不告诉我!” 向迩眼前一蒙,丁点困意都跟着尽数消散。 上帝啊,爸爸又是怎麽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向境之不见他反驳,原先藏着的两分侥幸彻底落空。 他瞳孔骤然紧缩,想到向迩这段时间一直无知无觉地活在另一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曾经有无数种可能他会发生意外,又或许其中就有一回,他半只脚已经跨进鬼门关,是老天垂怜,才没舍得叫他离开自己身边。再看如今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蹲在自己面前,满脸吃惊又难掩担忧的小孩,向境之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悸,忍不住浑身发抖。 “爸爸,”向迩用力握住他的手,没时间追究他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而冷静道,“这件事我已经传邮件告诉校方了,他们说会严肃处理,还报了警,那个叫艾琳的女孩子没有离境登记,所以他们很快就能找到她。爸爸,我没有事,我很安全,你不要担心。” “万一呢。”向境之双手冰凉,贴上向迩的掌心,叫他冻得不禁挣扎了一下。 向迩说:“没有万一,我现在就在你跟前啊,我一点事都没有。” “上一回,她家里贴满了你的照片,如果不是警方及时找到她,就差一秒钟,她就会拿她那根电击棍把你击晕。这一次呢,她可以攻击艾米,也可以再次攻击你!” 向迩听不懂他说的什麽“照片”,什麽“电击棍”,但这不妨碍他明白爸爸是关心则乱。他口头安慰不够,干脆单膝跪下来,伏在父亲膝头,手指不断摩挲着那双冰凉的手,一边道:“我很安全,没有受过一点伤。爸爸,你不要担心了,不信你摸摸。” 向境之双手受制,额角青筋直跳。他再不敢回想那些可能,仿佛又回到上一次,他隐瞒向迩,跟着警方来到那个女孩儿独居的家中,一扇封闭的房门被人从外踹开,不需要任何灯光,他只一眼就能从黑暗中辨别出向迩的脸。那面镜子和那堵墙,满满当当,没有剩下一点空隙,都是向迩的照片。 警方的人纷纷沉默,向境之怒火中烧又憎恨非常,一边叮嘱律师即使下血本也要将人绳之以法,一边又对电话里询问自己去向的小孩温柔细语。他竭尽全力阻止这些蜚语谣言闯进向迩的耳朵,几乎封锁了所有消息来源,因此事情都发生这麽久了,向迩还是一点都不知情。 可是,只要一天没抓到那女孩,向境之就一天不能轻松,同时,他也担心那女孩背景雄厚的父母还会像上一次那样,把事轻巧揭过。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抬起交握的两双手放到嘴边,轻贴着嘴唇,思考片刻后,他开口道:“宝宝,我们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吧。” 向迩疑惑:“爸爸。” “你之前不是说,想休学去旅游吗?就这次去吧,爸爸陪你一起去,玩够了再回来。” “爸爸,警方很快就找到人的。” “不可以,你不可以留在这里,”向境之不容辩驳道,“随便你想去哪儿,想玩多久,都无所谓,就是不能待着在这儿,不能。” 向迩抵抗不得,有些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爸爸再次露出自己熟悉的冷硬神情。 事实上,向境之从来不是会为难他人,或强迫他人的性格,就算以前被各大媒体和万千影迷捧上神座,大众对他的评价向来都是“温润谦逊”和“真诚敬业”。 其中有一回特邀采访,某位记者谈及他数部作品中,最受大众诟病的片子,影迷都说这是“影帝走下神坛之作”,可见其作品着实诚意不足。然而,对方来者不善,句句带刺,那些问题听得主持人都变了脸色,作为事件主角之一的向境之却始终面带着笑,将对方打来的直球一一击回,言行举止半点不差,待采访结束,他主动邀请那记者同自己合影,下一次再遇见,还能记得他的名字。 甚至在当年自身丑闻铺天盖地,记者媒体随众怒,在机场拦截他,并将他推挤倒地时,他也没有流露出半点恼怒。 但就是这样一个向境之,他唯一一次变脸发怒,却是在大庭广众下,离家不远处的超市门口。 他被数台摄像机记录了自己由平静转为愤怒的过程,所有人都在逼他开口,那镜头几乎要捅进他的嘴里,连人脸上细细的纹路都被拍得格外清晰。而向境之大怒,是因为一台手滑的摄像机,击中了怀里年幼的向迩。 向迩被砸中后脑,一时痛得大哭。他那时刚会说话,被爸爸拿衣服盖住脑袋,贴在胸口,原先还睁着眼睛好奇地望着围住自己的叔叔阿姨,这时候却只是哭。他哭得快要断气,声音劈成两半,向境之把他按在怀里,混乱间听见他口齿不清地喊爸爸,喊痛,急得瞬间失去理智,而愤怒地大吼:让开!不要拍了!我说不要拍了!滚开,滚开! 那是向境之第一次在镜头前发怒,也是最后一次。记者如愿以偿拍到他愤怒的表情,最后四处哄散,眼看他死死抱着怀里大哭不止的孩子狼狈离开。还有一个记者对准他佝偻的背影拍了一张,第二天网页新闻赫然写着:影帝向境之因丑闻失意崩溃,或将被剥夺对其私生子的监护权。 向境之唯一一次公开表现负面情绪,是因为向迩。这麽多年过去,在有关向迩安危的问题上,他还是不堪一击,受不得半点威胁。 这些向迩都明白,但他仍旧认为是爸爸太过紧张自己,他尝试解释道:“这些天我都不会出门,就待在家里,学院导师那边我和他们邮件联系……” “她既然可以入侵你的手机,就代表着可以入侵你所有的社交软件,”向境之一味地怀疑,摇头说,“我不放心。” 向迩语塞,为难道:“好吧,那我们就出去旅游一段时间。我们回国吧,爸爸。” 向境之一愣:“回国?” “对,回国。” “如果想要旅游,还能有更多地方可以选择。” “爸爸,”向迩两脚都蹲麻了,干脆起身坐在他身边,直言道,“其实我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你,也不了解那个我出生的地方。里欧哥哥在外驻军,几年不能回家,他们一家都很想念他。有时候里欧和我说起这件事,我总是会想,那麽爸爸呢,爸爸会不会有想回家的念头?你在那个地方有朋友,有事业,还有一些我完全不知道的回忆,那些都是你喜欢的、割舍不掉的,可是你因为我都抛下了。” “你怎麽会这麽想……”向境之试图反驳,又被向迩摇头阻止。 “就像你昨晚和我说的那些,我在这之前从没有听说过,”向迩说,“爸爸,我希望你能快乐,我希望你能继续追求你自己喜欢的事业,God helps those who help themselves.这是你告诉我的。” “我的愿望是你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难道你不希望我未来事业有成?” “当然希望。” “那我也是啊,”向迩就像以前还年幼时,依赖地靠在爸爸肩头,说道,“我希望你,就像你希望我那样,平平安安,无病无灾,还有,坚持你的喜欢,然后放手去做。况且,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你。请你相信我。” “我相信,”向境之喃喃着,“我当然相信。” 那晚的对话,向境之几乎是被向迩牵着鼻子走,等他躺在床上合眼深思时,才陡然发觉自己懵懵懂懂的,竟然掉进了儿子挖好的陷阱当中。 向迩本来可以强硬拒绝自己的插手,想着必须给孩子生活呼吸的空间,向境之就算再担心,也不会强制要求他不能走出家门一步。再说,昨晚向迩突然兴起求证父亲的过去,就是一个信号,预示着他开始对那片自己曾经生活过,如今却格外陌生的故土感到好奇。 中国人好说乡愁,就连未满五岁就离开祖国的向迩都如此,那麽向境之呢。 深夜漆黑的卧室里,向境之慢慢睁开眼睛,常年累积的经验让他可以轻松适应黑暗,他坐起身来,靠在床头,慢慢拧亮了床头灯,眼前事物逐渐变得清晰明了。 他双眼布着浅浅的血丝,只静止一瞬,又猛然合上。 向境之捧住脸,照以前无数个夜晚那样,无声地缓过全身如遭雷击的短暂痛苦,他的呻吟含在嘴边,被牙齿嚼碎吞回肚里,最终挤成一声破碎的叹息。 再一次的,一旦面对的人是向迩,他就只有妥协这一个选择。 向境之思虑颇多,彻夜未眠,反观向迩却是头往床上一栽,就睡得昏天黑地,翌日醒来已是艳阳高照,临近九点光景。 他刷牙时迷糊想起自己和爸爸的对话,心想虽然说得仓促了些,但好歹逼自己下了决心,硬着头皮也得回去一趟——他压根儿就没想过爸爸会拒绝。 向迩聚餐吃得不多,只一个劲儿地喝水,洗漱完后下楼去,摸摸肚子都是瘪的。他喊着爸爸,拐过弯,看到家里两个长辈对坐着,听见声音都回过头来,异口同声道:“起来啦。” “嗯,上午好。” 向迩面带疑虑,走过餐桌时,向境之跟着起身,将流理台上准备的早餐递给他,同时说道:“史密斯太太下午有约,嘱托你暂时照看一下Momo,她约莫十一点把猫送来。” “我知道了。” 向迩塞了一块吐司进嘴,眼神在爸爸和叔叔身上打转,无意对上叔叔眼睛,见他似被烫着了,飞速躲开视线。 陈冬青刚和向境之聊了一些让彼此都不太愉快的话题,见着向迩,他下意识撇过头,不想叫孩子看见自己的异样神色。 但他到底是对向迩了解太少,向境之内敛稳重,养出的小孩却是个直性子。 陈冬青只听他问:“你们在聊回国的事吗?” “我们就是随便聊聊,也没有特别聊这事。” “那就是在聊啊,”向迩转向爸爸,“我们什麽时候回去?我得提前给学校发申请,不过处理时间不需要很久,几天就可以。” 陈冬青这下终于确定向境之突然间改口的原因,他又是高兴又是失落,前者因为愿望达成,后者因为向境之一个倔脾气,只肯在自己儿子面前化成绕指柔,都没点出息。 回国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下午Momo来访,它嗅着熟悉的气味慢悠悠往楼上爬,叫陈冬青在边上看见了,心惊肉跳地在它身边护着,又不敢上手抱,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灵活一跃上了二楼,然后扭着屁股攀进了向迩的工作间。 陈冬青咕哝着下楼,向境之坐在客厅叠最后几个纸鹤,他往边上榻榻米一坐,问道:“耳朵也回去?” “嗯,他也总得回国看看。” “那你愿意接程健的片子了?” 向境之将一只纸鹤的脑袋掰挺,说道:“我之前就在想,耳朵怎麽莫名其妙就问起我和程健的事,现在听你这麽一提,应该是你告诉他的,然后要他来劝我?” 陈冬青噎住,半天憋出一句:“多个人多份力量嘛。我记得以前你买的那些育儿书上就说‘父母需要给孩子树立榜样’,你想想你,这些年除了出去上课,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代黄花闺女都比你有志气得多,耳朵能那麽优秀,你就感谢天生基因吧。” “也总比某些人背后吹风好。” “瞎说什麽呢,”陈冬青瞪他,“我那是为了合理的需求采取合理的行动。何况就算没有程健,我还是会过来找你。你无论怎样总要回去一趟,把那件事解决了,就算为了耳朵……这之后,如果你想拍戏,我帮你谈,不想拍戏,也随便。当然我还是希望能签了你。” 终于叠完最后一只,向境之将它放进收纳盒,盒里满满当当都是彩色纸鹤,明艳得几近有些老土,不是年轻人的喜好,却很符合苏老爷子的审美。 陈冬青不得他回应,又道:“你怎麽不说话,不是要反悔吧。” “陈冬青,”向境之抬起头来,脸上没有不耐,而是无奈,“你话怎麽还是这麽多,你都快五十岁了,想变成天天唠叨的老头子?” 说完,他看了眼腕表,离出门还剩一个小时,随后不顾陈冬青在背后叽里咕噜地反驳,轻声上楼,在紧闭的房门前立了一会儿,随即抬手敲了敲。 “进。” 向境之一打开门便闻见房里一股浓重的颜料气味,向迩卷着一条腿的裤管在画油画,听闻只转了一下头,还分心伸手按了按Momo扬起的脑袋。 Momo喵一声就被挠下巴,但它实在喜欢对面的向境之,后来索性抛下专心作画的哥哥,踮着脚尖趴过去,却没站稳,白绒绒的身体一下栽进水桶里。 向迩眼疾手快,沾着颜料的手立刻把猫从水桶里捞出来,一人一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吃惊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他古怪道:“你这是……想给自己换个色?” 向境之哭笑不得,把吓傻了的Momo从他手里解救下来:“算了,我先把它送到宠物医院去清洗一下,你到时候去接……到时候你和冬青叔叔一起去接Momo,不要一个人出行,知不知道?” “知道了。”向迩不想要他担心。 而作为那只被提着后颈子,两腿蹬在半空,孤苦无依得只好瞎眨巴眼的猫仔,Momo从茫然转成愤怒只需一秒,它嗷嗷叫着要下地,又在向迩故意把水桶放到底下时蔫巴下来,可怜巴巴地被提下楼,又可怜巴巴地被送去市区一家常去的宠物医院。 可苍天证明,它真的不是很想洗澡啊。 向迩心血来潮做油画,画了一半兴趣减弱,正无聊之际,新备用的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里欧宿醉清醒,吐了一趟,补过早中餐后又是生龙活虎,他问向迩记不记得昨天那个乔。 “乔——”向迩迷茫回想,总算记起,“有点印象,怎麽了?” “她说你如果想要照片,就周日去找她,那明天就是周日,你准备去吗?” “不去。” “为什麽?”这显然是个在里欧意料外的回答,他追问道,“虽然她一开始有些没礼貌,但我看她的确是你喜欢的类型,一看也对你很来电,你不想借机发展一下?” 向迩忙着给画结尾,本就心烦,加上要回国的事,哪件不比一个“潜在女友”来得强,因此含糊道:“我可能要休学一段时间,没空谈恋爱。” “休学?”里欧嘴里东西一掉,“理由呢?” “我准备和爸爸回国一趟。” “回国?还回来吗?” 里欧可能只是无心一问,向迩却听得愣住了。 是啊,回去了,还会回来吗? “向迩?” “不确定。”向迩保守回答。 里欧情绪明显低落,说既然如此,晚上球场见,他准备一下送别礼物。 向迩更是抱歉:“因为艾琳的事,我爸爸最近比较紧张。不然你到我家来,庭院也有一个小篮球场,虽然可能会让你觉得打球不痛快。对了,我不明白我爸爸是怎麽知道窃听这事的,按理说,应该只有我们俩知道……不会是你吧。” 里欧痛哭流涕:“我刚刚发现,通话记录里有一通电话,通话时间是昨天手机关机前。” “……”向迩简直无语凝噎。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不可向迩》全文循环背景音乐(。):《The Complete Music Producing Journey》 -- RubberBand,是一张专辑,网易云可见,其中《Simple Love Song》可做精华(本人单方面定的 第8章 向境之下午有课,走得很早,走前特意请求陈冬青待会儿和向迩一道去宠物医院接Momo。陈冬青不清楚其中原委,只当是他作为父亲的掌控欲作祟,居然连儿子上趟市区接只猫都要人陪,仿佛在他眼里向迩永远长不大,永远都是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小家伙。 下午刚过两点,陈冬青在楼下办公,卓懿昨晚传来的邮件尚是未读,他粗粗一掠,有些烦躁。卓懿说那黄姓艺人前段时间和某位官太太打得火热,解约风波前特意找人吃了顿饭,原本还是圈里可有可无的一号人物,饭后就摇身一变,成了那太太的干儿子,果真成了“人物”。 碍于他新干爹干妈的身份,陈冬青门路子再广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动他,卓懿话说得明白,要他先留着人,好话供着,歹话少说,如果那人真决定拍拍屁股解约走人,倒也不是不行。 卓懿心思缜密,能想到的后果都想了一遍,陈冬青确定自己没什麽需要补充的,直接将原话传给大洋彼岸的助理。 邮件刚写一半,楼梯口传来踩踏声,向迩穿着一件被颜料泼洒的白t,吊着一条裤腿朝他走来,手里还端着一杯喝空的白开水。 “要出发了吗?”陈冬青敲打键盘的手一停。 “嗯,不过先不去接Momo,我得先把作业交一下,这是小组工作。”向迩说。 “你学业很忙吧?” 向迩接了杯水,取了盒里两块冰块丢进去,努努嘴道:“一点点,最近是因为有小组作业,帮他们一块儿捡捡垃圾。” “捡垃圾?” 向迩没有多解释,简短道:“他们设计专业的日常工作,我是被拉去凑个热闹。那我去整理一下,待会儿就出发。” “可以。”陈冬青颔首。 向迩一句简简单单的“整理”,却是半小时之后才有下文。 陈冬青先是担心他立刻要走,慌慌张张地写完邮件,战战兢兢地修改错字和病句。可十分钟过去了,没有人下楼,楼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犹豫着修改了半篇。二十分钟后,他修改全篇完毕,向迩仍旧不见身影,于是他打开另一封邮件。 三十分钟过去,向迩一身清爽运动衣,叮叮当当地下楼来,背后挎着运动包,还戴了一顶棒球帽。他咬着一沓纸在玄关口换鞋,同时鼻音轻轻哼着乡村小调,系完鞋带还蹬了蹬脚,转头见陈冬青不动,他疑惑道:“不走吗?” 陈冬青恍然:“哦,走的。” 奇怪,明明向迩和他父亲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都全然不同,但就刚才那几分钟里,陈冬青竟然觉得在他身上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向境之。多奇怪。 路上,向迩聊着天,突然开始打嗝,声声闷在鼻子里,叫他一句话也说不完整,而且这嗝打着打着又是一个喷嚏。他搓搓手臂,怀疑自己是感冒了,要陈冬青帮忙从一边的暗格里取两颗糖,一颗蓝色包装,一颗黄色。 “你都这麽大了还吃糖,感冒要多喝热水,”陈冬青边听他指挥往暗格里摸,摸到一小只铁盒,打开一看,意外是眼熟的牌子,他笑道,“居然是这个,那看来是你爸给你准备的。” 刚巧红灯,向迩剥开包装,将两颗糖一起放进嘴里:“嗯,这个糖不太甜,很好吃。” “其实这个牌子的糖已经停产了,在我和你爸小的时候还比较畅销,因为便宜又好吃。” 向迩将糖推到一边,脸颊因此隆起一小个包:“但我经常能见到,它是只消失在国内市场了?” “它就是一个本土牌子,说是公司经营不善破产了,就连国内都找不到,怎麽会到这里来销售。可它出现在你的车上,还能有什麽可能?” 向迩思索:“爸爸把那公司买了?” 陈冬青失笑:“都破产了怎麽可能再投钱。要我猜,可能是他雇人做了小作坊,专门供货给你?” “也许吧。”向迩不以为意,对爸爸的财大气粗早已不再感到吃惊。 抵达学院,向迩挎着包三两步跑上台阶,回头一看,陈冬青立在太阳底下朝自己招手,口型是“我这儿等你”,于是他点点头,快步赶去工作室。 陈冬青目送他消失,站了没一会儿就背后发汗,往周边寻找能休息的长椅。 学院注重绿化,设计楼前有一块巨型喷泉,陈冬青绕着喷泉走了大半圈,总算在几米外找到一张椅子,刚好在一颗樟树底下,坐着阴凉爽快。 因学院开设了夏季班,这时间能看见不少留学生,还有闻名来欣赏校园的游客,这两群人大多年轻活泼,说笑间青春洋溢,陈冬青光是旁观也情不自禁地面带起笑。 大抵是他面相在外人看来属和善那挂,一边烦恼着不知怎麽拍合影的外国女孩试探着上前询问,只是她的英文蹩脚,碰上同样不太顺畅的陈冬青,两人聊得牛头不对马嘴,互瞪片刻,从对方眼里读懂了意思。 陈冬青“啊”一声,抬手在眼前做了个按快门的动作:“这个?” 女孩大力点头:“对对。” 和那女孩儿同行的也是一个女孩儿,看上去比她内向一些,只安静站在树下不动,合影时叫对方拽着,两人做了一个极亲密的对嘴动作。 陈冬青按下快门,心中有异,在两个女孩儿跑来检查照片时多看一眼,发现她们脖子里都挂着一条吊坠,款式显然相对。仿佛窥探到某些隐私,他下意识咳嗽两声。 女孩儿向他道谢:“谢谢,谢谢。” “不谢。”陈冬青说。 待那两位女孩儿相携走远,陈冬青驻足望着,背后倏地传来一声:“你在看什麽?” 他扭头,向迩已经摘掉棒球帽,顺着他的视线朝远处凝望,嘴里嘀咕:“那对正在当众接吻的情侣?” “不是,”陈冬青急忙否认,“刚才有两个女孩子找我帮她们拍照。” 向迩摘掉运动包,放在长椅上,接着取出平板查收邮件,对他的回答并不太感兴趣,只说:“往年这点时间,新人多,游客也多。” “你在这儿上学也有两三年了吧,”陈冬青在他身边坐下,“我听你爸爸说,你还是破格录取的,因为得了国际奖?” “准确地说是参加了一个设计小组,之后他们发邀请,我就过来了。” 陈冬青点头:“这样啊。其实,刚才找我帮忙合影的那两个女孩子好像是情侣,很大方,很甜蜜。” 向迩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你呢,对这方面有什麽看法?” “同/性恋?”向迩茫然抬头,“我应该有什麽看法吗?” “例如支持或者反对。” “别人正常恋爱,我没有资格表示支持或反对啊。”向迩有些搞不懂他的意思。 陈冬青渐渐接不上话:“我的意思是,你对这些,不太被外人所接受的……恋爱,或者一个人的特殊癖好,有什麽看法?” 向迩放下平板,当真深思三秒,说道:“我参加过彩虹游行,没有‘支持’的说法,因为这是人与生俱来的权利,没有人能阻止你去爱谁,你和你的情人也不需要得到别人肯定才能相爱,爱是天分,你该痛苦的是你不会爱,而不是不能爱。至于癖好,我猜你想问我的是性/癖,还是说,你想问我,爸爸他——” “没有!”陈冬青忽然开口打断,他偏头避开向迩的视线,重复道,“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你别多想。” 向迩奇怪地看他一眼,继续低头浏览学校方面传来的声明。 陈冬青暗地恼恨,恨不得当场把头拧下来涮一涮,面上却平静淡然,盯着不远处明显是父女的一老一少入神,片刻后道:“说起来,你跟着你爸爸离开的时候年级还太小,都没有上学,幼稚园也只待了一天,你爸爸看你哭得不停,干脆直接把你接回家里,雇了两个保姆轮流照顾。我跟他朋友那麽多年,都没有见过他真正当爸爸的样子,比如你在学校做了坏事,被叫家长的时候。” “我转学频繁,基本没有被叫过家长,而且爸爸很少出门,和我一起的……只有一次,”向迩想着便笑起来,“高中毕业,学校办的毕业舞会,可以邀请家长。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会跳舞,还是迪斯科。” 陈冬青“啊”了一声:“他学过。” “迪斯科?” “对,他当年要演一个城镇青年,特意去偷师学了迪斯科,跳得还算不错。” “我们主要跳交谊舞,后来才是自由搭配,当时不知道是谁换了音乐,我拉爸爸进舞池才知道原来他会跳迪斯科,”向迩挑了挑眉,“他好漂亮,所有人都在关注他。” “真好。他原来只在片场跳过,我们一群朋友私下聚会,想看他再跳一遍,他都不愿意。能当着你和你同学的面跳舞,说明他肯定很放松,也很开心。” 向迩点头,随即又可惜道:“不过也只有那一次,后来爸爸就再没有跳过了。” 一周时间很快结束,陈冬青得尽早回国,但因为向迩的休学申请尚未通过,加上向境之突然就提出辞职,中文学校那边也得留些时间安排其余课程,父子俩没法儿和他一道回去。 陈冬青回国的前一晚,卓懿一直传来简讯,餐桌上手机叮当响,向迩喝着汤抬眼瞥他,向境之问道:“这是知道你明天回去,一个劲儿地催你呢。” “是卓懿,”陈冬青懒得遮掩,不管对面父子投来的含意相似的眼神,直接道,“她知道你要回去,拼命向我打探你的消息。” 向境之抿嘴:“我们倒是很久没见了。” “哪是很久没见过,是十几年,一面都没碰过,我们俩好歹还约出来见过几次,她呢,你不是一个劲儿躲着麽,邮件也不回。” 向境之只笑了笑,没有搭腔。 那晚睡前,向境之照旧替儿子掖好被角,要走时,原以为睡着的向迩倏地睁开眼,提到之前被一语带过的卓懿,他有些不太确定:“你们是彼此初恋,对吧?” 向境之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停顿两秒应道:“是,怎麽了?” “你还爱她吗?” “什麽?” 向迩以为他是没听清,抱着被子坐起身来,字正腔圆道:“我问,你还爱她吗?” “她都已经结婚了,有一个孩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宝宝。” “可我问的是,你还爱她吗?这个问题和她已经结婚,有了孩子并不冲突。” 向境之哭笑不得:“的确没有太大关系,但我这麽回答你,意思就是我们只是朋友,爱不爱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就是不爱了。” “对,不爱了。” 向迩似信非信地,转转眼珠,又笔直躺回去。向境之猜测他之后还会有问题,果然,小孩儿思考一阵又爬起,神色正经地问着:“那你回去见到她,会觉得伤心吗?” “不会,我们既然断得很干净,我对她也不会再有多余的感情啊,”向境之摸摸儿子的脸,看他明明犯困,还要强撑着关怀自己昔日的感情生活,无奈又好笑地哄他闭眼,“还是你想要妈妈了?” “不要,”向迩立即摇头,在爸爸面前他格外坦诚,“但是如果你有喜欢的人了,我可以尝试接受她。” 向境之轻声道:“不会有的,以后也不会有。睡吧宝宝,很晚了。” 向迩趁着床头灯凝视他一会儿,看他弯着嘴角在笑,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睛,没几秒钟便陷入了昏睡。 他睡得沉,是以并不知道,那晚爸爸在自己床边呆坐了许久。向境之什麽都没做,只是挺着背脊,保持一个动作不变,他大脑里思绪复杂,恍然回神时,发觉自己已经坐了有一个小时。 陈冬青回国当天,向境之和向迩一同送机,父子俩穿着同款不同型号的休闲套装,站在机场大厅向他招手,待人进去后并肩回家,半途向迩突然冒出一句:“其实他人挺不错的。” 向境之说:“是,你之前对他有一些偏见。怎麽了,有些舍不得?” “一点点吧。” 说是有些舍不得,但真正等他们跟随陈冬青的步伐,跨上回国飞机,那已是八月上旬。当天向迩有点感冒,向境之提前备了毯子给他裹着,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都没有合眼,生怕儿子有什麽需要,自己不能及时听见。因此到飞机降落,向迩是睡得神清气爽,他却满脸疲倦,视线模糊,走路都踉跄。 向迩记得陈冬青的提醒,提前给向境之戴上棒球帽,外套拉链拉到嘴边,遮住一半下巴,他自己也帽子一扣,接着牵住爸爸的手,两人低调地随人流出了机场。 陈冬青早在外头等着,他抱胸立在车边,仔细观察着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看得头晕,回头在车里摸了瓶水。喝了一口还没咽下,他余光瞥见两个身形眼熟的人正往这儿走来,忙举手一挥,笑着看二人走近。 “热吧,”他一边开车门,一边问道,“最近高温,但是还没有加州那会儿晒。” 向迩拖着行李,想先把身上的运动包放进后座,门打开,他抬眼却愣住了,正对他的漂亮女士也是一愣,两人异口同声。 “是你。” “向迩。” 向境之眼睛酸痛,跟着跳过向迩肩膀一看,惊讶道:“卓懿。” 陈冬青开车,后座载着三人。 因为座位相对,向境之被迫直视卓懿,他忍了又忍,憋不住笑了:“别盯着我看了,还是你已经认不出我了?” 卓懿抱手冷笑:“我倒是想认不出你呢,要是我们俩当街碰上,你见着我,大概扭头就走吧。” “卓懿。” “怎麽啊,我错怪你了?”卓懿绷不住冷酷,气得抬手要打,“你就这个臭脾气,我是欠你的还是该你的——干什麽?” 向迩轻轻一挡她的手腕,没怎麽用力气,保护之意很明显。看看安抚他的向境之,又看看防备盯着自己的小家伙,卓懿简直气得肚子都疼了,她连连道:“行,行,你就作吧向境之,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有一天你要被我扒个底朝天!” 前头陈冬青听不下去了:“卓懿,你能不能有点好的胎教,你看看你大女儿,凶巴巴的,谁敢惹她,不都跟你学的。” “你闭嘴行吧。”卓懿丢了一个靠枕,打在前座又反弹,掉进向迩怀里。 向迩直接把那抱枕塞进爸爸腰腹处,叫他放松靠着,接着继续看着眼前那女士,直看得卓懿浑身不自在。 卓懿做一个凶相恐吓他:“看我干什麽,小心我吃你。” 向迩耸肩:“看你的表情,我并不怀疑。” “说什麽呢,给我说中文啊,”卓懿皱眉,“还有小家伙,不许用英语骂我。” “我只是实话实说。” 向境之听笑了:“他的意思是‘百闻不如一见’。” 这下卓懿的拳头真着他胸口了,她那姿势,半点看不出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你那口英语,还不是当时我和你一起报班学的呢,想骗我,真当我还跟你山盟海誓,什麽都不计较呢?”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回来之前,陈冬青没透露卓懿会来接机的消息,向境之乍然碰上初恋情人,难免局促,加上卓懿本就性格直爽,这回全程抱胸,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他无可奈何,只好采取迂回方式,偏头靠上颈枕,闭眼假寐。 这场视线酷刑直到抵达目的地才结束,陈冬青和向迩拿行李,向境之就和卓懿面对面站在太阳底下无言对峙。 到底不想撕破脸,最后还是向境之先一步败下阵来。 他笑了笑,极包容的样子,对卓懿说:“我们刚回来,家里也没收拾过,不方便招待你们,等下一次吧,下一次我请客,我们再聊。” 卓懿不回答,冷冷盯着他,被后来的陈冬青拽拽手,替她应了。 陈冬青还补充道:“你回来的事,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比如说程健。他本来想今晚请你吃饭,我帮你回了,那就等下一次,也别你请客了,他说他请。不介意吧?” 既然答应回国,向境之就做好了面对一切人的准备,因此他点点头,接了陈冬青替他准备的国内手机,手一挥,算是谢他送佛送到西,今天就此别过。 陈冬青要上车,卓懿却站在太阳底下不动,向境之也停了步子,两个旧情人互望着,谁也不躲,谁也没避。半晌,卓懿道:“向境之,这句话我只说一遍,你要是再敢不告而别,这辈子我们就真的不会再见了。” 向境之手慢慢垂下,贴在裤边,他没说话,一双眼藏在低低的帽檐下,看不见光亮。卓懿说完后深吸口气,就着敞开的车门钻进车里,陈冬青降下窗和他道别,接着二人驱车离开。 向迩在屋里左右不见爸爸进来,开门一看,人正慢慢踱步进门,就是身上外套有些大了,衬得他瘦瘦的一个,模样有些落魄。 这房子原是向境之出国前的住宅,纵然不确定它是否还有用处,他终究也没舍得卖掉,雇了保洁定期打扫,不至于叫这时候住不了人。 向境之对这房子记忆颇多,反观向迩却寥寥无几。他满打满算只在这儿住了四年零小几个月,留下的东西却不少,二楼他的婴儿房还在,布局装饰都没有改动,他参观时好奇往里一探头,乐了,没想到爸爸的品味居然这样纯朴,淳朴到有些俗气。 他坐在一块蔚蓝色的榻榻米上,手里摆弄一只触感软和的棕色公仔,对身后跟来的爸爸招招手:“怎麽有这麽多公仔,我小时候很爱玩这些吗?” “是你刚出生,你冬青叔叔买的。他不知道是听错了还是根本就没问护士,以为你是个女孩儿,就一股脑给你买了很多衣服啊公仔啊,不是粉嫩嫩的就是软乎乎的,结果谁知道,抱上手了,居然是个带钩钩的。” 向迩啼笑皆非:“那我当时就住在这样的房间?” “你当时特别喜欢这只公仔,晚上睡觉非要把它放在跟前,不放就要哭,”向迩顺手捏了捏那公仔的尾巴,特别怀念似的,“本来想把这些一起带走,但是东西实在太多了,只带了三只,谁想你长大一点就不喜欢了,你丢在哪儿还记得吗?” 向迩抱着公仔摇头,听爸爸说那三只公仔是被收在储物间的白色收纳盒里,那里面放着的都是他玩腻了的玩具,有公仔、模型、木马之类,还有几件用来角色扮演的裙子,清一色的亮晶晶。他小学时还非闹着要穿去学校,爸爸怎麽哄他都不成,真穿去了,被同学嘲笑,羞得他脸红了一整天。到放学,他被一群学生围观着爬上校车,坐在最后委屈地偷偷抹眼泪,脖子里手机响了,爸爸要他下车,他撇开老师往车尾巴跑,看见一个穿着浮夸燕尾服的男人站在那儿,还朝自己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宫廷礼。 “太夸张了,”向迩大笑,“我们那次还被学校的志愿者拍了照片,就挂在学校门口那块板上,好像到我毕业都没撤下来。” 向境之跟着笑,说他那天特别开心,连睡觉也不愿意脱掉裙子,还要爸爸也穿着燕尾服,父子俩喜滋滋地头碰头,聊着彼得潘和匹诺曹的故事,就这麽睡着了。 看向迩忙于像几岁幼童似的探索这房间,向境之不欲打搅他,自己回主卧休息,要他待会儿叫醒自己,他们得去超市一趟,买一些必需品和食材。 结果向境之这一睡就睡了许久,等他头晕目眩地醒来,外头仍旧亮堂堂,时间却已经近六点半。疑惑向迩是不是忘了叫醒服务,他下楼一看便笑了,只见小孩儿坐在客厅地毯上,后背靠着两只交叠的公仔,正目不转睛地狂杀游戏Boss,嘴巴还一动一动地,像嚼着东西。 向迩自知忙着游戏忘了爸爸嘱咐的事,出门时殷勤地又是拎包又是帮忙开车门,起先还自发陪聊,车驶进市中心了,注意力被吸引开,他好奇瞧着窗外风景,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重回了祖国,身处的是久违的母语环境。 那超市在一个大商城的负层,向境之也是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跟着路人从负五层到了负四层,那路人走了,父子俩站在原地茫然四顾,好不容易找见地标,上了扶手梯又走错路,到终于找见超市入口,已是二十分钟以后。 向境之急于维护自己作为父亲的脸面,半晌冒出一句无谓的解释,听得向迩连连点头应着,看眼里狡黠,明显没听进耳。向境之站得比他高一些,两人身高刚好持平,见他笑,伸手刮了刮他的下巴。 突然向迩背后有人赶着先行,向迩为他让路,只得往旁靠,手没搭着扶梯,险些朝后栽去,被爸爸揪着衣领拉回来,动作太急,父子俩的额头都磕在一块儿。 出于习惯,向境之外出采购都会列张清单,首先打头的必须是果汁,因为是向迩每日必食。 陪着选水果的时候,向迩四处观望,帽檐遮住眼睛,他以食指轻轻往上推,却在对面一排货架旁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照一般情况,他不会把这些错觉当一回事,只是这回不同,他不过好奇盯了那人一眼,那带着口罩的男人立刻转身,装作挑选货架商品,腹前鼓鼓囊囊的,看上去有些古怪。 向境之挑了满当一袋的水果,轻声喊着向迩,手往背后摸索,却摸了空,回头一看,向迩笔直望着前方,一脸狐疑,便问道:“怎麽了?” 向迩只当自己多想,推着推车穿过水果区,走近冰柜挑选肉类。敏感觉察背后有人紧跟,向迩直接回头,抓着那眼睛,还是那个口罩男。 “爸爸,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那边拿点东西。” 向境之来不及应一声,向迩已经大步离开。他身边空荡荡的,好像原先密闭的空间突然破了一个口子,他牙齿磕动,条件反射拉高了外套拉链,将推车拉到一边,低下头整理车里东西。 向迩跟着那口罩男消失的方向追去,连过了三个货架都没找见人,他起了警惕心,脸色也沉下来,随意在货架上拿了两包膨化零食,回去没在冰柜前看见爸爸,发觉他站在角落里,孤零零地守着推车。 见向迩提着两大包零食回来,向境之有些惊讶:“你不是不吃这些吗?” “留在家里备用吧,如果到时候你邀请朋友,他们带了小孩,刚好可以用上。”向迩随口胡诌。 向境之惯常信他,便不再多问。 结完账他们直接坐客梯下负层,就算商城里开着冷气,向境之穿着外套还是多多少少出了汗。他手里只拎着一小袋水果,其他都向迩提着,两人说说笑笑着朝车走去,向迩忽然背后一热,扭头去找,这次抓了个正着,那口罩男衣服外套大敞,里头赫然藏着一台摄像机。 向迩绷着脸,先将两大袋子东西放进后备箱,待向境之上了车后,他倏地回头,握着手机,打开后置镜头,和那边举着摄像机,边试探着靠近的狗仔对了个正脸。 “咔嚓”两声,向迩对手机里那张惊愕的脸满意地耸耸肩,又拿手机朝那人隔空点了点,声量不大不小:“跟踪、偷拍他人,你胆子倒不小。” 狗仔愣在原地,一架摄像机举起又放下,眼睁睁瞧着那少年上了车,再低头看检查自己今日成果,别说拍到向境之正脸了,那些照片张张都有一个身影挡着,他连从头到脚,一个完整的向境之都没拍到,现在还反被拍了照。 狗仔恼恨,猜不透那父子俩会怎麽处理,自己还真是流年不利,倒了血霉。 回家路上,向迩忙着回复社交软件上的留言,冷不防听爸爸问道:“那个狗仔跟了我们多久?”瞥见向迩面露惊讶,他笑道:“我以前的工作就是和镜头打交道,有人在背后偷拍我,我当然也有感觉。” “那你为什麽不阻止他?” “没有必要啊,我如果阻止了,他们就可以借此发挥,写一篇小作文,不阻止呢也会有小作文,那我何必多此一举,白费口舌。” “可你不觉得蹊跷吗,我们才刚回来没几个小时,居然就有狗仔跟着我们,看样子可能还知道我们家在哪儿,这说明……” “这说明有人一直在关注我,”他用哄孩子的语气安抚道,“出不了事的,爸爸就是一个过了气的演员,他们顶多拿以前的新闻再炒一遍冷饭。别多想了,可能那人只是刚好碰上呢。” 向迩不满他把自己当作无知幼童似的哄骗,但在这事上他没有发言权,往后视镜观察,也不像电影中那样有人跟踪。他若有所思,明面上听话地没有追问。 因回来仓促,东西多又杂,晚饭后向境之继续收拾行李,向迩在附近熟悉环境,过了许久归家,汗湿一身,被赶去洗澡,换了睡衣出来,他看到向境之抱着毯子在房间等着。 随手擦擦头发,向迩问他怎麽不去睡,向境之按他在床上坐下,酝酿一阵后道:“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你。是这样的,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们可能会有一些麻烦,例如像下午那样,出行有人跟踪偷拍,或者可能直接有记者跑上来要你回应,这些或多或少都会给你造成困扰,爸爸提前给你道歉,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你为什麽要道歉。”向迩不以为然。 “有些事,爸爸也预料不到,但我会尽可能地帮你远离这些,如果可以,我们很快就能回去,到时候什麽事都会结束。” 向迩蹙眉:“‘没有多久就可以回去’,你不留下拍戏?” “拍戏的周期太长了,你还有你的学业,你的交际圈都不在这里……” “爸爸,你是不是忘了我和你说的,”向迩说,“我不想你为了我放弃掉你自己的事业,像你说的,你解决完那件事就可以一身轻松,那你为什麽不继续拍戏呢?我有我的学业,你也有你的事业,我不想让我自己成为你逃避的借口,你不诚实,对我也不公平。” “你怎麽会是借口呢。”向境之艰难道。 “那就去做你想做的,拍戏、见朋友,这不都是你喜欢的吗?” 言毕,向境之再次败下阵来,他的头深深下垂,嘴唇贴在向迩虎口处,感觉心脏似乎被人狠狠攥了一攥,酸软非常。 他不欲多言,短暂沉默后看孩子爬上床,躺进被子里便走了,在主卧浴室洗了半天的澡,湿着头发坐上床沿,冷不丁听见后背传来一声笑。他猛地回头,发觉床的另一边被人多加了一张榻榻米,向迩睁着眼睛躺在上面,看他吃惊,还得意地笑弯了眼睛。 “怎麽在这睡啊,”向境之蹲下来,把他的脚塞进毛毯底下,“回房间去。” 向迩却一咕噜坐起身,指了指放在角落的婴儿床:“原来我也睡这,不过是睡在那张床里,你这样躺在床上,一翻身就能看到我。” “那也不能睡地上,去床上。” “不要,”向迩固执地拉回毛毯,重新躺回去,“我要寻找一下小时候的记忆,就睡这儿。” 向境之简直拿他没办法:“睡这就能寻找记忆了?别闹了,起来,到床上睡。听话,快点,地上凉。” 但这次向迩不仅不听,还直接拉上毛毯盖住脑袋。 等半天,毛毯外的光渐渐微弱,向迩拽下毛毯呼吸,一抬眼就发现爸爸趴在床边看着自己。他伸高手摸上床沿,神神叨叨地说自己小时候可能就是这样攀着床的,却被爸爸嘲笑:“你一点儿都不喜欢睡那个,而且等你睡着了绝对不能动你一下,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惊醒你,你一醒就哭,哭得没完没了的,一个劲地折腾人。” 向境之探下手摸摸他的额头,大约是昏黄的灯光也给他的回忆罩上一层朦胧的纱,向迩从他眼神中看到难以言说的落寞。向境之的话语轻轻的,像随着被褥翻动的声音被压成了渣滓,他说他真不想陪他长大,他曾经不敢想象自己能够负担一条生命,因为他早在清醒之前就把自己扼死了,如果不是向迩,如果不是向迩…… “爸爸。” 向境之猛然惊醒,沉默瞧着那满脸笑意的孩子,他背后如有万千虫蚁,双臂不由自主地燃烧起来,从腋下开始,里头的筋脉和血液都随着黑夜渐渐腐朽干枯。他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爸爸。” 可那是他的小孩,他没有办法像看待冰冷仪器那样看待他,那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他降生在自己的手心,是温热的,更是沉重的。他唾弃自己的虚伪和肮脏,生命馈赠给他的是邪恶,却也同时给予他另外一种圣洁,仿佛是要他在这圣洁中洗涤罪恶,忏悔而感恩。 “爸爸,我一直都很爱你,你知道的。”直至有一天,他的圣洁这麽告诉他。 最后向境之到底没舍得要儿子打一夜地铺,两人聊着聊着,都上了床。 第二天向迩醒来,床边没人,再看时间,居然已经快到正午,他哐哐当当地下楼一探,向境之正在和人通话,看口型是要他先去吃饭。过后挂断电话给他倒橙汁,向迩随口一问,他就随口一答:“晚上去见几个朋友。你也去吗?” 向迩拒绝,说不想凑热闹,他们一群人的话题自己也插不上嘴,还不如到市中心逛一逛。 他这样一说,向境之首先想到的是安全问题。向迩虽说在这座城市生活过几年,但那到底是十多年前,虽说他已经成年,向境之却还像一个护着婴儿行走的父亲,忧心忡忡,时刻担心他学步跌倒或走失街头。 得了向迩再三的保证,向境之这才问到资金问题,但也是白问。这几年,除了爸爸每月固定的资金支持,向迩自己还会接一些工作室的私活,加上他偶尔参赛得的奖金,大大小小加起来,存折里七八位数总还是有的。 分别前向境之千叮咛万嘱咐也还是放心不下,这份担忧跟着他进了酒店包间,碰上屋里两张熟悉的面孔,才渐渐化作云烟。 那一小段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桌上烟雾缭绕。男人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卓懿在书房打完电话出来,一巴掌拍上那人后颈,狠声道:“灭了!要我吸二手烟啊。” 男人吓了一跳,瞥她肚子一眼,倒真乖乖灭了烟。 这句话是破了僵局,男人转而对向境之点头,话里掺着点讽刺:“好久不见啊,向影帝。” 那边上一味沉默的中年男人也跟着说:“好久不见。” 陈冬青在背后,那两人背后站着卓懿,一行人算是齐活了。向境之想着,敛眉一笑,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同时回道:“好久不见啊,程导,邢导。” 作者有话说: 祝各位七夕快乐,而本文父子情还在策马扬鞭直奔全垒打的半途。 第10章 如果说向境之和程健的交情是各自落魄无名时的误打误撞,那他和邢志文就是刚好卡在彼此低谷期,各取所需的互惠互利。 邢志文祖上带红,由于代代过滤,到他这辈基本就滤干净了,家里五六个兄弟姐妹都下过乡,有的现在还在小地方待着,有的——譬如邢志文,就仗着年轻时一股闯劲儿从山旮旯里冲了出来。他考了五年美院,前四年卯足劲跟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儿争做美院的座上宾,然而天不遂人愿,等来的结果不外乎是落榜落榜再落榜。到了他野心最不那麽强烈的第五年,他浑浑噩噩的,都快被周边一群玩摇滚的青年忽悠着到“地下”去,突然有一天,有人揪着他耳朵喊:过啦!报到去吧! 什麽过了,就是他用不着再回那山旮旯。 开头算不上顺畅,后来也过得不利索。 在美院中规中矩学了半年,邢志文有天早上起来照镜子,瞧着正对自己那张熬得红黑的脸,突然想自己在干嘛呢,成天像个束手束脚的山贼,仰在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美术老师鼻子底下,换回来的居然是那一口又一口浑浊肮脏的二手空气。 他想我干嘛呢,老子在干嘛呢?! 一朝醒悟,他的第二个目标就着翌日朝阳掉下来——他揣着至今还当宝贝供着的补丁书包,跨过小半个城区,跑进电影学院去找他的新鲜空气。 事实证明有些东西的确靠天赋,有的人先天不足后天难发力,有的人就注定了要吃这碗饭。邢志文第三次因屡次旷课早退加门门挂科,被美院校方警告的时候,他靠攒来的补贴和借来的钱拍摄了人生第一部 电影《老渣》,题材是儿童贩卖。立意说不上多深沉,怪就怪在邢志文有四分之一在美院正儿八经学过理论的血统,四分之一在电影学院旁听来的凑活,剩下的二分之一,是纯正的江湖血脉。 后来,电影节评委席的老外问起他,为什麽会设计一个被人贩子轮/奸的女孩儿最终没有复仇,更没有做出任何有关报复的手段,这样一个情节,邢志文一听就笑了,在一众洋人包围的红毯前用中文说:“要报仇,前提那得是个活人,才能报仇。可是要报仇,保不齐就要死,那哪来‘活人’的说法?既然这样,就不报仇了。” 《老渣》获奖,邢志文成了国际黑马,捧着金奖回国,不单美院的退学通知书不翼而飞,之前嫌他无名无分,腆着脸来旁听的电影学院也抛来橄榄枝。那时他就坐在自己一张吱嘎摇晃的木头椅子上,后背没个靠背,看对面一身中山装的老教授唾沫横飞,概括成一点,即是只要他应一声,“邢志文”这名字直接就能入学院名单。 自己当时是怎麽回答的,邢志文是记不得了,他既没有应邀加入电影学院,也没有再于美院露过脸,倒是后来作品一部接着一部,风格颇受某些影评人喜爱,门路子就这样慢慢打开了。 而他和向境之的相遇,却是意外中的必然。 当年邢志文因拍摄敏感题材,未取龙标便私自向外报名参赛,被举报后非但没能赶上电影节,本人也被贴了红牌警告,禁拍十年。被请去喝茶的当晚,他便打包行李赶最后一班火车回了老家,装过东西的手机电脑一概不用,埋头就种了大半年的田。 那段时间,他白天躺玉米地,晚上挑灯写剧本,写写停停,停停写写,中途向远在千里外的制片厂好友寄去初稿,半个月后退回来,好友只回了一字:难。 想得的信不来,想听的话不至,倒是家书一封接着一封,妻女信中骂他狼心狗肺,识人不清,在他寄去双倍补贴费后没了音讯。他起初疑虑,接着便以“不联系实为一切顺利”而搪塞过去。 直至过去两个月,他从一封绑着十张信纸的家书中得知,自己远离纷扰的时间里,家里两个闺女遭遇了双双被退学的难事,妻子怨他是鞭长莫及,好在有贵人相助,供他们换了一处住宅,女儿们也换了学校继续念书。 一边妻女心惊胆战,邢志文起初也总有恶感,连着躺了两天两夜,抽光了三五条中华香烟,第二天清晨朝阳一露面,烈日载着徐徐的风伏地而来,他蓦地翻身坐起,茅塞顿开。 不过是活着,他心想,这世上哪有人能完全活在太阳底下,不是被晒成人干,就是被烤成黑炭,船到桥头还会直,何况是人。 囫囵吃过早饭,他揣着兜走过一大片漫山遍野的玉米高粱地,翻过山头,和一众老汉蹲在村口抽烟。日头刚过正午,他遥遥瞧着一辆载着水泥的破卡车从远处开来,一个大娘替他们倒水,跟着看见也笑了,说那是一队人来这儿拍戏的,说来奇了,他们这穷山僻壤,鸟来了也不拉屎的地方,这两年总有人陆陆续续进来拍戏啊取景啊,好像这年头都流行亲民接地气的路线,哪儿穷奔哪儿去。 不巧,这主演之一就有向境之。 邢志文看见向境之的第一眼就认出他来,毕竟这张脸不久之前还天天在桃色小报上登着,一个“做男小三”的影帝,和一个“投资失败,合伙人远逃海外”的商人,无论前者或后者都足够为人津津乐道,何况向境之两者都是。 那时候,向境之和卓懿分手刚满半年,卓懿被爆有某商界大佬出高价只为同她吃顿晚饭,当天向境之就被拍到人在户外,和三两好友喝酒玩笑,自己却躲在角落暗自神伤。加上前不久他所投资的演艺公司负责人跑路,他做担保,难逃其责,被迫偿还百万债务,一时忙得焦头烂额。 也许就是为了躲避记者追问,他接下陈冬青压在箱底的剧本,跟着不着调的主创跑来这穷地方,戏一拍就是半年。 穷山恶水多刁民,向境之和邢志文的交集就出在这个“刁民”身上。 两个趣味相投,某种意义上还同病相怜的人很容易走到一起,向境之对“导演邢志文”早有耳闻,更没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居然会在这样一个地方,两眼一对就是惺惺相惜。 一晚两人兴致高昂喝多了酒,向境之红着脸但笑不说话,时不时跟着邢志文上头吹的牛逼点头附和,实在受不了了,就往桌上一趴,迷蒙间听到一声吼,醒来就看那知名导演骑在一个老汉身上猛挥拳头,再一摸身上,果然掉了荷包。 邢志文一身恶气趁着拳头宣泄一空,过后倒地一躺,咧着嘴笑,很快就没了意识。 那老汉伤得不轻,但在村里偷东西不是第一回 ,邢志文赔了钱算是将事揭过,取荷包还给向境之,向境之却是大方拆给他看:那荷包里真什麽都没有,不过藏了张纸,落款卓懿,正文只有两字“人渣”。 邢志文瞠目结舌,两人对看一眼,尴尬的同时呵呵大笑,就此结缘。 “要这麽算,你后来有领养向迩的念头,还该感谢我。”邢志文过了六十,仍然精神抖擞,烟叼上嘴,眯着半只眼吸一口,吐出来的雾正对向境之。 向境之笑了笑:“是,也不全是。以您和我说的,我养条狗也符合,但那毕竟是个孩子,是条生命,总不能跟宠物比较,而且我不打算结婚,一辈子就只有向迩一个孩子,和‘养儿防老’的意义到底不一样。” “所以你这次回来,也是因为你儿子?”卓懿突然问。 向境之转过视线直视她:“没错。” 卓懿在他看向自己的刹那咬紧了牙,飘忽的思绪无端淌回了二十年前。 各方视角的记忆多少会出些不同细节的差错,例如在向境之的口述中,他们俩是因性格不合而分手决裂;换来记者,是“卓懿红杏出墙,向卓藕断丝连”;但要卓懿自己来说,她坦坦荡荡,评价这段无疾而终的恋情,不过一句“同床异梦”。 和富商吃饭聊天不假,之后加入豪门也是事实,然而这样的结合在外人看来,往往难说有爱的成分,卓懿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心动,或许是择机,但她现在回想当时自己收下丈夫戒指的情景,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三分赌气。 那时向境之在外拍戏近一年半,回了家才知道前任女友已经和那富商见过父母,早在谈婚论嫁。卓懿心怀希望,成天守着手机妄想他拨来电话,只一句话她就能当场拒绝男友请求,哪怕父母动怒。结果她等啊等,等来的是一条新闻推送,人人都说向境之有了孩子,一个漂亮的男孩儿,孩子母亲却不知道是谁。 卓懿认识向境之多年,明白他不是会随便折腾出一条人命来的性格,刻意在电视台后台遇见了,她不遮不掩,直截了当地问他要个答案。 当时向境之是怎麽说的呢,他叹了口气,面上还是和煦的笑意,望她像望着家中年轻任性的幺妹,他说他们就到此为止:我不适合你说的那条路,尤其是我现在还有了儿子,我需要陪他长大,我不能冒险,那些人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的。 那我呢,她失声大叫,几乎要哭出声来,我就情愿走这条路吗,我不想回头吗,我第一次走那种局我就知道我没有回头路,你可以摘得干净,守着你石头里蹦出来的儿子接着风光霁月,我就像个商品,被人砸在这墙上,墙倒了,我也掉了。 她真像个任性的小女孩,一味地哭闹,来不及计较之后的失意和懊悔。而向境之双眼哀愁地瞧着她,叫她在这眼神下仿佛被抽走脚踝筋骨,扶着门才勉强没有倒下。她只停顿了片刻,一等攒足了劲便推门离开,之后再没有回头。 “咚咚”两声,程健咳嗽着摆动面前转盘,他大概是桌上最冷静的一位,要侍应生上了菜,手里不断拨着一支烟,惹得侍应生偏头看了他许多眼,欲言又止。 待菜上齐了,程健举杯,正对向境之沙哑道:“不管怎麽样,请这顿饭的第一个目的,是给你接风洗尘。你小子,长得还跟三十多岁似的,别人看了,说你是我儿子都有人信。” 他嗤笑一声,磕了记杯底:“干了!” 酒店包间气氛古怪,这会儿的向迩却是处在华灯之下满眼好奇。他手握着相机抓拍街头动物,下水道旁一只缺了半截耳朵的黑猫,攀在墙头静止不动的蜘蛛,他藏在黑暗中将其一一记录,还真像是来新地方旅游的背包客。 “向迩!”向迩放下相机朝路灯下瞧,那儿站着一个青年,张开了手要与他拥抱:“你回来居然不喊我接机,太不够意思了你!” 眼见那蜘蛛受惊跑走,向迩这才循着光亮走出去,抬起手腕看时间:“你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五分钟。” 沈士明哭笑不得,连连摇头:“你这麽较真儿是不行的,你该改一改你这性格。” “可你是迟到,怎麽会是我的错。”向迩失笑。 “好好好,是我赶工布置毕业展,刚刚下工,脑子不清楚,”沈士明一把揽过向迩脖颈,把他拖到灯下一瞧,啧啧道,“你这是比我上回见你更招眼了,长开了这是。” 向迩回身一转躲开他,无奈道:“很热,不要粘着我。” 沈士明拍拍手:“好吧,为了恭贺你这麽多年第一次回国,想去哪儿,师兄带你。” “你们在办毕业展?” “嗯,都是新作品。” “可以看吗?” 沈士明一脸意料之中:“可以啊,猜到你想看,我特意留了钥匙。” 出门前,向迩没有和向境之讲实话,其实他想单独出门不全是因为爸爸晚上有约,不如说是那通电话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要细算向迩和沈士明的交集,得追溯到五六年前,一次国际少年赛。沈士明学画出身,年少成名,那次受邀任评委之一,其中一眼相中某件画作,赛后特意去寻选手真人,果真是一位清爽挺拔的少年。而向迩本性好友,两人不过简短一谈,便互留了联系方式,直到沈士明学成归国也没有断过。 往常向迩都爱和爸爸讨论自己和朋友的趣事,唯独有关沈士明的任何他没有说过半句,理由很简单,沈士明是个弯的,并且对他表示过好感。 那大概是向迩十七岁时候的事了,沈士明临回国前特意请他出来一聚,桌上聊到这桩事,向迩面露吃惊,作为告白一方的沈士明却只是随意一笑。出于某种难以名状的原因,向迩回家没有提到这件事,开始还惦记着,后来就慢慢忘了,究其原因,不过是沈士明的分量不足使他向爸爸提起。而少年旖旎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撇开这点桃色,他们仍是朋友。 这些年,沈士明被特聘做了学院教授,身上锐气被磨平不少,倒是带出手的几个学生锋芒毕露,不少已在国际赛上得过名次。而他最近在忙的毕业展,不是学院一年一度的展览,是他自办的画廊三日展,画展上不仅展出学生作品,还有他本人的,偶尔还会有一些青年艺术家合作的作品。 例如这次,就有一栏摄影相关。 向迩脖子里挂着相机,在只摆进了一半作品的画廊中心打转,他发现一幅感兴趣的就会停步欣赏,有问题便回头和沈士明交流,他们一人动一人静,短时间内,这弥漫着昏暗灯光的空间里只有向迩迈步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沈士明抱胸靠在桌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向迩颀长精瘦的背影。不可否认,向迩这样的男孩就是照着他的口味长的,年轻、俊朗、坦率、有教养,更独特的是,他们的爱好重合率近百分之九十。 时至今日,沈士明仍旧记得自己第一眼见到向迩时的悸动,那时堪堪十五岁的少年,已经挺拔得像棵松,亚洲面孔叫他在一众西方人中显得格外夺目。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女孩儿,背着画板侧头和他聊天,少年面上是不加修饰的意气风发,馆外的风吹起他的衣角,沈士明偷窥似的站在二楼窗口朝下望,刚好捕捉到他从背包中取出一顶棒球帽,笑着说了什麽,那棒球帽就到了女孩儿的头上,女孩儿脸颊粉红,接着格外大胆地凑到他耳边细语。 沈士明不可言说自己刹那间的嫉妒,他瞧见那男孩惊讶地张了张嘴,面对旁观的路人却没有退缩,反而牵住女孩儿的手,两人并肩走入阳光。 “师兄,师兄——” 沈士明骤然回神,两手撑着桌面以防身体滑落,茫然望向声源,却见向迩眉头紧皱,问道:“怎麽了?” “周乐意,她是摄影师?” “周乐意?她是最近国内比较有名的新锐摄影师,”沈士明走去,见他停在一墙特别展出的作品前,旁边附着一张人像及介绍,笑道,“怎麽样,漂亮吧,细看还有点儿像一个演员,不过你这个年纪应该不认识。” “像谁?” “向境之,很有名的男演员,但是已经息影了。不过以男相对比一个女孩子总不太好,而且乔不喜欢别人把她和另外的人联系在一起,这句话我只告诉你。”沈士明对向迩耳语。 向迩往旁走开一步,远离沈士明的嘴唇,瞧着周乐意那张棱角过于分明的脸,片刻道:“我见过她,就在不久前,她说她是乔。” 酒过三巡,程健和邢志文都是酒鬼,喝高了开始胡侃,一个说最近风头紧, 一个说家里娘们儿个个不是好鸟。向境之只抿了一口红酒,平静瞧着他们,明明他什麽都没做,却不知怎麽,火无缘无故地烧到了他的衣角。 程健抱着酒杯,起身走到他背后,言语间呼出一口灼热的酒气,向境之想扶他,却被他猛地抱住。程健靠在他脖子里,醉醺醺地说:“向境之,他们都说你有病,硬不起来的病,你说,男人要是得了这病,还算什麽男人?啊?不过你和那些男的不一样,你多奇特啊,你他妈不仅硬不起来,还他妈只能对小孩儿硬!你他妈牛逼!” “程健!”陈冬青猛地拉开程健,露出被他围困下,陡然见着光亮而面无血色的向境之。 就在那一瞬间,轰隆一声,向境之感觉自己像被人徒手掰开了后脑,他命悬一线的理智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而被截成一帧一帧失了真的碎片,从混沌的黑夜中接连坠落,最终被骇人的沉默掩盖,再不能见天日。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陈冬青拽那一下没控制住力道,程健接连倒退数步,后腰撞在桌角上,掌心酒杯直接脱手而出,清脆一声,砸了个稀碎。他半垂头扶住额角,手背青筋爆起,好似酝酿着怒意。 “老陈!”卓懿站起身来,喝止陈冬青握紧拳头还欲上前补一掌的念头,随即转向程健,口气极冷道,“程健,今天好好一个局,你别搞得大家都不开心。境之回来应该是件高兴的事,我们一群朋友聚一聚,你也不想闹个难堪收场吧。” 程健胸口起伏两下,捂着后腰动了动身体。因他酒后闹事的先例多得数不清,刚刚就发了回疯,陈冬青怕他再出手,警惕地迈前一步,挡在向境之面前。程健瞧见冷笑一声:“犯不着,我还不至于动手,我就是想和我们向影帝聊一聊,问问那些个东西到底是真是假,我好奇,随口的事,你不愿意回答就算了。” 陈冬青分毫不让:“程健,我看你是喝多了,脑子不清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就没喝多过。”程健随意碾了一脚正层层外扩的酒液,走路步伐稳当,不看他面上酡红,真像是滴酒未沾。他到座位前不坐,反而喊了一声向境之,说:“今天这局,你才开过几次尊口啊,是在洋鬼子那儿泡久了,连几句中国话都不会说了?还是说,跟我们这群狐朋狗友没得好聊?” 邢志文以烟头在桌上抖了抖,沉声道:“程健,你少说两句。” 桌上气氛被程健这酒疯给一搅和,衬得原先你一言我不语的氛围都能说是和乐融融。眼下没人再开口,卓懿是强忍怒意见机行事,陈冬青和邢志文亦觑着剩余两人的脸色,比起程健语带讥讽,向境之却是镇定极了。 他脸色不复先前惨白,拍拍陈冬青的肩膀,从他背后现出身来,低垂的眼睫在面上投下一道沉沉的阴影,看得程健心一动,想到自己第一回 见他,也曾被这张脸给迷惑过。 不可辨驳的,向境之的相貌确实漂亮,是那种多一分艳俗少一分寡淡的恰到好处,一张明艳的面孔搬上银幕是阴郁深沉,下一幕又是眉眼初绽的俏丽,美人从不问性别年岁,哪怕鹤发鸡皮,垂垂老矣。 “程健,你真的喝多了,”向境之说,“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你对我居然有这麽大的意见,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那件事,别的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你这麽说,是嫌我以前被骂得不够多,还要我梦回十几年前?” 陈冬青顺着他的话,又递了一层台阶:“就是这个理,而且你新片不是还想拜托人家吗,就是这麽个拜托法?程健,程导,你能不能改改喝了酒就发疯的毛病,成天说话阴阳怪气的,非要砸了自己组的局子就开心了?” “程导是发疯和吹牛最在行。”卓懿瞥他一眼。 程健鼻息沉重,问邢志文讨了支烟,塞进嘴又拿下,夹到右耳上,随后再抽一支,往半空一抛,烟准确无误地落在陈冬青面前,刚刚好掉进盛满白酒的杯子里。 毕竟是以前拿刀,能把头盖骨都掀开两三毫米的手,程大导演的命中率依旧是百分之百。向境之看眼被泡软的烟,又看眼程健,看他脸上红晕散去不少,人安静下来,大概是酒醒了。 各自无言时,邢志文朝向境之举杯,他对比程健要寡言斯文,根本原因不过是他们之间的利益冲突,不如程健和向境之两人来的多:“刚才说到你这些年的情况,那回国后呢,有什麽打算?先说好,你别嫌我管得多啊,我倒觉得,陈冬青那儿不错,而且你们俩是老搭档,有情分在,他总不会害你。” “我还在考虑。”向境之说。 陈冬青点头:“多考虑也好,反正我已经在帮你联系,咱们先约个资历深的记者,做个专访,到时候再说接不接戏的事。” 时差没倒完全,向境之全程总觉得胸口堵着股气,晚饭也没吃多少。前和程健隔窗试探,到饭局后半场基本是别人问一句,他应一声,既不明说自己对接下来时间的安排,对邢志文的邀约也委婉推辞,可以说是回得滴水不漏,温吞得惹人咬牙。 这“人”就包括卓懿。 旧情人重逢,都是话在嘴边不知从何说起,她却是恶气郁结,恨不得现在就揪着向境之的衣领破口大骂。她有太多的话想问,从今天第一眼见到他就憋在心口,想立刻结束这冗长乏味的饭局,冲上去问个彻底。 谁想下一刻,包间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模样刚上中学的小姑娘提着几大袋子名牌衣服闯进门来,背后跟着欲哭无泪的侍应生,朝诧异站起身的卓懿连连道歉:“这位小姐非要闯进来,说是认识您,我们就没拦住。” “行了,没事,”卓懿头大,要侍应生下去了,当着其他四人的面训斥那女孩儿,“郑如年,我看你胆子大得很,一放学撇了司机偷跑去购物,现在干脆闯人家酒店,你不要面子,我还丢不起这人。” 小姑娘被骂也不怕,两手一甩将纸袋尽数丢进一边沙发,就着陈冬青连忙给她拉开的椅子坐下,挨个给三位叔叔爷爷问好,目光触及桌上最年轻的一位,她顿了顿:“哥哥好。” 陈冬青没忍住,噗嗤一笑:“哥哥?” 郑如年撑腮,细想一会儿后说:“哥哥,你是他们新签的小演员,还是被拉来陪酒的?多少钱一次啊,你们老板面结还是转账?跟我说说呗。” “郑如年!”卓懿喝道。 “怎麽了?”小姑娘半点不惧,甚至挺了挺胸,迎上妈妈那双烧着火的眼睛,“我喊他哥哥你也觉得过分了?那你想跟我爸离婚,就为了跟这种男的双宿双栖?你也不嫌恶心!你要找也找个年轻点的呀,我喊他哥哥我都恶心!” “啪——”卓懿一拍桌子,前一刻还出言不逊的小姑娘立刻抖了一抖,但仍梗着脖子咬牙怒视,母女俩仇人似的对着脸,其余三位叔叔爷爷和一位哥哥都没有出声,一怕遭殃,二是外人难断家务事。 努力压着火,卓懿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现在马上给我回家去,再出来丢人现眼,我就停掉你所有银行卡,你一分钱别想要。我从来不跟你开玩笑。” “你以为我稀罕你的钱?你手里的东西都是我爸给你的!结果你呢,在外面包小白脸,找那些小明星陪酒聊天,你以为你干净吗!” “别逼我打你。” “你打啊,反正你在外面逍遥自在,你干脆把我弟弟也打掉算了!” 卓懿身形摇晃,上手推她一把,“滚,我让你滚,滚啊!” 郑如年眼里蓄了眼泪,却是倔强地昂着头离开,走前以眼神狠狠剜了向境之一记,连横扫来的购物袋都忘了带走,出门有一会儿了,还能听见她难为侍应生的吼叫声。 这小插曲来得猝不及防,一众大人都没了声,卓懿撑着额头平复情绪,手机振动,她接起,对面是语气冰冷的丈夫,两人对话似机器人交换程序,确认女儿安全上车便各自收线,说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 气氛骤变,饭局只好草草收场。程健和邢志文都有人接送,余下卓懿等在酒店大厅,司机迟迟不至。向境之最晚走出包间,他慢条斯理地穿外套戴帽子,陈冬青在外等了一会儿不见人,进门一看,他穿了外套,还要把拉链拉到下巴,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生怕自己不显眼似的。 向境之自己有开车,陈冬青同他一道走酒店东门出去,路上两人都欲言又止,一开口,话题都有关卓懿。 那是向境之不知道的内情,简单地说,卓懿夫妻目前已然貌合神离,倒不是丈夫外遇或婆家阻挠,单纯因为彼此生活理念出现差异,三句话难说到一块儿,两人凑在一起就是折磨。 “至于刚才的小姑娘,叫郑如年,她大女儿。小姑娘是家里唯一的小孩,从小宠到大,又是青春期,逆反心理重,成天和卓懿对着干。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听来的,以为卓懿跟公司里那些小演员都有关系,偶尔跑个饭局,都说是找人作陪。卓懿拿她没辙,家里就没个人能制得住她,”陈冬青隐隐打了个寒颤,感叹道,“小姑娘战斗力是真可怕,小孩儿到叛逆期都这样?向迩也是?” 向境之笑着摇头:“向迩一直都很乖,能算得上叛逆期的,可能是两三岁最调皮那会儿。” “你知道卓懿性格的,她可能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是个妈妈。她这些年很少接戏,一直扑在公司上,她会管理人,所以明面上大半个公司都是她在管,包括想争取你的企划案也是她一手做的。” 向境之说:“劳你们费心了。” “费不费心好说,就希望你能慎重考虑,别人你信不过也就算了,我和卓懿你总能相信吧。”话说到这,绕回陈冬青老生常谈的话题。 向境之听闻笑笑:“对了,你前面说约了记者?但是在这之前,我想先去看看她,听说她已经搬去疗养院了,你有那边的联系方式麽?” 陈冬青观察他的神色,说道:“你要去的话,我陪你去,她因为精神上出了问题,发过道歉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天都有记者去找她,所以疗养院那边可能不是特别好谈,我先去问问情况,到时联系你。” “好,麻烦你了。” “跟我客气什麽。”陈冬青拍拍他的手臂。 向境之桌上喝了一点点酒,开着车窗平静片刻才驱车回家,万幸一路畅通无阻,到家时屋里亮着灯,向迩先一步回来,已经洗过澡,藏在被子里蒙头假睡,实则是忙着一条条删除备注“沈士明”传来的消息。 进门前向境之捂嘴打了一个哈欠,敲门无人应,他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去,看到被子平铺在床上,底下只露出两只脚,让冷气对着吹,脚尖都冰冰凉的。 向境之手一碰那两块冰,脚就缩了回去,他低声问:“没睡着?” 无人应答。 “耳朵?” 向境之觉出有异,拉下被子一看,向迩睁着眼睛发呆,盯着天花板上一块模糊的圆影许久,待眼睛酸涩才想起眨一眨。向境之试探喊他:“怎麽了,你什麽时候回家的?” 脖颈有些痒,抬手抓抓挠挠,向迩翻个身嘟哝:“十点吧,不久前。” “发生什麽事了,心情不好?”向境之想把他放在被子外的手放回去,结果手指刚触上那皮肤,向迩倏地一缩,另一只手在手臂上抓了抓。 向境之眉心微皱,就着灯光检查那手臂,发现上头布着零星几块红点,他心下一沉,凑上前在他后颈嗅了嗅,问道:“你喝酒了?” “啊?”向迩茫然,回想先前自己似乎真接过一杯水,因为酒精味很淡,他没有多想就抿了一口,“好像喝了一点点。” “翻身我看看。” 向迩趴在床上,下巴压着枕头,感受背上睡衣被掀起,冷气呼呼吹到灼热瘙痒的后背,叫他舒爽得哆嗦一下,还险些发出一声畅快的叹息。 “不是和你说了不要碰酒精吗?”向境之语气略重,嘴角也耷下来,手背覆在儿子额头感受一阵,确认体温没有升高后松了口气,但还是责怪道,“你忘了自己上一回酒精过敏,发了两天高烧?你一个人出门,怎麽还喝酒,去酒吧了?” “没有去酒吧,就买了一瓶饮料,没想到是带酒精的。”向迩避重就轻道。 向境之似信非信,取了药叫他服下,看他一直忍不住要挠后背,便攥着他的手腕,大半个晚上都守在床边给他按摩吹气。 向迩被爸爸服侍是舒舒服服的,听话伏在爸爸膝头,一会儿玩他衣服拉链,一会儿伸展手臂拉拉筋。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时,他忽然道:“说起来,酒精过敏大多是遗传吧,为什麽我有,爸爸你没有?难道我遗传了我妈?” 向境之僵硬一瞬,那空拍没有被觉察,向迩像只休憩的猫,匍匐在爸爸手下,后颈被轻轻抚摸着,并不在乎那个回答,没多久就趴在爸爸腿上睡着了。 向境之等他没有动静才放松下来,将他转移进被窝里,掖好被角,靠在墙边看他眉眼。 大约是这种情境下难免产生一些怪异的情愫,向境之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而任凭它流连于小孩的面颊和脖颈,一方冰冷一方滚烫,睡梦中向迩感到不适,嘟囔一声,翻过身继续睡得香甜,徒留那只被抛弃的手顿在半空,捉着朦胧的灯光,一同跌落进沉沉黑暗。 据陈冬青说,疗养院那边回复得很快,起初说病人病情不稳定,没法儿见外客,过后又改口说能短暂探视,但会有严格的时间限制,一旦超出时间或病人发作,他们随时会中断探视。 “我以前去见过她一次,看起来的确病得很严重,人疯疯癫癫的,说话也颠三倒四。正应了一句老话,恶人自有天收,这是报应。” 说这话时,向境之撇开向迩走去屋外,电话里陈冬青说话带着滋滋的电流声,听来有些失真。 陈冬青又说:“他们开放的预约时间是明天和大后天,你打算什麽时候去?如果要去,我得跟你一道,那边医生说最近又有记者去找过她,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还有,你去的话,瞒着向迩吗?” “就明天吧。”向境之从他话里挑了个重要的回答。 屋里打了冷气,向迩穿着长袖,撑住半边脸在画简笔素描。不过是早晨起来练练手,他凭手的记忆东抹西涂,待大脑慢慢苏醒后停了笔,抬起那画一看,眉眼熟悉,居然是个向境之。想来是经常拿爸爸做模特,熟能生巧,手比大脑真实。 向境之走进室内,向迩正一副苦恼沉思的神情,他没有询问,如果儿子想说,那就不必问,如果不想说,问了也白问。孩子也需要秘密,向境之从来没想剥夺他的隐私权。 恰好,这次孩子选择了维护他的秘密。 中途向迩谈起自己原先计划好的画室新工作,轻描淡写道自己拒绝了对方的邀请,原因是接触一次后,他认为那边的工作环境不适合自己。 向迩从不说谎,只是偶尔有所保留,而向境之不会怀疑他说的话和做的每个决定,通常是向迩自己心有结论,对爸爸只是通知。因此向迩长到二十岁,不说平常小事,包括学业和未来事业方向都是自己决定的。在这方面,向境之的确宽容,给了他十足的空间。 向迩闲适在家埋头创作,画上了一半色,听见底下有引擎声,蹬蹬跑到窗口一看,爸爸立在太阳下朝自己招手,他隐约想起爸爸今天有约,似乎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身后还跟着一个任劳任怨的陈冬青。 记得休息,别忘了喝水,爸爸在楼下给他打手势。 他趴在窗边不住点头,直望着那车尾巴也消失在远处才关上窗,就着被太阳烧得滚烫的双手继续作画。 向境之二人抵达那处疗养院已是下午光景,负责人提前等着,领他们走进破旧阴凉的大楼里,边走边道:“前段时间经常有记者过来找她,我们本来是严令禁止的,但是这边偶尔有志愿者过来,难免有意外。杨莉这几年情况稳定很多,只是偶尔发作,可是自从那个记者来了之后,她又开始说胡话。所以,实在是病人情况限制,探视最多三十分钟,您见谅。” 负责人和特护接连打了预防针,向境之心里埋了底,提前做了心理准备,但一当揭开蒙尘十多年的回忆,隔着一扇小玻璃窗,望见那个双眼无神,歪头望着窗外的中年女人时,他还是难以自控地浑身一颤,将手藏进衣兜。 杨莉被特护拍拍手,慢慢转过头来,见到向境之的第一眼,仿若只是见着一个陌生人,但很快,她的记忆逐渐取代疯呆的混乱,她瞳孔紧缩,嗓音骤然拔高,发出一声尖锐的大叫,身体像被拉弯的弓,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要扑上去掐住那人的脖子。 而那一秒,向境之分明听见她叫的是“变态”。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画勾了尾,向迩放下笔伸伸腰,一不留神噼里啪啦,颜料盘躺在他手心幸免于难,余下东西一并倒戈摔落在地。他啧了一声,四处找不见毛巾,干脆脱**上t恤往地板一抹,结果越抹越脏。见着满地狼藉,他起了玩心,取画笔蘸取地板颜料,坐在地上给t恤手绘。 半刻钟后细瞧,随手涂抹的就是个“向”字。 洗净了手,喝过两杯水,向迩总算有空翻查手机静音后收到的消息,除了少数几条朋友同学的更新提醒,其余都是沈士明、沈士明、沈士明。还没来得及点开消息,手机页面一转,又是沈士明电话。 他撇撇嘴,接起:“喂。” 沈士明似乎没想到这通电话能顺利接通,愣了两秒才道:“喂,向迩,呃你在忙吗,有打扰到你吗?” “还好,你有什麽事?” “就是昨晚我那个朋友,他呢,想给你道个歉,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闹得不愉快,他也挺过意不去的,托我跟你说一声对不起。而且你看,你人打都打了,一晚上过去,气也消了吧?” 向迩活动一下酸麻的手指,想到当时骨头撞骨头的沉闷感,心头郁气又起两分,他没说话。 “小钱嘴巴是坏了点,但人真没恶意,哪儿惹得你不开心了,你和我说,师兄帮你教训他,”沈士明等了一阵仍不见向迩出声,心想之前也不见你这样狭隘小气,又觉得他这些古里古怪的小脾气显得他更是神秘可爱一些,便神思荡漾道,“那不然师兄替他请你吃顿饭赔罪?你不是怀疑我告诉他们我们在画廊的吧,天地良心呀,我真不知道他们是哪儿听来的消息,不是我把他们喊来的,师兄哪舍得破坏咱们俩的二人世界啊,对吧。” 向迩偏着脑袋夹住手机,人在一楼厨房,手里捣着榨汁机,终于开口:“我跟你那个朋友聊不来,往后也不会再见面,你用不着替他道歉,请饭更费不着。” “这是还生气呢?他到底说了些什麽冲撞了你,这样,你有哪点忌讳的,和师兄说,师兄去提醒他们,嗯?” “叫他别在背后嚼人舌根就好,否则不会只有我想揍他。” 沈士明回过味来,小师弟这是打抱不平呢,他殷勤道:“懂了,我帮你教训他。那画室的工作,你还是继续过来吧,犯不着跟他们赌气就把工作给推了,是不是?” “不必了,”向迩说,“我不适合这份工作,何况我只有一个学年空闲,往后安排不确定,你还找其他人吧。” “向迩。” “还有事,挂了。” “诶!” 沈士明话没说完,电话只剩两声急促的嘟嘟。 他刚拿下手机,病床上包着满脸绷带的小钱一跃而起,骂道:“我就说这小屁孩儿不可能听你的劝,你不信。你看看,老子昨晚第一次见他,才聊几句,我开个玩笑他就敢把我打成这样,还甩银行卡给我,老子缺他这点医药费啊!” “你闭嘴吧你,”一边看好戏的好友道,“你忘了你当时说了什麽,喝点酒就什麽大话都敢往外蹦。” 小钱嗤笑:“我说什麽了,我不就摸了摸他大腿吗?” “我看你是一直被捧着,忘了天高地厚,”沈士明手掌压上他受伤的胳膊,“明明知道有些东西拿不到明面上来,喝了点酒,就腆着脸把那些腌臜东西摆到人家跟前去。” “你们别跟我打哑谜了行麽,我这到底说什麽了,我真记不得!” 好友说:“承申工作室最近新来的设计师,不是被挖出来是那什麽吗。” 小钱茫然一瞬,随即愕然:“承申……我靠,恋,恋/童癖那个啊,我跟那小屁孩儿说这些了?!” 好友点头:“何止啊,你不仅说他,还把圈里几个全供了一遍,说完咱们设计的又说演艺圈的,导演到演员没个漏的,哦最后还说了那个谁——” “向境之。”沈士明补充。 “对,向境之,你一说他就来劲,不就是你妈以前乱采访被人家告了麽,还记这仇。结果没两句,那小孩儿就上来揍你了。” “他有病吧,我说向境之关他什麽事儿啊,”小钱眼睛瞪得快要脱出眼眶,“不对,他们俩都姓向,不会是亲戚吧,对啊,那向境之不是有个私生子,不会就是这个向迩吧。” 两人齐齐望向和当事人联系相对密切的沈士明,却见他摇摇头:“不可能,向迩爸爸是美国人。以前我们在纽约的时候,我经常看见他爸接他回家,确实是个外国人。而且你看他也不是纯正的亚洲面孔,有一点点混血。” 小钱捶了一下床,恨道:“那他就是找我的茬!臭小子,毛都没长齐呢就敢在我跟前撒野。” “你别找人动他啊,”沈士明手指一指,“否则我跟你没完。” “行,行,一个酒肉朋友,一个小心肝儿,”小钱冷笑,“不过你最好看紧他,别被我抓住了,不然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麽来。” 时间滴答流逝,转眼三十分钟临近尾,特护已在房门外等候,差一分钟的时候,向境之打开门出来,陈冬青立刻站起瞧他脸色,没有预想中的难堪灰败,不禁松了口气。 负责人送他们出楼,他见杨莉不如前几次那样反应过度,连带着对两位造访者的态度也和蔼许多,对陈冬青适当的套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几年前刚过来的时候,说是家里没人了,夫妻俩离婚,小孩子跟着爸爸搬走了,她孤家寡人一个,是直接从医院转过来的。那时候她人已经不清醒,大半夜经常梦见儿子,总说些胡话,什麽妈妈对不起你,没保护好你这样的。她本人也不爱和其他病友说话,挺孤僻的。” “这些年,就没有家人来看过她?”陈冬青问。 负责人摇头叹气道:“没有,别说家里人了,过来报她名字想探视的,不是记者就是媒体,而且每回都闹得鸡飞狗跳,还有一次,她被吓得差点从窗口跳下去。” “好,多谢你,今天麻烦你了。” 和负责人分别,陈冬青回头才发觉向境之落后了好一段路,两人并肩后他问:“你和杨莉刚才都说了什麽?”原本他也想留在病房里,不为别的,想着至少能在杨莉发病攻击人时帮一帮忙。但那时向境之只是看他一眼,意思很明确:他想和杨莉单独聊聊。 等待的三十分钟,陈冬青不可说全然松懈,突然被支走,他难免有点疑惑和担忧。可这一问,向境之笑着摇摇头,手放在衣兜里,踩着阳光慢慢朝前走,余晖沉在他肩头,依恋似的顺着滑进他的领口,很快消失踪迹,而向境之好似被这夕阳掠夺去了生机,自那一秒起,整个人掩进黑暗,渺小得转眼即可被抹杀。 “跟上啊。”向境之回头,脸上笑着。 陈冬青看不懂他这表情的内意,只分心想着这次探视结果应该不是毫无收获。 疗养院在城郊,位置太偏,一来一回须得花费三五个小时。这会儿近七点,他们刚进市中心,陈冬青接到助理电话得回公司一趟,原定的晚饭计划只能取消, 送到家门前,陈冬青喊住向境之,迟疑道:“你确定你没什麽想跟我说的?” 向境之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你别多想了,赶紧回去忙吧。至于联系记者的事,你直接把稿子发我,时间你定,我都随意。” “你这是……” “老搭档,合作愉快吧。”向境之笑了笑。 陈冬青却是直接愣住了:“你就这麽答应了?不再考虑?” “嗯,不过接戏的事再往后延一延吧。” “那程健那边呢,”陈冬青说,“我预备找老孙,孙先平,还记得吧。我们初步想的呢,是到时候直接把程健和你合作,你复出的消息放出去,再做专访,这样更顺理成章一点。” “可以,我没问题。” “程健那边也没问题?” 向境之笑道:“那你得先把本子要来给我看看,如果本子不好,我也不会接的。” “行了,”陈冬青喜上眉梢,手伸窗外推了他一把,“那我明天再过来找你,把合同给你看看,具体事项也好好说清楚,哦还有程健那边——” “那就明天再说吧,”向境之打断道,“很晚了,你快走吧,你助理不是还等着麽。” 陈冬青走时面上挂笑,驶出两米停下,探头出窗喊向境之过来,连问两遍:“真不骗人不跑路,和我签约,继续拍戏?” “真的,我不跑不骗人。” 愿望达成得太快,原以为的持久战突然成了闪电战,陈冬青脑袋一热,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兴奋得像个孩子,猛捶了一记方向盘,回公司路上音响开得震天。 把人送走,向境之踱步进屋。这时间还早,家里却没有人声,灯也熄着。他扶墙上楼,走过婴儿房,发现门缝底下漏着一点光,他轻轻推门进入,房里没人,那点光亮源自小帐篷外一颗精致的水晶球。它如耄耋老人,咳着嘶哑苍老的异国歌谣,唱一声,断一声,水晶内的小士兵垂着嘴角,好似在哭,被汪洋泪水团团围住,从不见解脱生还的希望。 向境之隔着重重遮盖物抚摸它的头顶,随即,一声轻轻的“咔哒”,歌谣戛然而止,士兵的脑袋歪斜掉地,浸入汪洋,再不复生机。 向迩今晚睡得很早,他脸边放着尚未锁屏的手机,上面是他询问爸爸何时归家的聊天页面。向境之小心取走手机,替儿子掖掖被角,想起什麽,又拉过两只手臂,随后拉开毛毯检查衣服下的后背前胸,见那堆红点消去不少,就放下心来,去洗澡换衣。 ........ 作者有话说: 余下部分详见微博@十四方格 第13章 “孙先平”这名字说响不响,但要放在圈里一问,十个人里八个都要向他作揖称前辈。资历摆在面前,孙先平倒不是多会摆架子的人,他早年常在前线奔波,久而久之,身体就落下了病根,之后光荣身退,电视台专门给他办了一栏访谈节目,只要求定期交稿定期上班。他对现状说不上多满意,但日日有家人陪伴在侧,勉强还算凑活。 访谈节目的口碑蒸蒸日上,使它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向境之复出的第一个跳板。 在这之前,节目邀请过的嘉宾大多来自学术界,或是平民英雄,除了一位年逾古稀的京剧演员,不邀请“戏子”似乎已经成为节目和观众的心照不宣,因此,当业内传出孙先平力抵千钧压力,欲邀请一位导演及一位演员时,众人纷纷表示跌破眼镜,更别提那导演是程健,演员是昔日影帝,如今的话题人物向境之。 出发前,孙先平接到数条来自陈冬青的短信,内容无非是提醒他待会儿注意措辞,别太犀利。手机振动不停,惹得妻子频频侧目,他干脆调至静音,直到抵达向境之私宅也再没瞧上一眼。但他没想到,自己按响门铃后,来开门的会是一个年轻俊俏的男孩。 孙先平打量着他,问道:“向境之先生在吗?” 男孩扶着门请他进来:“在,您先请进,小心台阶。” 孙先平腿脚有旧疾,为防意外带了手杖,收起时不慎掉落在地,他刚想弯腰,那男孩先一步替他拾起,递到他掌心。他看那孩子一眼,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就这样放我进来,不怕危险?” 男孩爽朗一笑:“我在爸爸的相册里见过您,您和照片上差得不多,既然您是爸爸的朋友,那就没什麽好怀疑的。您进屋吧,爸爸在楼上。” 孙先平又问:“你是境之的儿子,叫向迩,是吧?” “是。” 他们穿过一条绿植环绕的鹅卵石小道,底下有两级台阶,向迩看他随身带手杖,以为他是腿脚不便,伸手想扶他下去。孙先平看看他,忍不住笑了笑,真觉得父子俩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刚一进屋,头顶传来一道声音。是向境之,他似乎刚运动完洗了澡,全身弥漫着一股湿气,更别提头发还蔫蔫地搭在额前。向迩见他,觉得好玩,印象中爸爸每次洗完澡,头发吹得半干,模样都像个学生似的,格外稚嫩秀气。 向境之扶着栏杆下楼来,脚还没踩上一楼地板,先招呼道:“先平。” 孙先平端详他面容:“陈冬青说这麽几年你都不见老,我一开始不信,现在一看还真是,我们俩才差几岁,走出去叫人一看,得差辈分了吧。” “你也跟着他开我玩笑啊,”向境之笑了笑,随后引他和向迩认识,“这是我们家的小孩,叫向迩。” “我记得的,比我们家老幺大两岁,”他又冲向迩道,“我还吃过你的满月酒和周岁酒,结果一转眼就长成大人了。” 孙先平家有一男一女,兄妹俩年龄差悬殊,怀上二胎本就不易,加上太太分娩时险些一尸两命,夫妇俩对这小女儿更是宠爱有加,捧在手心都怕被尘埃沾上半点,比起向境之当初恨不得天天把儿子举在头顶的溺爱行为,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向迩为长辈泡一杯茶,向境之领客人先进书房坐等一会儿,自己蹬蹬下楼,瞧见向迩取了木柜子上的紫砂茶罐子在尝。小孩儿咬一口不够,还吮了吮,被那怪异的味道冲得垮了脸,可回味回味又觉得有些意思,再想取一片,手指尖还没摸进茶罐子里,手背被轻轻一拍。 向境之笑他偷吃,边泡茶边捻一片茶叶送进他嘴里:“你不爱喝茶,还偷吃茶叶。” 嘴里嚼着茶叶,先是苦,夹着点涩,后面居然有些回甘,向迩心觉奇妙,又要了一片:“以前看你煮茶好玩儿,但又觉得茶叶味道奇怪,现在反而不觉得了。” “那是好事,”向境之说,“今天有什麽安排?爸爸和孙叔叔有事要忙,可能顾不到你。” “本来是要留在家里画画的,但是阿阔说要我留一个下午给他,大概是想约我去哪儿玩吧。” “阿阔,啊,隔壁楚医生的儿子?” 向迩点点头。他和楚阔相识时间不久,是第一晚外出溜达时碰上的,两个年轻人年纪相仿,都有在国外念书的经历,虽说一个学的油画,一个学的金融,但到底是年轻人,不怕找不到共同话题,况且楚阔丝毫不认生,认识两天就把人带去家里见了父母。 两家人虽说在同一片住宅区,但邻里邻间基本不交流,向迩进了楚家门才知道,原来邻居楚先生是位牙科医生,楚太太是提琴演奏家,夫妇俩性格都好静不好动,偏偏儿子是个自来熟,常常闹出些无伤大雅的笑话。向迩想他单纯善良,两人就做了朋友,这几天还一起打过球。楚阔没料到这个成天窝在画室挥笔作画的新朋友竟然是篮球好手,心理防线尚未筑成,最后输得极惨。 而今天一大早他发来消息,约走向迩的下午时间,说是要给他一个惊喜,向迩正愁无聊得没事做,就一口应下了。 楚先生一家是新邻居,向境之同他们不过是见面点个头的交情,两家小孩能玩到一起是缘分。向迩表面没什麽所谓,但向境之了解他,小孩儿善恶分明,如若不是喜欢的人,他根本懒得搭理,能和楚阔相约外出,说明他还挺喜欢这个新朋友,因此他笑着刮了刮儿子的下巴,轻声道:“那就去吧,注意安全。” 向迩偏头看他,手指悬在茶杯口的袅袅热气之上,问道:“爸爸,你最近有没有烦心事?” “没有啊,怎麽这麽问?” “没有就好,”向迩移开手,转而撑住桌面,脑袋耷下,肩头微微耸起,“如果你有心事,记得告诉我,不然我会担心你。” 向境之笑了一声,安抚似的揉揉他的指尖,然后端起托盘:“知道了,那我上楼去了。” “嗯,你们慢聊。” 要说向迩全信爸爸的话,他不至于那麽好骗,但爸爸不肯说的事,谁来撬他的嘴都没用,是以向迩思索再三,还是毫无头绪,最后无奈放弃。 没多久,楚阔来了,靠在他那辆奔驰小跑的边上凹造型,见向迩一身t恤短裤加拖鞋,楚少爷嘴巴撅得老高:“快去换衣服呀,你忘了今天要跟我出去啊?” 向迩笑他:“你这来早了半个小时呢,还有,楚小姐,你的伞塌了。” 楚小姐抬头一看,大惊失色:“哎呀,忘记撑开了。” 向迩朝他勾手指:“进来吧,别晒着了。” 楚阔瘪嘴跟在他身后嘟囔,一会儿说“自己只是怕被晒伤啦”,一会儿又指责向迩“动作拖拖拉拉,没有一点信念感”,谁料到前头那人突然刹车,他哎呦一声撞上去,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怪他故意欺负自己,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还溜溜地转。 向迩没他想的那麽无聊:“我要上楼换衣服,你跟着我,是要和我一起上去?” 楚阔两眼放光:“可以吗?” “你说呢?” “……我在这等你。” 楚阔自那晚打球惨败,就格外眼馋向迩身上的肌肉。那晚回家他躺在床上,想着向迩打完球撩衣服擦汗,是不是故意向自己展示腹肌呢,为了展示他有男子气概?楚少爷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干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捏着自己腰上那圈肉拼命吸气,可镜子里只有往里缩的小肚子,一点腹肌的影子都没有。 楚阔好失望,他精心养了自己二十载,谁想有一天会羡慕向迩那样有点小肌肉的男孩子,他甚至想如果把向迩的头换成自己的头会怎样,可随即就被这想法吓得原地哆嗦两下。 不得了,他想,这个太不得了了,要真换了,自己不就成金刚芭比了。 楚阔兀自忙着脑内风暴,连向迩换完衣服立在跟前都没发觉,被点了下额头,他懵懵抬头,看着向迩的脸又是暗自羡慕,只觉得向迩这也长得好,那也长得好,想着想着便越发沮丧。 然而,向迩可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帮他拎着那把小花伞,撑开了递过去,一点不觉得他一个男孩子打伞有什麽奇怪:“走了。” “喔。”楚阔小跑出门,看向迩任劳任怨地给自己打伞,心里还挺美的。 得了允许,向迩随手翻着楚阔车上的时装杂志,实则心不在焉:“你今天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楚阔依旧卖关子。 两人相识不久,向迩实在摸不清楚阔的脑回路,一路又是猜游乐园,又是猜爬山野营的,万万没料到最终目的地居然是画廊,还是一家他眼熟的画廊。 楚阔大手一挥,笑得见牙不见眼:“我打听过了,这是目前人气最高的画展了,画廊创办人也是很有名的青年画家,你喜不喜欢?” 很有名的青年画家,向迩当然认识,看那入口,只差龙飞凤舞地标着一个烫金的“沈士明”。他没料到自己拒绝了主人的邀约,却在开展第一天被楚阔殷勤地送到门口。 “怎麽了,你不喜欢啊?”楚阔见他没有露出自己预料中的惊喜,有些失望。 “没什麽,走吧。”向迩率先走向入口,背后跟着一个步履匆匆的楚阔。 日头逐渐毒辣,孙先平站在窗口眺望远方,能瞧见远处朦胧起伏的山线,背后传来动静,他转过身,向境之呈上一杯茶,伸手示意他入座。 应邀抿茶,只一口孙先平就品出了异常,他摇头道:“这不是你的手艺,你煮的茶没有那麽粗糙。” “我很久没有煮茶了。” “怎麽说?”孙先平放下茶杯,十指交叉下压,肩膀微微绷紧,呈现出一种伟岸可靠的假象,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他或许并不自知。 向境之笑道:“本来学茶道为的是静心修身,可是后来我发现,风吹经幡是心动,我既然没办法静心,就不糟蹋了。” “那你一开始学茶道,怎麽没有发现?” 向境之反问:“如果我能知道结果,哪来的开始呢。” 孙先平点头轻笑:“说得没错,往者不可谏。” 他们之间可侃侃而谈的往事到底稀少,聊不过两句,话题又回到几天后的专访上去。 孙先平显然做足了准备:“首先,在我的节目上,你是一个演员的前提,是我的嘉宾,我的采访对象。稿子你应该都看到了,大致问题就是那些,我不在乎你回答的真实性有多少,我不是一个八卦节目,所以不会询问你一些私人的癖好,当然也不会询问你那段时间,面对恶评的心情。你和程健代表的不是个性,而是共性,我的目的是要从你们身上找出一种共同的特质。我这麽说,你理解吗?” “理解。”向境之颔首。 “能接受?” “能。” “不觉得我过分?” 向境之不觉笑出声来:“你这麽问,会让我怀疑,你是想探探我的底线,好修改节目内容。” 孙先平不置可否,忽然换了种语气道:“境之,我们认识也快有二十多年了吧。认识你的时候,我还在跑前线,什麽地方都去过,也都敢去,后来你息影了,没过几年我也退了下来,我一开始还想着以后能有机会再回去,最后想想又放弃了。你呢,我没有想到你会再回来,这跟我印象中的你不一样,‘往者不可谏’,但现在你不就再追‘往者’?” “你明明知道我文化水平不高,非要跟我咬文嚼字?”向境之笑意不减。 “其实我觉得你挺神秘的,你活得好像很通透,但有时候又很较真。站在朋友的立场,我很佩服你,但我也想提醒你,大众的有色眼镜不是你上一个节目,靠一部作品就能彻底打破的,毕竟你身上的新闻价值,在娱乐版条上可是爆炸性。至于我佩服你呢,是你能够重新站起来。” 向境之以拇指轻轻揉着食指,听闻笑了笑:“先平,你太不对劲了,原来你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跟我讨论稿子,而是为了开解我,给我上一课?” “找陈冬青吧,”孙先平呷了口茶道,“他现在都快成半个知心姐姐咯。” 一边,向迩和楚阔逛了没多久,已经是一个赛一个的兴味索然。楚阔是瞧什麽都只是一幅颜色拼成的画,摄影作品有人或动物还好些,如果是空镜,他只瞄一眼就撇开头,跟在向迩身后走走停停。而向迩则因为远远听见沈士明的声音,不愿意见他,脸上没什麽笑意。 楚阔等厌了,吞下半个哈欠,想问向迩要不要走了,余光瞥见有人小跑过来,隐隐约约还有一句压着声的“向迩等等”。 向迩耳尖,也听见了沈士明的声音。 “向迩,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沈士明亲密地摩挲着他的手臂,面向一边噘嘴不满的陌生男孩,试探道,“这位是?” 向迩推开他的手,显然并不愿意和他有接触,楚阔瞧见了,一时底气十足:“我是耳朵的,朋友。” 不知有意无意,楚阔一个微妙的停顿叫沈士明顿时变了脸色,倒是向迩惊异地瞅他一眼,被楚阔一声趾高气昂的“哼”给扇回去,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沈士明强笑道:“倒是第一次听说,同学——哦,先生贵姓?” 楚阔眼角斜他:“免贵姓楚。” “楚先生,我是沈士明,向迩的师兄,也是这次画展的主办人。” “你怎麽还有师兄?”楚阔问向迩。 向迩说:“爱好相似,年级比我大,就叫师兄了。” 楚阔恍然大悟,投向沈士明的眼神显然透着不屑一顾:不就是套近乎来的师兄,名不正言不顺的,说出去谁搭理你。 沈士明却不屈不挠:“向迩,累了吧,要不要去休息室坐一会儿,今天来了很多同行,有几个是你感兴趣的,我们待会儿会聚一下,你也来吧?” “去吧,”楚阔代替向迩回答,笑得可机灵,“我能去吗?我一个俗人,也想开开眼界。” 沈士明能怎样,当着向迩的面,他就算咬碎一口牙也要笑着点点头,做出一副十万分的大方姿态:“好啊,楚先生能来,是我们的荣幸。” 休息室门一关,楚阔立刻攀着沙发靠背,笑得岔气,他对站在窗边的向迩边笑边道:“基佬我见多啦,我两眼一盯,就知道那个师兄对你有歹意,你看他一见到你,嘴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不听向迩回应,楚阔敛了笑,有些担心他是责怪自己多管闲事。惴惴等了片刻,反而是向迩回过神来,察觉休息室不同寻常的寂静,见楚阔可怜巴巴地坐在那儿,问了声怎麽回事,那楚阔就嘴一瘪,怪他半天不出声。 “我在想事情,没听见你说的,”向迩抱歉,“你刚才说什麽了?” “我说——” 就在这时,向迩发现磨砂玻璃门外立着一双黑色高跟鞋,那高跟鞋的主人脚踝很细,凸起的骨头处有一小串黑色印记,大概是纹身。楚阔跟着收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玻璃门,听它发出一声细细的呻吟,露出身后掩盖的人影。 向迩甚至没有定睛,对方已经绽开了笑:“原来我没有看错,向迩,真的是你。” 周乐意踩着几公分的高跟鞋,随手拖来一张椅子坐下,正对向迩,左手边是他闭嘴不语的同伴,她坦然伸手:“你好,我是周乐意。” “你好,我是楚阔。” 和陌生的朋友打过招呼,周乐意转向向迩。 诚然,她的相貌的确优越,瞧着这张脸,向迩总会分神想到爸爸,因而始终难以断然拒绝,他轻轻碰了碰对方递来的手,触上那手掌的瞬间,他心里有一丝难言的失望:周乐意的手掌柔软细腻,不比爸爸,他的手有些厚,掌心布满茧子和少量疤痕。 周乐意始终凝视着向迩的侧脸,沉默后笑了:“那周日我一直在等你,可是你没来,你不想要那张照片吗?那可是我在加州拍到的最满意的作品。”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楚阔直觉今天这趟来得不巧,他原是从一个朋友嘴里听来,今年的画展水准数最近这家还算不错,又想新朋友是学画的,投其所好总没有大过,可万万没想到,大过的确是没有,却给向迩惹来了一身腥。 这个自称周乐意的摄影师坦坦荡荡,不轨之心别说摆在眼睛里了,连嘴巴都是一口一个“喜欢”“满意”。反观向迩,他的兴致不如对方高昂,就算聊到彼此间仅有的一些联系,也是回想半晌才勉强记起。 周乐意对他的遗忘症欣然接受,转而从手袋里取出一只密封信纸,推至向迩面前,说道:“既然你没有来,那就只有我来送了。这是我洗出来的照片,现在物归原主。” 没有第一时间拾起欣赏,向迩看着她:“我理解中的‘物归原主’不是这个意思。” “是,我承认,这张照片是我偷拍来的,或者换个好听点的词,叫抓拍,”周乐意说,“但你应该能理解,作为摄影师,记录某个时刻是很重要的,就像我们常说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向迩看她不躲不藏,霎时只觉得是自己控诉不能,指责不得,有些啼笑皆非。他也的确是笑了,惹得在旁观战的楚阔睁大眼,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 不得了,他想,太不得了了,心软的下一步是怜爱,怜爱的下一步就是恋爱了呀。 听周乐意说,她是本市人,之前加州的一面,是她因工作出差,赶往学院拍摄一些素材,恰逢设计系的毕业秀,她在二楼转眼碰上向迩,觉察万事恰到好处,便举起了镜头,轻轻一声,将他框进了自己的眼睛。 异国他乡的露水情缘,抓住了是缘分,失之交臂也无所遗憾和亏欠,只是结果超出了她的预期——那男孩根本没有来赴约。 周日那天,周乐意的确等了许久,她随加州的同事在暗房待了一整天,同事问她是否在等人,她边收起照片边说道:原来是,现在不是了。她有些遗憾,但也只是有些,之后繁忙的工作使她逐渐淡忘了那次约定,直至今天这回偶然相逢。 话解释得漂亮,但她没有说明,既然是偶然,又为什麽她会随身携带这张照片。 就在这时,玻璃门被人敲了敲,是沈士明,他领着三五位神色各异的青年进门来,周乐意起身让出座位,自然地坐在向迩身边。不一会儿,一旁有人落座,她点点向迩手臂,要他再往里坐一些。向迩索性转移位置,绕过桌子坐到楚阔身边,和原来位置隔了一张小几。 周乐意翘起腿,身体往后靠,姿态闲适地窝在沙发里,眼睛直勾勾地对着对面,楚阔朝她抬下巴笑一笑,偏头靠在向迩肩上,和他咬耳朵。 沈士明把一切看在眼里,撞上周乐意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他笑了笑,以能覆盖所有人交谈声的音量道:“我之前还跟别人说你来了,转眼人就不见了,原来在这儿。这是,认识我朋友?” “你朋友,他?”周乐意示意向迩,见沈士明颔首称是,她装作恍然大悟,对向迩说,“那还真巧,我们俩的交友圈居然有重叠。” 没等沈士明张嘴反驳,一位青年画家忽然惊讶道:“小骋,你怎麽过来了?” 向迩的目光跳过重重阻碍,落到门口两个穿着学校制服的中学生身上。 方骋来之前刚剃了头发,在太阳底下一晒,发根到现在都还汗湿着,额角痒痒的,别是掉了滴汗,人一动,立马跟着淌到了颧骨。他天马行空思考着这些,手心骤然传来剧痛,郑如年掐人的力气十几年不见小,进门前还发表了长长的恶言恶语,因此即使他有千百个不愿,这时候也只好照她说的,喊一声老师:“你们聊天, 我们能旁听吗?” “旁听?”有人大笑,“我们这一不是开会,二不是批/斗,你们能旁听什麽?还有,你们俩小孩儿怎麽进来的,士明,你们这安保是摆设啊,谁都能进,别是偷溜进来的。” “你说什麽呢!” 郑如年怒气冲冲,撸了制服袖子就要上前,叫方骋拽住了,她调转枪头将他骂得狗血喷头,先是恨他大热天带自己回学校拍什麽几十周年的祝贺视频,又怪他磨磨蹭蹭弄丢了自己的耳环,最后骂他连些小事也做不好。她说话像机关枪扫射,直扫得方骋耳根通红,羞愧极了,低声下气地求她离开。 方骋之前打招呼的老师看不下去,一把揪住郑如年的后领子,用力一拉,她倒退两步,差点撞上站在中间的沈士明,那老师皱眉道:“你一个小姑娘,脾气这麽大,方骋是你朋友还是仆人啊,摆什麽大小姐架子?” “老师,没什麽的,”方骋摸摸脸,没有预想中的那滴汗,他央求道,“年年,要不咱们今天就回家吧,或者下次我专门给你找个老师……” 郑如年气死了:“方骋!你也跟着他骂我?” “我没有骂你啊。”方骋委屈极了。 “那你为什麽不帮我!” “我没有……” “行了!”老师喝道,没有管站在那儿一脸怒意的郑如年,拽着臊眉耷眼的方骋推门而去,半晌没有动静。 郑如年等得有些不安,如芒在背,又顾忌着面子不肯示弱,恶狠狠地将每个看好戏的人瞪回去,尤其是其中唯一一位女性。周乐意没有表现出任何嘲弄,她只是抱手静静望着这场闹剧,郑如年却在刹那间感到一阵羞耻,她说不上来那是什麽,只觉得自己在这个眼神下显得格外幼稚野蛮,像被扒了皮的青蛙,被人扬手一丢,掉进滚沸的热水里,烫得她浑身发痒。 她慌张移开视线,又碰上另一边的男孩。比起周乐意,他更是沉默些,眼底别说嘲弄和好笑,就连单纯的疑惑也没有。可这更像是对她的一种凌迟,她的羞耻在这一秒攀到顶峰,头皮一阵发麻,仿佛被迎头甩了一棍,到最后,她连自己是怎麽走出这扇门的都不知道。 方骋和老师互换完信息,格外抱歉地表示自己给大家添了麻烦。至于年年,他说,希望老师不要讨厌她,她只是最近心情不太好,不是故意要来闹场。 老师瞧着他通红的面颊,有些惊讶。他是方骋以前的私教,印象中,方骋一直都是个很温柔,但有些胆小的男孩子,他家里都是读书人,长辈不是教授就是科研家,养出的小孩也文质彬彬,从不说重话脏话,甚至可以说,方骋是温柔得有些懦弱,撞上天天吃火药的郑如年,更是卑微得像个奴仆,仰在她鼻息之下存活。 小骋,老师语重心长道,你是男孩子,被一个小姑娘这样当众又打又骂,你心里好受?老师都替你生气。 方骋傻乎乎地笑起来,其实年年很好的,她只是—— 老师急忙喊停,要他别向自己解释,赶紧把人带走吧,他们一群同行聚会,突然窜进来一个小姑娘,任谁看了都难免恼火。 刚巧这时,郑如年气冲冲地推门出来,撞上他们在楼梯边上聊天,她大叫道:“方骋,你过来!” 方骋急忙追去,郑如年转头就跑,两个小孩儿一前一后地下了楼,老远还能听见女孩儿单方面争吵的尖叫声。 休息室里,楚阔缩在角落扫视全场,和向迩咬耳朵,数落躲在一边无所作为的沈士明,一会儿说他表情精彩,一会儿说他手脚无措,惹得向迩忍俊不禁,抬头见周乐意笑眯眯望着自己,两人一对视,先前僵硬的氛围就像被剪掉一角的真空袋,猛地灌入空气,一下子变得鲜活生动起来。之后悠闲随意的交流中,周乐意也没有转开视线,始终盯着向迩的脸,偶尔对上眼了,两人都会莫名地笑弯嘴角,态度微妙。 这点暧昧,离向迩最近的楚阔当然看在眼里,时刻观察着向迩的沈士明也目睹了全程。到这会儿,他算是看明白了,楚阔根本就不是对手,顶多就是个娘儿们唧唧的男人,他真正的危机是周乐意,因为向迩就是百分百的直男,直得连基不基都懒得分辨。 要换作别人,把事情看到这份上,最多也就悲怆几秒就放手随人奔天涯了,可沈士明不是。他肖想向迩也有小几年,中途伴侣换了一拨又一拨,偶尔想到向迩,还是心里咚咚跳,甚至他几幅深受好评的作品也是在晚上想到向迩才挥笔而成的,他不愿去想自己究竟是喜欢向迩,还是迷恋一想到他,自己那种勃发的灵感,这于他而言没什麽分别,归根到底都不过是一个向迩。 直觉告诉他,要争,得争,他必须得到这个男孩。 临近下午四点,向迩望着穿过飘窗渗进来的日光,分心想着,不知道爸爸的事情办完没有。 那个孙叔叔他曾经在爸爸的相册里见过,那本相册有些旧了,封面画着稀奇古怪的涂鸦。他后来才知道,那是陈冬青画的,相册也是他做了送给爸爸的,打开的第一面就是勾肩搭背的三个人,有爸爸、卓懿,还有陈冬青自己。翻过来第二面,还是他们三人。到中间及后面了,才有其他人出现,比如程健和邢志文。 孙先平只出现过一次,向迩第一回 见到他,觉得新奇,既因为他是张新面孔,又因为这个人,自己曾在新闻中见过不止一回。他当时好奇得很,大晚上的,抱了相册光着脚爬上爸爸的床,趴在他耳边问里头的叔叔是谁。爸爸刚睡着,叫他吵醒了,话都说不明白。向迩趴在他身上勉强听清了话,记着音左思右想,心道这是什麽话呢,他翻来覆去,绞尽脑汁,到头来,猛地发觉原来爸爸说的是中文,听发音大概是“朋友”。 哦,向迩想,原来那是爸爸的朋友。 “耳朵,耳朵。” 向迩眨一眨眼,转头看向楚阔,他脑海里残留着记忆,见楚阔的嘴一动一动,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他也在说中文。 楚阔见他一脸茫然,又问:“咱们去吗?” “去哪儿?”向迩总算反应过来。 沈士明飞快接过话头,笑盈盈道:“五点以后,我们有个局,来的都是些同行,我看你刚才都没怎麽说话,可能是和大家不太熟,这样,你也跟我们去吧,到时候大家喝喝酒、聊聊天,容易搭话麽。对了,你不是挺喜欢那幅少女像吗,到时候那个作者也会来,你可以和他交流交流。” 从没见过沈士明讲话能把姿态摆得这样低,周边一群人面面相觑,连带着向迩身边的楚阔也被打量了许久。向迩不以为意,楚阔却是昂首挺胸,听向迩拒绝后更是笑得露出牙齿,偷偷给他使眼色,意在夸赞。 沈士明问:“还在生师兄的气啊?” “不是这个原因,”向迩心里有些不快,沈士明这句话看似关心,实际给他盖了一顶大帽,衬得自己温润宽容,他倒成了小肚鸡肠,“朋友有事,我们得走了。” 楚阔举手:“那朋友就是我。不好意思啊,沈师兄,今天向迩得跟我走。” 心里想咬人,还得笑容满面,沈士明温声道:“那也好,我们下次再约。向迩,你可记住了,你欠我好几顿饭呢。” 近闭馆时间,画廊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涌入,向迩和楚阔穿过人海,背后有高跟鞋的声音。周乐意小跑上来,递来手机:“留个联系方式吧。” 向迩停顿一秒才接过,输入手机号,没有备注。 “我听你朋友喊你耳朵,这是你的绰号?”周乐意当着他的面输入备注,然后朝他一扬,“还挺可爱的。” 楚阔眼见他们又要进行眼神交流,忙拉着向迩先行一步:“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周乐意站在原地,和自己打赌,与同伴并肩离开的男孩是否会看自己一眼,但向迩走得头也不回。 楚阔去取车,向迩站在阴凉地等他,忽然耳尖听见右后方的楼道间有人说话,声音还挺熟悉。他不是故意想听,只是女孩儿说话太尖,加上隐隐的哭腔,听来像是大叫。 郑如年蛮横道:“我不管,她不让我学我非要学!她凭什麽管我,她连自己都管不好!” 方骋声音弱弱的:“可她是你妈妈呀。” “谁要她当妈谁要去!”郑如年吸吸鼻子,“我算是看透了,卓懿她就是恨我,她未婚先孕嫁给我爸,就是因为没办法了,所有人都知道她怀了我,她才被迫嫁给我爸。不然你看她多风光啊,什麽国际知名女演员,什麽金童玉女,如果没有我,她现在可能早跟哪个情人双宿双栖了!” “年年,你不要乱说。” “我乱说什麽了我,他们肯定要离婚,她肯定不会要我的!” “阿姨不是这样的人,”方骋羞愧自己言语苍白,连安慰都干巴巴的,“你好好和她谈一谈,她肯定会让你学的,你们都只是在气头上,一时间谈不拢而已。” 郑如年擦了擦下巴的泪珠子,突然道:“方骋。” “啊?” “我们一起出国吧。” 方骋愣了:“出国?” “对,出国,我只要出国了,他们离不离婚也跟我没关系,到时候天高皇帝远,卓懿也管不到我,”郑如年说,“但是你必须跟我一起去,如果你不答应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 “年年,我爸妈不会同意的。” 郑如年捂住耳朵,撒泼道:“我不管!你必须跟我走!” 方骋束手无策:“我们家的情况,不会放我出国的,而且我之后应该会往科研方向走啊。” “我不听!” “年年——” 楚阔将车驶来,见向迩站着发呆,鸣了下笛,待他上车后随口一问:“外边热吧,还是打着空调舒服。诶对了,你刚才怎麽知道我待会儿有事啊?” “什麽有事?”向迩茫然,“哦,那就是我找的一个借口。” “那我们想一块儿去了,我待会儿要去一个地方拿东西,刚好叫你帮我过过目。”楚阔兴致勃勃,是以没有发现向迩状态反常。 楚阔说的东西是一幅画,装裱得很结实,向迩趴在车窗边看他跟在职员身后连声喊小心,被逗笑了,直到人上车都没停。 “别笑了,这是我高价买的,在我眼里啊,这不是画,是钱。”楚阔瘪嘴。 “你都包装好了,是要送人吧。” “嗯,过两天是我爸生日。这幅画是他之前看中的,但是被一个私人买家买走了,我谈了很久,人家才愿意转手卖给我。” “那价格确实不菲,“向迩客气道,”你爸爸看到这幅画,一定很开心。” “希望吧,”楚阔停了停,无意地说,“买这幅画用的是我创业的第一桶金和零零散散存的钱,也算是报答他们的领养之恩吧。” 向迩愕然瞧他,犹豫一阵没有反问,他不明白楚阔突然朝自己掀家底的目的,只好当他一时口误,自己耳鸣错过。 可楚阔并不是随口说说:“其实我是我爸妈领养的,所以和他们两个人长得一点都不像。我到这个家有十来年了,一直都很幸福,没觉得缺什麽。” “那很好。” “是挺好的。”楚阔点头。 “怎麽突然对我说这些?” “心血来潮,没有目的。” “因为我爸爸?”向迩见他笑脸一僵,自己却笑了,“你费劲约我出来,又是铺垫看画展,又是过来取东西,再告诉我你是被领养的,为的就是要我知道,你也有过不幸,但你还是很爱你的家庭,想安慰我?” “哪有那麽复杂,”楚阔心虚地咳嗽一声,“我就是,就是怕你看到网上那些东西觉得膈应呗。” “我和爸爸不常上网,如果你想知道我爸爸的状态,你关掉网页,来我们家找他,他应该会给你倒一杯茶,和你聊聊最近的天气。” 向迩语气轻快,不是说谎。 这让楚阔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众人口中那个罪不可赦的怪人,是认识向迩的第二天。他进那幢公寓前还心有不安,总害怕“向境之”真是媒体人说的青面獠牙,猥琐不堪,可当他看见那个背着夕阳,坐在庭院藤摇椅上,戴着眼镜看书的男人时,几乎立时就怔住了。他惴惴的,见着向迩和那个“怪物”靠在一起,他可怜的新朋友还倚在那人肩头,和自己招手:这是我爸爸。他好骄傲。 那时楚阔简直像只受了惊的鸟,弓着背脊立在原地,面前混乱一片。他心想,那是怪物吗,是所有人嘴巴里那个坏事做尽、表里不一的恶人吗?他下意识朝向境之的双手望去,那一瞬间,他无法想象这只手曾经伸进过一个小男孩的裤裆。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自己这个月再度爬上话题榜单的事,向境之是从陈冬青嘴里听说的。他喝了点酒,有点迷瞪,疑惑什麽是话题榜单,叫陈冬青掰正了认真科普,好半天才稀里糊涂地搞懂了个大概。 陈冬青看他专心忙着思索,等着听他还想问什麽,等了半天,向境之终于张嘴:“喔,向迩之前说什麽时候回家啊?” 他气笑了:“你清醒一点儿吧,你刚和他打过电话,他说和朋友在外边吃饭。喂,还认得我吗?我谁啊,她谁啊?我们在哪儿?你家!” “我清醒着呢。”向境之笑道。 “保不齐啊,你以为你海量,我看你现在就是喝过头了,不知所谓,”陈冬青打了个嗝,又说:“不过你知道这件事蹊跷在哪儿吗?这样说,你是有话题度了,可是程健和他新片连个边儿都没碰着,那你是怎麽上去的?所以说,要捧杀你的人多了去了,根本就轮不到我们给你造势。” 边上坐着的卓懿捧着水点头,她是三人中唯一清醒的一个:“你的事多有话题性啊,只要你这名字一摆出去,别说背后跟着什麽名头,拍的哪部是最佳电影,就你那件事,任何人都能把你骂得昏头。而且现在不比我们那时候,消息滞后,现在只要有点信息量的,马上形成连锁反应,在网上,砰——爆炸。你以为你出去躲那麽几年,人家就什麽都找不出来?别说你了,向迩都快被扒光了。” “向迩?” “别急别急,”陈冬青放了酒杯拉住他,“有关小孩子的呢,我尽全力帮你锁住了,尽量不波及他。” “还什麽小孩子啊,”卓懿叹息一声,“都二十岁了,是大人了,你总不能想着你自己那些事,你儿子一点都不知道吧。” 向境之牙齿咬了又松,松了又咬,陈冬青看在眼里,朝卓懿使个眼色,开口道:“其实,我和耳朵谈过这个事。就在不久前吧,我去那边找你们,一次和他聊天的时候,我说我这次来就是想你能跟我回去,耳朵一开始很排斥,觉得是我们害了你,在你低谷期的时候,没有帮你,还抛下你逃跑……说真的,境之,我欠你一句对不起,那个时候我真的怀疑过你,你被误会被拘留的时候,我也没有帮到你,现在还过来说什麽逼你演戏,嘁……对不起啊。” 卓懿杵了他一下:“说这些干嘛。” “这句话我早该跟你说的,但是我一直开不了口,”陈冬青仰头闷了杯酒,高度数的酒精下肚,他呲了呲牙,觉得舌根都在发烫,“你出事那段时间,我没帮上什麽忙,连最起码帮你找律师的事都没有做到。我还记得,你回来那天,天一直在下雨,跟骂我狼心狗肺似的。我就一直在想,向境之是什麽人啊,我跟他认识那麽多年,我真的了解他吗?如果他真是,真是那什麽,为什麽我从来没有发现;如果不是,那他这下子,身上这个标签要怎麽摘掉。我就很害怕,你知道吗,是害怕,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我会害怕。” 先前卓懿调暗了客厅灯光,只沙发和楼梯边上点着两盏灯,灯光昏黄朦胧,陈冬青循着这光去找向境之的眼睛,他迷蒙一瞬,抬头擦擦脸,发现自己没有看错:向境之在抖。 “怎麽了?” “有点冷。” “冷,冷啊,”陈冬青摇晃着站起身,想把客厅的拉门关上,回头看到卓懿凑在向境之面前,他大着舌头阻止道,“卓懿,你别跟他走太近啊,容易出轨。” “说什麽呢你!”卓懿抄起身边一盒纸巾丢去,随后接着问向境之,“你是不是发烧了?这季节怎麽会冷,还是冷气打得太低?” “没事,把脚盖起来就好了。”向境之说。 真情告白的氛围被打断,陈冬青坐在沙发前想了半天,依旧没想起自己先前说到哪儿了,半滴眼泪卡在眼眶里,一眨眼就消失不见,偏头一看向境之脸色,不像是心怀芥蒂的模样,他没心没肺地想,大概自己确实没有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吧。 拉门一合,陈冬青贴心地拽上了纱窗,原本还能就着外头的夜景闲聊,但渐渐地,谈话声越来越小,最后三人都安安静静,没有人说话。 客厅沙发上坐着两个半醉半醒的男人,卓懿自顾自抱着暖和的水杯在客厅闲逛。向境之这套房子,认真算起来,还和她有些渊源。 当时他们已经和平分手,卓懿与富商男友平稳发展,向境之忙着边拍戏边带孩子,他原来住在普通的居民小区,因乍然间有了私生子,加上新片曝光,时常有记者在小区门口围堵。向境之担心这样会影响其他居民,也想给孩子一个更舒适的成长空间,便起了搬家的心思。 要靠陈冬青和那时的助理,两个男人没什麽审美,向境之本人又忙,这事不知怎麽就传进了卓懿耳朵,隔天一张名片送来,向境之只看了一眼就定下了。搬家之后,还特意请卓懿来吃乔迁宴,前任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是向迩吧。”卓懿拿起放在置物架中心位置的相框,照片上向迩年纪还小,抱着篮球,身穿球服,被一群队友簇拥着,人人一束鲜花,笑得意气风发。 “十二岁,少年区域篮球赛,团队亚军。”向境之说。 “那这张呢。”向迩站在一块岩石上,全身湿透,裤子贴着腿,脑袋上还戴着一顶头盔,他抬手按着它以防掉落,胸口假袋边夹着一朵黄色的小花。 “高一夏令营,和同学去漂流。他当时的小女朋友送了他一朵花,可是带回家没多久,那花就干了。” “这张呢。”这是张父子间的合照,向迩那时已经长得比爸爸还要高,但仍习惯性地将下巴放在他肩头。当时是冬天,父子俩围着一黑一白的围巾,大的那个微微一笑,小的则笑弯了眼睛。 “那天,他参加比赛拿了金奖,我没有去现场,在家门口等他。他回来的时候,天有点下雪,他朋友说想给我们拍一张照,就拍了。” 卓懿轻轻放下相框:“你倒是都记得清楚,喝醉了也能答上。” “我的小孩子麽。”向境之低笑一声。 这边卓懿四处兜转,靠着向境之陷入酣睡的陈冬青忽然一个哆嗦,叫着“境之”,清醒一秒又躺回去,嘴里嘟哝着“对不起啊”,可没一会儿,又是鼾声如雷。 向境之没受他影响,但脑海里密密麻麻的一堆线团,似乎真有些以前的影子。他看到年轻的陈冬青,很暴躁,很犀利,甚至有些讨人嫌,喊着“别接这本子”,突然消失了,换了个满脸胡茬,憔悴失意的形象。 事实上,向境之已经不记得当时他对自己说什麽了,又或许是他自己不想记起。如今他回想那几个月的遭遇,唯一的记忆只有冷、黑和乱,好像摆在面前的所有东西都是黑魆魆、脏兮兮的,他有时做梦,甚至还能听见派出所铁门打开又合拢的声响,哐当,哐当,像在喉咙里塞进了一颗弹珠。他拼命地咳,拼命地抠,那颗弹珠还是随着他本能的吞咽而滑进了食道,随后抵达胃部。在那儿,那颗弹珠像吸收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变得壮大起来,一点一点地击碎他的内脏,然后是呼吸道,逼得他无法呼吸,耳朵也堵住,整个人像膨隆的易燃物,只要一点火星,就能即刻爆炸,随着一声砰——炸得面目全非。 向境之怕死,怕极了,没有人不怕死,但他怕的原因也很简单,不是为的自己千夫所指,死得不明不白,而是怕自己万一死了,向迩怎麽办。 那是他发誓会养育一生的宝贝,他看着他从一截小臂长的婴儿,长成能跑能跳的小家伙。他是很依赖他的,一天见不着爸爸就要哇哇大哭,他最爱枕在他胸前午睡,其余地方都能叫他咿咿呀呀地挑出些莫须有的错来。他还那样小,跑得快了还会摔跤,摔跤了又要哭,哭着问爸爸在哪儿。那时会有人告诉他,你爸爸死了,死在阴冷的监狱里,他是套着枷锁死的,因为他天生肮脏,天性变态,他有着难以启齿的癖好,他不能拥有一个孩子,甚至你也要被夺走。 这是向境之最恐惧的未来。他在阴冷的黑夜中霍然起身,背后冷汗密密麻麻,成了洪灾。他惊惧地抱住双肩,脑海里没有“演员生涯”,没有“陈冬青和卓懿”,只有一个“向迩”。 向迩,他嘴唇颤抖着,轻声呢喃,等我,宝贝,等着爸爸。 他是不能死的,至少不能死在向迩前面。 卓懿把陈冬青从地毯拖上沙发,看他怀里还搂着一瓶白酒,顿时后悔自己先前答应他,来向境之这儿老友小聚。 “还小聚,我信你戒酒才是我脑子有问题。”她念叨着,夺走他怀里的酒瓶,放到桌上,转身要拉向境之。 她的手一碰上人,向境之猛地惊醒,迷惘地朝四周望了一圈,先喊一声“向迩呢”,再抬手拍拍额头,自己扶着沙发起身,没让卓懿碰着半点,自顾自扶着墙上楼去了。单看背影,除了步伐沉重些,身体摇晃些,还真看不出他一个人喝了两瓶白酒。 卓懿木愣愣的,看笑了,一笑就没完没了,蓦地想起以前两人在一起那会儿,向境之也是自称海量,实际喝高了,只是安静坐着笑啊笑,不说话也不发疯,停一会儿有了点意识,就说“我喝不醉”。其实哪是喝不醉,不过是他太自律,连仗着酒精昏了头,也不会做出半点出格的举动。 认命收拾烂摊,卓懿闻闻一瓶红酒,有些嘴馋,小拇指沾了一些,嘬一嘬当解馋,冷不丁大门一响,黑暗中现出一道身影来。她反应迅速,抄起酒瓶喝道:“谁!” “叮——” 客厅大灯应声而亮,卓懿被刺激得挡了挡眼,沙发上的陈冬青也哼了一声,来人说:“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卓懿放下手:“是你啊。” 向迩扫了一眼客厅,见着茶几上或倒或立的酒瓶,见着数量有些吃惊:“你们三个人喝了那麽多?” “准确地说是两个人,”她拍拍肚皮,“我这还有个小的,喝不了。” “那爸爸呢?” “自己上楼睡去了。” 向迩看她撑着腰,像是有些疲累,说道:“我来收拾吧。” 卓懿乐得轻松,自己安安心心往沙发上一躺,看他动作利索地收拾酒瓶,目光缓慢地从他后脑勺滑至肩膀。她对向迩的记忆停留在他还牙牙学语的时候,没想到再见,他已经长得这样大了。 然而卓懿不是个弯弯绕绕的性子,她想什麽就直说什麽,向迩停下手,反问道:“我也听说,你和我爸爸在一起过。” “是啊,在一起可能有六七年吧,时间太久了,有点记不太清了。” “包括他离开以后?” “离开以后,什麽意思?”卓懿困惑。 向迩说:“我们出国之后,你们是不是还在一起?” “出——”卓懿失语,“我们那时候都分手多久了,连桃色小报都不愿意写这些陈年旧事,你哪儿听来的谣言?” “没有吗?” “没有。”卓懿态度斩钉截铁。 “那爸爸怎麽会……” “他怎麽了?” 向迩摇摇头,不欲多说,接着收拾他的烂摊子。卓懿跟在他背后张望,向迩怀疑她其实也喝了些酒,有些神志不清,不然怎麽会说“我把你当朋友来看”这些话。 “奇怪吧,我和你说话,总觉得是在和你爸爸说话。不过你比他那时候高傲多了,你爸爸是那种,有点委曲求全的人,为了接戏吃过不少苦,”卓懿手扶桌子站着,她穿衣很挑,不介意显怀,因此从向迩的角度望去,能看见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我告诉你一件事,连陈冬青都不知道的。你爸爸有一回在基地拍戏,组里闹鬼,有工作人员说在林子里看见一个披散头发,浑身都是血的小女孩,当时组里人都吓坏了,最淡定的是导演和你爸爸,也是他们俩呼吁其他人不要在意这些。你爸爸胆子很大,还带着几个男人进林子里‘抓鬼’,结果当然什麽都没抓到。这部戏结束,那导演问他,为什麽不怕,组里几个比他高,比他壮的汉子都多多少少有些发憷,偏偏你爸爸没有。他是怎麽回答的,你猜得到吗?” “他知道是别人恶作剧?” “不是,”卓懿摇头,“他说,怕鬼怕神的一般都是心有牵挂的人,但他没有什麽挂念的,来得空空,去得也空空。后来闹鬼这件事被大家当作笑话一样传来传去,变了味道,成了开机仪式办得不走心,老天爷下了降头。更别提你爸爸,他自己根本就不会主动提这些。” 向迩转过身:“你们当时很相爱吗?” 卓懿沉吟:“如果他和我感受一致,那应该是的。” “既然很相爱,为什麽会分手?” 卓懿顿了顿,转移话题道:“看不出来,你对你爸爸的情史很感兴趣。” “新闻说,是你背叛了爸爸,在他投资失败,陷入低谷期的时候和他分手,然后交往了一个富商,”向迩陈述着自己记忆中的内容,“是真的吗?” 卓懿让他盯得有些局促,舔了舔嘴唇,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表面是这样,但不准确。” “背叛是真的?” “我们是和平分手,双方没有异议,而且这发生在我接受另一位追求者的邀请之前。我作为一个单身女性,接受追求者的示好,不算错误吧。” “你当然有这个权利。”向迩点点头,终于得到了困扰自己多年的答案,转身继续清理碗碟。 卓懿走得有些晚,向迩擦干手送她出门,陪着等了一会儿,司机姗姗来迟。上车前,卓懿回头看他一眼,叫他伸手。 “做什麽?”向迩有些防备。 “叫你伸手就伸手。” 向迩撑开五指,掌心忽然被拍,他定睛一看,居然是张银行卡,他推拒道:“我不能要。” “拿着,”卓懿抵住他的手,“阿姨给你的零花钱。” “我不要。”向迩坚持。 “好吧,实话跟你说,这是我跟你爸在一起的时候联名开的卡,账户是他的,但一直放在我这保管。分手之后他把卡给了我,我没有用过,所以里面钱还不少。这样说,我把卡送给你,算不算是还给你?” 向迩脑袋清醒:“那你应该还给爸爸。” “他不会收的。而且给你,不就是给你爸爸?再说,这麽多年,我一个当阿姨的,都没有给过你零花钱。行了,阿姨有钱,这辈子都花不完,你收这张卡,就当帮我花钱了,嗯?”卓懿以鼻音轻笑一声,同时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好好照顾你爸。还有啊,以后见着我要喊阿姨,知不知道。走了。” 向迩掌心攥着那张银行卡,直到车尾巴消失不见也没有动弹,他举手到眼前一看,片刻吐出口气,只觉得自己握了块烫手山芋。 翌日陈冬青醒来,两眼红肿地盯着周边,恰好碰上晨起运动的向境之,洗漱后随他一道出去晨跑一圈,到家就走了。 等向迩从床上爬起来,向境之已经做完一套训练,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喝水。他睡眼惺忪,一个猛子扎进爸爸身后的摇椅,懒洋洋地还想再睡,迷糊中听见爸爸说话,努力辨别了,约莫是他在交代工作。 “昨天你什麽时候回来的?爸爸睡得太沉,都没有看见你。” “我回来啊,有点晚了吧,和阿阔到他高中逛了逛,”向迩打起点精神,“他们学校挺有意思的,跟我高中很不一样,我还在那张百名榜上看见他的名字了,那张榜是几年前的,居然没有撤掉,都有些发黄了。” “可是有这些排名榜单,就意味着竞争,既然是竞争,都很残酷。” 向迩赞同地点点头,撑起的脑袋又落回去,窝在摇椅里,阳光铺陈在背后,简直叫人昏昏欲睡。 他模糊中听见爸爸似乎在询问自己,强打起精神反问一句。 向境之说:“明天我有工作,等结束了,我们去寺庙住一段时间,为你祈福,好不好?” “寺庙?”向迩表示无所谓,“你做决定就好。” 他又倒回去,后颈被轻轻抚摸着,像只倦怠的猫,这会儿蜷起尾巴,缩着脑袋,在一阵熟悉的安抚下渐渐地陷入昏睡。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二天清晨,陈冬青来得很早,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他按门铃,向境之刚起床,站在流理台前慢吞吞地喝水,身上睡衣还没换下,好像洗了澡,头发湿漉漉的。 陈冬青不过随口问了一句,向境之停顿许久才道:“就是做了个梦,有点出汗。” “不是吧,你都多少岁了,怎麽还跟小伙子似的,火气这麽旺,”陈冬青故意取笑,“之前不是还嫌冷吗,闷一晚上,病都闷完了?” 男人的恶趣味永远不会随年龄变化而减弱,像陈冬青这样最会顺杆爬的,要是你理他一回,他能当场给你表演三小时口技盛宴,或许还不带喘气的。向境之最明白他的套路,干脆当没听见,准备两份早餐,任他调侃完了聊工作,必要时才答上一声。 向境之吃东西一直慢条斯理,陈冬青习惯了快节奏的生活,吃完后先一步放下餐具,四周静悄悄的,叫他有些坐立难安,感慨道:“要放在其他艺人身上,哪有这个时间在家吃完早饭。说真的,我都那麽久没给人当经纪了,今天一大早差点就没起来,感觉是五十岁的身体当二十岁的用。欸我顺便问问你啊,你想让我给你找新的经纪呢,还是我恢复原职?” 向境之说:“我之前就和你说,你签我不太妥当,我会打乱你们的计划。” 陈冬青摆手:“哪有打乱计划,你就是怕给我们添麻烦,总是帮别人考虑。我这麽问也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我这几年已经不带艺人了,现在一些具体流程都不太熟悉,不过我想你也不愿意走那些大量曝光的路子,咱们就单纯拍戏,当兴趣,好吧?” 向境之笑道:“这样的话,我能给你们公司带来什麽收益?” “这你就不懂了吧,现在市场啊,又转舵了,观众有品味啊,懂得要欣赏了,”陈冬青吊儿郎当的,不顾及音量,叫向境之示意向迩还在楼上睡觉,又压低嗓音道,“我跟卓懿,还有其他高层都是一个意思,你拍你的戏,收益什麽的另外再说。一块活化石搁在我们公司,大家宝贝都来不及,哪儿来嫌弃你的意思。对了,你签约之前接到不少匿名电话吧,全是业内想挖墙脚的,你跟我签约的事,其他人知道了,都说你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我想一想,可能还真是。” 向境之看着他,笑着问:“你今天心情很好吧。” 陈冬青猛地闭嘴,摸摸脸:“很明显吗?” “嗯,说话语气都不一样。” “还成,”见向境之没有追问的意思,陈冬青嘴巴把不住门,自己补充道,“也就是个随便的喜事吧,耳朵可能有阿姨了。” 向境之惊讶:“这样,那恭喜啊。” “没了?” “没了。” 陈冬青无语,片刻叹气道:“向境之,我都多少岁了,我要结婚,你就这麽祝贺我?真够意思啊你。”再一想,要是向境之跟卓懿似的,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摸着自己小女朋友的照片啧啧称奇,那就不是向境之了。 往常如果有行程,向境之都是分分秒秒都计算清楚的,因此等他收拾着装预备出门,刚好是原定的时间,分毫不差。临走前,他特意去向迩房间看了看。小孩睡得很熟,侧着身半趴着,脸也压得实实的,向境之摸一摸他的脑袋,把毛毯往上提了一些。 向迩昨晚突发的灵感,在临时充当画室的婴儿房里熬夜画画,向境之半夜惊醒,悄悄推门进去,小孩也没发现。向迩创作时一般很安静,坐累了就站着画,一小块区域细描多久,向境之就在他背后站了多久,直站得腿酸,向迩也没有要坐下的意思,最后只好如来时那样,再悄悄关上门。记挂着儿子还没睡,他也睡得不安稳,好在再醒来后,房里已经没了人,一张画布摊在桌上,一块四不像的图案,大概是只完成了一半。 向迩梦中碰上横穿吊索的神奇飞车,正紧张的时候,耳边传来隐约的引擎声,他清醒一秒,又迷迷糊糊地躺下,继续和那辆飞车遨游梦里赛博朋克的新型都市。只是他还没抵达那扇悬浮门,脚踝一抽筋,人就醒了。 这会儿向境之已经离家许久。向迩梦里三分钟,梦外三小时,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吊着一条裤腿下楼倒水,太阳高悬在屋顶,又是一个晴天。 休学的好处,是总算不用数着时间来画画,他最近还在设计系的同学那儿偷师,学一些宝石镶嵌的知识,计划着如果运气好,还能给爸爸做一颗新耳钻,自己那颗倒是用不着换。 他心里打着算盘,余光忽然出现异物,敞开拉门一看,居然是楚阔。 楚公子今天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兴致,搬了家里一架伸缩梯,费尽全力拖来架好,自己哼哧哼哧爬上,骑在中间,再使出吃奶的劲把梯子抬到另一边。中途没了力气,好不容易抬到半空的梯子又掉回去,他坐在太阳底下,还刚好挑了一块没树荫的位置,热得满头大汗。 向迩捧腹,问他这是唱的哪出,大门不走,竟然想到翻墙。 他是看戏似的热闹,楚阔却恨死了:“我都按多久门铃了,没人应,给你打电话吧,没人接。你上次来我家不也是翻墙出来的,我看你特别轻松,也想试试看。” “那你直接翻过来就好,拿梯子做什麽,这还挺高的,万一摔下来怎麽办。”向迩仰高头,奈何阳光太刺眼,他眯起一只眼睛,看到楚阔瘪了瘪嘴。 “你也知道会摔伤,那我之前哪知道有这麽高啊。” 向迩乐了,两手一张:“你跳吧,我接着你。” 楚阔攥着墙头不松手,眼睛瞪得圆圆的:“我真跳啊,我怕你走开。” “不走,真的,跳吧。” “真的?” “真的,跳。” 楚阔深吸一口气,两条腿颤巍巍地支起身体,说跳就跳,“哎呦”一声蹦进向迩怀里,两个男孩子抱着往草皮上一躺,都龇牙咧嘴的。楚阔娇气,嫌腰疼,非要向迩扶着走,进屋后往沙发一趴,又喊想喝水。 前天晚上一道在外头吃饭,向迩记得楚阔说自己胃不好,不好喝太冷的,太热的也不行,因此倒了两杯橙汁,只给自己的加了冰块。 楚阔偏着脑袋嘬一口,忽然问他爸爸在哪儿。 向迩说:“今天好像有采访,去电视台了。” “你爸爸真要重新拍戏了?” “是啊。” “耳朵,我说句你可能不开心的,”楚阔咂咂嘴,“其实吧,我一直觉得你爸爸挺不合群的。你想啊,他是演员嘛,但那些戏都是上世纪的,现在都被叫做经典了,那什麽是经典,说穿了就是旧东西呗,导致我每回见到你爸爸,都有种见大长辈的恐慌感。” “为什麽?”向迩第一次听这种说法,新奇道。 “什麽为什麽,你是他小孩可能感觉不到,你其他朋友就没有和你私下说过?” 向迩回想一阵,摇了摇头。准确地说,应该是他的朋友很少知道向境之的身份,他们处在异国他乡,可以说是逃亡去的,隐姓埋名,接受自己全新的身份和生活空间。万幸向迩遇见的朋友大多独立稳重,对他的家庭并不感兴趣,向境之也不会插手他的交友圈,使他的过去和当下在彼此缄默间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那你对你爸爸的成就有了解麽?”楚阔问。 向迩不敢确定:“五成,六成?好吧,或许只有两成。” 楚阔努嘴,朝他摇摇食指:“虽然我对演艺圈不太了解,也不追星,但你爸爸的名号,至少得是这个。” 一根大拇指在眼前晃一晃,向迩疑问:“第一?” 楚阔立刻收手认怂:“这好像有点夸张……反正就是很厉害,我小时候也算是看着你爸爸那圈演员的电影长大的,但要说起来,比起同时间段的,你爸爸应该更偏重大银幕,得奖次数最多。就连我妈,少女时代一天到晚除了练琴就是读书的女孩儿,都暗恋过你爸。” 向迩笑道:“真的?” “是真的,”楚阔举手发誓,“我第一次听我妈说,也是你这个表情。不过,可能就是因为他一直都在神坛上,所以后来出事,大家才会那麽偏激吧。好在污蔑他的人发了道歉声明,证明你爸爸没有做错事,冤屈很快就会被洗清的。” 向迩看他一眼:“今天是什麽目的?” 楚阔摊手:“哪儿的话——要张签名。我爸要的,他今天生日麽,想让我妈也高兴高兴,本来是想过来亲自要,但他觉得太冒犯你和你爸爸,就想换个其他的,但我不冒犯啊,耳朵——” “我以为你真是来和我闲聊的。” “那这两者也不冲突啊,”楚阔振振有词,“我这主要还不是支持你爸爸,佩服你爸爸才来要的嘛,你不会不肯给吧。” “等爸爸回来,我问问他吧,他过不久就要去剧组了,最近有些忙。” 楚阔总算安心:“那你晚上来我们家吃饭,我爸生日,家庭聚会,全程自助。” 向迩拒绝:“不用了。” “不行,你必须来,”楚阔瞪眼,“你是我的朋友,你爸是我爸妈的偶像,这于情于理,你们来我家还得我们接你们进门,啊,还是你觉得我们亲戚……” “不是这样,爸爸不会答应的,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啊,”楚阔有些失落,紧接着再次振奋,“那你过来玩儿吧,反正到后面我也会觉得无聊,我们去打球!最近我新学了几招,你肯定过不了我。” 打球还好说,两人击掌,算是约定。 下午时分,里欧传来视频邀请,向迩两手都是颜料,脸在镜头前也东一块西一块的痕迹。里欧好像蒙在被子里,说话含糊不清,光也很暗,向迩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艾米落选?” 里欧说:“接着就有人说是她出轨的丑闻,影响了舞团的判断。她这些天状态很差,和蒂姆在网上大吵了一架,被人截了图,大肆宣扬。” “怎麽会这样。” “她本来就有一些偏激,可能再过段时间,她就能自己想明白了。” 场面话是这样说,但就向迩对艾米的了解来讲,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几乎投入全部经历以竞选首席之位,甚至于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来自于此。 艾米生日那天,他和朋友提前半个月准备了诸多惊喜,可当天她一个电话就取消了约会,他们花费整整一个下午装扮的聚会客厅没了用处,向迩也罕见地朝她发了脾气。但对艾米来说,她的芭蕾和舞台高于一切,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约会,他们大可以在圣诞节再庆祝。 向迩深知两人观念不和,负面情绪持续积攒,直到露营途中,他无意得知女友和同学有过一夜情缘,问清原委后决然分手,这段持续了大半年的恋情才宣告结束。 再提起昔日恋情,向迩有心无力,那毕竟是艾米自己的事业,旁人插手不得。 爸爸不在家,没有人提醒休息,等向迩手酸得连抬动都困难,一看时间,已是傍晚时分。他忙擦了手检查手机,果然有两通爸爸的未接电话。 他席地坐下,发简讯问爸爸方不方便,没过一分钟,电话就拨来了。那边背景很吵,好像有人在争执,衬得向境之的声音更是温柔,他问向迩是不是在忙,自己工作耽误了些时间,现在正在回家路上。 幸运的是还有半小时,足够向迩收拾东西。他换完衣服裤子,向境之刚好到家,陈冬青随他一起进门,脸上还挂着笑。 “爸爸,”向迩三两步下楼来,又朝陈冬青点头,“叔叔。” “你这是偷吃颜料呢,”陈冬青抹走他下巴上一块红斑,“沾在嘴边都不知道。好了,我把你爸爸安全送到家,就是圆满完成任务,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了。” “留下吃饭吧,忙了一整天。”向境之说。 “我倒是想啊,奈何佳人有约,”陈冬青笑了笑,“你们父子俩吃吧,我就先告辞了,下次再约。” “好,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时间紧张,向境之只做了简易的晚餐,看向迩吃饭的速度比平常要快一些,他皱眉问道:“是不是中午没吃饭?” “忘了。” “一日三餐都是要吃的,怎麽能缺一顿呢。万一以后我还有工作,中午晚上都不能回来,你就都不吃饭了?不然,我们找个保姆吧,每天给你做饭。” “爸爸,”向迩叹气,“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会看着办的。而且我吃惯你做的饭,其他人的我不爱吃。” 向境之不以为然,抿着嘴,显然在思考先前的提议,向迩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提起今天是楚阔父亲的生日,更巧的是他妈妈还是他的影迷。话没说完,向境之诧异:“楚医生生日啊,那我们得送礼物,可是现在这样晚……” “我已经送去了,”向迩捏着他指尖,“一箱红酒,不过他妈妈还想要张你的签名。” “签名?那我现在去写。” 向境之坐在桌边写字,向迩就手捧热汤黏着他,一开始他还审着话里的内容,到后来干脆当作欣赏爸爸的字去了。到底是学过书法的,向境之的字体笔锋有力,一页纸写下来,观感工整和谐。他不太会准备礼物,写了一张祝贺词就茫然下文如何,让向迩随手一卷,蹬蹬上楼,拿还没处理干净的画笔抹了几道,再展开细看,还真换了一副面貌。 饭后向迩带着爸爸上楚家,不巧,这一家人因为自助失败,尽数转移市中心去吃饭了,只留下死活不肯走的楚阔,开门一见向境之,险些摔个趔趄,给人来个脑袋着地的鞠躬礼。 楚阔对这位长辈还是有些怵,又觉得人实在生得好看,温润得像块玉似的,怎麽也不像八卦小报上说的凶神恶煞又猥琐油腻,就是和向迩长得不太像,但远看又很像,基因这东西果真够诡异的。 家长不在,向境之没坐一会儿就先回家了,两个小孩跟着出门,在附近球场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虽然结果还是楚阔惨败,但比分比起上回足足进步了十分,无意中进了一记三分球,他两眼一蒙,抱着向迩又蹦又跳,又猛地往人身上一跃,对着侧脸就是狠亲一口。 亲完,楚阔自个儿是愣了,僵硬地从向迩后背滑下来,被亲的那个倒是没什麽所谓,乐呵呵地笑弯了眼睛,只在结束后闻见自己一身汗味才皱了眉头。 胜负是板上钉钉,楚阔往场上一倒,边盯着黑沉沉的天空边呼哧大喘,倏地打个哆嗦,他牙齿磕动,心想不得了,太不得了了,我不会是喜欢男人吧。 没过两天,向境之预备赶在剧组封闭训练前,和向迩去了一趟寺庙,暂定是在那儿住五天四夜。 本来按原定的计划要住上一周,但程健临时改动训练时间,提前了几天,向境之不想做特殊人员,只好跟着改动了自己的计划。 向迩一大早被叫醒,抱着自己的设计本从床上转移到车上,睡了一半的路,睁开眼就是一条长长的山路。他降下车窗,两眼直直地往底下望,惊讶地张了嘴:“那寺庙这麽高?” “这是有路的,待会儿到半山腰,车就不能开了,我们得走上去。” 山路和寺庙在影视作品里见过不少,向迩今天是头一回身临其境,他好奇得半个身体都要钻出窗去,风擦面颊,烈阳洒在眼睫,跳过山间无形的阶梯,畅快地向山下绿油油的夏日光景坠落而去。 “太酷了,”向迩趴在窗边,“从这边跳下去,看到的景色一定更美。” “这样的话,你就只有一次观看景色的机会。” “为美而死,也算死得其所了。” 他信誓旦旦,向境之但笑不语。 山间人烟稀少,只有一户人家,一家三口,这时候只有一位老太太。向境之交了钱,将车停在他们家一个简陋的停车棚里。他和老太太聊天,向迩取了运动包挎上,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原地转一圈,发现信号时弱时强,到他们慢慢往上走,干脆就没了信号。 向迩年轻力壮,经常运动,走这几步山路绰绰有余,还有闲心往路边的竹林里探探头,用眼睛记录每个细节,以便空闲时画上一笔。向境之就不同了,他背得不多,但体力跟不上,起初还撑着口气,后来越走越慢,腿肚子抖得不停,好几次差一点就要往后栽倒。 他微弓着腰,手撑膝盖喘息,面前忽然伸来一只手。 向迩去而复返,像只灵活的鹿,在山阶上跑跳自如。他牢牢牵住爸爸的手,放慢了速度,叫他跟在自己身后,每走一步就会停下等一等。山间鸟鸣在他眼前,他却背过身来,弯着眼睛问一句“累不累”。 向境之微微眩晕,几乎就要这样往后仰去,跌进山下绿树如茵的夏日繁茂里,他期待绿色会掩盖那副丑陋的面目,遮住自己贪婪的内心。 为美而死,他想,不过是为美而死。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行过石阶陡坡,前路便慢慢变得平坦宽阔了。向境之气喘吁吁,凭记忆估算离山顶约莫还有十来分钟的脚程,这一路向迩顾念他体力不支,忍下四处探望的念头,只一颗脑袋左右摇摆,走了这麽久,背后湿了一片,人还神采奕奕的,半点不见疲倦。 恰巧阶边有块生着绿草青苔的岩石,向境之拽拽他的手,示意坐下休息一阵。父子俩并肩坐着,向迩得空掏出口袋里的相机前后左右的乱拍一通,向境之笑着看他,见他蓦地一顿,凝神细听,耳朵跟着动了一动:“是画眉鸟。” 向境之说:“可能是看见我们两个陌生来客,在提醒同伴注意安全,快点藏起来。” “万一是欢迎我们呢?” “画眉鸟性烈,但也怕人,如果真是欢迎我们,那可能是我们天生合它眼缘吧。” 向迩不置可否,手里转着相机,忽然身体后倾,和他拉开一段距离,相机举到眼前,眯起了一只眼。他堂而皇之的抓拍让向境之有些局促,微微偏头想要躲过镜头,但向迩的手速更快,将他的侧脸和伸至半途的手一并框进镜头。 “好漂亮。” “嗯?” “竹林——和画眉鸟。”向迩狡黠一笑 向境之也跟着笑了笑:“休息好了吗?走吧,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因提前打过招呼,寺庙已有小沙弥等在山门前边,一见两位生人便知是新客,领他们从前殿赶往后院,一双布鞋踩在石阶上,整座寺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人声全无,直走到偏厅才有隐隐的吟诵声。 小沙弥朝他们合掌道:“两位施主从这边一直往前走,就能看到住持了。住持正在待客,恐怕要稍等片刻。” 向境之对他回礼:“多谢小师傅。” 向迩有样学样,也合掌回道:“多谢。” 和那小沙弥擦肩而过时,向迩发现他的布鞋边裂了道缝,走出一段路再回头,看那沙弥也停下步子,似乎正低头看鞋,又紧接着若无其事地快步走远,掩进沙沙作响的竹林,很快失去踪影。 向迩随父亲穿过廊缘,连着偏厅的是一小段石阶路,周边都是袅袅香烟,却格外寂静,三两声吟诵渐渐被抛之脑后,向迩保持头不动眼睛动的姿势,将四周望了个大概。也许是附近的气氛太过肃穆,他起先的兴头像是被拦腰砍走一半,提前感到了些许无聊。 住持院门紧闭,向境之捡了一张石凳坐下,看向迩在周边走了走,面上兴致缺缺的,连相机也没拿出来。他刚要张嘴,那院门被人从内推开,一个形貌朴实的中年妇人自门后露出脸,猛然撞上屋外等候的父子俩,她显然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把跨出门的腿缩了回去。 向境之向她问好:“你好。” 那妇人慌张接下,轻轻合了门就要离开,突然听见门内住持的询问声,才知道原来这两位是新来的香客,便停了关门,动作小心地贴墙跑远,像在躲避洪水猛兽。 向迩心里疑惑,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开,直到被爸爸拉了拉手,才如梦初醒似的随他跨进院内。 和想象中的不同,端坐在蒲团之上的住持极瘦,瘦得有些骇人,连脸上的皱纹都像藤条似的蜷曲在一块儿,唯独一双眼睛嵌在树干上,似两颗透光的珠子,含着笑,下一秒就能冲破香炉似的枯朽灰暗的内屋,即将蹦出两捧清越的水来。 自迈进门槛的第一步起,向迩便萌生出一股强烈的排斥感,他在门边,那陌生的住持坐在屋内的蒲团上,背后供着一座神色祥和的佛像,而他懵懂无知的父亲如同被吸走的烟火,在空中飘渺无依,游荡着即将被拆解。 他张皇前仰,一下攥住父亲的左手手腕,看他轻飘飘地回转一圈,真像烟火似的堕进自己胸膛。 向境之愕然:“耳朵,怎麽了?” 向迩说:“太不对劲了。” “什麽不对劲?” 他答不上来,只能一个劲地吞咽,仿佛喉头阻塞着万千异物,叫他一个字也不好说出口。这份难耐使他后来即便随之落了座,仍没有放松警惕。但那法号“无尘”的住持,对他似乎有万分宽容,只道一声“小施主”便没了下文,向迩听他和爸爸三言两语说得模糊不清,更是如坐针毡。 待初见结束,向境之和住持道别,向迩推门而出,屋外的新鲜空气猛地灌进呼吸道,他难受地摸摸脖子,抚着胸口想将那股腐朽气味强压下去。 他跟在爸爸身后走去寮房,途中留神观察了一番附近风景。这寺庙坐落在深山之中,来往香客少之又少,不说其他,他们这一路走来,除了住持和沙弥,遇见的人只有一位石阶边的挑柴老太,和先前那个神色慌张的中年妇人。 开始还有所怀疑,一当推开寮房门,向迩的猜测被证实,这儿的确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深山古刹,真到了危难之际,恐怕只能乞求几尊佛像以渡过难关。 他们这趟出行带的行李很少,称得上有些重量的只有向迩运动包里的一台相机,和肩上背着的画板。向境之进屋后,先将房间开窗通风,动作麻利地收拾完东西,见向迩还是闷闷不乐,便蹲在他脚边,温声问是不是觉得不习惯,想回家了。 向迩摇头:“就是有点不适应,可能慢慢就好了。” “你可以把它当作一次游览,如果实在不愿意跟着我们行动,就当是来欣赏风景。万物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不是非要礼佛才说明你有佛缘,真诚在心。” 向迩看着他,半晌奇怪问道:“爸爸,这里这麽偏僻,你是怎麽知道的?” “这个说来话长,是一次机缘巧合,我和剧组的同僚来这上过一炷香,就此结缘。” “那住持说你们只见过一次,可他好像对你很熟悉。” “可能是因为我们常说的‘眼缘’。” “那他怎麽会认识我?” “也是眼缘。” “照这样说,所有事都能用‘缘’来解释,屡试不爽,而且一点儿不会出错,”向迩说,“我倒觉得,这是用来搪塞人的说法,所有鬼神都是不存在的,鬼神在心——” “嘘——”向境之捂住他的嘴,摇头说,“不要瞎说。” 向迩眨眨眼,拉下他的手握在掌心,把大逆不道的话尽数吞了回去。 “很多事都是你信则有,不信则无,信了没有负担,不信也没有坏处,但是你身在这里,要保持敬畏心。” “知道了。”向迩温顺极了。 日头刚升到头顶,三两位小师傅背着竹篮自石阶那儿上来,远远望见后院有两道影子交错着,应该是来了新人。向迩支着画板在窗前采光,双方模糊对上一眼,来不及心生好奇,有人传话,该是午斋的时候了。 到上了桌,向迩才意识到这寺庙真是人丁寥落,三两沙弥,三两僧人,加上一个没有露面的住持,两位新客,还有那位不知其名的妇人,竟然就是寺庙的所有成员。午斋期间没有人出声,他吃得兴味索然,一得空便回了寮房,重新支起画板,坐在窗边画竹叶图。 寺庙背山,他们住的屋子前头刚好挡着一树枫叶,这时候叶子还绿油油的,不见一点红。他比着角度摘取细节,画了一半,抬头发觉窗外站着一个脸色苍白,身形极其瘦弱的小女孩,她一身白色小褂子,亮得和肤色分不出伯仲,人在绿树前,似乎从头到脚都是煞白煞白的。 向迩是惊住了,和她无声对视良久,忽然伸手,将手里的炭笔展给她看,那小女孩却像被针刺了一记,瞪大眼倒退两步,手背在身后,懵懂迷惘地盯着他。 “你也是这里的香客?” 他不过隔窗轻声问了一句,那女孩突然转身就跑,只是跑得太急,撞着身后一口小缸,那力度看得向迩都皱了眉头,她却不管不顾地往回冲,连自己掉了一只鞋都没有感觉。 向迩放下笔和画板,出门捡起那只布鞋,小小的一个,躺在他手心像条小船。他尝试循着那女孩跑走的路去找,但附近门屋太多,他初来乍到,怕冲撞了其他人,最后只好把那只鞋子放在一级石阶上,自己回房继续作画,顺便盯着窗外异动,但那小女孩就像昙花一现,直到夜幕降临也没再出现。 晚上有晚课,向迩没去,他在寮房前面的空地上画夜景,画板夹着数张笔记潦草的画稿,一并被他当作废纸扔在一旁。 他抬头望一眼黑沉沉的天,挪动位置时不慎踢到脚边的小布鞋,低头一看,又想起白天那个小女孩,不知道是否因为他的橄榄枝抛得太不合时宜,那女孩之后再没有回来,连鞋子也不要了,留下孤零零的一只,躺在石阶上迎来夜幕。 寺庙寂静,向迩画了半张竹叶,想起不知所踪的爸爸。 向境之自白天打过招呼后便一直留在前殿,中途向迩去看过一眼,见他和住持对坐着交谈,身影背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还因为在殿前留得太久,被一个沙弥赶回了后院。他尝试啃读住持准备的几本佛经,但都是看了一半就放下了,他清楚自己没有悟道的本事和耐心,不如不看不听,省的糟蹋了。 不过,这样枯燥乏味的环境,倒让他能沉下心来画上两幅画,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他正凭记忆重现白天瞧见的竹林光景,耳朵倏忽一颤,旁边传来一阵笨重的脚步声,他扭头:“谁在那儿!” 庙里点着灯,幢幢光影托着阴暗中一个瘦瘦小小的身体,向迩最先发现她无意漏在外面的脚尖,再看自己身边那只小布鞋,他松了口气,问道:“你来找鞋子吗?” 等了约有一分钟,那小女孩总算愿意从那丛灌木林背后走出来。 她生得实在不好看,皮肤雪白,一张脸尖尖的,塌鼻薄唇,整张面孔全靠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挂着,掩在黑夜中直直望来时,叫人不免心生一些恐惧。 向迩有些惊讶,但不是为的她面容可怖,而是因为她两只脚都光着:“你的另一只鞋子呢,也掉了吗?” 那女孩微微收着下巴,眼珠子贴着上眼皮,想看他又怕看他。 向迩继续问:“你光着脚走,脚不疼?” 小女孩仍是不说话,但向迩观察到她的视线在游移,新的目标似乎是他面前的画板。但当他取下来,作势要递给她时,她却短促地尖叫一声,重新退到灌木丛后,看样子是又逃跑了。 疑惑这小女孩的来历,向迩心里疑窦丛生,画涂一半没了心思,一看时间晚课也该结束了,他整理完东西,踱步走去前殿。 刚跨过廊缘,耳边一声钟响,他一口气还未喘匀,迎面奔来一个火急火燎的秃头小沙弥,两人一时不察,撞了个满怀。 小沙弥抱着脑袋哎呦叫唤,隐约听见住持的声音,连忙拉着向迩往边上水缸后面一躲,探出半个脑袋和两只眼睛四处探查,见没人寻来,不由得松下肩膀,一屁股坐到地上。转眼见自己情急之下一道拉进来的香客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眼睛黑漆漆的,他大叫一声“妈呀”,秃头跟水缸撞了一撞,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你打哪儿来的?”小沙弥抢夺先机,当机立断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这会儿都熄灯了,你不能乱走。” “我今天第一天到这。你呢,你也一点都不像这儿的人。” “怎麽不像了?”小沙弥忙合起两掌,道声阿弥陀佛,抬眼见向迩眼里含笑,他怒道,“我真是这的人,不然你看我脑门儿,谁没事剃个光头啊!” “那都熄灯了,你还在这乱跑?” “我掉了东西,”小沙弥嗫嚅,转而反应过来,“你学我!算了,庙里一直没有新客,我来这第二天就能碰上你,算是我们有缘吧。” “你是新来的和尚?看起来岁数不大。” “我也不想做和尚,但是我家里人全没了,只剩我一个,还不如遁入空门,求个清净呢,”小沙弥蹲着往前挪了挪,悄声问道,“我问你,你和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是不是一块儿来的?” 向迩眼珠子一转:“哪个叔叔?” “就是长得特别好看,像电影明星的那个,哦他鼻尖有颗痣,脖子里也有一颗。” “你哪儿观察来的?”向迩震惊。 “他刚才问我百步梯在哪儿,凑得近了,我就看见了啊,”小沙弥追问,“你们是一块儿,对吧?你叫什麽,打哪儿来?准备在这待多久?” “百步梯在哪儿?” “那边,”他指着前殿另外一头的小路,“沿着这条路往里走几十米,有两根特别大的竹子挡着,推开就到了。” 向迩囫囵说了谢谢,起身要往那百步梯去,叫不得回报的小沙弥拦住了,随口回道:“向,向往的向,我是向迩。” 言罢便小跑离开,留下小沙弥满脑袋浆糊地钉在原地,杵着下巴瞪瞪天,百思不得其解:这每年给寺庙捐钱的香客好像也姓向啊,难不成是这位小兄弟,可这也太年轻了吧。小沙弥摸摸锃亮的额头,只觉得更是烦恼了。 向迩照路线拨开那两大根竹子,心道这防护真够不牢靠的,抬头一看那百步梯,登时就愣住了。这梯似乎是早被荒废了的,石阶边长满杂草,甚至还卧着被砍断的半截树干。底下还有光能看见一二,越到上面越暗,根本不能确定往上还有多少阶。 向迩夜盲,已经有些瞧不清东西,开了手电筒往上照,没有发现人影,他叫了一声“爸爸”,半天没有人应答。 那小沙弥没有说谎,向境之晚课结束后的确问过人,来到十几年前自己攀爬过的百步梯。他一阶一阶地走,每走一阶就默念一遍,祈愿内容和当年分毫不差,不过“向迩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他能发现这座寺庙实属无意,当时剧组取景在山下一处村庄,离这足有十几公里。剧组安排恰好赶上过年,向境之原本想留在家里看孩子,但因为担心剧组计划有变,就提前制定了一个保守计划——让陈冬青帮忙照顾孩子。 因此等剧组具体安排下来,向迩已经被送去陈冬青父母家,孩子的必用品都被跟着搬走,他回到家,打开房门一看,没有小家伙露着门牙朝自己呵呵笑地扑过来,到处都空落落的。 在家待了半天,他索性定了最早的机票回组里,谁想副导演也是有家回不得,两人凑一起,竟然是有了伴。 第二天是大年夜,两人在酒馆待了一个晚上,点些小菜,喝杯小酒,四周吵吵嚷嚷的,倒也不冷清。饭吃到一半,陈冬青跟他视频,给他瞧怀里乖乖坐着的小家伙。向境之蒙了眼睛也知道那是自己的小心肝,他喝酒喝得脸红,趴在桌上看小心肝嘬奶嘴,嘬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眼皮烫得要粘起来,他模糊听到一声“爸爸”,在梦里笑醒了,看到小心肝踩着小风火轮朝自己哒哒跑来,嘴里还嚼着一只黏糊糊的奶嘴。好美的梦。 大年初一,剧组还在放假,独他们两个孤家寡人听酒馆老板娘的指示,沿着山路走了小几个小时,就为趁着过年去庙里给家人祈个福。 向境之就是在那时候遇见的无尘大师。 人在神明面前是掩饰不了苦楚的,他却深陷其中难以自赎。无尘大师看出他周身环绕的泥淖,向他指了一处:人生八苦,可为四圣谛、八正道所解,得一即是大幸。 向境之循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去,曝在面前的就是这座百步梯。 当天山上下了雪,他独自一人站在梯下,脱掉繁重的羽绒服,只穿着一条薄薄的毛衣,慢慢拾级而上,每走一步便默念一句“因果”,走两步便祈愿一声“平安”。他不记得当初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走完全程,到顶后也不敢眺望山间风景,低垂着头,再原模原样地走下来,接着又走一遍。他在自我凌虐中找到归属感,他需要永动不停的热量来冲垮心底丝丝缕缕的恶意,他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被火包围,火焰中心露出一张面貌来,是他万刀难断的贪嗔痴,是他的求不得苦。 “爸爸。” 直到这天,他停在黑夜,终于听见这声响。 古刹钟鸣,庙里熄灯了。 作者有话说: ①“四圣谛”:四谛是释迦牟尼体悟的苦、集、灭、道四条人生真理,四谛告诉人们人生的本质是苦,以及之所以苦的原因、消除苦的方法和达到涅槃的最终目的。 第18章 向迩对着黑夜喊了两声爸爸,伸脚在四周试探一圈,没发觉任何阻碍物,便举高了手电慢慢往上走。他这时候其实是看不清东西的,眼底只有缩成一小点的光斑,为防意外,他小心谨慎,迈每一步之前都会在周围探一探,确认安全才会接着行动,走三步喊一声,不得回应就继续往上走。 中途不知道踩到什麽,他趔趄一下,身体前倾,靠两手撑地才没有就势滚落。他吐一口气,拾了手电筒,又抬手放在鼻前闻了闻,味道不怪,有股泥土味,大概是地上横着两条尖树枝,树枝上头沾了泥水,触感有些黏糊。他不在意地将手往裤子上蹭蹭,接着上行。 惦记着天黑,爸爸会像自己这样无意跌倒,向迩的手电筒越举越高,到最后直接摆到了自己脸边,一些碎光照着瞳孔,逼得他忍不住闭了闭眼。随后就听见头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没有章法,鞋底踩着台阶,似乎还踩破了数个水圈,水渍溅在枝叶上,响声清脆。 没发现自己松了口气,向迩辨别方向后伸长了手:“爸爸。” 向境之起先以为自己幻听,走到一半往下望,隐约发现底下有个闪烁的光点。这时候会来百步梯的人,除了向迩不作他想,看高度他已经走了有十几阶,也不知道有没有摔跤,这里到处都是树枝杂草,万一绊倒了顺势滚下去,往轻了说都难免摔得头破血流,何况他还夜盲。 以比来时快了三倍的速度朝下小跑,向境之胸口心脏也跟着砰砰直跳,他小喘着来到向迩身边,牢牢攥住两只手,焦急问他摔疼没有,趁着手电筒的光,瞧见那两只掌心脏兮兮的,上有污迹和破皮,好在没有出血。 “我以为你不在这儿了,”向迩反握住他的手,两只眼睛空洞无神,盲人似的直视前方,“我喊你好多声都没有人应。” “我当我幻听,没想到真的是你。”向境之说。 “那你是看见我闪的光了?” 一问一答间,他们转换方向,向境之牵着他绕过障碍物,两人互相搀扶着往下走。 向境之应道:“是啊,整个庙都黑漆漆的,只有你打着光,我在很上面都看见了。” 向迩得意地笑了两声:“这是之前我为了露营买的,说是亮度加倍而且很省电,一开始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也不全是虚假广告。” 到了平地,向境之拉着向迩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接着自己蹲**撩他裤腿,向迩象征性地挡了一下,没挡住。等膝盖及以下的部位光溜溜地敞着,被山上夜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呼哧吹过,他无奈撇嘴:“没有摔伤,不然我怎麽能稳稳当当走下来。” “你看不清楚就往上走,万一出事怎麽办?这边路这麽陡,不小心摔下去,哪里是摔伤那麽简单。” “我也没有出事。” “万一呢,要是我已经到顶了,照你走的那个位置,你从那儿掉下去,我连你喊救命都听不见,你要我往下走的时候就看见你躺在那儿吗?” “那都是没有发生的意外,事实上我一点伤都没有啊。” “万一,万一呢!”向境之低叫,向迩这才发现捉住自己的双手在小幅度地打着抖,随即他感觉手腕贴上一块冰凉的皮肤,约莫是爸爸的脸颊。可当一股灼烧感自那处起缓缓上涌,他心想那不是脸颊,而是眼睛。 刹那间,向迩心窝子糊成了软蔫蔫的一团,叫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下来:“我担心你一个人走这百步梯会摔跤,像你担心我会一个人滚下来那样,我也担心你,不是只有你想得多,我也会。” 向境之嘴唇一抖,像被山间凉风拂过,霎时失去应对的本领。 他的小孩还在继续说:“我是你的小孩,这没错,但你也是我的爸爸,我在意你、爱你是天经地义,可你好像总会忘掉这件事。” “我没忘。” 向迩不信:“你总是认为我对你的担心是多余。” “当然不是。” “你太紧张我了,爸爸。” 向境之忍着后背恶寒,沉默许久后说:“我爱你也是天经地义。” 类似这样的争执曾在他们生活中出现过不止一次,向迩始终认为爸爸对自己的安全问题太过敏感,保护欲踩过了安全线,过度的紧张会让他感到烦躁,甚至焦虑。 但于向境之而言,任何一些变故都会成为伤害孩子的威胁,他深知自己应该像周边所有父母一样,任孩子跌倒摔跤,就算流血留疤也不必太过惊慌,因为无论快乐或伤痛,任何喜怒哀乐,都是孩子人生轨迹中必经的一环。 然而道理说来往往条条分明,他骨子里却恐惧着外界一切未知的意外,并时刻忧虑如果这些疤痕印刻在孩子身上,他会遭受多大的痛苦,或许对向迩而言,那只是一瞬间的痛楚,反弹在向境之身上,却是剜心剔骨,久久不息。 偶尔向境之想,要是向迩总长不大该多好,他就能像幼时护他远离风雨那样,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他渴望作飘摇风雨中残败的一隅,也不舍得向迩终有一日会面临暴露于霜雪之下的危机。 向迩左等右等都不见爸爸说话,疑心是自己语气太重,只好采取委婉方式示弱。他勾了勾手指:“对不起爸爸,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对不起,我很爱你。” 向境之低头亲吻他通红的掌心,低低应了一声:“嗯,爸爸也爱你。” “那现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麽不睡觉,要来这儿爬梯?” “我不是很困,在这里走走,能静心。我托一个小师傅过去找你,要你先休息,你没有见到吗?” “小师傅?”向迩摇头,“没有啊,我看晚课都结束了,路黑,想过来找你,没有看到什麽小师傅。” 那应该是无意岔开了。没有办法,向境之只得牵着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小孩回到寮房,取出包里的一小袋药包,给他洗手涂药,最后照着伤痕,压上一张自绘的篮球创可贴。 向迩这会儿就像头温驯的小马驹,贴在爸爸身边讲着悄悄话。他是一点也不避讳的,自幼父子相依为命的生活环境,使他对父亲毫无保留,也从不怯于表达爱意。 再没多久,向迩就沉沉地睡着了。向境之待腰上手臂逐渐失了力道,睁眼浑噩等了一阵,轻轻翻过身,安静地瞧着孩子堕入昏睡。大约过了有三刻钟,他松开一直抵在嘴边的手指,于黑暗中轻轻贴住向迩的颈间动脉。 夜晚过去了,他又一次挡住了罪念。 向迩不愿按照寺庙作息来,因而当凌晨两点半,全庙都集中起床了,他还窝在自己带来的小毯子里睡得很沉。向境之洗漱完,给他留了张纸条在床边,大意是自己在前殿,待他醒了如果愿意就过来,不愿意就留在这儿画画看书,或是随便逛逛。 而当向境之随一众小师傅背竹篮出坡归来,向迩早醒了,正在一片沙地上学写书法,背后跟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 能在第二天再见女孩是向迩没有预料到的。他早起后在前院做些简单的拉伸运动,刚抱出画架,转眼见窗外相同的位置,那个女孩站在那儿。 他隐约觉得对方可能不爱和人交流,便只朝她笑了一笑。女孩动动肩膀,这回没有逃跑,看他从屋里掩进墙后,又从墙后跨过门槛走进太阳底下,抬头确认日头方向,再倒退两步进了阴凉地,也就是一片树荫下。 她盯着他手里那支黑乎乎的笔,她记得的,就是这支笔在他脸上划了一道,留了黑乎乎的印子,叫他看上去像山下老太养的那只黑猫,转一转眼珠,很机灵,像在盘算什麽似的。但她不喜欢那支笔,也不喜欢他脸上那道印子,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麽,想来就来了,就站在这地方,不需要靠近。 山上温差大,向迩夜里嫌冷,起床后还披着一件薄外套,但夏令时间日头盛,抹了还没两三笔,他就热得后背冒汗,手心湿漉漉,险些连笔都握不住。 他脱掉外套,见那小女孩仍旧站在那树前,身影一半躲着太阳,一半由它暴晒。可惜女孩这身冷白皮要变黑,紫外线辐射对身体也没有好处,他取了一张空白画纸,在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热”,举到头顶给她看。可那女孩不知是看不清楚,还是不识字,只看了那纸一眼,尔后继续盯着他,半天没有动静。 向迩不敢贸贸然接近,担心她今天一双完好的鞋子再丢一只,就把“热”字擦去,一笔一划地写着:我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你叫什麽名字?你喜欢画画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 接着他将画纸揉成一团,贴着地轻轻一送,那纸团咕噜咕噜滚了几秒,停在距离女孩有两三步距离的地方。女孩懵懂看眼纸团,后退一步,将肩膀缩到树干后,露出半张脸审视他。向迩看出她害怕,弯腰做了一个捡东西的动作,然后指指那纸团。 女孩不动,他又示范一遍。 好半天,女孩总算明白他不停弯腰的意思,犹豫着挪出身体,像个木乃伊似的僵直行走几步,蹲下捡起纸团。 向迩笑意还没涌进眼底,惊愕瞧着那女孩居然学他原先那样,将纸团贴地一扔,给他重新送了回来。她力气太小,那纸团只晕晕乎乎地撞了两下,停在一块小石子边上就不动了。 小女孩蹲着抱住腿,裹在布鞋里的脚趾不安地动来动去,她听到那人笑着问自己:“你叫什麽名字?你很怕我吗?” 她不说话,向迩又问:“你觉得我是坏人?” 女孩防备心很重,向迩连番问话,她都默然无声。当向迩作势要往前走一步,她绷紧了肩膀;又一步,她往后挪了一些;再一步,她受惊似的往后一倒,一屁股坐在地上,似乎想逃,又像被定了身,而眼睁睁看着那人走近,捡起那团皱巴巴的纸。 向迩把纸展开,送到她面前,说:“我是向迩,画画的,不是坏人。可以告诉我,你叫什麽名字吗?” 女孩盯着那堆模糊不清的黑字,以为那是朵黑色的花,抬起眼皮瞥他一眼,身体绷成一个不正常的弧度,人倒是反常地接受了。 “你今天过来,是想要回那只鞋子?它在房间里,我去帮你拿出来,你在这儿等我一下,可以吗?” 那女孩不回答,向迩当她默认,进屋从木柜子上取下那只小布鞋,他用手掸走鞋尖灰尘,推门出去时,原位置已经没了人影。 原本还像只胆怯的小老鼠,草木皆兵,这时候胆子倒大了些,躲在向迩画架子正对的那棵树后面探出头来,好奇地盯着那幅未完成的人像。 向迩走路弄出大动静,女孩儿以树干挡住脸,从树枝间看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等了一会儿才又冒出一颗脑袋,怔怔看那画纸上眉眼带笑的面孔。 真奇怪啊,那人长得居然和她有八分相像。 向迩补完下垂的眼角,握笔半侧过身,没有直视她,而是望着地上一片影子,询问道:“我可以知道你叫什麽吗?想在这里写上你的名字。” 小女孩半晌摇摇头,向迩瞧见了,取下那张人像:“那好,这画送给你。” 他伸长手臂,离女孩只有小半米的距离。手伸得有些发酸,终于有人接走,伴着一声破音刺耳的“哦”。 向迩笑了笑:“你对画画感兴趣吗?” “……嗯。” “你一个人住在庙里?” “妈妈。” 向迩蓦地想起昨天那位妇人:“这样啊。你想学画画吗?” “不想。” “不想啊,也好。如果你想学画了,可以过来找我,我是向迩,就住在这里。”言毕,他整理打乱的画稿,一沓叠齐了,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怯弱的“写字”。 小女孩手指尖嵌在枯朽的树皮缝隙中,鼓起勇气说:“学写字。” 是以,向境之来到后院,看见的便是向迩握着一根枯木枝,在泥地上写自己的名字,后方不远处黏着一个畏首畏尾的陌生女孩。 向迩扭头见她写得歪斜,乐不可支:“我爸爸常说我中文写得难看,要我来教你,别人可能连我们写的是什麽都不知道。” 他转身一抬头,发现爸爸站在石阶底下,腿边还放着一只竹篮,他直起腰挥挥手,以手势问他过不过来。向境之摇摇头,背着竹篮走远了。 向迩有些发愣,望一眼背后专心拿树枝在地上写字的女孩,心里有些难言的怪滋味:还是这样,他完全拒绝接触除了自己以外的孩子。 字学了一半,堪堪把名字写全,向迩得知她叫“小满”,正在慢慢成熟的小满。 他刚教会她写“满”字,耳边遽然传来一声呵斥,他吃惊抬头,小满已被疾跑而来的中年妇人掐腰抱起,在她怀里拼命挣扎,伸长脖子凄厉尖叫,就像被扼住要害的小动物,尖爪在妇人脸上留下一道渗血的抓痕。 那妇人却仿佛全然感受不到疼痛,双目圆睁,极其防备地盯着向迩:“你把她引诱过来,想对她做什麽?!” 向迩惊愕:“我没有做什麽。” “她从来不接近生人的,你是谁?!” “女士,您冷静一点。” “啊——” 小满大叫着,扑腾双腿,两手握成拳一下一下击打在妇人颧骨处,她受了惊,又是恐惧,这下连正常的交流都没办法,只一味地扯着嗓子叫,腰腹衣裳往上卷,露出一片青紫的肌肤。 向迩顿时醒悟,阻止那妇人离开,喝道:“你和小满是什麽关系!” “我是她妈妈。” “你虐待她。” 妇人愤怒叫道:“你说什麽!” “如果没有虐待,她身上为什麽有伤痕?”向迩想抓住她,却被她狠推一把,手背蹭出两道血痕,“佛门清净地,你不仅大喊大叫,还虐待儿童?” “你知道什麽?松手,松手!”怀里小满拼命挣扎,自己手臂又被身量高大的男孩抓着,妇人抵抗不得,脚后跟一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背后是一块棱角尖锐的巨石。 向迩瞳孔骤缩,急忙伸手去救,手拽着她往旁躲开,小满却在这时候挣扎得更是剧烈,脱开母亲控制,一张脸正朝那块岩石冲去。向迩揪着她后领子将人拉回来,迅猛的反作用力叫他也跟着往后一坐,手背擦着岩石棱角而过,疼得像绽了肉。 那妇人惊魂未定,搂着发狂大哭的小满怔然不语,她嘴唇发抖,竟然也跟着掉了两滴眼泪。 “向迩!” 被一道声音叫得天旋地转,向迩坐在地上两眼发直,看爸爸紧张检查自己身体上下,他叹了口气:“我没有受伤,是这位女士,她说她是小满的妈妈,但我怀疑她虐待儿童。” 向境之顿住,愣愣抬眼:“虐待儿童?” “你不要胡说!我没有虐待我女儿。”妇人不停地吞咽口水,两行眼泪顺着下巴坠在她的黑衫上。 “你怎麽发现的?”向境之问。 “小满身上都是掐痕,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妇人闻言死死拽住小满的衣服下摆,哪怕女儿铆劲挣扎或拳脚相向,她不管不顾,抵抗最后居然低声哀求起来:“你们想多了,小满没有伤痕,我没有虐待过她,你们不要含血喷人!她是我女儿,我女儿!我怎麽会伤害她!” 向迩不听她辩驳,口气极冷道:“到底是不是,你把小满衣服掀起来一看就知道,我不会看错,那就是掐痕。” “你知道什麽——小满!” 小满脸涨得紫红,肢体反抗没用,低头一口咬在妈妈手臂,在她吃痛松手的同时翻身就跑,又因为腿软摔了一跤,掉了半只鞋子,她爬起身后彻底掉落。 但她到底没能逃走。 听见响动的僧人和尚集体赶来寮房,只见局势混乱,庙里的四位香客两两对峙。昨晚和向迩有过一面之缘的小沙弥踮脚探首,在心底嘁了一声:看吧,就知道他们俩是一伙的。 向境之迷茫望着掌心的纤细脚踝,耳边似乎有人在哭叫,他却充耳不闻,兀自为一股腥臭的气味反胃,那味道难以言明,像下水道挤满了肮脏的泔水,又像火烧尽了,万物焦腐的朽味。 是孩子的气味。 他仓皇抬头,面前的小满忽然变成了一个泪眼朦胧,双颊红肿的男孩,他哭着合掌求自己不要赶走他,甚至在向境之摇头拒绝后,战栗着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身体。 “啊——”小满凄声大叫,向境之满眼惊惧,几乎咬碎了牙,倏地松开手。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小沙弥随众师兄用过午斋,抱着两捆木柴在门口踮脚张望,运气好了,能透过层层掩映的枝叶和房屋瞧见后院廊下。日头倒也偏心,他只是站了没几分钟,脑门都热得有些发亮,反倒那头刚好躲在阴凉区里,怪不得那好看叔叔能静心坐着一个多钟头。 涉世未深又尚未体悟佛道,小沙弥大约是这寺庙里性格最单纯的,也敢于有一说一。他总觉得那个叔叔心事重重,例如他在佛像前多是虔诚默然的模样,脚一跨出殿前门槛,脸上就挂了笑,对谁都和和气气的,生怕那笑有谁错过了,误以为他心怀恶念。小沙弥本来只想他长得好看,现在又觉得他有点儿端着,表面上温顺,内里压着东西。他想倾诉这番意见,奈何庙里师兄大多脱离世事许久,个个沉默寡言,他一腔心里话没处发泄,憋得嘴巴一圈都起了泡。 先前正午光景,庙里出了桩说小不小,说大又不大的闹剧:两拨香客居然吵了起来,一方指责另一方,小孩和女人的哭声吵得钟鸣鸟叫都只是蚊子哼哼,以师兄打头,他们一行人上前制止,反被那妇人猛推一把。那女人行事疯癫,抓起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孩就想逃跑,最后当然没有成功。住持陪他们在房里待了一两个小时,屋里偶尔传来哭声,中途木门被人从里面猛砸一记,之后便再没了动静。 小沙弥之所以侧目,是因为那个作为参与者之一的叔叔没有进屋,而是在屋外檐下静静等着。 日头在西下,向境之低头读了半本佛经,终于感到些许疲倦。他摁摁眼睛,扶着手边红柱挺了挺腰,眼睛在迎向阳光前合了一半,那灼烧感落上眼皮,还是有些刺疼。 他合起佛经放在腿面,眯眼看向远处那口堪堪露出一角的铜钟。它似乎在动,和一旁随风舒展肢体的竹叶一样,两者的反应之差就在于前者可闻不可见,后者既可闻又可见,却一样是动。 这让向境之想起了一件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那次山村之行结束后,邢志文磨了三年的剧本总算有了眉目,他蹲在家门前的玉米地里踩虫子玩,村口大娘抱着两封信跑来,指着被汗打湿的信封说:你的,两封都是你的。 很巧,寄这两封信的是同一个人,叫向境之。 两封信寄出时间相隔三个礼拜,却没想到在同一时间抵达邢志文手里,他没有第一时间拆开封口,而是照着记忆把自己寄去的剧本重新理了一遍,到了晚上才有闲心拆信。 第一封,向境之写得很长,足足有四页纸。邢志文见怪不怪,这信的内容就像向境之本人,很有耐心,又多又杂,甚至有些迂腐,他通篇读完,只能总结出一点:回城,立刻,马上。 至于第二封,被截了腿,短得只剩开篇两行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后来两人于城市再会,邢志文喝多了酒,大着舌头胡侃心得。据他所说,人生在世,参与一环轮回,都无一能绕过“受苦”的话题。人体验苦楚,必先寻求寄托,而寄托对象不外乎是鬼与神。当时桌上搭腔的多是些小辈,其中有个佛教徒受不了这氛围,先一步告辞离场。 向境之走不开,他被邢志文强揽住肩膀,酒气四面八方地熏着人眼,只能好脾气地一再回应自己从不信鬼,也从不信神。 邢志文说放屁,你不信,可是你需要。 当局者迷,向境之试图深究其奥义,到头来发现那不过是一副被人具象化了的容器,在这容器之前,人最诚实,他最赤裸。 是旁观者清。 向迩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向境之已经将佛经翻到最后几页。按照习惯,他应该尽早赶去他身边,向他汇报自己今天所经历的一切,例如小满和妇人是谁,小满身上的伤痕从哪儿来,住持说了什麽话。可是很怪异,他现在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更没有足够平静的心态走到爸爸身边。 反倒是向境之先发现了他。 向境之要他过去,他战战兢兢地坐下了,却被提醒去听鸟叫:“你听力出众,能不能分辨这几声鸟叫,和我们第一次上山听到的,是不是同一只?” 凝神细听,向迩挫败:“这一两天一直有鸟在叫,我就算真有这天赋能分清,也早忘了那只鸟是怎麽叫的了。” “可是我能分清,”向境之笑了笑,随即闭上眼侧耳聆听,“现在声音最尖,是早上飞到殿前水缸上的那只……单独叫的,是之前被你吓走的那只……我们最早碰见的鸟不在这儿。” 向迩说:“我不如你观察细心。” 向境之睁开眼:“每只鸟的叫声都不一样,有的高,有的低,有的长,有的短,就像每个人面对每一种环境,做的每一件事,采取的应对措施也都不一样。世界上可能有两片相似的树叶,但绝不会有相同的。” 向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隐约明白爸爸在暗指小满的事,但又无法完全捕捉他话中的联系,想了又想,正准备开口,背后木门响起嘎吱一声。 从门后露面的妇人额头青肿,面如枯槁,她怀里斜抱着昏厥过去的小满,见那陌生的父子俩并肩坐在廊下,眼珠子在眼眶里笨拙地转了两圈,不敢直视年轻的,年级大的也刻意避开视线,低着头快步走了。 一句卡在喉咙里的话叫这两眼给打了回去,向迩想起不久前她跪在地上拼命给自己磕头求饶的场面,这下竟然连陈述事实的勇气都消失了。 他原位坐着,不顾爸爸起身和住持行礼并低声交谈,等到回神,是肩膀被揉了揉,爸爸拉他回了自己的房间,倒了杯水,又转身收拾起被打乱的佛经。 向迩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他有询问的意思。小孩年轻气盛,在对自己无条件包容的爸爸面前更是直言不讳:“你不想问我关于小满的事吗?” 翻找东西的手一停,向境之说:“只要你想说,我就会听。” 捏着温热的杯壁,向迩措辞半天,还是没法儿完整真切地复述一整个故事。 小满出生于一个张姓的普通家庭,家境说不上富裕,但满足日常生活和一般的消遣还是绰绰有余。张太太生孩子的时候年纪小,高中毕业,在一酒店做了三年侍应生,和张先生相识于朋友介绍,无意间闹大了肚子,女儿出生后半年才补齐了证,张太太为此被娘家长辈说道了很久,在婆家的日子也过得极不顺心。 张家婆婆是典型的旧式妇女,重男轻女,对诞下一个闺女的儿媳妇不甚上心,见她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便暗地向儿子吹风,惹得张先生时刻留意张太太是否每天在外逗留太久,回来了身上是否有异味。久而久之,张太太发现先生常偷拿自己换下的衣裤嗅闻,她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也不妨碍她意识到丈夫在怀疑自己的忠贞,他们理所当然地大吵一架,还动了手,扬起的台灯撞翻了婴儿床,小满来不及叫上一声,脑袋卡在两道杆子中间,当场见了血。 张太太被这次应验在孩子身上的后果吓掉了魂,除了一声不吭替她照顾孩子的母亲,婆婆揉着手绢恨她“连孩子也不会看”,公公一个劲地抽烟,脸上亦是不满。张太太性格欺软怕硬,明白自身处境后,对丈夫处处忍让,甚至辞了工作,专心在家里照顾孩子。张先生没了“老婆偷人”的疑虑,总算安心上班,但没过多久,他又有了新的发泄理由:因为妻子糟糕的身材,他们的夫妻生活一落千丈。 没等张太太从丈夫的指责和嫌弃中喘过一口气,厄运的余星消散,真正的噩梦姗姗来迟——小满被指精神不正常。 初初提出这个尖锐结论的,是小满早教班的老师。那女老师三十上下,比张太太年长不了几岁,捂着冒血的额头纱布,用极其笃定的语气告诉家长:小满有精神疾病。 张太太大惊失色,连声反问怎麽会呢,小满那麽小,怎麽会有精神病。 女老师冷笑一声,指了指额头,不然您以为这伤怎麽来的,是您的乖女儿拿锥子戳的!差几厘米我就瞎了! 幼儿攻击老师的新闻实在新鲜,但事关早教班名声,即便张太太百般求情,还招来了两位负责人,最后仍是被赶了出来。回家路上,她惴惴难安,生怕丈夫和婆婆会迁怒于自己,没有发现靠在自己肩上,面朝后的女儿始终盯着街口一条断了腿的野狗,她抬手擦擦头发,从耳朵后面摸着了一小摊血。 张太太在外求情,在家求饶,咬着牙挨了顿打,丈夫疲惫至极地瘫在凳子上抽烟,过后恨恨拈灭,这事算是过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小满第三次因为和老师同学有单方面的肢体冲突,而被叫家长的时候,张太太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当时小满中班。老师拼命拦着她说不要对孩子动手,孩子是无辜的,她猛地一下挣开束缚,劈开了喉咙在吼:放屁!放屁!她是个怪物!她没有感情!她连笑都不会笑,她天生是个神经病!神经病!你们杀了她吧,把她扔进水里淹死啊! 吼完,她就像根软柳条似的掉在地上,手上沾着办公室地板的灰,她蹭到脸上,一直擦眼泪一直自言自语:怎麽办啊,怎麽办啊。 当时她还未满三十周岁,已经老得像个六十岁的女人。 不是没有带去医院检查,但结果都是孩子年纪太小,无法确诊,不过这种情况一般是基因所致,只能靠后天慢慢引导。也有医生说小孩没病,只是做事太极端,家长多放些精力,有可能就能不治而愈了。 不治而愈,张太太想,说得真好听,谁没做过这样的美梦呢。 小满一年级,一次大课间休息,她当着全班人的面,拽住从绘画教室出来的羊角辫小班花,两人就像班级后面张贴的“蝴蝶戏花丛”里的蝴蝶,从二楼轻盈地滚了下去。等老师尖叫着下楼去看,两个女孩躺在血泊里,小满脑震荡,小女孩当场死亡。 这事曾在当地报纸及网页新闻上占据了一整块的版面,张先生揪着张太太的头发,逼她签了离婚协议。握笔签名的时候,张太太脑袋里什麽东西都没有,她眼看着前夫甩门而去,回头一看,她面容可怖的女儿就坐在地板上,嘴里含着一根已经被嚼烂的彩色水笔,她的嘴唇和牙齿都被不规整的红色涂满,好像咬着口血,就等她靠近了,能一口喷到她身上。 当天深夜,张太太抱着一只纸箱,在一道湍急的水库边停下。她划开纸箱,用尽了全身力气把它倾倒。突然,一声凄惨的尖叫撕破天际,她遽然一震,纸箱掉落,小满从里头滚出来。她第一次那麽渴求地喊妈妈,说痛,自己全身都痛,撩开衣服一看,她瘦弱平板的身上都是一些细小划痕,有指甲印,还有一些尖锐物器的印子。小满大声地哭,张大嘴探出舌尖舔走腮边泪珠,她喊妈妈,说不要杀了我,我不想死,别杀我。 张太太在她一次次的尖叫中颓然倒地,水库飞溅的玻璃珠子沾到她的皮肤,她不敢动弹,而任凭小满哭喊着爬上自己的身体,缩在那个空荡荡的怀抱里瑟瑟发抖。 第二次谋杀,是小满八岁生日那天。 张太太锁好门,点燃了出租屋的桌布,这回她没有逃,她疲惫极了,弯腰趴在膝盖上,烟熏得她一直咳嗽,眼眶里冒水,嘴里也呕吐。迷蒙间,她被拖住双脚,背上衣服被地上钉子撕了一道口子,她奋力睁开眼睛,那个小小的恶魔就站在逆光的地方,砰砰、砰砰地砸门。张太太没有力气,脸贴着滚烫的地板,模糊想起小满在水库边,求自己别杀她的话。她嘴角弯起,像在笑原来恶魔也怕死,精神病也有清醒的时候,紧接着她就没了意识,像是死掉了。 再醒来,母女俩在一家乡镇医院,她吊水,小满坐在外头晒太阳。医院护士和她说,他们是被邻居救下来的,那大汉砸穿了门,一把捞起昏迷的她,肩上扛着孩子,不顾一切地冲出居民楼,才算是保住了两条命。护士给她拔针,说得神乎其神:你不知道呀,你们家里门窗都关着,那人救你们的时候,你女儿一直在拿指甲抠门,看起来是想先把门挖开。你昏了她都还撑着,你女儿真坚强。 张太太倒在床上,望着窗外光景,忽然发现如今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春光带来了微弱的生机。她无声流着眼泪,腐烂的口腔里都是那只红色水彩笔。 病愈后,她带小满上了山,走进一座深山古刹。 她不死了,小满也不能死,他们命中注定要背负悔恨活着。 “他们在这里停留了两年,小满的确没有再攻击其他人,但是她开始自残,”向迩说,“她身上那些伤痕,不是张太太虐待她,是她拣来后山的尖树枝自己划的。” 张太太说完这些,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住持面前,她像犯了错的孩子,合着手掌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住持不出声,她就换个方向,朝向迩跪拜,磕了两个头,又磕两个,她两颊爬满斑驳弯曲的泪痕,像望着向迩,又像望着他背后灰沉沉的天空,喃喃自语道:“不是小满要死——是我,是我想死。” 回忆到此,向迩伸直手指扶着茶杯,茶早冷了,两片泡软的茶叶摊着肚皮浮在水面,他想了想说:“她的话我不完全相信,如果细究,里面有很多漏洞,但我也不觉得她在撒谎。” 向境之问:“你是看到了小满身上的伤痕,和她对她妈妈的抗拒,认为她遭受了虐待?你认为这站得住脚吗?” “这里很少有陌生来客,前殿后院又离得很远,僧人沙弥几乎不和香客有过密的交流,”向迩分析道,“而且小满不像是戾气很重的人,她很内向很怕生,在那种情况下,我有理由怀疑,虐待她的是她妈妈。” 向境之点点头:“人总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的。” “你认为我做错了?” “当然不是,你年轻,直觉敏锐,富有正义感,这很好。” 向迩皱眉:“但你的表情不像是认同我。” “我当然认同你,我一直都相信你,”向境之话锋一转,“但眼下的问题,是你要怎麽收场。你行使了审判权,那审判后,你要怎麽解救这个孩子?用什麽方法?剥夺她妈妈的监护权,干脆把她送进精神病院,还是无疾而终,继续放任她自虐自残,直到她一时失手,杀掉自己?” “我帮了小满,在逃避的是她妈妈。” “是,你是帮了她,我没有否认这一点,我的问题是接下来该怎麽办?” 向迩语塞,沉默半晌才找回声音:“总会有更好的方法。” 向境之闭眼摇头:“不是的,宝贝,不是这样的。在你提出质疑的时候,你已经把‘更好的方法’给推走了。既然小满有精神疾病,两年多了,为什麽没有人发现,偏偏是你,恰好在这个点拨开了真相?为什麽?” “只是个意外。” “是意外,没错。你相信你的眼睛,相信你的直觉,但可能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也在那个瞬间,把一个平衡打破了。好像一块跷跷板,张太太把这个秘密放在一端,她的理智和隐忍在另一端,她一直努力把控着跷跷板的平衡,不能让任何一端掉下去,你能说是哪边重哪边轻吗?一端应该低多少,另一端应该高多少?你不知道,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向迩摇摇头:“那是我做错了?” “你没有错,而是太诚实,你想把世界上的所有事、所有人,明确地分为‘好和坏’这两个阵营,这让你的每次思考都变得理智而利落,这不是错。你还记得我们有天晚上聊到了程健麽,你以为他是暴力狂,他粗野鲁莽,可我对你说,没有人只是个简单的符号,程健是,张太太和小满是,我和你都是。” 向迩遇到了一个难题,他顺风顺水的二十年光阴中豁然杀出了第一个小满,他为此感到好奇,也怜悯她。可他更惆怅。他不知道爸爸自己有没有发现,每当他说起“小满”,都会像寺庙前头的那口古钟,被无形的飓风吹起,发出一声哀愁的低叹。 两天时间匆匆而过,于寺庙停留的最后一天,向迩仍然没有见到小满。 作者有话说: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出自唐朝诗人刘禹锡的《秋词》。 第20章 下午两点,向迩站在枫树底下,背靠一扇紧闭的木窗,画了一片残缺的枫叶。枫叶碧绿,摹在画纸上是黑色,叶片中心有个被虫蛀空的洞。 再过一个小时,他就要下山去,这几天他画了竹、钟、鸟,和三五张僧人沙弥。其中,他最满意和最遗憾的是同一幅,画的是一个怯懦寡言的女孩。他隐约明白自己的过错,可惜再没有机会能见她一面。 枫叶图收笔,向迩捏着画纸一角,转过身,屈起手指在木窗上敲了三下。这是他今天下午第六次敲窗,他不知道小满在不在屋里,这两天她和张太太从没有出现,不禁叫人怀疑他们可能已经下山离开。 再三下,向迩静静等着,还是没有声响。 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就在他默数的六十秒即将再次殆尽时,窗后隐约传来一声响,他愣住,想细听却没了声,再敲一下,没一会儿,里头果然传来两下应和的敲击声。 向迩喊道:“小满?” 窗户“咚”地响一声,小满在回应。 “你还记得我吗?”向迩迟疑道,“你还好吗?” 这回却没了应声。 静等片刻不听人敲窗,向迩问:“小满?……小满,你还在吗?” 头顶枫叶叫风刮落一片,滑过他视野,坠在脚尖前,他弯腰拾起了,放在窗边的平台上。想起那幅枫叶图,他取下来,将那片枫叶小心放上画纸。枫叶不小心翻了个个儿,前面还绿莹莹的,背面却染了星星点点的红,是秋的征兆。 向迩不知怎麽,有些莫名的拘谨,好像他在目睹秋天即将来临这件事后,被判了一道“知情人”的枷锁,他手足无措,一时没法儿面对现状。 他低头观察枫叶的时候,那扇牢牢关着的木窗突然打开了。它开得无声无息,因此当向迩抬头瞧见那张苍白似鬼魅的脸时,大脑先空白了两秒。 窗户开着,小满在见光的瞬间,转身连滚带爬地逃向角落,窝在离窗口有几米远的床榻上,温驯乖巧地抱腿坐着。围绕她的是掉漆的墙,房屋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靠墙一张旧木柜,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从向迩的角度来看,小满上眼皮肿得厉害,压着眼珠,一当她萎靡垂头,上下两张眼皮都快黏在一块儿。不知道是否是阳光的关系,她的眼皮是红色的,那点红色从眼窝勾到眼尾,又从眼尾拉长了,拖到耳后。她安静坐在那儿,困难地扇动眼睫,和向迩想象中以前的她截然不同。 向迩没有再开口,前一刻他还对爸爸的话心怀疑虑,可这一刻,他从这个女孩的动作和神态中明白了一切。 他沉默着将那张画纸小心递过窗口,伸长了手放在一只小木凳上——以前小满也许就是站在这张木凳上,透过薄薄的窗纸,望见了在寮房门口空地上作画的他——向迩低**,捡起放在脚边的布鞋,也跟着放进去。他一直忘了归还她丢掉的鞋子。 接着向迩原地等了一阵,没有面对屋里缩成一团的小满,而是背靠着窗,面朝那株枫树,等着最后的半小时悠悠过去。这时他瞧见枫树后的石块上突然蹦出一只黑猫,那黑猫双眼炯炯有神,瞳孔金黄,眼型细长,像道钩,他第一次见。黑猫似乎并不怕人,鼻尖贴地一路嗅闻过来,在树根前头停住了,前后四只爪子对准一个位置开始拼命挖刨,结果半天没有挖出个新鲜玩意儿,它舔舔毛,舒展身体,又猛地蹦回了石头后边。 后颈有些微微的刺痒,他转过身,险些被画纸尖棱戳中眼睛。小满不知什麽时候爬近了,歪着头把画纸呈上,他低头一看,是那副人像。纸被捏得很皱,女孩脸上划着细细的裂纹,炭笔痕迹模糊成一片,尤其她的双颊和眼睛。 但这都不是向迩所关注的,他的目光凝在画质右下角,那里用夸张的笔画写着两个字。 他没忍住笑了:“我教你写自己的名字,实在教得不尽人意。” 他以为她要将这幅素描还给自己,没想到她死死捏着,两根拇指用力得泛白,指甲缝里还掺着血迹。小满望着窗外那棵枫树,忽然张开嘴,顿了一下,合上,接着又打开。 “叶子,”她说,“叶子,秋天,秋天来了……哥哥,别记挂我。” 向境之从住持屋里出来,手里提着轻便的背包,向迩倚靠在柱子边,眼前挡着相机,拍下了前殿屋檐上成群逗留的鸟儿。 他们下山的时候,石阶尽头探出来一颗小光头,向迩发现了,觉得有些眼熟,但没放在心上,也听不见上头传来一声气咻咻的抱怨。小沙弥背着师兄踢飞了一颗石子,眼瞧着新朋友头也不回地离开,面前却是空门冷寂,人愈发郁闷。 下山容易上山难,向迩在阶上走着走着,几乎要跑起来。跨了几步回头看,爸爸还慢吞吞,见他看来,笑着招手,要他慢一些,小心一些。 行过一处竹林茂盛地,向迩停步聆听,在爸爸跟上步伐后指给他看:“如果没错,现在这只是这群鸟里声音最尖的。” “你能听清了?” “算了,其实是我瞎猜的。”向迩大笑。 向境之忍俊不禁。 终于坐上车,向迩满足地吁了口气,他趴在窗边朝山上望,那座古刹被重重的树影和石阶盘绕着,难以窥见一角,更别提寺里掩着的那个小姑娘。她是适合这儿的,也只有这儿能容纳她。 他们绕着长长的山路下坡去,逐渐从寂静的山中剥离,遇见路上的第一位行人时,向迩没头没脑地说:“秋天真的来了。” 路到半途,向迩窝在放倒的座椅里睡着了,好巧不巧,车子一开进家里车库,他眼皮颤了两下,居然准时准点地睁开了眼。他这一觉睡得别扭,腰酸背疼的,但好歹回了些精气神,自动拿了全部行李,一手提着两个背包,另一只手提着一个袋子,撒娇似的要爸爸快点开门。 一进家,向迩先去洗了澡,水柱打着皮肤,将身体内部强烈的疲倦一扫而空。洗完后头发也没吹,他蹬蹬下楼,流理台前果然放着准备好的水和橙汁,他各饮两口,喝得太急,打了一个小嗝。 这下是彻底舒坦了,他展着四肢黏在沙发上,看了会儿手机,密密麻麻的未读消息在一时卡顿后蜂拥而来,社交软件是彻底不能看了,他捡重要的消息回复,有楚阔的,里欧的,甚至还有艾米的。 内容倒不重要,看内容口吻她大概是喝醉了,哭诉了一连串,见没人回应,慢慢就偃旗息鼓,直到第二天早晨酒醒,她发了一句抱歉。 向迩没有及时回复,他手指轻敲机体,想了一秒,左滑点击删除。不必要的关系,他也不必要去维持。 至于里欧和楚阔则是日常闲聊居多,他各自回了两条,接着继续删消息。一路删到底,手指忽然停住,他瞧着那条消息,想了想致电过去。 陈生那边接得很快,只听他爽朗大笑道:“你想起我了?” 向迩说:“不好意思啊,没及时看到消息。” “多大的事儿啊,我这不是没怪你麽,”陈生嘬了口烟,“是这样,价格你知道了吧?我看你就是我的小福星,难怪亨利顿一直不肯把你的代理权转给我,他之前说遇见的新人里,你是难得商业价值和艺术价值并驾齐驱的,我一开始还不信,结果你猜怎麽着,你的画刚进三天半,就遇上贵人了。你失联这几天是去哪儿旅行了是吧,结果买家很好说话,说可以等,但她必须见你一面。” “见我一面?”向迩惊诧,“这可不符合您的规矩。” “是嘛,我一向不让卖家和买家碰面,可是这次——实话告诉你吧,这位小姐曾经帮过我的忙,我这个面子得给,人家拜托我必须找你谈谈,说是想认识你,我这边是推拒不了,看你自己吧。” 向迩想了想:“我能冒昧问一下那位小姐的名字吗?” 向境之换了宽松的家居服下楼,看向迩坐在沙发上打电话,面前电视开着,随意瞥一眼,屏幕上居然出现了自己的脸,是孙先平节目的重播,刚好卡在这时候。 陈生沉吟许久:“行,告诉你也没事,她叫乔,是一位摄影师。” “……周乐意?” “你认识她?哦,这就说得通了,我说她原来对画都没兴趣的,怎麽突然说要到我这儿看看,还非要见你,原来你们俩早就认识?”陈生嗅觉敏锐,打趣道,“怎麽了,她在追你?” 向迩自听说那人是周乐意就明白了,搪塞陈生后收了线,他一脸若有所思地坐着,半天不动一下。向境之洗了水果,看他皮肤有点泛紫,便调高了冷气,又跑楼上找来袜子,像照顾小朋友似的给他套上,一边随口问道:“谁的电话?” “是前不久联系的画商。” “成交了?” “说是有买家看中,价格很公道,但对方有些莫名的要求。”向迩不预备细说,含糊道。 “什麽要求啊?” “还挺奇怪的,拒绝就好了。” 向境之便不再问。父子俩都有些累,并排坐着看那档节目。向迩看着看着,有点犯困,脑袋一偏靠上爸爸的肩膀,左手滑下去,碰到放在腿边的另一只手,冰得他弹了一下,一看是爸爸的。 “怎麽这麽冰啊?”他握紧了那只手,发现当爸爸把手捏成拳,自己竟然能全部握住,他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还真是,乐得两只手一起握,想用自己的体温给他暖一暖。 电视里,孙先平的问题犀利尖锐,但都被两位嘉宾一一化解。程健翘着腿,聊到自己往日的作品,他是无所谓的,只说“最好的是下一部”。而他身边的向境之西装革履,多数时间都很沉默,符合他一贯在镜头前的风格。 直到今天,向境之还记得当时身上的衬衫料子很硬,衣领像刀锋似的紧紧抵着喉结,让他的每次吞咽都变得极其困难,他说自己回到这里,不单是因为各路好友的倾情支持,还因为自己有尚未了结的情愫——对电影,对演戏。这与其说是工作,倒不如说是他的一种爱好,他从很小开始就和镜头打交道,过去那麽多年的时间只会让他沉淀、冷静,而不会消磨一个人骨子里的坚韧和对理想的追求。 节目结束,摄像机一关,陈冬青给他递水,向境之喝了两口就停住,程健在一边说:谁给他的台本,写得太烂,太肉麻了,哄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陈冬青发笑:你也不遑多让。 当时人群中跑来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她怀里抱着泡泡机,嘴里呜哇叫着朝这边冲来,背后跟着一位涨红了脸,急得快哭出来的年轻女士。 在场工作人员为这两位突如其来的陌生客人侧目。小姑娘横冲直撞的,也不看路,脑袋猛地磕在一个硬物上,她懵懂抬头,看到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手里的相机还在不停地吐泡泡,她吓得屁股往后一坐,反应了三秒,仰起脖子就开始嚎哭,震得整个棚都在动,连角落里争执的编导组都纷纷看来。 年轻女士这下总算把人找着了,顾不得孩子还哇哇大哭,只低着头一个劲地道歉,说自己是化妆师,孩子家里没人管才把人带进来的,孩子就是顽皮,绝对绝对不会再有下次。 陈冬青用后肘给了程健一下,要他把脸上丑兮兮的面具拿下来,接着摸摸那小姑娘的头,安慰几句别哭别哭,又对那化妆师说下不为例,喊人把他们带出去。 人走了,程健笑他喧宾夺主,陈冬青说这叫得饶人处且饶人,旁边孙先平附和:这麽多年,陈总心性是磨出来了,比不得程导一腔赤子心,还拽得二五八万的。 孙先平和程健一直以来都不对付,一个记挂对方曾经写过自己的不实报道,一个看不起对方装腔作势,实际就是个草包,两人只要凑到一起,嘴炮能打三天三夜。 这时不知是谁问了一声,向境之人哪儿去了。 陈冬青说:他儿子刚才给他打电话,他出去接了。 程健撇开头,嗤笑一声:你们就跟他一起自欺欺人吧,还儿子电话,就是个借口,他这叫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你们以为他看开了?跟你们回来是想面对这件事?只要是个有眼睛的,多观察两眼他平常的反应就知道,他根本没放下,只要见个差不多岁数的小孩儿都害怕。谁能帮他?谁都帮不了他,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 孙先平和陈冬青对视一眼,皆默默无语,谁也没说话。 后来向迩在沙发上睡着了,这麽些天,遇上那麽些人,他累得很,断断续续睡了七八个钟头,醒来玩了会儿游戏,倒头接着睡。杯子里的水喝空了,他渴得嗓子冒烟,爬起床下楼倒水,见着窗外面还天黑,算算时间,自己恐怕睡了有二十几个小时。 他打开房门,黑乎乎的房间忽然窜进两束光,他踩着光往源头走,自然走进了爸爸的屋子。房里没人,只中间敞着行李箱,衣服收拾了一半,最上面放着一个小方盒。 也对,从寺庙回来,程健全组就要开始封闭训练了,为期半年。 向迩感觉怪怪的,自有记忆后,他从来没有和爸爸分开超过半个月,最长一次还是他高中参加学校夏令营,哪比现在。他靠在门边发呆,向境之从楼梯口一拐弯就瞧见他,一出声,小孩儿受惊似的缩缩脖子。 向境之问:“怎麽了?” “你要走了?” “嗯,明天八点的车。” “真要去半年?” 向境之笑着摸摸他的后脑:“时间过得很快的,而且我们也不是不能联系,我反倒担心你一个人住,忘了吃饭忘了喝水,照顾不好自己。所以,我刚才拜托了楚阔,要他帮我看着你。刚好楚先生和楚太太过几天也要出国旅游,你们俩就互相照顾。” “楚阔?”向迩撇嘴,“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呢。” “那你是哥哥,多照顾弟弟。” “知道了。” 楚阔就在楼下,见到向迩下来,他慌里慌张地藏起手机,抬起一只手,像个招财猫似的前后摇晃:“嗨,早上好!” 向迩睨他一眼:“哦,晚上好。” 楚阔轻扇一记自己的脸颊,腆着脸跟过去,小声问他:“你爸是不是要走了?” “嗯。”向迩含着水。 “那你什麽时候去见周乐意啊?” 向迩呛着了,拍着前胸咳嗽,擦了擦嘴问他:“你说什麽,周乐意?” “对啊,周乐意,”楚阔目光躲闪,没忍住招供了,“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和她见过两次。提前说啊,绝对是无意的!是我投资的一家小公司和她工作室有往来,我就是去凑个热闹,没想到她也在。然后她就要了我号码,这几天还问我,你什麽时候愿意和她吃个饭,聊个天的。” “你就这样出卖我了?” “没有啊,”楚阔可怜巴巴的,“你也知道,她长得就一副让人不敢惹她的样子,我天生拿女孩子没辙,要拒绝你自己去,别搭上我。” 谁想到看一次毕业秀还能惹上这麽一个**烦,向迩头疼,又不得不应下,回头给周乐意发了条简讯,意思是自己同意了,地点时间她定。 楚阔走后,向迩囫囵吃过晚餐,回房抱了枕头就往向境之房里挤,一个大男孩像只飞箭,咻的一声溜进被窝,只露出两只眼睛,眨巴着说要一起睡。 溺爱孩子的家长实在没法儿,只好收拾完东西洗净手,跟着躺了进去。 向迩靠着他冰凉凉的身体,跟喝了一大口冰水似的舒爽极了。脸上倏地抵上硬物,他睁开眼,向境之手心有只方盒,他在行李上见过。 向境之展开盒子,里头躺着一块冰凉剔透的玉:“这是之前求无尘大师开过光的,你想随身戴,或者收起来都可以,就保佑你平平安安,万事顺意。” 向迩张着嘴:“……你说去祈福,其实是为了这个?” “收好吧。”向境之不置可否。 翌日清晨,向迩醒来,向境之已经走了。房间明明还留着大半的衣服和必用品,但莫名就是有些空荡荡,他抱被子坐在床上醒神,瞧见床头夹着一张纸条,留信的人似乎很害羞,而用英文写着:照顾好自己,一直记挂你,我爱你。落款是爸爸。 这天傍晚,向迩赴约,他走上一家装潢极简的游轮餐厅,由侍应生领上二楼,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周乐意。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对面有人落座,周乐意收回望着璀璨江面的视线,点头示意侍应生可以上餐,接着十指交叉抵住下巴,笑盈盈道:“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陈生一开始也不同意,我想你应该会趁这个台阶下来,可没想不到我们居然真的见面了。” 向迩道:“没有这次也会有下一次,有句老话不是说,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麽。” 周乐意笑开:“这麽倒好像是我在逼迫你。” “没有,或许我应该说这是我的荣幸。”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麽缠着你不放吗?” “表面讲,你应该是在追我,”停顿一秒,向迩补充,“陈生告诉我的。” “陈生?奇了,我跟他认识那麽久,还不知道他有猜人心思的本领。不过他这次倒没猜错,我对你——的画,的确挺感兴趣的。” 向迩抬眼:“劳你破费。” 他们预定的位置靠近游轮的一扇窗,从这儿往外望,夜幕四合,江面粼粼,偶尔有风刮过,江水裹着波浪而来,咕咚咕咚的,听在耳里,就像周乐意晃动高脚杯,红酒撞击杯壁发出的声响,夹着夏日尾巴最后的一小点黏腻。 周乐意正聊到那幅油画,见向迩头对窗外,一脸的心不在焉,她停了话题,专注瞧他,准备看他究竟要花多久时间才会回头。 好在没让她等多久,周边背景音如旧,其中少了一道最清晰的,向迩动一动耳朵,转头道:“对不起,我走神了。” “你在看这条江?” “我在听它。” “听它,听江?”周乐意佯装吃惊,转而撑住下巴,“这个借口我倒是第一次听说,那你听到了什麽?” “它的波动很规律,和你酒杯的摇晃频率一致,”向迩说,随即又解释,“这不是借口。” 周乐意一愣,笑了:“我只是开个玩笑。不过你既然在听水声,那我也告诉你,你很快就听不到了,因为七点整,游轮会绕着这条江开一圈,要想回到原来位置,得需要两三个小时。为了掩盖声音,这儿马上会有演出,各种风格的都有——喏,来了。” 话音方落,二层灯光渐渐转暗,船舱中央打下一束聚光灯,中间站着两位提琴手,互相点头致意后落座演奏。 果不其然,七点一到,游轮在一个笨重的下沉预告中慢慢晃动起来,向迩盯着杯里打旋儿的红酒,脸上紧绷的笑跟着掉落,他身体沉沉的,心里却有些微妙的畅快,好像他强装的了悟和快意就在等着这条游轮,等它动了,那麽笑掉下来也能解释成是跟着水纹在活动,而不是他本身的作秀。 周乐意说:“你今天不开心,是因为和我约会,还是本来就不开心?” “什麽?”他没有听清。 “我说——我挺喜欢你的。” 向迩抿嘴:“你刚才说的不是这个。” 周乐意问:“你怎麽确定?” 他点一点自己的嘴唇:“这儿。你说两句话的翻动频率和弧度都不一样……如果我没猜错,你刚才在问我‘开不开心’。” “对。” “我也可以选择不回答。” 周乐意笑:“对。” “那我告诉你一点。” “喔,好啊。” “我不开心是因为——涨潮了。” “……”周乐意望向窗外,由游轮边满载的光照着江面一看,还真是涨潮了。 她一阵无语,接着竖起拇指,似真似假地感叹道:“你真了不起。” 饭吃到半,两人聊画聊音乐,又从音乐聊到影视,巧的是双方重合度还挺高,偶尔能就某一小点展开侃一侃。 周乐意乍看是攻击性比较强的性格,相处下来却是很圆滑,或许和她长时间合作各种麻烦人物有关,她懂得最大程度为自己争取利益,适当逼迫对方,但也明白见好就收。 他们聊到一部前段时间在北美最先上映的奇幻大片,国内尚没有消息,周乐意说这组阵容里有自己极欣赏的女演员,因此她出差那几天,专门空了半天去看电影,果然—— 她脸上的笑蓦地消失,向迩循着目光看去,二楼入口处站着一对年轻情侣,女方挽着男方手臂笑意款款,菟丝花似的紧攀着情人,接着男方伸手搂住她的后腰,手往下一滑,狠狠捏了一把挺翘的臀部,惹得女方娇笑连连,两人相连着下楼去了。 向迩忖度,这儿恐怕有什麽敏感内幕,这些桃色过往以他的身份最好是不听不问,就当没看见。 可当他扭回头,对上周乐意的眼睛,却看她咬着下嘴唇嘴角,还哼了一声:“看到了?我前任。” “......这样。” “我最近水逆,不仅接了前任公司的工作,还刚刚好就是要合作的艺人,结果今天晚上又在这儿碰上。我们当时分得比较惨烈,所以都不太希望碰到对方,你能理解吧? 想到艾米,向迩心有戚戚,点头道:“大体上能理解。” “不过让我安慰的是她在我之后就不会看人,找的金主不是肥头大耳就是土大款一个,还不如正经谈个恋爱,也许能和某个富二代正常发展一下,万一加入豪门了呢对吧,”说完,周乐意暗自深吸一口气,“抱歉,我情绪化了。” 向迩隐隐约约从中体悟出一些异常:“‘嫁入豪门’?” “喔,我前任是女的,前女友。” “……”向迩顿了顿。 一个没头没脑,一个揭露前任,向迩和周乐意都算够不靠谱的了,没想到像这样亮了小半张底牌,两人的关系却是稍稍迈进了一个脚步。周乐意大概是终于揪住个能甘愿听自己倒苦水的人,她喝了点酒有点上脸,于是撑着半边脑袋,就着大提琴背景乐说自己能一分钟讲完那位前任。 她们谈恋爱的过程很简单,校友关系,因为一次小组作业有了合作,一来二去就看对了眼,恋爱谈了两年,最后在一方恍悟自己需要正常性/生活的某天宣告结束。 周乐意言简意赅,说一分钟讲完就真是一分钟,说完她摸摸嘴角,指腹沾了一点口红,拿手机照一照,还成,掉得不多。 “你呢,要不要礼尚往来一下?” “我没有逼你说。”意思就是你也不能逼我说。 周乐意眯眼“嘶”了一声:“行,够贼。” 吃过饭他们下到一楼甲板,穿过船舱时后面传来尖叫,周乐意掰正他欲往后撇的脑袋,两手往前一指,示意别去管,就往前走。可那尖叫之后又是一串混乱的笑声,中间夹着人落水的声音,向迩停步,被周乐意用力一拽,他踉跄着往前耸。 攀上甲板护栏,他问:“后面有人在开派对?” “应该是吧。” 审视她脸色,向迩茅塞顿开:“你的那位前任,也是来参加派对的?她身边那位男士是组办人之一?” 周乐意翻个身背靠栏杆,没有挽起的头发被江风吹得乱糟糟:“可能。” “为什麽不组私人的局,”他指指一楼和二楼,“这里很多客人。” “有钱人嘛,总想玩点不一样的,比如说被愚蠢的老百姓怒气冲冲地过来提醒‘你们安静一点’,他们就有了新的乐子,反正他们也不缺赔人的医药费吧?欸,就你现在站的这个位置,以前出过新闻,说是有人跳江了。” 向迩不信。 “真的,那人就像只海鸥,站到这根杆子上,手撑平,跳下去的时候还在笑。”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周乐意瞥他一眼,悻悻道:“你真没意思。” 向迩没搭这话,他隐约明白此时周乐意的心情,大抵是遇上旧爱一时心绪难平,总想证明自己目前过得比当时相爱时要幸福洒脱许多,又因为身体的记忆实在跟不上这场作秀,因此显得格外怪异而且刻薄。人的每次行为基本都事出有因,就像爱,大多有动机,没有谁无缘无故爱谁,也没有谁无缘无故需要被爱,它因为存在于人的身体和灵魂之上才有所谓纯净质朴,如同今晚的江水,滚滚向前,循环往复。 周乐意抬脚踩上护栏,上了一级,她挺直了身体捉夜风,没捉着,又上一级,还是捉不住。她捏着护栏转个身,一屁股坐在那杆子上,游轮轰隆往前,她跟着摇摇晃晃,自己却一点儿也不怕,还坐着笑,那样子看得向迩有些牙酸。 他喊她下来:“这太危险了。” “我给一个女演员拍过这样的硬照,也是坐在渡轮甲板上,她长得很美,却是业内出了名的表情僵和身体僵,别说不会拍照了,连动态演戏也不会,你知道我当时和她说什麽吗?” 江面风大,向迩眯着半只眼仰头看她。周乐意今晚穿得很单薄,一条真丝衬衣和黑色长裤,头发有点小波浪卷,额角一缕扫到了她的眼尾。 她对着前方光亮和黑暗交错的城市夜景大笑:“我跟她说,如果她不笑,我就把她丢到江里去。结果我真的推了。” “她的团队不找你麻烦?” “找啊,我还赔钱了,可是那套杂志卖得很好,过了大概一年多吧,他们又眼巴巴来找我谈合作,”周乐意按着飞扬的头发大笑三声,“蠢货!我把当时赔他们的钱反赚好几倍,我呃啊——” “喂!” 向迩被吓得简直去了半条命,他眼疾手快抓了周乐意就往回拉,顾不得感慨她手心都是细细密密的汗,两人胸膛一撞,周乐意疼得皱眉。 “你还好吧?”向迩惊魂未定,看她蹲着,低声问道。 周乐意揉着胸脯:“撞着了,有点疼。不过还成,酒醒了。” 看她还有闲心开玩笑,乐得露出两排牙齿,向迩一腔话都化作游轮底下的水波漾开了。他不确定自己是笑得很纵容呢,还是很无奈,总之周乐意瞧见他笑,嘴唇也越咧越开,蹬着高跟鞋却像个十八岁的高中女孩,蹲在地上笑得没完没了,两道声音都低低的,缠在一起顺着风飘远,大概是先一步回到岸上,等他们回去捉的。 游轮在回程路上,周乐意这下没心情瞎闹腾了,安静趴在围栏上看夜景,偶尔能听见二楼传来的外语小调。 她听见向迩发出一声笑,侧头看,他正低头玩手机,屏幕莹莹的光照得他一张脸柔和而朦胧,再远处是这座城市高大巍峨的知名地标,一到晚上那尖顶就像罩着层圣光似的,连带着将周边也衬得亮堂堂,而向迩就像被硬嵌在这些光芒中的唯一活物,鲜明着跃动着,眉梢勾着喜悦,多看一会儿,似乎要把那地标的光都比下去。 向迩二十岁了,这是一个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奇妙阶段,他不再苛求着要自己成为男人,身体里又活跃着一个好动乐观,还有点小骄傲的男孩儿,他在逐步长大,拥有一种矛盾的魅力。 周乐意想,自己大概是真的喜欢他。 向迩倒退一步,拍了一张江上夜景,照片右半边黑沉沉,隐约有波光粼粼的江水浮动,左半边则是城市的光芒。像交换信息,他将照片传给爸爸,得他三分钟后发来一张饭菜图,多是清汤寡水,最靠近镜头的位置摆着一碗黑乎乎的咸菜。 “你们晚饭吃这些?”向迩问。 “第一天来得匆忙,这边离农庄太远,都是每天定时间供食,过几天就好了。”向境之回复。 向迩噼里啪啦打字,向境之那头的聊天框底下忽然跳出来一张照片,两张脸挤在镜头前,一个照得只剩额头,一个留下鼻孔和嘴唇,他看着发笑,过后传来一条语音,点开贴在耳边,里头声音不是向境之,而是陈冬青和程健。 约莫离得有些距离,向迩只能听见陈冬青的叫喊,又是骂程健长得难看,又是骂他不要脸,背景中掺着一声沉沉的笑,笑声连绵不断。 呼啦一声,向迩一颗心都变得软趴趴的。 向境之其实很少会笑得这麽开心,他一向自持稳重,很自律,虽然溺爱孩子,但仍保持着某些必要的距离,他很少严厉,可像这样开怀大笑的次数也寥寥无几,用十根手指都数得完,最近却格外频繁,不仅因为陈冬青,还因为他另外的老朋友。 向迩第一次觉得,也许回来是对的。 同时,他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他意识到自己和爸爸的老友是两件砝码,他知道自己重若千钧,可面对这样自己被隐隐排除在外的情形,即便是惯常被捧在掌心的宝贝,也难免还会有些小情绪。 游轮渐渐靠岸,周乐意下甲板时险些扭脚,被后头向迩扶了一把,她大咧咧推开,踩着几公分高跟鞋继续如履平地。 让江上夜风呼噜噜地瞎吹一通,走上岸还有点儿晕乎,周乐意以为自己照着沙滩走了道直线,在发觉身体不由自主往左偏转才停下,又转换方向往前走。走了没一段路,她有点冒汗,问向迩热不热,他摇头说不热,还有点儿冷,可她摸摸自己后领,果然湿了一片。 “不行,我要脱个衣服。”她下结论。 身上只有一条真丝衬衫,底下还能剩什麽? 向迩当即脑袋一热,抓着她手不给动,他问:“周乐意,你是不是还醉着?” “我没醉,我酒量还成,刚才那麽一点量灌不倒我,”她试着去掰他的手指,然而男女力气到底悬殊,她又冒了一层汗也没掰开,“干嘛呀,我就脱个衣服。” “你里面还有衣服吗?” “有啊。”她猛然拉下衣领,露出一片锁骨和一道浅浅的沟线,里头一件打底白t被她揪得领口发皱。向迩怀疑她真醉得不清,简直不像周乐意本人,一松开手她就把衬衫当套头卫衣似的从下往上撸下来,胳膊一撞风,还满意地叹了声“舒服”。 有了脱衣服的前兆,到后来她干脆把鞋子也脱了,拎在手里踩沙子走,有时被涌来的浪扑到脚尖,她停下来看,猝不及防抬脚一扬,沙子顺着风直往周边飞,吓得向迩慌忙窜逃,故作气急败坏地斥她坏心眼。或者就是她抓了一把沙子追赶着要塞进他衣领里,一人跑一人追,向迩最后被她堵在沙滩边一个绿化盆栽边,两手挡在身前阻止她靠近,又趁她忙着喘气和得意洋洋的空当灵活出逃,绕着行人往来纷纷的夜晚沙滩跑得浑身热汗。 最后是周乐意实在没了力气,手一松,细沙穿过指缝混进一地同类中,她往地上一坐,望着江景,胸口细微起伏。 向迩跑得有些远,慢慢走回来,在离她两三米远的位置坐着,两人像互不认识,说的话又能连贯。 周乐意说:“我发现,我是真挺喜欢你的,你就不打算考虑考虑我?” “不打算。” “为什麽,因为我也喜欢女的,还有过同性恋人,你觉得不舒服?” “不是,不过我很感谢你能告诉我,虽然从某种程度来说,这对我可能是种困扰。”他笑道。 “那就是对我不来电?” “……” 周乐意歪头:“你不是在国外长大的吗,怎麽做事对人还这麽婆婆妈妈,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要拒绝我总该给我一个理由,例如你觉得我不好看,性格烂,或是根本就不喜欢我这种类型的。” “你很好看,”他强调,“真的很好看。” “嘁,”她竭力压住蠢蠢欲动的嘴角,两脚踩着沙子微微分开,手撑着膝盖挡住半边脸,“那是什麽原因?” “……不来电。”向迩半天才憋出一句场面话。 事实上他说了谎。一直以来,他对女友的要求都是独立自主,有亮眼的优点能够吸引人,长相倒是其次。可周乐意却是个例外,长相——就是因为长相,他每回从她嘴里听说有关这方面的信息,都觉得身体里仿佛有根蓬勃生长的树枝戳着胃,闹得他烦闷不堪又哭笑不得,总想自己被莫名的罪恶感环绕着。 毕竟应该没有谁愿意和一个长得像自己父亲的女孩儿交往,这会成为吸引他的亮点之一,但同时也阻断了他们进一步发展的可能。尤其对向迩来说,父亲这个抽象角色,以及爸爸本人,都是某种代表,他无法摆脱,也不允许挑衅。 可他和周乐意到底相处得少,说得直白些,她就是没皮没脸,喜欢的总要费劲气力去争取,直到这东西自个儿毁掉,或是她不想要了,而显然,向迩现在就是她的目标。 楚阔在路边等得都饿了,好不容易瞧见两人在路口现了身,他撅着嘴想抱怨,却看他们突然停步,面对面聊了两句,周乐意踮脚在向迩嘴角边亲了一口,两眼盯着他倒退两步,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待向迩走近了,楚阔气得半死:“靠!我在这儿等得又冷又饿,你们就想着谈恋爱!谈恋爱——说!她为什麽亲你!” “……这是贴面吻,是礼仪。” 楚阔“呸”了一声:“这叫耍流氓!”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为了安抚受伤且愤怒的楚阔,向迩支着脑袋昏昏欲睡之际,同意陪他去吃街边大排档。以楚阔自己的说法,这不是陪同的陪,而是赔罪的赔,他始终认为自己今晚答应来接人就是个天大的错误,被免费当劳力就算了,还目睹兄弟新恋情飞速发展之亲嘴现场,真是心破了个窟窿还要被扎上几刀,自个儿单身二十年真是不容易。 楚阔气势汹汹,奔驰小跑往街边一杵,随便找了张露天席就乱点一通,多是些重油重盐的烧烤类,问向迩要不要来一份,他摇摇头,和老板娘要了碗粥。一单点完,楚阔尤嫌不够,望着菜单子琢磨还得再来点,活是要把一整年的分量一次性点尽。 向迩怕他晚上吃多了积食,楚阔又委屈:“我今天就没吃过东西,我一个同学最近在创业,想开一家游戏公司,其实就是家小作坊,要我帮忙看看,说白了就是想我投资。我今天跟他跑了三五个地方,压根儿没时间吃东西,我爸妈也从来不让我吃这些,我不得趁他们不在吃个爽啊。你也多点一些,这里的大排档最好吃,你看后面是大学城,全是学生,咱们在这儿是不是也跟他们似的。” “我刚吃过饭,实在吃不下。” 楚阔扁嘴:“那我自己吃。” 点了两回餐总算收心,楚阔后来又给大排档的伙计一点小费,叫他去隔壁街的茶餐厅买碗杏仁布丁和双皮奶,到手后往向迩跟前一放,得意洋洋的:“我中学的时候最喜欢吃这一家,老板是港人,味道那就不说了,你试试。” 向迩当着他的面舀一勺,布丁顺着喉管滑溜溜地淌落,回味后觉得奶味很重,但不腻口:“是挺不错的。” “那可不麽。”楚阔咧嘴一笑,喜滋滋地嗦粉去了。 菜全到齐,向迩的鱼片粥上得最晚,他先前吃过饭喝了酒,刚才又解决了一碗布丁和双皮奶,外加楚阔碗里小几勺米粉,看着那热腾腾的粥是真没了胃口,只慢慢舀粥等它凉。 楚阔边咬着肉串,边滔滔不绝:“我刚才说我今天跟着朋友跑了一天是吧,还不止呢,现在的情况啊,我好比一块砖,哪儿需要我就往哪儿搬。” 向迩不太理解:“创业要找投资,他们大可以去找其他人,为什麽都来找你?” “可能跟我手气旺有关?”楚阔玩笑道,“我高中跟我爸学过一点投资,他那时候就不怎麽管诊所的事了,除了有大事会出面,其余时间都很空闲。我当时确定保送,就想赚点钱,一开始是玩票,帮我爸投了一个营销公司,回馈还不错,之后多多少少攒了点,也不知道谁传出来的,给我取一些莫名其妙的绰号,这事就越来越玄乎。” “你们这算,裙带关系?” “算是吧,老实说我不太想下同学的面子,答应过两回,有一个投了小几十万,黄了,还有一个现在发展得还行,”提到这些,楚阔头疼得厉害,怕多说向迩听了烦腻,便转移话题问道,“不说这个了,你呢,打算和周乐意继续发展吗?” 向迩继续舀粥,摇头说:“不打算。” “怎麽了,我觉得她好像还真挺喜欢你的,你不喜欢她?” “根本就谈不上喜不喜欢。” 楚阔真纳闷:“那你还答应和她吃饭?这在异性之间,就意味着你愿意和她有进一步的发展,所以你才同意和她约会啊。” “不是你催我去的吗?” “……”好像真是,楚阔忙低头嘬啤酒。 说来向迩也是真郁闷,他从来不排斥恋爱,但不喜欢不合时宜的信号,类似周乐意这回的步步紧逼,只会让他感到压力。 不过楚阔倒真说中了一点,今天赴约代表的意义,向迩心里门儿清。 他十三岁遇上初恋,之后的几次恋爱有多数是一见钟情,例如艾米,他们相识第二天就确定了情侣关系,一开始说得很清楚,以和平交往开始,就以和平分手结束,虽说现实中分手原因过于难堪,作为被背叛一方,向迩也的确没有任何留恋。 忘了是哪任女友曾经和艾米一样控诉他“恋爱谈得吊儿郎当”,理由是他总有千百种借口推掉某些约会,不是爸爸生日就是爸爸生病,借口拙劣,简直恨不得把自己退化成没有断奶的婴儿,半刻离不开爸爸。 诚然,这不是借口,但向迩也没处反驳,他确实将恋爱和家庭分得极清楚,爸爸可以知道他每任女友的名字和长相,或是他们恋爱的细节,反之女友却走不进他的家门。他为他的家庭设置了一道单向屏障,他像个吸纳了外界所有精气的集合体,最终总是要回到屏障里头去的,依偎在他温柔包容的父亲身边,将外界种种喜怒哀乐讲给他听。 父亲和家庭,于他而言永远是第一位,爱情一栏却像一道深不见底的空档,符合他标题名目的都有机会在这儿坐上一坐,可绝大多数无法持久,同时向迩心怀迷惑,他意识不到自己为历任女友设置的难堪境地,只一味地维护及捍卫自己的利益。 至于周乐意,一方面她的性格偶尔会让向迩有些吃不消,另一方面,现在正是爸爸重振事业的关键期,向迩自认没什麽心情两头担,对周乐意的异性电流也不甚强烈,因此必须明确拒绝。 而有些微妙的,他对这个女孩儿总抱有一份隐约的怜惜和退让,左思右想后,他把它归咎于周乐意着实生得太像爸爸这理由,接着将其抛之脑后。 向迩这边想着事,楚阔已经啃完一盘肉串,抱着肚皮打嗝,呼出一股浓重的油盐味,他灵光一闪兴起问:“耳朵,我说个你听了可能觉得有点费神的可能性啊。” “你说。” “周乐意这突然对你情根深重,怎麽想都有点奇怪吧,而且她还和沈士明认识,看起来关系不错,你说这会不会是她其实喜欢沈士明,知道沈士明喜欢你就来横刀夺爱,想让他注意自己啊。”话没说完楚阔自己先捧腹大笑起来,闹腾得塑料椅嘎吱作响,身体后仰险些跌倒,撞上隔壁桌一位陌生人,扭头一瞧,对方那面相那胳膊那气势,衬得他像只刚出生的幼鸟,可怜又弱小。 “你干什麽?”那大汉粗声道。 “没干嘛没干嘛,不好意思,我这不小心碰到了,不好意思啊。”楚阔连声道歉,那大汉瞥他一眼,恶声说小心点,这才叫同他一道看来的几束目光尽数收回去。 楚阔缩着脖子把座位往前挪,奈何这边摊子密集,每桌之间的空隙就那麽点大,他再挪也只能空出一只手的距离,前胸都要委屈地贴上桌沿。 见向迩眉头紧皱,楚阔忙闭眼摇头:别别别,那桌人个个长得跟绿巨人似的,惹不起就躲呗。 向迩开口问:“你……” “我很好,”楚阔忙打断,拼命以眼神示意,“I'm fine. thank you , and you?” 向迩:“啊?我……” “我知道你也很好!”楚阔呵呵一笑。 无法完美接收对方闪得快爆炸的眼神信号,向迩皱眉寻思半天后豁然开朗:“你眼睛疼啊?” “……啊?” “那你干嘛朝我眨眼睛?” “……对,我眼睛疼。” “那你对着风吹一吹就好了,别用手揉,”向迩随即站起身来,“我去上个洗手间,你知道在哪儿吗?” 最后是由大排档伙计领他去,楚阔无语凝噎,半趴在桌上恨恨咬着剩下的肉串。 向迩手上沾了油,在生锈脏污的水龙头底下冲了又冲,手还是黏糊糊的极不舒服,往身上一闻,也是一股油烟味。到底从小就养得精细娇气,他借口来洗手间,实际是胃有些难受,仿佛在一阵痛苦的蠕动后倏地绞在了一起。 兜里手机振动,向迩缓了缓才接起,恹恹喊了声爸爸。 向境之听出他兴致不高,从桌前起身走到屋外,翻了一半的书徐徐合拢,身影被屋里仅剩的台灯光亮放大数倍,投射在墙上。陈冬青本就半梦半醒,迷瞪跟着坐起,看门被打开又被合上,嘟哝一声躺回去。 “发生什麽事了?”向境之走到楼梯口,开了窗,任凭户外湿冷的空气钻入,叫他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廊道中显得更是低柔,“你那边怎麽这麽吵,还在外面?” “嗯,陪楚阔出来吃个宵夜。” “吃什麽了?” “他点了好多,我吃了一碗布丁,还有那个,滑滑的,哦双皮奶,挺好吃的。” 向境之低低地笑:“有那麽好吃啊?” “还成,”踩着满街纸灯笼投下的光影玩,他反问向境之今天做了什麽。 父子俩这会儿总算腾出些时间聊聊琐碎日常,向境之三言两语说得有趣,说遇上的武术老师以前和他有过渊源,年轻时做过武术指导,又说起从前片场的趣事,逗得向迩乐开怀,踩影子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像跳着格子,早忘了不久前自己还惦记着两手油腻腻的事。 电话一路打到向迩回到大排档,他笑得嘴角发酸,结果一抬头,笑就僵住了。那头向境之还在说话,他快速打断道:“爸爸我这边有事,等会儿再聊,你先去休息吧。” 向境之一愣:“好,那你先去忙。” “爸爸再见。” 通话一挂断,向迩把手机揣进袋里,后退两步助跑,随后像飞箭似的闯进人群,一脚踹倒一个举着瓷盘欲往楚阔后脑上砸的绿巨人,他稳稳落地,问:“想打架?” 楚阔两手抓着颈口破碎的啤酒瓶胡乱挥舞,猛然间听见向迩声音,看他终于来了,激动得两泪纵横,赶忙告状:“靠,耳朵,他打我!” 向迩拳头一攥,右胳膊上抬,于空气中拉出一个弧度,架势显然是个练家子。那绿巨人见状冷笑一声,侧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两手一招,身后一堆彪形大汉大喝一声纷纷上阵。 楚阔死握啤酒瓶,闭着眼睛,铆足了力气,开始尖叫:“啊——” 向境之立在窗边吹着凉风,屋外天空黑沉沉,楼底下是一丛茂盛的绿植,他手指摩挲着机体,心口惴惴想着向迩。 听他匆匆挂断的语气应该是在那边遇上了意外,街头来往的人形形色色,他和楚阔都是尚且容易冲动的年纪,一旦碰上事,楚阔他不好说,但向迩被逼急了,极有可能会用拳头解决。 大约男孩儿都或多或少会崇尚暴力一些,向迩从前就敢和里欧大半夜偷溜上街,找白天闹了矛盾的黑人打群架,那是他少年时期为数不多的鲁莽经历之一。 向迩那晚面部身体都有伤,和里欧相互搀扶着告别同伴,边往家走还边骂那群黑鬼下手忒重,里欧都被打落了两颗牙。两个男孩儿虽然负伤,但酣畅淋漓报了仇仍觉得爽快,嬉笑着走在路灯下,向迩是被推了一把才发觉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影,两双眼睛对视的瞬间,他确定自己看到爸爸眼底下都是惊恐。 不能怪向境之是关心则乱,反应太大,实在是向迩当时的模样太吓人,他面上血水混杂,额头缠着一圈纱布,身上衣服扯得不能看,左边还露出一只小乳/尖,下半身两条裤腿全挽高,膝盖红肿,腿上还乱七八糟淌着好几道血,那模样活像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向境之脑袋里乱成一片,裹着外套埋头走在前面,向迩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垂着头一脸后悔,喊两声爸爸没人应,便沮丧地撇撇嘴,扶着红肿的膝盖歇了一会儿继续追。 没等他走两步,向境之猝然停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向迩心惊胆战地绕到他面前,小心翼翼探头一瞧,却是骇住了——向境之死死咬着一口牙,眼睛红得像能淌出两道血来,他鼻翼翕张,捂在怀里的两只手近乎痉挛。 向迩两腿一软差点跪下,他喊爸爸,说对不起,再没有下次了,爸爸别生我的气。他急了好话坏话一并说,说得舌头都要打结,可向境之就是死死抱着手不放,直到被拥住。 向境之的下巴磕在少年硬邦邦的肩头,哒的一声,嘴巴的锁应声而开,风袭击他的嘴唇,最后直直落到他的胃里,在那地方空空哐哐地敲打,疼得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然后手被掰开,他可怜的宝贝求他抱一抱自己,他像被/操控的偶人,好半天才赢得十秒钟的缓刑期。 他问他你害怕吗? 向迩忙不迭点头,像小鸡啄米,要哭不哭地求他不要生气。 向境之说:你害怕?那你知不知道我会更害怕。 在那个时候向境之才发现,向迩好像永远都意识不到自己是为他而活。 捂住胃,向境之皱眉弯了腰,腹部凹陷处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揪,剜下一块肉,一时间疼得厉害。 “向老师,”背后有人喊了一声,小跑着靠近,两手扶住向境之,急切问道,“您没事儿吧?这是肚子疼?” 向境之看他一眼,是程健摄制组的工作人员,戴着帽子显得年级很小:“没事,老毛病了。” 那人担忧道:“可您脸都白了,不然我去喊人吧,带您去医院?” “不用,我休息一下就好,多谢你。” “那,那我扶您回房?” 向境之笑了笑:“你回去休息吧,我房间很近,走几步就到,还有我经纪人,没大事。” “不行不行,还是我扶您吧,您看您自个儿都站不稳,”男孩动作很快,一转身的功夫就把向境之的胳膊揣进怀里,“走吧。” 向境之不着痕迹地退开身,胳膊还被扶着,两人以稍显怪异的姿势走进走廊深处。 男孩雀跃道:“向老师,其实我是您的影迷,我是从我师父那儿听说的,他跟过您,一直和我说您的事,没想到我毕业第一次跟组就能遇上您,别看我现在走路四平八稳的,实际上我腿都软了,脚底下都是汗。” 向境之听闻笑了笑:“这样啊,多谢你。你师父是?” “他姓何,何其,您还记得吗?” “何其,当然记得,我们合作过很多次,他人很好,很慷慨,他现在不跟剧组了吧?” “是啊,他前段时间生了大病,不能常在户外工作,他家里人就叫他在家先休息一段时间,等恢复了再回来。” 短短一段路,向境之得知那男孩姓施名一鸣。 “一鸣惊人的‘一鸣’?” 男孩腼腆地挠挠头:“是,就是那个‘一鸣’。但是我从小成绩就不好,读了大专出来工作,哪儿有我爸妈期望的‘一鸣惊人’啊。” “怎麽会,家长对孩子都寄予厚望,但最重要的还是能平安健康。” “您对您孩子也是吗?” 向境之抬眼,施一鸣慌忙摆手:“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是之前吃饭的时候,我听到程导在说什麽儿子的,我以为是您的孩子,所以随口问问,对不起啊,我多嘴了。” “没关系,你不用总是道歉,”向境之取出房卡,意思是自己要进门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天真的不早了。” 施一鸣窘迫极了:“欸,知道了,向老师再见。” “再见。”向境之看他一脸忐忑,离开的时候也是三步一回头,等到他回房,自己才刷卡进门,发现原先还睡得黑沉的陈冬青坐在窗边上打电话,手指间夹着烟,见他进门还抬手示意。 台灯昏黄的光打在他赤裸的臂膊上,在床头斑驳的花色墙纸上投落成一个形状古怪的阴影,向境之坐下,听到他声音嘶哑地朝对方讨饶:“我知道,回去就不忙了,我又不是一辈子在这儿……我说几遍了,我有工作,我没空陪你逛街吃冰激凌,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分手?行,你说分就分,我……好了,别哭了……行行行,我知道错了,我过几天就回去了,真的,不骗你,骗你是小狗,好吧?” 安抚完撒泼的小女友,陈冬青低骂一句脏话,拈灭半支烟又长叹口气,两腿一跨坐到书桌对面。二三十年的交情让他们不必多说一句就能理解对方的意思,向境之笑了一声:“我就说你别跟来了,你现在的身份也不能跟我在这儿久待,之前不是说还要带女朋友回家吗?” 陈冬青一打响舌:“别提了,非得我给她买钻戒求了婚才肯跟我回家,你说我豪言都放给我爸妈了,结果人家不肯给我回去,什麽玩意儿啊。” “或许是你还没合格?” 陈冬青烦躁地一抹后脑勺:“操,女人就是烦……你干嘛总捂着肚子,疼啊?” 向境之:“嗯,有点胃疼。” 楚阔拽着向迩跑了有一条街,两人混进一家商城的儿童区,向迩被塞进一个小孩儿坐的观光车里,和坐在前面一节车厢的马尾小姑娘对视一眼,他下意识露出笑,右手一挥:“嗨。” 小姑娘呆滞片刻,仰高脖子“哇”的一声大哭,惊动车头的工作人员,楚阔从旁边肯德基的侧门跑出来,抓了向迩后领子就偷溜。 从二楼到三楼,向迩越跑越发疑惑,猛地刹车:“我们干嘛要逃啊,不是他们打人吗?” “他们人太多了,你就算能一打十,可他们有二十个!我能打十个吗!” “那我们跑了也没用啊,”向迩摊手,“你的车还在那儿。” “……” 最后两人又灰溜溜绕回去,好在那群绿巨人是走了,但楚阔那辆奔驰小跑也是真报废了,车窗被尽数砸烂,警报响得整条街都在颤。 楚阔忙着哭他的小坐骑,向迩拿钱包和老板娘道歉赔偿。老板娘心善,叹气道:“那群人经常来这儿闹事,你们是刚好撞枪口上了,那个小兄弟什麽都没做,是他们找茬。” “你们为什麽不报警?” “报警有用就好了,”一边的伙计搭腔,“这群人就跟蟑螂似的,怎麽踩都踩不死。” 向迩赔钱后钱包变得空荡荡,回到车边,没找见人,绕到车头才发现楚阔两眼发直地蹲在那儿。他觉察有些不对劲,也跟着蹲下,膝盖压上凹陷的胃,疼得他呲牙。 真疼,刚才那拳可真狠。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前一秒还生龙活虎神采奕奕,这会儿却蔫得像只斗败的小公鸡,楚阔蹲着,抱住膝盖发呆,身形小小圆圆的一个,刚好藏在街边纸灯笼包围下的一小片阴影里。 向迩学他蹲下,过会儿实在胃疼得受不了,又起立直腰,趁着不甚明亮的光,撩起衣服检查。那地方似乎真青了一块,小腹随着呼吸起伏,里头像扎着一根钢丝,直接把胃捅了个对穿。他放慢呼吸频率,手按着伤处顺时针抚揉,同时绕车走了一圈,大致能理解楚阔此时的心情——换做是他,车被砸成这幅惨样,别说气得说不出话了,恐怕连杀人的心都有。 这时候临近零点,大排档仍旧人满为患,两个男孩躲在角落待着也不显眼,就是车边上有两道扭曲颀长的黑影,偶尔揉在一起,像只胖滚滚的四角怪兽。 等疼痛暂退一些,说话也不太费力了,向迩提议道:“先打电话叫人把车拖走吧。待会儿我们去查监控,就有证据能找到那群人,当务之急先把车解决了,堵在这儿也不是个说法。” 楚阔不应声,仍旧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小团,他两颊浮现出不正常的酡红,显得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快要冒出泪来。 左等右等不见反应,就在向迩按捺不住要取手机的时候,楚阔突然出声,像喝醉了说胡话,嗓子沙沙的,喊一声向迩,停顿一会儿又喊一声:“你见过你妈妈吗?” 没料到他会问这问题,向迩一怔,手慢慢从口袋收回,十根手指不自觉地捏在一起,好半天才说:“没有。” “那你记挂她吗?”楚阔耳朵贴着膝盖,胳膊挡在面前,只露出半只眼睛盯着他,闷闷地问,“你期待见她吗?如果你知道她在哪儿,会不会好奇她长什麽样子,今年几岁了,生活得好不好,有没有新的孩子……还有,为什麽要丢掉你?” 向迩说:“她没有丢掉我。” “可她的确没有养育你,”楚阔面无表情地说,“她根本不爱你,甚至连陪你长大都不愿意。” “你想说什麽?”向迩拧眉。 “我在问你。” “……她死了,”向迩说,“我没有见过她,爸爸说她一生下我就死了。我不知道她爱不爱我,这也无所谓,她没有参与过我的生活,我甚至连她长的什麽样子都不清楚,所以谈不上爱不爱。” 自记事起,向迩从来没有像其他单亲家庭里的孩子那样,追问为什麽我的家庭不完整,妈妈在哪儿,为什麽我只有爸爸这些问题。他降临到人世间,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爸爸,学说话后喊的第一声也是“爸爸”,在意识到只有父子二人的家庭,不符合传统意义上的“完整”之前,他始终认为那是上帝的偏爱,是特殊的厚爱。 当然也好奇过自己素未蒙面的母亲,母子之间的血缘羁绊是与生俱来,只是他有意忽略了,他依赖当下由爸爸和自己组成的小天地,起初的好奇和期盼渐渐转为排斥。又或许是他骨子里本就霸道执拗,例如在孩童强烈的独占欲时期,他不允许任何人分享自己的食物和玩具,更别提一个活生生的爸爸,到长大后更是变本加厉,他无法接受任何人插足这个家庭。他早早不再期待母亲,甚至连一个虚幻的泡影也不愿分她一份,他的亲密独属于父亲,血缘的两条长蔓合并成最特别的一条,尽头是他和爸爸,从来没有母亲。 但这不适用于楚阔。 楚阔至今记得自己前些天无意偷听来的秘密,他路过被风吹开一条缝隙的书房门口,看到向来纤弱的母亲指控丈夫心软难断,居然允许那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无理要求。 楚太太恨道:二十年了,她从没有见过阿阔一面,未婚生子如何,没法抚养又怎样,孩子有什麽错,是阿阔选择的做她的孩子吗?凭什麽所有苦都是我的孩子受了,现在她想要回去就一句话,那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楚先生唇边生着今晨的胡茬,闻言心有不忍:可她到底是阿阔的生母。我也不同意她把阿阔带走,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也是我的儿子。可她病得严重,瘦得只剩皮包骨,说自己只想在最后时间里见一见孩子……但凡她有那个念头,我绝对不会答应,只是现在这个情况,你让我怎麽拒绝。况且阿阔成年了,二十岁了,他有权利知道这件事。 楚太太捂嘴哭得小声,束在脑后的发髻伴着啜泣声滚落。 可那是我的孩子,她不住地重复。 楚阔醉醺醺的,捧着两颊口齿不清:“她不想养我,就干脆不要生我嘛,快死了才想起我,说想见我最后一面,这有什麽用,我又续不了她的命……以前我没得选择,在孤儿院的时候我每天都想,生我的那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死在雪里,埋在地底下,所以谁都找不到她……结果呢,原来她没死。她死得太晚了。” 他咕哝了一堆,说得舌苔干涸,鼻息扑在胳膊上像吐着火种,一根缠满燎泡的舌头舔着每一根血管,直把他烧得脱了层皮,浑身上下都痒,还疼。抬手背擦擦嘴唇,他嘶了一声,发现嘴角边起了个泡,化了脓,里头的脏东西汩涌着往外闯,是烫的。 向迩始终一言不发,盯着地上那只手舞足蹈的小怪兽,听到它问:“要是你呢,突然间出现一个说自己快死了,想从你爸爸身边把你借走,圆了自己的遗憾,这样一个女人,她说她是你妈妈。如果是你,你要怎麽办?” “不存在这种可能。” “所以说如果嘛,”楚阔掰着手指头说,“十,十二三年前吧,我刚刚被领养,提前想过这种情况,后来每一年的想法都在变,时间久了,我都不记得自己想过哪些,谁想到今天居然成真了。你说,是不是一切皆有可能。” “……我不会见她,”向迩平静道,“无论她以什麽理由抛下我,我都不会见她。” “你恨她?” “不恨,”向迩摇头,好半晌,忽然绽出一个笑来,“因为我不想要爸爸觉得,我好像随时会走。” 楚阔愣愣的:“你爸爸?” “嗯。” “可你是他和那女人的孩子,你甚至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爱。”提问者笨嘴拙舌,话说到卡壳,还加上了动作。他嚯地起身,像撞着油墨味的蚂蚁四处兜转:“你应该怀疑那个女人,她到底是为什麽才会生下你,为什麽会生下你,为什麽?!” “在这个问题上,我感激她。” 仿佛一记重锤,逼得楚阔霎时停步,而慢慢转过身面对他,看他嘴角掀起一个小小的波浪:“如果没有她,我也不会遇见爸爸,这是因果。” 喊来拖车公司把车带走,只剩一角还焊着的车牌跟着摇摇晃晃,最后果不其然哐当掉地。楚阔抱着路边的红漆杆子假哭,癔症撒完了,终于有了些平常的生气。两个男孩子都喝了点酒,一场架虽然打得灰头土脸,车也被拖走,却反倒省了酒驾的麻烦。 向迩在路口叫了车,楚阔在后面一摇一摆地走路,像只笨拙的企鹅,被按着后脑勺推进后座,门一关,他又嚼起嘴皮子嘟嘟囔囔,向迩凑近了才听出一二。 “你说什麽?” “父控。” “什麽东西?” “你啊,父控,我算是发现了,”楚阔撅嘴,“我就说我每次见到你和你爸爸,都觉得哪里怪怪的,现在明白了,你就是父控,控你爸。这放在我们这儿说,就是没断奶,要羞脸的。” 懒得理会这头醉鬼,向迩偏头看着窗外,肩膀不断被扒拉,醉鬼扯了自己衣服喊热,他就当作塞着耳朵听不见,唯独被飞逝的霓虹灯扫掠的车窗上映出一张面孔,他不确定那上面是否真的挂着笑。 因居民区须得刷卡进入,向迩在路口下了车,扶着车门等楚阔下来,里头却许久没动静。 向迩疑惑,刚想弯腰,他这半边的车垫上猛地扑来一个后脑勺,楚阔费力支起脑袋,脸红得像颗熟透的桃,又演上了,吭唧说自己的脚卡着了,拔不出来。 向迩:“……” 于是又得顺着楚大小姐咕咕唧唧的“轻点轻点”来解救他塞在座椅底下的脚,扭了一个标准的一百八十度,差一点就能表演一个骨头错位。 楚阔疼得直冒泪花,瞧着向迩单膝跪在路边给自己掰脚,侧着张脸怎麽这麽好看,鼻梁这麽挺,嘴唇那麽翘,下颚线那麽—— “啊——”他嗷嗷大叫,回味一阵觉得似乎也没那麽疼,睁眼一看,向迩还蹲在那儿,手里攥着自己套了白袜子的左脚。 “鞋子呢?”他还惦记着,懵懂问道。 向迩朝底下一努嘴,鞋子卡在座椅里头,被压成了一块烧饼。 从正门到家还有一小段路,这时候早没了居民溜达活动,一条道上只有两个身影在慢吞吞地行进。楚阔顾着脚疼,路也不好好走,把休闲鞋当人字拖,边走边喊向迩慢点慢点,见他回过头,手捂着胃,又说:“你待会儿到我家上点药吧,或者我去你家,咱俩这都负了伤,只能彼此照应了。” 向迩说:“我还好,你呢,脚能走吗?” 把脚从鞋子里伸出来,晃晃脚趾,楚阔苦中作乐道:“还是有点疼,可能肿了,要是明天还严重,我就去打个石膏,再找个轮椅坐,刚好我懒得走路呢。” 楚阔这人向来都是嘴上说得好听,行动是侏儒,本来说得好好的,上完药就回家,结果向迩都洗完澡了,光着上半身从浴室出来,他还窝在榻榻米上玩游戏,时不时扑棱起身子够小几上的橙汁,嘬一口又躺回去,继续舒舒服服地吊着脚享乐。 要他走吧,他就一个劲地假哭装可怜,一会儿说自己被亲妈抛弃真悲惨,一会儿说自己疼得走不动道。叫向迩吓唬要给他公主抱回去,他涨红着一张脸拉紧衣服,结巴说这样不行。 哪样不行啊,向迩呼噜着湿漉漉的头发,不自觉叹了口气,心想这人简直比自己所有前女友加起来还要难缠。 你,你不能抱我,楚大小姐脸颊红成樱桃色,吭哧半天说,我好像喜欢男的。 向迩拧眉:“所以呢?” 楚阔失色:“那你就不能抱我了。” “这两者之间有因果关系吗?” “当然有啦,万一我喜欢上你怎麽办,”说完楚阔自己先笑出声,接着又说,“你不会嫌弃我吧,我家里没人,不想一个人待着,你看你也一个人,你爸爸又不在,干脆我们一起睡吧。欸你还要涂药呢,我来帮你!” 上完药又要按摩,向迩被摁得干呕阵阵,后来像被戳中某点笑穴似的趴在床边笑个不停,只好随他去。 都凌晨了,楚阔没睡意,在房里转来转去,工作台上的作品欣赏完,去跑步机上瞎跑一通,又怕出汗,就坐在房间里一面贴顶的书架边上,把所有的书和杂志一一审阅一番。尤其杂志图文并茂,他看了两本,没事找事,盘腿坐在地上给它分类,一堆篮球,一堆美术,另外一堆居然是明星八卦。 一翻内容不得了,加粗的红色字体和浮夸的偷拍图,随意掀开某页,映入眼帘的劲爆词语便是“巨/乳”。楚阔眼睛都看直了,粗粗翻完一本,回到封面看出版时间,居然是十多年前。 他抱着一摞杂志膝行到床边,向迩正趴在床上旁听网络公开课。 小腿被拍了拍,向迩摘掉耳麦,听到麻烦精兴奋地大声问:“这是你买的杂志?可以啊耳朵,没想到你也喜欢看这麽火辣的八卦,而且看这保存得还挺新,你这是淘旧货淘来的?” “什麽东西?”向迩一脸茫然。 “这个啊,”楚阔举给他看,“我还看到你爸了呢,在——这儿,他和卓懿。你知道卓懿吧?好多人都猜卓懿是你妈妈呢,毕竟他们那时候真挺好的,我妈都很支持,说那时候媒体都叫他们‘金童玉女’,但结果不太好。” 向迩就着昏黄的床头灯光观察那张面孔,当时爸爸几岁呢,大约也才二十四五,聚餐结束后倚在车边同女友相拥,后来又在她腮边落下礼节性的一吻。 “卓懿年轻的时候是真美啊,和你爸爸确实配,可惜最后还是落得个分手的下场,”楚阔翻出下一本,顺着一块被折角的痕迹,直接翻到其中一页,“这是——哇,是你啊,你看你看。” 黑乎乎的偷拍图像块乌云,刹那间裹上眼球,向迩甚至都不用费劲去辨别,轻而易举就能从其中认出爸爸。应该是一次外出,向境之身边还跟着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可能是当时的助理,替他拎着婴儿包,必要时还帮忙抱一下孩子。 “是不是觉得很神奇,自己小时候居然在你爸爸的八卦新闻里出现过,”楚阔比他更有兴致,手哗啦啦地翻着剩下的杂志,“不过就这一次,剩下的都只有你爸单人或者和卓懿了,看时间——拍到你是之前,之后都没了,是被拦下来了吧?” 向迩依旧盯着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心里蓦地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爸爸那时确实和卓懿分手了吗?他们曾经那样合拍亲密,当真是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就能一刀两断的吗?如果是,那当年的复合绯闻,和爸爸莫名消失的大半年又怎麽解释。 向迩难受地摸摸脖子,一阵熟悉的堵塞感重新涌上了喉头。 一直以来,他对这件往事避而不谈,也不愿意回想那段始终泛着湿气,阴暗而漫长的时光。他不记得等待的痛苦了,只记得那幢小公寓的阁楼里有一扇小窗,实在是小,他一米六五的个头贴上去,得学着圆规那样岔开腿,把半边脸贴上冷森森的墙壁,非要贴紧了,然后睁大眼睛,就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儿有一顶尖尖的塔。 他开始幻想或许爸爸是去了那,玩得忘了时间,又因为离得太远没法第二天赶回来,可是第二天又找见了新的玩乐方式,于是第三天回来,可第三天碰见新伙伴,那麽第四天—— 这样一天又一天,爸爸是流连忘返,不小心忘了自己。不过也没关系,他总会回来的。 于是向迩等啊,等啊,等得自己长高了三公分,可以套上爸爸最小尺码的衣服的时候,爸爸就回来了。 向迩没有问他去了哪儿,有多快乐呢。如果是快乐,又为什麽瘦了,站在门口像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又像一台失灵的机器,嘎吱一动,身子里头腐朽的零件便接连掉落。 大约投注了太多希冀和依赖的爱难免会变得敏感多疑,就像一团扭曲缠绕的瓜蔓,它一直霸占,掠夺,剥削一个人的自信。因此向迩不难过,只是有些伤心,他想问爸爸,为什麽你要丢掉我呢,你不爱我了吗,我每天都贴着那扇小窗在等你,想你玩得再高兴些,把那些快乐玩得透支了,就能回家来。我每天都在汲取其他人的快乐,我可以送给你,全部都给你,不要再走了,这里也很好玩,或者你能把我带走吗,我不玩也好,只是看着你也好。不要丢下我呀,爸爸。 可他到底没有问出口,可能是不愿,也可能是不敢。 好在之后的十年,爸爸再没有离开自己一步,如同一只踩准临界点的氢气球,他被战战兢兢推向高空,尾巴又被拽住了,因而勉强能攀着活路。 凌晨三点,楚阔被冷气冻醒,侧耳一听,向迩像在梦呓,一会儿喊着窗,一会儿又喊门。 “魔怔啦。”他咕哝一声,倒头接着大睡。 五点半,天刚蒙蒙亮,向境之已经洗漱完,换上轻便的练功服,下楼一看,昨晚说着屋里太热的两个工作人员当真铺上席子,在树底下睡了一夜。 他走得小心,寝楼铁门也关得极轻,顺着门前一处小陡坡往下跑,一过拐口便碰上晨起练拳的武师傅。武师傅习武,偏偏姓武,性子直来直去,爱憎分明,好耍红缨枪,拳法更是一流。 向境之仅仅停顿三秒钟,武师傅头一偏,一拳隔空挥来,拳拳生风:“早。” “早。” “锻炼去?” “先去跑一会儿热热身。” “你倒是一点没变,整个组只有你起那麽早,”武师傅收了拳,大笑道,“跑完来打拳,今天要学的。” 向境之点头,转身便沿着坡慢慢跑远,晨跑热身三十分钟,等他大汗淋漓地回到原位置,摄制组的人大多都起了,不是靠着树睡觉,就是互相靠着打哈欠。到程健卷着汗衫袖子从正厅出来,整组人哗啦啦一声纷纷各归各位,看得武师傅大开眼界。 “没以前好了,”他下结论,“那时候你们一个摄影师还跟着我们练剑打拳呢,现在都是小年轻,没以前的冲劲咯。” 向境之说:“刚开始麽,大家都还不适应,慢慢就好了。” 说话间,寝楼铁门后面探出一颗头,陈冬青睡眼惺忪的,裤衩底下露着两条体毛旺盛的腿,给向境之打手势:你他妈昨晚上一夜没睡?! 向境之疑问:怎麽了? 陈冬青瞪眼:你当自己二十岁呢!待会儿别昏过去了! 不就是等个电话吗,至于一晚上不睡麽,陈冬青抓破脑袋也不懂向境之图的什麽。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山上风凉,但阳光耀眼,程健跟着武师傅耍了半套拳就告歇,往鼻梁架上一副太阳镜,走到镜头后面瞧成品。他嘴里嚼着树叶子,耳朵嗡嗡地响,后面有两个随行助理不停地叽里咕噜,有时说着说着还要笑出声音。 他居然不知道自己组里有这麽聒噪的人:“好看啊?” 其中一位女助理昨晚咳嗽了一夜,白天为防传染戴了口罩,时而娇俏地捂嘴笑,她正和伙伴聊到“向境之的身段”,突然见导演回头,眼神隔着两块棕色镜片都显得阴阴的,忙变了脸色摇头道歉,拉着人赶紧跑了。 陈冬青啃着一根黄瓜从阴凉地里走来,嘲笑他是狗脾气:“人不都得有个适应过程啊,他们第一次见向境之,好奇怎麽了,偷懒怎麽了,你就不能好好说话,非得把人骂哭才痛快?” 他说得轻巧又幸灾乐祸,遭程健瞥一眼,接着吊在下面的半截黄瓜被一把掐走,始作俑者面露不屑:“对啊,我就痛快,怎麽样。” 程健是市井出身,搞电影之前混的是黑社会。他十二岁出道,那时手里握的不是课本或摄像机,而是半米和一米长的砍刀。据一些狐朋狗友说,那帮派到今天还有十来个兄弟挂着名头,但多是些辍了学成天无所事事的小流氓,上不了台面,帮派也早没了当初的神气。而他那时候能冒头混出个名号,全赖眼光毒辣,从一群贼眉鼠眼的小喽啰里找着一双狐狸眼认老大,下了几年赌注,走也走得潇洒。 算上今年,程健入行已有将近四十个年头,随着年纪渐长,他奖捧的是一座接着一座,在协会的资历也愈加深厚。常言说树大招风,这行里的深深浅浅他看在眼里,必要的逢场作戏,余下的只当笑话,他明面易怒蛮横,实际很会做人,懂得五斗米的重要性,偶尔也能瞧瞧月亮,倒是处得游刃有余。一个人吃得开,至少说明他识时务,像程健这样的,就连上头的人碰上了,也得似真心又似假意地喊他一声“程导”。 不过常有人在背后笑他,说这程导长的只是年纪,老一辈该有的稳重自持却是一点儿没学来,平日还好说,一旦碰上事就像烧了屁股的猩猩,哪管对方来的路子,先骂上一通消气才是正理。要是碰上个同样的暴脾气,更是越吵越来劲,偏偏不动手,只耍嘴皮子,不骂到对方羞愧垂首这事不完。 比如畲山训练的第二天中午,他就碰上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程健新片题材为武侠动作,背景设定于民国初期,以南北两大拳手的三次交锋为引线,俯视一回诸多名门被灭,江湖不再的时代动乱。因导演本人惯常斤斤计较,吹毛求疵,试镜招募前,宣传单上挂着一行字:有意愿者请自行空出档期,等待通知,谢谢。 这温馨提示堵得一众想混个眼熟的演员哑口无言,最后定角,一查各自身份,两位新人,十来位御用龙套,剩下的除了影帝向境之和其他两位知名老戏骨,剩下的多是圈里低调勤恳的无名演员,有一位甚至特意从海外归来,和程健商谈整整三天,最终拿下南拳宗师韩晨光大弟子一角。 因南北拳术有异,拳师分于各地,整个剧组训练统共分成三队人马,有的,例如向境之的“南组”,除了一小拨人尚未到位,其他基本已经步入正轨,余下两组还在赶往目的地的路上。但中午副导演的一通电话打来,轻易就叫程健的好心情一下变成火冒三丈。 副导演蹲在提醒封路的指示牌前踢石子,听电话里程健不要钱似的直爆粗口,好不容易能插上话,他一句都没讲完呢,程健叫嚷着让他们赶紧掉头。 “这儿怎麽掉头啊,还差几百公里。我刚问了问,说是现在限行,怕再发生泥石流,我估计一下时间可能晚到一天或者两天的,好在我们人不多,不太耽误事。” 程健三两拳揍在棉花上,更加不得趣,奈何副导演和他合作多年,对化解他的脾气是得心应手,两人像吵架,实际又吵不起来,最后程健只好接受他们将晚到一些时间的现实。 等他收了线,摄制组觑着他脸色,生怕被殃及,心惊胆战地拍素材,转眼见他没朝这儿走来,反倒一脚蹬飞坐在石凳上悠闲无辜的陈冬青,眼见两人吹胡子瞪眼,立马就得吵起来,一行工作人员纷纷松气,想笑又不敢笑。 向境之却全程没有分神,和武师傅一来一回练得专注。他有武术底子,一套初级拳打下来有模有样,难得的是他深谙拳术刚中带柔的特性,虽说是初学,漏洞百出,但就表面花哨来说,比起武师傅更是赏心悦目一些。 上午是简单练身,午饭由山下农庄专门配送,少油少盐,向境之吃得不多。陈冬青在一旁发现了,给他夹了一块过了水的瘦肉:“怎麽了,菜不合胃口?你脸色不太好看。” “天热,没胃口。”向境之笑一笑,把那块瘦肉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后吞下肚。 吃完饭后是短暂的午休时间,陈冬青想向境之因工作原因,从没有午睡的习惯,便特意绕到拳馆后面一处亭子里观察两眼,没人,适合聊天。可当他回到原位置,原本坐在树底下的人不见踪影,问边上低头玩手机的工作人员,那人说向老师是回房午睡了。 陈冬青皱眉,奇了怪了。直觉有些不对,他快步跑进寝楼,特意没有声张,轻手轻脚进了门,一眼就看到向境之站在桌边。从侧面看去,他手里握着一瓶包装得白莹莹的药,失手一倒,掉出七八颗来,被他一把闷进嘴里。 “你做什麽!”这场景太过熟悉,陈冬青一瞬间心跳骤停,暴喝一声扑上前去,夺走向境之手里的药瓶,攥在手心几乎变形,又上手捏住他双颊把药片抠出来,手劲大得,松开后向境之脸上印着两道红痕。 刻意不看对方流露吃惊,陈冬青一张面孔扭曲,大吼道,“你在吃什麽?!” 向境之右手停在半空,仍保持着握东西的姿势,茫然极了:“怎麽了,我吃药啊。” “吃药,吃什麽药,什麽药要吃那麽多?”陈冬青只当他在搪塞,慌张将药瓶举到跟前辨认,可人越急脑袋越乱,他瞅着瓶身上一连串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只觉得眼花,看了十秒才发现自己拿倒了,又转个身,瞪大了眼一个词一个词地看,“……维生素?” “是啊,就是维生素。” “我不信,”陈冬青说,“哪有人一次性吃这麽多维生素,你当糖啊,糖也不能这麽吃。而且我一开始问你,你那个脸色摆明是心里有鬼。” 向境之叹气:“不信你就自己尝尝看。” 陈冬青将信将疑,当真伸手进药瓶,捏了一片丢进嘴里,吮一吮,再咬一口:“……真是维生素啊。” “不然你以为是什麽,镇静药,安眠药,还是毒药啊,”向境之没好气,无奈笑道,“这麽突然冲进来,我还以为外面发生什麽事了。” 陈冬青摸走额头细汗,松了口气:“这不是有前车之鉴嘛,你万一又像以前一样,不知道安眠药的剂量,乱吃一通结果被送去洗胃,我看你现在这年纪还能挺过来麽。瞎吃安眠药,你可是独一份。还有,就算是维生素,你也别这麽吃,它是对身体有好处,但总不能七八颗地乱吃,东西再好,好处再多,过了度也会适得其反。” 向境之喝一口水,手背拭走嘴边水迹,耐心道:“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陈冬青监督他吃了两粒,当着他的面把药瓶塞进床边小木柜里,放在一张薄薄的毛毯上。陈经纪人像个七十岁老妈子,一边演示一边喋喋不休:“这东西就放在这,你要是偷拿了,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所以别想骗我。还有你这毯子啊,带来又不盖,放着不得积灰,拿了还重,不然拿出来给我盖,我刚好嫌这儿的被子硬呢,硌人,我好垫垫。” “不行,”向境之跨前一步,抓住他欲摸毯子的手,先前六分笑降成三分,“别动这毯子,你要是嫌硬,我的给你,或是你换一床。” 陈冬青瞅他:“我就随口说说,又不是没睡过更硬的。你这毯子宝贝着呢,谁送的?情人?——哦,向迩的吧。” 向境之不应,将折成方形的毯子从木柜子里取出来,原模原样挪到自己床前:“他怕我在外面睡不着,让我带来盖。” “娘儿们唧唧,”陈冬青冷哼一声,翻身往被子里一裹,大声哼道,“我就觉得我这床被子特好特舒服,一点儿不比你香喷喷的儿子牌毛毯差。” 向境之啼笑皆非,戳他后肩:“生气啊?” “我生什麽气啊。”陈冬青哼哼。 “真没生气?”向境之失笑,“就这毯子我不想动,其他你要的都拿去,不用跟我说。” “……”陈冬青掀开被子坐起身,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笑,还笑,笑那麽好看顶什麽用,你那点心思连别人都瞒不过还想瞒自己,真当他三十年保姆白当的? “怎麽这麽看着我,”向境之问,“我脸上有东西?” 陈冬青吐出一口长气:“看你好看呗。睡了,半小时后叫你。” 午休期间,馆内静悄悄的,偶有一声笑自远处传来,也很快匿迹。陈冬青侧身朝着有光那面睡,但心里想着事,眼睛闭了半天仍没有睡意,他挠挠脖子翻个身,瞧见对床的向境之背朝光,手肘放在身侧,枕边搁着宝贝毯子,有时会轻微地动一动身体,显然也没睡着。 陈冬青突发好奇,光脚下床,爬到向境之身后,探头去瞧,却在看到他手机页面时僵了表情,立时变得复杂难辨。 向境之的确没有睡着,他只简单闭一闭眼缓过神,接着取了手机,犹豫片刻后点开一项软件。 山上信号不佳,页面卡顿很严重,长时间停留在一个画面,他等了又等,见画面里的人物躺在摇椅里不动,也下意识跟着屏住呼吸。直到过了许久,他错眼发觉右上角的时间在跳动,才后知后觉原来不是信号问题,而是向迩睡着了,就睡在婴儿房中央那张摇晃的躺椅里。 每天中午十二点至下午一点,是向迩雷打不动的午睡时间,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对睡觉地点也挑剔,小时候不睡在爸爸胸前就要哭,长大了就喜欢躺在晃悠的摇椅里。至于婴儿房的监控,起初是为了孩子长大后单住而装的,谁想后来家里出现变故,装备便搁置了。待回国后重新修整房子,向境之考虑再三还是将监控重新拾起,具体为的什麽,他不好说。也许是他渴望控制这幢房子,及房子里所有人事物的所有动态,细化成一样,则是向迩。 向境之还记得,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向迩趴在自己耳边说舍不得,他们从没有分开过那样长的时间,他有些担心。担心什麽呢,向迩没有说。 有时想起,向境之会觉得很奇妙。向迩年幼时,他希冀他能尽快长大,可真等向迩长高了,成年了,再不需要自己抱着安慰时,他又觉得失落。大抵天下父母都是类似的心情,明知该放手,一边又舍不得放手,期望自己能做棵树,或者干脆化成空气,永远跟在孩子身后如影随形。 但向境之更明白,他之所以考虑了一切后果,却始终没有付诸实践,也是因为向迩。向迩活泼好动,却天性细腻,他就像只敏感的小雷达,能够捕捉到爸爸所有的沮丧,因此他二十岁了,还喜欢撒娇,支着脑袋要爸爸安抚宽慰,每天都要在他耳边说一句“我好爱你”,短暂分别也会告诉爸爸“我会想你”,生怕他一天没有听到,会担心自己不再爱他。 或许没有再比向迩看得更明白的人:真正恐惧分别和思念的人从来都是向境之。 至下午训练结束,副导演那边传来新进展,说是路通了,快的话明天下午就能到,程健一天的低气压总算消失大半,乐呵呵抽了根烟,还大方地送到陈冬青跟前。 “要不要?” 陈冬青撇头:“不要,拿开。” “看谁呢?”程健踢他一脚。 “没谁。” “你当我眼瞎?向境之不就在那儿嘛,人和师傅聊得好好的,专心着呢,你别去打扰啊,”程健警告他,“看你一天天的,好吃懒做,人家新人的助理比你热情多了,还当自己是公司陈总呢?” “你烦不烦,走开。”陈冬青皱着眉给他撞了一下,扭头就走。 向境之和武师傅在树底下练腿部力量,冷不防上身迎来一掌,他侧身避开,手一抬,正击对方掌心,清脆一声,手腕发出骨头挪位的声响。 看他惊讶,武师傅朗声大笑:“给你放松的,不用紧张。” 转转手腕,果真不如先前酸痛,向境之感激一笑:“您发现了?” “你手太僵硬,步子也不稳当,推、拉还有回击的时候力道太轻,”武师傅说,“以前你不这样,力气很大,学了小半个月就能把我最小的徒弟胜了,现在怎麽找不到状态?” “我这几年很少运动,可能是这个原因。” “不全是吧。身体使的招数和力道,有些来自于这儿,”武师傅抬手指着心口,“心越狠,越有野心的人,往往用劲过度,就像你以前。但你现在不是,你心软了,瞻前顾后,不果断。” 向境之笑了笑:“是吗?” 武师傅瞧他:“这个问题,你自己最清楚。可是境之,心软有时候不是一件好事,有些事能退则退,能断就断,不要留恋,不要强求。” 夜幕逐渐降落,零星的余晖黏着山线不肯离开,向境之心想这或许也是留恋,便微微点一点头,笑得很温柔:“我明白的。” 晚上吃饭时,向迩的视频邀请准时发来,一接通,贴着镜头的脸却不是向迩。向境之握着筷子等待,陈冬青捧碗凑到他身后,紧接着程健叼着颗烟也进入镜头,两个胡子拉碴的大男人一左一右站在后面,向境之发笑,看到手机里那脸挪开,是楚阔。 没等向境之打招呼,楚阔转头朝边上嘟哝一声,像在喊人,然后向迩进来,手里还捧着一盘脏兮兮的颜料。 “爸爸。”向迩眉开眼笑,声音传来有些失真。 “在,你在画画吗?”向境之问。 “嗯,那幅油……明天……画室……冲浪……” 信号断得频繁,向境之听了半天没有听懂他具体在说些什麽,但看他笑盈盈的,总不是坏事:“明天要出去玩是吗?” “对,”向迩凑到镜头前,一双眼睛明亮又湿润,向境之疑心能从其中发现面目丑陋的自己,“阿阔说明天天气难得回温,想邀我去冲浪。” “冲浪,那很好啊,你要注意安全。” “明白。”向迩笑得露出牙齿,同一旁的楚阔搭话,两个男孩交错起伏的笑声传来,下一秒向迩抱着颜料盘走出镜头,向境之脸上的笑隐去两分,眼珠有些晃动,不明白那边出了什麽事。 程健烟抽了一半,见主人公走了,也没意思地啧了一声。 不过很快向迩就重新回到镜头里,他怀里揣着一副装裱完整的油画,想要表扬似的举起给爸爸看,又往后退两步,确保整幅画都被框进镜头。 那是一幅典型的表现主义风格的画作,主色调为红黄两色,线条交错着互相吸纳,远看似是一张神情呆滞的人脸,近看又是杂乱无章的粗线条。向迩朝他邀功,说这幅画扫描后受到学院教授的高度评价,虽不是头一回被夸,但这次不同,给予他好评的教授德高望重,业内人称泰斗,近年极少出现在公众跟前,却点名褒奖一位学生,怪不得他一整天都臭屁又得意。 向境之盯着他脸上每一处细小的喜悦,胸腔膨胀得快要爆炸,他为他的快乐而快乐,又感到由衷的骄傲。可他就像一口干涸的枯井,言辞匮乏,朽烂得不堪入目,除了胸口蓬勃生长的爱,便再无其他。 向迩兴奋了一整夜,大方允许楚阔再蹭住一夜,和爸爸的视频连线至深夜才断,第二天早早醒来仍精神抖擞,更是一口应下楚阔缠了许久的“冲浪教学”。 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海滩边碰上周乐意和沈士明。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当真是迎面碰上。沈士明惊喜叫喊时,向迩正百无聊赖地靠着竖立的冲浪板玩手机,阳光强烈得叫手机屏幕都黑漆漆的,他听见声音抬头,眯起一只眼望去,第一眼瞧见的却是沈士明身旁披着浴巾,姿态闲适的周乐意。 二对一的局面,很巧,又很不巧。 海滩边人来人往,男女混杂,许多新手在近岸的海边练习,屡屡让海浪扑得满脸狼狈,但更多的人宁愿留在岸上,互相张望着羞于下水。 先前换了衣服,楚阔嫌泳裤太小,绷得难受,哒哒跑去更换,到现在也没回来,而他霸道,提前叫人劈出一块地支起伞和椅子,中间放着两张小几,饮品餐点摆了一桌,生怕其他游客看不出他财大气粗。 向迩倒是无所谓,他坐了一会儿后下去试了试水温,手臂和小腿沾水后变得亮晶晶的,踱步上岸又难免沾上沙子,是以当沈士明走近了,便看到他脸颊边黏着几粒细沙,笑着伸手想帮他取下,结果向迩身子后仰,躲开了。 见此,周乐意不动声色地弯下嘴角,光明正大地窃笑。 沈士明不以为意,笑眯眯问道:“在这儿碰到你,一个人来的?” 向迩说:“和朋友。” “哪个朋友啊?” 他问得唐突,向迩耸肩,显然不想回答。 沈士明不气不恼,看他身边竖着冲浪板,又将手搭上他肩膀,十分亲密地晃了晃,笑道,“那看来你今天也是来冲浪的,还真巧了,我有一个朋友玩这个是高手,你要不要跟我过去认识一下,待会儿你们还可以互相切磋切磋。” “我——” “这就不用了吧,”忽然有道声音横插进来,沈士明跟着偏头去看,只见穿着一件黑色包臀泳裤的楚阔正朝这儿玩命狂奔,他一手挎着游泳圈,两脚蹬着沙子,堪称是连滚带爬,猛地一下跳上向迩后背,手使劲搂住他脖子,缠绵地喊着大宝贝,“不是说好教我冲浪的嘛,你要是跟别人走了,我怎麽办嘛。” 向迩扒拉他:“好重,下来。” “我不,你就是不能跟他走,我担心你被占便宜,”楚阔偷偷扮鬼脸,“你得陪我。” 沈士明脸沉了沉:“你什麽意思?” 楚阔看他一眼,松手滑落,稳稳落到地上,还悠闲地把游泳圈往肩上顶了顶:“字面意思。” “你要是不喜欢我,大可以直说。” “哦,我不喜欢你。” 当众被下面子,沈士明面上红白交错,嗤笑一声:“你幼不幼稚,我和耳朵是朋友,和你没有关系吧。你这麽说,当耳朵是什麽,你就不怕他尴尬难堪吗?” “那你每回都像瞧见肥肉的狼一样盯着耳朵看,还动手动脚的,你怎麽不怕他难堪啊,”楚阔是真切地不喜欢这个沈士明,他擅打直球,一点情面也不留,“你刚才不是还搂着一个小情人你侬我侬吗,现在怎麽又来找耳朵了,想左拥右抱啊?” 刚一下车,楚阔就透过层层人海发现了沈士明,倒不是他本人招眼,实在是他身边一个穿着荧光色泳衣的年轻人亮得像只红灯泡,想不注意都难。那人光着两条细胳膊,偎在沈士明身边娇腻腻地笑,一股傍家儿的小气劲,看得楚阔背地里翻了无数白眼——都说第一印象大多重要,偏偏他对这沈师兄的印象就败在第一眼,之后的第二眼第三眼也讨厌得厉害,尤其这时候沈师兄的手还黏在那傍家儿的小臀尖上没拿下来呢。 楚阔不小气,甚至称得上慷慨,但他有个毛病,就是盲目护短,一当从向迩几回的反应中悟出他不喜欢沈士明对自己态度过于亲昵后,他便无所顾忌朝这人开炮了,明里暗里的讽刺一连串,听得沈士明频频变色,最终忍无可忍,彻底撕破脸。 他上前一步,伸手警告:“你再说一句试试。” 楚阔笑了:“要我继续说倒没问题,但我觉得,对你来说,先解决身后的人才更要紧吧。” 沈士明回过头,一个男孩手拎着断了根的人字拖,一脸欲言又止,和他对上眼,更是慌张地缩缩脑袋,欲盖弥彰地看向别处。 “他很白嘛,以后别让他穿荧光色的衣服了,”楚阔眨眼,“显黑。” 被他堵得无话可说,沈士明也顾不上和向迩多聊几句,走过那男孩身边,像是恶狠狠地警告了一声,男孩忙不迭点头,随着他走远了。 “厉害,”一边迟迟不出声的周乐意鼓掌点头,“看得出来楚先生嫉恶如仇,厉害。” 对付沈士明这个滥情种还能昂首挺胸,一对上周乐意,楚阔就蔫了,扒着向迩肩膀要他救阵,同时贴在他耳边小声说:“她有点可怕,我不敢和她多聊——我下水去了。” 说下水就真下水,向迩瞧他撅着屁股往海里一跃,三秒后手忙脚乱地窜出来,把肩上挎着的游泳圈套在脖子里,这才自感安全地皱鼻子笑了笑,和旁边蹬着腿蛙泳的小朋友玩起了泼水。 “他倒是很可爱,”周乐意整理身上浴巾,往伞下的椅子上一坐,懒洋洋道,“和这样的人相处起来不累,但有时候也烦恼,对吧。” “是很可爱。”向迩附和她前半句话。 “我本来以为,你会更喜欢和沈士明那样的人一道,毕竟志同道合,现在看来不是,你更喜欢楚阔那样的,”她抬脚掸走脚尖细沙,胸前露出一道浅浅的沟线,“我能问一问,你明明不喜欢沈士明,又为什麽一直不明确拒绝他吗?” 向迩在另一边椅子上坐下,戳着吸管喝了口水道:“拒绝什麽?” “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 周乐意看着他,半晌笑了:“懂装不懂,你和别人反着来。可我看你的确不喜欢他,又知道他对你有企图,这种情况下,你的态度可算不上多果断。” “那是他的事,和我无关。” “你就不怕他把你的意思误解成默认,然后得寸进尺?” “你看他像吗?” 周乐意眼睫一颤,细瞧他脸色神情,片刻后恍悟:“啊,我懂了,他不是‘得寸进尺’,而是‘垂死挣扎’。” 向迩不置可否:“随你怎麽理解。” 在海里躺了一阵,楚阔表面上和一群大孩子玩得乐呵,事实上总分神瞥着岸上,等周乐意重新裹紧浴巾起身离开,他拎着两只拖鞋立刻跳上岸,边跑边和孩子们大叫:“我马上回来!” 哪是马上呢,他憋了一肚子话要说,非把向迩缠得耳朵长茧才肯罢休。 “他还摸那个男孩子的屁股呢,”楚阔忿忿,“我都看见了,他明摆着就是想泡你嘛,他每次见你,就差流两行口水了,刚才还搭着你乱摸呢,流氓!你既然不喜欢他,为什麽还和他做朋友?” 面对周乐意能打太极,对楚阔还要随口跑火车的话未免太不识好歹,因此向迩沉默后道:“他帮过我很多,对我也很坦诚。他以前的导师做过我的私教,是他引荐的,我们认识小几年,你在画廊认识他前两天,我们才重逢,但他变了很多。” “他以前不这样?” “不是,”向迩望着银光泛滥的海面,人潮中一个身穿粉色泳衣的小姑娘被举在父亲脖子上,手舞足蹈,笑得开怀,他也忍不住随着笑起来,“他成名很早,也很有想法,我们在一次国际比赛上认识,当时他是评委。比赛前不久,他因为作品成交价破纪录轰动过一次,所以那次比赛很受媒体重视。几年后他回国了,我和他虽然有联系,但是不频繁,后来慢慢有新闻说他是——” 楚阔适时接话:“江郎才尽。” “对,江郎才尽,”向迩点头,“我不确定真假,但他给我的感觉的确变了很多。” “你们搞创作的的确会遇上这种问题吧,”楚阔托腮,沾水的手摸在脸上滑滑的,“八卦新闻也经常说好多音乐人频繁谈恋爱又分手,就是为了找灵感,难道他也是?” 向迩不答,喝了口水,说:“去玩儿吧。” 冲浪是楚阔提的,到头来下了水,抱着向迩不肯放的人也是他,一群屁大的小孩当着面刮脸说他羞,楚阔开始还脸红耳赤,之后索性梗着脖子承认:“这浪太大了,我被卷进去了怎麽办啊,我害怕。” 向迩手臂被他掐得见红,身体累,心理防线更垮:“你别乱动,手抓着边上,脊椎骨对准中间这条线——别动!” 乱动的后果是一头栽进水里,楚阔扑腾出来瞎抹脸,眼睛浸得有些红,气得快要哭了:“我都要被这个浪挤上岸了,它怎麽总是冲我!” “你太轻了。”向迩下结论。 楚阔没想到这还是罪,不甘心地重新爬上冲浪板,按向迩说的双手抓紧,两脚放在最后,胳膊顺着水滑了两下,然后哧溜一声,以无声的姿势躺进海里。 向迩放弃,拖着冲浪板逃往岸上,背后跟着一个湿淋淋的楚阔。 “休息一下吧。” “我怀疑这板有问题,”楚阔狠狠的一脚踩下,“怎麽你能在上面站起来,我连趴都趴不住呢。你是在哪儿学的?” “爸爸教我的。” 楚阔惊讶:“他连这个都会啊?” 向迩拿毛巾擦着脸颊和脖颈,听闻一脸与有荣焉,臭屁道:“至今为止,我没有发现他的短处。” “厉害厉害,”楚阔咋舌,过后又沮丧,“那就是我的问题了,我连它动一下都害怕,是不是就不可能进海去了?” 向迩实话实说:“照目前来看,是这样。你总得先学会站起来,我以前见过一些教练培训狗狗冲浪,它们一开始的姿势和你很像。” “什麽呀,你骂我呢。”楚阔故作不忿。 “不是这个意思。我每年去看狗狗的冲浪大赛,很多小选手都和你一样,有的熟练,有的不熟练,但是不熟练总会变成熟练的,你才刚起步。” 楚阔哎呦一声在椅子上躺平,手臂折起挡在额前,过会儿又下移挡住滚烫的眼皮,咕哝道:“哎呦,热啊,好热好热。” 这边中场休息,反观沈士明却当着同行好友的面发了脾气。年轻男孩儿抱着之前在路边胡乱买来的防晒衣低头不语,任凭他软硬兼施,就是不肯走。沈士明气得昏了头,拽着人就往停车场去,男孩儿一路挣扎求饶,最后两颗眼泪一掉,居然哭了。 “你哭什麽!”沈士明这段时间喜欢和他一块儿就是想着他漂亮,当作花瓶摆在眼前也算过个眼瘾,可他没想到平常只是有些小傲气的男孩子其实是块海绵,逼不得骂不得赶不得,不然就能当场哭给你看。 “你别赶我走,”男孩努力平复哽咽,抬手擦眼泪,可还是有两大颗掉下来,混在沙子里不见踪影,“老师,你别赶我走。” 沈士明闭眼冷静:“咱们是你情我愿的,是吧。” “可你都说喜欢我了,”男孩抬眼,泪眼朦胧地指控他表里不一,“你骗我,你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只是觉得我新鲜。” “那你现在知道了,可以走了。” “我不走,我凭什麽要走,是你把我带过来的,你就有责任带我回去,我凭什麽先走。你喜欢那个男孩子对吧,他一来你就把我丢一边,你把我当什麽,避孕套啊,想用就用,想丢就丢。” 沈士明深呼吸:“你别跟我闹,不然……” “不然怎麽样,把我从你小组里赶出去,”男孩儿拿防晒衣抹了把脸,眼睛还红着,倒不再哭了,“你也别逼我,我是你学生,学校规定老师不能和学生乱搞,可你不仅追我了,还把我搞上床了,我也有证据揭发你。” 沈士明不可置信,冷笑道:“你威胁我?” “我说了你别逼我。” “你说你有证据,偷拍我啊,”沈士明凑近他,男孩儿慌张倒退,后腰抵在后视镜上,疼得他拧眉,“拍你和我上床?你当我是软柿子啊,拍张床照就能威胁我?” 男孩儿在他口鼻逼迫间难以争夺氧气,拼命仰高了头,却是腾出了一截脖子,被用力掐住,他一张脸迅速涨红,艰难吐字道:“当然不止,还有你抄袭——” “闭嘴!”沈士明用力一甩,男孩儿轻飘飘地从后视镜处滚到车头,跌落在地上剧烈咳嗽。他冷笑着揉鼻子,揉得人中发红,接着揪住男孩儿头发,“我劝你想清楚再做事,你家里就靠你一个人,你如果被强制退学,理由是行为不检点,那可就真完了吧。” 他松开手,男孩儿轻轻坠地,就在他强制平复情绪时,忽然听见一声细碎的笑,低头一看,本该瑟瑟发抖的男孩儿笑得仰脖,扶着车头踉跄站起,对他笑说:“老师,看来您胆子也不大麽。我就是一个穷学生,当然比不得您,您可是天之骄子啊,青年画家,那麽有名气,当然不怕一丁点的污点了,那我就祝您一切都好,事业蒸蒸日上。” 说完,他将防晒衣丢进一边垃圾桶里,头也不回地顺着柏油路从出口处走去。 沈士明双手叉腰深呼吸,拼命回想自己究竟是哪儿出了漏洞才被他人捉住,可想不到,就是想不到—— “操!”他怒骂一声,失了风度,一脚踹在路边的护栏上,指甲盖死死嵌进掌心。 “怎麽了,这麽生气,”他霍然扭头,周乐意不知什麽时候起抱胸靠在车边,挑眉道,“和你小情人分开那麽生气,就把人追回来啊,我看他走得也不远,现在估计连路口都还没到。这里出去可是大马路啊,车来车往的,不怕他出事?” “你听见了?” 周乐意耸肩:“听见什麽?” “别装蒜了,你想看我笑话?” “哪儿的话。” 沈士明讥笑:“周乐意,你知道我讨厌你什麽吗,你装,装明白,还自以为了不起。你们背地里不都在笑我嘛,你当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你现在像什麽吗,”周乐意说,“丧家犬,还是被踩着了尾巴的丧家犬。有时候看你,我都想不起来以前的沈士明是什麽样的,啊,就是以前的沈士明才能和向迩当朋友吧,现在……恐怕不行。” “你喜欢向迩,所以把他搬出来,”沈士明讪笑,“你和他在一块儿能湿吗?不能吧。” 周乐意笑意不减,甚至笑出声来:“真难看。别把自己抬太高了,你追求向迩不也是一个目的吗,你想得到他?不是,你只是想追求他,靠这样的自我凌虐来寻求灵感,不就是你现在一贯的套路吗?可惜,还是不够,那怎麽办呢,只好借鉴别人的作品,比如说你的学生。” 沈士明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难以反驳,而听周乐意总结道:“沈士明,你迟早玩完。” 楚阔终于能下水,被向迩扶着腰按在板上,一个猛浪打来,他呛了口水,咳得撕心裂肺的同时发现自己竟然能站起来,脚底贴着板面往前后挪,压低重心,嘴里默数着时间,七秒后重新掉进水里。 他咕噜噜扑腾出海面,远瞧着在岸边遮阳眺望的向迩,兴奋地挥手大呼:“七秒,七秒!我站了七秒!” 看向迩两手喇叭状抵在嘴边,好像也在大喊,但隔得太远听不清楚,他便拼命游近了,抹着脸上的水问他说了什麽,却被敲敲脑瓜,向迩哭笑不得:“板!你的冲浪板掉海里去了。” “啊——”他登时傻眼,然而茫茫的大海里哪还有一块冲浪板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一位教练拖着一块板上岸,楚阔一看是自个儿的,面上还有一朵漂亮的小花呢,欣喜万分地道谢,还送那教练吃了一块甜滋滋的糖。 楚阔起了兴头,扎在海里不肯出来,也没有发现后来周乐意又过来和向迩聊了会儿天,什麽时候走的更是不清楚。直玩到太阳西沉,他才从海里爬上岸,一上岸便用浴巾裹着,嘴里喊着“冷冷冷”,探头一看躺在太阳椅上玩手机的向迩,在聊天,备注是“爸爸”。 “你还真是一天都离不开你爸爸,”独立自主的新时代青年楚阔指责道,“看看我,我爸妈都出去玩三四天了,除了第一天中午我妈问我‘吃了没’‘睡了没’,之后一天一条简讯都是感谢他们还记得我,你说你是不是没断奶。” 向迩翻身而起:“我和爸爸说你今天总共栽了一百三十七次才敢在板上站起来。” 楚阔:“……” “爸爸说他教我的时候,我第九次就能站了。” 楚阔:“……” 向迩接着道:“我说旁边有位女士都学得比你快,他说要慢慢教你,因为你是小朋友。” “啊?” 向迩笑起来:“他是不是好可爱?” “……” 这哪还有救啊,没救了,楚阔拼命摇头,没得救了。 晚上他们在海滩边的酒店里吃饭,位置在四层,由窗边往下望,海边点着一连串的小灯,照得海面粼粼,闪亮又璀璨。饭到结尾,还有一对情侣当众求婚,引得路人围拢凑热闹,嬉笑声久久不停。 但等向境之在监控中发现归家的向迩,已经是将近凌晨的时候。向迩似乎很累,在摇椅里躺了一会儿,起身洗澡,接着又回来继续躺着,也不肯回房睡,半小时前的简讯里却写着:好困了,我去睡了,爸爸晚安。第一回见证儿子撒谎,向境之有些焦虑,不确定他是不是又失眠了。 这份担忧持续到第二天午休,他终于有时间看一眼手机,早上的简讯有了回复,无非是例行问候。他打开监控镜头,向迩正乖乖坐在位子上画画,脖子里还挂着颈枕。向境之松了口气,见镜头里多了一个身影,是楚阔,他亲密地搭着向迩肩头,两人说了两句,忽然齐齐回头。 紧接着镜头里出现了第三个人,是一个女孩儿,她朝向迩张开手,像要讨一个拥抱。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向迩再次陷入失眠。 这是毫无征兆的,他和楚阔从海滩回家,在路口下车,因鞋子里有些潮湿,他压下鞋跟当拖鞋穿,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互相道别后分开,他关门时脸上甚至挂着笑,目睹楚阔蹦蹦跳跳地消失在拐口。可就在门合上的一刹那,他听见门锁咔哒的声响,一时头晕目眩,心像遽然鼓胀的气球,悄无声息地漏了气,将今天剩余的气力和欣喜慢慢耗尽。 他累极了,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好不容易攒了些力气,看眼时钟,两个小时悄然而过。期间他没有任何睡意,只是睁着眼发呆,细想一些可供回顾的往事和计划过的未来,但等坐起身,却是一丁点都再不记得。 疲惫地摁摁眼睛,他守着固定时间和爸爸道了晚安,解释自己今天玩得太累,还是不视频了,接着又盘腿坐了半小时,终于觉出些凉意,便慢吞吞地上了楼。 说来奇怪,他在这个家里住了已有个把月,最不习惯的地方居然是自己的卧室。站在房门口朝里望,无论哪个角落看上去都如同白纸上沾了一点墨,翻来倒去观察的结果都是不顺眼。 他肩膀倚靠门板,故意伸长了脖子模仿长颈鹿,脑袋前后左右地乱摇乱晃,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扁扁嘴,不动了,稍稍鼓起的脸颊紧贴着墙,触觉凉飕飕的,仿佛有风灌进脑袋,叫他开始颇为忧愁地想念从前的家。 深受媒体记者困扰,频繁搬家不假,但事实上向迩并不厌烦这样的奔波。每辗转一个地方,对年幼的他来说不是劳苦,他更愿意称其为“旅行”。他想自己和爸爸是两只随风而行的鸟,炎夏时向北,寒冬时向南,他们没办法,也不需要为某个暂时的落脚点赋予永恒的含义,他们也许属于一场风,属于一阵雨,属于一片天空,却唯独不属于一个地方和一段时间。 有时向迩坐在飞驰的列车上眺望风景,嘴里和心里都像塞了上百颗跳跳糖一样被无休止地刺激着,他以新学的词汇形容它,想那也许叫做澎湃。他为这种情绪感到莫名的自豪,因为他不必解释它从何而来,只需明白它生长的能量来源于他本身,并且源源不断。他从不问爸爸我们要去哪儿呢,当然爸爸也不会主动告诉他,他们彼此间保持着某种认同,期望对方在缄默中尽力维护未来理应拥有的神秘。 面对漫长而未知的等待,向迩有着不合年纪的耐心,这或许是从向境之那儿学来的。 诚然,向境之是个优秀的父亲,他温柔体贴,细致入微,重视孩子的每一份快乐,也甘愿分担他全部的失落和伤痛,除了在安全问题上会出现过激的反应之外,在向迩心中,他担得上一个“完美”。 通常来讲,每个男孩人生中的第一个偶像是父亲,男孩们在这形象前寻求目标,向往力量,渴望权力,以期未来成长为和父亲一样高大的男性,向迩亦是,又不是。向境之不管作为父亲,还是作为一个事业有成的男性,都使他对其抱有一种绝对的仰慕和敬畏,但他们的相处方式却更像朋友,他对父亲的畏惧消散在旅途中,与其说是依赖,不如说是种憧憬。 每当列车启程,他就明白,他们的风来了。 而这一回,向迩仍旧认为不过是其中一程,他停在这儿,是在等风,爸爸也是,他们终究需要再次离开,这是很重要,并且理所应当的。 无聊或失眠的时候,向迩最喜欢躺在晃晃悠悠的地方睁眼发呆,以前是房里的吊床,回国后是婴儿房里的摇椅。因他经常不自觉地窝在椅子里小憩,加上天气渐渐转凉,向境之就在摇椅里铺了一层柔软的羊毛垫,垫上摆着一块折叠整齐的薄毯,翻动间淌出一股似有若无的果香气味——透露在细枝末节的惊喜,是向境之一贯的风格。 身体压力超负荷,但神经紧绷得脑袋发胀,向迩洗完澡后觉得浑身软绵绵,睡衣衣扣差最上两颗没系,头发也湿着,他不管不顾地一头栽进摇椅里,脸颊压着毯子,双眼很快涣散,半天也不眨一下。 前一晚睡眠质量不佳,第二天注意力自然难以集中,向迩数次由于失神疏忽而停笔的时候,放在一边小几上的手机振了振,是楚阔的简讯,他说自己安顿一下同事,五分钟后过来。过会儿又加上一条:百米内有周姓敌军出没,十级戒备。后面还跟着数个感叹号,震得人眼疼。向迩实在不想动,只好同意他上来。 今早九点多,楚家就像赶上局部地震似的,动静一阵接着一阵,向迩迷糊眯了三四个小时,原本还能多睡会儿,被外头吵醒了,愤愤拉开窗一看,对面庭院上站着一堆人,烤架和折叠桌摆了一圈,单看阵仗像是周日的自助聚会,那堆人里没有楚阔。 这下是彻底睡不着了,向迩眼睛熬得通红,用冷水扑脸保持清醒,连睡衣都没换,便拾起昨晚画了一半的画开工。 五分钟后楚阔准时抵达,他开始想着方便,预备翻墙过去,奈何肩负重任如芒在背,只得端正姿态走了正门,门没锁。屋里向迩忙着工作,他如同见着救星似的猛扑过去,从背后托住肩膀嘱咐他:敌军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回过头,房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挎着手袋,衬衣高跟鞋,梳着马尾,是周乐意。她撑开手,笑意漫进眼底:“我说过我们今天会再见的。中午好。” 据楚阔说,他和周乐意的交集主要是公司的业务往来,今天勉强算是同事聚会,来参加的多是些同龄伙伴,有模特、摄影师,还有楚阔这样的生意人,至于地点为什麽定在楚阔家,倒不是别的原因,单纯因为他家地方大,足够容纳十几二十人,而且装备齐全。 楚阔又黏向迩,自己做东道主总底气不足,非要缠着他一道去,软磨硬泡了半天,才得他点头。 周乐意笑道:“我们能吃了你吗,为什麽一定要找他帮忙。” 楚阔比出一小截小拇指:“我平常看着还行,其实胆子有那麽一点点小,就一点点。” “你看着咋呼,怎麽这时候就害怕了?” “不是害怕,就是有点不自在。” “那不就是害怕麽。” “不一样,不自在是不自在,害怕是害怕,”楚阔据理力争,“我就是觉得被一群人盯着有点难受。” “那怎麽办啊,我听说他们还准备了节目让你表演呢。” 楚阔大惊失色:“这哪行啊,我不行我不行。” 他们一来一回,周乐意明显在逗楚阔,倒是向迩在边上安静作画,神情专注,偶尔吸吸鼻子,似乎是感冒了。 楚阔一面对异性嘴皮子就不利索,到最后索性不理人,往摇椅里一坐,脚尖点地,悠悠摇晃地等着向迩。 趁着寂静,周乐意四处扫描起这房间的陈设。 她不明白一间画室为什麽会摆放着诸多玩具和婴儿用品,两张大小不同的婴儿床,中间立着一顶小帐篷,靠墙还是一面相片墙。她凑近去瞧,照片里的孩子傻乎乎地对着镜头笑,姿势有攀爬翻滚的,有嚼着奶嘴的,还有蹒跚学步的,每张照片底下都用白底黑字的标签条注明了日期和年纪,最早是“出生第一天”,末尾是“四岁零三个月六天”,最中间一张是孩子笑眯了眼的照片,标签是“第一次叫爸爸”。 记录孩子成长轨迹的家庭很常见,但像这样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地宠爱着孩子的每一阶段,显然这对父母是爱极了孩子。 奇妙的是周乐意并不觉得怪异,仿佛她早在潜意识中就认定向迩是被爱宠大的,因此他才剔透乐观,坦荡率性。 她感到好奇,不知道他的父母是什麽模样。 后来楚阔和周乐意被同事的电话叫走,向迩直到开席十分钟后才到场,一出场便引起围观,周乐意工作室的一位女职员兴奋得脸红,连问小楚总怎麽会有这样的朋友,藏着掖着未免太不够义气。 楚阔没好气道:“吃你的吧。” 周乐意工作室的人和她是一种风格,楚阔脸皮薄,常被拿来口头逗乐,放平常他听过就算了,但在向迩跟前总是要保全一些面子。是以一顿聚餐下来,他严词拒绝了三五个讨要向迩联系方式的人,其中还有一位是最近小有名气的男模特,长得挺帅,就是太高,比向迩还高半头。 “别,”楚阔一本正经,“他不喜欢比他高的。” 男模特“哦”了一声,感兴趣道:“那他就是喜欢比他矮的咯,像你这样?” “什麽叫像我这样。” “你不也喜欢男的吗,”男模特伸手攥住他的胳膊,低笑着暧昧道,“其实我想要你的号码。” “……” 一场同事聚会最后分成三四拨人各自闲聊,话题无非是有关市场,或抱怨自己曾经合作过的小艺人。而以那男模特为首的一队人,聊的居然是某种话题。楚阔悄悄听了一耳朵,听见某些敏感词,喝的饮料险些从头顶上喷出来,呛得他昏天黑地,背后发汗,只好挪着屁股坐到向迩身边,靠在他手臂上瑟瑟发抖。 周乐意正搅着冰块和向迩聊天,说到先前成交的画,她把它挂在自己工作室里,替换了大幅的海报。 “对了,你为什麽会突然回国?”周乐意见他疑问,又道,“很惊讶吗?了解你还不容易,你在学院挺有名气的,我随便找一个校友问问就能了解。你才大二,突然休学,一定是有急事。” 楚阔插嘴:“我妈说不要探听别人的私事。” 向迩附和:“我爸爸也这麽说。” “嘁,”周乐意笑了,问楚阔,“你不怕我了?” “我就没怕过麽。” “真的假的?”周乐意作势要起身,楚阔连忙松开向迩跳远一米,伸着手指要她不许靠近。 周乐意蹬着高跟鞋走得不慌不忙,两手摊开要他先跑,楚阔停顿半秒后扭头瞎窜,周围人一看有乐子,纷纷喊着小楚总快跑,乐得看两人玩猫逮老鼠。 到下午两点人就散了,周乐意自己开车来,走得最晚。准备来正厅告辞的时候,她看到向迩坐在地毯上打电动,楚阔四肢展平躺在一边,偶尔为他的神级走位感叹一声,从背影看去两人就像刚上中学的小男孩。 事实上对周乐意来说,他们也的确是小弟弟,她在职场打滚摸爬小几载,他们还没走出校园,虽有少许社会经验,但到底是自小被家里人捧在掌心宠大的小孩,难免天真烂漫,为人单纯。 她在后面站着,叫起身拿冷饮的楚阔发现了,不问她怎麽还没走,反而要她坐下,顺便问道:“你喝什麽,橙汁好吗?” “都可以。” 楚阔又问:“耳朵你呢?” “都可以。”向迩忙着盯屏幕,连背后坐着人也没发现。 单人模式结束后是双人,楚阔握着手柄跟着行走路线左右摇摆,玩得起劲了还嘻嘻笑着问向迩,这像不像他们昨天冲浪被海水推着走的感觉。 他一分神,对方boss绝地反击,咔咔两下,前一秒还沾沾自喜原地打转的小人立刻躺地死亡。 楚阔愕然:“我死了?” 向迩沉默:“你死了。” 周乐意托着下巴笑,看楚阔捂着头号叫,一查积分果真倒退四名,他当即气得面色发白,接着倒地不起。 这下向迩总算得空翻看手机,沈士明十五分钟前传来简讯,问他有没有时间出来吃顿饭。向迩疑心他突如其来的邀请,犹豫后还是回绝了,只说下次有空再聚。 恰巧楚阔接到电话,对方提醒他尽快过来取车,对面周乐意一晃车钥匙,两个男孩儿就乖乖钻进了她的车后座。 谁想取车时遇上障碍,店员忽悠楚阔要不要做个全方位改造,偏偏他耳根子软,两人单就车型都聊了十来分钟,向迩坐在车里托腮望风,险些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前方忽然有人出声:“沈士明找你了?” 他睁开眼:“你知道?” 周乐意一笑,将手机屏幕指给他看:“一模一样吧。他最近遇上事了,玩小情人反倒招来个麻烦,正忙着擦屁股呢。想同时约我们俩出去,那叫狗急跳墙,心虚。” 砸摸出其中大概有些不清不楚的内幕,向迩知趣地没接这茬,倒疑惑周乐意似乎对沈士明很有意见,那两人又是怎麽玩到一块儿的。 周乐意问:“你们认识多久了?” “几年。” “关系很好?” “朋友。” 她点点头:“他这两年发展势头不好,一直在走下坡路,我听说他有一幅画叫《罗曼蒂克》,画的是一个少年溺水,你知不知道?” “听说过。” “他画的是你?” 向迩抬眼,和她在后视镜中对视。周乐意不再笑了,她面无表情时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和向境之的几分像也打了折扣,因为向境之从来不会这样严肃,他总是带着很细微的表情,且多数是温和的笑。 “我不想说这件事,”片刻寂静后,向迩说,“他的作品和我无关。” 周乐意笑了笑:“好,我不说了。” 向迩降下车窗,盯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手无意识地揪着下嘴唇,拨一下,又拨一下。他疑惑周乐意怎麽会知道画里的少年是他,甚至直言不讳,听上去似乎对沈士明意见极大。 他的确知道《罗曼蒂克》这幅画,它被创作于沈士明职业生涯中最难捱的一段时间,那时他的画室遭遇撤资危机,他本人也被质疑所绘作品一成不变,自成名以来一直在啃老本,立着浪漫主义的招牌,永远在模仿自己的成名作而毫无进步。 也是那时候,向迩和他往来最密切。 平心而论,沈士明确实才华横溢,对艺术与美的嗅觉极其敏锐,然而过早迈上名利场的人难免会堕入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觉察的怪圈——尝过甜头的人往往怕苦,他好名,也好利,优越的条件使他不必费心如何提升话题度,就有人上赶着为他制作噱头。是以,当投资方的压力和外界的负面评价汹涌而来,沈士明无力支撑,一度无法提笔。 向迩当时和他不过几面之缘,再次碰见是在高中的期末舞会上,他和一位同班女同学领舞,直到舞会结束他才发现坐在角落的沈士明。 沈士明邀他外出散步,最后停留在学校喷泉前的长椅上。向迩记得那晚有微风,他脖间布着细汗,划过皮肤时有些微微的痒,叫他忍不住摸了摸脖颈。谁想这个举动打断了对方的娓娓倾诉。沈士明怔怔瞧着他,瞧他颊边细碎的光,那光莹亮透明,像颗圆润的珠子,淌过他的嘴唇和下颚,在华艳的礼服领口破出一道缝,光是甜的。 几个月后,沈士明新作问世,一举轰动。他画的是一滴水,水里卧着一个面容不清的少年,他无声无息,像随着水的波动而破碎了。 沈士明将其取名为《罗曼蒂克》,正是这件作品将他的事业真正推向巅峰。 旁人拿他的幻想津津乐道,没有人知道画中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场梦,也没人会在乎,就连向迩自己也不确定。但怀疑自己被意淫的屈辱感自冒头后,便始终包围着他,他感到矛盾,一面肯定这幅作品,另一面又排斥沈士明之后一系列的过界行为,直至某天对方主动坦白心意。少年人的自尊叫他反感对方的示好,但教养让他仍旧选择尊重这个朋友,这件事也随着沈士明回国,而渐渐被他遗忘。 被迫回忆往事,导致向迩情绪有些萎靡。楚阔取了车,待他坐进副驾驶位后,他降下窗和周乐意道别:“那我们先走了?” 却见她弯腰:“喝酒吗?我请客。” 楚阔真是没想到自己座驾刚恢复元气,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上次重伤的地盘。他矜持坐在桌前点单,脖子里套着围裙的伙计和他笑着打招呼:“是你啊,今天吃点什麽?欸,你车子修好啦。” “是啊,那群人没再来过吧?” 伙计摇头:“没呢,上次被抓走之后,他们很久都没来了。” 周乐意在车里换了双休闲鞋,穿过人行道走来,坐到向迩对面,给他推了一听啤酒:“喝吗?算我赔罪,跟你提起沈士明,怪膈应人的。” 向迩手指扣着啤酒边,没有说话。 周乐意见此补充:“如果不喜欢,你随便提,只要我能做到。” 情况不妙。 楚阔看看向迩,又看看周乐意,解围道:“万事好说嘛,没有什麽是一杯酒,一顿大排档解决不了的,有的话就第二杯,下一顿。” 哪知一小时后喝高了,他的“万事好说”就变成了“你别那麽凶”。 周乐意被他扒着手臂教育,楚阔两颊晕红,口齿倒清晰,他语重心长道:“你不要一直那麽凶巴巴的嘛,温柔一点,耐心一点。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就是不会说好话,对吧。” “你还教训我呢?” “是嘛。” “我比你大知不知道?”周乐意捏他脸,“没大没小。” 刚巧向迩手机振动,他退开椅子朝外走,周乐意看着他走远,被楚阔摁着头掰回来:“别看别看,他和他爸爸视频去了。你不知道哦,他爸爸是那个,那个,呕——” “……”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大排档地处闹市,附近大学及商城林立,又刚好赶上饭点,灯红酒绿下车来车往,人声鼎沸,别说视频通话,就连和同伴以正常音量交流都得依靠吼一吼。向迩四处找不见安静地方,将视频请求转为语音,手机贴在耳边,同时沿坡往下走,期间和许多陌生的年轻人擦肩而过。 同他一比,向境之周边算得上冷清,更是衬得对面传来的呼吸声沉重窒闷。 这时夜幕已四合,拳馆外点着灯,其中一盏落在黑魆魆的丛林间,劈出两条道,供逐光的飞蛾虫蚁翻飞回旋。 室内传出笑声,多数工作人员正围成一团在休息闲聊,今天周日,加上副导演一组彻底到位,程健便大发善心放了组内半天假,有的人趁机下山屯购物资,上来后背包里塞了三四条烟;有的宁愿窝在寝楼补个觉,玩会儿手机。程健自己则带着美指和摄影闭门谈话,直到傍晚五六点钟才叼着烟出来。这样一分散,整个下午正厅基本都见不着人。 唯二没有停下的是向境之和一个小演员,武师傅陪他们练了会儿拳,见那小演员基本功实在不扎实,单找了徒弟陪他训练,最后仍是留下向境之独自一人和他过招。 吃过晚饭,武师傅一般不见客,向境之终于有空休息,就着备好的热水擦了身,换上松垮的t恤长裤,乘着夜风坐在一张石凳上,感受风由凉爽慢慢变得有些冷,等待固定的视频时间。 他空闲的左手里攥着两颗骰子,彼此摩擦间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等待孩子出声前,他始终没有说话,而等向迩终于寻见一个适合的地方才开口问道:“你那边声音很大,是风声吗?” 向迩以鼻音反问,尔后挪开手机要他细听:“应该是风,我在江边。” “今天还是在外面吃饭吗?” “嗯,和楚阔一起,”向迩转转眼珠,又道,“爸爸,其实我不太需要那位阿姨。” 他说的是向境之离开前托陈冬青找的保姆,要求看似简单,实际空洞无礼,难如登天,即是应聘人的手艺得先符合小雇主的口味。辗转许久,总算挑了一位大致符合要求的阿姨,向境之细细嘱咐了孩子的忌口和偏好,并要求工作期间双方不必碰面,工资月结,倒是没什麽压力。 向境之笑了笑:“不喜欢这位阿姨做的饭吗,那要不要换一位?” “我的意思是,我不需要有阿姨专门为我做饭,平常有楚阔,再不济我自己也可以做,否则每回都是浪费。” “那这样吧,你如果要和楚阔一道出去呢,你就和阿姨说一声,我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你,她知道你不在家就不过来了,这样好吗?” 向迩原还想说一周一回或两回已经足够,但见他让步,知道在这事上拗不过他,只好应了。 向境之手指灵活地捏着骰子,一颗忽然从掌心滑落,在石板路上滚了十来圈,停下时是个“三”点。他俯身拾起,骰子一角沾了些许污渍,那点凹陷如同被光贯穿,生生造出些透明的质感来。他听自己问道:“身体呢,有没有什麽不舒服的?我听你说话有点鼻音,是不是感冒了,昨晚没有睡好吗?” 向迩没料到这茬。连面对面待了大半天的楚阔和周乐意都没有发现,这会儿不过寥寥几句,便被爸爸觉察他某些字说来有些沉闷。他挪开手机清一清嗓子,忍住喉咙刺痒,故作平静道:“可能是水喝少了,嗓子有点干。” 他心里打着小算盘,刚想转移话题,便听对面道:“开一下视频好吗,我想看看你。” 一夜失眠导致气色不佳,向迩怕他担心,毕竟两人距离足有几千公里,抱怨说得再多只会添乱,何况他并不想叫对方知道自己有再度失眠的前兆。仅仅考虑了片刻,他说:“我在外面不方便呢,等回家了我……” “向迩!” 身后骤然传来叫喊,向迩话说一半回过头,不远处路灯下周乐意两手揪着楚阔后领子,见他看来忙招手示意,点点抱着路中心一道护栏的醉鬼猛翻白眼。 见识过楚阔撒酒疯的场面,向迩一时头大,草草丢给爸爸一句“回去再说”就挂了语音,转而穿过斑马线赶去救人。 自提出开视频的请求遭拒后,向境之就不再转那两颗骰子了。他对着嘟嘟作响的手机说了再见,取下握在掌心,那声急促模糊的“向迩”,和之后一声轻轻的叹息像是裹进夜风,淌过了,没叫他生出半点空闲以考虑那女孩儿究竟是谁,唯独思绪飘飘然地回到了记忆中的某天。 向迩当时十三岁,他们刚搬进位于海边的新家,手捧礼物敲响邻居家门时,露出脸来的是邻居家最小的女儿,二八芳龄,比向迩年长三岁。 少年情愫往往来得旖旎缠绵,向迩从邻居姐姐那儿得来的第一个吻,他珍惜地含在嘴里,穿过海滩和丛林,奔向被层层掩饰的白色小屋,在见到倾诉者时小心吐在掌心,然后献给他看:那是一个漂亮的,好似漂浮在海面上的,气泡一般的吻。 向境之没有想到这样快,向迩就有了牵挂的女孩,他会在他耳边细数那个女孩的善良与可爱,例如她每天清晨会在路口边等待他背着书包跑来,又会在校车抵达前送给他脸颊一个偷偷的吻。他从没有尝过这样愉快而刺激的味道,他晕头转向了,目眩神迷了,只好在深夜攀着爸爸的耳朵询问那是什麽。 向境之没有反驳,而问他:你快乐吗? 他点头,又摇头:快乐的,可是这种快乐让我觉得可怕,我好像飘起来了,每天都踩着云和太阳,如果夜晚能看见她,那麽月亮也被我踩着了。 这就是喜欢,向境之告诉他。 十三岁的向迩真正开始了第一场恋爱,他在每天每夜的眷念和快活中逐渐膨胀,以一个懵懂迷惘的少年身份触碰到某种奇怪的情感,他将自己的爱剥离出一张只属于父亲的外壳,余下的他赠予另一个人,他疑惑又畏惧,直到有一天,他博学的父亲告诉他,那种感觉叫爱情。 然而,自十三岁夏日始的初恋于十四岁的暮春结束,或许向迩对爱的感知天生薄弱,他曾为险些挤破胸膛的悸动而敬畏非常,可一旦将自己放在那悸动制造者的跟前,却像被缝住嘴唇的人偶,再摸不准喜欢的脉络,最终无功而返。 他头一回失恋,一个白天都趴在小床上望着海面风浪,眼睛酸了就抬头瞧瞧那张绘着某位超级英雄的白色挂毯。 向境之始终没有打扰他,直到夜晚海涨了潮,他端着两碟装着小食的瓷盘,坐在床边说给孩子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走在太阳底下,他走啊,走啊,看着太阳一次次落下,又目睹它一次次升起。他很好奇,到底是什麽在支撑太阳,让它能够每天心甘情愿地重复着这两项动作,他想问,但是问不到,因为太阳回答不了他。你说,那怎麽办。 向迩从枕边微微抬头,露出一只眼睛,声音轻轻的:问月亮。 什麽?向境之没有听懂。 于是他钟爱的小孩慷慨地将另一只眼睛也投注到他身上,并且提高了音量:问月亮。太阳不知道的事,就问月亮。 那是一个独属于向迩的回答,轻易就让向境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荡,如同海浪冲击礁石,他顺着余波的阵阵延展,也变得柔软缠绵却无话可说了。 屋内是气血方刚的年轻人的圣地,施一鸣吃完最后一块西瓜,趁着同僚哈哈笑着乱作一团时,捧着一盘悄悄藏好的时令水果逃去室外,远远便见树底石凳上坐着一人。 走近了,他擦擦手心的闷汗,喊了一声“向老师”:“这是给您准备的水果,我们之前下山去看了看,发现附近有小商场,我看水果还挺新鲜的,买得挺多,大家都有份,我们刚才都吃过了,这是留给您的。” “这太多了,我也不爱吃水果,你拿回去吧。” 施一鸣紧张地咬着舌头:“不是不是,我们大家都吃饱了,这些是专门给您留的,您不要客气,给。” 为防对方拒绝,他直接将果盘放在对方腿上,挠挠鬓角想转身,转了一半又回来,补充道:“是真的,您不要跟我客气了。本来大家想请您进去吃的,可看您好像不太喜欢参与我们,就让我单独出来送给您,所以没关系的,真的。” 嘴拙的后辈没有发觉话里自相矛盾,不停地擦着额角以防汗珠掉落,短短一段时间,他的鼻梁、人中、下巴冒了许多汗,他来不及擦,一滴顺着眉骨淌到眼窝,泪似的顺着皮肤纹理滑落,被羞窘的主人慌张揩走,他浑身汗如雨下,红得像只熟虾。 向境之笑着递他纸巾,丝毫不介意的:“你是多汗的体质吗?我以前有个朋友,他一吃辣就全身冒汗,就是微辣也不行,只要沾一点,人就像淋了水。” 施一鸣忙着擦额头和脖子,结结巴巴地说:“啊,那我们好像有点像,不过我是一紧张就出汗,像今天这样,是太紧张了。” “我很可怕麽?”向境之看他手心一张纸巾揉皱了,又递他一张。 “不是不是,”后辈大力摇头,汗滴随着晃动碎裂成数个小分子,路径一致地往下巴那儿去,接着滴答一声坠落在地,“我就是,就是觉得不好意思,感觉太打扰您了。” “不会,谢谢你给我送水果,”向境之笑了笑,将剩余的纸巾一并递给他,“去洗把脸吧,天气虽然转凉了,但出汗总不好受。你的水果我收下了,但是不要有下次了,谢谢你。” 施一鸣称得上落荒而逃,红着一张脸埋头离开,中途两脚忽然缠在一块儿,他扶着路边石头才没跌倒。低头细看两团纸巾,他松开紧咬的两排牙,嘴边空气猛地窜进呼吸道被压瘪,他停顿许久才将这口徐徐挤碎,回头一望,那颗百年老树早不见踪迹,更别提树底下的人,不过一并掩进漆黑夜色,再寻不见而已。 来山上这麽些天,好不容易找着机会洗了个澡,陈冬青脖子里缠着毛巾,沿着小路晃悠地走,只觉得从头到脚都轻轻松松的,连步子也不再拖着。 他路过正门,探头往里一瞧,里头只剩零星几个年轻人在蹭网聊天,一边还跺着脚驱赶蚊蝇,苦恼这山上虫子多还说得过去,怎麽连蚊子都有。他绕了一圈没找见向境之,穿过树影往下走,眯紧眼才发觉那人端正坐在树底下,偏着头看不清表情。 “不回房躺着,在这儿干嘛呢,”陈冬青三两步跳下石阶,一靠近便见他身边放着一盘满满当当的水果,呦呵一声,捡了块西瓜,“这哪来的水果,反正肯定不可能是程健的手笔,他一个糙人哪有这种闲心,那就是——那个女演员给你买的?可以啊向境之,宝刀未老,魅力依旧啊。” 向境之觑他:“不好意思,那不是女演员买的,是男演员买的。” 陈冬青吐出两颗籽,一颗还黏在下巴上,闻言皱眉:“不是吧,男的也看中你了?合着你这岁数了还真能男女通吃啊,哪个男的,姓李的还是姓廖的,我觉得还是姓廖的帅一点,你想啊,他……” “我总算知道你女朋友为什麽不同意和你回家了,”向境之打断道,“陈冬青经纪人,请你体面一点,不要那麽八卦。” “嘶,你这麽说,不会真是那个姓廖的吧,”陈冬青逻辑清奇,绞尽脑汁回想自己记忆中那号人物的过往履历里是否有不良记录,“廖,廖,廖,不对啊,我没听说他是基佬啊。” 向境之失语,直接将那果盘塞进他怀里:“都给你吃,吃完再回来,一个都不许剩。我去睡了。” “喂,你说清楚再走啊!”陈冬青恨咬一口西瓜,“什麽人嘛这是。” 与此同时,向迩被怀里乱跳的醉鬼折腾得不轻。楚阔酒醉后重得不得了,先前蹲在路口望着脚踏共享单车而过的年轻男女嘟囔,说自己二十岁啦,为什麽还是不会骑车,连恋爱也没谈过,喊得人家特意停了车回头瞅他,彼此碰头耳语间显然是在窃笑。 不比向迩哭笑不得还愿意拎着人收拾烂局,边上周乐意抱着手四处张望,一脸的不关我事,看楚阔黏糊糊地要扑上来,立刻翻身一躲,顺手取了旁边店家放在门口售卖的长柄伞,抵在醉鬼胸口,警告道:“别过来啊,你敢过来我抽你。” 楚阔装哭:“你戳疼我了!” “那你别过来,你要过来我还戳,”周乐意瞪他,“戳哭你。” “你不喜欢我吗,为什麽要戳我,”楚阔还可怜巴巴地,两手摸着那长柄伞,“干嘛不喜欢我嘛,我们也去骑车好不好啊,我想学骑车。” “有病吧你。”周乐意松了手,长柄伞转移到楚阔手里,叫他宝贝似的抱在怀里,手忙脚乱地拆开了,举在头顶一看,他高兴地哇了一声,“红色的!” 说完扭过身就走,还非得紧抓着周乐意,两人风一样地往坡下跑,转眼就没了人影。 无故被拿了伞的店家急声喊人,向迩左右加急,跑了两步又回来,掏出钱包塞去两张纸币,店家又为人实诚非得找钱,磨蹭这一会儿,导致他连跑了半条街,才瞧见那把红色长柄伞,杵在光怪陆离的都市夜景中格外显眼。 向迩等绿灯时拨了周乐意电话,一接通就听对方在骂“你脑子坏啦”,言毕却是一阵笑,夹着两声“你烦不烦”,像是才意识到电话通着,周乐意喊他快过来:“我看楚阔这小孩是脑子被门夹了,都几岁了,非要坐那个观光车,他坐得进麽他,丢死人了,你快点过来。” “你们在哪儿?” “二楼,”紧接着又是一声叹气,“现在是三楼,游戏厅。” 向迩忍俊不禁:“我马上过来。” 见识过楚阔酒醉伤感,却没见识过他酒后发疯。向迩定在游戏厅入口处,进来时脚步犹豫,跟靠着一台机器的周乐意对视,后者两手大摊:“赶紧拎走吧,真的丢人。” 楚阔正踩在跳舞机上摇头乱跳,身边围着一群拍手叫好的小朋友,乐呵呵地看这哥跳他所谓的雷鬼舞,直跳得机器都呜呜大叫。 向迩提着他后脖子把人揪下来,楚阔拼死反抗,还不小心打了个嗝,自个儿也觉得不好意思,捂着嘴弯起眼睛笑,扭头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待他再睁眼,面前只有一块锃亮的地板,因反光的缘故,他还能分辨出上面有多少人的脚印。 后知后觉自己是被压着上半身,跟囚犯似的被赶着走,他尖声反抗起来,下电梯都不得安宁,周乐意连翻两个白眼,索性上手给他嘴唇一捏,恶声道:“你再嗷嗷我就把你嘴给缝了,听到没有。” 楚阔醉后也怕她,两手捂嘴忙不迭点头,这下靠在向迩身上不说话了。 等代驾时,楚阔已经蜷在后座陷入昏睡,他睡时习惯缩成一团,隔着车玻璃望来,显得有些可怜。 周乐意将头发放下重新扎起,问道:“他有心事吧?平常那麽知趣一个人,喝了点酒发酒疯,这会儿又安静了,看起来也不全是喝醉的功劳。” 向迩说:“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 “不过你倒是有耐心,要是我碰上这种醉鬼,我可能直接把人丢那儿先回家了,”她一手搭着车顶,笑得恣意,“你刚才和他说什麽来着,‘所有人都喜欢你’,你哄他呢?怎麽跟哄孩子似的。” 楚阔醉后抱着人一个劲地问“你喜不喜欢我”,周乐意嫌他身上一股酒臭味,敷衍地回了声“喜欢喜欢”就把人推开,楚阔咕嘟咕嘟转了两个圈抱上向迩,还是睁着眼问:“你喜欢不喜欢我啊?” “喜欢。” “有多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 楚阔蹭蹭他的肩膀:“为什麽喜欢啊。” “因为你很可爱啊。” “可是有人比我更可爱,”他掰着手指细数,“欢欢,佳妮,明亮……他们都表现得比我好,为什麽就喜欢我呢,明明就可以领养他们啊。” 觉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向迩沉吟,楚阔的眼皮跟着他一道耷拉下来,害怕却期待地盯着他,像是渴望知道答案,又不想知道答案。 许久后,向迩问他:“那你想要谁的喜欢?” “你的,她的,”楚阔指着周乐意,又翻转指向自己,“我的。” “那就好了,所有人都喜欢你,”他将那根手指更近地指向楚阔自己,“包括你自己。” 倒不纯是哄骗,奇妙的是向迩也曾经历过这样不自信的心理阶段。 身份原因,他上学比起同龄人要晚上一年,那时他心怀憧憬,放开爸爸的手投入校园,却因为肤色和人种的差异,一度在新环境下难以生存。他在同学的嗤笑中恐惧上学,就算鼓足勇气走进教室,最终也只是坐在角落寡言发呆,直到有一天爸爸告诉他:所有人都喜欢你。他心说才不是呢,可第二天被老师牵着手走进教室时,迎来的却是一阵掌声。 起初他真叫这样的谎言给迷昏了头,听从老师意见,给那些小朋友一人一个贴面吻,回家路上就要按捺不住兴奋,一见着爸爸便跳进他怀里不断地大叫,说自己好开心,开心得快要飞起来,又捧住爸爸的脸,在那儿印着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吻。 事实上呢,他躲过了背后的流言蜚语,不知道爸爸曾以强硬手段要求校方处理这场霸凌事件,他为自己的孩子筑起一道参天的高墙,墙外是嘲讽与讥笑,墙内却载满糖果与快乐。 面对疑问,向迩最终笑了笑,对周乐意说:“有空的话,我们陪他一块儿去骑车吧。”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和楚阔的骑车约定到底没有完成,一直到两天后,向迩才恍悟他借酒反常的理由——他还是决定跟随养父母的脚步踏上异国之土,传说那儿有一个女人和他血脉相连,临终愿望不过是见他一眼。 说这话时,楚阔四肢撑平着倒在床上,说半句滚一圈,话没讲完就到了床尾,身上裹着薄毯,像只蚕宝宝似的前后蠕动,探下一颗脑袋,和坐在床边玩电脑的向迩讲悄悄话。 他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原则?” 向迩头也不抬:“为什麽这麽说?” “之前我还义愤填膺,觉得自己不会见她,可是明天我就要去找她,我原本以为我至少会对她的长相和性格有所期待,结果没有。事实上我一点都不想看见她。” “那为什麽要去?” 楚阔抿嘴,这动作让他显得有些幼稚:“我不想让我爸妈伤心,我希望在他们心里,我都很大度很宽容,哪怕面对的人是那个女人。” 向迩倏地停下敲击键盘的手,他偏过头,目光和楚阔撞在一起,他从这个男孩眼里看出十万分的不情愿,这是他几天前和父母通话,决定明日行程时不曾出现的,他把自己包装得格外严实,唯独在同伴面前愿意显露分毫的自私。 “我真讨厌她,”楚阔说,“她只会打扰我。” 向迩认为他对自身的强迫没有道理:“你如果不愿意,可以向你父母解释。” 楚阔笑了一笑:“向迩,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幸运的,有个开明和善的父亲,能让你推心置腹,母亲对你来说可有可无。真正毫无芥蒂的家庭几乎不存在,要考虑的因素实在太多了。” “连表达自己的意愿都不可以?” “不是不可以,是最好不要,”楚阔从薄毯中挣出手来,交叠着撑住下巴,他的睫毛很长,垂落时会在眼底围成一块灰暗的斑,“嘴巴的作用不全是倾诉,还有保密。” 对此,向迩难以理解。 然而,无论楚阔是因为记恨而说了违心话,或是当真只为在养父母面前作场“母慈子孝”的秀,第二天上午,天气晴朗,航班准时,他仍是要出发的。 向迩将他送到机场,临走前提醒准备证件和机票,楚阔刚在车上吃完早饭,这时急得乱七八糟,偏偏又打起嗝来,留给向迩的最后一眼是他满头大汗,打嗝不止的糗样,他懊恼极了,一上飞机就照了张臭美的自拍传给向迩,可惜没得到一声赞美就是了。 回家路上,向迩忽然收到周乐意简讯,她是敲字从不加标点的,通常一句一条,这回却在一段话后加了三个感叹号,意在表示十万火急,请他务必前来救场,底下附着一条定位,位置在本市艺术园附近。 向迩拜托的士师傅在慢如龟爬的车流中杀出血路,踩准时间抵达艺术园,照导航走了一阵,穿过一条仅供二人通过的狭窄小巷,刚分清东南西北,便被巷子尽头一位戴着棒球帽的女孩儿拽了过去。她来不及说明情况,领着向迩就跑,跑着跑着帽子丢了,她摸着后脑骂了句脏话,把向迩往前一甩,自个儿蹬蹬返回去捡,嘴里还不停地指挥道:“跑跑跑,往里跑!” 可怜向迩连什麽情况都没反应过来,等终于有空歇口气,人已经在一座复式工作室里,面前站着三四位神色各异的年轻男女。 最左一位大背头嘟囔:“姐的新对象?” 领向迩进来的女孩儿忙着掰正帽子:“是呗,这时候能喊来的不是对象也是即将成对象的吧。” 右边一位小鸡嘴男抱胸冷哼:“年纪看起来不大麽,跟乔站一块儿能看出来一对麽,倒像是姐姐带弟弟见世面呢。” 女孩儿拍他后脑:“你说话当心着点啊,被姐听着给你脑袋啪啪来两下。你们上周日出景嘛,没去小楚总那儿,所以不认识,这位小哥我见过,小楚总朋友,而且确实和姐关系不一般。” 大背头哇塞一声:“她换口味啦,上一个还是长头发的,说话可甜了,这位看着……我还是觉得太小了。小弟弟,你几岁了?” 向迩全程没有插话,而低头给周乐意发简讯,问她人在哪儿,究竟是什麽急事能要他来帮忙。大背头左右不听他应声,伸出右手食指想挑他下巴,向迩把脸往边上一侧,躲开了,正欲开口,却叫那女孩儿截断话头。 女孩儿将他往后拉了拉,干笑着招呼道:“我知道你是乔的朋友,我姓官,做官的官,你可以叫我小罐,罐头的罐。呃是这样,我也不太清楚乔找你过来是做什麽,我接到通知就在门口等你了,你要不在这稍等一下,乔还在棚里,应该马上就能结束。来来,你坐这儿,我去给你倒杯水。” 大背头还想说话,叫小罐猛地一掌扇晕了头,被抬出去走路发飘,见着工作室一幅巨型海报才回过神:“我就问两句,又没让他揭家底。” 小鸡嘴摸着下巴猜测道:“我寻思这个弟弟,是姐拿来当挡箭牌的吧。” “什麽意思?” “你看啊,现在棚里那个是姐第一个女朋友吧,都知道当时分得特别惨烈吧,原因你们也心里有数,这些年两人虽然没有什麽交集,但前任跟过谁,跟谁好过,她其实都知道,找过的伴侣有男有女,但第一个毕竟意义特殊嘛。今天又刚好撞一块儿,对方可是半点不遮掩啊,说是金主待会儿亲自来接人呢。” “不会那麽幼稚吧,”小罐怀疑,“我感觉她早就放下了。” 小鸡嘴晃晃食指,满脸不屑一顾:“走着瞧。” 这群职员一哄而散,留下向迩一人待在茶水间。他没有等到周乐意及时回复的简讯,手机侧边敲着掌心,他往四周张望一圈,视线定在脚底。那铺着的不是地板,而是一整块玻璃,他这角度能清楚瞧见底下来往的职员,西装革履的,花枝招展的,捧着或扛着设备来回。 一阵敲门声响,小罐端着两杯水进来,一杯花茶一杯白开水,请他自行挑选。 向迩取了水放在手边,却没有动,侧脸望着窗外,看神情似乎并不愉快。小罐想到周乐意先前叮嘱千万被人稳住,这会儿只恨自己嘴笨,对着小美人光顾着紧张出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法儿组织。 “你,你上大学了吗?” 向迩回过头,反问道:“大学?” 同他对视,小罐条件反射想抬手抓头发,忘了自己今天戴着帽子,手举到一半又慢慢放下,脸颊像被烈火炙烤着,烫得发疼:“因为我看,看你很年轻啊。” “我大概什麽时候能见乔?” 谈到这事,小罐冷静些许:“应该再五到十分钟左右,交接一下工作,棚里有艺人在拍摄,今天完成得还挺快的。” “好的,谢谢。”向迩颔首。 三分钟后,小罐窘迫的陪聊业务总算告一段落,她拉开椅子起身,要向迩跟着,从一边没有扶手的阶梯往下走,拐个弯便是摄影棚。棚外站着小鸡嘴和大背头,见着他俩,早把准备充足的装饰塞进向迩手心。 灯光有些暗,向迩看不清晰,只摸出那是一款女士手袋,不容他开口问上一声,棚里传来周乐意的声音:“小罐,进来一下。” 小罐闷声丢下一句“随机应变”,转眼便进了摄影棚。 向迩隐约摸透了中间的曲折,想转身问个清楚,肩膀却被那大背头按着不给动,没一会儿又被拽着往后走,在离入口几米远的位置站定,直至周乐意一边穿外套,一边和小罐交代着后续事宜从摄影棚里出来。 “你来啦。” 向迩眼见她小跑着朝自己而来,靠得近了,能瞧见她今天换了一种妆容,整张面孔因眼尾上挑而显得更是张扬,她甚至挽高长发,露出漂亮的肩颈线条,气质明艳。 事态很明朗,他的确成了一块不清不楚的挡箭牌。 一位身穿鹅黄色礼服的女士跟在周乐意身后,她没有遮掩神情中的探究,裙摆摇曳时像株晃动的花,她问道:“乐意,你不介绍一下吗,这位是?” 周乐意撑手:“我弟弟。” 前任失笑:“你喜欢的弟弟?” “不然呢,难不成还是讨厌的弟弟麽。” “你说话能不要这麽夹枪带棒的吗?”前任语调冷静,“我知道这是你临时找的人,你们一点都不熟悉,他连看都没有看你一眼。乐意,你还在怪我?” “蒋小姐,我们是合作关系,准确地说我和你公司是合作关系,除此之外,我们应该不需要有什麽牵扯吧。” “你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永远要在嘴上争一口气。我知道我们以前有误会,可那都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可是你好像还没有放下,你还是在怪我。” 周乐意睫毛一抖,放于身侧的右手忽然紧握成拳,冷不丁手腕贴上一块烙铁,她仿佛被人刺穿肚皮,流窜在全身各处的郁气轰然消散,她愣愣仰头,瞧见的只是一张冷硬的侧脸,耳朵却痒痒的,听人说道:“怪我来得太早,比约定时间提前半小时。快迟到了,我们走吧。” 她叫他牵着手腕走了两步,蓦地清醒,从向迩手里取回自己的手袋,走到小罐跟前,卸了耳环和项链交于她,轻声叮嘱两句,转头便小跑回向迩身边,两人并肩离开工作室。 拉锯战结束,周乐意原本还能装着平静,将车驶出两条街,发现路边有停车位,也能安全倒车停稳。可端坐没半秒,她叹息一声筋疲力竭地靠上方向盘,沉默片刻又挺直了腰,嘴里念叨着太烂了,实在太烂了:“我想象中的画面根本就不是这样,我表现得也太差劲了,什麽情况,我是被她牵着走吗,‘你还在怪我’,我呸!我死了都不会惦记你们这对狗男女!” 她吐一口气,从驾驶座探身到后座取水,咕噜灌了小半瓶,手背擦擦嘴,犹不解恨,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一位演技拙劣的演员,半侧过身指责道:“你这表现我得给你打零分,平常看着脑袋挺灵光的,怎麽连最基本的步骤都不懂?” 向迩倒也是真好奇:“比如说?” “夸我啊,夸我今天真美,不对,每天都美,今天格外的美,然后再说我们要去做什麽,随便编哪。” “没有必要吧。” “怎麽就没有必要了,”周乐意真想敲一敲他的脑袋,“这是策略,不然我找你来干嘛,不就是看你长得帅能撑场子。” “就算我真的遵循了那些步骤,她应该也能戳穿,”向迩瞧着她,“因为你的确没有放下。” 周乐意倏地收回手,挡风玻璃外的阳光铺在她卷高的裤管上,像投了成千上万的蚂蚁,一口一口啮咬着皮肤和里头的血肉。她捏着手指,大拇指始终紧紧抵住食指指腹,压出一簇月牙,像谁跃在她指尖踩来的痕迹。 “管他是不是呢,”她半晌说,“反正以后肯定不是了。” 无缘无故托人救场,虽说结果不尽如人意,但好歹是聚上了,作为委托方,周乐意自认为没有让人白跑一趟的道理。向迩再三推拒不过,被逮着直问“是不是不给面子”,有苦难辨,后来被揪着进了一家料理店也一脸无奈。 周乐意照着软件评价由高到低找的店,谁想口味着实一般,她一口气点了三碟鱼片,结果头一口就腥得险些厥过去,忙喝水漱口,瞥见向迩正慢条斯理地撕着鱼片,前后蘸料,又平静放进嘴里咽下,全程面不改色,只咀嚼时下颚攒动。 她竖起拇指,叹道:“厉害。” 饭毕,等下行电梯时,周乐意肩膀倚墙,捂着肚皮有些不适,说是吃撑了。在商城门口分别,她手撑额头遮阳,问向迩待会去哪儿,听他说想剪个头发,立时打了个得意的响舌:“我说呢,今天绝对是你的幸运日啊,碰上我了。跟姐走,姐带你去剪个举世无双的发型,包你靓上加靓,不满意退十倍的钱。” 周乐意兴致来了,一路风驰电掣,绕着这城市一处老居民区打转,拐了八百多个弯总算抵达,她得意地敲敲车顶,以下巴指着那家破旧的理发店:“到了。” 她口中的理发店着实又老又旧,木门木牌,店面极窄,夹在一家人来人往的小卖铺和一家两户的典当行中更显得凄凉,但当敲开木门,里头的光景倒是叫向迩吃了一惊。 店外看屋里,总会猜测这是废弃的店面,实际里头顾客倒不少,且多是些刚上学的小孩,和摇着蒲扇闲聊的老爷老太,见着生人同样好奇,几双眼睛直往向迩身上瞅,胆大的小孩甚至跑到他面前,围着他打转。几道花花绿绿的身影中,他一身白t黑裤分外招眼。旁人看不出门道,周乐意却知道他全身上下无一不是当季新品,就她接触的几次,从没有重复。这会儿看他少有的局促,她肚子里坏水泛滥,乐得抱手看好戏。 “剪发的?” 忽然间,人群里传来一把苍老的男声,向迩刚扶住一位险些摔倒的小男孩,闻言抬头,正眼撞见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他颇为惊异,不为老人的年纪,而为他替客人理发的手法及速度。 在学院时,向迩那圈同学里有种无聊时常用来打发时间的玩法,即固定时间内完成一幅指定的速写,最后集体评断。向迩天分高,也肯下苦功,人前光鲜,背后都是上万张的训练,因此他常能脱颖而出。 今天看那老理发师翻转自如却格外稳妥的手,他目不转睛盯了许久,直看得周乐意轻推他一把,提醒道:“去,该你了。” 向迩像只提线木偶,被提醒躺下就躺下,落得低了还被笑话。他确实是头一回来这样的理发店,不知道男人剃头前先得坐在那儿,低下头,像送上脑袋供人砍一砍似的。他一双眼叫水流冲得狠了,忍不住挣扎一下,脑袋淋上冷水的刹那又打个哆嗦,耳朵里有水晃动的杂音,依稀能听见那老人沉沉地笑:“冷了?” 他眨一眨眼,沾水的面上按来一块毛巾,对方手劲大,拭得他脸疼:“冷。” “那就给你换些热的。” 周乐意靠在墙边笑,以向迩听不懂的方言和那老人交流,他们聊得兴起,多数是周乐意在说,老人时不时笑一声,按摩客人头顶的力道倒很适当。 老人无意碰着客人耳朵,看他下意识缩起一边肩膀,喉咙里发出小动物似的呼噜声,笑了笑,用方言对周乐意说:“你朋友耳朵很敏感啊。” “耳朵?”周乐意惊讶,随即想到他的绰号,忍不住笑了。原以为那只是因他名字延来的外号,没想还有这个原因,真像小兔子似的。 洗净头发,向迩被按在理发椅上,水滴顺着额角飞速往下淌,他被包得结实,两手折腾半天也挣不出来,那老人不管不顾,反而叫空闲的周乐意先帮他擦一擦,顺便把头发吹个半干。 向迩盯着全身镜里的自己,只支着一颗脑袋被人拭发,有时用的劲大了还会跟着前后摇摆。周乐意故意碰了碰他的耳朵,果然见他缩起半边身体,不禁笑出声来:“你耳朵那麽敏感啊。” 那老人从后屋出来,挤开她,笑她占人家便宜,又问向迩想做个什麽发型,他这儿新潮的能做莫西干头。 向迩一听慌忙拒绝:“剪个短发就好。” 周乐意坐在另一张理发椅上,身边围着几个在地上玩小火车的小孩,她说道:“你现在这个发型不是挺好的,不长不短,再短的话就是寸头,那可没法后悔了。” “没关系,”他朝镜子里的老人笑了笑,“爷爷,剪吧。” 老人手速快,一把推子使得简单利索,向迩尚未回过神,镜子里便只剩下一个头顶空空,两侧也空空的男孩儿。老人替他解下围布,快速抖落几下,笑道:“剪得不错。” 周乐意挪开紧盯镜子的视线,说:“是人长得不错。” 向迩从没剃过寸头,这下照着镜子,自己也有些陌生。倒是背后一群阿姨夸他后脑勺饱满,剃个寸头又帅又精神,加上他先天生得好,眉眼凌厉,添上左耳一颗黑曜石耳钉,乍一看极有侵略性。 付过钱,向迩在一众街坊阿姨热切的眼神中先上了车,隔着车窗见周乐意和那老人聊了一会儿,待她上车后,两人对视一眼。 周乐意被这一眼刺激着了,叫口水呛了呛,抬手揉揉鼻子,咳嗽两声,说道:“还是你了解自己啊,剃板寸还挺帅的,不像小孩儿了。” “本来就不是小孩儿。”向迩难得回嘴。 周乐意愣住,“嘁”了一声,转而笑开了。 路上向迩问起那老人,周乐意解释她在那条街上长大,理发店的老板是从小认识的长辈,其他街道都因强制改造而被迫换了门脸,唯独这条还是老式风格,夹在一众新型店铺中间,虽然老旧,但也有些味道。 “你看,这条就是被改过的,这些头牌像不像殡仪馆?”她嗤笑一声,脚踩油门,轰隆一声穿过这处老城区一角。 之前随楚阔来过他家,加上车上有向迩,周乐意在别墅区来去自如。直把人送到家门口,向迩道谢后下了车,车门一关才见驾驶座上有人跟着下来。他以眼神询问,没想到等周乐意绕过车头,自己一下就被抱住了肩膀。 “今天谢谢你了,”她拍拍他后背,兄弟似的,“也谢你没有生气。” 他正欲张嘴,抬头却见家门口闪出一道身影。 陈冬青耳边贴着手机,应着向境之婆妈的嘱咐,听见门外传来引擎声,他想着小祖宗总算回家,跳下台阶探身一看,下一秒,脸上的几分笑骤然褪去。如同碰上捉奸现场,他猝不及防,登时被钉在原地。 电话里向境之还在念叨:“你给他做道鲍鱼饭吧,他喜欢吃这个。” 作者有话说: 踩着最后几分钟,祝大噶中秋快乐! 第29章 头一回在向家当着小主人的面做主厨,陈冬青不知怎麽,紧张过度,剖开鲍鱼肉壳时不慎划伤手指,端餐盘上桌被瞧见,他噩噩疑问一声,低头才见那伤口,顺着指腹纹路的一大道口子,叫血填满了其中沟壑。 这时向迩已取来家用药包,镊子夹棉球蘸取碘伏,全神贯注对准伤口。大约是心理作用,碘伏涂上手指有些凉,陈冬青一把年纪仍畏疼,蜷起余下手指,反倒见伤口渗血更多。 向迩以为他是想挣扎,抬了手心镊子说道:“你伤在右手,不方便涂药,但要我来,可能没有轻重。还要继续吗?” “你来吧。”作为叔叔难免顾些面子,陈冬青在他轻轻拨开伤口时撇过头,面上波澜不惊,背地里寒毛倒竖。 裹住伤指的创可贴上绘着一颗圆润得意的篮球小人,底下两腿,身侧两手,神情浮夸,姿势张牙舞爪,单看模样不像市面上的玩意儿。 陈冬青左右审着伤口,嘴上随口一问,听向迩细说缘由便停下动作。 还是夏日,某个夜风湿润的傍晚,向境之陪孩子们打球时,被人以手肘猛击小腹,人被撞在篮球架下气喘吁吁,掌心破皮红肿。小孩儿气盛,言语安慰不得,险些和对方动起手来,好容易叫里欧和其余同伴拦在身后,他转回头去,眼睛都气得通红。 向境之难得被煽动,没想自己只是上一回球场,最后竟然落了这样的下场,回家半途乐得失笑,有些糗。他身旁跟着两个满脸不忿的大男孩,向迩怀里抱一颗球,和里欧肩挨着肩,小声计划着明天如何才能扳回一局,但偷袭不成,太不磊落,还得明面上来。 里欧一头金发湿透,额前碎发黏成几缕,进家门前特意将头发分成两撇,和同伴击掌立约后偷溜进门。反观向迩也好不到哪儿去,发根淌汗,嘴里含了不晓得多少行盐水,撩起t恤往脸上胡乱一抹,胸口骤然灌进夜风,舒爽凉快,他喜不滋地长叹一声。 可到家一上药又笑不出来了,他坐在地毯上抱着爸爸双手涂碘伏,大拇指摁在那指根的一层厚茧上,他好奇地摩挲两下,转而按按自己的,有一些茧,但很薄,是少年顽皮的象征,比不得一个成年人几十年的阅历。 他拆下一只创可贴,照着伤处服帖按上,嘴里叹息似的问着:我什麽时候可以长大呢。 这样不好吗?爸爸反问。 他转动眼珠,眉眼间满是聪颖和机灵,像森林中的小动物:难道不是长大更好麽,做一位成熟男性远比冲动的少年更吸引人。 爸爸笑他:吸引谁,异性? 当然不是。他怪爸爸的不解风情,顺手从小几上取来马克笔,两手各握一支笔和“涂鸦工具”,笔帽叼在齿间,后来吐进爸爸另一只掌心,在涂抹间隙道:想要成熟,是为了吸引更多的力量,少年身份总是单薄,别人眼里永远约等于幼稚莽撞,倒不如成熟一些,更有能力维护自己珍重的一切。 爸爸视线随着他的笔尖蜿蜒,最终成型一只张扬恣意的篮球小人:成熟是其次,我倒希望你永远年少,永远心怀热忱。 向迩收笔,仰着脸笑,他好认真:但我不可能永远活在乌托邦。 “意思是你画的小样,被你爸爸特意仿着做了创可贴,成了你们家的独一无二?”陈冬青失笑,喃喃道,“他也真做得出来。” 向迩应一声,又问:“你今天回来,剩爸爸在那儿?” “有助理陪着,还有剧组一大堆人,你程健叔叔也在。我回来是要处理些急事,别说,两个地方离得真远,我一路火车转飞机,完了又自驾,几十个小时没认真合过眼。” “那这顿饭——” 陈冬青怕他多想,解释道:“不过你回来之前我休息了一会儿。听你爸说,你这些天一直在外面吃饭,他怕你吃得太杂太油腻,要我回来以后多照顾你。” “我会照顾自己。”向迩拧眉,似乎对这话题十分抗拒。 “我知道,你是大人了。”陈冬青深谙应当顺着小孩意愿而下的道理。 饭后向迩在庭院吹风小憩,陈冬青却在客厅沙发怔然出神,他想了又想,不断忖度以自己的身份,究竟有没有资格过问孩子的隐私。他想到先前在正门口碰上的女孩儿——于他和向境之而言,这女孩儿即使比向迩年长几岁,那也是差了一辈的,他理该端着些年长者的姿态,同孩子们的私人感情保持距离。但就以他这麽多年,在人精里摸爬得来的经验来看,碰上那女孩儿的第一眼,着实叫他有些不自在。 约莫三小时前,他一下飞机便风风火火地赶回市里,横冲直撞抵达向家,却见屋里没有人影。万幸能歇一口气,他热得浑身臭汗,黏在冷气前吹了三分钟才打个哆嗦,终于醒神。后来等小祖宗等得苦闷,电话也自动转去语音信箱,他靠着沙发险些睡着,捏捏鼻子,嘴唇空落落的总想抽烟,又在闻见随冷气一道蔓延的淡淡木香时,被迫打消邪念。 他是知道的,向迩有轻微鼻炎,对尘埃之类极其敏感,因此向境之就有了在细节里添些小心思的习惯。事实上,早在上个月的晚夏时节,不到必要时,如果能以自然风透气,他便不打冷气的主意,好在最近风大,落在身上倒也舒服。 为防自己睡着,陈冬青干脆起身绕着客厅转圈,顺便收拾起客厅乱丢的衣服和画纸,意外的是东西不多,家里总体居然还称得上整洁。 这绝对不是向迩的手笔,他昏昏沉沉间想着,简直是向境之附体嘛。 之后没多久向境之电话就来了,开场白照例问他是否安全抵达,聊着聊着,便自然而然地说到宝贝儿子。他哼一声,说自己正守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小祖宗都不知道跑哪儿乐呵去了。不想向境之同样意外。 陈冬青疑问:“他这次没有告诉你?” 向境之声调平缓:“没有。” “那可能就是和朋友一块儿约出去了,你不是说他和邻居家的孩子玩得很好嘛,经常一起,可能今天也是呢。” 向境之没有接话,这安慰理由中的漏洞双方心知肚明:孩子们玩得好不假,但向迩有出行报备的习惯,即便不细说,也至少不会叫爸爸找不见人,何况现如今他连电话也打不通。 “不会出事的,现在法治社会,哪那麽容易出事啊,”陈冬青怪他多心,“电话打不通可能是没电了,或者没信号,情况很……欸,有人回来,是向迩。” 向境之显然松懈:“他最近睡眠上不太好,应该是老毛病又犯了,心里有压力,你尽量不要和他谈我的事。哦,还有,他这几天经常在外面吃饭,阿姨说家里做的他总吃不到,你给他做道鲍鱼饭吧,他喜欢吃这个……冬青,你听到了吗?冬青?” “哦,听到了。” 他挂断电话,像捉着林间一双偷偷对嘴的鸟儿,前后躲避不得,只好迎上前去:“等你好久,回家了,耳朵。” 喉间压下一声叹,陈冬青忖度半天也没总结出个适当的理由,能叫他理直气壮地推开庭院拉门,坐到向迩跟前问上两句。 毕竟他只是一个叔叔,一个半吊子的干爹,哪有越过向境之,行使亲爹权力的本事——怎麽不能!他心生暴躁,忽地站起身来,两手叉腰原地打转。 向迩刚出生,软得像颗棉花糖,他和向境之隔着育婴箱看这小娃娃的眉眼,向境之说好看,他说像只小猴,向境之说不像,他就隔着玻璃点住小猴的眼睛:细细的,小小的,连个小猴都比他好看呢。 他作为叔叔,都在背地里笑孩子生得原始了,偏生向迩就是喜欢他。还是吮着手指才肯睡的年纪,这只小猴除了在爸爸怀里肯笑一笑,其余人中只肯叫陈冬青抱,连卓懿都不要,一挪到她怀里就哭,哭得仰脖子,整张脸都能哭红。可一到干爹怀里就不一样了,他会笑,还会咂嘴,高兴了就摸摸他的脸颊,连小手指都是香的。 有时向境之工作忙,孩子太小没法带在身边,考虑保姆之前,都是先由陈冬青父母照看,后来是老太太生了场大病,担心把病气过给孩子,向境之这才想着聘请保姆。 向迩当时年幼,不记事,长大之后已在外面,和干爹更是没有时间培养感情,陈冬青偶尔想亲近他一些,不是被自己的脸面绊住手脚,就是孩子的世界太广太远,家长难以横插一脚。尤其现在,向迩成年了,应该有自己独立的生活和情感,如果他只是向迩,陈冬青也能像一般的叔叔,对其不管不顾,可他偏偏是向境之的儿子。 点点眉心,陈冬青不禁再次低叹。 向迩刚收到周乐意的简讯,手指无意上滑,拉取更多信息,他这才发觉自己这些天和她的往来似乎非常频繁,虽说多是她主动闲聊,内容也多数正经,但就目前情况来看,早已和他起初的意愿背道而驰——他甚至没有想过,他们能成为朋友。 周乐意问他:之前在你家门口那位,是陈冬青吧。别急着否认啊,这位可是大佬,我虽然有点近视,但是还没有到眼瞎的地步,而且陈冬青业内很有名气,宣传经纪出身,后来自立门户,跟他有关系的,哪个不是大咖。所以我很好奇,你们居然认识,看起来关系还很亲密,难道他是你亲戚? 等了许久不见回复,她又写道:你不想说,是觉得我问得太多?如果不想说就算了,当我没问,我也只是好奇。 第三条:真生气了? 手机不停叮叮当当,陈冬青几句话生生被拆成几段,他十指交叉摩挲手背,边觑着向迩脸色,笑着问道:“朋友吗?感觉他很着急的样子。” 向迩肯定地“嗯”了一声,敲击两字“有事”,接着手机屏幕朝下放在腿面:“你说。” “别搞得那麽严肃,我就想和你随便聊聊天,”陈冬青笑道,“对了,还没问你的新发型,你是今天去剃的?很帅。你爸以前也剃过寸头,要演一个劳改犯,他那时还真去蹲了几天,因为不懂规矩,差点就被人揍了。” 向迩抬手抚摸后脑,掌心有些刺,好奇问道:“我这样和他以前像吗?” 陈冬青摇摇头:“不像,又很像。” “别人都说我们长得不像,”向迩双手抱头,悠闲地坐在摇椅里一晃一晃,“我以前的朋友、邻居,还有见过爸爸的老师,没有一个人说我们长得像,所以我想,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像我妈。可是我没有见过她,连张照片都没有,不然还能拿来对照看看。” 陈冬青眼神飘忽:“谁说的,你和你爸也很像啊,气质很像,单就论相貌,那只是表面。” 又是叮咚,周乐意问:掉线了? “你在这儿认识了很多朋友吧,让我来猜猜,”陈冬青沉思,“现在不停给你发简讯的是之前那个女孩子吧,你们是,在谈朋友?” 向迩看看他,对他的说法表示困惑:“我们是朋友。” “‘在谈朋友’的意思是,你们在交往?”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啊,普通朋友啊,那挺好,挺好的。” 向迩狐疑:“你好像有话要说。” 陈冬青简直冒汗,半点风度不再见,表情动作皆透露出愚笨,像个担忧孩子早恋的低智家长:“没有没有,我随便问问,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都二十岁了,谈恋爱也很正常嘛,遇到喜欢的女孩子就在一起,反正开心最重要,对吧。” 向迩逻辑也诡异,跟他一块儿扑通一声摔进沟里:“爸爸让你跟我说的?” “……”陈冬青咽的一口水险些窜进鼻腔,他咳得惊天动地,扶着桌子弯腰干咳,抬起脸来面目充血,一个劲地说“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向迩取纸巾要他擦嘴,看他今天格外反常,还在怀疑:“真的不是?” 陈冬青斩钉截铁:“不是,绝对不是。”要是向境之能说这些话,他倒不必担心了。 晚上送人离开时,向迩仍若有所思,他有自己的考量,一再审视是否是今天自己和周乐意的举动过了线,导致旁人见着了,生出些莫须有的猜测来。 陈冬青降下车窗,喊向迩上前:“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爸怎麽想,叔叔支持你恋爱,只要你开心。” 向迩笑了:“谢谢。” “但叔叔说一句不中听的——就是你听了可能不开心的,之前那个女孩儿,我希望你能多了解她之后,再做决定,”他截走向迩没出口的话,“我知道可能你们现在没有那层关系,但是未来谁都说不准,不要太早下定论。” “我知道了。”向迩点头。 这段时间总在扮演知心姐姐,对着向迩该是知心阿姨,陈冬青自认肩挑重担,回到公司开会时还在思索,躺下暂时休息也辗转难眠。他不在乎自己被人嫌弃是婆婆妈妈,废话太多,在某种层面上来说,他和向境之是同一种身份,是相似的家长心态,即以向迩为重。可他比起向境之,又多一重身份,处境更是艰难,他始终犹疑着自己究竟该不该做回刽子手,砍了那人的心思,但就是因为无法确定将来的结果是好是坏,那心思是善是恶,他才久久无法定论。 寂静中,手机突然一震,他快速起身,按一按眼睛以保持视线清明,紧接着细细浏览起向迩那位“朋友”的详细资料。 向境之洗过澡,端正坐在桌前和向迩视频,他刚洗过头,只用毛巾简单擦了两下,额前头发还一缕缕的,叫他一股脑撩到后面,又徐徐往下掉。可一见到镜头里的向迩,他却整个人愣住了,半天才捡着散落的声音,还必须放得轻轻的,生怕扰了人:“你,怎麽,你,剪头发了?” “今天下午剪的,”向迩摸摸脑袋,对自己以一个全新的形象暴露在镜头前感到有些害羞,撒娇着问,“挺帅的吧,他们都说还可以。” “好看,特别好看。”向境之止不住地点头,紧盯小孩因新发型而显得更为夺目的五官,几乎目不转睛。 他一直都知道的,向迩是稀世之珍,他只是大发慈悲地放出一点点光芒,就能吸引走周边所有的人,包括他,远远大于他。比如现在,他光芒万丈,意气风发,不过是立在灯下,却像连光的亮度都争走了。 向境之蓦然变得痴傻,只晓得盯着他,视线从额角往下淌,到眉毛,眼睛,鼻尖,人中,嘴唇,每一处起伏看在眼里,都像从熔岩堆里凌空挥来一鞭,卷住他轰隆狂跳的心脏,在每条膨隆的血管上烙了块疤,他疼得不得了,所以全身都在抖,尤其是腿。脚底麻了,被炙烤的痛苦驱走的血液尽数停留在膝盖,沉重得像是挂上了千百袋沙包。他不说话,觉得丢脸,快要不敢直视对方,他害怕自己会因为腿脚无力而跌倒,然后丑态百出。 这时候,镜头里的孩子歪着头问他:“爸爸,你怎麽不说话?” 说话,对,他该说话。他紧咬着牙,死死掐住桌底下麻痹的双腿,疼痛始终没有降临,而叫他像个头一回见着心上人的笨家伙,嘴巴开合数次,就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爸爸。”他幻想中的小情人凑上前,水红的嘴唇微微翘着,牙齿和舌头隐约可见,他分明是这场风暴的始作俑者,却犹不自知地弯着嘴角窃笑。向境之为他的纯真而嫉妒得发狂,想得到、想占有的恶念穿破黑暗,汹涌而来,他双腿发颤,在风暴中艰难跋涉,这是这麽多年他第一回 难以抵挡罪念,只好哐当一声,砸了那座风暴中的小桥。 “爸——”视频突然断线,向迩微微错愕,第二次拨去却显示被对方拒绝。他回想先前爸爸一脸呆滞出神的神情,误以为他那边出了事,一串轰炸后得他一条回复。 爸爸:信号不好,明天再视频吧,你早些睡,注意身体,晚安。 向迩迟疑许久,最后只在底下添上一句:晚安。 深夜寂寂,凌晨两点,向境之被梦中恶龙惊醒,他在桌前趴了半宿,身体冰冷而僵硬,手指放进齿间啃咬也毫无痛觉,额前却汗珠滴成串。 完了,他像在说,然后将右手抖着往下伸,完了,空的,都是空的。那瞬间,他忽然感到无边的恐惧,手指藤蔓似的缠住脖颈,迫使他不住地抚弄喉咙,一次又一次,于是当一阵强烈的干呕涌进喉头,他感到自己的全身快被一种腐烂腥臭的气味灌满淹没。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天气入秋,雨逐渐落得频繁又绵长,有时晴空万里的第二天便可能雨如瓢泼,向迩因此在家窝了几天,整天工作除日夜颠倒地画画之外,便是忙着将之前落下的公开课捡起,中途不说有趣万分,年轻人间倒也不缺乐子,例如某天,他便得到隔壁设计系某位学姐的一番温馨问候。 那学姐在推特光明正大表白时,向迩正和班上同学围着进行视频小组会。两位同学因材料问题产生争执,他乖巧旁听,一边撑着脑袋信笔涂抹,眼见一艘游轮的轮廓渐渐成型,他叫人兴奋一吼,惊得差点一笔从左划到尾,给这游轮舱底平白撑上半道杠。 白人同学捧着手机叽里咕噜地胡侃,他凝神聆听半天总算明白其中缘故,爬上软件一看,当事人的表白文案赤诚真挚,唯一的不足大概是附图只本人一位,看那意思不像告白,倒像填写交友软件的情感履历表,就是“是否心有所属”一栏独辟蹊径,写明本人虽说有了意中人,但也并不排斥新人来访,万事随缘,一切好说。 而作为履历表上那位可能斩断对方情缘的罪魁祸首,向迩为防自己将在某天面对须得承担责任的风险,同样诚挚地在底下补充:谢谢,但不必如此,祝你幸福。 白人同学紧追实时进程,笑得死去活来:“如果你能答应她,那你就将是她这个月的第三任男友,可你拒绝得未免太干脆了,Es Muss Sein?” “Es Muss Sein.”向迩一本正经。 原先枯燥繁琐的小组会因此彻底跑偏方向,向迩听他们闲谈才得知,小组中有两位同学私底下已然互诉了衷肠,昨天恰巧是两位的交往满月纪念日,派对通宵至凌晨四点。 看他茫然又讶异,白人同学咋舌晃指:“你自从回国,很久没有在聊天室里发动态,我们经常连你人都找不见,还想要你追着这些动态瞧?不不,异想天开。” 向迩着实抱歉,的确是自己疏忽,一想回国后接触的人事,他摇摇脑袋,模仿楚阔一贯的语气道:“两难全,两难全。” 另外同学岔开话题:“说起来,你预备什麽时候回校?” 向迩沉吟:“最晚明年春季,如果中途有变动,大约会再推迟些。” 同学以笔敲击书页,很是丧气:“你不在这儿,导师脾气越发难缠了,前些天还将截止日期提前三天,放在以前,早该叫你出阵缠一缠他,省得他成天惦记我们。” “原来我在你们看来就是挡箭牌的作用。” 同学大笑:“你不用妄自菲薄。” “不过我听说前些天一位设计系的女同学把头发给绞断了,”那白人同学插嘴,“都说他们搞缝纫机的别披头发别披头发,再不济也该戴个头套,把头发绞了那该如何是好。” 不问不知道,一问向迩才得知那位秃了半边头发的女同学,居然是曾经帮助自己布置画展的学姐,他多问两句,听同学说学姐已经告假一周,隐了所有社交方式,看样子似乎还打算久匿下去。 当天下午,向迩午觉睡醒,肩披毛毯坐在窗前,眼里瞧着自己画了一半的少女像,从左上角审到右下角,忽然心烦意乱,撤掉画布重新打稿,画没两笔又失去耐性,转而蹬蹬下楼,叼上一袋果汁打电动,手柄摇得发颤,快被拗断。 屋外天空阴沉,室内音效乱糟糟,他目不转睛的,半天才听见桌边手机在响。边得顾忌对方反杀,边腾手去捞,开口前忘记自己嘴里还有东西,嘴唇刚挪开半点,啪嗒一声,裤管湿透,地毯也没能幸免遇难,当头淋了一片葡萄紫。 与此同时,对面有人问:“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 向迩没料到楚阔这一趟急匆匆地去了,只在那满打满算待了五天便决然丢下养父母,独自打道回府。电话来得太迟,等向迩收线后立即从家出发,到抵达机场也得一小时,他一下车便小跑着穿过斑马线,在一个出口转圈找了片刻,绕过拐角才见路边站着一人,算一算时间,他至少等了两三个钟头。 楚阔两条胳膊倚着行李箱,脑袋像叫霜打过,垂得很低,听见背后声响,扭头却是满脸的笑,啊呀叫着自己腰酸背痛,回家路上也不消停。真到躺在床上了,他连袜子也不脱就钻进被窝,说着想睡一会儿,两只眼睛却始终盯着床边的伙伴,眨眨眼,眼眶里头莹亮,像揣着捧水。 “有话要说吗?”向迩问他。 “没有。”他笑出两颗门牙。 “那我走了。” 他真要拉门,脚刚跨出半只,叫背后一声拦住了:“那我说了你别笑我。我觉得我要哭了。” 向迩回头,楚阔抱着被子坐在床中央,笑了半天又不笑了:“其实我没见到她,我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她女儿一直在哭,我哭不出来,所以去滴了眼药水。我以为她死了,我就不会再讨厌她,结果没有,我还是连她的照片都不想看。” “她和你长得像吗?” 楚阔茫然回想:“啊,像吧,但不是我想过的样子,这样一对比,可能我更像我亲生父亲,但就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他是谁了。” 向迩点头:“那很好。” “什麽很好?” “你不用再记挂她了,”向迩坐上床沿,抬手按着他脑袋轻轻地摇,“晚上不会梦见她,也不会再好奇她长的什麽样子,这不是很好麽。” “你怎麽知道我晚上梦见她。” “嘴巴,”向迩说,“你会讲梦话。” 楚阔怔怔的:“她女儿说我应该哭一哭,是这样吗,像我现在莫名其妙要流眼泪,其实是我眼睛太酸,我很久没有睡觉了。” “都可以。如果你觉得一个人突然哭起来太不对劲,就当又上了两滴眼药水。” 楚阔看他半晌,破涕为笑:“你这个人真奇怪,有这样安慰人的麽。” 如同宠爱一只毛绒公仔,向迩轻轻捏了捏他脸颊,尔后跟着笑起来:“你也奇怪。” 不比其他人得花大半天来倒时差,楚阔走这一遭,只靠三小时的休息便再次神采奕奕,说着不累不困,结果两只眼睛熬得通红,原先是圆溜溜的玻璃珠大小,现在就成了窄窄细细的钩子状,还没原来的一半大。小眼睁都睁不开呢,晚上揣着兜赏星星,实在没法儿,他只好拿手把眼睛撑大。 星星是没瞧见几颗,脑袋重,折叠椅顺着重量往后一靠,楚阔摆出个脚比头高的姿势,朝向迩提议:“小道消息啊,元旦有烟火大会,这几年头一回,很难得的。你爸回来吗,如果不回来,要不要提前和我约?” “还有两个月,我不能保证。” “不用这麽小心翼翼吧,你爸元旦回来麽,还是你过去找他?” “我的意思是这两个月中间变数很大,不一定只有这两种可能,如果和你约好最后又失约,你也会不开心。” 楚阔翻身而起,面带疑惑地盯着他:“我回来跟你聊了没两句,就觉得你情绪有点古怪,是不是发生什麽事了,跟我有关系?” 向迩不应声,仍旧仰头凝望夜空,头顶繁星疏落落的,像金子洒落在沙漠,四处遍寻也只能捉住两三粒,有的人奋力捧了一手金子,从细沙中过滤,到头来只剩下塞牙缝的一点,其余一并随着沙子滚落。 “还有,”楚阔说,“你剪头发了,和周乐意一道去的,是吧?她都发在好友圈里了,我看得见,你和她进展很快嘛。” “我们没有在一起,只是朋友。” “你喜欢她?” “如果这样算,我也喜欢你,”向迩偏头,“再说一次,我和她不会有朋友之外的关系。” “你就这麽确定?” “是。” “理由呢?” 向迩目光闪动:“你能想象你有一个长得像你爸爸的女朋友是什麽感受麽。” 楚阔语塞:“可周乐意是独立个体,她不过是和你爸爸长得有些像,不至于就这样被一棍打死吧,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必须和她一块儿,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想法未免太极端了,而且理由很可笑。” “但我不能接受,这太诡异了。” “你是不能接受周乐意,还是不能接受你爸爸?” 向迩倏地抬眼,同他视线纠缠在一块儿。 许久之后,楚阔叹气:“我猜对了。” “要跟我说说吗,怎麽突然就觉得不对了,你和你爸爸不是一直以来都关系很亲密麽,我以为这是你们独特的相处风格,现在又是什麽情况,”楚阔掰着躺椅扶手,将毯子往上提了提,“突然剃头发也是这个,是吧。” 向迩没有说话。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啊。我妈以前跟我讲睡前故事,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分成能说的和不能说的,有些适合烂在心里,有些是说出来才能解决,但我觉得说出来会更好受一点,不是有句话说快乐分享了,是双倍的快乐,烦恼分享了,就是二分之一的烦恼。” 一阵短暂的寂静中,向迩开口:“我今年二十岁了。” 楚阔异常配合:“嗯,二十岁,很厉害。” “我发现有些事情不像我想的那样简单,我认为的一种常态,在别人眼里是不正常,可是我没有意识到这种不正常。” 楚阔被绕糊涂了:“你能说明白点麽,你指的具体是什麽,不正常又正常的,我没怎麽听懂。” “我之前和爸爸去寺庙,在那认识了一个小女孩,她叫小满,因为失手杀了人,她妈妈带她在庙里住了两年,一直过得很平静,直到有一天被我打扰了。我那时候就在想,是不是我忽略了很多东西,想得太简单,无意中伤害了很多人。” “我没有听明白,这和你现在的烦恼关联在哪儿?” 向迩提醒:“你先前说我像没有断奶的小孩。” “我是这麽说过,怎麽了?”楚阔陡然闭嘴沉默,半晌扶住额头,“你在介意这个?我不是说你幼稚啊,我当时只是在调侃你,没有恶意,但没想到你记到现在,对不起啊,我道歉。” “其实你也没有说错。” 前些天,向迩应周乐意的约外出吃饭,两人之间没了旖旎气氛,说话也轻松许多。周乐意向来心直口快,饭间看他偶尔回复简讯,到点时解释自己有视频约定,当即笑得前仰后合。 向迩,她有些恶意地笑,你觉不觉得你像个巨婴?当然了,是还没有完全进化的状态,所以还能拯救。不信?那你大可以出去问问,像你这样大的男孩子,哪有一天离不开爸爸的,每天行程要报备,吃喝拉撒都得按着程序来,难不成,你到时候结婚了,在床上的步骤都要你爸爸来教吗? 这些话像只巴掌从头扇下,向迩一时头晕目眩,忍着掀桌的冲动,惊怒地斥责她多管闲事,一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临走前,周乐意仍是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态和他搭话:你叔叔找过我,你知不知道?我没想到有一天,我还能和陈冬青认识,他警告我别对你耍心机,看来你身份的确不一般。向迩,我不蠢,你叔叔既然是陈冬青,我就猜得出你是谁,你爸爸是谁。你也可以当我说废话,可能你以为你爸爸只是被冤枉,但这世界上的事从来没有你想的那麽简单,他既然没有猥亵那个小孩,那为什麽真相来得这麽晚,你爸爸入行那麽多年,哪个朋友不是地位举足轻重,他难道还是白纸一张,你叔叔的手又干净吗?可是你太单纯了,太容易相信人,可能在某一天,被人当成靶子都不知道。你还年轻,连我你都瞒不过,你还能瞒谁? 那天分别,向迩始终不能理解她话里的弯弯绕绕,但这不妨碍他意识到自己已被拆穿,被扔在她的眼底细细扫描的事实。 向迩觉得困惑,一直以来,他都倾向于自己终有一日能够长成稳重成熟的男性,有对力量与生俱来的憧憬和向往这一缘故,更多的却是因为他自小活在父亲灰暗过去的笼罩下,踩着光明和黑暗的割裂线,有时分不清该往哪边偏移。那时他还太小,空洞乏味的人生中只有一个父亲,以为自己和爸爸是个共同体,因此和他一道受着屈辱。他控制自己不能跌进黑暗,但也无法全然理直气壮地待在阳光中,他一边扮演着体贴父亲的儿子形象,一边又在同学朋友间装得阳光潇洒,游刃有余,结果到头来,他快没法确定自己究竟是谁,是楚阔嘴里没断奶的小孩,周乐意说的“巨婴”,还是同学口中的“Es Muss Sein”。他真像个几岁大的顽劣儿童,找不准矛盾,只好以最拙劣的方式证明自己并不幼稚,例如心血来潮剃个寸头。 楚阔同样惊诧:“她真说你‘巨婴’啊,这也太过分了,哪有听别人说自己是巨婴还能笑嘻嘻的。欸你别听她的,我就觉得你很好啊,你和你爸只是跟其他父子不太一样,亲密了一点,但是也很和谐啊,谁说一对父子非得每天吵架,闹得家里鸡飞狗跳才是正常,你别听她瞎说。” 向迩保留了其中一定的内容,楚阔也是真生气,一方面又因为自己和周乐意说过相似的话而心生愧疚,安慰的话一套一套的,最后问:“你其实很介意对吧,觉得我们说得过分,也不尊重你爸爸。” 不听人出声,楚阔有些着急:“真的对不起啊,我没有恶意的,你要是还生气,就打我一顿,或者让我帮你做什麽事都行,前提只要不犯法。” “没那麽严重。” “那你还生气吗?” 向迩摇头,无法招架他女孩子似的撒娇道歉方式。 楚阔立即喜笑颜开:“我嘴巴有时候很坏,你听了心理不舒服要立刻告诉我,我好道歉改正。不过……我举手!我还能再问一句吗?” “说。” “你对周乐意,还有你爸,打算怎麽解决啊?你肯定生周乐意的气,她说得挺难听的,那你爸呢,我看你今晚都没有回他简讯。” 再次按掉屏幕,向迩抬头望天,嘴唇至下巴绷得很紧,楚阔瞧着,心想他嘴角如果再平直一些,恐怕都称得上冷酷。 “我只是有些东西还没想明白,”他拨着下嘴唇,“不是因为周乐意,但她有些话的确没有说错。” 今晚的第三通简讯没有收到回复,向境之将手机放进口袋,人站在窗边吹风,后背心忽然被推了一把,他两手撑着窗沿才刹住车。 程健叼着烟现身,烟雾徐徐往上升,又降落在他脸上:“睡不着啊,大半夜出来吹风。” 向境之:“屋里有点闷,出来透透气。” “这儿有吊风,你也不嫌冷得慌。” “透气就为了叫脑袋清醒一点,不然怎麽叫透气。” “又跟我瞎掰?”程健冷哼,转过身背靠着墙壁,埋头狠嘬一口烟,两手捏着烟头捻进边上的垃圾箱,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说道,“我前些天带勘景队去西边找地方,没想到碰上邢志文以前拍戏搭的宫殿,拆了一半,剩下的留给那些拍电视剧的用,我记得他那部戏你也有参与,不过是客串。” “好像是,都好久之前了。” “确实蛮久了。” 程健趴在窗边,双脚一前一后地架着彼此,鞋尖脚趾轻轻地动,像为他打着拍子,方便他空白的三分钟内组织提问:“你为什麽答应演韩晨光?” 向境之笑问:“不是你请我来的吗?” “搁我跟前还装,咱俩以前可动过手,你给我后背削掉的那块肉现在都是歪的,你当年进局子,不也是我帮了把手,把你送进去的,你现在跟我说一笑泯恩仇?” “那难道要我再给你插一根钢筋,你就相信其实我是报仇来的?” 程健吊着嘴角,从烟盒里抖出半根烟,递到他手边:“挺像,要是你以前,我一点都不怀疑你真能这麽做,但现在你啊,像只瘟鸡,演得挺好。” 向境之接过烟,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却没有接他的打火机:“烟我接了,谢谢,但我已经戒烟了。这时间不早了,我得先走,明天还有练习呢,你也早些睡。” 程健咬着第二支烟,狠吸一口后喊他留步:“向境之,你是为了你儿子吧,你把他藏那麽多年,突然答应回来,又答应接我的戏,别说为的什麽狗屁理想,为了拿大满贯,要我猜,你是看着那位下台了,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这才把儿子送回来,是吧。” 他咄咄逼人,反之向境之脚步一步不停,转眼便消失在漆黑的廊道中。 那晚向境之没有睡着。毫无由来的,他摸到了一道似有若无的障碍,他能发现它,不是因为它显眼得意,或是参天张扬,而是他太熟悉,熟悉得只是多靠近半公分,他就会像以前那样为它却步,被阻拦在百米之外,仅有欣赏的能力。 因为在障碍对面,他看到向迩。 事实证明,任何时候他的小孩都极其耀眼,他一言一行从容镇静,待人慷慨,即使偶尔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小脾气,也没有人会觉得他过分,反而对他的棱角感到真实可爱,不自觉地围着他打转。 大概连向迩自己也不清楚,他总能在无意中成为某个集体的某个中心,球场上他指挥队友,一路打拼至区域亚军,捧着鲜花哭得鼻头红红,被人围着抱起,抛向半空还在抽搭,那麽可怜,又那麽漂亮,向境之在观众席看他被同伴抱着亲脑门,心里汩涌的不单是骄傲和欣喜,还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恐慌。 向迩终究是要走的,他心想,只是就像他十三岁时的初恋来得猝不及防那样,向境之没有想到,父子疏远的那天会来得这样突然而且迅速。 作者有话说: “Es Muss Sein“德语,翻译为“非这样不可”。 第31章 “我是叫人找过她,”陈冬青屈起手指叩办公桌,皱眉回想道,“我前些天碰到她和向迩在一块儿,回去之后就查了她的资料。她做事很谨慎,也很聪明,跟她本家的长辈一样,我找她的合作方多问两句,她就顺藤摸瓜,猜到是我。” 向境之问:“是谁?” “名字叫周乐意,二十六岁,职业摄影师,近两年因为合作过不少明星而小有名气,也是向迩在这儿的新朋友。” “有什麽特别的,需要你亲自去查。” “说特别呢,没什麽特别,但要说普通,”他以鼻音笑了一声,“她本家可绝对算不上。她是那位的亲侄女,不过是养在外面的,跟本家联系不多,没上过台面,所以没多少人知道。” 向境之静默许久:“青县那位太太的女儿?” “是。不过要论起来,他们一脉关系有点远,加上周乐意生母始终没进夫家大门,只听说家里有两位小姐,一位从政,一位不清楚底细,看来就是这位。” “耳朵怎麽会认识她。” “缘分?我看她交际圈里有一个叫沈士明的,青年画家,几个月前刚办过画展,向迩也去了,两人应该是那时候碰上的。” “沈士明?” 陈冬青听他语气有异:“我看资料他和向迩关系还可以,交集挺多,但本人黑点不少,前不久被人匿名爆料性/侵学生和作品抄袭,目前比较安分。” “我知道了,还有其他吗?” “大部分就是这样。不过,你怎麽知道我查过周乐意?” 怎麽解释,说他作为一个恨不得每时每刻偷窥孩子动态的正常父亲,发现向迩最近状态明显低落,偶有一次还故作平静地问起他的过去,开口前酝酿许久,一当真碰上旧疤又飞快转移话题,想知道却怕知道,原先那麽意气风发的男孩子,突然有了心事,眼里的神采尽数叫忧愁取代,偏偏一个字不好多问,生怕问了半点,自己心里的壁垒就会被撬开一角。 向迩在怕什麽,怕自己憧憬的父亲只是一团泡沫,他何其好骗,真当一个阅过几十年人生的成年人单纯无辜,只是遭人陷害,心灰意冷后背井离乡。如果不是,又哪来的流言说他身正影直的父亲曾被政界人士操控,做过眼前红人,恐怕还卖过屁股,这才得来十多年万人艳羡的人生康庄。 所有的猜测都在鞭笞向迩,他曾经放言自己不会永远活在乌托邦,可一旦头顶天棚微微掀开一角,他像被揪住耳朵肆意嗤笑的可怜玩偶,发觉自己确实从没有离开过父亲为他亲手建造的无忧乐园。而这一回,周乐意的出现叫他成了靶子,胸口已然中了一箭。 向境之猜到了。 “随便问问。”他最终说。 向迩这些言行神情上的异样,看在向境之眼里是海上波涛,但放在楚阔这样神经大条的人身上,是海浪舔到脚尖才能觉察些许不对劲——不过就是涨个潮,没什麽大不了。在他看来,向迩父子俩该视频视频,该聊天聊天,平常也不见向迩哭丧着脸抱怨周乐意欺人太甚,爸爸太粘人该怎麽办,兄弟俩照样白天夜晚一刻不停地找乐子。 既然如此,那日子就仍是风和日丽,天气晴朗地过着,向迩跟他四处胡吃海喝,不过半个月,整座城市的知名小食店都让他们走了一遍,晚上撩起衣服摸摸肚子,楚阔慨叹自个儿又圆了一圈。 “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带你吃祖国的肉,喝祖国的酒,你没多飚二两肉,我先肿了一圈,怎麽回事呢,”楚阔趴在床上捏他肚皮,揪两把,按两下,无论怎样折腾都是硬邦邦的肌肉,哪有他软绵绵的好捏,“你是不是偷偷背着我运动呢。” 向迩嫌他叽里咕噜的说个不停,翻身下了床,坐在床边地毯上和人聊天,楚阔瞧见了又叫:“哇塞,你要跟你同学去挖钻石啊,什麽时候去,去哪儿,怎麽去,能不能带我一个?” 向迩偏头:“你也想去?” 楚阔趴着捧脸晃腿,笑眯眯的:“你能带我去吗?” “明年初夏,非洲,五人团。” “啊,你当真啦,我开玩笑的,我才不去呢。我也不懂什麽宝石钻石的,要真去还给你们添麻烦,”他翻身仰躺,“不过,如果明年初夏,你已经回去了吧。你说我们要是早点认识该多好,我高中一年半还能常去找你玩。你都不知道啊,我说是陪我妈过去进修,其实她明天忙着上课和演出,我有时候一个月都见不到她一面,我那时候英文还不好,就连跟邻居家的小姑娘搭话都不敢。我爸呢,工作狂,有自知之明,知道照顾不好我,干脆让我跟我妈走。哪像你,一个家长当两个用,又是当爸又是当妈,我猜你小时候经常被追着吃奶吧。” 向迩瞥他一眼,在他因为大笑而起伏不止的肚皮上摁了一把:“不然像你这样,二十岁还像跟人讨奶喝的小朋友一样幼稚麽。” “喂!”楚阔笑着反驳,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时候学会的说这些话,一细想又美滋滋的,心说这语气可真像我,“你才幼稚呢。” 向迩堵住耳朵起身:“我画画了,别吵我。” 这事说来楚阔还有些嫉妒,自己都开学两三周了,原本仗着假期杜绝联系的同学一窝蜂涌来请他献策,尤其公共课,他简直像朵万里飘香的人间富贵花,方圆百里都是腆着脸献殷勤的直男同学,叫他一个漂亮精致又娇俏的小基佬在学姐学妹间出尽风头,臊得脸颊每天都像抹了上百层的胭脂。因此之后每回一上公共课,他总踩着时间最后一个进教室,还非得坐在角落里,一当下课铃响就埋着头直冲,驾着奔驰小跑就往家逃,这时候见着向迩就堪称见着黎明曙光,第一回 楚阔说着说着就破口大骂,抱着向迩胳膊装可怜:能不能陪我上回课呢。 向迩忙着休学,实在是忙,忙得不可开交,只好同意陪他上了一周金融系的专业课,忙啊,忙着给楚大小姐当私人司机。到头来,实时动态便是他坐在角落两眼发直,楚阔两眼冒着桃心泡泡,又是送水又是送蛋糕,惹得教室前面的同学总忍不住回头看,随后笑成一团,论坛微博的闲言满天飞。 楚阔是一直走着不食人间烟火的路线,跟谁都爱答不理,实际心里挠痒似的在意着,背地里总闲不住要去看他人留言,发现不少人觉得自己和向迩挺配还蛮兴奋,半天用小号回一句“我也觉得”。 和他不同,向迩却是真不在意,他和网络的缘分不深,只固定和几位同学聊天视频,除里欧能唠家常,互聊八卦之外,和其余同学的聊天内容不外乎是学校、导师和作业,因此他时常被说是上世纪老古董,脸和实际差得太多。向迩自己倒不觉得这怪异在哪儿,网络上不负责任的阴暗面太多,他曾在上面找到一个和现实中截然不同的爸爸,底下肮脏龌龊的词句数不胜数,他因此清楚地意识到,不仅过去和现在之间有道深刻的割裂线,臆想和现实同样,撇去无数头衔,所有人不过四肢躯干头与颈,但恶意从不会因为这份平等而消灭。 楚阔敲了一阵电脑,忽然快速爬到床尾,动作就像只灵活的壁虎:“你后天有空吗?” “后天?有事,我要去陈生那一趟。” “噢,那晚上呢?” “有约。” “也有约啊。嘶,我有印象,你后天——后天——沈士明!是不是他?” 向迩漫不经心地表示肯定,楚阔立即跳直,叉腰指挥的姿势看起来张牙舞爪:“他又找你!我就说呢,就记得我在哪儿听说过,他好久之前就约了你是不是,你答应他干嘛呀,他就一老流氓,色胚!你就不怕被他占便宜?” 难以理解楚阔作为小基佬对沈士明这种风流胚的强烈排斥,向迩同样不能接受他盲目贬低自己的战斗力。 楚阔却不以为然:“你信我,我眼睛很毒的,他这人真不是好人,我一看他就觉得他肚子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他万一动你怎麽办?电视剧里都那麽演啊,给你下药,要跟你乱性什麽的。我这意思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你不知道他的目的,这要是一时不察失足跌进去,真出事怎麽办?” “周乐意也去。” “……啊?” “要是你想去,你也可以。” 楚阔讷讷:“他这‘约会’,还挺兼收并蓄,海纳百川啊。” 向迩瞅他:“同行聚会,可以带朋友。我答应是因为,我和他总要把事情说清楚。” 不管如何,楚阔对上沈士明就是水土不服,他平常虽说咋咋呼呼不要脸皮,但心思细,认着向迩是朋友就会多些想法,尤其这趟还要碰上周乐意,他担心向迩以一对二要落下风,当即一拍胸膛表示自己同行,得向迩恩准后翻身趴下,继续审查方案。 房间里没人出声,向迩安静作画,余光见着夕阳落去,楼下庭院点了灯,照着四周黄澄澄的,像被拆开口子的蛋黄,夜晚的黏腻感随之逃遁。 楚阔早在五分钟前就光脚下楼和楚太太“对峙”,他一直都是很有精神的,趴在向家围墙边和母亲聊天,下巴磕着手背,一张脸挤得肉乎乎的,嘴里嘟哝着自己不想打扰父母的二人世界,这才成天蹲在向家呢。 楚太太笑他:“人家可能都嫌你烦呢。” “不嫌啊,耳朵跟我关系可好了,我看他巴不得我天天来找他呢,就希望有个人烦他,”楚阔嘻嘻地笑,“你别担心,我们很聊得来的,要是一天见不着对方,可能还抓心挠肝地想呢。” “那你在那边,不要吵人家。哦对了,待会儿回家拿些小蛋糕给人家吃,妈妈下午和秀英阿姨一起做的,还新鲜呢,不然总赖在别人家里,挺难为情的。” “知道了,妈妈你真好。” “现在知道妈妈好啦,昨天要你陪我冬天去自驾游还说我烦呢,你这换得也太快了。” 楚阔装傻:“谁啊,谁说你烦了,你告诉我,我去帮你揍他。” 楚太太叫他逗乐,一大一小踩着石头聊天,还是楚先生出门来,瞧见太太站在那儿,对面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哭笑不得喊了一声,楚阔急忙要逃,大声丢下一句“爸爸再见”就偷溜回屋,楚太太看他像是被火烧了屁股,在先生揽上自己肩膀时怪他大惊小怪,险些叫儿子跳下石头的时候摔个狗啃泥。 夫妻俩说笑着外出散步去,苦了楚阔上楼梯时真险些崴脚滚下去,一路跳进向迩房间,看他动作匆忙,刚挨上凳子,似乎刚离开窗边。 “我脚疼,”楚阔龇牙咧嘴的,把脚往向迩跟前一伸,五根脚趾裹在白袜子里不停地动,“是不是肿了。” 看他一如既往地不要脸就知道没什麽事,向迩推开他,端正坐回画架前,举起笔却顿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自己该往哪块位置填色。 楚阔自顾自地乐呵呵,做事也不认真,左一眼右一眼地瞅着电脑,总算将方案反馈完成了七七八八,这下找不到事做,他干脆在这婴儿房里闲逛,嘴里偶尔还点评几句。 他脑回路弯曲得厉害,向迩被他逗笑几次,干脆逼他不准出声,回头发现手机有未读简讯,备注是爸爸,他不自觉正了脸色,看到内容又抿嘴笑了笑,回应一条“我知道的,你也注意身体”便放下,继续工作。 和楚家布局不同,向家有些怪异,例如家具选择从不会出现尖棱,玻璃材质很少用,设计高度总体较低,总之非常不符合一个成年男人的风格,更别提这间婴儿房。因向迩在这住了有些日子,许多婴儿物品都已经清理完毕,倒是一些向迩看着有趣的东西没让收走,例如房间中央那只小帐篷。 楚阔玩心大,将脑袋探进帐篷,别说,还真能钻进大半个身体。他原本想从一端爬进去,再从另一端爬出来,突然目光被柔软的小枕头下的一样东西吸引。 “这是什麽,我能看吗?” 向迩听见声响回头,看他手里扬着几张浅色的格子信封,回想片刻后道:“哦,爸爸给我写的信。” “你爸爸给你写的信?”楚阔吃惊,将信封翻了个个儿,果然在背后找见署名“向境之”,笔锋飘逸,隐约有些年轻意气的风姿,他咂咂嘴,叹道,“你爸也太酷了,这种操作我只在书里看过,看来你爸爸不仅在银幕演戏,生活也很有情调欸。” 向迩说:“是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写的。我学走路和说话很晚,更被提学字念书,爸爸当时每个月给我写信,结果我一封都没有看过。” “这麽珍贵,那我还是不看了。” 出于未知的目的,向迩思考后居然说;“无所谓,你想看就看吧,没什麽内容的。” 秉着不该偷窥他人隐私的心理,楚阔盯信盯了半天,一边抓耳挠腮地好奇,一边又觉得实在不太礼貌,可最后没忍住,心里不断道着歉,手上拆了第一封。 信封口开着,有人已经阅读过,楚阔抬头看看向迩的背影,开始读第一封,结果开篇就叫他忍不住牙酸地暗地闷笑,心说还宝贝呢,楚太太有时喊他一声囡囡,他就像浑身踩了数万只蚂蚁一样不适,腻得慌。 可随着一封结束又一封,他原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匿,眼睫扇动间,有种异样呼之欲出。 那是第三封,向境之感谢向迩健康地度过了一周岁。 “我很难解释我的感恩。像书里说的,你降落到我怀里,身体那麽柔弱,却带来一种我无法解释的爱,你就像一滴露水躺在竹篮,顺着河流而下,一路淌过无数艰难与危险,最后停在我眼前,以请求我的庇佑。谁也不知道,你就算什麽话也不说,我都是要爱你的。上天对我最慈悲的一刻,就是将你送给我。我恐怕很难解释我的感恩,因此只好爱你,日复一日地爱你。” “一周岁零六天,因为我的失察,你发烧了。那是我一辈子的遗憾,我应该再多关注你一些,多爱你一些,事实却是我身在几百公里之外,难以抽身,我听到你在哭,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麽话,好叫你安心睡觉。阿姨说你哭得抽气,不要任何人抱,我猜你在想我,可我不能立刻来到你身边。我乞求这样的无能为力再不该出现一回……路很颠簸,我快没法写字。再等三小时,希望我到时你已安心入睡。” “你会走路了,这个消息是我这半年来听过最令人高兴的一个,你干爹甚至一蹦三尺高,在公司那麽多人面前笑得像个孩子,比你还像。我不知道他怎麽要哭,抹着眼泪和我说‘真好’。是很好,你在稳妥地长大,你或许不知道,每天清晨和晚上能够见到你,是我一整天勇气的来源,和无价的犒赏。” “原来情不自禁是这样的滋味。你从房间中央朝我跑来,跌跌撞撞的,嘴角还有饭粒,我想是我幻听,是身边朋友在笑,才叫我耳鸣听见你喊爸爸。我想抱住你,但他们非要听你再喊一声,你小声地哭,好委屈地满足他们,冲着我撒娇。你喊了什麽?我一点都不在乎。我想你立刻跑来我的怀里,像每天奖励我那样,想你亲亲我。每当这个时刻我都知道,是我想念你,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然后你又喊了一声,是爸爸,我听见了。我以为我要痴呆一些,好配合他们的小题大做,可我做不出来,我忙着擦掉你嘴角的米粒,抚正你柔软的头发,还有你香甜的吻。他们谁都不知道,你已经在心里喊了我千万次的爸爸,所以他们才这样惊讶,像你头一回见到笼子里的小兔子那样,嗯嗯嗯的,好可爱。可是没有关系,我听得见,你不会说的话,说不出口的话,我都听得见。” “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是最后一封。 楚阔放下信封,瞧着虚空中的一点茫然眨眼,悟出些许,又拾起原先几封费力地看,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数着看,半晌挠挠头,怔忪地对上向迩双眼。 “有问题吗?”向迩问。 下意识摇头,又徐徐点头:“我有点看不太懂。” “看不懂?这些字我都认识,你怎麽会不认识?”向迩终于捉到可以嘲笑他的机会,“难道你平常看小说也看不懂吗?” “那不一样,字看得懂是一回事,做阅读理解又是另外一回事,”楚阔指着第三封给他看,“你能读懂里面的意思吗?” 向迩皱眉细看:“爱我的意思。” “……行,是爱你的意思。” “有什麽问题吗?” 楚阔挠挠后脑:“如果我不是提早就知道这是你爸爸写给你的,我可能会以为这是几封情书。” 向迩小拇指倏地一麻,仿佛被蜜蜂猛咬一口,他迷惘地抬起头来,和伙伴无声对视。 “情书,就像是写给他珍爱的小情人的信。”楚阔说。 作者有话说: “对这个几乎不相识的姑娘,他感到了一种无法解释的爱。对他而言,她就像是个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的孩子,顺着河水漂来,好让他在床榻之安收留她。”摘自米兰昆德拉《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第32章 约莫好半天的光景,向迩总算笑了一笑:“你在开玩笑麽。” 楚阔讷讷,瞳孔晃动,最终躲开他掺着笑意却始终乌沉沉的眼睛,张张嘴,像说真话,又像撒谎,磕巴道:“啊,是啊,好不好笑。” “挺好笑的。” “你觉得好笑,就说明我成功了,有意思吧。” “这样的笑话你和我说,我知道你没有别的意思,但以后还是不要说给别人听了,万一对方多想,到头来你得吃亏。” 楚阔舔着嘴唇,嗓眼干热,笑了两声:“那我吸取教训。” 言至于此,双方都为刹那间的尴尬找了台阶,彼此缄默。向迩将铺在地上的信纸一张张收回信封,他动作熟练,只看一眼正文开篇就知道哪张该放进哪份。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他抖齐信封,把翘起的一张取来叠在最前,好巧不巧,就是那第三封。 楚阔清楚记得那信纸上描着一朵金银花,横贯在开篇及结尾,裹着用词浓重的正文,瞧得人真像糊了满鼻子的馥郁花香,总是难受又不安,懵得失了智。 他原地坐着思索许久,确定后膝行至向迩脚边,盘腿坐着,仰头正对他俯下的目光,酝酿着道歉,紧接着正色道:“我为我说过的话负责,我刚才那麽说过界了,你骂我吧。” 向迩不以为意:“别那麽严肃,我说我没有怪你。” “但我还是道歉,我说话不经大脑,情感过度丰沛,对你爸爸不敬,也没尊重你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对不起,我错了。” “既然你坚持,那我接受了。” 楚阔忽地松下肩膀,摸摸额头居然有些细汗:“我真怕你生气,之前一次也是这样,我都有点应激障碍了。你的确挺介意这个,对吧,所以我还是主动认错的好,我还想跟你做朋友呢,怕你往后都不想和我一块儿,那我会怄死的。” 向迩手里转着炭笔,不应他的调侃,却问:“那些信的口吻真的很奇怪吗?” 楚阔一顿,摸不准他的心思,略带忐忑道:“你想听实话?” “嗯,不要搪塞我。” “要我看来,确实是有一些,毕竟我身边的家长和孩子,相处方式没有像你和你爸这样的,说你们像朋友吧,其实还是父子,可能比普通朋友多一些自己的秘密,但要说像一般父子吧,你们又很亲密,至少我爸妈不会写这样的信给我,”楚阔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觑着对方脸色连忙挽救,“不过你也别多想啊,可能是你的成长环境和别人不一样,各有各的特点嘛,亲父子之间感情深也很正常,毕竟有血缘呢,这玩意儿谁能说得明白。” “我知道了,”向迩朝他点头,“谢谢你。” 这感谢突如其来,太生分,楚阔接得措手不及,死活想不明白他是哪儿来的谢,边又为自己的不安而不得其解:假的吧,必须得是假的,他们是亲父子,向迩喜欢的又是女孩,他爸爸虽说取向不明,但总不会对自己的亲生子下手,不然那不就是……他赶忙晃头,背着向迩给自己后脑来了一掌,一再无声地警告自己,必须确信那些信没有别的意思,那算哪门子的情书,只是一对父子亲密无间的证据,恶意揣测他人未免太自以为是。 夜晚九点,楚阔按着一般时间,准备告辞回家。他走时,向迩正从床头爬下,悄声送他出门,掌心手机里是一道熟悉的男声,向境之在另一边向他问好。 楚阔莫名心虚,囫囵说声“叔叔好”便从镜头前撤走,和向迩对视一眼,他慌里慌张的,衬得向迩一如往常淡定。两人在楼梯口道别,他下到一楼,停了步子,走到扶手边往上看。原地早没了人,正对楼梯的房门紧闭,廊道点着壁灯,和平常没有多少区别的场景,却在今晚无端冒出些冷冰冰的疏离感来。 “叫你嘴贱。”轻扇一记嘴巴,楚阔垂头丧气的,踢着步子回家去了。 拳馆定时供水,等向境之就着最后的洗澡时间擦了身,八点刚过一刻。他取来放在床头的便签条,在一行“九点后联系”的底下重新添上两行字:十二月底休息,冬青父母,元旦。 八点半,揪着毛巾刷牙,他抬一抬眼,镜子里的自己尚未看清,牙膏顺着舌面向里滑进几公分,味道冰凉刺激,他咳嗽两声,喉咙像含了片辣椒,冲进眼里雾蒙蒙的,牙龈也破了道口子,叫他张嘴就呕出一点血来。 八点四十五,他换上睡衣,将两只枕头叠放着靠在后腰,垂头的动作似乎将那薄荷牙膏又逼出一些,非得仰着脖子作两回吞咽才勉强压下,便携台灯被他夹在床板上,这会儿掰正了脑袋笔挺立着,刚好能照亮周身。 八点五十,他退出存放着满当当同一张脸的相册,险些误删一列,看眼时间,还剩十分钟。 八点五十四,手机振动,他闭目休憩被打断,一看是施一鸣,空空如也的聊天框内附了张图,问他来不来正厅吃水果。 最近陈冬青带着勘景队和一部分工作人员暂时离开,余下的人虽说仍按照日程安排跟进,但状态难免有些松弛,加上以向境之为首的前辈大多极好说话,一群同在外地的伙伴极容易打成一团。施一鸣借此机会和向境之接触颇多。他单看模样,该是有些腼腆的性格,实际人善会说话,又勤劳能吃苦,时常恰到好处地献些殷勤,似乎确实崇拜向境之。对他这样的后辈,向境之说不上排斥,因他师父何其的缘故,他每回见他,都会想起自己年轻时一道打拼的搭档,何其是其中之一,那时拍戏条件艰苦,搭档之间感情也更深刻。算是爱屋及乌,他对施一鸣也多有照料。 但他确实很少参与外头年轻人的聚会,只回复道:谢谢,你们吃吧,不用顾忌我。转而左滑将聊天消息点击删除。 八点五十六,铁窗叫夜风摇撼,发出哗啦的声响,像在拨动楼顶房盖,下一秒就要倒塌。向境之偏头瞧着听着,疑心自己来了畲山之后,时间这东西似乎就像贴上了人为的发条,他想它快一些,它偏慢,白天时却不见它耍赖,一旦夜色落来,它就从滚石换了乌龟慢爬,等得人心焦。 三分钟爬过,向境之将手机举到面前,漆黑的屏幕映出他一张面孔,他这才知道自己这时候居然是笑着的。 今天视频向迩接得很快,信号开始有些迟钝,界面卡在他将手机贴上胸前的画面,一块小小的镜头框,最上是他翻领睡衣的一角,向境之想到自己也有同款不同色的一套,灰色,向迩是卡其。 距离上一次视频已经过去两三天,父子俩最近都忙得昏天黑地,时间总对不上,难得有一晚武师傅提前放人,向迩也休息,短短小几天没见,看着对方都像变了个样。 “瘦了,气色也不好,”向境之一眼发现,责怪道,“又作息不规律?” “忙着赶一幅画,昨天刚交去,”向迩说,同时不甘示弱地指明,“你也晒黑了。” 向境之情不自禁要笑。这很奇怪,他的开心常来得不明不白,就算隔着上千公里的距离,说不了太多贴心话都开心,明知向迩几次话越来越少还是开心,似乎只要见到他,他总是很快乐的。 “你叔叔和你说了没有,下周奶奶七十大寿,你要去见她的。还记得奶奶麽,我们刚回来,拜访过她,但奶奶身体不好,一直住在重症病院,前不久还转了医院,爸爸在这边都没能及时去看望她,这回寿宴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你就当替我尽尽孝心,多陪陪奶奶,好吗?” “我知道了。那如果你这次不能回来,下次什麽时候?” 向境之抱歉:“可能得十二月底了,要是再改期,可能就得等到春节了。” “你已经离开快三个月,”向迩说,“冬天快来了。” “再等一等,我……” “爸爸,”向迩突然开口截走他的话音,神情苦恼,“我现在发现,距离确实会催生怀疑,造成误会。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遇到很多问题,我困扰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麽解决,甚至有时候连应该如何面对也不清楚。我设想换作是你,你会怎样处置,结果我发现,我连换位思考都做不到。我到底不是你。” “哪些问题,是流言,有关我吗?如果真是这样,其实你可以直接问我,如果不是也可以。不管它和我是否有关系,你想说我就听,想问我就尽力回答,随便什麽。” “可我自己还没想明白。” “如果你一直想不明白呢,这样下去只是浪费时间,没有必要的。” “但我也做不到现在就问你,”向迩坦白道,他双眼明亮,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我没有怀疑你,我只是发现有些事情变得奇怪了,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尽管那是有关你的,和你的过去有关。如果我问你这些,你会告诉我吗?” “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或许他的坦诚给予了向迩些许信心,他说:“那我会问你的,但不是现在,等你回来你再告诉我。” 向境之心想自己大概是在笑,否则面部神经不会像扎了针似的刺疼,他问得好小心:“那你相信我吗?” 他恐惧向迩点头,更恐惧他摇头,无论哪种结果都称不上太好。 大约半秒,又或许一秒,向迩点了点头。而他如蒙大赦,才发觉原来自己早有答案。 很快,后天来临。下午三点,楚阔咬着苹果,趴在二楼阳台吹风,实则紧盯向家庭院,就等着向迩出门了,来个瓮中捉鳖。 结果三点过两刻,说好四点准时出发的苗头突然掐了腰,楚阔一颗苹果咬得连核都劈成两半,躺在手心湿黏黏的,向迩就是不见人影,一整天过去,窗都没开一回。 实在等得脚酸,楚阔从怀里掏出手机,噼里啪啦按了一阵,文字里像夹着声音,问对面那人还有气没气,活着吭个声,嗝屁了也记得跳起来报个信再倒。 三分钟后向迩回复,他低头一看,当即被人踩着脚似的原地猛蹿——我的乖乖,平常不见他打扮,窝在家里总是t恤汗衫加长裤的,这突然换上一身小西装,谈不上多正式,却又简练挺拔,细腰长腿,寸头耳钻,简直盘靓条顺。楚阔心说自己眼都亮着了,谁啊,哪个小帅哥呢,突然给人眼睛里瞎放烟花,还一放就是一大簇,馋死小基佬。 对面窗应声推开,楚阔原本盯手机盯得眼直,这下干脆探出半个身子,两手撑在嘴边大喊大笑,前边还缀着个没成功的口哨,哑炮似的:“呦,帅哥,走不走啊,今天那麽靓,我就画个黑脸妆专做护花使者啊。” 小靓仔扭头,骄矜又得意的,学他说:“走呗。” 楚阔真觉得要不是自己和他关系太近,擦不出火花来,不然就向迩这样的款,自己这种兔子总得先别人一步舔舔这丛窝边草,实在是馋,真好看。 但这也有风险,楚阔不怕自己吃不到草,就怕这草无知无觉的,被一些黑心眼的兔子啃了一口还懵懂不知。因而车开多久,他就叽叽喳喳地叮嘱多久:“你过去了,肯定好多人想跟你认识,听我的,谁都别理啊,要保护自己。” “有谁会想认识我?” “那多啦,”楚阔苦口婆心的,“一,想结交你的同行,你好歹也是有名气啊,我之前给我爸买画,听说那个私人买家就有打算看看你的,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新认识的朋友居然还是小红人,你自己不知道罢了。连这样的老资历对你都有结交的意思,更别提那些年轻的了,谁不想认识你,你可是未来之星,身上闪金光的;二,沈士明和周乐意那种,他们这样的就不用我解释了吧,看见你啊,两只眼睛都冒着绿光呢;三……暂时想不起来了。反正你到时候就跟着我,我保护你,知道吧。要是沈士明背着我找你过去讲悄悄话,你得让我知道,他要是威胁你,你就喊一声‘你有病吧’,那我听见就知道了,我就算在天边也飞来救你,把那色胚打残打废。” “我想,他不至于在自己家对我动手。” 楚阔拧眉:“你别说话。你就是不信我,沈士明真不是好人啊,你没听说他最近的传言麽,左一个性/侵,右一个抄袭的,这每条听着都膈应人啊。你听我说,你对我和你爸傻白甜就算了,对外面的人,你要多点防备心,不然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傻乎乎的。” 向迩瞥他:“我知道你在骂我。” “笨哪。” “也是骂。” “傻呆呆。” “还是骂。” “你真可爱。” “彼此彼此。” 在楚阔的预想中,今天的约会该是一回极富情调的小型沙龙,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和向迩由一位菲佣从地下车库领进正厅,进门就见房间中央摆着两张矮几,几上摆着小食和饮品。 他们来得不早不晚,此时已有数位年轻男女在正厅闲聊,衣着大多较郑重,反倒叫楚阔一身休闲服显得格格不入。人群中有些眼熟的,特意上前来同向迩搭话,楚阔听不懂他们的聊天话题,也不感兴趣,朝向迩示意后便走到一边找了杯酒,小抿一口,含在嘴里还没下咽,背后忽然招来两块烫铁。 是上回在楚家聚餐时的男模特,高高瘦瘦的,黑衬衣包着胸膛,露出嶙峋锁骨,凹陷处有块结痂的疤,随他着笑时被藏匿,狰狞得像剥了皮的树。 “做什麽?”楚阔问他。 “好久不见你,过来打个招呼。” “抱着我打招呼?” “怕你逃掉咯,好几次我找你,你不都是找准机会就逃跑麽,”男模特笑眯眯的,素颜看上去竟然说得上清纯,“我说了,我对你有意思啊。” “但我没有。”楚阔铆足了劲去掰他扣着自己腰的手,两人暗地较劲,偏偏旗鼓相当。 “没关系啊,感情都是要培养的,你现在对我没意思,不代表以后也没意思,我们来日方长嘛。” 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楚阔后背心冒了一层的汗,手也滑腻腻的,他呵呵笑两声:“不好意思啊,我只做上面那个。” 男模特惊喜:“那麽巧,我也只做下面那个。” “……” 这边楚阔被缠着,扭头去找原地的向迩却不见人影,他挣扎好半天没能摆脱当下这个暧昧姿势,最后手腕一转,朝着男模特胸膛就是一记肘击,尔后问他是怎麽来的。 男模特抚着胸口,翻他一个白眼:能怎麽来的,跟Joe来的,我们就跟在你们后面,谁叫你们两个人走路都不回头看一眼。 向迩的确是被周乐意带走。她把他解救自大献殷勤的陌生男女之间,提着他的手腕穿过一张酒桌,最后让他坐进触感软和的单人沙发,她则坐在沙发扶手上,背靠着一点边缘,伸手要他看前方。 沙发前是张小几,几位手舞足蹈的青年艺术家形象各异,长发蓄胡的,沉默寡言的,唾沫横飞的,向迩看在眼里,不明白周乐意是何用意。 长发雕塑家说:“‘爱’要简化成一种线条,有笔直,也有蜿蜒,这能类比人身上的血管,人哪能控制血液,哪来的有的放矢。” “这个比喻不稀奇,‘爱’简化成线条,你以为很抽象吗,其实不知所云。” “难道像你说的比作水?玩烂的套路!就拿《罗曼蒂克》来说,理念很简单,水是生命之源,里头是少年裸体,这是**,实际故弄玄虚!更何况这可早有人做过,沈士明之前就有,他不是第一个,难不成你还要再做个复制品?” “你太偏激了,我只是在举例,那是一个元素,数万作品多得是以元素玩出花样的,我反对的是你最后一个观点。其次,无论是‘爱’或者美感——比如少年,是种含苞待放的理想的爱,你要把它拘成线条,也不算头一个,传统图腾,龙飞凤舞,哪个不是线条?” “……” “稍等。” 争论正热,忽然有人击掌喊停,众人纷纷望向源头,却见是位面上带笑的女人,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男孩,俊朗标致,是张熟面孔。 周乐意闲适道:“不好意思啊,打断你们。我听你们在讨论怎样能把‘爱’抽象化对吧,我学摄影之前念过两年美术,虽然没什麽成绩,但勉强还能听懂那麽一点。我觉得,你们是不是忘了,在把‘爱’抽离之前,什麽是‘爱’?初恋心动,风月作戏,还是缥缈的根本谈不上是爱的欲?你们认识‘爱’,知道它在哪儿吗,它打哪儿来,寄存在一个人身上的哪个位置?” 长发雕塑家反驳:“你把它局限了,它不只是风月。” “是,因为我是俗人,天底下绝大多数都是俗人,那‘爱’也是俗人的‘爱’,”周乐意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就连最俗的,你们瞧都不瞧一眼的‘爱’——风月的爱——连这些都不认识,你们谈什麽艺术?” “你什麽意思?” 另一人却道:“那你说,‘爱’在哪儿?” 向迩无言,在四周寂静中发觉身侧有人探**来,周乐意的面孔急剧放大,最后停滞在离他几公分远的位置,或者说几公分近。他们沉默着交换呼吸,吞咽的每一口都是对方刻意放缓的鼻息。 周乐意盯着他的双眼,缓缓地说:“是开关。不爱的人迎面来,爱的人偏要躲。” 风月是火,陷于风月的俗人往往渴望明哲保身。而很不巧,向迩不在她的风月里。 就在这时,沈士明立在二楼护栏边,将这场景尽收眼底。他只着衬衣长裤,右手两指微微分离,像夹着一支无形的烟,腾着渺渺的雾,而听他朝楼下轻喊:“向迩,上来一下好吗?”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进场没多久就被一位不速之客缠上,短短几分钟时间,楚阔腰肢总被挨着,不然就是被搂着,他头一回碰上这阵势,挣扎反抗不得,立时有点吃不消。又被男模特那张抹蜜的嘴哄得晕头转向,如果不是沈士明那一声喊,他就真得点头坐实“包养”一事,平白成了人家的小金主,这下反应过来,忙双手抵住对方胸口,警告他要再靠近两人就玩儿完,这辈子都没得可能——拒绝的同时发送通过信号的人着实可耻——紧接着灵活一躲,往里小跑两步,眼见向迩已经上了半截楼梯。 “耳朵!”他急声喊。 向迩回过头,没来得及张嘴,楼上沈士明先笑一声,讥嘲道:“小楚先生,怎麽了,你现在连你朋友和谁聊天都要管一管麽,你的手会不会伸得太长了,多管闲事可是长舌妇的专利。” “哪比得过你,”楚阔气极冷笑,“一封匿名举报信就让你在网络上一炮而红,大家肯定更想向你取经,这年头多少人想出名,偏偏不得其道,你呢,什麽都没做——啊,也是做了的,还没少做,只是做得可能不太光彩,突然之间红得发紫,这也是种本事嘛。不过看您现在的意思,是想单独给向迩开小课喽,那我就不服气了,我得站出来提意见,人嘛,总得在批评中认识自我,从而获得灵魂升华麽。” 男模特手握香槟走来,站定于周乐意身后,饶有兴趣地瞧着人群中央的男孩儿。真莽撞,真刻薄,又有点可爱,分明前不久还为他单方面的打情骂俏而羞得面红耳赤,这会儿倒嘴皮子利索了,像发射小火箭,轰轰两下,冲得沈士明脸色大变。好有趣的一场戏。 楚阔的暗示说得直白,零星情面都没留,在场所有人皆面面相觑,自对方眼里拾来认同:早有耳闻,确实如此。近日有关沈士明的传闻流窜在圈内各方,有的人为避嫌,今日邀约亦未答应,余下前来的多是为了长久打算,认为没必要在结果尚不明确的关口落人面子,一旦沈士明自证清白,秋后算账,自然会过滤走一批人,又或者传闻被证实,赴约者也没有损失,到头来还能慨叹一句世事无常,自己赴约实为的昔日情分。因此,无论怎样想,今天来一趟总是利远大于弊,权衡轻重后聪明人都看得明白。 然而喉咙里卡一根刺到底碍事,虽然那刺细小,但仍不可忽略,导致人吞咽困难——往常举办沙龙,沈士明二楼工作室的观光者总是络绎不绝,而今天,除一位特意上来同他问到的老菲佣,他再没见过另一张面孔,他就像一株被路人摘掉后丢在下水沟里的花,无人再需要他的装饰,甚至连楚阔这种货色都能踩上一脚。 意识到这点,他搭着栏杆的两手紧握成拳,额角暴起青筋,下颚攒动,隐约发出哒哒的声响。旁人离他一层楼的距离看不分明,向迩却近,而清晰瞧见他双眼赤红,眼窝里更是攒着两束波动的光,颤动间几乎要淌下血来。 沈士明这幅样子实际并不陌生,当年画室和他本人陷入四面楚歌的难堪境地,他也是这样,暴躁易怒,见着鲜少几位前来劝慰他的同行好友也一脸防备,如同一根绷紧的钢丝,两头都被死拽着,极大可能下一秒就会应声崩断,嵌进血肉没处去寻。 但现实偏巧袒护矛盾,任它大行其道——沈士明最艰难的时间,却是向迩受他恩惠最多的时间。 是向迩打破僵局:“我只给你十五分钟。” “向迩!”楚阔不可置信。 沈士明和他对视,慢慢收手放在腿侧,面上浮出半点柔和的笑意:“足够了。” 闹剧收场,楼下赴宴者轰然而散,独留楚阔气急败坏。他扭头见周乐意手持竹签插着水果,满脸的悠闲自在,手指紧闭的二楼房门要她去瞧;“你看!” “看见了。” “向迩在里面。” “我知道啊。” “向迩和沈士明在里面!” “我也知道啊。” “你就不担心啊,沈士明那副样子,说他半夜做贼杀人了都有人信。” “是啊,就你咯。” 楚阔气得原地打转:“我刚才还说狠话刺激他,他万一趁机报复向迩怎麽办,那我就是罪魁祸首之一啊。向迩要是掉了根头发,我回去怎麽跟他爸交代,今日要遭——” 周乐意倚靠沙发后背,对他的担心嗤之以鼻:“向迩是瓷娃娃吗,一碰就碎,用得着你这麽担心他?” “如果沈士明换成你,我也担心。” “怎麽说?”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心里,”周乐意点点头,“啊,我心里,你居然能猜到我在想什麽,难不成你大学不仅兼职做了小老板,还兼职算命呢?” “胡说八道,不跟你说了,”楚阔转头要走,正面对上几步远的男模特,连忙喊停,“也不跟你说。” 望着小老板蹬蹬走远,男模特插一块周乐意盘里的水果,咬半口嚼碎,剩下的放回盘里,笑眯眯道:“倒是很单纯,感觉很好骗。” “你真中意啊,中意就去追,省得他管着管着,自己变成第二个老妈子。”周乐意笑着,咔嚓咬一口苹果。 和楚阔预想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同,向迩自进门后就被安排坐在长桌一端,面前摆着两盘小蛋糕和一杯柠檬茶,沈士明自己则坐在另一端,背后墙上挂着一面巨幅海报,是《罗曼蒂克》。 向迩没有动甜点:“你想说什麽?” “我刚看你在楼下一点都没有吃,就让人给你准备了一份,我们可以边吃边聊。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口味,我让菲佣再拿一块上来,可可的好吗?还是抹茶,我记得你喜欢……” “还剩十四分钟。你想说什麽?” 沈士明笑意凝滞,沉默半天后道:“你讨厌我。你和他们一样不信我,是不是?你也觉得我抄袭,我偷拿学生的创作概念,我所有作品的价值都是假的,是不是?” “我没有这麽说。” “对,你没有。”沈士明的情绪来去如风,他收起咄咄逼人,重新变得斯文有度,双手合掌抹一把脸,却叫以发胶固定的额发落了一缕在眼角,他想把它再压回去,可每回都只能保持一会儿便又重新掉落。 他很焦急:“怎麽了,它为什麽总是掉,耳朵,你帮我看看,它为什麽总是掉啊,我放不上去,它还要掉,我好难受,要怎麽解决它。” 向迩看他揉弄额发不成,开始搓眼角,又由眼角搓至眼窝,半只眼睛落在他手里,指节像要塞进眼眶似的扭曲,生生要将眼珠子给挖出来。 “你别弄了,”他忍不住开口阻止,“就是头发而已。” “头发,不是,不是头发,是我,向迩,是我,”沈士明终于放手,露出爬满血丝的眼珠,玻璃球似的咕咚一声滚来,向迩下意识将椅子往后挪一挪,没有接住那颗玻璃球。 沈士明喃喃自语:“我完了,全完了——你看,《罗曼蒂克》,你还记不记得,这是你跟我一起画的,你帮我打底稿,我问你能不能把这个创意借我看看,我就看一看,你同意了。但是是我!是我把它完整地画下来,是我成就了它,是我!” “所以呢。” “所以,所以这些都是我的,他们凭什麽说我抄袭,啊,我每天日夜颠倒地画画,熬夜通宵几千几万次失败谁能看见!所有人只靠一张嘴就把我打成水货,他们凭什麽,你说,凭什麽?”沈士明紧贴着墙面,手指摩挲着画面中男性躯体的下l身部位,“你瞧他多漂亮啊,多灵动,像鱼一样,谁都捉不住他,他就藏在水里,水后面,没人捉得住他。”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向迩说,“这幅画除了概念雏形来自我之外,和我还有没有别的关系?” “和你的关系,”沈士明回头,“当然和你有关系,你也那麽漂亮,你比他更像鱼。就是你,都是因为你,鱼是你,水是你,所有都是你。你知道我喜欢你什麽吗,因为你漂亮,像躺在男人怀里长大的娃娃,你比养在温室里的小女孩更纯洁,更剔透,只是你自己不知道,你永远看不到别人眼里的你。你都不知道,你有多漂亮,你天生依附着男人,才长成男人都喜欢的样子,你多漂亮,你多漂亮。可是你变了,你为什麽一定要做一个男人,你比任何人都脆弱,这是你与生俱来的本领,为什麽不要它,为什麽不要脆弱,为什麽非要成熟——不是的,我说错了,你不要生气,你别走,别走别走,我说错话了,我不说了。” 向迩握拳的右手隐隐颤抖,他强忍着掉头就走的念头,直言道:“你疯了。” “我没疯,我只是第一次把我想说的话彻底说出口,你否定我,是因为你觉得羞耻,因为你被我幻想。我早就知道如果你确定画里的人是你,你的全身上下都在我梦里被侵犯过千万次,你一定恨不得要动手。来啊,揍我,打我,或者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我说过了,我能为你做任何事。” 向迩手腕以下的部位都在打着哆嗦,尤其嵌进掌心的四指,可随即他又忽地松下肩膀,周身蓄势待发的紧迫感骤然消散。他将右手抬到眼前:“这只手,我用来拿画笔,你这麽认为,是不是?” 沈士明疑惑他的用意:“是。” “你猜对了,但也是错的,”他接着举起左手,西装衣袖随动作而微微上缩,露出手腕一圈细细的红绳,“我也会用左手画,甚至比右手用的次数更多。你的优越感让你把一切想当然,永远自以为是,你之前问我‘凭什麽’,好,我也问你一句,你凭什麽以为我会为你这种人动手?” “向迩!”沈士明大喊,止住他靠近门边的脚步,这下他的态度由歇斯底里转成了低声哀求,“你陪我说说话,别走,我已经没有人能够陪我了,你再多待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我什麽都没了。” “性l侵学生的是你,抄袭他人创意的也是你,如果是诬陷,你大可以找相关人员证明自己的清白,可这和我无关,我没有时间陪你闲聊。” “我羡慕你,又嫉妒你,”沈士明不听他拒绝,自顾自地往下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大赛上,我那时候就注意到你,你才十多岁,那麽年轻,那麽有活力,身体里好像有源源不断的生机在支持你创作,每次看到你,我都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老到连话都不会说。我准备了好多东西要告诉你,可每次一碰到你,我变得很羞愧,脑子像被冰冻住。你从来都很特别的,可你为什麽要变,你为什麽非要长大,你长大就变了!你变得蠢笨,市侩,虚荣,刨根问底!你变得不是你了!你不要想长大,不要想那些事,永远都做我第一次见你的样子,好不好?” “别碰我!” 他伸去的双手被骤然挥退,身体撞倒在置物架前,头顶画本摇摇欲坠,他并不自知,而痛苦地捂住胸口,膝盖弯曲几近下跪,“不该是这样的,都不该这样的。” 向迩为防怒气上涌,接连深呼吸,同时看眼时间:“十五分钟过去了。我们以后别再联系了。” 沈士明踉跄起身:“你就是不肯帮我,为什麽?” “我们两清了。” “怎麽能两清,哪来的两清。” 向迩这回不再出声,伸手欲拉门,背后忽然卷来一阵细微的风,他心头一震,慌忙偏头躲过,是沈士明,他手里居然握着一根电击棍。 变故来得突然,向迩虽然灵活但比不过对方有武器,一次躲避不及,肩膀挨了两棍,连着整条手臂都麻木疼痛。他闷哼一声,后背砸上门板,接着抬脚往沈士明胸口猛跺。沈士明滚倒在地,被他翻身压上了,照着头部连番攻击,直揍得他头晕耳鸣,手里电击棍也应声掉落。 为防意外,向迩将那电击棍收进自己手里,一摸额头,满掌心的汗,右胳膊挨了两棍后发麻肿胀。他抬手想拉门,可手不受控制,软蔫垂在腿边不听使唤。他疼得眼酸,心里把沈士明翻来覆去骂了个遍,只好腾出手来开门,打开后又蹲**捡电击棍,朝外走两步,张嘴想喊人,“楚”字刚喊出口,一声沉闷的痛击后,他脑袋剧痛,便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楚阔是听见厅内有人尖叫才发现向迩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的,那短短十五分钟,他一直守在楼梯口,生怕二楼有些异常动静自己不能及时发现,可就是期间唯一一次走远拿果盘,再回来,向迩就躺在楼梯口,额头挨着堆积的红酒木箱,两眼朦胧的,仿佛已然晕了过去。 人群霎时的寂静后爆发争论,几位男士跑上二楼检查情况,发现沈士明亦头破血流地倒在地毯上,两条胳膊歪扭着,掌心充血向上。 楚阔视线一阵阵紧缩,如若不是禁止移动伤员,得等着救护车过来,他恐怕得先抢了向迩手里那根电击棍,照着沈士明的面孔,抽他一个面目全非。 在场人急的急,慌的慌,这段时间内,有人从后院溜走,有人不明其意静观其变,唯独周乐意最冷静,她学过一些急救知识,快速检查向迩身体后松了口气:“还好,都是外伤。” “外伤?外伤他怎麽会昏迷,”楚阔刚说完,地上躺着的人呻吟一声撑地爬起,“……你没昏啊?” 向迩皱着眉,费力将扭在身后的右手挪来面前,动作幅度不大,他却疼出一脑门的汗珠:“有点头晕,手痛。” “你刚从楼梯上滚下来啊。手呢,具体哪儿疼?” 周乐意阻止他动那右胳膊:“别动他,胳膊疼有可能是脱臼,等救护车来了再说。你除了手还有其他部位疼?” 向迩摇头,脑袋里像灌了几升的水,他被拽得直往下掉,耳朵里也咕咚咕咚的都是回音:“没了。” 楚阔咬牙切齿:“都什麽破烂事!” 救护车来得非常及时,楚阔原以为至少得等上半小时,结果十分钟后他们就将车停在门口。他没了“向迩性命垂危”的忧虑,还有闲心和医护人员开玩笑:“你们效率这麽高,我这一个电话刚打呢,没多久你们就来了。” 医护人员却一脸不知所云:“哦,我们接到通知就过来了。” “要是有打分机制,我现在就给你们打全五星,”楚阔叨叨的,跟在后面上了车,要关门时他和周乐意对视一眼,她没有上来,“你去吗?” “不去。我留下看看沈士明。” “你就看着他死没死吧,没死就把命留给我,我替向迩报仇。” 周乐意点头:“好啊,他要是半只脚跨进鬼门关了,我也给你拉回来。” 当然了,沈士明是绝对没有死成的,他受的大多是皮外伤,相较严重的是用药过量,这才导致短时间休克,送进医院后进行洗胃治疗,前后折腾许久,他的精神状态因此变得格外萎靡。 与他相比,向迩的情况更严重些。也是到医院后楚阔才发现,他头疼是因为后脑近后脖颈那儿破了道伤口,血****地涌来,白色床单被他染得像块红布,看着像是失血过多快要死掉。 向迩急救,楚阔就坐在门外的椅子上发呆,鼻尖发痒,他抬手擦一擦,还没挨上皮肤,便闻见指尖有阵浓重的血腥气,定睛去瞧,红彤彤的血斑挤满指间沟壑,全是向迩的血。他怔怔的,半晌抬手抓抓头发,顾不得待会儿自己形象和气味该有多糟糕,这下冷静,居然鼻头酸酸的,气过头了有点想哭。 没过多久,急救结束,向迩转进病房,脑袋里围了一圈纱布,窝在白森森的被褥床单里,显得更是无助可怜。 楚阔原先还能忍着,听医生在边上嘱咐,突然没忍住,呜咽一声,没头没脑地说:“我要杀了那个狗东西!向迩肯定疼死了。” 医生:“……啊?” 结果手边有人应声:“要杀谁啊。” 楚阔泪眼朦胧的:“你怎麽醒了!” 向迩哭笑不得:“那我继续睡?” “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 医生护士望望这个,瞧瞧那个,一时没明白这局势。楚阔也只敢等其他人走了才趴上向迩手边,两只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我刚才真的吓到了,你躺在那里动都不动,要不是我走开了,我肯定能听到楼上有动静,你就不会被那个狗东西欺负了。疼不疼啊,你流了好多血。” “还好,死不了,”向迩说,过后又道,“谢谢你。” 难兄难弟忙着互诉衷肠,冷不防病房门被人敲了一敲,应声而开,进来的居然是陈冬青。 向迩错愕:“叔叔?” 陈冬青焦急道:“怎麽回事,为什麽会受伤?医生说你伤到了后脑,有些脑震荡,现在呢,还疼麽,看东西有没有眼花,想不想吐?” “我没事,”向迩瞧着他,“我倒是想问,你怎麽知道我在这儿?” 陈冬青没料到他这样直截了当,有些结巴:“我有个朋友在医院,说是……” “你觉得我会信吗?” 向迩突如其来的严肃让陈冬青霎时卡壳,连带着坐在一边旁窥的楚阔也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看样子情况不太妙,他到后来轻手轻脚地出门去,关上病房门,转头却愣了愣。屋外站着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虽说都着便衣,但气质太过与众不同,看着就不太好惹,应该都是练家子。 “是,你爸在你身边安了人,”陈冬青坦白道,“不是想要监视你,而是为了保护你。他是担心你会出事,身边有人保护你,总能心安一些,像今天这样,你突然出事,我和你爸爸谁能及时赶来,我们不是超人,只能多做些准备。” “既然做了,为什麽不告诉我?”向迩问,“自以为善意的隐瞒,在我不知情的时候看来,那就叫监视。而且,你说的话和爸爸以前讲的很相像,但我不明白,到底谁会害我?” 陈冬青揉着鼻梁:“有些事暂时不能告诉你,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以后,多久的以后,要我过了一个十八岁之后再过一个,在你们眼里我才算长大吗?”向迩直言。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虽到半夜,医院这地方仍是人满为患。楚阔在窗边趴了一会儿,瞧着楼下急救车来往两趟,无聊得两眼发直,嘴巴空落落的,偶尔张一张吐出个泡泡,其实是嘴痒,总想说点话。刚巧背后有两根没人气的僵木头,他开始还试着找点话题唠唠,奈何对方实在态度冷冰冰又为人呆板,口风也严密得探不出究竟,他第三次被一阵漫长的沉默击倒,最终放弃,只得接着发呆。 他之前从病房出来,没想自己这一退得等上约莫四十分钟,期间周乐意传来两条简讯,她隔着玻璃窗照了张沈士明带着氧气罩昏迷的照片,附上一句:医生说他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切掉半个胃。楚阔看这简讯半天,始终没从字里行间瞥见她真正的立场,说她摇摆,她从没有明确表示,甚至隐隐中总在偏袒向迩,对沈士明更是没好气,但要说她态度明朗,现下这种情况,她却仍旧选择留在沈士明那边。当真让人摸不着头脑,大概女人的心思就是那麽难猜。 后来周乐意又在朋友圈上传一张夜宵照片,清一色的重口味,看得楚阔连吞口水。实在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在自助贩售机买了两瓶运动型饮料,咕噜咕噜干掉一半,见屋里还没动静,又跑楼下便利店买了个三明治,吃完小半个,病房门总算开了,惊得他一口卡在食道,照胸口闷声猛拍几下才喘过气。 陈冬青拽着大衣衣领小心关门,一转身便见对面椅子上坐着个大眼睛的男孩儿,他笑笑打招呼道:“你好,我是陈冬青,你是耳朵的朋友吧,姓楚是不是,我听说过你。” 楚阔受宠若惊,沾了丁点奶酪的右手猛揩衣服:“我我我也听说过您,我们,我们第一次见面,要要握个手吗?” 陈冬青听他结巴,乐得拍拍他后背:“很紧张吗?不用握手了,你和耳朵是朋友,那我也勉强算是个长辈,你随他叫我叔叔就好。” “哦,叔叔,叔叔好。” “我听说,耳朵是和一个人发生争执,在他那出了事,然后打急救电话过来的是吗?” 楚阔不清楚他这“听说”来源于哪儿,但他也没空思虑,说到这事他就来气,挺直腰道:“是啊,不是耳朵先动的手,是他那个朋友,不对,他以前的朋友,吃了药兴奋过度,脑袋不太正常,这就伤了人。” “具体原因呢,你知道吗?” “原因……”楚阔嘴一张开又立马闭合,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国度,沈士明对向迩的心思是个离经叛道的秘密,至少这秘密是不能对这些长辈随意提起的,它藏匿在真相之下,绕不开,避不了,原因是它,结果也是它,可他偏偏不能说,也轮不到他说,“呃,还是以后让耳朵跟您说吧,我三言两语的说不明白,还是叫他自己解释,更清楚一点。” “看起来,里头有猫腻。” 楚阔擦擦额头,笑呵呵:“哪能啊。” 顶着小算盘即将暴露的危险,楚阔坐立难安,屁股像生了痱子,好容易挨到陈冬青因工作要先走一步,当即跳起来送人,满脸的迫不及待。陈冬青看在眼里,心里笑这群小年轻思维活络,却藏不住事,一怒一喜尽数摊在面上,只差敲锣打鼓欢送他离开。 楚阔确实欣喜他要走,见那两根僵木头往另一方向去,陈冬青又倏地停步,他一口气瞬间吊至嗓眼,怕他又像之前那样有一堆的话叮嘱,却听他说:“耳朵受伤的事,不用告诉他爸了。” “啊?” “我知道你有时候会和他聊天,说说耳朵的情况。” 楚阔脸红:“怎麽被您说的,我像通敌卖国呢。” 陈冬青跟着笑:“没怪你啊。不告诉他爸呢,是耳朵自己的意思,他不想让他爸担心他,我帮他传达一下。” “好我知道了,叔叔再见。”楚阔手挥得像只雨刷器。 原以为屋里待了那麽久,向迩怎麽说都得是醒着的,可楚阔拉开门一进去,却看他躺在床上两眼紧闭,听听呼吸和心跳,平稳规律,真是睡着了。攒着一肚皮的小话要说,这下没了倾听者,楚阔又得坐着放空,到后来连自己怎麽睡去的都不知道。 一连几天,向迩在医院待了没多久,就被获批可以出院,楚阔跟在医生后面问了又问,得到的回答都是没问题。医生叫他缠得厌烦:“留院观察结果很正常,小年轻身体好,康复起来快,这很好理解的嘛。” “可他不是脑震荡吗,这麽几天就好了?他前不久还头晕呢,要不要在检查一下?” “那你去问问你朋友,他还晕不晕。” 楚阔扭头,向迩靠在病房门前,见他看来还耸一耸肩,哪有前些天那股萎靡劲,活脱脱又是一只神采奕奕的小野兔子。 回家路上,楚阔起先还担心向迩只是假正常,过后突发奇想要吃话梅,指挥他在暗格里瞎摸一通,结果话梅是没找着,倒是翻出一张烫金名片,上面明晃晃写着“陈冬青”,背面似乎还有手写笔迹。向迩刚看一眼,那名片就被楚阔迅速夺走,卷一卷塞进自己大衣口袋,朝后座努嘴,示意话梅应该在那儿。 向迩根本不听:“他怎麽给你名片?” “我们那晚在医院碰上,他给我张名片,方便以后联系嘛,说不准以后还能凭着这东西,去他公司逛逛,那麽多漂亮小伙呢,你说是吧。” “我随便问问,你紧张什麽。” “我哪紧张了,别瞎说,”喉头滚动,抬手抹汗,楚阔理直气壮地接道,“别说我了,你看看你自己,住院这麽些天,跟吃了哑巴药一样,总和我没说两句就要睡。这就算了,你和你爸怎麽也怪怪的,我都看见你挂他电话了,你们闹别扭啊?” 向迩漫不经心道:“他不是不知道我在医院麽。” 楚阔恍然:“啊,我忘了这茬。但你真没问题吗,我看你自从和你叔叔待了一会儿之后,心情都特别低落。对于不开心的事,你要想说,可以告诉我,我绝对保密。” 向迩没有搭腔。 那晚距离今天不过数日,要真身处其中,度来仿若弹指一挥间。要向迩细想,当时自己就像一只鲁莽野蛮的小动物,狠狠一口咬在圈养自己多年的长辈手指上,他发狠地咬,喉咙里咕噜咕噜地涌着吼声,一口咬了,连牙齿都摇晃,却在脑袋被轻抚一记后被迫安静下来。 陈冬青告诫他不用多想,更不用受外界纷乱的影响,他理该待在风平浪静的小天地里万事无忧,即便有忧,也有人替他顶着,天塌也不必害怕。 于是向迩心想,这大概就是家长和孩子之间的鸿沟。这道割裂了交流的鸿沟,在他面对陈冬青时更是清晰,以往对着爸爸尚能忽略,因他们一个善于粉饰太平,一个愚笨无知,可当向境之换成陈冬青,那交流上的漏洞就像怪兽骤然张大的口,向迩连一句都没法和他说下去,只能被挟持着端坐,听他解释:那过去太复杂,不是简单几句话能解释得清的,而且也不该我来告诉你。你想知道你爸爸的事,你就自己去问他,像你之前说的,你现在不问,是害怕距离会让解释变味,但耳朵,我想问你一句,如果你真的知道了一切,你会不会害怕? 向迩说我不知道,甚至连你嘴里说的,那些可能会让我害怕的东西是什麽,我都不知道,你要我怎麽回答。 陈冬青久久没有接话,而背过身来,一手叉腰一手摸着嘴唇,向迩观察他入微,知道他以往烦躁或焦虑时就想抽烟,抽烟之前总要抚弄嘴唇,这就像向境之撒谎时总会忍不住抠弄手指,将入肉的指甲掀出一道窄窄的起伏。 的确,像向迩介意的那样,陈冬青每次面对他,都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摆高一阶。麻烦不必让孩子知道,困苦轮不到孩子受,他是传统的中式家长,始终认为小孩儿就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长大成年,可一当这个阶段真的来临,他却忘记向迩早早过了十八岁,即便以当下的标准来衡量,这个男孩也已到了能够独当一面,或是理应试着独当一面的年纪。 最后,这场谈判的进展为零。在这中途,向迩竭力避免自己重回旋涡,他不喜欢自己被蒙在鼓里,被一味敷衍的无力,他甚至有种被以爸爸为首的长辈耍得团团转的屈辱感,这让他困惑,甚至恼火,而避免这一切的办法就是不问和不说。 “再帮我拿下话梅呗,我最近特别馋,而且就想吃酸的。”楚阔敏感觉察向迩的负面情绪,嘻嘻笑着请他帮忙往后座探个身,自己应该是昨天去超市买完东西,顺手把话梅丢后座了。 这次他倒真没记错,后座两块抱枕互相倚靠着,中间就是那盒他心心念念的话梅。向迩探到后座,半个身体都倚过去,后脑勺叫楚阔看见,他撇嘴道:“你说人的身体可真脆弱啊,你那时候流了多少血啊,我身上沾一点,第二天回家换衣服,让我妈看见,她哭得差点把我们家都淹了。还好你爸不知道,不然肯定心疼死了。” “拿着。” 楚阔努嘴:“给我塞一颗。” 向迩给他丢两颗,又听他咂咂嘴继续说:“还有啊,之前怕你多想,就没告诉你,前两天沈士明被查了,美院轰动呢,还有记者采访,最后查证性l侵是真的,抄袭也是真的,他现在老师当不成,圈里名声也臭了,已经彻底没后路了。” “怎麽这麽快?我记得应该还有大概一周的时间给他准备的。” “是啊,照理说是这样。我听一个朋友说,他们学校方面本来也不想赶尽杀绝,可不知道怎麽了,查证结果是跳过校方,直接公布的,校方声明晚了一天,好像是被杀得措手不及。但要我想,可能是别人也看沈士明不爽,特意借这个机会报仇呢。” 向迩却侧脸望着窗外,含糊道:“可能吧。” 这语气和料想中的所差太多,楚阔边往右打方向盘,趁机扭脸看一眼:“你怎麽这表情,不会是同情他吧。我告诉你啊,这时候别同情心泛滥,他对你动手的时候,他就没想过后果吗?要不是他现在躺在医院半死不活,事业也这样了,我肯定要替你还回来的。” “我没那意思。我跟他两清了,本来以前总觉得欠他一点,现在没了,他的事也和我没关系。” “就得这样。像他那样的人,唯利是图又性格偏激,藏得好呢,能解释成是艺术家,有个性,撇去这身皮,那叫精神有问题。不过,这麽一想,我居然觉得他有点可怜。你可别学他啊,你的前途可比他光明多了。” 向迩说:“我成不了他的。” 和沈士明的争执尚且历历在目,向迩想着当时他的言语举止,对比再久之前,两者反差之大,几乎让他生出一些物是人非的怅然来。 当然,介意仍是有的,但倒不太怨恨了,甚至在意识到自己有过怨恨的情绪时,他有些吃惊,他为类似这样的负面情绪感到陌生,好像身体里生长着野兽,他不过是从来没有发现它,一旦遇上意料之外的事,仓皇和恐惧就诞下了怨恨,而怨恨就是那野兽的催生素,使它在不知不觉间生得雄伟而恐怖,继而掌控一个人做出品性之外的举动——他举着电击棍,只差一公分就要戳进沈士明的左眼。他害怕这只眼睛,那里面盛了太多欲望,其中最中心的位置,他看到自己。 他惊惶地拼命喘息,两手掰着电击棍,听它滋滋地响。沈士明在他身下躺着,姿势像条毒蛇,身体冰冷又黏腻,而他舌尖探出嘴唇的窘态,像沾着水的鞭子,将向迩的理智玩弄如陀螺。 那一节短暂的时间,向迩头晕脑胀,视线打着圈儿,胃部也涌来强烈的恶心。他在沈士明紧窄的视野里,仿佛被再次扒光衣服,理智被凌辱,化成钉在墙面上的水中躯体。 车厢沉寂中,向迩重复:“我不会成为他的。” 归家后,楚阔专程送他进门进房,又照顾宝贝似的送他上床,还特意盖上被子,笑眯眯地拍一拍被面。 向迩盯他一阵,见他满脸挂笑眨巴眼,就是没有要走的意思,无语道:“我要睡了,你可以走了。” 楚阔摇头:“你睡着了我再走。” “你在这儿,我睡不着。” “不行,我得看着你。” 闭一闭眼,叹一口气,向迩撑着床要起身,但忘了右手有伤,胳膊肘连肩膀都还疼着,力没使到家,他又噗通摔回去,脑袋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嘴巴也堵住,半天没动静。 楚阔转转眼珠,怕他呼吸困难:“喂,你喘口气啊。” “你走吧,”向迩声音闷闷的,“我能照顾自己。” “我……” “走吧,我想睡一会儿。一个人。” 后来楚阔还是走了,关门前看眼床上,被褥下鼓囊囊的,向迩藏在里面没有冒头。他暗地撇嘴,心想向迩这种爱在心里埋事,不肯倾诉的脾气不知跟谁学的,转念又想,除了他大名鼎鼎的闷葫芦老爸之外还能有谁,父子俩表面上一个沉稳一个好动,其实骨子里都极度排外,能吐露的多是无关紧要的烦恼,而把真正的心事嚼烂在嘴里,接着吞咽下肚,要撬开这种人的嘴巴,哪有那麽简单。 向迩头埋在被子里睡了一阵,醒来服了药,要再想睡就没那麽容易。他裹着毯子坐在画架前,盯着几天前仅有雏形的新作品,蓦然倦怠,将画布撤下来,两脚抵着画架,将它推到一边,然后弯腰把脸贴上桌面,起初被冰得浑身一抖,适应后睁开眼睛,噩噩瞧着视线中歪斜的一切。 距离脸颊不远处是振动不休的手机,他不用看都知道是爸爸,可他没有挪动的力气,只听着它嗡嗡地叫,没等一会儿,嗡鸣停止,一切归于寂静。寂静中有道声音在说:你知道我喜欢你什麽吗,因为你漂亮,像躺在男人怀里长大的娃娃,你比养在温室里的小女孩更纯洁,更剔透,只是你自己不知道,你永远看不到别人眼里的你。你都不知道,你有多漂亮,你天生依附着男人,才长成男人都喜欢的样子,你多漂亮,你多漂亮…… 他竭力要忽视这道声音,皱紧眉头偏过脸,拿额头抵住桌沿,心里头像有一把锤子,对着所有内脏哐哐地敲,他难过地想呕吐,可一张开嘴,他以为的鲜血和呕吐物没有出现,而只吐出一个挟着海风的吻来。 这个吻是被所有人都遗忘的,向迩不记得,向境之不记得,更别提其他根本不知情的人。 时至今日,向迩在记忆中搜寻那个傍晚,都想它大概是一场梦,风雨的冲洗让它变得模糊不清,唯一明了的,是他想起当时十四岁的自己躲在狭小的阁楼里,楼下有他曾经吻过的女孩,但他不敢出面,缩着脑袋抱住胳膊,像只鹌鹑一样,匍匐在黑暗当中。 忽然,木质楼梯被风碾过,紧跟它行进的步伐嘎吱,嘎吱,嘎吱地响。楼顶雨水滴答,淋在他鼻尖,晕开湿漉漉的一片,碎成细线往下淌,落进脖颈。 他听到风在问:为什麽不敢见她呢? 他是想回答的,但不知道为什麽自己再开口之前会先哽咽:我想离开她,她会讨厌我的,我要在这发生之前离开她。 风又问,怎麽会呢? 会的,会的!她会讨厌我的自私,讨厌我想占有她的心思,甚至连我想要牵她的手,和我的吻也讨厌。 风还是问怎麽会呢? 她就是讨厌我的。他一再坚持,漂亮的脸好委屈。 向迩那时候不明白,像他这样漂亮的男孩,永远不必担心自己终有一日,会失去他人的耐心。他的眼泪被啄走,鼻尖挨上一滴滚烫的雨,风呼啸在他耳边,捎来一句旧话:所有人都爱你,但我最爱你。 恍然惊醒,向迩捂住胸口,仰头时额角刺痛,一照镜子,是他的额头被割了一刀。 后天天气晴朗,向迩抵达陈家大门时,门边已有佣人恭候,一见他先鞠上一躬,喊他“小少爷”,接着领他在诸多神色各异的宾客面前进入正厅。 陈冬青正和两位长者闲谈,瞥见向迩进门,笑着辞了新话题,转身迎上他,揽住他肩膀示意先上楼去:“你奶奶在二楼,先去看看她,打个招呼。” 向迩点头,在一众宾客瞩目下缓步上楼,姿态不慌不忙,走着低头发现领口纽扣松了,又抬手去扣,转眼便消失在拐口。 他这一走,留下厅内议论纷纷,陈冬青被某位前辈拦住讨个究竟,他笑一笑,只道:“家里的小孩,养得宝贝,不常见人。” “倒是长得很俊俏。” “谬赞。” 之前陪向境之来过一次陈家,是以大致位置向迩总还记得,他顺着记忆往走廊深处去,走近了,便听见几声笑。在一房门前停了步,他探头去瞧,老太太屋里立着几个女人,上了年纪的和年轻的各有两位,中间围着一张藤摇椅,只冒出一颗银发苍苍的脑袋。他犹豫着该不该敲门,这时听见一声女人的笑,仿佛被惊着了,便后退半步,转头就走。 楼下是不能去的,那儿虽说围的多是男人,但看着装也能猜出不是什麽普通人。就刚才进门的一小段时间,他就如同马戏团里被放进观众群的小象,叫人以各种各样的眼光审查着,浑身不自在,他懒得应付这些成年人,想起二楼有条通花房的小道,索性去那儿躲一躲。 但他没料到,那地方居然也有人捷足先登。 是个女孩儿——或者说女人,生得年轻又娇俏,单看面庞不过二十左右,但看她手心一根正燃的女士香烟,动作熟练程度少说也有几年烟瘾。 场地被占,向迩预备要走,却听背后传来一声喊:“喂,那边那个,你是谁啊?” 他回身:“那你是谁?” 女孩儿俏俏地笑,分外得意的:“我为什麽要告诉你?欸,别急着走,遇见就是缘分啊,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哪个小公司的艺人,趁机溜进来的?但看你很面生,我好歹也在圈里待了小三年,怎麽没见过你。你是最近出道的?演员还是歌手,或者是爱豆?” 向迩反问:“我很像这些人吗?” 女孩儿点头,两排牙齿白得晃眼:“像。” “为什麽?” “因为你们都好看啊,”她说得有板有眼,“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揭穿你的,我本来也有朋友想混进来,好能认识一些大人物,混个眼熟,方便以后发展,但没办法了,今天是私人宴会,管得很严,我都没办法帮他们。所以你看,你很厉害啊,居然能混进来。” “你说的‘大人物’就是外面那帮人?” “是啊,你难道不认识?他们很多人都上过电视,有商界的,军界的,还有政界的,”女孩儿说,“不过真正厉害的还没到呢,也有很多人因为身份原因不能出席,所以都提前送的礼,还不能铺张,未免以后有人参他一本。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很累啊,算计这个,计较那个,活得多不自在。” 向迩懵懂:“你的朋友就想结识这些人?” “对啊,”女孩儿坦坦荡荡,“这个圈子太难出头了,如果面前有捷径,总没有绕过不走的道理吧。你难道不懂,还是装傻?那你进来做什麽?” “我不是明星。” “啊?” “我是……” “耳朵,你在吗?”陈冬青拉开门走进花房,一眼便瞧见向迩背后的女孩儿,以及她手指间烟雾腾腾的香烟,他一张面孔立时变得铁青,“祝小棠,你又抽烟?!” 祝小棠忙灭了烟,急声叫屈:“我没有!” 陈冬青走近了,拎她耳朵:“你上周怎麽答应我的,戒烟是不是你自己说的?” “是是是,是我是我,别捏我这儿啊,”祝小棠解救下自己红肿的耳朵,自己做错了事还凶巴巴的,“我刚打的耳洞,你一捏都疼死了,明天肯定发炎。” “发炎好啊,让你吃点苦头。” 祝小棠捂住脑袋,忽然想起边上还站着一个男孩儿,还有闲心以眼神示意他赶快溜走。这小动作叫陈冬青发现,问她是不是眼疼,眨得假睫毛都塌了一半,接着他又对向迩道:“我还到处找你,怎麽到这儿来了。上去吧,奶奶在等你。” 祝小棠总算回过味:“欸,你们认识啊,那小朋友,你是谁啊?” 向迩和她隔着陈冬青相望,如第一次那样反问:“那你是谁?” “我是这家主人的女朋友,也就是他,不过今晚之后,可能就是未婚妻或者太太了,对吧。你呢?” “这家主人的干儿子。” “……”祝小棠笑容僵滞,双手猛地背后,挺腰笑得甜美,“嗨,我是你干妈。” “不是说过了今天才是吗?” 祝小棠:“……” 陈冬青失笑,点点女友额角,低声骂她干的好事,随后一看,向迩按着原路离开,很快便失去身影。 兴许是陈冬青在他之后也上楼一回,发现老太太屋里围着三四位脂粉女士,好言遣散了,才又下楼来找人。所以,等向迩再进那屋子,里头安安静静的,只藤摇椅摇晃时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他悄声走近,蹲在椅边,仰着脑袋好奇地瞧着那老人,直到她徐徐睁眼,眼球沉重地转了半圈,往下一掉,刚好落在他的脸上。 “境之,”老太太说,“你来啦。” 向迩记得爸爸嘱咐自己,奶奶的记忆时常混乱,可现在一看,恐怕连意识都错乱。他笑了笑,握住奶奶递来的双手,护进掌心,轻声道:“奶奶,是我,我是向迩。” “境之,你好久没来啦,工作忙不忙啊?我之前看电视,都看见你啦,冬青说,你拍那个戏,不小心把身体撞伤了,还开刀做了手术,要不要紧,啊?给我看看,来,给我看看。” 老太太要起身,向迩急忙拦住:“奶奶,我是向迩,我们见过的,我是,是境之的儿子。” “耳朵?”老太太愣愣的。 “是啊,耳朵,向迩。” “向迩,向迩……对啊,向迩呢,境之,向迩在哪儿呢,你把他带来我看看,我都好久没见他啦。他长高没有啊,会走路了吗?我之前给他的鞋子还在柜子里呢,虽然冬天要过了,但还要给他多穿一点,孩子身体弱,不好吹风的,今天就别回去了,在家睡,啊,别回去了。” “奶奶……” “境之,你苦啊,我知道。你那天喊我妈了,是不是?你苦了那麽久,现在有了向迩,都会好起来的,啊,都会好起来的,”接着,老太太又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你跟医院商量好没有啊,万一向迩他亲妈妈突然又要孩子了,向迩被她带走怎麽办呀。不可以这样的,小孩子到我们家就是我们家的人了,就算不是亲生的,那也是我们家的孩子,不可以让别人带走的,你知不知道?” 过一会儿,老太太又说:“向迩呢,把孩子带来呀……你和冬青,你们两个怎麽总是不知道回家看看呀?” 临近开席,陈冬青特意拦着没让管家上楼,而亲自去请寿星和另一位小主人,可他进门,屋里只有老太太,躺在藤摇椅里半闭着眼呢喃,凑近了听,老人家喊着“向迩向迩”,二十年了,心里总记挂着这个家里唯一的小辈。 向迩不在,他去其他房间找,最后在一间卧室碰见,小孩儿坐在靠墙一张凳子上,两手撑在腿下,身体呈现出一个微微前倾的姿势。他在看墙上那幅全家福。 陈冬青坐到他身边,这会儿也不急了:“你上次跟你爸来得匆忙,没时间带你转转。这房间你记得吗,你小时候和你爸爸过来,就在这儿睡,本来你的东西都留在这,但你奶奶生病之后,我们怕她触景伤情,就全收起来了。还有这幅全家福,你那时候才十三个月,本来你爸想抱着你拍,可是你爷爷奶奶不肯,非要让你坐怀里,最后就拍成我跟你爸爸站在一起,你们仨坐在前面。” 向迩怔怔的:“全家福?” “是啊,全家福,我们一家人。” 好半天,向迩忽地笑出声,陈冬青偏头去看,恰好和他湿漉漉的眼睛相撞,那双眼弯成一道细月,向外撒着皎洁又细碎的光:“可我和爸爸没有血缘关系啊,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对这世界来说,向迩的到来也许是个意外。 二十年前,他身份不明的母亲将他提早两个月拉扯至人间,又在他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几小时后,将他遗弃在医院草坪,向境之没有想到自己不过一次复查,竟然会像命中注定一样,碰见那样一条小生命。当天上午刚落过雨,草坪略有积水,他拉开那只廉价粗糙的皮包,最先看到的是一只虚攥着空气的小手。或许是感知到自己即将迎来人生的变轨讯息,那小手动一动,五指鸭蹼似的黏连,抽摆一记,手背冰凉凉的,最后居然和他贴到一块儿。 由此向境之确定,这个他怀里的孩子不仅是世界的意外,更是他难得的不测。 手里演员兼好友转眼间多了个孩子,接到这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陈冬青正在剧组。他挂下电话直奔医院,路上刚好经过母婴店,他进门兜转两圈,没来得及多问导购员几句,扛了几大包尿不湿和小孩儿的衣服就走,后备箱和后座塞得满满当当,等抵达医院车库,他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忘了问那孩子的性别。但他潜意识里更希望是个女孩,都说女孩贴心,长大了呢,乖一些,懂事一些,总比男孩儿体贴。可就是这麽巧,他这趟没有见着想象中的贴心小棉袄,躺在那儿的是个男孩。 向迩是早产儿,出生体重和体质均不达标,落地不足二十四小时便因肺部积水和病理性黄疸而住进了ICU,因此陈冬青见他的第一眼,看的居然只是一张照片。 向境之点给他看:我儿子。 陈冬青原以为自己应当先质问他一句“哪儿来的儿子”,可话到嘴边拐了弯,他听到自己说:“我以为是个姑娘,买的东西都是粉嫩嫩的,连尿不湿包装,你看,都是粉的,结果居然是个带钩钩的男娃娃,你应该早点儿跟我说,我好准备准备。” 向境之也笑:“他来得很突然,我也有点反应不及,但是很奇怪,冬青,我居然不觉得仓促,好像我本来就应该在今天碰见这个孩子,然后救他,再照顾他,这很奇妙,我想我们真的有缘分。” “你想收养他?” 向境之说是。 “可你现在在外地,你还在拍戏,这是你的工作,你眼下有空只是因为你因病请假,两天之后你又得回那山沟沟里,你手上的戏距离杀青至少还有三个月,那孩子怎麽办?留在医院让医生护士照顾,还是你专门在这儿租一间房,每隔两天跑几十公里的路,踩着深更半夜,回去照顾孩子?你想过这些没有?”陈冬青嗤笑他的天真,指责他不过是心血来潮,目前根本没有能力承担起作为父亲的责任,善心拯救不了所有人,每条生命都有各自的前进路线,或许这个孩子的一生本该坎坷曲折。 面对不容忽视的现实限制,向境之同意陈冬青的顾虑,但他仍然坚持己见:“我已经和医生商量过,在没确定孩子情况稳定之前,他就住在医院,等稳定了,就暂时交给你,我每两天来一趟,但恐怕你要辛苦些。” 陈冬青惊愕:“我?我怎麽照顾孩子,你呢,不用我跟着?” “我那边可以解决,有小罗,还有剧组一堆人,关系不大。” “可是我……你决定了?不后悔?” “是,我确定。” 向境之很少有执拗不听意见的时候,陈冬青明白这事再没地商量,虽说心里有顾虑,但看他满心满眼都是那捡来的孩子,只得颔首道:“好,就按你说的做。” 于是就这样,向境之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人的父亲。 三个月后,戏份杀青,他风尘仆仆现身于机场,分明是保密的行程,但闻讯而来的记者媒体已然将通道围堵得水泄不通,实在没法,一行人只得走贵宾通道坐车离开。可即便是小区的地下车库也堵满了记者,向境之被助理和陈冬青一路护送,从车库到家门,短短五分钟的路程,这回一走就是半小时。 向境之耳里塞满一众眼生或眼熟记者的荒唐提问:卓懿同神秘富商已在谈婚论嫁一事是否属实,孩子是否是你和卓懿的私生子,私生子新闻是否为的替新片造势……诸如此类的问题连串往外蹦,向境之紧攥着胸前的婴儿背带,腿脚在混乱中挨了几记踩踏,疼得他膝盖打颤。怀里孩子原先吮着手指尖睡得香甜,这会儿也被吵醒,睁眼却见四周黑乎乎的,一嗅又是熟悉的味道,拿手抓一抓,柔软的小脸贴上去,隐约呜咽一声,叫向境之心头隐隐的怒气刹那消散。他匿去怒意,一手揪着小被子以防掉落,一手包住孩子的后脑,埋头跟在陈冬青身后,终于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路来,坐电梯进了家。 但显然,今天的围堵只是开始。陈冬青坐在流理台前咕噜灌水,扭头见向境之坐在地毯上逗孩子,偶尔碰碰孩子的脸蛋,对旁的话一概不闻。 “我说,你就一点儿都不后悔?”陈冬青拿冰水贴他侧脸,一屁股坐上沙发,“你前段时间又是花边新闻,又是投资失败,加上卓懿最近确实在和别人谈朋友,你突然多一个孩子,来得这麽蹊跷,媒体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请问向境之先生,您对此有什麽看法?” 向境之擦掉孩子下巴上的口水:“嗯——我最近想了一下名字,叫向迩怎麽样?” “向迩,挺好的……你听没听我说话,我跟你聊正经事呢,你别不当回事儿行不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没做亏心事,至少没有对不起自己,他们说什麽我也不怕,”他紧接着抖一抖孩子的小手,轻轻地哄着,“喔,你看着爸爸,是不是也同意我说的呀,嗯?对了,是不是该喝奶了?” “向境之!” “你说话轻一点儿,对孩子听力不好的。” 陈冬青抗争失败,拿他无话可说,低头一看,那个迷了向境之心智的小坏蛋还扑棱着双腿,嘴唇张得圆圆的,笑出一片红红的牙龈。就算是男人,就算是像他这样暴脾气的男人,难免也要为这种可爱的小坏蛋破一次例。趁着向境之转身冲奶粉,他跪在小床边摸孩子的脸蛋,软乎乎的,像煮熟的鸡蛋刚剥掉壳:“你说你坏不坏,啊,小坏蛋。” 话没说完,屁股被去而复返的向境之轻踢一脚:“别闹他,待会儿流你一手的口水。” “我看你平常帮他擦口水不挺来劲的麽,世纪末最敬业奶爸,就你了,”陈冬青揽他肩膀,晃两下又松开,“看你现在啊,我就不问了。你的意思我其实也明白,我没你看得开,就算喜欢孩子,但有时候还会计较得失,总觉得他会耽误你。” 向境之笑问:“那现在呢?” “早没那心思。谁让我担着干爹的名,你排第一我排第二,这世上除了我们俩,还有谁能照顾他。所以,外面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来拦着,反正卓懿那边咱们撇清,孩子的话就死不承认,叫他们猜去吧。” 向境之竖指,意在表示他处理得当,试一试奶粉温度,得再凉一凉,他便拎着孩子小手一摇一晃,嘴里哦哦叫着,陈冬青转着圈打量他,心想向境之要是在古时候,这幅样子就是个没了事业心的昏君。 “你出生第一天我们就遇上你了,可能是时间过去太久,有时候我们也会忘记这件事。”陈冬青盯着全家福,想到那天向境之难得很害羞,站在两位老人背后手足无措,小声问自己是不是别掺和进来比较好,毕竟是全家福,他这个外人加进来算什麽事。最后是老太太一把揪住他右手腕子,中气十足地命令他站在原地不准动。影楼摄影师上了年纪,和陈家熟得很,见这阵势笑得不停,调侃他们什麽时候多了个儿子。老太太那时可自豪,指着向境之说是我们家小儿子,是不是好俏的啦,你看看,还有我们小孙子,可爱吧。老摄影师合不拢嘴,连连称好,夸得向境之红脸,最后落进成品也是一身的局促。 想着,陈冬青不禁笑了一笑:“其实你没有必要介意这个,无论是不是亲生的,你爸爸……” “你们大人都那麽奇怪麽,”向迩打断他,有点儿茫然地问,“爱粉饰太平,爱转移话题。明明我想知道的,是‘我确实不是爸爸亲生孩子’这件事,只需要你点头或者摇头就可以。我想问的是你们为什麽不告诉我,可你说了什麽?” “耳朵。” “我不明白这样的事为什麽要瞒着我,难道我不是爸爸亲生的小孩,我就不爱他了吗?我们一起生活二十年,可是为什麽我连知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我说过了,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还是你们认为我连本末轻重都分不清。” “你不要多想,你爸爸不说,只是不想要这件事让你觉得困扰,或者在成长过程中有任何的介意。他当然明白你们的感情不仅仅是因为血缘这东西,你知道的,你爸爸他特别爱你,他只是担心你。” 向迩将手从腿下抽出来,搭上膝盖,晕白的指节随着血液回流,渐渐泛出数道红色压痕,他看在眼里,没有动嘴巴,心里却在说:不是这样,他想知道的根本不是这些。 为表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陈冬青甚至从床底翻出一叠纸箱,拉开了,里面摆着满当当的两摞录影带,他说这些都是向境之亲手拍摄的,每一份都标了日期和年龄,从几个月到几周岁,几乎一周一带,记录着过去一段被向迩遗忘的记忆。 陈冬青将录影带递去,看他始终垂眼望着纸箱,心里既悔又急,万万没想到今日一遭,自己居然背着向境之捅了一个这麽大的窟窿来。他缓过情绪,整一整领带,抚拍一下向迩后背,说道:“不说这个了。走吧,今天奶奶大寿,我们先把不开心的抛到一边,陪奶奶过天开心的,剩下的我们再说,好吗?” 向迩沉默一阵,以鼻音应了,转而抱着纸箱走进老太太屋里,刚进门,便和扶腰缓神的卓懿撞个正着。 见着他,卓懿颇为吃惊:“你怎麽在这儿,你爸回来了?你们俩一起来的?” 陈冬青从背后现身:“他一个人。” “他一个人上这来做什麽?不是说家里人晚上才聚吗,怎麽把孩子现在叫来,送他进底下那堆人里当肉吃啊?”卓懿气着了,顾不得手还被老太太握着,上前半步,指着陈冬青鼻子就骂,“你是不是谈恋爱谈昏头了,赶快把孩子送回去,那些人……” “境之同意的。” 卓懿愣着:“什麽?” “我哪敢自作主张,境之同意的,他有自己的打算。” “自己的打算,哦,好个自己的打算,”卓懿笑一声,“陈冬青,我越来越不懂你们了,你们到底在打什麽主意?之前拼了命地要把孩子藏起来,现在呢,眼巴巴送给别人观摩,怎麽着,不躲了,不怕那人了?” “你别乱说!”陈冬青示意一眼向迩。 “……算了,随你便,反正我想管也管不着,”接着她转身,招手要向迩过来,“跟奶奶打招呼没有,奶奶一直很记挂你的。” 老太太仰头:“境之,你又来啦。” 卓懿皱眉:“绣姨,这是向迩,不是境之。您还记得向迩麽,境之的儿子,您可宝贝了,现在怎麽都认不出了?” “我记得嘛,这是境之,境之有个儿子,叫向迩,”老太太扭着身子问向迩,“你唷,成天忙工作,几个月都见不着人,孩子呢,寄给谁照顾了?我现在身体好了,什麽时候把我宝贝孙子带来啊,我可想他了,他想我没有啊?” 见着老太太自顾自地絮叨,卓懿同陈冬青对视一眼,看他沉默点头,再看那老人家,登时有些不忍。这时佣人来敲门,提醒该开席了,陈冬青整理衣摆,面朝向迩却说:“你在这儿陪着奶奶,我和你阿姨先下楼,待会儿叫人给你们送东西来,要什麽就跟他们说。” 卓懿挽着他下楼,边走边道:“怎麽又不让他下去了?” “被你说得我心慌啊。境之其实没有当面和我说,他发简讯告诉我的,说今天向迩会过来,如果他愿意,不一定非得藏着。” “你是蠢还是坏啊,”卓懿收手,余光瞥见他那小女友穿梭在宾客间,像只四处采蜜的蝶,“向境之不喜欢发简讯,他找我们哪次不是打电话,你一个大男人心思这麽粗,好歹跟他认识那麽多年,你连他这点习惯都没发现?” “人会变啊,以前他爱打电话是嫌诺基亚那些手机难打字,哪能和现在一概而论,欸就不说别的,前不久我还看他和向迩聊简讯呢。你能不能别把人想得止步不前,我看你才是活在十多年前呢,况且我又不是他肚子里蛔虫,也不是电视剧里那些神乎其神的人,我也有走眼的时候,你总不能不准我犯错吧。” 卓懿哼笑两声,一撩裙摆做出个备战的姿势,两个岁数相加得有三位数的老朋友,站在楼梯口就吵上了:“你可真逗,你那自己跟谁比,跟向迩?我看你才是脑子进水呢,哪儿来的自信,啊,拿他儿子和你比,你真够不要脸的。” “你今天怎麽回事,就爱找我的茬是吧。” “那我摊开了说,陈冬青,我勉强担着朋友的名头提醒你,眼光放得远,是件好事,但别忘了多看看近的人,别到时被掀了老底都不知道被谁给卖的。” “你什麽意思?” “那麽多年,我和你们之间的确岔了条道,但勉强算是殊途同归。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害境之,但你愿不愿意相信我是你的事。” 陈冬青凝神:“你说的是祝小棠?” “我只是发现她有些不对劲,余下的你自己去找。要是我说错了,怪我,我道歉;如果是真的,你好自为之。但别牵连小辈,尤其向迩,否则向境之真能跟你翻脸。” 陈冬青面色沉落,良久道:“我知道了。” 寿宴上觥筹交错,某位业界前辈和陈冬青同桌,问及先前碰见的男孩儿怎麽这下不见人影,难不成是不肯给面子,劝半天也劝不下来?陈冬青擅打太极,几句将人送回原位,随口一问佣人,没想得到个“小少爷没喊过人”的答复。他立即遣人上楼,两分钟后佣人匆匆赶回,朝他附耳道:小少爷不在屋里,老夫人倒是已经歇下。陈冬青心头藏着恶感,再问正门口的保安,果然说看见向迩从花房的小路出来,怀里抱着只纸箱就走了。 陈冬青找人的这段时间,向迩早在回家的路上。他抱着旧纸箱,顶上一片积灰,的士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又看,闲聊的心思到底没忍着,要他把东西放边上就好,怀里搂着多脏啊,那身漂亮衣服可别蹭脏了,看着忒贵,干洗一趟都得花不少钱吧。 向迩听闻张张嘴:“我不知道。” “一看你就是家里挺有钱的,这套衣服穿着得是参加宴会的吧,不过这刚好饭点,你们就结束了?”师傅又看他一眼,“小伙子长得真不错,有对象了吧?你别说,像你这样生得好的,家境又好的,肯定不愁找对象,像我闺女,二本院校毕业,现在开店,二十七岁喽,谈一个吹一个。我倒不求她能找个多有钱的,对她好就行,钱啊才啊都是另外的事,可她不愿意听啊,总嫌我们烦,觉得我们不懂她。那我就奇怪了,小孩儿不说,我们做爸妈的怎麽猜得到她的意思嘛,比如说觉得这个相亲对象太邋遢,对吧,或者太难看。话总是要说了,对方才能明白你的意思,才能对症下药嘛,你说是吧小伙子?……小伙子?” 向迩眼望窗外,手指抠着纸箱底,好半天才开口:“停这儿就好。” 今天周日,楚阔在学校参加社团活动,楚先生夫妇也有两三天没露过面,向迩没了被人迎面拦下的顾虑,抱着纸箱在各家门前的柏油路面慢慢走过。他把纸箱搂得很紧,脚步起伏间,还能听见箱里传来物体撞击空隙的哒哒声,他下意识把箱子往上顶一顶,沾了尘埃的手指触感干燥,团成拳头时有些细微的刺疼。 将纸箱抱进家门,他在玄关蹭掉鞋跟,光脚踩进地毯,纸箱放在电视机前,他从其中抽了第一张,侧面贴着白底标签,以黑色签字笔写着“两个月”。老式录像带离他这样的现代青年太陌生,家里设备也不配合,上网搜索相关信息时,他忽然想起楚家有台老电视机,就在楚阔房间的小隔间里,他看过一次,楚阔为他表演如何拿电视遥控器操作俄罗斯方块。 这边楚阔正打网球,刚跳起挥空一拍,瞥见学妹举着他哼哈乱叫的手机递来,居然是向迩。 “那电视机啊,你要用就去呗,反正我们家密码你也知道,”楚阔倒是心大,“我干嘛会怀疑你啊,你们家比我们家有钱,何必来我们家偷东西,顶多偷我的心呗。” 对面向迩不知说些什麽,楚阔敛了笑:“真没事,你去用吧。不过耳朵,你声音听着怎麽怪怪的,出事儿了?周乐意找你了?” 怀着满腔的纳闷收线,楚阔怎麽想都不对劲,向迩最近虽说精神不太好,床头有时摆着安眠药,但他观察过,向迩很少动药瓶,除非是熬得身体撑不住,服药剂量也都在正常范围内。可今天他语气实在是奇怪,逗他,他照样笑一笑,声音却像裹在一团棉花里,听着敷衍。 他站在原地思索,对面社友扒着球网大喊:“愣那儿想什麽呢,还打不打啊?” “不打了,我有事先走一步。”想得再多不如回家看一眼,他当即甩下球拍,快步跑离球场。 在换衣间洗过澡,楚阔握着车钥匙往停车场走,却被四五位学妹拦在操场边进退不得,他告饶加好话说了一箩筐,刚洗过澡转眼又是汗如雨下,他两手合掌解释我真的不认识那人,你看我最近都没和他一块儿上学,说明他本来就不是我们学校的,你找我也没用啊。到后来被同系同学解救于水火,楚阔开车上路已是大概一小时之后,碰上堵车,到家又是一小时。 他匆忙进家,一楼没人,自己房里没人,小隔间里也没人。他拨通向迩电话:“你回家啦?” “嗯,在家。” “你在睡觉吗,鼻音这麽重?” “嗯。” “没出事儿吧?” “嗯。” “噢那就好,不过你真来我家了麽,我这电视怎麽像没用过呀,机顶盒不热,遥控器放在原位置,拖鞋也没动过,你来了吗?” “没有。” 猜测坐实,楚阔小心问道:“怎麽了呀……那你要不要吃东西,我点外卖到你那儿送点吧。” “不用,我画画呢,挂了。” 楚阔无故碰了一鼻子灰,把近来几件事翻来覆去想了许久,筛选结果只有“沈士明”和“周乐意”,倒不是没想过向境之的,但在他看来,后者是衍生问题,前者才是根本问题,像沈士明这样的朋友,谁认识谁倒霉,何况向迩作为受害者,心里的芥蒂难免要比旁人大上那麽一倍两倍的。 但他没有料到,向迩糟糕情绪的持续状况不是一天或两天。眼见立冬过去,小雪转瞬即逝,圣诞节那天,他替父母给向家送礼物,手捧着一块精致甜点,中央还不伦不类地插了根蜡烛,他蹬蹬跑上楼,深吸口气后猛地推门,一声“Merry Christmas”凝在嘴边,人钉在原地,望着站在墙角的向迩。 向迩脚边摆满乱七八糟的杂物,杂物最上丢着一张巨幅相框,框里一周岁的向迩笑得好甜,下排牙齿露出两颗尖尖,却被紧接着轰然掉落的纸箱压得面目全非。 楚阔喊他:“耳朵。” “你知道这对面是谁吗?”向迩面对着角落那只黑漆漆的镜头,他看到光影悬浮间自己扭曲的身影,头在西边,身子就在南边,他习惯性要笑,结果照出来的结果是他面无表情。 之后再没有人说话,向迩将无意中摔落的物品重新放回原位,依旧让那只镜头敞在角落,如同一只黢黑的眼睛,沉默而悲哀地旁观着四周发生的一切,偏偏永远难以参与。 圣诞节那天,楚阔掌心拢着一点微弱的光,他竭力避免它受意外影响,可待他再低头去看,它早已随着他剧烈的呼吸而彻底消匿。 跨年那晚,楚阔带着向迩上江边,欣赏传说中的烟花大会。他们两个男孩子,裹着一黑一白的羽绒服站在人群中,堪称鹤立鸡群。尤其向迩,他有些感冒,咳得鼻头通红,出门前戴了口罩,剩下细节只一双眼睛和耳垂上一颗耳钻,仰头望着烟花时,两处都闪着光。 “我们要不要合照一张?”楚阔问。 向迩当真取出手机,却不是拍照,而径直点开聊天框,发送视频邀请给“爸爸”。楚阔佯装不经意,一时之间无法明白他的用意——或许是走了眼,他不敢确定那聊天框里最近一条消息究竟是不是两个月前。 向境之接得很快,声音掩在轰隆巨响的烟花声中听不分明,那张脸呢,也在烟花之下而黯然失色。但楚阔听到了,他听到这个男人低低地喊“耳朵”,听得模糊,更像是“宝贝”,而无论挑哪个时间去看,那双眼睛永远凝望在镜头前。 他在看谁?楚阔心想。 烟花即将落幕时,向迩忽然笑了一声,高举的手机收回在胸前,楚阔脑袋还没垂低,右手骤然剧痛,是被另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交叉五指攥进了掌中。 跨年当天,四周行人互相搂抱着高喊倒计时,楚阔掩在这层遮羞布下,和向迩十指紧扣,在一阵猛击后脑的忙音中听他陈述:“爸爸,我和楚阔在一起了。” “砰——” 最后一束烟花绽放在城市穹顶,余星映照着这两张年轻面孔,偏偏烟花吝啬,没有分出任何一簇送给向境之。 新的一年,一月二日,向家车库徐徐驶入一辆黑色私驾。车子熄了火,向境之总算有时间喘一口气,趴在方向盘上闭眼休息,三分钟后开门下车,穿过庭院的小道,走几级台阶,输入指纹进入玄关。 一月寒冬,家里打着暖气,同时加湿器一刻不停地工作,水汽融进半空尘埃,徐徐下落后不复踪迹。 向迩裹着厚重的毛毯睡在客厅沙发,小几上摊着两张揉皱的画纸,电脑放在一边,手机亮着屏,这所有都昭示着小主人的昏睡发生在工作中途,它们被遗弃是意料之外。向境之替他关掉所有设备,画纸抚平后收卷,垃圾尽数扫进垃圾篓,收拾尽一切,他嫌手心黏腻,用水冲洗许久,搓得指节发红,涨满气似的凸起一块,回过神来才觉得冷。 就这一小段时间,向迩毛毯裹得严实,两颊飞起两团晕红,嘴巴也张开,吐息夹着一股茶香。向境之心想自己是好茶,因此才凑近了,贪婪地嗅闻这具携着香味的身体,他不停地嗅,不停地闻,鼻尖几乎挨上那道裂开的缝,他知道那道缝里有条灵活的蛇,它吸引他,又陷害他,纯真中捆绑着恶,分明要将他置之死地。 比如现在,它就在问:“爸爸,你爱我吗?” 他没法回答,全身因为恐惧而拼命发抖。 蛇成了向迩,逼近他,又问一遍:“爸爸,你爱我吗?” 向境之说是的,我爱你,我唯独爱你,永远爱你,他以为自己是以吼叫的音量陈述着,但他又停下来,他看到向迩眼里的烟花,像跨年那晚的那场,轰隆一声又轰隆,余星花簇自那声响中四处坠落,其中最要紧的一簇就藏在他眼里。 向迩迫近他,几乎抵住他的口鼻,对准他嘴里那条已经宣布死期的蛇,而问:“向境之,你爱我吗?” 他躲开了。 作者有话说: 楚阔真是攻,属性大概是娇气事儿妈大小姐攻(?)所以不必担心他是炮灰,他和小鹅的关系好比陈冬青之于向境之。 第36章 但很快,向境之重新看向他,原先的慌乱不翼而飞,他镇定应对:“我当然爱你,你是我的小孩,我怎麽可能不爱你。”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无论你想问什麽,”向境之轻轻捏住他放在身侧的手,平静道,“无论什麽,我都爱你。” 他像混淆视听,给了一个向迩意料之中的回答。早有预谋,即便没有预谋,那些纷乱复杂的心思也该在这场漫长的冬天中逐渐冷却,化作十二月末的初雪,化作窗玻璃成滴滑落的水珠。向迩蓦然觉得疲倦,他起初惊惶于初秋的不请自来,如今身在冬天,寒风将他的耐心剥丝抽茧,最后露出的面孔叫他认为匪夷所思。他心想,如果这就是真相,他宁愿一切从未发生。 彼此缄默间,向迩抽出自己的手指,抬起眼皮看一眼,声音沉沉的:“我要走了,十五号的飞机。” 向境之愣怔:“回哪儿去?” “学校。” “你要离开我?”向境之预想过千万种对峙的场景,却没有猜到向迩送他的惩戒居然是不闻不问,连后悔和害怕的机会都不肯赠他,他迟钝着,似哭似笑,“你要离开我?” “……” “说话,是不是?” “是。” 身体器官生了锈,指挥着四肢也僵硬,向境之半晌想起摁一摁眼睛,手指尖泛潮,他一把卷进掌心,拇指指腹揉着食指关节,清脆的一声,食指像他低低垂下的头颅:“那边,那边的事都还没有解决,如果那个女孩儿还要找你麻烦怎麽办,你回去了,我就照顾不到你,我也不能立刻赶去看你,我……” “你不是知道吗?”向迩说,“艾琳已经被逮捕,网上有新闻图。” “好,是,是我忘了,”向境之两手不约而同地抠弄着指甲,他闭一闭眼整理思绪,后道,“学院那边你请了一年休学,你现在回去,余下的时间肯定会觉得无聊,不如你还留在这里,让你叔叔带你四处逛逛,你们可以去爬山,或者滑雪。你很喜欢滑雪啊,我们每年都会去的,今年只是爸爸工作太忙,如果你不喜欢和你叔叔去,这样,爸爸陪你去,我们明天就去,好不好?” 向迩摇头:“不要。” “不要滑雪,那我们就去爬山,邻市有雪山啊,还有温泉,我们可以去那边。对了,那儿还有很有名的天文观景台,我们去那……” “不要,我不想和你去,”向迩揉揉脸颊,嘴唇被舔得湿润,“我没有办法面对你。” 向境之陡然住嘴,噩噩的:“是因为我?你怕我,所以要离开我,所有事情都要避开我,甚至和楚阔在一起,也是因为我?” 向迩看着他:“是,但不全是。我和楚阔没有在一起。” “为什麽不继续骗我?” “没有必要了。” 向境之要笑:“哦,你连骗我都不愿意。” 向迩说:“爸爸,我一直都相信你。我之所以想知道那些过去,是因为我以为在那里面也有一个我,我把你当作我,我没有想轻视你承受过的痛苦,我以为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无论它真假。可到现在,我发现不是这样。你爱我,你因为什麽爱我,我……所以我不想知道了,也不想再问你。我要回去了。” 向迩看不得他的神情,起身想走,放在腿侧的手却被用力攥住。向境之抚摸他手背嶙峋的指节,那两道隐约的青筋血管下涌动着年轻的生机,他说:“你可以指责我,的确是我的错。”但请你不要离开我。 下一秒,向迩把手用力抽走。 没有上楼回房,向迩转而走出家门,大衣长至膝盖,他胸口大敞着,埋头走过楚家。 楚阔在向境之将车开进车库的时候就注意到他,念及两天前那晚莫名其妙的“见家长”,他总有点心虚,和向迩见了是无话可说,见着向境之就是有苦难言,难不成还让他举着双手跪地道歉,哭诉我给您儿子真没一腿啊,我也不知道我怎麽就成了他小男友了,真是天地良心,我清清白白着呢。先不说向境之信不信,向迩这心思也来得荒唐,他越想越不对味,怎麽都觉得有些向迩故意说给他爸听,就是要他膈应的意思。这边死活想不明白,楚阔趴在窗台吹冷风,脑袋接了滴水,仰脸一看,是天要下雨。他正准备收拾电脑进屋,却看到楼下向迩走过。 “向迩,你去哪儿啊,下雨了!”他扯着嗓子叫喊,向迩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依旧健步走得飞快,看在他眼里算得上是小跑,再张望向家庭院,果真有个向境之。 楚阔三步并两步往楼下赶,楚太太正和先生靠在一块儿看电视,见他慌里慌张的,半句话没问完,人已经飞出了大门,不由得纳闷。 “叔叔,”楚阔跳上墙边石头喊向境之,“这天可能要下雨,耳朵去哪儿啊,您怎麽也不追他?” 向境之看着他,目光像把钝刀,试图在他面孔上找出丁点熟悉的沟壑来,可是没有,那是一张年轻人的面庞,和向迩相似。他声音沙哑,像往常那样温声细语:“我们有些误会,是我的错,让他生气了。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耳朵心里有压力就喜欢出去走一走,他肯定不想我跟着他,能麻烦你去陪一陪他吗?” “你们吵架了?”楚阔惴惴的,“是因为我吗?其实我们……”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只是好朋友。是其他的事,我让他觉得不开心了,叔叔麻烦你能陪陪他,不要让他一个人。” “这样啊,那——我去了。” “谢谢你。”向境之点头,看他又飞速往家跑,再出来,手里多了两把长柄伞,一把黑色被他撑着,另一把他放在腿边。跑过墙时,他偏头向墙外的长辈致意,接着推开家门,很快消失在路边。 到后来天确实落了雨,滴滴答答淌在面前,向境之冻得打了个哆嗦,终于惊醒,不顾身上大衣淋得半湿,跑进车库坐上车,左手握着方向盘险些打滑。 看一眼,他对自己说,就一眼。 向迩原本步履匆匆,慢慢地脚步就慢了,他身边行人来往慌张,多数举手挡着头顶跑离,不是跑进店家屋檐,就是一直跑,跑得不见踪迹,向迩难猜他们究竟是去了哪儿。也是这时候,他反应过来原来是天在下雨,他肩头叫雨打湿,碰在脸颊冷冰冰的。 “喂!”背后跑来一人,楚阔气喘吁吁,见着他立刻将伞塞进他手里,接着弯腰拍打脏兮兮的裤管,刚才跑得太急,没留神摔了一跤,抬头看人还愣着,他“欸”一声,拍拍手臂,“打伞哪,下雨了。” 向迩跟他并肩:“你怎麽过来了?” 楚阔瞅他一眼:“你说呢。” 向迩便不再出声。 还能有谁,还能是谁。就因为心知肚明,向迩才越发感到沉重。 刹那间,他想到一回高中时的经历。那时他和同学结伴去海边露营,随着夜幕四合,男孩儿们玩心重,嫌弃附近的设施和传统活动不够尽兴,非要玩夜潜。向迩认为这太危险,拒绝了,却被周遭同学嘲讽胆小,他不服气,跟着就下去,结果绝大多数人都因为夜晚深海的未知性而中途放弃,向迩在最后,听闻松了口气,正准备往岸边游,不想脚底抽筋,他来不及呼救一声,身体已经被紧随其后的海浪冲走。万幸被发现得早,他被拖上岸去,醒来已在附近医院,床边坐着满脸疲惫的向境之。他思维混乱,耳边仍有海浪嗡嗡地振,后脑勺也像被人拉扯着似的,一阵阵发紧,他想摸摸头,手腕却被握着,向境之熬红了眼睛,斥责他“太不懂事”。 为什麽你不能想想我,为什麽你以身犯险的时候从来不能想想我!向境之曾经是否像这样歇斯底里过,向迩已经记不清楚,他不敢翻查记忆中模糊的角落,或者说那根本都算不上角落,每一处地方,他只要稍稍掀开遮布一角,那只足够颠覆他所有理所当然的鬼,就会像那晚席卷他的惊涛骇浪,让他再一次感受到灭顶的窒息。 他爱我,向迩心想,又觉得荒唐得可笑,他爱我,他怎麽可以这麽疯狂。 楚阔陪他慢慢走,过了一条街,发觉周边来往的行人纷纷收了伞,他伸手试探,雨果真停了。提醒向迩收伞,他木木的,盯着对方嘴唇张合,半天仍是一个表情。楚阔心里叹气,夺过他的伞收拢,伞柄和自己那把放在一块儿,全由他拿着。 倒非不想安慰,但楚阔以为不明情形下的安慰还不如没有,何况向迩目前状况看着也不像是能听人开解的。 路过一家文具店,楚阔眼珠一转,拉着人进去买了一颗篮球,用网揣着扛在身后,又不顾向迩抵抗强拉他上了公车,坐过两站后停在天桥底下。 “跟我打球。”他理直气壮。 露天篮球场因雨而略微湿滑,楚阔三番两次滑倒,最后一回连连倒退,靠在防护网上喘着说不打了,再打下去,他不是累死,就是摔死的。 球在篮筐上打了十来转,刚好掉进筐下向迩的怀里,他低头看到胸前被球擦出几道污痕,不太在意地随手抹掉,拾起放在球架下的大衣,坐到楚阔身边。 楚阔问:“热不热,我去买瓶水?” 他摇摇头:“没怎麽出汗。” “你嘲笑我呢,”楚阔杵他,“跟我打没出汗,这不就是嘲笑我技术差,都不用你出全力麽。” 见向迩咧嘴笑了笑,他再接再厉:“我倒没问过你,你篮球打得那麽好,是不是以前专门跟人学过?尤其你运球过人,动作又快又流畅,我球都没怎麽看见,哐啷,就进了。” “学过一点。” “跟谁学的?”向迩自报师门,楚阔愣得结实,“我听说过他,那边少年篮球训练营的一把手,你居然跟着他学过?我听说进那训练营的都是专业篮球选手,往后多数是国家队,而且选拔很严格,看来你也天资过人啊。” 向迩直言:“不是我天资过人,是爸爸门路惊人。” 楚阔遽然失语,觑着他脸色,挽回道:“其实一个人的身家和人脉,也是他在社会上的资本,你不一定非要在意真实性的,客观情况没法改变,何不如接受并且享受呢。” “你想多了,我接受得很自然,”向迩说,“其实他为我做的很多事情我都知道,就算不是摆在面前的,我大多也能猜到。我不否认我攀着他行过很多便利,就像训练营名额这件事,没有让我觉得有多奇怪,因为他是我爸爸,我们之间有比别人更亲密的联系,我接受是理所当然。也因为他是我爸爸,我爱他,像所有孩子爱他们父亲一样爱他,也可能比他们更爱,当然,他也爱我。可是有一天,我发现出错了,我们之间变得不再对等,他想向我索取是另一种东西,我给不了。” 楚阔揪着眉头:“等会儿,你慢慢地说,我没有听懂。” 向迩偏头看他,突然探身往他面颊啃了一口,退开些许后问他感觉如何。 触觉湿润,嘴唇软和,就是有些凉。楚阔痴呆半晌跃起,张口结舌地指着他:“你做什麽亲我!你这样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你会为此有性l欲吗?” 楚阔结巴:“这,这麽直接?你就麽磕我一下,能有什麽性l欲啊,我头发丝儿都立起来了才真呢。” “就是这样,”向迩说,“我说的,就是这样。” 热腾腾的羞怯乍然降至冰点,楚阔有种被雷电轰然击中的眩晕感,他张开嘴,半天又闭上,和矮了自己一截,目光笔直的向迩一同入定,雨丝飘来他嘴角,渗进唇缝,他情不自禁作了一记吞咽。 这时,没有人发现掩在护栏网外的私驾无声驶离,碾过的树叶与地表之间破出一道口,寒风灌入,叶片挣扎着上爬,最终失败,重新回归原地。 想破脑袋也猜不准是自己一语成谶,楚阔眼冒金星,嘴里干得能吐出个沙漠来:“原来那些是真的啊。是不是你想多了,可能我之前跟你提过一回,你突然发现有这个可能性,下意识就先入为主了,事实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父亲会亲吻你吗?” 话没说完,倏地咬到舌头,楚阔咳嗽一声:“关系亲密的父子可能也会——” “会背着你初恋女友,在阁楼里亲吻你吗?” “……” 向迩眼睛望着不远处掩在昏暗天空中的天桥,手肘压着腿,两手捏球,手指细细抚过球面每一处起伏。这让他想到远在大洋彼岸的签名篮球,他得到它的第一天,号召以里欧为首的所有伙伴,在篮球场打得火热,他不觉得骄傲,更不心疼,所有于旁人而言的珍贵,对他不过是普通一天中的普通事件,里欧曾说他被宠坏了,先前他嗤之以鼻,如今再想,他也许确确实实被宠坏了:“我说我自私,想独占那个女孩儿,这种想法让我觉得可怕,如果喜欢被占有挤满,那喜欢还是喜欢麽?” “喜欢中包含了占有,这是动物的本能,你不必太苛责自己。” 是,向迩当然知道,因为那天向境之也是这麽说的。他捧住他的脸颊,亲吻他的额角和鼻尖,最后落在唇边,他轻轻地啄,啄一口便安慰一声“没有关系”,再啄一口,他说“这是你的本领”。 楚阔挠着后脑:“可是,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啊,他这种心思——”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楚阔愕然:“啊?” “我是他捡来的。” “……不然换个角度想,你比我幸运,至少不会有人逼着你去看临终的父母,还要逼着你掉眼泪,”楚阔的音量因底气不足而渐渐低下去,“不然多闹心啊,不止你厌烦,你爸爸也会伤心。” 向迩说:“我不在意这点。” 他在意的从来不是血缘,一如他对陈冬青摊牌时说的话,血缘仅是一条纽带,是与生俱来,他想剥除却不能,便不会在意,真正维护着当初那个被遗弃的孩子的人是向境之,向迩并非本末倒置,是非不分,他甚至有意地忽略了这件事,即便前不久对着爸爸也没有提及一二,理由不过是他根本不在乎。但这同时也使得另一个问题被放大——向境之不仅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甚至不想做他的父亲,而想如他意欲占有那个女孩一样,想要占有他。这多可怕。 漫长的沉默中,楚阔终于拾回声音:“所以你跨年那晚突然牵我,和你爸说我们在一起了,其实是想向你爸示威,警告他,是不是?” “我不知道。” 你怎麽会不知道呢,楚阔很想问,但到底忍住了,而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事情都这样了,你有什麽打算?父子俩总得见面,即便不是抬头低头地见,你要躲又能躲到哪儿去?你其实根本不想离开他,你只是觉得没有办法,所以你想逃,像今天这样。可你现在能从你家逃出来,那明天呢,后天呢,你是不是就要回加州去?我没有猜错吧?” 向迩一言不发。 “问题确实很棘手,但你总得面对,接受也——拒绝也罢,你如果想继续喊他爸爸,就不可能一辈子逃避,”如同抚摸委屈宠物的脑袋,楚阔说,“或许,你可以换一种角度来看待这件事。” 返家路中又下了雨,向迩同楚阔并肩走着,恍惚觉得这雨仿佛被人为操控,中间一段的风平浪静被剪辑得一干二净,头尾相连,他走在雨里,真像只是离家在外闲逛片刻,而没有所谓的落荒而逃。 楚阔在家门前和他分别,行过墙边,他往邻居庭院张望,向境之早不在原地,院里花丛叫雨打湿,蔫着脑袋,看来实在冷冷清清。 向迩收伞进门,在玄关换了鞋,弯腰才见裤管脏污,连着整条裤子和毛衣下摆都沾着泥点,他脱掉毛衣挽在手臂,走过客厅时没有张望,脚刚迈上楼梯,背后向境之声音沙沙的,提醒他把拖鞋穿上。 “天冷了,家里虽然开着地暖,但不穿鞋还是会冷,”向境之弯腰将拖鞋放在上一级阶梯,仰面笑时仍和往常没有分别,“热水放在你房间,如果冷了记得下来换。放在客厅的画纸在你工作间,电脑和手机也在,还有工作间的监控,爸爸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了,你不用担心。至于你回去的事,我们能不能再商量一下。你看,爸爸之后会一直在外面工作,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和提前回去也没有什麽区别,对吧?” “我一个人?”向迩俯视他,“我确实一个人吗?” 向境之羞耻于自己的笨嘴拙舌:“任何问题我们都能商量,只要你想,但你的安全问题是第一位,在这件事听我的,好吗?他们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不会对你造成困扰。” “所以到底是什麽要你觉得会威胁我?”向迩问,“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作者有话说: 祝各位国庆快乐噢! 第37章 一月初,天气雨雪交杂,偶有狂风,招惹庭院丛丛的花草纷扬坠落。向迩身在室内,见着窗口水汽凝结,覆过芝麻大点的水珠子,颗颗聚合,终于因难以承受重量而直线下坠,至于他,如同一只在冰雪覆盖的森林中行走的鹿,原先惊喜于周遭新环境的特别,转眼却被迷了方向,只得停在原地,受着无尽的茫然与失落。 向境之的确在回答,但他没有详尽地解释使自己如今变得草木皆兵的过去,而将所有内容以“复杂”一词带过,又或许是惧怕向迩的不耐,他自开始便试探地捏住他的双手,如同往常那样轻轻地揉,直把他冰冷的十指揉得微微发热。 “你知道的,爸爸以前有过一些商业上的伙伴,虽说这些年我们没怎麽在明面上碰见,但因为合作的关系,联系一直没有断过。当然,这些都是目前颇有成就的商人,你或许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也有早断了合作的,现在已经彻底销声匿迹,而我怕的就是后面这群人。你应该能理解,这样的人里很容易出亡命徒,他们的手段不是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挥着刀要你好看,还留给你一段时间供你逃跑。真正的亡命徒,你永远都猜不到他们会在哪一分钟出现,又会在哪一秒对你不利,我不敢保证,更不敢拿你冒险。” 向迩:“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为什麽你认为他们现在还会威胁我?” “时间流逝,局势会变,但人心不会,如果有心想要记恨一个人,仇恨只会变得更强烈,而不会愈加单薄。” 向迩垂眼看着自己被揉搓的手指,轻声问:“那他们恨你,是因为你以前做了很过分的事吗?” 向境之一顿:“如果我说是呢?” “我希望你都告诉我。” “如果我说是,你会觉得我很可怕,从而疏远我吗?” 向迩牙齿咬紧又放松,说:“不会。” “为什麽?” “没有为什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什麽样的人。” 向境之喉头滚动:“可那是二十年前的我,和你现在认识的可能有很大出入。” “所以你认为我在骗你,装作我信任你?” “当然没有,我感谢你能相信我。”他忍住想要低头亲吻掌心十指的冲动,而将嘴唇抿得平直。 向迩接着说:“何况你也说那是二十年前,那已经是过去,我也不是你的合作伙伴,我的信任不需要别人来给予,我愿意把信任送给谁是我的事,那是我的绝对权利。那麽到此,这些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全部?” 向境之抬起眼皮,看到他嘴唇上翘又下撇:“你担心的只是这些人吗?几个月前,奶奶大寿,我去叔叔家的时候,听见他们说一些话,我听不懂,但那让我想起,我以前看到的东西,一堆新闻,他们说你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有人一直在背后支持你,你们之间有非同寻常的关系。这些事呢,你想告诉我吗?” “这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新闻,我们当时已经寄发了律师函,那些记者也道了歉。” “是这样吗?”向迩盯着他,“那他们说的‘那个人’又是谁?” “就是我刚才——” “不要骗我。” “……” “爸爸,我想听实话。” 向境之下颚攒动,终于松口:“用这儿的话说,那位算是我的‘贵人’。他的身份比较特殊,需要保密,这些事也用不着放到台面上来说,有关他的消息也必须被封锁,后来事态变了,记者找到破口,开始以各种渠道撰写一些不负责任的报道,添工加料的东西越来越多,我也不知道你看到的是哪些。但我向你保证,爸爸和他绝对没有新闻里说的那种关系,那位只是在我的事业上投过一些帮助,但那是我们互惠互利。我没有必要骗你。” “其实你防的是他那样的人,”向迩说,“而根本不是你说的那些以前的合作伙伴,是不是?” “……都是。” “没了?” “没了。”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愿意告诉我。”向迩抽手起身,动作一如几小时前夺门而出那样,向境之只见他的毛衣下摆,心头蓦然慌张,转头去找,却见他踢着步子,是要上楼去。 “耳朵,”他情难自禁,“我想介绍你认识一位我的老朋友,你愿意听吗?” 向迩原地停顿片刻,最后在他凝视下坐回原位。他们抵着彼此膝头,向境之坐在小几上,视线微微向下,盯着他泛红的指尖,那儿有一片小小的月牙,弯弯的,仿佛他的小孩快活笑时的粲然。 他说:“我的那位朋友,他姓吴,名问,吴问。在他自杀之前,我一直以为他的名字是不要问的意思。” 认识吴问那年,向境之二十一岁。当时他已因参演某部作品而在国际影坛大放异彩,同年冬季,他随导演于电影学院做交流讲座,匆忙赶往的途中,和一位学生在教学楼前一撞相识,那学生戴着格子围巾,长发眼镜,被撞也不出声,只一味地笑,和他说:我认识你的,你是向境之。 方崭露头角,在这学院见到的第一位学子便能指着自己鼻子喊来名字,向境之难说自己没有飘然,面上仍装着含蓄,只回一声“你好”,却没料到入了场,坐在窄窄的台前被围困着谈话,那主持人叫起的第一位学生就是那格子围巾。 时至今日,向境之还记得,吴问从一众学子中站起身来,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向境之先生,你在门口撞我的那一下,你是不是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学生哄笑,向境之也愣着,半天才道:当然是疼的。 吴问却慢慢悠悠:原来是这样,我看你跑得那麽急,也没有听我说一声不好意思,我还以为刚才的初遇是我的幻想。 到后来向境之才知道,原来吴问是导演系大三的学生,高考时年龄二十二,三年后二十五。初初听他自曝生肖,向境之以为他该比自己年幼七八岁,毕竟那张面孔确实显得年轻,加上他为人儒雅斯文,人瞧着只想他是故作老成,哪能想到他农村出身,又傲骨嶙嶙,依靠孤勇独自北上,漂泊两年,倒真在电影学院占了一块地盘。 那时学院宵禁管理松散,外来人员常能大摇大摆地进入宿舍,打着交流艺术的旗号通宵玩乐。向境之第一回 收到邀请,背后网兜踹了十来瓶地道烧酒,其中一瓶茅台,由人领着混进学生宿舍,网兜一敞开,酒香四溢,引得同楼的学生一道涌来,吴问那间宿舍立时被挤得难以翻身,向境之便随他坐在上铺床沿,分享着市场淘来的最新外语片。 吴问问他多久的,他便答三个月的,于是吴问就笑,说真好。他们之间从不说谢谢。 但向境之并不是常能来学院,吴问也忙着课外课内的拍片训练,一次整个学期只见过一面。向境之忙着四处跑戏,忙得不可开交,直到三月头,吴问邀他出演自己最新短片的男主人公,一个经营着破落理发店的城镇青年。 “我很想去,也和他约好了时间详谈,但后来你叔叔替我拒绝了,”向境之回忆道,“我起先不情愿,认为他不该借此抹杀我和吴问之间的情谊,可他的理由说服了我。” 陈冬青向他指明眼前显而易见的本末——一块鲜血淋漓的大肉,和一根尚吮不出骨髓的骨头,你应该明白孰轻孰重。 拒绝吴问后,向境之忐忑等了整一周,没有等来意料中的责问和诘难,他终于按捺不住,前往电影学院寻找那块骨头。但吴问不在,或者说是拒绝见他。 “我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原来那部短片是他写的自己的故事,他想拍自己,于是想到我。他曾经说我们很像,有时候他能从我身上看到他自己,而那个青年,就是十八岁到二十二岁的吴问。” 向迩问:“为什麽会认为你们相像,什麽方面?” 向境之掀起嘴唇笑一笑:“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 但他也曾好奇询问。那天吴问撑着日记本坐在高危看台的第三层,落日携着微风钻进他那条格子围巾,他像被风勒住了脖子,因此攥着日记本的右手剧烈抖动:我们一样沉默,一样热烈,最后也会一样死去。 “至于他跳楼的事,算不得偶然,或者说那是他处心积虑更恰当。那天他剧组收工,我在外面等他,我们约好一块儿回学院,后天再一道出国看艺术展。说来很好笑,当时他同寝室的一个学生也去了,但他是被邀请去的,我和吴问是自己腆着脸去的。那次艺术展由一位收藏家举办,半私人,半公开,有门道的都去了,我和吴问那晚还在计划,到时和举办方碰上面,该说写些什麽好。我们聊得很开心,像以前每一回那样投机,后来吴问说想喝酒,要我出门去买,十五分钟内必须回来。我原本不想去,因为那是冬天,天很冷,外面还在下雪,我没有穿靴子,只是一双单鞋,穿着脚趾很冻,走着也疼。可是吴问很坚持,一定要我出门。我想他今晚喝不到那口酒,恐怕是不肯罢休,于是就去了。他把他的靴子送给我,鞋帮那还缝着一颗五角星,他说那是他妈的手笔,因为靴子脱胶,鞋帮也裂了缝,为了新奇,他妈特意买了册子,照着五角星缝的。我记得那双靴子特别暖和,走在路上像踩着云,走路没有声音,身子也轻飘飘的。我走出宿舍,走了一百米,突然就听到背后有东西掉下来,很重的一声,好像有人在附近拉了一颗原子弹,所以我回去找,就看到吴问躺在那儿。他死得很快,但奇怪的是他没怎麽流血,按理说一个人死在雪地里,至少雪要变色,比如变红,或者变黑,但吴问死的时候没有。我甚至不确定他已经死了。你知道他为什麽会死吗?” 向迩静静望着他,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向境之笑着随他摇头,“我也不知道。” 或许死亡和爱类似,试图究其源头的想法难免愚蠢,就像吴问说的:它们一样沉默,一样热烈,最后就会一样死去。可叹的是,向境之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深夜时分,风也寂静,向迩靠在二楼阳台休憩,举目不见星,头顶黑压压的一片,以他身后延至远方。他不可避免地回想着下午爸爸说的“吴问”,蹊跷的是他很难在大脑中凭想象绘出一张面孔,更难为它赋名,他被一种呼之欲出的情感囚困,探手摸索,隔在对面的似乎是团空气,又似乎是张人脸。如果是后者,那会是谁的脸,他自己,向境之,还是那个吴问?向迩绞尽脑汁,仍没有答案。 向境之这趟千里归家,假请得紧急,至多再两天,他又得回畲山。向迩听闻这消息,没有表现任何异常,甚至连昨天的怪异也被他踢得老远,餐桌上点一点头,示意收到,接着和爸爸交换消息道:“上午楚阔和朋友约去别山温泉谈事,听说那边风景不错,有雪山,还有地方特色的长廊,我预备和他们一起去,当做采风。” 向境之神情动作和往常别无二致:“好啊,去吧,注意安全。” “知道了,”向迩喝一口橙汁,又当不经意道,“如果你还是担心的话,那些人就让他们跟着吧,我也不想出了意外,到时反而更麻烦。” “好。”向境之说。 今天有小雪,车又是当着向境之的面从车库驶来,楚阔便乖乖地没敢开敞篷。 结果车停了有一会儿,向境之裹着大衣站在家门口,两人你看着我,我看车玻璃,向迩就是不出门,把楚阔急得恨不得往身上挠上一挠,余光瞥见向境之动一动都害怕他是要往自己脸上扇,心惊胆战着,一颗心都吊在喉咙口。左等右等,向迩总算姗姗来迟。 楚阔替他安置完装备,自己先爬上车,升起车窗表示自己不听父子俩道别。可没两句话的工夫,向迩拉开车门,只再扭头和向境之笑一笑,便表示可以走了。 车驶出近一百米,楚阔往后视镜看一眼,向境之仍在原位置站着,动作似乎没有变化,反观向迩却闭了眼睛靠在车座里,仿佛昨天淋着雨平静倾诉的人不再是他。 对这现况及父子俩的想法分析不能,楚阔干脆将其抛之脑后,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要想逃避还不简单,学向迩就是,不听不闻不问,聪明又蠢笨。 向迩随楚阔离开,向境之望着他们彻底失去踪影才踱步进屋,陈冬青的简讯在不久前显示,说自己已经在路上,估计二十分钟就能到。他没有回复,而将手机放上小几,弯腰和起身的刹那瞥见些许异样,走近了,从收纳架最上一层取下一盒录影带,用不着细看,只手一碰着,他就能想起这是什麽。 而等陈冬青携着室外湿气进屋来,见到的便是向境之坐在沙发上,将凌乱的录像带一卷一卷重新收集,依着时间记号放进白色收纳盒,还收拾得整整齐齐,每卷非得先拭一遍灰尘。 他端坐在一边,等了许久:“是我给他的。妈记忆混乱,不认人,把他当成了你,大概是说了很多话,无意透露你们的关系,他就知道了。我想反正你这些东西不是还给他,就是当宝贝带进棺材里,还不如一次性给他了,也好给你自己留条后路。” 向境之将“八个月”那卷抖齐:“可是他没有看。” 陈冬青诧异:“没看?怎麽可能?” “他都知道,所以没有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向境之说,“他都知道。” “那你是从那儿翻出这些来的?” “那边的架子上,他放在这,说明他根本不想瞒着我,换句话说,他太熟悉了,熟悉到都想装作不知道。” “他还是介意?” 向境之顿住:“他不是介意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是介意我。”介意我爱他,介意我以一个爱慕者的身份觊觎他,所以他才害怕,才拼命地想要逃跑。 “然后呢,你们要分开?” 向境之微微眩晕,仿佛再次回到某个午夜,醉酒的邢志文强揽着他的肩膀,可怜又可悲地强调着:是当局者迷,当局者迷,而独独旁观者清啊! 一路气氛都颇为微妙,楚阔想说话却不敢说话,憋得直咬嘴唇,到下车后一照镜子,坏了,咬得下嘴唇一道死皮耷拉着,血珠子顺着缝往外渗,还隐隐有些肿高,看着真不精英气概。他忙着补救,向迩早取下装备往酒店大厅去,报了楚阔的名字,等他捂着嘴跑来,恰好赶上取房卡。 “我出去看看附近,你先回房吧。” 楚阔摁着嘴唇反驳道:“我不是来玩的,是来谈工作的,昨晚不都和你说了,有个客户最近在这儿度假,我们常说打蛇要打七寸,那我就得趁着这蛇高兴了,给它摸一摸,顺一顺,那事情不就成功一半了嘛。” 向迩不置可否:“那你忙吧,我先走了。” 楚阔点一点头,忽然想起外头下着雪:“带把伞啊,外头雪还挺大的。你也别离得太远,这下着雪呢能画什麽,别到时找不着回来的路了!向迩!” 任他喊得破喉咙,向迩早背着画夹走出侧门,连声收到也没回一个。 楚阔说得不假,户外雪纷扬而落,向迩没走几步,毛线帽上已然沾满了雪。他晃一晃脑袋,将羽绒服连帽扣上,继续背着画夹走在雪地中。 别山温泉附近有座雪山,只是知名度不如邻市景点来得大,加上历年都有这样那样的人物大手笔包下整座酒店,就为欣赏窗外那座沉默的雪山,更是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其旅游价值骤减,反而更像是某位老板的后花园,别的旅客来这儿走上一遭,都或多或少有些闯了他人老家的错乱感。 不过向迩这回来得刚好,这时间元旦刚过,春节还在一个月外,不长不短的时间正适合旅客小住,若非他是随楚阔来这儿谈生意的,他恐怕真能在这儿待上小半个月。但雪天的坏处也很明显,他没法儿卸下肩上的画夹在原地停留超过一分钟,否则不是被雪堆满,就是冻得口齿不清,连脚也挪动不了。 穿过酒店外蜿蜒的装饰走廊,走得远了,向迩发现这附近居然有海,离酒店大概仅百米的距离,海面近岸的地方搭了一条几十米长的长廊,走头走到尾,花费不过小几分钟,但因雪天的缘故,长廊至一半的位置已被封锁,警示牌叫海风和雪吹得摇摆不休,焊紧的四边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向迩虽然好奇,但不至于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站在离海遥远的位置举目四望,雪地刺激着双眼,他躲开,紧闭起来,可当眼前漆黑无底,烙在视网膜上的仍是一片雪景。他听到海水的叫嚷声,近得就像靠在耳边嘶鸣,哗啦,哗啦。同样,雪落地也是有声响的,只是那声音实在太特别,他难拿贫瘠的拟声词以形容它,他也许是想说的,只是说不出口,甚至根本不知道该怎麽说。 在海边无声欣赏一会儿,脸颊让海风吹得生疼,因此赶在又一次退潮的当口,向迩双手放进口袋,转身下了长廊,准备往回走。紧接着他耳朵敏感一动,似乎听见周边有阵细细的呜咽声,随声源微微转移方向,左前方,好像有只猫。 他刻意放轻步子靠近,拨开遮挡的木架,果真在后方发现一只猫——小姑娘哭得满脸泪痕,眼泡肿得像金鱼,发现有陌生人靠来,登时屏住呼吸不敢哭了,可她胸口起伏不止,寂静中忽然打了声嗝,如同按着某项开关,她哇地一下放声大哭。 而等向迩将她成功安抚,已是五分钟后,小姑娘捂着嘴不敢再哭,两只泪眼各盛着一颗水珠子,睫毛颤一颤,它就滚落。 “你怎麽会在这儿?”向迩问。 “妈妈,妈妈。”小姑娘又有抽噎的征兆。 “你和你妈妈一起来的,是吗?”见她忙不迭点头,向迩又问,“那你妈妈现在在哪儿?也在酒店吗?” 女孩儿哭得可怜:“我找不到妈妈了。” “你们是在这儿走散的?” “妈妈,我要妈妈。” “我会带你去找你妈妈,但你得先告诉我,你们是在哪儿分开的,分开多久了?” 向迩竭力安抚小姑娘的情绪,但她显然害怕得没了理智,小腿被木桩划伤,又穿得单薄,只一件紫色毛衣,擦把脸颊,皮肤红得能清晰看见血丝。不再多加思索,向迩将手递给她:“来,我先带你回酒店,我们先找一个暖和些的地方避避寒,你很冷。” 因背上多了人,那画夹向迩本想先丢在原地,到时再转过头来捡,倒是小姑娘死拽着不肯放,像是害怕他会模仿扔掉画夹一样扔掉自己,小声地求他不要丢,她能抱着,不碍事的。 于是两人就着你背我,我背画夹的怪异姿势回了酒店,一进酒店便吸引诸多好奇的目光。向迩将小姑娘放在沙发上,抬起她小腿搭着小几桌面,要她等一等,接着跑向前台要来急救箱和充电暖手袋,顺便询问先前是否有女士的孩子走失。他行动利落又英俊夺目,前台小姐多看他两眼,想起前不久的确有一队外国语小学的观光队来过,其中有位女士说自己的孩子贪玩走丢了,四处遍寻不见,只留了联系方式。向迩便让她先致电那位女士,自己赶回小姑娘身边替她暂时包扎小腿,一边安慰她不必害怕,暖手袋抱着捂一捂,别冻着了。 没过多久,一位满身湿气的年轻女士赶来,前后左右查看孩子无碍后大松口气,又感谢向迩出手相救,一大段客套话听得人极不自在,原因大约是她的语气毫无起伏,仿佛背诵课文,感谢听不出一二还罢,就连进门前的两分焦急都像强装以应急来的。向迩低头看一眼,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妈妈,仿佛想讨她一个拥抱又不敢开口。 待那女士走去前台解释前因后果,向迩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却被那小姑娘小声喊住,她说:“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吗?其实我妈妈不要我了,我是被她丢掉的,她让我在那里等着,她不要我出来,我就不能动,我其实不想哭的,是因为腿太疼了,我疼得受不了,这才哭的。哥哥,你说妈妈是不是真的扔掉我?” 向迩抿嘴,艰涩道:“我想不是的。” 闻言,小姑娘咧开嘴唇:“我也觉得呢,妈妈是爱我的,她就是爱我的,对吧?” “一定是的。” “我还知道,哥哥,你的妈妈也一定很爱你,你看,”小姑娘伸出手,拉高毛衣袖子,一截手腕上拴着串红绳,红绳底下缀着颗金豆豆,“我有这个,是妈妈送给我的,奶奶说这是她专为我求来的,你也有呢,哥哥,我看到了,所以你妈妈也一定很爱你,就像妈妈爱我一样。” 向迩下意识捂住藏在衣袖里的红绳,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儿居然观察得这样仔细,只是他挂的不是金豆豆,而是一颗小月牙,玉制的,打磨得精细,是向境之离家培训前的那晚,和另一块玉一道送给他的。那时他说了什麽?向迩努力回想,只能忆起他包容温柔的笑,和万遍不改的“万事顺意”。 到最后,小姑娘还在强调:“你妈妈一定很爱你的,我确定呢,哥哥。” 向迩终究被她的话蛊惑,再试一次,他想,就试一次,也许事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糟糕, 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那就再试一次,再一次。 楚阔正和朋友聊着最新企划,手机振动,向迩的简讯跳至锁定页面:有事,先走。 他被这变故惊得一愣,但等试图拨通向迩电话已是忙音。三五通没有人接,他心里纳闷,走至窗边望着窗外景,只见大雪纷飞,海浪翻涌,今年的冬天似乎异常寒冷。 别山温泉距离市中心的路程偏远,等向迩抵家,天早黑了大半。他进屋前,先在玄关呆坐一刻,觉出些冷意才想起换鞋,像是飘着上了楼,他嫌被湿气裹着浑身难受,一进房便脱光衣服泡澡。 抱着膝盖潜在水底,身体尚未回温时乍然触上热水,像被尖利的匕首舔了一口,疼得他不由得挣扎一记。泡澡时间漫长,他昏昏沉沉的,听见浴室门响才惊醒,哑着嗓子回声“马上”,光着身体起身,睡衣穿了一半便敞开门。 向境之怔怔的,目光从他白皙单薄的胸膛前移开,担心道:“头发湿着,先把头发吹了再睡觉。去我那儿吧,我帮你吹,你可以先睡,这样好吗?” 向迩像是被一澡泡得昏头,难得忘了先前嫌隙,这下听话点头,乖乖被他牵去房间。可没等摘掉毛巾,人先滚进棉被闭了眼,侧脸对着昏暗的床头灯光,真像罩着层纱。 向境之想他可能真是累着了,便放轻动作给他擦干头发,盖好棉被,看他睡得香甜,坐在床沿端详他许久,关灯前在他额角吻了一吻,和过去的每晚毫无分别,道声“宝贝晚安”,便关了灯。 ...... 作者有话说: 省略部分见微博@十四方格 第38章 如同阴沉的夜空霍然被捅出个窟窿,向境之原先哆嗦不止,冷汗淌遍全身,实在难以支撑,便埋首在怀里小孩的心口,拿嘴唇似有若无地贴着,仿佛能透过层层阻碍,真正吻在那颗鲜血淋漓的活物上。又或许是他的畏惧表现得太过明显,后脑还得来一只手轻柔的抚慰,而一当他被窟窿惊吓得暂停惧怕,那手便挪开——向迩藏在黑暗,脸上长满眼睫覆盖的斑,他轻声问:“你为什麽爱我?因为我年轻,还是因为我被你一手养大,或者说,你像沈士明那样,自作多情地把我幻想成你期盼的形象,然后说你爱我,其实是爱你自己的幻想?” 向境之喘息一声,攒足气力,以右手撑在他耳边,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悬空,距离他无神呆滞的双眼仅仅几公分,嘶哑道:“都不是。” “那是因为什麽?” 向境之吞咽:“因为你是我的孩子。” 向迩突然笑一声:“你想说,你捡到我,现在想要我,整个过程是你在玩养成游戏?” “不是。” “那到底因为什麽?!你为什麽不说,你为什麽不能跟我说实话?!”向迩忽然蹬了一记双腿,大声吼叫道。 漆黑寂然的狭窄空间因他一句爆发而陷入更深的沉默,向境之右手撑得麻木,原先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无意一抬,发现那双眼底蓄了亮光,他真像被人当胸刺上一刀,疼得眼前一黑,继而怔忪难安。 向迩小时候是很爱哭的,但长大以后便很少再有,一是他怕爸爸担心,二是认为自己不该再像幼时那样软弱,他该是一个勇敢的小男子汉,摔倒不该流泪,失败不该懊悔,即便在今晚,他也不认为自己会红眼。可奇怪的是身体在这一秒不受他控制,例如贴在腿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揪得床单揉成一团,他一双眼眶也涨满热气。他实在害怕,前一秒骑上爸爸腰腹的勇气顺着那声结论轰然溜走,他开始怀疑自己今晚所作所为的合理性。我在做什麽?他问自己,我想做什麽?我该做什麽?最后他想,为什麽会变成现在这样? 但他到底望不见光,不知道自己现在慌张又委屈的神情可怜极了,更不知道自己在爸爸眼里始终是离不得巢的雏鸟。向境之多爱他,根本无法忍受他遭受一丝一毫的痛楚,何况那痛楚的施与方是自己。 “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幼小得像颗种子,软得好像吹一口气就会化掉,我不敢碰你,更不敢抱你,你叔叔以为我是胸有成竹,很冷静,事实上,背地里我一直在发抖,我怕我眨一眨眼,你就消失了,得到你这件事只是一场美梦,是我在低谷陷得太久,平白造出个小幼苗来,所以我不敢眨眼,动也不敢动。后来我想,如果真是梦,你总是要走的,走了就走了,早些走总比留了一会儿,叫我对你生出感情了,再发现你是假的要好许多,可是,可是你没走,”向境之非哭非笑,轻声接道,“你没走,你居然没走,你居然是真的。后来,你长大了,你成长得很好,很健康,也很独立,我第一次当父亲,不知道该怎麽像书上说的那样,为你的未来立榜样,我实在没有什麽可以教你,你也不需要我教,你好聪明,一点就会,又对世界那麽好奇,那麽善良。到十三岁,你遇到第一个你真正喜欢的女孩儿,我为你高兴,你的情窦初开来得顺理成章,这是你在逐渐成长的标志,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快乐,你也确实因为那个女孩儿,感受到了另外一种情绪——” “那你对我也有这种情绪吗?”向迩问。 向境之被迫停顿好一阵,尔后疲惫道:“你想听我回答什麽?说我爱你,我以男人的身份爱你,我仰慕你,想要占有你,从始至终,我想做的从来不仅是你的父亲,我想得到你,我一直都爱你……你想听我说这些?” “……没有吗?” 趁着微弱的户外光,向境之紧盯他涣散的双眼,霎时,他尝到一股腥甜,以舌头抵住上颚才明白是自己口腔出了血。手臂骤然脱力,他倒向一旁,同时道:“是,我承认,我都承认。” 那麽我该高兴的,向迩心想,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回答,我期盼它期盼了那样久,结果又是我压注的那个,那麽我该是很高兴的。 可是,“你怎麽可以爱我呢。”他悄悄地问。 向境之笑起来,举起麻痹的右手臂挡住眼睛:“我为什麽不能爱你?命运把你送到我身边,我除了爱你,还能做什麽?” “你只是我的父亲。” “我是,但我不想只做你的父亲。” “这太荒谬了。” “只要是人想做的,就没有荒谬一说。” “可你是我爸爸!”向迩大喊道,他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像滚又像爬地逃离他,明明是红着眼睛的可怜模样,神情却郑重得像在谈判,“我尊重你,敬爱你,从来都是。那麽你为什麽要爱我?你为什麽会爱我?” “……” “你把一切都打破了!你要我怎麽面对你,我要怎麽面对一个想跟我上床的父亲?!” “不要胡说!”向境之喝道,他嘴唇发抖,额发搭在眼前,将他原本能够窥见情绪的上半张脸拢进灰暗,“你不能这麽说,我从来没想过,我怎麽敢碰你,我不敢碰你,你那麽干净……我只是爱你而已。” “是这样吗?真的只是这样吗?”向迩眼角有痛感,他抬起袖子拼命擦拭,四指藏在袖口不敢探头,他擦得太用力,放下手后眼睛通红,“我原来有一个朋友,我一直以为我们只是朋友,可直到几个月前,我才知道我在他那儿是一个工具,是他拿来幻想的工具,我觉得恶心,非常恶心。” 向境之听懂了:“你不能拿我这麽比较。” “有什麽不同呢,对我来说,你们没有区别,”向迩想到沈士明之前对自己的指控,他指责他的愚笨和刨根问底,向迩起先不以为然,现如今想来,他说得到底没错,他确实不该刨根问底,“那麽以后,我们应该怎麽办?” “应该怎麽办,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我们互相捂住耳朵当什麽都不记得,这是你要的结果?”向境之说,“如果你想这样,可以。” 最后一次对峙消耗向迩太多气力,他回房后睡得晕沉,再睁眼时察觉眼皮滚烫,如同压着一块重物,非得尝试许久,勉强看清周边景物。床头摆着便签,向境之说有事外出,早餐和午餐已经备好,要他醒了先吃一些垫肚,便签落款圈走一个没有写完的“爸”字,最终空白着,无留信人。 向迩胃口不佳,吃了一点儿又上楼休息,之后也极力避免下楼会撞见人的可能性,活动范围只在房间和工作间。向境之从他的举止中意会了他的态度,便不去打扰,父子俩缄默中竭力维持着某点平衡,给彼此一个简短的缓冲期。 但这缓冲器只持续至第二天上午,向境之将要离开。这趟回来,他带的行李很少,要走了,也仅仅捎走一具身体。他离开当时,向迩趴在窗边吹风,两颊冻得微微红,听见引擎声,动了一动,目光下垂,和楼底仰视的人遥遥对视。没有人说话,三分钟后,向境之就走了。 下午光景,向迩换衣出门,因他改签了机票,由十五号提前至八号,原本一趟约好的画展恰巧赶上空档,赶在回校前,他总是要去的。 走过楚家,整座房子静悄悄,他回想好一阵才想起是楚太太的一位朋友办二婚宴席,是关系亲密的朋友,自然举家前往,楚阔还在离开前特意赶来见了他一面,刚巧碰上向境之独自在一楼看书的场景。他略带好奇,但看向境之摘掉眼镜朝自己问好又有些慌忙,跑上楼见向迩背对着在作画,只是随口一问,没想戳中要害,一句就让向迩的动作表情皆停。 他问:“你们连父子也做不成了?” 自己回答了哪些,向迩回忆,总有些雾里看花的迷蒙感,捉不住,摸不着,大概是灵魂出了窍,他嘴巴在动,心却飘空了,吊在二楼房顶,冷笑着看他说些无关紧要的瞎话。 楚阔又说:“看样子,你还是不能接受。你是不能接受他作为爱慕你的人,还是你爸爸?换句话说,如果向境之不是你爸爸,他只是向境之,你会接受他吗?” “这种假设没有必要。” “你错了,这当然有必要,这可能还是解决你困扰的关键。” “两者我都不接受。” “你不爱他?” “作为孩子,我敬爱他。另一种身份,我没办法想象。” 楚阔叹一口气:“可现在你们只有这两种结果,一做父子,当作什麽都没有发生,所有都是凭空造出来的梦,你们继续父慈子孝,做一对这世界上最特殊,也最平凡的父子;二呢,你回应他,无论你是从什麽角度出发而接受他,结果就是你和他在一起,以情人的身份,可这也代表你们持续二十年的相处方式会被彻底打破,甚至你们还会面临非常繁杂的社会关系。事态很明朗了,该是你下决断的时候。” “我没办法选择。” “因为害怕?” 向迩反问:“我害怕什麽?” “害怕接受一段新关系。这本来不该是你承受的,在你的设想里,你会和你爸爸以父子的身份相处一辈子,无论在什麽时候,你和你爸爸一样亲密,就这样,很简单。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父亲”竟然在有一天想做你的情人,”言至此,楚阔耸肩,“当然了,换做是我,我也会觉得很可怕。” 是了,在因旁观而更冷静的楚阔面前,向迩无话可说。 这次画展主题为“线”,作品风格以简约为主,向迩逛了近一半,渐渐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但出于对画展主办方的尊重,仍走完全场,只是花费时间比平日逛展足足缩短一倍。最后,他在一幅对称构图的作品前转身,一眼便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周乐意。 上次相见还是两个月前,她主动邀请楚阔和他去大排档吃夜宵,三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了一晚上,背对着挥手分别,再见已是新的一年。 周乐意没多大变化,衣服仍穿得很薄,但不像是会被冻着的样子,她两手插在口袋,朝他示意,两人却都没有出声,一道走马观花逛完余下作品,又一言不发地出了展厅,下到地下车库,周乐意终于开口。 “我工作室就在附近,要去坐坐吗?” 向迩明白她有话要说,没有推辞。 第二回 进这间工作室,布局和记忆中略有差别,据周乐意说是想着新的一年能有个新感受,她的同事们便自告奋勇做了一回修整。她为他倒一杯水,接着大大咧咧地往背后沙发一倒,舒服架着腿,以目光在他全身上下细细扫描。 “这段时间过得不好啊,怎麽看你不仅瘦了,气色也差,不会还因为沈士明吧?” 向迩停了停:“他人呢,还在医院?” “不啊,出国了,去年年末的事了,医生说他身体好得差不多,但心理有缺陷,反过头来又觉得身体有问题,这是死循环,后来他说要出去,那就出去呗。” “你很关心他?” 周乐意摸摸脸,惊讶道:“你哪儿看出来的?” “很早,但我不敢确定。” “你不好奇我和他是什麽关系?”周乐意坐正了,啜一口水,“如果我不和你说,那就没有人会告诉你,所以只能由我来告诉你。其实我和沈士明是发小,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伙伴。” 向迩愣着:“是这样。” “对,我们都是青县人,后来我被接回市里,住在沂水街道,就是我上回带你去剪头发的地方,我们就分开了,很久之后再见,他已经成了画家。” “这和他的信息对不上。” “他说他家境优渥,父母早年出了意外,接连去世,留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长大,全凭才华走到现在的地位?”周乐意嗤笑,“都是假的。事实上他父母几年前才去世,之前一直龟缩在青县,不敢认富贵儿子,夫妻俩战战兢兢地活着,到死前都不知道儿子究竟在做什麽,更别提‘家境优渥’这些谎话。一个人呢,想要说谎,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才好出去见人,沈士明就是被包装好的产品。他出名前在国外漂泊,一段时间都没学上,也没钱,后来碰上一位富商,愿意资助他读书,还同意给他办画室,把他包装得漂漂亮亮,然后呈给所有人看,说白了就是拿他赚钱。可结果呢,把这当真的人不仅是被他蒙骗的观众,他连自己都骗过了。直到遇到你,他说的谎就一直在露馅,他接近你,是因为你是他想象中的自己。” 向迩问:“你找我来,就想跟我说这些?” “不止啊,我还想跟你聊聊你爸爸呢,向境之,对吧?” “你想说什麽?” “既然跟你说了沈士明的秘密,那我就再说一个有关你爸爸的?”周乐意重新倒回沙发,声调悠悠的,“我们家的一位长辈,和你爸有很深的渊源。那位长辈你大概也有听说,或者在电视上见过,他经常出席一些很严肃的场合,新闻里总能看见他。他姓蒋,大家都喊他蒋先生。但其实我和这位长辈接触不多——好吧,准确地说,是几乎没有接触。我爸和他是亲兄弟,同父异母,而我妈是我爸的小老婆,用以前的说法,就是姨太太,还是最不受宠的那位。我妈被打进冷宫之后,就流放到青县那个小地方,我在那儿长大,认识了沈士明。我一直以为我是单亲,亲爸十多年前就死了,倒是家里经常会有人来送钱,直到我长大,我才知道自己竟然也勉强算个小姐。我第一次听说蒋先生,是因为和你爸的绯闻。怎麽,看你这表情,你是知道的?” 向迩:“你说。” “他们都说,蒋先生和你爸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多是些肉体关系,对不对?可能这些话由我说来没什麽可信度,但我保证,蒋先生没有玩男人的癖好,换句话来说,在那个时候,有钱人或是有权力的人包养一些演员明星是很正常的事,即使是同性,那种行为可以算是赶潮流。而这些关系不一定非是大众理解的肉体关系,尤其是同性之间,可能那位就是喜欢对方身上的某种特质,可以为己所用,或者更简单一点,只是租来摆在面前做个摆设。据我所知,蒋先生和你爸就是这样。你爸成功,因为他,你爸跌落云端,也是因为他,就好像我们常说的蝴蝶效应,一棋走错,满盘皆输,你爸就是那颗棋子。我之前问你,你真当你爸是被污蔑?我现在告诉你,不是,你爸是颗废棋,他之所以走到那一步,是因为站错了队,”言毕,她一口气彻底松懈,猛地击掌,“好了,我说完了。” “为什麽告诉我这些?” “你难道不想知道?” “你是别有居心。” “可能吧,谁知道呢,”她笑一笑,对他朝大门致意,“你现在可以出去了,外面有人在等你。” 向迩离开,她递他的那杯水一点儿没有减少,她盯着看了片刻,拾起灌一口,安抚了说得冒烟的嗓子,这口冷水也像当头扑灭了她的火气,止住了战栗。这时,隔壁房间走来一位助理模样的西装男士,他站在她背后,冷静道:“周小姐,你说得太多了。” 周乐意闻言嗤笑:“我这是超额完成任务,怎麽了,你先生不高兴了?” 西装男面无表情道:“周小姐,你不必太天真。” 身在飞驰的黑色私驾,前后左右都是同一表情的陌生男人,向迩过了开始的紧张阶段,慢慢变得不慌不乱,偏头望着窗外景象,十分钟仓促而过,他却连一棵树的模样都没有看清。他右手蜷在腿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裤子,先前一上车,他的手机便被收走,没来得及拨出的电话被掐断,他眼睁睁看着这群人关了自己的手机,拔掉电话卡,放在收纳袋中,意思是“事情结束即可带走”。 他没有问这是要去哪儿,没有人会回答,他心里也有数:周乐意平白无故给他讲故事,他自然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半小时后抵达,有人为他拉门,对方倒是好客气,喊他小向先生,接着由一位身穿长袍的年长者领他进屋。走 进室内,向迩发现这是一家茶楼,楼不高,三四层,越走近,正对着门的是座小花园,假山水池一应俱全,只是流水潺潺,冬季寒冷,也难免显露出烟雾袅袅的窘态。 年长者引他走过半片花园,忽然被另一位长袍老人拦下,他们交涉不过半句,向迩又被领走,最后被安顿在一间侧屋。屋内布置偏旧式,一众家具皆木制,桌边一位斟茶的青衣女子朝来者颔首,请他入座,后为他递上一杯热茶。虽说向境之偶有煮茶的习惯,但向迩喝惯了咖啡和橙汁,对茶向来敬而远之,何况当**在陌生环境,他防备心重,更不敢喝这杯茶。 领他进门的年长者也不逼迫,只含笑望着他,面目和善,向迩怎麽瞧他都瞧不出哪有两分凶神恶煞。年长者倒任他打量,有时捕捉着了,两人对视,没有人躲闪,等眼睛坚持不住了便移开,互不局促,搭上外头咚咚的竹管敲石声,竟然也静谧。 但向迩怎麽也想不到,自己这一等,别说有没有没见着那位蒋先生,光坐便坐了足足一个钟头。他叫屋内热气蒸得发汗,脱掉的大衣被年长者收走,他只着一件灰色毛衣坐在原位,见着对面女子时刻不停地重复着煮茶斟茶的动作,茶凉,收走,再一次煮茶,斟茶,茶再凉,再收走。前后加起来,不知浪费了多少茶叶和泉水。他渐渐等得心焦,正想起身,忽听那年长者道:“向先生来了。” 向迩随他目光去寻,而见那条他被阻拦的廊道中走来一道身影,那人挺拔卓然,笑时微微眯着眼,正朝他来。 “向先生,请留步,”长袍老人疾步上前,将手心一卷礼物递进向境之掌心,沉稳道,“先生想您好茶,特意留了心,这是前段时间刚从茶庄送来的新茶,望您笑纳。” 向境之收下:“劳烦您,也替我多谢蒋先生。” “客气了。” 长袍老人话中谦卑,实际身子从未朝人落下一分,等向境之走远,他仍望着那头,因此清楚瞧见那向先生牵住小向先生,十指扣在一块儿,更能听清他道:“好了,我们该回家了。” 向迩靠发呆渡过难关,上车没一会儿便靠着颈枕睡着,向境之不欲吵醒他,手机也调至静音,随意看一眼未读简讯,陈冬青的几条最显眼。 “你没回畲山?” “你去哪儿了?” “你倒是回我一声,你到底在哪儿呢?” “你手机坏了还是脑子坏了?麻烦看到请回答谢谢。” “你在蒋那儿?” 车稳稳驶进车库,向境之解下安全带,见向迩仍歪头睡得昏沉,忍不住笑。大衣暖和,裹得小孩面颊粉红,又因呼吸不畅而微微张着嘴唇,眉头揪着,像躺得不安稳又拼命想睡,和小时候被爸爸闹着下午不能多睡,气得要哭的神情一模一样。 向境之探身,徐徐接近了,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目光从那张脸的额角往下,到吐着热气的嘴唇,从开始到现在都是的,这个孩子身上的一切都是他情难自禁的理由。他无声喊着宝贝,更凑近了,嘴唇轻轻印在孩子的额角。 也许是他这个吻停留的时间实在太久,感到下巴被轻轻扫动,他挪开,喘息一口,和睡眼朦胧的被偷亲对象对视。向境之头晕耳鸣,不敢相信自己能和他靠得这样近,近到他只是掀一掀嘴唇,就能触碰向迩的鼻尖。 向迩睡得蒙头,余光中车窗水汽正徐徐坠落,他被一阵熟悉的气味尽数包围,懵懂道:“爸爸,呜——” 天啊,向境之想,这才是他真正的情难自禁。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几乎是同一时间,向迩用力偏头躲开亲吻,他的脖颈藏在大衣领口,也随着充血的脸颊而泛红。原本就睡得迷糊,这会儿对方供他呼吸的空间实在太小,他不觉晕得更厉害,无论眨几次眼,面前都像团着无穷尽的阴云,看不清外界丝毫光景,就连不久前的遭遇也跟着模糊。 向境之更不急,事实上他正在竭力压制自己急促的喘息,并盯着向迩嘴唇下方一颗黑色的小痣入神。那就是打开自己身下这个小宝盒的机关,他想,他多少次目睹向迩的历任女友逗宠物似的亲吻这个小痣,年轻人间的甜蜜与乐趣距离他千万公尺,他嫉妒得发狂,混沌中几乎能够听见这只宝盒应声敞开的声响,而又是多少次,他庆幸这个可能最终没有发生,向迩仍是向迩,他懵懂又清醒,慷慨又自私。 僵持片刻,向迩似乎叹一口气,脑袋回过些角度,目视前方,声音嗡嗡的:“我要下车了。” 向境之应声,退开前再次以嘴唇轻贴一贴他额角,随即打开门锁。向迩裹着笨重大衣推门,结果脚还没沾地,身子又噗通一下倒回车座,低头瞧瞧,原来忘记解安全带。可手往背后摸索半天,就是找不到卡扣,他暗地恼火,最后还是向境之凑上来,手往坐垫底下伸,两只试探的手无意碰上,都不约而同地缩了一缩,巧的是刚好摸到那卡扣,向迩没动,向境之轻轻一按,安全带猛地抽走。 向迩颇觉不自在,咕哝一声谢谢,动作略显笨拙地下了车。 向境之看他走远,在驾驶座上坐着,揉一揉眼睛缓神,终于想起回复陈冬青。他一通电话拨去,陈冬青立刻接通,在那头暴跳如雷:“原来你还记得我啊,啊?” “简讯我看见了,不过刚才在忙就没有回你。” “你为什麽不去畲山?我听你小助理说你是快到机场了又原路返回,出什麽事了,你又怎麽去他那儿?”陈冬青忍住怒气,“你跟我说实话。” 向境之沉吟:“他找耳朵了。” “什麽?” “我在半路上收到的消息,没来得及通知你,不好意思。至于程健那边,我待会儿自己和他说,反正他和蒋先生算同心同船,现在应该也已经知道了。” 陈冬青却关心另一个问题:“他和耳朵说什麽了?” “没见着,我去的时候刚好,耳朵还没到。” “那他和你说了什麽?” “我们还能有什麽好说的,”向境之笑道,“我已经在他手上栽过一回,现在对他早没了利用价值,不过是说说以前,勉强称得上叙旧吧。” “那戏呢,你还拍吗?” “那得看他愿不愿意给我投钱了,程健这片子最大的投资方不就是他吗?” 等向境之进屋,外面下起小雨,他手里握着一株玉兰,过玄关时掉了一瓣,他拾起了攥在掌心,抬头却看本该在二楼休息的男孩儿端坐在客厅,和他对上,一本正经地表示自己有话要说。 果然,向迩问道:“你突然返回,是知道有人特意来找我?” 向境之不欲瞒他:“是。” “找我的那位,就是蒋先生?” “是。” 向迩陷入沉思,苦恼得眉头都打结,向境之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发现,一当他沉浸于思考时,他的下嘴唇会微微上翘,看上去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那你是不是知道沈士明?” 没料到这话题转换得这样快,他甚至做好了他会追问这位“蒋先生”的准备:“知道一点。” “我受伤住院,他被封杀的事,你也知道?” “知道。” “你做的?” 向境之停顿:“一半一半。” “那我之前在你面前提到他,你为什麽装作不知情?” “既然你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不知道。” “可你还是知道。” “在你面前,我是不知道。” 向迩眉头皱得更紧:“你总是有一大堆歪道理。” 向境之笑起来,很宠爱似的:“是吗?” 这半天接受讯息超载,向迩即使有心也没力和他周旋,行至楼梯拐口,又回过头来提醒:“我八号的飞机。” “我记得,”向境之点头,“之后几天我会一直在家,到时送你离开,你走了我再回去。” 向迩却不是那意思:“接下来几天,我会避免和你见面。我觉得我们现在太奇怪了,我快不知道该用怎麽样的语气说话。我不喜欢这样。” “多久?” “到我离开。” 向境之松开牙齿:“好,都听你的。” “谢谢。” 向迩说到做到,往后三天的活动区域仅限二楼,边忙着收拾行李,边急于和这儿的关系做了断,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那画商陈生。 早在去年年末,向迩就替他打了一针预防,表示自己可能会提前离开,好在之前的合同只签了半年,至一月恰好结束。陈生为此悔不当初,他原本想着这不过是新人试水,虽然有同行亨利顿的引荐,可到底是个新手,再厉害也暂时翻不出大浪来,可谁能想到,到头来舍不得的人居然是自己。这时他手里还剩两幅向迩的作品,一幅已有去路,另一幅尚未得人青睐,他便想拿这理由挽留向迩:至多再留一个月,总得让他把最后一幅风光售卖。 向迩倒是大方,由他看着办。 陈生问:“价格呢?” “随你定。” “钱呢?” “你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吧,我初衷也不是为了赚钱,不在乎这一点。” 这一点,陈生背地咋舌,心想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万事全凭兴趣,兴趣完了还有下一个兴趣,二十年挥金如土,不识愁滋味。就因向迩慷慨撒手,实际是没有分寸,陈生再意思两句就随他去了,电话最后问他和那位小姐是否有新进展,听得向迩茫然,反问哪位小姐。 “周小姐啊,周乐意,你们之前不是很有机会继续发展的嘛,她后来也来问过我,不过她除了你好像还有其他目标,也是画画的,你应该认识,前段时间出事的那位,姓沈。怎麽样,你赢过他没有,抱得美人归了?” “没有的事。” “吹了?” 向迩将手机夹在耳边,手指飞快数着画纸,边道:“我们只是朋友。” 陈生哼笑:“你觉得是朋友,人家眼里当你是香饽饽呢。” “你想多了,”向迩重复,“我们是朋友。” 一直到七号傍晚,行李终于收拾齐整,向迩趴在窗边眺望远处山线,时而隐约时而清晰,他表面看得入神,实际发着呆。忽然门响,他浑身一震,看眼时间也不是固定的饭点,因而慢了半拍,门又响一回,背后传来的却是道女声。 是卓懿:“耳朵,在里面吗?” 他忙开门:“在。” “躲里面不出声啊,走了,下去吃饭。”因室内打着暖气,卓懿只穿一件开衫,后脑长发挽高,露出的脖颈纤细。见向迩原地不动,一脸茫然,她抬手在面前一挥,“不认识我了?快走,你叔叔都喊八百遍饿了,你都不晓得肚子瘪啊。来,扶我一下。” 向迩搀着她下楼,眼睛盯着楼梯,也盯她膨隆的肚皮。也许是错觉,他不敢相信那一瞬间的动弹,紧张得居然有些结巴:“肚子,动了。” “啊,真的,你弟弟和你打招呼呢,”卓懿笑起来,故意停步要他碰一碰,“摸摸看,是不是?” 长这麽大,从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有孕的长辈,更别提像这样拿手来感知一条新生命,向迩像幼时初学游泳,脚碰上水就撤离,这回是掌心一触上就飞快弹开,却总忍不住再贴一次,他好震撼:“他真的在动啊。” “是啊,他最近特别活泼,动得不停,”卓懿说,“你以前在你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可能也是这麽调皮,让你妈妈受了很多苦。” 向迩收手:“也许吧,所以她才不要我。” 卓懿摸他后脑:“傻啊,如果她要你了,你今天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吗?有得必有失,既来之则安之,这些道理连我都知道,你那麽聪明,肯定能理解。” 向迩笑一笑,转移话题道:“你们今天过来吃饭吗?” “你叔叔攒的局,”卓懿示意他继续往下走,一边小声道,“很烦吧,我也嫌他烦,都五十岁的人了,还跟年轻那时候一样,成天想着来你爸这儿蹭饭,活该他谈一个小姑娘就吹一个,谁想跟他喔。” 抠门的陈冬青这时候正忙着抢酒,对面是不甘示弱的向境之,他们一个想小酌一杯,一个说下次再喝,意见谈不拢,眼见着就要单方面吵起来,叫后来的卓懿给后背心各一掌,两个男人自动熄火,尤其陈冬青,嘟囔着不喝就不喝,走远把酒重新塞回木柜,和向迩擦肩而过,还幼稚地告状:“你爸真抠。” 卓懿气乐:“你前两天胃出血挂水,我怀孕,耳朵过敏,四个人里三个就不能喝,这怎麽还成向境之抠了?” “我那是小伤,挂完水不就好了,再说只喝这一瓶,分一分我才一半,酒精度也不高,有什麽影响的,你就和向境之一个鼻孔出气,净挤兑我。” 卓懿手指他,朝向迩道:“看见了吧,他就这幅德行,在你面前那些都是装的,看看,他就这样。” 陈冬青失笑,没再同卓懿争论,转头跟着向境之进了流理台。 到四人上桌,卓懿和向迩同排,对面是陈冬青和向境之。四人互相对着,没人开口,更没人动筷,一时间皆觑着其余人的脸色,气氛尴尬。 陈冬青清清嗓子,给卓懿眼神示意:说话。 卓懿皱眉:说什麽? 他眼睛往上:随便,把禁先解了。 卓懿更茫然:什麽情况,这父子俩都不出声,冷战了? 陈冬青闭眼摇头:算了,我来。 “耳朵,你明天下午的飞机对吗?”陈冬青面带着笑,手伸底下没轻没重地捏了一把向境之,要他快点开口,饭桌上好和解,父子之间能有什麽问题,“我和你阿姨想着给你饯行……” 卓懿吃惊:“你要走啊?” 陈冬青:“……我还没说完。” “走去哪儿,回去?”卓懿望着向境之,嘴里话看似问向迩,实际问他,“好端端的怎麽要回去,不是说今年夏天才走吗,我还以为你可以等到我预产期,到时候让你第一个抱弟弟。所以呢,你们父子俩吵架了?” 向境之说:“没吵架,耳朵学院那边有急事,他得回去一趟。” “我不信你说的,你嘴里有时候就没一句真话。向迩,你来说。” “爸爸没说错。” “没说错,你确定?”卓懿问,“那好。我就问,你们父子俩为什麽都不敢看对方?” 陈冬青琢磨出不对劲,抬手阻止她:“卓懿,别问了。” “我怎麽不能问啊。向境之,你当不当我是你朋友?如果是,你有什麽问题不能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是不是姓蒋的,还有你那个祝小棠,她真是姓蒋那边的人是不是?” “不是,你会错意了。” “我……” “阿姨,我们真的没有闹矛盾,”向迩倏地开口,握住她小臂,止住她欲站起的动作,“我很感激你和叔叔今天会过来,我知道你们和爸爸以前是很合拍的伙伴,阿姨还和爸爸相爱过,在你那儿,爸爸是不是一个好人?我知道是的,因为我也这麽认为。我很感谢今天晚上的饯行,这个说法我不太适应,就像有些东西我至今都接受不了,或者这一辈子都没法接受,二十年前,我没有听过‘饯行’,今晚是第一回 ,可能也是最后一回,我没法保证自己究竟有没有说第二回的机会,这种保证也没有必要,如果我强迫自己去接受这个说法,那我不如不要,最好把它丢掉。但无论如何,我都很感谢这趟‘饯行’。就这样,我上楼了。” 陈冬青眼睁睁瞧着他退开椅子上楼,见人消失踪影,下意识低头去找向境之的神情,却看他痴痴盯着面前水杯,杯里有圈浅浅的水涡,底下有道窄窄的口子,他盯得那麽入神,仿佛就要跟着掉下去。 卓懿揉揉脖颈,纳闷道:“这孩子说的什麽绕口令呢。” 今晚聚餐本意为的孩子,结果饭没吃着,莫名其妙被塞了一通“我和‘饯行’的渊源”,卓懿临走前还和向境之念叨,差不离就是要多注意孩子的身心健康,你说他回去了吧,隔着片大洋呢,要是孩子跟你似的心里埋事不肯讲,万一憋出个抑郁症啦狂躁症啦怎麽办。她难得唠叨,怀郑如年那会儿还没想着替孩子操心,等有第二个孩子了,倒终于找到些做母亲的实感,陈冬青看她攥着向境之叨叨得不停,忍无可忍才打断,求姑奶奶赶快上车,站门口实在是冷,何况人家向境之比你会做家长多了,要像你这样的,向迩能不能活到二十岁都是问题。 向境之满脸笑意,之前收拾完餐桌便送他们出门,身上一件白毛衣沾了点水渍,叫风一吹,他冻得手背发青,要挥手致意都没了知觉,送走人后走进室内,他往四周扫视一圈,才发现现在已是夜里十点。 进向迩卧室前,他先洗了澡,将冰冻住的双手重新蒸得暖和了,才敢虚虚放上孩子的面庞。他坐在床沿,手指隔着一层层的空气触碰那片嘴唇,柔软得像瓣玉兰花,那天,他就是因为想到在车厢中亲吻的嘴唇,才选择捡起那株玉兰,可到底花离了树没法生存,不过半天,玉兰凋谢,仍旧没逃过被再次丢弃的命运。 命运,向境之默念,他是相信又不信命运的,例如向迩来到他身边,是命运,而他将逃离,却是变数——不,也是命运,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向迩要来要走,都是他自己的命数。 那我呢,他跪下来,紧靠在孩子的脸边,呓语着,你既然是我的命数,那也该赠我一趟和你同行的机遇,你在我怀里长大,却时刻想着外边的风雨,但你既想,我便任你闯,势如破竹也好,头破血流也罢,我不护你,任你去,但请你记得回来我身边,回来我怀抱,是我舍不得,从来是我舍不得。 ——放屁!向境之紧扣着下颚,嘴唇贴在那条搏动的颈间动脉上,像要在今晚临别的黑夜中,彻底穿破这条血脉,钻进去,把里头不属于自己的血肉尽数剥光,再剔走自己的一半,献上了,堵住了,那麽向迩就是他的,完完整整地属于他。 可我舍不得,从来都是我舍不得,他嗫嚅着,终于撑起身体,如同以前每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捧住心爱孩子的面颊,痛苦而虔诚地献上亲吻,如火烧,又烙一块疤。 凌晨三点,向境之回到房间,窗户开着,冰冷的夜风呼啸着袭进人眼,他抹一把脸,勉强拭走嘴边的火种,从抽屉里取出一盒烟,打开了,抖出一支,塞进嘴里咀嚼两口,烟头的腥臭成功压下那道火,他却要了新的火——十多年不再抽烟,第一口进肺,居然像老友重逢,蓦地逼他也红一红眼,叫声难得。 他一直抽,抽完第一支有第二支,第二支完有第三支,越抽越清醒,等到一盒烟只剩最后几根,他拿手捻动麻木的嘴唇,胃疼得他全身打哆嗦,到底放弃了。 凌晨四点,向迩翻个身,姿势仍不舒服,眼睛因此掀开道缝。他从不像今晚这样庆幸自己夜盲,即便痛恨额角的滚烫也不必多看它一眼,更不用费尽心力想从月亮那儿借来一些光,瞧瞧跪在自己床边喃喃自语的爸爸究竟是什麽模样。他告诉自己,没有必要在意这些,在那之前,你总得先找到自己,好了,你该睡觉了。于是他重新闭上眼睛。 翌日向境之送机,虽说是张近几年不太出现在大众视野的脸,陈冬青仍为他捏把汗,特意给他们找的贵宾通道,就算不防偷拍,也当走得舒服。 向迩戴着棒球帽和口罩,他这些天鼻子总有些塞着,鼻头红红,说话声音嗡嗡的,像卡带的玩具,过安检时摘掉帽子,叫人看了笑话,还特意问他是不是碰见了不愉快的事,言下之意是他目前看起来实在太委屈,不止鼻头红,连眼睛都有些肿。 向境之陪他坐着等待,见着分针从二转至四,向迩压低帽檐一言不发,他更不想打扰,直到外间传来声音,是楚阔。 楚阔刚下飞机,将行李一甩就急匆匆赶来,累得一口气都没喘匀,和工作人员合掌求情:“我朋友真在里面,我就进去一会儿可以吗?我知道不能进去,或者我把东西给您,您帮我送去,成了给我个信就行,可以吗?” 工作人员坚决说不。 他百般恳求不得,没法儿了,却看玻璃走廊那头走来一人,细瞧了真是向迩,他忙踮脚挥手:“这这这儿!” 向迩走近,身后跟着向境之和工作人员好言相谈,不知是用什麽身份说了话,那工作人员面带犹豫,最后松口“尽快”。 “没问题没问题,”楚阔忙说,接着将手里提着的诸多东西塞给向迩,“都是给你买的,里面还有我妈送你的礼物,其实都不值钱,都是小玩意儿,想着本来能在家里给你的,没想到飞机晚点,我这狂奔过来,现在行李还留在下面呢。” 向迩将礼物抱个满怀:“替我和阿姨说声谢谢。” “小意思啦,”楚阔瞅着后方自觉走远几米的向境之,再看一眼向迩,了然那事仍在刀尖上挂着,因此他问,“你这次走了,还回来吗?” 好熟悉的问题。向迩想到自己离开加州前,Leo也曾这样问过,那时他回答得模棱两可,谁会想到半年之后他便做了决断:“不知道。” 楚阔撒娇:“如果你不回来,我肯定超想你的。” “有空的话,你可以过来找我。” “你不可以过来吗?”楚阔瞥他,“你和你爸闹别扭,和我可没闹别扭,你回去了,那边哪有第二个我,你就不想我?” 向迩笑了:“会想的。” 被哄得开心,楚阔撑开手:“那就和你独一无二的好朋友抱一下?” 向境之从广阔的停机坪前收回目光,看到的便是两个男孩儿紧紧拥抱的画面,楚阔甚至别有心机,两手放在向迩背后不断上下摩挲,露在他肩头之上的眼睛投来,又立刻转走。向境之不清楚他这一眼是否在向自己示威,就像跨年那晚,向迩不明意义的告白一样。 但没过多久,他便明白了,楚阔是在提醒他:你既然选择这条路,就再也没法回到原来的位置。向境之将讨要离别拥抱失败的双手收回腿边,目睹那个孩子踩着微弱的光线逐渐走出自己的视野,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他勇敢又决然,走得头也不回,仿佛再也不会回来。 这趟飞行,向迩待得很不安稳,他睡了一阵,心口堵得难受,再爬起看书,过会儿又改速写,却总是坐立不安,直至下机,他还捂着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将堵塞感重新压回原位去。他推着行李慢慢走,口罩拉得高高,几乎盖住半张脸,突然听闻有人叫喊,顶起帽檐一看,里欧穿着灰色裤衩大力挥手,看他走近了,兴奋得拦腰给他一举,居然真把人抱离了地,还原地转上三圈。 “我可太想你了!” 向迩头晕:“我可以感受到。” 里欧大笑,帮他推行李:“怎麽样,现在先去吃饭还是先回家?” “吃饭吧,我在飞机上吐了一回,”倏忽感到诧异,向迩又问,“好奇怪,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航班是几点吧,你怎麽会知道?” “你爸爸啊。” “你们有联系?” “只这一回,”里欧说,“对了,你爸爸这次不回来?” “他有工作,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 里欧可惜:“我倒是很想念他的。” 刚巧里欧年末刚买新车,照着他品味改装一番,向迩坐进副驾驶,头顶脚底都像踩着硬邦邦的铁块,他为朋友的品味哭笑不得,两人聊着近况,新车上路。 路中聊到学校,里欧话锋一转,提到艾米,他说她前几个月一时不察出了车祸,右腿粉碎性骨折,至今还在医院躺着。 向迩闻言沉默:“我听说了,她情绪很崩溃。” “必然的,她为此缺席了数场演出,据说舞团有意劝退她。” 向迩敲着手机边,屏幕突然跳出数条消息,他草草看一遍,怔着:“贝拉出事了,车祸。” “又是车祸?”里欧惊诧,边拉高油门,打趣道,“该不会我们待会儿是第三场吧。”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期许到底没有成真,向迩叫伙伴堪称玩命的极速漂移晃得险些吐出胆汁,一等摸上车门就逃跑,比着双手要对方远离自己三米远。里欧笑得弯腰,招着手像哄一只小狗崽,混不吝地解释自己只是想玩些新鲜的,没必要这麽抗拒。他言之凿凿,向迩信以为真,可靠近一步就被猛扑来的身影勒住脖子,他急忙挣扎,里欧不放,两个男孩打闹着走进医院大楼,正面碰上吊着条胳膊的朋友贝拉。 贝拉是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姑娘,和里欧住同一社区,学校也同在主校区,比起仅仅认识三四年的向迩,按理说她该和里欧更熟稔,现实却是她有一双“足够看穿你所思所想的眼睛”,自称可以穿透向迩心肺发现那里头的忧郁和偏执,因此她更爱这个神秘的男孩。如果不是手臂跟脖子吊在一块儿导致热情难以传达,按她脾性,见到久别重逢的朋友大概是立刻跳上后背,照着面颊就是三个吻,向迩早该习惯。 一番寒暄,贝拉被问及出事理由,她也纳闷:“我像往常一样从学校回家,要过人行道,突然从拐口窜来一辆车,直接往我这儿来。司机像个疯子,我很确定他能从后视镜里看到我倒地,但是他没有任何表示,又把车开得飞快,就这麽离开了。” 里欧猜测:“也许这是位驾驶新手。” “但我并不认为他可以在造成事故后装作若无其事。” “那也许他是你上周在酒吧拒绝的花花公子。” 贝拉原想骂脏话,音发一半想起身边还有一位乖宝贝,吞下后半句,只说一声“闭嘴”。 乖宝贝向迩无知无觉,耐心地问:“你报警了吗?” “当然,但他们告诉我那路段人少,没有监控,排查后更没有目击证人,”贝拉被男孩们照顾着坐进车里,回忆道,“于是我问,难道我就要挂着这条伤残的胳膊两个月,无法工作不能正常生活,而我连到底是谁造成的这一切都不能知道?好吧,他们告诉我大概是的。” 里欧附和:“太糟糕了。” 向迩却安慰:“或许你可以换一个角度思考,这场事故至少没有伤害你的生命,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行了向迩,别拿这种废话搪塞我,它没有一点用处。”贝拉拿他和稀泥的态度没办法,真不知道他有时过于和气软弱的一面究竟随的谁。 里欧却想到另一件事:“艾米之前出车祸,对方也是肇事逃逸。但她远没有你幸运,她右腿伤得很重,医生说她恐怕这辈子都没法再跳芭蕾。” 向迩沉默,贝拉半晌接道:“去他妈的。” 他们将女孩儿送回家,贝拉下车后站在门前挥手致意,向迩正偏头和她告别,忽听里欧道:“贝拉其实是个很性感的女孩儿,是吧,我猜她每回去酒吧必然会带一个男孩回家。” “你说什麽?” 里欧左手架着窗沿:“贝拉是个性感的女孩儿。” “她一直很美。” “不不,这种性感是无意的,不是肉l欲和风l骚,只是性感。我想如果我们是在大学碰见,或许我会选择和她有段情缘。”里欧发动引擎,听语气颇为可惜。 “然而你们不是。”向迩笑着替他做结束语。 离开贝拉家的小木屋,天已半黑,按原来路线,不过十分钟向迩就能到家,偏偏里欧心血来潮想外出兜风,向迩叫他绕着城区一圈兜下来,原先轻微的鼻塞咳嗽几乎变成重感冒。他又饿又困,半梦半醒间将围巾塞进大衣领口,但中间还是空出相对单薄的一块,总觉得有风往里灌,冷得人面皮发紧。驶入街区,里欧徐徐踩刹车,向迩好容易从昏睡中挣出些精神,往后备箱取行李,绕到车边见里欧也跟着下来,他茫茫然的,被提示往前看,才发现家门前的小草坪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雪上点满几十盏小圣诞灯,框在宽阔马路前的一小片灯海,趁着夜色闪烁。 “‘圣诞灯是圣诞老人经过的痕迹’,我还记得这句话,”里欧走至他身后,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出礼物,“上次圣诞节你缺席,我们交换礼物的环节你也没有参与,那现在补给你了,Merry Christmas!希望你不会介意短暂的迟到。” 那礼物盒方方正正,大概向迩两只手掌大小,面对朋友突然的温情,他有些招架不住:“抱歉,可是我没有准备。” “没有问题,这也算是我祝贺你平安归来的礼物,”里欧说,“虽然很想让你现在就打开看看,但你大概更需要先转身。” 向迩疑惑,应言转身,却看不远处的路灯下立着一位银发老太太,她拄着手杖,朝他走来,步履从容而缓慢,背后跟着一只步伐轻盈的布偶猫。一人一猫到他跟前,猫叫着往他身上攀爬,老太太则送他一句迟到的圣诞节快乐。 他反应迟钝,更多是条件反射:“谢谢你,史密斯太太。” 老人掉了牙,两片嘴唇干枯紧皱,笑时有嘶嘶的漏风声:“我以为你应该给我一个拥抱的。” 史密斯太太身量娇小,向迩想要拥抱她须得将膝盖弯起一半,这才好和她齐平,抱得更贴合。他靠在这位老人的肩头,如同她亲生的外孙那样乖巧,直至和她分别,将猫送回她怀抱,也站在原地足足望她彻底消失才收回目光。 里欧抱住他肩头,替他提起行李箱:“被欢迎的感觉还不赖。” “确实不错。”向迩说。 草坪的一地圣诞灯已是超出预料,可当进了家门,客厅居然还放着一棵巨大的圣诞树,向迩站在它身边,非要退离两步踮脚去瞧,才勉强能看到它的树冠。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里欧的杰作,毕竟他的朋友是聚会老手,为姑娘们准备惊喜也向来别出心裁,而这回尽管所使用的方式老旧些,补过圣诞的说法也听来幼稚又花哨,但对不久前刚度过一段糟糕心理阶段的人来讲,捧一束玫瑰从街头跳出身来,就连那样水准的浪漫,恐怕都能接受,更别提是今晚“迟到的圣诞夜”。 圣诞树顶放着一盒礼物,向迩伸长手够,无意将它扫落在地,他忙捡拾,发现那礼物是条领带,宝蓝色,质地丝滑,边上小小的凹槽中放着一根浅金色的领带夹。他将领带放回原位,捡领带夹托在掌心,突然间没法把这风格的礼物将里欧联系在一起。 恰巧里欧从卫生间关门出来,看他面前小几上放着拆开的礼物盒,顺口问道:“喜欢我送的礼物吗?” 向迩问:“怎麽想到送我领带?” “领带?”里欧反问,莫名道,“哪来的领带,我送你的是两张音乐会门票和一册动物标本,什麽领带?” 向迩愣怔:“你没有送领带,那这礼物是谁的。” 里欧在他边上坐下,抬起礼物盒上下前后地检查许久,半天恍悟道:“看我这记性,应该是你爸爸放的,包括今晚的‘圣诞夜’,也是他请求我们帮你补办的,我想大概是他知道你一直很喜欢过圣诞吧。” 向迩低头看着那领带和领带夹:“你之前还说你和他只联系过一次。” “……”里欧以笑应对,死活不肯承认自己说过谎话。 “他是怎麽说的?” “大约四五天前,他打电话给我,说你准备单独回来,余下就是他请求我们帮助你布置这些了。” “所以你问我,他为什麽不和我一起回来的话,也是故意的。” “……” “我不能理解为什麽这些事也要瞒着我。” “你爸爸说,你应该会更喜欢以朋友名头布置的惊喜。” 向迩抿嘴:“他就是这样,又自以为是。” 话是这样说,他仍将领带收进衣帽间,一屉饰物拉开,跟来门边瞧着的里欧不禁吹声口哨。他眼尖并且懂些门道,那屉领带、皮带及手表,每份都是够奢侈的品牌,满当一玻璃抽屉,更是价值不菲,可惜碰上的小主人幼稚又低调,平日连手表都极少佩戴,还记得一回随意挑选一块戴在手腕,进校便引起诸多揣测,毕竟新品,毕竟奢侈,难免招来艳羡。 但向迩厌恶这种内含歧义性的注视,回家后将手表摔在父亲面前,叫喊着自己再也不戴这些东西,气冲冲爬上楼,躲进工作室不肯现身,后来几天也鲜少开口,任凭父亲又告饶又诱哄,后来当真再没戴过手表等饰品。倒是一回从邻居家的小姑娘那得来一块儿童防水手表,粉蓝色,表盘是位迪士尼公主的面孔,色彩艳俗又廉价,他却很喜欢,把这只唯独受到宠爱的手表郑重塞进一众奢侈牌中,浅色系中乍然多了一道艳丽,父亲跟在他身后哭笑不得,却纵容他的随心所欲。至于他那天发狠掷表的理由,直到许久之后,父亲才明白那来源于何:他的孩子是曾经被集体抛弃过的人,嘴巴紧闭不是不在意,而是抑制着在意,在外豁达洒脱,任性委屈的一面便只好留到家里,在唯一亲近的父亲面前发泄。但是多矛盾啊,他可怜这个孩子的闭口不言,却也可耻地为这份特殊感到荣幸而熨帖。 没有聚会的圣诞夜过得无趣,里欧绞尽脑汁想为向迩闹些特殊的活动,但都被一一拒绝。向迩困得厉害,靠着门边,眼皮都要合在一块儿,听见引擎声响抬一抬,看车屁股消失,再半闭着眼摸索回房,往床上一倒。原以为安静片刻后是昏睡,可他睁开眼来,盯着天花板上两块交叠的光圈入神,那感觉仿佛他隐隐失重,总想这两天过得如走马观花,到头来回想,所有事都模糊,唯独左手手腕那截红绳和坠在底下的小月牙,摸在掌心还有些实感。 合衣睡前,他还迷糊记着里欧临走前的嘱咐:中文学校那有你爸爸剩下的东西,周日前必须拿走,千万记得。 第二天就是周日,向迩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比原定时间晚上两个半小时。踩着云似的起床洗漱,面包咬一口又吐掉,胃部热热的发疼,他难受地捂了一会儿,撩起毛衣衬衫检查,感觉肚皮里像是有人在打壁球,壁是他的肚皮,球就是胃,咕咚咕咚,看着竟然有些像卓懿受着胎动那样。他撩着衣服在客厅走两步,户外晒着积雪的阳光穿过玻璃照来他肚皮,他上手摸一摸,又觉得好笑,接着碰上一点淤青,细数它由来,约莫是几个月前,他和楚阔街上打架,被其中一个壮汉两拳中胃,到现在还有一些痕迹。 说到楚阔,他今天一大早便算准时间来简讯轰炸,向迩认真地逐条审阅,看到最后放弃,真不知道这人哪来的时间抄那麽多肉麻兮兮的句子,活像他上了天堂或下了地狱,这辈子都没法再见一面。而和他深夜发疯不同,其余朋友和长辈仅是简单问候是否安全抵达,尤其向境之,更是简单,他不问“到家没有”,而说“照顾好自己”。向迩想,他不问其他,大概是因为无论在哪儿,他都有手段能够完全控制自己身边所有人和事的缘故吧。 向迩出发是下午两点,中文学校这时候课程不多,女校长唐娜自收到消息便在门前等待,她平易近人,和向迩关系不错。 “你爸爸的东西其实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次托你来拿的,是他为他学生四处收集的原文书,”唐娜为他推开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都在这儿了,前段时间才陆陆续续送回来,那些学生都很感谢他,听说有些书都已经绝版,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收来的。” 向迩随意翻看一本,是意大利文。 唐娜坐进办公椅,问道:“你爸爸这次没有回来吗?我给他发邮件,他说他还会在国内待一段时间,可能久一些,也可能很快就会回来,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女校长是向境之底细少数的知情者,向迩简短道:“他有工作,行程确实很难安排。” “那倒也是,”唐娜赞同,随即问他是否愿意随她进教室一趟,“你知道你爸爸在学校很受欢迎的,学生都很喜欢他,他当时突然辞职,我们一下子找不到接班的老师,他的书法课不得不停课近两周,大家都很遗憾,而且经常有人跑来问我,你爸爸还会不会教课,我没法回答,所以我想,如果你去见见大家,他们见到你会比每回见我更开心。” 向迩迟疑:“但我没什麽能说的。” 唐娜:“没问题,你就当是学校指派做义工了。” 向境之原先那班的学生人种各异,肤色多样,但仍以亚洲面孔为主,这群人唯一的共同点是年龄,没有一位的岁数低于六十,向迩听唐娜喊他们学生,觉得违和却有趣。而他进教室时,这群学生正忙着学做水饺,多是捏一个破一个,看着自己失败,探头瞧瞧身边,又为同伴相似的笨手笨脚发笑。 最先发现门口有人的是位坐着轮椅的小老头,他似乎不大合群,不参与也不出声,只握着轮椅边上一根红木拐杖发呆,感到身上暖融融的阳光蓦然消失,他扭过头,恶声道:“你是谁,走开,走开!” 中国人,南方口音,看来脾气暴躁。 向迩听话走开两步,刚在人群中现出一面,当即有位老太太哎呀叫道:“是不是耳朵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向迩被整整两圈的老人家围在中央,听他们七嘴八舌地提问,半天才从其中捡出两项能回答的:“我来拿爸爸留在这儿的书。他也许很快就会回来吧。” 老太太说:“好久不见,你长高好多的呀。” 向迩记得她,很精神的老太太,但不忍解释她的“好久不见”其实是三年光阴。 三年前,他随爸爸来到这座新城市,起先忙着办入学手续,校方表示需要时间审核,向迩只得先在家待着,而那时爸爸已先他一步找到安顿点,也就是这所中文学校。新工作大多需要时间磨合,向迩就趁着那段时间常陪他来学校上课,有时跟着唐娜在办公室,有时便自己搬着凳子溜进教室后排,端正坐着看他教老人们学写字和下围棋。明明家里小孩还把一排中文写得像狗爬,向境之教学生却别有一套,讲课时引经据典,古今中外都能聊上两句,不知道怎麽,便有人开始给他取些莫名其妙的绰号,说他是“新来的孔子”。向境之第一次听说这头衔,正和向迩手牵着手准备离校下班,他听了觉得离谱,笑得无奈,向迩却没法意会,眼巴巴盯着他想要解释,但向境之只摸摸他后脑勺,没有多说别的,牵着他穿过车来车往的人行道,过街找车回家去了。 被纠缠得头昏脑涨,向迩为自己一开始居然接受唐娜邀请而后悔不迭,等终于挣出泥潭,他抱着一摞书走出教室,看先前那位轮椅老人停在栏杆前晒太阳,周边空荡荡的,看来性格确实孤僻。他不过多看一眼,叫老人发觉了,瞪着眼睛要他过来。 向迩以为是错听,站在原地没有移动,老人恶声重复:“你耳朵有问题吗,我要你过来。” 待人走近了,他更没有自己是在询问的自觉,而口气蛮横道:“你认不认识苏启立?” “苏启立?” “一个糟老头子,整天像个娘们儿似的苦着脸,他儿子卖保险的那个!” 向迩竭力回忆:“你说的是苏爷爷?” “苏爷爷,”老头冷哼,“倒真是娘们儿兮兮的。他去哪儿了?” “他也在这上课,你可以找他。” “我问你当然是因为他很久没有来上过课。你听没听说过他去哪儿了?” 向迩摇头:“如果他不来这,我就不知道了。” “没用的东西!” “……您待人应该再友好一些。” 老头瞅他两眼,嘟囔道:“没用的东西。” 向迩和他争论失败,看他自顾自推着轮椅走远,脖子直楞楞往前伸,单看背影有些难言的寂寞。这时唐娜走来,听他询问“那老人是谁”,她只捉到那轮椅的最后一点影子,说道:“一位性格古怪的老头。” “你知道苏爷爷去哪儿了吗?”向迩问,“我听说他很久没有来上课。” 唐娜点头:“他退学了。” “退学?” “几个月前的事了吧,你爸爸刚辞职不久,他也因为身体原因而退学了。” “是身体出了什麽状况吗?” “这点我不太清楚。他离开那天是他儿子和孙子一道来接的,我看他们有些争执,所以没有多问,”她又补充,“但苏爷爷那段时间确实精神很差,经常呼吸困难,我一度以为他是心脏出了问题。” 向迩心有不安:“可以给我他的地址吗?” “名册上应该有记录,你跟我过来找吧。”唐娜率先转身。 跟着留下的地址找去,向迩按响门铃后告知身份和目的,那亚裔保姆将他上下扫描数遍,松口道自己得先和雇主报备,过会儿急忙赶来,请他进门。向迩以为自己的畅通是因为苏爷爷,没想到是他那位保险公司的高层儿子。 向迩被领进屋,没有一眼看到老人,而看到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正低头训斥家里满脸不忿的男孩儿。苏先生怨恨孩子的调皮和无知,气得头昏,巴掌已然举至半空,叫背后的脚步声拦住,他回过头,铁青的双颊遽然挂上客套的笑:“是你,向老师的儿子,是吧。” 向迩问候:“打扰了,我来找苏爷爷。” “他在的,在后院,”苏先生起身,两手局促地抹在背后,过会儿又扶着后腰,先前对儿子残留的怒意化成窘迫,毕竟没有一个父亲愿意被人撞破自己教训孩子的场面,“我爸一直说向老师肯定要来找他的,念叨了好久,你们总算来了。不过怎麽就你一个人,你爸爸呢?” 向迩说:“他这些天不在,我单独来看爷爷。” 苏先生:“那也好,也好。玲姨,玲姨!过来把客人领到后院找老爷子去,他估计还在后边看他的花呢。对了,别让老爷子上楼碰见太太,知不知道,不然又要吵起来。” 玲姨慌忙擦着围裙赶来,依言将向迩带至后院,惦记着屋里还炖着晚饭的甜汤,她行动急慌慌的,两手指着后院一棵大树后边,说老爷子就在那儿歇着,不许旁人靠近,他要是想过去就过去。言毕,转眼便顺着原路回去里屋,向迩跟着跨一步,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吼叫,是苏先生,中间夹着一声孩子的哭喊,他不禁止住脚步。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苏爷爷确实在那树后,他安静端坐,腿面摆着两本皱巴巴的书,手边放着一杯失去温度的水,眼睛要睁不睁的,像是睡着了。而向迩吃惊,是因为他身下坐着轮椅。 向境之接触的学生虽多,但在这其中,和他真正交好的其实屈指可数,苏启立便是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在课堂外和父子俩还有联系的,向迩跟他学过一段时间的太极。 “爷爷。”向迩半蹲在他身边,晃一晃他手臂。 苏启立恍然惊醒,目光在他面上停留良久:“耳朵,你来了。” “是我。你在外面待着冷不冷?” “不冷的,”苏启立摇头,任他帮自己将腿上毛毯提了一提,“你是和你爸爸一起过来的?他说好要来跟我拿书的,他来了没有?” 一天内无数次回复这问题,向迩倒不太厌烦,解释后又说:“来这之前,我先去的学校,在那碰到一个老人家,他问我,你去哪儿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你从学校退了学。” “是那老顽固啊,他凶巴巴的,像谁欠着他钱的那个,是吧。” 向迩笑笑,没接这话:“您刚才说,爸爸要来跟您拿书,和学校那些一样吗?他们说爸爸经常会找一些原文书来借给他们,书都各种各样,很多版本甚至已经在市面上难以再见,我这趟带回好几本,现在还在车上放着。” “是你爸爸主动的,”苏启立说,“学校给我们准备的书不多,而且多数是英文,像我这样的,连说都不会说,更别提阅读,所以你爸爸自己准备了很多,因为班上说什麽话的人都有,他就到处找啊,后来把教室那一柜子都塞满了,所有人都可以拿来看。我呢,就拿了这一本。” 看着封面,向迩说:“原来你喜欢这样的书。” “随便拿的,其实一个字都看不懂。” “听说翻译版本的也很好。” “哪有翻译本好过原本的呢,”苏启立说,“我其实早看过这书,它很有名气,但写得不大好,我从来都不喜欢。这回再看,是遇上一些人,莫名其妙就又想看一眼。你也是看过它的,对吧,还记得它开头是怎麽说的吗?”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容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苏启立连连点头:“是的,就是这样。她老了,她老了。” 向迩难听明白:“你在说什麽?” “她老了,就走了,我以为我该挽留她一句,至少得像书里说的那样,说些虚头巴脑的鬼话,证明我确实是有心期望她能留下的,可是没办法,我说不出一句。” “你说的是那位搬走的奶奶?” “她老了,她老了。” “如果你想见她,可以去找她。” “来不及的。” “怎麽会来得及,只要你行动,一定能找到她。” “她老了。” “这不是退缩的理由。” 固执的老头子一再重申:“她老了,没有人再信童话了。你听得明白吗,她老了,她没了!” 向迩怔住:“……抱歉。” “她老了,但她只是老了。”他像台复读工具,弹着拨片咔嚓地响,弹一记便蹦来一声回应。向迩从他回旋打结的话音中悟出内意:即便是受过摧残的面容也曾信任童话,可要彻底敲碎过去也很简单,年老和死亡都是虚空,而真正遭受摧毁的,是那群将生的希望寄托在这两样东西上的人。 向迩回想着自己曾经见过苏爷爷和那奶奶相处的点滴,可惜的是他已经记不清晰,唯一了然的是那时苏爷爷面颊绽开的喜悦,叫他年幼羞怯得像位十八岁的少年,会快乐,会失落,所有缺席多年的情绪尽数涌来,甚至叫他做出几十年前连自己都没法想象的举动——他渴望有上百只纸鹤能够锁住这一刻的生机,他日夜不分地赶工,失败的成品也不敢丢弃,而用胶水将每只扯断的翅膀贴回原位,最终叠成千只。可他到得太晚,真正的纸鹤在他成功前已经飞走,而怪就怪在他快乐得太久,久到忘了其实自己是老了的,这没法改变,因此他必须失败。 “她是老了的,你知不知道,我也老了。我想再年轻一些,别碰上她,碰不到才是对的。如果人活着是往前推,从死开始,到回娘胎,我倒能先尝一回和她一块儿的滋味,但要当真是这样,我恐怕还会嫉妒二十岁碰见发妻的自己,”苏启立说,“人总是贪心些的,是吧,总是贪心的,一边想着要是年轻些,一边又想留在这儿,那麽只能活着,再要不起多的了。” 向迩说:“是的,我们都活在当下。” 苏启立点头:“我们都活在这儿,只能活在这儿。” 里欧没想到自己这晚被邀请,居然是来随人看书的。他翘腿窝在沙发里随便翻一本,满页的法文,半天看不懂内容,他挠着鬓角,愤愤合上了,指责向迩这趟回来似乎变得有些不同,表面看不透,内里倒是越发的往他父亲那类型靠拢。 向迩正盘腿坐在地毯上看书,听闻转头:“哦,我哪里像他?” “有些东西没法靠言语传达,但不代表感受是假的,”里欧说,“我以为这些书是你爸爸的风格,你以前很少看这些的,可是今天你居然邀请我和你一起阅读,天啊,你还说你没有变化?” “阅读可没有错。” “我否定的不是阅读,我的意思是,你在这一刻像你爸爸,不然——你尝试戴一下他的眼镜,或许更相像。”里欧不知什麽时候取了盒里的金丝眼镜,掰着向迩下巴给他戴上,远看近看都有两分像向境之,便提议他别摘下来。 向境之轻微近视,向迩却没有,只架着眼镜看一会儿就头晕,摘掉放回原位,接着抚平掌中微微卷翘的书页,说道:“随你怎麽说了,我只是今天收到很多新东西,想多看一眼而已。对了,你看过这本书吗?” “《情人》,当然读过,但我恨这本书。” “为什麽?” “这不过是一个老女人晚年间以自恋意淫的方式创作的三流小说,无趣至极,我真不懂居然有人会吹捧这本烂作,为什麽,我猜或许是他们喜欢书里那位少女做妓女——。” “里欧!”向迩喝停,皱眉道,“你太粗鲁了。” 里欧双手高举表示投降:“好吧,抱歉。” “我倒觉得是你变了很多,难道你真向你那位摇滚俱乐部的女友看齐了?照这形式下去,她恐怕能把你变得面目全非,”向迩口吻严肃,原先闲适的姿态凭空消失,他讨厌朋友当下不学无术又满嘴脏话的模样,“像她今晚突然造访我家,我很不喜欢,我讨厌任何没有预兆的交往。你明白我意思吗?” 里欧总算正色,为傍晚行为放荡的女友道歉:“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向迩不想因为这件事而和朋友闹得不愉快,意思点到即止,很快收拾了情绪,继续看书。里欧瞥着他神情,就怕他平常软软和和面团似的好脾气,这次真让女友点着了火,反来影响他们之间的情谊。 一次两次的偷瞥也罢,到后来向迩难以忍受,抬头问他:“别看我,看书,或者玩你的游戏。” “这好无聊。” “那你想做什麽?” 里欧沉思,忽地抚掌:“听歌。” 向迩叹气:“你自便。” 因向境之偶有听歌的习惯,对设备的要求也颇高,音响装备皆往专业靠拢,二楼甚至还摆着一张留声机。里欧最近和热衷摇滚重金属的女友打得火热,脑袋里终日是些节奏激烈的乐曲,他蹲在设备前捣鼓,向迩只抬头看一眼,继续低头看书,直至被一声轰然而响的鼓鸣震醒。他目瞪口呆的,看着里欧尖叫一声,举手朝天,摆腰扭胯,跟着背景乐叫喊。 We are the boyz And we are class act Getting trashed so make some noise We are the boyz We are the boyz ……(*注1) 向迩没有阻止他突然的狂欢,等他发泄结束才说:“这就是你想听的歌?” “当然,摇——滚。” “我可以建议下一首安静一点麽。” 里欧夸张道:“当然。” 然而当下一首前奏来临,向迩的笑脸摇摇欲坠。他没有打断这首歌,即使额角青筋微微一跳,他还是选择将它听得完整,握在掌心的书籍也晃悠着勉强没有落地。他想自己该恼怒的,可对着生机勃勃的伙伴却没法生气,他轻易叫他的愉悦感染,而不得不再度承认:音乐的确应当搭配释放,摇滚尤其。 Gimme danger,little stranger And I’ll fell you bleed Gimme danger,little stranger And I’ll heal your disease There’s nothing in my dreams Just some ugly memories Kiss me like the ocean breeze ……(*注2) 歌曲告终,里欧按住暂停,问向迩感受如何。他早早发现在第二首歌点播后,伙伴已经放下掌心那本“自恋语大全”,虽说不如他那样投入,但好歹也算从先前沉闷的世界中脱开一脚。 向迩问:“你和你的女友在一起,每次约会就像这样?” 里欧打着响舌:“她刚成年,想做摇滚,我们在俱乐部认识,她很叛逆。” 想到那女孩儿一头红发,向迩赞同他说的“叛逆”。 “我很难解释跟她的爱情,因为那也许根本就算不上爱情。她说她需要一个男朋友,好叫她每天回家路上,背后不必再有三五个男人跟着,她看我第一次来,就说可以试试我,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里欧说话时语气平淡,但他的表情让向迩感到陌生,他没有见过朋友这幅模样,悸动和好奇中掺着随心所欲,仿佛那只是一场艳遇,他能陷得突然,也能抽身得迅速,“我应该挺喜欢她的,如果她能改掉在我洗澡的时候想对我演讲的习惯,我也许会更喜欢她一些。” “就像你爱上摇滚,你因为摇滚而爱她,或者说喜欢她,可你不会因为喜欢她,而更爱摇滚,”向迩说,“这是你的态度。” 里欧竖指:“说得不错。” “但我没有想到你会突然之间爱上这种音乐。” “这世上多得是难以预测的事。” 向迩蓦地沉默:“没错,多的是难以预测。” 里欧瞧出他心事重重,在他跟前盘腿坐下,问道:“你遇上了很难处理的事情,对吧。让我来猜一猜,它很大可能——是你的‘摇滚’,和你的‘女孩’。” 向迩没说对错,反而靠近他,距离一点点缩短,直至两人嘴唇即将贴合。他紧盯着里欧碧色的瞳孔,那里布着浅浅的血丝,依稀有张男孩的面孔,大概是他自己。他问:“我靠近你,你为什麽不躲?” “我为什麽要躲?” “不该躲吗?” “你很奇怪。” 向迩倏地撤回原位,重新拾起跌坠在地的小说,格外赞同:“说得没错,我很奇怪。我在那儿认识几个朋友,她教我一个方法,用来辨别对方是否爱你,方式很简单,像这样靠近他,盯住他的双眼,逼迫他无法和你对视。” 里欧说:“你的眼睛很难让人移开视线。” 向迩停住翻书的动作,小拇指微微抽搐,朝掌心缩去:“有人躲开了。” “因为她爱你。” “对,爱我。” “这让你感到困扰?为什麽,你总要给个理由。” 向迩起身,边道:“没有理由。” 里欧为他的不肯解惑而哀嚎,跟着仰面卧倒,脑袋漏在地毯外沿。他微闭着眼,听到隐隐的电流声后是熟悉的前奏,立刻跳起身来,还夸赞似的吹了声哨。 You're the grand one Come and court me 'cause this wooing is what I'm wanting When my spacesuit comes to warm me And hold me like a god I am the captain of the gr**ity, Maxwell Everywhere I see your faces ……(*注3) 向迩埋头看书,里欧翘着腿闭眼听歌,忽然道:“我想到你爸爸,高中毕业舞会,他像个陌生人,西装跳舞,很酷。” “你记得。” “说是忘不掉更恰当,那天之后,很多人都在问他是谁,可惜再也没有见过他。至于我惊讶是因为,他居然会跳舞。” 向迩笑着说:“我也是,很惊讶。” 要说那天的情形,向迩的吃惊绝对不比任何人来得少。 音乐混着灯光四处飘落的当口,他在角落要爸爸替他整理领带,先前系得太紧,他像被扼住喉咙似的难以喘息,今天身边有整理烂摊子的爸爸跟着,他索性连重打领带的活儿都懒得再干,于是仰高了面庞,敞开喉结和脖颈。那时里欧混在人群中大跳艳舞,他难得放肆,西装外套不知扔在哪儿,衬衣领口大开,直接开到肚脐,惹得周边同学大声嬉笑,但只要仔细看他通红的面颊,就知道他这番上头的脱衣表演得益于一瓶烈酒。 向境之几乎不参加任何聚会,更别说像这样的,参与者都是些刚成年不久的孩子。向迩待在他身边,认为自己有义务照顾不通世事的爸爸,可年轻人难免爱玩,他见里欧跳舞畅快,几乎要踮起脚去看,让向境之发现了,笑着在他背后推一把,又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凑到他耳边:去吧,我在这儿看着你。 向迩确保他不会因为自己离开而拘谨,紧接着转身投入人群,被里欧拉拽进舞池中央,步子甩得像飞,一截领带跟着跳上他肩膀,沿着曲线下滑,最后贴到后背。向迩生着一张很会勾搭人的面孔,不久便有女同学趁机和他搭档,他拒绝两位,最后直接搂住里欧腰肢,表示自己有伴,以劝退各方狂蜂浪蝶。而当他终于想起舞池外的爸爸,拨开人群去找,原先站在原地的向境之早已不见踪迹。他以为爸爸初来乍到,受不住年轻人狂欢的氛围,是出去透气,可没等走出两步,人群忽然以中央位置为圆心退开数步,他被一群人推挤着后退,再看那视线中心,居然是他四处找寻不见的父亲。 那时背景舞曲的风格转变,向境之显然是被强拉进的舞池,由一位黑长裙的女士带领着跳首探戈,来往回转间飒然飘逸,旁人瞧得入神,向迩却为他脸上细微的笑而诧异。很快,舞池中又有数对伴侣加入,里欧穿梭着抓住向迩,笑着将他拖进人群,两个男孩儿你握着我,我牵着你,也跟着跳起探戈。无意中和擦肩而过的男女交换舞伴,向迩定睛细瞧后大笑,分明个子要比对方高上一些,却顺从于对方揽住自己腰部的姿势。 他表情神秘地指责:你都没有告诉过我你会跳舞。 向境之倒是坦然:我总要留一些会让你在某天感到惊喜的本领。 向迩被他揽着后退、转圈:好吧,那你今天做到了。 向境之左手倏地一抖,叫他趔趄两步栽进自己怀里,双手伸至背后,将人搂住了,他沉沉笑道:那可真好。 后来的事呢,向迩有些记忆模糊,似乎是里欧偷带了烈酒,灌完一瓶后还剩一瓶,在某个时刻想到自己独享其乐不免吝啬,于是溜进人群将向迩借走,两人躲进门背后分尽一瓶酒。向迩原想拒绝,但耐不住诱惑,看伙伴咕咚咕咚喝得爽快,舔舔嘴唇,也仰头干了一杯。可惜他酒量奇差,小两杯就醉得失去方向,扶着墙走三级高的楼梯都摇晃不止,迷蒙中对面有人走来,他擦净眼里湿润,确定了是爸爸,放心跌倒,哧溜一声就栽进他怀里。 而对于再后来的事,向迩却是全然失忆了,只记得醒来自己在医院,嗓子里塞着颗桃,挤爆所有可供发声的振动缝隙,他戴着呼吸罩,喘口气都难。他也试图追问,却被爸爸一句“你酒精过敏还喝酒”堵得语塞,被迫消了话音,毕竟自己理亏,他心虚极了,于是讪讪发誓自己再不会偷着喝,一滴都不再沾,这才哄得爸爸舒展眉头。 因此事到如今,向迩回想那场舞会,只依稀记得两件事,一是爸爸居然会跳舞,二是酒精过敏真的会要人命。 但每件事往往都有当事人没法看清的另一面,比如说那晚向迩偷偷喝酒,他醉得彻底,可自他沾酒到过敏发作,中间还有一个钟头,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麽事,他都是不清楚的,也没有人需要他想起来。这世界上,只有向境之一个人记得那时的战栗,那是他终生的秘密。 深夜,舞池,尖叫,这些都是距离向境之极远的东西。被拉进舞池,和一位陌生女郎共跳探戈,那也是只在他年轻时才会撞上的艳遇。当然是高兴的,可他逃脱了,在灯灭的中途离开,沉默地走出人群,掩进黑暗,就没人再认得他。他往上走,照理说抬头看到的应该是灯或夜空,但很奇特,他向来不同,他看到的是一张明艳绯红的面庞——向迩朝他张开手,直直掉进他怀里。 里欧也喝得烂醉,打嗝都是一股酒味,这下安静靠在墙边熟睡,恐怕雷鸣响在他耳边都难将人吵醒。向境之搂着向迩,更是难腾出手照顾他,埋头在自己脖颈里的孩子更是要闹,搀着走吧,走不稳当,不走又堵着楼梯。实在没法了,向境之只好把他推进原来两个男孩秘密喝酒的小隔间。那隔间里放着体育器材,还有两颗脏兮兮的篮球,向迩顺手摸着,抓来揣进怀里,舔舔嘴,又丢到地板扑通扑通地拍。 向境之捧住他双颊,小声问着:“清醒没有?我们回家了,我没有带药,你很快就会起红点的。走了,好不好?” 大概是颊边的手指按得他不适,向迩摇着头想挣脱,可那东西贴得太紧,死活就是不走,他干脆嘴巴一张,咬上了,叼在嘴里,还想尝尝那是什麽口味。可他舌头刚舔一口,那东西就倏地挪走。还没尝出味呢,他觉得可惜,鼻子嗅着往前找,结果撞着障碍物。他眼睛睁得圆圆的,可面前一片黑漆漆,他仰高脑袋去捉光,没想遭殃的反倒是嘴唇。奇怪的是那东西不如先前又凶又难缠,他看它乖乖的,自己嗯一声就后退,笑了它又往前贴,于是想着在它叩叩牙齿时大方放它进来。 是奖励嘛,礼尚往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 约莫三分钟,又可能是三十分钟,等到退开,向境之双手仍旧捧着向迩脸颊,额头紧贴,双双急喘间,两人的嘴唇还能碰上。向迩终于能呼吸,可嘴巴里都是口水,他好努力地吞咽,舌尖舔走嘴边湿漉漉的痕迹,像早晨吃西多士,舔走沾在嘴边的巧克力酱,他晕乎乎的,想着今天没有巧克力酱,居然是水果酱,甜甜的,还有点凉。 可是爸爸真粗心呢,他又想,明明自己是不爱吃西多士的。 向迩离家第三天,向境之收到通知立刻返回畲山。这回轮到陈冬青为他送机,小助理极有眼力见儿,不需一眼就知道接下来这番话自己听不得,远远走开了,直到临起飞前才被召回。他看陈冬青走前面色有异,以为这对老朋友闹得互相不愉快,之后战战兢兢不敢多话,可看向境之,仍然笑盈盈的,不像有脾气,而始终温声细语。单看表面,向境之似乎比陈冬青更好相处,小助理却觉得前一种雇主更是深不可测,说得好是心大,说得狭隘了是笑里藏刀,他虽说工龄不大,以前只跟过两位艺人,这下被提拔是因为手脚麻利,人也机灵,可到底他是头一回跟向境之这种量级的演员,须得时刻警惕着,担心走错一步就万劫不复,也就难免会多加揣测。至于结论,只有一个字:慎。 毫无察觉小助理跟着自己不过几个月,思维已经变得这样活络,向境之在火车上收到向迩社交软件的更新,是张旅拍,从直升机朝大地俯瞰的全景图,正中心是条瀑布,水流奔涌不息,一意孤行地朝投向地面,即使是冬日也够壮观。 就那一张照片,他来来回回地看,放大又缩小,原没抱希望向迩会一天之内连更两条,手指无意点击刷新,却看到顶上忽然跳来一张面孔。好巧,是他朝思暮想的小孩。 向迩今天似乎是和朋友乘直升机上雪山,那第二张照片更是抓拍,定格在他笑着跑上前阻止的一刻,右手挡住他的小半张脸,露出被毛线帽压弯的半截耳朵,那麽可爱又柔软,照片底下附着单词:Infinite。 数小时前,陈冬青问他是否已经和向迩摊牌,他反问摊哪家的牌,逼得好友恼怒,倘若不在大庭广众下,他该要揪着他的衣领咬牙切齿:“你对你儿子那些心思当能瞒得过我?向境之,你不是小孩子了,做事应该考虑前因后果,生活不是小说更不是电影,你没有回头路可以选,你要分得清……” “分得清孰轻孰重,”向境之截走话音,叹气道,“冬青,这七个字你跟我说过太多遍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吴问那次,我不会质疑你的判断力,因为那确实没错,而当年我也听你的,我放弃吴问,于是成了今天的我。但向迩不是吴问,我没办法也不可能放弃他,没有任何东西能和他相提并论。” “你以为你痴情,你感动自己,可你有没有想过,这对他来说其实是场灾难。” 向境之忽然笑起来:“冬青,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它说,‘我是我自己的灾难,你是灾难的四分之三。’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感恩。” 何况,向迩哪里不知道呢,他明知这是灾难,却仍旧一头栽了进来——他在努力地寻求,再靠近,如同攀登雪山,他等待着终有一日,能够明白向境之的爱是无限,是无穷尽。 作者有话说: *注1:《We are the boyz》 -- Pulp 第42章 寒冬时节,年轻人们相约着攀登雪山。一路顺利,却在下雪山时突发意外,一位同行的女孩儿脚步打滑,沿着坡直滚而下,向迩走在最后,听见响动立刻跟着抱头滚落,手里背包甩得上天,最后以一声沉闷的噗通坠进茫茫雪地。里欧没想自己不过是一会儿没往后看便少了两颗脑袋,一时吓得够呛,只得命令大部队暂停前进,自己在坡前喊两声,没听底下传来回应,急得要脱掉背包往下跑,叫女友拉娜拦住了,摘掉面罩骂他“太冲动”。 她道:“这个坡不是特别陡,就算滚落也不会有生命危险,现在已经掉了两个人,你再下去就是第三个,我们再等等,没准待会儿他们就能自己上来。” 里欧双手被人攥着,起先还强压恼怒,三分钟过去,果真见向迩半背半抱着女孩儿从坡地爬来。他忙伸手去接,顾不得搭理女友得意洋洋的嘲讽,连声问两人伤势如何。向迩喘着气,将脖间拉链往下拽两公分,表示没大碍。而被他救起的女孩儿更是疲惫,护目镜推在额头,仰躺于冰天雪地里大口呼吸,嘴唇翕动着似乎有话要讲,拉娜忙俯身贴在她唇边。 洛蒂断续道:“我,我去你妈的,你给我买的冲锋衣,居然是假货,拉链都没了。” 拉娜低头一看,立刻笑得直骂脏话,边给她拽紧衣服以防冷风冰雪灌入,边朝男友和一众同伴求助,可谁都没有备用的冲锋衣,倒是有两条多带的毛巾,这时有人提议将毛巾塞进胸口或许会温暖一点儿,说完双双哄笑,明着暗着都是讥嘲。拉娜本就暴脾气,当即要动起手来,里欧左手拽向迩,腾出右手拦住她,好言劝着她消火,拉娜只当他又要做好事佬,这几个月被自己训来的锐气这下冲得一干二净,她冷笑连连,愈发不饶人,最后被向迩一声提议打断。 “我有多余的保暖内衣,是男士的,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穿上,或者挡在前面,这样情况应该会好一些,”说着,他从背包里取出衣服,“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很快就能走到出发地了,那里有人在等我们。” 里欧附和:“说得没错,只用一会儿,大概十分钟?” 向迩一板一眼地纠正:“至少二十分钟。” “……也不算太久。” 洛蒂面朝冰天雪地,没两秒已然冻得嘴唇僵硬,但在命跟前,风度和气质都是鬼话,何况递给她援手的是个漂亮男孩儿,因此无论如何,这手当然是要接着的。她拿衣服塞在胸口挡风,又将背包挂在胸前,拿细绳于后背将两根书包带系紧,总算不再有风灌进领口,整支队伍再次启程。 这回轮到里欧走在末尾,他仅戴半只面罩包住脸,走着便靠到前面向迩耳边,问道:“你喜欢她?” “谁?” “她,你刚才救过的那个。” “说什麽呢。” “你不喜欢?可我看她很喜欢你。” 先前拖着女孩儿爬坡已是筋疲力尽,向迩懒得也没力气回应他这种无趣的问题,只抬手从左边嘴角往右一拉,示意他先闭嘴。原以为伙伴这种刨根究底的热情,经过近半个钟头的跋涉总会消失大半,但等和工作人员会合,向迩胸腔塞满血腥气,累得连气都喘不匀,里欧坐在一边还说风凉话:“你可得做好准备,拉娜的朋友只会和她一样难缠。” 向迩不敢脱衣服,竭力控制呼吸,平稳道:“那你也太低估我了。” “如果真到了紧要关头,别怪我没提醒你。” “但愿不会。” 里欧心里笑他没有防备心,女友在一边催促,他拍拍向迩肩膀走去,蹲在女友脚边听她抱怨了三分钟这冰天雪地的冷酷,他来之前应该大致同她们描述一番情况,这样她至少不必让洛蒂穿一件廉价到会突然断掉拉链的冲锋衣。里欧无法面对她的无理取闹,两人争执一阵,他挪开视线,耳里听着女友尖锐的指责,边看到向迩在一边和直升机驾驶员闲聊,奇特的是他们两人似乎相谈甚欢,光看侧脸,向迩明显在笑。 等两人分手,里欧撇下女友和其他伙伴,跟着向迩回到角落,好奇问道:“你们认识?” 向迩说:“见过两次。” “上来之前没听你说过。” “有必要说吗?” “你也可以多说两句,这不会花费你太多力气,或者说你根本不想告诉我有关你的事。” 不知为何,向迩厌烦他此刻的追问,却仍旧耐心道:“我很累,我暂时不想聊这些话题,让我安静一下好吗?” 里欧上下扫着他,转身走前丢下一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向迩垂眼瞧着自己红肿的双手,手套轻飘落地,指尖部位被他慢慢地踩紧,再碾压。 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没有人再大声交谈。拉娜嗅觉敏锐,第一个发觉男友和他朋友之间的气氛变得诡异至极,但她倒不大惊讶,甚至乐见其成。在她看来,如若不是男友先前的脾气能随便叫人随意揉搓,她恐怕也很难一甩钩就将他钓上,可要真钓上了,他想逃跑就不再容易,花费许久才得以锁紧笼子里的鸟,总要花些心思才能彻底绑住它。那麽,如何抹杀一只鸟想要逃离的念头呢?首先,拔掉它所有的尖爪,要它从起先的反抗变为不敢反抗,并且意识到反抗的后果;其次,建立孤独感,让它置身于黑暗,明白能够解救它的只有它现在的主人;最后,要它学会攻击同类。 而显而易见的,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她成功了。 没过多久,众人举手投票是暂留在雪山酒店还是坐机下山,这过程里欧罕见地没有参与,他冷着脸远坐在一边,敏感得像只被戳穿肚皮的刺猬。向迩投“回家”一票,看一看他,同样默不作声地回到原来位置,在另一个尽头,两个本该形影不离的朋友互相沉默,闹得其他队友面面相觑,皆耸肩不懂这其中秘密。 最后是那位向迩熟识的驾驶员平息了这场没有硝烟味的对峙,他的劝诫很简单,只对向迩说一句:你爸爸不会让你在这儿坐那麽久。向迩闻言,无声叹口气,接着便召集所有同伴收拾行囊,准备一道下山去。在回市区路上,向迩特意调换位置坐到里欧身边,两个男孩儿先是都偏头盯着窗外,较着劲想逼迫对方先开口,可越比越来劲,看对方没有低头的意思,更是不肯落下风。结果车子转弯时甩起一道大弧度,里欧一下扑进向迩怀里,他先笑出声,额头抵着伙伴肩膀,然后听到头顶也有声笑,于是便和解了。 里欧说:“我以为你会继续和我生气。” 向迩:“我的语气也不好。” “问题不在你,是我变得很奇怪,我控制不住自己。” “为什麽?” “不知道。” “你嗑l药了?” 里欧静止一瞬,摇头:“没有。” 抵达里欧住宅,五六位客人自发围着客厅矮桌聚成一圈,里欧将家里所有的食物取来在桌上排开,接着一屁股坐进女友和洛蒂之间,无形中将洛蒂更推近向迩,边朝所有人举杯,嘴巴对着另一只掌心哈气取暖,说:“敬——那座操蛋的雪山。” 拉娜当即大笑:“敬这个操蛋的冬天。” 友人应着:“敬无理取闹的里欧!” 这下把向迩逗乐,拿果汁跟朋友们碰一杯,意思尽到,之后他便将时间都用在低头看手机。这时候距离他将照片发到网上已经过了数个小时,他很少在那地方透露私生活,因而这两张内意不名的照片引得诸多人揣测,底下早有不少或正经或玩笑的留言,其中许多账号他毫无印象,看来是素不相识的网友,他也不知道自己明明没有加任何标签,这群人是怎麽找来的。倏忽间,一刻不停往下拉的手指停住,他盯着掩在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中的一串,无意义的拼凑,简短的内容,苍白的留言,但他就知道是爸爸,那可能是科学家没法解释的感应。 向境之的留言内容确实简单,一条是“很漂亮”,另一条是“玩得愉快”,中规中矩得挑不出错,向迩甚至可以想象他站在自己跟前说这两句话的语气,温温柔柔的,就是要你愤怒出拳时击中软处,说疼是疼的,但好像也没有那麽疼。 “嘿,轮到你了。” 身边同伴提醒道,向迩茫然抬头,却看那红酒瓶正对着身边的洛蒂,这时有道男声发难:“既然是女孩,那就说些恰当的问题吧。你的初夜在几岁?” 洛蒂面容僵硬,没等她开口,拉娜推开桌子想站起,冷笑道:“你们男人只会对女孩儿的这些问题感兴趣,原因是没有人愿意和你们上床吗?” “拉娜!”里欧意图阻止。 “还是你们想要找人口l交但被女孩儿拒绝呢,”拉娜讥嘲道,“唇膏弟弟。” “拉娜——” “所以呢,惩罚是什麽?”洛蒂不为所动。 男孩儿们不受拉娜的怒气影响,仍兴冲冲道:“选择全场你认为最帅的男孩儿深吻三分钟。” 向迩沉浸在那两条留言当中,等发觉面前有阴影投来时,洛蒂的面庞距离他仅几公分。如果说前不久他还对这个女孩儿的面容有些记忆困难,那现在就是看得清清楚楚,连她鼻翼两侧浅浅的雀斑都能瞧得分明。他眼见着她靠近,再靠近。女孩儿唇色较浅,或许是过于紧张,她不住地**嘴唇,尤其下半部分,被舔得发亮,有些像浆糊似的黏在那儿,向迩天马行空地假设着她万一张一张嘴,再合上,那两片嘴唇可能就会合成一体,怎麽撬都撬不开——他当然是害怕那浆糊沾上自己的,于是下意识往后一仰,避开了。 因他大幅度的躲闪打破了众人期待的好戏,气氛霎时变得静谧而尴尬。洛蒂以右手撑地,上半身前倾的姿势僵在那儿,一双眼睛直楞楞盯着他,像困惑,更是羞耻,约莫煎熬许久,她在里欧的解围中徐徐退回原位。恍惚里,她耳边有夏日蚊蝇吵闹不休,使她不堪其扰。在面颊随之烧得滚烫而要吞掉那几颗雀斑前,身旁有人起立。 向迩说:“我出去一下。” 虽然是借口,但在屋里待得太久,他确实有些缺氧。他走前不忘握着手机,进外廊后,捡张窗户倚靠,户外又在飘雪,无声无息的,偶尔一片飘来落在他颊边,轻易冻结他刹那而起的荒唐念头。 我在想谁?他问自己,在那陌生女孩儿吻来的时候,我在想谁? 如同一位孜孜以求真理的哲学家,他开始逐条分析那在短暂一秒钟里夺走自己思维的玩意儿。先是周乐意——这的确荒唐,可他首先想到的确实是她——很鲁莽,他居然在对比这两个女孩儿的嘴唇,虽然他并没有结论。和洛蒂相比,周乐意习惯以唇膏覆盖唇面,鲜艳的淡色的,仿佛无论何时何地,她都得靠那几支管状物以保护自己会说真话的嘴唇,黏住了,那麽谎话就能挤走真相,然后被吐出口。 接着,他想到里欧,那晚他靠试探的念头做了实验,模仿周乐意靠来那样靠去,最后理所当然地没有结果。 最后,他想到向境之。也是在那张脸浮在眼前的同一时间,他避开洛蒂,头次失去风度,直接促使一位陌生女孩儿成为焦点,更使她成为往后许多日子里旁人的笑柄之一,他感到抱歉。 “你不冷吗?” 向迩回头,前一秒还在他思绪中摇摆的女孩儿站在拐角,她两手攥在腹前,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跨出半步,尔后她抿一抿嘴,上前来:“对不起。” “什麽?” “刚才的事,我不应该不经你同意靠近你,对不起。” “我也该道歉。” “不用,”洛蒂笑道,“反倒是你的举动让我明白,我们没有进一步的可能,我能提早了解,还要感谢你,毕竟我原来以为你至少对我有些意思,现在看来都是我的错觉。” 向迩聪明地不再接话,他并不明白自己究竟哪处做得逾线,以至于对方会以为是他有意靠近。但洛蒂没有选择跳过这话题,继续道:“其实在今天之前,我们见过面,你也许不记得了。拉娜很早就认识里欧,她经常跑去学校找他,但是碍于一些情况,他们直到去年才正式建立关系,我经常陪她一块儿,所以总能见到你。今天是你认识我的第一天,你总在偷看我,对吧,所以我以为你或许对我有点兴趣,后来,也是你特意绕过里欧,帮我套安全带,又在我摔倒之后来救我,给我衣服,我就有些自作多情,抱歉。” 向迩语塞,半天才道:“因为你的发色很漂亮,是我最近偏爱的颜色,所以是我……抱歉。安全带是因为里欧正在帮拉娜,只剩你,因此我不得不帮忙。至于救你和借你衣服,我想就算是只是同行的陌生人也会这样做。” 洛蒂笑容爽朗:“你说得没错,我误解了你的善意。” “善意?” “对。” “你认为我善良?” “当然。” “因为我曾经帮助你?” “有什麽问题吗?”洛蒂认真道。 向迩喉头忽然阻塞,他攒足十二分力气也没法从嗓眼里挤出一声“是的,因为我善良”。很偶然的念头,他想将自己所有念头从脑海里剥来,丢在这个女孩面前,目的是看她震惊,继而慌不择路地跑路。 他说:“我从来不想帮你们,不想帮任何人。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那他恐怕也没有基本的生存技能,既然如此,他活着毫无意义,我又何必帮他,这只是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但事实上我不得不帮,因为我需要善良,我知道该怎麽向身处困境的人伸手,帮他一把。我很厌烦,但我必须慷慨。那是……” 那是我在模仿一个人,从小我就知道我该以模仿他处世为人的方式来生存,我必须成长得和他一样,这样他才会爱我,才不会丢掉我。我始终在扮演他。 他停一停,又道:“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你以为的我,是另一个人。” 洛蒂看他,像是笑着:“很巧,你看到的也不是我。”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怎麽会呢,我猜你是想说你‘性本恶’,你的‘善良’是建立在恶意上,比如说你想要讨好某个人,所以你才善良,是这样吗?如果确实如此,那就巧了,因为我也是,”洛蒂抬手撩起碎发,将一缕别到耳后,“我妈妈至今脸上都有块疤,是我抠掉了她的一块肉,当时我七岁。我不知道我为什麽会动手,但我确实那样做了,站在我妈妈面前,手里是她的血和肉。开始我不能理解那种畅快,只是跟着本能,后来我就明白,是因为我怪她没有,在我还活在她肚皮里的时候就拿脐带勒死我,这样,我就不必成为她用来讨好自己丈夫的工具。” 向迩眼睫一颤。 洛蒂还在说:“或许你要反驳我,但我还是认为你的那些念头其实很可笑,与其说那是念头,倒不如说是借口。人可以伪装一辈子,那就是他,谁说伪装不能成为现实呢。或许,你也不过是伪装成讨好某些人,以各种身份。” 他声音干瘪:“你的意见很特别。” “是吗?我总要在某个时刻特别一点,”洛蒂笑着,耳后细碎的头发拂过她纤细的脖颈,使她美丽得像场席卷冬日的春风,“比如现在。” 那晚聚会结束,向迩和洛蒂没有特意给对方留下联系方式,他们在正门前分别,向迩随一位同路的男孩儿走进路灯光圈,听他用挑衅的语气陈述:洛蒂是妓女,说得好听些,叫应召女郎,一切始于她那恋童癖的父亲…… 向迩一声不吭,而纵容夜色将这位新朋友扇得晕头转向,最后倒进草丛咒骂不休。 等电子日历跳过数张,一天清晨,向迩在噩梦中醒来。他浑身冒汗,这会儿趴在枕边等待日出,晃动的脚断续触碰那面挂毯,迷蒙间意识到自己和爸爸已经脱离联系十多天。趴着导致呼吸不畅,他索性坐起身,两手撑着窗沿在那儿坐下,户外冷风吹得他嘴唇干燥,还险些把脸皮撕开一角。 他不想承认自己梦见父亲。那只是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和几团朦胧刺鼻的烟雾搅和在一起,其中伸出只手来,目的明确地往他身体攀爬,每处起伏,每点凹陷,叫那手捻过,都变得滚烫灼热。那是令人讨厌的,于是他醒了,又因为尚未从梦境脱离的大脑混沌不堪,于是爬上窗沿,依靠每日从地平线底升起的太阳驱赶这阵黏腻。 再接着,他听到一声雷鸣。 自昨晚九点起,名为“演艺圈瓜田”的爆料贴,于网络投下一枚前所未有的炸弹,贴子记载详细,以“影帝向境之猥l亵男童的始末”和“卓懿曾遭性l侵迷l奸”两项为噱头及压轴,立时使帖子占据各大头条,网友震惊的同时兴致盎然,诸多论坛旧帖再被起底,一夜之间,网络开始狂欢。 此时卓懿正在医院待产,她这年纪生子已是高龄,因此必须格外注意,两个月前她便交接了公司的所有事项,仅有的念头是安全把肚里的孩子取出来,自己也不用再遭罪。 今早八点,她例行做些适当的走动,不料房门猛地被人从外砸开,她瞪着莽撞冲来的女儿,肚里的小东西也跟着动动手脚:“你做什麽,懂不懂规矩,这是医——” 郑如年声音发抖:“网上说的都是真的?” 她困惑:“什麽网上,那里胡乱编东西的多了去了,你管这些干什麽。” “那照片呢,你跟各种男人在一起的照片,那些也是假的?” “胡说八道什麽。” “你不知道是吧,好,我给你看!”一边保姆早得令必须将太太照顾至平安生产,见郑如年真抖着手调出截图,当即将她拦在身前,喊门口束手无策的保镖将人拖走。一个小姑娘哪是这群大男人的对手,她又哭又闹,甚至鞋子都蹬飞一只,送到舌尖的话却最终没能问出口,她明明是可以喊的,可她到底没有。 自己闺女的脾性卓懿了解,小姑娘虽说鲁莽刁蛮,但懂得利益轻重,如果只是像前几次那样,不过是一堆捕风捉影的芝麻谷子烂事,她肯定得把天捅个窟窿才肯罢休,因明知那是假消息,接着在父母面前闹些存在感才是正事。这回却破例听了话,走前那双眼睛让卓懿坐立不安。她明知自己给全这事态面子,也猜到那绝对不是一纸公关能够协调解决的问题,而她自己作为将临盆的产妇,理该冷静些…… “哐当”一声,保姆惊得肩膀耸动,抬头看她面沉如水,条件反射要解释,却被打断:“手机给我。” “太太,不是大事。” “给我。” “……” “你别忘了,我才是你的雇主。” 饶是提前做足心理准备,等见着那组被网友疯狂转载评论的系列贴时,卓懿仍忍不住晃了一晃。她明知自己不该再看下去,可手指不受控制地往下滑,一张又一张,她看到里头自己在笑,那时候多少岁,恐怕不过二十,那笑可能是真心的,谁知道呢。她不止看到多年前的自己,还有顺着这方窄窄的屏幕,爬来她身体的数只手掌。他们喊她小夜莺,嬉笑着揪扯她身上每一根绒毛。小夜莺,小夜莺,他们喊着,要听她笑,听她叫,叫得好听了,就能见见明早的太阳。小夜莺,小夜莺。 保姆心惊胆战地看她坐在床边,正考虑着这会儿宅里是否收到了消息,转眼却见那太太弓腰朝前,肚皮挤得冒出数点凸起,像是被胎儿的手脚紧贴,立马就要从里头钻出个四脚怪物来。 “太太,太太——来人!来人!” 卓懿进产房前紧拽着保姆掌心,她声嘶力竭地喊叫,眼窝有水迹晃荡。保姆极力想要她放稳情绪,是以一遍遍地应着:会的,我一定会找到向先生,您放心,放心。 现实却是向境之已经失去联络,保姆致电郑宅的同时,陈冬青摔烂了第二只手机。 同一时间,向迩预备出门前往同学工作室,他一出门便被史密斯太太拦下。老太太头发花白,脖间挂着一副老花眼镜,支在鼻间望着信封,又看两遍,她确定地点点头:“是你爸爸的。” 向迩问:“我爸爸?” “没错。这封信寄来大概有些时间了,我日子过得模糊,把这信放进报纸堆里,昨晚收拾才发现,但愿没有耽误你爸爸。” “谢谢。” 向迩将信封揣进运动包,原想到时再给爸爸寄去,可走两步又停下,他满心疑惑,重新取那信封左右观看。寄信人名字很陌生,地址远在大洋彼岸,街区倒很熟悉,他们曾在附近街区住过两年,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算一算恐怕得有十年。既然这样,会有谁突然传讯来,又是以老旧的寄信方式。 犹豫再三,向迩仍没有拆开那信封。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在家门口停留那一会儿直接导致向迩约会迟到,他堪称玩命地赶在五分钟内完成穿过斑马线、跳跃障碍物及冲进工作室的一系列动作,急喘着拍下电子表,一看,迟到两分十六秒。 极限冲刺叫人喉头呕血,向迩左右找不见人,这地儿也熟,直接端杯子咕嘟灌两口,再往旁边休闲椅里一倒,忙着解外套散热的同时惦记着那封信。说来奇怪,他心有恶感,总想这东西来得莫名其妙,他们父子俩在这儿住有三四年,向境之虽然平和好说话,但实际来往的朋友非常少,甚至还不及向迩酒肉朋友的零头多,向迩也没听说爸爸在原来住地和哪位邻居或同事分外投缘,投缘得能在十年后才想起联络感情,这不像老友重逢,说是穷亲戚行到难处抓阄赖上冤大头更合理。 他拨着下嘴唇发呆,里头主人听见响动出门来,倚在墙边笑:“难得,你还会迟到。” 向迩回过神:“路上出了点意外。” 主人是他学院同学,中国姑娘,盘靓条顺,毛衣短得露肚脐,叫她手撑桌面时敞着一截细腰:“我以为你这趟休学回国,至少得在那儿待整一年,起码也得过了春节再回来,没想到你居然回得那麽快,那我之前给你写的清单不是白费了。之前不是说还想体验体验国内的春节氛围麽,可惜了。” 向迩避而不答,反问:“你呢,为什麽要走?” “我签证快到期,加上我也有大半年没回去过,这不刚好春节麽,我家里人催我回去。我本来还想再多留几天,结果他们一天三个电话,烦都烦死了,早回去早舒心。不过这样,我本来和学校申请的画展也没法再办,不然还能让你帮忙出出主意。” “上次你也帮过我。”意思是不用客气。 同学从置物架取来一叠资料,大致数两张后递给他:“我想想啊,应该就这些,没缺了。说起来我倒想问你,你以前找模特不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太普通或者不合眼缘的一律不要,眼光都放在头顶上呢,怎麽这次想到要我帮你,难不成是看中哪位了,还刚好和我认识?” “换些新面孔,可能有新感受。” “奇奇怪怪的。”同学眯眼狐疑,忽地听门响,外边探来男友面孔,甜笑着喊哈罗,要她“出来说说话”,她意外男友造访,按着他脑袋把人朝外推,接着回头要向迩自便,她先处理些家务事。向迩是无所谓,埋头看资料,一张张人脸划过眼珠子,溜到耳边,依稀有另外两道声音交错着起落,夹着女孩儿吃吃的笑。声音倒是很像艾米,他心想,那些说关系亲密的朋友会逐渐变得越发相像的话果真不假。 他今天来这儿找女同学,有想认识几位模特的原因,另一个理由是他想借此了解一些艾米的情况。他曾和里欧一道去找过她,结果都是被轰出门,停在楼下听见女孩儿崩溃的尖叫,她母亲解释是因为她至今没法走出低谷期,事业理想的崩塌轻易压垮将她脆弱的理智,起先还能依靠睡眠和发呆缓解压力,现在她失眠成瘾,甚至恋上酗酒,终日蓬头垢面凄凄惶惶,要摆脱困境大概还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 里欧于心不忍,正想起身告辞,却听他问是否已有肇事司机的线索,艾米母亲怔了一怔,慢慢摇头,说只知道肇事车是辆黑色本田,其余线索就连警l察都一筹莫展。路上里欧好奇问他原因,向迩沉默许久才说:贝拉出车祸,肇事司机开的也是一辆黑色本田。 看过四张就没了兴趣,向迩思维焦点从爸爸跳跃至艾米,又从艾米跳回爸爸,他眼睛发直,手指揉着纸张角,之后又改做敲手机,思索来思索去,还是没忍住发去视频邀请,想着无论那封信重不重要,当事人总有知情的权利,到时怎麽处理这玩意儿,还是由爸爸自己说了算。 可视频没接通,再一个也是。 向迩第一反应是向境之手机没带在身边,或是调在静音,而压根儿没想过可能是爸爸也学他赌气,憋着不肯出声。由此可见,向迩确实是恃宠生娇,气还是要生的,担心害怕也还是有的,可潜意识里又觉得爸爸总该多爱自己一些,他跑归跑,哪天想起回头张望,路蜿蜒也好,拐口多也罢,那出发地必然得站着人,那人除了向境之,是谁都不好。他也许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最爱耍赖,永远是那个小时候含了糖还哭闹着喊爸爸不爱我的小冤家。 再说算算时间,国内正是上午呢,多好的时候,这下被冷落,向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拿那信封捧在掌心翻来覆去,表面没什麽特别,两行寄信人信息写得明白:戴维斯。怪陌生的,向迩想破脑袋也没找出丁点熟悉感,却在左上角一点窄窄的位置找见两行字,指腹按着还有些微微的凸起,那内容翻译过来是“十年之约”。 向迩眉头皱得更深,他不再犹豫,拆开信封取出纸张,只一份,正文内容极少,他前后默读两遍,倏地起身挎包,夺门而出,叫门外你侬我侬的情人们惊着,趴到护栏朝下望,匆匆一眼,人已经失去踪迹。 率先发现国内有关向境之的新闻的人,是里欧。他不确定内容真假,就看一些评论也知道这事恐怕没那麽简单,更不确定向迩知道没有,如果没有,自己该不该提上一嘴。他正抓耳挠腮,突然收到一封邮件,对方自称是向境之的助理,之所以联络他,是因为向迩邮件不回,向境之担心他会冲动行事,接着又表示网络消息都是空穴来风,恳请他能尽量稳住向迩。里欧立刻回复,可他连发三封邮件,对方都像消失在浩瀚大海,再无回复。至于向迩,里欧在收到那邮件后就开始试图拨打他电话,可往后的十多个小时,他一次也没打通。 向迩赴英是突然之举,他联系了那位戴维斯医生,对方诊所的工作人员告知他预约已排至三天后,期间也许会有变动,请他提前做好准备。向迩这会儿哪有心思记挂三天后究竟是多少个小时,又是多少分钟,他收拾完行李,从床上捞起手机,没发觉黑屏是因为手机电量耗尽而自动关机,走前确保将必用的东西都带上了,然后砰地一声关上家门。 航班是临时定的,他被簇拥在一整个机舱的陌生人当中,局促和茫然是他目前唯二可知的状态。敲敲手机,没有反应,才意识到是关了机,这倒也合了他心意,他刚好需要一个机会来捋清脑袋里混乱的记忆。 向迩十岁那年,向境之消失了。 但说那是“消失”又不很准确,毕竟在小说里,像这样有预谋想丢弃孩子的情节数不胜数,可没有哪个人物会像向境之那样,消失后还在每月中旬定时打来电话,又在固定的三分钟后挂断,任凭孩子在那边哀求他再一会儿,再多一会儿,最后结局仍是冷冰冰的一串嘟声,双方如同探监会话。除了通话,每月还有两封信,里头可能是一张纸,可能两张,偏偏问候的话少之又少,每回向迩想从其中窥见绊住爸爸脚步的秘密,到头来都是一无所获。 向迩九岁了,脑袋算不上太愚笨,也称不上多伶俐,他意识到自己被抛弃,却不想承认,于是终日攀着家里阁楼的小窗,盯着远处那张庞大得可以包住整片阴天的十字架,想到小时候有人对他说:你爸爸蹲大牢去啦,你要是再哭,就真的没有人会要你啦,没人喜欢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你再这样子连你叔叔都不要你的了。 那时候,孩子哪懂什麽是谎言,什麽是威吓,他小小的脑袋里只记着“爸爸不见了”和“叔叔也不会要我”,便不敢再哭,胸口进气多出气少,慢慢地,他更不敢喘气,可胸膛仍像塞了只被拉扯不停的风箱,呼啦呼啦,就快破了。保姆看他不哭不闹,就睁着一双大而圆的眼睛盯着自己,高兴地揪他脸颊和头发,嘴里“喔喔”叫着真乖,塞进他嘴里的牛奶偏烫得要命。孩子挣扎,又要哭,叫她如法炮制地再次恐吓,这次还加上撕扯头发,他疼得一直发抖,梗着喉咙拼命喝牛奶,嘬一口抖一记,后来张开嘴,口腔起泡,舌头又l红又l肿,第二天连整张脸都浮肿得不成人样。如若不是陈冬青来得及时,孩子的一条命大概就能断在这个年轻保姆的手上。 那时被掰开嘴唇的疼痛,向迩早记不得了,他甚至已经忘记那保姆的长相,却还牢牢记着她的那段话:你爸爸蹲大牢去啦,你要是再哭,就真的没有人会要你啦,没人喜欢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你再这样子连你叔叔都不要你的了,听话一点,不许再哭了。我让你别哭了,别哭了!我让你别哭了! 手臂和脸颊上的掐弄应该是很疼的,所以他就算听懂了保姆的警告也还是再哭,哭着喊爸爸,起先还惦记一堆叔叔阿姨,最后只要爸爸,拉着保姆衣角说去找,好像没有爸爸他就要死掉。可她推开他,看他一头撞在木杆子上,又扑上前,拎着他耳朵歇斯底里地大吼:你爸是变态!他不要你了,他蹲大牢去了,一辈子都不会出来!他死了,死在牢里了!死了! 他不懂什麽叫“蹲大牢”,“死了”又是什麽意思,但他能够明白这一定是和自己的愿望相背的,所以原来亲切可人的阿姨才忽然变得那麽可怕,可他只是想要爸爸呀,没有爸爸他会睡不着,他想爸爸能来抱抱他,为什麽连这麽简单的要求都行不通呢。他很害怕,也很困,但是怎麽都睡不着,后来叔叔来了,他抱着他哄,说爸爸很快就能回来,又搓着他的手指说别害怕。可向迩太疼了,脑袋像被人扯着,要掉下半块来,他本来想着乖一些,阿姨和叔叔就能把爸爸带回来,可是太疼了,实在太疼了,他不想哭,是因为真的太疼了。 那时向迩约莫三四岁,话都讲不利索,更别提记着那些细枝末节,但日夜没法安睡,和父亲就将抛弃自己的恐惧却像刀疤似的烙在脑海里,他战战兢兢地数着日子,一直到十岁那年,自己终于被再次抛下。 用些戏剧化的手段讲,向境之走之前,应该先给孩子买上些平日总向往不得的东西,好弥补愧疚,这样走也走得心安理得。但向迩能缺什麽,他从小被捧着长大,要月亮星星,向境之都能立刻搬来梯子,爬上天去摘给他,有任何想做的,向境之都由着他去,是以到了分别那天,向迩根本没有觉察出任何异常。爸爸例行为他准备早餐,送他上校车,硬要找出些不同,是他那天清晨印在孩子额头的吻极其漫长而郑重,久到向迩都不耐烦,推开了,反捧住爸爸脸颊,在他额头啵啵啵地亲,哄他要乖,上班要专心,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结果却是他放学后推开家门,父亲不知所踪。他以为爸爸不过是有事出差,人行动匆忙难免会忘事,这也正常,所以他一直等,不停等,可之后的大半年,他再没有见过爸爸一眼。 向迩在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中醒来,异国空气中陌生的气味更是叫他迷茫,的士师傅问他目的地去哪儿,他回想好一会儿才想起十多年前的住址,只是那间房早已易主,的士停在附近酒店,他抬头张望,隐约能穿过阴云找见当初那面蓝色花窗。 安顿完住址,向迩先短暂眯了一觉,然而身体负荷过重,醒来发现这觉自己只睡了短短半个钟头。洗过澡,对着镜子擦头发,他蓦地发现自己原先那头板寸已然长长不少,直楞楞的,难看说不上,却有些滑稽。他摸摸头顶,不由得笑了笑,毛巾拭到耳后,耳钻光芒一闪而过,仿佛将镜子生生劈成两半。 生日礼物是颗耳钻这事,向迩没有想到,往年他的生日派对都在上午邀请同学,一等夜色降临就是父子俩的天地,那晚向境之打开丝绒盒,取出耳钻,说了一堆祝福的老话,向迩都能倒背如流。他对那祝福不感兴趣,反倒是爸爸掌心的新耳钉更吸引他。他听话地伏低身子,趴在爸爸膝头,一只耳朵贴着腿面,露出另一只,感受耳垂被轻轻捏着,针状物穿透那颗窄窄的孔,触感痒而麻,仿佛后背心叫数万只爬虫占据,他禁不住身体一抖,放在身侧的双手揪住爸爸衣角,脸红也不自知,咕哝着问好了没有。 好了。爸爸扶起他面庞,将他稍稍遮住耳朵的头发往后捋,看他眉眼,又看微微泛红的耳尖,半晌笑起来,吻落在他额角,夸他好漂亮。 孩子哪懂他的意思,被夸奖当然是高兴更多,又忍不住抬手要摸,兴奋地问爸爸是什麽时候知道自己打了耳洞,原本还想着自己去买一颗,谁想这下连零花钱都用不着花了。 你晚上耳朵还发炎,我给你涂了药,不记得了? 向迩惊讶:我说晚上睡着怎麽耳朵痒呢,还以为是做梦。 向境之就笑:当做梦也好。 总归结果逃不过真实,过程似梦非梦也就不再重要。 向迩颈间挂着毛巾,走出浴室,终于想起将手机打开,一看,未读消息蜂拥而至,前一秒里欧还在问他为什麽会突然离开。他没有立刻回复,目光尽数被另一条内容吸引走。 周乐意问他:你爸爸出事,你竟然这麽安静? 他不明所以,正想爬上网探个究竟,却根本轮不着他思考搜索词,新闻头条高高挂着的一栏就写明了前因后果:向境之再次猥亵男童事件究竟是真是假?! 失去向境之消息将近十小时,陈冬青全程踩在暴走边缘,每通电话打得像雷震。小助理站在办公室角落,一脸的想哭不敢哭,遵照老总要求拼命回想出事那天究竟有哪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可他就是把脑袋掰成两半,把海马体割成一片一片地检查,也死活想不出究竟有什麽不对劲。 他记得当时因为第二天培训就结束,终于能有小几天的假期,大家都很兴奋,还有人偷摸买了两瓶酒分着喝,他也在邀请之列,但也是在得了向境之允许才去。他没敢多喝,怕坏事,抿一小口就像喝了口水似的,意识仍清明,回头一看,向境之坐在树底下看夜景,他走去聊了两句,向境之最后还让他注意身体,早些休息。 “然后呢,”陈冬青问,“你们不是住在一起吗,他到底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带走的你都不知道?!” 助理言语苍白:“我醒了的。我记得,我记得向老师是说,说他想出去散散步,我就问他要不要我跟着,他说不用,我就没有多想,然后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陈冬青强制自己深呼吸,扶着额头道:“前几天呢,他有没有什麽奇怪的地方,比如说接到很多电话,或者说有哪个你不认识的来找他,或者剧组里的人跟他来往很频繁。” “有啊,”小助理嗫嚅,“那个施一鸣。” “别给老子提他!”陈冬青暴喝,额头青筋都突起两根,随即两手插腰在办公室兜圈,“我说呢,他第一次见到向境之就拼命献殷勤,我们看在他师父是老相识,也没怎麽怀疑他,结果居然是养狼为患,是黄鼠狼来拜年。” 小助理出主意:“其实最新的新闻可以澄清的,他们说的那个小演员是后来才加进来的,他爸爸妈妈担心安全问题全程都陪同,所以孩子和向老师很少有交集,到时可以找他们澄清。” “澄清能怎样,这是第二次,头一回公众还能信,第二次呢,人家只当放屁,”陈冬青按下通话,通知秘书进来,又转头对小助理道,“你还是继续联系境之。对了,我让你发的邮件发了吗?” “发了。” “对方怎麽回?” 小助理紧张道:“我这刚发完,您就让我过来了,我还没时间检查呢。” “……快去。” 办公室总算清静,陈冬青抚着发胀的太阳穴倒进办公椅,混沌间,他仿佛重回到十多年前无能为力的境地,向境之消失,外界唾骂不断,他却束手无策。 “咚咚”两声,秘书敲门而入,没等陈冬青下指示,她面色煞白抢先道:“陈总,医院那边来电话,说是卓懿姐情况很不乐观……” 陈冬青在赶往医院途中接到两通电话,一通来自小助理,他慌里慌张的,口齿不清说了半天,陈冬青勉强听懂,厉声反问什麽叫人走了,去哪儿了,做什麽去,要去多久?小助理有苦难言,对方回给他的邮件就那麽写,他压根儿连对方是何身份都不清楚,有这个心要问,也不知道该怎麽开口。谁都艰难,陈冬青不欲再苛责他,可联系向境之安排的那两位便衣保镖吧,对方更难:小先生是从外国飞到外国,他是特殊能随便跑,可他们没这条件,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走。 就在陈冬青预备找相关方面的朋友帮忙时,小祖宗终于来了电话。看到备注还以为是眼花,陈冬青愣了一阵才接起,开口就问他在哪儿,恰巧向迩也问:“爸爸呢?” 陈冬青模糊道:“他在忙啊,你可能暂时没法打通他电话。” “别骗我了,那些报道我都看到了。” “我们还在处理,需要一些时间,你不用担心,”为防他接着往下问,陈冬青急着转移话题,“你不在家待着,去哪儿了,之前电话也打不通,把位置告诉我吧,行吗?我找人照顾你。” “我有些事要搞清楚,”向迩原想瞒着,但转念又想,眼下情况已经够糟糕,要是自己再造成误会可是得不偿失,便把具体位置转述给陈冬青,最后补上一句,“我目前很安全,在这儿也不会待太久,最长一周就会回去,你们不用担心我。如果爸爸忙完了,你记得让他给我打个电话,或者邮件也可以,我有话想对他说。” 听他这语气,陈冬青就知道他没把这次丑闻放在心上,一时说不准他是没心没肺,还是对向境之的信心过剩:“好,我记住了。” 而等他气喘吁吁赶往产房,外边围着郑先生一家和保姆,外加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儿,他坐在郑如年身边小声安慰,任她靠在自己肩头低低啜泣。听见动静,两个小辈仰起头来,郑如年泪眼朦胧的,擦干后就看到自己爸爸揪着那陈叔叔的领口,用力一推把人抵到墙上,吼着说他阴魂不散:“我说没说过让向境之离她远一点,可是你呢,你眼巴巴把他们送到一块儿!你当我是死了,当卓懿没丈夫了,想要她和她以前的男人再续前缘?!” “你发什麽疯!” “陈冬青!”郑总年过五十,皱纹紧缠的面容依稀仍有年轻时的狠厉,他几乎咬牙切齿,“你给我记住,这件事情,就算不是向境之做的,也和他有关,我会把账都算在他头上。” 陈冬青使劲甩开他:“你有病啊!向境之也是受害者!过去的事谁能说清,恩恩怨怨难道只有向境之一个人有错吗?我看你不是为卓懿抱不平,你是嫉妒,你怨恨,你觉得卓懿遭受过的那些让你觉得耻辱!” 郑总拳头已经举到半空,却听一声凄厉的大叫,郑如年恐惧地抱住双肩,尖叫着喊爸爸,爸爸别打,她害怕地痛哭,过会儿又怔怔地说卓懿要死了,我知道她要死了,是我害的她,我不该给她看那些东西,我害死她了,我还把我弟弟也害死了,他们都要死了!女孩儿尖利的哭声吵得旁人没法再计较恩怨,郑总难得落魄,收手后靠在墙边,眼见护士来来往往,喜讯始终没有传来。 但陈冬青不能在这儿久留,公司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处理。他蹲在郑如年脚边,安慰她几句,突然口袋手机大振,他看眼屏幕,无备注的号码,想一想接起,下一秒脸色骤变。 “冬青,我给你打电话是想报个平安,我很安全,暂时不会有危险,但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可能没法出现,那外面的事就交给你了,抱歉,也辛苦你。”是向境之。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和陈冬青将大致情况解释完全,向境之收线,将手机交给背后等候的助理,然后回头,双手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杯,放在鼻下闻一闻,气味醇香。 “在我这儿待着,不会无聊吧?”对面那人沉沉笑问。 “您说笑。” “闹脾气了?” “怎麽会。” “你当我把你请来这,就是为了和你开玩笑?”蒋老啜茶,片刻叹息一声,“境之啊,你跟我不交心啊。” “是您忧虑。” “不过,你怎麽不说你孩子的事呢。我上一次见他,他才周岁吧,一晃二十年过去,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麽模样了。前不久我想见一见他,结果呢,你突然跑来说有事要和我商量,硬生生把这约会给截了,我还是没见着人。欸,我记着是叫向迩吧,这名字不大好,拗口,不如你原先求的名字好,不过二十年也叫惯了,忽然要改,反倒不适应,”他把“向迩”两字含在嘴里翻来覆去地读,过后笑了笑,“果然,多练几次,嘴巴就习惯了,听着还挺好听的。” 向境之一言不发。 蒋老接着道:“这人年纪大了,总想能多接触一些年轻东西,往大了说呢,新的思想,新的观念,小的呢,眼前多点年轻人也是好的。以前我说这些,你觉得闷,现在有了孩子再想,可明白多了吧。” 半天,向境之附和:“您说得对。” 那边向迩给陈冬青回过电话,天色渐暗,他换身衣服下楼往餐厅去,挑了张靠窗的圆桌,瞧着窗外华灯飘雪,室内却翻着热浪。他一口一口地咀嚼,周边放着古典乐,良久才发现口袋里的手机在振,擦嘴一看,接起了,对方话音淹没在背景乐中,他捂着半边耳朵也听不清,干脆拾了衣服走出餐厅,杂音徐徐后退,他总算能听清一二。 对方自称是戴维斯医生:“你预定了诊所的会面?” “是,我想向你了解一个人。” “你爸爸?” 向迩有些诧异,停顿一瞬:“是的。” 戴维斯笑道:“没问题,那你明天上午过来。” “明天上午?可我预约的时间是三天,现在说该是两天后。” “噢,我的诊所我说了算。” “……好的,多谢。” 戴维斯慢悠悠收线,面前是满脸怒容的女助理,她将预约表丢到他跟前,尖声怪他总是随意打乱次序,先前已经有许多病人前来投诉,这下倒好,得有两天的客人赶着来取消预约,她看他就是不想再雇人,特意这样随心所欲,就是要把他仅剩的员工一个个都折腾疯。 她叽里咕噜地一通抱怨,戴维斯却不以为意,解释道:“那是一位很重要的客人,我按着轻重缓急把他放在最前,我有分寸,好了,你应该出去工作。” 女助理气得两眼冒火,蹬着高跟鞋出门去,一下关门甩得整间房都在发颤。 第二天向迩起得很早,穿衣前他看了一眼国内新闻,看完八卦报道又去看底下的评论。奇怪的是,距离曝光只几个小时,那些评论风向已然转舵,他顺着一条链接点进,发现是条澄清博文,力斥记者捕风捉影,所谓的“再次猥亵男童”实是污蔑,那位小演员自进组培训后身边始终有父母陪伴,难不成向境之还能迷昏了父母再把孩子抱回房里实施猥亵?那帖子图文并茂,将原先传得沸沸扬扬的合成照拆得支离破碎:想再次以“猥亵男童”的丑闻压垮一个兢兢业业的演员,就现在的营销手段和网友思维,轻易能使谎言暴露。 可也有不少人挖出陈年旧事:第二次可能是假,但第一次总不是吧,向境之当年可是连和那小男孩儿的裸照都被曝光了,难不成那还能推翻? 向迩盯着这句话后一串蓝色链接,他就算不点入,也知道那些“裸照”是长得什麽模样,不过是向境之赤着上身,几步远的床上躺着一个全身裸露的男孩,仅这一张,就能将人钉在恋童癖的耻辱架上,终生不得好报。 他关掉手机,以冷水洗了把脸,勉强能让思绪平静。 戴维斯医生挂着心理师的风光名头,活得却像个小开。向迩在他办公室坐了好半天,女助理进来续了次咖啡,将他由上而下扫描一遍,直扫得他皱眉头,想开口问医生在哪儿,门外传来声变调的口哨,女助理翻个白眼,示意人来了。 毕竟是上班,戴维斯套着西装和大衣,就看外形还挺能唬人,结果一开口就破功。向迩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最近的八卦新闻,说到某位女星公然出柜,他可惜地啧啧两声,意在表示自己之前对这女星挺有兴趣,可这突然之间就变了取向,顿感前途无光,真是连和女人交往的动力都丧失,生怕见着一个,第二天对方就告诉你“其实我也喜欢女人”。 向迩耳朵生茧,表面八风不动:“我们该聊正事了。” 戴维斯恍然大悟:“也对,是时候了。” 气氛凝滞一秒,向迩首先行动——他从口袋中取出那封信,按在桌面推去,说道:“这是您寄给我父亲的信,对吧。很抱歉我没有在告诉你们双方的情况下拆了信,但就里面的内容,我有话想问。” 戴维斯从他手中接来那信,信封尖角戳着掌心,他总算想起:“哦,是我去年十一月底寄出的,我和你父亲约定,十年之后提醒他过来拿东西。” “拿东西?” “他自己的东西。” “他为什麽会有东西在这儿?” “那你应该问他。” 向迩:“十年前,他离开家,在你这儿待了大半年,那些东西就是那时候留在这儿的是吗?” 戴维斯:“是的。” “他来你这儿,是为了做心理治疗?” “大概可以这麽说。” “他为什麽要做心理治疗?” “这些你应该问你自己的父亲。” “我到这儿来,就是想知道那段时间,他究竟在哪儿,在做什麽,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戴维斯却笑出声:“小朋友,我向你泄露病人隐私已经违背了医德,这是我的极限,剩下的你再问我,我也无话可说。” “要怎样你才会说?” “问你父亲。” “……他不会告诉我的。” “那就不要再问。” “如果不问就是不存在,那这些自欺欺人的把式还能行得通,可现实它确实存在,这些就都是谎言,”向迩起身来,穿上大衣,“我明白您的意思,很抱歉,今天打扰您。” 他手碰上门把,背后戴维斯认输,从架子上取来一箱子的录像带:“我不是听你的话,才把你父亲的事统统告诉你,是因为这些东西本来就属于你爸爸,他和我约定十年后,如果他过得还不错,调整得也可以,他会亲自过来拿回这些,所以我一直帮他保存着。” 向迩说:“他记性很好,如果和人约定,一定不会忘记。” 戴维斯笑了:“谁知道呢,人哪有绝对的本领,可能是他这十年过得太安逸,乐不思蜀,才忘了这十年之约,又可能是他早就不想要这些了。” “谢谢你。” “但愿我不会再被人投诉侵犯病人隐私,”戴维斯说,“你们父子俩手下留情。” 女助理在前台和人闲聊,对着预约表唉声叹气,转眼却看那插队的罪魁祸首推门而出,离开前还特意朝这边致意,礼貌倒是有的,光看面貌也不像是背地里搞小动作的人。她心头有异,放下表格奔进办公室,想问后续是否要让下一位预约者提前过来。 门打开一道缝,戴维斯似乎在打电话,聊了没两句,他手肘撑桌捂着额头,无奈道:“我本来想再和他多聊几句,结果他一听我不打算细说,起身就要走,我只得立刻把东西给他了。” 对面大概抱怨了些许,戴维斯告饶:“向当年只说无论是谁过来,只要把东西给他就好,我是照雇主命令行事而已。” 女助理听得一头雾水,合上门,又轻手轻脚地走远。 向迩抱着这箱录影带回到酒店,没有立刻拆箱,而先叫餐,又洗过澡,慢吞吞吃完东西,等情绪状态缓和些,鼓起勇气摸着箱子边缘,却又立刻顿住。他讷讷的,好像对着拆弹困境似的踌躇,过会儿收回,重新穿上大衣下楼,出酒店,沿着狭窄的人行道走上那条记忆中的小路。 他们在这儿住的时间不长不短,不足三年,但也够向迩留下些独特的回忆。 那扇蓝色花窗,他记得,是爸爸消失后归来,他趴在窗边,极其小心谨慎地贴上的,窗纸中间留着一条空隙,他紧贴上,视线朝着上空,隐隐能望见那架十字。他那时很笨,也不知道该怎样掩饰自己的心思,想着爸爸这次回来,只要能看到那十字架,应该就不会走了吧。同时他也好奇,怎麽也搞不明白那东西究竟是哪儿吸引着爸爸,叫他一走就是大半年,回来了也始终木木的,他好多次非得叫上好几声爸爸才得声应。这种转变叫他害怕,好像下一秒爸爸又得离开,他是拦不住的,因此惧怕得更加厉害。 他站得太高,脚底下踩着张软和的椅子,还踮高脚,向境之怕他一不留神要摔下来,一手抱着他膝弯,一手搂着腰,轻松将孩子抱进怀里,走两步却开始喘息,手也发抖。向迩以为是自己太重,挣扎着要下来,等脚一沾地却转身抱住爸爸的脖子,他没有哭,声音却在颤,说爸爸别走了,我不会再多吃东西了,你别走了。他努力把爸爸放在自己后颈上的手拉到背后,要他学自己那样紧搂着,然后一个劲地亲他的脸颊,嘟哝着我们在一起也可以很高兴,别走了爸爸,别丢下我。 向境之叫他一声声喊得肝肠寸断,即便双手条件反射要推开孩子,紧压在心底的渴求一瞬间推翻紧窒的意识,叫他猛地将怀里那具瘦弱的身体死死勒住。 我不走,他无声说,我永远不走,那也请你别走,别丢下我。 红灯停步,背后一对嬉笑相拥的情侣一时不察,交叠着往向迩身上撞来,后急忙道歉,女孩儿还递给他一张纸巾。 他疑惑,女孩儿却笑,指着自己的眼睛说:“你在流泪。” 在外闲逛整整一天,向迩在公园端坐片刻,总算将剩余的迟疑消散干净,大步回了酒店,他拆开纸箱,取出编号“1”的录影带,从头播放。 戴维斯按照病患要求,找来摄像机和几册空白的笔记本,又替他支好摄像机,心里头总是惴惴,到底没忍住,问他要这些东西来做什麽。 向境之正写下当天日期,听闻仰头,瘦得双颊凹陷的脸上忽然绽开笑来:我想留些遗言。 是以,当电流声滋滋作响,向迩见到的第一幅画面,便是向境之揉着青黑的双眼,对镜头笑了一笑,自我介绍道:“我是向境之。” “我想我应该快要死了,不是因为病痛,也不是因为自我消沉,只是因为,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目前在一个很空旷的地方,这是我的床,我的被子,我的水杯,其余的,镜头扫不到的地方,都是白墙和白墙。不过室外很漂亮,是丛林,往东走几百米,还有一片湖,湖水是蓝色,湖面偶尔浮着一些垃圾,我没有下去过。所以我想,等我死了,我最后悔的事,应该就是没有下到那片湖底看过吧。至于我的职业,是演员——或许是演员,但我已经快记不得我究竟演过哪些角色,他们有的很讨喜,有的又很邪恶,我不知道该用哪些具体的词来概括。我有两个朋友,一个叫陈冬青,一个叫卓懿,我们认识很多年,大家都很好,活得很幸福,也有自己的事业,这很好……我还有,还有一个孩子,他叫向迩,是漂亮的男孩子,他今年九岁,再过不久就是他的生日,我应该会坚持活到他生日之后吧,这样就能确保他收到礼物。我走之前,拜托邻居多照顾他,每天早上送他出门,上校车前要记得嘱咐早点回家,在学校学习快乐就好,我不需要他像其他孩子那样,被逼着在自己不感兴趣的事上花功夫,我希望他能自在一些,快乐就好,”他语无伦次,说话颠倒,面上总笑着,这会儿抬手摸摸嘴唇,手背青肿,像坠着一颗硕大的果实,或许是果实太重,带着音量一道沉下,叫他结巴,“我,他,我只希望他平安,快乐,至少不要像我这样。事实上,我能遇见这个孩子,已经是我最幸运的事。” 下一卷,记的是一次发病。向境之被拷着双脚,他很配合,静脉注射和服药时都安安静静,甚至还有力气和戴着口罩的医师低声闲聊,可到后来他面色涨红,蜷成一团埋在被褥当中,手脚抽搐,却没有发出声响。一边护士机械般宣读:第一阶段适应良好,激素控制明显。 医师走前替患者将被褥收拾齐整,夸奖他意志力很强,一切都在进行当中,要他不必担忧。他大概是不知道角落的摄像机始终亮着红灯,更不清楚就在前不久,他意志力顽强的患者才说过一大段遗言。 一卷告终,向境之没有说过半个字,空旷的病房中只有“哐当”“哐当”的余音回响,是患者情不自禁地痉挛,脚铐敲击着金属床杆,哐当,哐当,哐当。 第三卷 ,拍的是个艳阳天。 向境之面容苍白地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两本书,读一行,他擦擦眼睛,像是视线发花,怎麽都看不清那些字母,它们稀奇古怪的,都飘起来了,飞到他头顶,又飞出窗,融进烈阳再不能见。 “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当天晚上,我在房间休息,洗澡的时候听到门响,以为是幻听,等我出浴室,房间确实没有人,但床上有,一个小男孩儿躺在那里,哭着跟我说他很害怕。我认识他,是我们同组的小演员,年纪比我的孩子要大一些,性格却很怯懦,他妈妈跑得老远来陪他,平常也宝贝他,所以我不知道,她为什麽会把孩子宝贝到,会在某天晚上,把他送到一个陌生人的床上。我也觉得羞耻,为我的本性羞耻,他爬上来的时候,我推开他,我警告他不要靠近,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什麽都不懂,只知道自己无功而返,会被母亲打耳光。他身上有很多伤痕,我以为是他妈妈对他行为暴力造成,后来才知道,那是我的‘施虐证据’。我没有动他,他却‘被猥亵’,证据确凿,我只能无话可说。至于我到这儿,接受激素治疗,是因为我发现我的确是罪人,”他弯一弯嘴唇,很快又僵住,连笑都忘记,“我有了不该有的念头……我会伤害他,我必须要走。” 向迩不敢再看第四卷 。他手忙脚乱地将所有录影带收回原位,推远了,像能推远一公分就能真正远离一公分,那些独属于向境之的回忆就不可能顺着爬上他的身体,钻进他脑袋啃咬所有与之背离的记忆。 怎麽会是这样的呢,他念着,应该是我被抛弃,爸爸回国,可能还和卓懿在一起,或者是其他人,他很快乐,是我在煎熬,只有我在害怕,这样才对,为什麽现在会变成他也在受苦,那我该去怪谁,怪上帝,怪造物主,还是怪向境之本身。向迩头痛欲裂,连滚带爬地上床裹紧全身,直逼得自己呼吸困难,竭力想找回那阵熟悉的恐慌感。但奇怪的是他浑身如火烧,后背心淌着冷汗,心底却平静得像滩死水,中心传来两声低吟:你早猜到的,别再骗自己。 向境之刚回来,每天都会吃药打针,向迩起先毫不知情,一回上学将迟到,爸爸却始终不起,他习惯了每天被牵着上校车,或者说是担心好不容易重新回来的习惯又要作废,跑上楼推开房门,清脆的一声“爸爸”断在嘴边,他怔愣地瞧着那只针管被推进爸爸手臂。以为是要人命的东西,他猛地腿软,算是扑进被褥,两手搂着爸爸脖子,不敢看那针孔一眼,打着哆嗦说爸爸不要死,不能死,活着呀,你不要死呀。 不能怪是向迩胆子太小,关心则乱,实际向境之那阶段总苍白得像张薄纸,仿佛一弹弓就能将他穿破,从前胸贯到后背,分不出一点鲜血,因为他身体里早没了那东西,都是白的,连血都被染白。 小孩哭得太努力,成串的泪珠子往脖颈里掉,就要把人挖空的心都烫伤。向境之死死把他勒在怀里,想用力把他攥紧了,捏成小小的一团放进嘴巴,又舍不得,担心他会被牙齿磕伤,于是只能放松一些,珍宝似的捧着,不停地哄:爸爸不死,爸爸不会死的,我还要陪你长大,等你十八岁,二十岁,三十岁,再大一点,爸爸不会死的。 从那时向境之就知道,自己不为日渐苍老斑驳的回忆而活,甚至不为自身而活,他唯一的恐惧和愉悦都来自于怀里这株幼苗。他要他死,他就死,现在他求他活,那他就得拼尽全力地活着。或许真是命注定,他生来就在等待,等向迩来了,自己就不必活得蝇营狗苟,他有向迩,只有向迩。 隔天,网络热度骤减,“卓懿难产病危”一条独占鳌头,陈冬青布置的人手借此纷纷上阵,引着风向渐朝另一主题而去,他本人则接到向境之第二通电话,出声的却不是他。 陈冬青说:“蒋先生。” 那人爽朗笑道:“你倒是还听得我声音。事情处理得不错,我听说股价有慢慢在回升。” “托您的福。” “你也是,说话都是官腔,和境之现在一模一样,叫人听着都觉得没意思。” 陈冬青心里都想咬人,还得装着平静:“照您这麽说,境之真在您那儿?” “在呢,你要过来吗?” “好啊,刚好我和您也多少年没见了,这样,您把地址发给我,我立刻赶过来,绝对不超时。” 蒋老笑了笑,挂断电话。 陈冬青话说不假,他一路踩着超速线抵达,时间刚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进屋前被提示脱下大衣,毛衣前后都被检查是否藏有录音及偷拍设备,检查好一阵才被放行,由人引路,走过九曲十八弯,总算站定在一扇门前。 门推开,向境之坐在茶桌边,听声扭头,朝他看来。 陈冬青随他入座,面前很快被递来一盏茶,他喝一口,照许多年那样恭维道:“好茶,好眼光。” 蒋老摇头:“撒谎。” 向境之说:“不然该说‘坏茶,坏眼光’?” “你们俩倒像调了个个儿,本来胆大的变成了心细的,本来心细的变得胆大,怎麽说,这就是人生的经验,时光的痕迹?” 陈冬青呵笑:“要见您这样的大人物,我可得留心。” “你以为那事是我做的?” “您当然不会。” “还真不是,”蒋老啜茶,杯底磕上桌,刺耳的一声,“我都退下来了,那些弯弯绕绕的我也管不着,但这黑锅突然甩到我头上,我也没法安心受着。这期间究竟那些人在做事,你比我清楚。” 陈冬青:“我明白了。” “好啦,你们走吧,我看你们都不情愿在我这儿待着,走吧,忙你们的事去。” 向境之从垫上起身,走前摆正茶壶,对上蒋老的目光,他不躲不避,直言道:“放歪了,我把它正回来。” 到坐上车,陈冬青一口气才算松懈,他边发动引擎边问向境之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住三天,半条命都能去了。你说既然真不是他做的,他为什麽要找你?” 向境之却问:“你知不知道前几年锦江大厦倒塌事件?” “有听说,据说是官官相护,里头有人贪了不少钱。” “可能跟这事有关吧,我以前跟在蒋老身边,听过一些。” 陈冬青一怔:“合着你和卓懿成了替罪羊。” 向境之揉揉眉心,满脸疲倦:“谁知道呢。” 看他这样,陈冬青接下来的话都不确定该不该说,但事关向迩,他实在瞒不住,结果刚想开口,向境之开机不久的手机连着振动,他分神一瞥,巧了,刚好是向迩。 说不好有多久没听过他的声音,向境之在那一刹那居然有些胆怯,他来不及组织语言,解释自己这段时间的行踪不定,到真碰上面了,父子俩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短时间内没人说话,一个是顾忌,一个是无言,一根无形的线被玩命拉扯,向境之厌恶这样的寂静。 就在向境之以为向迩快要不耐烦地挂断视频时,小孩忽然笑了一声,原先锁着无穷愁绪的眉眼绽开成春日俏丽的花,羞怯地和他说:“爸爸,我准备好了。” 准备什麽,向境之多想问,可舌头黏在上颚,他出不了声,唯独一双眼盯着孩子跳过台阶,步伐越来越轻松,是他说的“准备好了”。 准备好接受你,准备真正地爱你。 “宝贝——” 霎时,屏幕前神采飞扬的男孩消失,镜头像飞扬的落花飘然落地,照着冬日阴沉的天空,任凭向境之喊上万遍都无人再应。 陈冬青安慰他也许是意外撞掉了手机,等会儿再问,向境之望着窗外,再看眼定格于一片灰黑的画面,心口骤然紧缩,疼得他忍不住弯腰阻挡。 出事了,他迷蒙间想。 之后一周,失踪的人变成向迩,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这两天,位于城市边角的私立医院门前常徘徊着数个陌生男人,他们大多面戴口罩,眼神闪躲,且每时每分都挎着大包,有时因停留过久,致使工作人员前来询问,便低头装作接电话,边马不停蹄地离开,过后又换来另两位相同特征的男人,接着又是两位,如此往复。 医院的工作人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就陈冬青经验,他看一眼就猜到这群人是些乔装狗仔,门口守着是烟雾弹,说明医院内部或是地下车库也已经混了人。他不禁啧啧称奇,这行业来去这麽多年不改路数,小媒体想拿一手消息,偏招的员工又愚钝,成天做着白日梦以为自己能守株待兔,也不看在这医院进出的人都是些什麽身份,要真抓着把柄了,别说把新闻稿添油加醋渲染一番能不能闯出个名堂,到时工作室能不倒闭都是幸事。 几圈周转,他将车停在上回来时的位置,要解安全带前快速查看手机,半晌没听身边传来动静,扭头一看,向境之闭着眼仰靠颈枕,眉头微微蹙起,是睡着了。 拿捏不准以自己的立场该对眼下情况做出哪些反应,他有些茫然。不自觉停下动作,面对车厢寂静,他越发觉得自己似乎从开始就错了,劝向境之回来是私心,大满贯是借口,吹向迩的耳边风更是哄骗,他最初怀抱的目的就不单纯,卖情谊的话说完了,挖空了,底下露出一只黑洞,明明白白写着是他自私又蠢笨。 他愣神之际,向境之忽然睁眼,神色疲惫:“到了?” “刚到,”陈冬青应着,顿一顿又说,“看你很累,不然我先去,你回家休息一会儿。反正卓懿现在没什麽大碍,听说昨晚已经转到普通病房,要看她不差这一点时间,我跟她说明情况,她不会怪你。何况,你不是在等耳朵消息吗,也别太着急,他毕竟是成年人了,做事早不像小时候那麽莽撞,你别自己吓自己,可能再过不久他就自己打电话过来报平安呢。” 向境之眼睫颤动,瞧着通话记录,他缩一缩四指,做的举动却是推门下车,叹息散在凛冽的冬日空气当中:“来不及。” 陈冬青没有听清,更没有听懂,急忙跟着下车,车门砰地一声合上,他站在里侧,眼见向境之越走越远,大声叫喊也没能让他停留一秒,仿佛他始终孑然一身。 不比地下车库是冰天雪地,此时病房里硝烟弥漫,面对面的双方正打着对抗战。 卓懿气得头昏,可仍保持双手抱胸的姿势,冷眼旁观丈夫像只被踩着尾巴的老鼠那样嘶声吼叫,命令所有人“滚出去”,甚至连他忠实的保姆都一把推出门,然后问她:你到底想怎麽样。 他姿态居高临下,一再问她究竟怎样才能高兴,仿佛以他的角度来看,她总是像个成年上下的小姑娘,蛮横跋扈,盛气凌人,他不过是因为一点残存的爱而包容她,可现如今他不想再忍,那麽他的指责是理所应当。他再次问她:你到底想怎麽样。 卓懿并不回答,而面无表情地同他对视。 “爸,”病房门口探来一颗脑袋,郑如年抱着汤盅,眼神闪烁,期期艾艾地说,“汤。” “出去。” “这个汤……” “我让你出去!” 身后方骋察觉异常,连忙揪住她衣角将人从门框里抠出来,又替她接手那盅热汤,细细安慰她说别多想,是叔叔他紧张阿姨,现在有话想和她说,不想被人打扰,绝对不是针对你。 可他说得太晚,郑如年眼眶蓄满眼泪,咬着嘴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方骋摸摸她脸颊,把眼泪揩走:“我知道。” “我不想害她的,我不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一颗泪珠子砸碎在手背,她拭掉了,抬到嘴边舔一口,是咸的,于是叫她的声音更加干涩而尖锐,“她差一点就死了,差一点我就害死她了,不仅是她,还有我弟弟,他们差一点就死了。” “不是你的错,”方骋坚持道,继而抱住她,任她埋在自己单薄的怀抱中从小声啜泣转为嚎啕大哭,背后还有两只交叠的手轻轻捶打,“别自责了。” 两个孩子忙着宣泄与安慰,谁都没有发觉病房门被再次开启,一个男人踩着郑如年原先的步子,走进屋内,轻轻两声敲门打断郑总单方面的争执。 卓懿循声望去,原先十分的不近人情像摔碎的冰,也裂成了一块两块,坠落在地更成了粉末。她喊:“境之。” 向境之朝她笑一笑,又转头同面色不虞的郑总打招呼:“来得突然,抱歉。” “人都已经来了,再说这些话不觉得虚伪吗?” “你说话一定要这麽阴阳怪气?”卓懿说,“我的事你要管,我朋友你也要管,我都不知道这麽几年你的手越伸越长,我想见谁,我允许谁来和你有关系吗?” “卓懿!” “你现在给我摆什麽架子,想跟我谈丈夫的权利,你配吗?我生孩子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说我不要第二个孩子你听过我吗?你把我当工具,我又为什麽不能拿你当空气?……我们有事要说,你先出去。” “……” “滚啊。” 郑总甩手离开,拉门前朝一边的向境之耳语,话没说完,被卓懿紧接着追来的枕头砸中后脑,他面子里子尽失,再不多停留,病房门甩得轰响。 向境之说:“你该对他温和一点,毕竟是夫妻。” 卓懿:“又要教训我?” 他摇头:“不是。” “不是?”卓懿嗤笑,“那还真是出乎我意料。你们不都是这样吗,表面上顺着我,把我当自己人,其实心里头早把我踢走。他呢,想靠这个孩子再绑我一次,郑如年和她家里所有的长辈也想拖我,至于你,你一直在对我说教,从认识到现在,你只是把我当做你一个实验的学生,你总是在隐瞒,在欺骗,你真心待过我吗?” 向境之:“怎麽这麽想。” “你知道的。几天前,我差一点就死了,在手术台上,”她说,“我什麽都不记得,但是能觉得自己被划开了,肚皮里有东西在动,我想应该是那个孩子。我以为我那时候惦记的应该是他死没死,或者说,是惦记最后到底是他死还是我,结果现在我再想,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我当时想的到底是不是孩子,好像我什麽都没想……可事实上我想到我自己,境之,我自己。我都不知道,原来我也是从一个女人肚皮里爬出来的,也是年轻过的。” 向境之格外平静,在她扶着床头欲起身时,上前两步,往她后背叠起两块靠枕,正要退离,被她一把攥住手腕,忽地一声啪嗒,接连两颗火种掉在那儿,烧得腕骨都滋滋作响。 卓懿声音沙哑,喊他哥,好陌生的称呼,然后呜咽着说:“那座桥,我过不去了。” 向境之初遇卓懿那年,她才十六,是个爽朗又洒脱的女孩儿,长得又高又瘦,眉宇间藏着两分小兽般的野性。当时距离向境之成名还有大半年,在那之前他也不过泯然众人,四处跑跑龙套,跟陈冬青一块儿贴别人的冷屁股,比刚出道的卓懿走了更多歪路。 算来,她进这行是由于一次街头采访,记者看她虽然从学校出来,肩膀还不伦不类地挎着背包,但身形又不像同龄的女孩儿,就以为她是刚大学毕业的年轻老师,问话中不觉带着些轻浮,比如例行几句话问完,间或插一句私人问题。采访对象觉出不对劲,当即笑一声,嘴巴一张就把人骂得狗血淋头,最后拽着那记者衣领往校门口一推,指着满街的女学生,逼他再把“发没发育”的问题说一遍,直把记者扇得连连告饶,两人抱着摄像机灰溜溜跑远,之后再也没敢往这所学校跟前走过。 解决完这人,卓懿拍拍单肩包正要走,被一络腮胡拦住了,对方客套话说得乱飞,最后问她想不想做模特。开始谈不拢,那络腮胡追她追了几条街,她烦得揪头发,为的打发人,只好真接了他那张名片。待人走远,立刻团巴团巴塞进衣服兜里,心说鬼才信你们那些骗子的话——她还真是鬼。 那络腮胡确实是星探,不过是三流中的三流,卓懿起先答应接工作是想赚点零花钱,拍了一个不知名洗发水的广告,钱到手,还有两瓶赠品,她用了两回就没再用,因为觉得那洗发水味道太冲,她洗一次能抵一周,怕自己多洗几次,头发这辈子就得是这味道,于是赶忙把两瓶都塞给邻居,老太太还挺乐呵,夸她真有孝心。 在这行淌水,能一炮而红的到底是少数,但卓懿勉强还算幸运,仗着年轻和貌美,一身野性子,倒也有人吃她这套,她工作虽少但也没怎麽断过,认识向境之就在一次大杂烩节目的录制现场。 那节目的导播肥得流油,坐在身边挤着人,说话都一股中午韭菜鸡蛋的气味,她被熏得翻白眼,嘴里啊啊哦哦的应着,其实心不在焉,恨不得下一秒就从椅子上跳起来。奈何门边的经纪人全程举着手掌要她冷静,千万冷静,别再闹事了,昨晚泼的酒可不允许你今天再打人。 没有办法,她只得拼命屏气,阻止空气往鼻子里钻。下一秒,门被人推开,来人见这休息室挤得满当,以为自己走错路,窘迫地笑了笑,说抱歉,关门要走。卓懿只愣一会儿,不顾那导播刚摸上自己膝盖,立刻起身跟着出去,趴在门框边喊他:喂。 那走错门的小明星转头,看她笑得露虎牙,又说:你走错了?你确定不跟我一个化妆间?那你在哪儿?你叫什麽名字啊? 头次相遇,以她喋喋不休为结局。 相似的人会走到一起是理所当然,卓懿能在醉后跟陈冬青咒骂接连几天占自己便宜的老东西时,她对向境之告白失败。 陈冬青抱着酒瓶要她安心:“左右向境之身边也没人,只你一个小姑娘。你看看,他成天抱着剧本怼脸看,估计能爬都要爬进去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哪有时间跟其他小姑娘培养感情,不是有句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像他那种外表古板内里火热的,身边只你一个,虽然目前还没苗头,对吧,但是保不准以后有呢。你就知足吧。” 卓懿恨他总在话里贬低自己,气得掐他脖子:“我有哪儿不好,除了比他小几岁,脾气冲了点,但我们有共同话题啊,我又长得好看,凭什麽我不能争取啊,啊?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什麽不能跟他一块儿啊。” 陈冬青醉醺醺的,跟着她东倒西歪:“不是你不能,是他不要啊。” “为什麽不要啊。” “这我哪儿知道,你去问他,他就在外边坐着看,嗝,看剧本吧,”他擦擦嘴,指着玻璃门外一块斑点大的身影说,“就那儿,那儿,看见没。” 根本不用他说,卓懿早抱着酒冲出门。 向境之正把本子从到头尾翻过第三遍,发现草坪有黑影袭来,卓懿一声“向境之”没叫完全,跟着就栽下地,昏睡前还知道抱住脑袋,嘟哝一声“这床可真硬”。 一次追问未成,往后卓懿更是不再提起,面对向境之,她的少女怀春成了绑着石头落海的纸,遭受四面八方的碾压而变得脆弱易折,她尝试过千万次,终于说服自己撇走所有的风月,别再肖想有的没的,努力成为他永远的朋友。她还那样年轻,未来光怪陆离,她不需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然而,就在某天晚上,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当晚陈冬青留宿向境之家,他们难得清闲,一个享受假期,一个为的逃避亲妈“什麽时候交女朋友”三问,难兄难弟占着房间卧下。半夜听到门响,向境之披着外套透过猫眼去看,居然是卓懿。她披着头发,没穿外套,脚底缺了只鞋,看到他先笑了一声,停一停,又笑一声,眼泪突然从眼眶里掉下来,砰地一声引爆这幢建筑,听她声调没有起伏地说:我被强l奸了。 向境之也不如之后冷静,当即要报警,手机却被陈冬青夺走,尔后肩膀被握住,陈冬青声音低沉,要他镇定。向境之很想问他该怎麽镇定,转眼看到卓懿,那堆话就被吞进了嘴。 她身量不如其他女孩儿那样娇小,可这时候抱着手臂躺在沙发里,也只有小小的一点。她瞧着他们争执,像是累极了,轻轻叹一声,接着撑住沙发翻身,面朝里,依旧缩成一团,过会儿又探手往下攥住脚趾。她很明白自己为什麽浑身在抖,是因为脚底太冷,冷得连意识都冰冻住,贯在头顶往下的所有部位,冰锥子似的狂敲狂打。 她半梦半醒,听见向境之来到自己身边,轻轻拨开遮住她面孔的碎发,哄孩子似的要她转过头来,他说没有关系,无论想不想说,在这儿你很安全,不要害怕。 卓懿是不想看他的,准确地说,她谁都不想看。她实在疼得厉害,身体像被撕开,尤其双l腿之l间,好像有尖针一直在刺,她想到那群人跨在自己腰腹上嬉笑的嘴脸,他们喊她小夜莺,夸她刚才唱的小调真好听,然后就来解她的裤带。她知道要发生什麽,可脑袋昏昏沉沉的,视线也花,总摸不准酒瓶,她骂脏话,又喊救命,朝掩在灰暗角落的经纪人伸手,求他帮帮自己,可他没有动,后来背过身走出门去。等一切都结束,她才发现他出门不是为了躲避,而是为了给她发一条短信:就这一次,就当被蚊子咬了一口,很快就过去了。 确实,很快。她疼得不得了,到后来被扇晕,再醒来一切都已结束。 她想到这些,脑袋被劈裂,呻吟着抱住头,可实在拿不出力气,任凭身体被翻过来,可眼皮又重,更兜不住里头一点点东西。然后向境之替她接住了。 快到破晓,陈冬青在隔壁房间打电话,向境之打水帮她擦脸,又捏捏她僵硬的双手,问她想不想洗澡。其实已经洗过一次,但她没有拒绝,泡在浴缸里捏泡沫,等到水冷,她再放一缸,直泡到皮肤起皱泛白。浴室很安静,洗手台上只放着简单的洗漱工具,她看到那把剃须刀,想到有次偶然发现向境之在刮胡子,觉得惊奇,好像在她预想中,向境之是绝对不会有长胡茬的,他干净又清爽,那些男性特征总和他相差甚远。 于是她问:“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向境之始终等在门口,却是过了很久才出声:“我不知道。” “但你就是不喜欢我的,对吧。” “我把你当妹妹,当朋友,像冬青一样,我一直很珍惜你。” “你这些话听着很没良心。” “卓懿,”他说,“可能你不相信,我这辈子不会爱谁,并不是针对你,对我来说,你和冬青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能相信。” “相不相信有什麽用,换作别人,这时候恐怕连自杀的心都有。” 向境之沉默良久,又说:“风暴来了,你要往哪儿走?” “等死。” 他靠墙仰头,笑了:“那真不划算,好歹活了二十年,这一下死了,不可惜吗?” 她不赞同:“人不都要死的。” “如果是我,风暴来了,我会找桥。站到桥上,就算是死,也能在之前真正看一眼风暴,死在最高点。” “谁说桥一定是最高点,又怎麽一定能看到风暴。” “难道不该是庆幸吗,庆幸这时候能有桥?” 等到第二缸水又将转凉,她撑着墙砖起身,身体暴露在灯光下,她扒开双腿看内侧的伤痕,那里有块泡得发白的肉,酒瓶碎片嵌在里头的感受,她至今难忘。接着她套上衣服,打开门,对向境之说:我想去医院。 入这行,就得有自己会在某天被翻旧账的觉悟。卓懿因出演某部历史剧走红那会儿,已有媒体在报纸上刊登一些不入流的报道,但因当时大众媒体不如后来普及,多数绯闻只在报纸及群众嘴里流传,后来又不知怎麽,媒体开始炒作她和向境之的地下情人关系,等陈冬青解释,才知道那是两家公司高层的意思:既然是肥水,何必要流外人田。 向境之对此持保留态度,而问卓懿愿不愿意。他似乎总是很包容的,看她的眼神不带丝毫情l色,像哄着家里幺妹别再怕黑,然后伸手挡住她的眼睛。卓懿仰慕他,好比孩子仰慕长辈,甚至在他伸手问她要不要握着,还胆怯地背过手,挺直背脊要他别再作秀。 她问:“你对我没有那个意思,为什麽还要帮我?” “如果你不愿意,可以取消这个方案。” “你觉得我可怜,是不是?” “没有。” “但你答应跟我在一起,有这个原因。” “我说过,我把你当朋友。” “会跟我装情人的朋友?” 他叹一口气:“卓懿,我没有亲人,这辈子也不会结婚,更不会生孩子,我注定一个人。”所以我珍惜像你这样的朋友。 她憋着气,半天说:“算了,我本来以为我还有点希望,照现在看,根本没可能了。” 开始得毫无真实性,虎头蛇尾也实属正常。向境之事业发展得顺风顺水,卓懿更在几年后坐稳国内一线的位置,而随着工作渐渐分道扬镳,这段恋情也该收一个漂亮的尾。但就在他们准备“和平分手”的当口,向境之投资的演艺公司倒闭,合伙人跑路,留他一个担保负责债务,又因为其中的财务问题被上头检查,一时“向境之”这名被列进群众的灰色名单。再没多久,卓懿的“绯闻第三者”现身,向境之首次陷入人生低谷期。 虽然后来查证财务没有异常,但他仍选择逃到几千公里外拍戏,留给卓懿的最后一句话是:就到这慢慢结束。气得卓懿为他的“落荒而逃”空邮了一只荷包,里头尽可能拿最大号字体写了两个字“人渣”,以回敬他的自以为是。 再后来,向境之有了向迩,她依旧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打转卖笑,最后嫁给一位自称爱她许久的男人,直到结婚前她才彻底搞明白他名字里最后一个字究竟是怎样的写法,端正写明白了,她盯着,脑袋里有个小人对她说:比“境”字少两笔。说来很奇特,有些东西恐怕真是相通的,这个少了两笔的字,就像她对浪漫的憧憬,也比少女时代要少了两点。 时至今日,卓懿早当自己全忘了,无论是在家里孩子面前,还是对着公司员工,她偶尔感到疲惫和苍老,紧接着又会被理智的火鞭抽得疯狂旋转,她想自己应该停一停,但不知道该怎麽停下,甚至说她早向现实俯首,感情这东西成了生活的阻碍,直到重遇向境之,她没法定义那一刻自己的心情,也没法确定那瞬间的退缩能否称为自己迟来的羞怯。 她逐渐冷静,问他:“你怎麽到我这儿来?那些新闻有人在处理,我以为你应该避避风头,不该再和我碰面的。” 向境之对她笑:“你之前说,要扒我的皮,但是之后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我送上门来,了了你心愿。” “……你当是我干的?”她感到荒唐,“我疯了我把那些丑事抖出来?你有没有心啊向境之,你当我卓懿是什麽人,我在鬼门关走一趟,到头来被你把那些事推在我身上?!” “……” 她看他不出声,更是恼怒,身体不能动,她猛捶两记床:“是,我当年是站过程健那边,你的那些新闻我先你一步知道,但我帮你拦过,我也想通知你,要你做好准备,可那是因为我没来得及,我那时候也都告诉你了,我向你澄清了,我说过我不会拿你孩子开玩笑的。” 向境之突然说:“向迩不见了。” 卓懿一愣:“什麽?” “他不见了。” “我不懂这个意思。” “卓懿,到今天,我还欠你什麽?” “你从来没欠过我。” “那以后我们就没关系了。” “……你说什麽?” “我走了。” “向境之,向境之!”卓懿试图下床拦他,又因为身体虚弱而倒回原位,思虑半天想到电话,可一摸床头才想起手机早被丈夫拿走,她又急又慌,捶两下桌子,蓦地鼻头一酸,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啜泣起来。 陈冬青始终等在病房外,他正教郑如年看东西,余光瞥见病房门开,向境之现身,第一句话是:“把车借我。” “你要去哪儿?”他问,“卓懿呢,你们说完了?” “冬青。” “啊?” “你知道向迩在哪儿吗?” 陈冬青目光飘忽:“不知道啊,怎麽这麽问。” “他在蒋老那儿。” “怎麽可能,你刚从他那儿走,他怎麽会立马把耳朵带走呢,何况那是在外面,他不可能随便把人带走。” “你之前劝我回来,说这里更安全,耳朵也该回家看看,其实是他的意思。因为在别处他没法动手,那麽在这儿,就能神不知鬼不觉,你和卓懿都和他有联系,虽说要的不一样,但是殊途同归。” 瞟着郑如年和方骋茫然的表情,陈冬青吞口唾沫,将他拉到别处:“我是和他有联系,但那都是工作层面上的,你知道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或多或少都会沾一点……但我不可能害耳朵!是,是我承认,我是对你隐瞒了,但耳朵绝对不在这个范围内!我不可能害他!” 向境之盯着他,语调平平的,说:“车钥匙。” “你真的要回去?” “不回去,怎麽知道我的孩子在不在他那儿?” “你忘了他是什麽人,你回去相当于送死。” “给我吧。” “你怎麽就是听不懂呢。” “我必须要去。” 陈冬青猛击前额,吼道:“你要送死!” 可向境之笑了笑:“我的孩子在那儿。” 没有人理解他的爱恨,而系着那根绳索的孩子知道,他心想,那孩子甚至前不久才说过爱他,因此他就算是下去地狱,也要亲一亲他的。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也许是对方早料到之后会迎来新客,向境之这趟进得很顺利。一当他跨过有半截小腿高的门槛,屋里那人就转身看来,慢悠悠地冲他笑,衣袖里鼓鼓囊囊,是藏着一只精巧的手炉,摊开掌心来看,更像条由他随意拿捏的模样古怪的虫。 蒋老说:“过来了。之前不是走了,怎麽这下又回来?” 向境之:“我来向您讨一个人。” “向我讨人?有意思。那人是谁,你怎麽确定他就在我这儿?” “您又怎麽确定我会回来?” “照你这样说,你是认定你要的人在我这儿。那如果我说,我一概不知情,你相不相信?又或者,我任你找,如果找不到,是你判断失误,这可就是污蔑,闹到最后,你我都不好看。”蒋老语速缓慢,每个字像裹着磨砂纸,带着强烈的颗粒感,颗颗砸在听者心口。 “我知道他在您这,希望您能把他还给我。” “是吗?所以你上来就跟我要人,是觉得我带走他,更严厉点说,我绑架他,是这个意思?” 向境之如前不久每天和他对坐那样,俯首在他跟前,膝盖弯曲,像把折叠的匕首:“就像我十多年前说的,我斗不过您,也不想和您斗,就算到了今天,我还是这个想法。我虽然愚钝,但也明白狗不能咬主人的道理,我不会成为您的威胁。” 蒋老听闻,笑呵呵的,将手炉从衣袖里取来,清脆一声,放上茶桌:“你倒是把我绕糊涂了,说得好像我们有怨,我在找你报私仇。” “我知道您这次为什麽会突然找上我,不过是疑心我嘴巴要松,会说些对您不利的话,”向境之说,“那您可以放心,在暗查这段时间里,我不会再露面,更不会让您看到相关媒体的闲言碎语。我就直说吧,现在我平庸无能,只想活着,没有胆量和您作对。” “这麽说,你以前是有胆量的?” “无论今天还是以前,我一直都敬重您,跟您那些年,您确实教我很多,比起其他称呼,我更喜欢喊您老师,”向境之打了一记感情牌,“您对我恩重如山,我都记得很清楚。” 沉默片刻,蒋老摇一摇头,可惜道:“不行啊,境之,你这麽些年,性子变了不少,但说话要拐弯的习惯还是没变。听你说的话,你把自己放得这麽低,其实心里总归是有些不服气的,就为了在我跟前说些软话,证了真心,要我放你一马,换句话说,别威胁你的孩子,是吧。” “无论怎麽说,孩子毕竟无辜。” “你就确信他在我这儿?” “我没办法不信。” 蒋老面露笑意,慨他对自己弱点不遮不掩:“如果孩子真是被有心人带走的,你这麽大张旗鼓跑来我这儿,只会把他推到更危险的地方。” “现在已经够危险了,他只要失联超过二十四小时,到时我接到就可能是一具尸体。您也有孩子,有孙子,我想您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 “你跟过我几年,应该记得我教过你的道理,你想要我设身处地地为你考虑,总得拿东西来换,而且得保证我给你的东西,和你给我的保持平衡,这叫等价交换。” 向境之将手从膝前抬至茶桌桌面,说道:“我现在身上对您有价值的东西,不过一点记忆,要交换的方式也很简单……尸体是唯一不会告密的。” 蒋老颔首:“你在威胁我?” “我在重复您说的‘等价交换’。” “你当我不敢动手?” 向境之松开牙关,下颚攒动,跟着他笑了一笑,平静道:“我猜你是。” “怎麽说?” “对您来说,我们这样的人就像蝼蚁,哪天死了,您善心大发,往外一放消息,我就是为的正义而死,不然就是死得人人拍手称快。以前就是,何况现在。但您也知道,我能单独来这儿,肯定不是为的白白来送死,只要您能给我满意的答复,相对应的,我也会给您想要的东西。” “你的记忆?” “是。” “你一个,对我可没那麽重要。” “反之,我也是您唯一的证人,”向境之自始至终保持镇静,继续道,“您要我回来,借程健和陈冬青的手要我重新进这行,加上那些新闻和现在这些话,目的不过是想我闭嘴,自行车骑久了,手刹会松,何况是人相安无事那麽多年,也是时候把那根神经紧一紧。我比谁都明白背叛的后果,在您眼里,我总不至于连这些判断力都没有吧。” “你保证不会?” “只要等价交换。” 蒋老嗯一声,垂眼盯着那只手炉,他动作慢条斯理,贴一贴那炉壁,接着将手掌按在桌上,停顿两秒又挪开,那木制桌面浮着一只完整的手掌印。向境之盯着那印痕,表面波澜不惊,左心口却跳错一拍,但不是畏惧,说是茅塞顿开更恰当:蒋老哪能不懂他那些算盘,在他跟前,所有后辈都像一张透明的白纸,毫无厚度,毫无色泽,他根据这纸的变化而变化,看似进退有度,实际轻易将对方玩弄在股掌。他带走向迩,从没有过想要这孩子性命的念头,或想伤他半根汗毛,这条生命于他而言根本算不上生命,而只是一件砝码,他把它攥在掌中,就是为的要给向境之看,以在他嘴上再加一道锁。 向境之没有再比现在更明白的时候,同时也愈发为这份双方间的心照不宣而麻木。 待那手掌印消散,蒋老招手要门外助理进屋,同时当作闲聊道:“我记得,冬青签过一个年轻人。全名我记不太清楚,人我倒见过一面,大家应酬麽,就这麽些地方,难免会发现,说道两句。我记得,他和刘市长的夫人有些渊源,虽说我和刘市长以前有些工作上的冲突,但现在我都退休了,在他那儿勉强还有些面子,你既然要找人,不如去问问他?我听说,那年轻人之前和东家闹解约,双方都不太愉快。” 向境之接着要起身:“多谢您。” 蒋老阻拦:“茶,喝完再走也不迟。” 向境之动作行到半途,僵在原地,他没有抬头看一眼,仅迟疑半秒又回至原位,如往常速度品完一杯茶,又照例听了一番讲解,等到终于被放行,他额前已然爬满许多细汗。走时他极力保持冷静,看在旁人眼里,却仍旧显出几分仓皇。 人走远消失,助理俯身耳语:“不必通知刘市长?” 蒋老摇头拒绝,举杯啜一口,笑道:“俗话说打蛇得打七寸,现在不就刚好,不多也不少,这蛇也没法再活着。” 向境之自离开茶楼便一路飞驰,途中从陈冬青手里要来那小演员的私人信息,按着导航朝住宅区跑,从地下车库直接坐电梯上去,敲门后等了好一阵,没想到露面的人居然是陈冬青。 面对好友疑惑,他有些闪躲:“我猜你跟我要这地址,是因为这事跟这人有关系,我就提前过来了。再说一次,我真的不知道蒋老会对耳朵下手。” 向境之对他笑一笑,却没表明自己是否相信。 这会儿时间将近傍晚,陈冬青原先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被打乱,他这些天忙得焦头烂额,既要处公事,私事又紧追在身后,不许他偷闲一秒,满腔的焦躁这下都宣泄在那小演员身上,他一拳一腿,直把人打得头破血流,抱着沙发痛哭流涕,后来干脆抱住他裤腿喊救命,求他饶自己一命,自己什麽都可以说。 向境之立在靠阳台的玻璃门边抽烟,闻声没有动作,而平静望着室外夜空渐渐浮现的点点繁星,他像是望得入迷,忘记嘴里还闪着火星,直到一口气屏到最后,才想起动一动嘴唇,嘬一口,两手夹着把烟头从嘴里取下。 那小演员仍在求饶,两手拽着陈冬青裤腿,叫他烦不胜烦,将人踢开了,把落到额前的头发往后捋,喘口气道:“好啊,你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但凡说错一个字,我掰断你一根手指头。” 小演员急忙点头:“我说,我说,我都说。” 这演员姓黄名文森,事业上主攻大银幕,前不久刚在某国际电影节中被提名最佳男配角,而和他高大抢眼的外形截然不符的,是他本性虚荣,好走捷径,去年刚攀上一位官太太,由此获得不少演出机会,可他偏又目光短浅,自以为找着一位冤大头,就等于爬上人生康庄,转头就跟东家强势解约,生怕多留一秒,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运气都要跟着跑走。然而好日子没过多久,那官太太很快厌了,平常在丈夫跟前还有些唯唯诺诺的,对着他们一群外面包来的东西,用过两三次就嫌腻味,有的能打发就打发了,余下的一部分留着牌子,一部分送给其他太太,其中黄文森倒算幸运的一堆,他嘴甜又会撒娇,开始把那太太哄得晕头转向,还把人引到丈夫那儿,稀里糊涂就认了干爹干妈。虽说只是酒桌上的笑言,但到底也算有个小小的名分,偶尔也有人带着他出席些应酬场合,对某些秘辛多多少少有所耳闻。 “所以说,你知道是谁把人带走的?”陈冬青问,“藏人的地点呢?他们有没有说要把人怎麽样?” 黄文森叫屈:“我只是听过一点,那老太婆跟我讲的,但她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只说是她老公饭桌上随口讲的,她没听清楚,我更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 “啊,我,我不知道,啊——” 陈冬青将他右手小拇指紧捏着,微微往左转个角度,听那人大叫着告饶:“你知不知道?” “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你要问问他们去啊,啊——” 左手无名指跟着小拇指一道歪了角度,陈冬青闭一闭眼,累得直叹气:“早点儿说,别浪费时间行吗,你也能少遭点罪。” 黄文森痛哭,眼泪鼻涕混成一团,顺着他趴地的姿势黏上地板:“我不能说,他们会弄死我的……我不能说。” 陈冬青:“惦记他们会不会弄死你之前,你应该了解一下,我会不会弄死你。” “你这是施虐,施虐!我要报警告你!你跑我家里殴打我!” “之前有助理说你双商都不太喜人,我还当是那人背地里挖苦你,特意说得难听,现在看来还真这麽一回事。我倒想问问,你哪儿觉得你能告倒我,你当你暴力解约磨蹭大半年我都不批,结果你一傍上那太太就过了,你以为是她有面子?”他拍拍脚前那张鼻青脸肿的面孔,“我在这里打滚摸爬那麽多年,到这位置,还真没你想得那麽容易,所以说,在我好说话的时候,给自己留点力气,行吗?” “……” “欸,说话。” “……人藏在他们名下一座别墅里,”黄文森喘道,“那老太婆说她是无意听到的,有人给她老公打电话,好像是想借她老公的手解决一个人,具体内容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我只听说他们要把人藏了,其余的我真不清楚。” 向境之掐灭烟,将满烟灰缸的烟头以水浇浮,搓搓手指,将那股麻痹感渐渐驱逐,又对着夜空吐一口气,接着转身,径直往正门口走。陈冬青忙着整合黄文森透露的消息,忽见他走过自己,忙拉住了,问他要去哪儿。 向境之说:“找人。” “现在就去?” “不然什麽时候。” “那你也得买机票,还有,”陈冬青舔舔嘴唇,“你确定他会让你出去?上面的人现在在严查,你知道你逃不掉的,他们会限制你出境。” 向境之拉开他:“那就在他们限制之前走。” 陈冬青急道:“境之!我知道你紧张耳朵,但你现在太紧张了,你很不理智。这样,我来通知,你在那边不是留了人手,要救人,他们比你更有用。” “我不放心。” “你一个人出去我更不放心!”陈冬青吼道,又压低声音哀求道,“你别忘了,你才是他们的目标,你这样过激只会让耳朵更危险。” 向境之钉在原地,目光放空,半晌笑起来,眼里却没有丁点温度,他轻声说:“其实我能感觉到,他现在特别疼。” 向迩在耳边一阵持久的滴答声中醒来。他意识昏沉,不确定是周边没有点灯,还是自己被蒙着眼睛,才使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黑暗。接着他感到全身麻木,刚想试探动一动手指,左前方突然有声巨响,像贴着他耳朵而过,那应声而碎的玻璃恐怕还钻进他耳道,把里头搅得鲜血淋漓,不然他怎麽会一阵接一阵的耳鸣,原先麻痹的身体也随之不停发颤,异常的生理反应让他反应不及,但他来不及多思虑,他手脚充血,直到被某件硬物割到伤腿,痛觉将他混沌的大脑刺穿,他惊得一激灵,总算听清刚才那声响是什麽。 是枪声。 而他浑噩间,被人以蛮力按在某件类似轮椅的工具上,照这颠簸频率,应正走着凹凸不平的山路,然后他的双腿被架高,人被拽起,又被塞进一个狭窄的小空间里。他以鼻尖贴地,仍在耳鸣,眼前依旧漆黑,却努力地想靠嗅觉辨别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大脑尚未接收这股气味,那地面一个剧烈的颠簸,让他不由自主地翻了半个圈,肩膀抵住墙,面颊颧骨压着某块棱角,疼得他立时清醒。 他脑海中有个模糊的猜测,暂时不能确定,直到听见一声隐约的鸣笛,终于明确自己被安置在后备箱里,手脚受捆绑而充血,面颊也肿胀得即将爆炸。 那棱角戳着颧骨实在疼,就要顶破那层皮肉,把里头的鲜血一次性漏个精光,向迩跟着汽车起伏的节奏,拿肩膀一顶,人又翻回那半个圈,总算能舒服一些。 暂时没有安全顾虑,也不像影视剧布置那样能找见工具割破手上布条,他半天挣不出来,索性放弃。一平静,他不由得想到这飞来横祸的开端,遭遇时惊慌失措,现如今想来,那场车祸可说是意料之中。 早在听闻艾米和贝拉都经历了惊险车祸,肇事车都是一辆黑色本田时,向迩就有所怀疑。他起先怀疑艾琳,毕竟在他身边唯一有威胁性的只有她,虽说在新闻中她已被警方逮捕,并接受审讯,但按他从身边同学朋友之间接收到的信息判断,她应该背景雄厚,本人却脾气古怪,非常的不合群。就里欧曾经向他解释的,这个叫艾琳的女孩儿大概是精神方面有些问题,做事偏激且暴躁易怒,平日几乎不说话,但一次在社团莫名其妙地发怒尖叫,结果是她当着其他社友的面砸烂了所有东西。加上她有暴力伤害他人的前科,虽然没来得及付诸行动,但仍是一颗显性炸弹。况且除她之外,他想不到还有谁想对自己不利。 可紧接着,他灵光一闪,思及爸爸总在自己身边安排人手的原因,心口忽然开始狂跳——难不成真是有人来寻仇? 没等他想明白,车停了。 向迩原先觉得身体像被吹鼓的气球,无论碰哪儿都像针扎似的刺疼,没有任何实感,结果藏在后备箱这一会儿,竟然奇迹般将他身上那股膨胀感穿破,他还是被绑着手脚,蒙住眼睛,但这次重新被按在轮椅上前行,却能感受到真正的疼痛。 耳鸣也在消退,他竭力辨认周边声音,起先有滴水声,后来是满场的回声,他依稀听见那声音里有道笑,笑里有人在说:找到你了。 向迩经历了在未知地的短暂囚困,和两趟轮椅行,最后被安置进一处密闭的空间。他猜测那应该是间密不透风的储物室,或者是地下室,而且不经常通风,导致其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朽味和黏腻的湿气。而他本人则被随意丢在地上,抓他来这儿的人只待没两分钟又离开,之后的一大段时间都没有回来,徒留向迩一人被浓重的寂静包裹,说冷静不是,但要紧张发狂,他又好像没那力气,于是只好等待,等到那人回来,拽住自己脚踝,把他拉上一张嘎吱作响的铁架床,然后放出叮铃的声响,再哐当,将他双手高举,拷在床头。 照常人面对这种情形,本该歇斯底里一些,但向迩实在饿了,也困,听对方始终不出声,更不着急,张张嘴,想从干热的嗓子里挤出两个字:喝水。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出声,但看后来如愿喝着两口,那就应该是出过声的。解决完喝水问题,他累得难受,两手被拷成连体,原想撑在身体两边以支撑着往上爬的方案失败,他暗地叹口气,握紧两手,把身体使劲往上一挪,手臂终于能弯起,这姿势给了他一点安全感,于是他弯弯嘴角,将小臂紧贴着嘴唇,就这麽蜷缩着睡了。 但这觉睡得仍不安稳,他总想床的另一边躺着人,那人呼吸急促,吐的气又冰冰凉,窜在后颈让他寒毛倒竖。一觉不知睡了多少时间,中途已经惊醒数十次,睡着反而比强撑着不睡更疲惫,后来好不容易挨着梦的边缘,腿部遽然剧痛,后脑如同灌进凉风,他哗地睁开眼,居然瞧见了隐约的光。 继续依靠着双手往上爬,腿却被按着,他支起脖子往下看,眼前雾蒙蒙的,只依稀辨认对方是女性。这模糊的认知让他心脏猛沉,待眼睛往小臂一蹭,再去看,就是彻底坐实。 “艾琳?”他喊。 女孩儿专注给他小腿抹药的动作一停,胆怯地缩起脖子,不敢抬头。 “是你,艾琳。”向迩又说。 “嗯。”她小声应着。 向迩:“是你绑架我?” 艾琳忙不迭摇头:“没有绑架,没有绑架。” 他无可奈何,抖一抖手铐:“这也不算?” “我救了你。” “救我?” 艾琳点头:“他们要害你,先是拿车撞你,把你绑一段时间之后,就要杀死你。” 向迩糊涂:“‘他们’是谁?” “是群坏人。” “坏人是谁?” “坏人就是坏人,他们会杀了你,把你切成碎块。” 向迩不欲和她再争,而问:“那麽你呢?” 艾琳瞪大眼睛,她的刘海长得很长了,如果全部拨到眼前,会将半张脸都遮住,一双乌黑而细长的眼睛透过那层掩饰望来,仿佛一双残肢突然掉出了裹尸布,仅对视一眼,就叫人背脊生寒。她说:“我在救你。” “好,谢谢你救我,”向迩敏感如小动物,刹那间明白自己不该和她对着干,以防止她会在某刻被激怒,做出些理智外的举动来,毕竟她看着实在有些阴郁得过头,“我想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这是一间地下室,还是储物室?光很暗,我看不清楚。” “地下室。” 向迩点点头,又问:“你是怎麽把我从那群人手里救出来的?” 说到这点,艾琳来了兴致,挺着胸背像是很骄傲,脸也微微抬高,面上刘海顺着弧度往下撇,隐约露出她额头一块巨大的褐色的斑。她一句话刚开口,那往两边撇的刘海就把她声音夺走,她慌张地将刘海往前拨,可它不听使唤,往前拨了又往边上逃,她羞耻得浑身抖动,依靠那刘海不成,就开始拨所有头发,脑后的往前拽,鬓边的往中间拢,但或多或少都会让那块斑继续露在空气中。她急了,边念念有词,边拼命拉拽所有头发,直抓得满头混乱,尔后尖声叫起来:“不要看,不要看,那是我第三只眼睛,它很可怕,它会把你吸走的,不要看,不要看!” 向迩懂得顺着她来,撇过头说:“我没有看。” 艾琳还在抓头发,为自己的第三只眼睛感到羞愧:“它很久没有出来了,其实它很乖的,我不要它看别人,它绝对不会看的,因为是你,是你,它想看看你,所以才逃出来的。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让它出来。” “我没有不喜欢。” 艾琳怔住,突然尖叫:“你撒谎!你撒谎!” “我……” “你撒谎!”她更拼命地撕扯头发,伴着尖利的叫声,短短几下,松开手一看,她满掌心的头发。 向迩叫她突如其来的脾气吓着了,嘴唇干涩,原想讨一口水喝的念头被迫放到一边,他告诉自己得先安抚这个陌生女孩儿。然而,无论他说些什麽,艾琳都像沉在自己世界当中那样原样反弹,最后,她怀疑自己的第三只眼睛就要逃出面庞,跑到她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于是不敢再停留,近乎连滚带爬地上到台阶,等那木盖子打开,一点日光透来,向迩才真正相信这的确是间地下室——他被迫和一张铁架床绑在一起,床上只铺着几块木板,没有被褥,没有枕头,更没有配套的床头柜或其他,甚至在他可视范围内,他只看到一架摄像机,除此之外,只有一面泛潮生苔的砖墙。 至此,他真切意识到,自己被囚禁了。 向迩位置发生转移的消息,向境之并不是第一个知道。 他昨晚抽了一夜的烟,这会儿嗓眼滚烫,一张嘴像能吐出口火来,以这样温度的话来质问,陈冬青没有办法不回答:“我联系了那边的人,他们找过去的时候,那间别墅已经被人烧毁,里面有两具尸体,没有耳朵。至于纵火人,暂时还没有确定身份,警方推测应该是熟人,但据有人说,当晚有枪声。” “所以,”向境之慢慢问,“向迩呢。” “……还不确定,但我想,没有消息或许才是好消息。” 向境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蓦然问道:“刘太太家有没有女孩子在国外,英文名可能有很多,其中一个是艾琳?” 陈冬青惊讶:“艾琳,你认为是她?但我查过她的身份,她很干净。” “我想,总没有一个要求尽善尽美的家庭,会记录家里那个有着精神疾病的孩子吧,”气氛凝滞片刻,向境之又说,“如果真的是她,这说明她已经疯了。”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向迩在被囚困的第二天发现古怪,他时常昏睡,梦境诡谲多变,但通常是他惊醒后大脑一片空白,要想回忆那梦境,除却抽搐的手脚让他不得不停止思索,还有一阵接一阵强烈的呕吐欲望,让他一张嘴就像往身体里灌进许多隐形的气体,一旦他呼吸,那气体就膨胀,接着他就飘起来,胸口和肚皮都变得膨隆,而人浑浑噩噩,仿佛被某种漂浮物裹着。 至于艾琳,她并不常出现,甚至在头两天,她统共只现过三四次面,而且每回都穿着漂亮的白裙子,手里端着一碗浑浊的水,咕咚咕咚地倾倒进铁架床边的水杯里,又因为两容器的口径大小实在相差悬殊,往往是她倒出一半,那细颈水杯还没注满四分之一。一到这时候她就会格外害羞地笑,把掉到耳边的碎发往耳后别,还小心翼翼地防止自己那“第三只眼睛”露出一点。她像是很怕和向迩对视,因此每趟都不会抬头,即便听向迩喊她,或主动抛出橄榄枝,表示想和她聊一聊,她都摇摇头,细声细气地说她很忙,等她忙完就好,到时他们再聊。 向迩听不明白她说的什麽鬼话,那些倒不进杯口的水就像他即将耗尽的耐心,他在无尽的沉默和无望的等待中极力维持最后一丝自尊,以面对普通朋友的口吻提出“我们谈谈”,但显然,艾琳并不需要,她仍旧要他再多等一等,很快就好。 然而,一天过去,两天过去,没人知道她的“等一等”究竟是多久,与之相对应的,向迩为了活着,必须每天像条殷勤的狗那样低头舔水,以润湿干涸发涩的舌尖。他感受不到被囚禁的愤怒,手腕的磨痕和腿部的枪伤也没有叫他感到疼痛,在意识混乱的时候,他甚至有过“就这样等下去”的念头,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看艾琳意思大概不是想要他一死了之,既然逃不脱,干脆就耗着,就耗到她终于发现这一切都无趣透了,或者干脆耗到他失血过多,休克而死。但在思绪清明的时候,他又总是想尽一切办法逃离,奈何四周可供他施展的工具实在有限,加上双腿麻痹,手腕被拷,他有时觉得自己仿佛只有脖颈及胸口那部分尚有知觉,其余部位动不能动,只得放弃。 然而,这都算不上真正的痛苦。一场突如其来的囚禁,折磨的并非他的身体,而是他为此紧绷不得松懈的神经,这点在失禁的第一晚,向迩就明白了。(有删改)全身打颤的同时,他摸到地尽头,那地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团团的乌云,他拨不开,就要在一阵战栗中死去。 但那也没什麽不同,他仍旧活着,逃不了,更死不成,日子仍在一天天地过着,没有人来救他。 到第三天傍晚,向迩发现腕部被手铐勒得要见血肉,因此特意扛着睡意等待艾琳下来。他倒没想过能借题发挥,而只想要她先给这地方上些药,以防他躺着躺着,某天醒来发现手臂和手掌互相脱离。没了手,是很影响职业生涯的,他想着。但奇怪的是,在这种惨状下,他没有感到任何疼痛,起先他以为那是自己被绑得太久,痛觉迟缓,还特意挪动手腕,拿伤口在床头磨一磨,确实能听到手铐晃动和血肉互相挤压的声音,但也确实,他没有丝毫痛觉。 毫无时间概念,向迩按照前两天自己的作息,猜测到了凌晨时分,地下室的木盖子果然传来被打开的声响。他看到一些模糊的光从那出口处透来,也许是心理作用,他还闻到一股馥郁的香味,有点像奶香,又有点像桂花,等艾琳凑近了,他确定是她身上的味道。 随着木盖子重新关闭,向迩再次陷入漆黑,但能听见床边水杯被踢开而发出当啷一声,他攒足力气想开口,却感到有双手掰住了自己的胯部,一寸寸往上挪动,又接着往下抚摸。(有删改) 艾琳嗅一会儿,又接着向下,紧贴脏兮兮的裤管,最后来到泛着浓重血腥气的伤口边。 向迩腿部这伤的来源有二,先是最初那场小车祸,后来是她对准房间窗口打的那一枪。她原本不想伤他,枪口对准的只是一楼的警报器,只是她枪法太差,又偏偏走运,等爬进别墅房间,要将人按进轮椅才发现,自己居然命中了他的小腿。 因为幼时常会自伤,她学过些许急救方式,这伤口于她而言只算得上轻伤,但又不能让他痊愈,因此她每天就靠简单的止血绷带和木板替他捆着,然后替他注射一记止痛针。 今晚依旧如此,她将早早准备完毕的针管取来,也不记得那是多少毫克,注射前低头亲一亲他的小腿,拿口水润湿了,预备欢天喜地地将针头扎进去。 “滚开!”向迩突然出声,他嗓音嘶哑,握紧双手带着下半身挣扎,针头刚刺进一毫米,被他躲开了,顶部沾着一点血迹,他又喊,“滚开!” 艾琳眨眨眼,依然细声细气的:“我在帮你。” “你不是帮我,这根本不是帮我,”向迩喘息着,一时充血的大脑让他变得语无伦次,“你要给我注射什麽,致幻剂,还是毒l品?” “只是一点吗啡。” “吗啡,前两天都是?” “是,我每晚都给你一点。” “一点,”向迩觉得荒唐,“你确定只是一点?我这几天的生理异常就因为你的‘一点’?” “我不想你痛苦。” “不想我痛苦,你就该解开手铐,我们像朋友一样面对面,这才能让我真正不痛苦。” 艾琳却摇摇头:“这不是个好方法。” “那你想做什麽?” “就这样,我替你减轻痛苦,你如果想和我说话,我可以在这里陪你,我们这样也可以交谈,”言至此,她添上一句,“总之你是跑不掉的,这里连我都不知道是什麽地方。” “你为什麽带我来这儿?” “我说了,我在救你。” 向迩无言以对,一边奋力往上缩起麻木的下l半身,一边闭眼道:“可你现在做的无异于在拉我去死。” 艾琳蓦然激动:“我没有!我只是在救你,我不想你痛苦,所以给你打止痛针。你看,你每次打了这个针就会睡得很舒服,你感受不到痛啊,不是吗?” “你想让我上瘾?这不过是比起其他毒l品更缓慢些的上瘾。” “为什麽不可以?人不是快乐就好麽,这不是你说的吗?” 向迩睁眼:“我说的?” 艾琳努力点头,摇得一颗脑袋立即要从脖子切口上落下来:“你说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见过,”向迩拼命搜刮脑海里的记忆,可他越想,面前这张脸孔就越模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中,他还是没有想起自己究竟在哪儿见过她,“我有些记不清楚,但是你可以告诉我,我是什麽时候对你说过这句话。你坐下来,我们聊一聊,好吗?我想和你说说话。” 艾琳像是很惊喜,结巴着问:“你想,你想和我说说话?” “对,我们就当普通的聊天,我想了解你,我们也有重合的过去,对吗,不过是我不记得了,”向迩竭力保持镇静,将音量压低了,同时勒紧双手,以疼痛刺激头脑清醒,“而且你看,我现在很正常,没有感到疼痛,所以我不需要打吗啡。” 艾琳懵懂:“是这样吗?” 向迩说:“是啊,我不会骗你的。” 她轻轻地啊一声,将那注射器放到身边,然后局促而羞涩地拉拉裙角,摸着床沿坐下:“我们见过好多次的,有小时候的,还有长大了,在学校碰见的。” “小时候?”向迩诧然,“我们小时候见过?” “是呀,”她雀跃道,又很快落寞,“但是你不记得了。” “多小的时候?” “啊?” “碰面那次,我们那时候多小,几岁了?” “几岁了……”艾琳隔着头发,按住前额的第三只眼睛,呢喃着重复,但到最后也没想起那是几岁,因而她羞愧地垂下头,“我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你比照片里的凳子要高一些,比桌子矮,还比,还比……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照片?” “照片。” “你见到的我是照片?” 她点点头:“照片。你拍得很好看,但是那个男人真恶心,所以我帮你把他截走了,这样,每次都是我们面对面,没有他。” 向迩福至心灵:“你说的是我爸爸?” “他不是你爸爸!”艾琳面孔扭曲,原本放在腿面的双手紧握成拳,继而有节奏地狠击着膝头,“他是有目的的,他会把你绑起来,把你关进密室里……不对,他要杀了你,他们都要杀了你。” “你在说什麽?” “他要杀了你,你不是他的孩子,他要把你关起来,然后杀了你!” “你是不是搞错了,我爸爸怎麽会杀了我?” “他会的,因为他想治疗你,他觉得你生病了,生病要治,所以就把你关起来,关在一个空房间。你要求饶,这样你就能被放出去,还要听话,不然又会被关进去的。” 向迩模糊窥到一些内意,却仍旧道:“我听不明白。” 艾琳口吻激烈:“你不能逃跑。否则,否则他们会拿东西在你身上每个地方捅一刀,尤其这里,他们说多捅几刀就会好,都是假的。” “心脏?” 她大力点头,沉默一阵,又带着微微的笑意,狡猾道:“这个时候,你只要假装听他们的话,记得他们要你做的所有事,就不会再被捅刀子了。” 向迩快速拼凑脑海中的碎片,大致拼出雏形,约莫是艾琳幼时因私人原因遭到长辈虐待,他们将其解释为“治疗”,她多次求饶后逃跑,最后无一成功。他接着问:“那我们又在什麽时候见过?” 艾琳:“你?” 向迩:“我。你不是说,你见过我的照片,是什麽时候?我的照片怎麽会在你那儿,我们小时候做过朋友吗?” 她小声说:“做过的。” “什麽时候,我没有记忆了,想你能告诉我。” “他们说,你很重要。” “‘他们’是谁?” “拿刀子的人。” “就是你前几天说的坏人?” 她惊讶,还高兴极了:“你好聪明。” “其中是不是有你爸爸?” “爸爸?” “或者说,第一个拿刀子的人。” “有的。” “他姓蒋?” 她根本说不清,但对这问题异常敏感,压低声音神秘道:“不是呢。但是他告诉我,如果我表现得好,他可以把你带来和我做朋友。可是你没有来,我一直等你,你都没有来。所以我来找你了,我帮你把那些女人都赶走,你来和我做朋友,我们一起到房子里去。” 向迩做记吞咽,喉头涩痛:“你一直都知道我,艾米和贝拉的车祸也都是你做的,甚至,在这之前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却已经在单方面地为我‘扫清障碍’?” 她兴奋地点头,补充道:“还有那个长头发的,她总想黏着你,可你是我一个人的朋友,所以我把她的头发都削光了,这样她就再不敢来见你。” “学姐?” “嗯!” “……你真够可笑的。” 艾琳怔愣:“什麽?” “你做的这些都见不得光,起先是我身边的朋友,然后是我,你可以让他们受伤,那也可以把这些重复试验在我身上,我凭什麽相信你不会伤害我?” 她急道:“我不会的。” 向迩冷笑:“以你的吗啡起誓?” 她张皇推走那支注射器,嗫嚅道:“没有了。以后都不会有了。” 向迩暗地松一口气,动动手腕:“你还想和我做朋友吗?” “想的,”她极力点头,怕他看不分明,还特意凑到他脸边,“想的。” 然而向迩夜盲,根本看不清她动作,只感觉一点热源靠近了,他像被一根粗糙又黏腻的舌头舔了一口,浑身恶寒:“既然想做朋友,我们就一点点开始。你看,我手腕磨得很疼……” “我不会解开的!”她快速接道,“你会逃掉。” “没有让你解开,我只是想你帮我上一些药,不然这样下去,我可能会休克。” “明天好吗?” “在日出前,我随时可能会死。” “别死,别死别死,”她慌张起身,跺跺脚,撒娇似的嗔他,“你别死呀,我马上就来了。不要死呀。” 趁艾琳离开,向迩猛喘口气,将胸腔挤瘪了,注以新鲜氧气。通过刚才那段简短而混乱的对话,他大致能够理清前因后果,可真相让他既嘲笑这玩笑式的戏剧性,又不可避免地感到茫然。 不是没有怨愤的。他隐约能猜到爸爸曾经历过的种种,总归那不是些好在台面上谈论的东西,以至于他原是那麽坦诚的人,却在这些过往上闭口不言。向迩想,他是因为愧疚呢,还是因为害怕,害怕又为的什麽,怕孩子知晓真相后的冷漠和疏离,还是害怕天注定的报应。 诚然,向境之当然是怕报应的,事实上他已经得过一些惩罚,例如当初向迩态度决然的分离,比起得知陈冬青的表里不一,那更是要他生不如死。可他没有办法解释,一切以“身不由己”为由的解释多为借口,自他踩进名利场的泥潭,他就该提早做好准备:全然抽身毕竟是美梦。 艾琳按要求替向迩往手腕抹药,双方靠得近了,原先那股似奶香又似桂花香的气味更是清晰,向迩闻了又闻,心底有猜测,但没有询问。 后来他又要艾琳替他取一条新裤子,艾琳困惑地偏着头,不知道是当真听不明白,还是假装,向迩也不再遮掩,直言道:“我的裤子脏了,穿着很难受,我想换一条。” “可是我只有裙子呢,不然不穿好吗?” 尽管明白她或许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向迩仍旧感到强烈的被冒犯:“虽然这个提议很有意思,但我还是想穿着。” 在艾琳试探着替他取来三四条裙子后,他有些恼怒,以为她是刻意挑衅。艾琳始终觑着他脸色,看他生气,忙蹬蹬跑走,说再去找找,可能是有裤子的。 看她跑远,向迩强做的气恼一股消散,他回忆着好久前在里欧笔记上发现的攻略过程,计算着下一步该给对方一些甜头,不能操之过急,以防反弹。而预想中最好的结果,是拉近和艾琳的距离后,要她自愿地将他送回正路。但向迩倒没想得那麽远,就看艾琳状态也不像是轻易就能被哄骗的,他只需要她替自己解开手铐,和治疗腿伤就足够,其余他会再想办法。 但很不巧,他战战兢兢地计划着每一过程,每一步走得小心谨慎,可偏偏下一步就严重失误,导致最终满盘皆输。 翌日,天气未知,向迩没有依靠药物,睡眠质量急剧下降,艾琳抱着今天的水罐下来,和他对视一眼,害羞地挥手打招呼。 按照计划,向迩原想依靠双方有共同点的过往展开话题,他强忍着排斥,问及艾琳的幼年生活,而作为交换,他也理所当然地说到自己的童年。可谁想,一听他聊到“爸爸”,艾琳突然疯狂地大叫,要他闭嘴,同时撕扯自己单薄的棉裙,从衣兜里掏出一支注射器,向迩没想到她还有所准备,目眦欲裂,低骂着要逃开,可他动不了,随即就被针尖刺穿皮肤,只三秒钟,便被迫安静下来。 他再度陷入意识昏沉,紧窄的视线中印着一个发狂尖叫的女孩儿,他隐隐叹一口气,为的是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立时变成了无用功。 昏迷前,他迷茫思索,照这形式,自己恐怕真要提前死在这儿。 “嘶。” 陈冬青挂断电话,烟还没沾着嘴唇,听声扭头去瞧,向境之正将烟头丢进水晶缸,嘴里还徐徐吐着最后一口雾,眼睛却垂下,盯着右手食指一颗小小的泡:“烫着了?” 向境之甩甩手:“不碍事。” 他咬一口烟嘴,拿牙齿夹着,眯起左眼,从抽屉里取出两份资料:“这份是以前查的,和今天的。你没猜错,那个艾琳确实有问题,而且现在处于行踪不定的状态,很有可能和耳朵在一起。” “具体位置呢,查不到?” “暂时。” 向境之随意翻了一翻,看到姓名那栏,奇怪道:“她不姓刘?” “这儿写了,”陈冬青替他翻至下一页,指着‘幼年遭受虐待’一栏道,“小时候就不受宠,没几岁就被过到远方亲戚家,亲爸妈为的保名声麽。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从小精神就不太好,做事很极端,而且对喜欢的东西很偏执,甚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她认识向迩?” “照理说不认识,”陈冬青抖抖烟灰,“但资料只是资料,很多细节没法查证,但我看她十多岁才出国,指不定是那时候认识的耳朵。” “可能性不大。他的朋友我都知道,她出现是在耳朵大一那年,之前没有。” “你觉得是谁?” “那时候刚有严查的消息放出来吧,他一向做事拐弯抹角,思虑很多,如果是他安排的,就不足为奇,”向境之说,“没有理由的举动,猫腻最多,难怪她一个女孩子,居然能在耳朵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他手机安装窃听。” 陈冬青瞥他:“既然确定是她,你打算怎麽办?” “还能怎麽办。” “……你不要总是这样,我知道你很担心孩子安全,我也很担心,但这毕竟是因为我们才牵扯出那麽多,耳朵不是主因,蒋老不至于要他的命。” “然后呢,”向境之分外平静,“因为目标是我,向迩终究不会死,所以我就该理所应当地接受事实,庆幸他好歹没有死这件事?” 陈冬青艰难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向境之闭目,抚一抚眼睛,半天哑声道:“对不起,是我说话太冲。” 陈冬青摇头:“没事,我知道你是紧张耳朵。” 紧张,是,紧张,紧张得心都要被捏碎,他每次午夜梦回,不过是看到孩子被海浪中心的旋涡冲到衣角都会豁然惊醒,非得将半包烟抽得见底才勉强止住恐慌,之后再不敢睡,生怕见着他,又生怕再也见不着,更别提余下的可能。他想这或许就是报应,他曾在这条路上受过多少恩惠,那麽他的孩子就相应的将食多少苦果。到这时候,他再难像往常,安慰自己一句“不过是身不由己”,一当想到,他猜测那或许就是一笔账,自己说的每字每句都被记着,堆积得多了,到这时候就成了报应的点滴,一一落在向迩身上,他没有受到半点,却好比被剜走心尖肉。到头来,他胸口血淋淋的一片,什麽都没剩下。 隔天,陈冬青接到卓懿电话,她身体好转许多,说话却跟着反常,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到正题,询问向境之最近情况。她说自己收到消息,最近有风向直指蒋老曾于在职期间有诸多不轨行为,举报人未知,她担心和向境之有关。 陈冬青这时正从公司休息室爬起,累得眼前发黑,好半晌才缓过神:“他不至于那麽傻,你放心吧。” 卓懿仍忧虑重重:“就算不是他告密,但他以前和蒋老来往那麽密切,早些圈子的人都知道。如果这位倒台,被起底重查,你当境之能逃掉?他将会是第一批人证,要是蒋老想拖他下水,他作为知情人很有可能要跟着被记案、蹲大狱。” “我知道。” “所以呢,人呢,他一直跟你在一起吗?” “在啊,我们一直……”陈冬青话音戛然而止。 卓懿心口一沉,急声问道:“怎麽了,出事了?” 陈冬青没有应声,随即她听到他气急败坏的一顿大吼,夹着助理和秘书好一通解释,大意是大家都忙得昏天黑地,有的睡了刚醒,有的还在忙,谁都没有注意向老师是什麽时候走的。 卓懿忽然心口狂跳,猛地站起身来,把旁边哄着孩子入睡的保姆吓了一跳。 好半天,陈冬青气喘吁吁地凑到手机边,以变调的声音道:“他好像有耳朵消息,现在已经走了。” 第四天,向迩被强制注射两管吗啡,他头晕得厉害,艾琳则念叨着打完就不再痛了哦,接着欢喜地将针头以手拔出,随意丢在床底。按照以往,她会留下一点简单的食物和一杯水就离开,但这次她神神秘秘的,上楼一会儿又下来,将一面屏幕支到他眼前。 ...... 作者有话说: 完整版见微博@十四方格 第48章 或许是向迩当天的反应正中下怀,翌日,艾琳又搬来一堆全新的视频供他欣赏。为防只这一张大头照,向迩会看得烦腻,她还贴心地将向境之换了一张更加年轻的,大概是他在某部片子里的剧照,短发,胡子拉碴,眼神却深邃柔和,等屏幕支到眼前,恰好和向迩撞上。 预想中,静止的那几秒该是格外漫长的,时间被拆解成无数小点,密密麻麻地朝正面袭来。又该是因为这攻势过猛,导致向迩心怀了恐惧,从而不由自主地闭上眼,想要阻挡喉咙口那股强烈的作呕感。他实在不想再看这些,就把眼睛藏到手臂后面,最好的话连耳朵都要遮起来,屏足气把所有声响都排除在外,否则他原本就沉甸甸的心就要跟着那些呻吟一道摔进泥里。他不喜欢这样,也讨厌听这些声音,因此更要躲避。 但他忘记,自己此时到底只是艾琳的俘虏,他没办法,也不可能敌过她的强迫,就算要逃,那距离也只能用毫米来形容,比如这会儿,他就被掐住眼珠子,耸到屏幕前,一双瞳孔散成烟花,好像还往里头泼了浓浓的雾,别说能否看清楚向境之的面孔,在他眼底,连屏幕都折成了几百种色彩,仿佛一把尖针,刺破了每条血管,于是血流出来,甚至朝四方喷溅。 痛苦当头,向迩想挣扎,可他早没了多少力气,咬不住牙齿,咿咿呀呀的,伴着手铐敲击床杆的脆响,反倒像求饶。 艾琳按着他的后颈,不许他反抗,又哄叫着要他听话,别再乱动,同时兴奋瞧着视频里那场堪称原始野蛮的交l媾。她盯得入迷,嘴边涎水直流,人哆哆嗦嗦的,一边发抖一边笑,后来像陷了进去,作恶的手颤动两记,停住了,转而抓挠起被碎发覆盖的鬓角。她抓得很用力,看手劲是要把头发都揪落,起先只用一只手,之后两只,尖尖的指甲戳进肉里,没两分钟就剜下一小块肉来。 至于向迩,他终获解放,便趁势重新缩起身体,这次他抬起手肘挡在耳边,捂得严严实实,却总觉得还有阴风正穿过缝隙。他脑袋里空空荡荡,唯独一只巨大的爬虫在嗡嗡地叫,一口接一口地啃噬他仅剩的意识,使他没法指挥身体任何一个部位。他的手断掉了,腿也被锯掉,要是让半空的尘埃来看,他约莫只是一板方形的肉块,四角怎麽都磨不平,切口处还有血在流,声音又被阴风吃掉,所以无声无息的,他就死了,死后,尸体被身下几块架成床的木板吸走,倒真是来这一趟,走得彻底,又偏偏走得不干净。 他知道的,自己正在死去。 就这时,艾琳仍拿双手用力挠着鬓角,她把头发搅乱,黑黢黢的发间掉出好几只虫,有的直坠在地,有的顽强攀住她的裙摆,挣扎着往上爬,然后埋进她胸口,藏进她唇缝,或是更聪明些,钻进她的耳道。她怀疑那些爬虫绝大多数都往自己的嘴唇和耳道里去了,所以她每喊一声,看似很有劲,其实都说不出,也听不到,但她知道自己在说:“好疼,好痒,疼,疼。” 至此,她的感受永远是疼比痒更多。 短短时间内,鬓角缺了一块,她试图停下,可没两秒又忍不住去抓。那些细碎的头发被她拽得纷扬下落,发根断了半截,毛孔突张,黏上空气更是痒得要命,她一个人没有第三只手,就来求向迩帮忙,一颗脑袋在他身上滚了又滚,他却一动不动。她渴求得近乎要死,忽然发现床脚有块尖锐的刺棱,伸着脑袋在那挨一下,滋味爽得她浑身发麻,于是就有了第二下,第三下。 她真叫那阵爽快从头贯到了脚,整个人变得很软,化成颗种子,涎水和鼻涕混成泥土,把她包裹着堵住,塞进地底下,她没有窒息,却是被淹死,尸体浮在泥土当中,腐烂了。 到这时候,她就再不觉得疼和痒。她腐烂了。 向迩始终捂着头,他没有听到哐当的声响,感受不到铁架床摇晃欲裂,他是条被拔光鳞片的金鱼,在浑浊的污水里翕动鱼鳃。 突然,远方有两声响。他停住动作,凝神听一会儿,挪开手臂,撑起上半身更努力地靠近,又打开嘴巴,那束光从耳朵溜到舌尖,又从舌尖跳进眼眶,于是他看清——原来是艾琳。她掀着裙摆逃跑,先前站定的位置躺着一块碎裂的屏幕。 向迩松气,为那场交l媾的戛然而止感到庆幸,他想,至少这回自己不必再等到“爸爸”射l精。 事情发展到这儿,慢慢变得很奇怪。 之后的时间里,向迩或快或慢地数着拍子,他以“六十”为节点,一个“六十”是一分钟,六十个“六十”则是一小时。但他后来细想,觉得自己的估算可能严重有误,将二十个钟头勉强凑整成了一天。他数着数着,嘴巴变得很渴,但艾琳自那天爬上楼,就再没有下来。他想喝水,奈何嘴唇够不到水杯,身上裤子湿了干,干了又湿,脏兮兮的皱成一团,根本不能看,更别提身上的酸味,和粘着头皮的虱子。他甚至幻想,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这具身体极有可能已经开始溃烂,这溃烂的速度有时快,有时慢,因而他也跟着紧张或坦然,不过好像不再恐惧。 日子不知疲倦地往前爬行,不知到了哪一天,哪一点,向迩猛地从梦中惊醒,并久违地感到疼痛。就这一会儿,他发现原来自己的手脚并没有脱离躯干。这是件好事,他苦中作乐地想,不去管受伤程度,好歹还连着。 也就在这时候,艾琳回来了。 向迩没有看她,事实上他动不能动,在她走到床边的时候,最后一滴为欣喜而爆发的尿液穿过床板,掉在地上,隐约传来一声回响。他紧闭着眼,呼吸道挤成狭窄的针线孔,每喘口气都得嘴巴配合才能完成,因为这样,他没有第一时间闻见那股熟悉的香味,他现在什麽都顾不着了,只像条干死的鱼似的张着嘴,想要喝水。可当他真沾上了,却动不了,嘴巴和舌头都僵着,兜不住半点,一口水呛进一些,但大多数都顺着嘴角淌到两边。他也没法咽下去,嗓子很疼,一时间没法接受这口突如其来的甘霖。 艾琳盯着他,忽然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小声说:“你看看我。” 向迩闭一闭眼,又撑开,是眼珠太疼。 艾琳又说:“你看看我。” “别动我,”他从嗓眼里挤出音来,重复道,“别动我。” 艾琳不管不顾,自言自语道:“我想到了,我知道该用什麽方法能让你跟我走了……你不要怕,这个一点儿都不痛,打完这个,你会觉得很快乐,好像飞起来,飞在好高好高的地方,到那时候,你就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快乐。很快,一点都不疼。” 向迩挣扎:“滚,滚开。” “很快,不会痛的,”她取出针管,抖着手按住他的胳膊,喃喃着,“很快。” 危机临头,向迩重拾些斗志,趁艾琳弯着腰捏住自己手肘,即将把针头扎进皮肤的时候,他猛地抬头一撞,清脆的一声骨裂,她躲闪不及,倒退数步,立时鼻血狂喷。 “滚开,”向迩剧烈喘息,同时以侧脸飞快扫下那支注射器,伤口处溅出两滴血珠子,他一边默默希望她至少保证针筒干净,一边转过身体,将注射器藏进后背,接着又说一遍,“滚开,别动我。” 这一撞的威力非同小可,艾琳鼻血止不住,不少沾在嘴角和脸颊边,前襟也红通通的,领口下拉,露出一大片青紫痕迹,还有鞭痕。如果说那些东抹西涂的鲜血,要她看上去仿佛才吃过了一个活人,那麽那些痕迹,就像是她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性l事,恐怕到这时候也没有脱离那飘飘然的状态。 和向迩的警惕截然相反,艾琳半点都不在意,仍旧面上挂笑,兴奋得不得了,声调上扬道:“好嘛,不打了不打了。你看你,要是像这样和我说说话,我就不会给你打那个了,对不对,你们都不喜欢它的,真奇怪,它明明让人觉得很快乐。为什麽不要呢,真奇怪,谁不喜欢快乐呢。” 向迩舔走嘴角一点湿润,是水:“别动我。” “我知道了,我不会动你的,你一句话要说多少遍?”艾琳嗔他,接着掀起裙摆擦鼻子,向迩只是随便一瞥,却登时愣住,以为是自己眼花,等她过会儿放下,还像沉浸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中茫然失措。 艾琳往前走两步,被他激烈的动作打断,她面露委屈:“我说过我不会动你的。” 向迩嘴唇蠕动,难以启齿:“你是……你是男人?” 艾琳问:“什麽?” 他艰难重复:“你是男人?” 她有样学样地反问:“男人?” 艾琳,错了,向迩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甚至怀疑眼前这人和自己从前听说的,以及前两天在这儿的艾琳并不是同一人,他们或许只是长得相像,是双胞胎,这都有可能。千万种猜测里,唯独一个最荒谬:根本没有所谓双胞胎,艾琳是男人,这些天囚禁他、羞辱他、折磨他的,从来都是一个男人。 那人盯着他,依然笑得羞怯:“你胡说,看,我穿着裙子,我是女人。” 向迩牙齿碰撞,响声尖锐:“你不是,你有阴l茎,你是男人。” “有这个就是男人吗?”对方歪着头问,像是很好奇,转转眼珠,接着再次撩起裙角。 事实证明,向迩没有看错。那人没有穿内裤,下半身光裸,腿间那器物幼嫩得可怜,却是孩童大小,和他成人的身体对比鲜明。随他为展示器物而张开腿,他的大l腿l内l侧突然淌下一串粘l液,他拿手指蘸取一点,放进嘴里吮一吮,过会儿吐着舌头说好腥。 向迩别过头,强忍着恶心,问道:“你是艾琳?” 那人点头:“我是啊。” 向迩:“你明明是男人,为什麽会装作女人?” 他说:“我一直是女人。” 向迩:“你是异装癖?” 他好奇:“什麽是异装癖?” 向迩没有理会:“你从小就这样?” 他嗯着:“我会穿裙子,很漂亮的裙子,像这样,你说的这东西就不会露出来。你也有这个,我看到了,它和我的一样,会翘起来。我每次给你打针,那个东西都会翘起来。” 向迩以为这荒唐:“……你现在不清醒。” 对方撅嘴:“我很清醒。” 他吞一吞口水,直接道:“你在吸l毒。” 难怪他周身总弥漫着一股香味,而且经久不散,向迩起先有所怀疑,但不敢确定,现如今看来他就是一个瘾君子,还痴呆自恋,恐怕连脑子都不清楚。 “毒,那个能让人快乐的东西?原来你知道。这是新的量,我前两天和别人换来的……对了,你说这东西对吗,我就是拿这里换的,他说要吃我这里,”他指着下l身,笑起来,“要我打完那个就吃,感觉很舒服,我就同意了。你要试一试吗?” “你是男人,还在吸l毒,”向迩说,“所以,你之前说的那些,其实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他摇头。 “可你没有告诉我,告诉我你是男人。” “我不是男人!” 向迩后背心一沉,本来思绪混乱,口不择言,这下无意压到那支注射器,他浑身一震,立即清醒了。他想谁管你是男是女,左右和我也没关系,便再懒得和这人争执下去:“随便你是谁。我很累了,想休息。” “那你休息嘛。” “你别在这儿,我不习惯有人在旁边。” 那人笑他害羞,走前特意凑上前在他颊边细嗅一阵,以鼻尖贴着颧骨。向迩被冰凉的触感惊得缩了一缩,其实是害怕后背的注射器会被发现,他想动又不敢动,梗着口气硬憋许久,终于听到对方离开的脚步声。 几乎是木盖子合上的同一时间,他嚯地睁开眼,在漆黑中拼命挪动身体,把注射器抵出来,低头拿嘴叼着,又拼命耸起上半身,将东西递到手心。不知是否因为自己对形势多了两分把握,他居然觉得身体轻松不少,生理情况没法改变,至少斗志恢复了些,他不断安慰自己:天无绝人之路,他还这麽年轻,还有大把的事没有做,无论如何,自己总要活着出去。这麽一想,鲜血淋漓的双手也有了点气力。 他咬着牙把针头拔出来,细细的一根,捏着没什麽实感,至于针管则随意往地上一丢,哪管里头装着的究竟是什麽“好东西”,总之和那“艾琳”一样都可怕至极。为保清醒,向迩吞咽一口后拿头撞了几下床板,片刻晕乎后,果真镇定许多,他小心捏着那根针头,摸索着塞进钥匙孔。 那针头实在太细,而且人在黑暗难视物,向迩每手滑一次就停一会儿,同时细心听着楼上动静,一旦有异样,就会立刻停下动作,等情况再次稳定才继续。试过几次没能成功,他汗得几乎捏不住针头,好多次手指麻木,捏不住东西,总以为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弄丢了针,吓得他直发冷汗,万幸发现只是虚惊一场。如此,人就在绝望和希望中反复横跳。 没有心思计较究竟尝试了多久,又失败了多少回,就在他近乎快要放弃的时候,一声细微的咔哒,像声号角,照着心口就是嗡地一下。 成功了。 双手解放,他缓慢撑起身体,顾不得手腕疼得人直发抖,他先顺着膝盖试探地往下摸,虽然触觉迟钝,但他确实碰着那条伤腿,有块木板固定着,然后是厚重的绷带,他半天没摸到皮肤,后来捻捻指尖,黏糊糊的,大概都是血。 如果说腿还能动,逃跑几率就能翻倍,但看现在这个情况,他不敢随意下床走动,生怕那小变态想起下来看看,到时别说有没有时间伪装成双手被继续拷着的模样,他可能连床都没挨着就会被抓包。因此,向迩只敢小幅度活动,他坐起身,先端起水喝了它小半杯,接着将两腿慢慢放下地。 不出他所料,一条腿重伤麻木,根本使不上劲,另一条似乎要好些。不论这腿究竟能不能跑,就现在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要方便太多,他原先生怕自己的两条腿都不能动,现在虽然算不得柳暗花明,但好歹还没有到穷途末路。无声拍拍胸口,他给自己打气,试着撑住床站起身,绕着床沿走两步,又紧接着因为发麻肿胀的单腿被迫停下,一阵要命的酥麻感从脚底板起,直冲脑门,向迩头皮发麻,竭力克制,最后仍是没忍住,呻吟一声。 这时,他头顶地板突然传来凌乱的踩踏声,听来乒铃乓啷的,偶尔在左或在右,有时有两边一道响,于是向迩猜测,上面应该不止一个人。 他不知道楼上发生什麽事,但还是提前将两腿重新扛回床上。刚安置妥当,他脑袋一嗡,下意识缩起脖子,拿手捂住耳朵,神情痛苦地想阻挡那阵剧烈的耳鸣,他恍惚中好像回到那个陌生的夜晚,也是这样一声响,没有时间留给他思考,他几乎能感受到那颗子弹贴着自己面颊而过,然后以沉闷的声响剖开肉,就这麽将他的腿打穿。 枪声。 枪声? 向迩拿手腕在脸边一抹,回过神,以保证刚才那声“砰”确确实实就是枪声。 所以是谁开了枪,或者杀了谁,谁死了。这些问题他一概没法回答,怔忪间,好像有脚步声正往这来,他汗毛一竖,立刻卧倒,重新戴上手铐,缺口挡在床头的视线盲点,又用小拇指死死抵住。 木盖子被打开,向迩的一颗心几乎吊到了嗓眼。 但熟悉的声音没有出现,反而传来一通沉重的拍打声。向迩慢慢直起身,趁着光往台阶那儿望去,面上波澜不显,胸口却悬起一面巨大的阴影——那男人拖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下楼来,还差三阶的位置,他转换方向,往上走几阶,然后抬脚一踹,那尸体便咕咚咕咚地滚落,最后摊在地上,正好是仰躺的姿势。 木盖子没关,向迩趁着光,看到那死者死状凄惨,是额头被开了个洞,当场毙命。好笑的是他下半身赤裸,性l器蜷在浓密的黑须间,周围沾着星星点点的粘l液。 可能是察觉到向迩的呼吸频率不比平常,那男人原想拖住尸体右脚的动作一停,歪头问着:“你没睡?” 向迩极力保持冷静:“被你吵醒了。你在干什麽?” 那人说:“解决一个人。他很不听话,所以我给了他一点惩罚。” 向迩听出他的漫不经心,聪明地不再追问,转而道:“你除了‘艾琳’,还有哪些名字?我不知道该叫你什麽,你总得给我一个称呼。” “我就是艾琳啊。” 向迩额头冒汗:“好,那我还是喊你艾琳。今天外面是什麽天气?” “阴天,现在天黑了。”艾琳将尸体慢慢拖进角落,松手的瞬间,传来一声肉体相撞的怪音,向迩脸皮发紧,不敢确定那地方会不会躺着第二具尸体,或者还有第三具,第四具。 他的嘴巴和大脑分开,机械地问着:“那明天呢,会有太阳吗?” 艾琳走来:“你想见太阳?” 他说:“我在这里待太久了。” “你想走?” “……” 艾琳站到床边,低头贴住他脸颊,嘟哝着:“你想走。” 向迩试图躲开他:“想做朋友很简单。朋友应该是对等关系,绝对不可能是我们现在这样。” “朋友?” “朋友。你不想和我做朋友吗?” 艾琳忙不迭点头:“想的,很想的。但是我不能放你走。” 向迩几乎要叫:“为什麽?” “因为你会被坏人抓走,他们很可怕,会砍掉你的手和脚,割掉你的舌头,再挖走你的眼睛,”他以嘴唇沿着面庞曲线摩挲,很担忧似的,“不要不信我,我看到了,那个被割掉舌头的人,他讲不出话了,就一直抖啊,一直抖……嘘,别怕,你爸爸也在呢,我也看到他了。好嘛,我知道你为什麽要走了,因为没有给你看视频了,是不是,不过怎麽办啊,东西被我摔坏了。” 向迩牙齿打颤:“你到底想怎麽样?” 艾琳充耳不闻,思考一阵,倏地放松紧皱的眉头,他手舞足蹈的,按住向迩的性l器:“我帮你吃这个好不好啊,会很舒服的,我很小心,不会咬到你的,这样好吗?” “别碰我!” “你不要乱动呀,不然腿会疼的。啊,你是不是又疼了,”艾琳撅着嘴在他脸上细细啄吻两口,喜笑颜开道,“你等着哦,不要乱动,我来给你打针。你说你是不是很娇气,明明上午都打过一针了,现在还要。等一等哦,不要乱动。” 他急忙往楼上跑,向迩这下哪还有见机行事的念头,他挣开手铐,翻身下床,在床底摸索许久,终于捉住两三根尖利的针头。他攥得很紧,手腕涌出大股鲜血,眼前也阵阵发黑,但他没有办法,如果艾琳真要发疯,他只能把这针头扎进他的大动脉里。 很快,艾琳蹦跳着下楼,他视力很好,立即发现铁架床上少了一道人影。 “你在哪儿?”他喊着。 向迩抬起手臂拼命捂住嘴,将身体更往角落里缩。 艾琳又喊:“你在哪儿?” 手臂捂得用力,向迩呼吸不畅,忽然发出一声吸气。艾琳立刻朝声源处望来,眉梢沾了笑,嗔怪他这时候还要躲猫猫:“我来了哦。” 脚步逐渐靠近,向迩默数着,在对方倾身凑来的瞬间,抬起右手,将掌心几根针头尽数扎进他颈间,再用力一拽,针尖无声无息地穿破皮肤。 哗啦一声,他面庞湿热,好像有雨从屋顶倒来,那雨渗进他眼眶,有的黏在嘴角,沿着唇缝努力往口腔里钻,他情不自禁地吞咽,像喝着史上最甘甜的水,还怎麽都喝不够。 水流仍一刻不停地奔涌,把他裹着,他变得好小好小,跟尘埃一样的大小,浮起来,飞出窗,最后被第二天的太阳一照,他就融化了。 他融化成水,掉进杯底。 “你的意思是,你取床底下注射器的针头,割断了艾琳的颈动脉,”身穿职业装的美艳医师重复他的话,“那她当时是什麽反应?” 向迩说:“他死了,很安静,没有声音,我行动很顺利。而且,艾琳是男人,他有阴l茎,孩子的大小。” 医师夸奖他:“在那样的情况自救,你很勇敢。” “那艾琳呢,他确实死了,对吗?” “不,他还活着,只是现在被送到很远的地方救治,你恐怕暂时见不到他。” “很多人都这麽说。” “什麽?” “一个人死了,其他人就拿‘他去了远方’的借口聊以自l慰,”向迩直视她,“按照这样的逻辑理解,他其实死了,是我杀了他,是吗?” 医师抿一抿嘴:“你希望他活着,还是希望他死?” 向迩沉默良久:“我不知道。” 医师说:“没有关系,你可以慢慢想。” 向迩:“我也有个问题。你们是怎麽把我救出来的?艾琳和我说,他带我去的地方没有人知道,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在哪儿,那你们又是怎麽找到我的?还有那具尸体,地下室里确实还有其他的人,对吗,但他们都已经死了,都是艾琳杀的,是不是?” 医师阻止他激动的行为,小心避开那双手,毕竟缠满绷带,现在已经晕出不少血迹:“是,我们已经找到所有尸体,那些死者的家人都已经认领完,现在应该都下葬了。你看,是你的勇敢救了他们。” “我?”向迩噩噩的,被从门外一股脑涌来的医护人员按住手脚,他仰躺着,面朝天花板,双眼呆滞无神,反问着,“我?” 今日任务完成,心理医师走出病房,刚松开领口一颗纽扣,背后有人喊道:“罗南医生。” 她回过头:“向先生。” 向境之对她微微笑着:“有时间和我聊一聊吗?” 罗南和他并肩坐在草地长廊,将手里一沓资料递给他:“这些是待会儿要交给警方的病历资料,他们会以此做参考,但我想,既然你是向迩的父亲,应该先看一看。” 向境之慢慢阅读,一行字一行字地看,轻声道:“他记忆出现了混乱?” 罗南沉吟:“准确说是记忆障碍。他因为受到外界刺激,将艾琳赋予另一重身份,一个阴l茎只有孩子尺寸的男人,这种紊乱出现于,他第一次被按头观看以你为对象的色l情片。包括后来艾琳吸l毒、杀人、侵犯他,都是记忆障碍的缘故。” 向境之问:“他也不记得我们是怎麽救他的?” “在他的记忆中,是他亲手割断艾琳动脉,杀了他,这才获救。” “记忆障碍,会导致他意识不清?” 罗南点头:“是,所以他暂时很抗拒你的靠近。” 向境之问:“会治愈吗?” 女医师:“你知道,医学上没有绝对说法,但从他的言语和肢体,还有幻想中的人格来看,他的求生意志很强,也许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转好。” 向境之点点头,笑着:“谢谢你,罗南医生。” 告别罗南,向境之重新走进阴凉的病院大楼,坐电梯直达四层,门应声而开,他迈出两步,刚好和迎面走来的警方撞上。他看这两人是从向迩病房出来,满脸的不忿,约莫又碰了一鼻子灰。其中一位警官多嘴啰嗦,和向境之寒暄两句,叫同伴拉走,离得远了还止不住地三步一回头。 同伴问他:“你看他做什麽?” 警官耸肩,提一提皮带,确保腰间配枪还在:“就是他。” 同伴:“谁?……那个抢了你枪的人?” 警官:“就是他。我还没有在普通人里看过那麽快的手速,那天我们预备包围房子,我只是没留神往屋子里多看了一眼,转头枪就没了,那受害人家长,也就是刚才那位,头也不回地直接进门,吓得队长立刻要开枪。” “后来呢?” “后来,开枪了呗。” “啊?” 警官啧声:“不是我开枪,也不是队长开枪,是他。” 同伴瞪眼:“他敢开枪?!” “对着那女孩儿额头呢。” “……可那女孩儿没死啊。” “是啊,因为他偏移了一点,也没按扳机,开枪的是后面一个小警员,”警官思索,“不过要我看,他当时绝对有开枪的念头。” 毕竟,一个男人如果被逼到了双眼赤红,连向来引以为傲的拳头都没法控制而抖动不停的地步,在那时候,枪和子弹只是某种承载物,血肉喷溅,皮开肉绽,种种暴力糅杂,都没法充填他被愤怒撕裂的思绪。 走到病房门口,向境之迟疑两秒,隔着玻璃看向迩正熟睡,还是没有打扰他。事实上,自向迩被营救,他便格外抗拒外界种种,医生的触碰他拒绝,护士的靠近让他歇斯底里,他是只胆怯的小动物,防备盯着周遭的一切,让他接受现实,花了所有人好长时间的工夫。 向境之想自己该庆幸的,毕竟向迩正在逐渐转好,但他同时更茫然,好像就在向迩呜咽着躲避自己的时候,他随之叫某样重物压垮,就要跪在孩子面前,捧住他的双手求他看看自己。向迩很怕他,一见他来,就缩进被子里装聋装哑。向境之不想强迫他,光是看着他被病号服包裹,身体那麽瘦弱,躺在那儿仿佛只有一片薄纸的厚度,就不可能生出半点逼迫他的心思。 直到深夜时分,向境之才得空走进病房,这是今天第三次。向迩下午醒过一段时间,现在打过针,又陷入昏睡,他两手交叠在腹前,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牙齿的白。 他接受现实后变得很乖,就算有时思维状态杂乱,也知道要听医生的话,积极配合治疗,只是偶尔会抱怨一句打针很疼,然后又笑,说其实也还好,没有那麽痛,好歹比他先前挨的吗啡要舒服多了。医生那时就同向境之说,向迩很厉害,一周的吗啡注射也没有让他成瘾,他确实勇敢又顽强。 病房寂静,向境之坐在床边,伸手想碰碰他却不敢,怕吵醒他,于是把呼吸也放轻。他没有胆量去看一眼孩子身上的伤痕,例如手腕的口子,腿部的枪伤,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针孔,只要一想到向迩曾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煎熬受苦,他就跟着死过一场。 “宝宝,”他轻声喊,停一停才接道,“对不起。” 他喉头堵着硬物,咽口气都难,一低头却看到孩子睁着眼,眼底雾蒙蒙的,模样懵懂又脆弱。 向境之感恩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躲避,试探地靠近了,看他但凡有点抗拒就静止,最后如愿来到他眼前:“宝宝。” 向迩静静凝视他,眼睫微微打颤。 “宝宝,对不起,”向境之说,“我应该来早一点的,对不起。因为爸爸来得太晚,所以你生我气了,我知道。是我的错,我都承认,那等你好了,你来罚我,罚什麽都好,就是别不理我……也别恨我……别恨我。” 听他说完,向迩张开嘴,舌尖动一动,接着缩回去。他好像不认识向境之了,以盯着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忽然大动静地翻个身,脑袋埋进枕头里,任爸爸怎麽哄都不肯回头。 又是好久,向迩快要睡着,迷蒙间,他委屈想着,不恨的,甚至是很想的,但因为每次一想心口就疼,越想越疼,就不想了。 作者有话说: 估计会锁,尽快看,微博再放一份@十四方格 第49章 当晚,不知道是否因为身边坐着人,心里安稳一些,向迩原先须得依靠药物昏沉许久才能睡着,这回却睡得很快。他是睡姿很正经的,就算之前是侧身或趴着的姿势,半夜也会自动变回仰躺,两只手有时交叠放在被面,有时分开放在脸颊两边,比如今晚,他就拿手轻轻抵住腮帮,鼻息稳稳的,睡得很沉。 向境之陪他到半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不出声也不动弹,光是看着他梦中呼吸,胸口随之起起伏伏都觉得神奇,好像自从向迩来到他身边,带给他的总是震撼。他不敢相信,起初只有自己一截手臂大小的婴儿,现在已经长成青年。他看着他长大,那麽幸运能分享他每一阶段的喜怒哀乐,他一直默默不语地走在这个孩子的身后,说是陪伴,实际更像是跟着他重活一遍,也只有在他身上,向境之才学会了如何敬畏生命,或者说,敬畏向迩。 但命运的报复又来得格外滑稽,它一声不吭地下了狠手,打破摇摇欲坠的平衡,拥着他们走向一条没有回头路的单行道。对这变故,向迩的反应是茫然失措,原地打转不肯前行,总以为身边再没人可以伴他同行,更是连朝前探险的兴趣都失去。因此,他没有机会发现,这条道上,向境之早已独自走了好久好远,他始终在负重前进,没法停留,更没法卸掉枷锁,直到突如其来的一天,一株突如其来的幼苗,使他一切的苦难戛然而止,而跪于佛陀脚下,终于承认人生即是苦海,他的苦难拦腰截断在向迩的怀里,他来了,自己才能够受得苦海慈航。 这时夜色很深,向境之看向迩看得专注,像是孩子还小的时候,非要闹着和爸爸一起睡,他是舒服了,嘴巴张得圆圆地哈欠,不晓得爸爸被他翻来覆去闹得不敢深睡,要时刻将他搂在怀里,防止他一时不察跌倒床底下去。比如有一回,是意外,向迩圆滚滚的一个,咕嘟咕嘟翻个身,拳头刚举到嘴边要哈欠,脑袋一重,整个人就栽了下去,开始他还没感到痛,愣愣躺在地毯上,见爸爸慌里慌张下来抱自己才想起要哭。那回是真摔着了,怎麽哄都哄不好,向迩刁钻,趴在爸爸肩上要他兜圈,一停就哭,走得晕了也要哭,向境之没办法,只好楼上楼下地抱着他兜,直到过了一个小时人睡着,拨开后脑的小头发一看,果真肿了一块小包,可怜兮兮的,掉头来看孩子正面,睡着都呜呜咽咽的,眼皮子不停地动,像是里头还攒着一包泪。 大抵是人年纪大了,总像小孩似的软弱,向境之这些日子总是莫名其妙想起些往事,好的坏的堵在一起,挑来拣去的,最后也只剩下一个向迩。 长时间没休息,一双眼睛酸涩难忍,为防睡着,向境之又从床头抽屉里取出一本连环画,就着微弱的灯光小心翻阅,偶尔碰上页脚折叠的痕迹还停一停,想着向迩当时是怎麽叠起的书页,以充当书签的。 向迩这习惯由来已久,而且总改不掉,家里他常看的书拿来一看,都是鼓鼓囊囊的一团,再珍贵的藏书在他手里都成了地摊小说,没留神往地上一丢,再去找就怎麽也找不着了。后来才发现原是被他一脚从台阶上踢走,掉进黑魆魆的小隔层里,拉开去看,这里头的“藏书”还不止一本。可要问他吧,小孩儿心里发虚,但理直气壮的,好了没几天又故技重施,没办法,向境之就把暗室里的书尽数搬到二楼开阔的位置,特意辟出一块地盘供他休息,躺着读书或者趴着都行。向迩起先高兴极了,成天窝在榻榻米里仰头看,可日子越久,他越觉得不舒服,不是腰酸背痛就是脖子僵硬,这才乖乖听话,每天坐得端正读书,也就不再跟着把书东丢西丢。 时间滴答,等向境之将书细细翻完,破晓悄然而至。 照这时间,护工该来了。 果然,一当他把书放回原位,病房门应声开启,身形高大健硕的男护工进屋来,见他还在,笑着打招呼,并解释其实晚上来过两趟,看他在这儿坐着就没有出声。 向境之听闻点一点头,他听力不弱,夜晚寂静,再小心开门也会有动静,何况他也不可能那麽粗心,毕竟在向迩身边。 向境之收拾东西准备洗漱,护工也开始每日的例行检查。护工是拉丁裔,大块头一个,说话总带着奇怪的口音,但人做事却比许多女护工更加细心,以前接手过的病人都和他相处得融洽。也确实,他为人和善,很容易讨得病人欢心,也是这段时间里首个和向迩搭上话的人。 向境之看他动作有条不紊,手指无意触着向迩脸颊,向迩没有醒来,只说梦话似的嘟哝一声又睡着,他没出声,直等到护工为他面部清理完毕,起身要走,边提醒护工“时刻保持联系”。 休息层和病房差两楼,向境之回到房间,裹在被子里的手机正在哀叫,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接,而先拿冷水洗了把脸,抹走熬夜的痕迹,又在水流哗啦的声响中咳嗽半天,总算把嗓子咳通了,这才摸摸喉咙,揩走下巴的水珠出门去。 来电显示是陈冬青。 向境之接起:“喂。” 陈冬青前还急切,这会儿却沉默半天:“耳朵呢,身体怎麽样,什麽时候能探视?” 向境之说:“医院有限制,孩子也需要静养,目前情况暂时没有到能够探视的程度。” 陈冬青问:“那边警方没有找你了解案情?” 向境之说:“我不知道,艾琳不是已经被带回国了吗,这件事怎麽也轮不到我来插手吧。” 陈冬青声音变调:“艾琳在之前的医院,险些因为药物过量而致死,你敢说和你无关?” 向境之隐隐叹气:“那你想让我说什麽,说都是我做的,我要报复,我在挑衅,说这些话你会觉得我很理智吗?” 陈冬青:“……好,我不问你这个。我之前提过很多次想和你一见面,你都不肯,现在要见耳朵,你也不肯,究竟是医院不让见,还是你不想见我?” 向境之说:“你不要多想。” “要我别多想,你就别总是做一些让人心惊胆战的事行吗?!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多少人的眼中钉,你就算要孤注一掷,也应该和我商量几句,或者和卓懿,无论是谁,都比你现在孤军奋战更有底气吧?而且,而且你既然留了证据,为什麽以前不说,难道我在你那儿的信任值已经到负数了,以为我真那麽狼心狗肺,跟你认识几十年后,掉头来咬你这个吕洞宾?!”他冷笑一声,“向境之,你可真够狠的。” 最近不知道被多少人骂过狠心,向境之面色沉静,他脱下外套,从口袋里取出两盒烟,摸出一颗塞进嘴,又很快停止,想想还是取下,忽然皱眉问道:“你给我打电话,用的自己手机?确定周围安全吗?” 陈冬青:“什麽意思?” 向境之把烟丢进烟盒:“字面意思。既然连你都知道我有证据了,其他人难道不知道?如果都知道,想找我,切入口除了你们这些人,还能有谁?” 话音方落,陈冬青立刻挂断电话。 向境之合衣在床上睡了两小时,再睁眼是叫一场噩梦惊醒,他嚯地坐起身,眼睛不安地往四周乱瞟,捂着额头想能冷静些,但仍抵不住心底恐慌,没来得及把鞋子套完全就奔出休息室,想不到搭乘电梯,两层楼叫他跑得像飞。 过拐口和来人相撞,那白褂医生吓得手里病例翻转,抬眼见是熟悉面孔,哭笑不得地问他做什麽这麽紧张。向境之腰背抵着楼梯扶手的尖角上,终于冷静些许,将脑海里剩余的鲜血面孔清理干净,他摇摇头,说没有大碍。 “马克说你守了一夜,不久前才休息,现在又要回病房?”马克就是那拉丁裔护工,医生和他并肩,说着偏头瞧他,“如果我不是向迩的主治医生,我都要怀疑其实你才应该躺在病房。你的脸色很差,看来是休息不足,或许你需要一点药物助眠?” 向境之拒绝:“谢谢,我暂时还能忍受。” 医生领他进办公室,打开遮光的百叶窗,室外阳光耀眼,照得满地光圈:“坐这儿吧,刚好有些关于向迩的事,我想和你聊一聊。” 根据医生解释,向迩腿部枪伤因救治太迟,即使痊愈,也难免烙下病根,之后恐怕很难如先前那样正常行走,倒是他手腕的磨痕看似严重,实际没有伤到内里,如果按时涂药,会很快转好。 向境之望着医生椅背后方两只交叠的光圈,许久才问:“向迩知道吗?” 医生敲敲笔,看来有些无奈:“我想,他猜到了。” 向迩不确定自己被关在这间病房已有多久,他每天都记着要算一算时间,就像他被囚困在那间地下室时那样。但每次只要他一思索,房里就会涌来一堆人,他们围着他问东问西,对着诸多仪器指指点点,然后或严肃或温和地要他不许乱动,尤其是腿,不然很有可能错位。 他是觉得无所谓的,听医生的话总没错,只是天天瞧着他们忙得热火朝天,仿佛真为他的生死四处奔走,他又感到好笑,抱怨这群人来来去去的,就是不肯给自己一个清静。也许就是那时候,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是自己的病况严重,才使得好大一群人为他忙碌。说不上来是什麽滋味,不能算厌烦,坦然更不可能,他迷糊摸索不到这情绪的尽头,索性不想了,终日仰躺在床上,和新来的护工随口聊聊天。 他想起身,就喊:“马克。” 护工来帮他。 他想看书,又喊:“马克。” 护工替他拉开抽屉,任他挑选。 他想外出晒晒太阳,一声“马克”尚未抵到嘴边,护工便严肃拒绝:“你现在还不能移动,要等医生许可才行。所以,耐心一点。” 耐心,向迩想,自己难道还不够耐心麽,难不成非要让他依照医生说的,像具尸体似的躺在那儿,不要动,不要说,这就是有耐心,那麽他当初在地下室,在艾琳的眼皮子底下呼吸,那耐心真是他这辈子都没法再有的。 而耐心的反义词则是焦躁,按马克和医生的说法来看,他不是耐心,那就是焦躁了。可向迩不知道自己在替什麽东西而焦躁。总之他很难过,比如躺在床上会忍不住摆动,努力支起身体,往铺陈着明媚日光的草地上看,又比如阅读一本线条最简单的连环画都会出神。他猜自己在等待谁,但那究竟是谁,他讲不出名字。可能是他要自己别讲,仿佛不讲不听,那股急躁就不会穿破胸膛跑出来,一跃跳至那人肩膀,期待他笑,也期待听他说声“早上好”。 向境之一整天都在办公室同医生商量,得空走去病房几回,每每不是碰上向迩在睡觉,就是安静地低头看书。他抵在门边凝望他,心头软得像面饺子皮,他把所有稀奇古怪的情绪裹进去,捏紧了,攥得牢牢的,好像这是世上最坚固的东西。他依靠这玩意儿谨慎活着,在日渐消弭的野心里期待向迩能看自己一眼,只用一眼,甚至不用一句话,他的小心翼翼就被会冲得一干二净,面皮被撞得稀烂,里面包裹的情绪一点点逃走,他来不及反应,向迩已经抵达他眼前。 原以为向迩这两天的平静会带来转机,然而,预想中的好运还是没有到来。 向境之第二天随罗南医生一道进屋,他走在后面,眼见着向迩看到自己,神情从平静转为惊慌,接着扭头藏进被子里,本来还能正常交流,这下好了,任凭罗南医生怎麽劝他,他就死拽着被角不肯松,嘴里嗯嗯嗯的,是在抗拒。 护工马克见此连忙示意向境之离开。 他们走出病房,门悄悄合上,走廊很安静,偶有一两位护士走动,马克看眼家属,有些无奈:“他平常表现都很好,见医生也很积极,今天不知道怎麽会这样。” 他没有表述明白,准确地讲,是向迩只有见到向境之出现,才会出现类似反抗的激烈举动,例如咬紧牙不再说话,脖间筋脉涌动。说来很好玩,像点着某键开关,平日乖巧听话的男孩儿忽然变成小哑巴,蒙着脑袋藏好了,谁来都不愿意开门。 马克实在喜欢这回的小雇主,不禁逾矩问道:“他这麽抗拒,可能是你们之间还有问题没解决,导致他暂时不能接受。我想,这些事还要循序渐进得好。” 向境之盯着他,不知是把话听进了还是挡在耳外,半晌笑了笑:“谢谢,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马克心有疑窦,以为家属略带古怪的语气是嫌弃自己管得太多,和同事说到这事,金发姑娘拼命点头,指责他总是为患者一些家事操心。虽说护工是门贴身照顾患者的职业,但到底是职业,是工作,和病人接触过密不会是件好事,前不久医院就有某位植物人患者因怀孕生产而意外醒来,后来才得知,猥l亵病人的正是她的贴身护工,现已因强l奸罪被警方逮捕。这消息引起社会各界议论纷纷,原本因为位置隐蔽清幽而颇负盛名的私立医院更因此成为众矢之的,医院随即发布一道公告,表示往后每位护工都将以性别为线,分配工作。 马克当然理解她的忧虑,但他也有自己的考量:“你没有看到这对父子的相处方式,昨天晚上我按例检查,你猜我看到什麽?” 同事根本不当回事:“一只硕大的老鼠?” 马克最怕老鼠的事人人皆知,其他旁听的同事闻言哈哈大笑,马克变了脸色,气得面孔涨红:“我没有在开玩笑,你认为我在骗你?” 女同事整理起病历,起身叹道:“我也很想倾听你的秘密,但是对不起,我真的很忙,很忙很忙很忙,你的好奇轮到下次再告诉我好吗?随便什麽时候。” “我没有开玩笑,我真的看到他在吻……”女同事捂着耳朵走远,马克追赶两步没跟上,后嗤笑一声,挥退其他看好戏的同事,捡起掉落在地的病历,照反方向离开。 那大概是秘密,又算不得秘密。 马克至今将那一幕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他打着哈欠从休息室赶往病房,外套还在肘弯里放着,想小病人睡眠向来很浅,开门声可能会将他吵醒,他还特意将门推得谨慎,刻意要消去那声尖利的“吱”音。 但也正因为这样,他的到来没有引起屋里任何人的注意,而使他的眼睛能够畅通无阻地窜过那道门缝,看到病人家属始终保持着低头的姿势。 这没什麽特别,他想着,随即要将门推得更开,又紧接着骤停。他愕然且困惑,怀疑眼前这场景是某部默剧的其中一幕,他是睡得迷糊,脑袋还没清醒,才见到家属这时微微弯下腰来,以嘴唇摩挲病人的面颊,每一分都得丈量,靠嘴唇的温度和鼻息的湿热,就要将床头微弱的灯光融化再吞掉。后来,丈量面颊似乎变成丈量嘴唇,马克不敢细听,是以他很难确定屋里是否有声呻吟,咕咚一声掉落在地,以回声判断,不是父子之间的质量,倒是情人夜间的情难自禁,躲进日光被掩埋的深夜时分,将月色缠满,因迷恋的是它皎洁而无瑕。 今天的闲聊一如既往的顺利,罗南医生将些画纸抖齐,朝倚着床头端坐的男孩儿眨眨眼:“你想让我告诉他吗?” 向迩反问:“谁?” 罗南医生笑道:“你的模特。” 他摇头:“不要。” “为什麽?” “画得不好看。” “不会,你画得很棒,没有受任何影响。” 向迩看着她,早前的排斥已飞得无影无踪,他有些怀疑:“我不喜欢这样的安慰,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我的状态。我一握笔,手很疼,连轮廓的草稿都打得很马虎。” 罗南医生说:“那是因为你还在尝试。有很多事确实行来很难,但总需要人去开始,去领头,但也未必所有事都能有结局的,对吗?你可以把这次当作开始,也可以当作只是走了条岔路。你正在慢慢好起来,我很确定。” 向迩看她:“昨天你也是这麽说的。” 罗南医生笑起来:“那你觉得呢,认为我只是在安慰你?” 他思索片刻,像是想到什麽,晃晃脑袋:“不。我也这麽觉得。” 翌日下午,医生拍案定论,表示向迩已经可以尝试坐轮椅,到户外散散步,但绝对不能走动,也必须限制时间,因此护工须得时刻跟在身边。 医生刚走,向迩还没表现出半点急迫,马克已经将他轻松抱起,看姿势很熟练,应该之前经验不少。 向迩被他托着膝盖,感觉有些痒,好像自己成了不会走路的小婴儿,被他抱来抱去的很轻松,笑道:“其实你可以扶我,我也很重。” 马克爽朗笑着:“你很轻,像片羽毛。” 向迩佯装懊恼:“我在腿伤前是打篮球的,很健康,还有肌肉,现在的我只是暂时的,往后我给你看看原来的我。” 马克接道:“好啊,我很期待。” 轮椅刚推至病房门口,向迩起先满脸的笑意,却在见到“不速之客”后缩了一缩。倒是马克心直口快的,抬手打招呼道:“向先生,我现在带向迩出去散步。” 向境之点头:“医生和我说了。” 马克:“那我们就……” 谁想向境之没搭理他没完的半句话,而蹲**来将向迩腿间的毯子往上提一提,又把原本挂在椅背上留作备用的外套给向迩披上,同时温声道:“外面天很冷,但你既然想去走走,也好,如果冷了,早点回来,别冻着了。” 向迩低着头,眼睛盯着他压在自己腿面的两手,颇为不自在地应着:“哦。” 马克就当这算完了,刚想用力推动轮椅,却看那家属忽然在病人额角吻一吻,抬头是个笑模样,又握着病人右手亲亲手背,直把人逗得往后缩,这才放过了,笑盈盈将所有安置妥当,最后紧一紧领口的纽扣,轻声说:“去吧。” 向境之确实没说谎,外头果真冷得慌。马克是经常锻炼不畏寒,但向迩禁不住,他大病未愈,伤腿曝在寒风里,没一会儿就叫疼,急得马克都要直接给他抱起送回房里,让人拒绝,他将一把轮椅推得像开飞机。向迩在前面抵着风,被呛得直咳嗽,他一面觉得冷和疼,一面又觉得好玩,这些天唯一一次笑出声来,跟着寒风灌进嘴里的,是某种暌违已久的舒畅感。如果不是双手被深埋在毛毯地下,他估计要张开手来,跟着轮椅滑行的速度大声地叫,叫得整所医院都听见,还有整座山,整座城市,他想把沉在舌尖底下的东西都吐出来,这样他便不必觉得沉重,甚至想到放弃。 可是很奇怪,他明明想把所有东西丢掉,到真要选择了,他没有捂住冰冻的嘴唇,而是捂着额头,把存放在那儿的,浑身唯一一点温度锁住。 一直到被马克扛上床,向迩还咳嗽着笑,他面颊粉粉的,鼻头也红,眼睛却因为咳嗽而湿润。他指挥护工给自己倒水:“要烫一点的,比温水还要烫一些。” 马克没听说过这种要求,小心倒一杯,病人尝一口,烫得脸都皱成一团,说太烫,但他不好太娇气,就把杯子放在床头,等护工完成所有检查,又有几位熟面孔医生进来,照例给他打一针,没一会儿,向迩就开始眼皮子打架,再没几分钟,他便呼吸均匀,是睡着了。 确定患者熟睡,马克悄声出门,恰好碰上前些天和他打嘴架的女同事。他仍记着仇,只当没看见,被拦下了,还昂着头说“我没介意”,两人你推我搡地闲聊,过不久,相携着去楼下办公室吃夜宵。中途马克不断听着病房动静,到半夜都不听病人惊醒,还和女同事夸奖病人今晚好像很乖巧,平常半夜总要醒一两回的,但比起其他患者确实要不折腾人些。 向迩其实是醒着了,他被压着嘴唇,很努力地想把嘴里的舌头抵出去,没成功,他就拿牙齿细细地磨,很凶悍似的,却轻易让向境之笑出声来。 他轻声叫:“小可怜。” 向迩不喜欢这称呼,觉得他在逗宠物,于是拼命仰高了脖颈,嘟哝着说别亲别亲。 他说的话,向境之总是听的,乖乖放开了,小孩儿立刻打个滚儿翻到另一边,背是背对着,但更像要爸爸也上床来,从后背抱住他,像他们以往同床共枕那样。 但向境之不敢,他怕自己笨手笨脚的,要压着他的伤口,伸手摸摸孩子的后脑,他说:“回头来。” 向迩不听。 向境之就笑,哄他:“回头来,爸爸看看你。今天冻着了是不是,你想出去,也该选个好天气,和我说一声,我就带你去……今天天气真不好,是吧。” 这时候向迩对着他哪还有白天的排斥,就算是排斥也变成了撒娇,被按着翻过来,他还皱着眉头,满脸不情愿。 他确实瘦了很多的,向境之突然想,放在以前,他如果是被热气蒸得脸颊粉红,看起来会有些肉乎乎的,像小时候还带着婴儿肥那样,很可爱,很招人喜欢。可是现在,他面颊凹进去,骨头直棱棱地往外凸显,眼圈底下也都是一片青黑色。 向境之以手摩挲他的额角,靠近了贴着他嘴唇问:“白天为什麽不肯理我?” 向迩要躲,下巴往上仰,却被一口亲在喉结上。他脸红红的,想指责爸爸这是犯规,最后却只挤出一句:“别人会看见。” 向境之问:“谁会看见?” 孩子抬眼看他,迟钝好半天,突然说:“爸爸。” “嗯?”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向境之一愣,又笑起来,也学着他压低声音,以鼻音说:“好啊。” 向迩安静盯着他的眼睛,扑棱着爬起来,捧住他的脸颊,小声说:“这次是真的。”然后郑重地将嘴唇烙上他的眼睫,伴着扑通一声。 很幸运,向境之听懂了,那声响是他的小孩接受自己所为他敞开的一切,他的秘密,他的爱恨,他的心。自此,他再不是单相思,而是常相忆。 作者有话说: 已经在收尾了,保守估计还三四章完结吧。 第50章 冬日如沙漏,时间流逝的同时,向迩的身体也在渐渐好转。就像所有人说的,虽然身心伤重,但他有非常强烈的求生意志,对任何治疗都很配合,脸上时常挂着笑,看上去乐观又积极。 马克照顾他有段时间,起先不大顺利,因这男孩儿刚转院过来那会儿生命体征极弱,每天行为不过是僵尸似的躺在床上,大半天都昏昏沉沉,偶尔转转眼珠,似在做梦。将近一周时间,患者只清醒过三四次,这清醒也仅限于拿眼睛僵僵望着天花板,他明明睁着眼睛,却不是盯着某样东西,而像陷在虚空里,忘记自己还攒着一口气,无论谁喊他,同他说些近日趣事,他都听不进耳,睁眼不如昏迷。那时从没有人夸他勇敢。就是马克自己,见他第一面,就猜这男孩儿恐怕活不过三天——他面色灰白,周身死气沉沉,大概就要死在梦里。 那些日子,病房里来去的除了医生和护工,还有一位生面孔。马克头次见他,以为是其他走错病房的患者家属,看他堵在门口,既不要进,也不退出,便问他究竟是谁。正巧有位女护工和他同行,见此忙将他拉远,到拐口才停步,带着手势解释说:你病人的家属。 马克惊疑,在之前他总不见有人来探望,就当男孩儿实际是孤儿,或是伤重没有通知家里,谁想他其实是有人惦记的。但那人既是家属,知道小孩伤重住院,为什麽到现在才来,如果推辞借口是工作太忙或有别事耽搁,未免太不负责任。 女护工笑他想得简单,说这家属其实一直都在,就是常不出现,听说是只要他一露脸,患者就算没有肢体反应,也会出现些不适症状,几次下来,家属知道自己不被欢迎,就不再于白天露脸,只晚上才去探望。接着她又说,在马克没被选中前,已有两位同事担过贴身护工这位子,但都因为大大小小的问题被辞退,算来算去,他任职的时间居然是三位中最长的,而且看医生反馈,患者在他照顾下似乎有了好转迹象,这是件好事。 的确,就像女护工说的,马克上任没几天,医生某天循例检查,惊讶发现患者已有清醒迹象,虽说每天时间有限,但毕竟是痊愈前极大的进步。马克为此遭同事好一顿吹捧,眼见病人每日的清醒时间逐渐变长,后来还能睁着眼睛看他在床头捣鼓两只便携音响,一双眼睛圆圆的,忽然张嘴,发出一句细细的叫声。 歪了,他说。 马克在他凝视下几乎要倒,飘着步子走出病房,找来医生,贴墙罚站时还迷糊,看看床头叠成一摞的书,和书边上两只兔耳朵形状的音响,像被从天而降的馅饼当头打中,他不敢相信是自己每天傻瓜似的给患者讲故事、放音乐,终于将人唤醒。他不可置信,但现实证明确实如此。 经这好事,之后每天他都要绞尽脑汁给患者搜罗些有意思的书和音乐,也能从患者的反应中窥探来他的偏好,再对症下药,两人果真越发合拍。时间久了,他们都能聊上两句。患者开始说话磕磕绊绊,也很容易走神,经常说着说着就忘记自己前半句,这样后半句再难接上,他就不说了,偏头盯着窗外。很奇怪的,热滚滚的天,却仍处在寒冬时节。 马克发现他常对外界盯得入神,就当他是屋里待久了,期望能到外头透透气,但就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允许,即使他每天按照医嘱积极配合,自由出入的许可令同他也还相差至少个把月的距离。期待分明已经刻在脸上,偏偏他什麽都不说,天黑能乖乖闭眼,该醒时也不装迷糊,马克可怜他病弱又安静,对他越发上心,夜里原本只在几个固定时间查夜,后来自发增加一趟,再两趟,最后,发展成他只要有空就往病房里去。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有机会破开某点秘密,给被所有人认为是救世主的自己泼一捧冰水,掂清自身重量。 原当由于羞耻而不肯现身的家属常在深夜露面,这事马克早有听说,偶尔撞上了,他还能点头招呼两句。有点奇特,想象中本该凶神恶煞些的家属实际很温和,说话音量不大不小,态度也进退有度,别说对着孩子,就算是素不相识的护工都很客气。自患者转院小一个月,马克和家属碰面也有数十次,怎麽都瞧不出他究竟是哪点儿不招孩子喜欢,导致房里那个每回见他都要出点差错,那反应算不得害怕,紧张欢喜更不是,总之是不想见,见到就不舒服,父子俩关系的僵硬程度可见一斑。 所有人都当他们表面挂着亲人名头,背地是仇人作风,乐得看好戏,想起时同情一番。 马克同样,如果他没有在那天晚上走进病房的话。 “你在自言自语什麽?” 马克正回忆入迷,忽叫同事打断,抬眼一看,周边所有人都冲他投来视线,他擦擦脸,以为是话掉出了嘴巴,半天才想起答声:“没有的事。” 女同事正困,打个哈欠,想起问他:“你之前要和我说的事是有关谁的?如果和他们说的‘某某医生一周没洗澡’这些东西差不多,我建议你还是别说。” 马克:“……差不多。” 女同事:“……给老娘滚吧。” 他们瞎扯半天,到点各回各屋时,有人贴着窗喊道:“那是什麽?” “那是什麽?” 向迩坐着轮椅,被裹在厚重的毛毯里,好奇地伸长脖子去看,只见不远处草地上缀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每隔一小点距离就有一簇。光虽然微弱,但要在深夜被发觉,亮度已经足够。就因为它的微弱,叫它簇簇挤在一块儿,看来就像四处散落的星星,是天被戳穿了,于是星星掉下来,呼啦啦散在满地,刚巧跑进他眼里。 “那是什麽?”向迩又问,这次还仰起头来,眼角上扬,笑得很得意,“是你做的?” 向境之没有否认,松手上前,坐在轮椅边的长椅上,高度正和他一致,偏头去看,恰好是他笑弯的眼睛,里头藏的光比任何一簇星都明亮。 向迩说:“是你做的吧。” 向境之始终扭头盯他,像是痴了,甚至忘记要听他的声音。 许久不听回答,向迩也转过头,目睹他表情痴滞,不由得愣一愣,头一回在这眼神里感悟出两分旖旎:“爸爸。” 听他叫喊,向境之想起点头:“啊,是。” 向迩看着他,又问:“怎麽做的?” 向境之:“拿很多手指灯,隔一点距离就放一个,再推亮了,就是这幅样子。” 大致数一数,就能清楚分辨的少说也有几十只,向迩不知道他哪儿来那麽多灯。向境之没有多解释,只说是医院有位患者废弃的道具,他见这灯还能亮,就买来了,趁天黑时洒落,没有抱希望他能出来看一眼,就当照明也好。 他解释得随便,向迩却想到另一件事:“因为我和马克说,这条路没有灯,如果有人走过,可能会摔跤,更别提像我这样夜盲的人,万一哪天跑出去,连自己绊到什麽都不知道……所以你装了灯。你偷听我们说话。” 向境之陡然语塞,叫光照亮的半边脸浮现小片红斑:“不是偷听。” “但你就是听了。” “你不高兴了?爸爸下次不听了,也不问,只听你的。” 向迩严肃面具一朝陷落,他乐不可支的,迎着夜风笑高了下巴:“我没有生气,还觉得很开心。但是爸爸,你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儿了,你要是想对我好,要让我知道,我不喜欢你偷偷为我做事。再或者,哪天早上醒来,你突然觉得又多爱我了一点,那也要告诉我。我只信你说的。” 对这样的情形,最佳的反应是笑,无论信与不信,咧开嘴笑就好,笑得太过,变成傻笑也罢,没人会反来嘲笑。于是向境之就笑了,但仅保持一秒又僵住,他感到自己脸颊的每寸血肉都被夜风吹碎,露出底下一张血淋淋撑着嘴的模样。他担心向迩看了要害怕,于是垂下头来,低低地应着:“知道了。” 谁想向迩根本没有注意他面上的千疮百孔,反而歪着头跟着笑,紧追着问:“那你今天爱我吗?” 这下不再是脸,他的脖颈、胸膛、腿脚都跟着碎开。他认为可恨,想把眼前这个以天真装饰狡黠的小狐狸咬进嘴里。他怎麽会不知道啊,自己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看,他居然问今天爱不爱他,自己哪天不爱他呢。 然而,任凭他心尖涌动无数念头,最终吐出来的话也不过一句:爱的,永远都爱的,明天永远比昨天更爱。 向迩终于把手从毛毯底下拔出来,捧住他面孔,将嘴撅圆了,照着平日爸爸常亲的额角,啪嗒的一声响,直击得向境之耳鸣不止。 “我也爱你。”他说。 之后是怎麽回的病房,向境之记不大清楚了,等他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是向迩嫌他抱得太紧,挣着肩膀要退开一些。他腿不宜动,就扭着上半身,开始动不了,拿额头抵着爸爸胸膛往后退。结果向境之同时松手,他肩背眼看就要挨上桌角,向境之飞快拿手一挡,眉头都不皱一下,立刻将人重新揽回怀里,问他碰着伤口没有。 向迩说:“没有。” 他松口气:“待会儿不要再动了,爸爸给你擦擦手,擦完就睡吧,你都打哈欠了。” 向迩语气古怪:“你疼吗?” “疼?” “你的手,疼不疼。” 向境之把手攥成拳头又松开,展给他看:“不疼。” 向迩撇嘴:“真的?” 他点头,接着起身给他找湿巾:“真的,不骗你。” 等向境之替他将每根手指细细擦拭干净,向迩半闭着眼睛快要睡着。他亲亲孩子手背,再小心放进被窝,又把掉在胸口的被子往上提一提,准备如往常那样,坐在床边陪他入梦。 但下一秒,原该安心睡着的男孩儿猛地睁开眼,表情严肃,双眼皮被挤成多眼皮,模样正经却可爱。孩子看他一会儿,接着一声不吭地往左边挪半个身体,想一想,再挪半个,然后把被子往右边拉过些,做完了继续抬头看他。 向境之在他眼神下没处逃遁,只好听话上床,侧躺着把他半抱在怀里,右手放在孩子后背轻轻地拍:“睡吧,我不走。” 向迩闭眼没两秒,手摸索着攥住他,把右手伸到眼前,趁着光,往那一块微微发肿的青紫上看了看:“就知道你是说谎。待会儿马克过来,你跟他去涂点药吧,都破皮了,还肿了。” “……不用了。” “虽然是小伤,但也不能不当回事,这是你告诉我的。还是说你怕疼?别担心啊,马克动作很轻的,不会疼。” 向境之表情微妙:“你很喜欢他?” 向迩疑问:“谁,马克?” 向境之说:“你们相处得很好。” 向迩不以为意:“是挺好的。他人很好说话,开始我还以为他挺不解风情的,毕竟没有哪个护工会在患者床边读些寓言故事吧,而且那故事绘本还是儿童版本。还有他放的音乐,我原来当他应该会更喜欢摇滚一点,但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喜欢童谣。很有意思啊,是不是?” 向境之看他双眼明亮,一时不知道该怎麽接话,只好拿手捂住他嘴巴,哄道:“快睡吧。” 向迩犹不放心:“处理伤口。” “知道了,睡吧。” 常年累积的习惯,使向迩在有节奏的抚拍下睡得很快。他睡觉呼吸很轻,有时向境之需要将手指放在他鼻下感受一阵,才敢确定他的存在。 他很久没有和这个孩子靠得这麽近,近到他可以闻见他身上的味道,香的,甜的,大概都是,无论哪个位置,他凑近了,贴住皮肤来嗅,都是向迩的气味,而再没有当初那股腐臭。 事到如今,向境之强迫自己不必再回忆那天,但事实上,他根本用不着多加思索,只是一将记忆过滤,就能轻易地重回那个场景:谁都不知道,举枪对准那女孩儿眉心的刹那,他的手指已经扣上扳机。 杀心已起,向境之不得不面对这份恶。他是了解自己的,知道在向迩来之前,自己从不是善人,否则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样一个四面楚歌的地步。甚至现在也不是,如果是,他不会起杀意,不会对孩子起歪念,更不用以他名义广做善事。佛说因果报应,向境之原来不信,可当他遇上向迩,他就信了。因为恶,他才积德。然而,对他来说,他并不需要世间善意,他唯一需要的不过是那些善意能尽数落到向迩头上,他自私地希望所有人都能以宽容与爱对待这个孩子,但最爱他的永远是自己。 说来好笑,他劣迹斑斑,却捧着世上最剔透的珍宝。在他身边,向境之生不出半点有关情l欲的念头,他爱这个孩子,好比刽子手爱上死囚,手起刀落,血溅满场。更甚者,他时常想,自己和那个猥l亵患者的强l奸犯并无不同,爱意纯粹如何,他终究是拿手段才得到的这块珍宝。 “爸爸,”夜间,向迩梦呓,眼皮撑开一条缝,原先抵在脸边的手往前摸索,“爸爸。” 向境之凑上前,将脸放在他手下,任他搭着,然后偏一偏脑袋,嘴唇吻在他掌心,小声说:“在这儿,爸爸不走,睡吧。” 向迩应该是做了噩梦,及时抽身回到现实,仍傻呆呆的,睁着一半眼睛看他,忽然依着热源拼命往前靠,几乎要把自己整个塞进他怀里,贴住面颊,尔后痴痴地笑:“爸爸,你来救我了……你来救我了……” 由此,向境之有证据相信,他所摒弃的善,最终以一个向迩的形式,重回到了他的身体。 沉默的时间适合思考,然而这沉默越久,他就越发眩晕,为的是不久前,向迩从嘴里吐出那个气泡般的吻。 说是他心虚也好,卑劣也罢,他需要向迩,而在他将吻放上自己眼睫的刹那,梦就开始了,他无知无觉地被吸纳进去,快活得要命。这个梦很长很重,他拖着它走过冬天,中途没有停过半步,不是不能停,而是他不愿停,他不知道如果停下了,这个梦会不会结束,更不知道如果不停,这个梦又能持续多久。他埋头狂奔,手里紧拽着梦不肯放,双腿酸软都没有放慢速度。 也许就是他跑得缺了氧,才在被问及“这梦的来源”时,一问三不知。 梦从哪儿开始的呢,他想,或许是某个夜晚,他坐在向迩身边,说些无谓的琐事,有关谁呢,跟谁都无关,这世上并不需要每件故事都有意义,他只是想说,那麽就说了。 他说,好多人都觉得向迩已经丧失意志力,到底是因为生理病重,还是心底创伤,这都难说,总之,结论很简短:他没了求生意志。 向境之信吗,应该是信了,所以他才会背着所有阻拦的人,在每晚月亮高悬的时间里坐到一边,不说话,就想陪陪向迩,唯一的动作也只是十指扣在一起,扣得牢牢的,无论怎麽拔都拔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过任何劝他清醒的话,大概是有的,也无所谓。 反正终有一天,孩子会醒的,向境之就这麽相信。 果然,就那麽一天,向迩醒了,没有人知道为什麽他会醒来,可能是因为一支故事,可能是一首歌,有可能是一双锁扣似的手。总之,结果很简单,他醒了。 没过多久,天气转暖。 下午时分,向境之先马克半步,推向迩在室外溜圈。他腿伤已经好上许多,但医生仍不建议行走,向迩为此颇觉无聊,在户外见着穿病号服胡蹦乱跳的小朋友都羡慕,直盯得人家直冲他跑来,喊声“Trick or treat”,却是自己递糖给他。 向迩下意识道谢,看小孩儿跑远了,向境之笑着蹲在他身边,给他剥开糖,递进嘴里:“应该是他的父母在帮他补办万圣节吧。甜吗?” “甜的,”向迩说,然后用舌尖将糖抵出半截,黄澄澄的,是橙子口味,“你得把糖藏好,要是让马克看见,他又要怪我乱吃东西。” 向境之保持笑意:“他会说你?” 向迩点头:“会啊,不过那时候我也给他塞一颗,这样我们就是同谋,谁都撇不干净。” 他看着孩子变色的舌头,又把糖纸打开:“那就别吃了,吐掉吧。” “不要,”向迩拒绝,“我要吃掉。” “舌头颜色呢?” “变色了?” “嗯,橙子的颜色。” 向迩吞口糖汁,再不情愿也不想待会儿挨护工没完没了的唠叨,嗯嗯嗯着示意爸爸把糖纸张开,却半天不见他动,接着轮椅转换方向,他茫然被带去一棵树后,挨在大半个圆的视线盲点里,被捧住脸,接着嘴里一空,糖消失不见。 向境之将糖三两下嚼碎:“解决了。” 这麽多天过去,向迩总算有所反应:“你不喜欢马克吗?” “他挺好的,”向境之平静道,接着不给向迩追问机会,又说,“但是你总是提到他,我会有点不开心。” 见他这样,向迩才有了些彼此身份已经不同往日的实感,但这毕竟需要时间适应,他一时不确定该拿哪种语气应声。倒是向境之瞧出他局促,突然道:“我问过医生,他们说可以允许朋友上来了,你想见谁?” 向迩惊喜:“那我要见的太多啦。” 其实是说谎,要真安排朋友前来,他想到的只有里欧,或者还能加上一个大洋彼岸的楚阔。 因为是自助安排的名额,所以当里欧提着背包在门口探头时,向迩没有多惊讶,还笑眯眯地问他早安。小桌板还没收起,桌上留着小半碗粥,里欧探头看看有点熟悉,像是向境之的手艺。一问是否,果真,向迩睁大眼,好奇伙伴那儿猜着的。里欧几乎要翻白眼,觉得他病这一场真是越活越回去,难不成摔断了腿,连带着把脑袋都摔坏了。向迩从他话里才得知,原来自己受伤的消息已然被解释成游玩途中无意摔伤,虽然听来有些蠢笨,但确实是个百试不爽的好借口。 然后,里欧又对这医院极为严苛的门禁系统表示怀疑。他说自己从山脚上来,就向境之领他走的那几步都有两道关卡,他还疑惑向迩不过是普通摔伤,怎麽还要住院那麽久。 搪塞朋友是向迩擅长,但他对这医院的门禁产生兴趣。他上山是被送来,更没下过山,对里欧说的挺好奇。但里欧这次气冲冲地来,不是和他说些闲话,是要告诉向迩一件惊天动地的丑事:拉娜出轨了,还同时出轨三个男人! 向迩适时表示震惊,同时微微偏转脑袋看眼病房门口,向境之倚在墙边和他对视,面带笑意和他打手势:你们聊,我先出去。 向迩点头,脑袋立马又被里欧掰住,同伴悲愤欲绝:你知道我怎麽抓住她出轨的吗,因为我捉奸在床,因为她和那三个男人在一张床上! 向迩:“……” 好刺激啊。 与此同时,向境之再次来到山脚。 他同两位下山透气的男医生打过招呼,按着简讯说的位置,来到一辆车前。他站车头,驾驶座下来一道身影,来人叼着烟扶住车门,笑道:“要见你还真不容易。” 向境之也笑:“君复。” 白君复咬着烟和他并肩,走到半途,被背后紧跟的医生之一拍拍肩膀,对方两手做剪刀示意他将嘴里的烟取下,他眯着一只眼看不清动作,还用稀里古怪的英语反问:你说啥? 向境之失笑,边和医生解释,边让白君复把烟灭了,旁边有垃圾桶。 “不是,我就抽个烟都不行?”白君复早年当兵,到今天仍是一身痞气,“我还能把这山给炸了?开玩笑呢吧。” 向境之说:“不是山,是医院。” 白君复一拍脑门儿:“哎呦,我给忘了,你们家那小宝贝疙瘩就在这儿住着吧,你看我这脑子。得,灭了灭了。” 两位医生边回着头边走远,向境之陪烟鬼在边上把烟抽完,白君复刮刮鼻子,透过层层烟雾往山上望:“这藏得真牢靠,难怪那群老东西怎麽都找不到你。要不是找我帮你打官司,咱们俩恐怕再十多年都见不着面吧。” 向境之笑道:“找你难道是好事?” 白君复咧嘴:“那当然了,谁找我,谁就是我财神爷。你是不知道,我这多少年没上庭了,难保我这一上去,立马腿软,辩不过两句就把你推法官那儿去,到时可别记恨我啊,我不负责。” 向境之:“要真这样,我就不会找你了。” 白君复吸完最后一口,把烟摁灭在垃圾桶里,呲牙活动一番面部,接道:“别给我戴高帽,就像你入那行,为的赚钱,我当律师,也不过混口饭吃,免得别人又在我爸面前说三道四。老人家年纪大了,天天被人磕脚跟喊‘首长好’都不过瘾,还有志向呢,就想给我拉回正道,天天叭叭说个没完。可不,我就接了你的案子,好歹证明我没有因为搞男人把脑袋冲昏嘛。” 向境之:“说起这个,我听说你要结婚了?” 白君复:“嗯,结婚,跟局长家的闺女,羡慕吧。” 向境之:“挺羡慕的。” 笑着刮刮鼻子,白君复没再接话。 和白君复上趟医院真不简单,警卫看他衣衫不整,提着公文包,行为却吊儿郎当的,肃着张脸将他翻来覆去摸了两遍,直到放行了他还回过头骂,给那黑脸警卫两手两根中指,见人真被惹恼了要往前来,他又拖着向境之飞快逃跑,跑了一半回头看,没人追来。 向境之领他穿过医院侧门,两人沿着一道玻璃走廊进入内部。 上到四楼,白君复踩着台阶上的光圈儿跳,向境之要他安静,接着习惯性扭头往左手边的病房楼望一眼,随即停步,怀疑那一眼只是自己的错觉,向迩怎麽会在康复训练室。但事实证明并不是他错眼,向迩之所以一下消失是里欧没抱稳他,两个男孩子倒在一块儿,半天才爬起来。 向迩今天笑得太多,原先认识他的护工医生都惊讶,频频望他。刚被扶稳,向迩刚要说让里欧往前站一些,抬头却看对面楼的同层窗口站着爸爸,旁边还跟着一个陌生人。 他倒不大吃惊的,磨磨蹭蹭跳到窗边,也不叫喊,就和向境之对望。 好半天,像是觉出有些傻气,他自顾自笑起来,又忽然撅嘴,照着空气打了一个轻轻的“啵”,飘落在向境之心头的云就载着这声音递来,猛然两下将他打得晕头转向。 向迩看他没反应,又飞一个。 向境之拿他没办法,从来都只有听话俯首的命。 白君复走进他房间才想起要问:“刚那男孩儿就是你儿子吧,怎麽长那麽大了。” 向境之说:“你们第一次见面,你年纪也小,刚上六年级吧,跟着一群大人玩摇滚,烫着头,我第一眼见你,还好奇那里居然有那麽小的男孩子,就是矮了点。” “……行吧,我们说正事,”白君复又要抽烟,但烟盒被向境之拿走,他抬头看一眼,熄火了,“我说正经的,这场官司不好打。准确说是两场,一场,蒋老的案子,你是证人;另一场,你是原告。无论哪一场,耗时耗力都不可能是一年两年,你可能要因此和你儿子分开很久……很久。你做得到吗?” 沉默蔓延,向境之慢慢笑起来,轻声反问:“我有的选择吗?” 作者有话说: ”猥l亵患者”这事取自电影《对她说》,导演是阿莫多瓦,马克这名儿也是我懒得想名直接摘的,前章没有说明,特此补充。 第51章 向迩的康复训练进行得很突然,先是闲逛中途里欧突发奇想,以不知从哪儿背诵来的心灵文学鼓励他该学着“克服自我”,接着直接将人半拖半抱地按进训练室正门,大有他不走两步,往后两人连朋友都没得做的架势。 两个男孩儿行为古怪,难免遭些异样眼光,就里欧拿门边摆放的训练手册细看那会儿,和向迩相识的护工走来问他是否还好,如果没有许可,他不应该出现在训练室,跟着他又问马克在哪儿,患者要是实在耐不住想来,也该由护工陪着。 向迩由于马克的缘故和这护工有关几面之缘,因而没有太陌生,他解释说今早医生松了口,鼓励他可以尝试着运动一会儿,动作不要太剧烈即可,至于马克,他这些天劳累过度,雇主特意准他一天休息,晚上才会再见。 护工态度将信将疑,看另一位男孩儿偏着身体站立,手里册子翻得哗哗作响,越看越觉得他性子不像耐得住的,待会儿万一再让患者摔上一跤,责任还在医院。尽管向迩自说没有问题,那护工仍不放心,之后就算回到原位,还总往那瞥,叫自己患者发现,一个金发小女孩儿,脆生生地问他那是谁。 护工将她右腿慢慢弯折,先问声疼不疼,再随口道:“一位患者。” “他的腿也受伤了?”小女孩儿好奇瞧着向迩,看他被同伴拦腰抱起,安置进两边护栏中间,不清楚为的什麽,她保持紧盯姿势不变,又忽然笑起来,“他好厉害,可以站起来了。” 护工疑心她是梦有所思而出现幻觉,嘟哝一声转过脑袋,随即吃惊张嘴,眼见不远处的男孩儿靠着护栏撑腿站立,颤悠悠地迈出一步,因为腿脚难使力,趔趄着扶住护栏,第二步则没能站稳,被疾跑来的伙伴一把拖住,两人跌倒在地,都狼狈又落魄,对视一眼,不由得笑成一团。 虽然结果称不上漂亮,但就过程而言,向迩迈出的那一脚显然是极大的进步。护工可惜马克这时不在场,否则就他对这小患者的关心程度,恐怕都要立刻抱着人原地转上三圈的。 等向境之设定的时钟振两振,他单方面终止和白君复的谈话,在眼前文件的落款处打个圈儿,示意到此为止,接着从椅背拾起大衣穿上,一面整理衣领,一面往外走,同时转头道:“里面有间小休息室,你如果累了,可以去睡一会儿。” “我休息,那你干嘛去,”白君复自担着律所的甩手掌柜之后,很少一次性为某件案子说那麽多话,要放以往他每说两句不吞口烟就难受,偏偏这回被人钉在眼皮底下,大半天没能碰次烟盒,憋闷好半天,嘴巴正难受,看他突然撇下自己就走,立马把人喊着:“我们这份还没对完呢。” 向境之将门敞开一半,室外日光大肆入侵,他看眼时间,听语气有些抱歉:“我去病房看看,孩子在训练室玩久了,我不太放心。” 白君复一句“二十岁的男孩子能出什麽事”尚没蹦出口,向境之转眼就没了身影,他急忙拉门探头,人早迈着步子走进侧边回廊。 这是想叫都叫不着人,白君复暗地撇嘴,又想这也挺好,他走了,自己就能偷摸抽两口烟,到时把烟味驱了不就能死无对证,也算得好事一桩。可还没高兴三秒钟,两手一摸衣兜烟盒,坏了,怎麽就给忘了,他先前也想悄悄把烟盒重新收来,没想手才碰上就叫向境之抓个正着。白律据理力争,说只抽一根,抽一根总不会出大事吧,难不成还能把这医院给炸了。他言辞恳切,真像不抽根烟就要渴死,向境之却更直接,摇头收烟一气呵成,想想干脆将烟盒揣进兜里,以实际行动告诉他:门儿都没有。 靠,德行,白君复暗骂,这麽多年没见,这人做事怎麽还是一板一眼的,没劲透了。 这下烟没得抽,又不大困,他趴在护栏边观察楼底,大多是些趁着正午日光休闲消遣的患者,来来往往没些看点,更是无趣。 也不知道向境之是怎麽在这种没趣的生活里一待就是二十年的,他心想,明明以前还是公认的外表假正经,内里的野心家,所有人瞧着他青云直上,即使难免遭受彼此分道扬镳的结局,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面对向境之的情绪,嫉恨和钦羡也始终并驾齐驱,久而久之,这个名字更像是某种符号,意味着山巅与海岸。但也是那麽凑巧,上帝果真公平,在某日将山峰一劈为二,海岸也死死沉进浩海中央——向境之陨落了,陨落得彻底,也消匿得完全。白君复难说自己幼时被告知熟识的哥哥突然跌落神坛,该是怎样的感受,总之肯定算不得多好,以至于到了现在,他居然要受得这人的请求,为他破败不堪的过去结一个漂亮的尾巴。思及此,白君复不由得要笑,想这世道当真变了,什麽时候他竟然也成了能被向境之请求的人,明明十多年前,他还是跟在这人屁股后面追着叫喊的小东西,究竟是什麽呢,能将过往的种种一朝砸得粉碎。 此时此刻,里欧坐在护栏边支着下巴发呆,迟滞的眼里印着某道影子,他正纳闷,原来还犹豫着不敢起身的人怎麽这会儿像上了发条,一走就是半天,要他歇一歇还笑眯着眼睛说不累。 向迩两手撑着护栏,将绝大多数的重量都放在两只胳膊上,同时嘴里小声数着拍子,试探着将腿迈出一点,虽说还没找回正常行走的实感,但好歹比常坐着轮椅要心里舒坦些。 一趟走完,他喊里欧过来帮忙返身,半晌不见人来,一抬头,瞧见跟前是满脸惊讶的爸爸。他好骄傲,脑袋仰得高高,说自己在走路,现在已经可以自己完整地走一趟了。 向境之欣喜他的进步,但相较之下,他更担心向迩突然运动过量会导致腿脚发肿,便上前半步要将他抱下来。可手还没挨着人,向迩先缩起脖子躲开:“我再走一遍,走给你看。” “明天再走好吗,”向境之揉揉他的膝盖,仰头问他有没有感觉发热,“你运动太多了,晚上可能要疼,我们明天再走好吗,爸爸陪你。” 向迩却固执:“再走一遍。” “你看,已经烫了。” “就一遍。” 向境之同他对视,实在拗不过他,只能妥协:“再一遍。” 小孩儿喜不滋的:“一遍。” 向迩被搂着腰做返身,出发前接连深呼吸给自己打气,眼睛一瞥,里欧不知什麽时候从地上起来,握着拳头在身边给他助威,满面孔的严肃,叫他瞧着,也跟着胸口噗通。反观向境之呢,他自确定向迩稳稳立在原位置便绕到另一个尽头,距离他约莫小几米的距离,脸上有隐约的担忧,但笑意嵌得更多,和孩子对视了,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只望着他的眼睛,在吸引他过去。 训练室这时候来往人员只三三两两,正午时分,四周都寂寂的,向迩就踩着爸爸为他小声喊的节拍,慢慢走向他。 向境之看着他走来,企鹅似的摇摇摆摆,那麽笨拙,又那麽勇敢。因为紧张和疼痛,他的下嘴唇被顶得微微上翘,咬着嘴里湿漉漉的拍子,由一到二,再到三,被周边湿热的空气顶穿,洒落满地,然后是孩子那张低垂的脸,被光卷着,映得红通通,像颗将熟未熟的桃。 他蓦地鼻酸,心尖跟着孩子行走的步伐轰然塌陷,他望着他走来,像许多年前的某天,这个孩子突然撑着两只肉乎乎的胳膊,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手心还搂着一颗圆滚滚的水蜜桃,走两步,突然朝他扑来,一下子栽进他的怀里。那时他们刚巧在陈家小住,向迩突然会走路的消息转眼就传遍整座居民楼,两位老人又叫又笑的,把孩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直夸他是好孩子,夸他真聪明。向迩两手抱不住水蜜桃,扑通一声掉落在地,向境之拾起了,重新放进他手心,却被他猛地抱住脖子,露出两颗牙齿要他抱,奶奶不要,爷爷不要,干爹也不要,只要爸爸。 是以,向境之总想,向迩恐怕是不知道自己有多珍贵的,自他降生,他便抓住了许多人的生活,他越抓越紧,要所有人都来爱他。当然,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在他面前,任何人都没法不爱他,向境之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明白这件事。 还剩最后一步,向迩走得后背冒汗,两腿膝盖也隐隐打颤,他不禁停一停,想喘口气再走,抬眼却看面前拢来阴影,腰上拦着手臂,向境之将他抱起,安稳放进轮椅,接着蹲下轻轻揉他膝盖:“疼不疼?” 向迩倒诚实:“有点疼,还很热。” 向境之微微掀开他裤管,果真见两片膝盖已经发红,他拿手揉一揉,依旧没有抬头:“明天不要走了,听医生的话。” “爸爸。” “我带你回病房。” 向迩攥住他手腕:“你生气了?” 向境之反握住他手心,两只手掌紧紧贴在一块儿,都泛着潮潮的热气,他温声安慰:“我不会生气的,我们先回病房,让医生看看,好不好?” 向迩只当他气恼自己固执,非要走那麽几步,两腿发热不假,其实还有点儿细微的疼,但他想这事似乎不太适合在这时候说。 回到病房,向境之将他抱进被里,按着平常习惯,再倒一杯温且微微偏烫的水,叫他小心喝一口,缓一缓再喝,直到咕嘟喝完整杯。拭走孩子嘴边水渍,又把翘起的嘴唇往下按,向境之看他满眼狡黠,最终笑了,刮刮他下巴,小声说他“不听话”,然后替他抽走靠枕,要他先躺下。 向境之暂时离开,向迩总算有时间掀开被子,把膝盖露来晾一晾,刚巧里欧提着一纸袋游戏机进来,进屋前还探头探脑地勘察敌情,确定危险系数为零后瞬移到床边,将纸袋倒扣,里头各种稀奇古怪的复古小游戏机尽数掉落在被面。 “这是什麽?”向迩拿起其中一样,新奇问道。 “按这两个按钮,上面会掉金币下来,操控小人去吃,像这样,”里欧来前念着朋友住院肯定无聊,便随身带了一袋子老游戏机过来,又在刚才回病房的路上找借口偷溜,为的就是给他偷运这些玩意儿,“看吧,吃完了。” 依着床沿而坐,男孩儿们头挨头紧盯游戏屏幕,短短三秒就通过第一关。里欧操作神速,向迩看得目不转睛,直到听见有人敲门,里欧条件反射将游戏机藏进怀里,扭头一看,病房门口站的不是向境之,而是一位陌生人。 白君复两手抱胸,眼睛照着病房布局转一圈,最后落到靠窗的双人床上。边慨叹这医院真不按常理布置,病人大多单住,睡的还都是舒舒服服的大床,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来受苦呢还是享乐的,边挥着手指头示意床边坐着的那个躲开些,他要看看被挡住的那个。里欧看不明白他的手势,他只好自己偏头,正巧和从里欧背后探出脑袋来的向迩对上视线。 “向迩?”白君复笑起来,“我认得你。” 向迩侧着脑袋:“你是?” “你猜我是谁?”白君复说着进屋来,拉一张凳子拖到床边,里欧见状绕到另半边,以和向迩一模一样的眼光审视他。 “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啊,要算一算,我跟你爸是朋友,不过我见你的时候你还小,长大之后就没怎麽见过,你肯定认不出我,”白君复一转眼珠子,“不过没事儿,感情能培养,你先叫我声叔叔听听?” “叫哥哥。” 没等向迩开口反驳,向境之进屋来,走过白君复身后,出手拍他肩膀,意在警告,然后将向迩露在外面的膝盖重新遮好,简短介绍道:“他是爸爸的朋友,姓白,你可以叫君复哥哥。” 白君复啧声:“我怎麽就是哥哥了,我至少年长他十岁吧,不然叫小叔叔也行。” 称呼是其次,向迩没有被占便宜的概念,没法体会他们争论的意义。倒是很快医生进来检查,向境之俯在他脸前说自己在外面,接着便和白君复一道出门,背后里欧还在埋头玩游戏机。经检查后向迩无大碍,只被嘱咐下次复健须得注意时间,不宜过量。向迩乖乖应了,等医生出门,再进来却仅仅一个里欧。他问爸爸在哪儿,里欧耸一耸肩,指着左侧那道玻璃廊道说他们两人往那儿去,其他一概不知。 白君复倚在窗边:“我总算知道你为什麽把他保护得那麽好了,他什麽都不知道,是吧,包括这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受伤,是谁绑架他,为什麽绑架他,这背后那些事情,他全都不知情。” 向境之没有说话。 白君复将沾在眼角的绒毛摘走,看它混在尘埃水汽中不足为提:“我记得你以前就很宠他,那时候我虽然年纪小,但该知道的都知道。陈冬青说,要是哪天这个孩子让你爬到楼顶跳下去,你恐怕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当时还觉得好笑,哪有父母会用这种方式爱孩子的,那叫什麽,自杀式?没有这种人,从来都没有。” “自杀?”向境之重复,随即笑起来。如果爱等同于自杀,那他真是天天在自杀。 “何况你能完全隐瞒吗?到时正式开庭,人的嘴巴是最不牢靠的,这件事他迟早要知道,你要怎麽在他面前假装,愤怒和仇恨是藏不住的。” 向境之笑了笑:“我不记恨任何人。” 白君复不相信:“说得轻巧。以前现在,你自己或者向迩,你都能不记恨?” 向境之:“仇恨是遗传病,我不想他承担这些,所以我早早学会了不记恨。” 白君复一怔:“……那也是你们父子之间的事,我没权利插手,不过像我之前说的,你已经在这条船上了,你只能往前走,下不了船,你难道要像现在这样,骗他,搪塞他?你一周以后必须得回国,就算你不回去,也会有人专程‘接’你回去,你总得在这段时间想出个办法。” 向境之感到奇怪:“话越说越不明白了,你究竟是在关心我,还是在关心向迩?” 白君复语塞:“我两个都关心不行啊。” 向境之仿佛茅塞顿开:“我倒是忘了,你以前还抱过他的。” 多久前的往事了,白君复瞥他:“……我都不记得了。” 向境之:“谢谢你,君复。” 白君复狐疑:“谢我什麽?” 向境之两手交叉伏在窗边,听闻笑着摇摇头,没有解释。 傍晚马克小假结束,循例进病房替向迩做简单检查,期间聊到他已经尝试运动,护工面露吃惊,连声夸奖他恢复得很好,又接着低下声音,解释就按照目前的恢复进度,他恐怕不需多久就能出院,到时再想见一面就没有那麽简单。 向迩倒很乐观的,伏在床头将自己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写在便签上送他,写完又想起爸爸前些天突如其来的“不开心”,一句随时联络在嘴边转个弯,改成:有事联系。 待半夜趴在爸爸胸口被亲嘴,他还特意将这事当作随口提起,原来只是含义简单的例行报备,听在向境之耳里却成了邀功,他是惊讶,更是惊喜,仿佛每一秒都在为这个孩子努力学着如何表达爱意的心思而心动。 可能是向境之看他的眼神实在太过温柔,向迩忽然小声问:“我好吗?” “你好。” “好在哪儿呢?” “哪儿都好。” “那是哪儿?” “你本身就是最好的,”向境之吻他掌心,也很苦恼,“我哪挑得出来呢。” 向迩嫌痒,把手收回,塞进怀里:“我有一点不好。” 向境之没法赞同:“你很好。” 向迩怪他:“这时候你应该要问我。” 向境之从善如流:“你哪里会不好呢?” 向迩说:“我太小了。” “……” “我还太小了,”向迩挣扎着往上挪,依赖地倚在爸爸颈间,他是很敏感的,在白君复出现的刹那便嗅到了某种气味,“所以我没有办法理解你。但你会回来的,对吗,你会回来接我的,不会丢下我,对吗爸爸?” 向境之仰面朝天,视线可及处是黑夜幕布中几点混乱的黄斑,是窗外小径边整夜明亮的眼睛,它钻进夜色的每道缝隙里,缠满了,那麽呼吸也能自由,而不用害怕情人听了要担忧。向境之近乎窒息,他难以开口,不知道是为怀里孩子的聪颖镇住了神,还是他胆怯到嘴唇被空气缝紧,连声安慰都没法成形,尤其像这时候,向迩在他怀里,柔弱到瑟瑟发抖,以乞求他的怜惜。 “会的,我保证。”向境之拿嘴唇紧贴孩子的额角,他们拥抱着坠落,要飘去哪儿呢,谁都不知道,这也不重要,总之,他们一起。 自从知道向境之过不多久就要离开的消息后,向迩便有了出院回家的心思,他背着爸爸询问医生,医生虽然为他的念头吃惊,但根据每日检查结果来看,回家修养并不算太荒唐的决定,就是每周复查必不可少,以防出现意外。 彻底敲定出院事宜的当天,白君复好不容易刚刚适应这地儿的条件,早晨溜着鸟儿解决生理问题时听见门响,他眼睛都睁不分明,脑袋靠在门边问是谁,半天不听人答,睁眼一看居然是向迩,穿着他爸爸的外套等在门边,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往他底下看一眼又挪开,努力扭着脑袋示意自己什麽都看不见,然后说:“我们今天下午离开。” 白君复:“……知道了。” 卫生间的那眼导致向迩一整个上午都在寻思些别的东西,对爸爸接二连三的话没接上一句,只望着窗外发呆,等到小毛毯被收走才想起动一动:“毯子……” 向境之本来想帮他先铺到轮椅上,看他问起,便重新放到他面前:“你要抱着吗?” 向迩摸摸那厚度:“今天好热,不要盖了。” “出去会不会冷,还是盖着吧。” “不冷,”向迩指着外头说,“春天都来了。” 向境之犹豫一秒:“那我先收着,到时冷了记得要说,再盖上。” 反正是不要盖的,向迩乖乖点头。 迫近离别,病房来去的医护人员有十多位,马克站在最后,轮到上前也不发一言,看向迩坐在床头满脸笑意,半点不像来时那样的虚弱萎靡。到底是这段时间接触最密切的朋友,他对这个男孩儿抱有某种怜爱,最后掉出嘴边的祝福不过一句身体健康。说完,他俯身将向迩勒进怀里,两根手臂在他背后轻轻拍一拍,接着放手,递他一本封面素简的连环画。 “是你最爱的一本。”马克说。 向迩抬头:“谢谢。”他将书收进自己的小包里,见爸爸始终盯着自己,忍不住抿嘴笑一笑,笑得很好看,带点男孩儿青涩的羞怯,耳尖也微微发红。 他确实是很单纯的,向境之不止一次地这麽想着。 归家路途遥远,向迩上机没多久就困得两眼湿润,后来卧在爸爸怀里安睡,期间做了几个短暂的梦,但等睁眼又一个都记不得,究其原因,他猜测应该是每次机舱有噪音,爸爸就会拿手捂住他耳朵,接着微微躬身贴在他脸边,以防止噪音入侵他的梦境。但也就是因为周边太过于安静,导致他梦着梦着,就忘了自己在做梦。 下机后转车,向迩还半梦半醒,迷糊听见耳边有人低声说话,大概是爸爸和那个君复哥哥,他隐约听见两声“做好准备”,正要细想,意识又被拉进地底,等终于清醒,早已分不清那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白君复没想到自己出趟国,还能免费在向境之家蹭住两天,和当初陈冬青到访一样,他对这幢独立小别墅从头到脚评价一番,最终结论是“还算不错,勉强能住人”。 向迩一路睡得断断续续,脑袋也疼,向境之就想让他再睡会儿。在楼上陪孩子睡着了,他关门下楼,看白君复在庭院观察一株绿植,生机勃勃的,几乎要穿过围墙钻到邻居家去。 “你这些年,就住在这儿?”他接过向境之递来的水。 “不算,搬来没几年。” 白君复问:“我听人说,早几年你们还被跟踪过?” 向境之笑道:“都是很久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刚出来,人生地不熟,也没什麽人脉,带着孩子只想过几年安稳日子,但没办法,过不成。耳朵跟着我受了很多苦。” 白君复:“那你有和他说你两天之后就要回国的事吗?我看那孩子挺依赖你的,这算好事吗?像我们家,我在耳朵这个年纪,跟我家里人分开都快有五六年,时间久到我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从部队出来,走到街上,我一个地方都不认识——你会不会太溺爱孩子了,他小时候我就觉得,你对他感情太深,这不是在帮他,还可能是害他。” 向境之问:“你觉得我溺爱他?” 白君复:“这还不算溺爱?” 向境之摇摇头:“我一直觉得爱他还不够多。” 白君复不以为然:“你会把他宠坏。小孩子不能这麽养,只会越养越娇气,这对他不是件好事,可能会导致他受挫能力低下,很容易崩溃。” 向境之笑了:“你不能拿你的标准衡量我的孩子。我了解他,他比我聪明很多,分得清好坏,有时候甚至要他来教我。孩子不是木头,你不能仅凭心情就把他雕刻成某个样子,他不是你的作品,他有思想,我能做的就只有支持他。” 白君复捏着水杯:“我就是那块木头。” 向境之话锋一转:“听说傅老师也要结婚了。” “……女的怀孕三个月。” 向境之颔首:“他会是个好爸爸。” 白君复笑一声:“是,我也这麽觉得。我一直这麽觉得。” 向迩在下午时分醒来,他最近在尝试丢掉轮椅,但上下楼梯还是有些困难,一次摸着墙往楼下蹦时险些一头栽倒,万幸向境之在底下把人拖住了,搂进怀里还是惊魂未定,之后更是严令禁止他独自下楼,因此他这下更是闲得头顶能生出草来。 好不容易等到里欧有空来访,他提着包和两位长辈问好,尔后飞快往楼上跑,撞见向迩吊着腿在画速写,左右张望一圈没有危机信号,他把包敞开,又将里面藏的好东西依次摆开。 向迩不太馋,今天主要是里欧的倾诉小会议,据他说他和拉娜和好了,但这和好理由怪怪的,他回家后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可自己身为当事人又想不明白,只好来找向向迩解惑。 向迩问:“她和你解释那晚的事了?” 里欧点头:“她承认了,但恳请我原谅她。” “你原谅了?” “她缠得很紧,我没有办法拒绝。” “你爱她?” 里欧一怔:“……爱?” 向迩:“爱。不是你对初恋的喜欢,是爱。” 里欧疑惑:“我没法分辨。你知道?” 向迩咬着东西的嘴停住:“不知道。” “那你为什麽问我‘爱’?” “我以为你会爱她。” 里欧茫然:“我不确定,她上来就和我……我没有时间考虑。” “和你什麽?” “做l爱。” “……” 里欧托腮:“所以我不知道我爱不爱她,或许我爱的是她的身体?确实在性l爱期间,我离不开她,她很厉害。如果这也算爱的话,那我大概是爱她的。” 向迩懵懂:“身体的爱?” 里欧确定:“这也是爱。” 和白君复一道回国的时间越逼越近。向境之没有刻意提醒这段节点,但临别的氛围到底浓厚,晚饭时向迩数着米粒慢慢地塞,偶尔刀叉磕在桌面发出刺耳声响,他会愣一愣,接着继续神游。向境之看他心不在焉,摸摸额头没有发烧,问腿脚疼不疼也是得声“没有大碍”,他暗地担心,以为向迩遭了什麽怪东西。 这担忧持续跟他从傍晚到深夜,将一楼收拾完整,往后日子该提醒的都用便签贴在各处,前段时间联系的菲佣也准时到位,好像一切都在步入正轨,就等他离开了,向迩又将迎来独自生活。他站在楼道口昏暗的一角,手里握着半杯酒慢慢喝尽,终于将灯熄灭,踩着步子慢慢上楼。 如往常那样,他上二楼后先进向迩房间,床上却没有人影,他轻声喊着从房里出来,看到自己房门开着一半,里头有丝丝缕缕的光泄露,他满怀疑惑,顺着这无声的指引走进房里,却在下一秒停滞于原地,近乎眩晕地看着那个跪在床中央的男孩儿。 向迩跪坐着,身穿卡其色的翻领睡衣,不确定是否是光的缘故,叫他神情和动作都朦朦胧胧。向境之心想自己恐怕真是做了某场绮梦,才会看到向迩在他眼前笨拙地解纽扣,从头到尾,一颗也没落下,脱掉袖子的时候还卡住手臂,他挣扎好半天才彻底脱干净。 向境之快要跌倒,就跌在孩子面前出尽洋相,他努力发出声音,问他在做什麽。向迩眨眨眼,把额角渗来的汗珠子一把抹掉,他好紧张,但仍忍着要装作冷静。 “想做l爱,”他说,过一会儿,又偏头加上一声,“爸爸。” 但和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向境之没有照里欧说的那样将他按进床里,而重新将睡衣拾起,握着他的手腕将睡衣袖子套上,然后一颗一颗耐心地扣起扣子。 “不做吗?”向迩问。 向境之手抖得厉害,但依旧没有扣错任何一颗,等到要扣倒数第二颗,刚好在颈边,他突然抬手包住孩子后脑,在那唯一裸露的皮肤处轻轻吻了吻。嘴唇贴着动脉,底下汩涌着生机,是向迩存活的记号。 他说:“你不能这麽做。” 向迩问:“为什麽?我们是情人,我们可以做这样的事,这是身体之爱,是爱。” 向境之很难向他解释,特别是在他努力以自己小情人身份抗争的时候,没有任何一种本领能教他拒绝:“……我不完整,对不起……我更做不到。” 他要怎样拒绝,除却生理上的无能为力,更重要的是他没法自私地将他纳进怀里,他始终是他的花蕊,是他尚未吐露的爱意。 “我好爱你。”他最终说。 向迩直到被重新抱进怀里才意识到自己今晚的求欢以失败告终。他对情l欲的了解仅在表层,对爸爸的话更是一知半解,但他能感受到爸爸并不是不想要,于是他在嘴唇再一次被松开的时候,试探地将手往下摸,半途被攥住,他看看爸爸,仰脸在他嘴边吻一记,那手没有松开,他又吻一记,然后笑起来,轻易就叫向境之被迷惑,从而使他的手畅通无阻地来到那处地盘。 那里很平静。 向迩碰了碰,没有动静,再碰一碰,还是没有。 倏忽间,向境之将头埋进他的脖颈里,嘴唇颤抖滚烫,烙在他肩头,轻易就叫他明白了何为“不完整”。 那一秒,向迩全懂了,他从没有像这一刻那样聪颖,收回手的瞬间翻身趴在爸爸身上,两手交叠着往他背部后塞,脑袋埋在他的胸前,嘟哝着“紧一点,再紧一点”。 向境之是迎着灯光才落泪,他羞耻得近乎死过一遍,胸口却烧着无尽的火。他努力抵住了舌尖才没有问出一句“你还要不要我”,可同时脑海里又有一把鬼头大刀威逼着他张嘴,必须张嘴。 “为什麽是我?”他问。 向迩没有动弹。 “你可以选择任何一个人的,为什麽是我?”向境之又问。 时间在走,或许已经停止,它的沉默致使向境之胸口的火由盛转衰,他是眼睛太疼了,才会想到要闭起,但锁在孩子背后的双手仍紧紧勒着。我快死了,他想,那麽也好,就死在这个孩子怀里,这样在人能择其生处的时候,下一世他大概就能如现在这样和他血肉相连。 而就在下一世来临的路上,他的嘴唇终受罪罚,向迩贴在他耳边,告诉他:“因为你独独爱我。” 向境之需要向迩,一如向迩需要向境之,为疑问结合,恐怕是罪与罚。 作者有话说: ①”为什么是我?“”你可以选择任何一个人的,为什么是我?“原词取自电影《偷心》,原版英文我很喜欢。 第52章 向境之离开当天艳阳高照。 早晨六点四十分,他身穿一件灰色毛衣,站在庭院墙根,瞧着绿植蓊郁,似乎比起昨天更是显眼。他弯腰打量一会儿,见靠墙那面的一小片枝叶上沾着飞虫,便将水杯换至左手,腾出右手去赶。结果指腹刚挨着,身后有人叫喊,叫他动作停在原地,没能来得及赶走那只虫,又万幸它敏感多疑,感受空气隐隐震颤便埋头逃窜,转眼飞得无影无踪。 来人是白君复,他今天起得很早,神神秘秘出门去,向境之按着平常时间下楼都没瞧见他,后来接他电话才知道他“有要紧事要做”。而这时他大概是做完了要紧事,身在半截墙外,冲向境之坏心眼地吹声口哨,身体倚着一辆红色跑车:“过来看看。我千挑万选的,就属这辆还算不赖。” 向境之拨开墙边树叶,穿过庭园小径,靠得近了,发现这车似乎有点显旧,他绕到车尾看一眼:“租来的?” “很明显吗,我看它漆得挺好,”白君复拍拍车顶,“我昨晚去逛市场,一眼就看见这辆,还是改装过的,挺有情调吧。更奇的是这辆宝贝居然没人预租,那就怪不得我抢先一步了。” 向境之不太理解他的目的:“如果是为了去机场,我们可以打车。” 白君复闻言嘁声:“老人家,你太老旧了,能不能多向年轻人看齐?学着点儿啊,那叫怎麽说呢,生活需要花样,如果一天连早晨都没有意思,接下来的正午、下午、晚上只会更没意思。” 向境之虚心听教:“但这和你租车有必然联系吗?” “没有啊,谁说要有联系,我有钱有心情就租了,”白君复咧嘴,“而且你看,我为的来这儿找你,连年假都提前预支了,绝大多数时间还都是在医院过的,不能抽烟不能下山,现在就剩这麽半天,总得抓紧时间感受下异国情调吧。我也不找你报销,你不乐意个什麽劲儿。” 向境之哭笑不得,诚恳道歉:“是我狭隘。” 七点十分,白君复站在门口抽烟,他先前嫌腹胀没有吃早饭,等两根烟下肚,大半个身体都叫雾和灰塞满。他望着远处模糊的地平线,笑它晃晃悠悠的,像是立刻要坠落,接着看向境之和新来的菲佣在后备箱那儿置放行李,两人有说有笑的,动作也慢悠悠,向境之的衣摆还在腿边打着卷儿。光看热闹不点评就不是白君复的风格,他把烟从嘴里摘下来,打趣似的嘿一声:“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缺了个口子。” 向境之抬头,又因阳光耀眼而躲避:“可能是吧,毕竟太阳也才刚过完冬。” “还有这种说法,”灭掉烟,白君复吸吸鼻子,上前两步,“让我看看……你就带这点东西啊?” 向境之应声:“想一想也没什麽好带的。”几件衣物,一些证件和资料,要是细算,没有一样称得上特别。 照理再过二十分钟,他们就要上车出发。白君复在车里待着,烈阳穿过玻璃落进车厢,不过短短的几分钟就叫他被烧得胳膊滚烫。他浑不在意地掸掸衣服,往兜里摸烟,摸着了塞进嘴,再摸打火机,但这回摸遍全身都没摸着,一想,别是自己刚才团报纸的时候一道给扔进去了,不知道向境之这会儿把东西处理掉没。 他叼着烟预备推门下车,恰好路边有堆嬉闹的顽童跑过,其中一个男孩儿还探出手来,动作迅速地往他嘴边一抓,想捏走那根被咬得濡湿的香烟。白君复先是叫这孩子的胆大吓住了,紧接着气急败坏,往车窗冒出半截身子,指着大笑跑远的男孩儿咒骂,一连串的脏话骂得心里畅快,舔舔嘴唇吐口浊气,又把车门摔得哐哐响,转头见邻居家的女主人出门取信,就看表情该是听见了他前一秒的骂声,于是照着他全身上下打量两眼,满脸诧异地回了屋,走路都要扭着屁股。 白君复泄愤似的学她摆腰,进屋当着向境之的面将烟一掰,没成功,只在中间掐出一道隆起:“不然咱们晚点出发吧,我今天估计不太顺利,有凶兆。你说我前两天还好好的,医院的小伙子还给我留言,看起来挺有那麽点意思,怎麽今天一大早我就连只打火机都找不见。你看见没有,是不是团报纸里了?那些报纸呢,我早上帮你收进来那些。” 向境之从沙发前转过头来,停在便签上的笔尖因此顿一顿,在原位泅出一小块黑点:“刚才史密斯太太来了一趟,把报纸都收走了。” “没看到里面有打火机?” “我不清楚,她直接带走的,还留了只猫。”向境之示意他往后看,门边的小圆毯里卧着一只白绒绒的布偶猫。那猫还挺有脾气,见白君复陌生,喵呜两声他不逃,便恐吓似的弓一弓背,仍不见效,它眨巴眨眼,不纠缠了,从圆毯里起身,灵活地蹿上台阶。 向境之笑了笑圆场:“猫毕竟怕生。” 看那猫脚步笃笃地匀速往二楼爬,白君复忽然想起:“说起来向迩呢,我们都要走了,他还不起床,不送送人啊?” 向境之转回身,继续往便签写着留言:“现在还没到他起床的点,让他睡吧。” 刚巧这时菲佣从室外进来:“先生,水接通了。” “好,谢谢你,那以后就麻烦你固定时间给花草浇水了,家里孩子有时记不住,你多费心,”向境之接着又把一沓最新写完的便签放在小几边,“孩子的忌口和喜好我都写在这儿,他生活不太规律,一旦关门画画可能一整天都不会出来,到时希望你能提早为他备好餐,但是不要打扰他。水要常备着,不要冷水,可以温水,最好比温水稍微烫一些。” 菲佣点头:“好的先生。” 向境之仔细回忆,确保细枝末节都被照顾:“那应该就差不多了。其余的就按我前两天和你说的办,麻烦你了。” 菲佣将便签收起,推门离开时和白君复擦肩,她低声道歉,关门声放得很低。白君复透过玻璃看她走进庭院,问向境之:“你这是做好打算很久不回来了?不过也是,谁知道这一去要多久啊,如果再出点意外情况,他们只会故意拖延时间。” 向境之将桌边零碎的书本和画纸收拾整齐,微微皱起的角也细心抚平,接着拉开收纳盒将里边的猫粮取出来,往圆毯边的小盆里倒一些,同时看眼时间:“快三十分了。我们该出发了。” 白君复点头:“行,出发。” 说着出发,白君复火速在壁炉边找见一盒火柴,蹲着把烟点着了,他以两根手指夹着,先一步坐进车里。他因抽烟而将车窗大开,引来诸多对他红色座驾点评称赞的路人,他听着好玩,探出身子和人闲聊,又时不时回头看眼家门。可这一等又是半天,向境之姗姗来迟,肘弯还挽着一件薄外套。担忧时间紧张,他隔着车窗招手:“快点,快点。” 但很奇怪,白君复确定向境之看到自己催促的动作,因为他很快急行两步,却又倏地停住,身体像是被某件玩意儿隔空点着,从而叫他站在原地满脸茫然,又费力仰高了头,大概是在凝望日光。 白君复不懂这仰头的含义,跟着支起脖子,却只看到无尽的天空。 很难解释的,向境之感受到了。 这种感受留有依据,比如昨晚,他分明是畏惧的,但也试着将自己尽数敞开,从发梢到脚尖,没有一处藏着以求自得。他就像条蜕皮的蛇,受着肌肤的张裂和内脏的燃烧,而在接受,在容纳,他拿全身交换,以期待那场谈判的结果圆满,至少不必和自己的愿望相背。至于结果,大概算不得太差——毕竟有关向迩。 白君复正要推门催促,向境之忽然跑来将外套丢进后座,语气急促地解释自己有东西忘了拿,请他稍等一下。白君复颇感意外,但看他胸口起伏,约莫真是些重要东西,便说:“那你去拿,很快吗?” “很快。”向境之说。 确实是很快的,他听到风在耳边呼啸,意识腾空了,目睹身体疾跑这穿过庭院和家门,混沌中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凭着直觉在狂奔,直到背后那扇门轰隆关闭,响声震耳,身体的某只按键也随之被拧亮,使他清醒过来,钉在原位仓皇四顾。 接着他往上跑,路过拐口,目的明确又不明确地朝某间房间行进,他不知道自己将见到谁,对方是幼儿,还是少年,或者是位青年。这份怀疑导致他触上门板的手在微微发抖,约莫是恐惧,对已知和未知的恐惧,但没有办法,他的身体常常背叛理智,而逼迫他做出些设想外的举动——他不该见他的,在这个孩子决定和他保持一夜的神秘后,他理该尊重他的决定。但那没有办法,他的身体再次背叛理智,迫使他往前,再往前,来到那人脚边,蹲下来,或者跪着。 向迩坐在椅子上,他面前是画架,身后是大开的窗,窗帘底下还蜷着一只肚皮滚滚的猫,它睡得很安稳,不比人类,就安静地坐在那儿笑,眼睛弯弯的,同爸爸说早上好:“你要走了吗?” “马上就走了。” 他点点头:“那我不送你了。” 向境之想要握住他,以手肘为起始,沿着每一点起伏往下淌,过腕骨,他以拇指指腹摩挲,想要搓出一点火星来,然后再往下,攥住他的手:“我以为你会问我。” 向迩说:“问你什麽。” “什麽都好。” “我不需要问了,”向迩如他往常那样反手握住他,将自己的掌心朝下,和他的紧紧相贴,“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麽呢,向境之想要追问,在你眼里世间万物都清澈透明,可就算是现在站在你眼前的父亲你都看不明白,你能知道些什麽呢。他应该要叫喊的,就像昨晚那样,把向迩勒在怀里,以长辈的身份指导他如何面对窘境,例如一当知晓情人致命的弱点,他该做的不是宽容,而是以此当作把柄,必要时反手一刺,轻而易举就能将对方置之死地。 他意外的固执:“你应该要问我的,问什麽都好。” 向迩望着他,像是指责:“爸爸,你为什麽总是那麽悲观呢。你常说我之于你是新的开始,其实不是的,我作为你希望的同时,也让你接受了另一种绝望,是这样吗?” 向境之摇头:“你不是。” “我是的。我让你觉得,你在无望地爱着我,所以你从不预备要把一切告诉我,是因为在你看来,我不可能以真正局外人的身份爱你,就算到今天,你都当我在妥协,是吗?” “这对我来说无所谓。” 向迩追问:“是吗?” 向境之抬头:“是。” “那你知道昨晚我为什麽不问你吗?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可以让你把所有故事都告诉我,可是我没有问,你知道为什麽吗?”大约是听见熟悉的声音,猫被惊醒,两声喵呜轻易被向迩的声音所掩盖,“因为我不想问了,我发现那没有必要。” 向境之收紧四指:“怎麽会没有必要呢。” 向迩挣开他:“你不在的时候,我见过苏爷爷。他喜欢的奶奶去世了,我去见他,他在看一本书,是你借给他的。你记得那是什麽书吗?” 向境之说:“《情人》。” “情人。他问我记不记得这本书的开头,还为我读了一遍,然后他告诉我,他想从死亡的那一秒开始倒推,由死及生地活一遍,这样,人大概就能尝些不一样的甜头。他很憧憬,可是我不想,我想到你,我好奇如果是你,你面对这样的可能,会不会想倒头活一遍。你想吗?” “想。”向境之说。 “为什麽?” “如果倒头活一遍,我至少能比现在照顾你更久,爱你更久。到你出生那天,我也活得足够了,”向境之笑起来,“你看,这才是能让我做选择的人生。” 向迩望着他,忽然像个孩子似的瘪嘴,或者说他本身就是个孩子,那麽可怜地重复:“可是我不想。你不能拿以前的痛苦来衡量我们之间的天平,如果没有过去,你不会在那天捡到我,不会照顾我,更不会爱我。爸爸,你懂吗,这是你说的因果,你把原因杀死,就不会有我了。我是你的结果,你也是我的,我从来没有轻视你,我一如既往地敬爱你,我是爱你的,你知道的呀。” 向境之被打中了,他被垮塌的天压住胸膛,就要在这阵意外中丧命。烟尘糊住他的眼睫,他睁不开,只好摸索。他不停地试探,朝四处求救,可是没有人理会他,原因大概是这废墟下只他独身一人,他是没有同伴的,就算有,也在当时一哄而散,各自求生去了。 他一直试探,一直攀爬,近乎绝望之际,前方伸来一双手,他猛地攥住,放到嘴边,像舔又像吻,期望这双手能给予他些许求生本领,例如往前跑,往上爬。可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他仍被死死压在沉重的废墟底下,没有人能够救他,那双手也被抽走。他是恐惧,所以要叫,又叫不出声,只好张合着嘴唇,无声地喊向迩,向迩。但向迩是谁呢,他不记得了,想来应该是某种力量,才会叫他在想起的一瞬间忍不住落泪。 向迩,是向迩,确实是他。 是他在问:“我是爱你的,你知不知道?” 他必须要承认,可嗓子被糊住了,只好以嘶哑的气音来答:“我知道,我都知道。” 然后向迩就笑了,微微弯**来捧住他的面颊,嘴唇掉在他鼻尖,接着是人中,最后嘴唇,他轻轻地摩挲,在唇面按压又挪开,小声地告诉他:“爸爸,你不要害怕,我永远在这里。” 向境之还是说:“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于是向迩又请求他:“那你抱抱我吧,好吗,抱抱我。” 这个孩子的要求永远是他必行的命令,他是很听话的,就抬手抱住他的肩膀,死死握着,后来挪到脖颈,以吊绳求生的力道勒着,想一想,怕他要疼,又松开了,撑开五指挡在他后脑,防止在这个孩子勇敢朝前行进时忽略背后的风雪,所以他总要帮他多看一眼。 向迩在他怀里待着,任他以绝对掌控的姿势掌住自己的后脑,嘴唇在回应,实在难以呼吸就躲开,贴着他的唇面啄吻。 向境之问:“等我?” 向迩退离一公分:“你要跟上来。” 向境之吻他鼻尖:“跟着你?” 向迩说:“是。” “那你要记得跑快一点,”向境之搂紧他,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我能跟紧你。” 后来,向境之走了,或者说走的是向迩。 白君复在楼下等得不耐烦,频频抬腕看表,就在耐不住要往楼上冲时,向境之下楼来,面色古怪,像哭像笑,脸颊和嘴唇倒都红艳艳的。他们并肩出门,赶着时间前往机场。 路过庭院,向境之蓦地感到后背灼热,仰脸去看,二楼窗边是他钟爱的小孩,他手背支着下巴,上半身都仰在窗外,又懒洋洋地趴下,肩头还卧着一只打哈欠的布偶猫,一人一猫都冲他在笑。 向迩目送他上车,又在他从车窗探出头来的同时,水红的嘴唇微微撅起,啪嗒一声,朝空气打了一个响亮的吻。 向境之收到了。 实际上,时间这东西比想象中的痛苦难捱要更加温和一些。修养近一个月后,向迩向学院递交了复学申请,校方很快通过,他至此开始正常上学。回归校园的第一周,他算得是轰动全校,不为别的,就因为社团一群男孩儿的某个赌约。 当时向迩伤腿还没好全,上课多是司机接送,他随身带着手杖,倒也不碍事。但不知哪天谁起了头,非要打个“抱着模特做五十俯卧撑”的赌。事关尊严,男孩儿们一个比一个胆大,到后来“五十个俯卧撑”变成八十个,“模特”变成向迩。一堆人将他抱来抱去,不是搂着膝盖就是按在背上,向迩想反抗不得,只好眼见着社团门口的围观学生越来越多,而他缩着腿坐在某位白人男孩后背,随着他艰难的起伏而担忧,刚想低头问他还能不能坚持,男孩儿转眼放弃,趴在地上连连告饶。 一边计时的贝拉伸手把他拉起来,向迩撑着手杖站稳,对社长提议拿自己做道具实在有些勉强,不如换一种方式。可推拒的话刚出口,社长嘘他一声,贝拉也捏他手臂,要他用不着担心:“你看看,你生一次病都瘦多少了,现在全身都只剩骨头。” “没有那麽夸张。”向迩叫屈。 贝拉拍他肩膀:“放轻松点,大家就玩玩,到时赢钱也会给你一份,你就当帮忙坐几回人肉垫子。” 胜负揭晓于两天后,向迩被当作人偶似的移来移去,赢得全社俯卧撑比赛的是位黑人男孩,身形很高大,性格却很害羞,还拒绝了向迩的拥抱。也是到后来分一份辛苦费,向迩才知道,原来这个男孩是恐惧所有人,用当下的流行词来说,该是社交障碍,他的心理医师告诉他应该学着走进人群,而这回的俯卧撑比赛就是他尝试数次后,迈出的最大的一步。 说这话时,向迩和他面对面坐在学院附近的酒吧卡座里,黑人男孩挠着侧边头皮,偶尔抬一抬眼看他,都会和他带着笑意的眼睛对上。 男孩鼓足勇气开口:“你很受欢迎。” 背景音乐震耳欲聋,向迩没有听清楚,反问道:“你说什麽?” “我说,”男孩靠近他,“你人很好,在学院一直很受欢迎。” 向迩翘着嘴唇,很可爱的得意:“也许是吧。你也会遇到很多朋友,只要你愿意往前走。” “你有女朋友吗?” “女朋友?” 男孩点头:“很多人都喜欢你。” 向迩说没有,然后拉开外套衣袖,露出手腕的一截月牙,也笑得眼睛弯弯:“但我有爱人。” 和向境之分别前两个月,无论电子通讯或书信都被完全阻断,向迩没有渠道获取信息,只能从陈冬青那儿挖取。开始他也能听懂一些,但到后来事情越发复杂,加上陈冬青也被波及,通讯被监视,向迩这一条路就断在了半途。但他没有太担心,可能离别前和爸爸的摊牌让他将心底唯一一块重石都掀走,他不再担忧爸爸会受不得压力而选择自我放弃,甚至可以说有些自傲的,他明白自己的承诺一定会让他回来,这毋庸置疑。 就像所有人认为的那样,向境之确实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他不想让向迩远在大洋彼岸都要提心吊胆,手机电脑是都弃之不用了,每天不是和白君复一起整理资料,就是看书,但阅读效果不佳,他可以在两天内囫囵看完三四本,等书页合上,却是连主角姓名究竟有几个字都记不清楚。 反而每天午夜梦回,他常要回到冷冰冰的证人席上,被接连质问一堆带着尖锐字眼的问题。他头很疼,知道自己在做梦,于是拼命掐着大腿要醒来,但没有办法,那些问题先疼痛降临,字字句句往他耳朵里钻。他们问“猥l亵”,问“受l贿”,还问“性l交易”,他觉得可笑,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不着边际,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却照样能问得正义凛然。 可这些都不重要,他在庭上唯一的失控,是因为对方指责他没有资格拥有一个孩子。白君复听闻脸色大变,立刻驳斥对方,同时以眼神示意向境之冷静,千万冷静,连带着陈冬青也替他捏一把汗,牙咬得稀碎。 庭后白君复照着墙怒捶三下,连骂数句脏话,身上西装扭得乱七八糟,心头郁气仍难消散。向境之则撑着额头,半天没有出声。陈冬青担心他有事,推他一把,却听他突然问:“会牵扯到孩子吗?” 白君复吐气:“照理说不会。但是我怕那群狗东西知道你的弱点,专给你攻击这里。毕竟你很多事蒋老都知道,他要抓你,简直一抓一个准,更别说是向迩。” “我的文件你都看过吗?”向境之抬起头。 “……那些东西你也会被牵扯进去的,”白君复抓头,“你那是同归于尽的做法,暂时不能用,这只能算我们的底牌……” “如果他们再拿向迩开刀,不用留了。” “向境之!” 白君复往前两步,被陈冬青阻挡在外,他摇摇头:劝不了的。 没有人能阻挡向境之遇着有关向迩的事就发疯的毛病,陈冬青理解,更是无能为力。就在三人相互沉默间,白君复手机振动,他当是垃圾短信,抬起屏幕看一眼,当即愣在原地:“艾琳死了,是自杀。” 向境之嚯地抬头,反驳的却是陈冬青:“不可能,就算真死了,也不可能是自杀。” 白君复翻白眼:“合着他们先一步想停战呗,怕你真把她告了,两件案子串起来,把你逼急了,就真叫大起底了。这下索性把小姑娘弄没,手上案子没了一件,你轻松,能早点回家管儿子,他的帽子到时也能少一顶。这算什麽,一举两得?” 陈冬青瞥着向境之,抽他一把,从牙里挤出话来:“少说两句。” 因向迩身体的缘故,原本组织的非洲五人团缺他一个,出于愧疚,他还特意送人上飞机,背后跟着贝拉和里欧,就等着把同学送走后再把他送回家。结果门打开回的却是里欧家,这会儿客厅围着两三个人,听到声响回头来,其中有洛蒂。 几个月不见,她似乎有些变样,撩着头发抿嘴笑的模样很温柔:“好久不见。” 向迩被安排坐在她身边,手杖折叠放在沙发上,他回头也笑:“好久不见。” 这是里欧临时组的聚会,酒水和游戏桌之类的倒是不缺,中途向迩受不了一群人吵吵闹闹,洛蒂凑到他耳边,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 这是初夏时节,临近傍晚,风热乎乎的,拂过脸像是细纱。向迩和洛蒂并肩行至附近海边,他撑着石岸席地而坐,又脱下外套递给女孩儿,示意她盖在腿面。 洛蒂道谢:“你的腿伤还没好全吗?” 向迩说:“医生说还需要一点时间,恐怕我还要和这手杖多配合一会儿。” 她笑起来:“开始的时候,你会不会很绝望,担心自己没法像正常人那样走路。” “这个问题很特别,没有人问过我,”向迩忍俊不禁,“他们都很小心翼翼,不会像你这麽直接。让我想想,肯定是有的,但是不太长久。” 洛蒂好奇:“为什麽?” 向迩沉吟:“因为我有一个很好的老师。” 洛蒂:“心理医师?” 向迩摇头:“不是,是我爸爸。你可能不信,在医院那段时间,我其实是最轻松的。那时候我觉得,我们之间很平等,好像我受伤是为了回报他,这样我就不会觉得自己有欠他,我们都为这些事受过惩罚,好像我参与进了他的生活。但如果仔细算,我欠他的怎麽可能只是这些。” 洛蒂疑惑:“我听不明白。” 向迩摇头:“没有关系,这很正常。” 他和向境之的秘密也并不需要别人来解答。 同年炎夏,向迩和里欧等一众朋友约定出游,以墨西哥为起点,一直往南走,能走多远走多远,等集体兴趣告歇就转道回家。那时向迩的身体已经好上许多,至少不会再像他担忧的那样拖同伴后腿,只偶尔运动过量,腿脚会微微胀痛,但平常走路和奔跑不成问题。而旅途中,他的第一张照片由他人拍摄,是他站在篝火边和一位陌生女孩儿同跳恰恰的身影,照片里他赤着脚,踩着湿热的细沙,笑时颊边会有一个小小的旋涡。第二张则是自拍,他首次学会滑索跳水,脑袋露在水面冲镜头笑,眼睫有颗水珠要坠不坠。 这些照片都通过陈冬青的手到达向境之面前,他在深夜时分一张一张地翻阅,没有任何遗漏,就算是照片里最细微的表情都要放大来看,不能错过一点。 他是知道的,向迩想说的话。 秋季,向迩潜心创作,终日忙于学院和家两点一线,等到跟导师四处跑的学习暂时告一段落,他难得有时间回家倒头睡,再醒来,居然已经是傍晚。 他裹着毯子行到楼下,菲佣正在庭院替绿植挪动位置,该修剪的也要修建一番,他看得有兴趣,不顾屋里燃着壁炉,脚踩拖鞋踩进积着水的草地,走两步才感觉拖鞋浸得半湿。这下好了,别说帮忙,他不帮倒忙才要谢天谢地。 半夜肚皮饿得要瘪,他抱着餐盘坐在壁炉边看书,是本连环画,看起来不太费力,因此他翻得很快,好久想起咬小番茄,嘴唇刚挨上,却感觉它软蔫蔫的,居然是被壁炉给烘化了。囫囵吃完一盘水果餐,他光着脚从置物架上取下纸笔,翻过写得满满当当的书页,等到停在最新那页,竟然到了末尾。 他不敢相信,咬着笔再往前翻,但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照他这样每周一页一页地写,竟然也能把一整本笔记本写完。 壁炉燃着火,他握笔写下歪歪扭扭的中文,每落一笔都像不能悔改似的认真。写字的同时还要念出声来,上排牙齿轻轻磕在下排或唇面,漏出一句又一句的秘密。 “爸爸,冬天又来了。”他说。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圣诞夜当晚,向迩如往年那样与几位同学在里欧家聚会。艾米出现的时候,他正帮里欧姐姐凿冰激凌,没留神在嘴角沾了一小点,叫室内热度烘得很快融化,成了奶昔,他以手指揩进嘴,觉得甜得有些过头,不大喜欢。开始他没发觉拐口有身影,被姐姐提醒后抬头,只停顿一秒,便朝她问好:“圣诞快乐。” 艾米手指抠着墙皮,眼神有些闪躲,低声回道:“圣诞快乐。” 原以为艾米是里欧特意邀请,但等集体围在客厅,他抱着红酒木箱从地窖上来,看到艾米却同样是满脸的惊讶茫然,向迩就知道这大概不是他的手笔。显然里欧也知道遇着这种情况,被怀疑的第一人必然是他这位东道主,所以一当坐下,他附到向迩耳边叫苦,被向迩嫌痒躲开,捂着耳朵说我知道。 里欧难掩诧异:“她很久没有联系我,我确实不知道她今晚怎麽会过来,这下好了,我们连礼物都没有准备。” 向迩把酥麻的耳尖搓得发热,还是感觉里头有东西在嗡嗡地叫,于是他也跟着声音嗡嗡:“我以防万一多买了两份。” 里欧情急下将他搂住,夸他救人于水火,又紧接着打个激灵:“该不是你叫她来的吧?” 说完觉得不大可能,艾米连他都不见,更别提向迩这位前男友,她是最好面子的,车祸对她的打击不可谓小,她甚至将近一年时间没有和集体接触,终日关在家里惶惶难安。 这时,和艾米并肩同坐的女孩儿先行举杯,为自己没有通知朋友就带新人过来而道歉,同时她拽一拽艾米衣袖,意思是要她也说两句。向迩恰好坐在艾米对面,因此能清晰看到她放在桌面的手指在打哆嗦,刚碰上杯脚又立刻放开,接着她神情慌张地站起身来,说要出去走走。 外面寒风凛冽,女同学捉不住她,眼见她只着薄毛衣就往外跑,急着要追去,手里的大衣和围巾却被另一人取走。 向迩将衣物理顺挽进臂间:“交给我吧。” 自知道艾米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自己开始,向迩就明白她这趟不请自来大概是有话要说的,他当着在场朋友的面走去室外,绕过一面玻璃门才在廊前找见艾米,她穿得单薄,发呆时右手无意识捶着腿面。 “很冷,穿上吧。”他将衣服递给她。 艾米见是他来,接衣服的动作有些迟缓,竭力偏着视线不愿看他。向迩看出她排斥,没有靠近,就坐在长椅的另一端,望着茫茫夜色下路灯闪烁。 许久,艾米开口:“事情我都听说了,是艾琳把我变成这样,她发疯的原因是你,你也因为她受了伤。可是她死了,这是真的?” 向迩想到不久前学院有消息称艾琳被校方撤销学籍,理由是意外身亡,在那之前早有人以“听说”为开头,传播了诸多有关艾琳的丑事,向迩作为曾被她骚扰的受害者之一,为此遭到接连几周的慰问,他不胜其烦,难得当众发怒警告好事者,才使得这簇越烧越旺的邪火戛然而止。他摇摇头:“我不清楚。” 艾米咬着牙:“她毁了我。” 向迩说:“也有我的原因。我这样说,你大概会认为我在说风凉话,但艾米,我真的很抱歉,这件事不应该牵扯到你们,我……” “你以为我今天过来,是为了找你要公道,来指责你的?”向迩看她,艾米却将视线挪开,盯着脚底被压瘪的雪堆说,“如果我要骂你,我不会在今天过来。是不是在你看来,我总是很强势,会无理取闹,但我分得清本末轻重,你也是受害者,我们都是受害者。既然错不在你,我又为什麽要怪你?” “艾米。” “很感动吗?”她吸吸鼻子,“我也很感动,自己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其实,我的确迁怒过你,还记得你两个月前和里欧来我家吗,我把你们赶出来,还朝你砸了东西,那天晚上我大哭一场,但到最后,居然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哭,哭到半路停了,发现自己原来早就接受事实,只是不敢相信。” 向迩将她头顶一片雪花摘落:“你很勇敢。” “勇敢?”艾米发笑,“这词不适合我,如果我真勇敢,我不可能每次都害怕见你们,不是怕暴露丑态,是怕你们同情。但现在我同意,我学会了,现状既然没法改变,就只能接受……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想再遇见第二个艾琳。” 向迩吸气,是心底石头落地的松懈:“谢谢你。” 艾米看他一眼,耐心纠正:“你应该说,圣诞快乐。” 向迩笑起来:“圣诞快乐。” 在廊前雪地没待上多久,艾米便被父母接走,她站在车前朝向迩招手,等他过来了,取来后座的礼盒递进他掌心,请他按照盒面标注的姓名依次送给其他朋友,至于她自己则另外有约,得先走一步。向迩明知她是暂时没法适应集体聚会而找的借口,但他没有戳破,反而道谢,接着将自己提前准备的礼盒送给她。看她吃惊,他一言不发,只是笑,然后转身进屋。 望着他走远,伴随引擎声,艾米低头拆开礼盒,是双芭蕾舞鞋,系着白色绑带,一边小卡上写着:圣诞快乐,你是最美的天鹅。 她怔愣着,摸一摸湿滑的脸颊,是雪化的水。 当晚除了突然袭击又立刻撤离的艾米之外,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收到楚阔简讯的时候,向迩正和朋友闲聊,他没说两句,发觉手机屏幕闪烁不停,楚阔自称在他家门口,还说如果十分钟后再不见人,他恐怕就要冻死在那儿。 向迩哭笑不得,急忙告别同伴,气喘吁吁地往家赶。一绕过围墙,家门前果真摆着一只行李箱,楚阔在箱上坐着,脚尖踩地,无聊地原地打转。向迩咳嗽两声引起注意,楚阔一见着他就两眼泪汪汪,甩掉行李箱跑来搂他,黏糊糊的像块橡皮糖。 之前碰着他手冷冰冰的,向迩进门就倒了热水,换来两只礼盒,拆开发现里头是一本画册和一件衬衫。不用说,画册这样正经的礼物必定出自楚太太之手,至于衬衫,楚阔有话说,以他的意思,是他在选礼物时思来想去捉摸不透,突然间灵光一闪,想到某回看向迩穿白衬衫,精瘦又精神,还有些男孩儿偷穿家长衣服的错位感,他看着记忆深刻,于是特意找师傅定制,细节处见苦工,但愿尺码差不了太多。 向迩诚恳道谢,将礼物收拾整齐,待楚阔打声哈欠喊困时领他上楼,打开客房门要他先睡,自己应该还要一会儿。可楚阔不肯,他脑袋挨着门板瞅人,眼睛眨两下:“你陪我说说话吧。” 拗不过伙伴黏人,向迩和他靠着客房小沙发对面而坐,楚阔惨兮兮的,和他抱怨自己首次恋爱的过程着实艰难,若非遇着瓶颈了,他也不会翘掉一周的课陪楚太太来国外演出——是了,他当真是位护花使者。 就感情的事,向迩听他说过一些,对象真是那位男模特,但要说两人更深入的恋爱细节,那就了解不多,而这一问才知道,他们的矛盾来源居然是床上不和谐。 楚阔很正经:“我之前查过资料,说是下面那个要舒服,那我就想舒服嘛,我和他说让他来做。他开始不乐意,后来被我磨得也就同意了,结果真要提枪,不行不行,我怕疼,我看那东西就怕,所以第一次就没做成。之后几次也不行,然后他说要我来,那我哪会啊,我不肯,他就逼着我来,有次都进去了,我被他夹得特别疼,我就软了,再然后,我就逃了。” 向迩:“……” 楚阔唉声叹气:“你说我该怎麽办啊,做下面那个要疼,怎麽做上面那个也疼啊,两个男人之间做这种事,怎麽都得疼啊,那还做什麽,有什麽意思?” 向迩理论充足:“这是身体之间的交流,是身体之爱,必不可少的。” 楚阔听闻更加惆怅:“我也懂啊,但我受不得痛啊,他每次都弄痛我……你呢,有没有经验?不过你交的都是女朋友,说了你也体会不了。” 向迩说:“我看过资料。” 楚阔:“……你看这些干嘛,你不是,不是也,也那个吧?和谁啊,你同学?不会是那个里欧吧?” 向迩摇头:“不是他。” “那是谁啊,”楚阔叫着突如其来的秘密砸得头晕目眩,半晌回不了神,实在晕得厉害,一拍脑门儿,倒把理智给拍回来了,他哆哆嗦嗦的,“不会是,你爸?” 向迩点点头:“是他。” 楚阔这回是真要昏倒,急得舌头打结:“多久了,你怎麽都不和我说啊,那我以后要喊他什麽,叔叔?不对,他跟你成情人了,那我们不得是同辈?不行,这个不行,我喊不了,还是喊叔叔吧,喊叔叔顺口。” 向迩好奇:“你为什麽一点都不惊讶?” “我惊讶有用吗,你们会分开?我早猜到了,”楚阔撇嘴,“你要是真觉得没法接受,根本不会在知道他对你有别的心思之后,还要在他身边留几天。你啊,其实是最狠心的,对感情划分得很彻底,与其说你是爱他,倒不如说,你是根本离不开他,所以在你们把窗户纸捅破开始,你只是在和自己较真,要是逼你离开你爸爸,父子俩以后再不能见面,你愿意吗?你估计要哭哭啼啼地喊爸爸抱抱呢。” 向迩被逗笑:“你既然看我那麽明白,又为什麽在自己的事上纠结呢。” 楚阔瞅他,大叹一声:“你是真不会谈恋爱,这哪叫纠结啊,这叫撒娇,懂吗,我等他来哄我呢。就是不知道回去以后,要是再试一次还会不会疼。” 向迩同样若有所思:“真的很疼啊。” 楚阔大力点头:“真的很疼。” 小会议结束就该是睡觉时间,楚阔和楚太太通完电话,确定明早碰面地点,期间向迩还被揪来陪聊两句,一收线楚阔便抱怨楚太太喜欢他比喜欢自己更多,说着说着紧跟向迩出门,又倚着门板来场依依惜别。向迩一路走一路脱衣服,最后把毛衣搂在怀里推门,转头和他道晚安。 楚阔却愣着:“你的房间不是另一间吗?”他以前和向迩视频,二楼光景看了大概,方位还是能确定,起码就向迩目前站的位置绝对不是他的房间门口。 听他这样问,向迩先是茫然,又笑起来:“我睡在爸爸房里。” 楚阔恍然大悟,瞥他一眼,状似无意道:“不过他好久没回来了吧,我在国内倒是经常能听到他的消息。真实性我不保证啊,听说他是被人困住了,离不了境?” “可能是吧,”向迩说,再笑笑,“反正他会回来的。” 那麽那些说他和官商勾结在一块儿,受贿、参与圈内非法交易,甚至涉及几条人命的消息又是真是假?楚阔一些话都抵在嘴边了,又被他尽数吞回肚里。无论如何,向迩对向境之的了解总比他们这些外人要深刻得多,他没有必要为一时好奇去挑衅那份了解。于是他嗯一声:“那我睡了哦,晚安。” 向迩回道:“晚安。” 就像楚阔说的,向境之经这一回,虽没被放到台面上来议论,但有些门道的人都曾听说有关他的秘辛,但总归不是些好事,利益相关者终日惴惴,和这整场严查无关的人则高高挂起,甚至将其当作饭后谈资,议论着以向境之为首的从影人员该被收拾掉多少。 但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向境之从最开始的举步维艰,一步步反转,诸多新资料呈上面来,内容大多新鲜,据他所说那是年轻时为防万一留的副本,他虽有参与,但任何非法营业中从没有他的一份,在他名下,任何投资或任何产业都清清白白,换句话说,他很聪明,做得很干净,仿佛这十多年的外逃只是为了今朝的绝地翻身。况且他由原先蒋老一营的同谋从犯,摇身一变成为指控证人,他的后手叫白君复都害怕,每天瞧着他都在揣摩这人背地里究竟在寻思些什麽,不然怎麽会在最如日中天的时候想到后来的反水叛变,由此留着后路,还是一条掩在丛丛密林中的,无人所知的后路。 翻身仗渐迎曙光的某天晚上,白君复没能忍住,问道:“你从什麽时候开始抽身的?那老东西虽然年纪大,但是心眼多,你要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把自己摘出去,他不可能不知道。” 向境之吸一口烟,前段时间事情多,他又开始被烟瘾缠上,但惦记着快要回家,孩子鼻炎闻着烟味要难受,他便有意识在戒烟,这是今天的第一根。他声音沙哑,笑声也很沉:“他有野心,虽然做事谨慎,但免不了自傲。你还记不记得,他和钟老接触那次?” 白君复回忆:“他开始倒卖军火的时候。” “是,那时候我刚跟他差不多第三年吧,可能他手里的人数我最没用,所以他看不起我,捏死我像捏死只蚂蚁,又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就老实,把柄在他手里抓着,他想怎麽着就能怎麽着,谈事不太顾忌我,甚至有一回,连些具体时间都让我听见。你看,像这种人,他最自负,在比他弱小的人面前,他是最容易掉以轻心的。” 白君复好笑:“所以你的演技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真当拍电视剧呢,他也不怕死,这些东西被任何第三个人知道,他死一百次都不够。” 向境之笑了笑,手指叩叩脸颊:“一个人要想活着,脸皮是最廉价的东西。” “那现在呢,要脸吗?” “要啊,想活得有尊严一点,”向境之垂眼将无意识抽出来的第二根烟塞回烟盒,“我还有人要守呢,可不能死。” 白君复知道他在说谁:“我问句不中听的,在庭上,他们问你是……那个,你什麽感受?” 向境之说:“我既然没有伤害任何人,那为什麽我不能活着?” 白君复倒吸一口夜间凉气:“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活着。现在好了,马上要结束了,你呢,也很快可以回家了。” 向境之闻言笑着颔首,像是感叹:“是啊,真好。” 但意外总在拐口,生活常难免被它撞着,从而迈上另一条轨道。 圣诞节后是新年,跨年当晚楚阔力排诸多消息勇夺第一,和向迩连线一晚,非要给他看看今年的烟火大会,说是比去年更绚烂,更壮观。楚阔在那头叽喳不休,偶尔夹杂几声亲吻,而烟火簇簇绽放的刹那,向迩闭一闭眼,将新的一年所有的许愿机会都用在这次。没等他睁眼,楚阔在那儿大叫,要他来看。向迩刚一睁眼,便看到一簇最盛大的烟花绽于天穹,散落时则能媲美银河。他望着,心里也漂浮着宇宙。 新的学期向迩几乎没有时间休息,创作也一度遇上瓶颈,心情糟糕得连饭都不愿多吃一口,像是多的那口能把他仅剩的灵感都挤走,因此短短两个月,他原先被里欧这群朋友养回来的体重又唰唰往下掉。贝拉难得见他一眼,总要为他难胖易瘦的体质感慨一番,然后再强制他多吃多喝,里欧则只要有机会就把他往球场和板场拉,避免他整天将自己关在工作室,作息不规律又营养不均衡。 日子就这样过着,到三月底,向迩有一周假期,他原想在家里待着消磨时间,却被里欧强硬定了前往日本的机票,同行的还有四五位朋友,其中有艾米。向迩拒绝两次没成功,里欧理由很充分:你不想玩,就当采风,到新环境看看,可能会有不一样的灵感。于是向迩就被打包上了飞机,昏沉睡了一路,赶在天黑前抵达酒店。 来日本消遣的提议源自艾米,倒不为别的,纯属因为她对这儿四月的樱花颇感兴趣,一问周遭朋友假期有没有安排,大多正闲着没事做,或者就是像向迩这样只想在家好好睡两天的,于是日本五日游就仓促地定了下来。 而等向迩回过味,已是这旅行的第三天。 艾米和两位女孩儿模仿周边游客那样牵着手往前跑,留三位男生在原地面面相觑,里欧叹口气,伸出两只手来:“不然我们也握着?” 另一个男孩儿哭笑不得,照着他手心就扇,接着自顾自往前走,偶尔抬头看看樱花。向迩却根本没理会,又被里欧推着往前行:“配合一下吧,花确实挺漂亮。” 说话间,向迩刚巧接住一瓣,他将它置放在掌心,是很淡的粉色:“还没有到满开日,落樱纷飞的时候更漂亮。” 里欧问:“你见过?” 向迩说:“以前和爸爸来过一趟,待了半个月。” “没有听你说过。” “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可能十三岁,或者十四,不太记得了。” “真想留下看看。” “以后有机会再来吧,”向迩将那瓣樱花放进口袋,“总会有机会的。” 后来随艾米一众人跑去购物,他们不知从哪儿找见一家礼品店,店里竟然有卖假发,女孩儿们照着镜子以黑发覆盖金发,嬉笑不止,向迩则兴致缺缺,正绕着玻璃橱窗转悠,突然被拎着后领,没等他扭头,脑袋上忽然被东西罩着,拉下一看,居然是顶假发。 里欧不准他取下来,将他拉到镜子前,给他收拾整齐,见着成品后哈哈大笑,店员见状也忍俊不禁。 “是个美人。”他说。 向迩无奈,把假发取下来放在原位,再不敢往他们跟前晃,就走出店门,站在一级台阶上望着街边人来人往。后来眼睛看得酸了,他低头盯着脚尖,蓦地发现自己外套下摆飘落一瓣樱花,接着又一瓣,他不清楚缘由,提着衣领一抖,衣服里忽然散落许多粉色花瓣,他惊讶地往里看,发现衣服上还黏着最后几瓣。 在一边咬着零食的小女孩儿见着全程,高兴地拍拍手,面朝他说了一串话。向迩听不懂,反问一声什麽,却被她手指一伸,被迫往身后看。 向迩是很确定的,那时还没有到樱花的满开日,但他同样没法解惑:既然不是满开日,那麽为什麽他会揣着满怀的樱花行过那样久的路都没有掉落一瓣,而在这时候,他发现第一瓣,还刚好是第一瓣,然后叫他发现原来这花始终被他揣在怀里。 他百思不得其解,很久之后才恍惚明白,大概是爸爸来了,那些樱花也是他指示它掉进自己怀里,那麽悄无声息的,就等着在这时候叫他发现。好幼稚的把戏。 他是预备责备的,所以只肯站在原地望着这捣蛋鬼。可向境之等不及,他在阴冷的角落凝望他太久,等不及要把他抱进怀里,实在等不及,他就一步步地往前追,几乎追到他面前,抵在他脚尖,这才敢和他说:“宝宝,来我这儿。” 里欧正在店里挑假发,就预备着待会儿送给向迩,他正兀自乐呵,余光瞥见向迩要跑,忙放下东西追出门,喊他:“你做什麽去?” 向迩奔跑途中返回身,脸上淌着他这一年从没见过的快活,里欧看他在摇晃,就算步子停在原地都像在蹦跳,然后是他兴奋的叫喊:“回家!” 向境之是被他牵着跑回酒店的,他们穿过街巷和人群,逃过每一处缝隙,最后抵达房间,向迩都来不及说上两句,嘴里嘟哝着收拾行李,刚从沙发里找来衣服,要跳上床时险些被地上的东西绊住脚,往前跳两下站稳了,他哼着小调把衣服一股脑塞进行李箱,下一秒却被人从背后紧抱住。 向境之吻他后颈,问他为什麽不看自己一眼:“我以为你应该先抱抱我的,你不想我吗,为什麽不抱我呢?” 向迩的反应着实不太正常,照向境之的想象,他们见的第一面该要先拥抱,他甚至计算过自己要用多大的力才不会把孩子勒疼,但事实却是向迩自见着他,第一反应是拽着他回来酒店,进屋后也没有任何的接触,他很忙,忙着收拾行李,忙着紧张,却忘记应该要给爸爸一个最亲密的拥抱。 “我很想你,”向境之说,“让我看看你。” 向迩沉默,归置行李的手却垂落,深深埋在一众衣物当中。 “宝宝,看看我。” 向迩被他掰过身,就跪坐在地毯上,向境之捧起他面颊却只看到一双眼睛呆滞,抬起看一眼又垂下,像是对面不相识。向境之叫他这眼看得心沉,于是弯腰将他搂紧,嘴唇吻在他额角和颊边,轻轻哄着:“我来太晚了,你怪我了是不是?” 埋在他颈间的脑袋却晃一晃。 向境之心都要碎:“那你说说话,别不理我,说说话吧,我想听你说话。” 向迩就说:“没有。” “没有什麽?” “没有怪你。”向迩从他怀里钻出来,以鼻尖对鼻尖的姿势同他对视,那双眼底干干净净,似乎还荡着一捧最清澈的泉。 向境之是紧张,所以声音不由自主地垂进地里:“是吗?” “我只是太想你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说着,他抱住向境之脖颈,在他嘴唇上连连亲了两口,“你看,我真的很想你。” 向境之有多爱他,同他弯腰接吻恨不得要跪下来,看他仰着脖子被吞走呼吸都悸动,到他趴在自己膝头更是要命,似乎他从没学会如何做他的情人,在这层关系之下,他首先是他的父亲。 向迩受着面颊轻轻的抚弄,过后被抱进怀里,和爸爸面对面躺着,他总习惯性要爬上他胸口:“还走吗?” “不走了。” “永远都不走了?” “永远都不走了。” 向迩不想笑的,但总忍不住,嘴唇抿得再紧都没法,一没注意它就逃到耳后,他为这自己没法控制的笨拙而羞赧,就逃进爸爸怀里,还是那一句:“抱紧一点。” 向境之将他牢牢抱着,抱得很稳当,他闭着眼,也不说话,只想和孩子安静待着。 最后是向迩开口:“爸爸,我想回家。” 向境之没有睁眼,嘴唇准确地贴在他额头:“那我们就回家。” 向迩离开得突然,等里欧收到简讯已经是几小时后,他们在酒店前台听说所有费用已由某位先生支付,根据特征回忆好半晌,里欧才恍然大悟:那就该是向境之了,加上向迩先前莫名其妙离队,准错不了。 而等向迩收到回复,他早在家里睡过一觉,醒来床上没有人影,他抱着被子坐在床中央发愣,听见楼底有水声,打开窗户去看,向境之穿着衬衫长裤在洗车,同时和邻居家的大儿子聊天。 不是做梦。 向境之听那男孩儿说他不久后将要到外头去工作,他学的是计算机,聘请他的公司待遇尚佳,他权衡再三还是想出去,只是家里妹妹缠人得紧,半天不见哥哥就要哭闹,惹得父母都厌烦,责怪他是宠她太多,这才导致孩子离不开人。 向境之不由得想起向迩小时候,更要粘人,刚会走路了,撅着屁股晃悠悠地跟着爸爸身后,他去厨房就跟着张望一圈,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咬奶嘴,等他要转移位置,又扑腾着爬起来接着跟。有时向境之故意逗他,想他多走两步,就往楼梯上走,向迩头回见着崎岖的路,疑惑地看了好几眼,但看爸爸离得好远,就吐掉奶嘴,两手撑着地板往上爬,爬得累了就不肯再动,趴在原地咕噜噜往下滑,好险被向境之抱进怀里,才没叫他把膝盖都秃噜层皮。 他想着便心里软和,刚要开口回那男孩一声,忽听头顶有人喊,便仰起头来,看到向迩睡眼朦胧,趴在窗边,头顶还翘着一簇发,随着四月的微风前后摇摆。 不听他应,向迩又喊:“爸爸。” 邻居家男孩听着好笑,以眼神示意向境之自己先离开,接着就跳下墙边台阶,转眼没了身影。 这下没了第三人,向境之想听听他会不会再喊一声,果然,向迩觉出甜头,这回是笑着在叫:“爸爸。” 恐怕没人知道,这声称呼究竟有多少重量。 等向境之收拾完庭院,向迩也起了,他穿得单薄,只长袖长裤,在楼梯上两级台阶连着迈,被进屋的向境之瞧见,蹙眉道:“好好走路,待会儿摔下来。” 向迩不管不顾的,要出门取信件,擦过肩膀时吻他一下:“不会摔倒的。” 早在他熟睡,向境之就把他全身正反检查一遍,虽说医院的反馈每周不缺,但还得自己亲眼见了才放得下心。 晚饭时向迩难得多吃半碗饭,之后平躺在沙发上摸摸肚皮,隔着衣服触感微弱,就把衣摆撩高,手绕着胃部抚摸。 这时向境之坐到面前地毯,看他有些难受,握住他手腕不要他动,接着将衣服拉下,防止他吹着风要肚子疼,然后替他轻轻按摩。 他手劲适中,速度也均衡,向迩原本都吃饱喝足就快睡着,倏忽间眉心迎来一阵热,他睁开眼才知道原来是爸爸以拇指在摩挲。向境之在他鼻梁眉心那块来回抚摸,这是他常对Momo做的安慰动作,对孩子做来效果相似,他会露出极舒服的表情,向境之甚至幻听,以为他也像猫那样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但饭后躺着到底不利于消化,向境之便邀他出门散步,向迩只穿双鞋就要走,被拦住穿衣服还不乐意,嘴硬说自己不冷,可捏捏手又冷冰冰的,向境之非要他穿上,怕他在外头走一圈回来就要感冒。向迩嫌累赘,嘴里嘟囔着哪儿冷呢,手冷是因为他刚刚拿冷水洗手,他身体热乎着呢。结果刚套上衣服,背后忽然钻来一双手搂着他腰肢。 向境之正经地抱他一会儿,勉强同意:“身体是挺热的,但是待会儿吹吹风就得冷了,所以还是穿着,别感冒。” 向迩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了。 散步回来向迩后背心有些出汗,他洗澡的工夫,向境之在收拾房间。 他先前进门的瞬间就发现不同,这卧室不再是他的私人空间,里面加了许多熟悉又陌生的细节,例如床头是向迩爱看的画本,墙角置物架上是他乱丢的帽子,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东西都在告诉他:向迩确实想要和他一起,他目标很明确,学习得也很认真,他向来是做事很用心的孩子。 等向迩湿着头发爬上床,向境之已经在客房洗过澡,这会儿坐在床头替他吹头发,摸一摸是又长了,向迩也跟着摸摸,两只手无意碰着,向境之受着旖旎,小孩儿倒游离在外,格外正派:“是该剪剪了。” 男孩儿的头发总打理得简单,向境之把头发吹得半干,手指在其中穿梭时碰着他耳朵,向迩缩一缩脑袋,笑着嘟哝:“别碰。” 要放往常向境之是听的,但他心里有别的心思,就不舍得要他这样逃开。他低着头轻轻吻孩子的后颈,一只手摩挲他的肩头,另一只手则滑到底下,攥住他的双手,小心地捏一捏,像是某种信号。 向迩受不得耳垂被咬,痒得要缩,到爸爸贴着细语更是浑身打抖,求着他走开,别碰那儿:“我受不了。” “那我亲亲你。”向境之亲他嘴唇,同时手指捏着耳垂,连着耳钻一道揉,直揉得向迩躲不过,抖得面颊通红,脖颈都艳艳的。 “别这样,”向迩嘟囔,“我痒。” 向境之却顾不得了,他从孩子的嘴唇亲到额角,又从额角往下,哪处都没放过。到耳朵,他吻耳尖,要把顶上那点红都吞进肚里,再沿着柔软的轮廓下行,到耳垂,他突然停止,看着那颗耳钻,然后伸手将耳后的银扣摘落,再绕到正面,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把耳钻从那颗窄窄的孔里抽离。或许是耳朵的敏感使得那阵滑弄越发痒,夹着麻,向迩原先战栗难忍,这下更是呜咽一声,像被某种东西击落,他掉下去了,强烈的失重感让他头皮发麻,而他更羞耻,因为当爸爸将手悄悄往下伸,刚好碰着某位好奇抬头的小宝贝。 向迩近乎哽咽,指责他表里不一:“你之前都说不要的。” 向境之难抵挡他的哭诉,于是又爬上来亲他:“爸爸的错,上回你不开心了是不是,那这次爸爸来,别担心,没关系的。” 万幸到现在他还没失去理智,还记得上回楚阔的警告:“他们说会很疼的。” “谁说的?” “楚阔,”向迩眼睛攒着包泪,抬手摸摸耳朵还觉得刺激,声音都嗡嗡的,“他说他被夹得很疼。” 向境之要笑:“那我轻轻的。” 向迩还不放心:“会不会疼?” “不疼,我轻轻的。” 后来确实没受得疼,向迩被裹着,像是飘起来,他眼前阵阵发晕,无意中手碰着某件东西,软蔫蔫的,他蓦然清醒,却紧接着被捂住眼睛。爸爸吻他脸颊,不停在说没关系,没关系,然后捉住他的手覆在自己心口:那里有头鹿,不断撞着他的胸膛,他极力忍着才没叫它逃跑。 那鹿是谁呢。 向迩嘟哝:是我。 像同床共枕的每晚那样,向迩趴在向境之胸口听他说话,孩子有些困了,由原先下巴磕着胸口的姿势渐渐转为脸颊贴着,时而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是打嗝。 向境之也有些困,垂眼看看孩子,撩开他额前的头发,在那儿吻了又吻,接着将诗集合上,预备关灯睡觉。 也许是书页合上的声响将孩子惊醒,向迩抽摆一记,睁开眼来看他:“我没睡着。” “困了就睡吧。” “我不困,”向迩故意睁大眼,同时伸手将诗集重新塞进爸爸手心,“想听你读诗。” 向境之问:“想听哪首?” “都可以。” 没有目的,向境之就随手一翻:“这首倒很适合。” 向迩没有抬头去看,而是拿耳朵贴在他胸口感受那阵共鸣。 一切破碎不像样,一切破旧又衰朽, 路边孩子的哭声,笨重的车子吱呀叫, 耕者沉重的脚步,溅起冬日的尘土, 都扭曲你的形象,它在我心底开出一朵玫瑰。 不美妙的事物之错,错得难以言表; 我渴望将它们重建,并坐在远远的绿山上, 重塑的土地、天空还有水,就像一个金盒子 养育我梦中你的样子,那盛开在我心底的玫瑰。(*注1) 向境之念完,又将最后一句重复一遍:“那盛开在我心底的玫瑰。” 向迩支起下巴,眯着眼睛看他。这时没有人说话,连窗外的月亮都安静,向境之猜测实在是孩子的眼睛太过明亮,所以他才会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他,亲亲他的额头,再吻他的嘴唇。他实在太爱他。 谁想下一秒向迩拿走诗集,也闭着眼睛胡翻一页,过会儿睁眼来看,也意外得适合。 多少人爱你的青春欢畅的时刻, 爱你的美丽,用假意或者真心。 但是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容颜老去时的悲伤。(*注2) 他仅读这段,然后抬起头来:“你猜那是谁?” 向境之摸他脸颊:“是你,从来只有你。” 他始终在朝圣,于泥潭中步履维艰,唯恐一脚跌落,便坠入无间地狱不得活路。但谁想有一天,那恐怕是连上帝和佛陀都没法猜测的一天,一个孩子突然降落到他的怀里,抚慰他的惶恐,宽容他的卑劣。从那一刻起,向境之的愿望便不再是浑噩往生,而是和他一道行在娑婆。 FIN. 作者有话说: *注1 《情人述说他心中的玫瑰》 -- 叶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