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方思》作者:素光同 文案: 沈尧其人,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趋炎附势,贪财好色,不仅枉为丹医派弟子,更枉为武林中人。 CP:深藏不露心机攻X邪门歪道地痞受 排雷:本文几对副CP包括耽美、言情、百合。 内容标签: 强强 阴差阳错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尧,卫凌风 ┃ 配角:云棠,楚开容,江采薇,许兴修,柳青青,程雪落,段无痕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仗剑江湖,藏龙卧虎 第1章 野种 沈尧七岁那年入了门派,跟在师父身后学习医经和药理。门中弟子的年纪都比他大,遂人人唤他一声小师弟。 沈尧的父亲是个穷书生,膝下只得他一个孩子。他的母亲去世得早,家中收入全靠父亲沿街卖画,卖画不足几年,实在不堪重负,便把儿子扔进了门派。 踏入本门的第一天,沈尧就在心中立下重誓——有朝一日定要飞黄腾达,挣出一座金山银山。 于是沈尧很上进。 师父对他的上进感到满意,但因身兼掌门之位,白天夜里鲜有空闲,便指派了大弟子点拨他。 这位大弟子名曰卫凌风,少年有成,精通医理,乃是丹医派的后起之秀、栋梁之才。 卫凌风年长沈尧九岁,比他高了一尺,平生看过的医书,多过沈尧认识的字。 有本事的人多半傲气,但卫凌风是个例外。沈尧在门中十年,从未见他动怒,更不曾见他与人争执,他时常坐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本书能看一个下午。 别的师兄给卫凌风起了个别称,名曰“木桩”。意指他又高又瘦,杵在原地就不会动。 沈尧把这些闲话传给卫凌风,并在一旁煽风点火:“大师兄,他们叫你木桩,你生不生气?你要是生气,我就去伙房下药,往他们的饭里倒巴豆。” 卫凌风用书册敲了沈尧的头:“我教你的方子你记不清,倒是记得这些旁门左道。” 沈尧没争得立功的机会,反而被卫凌风敲了头。 这么一番思索下来,心中好像烧起了一把火,逼得他夸下海口:“大师兄,你教我的那些药方,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考验我。” 卫凌风从善如流。 他铺开了一张黄纸,手指点在纸张空白处,接着和沈尧说:“很好,你把药方写在纸上。” 沈尧提笔正欲写,忽而听他开口:“垂髫之龄的孩童,年约三十的男子,耄耋之年的老人,这三个人患上同一种病症,应该分别用什么药?” 沈尧踌躇一阵,讷讷道:“你没教我这些。” “我没教你,你就不用学了?”卫凌风放下手中的书,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年纪也不小了,合该找些事来做。” 沈尧随口道:“我怎会没有自己的事?山下就是集市和城镇,每月都有往来的商人。” 他咳了一声,又道:“为了让我们丹医派发扬光大,我写了十几篇文章,每一篇都是一个故事,讲述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在我们的救治下重获新生的始末。” 卫凌风脸色一沉。 沈尧视若无睹,仍在滔滔不绝:“比如我前天写的,一个年轻姑娘不幸得了疮疖,烂疮长得满脸都是,几位师兄医者仁心,用草药为她敷脸。第二天姑娘痊愈,半点疤痕都没留下。她千恩万谢,下山而去,逢人便说,山上那个丹医派啊,医术当真高明,堪称扁鹊回魂,华佗再世……” 言罢,他又故作神秘:“除了这个,我还写了一个最够劲的!男女老少都爱听。” 卫凌风隐忍不发道:“你且说来。” 沈尧呵呵一笑:“某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新娶了一房娇妻。可是新婚之夜,他脱了裤子,光着腚,欲行鱼水之欢,才惊觉下面的物事硬不起来。他一时欲.火难禁,一时又无法纾解,愧对娇妻,这该如何是好呢?幸好有我们丹医派!” 他做了个往前使力的手势:“帮他重振雄风,直捣黄龙!一夜三次,坚.挺持久!三年抱俩,儿女双全!” 卫凌风却怒道:“荒唐!” 他狠狠拍响了桌子:“你放着医书不看,专攻下三滥的淫词艳本?”顿一下,又稍微缓和了语气:“你这样做,和戏班子里编故事的人有什么区别?” “自然是有区别的,”沈尧一手背后,解释道,“这些故事,我每一篇抄十份,清早张贴在集市门口,吸引了许多求医的人。那些外来的商人见了,都要啧啧称奇。更何况食色性也,我多编一些隐疾方面的故事,大家都喜闻乐见。” 卫凌风被他气得肝疼。 沈尧还调侃道:“大师兄,你的反应,怎么这样大……” 他揶揄一笑,看向了他的胯.下:“该不会,你也有点儿那方面的问题……你这尺寸还行,可惜中看不中用吗?” 卫凌风却道:“嘴巴放干净些。你诓来的那些患有隐疾的人,多半是被我治好的。” 他不咸不淡地提醒他:“你脑子里的那些旁门左道,真该治治了。” 沈尧毫无羞耻,直接问他:“大师兄,你难道不觉得,这段时间以来,门派中求医问诊的人比平时多了不少么?” 卫凌风伸出手指,虚点了一下:“你这是行骗。” “如何算得上行骗?”沈尧从座位上站起,大声辩解道,“我们丹医派不是没有医术,师父身为第四代掌门,术精岐黄妙手回春,摆在祠堂里的几位祖师爷,哪个没有响当当的名头?” 沈尧敲着桌子同他道:“为何在江湖上一提起医学名门,人人都只知道药王谷,却没听说过丹医派?我们丹医派有师父这样的人物,还有大师兄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在外却没有声名,在内也没有积蓄,一年到头清贫如洗,连个牌匾都买不起。” 沈尧说的是事实。 卫凌风无法规避。 他抬眸与沈尧对视,双眼炯然如黑曜石:“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医者仁心,治病救人是为了什么?” 沈尧张了张嘴,正欲答话,卫凌风便打断他:“小师弟,你要明白,我们学医术、读医书、做草药,不是为了挣一个江湖上的虚名。” 大师兄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脑子拧不过弯。沈尧暗道。 他把桌上的黄纸揉成一团,挥袖扔向窗外:“倘若治病救人只是为了讲一个良心,那我们连买书和买纸的钱都出不起。” 卫凌风沉默不语。 沈尧敲了一下桌子,又听卫凌风叹息:“你今年才十七岁,合该是少年心性,我对你管教太严,你也听不进去。等你再长大一点,兴许会看开一些。” “看开”二字,令沈尧嗤之以鼻。 卫凌风掏出一沓黄纸,一边翻书页,一边同他说:“你就是课业太少,才会生出这等闲心。” 沈尧当即反驳:“我一点也不闲,我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卫凌风塞给他一支笔,自顾自地说:“那这样,我报一种草药的名称,你把它画在纸上,倘若能画出十种,往后你再怎么编故事,我也不会管你。如果你输了,今后便不能再胡编乱造。” 这个主意出的好。 沈尧一贯争强好胜,又见卫凌风的手上只有一本普通的医书,想来不会记载什么仙草灵药,便爽快答应了。 与人打赌,就好比打仗。才学是武器,意志是盔甲,胆量是金戈铁马。 然而这一仗,沈尧输得格外彻底。 那黄纸交给他时是一片空白,临到结束时还是一片空白。卫凌风伸手来夺他的毛笔,笔尖晕染一滴墨,纸上才算有了一点东西。 “一个也画不出来么?”卫凌风怅然地问。 沈尧将笔杆掷在桌上:“愿赌服输。” 卫凌风重拾了笔,合上医书道:“那些草药的名称,全是我编造的。” “这算不算出老千?”沈尧愠怒,抬头看他,“卫凌风,你这样糊弄我,胜之不武。” 卫凌风面无愧色。 他端坐在原位,眉目不见喜怒,一贯清冷出尘的模样,话却说得掷地有声:“你编故事诓骗别人,我出老千糊弄你,一报还一报,公平极了。” 沈尧当然不会认同这句话。 他又揉了一张黄纸,跷起二郎腿,笑道:“哪来的歪理,公平在哪儿?我刚才答应的都不算数……” “这些话你留着告诉师父。”卫凌风道。 沈尧哗地一声站了起来:“你要和师父告状?” 卫凌风与他对视片刻,留下了一条退路:“等我告完状,你难免要跪祠堂。罚跪祠堂和不编故事,你自己选一个吧。” 呸,这还用选吗? 沈尧马上笑了,伸手去勾他的肩:“大师兄见笑,见谅。” 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敬酒不吃就该吃罚酒。 沈尧深知这些道理,也懂得罚跪祠堂的苦处。 他加大几分手劲,揽着卫凌风的肩膀:“我年轻不懂事,做了一些犯浑的事。经由师兄提点,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诚如师兄所言,我编故事诓人,你出老千糊弄我,这其实是一个道理,多谢师兄让我幡然醒悟。” 言罢,沈尧揽紧了卫凌风,总结道:“从今往后,我再不敢胡编乱造,定当潜心钻研医术,向师兄看齐,向师兄学习,嘿嘿。” 他干笑两声,又离卫凌风极近。 窗户蒙了一层纸,映得树荫照拂,午后不闻鸟啼,但显沉谧安静。 有那么一瞬,卫凌风不说话,沈尧也没开口。 沈尧随意看他一眼,忽见他衣领微乱,发带松散,多半是被自己拽的。 沈尧好像抽了风,猛然撤回了手。 “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卫凌风指点道,“不过你不必向我看齐,如果你愿意把心思放在正路上,总有一天能超过我。等到那个时候,你就是丹医派最杰出的弟子,江湖上最负盛名的侠士。” 沈尧闻言,信以为真。 在他十八岁那一年,山下来了一位妇人。 妇人约莫五十有余,带着儿子上山求医,沈尧开门的那一瞬,妇人掩面站在台阶前,尚未开口已是泣不成声。 当晚,她带着儿子借宿在别院。 这位妇人乃是京城人士,此番不远千里而来,只为了给她儿子看病。妇人的丈夫去世得早,她独自抚养儿子成人,哪知儿子忽然染上恶疾,整个京城无人敢医。 夜里蝉虫嘶鸣,月落萤火,妇人带着几名家仆在庭中拜见丹医派的掌门——也就是沈尧的师父。 比起今天一早,妇人的声音已经平静了很多:“我听闻贵派……卫凌风公子的大名,所以带着犬子上门求医。犬子高烧不退,后背起疮,我遍访名医无门,日夜辗转难眠,直到偶然听说卫公子的事迹,这才知道原来卫公子救治过相同症状的病人。” 此话一出,沈尧后背发凉。 只因卫凌风从没救治过相同病症的患者。 那患者的由来,全是沈尧一手胡扯。沈尧从前胡扯的时候,特意把几种怪病的症状集合到一个人的头上,就是为了避免雷同。 哪里想到,天下之大,竟然真的冒出一个症状相同的病人。 然而沈尧的师父只当那妇人所言非虚,况且卫凌风确实是他的得意门生。所以等那位妇人说完,师父便道:“夫人稍等,我这就让小徒给令公子诊脉。” 没过多久,卫凌风来了。 他与沈尧擦肩而过,径直走入了厢房。 沈尧和其他几位师兄守在门外,也不敢在这时候去歇息。 彼时月明星稀,落叶无声,墙上浮影渐高,室内灯盏未明。 沈尧小声嘀咕:“大师兄已经来了,为何师父还要亲自看诊?这位妇人,有什么天大的来头吗?” 另一位师兄答道:“这位妇人乃是前任武林盟主的遗孀,她的儿子……我不用说,你也知道是谁了吧。” 沈尧闻言大骇。 初见那妇人头戴朱璎宝钗,一身锦衣华服,沈尧尚且以为,她是某位官家贵人。不曾想她竟然出身武林名门,丈夫是已故的前任盟主,儿子是鼎鼎有名的江湖豪侠。 她的儿子全名楚开容,年纪大概二十岁出头,师承东和派的空无大师。楚开容踏入江湖第一日,便以一人之力单挑满山匪寇。 自那以后,他声名鹊起,人送外号“楚一斩”,一斩之下必取人命。 沈尧忍不住问:“习武之人注重调理内息,多半身强体壮,楚一斩怎么会沦落到身染恶疾,无人敢医的地步?” 站在一旁的师兄道:“也许不一定是患了病,而是中了毒呢。” 沈尧豁然开朗。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时人称赞楚公子深明大义,颇有乃父之风,那就必定有人怨责于他,意欲将他除之而后快。 楚氏一族长居京城,乃是当之无愧的武林名门,百年根基不可谓不深。再想那京城之地,堪称一颗中原明珠,广照四海豪杰,吸纳八方志士,必定人才荟萃,藏龙卧虎。 楚开容的母亲不可能找不到医术高明的大夫。 她恐怕是找不到愿意淌这趟浑水的大夫。 如今,他们找上了卫凌风和师父,归其根本,竟是源自沈尧当年的胡编乱造。 当晚凌晨时分,沈尧回房休息,一晚上都睡不踏实,临到天亮又发了一场噩梦。梦里卫凌风独自一人在河边行走,白衣青衫,好似世外仙人。 彼时水浪击岸,长烟一空,天外不见日月,云雾茫茫一片,沈尧紧盯他许久,最终发了魔怔,拉着他冲进河里。 次日一早,沈尧在床单上发现一些不太妙的东西。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沈尧心想,他之所以会做这个梦,大概是因为良心有愧,此前编造的那些故事,最终牵连到了师兄。 正是因为牵连到了师兄,所以梦中有愧疚,所以没有固守阳气,于是精满自溢,弄脏了床单,也算天道好轮回。 再说那楚开容。 这小子在山上住了一个月,受到了丹医派的悉心款待。在此期间,他坚持用药,日渐康复,不仅能开口说话,还能下床走动。 不得不提的是,楚开容此人,和江湖传言有些差别。 比如他并非谦和有礼,也并非洁身自好。他的伤势尚未好全,就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拿着一把檀木的折扇,每日坐在院前晒太阳。每当瞧见长得漂亮的姑娘,一定要和她们调笑两句。 沈尧每天都盼着他早点滚。 楚开容不知他腹诽,对他一派和蔼:“你们这个门派,名叫丹医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过比起南岭的药王谷,还是差了一大截。” 沈尧低头扫地,假装没有听见。 楚开容约莫是个话唠。他再接再厉道:“你们的掌门,医术确实出色。想他门下的那位大弟子,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见多识广,博闻强识,偏偏还那么年轻……培养这么一个人才,光靠你们师父是不够的。” 这话讲完,楚开容发出一声感叹:“如今的年轻人,不是城府太深,就是隐藏太久,老一辈都要甘拜下风了。” 沈尧接话道:“我大师兄两袖清风,淡泊名利,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会?” 说来奇怪,淡泊名利心性高洁,原本是沈尧最不关心的优点。 沈尧认为人生在世,快活二字,却没想到如今用来反驳楚开容的,竟然是他从前最看不惯的。 楚开容闻言,忽而一笑道:“你今年多大,十九岁么?尚不及弱冠,就同我讨论心境和名利,你懂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我今年十八岁,”沈尧肃声道,“年龄不是问题!你有没有听过两小儿辩日?” 楚开容摇摇扇子,道:“我只听过纸上谈兵,还有盲人摸象。” 沈尧扔了扫帚,毫不退让:“即便我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也好过狂妄自大的匹夫,就算我是目不能视的盲人,也好过眼高于顶的俗人!” 楚开容也收了扇子,偏过头来看他:“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总想劝服别人,总想在争辩中分出高下,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后来见的人多了,我才明白争论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 他一手撑着侧脸,不温不火道:“再过几年,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下集预告:自古红颜多祸水,冲冠一怒为师兄!】 —————————————————— 本文全文存稿。前几章首发于2015,历时三年,终于全部写完!每晚八点半,不见不散! 截止到下章更新前,本章所有30字以上2分评论发红包(求求大家捧个场)万分感谢【九十度鞠躬 第2章 风流 楚开容越是故弄玄虚,沈尧就越是看不起他。 然而这几日门派中琐事繁多,师父让沈尧打扫楚开容的庭院,每天清晨和傍晚,总能低头不见抬头见。 如此几天过后,沈尧终于忍无可忍,在楚开容的饭里下了巴豆。 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早上,厨房里站着两位厨娘。沈尧趁她们不注意,将一小包粉末倒进了楚开容的粥里。得手之后,沈尧出门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可他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沈尧哪里知道,楚开容的饭菜有专人试吃。那一碗混着巴豆的白米粥,连楚开容的筷子都没碰到,直接放倒了一位无辜的侍从。 此事一出,丹医派立刻彻查。 没过多久,查到了罪有应得的沈尧。 沈尧那时才明白,楚开容的母亲是个狠角色。亏他初见她的那一日,还觉得她很柔弱可怜——事实证明她既不柔弱,也不可怜。她力气很大。 午时阳光灿烂,祠堂里无人说话,楚开容他娘伸手就是一耳光,猛然招呼在了沈尧的右脸上。 “啪”的一声,令人胆寒。 沈尧的半张脸肿了起来。 楚夫人横眉冷对,疾言厉色道:“开容大病初愈,身体尚虚,你挑在这个时候给他下毒,必定存了杀人的歹意!年纪轻轻,心思竟然如此毒辣,枉为丹医派门徒!” 她身穿一件锦绣华服,绕着沈尧行走一圈,腰间挂有朱翠环佩,叮当相撞,那声音又忽然停了。 楚夫人原地驻足,骂道:“铁证如山啊,沈尧。若是不想身败名裂,你就尽早认罪了吧。” 她一连叫了几次“沈尧”。 沈尧却低着头,沉默不语。 他不太习惯别人一直喊他。 祖上姓沈,他对这个姓氏没什么意见,唯独不喜欢那个“尧”字。 他的名字是父亲起的。父亲说,尧舜都是从前的明君,他盼着儿子能做一个明礼的人。 ——呸,这个尧字放在自己身上,只让沈尧想到摇尾乞怜。 比如现在。 他忽然提起一口气,抱紧师父的大腿,倾诉道:“弟子冤枉,弟子以为那是玄参的粉末,不曾想竟是巴豆那等毒物!” 沈尧嚎得声嘶力竭:“楚公子前日生了褥疮,弟子想用玄参为他清热凉血……” 话音落罢,他的师父脸色一变,双手抱拳,对着楚夫人道:“小徒虽然顽劣,但绝不会有杀人的歹意。依老夫之见,此事颇为蹊跷,其中怕是有一些误会,尚不能盖棺定论。” 楚夫人见惯了大场面,哪里肯信胡言乱语? 为表愤怒,她挥手又是一巴掌,狠狠扇在了沈尧的左脸上。 这一耳光,堪称振聋发聩。 “还敢狡辩!”楚夫人毫不理会旁人,拔高了声调对沈尧道,“你今年十八岁,自打七岁上山,拜师学艺十年有余,怎会分不清玄参和巴豆!” 师父不言不语,也将目光投向了沈尧。 千钧一发之际,沈尧连忙跪得端正:“楚公子的侍卫当场倒地,腹泻呕吐,脉象固结,以至于回天乏术。纵使我真的下药,也断不会用这么狠毒的手段,露出那么明显的马脚。” 这正是他最想问的。 事情一出,沈尧本以为难逃一顿毒打,然而某位师兄却告诉他,楚开容的侍卫死了。 这便不是打不打的问题,而是要一命抵一命的惩戒。 沈尧百思不得其解,那点微不足道的巴豆粉,怎就害死了一个正当壮年的莽汉? 可惜没人告诉他答案。 不过事已至此,最重要的当然是自保。等到有朝一日水落石出,自然能明白其中原委。 祠堂里安静了一瞬,沈尧面朝丹医派祖宗的排位,大声磕了一个响头:“弟子沈尧学医十年,不求妙手回春,悬壶济世,也做不出伤天害理的混账事,更不敢丧尽天良,夺人性命!” 他高声道:“今次空口无凭,无法自证清白,只盼着真相大白后,对得起黄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言罢,沈尧撩起衣摆,一头往那梁柱上撞去,几乎用了十成的力气,仿佛抱了以死明志的决心。 之所以有胆子这么干,是因为柱子旁站着卫凌风。 卫凌风不会见死不救。 哪怕是一只兔子这么撞,卫凌风都会出手相助,更何况沈尧是他的师弟,朝夕相处十余年的师弟。 ——想到这里,沈尧为这一份与众不同而感到沾沾自喜。 然而大抵是因为……他的性格没有兔子讨喜吧,卫凌风等到他额头撞出血,才拖着沈尧后退了一步。 沈尧当然不会怪他,额头撞出了伤口,更显得情真意切。 果不其然,师父面色缓和道:“楚公子毫发无损,与初时大不相同。阿尧,你即便内疚自责,也不用以身撞柱,更何况,此事尚未真相大白,未必同你有任何干系。” 他一甩袖,面朝沈尧,叹了口气:“你这傻孩子,何必拿自己的命去堵别人的嘴呢?” 祠堂内潮湿阴冷,槐木地板森森发凉,檀香的气味掩盖血味,呛得师父咳嗽了一声。 沈尧抬头,只见楚夫人目光如刀。 但她一言不发,显然听出了师父的画外音。 师父身为丹医派掌门,一贯偏心且护短,这是门中弟子皆知的事。他刚才特意提及楚公子毫发无损,与初时大不相同,想来是为了提醒楚夫人,她儿子的那条命是丹医派捡回来的。 此事便这样不了了之。 沈尧本以为当晚要罚跪祠堂,但是师父放他走了。 彼时天已入夜,窗外漆黑一片。师父将他唤进内堂,又点了一盏灯,施施然放在桌前。 微风过窗,映得灯影摇曳。师父坐在一把木椅上,两鬓斑白,格外显眼。 他低声问了一句:“阿尧,你杀的人?” 沈尧立刻回答:“弟子不敢!” 师父“哎”了一声,慢悠悠道:“我谅你也不敢。你最多放一点巴豆,让人来回跑几趟茅厕。” “是是是!”沈尧点头如捣蒜,蹲下来给师父捶腿,“师父您老人家果然英明!” “我是英明,但我管不住你,”师父拍了他的脑门,话中犹有怒气,“真是造孽,看看你给自己惹了什么事!” 沈尧脑门有伤,被拍得很痛,于是就“嘶”了一声,然后道:“那侍卫死因不明,很可能与巴豆无关,既然与巴豆无关,为何查到了我身上?这是一个未解之谜。” 师父却说:“哪有什么未解之谜?事实就是你下了药,刚好背了这口锅,一时半会摘不掉。” 沈尧笑了一声,分外狗腿道:“从七岁开始,我就是丹医派的弟子。我生是丹医派的人,死是丹医派的死人,我以本门为荣,不想本门以我为耻。师父,我就算背了一口锅,也绝不会牵累你们。” 他说得真心实意。 然而师父敛眉,反问道:“下个巴豆而已,谁敢要你抵命?” 师父穿一身粗布麻衣,衣摆均是草木的味道,由于常年浸泡丹药,指甲也遍布沟壑。 沈尧抬头望他一眼,见他额上有了皱纹,白发多过了黑发……他是真的老了。 沈尧出生不久,母亲去世。父亲养他至七岁,仍然家徒四壁。他的父亲酗酒成性,每当饮醉时,常要打他撒气,与清醒时判若两人。父亲不喝酒的时候,教他诗书礼仪,喝完酒之后,就教他棍棒服人的道理。 七岁那年,父亲将沈尧送上山头,亲手托付给了师父,从此再没出现过。 所以对沈尧而言,师父更像是他的父亲——慈祥、宽厚、充满长辈的耐心,如山一般为他遮风挡雨。 不过如今他老了,不再是十年前的模样。 沈尧低下头,答话道:“弟子这次确实有错,往后再不敢鲁莽行事。” 师父微微点头,眉目中露出倦意。 他提起桌上的灯盏,没再看沈尧一眼,低声接着说:“好了,你先回去吧。走一步算一步,与你无关的事,赖不到你身上。” 俗话说,走一步算一步,但因现实反复无常,很有可能无路可走。 这日和师父告别以后,沈尧绕着山顶走了两圈,山风拂面,夜色静如深谷。 山巅之处有个凉亭,亭子年久失修,倒是看景的好地方。沈尧爬上小路,正打算上去坐一会儿,却发现亭内早已有人,还占了最好的位置。 那人正是卫凌风。 说来也怪,卫凌风好像有备而来,身边摆了一壶酒,两盏杯,三碟咸菜。 沈尧寻到他身旁坐下,自斟满杯白酒,开口道:“大师兄好兴致。” 卫凌风回他一句:“你额头有伤,这段时间要忌酒。” 沈尧笑道:“就喝这一杯,能出什么事?” 说完他一饮而尽,才发现杯中不是酒,而是半温的白开水。 “师兄你也太抠门了点儿,”沈尧道,“以水代酒,喝完嘴里都没味。” 喝不到一滴美酒,景色也变得平凡无奇。 沈尧端着酒盏,百无聊赖,略微抬起下巴,看向天边的月亮。 星斗高悬,薄云如纱帐。 卫凌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斜坐在亭边台阶处,又抓起了一把咸花生。溶溶月色照在他身上,使得素布织成的白衫有了锦缎华服的流光。 他一边剥着花生壳,一边和沈尧说:“我不愿让你喝酒,一是因为你有伤,二是因为,你的酒品太差了。” 沈尧自然不同意,马上接了一句:“哎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酒品太差了?” 卫凌风没有回答,塞给他一把花生米,都是剥过壳的。 从小到大,沈尧最爱的零食就是花生。 他收了这等好处,便与卫凌风碰杯,咳了一声道:“我爹当年喝完酒,总喜欢打人,我是他的儿子,可能和他有点儿像。” 沈尧伸手揽过卫凌风的肩膀,义薄云天道:“假如之前得罪了你,那也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我把你当做亲兄弟,心中唯有敬重之情。” 卫凌风很快做出回应:“门中有很多师弟,唯独你最让我操心。” 作者有话要说:【下集预告:月夜凉亭再诉衷情,武林大会一展宏图】 ———————— 红包依旧,感谢大家 第3章 交心 唯独你最让我操心。 大师兄竟然说了这样的话。 沈尧心下感动,不由得将他揽紧了一点,感慨道:“你从前对我的照拂,我全都铭记于心,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言罢,他端着酒杯和卫凌风对碰,看着那满杯的白开水,豪情万丈道:“来!感情深,一口闷!” 卫凌风一饮而尽:“好兄弟,一辈子。” 沈尧笑着应承:“是啊,好兄弟,一辈子!” 这般交心之后,沈尧情难自禁又喝了几杯,一把白开水下肚,竟然像醉酒一样,让他迫切地想说点什么。 酒后吐真言,或许不是因为酒的作用,而是因为那人本来就想倾诉。哪怕给他灌几杯水,他也能照说不误。 沈尧扬起了头,开门见山道:“楚开容的侍卫死了,听说已经被埋了,一捆草席一卷,葬在了后山的陵园。” 卫凌风问:“你去看他了?” “我本来打算去的,但是手头没钱,也没买东西,”沈尧叹气,“空着手去上坟,那多不好意思啊。” 他拍了一下大腿,继续说:“从前我弄错一味药,都要被罚跪祠堂。如今死了一个大活人,反而不痛不痒。” 山巅之地晚风盛行,天际挂了几颗零落的孤星,映着更加朦胧的月色,唯有近景一片清明。 沈尧默默看远景,卫凌风侧过脸看他。 不多时,卫凌风开口道:“小师弟,你姑且听我一言。你不必自责,侍卫的死因与你无关。” 沈尧忽而一笑:“大师兄所言极是,也许那侍卫生来胃寒脾虚,经不起猛然拉肚子,那么突兀地一拉,他就魂归西天了。” 卫凌风摇头,回他一句:“这样的人,不会被楚家选作侍卫。” 沈尧把花生米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同他说:“你们都告诉我,错不在我。但是又没人挑明,背后的凶手是哪一位大爷。” 他向后仰躺,躺在竹木的地板上,透过破落的屋檐,观望天上那一轮残月。 卫凌风坐在他旁边,背影嵌入夜色,手上抓了一把花生壳。 他还在剥花生。 沈尧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卫凌风停下来,答了一个字:“是。” 沈尧立马坐起身,与他勾肩搭背:“大师兄,这便是你的不对,我和你自幼相熟,有什么事不能挑明了讲?” 卫凌风便道:“七日后,我会带上两位师弟,和楚家人一同前往天下第一庄,为庄主号脉看诊。” 沈尧心中一惊,连忙问他:“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一年,或者两年,”卫凌风答道,“按照师父的意思,抵达天下第一庄之前,最好能路过京城。我们丹医派不能一再缺席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此去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必定回不来……小师弟,你且照顾好自己。” 这段话好比一个晴天霹雳,当场将沈尧砸傻了。 夜里他辗转不能眠,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只觉得此事毫无征兆,甚至没有走漏任何风声,大师兄他……就被拐去了天下第一庄。 这叫沈尧如何放心? 众所周知,天下第一庄的庄主柳沧,乃是楚开容的舅舅。 而楚开容这个人,显然对卫凌风很有意见,又怎么会好心将他引荐给舅舅?依沈尧之见,恐怕是存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歹意。 再说卫凌风赶路之际,还要参加什么武林大会。想那京城是何等藏龙卧虎之地,武林大会又哪里是武功泛泛之人可以混迹的地方? 卫凌风虽然医术过人,但他对武学一窍不通,要是真往武林大会上一站,可不就像刀板上的鱼肉,青.楼里的黄花闺女,等着旁人来蹂.躏、作践、糟蹋吗? * 次日一早,沈尧马不停蹄,奔往师父的书房。 他原本想着,要在师父面前求个情,让卫凌风临走前把自己给捎上。然而好巧不巧,卫凌风本人正在师父的书房里。 看那样子,似乎是在聆听师父的□□。 师父这般□□道:“江湖之大,海泽之深,人心之险,登天之难,你可知晓其一?在这偌大的江湖中,芸芸小辈要想混出个头来,谈何容易?” 卫凌风答曰:“师父,树大招风。” 果真看得开。 沈尧在心中为他赞叹了一声。 “你知道树大招风,你不想混出头,别人就会放过你了?”师父肃然道,“本门开宗立派已有百年,向来和药王谷水火不容,你身为我丹医派的人,难免会遭受牵连……你继承了我的衣钵,我必定为你打算,你可明白为师的苦心?” 卫凌风低头道:“承蒙恩师器重,弟子明白。” 沈尧在门外点头,心想他也明白。 师父语气稍缓,接着说:“想那楚开容的舅舅是谁?天下第一庄的庄主。既然他有意为你牵线搭桥,你顺水推舟便好。” 他还说:“此次前往天下第一庄,你定当全力救治庄主,只要你治好了他的病,江湖威名便有了……也算攀上了一棵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 沈尧从前一直以为,他师父是个仙风道骨的神医,约莫和大师兄一样,视名利为浮云,看钱财如粪土。 但他现在觉得,世事很难讲清。就好比一个东西,你不能说它不是黑的,那它就是白的。 师父拍了拍卫凌风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和那位庄主有些交情,他为人正派,直爽豪迈,必定不会亏待你。” 沈尧闻言,就在一旁叹气。 换做他是某一位庄主,也必定不会亏待卫凌风这样的人才。 书房内,师父咳了一声,接着旁敲侧击:“你今年二十六岁,已经是成家立业的年纪,倘若遇到什么机会,定要好好把握。切莫像为师这般,一把年纪仍是孤家寡人。” 夜里天冷,身旁连个盖被子的人都没有。 思及此,师父略感怅然。更不希望徒弟步上自己的老路。 卫凌风见状,只得随口应和。安静片刻之后,告退出了房门。 恰好与沈尧撞上。 沈尧便和他道:“我适才刚来,你同师父说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见。” 卫凌风抬手,将他袖口的落叶拂走,接了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尧摆了摆手,道:“也就听了一两句吧。” “你惯会听墙角,”卫凌风侧过身,指向书房,“找师父有事吗?” 沈尧低笑道:“昨晚听你说,你要去天下第一庄,还可以带上两个师弟。我便打算毛遂自荐,向师父请愿,看看能不能和你们一道走。” 好巧不巧,这话被师父听进了耳朵。 他拉开木门,站在沈尧面前:“你大师兄可以去,但你不能去。” 一句话斩钉截铁,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阶前落叶成堆,沈尧抬脚踩在上面,拧了拧又道:“弟子的医术比起大师兄,那是相差甚远,但和同门其他几位师兄相比……” “你想想自己对楚开容做过什么?”师父一针见血道,“楚夫人毒打你还来不及,怎会让你给她的哥哥治病?” 沈尧仔细一想,如坠冰窟。 是啊,楚夫人打人多狠,他昨天才领教过,今日便要自告奋勇,和卫凌风一同踏上征程。 但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哪怕注定被毒打,他也要在前往天下第一庄的路上被毒打。 有了这般决心,当天下午,沈尧就跑去了楚开容的院子。 楚开容还是和从前一样,拿了一把檀木扇子,坐在庭前的杏树下,披着一件白衣服,懒洋洋地晒太阳。 沈尧在一旁徘徊良久,也不太能抹开情面。 他给楚开容下了巴豆,这是木已成舟的事。 楚开容的侍卫莫名枉死,凶手至今逍遥法外,沈尧问一个人不告诉他,问两个人也不告诉他,他就不打算再问了。 而楚开容作为主人,理当打破砂锅问到底,不了结,不罢休。 沈尧拔了一根狗尾巴草,便听楚开容笑着问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躲在墙角,偷看我吗?” 倘若放在平常,沈尧必定要回敬两句。但是今非昔比,他早已虎落平阳,只好分外狗腿道:“正是如此。” 沈尧恭维道:“楚公子风流倜傥,谁不想偷看两眼?” 楚公子摇了摇扇子,戏谑道:“那你走过来,靠近一点看。” 说老实话,沈尧不太敢。 楚开容的身旁,放了一把重剑。 沈尧忽然想起楚开容的诨名——楚一斩,楚一斩,一斩之下必取人命。 “楚公子丰神俊朗,如有日月之光,”沈尧在原位蹲了下来,无限感慨道,“我在这里瞻仰就好,走近了看,太耀眼了。” 楚开容笑得开怀:“沈兄,你有什么事,不用拐弯抹角,直说无妨。” 沈尧便直接说道:“听说你们不日动身,即将前往天下第一庄……” “实不相瞒,”沈尧拔高了声调,“我对天下第一庄的庄主仰慕已久,从小听闻他的威名长大,只恨自己无缘见到本尊,今次好不容易来了机会……” 他懊恼不已地捶墙:“可我才疏学浅,并不能和本门师兄一同前往。” 楚开容颔首,似乎听了进去。 片刻之后,他问了一句:“你想和你们大师兄一起去?” 沈尧话语一顿,抬头看他,心想这人可真是—— 料事如神啊。 作者有话要说:【下集预告:惊爆内幕!魔教妖女夜访一个全是男人的医药门派】 第4章 艳遇 朗日在天,清风吹叶,楚开容忽然从原位站起,径直走向了沈尧。 他身形修长,仿佛挺直的青松,行走间步履稳重,完全不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 沈尧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也从墙根处站了起来。 他双手背后,道:“诚然我大师兄年少有为,医术高超,和他同行定能获益匪浅。” 楚开容握着扇子,笑了一声:“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让你们同行?” “就凭楚公子知人善任,慧眼如炬,”沈尧回答道,“放眼整个丹医派,年轻一辈的弟子中,当属我大师兄医术最好。” 他顿了顿,又道:“说来惭愧,这个第二么……自然就是我了。” 楚开容闻言,忽然来了一句:“你不是分不清巴豆和玄参么,怎能坐稳医术第二的位置?” 沈尧一听这话,就觉得完了。 楚开容显然铭记了巴豆的事。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拍多少马屁都圆不回来。 不过即便前路艰难,沈尧也不会破罐破摔。 他斩钉截铁道:“都怪我一时眼瞎,鬼迷心窍。” 楚开容笑而不语。 沈尧叹了一口气,微微扬起下巴,好让楚开容关注他的额头,那里还有一块明显的血痂:“事情发生以后,我悔得肠子都青了。于是我一头撞上了柱子,只恨不能当场撞死自己。” 楚开容背靠围墙,语气没什么变化:“你仍然生龙活虎,我的侍卫倒是真的死了。” 话音落罢,一阵冷风拂过。 沈尧真怕他下一刻就拔剑出鞘,将自己一刀斩了。 但楚公子随后又笑道:“生死有命,何况这一次与你无关,你怕什么?” 他披着一件黑色外衣,衣服料子好得不行,凸显了一种毫不显山露水的富贵。 而在言辞间,他更是信誓旦旦:“我们打算六天后动身。这几日,你不妨准备行囊。” 沈尧如蒙大赦,顿时神清气爽。 隔日一早,师父果然将沈尧唤到了书房,书房里除了师父和卫凌风外,还有另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师兄,名叫许兴修。 说起这位许兴修师兄,那也是丹医派响当当的年轻人物。 许兴修今年不过二十四岁,在江湖上却已经小有名气。他十六岁那一年外出游历,救死扶伤,从不自报家门,为人十分低调,因此被称为“少年仁医”。 许兴修顶着这样一个名头,在江湖上游荡了五六年,随后又重返丹医派。闲来无事的时候,他经常和卫凌风闲聊,权当切磋医道。 现如今,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也仍然在切磋医道。 而师父站在书房中央,手里捧了一个木箱。 “天下第一庄在秦淮以北,和我们相隔甚远,你们几个长途跋涉,路上免不了花钱,”师父摸了摸木箱的盖子,似乎有一点不舍,“我们丹医派一向勤俭节约,为师知道你们手头没什么积蓄。” 他缓慢打开木箱的盖子,露出一大摞的黄纸。 三位徒弟仔细一看,确定那不是银票,而是真真正正的黄纸,可以用来打草稿的黄纸。 师父又将黄纸掀开,抱着木箱晃了晃,终于听见了铜钱击撞的声音。 师父欣然道:“这是为师积攒的一笔钱,今日便分给你们。” 分钱的时候,师父秉持了公平公正的原则,将所有铜钱分成了三堆。三个徒弟一人一堆,各自用草绳将铜钱串了起来。 沈尧在心中叹息,同时又很感激。 临走前,师父单独与他说:“为师不知为何,楚夫人点名要你一同前往。你年纪最小,性情又急躁,路上一定要小心,凡事都要和你大师兄商量。” 他拍了拍沈尧的肩膀,语气温和,宛如一位慈父:“为师盼着你们平安归来。” “师父放心,”沈尧道,“有大师兄在,一切都会顺利!” 可惜师父仍然不放心。他老人家捋了捋胡子,又将一册书递到了沈尧手中。 那书册的封面十分破旧,早已看不清题字,沈尧对它却是熟识。 “好好保管它,”师父叮嘱道,“没事就多看书,切莫贪玩,荒废了学业。” 沈尧连忙称是。 当日傍晚,许兴修提议去镇上买东西,还说出发在即,要请沈尧和卫凌风喝一顿酒,带他们开一开眼界。 于是日暮黄昏时,三人一起下了山。 丹医派坐落在丹医山上,而丹医山又毗邻清关镇,清关镇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地方,却胜在山清水秀,民风淳厚,一年四季,来往行人赞不绝口。 时下正值傍晚,太阳从西边垂落。 路旁挂了几盏油灯,人影被拉得很长,许兴修在集市上买完东西,隐隐察觉有些异状。 彼时天色昏暗,落叶别枝,夕阳垂暮余光尽收,瞧不见一星半点的月色。 许兴修环视四周,问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怎么路上行人这么少?” 话音落罢,前方迎来一众车架。 那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行走,两旁树荫成片,多少挡住了他们的脸。然而只要定睛一看,就能发现他们每个人都面无表情。 而在那群人的中央,有一辆缓慢行驶的马车。车上帘幕轻垂,薄纱遮幔,坐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 她发簪竹钗,穿一身雪青色长裙,眼角上挑,目中一片冷色。 “这是东灵教的人,”卫凌风观望良久,忽然出声道,“又称魔教。” 提起江湖上的东灵教,那可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一言不合就能杀你全家。所以在江湖上广结仇怨,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偏偏东灵教有百年根基,名下资产数不胜数。与丹医派这种旁支小派不同——他们东灵教,那是真真正正的有钱。 有钱便能横着走,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七年前,东灵教的老教主到了年纪,一命呜呼。他的独生女儿云棠便继承了教主之位。 传说这位云棠教主,年纪轻轻,却杀人如麻。 想她如今也不过二十岁,又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登临教主之位仅仅七年,名声却比她老爹还差。 想到这里,沈尧蓦地一顿,抬头问道:“那马车里的姑娘,就是云棠?” “除了她以外,谁敢摆出这么大的架势?”许兴修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位云棠教主,果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此时此刻,那队人马早已走远。 说来奇怪,沈尧看他们走路并不快,但当他们迎面经过时,又仿佛带起一阵疾风。 卫凌风目不转睛,仔细打量了他们,最终评价道:“再好看的美人,也不过是一副皮囊包着骨头。” 许兴修哂笑一声,没有接话。 沈尧侧目看向卫凌风,笑着调侃:“这样说来,大师兄你本人其实也是一副好看的皮囊,包了一具修长的白骨。” 卫凌风无心与他打趣,只是低声询问:“你们觉得,东灵教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许兴修沉思道:“云棠方才瞧见了我们,但她没对我们做什么事。依我之见,应该只是碰巧路过吧。” “不对,”沈尧反驳道,“我见那云棠教主的面色,似乎有些发白。” 许兴修笑了一声,不甚在意:“那是人家长得漂亮,皮肤本来就白。” 他领着沈尧往前走,边走边说:“镇上西街有一家酒楼,那里卖出的桃花酿,味道非同一般,我原本打算带你们开一开眼界……” 他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啊,遇上了云棠教主。我看镇上的店家,大都被吓得关门了。” 因着东灵教的乍然出现,他们平白少了一顿酒。 晚上返回门派,却发现事态相当复杂,云棠教主的远道而来,绝不止少了一顿酒这么简单。 她进了丹医派的大门。 客厅内灯盏通明,师父正坐于主位。 他老人家一生顺遂,谨守本分安安稳稳,从未和魔教的人打过交道,大概也是想不明白,为何云棠找上了门来。 诚如今日傍晚所见,云棠穿了一身雪青长裙,发簪竹钗。她身段绰约而窈窕,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客厅,稍微走得近一点,还能闻见浅浅淡淡的香气。 云棠教主的身后,立着两位身形颀长的英俊男子,约莫是她的左右护法。 师父的脸色比锅底还黑。诚然,云棠教主突然上门,除了要杀光全派,真的不作他想。 “有劳教主远道而来,”师父开口说,“我丹医派小门小派,从未与旁人结仇,不知贵教……” 云棠轻笑一声,双眼明澈犹如皎月。她转身向前一步,落座在了木椅上:“掌门这话何意?我不是来寻仇的啊。” 她说:“我是为了治病。” 话音刚落,两位蒙面男子忽然出现,往客厅中央摆了两大木箱,开箱以后,但见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 沈尧呼吸一滞。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想那楚开容号称家财万贯,他开给师父的酬谢金也绝对没有这么多。 师父心知楚家德高望重,哪里敢收他们的钱,几番推拒之后,原封不动地返还了,委实叫人心痛不已。 如今云棠教主上门,见面礼就如此隆重,真让人刮目相看。 然而师父却说:“本门实无才学,浪得虚名,云棠教主的病,还望另请高明。” 厅内一霎安静。 云棠端了一杯茶,低头喝了两口,随后道:“楚开容在你们这里吧?不过他大病初愈,远不是我的对手。” 她笑了一声,接着说:“我今日前来,不仅带了左右护法,还有九位堂主和十八连骑。” 她咬字极轻:“踏平你们丹医派,一晚上都用不了。” 师父的脸色由黑转白,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云棠教主没说大话,她说的都是事实。 卫凌风不在客厅,他去了库房拿东西。现如今站在客厅里的,除了东灵教的人,就只有沈尧和他的师父,以及许兴修师兄。 许兴修快步上前,缓慢握住了云棠的手。 她身旁的护法已然拔剑出鞘,不过因为许兴修毫无内力,他们又把剑收了回去。 许兴修搭了两指,搭在云棠的脉搏上。她皮肤雪白,筋脉却不清晰,整个人宛如冰玉雕成,凑近了看也没什么瑕疵。 搭了半刻钟,许兴修诧然道:“教主的筋脉,怎么会……” “没错,”云棠道,“我筋脉大损,病入膏肓了。” 她问:“多少天能治好?” 许兴修不敢作假,如实回答:“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云棠便问:“你们丹医派还有空房间么?我要在这里待三个月了。” 师父此时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偏偏他不敢打发魔教的人。 是夜,竹灯高挂,沈尧领着云棠一行人,带他们前往后院。 说来可怕,如今丹医派的东厢房里,住了名门正道最负盛名的楚氏一家,而西边院落里,即将入住邪门歪道最受诟病的云棠教主。 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让沈尧小心带路,千万不能让楚开容和云棠撞上。师父的意思是,假如他们两个撞上了,难免要当场打一架。 沈尧心想也是,丝毫不敢怠慢,还去库房扯了卫凌风,让他和自己一同带路。 有了大师兄在前,沈尧心中没那么紧张,就随口和云棠攀谈起来。 他客气道:“清关镇路途遥远,教主路上辛苦了。” “还好,不辛苦,”云棠答道,“我坐马车,也不累。” 她嗓音轻软,双眼明亮,除了外貌尤其出众,和一般的小姑娘其实没什么区别。 沈尧很难把她和“杀人如麻”四个字联系在一起。又因为她筋脉大损状况不佳,听起来有点儿可怜,他有意安慰她,便道:“治病的过程不算累,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沈尧笑着说:“到了那时候,你仍然是武功盖世的高手,但筋脉一定比原来更强健。” 卫凌风走在前头,忽然侧身,看了他一眼。 沈尧不知他这一眼是何意,脚下路过阶梯时,和云棠说了一声小心。 然而云棠教主还是脚底一滑。 左右护法都在后面,云棠身边无人搀扶,眼看便要摔倒。四处黑灯瞎火,沈尧唯恐她有什么闪失,伸手搭了她一把,竟然让她跌进了怀里。 沈尧自问是一个正人君子,绝不会在此时占她的便宜。于是他不动声色,低声问她:“教主扭伤了么?我让前面的大师兄给你瞧一瞧。” “不用找他了。”她说。 “我不喜欢冷冰冰的人,”云棠倚在他耳畔,缓缓吹气,“我就喜欢你这样的,长得这么俊,人又风趣。” 手指划过他的领口,轻轻一勾,她的声息若有似无:“听说你们丹医派的男人,身强体壮,专治隐疾,一晚上至少三次呢。” 夜凉如水,山中萤火微弱,云棠靠在沈尧怀中,踮起脚尖离得更近。黯淡灯影落在她身上,真如美玉生光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下集预告:治病救人求仁得仁,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第5章 热血 江湖上的人谈起云棠,除了唾弃与辱骂之外,还喜欢赞她一句“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沈尧却辜负了她的期许,直言道:“教主,你对我有什么误会。” 沉默片刻,他又温声说:“我可不能在这儿胡来,损了你的清誉。” 云棠眼波流转,仍对他笑:“今晚,你来我房间一趟。” 沈尧没做声。 他松开揽在云棠腰间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站到了卫凌风的身边,与他并排行走。 身后再次传来云棠的笑声。 “她方才与你说了什么?”卫凌风问。 “没说什么。”沈尧道。 卫凌风不再多言。他提着一盏灯笼,照亮前方的夜路,颀长的身影与月色重叠,脚步稳重却没有声音。 沈尧忽然想起,刚来丹医山时,因着人生地不熟,夜晚总是迟迟不肯入睡。 卫凌风就在房里点一盏灯笼,坐在床头,再和沈尧讲一些伤寒杂病。 沈尧问他一句,卫凌风答一句,之后再让沈尧复述。倘若他喏喏答不出来,卫凌风便会伸手拍一拍他的脑袋。 那时沈尧年少,问了什么医经病理,如今早已记不清,倒是有一个问题,此刻想来也记忆犹新。 他问:大师兄,我们历练十载,吃很多苦,背很多书,临到最后,就是为了给人看病吗? 大师兄回答:治病救人,求仁得仁。 沈尧七岁那年听不懂这句话,只道要把它记在心里,等到长大了就懂了。大人们经常说,你现在不懂,长大以后才会明白。 常言道光阴似箭,十年弹指一挥间,沈尧再回想他当初说的那些话,其实仍然不太明白。 但他渐渐知道,丹医派与江湖中鼎鼎大名的药王谷不同,丹医派的传纪药典上,只教弟子如何救人,从不教他们如何杀人。 药王谷却有两物,举世闻名,一个是药,一个是毒。他们既杀人也救人,毁誉参半,但因所向披靡,终究独步武林。 再说那些仗剑江湖的刀客侠士,整日明争暗斗,快意恩仇。日久天长,难免伤筋动骨,身中奇毒,不过只要有钱,大多数人都会奔赴药王谷。 药王谷有珍贵的药材,也有最好的大夫,这是整个江湖人尽皆知的事。 药王谷的弟子行走江湖,只要报出家门,无论黑道白道,都得敬他三分。 而丹医派的弟子行走江湖,不管何时自报家门,无论黑道白道,都没多少人知道。 照这个道理,云棠教主理当前往药王谷,而不是千里迢迢赶来清关镇,带领部下踏进名不见经传的丹医派。 沈尧默默思忖一阵,确定从前没有编过什么故事,牵扯到筋脉大损的武林高手,又为何会引来东灵教的云棠教主? “到了,”卫凌风开口道,“这里共有十九间客房,尚未来得及打扫。” 走廊上竹灯摇曳,将一方月色半掩,眼前一片红砖白瓦的院落,门扉落着蛛丝和尘灰。 卫凌风回过头,瞧见云棠变了脸色。 也是,毕竟一个女孩子,哪怕杀过很多人,到底还是怕脏的。 不过这路是卫凌风指引的,这房子也是卫凌风挑选的,其中用意如何,不得而知,总归算不上“热情好客”。 云棠教主的左护法一直保持沉默。但他大概忍无可忍,此刻也开了口:“偌大一个丹医派,没有几间干净的屋子吗?” 左护法身形高挺,容貌俊朗,可谓风姿俊逸,仪表堂堂。 他提剑站在云棠的左边,目光看向旁人时,始终寒冷如冰,仿佛严冬里融不化的落雪,给人一种面冷心更冷、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感觉。 沈尧害怕被杀,连忙拱手道:“这位兄台,我们丹医派委实担不起’偌大’二字。本门位居山顶,只有弹丸之地,且因人手不够,积贫积弱……” 他昧着良心道:“这客人居住的院子啊,也就常年无人打扫。” “正是如此,”卫凌风接话道,“还请云棠教主委屈一晚,等明日门中弟子醒了,我们再遣人过来打扫。明日辰时怎么样?我们丹医派的弟子总是在辰时起床。” 他一边说话,一边放下灯笼。 云棠不言不语,抬头与卫凌风对视。 不过片刻的功夫,云棠忽然后退一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沈尧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心道可是不好,云棠教主并非忍气吞声的人,就连楚开容他娘打起人来都毫不拖泥带水,一巴掌能让人晕一天,更何况恶名昭彰的魔教教主。 可是云棠忽然笑了,绕到左护法身前:“我上门求医问诊,怎能麻烦贵派弟子为我打扫屋子呢?一间院子也不过十九间房舍,一晚上肯定能扫好。” 云棠抬头看左护法,接着问:“你说是不是?” 左护法回了一声是。 他似乎不善言辞,换了一只手拿剑,复又补充了一句:“谨遵教主之命。” 卫凌风点头,应道:“那便不打扰了。” 他领着沈尧告辞:“天色已晚,诸位早些休息。” 回去的路上,没有灯笼照明,沈尧和卫凌风踩着月色,彼此沉默无语。 没过多久,沈尧先开了口:“来时你问我,云棠同我说了什么……” 他坦白道:“她叫我晚上去她房间里。” 月影斜照,林中昏暗逼仄,卫凌风脚步一顿,状若平常地问:“小师弟,你想去吗?” 沈尧偏过头看他,笑答:“我为何想去?你不是说了吗,美人都是一副皮囊包白骨,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她这么晚找我,谁知道有什么事?” 卫凌风顾左右而言他:“兴许是找你治病。” “这几年,山里的村民樵夫伤筋动骨,多半会来找我,因为我看病不要钱,”沈尧接话道,“但云棠与那些人不同,她找我不如找师父。” 山林幽深,道旁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如碧。 沈尧踢开一块石子,石子滚入水流,惊得游鱼四散。 他上前一步,又踢了一块石头,总算打出一个水漂,那石头贴着水面,一连跳了两下,最终沉到了涧底。 卫凌风也走了过来。 他半蹲着寻了一块扁圆的石子,道:“原来你给他们治病不收钱,不过我从未听你提起过。” 夜色暗沉,卫凌风笑得清浅:“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是不是信了这句话?做的好事绝口不提,告诉我的都是一些混账事。” 月光抖洒,溪畔水光粼粼,沈尧盘腿坐在他身边,遥望天边几盏孤星:“他们干苦力,家徒四壁,付不起药材钱,哪怕我不说,你也知道。” 言罢,他又将话题引回“混账事”:“大师兄,话说回来,你竟然这么看待我?什么叫‘我告诉你的都是一些混账事’?” 卫凌风避开了他的问题,只说:“你自幼顽皮,脑筋转得快。师父常说他所带的弟子中,就属你最机敏,最有天赋,我常盼着你用功读书,用心琢磨,在行医问药上有所建树。生老病死是人间常事,我们学医论道,不是为了逆天改命,更不是为了起死回生……” 沈尧笑道:“别绕弯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卫凌风抬手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静坐于潺潺溪水边:“我想说医者父母心。为人为仁,难舍难分。” “这个我懂,”沈尧撩起衣摆,端正坐姿道,“治病救人,求仁得仁,你和我说过的。人生在世,总要有些抱负。少年赤诚,一腔热血,要洒在该洒的地方!” 按理来说,这一番话,完全符合卫凌风的想法。 卫凌风应该大为赞赏,大加鼓励。 可是他神色惘然,不言不语。 沈尧猜不透大师兄正在想什么。 总之,卫凌风没来由地答了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怕你一直留在清关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卫凌风蹲在溪边,随手抛出石子,那石头连跳七下,才应声落入溪流。 “简直神了,”沈尧赞叹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卫凌风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很多年前,烛光满室,月上枝头,他夜晚坐在床边,与沈尧探讨医术时那样。 当时卫凌风说了什么来着? 对了,他说:“没有诀窍,勤加练习。” 今时今日,仍然同从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本章50个红包随机发放 第6章 桃花 沈尧怀揣着卫凌风的教诲,返回了自己的院子准备睡觉。 刚来丹医派的时候,许是年纪尚小,夜里一贯怕黑。他晚上出门前,总喜欢在窗前悬一盏灯,回来之后再熄灭,这么多年了,早已养成习惯。 今晚他进门不久,却见窗前倒映着人影,身姿纤长,亭亭玉立。 正是云棠。 云棠一手提灯,背靠墙根站着。晚风吹起她的裙摆,像是吹开了一朵水莲,她微抬了眼眸看着沈尧,不过半晌,忽然笑了:“你看起来很惊讶?” 何止是惊讶? 简直是惧怕。 沈尧双手抱拳:“哪里的话。”随后又紧了紧衣襟,道:“云棠教主要是白天来找我,我还是乐意奉陪的。” 云棠放下灯笼,侧身向前一步,沈尧才注意到她不是空手来的——她还带了一壶酒。 她扭头环视四周,目睹了院子的破落,出乎他意料地说道:“你这儿有没有能坐的地方?坐台阶也行,如果你不怕凉的话。” 沈尧不假思索道:“我怎么会怕凉呢?” 云棠笑问:“那你怕我吗?” 沈尧迟疑了一会儿。 云棠转身道:“恕我失言,你不必答复。” 她环抱着一壶酒,坐在了门前台阶上。精致的裙摆铺了一地,微风吹起一层薄纱,也落下了两片树叶。 月光被云雾遮掩,灯影随山岚飘摇,她的侧脸依旧苍白,像是易碎的瓷器。 沈尧走到云棠的身边,挨在她身旁坐下,拾起她裙子上的树叶,随手扔到了一旁。 若说不怕,那是假话。 云棠与楚开容不同,她是十恶不赦的人。名门正派的子弟们,谁不想将她除之而后快? “外面的江湖是什么样的?”沈尧随便找了一个话题,笑道,“我从小长在山上,见识短浅,只会道听途说,没机会亲身历练。” “你想听我说吗?”云棠从袖子里拿出了两个杯子。 她往杯中斟酒,随后递了一杯给他。 沈尧没有接。 云棠手指一顿,讥讽道:“本教主从不下毒。” 想来也是。 云棠教主杀人,哪里用得着下毒? 无量神功闻名江湖,传说她练至第七层,十丈之外,能化落叶为利剑,收疾风为刀光,片刻之后,见血封喉。 不过沈尧知道云棠筋脉大损,她深夜造访,肯定不是为了杀人夺命。 但是人心隔肚皮,沈尧仍然推辞道:“教主,你看我的额头,伤疤还没好全,近日都不能沾酒。” 语毕,他认真劝她:“你最好也别喝,等明日一早天亮了,我师父要来给你诊脉。你现在身子弱,需要药材调理,期间不能酗酒,忌食荤腥,这样才能好得快些。” 云棠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她扔掉了杯子,一人捧着酒壶,仰起脑袋,闷了一口。 “这是你们清关镇的桃花酿,”云棠带着酒气说,“口感醇厚,余味悠长,是好酒。” 沈尧笑道:“我们清关镇是个小地方,不过有三样东西最出名。一是这桃花酿,春天窖藏,来年开箱,喝一口今生难忘。” 云棠目光闪烁,盯着他问:“第二呢?” “第二是荷叶油焖鸡,”沈尧来了兴致,为她指点迷津,“你要是想吃呢,千万别去西街的门店。那个店就是名气大,其实啊,做法不够地道,价钱还虚高。” 他咳了一声,方才说:“要去就去北街的小巷。那里有一对老夫妻,做了一辈子的油焖鸡,给的量足、料多、味道香,你一口咬下去,好吃到升天。” 云棠抱着酒壶,笑声如银铃轻响:“你别骗我,哪有那么好吃的东西?” “我可没骗你啊,云棠,”沈尧随口道,“你要是不信,等你哪天有空,我带你去街上转转。” 云棠打了一个酒嗝,似乎并不相信他:“此话当真?” 沈尧停顿半刻,看着她清澈的双眼,以及眼中明灭的灯光,“逗你玩的”这四个字,他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笑道:“那当然是真的了,我怎么会逗你玩呢,是不是?” 云棠昂首漠然看他,这般审视人的方式,类似于荒郊山岭里的野猫。但她与野猫不同,她有一双锋利的爪子。 沈尧心中这么想,便见她伸出左手,月光之下,她的手指纤长,宛如雪玉凝成。 “诗经里说的,肤如凝脂,手如柔荑,就是你这样的吧。”沈尧恭维道。 云棠意态醺然:“登徒子!我没让你夸我的手。” 她竖起五指:“本教主命令你,跟我击个掌。” 云棠说话的时候,带着桃花酿的味道,掩盖了她身上的香气,窗前灯光忽明忽暗,她的眸底似有水光。 沈尧暗忖:瞧她这副模样,可不就是醉得不轻,好在他是正人君子,绝不会乘人之危,对她也没有不轨之心。苍天可鉴,他真的半点企图都没有。 说来奇怪,传奇话本里的那些铁血硬汉,一见美人就软了骨头。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什么“温柔乡,英雄冢”,统统都是骗人的吧? 沈尧一边腹诽,一边抬起手,和云棠击掌:“你在镇上好好养病。进镇的山路崎岖,很少有武林中人寻访此地。” 云棠的手心很凉,沈尧后知后觉道:“你冷不冷,进屋坐一会儿吧。” 云棠摇了摇头:“天色已晚,我要回房。” 沈尧瞥了一眼天色,但见黑幕沉沉,月光皎皎,远处山林成片,枝丫高低错落。 山上路径崎岖,七扭八拐,夜路十分难走,偶有豺狼虎豹,守着几处洞口,乱跑更是凶险,倘若不是从小在这里长大,沈尧大概也是认不清路的。 沈尧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云棠听了他的话,取下发间的竹钗。 她的头发很长,浓密且黑亮,簪子像是竹子做的,却泛着幽幽绿光。而她仿佛变戏法一样,晃了晃竹钗的顶部,弄出一阵铃铛声,便跑出一只通体洁白的雪貂来。那雪貂不过两个巴掌大,双眼漆黑,似有灵性。 云棠把它抱在怀里,介绍道:“你仔细瞧瞧它,它叫当归,是我从小养大的。当归不走弯道,很会带路。” 沈尧诚心鼓掌:“好生厉害,不愧是云棠教主。” 云棠摸着雪貂,谦逊道:“过奖了,小把戏而已。” 她抱着这个小东西,没再开口说话,自始至终,她没提自己为什么而来。 或许是因为气氛不合适,又或者是她忽然不想问了吧,左右不是沈尧能猜到的。 沈尧和他们这些大人物不同,他们在中原剁一跺脚,大江南北都要震一震。而沈尧只是名不见经传的走卒小厮,内力功法一窍不通的路人甲,他总以为大人物的事,还是少参合为妙。 于是他耸肩一笑:“时候不早了,就此别过,云棠教主,我们明日见。” 次日阳光晴朗,天色相当明媚。 沈尧起了个大早,随便吃了一碗粥,独自一人去了药房,和几位师兄一起分拣药材。师兄们比他来得更早,远远见他走近,没有一人打招呼。 这就怪了。 沈尧正要询问,许兴修已经开口:“小师弟,你知道吗?咱们的师父,正在给那个不要脸的魔头诊脉。” “哪个魔头?”沈尧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过片刻,他就问道:“哦,你说云棠吗?” “云棠……你叫她云棠?”许兴修放下药材,拿抹布擦了擦手。 山间的早晨,雾霭如流云一般,霞光也万分朦胧。 许兴修披着一件外衣,背对着东升的朝阳,压低了声音道:“昨天晚上,你没听见她是如何威胁我们的?她说要一晚上踏平丹医派,不愧是魔教中人。” 另一位师兄道:“许兴修,你也有责任。你给魔头把脉,还说三个月能治好,结果她真住下来了,谁有胆子赶她走啊?” 旁边一位师兄接话:“我听人讲,那妖女练过阴狠的邪功,能让男人心甘情愿地受她操纵。” 他俯身凑近,悄悄说:“昨儿晚上值夜的九师兄告诉我,他们东灵教一晚上没消停,许多人都在做那种事……挥汗如雨,喊声连天,干到了后半夜才停止。” 周围几人都大惊失色。 只有沈尧一人面色如常:“哎呦,九师兄来了,你们问问他,究竟是什么事啊?我怎么没听懂呢。” 许兴修狠狠拍了沈尧的后背:“小师弟,你怎的这般不知廉耻?” 作者有话要说:【下集预告:专治隐疾!名不虚传的沈尧大夫!】 —————— 大家知道古耽很冷,武侠更冷……如果方便的话,还是想请各位侠士留个评【抱拳 第7章 寻药 沈尧最烦别人平白无故给他扣帽子。 正好,九师兄的身影出现了。沈尧赶忙上前,拉住九师兄,问道:“昨晚上魔教的那帮人都在做什么?闹到后半夜没停,也不晓得歇一歇。” 九师兄揶揄一笑:“还能干什么,不就是打扫房间吗?他们那些屋子多脏啊,全是浮尘和蜘蛛网,不打扫根本不能住人。” 此话一出,众多师兄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等等,失望? 没错,就是失望。 沈尧抓了一把发带,再扭头,潇洒地一甩,站在诸位师兄的正中央,对他们谆谆教诲道:“我们行医问药之人,更应该注重修身养性,克己复礼。哪怕那帮人来自魔教,我们也不能听风就是雨,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人家……” 许兴修笑道:“小师弟,你这般作风和谈吐,颇有些大师兄的真传。” 他捻着一根草药,叼在嘴中,走过来拍一拍沈尧的后背:“但你千万记住,江湖凶险,外面那些人……不比咱们这些门派里的兄弟。” 另一位师兄接话:“可不是吗?尤其那一帮魔教走狗,都是刀口舔血,踩过浮尸的歹徒。我要是师父,拼了这把老命,我也不给那妖女治病!” 最后一句话拖了长音。 沈尧却没有吱声。 他搬了个板凳,坐在一旁分拣草药,暗忖:云棠的名声太臭了。瞧她那样真不像是杀人不见血的疯婆子,她自己不也养了一只雪貂?按理说,她该知道人命关天吧……武林高手到底是怎么个厉害法? 无人为他答疑解惑。 日上三竿之际,沈尧跟着众位师兄去厨房吃饭。 在这里,他见到了卫凌风。 卫凌风忙碌不已,甚至没空坐在椅子上吃一顿好饭。他端着瓷碗,站在墙根处,与一个负责煎药的厨娘说话——那厨娘是楚开容手底下的人,沈尧见过她好几次。 卫凌风嘱咐道:“你家公子大病初愈,仍需养伤,近期药方以温补为主,饮食切忌大鱼大肉,更忌菰笋冬笋,以防催发之相。” 厨娘诺诺点头,连连称是。 卫凌风筷子一搅,扒了两口饭,还没咀嚼,那一厢的魔教左护法又缓步行来。 左护法年纪轻轻,内力深厚,鞋底不沾尘、不留痕,被他踏过的树叶没有一丝一毫的摇动,仿佛静止了一般。 他腰间佩剑,眉目冷肃,对卫凌风还算有礼有节:“卫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卫凌风爽快应好。 旁观这一幕的沈尧却跳脚了。 沈尧非要探听左护法与卫凌风的谈话内容。但他的吐息与脚步哪里瞒得过一个武功高手,还没靠近墙侧,一把未出鞘的长剑就横在了沈尧面前。 “左护法大人请息怒,”沈尧赔笑道,“我并无恶意,手无寸铁,你杀我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何必如此草木皆兵?” 长剑回旋,竖立于左护法手中。 他抱剑而立:“我家主人命我前来,请一位合适的大夫,回房诊脉。” 沈尧追问:“你家主人是云棠教主……今天早上,为云棠诊脉的人。乃是我师父。全门派上下,没有比我师父更好的大夫。那你现在来这边找人,是不是因为,你们之中又有一个同伴身体抱恙了?” 左护法点了点头,却不详说。 卫凌风沉思片刻,面露难色:“午时之后,我须得去一趟东厢房,楚家的人都在等我。” 从小到大,沈尧最看不得卫凌风为难。所以,即便他对西厢房的魔教众人心存戒备,他也忍不住自告奋勇,在左护法的面前卖弄医术,希望他能带着自己去给那一位生病的魔教人士诊脉。 然而,左护法是相当墨守成规的一个人。他表示,沈尧年纪太小,且举止轻浮,油嘴滑舌,他信不过。 沈尧逼不得已,只好又拽过了师兄许兴修。 最后来到西厢房的三个人,就分别是沈尧、许兴修、以及那位几乎没有表情的左护法大人。 进了院门,许兴修方才开口:“敢问病人在哪儿?” 左护法为他们指了一条路。 小路的尽头,门扉半掩,杂花生树,一位光着膀子的壮汉静坐于台阶之上,身侧摆了一壶酒,背后是一堵墙,交叉叠放着两把银光闪闪的镶环大弯刀。 许兴修不愧是闯荡过江湖的人。他一眼瞧见那把刀,脱口而出道:“黑面判官萧淮山!” 那壮汉爽朗笑道:“正是在下!” 他起身抱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正是东灵教的萧淮山!” 若不是他提起了“东灵教”的名头,沈尧都快忘了他们这个魔教的大名。 萧淮山其人,也与传闻中有差别。据传萧淮山十恶不赦,力大无穷,平素一贯以杀戮为乐,喝人血,食人肉,真像地府阎王爷的走狗,因此被称为“黑面判官”。 但据沈尧亲眼所见,萧淮山这人……有点儿晕血。 而他所患之病,更是让人惭愧——原是他此前受过一次重伤,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调养好了,但是每次如厕时,总会滴滴漏漏,尿不干净,沾到自己的裤子上。 男人嘛,最恨自己的那根东西出了问题,而一旦出了问题,他们又总是讳疾忌医,闭口无言,只字不提,巴不得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 萧淮山之所以愿意吐露心声,则是因为,他听说丹医派的大夫们专攻隐疾,妙手回春。 这个“春”字,是别有深意的“春”。 是以,他将情况禀明了云棠…… 沈尧听完前因后果,第一反应是:“你把自己那地方的毛病说给云棠听了?哎呀,你也是,这种事情还要告诉一个姑娘家,羞不羞。” 萧淮山涨红了一张黑脸,说话结巴起来:“没、没……没。我没有同教主说具体的病因,只盼着能从你们丹医派随便找个管用的大夫来。” “随便?这种事可不能随便。”沈尧奉劝道。 他打开药箱,端正地坐在萧淮山面前,敛了面上的笑,仿佛一瞬间沉稳了十岁:“左手给我,我替你搭脉。” 萧淮山道:“只要搭脉?” 沈尧反问:“不然还要怎么?” 萧淮山嘟哝:“不用我脱裤子吗?” “暂时不必,”沈尧道,“我先瞧完你的脉相,你再同我说一说你的饮食与作息。此后,你去床上躺好,我来为你验伤。” 萧淮山一脸难为情,捂紧了自己的裤绳,仿佛一位不愿屈从恶霸的贞洁烈女。 沈尧马上握住他的手,温和体贴,语重心长道:“你在我眼里,只是一个寻常的病患,我从十二岁起跟着师兄们望闻问切,见过的病人数不胜数……你何必同我扭扭捏捏?若是耽误了病情,反倒害了你自己。” 萧淮山紧抿的嘴唇有所松动。 沈尧再接再厉道:“你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武功高手,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想必知晓其中道理!你姑且掂量掂量,是面子要紧,还是身体要紧?” 萧淮山沉重地点了点头。 * 沈尧在屋内忙活时,许兴修与左护法都站在外面。 微风荡漾,枝头鸟雀清啼,树下的两人却闷不吭声。 还是沉默寡言的左护法率先开了口:“沈尧年仅十八,是你们丹医派最小的弟子……” 许兴修笑着回话:“平日里,我师父常说,沈尧有些天赋,假以时日,定能成大器。” 左护法重复一句:“假以时日?” 语气上扬,似是不信。 恰好,沈尧背着药箱,跨过门槛,从屋内出来了。 许兴修问他:“小师弟,你诊治得如何?” 沈尧道:“我开了两副药方,一副药用于内服,一副药用于坐浴。坐浴的药方子是,鱼腥草、马齿苋、丹参、灵芝草、白花蛇舌草……” “灵芝草用光了,”许兴修笑道,“今天早上,我检查库房的存药,发现那装着灵芝草的盒子已经空了。” 沈尧蹙眉:“真的吗?” 许兴修敲了他的头:“你这是什么话?师兄还能骗你不成。” 沈尧负手背后,来回踱步。 须臾,他便说:“我现在要去深山采药。脚程快些,今晚便能回来。” 许兴修脸色一变,扯着沈尧的袖子,把他拽到了院子的角落里,压下声线警告他:“你的脑子里装了浆糊吗?深山是豺狼虎豹聚居之地,你一个人去就是送命!” 话音未落,左护法闪身而至。 “豺狼虎豹并无可怕之处,”左护法道,“我陪你一同前往。” 沈尧随口应道:“好啊好啊。” 许兴修却在气头上。他挽起袖子,不假思索:“我还是不放心。沈尧,你去厢房里等我,待我回房拿上叉子和火.药……” 他们几人站在草木繁盛的墙角,一只绿色翅膀的飞虫“嗡嗡”地经过,飞得极快,几乎只是一瞬间,左护法折下了一片叶子。 沈尧没看清左护法是如何出招的,他只看到,那只飞虫被一片叶子钉死在了围墙上。 沈尧浑身一冷,仿佛自己就是那只飞虫。 左护法依然波澜不惊:“你还要带上叉子和火.药吗?” 作者有话要说:飞虫:我做错了什么? —————————— 【下集预告:近距离探秘!魔教众人的行事作风】 第8章 深山 午时三刻,沈尧一行人向着深山进发。 起初,沈尧背着一包干粮、一只药箱、两袋水囊。行至半路,左护法包揽了所有东西。他将那些袋子挂在剑柄上,再负于左肩,脚步悄无声息。 沈尧问他:“你累不累?要不让我也扛一个?” 左护法瞥他一眼,却道:“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 沈尧一听这话,有些愠怒:“你是没见过我杀鸡!我杀鸡才快呢!手起刀落,见血封喉!” 许兴修咳嗽一声,拽了拽沈尧的袖子。沈尧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魔教左护法的面前炫耀“见血封喉”,是不是有点儿班门弄斧的意思呢? 一时之间,沈尧下不来台。 他只好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通往深山的那条路,沈尧一贯是烂熟于心,但他之前每一次去深山,都是跟随着众位师兄,大家伙背负着沉重的行囊,从没有哪一次旅程如此轻松。 走到某一处转弯路段,沈尧兴致勃勃:“前面有一个茶肆,卖茶的姑娘叫青青。她家的糕点很不错,我师父爱吃。” 左护法脚步一停。 沈尧猜出他的心思,忙道:“青青家住清关镇,祖上都没有出过远门,她肯定不认识你们这些江湖中人……你莫要担心。” 左护法却道:“听你话中之意,你带了这么多干粮,还要去买那糕点。” 沈尧道:“不行吗?” 左护法略微抬头,眉眼不见喜怒:“酒囊饭袋。” 酒囊饭袋这个词,出自汉代王充的《论衡·别通》,暗讽一个人只知道吃,什么都不会做。 沈尧正准备与他争论两句,却见左护法一言不发,沿路绝尘远去,让沈尧和许兴修追得十分辛苦。 山外地势崎岖,树影幽寂,来往的过客都是清关镇上的人,其中又以柴夫、农户、猎户居多。他们几乎都在丹医派治过病,认识沈尧,其中几个甚至停下来,与他寒暄。 沈尧一度以为左护法跑没了影,然而,当他抵达青青姑娘的茶肆时,他却发现,左护法早就站在这儿等他们了。 而且,左护法买好了糕点,用一张干净的黄纸包着。他瞧见沈尧与许兴修,眼皮子都没掀一下,语气寡淡地问:“走哪条路?前面有个岔口。” 拽什么拽啊?沈尧腹诽。 会轻功了不起吗? 他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了不起。再看左护法替他买的那包糕点,心里顿时慰藉,他走到左护法跟前朝他一笑,应道:“右边那条路,是进山的捷径。”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茶肆里看了看。 茶肆乃是一处凉棚改建,门前放着两座树桩,给客人们拴马、拴牛之用。屋内布局更是狭小,除了青青姑娘的竹木柜台,藤编桌椅不足三套,此刻称得上人满为患。 都是一些陌生脸孔。 那些人膀大腰圆,头戴草帽,面色凶神恶煞,腰间配有匕首,难免有寇匪之嫌。但他们呼吸粗重,嗓音嘶哑,缺乏阴阳调和,显然学的是一些刚猛蛮横的武功。 其中一人注意到沈尧的目光,便将茶碗一放,吼道:“你小子,瞧什么瞧!” 沈尧拱手作揖,转身,与另外两人一同踏上右边那条岔路。 半晌后,茶肆内的男人面朝青青,喊了一声:“掌柜的,再来一碗茶。” 青青姑娘身着布衣长裙,皮肤雪白,眉眼素净。她弯腰给那些汉子们斟茶,冷不防被某一人握住了手腕。男人粗糙的五指像冰冷的蛇,在她手中蜿蜒爬行,她吓了一跳,骂道:“客官这是做什么?耍无赖?” “小娘们手还挺嫩,”那男人流里流气地笑道,“走路还扭屁股,怕不是个骚.货。” 青青的父亲是武夫,她性格活泼,能耍两手功夫,斗得过一般的男人,却不是练家子的对手。 她旋身纵跃两次,劈头就是一个扫堂腿。但她的对手捉住了她的脚腕,将她绊倒在地上。几名莽汉中有人脱掉了上衣,露出赤膊,后颈刺有蜘蛛状的纹身,狰狞可怖。 青青的裙子被撕碎。 她毛骨悚然,尖叫出声,宽厚的大掌便捂住了她的嘴。 男人们赞不绝口:“瞧瞧这把小蛮腰,真没想到啊,乡下还有这等货色。她还能劈叉,空翻打斗,你们瞧见了吗?这不比一般柔弱女子有滋味。” 茶壶侧翻,水流一地,藤椅东倒西歪。 属于壮汉们的粗布衣裳铺在地上,带来呛鼻的汗味,青青含泪死命咬住嘴唇,咬出了血。谁能在这个时候救她?谁有这个能力救她?沈尧他们大概早就走远了,她今天注定要备受屈辱。 绝望与恐惧不断滋生,像蛛丝一般包裹了她。 她恨自己软弱可欺,无从反抗,更恨自己不是男人。 * 山路上,沈尧忽然驻足。 他说:“我刚才好像听到女孩子惨叫。” 许兴修道:“你四处看看,哪有什么女孩子?只有叽叽喳喳的鸟雀。” 沈尧犹疑不定。 他拽了一下左护法的衣袖:“你不是武林高手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察觉什么动静没?” 左护法缓缓收拢五指,衣袂连风地站定。他说出口的话,让沈尧一头雾水:“那女人,和那六个男人,只有一方能活命。” 沈尧道:“什么女人?” 左护法淡声问道:“她叫青青?” 沈尧顿时明白了当前状况,恰如一匹脱缰的野马,风一般地往回赶,又向左护法喊了一声:“你们都愣着干嘛?救人啊!她一个姑娘家能撑多久?” 左护法猜测道:“沈大夫,你想让我救她?” “废话,”沈尧急怒攻心,“是男人就别磨蹭,你有种吗?站着不动干嘛,怕死还是怎么搞的,你有种就跟上我。” 左护法甩掉了肩上的包袱,单手握剑,踩着路上凸出的岩石,身影快如疾云行风。长剑出鞘只在一瞬息,所经之地,徒留天地间寒光湛湛。 那边的六个匪徒,尚不知大难临头。 某一人已经发泄完毕,弄了些温热的枣糕,歇在一旁说笑:“这小娘们还是个不经人事的,放在春香楼里,给咱们哥几个玩一次,少说也得三两银子吧……” 话没说完,他瞧见行色匆匆的左护法,这小子握着一把重剑,衣袍猎猎,身姿颀长,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可他们兄弟几人身强体壮,又是在这鸟不拉屎的山路上,那小子还能妄想英雄救美吗?思及此,他又笑了,心道:就算把那玩烂了的女人送给这小子,又能如何?左右不过是个废掉的破鞋。 他便说:“你是哪门哪派的?少管闲事,没看过爷们在外面玩女人?” 血溅三尺。 剑锋割断了他的脖颈,他还没来得及叫一声。 草棚外风和日暖,茶肆内横尸遍地。 还剩一个匪徒,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他衣衫不整,尿从裤子底下流出来,浸透了一双草鞋。他起初壮着胆子咆哮:“高手饶命!”后来索性跪下来磕头:“我一时歹念,早已知错,求求大哥饶我一命,我定当改过自新!” 左护法却问:“饶你?” 他一步一步靠近,脚不沾地。 一剑索命,鲜血再度喷涌,左护法反握剑柄,又问:“你刚才,为什么不饶了那个女人?” 左护法今日所杀的最后一人瞪大了双眼望着他,张了张嘴,气绝身亡。 残血,死尸,满地狼藉。 沈尧赶到现场时,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更震撼的是许兴修,他肚子里一阵反胃,扶着一棵树开始干呕,呕了半天,又觉十分讽刺——他是个大夫,理当救死扶伤,见惯了病患伤员,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后来,许兴修想通了。大抵是因为,他亲眼见证了魔教的凶残杀人手段。 沈尧倒是没考虑这么多。他提着药箱,跑向了青青姑娘,又是验伤又是安慰,还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罩在了她的身上。 寻常女子遭逢此事,多半会跳河或者上吊,沈尧明白,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心病难医。 青青她爹是个穷武夫,曾经在这儿卖茶、卖艺、帮人磨刀,足有七八年。后来她爹死了,青青姑娘独自看着茶铺,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所以互相会帮忙照应…… 他还在想着青青,许兴修突然出声:“如何善后?” 山林寂寥,余音回荡在幽幽空谷。 许兴修负手而立,焦躁不安,一双浓眉快要拧成“川”字。他对沈尧说:“小师弟,你下次做事再不能这般鲁莽,你看那些男人,脖颈上都有蜘蛛纹身,你可知,这是迦蓝派门徒的标致?迦蓝派在江湖七大派里排不上号,但也比我们小门小户强多了,惹上了他们,你一个小小的丹医派弟子如何担当得起?” 沈尧道:“哦。” 许兴修照着他的脑袋,狠狠敲了一记:“哦什么哦,师兄跟你讲话,你好好听了吗?” 沈尧长久静默。 他坐在近旁一块石头上,好半晌才说:“我不后悔救了她。我只后悔没早点来。” 许兴修叹了口气。 沈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师兄,你这样想。倘若你是她,躺在地上,处于绝境,希不希望有人来救你?想不想继续活下去?行走江湖的人一边害怕惹祸上身,一边又咒骂冷漠的路人,长此以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只存在于传奇话本。” 许兴修没做声。 沈尧便起身,从药箱里翻出一把小铲子,在附近刨土挖坑。 左护法收剑入鞘,问他:“忙什么?” 沈尧头也没抬:“给那六个人下葬。” 左护法道:“凭你这一丁点力气,至少要挖到明日。” 说罢,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瓷瓶,在每一具尸首上滴了一滴。他收拾残局的能力强得吓人,果然不愧是过惯了“刀口舔血”日子的东灵教左护法。 这日傍晚,月冷天凉。 沈尧背着受伤的青青,与许兴修、左护法三人一同回到了丹医派。他的药箱里装满了入山采来的灵芝草,还有一包带给师父的糕点,往常他应该会很高兴,但是今日他面色凝重。 卫凌风察觉了异状。 彼时,卫凌风正在西厢房,亲自为云棠教主搭脉。 云棠偏爱素色长裙,更衬肌肤剔透如玉。 满院树影徘徊,灯色恍惚,她左手托着腮帮,右手递到了卫凌风跟前,不声不响打量他的眉眼,少顷,她说:“平生不识卫凌风,阅尽绝色也枉然。” 落叶翩然如蝶,在桌上旋舞。 显然,叶子受到了云棠的操控。 卫凌风视而不见:“今日第一副药,应有黄芪、首乌、当归、熟地……” “别同我说这些,”云棠嫣然一笑道,“我又不懂药方。” 卫凌风迂腐地自接自话:“服药期间,忌饮酒,忌荤腥。清关镇的桃花酿虽好,不值得你冒险一试。” 云棠笑得玩味:“你怎么知道我喝了桃花酿?什么时候?在哪儿喝的?跟谁喝的?倘若我告诉你,我是和你的小师弟在一起喝的,你心里会有什么感慨?” 他还没回答,她就别有深意地盯着他:“你这性子,跟我的左护法有几分像。明明心里诸多盘算,表面上也不表露一分,那些与你相熟的人,会不会当真以为你大智若愚呢?” 云棠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沈尧从小耳朵尖。踏入院门的那一刻,他听到了云棠对卫凌风的评价。 云棠养的那只雪貂吱吱叫唤,从远处奔到了他们的面前。 左护法向云棠行礼,雪貂却一个劲地往上冲,攀附到了左护法的肩头,一动不动地趴着。 卫凌风朝着他们这边一望,只觉沈尧面色煞白,许兴修魂不守舍,他心中稍感惊异,又见左护法的黑衣袖口隐有血迹,他不由得沉思,问了一句:“何事惊慌?在深山里遇到了狼群?” 云棠嗤笑:“非常凶狠的狼群呢。” 她翻手做扣,扣响了石头桌面,这桌子就裂开了一条缝。周围几人静默不语,她拂衣而去,左护法连忙跟上,稍后,两人的潇洒身影都消失在夜色里。 沈尧望着他们远去,自寻了一块干净地方,揽膝坐下,叹道:“今天多亏了左护法。” 卫凌风道:“你把事情经过说与我听。” 沈尧和盘托出,并无藏私。 卫凌风没有探究迦蓝派,也没有关注左护法,他只问:“哦?青青姑娘的现状如何?” “应该醒了,”沈尧道,“她……把舌头咬裂了,暂时说不了话。” 夜空深悠,山中风景正好,沈尧抬头望天,仍有疑惑:“迦蓝派不是名门正派吗?为何他们的门徒,能做出那种事?” “名门正派可不代表他们行事端正,”卫凌风从座位上站起身,“只能说明,他们人多势众,众口铄金,占据了武林的半壁江山。” 作者有话要说:【下集预告:萧淮山的恩公!妙手回春治好隐疾!】 第9章 荆棘 沈尧寻思着卫凌风的话,不免疑问:“难道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是人云亦云,听风就是雨吗?” 卫凌风摇头,又说:“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赢了的人,便有本事号令江湖。” 沈尧随意道:“像云棠那样的人,有没有本事赢?” 卫凌风沉吟:“不如你去问问她,想不想赢?” 沈尧忽而一笑:“大师兄,你在与我打哑谜。” 他态度审慎:“眼下,楚开容与云棠这两号人物,都住进了咱们丹医派,倘若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大师兄,你可有应急的对策?” 卫凌风摊平手掌,放在石桌的裂痕上。或许是沈尧的错觉,那裂缝似乎更大了一些,他抬眸紧盯着卫凌风的双眼,可他温文尔雅,气质绝尘,身上那一袭白衣素净如雪,让人生不出半分揣测的恶意。 恰在此时,许兴修师兄也坐到了他们的身边。 许兴修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壶酒。 他拔掉了酒塞,自饮一口,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酒水甘醇,齿颊留香,他又感叹:“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沈尧揽住他的肩膀:“许师兄,莫说这么晦气的话。我们往好的方面想,楚开容他们家是武林名门,还愿意带着我们去天下第一庄,这是好事啊!丹医派未来可期……等我们把这条路混开了,就不用再愁天愁地了。” 为了安慰许兴修,沈尧不得不搬出楚开容的名号。 沈尧在心中叹息:江湖威名值千金。 卫凌风却道:“小师弟,你与楚开容一贯不和,这次动身前,切莫再起争端。” 他一边说话,一边拎起沈尧带回来的药箱。打开一瞧,第一层放着灵芝草,第二层放着青青茶铺所做的枣糕,糕点酥软,香糯诱人。 那枣糕被包在黄纸里,微微露出一角,桃木箱子的暗格将它保护得很好,沈尧见状,也在一旁开口:“我跟那位左护法都能相处融洽,和楚开容……肯定能,能冰释前嫌吧,哈哈哈哈哈。” 他最后两声尴尬的笑,充满了不自信和不确定。 许兴修带着酒气插话道:“这糕点不能吃,这是那个左护法买的……谁知道,左护法有没有下毒呢?无色无味,无声无息的□□。” 言罢,许兴修挥手一推,将那糕点拂落在了地上。 沈尧又将它捡起,拍了拍纸上黄土,咬了一口枣糕:“许师兄,你没瞧见左护法的剑术,出神入化,炉火纯青,臻于化境!” 他一连用了三个成语,嗓子都有一点噎住:“请问,左护法想杀我们,哪里用得着下药?拔剑一砍,咱们仨儿都得死翘翘。尸体就搁在这儿躺着,列成一排,喘气的余地都没有。” 卫凌风双手负后,宽大的袖摆迎风。他接话道:“我们当然不是他的对手……药房里还在煎药,我去看看火候。” 他途经满院落英,踏着一地月色,背影被昏暗的灯光拉得很长。 * 夜晚戌时,青青在病房中醒来。 她感觉身体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心脏在瞬息间沉了又沉,哭是哭不出来的,为什么要哭呢?她想,她死也不要为了一帮狼心狗肺的畜生掉眼泪。 可她又偏要做出什么表情,来体验这一次劫后余生,不过片刻的功夫,她竟然笑了。笑得胸腔震动,双眼很不争气地翻出泪花,她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能疯掉。 只差一点。 神思错乱之际,她听到身旁有响动,侧目一看,瞧见了卫凌风。 卫凌风端着一盏烛台,坐在她的床边。 烛火在长夜中明明灭灭,照亮他英俊的眉眼,他给她掖上被子,问道:“你姓什么?” 青青只能讲出一个字:“柳。” 卫凌风问:“柳青青?” 她点头。 这名字是她的父亲拿了二两猪肉,从镇上的秀才那里换来的。父亲姓柳,想给女儿起个好名,常言道:好名有好命。 于是秀才说:昔我往矣,杨柳青青,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么就叫,柳青青如何? 她父亲也不懂,回来就和她娘说,名字起好了。镇上的人多称呼他们一家为“茶刀匠”,因为他们家卖茶又磨刀。而父母去世后,柳青青把茶铺的标记改为“青”字,长此以往,她习惯了被人称呼为青青。 但卫凌风却叫她:“柳姑娘,在下能否问你几个问题?你不用出声,只需点头和摇头。” 柳青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低声说:“你介不介意此时回想白天发生的事?” 柳青青又笑了。 卫凌风便把煎好的药端给她,连带着一把瓷勺,然后他说:“时候不早,柳姑娘好生歇息。” 柳青青一口气喝完整碗药,吐词不清地开口:“你问,你直接问。” 卫凌风从善如流:“柳姑娘知道江湖上的迦蓝派吗?” 柳青青点头。 卫凌风又问:“柳姑娘此前和迦蓝派的人打过交道吗?可曾在某年某日结过怨?” 柳青青拼命摇头。 卫凌风提出最后一个问题:“柳姑娘想过如何善后吗?我们丹医派仅是一介小门小派,倘若被迦蓝掌门发现我们今日的所作所为,那我们丹医派……”寒风透窗而过,他颓然咳嗽了几声。 柳青青艰难吞咽口水。这一次,她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她如同凝固的冰冷石块,安静地伏卧在床上。 卫凌风起身告辞,但他给她留下一盏烛台。烛火燃得无声无息,光影融入黑暗中跳跃。 柳青青再没和卫凌风讲过话。虽然卫凌风是她的大夫。他抽出空来,亲手为她治病,两人总是沉默无言。不过卫凌风的药方和针灸都有奇效。两天后,柳青青就能下床走动。 丹医派位于山顶,后院遍布野草闲花,树木繁盛。 柳青青漫无目的地散步,心下想着:丹医派对她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事发当天,拔剑杀人的少侠又是谁呢?那人内功深厚,剑法卓绝,武功之高强,乃是柳青青生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柳青青神智游离,忽然被谁喊了一声“青青姑娘”。她转头,看到背着竹筐的沈尧。 沈尧刚从药田里回来,他二话不说,就抓住青青的手腕,摸清她的脉象:“大师兄说你已无大碍,我总算放下心了。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厨房求一求厨娘。” 柳青青摇头,又问:“阿尧……” 沈尧抓了抓耳朵:“怎的?” 柳青青忽然跪下:“那日救我性命的少侠师承何派?我的仇人已死,你们都是我的恩人。我晓得迦蓝派一贯纵容门徒,此事因我而起,我……” 柳青青的舌头还没好全。她每讲一个字,舌根都生出剧痛,于是脸颊更苍白,神情更枯败。 沈尧扶住她的肩膀:“你想说话就好好说嘛,不要跪着。那位少侠……你无须担心他,他杀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此话一出,沈尧又羞愧起来。唉,不对啊,魔教左护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柳青青的救命恩人,自己不该编排他。 于是沈尧改口说:“当然啦,少侠做事,有少侠的规矩。比如迦蓝派那几个混账,死不足惜!” 柳青青抬头仰望他:“少侠师承何派?我、我想入门。” 沈尧被她惊得浑身一哆嗦:“你想干什么?” 沈尧摇晃她一下:“实话跟你讲吧,人家是扶华教的。别说得罪区区一个迦蓝派,就算得罪整个武林,他们也完全不怕的。扶华教表面上风风光光,背后多少辛酸啊,杀人如麻,刀口舔血。青青姑娘,你不能走这条路。” 柳青青没做声。 沈尧急着给萧淮山治病,就先告辞了。他不懂内力功法,又背着一个偌大的竹筐,脚步匆匆走在前面,丝毫没注意柳青青跟在他身后。 沈尧无知无觉地将柳青青带向了魔教众人的厢房。 萧淮山像个小媳妇一样守在门口,耐心等候沈尧的出现。沈尧远远望见他,飞奔而至,复又沉稳道:“萧兄,我今日备齐了药材。我会为你针灸,再准备一次药浴。” 萧淮山左手提着一把银环大砍刀。他是个武痴,每日都要练习刀法,偶尔去找朋友们切磋,他甚至问过沈尧:你可有学武的打算?江湖中人,怎能不懂武功? 沈尧婉拒道:“我一个大夫,治病救人的,学武功也没处使。” 不过现在,学武的好处显现。萧淮山提刀而立,警戒地望着沈尧的背后:“那是谁?丹医派的人?不对,你说过,门中弟子都是男人。” 沈尧转头一瞧,只见树影婆娑,阳光闪耀。 他狐疑:“你看错了吧。” 萧淮山拾起一块石头,以指力投向远处,砸中了柳青青的脑袋。她摸着额头,钻出草丛,那一厢的萧淮山伺机而动,柳青青察觉杀气,连忙说:“我是清关镇上的人。从小在清关镇长大。我来治病的,沈尧和丹医派掌门都认识我。” 沈尧拍了拍萧淮山的胳膊:“无妨,她是我朋友。” 萧淮山朗声一笑:“不走大路,专藏草丛的朋友?” 他对着柳青青抱拳:“在下萧淮山。” 柳青青道:“我叫柳青青。” 她喃喃自语:“昔我往矣,杨柳青青。” 萧淮山收刀入鞘:“幸会!姑娘可要进屋坐坐?” 这时,沈尧也不好赶走柳青青。他都没想到魔教的人这么有礼有节的,是不是最近缺人手啊?一眼看出了柳青青想要加入魔教的企图? 沈尧胡思乱想,随着萧淮山往前走。萧淮山行至一半,又开始扭捏,因他记起了待会要治疗,自然不方便有姑娘在场,他让柳青青坐在院子里,稍等片刻。他与沈尧去了内室做针灸。 萧淮山一脸从容就义般宽衣解带。 沈尧安慰道:“你闭上眼睛吧,就当在睡觉。我的针法极好,你不会疼的。” 萧淮山果然闭目,又说:“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有怕痛的道理?” 沈尧摸准穴道,缓慢施针:“痛吗?” 萧淮山竟然道:“爽!” 沈尧点头:“气血瘀滞。” 萧淮山捏着枕头:“好老弟,再来几次!” 沈尧专心治疗,不再应声。倒是他们这段对话,被途径院外的云棠听见。她笑着拉起左护法的袖子,说:“他们丹医派的大夫,和外面的大夫好不一样啊。” 左护法停步:“院中有人。” 云棠根本没踏进院门,她甚至没看向那个地方。她只听吐息,便断定道:“是个年轻姑娘呢,身体有伤。呦,你的心跳也变了,怎么,她是你的老相好?” 左护法仍是冷着一张脸:“教主言过了。” 他目不斜视,正欲离开,云棠却忽然转身,跨进了院落。左护法立刻跟上,他忠于职守,对云棠亦步亦趋,两人的出现使得柳青青坐姿僵直。 左护法退居云棠的背后。柳青青只能望着云棠,道:“姑娘好。” 云棠笑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柳青青略微颔首。 云棠摆袖:“你找我有事?” 柳青青垂眸敛眉,态度臣服:“教主。” 聪明人之间讲话不用多费口舌。云棠仔细打量她,笑说:“迦蓝派的上任掌门,用奸计害死了我舅舅。我们与迦蓝派积怨已久,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指尖搭住柳青青的下巴,云棠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又道:“耍两个把式让我瞧瞧。” 柳青青遵命。 片刻后,云棠颇感乏味地摇头:“下盘不稳,气息不正,根骨偏弱,年龄也大了,不是习武的好料子。而我从来不养废人。”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卫凌风是输出爆炸,又能帮队友快速回血的人 —————————— 我忘记放存稿箱了……跪下认错 下集预告【顺利出发!前往天下第一庄】 第10章 征程 柳青青听见云棠的评价,并不意外。她深吸一口气,长跪不起。 云棠没有管她,施施然走了。 左护法也未曾停留,紧随云棠而去。柳青青依然静止不动,跪得端正。她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时辰,膝盖酸麻,失去一切知觉,就连天光也逐渐暗淡。风从空无处吹来,复又吹向空无处,柳青青越来越冷,不由得浑身发寒。 近处的房门敞开,沈尧缓步走出来。 沈尧满头大汗,累得不轻。他抬袖擦一擦汗渍,瞥见柳青青,疑惑道:“青青,你怎么又跪了?” 柳青青没有回话。 沈尧又问:“可是你的膝盖出了毛病?” 柳青青宛如失语。她闭上双眼,掌心撑在地面。喉咙里一阵干涩疼痛,弥漫着丝丝血味,她压抑自己,谨慎地咳嗽两声。这时,萧淮山的声音从屋内传到她耳边:“教主不会赏识你的做法。” 柳青青终于开口:“大仇已报,我的贱命不值钱。教主要我死,我便甘愿死。” 萧淮山以内功传音。沈尧听不到萧淮山的忠告,只能听见柳青青的决然之言。他盘腿坐在柳青青的面前,认真道:“柳青青,我和你相识十载,我是不会害你的。江湖中的恩怨是非,几句话都讲不清楚,青青你一个小姑娘,何必蹚浑水呢?” 柳青青仰头直视他,百般刚烈道:“倘若我不是姑娘,而是一个男人,我可以涉足江湖吗?” 沈尧被她的气势噎住。 柳青青又说:“我生在清关镇,从未出过远门。此事因我而起,阿尧,我不想拖累你们。” 沈尧无可奈何:“你不想拖累我们,你也用不着加入扶华教。” 他偷偷压低嗓音:“左护法面冷心热,萧淮山直爽仗义,云棠也不是不讲理,这些话我只敢跟你讲,为什么?因为整个武林都对他们避如蛇蝎,包括我的几位师兄。” 柳青青失神,片刻之后,她回答:“整个武林都很赞赏迦蓝派。” 沈尧无法反驳。 他拍了拍柳青青的肩膀:“也罢,你保重。” 柳青青在萧淮山的院子里跪了一天一夜。 隔日的早间辰时,云棠派人来传话,问她是不是什么都愿意做,柳青青点头称是。那人便带走了柳青青,吩咐侍女照顾她,又给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柳青青休整半日,无事可做,猜不透云棠的心思。她在房间里枯坐,度日如年,到了傍晚,忽又见到一位相貌狰狞的老妇。 老妇身披绫罗绸缎,散发着古怪的异香。她仔细询问柳青青:“我这儿有一种药,能使你内力大涨。此药名为十年昙花……” 柳青青好奇地问:“十年?” 老妇解释:服药的人,内功只能维持十年。期限一到,肝胆尽碎,七窍流血而死。 柳青青静默无声。 老妇又说:“此药是我一手调配,除你之外,无人用过。十年以后,你的死状如何凄惨,老身尚不能妄论……” 柳青青夺过瓷瓶,一饮而尽。 老妇震惊地望着她。 柳青青潇洒地一抹嘴:“你是不是没见过,如我这般不惧死的勇士?” 老妇摇头道:“不是……” 老妇悲伤地抚着桌子:“那瓶药,不是内服,而是外敷啊。老身还没来得及开口,你已经吃下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柳青青的笑容僵在脸上。又因为那瓶药的配方复杂,暂时做不出第二瓶,柳青青不由得万念俱灰。 夜半时分,柳青青躺在床榻,冷汗直冒,痛得死去活来。好似浑身的骨头都让人碾碎,皮肉被锋利的刀剑一寸一寸刺穿,她张开嘴,嗓子喑哑,叫都叫不出声。而那漫长的酷刑没有终止,持续不断地凌.虐她,折磨她。 最恍惚时,依稀有红衣美人坐在她床边。那位姑娘的声音清脆悦耳:“你呀,像我小时候。” 柳青青唤道:“教主?” 室内沉静无声。 她睁眼,痛感缓解,窗扇敞开,床侧空无一人。 * 沈尧最近忙得很。 他和两位师兄即将动身前往天下第一庄。他一边收拾包袱,一边为萧淮山治病,同时还要分担师兄们的任务,为镇上的老百姓号脉坐诊。 好不容易忙中偷闲,沈尧又记挂着柳青青。某日他抽空,跑到柳青青的房间,发现她已经走了,留下一封亲笔的书信,置于床头,竟然是留给沈尧的。 沈尧拆开一看,只见柳青青写道:她已如愿,也祝沈尧万事顺心。 沈尧一声感叹,随手扔了信。 次日,他启程前往天下第一庄。 那是沈尧生平头一次出远门。路上,沈尧兴致高昂,怀抱一壶桃花酿,猛灌三口,即兴作诗。虽然他的文采不怎么样,楚开容和卫凌风都连声称好。 楚开容恭维道:“沈大夫是个文人雅士。” 沈尧摆一摆手:“哪里哪里,拙作拙作。” 楚开容今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一个劲地夸赞沈尧。卫凌风已经察觉微妙的细节,而沈尧依然沉浸在莫名的虚荣中。他诗兴大发,又开始念道:“山水一袭绿,车马一长排。师兄穿白衣,不见雪皑皑。” 楚开容品评道:“好诗!你口中所言的师兄,是不是卫凌风?我有些好奇,卫兄,你为什么总穿一身白衣?” 卫凌风沉吟道:“别的布料染了色,价钱贵。我自小穷惯了,着实……着实买不起别的衣裳。” 沈尧千料万料,没料到卫凌风会这样回答。而作为卫凌风的小师弟,沈尧怎么能容忍这种局面? 他扭头看向楚开容,果然!那个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少爷面露不虞,眼含戏谑,开口调侃一句:“哦?卫兄甘于困苦清贫,气节高于凡夫俗子。” 凡你妈的!沈尧在心中骂道。 沈尧挺直腰杆道:“楚公子?” 楚开容温和回应:“嗯?” 沈尧又问:“楚家是武林名门,除了开设武馆,可有别的生意往来?” 楚开容坐在宽敞的马车中,举止娴雅,烧茶品茗:“我不管这些,母亲从不让我插手。” 沈尧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靠着柔软的狐皮垫背:“楚公子是个富贵闲人,哪里晓得老百姓的苦处。” 楚开容却道:“我踏入江湖第一日,途径山北一带,半道遇见一对探亲的小夫妻,带着刚满三岁的儿子。那丈夫赶着一辆牛车,将棉被盖在妻儿身上,嘘寒问暖,羡煞旁人。” 沈尧随口接话:“后来呢?” 楚开容垂首,声调渐低:“随后我进村问路,坐进客栈,喝了一杯酒,吃了半碗牛肉。等我吃饱喝足,绕路回到那座山头,才知山上有匪寇。匪徒们截下夫妻俩,杀了人家的儿子,当着丈夫的面,将他的妻子乱刀捅死。” 沈尧心神俱震。 楚开容饮下最后一滴茶:“江湖传言我以一人之力屠尽满山匪寇,因此,我的诨号是楚一斩,这真是无稽之谈。那帮草寇无一人练过武功,我杀他们,就跟碾死蚂蚁一样简单……佛经上写着,世上决无无因之果,也决无无果之因。我常想,那日,要是不喝那碗酒,送人家夫妻出山,他们是否能捡回三条命?” 沈尧无言以对。 楚开容搁置了茶杯,笑道:“沈大夫?” 沈尧这才回神,抱拳道:“楚公子侠义心肠。” 楚开容高深莫测地摇头。 卫凌风也静默着不说话。 沈尧觉得,他可能是这辆马车里最傻的人。 沈尧的另一位师兄许兴修还在闭目养神。许兴修曾在江湖上闯荡多年,楚开容所说的事,许兴修似乎也见识过。他说:“江湖中人,必当修身养性,以武艺傍身。” 是吗?沈尧戳一戳他的手臂:“许师兄,你会武功吗?” 许兴修尴尬地咳了一嗓子。 沈尧哈哈大笑:“你害什么羞,我也不会啦。” 他拍响卫凌风的大腿:“大师兄,我们都对武功一窍不通,哪怕遇到三脚猫功夫的阿猫阿狗,我们也得低头做人呐。” 卫凌风稍微抬头,目光与楚开容撞上。 楚开容把玩着茶杯,双眼紧紧盯着卫凌风。 而卫凌风面不改色:“自是这个道理。必要时,我可以撩衣跪下,磕头叩首,大喊饶命。” 沈尧惊叹道:“师兄!” 卫凌风挑开窗帘,遥望远处的风光美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沈尧委屈地抱紧卫凌风的肩膀:“大师兄,我这就去学武,断不会让你担惊受怕。” 作者有话要说:下集预告:【香艳刺激!第一次青楼之旅!】 第11章 秦楼 自从沈尧立下了学武的志向,每天都会抽出一个时辰,专门阅读一些粗浅的武学杂论。他还将书中的内容摘抄出来,反复背诵。 楚开容却告诉他:“沈大夫,习武之人,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沈尧轻嗤:“我与你自是不同。” 他抖动着一沓白纸:“我这叫厚积薄发,融会贯通!” 车队临近安江城,楚开容推开马车的侧门,宽长的袖摆迎风而动。途径城楼不久,楚开容跳下了车,这一去就是两个时辰,直到天黑月明,街头的更夫开始敲钟,楚开容也没有回来。 楚开容的母亲丝毫不担心儿子。他们一行人下榻在安江城最好的客栈。楚夫人与一众亲信随从都住在“天字一号间”,而沈尧、卫凌风、许兴修三人合住在一楼的窄小房舍。 沈尧颇有怨言:“不像话!楚家不是富得流油吗?怎能这般对待他们的救命恩人?” 许兴修捂住沈尧的嘴:“嘘,你小点儿声。” 沈尧支吾着说:“跑堂的伙计告诉我,掌柜给天字一号房的客人送了五只烧鹅。其实吧,我住哪儿都无所谓,住柴房也行,只要他们愿意分我一块烧鹅翅膀。” 许兴修敲了沈尧的脑袋瓜:“吃吃吃,他娘的一天到晚尽想着吃。” 沈尧嬉皮笑脸道:“唉,许师兄?你可别对着我骂娘,我娘早死了,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 沈尧和许兴修说话时,卫凌风正在一盏昏暗的油灯边看书。他看的不是医书,而是沈尧在路边买的一本《武义杂谈》。 卫凌风一目十行,审视完毕,正要说话,却见沈尧披衣而起,走向门外。 卫凌风问道:“阿尧?” 他一般都唤他“小师弟”。今次,他忽然改口叫他阿尧,沈尧的脚步不由得颠了颠:“我闻到了烧鹅的香味,想出去转转。” 卫凌风宽衣解带,脱下外袍,从罩衫的口袋里取出一包黄纸,再将黄纸打开,抖出一吊铜钱:“问下掌柜的,烧鹅怎么卖?” 沈尧不假思索道:“三十文铜钱。” 卫凌风对着灯,手指点开铜钱,一枚又一枚地盘算一会儿。沈尧已是双手负后,踱步而来:“大师兄,这是师父攒给我们的钱,留着救急用的。我们拿来买烧鹅,仅能填满一时的口腹之欲,辜负了师父的一片好心啊。” 卫凌风整理了一下衣衫:“穷家富路。出门在外,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 许兴修咬开一瓶烧酒的盖子,笑道:“别惦记着烧鹅了,来跟我喝酒吧。这酒是楚开容给我的,好酒,酱香醇厚。” 许兴修提到楚开容,沈尧才蓦然想起这个人:“楚开容上哪儿去了?我打从刚才就没见到他。” 沈尧语气温然,态度诚恳,而许兴修促狭一笑,拢衣卧在床榻的最里头,一边饮酒一边说:“楚公子倒是跟我讲了。” 沈尧凑近,洗耳恭听。 许兴修晃了晃酒壶:“人不风流枉少年。楚公子憋了几个月,这会儿已经寻花问柳去了。” 沈尧大惊失色:“你没告诉他,他那病尚未好全,应当戒色吗?” 许兴修微有醉意,神态赧然:“楚夫人和楚公子二人,都认为毒已解全。你此时跟他们说,毒性尚存,病症未愈,楚公子必须戒色、戒辛辣、忌食荤腥……人家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我们丹医派名不副实,医术不精。” 他说话的声音极低沉,极细微,沈尧几乎是趴在他嘴边,才听清他的气音。他还说:“武林高手能察觉你的吐息,我跟你讲话时,打乱气脉,以免被人发现。” 沈尧双手握拳道:“师兄,我们不能这样吧?” 许兴修感叹:“你还年轻啊。” 他竖起食指,挡在唇边:“为什么你今晚吃不到烧鹅?因为楚夫人觉得我们暂时无用了。你别管楚一斩今晚去了哪里,明晚,师兄向你保证,少不了你的那一只烧鹅。” 药草的气息萦绕在两人之间,他清朗俊秀的面容在摇晃的灯影中愈显清晰。 沈尧指骨发白,呼吸渐急。 许兴修揽住他的后背:“小师弟,这就是江湖。” 沈尧扒开他的手,猛然冲出了房间。 * 安江城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名为“秦楼”,聚集着各色美人,胭脂豆蔻,衣带香风。沈尧连夜奔向秦楼,刚一进门,就有娇俏鲜嫩的姑娘们缠上了他。 姑娘穿一身烟桃色纱衣,罗扇倾垂掩面,巧笑倩兮:“公子好急切啊,可是来找人的?忘了那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妹妹,由我来伺候公子吧。” 另一位姑娘也开口道:“我头一回见到公子这般俊俏的人……” 她们说着,白腻的香肩裸露,兀自靠上沈尧的胸膛,指尖挑开他的衣襟,狂放地往里画圈。 沈尧哪里见识过这种阵仗,吓都要吓死了。他紧紧拉住自己的衣服,发疯般冲向秦楼的更深处,一路上撞到不少姑娘和恩客。几位龟公很快注意到了他,要将他抓住。 龟公们膀大腰圆,轻功了得,眼看就要逮到沈尧。 沈尧急中生智,连忙冲着楼梯狂喊:“啊,快出来!阿斩!” 他不敢直呼楚开容的名号。 万一他叫出“楚开容”三字,明日就有人放出消息:武林名门楚家公子,宿眠妓馆寻欢作乐……楚夫人一定会气急败坏,再用一百种方式毒打沈尧。 是以,沈尧又吼了一嗓子:“阿斩!阿斩!” 楼上无人应声。 他娘的!楚开容怎么还不出来?沈尧暗忖:难道他正在与美人缠绵春宵,挥汗如雨,忘乎所以?连裤子都来不及提上。 沈尧绝望时,忽有一翩翩佳公子倚靠栏杆,朗声笑道:“这位弟弟是我的朋友,将他带上来吧。” 沈尧抬头,果然望见了楚开容。 楚开容搂着一位轻衫薄裙的姑娘。那美人肤如白雪,明眸皓齿,艳丽不可方物。她头戴一枚灿烂闪耀的石榴钗,据说,这就是秦楼的头牌——绮兰姑娘。 沈尧不用别人搀扶,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 他跟着楚开容,走进他们的包间,嘿,好家伙!那门一打开,屋里还坐着四名侍从,六位唱曲的姑娘。她们弹得一□□词艳曲,沈尧听完,只觉得脸上臊得慌。 楚开容左拥右抱,还有一人为他斟酒。 “你找我何事?”楚开容饮下一口酒,温文尔雅道,“还是你晓得我在寻乐子,便也来图个快活?” 沈尧刚从打击中恢复,撩起衣摆坐在床边:“楚公子,我来,是想告诉你……” 楚开容听得一乐:“何事?你吞吞吐吐,不像个男人。” 沈尧心道:他这时告诉楚开容,你大病初愈,必须戒色。周围的姑娘们会不会以为,楚开容隐疾在身,中看不中用。那楚开容失了男人的面子,倒头来,会不会迁怒自己和两位师兄? 一定会的!沈尧十分肯定——楚开容睚眦必报,气量狭隘。 沈尧拧眉。他走到楚开容身侧,弯腰,附耳贴近,悄悄地说:“楚兄,你要清心寡欲,按时服药。否则你那个病,还会复发的。” 楚开容的酒杯掉落在地面。 他闭眼,自嘲道:“你让我当一个活太监?” 沈尧轻拍他一下,嬉笑道:“唉,你的那个东西还在,好得很呢,不要这么悲伤嘛。” 楚开容仍然垂头丧气。 绮兰姑娘挽着袖摆,微露一截雪白皓腕,柔声细语道:“公子为何事而烦心?” 沈尧差点就说漏了嘴,话到唇边,连忙改口:“没事没事,大家吃好玩好,吃好玩好。”他站在包间之中,双臂高举,成为了备受全场关注的人。 绮兰嫣然一笑:“这位公子,怎么称呼你呢?” 沈尧道:“我姓沈,单名一个尧。” 绮兰立刻唤他:“阿尧。”尾音百转千回,娇娇怯怯。 沈尧偷吃几块糕点,看也没看她一眼。并非他不想理人,只是这里的糕点太好吃了,他从未尝过这么精细的食物。那莲花糕被做成一小块,酥滑软糯,香味无穷,沈尧一口一个,连吃一盘。 绮兰从未遇见过哪个男人,对糕点的兴趣……远大于对她的兴趣。她被楚开容包了一夜,眼下,楚开容沉郁焦躁一言不发,他的侍卫们面无表情朝向墙壁,他的友人沈尧又在一个劲地吃……绮兰遭遇了从业以来最大的挫败感。 沈尧还问:“楚兄,你用过晚膳了吗?” 楚开容叹息:“尚未。” 沈尧一下来劲:“那我们点些小菜吧。” 楚开容点头:“也好。” 沈尧推开房门,唤来龟公:“你们上一盘烧鹅,八宝田鸡,红豆粥,四甜蜜饯……”他不忘回头喊一声:“绮兰,你们姑娘想吃什么啊?那个谁很有钱,咱们不宰白不宰。” 作者有话要说:下集预告【兄弟情意重!拜把子的三种方式!】 第12章 瘟疫 绮兰打起精神,暗忖:沈尧刚才对她毫无反应,是不是因为她用错了方法呢?她初见沈尧,只觉得他言行莽撞,不谙世事。所以她唤一声“阿尧”,显得娇羞软怯,应当能让他另眼相待。 然而,沈尧没有一丝怜惜之态。 绮兰转了一圈扇柄,婉转道:“沈公子,难道我们姐妹几人,都入不了你的法眼吗?” 她假意试探,眼角余光瞥见楚开容。楚开容不由得笑了,绮兰便走到沈尧的背后,扇子的吊穗像柔软的羽毛,静静悄悄拂过他的耳朵。 沈尧兀自坐在餐桌边,等着上菜。 绮兰又叫他一声:“沈公子?” 沈尧拖出一把椅子:“坐啊,别站着了。你们都不用跟我客气。” 绮兰心道:他还真是油盐不进啊。 沈尧听不见她的心声,随口问:“你是哪里的人啊?” 绮兰笑得明媚:“我生在安江,家住城北,父亲是秀才。幼时父母离世,我被叔叔托养给秦楼。” 沈尧嘴里含着一包糕点,含糊道:“这哪儿是托养?你叔叔把你卖过来,真他娘的不是个人。” 绮兰却说:“父亲生前好赌,家中的七亩良田都赔光了。倘若叔叔不把我带过来,我便要在债主家为奴为婢,充入贱籍。” 她摆出扇子,绣面是一幅鸳鸯似锦。 沈尧垂首偷瞄,感慨一句:“将身错就,枉把鸳鸯绣。” 绮兰读过这首词,立刻接话道:“天知否?白头相守……” 沈尧沉思片刻,挺认真地问:“绮兰,给你赎身要多少钱?” 他刚讲完这句话,楚开容挑起他的发带,往后一拽:“沈大夫,我还当你不开窍呢,这就学会怜香惜玉了?” 沈尧双手抱头:“唉?绮兰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吗?” 房间的木门被人推开,姑娘们陆续进来上菜。楚开容撕下烧鹅的翅膀,扔进沈尧的碗里,他自己只喝了两口粥,才说:“人家姑娘都是逗你玩的。她爹不是秀才,家里也没欠债,她是老鸨的长女。” 绮兰摇摇扇子,赔罪道:“沈公子见笑。” 沈尧抬手,挠了下头发,和她较真:“你刚才为什么要骗我?” 那位姑娘依附他耳边,吐气如兰:“为了博得公子怜惜。” 沈尧猛然站起身,退离一尺。他感觉自己被人当猴耍了。师兄们常说,出门在外,行走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他被骗又算怎么一回事? 虽说他自己也经常撒谎吧,但是,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沈尧闷咳一声,绕回座位,沉默地埋头吃饭。 楚开容见他这样,晾他一直生长在偏僻城镇,没出过远门,也没见识过江湖,确实有些小门小户的局促。他给沈尧添了几次菜,沈尧吃得很香,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饭。 临走前,沈尧偷偷要来一个干净的食盒,将他没动过的一半烧鹅装进去,又提起一壶没开封的好酒,自言自语道:“我能带回去吗?能吧。” 楚开容忍不住戏谑:“沈大夫,何必如此俭省?” 沈尧笑道:“今天你做东,还请我吃饭喝酒,我就不同你争论了,以免伤了和气。” 他觉得自己这番话,进退有度,很合时宜。 深夜返回客栈,许兴修正躺在床上安睡,卫凌风站到了房间之外。夜晚的凉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他望见并肩而行的楚开容和沈尧,神情有细微的变动,又隐没于深沉的黑暗中。 卫凌风开口问:“你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 沈尧狂奔向他:“师兄师兄,快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卫凌风一派湛定地回答:“烧鹅?” 沈尧与他勾肩搭背:“正是如此。师兄,你要不要趁热吃?我捂在怀中带回来的,还没凉。” 卫凌风推脱着不肯收下。 楚开容就在一旁笑道:“枉费你的一片好心了,沈大夫。” 他看了一眼卫凌风,又看了一眼沈尧,含义不清道:“绮兰托我问你,你如何看待她?是不是怨她今晚诓骗你?” 沈尧连忙摇头,客气道:“没有啊,她是个好姑娘。” 楚开容又问:“今日在秦楼,你过得畅不畅快?” 沈尧先是答应一句:“畅快……” 他还没说出接下来的话,就被楚开容打断道:“那便好。倘若今后得了空,我们再结伴去一次。” 说完,楚开容翩然离去。 沈尧捧着烧鹅和酒壶进屋。许兴修闻到香味,从睡梦中悠悠转醒,抓过沈尧的食盒,让他给自己斟酒,两人对着月色喝酒猜拳,徒留卫凌风一人站在走廊上吹风。 沈尧半醉半醒时,往窗外望了一眼,已经寻不见卫凌风的身影。 卫凌风在哪里? 沈尧半撑着额头,酒劲上脑,越发想不明白。 当空星斗明灿,月色正好。薄云如雾霭,静止又流散,卫凌风穿着一件单衣,坐在顶楼的屋檐上,如履平地。他抬头赏月,心中念起楚开容与沈尧的对话。 楚开容问沈尧:你如何看待绮兰? 沈尧回答:她是个好姑娘。 楚开容还问:今日在秦楼,畅快不畅快? 沈尧回答:畅快。 这一夜,卫凌风睡在屋顶,没有回房。 * 次日天光大亮,沈尧赖床。 朦胧中,他听见许兴修与卫凌风说话的声音:“楚夫人说,我们要在安江城待上七天。” 卫凌风低声询问:“为何是七天?耽误了我们的行程。” 许兴修叹气:“楚夫人的心思,我怎能猜透呢?不过安江城是个好地方,南街有个武馆,每七日开设一场比赛。” 他搓了搓手指:“前几日,武功高手们打得很凶,伤筋动骨的,大夫们都治不好。我与你乔装打扮去给他们治病,如何?就当是赚些盘缠。” 卫凌风沉吟:“若是让楚夫人察觉……” 许兴修漫不经心道:“虽然名义上,我们应当顺从天下第一庄。但是,时至今日,你我都没见过庄主。何况楚夫人……让我们住在偏房,每日残羹冷炙,想来也是没把我们当成什么人物,更不会与我们计较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拉住卫凌风的手腕:“大师兄,你且听我一言,咱们赚来的盘缠,哪怕给沈尧买只烧鹅也好。” 卫凌风点头称是。 不久之后,他们戴着斗笠出门。 沈尧从床上一跃而起,给自己包了一层头巾。他尾随许兴修和卫凌风,坦然地走向南街。此处的街道小巷有些不同——沈尧发现,很多妇孺和壮年男子歇坐在路边,额头冒汗,眼神涣散。 他顾不上两位师兄,走到近旁,探问道:“这位兄台?” 某一位男子接话:“唉?” 沈尧介绍道:“我是外地来的大夫。” 男子笑说:“大夫,有何贵干?” 沈尧指了指周围的人:“兄台,这是怎么了?” 男子不以为然:“正值六月,闹了暑热。” 沈尧蹙眉:“可否让我诊脉?” 男子挽起衣袖,向他伸出手臂。 沈尧盘腿而坐,三指搭在他的腕间,望闻问切。 他观察得越细致,眉头就拧得越紧,直至后来,他万般肯定道:“绝非暑热,更像是疫疠。” 男子收手,整理衣服,似有些恼怒:“药房的老郎中们都说是暑热。你这外地人甚是年轻,乔装成郎中,包着头巾,说些妖言惑众的话,可是为了捞钱?” 沈尧两指朝天:“我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男子仍然忿忿不平。 沈尧别无他法,只能快步跑远,追上他的两位师兄。 卫凌风的医术强于沈尧。他自然注意到了城中异象,还说:“北城没有一点苗头,南城已经有了这般光景。” 许兴修道:“武馆的高手们久病不愈,无法调理内息,恐怕不是因为皮外伤。” 卫凌风忽然停步:“楚夫人为何还要在城中滞留七日?” 许兴修后背一冷:“你是说,她有意为之?” 卫凌风没做声。许兴修啐了一口:“最毒不过妇人心。” 两人静立在长街上。沈尧远远奔向他们,喊道:“师兄!师兄!” 卫凌风转头,默然回视他。 沈尧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他提着一口气,双手背后,严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三人合计一番,都认为不能坐视不理。但是,直接去找楚夫人,那是下下之选,找城内的富商巨贾呢——无名无号的江湖小卒,根本没有被接待的资格。 思前想后,卫凌风带着两位师弟,上门拜访了全城最大的药铺。 药铺主人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头。他有四个儿子,负责照看生意。小儿子名为黄半夏,今年刚满十八,既与沈尧同岁,更不相信他们所说的话。 沈尧执意道:“瘟疫突发,再过三日,可由南城传到北城。” 黄半夏哈哈大笑:“昨日还有一帮人来我家开药。他们说,四肢有力,耳清目明,体况已经转好了。” 沈尧摇头:“这并非见好的迹象。” 黄半夏失去耐心,拿起笤帚,驱赶道:“往年城中也闹过暑热,几日便能见好。你们这些穷酸的外地人,休想败我药铺的名声!” 沈尧挡在卫凌风之前,拔高声调:“倘若三日之后,染病的人越来越多,你又当如何?” 黄半夏放下笤帚,扬起下巴,趾高气昂道:“我便认你做大哥!” 黄半夏和沈尧躲在角落里争执,旁人离得很远,只能听见他们的只言片语。 沈尧与黄半夏击掌为誓,还说:“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到时候,你就和我拜把子,做足仪式,跪在地上,磕头叫我三声大哥。” 第13章 天灾(一) 黄半夏的父亲多年来经营一家药铺,在安江城内,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十年前,黄半夏的父亲曾经救治过一位濒死的老妪。老妪起死回生,犹如枯木逢春,从那之后,黄半夏的父亲就被一些人尊称为“黄仙医”。 黄半夏以父亲为荣,更以父亲为傲。 安江城内的暑热之患,也是他爹亲自诊断的结果。 而如今,几位穿着粗布衣裳的外乡人一进门就大谈瘟疫,罔顾事实,究竟是何居心? 想到这里,黄半夏越发恼怒道:“你若是赌输了,就趴在地上,撅起屁股,让我狠狠踹上三脚,再向我磕头求饶!” 沈尧搓着两根手指,笑道:“黄兄,不是我说你,你怎么会有那种……踹人屁股的癖好?” 黄半夏面皮一红:“呸,你这外乡人的心思,着实腌脏不堪。” 沈尧步步靠近他,将他逼退进角落:“哎呦?血口喷人呐。喜欢踹人屁股的是你,心思肮脏的人,怎么是我呢?” 黄半夏握紧笤帚,挺直胸膛:“休要狡辩!” 沈尧双手搭住他的肩膀。 黄半夏浑身一颤,大声痛骂他:“无耻小儿!你莫要以为,使出歪门邪道的武功,便能让我屈服于你!” 沈尧却说:“阿黄,我根本不会武功啊。” 黄半夏长舒一口气,凶神恶煞地拂开沈尧的手,神情一派肃穆苛责,凛然不可侵犯:“你干嘛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沈尧轻拍他肩头的草屑:“我是好心啊,帮你拾掇一下衣裳。” 黄半夏懵然一瞬,鼻子里冒出一声浓重的“哼”。 沈尧没理他。 片刻后,黄半夏再一次出声:“哼!” 沈尧双手揣进衣袖,瞥他一眼,告诫道:“你别哼哼唧唧了,鼻涕都快喷出来了。” 黄半夏自认为被沈尧羞辱。他负气般提起笤帚,双手一挥,直往沈尧的脸上招呼。沈尧的反应慢了半拍,他正在发呆,忽然觉得有人提着他的衣领子,将他往后挪了一尺距离。 他回头一瞧,正是卫凌风。 卫凌风另一只手还端着茶杯。为他倒茶的人,正是黄半夏的父亲,安江城内的“黄仙医”。 卫凌风将茶杯往桌上一磕,叹道:“黄仙医,我知你心有顾虑。疫病告急,人命关天,我们多一时口舌之争,城内就要多几人遭难。” 他摆出一吊铜钱:“我尚需一些药材……” 恰好旁边有一副纸笔,卫凌风提笔写下药方。 卫凌风尚未写完,黄半夏突然冲过来,使力推开卫凌风:“好啊,原来你们搁这儿等着呢?你们听说我父亲心善,就打着瘟疫的幌子,强迫我们贱卖药材?” 黄半夏抓起桌上的铜钱,扯开线绳,将一把铜钱全部扔到了外面:“滚吧!你们这些混账,有多远滚多远!” 铜钱抖洒一地。 路人弯腰拾捡,揣进自己兜里,快步跑开。 沈尧初时惊诧,后来他追上其中一人,骂道:“你他娘的快还钱!都不是你的钱,你捡个屁啊?跑得那样快,赶着投胎还是下崽?” 那人扭过身,回嘴道:“你是哪里的泼皮无赖?胆敢诬陷你爷爷我?你也不去街上打听打听……” 沈尧揪住他的衣袖 。 怎料这人是个练家子,三下五除二,就把沈尧掀翻在地,顺带踩了一脚。 沈尧急怒攻心,赌咒道:“三天后,你急病发作,我绝不救你。” 那人毫不在意,爽朗笑道:“记着你爷爷的名字,东街霸王吴久义。老子的钱你都敢抢,下次若是见到了你,老子先打扁你再说。” 沈尧心道:去他娘的吴久义,无理又无义。 又过了一会儿,许兴修跑到这边,扶起了沈尧,问他:“小师弟,你可有大碍?” 在他们丹医派,“你可有大碍”这句话,就像是“你吃过饭了吗”一样,答案一点都不重要。许兴修根本没等到沈尧开口,指尖搭上他的脉搏,立刻放心道:“无妨,小师弟,你快起来吧,莫要赖在地上。” 沈尧闭紧双目,调整着吐息:“许师兄,实不相瞒……” 许兴修皱眉道:“你又怎么了?” 沈尧忽然睁开眼睛,抬头望着许兴修:“我,沈尧,丹医派第十代嫡传弟子,现在气得快要冒烟了。” 沈尧指了指自己:“好心当做驴肝肺。无论是那家药铺的人,药铺门口的路人,还是什么吴久义,全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许兴修撩起衣袍,坐到了沈尧的身边。 他听见沈尧发着牢骚:“我们忙前跑后,又挣不到钱,只是为了让他们活命!南城本就凶险,我们已经滞留多时,搞不好自己都患病了,还要和人争执,被人误解,遭人扫地出门……” 许兴修拉起沈尧的手腕,示意他不要继续抱怨。 沈尧摆手:“许师兄,你是不是要拿大师兄的那一套说辞来教训我?” 他压低嗓音,喃喃自语:“大师兄的所有教导,我其实都烂熟于心。” 许兴修勾唇一笑,刮了沈尧的鼻子:“你几时见过我用大师兄的话,来教训你?” 沈尧挑眉。 许兴修正襟危坐:“是的,阿尧,你是丹医派第十代嫡传弟子。师父偏爱你,师兄们保护你,今日,我要教你两句话。” 沈尧垂首,洗耳恭听。 许兴修温声道:“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 沈尧问他:“何意?” 许兴修执起树枝,在地上比划一番:“这句话,出自《列子·说符》。它的意思是,倘若你能见到水中有多少只鱼,未来有多少厄运,那是不详之兆。” 沈尧悟通一二,僵直的脊背放松。 许兴修接着说:“你不愿帮人化解灾祸,便会怨恨自己不行善。你愿意帮人化解灾祸,便像是带着霉运而来,旁人分不清,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他轻轻地问:“阿尧,你可明白?” 沈尧垂头丧气:“说来说去,不就是我最倒霉吗?” 许兴修摇头:“千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愕愕。” 这句话的意思是,大众的人云亦云,不如一个人的清醒直言。 沈尧抓起许兴修的衣袖:“唉?许师兄,我记得昨天晚上,你还告诉我,楚公子去嫖.妓,我们要装聋作哑,等他发病了,再从中赚取好处。” 许兴修耸肩一笑:“是啊,捞一点儿小恩小惠,无伤大雅。圣人也不是完人,你怎能要求自己,事事都尽善尽美?” 他复又站立,一把拉起沈尧:“走吧!大师兄还在等我们。” * 当夜,沈尧返回住处时,听到客人们的闲言碎语。 其中一位客人说:“今天赶早市,回来路上,我头晕眼花,也不知哪根筋搭错,浑身都不爽利。” 另一位客人吃一口热菜,从容镇定地回答:“我家婆娘同你一样,这是发了暑热的征兆。你找郎中开一副药,三五天便能见好。” 邻桌坐着一名虬髯壮汉,头戴纶巾,身形硕长。他趁机搭话:“你家婆娘吃完药,立刻好了?” “是药三分毒!哪能立刻痊愈?” “刚才不是你说的,三五天便能见好?” 几人发生口角,吵闹一阵。 沈尧从他们之中路过,忍不住停步,插了一句:“你们当真认为,那是暑热?” 虬髯壮汉第一个明白过来,怒睁双目:“不是暑热,难道是……城中有人下毒?” 沈尧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撒谎道:“我不晓得,我也晕着呢。” 他虚弱无力地咳嗽一声,行走时,颇有几分醉汉的意思。他扶稳店内的房柱,弱不禁风道:“前两年,我曾发过暑热,那般滋味,与今日并不相同。” 满座寂静。 沈尧因为情绪愤慨,脸颊泛红,气息急促,真像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南城那边的大夫都说,这只是小病……我服药三日,尚不能四处走动,我是不是碰到了庸医啊?” 他带着强烈的个人私怨,骂道:“一定是庸医!”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章 天灾(二) 沈尧一句话骂遍了南城所有大夫,自然引起旁人的不满。 南城最出名的大夫,莫过于那位“黄仙医”。 黄仙医为人正派,德高望重,与“庸医”二字完全沾不上边。是以,沈尧话刚出口,就有人问他:“兄台,你家住南城还是北城?” 沈尧轻笑,并未答话。 那人自顾自地说:“我瞧你似乎是从外乡来的。” “是又如何?”沈尧漫步走远,“我这怪病,进城之后才患上的。” 他轻飘飘甩下一句:“你们一个个侠义之士,都不怕死,我与你们不同,我怕得很呢……依我之见,不出两日,这怪病就要闹死人。” 沈尧一语成谶。 当天晚上,南城武馆传来消息,两位武林高手咳嗽吐血,暴毙而亡。尸体发紫,滞留于屋内,武馆主人连夜找来附近一座寺庙的和尚,替死者超度亡魂。 武林高手注重调理内息,体魄强健,远胜于一般人。 而那两位高手,病因成谜,死得蹊跷,次日一早,死讯传遍安江城,立时人心惶惶。 当天正午,武馆门口聚集了一帮江湖侠士,来找武馆主人讨要说法。 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随后,有人发现毗邻武馆的一户宅邸内传来强烈恶臭。 春末夏初,阳光晴朗,风中的气味难以言说,飘散至各个角落。 沈尧得知此事,立刻追问道:“那户人家还好吗?” 客栈的小二告诉他:“不好喽,要出大麻烦!” 沈尧已经猜到结果。他半是疑问,半是肯定道:“绝户了?” 小二摇头叹息:“死光了,死光了。” 沈尧只想探查蛛丝马迹,小二却很避讳这个话题。 官府派出衙役封锁了武馆和宅邸,也带走了武馆主人,此案交由本地的知县大人定夺。尚未水落石出,武馆主人就死在了监狱里。 前后不过一天,城中已有十余人丧命。 沈尧原本以为,到了这个份上,男女老少们都能清醒一些。哪知他才从菜市走一圈,便听人说:武馆那地方,闹鬼,邪得很,男人的阳气镇不住。于是,恶鬼们昼伏夜出,带走了十几条命。 起初,这个荒诞的理由,慰藉了大部分人的心。 可是到了夜里,又有几户人家遭难。 更夫在街上逡巡时,能听见哀泣声、尖叫声、恸哭声混作一团。 沈尧和卫凌风等人都住在客栈的偏房,位置正好临街,纸糊的窗户破破烂烂,外面的响动清清楚楚,沈尧哪里还能睡得着?他翻身坐起,吐出一口浊气。 许兴修师兄也醒了。 许兴修点燃一盏油灯,以手护住灯芯。飘摇的夜风中,他说:“出师未捷身先死。” 沈尧骂道:“呸,晦气。” 许兴修坦然一笑:“我逗你玩呢。” “那也不尽然,”沈尧昂首,露出一颗虎牙,“瘟疫来势汹汹,咱们躲不掉的。要拼,就只能拼运气,倘若小爷我的运气不好……说不定,客死异乡,正是我的下场。” 黯淡朦胧的月色中,许兴修似乎闭了闭眼。 卫凌风打来半盆冰冷的井水,搁置在桌上。他拿起一块粗布,沾水,打湿,洗了一把脸。 沈尧不由得打趣:“大师兄,你还有心思洗脸呢?” 卫凌风唤他:“你来,我给你也擦擦。” 沈尧吊儿郎当地晃了过去。 卫凌风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湿透的粗布往他脸上一蒙,像是洗盘子一样,仔细搓了他的面颊,搓得还挺干净,像是驱散了郁结于心的怨气。 在这么一瞬间,沈尧神清气爽,换发生机。 卫凌风又打开柜子,取出三个私藏的馒头,以及一碗凉透的剩菜。他招呼两位师弟:“我们先吃一顿宵夜,吃快些,还有一堆要紧事等着我们。” 沈尧掰着馒头,边吃边问:“何事?” 卫凌风双手负后,应道:“验尸。” * 丹医派的弟子们,首先要过的第一关,便是验尸。 丹医派的北厢房常年无人居住。房舍紧靠着深山洞窟,那洞窟是天然而成,一年四季都往外冒着寒气,洞中藏着百年寒冰,还有几具无名氏的尸身。 想当年,沈尧尚不满十岁,便由三位师兄带进洞窟,研习一具尸体的筋脉和骨骼。 师兄告诫他:丹医派的弟子们,不仅要记诵上千种药材,也要熟知各种筋骨、穴位、脏器。 话虽这么说吧,沈尧还从没见过暴死之人的残骸。他和卫凌风、许兴修三人遮着面巾,戴好斗笠,悄然潜入深夜的长街。 很快,他们发现街边枉死的乞丐。 卫凌风随身携带一把锋利匕首。 出鞘之后,匕首寒光乍现。 卫凌风抬手轻轻挥袖,搬动乞丐的尸身,将其横置于台阶。他剥开乞丐的褴褛衣衫,匕首沿着死者的喉管一路缓缓切割至胸膛,霎时污血横流。 许兴修感慨道:“果然,他们说得没错。死者皆是浑身发紫。” 卫凌风补充道:“死前体弱无力,反复高烧,咳血,水肿……” 刺鼻的恶臭迎面扑来,卫凌风等人纹丝不动。 沈尧从袖中取出另一把匕首。他切开尸身的腰部,劈断肋骨,呼吸逐渐急促。他正要说话,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纷繁踏响的马蹄声。 “走!”卫凌风当机立断。 他冲进了夜色更深的角落里。 沈尧身手敏捷,紧随其后。 许兴修正在沉思,反应慢了一拍。他提起袖摆,还没来得及逃跑,前方已经传来一声怒喝:“何人在此?” 明月当空,许兴修一袭黑衣,倚风而立。 骑马的那些人都是官府的衙役。为首的衙役年过三十,浓眉大眼,正气凛然。他一手提刀,一手握着马背缰绳,朗声道:“半夜三更,你独自一人在街上鬼鬼祟祟,所为何事?你若是不出声,我必要将你按重罪论处!” 沈尧旁观这一幕,心神不宁,躁动不安。他几次三番要跑回去,都被卫凌风拉住了。 沈尧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瞧瞧许兴修,平时嘴皮子利索得很,这会儿一句话都讲不出口。我不出去帮帮他,他那脑袋瓜子都要让人削了。” 卫凌风嘱咐四个字:“静观其变。” 两人话音刚落,许兴修掏出一块木牌:“大人明察。我是楚夫人的亲随,做过大夫,也做过仵作。” 那衙役果然降低声调,态度客气不少:“楚夫人?” 许兴修朝他抱拳,微微弯腰道:“正是京城楚氏。我家公子楚开容……前几日造访安江城,大人若不嫌弃,可与我回一趟客栈,我家公子尚未歇息。” 衙役挥手,猛然抽响马鞭:“楚公子深夜不眠不休,所为何事?” 许兴修腰杆挺直,与他直视:“楚公子宅心仁厚,听不得街上的哭声。” 衙役没再接话。他带领众多随从,策马而去,许兴修远望他们背影消失的方向,似乎是……通往安江城的城门? 他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顷刻间,他不寒而栗。 天还没亮,南城的青苔巷里,几位出身草莽的武夫们收拾包袱,打算尽快离开安江城。 武夫们洞察先机,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妙。而且,他们大多是穷得叮当响的孤家寡人,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行囊一背,即可上路。 他们紧赶慢赶,奔向出城的路,只见城门紧闭,戒备森严。 守卫是一帮提刀的衙役,戴着官帽,穿着玄色长衣。光看他们的气息吐纳、站姿步法,并不算是武林高手。 武夫们仗着高强技艺,勒令衙役开门,放自己出去。而衙役们忠于职守,自然不肯,两拨人立刻拔刀相向,血溅当场。 阵势越闹越大,双方都像是见了死敌,刀剑碰撞,身如血衣。 少顷,弓箭手立于城楼,齐刷刷放箭。 武夫们无一幸免,尸身横卧于城门之内,显得壮烈而凄怆。 * 直到第二天清晨,沈尧方才得知,安江城已经被封了。外人不得入内,百姓不得出城。 卫凌风煮开一壶水,轻描淡写道:“不能怪官府的人。疫病突发,难以遏制,大夫们查不清病因,药师们开不出单子。敌在暗处,我们在明处……除了封城,别无他法。” 许兴修端起一杯开水泡茶。他似乎很不怕死,笑得畅快:“你们说那知县是不是一位青天大老爷?他明知自己封城是死路一条,还是派出了衙役和弓箭手。” “不派不行啊,”沈尧敲响棋盘,“安江城距离凉州那么近,倘若让瘟疫蔓延到凉州,给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所以啊,他跪着是死,不跪也是死,自然要站着等死。” 许兴修放下杯子,问他:“小师弟,你可有对策?” 沈尧双手握拳:“上次在那个狗屁黄仙医的药铺里,大师兄留下了一张药方。我不晓得那个狗屁黄仙医有没有把药方扔掉,要是他们没扔,拿来用了,至少能缓上几天,死得慢些。” 沈尧生平第一次领教“说曹操,曹操到”,正是在今日。他刚讲完这句话,走廊外一阵喧哗,他依稀听见黄半夏的声音。那人吼道:“沈大夫!” 许兴修叹气:“一报还一报。” 黄半夏见不到沈尧,不愿放弃,连喊了好几遍:“沈大夫!” 卫凌风走过去开门。 两日不见,黄半夏就被磨灭了嚣张气焰。他见到卫凌风,只能低下头道:“卫大夫……” 卫凌风问他:“你父亲今天在药铺吗?” 黄半夏拂开袖摆,正要跪下,沈尧从卫凌风的背后冒出来,气定神闲道:“行了行了,别守在我们屋门口。你不来找我,我也自然会去找你。全城上下,就属你家的药材最多。” 黄半夏心弦一松,恭维道:“沈公子气度宽宏。” 沈尧耸肩:“啊,对了,阿黄,你先叫我几声大哥。” 黄半夏神色一僵。 “怎么?”沈尧给他扣帽子,“做生意的黄家,和一个外乡人盟誓,还能言而无信不成?” 黄半夏到底年轻。他被沈尧的一句话击中,艰难地吞咽口水。他背对着他们走在前面,途径一条曾经热闹繁华而现在萧瑟冷清的长街,最终,他一共喊了三声:“大哥!” “唉?”沈尧笑着应道,“瞧瞧看,从今天起,小爷我多收了个弟弟。” 第15章 天灾(三) 这一路上,沈尧乐此不疲。 常常是沈尧喊一声:“阿黄?” 黄半夏回答一句:“大哥!” 沈尧又问:“我是你的什么?” 黄半夏恭敬道:“大哥!” 沈尧教导他:“一日大哥,终身大哥。今后,你见到了什么好药材,先拿来孝敬大哥,你得到了什么美酒佳肴,先送来给大哥品尝。” 黄半夏的目光落在了一旁。 附近一户人家的院门前贴了红艳的囍字,周围却是冷淡萧瑟,连一声公鸡打鸣都听不见。 沈尧见状,宽慰一句:“我也不会亏待你,将来,你若是想成亲了……” 沈尧正准备表态:我可以帮你牵线搭桥,站在一旁的黄半夏已然急怒攻心:“沈尧,你欺人太甚!我尚未娶亲成家,你就开始惦记我媳妇了?” 沈尧严肃而责备道:“谁惦记你媳妇儿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罚你今日默诵三遍《伤寒杂病论》。” 黄半夏出门之前,他的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把沈尧一行人带回药铺。 黄半夏遵循父亲的命令,不敢再与沈尧争执。 沈尧与他勾肩搭背:“不是我吹牛,天仙模样的姑娘,我都见过两三回了,心里头没有一点动静。我早就跳出了红尘,看透了无聊的色相。” 黄半夏不信:“当真?” 沈尧点头:“那当然是真,不信你问我师兄。” 黄半夏好奇地询问:“天仙姑娘……长什么样呢?” 听见这一番对话,许兴修回过头审视沈尧。他心道:沈尧这个小兔崽子,八成是想起了魔教教主云棠。 沈尧却笑道:“别提江湖上那些美人了,倘若不能解决瘟疫,我们都得死在安江城。终此一生,踏不出城门。” 他双手负后,淡淡地说:“可惜了,我还没去过大名鼎鼎的凉州。听说凉州的米粉是第一绝,酒酿是第二绝,秦淮楼的美人是第三绝……” 黄半夏忽然接话:“凉州的第四绝,是剑仙。” 沈尧侧过脸,瞥他一眼:“安江城离凉州那么近,你可曾去过?” 黄半夏略微仰头,似在思索:“七岁时,我曾跟随父亲,去过一次凉州。那日,段家正在甄选一批习武的苗子……就是那个出过剑仙的段家!” 沈尧噗嗤一乐:“江湖中人,谁不晓得凉州段家?我虽然是外乡人,可也不是村野莽汉。” 凉州乃是朝廷重地,自古富丽繁华,使人流连忘返。待到天黑以后,大街小巷常有游人并行,当街灯火明亮如星盏。 沈尧的师父年轻时,曾在凉州游历一年,亲笔写下一句诗:“画楼湖畔春酒暖,细草微风岸花红。” 师父很少作诗。但他倾倒于凉州的亭台楼阁,烟柳画桥。 不过在江湖侠士的面前提起凉州,多半就会听闻“凉州段家”的名号。 传说三十多年前,段家有一位少年剑仙,惊才绝艳。他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擅长一招“踏雪无痕”,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沈尧提出新的见解:“有没有谁不想活了,就去段家找剑仙!死得快,没痛苦,不遭罪。” 黄半夏劝诫他:“大哥,你是一个大夫,遇上这种人,你要劝他惜命。” “我不会劝,”沈尧懒散道,“该活的人都能活,该死的人,早晚要死。” 他从口袋里掏出匕首,放到了袖中,再一次看向黄半夏,话中有话道:“就比如,那天我们在你家药铺……谈到了瘟疫,你是如何作答的,还记得吗?你说,我们这帮外乡人妖言惑众,有多远滚多远。” 他停步,静立于药铺门前:“你说啊,要是那会儿,你相信我们,这城中能不能少死几个人?” 黄半夏隐忍片刻,踏上台阶:“你们不是京城楚家的人吗?” 台阶略高,石头被打磨得很光滑。黄半夏抬起另一只脚,鞋底碾了碾地面:“京城楚家的威名如雷贯耳,你们怎么不去求楚公子,或者找楚公子出面办事?” 站在他前方的许兴修回答:“被你猜中了,我真去找过楚开容。” 许兴修为人随和,安然沉稳,单从言行举止上看,他比沈尧可靠不少。许兴修的话,黄半夏信了九分,便又急切地问:“楚公子可有什么需要?” 许兴修笑道:“楚公子闭门不见客。” 沈尧继续纠正道:“讲句实在话,我们都不是楚家的人。不过楚家上上下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三位师兄弟……也没脸回老家了。” 几人说着,途径药铺侧门,走进一座厅堂。 屏风绣着花草鱼虫,挡在墙边。黄半夏的父亲支开屏风,抱拳行礼道:“卫大夫。” 卫凌风回礼:“客气了,黄大夫。” 黄半夏的父亲谦和道:“我在你面前,已经不算大夫,你姑且称我为老黄吧。” 老黄请他落座:“昨天夜里,我去见过了知县大人。你上次开的药方,我也呈给了知县大人……大人的意思是,请你来主持公道,肃清疫病。” 才说了两句话,老黄挽起袖摆,挡脸咳嗽。 他的面前摆着一只紫砂壶,泡开了上好的碧螺春。他刚给卫凌风斟过一杯茶,沈尧横插一杠,挡开茶杯,问他:“黄大夫,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黄眼中含笑,慈蔼道:“请讲。” 沈尧屏息凝气,随后出声:“既然知县大人赏识我的师兄,为何不跟师兄单独见面?” 少顷,沈尧面露笑意:“自然,黄大夫一心为民,我不是在怀疑你。” 卫凌风并不在乎沈尧的揣测。他说:“老黄,我们都是外乡人,在安江城内行事不方便。你若是相信我和我的师弟们,便将药房的钥匙交给我,如何?” 老黄犹豫不决。 卫凌风看向了黄半夏:“你父亲咳嗽几日了?” 黄半夏心头一惊,诺诺道:“三、三日了。” 卫凌风伸出左手:“事不宜迟。” 黄半夏不等父亲发言,已经掏出钥匙,放进了卫凌风的掌心。 卫凌风站起身,衣袍洁白无垢,仍如一尘不染的新雪。他说:“劳你转告知县大人,下令全城戒严,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必须喝煮沸的水,吃熟食,忌用生食……” 他弯腰,讲出最重要的话:“死者的尸体,不得下葬,不得擅自处理,一律交由官府。” 老黄紧皱双眉:“你是何意?” 卫凌风退后一步,诚实道:“死者的尸体,应当被火化。” 老黄的心尖一梗一梗地痛起来:“人死后,要入土为安呐。” 卫凌风抬手,搭上他的脉搏:“死后便是往生。无论你尸身完好,还是尸骨成灰……” 卫凌风轻轻放下老黄的手臂:“你都要去走黄泉路和奈何桥。” 老黄胸膛不断起伏,绸缎褂子罩在身上,布料折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卫凌风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总之,老黄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老黄明明要坐在椅子上,半靠着屏风才能舒坦些。但是他听完卫凌风的告诫,绕着厅堂走了几圈,才说:“我会写信给知县大人。” “写信来不及,”卫凌风催促道,“最好现在就去官府吧。” 老黄点头,吩咐他的管家备马。 管家扶稳他:“老爷……” 老黄摆一摆手:“无碍,你去备马吧。知县只信我一人,我的儿子们,排不上说话的辈分。” * 老黄离开之后,卫凌风拽着两位师弟,从库房里挑拣药材。 他们三人配合默契,干活麻利,尤其处理药材的方法,均是黄半夏此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沈尧还把用过的药材、分量、配方全部记录下来,留给黄半夏:“就算是知县大人,也不能白用你家的东西。这次瘟疫结束之后,你拿着这张纸,抄录一份,上交给官府的人……少说也能从朝廷讨来几两赏银。” 黄半夏连声称是。 他蹲在一旁帮忙。没过一会儿,他问:“大哥,你还怨我那天的话么?” “你别找揍了,”沈尧抱着一捆连翘和苦参,不耐烦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人命关天,自身难保。” 沈尧说得很对。 全城上下,所有人都在想:瘟疫突发,自身难保。 曾经门庭若市的花街柳巷,也在短短几日内变得无人问津。 美人们寂寞难耐,倚在高楼边唱歌。她们抚琴唱道:“盼长生,盼功名,盼富贵,盼能日日寻欢。笑红尘,笑春.梦,笑情痴,笑人夜夜独醉……” 其中最出挑的那一个,莫过于头牌绮兰姑娘。绮兰扶着栏杆,往下扔了一条纱绢手帕,恰好被路过的男人捡到。 那人眉目清俊,身量挺拔修长,腰间佩一把重剑。他抬头望向了绮兰。 绮兰拔下发间的金步摇,唇角碰上了步摇钗。眸中笑意褪去,她微蹙着双眉,闷声咳嗽。 周围的姐妹们散开一片。某位姑娘谨慎地询问道:“绮兰,你有心悸吗?” 绮兰故意吓唬她:“我心跳好快啊。” 四处皆是欢声笑语。绮兰往脸上蒙了一块棉布,便和众人追逐嬉戏:“你们跑啊,都跑快一点!谁被我逮到了,谁就要小心了。” 视野黑寂无边,如同夜色降临。 绮兰行步不稳,即将跌倒在地面,快要落地时,她胡乱地抓过去,拽住了一截冰凉衣袖。然后,她如愿以偿,听见男人的声音:“在下,凉州段家,段无痕。” 段无痕把手帕塞进她的怀里:“姑娘的手绢,别再乱扔了。” 作者有话要说:师父的诗,和美人的歌,都是我瞎写的……见谅 第16章 仇杀 段无痕年纪轻轻,风雅俊逸,出身于武林名门世家,也是一位声名远扬的侠士。 传说,段无痕的父亲将削铁如泥的“无痕剑”传给了他。但他天性内敛,行事低调,从不在别人面前出手……所以,段无痕的剑术究竟达到了何种境界,至今仍是江湖上的一个未解之谜。 绮兰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一尝所愿,她眼底藏不住羞意,便以纱巾遮面,不像是欢场的风流花魁,更像是窥见情郎的邻家小妹。 段无痕却没看她,只问:“楚公子在吗?” 绮兰垂首道:“请随我来。” 绮兰挥开双袖,衣袂连风。段无痕跟在她的身后,通过一扇侧门,走向愈加偏僻的内室。 室内无窗,亦无天光。 唯有一盏灯笼悬挂于房梁之上,茕茕孑立,孤影成双。那灯笼非同一般,也值得细察,似乎是由一张黄皮制成,皮色薄透,软硬适中。 段无痕左手搭上腰间佩剑,问道:“人皮?楚公子好兴致。” 楚开容抚着一本书的扉页,笑说:“我有胆子杀人,也没胆子剥皮。” 段无痕坐在他对面:“你找我来,所为何事?” 地上铺了一张绒毯,楚开容左腿伸直,右腿屈膝,手腕搁在膝头,姿态放松而闲适。他自饮半壶美酒,突然笑出声道:“段兄,打从进门起,你一直握着剑柄。难道我楚某人在你眼中,就是一个背后使诈的小人吗?” 段无痕的脊背如青竹般挺直。他气息沉稳,心脉难测,果然是高手中的高手,单论内功,他远远强于楚开容。 所以,他说:“我昨日守在城外,等到深夜,翻过了安江城的城墙,只为……见楚兄一面。哪怕是和楚兄切磋武功,这一趟,我也没有白来。” 楚开容望向绮兰,抬起手臂。 绮兰明白了楚开容的意思。她垂眸敛眉,臣服地跪在他身侧,为他磨墨。 楚开容满意道:“红袖添香。” 他一手揽紧绮兰的杨柳细腰,另一只手微微转过了酒杯,又道:“我娘听说,上一任迦蓝派掌门隐居在安江城……” 楚开容一句话还没说完,绮兰磨墨的手指蓦地一颤。 绮兰的一条丝绢手帕放在桌上,沾了墨水。她连忙圆场道:“手帕不能要了。” 话音未落,段无痕拔剑出鞘。 他将长剑摆在桌上,借来绮兰的手帕,擦拭剑身。绮兰这才注意到,段无痕的剑上染了两滴血。 楚开容浑不在意道:“哪儿来的血?” 段无痕略低了头,如实回答:“我来时,见到街边一对兄妹,正在卧地咳血。妹妹扶墙啜泣,她的哥哥求我拔剑,给他们一个痛快,也好让他们早点儿追上父母。” 楚开容击掌赞叹:“你杀两个人,剑上只有两滴血。” 段无痕颔首道:“我杀十个人,剑上可以不沾血。” 最开始,绮兰没听懂段无痕的意思。而后,她又灵光一闪,想起内室的侧门之外,还有她的八个姐妹。那八位姑娘,再加上绮兰和楚开容,正好是十个人。 绮兰越细想,就越惶恐。初见段无痕时,心中暗生的旖旎春情,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楚开容笑意未减:“我晓得你武功强悍,本事通天,你是剑仙的儿子,绝顶的高手,行了么?说回我刚才的话,上一任迦蓝派掌门,隐居在安江城。他身怀藏经阁的《天霄金刚诀》,这是我娘想要的东西。” 段无痕收剑回鞘,反问道:“与我何干?” 楚开容郑重其事,摊平了双掌:“迦蓝派的老掌门有两件宝贝,一个是《天霄金刚诀》,另一个,是他的广冰剑。” 段无痕缓慢站起身:“我虽是剑痴,但不抢人心头所好。” 楚开容在纸上画下广冰剑的剑鞘:“战国时,天降异象,坠下怪石。那石头坚硬无比,泛着黑光,诸侯命人用石头磨剑,足足二十年,剑成,名为广冰。 ” 段无痕背对着楚开容。眨眼间,他已经走到了角落,还问:“楚一斩,你邀我前来,是为了偷袭迦蓝派的老掌门,盗取他的宝物?” “非君子所为,”楚开容摇头叹息,“我邀你前来,想让你帮我找到老人家,我亲自和他谈条件,结个善缘。” 楚开容怀抱着绮兰,抚过她的一头柔顺青丝,低声道:“城中恶疾横行,不过我有三位医术卓绝的朋友。这场瘟疫,快要闹到头了。” * 楚开容如此信赖卫凌风等人,却是他们所不知道的。 沈尧和卫凌风轮流煎药,彻夜未眠。许兴修困乏得不行,抽空去打了个盹,等他醒来,天色大亮,官府的几位衙役站在药铺门前,温声客气道:“卫大夫在吗?” 卫凌风提着木桶,踏出台阶:“走吧。” 木桶之内,装了数不清的药丸。沈尧、许兴修、卫凌风,以及那几位衙役,皆是身负行囊,兵分多路,挨家挨户地送药。 按照官府规定,凡是家中死了人的,必须上缴尸首,统一由官府处理。 然而,沈尧发现,老百姓多以“死者为大”,讲究一个“入土为安”。他们不愿交出亲属的尸身,在家偷偷举行了丧礼,白布缟素,哭声凄凉。 这不行啊,沈尧心想。倘若活人无法避免与死者接触,那他们丹医派的一堆药丸都白做了。 好在,沈尧也遇到了几户人家,发病不久,急需就诊。沈尧对他们望闻问切,留下药丸,深藏功与名地离开了。 众人都是千恩万谢,甚至有一位老妪说:“少年仁善,菩萨心肠,积德攒了福报,当有好运。” 沈尧一笑置之。 到了傍晚,他又累又饿,歇在街边啃了一个馒头,复又踏上漫漫长路。 夕阳薄暮,天色将晚。 沈尧推开一户人家的房门,闻见一股子腥臭味。院中躺着一位老者,仰面朝天,已无鼻息。 那位老者白发苍苍,死不瞑目,双眼瞪大,恰如铜铃般骇人。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手腕和手掌长满了厚茧,唇边与齿颊残留血迹,应该是身染疫病……但他的致命之伤,来源于脖颈处的一条纵深刀痕。 沈尧半跪在老者身侧。 少顷,他听见房屋内的脚步声。 屋内出来一个人。 沈尧知道他是谁——东街霸王,吴久义。 那天在药铺门前,卫凌风的铜钱被洒到了街上,吴久义不仅捡了钱,还把沈尧毒打了一顿。 沈尧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三天后,你急病发作,我绝不救你。 唉,做个好人吧,沈尧心想。 言出必行的那种好人。 于是,沈尧双手负后,假装没看到吴久义,转身就要走出院门。然而他背着一副行囊,还挂着郎中的布袋,周身一股浓烈的药香味,根本逃不过吴久义的鼻子。 吴久义大声喊他:“站住!” 沈尧嗤笑道:“你爷爷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算个屁,还敢让我站住?” 一把飞刀从沈尧的肩头划过,切断了他的一小撮头发。他屏气凝神,回头望向了吴久义。 吴久义坐在石凳上,铺开剩余的三把刀,唇边带血,血中含笑道:“你人走了,我便留下你的命。” 沈尧收手入袖,握住匕首。 他缓步靠近吴久义,吞咽一口唾沫,又问:“院中老人,是你杀的?” “是。”吴久义承认。 沈尧皱眉:“他和你有仇吗?你要杀人?” 吴久义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口:“废话少说。你过来给我诊脉,止血,治伤,否则我立刻取你小命。” 说着,吴久义抓起刀柄,威胁般地甩了甩。 沈尧连忙弯腰:“你息怒。” 他解开行囊,放在石桌上。而后,他站在吴久义的旁边,随意搭了一下脉——果然不出沈尧所料,吴久义伤势严重,渗血不止,五脏六腑受震碎裂。 吴久义观察沈尧的神情,心下顿感不妙。 他提着一口气,抬手要去摸刀。沈尧注意到他的细微动作,挥袖拂开了所有刀具,一脚踹在吴久义的腹部。 吴久义吐血不止,嘴中恨恨道:“好,我现在就带走你这条狗命……” 沈尧分不清他是虚张声势,还是杀意已决。 沈尧提起石凳,砸中吴久义的脑门,那人还在骂骂咧咧。 污血沾染了泥土,沈尧趁他翻身之际,掏出匕首就往他的颈部一刺,刀柄向下,深深割开吴久义的皮肉。白骨森森,藏匿在模糊的血脉里。 吴久义连一声痛呼都没有,睁着双眼,当场断气。 沈尧拔出匕首,掌心沾了血。 他第一次杀人。 他暗忖:吴久义不死,便是他死,江湖规则,不分对错。 沈尧背起行囊,正欲出门,又忽然想起,他应该检查一遍院落,防止自己遗漏了什么东西,被官府的衙役追查为杀人凶手。 沈尧来回走了一趟,在墙边找到一个狭长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天霄金刚诀》,和一把剑鞘漆黑、通体寒凉的长剑。 他将这些东西尽数收入囊中,还决定回去偷偷研习一遍,也不枉今日死里逃生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大家留个评……古耽真的太冷了QAQ 截止到下章更新前,每条2分评论送双倍红包 第17章 预知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雾气氤氲,雨丝朦胧。 黄半夏守在父亲的房间门口,左等右等,终于等到卫凌风推门而出。 走廊上的灯笼都熄灭了,整座宅邸潜伏于黑暗。黄半夏心跳渐快,暗自压抑着苦闷。 “我父亲怎样了?”黄半夏急切地问道。 卫凌风往前走了几步,方才回答:“不见好。” 黄半夏紧紧跟着他:“不见好?你是丹医派的大弟子,你一定有办法的吧?” 卫凌风连续几日没睡觉,眼底隐有淡淡乌青。但他容形俊美,举止洒脱,昏暗月色下白衣飘渺,好似世外清净之人。 若说他超脱俗世,无欲无求,黄半夏也是相信的。 偏偏卫凌风就像个束手无策的凡人一样怅然道:“爱莫能助。” 黄半夏喉咙发酸,扯住他的衣襟:“你说什么?” 卫凌风一句一顿地回答:“令尊心疾未愈,染上疫病,肝肠梗阻……我甚至不能给他开药。他自知大限将至,托我转告你,潜心学医,惠泽百姓。” 院中雨打芭蕉,敲出一阵窸窣声响。 黄半夏冲进雨中。水滴浇落在他的头上,他缓了好久都没缓过来,只能喃喃自语:“卫大夫,你是不是在骗我啊?你们耍我玩的吧?” 卫凌风见他眼中含泪,额头青筋暴起,也只是随口宽慰道:“黄兄,节哀顺变。” 卫凌风从医十余年,看惯了生死。他见过难产的少妇一尸两命,深爱她的丈夫嚎啕大哭,咳出了心头血。他也见过壮年夫妻突发恶疾,撒手人寰,撇下了无依无靠的幼龄儿女。 他虽然将“仁善”挂在嘴边,悉心教导沈尧,但他本质上有些麻木。生老病死都是世间常事,仅靠一人之力,无法逆天改命。 卫凌风没再开口,转身直接走了。 黄半夏冒着寒风,淋着雨,最终颓然脱力,一屁股跌坐在了泥地上。 厢房之外,许兴修喊他:“黄半夏,你有空闲吗?出来帮忙吧。” 雨水灌进了耳朵。黄半夏衣衫湿透,紧贴着身体。少年的躯骨瘦削,寒夜里微微打着颤,他不曾发出任何声音,于是许兴修也没进门,绕路穿过了门口。 许兴修念叨道:“沈尧怎么还没回来?” 药铺的门外排起了长队。不少人举着一把油纸伞,或者穿着一身蓑衣,专程从北城赶过来。 但是药铺内的药丸告罄了。卫凌风和许兴修等人一边忙碌,一边等待着沈尧。又过了半个时辰,沈尧终于抱着一个包裹出现在他们眼前。 卫凌风抬起左手,干净的衣袖揩拭着沈尧头上的雨水:“小师弟,你那儿还有药丸吗?” “没啦,”沈尧冲他笑笑,“都被我分发给了病人。” 说着,沈尧还去拉扯卫凌风的手腕。 卫凌风忽而一顿。他长久凝视着沈尧的袖口,还翻过了沈尧的手掌。 顺着卫凌风的视线,沈尧注意到……自己的袖口内侧沾了血。 “谁的?”卫凌风问他。 其实卫凌风也只是说了两个字而已。但他一改往日的谦和温雅,气势陡然凌厉起来。沈尧察觉到微妙的变化,连忙说:“哦,有一位病人咳血,洒到了我的衣服上。” 卫凌风抖开他的包裹:“你的脉象忽然浮沉有力,急促无节律。在我的面前,阿尧,你还要撒谎?” 沈尧握拳,喊道:“大师兄……” 卫凌风稍显黯然:“莫叫我大师兄。同门师兄弟,本该为一体,哪怕你有话不便直说,也不用借故欺瞒我。” 这一下,沈尧是真的着急了。他左手拎起包裹,右手拽紧卫凌风,将他拖回了自己的房间。 沈尧点燃一根蜡烛。火光明灭跳跃时,沈尧打开布袋,取出那一本装帧完好的《天霄金刚诀》,端正摆在卫凌风的面前。另一把宝剑尚未取出,卫凌风就发问道:“广冰剑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沈尧与他低语:“今日捡来的。” 卫凌风摊平左掌,轻轻抚在桌面上:“《天霄金刚诀》和广冰剑都是武林藏经阁的宝贝,八大派高手日夜守护,那是你想捡就能捡来的?” 沈尧纳闷:“我也不知道啊。我今天路过一处偏僻的宅子,正想进门送药呢,只见一个老头趴在地上,死了半个多时辰了。” 卫凌风翻阅《天霄金刚诀》,又问他:“老头的相貌,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沈尧描述道,“白眉长发,右脸一道疤,左眼角有一颗黑痣。” 卫凌风闻言,颔首道:“这就说得通了。” 沈尧惊异道:“大师兄,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卫凌风略作猜测,“他大抵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 沈尧颇为感慨:“原来江湖上还真有人皮.面具啊?你亲眼见过吗?” 卫凌风竟然反问他:“那位老者的身边有没有其他人?” 沈尧坐在一张竹床上,压得床架“嘎吱”摇晃:“院子里还有一人,像个入室盗窃的小偷,他叫吴久义。那天在街上,吴久义抢走你的铜钱,我找他讨公道,立刻被他打了一顿。” 卫凌风像是在沉思,一时没有答话。 沈尧见他那样,也不避讳道:“吴久义被我杀了。” 卫凌风蓦地抬起头来:“你学会杀人了?” 沈尧重重向后躺倒:“别骂我,大师兄。从我进门起,吴久义就扬言要取走我的狗命,我和他有旧怨在先,治不好他的恶疾,他必然会对我下手。再说了,院子里原本就躺着一个老头,吴久义又身负重伤。吴久义要是跑去衙门,状告我杀了那个老头,再声称他自己如何虚弱,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其实,沈尧动手杀人的那一瞬,内心并不是毫无恐惧。 他们丹医派的祖传密训只有五个字:医者父母心。 多年来,沈尧时刻谨记。 如果不是吴久义三番四次威胁他,沈尧断不能一刀毙命。他感到说不上来的困倦,只能打开被子,盖在腰部,又道:“师兄,我先睡一刻钟,你有事喊我。” 卫凌风坐在他的床头,嗓音低沉得让人听不清:“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吴久义作恶惯了,今日气数已尽,无论如何,他活不到明天。” 沈尧打了个哈欠:“他杀了那个老头,我代老头杀了他,公平吗?” 卫凌风拍拍他的脑门:“符合江湖的规矩。” 沈尧躺到竹床的最里面,余留出一大片的空位:“师兄,你也来,我们一起睡会儿。你几天没合眼了?这药铺的房间,可比客栈好多了。许兴修还说,县令大人答应了黄家,瘟疫结束之后……会发给他们一笔赏银。” 卫凌风躺在沈尧的左侧,两人手臂相贴,肩膀并着肩膀。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沈尧的困意逐渐消退,整个人又精神起来,就跟吃了什么提神醒脑的草药一样。 卫凌风倒是真的乏了,缓缓道:“那把广冰剑,我先替你收着。这把剑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邪物,当年祭剑时,死了千百来号人,剑一出鞘,便要见血。” 沈尧揽住他:“大师兄,那真的是广冰剑?你怎能确定呢?” 卫凌风只是一再告诫他:“三流的剑客,拿到了广冰剑,都能跻身为一流。江湖上想得到它的人太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除了我,你切莫告诉第二个人,包括你的许兴修师兄。” 沈尧翻身坐起,刚要讲话,卫凌风就一手按住了他的头:“躺下。” 沈尧没听他的话。 卫凌风使力,将他重新按回去:“让你躺下,你不是喊累吗?姑且歇一会儿。” 沈尧却说:“大师兄,我想瞧瞧那一本《天霄金刚诀》。” 卫凌风将书册塞回他的手中:“我刚看完了第一章 。以你的武学根基,贸然开始,必定会走火入魔。” 沈尧嬉笑道:“呦,我哪有武学根基啊?我连扎马步都不会。” 卫凌风闭上双目:“高手的武学根基也不是一日之功。你只需勤加练习,有朝一日,等你练成了天霄金刚诀,放到江湖上哪个门派,都算是第一流的人物。” 沈尧蹙眉思索:“大师兄?” 卫凌风应话:“又有何事?你但说无妨。” 沈尧双手抱臂:“你对江湖上的那些小道消息……为何如此了解?” 卫凌风吹灭床头的油灯。黑暗中,他心无旁骛地回答:“我了解越多,你吃亏越少。门中那么多师弟,唯独你最让我操心。” 第18章 送葬 沈尧侧身半卧,应道:“你对别的师弟,从没有这般上心吗?” 卫凌风半梦半醒,含混不清道:“他们……他们和你不同。” 沈尧笑问:“哪里不同?我们不都是男人吗?” 他挺腰坐了起来。竹床不够牢固结实,随着他的动作,整张床架轻微地晃荡。 晚风寂静,雨声未停。 沈尧没等到卫凌风的回音。他望见窗外颀长人影,连忙下床,喊道:“许师兄?” 许兴修推开他的房门:“我刚才还在问,沈尧去哪儿了?原来是跑回房间偷懒了?” 沈尧合起桌上的布包,挡住了广冰剑与《天霄金刚诀》。 他双手握住许兴修的肩膀,肃然道:“对不住师兄,我给你赔个不是。今天跑遍几条街,我双腿发软,躺下睡了一刻钟……” 许兴修看向墙角的床铺,揶揄道:“你竟然把大师兄也拽到了床上?” 卫凌风披衣而起,步履款款向他走来。他们三人刚一汇合,就自然而然地聊到了白天的见闻。沈尧一个劲地说,城中百姓不愿交出亲属的遗体。他们必须想个办法,解决这一桩难题。 怎么办呢? 卫凌风思索道:“挑一个人,做表率吧。” 许兴修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是说,找一具暴毙的尸体,当着老百姓的面,风风光光地火葬?” “这具尸体,不能是普通的尸体,”沈尧摆手,插嘴道,“最好是安江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 常言道:法理不容情。不过眼下,安江城中瘟疫横行,人心惶惶。倘若能找到几个火葬的榜样,再辅以官差们的“令行禁止”,必定能在短时间内肃清瘟疫。 于是,卫凌风找到了药铺的老仆,问他:“安江城里,哪位达官贵人的声望最高?” 老仆是个哑巴,不停地比划手语。沈尧和许兴修都没看懂,只有卫凌风叹气道:“也好,有劳您代为转达。” 说完,卫凌风对他抱拳行礼。 老仆回礼,眼角含泪。 沈尧万万没想到,自愿做表率的那个人,竟然是药铺的主人“黄仙医”。 黄仙医多年来患有心疾,身染瘟疫之后,数病齐发,连续三日滴水未进。他头晕耳鸣,咳血不止,几乎听不到别人的声音,直到回光返照的那一日,他见过老仆,明确表示:“世间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老朽……愿做那第一人,略尽绵薄之力。” 黄半夏“扑通”一声跪在父亲的床边:“爹,您当真考虑好了?” 他的父亲失去了继续说话的力气。父亲只能看着一贯疼爱的小儿子,微微点头。 黄半夏的腿脚麻木,脊背寒凉刺骨。他吞咽口水,喉管涌起一股血腥味。父亲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他也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抹掉一把眼泪,跪得端正:“爹,您还记得娘吗?” 黄半夏的母亲离世很早。那时候,黄半夏未满七岁。他还记得,父亲将他们兄弟四人唤到床前,围坐一侧,安静地陪着母亲。 黄半夏的母亲十分爱美。临终那日,她涂了淡红色的胭脂,攥着丈夫送给她的香囊,气若游丝道:“你要把孩子们抚养成人。” 她的丈夫回了一声好。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你再娶妻,我不生气,但你不要……在墓前告诉我。” 她最后的愿望的是:“百年后,你要跟我合葬。我不想等你太久……” 丈夫摸着她的发丝,答应道:“好的,好的,你放心去吧。”他轻轻捂着她的眼睛,没让她看见自己泪流满面:“你和年轻时一样美。” 黄半夏始终记着这一幕。他记得父母最后一段对话。自从母亲离世,他的父亲没有再娶,整日钻研医术,治病救人,为的是什么呢? 答案清晰又简单。 黄半夏哽咽半晌,痛哭失声。他的父亲也没有讲话,右手伸出一寸,像是要摸一摸黄半夏的脑袋,行至半路,枯瘦的手指垂落,沉寂地悬挂在冰冷的床沿。 窗外的雨一直没停。雷声阵阵,雨水滂沱。 * 次日,云霄雨霁,天空放晴。 官差贴了一张新告示,严令禁止藏匿病人的尸体。 当天中午,衙役们齐聚在南城一带,周围也来了不少普通人。沙土环绕着一座深坑,坑内堆满了因病而亡的尸体……黄半夏与他的三位兄弟,披麻戴孝,站在远处,久久泣不成声。 衙役们头戴斗笠,靠近深坑,立刻泼油、点火,接着飞速后退。 沈尧旁观片刻,感慨道:“这都是没办法的事……瘟疫如此暴烈,死者的尸体要么焚烧,要么深埋,只有这两个办法。而且,安江城已经被封了,货物运不进来,油和木柴都不够用,只能把尸体堆在一块儿烧。” 卫凌风低头沉吟,忽然问:“小师弟,你还能写故事吗?” 沈尧浑身一凛:“啊?” 卫凌风轻拍他的肩膀:“当年,你为了丹医派的发扬光大,曾经编造了几十个故事,张贴在集市之外。” “哪壶不开提哪壶,”沈尧双手揣进袖子里,“我都快忘了,你有必要再提吗?” 卫凌风建议他:“你把黄仙医的事迹写出来,贴到城中的大街小巷吧。” 沈尧抬头看他。他眼中倒映着天光云影,神情一派肃穆认真。 沈尧不由自主被他感染,连连点头道:“好的。我从前以为,黄仙医的医术一般,配不上那个‘仙’字,如今看来,是我肤浅了。” 言罢,沈尧垂首,面朝着那座尸坑,深深弯腰鞠了一躬。 * 即便沈尧许久不动笔,他的功力也未曾衰退。 黄仙医被火化的那天晚上,沈尧点着油灯,奋笔疾书,写出一篇催人泪下的文章。虽然用词精简,却是字字珠玑,直把黄仙医夸得举世无双。 当夜,沈尧、许兴修、卫凌风等人,抄录文章数十份,揣着浆糊和黄纸上街,并将这篇赞颂黄仙医品德高尚的文章贴满了大街小巷,顺便解释了为何瘟疫能从死人传给活人。 他们的辛苦没有白费。 衙役收缴的尸首多了不少。又过了五日,城中再没有上报一宗瘟疫案例。 知县大人欣喜若狂,连忙飞鸽传书,汇报捷讯。 沈尧与卫凌风轻松了不少。他们留在药铺中,清点药材,制作药丸,似乎都忘了楚家的人。以至于楚开容登门拜访时,沈尧竟然没反应过来。 楚开容不仅带了侍从,还与一位佩剑的男人并排而行。那人武功卓绝,脚不沾地,气质堪比名门公子,又天生一副好相貌,引得药铺中的姑娘频频看向他。 就连沈尧也怔然盯着他。 卫凌风放下草药,扭过了沈尧的脸。 沈尧仍然转头,继续打量那个男人。 楚开容笑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凉州段家,段无痕。” 沈尧却喃喃自语:“左护法?人皮.面具?” 第19章 诡秘 沈尧所说的“左护法”,指的是扶华教的左护法。 虽然沈尧曾经与左护法上山采药,也见过左护法持剑杀人,但是,沈尧并不知道左护法的真名。 说来奇怪,左护法内力深厚,武功高强,江湖传言却是少之又少,仿佛被众人遗忘。 而段无痕此人,容貌举止皆与左护法相似。尤其是那种“视人如蝼蚁”的傲慢清高……几乎和魔教左护法如出一辙。 沈尧觉得卫凌风一定也察觉到了异状。可是卫凌风拿着一条抹布擦手,很恭敬地站在一旁:“凉州段家,久闻大名。” 楚开容介绍道:“这位是丹医派大弟子,卫凌风。” 楚开容的折扇不离身。他反手一转扇柄,笑问:“段兄听说过丹医派么?” 段无痕绕过楚开容,虚影一晃就来到了卫凌风的面前。他不言不语,朝着卫凌风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并拢。 这是要做什么? 沈尧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由分说地冲过来,却被楚开容一把拽住。楚开容张开臂弯,顿时揽紧了沈尧。沈尧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铁链钳制,别说挣扎了,他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 沈尧狞笑道:“楚一斩,你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光天化日,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你那张名门公子的脸面往哪儿搁?” 楚开容双眼微眯,这让他看起来略显邪气。他非但没松手,甚至搂得更亲密:“沈大夫,莫要把我当成坏人。我对你是掏心掏肺,并无半点恶意。” 沈尧与楚开容争执时,卫凌风搭上了段无痕的脉搏。卫凌风的两根手指扣在段无痕的腕间,停滞良久,竟然轻飘飘道:“我不能直说。” 段无痕淡然道:“有何不可?” 卫凌风收回手,衣袖遮挡指尖:“我不清楚你练了什么武功……大概不是段家的武学心法。” 段无痕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你看过段家的武学心法?” “不曾看过,”卫凌风垂眸,对他说,“我不会武功。” 段无痕左手握剑,挑起卫凌风的腕骨,微微点头:“你的根骨是百里挑一。你不学武功,实属浪费了好资质。” 话中一顿,段无痕又上前一步,贴近他问:“北岭有一种失传的邪术,能改变学武之人的吐息,掩藏他们的功力,伪装成一无是处的普通人。你可曾听说过?” 卫凌风正要回答,沈尧暴躁地吼了一声:“他娘的!楚一斩,别以为老子不会发火!你一直揪着老子,是不是找操呢?老子是看在你们楚家和天下第一庄的面子上,稍微敬你三分,你今天欺人太甚!” 他这一吼,不止吓到了远处的病人,也吓到了待在内室的许兴修。 许兴修原本忙着熬药。他听见沈尧的声音,立刻将蒲扇放在火炉边,撩起布帘,走向了厅堂。 许兴修见到段无痕的那一瞬,同样愣了片刻,才笑着问道:“这位是?” 楚开容先是调侃沈尧:“你这混小子,对着一个男人,找操的话也能随便说出口……” 然后他引荐道:“许大夫,这位是凉州段家的……段无痕。” 许兴修抬手拉过沈尧,把他护在自己的背后。沈尧甩袖时,藏在袖中的匕首掉了出来,他弯腰捡起匕首,重新揣回了衣兜。 附近的病人都看了过来,黄家药铺的那几位医师面面相觑。许兴修摆摆手,圆场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家都随我来。” 言罢,许兴修走向了后花园。 楚开容脚步不停,紧跟着许兴修:“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们,明天一早,官府的人会打开城门,我们就应该继续上路了。” 许兴修回首,深深望他一眼:“瘟疫突发的那一日,我去拜访楚公子,经过层层通报,就是见不到你的人。今天有劳楚公子亲自上门,我们师兄弟三人,幸甚至哉!” 楚开容“嗤”地一笑:“惭愧。那两天,我旧病复发,卧床不起,没法儿见客。” 许兴修并未追究。无论楚开容说什么,许兴修都听在耳边,连声称是。直到最后,许兴修又另起一个话题:“我师弟是个直肠子。倘若他得罪了你,还望楚公子,莫往心中去。” 楚开容倏然驻足:“我认识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直肠子的朋友。假使丹医派的弟子们,都像你和卫凌风那样,安江城的这场瘟疫,能结束吗?” 折扇轻摇,他自问自答:“兴许没有这么快吧。” 许兴修也不恼,笑说:“我的小师弟,并不晓得楚公子欣赏他。” 楚开容与他对视,意味深长道:“我爱才惜才,自然欣赏你们每一个人。” * 江湖上这帮名声响亮的大人物,有什么不好的呢? 沈尧认为,他们最大的不好就是心眼太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聊天就像打哑谜。虽然楚开容等人一般都是动口不动手,但是,哪怕仅仅与他们动口,也不见得有多轻松啊。 一刻钟之前,沈尧见到卫凌风给段无痕搭脉。以沈尧之见,段无痕活蹦乱跳,筋脉强健,没有任何不适之症,整个人非常强壮硬朗。 那他找卫凌风求诊,究竟是费个什么劲呢? 沈尧百思不得其解。连带着,他看段无痕的次数也越发多了起来。 段无痕发现了沈尧灼热的目光,提剑走到了沈尧的旁边。沈尧尚未开口,段无痕便问:“左护法是谁?” 沈尧大惊失色。 段无痕自顾自地说:“你初见我时,口中喃喃自语,还提到了人皮面具。怎的,那位左护法,与我外貌相同吗?” 花园侧门外,隔着一条婉转回廊。假山横卧在栏杆一侧,嶙峋而粗糙,沾着青黄色的鸟粪——这是黄仙医在世时,自个儿从郊外搬回来的,据说是为了哄他的爱妻欢心。 不过,黄仙医死后,花园再无一人关照。 沈尧望着颓败的花枝,意态散漫:“当然不相同。你们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自有一种恃才傲物的秉性,我一时看走了眼。” 段无痕不知何时摘下一片草叶。他指尖捏着翠绿色的叶子,低声回答:“我知道他。” 沈尧笑着打哈哈:“你知道什么?” 段无痕洞悉了沈尧的心思:“我不是在诈你。我晓得那人,剑术高超,与我身形相仿……我已经查到了他的名字。” 不行了,沈尧觉得自己撑不住了。临行前,师父曾经叮嘱过他,在江湖上,少听一些风言风语,更不要主动探听秘辛,那样容易惹祸上身。 沈尧经历一番天人交战,仍是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段无痕斜睨他一眼:“程雪落。” 沈尧复述道:“程雪落?” 他暗自嘀咕一句:“雪落无痕,和你倒是相配啊……” 话没说完,段无痕搭上了沈尧的肩膀。他掌中蕴力,虽未催动,但只要稍微一捏,就能弄碎沈尧的骨头,差不多会碎成流沙。 沈尧后背一凉:“段兄,我与你无冤无仇啊。凉州段家名声在外,讲究信义和仁德,毁在我身上,未免不值当。” 段无痕却问他:“程雪落是哪里的左护法?” 沈尧皱眉道:“我真不晓得!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 段无痕牵引一根手指,沈尧肩膀骤疼,如针扎一般,刺痛密密切切。而沈尧作为大夫,很了解自己的身体,更明白段无痕只要一狠下心,沈尧此生就是个彻底的废人。 沈尧不见棺材不掉泪,偏要看看自己的骨头有多硬。他咬牙道:“我这一路走来,也见了不少江湖侠士,没有一人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我原本想着,你和楚开容不同,行得端,坐得正,怎料你还不如楚开容,竟和我玩这一套严刑逼供……” 他昂首挺胸:“你搞死我,我也不告诉你。” 段无痕失笑。他这一笑起来,如冰雪初化,如雨后初晴,万千草木之美景,浸润在他的眼眸里。 沈尧却暗忖:心那么黑,白瞎一副顶好的皮囊啊。 “你不必在心中骂我,”段无痕目视前方,低声叮嘱道,“倘若别人问起他,我希望你的答案,就和今天一样。如此,我留你一条命。” 沈尧嘲笑道:“呦,这话听起来,你是在保护他?” 段无痕还没开口,沈尧就拂袖道:“他不需要你的保护。我看他的武功,比你更强。” 段无痕波澜不兴,无喜亦无怒:“你见过他出招,还是见过他杀人?” 沈尧简略形容一句:“他的功法,臻于化境。” 说完,沈尧夺走段无痕手中的叶片,往前一扔,使唤道:“来来来,段公子,你也给我表演一下,让我开个眼界。你能不能把那个落叶劈成两半?” 段无痕没理他,转身走了。 沈尧望着他的背影,双手抱臂。他刚一扭过头,就见那片叶子落回了栏杆,再一细瞧,其上有一条丝线般细微的裂痕,而叶片已经碎成了两块。 太可怕了,这帮高手。沈尧心想道。 第20章 错综 沈尧十八岁之前,几乎不认识武林高手。 他曾见过力大无穷的樵夫,百步穿杨的猎户,擅长空翻跟斗的柳青青姑娘。这些人,在沈尧看来,已经比普通人略胜一筹。 而今,他结交过云棠、程雪落、楚开容、段无痕等人,视野陡然开阔。他揪下一片桑树的叶子,捏在掌中把玩片刻,强迫自己压下了好奇心。 程雪落与段无痕外貌相似,年龄相仿,必定是兄弟之类的血脉至亲。 可惜程雪落身在魔教,效忠于云棠教主,段无痕又是凉州段家的长房长子,这层关系一旦被人捅破,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沈尧几番思索下来,决定守口如瓶。 他的两位师兄不愧是比他年长了好几岁,他们阅历丰富,口风也更紧。临到傍晚,谁也没提及那位段公子,亦或者魔教的左护法。 沈尧暗暗放心。他紧挨着卫凌风落座,旁听他们的闲谈,才知道楚开容不仅带了侍卫,还带来了两个木桶、三位厨子——安江城内最好的厨子。 沈尧忍不住问:“楚公子,你这是干嘛啊?” 楚开容收起折扇,半倚着栏杆赏景。那扇子以玉为骨,剔透冰凉,扇面是最好的白缎。而楚开容浑不在意地旋转扇柄,悠闲自得,俨然一副名士风流的恣意态度。 他说:“这几日,你们的辛勤劳苦,我略有耳闻。我不爱打马后炮,别的忙也帮不上,愿能请大家吃顿饭,犒劳兄弟们的五脏庙。” 许兴修立刻承情道:“多谢楚公子的好意,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卫凌风唤来黄家的老仆,让他把黄半夏等人都叫过来,楚开容却出声打断道:“罢了,黄半夏的父亲去世不久,他们还在服丧呢。” 沈尧抬眉,刚好与楚开容对视。 楚开容折扇一转,虚立在掌中。他分明没有碰到扇子,也没有催动内功,无形中就暴露了武林高手的身份……真是可怕,沈尧默默摇头。 不过,沈尧仍然开口说:“如果没有黄家的鼎力相助,光靠我们师兄弟三人,哪里能降服瘟疫这只恶鬼?就事论事,黄家提供了所有药材,他们占得功劳,比我多多了。” 楚开容轻笑,未做回答。 沈尧继续道:“我们在黄家设宴,顺便告诉人家,也不算失了礼数。” 楚开容蓦地凑近他:“你方才在前厅大呼小叫,算不算失了礼数?我原以为,你们丹医派的弟子并不在乎虚名。” 沈尧紧皱双眉,争辩道:“要不是你跟我拉拉扯扯,我怎会大呼小叫?凡事先有因,后有果。” 楚开容笑着品茶。他看向侍卫,递了个眼色,那侍卫离开没多久,便把黄半夏一行人领进正门。 黄半夏还有三位哥哥,除了黄半夏有点倔强傲气,他那三个哥哥都是老实巴交的样子,甚至没穿一袭飘逸长衫。他们身着粗布裤子、宽松短褂,只是为了方便采药和干活。 楚开容站起身,游刃有余道:“今日有幸,能与诸位结交,等会儿上酒了,我先喝三杯为敬!” 走廊尽头摆着一张巨大的方桌。那是黄半夏的父亲从前购置的,黄半夏小时候,常见哥哥们用桌子晾晒草药,后来药铺开辟了专门的地方,这张桌子就被大家弃用了。 没想到楚开容会在这里设宴。 黄半夏早就听过楚家的威名。他激动得无法自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竟然拖着一张椅子,直接摆到了楚开容的旁边。 黄半夏不停地问:“你是楚开容吗?你是不是楚开容?你真的是楚开容吗?京城楚家的贵公子?我听说京城的姑娘排着队想嫁给你,你家后院都快要塞不下了 。” 沈尧偏头望着他们,只见楚开容的杯子一晃,茶水溅出来两滴。 不得不说,楚开容在京城确实很受欢迎。京城的才女们为他写诗,谱曲吟唱,名动四方。偏偏他一直没有娶妻,也给闺中待嫁的姑娘们留下了无限遐想。 黄半夏毫无自知之明,拽紧了楚开容的华服衣袖:“你剿灭一个山头的土匪,我佩服你是个大侠,是个铁血真汉子。” 楚开容不卑不亢地笑道:“在下,多谢黄公子赏识。” 一旁的段无痕冷不丁开口:“那些土匪武功低微,成不了气候。” 黄半夏冲他抱拳:“阁下是?” 段无痕从善如流,报上名号。 黄半夏一改刚才的聒噪,话少了很多。他大概是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才能慢慢地接受现实。他家这座小庙里,竟然容了两尊武林大佛,而沈尧和卫凌风等人还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楚开容抬起手臂,正要揽住段无痕的肩膀,显示他们俩的关系密切,段无痕就反向掣肘,与他隔开距离。 最让楚开容刮目相看的,大概是段无痕的内力。段无痕此人,师承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素有“剑仙”之美名,能以剑气为屏障,屏退一切外力。 段无痕也精通这一套。楚开容稍微试了试,随后就发现,自己抓不住段无痕的袖子。 段无痕还对他说:“楚公子,萍水之交,不必如此。” 楚开容拔掉酒瓶的塞子,笑意盎然:“啊?我以为我和段兄,是过了命的硬交情。” 厨房离得不远,隐约传来烤羊和烧鱼的香味。县令封城的这段时间,大多数人都吃得不好,能不能活命还是一回事,上哪儿去找山珍海味呢?沈尧万万没想到,城门尚未解禁,楚开容就搞到了珍馐美食…… 他握着筷子,反复端起又放下餐具。 卫凌风问他:“你饿了?” 沈尧摊平双手,稍微搓了搓大腿:“饿是真的饿,累也是真的累。我们每天都在嚼馒头,吃不上一口咸味,我早就觉得难受了。” 卫凌风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你年岁尚小,不经饿,是该多吃些好东西。” 沈尧经常听卫凌风说这句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因他年幼时嘴馋,卫凌风常去丹医派的厨房,给他找些零食,也曾在湖边垂钓,捉鱼来给他熬汤。 他拍了下卫凌风的肩膀:“如今我也大了。男子二十岁弱冠,明年就是我的弱冠之年。小时候,你总是照顾我,今后,我更会照顾你。” 言罢,沈尧和卫凌风碰杯。 卫凌风自饮半杯,忽然说:“我何须你来照顾?你能照顾好自己就行。学医不比学武,丹医派比不上药王谷,江湖中人追捧武林秘籍,甚少关心草药和医经。你在江湖上行走多日,已经吃过了苦头……” 沈尧扑哧一笑:“男人吃点苦算什么?男人就该吃苦。” 他嗓音微微拔高,附近的人都听见了。 沈尧也不害臊,高谈阔论道:“哎,你们别看我啊,小爷我这话说得没错吧?” “说得好,”楚开容第一个捧场,“江湖是男人的天下。群雄逐鹿,自然有胜有败,有人吃苦,有人苦尽甘来。” 沈尧偏爱与楚开容抬杠。他立马说:“你忘了那些武功绝顶的姑娘吗?江采薇、柳如烟、云棠……” 他没说完,许兴修伸出一条腿。在桌子底下,许兴修猛然踩住了沈尧的脚尖。 沈尧咬紧牙关,哪怕酒劲上头,他也当场住嘴了。 楚开容玩味道:“云棠?” 段无痕执起筷子,眼神如凛冽秋风般扫了过来。他和左护法的气质实在太过相似,沈尧恍惚中以为左护法投来了杀人的视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笑道:“我听人讲,魔教妖女云棠的武功很高,她会那个什么无量神功。” 沈尧胡乱地抬手,在空中划了几圈:“她从不用刀剑,能控制风和雨,见血封喉。” 卫凌风圆场道:“江湖传言,真真假假,虚虚幻幻,你听过便算了。” 沈尧嬉笑着答应,又见楚开容盯着自己,视线焦灼如烈火,似乎要将他烧穿了。 沈尧心下暗叹,选择了祸水东引之法:“楚公子?” 楚开容声调上扬:“何事?” 沈尧问他:“柳如烟是不是你的表妹?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吧。” 楚开容咳嗽两下,推杯换盏道:“你提她干什么?” 厨子和侍卫端来一只烤羊,重重摆在了桌上。接着是烧鸡、青菜面、炭烤里脊……看得出来,楚开容搜刮了有限的食材,尽量撑起了东道主的场子。 沈尧撕下一只羊腿,啃了两口,被烫得舌头发麻。他含糊不清地说:“我在茶馆里听闻……柳如烟貌美绝伦,那究竟是什么样?我是说,天下第一美人,究竟什么样?” 楚开容挥开扇面,很闲散地摇了摇:“你想要女人吗?” 沈尧被白酒呛了一口。 楚开容看着卫凌风,笑意更深道:“也是啊,你年纪到了。京城和你岁数相仿的公子哥儿,少说也要找两三个通房,每天伺候着。” 他扭过头,调戏段无痕:“段兄,凉州也是如此吗?” 段无痕尚未回答,楚开容悠然道:“自古以来,凉州便是烟花风流之地。” 段无痕不吃饭,也不喝酒。美味佳肴勾不起他的兴致,他嗓音凉淡道:“习武之人,勿近女色。近女色者,难修正果。” 他显然是个武痴,沈尧腹诽道。 不过沈尧也不爱女色,是不是因为,他天生应该学武呢?他开始反思自己。 这时,卫凌风竟然开口:“此言差矣。习武者,近女色,阴阳调和,利大于弊。” 话中一顿,他反问段无痕:“更何况,没有女人,武林名门怎么能开枝散叶?” 楚开容勾唇又是一个笑:“卫大夫是个妙人。” 沈尧左手挡在嘴边,轻咬一口皮肉。他的舌尖被羊肉烫伤了,有些麻木,再一听卫凌风的话,也不知怎么,嘴上就忍不住问他:“大师兄,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啊?” 卫凌风食指和中指扣紧酒杯,连答两声:“没有,没有。” * 他们在走廊上饮酒作乐时,楚开容的两名侍从正在搜查厢房。 这两位侍从都是暗卫出身,轻功极强,更善于掩藏。 两人遍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仍然没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其中一人懊恼不已:“公子不要广冰剑,只要那一本《天霄金刚诀》。黄家的宅邸不大,掘地三尺,也要把秘籍找出来。” 另一人却回答:“秘籍无影无踪。” 他们不敢把实情禀报给楚开容。 昨日午时,楚开容得到一个消息——官府的衙役们收缴了一具老人的腐尸。老人姓龚,独居在南城的一间宅院里。 据称,龚老头的妻子早亡,女儿嫁到了凉州,儿子也在凉州做工,所以他的身边没有近亲。 衙役们发现,龚老头的前院中,还有一具面容腐败的年轻男尸。那人身上有不止一处刀伤,手中握着龚老头的一块玉佩,想必是为了劫财而来的枉死鬼。 自从瘟疫爆发,安江城内死者众多。衙役们见怪不怪,当天就收案了。 而楚开容派人调查龚老头,收获了一些蛛丝马迹。他认定事发当日,沈尧、许兴修和卫凌风都有可能进出过龚老头的院子。 谁杀了谁?谁杀了人?楚开容毫不关心。归根结底,他只想要一本《天霄金刚诀》。 作者有话要说:柳如烟是楚开容的表妹,曾被楚开容退婚。她其实没有一点武功,全靠一张嘴和舆论吹出来,将在不久之后与大家见面 第21章 含恨 《天霄金刚诀》首创于少林寺的殊圣祖师。据说,殊圣面壁三十载,领悟了武学奥义。他将自己的功法写下来,整理成一本珍贵的《天霄金刚诀》。 殊圣坐化之后,这本秘籍又被魔教的歹徒盗窃。同年,八大派高手围剿魔教,混乱中抢到了《天霄金刚诀》的拓印本。从那之后,秘籍一直被保存在武林藏经阁。 楚开容对《天霄金刚诀》势在必得。 但是,他不愿与沈尧等人撕破脸。 酒过三巡,楚开容的两名侍卫无功而返。 楚开容心中有数。他撑开折扇,挡住了段无痕的目光,又侧过头呼唤他的侍卫:“你们今日都没吃饭,坐下来一同歇息吧。” 黄半夏赞叹道:“楚公子宅心仁厚。” 他还问段无痕:“段公子,你出门不带随从吗?” 段无痕眼皮也没掀一下,只说:“麻烦。” 话音未落,楚开容的两名侍卫坐到了沈尧的旁边。那两人都很奇怪,他们拢着衣袖,低垂着眉目,面皮苍白,毫无血色,似乎有些阴森森的。 沈尧给其中一人夹了一块羊肉:“你吃点羊肉,补血,暖身。” 那人蓦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多谢沈公子。” 沈尧咬着筷子,深深凝视他:“有啥好谢的,别跟我客气……要不我给你搭个脉?你的脸色太差了。” 那人立刻答应。他俯身靠近沈尧,半弯着腰,悄悄对沈尧说:“大夫,我心跳得极快。近日来,如厕也很困难,可是身患重疾了?” 上个月,楚开容的一名侍卫忽然暴毙,无辜枉死,凶手未知。多亏了楚开容在他娘面前调停,这才洗清了丹医派弟子的嫌疑。 沈尧至今没忘记这件事。再听那名侍卫说起,自己身体不适,沈尧马上握住他的手腕,粗略把脉,察觉到了蹊跷。 沈尧还没吃饱饭,就站了起来,拽着这名侍卫走回房间。那人一路紧跟着他,反扣门锁。室内寂静无声,像是能听见树摇花落,再然后,沈尧失去了意识。 他醒来时,天幕漆黑。 侍卫躺在地上,衣衫被人扒开, 沈尧赶忙探他的鼻息——还好,他还活着。接下来,沈尧摸索自己的衣衫口袋,果不其然,放在口袋中的书册已经不翼而飞。 前几日,卫凌风听说沈尧拿到了《天霄金刚诀》,便让他伪造一本赝品。赝品的前半册是地摊上买来的《武学杂论》,后半册是沈尧胡编乱造的口诀。 如今,赝品真的被偷了。 沈尧慌张不已。 他拉开房门,大呼小叫。 出乎他意料的是,段无痕最先出现。 段无痕问他:“何事惊慌?” 沈尧十分急切道:“我屋子里藏了一个高手!偷了我的东西,敲晕了楚开容的侍卫!” 沈尧刚一说完,其他人也纷纷赶到附近。 许兴修往房间里瞥了一眼,沉默地踏进玄关,抓起侍卫的左手。不多时,许兴修万般肯定道:“他被人下毒了。” 段无痕眉头微皱:“下毒?” 许兴修挽起袖摆,平静道:“三年前,我在漷州游历,做过一阵子的赤脚郎中。那几天,漷州一家粮商卖出了一车发霉的米……嘿,真不要脸啊。老百姓挣钱不容易,当然不干了,众人扎堆上门闹事,到了晚上就不行了,人全死了。” “你是说,”沈尧心底发寒,“闹事的老百姓,都被下毒弄死了?” 许兴修无奈地摊手:“官府介入,不了了之。只有我知道那是下毒,像是五毒教的‘花蕾散’,中毒者呼吸平稳,脉象轻浮,无病无痛……唯独背部一片红疹,密密麻麻,亦如同春天的花蕾,五毒教起名为‘花蕾散’。这种毒.药是口服的。” 卫凌风撩起衣袍,走到了近旁。 他弯腰扶起侍卫,脱掉那人的衣服,翻过来,检查他的背部——果然,颗颗粒粒的红疹,连绵如山峦。 沈尧忽然觉得后背好痒。 他喊道:“大师兄……” 卫凌风冷声道:“药铺之内,众多高手坐镇,是谁胆大包天?” 段无痕双手抱臂,接话道:“这个问题,应当交给楚一斩。”说完,他斜眼看向了楚开容。仿佛已经把楚开容当成了手段下作的案犯。 酒席上,楚开容时不时抓一下段无痕的衣袖。楚开容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他想与段无痕一争高下。他不相信自己会被区区剑气阻挠。 段无痕以剑气为屏障,坚决避免和楚开容接触。两人暗中斗法,忽视了探查周围的高手。 楚开容怒不可遏。 他握着扇柄,敲击门框,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发火:“查!都给我查!光天化日,草菅人命,真以为这世道没王法?” 楚开容非常暴怒,门框凹进去一个洞。 沈尧劝诫道:“楚公子,息怒息怒。你们这帮高手,一生气就管不住力气,你看你把人家房门弄的……” 说着,他挠了挠后背。 有人按住他的手。 他回头,刚好望见卫凌风的双眼。 卫凌风反扣他的双臂,将他扔到了床上。当着众人的面,卫凌风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衫,他嘴里一个劲地喊叫:“大师兄?大师兄你干嘛?你冷静,快给老子冷静!现在的人很多啊,他娘的,他们都在看我们!” 他听见卫凌风倒吸一口凉气。而后,卫凌风眼底泛红,像是一只被屠了幼崽的老虎。 沈尧转过头,面朝床侧,尚且镇定道:“喂,你们是不是男人,别不讲话?可是我想的那样?” 他喃喃自语:“他娘的,小爷不敢自己摸后背啊。” 他嘲笑一声:“我算什么大夫啊。” 卫凌风抬起手,挨到了沈尧的头:“莫慌,阿尧,师兄们会救你的。” * 花蕾散是五毒教的独门毒.药。 五毒教虽然名字奇怪,但是,它也算一个名门正派,隶属于江湖七大派之一。五毒教早年声名狼藉,而后改过自新。十年前,它主动请缨,聚集了八个门派的高手,在武林盟主的召唤下,浩浩荡荡地围剿魔教。 听说过五毒教“花蕾散”的人很少,不过许兴修是其中之一,段无痕也是其中之一。 当夜,许兴修和卫凌风去了书房,商讨对策。楚开容留下了四名侍卫,专职保护沈尧和他的两位师兄。而段无痕一直没走,徘徊于沈尧的房门前。 段无痕的武功登峰造极。他往那里一站,肯定没人敢进门。 沈尧如是想。 他朝外面喊了一声:“段兄?” 段无痕推门而入:“你找我?” 沈尧散漫道:“来,坐坐坐,你站外面多累。” 段无痕抱剑而立:“我三岁时,便能负剑,站上半天。” 沈尧嗤笑。 段无痕忽然问他:“沈尧,你还记得事情经过吗?” 沈尧道:“我记得的,都讲过几遍了。”顿一下,又问:“你真怀疑楚开容?” 段无痕摇头:“楚开容最在意名声。他的父亲是前任武林盟主,这一任的武林盟主是江家的人,楚开容心有怨言,必当争取下一任。他不敢对你下毒。” 沈尧惊讶道:“原来你也能讲这么多话?” 他笑着拍了拍桌子:“我还以为,你每次讲话,都不会超过二十个字。” 段无痕低声问:“他也是这样吗?” 沈尧会意:“你在说,阿雪吗?” 为了保密,沈尧将“程雪落”的名字简化为“阿雪”。 段无痕不愧是天之骄子,聪慧过人,很能理解沈尧的意思。他听见沈尧介绍道:“阿雪跟你一样,不爱讲话,只做实事,是个踏实的人。” 段无痕搭住了剑柄,拳头紧握一瞬,又松开了:“他……那些人对他好吗?” 沈尧懒洋洋靠上枕巾:“好,挺好的。” 沈尧甚至记起,某天路过东厢房,他看见程雪落在院中练剑,出了点汗。云棠坐在一旁观赏程雪落。末了,她轻声把他叫过来,还用手帕给他擦汗。 他弯着腰,眼底含笑。 多么和谐的关系!这不是挺好的吗? 楚开容都不会给他的侍卫擦汗吧。 沈尧想得多了,脑筋犯困。他躺在床榻上,朦胧中,又听段无痕问道:“沈尧,你快死了,为什么还能轻松自在?” 沈尧笑道:“不然,你觉得我应该如何?” 段无痕思索片刻,竟然说:“料理后事,寻找合适的墓地。凉州是个好地方,你想去吗?” “我晓得凉州是个好地方,”沈尧合上双目,“我要活着去,不要死了去……我信我大师兄,他说能治好,必定能治好。他治不好也没事儿,江湖险恶,老子能混到现在,知足了。我现在越着急,大师兄就会越慌乱,百害而无一利……不过,我死了还不算完,你们定要抓住凶手。” 段无痕寂静好半晌,嘱咐道:“你若是能活下来,你们途径凉州时,不妨住在段家宅邸。” 凉州段家崇尚武德,声名煊赫。作为一个江湖剑客,住进了段家的祖宅,便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可惜沈尧不懂这些。沈尧只问了一句:“你家里有酒吗?” “有美酒,”段无痕半靠着门框,应道,“凉州纯酿。” 沈尧放心道:“大名鼎鼎的凉州纯酿。”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评论不用管了,大家就当没看到吧 我坚信真正的爱情是平等的,发自内心的,不因性别而被分出高低贵贱 第22章 凶祸 书房的灯光亮了一整夜。 卫凌风一宿未眠。 他和许兴修一致认为,花蕾散毒性强烈,积累于五脏六腑,暴露于体表之外,无法疏通,只能以毒攻毒。 然而,丹医派的弟子们都不擅长制毒。许兴修写下几味药材,开始犯愁,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搅得他心底发慌。 许兴修叹声道:“楚开容那边有消息了吗?” “没有,”卫凌风回答,“他们还在查案。” 许兴修搁置一只毛笔:“楚开容刚来丹医派治病时,症状是怎样的?我记得,他的后背溃烂一片啊。” 卫凌风轻轻摇头:“楚开容身中奇毒,师父亲自为他调理。他每日泡药浴,封闭丹田和内息……他是武林高手,根骨强健。沈尧只是普通人,不能与他相提并论。” 许兴修挪移手指,缓慢推动一方墨砚:“大师兄,说句真心话,这次事出无因,委实蹊跷。” 他穿一身青衫长衣,袖摆沾染了草药味。破晓的微光照耀进窗,许兴修半抬着头,双眼不甚清明:“为何楚开容的侍卫要拉走沈尧,两人一起倒在了房间里?沈尧说,他被人偷走了东西。那是什么东西?难道有人来寻仇?” 卫凌风简略作答:“你我都晓得,沈尧的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物品。” 许兴修冷声道:“示威?” 卫凌风站起身,双手负后:“楚家和段家闻名遐迩,声势浩大。有得必有失,有恩必有怨……下毒的人,也许是奔着他们而来。” 不怪卫凌风多虑。 各大门派和武林世家的明争暗斗持续多年,许兴修明白其中的利害。 按照江湖上不成文的老规矩,如果这一任的武林盟主来自于八大派,下一任的武林盟主就应该从名流世家中甄选。以此类推,交替往复。 可惜,这一套惯例被楚开容的父亲打破。楚开容的父亲卸任武林盟主之前,便将位置传给了他的好友——京城江家的江展鹏。 楚家和江家一向正气凛然,德高望重,克己奉公。 江展鹏出任武林盟主,很少有人敢在明面上反对他。 这么一番思索之后,许兴修迟疑道:“是不是楚开容惹了事?他害了沈尧和那个侍卫。” “多说无益,”卫凌风推开书房的门,留下一个匆匆的背影,“当务之急,便是治好他们的病。” * 清晨时分,院中鸟雀啼叫,悬挂于屋檐的铜铃在风中轻响。 沈尧披了件衣裳,坐在窗前提笔写字。卫凌风推门进来时,沈尧已经写了小半页。 卫凌风挽起袖子,摆出一排银针。屋子里十分寂静,沈尧停笔,喊了声:“大师兄。” 卫凌风应道:“你自己也是个大夫。这些天,多补眠,多休息,莫要操劳。” “你也是啊,千万别太过操劳,”沈尧忽然叮嘱他,“你昨晚上一直没睡觉吧。段无痕告诉我,花蕾散是五毒教的宝物,一时半会儿解不开,那是再正常不过。” 卫凌风拔出一根银针:“阿尧……” 沈尧喉咙一紧:“何事?” 卫凌风尚未开口,沈尧故作潇洒地笑道:“大师兄,我晓得花蕾散是一味奇毒,中毒之人,活不过七日。昨晚你给我施针,勉强压制了毒性,今早我给自己诊脉,脉象乍隐乍现,阳气欲竭……” 昨晚与段无痕闲谈时,沈尧自称已经看破了生死。可惜他的淡然豁达只是昙花一现。今天早晨,沈尧见到卫凌风,免不了起心动念,隐隐盼着还能再活几日,多与大师兄相处一段时光。 他心底这般惦念,掌中用力,捏皱了一沓黄纸。 卫凌风拍了拍他的后背:“你的脉象乍隐乍现,不是因为阳气欲竭。昨夜,我封了你的八脉,以防邪气内闭。” 沈尧的医术不及卫凌风高超。于是,沈尧分不清卫凌风是在说实话,还是在编造谎言安慰他。 卫凌风察觉他的顾虑,又说:“你从小到大,我答应你的事情,可是每一件都做到了?” 沈尧点头:“你从未诓骗过我。” 卫凌风宽大的袖摆横在桌面,指尖的银针熠熠生光:“我有十成把握治好你。你若是不信,十成的把握只剩一成。纵使华佗再世,扁鹊回魂,又能奈你何?” 沈尧被他逗笑:“大师兄,你别把我当成不讲理的病人啊。” 卫凌风一再告诫道:“你给我两天时间。等我搜集好药材……” 窗外凉风阵阵,沈尧被吹得头晕,表面上仍然带笑:“莫说两天了,几天我都能等。” 他差一点脱口而出:既然是等你,几天我都能等得。 卫凌风给沈尧诊脉施针,等到沈尧睡着了,这才离开沈尧的房间,去找楚开容的那个倒霉侍卫。许兴修先他一步,已经坐到了侍卫的房间里,唉声叹气。 “如何?”卫凌风问道。 许兴修替侍卫掖上被子:“花蕾散是口服的毒.药。服得多了,毒性就深,服得少了,毒性就浅。以我之见,这侍卫起码喝下了半瓶花蕾散。所以,沈尧神志清醒,而侍卫昏迷至今。” 卫凌风拽起一块湿布,轻轻覆盖侍卫的脑门。他两指搭住那人的手腕,只消片刻,便说:“一息之间,脉搏不足二至……元气将脱。” 许兴修断定道:“对啊,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他双手扶额,头疼得眼皮直跳:“要是三日之后,沈尧也变成这样,我们该怎么办?我哪有脸面回去见师父?” 卫凌风点燃火烛,以药水浸泡银针。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他说:“莫急莫慌,只有我们能救师弟。” 许兴修静坐在侧,旁观卫凌风挑开侍卫背后的脓疮,挤出一滴浓稠的黑血。许兴修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忽听有人急促地敲门。 许兴修责问道:“谁?” 他拉开门缝,只见楚开容一身锦衣华裳,照例带了两位剑客,翩然如遗世独立般站在门口。 许兴修皮笑肉不笑。哪怕他一贯精明圆滑,世故老练,今天也忍不住讥讽道:“楚公子,劳您大驾,有失远迎。” 楚开容折扇一挥:“我知你心里怨我。沈尧这件事,确实与我脱不了干系。但我已经在查证,今早城门开放,我找段无痕帮忙,总共派遣二十七位剑客把守城墙……” 许兴修呼吸一顿:“找到人了?” 楚开容眸色晦暗,嗓音不辩高低喜怒:“我和段无痕联手,断没有找不到人的道理。” * 安江城毗邻凉州,常与凉州商户来往。段无痕昨夜飞鸽传书,调遣了二十名一等剑客,外加楚开容麾下的顶级高手,轻松凑成一支二十七人的阵队。 他们身着便装,扮成农夫或小贩,潜藏在城门的内外两侧,盯紧了所有出城的人。 世人都觉得五毒派十分可怕,但在段无痕的眼中,五毒派只会一些雕虫小技。正是因为他们不懂刀剑功夫,才会在阴损毒.药上做文章,钻研各类凶险的蛊毒。 段无痕没有猜错。那位下毒的凶手,轻功绝尘,内功浅薄,出城的瞬息便被剑客们识破,一举将他抓住,带回了楚开容下榻的客栈。 许兴修听说此事,大怒道:“哪个混账东西,是五毒派的门徒吗?” “不是,”楚开容合上折扇,走在前方,“他是五毒派的叛徒。” 这位叛徒名叫苏红叶。 苏红叶年纪轻轻,武功低微,在江湖上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不过楚开容交际广泛,曾听五毒派的长老们抱怨,五毒派有个小兔崽子,偷盗了掌门的绝学宝典,连夜出逃。 五毒派之内,掌门再三号令,倘若有人在江湖上碰到了苏红叶,定要杀了他祭天,再割下他的脑袋,返回五毒派领赏。 是以,楚开容准备了一把生锈的斧头。 宽敞奢华的客栈房间里,楚开容、段无痕、许兴修、卫凌风分别坐在四个方位,环绕着苏红叶一人。两大顶尖高手坐镇,饶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房门。 苏红叶衣襟散乱,被铁链绑得严严实实,却透着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儿。 他五官秀致,肤色雪白,男生女相,如果换个装扮,扔进热闹的花街柳巷,保不齐名声比头牌更响。 旁人还没问他,他自己就开了口:“毒是我下的,人是我杀的。怎样?” 许兴修怒极反笑:“了不起啊了不起,你作践人命还有理?” 楚开容拎起斧头,行步向前:“我们都不想跟你废话。你的项上头颅,价值五十两纹银,我用斧头割下你的脑袋瓜,送给五毒派的长老们,还能与他们交好,我何乐而不为呢?” 苏红叶瞥见斧头上的铁锈,脸色泛白。 楚开容平静地迫近,笑说:“嘶,这么死了,便宜你这厮了。你加害我的侍卫和朋友,死到临头不知悔改,我用你练练刀法如何?” 段无痕难得捧场:“怎么练?” 楚开容反手一转斧头。沉重的铁斧拎在他掌中,似乎比一根鸿毛更轻:“九百九十刀凌迟。他这等毒物,留在世上,只会残害无辜百姓。” 段无痕觉得麻烦。他走到了苏红叶的面前,只问了一句话:“你拿走了沈尧的什么东西?” 楚开容面不改色:“你问这小子,他肯定没实话。” 却不料苏红叶仰脖一笑:“怕我说实话?” 楚开容叹气:“苏红叶,你还想泼我脏水?” 话音未落,楚开容后退一步,左手虚握一把折扇,言行举止仍是一副风雅贵公子的模样:“你盗取五毒派掌门的宝典,嫁祸同门师兄,引人走火入魔,肆意下毒,轻贱人命……” 苏红叶一时激动,往前挣扎,铁链被牵出“哗啦”的响声。 “你放屁!”苏红叶骂道。 他满脸通红,目眦欲裂。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大家,前几天听了一些新闻,最近一直在修文。这两天我会补更的 —————— 有人问段无痕对左护法是什么感情 大概是兄弟之间,血脉相连的关心 —————————— 下章进入凉州副本! 第23章 清算 眼见苏红叶勃然大怒,楚开容放下心来。 初听苏红叶的离经叛道,楚开容还顾忌这小子是个城府深厚的奸猾之徒。而今,楚开容仔细打量他 ,凭借自己阅人无数的经验,他认定苏红叶胸无点墨,粗陋肤浅。 这就好办了。 楚开容扇柄一挑,强迫苏红叶抬头。 苏红叶的眼神如同毒箭,喷扎在楚开容的脸上。 楚开容与他调笑:“我要是冤枉了你,你为何脱离五毒派?为何五毒派的掌门要追杀你?你的两位师兄又为什么剃度出家了?他们可都是江湖的血性男儿,到底遭了哪门子的罪孽,这一生只能清心寡欲,斋戒打坐,常伴青灯古佛?” 楚开容的一连串抛问,让苏红叶的面皮僵硬。 苏红叶以为,他们五毒派自从改邪归正,便很注重名声。五毒派内部的丑事,绝不会大肆宣扬,闹得人尽皆知……那么,楚开容的小道消息,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苏红叶咬牙道:“你是何方神圣?你的江湖名号是什么?” 楚开容稍微转身,面朝着段无痕与卫凌风:“你们觉得,我接着问下去,能不能问出花蕾散的配方?” 卫凌风取出一盒银针,对光一照,安然道:“姑且让他说几句话。” 他手中的银针很长,稍微显粗,针头黑血凝固,包在透光的蜜蜡中。 这不是卫凌风用来治病的银针。 段无痕试探地问:“毒针?” 卫凌风承认:“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根本不问苏红叶作恶的原因,左手按准了苏红叶的任督二脉,右手捏着银针,嘴上还问:“你亲身试过花蕾散吗?” 苏红叶呼吸急促,双眼圆睁,如同案板上待宰的一尾鱼。 可惜,卫凌风毫无迟疑,像个杀伐果断的死士。他教导沈尧的时候,楚开容偶尔也会旁听。楚开容记得,卫凌风推崇礼教,信奉“善因善果”,满口的“仁义道德”,怎么今日一见,竟像是换了个人。 卫凌风捏着针头,又握住苏红叶的腕骨。 万籁俱静之时,苏红叶听见有人问:“你拿走了《天霄金刚诀》?” 谁在说话? 苏红叶环视四周,谁都没动嘴皮子。而那声音贴近他的耳廓,仿佛冥冥之中冒出一个人,牵扯了他的七魂六魄。他蓦然胆寒,吞咽一口唾沫,目不转睛地望着卫凌风。 半晌后,苏红叶点头。 针尖扎破他的皮肉,卫凌风开口道:“得罪了,我必须拿你试药。” 苏红叶或许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他先被楚开容用斧头恐吓,又被卫凌风用毒针扎破了皮肤,没过一会儿,他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楚开容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评价道:“胆小如鼠,还敢作恶多端。” 卫凌风瞥他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世上最歹毒的人,并非胆小如鼠,多半是胆大包天。” * 这日晌午,楚开容的母亲派人来传话。城门已开,事不宜迟,他们应当重新启程。 沈尧倒是没什么意见。他虽然身中奇毒,仍然能乘车驾马。况且因为那一场瘟疫,黄家药铺几乎被掏空,而安江城刚刚解封,外面的药商还来不及运货。 等他们到了凉州,就能买更多的药……天冷了,也能添置些新衣服。 “新衣服可能没机会穿,”沈尧告诉黄半夏,“我这个病,奇怪得很。要是七天后,你收不到我的书信,我大概已经上路了吧。” 黄半夏狐疑:“什么路?” 沈尧潇洒一笑:“黄泉路。” 彼时正当晌午,阳光明媚如春。药铺门前,青松绿柏的树影摇曳,沈尧穿一袭粗布长衫,戴着一顶纯棉毡帽,肩上没有一个行囊——全在他的两位师兄手中。 他朝着黄半夏挥手:“再会了,小老弟。” 由于救治瘟疫有功,朝廷送给黄家一块牌匾,另外赏赐一百两纹银。知县大人瞒报了沈尧等人的功绩,因为事态涉及闲散的江湖中人,难免牵扯不清。 不过黄家兄弟心中有愧,便将一百两纹银转送给卫凌风。 卫凌风却说:“你们的药库见空了。这钱你们拿去买药,查漏补缺。” 黄半夏的哥哥们看他这般坚定,更是觉得不妥。解决瘟疫原本不是他们的功劳,到头来,名也占了,利也占了,心里那道坎怎么也过不去。 双方僵持一段时间之后,卫凌风采取了中庸之道,带走了五十两纹银。 他还把这件事告诉了沈尧。 沈尧心道:五十两!五十两是多少钱——足够在他老家买一座宅子,两匹马,有滋有味地过日子。 沈尧承认自己是个贪财的人。他生平最大的愿望之一,便是挣出一座金山银山,让自己和同门派的师兄们都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但他投身于瘟疫时,并未想过能有回报。 长路漫漫,街角喧闹。沈尧理了理衣襟,跟上师兄的脚步,忽听黄半夏喊住他:“喂!” 沈尧没转头,黄半夏又喊:“大哥!” 沈尧笑道:“行了,你回家吧。” 黄半夏不知从哪儿拽出一个包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追随沈尧的身影。他起初是有些别扭的,羞涩局促造作不安,忐忑了好一阵子,活像私奔的小姑娘。 直到沈尧问他:“你要跟我走吗?” 黄半夏方才回答:“是的。” 沈尧并不惊讶:“你和哥哥们打过招呼了?” “我都讲好了……”黄半夏脑袋垂低了些,“哥哥们教我,闲来无事时,要多向你请教,向你学医。等到我将来学成,再回到安江城,替乡亲们治病。” 瘟疫爆发之初,黄半夏对着沈尧恶语相向。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盛气凌人,也不晓得沈尧记不记仇,心里还有没有疙瘩。 沈尧抬头望天,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我算是你的半个师父?” 黄半夏应道:“是啊,大哥。” 沈尧“嘶”了一声:“我们丹医派有丹医派的规矩。我们只对本门弟子倾囊相授,你要是想学东西,就先加入我们丹医派吧。” 黄半夏迟迟没应声。 沈尧已经走到了卫凌风的身侧。卫凌风停步于马车前,拉开车门,催促沈尧赶快进去,不要站在外面吹风。 沈尧依言照做。他精力不济,时困时晕,歪倒在铺着一张狐皮的软塌上,也就忘了自己对黄半夏说过的话。 他在马车上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境错综复杂,涵盖楚开容、段无痕、以及程雪落等人,待到他悠悠转醒,正好瞥见楚开容坐在他对面。 他浑身一震,喊道:“楚一斩?” 楚开容端着一杯茶,反问:“怎的,你是第一天见我?用得着这般惊讶?” 沈尧在软榻上东倒西歪,斜着栽倒在卫凌风的背部。放在往常,卫凌风一定会责令他“挺胸抬头,坐有坐相”。但是今日,看在“花蕾散”的面子上,卫凌风只是温声道:“头晕不晕?可要进食?” 沈尧抬手支着额头,叹气道:“我倦怠神疲,心烦口渴,背部瘙痒,四肢发寒……脉象无浮无沉,诡异得很。” 楚开容将他的玉骨折扇插.在卷帘的一侧,感慨一句:“听你描述自己的病情,倒是比普通人确切得多了。你师兄治你的病,会更容易一些吧?” 沈尧嗤笑道:“哪里的话。这是花蕾散,五毒教至宝,不可小觑。”接着又问:“哎?你们给我讲讲,那个苏红叶是哪来的人啊?平白无故的给我下药,我何时得罪了他?” 楚开容讳莫如深:“在江湖上,一个人想不想害你,和你有没有得罪他……” 卫凌风接话:“是两件不同的事。” 楚开容微微颔首:“正是如此。” 沈尧拧眉,略感躁怒:“楚开容,你看我都快死了,没几天日子能过,没空揣摩你的弯弯绕绕。你跟我讲话,能不能讲得明白点儿?” 楚开容尚未出声,卫凌风便打断道:“谁说你快死了?” 沈尧默然不语。 卫凌风发了好大的火:“花蕾散这种毒.药,被五毒教吹嘘得厉害,也不见得多有能耐。” 他轻拍沈尧的额头:“我让你等我几天。” 他低声若喃喃自语:“你死不了的,阿尧。” 沈尧换了个姿势侧躺。他衣衫半解,像极了街头混子:“先不提这些事。到了段无痕家里,他答应老子,要送我们几坛凉州纯酿……” 卫凌风立刻道:“你不能喝酒,一滴不许沾。” 沈尧正要反对,又见卫凌风眼神迫人,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那是当然。我自己就是个大夫,自然晓得轻重利害。” 话虽这么说,当他真正见到凉州纯酿,可望而不可即,还是不由自主地心绞痛了一下。 * 傍晚时分,楚开容一行人受邀,住进了凉州段家的宅邸。 凉州素有“小京城”的美誉。街巷繁华,人声鼎沸。乍一远望,更是烟柳画桥,锦灯高挂,船只来往成梭,车如流水马如龙。 行至段家的门口,沈尧跳下马车,一时精神抖擞,连喊带跑道:“这就是凉州?哇,满大街都是有钱人!” 楚开容赞同道:“每年的盛夏时节,我那些家住京城的朋友们,常来凉州避暑纳凉。他们在城中都有一两座别院……” 沈尧正视他:“你也有吗?” 楚开容坦率道:“我有啊。倘若不是段兄诚心相邀,我一定会带着你们……” “住在我自己家的宅邸”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远处的段无痕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段无痕左手握剑,侧身对楚开容说:“你若是不想来,现在离开也不迟。” 他衣袍随风,背影笔直:“恕不远送。” 楚开容被段无痕噎住。他有些没面子,下不来台。 沈尧看热闹不嫌事大,发出一阵“哈哈哈哈哈哈”的笑声。他像个没事人一般,跑在前头,紧跟着段无痕。 段无痕在安江城时,似乎只是一个爱武成痴、无牵无挂的剑客。当他回到了段家祖宅,排场全都显现出来了。 美貌的丫鬟们恭迎他,接连喊道:“少爷。” 佩剑的侍卫们站成两排,雄赳赳气昂昂,剑风凛凛煞人。 再看那段家宅邸呢,雕梁画栋,极尽豪奢。 沈尧从侧门进入,途径三座刀剑阁、广阔的练武场、又绕过花园的水榭楼亭和章台云柳,横穿一道融合了五行八卦的桃花阵,这才走到了段家祖宅的前院前厅。 沈尧几乎脱力了。 他坐到椅子上,喘息不止。 黄半夏担忧地问:“大哥,你没事吧?” 沈尧摆摆手:“无妨无妨……我只是没想到,有钱人的生活也不容易,他们的宅子这么大,每天回家,要多走多少路?这就是有钱的负担。” 黄半夏虽然生长在安江城,距离凉州很近。但他也从未踏入过段家的大门,现下心情十分激动,更觉得自己应该跟着沈尧一行人,求学求医,结交江湖英雄,增长眼界和阅历。 沈尧还在碎碎念:“楚夫人他们……怎么走得这么慢?” 他看向了门外,瞧不见一个人影。 段无痕落座在他旁边,解释道:“他们都在桃花阵里。” 沈尧讶然道:“那个桃花阵不难吧,直接跟着你走不就行了?” “楚开容不会跟着我,”段无痕似乎早有预料,“他要看段家宅邸的风水和陈设。” 沈尧双手抱臂:“段无痕,你是不是很懂五行八卦和布阵列法?” 段无痕看向了别处,应道:“略通一二。” 沈尧又问:“楚开容懂不懂五行八卦和布阵列法?” 段无痕竟然回答:“我也想知道。” 话音落后,两位云鬓花颜的侍女走近,自带一阵浅淡馥郁的牡丹花香。她们给沈尧倒茶,递上点心,沈尧笑说:“点心就不吃了。你们瞧,我的双手沾了泥巴,好脏的。” 其中一位侍女端起盘子,另一位侍女执起银筷,夹着点心,温柔地送到了沈尧的嘴边。 沈尧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谢谢两位姐姐。” 侍女脸红,轻声娇笑。 沈尧品尝着点心,并不适应被人伺候。他暗叹:穷人有穷命,旋即往后躲了躲。 段无痕的目光淡淡扫过来,那两位侍女都躬身告退了。 “你小时候,过得也是公子哥的日子啊。”沈尧调侃道。 段无痕却说:“段家家规,严禁骄奢淫逸。” 沈尧指了指侍女离去的方向,段无痕随意解释:“待客之道,不一而足。” 沈尧忽然好奇:“楚开容经常跟我讲,京城的公子哥们都有通房丫头,凉州的风俗也是如此吗?” “没有,”段无痕如实道,“我没有。” 段无痕刚讲完,侧门便走进一个男人。 那人身量颇高,眉目英挺,鞋袜与衣袍纤尘不染,走路时同样脚不沾地。他出现的那一瞬,段无痕立刻离开了椅子,站在前厅中央,念道:“父亲。” 沈尧吓得从座位上弹跳起来。 众所周知,段无痕的父亲,便是一代武林宗师——凉州剑仙。 江湖传闻:剑仙其人,已入化境。 沈尧见到他的激动心情,就像是老百姓见到了凯旋的将军。他一时心想:难怪段无痕和程雪落都有一副好皮囊,原来他们的老爹帅成了这个样子!一时又心想:剑仙此人好不好相处?他不幸带病在身,会不会叨扰了人家…… 沈尧百感交集,段父一派和蔼:“你坐着吧,不必见外。” 沈尧哪里敢坐。他与段无痕并排站立,摆手道:“不用不用,我站着挺舒服的。” 段父笑问:“你是段无痕的朋友?” 哪里算得上朋友呢。沈尧心道:我充其量只是一个见过段无痕兄弟的路人。 但是他也不敢在段父面前提起“程雪落”的大名。程雪落为什么沦落魔教,整天和云棠如影随形,这大概是段家的忌讳之一吧。 沈尧心中,其实有个猜想:程雪落与段无痕自幼为兄弟。段无痕尚在襁褓中,程雪落最多也就一两岁。某一天,程雪落被追求卓越的段家人带到了外面扎马步、练吐息、舞刀弄枪。怎料天有不测风云,程雪落年纪太小,一时跑丢了,刚好被魔教的人捡到,带回魔教总坛。老教主见他长得好,根骨强,欢欢喜喜将他收养,放在了女儿的身边。 先不说别的,云棠那个人,虽然名声很差,但她对程雪落是挺不错的。长此以往,程雪落或许就……扎根魔教了吧。 沈尧自顾自地点头。 另一厢,楚开容等人也穿过了桃花阵,径直走向前厅。其中又是楚夫人走在最前头。她行步自有一套功法,脚程远比普通人更快,不消片刻,她来到了前厅的门外。 沈尧扭头,喊了声:“楚夫人。” 楚夫人没理他,只对段无痕的父亲说:“别来无恙。” 第24章 旧闻 楚夫人轻蹙柳眉,凝视着段无痕他爹。他们相互端详了半刻钟,段无痕的父亲才开口道:“请坐,楚夫人。” 沈尧撩开衣袖,稍微搓了下手。他认为,楚夫人与段无痕他爹的寒暄非同一般,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暗示意味。 随后,沈尧又记起,楚夫人她相公去世得早,楚开容从小就没了爹,被他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楚夫人今日一见旧友,是不是想起了她那位已故的夫君? 他捂着嘴咳嗽,引来楚夫人的关注。 楚夫人问他:“你中毒多久了?” 沈尧坦白道:“两天。” 楚夫人落座在宾客的席位,扫视全场,声如洪钟:“凶手已被楚家的侍卫们抓到,那是五毒派的人。段兄,我与你是故交,我们两家更是世交……” 沈尧对楚夫人的说法存疑。 只因楚开容与段无痕的关系太差了。 段无痕的父亲却说:“既是世交,有难同当。” 他不愧是一代武学宗师,习武亦修禅,心境超脱了凡世俗物。不管楚夫人提到了哪个门派,哪种毒.药,还是安江城源头蹊跷的瘟疫,这位剑仙都是侧耳静听,波澜不兴。 楚夫人由衷称赞道:“你比当年更精进了,我探不到你的脉息。” 沈尧同样疑惑:“前辈……会呼吸吗?” 段父将沈尧唤到了近前。他向沈尧伸出左手,缓缓道:“你是大夫,你给我把脉。” 沈尧十分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夫?” 说着,他指尖微颤,搭住了剑仙的脉搏。 沈尧全神贯注,只觉这位武林至尊的脉象,蹇涩而凝滞,恐怕是多年重病缠身……他正要开口,那脉象骤然改变,如琴弦绷直,如雨打荷叶,混杂无常,轻重缓急不断轮换。 沈尧从医十年,压根没见过这种状况。 他愣在原地,讲不出一句话。 终于,脉象回归平常,切实稳健,鼓动有力,像极了无病无痛的普通武夫。 沈尧叹了口气,拱手作揖:“难怪江湖上的人都说,凉州剑仙已入化境。前辈的脉息,我推断不出来啊。” 段无痕的父亲静默片刻,问他:“你师从何门何派?” 沈尧坦荡道:“丹医派。” 沈尧心里清楚,“丹医派”这三个字,说了就像没说一样。堂堂一代武林宗师,哪里会晓得丹医派的名头?却不料那位剑仙沉吟道:“我与你的师父有过几面之缘。” 他语声极低,沈尧听得一愣。 这时,卫凌风和楚开容等人接连踏进了玄关。 楚开容站到他母亲的身后,言行举止不卑不亢,对段无痕的父亲更是十分尊敬。段父倒也不见外,唤他为“贤侄”,并让他称呼自己为“伯父”。 沈尧立在一旁,疲惫困乏,打了个哈欠。 段无痕见状,和他父亲说了几句话。段父又招来两名丫鬟,领着沈尧回房歇息,还说:“若是需要任何药材,直言便是。” 沈尧心道:大户人家,果然大气。 他跟着丫鬟走了,黄半夏对他马首是瞻,连忙跟紧。卫凌风拜别段无痕等人,悄无声息地尾随他们。这一路上,得见绿叶翩跹,疏林如画,楼阁巍峨,长廊萦纡,亭台错落有致,无不彰显了主人的风雅格调。 沈尧和黄半夏皆是赞叹不已。 黄半夏发问道:“大哥,你说,这座宅子要多少钱啊?” 沈尧双手揣进袖中:“几万两够不够?” 黄半夏迟疑道:“几万两?” 沈尧调侃道:“段家的人,富比王侯将相。”话中停顿一下,兴致勃勃地问:“你觉得,段家和楚家,哪个更有钱?” 黄半夏脱口而出:“段……段无痕。” 沈尧思索道:“嗯,这么看来,确实是段无痕更胜一筹。楚开容虽然是个富家子弟,但他的娘亲非常抠门。我不是说抠门不好,也不是说他娘亲不好,他娘亲一边守寡,一边拉扯孩子,那真是挺不容易的。老娘们样的斤斤计较,在所难免。” 语毕,沈尧抬头,刚好与段无痕目光撞上。 沈尧干笑道:“啊哈哈,段公子在自己家里,也是神出鬼没。在下……佩服,佩服。” 段无痕站立在长廊转角处,手掌往前伸,托着一个檀木玉盒:“这是我家的琼脂温凉膏,镇痛止痒,凉血解毒。” 他将木盒抛扔,转身甩下一句话:“你且看看,对你有没有用。” 沈尧反应慢半拍,哪里接得住盒子。他仰头一望,只见木盒飞到自己左肩处,又被另一个人的手接住了。 沈尧扭头,侧脸擦过了卫凌风的手背。 或许是他生病生傻了吧。他竟然觉得,卫凌风翻过手掌,掌心也蹭到了他的脸。 他,沈尧,年方十九岁,丹医派第十代嫡传弟子……今天傍晚,被他的大师兄摸脸了! 他呼吸紊乱,调笑道:“大师兄,你接东西的本事,实属第一流。” 卫凌风打开木盒,闻了一下药味,便说:“白蜜,茯苓,人参,桔梗,广藿香,冬虫夏草……” 沈尧感慨道:“啧啧啧,都是上好的药材。” 他拽了拽自己的衣襟:“我姑且拿来一用,放着不用,怪可惜的。” 他往前走了几步,喊道:“喂,段无痕,你还在吗?我要向你道谢。” 段无痕的声音从屋檐处传来:“我在房顶。” 沈尧沉默,迈下台阶。 彼时天空昏暗,暮色四合,青松绿树遮掩着房梁,周围美景浑然天成。段无痕拎着一壶酒,坐在一排水磨凿花的砖瓦之上。 明月初升,他仰头望月。 沈尧还没做声,卫凌风便道:“高处赏景,段兄好兴致。” 段无痕饮下一口酒,却说:“你也能上来吧。” 卫凌风绕回走廊:“我不会武功,更不会轻功。” 他朝沈尧招手:“时不待人。阿尧,你快随我回屋,我给你上药。” 沈尧因为这次中毒,在卫凌风面前没什么拘束,刚一进门,他就自行宽衣解带,晾出了后背。黄半夏第一眼瞅见沈尧的背部,“嗷”的一声惨叫出来,凄厉无比,活像被人挖了心肝。 沈尧抓了一下头发,猜测道:“污血流脓,很恶心吧?” 卫凌风一把扯开黄半夏,宽慰道:“像是冬日之景,白雪红梅,我瞧着并不恶心。” 沈尧听了他的话,蓦地嗤笑两声,摇头道:“指鹿为马。” 屋内的陈设一应俱全,帘帐都是青缎绣锦,桌上摆着一只金琉璃香炉,往外冒着安神香,袅袅如烟。沈尧拨弄着香炉,忽觉卫凌风指尖覆上来,他说:“我已在苏红叶身上试了十三种毒,最后一种,化解了他的花蕾散。” 第25章 故交 “十三种?”沈尧大惊失色,“你从哪儿弄来了十三种毒.药?” 卫凌风答非所问:“五毒派的弟子,自小都是药人,尝遍百草。他的状况与你不同,但也方便试药。” 沈尧仍是疑惑:“大师兄,你学过《毒经》吗?我小时候,曾经跟师父提过这本书,他老人家差点没把我骂死……” 卫凌风揽袖而坐:“药性与毒性相辅相成,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师父不许你看《毒经》,只是希望你把心思和时间都用在正道上。” 话没说完,他给沈尧涂药。 后背刺痛如火烧火燎,沈尧疼得额头冒汗,闷哼道:“段家的琼玉温凉膏,散结消肿,药性平和,碰到花蕾散……竟然是这么痛的!” 卫凌风分神告诉他:“这不是琼玉温凉膏,是我一早调配的川乌毒。” 沈尧正想询问“川乌毒”的配制方法,还有苏红叶现在怎么样了,奈何剧痛一阵接着一阵,他实在熬不住,脑袋朝下,趴倒在了桌上。 黄半夏立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只能呼唤道:“大哥?” 沈尧毫无反应。 黄半夏更是惶恐,焦虑如热锅上的蚂蚁:“大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卫凌风回答:“他听不见了。” 黄半夏壮着胆子,试探沈尧的鼻息,只觉得他气若游丝,行将就木。 安江城闹瘟疫的那段时间,黄半夏承蒙沈尧的关照,嘴上叫他一声“大哥”,心中也敬他为大哥。然而两人旧情未叙,沈尧就只剩半条命了。 黄半夏颤抖如筛糠:“卫凌风,你不着急吗?” 卫凌风站起身,嘱咐道:“你好好照顾沈尧,别让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人进屋。两个时辰后,我会带着解药回来。” 眼见卫凌风要走,黄半夏连忙拦住他:“慢着!卫凌风,你要去哪儿?” 卫凌风的身形翩然一晃,黄半夏连他的袖子都没捞到。 黄半夏目送卫凌风出门,听他解释道:“我去瞧瞧苏红叶。那人被关在段家地牢,还不知是死是活。” 段家地牢的入口狭窄,藏匿在花园的一处假山石洞之内。周围藤萝掩映,鸟语花香,倘若不是段无痕亲自带路,卫凌风也很难发现地牢的位置。 卫凌风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什么样的人,犯了什么罪,会被关押在地牢里?” 段无痕提着一盏灯笼,目不斜视:“地牢共有两层。第一层名叫静心狱……” 卫凌风随着段无痕穿过一条走廊。左右两侧都是落了锁的黑屋,透过半扇铁窗,卫凌风瞧见一位怀抱剑鞘的灰衣男子。那人双腿盘坐,像是正在冥想。 卫凌风脚步稍停,又听段无痕开口:“恃强凌弱、违反家规、走火入魔的段家弟子,都会被关进静心狱,少则一日,多则几年,方能窥见天日。” 他还说:“我幼年时,也曾进过静心狱。” 卫凌风缓慢抬头:“你待了几天?” 段无痕如实道:“十天。” 卫凌风试图拉开一扇铁门:“令尊教子之道,颇为严厉。” 灯笼的光芒黯淡微弱,段无痕的神情被埋没在阴影中:“玉不琢,不成器。教不严,师之惰。” 那扇铁门隔开了段家地牢的第一层与第二层。卫凌风似乎用尽了力气,却迟迟推不开。即便灯笼照不亮段无痕的那张脸,卫凌风也能察觉到段无痕审视的目光。 段无痕低声质问:“卫凌风,你何必?” 卫凌风将宽大的衣袖挽了几挽,谦恭道:“还望段兄,施以援手。” 段无痕甚至没抬胳膊,仅用了一点御剑之气,直接撞开沉重的铁门。刹那间,两人的视野骤亮。燎庭的火把悬挂于墙壁两侧,火星迸溅出“嘶嘶”声响,黑夜中的地牢,亦通明如白昼。 卫凌风明知故问:“这是地牢的第二层?” “官府无法收押的穷凶极恶之徒,”段无痕左手搭着剑柄,语调越发低沉,“会被带进段家地牢。” 他刚讲完,近旁一座黑屋内,传来铁链绞索的重响。 段无痕早就习以为常:“这儿关着魔教歃血堂的堂主。他当年在荣信村,杀光了所有村民,喝人血,吃人肉,只为练功。” 卫凌风久久站定于黑屋门口:“你们不怕他跑出来?” 段无痕悄无声息地靠近,应道:“他被穿了琵琶骨,挑断手筋和脚筋,锁链是千年玄铁。” 卫凌风做了一个“砍”的手势:“屠戮百姓的恶鬼,留在世上有何用?” 段无痕与他对视,内功传音道:魔教每年都派人来救他。 卫凌风立刻会意。名门正派的长老们认为,私下囚禁这帮凶徒,可以震慑魔教,惩恶扬善。毕竟,一个人常年被关押在深幽的密室中,要比直接赴死……痛苦煎熬得多。 卫凌风不再追问。他往前走,踏过台阶,直至最后一间密室。 卫凌风敲响了铁门,双眼对上苏红叶的仇视。 苏红叶遭受的待遇,远比魔教恶徒好多了。他的房间相对整洁,床铺上还有棉被和枕巾,他没被人挑断手筋和脚筋,身边摆着一节装水的竹筒和一份尚有余温的荷叶饭。 段无痕解开铁锁,卫凌风跟着他进门。 苏红叶瞳眸一缩,表情极度狰狞,像是要将他们生吞活剥:“畜生!” 他毫无顾忌地痛骂:“你们两个畜生!” 卫凌风为了救人,便在苏红叶身上试毒,解毒,反复十三次,间隔极短,剂量极大。饶是苏红叶不愿在敌人面前露怯,这一日的倒霉光景,也让他痛得哭爹喊娘,屎尿齐下。 他这一辈子,还不曾如此狼狈。 他对卫凌风说:“混账,有种便杀了我!只要我不死,总有一天,我会把我经受的苦,千般万般地回报给你!” 卫凌风从袖中取出一块破布,其上扎满一排银针。段无痕先给苏红叶点穴,将他扔到床上,卫凌风再剥开他的外衣,顺其自然地下针。 卫凌风说:“荒谬!你想杀两个人,我只是用你试药。江湖规矩,你不仅不该找我报仇,还倒欠我一条命。” 他一共用了十三根银针,扎在苏红叶奇经八脉的气门处,那强烈的痛苦无异于剥皮断骨。卫凌风还说:“花蕾散是绝户的剧毒,融化病人的五脏六腑。你下毒的时候,没想过有人会回报你?” 他抬手翻过苏红叶的身躯,只见苏红叶背后的脓疮尽数破裂,伤口停止渗血。 段无痕打量密室的四周,忽然问道:“苏红叶,你为何下毒杀人?” 苏红叶正在气头上,咆哮道:“我要你们都去死!阴毒的杂碎,不配活着!” 卫凌风未被激怒。他握着苏红叶的手腕,蓦地怅然道:“听闻五毒派的长老重金悬赏你的人头。你在这世上,无亲人,无密友,无门派,无归家……苏红叶,你配不配活着?” 苏红叶憋气,沉静半晌,呕出一口血。 作者有话要说:我决定抽空画一张各门各派分布的地图 第26章 渊源 从地牢出来时,天幕漆黑,星盏漫空。卫凌风在花园里多走了几步路,像是偷闲散心。 附近的亭台临水而建,翠竹菁葱,灯光犹亮。 段无痕站在卫凌风的背后,旁观他捡起一块石子,扔向远方,那石头在湖面连跳几次,最终无声地沉入水底。 卫凌风似乎知道段无痕正在看他。他对段无痕说:“你也来试试。” 段无痕却道:“无聊。” 卫凌风直接将一块石头递给他。 段无痕随手一挥,石子如疾风般飞驰,擦着水面,蹦跃无数次,彻底搅碎了月影星光。 卫凌风称赞道:“段少侠内功深湛。” 卫凌风照例穿着白色的宽松长袍,仪容干净整洁,清逸俊美不似凡人。但是,倘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的衣裳料子都很粗糙,周身无佩剑、无暗器,哪怕普通门派的大弟子也不至于这般潦倒。 四周一片沉寂时,段无痕直言不讳道:“迄今为止,你不该在我面前装样子。” 卫凌风依旧悠然:“装什么样子?” 段无痕拂开一根挡在眼前的树枝:“你总说自己不会武功,毫无内力。” 他转身朝向卫凌风。他每往前走一步,卫凌风就往后退一步。终于,段无痕丧失耐心,长剑出鞘,刹那间风声四起,横扫千军如卷席,天地内的一切杂音都被藏匿。 这是卫凌风第一次见到段无痕拔剑。 段无痕的剑气极为刚猛凌厉,收放自如。他对卫凌风步步紧逼:“要么跟我说实话,要么死在我的剑下。” 近旁的楼台雕栏玉砌,被暴涨的剑风冲击,隐有丝丝缕缕的裂纹。卫凌风定睛一看,那裂纹又无踪可循了。他疑心段无痕的剑法早已出神入化,无论如何,他不能也不该正面回应。 但是段无痕势不可挡。他劈剑而向,一如劲雷捶地,狂风倒灌,他的决心不可动摇,铁定要试出卫凌风的深浅。 卫凌风叹道:“我的武功高不高强,与你何干呢?” 他与段无痕的间隔仅有六尺。 藤萝掩映屋檐,凋零于台阶前。卫凌风踩着一束落地的藤萝,转瞬避开段无痕的锋芒,但他的衣袍被切掉了一角,剑气将那块布料碾为粉末。 段无痕脚步稍停:“你在地牢第二层,唯独关注了魔教的人……” 卫凌风被剑气的罡风所伤,不得不擦去嘴角的血迹。 他先是说:“巧合而已。段家地牢中的囚犯众多,十之五六,来自魔教。”而后又道:“我丹医派是江湖上的小门小派,不问世事,无功无过。令尊也曾见过我师父,我作为丹医派的大弟子,会些武功防身,又远不及你。段少侠,何必把我当做仇人?非要取我性命?” 如果段无痕真想杀他,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方才段无痕出招时,尚且留有余地,而卫凌风凭借轻功躲闪,步法玄妙如行云流水,但他久久不愿反击。段无痕只能收剑回鞘,密布的杀气立即消散。 卫凌风慨叹道:“多谢段少侠,饶我一命。” 段无痕却说:“武林中的几位隐士和宗师,实力皆在我之上。普通人会被你蒙蔽,但是那些人不会,你好自为之。” 他讲完,刚准备离开,又被卫凌风拦住。 “药房在哪儿?”卫凌风问他。 段无痕换了个方向,一边走一边说:“你随我来。” * 深夜时分,卫凌风带着一包药,回到了沈尧的房间。 黄半夏靠在屏风边打盹。他手里拿着一个蒲扇,时不时给沈尧扇点儿冷风,桌上摆着丫鬟送来的晚膳,清一色的美酒佳肴,囊括了时令蔬果和山珍海味。 黄半夏没吃几口,沈尧昏迷未醒,更不可能爬起来进食。 卫凌风将药材装入石臼,但他没用木槌,直接上手,几味药都化作烟尘粉末。他将这些东西拌匀,又拿起一把匕首,割开拇指,往石臼挤了一茶匙的鲜血。 卫凌风并未发出半点响动。不过黄半夏迷糊中睁眼,瞧见卫凌风,就跟闻到了薄荷脑一样,霎时清醒许多,他喊道:“卫大夫,你终于回来了!” 他踉踉跄跄,跑了过来。 他瞥见了石臼里的血迹,惊骇道:“谁的血?” 卫凌风左手被衣袍遮挡,语调郑重道:“用来给沈尧解毒的血。” 黄半夏挠了挠头,坚持追问:“谁的血?” 卫凌风捧着石臼,加入最后一味药材:“你姑且把它当做一条蛇的血。这条蛇,自小被拿来试药,百毒不侵……” 黄半夏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抄起一碗白米饭,握着筷子,连续扒了两口饭,才说:“这么好的一条药蛇?段家养的吗?” 卫凌风没做声。他弯腰靠近沈尧,熟练地上药,又拿来十三根银针,封闭了沈尧的气门。 沈尧原本处在昏厥的幻境中。他被摧心剖肝的痛楚唤醒,差点跌倒,碎碎念道:“我还活着吗?痛死老子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胃里又在翻江倒海。沈尧扶着椅子,跪在地上,喉咙刺痛酸涩,涌起铁锈般的腥味。 他听见卫凌风说:“很疼吗?要不你哭一哭。” 沈尧唾弃道:“不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卫凌风劝诫道:“你在外人的面前,应当做个假样子。但是在师兄的面前,你不用顾忌世道的虚名。” 沈尧实在难受,抽了下鼻子:“是吗?我要是痛哭,你嫌不嫌我丢人?” 卫凌风扶住他的肩膀:“从小到大,我见过你多少丢人事?不在乎多一件,或者少一件。” 沈尧被卫凌风说动,扑进他的怀中,嚎啕道:“老子都快要断气了!日他个苏红叶!” 沈尧因为神志恍惚,忘记了黄半夏还在这间屋子里。黄半夏愣愣地望着沈尧与卫凌风抱作一团,当然也不敢说什么,过了好半晌,他还在埋头吃饭。 * 次日辰时,沈尧依旧在睡觉。 黄半夏要去看他,但被卫凌风阻挠。卫凌风说:“让他睡到自然醒。” 黄半夏心想也是。他跟着卫凌风去了药房,路上遇到楚开容和他娘,几人还打了个招呼……楚开容他娘亲的身边,站着一位殊丽绝伦的美妇,清艳水俏,顾盼生姿,直让黄半夏当场看呆。 他结结巴巴道:“妹、妹妹好。” 那美妇笑道:“我儿子比你更年长些。” 黄半夏掐指一算,那美妇至少三十五岁了,他年纪小阅历浅,何曾见过这种女人?登时害臊脸红,舌头像是被人割走,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搪塞语调。 楚开容圆场道:“这位是段夫人,她儿子是段少侠,你见过的。” 黄半夏瞪大双眼,心道:这位瞧不出年纪的美人,竟然是段无痕他老娘?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如此冷清,比我来晋江写第一篇文还要冷清一些 所以我每条评论都会看……以前是不会的 唉,大家能给我一个拥抱取暖吗 度过严冬 第27章 劫狱(一) 黄半夏自觉失礼,连忙躬身垂首,客客气气地喊道:“段夫人。” 段夫人略微点头,态度温柔随和:“你也是丹医派的大夫吗?” 黄半夏应道:“是的,我是。” 此前,沈尧曾对黄半夏说过,倘若要跟着他学医,必须先入丹医派的师门。所以,黄半夏已经将自己当成了丹医派的人,怎料楚开容拆了他的台:“黄半夏在说笑呢。他是安江城黄大夫的儿子……前几日,似乎认了沈尧做大哥。” 段夫人语调微升:“沈尧?” 楚开容介绍道:“这位是卫凌风,丹医派大弟子。沈尧是他的师弟,丹医派掌门第十代嫡传。” 段夫人果然捧场:“自古少年出英才。” 卫凌风知道,段夫人见过的“英才”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疑惑的是,为什么沈尧告诉他,段无痕的父亲曾经见过丹医派掌门,而现在,段夫人也提起了丹医派的大名? 他抱拳道:“段夫人谬赞了。我与师弟们只钻研医术……” 楚开容搭了一腔:“他们不学武功。” 卫凌风颔首:“正是如此。” 楚开容未作评价,蓦地一笑。反倒是段夫人感怀道:“可惜了你这孩子,资质和根骨都算是第一等。” 段夫人虽然生得沉鱼落雁,衣裳首饰却是素净简朴,远不及楚夫人的锦衣玉带和朱缨宝钗。不过她的腰间挂着一串玳瑁。那些玳瑁绝非凡品,富有光泽。 卫凌风多瞧了几眼,段夫人便说:“今日有缘,我可以为你测算……” 卫凌风打断道:“段夫人……” 一旁的楚开容又一次接话:“段夫人是慧谷禅师的关门弟子,擅长占卜,精通周易,专攻五行八卦。” 段夫人取下那一串玳瑁,唇边笑意温善。她不需要卫凌风的首肯,自行摆卦,手法极快,连带着衣袂飘摇。周围的旁观者看得发愣,不由自主地退散,只剩卫凌风独自一人,面对着纷繁错杂的六十四卦象。 卫凌风问她:“段夫人在算什么?” 段夫人回答:“你的前程大运。” 卫凌风又问:“为何要替我算前程?” 段夫人缓缓伸出一只手,覆盖在卦象之上:“你的鼻子梁柱端直,山根连印,龙凤之眼,目明神清,这是人中豪杰的面相……而你自称不会武功。” 卫凌风卷起了袖子:“我父母早逝,自幼家贫,幸得恩师提携,才能读书认字,行医问药。” 段夫人的神情忽然大变。她解开卦象,喃喃自语道:“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只有卫凌风能听见。楚开容和楚夫人走过来问她结果,她也不回答,只是拢紧了衣襟,对卫凌风的态度转而冷淡许多。 楚开容瞧出端倪,恳请段夫人给他也算上一卦。然而,段夫人自有一套规矩——她每天只会占卜一次,仅仅探索最想知道的谜题。一旦消除了疑云,她就闭口不言。 卫凌风从未学过五行八卦。他不清楚段夫人猜到了什么,袖中拳头握紧,青筋隐现,骨节向外凸起。 江湖传闻:“凉州段家无庸才。”这句话的意思是,凉州段家,久负盛名,无论是段家的家主、少主、主母亦或者门下弟子,每个人都是才华横溢。 卫凌风朝着楚开容等人挥手,告别道:“我须得去一趟药房,先走一步。” 天气不似昨日晴朗。云雾如烟,阴雨绵绵,卫凌风抬袖掩面,轻咳一声,还没走出多远,楚开容喊住他:“卫大夫,沈尧怎么样了?” 卫凌风没转身,只说:“多谢楚公子关心,我师弟已经好多了。” 他和黄半夏穿过一条游廊,在雨中撑起一把伞。水滴迸溅,雨势渐急,湖中泛黄的荷叶受其牵连,虚晃半晌,轻摇不断。卫凌风沿着湖畔前行,背影消失在飘渺风雨中。 楚开容遥望他远去,又听段夫人问了一句:“今天早晨,你们见过我夫君了吗?” 楚开容恭敬道:“段伯父心怀大仁大义。他惦念着安江城的灾情,还有那场瘟疫的源头。今日一早,他带着几位亲随,动身去了安江城。” 段夫人闻言,闭眼叹气:“我知道他要去。” 楚开容略感疑惑:凉州段家之所以在江湖上声望崇高,不仅是因为他们重视武学,更是因为他们发扬光大了“善义仁德”。安江城的瘟疫惨烈,百姓死伤无数。而段家身为近邻,于情于理,都会出手相助……那么,这位段夫人怎么一副厄运当头的神情? 他把玩着手中折扇,眉头轻锁,意态闲适。 * 当日午时,浓云密布,雷光乍现,降下一场倾盆大雨。 天幕如阴如晦,白昼堪比黑夜,四处皆是暗沉光景。庭院中的那些芭蕉藤萝、繁花绿树,逃不脱狂风骤雨的倾轧。沈尧倚在窗边,观望片刻,不禁感慨道:“师兄,你瞧,花朵都凋谢了。” 他所唤的师兄,正是许兴修。 许兴修来得很早。他给沈尧诊脉,又送来一顿饭。师兄弟二人围坐桌边,吃饱喝足,庆幸这一次劫后余生。 许兴修说:“我现在一看到花,就想起花蕾散,想起你死里逃生,大师兄妙手回春。” 沈尧喜滋滋道:“嘿嘿,大师兄的医术,能赶上师父了吧?” 许兴修摇头:“差得远了。” 沈尧登时一愣。他看着雨滴滑落屋檐,懒散道:“大师兄是师父最器重的弟子……” 许兴修握着一根细长的银簪,挑弄一盏香炉里的烟灰:“我倒觉得,师父最器重的弟子,是你,而不是卫凌风。” 沈尧揽住他的肩膀:“何以见得?” 许兴修沉吟片刻,答道:“据我所知,师父没有把丹医派的《灵素心法》传给大师兄。” 沈尧早就知道那个《灵素心法》,这是丹医派的命门所在,只能传给每一任掌门。所以,沈尧替卫凌风辩解道:“我们的师父正当壮年,大师兄又这么年轻,他现在就当上掌门,有什么用呢?捞不到好处,还要管东管西。” 许兴修笑道:“也是哦,你说得对。” 许兴修转移话题,继续和沈尧谈天说地。他们以茶代酒,倒也尽兴。 窗外的水珠千万滴,落叶残花飘零一地。远方忽然传来一阵号角声,那声音三短三长,颇为急促,听得沈尧胸腔发闷,背后渗出潮湿的汗意。 他大病初愈,体质虚弱。 许兴修抚摸他的额头:“小师弟啊,你可是难受得紧?” 沈尧烦躁道:“哪里传来的怪声?” 话音未落,他又听见一阵兵器碰撞的重响。庭院的围墙外侧,二十几位身着黑衣的段家武士,顶风逆行,持剑在暴雨中穿梭。 负责伺候沈尧的两位丫鬟冲进屋子,告诫道:“沈公子,许公子,请勿出门。” 段家的丫鬟训练有素。她们跪坐于地面,神态沉稳,不慌不忙道:“公子放心,奴婢们会护您周全。” 饶是沈尧再混沌,这会儿他也明白了——段家内部出大事了。 他问:“你们看到卫凌风和黄半夏了吗?” 丫鬟摇头:“没有。” 沈尧很焦虑:“我大师兄不会武功啊。” 他搓揉双手,急得团团转。那种恐慌和躁动,就像是土匪来村子里打劫,妻子留守家中,望眼欲穿,而丈夫尚未归家,生死未卜。 沈尧坐立难安,又问那位丫鬟:“堂堂凉州段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丫鬟起初不肯明言,架不住沈尧一再纠缠,只好讲出实情:“魔教……是魔教派人来了。沈公子,请你务必不要出门。” 她只知道魔教派人围攻段家,却不知道,魔教来势汹汹,高手如云,攻势远比之前任何一次迅猛。 众所周知,段家宅邸的四周,遍布一片天罡桃花阵。阵法变化多端,奥妙无穷,哪怕是楚开容这样的青年才俊,都在阵法中昏了头,全靠一位段家侍卫引路,才能走到前厅。 段家众人都以为,魔教歹徒会被天罡桃花阵困住。 谁知,那批歹徒化用雨水,连珠串线,须臾荡平了桃花林。 卫凌风听闻此事,第一反应是:“云棠来了。” 他不过是在自言自语,黄半夏抱着药材问他:“云什么?你说谁啊?” 卫凌风摇头,没再解释。他和黄半夏站在走廊外侧,站岗的侍卫对他们抱拳:“卫大夫,请你进屋避难。桃花林已被破阵,魔教众人穷凶极恶……” 侍卫一句话没说完,蓦然拔剑。 卫凌风偏过头,正好见到一位青衣姑娘。那姑娘眉目狡黠,鬓发盘起,姿容秀丽动人,却扛着一把弯刀,刀沿沾满了鲜血。她的背后跟随四位黑衣人。 卫凌风做了个口型:“柳青青?” 柳青青抿唇,朝他一笑。 两人之间,隔着段家的侍卫。 段家侍卫一句废话都没说,凌空一纵,剑尖向前。柳青青借力使力,脚步疾飞,衣袍长掠一棵大树。她踏离树干的那一瞬,反手便是一击刀光,而那四位出身魔教的黑衣人更是从东南西北多路包抄,当场将段家侍卫逼进一个死局。 卫凌风抬起一只手,挡在黄半夏的双眼之前。 在他伸手以后,那侍卫的项上头颅,便被柳青青切掉了。 接下来,柳青青右手提刀,鞋底带血,一步一个深红色脚印,娉娉婷婷走向了卫凌风。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拥抱! 我整个人都灼热起来了! 等我圣诞放假了,我就画一张地图,再写一个武功测试游戏给大家玩 第28章 劫狱(二) 卫凌风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还用衣袖兜着几味药材,低声说:“柳青青,你的武功,大有精进。” 柳青青绕着他转了一圈。两人对视之际,柳青青挥了挥手,嗓音极轻:“你快走吧。” 卫凌风没从她身上感受到杀气,正欲告别,黄半夏却突然开口:“魔教……魔教孽畜!” 茫茫雨幕中,鲜血被雨水冲刷,侵蚀着丰沛的草地。黄半夏扬起下巴,望着那个段家侍卫的尸体,遥想他方才还站在自己面前,还是个活生生的男子。如今,他魂飞西天,死无全尸。 他今年多少岁? 他的父母亲人何在? 他是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卫凌风,这才遭人毒手?否则,他的轻功很出色,逃跑不是更轻松? 黄半夏手脚颤抖得厉害,脸色惨白。他其实很害怕,慌张到了极点。可是他越恐惧,心里就越恼怒,心头涌起不知何故的挣扎,他破口大骂道:“魔教孽畜,男盗女娼!贱没廉耻的脏骨头!猪狗不如的臭东西!为非作歹,滥杀无辜,苍天有眼,善恶有报,定会收走你们这帮狗贼!” 他扯着嗓子,愤怒地吼叫。 他原地蹦跳,筋骨都在灼烧。 他恨不得拿出一把剑,立刻为段家的勇士报仇。 柳青青皮笑肉不笑,缓缓迫近。她的眼神充满挑衅,像是一只猫见到了耗子。 周围的黑衣人正要动手,却被柳青青拦下。她说:“我要亲自割开这位少侠的胸膛……掏出他的心脏,看看他的血,是不是比别人更红?” 卫凌风抱拳行礼:“江湖纷争,错综复杂。那些话,并非他的本意。” 柳青青推开卫凌风,锋利的刀尖直指黄半夏。 黄半夏身躯僵硬,肩膀震颤起伏。他的裆部湿濡,淡黄色的水滴迸溅出来——原来是他尿裤子了。 他羞愧懊恼,连忙闭紧双目,催促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无人应答。 黄半夏听见柳青青腕间的银铃轻响,预料中的剧痛始终没有到来。 半晌后,庭院中的雨声渺远,卫凌风拍了一下黄半夏的后背:“她走了。” 黄半夏睁眼,仿佛大病初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卫凌风看着他,居高临下地说:“两派相争,犹如战场杀敌,是生是死,只看那个人的造化。段家杀魔教,魔教杀段家,一报还一报,哪有什么善恶之分。” 黄半夏伸直脖子,结结巴巴道:“那侍卫……他是无辜的。” 卫凌风却说:“他身为段家武士,在其位,谋其政。既享段家威名,便要为人卖命。” 黄半夏仍是浑浑噩噩的,哪里听得进卫凌风的话。他一手搓着脸面,一手捂着□□,没过一会儿,竟然悄无声息地哭了。 “明日上午,”卫凌风叹气道,“你先回安江城,不必再跟着我们。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你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黄半夏闻言抬头,只瞧见卫凌风的背影。眨眼的功夫,黄半夏就看不到他了。 卫凌风的身形一闪而逝。他穿进一片丰茂的草丛中,鞋不沾地,恍如鬼魅飘荡。他耳清目明,擅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快便追上柳青青等人。 柳青青勇往直前,加入一场混乱的恶战。 魔教的高手们已经打通了段家地牢。今日雷光骤现,风雨作乱,不利于段家摆开宏大的剑阵。而魔教的教主云棠修炼无量神功,化用万物云雨,势如破竹。 云棠身穿一袭红衣,赤足行走在虚空。 她的纱裙被剑气割破,露出一截雪白脚踝。段家的武士们持剑劈砍,云棠朝他们一笑,美目流盼,明艳倾城,活脱脱一个不知廉耻的妖物。 “无痕,你去杀了她!”段家的某位宗师发话。 段无痕的长剑染血。他已经解决了五个魔教暗卫。那帮人都是技艺高超的死士,目标明确,前赴后继地纠缠他,均被段无痕一剑斩成两截。 他反手握剑,脚尖点地。 虚空中剑气流溢,穿透一片滂沱雨水,如同咆哮奔涌的千军万马,交织成密不透风的漩涡,笔直地刺向云棠。 他一心要她死。 云棠长久凝视段无痕,目光停驻在他的脸上。她翻过掌心,衣袖飘舞如蝴蝶,整座庭院的大树都被连根拔起,撞击段无痕的猛烈剑风。 她笑着说:“白瞎了你这张脸。” 卫凌风也听见了这句话。 他扶着石壁,背靠一座假山。他注意到远处的段家宗师——那人年约六七十岁,鬓发灰白,身着一件广袖长袍,端的是一副道貌岸然的老头儿模样。 这位老头盘膝坐地,袖中藏有乾坤。他五指捻着七枚暗器,正是传说中的“七星斩”,精妙凌厉,战无不胜。 云棠和段无痕缠斗之际,那老头瞄准了云棠。七星斩顺势而飞,杀伐果决,激起一片腥风血雨,猛烈更甚蝗虫过境。 卫凌风捡起地上的散碎石头,放在掌中,稍微掂量了片刻。他默然蕴力,石头被碾碎成灰。而后,他并拢双指,灰尘飘散到虚空,攀附从天而降的雨珠,像是一张以柔克刚的蛛网。 这张简陋的蛛网,牢牢挡住了七星斩。 就连段无痕都被隔开了。 云棠退后,毫发未损。她若有所思,望着假山外侧。 左护法见她出神,连忙喊道:“教主?” 她喃喃自语般回答:“这世上,除我之外,还有人会无量神功。他是何方神圣呢?” 左护法今日戴了面具。他不以真面目示人,但他见到了段无痕。 段无痕使出全力,斩破挡路的屏障。他御风而行,直奔云棠,带来的压迫感重有千钧,云棠拉了一下左护法的衣袖,嘱咐他:“你帮我拖住段无痕,要是能杀了他最好。他长了一张和你一样的脸,谁知竟然这么讨厌。” 左护法领命,毫无迟疑。 云棠眼波流转,倚在他耳边说:“如果你们难分输赢,你不妨取下面具,让他瞧一瞧自己的血脉至亲。” 第29章 劫狱(三) 云棠显然不怀好意。 虽然江湖上没有传出风声,但在扶华教的内部,不少人都知道,段家少主与左护法外形相似。 左护法天资卓绝,备受器重,性情孤僻凉薄,武功深不可测。他两耳不闻身外事,一心修习武学和剑道,哪怕是在扶华教,也没几个人敢惹他。 除了云棠。 云棠和他一起长大,两人算是青梅竹马。幼年时,她经常找他切磋技艺,明目张胆地挑衅,对他直呼其名:“程雪落,拔出你的剑!我想知道,你的境界到了哪一层?” 程雪落和她过招,剑不出鞘。 她含恨道:“你给我等着,等我修完《辟寒剑谱》、《天霄金刚诀》、《无量神功》、《昭武十八式》……我便会远远超过你。” 那时,云棠六岁,程雪落九岁。 程雪落起初是会嫌她烦的。他常想,女人爱说废话,女人真是麻烦。但他很少外露情绪,云棠也就不知道他讨厌她。 云棠的父亲膝下独有一个女儿。他身为扶华教的老教主,杀人如麻,恶名昭彰,却像世间许多父亲一样,将女儿当成了掌上明珠,百般纵容,千般爱护。他亲自教云棠修炼内功,濒死之际,更是将一身内力传给女儿,致使血脉逆流,五脏爆裂,死状凄惨而痛苦。 云棠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可是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她的内力强悍至极,当属武林第一,但她无法归化融合,强撑几年,险些走火入魔。 此前,她奔赴丹医派,正是因为筋脉受损,无药可治。 许多个夜晚,云棠辗转不寐,难以入眠。程雪落身为左护法,奉命陪伴在侧。云棠便和程雪落聊天:“世人尚武,修炼内功、剑法、刀法、掌法……可是你说,这有什么用呢?他们能一剑斩断红尘,自寻清净,得道成仙吗?” 那时,云棠二十岁,程雪落二十三岁。 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十余年。他差不多可以猜中她的心思。果不其然,她接下来就说:“敌非敌,友非友。你虽是扶华教的左护法,但你的父亲和兄弟都在段家。” 她侧躺在床上,忽而勾唇一笑,显得寡廉轻义。 程雪落没做辩解。他见过千里白云横贯草原,也见过武士屠城饿殍遍野,但他从未见过段家人,更不知“血浓于水、手足情深”是为何物。 今时今日,他与段无痕狭路相逢,心中没有一丝仇恨或负担。 段无痕眼见云棠逃过追杀,快如流影一般窜进了地牢。他微皱了一下眉头,以剑仗地,白光乍现,萦绕剑身——他准备用一场激荡的剑雨将云棠活活绞死。 耳旁传来一个声音:“段无痕?” 他循声侧目,挥剑提起一斩。 大雨降落在剑上,溅开琐碎的水花。 程雪落剑锋一转,水珠被切成细小的碎片。他绕到了段无痕的背后,身法诡谲,杀意冲破云霄。 习武之人身强体壮,但有一处死穴,因人而异。段无痕的死穴在后颈往下二寸之地,除了他的父亲,没人知道这个秘密——段无痕原本是这样想的。然而,那位蒙面人专攻他的死穴。 段无痕一向自负剑术高超,何曾想到魔教中一位看似年纪轻轻的男子,竟还有些难缠。他的杀招都被对方剥丝抽茧般化解……他以静制动,剑气满袖,倒劈如白虹贯日,割破了对方衣袖,使得那人的左手血流泱泱。 那人漠然低头,看了一眼伤口,面具在此时掉落,露出他的一张脸。 雨声似乎停滞,万籁静止。 段无痕的杀气骤减。 他手握剑柄,五指松懈。血肉横飞的庭院中,段家与魔教厮杀不休时,段无痕走神了几个瞬息。而后,程雪落的剑尖划过他的胸膛,刺破他的骨肉,一剑贯穿他的心肺。 血水伴随着绞痛感,像开闸的洪流,将他的衣裳料子染成了浓稠的深红色。 他搭住程雪落的剑,念了一声:“程雪落?” 或许是看在他被重伤的份上,程雪落应话道:“是我。” 段无痕又问:“你是哥哥还是弟弟?” 程雪落道:“兴许是你的哥哥。” 倘若不是他的剑还插在段无痕的胸口,他们真像一对阔别多年、终归相认的亲兄弟。 段无痕喉咙咸腥,趁着还没脱力,指间蓦地回旋,掐断了程雪落的剑尖。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魔教犯了众怒,你不配做我的兄长……” 他和程雪落的声线相近,嗓音太过相像。程雪落听他讲话,就像在自言自语。 段无痕以为,程雪落会在死穴上补一刀。如此一来,段无痕必定油尽灯枯。段家的长老们远在十丈之外,他们再快也来不及。 然而程雪落反手拔剑,捡起掉在地上的面具,重新戴在脸上。他跟随几位魔教黑衣人,转瞬之间踏过了段家的砖石高墙。 * 沈尧大概能猜到段家与扶华教的冲突之激烈。他没有亲临现场,但他隐约闻到了血味。 雨一直在下。这场雨这么大,风也刮得匆忙,竟然冲不掉血味,可见段家与魔教的死伤惨重。 沈尧心急如焚,奈何帮不上忙。他最担心卫凌风,还有点……担心段无痕,算了,不用担心他,这人武功绝顶,谁能伤得了他? 片刻后,沈尧又记起魔教的左护法。他对左护法印象不错,因为左护法那日为民除害,慷慨救下了柳青青,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沈尧信奉的大仁大义。 他刚想到这里,前门忽然被人推开。 沈尧抬头一望,正好撞上了……段无痕。不过,段无痕的左臂似乎受伤了,沈尧关切道:“呦,你刚打完架?” 段无痕环视一圈,问他:“许兴修呢?” 许兴修吃过午膳,稍微犯困,歇在卧室睡觉了。是以,沈尧在不惊动师兄的前提下,抱着两个药箱坐到了段无痕的旁边,解释道:“许兴修在卧房休息。你把衣裳脱了,尽快止血镇痛。许师兄擅长调理内息。若论跌打损伤,止血化瘀,伤筋动骨,你找我准没错。” 今天的段无痕有些奇怪。他默然不语,仍在斟酌,目光扫过沈尧,还带着一丝怀疑。 沈尧正襟危坐,抖了抖衣襟:“你别看我年纪小,该会的,我都会。我们丹医派建在一座山上,平时那些猎户、樵夫、农夫之类的,被老虎咬了,被斧头劈了,在山路上摔成了废人……他们都会来找我。” 段无痕拎起他的药箱:“沈大夫,你得跟我回去一趟。” 沈尧皱眉:“还有谁受伤了?” 段无痕笼统道:“很多人。” 沈尧指了指他的伤口:“比你还严重吗?” 段无痕透露:“严重得多。” 他静立原地,温文有礼道:“你愿意去吗?” 沈尧不假思索:“去啊,当然要去!你们段家的大夫,资历肯定不及我。” 言罢,沈尧连忙收拾了一批药材,还有丹医派自制的“止血跌打丸”。这种药丸富有奇效,沈尧原本准备留着,拿到武馆那边卖钱,听说段无痕需要,沈尧都没藏私,揣着药箱和药瓶,怀揣一腔激昂的热血随他出门。 然后,沈尧的脚步停滞在门口。 他见到了四位黑衣人。 沈尧这才反应过来——段无痕不是段无痕,他是程雪落。 程雪落已经容不得他反悔。四个黑衣人架起沈尧,在乱成一锅粥的段家的眼皮子底下,将沈尧这个大活人给劫走了。 那是沈尧第一次感受“轻功”的威力。他被两位黑衣人驾着手臂,穿过雨幕,乘云踏雾。雨水滑入鼻腔,他忍不住咳嗽,程雪落责令他不许出声,他只能硬憋着。 魔教在凉州开辟了一处据点。或者不止一处吧,总之,那座宅邸从外观上看,寻常普通,满大街都是这样的房屋。墙外栽了几株翠竹,树木成荫,台阶覆盖着青苔,还有一丛浅红的海棠花期正盛。 沈尧赞叹道:“楚开容和我说,京城的贵公子都喜欢在凉州买宅子。确实啊,凉州的宅邸,坐北朝南,意境幽幽。” 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清脆又缠绵,像是巫山之女敲冰碎玉:“沈大夫?” 抬眼时,果然见到云棠。 沈尧打了个招呼:“云教主。” 云棠唤他进门:“多日不见,你又清减了。”而后又说:“还好你这张俊俏的脸没变。” 沈尧偏过头,见到几位蓬头垢面的男子。他心下一凛,只因那些人都被挑断了手筋和脚筋,锁骨和琵琶骨遍布窟窿眼,膝盖突兀,肤色泛黄,瘦得能看清胸膛几根肋骨。 这是哪里来的人? 沈尧放下药箱,走到近前,为其中一人搭脉。 此人鬓发散乱,双眼无神,形如枯槁。但他并不年迈,单从骨相来看,最多不超过三十岁。 沈尧撩开他的发丝,温声问道:“公子,贵姓?” 他回答:“免贵,姓澹台。” 沈尧又问:“名字呢?” 话没说完,沈尧取下发带,缠在他的头上,遮住了他的双眼。 他伸出手指,蘸了一碗茶水,在桌上写字。沈尧依稀辨认出,他写的是:澹台彻。 这三个字一出现,沈尧一下子想起来——澹台彻!是那个澹台彻!江湖传言,魔教有一个歃血堂,堂主名为澹台彻。他曾经杀光了一个村子的人,喝人血,吃人肉,邪魔歪道,无恶不作。 沈尧蹦开,退离一尺远。 澹台彻摊开手掌,覆住半张脸,牵动唇角笑了笑:“你怕甚?我如今,一介废人而已。” 云棠施施然坐在旁边,称呼他为:“师父。”话中一顿,她才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从地牢里弄出来,可不想听你自称为一介废人。” 澹台彻久居地牢,见不得光。他五脏俱损,说不了几句话,身形已是摇摇欲坠。 扶华教的两位药师立在一旁,相继摆出一排灵丹妙药。他们还没打开瓷瓶,云棠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沈尧的肩膀:“喂,沈大夫?” 沈尧没做声。 他正在考虑,是否应该救治一个大奸大恶之人。 早些年,江湖还有一个“恶人榜”,澹台彻名列第一,无可撼动。 然而丹医派的门规是“医者父母心”,也是“立品端方,守身刚毅。” 单从病患的角度考虑,他们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沈尧面露难色。云棠捏着他的一截衣袖,笑得矜持:“你们离开丹医派,是为了给天下第一庄的庄主治病,对不对?要我说呢,天下第一庄的庄主,可不比我师父清白多少。” 沈尧只当她在胡说。魔教的教主,惯会操纵人心,妖言惑众的。 他正色道:“我……我没治过这样的病人。” 他拨弄着桌上的灵丹妙药:“这是灵首大造丸?用了紫河车、灵芝、人参、天山雪莲……”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一位背着银环大砍刀的男子喊道:“沈兄!” 初听这浑厚有力的嗓音,沈尧便知道,来人是扶华教的“黑面判官”萧淮山。前些日子,在丹医派时,沈尧全权负责医治萧淮山,短短几天,他就治好了萧淮山的隐疾,让萧淮山告别了尿频尿急尿不尽。 萧淮山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沈尧对他的命根子,真有再造之恩,于是萧淮山分外客气:“沈大夫,你悬壶济世,医术高超,哪怕澹台彻的病情特殊,你也能药到病除的!我晓得!我相信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时可能还看不出来,沈尧是要成为武学宗师的人 丹医派的弟子学会武功,既能做一个输出,也能做一个辅助【点头 第30章 旧疾 沈尧望着萧淮山,一时语塞,喃喃道:“我还是先给……左护法疗伤止血吧。” 程雪落却不领受他的好意。 程雪落放下一柄剑,转身去了一间内室。沈尧抱着药箱,不声不响跟在他身后。血水渗透了程雪落的衣袖,沾湿他的手背,顺着他的修长手指,一点一滴掉在地上。 方才的情况还没有这么严重。可见,程雪落的伤口崩裂了。 沈尧将药箱放在桌上,拉开程雪落的衣襟,啧啧道:“你们这帮高手真能忍。你的手臂都快烂了,你还装成不痛不痒的样子?” 雨幕滂沱,天色昏暗,室内并未点灯。程雪落赤.裸上身,侧影寥寥倒映于墙壁,他的肌理流畅而精壮,从肩膀到后背,无一不彰显他的强健有力。 沈尧叹了口气,心道:凭他的造化,怎么会被人砍得这么惨? 程雪落的左臂被割开一条深痕,皮肉绽裂,隐现白骨。沈尧问他疼不疼,他竟然说:“还好。” 沈尧钦佩不已,拿出了看家本领,敷药止血,针灸化瘀。他忙得满头大汗时,程雪落忽然用右手拎起外衣,说什么都要将衣服穿在身上。 沈尧制止他,颇为恼怒:“程雪落,你发什么疯?这条手臂还要不要了?” 程雪落偏过头,看着门口。 沈尧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只见云棠斜倚墙侧,似笑非笑。她赤足行走,脚不沾地,裙摆无风自动,如同水岸凌波荷叶,亦如云端玉池堆雪。 她说:“左护法,你让我多瞧一眼,又不会少一块肉。” 沈尧附和道:“就是啊,男子汉大丈夫,不用拘泥于礼法。人家只是看看你,又没碰到你,你怕什么呢,是不是?” 话音未落,云棠抬手搭上了程雪落的左肩。她五指并拢,如蛇一般灵活,顺着他的肩胛骨,往下滑了滑,抚剑弹琴一样顺势摸到他的后背。 沈尧只觉自己被人当场打脸。 他喉结滚动,奉劝道:“云、云棠,你不要动他,他现在状况、状况不好。” 云棠神色凛冽:“我想看他是不是伤到了骨头。” 沈尧疑惑:“你还会摸骨验伤?” 云棠缓慢落座:“久病成医,我自然懂一些。” 程雪落早已平复,脉象和气息都十分冷静。沈尧低着头为他包扎,嘴上叮嘱道:“我给你留两瓶药,早晚服用,五日见好。这几天,你要忌酒,忌辛辣……” 他忽然抬头,对上程雪落的视线:“还有,最好不要打架了。你伤势不轻,应当静养。” 程雪落还没开口,云棠就下令道:“明日一早,你和萧淮山先回总坛。” 程雪落没应声。云棠观察他的神情,笑问:“你不愿意吗?” 程雪落的语气一如平常,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段家作为武林名门,被你半日抄底……” 云棠把玩着一盏烛台,搓揉红烛的芯蕊,火光在她的指间迸溅,霎时耀亮四方:“那又如何?我得罪的人还少吗?” 程雪落瞥见沈尧,欲言又止。 云棠倒是不以为然。她明明可以内功传音,却偏要贴在程雪落的耳边,附耳对他说:“那时候,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你为什么不杀了段无痕?” 沈尧搞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收拾着药瓶和白纱,背起药箱,离开了内室。出门之后,他刚好撞见了两位扶华教的大夫,顺口探讨一番药理,三人的意见各不相同。 某位大夫坚持使用十全大补丸。他说:澹台彻心悸气短,肝血匮竭,脾不摄阴,病体久衰,乃是大限将至之兆。只有十全大补丸,才能救他一命。 沈尧就差骂一句:庸医! 他疾言厉色地反驳:“你们究竟读没读过医书?澹台彻被关押几年,阴亢阳虚,大亏大损,饭都没吃饱一顿,你还要给他用十全大补丸,你是不是嫌他死得慢?” 那大夫面如白蜡,恼羞成怒道:“你是哪里来的狂妄小儿!老夫行医二十载,通达医经药理,怎会错断病症!” 另外一个大夫被他说服,微微颔首道:“那便是了。我们取来十全大补丸,一日三服,药到病除。” 沈尧衣袖一挥,拦住他们的去路:“你们给人治病,就这么草率?” 他面前的大夫说:“不是我们草率,是澹台彻拖不了太久。他的后背都是鞭痕,瘦骨嶙峋,新伤复旧伤,还沾着蜂蜜,吸引蚂蚁来啃噬。” 沈尧闻言大骇,心跳漏了一拍:“谁给他滴了蜂蜜?” “还能有谁?”大夫怒喝道,“不就是那帮段家人!” 另一个大夫抚着胡须:“或许是段家少主吧。他叫什么来着?段无痕。” 沈尧却道:“不会的,段无痕不会做这种事。” 两位大夫一听这话,轻嗤道:“所谓名门正派,就是一群披着羊皮的饿狼。” 沈尧推开他们,跑向澹台彻所在的房间。那两位大夫没有跟上他,静立原地,遥望他的背影。 与此同时,云棠也倚在窗前,感叹道:“沈尧年轻气盛,最适合激将法。” 程雪落明知故问:“你给他下套?” 云棠推开一扇窗,望着雨势渐急的后院,轻飘飘地说:“我带来的药师,确实不及沈尧医术高明。与其让他们勉力一试,倒不如让他们装疯卖傻,迫使沈尧入局。” 程雪落声线冷淡:“教主为了澹台彻,当真殚精竭虑。” 他缓缓转过头,只见烛火昏黄,滴蜡成花。 * 沈尧健步如飞,像一头初生的牛犊,冲进了澹台彻的卧房。 澹台彻衣衫不整,虚弱苍白不似活人。就算这样,他还要站在桌边,扶着一面墙,不知道是在搞什么鬼。 沈尧话不多说,一举撕开他的外衣,果真见到了狰狞可怖的后背。 沈尧慌张道:“你……你怎么活下来的?” 澹台彻的双眼暂且失明。沈尧的发带蒙住了他的眼睛,更显得他下颌瘦削,鼻梁高挺。他的手掌粗粝干枯,来回抚摸着桌面,不断重复道:“这是桌子。”而后,他又攥紧一杯热茶:“这是杯子。” 沈尧心道:完了,这人已经疯了。 澹台彻半是含恨,半是含笑道:“屠村的人,不是我。你信吗?” 沈尧敷衍道:“我信我信。你快把衣裳脱了……我来看看你伤势如何。”话中一顿,沈尧又试探地问:“那个,澹台兄,你认不认识段无痕?” “认识,”澹台彻脊骨挺立,如一棵猝枯的老松,“我武功尽废,便是拜他所赐。” 第31章 问心 在江湖上,废人武功,犹如杀人父母。 澹台彻少年成名,惊才绝艳,今日沦落到手无缚鸡之力的下场,他对段无痕的恨意,那是可想而知了。 沈尧梳理了一下前因后果:澹台彻自称没有屠村。但他被武林宗师抓获,关押在段家地牢,这几年来受尽侮辱和虐待,倘若他真是清白无辜的,那他得有多倒霉啊? 沈尧感到头疼。他打开药箱,取出丹医派的几瓶药,犹豫片刻后,还是递给了澹台彻:“这是我师父和师兄做的通络拨云散,益气化瘀,祛腐生新,平肝解郁。” 言罢,他摸上澹台彻的手腕,只觉这人骨头坚硬,瘦得厉害。 “你只能吃些流食,”沈尧嘱咐道,“待会儿,我和云棠说一声。” 澹台彻气衰力竭,跌坐在了木椅上。他的肤色极度苍白,像是冰冻的羊脂玉,再加上双眼被蒙住,更显出十足的病态。 他说:“茶,我想喝茶。” 沈尧端起杯子,伸到他的嘴边。可是他轻轻推开沈尧的手,从容道:“这都是什么玩意儿。我只要清明谷雨的西湖龙井,姑苏的锡壶,湘妃竹的茶灶……” 沈尧瞠目结舌:“看不出来,你还挺讲究的啊。” 他铺开一张宣纸,提起毛笔:“澹台彻,你还想要什么?你跟我一次讲完,我再转告云棠。你们教主很有钱的,这点东西,对她就是小意思。” 他记下“清明谷雨,西湖龙井”几个字,又忽然说:“对了,你不能喝酒。” 澹台彻自嘲般笑了起来。笑到一半,他弯腰扶桌,猛烈地咳嗽,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一个洞。 沈尧眼疾手快,扶起他的肩骨,捏着银针,扎入几处穴位。 澹台彻气管疏通,停止咳嗽。 沈尧又倒出一颗药丸,让澹台彻含在嘴中,并嘱咐道:除非药丸融化,否则,你不能开口讲话。 澹台彻闻言,点了一下头。 沈尧原本还担心澹台彻突然狂性大发,六亲不认,没想到澹台彻文文弱弱的,十分配合。除了有些挑剔和富贵病,其他方面都算是正常人。 只是接下来,沈尧让他脱掉裤子,检验四肢,他死也不肯。他右手握紧了桌沿,青筋暴起,五指瘦长如白骨,须臾,竟是将木桌的一角揉得粉碎。 沈尧见状,吓了一大跳。 这这这他娘的也叫“被废了武功”? 沈尧脚底抹油,跑出房间,一头撞在程雪落坚实的胸膛上。 沈尧就像撞到了石头,脑袋更疼了。 他愤怒地喊道;“日他娘的!你们一个个都不跟老子讲真话。讳疾忌医!知不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 程雪落并不明白,沈尧为什么如此生气。 倒是澹台彻反应过来,辩解道:“我被挑断手筋脚筋之后,自知此生是一个废人,再无习武的可能。每日在牢笼中,默诵各门各派的心法……” 讲到此处,他蓦然一顿,失笑道:“小兄弟,你若不嫌弃,我可以教你几招自保的功夫。哪怕你毫无内力,亦能行走江湖。” 澹台彻的一席话,情真意切,娓娓动听,却没有打动沈尧。 沈尧双手揣袖,躲在程雪落的背后,小声嘀咕:“左护法,程大侠,实不相瞒,我对你的印象那是一等一的好。我觉得你这个人,知善恶,明生死,英武非凡,潇洒俊逸……” 程雪落打断道:“有话直说。” 沈尧双手抱拳,恳请道:“你就站在这儿,做一个门神。澹台彻刚出地牢,情绪易激动,我我我离他太近,心里就没底,怕被他当做桌子,揉得稀巴烂。” 窗外传来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整间屋子黯淡而昏聩,密不透风。程雪落右手握剑,坐到了澹台彻的身边,似乎要近距离保护沈尧。 澹台彻坐姿不变,与他闲聊:“云棠这几年过得如何?” 程雪落敷衍道:“老样子。” 澹台彻的语调微沉:“老样子是什么样子?” 他垂着头,自言自语:“我进地牢时,教主身未死。” 沈尧轻咳一声,打断他的回忆:“澹台兄,那个,我现在准备,帮你脱掉裤子。你的四肢伤势如何,我要纵观全貌,才能对症下药。” 澹台彻执意不从,甚至言明:“你先让程雪落滚。” 沈尧就是自己滚了,都不会让程雪落滚的。但他转念一想,程雪落负伤在身,不能动武,光有一个程雪落摆在这里,是不是欠缺一丝威慑力呢? 他兀自纠结着,面上好说歹说:“我会让程雪落背对着你。你姑且听我的话,对你的病情,百利而无一害。” 话还没讲完,沈尧灵光乍现,随后遍体发寒。 澹台彻该不会是……被段家人给阉了吧? 是了!一定是阉掉了! 难怪,难怪他那么激动! 脉象也无虚无实,阴亢阳衰! 沈尧被自己的猜测震惊。他的目光复杂,盘踞于澹台彻的脸上,正要开口,澹台彻就说:“我不是阉人,劳你多虑。” 澹台彻的脸色泛起红光。倒不是因为他的气血活络,而是因为,他被沈尧气得不轻。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嗓音更低:“我的那根东西还在,姑且算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沈尧双手搓了搓脸:“你有读心术?” 澹台彻向后仰,枕住了椅子靠背:“没有。只是你一直盯着我,又沉默不语,必然是往歪处想了。” 沈尧抱紧了怀中药箱:“唉,我明日再走。你今天好生休养,明天……明天我再来为你看诊。” 澹台彻急于证明自己:“我的脉象不稳,是因为阳性内功尽废。我的左腿有伤,溃烂流脓,但我还是个男人。你别走,我这就……” 沈尧并不相信他的辩解。 因为,沈尧又发现,澹台彻的下巴十分光洁,白净瘦削,没有一丝胡茬。于是沈尧颔首,悲悯道:“左护法,请你先行离开吧。” 程雪落点头:“也好,我先走了。” 澹台彻怒火中烧,拽住程雪落的衣袖:“慢着,慢着,你也不许走。” 他们都没注意外面有人。 云棠掩藏声息,将门拉开一条缝,只听澹台彻说:“我除去一身衣物,你们两个都不要眨眼。” 沈尧捧场道:“行行行,你快脱光,我和程雪落都准备好了。” 凉风穿堂而过,吹开了整扇门。 云棠的身影一闪而逝,仍被程雪落发现。他念道:“教主。” 云棠却回答:“打扰了。” 程雪落追了出去。 沈尧留在原地,蹙眉沉思:“澹台彻,你的腿骨也被凿穿了,你还能站得起来。以我之见,至少半年,才能将你的身体完全调理好。” 澹台彻立刻披上衣袍,侧坐床沿。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破罐破摔了,他端着那一壶半温的茶水,连喝好几口。 * 与此同时,段家的家主段永玄赶回了祖宅。 段永玄在安江城待了不到半日,段家传来急报。他才知道,魔教的那帮恶徒,荡平了八卦阵,劫走了重刑犯,还将他的儿子段无痕弄得半死不活。 卫凌风顶替了段家大夫,亲自照料段无痕。他说:“段公子内功深湛,并无性命之忧,只需卧床半月,方能见好。” 段永玄站在屏风之外,负手而立:“多谢贤侄。下次见到你师父,帮我向你师父问一声好。” 卫凌风恭敬道:“前辈客气了。” 段永玄没再开口,卫凌风抱拳做礼,带着药箱离开。但他放缓了脚步,合上门扉之后,隐约听见段永玄询问他儿子:“伤你的人,是魔教的哪位高手?” 段无痕停顿半晌,哑声回答:“我并不知道那人是谁。” 段永玄又问:“你连他的身形和功法都没记住么?” 段无痕道:“我……尽力了。” 卫凌风听完这句话,竟有些意外。他提着药箱,又为几人看过病,忙到深夜,这才返回住处。许兴修和他一样,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四处奔波,刚一碰头,许兴修就问:“沈尧呢?” 卫凌风微一皱眉:“沈尧不是跟你在一起?” 许兴修狐疑,拿出一张字条:“小师弟给我留了信。他说暴.乱已平,他去药房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本文就要入V了,让我们携手度过寒冬【伸爪 从入V章到完结,所有2分评论发红包,谢谢大家 第32章 解密(一) 卫凌风接过纸条, 当下判断道:“这不是沈尧的亲笔。” 许兴修挑眉:“你是说,有人模仿沈尧的字迹?” 卫凌风扔开药箱, 灯笼都没提一盏, 冒雨走进夜色中。凡是沈尧可能会去的地方, 都被卫凌风搜查了一遍,但他并未发现沈尧的踪迹。 他奔向沈尧的卧房,床榻上躺着一个少年。 卫凌风掀开被子,黄半夏懵懵懂懂地睁眼,侧坐起身, 含糊道:“卫……卫公子?” 窗外电闪雷鸣, 砸出“轰隆”的巨响, 蓝光一瞬间照亮室内, 也照亮了卫凌风的那张脸。 黄半夏一直觉得卫凌风清俊出尘,堪称仙人之姿。再加上他少言寡语,救死扶伤,颇具名门雅士的仪容风度。但是今夜, 黄半夏对上卫凌风的视线, 仿佛被利刃割了喉咙一样毛骨悚然。 黄半夏想起白日里, 卫凌风对自己说过的话,脑中猛然清醒, 四肢百骸一阵僵硬。他屏住呼吸, 只听卫凌风问他:“你为什么睡在沈尧的床上?” 黄半夏支吾着回答:“我来找大哥, 没见到他的人。夜深了, 我就躺下, 打了个盹……” 卫凌风环视四周,绕到后门走了。黄半夏趿拉着一双木鞋,紧紧追随卫凌风:“卫公子,你急着去哪里啊?” 卫凌风却道:“你不必跟着我。” 黄半夏还不清楚沈尧失踪的事。他觉得,卫凌风之所以对他不理不睬,是因为卫凌风看不上自己被魔教歹徒吓得尿裤子。他既已决定加入丹医派,又认了沈尧做大哥,那他丢的就是丹医派的面子。 黄半夏想通缘由,追得更勤了:“卫公子!卫公子!从今往后,我日日磨练意志,绝不随便尿裤子!” 卫凌风回应:“你倒不用拘束自己。” 黄半夏摇头如疯狗。 他正想辩解,忽然看不到卫凌风了。卫凌风他人呢?明明刚才还在这里! 庭院中的奇花异木繁茂胜春。白天看来,别有一番优美景致。而此时将近午夜,落雨霏霏,草木幽深,蔓延了一种诡异的气氛。 黄半夏胆怯地喊道:“卫凌风?” 雷声伴随雨声,敲打在近旁和远处。 卫凌风凭空消失了。 黄半夏腿脚一软,席地而坐。他吹了大半晌的冷风,终于听到了谁的脚步声,连忙呼唤:“卫……卫大夫?” “是我。”来人这样说。 黄半夏扭头一瞧,只见许兴修提着一盏灯笼,青衫白衣都映出了微弱的暗光。 许兴修点明来意:“我找沈尧有事。他不在房间里吗?” 黄半夏道:“大哥一直没有回来。” 许兴修缓缓走近:“沈尧没回来,你见到卫凌风了?” 黄半夏傻愣愣地指着庭院:“我、我刚和卫公子说上一句话,他、他人就不见了。” 许兴修表面一副冷静镇定,心中早已翻起惊涛骇浪:怎么回事?沈尧不见了,卫凌风也不见了!究竟是哪个狗东西在捣鬼!掳掠了他的两位同门! 两位师兄弟都被相继劫走,许兴修做出了合理的猜测:今日段家内乱,家主正在筛查内应。趁着内应没被发现,魔教肯定会再捞一笔。而沈尧和卫凌风都有被捞走的价值。 他反握灯笼的木柄,呢喃道:“黄半夏,你回屋,别出门了。” 黄半夏伸着脖子看他:“你呢?许大夫?” 许兴修道:“我去找段家的家主,我有要事相商。” 黄半夏提醒他:“亥时已过,段家的家主不见客了……” 许兴修放下灯笼,撑起一把油纸伞:“我去求个情,看看门卫大哥能不能通融。”他的脚步急匆匆,徒留黄半夏一个人发愣。 * 许兴修认为,卫凌风气量宽宏,进退有度,而沈尧天性好强,胸无城府。所以他更担心沈尧。他很害怕魔教的恶棍们一言不合就虐待他的小师弟,让小师弟尝遍人间最残暴的酷刑。 然而,当前这一刻,沈尧正在享受丰盛的夜宵。 他左手抱着一盘烧鹅,右手端起一杯美酒,尝了一口,品出滋味:“这是凉州酿?” 云棠赞赏道:“你很识货。” 沈尧悄悄问她:“凉州酿多少钱一壶?” 云棠瞥了一眼她的右护法。那位右护法如实回答:“最上品的凉州酿,一壶卖一两。” 沈尧震惊不已,暗忖:这么贵的酒,一滴都不能浪费。 他干脆抄起酒壶,对着壶口痛饮,酒香直冲喉咙,甘冽醇厚,余韵无穷。他整个人都仿佛泡进了酒坛,化作酒仙,只知醉悦逍遥,不知今夕何夕。 他感慨道:“好喝好喝,段无痕诚不欺我……” 云棠抱着她养的雪貂,懒洋洋地轻笑:“你喝醉了。” 沈尧扶桌站起,站得东倒西歪:“这才一壶酒,我怎么可能会醉呢?” 他脸色微红,像模像样地来回走动:“我是有点开心。我在段家都没喝上凉州酿,到了你们魔教,嘿嘿,喝了一壶……” 云棠的右护法出声:“你说谁是魔教?” 云棠抬手拦住他:“无妨,江湖上的人,多半这么称呼我们。” 沈尧半靠着墙面,露出费解之色:“好奇怪,为什么江湖上的人,都把你们当做魔教?你们并不是不讲理啊。” 云棠调侃道:“我对你,自然是愿意讲理的。我对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沈尧看着她:“是不是因为我不会武功啊?” 云棠嫣然一笑:“因为你长得俊俏。” 沈尧非但不自傲,反而严肃又责备:“那、那你的道理要改一改。外表是上天注定的,人与人的差别在于七情六欲……不在于一张皮囊。” 云棠抚摸雪貂的耳朵,媚眼如丝道:“可我就是喜欢皮囊。我轻浮又好色,沈大夫,有药可医吗?” 沈尧略微抬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吃药干什么?是药三分毒。” 云棠沉下嗓音:“你们这些做大夫的,生了病,会不会吃药?” 沈尧嗤笑,只当她是没话找话:“当然了。我前几日中毒,要是不吃药,人早就凉了。” 云棠追问:“什么毒?” 沈尧道:“花蕾散。” 云棠又问:“谁下的呢?” 沈尧停顿片刻,思索道:“苏红叶。嗯,是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 云棠与沈尧对视。她眸色漆黑,粲粲如星,瞳中剪水,敛尽一切笑意。 沈尧怀疑自己真的喝多了。因为他头重脚轻,气息昏昏沉沉。他握手成拳,捶了自己的太阳穴:“好晕啊,我出门透风!” 话音未落,他跑远了。 室内良久寂静无声。 扶华教的教主做东请客,从未有哪个客人胆敢半路离席——除了死人。 云棠反思道:“我的摄魂术,对沈尧没用。他从没练过武功,应该很好上手才对。” 程雪落一言不发,右护法弯腰附和道:“教主是不是没有拿出五成的功力?” 云棠叹气:“我想让沈尧讲一讲自己在段家的经历。段老头性子古怪,私交甚少,沈尧却说,他师父认识段老头……” 她微微偏过脸,眼角余光扫过程雪落的神色:“五年前,名门正派围剿我们,段老头可没少出力。我父亲死了,母亲自尽,舅舅被腰斩,师父为了保护我被活捉——我宁愿他也死了呢。” 说到后来,她的嗓音轻不可闻,滔天恨意似乎消淡了。 程雪落仍然记得五年前,云棠十五岁的时候,曾经伏卧在地,朗声道:“我要让江湖八大派一个一个跪在我面前,诚心求死。” 此去经年,恍如隔世。 云棠称呼澹台彻“不如死了”,澹台彻也自称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可是,当沈尧转悠到澹台彻的门前,只见门扉半开,屋内亮着一台红烛,暗光摇曳,而澹台彻正在用一块绢布擦剑。 见有人来,澹台彻挥剑一劈,一张桌子就斩成了两半。 澹台彻问他:“怎么样?我的剑法?” 沈尧冷漠地看着他。 澹台彻拧眉:“你为何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 沈尧仍是不应答。 澹台彻垂头丧气,病容惨淡:“我这种废人,也配提‘剑法’两个字。” 沈尧终于愤怒道:“你们觉得废人是怎样的?你一剑下去,砍不死十个壮汉,你就是废人?” 澹台彻松手,长剑掉落在地上。过了很久,他只说出两个字:“罢了。” 沈尧唯恐他失去了意念。 沈尧的师父一再告诫弟子们:心病难医,心病难医。思及此,沈尧跳进澹台彻的卧房,捡起地上的长剑,塞进他的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要气馁。你看啊,上一任的武林盟主,楚前辈,三十岁出头就仙逝了。当年他的武功,那是江湖第一,独孤求败!可是,他死得早啊。你就当自己是从头开始,再加上我给你调养,你活过楚前辈不成问题。你比武林盟主还强,谁敢说你是废人!” 沈尧醉酒未醒,前言不搭后语。 澹台彻听完他的话,掌风挥灭了蜡烛,道:“甚好。我准备安寝了。” 沈尧十分欣慰:“去吧。盖上被子,做个好梦。” 澹台彻迟迟不动:“昨夜,我还在段家地牢,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天光。” 沈尧出于善意,开解道:“云棠是你的徒弟吧。你教了个好徒弟,带着一帮属下,跑来救你了……” “不,”澹台彻打断沈尧,“那丫头从小顽劣,屡教不改,更不懂尊师重道。我被关进去之后,就没指望过她。” 沈尧道:“那你还能指望谁?” 澹台彻道:“云棠她爹。” 沈尧嗤之以鼻:“云棠她爹,就是个会武功的流氓地痞。” “你见过他吗?”澹台彻语调幽幽,眉目间隐含煞气,“你不晓得,他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沈尧从小在丹医派长大,听了不少江湖轶事。确实,他没有见过扶华教的老教主杀人,也不知道那些“一夜荡平少林寺”的传闻是真是假。但是,就他亲眼所见,可以确定一件事——他借着酒劲,很冲动地说:“你们家的大丈夫,跑去偷别人家的孩子啊?偷完了还不还给人家……程雪落和段无痕是不是双胞胎?” 沈尧半撑着腮帮:“在我们清关镇,这叫卖拐!被人发现了,要扭送官府,牢底坐穿。” 澹台彻高声道:“是段永玄那个老匹夫先食言!我告诉你,段永玄这辈子,要是被他儿子一刀砍死,都算他活该。” 沈尧迟钝地问:“你什么意思?” 澹台彻闭目养神,透露道:“云棠原本有个哥哥,根骨绝佳,只比我小两岁。他幼年时,折在了段永玄的手里。” “死掉了?”沈尧听得一愣,“被段永玄弄死了?” 澹台彻仍没睁开眼睛:“探子回报,段永玄把他送到了药王谷。药王谷的谷主亲自灌毒,千百余种□□,拿来给小孩子洗髓。” 沈尧精通医理,粗通□□,不由得喃喃道:“药王谷的谷主疯了?干嘛要做这种事?” 沈尧想不通这个问题,连带着怀疑起澹台彻的用意:“澹台兄,你是不是编了个故事骗我?” 澹台彻在地牢关押太久,数千个日日夜夜,他没和人讲过一个字,连“疼”都没喊过一声。当下,他被沈尧的话点醒,自认为神态放松,泄露了太多秘密,遂改口道:“对啊,我糊弄你的。” 沈尧噗嗤一乐:“我五岁能写字,六岁诵诗书,七岁熟记药理……我一眼看穿你的小把戏。” 澹台彻点头,微露倦意:“我困了,先睡了。” 沈尧道:“嗯,澹台兄,你好生歇息。” 澹台彻此人,似乎十分话痨。沈尧刚准备走,澹台彻又说:“我五年没睡过床了。” 沈尧接话:“地牢里没有床吗?你不能逃跑吗?” 澹台彻半靠在床头:“没,他们把我吊在墙上……”顿一下,又不停比划:“两套千年玄铁,扣着我的手臂,我往哪儿跑。” 这一回,沈尧选择相信他:“难怪你的双手伤痕未愈。要是我的大师兄在,就好了,他治过这种病人。以前在我们那儿,有个铁匠,干活的时候一不留神,手掌套进了烧红的马蹄铁……” 澹台彻声音渐低:“你大师兄能治好?” 沈尧很想鼓吹,却装作淡淡道:“我大师兄,扁鹊回魂,华佗再世。” 澹台彻轻率道:“江湖上没他这号人。至少五年前没有。” 沈尧笑道:“再过五年就有了。” 澹台彻打了个哈欠:“不知天高地厚。” 沈尧为他放下床帘挡风,轻手轻脚地离开澹台彻的房间,关上他的房门。做完这些,沈尧游荡到了后院,扶华教的侍卫们腰悬双刀,守住了唯一的出口。 为首那人,正是柳青青。 沈尧冲她招手。 柳青青纹丝不动。 沈尧明白,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孤寂凉薄的雨夜中,扶华教的右护法从他身边经过,与他搭讪:“沈大夫,夜深了,雨天易受寒。” 沈尧道:“麻烦你帮我转告云教主,我必须回去一趟……深夜不归,我的两位师兄都会担心。” 右护法笑道:“我们教主已经派人去请卫大夫了。” 沈尧“嘶”了一声:“你们这帮高手,真嚣张啊,在段家来去自如的。平常路过段家,忽然内急了,是不是都可以翻个墙,进去借用一下茅厕……” 右护法辩解道:“卫大夫不在段家。” 沈尧叼着一根草棍,含糊道:“什么?” 话音未落,他听见卫凌风的声音:“沈尧。” 卫凌风既没叫他“小师弟”,也没叫他“阿尧”。连名带姓的称呼,沈尧便觉得大事不妙。他满身酒气,头都不敢偏一下,只把胳膊往旁边伸了伸,猛地一拽:“大师兄。” 沈尧已经使出了全身力气。真的,他堂堂一个男子汉,平常想拉近卫凌风,稍微一用力,轻轻松松就拽过来了。可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沈尧竟然扯不动他。 沈尧暗想:肯定是自己喝了凉州酿,骨软筋酥,暂时虚弱。 是了,一定是这样! 他抬头,凝神打量卫凌风。 卫凌风盯着右护法,道:“贵教从我们丹医派带走一个人,留下做假的字条,是为何故?” 右护法怔然道:“啊?” 卫凌风微有愠怒:“我师弟是什么性子,我自然清楚。他不会不管不顾,一走了之。” 右护法拱手抱拳:“我代教主赔罪。” 卫凌风却道:“你本该是能言善辩的人。” 沈尧打了个岔子:“大师兄,那张字条是我写的。” 卫凌风道:“什么?” 沈尧解释:“我当时真想去找你,就给许师兄留了一张字条。我一边吃糖糕,一边写字,字迹潦草……我刚写完,程雪落出现了,他把我带过来了。” 沈尧以为讲清楚就没事了。哪知,卫凌风拎了下他的衣襟:“你真是……” 沈尧抖开衣裳:“我怎么?” 卫凌风改口道:“没什么。” 他说完,还站了起来。 沈尧一把抱住他的腿:“大师兄,你干嘛,说话藏一半露一半!” 卫凌风顾忌右护法在场,道:“松手,别让人瞧见笑话你。” 沈尧随意道:“无所谓,大家都是男人,何必拘泥于礼法?” 卫凌风重新坐到他旁边。沈尧伸手就去揽他的肩:“大师兄,你连夜从段家赶过来的吗?” 卫凌风肃然道:“是的。” 卫凌风的衣袖干净整洁,不染水雾。沈尧拽着一角拧了拧,心道:大师兄没带伞,没穿蓑衣,当然也没钱坐轿子,怎么一滴雨都没淋到呢? 第33章 解密(二) 沈尧七岁那年, 被父亲送入丹医派做门徒。 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沈尧拽着他爹的裤脚,不肯吱声, 也不肯留下。他爹起初还很文雅,后来喝了两杯酒,话也说得决绝:“阿尧, 我们家没有金山银山。爹除了把你送走,还能怎么办?” 沈尧的师父在一旁问:“阿尧会写字了吗?” 父亲拍了下沈尧的脑门:“快回答师父的话。” 沈尧低头道:“我不会。” 父亲又敲了他一栗子:“莫撒谎!” 沈尧眼眶红得像兔子。但他咬紧牙关,重复道:“我不会写字, 我没看过书,我是个文盲。” 沈尧的父亲是清关镇的秀才,每年参加文选, 每年都无法及第。寒门出身的男子若能攀附武林世家,自然光宗耀祖。倘若走不了武士剑客的路子, 做个文官也算光耀门楣——沈尧的父亲很失败。他两条路都没走通。 他扯着沈尧的头发,怒道:“你是文盲?你三岁就会背诗词!我教你的东西,被你吃进狗肚子了?” 沈尧拼命挣扎:“我不做大夫, 我不想离家……” 话没说完,他的脸涨得通红。 师父伸手来拉他, 被他狠狠推开。他跪在父亲面前, 垂首如丧家之犬:“阿爹, 别把我送人。” 父亲大概是觉得沈尧落了他的面子, 郁结于心, 费尽口舌跟他讲道理, 他也置若罔闻。后来, 父亲震怒,提起读书人的青衫长袍,踢上沈尧的胸口,连踹两脚,结结实实踹得狠戾。 沈尧摔倒,灰头土脸爬起来,只望见父亲的背影。 他坐在原地,不敢去追。 这时,有人向他伸手。 他仰着头,第一次见到卫凌风。卫凌风时年十四岁,白衣广袖,少年风姿已成。他向沈尧伸出了右手,五指修长,白净如琼玉,见他发呆,卫凌风还叫他:“师弟。” 师父介绍道:“阿尧,这是你的大师兄。” 沈尧道:“大师兄?” 师父叹了口气:“先跟着你大师兄学医。三个月后,你再告诉为师,想不想做一个大夫。” 而后,师父忙于看诊,就先走了。 卫凌风蹲下来,方便和沈尧说话:“我进师门时,也是七岁,和你一般大。” 沈尧抓着树枝在地上画圈:“我爹不要我了。” 卫凌风道:“你大可把我当做父亲,长兄如父。” 说完,还往他掌心塞了些东西。沈尧摊手一看,是一小把炒过的花生。 卫凌风一边剥壳,一边说:“山下的小孩子都爱吃炒花生。他们有的,你也有。” 沈尧握着花生,扑了过去,紧紧抱住卫凌风的腿。他立刻僵硬,训斥沈尧:“松手,成何体统。” 沈尧收回手:“我松开了,你干嘛这么生气。”他挠了一下头:“刚才拽我爹,被他踹了两脚……长兄如父,你也会踹我吗?” 他说:“我不动粗。” 沈尧耷拉着脑袋,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卫凌风握着沈尧的手腕,把住他的脉门。沈尧以为他在和自己玩,使劲晃动手臂,他又严肃道:“浮缓偏弱,阴损气虚,你整天吃不饱饭吗?” 沈尧不做声。 卫凌风继续说:“脉息艰涩不畅,舌苔浅白,胃气壅滞……” 当时沈尧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见他如此端正严肃,比沈尧扒墙头见到的私塾老夫子还要刻板,而卫凌风的年纪也不过才十四五岁,是以,沈尧问他:“你是不是也被你爹扔到了这里?” 这一回,轮到卫凌风不做声。 沈尧盘腿,望着他:“大师兄?” 卫凌风抬手搭上他的头。沈尧的视野被衣袖挡住,没看清卫凌风的神情,只听他说:“在我父亲眼中,我死了许多年。” 沈尧顿悟:“你是从灾荒里逃出来的?” 卫凌风只用了寥寥数语概括:“算是吧,那几年逃出来的人很少。” 他背对着日光而坐,眸色深湛,整张脸轮廓分明,颇有少年人的文雅俊美。沈尧见他谈吐不俗,又懂得医术,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回家找父亲?让你爹知道你没死。” 卫凌风反问他:“你会去找你父亲吗?” 沈尧像是被他一针扎破,复又垂头丧气。 卫凌风起身,拍掉了衣服上的灰尘和泥土:“你看,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得已。” 沈尧年方七岁,接不上这句话。但他又不愿无话可说,索性背了一首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卫凌风道:“你会论禅语,算不得文盲。我不用教你认字了。” 沈尧点头。 卫凌风不教他认字,却教他读医书、识草药、辩医理,每天的课业安排得满满当当。闲来无事时,两人会一起出门钓鱼,抓到野鱼,混着几味草药,炖一锅胡乱的药膳。 沈尧远比卫凌风混得开。他和师兄们打成一片,平日里勤奋上进,虚心请教,又惯会讨巧,因此得到了师父的偏爱。 师兄们私下里也会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他们点燃一堆柴火,烤几只野鸡,每人一盏桃花酒,争相说一些奇闻轶事。醉酒后,往往是九师兄带头说几句荤段子,引得众人调笑。 卫凌风从不参加这种活动。 沈尧询问别的师兄,那些师兄们见怪不怪:“卫凌风那个木头桩子,又躲在房间里读书吧。” 某一次,沈尧偷藏两只鸡腿和半壶桃花酒,跑向了卫凌风的房间。那天他跑得特别快,满心在想:鸡腿要凉了,鸡腿要凉了……趁热带给大师兄吃! 当他跑到卫凌风的门前,只见房门紧锁,窗户被遮了帘子。他轻敲门扉,无人应声,于是他问道:“大师兄,你在吗?” 卫凌风一定在屋子里,因为房门被反锁了。 可是卫凌风迟迟不出现。沈尧只能将一壶酒和油纸包裹的鸡腿放在地上,顺着一根木柱,爬上了房顶。上房揭瓦这种事,沈尧并非第一次做,但是那一次的经历格外让他心惊肉跳……他掀开一片瓦,俯身探望,发现卫凌风坐在椅子上,脊背躬弯,喘促气急,像是山下的老人得了肺痨。 沈尧慌不择路,连滚带爬摔下房檐,也顾不上脚疼,狂奔到师父的房间,将师父拽了过来,路上一个劲地说:“大师兄犯病了,我不会治,师父你救救他。” 师父随他一路小跑。师徒二人火急火燎赶到卫凌风的住处,生怕晚了一步卫凌风就重新投胎了。 然而,卫凌风房门敞开,右手拎着酒壶,左手握着鸡腿,神情如常道:“师父?” 师父责问沈尧:“这就是你说的,你大师兄快不行了?” 沈尧一头雾水:“我刚刚是看见……” 卫凌风打断道:“我喝茶呛到了嗓子,咳嗽一阵,并无大碍,有劳师父和师弟关心。” 师父面朝着沈尧:“阿尧,你连肺痨和呛嗓子都分不清,怎么给人治病?得空了,你把《华盖论》和《内外术经》各抄两遍,让你师兄检查。” 沈尧点头称是。但他的疑虑并未打消,此后数年,每当他收治一位肺病患者,都会想起那日的卫凌风……整个丹医派里,沈尧与卫凌风接触最多。他们朝夕相对,知无不言,沈尧偶尔觉得哪里不对劲,或许隔日就忘了,但是细微的揣测堆积在一起,也会让他困惑。 比如今夜,风雨如浪涛,街上的马车都不敢疾行。卫凌风的衣摆和鞋袜不沾水,便让沈尧联想起段无痕、程雪落那一帮绝世高手。 沈尧喊道:“大师兄。” 卫凌风走在他的前方:“何事?” 沈尧双手抱臂:“我们先回段家,还是待在这座宅子里?” 卫凌风道:“雨下得太大,你毒伤初愈,不能受寒。我们歇在此处,明日辰时,穿过东街早市,从段家侧门进去。” 右护法十分体贴:“我给二位准备了两间房。” 沈尧和他商量:“右护法,你给一间房行不行?我想跟我师兄住在一块儿。” 右护法欣然道:“二位随我来。” 右护法可能是故意的。他安排的房间紧邻着澹台彻,隔着一堵砖墙,沈尧并不确定澹台彻能不能听见自己和卫凌风说话的声音——澹台彻实乃奇人,内功尽废,都能砍碎一张桌子。 沈尧敞开外衣,又倒了一盏茶,悄悄问他:“唉,许师兄知道我们的境况吗?许师兄一个人留在段家……对了,还有黄半夏,那小子可能也会操心。” 卫凌风简略作答:“明早见了他们,你向他们解释。” 沈尧若有所思:“我要在东街早市买点东西,向许师兄赔罪。” 卫凌风用茶杯磕碰了一下桌子,问他:“魔教抓你来做什么?给谁治病?” 沈尧指着一堵墙:“隔壁的澹台彻,江湖恶人榜第一位的澹台彻。” 卫凌风侧过脸去观望,眸色在烛火掩映下忽暗忽明:“此人如何,为难你了吗?” 沈尧拍桌而起:“没啊,他们待我挺好的,还请我吃了一顿宵夜。说真的,澹台彻算是个正常人,比段无痕外露,比楚开容豁达,比师父更好面子……他为什么是江湖恶人榜的第一位?” 卫凌风道:“我并未见过他,不知江湖传言从何而来。” 沈尧牵住卫凌风的手,在他的腕间摸索:“据澹台彻所言,武林宗师逮住了魔教高手,会从这里挑断手筋,套上千年玄铁,栓牛拴马一样把他们关在地牢里,终日不见天光。” 卫凌风反握沈尧的指骨,捏得他有点疼。 第34章 解密(三) 沈尧以为自己的心思被卫凌风看穿, 声音越发低沉:“我……我想把澹台彻治好。这算不算违背了师门祖训, 愧对列祖列宗?” 卫凌风神思游离, 缓缓回答:“师门祖训只有一句话,医者父母心。” 他仍然握着沈尧的手,没有攥得更紧, 也没有松开。 但他的目光落到了别的地方。他一会儿看着墙壁,一会儿又转过头盯着蜡烛,最后他垂眸望着地板, 像是要将地板凿穿一个洞。 沈尧喊了他一声,他也不抬头。 蜡烛即将燃尽。沈尧伸出食指,挑了他的下巴,火光闪动一瞬息,沈尧便收回了手,心道:他们两个人的架势, 似乎有一点微妙啊。 他表面上笑说:“师兄, 你别怕,澹台彻的病情复杂,要治也是我来治。” 卫凌风仿佛在审问他:“你想好了?短短半天的相处, 你能对他知根知底?” 沈尧正色道:“我……” 卫凌风不给他辩驳的机会:“你现在应该想想,明早见到段家人,怎么解释我们一夜未归。” 沈尧道:“我就说, 昨天夜里, 我和师兄外出散心, 结伴游湖, 逛过夜市,领略了凉州的风土人情,我们乐不思蜀。” 卫凌风认可了他的回答:“好。” 沈尧嘿嘿道:“凉州的秦淮楼可是一绝。要是我说,我们在秦淮楼里风流快活了一整夜,楚开容必定会相信我们。” 他随意而懒散地坐在椅子上,发丝凌乱,衣衫不整,还从袖中取出一排银针,挨个摆弄了一遍。 卫凌风抬手按住了沈尧的头。沈尧从小被他摸头摸惯了,还当他要好言相劝,谁知卫凌风忽然一用力,沈尧差点摔下椅子。 沈尧扶着桌子,问道:“生什么气啊?” 卫凌风反问:“很想去秦淮楼么?” 沈尧百口莫辩:“没有啊。” 卫凌风道:“我见你的神色,似乎是很想去。” 沈尧立刻做出严肃的表情:“不会的,我洁身自好,从不狎妓。” 他拢紧衣裳,振振有词:“像楚开容那种风流公子,才喜欢去秦淮楼。我这种良家男人,踏进秦淮楼的大门都会腿软。” 卫凌风重提旧事:“我记得,你和楚开容去过安江城的秦楼。” 凉州的秦淮楼被称为“江南烟花之地”,名声传遍了大江南北。安江城毗邻凉州,有样学样,弄了一个“秦楼”,吸引了不少外来客。 沈尧没想到卫凌风会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解释道:“那天除了吃东西,什么都没做。” 他一脸担忧地说:“寻欢作乐,最容易染上花柳病。轻则皮肤溃烂,重则命丧黄泉,我是个大夫,哪里敢放肆。” 言罢,沈尧握住卫凌风的肩膀:“你没听九师兄讲过,九师兄曾经收治过那种,下面全部烂掉的病人……” 卫凌风面不改色:“我知道。” 沈尧凑近他:“呦,你连这个都知道?” 卫凌风熄灭蜡烛:“那人被我治好了。” 四处沉寂的黑暗中,沈尧拍了下大腿:“九师兄没提。”而后,沈尧又问:“九师兄喜欢荤段子,专攻花柳病,最后还要找你帮忙吗?可是,我见你似乎不怎么看那方面的典籍啊。” 卫凌风解开外衣,走到了床侧:“三师叔留下了几本书……你没见过。明年我们回丹医派,你找师父借书吧。” 卫凌风提到了“三师叔”,沈尧颇有感慨:“也不知道师叔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这句话,卫凌风没有接。此刻将近丑时,卫凌风催沈尧上床睡觉。 沈尧应道:“来了来了。” 乌云遮挡月光,室内又没点灯,沈尧看不太清楚。他直接往床上一躺,正好撞进卫凌风怀中,两人俱是一愣。 卫凌风的背后是一堵砖墙。而他一动不动,又想起沈尧小时候,也不是没带他睡过觉。如今,师弟长大了,并不怕黑怕鬼,他们二人并肩睡觉还说得过去,挤在一起搂抱一团…… 他没找到合适的词语,沈尧不怀好意地笑道:“有失体统。” 床铺被收拾得干净齐整,被褥十分柔软。沈尧往旁边一滚,问道:“屋子里太黑,我刚才没看清,这才砸到你身上,没砸伤你吧?” 说完,沈尧拉住卫凌风的左手。 卫凌风的语气湛定而平静:“你应当好好睡觉了,师弟。” 沈尧却道:“我摸摸你的脉。” 卫凌风的脉象跳得有一点快。 沈尧心生玩闹之意:“好脉!” 在他们丹医派,摸到妇人有喜,胎儿平安,才会说“好脉”两个字。 卫凌风便也抓住沈尧的左手,直接说:“不错,是喜脉……” 沈尧入戏道:“啊,是吗?难怪我这几日食不下咽,干呕反胃,欲啖咸酸果实,多卧少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卫凌风觉得好笑,沈尧还念念有词:“大夫,你说,我们是生男孩好,还是生女孩好?” 沈尧曾被几位孕妇追问过此类问题。于是,他活学活用,自认惟妙惟肖,可是卫凌风蓦地抬头,视线迫紧了门口。 沈尧道:“怎么了?” 话音未落,灯光渐盛,房门被人撞开。 沈尧披衣而起,只见扶华教的右护法带领一帮侍卫,声势浩大地提着灯笼,立在门口。交错的灯光流泻一地,右护法面色苍白,如丧考妣。 “二位大夫,可否随我来?”右护法问道。 沈尧巡视一圈,没见到程雪落的影子。他第一反应是程雪落出了事,赶忙道:“走走走!去哪儿?”他犹豫着要不要带上卫凌风,但是卫凌风走得比他还快。 两人跨出门槛,听闻隔壁一阵响动。 随后,澹台彻也出来了。 澹台彻瘦骨嶙峋,提着一把剑,似乎风一吹就能倒下。 右护法冲他行礼,依旧很尊崇的模样,敬称他为:“澹台先生。” 澹台彻虚弱地理了下袖子:“我只是一介废人罢了。” 又来了!沈尧腹诽。 他摇头叹息,紧跟右护法的脚步。他们一行人兜兜转转,打开宅邸的机关,穿过一条密道,竟然走进了隐蔽在地下的一间房。 此处阴沉寒冷,略微潮湿,灯光昏暗,石砖被雕砌成诡异形状。澹台彻走了几步,愈发摇摇晃晃,沈尧连忙扶住他,奉劝道:“你回房休息吧,千万不能硬撑。” 澹台彻附耳问他:“那个人是谁?” 澹台彻抬起左手,指尖朝向了卫凌风。 沈尧介绍道:“他是我的师兄。” 澹台彻声音更轻:“比你……早几年进丹医派?” 沈尧道:“对啊,早好多年。” 澹台彻没再开口。他气息凝滞,呼吸不畅,还认为是地下室过于幽暗晦涩,如同森严不可破的段家地牢。 沈尧站在澹台彻的前方。右护法打开一扇门,沈尧随之入内,只见程雪落站在床边,身体应该是没有任何大碍。不过他的脸色十分冰冷,仿佛下一刻就能拔剑砍人。 沈尧正想劝他冷静,右护法就拱手抱拳道:“我家主人……” 卫凌风接话:“走火入魔了吗?” 沈尧望着他们二人,右护法的脑袋垂得更低,态度更是恭敬:“正是如此。我们的大夫按照以前的方法下针,毫无作用……五位高手输送内力,压不住教主的反噬。” 沈尧闻言,马上撩开床帘。 云棠靠在墙角,艰难喘息,面色惨白如纸,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她用手指攥紧被子,咳嗽出血,额头青筋毕露,极为骇人。 沈尧手臂僵直。此情此景,他似曾相识。 他说:“这就是走火入魔?” 程雪落道:“你有何高见?” 沈尧喃喃自语:“我以为这是肺痨……” 程雪落道:“庸医。” 沈尧辩解:“不是,你没见过真正的庸医。” 言罢,他看向了卫凌风。卫凌风打开药箱,取出药瓶和银针,沈尧理解了他的意图,抓起云棠的一只手,两人合力给她施针用药。 期间,沈尧暗忖:我从没摸过这么混乱的脉象。 此前,在段家宅邸,沈尧有幸碰到了段永玄老前辈的脉搏——那真是瞬息万变啊,全凭段永玄的心情。 再说云棠姑娘,筋骨受损,脉象跳脱。沈尧记得,云棠当初来丹医派是为了治病,师父要花半年才能治好她。但她大病未愈,就离开了丹医派,跑来凉州搅弄风云…… 沈尧叹了口气。 澹台彻站在沈尧的背后,轻声发问:“什么时候弄成了这样?” 程雪落回答:“有一阵了。” 澹台彻反思道:“严师出高徒。这丫头小时候,我没少教她如何规避走火入魔,她怎么就没学会?” 云棠调整呼吸,勉强抵抗了反噬。她抬起头,与卫凌风对视,五指逐渐并拢。良久后,她说:“哪怕你不救我,我断不会这么死了。” 澹台彻又插嘴道:“怎么说话呢,对救命恩人,注意礼节。” 云棠讥讽道:“澹台先生,我算不算你的救命恩人?” 右护法垂首:“教主息怒。” 周围的侍卫们跪倒一片。 澹台彻的手掌微微张开,又收拢了。他可能才反应过来,云棠如今成了教主,昔日的朋友们各司其职,而他熟悉的生活仍然静止于五年前。 沈尧很同情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周围无人出声,沈尧圆场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各位带伤带病的朋友,今晚好好休息……” “休息不成,”卫凌风翻查药箱,下定结论道,“缺几味药材。” 沈尧弯腰:“什么药材?” 卫凌风道:“师父给她用了安神再造丸。这种药不能接着吃,最好用紫金回魂散。” 他合上药箱,随口询问云棠:“你离开丹医派之前,我师父有没有叮嘱你,按时服药,切忌动武?” 云棠轻笑一声。她偏过了脸,不再看他。 沈尧心道:肯定是她不遵医嘱,这怎么行呢? 沈尧不能批评她,表面上只敢说:“那个,云棠教主,你们这里有人参、川芎、降露胶、黄耆和焦栀吗?” 程雪落接话:“没有。我们动身匆忙,并未带齐药材。” 卫凌风道:“请你派遣一个人,上街买药。凉州夜不闭市,通宵达旦。” 程雪落正在思考人选,沈尧便自告奋勇:“我去吧。我能辨认药材的种类和形状,换成别人,我怕他们抓错了药。” 沈尧知道,卫凌风想做“紫金回魂散”,这种药方,对药材的要求极高。比如降露胶,必须是上好的陈年熬制之品。莫说普通人了,哪怕同行都有错认的时候。 沈尧是个勤快的人。他刚讲完,就准备出门:“右护法,你借我一把伞。我带了凉州的地图,两个时辰后回来……” 卫凌风挡住了沈尧的路:“你不能淋雨,更不能受寒,还是我去吧。” 侍从们都把卫凌风当做一颗冉冉升起的福星。但他刚一出门,云棠就召来程雪落:“段家正在搜城,你带几个人保护他。” 程雪落道:“保护他?” 云棠闭目养神:“你还要我重复第二遍吗?” 程雪落提剑告退。 第35章 浮世 卫凌风与程雪落一同离开后, 沈尧也回到了先前的卧房。 沈尧心神不宁, 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澹台彻坐在一旁望着他。经过了好长一段沉默, 沈尧问:“澹台兄,你在地牢里, 分不分得清白天黑夜?” 澹台彻耸肩一笑:“分不清。” 沈尧叮嘱他:“从明天开始, 你日出而起,日落而眠。” 澹台彻评价道:“了无生趣。” 沈尧退让一步:“算了,怎么舒服怎么来吧。别忘了按时吃药。” 卫凌风回来之前,沈尧大概睡不着。澹台彻见沈尧无聊, 提议教他武功。澹台彻自称:他被段无痕一掌废去内力, 拘在地牢,待了五年, 每日思考各门各派的心法, 独创了一些不需要内功的招式。 沈尧很感兴趣:“这么强?能不能教教我?” 澹台彻早已摘下蒙眼的布带,并用那根带子扎起了头发。窗扇半开, 他又坐在窗边, 发丝和束发的带子一同随风飘荡, 而他眼底有光:“我当年是……打遍教内无敌手。” 人称“百年奇才”, 一时风光无限。 老教主选中澹台彻辅导女儿, 所有人都尊称澹台彻为“澹台先生”。澹台彻经常呼朋引伴, 广聚豪杰, 比武练剑, 醉酒当歌, 人生之快意事莫过于此! 一晃眼呢,好多年了。 他身体往后靠,嗓音低缓道:“习武之人,先练内息。呼吸吐纳,自成一系。” 这么一开口,好像回到了当年教云棠的时候。 沈尧气沉丹田,问他:“我这种做法对不对?” 澹台彻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按在沈尧的胸前。不消片刻,澹台彻半是怀疑半是确定地问:“谁教过你呼吸吐纳的诀窍?” 沈尧起初没听懂。他想了一会儿,心道:只有卫凌风教过他。 那年沈尧刚来丹医派,体质偏虚,夜间多梦盗汗,卫凌风说他这样不行,就教了他几句口诀,让他练好气息。长此以往,可能有些改变吧。 沈尧虚心求教:“我有了恰当的呼吸节律,学起武功来,是不是能突飞猛进?” 澹台彻瞥他一眼:“呵。” 沈尧干笑几声:“哈哈哈哈哈哈。” 澹台彻双手搭放膝头:“话不多说,我现在将武功心法传授给你,报答你送我的几瓶药。” 沈尧坐得端正:“好,你说。” 澹台彻放慢语调,念过一遍口诀。那口诀只有两百多个字,沈尧听完,还问:“没了?” 澹台彻颔首:“记在心中,仔细领悟。” 他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更没有重述一遍的意图。沈尧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老师,忍不住质疑道:“澹台先生,请问,您一共教过多少个学生?” 澹台彻掐指一算:“只有云棠一个。” 沈尧惊异道:“当年,你就这样教她?” 澹台彻舒展双臂,丝毫没觉得不妥:“是啊。” 沈尧感到沉重,嘴里嘀咕:“难怪,难怪她会走火入魔。” 澹台彻饮下一口凉茶:“走火入魔,是因为心中有魔障。”茶香溢满心肺,他幽幽地问:“你杀过人吗?” 他以为沈尧会说没有。 但是沈尧回答:“杀过。” * 与此同时,卫凌风和程雪落抵达了凉州夜市。 凉州有一条烟花长街,紧邻一座九曲回廊,夜市位于附近,从年头开到年尾,风雨无阻。哪怕今夜不宜外出,街上也有结伴而行的游人。 马车从街边跑过,溅起飘摇的水花——这是达官显贵的特权。大多数行人头戴斗笠,或者撑着一把油纸伞,沿着漫长的石子路,走走停停。 茶馆还没歇业。几位客人临门而坐,一边吃着茶点,一边交头接耳。 卫凌风听到其中一人说:“安江城的秦楼头牌跟人私奔了,你晓得吗?” 另一人问:“秦楼的头牌是谁?” 旁人回答:“叫绮兰的那个,唇红齿白,奶大腰细屁股翘。” “私奔了!可惜啊,我还没见过呢。跟谁私奔了?” “听说是个穷酸书生。” 这些风花雪月的市井流言,勾不起卫凌风的兴致。他望着长街尽头的药铺,脚步稍微加快,眼角余光瞥见一家店面,他又忽然停了下来。 那家店的主人打了个哈欠,躬身拢袖,灯光微暗,像是快要关门了。门边摆着一张木架,挂着各种颜色的发带和簪子,样式简洁而朴素。 卫凌风扯了五条发带,付过钱,那位店主人还说:“公子,倘若是送给姑娘,换成藕粉禾绿的颜色更好些。” 卫凌风侧过身,面朝着灯笼,店主人看清了他的脸,蓦地觉得,不用换了吧,就凭他这张脸,哪怕送了一根树枝,也能讨得姑娘欢心。 卫凌风应答一句:“我不送姑娘,送给……兄弟。” 程雪落站在卫凌风的身侧,却不似卫凌风坦荡。他看中一支雕工精湛的银钗,拿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最终也没问过价格。 店主见他如此犹豫,心道:这单生意做不成,于是熄灭灯笼,打算关门回家睡觉。 程雪落放下一块碎银,带着发钗走了,店主连忙喊道:“公子,公子留步,你的钱给多了!” 程雪落却说:“不用找了。” 他和卫凌风并肩而行。少顷,他们挺拔颀长的背影都被漆黑的夜色消弭。 程雪落的性格十分沉闷内敛。他可以从早到晚不讲一句话。卫凌风比他温和谦逊,但是两人也没什么好聊的,这一路走到药铺门口,只听到大雨落屋檐,车马滚地声。 药铺老板是个壮年男子,穿着灰色长衫,袖口扎着两条绳子。他刚送走一批客人,见到卫凌风的气度翩翩远胜文人雅士,便觉得自己招来了大主顾,分外热情道:“客官抓药吗?” 卫凌风递给他一张药方:“有劳了。” 药铺老板扫了一眼,瞳仁也转了一圈,嘴上一个字都没讲,只是召来两位伙计,默默和他们一起抓药上称。 卫凌风道:“药材收进包裹前,能否让我验一次货?” 药铺老板笑着摇头:“客官,我们家是老字号,百年老店,童叟无欺的。” 卫凌风将一锭纹银摆在桌上,又缓慢地收回袖中:“那便不打扰了,我去别家药铺问问,请将药方还给我。” 眼看着煮熟的鸭子要飞了,药铺老板别无他法,只能打开一扇门,让卫凌风从前厅走进药房。 程雪落跟在卫凌风身后,戴着斗笠,却不是为了避雨——他和段无痕容形相似,倘若被人识别,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卫凌风借来一根蜡烛,对着幽暗烛光,仔细辨认药材的品质。 他说:“降露胶不行,是中品,我只要上品。” 药铺老板面露惊异之色:“你……你怎能一眼看出……” 程雪落换了一只手提剑,仍是不发一言。但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斗笠,直达药铺老板的心底。窗外风雨飘摇,夜景萧瑟,那老板打了一个寒颤,道:“我这里是有上品,价钱很贵的。” 卫凌风一副坦然做派:“价钱不是问题。” 老板心知遇上了行家。他拿出钥匙,打开仓库,取来一只落锁的盒子,摆到了卫凌风的眼前。 这一回,卫凌风没有挑剔。 程雪落不声不响地结了账,看着卫凌风怀抱几捆药材,闲庭信步般游走在街上。只要护送卫凌风返回宅邸,程雪落的这趟差事就算完成了。 彼时,雨势渐渐变小。 段家仍然在搜城。 一队又一队的武士手持长剑,疾走在濛濛夜雨中。普通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面色都有些惶惶然,卫凌风也不清楚段家武士们是在找人,还是在巡逻。 卫凌风忽然问:“段家的家主认识你么?” 程雪落声调无起伏:“你应当问他。” 卫凌风推测:“他或许明白你在哪里长大。”顿一下,又问:“你刺了段无痕一剑,没有伤及他的死穴。你知道他不会死,是么?” 程雪落的应答十分冷漠:“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两人说话的时候,几位武士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卫凌风转身穿进一条深巷。他回头一望,程雪落的踪影消失,而那几个武士还跟着他,紧追不放,好像将他当成了可疑人物。 卫凌风脚步悄然,看起来走得不快,可他的衣袖带起一阵风。当他途径一整条巷子,后面的武士都没追上他,隐约能听见一位武士骂道:“活见鬼了,那人没了?” 巷子的尽头是层楼屋舍,鳞次栉比。十几张旌旗遮风挡雨,在五光十色的灯笼掩映中微微飘荡,而最具富贵气派的那栋高楼,挂着一座醒目的牌匾,其上写着三个字“秦淮楼”。 卫凌风视若无睹,正准备离开,又听到了程雪落的声音:“我看到了熟人。” 卫凌风顺口问:“谁?” 程雪落如实道:“迦蓝派的门徒。” 迦蓝派的门徒很好辨认。他们的脖子后面都有一只蜘蛛刺青。只因迦蓝派的宗师们立志于度化世人,极为推崇地藏菩萨,经常宣扬一个禅机故事:生前犯了大罪的恶人,死后都要下地狱。菩萨心善,便让一只蜘蛛撒下一根蛛丝,降落地狱,罪徒们拽紧蛛丝,就能脱离轮回之苦,抵达西方极乐之地。 迦蓝派的十六字门规是:“克己复礼,戒躁戒骄,静以养德,博雅达观。” 所以,按理说,迦蓝派的门生不能随便嫖.妓。 至少,他们不该把头发扎起来,凸显本门标志,坦坦荡荡地嫖.妓。 卫凌风对此不做置评。他和程雪落沿着街角走出一段距离,快要转弯时,只听一阵凄厉尖叫划破长空。 程雪落最先回头,望见秦淮楼第二层的栏杆处,某位穿着纱衣的年轻女子被男人压在栏杆之外,而那男人手提长刀,手起刀落,混着鲜血的一颗头颅当场滚落。 第36章 血灾 江湖纷争, 免不了杀人见血。 祸不及百姓, 血不溅庶民——这是名门正道的规矩。 尤其是迦蓝派, 信奉“众生皆苦, 我渡世人”。然而那个狂性大发、提刀砍头的男子, 脖颈之处竟有蜘蛛刺青。 随着他的一声大喝,秦淮楼的正门被堵住。第一层楼、第二层楼都有男人和女人往下跳, 倘若他们会轻功, 倒也能死里逃生。但是不会轻功的人,难免负伤, 甚至有当场摔死的, 生前享尽了人间艳福, 死后却只能横尸街头。 卫凌风原本以为,秦淮楼仅有两三个闹事者。但他定睛一看,却见一片刀光剑影, 幻化血光凛凛, 兵刃相接,磕碰之声不绝于耳。 姑娘们的哭叫凄厉至极:“别杀我, 我还不想死!” 迦蓝派的侠士声如洪钟:“娼妓自当绝户!” “我不是生来就想做娼妓!” “邪淫果报, 罪无可恕!” 某位侥幸逃出来的江湖人士,裤子都没穿好, 光着屁股在街上狂奔,边跑边喊道:“救命啊!杀人了!放火了!迦蓝派发疯了!他们要血洗秦淮楼!” 尖叫呐喊哭嚎, 交织成一首混乱狰狞的曲调。 卫凌风忽然问:“段家的巡街武士在哪里?” 程雪落召唤一名暗卫:“你把他们引过来。” 暗卫领命, 闪身消失。 段家武士尚未出现, 然而局势越来越危急。 秦淮楼屹立多年不倒,声名远播,自有其过人之处。楼中常年驻扎一批剑客,应对闹事的江湖中人。但是今夜,那帮剑客自顾不暇,更别提保护别人。 因为,在第四层楼,帘幕被灯油浸染,大火乍起,浓烟滚滚,热浪滔滔。 火势蔓延,愈演愈烈,冲破了第三层楼和第五层楼,名妓与嫖.客一同葬身火海,能逃跑的幸存者更少了。 这时,忽有一位穿着轻薄纱裙的少女跳出一楼,连滚带爬地跑向长街拐角——卫凌风和程雪落都站在这里。那少女的背后跟着两名追杀者,而她脚踝负伤,逃无可逃。 夜雨绵绵如细丝,冲不掉她脸上的血。 生存无望。 她双膝跪地,又被吓得肚子疼,双手捂着腹部,蜷成一团道:“求、求求你们别、别杀我……我、我快被心上人赎身了。” 追杀者却说:“哦?就让那个男人,滚去地狱找你吧!” 这名少女年约十八岁,阅历尚浅,此刻早已万念俱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除了哭,只有哭。 程雪落抬手握住剑柄。两位追杀者挥刀劈砍时,程雪落拔剑出鞘——他杀人只在一瞬间,带有碾压式的果决。卫凌风赞他一句:“好剑法。” 程雪落竟然回答:“阁下的轻功更好。” 卫凌风转身,却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程雪落的剑上沾血。他提着剑,等到雨水冲掉血迹,方才收剑回鞘:“你起初自称不会武功。” 卫凌风抱着药材,轻描淡写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那位少女闭眼等死,久久等不来死讯。她睁开眼,回头一望,见到两个追杀者倒地不起,气绝而亡,方知她自己死里逃生。虽然她没看清是谁救了她。 * 书上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侠义。 卫凌风带着药材回来时,沈尧正在和澹台彻探讨“江湖侠义”的内涵。 澹台彻说:年轻人初闯江湖,路见不平,智取为上策,动武为中策,逞强为下策。沈尧赞同他的见解,聊到兴头处,澹台彻又说:“我这句话,专门讲给你听,因为你不会武功。” 沈尧正在喝茶,被呛得闷咳了一声。 这一壶茶都是西湖龙井,配着湘妃竹的茶器,余韵幽然,妙不可言。他还没捂热双手,就听说卫凌风和程雪落都回来了,连忙跟着一名侍卫,走向了密不透风的地下室。 卫凌风立在门口,沈尧与他撞上,低声戏谑:“一个时辰不见,如隔三秋。” 卫凌风道:“你白天走了那么久,也没见你给我留个信。” 沈尧笑道:“你这语气真好玩,好像我背着你,去做了什么事。” 卫凌风停顿片刻,从袖中取出几条发带,往沈尧的手里一塞,不辩解也不多言,就留给他一个背影。 沈尧跟在他身后,闲闲漫步:“师兄,你送得很及时。不过这个东西,一般不都是男人送给女人的……” 卫凌风道:“这是黑色的,女人只用藕粉禾绿。” 沈尧随手换上新发带:“谁告诉你的?” 卫凌风推开一扇门:“店铺的老板。” 沈尧闻言,又笑道:“你送我藕粉禾绿,我也会收下的。” 他随卫凌风踏进内室,药材都被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沈尧轻车熟路地拆开包裹,捣碎药材,衣襟袖摆均是一股草药味。 他和卫凌风携手合作,花费半个时辰,就做出了“紫金回魂散”。 恰好,云棠一觉睡醒。她撩开锦缎流光的帘帐,胸腔一阵绞痛,如有千刀万剐——这些苦楚都可以忍耐。她最害怕走火入魔,内力相克,终归丧失武功,沦为一介废人。 天下武林,五大世家,八大门派,谁不想屠尽魔教孽障? 她深吸一口气,听见有人唤她:“教主。” 云棠抬头,望着程雪落。他诚实地说:“卫凌风他……” 云棠反问:“是不是会武功?” 程雪落道:“轻功。” 云棠推测道:“你们撞到了段家的人?” 程雪落点头,又说:“迦蓝派门徒,在秦淮楼杀人放火。” 云棠疑惑:“为什么?” 程雪落当然也不清楚原因。他描述自己的所见所闻,话音未落,右护法轻轻叩门,云棠让他们进来,沈尧带着两瓶药坐到她的床前,肃然道:“每天早中晚三次,每次一汤匙,温水送服。按时吃药,千万不要断了。” 云棠有心逗弄他:“若是断了,会怎么样?” 沈尧原本想说:我们就要再换一种药。但见云棠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沈尧故意恶化后果:“你会变成澹台彻那样,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云棠一惊,脸色惨白。 “我不吃这种药。”她说。 沈尧有点后悔,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他改口道:“我刚才逗你玩的,没那么严重。我师父的医术比我和师兄都要强,你不留在丹医派,跑到了凉州,我们只能尽力治好你,你也必须配合。” 云棠半靠着床头:“这种药,如果没用的话……我就杀了你祭天。” 卫凌风一手拨开沈尧,正要开口,云棠含笑道:“我也是逗你们玩的。” 言罢,她又叮嘱道:“秦淮楼的血光之灾……你不要自称在场。没有世家大族撑腰,当心惹祸上身。” 她正在和卫凌风讲话。 不过沈尧第一次听闻这个消息,刨根问底道:“秦淮楼的血光之灾是什么?” 卫凌风道:“今夜丑时之后,迦蓝派的门徒,集结一帮江湖刀客,在秦淮楼杀了许多人。” 沈尧直言不讳:“他们脑子有毛病?” 卫凌风稍微颔首:“杀人不是主要任务。他们是为了泼油放火,吸引官府的注意。” 沈尧道:“官府?” 卫凌风道:“今夜恰逢段家武士巡城。” 沈尧从未和官府的人打过交道。他只知道,武功高强之人,可以走一条“武选”之路,为当今朝廷效力。 但是,江湖侠客讲究一个“来去自如,不吃皇粮”,五大世家和八大门派一向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 沈尧思索道:“凉州太守的妻子,是不是段永玄的妹妹?我听别人说的。” 他暗忖:剑仙不愧是剑仙,妹妹嫁给了凉州太守,老婆又是一代名师的高徒,两个儿子武功出神入化——虽然其中一个儿子貌似捡不回来了。 他转念又想:澹台彻告诉自己的话,不知是真是假……他当时佯装不懂,全做笑谈,其实内心有过动摇。 程雪落的声音打断了沈尧的思路:“段永玄的妹妹和凉州太守是夫妻。所以,你想说什么?” 沈尧随口道:“夫妻啊,情深义重。” 云棠却道:“记挂着儿女情长,有什么出息。” 沈尧催她吃药,然后才说:“秦淮楼惨遭血洗,段家武士拔刀相助,凉州太守会把功劳留给他们。过几天消息传遍武林……” 他预料不到后果,立刻止住话题,转而又问:“这都是些什么事?” 云棠笑而不语。 程雪落照例沉默。 卫凌风拉着沈尧出门。 沈尧后知后觉地担心道:“大师兄,你没被迦蓝派的人误伤吧?” 卫凌风道:“没有,你放心。” 沈尧把住他的脉搏:“你让我摸过脉,我才能放心。” 卫凌风毫发无损。沈尧悄悄松手,宽大的衣袖与他刮擦:“程雪落有没有动武?他的手臂伤口未愈,不能拔剑。” 卫凌风如实道:“他动武了。他救了一个人。” 沈尧脚步一停,马上折返。 室内,云棠仍在和程雪落低语。她衣裙整齐,扶着一堵墙站直,气息逐渐平稳,只是双腿无力,不小心撞了一下程雪落。他今晚买来的发钗掉在地上,被云棠捡了起来。 他立刻说:“送你的。” 她又问:“你特意买了一支发钗?” 程雪落却说:“只是顺路。” 云棠静默,好一会儿才笑道:“我很喜欢。” 她仰头看他:“谢谢你。” 房门没关,沈尧不知道应不应该进门。他右手拎着药箱,左手轻敲两声,最后还是混进去了。他清了清嗓子,查看程雪落的伤势,果然隐隐又有些崩裂。 沈尧千叮咛万嘱咐:“从现在开始,五天内,别拔出你的剑。这不是小伤,我不知道砍你的人是谁……那个人好厉害,可以去做厨师,切得特别深,又很整齐,纵断筋脉,伤筋动骨。” 云棠道:“我忘了这件事,不该让你出门。” 沈尧给了个台阶:“没关系,只是一定要静养。你们少些忧虑,早点休息。” 说完,他抱着药箱走了。 卫凌风在门口等他。 沈尧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卫凌风沿着台阶上行:“天快亮了。” 沈尧有感而发:“真是非同寻常的一天。” 他不觉得困,更不想睡觉。恰逢雨势停歇,云销雨霁,天边微露一层鱼肚白,万丈霞光涨破了苍穹,室外弥漫着草木沾水的清新气味。 沈尧惦念着许兴修,便问卫凌风,能不能现在回段家。 卫凌风同意。两人辞别右护法,穿过这座宅子的地道,最终走出一座竹林,又绕过几条纵横交错的深巷,来到了东街的早市。 沈尧观望四周,慨叹道:“凉州是个好地方。要是在清关镇,这么一场大雨降下来,街上肯定积水过膝……凉州的街道却完好如初。” 早间市集,开张的商户不在少数。 沈尧买了两只包子,其中一个分给了卫凌风。他一边吃东西,一边听人说:“秦淮楼倒掉了。昨天晚上,不知死了多少人。” 第37章 晨风 沈尧握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偏过头看向了路人。他问:“大师兄, 你还记得柳青青吗?那日在清关镇, 欺负她的一帮武夫, 也都是迦蓝派的人。” 卫凌风沉思片刻,应道:“迦蓝派一贯护短。” “嗯,我知道, ”沈尧点头,“但是, 这一次, 他们在秦淮楼为非作歹, 哪怕武林盟主出面, 应该也保不住他们。” 卫凌风和他对视:“不一定。” 沈尧驻足:“为什么?” 沈尧顿一下,压低了嗓音:“秦淮楼的姑娘大多手无寸铁。这是一场屠杀……迦蓝派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们的所作所为, 既不符合江湖道义,也不符合官府律法。” 卫凌风建议道:“你回段家之后,不妨问一问段家人的看法。” 沈尧不解其意:“他们想的和我不一样?” 卫凌风尚未回答,沈尧抬头望天:“我先去找段无痕。” 卫凌风出声制止:“段无痕重伤未愈,需要静养。” 沈尧万分惊讶:“段无痕也趴下了?他的剑法出神入化, 怎么会被人重伤?” 联想到程雪落的伤口, 沈尧灵光乍现,暗忖:程雪落和段无痕这对亲兄弟, 外貌相似, 性格相似, 不知造了什么孽,弄到这般地步。 卫凌风告诉沈尧,今天中午,他要为段无痕煎药,如果沈尧想探视段无痕,可以和他一道。 沈尧立刻答应。 辰时未至,沈尧和卫凌风走到了段家的侧门之外。守门的剑客听过他们的名字,仍然选择了通报上级,不肯直接开门。 沈尧一夜未眠,这会儿开始觉得疲惫乏力。他倚靠着墙根,瞥了一眼守门的两位剑客。 两位剑客都板着一张脸,紧抿着嘴唇,眼中泛着血丝……昨天他们惨遭魔教高手抄家,现在还没从悲痛中恢复。其中一个人甚至面色铁青,印堂发黑。 沈尧递给他一瓶药:“柴胡逍遥散。” 那人愣了愣,问道:“什么?” 沈尧介绍疗效:“疏肝解郁,补心养神。”说着,还搭上他的手腕,确诊道:“配方温和,你可以吃的。每日一服,三天见效。” 那人盯着沈尧,目光复杂,鼻孔蓦地收缩。 虽然,他被沈尧的话打动了,但是看得出来,他的内心仍有一丝怀疑。 恰好此时,侧门之内有人传话,剑客们得到了命令,马上开门,恭请沈尧和卫凌风进去。沈尧跨过门槛时,那位印堂发黑的剑客忽然朝他伸手,沈尧会意,将一瓶“柴胡逍遥散”递到了他的掌心。 随后,侧门被“砰”的一声合上。 沈尧转过身,向前方一望,只见许兴修负手而立。他穿着一袭青衫,身姿挺拔如长竹。 沈尧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许兴修还朝他们微笑,笑容比阳光更温暖:“早膳准备好了。走吧,去吃饭。” * 事实证明,许兴修并不是毫无怨气。 早膳的餐桌边,沈尧问他:“师兄,你昨晚……” 还没说完,许兴修一声冷笑:“别叫我!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师兄?” 沈尧耍赖道:“我的师兄都是医术精妙、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年轻男人,我看你分明就是我的师兄。” 许兴修仍在冷笑:“别以为说两句好话,我就能假装无事发生!” 沈尧剥开一枚鸡蛋,夹到许兴修的碗中:“唉,我当时也没得选。扶华教的人出现了,就把我带走了,来不及留一封信给你。” 许兴修将筷子扣在了碗沿:“你和卫凌风突然失踪,我半夜去拜访段家的家主,被他的仆人拒之门外。我又去拜访楚开容,被他的侍女……” 沈尧闻言一惊:“侍女对你做了什么?” 许兴修左手扶额:“没什么。” 沈尧见他烦躁又隐忍,故而推断道:“那位姑娘,该不会是见色起意,轻薄了你。” 许兴修敲了沈尧的头:“你正经一点。” 沈尧给许兴修盛了一碗粥,鼓励道:“嗯!我很正经地说,师兄,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务必言明,我和大师兄一同为你分忧。” 卫凌风也道:“但说无妨。” 许兴修向他们坦白:昨晚事发突然。他深更半夜跑到了楚开容的门口,疯狂敲门,无人回应。他顾不上规矩和礼节,爬墙翻进了正门,一路畅行,走进内室。 沈尧感到诡异,遂问道:“然后,你看到了楚开容的侍女?” 许兴修点头:“偌大一间厢房,人影寥寥无几。” 沈尧道:“那姑娘究竟对你做了什么?非礼了你?” 许兴修道:“没那么严重。她只是拔剑砍我。” 沈尧不由得握住他的肩膀:“师兄,你昨晚的经历,比我们凶险许多。” 许兴修捏着茶杯,沉吟道:“我跑出了楚开容的厢房,碰见了段家的巡夜侍卫。那个姑娘没追出门,我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沈尧犹疑不定地总结道:“也就是说,昨天晚上,楚开容不在他的房间里,他的那一群贴身侍卫也不在。楚开容去哪儿,贴身侍卫们就去哪儿,真够贴身啊。” 许兴修打断他的话:“楚开容在做什么,我猜不准,你最好也别乱猜。” 卫凌风却问了一句:“你听说了秦淮楼的事吗?” 许兴修微微点头。 气氛一时沉默,谁也没继续讲话。 饭后,许兴修回房补觉,沈尧跟着卫凌风去整理药材。昨夜的雨水积累于屋檐,一点一点地往下滑,落在台阶上,隐有“滴滴答答”的轻响。 晨间泛起??靼孜恚?窕ù巴猓?宸绶飨??渲褚∮埃?秀笔侨思湎删场 沈尧靠坐在窗边,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师兄。” 卫凌风应道:“阿尧,你回屋睡觉吧。” 他拿走了沈尧手中的药材。 沈尧微怔,摇头道:“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卫凌风碾碎一袋茯苓:“关于昨晚的事?” 沈尧双手叠放在桌上:“昨天夜里,你冒雨来找我,为什么衣裳都没湿?还有,云棠那个病症是走火入魔,和你当年的状况,几乎一样,我记得很清楚。” 他坐到了卫凌风身边,低声说道:“我又想起一件事。我在安江城捡到了广冰剑和《天霄金刚诀》。那本《天霄金刚诀》真是难懂,可你似乎看得很轻松。” 他拍了一下卫凌风的后背:“大师兄,你七岁那年来到了丹医派。七岁之前,你在做什么?” 几个月前,楚开容曾经告诫沈尧,说他大师兄不是什么纯良之辈。沈尧当时很生气,还往楚开容的饭里下巴豆,如今,沈尧又重新掂量起楚开容的一番言论。 他忽然听见卫凌风开口:“我们临走前,我对你说过,一辈子留在清关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沈尧勾唇笑道:“大师兄啊,你别这么严肃。” 他揽紧卫凌风的肩膀,宽松的袖摆搭在他身上:“我呢,还想到你曾经讲过,你和我前往天下第一庄的路上,哪怕遇到了三脚猫功夫的江湖中人,你也要撩衣跪下,磕头叩首,大喊饶命……我最近忽然发现,你根本不用求饶。” 卫凌风一边清点着药材,一边回答:“也不尽然……我曾经跪过。至于磕了几次头,倒是忘记了。忘了也好,左右不是什么光彩事。” 沈尧凑近他:“跪过?” 卫凌风详细阐明:“我下跪,求人饶我一命。” 沈尧五指收拢,抓紧他的衣衫。 卫凌风的衣服被他扯乱。 于是,卫凌风不再整理药材,而是理了理衣领。沈尧又拽了他一下,再度弄乱他的仪容着装,他干脆不管了,衣衫滑落,他仍然坐得端正笔直。 衣袍搭在卫凌风的手臂上,他肩膀外露,提笔写字。 沈尧一手勾着他,手腕紧贴他的肩头,侃侃而谈:“倘若你愿意跟我讲清楚,我随时恭候。你不愿意,那也无妨。你总归是我的大师兄。今日在此立誓,我,沈尧,会一辈子对你好。” 卫凌风写字一向规整,纸面干干净净,不染纤尘。 但是,他听完沈尧的话,指间悬笔,墨汁滴到了纸页。 沈尧将他的衣服合拢,安静地趴到了桌边。晨风柔和,吹得他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时,好像有人轻抚他的额头。他束发松散,发带快要滑落,那人还撩起他的头发,动作悄然缓慢,重新把他的发带打了一个结。 他似有所感,念道:“师兄?” 卫凌风应道:“嗯,是我。” * 临近中午,卫凌风拎着一捆药材,走向了段无痕所在的房间。 沈尧与他同行。两人穿过长廊,沈尧环视四周,惋惜道:“大变样了。” 昨日,两派对立的高手们,正是在此处激战。 卫凌风和沈尧遇到了几位段家的客卿,大家都是一副愁容惨淡,欲言又止的模样,再加上昨夜的秦淮楼事件,他们想笑都笑不出来。 其中一人还透露道:“今日一早,凉州太守那边……” 沈尧追问:“如何?凉州太守怎么了?” 那人道:“派来了赵都尉。” 说起这个赵都尉,沈尧也算略有耳闻。 赵都尉本名赵荣浩,出身于中原的武林世家。他少年立志,报效社稷,未满二十岁,便考取了“武选”的第一名,但在某次作战时,不幸被敌人伤到了脚踝,从此跛了一只脚。 江湖中人笑他出身赵家,为朝廷效力,却永远无法得到重用,终究意难平。所以,人送外号:“赵跛脚”和“赵难平”。 沈尧初听此事,心中却想:江湖人士的嘴,真够损啊。 第38章 谣言 沈尧又问:“我是你的什么?” 黄半夏恭敬道:“大哥!” 沈尧教导他:“一日大哥, 终身大哥。今后, 你见到了什么好药材, 先拿来孝敬大哥,你得到了什么美酒佳肴,先送来给大哥品尝。” 黄半夏的目光落在了一旁。 附近一户人家的院门前贴了红艳的?肿郑?芪?词抢涞?羯???簧??Υ蛎?继?患? 沈尧见状, 宽慰一句:“我也不会亏待你,将来,你若是想成亲了……” 沈尧正准备表态:我可以帮你牵线搭桥,站在一旁的黄半夏已然急怒攻心:“沈尧,你欺人太甚!我尚未娶亲成家, 你就开始惦记我媳妇了?” 沈尧严肃而责备道:“谁惦记你媳妇儿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罚你今日默诵三遍《伤寒杂病论》。” 黄半夏出门之前, 他的父亲千叮咛万嘱咐, 让他一定要把沈尧一行人带回药铺。 黄半夏遵循父亲的命令, 不敢再与沈尧争执。 沈尧与他勾肩搭背:“不是我吹牛, 天仙模样的姑娘, 我都见过两三回了, 心里头没有一点动静。我早就跳出了红尘,看透了无聊的色相。” 黄半夏不信:“当真?” 沈尧点头:“那当然是真,不信你问我师兄。” 黄半夏好奇地询问:“天仙姑娘……长什么样呢?” 听见这一番对话, 许兴修回过头审视沈尧。他心道:沈尧这个小兔崽子, 八成是想起了魔教教主云棠。 沈尧却笑道:“别提江湖上那些美人了, 倘若不能解决瘟疫,我们都得死在安江城。终此一生,踏不出城门。” 他双手负后,淡淡地说:“可惜了,我还没去过大名鼎鼎的凉州。听说凉州的米粉是第一绝,酒酿是第二绝,秦淮楼的美人是第三绝……” 黄半夏忽然接话:“凉州的第四绝,是剑仙。” 沈尧侧过脸,瞥他一眼:“安江城离凉州那么近,你可曾去过?” 黄半夏略微仰头,似在思索:“七岁时,我曾跟随父亲,去过一次凉州。那日,段家正在甄选一批习武的苗子……就是那个出过剑仙的段家!” 沈尧噗嗤一乐:“江湖中人,谁不晓得凉州段家?我虽然是外乡人,可也不是村野莽汉。” 凉州乃是朝廷重地,自古富丽繁华,使人流连忘返。待到天黑以后,大街小巷常有游人并行,当街灯火明亮如星盏。 沈尧的师父年轻时,曾在凉州游历一年,亲笔写下一句诗:“画楼湖畔春酒暖,细草微风岸花红。” 师父很少作诗。但他倾倒于凉州的亭台楼阁,烟柳画桥。 不过在江湖侠士的面前提起凉州,多半就会听闻“凉州段家”的名号。 传说三十多年前,段家有一位少年剑仙,惊才绝艳。他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擅长一招“踏雪无痕”,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沈尧提出新的见解:“有没有谁不想活了,就去段家找剑仙!死得快,没痛苦,不遭罪。” 黄半夏劝诫他:“大哥,你是一个大夫,遇上这种人,你要劝他惜命。” “我不会劝,”沈尧懒散道,“该活的人都能活,该死的人,早晚要死。” 他从口袋里掏出匕首,放到了袖中,再一次看向黄半夏,话中有话道:“就比如,那天我们在你家药铺……谈到了瘟疫,你是如何作答的,还记得吗?你说,我们这帮外乡人妖言惑众,有多远滚多远。” 他停步,静立于药铺门前:“你说啊,要是那会儿,你相信我们,这城中能不能少死几个人?” 黄半夏隐忍片刻,踏上台阶:“你们不是京城楚家的人吗?” 台阶略高,石头被打磨得很光滑。黄半夏抬起另一只脚,鞋底碾了碾地面:“京城楚家的威名如雷贯耳,你们怎么不去求楚公子,或者找楚公子出面办事?” 站在他前方的许兴修回答:“被你猜中了,我真去找过楚开容。” 许兴修为人随和,安然沉稳,单从言行举止上看,他比沈尧可靠不少。许兴修的话,黄半夏信了九分,便又急切地问:“楚公子可有什么需要?” 许兴修笑道:“楚公子闭门不见客。” 沈尧继续纠正道:“讲句实在话,我们都不是楚家的人。不过楚家上上下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三位师兄弟……也没脸回老家了。” 几人说着,途径药铺侧门,走进一座厅堂。 屏风绣着花草鱼虫,挡在墙边。黄半夏的父亲支开屏风,抱拳行礼道:“卫大夫。” 卫凌风回礼:“客气了,黄大夫。” 黄半夏的父亲谦和道:“我在你面前,已经不算大夫,你姑且称我为老黄吧。” 老黄请他落座:“昨天夜里,我去见过了知县大人。你上次开的药方,我也呈给了知县大人……大人的意思是,请你来主持公道,肃清疫病。” 才说了两句话,老黄挽起袖摆,挡脸咳嗽。 他的面前摆着一只紫砂壶,泡开了上好的碧螺春。他刚给卫凌风斟过一杯茶,沈尧横插一杠,挡开茶杯,问他:“黄大夫,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黄眼中含笑,慈蔼道:“请讲。” 沈尧屏息凝气,随后出声:“既然知县大人赏识我的师兄,为何不跟师兄单独见面?” 少顷,沈尧面露笑意:“自然,黄大夫一心为民,我不是在怀疑你。” 卫凌风并不在乎沈尧的揣测。他说:“黄大夫,我们都是外乡人,在安江城内行事不方便。你若是相信我和我的师弟们,便将药房的钥匙交给我,如何?” 老黄犹豫不决。 卫凌风看向了黄半夏:“你父亲咳嗽几日了?” 黄半夏心头一惊,诺诺道:“三、三日了。” 卫凌风伸出左手:“事不宜迟。” 黄半夏不等父亲发言,已经掏出钥匙,放进了卫凌风的掌心。 卫凌风站起身,衣袍洁白无垢,仍如一尘不染的新雪。他说:“劳你转告知县大人,下令全城戒严,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必须喝煮沸的水,吃熟食,忌用生食……” 他弯腰,讲出最重要的话:“死者的尸体,不得下葬,不得擅自处理,一律交由官府。” 老黄紧皱双眉:“你是何意?” 卫凌风退后一步,诚实道:“死者的尸体,应当被火化。” 老黄的心尖一梗一梗地痛起来:“人死后,要入土为安呐。” 卫凌风抬手,搭上他的脉搏:“死后便是往生。无论你尸身完好,还是尸骨成灰……” 卫凌风轻轻放下老黄的手臂:“你都要去走黄泉路和奈何桥。” 老黄胸膛不断起伏,绸缎褂子罩在身上,布料折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卫凌风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总之,老黄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老黄明明要坐在椅子上,半靠着屏风才能舒坦些。但是他听完卫凌风的告诫,绕着厅堂走了几圈,才说:“我会写信给知县大人。” “写信来不及,”卫凌风催促道,“最好现在就去官府吧。” 老黄点头,吩咐他的管家备马。 管家扶稳他:“老爷……” 老黄摆一摆手:“无碍,你去备马吧。知县只信我一人,我的儿子们,排不上说话的辈分。” * 老黄离开之后,卫凌风拽着两位师弟,从库房里挑拣药材。 他们三人配合默契,干活麻利,尤其处理药材的方法,均是黄半夏此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沈尧还把用过的药材、分量、配方全部记录下来,留给黄半夏:“就算是知县大人,也不能白用你家的东西。这次瘟疫结束之后,你拿着这张纸,抄录一份,上交给官府的人……少说也能从朝廷讨来几两赏银。” 黄半夏连声称是。 他蹲在一旁帮忙。没过一会儿,他问:“大哥,你还怨我那天的话么?” “你别找揍了,”沈尧抱着一捆连翘和苦参,不耐烦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人命关天,自身难保。” 沈尧说得很对。 全城上下,所有人都在想:瘟疫突发,自身难保。 曾经门庭若市的花街柳巷,也在短短几日内变得无人问津。 第39章 清案(一) 沈尧状似悠闲地啃着糕点, 表面上神态平静,心底却焦躁不安。沈尧没想到, 卫凌风昨夜上街买药,竟然被赵都尉的属下发现了。 这件事, 当真不能细究。 如果被段永玄知道, 卫凌风是为了云棠而买药,沈尧也救治了程雪落和澹台彻, 那么……不止沈尧和卫凌风, 整个丹医派都会沦为武林的公敌。 这一番后果, 让沈尧立时醒悟, 骤感寒意,暗自叹道:幸好, 段永玄发话了。赵都尉看在段永玄的面子上, 应该不会为难卫凌风。 可是,赵都尉身形一转,义正辞严道:“段伯父并不清楚你的所作所为。卫大夫, 你出身名门正派,清扫瘟疫有功,又得武林世家挺拔,本该前途无量。” 卫凌风轻声说着:“我不明白阁下的意思。” 赵都尉一步步紧迫, 咄咄相逼:“卫凌风,昨夜丑时之后, 你究竟身在何处?” 沈尧也站起身, 面朝着赵都尉:“他和我在一起。” 赵都尉笑着问道:“周围可有其他人?” 沈尧镇定如常地撒谎:“我的另一位师兄。” 赵都尉拱手抱拳, 做足了姿态:“能否请他出来见面?” 沈尧一时没接话,赵都尉拔高嗓音道:“心虚?不敢?可知自己犯下了何等大错!此事一旦传到江湖上,你们再无立足之地。” 卫凌风抿了一口清茶,全无愠色:“阁下无凭无据,岂能妄下定论?不如拿出人证物证,仔细计较一番,也好理顺前因后果。” 他坐姿端正,声调甚是谦和温雅,不仅没被赵都尉激怒,还能问他讨要证据,颇有一种世家子弟的宽宏风范。 赵都尉明褒暗贬道:“卫大夫胆识过人。” 卫凌风也称赞他:“赵都尉光明磊落。” 赵都尉忽而一笑:“楚公子正在衙门做客,卫大夫是否愿意随我去见他?” 卫凌风却道:“我们刚才谈的是人证物证,如今又聊到了楚开容,赵都尉究竟想说什么?” 段永玄离开主位,缓缓踱步而至。他站在沈尧与赵都尉的中间,和善温厚道:“二位贤侄,我与你们的师父都是故交。自家人的麻烦,在自家解决,不必闹到官府门前。” 说完,他还轻拍一下赵都尉的肩膀。 沈尧旁观这一幕,心道:段永玄曾经抓走一帮魔教高手,废除内力,锁在地牢里,每日酷刑伺候,皮鞭、蜂蜜、穿骨锁,样样不落。按理说,他应该是个不怕事的大人物……他为什么不愿让官府介入调查? 这只是一桩疑问。除了这个,沈尧更想知道,赵都尉探听了多少消息。 赵都尉闭眼,时间稍长,忽而开口道:“我让我的属下露面,沈大夫,你也请来你的师兄。我们当面对证,可好?” 沈尧甚是慌乱,再看卫凌风的神色,不似有异。沈尧双眼微亮,应道:“可以。不过,我就不去请了,免得让赵都尉怀疑我们串供。” 段永玄扣指于桌面,派出了两位侍从。几人等了一会儿,许兴修和黄半夏都拎着药箱,姗姗来迟。许兴修的额头冒汗,脸色微红,明显一副跑得很急的样子。 赵都尉喊了他一声:“许大夫。” 许兴修愣道:“这位是?” 赵都尉步履蹒跚地走向他:“我是赵荣浩。有一件事,想请许大夫评说,昨夜你的师弟和师兄出门之后……” 许兴修打断他:“我的师兄和师弟昨夜不曾出门。今日天未亮,我们还一起用了早膳。” 赵都尉半眯着眼:“这位小兄台,你可有话说?” 他在询问黄半夏。 黄半夏衣裳宽松,打了个哈欠。他揉了下眼睛,似乎午觉还没睡醒。 赵都尉颇有些不耐烦。他随身携带一柄短剑,剑鞘刻着复杂的官文,这会儿他将短剑握在手中,拇指往前一拨弄,露出凛然森寒的剑光。 他追问道:“你是不是叫黄半夏?籍贯安江城,父亲是黄仙医,家中还有三位哥哥,你可知普通人沾染上魔教,会是什么下场!” 黄半夏退缩半步,沈尧挡在他的身前:“赵都尉,这位弟弟才刚满十八岁,还是个少年人,经不起吓。你一边对他狂吼,一边拔剑出鞘,未免有失身份。” 赵都尉正要辩驳,沈尧再一次截断他的话:“况且,你刚才说到魔教,真让我惊诧。哪怕昨晚上真有一个男人,外形肖像我大师兄,站在秦淮楼之外,怎么,他就是十恶不赦的魔教中人吗?赵都尉平常是这样断案的?” 卫凌风与沈尧一唱一和:“赵都尉心系百姓,亦不能急躁冒进。” 许兴修放下药箱,应声道:“官大人,这有什么猜忌和误会,解开便是。我们丹医派常年隐居,从不过问江湖的是是非非,哪里能牵涉到魔教呢?官大人英明神武,定不会冤枉人。” 这三人配合默契,逼得赵都尉开口:“卫凌风,你昨夜是不是救了一个女人?” 卫凌风还没回答,赵都尉指向了门外:“昨夜,你站在秦淮楼的街角,救了一个女人。那女子当时正被追杀,两个追杀者都被你斩于剑下。死者身上的剑痕都是一击致命,细如银丝,颈骨碎裂!这是魔教的武功,名为断魂斩!” 他说得极快,言罢,就有一个灰衣侍从道:“小人昨夜巡街,正好看到了卫大夫。” 沈尧愤而骂道:“信口雌黄!我师兄根本不会武功!” 沈尧发完火,又拿出平日里对付他师父的讨巧方式:“失礼了,各位见笑。你们兴许不知道,作为丹医派的弟子,入门经卷两千册,每一册都要倒背如流。人体的经脉脏器骨骼,我们闭着眼都要能画出来,再加上每日看诊,哪里有空学武?” 段永玄解释道:“是的,卫贤侄没有内力。内功不够深厚的剑客,都驾驭不了断魂斩。这种杀式,刚猛凌厉,一招便能置人于死地。受伤者无药可治,死后还有知觉,能感受到剧痛,却因喉咙断裂,发不出一点声音……江湖上,也有人称‘断魂斩’为‘鲤鱼刀’,杀人如宰鱼。” 他没说完,周围几人都是面不改色,唯独黄半夏连退数尺,颤颤巍巍地发起抖。 赵都尉这才注意到他,又问道:“你想说什么,黄半夏?” 沈尧心神不宁,悄悄瞥他一眼。 卫凌风又想起黄半夏被魔教吓得尿裤子。这孩子的胆量很小,性情急躁,遇事沉不住气,卫凌风都知道。倘若今天摆不平赵都尉,变数就出在黄半夏身上。 赵都尉扯住了黄半夏的衣袖:“莫怕,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 他问:“昨夜,沈尧和卫凌风在不在段家?” 黄半夏涨红了脸,半晌憋出一句:“在……在!” 赵都尉迫视他:“你敢撒谎?” 四下俱静,赵都尉凝神,屏住了呼吸。他的眸色更黑沉,猛盯着黄半夏,眼中布满红丝,显出怒光,透着一股叫人说不上来的诡异感。 黄半夏稀里糊涂道:“不、不……” 突然有人拽着黄半夏的衣领,将他往后提了半尺距离。黄半夏一扭头,却听卫凌风说:“别看他的眼睛。” 黄半夏道:“啊?” 卫凌风心道:赵荣浩怎么学会了摄魂术? 摄魂术,按理来说,是扶华教的真传秘术,可以操纵一个人的意识,迫使他们只能说真话——扶华教的教主云棠精通此道。 可惜这个法诀,对于内力高强者,见效甚微,对于心志坚定者,时不时地失效……也不知道学来干什么,卫凌风暗忖。 黄半夏定了定神,改口道:“不知道赵、赵大人到底要干、干干干……” 他想说:干嘛呀。 赵都尉却接了一句:“公事公办,公示公干。” 黄半夏扭头,避开他的目光:“我、我在安江城曾和卫大夫一行人发生争执,把他们的银子扔在地上。倘若他们有武功,早就把我打一顿了!” 卫凌风眉头一皱,但他什么也没说。 沈尧还在掂量:奇怪,昨天夜里,卫凌风和程雪落两个人出门,为何赵都尉的属下一口咬定只见到了卫凌风,就连“断魂斩”都推到了卫凌风头上。 他静心思索,冷不防听见赵都尉一声嗤笑。那人一连鼓掌三下,方才说:“丹医派教导有方,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我给了你们每一个人开口讲真话的机会,谁也没珍惜。” 哇,好狂妄啊!沈尧心道。 真该让那个白须老大夫过来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狂妄。 他不由得“呵呵”笑道:“赵都尉这么凶,好让人害怕啊。” 卫凌风稍微揽了一下他的肩膀。这种安抚来得很快,去得很快,沈尧便将手腕摊平在卫凌风眼前,低声道:“大师兄,我的脉搏当真变成了促脉。” 卫凌风两根手指搭在上面,虚探了一下。少顷,卫凌风道:“你没跟别人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沈尧道:“没……” 他原本想说:昨夜,澹台彻教了他一个武功口诀。他默记于心中,今天上午胡乱练了一下气息,不至于有太大的影响。 另一边,赵都尉拦在段永玄的面前,丝毫不惧这一代宗师剑仙:“段伯父,并非我不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秦淮楼一案太过惨烈,牵涉广泛,太守说要严查一干人等,绝不姑息。我不得不带走卫凌风、沈尧等人……我会在衙门亲自盘问。” 段永玄斟酌道:“楚贤侄如何了?” 赵都尉笑道:“楚公子是我们大人的贵客。” 段永玄又问:“你负责调查秦淮楼一案?” 赵都尉点头,朝他抱拳行礼:“正是,还望段伯父行个方便。” 沈尧听闻他们的话,又和卫凌风窃窃私语:“赵都尉真是查案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姓赵了不起?” 卫凌风缓缓道:“毕竟是武林世家的嫡系公子。” 黄半夏插了一嘴:“也就是个跛子嘛。” 许兴修狠狠扯了黄半夏的手指。但是,站在不远处的赵都尉依然看了过来,眼神幽幽。他吞下一口唾沫,坚硬的喉结滚动,那模样真像是一只狼在观望一群等待宰杀的猎物。 第40章 清案(二) 自从安江城的瘟疫爆发,沈尧就觉得事出蹊跷。但他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今天凉州的赵都尉登门拜访, 到底是为了秦淮楼, 还是为了安江城呢? 赵都尉的眼神也很奇怪, 几乎让沈尧以为, 自己和赵都尉曾有旧怨。 赵都尉与段永玄低声交谈一阵,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赵都尉也转变了措辞,从一开始的“我要带走卫凌风”, 变成了“我请卫大夫去做客”。 可叹他气势汹汹, 来意不善,也不得不在段永玄的劝说下, 收敛先前的态度。 沈尧插嘴道:“赵大人,你确定是做客,不是坐牢?” 赵都尉一派公正严明:“沈大夫, 你要知道, 只有触犯律例的人,才会锒铛入狱。” 赵都尉刚说完,卫凌风就答应跟他走一趟。沈尧担心卫凌风闷声吃大亏,静静悄悄跟在卫凌风的身后。赵都尉回头看到沈尧,挑眉道:“沈尧, 你无须出面。” 沈尧笑说:“赵都尉, 我是人证之一, 我应当陪着师兄。” 这一回, 赵都尉出乎意料地好商量:“行吧。” 赵都尉走在前方, 依旧一瘸一拐。接近台阶时, 段家的侍从想要扶他一把,他抬起的一只手僵在半空,不太自然地垂落到身侧,低声对那个侍从说:“多谢了,我可以自己走。” 段家的侍从忙说:“是的,是的……您千万小心。” 沈尧转过头,偷瞄赵都尉的脚踝。 只一眼,他就断定:这个姓赵的,没救了,筋骨错位。 他想起黄半夏的讽刺:也就是个跛子。 因为心中有事,沈尧脚步飘忽,被一道门槛绊了一跤,刚好撞在卫凌风的背上。他哈哈笑道:“对不起啊师兄,我走路没看路。” 卫凌风拽过他的手腕:“你和我并排走。” 赵都尉握着短剑,目光投向他们:“你们二位是亲兄弟吗?” 沈尧道:“我和师兄长得像吗?” 赵都尉摇头:“不像,我只是见你们的交情深厚。” 沈尧理了下衣襟,温雅款款道:“我是我们家的独子,爹娘只生了我一个。我师兄的父母双亡,承蒙师父收养……赵都尉,实不相瞒,我们整个门派的弟子,都是正经人家出身。” 赵都尉没接话。他提着短剑,匆匆走到了更远处。 沈尧心想:我说错话了? 他微皱眉头,听见卫凌风低声道:“别在他面前提家事。” 沈尧蓦地想起来——江湖传言,赵都尉的母亲,好像是个进不了门的外室。不过,他的父亲是赵家的家主,从小也享受了世家公子的待遇。 这些乱七八糟的秘辛,不少江湖中人都喜闻乐见。 除了后院妻妾,就是武林争锋。所图所谋,说白了,无非是“财色名利”俱全。 沈尧满脑子各种念头,也没注意卫凌风还牵着他的手。段家的桃花林荒芜冷寂,尽成废墟,沈尧见了只说:“可惜。” 卫凌风道:“重新栽种几百株,来年还能开花。” 沈尧随口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一边说“宜其室家”,一边又捏了卫凌风的指骨,权当一场玩闹。他看起来有些没心没肺,要么是将担忧藏得很好,要么是真的不恐惧也不在乎。凭着卫凌风对他的了解,卫凌风认为,大概是第一种情况。 与此同时,赵都尉扭头往后看。但他走得太快了,早已离开桃花林。他站在段家的武场上,安静地站定,一动不动,分毫不显露腿脚的问题。 段家的一批小辈正在武场上练功。这是一群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相貌端正,身量挺拔,穿着统一的黑色武服。 段夫人的马车从一旁路过。那些小辈们纷纷退向另一侧,神色很是恭敬。只有赵都尉昂首挺胸,站姿不变,隔着一道车帘,他听见段夫人轻声说:“有劳赵都尉。” 赵都尉道:“夫人不必客气。” 马车稍稍停驻。段夫人又问:“赵都尉近来可好?” 赵都尉顿了一下,才回答:“还是……听了许多风言风语。” 段夫人笑道:“赵都尉何必听信风言风语?白云苍狗无常志,璞玉浑金有定姿。” * 卫凌风再度与赵都尉碰面时,段夫人早已翩然离去。 段家为他们准备了几匹马,都是千里挑一的上等马匹,骨骼结实,肌理分明,体型健壮高大,鬃毛泛着乌亮光泽。马夫还说:这是齐鲁之地的好马,可负千斤,日行百里。 沈尧心中赞叹:段家有钱! 他抓紧了缰绳,久久立在马蹄边。 赵都尉的随从叫了他一声:“沈大夫?” 说来惭愧,沈尧不会骑马。他们丹医派附近多为山路,师父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没有养过一匹马,只养了几头背货的驴子,平素也不允许弟子们骑在驴子身上。 是以,沈尧万分踌躇。 卫凌风翻身上马,朝他伸手。 沈尧虽然欣慰,却也斟酌道:“哈哈哈哈哈不好吧,这样。” 卫凌风反问道:“为何不好?” 沈尧根本讲不出哪里不好。他只是发觉了赵都尉、赵都尉的侍从等人一齐审视的目光,随口推脱道:“我们两个男人,怎能同坐一匹马……” 卫凌风白衣胜新,袖袍猎猎,仿佛摈弃了尘世烟火。但他忽然冒出一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现在共乘一匹马又能如何?” 沈尧朝前走了一步,卫凌风继续说:“同门师兄弟,何必在意虚礼,这是你常说的话。” 语毕,卫凌风再次伸手,沈尧没理由推脱,顺着爬了上去。卫凌风牵紧缰绳,那匹马开始走动,跟随赵都尉跨出了段家的侧门。 沈尧攥着鬃毛,探究道:“还是有些颠簸啊。” 卫凌风道:“是的,你别乱动。” 他一只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扶着沈尧的腰侧。 赵都尉的一位侍从与他们并行,那人问道:“沈大夫,你还好吗?” 沈尧坦诚道:“兄台见笑,我不会骑马。” 那人又问:“你的师兄会骑马,你不会骑马,作何解?” 沈尧笑道:“我的父亲会写诗词歌赋,我不会,难道他就不是我爹了?” 侍从道:“我家大人不是此意。” 沈尧道:“哦,怪我曲解了。” 侍从不再做声。倒不是因为不想开口,而是因为,他开口也讲不过沈尧,干脆放弃。队伍最前方的赵都尉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鞭子一抽,立刻在街道上纵马狂奔。 沈尧所坐的这匹马,性子是人来疯,它发觉队伍飞驰,也扬起四蹄,跟着疯跑了起来。 于是,马背颠簸更甚,沈尧被马鞍撞了一下,当即倒抽一口气,隐忍道:“师兄。” 卫凌风道:“你怎么了?” 沈尧低下头,整个人往前倾。他的头发一向束得随意,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发带也在飘舞,瞬间失去了刚才打嘴仗的强硬,只低声说:“呵呵,没事……” 话音刚落,卫凌风一手使力,完全搂住沈尧的腰,将他扣向自己怀中。沈尧右手扶稳马鞍,衣摆随着马蹄急沉而荡漾,官道上飘落的树叶洒在他的袖间。 卫凌风略微垂首,拨开几片落叶。随着他的一呼一吸,气息拂过沈尧的耳尖,沈尧道:“师兄,你弄得我有点痒。” 沈尧本来觉得没什么。但是,途中,赵都尉回了一下头,看到沈尧和卫凌风,脸色又是突然一变,由白转青。 沈尧心道:有病吗这个姓赵的。 待到他们终于抵达衙门,卫凌风先一步下马,落地声重,似乎很不懂轻功。但他衣衫不乱,仍是翩翩佳公子。沈尧就没这么顺利——他准备离开时,那匹马竟然原地一蹦。沈尧手腕一滑,将要跌落,好在他拽紧缰绳,绕了个圈,双脚紧踩马镫,不至于狼狈栽倒。 他保全了面子,稳妥地下马。 赵都尉朝着侍卫们点了下头,持剑跨过门槛。他一边走路,一边说:“卫凌风,你昨夜救的那个女人,正被关押在监牢中。” 沈尧抢先一步问道:“那姑娘犯了什么罪?” 赵都尉没有回答。 看他这幅样子,恐怕是打算揪出一帮人,当面指认卫凌风。 沈尧暗自烦恼:程雪落应该是挺精明的一位顶级高手。他在清关镇杀人,还记得用化骨水。昨晚上砍了歹徒,怎么竟然用了“断魂斩”这种魔教剑法。 几人沿路走了半刻钟,忽听一阵畅快的笑声。 门廊逐渐宽阔,沈尧远远就能望见楚开容坐在一张软椅上,手握一把玉骨折扇,身穿一件锦衣华服,举止闲雅又潇洒,正与几位不知名的朋友相谈甚欢。 楚开容也看到了他们。他倒是热情可亲,立刻引荐道:“卫兄,这两位都是通判大人。这位是迦蓝派掌门,周度河……” 迦蓝派掌门? 沈尧震惊了。 迦蓝派掌门怎么还有脸坐在这里,与大家谈笑风生,称兄道弟?秦淮楼之乱是迦蓝派惹出来的事,周度河作为掌门,不是应该跪地求饶、乃至自裁谢罪吗? 周度河大约三十多岁,相貌平平无奇,但他的双目湛湛有神,气度十分从容自若,见了沈尧,还感叹一句:“好个英秀挺拔,俊俏风流的小郎君。这是楚公子的朋友?” 楚开容道:“是我朋友,不知为何被请到这儿来。” 他转头看着赵都尉:“其中必定有误会,赵都尉以为呢?” 赵都尉不卑不亢道:“正好通判大人都在,我想当着各位的面,重现昨夜的情景。” 第41章 清案(三) 楚开容折扇一转, 轻叹道:“昨夜的情况, 我早已言明。事发之时, 我在三楼与两位姑娘杯酒言欢……” 沈尧猜测道:“然后, 你看见了歹徒们拔刀砍人?” 楚开容脸色微沉:“我抱着两位姑娘跳窗, 万幸她们平安无恙。我正想回去救人,秦淮楼就着火了,火势渐旺, 炙热异常,眼看着几层楼都成了火窟, 我竟然无计可施。” “楚公子不必自责, ”迦蓝派掌门安慰道,“魔教孽畜扮成本门弟子,杀人放火, 妄图嫁祸,大伙儿有目共睹。眼下, 还请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复我门派之清明。” 沈尧听得耳朵疼。 这个周度河,身为迦蓝派掌门, 区区一句话就把自己撇干净了,敢情是直接找人戴罪。 沈尧还没出声,卫凌风忽然询问:“诸位已经查到了案件的来龙去脉?” “尚未,”赵都尉抬起左臂, 朝着侍从比了个手势, “这其中的疑点, 需要卫大夫来解答。” 卫凌风仍在坚持:“我对此事一无所知。” 沈尧帮腔道:“多亏周掌门提醒,我们才知道魔教也参与了。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 周掌门状似不经意地抬头,双目盯住了沈尧的脸。沈尧冲他微微一笑:“除了魔教,有没有别的门派佯装迦蓝派弟子,你们又是如何排查的?手段如此残忍歹毒,千万不要错漏了凶手。” 周掌门听完,中气十足道:“我们迦蓝派上下,共有六千八百四十二位门徒,人人登记在册,目前无一人失踪。我派弟子分。身乏术,又怎会去秦淮楼大开杀戒?段家人在秦淮楼附近发现的尸体,均是被‘断魂斩’所伤……除了魔教杀人灭口,再无其他可能。” 沈尧点头,仿佛相信了他。 周掌门双手置于膝头,沉重地叹息一声。他还说,明早乘车返回迦蓝派,定当做一场法事,超度那些无辜的亡魂。 楚开容捧场道:“周掌门修为精湛,胸怀通达。” 楚开容与周掌门说了两句话,那边的赵都尉就带来了几个人。为首那人是个十八岁少女,身穿纱裙,模样狼狈,只是一双眼睛极为明亮,看到卫凌风还会放光。 赵都尉指着卫凌风,问她:“见过这个人吗?” 少女踌躇,却道:“没有。” 赵都尉直视她的瞳仁:“真没有?” 少女低头:“若是……若是见过这么好看的公子……不可能不记得。” 她磕磕绊绊一句话讲不完,楚开容笑道:“赵都尉,这姑娘都说不认识了,你应当有怜香惜玉之心,别吓到人家。” 赵都尉明明腿脚不方便,但他非要站着说话:“楚公子,你认识安江城秦楼的绮兰吗?” 楚开容手腕微僵:“她出事了?” 赵都尉言简意赅:“死了,死无全尸。今早,她的尸体被老鸨认领,带回去安葬。” 他说得平淡无起伏,沈尧耳边却是“嗡”了一下。只因一个月前,绮兰尚在人世,笑看沈尧与楚开容在妓。院吃晚饭,到了这个月,那姑娘就落得了“死无全尸”的下场。 楚开容和沈尧皆是静默无声。良久后,楚开容才说:“有劳大人,务必严查。” 赵都尉却道:“楚公子放心,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其实他的职责不该是查案。但他的跛脚治不好,武官的名头也没拿掉,除了掺和到办案查案的差事中,似乎也没有别的地方需要他。 从他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定卫凌风的态度上看,他一定很渴望江湖威名,渴望捉拿真凶! 沈尧这么想着,冷不防又被赵都尉瞪了一眼。他瞪得凶狠,沈尧不禁胆寒。 接下来,赵都尉的一名侍从说:“我们探访了夜市上的每一家店铺,有两位店主说,昨夜确实有个白衣公子在他们店里买过东西。” 沈尧立刻惊了。 他怎么忘了这一出! 卫凌风昨夜冒雨出门,不就是为了买药,好像还顺便买了发带……那些店铺的老板肯定记得他。只要把老板们带过来一指认,沈尧与卫凌风的谎言不攻自破。 沈尧对卫凌风察言观色,却没发现他有多着急。卫凌风一副“你可以随便查我”的样子,还往楚开容所在的位置走了两步。 楚开容原本坐在长椅上,忽然让出一方空地,招呼道:“卫兄,过来坐。” 卫凌风落座于楚开容的身旁。 赵都尉道:“我的属下也见到你孤身一人行走在街上。” 沈尧心道:卫凌风明明是和程雪落一起出门。 他低头望着伏跪的少女,稍显不耐的楚开容,神态自若的迦蓝派掌门,脑中灵光一现,暗道:如果,迦蓝派能被人冒充,那卫凌风有没有可能被人冒充? 如果程雪落一剑斩杀了两个杂碎,用的是旁门别派的剑法,会不会在他走了以后,另有一人拔剑出鞘,再用所谓的“断魂斩”补了一刀? 道理勉强能说通。问题是:那些人这么做的原因呢?卫凌风出身丹医派,又不背负江湖恩仇,常年生活在清关镇,他能惹上什么大事? 冥冥中像是有一双手,将他们推入奇怪的纷争。 沈尧站在卫凌风的背后。卫凌风坐姿端直,温言道:“赵都尉,请听我一言,夜市的游人不在少数,其中不乏白衣客。昨夜风大雨大,视物不清,风雨中认错了人,实属常见。” 赵都尉转身背对着他们:“行了,你不用跟我狡辩了。” 周掌门没搞清他们冲突的原因,遂问:“赵都尉查出了什么?” 卫凌风宽和道:“事发不足一天。诸位多给赵都尉一些时间,静候水落石出。” 周掌门一手抚须,作颔首状。 楚开容抬手搭住卫凌风的肩膀。本来嘛,卫凌风尚有一身正气,但他和楚开容离得稍近,这一排人都像是在狼狈为奸。 赵都尉还有后招,他走到了门口。侍从和他耳语时,卫凌风听见几句话——他们似乎找到了药店老板,迫使那位老板亲手画下昨夜客人的相貌。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老板的画技奇差,虽然画的是人,却基本看不出人样。而且据他所说,昨夜有好几个白衣男子买过药,差不多都在一个时辰之内,他有些记不清了。 赵都尉想追究也无法追究。通判大人拜托他送楚开容等人出门,他没有答应。 然而沈尧一行人离开时,他到底还是追了上去,临别前,他留给卫凌风一句话:“昨夜,不是我的属下看到了你,是我本人看到了你。” 他阴沉着嗓子:“段家和楚家都护着你,不代表凉州没有王法。” 沈尧插进来一句:“哦?赵都尉多搜集证据啊,否则我以为,赵都尉才是王法。” 沈尧自知不太客气,那个姓赵的又盯了他一会儿,末了,含糊道:“断袖之徒。” 他说得特别轻,沈尧没听明白。直到他们都走出衙门,翻身上马,沈尧心中恍然道:他骂我是断袖。 忍不了! 沈尧道:“这个赵都尉,麻烦真多。” 卫凌风仍然与他同乘一匹马,不过没再搂着他的腰。楚开容策马跟在他们旁边,应道:“他们赵家练的是下盘功夫,腿不行了,武功就没了。他除了把握大大小小的案件,争取立功,还有什么出路呢。” 沈尧忽然转头看他:“你知道绮兰死了吗?” 楚开容道:“我今日听赵七郎讲完,才收到这个消息。” 沈尧又问:“你也觉得魔教中人冒充迦蓝派门徒?” 迦蓝派距离凉州很近,往返不过一天的车程。他们走过一段路,已经与迦蓝掌门分道扬镳,楚开容折扇掩面,往四处看了看,才说:“沈兄,我所以为的实情,和官府最终的裁断,不一定是一回事。” * 楚开容带着沈尧、卫凌风重返段家,似乎只是去配合官府做调查。 段永玄见了他们三个,欣慰道:“贤侄们无事便好。”又招了卫凌风过来:“犬子正在等你诊脉,多谢卫贤侄照顾他。” 至于别的话,他一句都不多说。 沈尧心道:段永玄此人,看不透也猜不透。 是夜,沈尧和衣而卧。他睡在床铺的里侧——这是卫凌风的房间,卫凌风的床。或许是因为床铺沾染了卫凌风身上特有的草药清香,沈尧梦中也是他,模模糊糊夹杂着赵都尉那句:断袖之徒。 不,不是断袖,沈尧在梦境里为自己辩解:他和卫凌风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天地可鉴! 但他自从十七八岁开始,晚上若是梦到卫凌风,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就要洗床单。这又是为什么呢?作为一个大夫,他只能从阴阳失衡的角度寻找理由。 旧梦往事飘忽不定,床帐倾垂,他半睁开眼,正好与卫凌风对视。 卫凌风举着一盏蜡烛,挥灭了,才问:“阿尧,你怎么不在自己床上?” 沈尧道:“找你有事。” 卫凌风上床,躺在他身边:“白天的事?” 沈尧侧躺,左手支着头:“对,我在想,姓赵的为什么缠着你不放?他怎么不缠着迦蓝派掌门,柿子净挑软的捏?” 卫凌风声音更低沉:“他说昨夜亲眼见到我,但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沈尧调侃一句:“他还说我是断袖,他这人讲话怎么能当真?” 沈尧睡觉有个毛病。他穿得很少,往往就是一件单衣,披在身上,但凡该遮的都遮不住。卫凌风伸手过来拢了拢他的衣领,又附和道:“他说你是断袖?荒唐,胡闹,血口喷人。” 沈尧呼吸一滞,尽量轻松道:“哈哈哈……我,我……” 卫凌风离得更近,朦胧夜色下,床帐纱影都像是被月光浸润。沈尧扶床坐起来,坦白道:“我不曾喜欢过姑娘,也许赵都尉并未冤枉我。” 他可能只喜欢一个人。无关这人是男是女。 他轻拍卫凌风的胸膛:“别笑话我,师兄。” 这一声“师兄”叫完,他的手腕被卫凌风握住,往前一拽,他立刻栽进卫凌风怀里,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本该到此为止的。但是沈尧可能被撞到头了,他想起自己做过的梦,洗过的裤子和床单……难道都白洗了吗!不,没有白洗,他双手撑在枕边,慢慢往下俯身,还说:“大师兄,你想要我滚的话,你可以喊停。” 卫凌风一声不吭,纹丝不动。他只是看着他,目光与他相接。 沈尧在他唇边轻吻,笑道:“师兄真是疼爱师弟,这都不让我滚,那我可得寸进尺了……” 如何得寸进尺?沈尧没有思路,亦没有章法。 他缓慢地亲吻他,更觉今夜枉顾规矩,如同魔怔,到了后来又被卫凌风翻身压过来,草药的清香融入心肺,两个人都只尝试了最简单的接吻,这时他忽然被卫凌风推到床角,这才警觉远处的窗栏上趴着一堆活物。 黑色的,浅浅一层,正在蠕动。 沈尧道:“这是什么鬼?” 卫凌风衣衫缭乱,被黯淡月光一照,真乃人间绝色。不过他的话让人发冷:“像是五毒教养的东西。” 沈尧抓过蜡烛:“草药和火烛驱赶有用吗?” 卫凌风翻过床榻,黑暗中摸寻一把剑,片刻后他拔剑出鞘,剑意充沛如有寒光四射,沈尧第一次看他用剑就是今晚,那剑风之蛮横罡烈,比起程雪落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42章 清案(四) 剑风震碎了蠕动的蛇蝎,爬上窗台的毒物们瞬间化作一滩血水,满溢着一股腥臊腐败的气味。 这种奇妙的味道引来了段家的侍从。 深夜,秋霜寒如雪,众人站在室外,各自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某一位侍从对卫凌风说:“出了这等差错,是我们看护不力。” 卫凌风给沈尧拉紧了外衣,才说:“我和师弟命悬一线,多亏诸位及时赶到。初时,我见窗台一片血光,正想呼救,你们就来了……” 他的言辞十分诚恳:“并非看护不力,有劳诸位相助。” 那侍从领受他的好意,让他们另寻一间卧房。今夜之事,他们会直接秉明家主。 隔壁的许兴修听见响动,也披衣出门。他听说卫凌风的事,免不了疑窦丛生,便和卫凌风讲了几句话。 沈尧原地站立,久久不动,似乎陷入深思熟虑。 某一位侍从宽慰道:“沈大夫无须担忧,我们会派人继续值夜。” 沈尧回神,应道:“好的!” 卫凌风抱着药箱和几件旧衣服,带着沈尧去了另一间房。房门一关,卫凌风拉紧布帘,将衣服摊放在地上,仔细一看,那堆衣料包裹着《天霄金刚诀》和一把长剑。 沈尧走到他身边:“大师兄?” 卫凌风落坐于床沿,道:“暂时别叫我了,我在想一件事。” 沈尧向后躺倒:“你想你的,我叫我的。”话中一顿,又说:“我原先盼着一夜暴富,扬名立万,如今我改了念头。这一路上见过的生生死死,我都还记着。” 他拍了一下卫凌风的后背,用一种接近于气音的声调说:“师兄,等我们到了天下第一庄,为庄主治完病……我们就返回丹医派,从此隐居避世,不再出山,你觉得好不好?” 他讲完这句话,手还没放下来,搭在卫凌风的背部。 沈尧按压他的脊骨,心中想着每一块骨头的名字,周围的所有穴位,经络的纵横分布。他深知哪一种力道最让人舒服——这是他学医十余年的经验所在。 卫凌风被他按趴下了。 沈尧默默奇怪:我做得不对? 卫凌风侧躺着,仍然背对着他,白衣如流云堆砌,松松落落摊在床上,千般风情,万种旖旎,煞是美观。 沈尧一下就来了劲,从他身后紧紧抱住他,嘴上“师兄,师兄”的喊,仿佛一夜之间,他们回到了小时候。 不过还是有区别的。 沈尧小时候这样胡闹,卫凌风要骂他:放开,成何体统。如果把卫凌风惹急了,他连“滚开”都说过。 但是今天不一样。卫凌风与沈尧躺在一处,哪怕两人没有面对面,沈尧也能猜到他的神色,因为他的声音比较柔和:“隐居避世,自然是好。江湖是非,不问对错,你深陷其中,分不清真假。” 沈尧承认道:“嗯,我分不清。” 他揽住卫凌风的腰:“但我知道,你是真的好。” 卫凌风显得很谦虚:“不,也不尽然。” “不尽然”之后的话,他却说不出来了。不是因为他不想说,是因为沈尧把手伸进了他的衣领,在他耳边轻声念道:“我的医术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你对我的好,我这一辈子忘不了。” 没错,沈尧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师弟。 他任由师弟肆意妄为。 沈尧摸索一阵,又问:“师兄,你看我学得对不对……”他以指尖打旋:“云门,中府,周容,天池……胸前还有哪些脉络穴位?” 卫凌风侧首,半张脸贴着锦被:“我教你学医,可没教你这般作孽。” 沈尧低笑:“我怎么作孽?大逆不道?” 第二个问句结束,沈尧指腹用力,听得卫凌风呼吸混乱,又见卫凌风耳根泛红,沈尧很满意。他十几年来学医所吃的苦,在这一刻变成了软丝丝的蜜糖。 他依旧是少年人的心性,很体谅师兄给他玩了这么久,不怨不怒,还让他玩。他轻吻卫凌风的左耳,缓声道:“师兄,刚才那间屋子里,你让我亲,也没推开我,你不晓得我有多开心。” 卫凌风却道:“你的脉搏与气息都和平日不同,我能察觉。” 直到现在,卫凌风也没转过来,正面朝着沈尧。他在床上怎么都是一本正经的?真没想到啊,他比话本子里的迂腐书生还要严肃刻板。 就算这样,沈尧照样起心动念。 他调侃道:“师兄我对你说了这么多情话,你也对我说一句吧。” 卫凌风仅仅是攥着他的腕骨,握得死紧,浸润涔涔汗意。他可能是在酝酿,也可能是在退缩,总之过了好久,他说:“阿尧,你最让我操心。” 沈尧狐疑道:“这算情话?” 他喃喃自语:“这句话,你对我讲过好多遍,我一点情调都没听出来。” 卫凌风终于翻身。漆黑夜色中,他看着沈尧,手掌覆在沈尧的头顶,将发丝往后拨了拨,每拨一次,他靠近一分。到了最后,他和沈尧的呼吸几乎相融。 他左手扣着沈尧的头,右手捏紧他的下巴,全无第一次接吻的简单和温柔,骤然变成了压制式的缠吻,甚至轻咬沈尧的唇角。 清香蔓延,全是草药的清香,神魂俱废,废在了月结霜华的夜晚。 * 昨夜究竟几点入睡——这是个待解的谜团。 沈尧醒得很迟。 他衣衫完好,心情不错,连昨夜的蛇蝎毒虫都抛到了脑后,不过自然有人提醒他。他出门不久,许兴修与他碰面,开口就是:“我听说,段永玄震怒了。” 沈尧道:“换做是我,我也会震怒。前天被魔教抄家,昨夜又是蛇蝎突袭,好端端一个武林名门,面子都丢光了。” 许兴修眉头微皱:“不仅是面子……” 沈尧叹气:“我懂。” 许兴修换了一只手拎着药箱,目光集中在沈尧的脸上。他盯住沈尧,过了片刻,他问:“你的嘴唇怎么了?为什么肿了?”说着,就要去探他的脉息。 沈尧原地一跳,蹦到了台阶之下:“没事没事,师兄别担心我。” 许兴修十分严肃:“你过来,跑什么跑!有病不治,你还要拖着?” 沈尧抬袖,遮着下半张脸:“真没事,我自己就是大夫。” 许兴修刨根问底:“你到底是怎么搞的,昨夜被虫子咬了嘴唇吗?” 沈尧笑道:“我好歹也带着丹医派的香囊,普通的虫子根本近不了身。” 许兴修被他点醒,若有所思:“那就是,不普通的毒虫了?” 话音刚落,卫凌风沿着长廊走了过来。他手中拎着一只竹篮,装了饭盒……显然是带给沈尧的。 沈尧躲到他的身后,喊道:“大师兄。” 卫凌风可能是明知故问:“你们在闹什么?” 沈尧双手揣进袖口,坦白道:“我……嘴唇有点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自认为脸皮不算薄,但是面对着卫凌风,无法掩饰那种奇异的躁动。于是,他用笑声作为缓解气氛的方法之一。 在他们的对面,许兴修双手交握,道:“我怀疑小师弟被什么虫子给叮了。我喊他过来,他竟然一个劲儿地躲着我。” 卫凌风抓紧沈尧的手腕,像模像样地搭脉:“无妨,过个半天,自然能消下去。” 许兴修信任卫凌风的医术,没再追究。三人同坐一桌,吃完早饭,某位侍女过来传话,说是段夫人请他们去做客。 沈尧端着茶杯,欲言又止。 卫凌风看出他的顾虑,顺口问道:“现在就去吗?” 侍女道:“是的,段夫人、楚夫人都在等候各位公子。” 这位姑娘走后,沈尧破天荒取来一面铜镜,对着镜子,稍微照了一下。不行,还是不行,昨夜他跟卫凌风厮混,一时没控制住力道,卫凌风亲吻他的时候,他还在摸索卫凌风的脉络与骨骼,弄成现在这幅模样,可算是报应。 但他,真的不能,这样去见段夫人。 他决定治理一下自己,尽快消肿。 卫凌风搬来一把椅子,摆在沈尧的面前。然后,他单手托着沈尧的下巴,另一只手捏着几根银针,沈尧睁大双眼望着他,许兴修还在一旁围观。 许兴修正襟危坐,委以重任:“你仔细给他看病。” 卫凌风从善如流:“这是自然。” 许兴修又思索道:“我离得这么近,看得清楚,似乎并不是毒虫叮咬所致……” 沈尧打断道:“我睡觉不老实,兴许撞到了哪里。” 许兴修没接话。沈尧稍稍侧过脸,发现许兴修正在观察卫凌风,是了,这位许师兄呢,非常推崇卫凌风的针法。师父的绝学“鬼门十三针”,都只传给了卫凌风一人。 卫凌风掰正沈尧的脸,叮嘱道:“别乱动了。” 他落针极快,沈尧几乎没有痛感。他又拿来一块布条,贴在沈尧的唇角,那玩意儿好凉啊,像冰块一样,半盏茶的功夫,沈尧就消肿了。 许兴修感叹道:“你整治小病小痛,似乎都颇有一手。” 卫凌风摸了一下沈尧的脑袋,应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 沈尧向他卖乖:“谢谢师兄。” 他们没做什么准备,直接上门拜访段夫人。通向段夫人宅邸的长廊十分古怪,阡陌蜿蜒,如有九曲十八弯,庭前皆是纷繁交错的奇花异木,稍不留神就会迷路。 带路的侍女介绍道:“我家夫人粗通五行八卦。” 这个“粗通”,想必是“精通”的意思。 沈尧凑过去问:“这位姐姐,五行八卦能算命吗?” 因他的骤然靠近,侍女退离了一寸,再一抬头,她面生霞云,温言软语道:“我家夫人不常替人算命。” 沈尧道:“嗯,天机不可泄露。” 他还借用了一句许兴修曾经告诉他的话:“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 侍女欣然道:“沈公子是有缘人。” 她和沈尧一路聊天,意气相投,隐有欢声笑语。 许兴修走在后面,正与卫凌风说话,卫凌风走神了好多次,许兴修忍不住问:“你……你没睡醒吗?” 卫凌风反问道:“我看起来像是精力不济?” 许兴修摇头:“恕我直言,卫师兄,你有点魂不守舍。” 卫凌风找了个借口:“昨晚的蛇蝎和毒虫,将我吓得不轻。我吓得一夜没睡好,整夜都在榻上辗转不能眠。” 许兴修道:“当真?我以为你不怕那些东西。” 卫凌风看向前方:“我也以为我不怕。那是因为没有遇见过,我遇见了,才知道怕。” 许兴修忽地轻笑:“卫师兄,恕我再次直言,你和我不像是在谈论同一件事。” 卫凌风并未反驳他。 几人走到了某一条长廊的尽头。侍女进门通报,时下正值秋季,院中竟有百花盛放,牡丹、白菊、深红海棠,让人眼花缭乱。 段夫人和楚夫人都不在室内。她们坐在一方凉亭中,案台上摆着一张琴、一壶茶、一盘棋局,身侧还有袅袅如雾霭的香烟。 楚开容手持折扇,正在观战。他说:“段夫人是我生平见过的棋艺最好的人。” 楚夫人笑道:“开容都这么说,我甘拜下风。” 段夫人为她斟茶:“这盘棋……尚未结束,谁胜谁负,还没定局呢。” 她握着白色棋子,遥望卫凌风、沈尧和许兴修,笑说:“卫大夫没到而立之年,医术近乎卓绝,超过了段家的医师。我想,即便把他放在药王谷,凭他的能力,也能脱颖而出。” 楚开容折扇一扣,扣在了另一只手的掌心:“是的,卫兄才思敏捷。” 他的目光扫过沈尧,又补充道:“沈兄和许兄也是人中龙凤。” 段夫人顺水推舟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今天请各位过来,是因为我有个不情之请……” 楚开容和楚夫人都是早有预料。果然,段夫人接下来就说:“听闻,丹医派这三位弟子,都要随你们前往天下第一庄,为庄主看病诊脉。庄主是楚夫人的哥哥……此话我本不该说,但是,看在段家和楚家交情的面子上,楚夫人可否……” 她没说完,楚夫人直言不讳道:“你想从他们师兄弟三人中挑一个人留下?” 这句话的声调颇高,沈尧和许兴修听得清楚。 段夫人笑道:“正是此意。” 她的涵养和举止甚好,哪怕楚夫人面露愠色,段夫人也是云淡风轻道:“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这一幕落入沈尧的眼中,他心道:谁告诉他段夫人和楚夫人仿佛一对感情很好的亲姐妹?据他亲眼所见,楚夫人那目光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 楚夫人抬起一只手,唤来沈尧:“沈公子,请你过来。” 她从来没有对沈尧这么客气过。 那一瞬间,仿佛沈尧是皇亲国戚,而楚夫人只是一介草民。 沈尧站定在楚夫人的左侧。楚夫人立刻起身,把座位让给了沈尧,夸奖道:“这位沈大夫,已在安江城名声大噪。年轻一辈的小姑娘还会买他的画像,挂在家里,供奉花果茶点……” 真的吗?沈尧自己都不知道。 他怀疑楚夫人是在胡扯。 楚夫人诚恳地赞颂他:“你别看他年纪轻轻,不及弱冠。他生得一表人才,肤白如雪,心思更是玲珑剔透,聪明机敏,得到了丹医派掌门的真传。” 沈尧心知:楚夫人正在把自己推给段夫人。 你要送别人一件东西,总不能说:这玩意儿我不想要了。扔给你了,快来捡! 楚夫人竭尽全力、绞尽脑汁地挖掘沈尧的优点,正是为了帮他获得段夫人的青睐。沈尧私以为,段夫人更器重卫凌风和许兴修,却不料段夫人笑意盎然道:“我正想选他。” 沈尧心中一慌,推辞道:“我不行……” 段夫人道:“为何不行?” 沈尧扭头望向卫凌风。 卫凌风解释道:“我这位师弟,尚未学完本门的医经药理,承蒙两位夫人器重,但他还需……继续修习医道。” 楚开容摇了摇折扇,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沈兄早已出师了。” 沈尧低下头,一副怂包的样子:“我离不开师兄的指教。” 这不是假话,是真的离不开。 他昨晚才悟通,怎么在床上和卫凌风切磋医术,还没深入实践,就要和卫凌风分开,不行的,他拒绝楚夫人的提议。 段夫人便问:“那怎么办呢?卫公子,可否劳烦你……” 她没说完,楚夫人抢先一步打断道:“卫公子是我哥哥指名的医师,实在不行……”她浅吸了一口气,看向段夫人:“对不住了妹妹。你们家若是缺人,我飞鸽传书给丹医派掌门,让他再派遣几位弟子。或者我托人给药王谷的谷主带一句话,想必谷主不会推辞。” 段夫人置若罔闻。她抓着一串玳瑁,指尖一捏一放,转头望向了许兴修:“许公子意下如何?” 许兴修并未应声,似乎在斟酌。片刻后,他抱拳行了个礼。 这是沉默的婉拒。 段夫人摆开一只棋篓,笑道:“楚公子和楚夫人颇得人心。” 沈尧有些想笑。他现在所坐的位置,正对着一盘棋,段夫人面朝沈尧落下一颗棋子,沈尧技痒难耐,无须旁人提醒,自觉与段夫人对弈。 段夫人随口道:“我的侍女告诉我,沈公子想算命。” 虽然,段夫人的两个儿子都二十来岁了,但她本人保养极佳,就像个小姑娘一样。饶是沈尧熟记一些延年益寿的偏方,每当他抬头看到段夫人,心中都有些微妙的困惑。 他问:“我找人算命,算出来的劫数,能化解吗?” 段夫人直白道:“不能。倘若你命中定有一劫,躲也躲不掉。” 沈尧落定一枚棋子,解开棋盘角落里的颓败局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能不能请段夫人给我算……算一下情缘和姻缘。” 他刚问完,楚开容差点喷一口茶。 楚开容坐在卫凌风的身边,正与他谈天说地,冷不防听见沈尧的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楚开容抬起折扇,半挡着脸,矜持道:“呦,卫兄,你这位师弟,何时开了窍?” 卫凌风一派淡然,仿佛事不关己:“少年人血气方刚,问一问姻缘,实属常见。生老病死是世间之理,婚丧嫁娶是人伦之常……” 许兴修打断道:“卫师兄,我觉得你有一点紧张。” 不远处的段夫人端着一盏茶叶,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从不给人算姻缘。” 沈尧心道:你要是给自己的儿子算一卦,兴许会发现,十恶不赦的魔教教主可能是你儿媳妇。 不怪他多想。他见证了程雪落送发钗给云棠,一般男人送这玩意儿不就是为了谈情说爱吗,大概是这个道理吧。 段夫人笑问他:“你在想什么呢?” 沈尧编了个假话:“我……忽然想到了秦淮楼和迦蓝派。” 段夫人眼睫低垂,眸色敛在暗处:“你说,迦蓝派啊。” 沈尧拾起一枚棋子,悄悄问:“迦蓝派怎么了?夫人听过他们的传闻吗?” “告诉你也无妨,”段夫人坦然道,“迦蓝派的那只蜘蛛,不是刺青,而是一种毒蛊。” 沈尧还在和她下棋,不知不觉走错了一步。他接着问:“毒蛊,什么毒蛊?” 段夫人道:“非同一般的毒蛊,可以替人续命。你们丹医派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法门?” 沈尧垂首不语。 段夫人面露微笑:“你们丹医派,走的是正道。你们续命的功夫,叫做《灵素心法》,历来只传给掌门,我知道的仅有这么多了。” 沈尧道:“多谢段夫人。不过,我没见过《灵素心法》,并不清楚它是真是假。我师父也没给别人续过命。” 段夫人饮下一口茶:“沈公子,你快输了。你看,下一步棋,你几乎无路可走。” 沈尧叹服于段夫人的高超技艺。 段夫人仍是笑道:“不要紧,从你坐过来开始,这就是一盘死棋。”顿了一下,她又说:“我已替你算过命了。” 沈尧收拾着棋局,不甚在意:“那还是别告诉我了,多谢段夫人招待。” 段夫人微微颔首:“不必客气。” 这日中午,他们几人一同用膳。段夫人吃素不吃荤,满桌都是清汤寡水,唯一能品出味儿的,就只有一盘豆腐。 沈尧匆匆吃过午饭,回到属于他的房间,认真收拾了一下药箱,忽听敲门声响。他往外面一看,只见卫凌风推门进入。 沈尧喊道:“师兄。” 卫凌风提着竹篮,竟给他送来一只烧鹅:“你早晨和中午都没吃什么东西。” 沈尧接过篮子,往桌上一放,道:“中午,我尝了点豆腐。不过,没有师兄的豆腐好吃。” 话刚说完,他拽着卫凌风的衣带将他往床上拖,笑道:“你今天说了一句,少年人都是血气方刚,是不是?我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昨晚和你闹过一次,现在忍都不想忍。” 两人倒在铺开的软被上。 沈尧穿着竹青色外衣,内衫雪白,膝盖压住了卫凌风的腿。他已经窥破了卫凌风的底细,知道他武功高强——如果他想撇开沈尧,那沈尧根本拽不住他。 而他这么温和柔顺,可见心意相通。 他抬起一只手,把玩沈尧的发带:“我一进门,没跟你说上话,你就把我往床边推。” 沈尧道:“什么话不能在床上说。” 卫凌风道:“你整理好衣服,我们慢慢说。” 沈尧却道:“我就喜欢敞着外衣。” 卫凌风的手指从他的发带摸到了他的耳朵:“我几时将你养成了这种性子?” 沈尧低头亲他:“这种性子不好吗?我看你可是喜欢得紧。” 卫凌风的指尖搭在沈尧的喉结上,轻抚两下,沈尧就觉得很快活。原来是这样,他想,原来他做过那么多梦,是因为他渴求这样的结果。 卫凌风还说:“你的许师兄待会儿要来找你,你注意,别留下印。” 沈尧倚在他脖颈处,断断续续地轻吻,难免留下一些浅红痕迹。他被卫凌风握着手,话也说得轻浮:“昨夜,你这么告诫我,我是注意收敛了,师兄你呢?” 卫凌风沉默,自认德行有亏。他揽袖抱住沈尧,翻身在上。这下连他的衣裳也敞开了,松松垮垮挂在臂弯,真是一道好风景。 沈尧想压在他上面,但是挣脱不开。卫凌风抵在他耳边说:“这样抱着你,你就乖多了。” 沈尧道:“不行,你怎么能对我用武功。” 卫凌风道:“我应该没有伤着你。” 沈尧思绪一转,又问:“大师兄,你什么时候,学了武功心法?练的是哪个门派的剑法?” 他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告诉师父?师父几乎把你当成了亲儿子。其他师兄晓得你很厉害,虽然他们偷偷叫你木头桩子,该打,但是私下里,大家都很尊敬你。” 卫凌风却道:“我不说出来,是怕他们失望。” 沈尧被他捆得很紧。 卫凌风的手臂比最粗的麻绳还要管用,沈尧在心中暗暗佩服,引导道:“为何失望?我知道了以后,只为你骄傲。” 卫凌风在他额头落下一吻:“你也不想想你对我是什么心思。” 沈尧笑得带了点儿邪气:“嗯,实不相瞒,我对你,有最龌龊的心思。” 第43章 清案(五) 远处传来脚步声, 卫凌风听得很清楚。他用手掌覆住沈尧的双眼, 沈尧还往上抬头,咬了一下他自己的嘴唇。卫凌风心念一动, 但他不知为什么,嘴上说的却是:“我平常教你的道理, 是不是长幼有序,兄友弟恭。你从哪里学来了‘最龌龊’的念头?” 沈尧再次挑出一个笑:“没人教我,我自学成才。” 卫凌风摸了他的下巴, 沈尧又道:“师兄,你为什么捂着我的眼睛?” 卫凌风的掌心很热。他暗暗叹气,才说:“为了……不让你看我。” 沈尧不以为然:“亲都亲了,多看一眼不行吗?” 卫凌风告诫他:“多半会一发不可收拾。” 沈尧立刻压低嗓音:“那也没关系。大不了我忍着痛, 让你快活几次。”他偏过头,侧脸的弧线更清晰, 显露十足的俊俏,堪称一副从容就义的模样。 卫凌风掰正他的脸,原本准备说:不必如此,话到了嘴边,又忽然改口:“我们……我们以后再商量这件事。” 沈尧蓦地使劲, 往外一挣脱,披着凌乱不堪的外衣, 侧倚床柱, 稍微站定, 这才笑道:“好啊。” 沈尧的衣带垂落了一半, 卫凌风扯着那条带子,将他重新拽回来,两人在床上对坐。卫凌风低头给他整理着装,还没弄完,许兴修施施然飘到了门口。 许兴修在门外喊道:“师弟,来开门啊!” 沈尧回答道:“我来了!” 然而,他坐在床上没动。 许兴修等了一会儿,久不见人影,还以为沈尧又遇到了蛇蝎毒虫之类,情急之下,许兴修一脚踹开房门,直奔卧室。 他看见沈尧站在一道门槛前,卫凌风坐在窗边——这应该是一幅寻常无奇的画面,许兴修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 许兴修不禁问道:“你们都在忙吗?” 沈尧言辞庄重:“我和大师兄,忙着切磋医术。” 许兴修信以为真:“下次叫上我。”他隐有怨言:“你们两位切磋,怎么能忘了我?” 沈尧的目光很诡异。许兴修没察觉,随口建议道:“对了,还有那个黄半夏。若是方便,你不妨把他也叫过来,共同切磋医术。” 卫凌风被茶水呛到,接连咳嗽两声。 许兴修双手负后,开始提及正事。 原来,今早段夫人见过他们三人之后,又单独找了许兴修,问他能不能飞鸽传书给丹医派,找到丹医派的掌门,再派遣几位弟子来凉州段家。 段夫人说,他们会将丹医派的弟子奉为上宾,悉心款待,助他们发扬光大,广交江湖好友。 许兴修感叹道:“总之,她愿意给我们很多好处。” 沈尧迟疑不决:“段家有钱是不假,但他们这边……怪事一箩筐。迄今为止,没有一个真凶被查到。” 卫凌风提醒道:“查出来一个苏红叶,给你下毒的那个人。” 沈尧嗤笑:“你不说我都忘记他了,他在哪儿?” 卫凌风道:“段家地牢。” 沈尧疑惑:“上次云棠……我是说,魔教的人,跑来砸场子,没把苏红叶放走吗?” 卫凌风捏紧一盏茶杯:“他们只带走了本门的人,比如澹台彻。” 他架起一套茶具,挑开炭火,煮沸一壶茶。茶香袅袅如烟,他坐在飘散的雾气中说:“昨夜的那些毒物,确实来自五毒教。段永玄找到了五毒教的长老。长老们已经启程,不日抵达段家。” 沈尧靠墙而立:“有时候,我觉得,所谓名门正派,挺能吃亏。就像段永玄,自个儿家都被人折腾成这样了,他还要按照江湖规矩,给五毒教留面子。” 许兴修插了一嘴:“那不然呢?段永玄还能怎么办?” 沈尧笑说:“假使我是段家的家主,我非要查清这件事。倘若五毒教在背后害人,我一定会让大家都知道。” 许兴修替他分析:“那你少不了要得罪人。” 沈尧从窗台伸手,揪了一根杂草:“堂堂凉州段家,也不是得罪不起五毒教。” 许兴修摇头,指着庭院道:“他们刚吃完魔教的亏。名门正派和武林世家,讲究一个关系融洽,友爱和睦。” 沈尧大概弄清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他握着一根草,坐在椅子上,一双修长的腿抬高,搭住了一方石凳,看似悠闲得很。 他说:“我越发觉得,名门正派的表面功夫做得不错,实际上,不见得光明磊落。” 许兴修骤然严肃:“小师弟,在我们这儿,你讲完就算了,千万别在外人跟前,肆无忌惮地高谈阔论……”顿一下,又道:“名门正派,自然有可取之处。” 许兴修讲完,侧目望着卫凌风,示意他扭转一下话题。 当着许兴修的面,卫凌风补充道:“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这句话你应当读过……” 此言的意思是,君子的过错,就像日食和月食,人人都能看见。君子如果改正错误,人人都会仰慕。 沈尧摆手:“别提了,我都忘了。我只记得医书。” 许兴修跟他闲扯一番。临走之前,许兴修才问:“你们觉得,我们应不应该飞鸽传书给师父?” 卫凌风道:“不必。” 沈尧也说:“算了吧。” 许兴修点头,默认他们的看法。 之后一段时间,段家内外俱无大事发生,段无痕的伤势渐好。五毒教的长老们来得很是时候,那会儿段无痕已经能对外见客,看起来也是一副没病没痛的样子。 沈尧最佩服这一点——为什么武林高手哪怕负伤在身,表面上也丝毫不受影响。 他向卫凌风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卫凌风解释道:“练武时,常会受伤,久而久之,人就习惯了。” 沈尧好奇不已:“倘若我用力拍你一下,你会觉得痛吗?” 说着,沈尧抬手去撩他衣襟,作势往前推。卫凌风反手一个掣肘就将沈尧扣在墙上,沈尧又道:“这是不是分筋错骨手?用来卸人的胳膊。” 卫凌风倚在他耳边说话:“我怎会卸了你的胳膊……”他发音有些模糊,像是在自言自语:“最多不过扒了你的衣服。” 沈尧笑道:“好啊,你动手啊。”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卫凌风到底觉得不像话,于礼不合,压着他亲了几下,也就作罢了。 正好五毒教的长老们来访,段永玄邀请卫凌风出席,几人在厅堂内围坐一圈。 五毒教一共来了四位长老,他们神色端肃,身穿灰色衣袍,对着段家人客客气气,诚意十足。 为首的那位长老率先开口:“苏红叶是我座下弟子……我教诲无方,教出了这等孽徒。今日,在诸位的见证下,我愿代五毒教,清理门户。” 段无痕道:“你们问清楚,再杀他不迟。” 长老道:“段少侠放心。念在昔日师徒情分上,老夫岂能冤枉弟子?” 段无痕转头看向卫凌风:“贵派豢养的毒蛇蛊虫,出现在了段家的房舍里。” 长老起身站立:“我等奉掌门之命,特来探查此事。” 沈尧插了一句:“查完了,再清理门户?” 长老道:“诸位放心,我五毒教从不逾矩,绝不姑息门徒。” 另一位长老颔首:“破坏门规之人,应受千刀万剐。” 沈尧听得一怔:“凌迟处死?” 长老耐心解释道:“这是本门的一种药,名为‘千刀万剐’,用了四十九种毒蛊。” 沈尧第一次见识这么凶狠的毒。药。相比之下,号称五毒教之宝的“花蕾散”,似乎不值一提了。 五毒教的长老们精通各类蛇蝎毒物和蛊虫。沈尧的旁边就坐了一位长老,那人手腕上缠着一条几寸长的小蛇,双目赤红,花纹鲜艳如血,一看就是毒得不行。 沈尧瞄了几眼毒蛇,那位长老就说:“莫慌,它不咬人的。” 沈尧狐疑:“是吗?” 长老捋了捋胡子:“我养了它十余年,当做儿子一般养着。” 沈尧心道:你干嘛把儿子缠在手上。 段无痕和卫凌风都在和另一位长老讲话。沈尧侧坐在椅子上,询问身边的长老:“前辈……钻研过毒蛊吗?” 这位长老欣然道:“老夫自创了百余种毒蛊。你若不嫌弃,送你几样也行。” 沈尧马上拒绝:“前辈的好意,晚辈心领了。”他声线更轻,悄然问:“不知前辈听没听过迦蓝派的毒蜘蛛?” 沈尧指了指自己的后颈:“迦蓝派的人,脖子后面都有刺青,刺的是一只蜘蛛。晚辈听说,这是一种毒蛊,能帮人续命。” 长老眉头微皱:“死者往生,灵丹妙药也救不回来。迦蓝派的蜘蛛刺青,只是用一种毒蛊借人寿元。” 沈尧越发恭敬道:“晚辈粗通医理,还请前辈详说。” 那长老并不忌讳,直言道:“蛊虫被埋在后颈,游走于全身。倘若……迦蓝派的某位高手仙逝,死后不久,尸身温热,便可催动蛊虫,从他的弟子身上借走寿元。” 沈尧道:“神乎其神。” 他猛地想起安江城瘟疫爆发时,他在那一间院子里找到了广冰剑和《天霄金刚诀》,旁边横卧着一个老头儿的尸体。倘若那个老头真是迦蓝派的前任掌门,他会不会还没死? 沈尧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养蛇的长老和蔼道:“迦蓝派的独门蛊虫,在我们五毒教看来,并不是秘密。” 沈尧问他:“贵派也有这种蛊虫吗?” 长老否认:“我派讲究‘道法自然’,严禁这一类……以命换命的毒蛊。” * 五毒教和段家商议了半个时辰。随后,由段无痕带路,一行人走向了段家刑堂。段永玄诸事缠身,便先失陪了,他派遣了几位高手保护段无痕,显然还是很看重这个儿子。 段无痕剑伤未愈。但他受伤的消息被瞒得严严实实。 沈尧问他近来可安好,他说:“烦得很。” 沈尧道:“为何?” 段无痕道:“因我卧病在床……” 沈尧洗耳恭听:“嗯?” 段无痕又不讲话了。他这般吊人胃口,却忽然停住,实在过分!沈尧对他颇有怨言,有样学样道:“我从五毒派的长老口中,打听到了一件令我匪夷所思的事情。” 段无痕道:“何事?” 沈尧懒洋洋道:“暂且不说了。” 段无痕波澜不惊:“倘若你说的是迦蓝派,我已经知道了。” 沈尧这才想起来,顶级高手的耳力与目力超乎常人。他和那位长老闲谈,段无痕离得不远,想必是听得清清楚楚。 沈尧气馁,纠缠道:“段少侠,你卧病在床究竟遭遇了什么?能不能说明白点儿?好让人担心。” 他以为段无痕又有什么病痛,隐忍不发,讳疾忌医。 段无痕回头望向身后的卫凌风,以及诸位五毒派的长老。片刻后,他终是转过头来,沉声开口:“姑姑拿来几册画像,催我成亲。” 沈尧笑道:“哦?别这么苦大仇深,结婚生子,真是好事,恭喜恭喜。” 第44章 清案(六) 段无痕道:“你笑我, 是在幸灾乐祸?” 沈尧认真解释:“绝非幸灾乐祸。你要是不愿意, 不妨和你姑姑直说, 你要是遇到了意中人, 不失为一桩美事。” 段无痕向他斜睨一眼:“说得轻巧。” 沈尧又笑:“段少侠, 你有没有看中的姑娘?” 段无痕斩钉截铁:“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沈尧心道:他不会和我一样是个断袖吧。 沈尧自认为是一种偏执的断袖。他不会对除了卫凌风之外的任何一人动心。至于段无痕是什么情况,沈尧摸不准。 段无痕很快补充了一句:“我只愿把毕生精力花在练武上。” 原来如此! 段无痕没再讲别的话。他走向某一扇房门, 门开后,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冲得沈尧打了个喷嚏。 刑堂位于地下, 四处森寒阴冷,如同隆冬腊月。石门坚硬而稳固,黑中泛红, 呈现出一种被污血浸透的颜色——除了沈尧,大家都是神态自若。 沈尧抬手, 摸了一下墙壁, 指间沾染了黯淡风干的血迹。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又被卫凌风拽到另一个角落。在这里, 他竟然见到了苏红叶。 苏红叶被绑在木桩上,肤色红润,衣裳整齐,并没有吃什么苦头。但他的眼神很焦灼, 神似一只待宰的羊羔。 十步之外, 尚有另一人在受刑。 那人躺在木板上, 嘴中塞了布条,双手被绑在背后。行刑者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剖开他的腹部,让他亲眼见证自己被开膛破肚。 沈尧喃喃道:“他有什么错?” 某位侍从回答:“一个魔教余孽。” 沈尧:“余孽?” 侍从:“我们活捉了他。” 大概是云棠上门砸场的那天,这个倒霉鬼被段家人活捉了吧。沈尧一时语塞,站在卫凌风的背后,双手揣进袖子里,许久都没有抬头。 五毒教的长老已经和苏红叶说过了话。那位长老语气沉痛,却没有半分失态,只说:“红叶,老夫收你进门那日,本欲传你衣钵。” 苏红叶一怔,拼命往死里挣扎:“我没做过!我没有嫁祸师兄,你们为何不信我?!” 长老闭目:“掌门丢失宝典的那日,你打伤了你的两位师兄,擅闯禁地……” 他没说完,苏红叶打断道:“师父,我再叫您一声师父,求您听完我的话。那天我强闯禁地,是为了面见掌门!” 长老脚步一顿,气得不轻:“掌门正在闭关修炼的紧要关头!你有什么事,不能等掌门出关,或者先禀报老夫!休要再狡辩,你这孽徒! ” 话虽这么说,他却没有动手。 这位长老是五毒教的顶尖高手之一,江湖人称“三长老”。教内共有七位长老,按照年纪划分,从一到七,各有各的脾性和喜好。 三长老就有一个毛病——他非常护短,非常纵容座下弟子。他会挑选资质聪明、悟性极佳的孩子,自小养在身边,尽心尽力地辅导,如同教育儿女一般。 每当弟子犯错,三长老都会积极善后。 然而,苏红叶的事,实在是太严重了——强闯禁地,偷盗宝典,残害同门,害得掌门走火入魔。按照五毒教的规矩,苏红叶只能以死谢罪。 三长老定了定神,还没开口,苏红叶抓紧时机,连忙道:“师父,师父,那天我养的毒蛇走丢了。我跑遍了草丛,正好偷听到六长老和他的心腹说话。六长老和迦蓝派勾结,让老鼠染上疫病,偷偷放进安江城,迦蓝派负责屠杀秦淮楼的女人……” 段无痕、卫凌风、沈尧以及几位长老俱是心神一震。 段无痕第一个开口问:“此话当真?” 苏红叶双目圆瞪:“千真万确!我以项上人头担保!” 沈尧却问:“你被关押了这么久,为什么拖到今天才说?” 苏红叶疯狂挣扎,直到坡头散发:“你们这帮狗日的臭杂种……拿我试药!我作甚要跟你们讲实话!今天若不是见了我师父,你们想捅死我便捅死我吧!” 苏红叶的师父深吸一口气:“拿你试药?” “是他!”苏红叶猛然啐道,“穿白衣服的那个贱种。” 他说“贱种”二字,莫名带着笑。 沈尧看向卫凌风,察觉他脸色微变。 段无痕竟然帮着卫凌风说话:“各位长老有所不知。卫兄的师弟曾被苏红叶下。毒,下了花蕾散,卫兄走投无路,只能在苏红叶身上试药。” 苏红叶就等着他说这句话。 段无痕刚讲完,苏红叶便道:“我为什么要给沈尧下药?因为沈尧和他的好师兄,偷走了迦蓝派的《天霄金刚诀》!贼人阴谋,死不足惜!” 此话一出,卫凌风立刻道:“绝无此事。” 他上前一步,又道:“晚辈听说过《天霄金刚诀》,应是一本武功秘籍。但是我和师弟们都不学武……” 卫凌风讲到这里,段无痕稍稍侧过了脸。但是段无痕一声不吭,任凭卫凌风说:“试问,我们就算拿到《天霄金刚诀》,能有什么用处?练武需要童子功。” 他犹有怒意:“苏公子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人,还望各位明察。” 苏红叶使劲一撞,铁链嵌进了皮肉。他紧盯着卫凌风,朗声道:“你们敢不敢让人搜查住处!” 沈尧道:“查吧,如果有人信你的话。” 沈尧的左侧站了一位五毒教的长老,正是那一位将红蛇缠在手上的长老。他姓杜,沈尧叫他“杜长老”。 杜长老思索片刻,开口道:“依我之见,无论今天站在这里的人是谁,都会被苏红叶诬赖。老三,你是苏红叶的师父,你更不能偏心。” 他淡淡地说:“苏红叶,是我看着长大的,诡计多端,竖子也!八岁就会骗人钱财,十岁放火烧光了半亩瓜田——就因为他偷瓜,老农用扁担打了他一顿。十二岁通晓男女之事,竟跑去掀了师姐的裙子!这孩子阴险狠毒,睚眦必报,不仅盗走了五毒宝典,残害了同门师兄,至今不知悔改,还想着诬赖旁人!” 沈尧暗暗称奇:好一个苏红叶,十二岁就去掀师姐的裙子!真不要脸! 苏红叶目露凶光:“去你娘的!那个臭女人也配叫我的师姐,她是你的徒弟,大白天脱光了衣裳,在后山跟一个打赤膊的农夫鬼混,被我发现了,她反过头来骂我!你们这些狗男女……” 杜长老脸色铁青:“你又在胡说!倘若你所言非虚,当年为何遮遮掩掩?如今想到了借口,就能搬弄是非,颠倒黑白!你身为五毒教嫡传弟子,卑鄙下流,不知廉耻!满嘴污言秽语!” 他挽起袖子,腕间的红蛇“嘶嘶”吐着蛇信子。 三长老劝他冷静,他回头骂道:“休要袒护这等肮脏孽徒!” 他拿出一只黑瓶,沈尧插嘴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杜长老道:“本门毒。药,千刀万剐。” 哦,是那个名为“千刀万剐”的毒。药! 沈尧后退一步,跌进了卫凌风怀中。 另一位长老道:“千刀万剐炼制困难,极为珍贵。二位既是名医,不妨瞧一瞧苏红叶服药后,会是个什么落魄样子。” 杜长老微微点头:“苏红叶死后,恳请段家的家主,允许我们带走这孽徒的尸体。掌门等着我们复命……” 杜长老越发靠近。 苏红叶将嘴唇咬出鲜血。他自始至终望着自己的师父,眼底渐渐蓄满泪水,泫然欲滴。 这时,苏红叶的师父忽然开口:“且慢!” 他握住了杜长老的手。 杜长老气急败坏:“你又要被孽徒迷惑!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苏红叶的师父,或者说,那位三长老,犹豫未决道:“安江城的瘟疫很蹊跷,秦淮楼也确实被屠光了。苏红叶被关在地牢,无人问津,他如何得知秦淮楼的事?苏红叶方才所言,恐怕……” 三长老斟酌措辞,叹声道:“恐怕是实情。” 卫凌风挡在了三长老的面前:“苏红叶说,贵派的六长老和迦蓝派勾结,催发了瘟疫,屠光了秦淮楼,晚辈不知其中缘由,想来是毫无道理。” 苏红叶立刻说:“因为江展鹏成了武林盟主,迦蓝派不服气。江展鹏破坏了规矩,常与朝廷走动,迦蓝派掌门怀疑他们要做朝廷的鹰犬,王族的走狗!” 杜长老怒骂道:“放屁!江盟主胸襟广阔,心怀武林,从不结交权贵王侯。” 三长老却道:“诸位兄弟,事关重大,我们从长计议吧。” 眼下,五毒教的三长老和杜长老势同水火。 杜长老发誓,今天一定要杀掉苏红叶! 可惜,三长老念起昔日的师徒之情,变得优柔寡断,迟迟下不了狠手。 杜长老看了一眼三长老,又看了一眼卫凌风,心道:卫凌风的气度、礼节、谈吐和举止,都是温文尔雅,可圈可点,不卑不亢。 反观那个苏红叶,目无尊长,满口假话,死不承认他犯下的罪孽,真是混账! 杜长老与三长老僵持之际,另一位长老闪身到苏红叶跟前,拔开一瓶毒。药,正要灌入苏红叶嘴里,苏红叶又说:“在我死前,我还有一言。你们若是不听我的,无辜的百姓又要枉死了。” 苏红叶不敢呼吸,急切地吐露:“凉州城郊二十里之外,有个村子,叫熹莽村。他们计划杀光全村的人,剁碎村民的尸体,就像当年……魔教第一恶人澹台彻的所作所为。” “澹台彻”这几个字,让沈尧猛然惊醒。 三长老圆场道:“这孽徒该死,死上一百次!不过,他今日所言,不能被忽视。” 第45章 迷雾(一) 三长老一边说话, 一边站到了苏红叶面前, 亲手喂他喝下一瓶药。须臾,苏红叶全身抽搐,脸色发紫, 喉咙中滚出一种将死之人才有的怪叫声。 众人沉默地等待, 直到那声音停止。 三长老道:“有劳沈大夫、卫大夫, 烦请二位检查一下,我这孽徒是不是气绝而亡了?” 沈尧正要细看, 卫凌风拦住他, 主动道:“我来。” 大概半柱香的功夫, 卫凌风下定结论:“他应该是死了。” 杜长老很奇怪, 三长老刚才还犹豫不决,怎么突然就动手了呢?不过,苏红叶死了,真是罪有应得,真是大快人心啊。 杜长老徘徊在苏红叶的身边,观察良久, 最终确信了卫凌风的说法。他和其余几位长老商量后决定, 收置苏红叶的尸首, 带回五毒教下葬。 另一位长老却问道:“那个村子怎么办?” 三长老回话:“熹莽村一事, 还需从长计议。” 沈尧总觉得三长老不管事。方才在段永玄的面前, 三长老义愤填膺, 一口一个“孽徒”, 这会儿谈起熹莽村, 他的一言一行都仿佛在暗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也不能怪他。 倘若苏红叶所言非虚,那么,迦蓝派、五毒教、武林盟主统统牵涉其中,哪怕苏红叶的师父贵为五毒教长老,他一时也应付不来。 沈尧沉思之际,又听段无痕说,他会将苏红叶的话,转述给他的父亲。 卫凌风低声问他:“每一句话?” 段无痕瞥他一眼,却道:“当然。” 卫凌风不再言语。 之后,五毒教的几位长老跟着卫凌风来到了某一间房舍。那天夜里,蛇蝎毒虫都爬上了窗台,聚集成黑压压的一团,并在窗栏上留下了剧毒的粘液。 如今,粘液风干,血水凝固。 杜长老念了个口诀。缠在他腕间的毒蛇,恰如一支离弦之箭,“刷”的一下冲到了窗台,蛇腹贴着窗栏,上下左右,反复游走。 沈尧问:“它在做什么?” 杜长老悠然回答:“帮我查证。” 查什么,你倒是说完呀!沈尧心道。 沈尧不知为何,感到十分焦躁。正好他随身携带了清心安神的药。他将药瓶拿出来,往嘴里塞了两颗,就像吃糖一样咬碎了药丸。 三长老问他:“沈大夫,你在作甚?” 沈尧含糊道:“吃、吃药。” 三长老皱眉:“沈大夫身体有恙?” 沈尧点头:“心浮气躁,呼吸不畅。” 三长老叹声道:“老夫亦有同感。”言罢又说:“丹医派远在清关镇,不参与江湖纷争。今日的所见所闻,让你非常吃惊吧。” 沈尧还没吱声,另一边的杜长老忽然说:“怪事。” 杜长老的红蛇匍匐在窗边。杜长老伸手,将红蛇抓回掌心,道:“那一夜的毒蛇,确实出自五毒教。但,我养的这条蛇,并不认识那些毒蛇……” 杜长老还没说完,某一位长老打断道:“老五,你这条蛇养了许多年,见过全门派的毒蛇,哪有不认识的道理?” 杜长老道:“确实不认识。” 三长老道:“你如何断定,那一夜的毒蛇,来自我们五毒教?” 杜长老指着窗台上的痕迹:“你们过来看看,这是蛇腹留下的花纹。” 五毒教众人凑过来一齐研究,而沈尧只能靠边站。他偷听五毒教长老们的对话,大概窥破了一部分真相。 原来,凡是五毒教豢养的毒蛇,都与普通的毒蛇不同。五毒教的毒蛇,蛇腹长满了古怪的花纹,当它们贴着窗台爬行,沾染了毒虫留下了粘液……这些毒蛇的花纹,就刚好被印在了窗台上。 于是,杜长老认定,他们五毒教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可他无法辨认,五毒教的哪一位高人参与其中。 “这是你查出来的结果?”段无痕问道。 段无痕这句话,稍微有些不客气。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旁人都以为,段无痕心有怒意——这很正常,毕竟段家在江湖中有头有脸,没道理这么受欺负。 沈尧微微抬袖,抓住了段无痕的手腕。 果然!不出沈尧所料,段无痕的脉象不正常。 沈尧给卫凌风使了一个眼色。 卫凌风会意。他说,既然已经查到了这一步,不如先把结果告诉家主。或者,杜长老可以飞鸽传书,询问五毒教的掌门。 众人连连称是。 卫凌风借故离开,顺便带走了段无痕。 段无痕的脉搏是促脉,心跳较快。 沈尧问他:“你难不难受?” 段无痕也不像程雪落那般,只说一句还好。段无痕非常诚实地回答:“难受。” 沈尧检查他的伤口,未见异状。 卫凌风直接问他:“段公子,你为什么要学魔教的武功?” 此话一出,沈尧双手搭在袖间,脑子变得更糊涂了。 离开丹医派之前,沈尧自认为是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他读书时,能一目十行,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然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反应迟钝。 段无痕背靠墙壁,侧目问道:“你何时发现我学过魔教的武功?” 卫凌风道:“在安江城,初次见面时。” 段无痕对他实话实说:“我学过魔教的武功,是因为我家的文书阁里,藏了几本《昭武十八式》。” 卫凌风浅吸一口气:卫凌风浅吸一口气:“魔教自创的武功,讲究心法,威力强大。倘若练武者心志不坚,极易损折内功,伤及筋脉。你习武多年,应当早就发现了,《昭武十八式》所传授的功夫,与你们段家的剑法之道相悖,可谓南辕北辙。” 沈尧听得一愣:“师兄,你的意思是,段无痕也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起初是卫凌风,然后是云棠,现在轮到了段无痕。 段无痕练武这么多年,并非第一次听人说起“走火入魔”。他沉思片刻,道:“我不会继续修习《昭武十八式》。” 卫凌风叮嘱道:“你最好记住今天的话。” 段无痕点了一下头。 * 隔天一早,段永玄再次召来五毒教的长老。他说,熹莽村一事非同小可。谨慎起见,他打算派遣一队人马,前往熹莽村,探听虚实。 五毒教的长老们都说好。 段无痕斟酌道:“父亲,我可否……” 段无痕一句话没讲完,段永玄立刻打断他:“楚贤侄还在我们家。你作为楚贤侄的朋友,这几日应当一尽地主之谊。” 段无痕冷漠地拒绝道:“楚兄是江湖豪杰,交友广泛,无须我一人招待。” 沈尧早就发现,段无痕和楚开容非常不对付——楚开容还好,他对段无痕挺热情的,反观段无痕呢,见了楚开容比见了鬼的脸色还差。 段无痕他爹有一点尴尬,咳嗽两声,才说:“你想去熹莽村?” 段无痕道:“正是。” 五毒教的三长老规劝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段少侠仗义行善,古道热肠,积德甚厚,此番去往熹莽村,定能让真相水落石出。” 三长老的一席夸赞,丝毫没打动段无痕。 段永玄稍作犹豫,最终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第二天,段无痕领着十五名剑客、五毒教的长老、卫凌风、沈尧等人,在段家的校场之外,清点马匹,准备出发。 之所以带上卫凌风,是因为段无痕的状况不稳妥。段永玄心疼儿子,建议几位大夫随行。 沈尧仍然和卫凌风共乘一匹马。因他已经和卫凌风互通心意,这一次跟卫凌风同行,便不如上一次大方坦荡。 马队一路疾驰,跑得飞快。有好几次,沈尧撞到了卫凌风的胸膛,卫凌风竟然问他:“撞疼你了吗?” 沈尧低头回答:“你可以不停地撞我,我根本不觉得疼。” 卫凌风却道:“何必呢?你靠过来,贴着我。” 这话讲完,他拽着沈尧往后一抱。 就是在这个时候,沈尧猛然想起——他们现在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其他武林高手们,有没有听到这段对话? 沈尧后知后觉……扭头扫视周围的众人。 好在沈尧和卫凌风的那匹马,跑在外侧,而且马蹄声连绵不绝,震荡又剧烈,大家似乎都没在意卫凌风和沈尧刚才讲了什么。 尤其是五毒教的杜长老,还一个劲地夸他们:“你们丹医派的师兄弟,感情真好啊。” 沈尧受之有愧,强笑道:“师兄们都对我很好。” 杜长老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回忆道:“唉,我座下的弟子比不上你们……” 话没说完,几匹马的踏蹄声都变慢了。 白雾如烟,游荡在官道上,远处的景象不甚清晰。段无痕骑马跑在队伍最前方。他察觉异样,不由得勒紧缰绳,嘱咐道:“慢行吧。” 不知走了多久,雾霭散开,道路越发狭窄。 段无痕骑马慢行于田埂,左右两侧都是秋收之后的水稻农田。枯黄色的杂草遍生原野,依稀有个稻草人立在正中央,乌鸦栖息一旁,哀哀切切地啼叫着。 天色近晚,夕阳将退。 沈尧问道:“这里就是熹莽村?” 段无痕左手握剑,右手牵着缰绳,许久之后才说:“大概是的。” 三长老疑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段少侠,你为何如此犹豫?” 三长老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段无痕,他听到沈尧喊了一声:“小心!”,还没转过头,便见一只毒镖从远处飞来,离他的眼睛越来越近。 他想躲开,但身子仿佛定住了。 他看着毒镖扎进自己的左眼。他脑中剧痛,尚有知觉,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摸到了满溢掌心的鲜血。 作者有话说: 五毒教三长老,新地图领盒饭第一人 第46章 迷雾(二) 五毒教的三长老陡然滚落马背。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段无痕离得很远, 来不及救人, 他拔剑出鞘时,那一枚毒镖已经扎入三长老的眼眶。 “有埋伏!”另一位长老高声喊道,“诸位小心!” 作为众人中唯一不会武功的废柴, 沈尧十分慌张。 五毒教的三长老, 乃是一位武林高手, 却被一支毒镖刺中了——敌人在暗,他们在明。 杜长老翻身下马, 捞起三长老的身体, 瞠目结舌道:“断气了!他断气了!” 段无痕喊来十位剑客, 组成一个剑阵。他让五毒教的长老们原路返回, 他自己要去熹莽村一探究竟。 卫凌风阻止道:“段公子,请三思,前方可能有陷阱。” 五毒教的长老们起初都没回过神,片刻后,他们的怒大于惊,杜长老更是一马当先, 闯在前头。他出身于京城一家武馆, 从小在武夫堆里长大, 讲规矩, 重义气, 受不了无辜的同门师兄惨死, 他一边策马一边喊道:“谁放的暗箭!老夫要你杀人偿命!” 段无痕犹豫一刹那, 还是跟上了杜长老。 “我们快追, ”沈尧催促卫凌风,“段无痕的状况不妙。” 卫凌风却道:“段无痕过于冲动莽撞了。” 沈尧辩解:“倘若他现在调头,原路返回,恐怕会沦为江湖笑柄。” 卫凌风竟然说:“只要他跑回段家,搬来救兵,旁人就会赞他有勇有谋,深明大义。” 沈尧略感茫然:“那他现在冲进村子里,是不是很危险?” 卫凌风叹息道:“不算危险。他的武功登峰造极,当世少有匹敌。” 沈尧点头,又问:“其他人呢?还有,追随段无痕的剑客们,他们能抓到放暗器的歹徒吗?” 段无痕和几位长老全部扬长而去。余下三位剑客守在卫凌风身边,像是要保护他们,卫凌风牵紧缰绳,下定决心道:“也罢,总归有我护着你。” 说完,他带着沈尧进村了。 熹莽村依山傍水,东南方还有几座山林,山川巍峨,连绵不绝。村里人挖了几条水渠,从山上引来泉水,汇成清浅的小溪。 溪水染血,泛着黯淡的红色。 马蹄踏过溪流,沈尧望向前方,喃喃自语道:“段无痕人呢?他不见了。”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听到了刀剑碰撞的巨响。沈尧身旁一位剑客护主心切,忙道:“少主应该在西南方。” 西南方? 自从卫凌风和沈尧进村,没看见一个村民。天色渐渐黑了,夜幕沉沉如墨染,按理说,村子里至少有几户人家会点灯。但是,到了掌灯时分,整个村庄仍然被黑暗吞噬。 月色薄凉,清清冷冷拂落在地上。 沈尧道:“喂,你们说,这地方是不是没有一个活人了?” 卫凌风驾着马,慢慢走向西南方。他应声道:“处处透着古怪。” 虽然他们正在行往西南方,可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家又回到了原点。近旁的茅屋清溪、古井竹林、耕田农舍,并无一丝改变。 沈尧皱眉道:“活见鬼了。” 另一位剑客说:“这像是……” 他讲不出个所以然,卫凌风帮他补充道:“像是五行八卦阵。” 此话一出,沈尧骤然醒悟:“对啊,我在段家见过这种阵法。那天,我们一起拜见段夫人,要不是有两位姐姐带路,我们一定会迷路。” 剑客忽然很恼怒:“我家夫人师从慧谷禅师,心地良善,慈悲有德,怎会在荒郊野岭设下八卦阵?” “你别激动,”沈尧低声道,“倘若熹莽村出了事,段家的名声也不好听。段夫人当然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我只是感叹一句,我见过类似的奇妙阵法。” 剑客垂首,向他道歉。 沈尧随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剑法怎么样,能不能找到阵眼,一剑斩破?” 那剑客迟疑道:“沈公子……不记得我了吗?” 沈尧盯着他那张脸,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 剑客道:“那天早晨,沈公子途径段家侧门,送了我一瓶……柴胡逍遥散。” 沈尧一拍大腿:“哦,是你呀!怎么样,我的药好用吗?” 剑客稍显赧然:“好用,沈大夫是当世神医。” 卫凌风蓦地接话:“我家师弟当不起‘神医’二字,兄台过奖了。” 剑客仍然执着道:“当得起,当得起!” 他边说边伸手,搭住了沈尧的肩膀。几人都在马背上,骏马缓缓而行,他的衣袖随之晃荡,又被卫凌风拂开。 卫凌风目不斜视,提醒道:“三长老尸骨未寒,各位,切莫分心,谨慎行事。” 沈尧双手攥着马脖子的鬃毛,又问:“大师兄,假如我们找不到阵眼,是不是会被困在这里?” 卫凌风单手抱着他,翻身下马。他的身法极为利落干脆,恰如行云流水,白衣广袖在夜风中猎猎飘荡。 也不知为何,卫凌风在无形之中,成了这批人的领队。其余三位剑客看到他下马,也跟着跳下马背,问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卫公子?” 卫凌风道:“找阵眼。” 他眺望远方:“你们还能听见段无痕在哪个方向吗?” 剑客们摇头:“听不见了。” 卫凌风思索道:“我不曾听说哪一种阵法,可以隔绝旁人的声息。” 沈尧浑身一哆嗦:“会不会是段无痕他们……” “不会,”卫凌风道,“段无痕是顶尖高手,濒死之际,他会自爆内力,和对手同归于尽。” 沈尧情急之下问道:“想当初,澹台彻也是顶尖高手啊,他为什么没有自爆内力,反而被段家活捉了?” 某位剑客回答:“沈公子有所不知。澹台彻在魔教总坛被活捉。彼时,魔教的妖女还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 沈尧打断道:“魔教的妖女,是云棠?” 剑客抱剑而立:“正是那个妖女。” 沈尧双手揣进袖口:“好的,你继续讲吧。” 剑客从善如流:“我刚才讲到,那个妖女十五岁,为救其母,已经身负重伤。魔教总坛是一座山,山脚和山中都被正道高手们攻占,澹台彻扛着那个妖女,跑向山顶,被八大派的掌门包围。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作奸犯科,自食恶果……” 沈尧再次打断:“你能不能,不要讲废话。” 这位剑客挠了一下头,听取了沈尧的意见:“好,沈公子,我刚才讲到,澹台彻被八大派掌门包围。” 沈尧捧场:“嗯,然后呢?” 剑客:“然后,澹台彻一击掌风,把妖女扔到了一旁。他以一己之力,单挑八大派掌门,还让那个妖女快滚。” 沈尧唏嘘不已。 剑客疑惑:“我讲得不清楚吗?” 沈尧叹气:“不是。我只是觉得,你讲得有一点感人。” 剑客隐隐有些受用:“那妖女其实跑不远的。附近除了八大派掌门,还有八大派的高手。哪怕澹台彻武功盖世,哪里应付得了?那个妖女藏在了某个地方……她到底是在魔教总坛长大,八大派高手掘地三尺,都没发现她的藏身之处。” 沈尧终于想通了因果:“原来如此。因为云棠藏在附近,所以,澹台彻不敢自爆。他害怕自爆之后,伤到了云……妖女,我是说,他怕伤到那个妖女。” 剑客补充了结局:“流光派掌门替天行道,活捉了澹台彻。过了一个月,他亲手将澹台彻送到我们段家。” 沈尧又有了新的疑问:“流光派掌门?” 剑客点头:“江湖八大派之首,流光掌门。” 沈尧悄悄问他:“那个,流光派掌门,我听说,他,有点……” 剑客了然道:“好男色。” 沈尧颇为惋惜:“澹台彻当年,长得很俊吧。” 真他娘的惨,沈尧心道。 他和澹台彻相处的那天,只觉澹台彻仗义爽朗,恩怨分明,却没料到,当初的澹台彻这么惨。江湖中人表面上风光无限,声名煊赫,又有多少血泪只能往肚子里咽。 一直在和沈尧聊天的这位剑客忽而一笑,严肃道:“沈公子,你莫要听信江湖传闻。流光派掌门孤高傲物,必然瞧不起魔教的孽畜。” 沈尧附和道:“是哦,瞧不起瞧不起。” 他快步向前,走到了卫凌风背后。 卫凌风牵住他的手,攥得很用力:“你别乱跑了,一定要跟紧我。” 沈尧应道:“好的,师兄!” 卫凌风真想把他拴在裤腰带上。对于五行八卦之类的阵法,卫凌风也只是略懂一二,并不能算是精通。但他幼年时,曾见过一位高人,专修五行八卦,擅长“缩地成寸”,甚至能不靠轻功,御风而行,其修为之深厚,比得上先秦时代的圣贤。 卫凌风走神片刻,沈尧问他:“大师兄,你在想什么?” 卫凌风停下脚步:“这间茅屋,可能有人。我去敲门,你躲在我背后。” 沈尧答应道:“行吧,你小心点儿。” 卫凌风又说:“我这趟出门,带了一把短剑。” 沈尧环视四周:“保命要紧,你该拔剑就拔剑,该杀人就杀人,不要犹豫。” 他这句话,声调稍高,其余三位剑客听了,纷纷称是。其中一人还惦念着段无痕,幽幽道:“只愿我们少主安然无恙。” 卫凌风轻叩茅屋的门扉,连喊三声,没有一丝回应。但是,那扇门是虚掩着的,夜风将门吹开一条缝,房中传来影影绰绰的烛光。 沈尧长到这么大,从未见过……那么黯淡的烛光,飘飘摇摇,近似于无形。 他往门缝里瞥了一眼,看到房中有一个男子,弯着腰,头朝下,双手自然垂落,正在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缓慢地走向门口。 某位剑客是个急脾气,嗓门极高,大喝一声:“何人装神弄鬼!” 作者有话说: 摸摸你们的小手! 第47章 迷雾(三) 这一声“装神弄鬼”, 吼得极为响亮。 熹莽村实在不像普通的村子, 充满了阴森吊诡之气,还有高手布置的八卦阵,叫人插翅难飞。 再说屋子里的那个男人, 快要走到门口了, 卫凌风一脚踹开房门, 刚好挡住那个男人的去路。这名男子仍然低着头,弯腰弓背, 双手垂落在身前, 一副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鬼样子。 三位剑客拔剑出鞘, 剑光凛凛发寒。 卫凌风静止不动, 开口道:“敢问阁下,是不是村中人?” 那男子不做声。 于是卫凌风也拔出短剑,继续道:“我们是从凉州赶来的外地人。阁下若是能说话,可否告诉我们,熹莽村近日发生了什么?愿闻其详。” 男子吭哧几句,沈尧一个字都没听懂。 方才那名与沈尧闲扯的剑客说:“他好像不会说官话。我来和他讲几句方言。”方言还没讲出一句, 剑客又陡然横剑向前, 迟疑道:“这男子, 恐怕被人下了蛊。” 沈尧尚未瞧清楚, 卫凌风抱住他的腰, 瞬间退后三米远。 剑客已经和村夫打了起来。 说是“打”, 不如说剑客在挥剑, 村夫在躲闪。那村夫虽然连腰都直不起来, 却能躲避每一次进攻,只是屋内的蜡烛越来越暗,周围的光线越来越弱,村夫转身之际,腿根的一道黄符极为显眼。 沈尧道:“阵眼,阵眼在他的腿上!” 理所当然的,沈尧建议道:“扯下那条黄符,就能解开八卦阵。” “不行,”卫凌风观望道,“扯下黄符是没用的……” 沈尧惊讶:“为什么?” 卫凌风若有所思:“这个人,就是阵眼。” 沈尧第一次听闻这种做法,恍然道:“那怎么办?只能杀了他?” 卫凌风沉默点头。 沈尧深呼吸道:“可是,他没有伤害我们,似乎也没有杀心。我们为了破阵,杀了这个人,算不算伤及无辜?” 卫凌风捏了一下沈尧的腰带:“你刚才不是劝我,保命要紧,该拔剑就拔剑,该杀人就杀人,不能犹豫?” 若说不害怕,那是假的。沈尧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熹莽村。他仰头望着今晚的月亮,含糊道:“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恩怨纠纷,我断不清,草菅人命,却是不能做的。” 卫凌风在沈尧的肩膀上轻轻一拍。除了沈尧,没人关注卫凌风。沈尧只看到卫凌风张开五指,风吹过他的手掌,掌间青筋毕露,腕上的血脉颜色发紫。 沈尧心道:这是在干什么? 但他不敢问出声。他怕自己弄出噪音,会让卫凌风分神。 很快,沈尧猜到了答案:无量神功。 无量神功是扶华教密不外传的绝世武功,威力无穷,当世无匹。 无量神功共有九层,传说,练到第九层的人,便能一统江湖,号令群雄,普天之下,无人可挡。 众所周知,扶华教的教主云棠年纪轻轻,就是个很不好惹的顶级高手。她的无量神功练到了第七层,能化落叶为利剑,收疾风为刀光——那日她来段家劫狱,正是一人荡平了桃花林。 这是一门奥义深湛的武功。沈尧万万没料到,卫凌风竟然精通此道。 不消片刻,凉风乍起,地上卷起飞沙滚石,环绕着那个村夫。黄土碎屑如同一场暴雨,敲打着村夫的裤子,很快,一张黄符被撕得粉碎。 剑客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感叹道:“好一阵妖风!” 沈尧暗叹他们的迟钝,又庆幸于他们的迟钝,反复掂量之后,沈尧悄悄问:“师兄啊,你练到了第几层?” 卫凌风道:“第六层。” 沈尧点头:“比云棠差一点。” 卫凌风一贯是不争不抢的性子,淡泊处世,无欲无求,像是在世上多活了好些个年月。但是这一次,他听见沈尧的话,却说:“我练武的机会较少。若是能……再抓紧些,过个一两年,便可升到第七层。” 沈尧自然而然地鼓励他:“好啊,师兄,你天资聪颖,根骨绝佳,长此以往地练下去,一定可以冲破第九层,成为当今武林第一人!” 卫凌风摇头:“不行,我不会。” 沈尧牵住他的手。深秋时节,天寒地冻,卫凌风的手好冷,沈尧帮他捂暖了,才说:“呵,为什么不行?你做什么都行。” 卫凌风低声道:“第九层的心法绝学,要让一个人经历大喜大悲,大哀大痛。何必呢?我只愿……” 他握紧沈尧的手,那般使力。好像两个人的骨头都要融成一处,融在一起,沈尧还问他:“你只愿什么?快跟我把话说明白点儿,师兄。” 沈尧揶揄道:“你今晚不说……我不知将来有没有这个荣幸,再听你说。” 屋子里的蜡烛熄灭了。月色暗沉,村庄沉浸于一片黑幕,像是永远都见不了光,山林中传来凄厉的狼嚎,卫凌风缓声开口:“你明知我想说什么。我只愿一切了结之后,和你隐居避世,不再出山。此生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只同你……” “同你”之后的话,他没细讲。 沈尧笑着补充道:“同我逍遥快活。” 卫凌风反问他:“时至今日,你还想挣一座金山银山,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吗?” “不想了,”沈尧叹息道,“江湖这地方,我也混不开。” 沈尧一直惦念着卫凌风的身世,曾经有过诸多猜测。倘若他猜得没错,那么,他和卫凌风隐居避世,就是远离纷争的最好结果。他还能跟着卫凌风学武功。 卫凌风从袖中取出一条布带。茅屋外的村夫倒地不起,卫凌风就用布带捆紧了他,绑在茅屋之前的一根木柱上,使他双脚离地。 那三位剑客纷纷凑过来问:“卫公子这是做什么?” 卫凌风双手负后,道:“解开八卦阵。” 夜色更深,他们依然没有段无痕等人的音讯。熹莽村原本不是一个大村,村民不足两百人,年轻力壮的男子多半不愿在家种田,跑去了凉州和凉州附近的城镇做工,留下来的都是雇农和佃户——他们与地主画过押、签过字,户籍就不能更改了。 这间茅屋的主人正是这样一位佃户。 半柱香的功夫,他终于清醒了。卫凌风几根银针还扎在他的头顶,他忽然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像是要把自己活活吓死。 段家剑客粗鲁地制止道:“别喊了!还想再死一次?” 那名男子方才住口。 他久久回不过神,喃喃自语:“我是龚强,村里人都管我叫、叫强哥。” 沈尧顺势喊了一声:“强哥!” 龚强应道:“唉。” 沈尧又问:“强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们,熹莽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和我朋友都从外地来,路过此处,想找一户人家借住……” 沈尧拢紧衣服,叹道:“打从我进了这个村子,差一点儿就死了。” 龚强应道:“官人啊,官人!” 两句“官人”喊完,他力气衰竭,垂着头道:“我的后背很痛。” 卫凌风解释道:“你的脊骨断了两块。” 龚强挣扎道:“我还有救吗?” 卫凌风反问他:“你头疼吗?” 龚强一听他说完,好像才记起头痛,忙不迭道:“痛啊,脑袋都要裂了。” 卫凌风扫眼看过他的全身,才说:“你被人下了几种蛊虫,可能……已有两只蛊虫,钻进了你的脑子。” 龚强那一张本就惨白的脸,变得越发白了。死人的面相都比他好看些。先前遮住月亮的云雾逐渐散开,月光照着他的面容,沈尧才发现他的眼窝凹陷,晕着一圈青黑色——这是典型的将死之兆。 沈尧立刻发问:“强哥,你别磨蹭了,快讲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龚强结结巴巴地叙述着经过。据他所言,前几日,村子里来了几位江湖中人,白须白发,长袍广袖,像是戏台子上的老仙家,还能给村里人算命。 他们算财富、寿命、姻缘、春播秋收的时机,甚至是灾年和大运。 从早到晚,拜访他们的村民越来越多。 凡是算过的人,都说很准。那几位江湖中人劝服了村长,烧掉几张黄符,化作符水,分发给村民。他们说:谁家有困难,有病人,或者撞上了晦气东西,喝下符水,便有福星高照,从此一解烦恼。 沈尧却斩钉截铁道:“我不信。熹莽村离凉州不远,凉州遍地是官家和商户,熹莽村又没有与世隔绝,村民们出门走动,长几回世面,还能被人这么骗?” 龚强有气无力道:“我们……原本不相信……但他们说,安江城瘟疫,就是灾年的征兆。而他们,是安江城……少年神医的师父,他们的徒弟在安江城挨家挨户的送药……他们作为师父,也来熹莽村救灾祛病。” 这一回,沈尧没做声。 他走出几步路,卫凌风跟在他身后。另外三名剑客也是紧紧相随,其中一位剑客问他:“沈公子,你有什么见解?” 沈尧如实道:“见解谈不上,我这儿有三个困惑。其一,龚强自称是佃户,从没离开过熹莽村,但他讲一口官话,擅言辞,谈吐毫不粗野,简直像是凉州出身的城里人……我都比他更像乡下来的。其二,他被我们绑在了柱子上,还对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怎么想都不对劲。其三,他没问过其他村民的下落,他是不关心,不在意,还是说,他已经知道别人的结果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和上一章!都想拥有评论QAQ评论!是新年的喜悦,是爆更的原动力,是精神的食量【绞手绢 第48章 疯魔(一) 沈尧刚一说完, 旁边的剑客就道:“那名男子, 果真是个贼人。” “他快死了,”沈尧接话,“什么样的人, 拼着最后一口气, 都要骗人呢?” 剑客推断道:“是不是魔教的人?” 沈尧一口咬定:“不可能。” 剑客惊讶于沈尧的决然:“为何不可能?沈公子, 能否详说?” 沈尧还真没办法详说。龚强身上的破绽太多,沈尧觉得, 哪怕云棠作恶使诈, 都不至于如此轻率。 沈尧思前想后, 随口解释道:“魔教一贯处心积虑, 他们至少会找一个说方言的强哥吧。” 剑客点头:“沈公子此言有理。” 沈尧又指了指远方:“我们几个人,都被围困在八卦阵内,段无痕的情况不明。依我之见,布阵的人,不会直接弄死我们。这算是好消息。” 卫凌风忽然开口:“坏消息是,他们准备了圈套。” 沈尧原路返回:“我再去问问强哥。” 可惜, 沈尧发现, 龚强已经昏过去了。卫凌风在龚强的脑门上扎了几根银针, 却只能让他维持一时的神志清醒——那些蛊虫扎根于龚强的五脏六腑, 致使他的气息错乱。 沈尧再次确诊:“没救了。” 剑客插话:“沈大夫是说, 这个贼人没救了?” 沈尧指了一下龚强的后颈:“你看他这里, 长了几个包, 这都是虫卵。” 剑客提着长剑, 骨节隐隐泛白:“蛊虫的卵?” 沈尧走近茅屋门口:“嗯,几种不同的蛊虫,产下成千上万的虫卵。”停顿片刻,他才说:“我束手无策。” 剑客闻言一震,又道:“我以为……沈大夫和卫大夫,什么病都能治。” 沈尧回头瞥他一眼:“要是有哪位大夫告诉你,他能治愈一切疑难杂症,他一定是个江湖骗子。” 卫凌风道:“也可能是世外仙人。这种仙人,不会收你钱。” 沈尧轻笑:“师兄所言甚是。” 卫凌风拉住沈尧:“你别进屋。” 沈尧后退一步:“龚强现在又昏迷了。他的这间茅屋里,兴许藏了什么东西。” 旁边一位剑客挡在了沈尧的面前:“两位公子都不会武功,要搜查的话,还是我们来吧。” 卫凌风推脱道:“不必。倘若室内有蛊虫,单靠武功,难以规避。” 沈尧伸直手臂,横在他们之间:“大家不要争了,不如我们一起进去。”他指着龚强,又道:“留下两个人,牢牢看紧强哥。” 卫凌风道:“好,你留下来。” 沈尧却道:“师兄,外面不一定安全,里面不一定危险。” 他们还没商量出结果,卫凌风和其他三位剑客都转过头,面朝同一个方向。夜深人静,远处既无灯火,又无声响,四下一片漆黑寂寥,倏见一条人影蹒跚而行。 那人穿一件短褂,身材瘦削,依稀是个少年模样。他原地旋转半步,蓦然跑向了沈尧等人,三位剑客立刻运功提剑,那架势……分明是要当场杀人。 沈尧出声道:“等一下,我好像认识他。” 卫凌风这才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亮之后,霎时照清了那位少年的面庞——出乎意料,他竟然是黄半夏。 沈尧犹疑道:“阿黄?” 黄半夏惊魂未定:“大哥!” 他心跳极快,额头全是冷汗,身子摇摇欲坠,牙齿打着颤,嘴唇合不拢,一副死里逃生的落魄模样。沈尧观察他半晌,终是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黄半夏道:“我、我……” 卫凌风耐心道:“莫急,慢慢说。” 黄半夏口齿不清地解释,夜深了,段无痕与五毒教长老杳无音讯,段永玄和段夫人都很着急,便又派遣一队高手前往熹莽村。这一次,许兴修也跟来了,黄半夏拎着药箱随行。 沈尧呼吸一顿,只问:“许师兄他人呢?” 黄半夏茫然道:“不见了。” 卫凌风又问:“你和他们走散了?” 黄半夏诺诺称是。 剑客尚有疑虑:“这位是沈大夫的……” 沈尧连忙介绍道:“你们听说过安江城的黄仙医吗?他是黄仙医的小儿子,名叫黄半夏。” 黄半夏的到来,让人措手不及。 听完黄半夏的一席话,沈尧十分担心许兴修——许兴修当真不会武功。熹莽村这个鬼地方,处处都是陷阱,倘若许兴修身边无人保护,恐怕凶多吉少啊。 卫凌风看出沈尧的焦虑,安慰道:“你的许师兄并不是第一天闯荡江湖。眼下,还是先解开阵法,找到段无痕吧。” * 卫凌风和两名剑客走进了茅屋。三人搜寻一阵,什么都没发现,那屋子应该是有人住的,灶台上残存油渍,近三日内,主人必定动过火。 黄半夏谨慎地询问:“我们能进屋歇一歇吗?” 沈尧一行人均不作声。 黄半夏又问:“被绑在柱子上的人是谁?” 沈尧道:“一个村夫。” 黄半夏坐到了地上:“大哥,你冷不冷?” 沈尧推开茅屋的正门:“我们去厨房生一把火,夜里烤火,起码不会冻死。”话音落后,只有黄半夏响应了,沈尧招呼道:“喂,你们都过来吧。” 剑客回答道:“我们……皆有内功护身,一时半会儿冻不死。” 沈尧喃喃自语:“有武功真好啊!假如我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学武功。” 另一位剑客问他:“沈公子,是否想到了破阵的方法?” 沈尧尚未开口,卫凌风作答道:“那人已被吊离地面。半个时辰后,阵法可破。” 剑客却道:“半个时辰?我家少主还是……生死未卜。” 他一心牵挂着段无痕,实在感天动地。 或许是被他的哀怨影响了,坐在他旁边的剑客二话不说,提剑起立,身手快如飞鹰,一招干净利落的“倒劈命门”,横向切断了龚强的脖子。 混着黑色血液的头颅滚落在地上。 这位杀人的剑客说:“诸位不愿做恶人,恶人便由我来做!路上再见到可疑的村民,尽管吩咐我便是。” 彼时,沈尧还抱着几根木柴。 他杵在原地发呆。可是周围一刹那亮堂了,月光清透而明朗,星辉正盛。茅屋之外,竟有一条长路通向西南方。 沈尧朝着那边一望,忽听剑客们倒抽一口凉气——这就很恐怖了。什么骇人的情景,才会吓到训练有素的武林高手? 沈尧正要观望,卫凌风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拽离了很远。沈尧定睛一看,只见蛊虫爬出了龚强的尸体,密密麻麻,越积越多,数不清的虫卵正在地上孵化。 有些虫子不知为何,突然爆浆,血水一溅三尺。 剑客们用剑风碾碎了一部分蛊虫。谁知,那些虫子一死,体内全是虫卵,顺着剑风扩散更远。 沈尧感叹道:“我的老天爷……” 挡在他前方的剑客说:“放火!快放火!” 另两位剑客抽走木柴,扔在地上,泼油点火一气呵成,火光烧到了茅草屋。霎时,连那屋子也一并燃烧,火光熊熊,明亮如白昼。 剑客心有余悸:“好险。” 沈尧却道:“这把火,烧不死蛊虫。” 并非他危言耸听。那些蛊虫不仅爬出了火堆,还很灵活。有几坨——因为沈尧瞧不清数量,只能用“坨”来形容,总之,好几坨蛊虫朝着水井爬去了。 最牵挂段无痕的剑客忽然反应过来:“不行,不能让它们爬入水井。” 他很不怕死,就近扛来几块木板,正要扣在古井上,卫凌风一手拉走了他。卫凌风从袖中取出一包草药,抖洒在古井的边缘。 草药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蛊虫骤然止步。 “走吧,”卫凌风道,“先去西南方,找到段无痕。” 沈尧问:“蛊虫呢?留在这里吗?” 卫凌风看向前方:“这要问五毒教的长老,他们会处理蛊虫。你和我都不懂。” 沈尧点头。卫凌风将他抱上了马背,其余三名剑客也执着缰绳,黄半夏愣然站着,碎碎念道:“大哥,我能和你们一起走吗?” 某位剑客翻身下马。他把这匹马让给了黄半夏。 黄半夏推辞道:“这、这怎么好意思啊?” 那剑客却说:“你年纪小,又不会武功,你还是骑马吧。我在后面,用轻功跟着你们。” 沈尧转头问道:“这位兄台,你叫什么名字,我刚才就想问你了。” 剑客简短地回答:“赵邦杰。” 沈尧理所当然地问:“武林名门……赵家的人?” 赵邦杰摇头:“我只是恰好姓赵,父母都是凉州本地人,与大名鼎鼎的赵家并无关系。” 沈尧探寻道:“你认识赵都尉吗?” 赵邦杰的措辞十分谨慎:“我听别人说过赵都尉。”这句话之后,他又开始挂念段无痕:“也不知我家少主……今晚是否能脱险……” 沈尧随口说:“这一路上,你十句话里,有八句离不开‘我家少主’。” 赵邦杰语气铿然:“少主对我们有大恩大德。” 沈尧没再出声。他咬了几口干粮,喝了一点水,卫凌风将他揽进怀里,他仰头亲了卫凌风的下巴——因为他们的马走在最后,倒也没人看见他们的举动。 煞气最重的那位剑客跑在前方开道。没过多久,他的马蹄声忽然停了,他喊了一嗓子:“少主!” 山林浓密,阴影倾倒于地面,掩映了几处农舍后院,段无痕的声音传到耳边:“你们别过来。” 作者有话说: 嘤!还好我有你们这些小可爱,今天也是摸手的一天 第49章 疯魔(二) 沈尧喊道:“五毒教的长老们在你身边吗!” 杜长老回音道:“老夫尚在!” 但他的声调有些颤抖。 究竟发生了什么!沈尧快要急死了。 他靠在马脖子上, 不知碰到了那匹马的什么地方, 这匹马乍然受惊,驮着沈尧和卫凌风一路狂奔向前。很快,他们超过了负责开道的剑客。 赵邦杰跟在他们背后, 大无畏地一路相随。显然, 赵邦杰记挂着他家少主, 将自己的安危抛之脑后。 凉风拂面,水声泠泠, 树叶在风中婆娑作响。众人离得越近, 越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待到看清眼前之景, 包括卫凌风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了。 尸山, 远处有一座尸山。 段无痕毫发未损。但他的那把无痕剑上,全是淋漓鲜血。 五毒教的四位长老,段家的十位剑客立定在段无痕身后,每个人的兵器上都沾满了血痕。 这一幕,简直,像是……段无痕带人屠村。 黄半夏跳下马背, 踩到一块小石头。他一边“嘶嘶”呼痛, 一边惊叫道:“段无痕杀光了一整个个村的人。” 沈尧喝止道:“你也是一路逃过来的, 这地方多诡异, 你不是没见到吧?段无痕要是会屠村, 你能屠一座城。” 段无痕忽然问:“杜长老刚才是不是放了信号烟?” 杜长老面色惨白如纸:“老夫看情况危急, 非同小可, 只能放出信号烟。是老夫无能, 不仅没找到杀害三师兄的歹徒,也没能……救下村民。” 卫凌风打断他们的对话:“进村不久,我们听到了刀剑碰撞的声音。” 杜长老道:“此处埋伏了两位高手,其中一位被段兄一剑斩杀,另一位虽然逃进了树林,却中了我们五毒教的‘千刀万剐’,活不过今晚的。” 沈尧急切地问:“那些村民的尸体呢,怎么回事?我和师兄在安江城时,瘟疫横行,也没沦落到这般惨状。” 杜长老哑然,段无痕沉默。 五毒教的另一位长老开口道:“唉,老夫在江湖上游历几十年。这等凶狠残暴之祸事,老夫也是第一次见……” 段无痕的侍卫们立刻接话。通过众人的只言片语,沈尧终于理顺了脉络:原来,杜长老闯入熹莽村之后,发现了一位鬼鬼祟祟的黑衣人。杜长老觉得,那人正是杀害三长老的真凶,当即大怒,乘胜追击,甚至召唤了附近的毒蛇和毒虫。 说来奇怪,进村的那条路,远远望不到尽头。杜长老和段无痕等人追了半晌,仍然滞留在村子里。周围的山川、房屋、树林渐渐隐没于黑夜,埋伏此地的两位高手先后跳出来,与段无痕等人缠斗。 段无痕道:“他们是在引我们走向村中腹地。” 沈尧疑惑:“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跟过来?” 段无痕声调微沉:“我听见女人和小孩在呼救。” 杜长老打断道:“当我们赶到这里,村中人像是发了疯,自相残杀起来,血肉横飞,断肢滚落。我与几位师兄一致认为,他们都中了苗岭一带的毒蛊。” 卫凌风翻身下马,又问:“段兄剑上的血,是村民的血?” 段无痕承认道:“是的。” 杜长老怕他言简意赅,说不清楚,连忙解释道:“那些村民受蛊虫操纵。他们看见我们,登时飞扑过来,多亏段少侠和这些剑客们,以剑气为屏,以剑气为刃,杀光了剩余村民,没让虫卵沾到我们身上。” 沈尧惊叹道:“原来,你们这儿的蛊虫,也有很多虫卵吗?” 五毒教排行第二的那位长老一向沉默寡言。 但是现在,二长老突然开口道:“老夫想起了多年前,澹台彻正是站在一座尸山之前,拒不认罪。那日,我和掌门都在场。” 杜长老道:“二师哥,依你的意思,你们冤枉了澹台彻那小子?” 二长老闭上双眼:“我从年少起,只钻研蛊虫,自认通晓天下事。今次,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撑着一根手杖,继续说:“三师弟精通毒理,不修内功。我见过他的本事——他能让活人假死,让死人栩栩如生。但是,在我们师兄弟七人中,属他的外家功夫最差,是以,刚进熹莽村时,三师弟遭人暗算,当场毙命。” 他抬头,看向了杜长老:“老五,你慷慨仗义,有仇必报。既见三师弟惨死,你一马当先,催动毒蛇和毒虫,必然惊动熹莽村的蛊虫。” 沈尧垂首道:“我懂了。然后,蛊虫发作,村里人都疯了。” 卫凌风略微俯身,查看地面的脚印,又道:“那两位武林高手,先将一帮村民聚集到这里,等你们出现,再诱你们入局。” 二长老摇头道:“设计布阵之人,不仅阴险歹毒,还深谙我五毒教的心法。诸位不必多言,赶紧撤离此处!” 黄半夏却道:“等等!还没死……没死光呢,你们听,有人在说话!” 黄半夏挽起裤腿,啪嗒啪嗒跑向尸山。 沈尧跟上去:“你疯了吗?快回来!” 沈尧又被卫凌风抓住了衣领。 卫凌风斥责道:“他要跑就跑,你追他作甚?” 沈尧嗫喏道:“他也算是我半个徒弟。” 卫凌风拎着沈尧的衣裳,将他晃了晃,语气不善道:“他想找死,你要不要陪葬?” 这话真不像是卫凌风说的。沈尧抬头望着他,倏然之间,沈尧睁大双眼,只因卫凌风无声道:他不是黄半夏。 卫凌风说:他不是黄半夏。 什么意思? 沈尧道:“师兄,我可能是个傻子。” 卫凌风见他不懂,立刻道:“段无痕!” 段无痕转头看他:“何事?” 卫凌风抱着沈尧上马,抓紧缰绳道:“我们先走,此地不宜久留。” 五毒教的二长老也赶紧催促:“快走,快走。” 沈尧挣扎道:“不行!许师兄还在这里……” 段无痕发出了疑问:“许兴修?” 沈尧转告道:“黄半夏说,段无痕深夜未归,段家主和段夫人都很担心,便又派出了一队人马,带上了我的师兄许兴修。这一行人进了熹莽村,不幸迷路,分散到村中各地。” “我早已告诉父亲,明日才会回家,”段无痕坐在马背上,脊背挺直如竹,“你被他骗了。他真是黄半夏吗?” 沈尧指着那个尸堆里的人:“倘若他不是黄半夏,他究竟是谁?” 话音未落,“黄半夏”口中传来一阵怪笑。 须臾,他将手指扣进头皮,扯下一张人脸。他的脑袋长得较小,身体倒是粗壮,显得十分滑稽怪异。当他转身,脖颈之后露出蜘蛛刺青。 沈尧呢喃道:“迦……迦蓝派?” 杜长老感叹道:“苏红叶那个小兔崽子,难道说了实话?” 二长老养了几条蛇。那些毒蛇盘踞在他的左手上,蛇信子不停往外吐,越缠越紧,二长老便道:“村口已经来人了,赶不及了。” 沈尧知道二长老在担心什么。 无论是段家,还是五毒教,生平最在意“名声”二字。熹莽村有难,倘若段家不管,便是“见死不救”,先前秦淮楼一事,已经让他们备受诟病。 如今,熹莽村惨遭灭顶之灾。满地都是高手搏斗的痕迹。蛊虫们爬出虫卵,又被五毒教的长老们肃清,五毒教的二长老……害怕自己百口莫辩。 杜长老忽然出声:“那个戴人皮。面具的迦蓝派老头儿,我瞧着,怎么这般眼熟呢?” 二长老定睛一看,叹气道:“是他。” 沈尧忙问:“谁?” 二长老答道:“迦蓝派的前任掌门。据说他手上有广冰剑和《天霄金刚诀》,招人觊觎,他便带着两样宝物,跑去了深山隐居。” 二长老一边讲话,一边皱紧眉头:“数年不见,他怎的疯疯癫癫了?” 沈尧舌头一下打了结:“前、前辈的意思是,这个掌门,戴着□□,装成黄半夏,潜伏在我们身边,由来已久?” 二长老瞥他一眼,淡淡道:“祸事,又是一桩祸事。” 段无痕忽略了“黄半夏”,直言不讳道:“兹事体大,我去凉州府上找官兵,并通知赵家、江家和郑家。长老们可否通知五毒教,还有与你们交好的广坤宫、点苍山、流光派?” 二长老立即应允:“段少侠放心。” 段无痕又问道:“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提前一个月召开,诸位,不觉得奇怪么?” 二长老呼吸一紧,奉劝道:“段少侠,慎言。” 须臾,他们话音一停,谁都不再开口。 月沉星暗,远处亮起数十支火把,竟是一大队的人马,蹄声杂沓。沈尧起初还认为,救兵来了!但是,当他仔细凝视,却发现为首的领队——乃是赵都尉。 沈尧叹道:“今晚太晦气了。” 除了赵都尉,还有一名中年男子,端的是一副好相貌,锦衣玉带,长剑傍身,难掩雍容华贵之气。此人正是江湖八大派之首,大名鼎鼎的流光派掌门,谭百清。 五毒教的杜长老见了谭百清,可比见了自家掌门更激动。 杜长老策马跑过去,喊道:“谭掌门!谭掌门!大事不好,我们在熹莽村,中了贼人的奸计!” 谭百清道:“我收到了赵都尉的飞鸽传书,才从应天府赶来。杜兄,这一趟辛苦你了。” 他伸直手臂,指着天空,大喝一声:“你们还等什么?快将魔教的余孽拿下!” 流光派弟子与官兵两路包抄,直奔卫凌风而来。卫凌风似有预料,对沈尧说:“他们若是为难你,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沈尧道:“为什么?” 卫凌风又看向段无痕:“段少侠,你被人一剑穿心,普通大夫治不好,我已让你大病初愈。五日内,你按时服药,可保无恙。” 沈尧抓紧他的手:“师兄,你这几句话,像是在交代后事。” 段无痕侧目,盯着卫凌风,反问道:“要我还你一个人情?” 卫凌风却道:“不是。” 段无痕:“你想说什么?” 卫凌风:“这五日内,无论如何,不宜再动用过强的杀招。” 流光派弟子们已经绕到卫凌风和段无痕的马前。 远处,流光派掌门大声督促道:“段贤侄,快过来,你可知你身边那人,枉为丹医派大弟子,实则为阴险歹毒的魔教余孽!卫凌风此人,乃是上一任魔教教主没死成的儿子!” 众人哗然。 沈尧心神一震。他像是被人一拳打蒙,脑子里嗡嗡直响。 卫凌风催促道:“你快走吧。” 他拎起沈尧的衣领,要把他放下马背。沈尧拦住他的手,笑说:“师兄,我走了也不一定能平安脱身,你就别赶我了。” 这一条乡村小道上,挤满了各路高手。谭百清袖袍一挥,声如洪钟,痛斥魔教的罪行。他说,今夜活捉了卫凌风,定当严刑拷打,拔除武林的后患。 五毒教的长老们一下子散开了。 只有段无痕和他身后的段家剑客们一动不动。 段无痕转身,朝着十几名剑客,朗声发问道:“卫凌风与我相处至今,你们是否觉得他心肠歹毒?” 众剑客一致回答:“否!” 段无痕又问:“哪怕他父亲出身魔教,他本人是否罪该万死?” 众剑客又回答:“否!” 段无痕骤然拔剑,剑光寒气骇人,威力无穷,流光派弟子无一人胆敢上前。 段无痕居高临下,扫视他们,这才开口:“谭掌门,晚辈敬你是前辈。今日,前辈不问缘由,不论因果,便要严刑拷打,恕我不能奉陪。” 他讲出最后一句话,或许用了内力,声音直抵耳膜。沈尧快被他震聋,更没料到段无痕一向不理世事,居然这么讲义气。 火把熊熊燃烧,闪烁不定,红光映在谭百清的脸上,照得他一派雄伟端正,像个当朝一品大官。他的嗓音极为肃穆:“段贤侄,你秉性纯良,却被贼人蒙蔽。前日里,段家遭逢大难,魔教在段家伤人无数,你莫不是忘了?” 段无痕却道:“有劳谭掌门费心,魔教的仇,我们段家会报。这一盆脏水扣在卫大夫的头上,我只怕被蒙蔽的另有其人。” 谭百清叹声道:“既然如此,我也无能为力。” 沈尧知道,谭百清不会善罢甘休。但他没想到,谭百清纵身飞下马背,亲自来抓段无痕。 谭百清有一把宝剑,名为“法华”,削铁如泥,名震江南。他不再与段无痕客套,拔出法华剑,倒握剑柄,直接刺向段无痕。 段无痕的剑客们十分忠心,纷纷亮出长剑,但是,谭百清带来了两百多个人,段无痕这边只有十五人。 再者,谭百清是武林宗师之一,功夫精妙绝伦,使得一手“流光剑法”,昔日的澹台彻都被他活捉了。 段无痕和谭百清过了几招。就连沈尧都能看出来,段无痕并不是谭百清的对手。 沈尧皱眉道:“流光派这么厉害?” 卫凌风告诉他:“名门正派里,武功比段无痕高的人,不超过五个,谭百清是其中之一。” 情势危急,沈尧屏住了呼吸。他一会儿在想卫凌风,一会儿在想段无痕,又惦念着失踪的黄半夏,卫凌风忽然离开马背,众目睽睽之下,他道:“谭掌门,别打,我自愿随你们走一趟。” 段无痕被谭百清一脚踹在肩膀。段无痕握剑的手一抖,眼神随之改变,像是起了杀心。 这时,卫凌风已经走到了段无痕与谭百清的中间。 谭百清将卫凌风双手一扣,系上铁链,窸窸窣窣弄了一阵,系得很牢固。沈尧想到“流光派掌门好男色”的传闻,心脏都要跳停了,他从后面跑过来,喊道:“谭掌门,请听我一言。” 谭百清理都不理他。 沈尧大声道:“谭掌门!我师兄根本不是魔教教主的儿子,他从小在丹医派长大!我们清关镇几千人都能作证!这二十几年来,师兄从没出过清关镇,我不知是谁诬陷了他,堂堂武林,不能不讲道理。” 谭百清转身,目光在沈尧脸上一扫,定了定神,才道:“来人,把他也带走。” * 熹莽村一事,可谓震惊武林。 众说纷纭,谁也不知道真相。谭百清一贯是“大公无私,嫉恶如仇”,江湖传闻,他不仅带走了魔教余孽,就连段家公子,也被他一并拷走了。 段夫人整整一日滴水未进。到了傍晚,她去找段永玄,开口便是:“我替段无痕算了一卦。” 段永玄却道:“夫人放心,谭兄给我来了信。段无痕不在流光派,他住在应天府邸,一切安好……他应当知晓江湖险恶。他总在家里做公子哥儿,痴心武学,受人爱戴,不问江湖是非,日后怎能成材?” 段夫人温声道:“夫君,想让他成材?” 段永玄指尖扣着茶几,敲得微微响:“我们只有这一个儿子。家族兴旺,全靠他一人。” 段夫人一笑:“其实不止一个儿子。” 段永玄没做声。 他的夫人起身,端庄而柔顺道:“你公务繁冗,我不打扰了。”说着,她裙摆翩然,人已离去。 屋外的侍女等候许久,见了段夫人,忙道:“夫人?” 段夫人只说:“走吧。” 侍女斟酌问道:“少主没事吗?” 段夫人折下一枝梅花,边走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她手握花枝,容形俏丽,依稀能窥见十余年前的少女气度。又因她心中有事,脚步虚浮,无意中撞上一个锦衣女子,段夫人停步,打了个招呼:“楚夫人。” 楚夫人微微颔首:“段夫人。” 她腰间佩剑,眉目冷肃,静立好一阵子,关切地问道:“令郎可还安好?” 段夫人却道:“自年少起,你凡事都要与我一争高下。你和我,对孩子们的期望,应当是相同的。” 楚夫人疑惑道:“段夫人所言,我听得不甚明白。” 段夫人走出两步,回眸看她一眼,嫣然而笑道:“唇亡齿寒。” 她赠给楚夫人一枝红梅。 楚夫人一向觉得她神神叨叨,讲话藏头露尾,随手接过了那枝红梅,又随手扔到了走廊之外。楚夫人觉得,段无痕言辞激烈,偏袒魔教,被关进了应天府,也难怪他娘都急疯了。 * 应天府是一处风水宝地,市肆繁华,人烟阜盛,距离凉州仅有一日路程。流光派的宗宅就位于此处,历年的武林大会也在这里召开。 应天府好不好玩?沈尧不知道。因为他滚进了流光派的地牢。 他很想和卫凌风,或者段无痕关在一起。可惜,看守大哥告诉他,段无痕身份高贵,早已被请去做客了,哪里用得着蹲大狱。而卫凌风呢?他也不在地牢。 沈尧想起澹台彻的下场,忙问:“卫凌风是不是被挑断手筋、脚筋,每日遭受酷刑?” 看守摇头:“不清楚。” 沈尧又问:“你家掌门直接关了我们,也不给个理由?” 看守道:“两天后,便是武林大会。届时,武林盟主出面,便可查明真相。掌门关押你们,是怕你们乱跑,并无杀心。” 沈尧沉默。 他的隔壁是另一位段家剑客。好巧不巧,那人正是赵邦杰。 赵邦杰对他家少主的一腔忠心,天地可鉴。那一夜,段无痕被谭百清踹了一脚,谭百清转身说话时,赵邦杰趁他不注意,一剑砍到了谭百清的左腿——他踹段无痕的那条腿。 虽然,谭百清飞快躲闪,但是,左腿仍被划破,流了不少血。 谭百清发怒,这才绑了赵邦杰。 而其余的段家剑客,全部跟在段无痕身边,去了府尹的宅邸中做客。 不同于沈尧的幽怨,赵邦杰听闻少主安然无恙,整个人就放松了,他还从地上捡起稻草,编出一只草蚱蜢,放在地上玩。 隔着铁栏杆,沈尧与他搭讪:“赵兄,你真有闲情逸致。” 赵邦杰道:“少主没事,我就没事。” 沈尧嗤笑:“你当自己能活着出去?” 赵邦杰分给他一只草蚱蜢。 沈尧将草蚱蜢往外一丢,低声骂道:“我他娘的就是个废物。” 赵邦杰道:“你不是废物,你是神医。” 沈尧言辞粗鲁:“医术管个屁用!” 话音未落,看守送来两份饭——其中一份,青菜、鸡腿、羊肉、米饭俱全,看守将这一份饭给了沈尧。而另一份饭,只是普通的清汤寡水和窝窝头。 沈尧验过饭菜,确认没毒,吃得很香。但他一扭头看到赵邦杰的伙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我的牢饭这么好?断头饭?吃饱了就上路?” 看守悄声道:“当然不是断头饭,这是掌门的意思。” 沈尧笑道:“什么意思?大哥行行好,给我讲明白。” 看守也笑:“小兄弟,聪明机灵,不需我多言。”转身后,看守又是一笑:“小兄弟是个有福气的人。” 沈尧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看守走后,沈尧连连骂道:“狗杂种,王八蛋,死秃驴……” 赵邦杰小声问道:“谭百清是个秃头吗?我没注意。” 沈尧道:“再过二十年,他一定是个秃头。”随后又恶毒道:“唉,不对,他不一定能再活二十年。” 赵邦杰啃着窝窝头,又道:“沈大夫,你多小心。” 沈尧却说:“这里是流光派的地盘,他们没有忌惮。” 赵邦杰冷静道:“两天后,武林大会召开,卫凌风一定会出面,你也要到场。这两天,任那死秃驴胆子再大,他也不能动你。” 沈尧道:“操他娘的,两天之后,老子要任人宰割?” 赵邦杰没做声。 沈尧深吸一口气。片刻后,他冲外面喊道:“来个人,我的胸口疼裂了,能不能找个大夫?” 看守连忙跑来,问他:“您自个儿不就是大夫吗?” 沈尧半倚着铁栏杆,立刻否认道:“不是的,往日里,都是师兄们给我治病。我本人其实不学无术,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没事就爱养花逗鸟……” 看守纠结片刻,跑出了牢房大门。 这日傍晚,大夫没出现,谭百清却来了。他穿一身锦绣长袍,衣裳颜色偏深,稳重而不失华贵,走路时,竟已看不出左腿负伤。 他在牢房的门前徘徊几步,脚步稍缓,才道:“你是丹医派的小弟子?” 沈尧道:“正是。”随后,他问:“敢问掌门,我师兄现在……” 谭百清坦然道:“你师兄,安然无事。我已禀报武林盟主,将一切交由盟主定夺。” 沈尧半信半疑,嘴上坚持道:“谭掌门明鉴,卫凌风当真蒙了冤。” 谭百清并未辩驳,温和道:“还为你师兄说话?有情有义。” 他半蹲下来,安抚道:“你若能听话,便不用吃苦头。你不懂武功,不精医术,又与熹莽村一事无关,想来武林盟主也不会为难你。” 沈尧坐在地上,宽长袖摆搭在腿间,顺水推舟地回应道:“承蒙掌门不嫌弃小人粗鄙。” 谭百清声音更低:“你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瞧瞧。” 沈尧往后缩了缩:“相貌粗陋,恐惊了掌门。” 谭百清叹气道:“真是个小可怜。” 沈尧心道:可怜你爹没早点把你溺死在粪桶里。 作者有话说: 留评的小天使!我可以双倍返还本文消耗的晋江币 第50章 怨言 沈尧在心中把谭百清骂了八百遍, 但他看起来却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牢房内不见天光, 油灯微微映照着石墙,俞显朦胧昏暗。沈尧始终没有抬头,也就没看见谭百清打开了这间牢房的铁锁。 地面铺了一层枯黄色的稻草, 潮湿阴冷的角落里, 蟑螂和虱虫绕着草梗打转。 谭百清环视四周, 忽然问道:“想不想搬到外面,住上两天?你没有内力护体, 比不得武夫们的好身板。人家在监牢里打个地铺, 是不打紧, 你啊, 年纪还小,吃不得苦。” 话音刚落,沈尧仰起脸,和他对视。 谭百清略微弯腰,伸出两指,捻起沈尧衣服上的一处草屑, 又问他:“你今年才十八岁吧?” 草屑落在了谭百清的袖摆上。 这时, 沈尧突然坐直身体, 握住了谭百清的手腕。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沈尧连忙开口:“谭掌门明鉴, 我和大师兄都是第一次出远门。我们师兄弟从小一块儿长大, 我以项上人头担保!我们没人练过武功……” 与此同时, 沈尧的指尖搭住了谭百清的脉搏, 却只测了两个瞬息, 谭百清便把手腕抽回去了。 沈尧指节一僵,又听谭百清笑了一声。 谭百清蹲下来,语气分外温和,与他面对面地说:“我初时见你,还以为你年纪既轻,性子质朴,不曾想你也是个拎不清的,爱在我面前使一些小花招。” 他每说一句话,嗓音便低沉一分,像是穿耳的骨刺,扎进沈尧的脑袋里。 沈尧维持着僵硬的坐姿,选择了沉默的对峙。 谭百清便如同一只抓住了小耗子的老猫,轻描淡写地开口:“你是叫沈尧吧?小阿尧,叔伯我年长你二十余岁,足可做你的父亲。且不说你没有内功,不知高手的耳力和目力,就你这小脑瓜子里装的那些小伎俩,莫不是以为没人能看穿?” 他抬手轻拍了沈尧的头顶:“你还说,要以项上人头为你师兄担保,殊不知多少人因为这句话,成了短命的小鬼。” 这一瞬间,沈尧的心跳猛烈加剧。 沈尧知道武林高手——比如程雪落他们,可以隔着一段距离,听见一个人的心跳。他不能在谭百清面前逞强,便糊里糊涂地回话道:“掌门的意思,我听得不甚明白。” 他垂首,虚握着一捧稻草:“今时今日,我和师兄都是阶下囚。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耍什么小伎俩?” 谭百清颔首,却说:“既然你这么明事理,便不要再来探我的脉象。” 这是谭百清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轻飘飘离开了牢房,反手落锁,又回头看了一眼沈尧。 谭百清站在地牢的长廊中,气度闲适,风采俨然。两侧的守卫向他行礼,他非但不端着掌门的架子,还对守卫说:“有劳了,诸位辛苦,你们要将人看紧些。” 守卫立刻称是。 谭百清离开之后,沈尧仍然静坐不动。 隔壁的赵邦杰端着木碗,坐在铁栅栏边,悄悄喊他:“沈大夫?” 沈尧小声道:“这个狗日的死秃驴,还挺有聪明才智。” 赵邦杰咬了一口窝窝头,应道:“我家少主说过,八大派推崇的武林高手,都是左右逢源、通晓待人处世的。谭……那个狗日的死秃驴,身居八大派掌门之首,绝非江湖泛泛之辈,沈大夫,你同他打交道,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小觑了他。” 沈尧倚着栏杆,正在烦闷,又想到晚饭还没吃完。 他捡起自己的食盘,夹出一只鸡腿,从铁栅栏的缝隙中,把鸡腿递给了赵邦杰。 赵邦杰推脱着不愿收下。 沈尧豪爽道:“唉,你客气什么?我们都被关在这个鬼地方,便算是有难同当了。你再和我一起尝尝鸡腿,那就是有福同享……” 他还没说完,赵邦杰打断道:“我习武,身子糙,比你禁饿些。” 沈尧道:“不对吧,不是这个理。你习武,饿得快,应当多吃。” 赵邦杰沉默不语。他一时想不通怎么反驳沈尧。 沈尧还说:“栏杆这么窄,夹得我手疼,你不快点接过去,鸡腿掉在地上,只能喂老鼠了,多可惜。” 赵邦杰终于被沈尧劝服。他接到鸡腿,先说了一声谢谢,咬下第一口,又说了一声谢谢。沈尧见他衣角爬了两只蟑螂,立即解下自己随身携带的香囊,分了一半草药给他:“赵兄,你瞧,这是我大师兄做的草药包,可以驱虫、避虫、疏气安神,自有奇效。” 这一回,赵邦杰并未推拒。他攥着那一把草药,忍不住说:“沈大夫的师兄也是神医。” 沈尧笑道:“我大师兄比我强多了。在我们丹医派,他是除了我师父之外,医术最好的大夫。” 赵邦杰握着鸡腿,向沈尧抱拳:“多谢他医治我家少主。” 沈尧心道:赵邦杰对他家少主的一番心意,可谓感天动地。无论他们聊什么话,赵邦杰都能扯到段无痕身上。 沈尧便打探道:“方不方便告诉我,为何你张口闭口不离你家少主?” 赵邦杰坐得更直,义正辞严:“少主于我,有再造之恩。” 沈尧点头:“确实,你家少主不仅武功好,还很仗义,当得起一个‘侠’字。我们叫他一声‘段少侠’,那是他实至名归。” 赵邦杰生平一大爱好,就是和人在背后吹嘘段无痕。他脑袋贴上铁栏杆,放缓了语调,唯恐沈尧听不清:“我家少主是个天纵英才,资质绝佳,一心钻心剑术。他根性纯良,冰清玉洁,时常带着我们在校场……” 沈尧打断道:“冰清玉洁?” 赵邦杰解释:“嗯,形容一个人品行高洁。” 沈尧接受了他的说辞,道:“你继续。” 赵邦杰便继续道:“少主经常带着我们,在校场一同练武。” 沈尧感到惊讶:“他和你们一起练武?” 赵邦杰兴致盎然,有问必答:“少主练武,从不藏私……我的资质和悟性都比少主差了许多,我一共请教过他三回,他每次都会讲明白。” 沈尧更加惊讶:“段、段无痕还会耐着性子教你们练剑?” 赵邦杰道:“是的。” 沈尧探寻道:“他怎么教你的?” 赵邦杰道:“少主会与我切磋。” 片刻后,他补充道:“少主不会因为我们是他的亲随而姑息、迁就、放任我们。” 沈尧心道:懂了,就是把你们都打一顿。 赵邦杰还说:“武林世家的武士们……讲究出身,少主却对我们一视同仁。我的父亲是纤夫,母亲是……少主从没在意过。” 沈尧只听见赵邦杰他爹是纤夫,却没听清他娘是做什么的,便问:“你娘亲是什么?” 赵邦杰像是突然哑巴了,不再做声。 沈尧干脆换了个问题:“段无痕武功盖世,你都和他学了哪些招式啊?实话跟你说,我也想学武,有一门武艺傍身,是比任人宰割好多了。” 赵邦杰闻言,开始运气调息。过了一会儿,他摊平右手,并拢三指,戳向了铁栏杆——沈尧定睛一看,发觉那个栏杆中间有一段微微弯曲,正是赵邦杰所指的地方。 赵邦杰说:“段家凝气诀,少主教我的。” 他不无感慨:“我资质愚钝。若是换作少主,定能戳碎栏杆。” 沈尧心头霎时灵光一闪。 他捉起赵邦杰的手腕,在赵邦杰的掌心里写字,写到一半,赵邦杰的一双浓眉拧成了“川”字,连连摇头。 而沈尧坚持写完:我牵挂几位师兄弟,要寻一个办法,逃出牢房。你帮我这一回,来日我必当涌泉相报。 沈尧的办法很简单:让赵邦杰使用“凝气诀”,戳中沈尧身上的几处穴位,造成感官麻痹和假死,再喊来守卫,伺机而逃。 不等赵邦杰回答,沈尧就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和腹部,诚恳地问:“赵兄,你听说过鬼门十八针吗?我师兄精通此道,我也略懂一二。” 沈尧用气音说:“你点我的穴位,不消两个瞬息,我就会晕倒,高手们也听不见我的心脉。你再大声呼救,引来守卫……” 赵邦杰面露难色:“沈大夫。” 沈尧:“怎的?” 赵邦杰绷直了脊背:“现如今,我家少主并无大碍,你家师兄一切安好,你此时离开了牢房,万一被流光派追究,强扣罪名,沈大夫如何辩驳?” 停顿片刻,他又说:“况且,你方才所指的穴位,都在要害之处,我、我怕你……” 沈尧偏过脸,抓了一下自己的发带,继续在赵邦杰的掌中写道:别说流光派有地牢,其实你们段家也有。那日在段家地牢,我见到几个犯人被开膛剖肚。死秃驴冤枉我师兄,还说我师兄没事,段无痕也没事,他们真的没事吗?我不信。 沈尧歇了一口气,十分真诚地写道:你用力戳我穴位,没关系。我是一个大夫,最了解自己的身体。 赵邦杰手握成拳,攥住了沈尧的手指。 * 当夜,流光派大宴宾客。 凉州和应天府一带的名门子弟汇聚一堂,伽蓝派、五毒派、流光派、点苍山的贵客们悉数到场。众人寒暄之后,免不了提及近来的几桩奇闻。 有人说:“前任魔教教主的儿子没死,这是江湖动乱的征兆。幸好谭掌门英明,抓住了那个作恶的余孽……” 有人问:“那余孽是何来头?” 旁人回答:“听说他改名换姓了,叫做卫凌风,是个江湖郎中。” 他们几人探讨一阵,还没说出个所以然,便被台上的舞姬吸引了。 舞姬们容貌秀丽,身着烟霞色长裙,姿态袅娜蹁跹,风流飘逸,恰如迎风展翅的几对蝴蝶。 尤其领头的那个舞姬,腰肢纤巧,胸前轻颤,又被蒙着半张脸,一双美目脉脉含情,叫人更想揭开她的面纱,一探究竟。 谭百清落座于众人之间。他一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勾起了食指,叫来他的大弟子。 弟子向他行过礼,垂头问道:“师父,有何吩咐?” 谭百清蹙眉,问:“中间那个跳舞的女子,你认识吗?” 大弟子抱拳,回答:“上个月广坤宫送来了几个舞姬……” 谭百清又问:“谁给今日宴会做了安排?不是你吗?” 大弟子微一愣神,抬头觑了一眼谭百清的神色,连忙说:“回师父的话,弟子不敢擅作主张。是点苍山的几个门徒……他们说宴会寡淡,须有舞姬助兴。” 谭百清深吸一口气,实在按捺不下怒意,便用内功传声入耳,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偷训斥他的大弟子:“靖泽,你是我的首席弟子,将来要接我的位子。我同你说过多少次,除了学武,你要多分心,去学学怎么和人打交道,怎么守住祖宗基业,保住流光派的规矩和清名!” 靖泽不敢回话。 四面八方都是武林高手,无论他怎么解释,都逃不过大家的法眼。 谭百清余怒未平,仍在内功传音:“点苍山那几个年轻人,出身武林世家,早已娇纵坏了,人家师父都不管他们,你管他们做甚?他们要舞姬助兴,你就给舞姬,你是流光派的大弟子,还是秦淮楼的老鸨?” 靖泽忐忑不已,额头淌汗,接连应道:“师父,我原本想着,操持好宴会,不叫您老人家失望……” 谭百清一边喝酒,一边传音:“你去吧,将那些舞姬撤走。点苍山的年轻人若有异议,你再与他们周旋。靖泽,你须得记住,旁人求你做的事,你不去做,这叫拿捏,你还占理,这叫能耐。” 靖泽点头,诺诺离开。 靖泽刚走没两步,那一厢又跑来了一个侍卫。 侍卫面露焦急,直接通报了谭百清,说是段家有个剑客,原本好端端待在地牢里,却忽然断了气,差不多是个死人了。 谭百清记得那个段家剑客的名字,便直接问道:“你说的是,赵邦杰?” 侍卫垂首称是。 谭百清紧闭双目,沉思片刻,道:“你随我去一躺雅室,我写封信,寄给段家的家主,尽快同他言明此事。再者,你多派几人守好赵邦杰的尸身,以防有诈。” 侍卫领命,又说:“丹医派的小弟子还在那间牢房里……” 谭百清平静道:“这位小弟子的心眼不少,今日还想探我的脉搏,找我的死穴。你且将他带出来,我亲自审他。” * 谭百清找了个借口,抽身离开了宴会。 他的大弟子靖泽目送师父远去。靖泽站在看台边上,对着舞姬们做了个手势。不消片刻,舞姬们旋身收尾,在纱幔的遮掩下,逐一退场。 这时,两位琴师各自怀抱一张古琴,顶替了舞姬们原本的位置。琴声古朴庄重,分外素雅,果然更加衬托他们流光派的气韵。 靖泽松了一口气。 然而,点苍山的几个混小子又开始嫌弃宴会寡淡。靖泽不堪其扰,便走出了侧门,来到楼宇之后的水榭花园,忽见月光下,隐约有一个人影,飘渺不定,他立刻闪身而至,厉声道:“何人在此?” 假山的潺潺溪流边,站着一个冰肌玉骨的美人。 正是方才领舞的那名舞姬。 她说:“公子息怒……我,我只是不认路。”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呀,不知不觉冬天过了,夏天来了,时间真快啊 第51章 惊闻 靖泽身为谭百清的大弟子, 行事作风自当谨慎。方才他一眼瞧见假山边的人影, 心中有了计较,手中拔剑出鞘,剑刃十分锋利, 差一点就划破了舞姬的脖子。 他愤怒地质问她:“你不认路, 为何要在园子里乱走?你可知四处都是宾客, 倘若冲撞了客人,你如何担当得起?难道大名鼎鼎的广坤宫没教过你们无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 舞姬低头, 不敢做声。 靖泽看她躲闪得笨拙, 不由得收剑回鞘, 训斥道:“我们流光派是江湖八大派之首, 凡事都必须审慎,必须做好表率!莫叫五湖四海的侠客们笑话!” 舞姬勾起了唇角,大有嘲讽之意。 树叶在晚风中微微摇影,落影一时摇曳,遮挡了她状似嘲弄的表情。她伸出两根手指,拈在一起, 刚要使力, 忽然, 靖泽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抬起头, 与他目光相接, 却是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她听到有人内功传音, 唤她:“云棠。” 这声音使她浑身一震。 云棠不由得屏住呼吸, 侧耳细听周遭的一切响动——很快, 她发现,程雪落抱剑躲在附近的一棵树上。他罔顾她的命令,仍像平时一样跟着她,甚至,他旁观靖泽与她稍有接触,就对她直呼其名了。 程雪落和云棠青梅竹马,少时一同长大。他叫她“云棠”是很多年前的事,久远到她都有些记不清了。 她回过神来,面对着靖泽,温声软语道:“公子……” 靖泽却说:“不对。” 靖泽左手牵着云棠,右手握着一柄利剑,剑鞘上刻着流光派独有的花纹。流光派弟子所持之剑,皆是由一种罕见的玄铁锻造而成,剑身轻薄,寒光凛凛,映着朦胧月色,照亮云棠的眉眼。 靖泽环视四周,猛然警觉道:“这座花园的守卫呢?” 云棠垂眸敛眉:“我来时不曾见过守卫。” 靖泽又问:“你几时来的?” 云棠犹疑:“大约是巳时。” 靖泽察觉到事态不妙。今夜流光派大宴宾客,守卫们都集中在地牢和厢房附近。此刻他身处于东南花园,竟然连一丝人声都听不到。 这怎么可能呢? 靖泽心想,自己不仅是师父的嫡传弟子,更是流光派一众同门的表率,内功心法早已修炼至炉火纯青。他能听见十米之内任何一个活人的吐息…… 想到这里,靖泽呼吸一顿。他反扣云棠的手腕,将她按在假山上,恶狠狠质问道:“方才我一进花园,我便觉得你身上透着古怪。你是广坤宫进献的舞姬,已在我们流光派待了一个月,为何还不识得路?独自一人在花园里鬼鬼祟祟!这是其一。其二,我握着你的腕骨,竟摸不到你的脉搏,你到底是什么来头?难不成是广坤宫派来的奸细?” 夜空中云翳散开,清朗月色撩人。借着这一抹月光,云棠和靖泽对视,她的瞳孔像在逐渐消散,晕染一片,显得十分阴森诡异。 这是什么邪术? 靖泽想躲已是来不及,想拔剑,手却不受控制。 初时,他仗着自己内功深厚,剑法精湛,压根没将这个女人放在眼里。而现在,他的头皮开始发麻,仿佛有无数只虱蝇爬进了他的头发里。他蓦地生出一种错觉,觉得有一群虱蝇在他头顶上产卵,幼虫破开了他的脑壳,成群结队地敲骨吸髓,又有无数只虫子紧紧粘绕他的发丝,使他中毒至深。 他的眸色变淡,脸色变白,满身内力被抽光,呼吸都成了一件费力的事。 而云棠——这个歪魔邪道的妖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笑问:“谭百清死到哪里去了?” 靖泽不想说实话,但他无法自控地回答:“去了地牢。” 云棠微微点了一下头,像是对他的回答感到满意。 随即,她又问:“卫凌风被你们关在哪里?” 靖泽胸腔一阵巨痛。这种痛楚来得狂猛而热烈,他难以承受,头脑越发空白,只能如实作答:“关……关在密室。” 云棠仍然穿着舞姬的衣裳。她不急不缓地理了理袖口,好整以暇道:“你们流光派共有七十二间密室,我问你,他被关在哪一间房子里?” 靖泽唇边隐有鲜血渗出。他惊觉自己的左手食指可以活动,于是,他将指甲掐进皮肉,力度之大,几乎见骨。 残存的意识告诉他,他中了妖女的摄魂术。 哪怕他今夜死在这里,死在这来路不明的妖女手上,江湖同道们谈起他的大名,也会为他感叹一声:“可惜了。” 但是,倘若他泄露了流光派的机密,泄露了卫凌风的所在之地,引来一帮魔教恶徒为非作歹,那他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短暂思绪中,他指尖更用了几分力,左手疼得麻木,疼得他打了个寒颤,趁此机会,他拼尽全力往前冲,一头撞在了假山上。 他的额头即将碰到山石的那一瞬,云棠拽住他的衣衫往后一扯,只听“哗啦”一声,他的罩袍被撕成了两块。 云棠发现他要寻死,忍不住奚落道:“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保证让你死得痛快。” 他果然无法再挣扎,像一只被野猫逮住的老鼠,战战栗栗道:“三十七号房,卫凌风在……三十七号房。” * 三十七号密室内,卫凌风戴着脚链和手铐,静坐在一方软榻之上。 卫凌风盘着腿,弓着背,目光朝下,这一副模样极其恭顺谦卑,也让谭百清对他刮目相看。想当年,谭百清亲手抓住了澹台彻,澹台彻嘴里喊的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而今,卫凌风却说:“你们需要我做什么,才能饶我一条命?” 第52章 生杀予夺 密室四周没有窗户, 仅靠一盏油灯照明。 灯光渺渺, 飘落在地。 谭百清站在一片虚影中,双手背后,不无感慨道:“你是那个老匹夫的儿子, 怎的没有他宁折不弯的气度?” “宁折不弯?”卫凌风轻轻抬手, 衣袖搭住了膝盖。 他坐直身体, 迎上谭百清的目光:“谭掌门谬赞。我是天生贱命。” 谭百清听到“贱命”二字,脸上笑容微露:“想来是这间密室足够幽静雅致, 令你得以躬身自省。你若是能早些醒悟, 我又何必大费周章, 将你捉回流光派?” 他弹指一敲, 敲在玄铁制成的栏杆上:“当年之事,我略有耳闻。我听说啊,你曾被人送进药王谷,谷主拿你试药,喂了上百种毒物。你怎的还能白捡一条命,苟活至今?” 卫凌风偏过头, 看向密室的一道暗门。须臾后, 他回话道:“只怪老天爷不长眼, 没收走我这个余孽。” 谭百清浅笑一声, 缓慢踱步, 复又站定:“药王谷的谷主手段了得, 你能从他那儿逃命, 躲过江湖八大派的搜捕, 还练得一身好武艺……” 谭百清尚未说完,卫凌风自贬道:“不敢当。在谭掌门面前,我不过是有些雕虫小技,班门弄斧罢了。” 卫凌风被封了奇经八脉,腿脚不便,双手发软。饶是如此,他也催动内力,两指按上玄铁栏杆,于是一根栏杆弯曲了片刻。 他恭恭敬敬地问道:“这是扶华教密不外传的无量神功,不知可否向谭掌门讨教一二?” 谭百清收剑入怀,朗声大笑:“你倒是个厉害角色。” 卫凌风摇头:“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谭百清好像真的把卫凌风当做了一个“无名之辈”。他上前一步,悠然侧身,面朝着一盏油灯,不拿正眼看卫凌风。 那一盏油灯的灯芯快要倒了。 谭百清伸出左手,直接用手指将一枚灯芯挑起来:“你是个少年人,自古少年多轻狂,我还以为你要如何嘴硬。不成想,三言两语之间,你便和我兜了底。只可怜你那一派天真的小师弟……” 话音未落,锁链发出一阵砰然重响,卫凌风戴着镣铐,迎面撞上玄铁栏杆:“你对他做了什么?” 火光灼热,跳跃燃动,仍然烧不到谭百清的手指。 谭百清仿佛不是在玩火,而是在戏水,始终作壁上观,从容自若。反观卫凌风呢?却是气息紊乱,杀意骤起:“你对他做了什么?” 卫凌风一连两次发问,忽地就没了刚才那伏低做小的恭顺姿态。 谭百清颇感惋惜,叹了口气:“你啊,到底还是少年人的心性,遇事沉不住气。就算我杀了你的小师弟,你有本事报仇吗?” 他端起一盏油灯,走向卫凌风。 他半蹲下来,灯火照亮卫凌风的脸。 好像颇有什么趣味似的,他再一次重复道:“就算我杀了你的小师弟,你有本事报仇吗?我把他剥皮抽筋,千刀万剐,悬于菜市街口,你又能奈我何?” 他没听到卫凌风的回音。 他只感到一阵罡风直劈面门而来,势头刚劲而急迫,却是强弩之末。 谭百清挥袖横立一把剑,剑锋甚至没出鞘,分毫不差地挡住了攻势,轻松化解卫凌风的杀招。 他左手提灯,右手仗剑,灯盏内火苗伫立,纹丝未动。 而卫凌风衣袖染尘,显得狼狈。他死死抓住谭百清的衣角,引得谭百清微微低头……谭百清看见,一滴一滴的血水顺着卫凌风的下巴滑落,落到了自己的衣袍上。 卫凌风戴着镣铐,又被封闭了经脉,方才强行催动内力,当然很伤身了。倘若他一再动武,怕是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谭百清转口道:“我初时见你,还以为你性子沉稳,不会轻易动怒,不曾想你也是个急躁冒进的。我还没杀你小师弟,你便急着送命,要同他阴阳两隔了。” 谈话间,血水染红一方衣角。 谭百清挪开一步,又抬起脚,踩住了卫凌风的手背。 他逐渐使力,到了最后,几乎是站在卫凌风的手上。 卫凌风不抬头,也不呼痛,只说:“我自幼学习《无量神功》、《辟寒剑谱》、《天霄金刚诀》、《昭武十八式》,谭掌门若是想了解这些独门秘笈,我可以将心法拱手相送。在此之前,还请谭掌门网开一面,放过我师弟。他不过是个草莽匹夫,年轻不懂事,不值得谭掌门……” 谭百清重新把灯座搁在了桌上。他一身华贵衣袍,闭目合掌,更具庄严法相:“卫凌风,你出身魔教,又是一介阶下囚,竟妄图与我做买卖?我知道你武功高深,通晓魔教的功夫,是块练武的好料子。可是,你也不想想,我谭某人怎么瞧得上区区魔教的阴毒功夫?无量神功能在江湖上浪得虚名,想来是云棠那妖女敢于滥杀无辜的缘故吧。” 他身体前倾,鞋尖一点,只听一声闷响,卫凌风的左手指骨断裂。 奇痛钻心,已然彻骨,卫凌风却像是受惯了这种折辱,没有做出谭百清所期待的反应。 谭百清再次惋惜道:“段无痕那小子会被你蒙蔽,实在是因为他学得不到家,看不出你的内力深浅,也听不懂你的脉息强弱。你掩藏自己的武功,你以为普通人看不出来,我和段永玄也看不出来吗?” 卫凌风喃喃自语:“段永玄?” “段家家主,段永玄啊,”谭百清松开脚,鞋尖轻轻蹭地,擦拭沾染的血迹,“我说你啊,身为魔教教主的儿子,应当是个聪明伶俐的。怎么还要我提醒你,你才能想到段永玄呢?” 谭百清这番话说得十分温柔。 就好像,他是长辈,卫凌风是晚辈。他作为长辈,正在耐心地教导晚辈,教导晚辈看清江湖险恶,看清尔虞我诈。 谭百清继续回忆道:“想当年啊,武林世家的一帮高手潜伏在魔教老巢,将你捉住了,你爹可不是个善茬,抢不回你,就抢了段永玄的一个儿子。段永玄原本和你爹商量好了,用你换回程雪落,谁知道呢?段永玄突然反悔,把你送进了药王谷。想来是因为段永玄光明磊落,深晓江湖大义,宁愿放弃一个儿子,也要震慑妖魔歹徒。” 卫凌风缓慢抽回左手,按住穴道止血,同时恭维道:“谭掌门消息灵通,无所不知。” 谭百清抱拳,做了个虚礼:“愧不敢当。我与段永玄相比,仍是小巫见大巫。” 卫凌风左手痛极,语声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承蒙谭掌门指教,我尚有一个疑问。” 谭百清温文尔雅地回答:“请讲。” 卫凌风道:“依你之言,段永玄早知我底细。” 谭百清颔首:“这是自然。” 卫凌风笑道:“原来如此。” 这一回,轮到谭百清发问:“什么原来如此?你想通了症结所在?” 卫凌风笑意未减:“我想通了,任凭这些年如何隐姓埋名,我终究是插翅难飞。” 话音刚落,谭百清取出钥匙,打开了牢门的重锁。 卫凌风还没开口,谭百清便说:“我刚进密室时,你问我,需要你做什么,才能饶你一条贱命,你可还记得?” 卫凌风默不作声。 谭百清将牢门开得更大,翩然而至,立定在他身边:“我听闻你们丹医派有一本书,叫做《灵素心法》。擅此心法者,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使人长生不老,可有此事?” 卫凌风脸色渐颓渐败,答非所问道:“谭掌门明鉴,我师父待我恩重如山。” 谭百清抬脚,踩上了卫凌风的右腿:“哦?” 卫凌风解释道:“《灵素心法》是本门绝学,历来只传给下一任掌门……” 谭百清若有所思:“我曾与药王谷的谷主把酒言欢。他喝醉后,同我说,丹医派和药王谷的开山祖师原本是一对师兄弟,师承于当世神医。两人出师那日,药王谷祖师带走了一本《百毒经》,丹医派祖师带走了一本《度命论》。这本《度命论》,经由几代名医改进,就成了《灵素心法》,是吗?” 卫凌风低头咳嗽,不再作答。 谭百清狠力一踹,又听一阵喀嚓声响,卫凌风的右腿也被他生生折断。他还弯下腰来,关切道:“疼吗?可还忍得了?” 卫凌风抵着墙壁,气息渐弱道:“我倒不如一死了之。” 谭百清点头,赞许道:“是个骨头硬的,总算有点澹台彻的风姿了。” 他双手背后,很坦然地说:“对了,今夜,段家不明不白死了一个侍卫。那侍卫的尸首就停在隔壁房间,你若是愿意让我开开眼界,看看丹医派《灵素心法》的起死回生之术,我便考虑放了你师弟一马,你意下如何?” 卫凌风既没拒绝,也没答应。他用右手撑住地板,左腿贴着墙壁,就这么一撑一蹬地、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爬出了牢房。 谭百清反手关上牢房的门,打开了密室的侧边暗门。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卫凌风,像在欣赏一件器物似的,看着卫凌风的所经之处,徒留一片污浊血印。 谭百清的声音越发慈和宽厚,悠悠嘱咐道:“慢些走,别磕着门了。你这孩子,走起路来,要多加小心。” 作者有话说: 唉,太惨了【捂脸哭 第53章 李代桃僵 天幕漆黑, 夜晚无尽漫长。 沈尧守在赵邦杰身边, 心想:赵邦杰如此信任我,倘若我害了他的性命,我就应当以死谢罪了。 他扶着赵邦杰的手腕, 偷偷扎了几针, 为赵邦杰调息。 恰在此时, 沈尧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好像有一个人不断用手掌拍击地面,声音渐行渐近。 沈尧正感到疑惑, 那扇门忽然就打开了。 谭百清依旧道貌岸然, 脚不沾地走向沈尧。 沈尧撇嘴, 还没扭过头, 就瞥见墙角一截白色衣袖。他心中一惊一诧一阵疼痛,刚抬起一条腿,便不自觉地跌倒了。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师兄?” 待到看清卫凌风的身形,沈尧攥紧双拳,在地上趴了片刻,猛地窜了起来, 如一头饿狼扑向谭百清:“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我师兄做了什么错事, 你们要这样虐待他!你丧尽天良作恶多端!你这恶贼在黄泉路上见了亲朋好友, 他们都会以你为耻!” 当沈尧说到“黄泉路上见了亲朋好友”这一句话, 谭百清的脸色微变。 谭百清掌心蕴力, 刚要发作, 卫凌风便率先开口道:“阿尧。” 沈尧三步并作两步, 跑到卫凌风身边, 跪在他的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师兄,我晓得你是清白的,我只是没想到堂堂江湖名门正派,还能滥用私刑,施虐百姓……” 他一边说话,一边扶起卫凌风,衣袖遮挡了卫凌风的脸。 沈尧下狱之前,无人搜他的身,更无人拿走他的随身物品。是以,沈尧还带着两个药瓶。他偷偷将一粒丹药塞进卫凌风嘴里——那是丹医派的护心保命之神药,对武林高手有奇效。 谭百清看见了沈尧的小动作,却没有出手制止。 显然,他也不希望卫凌风在流光派一命呜呼,他还要向武林盟主、武林各大世家、各派掌门、乃至药王谷交待。 沈尧忽略了谭百清,反复给卫凌风诊脉。 他低着头,一手揽紧卫凌风,根本静不下心来。他恨不能一刀砍死谭百清,卫凌风却和他说:“阿尧,你误会了。我的伤势……和谭掌门无关。” 此话一出,沈尧与谭百清相继一愣。 卫凌风说:“我伤成这样,是因为我走火入魔,用右手打伤了自己的左手,用左腿踢断了自己的右腿。” 沈尧心道:他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吗? 谭百清微微一笑,接话道:“确实如此。” 沈尧明知这不是实情,但他无计可施,甚至不能再骂一句谭百清解气。 谭百清缓步走到赵邦杰身侧,做了个“请”的手势。 赵邦杰刚刚倒下后不久,谭百清就带着流光派的几位弟子赶到了地牢。谭百清精通武学和剑法,堪称一代宗师,但在医术一途上,却远远比不得沈尧的师父。 沈尧的师父在外游历时,受到“龟息功”启发,演变而生一套“假死法”,也即轮流点按几处穴位,辅以针灸,便能让一个人立刻假死,仿佛修成了最上等的龟息功。两个时辰之内,活人与死人无异。倘若两个时辰之后,还不将气门解开,此人便有性命之忧。 沈尧怀疑,连段夫人都颇感兴趣的《灵素心法》,实则为他们丹医派的“假死法”。哪里算得上独门秘笈呢?充其量,只是一些不为人知的奇技淫巧。 谭百清还在一旁提醒道:“这具尸体尚有余温。若是用《灵素心法》起死回生,多久才能见效?” 卫凌风浅吸一口气:“稍等,待我先验过他的尸体。” 卫凌风说完,手掌贴着地面,继续用他来时的方法前行。 沈尧跪坐在地上,看着卫凌风的背影,只觉得自己胸肋满痛。他咽下一口唾沫,喉咙都变得分外苦涩,生出一种惶然之情,蓦地涌向心头。 他心道:谭百清是江湖八大派之首,武功强于段无痕,肯定也强于程雪落。流光派弟子众多,耳目混杂,想从他们这儿逃出去,可真是难于上青天啊。 依沈尧之见,卫凌风脉相混乱,内息不稳,左手和右腿都被人废掉了,必须尽快救治。否则……否则,从今往后,大师兄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 沈尧垂着头,又想:站不站得起来另说,或许连他的命都保不住。 沈尧心怀这般担忧,一时忧虑,一时愤怒,表面上强作镇定,站起来走了几步路,跪在卫凌风的身边,谎称:“半个时辰以前,我和赵邦杰关在一起。他吃完一块窝窝头,忽然就咽了气。我学艺不精,不晓得他为何突发恶疾,当场猝死。” 谭百清插话道:“卫大夫,有何高见?” 赵邦杰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卫凌风背靠着木板,从袖袍中伸出右手,沿着赵邦杰的手腕摸骨,摸到一半,他侧过脸,与沈尧对视。 沈尧目光炯炯,喊他:“师兄。” 卫凌风叹了口气。 沈尧变得焦急:“师兄?” 卫凌风覆手盖住了赵邦杰的双眼,吩咐道:“阿尧,莫慌,把你的银针给我。” 沈尧掏出一块绢布,再一打开,登时亮出一排银针。他正准备把银针交给卫凌风,又顾忌谭百清在场,不得不摆出一副苦相,演戏道:“没得治了啊,师兄,这个人已经死了。” 卫凌风抽出一枚银针:“我知道。” 沈尧神情苦恼:“我们……我们不能……我是说,师兄,这人的魂魄都去了阎王殿,纵使我们是大罗神仙,也做不到逆天改命啊。” 卫凌风抬头看了一眼谭百清,又低头望着沈尧,温声教导:“他已经死了,皮肤正在发绀,四肢正在变硬。我试一次也是试,于他而言,并无损失……左右不会比现在的状况更差。” 谭百清居高临下,审视他们二人,忽然附和道:“小阿尧,你应当多听你师兄的话。起死回生之术,怎能算是逆天改命?这叫治病救人,胜造七世浮屠。” 沈尧正想骂一句:你他娘的叫谁“小阿尧”?老子的名号也是你这狗贼能叫的? 然而,想到他们此时的处境,沈尧努力压制了怒火。他知道卫凌风的左手不能用,就开始猜测卫凌风的意图,配合他为赵邦杰施针。 因为赵邦杰根本没死,所以也用不着《灵素心法》。 卫凌风使用了丹医派秘传的“鬼门十三针”,来替赵邦杰解除龟息之态。但他心力不济,手劲不稳,短短一个周期后,他缓慢地抬袖掩面,血水从他的嘴角往下流,泱泱不绝。 沈尧大惊失色:“师兄!” 他慌忙握住卫凌风的手,又从自己的衣兜里翻药,嘴上说着:“师兄,师兄没事的,我这儿还有别的药。你只是心脉受损,丹田息弱,阳气衰微而欲脱,又被人断手断脚了而已,没事的!你别怕!” 卫凌风苦笑道:“我不怕。” 他微微往前倾,手扶着木板床,额头靠在自己的手上:“你何时见我怕过?” 他明明是在用一贯的语调说话。 沈尧却听得想哭。 他身上还带着草药的清香。 沈尧重新摆好一排银针,接话道:“我见过的。小时候我发烧,烧得快没了意识,你守在我床边,那样子似乎是有些害怕。还有,上次,我中了五毒教的花蕾散,师兄你也并不是非常冷静。” 谭百清旁听他们二人对话,笑道:“好一个丹医派,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沈尧皱着眉头,心道:这个死老贼,江湖传言他好男色,他还非要提什么兄弟情?有毛病吧。 谭百清似乎一眼洞穿了沈尧的念头,却也没动怒,只是催促道:“动用《灵素心法》,想必会折损心力。你们若不尽快救治病人,便要前功尽弃了。” 顾不上赵邦杰,沈尧凑到近前,先让卫凌风止血。 然后,他看着卫凌风继续施针。 最后一针落下,沈尧以为这就结束了。怎料,卫凌风忽然按住了赵邦杰的身体。室内无风,他的衣摆仿佛随风而荡,周身弥漫一股极阴又极虚的寒气,冻得沈尧往后缩了半寸,又猛然往前进了半尺——他非要靠在卫凌风的身边,直到谭百清扯着他,一手将他扔飞。 这时,沈尧蓦地明白过来——其实卫凌风也不会《灵素心法》。卫凌风之所以摆出这种架势,八成是为了迷惑谭百清。 无论谭百清信或不信,至少,他眼见为实。 * 流光派的七十二间密室一向是本门重地。到了谭百清这一代,流光派甚至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倘若掌门身在密室,那么,无论发生多么紧急的大事,都要守在密室之外,耐心等待掌门出现。 打从谭百清跨进三十七号密室,已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流光派的宴会都快结束了,谭百清还没从密室里出来,这可叫他的弟子一顿好等,等得都有些着急了。 其中一个弟子狐疑地问道:“师父怎的不见人影?” 年纪最轻的弟子回答:“定是那个卫凌风作恶多端,叫人不耻,我们师父正在盘问他的桩桩罪行……” 他还没说完,旁边有人打断他的话:“你们,有谁见到靖泽师兄了?” 年轻弟子回答:“靖泽师兄,不是还在宴会上迎宾接客吗?我来时,还见到点苍山的那帮傻小子在闹他,让他把舞姬领回台上。” 旁边的弟子却说:“我刚派人找了,靖泽早就离席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几人在屋内讨论时,云棠就坐在一棵树上,听着这一帮弟子吵吵嚷嚷的谈话。 流光派作为江湖八大派之首,自有百年根基,这座宅邸更是豪奢气派,载种了许多茂密繁盛的大树,枝叶丰茂,躯干粗硕。 于是,浓密的树影挡住了靖泽的视野。他不得不坐在一根枝杈上,坐在云棠的旁边……因他被点了穴道,无法发出一点声音,更不能亮出剑法,只能做一个备受操纵的木偶人。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微弱月光中,他隐约看见,云棠的下颌骨边缘,似有一道浅浅的弧线。他此时方才明白,云棠戴了一张人。皮面。具。 所以,她敢在流光派的大宴上扮演舞姬。 真是恬不知耻!靖泽心想。 云棠察觉他的注视,忽然来了一句:“你知道吗?看人要看骨相,而不是皮相。” 靖泽做出唇形:无耻妖女。 云棠轻笑:“那你自己又是什么?无能庸才?无德蠢才?” 她摘到一片叶子,轻轻搓了搓,指尖就只剩下薄如蝉翼的叶脉。近旁微风乍起,她好奇地偏过头,正巧和程雪落目光交接。 她摊开掌心,把叶脉送给了程雪落:“赏你了。” 程雪落应道:“多谢教主。” 云棠又问:“他们都安排好了吗?” 程雪落点头,讳莫如深:“教主放心。” 云棠却毫不避讳,直接在靖泽面前开口:“我好期待啊。你说,谭百清从密室里出来,看到他视如己出的几个小徒弟,全在他眼前断了气,他会有多伤心,多难过?” 靖泽听得心中一惊,唇形微动:穷凶极恶。 云棠轻声说:“我读《无量寿经》,读到书中有一句话……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 她问:“你告诉我——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是什么意思?” 靖泽答不上来。 云棠就笑道:“你说我恶毒,我还觉得自己有一颗佛心呢。” 第54章 天罗地网 靖泽本该一手操持今晚的宴会。可他擅自离席, 久久未归,难免引发了一些闲言碎语。 流光派一向以“知书识礼, 敬贤礼士”而闻名。今夜, 凉州和应天府的名门子弟悉数到场,按理说, 流光派应该一尽地主之谊,隆重款待才是。 然而,酒过三巡,谭百清不见了, 靖泽也不见了。 点苍山的一帮年轻人喝得微醺,起哄道:“这一首古琴曲弹了半个时辰,诸位英雄豪杰们, 听着不腻吗?我们今日有缘, 得以相聚,何不开怀纵兴,叫来歌姬舞姬?” 他们笑闹的声音太大,几番胡闹下来,终于引起了旁人的不满。 满桌觥筹交错时, 忽有一人推开酒杯,掷剑而起, 应声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 魔教作乱, 百姓多灾。前月里, 安江城突发疫情, 疫死者众,凉州段家又遭魔教一日抄底。点苍山的诸位朋友们,莫不是忘了秦淮楼血案?今日一聚,为的是共商武林大计,谋求百姓福祉,何必叫来歌姬舞姬?听听琴曲,静心养神不好吗?” 点苍山的一位弟子回呛一句:“共商武林大计,谋求百姓福祉,那是武林大会上讨论的大事,与流光派的宴会有何干系?又与你有何干系?” 那人站定片刻,自报家门:“我叫江连舟,沭阳江家的江连舟。” 此话一出,点苍山的一众弟子们都安静得像是一群兔子。 只因江连舟的老爹,就是当今武林盟主江展鹏。 众所周知,武林五大世家,乃是段、楚、江、赵、郑,其中又属赵家的高手最多、实力最强,江家和段家次之。 江家位于沭阳之地,多年来人才辈出。江连舟出身于沭阳江家,还有一个做武林盟主的老爹,那身份是何等高贵?点苍山的弟子们哪里敢得罪他。 流光派的一位弟子连忙圆场:“原来是江兄,在下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了得!江兄心怀百姓,心忧武林,正可谓是——天下英雄出少年,洗净乾坤去妖邪!”接着,他高喝一声:“段兄?哎,段兄,段兄,今日,在下有幸得见二位公子,还请准我在席间,向二位公子敬一杯酒……” 他口中所称的“段兄”,正是段无痕。 江湖传言,段无痕在熹莽村为了一个魔教余孽,不惜和谭百清大打出手。今日到场的诸位宾客,其实都对段无痕颇有微词,更没料到他竟然还会出席流光派的宴会。 段无痕痴迷武学,懒得和别人打交道,私下里朋友甚少。其他几大世家的公子哥儿给他写信,寄给他十封,他最多回一封,因此招致了众人的不满。五大世家的家族集会上,旁人和他搭讪,他又总是点头示意、惜字如金,仿佛在场的诸位公子没有一个值得他开口请教。 碍于凉州段家的煊赫名声,从没一人胆敢说三道四。然而,自从“段无痕袒护魔教”一事败露,段无痕的风评可谓是每况愈下。 方才,流光派的弟子为了圆场,先是盛赞了江连舟,又捧起了段无痕,显然是要卖武林世家一个面子,尝试为段家和流光派的关系破冰。 江连舟听到“段兄”二字,忍不住转过身,四处搜寻段无痕的身影。待他终于找到了段无痕,他立刻走了过去:“段兄,你今日竟也来了?” 段无痕一只手扶着案几,似乎要站起来:“我在路上耽搁,迟了半个时辰。我伤势未愈,今夜不能饮酒,江兄见谅。” 江连舟立刻站定,呼吸紧了紧,双手都握成拳头。 不可思议!江连舟心想。他和段无痕认识许多年了。段无痕何曾与他讲过这么多话?往常每一年的五大家族集会上,那都是江连舟兴致勃勃喊一声:“段兄,近来习武可又精进了?”段无痕冷冰冰地回一句:“自然。”然后,无论江连舟再说什么,段无痕也是金口难开。 今夜,段无痕纡尊降贵,一口气说了二十多个字……二十多个字啊!按他每年和江连舟说两个字的份例来算,可不就是十年的量?他甚至叫了一声“江兄”。 这一刹那,江连舟面色赤红,比喝了一缸白酒还醉。 江连舟先天不足,武学天赋很差。他从小崇敬父亲,熟读各类心法,偏偏身子骨不争气,死活练不成当世高手,甚至比不上父亲门下的几位小弟子。但他仍然不弃不馁,凡事都以“武林世家公子”的规矩来要求自己,也很仰慕同辈之中的佼佼者——比如段无痕、楚开容等人。 江连舟二话不说,撩起衣袍坐到了段无痕身边。他给段无痕敬酒:“段兄,你不能喝酒,那便以茶代酒。” 段无痕转动茶杯,没有回话。 江连舟频频倒酒:“段兄,我深知你为人。你虽沉默寡言,却最讲究信义和侠义。你整日习武,勤学苦练,定是为了保护一方百姓,为了除魔卫道,苍生大计!” 不知是不是江连舟看走眼了,段无痕好像轻扯嘴角,笑了一下。江连舟赶忙又说:“江湖上的传言在一帮长舌妇的口中,自然是黑白颠倒,善恶不分!我江连舟绝不相信你会袒护魔教。事发当夜,除你以外,没有一个武林世家的大人物在场……” 段无痕摇了摇头,念出三个字:“赵都尉。” 经他提醒,江连舟才想起来,魔教余孽卫凌风被捕的那一夜,是由谭百清带头、赵都尉牵线,最终才将卫凌风捉拿归案的。 江连舟用衣袖掩面,喝完一口酒,含含糊糊说:“赵家的赵都尉?罢了,他不过是个跛子,还是朝廷的人。” 段无痕为他斟一杯酒,他又说:“我们五大世家怎么能内斗呢?这一任的武林盟主,原本轮不到我爹的。这一任的武林盟主,原本应当由八大派的人来做。上一任盟主,是楚家的伯父,这一任的盟主,就该轮到八大派掌门……谁知道,楚伯父死前,会把位子传给我爹?” 段无痕目视前方,仍然沉默。他这副样子,可像极了平日里一贯作风,江连舟抓着他的袖子说:“依我看,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共商武林大计,谋求百姓福祉,彻查安江城、秦淮楼、熹莽村等案,还你们段家一个清白。” 段无痕只说:“段家自然清白。” 江连舟一把将酒杯扣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铿然重响:“我晓得,可是旁人不晓得!我今夜为何要当众喧哗,为何谴责点苍山的纨绔子弟?还不是因为他们欺人太甚!” 段无痕沉思片刻,附和道:“江兄所言极是。” 江连舟更是一腔义愤填膺:“江湖之中早有呼声,武林盟主一职,唯有贤能者才可胜任。下一任盟主本该由你父亲——段伯父接任,眼下凉州血案频发,怕不是魔教众人从中作梗,想让我们斗得死去活来,他们再坐收渔翁之利!再者,秦淮楼一事最为蹊跷,当夜在场之人,无一不提起迦蓝派的蜘蛛刺青,可迦蓝派第一个撇清了干系!谁不知道那个邪门的蜘蛛刺青,乃是迦蓝派独有……以我之见,八大派中也有一些人,暗地里和魔教勾结。要查证,就先从迦蓝派查起!” 他这段话说完,段无痕终于用正眼瞧他。 他和段无痕见面的机会不多,每年一次。他定睛看着此时的段无痕,神思一恍,好像眼前的段无痕既是熟人,又不是熟人。 段无痕朗声说:“江兄所言极是!” 段无痕话音刚落,在场一帮宾客纷纷将目光投向他们。 这突如其来的万众瞩目,深深困扰了江连舟。江连舟忽然头晕,后背渗出冷汗。他这才惊觉,不对……不对!他喝的酒有问题!宾客一直都在盯着他们,而江连舟自己一直都在大声喧哗。他和段无痕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达给了在场的每一位宾客。 怎么会这样? 他站起身,接连后退三步。 迦蓝派的一位弟子摔杯为号,逼问道:“江公子?我敬你是武林世家的贵公子,一向对你礼让三分,却不想你眼中竟然没有我们八大派的位置。” 迦蓝派被江连舟点名批评,罪名还是“勾结魔教”,当着一众豪杰侠士的面,他们如何咽得下这口气?非要江连舟赔礼道歉不可。 怎料段无痕一手搭在江连舟肩膀上,开口就是:“倘若迦蓝派行得端,坐得正,为何要介意江兄三言两语的猜测?更何况江兄所言,哪一句不是实情。秦淮楼的嫖。客们都说,杀人者使得一手迦蓝派的功夫,颈后一块蜘蛛刺青。罔顾律法,草菅人命,这是魔教的派头。” 段无痕背后一个段家剑客打扮的人也说:“正是!我家少主在熹莽村被人冤枉,坏了名声,还没和流光派算账,你们迦蓝派……” 迦蓝派的年轻弟子冲上前来:“我们迦蓝派如何?你们武林世家莫要仗势欺人!谁不知道赵家的赵都尉带头吃皇粮,郑家的家主非要把女儿们嫁给朝廷高官,宁做将军妾,不为莽夫妻!那般任人糟践,全没了世家风骨!” 段无痕对背后的剑客使了一个眼色。那位剑客便说:“这位兄台,是否娶不到郑家的小姐,恼羞成怒了?” 迦蓝派的年轻弟子或许被戳中了痛处。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又被迦蓝派的掌门给拦住了。 迦蓝派的掌门大名周度河,在外还有“周震天”的诨名。他挡在段无痕与自家弟子之间,温然一笑道:“误会,误会,全是误会。我替自家弟子赔个不是,江公子、段公子莫要动气,我教徒无方,这就自罚三杯酒。” 周度河的宽厚大度,或者说,这自然而然的忍辱求全,让江连舟十分吃惊。更让他吃惊的是,段无痕也低下头来:“前辈客气了。正如江兄所言,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晚辈一时心急,口不择言。” 周度河与段无痕仅仅有过一面之缘。他走到一盏灯下,迎着一片明亮光芒,盯着段无痕的侧脸看了好一阵子,像是在探寻什么。最终,周度河还是抬起手,接过段无痕递来的一杯酒。 段无痕举杯道:“为了段家清名,我在此立言,我与魔教歹徒势不两立,绝无包庇。”他看着周度河饮尽酒水,脑中浮现的却是当年八大派围剿扶华教总坛时,周度河一刀斩杀了云棠的舅舅。周度河一贯有“善人”的美誉,但他杀人总喜欢用腰斩。他爱看一个人被腰斩后断成两截,双手死死抓住裤管,佝偻在地上像猥贱的蚯蚓一样扭曲着挣扎到死。 作者有话说: 下章有一点血腥,请做好准备【害怕的话可以从指缝里偷看,抱紧你们 第55章 血荐轩辕 周度河面色如常, 高举酒杯。 他指尖微伸, 手掌突然一颤,骨节往外暴凸,整条手臂在宽大袖袍中晃晃荡荡, 似乎连一杯酒都拿不稳。 周度河的首席弟子察觉异状, 大惊失色道:“师父?” 宴厅之内, 宾客三五成群,窃窃低语。古琴余音未歇, 琴师两指按于弦上,指腹缓慢揉捻, 奏出渐急渐促的曲调, 锵锵然如刀戈相击之声。 这声音一紧一收,一收一紧,仿佛催命的魔音, 每一个节拍都重重敲打在周度河的死穴上。周度河使尽全身力气,扶住弟子的肩膀, 张口就说:“快走!” 周度河练武几十年, 内功坚实,根基深厚。哪怕他垂死挣扎,也能挣扎好一阵子。他发觉自己状况不妙,本该立刻离席, 另寻一个地方好好调养才对。可他竟然不顾自身安危, 强行催动内力, 高声喊道:“快走!诸位武林正道……快走!” 古琴曲调冗长, 断断续续,绵如蚕丝。周度河抬手堵上双耳,仍能听见丝丝入骨的琴音,他踉跄一步跪倒在地,口中呕出的脓血沾湿了掌门的道袍,溅上弟子的鞋尖。 周度河的首席弟子怔然一瞬,目色发红,神色发狂:“师父!来人,来人啊!” 众人皆惊。 方才周度河说完“快走”,大多数宾客都没反应过来。在座的都是武林正派、名门子弟,尤其以年轻一辈的青年才俊居多。类似江连舟这样的少年少女们,自小生长在高门大院,眼观光风霁月,耳听阳春白雪,哪里见识过江湖中的肮脏手段?现下,他们一个两个都吓傻了。 江连舟扯住段无痕的袖子,忙问:“段兄,你说,周掌门怎么了?”他环顾四周,惊疑不定:“今晚怎的……连一个能做主的长辈都没有?” 他话音未落,五毒教的几位长老拄着拐杖,疾步赶到周度河的身边。 周度河的弟子们跪坐一圈。首席弟子额头渗出冷汗,勉强弯腰,接连磕了三个响头,十分恭敬道:“晚辈不才,特请几位长老救救我师父!” 五毒教的长老马上回答:“应该的,应该的,贤侄莫要行此大礼。” 周度河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气息越发微弱。五毒教的几位长老只能拽过周度河的手腕,掀开他的眼皮,只见他瞳孔放大,眼白泛青,候在一旁的江连舟突然接话:“周掌门已经……” 已经死了。 江连舟越细想,越觉得蹊跷。他扫眼看过段无痕,紧挨着段无痕站着,誓要和段无痕倒在同一块地方。他猜测,方才那一壶酒里一定有毒。所以,他喝了酒,说了些浑话,周度河喝了酒,干脆就两脚一蹬、驾鹤西去了。 那段无痕呢? 段无痕会不会有事? 江连舟紧张道:“段兄,你可还安好?” 段无痕没理他。 这时的段无痕,高不可攀,贵不可言,颇有素日风姿。 江连舟习惯了被段无痕无视。此前,段无痕对他温和有礼,有问必答,反倒叫他不自在了。更何况,目前周掌门突遭大难,宴会上群龙无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事? 江连舟似一棵扎根的青竹,静静地立定,直到他姐姐的身影出现在人群里。 江连舟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名叫江采薇,年约二十,风姿昂然,名震大江南北。 江采薇尊崇侠义,使得一手好刀法。她闯荡江湖时,总背着一把大刀,人送外号“刀下牡丹”。因为她长得美,武功强,家世又好,江湖中人把她比做“牡丹”,甚至有人日日夜夜追踪她,心甘情愿死在她刀下。 说起来,江连舟好久没见过她了。今夜能在流光派宴席上,见到神出鬼没的姐姐,江连舟还是挺意外的。他顾不上和段无痕说话,仰头喊道:“姐姐!” 他这一喊,点苍山一个弟子高呼:“刀下牡丹!那是江采薇,江大小姐!” 流光派的弟子们一再确认:“刀下牡丹!是刀下牡丹,江大小姐!” 江大小姐没有把刀背在背上。她握着刀柄,撞开人群,风风火火冲向段无痕。 江连舟不太清楚他姐姐为什么跑得这么急。 只见江采薇柳眉倒竖,脚下健步如飞,刀尖刮过地板,擦出“刺啦”的声响,扬起一阵金色火花。这骇人听闻的阵势,让江连舟感悟道:“段兄,我爹常说,你若是能做我江家的女婿就好了。你和我姐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无论相貌、家世、武学、天赋……还是别的什么,我姐姐配你,你不亏吧?你看我姐姐这一套‘金相绝杀刀’,使得好不好?金光都带出来了,这是我们江家的独门绝学,一般人练不到这一层。” 江连舟还没说完,江采薇劈刀一扫,斩破段无痕的一截衣袖。 段无痕抱剑而起,飞入半空。他一句废话都没有,立刻拔剑出鞘。段家的侍卫们纷纷随主拔剑,华灯之下,闪出一片阴森寒光。 高手过招,哪里容得下旁人搅局。附近的闲杂人等立刻退开,谁也不敢问事态缘由,江家和段家的争执谁敢插手?只有江连舟方寸大乱道:“姐姐?你在做甚!” 江采薇站在房梁上,左手持刀,睥睨她的弟弟:“你看好了!”她刀尖向前,直指段无痕:“这个人,并不是段家少主。” 室内无风,灯芯轻晃,江采薇盯着“段无痕”,目露寒意。她常年闯荡江湖,出招必然留有后手,从没栽过跟头。但是眼下,对上眼前这个人,她其实没有胜算。 没有胜算,也要硬着头皮上。 她旋身飞过,刀法精妙,反手一个剔骨削,几乎要刮断对手的一条腿。可惜,那人轻轻巧巧地避开了,纵跃间,剑锋挡住她的攻势,还把她的头发剃掉三寸。 江采薇不仅没发怒,还异常镇定道:“这不是段家的功夫!你究竟是谁!” 她一个用力,将手中大刀插入房梁中,朗声道:“真正的段无痕被千年玄铁锁住,关进了应天府的官宅。我虽不知道流光派有何用意,但你这个贼人,装作段无痕的模样,蒙蔽旁人,妖言惑众……” 她凭借臂力,吊在半空中,而段无痕早已收剑回鞘,轻飘飘落在地面上,发带齐整,衣袖不染尘,端的是一副世家公子模样。 比起今晚的段无痕,江连舟更相信他姐姐的判断。鬼使神差之下,江连舟壮着胆子走近段无痕,捧起段无痕的那张俊脸,使尽吃奶的力气揉了揉、捏了捏、掐了掐、搓了搓,这么糟蹋了好一阵子,段无痕也任由他糟蹋。 这可真是,破天荒了。 江连舟十分确定道:“不对,姐姐,他没有戴面具,这真是他的脸。” 江采薇杏眼圆睁:“不可能!” 段无痕一脚踹翻一张桌子,似乎他的一切耐心都被江家姐弟磨光了。他对在场众人说:“诸位,听我一言。为了自证清白,我不惜受辱蒙羞……” 江连舟虽然没和段无痕讲过几句话。但是,他下意识地认为,段无痕不会用“受辱蒙羞”这种词。然而,他眼前的段无痕仍在侃侃而谈:“周度河掌门生死未卜,谭百清掌门行踪未定,今夜又不太平。我等身为武林中人,更应以身作则,稍加安顿,不应自乱阵脚,互相猜忌。” 这句话,说得光明磊落,滴水不漏,其实意思就是,大家先各回各家,躲起来保命,不要乱猜凶手,引火上身。 江连舟以为,在座诸位大多是名门正派的年轻人,敢拼敢闯不怕死,一身正气留乾坤。怎料,五毒教长老便以“寻找谭掌门”为由,带着弟子们先行离开。随后,各门各派也都要离席了。 眼看着众人退场,江采薇若有所思。 * 流光派第三十七间密室的正门之外,云棠斜倚着一面石墙,奇怪道:“江采薇怎么会突然出现?” 右护法回答:“属下不知。” 云棠伸了个懒腰,像在和他闲话家常:“幸好程雪落来了。换作我之前准备的人,兴许就露馅了。” 右护法点头,脑袋垂得更低:“这些杂碎,教主想如何……” 谭百清座下有几位年轻弟子,资质好,根骨佳,惯会孝敬长辈,平日里最受他器重。一刻钟之前,云棠当着靖泽的面,将这些人一个一个杀了,而现在,她就站在其中一具尸首的脖子上。 “你不得好死。”靖泽跪在一旁,双手抽搐,哑然嘶声道。 “你家掌门呢?”云棠却问,“他杀的人,可不比我少。他要是不折辱卫凌风,怎么会把我招来?” 像是非要从靖泽口中寻求答案一样,云棠鞋底一拧,尸体的脖子断成两截。她踩在一滩血水中,浮光锦的裙摆沾满污垢,而她屏住呼吸,轻轻唤道:“你听?听见了没?我打不开你们流光派的密室石门,可我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倘若卫凌风不能活着出来,我就让流光派上下死无全尸……天底下可没有谁比我更公平了。” 隔着一扇密室石门,谭百清尚不知道门外的状况。 他只看到,原本早已断气的赵邦杰,竟然睁开双眼,悠悠转醒了。 密室内无窗无风无光,寒气逼人,阴冷刺骨。赵邦杰双手抱臂,微微发抖,嘴唇冻得乌青,眼中毫无光彩,真像是刚从阎王府上游了一圈,重走一遍奈何桥,方才重返人间。 为了让赵邦杰醒过来,卫凌风几乎完全脱力。周围没有一张床、一把椅子能让他歇一歇,他只能瘫坐在地,倚着沈尧的肩膀。沈尧僵得四肢冷硬,还在哄他:“师兄,师兄,等我们出去就好了……” 冰冰凉凉的东西滴在卫凌风的脸上。卫凌风想了一会儿,才明白 ,那是沈尧的眼泪。 是小师弟的眼泪。 小师弟很久没哭过了,他想。 在清关镇的丹医山上,他们并不是没吃过苦。背书苦,学医苦,看病累,救人累,小师弟都能挺过来。他对这个师弟其实很有一番怜惜,怜他无父无母,怜他孤苦伶仃,更加看不得师弟哭。卫凌风用自己还能抬起来的手,向上摸,刚好碰到沈尧的脸。 卫凌风轻轻拍了沈尧,好似无事发生:“莫慌,阿尧。” 沈尧却说:“怎么不慌,我快慌死了。” 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密室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论谭百清想做什么,沈尧和卫凌风都只能束手就擒。 这种坐以待毙的极大屈辱感,快要将沈尧生吞活剥了。他捂紧卫凌风的手掌,使卫凌风的掌心贴紧他的侧脸。他在这一刻下定决心,出去以后,他一定要习武。 谭百清踹了一脚卫凌风,讥笑道:“丹医派好个造化,兄弟情深,难分难舍。” 沈尧心道:好你娘个好!这笔账也要记上!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把谭百清踹的这几脚,全部还给他! 谭百清双手背后,来回踱步,反复打量赵邦杰,忽然感叹道:“卫凌风,倘若你不会这一手,今晚就算把你彻底废了,我心中也不觉得可惜。” 卫凌风现在连说话都是奢望。但他还有内功护体。 沈尧明白,他必须保住卫凌风的根基。倘若谭百清当场把卫凌风弄废,虽然卫凌风还能活个两三月,此后怕是也回天乏术,后继无力了。 这么一想,沈尧顿悟道:“赵、赵邦杰?” 沈尧不敢在谭百清面前装模作样。先前他已经尝试过了。当他有意伏低做小,几乎被谭百清一眼看穿,随后狠狠羞辱了一顿。 这个老奸巨猾的狗贼!沈尧在心中第一万遍咒骂他。骂完之后,沈尧定了定神,还想让谭百清多关注赵邦杰,便开始牵引话题:“赵邦杰,你现下恢复得如何?” 谭百清倒也不急,恰如猫戏老鼠一般,悄无声息地观望沈尧和赵邦杰。那一厢赵邦杰当真死里逃生一回,身上的段家剑客衣裳全被汗水浸透一遍又一遍,竟然析出几块盐渍。 赵邦杰头晕眼花,看不清沈尧和卫凌风的样子,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满心还想着少主。他身上难受得紧,自觉没有姑娘在场,干脆脱掉上衣,露出精壮健硕的上半身。 肌理光洁,肌肉遒劲,显然是个大活人。 谭百清的目光沉沉似水,倾注在赵邦杰身上。他探出一只手,四指并拢,绕行一个圈,像是在赵邦杰的身前画了一个太极两仪、阴阳虚实的八卦图。 赵邦杰赶忙推开谭百清,有礼有节道:“谭掌门,有话直说便是。” 这时,目力也恢复了不少。赵邦杰坐直身体,不晓得自己是否帮到了沈尧?是否能快些见到段无痕?他心里头充满期待,垂首往下一瞥:“沈大夫?卫大夫?” 沈尧回视赵邦杰:“我在这儿。” 卫凌风突然握紧沈尧的手腕。 卫凌风抓得太紧,沈尧的腕骨骤疼。卫凌风被沈尧抱在怀中,两人的一呼一吸都瞒不过彼此,沈尧的侧脸贴近卫凌风的额头,更能清晰地感觉到卫凌风浑身烧烫。 可他看起来非常冷,像是被冻坏了。 沈尧心急如焚,不懂卫凌风抓得那么狠,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太痛了,太难受了,快要撑不住了? 沈尧喃喃自语道:“师兄,我现在应当给你驱寒,还是给你散热?你的脉象虚实不定,每一瞬息都在变化……我没有治过这样的病人。我该怎么救你?” 谭百清听见了沈尧的话,堪堪转过身来:“还在担心你师兄呢?可怜见的。” 沈尧想通了很多,这会儿变得不躁不怒:“谭掌门,你看过赵邦杰了?我丹医派的《灵素心法》货真价实。我们祖师爷的来头也不小。” 谭百清频频颔首。 沈尧以为谭百清稍微松动了。只要能把卫凌风抬出去,找到几味药材——沈尧心中已经勾勒出大概,他必定会竭尽全力救治大师兄。熊熊烈火在心间燃烧,他愿为师兄赴汤蹈火。 怎料,谭百清忽然运力,一招掏穿了赵邦杰的心窝。 赵邦杰死不瞑目,双眼还紧紧盯着他,手臂抬到一半,还能往下摆动。 谭百清捏紧赵邦杰的心房,硬生生抠下一块血肉。 赵邦杰表情颓散,来不及呼叫,来不及感受痛苦。谭百清看着他,煞有介事地说:“我让人查了查你的生平。你啊,凉州河上的纤夫嫖过暗。娼生下来的小杂种,能在凉州段家谋一份差事,苟活到今日,便该知足了吧?” 说完那些话,谭百清用一块绢布擦手,又把手帕扔在卫凌风身上。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沈尧,你再让我瞧瞧丹医派的《灵素心法》。一个时辰之后,我准时回来,如若赵邦杰死而复苏,那便皆大欢喜。若是他长眠不醒,就让卫凌风去陪他,医者仁心,你晓得我的意思吧?” 第56章 螳螂捕蝉 魔教之所以声名狼藉, 就是因为他们行事毫无规矩,罔顾人伦纲常, 摈弃江湖道义,这才招致了所有武林正道一致讨伐。 而今,沈尧望着谭百清的背影,脑袋隐隐作痛。他怀抱着卫凌风,又扭头去看赵邦杰, 再想起所谓的“善恶、是非、好坏、正邪”,只觉得好笑极了。 这世间哪有什么《灵素心法》? 如何救回赵邦杰的这条命? 赵邦杰心窝被捅了个对穿, 鲜血如注。他还不是顶尖高手, 远没有段无痕那样的强健体魄, 哪怕谭百清未曾伤到他的死穴,他也即将一命呜呼。 他侧身瘫倒, 手臂垂放,双眼睁得极大。 沈尧跪在他面前, 十分徒劳地施针。藏在衣兜内侧的“回魂丹”被沈尧一把掏出来, 搓成粉末, 覆在赵邦杰胸前的伤口处。沈尧常年行医, 第一次慌张到手指颤抖,嘴中还念念有词:“赵邦杰, 你想不想再见一见你家少主?出去就能见到他了。” 赵邦杰沉静无声。 卫凌风伤势更重。 密室里血气混着寒气,一寸寸侵入骨髓。 墙角亮着一盏蜡烛, 蜡油凝结, 火芯快要燃尽。 愈加昏暗的光影中, 沈尧五感迟钝,几乎不能视物。他手扶着石墙,自觉肩上扛着两条人命,一个是卫凌风,另一个是赵邦杰。 流光派密室的石墙奇厚无比,传闻中是用火岩炼化而成,冰冷坚硬,刀剑不可摧。沈尧一巴掌重重拍在墙上,手掌捶出血印,他毫不知痛。 他对自己的医术感到有心无力。 他的医术……他的医术明明被师父和众多师兄夸赞过。 离开丹医派的那天,师父叮嘱卫凌风一定要好好照顾沈尧,叮嘱沈尧一定要听师兄的话。师父还说,要等他们师兄弟功成名就,风风光光荣归故里…… 师父说,他们师兄弟几人都像是他的儿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天底下的父亲,大多盼望孩子成才成器,但摆在头一位的,定是孩子们的身家性命。 所以,师父最后一句话是,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他说那句话时,正站在丹医派的书房门口。两鬓白发苍苍,眼中微有泪光。晨间薄雾笼在山林小道上,罩得他早已穿旧的衣袍凝满了湿气。他仍要站在那里,目送三位得意门生离去。 回忆起桩桩往事,沈尧额头挨着墙壁,五指抠门,抠得指甲断裂。食指血肉模糊时,他猛然想起,动身前往天下第一庄之前,师父支开两位师兄,单独交给自己一本纸页泛黄的书册。那书册一直被他藏在包袱里,混着几本从路边摊上买来的武学杂本,从来没受到任何一人的关注。 再后来,因缘巧合之下,沈尧得到了《天霄金刚诀》,哪里还顾得上师父的那本小册子? 直至大难临头,沈尧才恍然发觉,那本小册子并非不值一提的玩意儿。 那本册子,常被师父带在身边研读,每回都让沈尧撞见。沈尧偶然翻弄过两三回,见那书中描写的全是练武之人的各种濒死病症,措词又全是丹医派自创的“花莲体”,他还以为这是师父专门写来考验他的破东西。 这一路上,麻烦事那么多,安江城还爆发瘟疫,死的都是老百姓。寒门农家的老百姓,根本没钱、没时间习武,那个小册子完全用不上,沈尧也就将它抛之脑后了。 沈尧伏跪于地面,屏气凝神,专心回忆书册内容。 他从小被夸“聪明伶俐、一目十行”,不过是记诵的本事强了一些。当他耗尽心神,终于记起书上的只言片语,便连滚带爬来到赵邦杰身侧,探手到赵邦杰的心窝处,又将几条银针拧成一股,接连扎入几处大穴。 微弱的烛火渐渐熄灭,汗水流入沈尧的眼中,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卫凌风躺在不远处,低声如呓语:“阿尧?” 沈尧忙说:“师兄,师兄我在。你怎么样?我马上来。” 卫凌风问道:“你在……”只讲了两个字,他的声音彻底沉寂。 沈尧的心一刹那间,像是沉入一片冷塘,无形无状的冰水冲过他全身,他忘记吐息,只说:“师兄,我们丹医派或许真有《灵素心法》。你若是遭遇不测,我哪怕以命换命,也要让你活过来。” 这话讲完,沈尧侧头一看,密室的石门竟然透过来一丝明光。他全当自己头晕眼花,臆想发作,只听耳边一阵“轰隆”声响。他立马扑向身前一尺处,横卧在地,宛如肉墙,牢牢护住卫凌风。 石门碎裂,尘嚣漫天。 灯光刺眼,倾泻入室。 原来密室之外,就是流光派的弯月长廊。 那条弯月长廊,一向负有美名,长约三百丈,高约三层,环抱一汪静湖,横穿四条浅溪。周围密林高耸,假山如云,每隔五步,就有一盏灯笼悬挂于木梁。而流光派的每一间密室入口,就藏在长廊的地砖之下,正对着每一盏灯笼。 沈尧自言自语:“原以为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不曾想是个草菅人命的黑牢房。” 他左手扶起赵邦杰,右手抱着卫凌风。这时,门外冲进来一个姑娘——青色长裙,银色砍刀,行走间步履如风,带起衣袖上下翻飞,更衬得她身法轻巧,身材曼妙。这位姑娘,正是沈尧的老熟人,柳青青。 沈尧一见是她,心中立刻有了计较:“你们都来了?” 柳青青二话不说,帮忙扛起赵邦杰:“谭百清功力深湛,正在和教主纠缠。程雪落还在宴会主场,萧淮山在门外接应……” 沈尧千言万语硬生生憋住。他搂紧卫凌风,拔腿往前跑:“走,先走!让云棠他们也赶紧走!” 柳青青和沈尧相识多年。在柳青青眼中,沈尧天性使然,很爱逗趣,只在治病救人时一丝不苟。她还没见过沈尧满头大汗、脸色乌青的模样。再一低头,又见卫凌风昏迷不醒。柳青青感念他们的救命之恩,开口宽慰道:“沈大夫,先别着急。依我看,流光派的守卫,还比不上凉州段家。” 沈尧却道:“现在所有人都晓得,卫凌风是云棠的亲哥哥。多年前,魔教被武林正派一夜血洗,云棠必然咽不下这口气。连我都能看出来,她恨不得活吃了八大派掌门,前日里又狠狠得罪了段永玄。我早已见识了谭百清的城府和谋略,我不信他们会……” 柳青青问:“会什么?” 沈尧跨过台阶,神情复杂:“会像我和师兄一样,任人宰割。” 不远处灯笼悬立,廊檐破落,几棵大树被连根拔起,歪七横八倒在地上。与之一同躺在地面的,还有流光派的几位弟子。沈尧见过他们,那都是谭百清座下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现下,全都死了个透。 柳青青指着那几具尸体,毫不避讳道:“沈大夫,请过目,他们真是任人宰割。” 沈尧背着卫凌风,躬起身子,脊背弯曲。他心想,师兄看起来清瘦,原来这么重啊。他从那些尸体旁边走过,并没有分神瞄一眼,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夜深月明,长廊尽头一群人影伫立。 草甸漫漫,乌鸦啼鸣,像在为谁哭丧。 沈尧停下脚步,柳青青也驻足。柳青青把赵邦杰扔在一旁,右手握住刀柄,试探般问了一声:“伏为应时,正是何时?” 对面的人回答:“月为之停时,云为之遏时,风为之静时。” 柳青青松了口气。她放开刀柄,扭头对沈尧说:“没事了,自己人。我只是奇怪,教主去哪儿了?” 沈尧嗓音嘶哑:“你们刚才在对暗号?” 柳青青点了点头。她还没说话,对面那群人中,为首的男子微拂袖摆,温和地低声笑起来:“魔教行事,未免太过轻率。甫一听人对出几句话,立时浑然忘我。沈贤侄,且劳烦你,带着卫凌风过来一趟。” 柳青青猛歪过头,手攥着刀,闪影往前。她甚至没瞧见对手如何出招,就被一击劈中,唇齿间溢满浓血,她匍匐在地,呕出被打落的几颗牙。 月亮被乌云遮挡片刻,复又播洒亮光。 借着灯光和月光,沈尧彻底看清了那人。 沈尧喉咙干疼,双手抓紧卫凌风,坚定不移站在原地,念出那人的名字:“段永玄。” 段永玄微微颔首。 沈尧和段永玄初次见面时,段永玄也是风度翩然,礼待晚辈。那时沈尧心想,段永玄不愧为一代武林宗师,史上开天辟地的奇才,还能生出像程雪落、段无痕那种又俊又厉害的儿子。 而今,沈尧只觉得,段永玄像是地府里爬上来索命的老鬼。 段永玄背后站着七八个腰间佩剑的人,兴许都是段家的长老。这一行人气息匀和,站姿稳健,武功高得深不可测。就算卫凌风、程雪落、段无痕加在一起,恐怕也打不过他们。 段永玄还往旁边挪了一步。这下,沈尧发现,他的师兄许兴修赫然混在段家长老的队伍里。许兴修穿着一身素净长衫,衣冠楚楚,眉目俊朗,脸上表情淡漠得不真切。就好像,沈尧和卫凌风不是他的同门师兄弟,而是毫不相干的外人。 沈尧快把自己的手指捏断,却只能强装镇定:“段前辈,您与我师父是故交。我师父当年游历凉州,想必与您曾有……” 段永玄打断了沈尧的话:“你师父要是知道卫凌风的来历,必定悔不当初。” 最令沈尧胆寒的是,段永玄维持着耐性。他似乎并不惧怕沈尧的顾左右而言他,更不惧怕沈尧拖延。沈尧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仍然忍不住问:“魔教那帮人?” 许兴修突然开口道:“被生擒了。” 今夜寒风刺骨,刺得人通体冰凉。 沈尧把卫凌风扶到走廊侧边的座位上。然后,沈尧撩起衣摆,“啪”地一声跪在地上。他不讲话,疯狂磕头,磕得脑门全是血,额头被砸出地板石印。 沈尧突然感到指尖剧痛。抬头时,他发现,踩他手指的人,是许兴修。 他不敢喊疼。 在丹医派,师兄轻轻敲一下沈尧的头,沈尧都会嗷嗷叫唤。而今天,他心力交瘁,满脸是血,还在赔笑:“许师兄?许师兄,看在我们同门一场的份上,你能不能……稍微通融,帮我们讲两句话。大师兄平日里,总在照拂师弟,救死扶伤。他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你比我更清楚。镇子上没钱治病的人,都认识大师兄,大师兄总让他们赊账。” 许兴修却说:“魔教妖女走火入魔,正好被谭百清生擒。今夜,段家、郑家、江家、赵家和楚家联手设下圈套,正是为了引蛇出洞,马上便要瓮中捉鳖。魔教妖女和卫凌风兄妹情深,血浓于水,江湖侠士有目共睹。小师弟,我劝你分清是非,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沈尧从满口的血腥味中挤出一丝笑:“师兄说得好,师兄教训的是。师兄还教过我,千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愕愕。”他擦掉唇边的血,仰视着许兴修:“一千个懦夫的昏昏之言,比不上一个人的清醒直言。” 站在远处的段永玄好整以暇,颇有风度地安静旁观。许兴修背对着沈尧,高大颀长的身影挡住了灯笼洒下的幽光。他的衣带沾染草药香气,如兰芷,如荃蕙,这气息十分清新淡雅,但他话语间带着生涩疏离:“师兄今天再教你一句,莫要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你受魔教蒙蔽,真想与他们为伍,作奸犯科,无法无天?我信你本质良善,不过一时糊涂。你听我的,先把卫凌风交给段前辈。段前辈和谭掌门都是武林宗师,心怀广博,慈悲宽厚,断不会为难卫凌风。倒是你,小师弟,你再这样不知好歹,胡搅蛮缠,便是师父来了,又能如何?” 沈尧怔然一瞬,笑得快要岔气:“许兴修,你有种吗,你还是个大夫吗?你看不出卫凌风被折断了手筋和脚筋,肺气虚寒,脉散而弱,快死了吗?” 作者有话说: 小师弟下一章黑化 第57章 黄雀在后 夜色沉沉,灯笼落下一片昏光, 沈尧仍旧跪着, 双眼直勾勾望着许兴修。他们二人都穿着朴素长衣, 腰间配有香囊,本该是亲密无间的师兄弟。然而,沈尧听见许兴修对他说:“你和卫凌风都是我同门。我医术如何, 医德如何,你难道不清楚?我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 我只怕你善恶不分、为虎作伥。既然卫凌风……” 沈尧接过许兴修的话:“既然卫凌风身世不清白, 他就活该受罪, 死不足惜。许师兄, 你想这么说?” 许兴修单膝跪地,平视沈尧。他伸袖向前, 那样子似乎是要拉住沈尧的手腕。 沈尧如同一只暴怒的野狼,恶狠狠打开许兴修的手。话未出口, 沈尧双膝后退, 硬是和许兴修拉开半尺距离,才说:“好,好, 好。” 许兴修面露愠色:“好什么好!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兄?你不能急躁冒进, 要先听我的话。” “怎样算是听话?”沈尧呼吸间猛地一滞, “把卫凌风交给段永玄?” 许兴修点头。他双眉平展, 神闲气定, 沈尧在他脸上寻不到半分忧色。哪怕许兴修是在做戏, 也不用做到这个份上。许兴修此时背对着段永玄,段永玄哪里能洞见他的细微表情? 沈尧十指张开,紧扣于地面,头往下低,泪水不断涌出眼眶,打湿他的手背。他的喉咙破了,声音较之以往明显沙哑许多:“那我,斗胆恳请段前辈,明察秋毫,秉公任直地料理此事。就算卫凌风身世不清白,他只是错在投不上一个好胎。他和魔教沾上关系,他就该死吗?” 沈尧手掌用力一撑,带得双袖扬起。他颤颤巍巍站起来,面朝着段永玄说:“我盼着武林同道们,都能身先士卒,以身证道。” 段永玄没有佩剑 。他早入化境,以形为剑,而世间万物都可做“形”。换言之,他要杀沈尧,不过是一个瞬息的事。 沈尧却敢用段永玄的儿子来威胁他。确实,段永玄膝下两个儿子,其中一个练出忠肝义胆,另一个沦入邪魔歪道,若是被人捅出来,肯定不算光彩。 沈尧以为段永玄会很避讳。可惜,当着段家几位长老和许兴修的面,段永玄直接开口:“家门不幸,让沈贤侄见笑。”顿了顿,又说:“卫凌风究竟作没作过恶,你当真晓得?他在药王谷生活了几年,如何跑了出来,又为何投奔丹医派门下,这其中的因果,他同你讲过吗?” 白芒与暗影交叠着洒在石砖上,为段永玄铺出一条明路。段永玄走在这条路上,逐渐靠近沈尧,还问他:“你将卫凌风当作师兄,跟他无话不谈。他对你,可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尧本就魂不守舍,这一下,又被段永玄问住,沉默片刻,也答不出一个字。他扯动嘴角,整张脸笑得勉强:“好手段,三言两语,就把我挑拨了。” 段永玄还没回应,沈尧摆了摆手:“太厉害了,你们这帮宗师、高手、世家公子,一个比一个会讲话,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这点小斤两,哪里是你们的对手?我大师兄也不是。他沉默寡言,成日里跟个木桩似的。” 夜风吹得沈尧发丝散乱,他唯恐卫凌风受凉,当众脱了外衣,又拿外衣裹紧卫凌风。 段永玄落座在沈尧身侧:“我曾说过,你师父同我是故交,你和许兴修,亦如我亲侄。卫凌风交给我,我将秉公处理,还会找大夫治他的伤病。” 沈尧静坐无声。 段永玄继续宽慰道:“莫怪你许师兄。丹医派在江湖上,毕竟不比药王谷,若与魔教牵涉过多,你师父和师兄们,今后难以自处。” 提到“师父”,沈尧一时恍惚。 段永玄从袖中取出一方白帕,递给沈尧,让他擦血。这一言一行,简直是慈父的表率楷模。段永玄还称赞沈尧:“你为了同门,不惜下跪磕头,是条好汉。” 指间攥紧那张手帕,沈尧立马接道:“我的面子,才值几个钱?我这条命,丢了也不要紧。只要师兄能活下去,别说为奴为婢,就算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沈尧偏过脸,看着段永玄:“前辈刚才说,能找大夫医治卫凌风。你就找我吧,我跟你们一起走。” 许兴修站在一旁,插话道:“终于想通了?真该早点答应,平白耽误了时辰。” 沈尧半蹲在地上,拉起柳青青和赵邦杰:“把他们也捎上。” “胡闹,”许兴修指着柳青青,教训道,“这女人一看便是魔教余孽……” 好绝。沈尧心想。许兴修和柳青青算是故交,业已认识了许多年。大家都是从清关镇出来闯荡,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昔日友人死在他面前?更何况,要不是为了救卫凌风,柳青青等人何必以身犯险?早该返回大本营,寻欢作乐去了。 沈尧胸中积压一口浊气,真不晓得如何是好。这时,段家一位长老忽然发话:“那位重伤的小兄弟,是少主的侍卫吧,一并带走也好。” 许兴修俯身观望赵邦杰,蹙眉道:“怪事。活非活,死非死。” * 风吹草动,几人沿着弯月长廊往前走。偌大的流光派,好似空无一人。 园林的车道上停着一辆马车,侧门敞开,车夫在前。那车夫看见沈尧一行人,竟然帮着沈尧把卫凌风、赵邦杰和柳青青抬进马车里,沈尧正准备道谢,车夫立刻拉下黑色车帘,仿佛多讲一句话都要沾上晦气。 马车内密不透风,比起谭百清的密室好不了多少。沈尧坐在车里,隐约闻到了古怪的香料味,整个人头晕脑胀,昏昏沉沉,忍不住说:“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许兴修坐在沈尧身旁,眼见沈尧快要倒了,许兴修拍拍自己的腿:“你累坏了吧,不如先歇一会。” 沈尧却笑:“不敢不敢。” 许兴修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你同我置什么气!” 沈尧脑袋枕着一方软木,含糊道:“我没置气。我就是怕师兄会死……你看过他的脉了吗?变化多端,闻所未闻。” 许兴修没做回答。直到马车飞快前行,车轮压在官道上滚出辘辘的响声,盖过了车外呼啸而过的风声,许兴修才贴近沈尧的耳朵,以轻微的气音对他说:“卫师兄早年被人拿来试毒,一旦体弱,毒性发作,脉象必然……” 沈尧浑身绷得笔直:“什么意思?” 许兴修又说:“那个谁没被抓住。流光派大乱。段家……你自己想想。”这一句话藏头露尾,前言不搭后语,许兴修还讲得很费力。他瘫坐在软榻一角,合衣卧倒,低声道:“我记得那日,你让段夫人为你算命。段夫人说,你面前的棋局,是一盘死棋,无解。” 沈尧直接略过了“段夫人”,心中盘算“那个谁”指的是哪一位?如果武林世家和八大门派正在明争暗斗,赵都尉去熹莽村抓人的时候,为什么要和流光派狼狈为奸,带来谭百清那个老畜牲?他想得头痛,强撑着也没用。香料味越来越浓,他两眼一闭,昏睡在马车里。 直到许兴修将他摇醒。 他睁开双眼,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搂住卫凌风。马夫提着一盏灯笼,候在车外,直接用灯笼的竹柄挑开车帘,照下半面灯光。 深夜的冷风接连灌入,吹散香气,吹来久违的清醒。沈尧探头往外一看,见到一座墙高丈许的红砖大院,门前立着官宅才配有的麒麟石雕。他忙问:“这里有新鲜药材吗?我能出门买吗?” 车夫虎背熊腰,正当壮年,不过可能是个聋子,或者是个哑巴。他没有回答一个字。沈尧踏下马车,才发现段永玄正站在官宅门口。这一路上,段永玄根本没坐马车,也没骑马,他行踪飘忽得像个孤魂野鬼。 那帮长老们,全都不见了。 沈尧四肢泛酸,提不起劲,只好将卫凌风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任凭他如何努力,实在抱不动卫凌风。幸好官宅里走出几个剑客,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卫凌风扛走。沈尧火急火燎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许兴修,还有被相继抬出来的赵邦杰和柳青青。 抬到赵邦杰时,有一个剑客开口:“赵邦杰?”嗓音略颤。 另一个剑客扶他一把,又拍他后背。在场几人都陷入长久的沉默。 沈尧望着赵邦杰,不自觉地问:“段无痕在吗?” “在北院,”段永玄从车夫手中接过灯笼,“有话同他讲?” 沈尧反倒婉拒:“多谢。我先给师兄上药。” 药房就在进门不远处。屋内堆放一摊药箱,铺着十几张卷边的毛毯,稍显杂乱。卫凌风被剑客摆在毛毯上,似乎没有更好的去处。沈尧打开周围药箱,从中挑拣出芦根、连翘、黑豆和甘草,分神问了一句:“段公子还在按时服药吗?他伤没好全,在熹莽村跟人动手,又被人踹了一脚……” 段永玄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药房内,只剩下抱剑看守的剑客,还有神色倦怠的许兴修。 许兴修接话道:“段无痕有我看着,不至于恶化。” 沈尧闷头寻找炮制药材的器具。许兴修自然而然地伸手,给卫凌风搭脉,还不忘质问沈尧:“你在流光派时,疯疯癫癫地发什么痴?我让你跟着段永玄走,你反倒怀疑我存了歹意。你心中有话,务必直言,我不想同你生出嫌隙。” 沈尧扭过脸,瞥了一眼旁边的剑客,问他:“这么个大活人立在这里,我能同你说心里话?” 许兴修却说:“你仔细看看,这两位侠士,都是段无痕的人。他们陪着你们去了熹莽村,我想无论你要讲什么,也不必特意避开他们。”他向那两人抱了个拳:“请大哥多担待些。” 那两人竟然微微点头。其中一人甚至忍不住开口:“赵邦杰为何……重伤至此?” 沈尧怀疑,许兴修并不是真的想让沈尧“讲出心里话”,而是先放低姿态,拉近自己与段家人的距离,再让沈尧描述赵邦杰重伤的经过,以此换来这两名看守的同情和理解。 沈尧实话实说:“传闻我们丹医派有一本秘籍,叫做《灵素心法》,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谭百清信了。谭百清先把我师兄打成重伤,又掏穿了赵邦杰的心脏,让我救他。”脑袋越垂越低,沈尧喃喃自语:“我不敢再相信流光派了。” 那剑客听完沈尧的话,脸色一变:“谭掌门?” 沈尧仰头:“你信我?” 剑客抬手握剑:“我信我家少主。” 沈尧心思全在制药上,没再开口讲话。他点燃火石,手指被风炉烫到,自己还全然不知。许兴修搭扶他的肩膀,说他:“关心则乱,还是我来吧。” 夜深寒露重,纸糊的窗户挡住凉气,风炉下的浮炭被烧得噼啪作响。沈尧蹲在许兴修身侧,低语道:“这儿确实比流光派好多了。我那时疯疯癫癫,一是因为柳青青为了救大师兄而受伤,二是因为,我开始从骨子里惧怕所谓的名门正派。你晓得吗?我和云……云教主,还能讲讲道理。谭百清可不会跟我讲道理。他两下就弄死了赵邦杰,又把大师兄折腾得只剩半条命。” 许兴修皱起眉头:“谭掌门当真做了那些事?是你亲眼所见?” 沈尧已经确认,许兴修正在做戏。他只能配合道:“我沈尧对天发誓,倘若我诬陷谭掌门,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站在一旁侧耳细听的剑客又问:“谭掌门是否知道,赵邦杰是我们段家的人?” “当然,”沈尧回答,“谭掌门还说他……” 那剑客与赵邦杰一向交好,二人一同出生入死,是过了命的兄弟交情,便立刻问道:“说他什么?” 沈尧复述:“说他是凉州河上的纤夫嫖。过暗娼生下来的小杂种,能苟活到今日,就该知足了。”沈尧这句话刚讲到“小杂种”三字,剑客已然暴怒,右手将长剑拔出两寸,才收了回去。 看得出来,段家规矩繁多,治家甚严。这个剑客如此愤怒狂躁,嘴上都没讲一个脏字。这要是放到丹医派,他的九师兄……就能有一百种粗暴骂人的花样。 或许是因为遭罪太多,沈尧极想回到丹医派,继续过从前那种逍遥日子。每天看书、问诊、缠住大师兄,不晓得有多快活。他神思混沌,还在给柳青青施针,替她止血验伤,亲眼看着她醒来。她睁开双眼,盯着沈尧,瞳仁在一瞬间放大。 沈尧还以为自己扎错穴位了,吓了一跳。仔细检查一番,方才松了口气。柳青青咳嗽半晌,咽下嘴中血水,强撑着开了口:“这是哪里?” 沈尧说:“一座官宅?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段家的地盘。” 柳青青环视四周,见到两位虎视眈眈的剑客,反倒笑了:“教主没事。” 沈尧惊奇:“你怎么知道云……你们魔教的教主没事?” 柳青青平躺在毛毯上,双手叠在胸前。她眼神平静,好像在安详地等死:“我服过一种药,叫做十年昙花。我的内功只能维持十年。我身体里还有一种蛊虫,引子是教主的血。” 清热解毒的药膳快要熬好了,蒸腾的热气不断飘散。沈尧望着火苗熊熊的风炉,一边给赵邦杰做砭术,一边心不在焉地问:“所以呢,你们教主要是出事了,你也会死?” “对,”柳青青昂首,“我生是教主的人,死是教主的鬼。” “你何必?”许兴修突然接话。他用纱布裹紧药渣,炼出浓稠的药汁:“你对那个教主而言,不过是用完就扔的药渣。” 柳青青却笑他:“你不懂。”她看着沈尧,双眼明澈,亮晶晶的:“你懂的,你肯定懂。” 沈尧矢口否认:“不,我也不懂。” 柳青青牙口漏风,还和他闲谈:“卫大夫死了,你会独活吗?” 手中砭石掉在地上,沈尧弯腰去捡,散下来的发丝搭在额前,挡住他的目光。他蓦地领悟,竟然跟着柳青青一起笑了:“恐怕活不成。” 柳青青蜷身侧躺,怪声怪调地唱起歌来:“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下,何处不可怜……”许兴修轻轻踢了她的鞋子,制止道:“行了,莫让人家笑话你。” 沈尧从许兴修手中接过碗,片刻不敢耽误,马上搂着卫凌风给他灌药。这种药汁最好趁热喝,辅以针砭之术舒筋活络。沈尧和许兴修出身同门,治病救人的方法总有诸多相似之处,二人合力运作好一会儿,沈尧惊喜地察觉卫凌风手脚回暖。他跪在卫凌风身侧,慢慢地等,当他听见卫凌风唤他:“阿尧。”只觉得这世间没有任何一物能比这一刻的光阴更贵重。 沈尧垂首,顾不上旁人在场,坦言道:“师兄身在鬼门关,我半只脚也踏上了奈何桥。” 卫凌风的衣衫沾了血,又沾了汗。他从破损的袖袍中伸手,搭上沈尧的手腕。风炉未熄,迸溅的烟灰和火星洒了过来,沈尧抬袖去挡。借着一面衣袖的遮掩,卫凌风向他脸上凝视,竟说:“我更想让你好好活。” 沈尧扭头:“死是比活着容易。” 卫凌风按住他的手背:“扶我一把。” 沈尧跪坐,往下弯腰,轻轻地扶起卫凌风。卫凌风在他的助力中缓慢坐直,脊骨木然僵立。沈尧给许兴修使了个眼色,许兴修便替换了沈尧的位置,卫凌风的目光仍然追随着沈尧不放:“你的额头怎么了?” 沈尧背对着卫凌风,握着一块砭石,继续照料赵邦杰:“我没事。我就是不小心撞到头了。” 卫凌风淡淡地问:“是吗?” 沈尧顿时泄气:“好,我说实话!我给人下跪,拼命磕头。”他忽然想起卫凌风说过,小时候为了活命,也曾给人下跪磕头,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不知道卫凌风心中如何想,只听见卫凌风又叫他:“阿尧。” 沈尧没转身,直说:“赵邦杰形势危急,我……” 卫凌风自摸脉象,安慰道:“莫慌,至少你给我用对了药。” 沈尧忍耐已久,情难自禁地倾诉道:“倘若不是许师兄提醒我,我根本想不到,应该给你用什么药。你小时候在药王谷,过的是人的日子吗?百种毒性发作,脉象乱得一塌糊涂。你的手和脚还要静养,这种跌打损伤虽然严重,倒也不算命悬一线,这方面你比我和许师兄都要更精通些。大师兄,你先给自己开副方子吧。” “难怪你能解开五毒教的花蕾散,”许兴修捞起卫凌风的手腕,技巧娴熟地为他接骨,“你的血,能做药引。” 卫凌风瞥了一眼段家剑客,才说:“小师弟福大命大。换作另一个人,兴许受不了以毒攻毒的办法。” 许兴修用纱带缠好卫凌风的手骨,叹道:“真狠。” 卫凌风却说:“真弱。” 许兴修眉头紧蹙:“我没说你狠。” 卫凌风面无异色:“我在说我弱。” 许兴修淡淡道:“行了。我瞧瞧你的腿,伤势如何?” 卫凌风撩开衣袍,自己先看了看。许兴修面朝着剑客,拱手说:“可否劳烦二位大哥,施舍几件不要的衣裳?” 与赵邦杰交好的那名剑客马上出门。不消片刻,他带着一包干净衣裳回来了。许兴修从中拿出一件,披到卫凌风身上。卫凌风不开口,许兴修也不讲话。他们两人似乎生疏了不少。 密室牢房种种屈辱与折磨都不值一提。卫凌风拢了拢衣衫,背靠着平整的砖墙,试着运功为自己调理身体。但是这一次不同以往,他无法安定,无法平心静气。早先在药王谷,为了活命,他曾经做过更下作、更卑鄙无耻的事,应了别人对他的“贱种”之称。当时虽然年幼,却已知耻知辱,仍要卑躬屈膝三叩九跪,在谷主面前匍匐为奴,自戕试毒,才得以苟延残喘。 灯火昏黄,卫凌风瞥眼看见柳青青、赵邦杰,以及沈尧手上的伤口。他微微仰起头来,转而去瞧一道被夜风吹得飘然的门帘。许兴修便问他:“你在给自己想药方子?” 卫凌风却说:“我旧疾复发,只需休养一段时日。无需用药。” 许兴修正在分拣一束药材。闻言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我的医术比不上你。既然你说自己无需用药,我这个做师弟的,自当相信你。哪怕你伤势加重,昏倒在地,我亦无能为力。江湖上的人谈起这件事,定会觉得,魔教余孽,死得其所。” 今夜,许兴修说话一直夹枪带棒,张口闭口“魔教余孽”,这和那些“武林正派”有什么两样呢!沈尧手指一顿,心道:不对,许兴修本来就是武林正派,本来就是出身清白。他去匡扶正义,他去铲奸除恶,那才是他该走的阳关道。 他为什么要和卫凌风挤一条独木桥? 沈尧出声道:“大师兄现下身体抱恙。许兴修,就算看在同门师兄弟的情谊上,你也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魔教余孽’四个字吧。” 许兴修站在木桌边,用石臼狠狠碾碎一味药:“同门师兄弟?” 药汁飞溅,他的衣袖垂落在桌沿:“你们何时将我当成了师兄弟?” 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像一个问句。 但他语调渐低,就没有了问责的意思。 沈尧闭紧双眼,懒得和他争论。这一夜过于辛苦,沈尧早已筋疲力竭。他尝试了《灵素心法》上记载的心损救命之法。赵邦杰仍然一脸死相。这荒唐人世,悲欢离合生复死,真叫人一腔郁怒难宣。 沈尧收手坐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往后倒。他以为自己会挨上冰冷的地砖,怎料他倒进了卫凌风的怀里。 窗外又下雨了。 正当梅雨时节,淅淅沥沥的雨声绵绵无绝。哪怕屋子里铺了毛毯,埋了木炭,墙角依然渗出湿漉漉的潮气,难以抵御,蛛丝一般缠缚于腑脏和肢节。而卫凌风用一只手抱着沈尧,手指搭在他腕上摸骨,胸膛贴着他的后背,隔得极近又极自然。卫凌风的衣裳杂乱邋遢,素布白底沾泥带血,沈尧捉住他的一小块衣角,低头稍稍磨蹭他的下巴。 卫凌风身上的血腥味掩不住草药香。那种香味雅淡、干净、温暖,比窜着猛火的炉子更管用,沈尧吸一口气,便回了魂,念道:“师兄。” 卫凌风应他:“累了就先睡吧。” 沈尧双手勾着他脖子,哪管周围还有旁人在场:“我说真的,我们确实有《灵素心法》。书上第七章 ,专讲习武之人如何缝心补脉,正好能救赵邦杰。” 卫凌风只是重复:“《灵素心法》?” 柳青青刚喝过一碗药。半梦半醒间听到沈尧的话,她脑袋一时昏沉,没分清自己身在应天府,还是身在清关镇,直言不讳道:“沈大夫……要把秘籍藏好啊。” 沈尧有气无力,嘴上还笑骂:“没必要。今天我和师兄都差点死了一回,赵邦杰好端端个大活人,现在进气多、出气少。我守着一本没人知道的破烂秘籍做什么?带到地底下,专给阎王爷的死鬼用?” 卫凌风笑了:“你这脾气还是没改。” 沈尧凑到他耳边问:“你不是喜欢得紧?” 卫凌风盯着他,神色莫测:“我从前总想着,如何教你成才,做个文雅的正派人。” “从前我年纪小,”沈尧膝盖往前,跪在他身边,“现在,我弱冠之年,你还把我当小孩子看?” 许兴修疯狂捣药的声音骤然停止。他没听见卫凌风和沈尧的悄悄耳语,只听到了沈尧一再坚称《灵素心法》就是一本封皮泛黄的破烂小册子。沈尧站了起来,朝着在场众人说:“我一个人肯定看不明白《灵素心法》。当务之急,救人要紧,我想请诸位和我一同研习。” 江湖传言,《灵素心法》是丹医派秘籍,只能传授给历代掌门。 许兴修从没听说过,江湖上有哪个掌门,愿意献出本门的宝典,让一群外人钻研。虽然他早就发现师父对沈尧十分优待,也怀疑下一任掌门的人选并不是卫凌风,但他没料到沈尧的心胸如此开阔,仅仅为了救人,就能袒露一本宝典的秘密。 沈尧冲着许兴修一笑:“你看我做甚?你是我的许师兄,我从小到大都敬佩你,你偏说我没把你当同门。这下如何?我们一同探讨本门的《灵素心法》,一同治病救人,就跟从前一样。” 许兴修摆好石臼,顿了顿,才问:“你把那本小册子放在了哪里?” 他这一问,沈尧脸色陡变。 卫凌风猜出个大概:“藏在药箱里,药箱放在凉州段家了?” 沈尧铁青着脸,原地一坐:“是的,放在我的随身药箱里。完了,完了,等我赶回凉州,拿到那个药箱,赵邦杰早就凉透,可以入棺下土了。” 卫凌风面露怅然之色。他搂过沈尧的肩膀:“事已至此……” 卫凌风还没说完,许兴修竟然走进内室,拎出来两个药箱:“离开凉州那一日,我进了你的屋子,带走了你的药箱。我怕你们在应天府吃大亏,只能多备些药。” 两个药箱都是椿木所制,结实耐用,纹理整齐,陪伴沈尧多年。沈尧一个猛虎扑食般迎了上去,抱住药箱不撒手,神情大动,宛如劫后逢生:“许师兄,你心思这般缜密,做事这般周到,真不愧是我的师兄!” 许兴修并不领情:“一个时辰前,你还和我要死要活。” 沈尧连忙解释:“我当时正慌……”他熟练地打开药箱,在隔层的小夹板中找到了那本小册子,翻开一看,果然详细地记载了习武之人的起死回生之术。 “这就是我们丹医派的《灵素心法》?”许兴修低头细看。 段家那两位剑客也忍不住了,纷纷走过来,观摩这本秘籍。只可怜卫凌风和柳青青,一个站不起来,一个坐不起来,遥遥望着沈尧这边热闹非凡。 好在,须臾后,沈尧就带着那本册子,跑到卫凌风面前,请教道:“大师兄,你先看。你医术最高。你看懂了,再来教我们。” 柳青青已经完全清醒。她脏器受损,断了三颗牙,伤势较重。但她浑身无痛意,伤口结痂了,还能运功疗伤,不得不感慨沈尧等人医术之高明。 毛毯微微泛潮,沾湿了丝绸所制的衣裳。柳青青翻过身侧躺着,一边运气调理,一边取笑道:“沈大夫是一片好心。可我担心,除了你,别人都不相信卫大夫的好本事。” 沈尧挥袖:“不可能!”他甚至绕行一圈,绕过那两位段家剑客:“你们信我师兄吗?” 那两人此前听说卫凌风治好了段无痕的心疾,对卫凌风其实是敬大于怨。然而卫凌风“魔教余孽”的恶名早已传遍江湖。没有段无痕在场的境况下,他们不敢自作主张,更不敢直说“卫凌风清白无辜”,只能微不可见地稍稍点了一下头。 那一厢,卫凌风摊开《灵素心法》,看得入神。 许兴修又说:“师父当真把掌门绝学传给了你。” 沈尧却反驳:“传我绝学,只传一本破书?师父应当手把手教我才是。依我看,师父根本没想好让谁当掌门,就先把这本破书交给我保管。我年纪小,无城府,不堪大任,正好当个书童。” 许兴修嗤笑:“你分明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沈尧倚着桌子,站没站相,很是懒散:“你瞧瞧我,哪里能当掌门?” 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过了好一会儿。卫凌风将他们喊过来,三人围坐一圈。卫凌风又将书递给沈尧,让他和许兴修一起重看。 许兴修双手捧读,沈尧一目十行。他们的差别分外明显。 这时,卫凌风开口总结道:“与其说是《灵素心法》,不如说是以命换命。且有诸多约束。其一,伤者必须四肢完好,头颈相连,五脏六腑齐全。其二,伤者必须有内功护体,脉未断,气未散,形神俱在。其三,伤者不能是幼童、老人、有孕在身的妇女。其四……” 讲到这里,卫凌风忽然闭口不言。他生就一副俊容,灯火映得他眼中有光,既明亮,又洞彻,在这淫雨霏霏的漆黑寒夜中,彻底脱离了凡间烟火气,只像是一位救人于水火的圣贤神仙。 那段家剑客被这等景象迷惑,抱剑向他行礼:“卫大夫,还请卫大夫施以援手。” 卫凌风看着他,对他说:“其四,当有身体健全的武功高手,为伤者运功、调理丹田,直至骨生肉,伤复原。” “听起来不难啊,”沈尧插嘴,“你为什么说,《灵素心法》是以命换命?” 卫凌风拿起《灵素心法》,摊开书册,翻给他们瞧。 许兴修看完这一页,惊讶道:“我只知道一个练武之人,哪怕功力再高,也不能一直为他人输送内力。除非他想把内力传给别人,自己爆体而亡。” “啊,是的,”沈尧立刻想起来,“云棠她爹死前把功力传给了女儿。传完之后,爹就爆炸了 。” 等等。沈尧反应过来,云棠她爹,也就是卫凌风的爹。他不该在卫凌风面前,这样议论卫凌风的亲爹,还说他爹炸了,简直大逆不道。 沈尧因愧疚而脸色涨红,垂着头,缩着手,躲到一边思考《灵素心法》。 段家剑客却接话了:“这本《灵素心法》和伽蓝派的……蜘蛛续命术,道理相似。” “你说得对,”卫凌风表示赞同,“书上序章画了人体经脉图、腑脏图、肢节图。夫十二经脉者,内属于腑脏,外络于肢节。借他人之力,循自身之道,借命补命,难处极大。” 沈尧马上发问:“要是不按《灵素心法》那一套,只按我们平常救人的方法,赵邦杰……” “活不过今晚。”卫凌风回答。 沈尧捏着书封,五指将书页抓出褶皱:“我早说这是一本破书。” 沈尧很想救赵邦杰。为了救赵邦杰,便要用别人的命来换。谁的命不是命?他本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条起死回生的妙计,没想到不过是一桩一命抵一命的孽债。 正当卫凌风、沈尧、许兴修三人沉默时,站在一旁的剑客却自告奋勇。他不顾劝阻,直接坐到赵邦杰身侧,还放下了手中长剑。他说:“四年前,盐枭马贼跑去了凉州交界,我和赵邦杰等人奉命追拿那帮恶徒,赵邦杰替我挡过一剑。我要还他一命。有劳诸位大夫。” 他盘腿而坐,双手搭在膝头,颇有关公刮骨疗伤的英雄气概。可惜沈尧并非再世华佗。沈尧撩起衣袍,跪坐在侧,叹道:“你不怕死?” 这人只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沈尧一愣,又问:“阁下叫什么名字?” 那人回答:“狄安。” 沈尧点头:“狄少侠。” 狄安摇头:“粗人罢了。” *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酣畅睡梦之中,赵邦杰听见耳边有人在说:我能救他,他还有救。 赵邦杰想睁眼,却睁不开。他的身体被冰封了一样,一股股寒气不断往上窜,窜得他快要忘记如何运功调理内息。 他知道自己受了重伤。他唯恐自己成为一介废人,从此无法为段家效力,无法以“剑客”自居,这种浸入骨髓的惶恐让他罔顾一切疼痛,拼了命地睁大双眼。终于,昏黄的灯光洒进他的眼睛。他看到卫凌风低头望着他,许兴修侧身瞥他一眼,道:“《灵素心法》多少有些作用。小师弟,你别再说那是一本破书了。” 卫凌风一边为赵邦杰包扎伤口,一边问:“狄安现状如何?” 沈尧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性命保住了。但是……内功亏损,不晓得几年才能补回来。” 赵邦杰转眼望向狄安所在的位置。卫凌风似乎猜出他心中所想,当即解释道:“你可不能开口讲话,且先忍耐一时半会。谭百清伤了你的心房,挖走你一块肉,眼下还算不得大好。你没中毒,应当能为自己调息,再过半个月,便能恢复三四成的功力。” 蜡烛的暗光模糊不清,眨眼时留下重影。赵邦杰神情恍然,对着一盏蜡烛看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自己在流光派时,被谭百清的两根手指抠走了心头一块肉。奇怪,那样严重的伤势,他怎么还能活下来?他不是顶尖高手,并没有神功护体。 他正想问,狄安为什么和他们在一起?狄安又怎么了?便听沈尧说:“方才,我真以为狄安要死了。幸好许师兄及时介入。许师兄,难道你也懂武功?” 许兴修道:“尽信书不如无书。《灵素心法》上说必须等到骨生肉,伤复原,真要等到那时候,狄安这条命,神仙也拉不回。” 沈尧太累了,仍不敢松懈。干脆握紧拳头,捏出嘎嘣声响,持续片刻,再接着低头做事:“大师兄说《灵素心法》救人,便要一命抵一命……” 许兴修打断他的话:“你和卫凌风都该躺下来歇息。” 天色渐亮,远方晨曦微露,许兴修嗓音沙哑,手搭在沈尧后背上拍了一下:“你去歇着,这里有我。” 眼前这情景好熟悉。沈尧忍不住说:“我想起来了,当初我们在安江城时,也是这样一忙一个通宵……不晓得黄半夏在哪儿,我那时候应当把他留在安江城。” 许兴修不假思索道:“忘了告诉你,黄半夏被楚开容找到了。” 沈尧道:“楚开容?那不正好吗?改明儿我就去问他要人……” 许兴修欲言又止。沈尧坐在一张桌子前,脑袋栽在桌面,话没讲完,人已经睡着。屋子里统共只有三把椅子。沈尧坐着的这一把椅子还没有靠背。他入睡后,肩膀斜歪着向一侧倒去,双腿压着长椅的边角处,眼看着就要往地上摔。 卫凌风伸手,正要扶他,奈何仅有一只手、一条腿能用,行动比平时慢了许多。 “砰”地一声,沈尧后背落地,硬生生把自己摔醒。 好在地上铺着毯子,沈尧没有再添新伤。他翻起衣裳,盖住脑袋,打了两个滚,滚到卫凌风的身边,揣着袖子继续睡,睡前还说:“许师兄,一刻钟后叫醒我。我头太痛了,痛得要裂,容我休息片刻,我便去熬药……” 没人叫他。 他一觉睡到深夜。 等他醒来,如临大敌般猛地坐起,狄安、柳青青和赵邦杰都能开口讲话了。这是天大的喜事,近日来发生的少数几件能令沈尧感到宽慰的事。 然而,卫凌风和许兴修的脸色都不大好。沈尧忙说:“来来来,你们赶紧睡。接下来都交给我。” 卫凌风却说:“无妨,我念书时,经常通宵达旦。一夜两夜对我而言,并无什么区别。” 沈尧坐在地上,左腿向上弯曲,手肘搭住膝盖,左手支住了下巴,也没说话,只是与卫凌风目光相接。卫凌风就对他说了实话:“起初我以为,《灵素心法》救人必然一死一伤。如今,狄安和赵邦杰性命无碍,都有好转迹象……我和许师弟,我们二人都担心……” 沈尧接话:“担心什么?” 卫凌风和许兴修都没开口。 柳青青忽然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们自然是担心,小小的丹医派藏不住这本惊世秘籍。” 沈尧挠了一下头,喊道:“柳青青!” 柳青青一愣:“干嘛?” 沈尧盯着她:“我们在清关镇上看皮影戏时,大奸大恶之徒一出场,便要哈哈哈哈哈哈哈地狂笑。你说话前,能不能不要学那些唱戏的?” 柳青青衣袖捂面,竟说:“好嘛,以后不学了。” 沈尧点头,这才回归正题:“这个好办!我们谁都不要把这件事外传,江湖上的人不知道,就不会觊觎那本破书了。” 许兴修打来一盆干净的井水,正在漂洗纱布。他听完沈尧的话,立刻纠正道:“你要记住,其一,《灵素心法》是丹医派的秘籍,不是破书,你还要我讲你多少次?昨夜我们也都试过,书上方法行之有效。” 卫凌风补充道:“其二,赵邦杰的伤势既然是谭百清一手促成,只要谭百清看见赵邦杰,便能推测出《灵素心法》的效用。其三,药王谷的谷主已经动身前往应天府。阿尧,你可听师父说过药王谷?” 卫凌风换了一身衣服,衣裳料子比他平常穿的那些货色好上不少。他腿上还盖了一床棉衾,布角上绣着一个小巧的“段”字,显然是段家人好心施舍的。沈尧坐在一边,抬手揉了揉棉絮,才说:“嗯,我听过的。” 卫凌风应道:“药王谷的谷主要来应天府,我们师父恐怕也……” 沈尧抓住卫凌风的手腕,探脉探到一半,语气稍乱:“你的意思是,我们师父也要来应天府?他老人家来这里干什么?他又不会武功。” “他要来,谁都拦不住,”许兴修说,“你晓得师父的脾气。所有名门正派都赞成处决卫凌风,他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弟子去死。” 柳青青躺在一旁插嘴:“他来了能怎么办?谭百清第一个杀了他。” “不会。”赵邦杰接话。 赵邦杰与狄安二人坐在一起。他们都把长剑放到了墙角。此时手无寸铁,就仿佛是人畜无害的年轻人。但因伤势未愈,他们的脸色都显得苍白。赵邦杰胸口缠紧纱布,半个胸膛和整个腹部都裸。露在外,只是肩上披了一件衣服,稍作遮掩。 赵邦杰调理完丹田一口气,才说:“我愿为……沈大夫和卫大夫作证。” 狄安迟疑片刻,接道:“我也是。” 沈尧皱眉:“你们先问问段无痕吧。” 许兴修再次告知:“段无痕被软禁了。” 许兴修平日里做人,最讲究圆滑和委婉。但这几日天大的变故接踵而至,他也懒得装样子,干脆有什么说什么,倒也省事。 沈尧轻轻叹息:“赵兄,狄兄,我说话兴许不中听,只是连你家少主都被软禁了,你们二人的口供还是算了。你们眼下也别烦心,好好养伤才是最要紧。” 与许兴修不同,卫凌风似乎维持了往日心境。卫凌风看着赵邦杰,好言相劝:“此事因我而起,我该向你赔个不是。养伤是当务之急,你……” 卫凌风一句话还没讲完,赵邦杰便低头说道:“卫大夫认为,我是贪生怕死之徒?” 沈尧马上圆场:“怎么会呢,你是世间最英勇的侠客。” 赵邦杰正要争辩,狄安扯了他的衣袖。于是他不再和沈尧等人讲话,转而与狄安小声交谈。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位穿着绸缎长裙的美貌侍女端着食盒,走来药房送饭。她们送来七份饭,正好一人一碗,碗里装着米饭、煨蛋、时蔬,七份都是一模一样。沈尧放下心来,端起一碗饭,使劲扒筷子,活像饿死鬼投胎。 吃了三口,沈尧被米饭呛到,只能缩在墙角,疯狂咳嗽,咳得肺腑都要裂了。卫凌风搂过他的肩膀,帮他顺气,哄他:“慢点吃。若是不够,我的这碗给你。” 他不知怎么地,眼眶微微发热。 * 沈尧等人在药房里一连歇了好多天,不问世事,只顾养伤。 虽然药房没有床,但他们睡在毛毯上,盖着上好的棉衾,感觉和床也差不了多少。炉子一直生着猛火,使得室内温暖干燥,药材充足,三餐温饱,所有伤员都在好转。 在此期间,段永玄还来了一趟。他看到赵邦杰病情大好,脸上罕见地露出一点异色。沈尧害怕他也像谭百清一样,为了《灵素心法》,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段永玄却连一个字都没提,只告诉沈尧,魔教妖女已经被抓住,还被流光派掌门亲手杀死了,尸体通身赤。裸,挂在应天府的城门外,以警示人,切莫作恶。 沈尧闻言惊住。 段永玄走后,沈尧盯紧了柳青青。柳青青悠然自得吃着饭,还夸段家的伙食好,厨子好,感谢段家那位家主的开阔心胸,这饭菜里也没下毒。狄安便冷笑:“只有你们才做得出下毒,那等龌。蹉事。” 柳青青和他拌嘴:“药王谷下毒比我们厉害多了。你怎么不提药王谷?” 狄安现今的功力,只有从前的四成。他还在养伤,卫凌风说他半年才能痊愈,他觉得苍天已在厚待他。原本都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他不擅长吵架,更吵不过柳青青。两人几句话合不来,他立刻拔剑,每到此时,沈尧就要做挺身而出的和事佬。 沈尧挡在柳青青面前,朝着狄安劝诫道:“药王谷下毒是厉害啊,那不是骂他们,是在夸他们呢。再说,你又不是药王谷的人,不要为了药王谷而生气。” 随后,沈尧转身,对柳青青说:“饭菜里不会有毒。每天我们和赵兄、狄兄都吃一样的饭。如果段家主要杀我们,直接动手就行了,一瞬息的功夫都要不了。下毒真的,太麻烦,尸体还容易发瘟。安江城那件事,正是前车之鉴。” 柳青青旋身,坐上了桌子,问他:“安江城闹瘟疫,是因为有人下毒?” “我瞎猜的,”沈尧坦诚道,“我和五毒教的长老们见过面。他们教了我一些《毒经》的道理。” 柳青青双脚离地,在半空中晃啊晃的,锦缎织成的裙摆微微扬起。她这几日很是活泼,性子豪迈爽朗,和在清关镇时一模一样。但当她伺候在云棠身边,似乎就变得小心翼翼,冷面无情。 沈尧偷偷问她:“你想没想过,抛却一切江湖事,重返清关镇,过上从前的生活?” 柳青青歪头看他,笑着说:“我不想。” 沈尧问:“为何?” 柳青青道:“我还以为,你懂我呢。” 沈尧有些局促不安:“我不懂你何必跟着云棠、程雪落他们刀口舔血?” 柳青青反问:“你从前说,你要挣一座金山银山,你要把最好的马匹、绸缎、药材、房屋良田、都买来送给卫凌风,你现在怎么想啊?” 沈尧将一条发带缠在手腕上:“我现在……甘于清贫。” 柳青青却突然靠近,严肃对他说:“先苦后甘,你选不了你要走的路。我听教主讲,卫凌风从小养在药王谷,那谷主必定对他有所图,才会让他活命。现在,谭百清、药王谷、天下第一庄、还有很多名门大派,都要活捉卫凌风。你带他逃,你们能逃到哪里去?” 沈尧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缠在手腕上的发带束得更紧。 当天傍晚,沈尧还得知一个噩耗——他的师父和另一位师兄,近日来快马加鞭,终于抵达应天府了。 师父进城时,日头正浓,万里无云,蓝天如碧。只是应天府的城楼上挂了一个女尸,看样子是被风吹雨打、外加暴晒了许多天,早已辨不清面目轮廓。城墙下的告示牌上写着:云棠,年二十,愚极恶极,杀人无数,违天误国,有避义理之路…… 师父不敢多看。他带着清关镇的一些特产、还有好大一袋灵丹妙药,上门拜访段永玄。侍卫告诉他,段家的家主外出未归,他就站在门外一直等到傍晚,终于获准入内。 待他走进那座官宅的药房,亲眼看到沈尧、卫凌风、许兴修这三个宝贝徒弟挺尸一般地躺在地上,他汹涌的泪水一下就从眼中流出,颤声道:“怎、怎的……你们要把我这三个苦命的徒弟都挂去城墙上?” 赵邦杰愣了:“挂在城墙上?” 沈尧听见师父的声音,慌忙坐起来。许兴修刚刚睡醒,卫凌风衣衫不整,三个人接连劳累数日,好不容易睡个回笼觉,这会儿脸上神情多少有些困惑和迷茫。 卫凌风率先开口:“师父。” 他师父看见卫凌风垂在袖中的一只手,默然半晌,才说:“你吃苦了。” 卫凌风道:“让师父担忧,是弟子的过错。” 沈尧拢紧衣裳,瞥见陪在师父身边的那位师兄,只觉多日不见,恍如隔世,立刻喊道:“九师兄!” 九师兄名叫钱行之,看起来一表人才、俊秀不凡,实则经常被取笑为“色中恶鬼”。九师兄平日里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最擅长医治不孕不育、各类花柳病。 沈尧觉得,九师兄一定能和楚开容称兄道弟。毕竟,谁带九师兄去喝花酒,谁就是九师兄的真朋友。 哪怕天塌下来,九师兄都不会慌张。但是,当他看到卫凌风、沈尧那幅惨样,他的语气惊奇不已:“哪个龟孙把你们弄了?” 沈尧蹙眉:“九师兄,你这么讲,我听着不对劲。” 师父已经坐到了地上。他搭住卫凌风脉搏,望闻问切足有半个时辰,这并不是好兆头。病越重,耗时越长,这是师父一贯的行医法则。 沈尧十分担心,但他帮不上忙。他这点医术道行,放在他师父面前,简直,提都不要提。他焦躁不安地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着,直到九师兄走过来喊他:“喂,小师弟?” 沈尧道:“怎么?” 九师兄望见柳青青这个清关镇的熟人——柳青青对他不理不睬,避如蛇蝎。九师兄只能逮住沈尧,问道:“卫凌风怎么被搞成了魔教余孽?他哪里是个做恶人的料子哦。你和我都比他更像恶人吧,你贪财,我好色。” 沈尧被逗笑了:“九师兄,师父为什么只带了你来?” 九师兄一丝顾忌都没有,坦白道:“还不是因为咱们太穷喽。所有盘缠加在一起,仅能买两匹骏马,让两个人上路。我来的路上,师父打尖住店,我去混花楼。” 沈尧惊了:“混花楼不要钱吗?” 九师兄双手揣袖,脸上毫无愧色:“我跑到花楼门前摆摊,专治花柳病。我上路之前 ,带了好些药,这一趟下来不仅没亏,还白赚了好些银子。” 他从兜里翻出一把碎银,交到沈尧手上:“拿着,九师兄给你的。” 沈尧握着碎银,只觉得银子沉甸甸的。九师兄还说:“你好惨,瘦了一圈。” 沈尧笑道:“瘦点好。吃得少,能省钱。” “省什么?师父都不知道我去花楼门口摆摊了,”九师兄偷偷和沈尧说话,“我才发现,原来银子这么好赚。那帮爱嫖的老鬼,十有五六身上染病。原先我还躲着老鸨,防她撵我,怎料老鸨恭迎我进楼,为她家接客的一群姑娘看病。” 沈尧随口问:“九师兄不爱嫖吗?” “师兄教你说话。我那不叫嫖,”九师兄正气凛然,“我这个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沈尧佩服极了:“九师兄文采斐然,真乃当世文豪。” 九师兄颇为受用,这便低下头,与沈尧的脑袋凑到一处,使了气音,悄悄地问:“可怜见的,小师弟,你和大师兄两个人,都还是雏儿吧?” 沈尧浑身一激灵:“我和大师兄都差点死了,哪有力气想别的。” 九师兄遥望远方,安慰道:“苦中作乐,也是乐。” 沈尧不出声了。他蹲到师父旁边,旁观师父精妙绝伦的针法,又听师父说:“唉,你这只手,哪怕治好了,也不比从前。” 卫凌风道:“我晓得。我还有另一只手。” 师父道:“你可对武林盟主说过,你从七岁起,再没踏出过清关镇?” 卫凌风并拢四指,又张开,慢声回答:“我没见过武林盟主。” “怎会?”师父责问道,“我给段家的家主、天下第一庄的庄主都写了几封信 。” 卫凌风脱了外衣,手臂上扎了一排银针,师父将两瓶药丸递给沈尧,吩咐道:“取二两黄酒,化药送服,一日两次,连服三天。” 沈尧连连点头:“大师兄的药吗?我晓得了!” 师父却说:“给你的。你近来是不是脘腹胀满、自汗盗汗?唉,明明是个大夫,还不调理自己,虚岁二十的人,偏要师父手把手来教。你心忧你师兄,更应兼顾自己,你师兄病症不轻,哪能时时照看你?” 沈尧的衣服口袋里还揣着九师兄给的碎银。他将药瓶珍重地放进口袋,恭敬道:“多谢师父。”又说:“我还以为,师父晓得了大师兄的身世,会……” 他没说完,师父就发火:“你这孩子,光长年纪,不长心智。你们都是我教出来的徒弟,说你们是孽种,不就是在辱我门户?我们丹医派自立于江湖,何曾受过这种气?” 卫凌风服下一枚药丸,才说:“师父莫要动怒,眼下尚有转机。” 师父点头,又问:“段家可有亏待你?” 卫凌风想起了段永玄,心口不一地回答:“从未。” 沈尧讲得更详细:“这几天算是很好,我们有吃有穿,有地方睡。药房非常干净,没虫没老鼠,我都谢天谢地了。澡堂就在另一个院子,我和许师兄昨天还一块儿去洗了澡。” 卫凌风转过脸望着他,目光灼灼,把他看得脸上发热,心里发窘,他诚实地描述道:“那是好多人的澡堂。侍卫都在一起洗澡,水很热,雾很大,压根看不清谁是谁。” 师父若有所思:“井在哪里?你去打些水,我带来的药材,还得泡开。” 沈尧说:“这就去。”他握着卫凌风的手掌按了按:“师兄等我,马上回来。”沈尧提着木桶迈出大门,他师父也从包裹中翻出几捆晒干的药材。药草香气浓烈,熏得赵邦杰打了个喷嚏,赵邦杰尚在养病,刚喝过一碗药汤,开始犯困。 天色阴沉,窗外灰蒙蒙发暗,起了一层淡色白雾。 院子外围似有一辆马车经过,轮子碾地,轱辘直响。卫凌风手臂酸麻,无法挪动,甚至不能转身去窗外看一眼夜色。他伸直一条腿,再弯曲,再伸直,忽然听到师父对他说:“我去外面收拾药材。药材的气味太呛鼻了。行之陪着你,有事就吩咐他,端茶倒水,那都是他该做的。” 卫凌风看向钱行之,开口说:“有劳九师弟。” 师父出门以后,钱行之才和卫凌风搭话:“大师兄,好惨。沦落到这一步,还是个雏儿吧?江湖上的人都骂你出身魔教,哪知道你有多洁身自好。” 卫凌风扫视房间,答非所问:“许兴修呢?” 钱行之道:“内急去茅房了。” 窗外雾色更浓,安静到落针可闻。室内正在焚香,那香炉是紫玉麒麟,香味浅淡、清雅,师父刚才也查验了,这种香料素有安神之效,所以,狄安、赵邦杰、柳青青都睡在地上。卫凌风手指一颤,顿感不妙。他掀开衣裳,顾不得手臂上的银针,宁愿彻底废掉这只手,也要连滚带爬往外赶。 他到底迟了一步。 他听见“砰咚”一声巨响,木桶砸在地面,井水撒了满地,冲走一片鲜血。 白雾逐渐散去,卫凌风看见,沈尧跪在地上,裤子沾满晕开的血水。沈尧张嘴要喊“师父”,发不出一个气音。他哭也哭不出来,嘴角直抽,往外扬起,那样子竟然仿佛是在笑。起初是假笑,后来又哭又笑,他终于被抽光所有力气,伏跪在师父的尸体边。 师父被人用刀割断了脖子,身首异处,死不瞑目。白发和素衣上全是血,手中抓着一把解蛇毒的草药。 卫凌风胸腔震动,面如土色,眼看便要呕血。钱行之也忘记了师父的嘱托“好好照顾大师兄”。他双腿如有千钧,重得抬不起来,走出两步,才说:“你看到了……” 院内沉静无声。 过了很久,夜风吹得热血凉透。 沈尧出声:“我看到白影。”他说话好轻,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师兄放心,我会报仇。” 作者有话说: 注:本章引用的“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下,何处不可怜。”是来自《南北朝乐府诗集》的《子夜歌》“夫十二经脉者,内属于腑脏,外络于肢节。”来自《灵枢·海论》————————————— 为沈尧师父献上盒饭【心痛 第58章 金蝉脱壳 近几日来,细雨连绵不绝, 通常是清晨下雨, 午后放晴, 夜里处处泛潮。 按照丹医派的规矩,掌门应当在停棺七天后下葬。但因正值当地多雨时节,安江城还有瘟疫在先, 官府出了一纸公文:停棺至多三日,三日后, 需将尸首火化。 许兴修说:“只能如此了。先按官府的公文来吧。” 师父去世之后, 许兴修静坐半日。当他从房里出来, 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还能跑前跑后地为人看病。段永玄对他说:“节哀顺变”,他竟然就弯下腰,躬身回了个礼。于是, 段永玄没有特意去见沈尧等人,直接找了许兴修细谈,再让他回去传话。 那天刮了北风, 夜里格外冷。 棺材就停在一栋偏房的侧边。沈尧用白布搭了个灵堂, 燃起两只蜡烛。他不言不语地守着烛火,火光映得天地之间宛如一色。 钱行之找到了沈尧, 递给他一块烧饼:“今天下午,我和马夫出城寻到一块墓地,风水不错。附近有花草, 有山水, 我都想躺在那里。明天一早, 马夫过来运棺……” 沈尧终于开口:“拉去城外,先火化,再下葬?” 钱行之收拢衣袖,慢悠悠躺在地上:“不然呢?我们都不是达官贵族,只能按老百姓的办法来。卫凌风还背负着骂名,我们行事应当小心,以防有心之人做文章。” 沈尧又问:“段永玄怎么说?” 钱行之道:“我听许师兄讲,段家主震怒。官宅杀人,就是作贱官府的颜面,是挑衅武林世家,是要在江湖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沈尧“咯咯咯”地发笑。 钱行之偏头向沈尧望去,只见沈尧浑身发抖,脸上绷着笑。夜风恰好吹灭了一盏蜡烛,潮湿寒冷的房屋背阴处,偌大的棺材靠墙而立,钱行之却并不觉得害怕。他断断续续地说:“师父去世,我起先悲痛欲绝,这两日来,我也想了很多。生死有命,师父的死不怪你,也不怪许师兄……更不能怪大师兄,只怪那凶手丧心病狂。小师弟,你这几天不吃不喝,真能为师父报仇吗?你应当学一学许师兄,学他的忍辱负重。” 沈尧却说:“学来没用。” 钱行之朝着棺材抱了个拳,罕见地正经起来:“师父教导我们,要德容兼备。” 沈尧狠狠拍响了棺材的木料,说话声音反倒很轻:“你瞧,这就是德容兼备的下场。爱徒如命,两袖清风,不贪不义之财,不受无功之禄,到头来脖子都被人砍断,死得不明不白。师父总说,段永玄是他的故交。师父死了,段永玄也没来看他一眼。江湖上又有几个人在意此事?光凭你我之力,何年何月才能查到真凶?更别提为师父报仇。” 钱行之脸色渐白:“那你说,我们要如何做?” 沈尧道:“要先逃出段家,搭上段无痕和楚开容,换个保命符。” 钱行之反问:“你这是……利用别人?” 沈尧一派平静:“怎能算是利用?我又没害人。九师兄未免有些一惊一乍。” 钱行之细细思索一番,才说:“明日一早,师父的尸首会被马夫运往城外。许兴修同我讲,明早,武林盟主那边也要派人来。他们会将卫凌风、柳青青、赵邦杰还有你,你们四个人带去流光派。” 沈尧一听“流光派”,当即站了起来:“武林世家和八大门派素来不和。我和大师兄都被段永玄带回来了,怎么还要回流光派?” 钱行之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因为武林盟主前段时间,探访了伽蓝派,又去了一趟秦岭,眼下终于抽出空来操持武林大会,各路人马都在应天府集齐了。谭百清不管怎么说……都是江湖八大派之首,由他来收押卫凌风,大家都觉得公平。” 沈尧又问:“那魔教妖女的下落呢?没人知道吗?” 钱行之指了指天上:“那姑娘不是被挂到城墙上,暴晒数日吗?现在啊,我估计她皮都掉光了。唉,你说可笑不可笑,她一个魔教妖女,都能保留全尸七八天,我们师父多正直的一个正人君子,死后只能停棺两日。” “真是天道轮回,”沈尧喃喃自语,“我在安江城时,天天劝人火葬。这下轮到我自己了。” 钱行之没听清沈尧在说什么,以为他还在盘算武林大会。钱行之和沈尧都穿着一身孝服,粗麻织成的衣裳空敞漏风,不大能抵御寒气。钱行之在地上躺了一会儿,不自觉开始打喷嚏,一连打了好几个,人也烦躁起来:“你和大师兄要想逃跑,今晚是最后的机会。明日一早,流光派来接你们,押送你们去见各大门派的高手,哪怕你是一只苍蝇,都不可能飞得掉。” 沈尧半跪在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烧饼:“大师兄在哪里?” “在药房,”钱行之说,“他腿不行,走路要扶拐杖。” 沈尧此时比卫凌风好不了多少。因他跪久了,再一站起来走路,也不得不扶着墙。他沿着台阶缓慢上行,推开药房的正门,才发现屋内没有点灯。风炉里火苗熄灭,残留一滩灰烬,药香味淡淡得融入夜色,他吸了一口凉气,目光落在空无一人的毛毯上。 烧饼掉在地面,又被沈尧捡起来。烧饼的边缘沾着一层污垢,他满不在乎,吃得很香,像在吃死囚生前的最后一顿饱饭。 钱行之跟在他身后,茫然道:“人都不见了?” 沈尧说:“正常。明天流光派带人来接,得先把卫凌风扔进牢房里,这才像个样子。” 钱行之又问:“那这段时间,段永玄何必招待你们?” “段永玄也想拿到《灵素心法》,”沈尧解释道,“或者是别的东西。大师兄说,段无痕练过昭武十八式,这是魔教的功夫,段无痕怎么学会的?肯定是他老爹上梁不正,下梁才歪。” 钱行之陪着沈尧往前走,两人一路穿过漆黑的走廊。钱行之才感慨道:“呵,懂了。段永玄收藏了几本魔教的武功秘籍。” 走到半路,他们远远望见两个佩剑的侍卫,沈尧立刻走过去搭话:“请问二位知道赵邦杰和狄安的房间在哪里吗?我这儿有几副药,还得带给他们。赵邦杰在流光派受了重伤,这几日还需调理。我……” 没想到,那侍卫朝他们点了一下头,直接给他们带路了。 钱行之以为这件事已经搞定了一半,却不料侍卫把他们带到了管家的门前。管家年约四十,身形精瘦,穿一身绸缎外褂,左右手两边各立着一个妙龄丫鬟。丫鬟们红袖添香,香风扑鼻,束腰缎带勒出一把小蛮腰,系在腰间的手绢都是上好的桃花蜀锦。 打从进门后,钱行之的目光就没从丫鬟身上挪开过。沈尧恨铁不成钢,也没办法管教九师兄,只能对着管家形容赵邦杰、狄安等人的病症。管家微微一笑,却说:“段家少主、还有赵邦杰、狄安等人,都一并交由许大夫照料,段家主很是放心。沈大夫也无需挂怀了。” 沈尧只是问:“许兴修?许大夫?” 管家端起一杯茶,递给丫鬟。那丫鬟接过茶杯,先把热气吹散,才弯下腰,微微倾过杯沿,将茶水喂到管家嘴边。 沈尧正要开口,管家下了逐客令:“若是无事,二位就先回吧。”神态极为倨傲,活像皇帝退朝。 沈尧点头称好。他迈下台阶,走出院子,路上没回一次头。他腿长、步子快,钱行之赶了几步才赶上。 沈尧笑着对他说:“瞧瞧我们许师兄,前途大好,这两天为了避讳,连孝衣都没穿,现下又得了段家主赏识。我当真钦佩他。” 钱行之回视沈尧的笑容,明明挺好看的,可他心里有些发毛。 黑夜之中,熹微灯光斜洒,沈尧一脸的沉着冷静,揽袖自立,显然是心中自有一套章法,正在谋定而后动。钱行之不由得又暗暗佩服起小师弟,佩服他年少有为,突遭大难还能有一副清醒头脑。然而,就在这个念头冒出后的一瞬,沈尧突然窜入了北厢房的过道——那是官宅的禁区。 钱行之正要跟上,巡逻的侍卫便走过来了。他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望着沈尧背影消失。 * 段无痕已被父亲软禁在北厢房数日。 每天一早,辰时未到,还有两位先生来北厢房讲学,传授一些法理策论,说是要磨平段无痕身上的“燥性”。段无痕从小痴迷于修习武功,其它的书经道论,他一概不碰。那两位先生成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啰嗦不停,段无痕快被他们烦死,甚至怀念起躺在床上安静养病的日子。 于是,有一天,他不顾父亲的命令,走出了院子。 段家上下,除了父亲,没人能拦住他。 哪怕这座宅子是官宅,被他父亲临时征用,官府的人也不敢管他。 可是,段无痕踏出门槛不到片刻,他的一位先生便说:只要段无痕再往前走一步,先生便当场自裁。子不学,非所宜。教不严,师之惰。除了以死谢罪,别无他法。 段无痕生平第一次被人用性命威胁。他并未屈服,继续往前走,那位先生就从袖中拔出一枚锋利匕首,直往自己的心窝捅。鲜血一霎四溅,染得院中梨花泛红,段无痕眼疾手快一剑击飞匕首,先生仍然重伤,被侍卫拖走了。 事后,段无痕的父亲来了一趟,对儿子说:“你连区区一个读书人都说服不了,怎么说服武林盟主,说服江湖八大派,说服这天下悠悠众口?你万事都想用剑解决。你以为,只要你的剑够快,天下的是非黑白,就由你评定了?” 段无痕知道,父亲在说卫凌风那件事。 父亲见他闭口不言,又说:“江湖上,曾经有人叱咤风云。旁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他化风为剑,一招封喉。他的招式很快,今世无人能敌,朝廷在他面前都要俯首称臣。” 段无痕惜字如金地问:“谁?” 父亲答道:“魔教的第一任教主。” 段无痕道:“他死得早。” 父亲温声说:“诚然,他功夫好,死得早,留下一本《无量神功》,祸及当世百姓。” 段无痕淡声回道:“心怀鬼胎之人,无论修习哪种武功,终归害人害己。” 段无痕站在院子里,他的父亲则在院子外。父亲看了他一阵,终归走了。段无痕每天还要听另一位先生的传道授业。 某日,段无痕拿出自己的长剑,摆在桌上,用一块玉石磨剑。 先生讲书讲得颤声颤调,段无痕便问:“你怕我吗?”问完,他还用手指轻敲剑锋,敲出清脆一响。 出乎段无痕意料,先生撒腿跑了,跑得慌慌张张,摔在门槛上。 段无痕方知,所谓“读书人”,并非皆有骨气。 第二天,又换了个新的先生。这人满口仁义道德,很像段无痕小时候见过的世家伯父。谈及熹莽村一事,先生针砭时弊,大骂段无痕身边一群人全是谄媚走狗。段无痕拔剑出鞘,还用剑尖指着先生的脖颈,请他再说一遍。先生只敢说:“谄、谄……”媚字还没讲出来,段无痕说 :“割出血了”。 实则没有。段无痕撒了谎。他闲得发闷,竟也会撒谎骗人。 先生没逃,只是尿了。 段无痕嫌屋子脏,换了一个房间。傍晚,他猜测那人已经将他的恶行上报给了父亲。然而,父亲没来,来的只有段家长老。 长老们说他行事过于孤傲骄纵,上不懂尊师重道,下不懂怜恤百姓,恐其乱德,问他知不知错?他说:“不知,还请前辈明示。” 长老们又说了一遍,再问他知不知? 他还说:“不知,请前辈明示。” 如此反复七八遍,段无痕仍有耐性,长老们已经急了,干脆搬出家法,拿出千年玄铁的链子将他捆住,命他静思己过。什么时候知错,什么时候放开他。 长老说:“我们对外宣称,一早便将你捆住。拖到今日才动手,已是厚待。” 段无痕被关了许多天的禁闭,本以为该是个头了,哪里想到自己不仅不能出门,反而被长老用千年玄铁锁紧。在凉州段家,这种法子,只用来对付地牢里的魔教恶徒。而他自问清白,一时愤然,直说:“你们对外撒谎,竟不算有错?” 长老没应。 他们都走了。 段无痕自恃武功高强,但他挣不断千年玄铁。他臂肘使力,用尽生平绝学,锁链越来越紧,缠得他胸骨闷痛。侍卫每天来送饭,还要亲手喂给他吃,这对心气高于山顶的段无痕而言,是比死更要命的一件事。 赵邦杰来送饭的那一天,段无痕正闭着双眼,参悟武学。赵邦杰颤声喊他:“少主?”他方才睁开眼睛:“怎么是你?” 赵邦杰坐到他身边,想帮他解开千年玄铁。赵邦杰脱了外衣,胸前缠紧三条纱布,手掌使劲时隐隐有红色的血迹从他伤口处渗出,熏得四周都有一股挥之不尽的血腥味。 段无痕退到墙角,双手靠墙,不再让赵邦杰帮忙,还问他:“你的伤?” 赵邦杰忙用衣服去挡:“没事。” 段无痕一脚踩在他鞋上,却没用力:“我问你,谁伤了你?” 赵邦杰垂首,齿间紧咬,挤出一个名字:“谭百清。” 段无痕的问题和狄安一样:“他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你是我的人”这短短五个字,已让赵邦杰恍惚了一个瞬息。他明知段无痕并非那个意思。他只好端来饭盒,拾起筷子。他的双手常年用来握剑,长满粗茧,实在不会伺候人,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段无痕又开了口:“你为什么每个问题都要让我重复两遍?” 赵邦杰有些结巴:“谭百清知道……知道我是段家的人。” 段无痕沉默片刻,才说:“你的纱布该换了。” 赵邦杰忙说:“我来是想禀告少主。沈大夫的师父昨日来了应天府,就在府上,遭了凶手割头。那位师父如今被安置在一座老棺中,不日便要火化下葬。魔教歹徒罪无可恕,残杀我段家义勇之士,我等必将血仇血报。但,卫大夫……平白被折断一手一腿,今后也是个废人。” 他这番话说完,没有一丝回应。 这座屋子布置整洁,屋内陈设一应俱全,帐幔是茶色丝锦,花瓶是官窑产的七彩瓷,一眼望去富丽堂皇。段无痕坐在地上,踢响一张桌子,花瓶掉地,摔得粉碎。 “我想查熹莽村一案,让卫凌风助我一臂之力。但他废了,师父死了,”段无痕忽然说,“谭百清从未顾忌过我。” “少主。”赵邦杰伸手扶他。 段无痕又问:“楚开容在哪?” 赵邦杰实话实说:“他是各门各派的座上宾。这几日,他去了应天府的花街柳巷,为花魁们……捧场。” 段无痕冷言冷语道:“果然还是个废物。” “是的,色鬼。”赵邦杰附和。 段无痕不再提“楚开容”三个字。他没吃一口饭,只让赵邦杰先退下。赵邦杰走出这间屋子,脑袋里装不下任何事,只想尽快找到千年玄铁锁链的钥匙。他四处询问平日里交好的剑客,大家对这个问题都是避之不及,只有狄安回答了他:“钥匙在长老手里……长老发现你偷东西,会把你逐出段家。” 赵邦杰对着炉子煮完一副药,脑壳仍然烧涨。就好像,他把一锅滚沸的药汁直接倒进了脑袋里,浇得自己烧焚似火。这时,他猛地想起谭百清的一句话。谭百清曾对他说:你一个凉州河上的纤夫嫖过暗娼生下来的小杂种,苟活到今日,便该知足了吧? 谭百清的本意是要羞辱他。 奇怪的是,此刻想来,赵邦杰非但不觉得羞辱,反而无惧无畏了。他一介卑微下贱的暗娼之子,生就一副粗鄙肮脏之躯,若论出身,连卫凌风都比不上。他何必介意自己会不会被逐出家门? 当他想通,他就用令牌进了西院,避开守卫后,翻入了长老的房间。 西院是他们戒备最森严的地方。赵邦杰不敢久留。他找到了好几把钥匙,全部揣进口袋。离开时,他的身影从房顶闪过,因为负伤在身,他的轻功远不及之前快,守卫们发现了他。一道道剑影朝他攻来,他以为自己会当场横死。 却听狄安的声音响起:“你先走。” 赵邦杰将蒙面的黑布往下扯。他站在房顶上,圆月悬在半空中,通透明澈的月光下,他看到了许多个和自己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衣人——他们都是多年来一同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狄安道:“你去救少主,我们断后。” 赵邦杰马上点头,身影一闪而逝。 前往北厢房的路上,赵邦杰燃起了迷香。这一柱迷香,还是许兴修给他的。他才知道,原来丹医派也有一些保命的手段。 夜色如墨,赵邦杰屏住气息,无声地行走在长廊的廊顶上,香料味越来越浓,他事先服过解药,此时并不难受,只苦了那些当班值守的侍卫,纷纷抱着长剑,躺在了地上。 赵邦杰空中一个旋身,飞至地面,落叶与他一同飘下,洒出半圈浅绿淡黄。 沈尧恰好和他打了个照面。沈尧指着倒地不起的侍卫,正要开口,赵邦杰对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同他一道走向了段无痕所在的房间。二人齐心协力,一个找锁眼,一个试钥匙,很快解开了千年玄铁的链子。 “快走吧,”沈尧催促道,“一会儿那些侍卫要醒了。” 赵邦杰也说:“嗯,走!” 沈尧十分心细。考虑到逃亡路上的盘缠问题,他还从房间里摸来几块玉佩、一叠丝绢,藏在衣裳的小兜里,匆匆忙忙跨过门槛。赵邦杰走在最前面,段无痕却还站在房间里。 香料味时隐时现,绣锦帐幔被风吹得拂过他的脸。纱绢如烟,段无痕还穿一身白衣,俊得让人不敢直视,或许一念之间就能让人为他如痴如狂。江湖中多少人羡慕他的身世和地位,更别说他还有惊世武功,他为什么要走?他为什么要逃? 心底冒出的疑问,让赵邦杰愣住了。 赵邦杰轻轻握拳,说:“少主,属下自会领罪。今夜,未曾问过少主,是否……” 段无痕却说:“我在找我的剑。” 下一刻,段无痕点地而起,手伸向房梁,找到了那一把被长老藏起来的重剑。有剑在手,他心下安然,抬腿越过门槛:“走吧,还等什么。” 太好了!沈尧心道。他抓紧段无痕的袖子,五指关节发白:“我大师兄还被关在这座宅子里。他病得不轻,落回谭百清手中,只有一条死路,请带上他一起逃。” 段无痕调转方向,脚不沾地往前走。沈尧问他:“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个破地方这么久?” 段无痕道:“我也在养伤。” “哦,对,”沈尧关切道,“你的心疾好了吗?谭百清那日伤到你了吗?” 段无痕向他伸出左手。沈尧搭住他的脉搏,片刻后,忍不住称赞道:“你这段时间,确实是在认真养伤,脉象大好,应当算是复原了。” 作者有话说: 段家长老:慌了!少主不见了!软硬都不吃!真难教育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59章 渔翁之利 赵邦杰听见沈尧的话, 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早在数日之前, 赵邦杰昏迷不醒、意识不清时, 就像跌落在一片沉寂无声的黑暗中,四野之内,荒无人烟。 他在诡谲可怖的噩梦里拼命挣扎, 不过是为了再见段无痕一面。 当他听到段无痕平安无事,一阵感激与喜悦不禁涌上心头。他忙说:“谢谢,多谢沈大夫。” 沈尧笑道:“我们俩算不算生死之交?你就别跟我客气了。何况我也没做什么, 只是给你家少主看了一下脉。” 沈尧和赵邦杰、段无痕并排行走,树叶抖动的沙沙声也比他们的脚步声更重。 这条路快要走到尽头时,赵邦杰横剑挡在了沈尧的面前。赵邦杰说:“穿过前面那扇门,就是关押卫大夫的地方。沈大夫, 你留在这里,我……” 沈尧皱起眉头:“你一个人去劫狱?” 段无痕说:“没必要。” 沈尧扭头盯着段无痕:“我们再烧一柱迷香?” 段无痕闪身掠过,在一个瞬息间踹开了牢房大门。那扇木门并未上锁, 门后的那条走廊上, 残留着一串属于女人的纤细脚印, 印中带血。 看守的侍卫们直挺挺地靠墙而立,双眼紧闭,沈尧伸手探过他们的脉搏, 断定道:“都中毒了。毒性不算刚烈,日服甘桔丸, 七日可解。” 赵邦杰十分相信沈尧, 不由得问他:“沈大夫, 依你之见,何人对他们下了毒?” 沈尧作沉思状:“不清楚。我只会解毒,猜不出哪门哪派有这样的手段。”这其实是谎话。沈尧已经猜到,这种毒药来源于魔教。因为魔教有一位毒婆,善用蛇毒,发病症状与侍卫们表现出来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再者,地上那一串血脚印……单看大小,正是柳青青。 显然,云棠没死。 吊在城墙之外的那具女尸,恐怕只是个倒霉的替死鬼。 既然云棠他们劫走了牢房里的卫凌风和柳青青,甚至还手下留情没有杀光段家侍卫,沈尧便决心帮他们隐瞒。他蹲在地上,佯装苦恼道:“完了,我大师兄怎么办?谁知道他去了哪儿?” 段无痕一言不发。而赵邦杰关切道:“沈大夫,我们马上搜城,兴许能找到卫大夫。” 沈尧叹了一口气:“他们没有立刻杀掉大师兄,把他的尸体留在牢房,就说明我师兄暂时能保住性命。我只怕《灵素心法》已经传遍江湖,招惹了一群觊觎它的小杂碎。” 牢房里阴森潮湿,灯笼幽幽发暗,沈尧全身的关节都不舒坦,尤其膝盖钝痛如裂。他这几日在师父的棺材边上跪了太久,全靠意念强撑。段无痕大概察觉了沈尧的虚弱无力,竟然伸手拉了他一把。 沈尧低声应道:“我没事。先出去吧。” 走出这一座大宅,并非易事,好在有段无痕开路。狄安和赵邦杰在西苑闹事时,侍卫们还会和他们交手。但是,当大家看见段无痕佩剑走在路上,没有一个人敢去拦他。 于是,段无痕就跟散步一样,安安静静、毫无波澜地踏出了官宅的正门。他甚至还牵走了马厩里最好的一批骏马。这些骏马,每一匹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有价无市。 看守马厩的马夫愣在原地,吱都不敢吱一声。 毕竟,段无痕拿他自己家的东西,旁人哪敢说半个不字? 那马夫只能眼睁睁看着段无痕翻身上马,看着段无痕牵起缰绳,候在官宅之外。不多时,狄安带着一帮人出现了,这些剑客都是段无痕的属下,誓愿追随他,无论天涯海角。 他们一行人踏马而去,闯破夜色,背影潇洒。 * 沈尧不会骑马,只能和赵邦杰共乘一匹。 马背颠簸起伏,夜风寒冷刺骨,沈尧捂嘴咳嗽一阵,越发牵挂起卫凌风。他不禁扪心自问,单凭他自己的本事,能和哪个门派抢人?能在武林高手面前支撑几个回合?他越想,心越乱。魔教的人或许先下手为强带走了卫凌风和柳青青,但是这样一来,卫凌风的罪名算是落实了。 他不禁抓紧缰绳,神思恍惚时,隐隐察觉江湖中有人操纵着一张大网,正在一步一步把所有人一网打尽。他心下一寒,出声问道:“段公子,我们这是往哪儿去?” 段无痕回答:“出城。” 沈尧又说:“今夜有门禁。”随后,语调一转:“ 不过,官府的人也不敢拦你。” 沈尧想当然地以为,把守城门的士兵一看见段无痕的尊驾,便要立刻臣服,趁着天黑打开城门。怎料,临近城门时,燃烧着的熊熊火把就已将四野照得通亮,士兵们手持长刀,刀光寒冷异常。 城墙高有数丈,砖石坚厚,墙峰之间藏着弓。弩手。 紧闭的城门之前,还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男人——这人身姿雄健,气度沉稳不凡,容貌更是英俊倜傥,衬得起一身威武官服。他往前走了两步,走得一跛一拐,倒映在地上的影子跟随他的动作来回斜晃,像一条潜伏于草野间的蓄势待发的巨蟒。 他是赵都尉。 赵都尉,又是赵都尉! 沈尧低声骂道:“这个姓赵的,阴魂不散。” 坐在沈尧背后的赵邦杰明显一僵。 沈尧叹道:“他怎么就那么有理?吃皇粮了不起?” 赵邦杰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握住了剑柄。他说:“沈大夫,此处危险,我把你送到那边的树上。” 沈尧却说:“你们先别打架。他们人多,你们武功高,双方一旦纠缠起来,那个姓赵的派人去搬救兵,叫来谭百清、武林盟主、或者你们少主他老爹,那可就麻烦了……” 沈尧说话声音偏低。但他身处于一群武林高手当中,高手们耳清目明,自然都听见了沈尧的话。段无痕甚至接了一句:“赵都尉,想去搬救兵吗?” 赵都尉本名赵荣浩,在赵家排行第七,因此,武林世家的同辈们多用“赵七郎”来称呼他 ,显得世家子弟之间友爱亲切,同袍同泽。 然而,段无痕从不遵循这些规矩。他要么无视赵荣浩,要么叫他“赵都尉”,或者可能,私下里,他也叫过“赵跛脚”之类的诨名。赵都尉心想,像段无痕这样的天之骄子,根骨与资质齐佳,从小到大一帆风顺,整个宗族都极尽所能地栽培他,他或许根本不知道何为世态炎凉,何为人间疾苦。 赵都尉朗声一笑,脸色倒是阴沉沉的,像是笼着一团鬼气:“段无痕,你我本该是异性兄弟,同袍同泽,患难与共。今夜,你若出城,便是与我为敌,与朝廷为敌。” 黑夜里一排火把高举,火光中的街景格外清晰。 马蹄声轻轻响起,段无痕一人骑着马向前。他单手持剑,剑未出鞘,在场无人看清他何时下马,只见他衣袖起落间端肃飘逸,剑气横贯长空,凌厉一招,削灭了城楼上所有火苗,半空抛洒下无数支断箭,如飘雪,如柳絮,破败不堪地落在赵都尉眼前。 段无痕提剑向他走来。 城楼上的士兵已然慌乱。 当今天下太平,天下武学出自中原,蛮夷不敢来犯,官府拨用的军费更少。赵都尉教养的这帮士兵甚少真刀真枪地操练过,比不上段家剑客,更比不上段无痕。 段无痕少年成才,剑术甄入化境。他要赵都尉三更死,赵都尉必定活不过五更。 腰间挂着一把短剑,赵都尉抽出剑身,脚步蹒跚而缓慢:“你我何至于兵戎相见,同室操戈?段兄,你并非寻常之辈,为何要受魔教的妖言蛊惑,多次庇护那些恶徒,乃至强闯城门。你若是被妖女迷住了,便睁大双眼,仔细瞧瞧!悬在城墙上的那具女尸,可是你的老熟人?” 好个赵都尉!沈尧对他的观感,由愤怒转为佩服。 先前也是,赵都尉冤枉卫凌风的时候,什么罪名都能往卫凌风身上推。赵都尉断案时,那胡诌的能力当真一绝。 念在段无痕一向冷言少语,不会为自己辩解,沈尧只好亲自上场,胡搅蛮缠地大声道:“赵都尉好本事!还能当众诋毁别人的清白。赵都尉的嘴这么毒,干脆改命叫‘赵毒嘴’,也好配得上您那条瘸腿!” 沈尧话音刚落,城楼上飞来一支暗箭。 箭尖直指他的喉咙,势要将他洞穿。 赵邦杰马上拔剑。但是段无痕的剑更快。众人只觉得双眼一花,那支飞箭就烟消云散了。 放箭的士兵好端端立在城墙上,虎视眈眈盯着段家众人。段无痕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 没办法,段无痕毕竟年纪轻轻,且是名门正派的少爷,从小耳濡目染那些仁义大道,又不能像谭百清那般“灵活运用”,做到千人千面的境界。 沈尧相信,段无痕虽然痴迷武学,骨子里却不爱杀生,甚至对弱者颇有些怜意。 正因如此,段无痕不在乎赵邦杰等人的低贱出身,待他们既周全,又细致。当初听闻熹莽村一事,哪怕伤势未愈,段无痕也要带头进村。 想到此处,沈尧开口道:“赵都尉一边咄咄逼人,一边暗放冷箭,无非是想让我们出手。大家同为武林正道,何必设局构陷、自相残杀?赵都尉!哪怕你是朝廷的人,效忠于朝廷,也不该反过头来挑拨离间江湖中人!” 沈尧一扯缰绳,骏马抬蹄向前。他又说:“我等连夜出城,是为了彻查熹莽村一事,还请赵都尉放行。倘若赵都尉不愿放行,误了时辰,罔顾平民百姓,罔顾人命关天,我只能赞您一句,朝廷好官!” “行了,”段无痕走到赵都尉眼前,直说,“快开门。” 赵都尉侧过头,目光望向沈尧。他心思转了几回,最终笑道:“哦,既然你是为了江湖正道,那我可以开门。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段无痕与他擦肩而过,走向城门。 赵都尉回头看他:“你们可以走,那位沈大夫必须留下。武林大会即将召开,这位沈大夫,是卫凌风的同党,理应受审,以儆效尤。” 城门逐渐打开,段无痕重新上马。他头也不回地出城了,剑客们纷纷追随,只有赵邦杰的那匹马停在原地。因为,沈尧自己跳下了马。他仰头对赵邦杰说:“你们走吧,别管我。” 镶了铁掌的马蹄在石板路上来回踏响,赵邦杰眼眶泛红:“不行……” 沈尧提醒道:“快走,你家少主还在等你。” 赵邦杰朝着远处望去。城门之外,绿草如茵,天地广阔,段无痕坐在一匹雪白骏马上,通身气派让人只看一眼也能记一辈子。 他不能违抗段无痕的命令。 赵邦杰快把自己的掌骨捏碎。他在流光派时,差点被谭百清弄死,沈尧原本可以把他扔在地上,掉头不管,但沈尧还是把他背回了段家,竭尽全力医治他。如今,境况转变,他根本做不到恩将仇报。 在他决心留下来的那一刻,他看到段无痕做了个手势。他心下大喜,立刻会意。 于是,赵邦杰说:“沈大夫送我走最后一段路吧。”随后,赵邦杰收剑下马。他牵着缰绳,与沈尧同行几步。走到赵都尉身侧时,赵都尉拉住了沈尧的手臂,握得死紧。沈尧蹙眉道:“你干什么?” 赵都尉说:“谨防有诈。” 沈尧嘁笑:“我说你这个人,为什么一惊一乍的?抓我抓得这么紧,就像刚出嫁的小娘子送丈夫出征一样。” 赵都尉果然还是那个赵都尉。他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铁青:“无耻断袖。” 沈尧笑得更欢:“我又没和你断袖,你做什么摆出一副被我轻薄了的样子?” 赵都尉挥拳就要锤上沈尧的脸,却听士兵传来一声疾呼。他这才回神去看,才发现段无痕早已原路返回。段无痕的轻功出神入化,逆风而行犹如踏云,他电卷风驰般掠过赵都尉面前,赵都尉再拔剑去刺,只刺到一团凉透指尖的冷风。 熹微月光下,沈尧被段无痕拦腰抱起。 段无痕走得急,轻功又快,沈尧被他一手搂腰,快要颠吐了,便问:“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抱过人?” 段无痕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是又如何?” 沈尧无奈:“我快吐了。” 段无痕松了几分劲:“别吐我身上。” 沈尧感叹:“难道你还有洁癖?真是有钱公子命。” 段无痕道:“赵都尉似乎没有。你回去吐他身上,如何?” 沈尧连忙服软:“多谢宅心仁厚玉树临风的段少侠救我一命!” 段无痕顺势把沈尧扣在马上,牵稳绳子,带着一群剑客们闯过草野。他的背后,赵都尉大声喊道:“段无痕!你言而无信!为了区区一个沈尧,背弃与我的诺言,不怕江湖中人耻笑吗?” 这一次,不等沈尧帮忙回答,段无痕自行开口道:“你仔细想,我何时答应过你?我说过半个好字?” 他策马扬鞭,留给赵都尉一句话:“切莫自作多情。” * 段无痕独自出城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应天府。附近几座小城的茶楼酒巷里都有人谈论此事,读书人评断道:“段公子有勇有谋。两番出城诈都尉,先军而行破干戈……” 茶楼内人声鼎沸,跑堂的伙计忙前跑后,撞到了一位蒙着面纱的年轻姑娘。那姑娘微微欠身,对掌柜说:“两斤酥红糕。” 掌柜拨着算盘,头也没抬:“咱们店里,红枣售罄。” 姑娘又说:“我不要红枣了。多放些绿豆、百合。” 掌柜用一张粗布盖住算盘,应道:“姑娘随我来 。”这位姑娘跟在掌柜身后,二人途经后厨,走进库房,打开暗门,穿过一条巷道,终于步入了别有一番洞天的庭院。 掌柜一改之前的姿态,格外恭敬地说:“柳姑娘,这边请。教主在等你。” 柳青青捋了捋衣袖,试探道:“卫凌风……卫公子呢?” 掌柜压低声线,应道:“教主大怒。卫公子仍然起不了身。” 这座庭院乃是楼中楼,构建十分巧妙隐蔽,东南西北的四面围墙都布置了诡异阵法,违背阴阳五行的道理。从外观看,只能瞧见杂乱无章的灰墙、茂密繁盛的树林,哪怕跳到高处,亦会被阵法的障眼之术所迷惑。 庭院的唯一入口便是客栈库房的暗门,那扇门隐在山石之间,浑然天成。若非教主明示,柳青青也找不到这个地方。她刚从外面回来,神思未定,便前去探访卫凌风。 卫凌风住在最好的一间房里。 那间屋子坐北朝南,清晨阳光通透,照得锦纱床账丝线单薄如蝉翼。卫凌风倚着床头,穿一身极好的白缎长衣——这一匹布大概价值千金。云棠坐在他床边,亲手端着一碗药,唤他:“兄长?” 卫凌风并未回应她。 她双眼含笑,仍是温柔似水:“兄长?我们是血脉至亲,可你呢,待我好冷淡。” 卫凌风终于看了她一眼,问她:“城墙上的女尸是谁?” 云棠捏了捏自己的脸:“反正不是我。我怎么会被谭百清抓住?当今武林,没有一人内功在我之上。”她说得轻轻巧巧,一双美目波光流转,似乎有情,更似无情。 卫凌风向后靠,纱帐挡住了他的半张脸。 卫凌风此时负伤在身,一副病容,竟也不减风采,苍白的面色衬得他瞳仁更黑,气质更冷清,称一声“绝色”也不为过。他的眉眼有些像母亲,鼻骨高挺,很像他的父亲。说话时,他会与人眼神交接,云棠不自觉看得出神,直到程雪落提醒她一声:“教主。” 云棠方才回过味来,笑着说:“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你在流光派时,我为了救你,杀掉了谭百清座下一群弟子。我还劫持了谭百清的大弟子……叫靖泽,当时呢,我戴着面具,装成了舞姬的样子。后来,我趁乱跑了,靖泽领着谭百清去指认我。可他并不知道我的长相。他派人把那个舞姬逮住,处以酷刑,挂在城墙上。” 素色床账遮挡着卫凌风。他抬起一只手,将纱帘往上挑,却道:“对舞姬而言,天降横灾。” “那也不怪我呀,”云棠眼神明澈,与卫凌风对视,“杀她的人,是谭百清。” 卫凌风又问:“你是否听说了我师父的事?” 云棠放下药碗,眼底光彩逐渐黯淡:“兄长这是在怀疑我?我出生入死将你救出来,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我在这世上仅剩你一个亲人。我愿将一切同你分享,你却怀疑我?” 作者有话说: 好了,下章大师兄和小师弟的那个剧情要来了,我先搓一搓手 第60章 刀枪剑戟 药碗被云棠放在了一张方凳上。那碗是由一整块白玉雕成, 质地温润, 晶莹剔透, 云棠的手指轻轻划过边沿,忽然叹了口气:“药快凉了,你还不喝吗?” 卫凌风拾起一缕纱帐, 挂在银钩上,应道:“我晓得师父的事与你无关。我只是不希望你再滥杀无辜。” 云棠不再喊他“兄长”,只轻声问他:“什么叫滥杀无辜?谭百清杀我的人,向来都是手起刀落, 不留全尸。难道我还要以德报怨,用心感化他吗?” 云棠发怒时,手指搭在方凳上,凳子出现几条裂痕。她担心药碗会碎,连忙收手, 悄悄地挨近床沿。她在卫凌风面前低下头, 像个做错事的晚辈:“你没有见到那一幕……你没见过爹和娘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舅舅吗?他被腰斩了。那一年我十五岁。” 四下一片寂静无声。她等了很久,才等到卫凌风说:“你总想着这些, 难免走火入魔。” 云棠抬起头来, 泪水盈满双眼:“你以为, 我不想忘了吗?我怎么敢忘呢。我宁愿当年药王谷的谷主把我带回去, 把你留在家。我替你去领受几百种毒药洗髓的教训。” 雪缎手绢被系在了床头。卫凌风取下手绢,递给云棠。她紧紧攥着一角, 泪水落在卫凌风的手背上。 她说:“你很有武学宗师的风范, 胸襟如此广阔, 神色如此平和。如果没有沈尧,你应该早就出家当和尚了。难怪你让我不要再造杀孽……你放心好了,我造的孽,报应不到你身上。你生来一副慈心,双手不沾人命,血海深仇都看得开,大约能把《无量神功》练到第九重吧。” 云棠缓慢起身,衣裳被风吹动,薄薄一件纱裙,衬得她形销骨立,背影纤细。 她往外走,卫凌风并未叫住她。她还在问:“为什么我刚去丹医派时,你不跟我相认?你分明清楚自己的身份。” 卫凌风道:“我早已厌倦了江湖纷争。” 云棠迈过门槛:“你不是厌倦。你只是胆怯。” “或许是,”卫凌风接话,“但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云棠马上提醒他:“你不是还有个小师弟吗?”她扶着门框,有心戏弄道:“下次见面,我喊他嫂子?” 卫凌风手中药碗没有拿稳,“啪”的一下洒在地上,汤汁浸透了锦绣软垫,那一厢的云棠反而语调轻快:“别慌呀,我让人再给你煎一碗药。” 云棠走后,程雪落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 程雪落和卫凌风都是话少的人。两人偶尔交谈,点到即止,今天有别于往常,程雪落似乎有很多话要讲。他坐在一把木椅上,取下佩剑,还没开口,卫凌风倒是先问起他:“手臂上的伤好了吗?” “早已痊愈,”程雪落说,“小伤,无需挂齿。” 卫凌风又问:“云棠近日里,可曾犯过病?” 程雪落避而不答:“你为何不问她,却来问我。” 卫凌风抬起一只手,在床侧用力一撑,单脚下地。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自嘲道:“我自幼修习《无量神功》,内力刚猛有余,运劲不足,倘若心智不坚,极易走火入魔。我看着她,像在看年少时的自己。” 程雪落也站了起来:“你曾说过,她伤在筋脉,用药即能痊愈。” 卫凌风却说:“心病难医,仍需调和化解。” 程雪落上前一步,扫眼看过卫凌风垂在袖中的手臂,又问:“当年你用了什么办法,逃离药王谷?他们为何用你试毒?” 直到近日里,程雪落才知道,原来十几年前,他和卫凌风都是父辈手中的筹码。不同的是,他被一群武林高手用心栽培,平安无事地长大了。而卫凌风却九死一生,经历过一段猪狗不如的日子。程雪落对药王谷那位谷主的手段有所耳闻。据说,能从谷主手中逃出来的人,非死即残。 非死即残。 卫凌风是个例外。 谈起当年的经历,卫凌风平静得像是在复述一段道听途说:“各门各派的习武之人,大多是资质平平。他们前往药王谷,求取各种灵丹妙药,用来洗髓炼骨。谷主拿我试毒、割肉、放血,并非与我有仇,乃是我劫数使然。” 他讲话时,迈开一步,脚印虚浮,程雪落并未伸手扶他。 程雪落和卫凌风间距不到半尺。彼时朝阳初升,日光穿透窗纱,照得卫凌风面无血色。程雪落袖手旁观,如同一名冷漠的看客:“药王谷对你割肉放血,乃是你劫数使然?” 卫凌风岔开话题:“能帮我倒杯水吗?” 程雪落沉默不语。他觉得卫凌风并没有对他说实话。尽管如此,他还是走到桌前,端起茶盏,给卫凌风倒了一杯水。 卫凌风喝水时,程雪落问他:“你父母被杀、师父横死、师弟受辱、自己背负骂名、一手一腿皆废,也全是劫数使然?” 卫凌风一口饮尽杯中水,才说:“正是如此。”他以为程雪落会拂袖而去。 然而,程雪落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评价道:“阁下城府极深。” 卫凌风放下杯盏,应道:“过奖。” * 程雪落走出这间屋子时,恰好与柳青青打了个照面。 柳青青问他:“教主不在这里吗?” 程雪落回:“不在。”却没告诉她,教主究竟去了哪儿。 柳青青的身份地位远不及程雪落。她不敢多问,只能低头称是。她在卫凌风的门前转悠两圈,隔着一道门,朝着里面喊了一声:“卫大夫,卫大夫?你能听见我讲话吗?我刚从外面回来,我听说,段无痕带着沈尧他们出城了,你不用担心他们。还有啊,今天早晨,钱行之雇好马车,把老人家送出了城。” “多谢,”卫凌风回答,“你的脚,伤势是否好转?” 那日,柳青青被拖入官宅地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一个人当然打不过段家的侍卫,只能任人宰割。那座官宅的管家是个癖。好特殊的中年人,对柳青青上刑时,他特意选了一双铁器夹,夹住柳青青的双脚,迫使她大声叫唤。 柳青青杀过段家武士。一报还一报,一命还一命,她本想着,就算被他们一剑砍头,她也不冤枉。士可杀不可辱。管家带给她的强烈屈辱感,让她回想起自己被几个野汉在山上轮。奸的那一日。 可惜的是,云棠带人来救她时,管家早已不在地牢。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云棠等人快刀斩乱麻,没空去搜寻那位管家。 思及此,柳青青开口道:“卫大夫不用担心,我伤得不重。习武之人皮糙肉厚,我敷过药,这就好得差不多了。” 卫凌风叮嘱她:“今日不宜走动,尚需静养一天。” 柳青青答应了。等她回头看向走廊,再不见程雪落的踪影。 按理来说,上任教主的儿子回归教内,应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但据柳青青观察,云棠身边那帮人的脸上少见喜色。参照教内法典,教主之位必须由长子继承,此前所有人都以为卫凌风的尸骨荡然无存,这才轮到云棠坐上那个位置。如今,卫凌风回来了,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他的伤还没好全。 树荫浓密,落在台阶前,柳青青跳着去踩,又听见树林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她往前走,正好看到云棠坐在假山边的一块岩石上,一袭锦纱长裙污湿了半块。锦纱雪白,污渍泛黄,云棠垂首低眉,缓缓提起裙子,露出一截白玉雕琢般的小腿。清冽日光像烟尘一样笼罩着她,洗净了狠戾之气,只显得她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妙龄少女。 柳青青的心脏狂跳,脸颊也热起来,既想看,又不敢多看。既想朝她走,又不敢开口。内心几番纠结、惶恐、怅然若失,终不敌云棠一声:“你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动?” 柳青青敛了神色,双手持刀,恭恭敬敬地回答:“属下……属下……” 云棠笑了:“你近来和我说话时,总是结巴,为什么呢?你很怕我?” 柳青青百口莫辩。云棠朝她招手,她就坐到了云棠身边,两人手臂挨着手臂,裙摆叠在一起。裙子的布料轻柔如水,流泻在坚硬的岩石上,云棠自称:“刚才我不小心洒了一碗药,洒在衣服上了。” 柳青青忙说:“教主,教主身体抱恙,不如去找卫大夫,看一看病?” 云棠若有所思:“他原本不姓卫。他姓云,和我一样。” 柳青青接话:“叫云凌风?” 云棠摇头:“我娘给他取的名字,叫云玱。玱这个字,是这么写的……”她的手指晶莹如玉,贴在柳青青的掌心写字。每一笔、每一画,交替撩起钻心的痒。 柳青青屏住呼吸,才说:“云玱?” 云棠说:“对,这是他的本名。我娘特意翻了《说文解字》,玱是玉石相击的声音。你听过一句诗吗?叫做‘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意思是,贤者有德音,恰如金玉。爹娘叫他云玱,是希望他成为顶天立地、德才兼备的男子。 ” 柳青青由衷感叹:“教主与他,都是吉人自有天相。” “是吗?”云棠抬头望天,“可他小时候被毒药洗髓,毒性一直未解,只是强行压制了。谭百清废他手脚、损他心脉算是一个引子,就像击溃一方堤坝,引来洪水。” 柳青青瞳眸一缩:“他要死了?” “我不知道啊,”云棠竟然回答,“我的大夫都是窝囊废,没有一个人治得了他。那群庸医,养了有什么用呢?干脆全杀了,埋到土里做花泥。” 裙摆一滑,柳青青跌落在地。她跪坐于云棠面前,诚惶诚恐:“教主息怒。” 云棠偏过头,不再看她:“我说笑而已,瞧把你吓的。你先走吧,前院缺人手。” 柳青青领命告退。离开之前,她斟酌着恳请云棠好好照顾身体。云棠有些讶异地看着她,点了一下头。 树林里重归寂静,不含一丝杂音,风停止了,光影斜照。云棠静坐片刻,漫步走远,途径回廊一角,正好撞上程雪落。她的脸色陡然变白,因为她察觉不到程雪落在这里待了多久。换句话说,连日来的奔波劳累使她状况恶化,功力退步了许多,屈居于程雪落之下。 程雪落问她:“你故意在卫凌风的房门前找人讲话,说给他听?” 云棠转了个身,绕开他,走在前方:“当然是故意的。我工于心计,水性杨花,恶贯满盈,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程雪落喊住她:“教主。” 她忽然说:“我急于寻回卫凌风,不是为了手足之情,是因为我不晓得自己还能再撑多久。一旦我功力尽失,教内必然大乱。如果卫凌风不在,家族的仇怨,无人来报,祖宗的基业,无人能保。” 程雪落却说:“他不会听你安排。” 云棠折回来,站在他面前。屋檐下,他低头看她,见她发间戴着一支朴素银钗。朝露未晞,在她眼中幻化为雾气,她轻声示意他低下头。 程雪落照做了。云棠靠近,倚在他耳边说:“谁能永远听我安排?卫凌风不会,你也不会。倘若你听了,段无痕早该是一具尸体,他母亲早该发疯了。你心慈手软,顾念兄弟,真叫我……”她吐气如兰,手腕搁在他脖颈上。 程雪落清楚地听见远处有一阵拐杖拄地声。但云棠的反复无常,确实影响了他。程雪落左手扣紧她的腰,问她:“你如今的功力,是从前的几成?” 云棠道:“大概七成。方才,我甚至不知道你在附近。我掩饰不了多久。那帮不安分的狗东西,快要蠢蠢欲动了。” 他们二人这样亲密地说着话。卫凌风拄着拐杖,立在不远处。卫凌风起初还在想,幸好谭百清折断他的手和腿时,选了左手和右腿。他撑拐杖时,恰能保持站姿。但他不能像从前那样,驾驭一身轻功,更做不到来无影去无踪。 当他撞见别人幽会,一时无法回避。往日在丹医派时,同门师弟们给他起了个诨名,叫他“木头桩子”,暗讽他成日里静坐不动。可笑他现在真成了一块木桩,只能一步三寸地缓行。 少顷,卫凌风和程雪落目光交汇。卫凌风还说:“打扰了。” 程雪落问他:“你能下床?” 卫凌风颔首:“随便走走。” 云棠递给卫凌风一块令牌:“虽说你是我兄长,但你常年未归,恐难服众。这块令牌你先收好,兴许有用呢。” 卫凌风脚步一停,背靠着墙,收好拐杖,这才伸手去接令牌。这块令牌雕工精巧,乃是黄玉嵌金,其上刻着复杂纹路,还有一圈古怪繁冗的文字。 卫凌风倒是识货:“招鬼令?” “招鬼令”是这块令牌的别称。早先,云家的祖辈创教立宗时,恰逢乱世,百姓流离失所,敝邑易子而食。云家祖上为当地富户,带头开仓赈粮,不惜与官府对峙。灾后又安置了一批流民。彼时人多口杂,极易动乱,还有外地的百姓一路乞讨来投奔他们,云家众人便以“立教”为名,约定诸多章法,每天早晚,聚众诵读《善德经》,久而久之,形成了规矩森严的教派。 到了卫凌风爷爷那一代,教内高手如云,藏有诸多秘籍。 爷爷在位长达数十年,起初还坚持“贤明善德”,奈何五十岁之后,行事越发肆意,常以“神佛”自居。他杀人不眨眼,容不下任何人忤逆,渐渐就有了“魔教之主”的罪名,并被江湖中人辱骂至今。 那位爷爷临死前,大约有些悔意,于是命人雕出一块令牌。按规定,教内持此令牌者,可以不杀生、不敬神、不听教主之令,而教内无人能伤他。 云棠补充道:“谁要是伤了你,按教规,会被幽禁十年。” 卫凌风却将令牌退还她面前:“我用不到,你留着。” “你觉得……”云棠躲到程雪落的背后,“我需要用它自保?” 卫凌风复述她刚才的话:“蠢蠢欲动的狗东西,是什么人?” 云棠靠在程雪落身上,轻声应道:“兄长随我回去,自然就知道了。你的《无量神功》练到第六层,还可以再往上升,家中藏有一整套的心法,你不想看吗?我还能找到沈尧,和你所有师弟们,把他们全部接回来,让他们挨个服侍你,日夜伺候你,你不喜欢吗?” 卫凌风面色一冷:“莫要胡说!” 云棠挽袖而笑:“我懂了,你只喜欢沈尧一个。那我们只抓他。” 卫凌风没再反驳她。 * 自打出了应天府,沈尧一直奔波在马背上。这一次,他和段无痕同乘一匹马。段无痕显然不清楚一个不会武功的男人有多柔弱。众人一路策马狂奔,沿路跑了一整个白天,沈尧有气无力地四下张望,只见一群剑客神采奕奕,只有他自己气息奄奄。 沈尧无可奈何:“停一停吧,我不行了。再跑下去,你们要给我收尸了。” 段无痕拽紧缰绳,众人纷纷勒马停步。 夕阳西沉,道路崎岖。山坳里还有几座突兀的野坟,墓碑皆由树枝扎成。 远处炊烟袅袅,昏鸦争噪。长风迎来送往,吹动一面巨大的旌旗,旗上写着“客馆”二字。赵邦杰忙说:“少主,马要吃草,人要吃饭,狄兄和沈大夫身上还带着伤。” 段无痕拎着沈尧的衣领把他扶起来,低声问:“你很累吗?” 沈尧有些恼火:“能不累吗?” 段无痕说他:“你骑着马,纹丝未动。” 沈尧趴在马脖子上,把一张脸埋进鬃毛里:“大哥!我不像你,我没有武功护体。这样折腾一圈下来,我早就废了。咱们能不能歇一会儿,吃点饭,喝点水?” 二人交谈时,马儿都在路上慢行。等他们来到客馆门前,沈尧才听见一阵喧哗笑闹声。 店内宾客云集,只剩下两张空桌、八条长椅。 这边赵邦杰、狄安等人还在老老实实地等候店小二,沈尧已经眼疾手快地翻下马,跑进店里,占着一张空桌,又把包袱放在另一条长凳上,吆喝道:“老板娘?来来来,我饿得眼冒金星的,你给我们上些好菜吧?” 老板娘年过四十,风韵犹存。她穿一条荆钗布裙,眼角眉梢都带着笑,荡漾出庸脂俗粉远远比不上的媚色 。想她年轻时,必定有不少铮铮铁汉为她倾倒。且她的武功身法皆是上乘,影子一闪便来到了沈尧跟前,招呼他:“小公子,要酒要肉吗?” 沈尧说:“我不喝酒。”他朝段无痕挥手:“喂,你要酒吗?” 段无痕毫无迟疑,提剑跨过门槛。他一进门,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到他身上。他实在太扎眼了,无论是容貌、身形、腰间玉佩和长剑、还有脚不沾地的步法,都在昭示他非同寻常的身份和境界。当他坐到沈尧身侧,随行的剑客们也跟进来了。他们这一伙人安安静静地围坐桌边,坐姿端正,不吵不闹——除了沈尧。 沈尧随口嘱咐道:“这位姐姐,劳烦你们先切几盘牛肉,几盘青菜萝卜,盛些米饭,再上茶水,还有我们拴在棚里的马,要喝水喂草……” 老板娘左手叉腰:“呦,我的年纪,足能做你亲娘了,你还管我叫姐姐?” 沈尧冲她笑:“我瞧你还年轻,称一声姐姐敬你。” 老板娘用右手扶着方桌,蕴藉几分内力,悄悄试探沈尧。 她发现沈尧没有一丝武功。 再看沈尧那副十分俊俏的面容,神光凛然的双目,格外讨喜,格外标致,比段无痕更惹她欢心。她索性道:“我赠你们一只酒酿蒸鸭子,不收钱。诸位客官们,吃好喝好啊。” 老板娘端起一坛酒,婀娜倩影消失在账房侧门。 后厨传来饭菜香味,店小二赶来桌前,弯腰为沈尧等人斟茶,还问他们:“客官们,打从哪儿来?客官说一口官话,是城里人?” 赵邦杰正要回答,沈尧已经出声道:“秦岭那边来。” 店小二点头称是,又说:“应天府要开武林大会,周围十几条路都封了,朝廷派军队来镇守。你们要是想去应天府,想去岐州,只能绕远路,不能抄近道。” 沈尧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铜钱,递给店小二。那小二忙收了钱,脊背弯得更低,更有礼节地问:“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沈尧问:“附近的路都封了,为何你们这条路还在?” 小二将一条粗布甩在肩上,赔笑道:“我们这儿,地方偏呐。平时都没几个客人,春夏两季稍微多些,都是往应天府跑的。想去岐州的人,一般不会绕到咱们这儿。” 沈尧看着他:“多谢。外面那些马,劳烦你照顾了。” 小二连连抱拳:“客官您这话,太客气了,咱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哪儿有劳烦一说。” 沈尧抿唇,端起茶杯,喝下一口润了润嗓子。 客馆内门窗大敞,落日余晖收尽,老板娘亲自来点灯。梁上挂起四盏灯笼,灯芯偏暗,燃着幽幽冥冥的昏光。光影落在杯中,茶叶漂离沉浮,沈尧晃了晃杯子,总感觉有人在看他。他不由得回过头,刚好望向一处墙角。 一群坐在墙角里的壮年男人们发出哄笑。 他们一身武夫打扮,背着弓箭,手握弯刀,眼神时不时瞟向沈尧。其中有人低声问:“那小子没武功,是个兔儿爷吧?” 另一人答:“可不是?长得挺俊,比女人还白,手上没剑没刀,要用何物傍身?” 邻桌有个穿长衣的刀客搭话:“便是一夜酣战,床上动真格!” 几个壮汉都在笑,还有人提起“谭百清好男色”的传闻,说那应天府的流光派掌门家里,也养着许多不学无术的少年郎君。 沈尧脸上泛过红潮。他脸皮这么厚,都被说得烦了。他开始自省,往常从没有人在背后这般议论他,为何今天招来这么多? 难道是因为段家剑客们满身阳刚之气,坐在他的旁边,衬得他这个断袖……格格不入? 灯影绰绰,夜风穿堂而过。 段无痕执起一双筷子,向后一掷,激起一大片拔刀声。 沈尧扭头再看,只见刚才那名刀客被两根筷子钉在了墙上。筷子从他护腰的毛裘间穿过,并未伤到他。但他吓得魂飞魄散,嘴中话不成话:“你、你……” 段无痕从未回头看过他。 他甚至没见到段无痕的正脸。 段无痕喝了一口茶水,才说:“别吵。” 众人收刀回鞘,接连落座,再无一人乱嚼舌根。哪怕四下坐满了人,也比荒郊野外更宁静。 不多时,老板娘和店小二端着几盘菜过来了。沈尧先用筷子扎了牛肉,又尝了一口,才说:“哇,我们真有口福。卤牛肉里还放了二钱山楂,二钱枸杞,和一钱黄芪。” 老板娘面色微凝:“这你都能吃出来?” 沈尧抬起衣袖抹嘴:“这牛肉用文火炖了一个时辰,蛮入味的。我起初还怕在这偏僻地方碰上黑店,怕这鸭子和牛肉里都有毒,现下还好,我放心了。” 老板娘用手帕掩唇,娇笑道:“出门在外,谨慎一点,那是应该的。” 沈尧立起筷子,狠狠一插,戳进牛肉:“这几块肉,切得好厚,味道闻起来也不一样。”他抬起头,盯着老板娘,又冲她笑:“你说,我是换一双筷子,还是换一盘肉?” 老板娘反手端走这一盘牛肉,退离一尺远。惶惶灯色之下,她脸上有了恼意:“今儿个人多,给您上错菜了。稍等啊,我这就让他们去换。” 她这次走得急,脚下甚至一绊。 窗外天色更黑,附近没有一丝车马声。 店小二在门口站了片刻,随手关紧了正门。他扣上双环插销,手掌拍了拍铜锁,鞋尖重重地踢上门板。 赵邦杰侧头观望许久,不由得怀疑道:“少主,这家店,透着古怪。”他握着筷子,问起沈尧:“沈大夫,饭菜没问题吗?” “刚才那盘牛肉有问题,”沈尧一边扒饭,一边夹菜,“很奇怪,那盘牛肉一半有毒,一半没毒……话说回来,你们知不知道,咱们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这是应天府周围的村镇吗?好荒凉啊!方圆十里内只有这一家客栈。” 坐在沈尧身边的一位剑客一直没有开口。此刻,他忽然出声道:“武林大会召开在即,按照以往惯例,周围村镇必须封路。今天我们赶路时,直奔东南方向……” 段无痕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操控之中,沈尧对他的敬仰又多了几分。 沈尧万万没有料到,段无痕竟然透露道:“我们或许已经迷路。” 沈尧一脚踩上长凳,质问他:“有没有搞错?少爷,你会迷路?” 段无痕转了一下茶杯:“我并不熟悉五行八卦阵。” 沈尧略一思索,猜测道:“应天府周围封了路,正好方便一群高手……布置五行八卦阵?所以,我们有可能是被阵法引到了这条路上,而不是走了我们应该走的路?” 赵邦杰马上握住剑柄:“这是一家黑店!” 狄安搭住赵邦杰的肩膀:“稍安勿躁。” “是啊,稍安勿躁,”沈尧是这张桌子上唯一一个还在吃饭的人,“吃饱喝足,这才是头等大事!人是铁饭是钢。无论你们想做什么,都得先填饱肚子,有了力气,才能去闯荡,去拼搏!兄弟们。” 沈尧啃了一口萝卜,又转过头看着段无痕:“少爷,我记得你娘……我是说,我记得,令堂很擅长阴阳五行、周易八卦这些东西。为什么,你没有好好学?你天资聪慧,悟性又高,不多学点东西,多可惜!” 段无痕没应。 狄安代替段无痕回答:“少主更喜欢武学。” 沈尧点头称赞道:“真是个武痴。” 几人在这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那一厢老板娘又出现了。她端着两盘新出锅的牛肉,弓着背,谨小慎微地摆好盘子,又说:“小公子,楼上房间也备好了。今儿个晚上,住店的人稍多,咱们还有四间上房,全部匀给你们。您看,行不行?” 沈尧感到疑惑,暗暗想道:奇怪了,为什么这位老板娘只和我说话?口口声声称呼我为“小公子”,就连住店、看房这种事,也要和我商量?难道她看不出来,段无痕才是一副正儿八经的头领气派吗? 两盘牛肉摆在桌上,周围没人动筷子。沈尧一手勾住盘子,又从绢帕中取出一枚银针,试毒试了两遍,才道:“有劳了,过不过夜,我们少爷说了算。” 老板娘仍然盯着沈尧,对沈尧说:“小公子有所不知,咱们这儿可不太平。有一帮匪寇,就在十几里开外安营扎寨,常在夜里跑出来打劫呢。” 沈尧拽了一下段无痕的衣袖:“喂,今晚住在这里吗?” 段无痕说:“住。” 沈尧语声惊讶:“真的吗?” 段无痕吃下一口米饭:“嗯。”他在这样破落的一家客店里,稍微动一下筷子,都像是纡尊降贵了。 并非沈尧挑剔,只是这家客店,处处透着寒酸。圆木搭成的楼梯侧面烂了一个洞,桌椅板凳的尺寸均不相同,桌脚都用破布包了起来,瞧着比他们丹医派还要穷困潦倒。 饭后,店小二带着他们一行人上楼。 沈尧一步一顿,走得很慢,木头台阶在他脚下嘎吱嘎吱地响。赵邦杰走在他前面,先他一步迈进了客房,他远远看见赵邦杰的后背微不可见地凝滞了,黯淡的烛光照出交错的人影。 赵邦杰轻声唤道:“少主。” 沈尧连忙凑了过去。客房的房门大开,夜风从窗边吹过,沈尧伸手挡了一下,掌心沾到了黏黏的东西。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几缕蜘蛛丝。 房间内的状况,和沈尧的假想差不多。桌椅蒙着一层灰,墙角蛛网缠结,床榻上还有遗落的衣物,他往前走一步,立刻打了一个喷嚏。 沈尧不禁笑道:“公子,你最爱干净,最讲究整洁,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段无痕却道:“今晚早点休息。明天辰时,接着赶路。” 沈尧拉住他:“喂,等等……” 段无痕抽出腰间佩剑,挥手扫过一阵猛烈剑气,蛛网和尘灰都被吹落到窗外——这原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他的剑气实在太强,将屋内的香炉、花瓶都给震碎了。土褐色的陶瓷碎片散落在地面,尖利的棱角刮烂了一尺见方的一块地板。 店小二一脸惶恐,沈尧忙说:“没事,我们会赔钱的。” 小二朝他作揖,讪讪离去。 沈尧踏过门槛,脱了衣服,铺在桌上:“我睡桌子,你们睡床。”他还以为段无痕会欣然答应,却见段无痕撕烂了一件外衣,扯成布条,拴住了两根房梁。而后,段无痕跃过房梁,躺在了那根布条上。 沈尧仰头望他:“你半夜要是掉下来,我可治不好你。” 段无痕道:“掉下来?” 沈尧描述道:“你睡着了,半梦半醒,糊里糊涂,不晓得自己在哪儿,身子一歪,砸在地上,不死也是个半残。我劝你不要仗着自己武功高,就去尝试这么危险的睡姿。”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段无痕一声轻笑。 那笑声很浅,很好听,虽然有些轻蔑,但段无痕诚实地回应道:“无论是梦是醒,是生是死,我都不该忘记功法。” 沈尧盘腿坐在桌上,问道:“你们这些武林高手,为什么都把功力看得比性命更重?难道不是先有命,才有武功?没了命,还要武功干什么?有了武功,丢了性命,又该如何?” 或许段无痕懒得和他解释。段无痕只对他说:“睡吧。” 沈尧侧身而卧。这一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丹医派,走过一条荆棘丛生的坎坷山路。当他推开丹医派的大门,第一眼就望见了师父。师父穿着一件长袍,神色慈祥温和,双手揣在袖中,好像等了他很久。师兄们纷纷围过来,问起沈尧:小师弟,你怎么还不回家?你在外面遭罪了吗? 沈尧在梦中回答:“我很好,大师兄……”讲到这里,他幡然醒悟,大师兄身体垮了,师父也不在人世了。 他一下子睁开双眼,惊坐而起,大口喘气,后背上全是冷汗,衣袍早已被汗水浸透。胸腔闷痛至极,往事如一场倾泻的山洪般灌入他的脑海,把他呛得像是溺了水。 他不得不自言自语:“师父,师父……我对天起誓,一定会报仇。” 房间里寂静无声。 沈尧抬起头,才发现房梁上空无一人。 他立刻站定,点燃一支蜡烛。借着蜡烛的幽幽昏光,他看清了空荡荡的房间。段无痕不见了,赵邦杰和狄安也不见了。 夜半时分,窗外夜色更浓,月亮被乌云遮挡,留下几颗寥落的孤星,散出惨淡而微弱的白光。 沈尧吹灭蜡烛,打开房门,缓步走了出去。 大堂里没有一盏灯笼,只是黑漆漆的一片,让人无法视物。 沈尧轻手轻脚地走下台阶,摸黑来到了客栈的正门前。他发现,这扇大门被锁得死紧,共有两道插销、三条铜棍挡在门后,就好像,半夜会有什么猛鬼来硬闯一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握在掌中,再绕行到窗户的侧边。这扇窗户是由竹篾编制而成,坚硬的青竹被削为长条,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合为四层,几乎是密不透风的一扇窗。 沈尧一刀砍在边角处,沿着竹子的纹理,狠狠切割。突然手指一抖,他松开了匕首。 四周仍然异常寂静。 偌大的客栈内,听不到一丝人声。 段无痕、剑客们、老板娘、店小二、还有那帮武夫,都像是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 更可怕的是,沈尧觉得,他刚才用匕首劈开竹窗时,似乎刺中了一具躯体。 他太熟悉骨骼与肌理,甚至能猜到自己凿穿了那人的檀中穴。可是,他居然没听见那个人痛呼出声。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握紧匕首,使出全身的力气,由上往下捅破竹窗一角,骤然炸开的竹条割伤了他的手指,鲜血洒在窗台上……他看清了窗外那个人的脸。 这人已经死了。 正是傍晚在大堂里高谈阔论的一位武夫。 沈尧和武夫差不多一般高。那武夫刚死不久,瞳孔发散,面色青紫,身体还是温热的。他的腹部靠着外墙,脸贴着竹窗,离沈尧极近。且因他死不瞑目,他和沈尧脸对着脸,眼对着眼,沈尧能瞧见他泛白的眼眶里发黑的血丝,还有死尸的恶臭味扑面而来,萦绕在鼻间。 沈尧头皮一阵阵发麻。他一动不动,强逼自己去看这具尸体的脸。那武夫嘴边带着笑,唇角向上扬,沈尧扣住他的下巴,摸到那人的脸皮僵硬如岩石。这时,背后传来女人的笑声。 沈尧没有回头。 凉意乍起,一柄软剑缠上了沈尧的脖子。 剑锋出鞘三尺有余,反复游荡、剐蹭,割得他又流出一道血。 沈尧终于开口:“这么晚了,姐姐还没睡觉吗?” 这家客栈的老板娘就站在沈尧身后。她右手提剑,左手牵紧沈尧的腰带,唤他:“小公子不也没睡?” 她立定于死人面前,笑出“咯咯”的声响:“你这小子,生得风流俊俏,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你不怕死人啊?” 沈尧赔笑:“我更怕你一怒之下杀了我。” 老板娘一手扯开他的腰带,使他衣襟大敞,袍子从左肩膀滑落,挂在他的手肘处。 而他纹丝未动。 因为那把软剑在他的脖颈周围绕成了一个圈,只要他挣扎一下,他就会被一剑封喉。 沈尧真没想到自己也有痛失清白的一天。说来说去还是怪他没有武功。换成段无痕、楚开容被女人这样玩弄,他们早就拍案而起了……啊,不对,楚开容说不定还挺享受的。 在窗外那位亡者的冰冷注视下,老板娘身热如火地贴上来,告诉沈尧:“你啊你,眼下还有两条路可以选。要么,你就早点上路,要么,你就晚点上路。” 沈尧装傻:“什么意思?” 老板娘握住他的肩膀,尖锐的指甲伸长,在他左膀上插出五个血印:“说出你们一行人的姓名、来历、武功高低,我便给你个痛快。否则啊,你这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臭小子,别怪姐姐我心狠手辣……” 她手中一把软剑像个活物,剑尖“刷刷”抖动出声。 她说:“我看你像个大夫。我要趁你还能喘气,把你的心、肝、脾、肺、肾统统挖出来!摆在地上,叫你亲眼见见自己的五脏六腑!” 沈尧却问:“我和你有仇吗?” 老板娘剑柄一转,人已踱步到沈尧面前。她和他对视片刻,咧嘴笑说:“谁说无冤无仇就不能杀人了?” 沈尧又道:“我家少爷已经被你杀了?” 老板娘拍了拍他的脸:“你很聪明,脑筋转得快,晓得从我这儿套话。” 沈尧含笑:“我这不是知道自己快死了,变着法儿多和你讲两句话吗?” 老板娘坐上窗台,双腿岔得大开,裙子都扯破了半截,还骂他:“油嘴滑舌!” 说着,她收紧软剑,语气中充满了威胁之意:“还不跟老娘讲实话,老娘立马送你上西天!别以为自己长了张好脸,嘴巴甜,老娘就舍不得对你动手。” 沈尧抬起左臂,一根手指搭在软剑上,向她卖乖道:“你想知道什么?我一定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你所说 ,我确实是个大夫,医术还算过得去,安江城的瘟疫是我……治好的。我随身携带灵丹妙药,定能药到病除 ……” 老板娘夸赞道:“呦,你挺有一手的嘛。” 沈尧模仿起卫凌风的做派,十分谦逊道:“不敢当,雕虫小技。” 老板娘打断了他的话:“那个穿白衣服的是什么人?我瞧他很面熟。” 沈尧尽力拖延道:“他是我家少主,你听我给你仔细介绍,我家少主这个人可不简单。他年芳二十,正当妙龄,冰清玉洁,尚未婚配,武功高强,出身高贵,气宇轩昂,衣冠甚伟……” 老板娘两指托住沈尧的下巴,脸上没了笑意。她一双柳眉拧成八字,显出眼角和额角的条条细纹:“你家少主叫什么名字?出生在哪儿?你再讲一句废话,我可就要开始剥你的皮,抽你的筋了!臭小子,敢跟我耍滑头?” 这位老板娘行事古怪,言语和举止都很粗俗。今晚打从沈尧进门开始,她一直缠着沈尧说话,刻意避开与段无痕相处的机会。眼下,她又不依不饶地问起了段无痕的消息,为什么呢?沈尧静思片刻,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敢于试探道:“我家少主的姓氏是……程、程……” 老板娘登时脸色大变:“程什么!” 沈尧心道:果然如此。 这个老板娘一定和魔教脱不了干系,但又不是常年追随在云棠身边的人。她大概见过程雪落,今晚又见了段无痕,分不清程雪落和段无痕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毕竟,段无痕神出鬼没,心高气傲,不爱与人打交道,江湖上同时见过他、又见过程雪落的人,实在是很少。想通了这一点,沈尧干脆叹了口气,使诈道:“你在等教主吗?” 老板娘并拢双腿,在窗台上摆出一副端庄坐姿。她红唇轻启,问道:“伏为应时,正是何时?” 沈尧猛地一惊,记起这是魔教的暗号。 谁曾说过,谁曾说过? 他屏住呼吸,终于想到那天柳青青硬闯流光派时,曾经因为这个暗号被段永玄耍了一通。 沈尧看向老板娘,复述他当天听来的暗号:“月为之停时,云为之遏时,风为之静时。” 老板娘二话不说,收了剑,又问:“你在总坛?你是总坛的大夫?” 沈尧向她拱手抱拳:“教主有命,我便听命,我生是教主的人,死是教主的死人,无论在不在总坛,我这一颗心,永远向着教主……”的哥哥。沈尧暗暗补充道。 老板娘审视他良久,面上仍有狐疑之色。沈尧怕她多问,那就要穿帮了。他赶忙先开口:“我家少主去哪儿了?” 老板娘却问:“你们为何称他为少主?” 沈尧摊开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行走江湖嘛,图个方便。难道我们还要一口一个左护法的叫他?那不是招人怀疑,招人惦记嘛。” 老板娘点了点头,好像被他说服。随后便说:“他被我略施小计,支走了。” 沈尧一愣:“啊?” 老板娘一指头戳在他额间,很亲昵地同他说:“左护法大人只晓得练剑,还不懂江湖险恶呢。我放出区区几只苗疆的蛊虫,种在普通人身上,那些人啊,立马功力大涨!他们的轻功啊,比左护法大人更强。” 沈尧握紧双拳,忐忑道:“竟有此事?” 老板娘随手端起一架烛台,娉娉婷婷地往前走着路:“哈哈,我都说了,那是苗疆的蛊虫嘛!那些人的轻功,只能用一个时辰。过了这一个时辰,他们便会心力衰竭,全都死翘翘喽。” 沈尧总结道:“所以,这种蛊虫,可以激发一切潜力,让一个普通人突然比高手更强。但是,只能维持一个时辰。时间一过,马上就死?这和‘十年昙花’很像。” 老板娘扭身回望他:“你还知道十年昙花?” 当然。沈尧心道。 柳青青曾经告诉沈尧,她就是喝了一瓶十年昙花,才让自己功力大涨,得以跻身武林高手的行列。可是,十年之后,柳青青会七窍流血而亡。 一支蜡烛被点燃,照亮客栈大堂的一处角落。 老板娘把烛台放在桌上,正要讲话,忽然,所有的竹窗碎成了粉末。 寒气倒灌,山野上的冷风从四面八方涌入。沈尧原本就衣衫不整,这一下,他的衣裳都被掀了起来。他一手扣住衣领,退到楼梯的后侧,眼角余光瞥见段无痕一闪而逝的身影,沈尧就跟见了亲人一样激动:“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沈尧在老板娘面前,需要插科打诨、伏低做小才能保住性命。而段无痕只需要简简单单的两三招。段无痕的动作比鬼魅更快,拔剑收剑之间,就像削葱一样切断了老板娘的软剑。他甚至自封了一道剑气屏障。老板娘飞至半空,甩出断成两截的剑刃,差点挨上段无痕的左臂,却被精纯至极的剑气弹了回来。 剑刃的碎片割破了老板娘的双腿。她两股战战,流血不止,踉跄着倒在地上。 三名剑客跟在段无痕身后。段无痕看着老板娘,说:“绑住她。” 剑客们领命。 沈尧跑过去,邀功道:“我来我来,我最会绑人了!我还能帮她止血,让她清醒,你们想问她什么问题,直接开口便是。” 段无痕与沈尧错开一步距离,低声说:“把他也绑了。” 沈尧还没反应过来,一位剑客已经扯着绳子在沈尧身上绕了一圈。沈尧迷惑之余,略作猜测:“你们什么时候回到了客栈门口?” 蹲在沈尧背后系绳子的那个剑客说:“半个时辰之前。” 沈尧道:“原来你们……早就回来了?你们听见我说的有关魔教的话了?” 剑客动作一顿,说:“是的,沈大夫,你懂魔教的暗号,还自称……教主有命,你便听命,你生是教主的人,死是教主的死人,无论在不在总坛,你这一颗心,永远向着教主……这些话,我们都听见了。” 剑客和沈尧讲话时,段无痕越走越远。沈尧望着他,拼命挣扎:“喂!你给老子回来!我的暗号还是跟你老爹学的!你老爹亲口和柳青青对的暗号,我骗你我全家死光!我随机应变,智勇双全!这才捡回一条命!否则我早就被那个疯娘们杀掉了!你竟然把我当内鬼?” 段无痕提着剑,走进后院。自始至终,他没有回应沈尧。 沈尧大声怒吼道:“那位穿白衣服的少侠!我刚才拼了命地瞎扯,死都没有说出你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武功什么水平!我宁愿自污清白,和魔教沦为一路人,我都没有讲出你的身份!你凭什么把我当内鬼,你回来啊!回来!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负心汉,薄情鬼!” 沈尧骂得累了,远远见到一名剑客向他走来。 他热泪盈眶,仰高脑袋说:“兄台,你信我吧?你一定信我!” 这位兄台略带歉意地摇了摇头。然后,他轻轻在沈尧身上一指,点住了沈尧的哑穴。沈尧张大嘴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了。 坐在一旁的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恶人自有恶人磨!” 她的伤口还在淌血。她被三条绳索绑得严严实实。但她好像一点也不介意,仍能苦中作乐。 老板娘看着沈尧的落魄样子,嘲笑道:“老娘让你装,让你耍滑头,让你诓我玩,你栽了吧?” 沈尧躺在地上,沉默不语。当然,他实在讲不出话。 老板娘闭目养神道:“我呸!就你家少主那幅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迂腐模样,用脚趾头想,都晓得他是名门正派的走狗!怎么可能是左护法?你给我挖坑,我便往里跳,我倒要看看你们会不会狗咬狗,一嘴毛。” 沈尧一声长叹。 老板娘睁开双眼,沈尧正好与她对视。 出乎她意料,沈尧的神色十分平静,脸上并无任何表情。他虽然正在看她,目光却好像越过了她,游荡在野坟遍地的荒原上。 这使她怀疑,他所有的反应都是伪装的。 他或许在模仿从前的自己。 他的喜怒哀乐、嬉笑怒骂、能言善辩全是一层表皮,而他骨子里的样貌不为人知。 老板娘不禁笑了:“你多大了?经历了生离死别?” 沈尧也笑,手指在地上写道:无。 老板娘勾起唇角:“坏小子,又撒谎。” 沈尧闭上双眼,不再回复她。 她却跪在地上,膝盖缓缓向前移,身体弯折如蛆虫,最终靠在了沈尧的左侧。她脑袋贴着地面,因为双腿疼痛而呼吸不均,只用低浅的气音和沈尧说:“小公子,你想要武功吗?我这里啊,还有一瓶十年昙花。” 沈尧摇头。 她嬉笑:“那个宝贝就在你手边的小柜子里。市价一瓶三千两黄金,我白送给你,你还不要啊?你这个败家子。” 沈尧抱紧双膝,蜷缩成一团。 她还在他耳边说:“喂,我当年啊,是在总坛做堂主的!后来八大派清剿总坛,老教主死了,澹台先生被活捉了,云棠那个小丫头能成什么气候呀?我为了活命,收拾收拾细软,当天就跑了。这些年来,我走南闯北,偷过许多蛊虫和毒药。我和你很投缘呢,小公子,那瓶药是真品,我白送你。” 武功,武功,武功……这两个字,不断盘旋在沈尧头顶。 或许剑客念在他没有武功,绳子绑得很松。他仍然感到一丝屈辱。因着熹莽村那件事,他原本很信任段无痕,却没料到,段无痕早就回来了,为了探听虚实,站在门外,旁观老板娘和自己的拉锯战。他其实很理解段无痕,毕竟魔教强闯过段家,杀了不少人,还劫走了澹台彻。 他刚才说了那番话,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段无痕兴许会认为,沈尧和卫凌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设局,为了收买人心。卫凌风的处境只会更艰难。卫凌风在魔教就能讨到好吗?不可能的,云棠又不是傻子。她非常聪明,惯会计较利益得失。而卫凌风离开魔教这么多年,乍一回去,云棠的教主之位会受影响吗?卫凌风负伤在身,还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吗? 沈尧的呼吸沉了又沉,心脏凉了又凉。 他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左手的手臂挣脱了绳索。 他迟疑了不到一个瞬息,缓慢打开抽屉,找到一只带锁的木盒。老板娘甩给他一把钥匙,他打开木盒,拿出其中的白色瓷瓶,其上贴着“十年昙花”四个大字。他咬开瓶塞,对准喉咙,使劲灌药,呛得自己拼命咳嗽。 “这药是内服还是外敷啊?”老板娘忽然问他,“你是大夫,你应该懂吧?怎么吃个药还呛得跟快死了一样。” 沈尧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他这一辈子从没体会过这样深切的痛楚。 脊背、胸腔、四肢、五脏,每一处地方都被碾碎了,他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只能咬牙躺在地上。冥冥之中,似有成千上万的刀枪剑戟轮番戳刺、糟践他的身体,他心想:我不是人,我只是一滩肉泥。 他睁大双眼,汗水淌进眼里。 他看到赵邦杰大声呼叫,段无痕飘忽而来。段无痕可能离他很近,白色衣角垂落在沈尧的手背上,洁白无瑕,轻若鸿毛,真配一场丧事。 沈尧便来了兴致,剧痛中动着嘴皮说:我要死了。 沈尧无声地形容:少侠,我死也没透露你的姓名和身份。 段无痕单膝跪地,一把长剑斜插在地板上。他问:“怎么回事?”旁边的老板娘还在窃笑,他粗鲁地拎起老板娘的衣领,胁迫道:“你来说。” 那老板娘咧开嘴,齿间满是猩红色:“哎呀呀,您当真长了一张左护法的脸?那位小公子刚刚服了毒药,马上就要死了,反正他也是我们魔教的人,他自个儿都承认了。你啊,就等他咽了气,草席一卷,埋在外面,建个坟丘,不就算了吗?你还要问什么呀,大少爷,奴家都被你吓怕了……” 段无痕松开老板娘,扶着沈尧,手掌贴合他的后背,要给他运送真气、调理丹田。刚运作片刻,沈尧的痛苦越发加剧,就仿佛催发了毒药的药性,他呕出一大滩黑血。他整个人昏倒在血泊之中,青色衣衫都辨不出料子,他不能发出声音,只在呼气吸气时静默地念道:“师兄……”进气短,出气长,典型的将死之兆。 老板娘爆发出一阵特别快活的笑声。她观赏了一出极有趣的戏,忍不住欢喜道:“哈哈,说不准哪,我还能跟这位小公子同葬一处。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同墓眠!他死得早,我死得巧,方圆百里,披麻戴孝……”她声调一转,唱出一段清亮的戏腔。 段无痕再难压抑怒火,剑鞘一扫,劈在她胸骨上,打得她肋间断裂。 她唇边带血,仰头看他:“你再怎么发狂,也不顶用了……” 段无痕却说:“他立志报仇,不可能自我了断。你设下一局,半夜将我引出客栈,用死人布置五行八卦阵,拖延时间,阻挠我进门,是为了什么?”段无痕重新拔剑,用剑尖挑高她的下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人?解药在哪?” 老板娘忍着痛,微笑道:“呦,你把错都推到我身上来啦?你不怀疑那个小公子,干嘛要绑住他呢?” 段无痕道:“我怀疑你给他种了蛊虫。” 老板娘假模假样地抽泣一声:“你害怕他被蛊虫操纵了,他误会了你的一番好心……” 段无痕剑尖一转,像她当初威胁沈尧一样,段无痕的剑刃割破了她的锁骨。他还说:“你死后,我会剥下你的皮,做成旌旗,挂在门外,风吹日晒雨淋,让你死得其所。” 她马上道:“解药在后院的井下。你去找吧。昨夜住进客栈的人,一大半被我种了蛊,他们都失了心智,冲出客栈见人就杀,你要么去找解药,要么去找蛊虫,别在这儿和老娘干耗着。老娘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段无痕最后问了她一句:“你究竟是谁?” “我不像你,躲躲藏藏不敢亮身份,”她含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发丝滑过她的红唇,她才开口说,“锦瑟无端五十弦 ……锦瑟夫人,听过没?回家问问你那个喜新厌旧的老爹。臭男人!吃完饭砸碗。” 段无痕皱了一下眉头。 屋内一片狼藉,桌椅东倒西歪。夜风吹过残窗,吹得四处空荡荡,再往远处一看,漫山遍野都是树林杂草,显得极为幽僻荒凉。 “少主。”赵邦杰望着窗外,喊了一声段无痕。 段无痕再次走向了后院。今夜他见过的所有武夫都躺在这里。每个人身上都有蛊虫。此情此景,让他想起熹莽村的村民、还有秦淮楼上枉死的男男女女。 那些案子如何评断? 或许是因为心有躁怒,段无痕提起长剑,一剑劈开压在院中枯井上的巨石。井中无水,只有一具白骨。他正要下井,一名剑客拦住了他:“少主,小心有诈。” 方才,这位剑客负责照看沈尧。他明知沈尧会服毒,也只是袖手旁观。现下,段无痕为了找解药,竟然听信了旁人的鬼话,真要跳进井里,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 剑客横剑挡在井口,规劝道:“少主请三思!沈大夫年纪尚轻,言行不一,属下辨不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倘若他是魔教派来的细作,少主防不胜防。” 赵邦杰搭腔道:“少主……” 段无痕还没出声,赵邦杰又说:“沈大夫待我恩重如山。为了救人,沈大夫拿出了丹医派秘籍《灵素心法》。一旦《灵素心法》闻名江湖,丹医派永无宁日。” 后院的围墙高低起伏,白墙上遗落一层黑灰。几只蛊虫从武夫的嘴中爬出,沿着墙漆向上蠕动,虫尾拖着一条水亮的细线。狄安恰好翻过墙头,从外面跳进来,他轻轻落地,靴子上沾满了黄泥。 段无痕问他:“追到人了?” 狄安摇头:“我们追踪的人,全部死在了半路。” 段无痕挥剑湮灭蛊虫,才说:“他们故意引我们出门。”话音未落,赵邦杰已经抱着剑,纵进了那口枯井。 这口老井宽约二尺,深约三丈,仅能容下一名男子。 段无痕单手撑在井边,将一颗夜明珠扔了下去。他迟迟等不到赵邦杰的回音,只看见赵邦杰站在白骨之中,立定不动。 段无痕喊他:“赵邦杰?” 赵邦杰描述道:“井底太黑。” 段无痕催促他:“你上来。” 赵邦杰一剑掘开井底的陈年老泥。 他挖到了更多的白骨。 许多人的头骨粉碎,只剩两处眼窝和一口牙齿,髋骨和腿骨横七竖八的散落在泥地里。 赵邦杰不敢多想,剑尖掘得更深,只听“砰咚”一声,戳到一个铁盒子。他赶忙弯腰,正要捡起铁盒,段无痕的声音从他头顶上方传来:“别用手碰。” 段无痕说:“小心有毒。” 赵邦杰脱下外衣,盖住铁盒。他轻功了得,但因此前负了重伤,尚未痊愈,而井底又是如此的狭□□仄,根本施展不开功夫。他便用剑鞘挑起包袱,剑尖插在井壁上,缓缓攀行。 好不容易攀到距离井口半尺远的位置,他心口的伤疤又隐隐作痛。汗水淌过胸膛,赵邦杰的手腕一松,双脚悬空。 往下坠落时,一道白布甩过他的脸。 赵邦杰紧紧抓住布料,才发现这是段无痕的外衣。段无痕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赵邦杰拖出了枯井。 在他踏出井沿的那一瞬,衣裳从中间断开,发出裂帛声响。赵邦杰马上说:“属下有罪……属下不该撕烂少主的衣服。” 这句话,属实有些奇怪。 赵邦杰满脸通红,手里还抓着破碎的衣料。段无痕问他:“伤口再次崩裂?” 赵邦杰道:“并未。” 段无痕却说:“一股血味。” 赵邦杰扯开领口,袒露胸襟。他一向勤于练武,从不偷懒。因此,他的胸膛和腰腹,皆是劲瘦有力,肌理分明。只可惜,在他的左心口处,盘踞了一道狰狞伤疤,正在微微渗血。 段无痕盯着他的伤处,问道:“何必逞强?” 赵邦杰低下头,没再回话。 段无痕让他们一律退开。而他自己站在那口枯井边,直接打开了铁盒。盒子中装着一支玉瓶,一对翡翠手镯,一束头发,还有一副庚帖。 庚帖这个东西,段无痕当然知道。夫妻双方成亲之前,必须交换庚帖。他挑开那张破旧发皱的薄薄红纸,竟然见到了父亲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 字迹刚劲而挺拔,很像他父亲的亲笔。 段无痕放下铁盒,拿起玉瓶,移步到了大堂。 沈尧一息尚存,只是痛苦无穷无尽。他双手抱头,跪在地上,满身的肮脏血污。 而那位老板娘——虽然她自称是“锦瑟夫人”,但她的一言一行毫无夫人风度,她正靠在一张桌子前,冷眼看着沈尧垂死挣扎。 段无痕亮出玉瓶:“这是解药?” 锦瑟夫人笑道:“你打开它,不就知道了?这是你们段家的白玉生香膏,能缓解毒发,你认不识?” 段家的白玉生香膏,确实能缓解毒发。 然而,白玉生香膏的配方里,包含岭南所产的太虚花。太虚花六十年开一次,只开在甲子年,一次只结一朵。 据段无痕所知,他家中的白玉生香膏早已用尽。 而他手上的瓶子没有盖子。 想打开它,必须敲碎瓶口。 白玉生香膏千金难求。为了妥善保存,只能先用暖玉捏出底座,再把冷玉削薄,贴在底座上。装好药膏之后,再用暖玉重塑一座瓶身。如此一来,这一瓶药能贮藏很久。 段无痕翻过药瓶,在底座上找到一个篆体的“段”字。 他指尖稍微用劲,瓶口应声而碎。 * 卯时三刻,日光微露。 天边还有一弯冷月,洒下一片清辉,铺在杂草丛生的石阶前。 沈尧靠窗站立,犹如大梦初醒。 他周身气血充沛,握拳时,掌心盈满了实劲,仿佛生出了骨中骨。他欣喜之余,重重一拳锤在一张方桌上,竟然把桌子锤得凹进去一块。 这对沈尧而言,已是功力大成。他不禁大声说:“我有武功了!”虽然远远比不上段无痕、楚开容等人,但起码,他现在可以自保了。 沈尧心满意足,又摸了自己的脉,脉象平和,并无异状。 他仍然穿着那件染血的破烂袍子,心下倒是很安定。他掏出藏在口袋里的所有玉佩、首饰、丝巾、跌打损伤药,并把这些东西留在了桌子上。而后,他轻扶墙壁,纵身出窗。 今日的晨景越发明朗,沈尧的行踪暴。露在日光之下。 他偷偷地顺着墙根,走向马厩,牵起一匹黑马。他实在不懂要如何骑马,只凭着一股勇劲,跨坐在马背上,自行参悟。 他没有发现段无痕。 段无痕正站在沈尧刚刚待过的屋子里。段无痕捡起沈尧摆在桌上的玉佩,狄安便在一旁插话道:“这都是段家的东西。” 赵邦杰点了一下头:“沈大夫说过,他怕我们路上没有盘缠。那日离开应天府时,他顺走了几块玉佩。这些跌打损伤药……应当是丹医派的特制品,比市面上所有金疮药都好用许多。” 狄安抱剑:“我这就去拦下沈大夫。” 段无痕抬起手,示意他停步。 狄安踌躇道:“随行有个大夫,更方便些。” 段无痕却说:“让他走。” 段无痕手下一大半的人,还在外面追杀锦瑟夫人的余党。客栈之内,只剩下段无痕、赵邦杰、狄安和另一名剑客。 于公于私,狄安都不希望沈尧离开。他见识过沈尧的高超医术,天底下哪里找得到这样一个尽职尽责、能使病患起死回生的好大夫? 沈尧留在他们身边,就意味着兄弟们少承担一分危险。 哪怕狄安十分敬重段无痕,也忍不住继续劝诫道:“少主,你用一瓶白玉生香膏救活了沈大夫。但我们并不晓得,沈大夫究竟中了什么毒,那疯女人不肯说实话,沈大夫尚未脱险……” 段无痕打断道:“他去意已决。” 狄安脚步一顿,看向窗外。 先前沈尧还骑在马背上,只会原地转悠。但他突然开了窍,想通了要如何操纵,这便牵起缰绳,在一条密林掩映的山路上乘马而行,背影逐渐消失,空余芳草渺远。 作者有话说: 本章“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引自《诗经小雅》————————————————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下章再那个,字数太多了,一章放不下了) 第61章 琴瑟和鸣 沈尧想去魔教总坛。 他知道,云棠一定会带卫凌风回老家。 现如今, 武林盟主发布了一道通缉令。江湖上的三大杀手宗门相继接下了这笔单子, 各路人马都在追捕卫凌风。 沈尧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被通缉。 离开那座山林之后, 他绕路去了一趟岐州。岐州地处三省交界,距离凉州、应天府都很近,城门外还有重兵把守。 岐州盛产矿石,河运通畅,自前朝起, 当地就有许多居民精通冶铁。沿河一带人烟稠密, 供奉了一大批香火鼎盛的庙宇, 因此,伽蓝派也有不少弟子常年生活在岐州。 为了躲避耳目, 沈尧假称自己是安江城人士, 来岐州是为了坐船。他的衣服兜里还有不少银子,那都是九师兄送给他的。 外出闯荡数月,到了今天 ,沈尧终于有钱又有武功了。 可他并不觉得快活。 他找到一家铁匠铺,花费重金, 买来一把银环大砍刀。刀刃锋利无比,他轻轻一摸,手指就被割破。 他仿照江湖人士的做派,直接将大砍刀背在背上, 又买来斗笠, 盖在头上, 俨然是个浪迹天涯的刀客了。 魔教总坛坐落在云霄之地,毗邻一条名为“觅苍”的大江。沈尧想走水路,途径沭阳,穿过苗岭,再渡船过江,便能抵达云霄之地,找到他心心念念的卫凌风。 打定主意之后,沈尧卖掉了段家的那匹良驹。他一个人独行,还是往云霄之地的方向去,带着那么好的一匹宝马,难免惹人觊觎。 然后,沈尧再次认识到,段家究竟多有钱。光是卖一匹马,他就卖了四百两,似乎还卖得少了。因为买家生怕他反悔,直接把银票往他怀里一塞,牵着他的马,火急火燎地跑出了集市。 沈尧验过银票,步行去了码头。 彼时正是清晨,天色尚未大亮,沈尧往前一看,只见当空一轮旭日东升,远处一条大江浩浩荡荡,水浪随风拍岸,来往船只如梭,场面极为宏丽。 浅滩激流处,还有一群衣不蔽体的纤夫正在使力拉船。纤夫们打着赤膊,裸着双腿,只在腰间围系一小块粗布,布料被水打湿,沾在身上,基本就等于什么都没穿了。 路过江畔的小姐和夫人们,多半都要以袖遮面,以防看到纤夫们的裸。体,污了她们的双眼。 只有一个姑娘例外。 那位姑娘站在一艘大船之前,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长刀。一群纤夫离她很近,她站姿如松,立定不动,眼睛都没眨一下。 沈尧指着她,随口问道:“她是谁啊?” 周围有人回答:“这你都不晓得?那是沭阳江家的江大小姐,江采薇!刀下牡丹!” 江采薇的诨名正是“刀下牡丹”。 江家在武林五大世家之中排行第二,江家的家主还是现任的武林盟主。而这位江采薇大小姐至今尚未婚配,许多年轻后生都想娶她为妻。沈尧知道,有段时间,茶馆里经常有人说:“牡丹刀下死,做鬼也风流。” 沈尧不太清楚江采薇是个什么性子。单看她走路四平八稳,举止干净利落,似乎是个讲道理的人。而她的船队正要前往沭阳。沈尧想去云霄之地,必须经过沭阳。 时不待人,沈尧提着包袱,走到近旁,与她搭讪道:“江大小姐!江大小姐?” 她一声都没应。 江家的随行弟子众多。那些人排成一列,不紧不慢地上船,秩序井然。其中有个十□□岁的年轻男子,左手拎着竹筒,右手抱着画轴,高声对江采薇说:“姐姐?你看我买到了什么!这是岐州的特产竹筒酒,这是岐州画师所作的山水图,姐姐……” 这位男子称呼江采薇为“姐姐”,但他的步法、气息、吐纳都和普通人差不多。江采薇瞥了他一眼,当即催促道:“别耽误了时辰。连舟,上船。” 沈尧便知道,那位公子名叫江连舟。 江家的船队备足了粮食、水缸、茶叶和绸缎。沈尧感叹之余,悄悄地绕开江采薇,混进了江家的队伍里。他摘下斗笠,露出自己的脸,直冲到江连舟面前,唤道:“江公子,江公子?我是安江城人,想去沭阳探亲。今明两天,岐州都没有船夫愿意载我去沭阳。我急着赶路,请问江公子,可否让我……” 沈尧一句话还没讲完,江连舟就回答:“你想坐我家的船?” 沈尧点头,江连舟便摆手:“那你快上来啊。” 就这样? 沈尧惊讶了。 江连舟等得不耐烦:“你不是急着赶路吗?我家的船快要开了。” 沈尧连忙踩着木梯,走上船头,但见天地广阔,水浪翻涌。 船夫们起锚扬帆时,沈尧没有站定,差点摔倒。江连舟顺手扶了他一下,还问:“你背着一把刀,你有武功吧?既然你有武功,为什么下盘不稳?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一个门派?” 江连舟问话时,江采薇正站在不远处。数十个侍卫仗着剑,守在江连舟的背后,他们这一干人等,个个都极有派头,直把沈尧看得暗暗心惊,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就立刻被他们扔进水里。 沈尧笑着撒谎:“我姓姚,名绅,家中经营药材生意,无门无派。我的这身功夫,是在安江城里……和武馆的先生们学来的,学艺不精,让江公子见笑了。” 江连舟打开一支竹筒,仰脖饮下一口酒,又说:“姚兄?我瞧你岁数与我差不多。” 沈尧道:“我今年虚岁二十。” 江连舟道:“哦?我们同年生!” 沈尧颔首。 今日天色晴朗,风足浪大,船上的白帆鼓满了风,正在水道上一路畅行。沈尧从未坐过大船,忍不住四处张望。滚滚波涛犹如起伏的山峦,连绵地涌向天边,加之船身还在轻微摇晃,沈尧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便从袖中取出一支白色瓷瓶,蘸好一点药,涂在自己的印堂、人中、耳门上。 江连舟盯着他,还问:“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沈尧递给他看:“昨天晚上,我在岐州买来药材,现做的一瓶止眩膏。这里头有茯苓、半夏、薄荷、白术……” 江连舟拿走了这瓶止眩膏:“我姐姐容易晕船,我不晕。”他站在沈尧身侧,似乎总在寻找机会,要与沈尧谈天说地。 沈尧扫眼看过船上的江家众人。不少人早就进了船舱,只有江采薇和一批侍卫留守于船头。武林大会召开在即,江采薇与江连舟的父亲必定要坐镇应天府,那么,为什么江采薇和江连舟要赶在这个关头,返回沭阳老家? 沈尧正欲开口,江连舟便问他:“你说你要去沭阳探亲,探什么亲?” 沈尧原地一坐,盘起双腿,应道:“其实,算不上探亲。” 江连舟与他同坐一处:“此话怎讲?” 沈尧坦然道:“我和他尚未成亲。没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没有换过庚帖、拜过堂。我此番前往沭阳,是想再见他一面。” 江连舟来了兴致。他递给沈尧一支竹筒,又问:“你已经有心上人了?是我沭阳的女子吗?” 沈尧揭开竹筒盖子,喝下一口清酒。这酒水的滋味醇厚绵长,虽然没有凉州酿的甘冽可口,也比不上清关镇的桃花酒,但酒中自有一股竹香,浸得心头一阵酥软又一阵酣畅。他不禁举高竹筒,笑说:“好酒!好酒!多谢江兄!” 为了在岐州买到最好的竹筒酒,这些日子以来,江连舟跑了好几个地方。而他的姐姐江采薇一向滴酒不沾,且不耐烦江连舟不务正业,对他就没有好脸色。 江连舟在姐姐那边碰壁,却得了沈尧的夸赞,心下一时欢喜。他不胜酒力,又问道:“你的心上人,是我沭阳的女子吗?” 沈尧迟疑道:“说来不怕你笑话……” 江连舟歪着头:“怎的?” 沈尧未言先笑,又喝了一点酒。 帆船顺流向东,水面越发广阔。沈尧端着竹筒,站起身来,揽了满袖的长风。 江连舟做了个手势,周围的侍卫们纷纷退下,唯独江采薇还立在不远处。江连舟明知他和沈尧的对话会被江采薇一字不漏地听去,仍然开口问:“不知为何……我见了你,很有亲切之感。你生在安江城,祖上是沭阳人士吗?” 沈尧摇头。 江连舟哈哈大笑:“等你将来娶了沭阳女子为妻,你便是我们沭阳的女婿!也算半个沭阳人。” 话音未落,船舱内走出一名中年男子。这人衣冠整齐,下巴留着髯须,眉目不怒而威,刚一露面,就让江连舟打了个哆嗦。 沈尧悄声问:“那是谁?” 江连舟道:“我叔叔。” 沈尧又问:“你叔叔看起来这么凶?” 江连舟抱紧竹筒,叮嘱道:“我叔叔家规极严,你别惹恼他。否则我也不能替你讲好话。” 他二人在这窃窃私语。而那位叔叔,竟然越走越近。 沈尧虽然低着头,仍能察觉一道目光凝在自己身上。江连舟刚抬起头,就听叔叔问他:“这是谁?” 江连舟忙说:“我在岐州认识的人。” 叔叔又问:“岐州人?” 江连舟道:“安江城的。” 叔叔袖袍一甩,转身而去:“安江城那地方,刚闹过瘟疫,你倒不嫌晦气。” “我叔叔是刀子嘴豆腐心,”江连舟对沈尧解释道,“他心中所想,和他嘴上所说,并不总是一个意思。你看他虽然讲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却也没想过要赶你下船。哈哈,在我家里,只有我是个没脑子的……” 沈尧向他抱拳:“江兄豁达豪迈,颇有名门之风。” “哪有啊,”江连舟意态醺然,已是微醉,“我的武功,还比不上我家的杂役和小厮。幸好家中有个姐姐,否则我爹的那一身绝学,后继无人了。” 沈尧问他:“学武这事,很讲究天分吗?没有天资,就要靠后天的勤奋……” 江连舟深吸一口气:“根基太差,补不了啊。你是学武之人,你应当晓得。” 沈尧却说:“晓得什么?我早知我是个废物。” 江连舟若有所思,定定地看着他:“你是安江城人士。安江城发了瘟疫的那阵子,你在城内吗?” “我在,”沈尧点头,“当时情况十分危急。老弱妇孺上街哭诉,哭他们家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了,丧事都来不及料理。那场瘟疫来得蹊跷,扩展得极快……起初,本可以早早发现,早作准备。城里的大夫们偏说,那不是瘟疫,只是暑热。如此一来,耽搁了好几日,断送了无数人命,酿成了一场浩劫。” 谈起那段经历,沈尧心下黯然,便又吞了一口酒,才说:“当初在安江城里,我这个无名小卒的话,没人信、没人听。原本不该死那么多人,只怪我是个废物。” 江连舟义愤填膺道:“我信你。我信你!我也和别人说过,安江城、秦淮楼、熹莽村的那些事,每一件都蹊跷极了!尤其那个伽蓝派,古怪的很。呵,他们的掌门突然暴毙,伽蓝派弟子视我为眼中钉,我爹都不让我参加武林大会,非要赶我回家。” 江连舟刚一说完,江采薇对他内功传音:“连舟!” 虽然,姐姐只叫了他的名字,但他知道,这是姐姐的警告。他身为江家少爷,万不能与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推心置腹,交浅言深。 他只能止住话,望向远方。 沈尧也没再问他。 他们二人极有默契地、安安静静地赏景。 朝阳升得更高,金光铺满水面,那奔腾的江流一泻千里,叠荡着粼粼闪闪的波纹。 江连舟敲响一道木栏,又说:“此情此景,蔚为壮观。你会作诗吗?你我意气相投,何不赋诗一首?” 沈尧思索片刻,当场作诗道:“朝日存高远,浮沉江浪里。碧涛空长啸……” 江连舟接道:“徒有登天意!” 恰逢一个巨浪拍在船舷上,砸出一声闷响,浪花飞溅到高处,沾湿了沈尧和江连舟的衣裳。他们的发丝浸了潮气,黏在脸上,二人看着彼此,不禁相互取笑。 沈尧心道:奇怪。我先前也曾见过天真烂漫、毫无城府的少年,譬如黄半夏。可为什么,他与江连舟相处时,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之感……难道他祖上真是沭阳人士?难道沭阳的老百姓都像江连舟一样容易相处? 沈尧陪着江连舟吹了一会儿风,江连舟开始轻轻咳嗽。沈尧劝他回船舱,他竟然拉起沈尧的衣袖,带着他一同入舱。 船舱之内,不仅宽敞明亮,还有诸多陈设。桌椅、屏风、香炉、门柜一应俱全。 江连舟的叔叔正在用一只风炉煮茶,眼见沈尧与江连舟走过来,这位叔叔眼皮都不曾掀一下。 江连舟作为晚辈,仍要行礼:“叔叔。” 沈尧也跟着拱手。 江连舟说:“船上还有两间空房。我们就让客人从中选一个吧,还有四天四夜的水路要走。” 沈尧偷看了一眼江连舟的叔叔。那人并未反对。沈尧立刻道:“多谢江兄。” 此后,沈尧便在船上与江家人同吃同住。到了第三日,天色由晴转阴,渐渐地下起大雨,风浪也变得更猛。浪头携着雨水扑上船身,带来极重的水雾。 这场雨一直没停。 深夜,乌云蔽月,沈尧躺在房间里辗转反侧。他听见汹涌的浪涛声,还听见舱内众人来回奔跑的脚步声。他便下了床,打开门,恰好看见一位眼熟的小厮。他拦下小厮,直接问道:“出什么大事了?” 那小厮额头有汗,忙不迭地回答:“我家少爷发高烧了。” 沈尧一愣,又问:“船上有大夫吗?” 小厮懊悔地直跺脚:“没!没有!这趟走得急,路程短……” 沈尧从自己的包袱里摸出一排针、两瓶药:“走吧,带我去见你家少爷。” 小厮跑在前头,脚下溜溜地打滑。沈尧又对他说:“这两日,船上湿气太重,舱内还在烧炭火,一冷一热,大概招了风邪。” 小厮问:“你家是卖药的,那你是大夫吗?” 沈尧自谦道:“算是半个大夫吧。” 二人说话时,已走到了江连舟的房门前。这艘大船还在风雨中晃荡不止,江连舟扶着床头,倚在枕边,气息微弱而疲倦:“姐姐……” 江采薇坐在他床边,蹙紧了柳眉,脸上满是担忧之色。她拉住江连舟的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声音一颤:“烧得好厉害。” 她回头,望着叔叔:“我们必须停船,尽早上岸,去给他找大夫。这样烧着,他抵不住。” 叔叔双手负后,厉声道:“外头风浪滔天,便是让所有人去划桨,也要小心触礁!” 江采薇的气势锋锐,丝毫不逊于比她年长十来岁的叔叔:“我们顺流向下走,明早天一亮,立刻靠岸。船上还储着几块冰,让下人们接着去拿,撑过这一个晚上……” 叔叔越发躁怒:“我告诉过江连舟,他武功太差!出门在外,须有大夫跟着!他倒好,宁愿带上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也不晓得照顾自己!你看看你弟弟现在什么样子!净让人给他收拾烂摊子……” 沈尧叩响船壁:“见过二位。” 江采薇的声调扬起:“你来干什么?” 沈尧的态度极为恭敬:“我略通医术。” “你走吧,”江采薇像在招呼下人一样招呼他,“这里没你的事。” 江采薇惯用的那把大刀就立在她的脚边,刀锋闪着耀眼金光。她心中焦虑,反手握在刀柄上,不断□□。而江连舟趴在床上,却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只能发出气音:“姐姐……” “江小姐,这两天用过止眩膏吗?那是我亲手做的。”沈尧道。他站到江采薇面前,弯腰拉起江采薇的右手,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上。 换作另一个大胆狂徒这样动手动脚,江采薇早就一刀砍过去、溅得满屋子都是血了。 奇怪的是,沈尧毫不避讳地摸住她的手腕,她并没有排斥之意。她略感疑惑,又听沈尧说:“江小姐身强体健,只是有些畏寒喜热,夜里偶发心脉不畅……近几日来,总是失眠多梦。” 修炼江家的独门武功“金相绝杀刀”,会使得体内阳气大盛。江采薇还没练到最高一层,体内阴阳无法调和,因而畏寒喜热,偶尔心脉不畅,并非什么大毛病。她只是没想到,沈尧摸一下脉就能猜出来。 她一改之前的傲慢无礼,抱拳说:“请大夫为连舟看脉。” 沈尧回礼。 江采薇的叔叔又说:“这位小兄弟,若是治不好,万不能胡乱下药。我们明天一早,靠岸去找名医。” 沈尧搭住江连舟的手腕,又查验了他的身体,心想:若是这点小病小痛,我都治不好,师父会把我骂死。 江连舟自小被娇养,受不得病痛折磨。放在普通人身上的三分病症,在江连舟身上能发作成七分。这真是正儿八经的少爷身子少爷命!沈尧不敢怠慢,连忙拿出看家本领,又给江连舟喂过两次药,这才松下一口气,安安静静地守在江连舟的床头。 江采薇探出手,盖住江连舟的额头,神色略显复杂:“多谢大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连舟就退了烧。” “嗯,”沈尧应道,“明天早晨,他会有一点头晕,但不碍事,用些膏药即可。到了明天傍晚,就该好得差不多了。” 江采薇的叔叔仍然狐疑道:“既然如此,江连舟现在,为何不说话?” 沈尧一笑:“他太累了,已经睡着了。我猜他一向睡得沉。不过,你们可以把他喊醒。” 江采薇抬手打量起沈尧:“你方才说自己略通医术?” 沈尧点头。 江采薇却道:“我弟弟在家时,发起风寒,至少要七天才能痊愈。我家里的大夫,全部出身太医世家。沭阳的居民生了重病,会去我家里找人。” 沈尧转移话题道:“为何你们这次出行,没有带上家里的大夫?” 江采薇轻声细语地回答:“前不久,魔教中人擅闯流光派,重伤了许多流光派弟子。家父派走一批大夫,专供流光派差遣。” 沈尧呼吸一滞,谨慎地打听道:“流光派的武功那么好,还会被魔教的贼人重伤吗?” “魔教的贼人们,精通易容术,”江采薇想起了什么,坦诚地透露道,“他们使了下作的计谋,害死伽蓝派掌门,又骗走在场的武林高手,使得流光派孤军奋战。直到后来段伯父赶到,方才扭转了局面。” 沈尧从江采薇这里听来三言两语,便开始回忆当晚的情景。据江采薇所说,段永玄来了之后,流光派才不至于输得太惨。 沈尧怀疑,事发当晚,段永玄直奔卫凌风而来,然后才加入了流光派与魔教的争斗之中。换句话说,魔教一开始占了上风,而并非段永玄所描述的“损失惨重”。 “流光派的谭掌门呢,他还好吗?”沈尧昧着良心撒谎道,“谭掌门是江湖八大派之首,武林中的大善人。我希望他没事。” 江采薇如实道:“他和魔教妖女交手,受了些伤。” “魔教妖女打得过他?”沈尧疑惑。 “打不过,”江采薇气定神闲,“那妖女也受了伤,伤得更重。所以,她被活捉了,吊死在城墙上。” 沈尧认为,云棠受伤是真,被吊死是假。如此一来,他更加担心卫凌风的处境。他随口找了个理由,离开了江连舟的房间,抽丝剥茧地回想过往那些经历,一直想到深更半夜。 这一夜,沈尧怀着一腔对卫凌风的惦念之情,心事重重地在一片昏昏沉沉中入睡。 * 诚如沈尧所言,次日傍晚,江连舟身体大好,再无一丝病容,甚至能大口吃饭、四处跑动。 江家众人对沈尧更客气了一些。 然而,江连舟听说沈尧治好了自己,反倒有些怏怏不乐:“你深藏不露,竟没告诉我,你还是个大夫。” 沈尧笑说:“大夫有什么好讲的?我盼着你将来长命百岁,无病无痛,再也不用看大夫。” 江连舟竖起手指,在桅杆上“砰砰”敲了两下:“好吧。”他说:“我也盼着你平安无事,早日见到心上人。” 雨过天晴,鸥鸟齐飞,广阔的水面有了边际。沈尧向前方眺望,无数灯火倒映在沿岸码头边,光影与水波交相辉映,仿佛托起了一座名为“沭阳”的不夜城。 沈尧正想问一问沭阳的奇闻异事,江连舟突然低声道:“你的真名是什么?” 沈尧脸色一变:“啊?” 江连舟伸长胳膊,衣袖倚着桅杆荡漾:“我从小体弱多病,经常发高烧,从没好得这么快,从没像现在这般,第二天就能下地,跟个没事人一样。今天傍晚,姐姐问我状况如何,我骗了她。我说还有些难受,其实早没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尧:“我爹说,身怀绝技的人行走江湖,多半要用化名。”他锲而不舍地追问:“你有真名吗?我指天发誓,不会告诉别人。” 船只离岸更近,万千灯火映在他的双眼里,仿佛星辰落入了清澈山溪——这是一种未经世事的眼神。沈尧一时触动,不假思索道:“我姓沈,名尧。” 江连舟念了两遍:“沈尧,沈尧。” 沈尧点头:“是我。” 江连舟猛然想起什么,为之一振:“卫凌风是你师兄?你就是丹医派的小弟子?平息了安江城瘟疫的那个人?你还曾经在熹莽村,和段无痕并肩作战?” 沈尧后退半步:“我……哪有资格,去和段无痕并肩作战。我不给他拖后腿,我就要谢天谢地。” 这一刹那间,江连舟有好多话要说。然而,他瞥眼一望,看到了正从船舱往外走的姐姐和叔叔。他立刻取下腰间一块玉佩,交到了沈尧的手中:“这是江家的‘行者令’。你在外头,见到了江家的产业,拿着令牌去找掌柜的,他们不敢怠慢你,也不会出卖你。” 沈尧心跳一紧:“出卖我?” 江连舟道:“谭百清要在江湖上通缉你。我爹没同意。一是因为你出身清白,与魔教毫无干系。二是因为你在安江城救了许多人,我爹欣赏你。三是因为你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就连赵都尉……赵老狗都挑不出你的错。” 沈尧忍不住笑道:“赵老狗,这是你给赵都尉取的诨名?” “他明明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江连舟取笑道,“成日里计较来计较去,拿着鸡毛当令箭 ……说白了,他不就是朝廷养的一条狗吗?” 沈尧思索道:“赵老狗和谭百清,似乎关系不错。” 江连舟声音更小:“谭百清对武林盟主之位……” “连舟!”江采薇大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背着长刀,快步赶来,手上还拎着一个布袋。这布袋中装了一包干粮、三张银票、几件换洗的衣服,乃是外出赶路的必备之物。 江采薇亲自把布袋交到了沈尧手中,还说,到了沭阳,就此别过,希望包袱里的东西能派上用场,并再次感谢昨天夜里沈尧的救命之恩。 沈尧感念江家人的慷慨大方,赠给他们许多跌打损伤药。 沈尧在岐州时,买来所需药材,一共制出了七瓶跌打损伤药。他只给自己留了一瓶,其余六瓶,都交到了江采薇手中。 帆船靠岸之后,沈尧背着长刀,拎着包袱,在码头同他们挥手作别。 江家的马车早早地等候在了江畔。而江连舟迟迟不肯踏上马车。他眼眶泛红,同沈尧招手道:“后会有期!” 沈尧回首一笑:“后会有期!” 岸边水雾浓郁,沈尧一头扎进了夜色里。 他来不及歇脚,直奔沭阳的集市,假称自己是苗岭人士,从而混进了一支前往苗岭的商队。 商队隔天出发,沈尧一路随行。这支商队远不及江家的财大气粗,领队的中年汉子只有一身三脚猫功夫。队伍里还有四个武夫,身手矫健,但下盘不稳、气息不足。显然,他们逃跑的本领,比打架的本领强。 这支商队经常从沭阳进货,买来丝绸、茶叶、漆具,再运到苗岭卖掉。苗岭有些富裕人家,非常喜欢沭阳的丝绸和茶叶。他们是商队的大主顾。领队询问沈尧,认不认识苗岭的达官贵人? 沈尧说:“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我这等小人物,哪儿有大人物肯记挂?” 领队骑在一匹骆驼上,笑道:“你?你这张小白脸长得不错,好生俊美,就没个姑娘家的记挂你?” 队伍里众人哄笑。 沈尧跟着打哈哈,思绪却游离到了别的地方。 商队长途跋涉了二十几天,沈尧一直都是靠双脚走路。如今,他有了武功,自己摸索出一套轻功行路法,可以赶上领队的骆驼。 武夫们也经常用脚走路。他们的队伍里共有十四个人,却只有八匹骆驼,大家伙儿轮换着骑骆驼,只有沈尧一直拒绝。沈尧说:“我脚力好。等我走不动路了,你们再把骆驼换给我骑。”他敢这么做,是仗着自己有内功。 然而,到了第二十六天,沈尧发现,他的鞋底烂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急得团团转。荒漠里风沙四起,戈壁滩上白骨皑皑,沈尧的双脚踩在沙砾上,只觉得又烧又烫,脚皮也被磨掉一层。他忍不住痛,叫唤一声,领队便把他喊过来,换他去骑骆驼。 “把你肩上背的货物,放回去,”领队肃声道,“从第七天开始,你就帮着骆驼背货,这成什么了?你跟咱们同路走,人多好照应!没人雇你做帮工。” 沈尧抓了一下头发,发带松散,他的发丝飘到眼前,挡住了扑面而来的黄沙。当空的烈日灼灼,烧得他脑袋昏沉,他和领队说明了情况,拿干粮和别人换了一双好鞋。此后,沈尧仍然坚持用双腿走路,直至他们走出这片荒漠,他仿佛死了一回又重新活了过来。 临近苗岭时,队伍中的所有人都尚未从疲惫中恢复。沈尧便从附近的村镇买来药材,每天自制十几碗“补气安神汤”。大家连服三天,不仅神智清醒了许多,就连腰酸背痛都得到了缓解。领队不由得大声称赞沈尧,还问他有没有成亲,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沈尧推脱道:“我早有心上人了。” 说话时,天色正黑,他们穿过了一片村庄。苗岭就在十里之外,所以,他们愿意赶一段夜路。 哪知,翻过山头时,便听得一阵刀背敲树声。四下鸟雀惊起,密林中一下冲出来二十多个膀大腰圆的强壮土匪。 沈尧这支队伍里,还有两个女人,一老一少,都是随行的家眷。夜色深厚,密林里不见月光,土匪燃起一支火把,骂道:“扯你娘的燥腿!只有两个女人!男的杀光,货物全缴……” 土匪话音未落,沈尧反手拔刀。 队中一名武夫原本想跑,却见了沈尧那不要命的拼劲,犹豫多时,还是跟了上去。山中土匪胜在人多势众,其中只有几人会些武功,沈尧空有一身内力,尚不知如何运作。他挥舞着大刀,凌空一砍,砍断了一棵半尺粗的老树。 两个土匪正在拉扯货物。沈尧提着一口气,跑到他们身前,刀锋倒劈,冷不防背后迎来一阵邪风。沈尧原地翻了个跟头,脑中灵光一现,忽地想起段无痕扔筷子的手势,便跟着学了学,将长刀的刀口对准了土匪头子。 那土匪头子手中兵器,乃是一道流星锤,尖利的棱角上沾着黑血。眼见长刀袭来,他右手放出流星锤,砸向沈尧的喉咙,招数极为狠辣。 沈尧明知自己躲不开,干脆用肩膀受了这一招,再借力打力,将长刀一推,飞戳出去,直直穿过土匪头子的心窝,扎得他鲜血四溅。 首领已死,其余土匪乱了方寸。 沈尧捂住肩膀上的伤口,一脚踩在土匪的胸膛上,接连数声“喀嚓”声响,原是沈尧恶意踩塌了土匪头子的肋骨。他大喝一声:“还有谁想找死?” 土匪们夺路而逃,没一会儿,散得不见人影。 沈尧拔出自己的长刀,用衣袖擦干净血迹。再翻出跌打损伤药,抹到自己的伤口上。领队问他还能不能走路,他说:“能,我们走吧,今晚就到苗岭了。” 领队欲言又止。 路上,众人不似初时那般畅所欲言、无所顾忌。队伍里最年轻的女子才十七岁,是随行一位武夫新娶的妻子。这女子会些医术,但远比不上沈尧。她跟在沈尧后面,问他:“小郎君,那药……” 沈尧应道:“怎么?” “你手上那药,止血有神效,”女子与他对视,脸色马上泛红,“能不能匀一点给我……我夫君也受了轻伤。” 沈尧将药瓶扔给她,径自往前走着夜路。 苗岭最大的城镇名为“烟湘”。烟湘毗邻山野,盛产草药。沈尧穿梭在灯火通明的夜市里,买了许多草药,再用黄纸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中。 领队开口挽留沈尧,邀他一同在烟湘吃一顿散伙饭。沈尧谢绝了,并说:“我还要赶路,一刻也不想耽搁。” 领队忧心忡忡地嘱咐道:“你可得小心了。翻过前面两座山,隔着一条江,就全是魔教的地盘。那些人……杀人不眨眼,哪怕你有些功夫在身上,你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沈尧故作惊讶状:“他们这么凶残!真是一群恶棍!我一定会绕远路,避开他们!” 沈尧在山脚下与他们作别。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沈尧方才开始爬山。他拼着一口气,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他在月色斑驳的山林里一路飞奔,脚下轻轻点地,人就好像飞了起来,鞋底掠过茂盛的草木,随心所欲地滑行。 原来,轻功这么好用!沈尧感叹。 他一夜未眠,连翻两座山。 次日清晨,日光洒在他身上,他方觉双手发冷。左肩膀处,那个被土匪头子打出的血口结痂了。血迹仍然凝在衣服上,伤口又隐隐有崩裂之势。 沈尧站在江畔,望着清波荡漾的江水,只觉江天一色,浑然忘我。朝阳自东方升起,江水自西向东,远处还有崇山峻岭、千峦高起。与这长盛不衰的山川江河相比,人这一辈子微如浮尘。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忘记了许多俗念。 直到江畔来了一艘乌篷船。 撑船人是个鹤发白眉的老者。江面被他的小船划出一道清亮的水线。老人握着竹篙,朝沈尧高喊一声:“渡船吗?” 沈尧立刻回神:“渡!”他跃下山岩,施展了昨天晚上悟出来的轻功,踏着水波踩了几脚,凌空一翻,猛然跳到船头。 老人夸赞道:“好功夫!” 沈尧笑道:“您看我裤子都湿透了,哪里算是好功夫。” “小友习武的日子不长,”老人一边撑船,一边说,“能有这份悟性,已是千里挑一。” 小船在江流中缓行。 此时,沈尧方才注意到,这位老者的气息吐纳之术十分高明。 老者手中的长篙一收一放,船外漾开的水波在顷刻间消失不见。这艘小船看起来是在慢慢地飘浮,周围山川却在飞速地后退。 沈尧伸出手,想捞一捧江水。老者厉声呵斥他:“别动!” 沈尧被那中气十足的喊声震到,五指的指尖不自觉地戳向江水。老者掌着长篙,往水中一支,船底闷出一声巨响,忽地又一阵大浪打来,冰凉而汹涌的江水哗哗地淋在沈尧和老者的身上,而乌篷船恰好停在了江心处。 “小友急着见教主,老夫便用了骐骥术,”老者抹干净脸上的水,对着沈尧说,“若不是老夫及时收手,小友这只胳膊就废了。” 沈尧生怕包袱里的银票被淋湿,连忙打开布包,翻找那几张藏在夹层的银票。他一边找,一边说:“你果然是云棠手下的人。” 老者道:“莫要对教主直呼其名,此为大不敬。” 沈尧笑问:“教主派你来接我?她早知道我来了?她哥哥知道吗?” 老者不回答,只低头撑船。 天边日头渐高,沈尧望见了对岸,又见岸边站了四个身穿长裙纱衣的美貌侍女,还有他的熟人柳青青。 柳青青脸上神采焕发,手上提着一盏纱灯。沈尧奇怪地想:现在是白天,为什么要点灯? 这艘船一靠岸,沈尧直奔柳青青而去。他边跑边问:“卫凌风怎么样了?近来过得可好?” “卫公子是教主的兄长,自然……”柳青青话说到一半,猛地刹住。她绕着沈尧打量一圈,问他:“你什么时候练出了内功?” 沈尧毫不避讳:“我吃了和你一样的药。” 柳青青脸色一白:“十年昙花?” 沈尧跟着侍女们往前走:“没错。” 进山之路崎岖凶险,四处都是八卦阵法。众人沿着一段峭耸的陡坡上行,两侧的树木茂密虬结,且有荆棘环绕。 丛生的茂盛枝叶挡住了阳光,白昼的树林竟与黑夜无异。柳青青手中的灯笼立刻显出了作用。她走在最前头,引众人穿过一处山洞。 山洞里寒凉无比,犹如严冬腊月。沈尧刚才淋过江水,衣服早已湿透。山洞的寒气侵入体内,使他瑟瑟发抖起来。他身旁的侍女连忙脱下外衣,要往沈尧的身上披。 “你们姑娘家不能受凉,”沈尧躲开,“你用不着把衣服给我。”他紧跟着柳青青的脚步,不知走了多久,视野陡然开阔。 天光澄明如水,轻轻地洒下来,却照得沈尧睁不开双眼。他使劲闭了一下眼,再望向前方,见到一片镶了金箔的青石地砖。 巍峨宫阙拔地而起,宫墙绕着宫墙,楼台连着楼台,均是以白玉为窗、琉璃为瓦。城内回廊曼妙曲折,台阶高达数丈,城外四面环山,山林隐秘,实乃华伟壮观之至。 沈尧去过凉州段家,也见识过流光派的财大气粗,但和魔教总坛的这座宫殿之城相比,无论是武林世家、还是江湖八大派,都显得有些落魄。 魔教根基已有百年。这数百年来,他们到底掳掠了多少银子?才能在这样偏僻的一个地方,建出这么富丽堂皇的一座宫殿? 沈尧不禁看呆了。 柳青青拉过他的袖子,领着他走向城内。沈尧忽然说:“青青,我们都是从清关镇出来的。那时哪里能想到,世上还有这种地方。” 柳青青颇有感怀:“去年我们都在清关镇,今年都来了这里。短短一年光阴,竟像过了一辈子一样长。” 她话中一顿,迟疑着说:“你为什么要服下十年昙花?你只能再活十年了。倘若让卫凌风知道了……” “我不想再拖累别人,”沈尧说出心中所想,“自从有了武功,我可以独自闯荡江湖。” 他们穿过了道道宫门,还在一座亭台小楼里歇了歇。沈尧脱下湿透的衣服,换了一套侍女递给他的衣裳。那料子轻细、柔软、翩然如鸿毛,是他从未见过的上等绸缎。 沈尧忍不住使劲搓了搓这个布料,叹道:“太有钱了。武林正派是不是很嫉妒你们?” 侍女颊生红晕,掩面发笑:“公子好风趣。” 沈尧走出楼台,跟着柳青青,继续深入宫殿的腹地。说实话,他爬山都没这么累。他不禁喘出一口气:“我何时能见到大师兄?这座宫殿,到底有多开阔?” “宫殿是皇家的东西,”柳青青纠正道,“这里只是……教主家的一座宅子。” 沈尧笑说:“京城中皇帝老儿的那座皇宫,都比不上你家教主的这栋宅子。”他们又穿过两道城楼,终于进入一座宏伟大殿。 正门外,还有众多侍卫把守。 柳青青朝他们点头,其中一人打开了一扇高门,恭敬道:“沈公子请,柳堂主请。” 沈尧等不及了,跨过门槛,直往里面闯,正好和一位男子撞了满怀。他闻到一阵熟悉的草药清香,似薄荷,似乌檀。他的心脏登时狂跳不止,砰砰地仿佛要撞碎胸膛。这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令他生出这般感受。他千言万语涌在喉间,嘴上只会喊道:“师兄。” 卫凌风道:“真的是你。” 沈尧抬头:“不然还能是谁?” 卫凌风……与从前有些不同。他以往穿麻布织成的衣裳,都能穿出超凡脱俗之态。如今换了一身白衣玉带,更是飘飘然如雪中之神、月中之仙。 周围的侍女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卫凌风。 卫凌风从她们面前经过,都有几人的耳朵红透半边。 沈尧直视卫凌风,问道:“师兄,你的腿和手,好了吗?” 卫凌风说:“我能走路。” 沈尧品出他的深意:“你能走路,但是没有痊愈?” 卫凌风问起他:“你的内功,从何而来?” 沈尧转移话题:“我走了两个多月的路,就为了来找你。你这里有饭吃吗?有水喝吗?有床睡吗?我实在是很累。” 正殿的大门敞开一半。柳青青和侍女们本本分分守在门外,殿内除了卫凌风,再没有其他人。沈尧环视一圈,突然感到双脚悬空……卫凌风竟然把他抱了起来。 沈尧伏在卫凌风的肩上,一声又一声“师兄”地喊他,还说:“这两个多月,你怎么治得病?你能抱得动我吗?放我下来,我自己走路。”他打了个哈欠,声音渐低:“我本以为,小船到岸,我能立刻看见你。没想到这个地方这么大,我又走了三个时辰……天都快黑了。” 卫凌风抱着他穿过一扇侧门。垂地的帐幔拂过两人身上,软纱绕得他颈肩发痒。他很久没在床上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江湖中人风餐露宿,自是寻常。 卫凌风将沈尧放到了一张木床上。四周窗户紧闭,且未点灯,只有一颗夜明珠悬在床账内,散发着幽幽冥冥的暗光。 沈尧躺在床上,卫凌风坐在他身边。两人沉默对视片刻,卫凌风先开了口:“你自己说,还是让我查?” 沈尧知道,卫凌风指的是他来路不明的内功。沈尧妄图蒙混过关:“什么意思?” 卫凌风拉住他的衣领,话不多说,直接扯碎了他的衣裳。锦绣白缎在他手中沦为破布。 沈尧躲进床侧,散开的发丝半遮着脸。他稍稍偏了一下头,故意曲解卫凌风的做派:“师兄好热情,我招架不住了。” 卫凌风被他引得上了床。直到这时,卫凌风的指尖搭在他肩上,他才发觉卫凌风的手指很凉,冷冰冰的、修长如玉的手指,仿佛真是冬日冰雪所化。 卫凌风说:“你的肩膀受了伤。” 沈尧点头:“皮外伤,小事一桩。” 卫凌风的手指从他肩头摸到他的下巴,轻轻搭着,再往上一抬。沈尧抿了下唇,夜明珠照得他肤色通透,眼中又极有灵光。他冲卫凌风笑了一下:“抬我下巴干什么?想亲我?” “想归想,”卫凌风收回了手,“你和从前不太一样。” 倘若还和从前一样懵懂,那真是见鬼了,沈尧心想。他暗自发笑,转过了脸:“这两个月我杀过土匪、骗过官差、闯过荒漠、翻山越岭……”话没说完,卫凌风挑下帐幔。夜明珠沿着一层纱滚到了床上,刚好落在枕边。 借着那一片光,卫凌风的神情愈加清晰。沈尧这时再看他,忽然能体会到怀春少年在遇见卫凌风时心里会作何感想。 沈尧直说:“我多瞧你一眼,便要神魂颠倒头晕目眩。”这是一句真话。 沈尧还说:“我想睡觉。”这是一句假话。因此,当卫凌风吻上他的时候,他不自觉就握住了卫凌风的手。唇齿间的热烈交缠让沈尧错以为自己就是刚才那件衣服,师兄巴不得撕烂他,他的掌骨也被捏得微微发痛。 作者有话说: 好的,先到这里,明日再战 第62章 下自成蹊 幼年离家之后, 卫凌风第一次发觉, 习武是一件极难的事。没有师父引导他, 更没有秘籍供他钻研。他只能不断回忆从前看过的武学心法, 不断参悟其中的奥妙。烦躁和忧虑的心境不利于练武,更不利于研习医术,他连自己都管不好,如何去治病救人? 从少年时起,卫凌风经常琢磨怎样才能让自己的根基更稳,心志更坚。他奉行“静以养生”,颇具成效。无论何时, 他都应当置身于冷静的光景, 不让人轻易看穿他心中所想。 但是,卫凌风的行事准则, 总是被沈尧打破。 在丹医派时, 师弟们都对卫凌风避之不及。所有人都嫌他古板守旧、枯燥乏味,唯独沈尧一天到晚跟着他。日出日末,月生月落, 他们二人形影不离。而这一次, 一别数月, 相隔千里,积压多日的思念之情根本得不到排解。 再加上, 卫凌风几次三番质问沈尧的内功, 沈尧都不肯对他说实话。卫凌风就猜到, 沈尧这身功夫来历不正。 卫凌风还记起, 方才他走出门外时,正好看见了柳青青忐忑不宁的神色。那么,沈尧极有可能将自己的一番经历告诉了柳青青,却没有告诉卫凌风。这其中滋味,越细想,越不好受。担忧、牵挂、焦急、关心……明知不该却又难以抑制的愤懑,交替反复地涌上心头。 卫凌风自然不会把这些感受讲出口。他身体力行,将一切因师弟而引起的情绪,宣泄回了师弟的身上。他轻咬沈尧的嘴唇,扣着他的两只手,压得他低低切切地喘息起来。 挣动之际,沈尧的肩膀一阵裂痛。平日里的伶牙俐齿都被磨灭了,沈尧一手锤在床头,提醒道:“肩膀……” 卫凌风起身,从床边的柜子里翻出一盒药。沈尧趴到一边想去看,又被卫凌风按住了头,按得沈尧只能躺平,笑说:“今天真不凑巧,我身上有些伤。改日,等我伤好了,一定陪你尽兴。” 卫凌风打开药盒,没有应声。 沈尧捡起枕边的夜明珠,珠子灵透浑圆,滚在他掌中游动。他对光一照,再去看卫凌风的侧影,忍不住调戏道:“师兄,我先前读过一首诗。诗中说,‘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一啮一快意,一勒一伤心。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师兄,这首诗,我没有读懂。 ” 卫凌风靠近沈尧,将药膏抹在他的伤处:“你知道自己身上有伤,就该静心养病。”这句话,说得很镇定、很正派,如他一贯的作风。 沈尧暗道:师兄方才还火急火燎的、一副要把我生吞活剥的样子,咬得我嘴唇发痛。现下,他竟然变得高洁傲岸、不容侵犯了。 衣裳早就沦为破布。沈尧懒散地倒在卫凌风的腿上,没用丝毫的被子或衣物遮挡自己。卫凌风抬手,立即碰到沈尧的锁骨,再往下,骨肉匀称,劲瘦细滑,格外贴合他的手掌。这使他蓦地生出一种错觉——师弟生来就应该被他抚摸,每一寸每一分肌理都属于他。 卫凌风曾经见过成百上千具躯体。但是,他看别人时,那些人都是活生生的,而看沈尧时,却是活色生香的。 他呼吸变快了些,五指加劲,反复探寻,探到沈尧的丹田、心肺、筋脉都很强健,骨骼也没有一处受损。他对这个结果极为满意,又开始奇怪沈尧内功的来历。他问:“阿尧,你不同我说实话,是因为我不可信?” 沈尧忙与他手指相扣,声音越说越低:“我怎会觉得你不可信?我从岐州赶到云霄之地,路上有哪一天不是在想你?” 卫凌风以为,沈尧在偶然之间捡到了什么武功秘籍,就像他在安江城捡到了《天霄金刚诀》和广冰剑。 江湖之广大,武功之玄妙,秘法之精绝,这三样东西,谁也说不清卫凌风拾起夜明珠,将珠子放在沈尧的胸口。他覆掌于夜明珠之上,与沈尧没有丝毫的肌肤相接。但他用手掌带动那颗珠子滚圈,珠芯就在沈尧的身上轻轻地摩挲,磨得沈尧神魂欲酥,仿佛此身已不在人世间,转去了自在逍遥的极乐世界。 “师兄,”沈尧拼出一丝清醒道,“你怎么还有这种手段?” 卫凌风向后退了一段距离。他单手合拢外衣,躺在沈尧的身侧,揽袖抱住沈尧,从耳后开始亲吻,另一只手还不忘拨弄夜明珠。这一时间,帐内情致缠绵,蕴生诸多妙趣。 卫凌风还问他:“你如今有了武功,内力在全身运转时,是否顺畅?” 这句话,单单听在耳边,确实十分正经。然而卫凌风一边讲话,一边不断地狎玩沈尧,仿佛有一股真气随着那珠子转遍了全身。最后,卫凌风点按着一处穴位,沈尧忽然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莫慌,我在教你点穴。”卫凌风说。 沈尧发出一阵轻笑:“哪有人这样教点穴?你要是真想做什么,倒也不用点住我。” “做什么?”卫凌风凑到沈尧耳边,“你这身功夫来得蹊跷,哪怕是你的机遇,我也不能放心。我应当将你里里外外……” “里里外外地查一遍吗?”沈尧又说,“看来,弄一颗珠子随手玩玩,是你能做的最出格的事。” 卫凌风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稍稍转过来。而卫凌风一手撑在榻上,半支着身子,指腹抵着沈尧的唇角,迫使他与自己目光交接。 瞧见卫凌风脸上的神情,沈尧安抚道:“我这肩膀上,只有一点皮外小伤。而师兄你的身子骨,真要好好调养。若非我亲眼所见,我断不会相信你还能走路,能抱得动人。这两个月,我左思右想,想遍了从前学过的医书和药方。假以时日,我定能……” 沈尧的话还没说完,卫凌风又躺下了。这一次,他贴紧了沈尧,两人之间几乎毫无缝隙。起初他们只是低声说着话,沈尧甚至有些心不在焉。沈尧都快忘记自己被点了穴,只因刚才那一番胡闹之后,情潮久久不能平息,他兀自压抑着,并察觉卫凌风也同他一样。 他不禁心想,何必如此? 他提议道:“你把我穴道解开。” 卫凌风依言照做。沈尧马上翻过身来,面朝着他,以一种难以抗拒的势头吻他,却被他按在怀中动弹不得。沈尧便开口念道:“师兄……”忽觉耳尖一麻,原是卫凌风又轻轻咬了他一口,他就说:“我定力太差。师兄喂我吃清心丸吧。” 丹医派的清心丸,素有疏肝解郁、静心安神、清心降欲的功效。 沈尧话音落罢,卫凌风回道:“师兄喂你吃些别的。”正说话间,他终于解开自己的衣袍。 夜明珠早就滚去了床底下,纱帐内一片黑暗。此处隔绝一切风声与月光,滋长着让人骨酥的融融春意,使人贪恋一晌欢愉又贪恋一夜春。宵。 作者有话说: 我好想详写,又不敢详写 ———————————————————— “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一啮一快意,一勒一伤心”引自《游仙窟》(张文成) “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引自《菩萨蛮》(牛峤) 第63章 山雨欲来 卫凌风的住处还有个院子, 院中树上搭了个鸟窝。天色朦胧时, 鸟雀倚在枝头啼叫, 树下的石洞里蓄着一汪清泉, 引出一条盘旋的溪流,带来潺潺水声。 今日辰时,沈尧扛着他的大刀,来到院中练武。他抽刀断水,溅起纷飞的水花,点点滴滴落在他的身上。 不知何时,卫凌风站到了沈尧背后。他抬袖揩去沈尧脸上的水珠,并问:“肩膀的伤口还痛吗?” “肩膀倒是不痛了, ”沈尧将手中一把大刀插。进石头的缝隙里,“后面有点……” 卫凌风马上说:“今日先不急着练武, 阿尧,你来跟我进屋。” 沈尧头也不回,笑说:“我要是真的被你弄出什么伤, 我自己就能把自己治好。今早起床, 我这腰酸得很,正好现在练一练, 活动活动筋骨。” 卫凌风一手掐在沈尧的腰间, 牢牢掌住, 再逐寸按揉。沈尧好似被他抽断了骨头, 站也站不稳, 他就用另一只手扶住沈尧。沈尧抓紧他的指尖, 一边摸骨,一边总结道:“你这只手,至今尚未复原,仍然使不上劲,对不对?我忽然想起,师父曾经说过,你的病可以治愈。具体要怎么调理,我却没来得及听。” 提及师父,他们二人一阵沉默。 沈尧坐在近旁一块岩石上。他披着一身白衣,衣裳染水沾湿,紧贴他的身体,显得轻薄而透明。他伸手拔出那一把长刀,运气挥动刀锋,朝着溪流,狠狠斩了下去。霎那间兜头一个水浪打来,淋得他浑身湿透,束发的黑色缎带垂在背后,背影冷冷清清,看得卫凌风心中陡生怜意。 卫凌风挑起沈尧的发带,顺着发带往前摸。沈尧微微向后仰头,听他开口说:“你不适合用刀,用剑更好些。” 沈尧问:“广冰剑?” 沈尧曾经在安江城捡到一把古剑,名为“广冰”。据说这把广冰剑十分邪性,剑上充满怨气,剑下冤魂数之不尽。广冰剑锋利至极,削铁如泥,但是古往今来,持剑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此前,沈尧委托卫凌风替自己保管广冰剑。如今,沈尧重提旧事,卫凌风却说:“你尚未学过剑法,应当先用木剑练习《剑式初编》,再修习《剑经》。任何门派的弟子都要先熟悉其中诀窍,三年五载,方能小成……” 卫凌风一句话还没讲完,沈尧忽然说:“师兄,我吃了十年昙花。我等不了太长时间。” 溪水从他脚下淌过,清澈如碧,可见水底铺着光色各异的鹅卵石。沈尧松开手,长刀落入水流,他低声道:“我并非一时冲动。我们已经和流光派、伽蓝派结仇,师兄,莫怪我说话难听,你如今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师父寄希望于武林盟主,盼他能替你主持公道,兴许武林盟主真是个好人,是又如何?他发布了江湖通缉令,三大杀手门派都在追杀你。师父去世之前,我信人间正道。现在,我愿做天下第一恶人。” 沈尧的倒影落入溪水中,附近丛生的青竹比不上他身姿挺拔。可他从前不是这样,他一般都是坐没坐相,东倒西歪的。 卫凌风提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拽起来,昨夜至今的温柔缱绻一时间荡然无存,像是被一团猛火烧得化成了轻烟。 沈尧还问他:“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这时候就别发闷了,教我练剑吧。” 卫凌风拖着沈尧往前走,竹叶挡住了眼前的路,四下暗影交错,日光清幽。卫凌风打了个指诀,立刻折断了成排的翠竹,沈尧叹道:“好可惜。”卫凌风就说:“不可惜。你若喜欢,来日再种。我领着你去找那个配了十年昙花的人,把你的药性解开。你服药不足三月……” “我不解。”沈尧说。 卫凌风心头一震,万没想到沈尧的语气如此果决。再念起昨夜,沈尧不管不顾与他同谐鱼水之欢,不像是情之所迫,更像是在了却一桩心事。 卫凌风当即放慢脚步,缓声道:“你不是一向听我的话吗?此事非同儿戏。你将自己的寿命抵作功力,实乃得不偿失。先前你说,愿意和我隐居山林……” 沈尧闻言,怔了一怔,复又笑道:“师父死了,你平白受辱,我哪还有心思避世隐居。只要你走出云霄之地,我怕你都活不过今晚。我还有许多师兄留守在清关镇,他们会不会被无端波及?恐怕会吧。江湖中人,大多没有良心。” “你无需担忧,”卫凌风握紧沈尧的手腕,强扯着他走出后院,“我早已派人前往清关镇……” 沈尧随口问道:“你手下有人了?你现在真是魔教人士?” 卫凌风侧目看他,他噗嗤一笑:“哈哈哈哈,师兄,带上我吧!我也盼着自己能加入你们。从此恶名远播,好不快活。” 卫凌风只将目光凝注于沈尧的脸上:“说起来,我爷爷正是恶名远播,无人敢欺。他武功高强,当年位列江湖第一。他死后数年,武林正派集结成群,赶来云霄之地一雪前耻,杀人无数。” “我知道,”沈尧点头,“但你知道吗?我一闭眼就能记起师父被杀后的惨状,还能记起当日在流光派,你命悬一线,只要谭百清动一下手指,你就会当场咽气。而我,只能一头撞死在墙上,早点陪你上路。我们两个冤不冤?这他娘的是不是窝囊废!” 卫凌风驻足在金雕玉砌的台阶前:“谭百清是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倘若你将谭百清视为敌手……” 卫凌风站在前头,沈尧撩起他的衣带,懒洋洋地说:“我不仅将谭百清视作敌手,还要废他双腿双脚。” “你内功不稳,心境不平,”卫凌风对沈尧说,“你此时若有了广冰剑,必然走火入魔。云棠同你一样。她年纪尚轻,平白获得了父亲的内功,自身无力支撑,致使筋脉大损。你应当以她为鉴。” 沈尧用力一扯卫凌风的衣带,拽得他衣衫大开,胸襟外露。 “师兄,”沈尧自他背后一手抱住他,低低地笑道,“这真是你的不对,你不能用你练武的法子来强求别人。谭百清丧尽天良,武功不也好得很。师兄你为人过于正派,怎么只会在床上使坏?” 卫凌风拉过自己的衣带,正要整理衣襟,沈尧的手指开始作乱,连着几段拨、捻、挑、拂,似乎将卫凌风当成了一具古琴。 卫凌风失手将衣带落到了台阶上,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尧弯腰捡起那条带子,缠在手腕间:“试一试你的内功有多稳,心境有多平。” 卫凌风伸手去牵他,他避开了。卫凌风喊他:“阿尧。”他却问:“阿尧的广冰剑在哪儿?” 卫凌风把殿门打开了一条缝,身形一晃闪进了屋内。沈尧连他的衣角都没看清,只能紧随他的脚步,匆忙越上台阶。 此时正值清晨,满室通明,侍女还点燃了香炉,烟波若有若无,好似渺渺仙境。卫凌风穿过纱幔,走到一架柜子前,从中取出一把长剑。剑鞘是由名贵木材所制,其上雕刻着复杂暗纹,剑柄处镶着一圈黑玉,握在手中,质地极为温润。 卫凌风把剑递给了沈尧:“你拿去用。” 沈尧接到手中,拔剑出鞘,剑身立现一阵寒光。 “这是父亲送我的剑。”卫凌风找来一块丝绢,轻轻擦拭剑刃,丝绢被切成了整整齐齐的两段。 “好锋利!”沈尧说。 “冷石锻造,自然锋利,”卫凌风劝他,“你并不一定非要用广冰剑。我这有两本剑谱,你读完后,我再教你《天霄金刚诀》。你若觉得可行,我们便去一趟苗圃,让他们将你身上的十年昙花解开,学武切忌急躁冒进……” 沈尧把剑一横,扛在肩上:“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兴许十年之后,药效过了,我不会发作了。柳青青几个月之前吃了这种药,现在不也没事。她整天活蹦乱跳,健朗得很,师兄不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万事皆有因,有因必有果。对了,说到这里……” 沈尧揽住卫凌风的肩膀:“那个药王谷的谷主,曾对你做过什么?你不妨告诉我,我也好一并算个总账。” 卫凌风合拢自己的衣襟,应道:“当时我年幼,诸般细枝末节,早已记不清了。”他话未说完,耳畔传来衣帛撕裂声,原是沈尧从他背后扯烂了他的衣裳。 沈尧仔仔细细地审视卫凌风的身后,默然片刻,方才搭住他的肩膀:“我晓得了,师兄不必详述。”心里却道:好个药王谷的老贼,有朝一日我必取他项上人头。 * 这日晌午,澹台彻抱着一坛好酒来找卫凌风。 卫凌风端坐于书房,身旁站着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妇。这老妇容貌丑陋,穿戴的衣裳手饰却很考究,周身散发着一股迷惑人心的异香。 澹台彻猛地咳嗽,呛声问道:“乌粟?” 老妇名为乌粟,本是五毒教的圣女,极其擅长用毒。江湖人称她为“乌粟婆婆”,亦或者“矛头毒妇”,意思是,矛头蛇的剧毒,也比不上她为人歹毒。 见了澹台彻,乌粟点头示意:“澹台先生,近来可好?” 澹台彻头晕目眩,面上仍然和善道:“一切如常。” 乌粟道:“那便好,老身心安了。” 澹台彻又问:“小玱今日与你有事商议?若不方便让我在场,我就先回去了。” 卫凌风原名“云玱”。当年在教内,澹台彻一直喊他“小玱”。如今他回来了,澹台彻并未改口。 卫凌风应道:“我师弟自称服食了十年昙花。我听闻十年昙花所用药材,全是稀缺之物,世所罕见。为何他游历在外,竟能捡到一瓶?” 乌粟面露诧异之色:“沈公子竟有这等奇遇?” 澹台彻将酒坛放在了桌上。随后他坐到卫凌风的身侧,插话道:“沈尧人呢?” 卫凌风如实回答:“正在院中练剑。” 澹台彻又问:“他吃了十年昙花?” 卫凌风望向窗外:“他同我说,他曾借宿于一家客栈。客栈的店主,名叫锦瑟。” 澹台彻眯着眼睛,仔细回想:“锦瑟?”他转过头看着乌粟:“是不是崇明堂的上一任堂主?” 乌粟的气息微微一变。她退步到墙角处,暗道卫凌风和澹台彻都已离家数年,自然不清楚教内变故。当年,锦瑟叛教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锦瑟所在的崇明堂深以为耻。崇明堂的继任堂主把锦瑟的大名从功过簿中除去,此后多年无人再提。今次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乌粟不禁怃然道:“澹台先生有所不知,锦瑟虽是我教内中人,却叛变投敌。老教主身故之后,锦瑟搜刮了崇明堂的金银细软,离开了云霄之地,不知所踪。三年前,老身带着徒弟去秦淮一带的山川采药……” 澹台彻的眉头越蹙越紧:“你同她重逢了吗?” “是,”乌粟双手揣袖,“那时她说话疯癫,已沦为村头的野妇。” 澹台彻看着她,意味不明道:“令人唏嘘。” 乌粟叹了口气:“当初教主待她不薄,对她有知遇之恩。锦瑟出身贱籍,养在青楼,生来无姓氏,漂泊无依靠。若非教内施以援手,她此生毫无指望。” “她为何要投敌?”澹台彻的指尖搁在桌面,轻轻点了几下,“又是如何从你手中拿到了一瓶十年昙花?” 乌粟垂下双手,神色尤为镇定:“澹台先生,老身与锦瑟并无私交。” 卫凌风合上面前的一本医书,接话道:“十年昙花有解药吗?” 乌粟答非所问:“柳青青姑娘服下十年昙花之后,武功大涨,并无异状。” 卫凌风又问:“十年后,她和我师弟都会暴毙而亡?” “我并不晓得,”乌粟在房间里绕行一圈,才说,“十年昙花这种药,是由药王谷的丰神剔骨膏……改进而来。丰神剔骨膏,那是外敷的。十年昙花亦是外敷之药。可惜,柳青青和沈公子,都把十年昙花吃下嘴了。” 听到“丰神剔骨膏”这五个字,卫凌风转过身,盯着乌粟。他眼中再无一丝喜怒之色,也不介意乌粟因炼蛊而养出的一身诡香。他站在乌粟跟前,凝视她时,他的瞳仁逐渐扩散,像是深夜的月影消亡在湖水中。 乌粟心头暗道一声:不好!这是摄魂术! 全教上下都知道,云棠教主擅长摄魂术。所谓摄魂术,确实是一种邪门的功夫。它能短暂地操控一个人的心智,让那人有问必答,无法撒谎。 乌粟哪里能料到,卫凌风也学过摄魂术,还比云棠的功力更深,方法更精湛。她中招之前毫无准备,且又轻敌,这便成了卫凌风的手下败将,只听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丰神剔骨膏是药王谷的绝密药方,只传授给入室弟子,你为何能得到?” 乌粟浑浑噩噩道:“换来的。” 卫凌风又问:“怎么换?” 书房里一时极安静,风掩门窗之声都无比清晰。澹台彻从座位上站起身,衣袖带拂了一盏茶,茶水溅润了桌布,而他的神态威严冷峻,再不是方才那位豁达大度的澹台先生。他也看着乌粟,轻轻责问她:“你还不开口?” 乌粟背上冷汗淋漓,浸透了一件绫罗内衫。她心知,倘若讲出实情,自己难逃一死。因此,她拼着一股冲破气门的巨痛,催发体内蛊虫,紧紧咬合了牙关,终是一个字都没透露给卫凌风。 卫凌风移开目光,不再看她:“你不愿意说,我只能凭空猜测。” 乌粟膝盖一软,跪倒在他面前,手指抵着他的鞋子,低垂着头,极为卑屈:“公子……公子,老教主对我曾有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愿终身报答,鞠躬尽瘁。” 其实,诸如此类的话,澹台彻听过成百上千遍。 哪怕江湖盛传魔教杀人不眨眼,仍有许多江湖中人不远千里赶赴云霄之地,立誓从此效忠教主,甚至有几个拖家带口的男子自愿将妻子儿女都献于教内。 每年春末夏初,教主会亲自巡视苗岭一带。苗岭一带的本地百姓从未把他们当作“魔教”。因为每逢灾年,教主都会秉承祖训,开仓济粮,尤其厚待鳏寡孤独废疾者。 五年前,八大派攻上云霄之地,澹台彻走投无路时,眼见一些口口声声说要和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们四散着逃命。老教主暴体而亡,教内死伤无数,横尸遍地,血流如海,他的鞋底全是血印。 澹台彻不禁发问:“终身报答,鞠躬尽瘁?这种场面话,谁都能说。你跟药王谷交换了什么,我却是闻所未闻。难道,当年卫凌风能去药王谷,是托了你的福?” 这个帽子一扣下来,直把乌粟吓得血色尽失。她年过六十,阅尽千帆,早已将心性修炼到了一定境界,当下仍然止不住地心慌意乱,强自镇定道:“澹台先生,可将今日见闻,上禀于教主,老身听凭教主定夺。” 澹台彻立刻笑道:“我只是一介废人,在教中混吃等死,确实定夺不了你的罪名,何况你什么也没说。” 乌粟默不作声。 恰在此时,书房的门被一个人粗野地撞开。那人右手提剑,满头大汗,嘴上喊着:“师兄师兄……”正是沈尧。 从今日辰时算起,沈尧练武已有三个时辰。他不停地修习卫凌风教给他一套剑法,融会贯通之后,便将院中的竹林当成了靶子。眼下,他正准备开口,告诉卫凌风,他把院子里的一片竹子都削成了竹笋,还望师兄不要怪罪他。 沈尧打开房门,室内肃然无声。 混杂的香料味扑面而来,天光越过窗前,铺在沈尧的脚边。而乌粟跪在地上,微抬起头,没看沈尧一眼。 沈尧掏出一张手帕擦汗,狐疑道:“唉?你们在说什么?” 卫凌风最先应道:“没什么。” 澹台彻回答:“今日我带来一坛好酒,远胜过徒有虚名的凉州酿,你不过来尝尝吗?” 他们二人都没有对沈尧吐露半分秘密。乌粟便会了意,她朝着卫凌风盈盈一拜,姿态如少妇般顺遂飘逸。而后她起身告退,也没和沈尧打一声招呼。直到她身上那股恼人的香气消失殆尽,沈尧才松开长剑,落座在卫凌风的左手边。 卫凌风问沈尧练剑练得如何,沈尧干脆利落地拔剑出鞘,在书房里耍了几个把式,还凌空翻了一个大跟头,有心让澹台彻点评点评。 虽说澹台彻荣登了“江湖恶人榜”的榜首,名门正派都对他嗤之以鼻。但是,只要谈及澹台彻那惊才绝艳的天赋、出神入化的剑术,就没有一个人敢说他一句不好。 遥想当年,澹台彻曾经在京城出没过几天,还曾挑衅京城的“天下第一剑馆”。这家剑馆由“天下第一庄”一手经营,且和京城楚家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剑馆内的剑术高手被划分为甲、乙、丙、丁四个层级,每个层级之内,又分为上、中、下三等。 当今朝廷规定,所有进京人士,无论会不会武功,都不许携带任何兵器。因此,澹台彻手无寸铁地进京,又从铁匠铺里买来一把破剑。他扛着破剑,就去了天下第一剑馆的门前。 天下第一剑馆的正门之前,立着两根石柱,柱上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曰:“君子行德以全其身”,下联曰:“侠士行义以武会友”,横批:“恭迎八方来客。” 澹台彻并未多言,一剑斩断两根石柱。 馆主如临大敌,初时,就派出四名评级为“甲中”的剑道高手。那四名高手与澹台彻对峙,没撑过一盏茶的功夫,就退回了场馆之内,自认技不如人。 随后,天下第一剑馆内的所有“甲上”高手都出门应战。他们数十人围攻澹台彻一人,本以为能将他稳稳拿下,怎料才耗了一柱香的时间,那帮高手的裤带都叫人砍断了。澹台彻足尖轻点,飞升屋顶,远远观望。而“甲上”高手们无一不是光着双腿,裸着腚,或站或坐,好不颓废。 据说从此之后,天下第一剑馆一蹶不振,再也没参与过任何江湖纷争。 沈尧从茶馆里听来这段传奇。此前,一直没亲口问过澹台彻,今天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沈尧便问道:“澹台兄,你当年为什么要砍他们的裤带?” 沈尧抬手推开窗户,清透的日光照进更多。澹台彻眼底有光,显得明澈,但他似乎有些赧然:“我那时年少轻狂……” 沈尧忍不住笑了:“我要是去了天下第一剑馆,我能评上什么等级?” 这一遍问出来,卫凌风和澹台彻都没作声。 沈尧又问了一遍,卫凌风和澹台彻同时给出了回答。不过,澹台彻说的是“丙中”,卫凌风说的是“丁中”。 澹台彻感叹道:“你对你师弟,还真严格。” “严师出高徒!”沈尧替卫凌风争辩道,“我幼年时,多亏了师兄教导。”随后又灵光一闪,问道:“唉?澹台兄,倘若云棠当年的剑术,就像我现在这样,你会用什么办法来教她?” 沈尧本想从澹台彻口中套出一两本剑法秘籍的名字。然而,澹台彻拔出酒坛的盖子,倒出半杯美酒,细品一口,才慢悠悠地说:“我会让老教主另请高明。” 沈尧闻言一震:“如果老教主非要你来教呢?” 澹台彻放下酒杯,叹息一声:“那我只能离家出走了。” 作者有话说: 沈尧:?我武功这么差吗 ———————— “君子行德以全其身,小人行贪以亡其身”引自 《说苑·谈丛》刘向(汉代) 第64章 登高望远 众所周知, 澹台彻被挑断了手筋脚筋, 受尽酷刑, 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待了五年, 才得以重见天日。他归教短短数月,心平气和,脉象稳健,还有心情与人说笑,真让沈尧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且,他再也没提“废人”二字,可见他的境界又升上了一层——沈尧刚这么想,就听澹台彻说:“不过, 现如今,我也是废人一个。你我武功低微, 剑术拙劣,真像一对凄凄楚楚的难兄难弟。” 沈尧忽地一笑,气势冲天:“你别管自己叫废人。我们不是凄凄楚楚的难兄难弟, 应当做一对稳稳当当的强兄强弟!” 澹台彻递给他一杯酒。 沈尧一口饮尽酒水, 被那萦绕不散的酒香所迷,欲醉还休。他半支着头, 侧过脸去看卫凌风。卫凌风抄起一张纸, 正在默写一副药方。沈尧问:“什么药方?”卫凌风如实说:“丰神剔骨膏。” 澹台彻倒酒的那只手微微一顿。沈尧不明就里:“丰神剔骨膏是什么东西?我从没听说过。” “是药王谷的一种秘药。”卫凌风自述道。 * 隔天一早, 卫凌风、澹台彻二人相约出门。沈尧昨夜饮多了酒, 宿醉半日, 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 匆忙跟上卫凌风的脚步。 卫凌风尚不能使用轻功,澹台彻一身精湛功力皆废,他们三人并排而行,竟然只有沈尧可以一蹦三尺、身轻如燕。沈尧还虚心讨教:“轻功的秘诀是什么?” 卫凌风说:“是悟性。” 曲径通幽,沈尧抬起手来,分花拂柳,落花沾在他的袖间,他拾起花瓣,交到卫凌风的掌心里头。 “谢礼,”沈尧笑说,“你昨天教我练功,夜里又照顾我醉酒。” 卫凌风勾了下沈尧的手指,他们衣袖相碰,澹台彻也看不出什么。澹台彻只说:“我有个练轻功的最快的法子。你去找一块高地,跳下来,运转内息,气提丹田,每日多温习几次,最后去跳悬崖,总能练成。” “练不成的话,不就死了,”沈尧摆了摆手,“你当年又是这么教云棠的?” 澹台彻点头。 沈尧惋惜道:“老教主为何没有另请高明?” 澹台彻折下一根柳枝,插在园林尽头的泥地中:“昨日,你还振振有词,严师出高徒。”他们绕过围墙,穿行于楼台,在一处凉亭之外,见到了云棠的身影。 凉亭正对着一汪深潭,潭中游鱼约有数十条,全是红、黄、紫、白色的锦鲤。潭水清澈见底,空明如镜,水面之上立着一道瀑布,高约六尺,水波急驰不止。 云棠侧倚着凉亭内的栏杆,手抓一包松茸,低下头喂鱼。她的肤色白里透红,唇边含笑,裙摆飘然如凌波荷叶,很有一种少女的娇态。但是,她的脚边跪着一群人,地上泼着一滩血。 尚未走近,血味扑鼻而来。 沈尧心弦紧绷,早听闻魔教妖女喜怒无常,作恶多端,杀人如麻。念在卫凌风是她亲哥哥的面上,她确实没有为难过沈尧等人。她三番四次出手相助,沈尧对她还挺有几分感激之情。单看现在这场景,极沉肃、极血腥,周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沈尧不禁也沉默了。 倒是澹台彻先开了口:“见过教主。” 沈尧马上跟了一句:“见过教主!”声音特别洪亮、有精神、有气势。简直可以说,他不是魔教中人,胜似魔教中人。就连站在一旁的程雪落都转过头来,神色复杂地瞥了一眼沈尧。 沈尧又说:“见过左护法!” 程雪落回道:“不必如此。” 沈尧一怔:“可是我说错了?”随后自我改正道:“哦,还有右护法。那我重说一次。见过左右护法!” 澹台彻被他逗笑:“好久没见到像你这般有趣的小兄弟了。”随后又说:“沈大夫的师兄们远道而来,我们理应多加款待,多加照料才是。” 水声湍急,沉入百尺深潭。云棠捻了一小块松茸,洒进潭中喂鱼:“沈公子的师兄们并不情愿来我们这里做客。我们派去的人,空手而回,只从应天府带回来一个……”她忽然忘了那人的名字,就弯下腰来,伸出一指,挑起钱行之的下巴,指尖从他下颚轻轻往前滑,问他:“你是谁来着?” 钱行之一颗心脏都快跳停了,只觉眼前人是天上人,妖女本是天上仙。早先在丹医派时,他就常夸云棠长得美,一边赞不绝口,一边觉得奇怪——像云棠这种绝色美女,来自煊赫有名的魔教,自然说得通。但为什么,卫凌风这种出身乡野山村的男人,也能长得那么美?甚至感觉,卫凌风比美女更美。搞了半天,原来卫凌风和她是亲兄妹,可见找个好看的老婆有多重要?儿子和女儿都能跟着享福。 钱行之满脑子胡思乱想,嘴上答道:“教主,鄙人不才,名叫钱行之,正是沈尧的九师兄。卫凌风也是我大师兄……” 起初,钱行之跪在人堆里,泯然众人,沈尧一时没看见九师兄。现下,钱行之和云棠这么说了几句话,所有人都望着他们,沈尧也不例外。 眼见钱行之的迷惘神色,沈尧就知道,完蛋了!完蛋了!九师兄一见到漂亮姑娘立刻发懵的毛病还是没改掉。九师兄见了柳青青都要飘摇不定,见了段家的丫鬟都要垂涎欲滴,这下他和云棠离得如此之近,三魂去了七魄,神智早就荡然无存了。 果然,钱行之又说:“我的一些师兄弟留在丹医派,不愿来云霄之地。教主何必要介怀?他们有福不会享,有花不懂赏。如果教主是为了治病,更不用担心。我那位大师兄,就是你的兄长,他的医术特别高明,我这位小师弟,也是不遑多让……” 云棠收回手,背靠栏杆:“你会什么?” 钱行之道:“鄙人……鄙人专攻不孕不育,各类花柳病。” 跪在地上的众人有两个没憋住笑。沈尧一巴掌拍上自己的额头,心道:真的完了。 不过云棠并未发怒。她跟着笑了,这一笑之间,有如百花盛放,三月春景,酥得钱行之浑身骨头软成了残渣,又听云棠问他:“分筋错骨,刀伤内伤,你不会治吗?” 钱行之往前跪了半寸距离,压声道:“会,当然会,这是我们丹医派的看家本领。凡是我门派中人,必定都要学那些东西,师父经常来考验我们。” 云棠握着松茸,轻轻一捏,鱼食化为粉尘。她将粉尘向后一抛,温声细语道:“你师父被恶人所害,恰如我父母亲人。你的师兄弟们,执意坚守于丹医派,不肯走出清关镇。你愿不愿意留在我手下,从此……” 云棠还没讲完,钱行之喜不自胜,一连应道:“好!我毕生心愿之一,便是为师父报仇,为丹医派正名。” 沈尧心道:你跟了魔教,从此还怎么为丹医派正名?世家名门不把你骂死,就算他们有德行。 “好极了,”云棠倚在座位一角,“今晚便入教吧,带着你的小师弟一起。” 这句话之后,钱行之才记起小师弟。 钱行之扭过头,看到小师弟穿着短衫,英姿飒爽,腰间佩一把长剑,头发用一根发带束好,发丝略有几缕松散……俨然是个俊俏潇洒的少年江湖客。钱行之起先都没想过,小师弟这么一身装束,竟也别有一番风致。 眼见九师兄在看自己时,脸上也有些迷茫神色,沈尧心下更加的恨铁不成钢,马上退开一步,与九师兄避嫌。 这般正直的做派,我简直不像个断袖,而像是让赵都尉附身了,沈尧腹诽道。 跪在地上的人还没有起身。 血迹沾到了沈尧的鞋子。沈尧垂下头,鞋尖在地砖上碾了碾,随口问:“这是谁的血?” 云棠亲自回答他的疑问:“杀手门派的人。” 沈尧狞笑:“死有余辜。” 卫凌风轻拍了一下沈尧的后背。沈尧当即改口道:“逝者已逝,我不多言。” 卫凌风和澹台彻的手脚都不算灵便,他们二人落座在凉亭栏杆的一侧,飞溅的水花沾湿了卫凌风的袖摆。 云棠也宽宏大量道:“你们起来吧,别跪了。” 跪在地上的众人这才缓慢站起身。沈尧认出其中几个眼熟的面孔。魔教擅闯凉州段家的那日,沈尧有幸见过他们。按理来说,这些人应该都是云棠的心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让这帮心腹跪在凉亭内,如果是因为杀手门派的事情,未免说不过去。难不成,云棠想糟蹋一个杀手门派的人,手下们看不过眼,纷纷下跪阻拦? 正思考间,沈尧听见卫凌风开了口。卫凌风说:“昨日我见过乌粟……” 云棠点头:“我知道。”她掰下一半鱼食,递给卫凌风,还问他:“我听娘亲说,你小时候也喜欢在这里喂鱼,是吗?兄长?” 卫凌风把鱼食交到沈尧手中,继续他刚才的话题:“乌粟近年来所做的十年昙花,是以药王谷的丰神剔骨膏为原形。丰神剔骨膏能让一个普通人在一夜之间生出内功,但只能维持一年。年关一过,人便要死。昨夜我从苗圃求来一瓶十年昙花的药渣……” “求?你在自己家里,为什么求人?”云棠忽然道。 卫凌风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我离家多年,与众人并不相熟。” 云棠轻飘飘落下一句话:“要是和他们混熟了,往后,如何抹得开情面,去督促指点教内众人?” 卫凌风推辞道:“我的左手和右腿……” “兄长医术高超,早晚会痊愈的,”云棠打断他的话,“再说那位乌粟婆婆,她先前从没和我提过丰神剔骨膏,更没告诉我,她和药王谷曾有往来。药王谷一向倨傲,让他们给出一瓶好药,可比登天还难。我昨天才知道,乌粟竟然这么有本事,分文不出,就从药王谷换来一张丰神剔骨膏的配方。我是不是应该好好嘉奖她?” 她的声音偏轻,娇中带媚,不含一丝杀气。 沈尧打了个冷颤。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感觉,有人要死了。 没过多久,乌粟和她的几位侍女、郎君都被带到了凉亭之内。四处鸟语花香,水声潺潺,就连地上那一滩鲜血都被人擦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沈尧走到钱行之的背后,问他:“刚才是谁死在这里?” 钱行之道:“两个杀手。” 沈尧皱眉:“九师兄,你不害怕?” “怕个屁,”钱行之双手揣袖,耸了下肩膀,“这两个缠人的东西,追杀了我一路。要不是你的九师兄脑瓜子机灵,你今天就得去给我磕头上香了,你晓不晓得?” 沈尧感到十分疑惑,不禁蹲在了地上:“奇怪。杀手宗门的人,为什么要追杀你?江湖上,只颁布了一道针对大师兄的追杀令。” 钱行之也蹲下来,与沈尧窃窃私语:“这得从两个月前开始说起。许师兄受到段前辈的引荐,在五大世家如鱼得水。我羡慕他,就去段前辈的面前毛遂自荐,结果啊,唉,没想到啊,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我当天就被段家扫地出门……” 沈尧暗道:段永玄心怀鬼胎,深不可测,面子功夫还是做足了,一向都是有礼有节的,不至于这么对待九师兄啊?沈尧困惑不解地问道:“段家的人,为什么把你扫地出门?难不成是因为,段无痕离家出走,他们把怒气发泄在你的身上?” 钱行之摇了摇头,据实回答道:“段前辈问我会治什么病,我说,花柳病。段前辈又问,除了花柳病呢?我说,我还会治不孕不育。老爷你正当壮年,夫人她貌美如花,何不再生几个,夫妻恩爱有加?” 沈尧噗嗤一乐:“段永玄听完就生气了?” 钱行之道:“他没说话。他的管家把我轰出来了。” 沈尧悄悄地小声道:“你看段永玄这两个儿子,段无痕公然违抗父命,程雪落更别提了……段永玄他八成也想再生几个吧?” 钱行之深有同感:“可不是吗?我那不是为他好吗?他不承我的情,倒也罢了,当天将我扫地出门,实在不顾我丹医派的颜面!” “就是!”沈尧连声附和道。 钱行之坐在地上,接着叹了一口气:“师父去世后,段前辈从没来问过一句话,也没问过师父葬在哪里。若非他杀人不用剑,我都要怀疑,幕后凶手是不是他了。” 沈尧心道:或许真的是段永玄,这老头当年害了大师兄,今年又害了师父,贼喊捉贼,真是罪大恶极!他心中蓦地一痛,嘴上扯回刚才的问题:“九师兄,你还没讲完。为什么你会被杀手门派的人盯上?” 钱行之撩了下衣袍,正襟危坐,这才说道:“我被轰出了那座大宅,身无分文,回不去清关镇。师父死了,你不见了,大师兄又遭了难,许兴修……” 沈尧握紧五指:“许兴修对你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只是不再将我视作同门师弟。钱行之暗想。 几个月前,钱行之还在应天府时,因着穷困潦倒,且没有武功傍身,衣食住行都成了大问题。那时候,哪还有什么心思去考虑体面、考虑尊严?钱行之就在花街柳巷的路口摆了一个摊子,四周支起白布,专治各类隐疾、花柳病。 他摆摊摆了七八天,赚了至少七八十两。 旁人问他:“大夫如何称呼?” 他懒得骗人,干脆实话实说:“我叫钱行之,来自丹医派。” 由于丹医派的弟子们治好了安江城的瘟疫,卫凌风又是丹医派的大弟子,而许兴修在武林世家中混出一点名望,应天府的老百姓也就记起了“丹医派”这等名号。 那几日,钱行之摆摊时,常有青年或中年男子前来找他,他会意一笑,与男子共同步入围着四块白布的素账之内。随后,往往是男子脱了裤子,钱行之仔细观摩病症,再对症下药,见效极快,治好了许多人。 正巧当时有个读书人,被钱行之治好了困扰多年的花柳病,那人心情难免激动,当场送了钱行之一副对联。 上联曰:“扶花弄柳显妙手”,下联曰:“救死扶伤真奇才”,横批:“君子行之有道。” 钱行之非常喜爱这副对联,就把它贴在了自己的摊子前。直到许兴修的书童前来告诫,希望钱行之不要顶着“丹医派”的名头,当街扒了男人裤子给他们看病,实在有损本门的清誉,也有损许兴修的名声。 钱行之提着礼盒,上门拜访许兴修。但是,他被许兴修拒见了。 念及往日的师兄弟情谊,钱行之心中很不是滋味。 今日,当沈尧问起许兴修,钱行之略一思索,仍然替许兴修隐瞒了那些事,只说:“许兴修在应天府……很忙碌,许多达官贵人都找他看病。而我,就是闲云野鹤。我在青楼门口,摆摊许多日,有一天晚上,天都黑了,我才收摊,忽然有一个云鬓花颜的妙龄少女前来相约。她对我说,‘公子,我身上不爽利,你能不能随我回家,帮我看病?’” 沈尧斟酌道:“这女子邀你回家,真是为了看病?九师兄,你别做了登徒子。” 钱行之恼怒道:“我怜她惜她,怎么就成了登徒子?她年纪轻轻的,得了这种病,不好意思同父母讲,应天府的大夫们又都是一帮没读过医书的,我是好心帮她!我甚至都没打算收诊金。” 沈尧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哈哈,然后呢?九师兄,继续说。” 钱行之这才继续道:“然后,我随她走进一条深巷,便被人用棉布塞住了嘴巴,麻袋兜住了脑袋。他们把我扛上一顶软轿。你不晓得,小师弟,那轿子坐着极舒服。轿上还有两位美貌的姐姐,温柔小意,此生难求。当然,我不是说,只有温柔的女人才好。暴烈的、娇俏的、爱使小性子的,我也都一视同仁地喜爱着。总之,那两位姐姐这一路上都在照顾我,她们每天给我端茶倒水,斟酒送饭。我内急了,她们还让轿夫停下来,扶我去路边的树丛里,放任我自行解手。她们都不怕我偷偷跑了。” 沈尧嘴角一抽,应道:“不是。九师兄,就你这个样子,是个女人都能把你栓住,谁会怕你跑了?” “你还小,不懂怜香惜玉,不懂芙蓉帐暖,”钱行之谆谆教诲完毕,方才透露道,“轿夫走得比千里马还快。我们行了一个多月的路,就从应天府来到了云霄之地。” 沈尧气息一沉,跌坐在地板上,黯然道:“一个多月就来了云霄之地?我……从沭阳走到了云霄,全程都是靠着双腿,走了几千里的路,花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钱行之也很惊讶:“我舒舒服服地被一顶大轿扛来云霄之地,而你徒步走了几千里?可怜见的,小师弟,你吃过这么多苦,还是个雏儿吧。唉,你没见过世面,还总笑话师兄,要改。” 沈尧一手托腮,却没作声。 钱行之越发讶然:“你不是雏儿?” 虽然他们二人低声说着话,但在场众人哪一个不是武林高手,大家都把他们的对话听进了耳中。云棠倒还好,始终带着笑意,程雪落面无表情 ,如他一贯的作风。而卫凌风的目光落在了沈尧身上,沈尧刚一抬头,就和卫凌风对视上。 沈尧被他盯得耳根发热,喉咙发涩。钱行之还没察觉小师弟与大师兄之间的种种微妙,他只顾着盘问道:“哪家的女子?不对,我没见你身边有女子。若不是良家女子,你只能去了青楼,好啊,我的小师弟,你终于做了一回真男人!难怪你如今一副剑客打扮,原是因为你做了江湖的风流浪子。你也不要害怕,将来若是一时大意,染上了那种病,你便来找九师兄,九师兄包管药到病除。” “不是,”沈尧被呛得咳嗽一声,才说,“九师兄,我哪儿敢去青楼嫖宿?从小到大,我一点念头都没起过。我一向洁身自好。” 钱行之正欲接话,又记起自己本该论述清楚,他是如何招惹了杀手门派。他干脆长话短说,直接道:“我在花街柳巷摆摊时,接诊过两名很奇怪的病人。他们看似得了花柳病,实则是被人下了毒,他们腰间令牌上,还有一个楚字……” “楚开荣的楚?”沈尧马上问道。 “对,正是楚开容的楚,江湖五大世家之一的楚。”钱行之肃然答道。 沈尧跪地,距离钱行之更近:“是不是那种病?” “是的,”钱行之猜到了沈尧的意思,顺水推舟道,“最初,楚开容来我丹医派治病时,也是得了同样的症状。我本来不会解这种毒,但我记下了那时师父开具的药方。我用这个药方,去医治那两名病人,且把药的剂量多翻了一番。结果啊,他们好得很快。但他们给完诊金,其中一人对我说了声,可惜。” 沈尧道:“你怀疑是他们找来了杀手?” 钱行之摸着下巴,思索道:“不然还能有谁?我初出江湖,无仇无怨。”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写完九师兄的那一副对联,我笑了好长时间 第65章 赏花弄月 沈尧猛然抬头:“九师兄还记得吗?楚开容在丹医派治病时, 他们楚家不明不白地死了一个侍卫。” “确实, ”钱行之接话道, “师父去验尸了,当时我也在场。楚家人不让我们剪开尸体的衣服, 说是死者为大。” 沈尧狐疑:“死者为大?” 沈尧和钱行之说话时, 乌粟一直站在云棠面前, 听候发落。但是, 云棠迟迟不开口, 乌粟只能出声道:“参见教主。” 乌粟低沉着声音, 脸色憔悴苍白。而她本身又是个将近七旬的妇人, 穿一身黑袍, 做出苦相, 姿态恭谦,着实显得可怜。她背后还站了三个侍女、以及两个年轻俊朗的男子。那两位男子被旁人唤作“郎君”。 “什么是郎君?”沈尧问道, “他们俩的官职吗?” 钱行之略带同情地揽住了沈尧的肩膀:“正如富家公子喜爱娇妻美妾, 这位婆婆养了两位郎君。此乃人之常情啊, 小师弟, 你怎么连这些都不懂呢?哎呀,我的小师弟, 你真应该多长一长见识。” 沈尧撇开钱行之的胳膊, 静坐在凉亭的角落里。他看到右护法打开了一个精致的木匣, 又从木匣中取出一沓白纸, 并把这些白纸交给了卫凌风……奇怪?为什么要交给卫凌风? 那一摞白纸光润如玉, 品质极佳, 出自歙州的澄心堂。纸上写满了各种古怪偏方,甚至有几味药材,是卫凌风从未见过的。卫凌风看了三张单子,才问:“这些东西,都是你记载的洗髓药?” 乌粟答道:“正是。” 卫凌风又问:“药王谷一心炼制洗髓药,是因为有利可图。你做洗髓药,是为何意?” 乌粟朝他深深一拜:“公子有所不知,五年前,八大派攻进云霄之地,残杀教内众人,我等损失惨重。那些习武的好苗子,不是被八大派杀了,就是被他们虏了去。倘若,老身不做洗髓药……” 卫凌风皱眉,打断了她的话:“听你话中之意,现如今,教内的侍卫们,多半都服过你的洗髓药?” “绝无可能。”程雪落忽然出声。 右护法上前一步,接话道:“教主明鉴,诚如左护法所言,现今所有年轻一辈的侍卫,都是由左护法亲自选拔。教中严禁他们服药,违者当处以重刑!” 沈尧插嘴:“什么重刑啊?” 右护法铿锵有力道:“废除一身武功!” 沈尧连忙问:“那我……我吃过十年昙花,你们会不会重罚我?” 云棠眼波一扫,笑着说:“重罚你?我可舍不得。况且,你吃药在前,入教在后,我为何要用前朝的剑,来斩本朝的官?” 沈尧心道:那柳青青似乎也是先吃了十年昙花,再加入了魔教。柳青青能拿到十年昙花,应该还是云棠亲自授意的。所以,其实,云棠并不在乎她的属下吃没吃药,会不会十年后暴毙,她更在意乌粟是否背叛了她。 理顺了这一层因果,沈尧提问道:“江湖传言,世上最好的洗髓药都在药王谷。乌粟前辈,你是用了什么法子,从药王谷拿到了药方?” 卫凌风低下头来,继续看那药方,又对乌粟说:“昨日我问你,你不愿作答。而今,当着在座诸位的面,你兴许能说实话。” 众人等了片刻,乌粟仍未开口。 钱行之不禁感慨道:“哎,堂堂魔教,审问一个犯人,竟然如此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不紧不慢。不得不说,这都是教主治教有方的功劳啊。” “承蒙谬赞,愧不敢当。”云棠忽地应道。随后她说:“我常想,五年前,八大派究竟得到了哪位高人的指点?八大派行事极有规章。他们先杀了苗岭的本地人,再去江边劫走渡船,最后还破解了五行八卦阵,冲上山来,屠戮我们这些魔教歹徒,好威风呢。” 澹台彻微微颔首:“我也觉得奇怪。这座宅子里……” 沈尧心道:不,不是宅子,是宫殿。又听澹台彻继续说:“这座宅子里,准备了许多条密道。当年,我和云棠……教主,我和教主原本应当能逃出生天,奈何八大派早有防范。他们堵死了密道。” 沈尧一拍大腿:“这不明摆着有内鬼吗?” “自然,”云棠反问道,“是谁呢?” 她盯着乌粟,笑说:“这五年来,每一日,每一夜,我都想前往凉州,带走澹台彻……” 澹台彻听到这里,忍不住夸赞道:“当真?你有这份孝心,为师甚感欣慰。” 云棠却说:“每一次我即将动身时,凉州的探子就告诉我,段老头正在全城戒严。为何这么巧,段老头总能推算到我的一举一动?今年我先去了清关镇,再绕路去了凉州,方才杀了个措手不及。” 云棠从袖中扯出一条丝巾,拭了拭手,又熏过香,这才拿起一只琉璃瓶,瓶中装着一群白白胖胖的圆虫。上百条肉虫挤在瓶中,扭曲挣扎,咕嘟咕嘟地蠕动,看得沈尧浑身一震,连连后退。 卫凌风唤他:“阿尧,到我这里来。”沈尧片刻没耽误地奔了过去。他坐在卫凌风身侧,看着右护法接过那只瓶子。右护法拖过乌粟的一位郎君,掐着那人的下巴,直把一整瓶活虫往这个人的嘴里灌。右护法还娴熟地封住了那人的穴道,使他无法咳嗽,只能闭嘴下咽。 乌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云棠说:“教主,老身侍奉云家三十载,从未起过异心……” “这种虫子,叫做钻心虫,”云棠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先吃胃,再吃肺,最后吃心脏。在人的身体内,虫子会把自己撑死,我还没见识过呢。今天,想借你的郎君一用,你就这么不情愿吗?” 那位郎君瘫软在地上,痛得原地打滚,汗如雨下,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沈尧和钱行之都看得发怔,卫凌风出声道:“若是他没犯错,如此惩戒,是否过于严厉?” 云棠嫣然一笑:“对呀,我怎么忘了问。乌粟,你的这位郎君,犯过什么大错吗?”她根本没等乌粟回答,就站起身来,走到那个郎君的面前,紧盯他深陷在脸颊中的充满惶恐的双眼。 当一个人心智坚定时,摄魂术就起不了作用。能够常年陪伴在乌粟身边的男子,想来也不会是无能软弱之辈。因此,云棠先用了钻心虫,再对他用摄魂术,一切就变得好办许多。 云棠问:“你见过药王谷的人吗?” 那郎君的肠胃正在被啃食,剧痛钻心,只能一字一顿地回答:“见、见过。” 云棠又问:“药王谷的谷主,是不是有我们的地宫密道图?” 那郎君眼皮泛白,却说:“有、有。” 云棠歪了下头,显得娇俏讨喜,简直一派天真纯朴:“地图被你们泄露了吗?” 郎君正要回答,乌粟扬起一记手刀,劈向这位郎君的脖颈。程雪落紧盯她多时,她刚出手,程雪落反转剑柄,剑鞘当空回旋,击中乌粟的背骨,将乌粟打得飞出三尺远。而程雪落的收剑之势一气呵成,快如行云流水,发生在一呼一吸的须臾之间。待到沈尧回神,只见程雪落的衣袖略微飘浮一瞬,像是刚被一阵风吹过。 沈尧不禁暗想:大师兄说我在天下第一剑馆里,只能获得“丁中”的品级,并不是在诓我,而是在说实话。看看人家程雪落,这才叫剑法。 这时,众人又听那郎君说:“五、五年前,苗岭地形图换……药方……” 沈尧颇感惊奇,开口说:“我跟随商队,从沭阳来到了苗岭。路上,领队的大哥告诉我,苗岭没有地图。当朝国师在绘制地图时,直接把苗岭这一带……画满了山川,只标出了觅江的位置,还有附近几座城池。” “现在他们有地图了,可喜可贺,”云棠望向乌粟,“真的是你?” 乌粟抹去唇边血迹,双手伏地,嗓音沙哑道:“老身本意并非如此。” 云棠极有耐心,仍是温声软调:“那你的本意是什么呢?你倒是告诉我。念在多年主仆之情上,我能让你死得更痛快。” 乌粟朝她磕了一个头,才说:“五年前,老身外出采药,偶遇药王谷的谷主。他赠我灵丹妙药,与我交好。我本打算用一张假地图,换取药王谷的丰神剔骨膏……” 吃过钻心虫的郎君已经痛到不省人事,而另一位郎君兀自发着抖。云棠见状,左手伸向程雪落怀中,摸到他的腰间,拔出他的长剑,再立剑向下,朝着那位发抖郎君的右腿狠力一戳,霎时喷出一道血光,呲在了钱行之的素净衣摆上。 钱行之大叫一声:“啊啊啊啊!” 云棠发问:“砍在他身,痛在你心?” 钱行之慌忙揩去额头冷汗:“没、没有啊。” “你见了杀你师父的人,”云棠又问他,“能下得去手吗?” 钱行之的神情凝在脸上。沈尧却在一旁回答:“当然能。一报还一报,一命抵一命。九师兄晓得,在这江湖上,一味的心软会有什么下场吗?” 云棠轻飘飘地转身,拾起一条锦丝手帕,细细擦拭程雪落的剑。这把剑被她擦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她才去问那位失去了一条腿的郎君:“乌粟所言,是真是假?” 那郎君一边发颤一边回答:“是假……” 乌粟胸间剧痛,肺腑像是散了一口气。她无力坐直,浑身瘫软。 卫凌风接道:“我猜,乌粟准备了一张真地图和一张假地图。先用假地图换几副药方,顺便自保,再用真地图……” 乌粟早已催动蛊虫。这蛊虫被深埋在两位郎君的体内,按理来说,这两人都应该被乌粟操纵。但是,云棠拔剑砍了其中一人,剑气凶猛强悍,暂时压制了蛊虫,那人喘息间飞快地一口气说完:“真地图换来药王谷的谷主牵线,好让乌粟换个身份,重返五毒教!”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江湖上人人皆知,乌粟原本是五毒教的圣女。三十年前,乌粟触犯教令,被五毒教逐出门派,灌了毒药,扔进沼泽,奄奄一息。正好那日,老教主途径此处,顺手把乌粟捞上来,还把她带回了教内,怜她有才,锦衣玉食地好生相待。 这个乌粟,不仅恩将仇报,串通名门正派,竟然还对五毒教旧情难忘? 在场的一位岛主勃然大怒道:“老教主不该救你!三十年前就该让你淹死在臭沼泽!” 苗岭一带,乃是他们的根基所在。苗岭临江靠海,多面环山,附近二十七座城池内、一百四十余座岛屿上全是教内众人。所有城主、岛主、舵主、堂主都对教主马首是瞻。教众不死,根基不灭,他们才能秉承祖训,世代流传。 今日共有七位岛主、两位城主在场。这几人纷纷向云棠请愿:“教主明鉴,乌粟罪无可恕,理应处以极刑,方可平息众怒。” 云棠看着卫凌风:“兄长,你觉得呢?” 卫凌风问乌粟:“你还想说什么?” 右护法道:“公子,真相大白,无需再听她狡辩。” 云棠却道:“兄长想听,那就让她说吧。” 乌粟面上全无血色,俯首道:“老身自知罪无可恕,罪该万死。然当年之事,事出有因……老教主听闻,公子尚在人世,虽不知真假,仍盼望能寻回公子。因此,老身才会奉命前往秦岭,借机结识药王谷的谷主,从他口中打听公子的下落。老身自称要重返五毒教,只是个唐突的借口,为了不让谷主怀疑。谷主以为,老身只对五毒教尽忠。” “你想得很周全,”澹台彻忽然低声问道,“既然你是奉命行事,为何要把地图送给药王谷的谷主。” 乌粟伏在地上,抖如筛糠:“老身一时大意……” 云棠轻理袖摆,兴意阑珊道:“念在主仆一场的份上,将他们烧了吧。” 卫凌风拦住她:“乌粟值得盘问。” 云棠叹了口气:“兄长心好软。” 凉亭外的柳树成林,垂枝掠水,云棠折下一片柳叶,指尖捏着叶子,又猛地松开。柳叶如刀,陡然回旋,穿过两位郎君和乌粟的脖子,在他们三人的脖颈处留下了细细一条线。 这三人连一声惊叫也无,睁着眼,咽了气,倒地不起。侍卫们立刻用三卷草席盖住死尸,并把草席搬到一个名为“烟波阁”的地方。烟波阁中,全是焚尸炉,乌粟和她的两位郎君在炉子里化为灰烬。 * 黄昏时分,正殿内开了一场宴席,人声鼎沸,喧闹非常。四处悬挂了数十盏灯笼,烛光灯火映得大殿宛如白昼。 沈尧和钱行之是今日的主宾。他们高居上座,各自都有心事。 钱行之挥退了侍女,自斟自饮。没过一会儿,他对沈尧说:“这个云棠,确实心狠手辣。她的所作所为……” “比不上谭百清,”沈尧却说,“她杀人有道理。谭百清杀人没道理。” 钱行之闻言一惊:“小师弟,无论如何,你我心中要有良知。虽然师父不在人世了,但是,你不能忘了他对我们的督促和教导。” 沈尧左手一抬,豪迈地揽住钱行之的肩膀:“九师兄,你晓得今晚为什么有宴会吗?因为你,还有我,我们二人要加入魔教了。人家卖我们一个面子,还给我们俩做了个典礼。待会儿,本教的教主、副教主、左右护法、各大堂主、十八连骑、十四位城主、三十六位岛主都要来做个见证,你可千万别、别扯什么正道大义。” 沈尧话中带着酒气。他举着一盏酒壶,猛灌自己一口,衣襟都被酒水沾得微湿,衣料由浅绿被染成浓绿,而他说:“九师兄,我听闻,右护法送了你四个美人,你笑纳了?” “哎?今晚我们只谈正事!”钱行之拢紧衣袍,罕见地避讳起淫词艳语,装出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 沈尧料定他有所动摇,半只脚已踏入魔教。 教主和副教主暂未现身。沈尧为了醒酒,独自走出殿门,坐到冰凉的台阶上,默默吹着冷风。 黑暗中有人靠近他。 殿内的幽然明光穿透窗户,流向了第二层台阶。沈尧低头望着一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影,悄声询问道:“大师兄?” 卫凌风应道:“是我。” 沈尧笑说:“我就知道是你。” 卫凌风问他:“为何?” 沈尧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卫凌风撩起衣摆,席地而坐。沈尧虚扶他的腿,他牵来沈尧的手,说:“有些凉了,这是受了风。” 沈尧挠了他的掌心:“我当是什么风?一阵邪风。” 卫凌风低头不语,便去亲吻沈尧的手。沈尧这双手,实在生得很好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指骨肌腱延伸至手背,既显得隽美雅致,又蕴含着蓬勃劲力。卫凌风亲过沈尧的指根,又咬了他的手腕,沈尧忙说:“各位堂主、舵主、城主、副教主可能会走这条路。要是让他们看见你坐在这里玩男人,你的清名……” 卫凌风抬起头来,与沈尧对视的双眼灼灼有光:“玩男人?这话并不好听。我与你只是情投意合……” 沈尧笑了,紧贴他耳边,戏弄道:“你还不松手,我听见远处有脚步声。” 卫凌风反而将他的双手箍得更紧:“我不放,你能奈我何。” “别这样,”沈尧舔咬他的耳朵,言行不一道,“你这是在强迫我。你怎能仗着自己武功高强,捆着我不放?” 作者有话说: 好的,再过几章就可以完结了!谢天谢地终于要完结了【老母亲流泪.jpg 第66章 击掌为约 卫凌风拇指按在沈尧手背上, 却说:“你不肯就范,是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沈尧第一次听他恐吓自己,颇感趣味:“荒天野外的,你总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卫凌风说:“我想……” 沈尧鼻尖蹭他耳骨:“想什么?” 卫凌风束缚沈尧的双手,拽着他往自己怀中带。他狎笑道:“我还当你要宽衣解带,和我裸裎相对,没想到你只是要抱我一下, 你早说啊。” 卫凌风捂住他的嘴:“你听。” 不远处,众人的脚步声更近。 殿外花树繁茂,楼台重叠如云。草木掩映着一条小路, 路上挑出一盏琉璃宫灯, 提灯者是个黑衣墨发的俊朗男人。 这人年约三十岁,身材高大, 步履稳健, 五官轮廓深邃,眉目暗含一股肃杀之气,乃是沈尧生平仅见的毫不掩饰一身杀气的武功高手。 沈尧低声问:“这是谁?” “副教主, ”卫凌风回答, “常夜琴。” 常夜琴有个诨名, 叫做“杀人放火夜,断子绝孙琴”。数十年前,常夜琴的爹和娘都是东岚派的入室弟子, 跟随掌门修炼音波功。东岚派乃是江湖八大派之一, 门下规矩繁多, 戒律极严。据说,常夜琴的爹和娘私相授受,暗中结为夫妻,又偷走了东岚派的一把宝琴,因而被东岚派追杀三年。这一对苦命鸳鸯无处可逃,便一路南下,直奔魔教。 而常夜琴本人,正是在魔教出生的。他为了魔教,可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想当年,赤星宗是杀手门派排行第四的大宗门,仗着自己高手如云,赤星宗几次三番挑衅魔教,还向魔教下了战帖。不久,常夜琴一人应战,仅携一琴一剑,一夜荡平赤星宗,连半个活口都没留下。 从此,赤星宗就从江湖上除名了。 江湖传言,常夜琴杀人,必定屠人满门,让人断子绝孙。 由此,江湖人称他为“杀人放火夜,断子绝孙琴”。 澹台彻因为“屠村”的事迹,杀的都是平民百姓,在江湖恶人榜上排名第一。而常夜琴杀的都是武林人士,哪怕他从数量上远远胜过了澹台彻,也仅能在江湖恶人榜上屈居第二。着实可惜。 记起了常夜琴的生平轶事,沈尧感到十分忐忑。他还看见,常夜琴的身后跟着几位城主、岛主、堂主,每个人都是一副肃穆之色,就差在脸上写五个字“伴君如伴虎”。 沈尧道:“他好凶,比赵都尉还凶。” 卫凌风喃喃自语:“赵都尉算什么。” 沈尧的指尖在他手背上画圈,附和道:“也是,区区一个跛子。”随后又问:“常夜琴和程雪落相比,谁的武功更高?” 卫凌风道:“倘若他们只比剑,程雪落会胜出。” 沈尧补全了卫凌风的话:“倘若再给常夜琴一把琴,他能赢过程雪落。” “他成了副教主,”卫凌风缓慢起身,“实属我意料之外。” 四步开外之处,常夜琴停步。他对着卫凌风抱拳,行礼道:“公子。” 卫凌风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言辞却很谦和:“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常夜琴一步一步往上走,鞋底迈过一级一级的台阶:“公子可好?我听闻公子抱恙,经久不愈,越来越深居简出,荒废了一身功力,快沦为第二个澹台彻。” 卫凌风应道:“不必记挂,我已接近痊愈。眼下正在修习《无量神功》,是以我避不见客。你应当明白,修炼本门秘法,最忌闲人打扰。” 宫殿内爬出的摇曳烛光逐渐照亮了常夜琴。常夜琴一袭黑衣仍然融在夜色里。他长身玉立,斜目扫视卫凌风,又说:“承蒙指教。” 早前在丹医派,沈尧通过观察魔教中人的一言一行,总结出一个道理:魔教中人想要切磋武功,会先说一声“承蒙指教”,然后就立刻大打出手。 果不其然,沈尧走神片刻,常夜琴撑剑一个侧翻,顺势拔剑疾扫,剑芒烈烈,杀气冲天,这一招直奔卫凌风的脖颈,要将他当场割头 。 沈尧怒骂道:“脑子有病!”手下拔剑出鞘——这还是卫凌风送他的那把剑。 剑气在风中乱窜,削烂了沈尧的衣袖,他的长剑与常夜琴对碰击撞,猛然擦出火光。 沈尧野路子得来的一身内功,远远比不上常夜琴十年如一日练出的精湛蕴力。二人对战时,沈尧的手腕被震得发麻,双臂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仿佛皮肉筋骨都从他身上剥离了。 他挡开常夜琴的一剑,手背被剑气所伤,绽开一条血口,往下流着血。血水滴在鞋子上,红得发黑,又浓又艳。 常夜琴问他:“你是哪里来的侍卫?功夫太浅,不如去觅江喂鱼。” 沈尧未有一丝愤懑,只笑说:“你又是什么副教主?一心弑主,不如去街上弹琴卖唱。小爷我见了你,会赏两个铜板,准你跪下擦干净我的鞋。” 常夜琴杀意未减,却收了剑:“我主子死了,死在五年前。”他睨视着卫凌风:“公子远游在外,幸好五年前没回来,保全了一条命。” 卫凌风拾起沈尧的手,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说:“你不该盼着我回来。” 周围还有数位岛主、城主,常夜琴肆无忌惮地咒骂卫凌风:“改名换姓的缩头鼠辈,是应该死无葬身之地。” 卫凌风淡淡地道:“叛教离宗的一对夫妻,又该怎么判刑?” 常夜琴左手按上剑柄:“骂人不骂父母,辱人不辱宗门。” 卫凌风道:“我并没说是你,你何故迁怒于人?心性急躁易怒,易受挑拨,进退间不留余地,怎做得了副教主。” 常夜琴笑得阴森:“我一向如此行事,轮得到你来管束?”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卫凌风给沈尧上好了药,又开始按揉沈尧的腕间穴位,给他舒筋活络,止血止麻。 卫凌风和常夜琴讲话,似乎只是随口一谈,并没有真正把常夜琴放在眼中。对卫凌风而言,沈尧的伤才是最要紧的。这一举动彻底惹恼了常夜琴,他刚要发作,忽听一人出声:“教主正在等你们。” 常夜琴往前看,见到了程雪落。 程雪落站在门槛之内,一步都没踏出来。他生性寡言,不爱说话,开口都是万不得已。而今,他看到沈尧手上的伤,竟然询问道:“谁伤了你?” 常夜琴耸肩而笑:“左护法大人,你也要为了一个新来的侍卫,与我作对?” “沈大夫,”程雪落稍稍偏了头,“何时做了侍卫?” 沈尧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豪爽地拍了下程雪落的肩膀:“没事,都是误会。我马上来,不让教主久等。” 卫凌风跟在沈尧背后,二人朝着席间走去。 * 正殿之内,云棠高居最上座。她左右两侧的位置分别属于程雪落和右护法。再往左数的第一张桌子,则属于卫凌风。他们四人的座位往下一排,正坐着教内的三位副教主。 而这三位副教主之中,又数常夜琴最为年轻。除了常夜琴之外的两个副教主,都是白发苍苍的端肃稳重的老头子。 这么一看,沈尧不禁有些佩服常夜琴:“年纪轻轻的,爬得很快嘛。” 钱行之没听清,遂问道:“什么?” 沈尧说:“九师兄,你看,那人是常夜琴。” 桌上摆满了金盘玉箸,珍馐佳肴。钱行之一辈子都没尝过这么多的美食,当下竟也顾不得颜面,捧起饭碗,胡吃海塞:“常夜琴?杀人放火夜,断子绝孙琴?” 沈尧饮下一杯酒:“是他,正是他。” 钱行之松开饭碗,蓦地一怔。因他正在回忆江湖上有关常夜琴的传闻,他脸上显出一副呆相,双眼失神,嘴巴微张,塞在嘴里的东西掉出来几块,刚好落进碗里。 这一幕,不巧被常夜琴看见了。 他转过头,就对云棠说:“教主?” 云棠问:“何事?” 常夜琴道:“今日,我听闻教主处决了乌粟和她的两条狗。教主英明,叛教之人,绝不能姑息。” 云棠举杯,却说:“五年前我就知道,谁是叛教之人了。” 常夜琴正在暗暗打着腹稿:诸如乌粟之类的乌合之众不适宜被纳入我教,当他听完云棠的话,酒水从杯中洒出来几滴,他问:“教主还在等什么?为何不将那些人除之而后快?” 坐在常夜琴右手边的另一位副教主接话道:“教主,自从五年前八大派攻上苗岭,我教遭受重创,迄今仍在休养生息。一百四十八座岛屿,二十七座城池内,正值一片繁华气象,教主若在此时清算旧账……” 常夜琴扣下酒杯:“老教主和夫人尸骨未寒,仇人竟在世上越活越好。” 卫凌风停下筷子,提醒道:“江湖纷争永无止息,武林世家与八大派仍然虎视眈眈。下个月底,京城要召开世家大会,听闻元淳帝与太子都会列席。元淳帝不理朝政,炼丹多年,太子生来体弱,缠绵病榻。而武林世家一向规避朝政。如今他们摈弃旧规,要在京城汇聚一堂,共商大事。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能内乱。” 右护法点头,阐述道:“公子,据我所知,京城楚家本是皇族后裔,为了避嫌,才改了姓。偌大的京城,除了楚家,没有任何一个门派、世家能扎根。凡是进了京城的江湖中人,都要给楚家三分颜面。元淳帝参与武林世家大会,或许是……顾及楚家的脸面。 ” 常夜琴指尖旋转着酒杯:“楚家的刀法不过尔尔。” 卫凌风还在和右护法交谈:“楚家改姓一事,市井街坊不许提及,违者当被拘役,如今知者甚少。元淳帝一改常态,有违常理。” “对啊,”云棠附和一句,“所以,我派遣了一群人去京城,不日动身。” 卫凌风欲言又止。 云棠会意,轻声说:“此处太吵闹了。宴会之后,再做商谈。” 随后,副教主起身,诵读教内规章。 沈尧和钱行之被带到了正殿中央,二人面前各摆了一只金盆,沈尧心道:这是要让我金盆洗手?身旁的侍女突然抓起沈尧的左手,用一把锋利匕首在沈尧拇指上划开一道血口,挤出鲜血,洒在金盆中。 另一位侍女取来凝香花露,倒入金盆,香气盖过了血味,钱行之还在“嘶嘶”喊痛。 云棠从主位上走下来,缓步而行。她刚喝了半壶酒,不胜酒力,脸颊浮起红霞,恍如白玉透着胭脂色。钱行之立刻不觉得痛了,双眼紧盯着她。 真是没办法,沈尧腹诽。他不得不猛然一拳,狠狠锤在钱行之的肩膀上,锤得钱行之恢复神志,这才和副教主一同念诵起教内规章。 席间众人纷纷拿着杯盏,从金盆中舀起一杯混了血味的水,喜气洋洋道:“恭贺二位入教。” 话虽这么说……没有一个人真的喝了水。包括副教主在内,所有人都是做做样子。甚至,云棠、澹台彻、左右护法这几位连杯子都没拿,样子都懒得做。 钱行之狐疑道:“歃血为盟,流血为誓,饮水淘情,教内至亲!这明明是祖上定制的规矩啊?为什么没人喝水?” “哎?钱大夫,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位蓄满胡子的壮汉搂住了钱行之的肩膀。沈尧侧目一看,正是多日不见的黑面判官萧淮山。 因为沈尧治好了萧淮山的命根子,萧淮山一直把沈尧当作救命恩人。 当下,萧淮山就对钱行之说:“钱大夫,喝酒是一桩美事,喝下别人的血,是一件令人恶心的事。” “什么?你们魔教中人也会嫌恶心?”钱行之惊呼道。 萧淮山面露责备:“钱大夫,你立过誓言,如今也是我教内中人。你难道不觉得,兑着人血的一杯水,难以下咽吗?” 钱行之感慨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废了这个规矩?平白让我和小师弟流血流汗。” 萧淮山沉思片刻,变得一派老成持重:“祖宗规矩不可废。” * 宴席接近尾声,众人依次离场。 沈尧越过人群,快步跟上澹台彻。 澹台彻左手拎着酒壶,右手提着一把剑,手腕间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绳,素衣长发,背影萧索。 沈尧喊了一声:“澹台先生!” 澹台彻停下脚步,回头一望:“这么晚了,找我有要事相商?” 沈尧随口说:“我大师兄要和教主、副教主他们议事。我也打算回去,正好和你顺路。” 语毕,沈尧暗忖:教主等人议事,却没带上澹台彻,是因为澹台彻如今武功尽失吗?他当年在教内一呼百应,今夜还真是形单影只。 他们走过一条小径,奇花异卉夹道,月夜景致幽幽。借着醉意,沈尧诉说道:“澹台先生,你今天没看到,常夜琴刚和我师兄见面,拔了剑,劈头就来砍他。我还以为,常夜琴是受雇于武林盟主的杀手,今天就要割下我师兄的项上人头。” “他和你师兄素来不和,”澹台彻透露道,“他比你师兄大几岁。你师兄出生之前……” 沈尧问道:“如何?” 近旁立着几株金合欢花,澹台彻看着月下花丛,低声道:“你师兄尚未出生时,老教主膝下没有孩子。他把资质好的幼童,都当作亲生子女教养。” 沈尧后知后觉:“你的资质更好,老教主也把你当成了亲儿子?” “我的资质不好了,”澹台彻神色如常,“人生几回伤往事,往事复谁知。” 沈尧听出他话中的倦怠,连忙说:“澹台先生,你的筋骨并非无药可救。我和师兄都能为你调养。我们丹医派还有几位云游在外的师叔,虽然我没见过他们,但也许……他们哪天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就能痊愈了。” 澹台彻颔首:“多谢美意。” 沈尧又说:“我记得在凉州时,你曾经讲过,你每天思考各大门派的武功,将他们融会贯通了。澹台先生,倘若你不嫌弃,我能向你讨教几招吗?” “可以,”澹台彻一口应承道,“一天之计在于晨,每日辰时来找我。” 沈尧与他击掌为约。 作者有话说:”人世几回伤往事”引自《西塞山怀古》刘禹锡———————— 下下章换地图去京城,然后就快完结了 第67章 云开月明 深夜亥时, 卫凌风静坐在一把八仙椅上, 手中捧着一盏茶。眼下这间屋子里, 除了卫凌风之外,仅有云棠、程雪落、右护法、常夜琴和另外两位副教主。他们七个人共处一室, 室内极为安静, 门外也没有一名侍卫把守。 常夜琴瞥了一眼卫凌风, 进言道:“教主, 教内议事, 谨慎为上。” 云棠反问道:“你认为我不够谨慎吗?” 常夜琴低下头:“属下绝无此意。” 另一位副教主在此时发话:“公子……公子自归教以来, 始终闭门不出, 谢绝见客。今日, 能见到公子的尊荣,想来还是我等之幸事。” 卫凌风放下茶盏, 道:“先前我余毒未清,劳诸位挂心。” 云棠十分关切地问:“现如今,你痊愈了吗?” 卫凌风言简意赅道:“暂未。” “休养数月,仍未复原,”常夜琴接话道,“姓卫的,你当年为何能从药王谷捡回一条命?” 云棠笑着喊了他一声:“常副教主。” 常夜琴忙道:“属下在。” 杯盏半温, 云棠端起茶杯, 用茶盖撇开茶叶, 然后出声提醒他:“我的兄长将是继任教主, 你同他说话时, 应当多加注意才是。” 此话一出,在座的三位副教主都面露惊诧之色。 右护法一向对云棠言听计从。此时此刻,他竟然第一个反驳道:“依据我教内法典,继任教主只能是现任教主的子嗣。公子做为教主的继任,实在……实在于理不合……” 另外三位副教主纷纷点头称是。 常夜琴喊得最大声:“公子离开教内多年,从未传过一封信,哪怕是公子的亲生父母,也不晓得他尚在人世。他改名换姓,扮成了清关镇的平头百姓。教主亲自带人前往丹医派,公子却不认他的亲生妹妹。他为何能做继任?与江湖上恶名昭著的魔教沾亲带故,他自觉蒙羞?” 在说第一句话时,常夜琴还给了卫凌风三分薄面。但他越说越愤慨,到了后来,他甚至不愿再和卫凌风待在同一间屋子里。 怎料,云棠竟然回答:“可我不会有子嗣。除了云玱,谁还能做下一任教主?” 云棠轻抿一口茶水,红唇擦过杯沿。她抬眸,目光正好与程雪落对上。她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她对着他说:“我筋脉大损,受不了生育之苦。” “教主年纪尚轻,”另一位副教主规劝道,“此事可以容后再议。而公子……” 卫凌风不急不缓地应了一句:“我也并无此意。” 常夜琴皱起眉头:“你是无意于教主之位,还是无意于娶妻生子?” 当着在座几位的面,卫凌风从座位上站起来,淡声道:“我立过誓,此生绝不会娶妻生子。” 另一位副教主手中的茶杯摔在了地上。这位老人家双手握拳,怒目圆睁,镇静良久,才问:“公子在药王谷,可是伤及了根本?” 这个问题,就是在问卫凌风有没有隐疾。卫凌风定了定神,心中暗忖:我从不与旁人谈论私事。若是详细解释,难免波及小师弟。倒不如直接认了,从此也能免去一桩麻烦。 于是,卫凌风说:“是的。” 这一回,常夜琴的茶杯也摔在了地上。 常夜琴屏住呼吸,沉声道:“当真?” 卫凌风点头:“嗯。” 常夜琴一再求证:“你确定自己今生今世不会有妻子儿女?” 卫凌风坦然道:“早已确定。” 常夜琴道:“药王谷欺你太甚。你入教至今,为何绝口不提报仇?” 卫凌风道:“你我幼年相识,分别数载,你尚且不信我,遑论他人。” 常夜琴站立不定:“我初时,并未料到你……”他手掌扶着桌角,颇感难以启齿,浓眉锁成两道,周身满溢着杀伐之气。 几步开外之处,云棠还在拨弄一只青釉花瓶。她说:“我们都是武林公敌,落在武林正道的手里,不死也是个半残。五年前,他们没将我们一网打尽,不晓得有多少遗憾。今时今日,他们又勾结了王侯将相,所谓的江湖争端,终将演变为党同伐异,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若我们自乱阵脚,必将满盘皆输。” 右护法频频点头:“教主所言甚是。” 云棠继续说:“五年一度的世家大会即将举行。我想前往京城,一探究竟,奈何我如今的状况,你们也知道……”话说一半,她握住了花瓶的瓶口,瓷瓶被她捏碎,碎片扎进她的掌心。 常夜琴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盯着云棠,狐疑地问道:“教主?” 云棠满手都是血,嘴上还说:“没事。”声音细若蚊蝇。很快,她开始大口地喘气,背对着在场所有人,后颈那一片雪白肌肤爆出青筋,像死人一样狰狞毕露。青筋周围连着细小的紫色血管,这使她看起来又青又紫,极为骇人。 “教主,教主又走火入魔了。”右护法身形发颤。 卫凌风快步走近云棠,但她已经跪在了地上。卫凌风道:“怎会突然加重?”而云棠双手撑地,根本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他拔掉云棠手中的碎片,伸出两指探过了云棠的脉搏,嗓音陡然肃穆:“竟会如此……” 程雪落单膝跪地,守在云棠身侧,问道:“如何?” 卫凌风回答:“暂无性命之忧,但内力尽失了。” 云棠在喘息的间隙里发出可怖的笑声:“还不如让我去死……” 还不如让我去死。 她这样说道。 “确实,”卫凌风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沉沉叹了口气,“澹台彻也是生不如死。” 程雪落侧目看着卫凌风:“你想让教主死?” 卫凌风道:“我绝无此意。” 程雪落道:“阁下向来只会袖手旁观。” 卫凌风微微一愣:“你对我误会很深。” 程雪落步步紧逼:“你我之间毫无交情,谈何误会?你为教主调养身体,教主却每况愈下。” 右护法接话道:“左护法大人,如今并不是争执的时候,我们应该先把教主送回房间休息……” 卫凌风挡在右护法之前:“我为教主调养身体,一向尽心尽力。她是我血亲,又曾救过我一命,我亦不会加害她。” 常夜琴帮腔道:“卫凌风贪生怕死,没有害人的胆子。”又看着程雪落:“左护法大人,你没听见右护法的话吗?先把教主带走才是正事。你行事拖泥带水,不得要领,便和你那自诩道义的爹一样。” 当他讲完“爹”这个字,程雪落身形一晃到他的背后,拔剑横切他的腰侧。常夜琴感知一阵疾风,连忙倒地翻滚,避过程雪落那一招,当场和程雪落打了起来。 花瓶、瓷器、香炉被剑光斩裂,散乱一地。 右护法想拉架,但他有心无力。他只能扶起云棠,并说:“我们先走。” 卫凌风打开正门,跟着右护法往外走,还有两位副教主一路随行。其中一名副教主年过七十,姓徐,教内众人尊称他一声“徐老”。徐老一身道袍,白眉白须,行步间轻松自在,衣袖飘逸。 几人已经远离议事的房间,月光黯淡,四下岑静。徐老走得最快,一直在前方引路。不知不觉间,他把众人带到了一处荒废的偏僻角落。他还说:“今夜,过半的侍卫们都在饮酒,城门外醉倒一片。” 右护法回答:“那是教主的犒赏。近日大伙儿辛苦了,教主便给所有教众派发了美酒。” 徐老又问:“左护法做事稳重,今夜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自我归教之后,”卫凌风解释道,“常夜琴,程雪落等人似乎整日心绪不宁。” 他们踏上一座石桥。桥下是沉寂无波的一汪湖泊,湖上飘着颓败的枯莲,枯叶之下的莲梗乱如一蓬杂草。徐老望着眼前景色,慨叹道:“昔日的红莲碧叶,却是今日的枯枝杂草。”他似乎一点也不为云棠的病情着急,而另一位副教主慌忙催促道:“徐老,我先去召来大夫,你们把教主带回……”话没说完,徐老蓦地一伸手,点住了他的穴道。 徐老内功深厚,点穴的本事更是一流。早些年,他使用化名,著出一本《点穴初编》。这本书在江湖上广受推崇,乃至于所有门派都复刻了《点穴初编》,用来教导弟子如何点穴、如何入门。 徐老虽已年过七旬,但他身法敏捷,出招极快,又练了这么多年的功夫,擒拿几位年轻的武林高手丝毫不在话下。 徐老行走江湖的唯一克星,便是《无量神功》。 奈何《无量神功》是云家的秘传武功。徐老不禁感怀道:“老夫在教内三十多年了。早些年,我心怀壮志时,也愿为老教主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他还没说完,右护法后退一步,嘴上念道:“徐老。” 徐老十分慈祥地应道:“承蒙指教。” 右护法放开云棠,马上跪地道:“属下绝非徐老的对手。” 徐老并未难为他,只是点了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经手教内诸多事物,依老夫看,是个可塑之才。” 右护法双手搭在腿上,垂着头,似有百般恭敬,还说:“属下敬仰徐老的威名。” 徐老道:“你身上配着一把短剑。你把剑□□,杀了云棠,权当表个忠心。” 直到此时,卫凌风才开口接话:“杀了云棠?” 徐老瞟他一眼:“让一个二十岁的女娃娃来做教主,本就是个笑话。这女娃娃的爹传给她一身功力,她受用不起,半死不活。你我送她上西天,便是做了好事一桩,成全了她。” 卫凌风挡在云棠的面前,语气既谦恭,又有恳求意味:“她是我亲妹妹。” 徐老抚着白胡子,长眉微皱,额头显出条条沟壑:“江湖中人笑话魔教妖女,牝鸡司晨,人尽可夫,辱没了我教的英明之举。何况你这妹妹登临教主之位五年,尚未替她父母舅舅报仇,确是个没用的人。杀了她,有何可惜?卫凌风,你断了一手一腿,在这教内,孤苦无依,常夜琴和程雪落都把你当作眼中钉。你若是不先下手为强,早晚会遭殃。” 卫凌风倚着栏杆,夜风中,他的脸色愈加苍白:“你为何不杀了我?” 徐老道:“我听闻,教主把《无量神功》的九本秘籍都交给了你。” “是,”卫凌风闭上双眼,“教主敬我为兄长,我怎能恩将仇报?” 徐老的手指骨节扣在栏杆上:“卫凌风,你爹娘去世时,你没回到教内。骨肉亲情于你而言,当真不能割舍?” 卫凌风恰到好处地迟疑片刻:“我……” 跪在地上的右护法也帮腔作势道:“公子,望公子三思。” 卫凌风站在原地不动,湖畔水风吹过他的衣带,白衣广袖,十分俊雅绝俗,好像他马上就能乘风而去、羽化登仙。但他的语气极为卑微,完全配不上他的出尘气度。他说:“我愿把《无量神功》的九本秘籍赠予你,只求你能饶我一命。” 说到“命”字,他咬字极轻。 “哈哈,”徐老忽地笑道,“果然如谭掌门所言,你这个软骨头的贪生怕死之徒,空有一副皮囊。” 凄清月光之下,卫凌风的影子晃了晃,仿佛在风中发起颤:“你认识谭掌门?” “哎,算不得认识,”徐老坦诚相告,“老教主和云棠都不愿意放权给我。多年来,他们把持着教内诸事,不懂得中庸之道,更不懂化敌为友。要是他们如我一般,早早与江湖八大派谈和,哪会有五年前的一夜血洗云霄之地?” 卫凌风又道:“乌粟说,她本想用几张假地图换取药王谷的信任。是不是你把她的假地图,换成了真的?” 徐老绕到卫凌风的面前,怀疑道:“你怎的突然冒出这么多话?” 卫凌风右腿支撑不住,肩膀倾斜,身姿无力地站在桥上,低头自嘲道:“我想到乌粟被烧死在烟波阁,兔死狐悲。” 徐老摇了摇头:“你们云家这一代,一儿一女,统统废了。你软骨头怕死,还有妇人之仁。” 他看着卫凌风的双眼,脑中一怔,压着嗓音承认道:“不错,当年乌粟绘制地图时,老夫将她的假地图掉了包。只可惜澹台彻救了云棠一命,否则你这妹妹五年前就该被豪杰义士们先奸后杀了。” “先奸后杀?”卫凌风苍白的脸色因愤怒而染上薄红。 徐老不置可否地笑了:“你若是临时变卦,不把《无量神功》交给老夫,老夫便把你那个长得比女人还标致的师弟也献出去,让武林正道都来将他先奸后杀……” 徐老说了个“杀”字。怎料,卫凌风缓缓站直,盯着他,也说了个“杀”字。 “杀”字出口时,湖水狂翻一阵波澜。 藏在湖中的暗卫一涌而出,共有十八个人……竟然是云棠座下大名鼎鼎的十八连骑。 今夜开办宴会,教内大多数高手都喝了个半醉,而侍卫们收到了云棠犒赏的美酒,也醉倒在酣畅美梦中。恰逢武林世家大会在即,云棠召集左右护法、三位副教主议事,这都发生在情理之中。 徐老知道,自从上一次,云棠在应天府和谭百清交手,她就受了重伤。加上她原本筋脉受损,久病不愈,活该发作到内力尽失。 徐老沉下心来,侧耳细听云棠的气息,她确实脉象微弱,毫无内力。 今夜,天时地利人和,徐老等了太久。 方才,刚走出那间屋子,徐老就通知了他的侍从,让那侍从赶紧动手,立刻调集人马,趁夜抢占崇明堂、百草堂、清帘堂……先掌控教内的局势,再慢慢向外拓展。他埋了几年的棋子,终于能破开土地见光。 然而,埋伏在此处的十八连骑,是徐老计划之外的一个变数。他来不及思索,立刻出招应战,以他的功夫,杀死十八位年轻高手不是难事,只是要花费一番时间。 正思考时,徐老听见卫凌风开口问:“腰斩吗?” 云棠轻声回答:“那不是便宜了他?他刚才不仅说,要把你师弟先奸后杀,还骂我们云家这一代都是废物。光一个腰斩,兄长你能解气吗?” “不能,”卫凌风道,“但我也没别的想法。” 徐老凌空翻越,金鸡独立,单脚立在水波上。他回首一望,只见云棠毫发无伤地靠在栏杆上,卫凌风弯腰从湖中拔出一朵枯莲。 徐老暗道一声:不好!脚下运力,准备遁走。 枯莲在卫凌风手中化作尘埃。尘土飞扬,筑成一道墙,十八连骑又将徐老团团围住,徐老踩不住波涛翻滚的水面,衣裳被湖水浇得湿透。他挽袖一捞,捞上来一只莲梗,那莲梗细长、枯败,但在徐老手中伸缩自如,当空一划,就能刮出一道血口。 卫凌风道:“我们困不住他。” 云棠拔出右护法腰间佩剑,足尖轻点,踏桥而下。她剑锋斩破水面,旋身时,剑刃带起水光,划出一个完整的圆,压到徐老的头上,造就雷霆万钧之势,这便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天霄金刚诀”。 徐老堪堪抵御,狼狈地避开这一击。他弃掉莲梗,钻入水面,探头骂道:“就凭你们云家这一代……” 不远处传来一阵琴声。 琴声瞬息万变,阴沉诡谲。 徐老眼瞳一缩,万万没料到常夜琴来得这么快。 常夜琴与程雪落多年不和。老教主还在世时,常夜琴经常找程雪落打架,哪一次不是打个一天一夜才肯罢休? 徐老越细想,心下反而越镇定。无论如何,云棠和卫凌风负伤在身都是事实。他们云家这一代,气数已尽。 徐老一口气沉到湖底,抓出几块石头。他像泥鳅一样搅动湖底淤泥,水面上的众人看不清他身在何处。而他以静制动,藏进石桥的黯淡倒影中,乍然一越,飞过桥头,抛洒一颗石子,击中右护法背后的死穴。 右护法当即呕出一口鲜血。 徐老正得意时,湖面倒映了一束剑光。当他回过神来,程雪落的长剑已经刺穿了他的肩膀。 而卫凌风这个据说断了一手一腿的废人,竟也扯过徐老的衣摆,先用无量神功将他压制,再以迅雷之势用上两招“卸骨手”,拆掉了徐老的肩膀和髋骨。 徐老痛呼道:“你这贱种!” 卫凌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淡淡道:“承让。”他扶起右护法,探过右护法的脉息,又听程雪落问道:“他伤势严重?” 卫凌风宽慰道:“无妨,只需静养半个月。” 徐老躺在地上,正欲咬舌自尽,从远处赶来的常夜琴一个飞扑,双手扣紧了徐老的下巴。常夜琴背着一张乌木古琴,手背上暴起的筋脉铮铮如琴弦,他话中并无一丝暴戾,甚至还有几分温和:“徐老,不把你千刀万剐,怎能解我心头之恨。” 卫凌风道:“你别杀他,将他押去刑堂。右护法大人,请随我来。” 常夜琴还在说:“徐老,你实在操之过急,我们分明有许多破绽。” 程雪落讨教般地询问:“什么破绽?” 常夜琴看了程雪落一眼:“教主要是真的内功尽失,你不会有心思找我打架 。” 云棠从徐老身上踩过,走到程雪落跟前,也抬头看着他:“我假装走火入魔,装得像不像?” 程雪落道:“很像。” 云棠又问:“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人世了,你会为我感到伤心吗?” 程雪落默不作声。 云棠往前走:“会悲痛欲绝吗?”程雪落还没回答,她蓦地停步:“我说笑的。” * 为众人验过伤势之后,卫凌风踏着一地月光返回了住处。沈尧已经睡了。沈尧如今还真有江湖侠客的架势,就连睡觉时,怀中也抱着一把剑。 卫凌风握住剑柄,缓缓移走这把剑,再将沈尧翻过来,使他面朝着自己。他睁开双眼,喊道:“师兄……” 卫凌风道:“是我。” 沈尧揽上他的肩膀:“什么时辰了?你怎么回来得这么迟。”这般问话,就好像妻子在责问晚归的丈夫。 卫凌风叹了口气:“近日晚归,实非我愿。” “你的衣服上……” 沈尧解开他的衣带,“沾了血。” 卫凌风躺在沈尧身边:“这不是我的血。” 沈尧问:“那是谁的?” “姓徐的那位副教主,”卫凌风如实相告,“他被押送去了刑堂。” 沈尧从床上坐起来:“刑堂?” 卫凌风扯着他躺下:“莫慌。” 沈尧心中忐忑,不由说道:“半个多时辰之前,你还没回来,我总觉得外面吵得很。我能听见打打杀杀的声音。我抱着剑,绕着周围转了一圈,一个活人都没瞧见。太诡异了……” 卫凌风耐心解释道:“今晚有人作乱,打到了崇明堂,他们正在清理门户。崇明堂离我们挺近,你应当是听见了他们争斗的声音。” “崇明堂?”沈尧又问,“你认识崇明堂的上一任堂主锦瑟吗?” 卫凌风道:“不认识。你若想查她,明日我们去一趟崇明堂。” “好啊。”沈尧应道。他一边说话,一边放下床账。卫凌风攥住沈尧的松垮长衣,使劲向后拉。衣料又是“哗啦”一响,被卫凌风撕破了。 沈尧叹道:“师兄,就算你家里很有钱,你也不能这么奢侈吧?每天撕我一件衣服……” 卫凌风道:“你讨厌我撕你衣裳?” “废话。”沈尧一手拍在床上,拍得床榻一震,卫凌风以鼻音“嗯”了一声,这声音听在耳边十分低沉缠绵。沈尧的耳朵都听红了,低下头道:“我、我总不能喜欢被你撕衣裳,那我不就成了褒姒,你当自己是周幽王吗?” 卫凌风竟然开始背诵《吕氏春秋》里那一段周幽王的事迹:“幽王击鼓,诸侯之兵皆至。人喧马嘶,褒姒喜之……幽王欲褒姒之笑也,因数击鼓。”他说着,手搂过沈尧,把沈尧压在身下。 当他念完 “因数击鼓”,帐幔摇动未定。沈尧右手紧握,又锤了一下床:“你……你……”咬牙片刻,沈尧喘息道:“你这昏君。” 卫凌风亲他耳朵,一手锁紧他:“爱妃所言极是。” 作者有话说: 牝鸡司晨,指的是母鸡报晓,代指女人乱政,出自《尚书·牧誓》—————————— 七十章完结,加油! 第68章 穷途日暮 辰时未到, 天色未明,沈尧扛着一把剑去找澹台彻。 澹台彻披衣而起。他拎着一壶酒,坐在院子里,指导沈尧如何融会贯通各门各派的剑术之长。他教了沈尧半个时辰,破天荒地称赞一句:“你算是有几分武学天赋。” 沈尧大为振奋。 朝日渐高,沈尧练完剑,拜别澹台彻, 转道去了一趟崇明堂。卫凌风已经来到了崇明堂的正厅,四周桌椅橫翻, 碎片满地,全是打斗留下的痕迹。 “昨晚闹得这么大?”沈尧跨过门槛, “我还以为只是小打小闹。” “小师弟,我快忙死了,你还不来搭把手?”钱行之抱怨道。 沈尧听见钱行之的话, 连忙撩起门帘, 走入室内。他还以为崇明堂的损失有多惨重,待他定睛一看, 竟然只有两位病患坐在椅子上,他们的伤势看起来并不严重。 沈尧皱眉道:“九师兄, 你忙不过来?” 钱行之望向窗外, 归心似箭:“哎,你不懂, 一寸光阴一寸金。你帮我一把, 我就能早点回家。家里还有几位美貌的姐姐们等着我, 我怎忍心让她们独守空闺?” 沈尧却道:“九师兄,你治病时,不该心存杂念。” 钱行之垂着头,深吸一口气,以壮士扼腕般的决绝回应:“你说得对。” 沈尧放下门帘,又走向了卫凌风。 卫凌风落座在一把完好无损的椅子上,崇明堂的堂主候立一旁。那堂主将一本书册交给卫凌风,还说:“公子明鉴,只剩这一本了。” 沈尧凑过去问:“什么东西?” 卫凌风道:“锦瑟的……”他还没说完,沈尧打开书册一翻,刚好翻到一页纸,其上写道:锦瑟,凉州人,生于元淳三年。 沈尧一边看,一边惊叹:“锦瑟是凉州人?奇怪,她跟段家究竟有什么牵扯?我当时就觉得,她好像一直在等段无痕,也不知道段无痕现在怎么样了。不过,就凭段无痕的武功和身家,江湖上没人敢惹他。” 卫凌风点头,应道:“你所言极是。” 这一句话,让沈尧联想起昨夜。沈尧脸色微红,顾左右而言他:“等我去了京城,再查一查段永玄那个老贼。” 打从这日开始,沈尧每天早晨去找澹台彻练武,中午和下午接受卫凌风的指教,晚上独自一人参悟武学,或是准备出门在外的必备药品。大概半个月之后,他得到云棠的首肯,成功加入了去往京城的一支队伍中。 众人动身的那一天,沈尧体会到了钱行之所说的“极舒服的马车”。沈尧坐在马车里,真想躺下来睡觉,他忍不住说:“哎,不该用绫罗绸缎来当马车垫子,我一坐上来,浑身骨头都软了。” 卫凌风正在看书。他翻过一页纸,应道:“你枕在我腿上吧。” 马车里不止他们二人,还有钱行之。 钱行之听闻沈尧和卫凌风将去京城,死活要让他们带上自己,还说什么“丹医派三师弟相依为命,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魔教老巢”。 路上,钱行之不无感慨:“哈哈,听闻京城繁花似锦,美人如云啊。” 沈尧质疑道:“九师兄,这就是你非要去京城的原因吗?” 钱行之一派正直道:“我想去京城,还不是因为我放心不下你们。” 他收敛了笑意,眸光清清冷冷:“我眷恋温柔乡,沉迷胭脂堆,乱惹桃花债。可我更讲究兄弟义气。这一趟凶多吉少,我晓得。要是我死在了外面,你们替我收尸,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不负师门祖训。” 卫凌风和沈尧都被他触动,静静地看着他。他忽然笑了,抚掌道:“大师兄,小师弟,俗话说得好,人生无常,及时行乐。当我们的队伍路过青楼,我们就进去快活快活?” 卫凌风将手中的书册扣在了钱行之的脑门上:“这一路上,险象环生,我劝你清心寡欲,少做痴心妄想。” 沈尧附和道:“三大杀手宗门还在追杀大师兄。” “清心寡欲,”钱行之抽了一下鼻子,“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大师兄,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教我啊?” 卫凌风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指点他:“每天夜里,静心灭欲,静思己过 ……” 沈尧道:“我不信。” 钱行之有些疑惑:“小师弟,你怎么了,你不觉得大师兄说得很有道理?” 沈尧只说:“我这把腰,还酸得很。” 钱行之皱眉:“你昨日劳累了?” “差点累死。”沈尧倒头靠在软枕上。 钱行之搭住沈尧的脉搏,眼角余光没注意到卫凌风神色有变。钱行之探过脉象,分外迷茫道:“心浮气躁,水火不济,阴常不足,房。事过多……小师弟,虽说你正当壮年,气血方刚。但你自己就是个大夫,怎能不知节制?” 沈尧拽过卫凌风手上那本书,用书挡脸。车轮碾过石道,蓦地一顿,沈尧头顶一晃,撞在了卫凌风的腿上。 卫凌风对沈尧说:“从今往后,我会多加注意。这一趟去了京城,凶多吉少,我本不愿和你同行……” “要死一起死,”沈尧回答,“要活一起活。” * 卫凌风一行人佯装成苗岭的商队,从苗岭出发,绕路穿过几座城镇,途中遇到了两拨土匪。那些土匪的武功远不能与卫凌风等人相提并论,撑不到片刻功夫,就被杀得干干净净。 他们出发半个月,抵达了廷州。 廷州风景如画,民风淳朴,但是沈尧不愿久留。因为,江湖传言,流光派掌门谭百清的老家就在廷州,谭百清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廷州人。 “我们的队伍里有十七个人,”卫凌风直言道,“不得不稍作歇息。” 沈尧坐正身体:“我明白。但是,师兄,你长成这样,放在人群里太扎眼了。萧淮山也是。江湖上人人都听过‘黑面判官萧淮山’的大名。我走南闯北的这几个月,从没见过有谁的皮肤比萧淮山更黑。这一次,萧淮山也在我们的队伍里……他只要一出马车,我保证他会被立刻认出。” 卫凌风找出一卷蓝布,缠在了沈尧的脸上,只露出他的一双眼睛。沈尧又问:“这是东岚派的打扮吧?” “是的,”卫凌风说,“东岚派的下级弟子外出时,不能露出额头和嘴巴。” “什么是下级弟子?”沈尧扯了扯蓝布,“他们东岚派的弟子,还分上中下三个等级?” 卫凌风点头。 沈尧嗤笑:“搞什么啊,‘下级弟子’这名字,听起来就低人一等,他们出门还要挡脸,可真是惨。” 卫凌风自己也缠了头,才和沈尧一前一后走下马车。钱行之跟在他们后面,眼观鼻鼻观心。他们队伍里的所有人,都住进了教内经营的一家客栈。掌柜的见过卫凌风手上的令牌,态度堪称毕恭毕敬。 当夜,卫凌风和沈尧同住一屋。 沈尧在屋内练剑,卫凌风在灯下看书。虽然卫凌风的目光不在沈尧身上,但是,每当沈尧出错一招,卫凌风都会提醒他:“错了。” 沈尧虚心改正,横剑向前。 房门忽然被打开,钱行之一个踉跄,冲了进来。他说:“大师兄,小师弟,为什么我独自住一间房,你们两个住在一起。别以为我不知道……” 卫凌风合上书本:“知道什么?” 钱行之哈哈大笑:“你们两个是不是……” 沈尧握剑的掌心微微汗湿。然而,钱行之却说:“你们两个是不是想背着我练武功?我刚才一直在房间里思考,为什么这一路上,你们俩总在窃窃私语。我终于想通了,因为小师弟和大师兄现在都有武功了,而我没有!哎,我没有啊。你们两个讨论剑法,又照顾我的感受,不想伤到我的心。所以,你们总要讲些悄悄话,还要住在一起偷偷比武,对不对?” 钱行之瞧见沈尧手上的剑,当即感叹道:“果然如此!” 他上前一步,搂紧沈尧:“你真是九师兄的好师弟!我此前都不晓得,你是这么的谨小慎微、温柔体贴。” 沈尧推开他,倒也不好否认,只能说:“九师兄,时候不早了……” 钱行之撩了撩衣袍:“今夜,我和你们睡一张床。” 沈尧惊讶:“什么?” 钱行之被自己臆想的兄弟情谊所感动,不由得说:“我们师兄弟三人,相依为命。今后,我日日夜夜不会和你们分开。” 卫凌风手上的那本书,被他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钱行之误解道:“大师兄,你喜不自胜吗?” 卫凌风毫无波澜地应了一声:“嗯。” 是夜,师兄弟三人挤在一张床上。沈尧夹在中间,卫凌风位于他左手边,而钱行之躺在他右手边。 床账垂落,床上一片安静祥和。 钱行之很快睡熟,还发出微微的鼾声。但他睡姿不雅,长腿一伸,架在了沈尧的身上。 沈尧从梦中惊醒,混混沌沌间,他看到青烟缭绕,帐外立着一把细长的剑。 淬了毒的、成色发黑的剑刃戳破了纱帐,在烟雾升腾时挽出一朵剑花,直往沈尧的胸口刺去。 沈尧来不及躲闪,更怕他躲开之后,毒剑会伤到两位师兄。 他还没喊出声,另一把长剑横在他身前,挡住了刺下来的毒剑。 沈尧侧目,这才发现卫凌风醒了。 卫凌风翻身下床。沈尧一脚踹醒钱行之,大喊:“有杀手!有杀手!”然后他也拔剑出鞘,就在屋内和一位蒙着面的黑衣人缠斗。 黑衣人内功高强,而沈尧身法诡谲。凭着澹台彻传授的一招“霜寒剑”,沈尧砍断了一名黑衣人的两根手指,那黑衣人手腕一松,沈尧又踹上墙壁,翻身借力,劈头来了一招“天霄金刚诀”。 虽说沈尧刚开始练“天霄金刚诀”,但他胜在悟性强、出招快、还有一把绝世好剑。那位黑衣人当场被沈尧削掉半个脑袋,脑浆溅了一地。 不远处,卫凌风将另一个黑衣人的胸腔捅穿。沈尧认出卫凌风手上那把剑,正是他在安江城捡到的“广冰剑”。 广冰剑果然是当世神剑。剑光流转,削铁如泥,直把黑衣人的肋骨切出一条平平整整的伤口,就像是先用一把尺子量好,再用一把锯子锯开那人的胸膛。 与广冰剑相比,沈尧手上的这把剑只能算是破铜烂铁。 两个黑衣杀手都死了,满地血迹,腥味扑鼻。 沈尧喊道:“大师兄。” 卫凌风把广冰剑收好:“你没事吧。” 沈尧松了一口气:“我没事,师兄你呢?” 卫凌风打开房门:“我也没事,去看看其他人。” 钱行之尚未回魂,呆呆地呢喃道:“日他娘的,什么世道。”沈尧转身,朝他招手:“九师兄,跟紧我们。” 钱行之像一匹野马一样奔过来,对沈尧更是亦步亦趋。 卫凌风召集了队伍中的所有人。今夜一群杀手突袭,还用了最上等的迷魂香,哪怕队伍中高手如云,仍有一位刀客受了伤。这位刀客,正是萧淮山的好友。 萧淮山担忧道:“伤势要紧吗?” “没事,”沈尧拿出一瓶金疮药,“幸好他没沾到毒剑,只是撞在墙上,扭伤了筋骨。我给他敷两天药,他应该就能好了。” 萧淮山抱拳道:“沈大夫真乃神医。”接着又感慨:“沈大夫的武功进步神速,能文能武,真乃奇才也。” 沈尧笑说:“我算什么奇才……” 钱行之不禁回忆道:“哎,小师弟,你晓得吗?我在应天府摆摊时,有人送过我一副对联,上联是,扶花弄柳显妙手,下联是,救死扶伤真奇才。” “九师兄厉害,”沈尧夸赞道,“九师兄,我们现在去验尸吧。” 钱行之呼吸一滞,嘴上还是答应了。今夜一共来了二十四个杀手,全被他们悉数解决。他们住在客栈最高层,这一层楼里,住的都是魔教中人。 卫凌风掀开尸体的面巾,又验过他们常年练武养出的掌茧,断定道:“的确是杀手宗门的人。” 沈尧在地上捡到了一根残余的迷魂香。他拾起香头,闻着香料的味道,只觉得十分熟悉,再一细想,他心底泛酸、通体发凉。 卫凌风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这种迷魂香,”沈尧坦言道,“像是许师兄的手笔。” “许兴修?”钱行之接话道。 沈尧道:“许兴修,许师兄。” 钱行之蹲到了沈尧的身边,惆怅不已:“日他娘的,许兴修想弄死我们三个吗?我和他是一起撒过尿的交情啊。” 沈尧用一块手帕包好了香料,调笑道:“现如今,哪怕你和他上过床都不管用了。” “哎?”钱行之反问,“两个男人怎么上床?” 沈尧欲言又止。 钱行之自行领悟了,连声赞叹:“妙啊,妙啊。” * 因着行踪败露,卫凌风带着队伍换了一条路走,每晚安排四人值夜。他的决策十分正确,接下来的行程中,他们再没遇到杀手宗门的人。 将近月末时,卫凌风一行人抵达了京城。 京城守卫十分森严。进城者,若是武林人士,必须上报门派,且不允许携带兵器。 守城的士兵会搜查每一个人,仔细端详他们的面貌,确认无人易容。每天早晚都有武林高手坐镇城门,观望进城者是否身怀内功,道道关卡,重重阻挠,使得“进城”二字变得极为艰难。 武林人士、平头百姓、文人商贾进城,只能走西门和北门。 而王公贵族进城,一般都走东门。 马车绕进东门时,沈尧压低声音道:“师兄,我们怎么能走东门?” 钱行之附和道:“一群小老百姓,也配走东门?” 正说话间,马车停下,官差撩起车帘,打了个招呼道:“几位爷,要进城吗?” 卫凌风交给官差一封信、一块金色令牌。官差接过,在马车之外站立良久。 此时正是清晨寅时,天光微亮,朦朦胧胧不见朝阳。城门处的几位官兵放轻了声音,对着马车内的卫凌风说:“大人,您要进城好说,但您还是不能携带兵器,且让小的们清点一番。” 卫凌风应了一声好。 众人的兵器都藏在马车的夹层挡板里。卫凌风曾经在夹层内灌铅,是以,官差用铁锤敲击马车时,只能听见实心的响声。而马车上仅有软枕,卫凌风等人皆用岭南秘法掩藏内功,吐息间与常人无异。守城的官差观望片刻,放下心来,准许卫凌风等人入城。 马车渐行渐远。 沈尧质疑道:“这些官差既不搜我的身,也不看我的脸。师兄你交给他们的那封信,是谁写的?” 卫凌风坦诚道:“楚开容。” 沈尧又问:“楚开容回京城了吗?” 卫凌风如实告知:“楚开容、段无痕 、谭百清,以及武林盟主、药王谷的谷主、天下第一庄的庄主,这些人,如今都汇聚在京城。” 沈尧思忖道:“五大世家开会,谭百清凑什么热闹?谭百清作为流光派的掌门,他和武林世家有私交吗?” “段无痕刚从熹莽村回来,”卫凌风耐心解释,“谭百清是熹莽村一事的见证人。” 逃出应天府的那一夜,沈尧记得段无痕直奔熹莽村而去。由此,沈尧猜想道:“难不成段无痕要在世家大会上披露熹莽村的案情?倘若是这样,段无痕的胆子太大了。他就不怕他老爹把他的腿打折?” 钱行之面露愁容:“他老爹会先捅死我们几个。现在,我们都是真真正正的魔教中人了,哎,我怎么走到了这一步啊。” 沈尧道:“九师兄,你在魔教和年轻姑娘嬉戏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很满足。” 钱行之抬袖掩面。 三天后,世家大会如期举行。 沈尧乔装一新,还戴上了人。皮面。具。这种东西,取材来自死人的面皮,一张皮只能戴一天。这一路上,沈尧都没舍得拿出来用。直到世家大会召开,他才把面具翻了出来。 五大世家分为赵、江、段、郑、楚。其中,赵家的武士最多,分布最广,家规也最混乱。沈尧做出一副赵家剑客的打扮。他照过铜镜,甚是满意。 萧淮山见了他,狐疑地问:“沈大夫这是要做什么?” 沈尧理所当然道:“混进世家大会啊。” 萧淮山又惊又怒:“如何使得?世家大会,正是狼窝虎穴,沈大夫这一去,怕是不能活着回来。” 沈尧阴恻恻地说:“我要在大会上投毒,把谭百清弄死……” 话没说完,一柄折扇敲中了他的头。 他转身,见到卫凌风。 卫凌风穿一身读书人的长袍,手握折扇,戴着一副相貌平平的人。皮面具,很像是翰林院的文官。 沈尧喊他:“师兄。” 他道:“是我。” 沈尧搭住他的肩膀:“说真的,师兄,你就别出门了。你尚未痊愈,这时候去世家大会,不是找死吗?” 卫凌风却说:“我等了许多年。” “什么意思?”沈尧用探究的眼神望着他,“你很期待世家大会?” 卫凌风推开门窗,望着窗外。日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说:“是,我很期待。” * 世家大会在楚家的一座别院中举行。附近的几条长街都被封禁,平民百姓一律不得靠近。京城御林军早早地派军驻扎在此处,五大世家带来的人手确保了这座别院固若金汤。 沈尧也不知道卫凌风用了什么办法。总之,卫凌风混进了朝廷文官的队伍中。五大世家分布在各地,因此各地都派遣了七品以上的文官随行。 而卫凌风所在的这支队伍,既有京城官员,又有沭阳官员。楚家、江家和赵家的侍卫们随行保护,沈尧穿插在其中,根本无人注意。 沈尧心道:所谓的世家大会也不过如此。 他穿过别院的侧门,进入广阔的校场。 校场上,五大世家的人已经来齐了。沈尧远远看到段无痕,真想和他打个招呼。还有楚开容,数月不见,楚开容似乎清减了不少,但仍然神采飞扬,正与周围人谈笑风生。 沈尧转过头,目光刚好与江连舟对上。他神思一顿,差点喊出一声:连舟。 江连舟的父亲江展鹏乃是当今的武林盟主。江展鹏穿着一身玄色长袍,径自走过正门,步履稳健。江连舟垂头跟在父亲的身后,路过沈尧时,江连舟也微微一愣。 江展鹏已经走远了。 近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校场上铺着一层青花石板,被下人们擦得干干净净。那石板堪可反光,清晰得能照见人影。江连舟回过神来,快步飞奔,追寻父亲的脚步,他的影子也从石板上溜过。 又过了一会儿,谭百清带着流光派的弟子们姗姗来迟。随后,五毒教、伽蓝派、东岚派都有能人异士现身。沈尧此时还在想:奇怪,五毒教、伽蓝派、东岚派的掌门为何不来?今日,元淳帝携太子到场,这盛大的排场可能是十年一遇啊。 他正想着,忽听一阵号角声起。 沈尧侧目要看,身旁一位文官却推了他的肩膀。接着,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嘴中高呼“万岁”,余音绕梁,气震山河。 沈尧伏首跪地,心道:楚开容、谭百清、段无痕也要这样磕头吗?我不信他们会做这种事。 前后左右都是人影,沈尧悄悄往前挪,斜目看向远处,只见楚开容、段无痕等人站在原地,低下头来,看样子是很恭敬的,可是他们都没下跪。 沈尧心道:果然如此。 一双又一双的官靴从沈尧眼前迈过,元淳帝至少带了四五十个人进场。太监在校场中央念过祝词,元淳帝才让众人起身。 此时,日头高挂,正当晌午。 元淳帝端坐于一张明黄色的软椅上。他年过六旬,眉宇威严,两鬓斑白,面上略显疲色。当朝太子坐在他的左手边,太子黄袍加身,脸上也是病气怏怏。凭借多年行医的相面之术,沈尧断定元淳帝肾亏肝虚,心悸气短。 太监撑着皇家的华盖,那华盖罩在元淳帝和太子的头上,替他们挡住浓烈日光。元淳帝将太监总管唤到跟前,低声细语,太监总管代为传达道:“宣郑家主上前。” 郑家的家主立刻起身。 这位郑家主年约五十,外貌、身形仍然年轻,似乎永远维持在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他从诸位世家高手的面前经过,来到元淳帝尊驾外十步的地方,双膝跪地,磕头道:“草民参见圣上。” 六个字一出,世家内部爆发一阵窃窃私语。 沈尧这时才听他们说道:原来,世家子弟见到皇族,不需要行跪礼,除非……他想吃皇粮,入朝为官,效忠皇帝。 难怪世家子弟一谈起“吃皇粮”三个字就很抵触,还经常嘲笑赵家的赵都尉。 郑家主这一跪,就算宣誓效忠了。 沈尧忍不住去看各大世家的反应。段无痕面不改色,楚开容微微皱眉,武林盟主江展鹏坐不住了……但沈尧没看见段永玄。 奇怪!段永玄那老贼,竟然缺席了武林世家大会! 郑家主尚未发话,江展鹏忽然起立道:“草民江展鹏,参见圣上、太子殿下。今日召开五年一度的世家大会,有劳各位兄弟姐妹远道而来,豪杰义士济济一堂,更有幸得见圣上与太子……” 江展鹏尚未说完,太监总管打断道:“江盟主!”气势如雷。 江展鹏似乎料到了自己会被打断,笑着接话道:“公公请讲。” 太监总管又对元淳帝行了一个礼,这才缓缓行步,走到距离郑家主更近的位置。 郑家主起身,面朝在座的世家子弟,高声道:“诸位江湖义士,今日,名为世家大会,实则为朝廷招贤纳士之大会!武林纷争,由来已久,我等牵扯其中,可谓烦不胜烦。武林世家和八大派、魔教都起过争端,八大派杀我世家子弟……” 谭百清坐在座位上,未曾起身,却接话道:“郑家主,我们八大派,何曾害过世家子弟?” 郑家主没作声。赵家的家主却说:“谭掌门,秦淮楼一案,人尽皆知。伽蓝派弟子当街行凶,杀了多少无辜百姓,你们八大派却把罪名全推给了魔教……” 这番话,江连舟很赞同。于是,江连舟摇了摇头:“真当我们世家的人瞎了眼。” 谭百清起身,重提旧事:“当日在熹莽村,我和赵都尉活捉了卫凌风。卫凌风是魔教余孽,大伙儿有目共睹。那日,卫凌风屠杀全村……” “他并未动手。”段无痕朗声道。 此话一出,满场寂静。 段无痕站了起来,越过太监总管,也没看郑家主,甚至没向皇帝行礼。他只说:“我和卫凌风等人一同进村,五毒教的长老也是当日见证。熹莽村的村民都被下了蛊,蛊虫发作,众人疯癫。说起来,当年的澹台彻,亦是蒙冤受屈。” “段贤侄,”谭百清转动食指上的一枚碧玉戒指,“在当今圣上的面前,你不能信口胡来。说错一句话,便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沈尧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十分担心段无痕的安危。而段无痕却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当着这么多文臣武将、皇族中人的面,段无痕的脾气也不收一收,沈尧对他真是服了。再看那元淳帝,果然微微眯着眼,怒气薄发。 段无痕自顾自继续说:“熹莽村村民家中的地窖藏有符纸……”话说一半,他看向了五毒教的几位长老。 五毒教的大长老沉思片刻,拄着拐杖,站了出来:“不错,诚如段少侠所言。段少侠在熹莽村查案时,老夫也在场。” 大长老瞥了一眼谭百清,才说:“我们发现,熹莽村的符纸,全是应天府特产的雪心纸,平民百姓消受不起。其次,熹莽村事发当日,还留了几个活口,那些活口都讲一口毫无乡音的官话……要知道,凉州百姓做不到毫无乡音。离凉州最近的说正统官话的地方,便是谭掌门所在的应天府了。” 谭百清拢指成拳:“大长老这是何意?” 大长老又说:“熹莽村事发之后,整个村庄被人放火点燃,烧得一片狼藉。不过,谭掌门以为,这样做事,便能干干净净了吗?” 大长老从袖中取出一纸公文。公文上,印着凉州本地官府的红章。 太监总管走了过来,大长老向太监弯腰,并把这一纸公文交给了太监。那太监又把公文呈给了元淳帝,元淳帝看过后,嘴角浮现一抹微笑。 太监深谙元淳帝的心思,当即接过公文,当众宣读一遍。 举座皆惊。 原来,熹莽村的村民没有被烧光,四位村民躲进了村长家的地窖里。段无痕第二次进村时,发现了地窖,打开一看,这些人全都咽了气。但他们身边有纸有笔,便留下了一幅画,还有一页纸。官府验过,纸上字迹和村长报备的手书字迹一致,确实是村长本人亲笔。 村长所绘的画像人脸,正是流光派的一位弟子。 谭百清听完这段陈述,毫无波动道:“圣上明鉴,这是有人作祟,意图嫁祸流光派。熹莽村蛊虫遍地,流光派不养蛊虫……” “这应该问药王谷。”段无痕忽然说。 药王谷的谷主站了起来,走到元淳帝跟前,“啪”的一声便跪下来,嘴上还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谷主跪得太快,沈尧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元淳帝摆了摆手。 太监出声道:“谭掌门,今日乃是招贤纳士之日,倘若你签下字状,便可从轻发落,将功补过。” 谭百清处事一向圆滑。沈尧猜测谭百清一定会虚与委蛇,怎料谭百清沉声道:“恕草民不能认莫须有之罪。”他一巴掌拍在座椅上,椅子的扶手被他打烂了。 很快,沈尧明白过来。今日,谭百清带着八大派的人来到这里,如果他立刻归顺朝廷,做出一副软骨头的样子,他就会被嘲弄厌弃,江湖威名荡然无存。 谭百清身为八大派之首,名门正派的脊梁骨,哪怕是死,也必须站着死。 这就是名门正派的规矩。做坏事可以,但要关上门做。 而在众人面前,他必须是个铁骨铮铮的君子。 沈尧不禁感怀道:死老贼,你也有今天。 那一厢的郑家主又说:“江湖争端,由来已久。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邪门歪道,总按自家的规矩办事,罔顾国法,罔顾律法。今天你说,我跟他有仇,便要杀他全家。明天他说,这人杀我全家,我要全村绝户,冤冤相报何时了?诸位!请听郑某一言!归顺朝廷,归顺律法,爱惜百姓,平息恩怨,这才是国运昌盛之道!这才是武运昌盛之理!” 郑家主内功强盛,话音落罢,沈尧震耳欲聋。 沈尧晃了晃头,总算理清:现在,郑家、赵家已经是明摆着支持朝廷了。单看楚家、江家、段家还有八大派如何收场。 段无痕默不作声。但他背后,两位段家长老说:“郑家主言之有理。” 段无痕回头看着长老,那长老提醒他:“少主,您的姑姑是凉州太守之妻。” 段无痕道:“那又如何?” 长老朗声道:“少主,您的父亲……也赞同郑家主的话。各门各派滥用私刑,百姓不懂武功,备受欺压,苦不堪言。各大门派在本地作威作福,门下弟子触犯律法,官府竟然不敢声张。武功好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做官差……” 段无痕接话道:“竟然如此,为何不修改律法?为何不让官差增加俸禄?” 元淳帝开口道:“段无痕。” 段无痕稍稍低头,以示尊敬。 元淳帝道:“你父亲写过信,丞相收到了,知晓你段家的忠肝义胆……”元淳帝说话时,气脉不足,阴亢阳衰,沈尧听得心中一惊,暗道:元淳帝时日无多。 元淳帝咳嗽时,校场四周的房梁上显出一排又一排的人影。沈尧向远处望去,只见一大群步履稳健的年轻士兵正向校场涌来。这群人,个个身披铁甲,手持重剑,而且……他们每一个人的内功都极其精湛深厚,至少要练三四十年,才会有这样的积累。 沈尧惊叹道:“这是……” 卫凌风在沈尧耳后说道:“丰神剔骨膏。” 沈尧陡然醒悟:药王谷的谷主跪在了元淳帝的面前。这说明,药王谷也归顺了朝廷。那么,药王谷的秘药“丰神剔骨膏”会被年轻士兵使用,也就说得通了。 丰神剔骨膏能让他们功力大涨。可是,再过两天,这些士兵都会死光。 沈尧喃喃自语:“他们都在送死。” 卫凌风淡声道:“居上位者,不会在意平民死活。” 沈尧看着他:“是吗?” 卫凌风笑了。自幼年起,他郁郁寡欢,甚少露出笑容。而今,他笑着说:“无关痛痒。” 沈尧心头像是被挖了一块。他听见太监开口:“诸位若是愿为朝廷效力,肃清武林不正之风,便请签下契书,按下手印。” 话音刚落,郑家主第一个上前,签了大名,按过手印,站到了元淳帝的身后。 接下来,赵家主、五毒教、药王谷、段家的几位长老、乃至天下第一庄的庄主、天下第一剑馆的馆主,纷纷效仿郑家主,誓要摈弃私刑,舍弃仇怨,以律法为先,以百姓为本。 楚开容、段无痕、江展鹏、谭百清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那群功力深厚的年轻士兵越发靠近他们。 东岚派的琴师率先发功。琴师们席地而坐,放下古琴,挑拨琴弦,辅以音波功。霎时琴声四溢,铮铮然如刀戈击撞,余音哀绝刺耳,似有马革裹尸、仰天怒号的惨烈。 江展鹏的女儿江采薇拔出一把大刀,往地上一戳,高喊道:“我江采薇誓死不做朝廷走狗!朝廷要和世家门派谈和,应当拿出诚意,而不是借由世家大会,以死相逼!” 音波功无可避免地伤及了元淳帝。 元淳帝用一块黄帕子擦拭唇边溢出的血,温声说:“你是江采薇吧,刀下牡丹,人如其名。奈何近年来,世家门派牵涉太广,杀孽太重。受你们拖累,朕的修行不得法门,炼丹亦无成效……” 沈尧小声说:“听他们讲律法和百姓,我还觉得挺有道理。可这元淳帝一开口,全是杀孽修行,摆明了是个昏君。难怪他多年不理朝政。” 卫凌风提醒道:“小心,别说话。” 沈尧闭嘴。 元淳帝又说:“朕今日来你们世家大会,无所谓生不生、死不死。真太子还在宫中。朕身边这个,是太监扮出的假太子。你们不愿做朝廷的人马,便埋在此处,化为墙灰……”元淳帝微微阖眼,念了句:“善哉。” 江采薇急怒攻心,扛起大刀,直往一位士兵身上劈去。她说:“今日要是按下手印,要多屈辱有多屈辱!这不是朝廷的招兵买马,这是你们郑家和赵家巴结上了天子,便巴不得让所有人和你们一起跪着!明明能早些开诚布公,早些商量的好事,偏要挪到今日,滥用这种下作的法子!” “江采薇!”郑家主应道,“江大小姐,你也说了,这是好事,为百姓谋福祉!既然如此,你何必挣扎。你且过来,签下手印,世伯我指天发誓,必定保你安然无恙返回沭阳。” 江采薇一刀砍在士兵身上,头颅滚地,血溅三尺。她怒喝道:“我不杀他们,他们也活不过明天!你们不把人当人,我不愿与你们同流合污!你扪心自问,招安各门各派,究竟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谋利?大树底下好乘凉,攀上天子这棵巨树,你们郑家要从梦中笑醒!” 郑家主道:“江兄,你可要管教女儿了。” 江展鹏还没说话,他的儿子江连舟突然开口:“郑伯父,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郑家嫁女儿,非要嫁给将军当妾。天下第一美人是你们郑家的郑如烟,她也是骠骑大将军的妾侍。你这个做家主的,难道没有心吗?” 谭百清凌空跃起:“郑兄,得罪了!” 谭百清拔出他的法华剑,剑芒一闪,亮如银河倾泻,数个士兵倒地不起,血光交织蔓延。而谭百清踏着他们的人头,悄无声息地转到了郑家主的背后,并与郑家主交手。 那些士兵们用过“丰神剔骨膏”,战意正浓,对着流光派弟子大肆屠戮。谭百清反手一挥剑,削得那些士兵后退不止。 刀光剑影,硝烟如云。 沈尧拽着卫凌风,跑进了文官聚集的地方。 沈尧忍不住说:“哎,这么杀来杀去的,不是办法啊。段无痕、楚开容和江采薇这些人,就不能先服个软 ,将来再做打算吗?” “楚家和江家的家训里,”卫凌风介绍道,“都包括不许在朝为官。他们现在服软,正是愧对列祖列宗。” “段家呢?段家有这种家训吗?”沈尧问道。 卫凌风道:“无。” 沈尧又问:“那为什么段无痕也在打架?” 卫凌风思索道:“段无痕一向与众不同。” 沈尧盯着段无痕看了一眼,竟然发现,谭百清趁着兵荒马乱,时不时地斩出一道剑光,意在割伤段无痕。 段无痕避开谭百清的追杀,一跃而起,施展轻功,流云般穿梭在校场上,直奔元淳帝而去。擒贼先擒王,他深谙这个道理。 近旁的士兵们捅伤了流光派弟子,又刺穿了东岚派弟子的胸膛。东岚派的琴师擅长远攻,哪里是那些士兵的对手?其中一名琴师眼见谭百清从面前飞过,连忙拽住谭百清的衣角,恳求道:“谭掌门,救我!” 谭百清扫视四周,正巧无人注意。他甩袖一挥,剑底切出一道冷光,割断了琴师的脖子。 扫除路障,谭百清继续向前。 而段无痕已经破开华盖,剑下光寒耀眼,带起的劲风绞碎了帐幔,生生震退了赵家主和天下第一庄的庄主。 段无痕站在龙椅之前,横剑抵着元淳帝的喉咙口,低声威胁道:“下令停手。” 元淳帝方才还说“无所谓生不生、死不死”,那是因为赵家主、郑家主、大内总管、天下第一庄主等人都护在他的身边。 谁知段无痕如此年轻,武功已经登峰造极,远超那一群前辈!这世上,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他的剑更快。 元淳帝开口说:“停……” “停”字余音未落,剑锋割破了元淳帝的喉咙。 段无痕并未出手。但是,谭百清捡起一粒石子,弹在了段无痕的剑刃上。 段无痕怔了一瞬。 谭百清中气十足道:“段无痕!你怎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当众弑君,是为何罪?你段家的家训,可是忠君爱国!” 元淳帝倒在一片血泊中。 众人停手。 校场上一时安静。 “我日你全家!”沈尧爆发道,“谭百清你个老狗贼!刚才你捡了一块石头,扔在段无痕的剑上,别以为没人看见!老子看见了!老子只是来不及阻止你!” 谭百清的武功高于段无痕。哪怕段无痕这几个月勤学苦练,仍然不是谭百清的对手。正如他在熹莽村输给了谭百清,今时今日,段无痕仍然是谭百清的手下败将。 沈尧从文官的队伍中冲出来,冲入交战最激烈的区域。他忘记自己还打扮得像个赵家剑客,高声呐喊道:“谭百清!你杀了元淳帝,你还杀了东岚派的琴师!只要找到东岚派琴师的尸体,验过他的伤痕,就能证明我所言非虚!谭百清你这个狗东西,屠杀熹莽村的村民,当众弑君,嫁祸他人,整个武林都会以你为耻!” 此前,段无痕一心提防赵家主、郑家主、药王谷和天下第一庄,并未留意谭百清的动作。谭百清没想到,区区一个赵家的小侍卫,竟也能看清自己的言行。 沈尧的喊声,让谭百清措手不及。 楚开容突破了士兵的奇袭圈,纵身飞到了东岚派几位琴师所在的地方。楚开容挨个查验,最终扶起一位琴师,道:“谭掌门!这位琴师,确实死于你们流光派的功夫……” “误伤!”谭百清道,“我门下弟子,初学流光飞舞剑……” 楚开容缓缓站起身:“谭掌门,恕晚辈直言。方才,晚辈没说这位琴师死于流光飞舞剑。我们相隔七丈,你怎能透过尸体的衣裳,看清他的伤口?” 谭百清沉下一股气:“郑家主。” 郑家主面色苍白,仍然应道:“谭掌门。” “自从谭某人踏进这座别院,”谭百清收剑回鞘,“段家、楚家、江家一直在针对我流光派,为谭某人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段无痕当众弑君,还有赵家的侍卫替他诡辩。今日,我谭某人按下手印,便是不愿再与段家、楚家为伍,自取其辱!” 说完,他在那张“招安”的公文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沈尧被谭百清临危不乱、随机应变的本事震惊了,甚至想为谭百清鼓掌。 果然,赵家主和郑家主统一口径,都说谭百清十分清白,而段无痕以下犯上,当众弑君,应当自裁谢罪。 校场上所有争斗都停了下来。 再无一人流血伤亡。 段无痕本该是个功臣。 名门正派不敢背上“挟持天子”的罪名,段无痕却敢。 可惜,他现在被几位世家伯父们勒令自裁谢罪。 段无痕还没出声,卫凌风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喊道:“谭掌门?” 谭百清回首,眼见一副文官打扮的卫凌风,虽觉得有些熟悉,但也认不出卫凌风是谁。 卫凌风道:“谭掌门的爱徒靖泽,近来可好?” 谭百清皱起了眉头。 卫凌风又道:“在下听闻,贵派大弟子靖泽生出心魔,屠戮同门。谭掌门非但没有责怪他,还体谅他的难处。” 谭百清上前一步,目光锁紧卫凌风。 卫凌风拔高声调:“依在下之见,熹莽村一事,或许是靖泽所为,谭掌门并不知情。谭掌门是廷州人,靖泽也是廷州人,谭姓是廷州的大姓,靖泽为何没有姓氏?可见他生来贱籍,天生贱种,枉为武林中人。” 江连舟连声附和道:“对!我在流光派时,也听说了靖泽发疯的事!” 校场上尸体遍地,血味浓郁,散播着一种腐臭味。 东岚派残存的几位琴师互相对视,合力奏出一首变调古怪的乐曲。 卫凌风落脚在断肢残骸的空隙处,毫无惧色地直面谭百清的审视。须臾,卫凌风又说:“靖泽身为流光派大弟子,心智孱弱,武功根基短浅……”他盯着谭百清的双眼。谭百清被琴音所迷,走神之际,顿觉脑中一刺。 谭百清接连后退三步,挥剑往自己的腿上砍。然而楚开容眼疾手快,抢走了他的法华剑。 他丧失了用疼痛来挽回理智的机会。 摄魂术!他心中暗道,周身如堕云雾。 卫凌风先发制人:“你为何要在熹莽村杀人?” 谭百清被摄魂术所迫,万不得已开口说:“栽赃段家。” 卫凌风道:“秦淮楼一案,是你们流光派主张的吗?” 谭百清道:“伽蓝派。” 卫凌风又问:“栽赃段家,对你们有何好处?” 谭百清目眦欲裂,句子从他喉咙中滚出来:“武林盟主之位。” 武林盟主,号召武林,天下英雄响应,八方豪杰齐聚。江展鹏担任武林盟主的这些年,江家的家业扩大了十倍不止。武林盟主这个位置,怎能不让人眼红? 谭百清亲口承认恶行,又言明了自己对于武林盟主之位的垂涎,再加上他刚被指认虐杀了东岚派琴师,江展鹏当即命令道:“将谭百清拿下!” 江采薇纵身一跃,提刀冲过来,刀上血迹未干,金光闪耀,正是江家绝学“金相绝杀刀”。她运起十成十的劲力,鞋底在青石板上踏出浅印,气象恢宏,势不可挡。 谭百清绕剑一转,接下江采薇的刀锋,身形步法丝毫不乱。段无痕、楚开容、江展鹏三人随即联手,布出一个“刀刀剑”的大阵——楚开容和江展鹏都用长刀,唯独段无痕一人用剑。段无痕就成了最关键的阵眼。 东岚派琴声不绝。这声音三拍紧、两拍慢、五拍一击,专门克制谭百清的“流光剑法”。 段无痕提气凝神,以剑气为屏障,踏至高空,挥袖一挑,割破了谭百清的衣襟。 谭百清勃然大怒,引剑刺向江展鹏。 江展鹏的“金相绝杀刀”早已修炼到最高一层,并不惧怕谭百清这一剑。江展鹏正要从容应对,谭百清却反转手腕,手背猛撞在江展鹏的胸膛上,剑尖转弯,直指段无痕。 段无痕被一道剑气划破肩膀,鲜血溅上自己的脸。他处于劣势。生死攸关之际,段无痕恰好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卫凌风做了个手势,划出“十八”二字。 段无痕当即想到,魔教的“昭武十八式”可以压制此时被琴音乱神的谭百清。 高手过招,最忌犹豫不决。段无痕翻身使出“昭武十八式”,连用十八种剑法打得谭百清措手不及,最终一剑斩下谭百清的右手。 谭百清目中充血,跪地不起。 郑家主、赵家主、药王谷的谷主、天下第一庄的庄主等人,都绝非段无痕的对手。更何况,江展鹏、江采薇、楚开容都站在段无痕这一边。 元淳帝已死。 群龙无首,众人望向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江展鹏放下长刀,喟叹道:“武林同道,本是手足。今日拔刀相向,流血牺牲,落得这般境地,江某人愧为盟主。谭百清本是江湖八大派之首,为了区区一个武林盟主之位,竟然勾结伽蓝派在凉州作威作福。果然如郑家主所言,百姓苦于被各大门派欺压……段家主名声在外,自是下一任盟主呼声最高之人选。谭百清,你为了一己私欲,陷害段氏忠良,当今圣上……” 沈尧没再听下去。 他忽然觉得,谁来做这武林盟主,都不会有什么区别。 他在血味漫天的校场里深吸一口气,抬头时,刚好看见了药王谷那位谷主的正脸。 药王谷的谷主本名石刁柏。石刁柏满头白发,五官较为年轻,但他眼神沧桑,眼角密布细纹,口唇泛着偏黑的紫色。当他微一抿唇,沈尧心下一凉,暗道:好个厉害角色。 * 元淳帝驾崩一事很快传开了。 段无痕挟持元淳帝、谭百清栽赃段家的消息一个也没捂住。段无痕的待遇还算不错,仅仅被收押在了衙门。谭百清却被拷上枷锁,废去武功,打入狱中……恰如多年前,他对澹台彻的所作所为。 皇宫之中,太子服丧,满城缟素。 太子生来体弱,又痛失了父亲,当夜重病,几欲昏厥,命悬一线。太医院束手无策,只能贴出一张皇榜。 是夜,沈尧一行人在客栈里吃饭。萧淮山兴致勃勃,高兴得像是刚发了大财,一口饭还没嚼完就急忙说:“诸位,我们要不要花钱,去打点打点狱卒,让谭百清那个畜牲在天牢里爽爽?” 沈尧咬了一下筷子,问道:“在天牢里爽爽?怎么个爽法?” 萧淮山放下碗筷,详细形容道:“辣椒水灌鼻,钉耙齿入骨,三叉戟戳眼,九连环挖肝……肝被挖烂了,犯人也不会马上死。沈大夫,这是我们教内拷问犯人时,常用的几个办法。” “唔……”钱行之捂住嘴巴,听得呕吐。 萧淮山关切道:“钱大夫啊,你身体不适吗?” 钱行之喘过一口气:“以后别在我跟前说这些。” “好的!”萧淮山豪迈地答应,毫无一丝芥蒂。然而,随后,萧淮山想起了什么,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钱行之既好奇,又害怕,最终还是问道:“萧兄,你有话直说!大家都是异性兄弟,我不会介怀!” 萧淮山立刻直说道:“钱大夫,与你相好的那位妙茵姑娘……” 钱行之浑身一抖:“妙茵姑娘怎么了?” 萧淮山诚实地说:“妙茵姑娘,在我们教内,分管刑堂的拷问。她挖过的眼珠子,搅碎的肝脏肾脏,应该比你吃过的饭更多。” 钱行之面如土色:“不可能。茵茵是右护法送给我的女人。她温柔贤惠……” “钱大夫有所不知,”萧淮山愈发真诚地吐露道,“我听说啊,妙茵姑娘在你入教的第一天,就看上了你。她去求了右护法,右护法为她牵线搭桥。刑堂里共有四位姑娘对你有意,所以啊,哈哈哈哈,右护法一口气把她们四个都带到了你的面前……” 钱行之站起身,状似正常地走了一步,双腿一软,摔倒在地上。 沈尧慌忙伸手去扶他。他在沈尧怀中哭得像个孩子:“日他娘的,什么世道……” 钱行之心境复杂,难以平静,无暇关注京城内的诡谲风云。 当天晚上,沈尧吃过饭,收拾好东西,这就挎上一个布包,走出了客栈。长街拐角处,沈尧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他连忙驻足,回头就看到了卫凌风。 沈尧喊道:“师兄?” 卫凌风问他:“你要去哪里?” 沈尧并未隐瞒,坦诚相告:“揭下皇榜,入宫为太子治病。” 作者有话说: 下章大结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第69章 尘埃落定(大结局上) 夜已深了, 街上冷冷清清,月光凄迷。 皇城内的寺庙正在敲钟。钟声浑厚, 响遏行云, 夜里听来,甚是哀绝。 元淳帝驾崩之后,整个京城再度戒严。楚家和江家接管了两处城门,派遣了许多巡街的武士。 沈尧站在皇宫的宫门之外,心道:这座皇宫,果然不及魔教的老巢宏伟壮观。 当着侍卫的面, 沈尧一把揭下皇榜。守城的侍卫走了过来, 告诫沈尧:“把皇榜贴回去。” 沈尧一时没反应过来。 侍卫靠近, 好心提醒道:“小兄弟, 你今年贵庚?可有二十岁?听我一言,你把皇榜贴回去, 早点回家吧。” 这侍卫腰间佩刀,口音很像沭阳人。 或许,他来自沭阳江家。 沈尧暗忖:难道现在看守皇城的人,都出自武林世家吗? 沈尧的左手攥紧皇榜,右手伸向怀中,掏出一块做工精细的令牌, 正是江连舟送给沈尧的那一块“江家行者令”。 侍卫见了“行者令”, 果然变了脸色, 恭敬道:“大人。” 沈尧催促道:“你去通报吧, 就说有人揭下了皇榜。我叫沈尧, 是丹医派掌门的关门弟子。” 凭借这一块“行者令”,沈尧的进宫之路畅通无阻。 元淳帝招安五大世家的当天,江家的表现可谓正直果敢、干脆利落。江展鹏处理谭百清时,更是大公无私,毫不手软。 但为什么,元淳帝死后,举国哀丧,京城戒严,江家和楚家还能趁机抽调人手,甚至把持了皇城的守卫? 沈尧一边思考,一边走路。行至一半,他蓦地顿住。 卫凌风一直跟在他身侧。他这一停,卫凌风也停了。 沈尧问:“楚开容……” “害怕吗?”卫凌风提醒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沈尧摇头:“师兄,我要是害怕,我就不会来京城。若问我现在最怕什么?我最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要是不想让我担心,你一个人去走回头路。” 卫凌风目视前方:“我不走。” 沈尧道:“那我们一起往前。” 漫漫长道上,石墙高耸,宫灯耀亮。 两位公公替沈尧和卫凌风引路。他们弯身低头,将沈尧和卫凌风带进了太医院。 太医院内,灯明如白昼,四下无人声。因为元淳帝驾崩了,举国新丧,太医院的所有人都在披麻戴孝。 几位年轻的学徒伏在案前抄录医经,沈尧走过去一看,略感疑惑:这不是他们丹医派的入门典籍吗? 沈尧发问:“请问你们从哪里买到了这本医书?” 其中一位学徒抬起头来,看着沈尧:“不是买的,是何大人在七年前写的。” “何大人?”沈尧道,“太医院的何大人?” 台阶之前,忽有一个人应道:“正是老夫。” 沈尧侧身一看,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呆在了原地。 这位白发白袍的何大人,形貌像极了沈尧师父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沈尧再三确认,脱口而出:“师叔?” 何大人微微颔首,又说:“二位随我来。” 沈尧迟疑着未曾挪步。而卫凌风已经跟过去了。沈尧只能紧随卫凌风,同那位何大人一起走向太医院的西侧。 太医院西侧的灯笼少了几盏。此处人影凋敝,杂物堆积,也没有护卫镇守。何大人喊了一声:“老王!”暗处又走出来另一个太医打扮的老者。 卫凌风立刻上前,恭敬道:“王师叔。”接着拱手抱拳,对何大人道:“何师叔。” 何师叔与王师叔各叹一声,席地而坐。迎着幽暗月色,王师叔的眼中微泛泪光,还问道:“卫凌风,那是你的小师弟吧?” 沈尧蹲在了卫凌风身边,规规矩矩地恪守礼节:“见过二位师叔。” 王师叔点头,赞许道:“不愧是我丹医派的下一任掌门人。” 沈尧质疑:“我?” 王师叔再次点头:“你师父把《灵素心法》传给了你。按我们丹医派的规矩,持有《灵素心法》者,便是下一任的掌门人。” 沈尧垂着头,抓了一下自己的发带:“师叔,你们当年为什么离开丹医派?” “年轻不懂事,”何师叔背靠墙壁,回忆往昔道,“我和你另外几位师叔都认为清关镇太小,容不下我们施展抱负。只有你师父,愿意待在清关镇。” 何师叔伸出手,指着王师叔道:“你的王师叔,如今已是太医院的提点。” 沈尧盯着王师叔白袍下的官服,猜测道:“正六品大官?” “正五品。”卫凌风纠正了沈尧。 沈尧立刻抱拳:“草民参见正五品提点大人。” 王师叔敲了沈尧的头。这个举动,就像师父一样。沈尧不由得恍惚了,低声问:“其他几位师叔呢?” 这一回,何师叔沉默不语。反倒是王师叔坦然回答:“葬在京郊了。” 沈尧又问:“寿终正寝?” 王师叔摇了摇头:“丹医派的人,至少活到九十岁,才算寿终正寝。我们的师父,年过五十,方才收徒。” 沈尧深吸一口气,直言道:“那是为什么,几位师叔死得这么早?” 王师叔反问:“你们今日前来,是为了替太子治病?” 沈尧点头。卫凌风摇头。 王师叔教导沈尧:“多跟你师兄学一学。” 沈尧脸上露出迷茫神色:“啊?” 何师叔接话道:“在这皇宫之中,最重要的不是为贵人们看病,而是看清局势,为自己保命。皇宫如江湖,江湖亦如皇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轻轻拍了拍沈尧的后背,这个举动也是师父曾经做过的。 彼时,师父对沈尧说:“阿尧,你要用心学医,将来治病救人,积德行善。” 而今,师叔对沈尧说:“掌门,你要回清关镇,继续治病救人,远离江湖。” 沈尧扯开了发带,发丝松散,遮住他的半只眼。他潜在阴影中,不觉笑了笑,才说:“师叔,来不及了。药王谷早就盯上了我们……从丹医派开宗立派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身在江湖中,怎能离得开?” 何师叔看着卫凌风:“你一向懂事明理。你多劝劝你师弟。” 卫凌风却说:“我觉得师弟言之有理。” 沈尧重新绑好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袖和衣领,站在两位师叔的面前,恭敬道:“师叔,我今日揭下皇榜,正是为了替太子治病。” 何师叔叹了一口气:“若是为了积德行善,治病救人,那大可不必。与你有一致想法的师叔们,如今都葬在京郊。” 沈尧重新坐在台阶上:“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他们会死?元淳帝杀了他们吗?” 卫凌风回答道:“元淳帝祈求长生不老,多年服食丹药。那些丹药里,有铅霜、□□、水银。常年服食这些东西,有什么后果?你应当明白,阿尧。元淳帝子嗣稀薄,太医上谏……” 沈尧倒抽一口凉气:“元淳帝就把他们杀了?” “杀了两个,”何师叔接话,“还有后宫的娘娘们求子、贵人们求药,出了差错,我们都担当不起。” 沈尧有感而发,不禁笑了:“我早前听说,魔教杀人如麻,恶贯满盈。后来我亲眼见证武林正派和魔教的作风差不了多少。没想到,京城皇宫也是个有理无处说、有力无处使的地方。平民如蝼蚁,人命如草芥。哎,师兄,我竟然开始赞同世家大会上郑家主的那番话,尊崇国法,尊崇律法,才是武运昌盛、国运昌盛之道。” 卫凌风转过头,看着近旁的一道侧门:“嗯,各地的门派、世家割据,谈私仇、讲公愤,无人在意平民的死活。” 他说完这句话,侧门进来一队御前带刀侍卫。为首的侍卫大声喊道:“谁是沈尧?” 沈尧应道:“我!” 那侍卫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子殿下正在等您,沈大夫。” 何师叔和王师叔面露惊诧之色。 王师叔站起来,道:“这位沈大夫……” 王师叔还没讲完,那位侍卫的右手按住了刀柄:“王大人,这位沈大夫自称是丹医派人士。依您之见,沈大夫医术如何?若是个江湖骗子,兄弟们就把他斩了,省得耽误了太子殿下的病情。” 王师叔单手负后,语声和蔼可亲:“以我之见,这位沈大夫虽然年轻,但医术十分高明。对于同行的提问,沈大夫应答如流,且有自己的一番见解,确实像是丹医派的弟子。” 侍卫眉梢一挑,唤道:“沈大夫请,王大人请。” 乌云遮月,路径幽暗,沈尧穿过一地树影,走向了那一群带刀侍卫。王师叔和卫凌风都跟在他的身后。侍卫又横刀向前,未出鞘的刀口立向卫凌风,问:“你是谁?” 王师叔代为回答:“他也是丹医派的弟子,是这位沈大夫的师兄。” 太医院的王大人三番四次为两个来历不明的混小子说话,那侍卫不愿招惹麻烦,便不再多问。众人踏破夜色,直往太子寝宫而去。 * 寝宫门外,明灯高挂。 台阶之前,黑压压跪着一片人。沈尧躬身垂首,作出一副谦卑模样,眼角余光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的丫鬟和仆从,猜测他们正在为太子祈福。 元淳帝推崇佛法,还在宫中建了一座寺庙。先贤曰:“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元淳帝对佛法的痴迷也使得宫中上下都会念两段佛经。 沈尧跪在台阶上,向太子行礼时,听见身后有丫鬟小声念经,心中暗道:这是在祈福,还是在催太子上路? 沈尧、卫凌风、以及他们的王师叔跪了好一阵子,正门终于打开。宫中走出两位太医打扮的中年男子,还有……楚开容。 沈尧抬头时,正好对上楚开容的凝视。 从清关镇到凉州的那段路上,楚开容一直都是一副风流倜傥、折扇不离身的贵公子做派。今夜的他与往日不同。 楚开容穿着素衣简服,以一条白绸束发,眸底敛尽一切笑意,唇角却微微上挑:“二位请进,王大人请进。” 卫凌风、沈尧在门口脱了鞋,赤足踏进殿内。 门后立着一道山水覆雪的屏风,山高水阔,明月皎皎,千里寒江飘雪,左下角却题着一个小字:夏。 明明是雪景,为什么要写“夏”?沈尧腹诽。 这时,楚开容绕过屏风,撩起纱帐,缓声道:“许兴修,你的同门师兄弟来了。” 数月不见,许兴修的形貌没有一丝改变。但他听完楚开容的话,却是充耳不闻,他还对楚开容说:“太子殿下有我看顾,不必再找外人。前日里,丞相来过一次,国不可一日无君……” 许兴修和楚开容说话时,沈尧已经摸黑走进一间房。他闻到清浅馥郁的香料味。这股气味若有似无,初闻时,容易将它错认为安神静心香,实际上,这是一种非常厉害的迷魂香。 太子寝宫里,竟会用到迷魂香? 沈尧打开窗户,清风入室,吹散香气,床上现出一位年轻男子的人影。此人身穿一件绸缎织成的龙纹黄袍,两脚挂在床尾,不知是死是活。 “殿下?”沈尧试探道,“太子殿下?” 无人应声。 帐幔间一片死气沉沉。 沈尧跪在床边,正想看清太子脸色,床上那人忽然动了一下。接着,这人伸出两只手紧紧扣住沈尧的手腕,哑声道:“大哥,我不想死。” 沈尧浑身僵硬,犹疑着问道:“黄半夏?” 黄半夏躺在床上点头。 沈尧搭着他的脉搏:“你怎么成了太子?” “太子死了……”黄半夏闷咳一声,“太子瘦弱……楚夫人带我入宫……戴面具……” 沈尧指尖一凉:“因为你也身材瘦弱,他们竟把你扮成假太子?” 黄半夏极度孱弱,早已分不清虚实:“大哥,你把我从梦里救出来……我不要待在皇宫。”他的心脉越来越缓。沈尧按压他的穴位,他蓦地惊悸,喉间扯出痛苦至极的嘶吼声。 沈尧满头冷汗,不仅是因为黄半夏病情危重,更是因为,黄半夏落得这般地步,并非他染上了什么恶疾。而是因为,有人使用复杂难缠的针法封住了黄半夏的穴道,只盼能活活拖死黄半夏的这条命。 是谁呢? 谁封住了黄半夏? 这种针法,像极了丹医派的手笔。 丹医派的本门真传,正是针灸。针灸可以助人,也可以害人。 沈尧不禁默念道:黄半夏,黄半夏,当初我不该带你离开安江城。 沈尧原本指望着,治好太子,攀上皇族,依靠朝廷的势力,找出杀害师父的凶手。怎料皇族还没攀上,先把自己搭了进去 。就连黄半夏的这条命,都是大人物用来博弈的一颗棋子。 几个月前,沈尧听说黄半夏被楚开容找到了,竟然还为黄半夏感到高兴。因为他觉得楚开容尚存一份善心。 我的脑子进了水!沈尧怒骂自己。 他握紧黄半夏的手,忽听许兴修在他背后问:“你为什么进宫?” 沈尧扭过头,看见许兴修、 楚开容、卫凌风三人全都站在床侧。 沈尧早已厌烦了藏头露尾的话术,何况现在人命关天。沈尧急忙道:“恕我直言,眼下形势危重……” 许兴修打断了沈尧的话:“太子病因难寻,病情迁延,沈大夫,你治不好他的病。你们走吧。” 卫凌风却说:“元淳帝驾崩,太子死后,楚开容会不会登基?” “卫凌风!” 许兴修压低声音道,“在太子寝宫里大放厥词,让守卫听见,会被推到菜市口斩首。” 卫凌风横过手掌,在脖颈间划了一下:“三两句闲言碎语,你听不得。明知楚开容狸猫换太子,你还帮他封住了黄半夏的心脉。你不怕事情败露,自己被斩首吗,许师弟?” 许兴修急怒攻心,气息不稳,只能扶墙站立,沙哑道:“你什么都不晓得。你在城外高枕无忧。你怎会明白,我要如何苟活?” 卫凌风竟然说:“为了苟活,我做过许多事。” 楚开容终于在此时开口:“说来话长……”他缓缓落座在一把软椅上。月光洒在他的肩头,他垂首不语,整张脸半明半暗。 “楚一斩,”沈尧叫了他的诨名,“你不要吞吞吐吐。” 楚开容双手搭在膝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多年前,元淳帝的两个弟弟都被他流放去了边疆。元淳帝驾崩当晚,太子死了。皇室无人,国脉将衰,此消息一出,朝野必将震荡,异族必定来犯,你们骂我狸猫换太子,你们当我愿意做这种混账事!我家住京城!我不保皇城,谁来保?” 卫凌风坐在床上,亲手探过黄半夏的脉息,才说:“楚开容,当年你毒发病重,无药可救时,是不是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让你来清关镇的丹医派寻医问药。” 楚开容凝视着卫凌风。 卫凌风说:“那封信,是我写的。” 楚开容闪身到床前,拽住了卫凌风的衣领。他骨节嘎吱作响,目光中迸发骜狠之色,再无一丝一毫的宽宏气度。 卫凌风与他对视:“我从京城商队的口中得知,京城楚家的公子病重。我托他们带给楚家一封信。此后,你飞鸽传书,一直与我书信往来。” 楚开容闭目养神。片刻之后,他恢复往日的心境,胸膛仍然起伏不止:“你引我谋。反。” 卫凌风搭住他揪在衣领上的手,一根一根地掰走他的手指:“楚公子,何出此言?” 楚开容一笑,应道:“你在信中提及我的父辈。我父亲早亡,江湖传闻他重病不愈、悬梁自尽……全是假话。当年元淳帝赐了他一杯毒酒。只因楚家在京城享有盛名……我父亲做了武林盟主,还是元淳帝的堂弟,民间有人供奉‘楚’字寺庙……卫凌风,你甚至把我的亲笔信泄露给了药王谷。那位谷主进谏元淳帝,元淳帝暴跳如雷,急忙招安五大世家。” 周围还有旁人在场。楚开容却不在乎,直言不讳道:“我初进丹医派,怀疑寄信人是你。但你行事过于沉静,人也循规蹈矩,我料定你胸有城府,绝非一日养成。” 沈尧听得云里雾里,质疑道:“楚开容,你来我们丹医派,是因为你中毒了。谁给你下的毒?” “药王谷,”楚开容如实解释,“他们想将我除之而后快,再去元淳帝的面前邀功。” 他紧盯着卫凌风:“你早就知道了这些事。” 卫凌风道:“我在药王谷待了几年,侍奉于谷主身边,自然有所耳闻。” 楚开容又问:“你为何能离开药王谷?” 这个问题,无数人问过无数遍。卫凌风从未回答过。 而今,卫凌风实话实说:“药王谷的谷主想要《灵素心法》。他把我送到清关镇,让我拜入丹医派门下。等我得到丹医派的真传,再拿回《灵素心法》,药王谷便会铲除丹医派……我是药王谷派来的细作。” 卫凌风神态湛定,语气镇静。 沈尧和许兴修却听得心神巨震。 许兴修眼见卫凌风无喜无怒无怨无悲,心下极度怅然,不由得说:“卫凌风!丹医派所有师兄弟的身家性命系在你一人身上,你甘愿做药王谷的鹰犬?” 沈尧只问:“师父知道你从哪里来吗?” “师父猜到了,”卫凌风望向远处,“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我来时,满身伤痕,百毒入体。他教我如何化解毒性……”语声渐低,卫凌风说:“我亦愧对恩师。” 楚开容颇感兴味地看着卫凌风:“你想过没,为什么段永玄知道你的身份?数月前的武林大会上,段永玄同我说了。因为你师父和段永玄是故交。所以,我们还没抵达凉州之前,你师父就修书一封,寄给了段永玄,将你的底细告诉了他。你师父在信上说,卫凌风中过药王谷的一百多种毒……” 卫凌风呼吸一顿。 沈尧瞳孔一缩,悄声道:“不可能。” “有何不可?”楚开容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在这江湖之中,你还指望,能用真心换真心?” “无论如何,”沈尧定了定神,重申道,“我要救回黄半夏。” 楚开容拾起桌上一把竹骨折扇。他反转扇柄,挑起沈尧的下巴。 沈尧被迫抬头,仰视着他。 他居高临下地端详沈尧:“眼前这条路,不是我选的。你师兄早已策划好一切。你对着我说,不如去求你师兄。” “楚公子何必抬举我,”卫凌风接话,“我只盼望药王谷的谷主粉身碎骨。” 楚开容展开折扇:“不止。你想连根拔除江湖各大门派。你比那个魔教妖女更狠,她只是杀了几位掌门。而你,你要让门派的根基……荡然无存。” 楚开容拢袖抱拳:“卫兄,好手段。” 卫凌风并未做声,像是默认。 这房间里的黑暗与寂静不断延伸,仿佛吞吃了一切良善。 所有人的面貌,都被阴影笼罩。 空余一盏烛火飘摇。 沈尧垂目,又问:“楚开容,当日在丹医派,谁杀了你的侍卫?” “是我自己,”楚开容两手摊平,折扇夹在他的指间,“还有安江城的那个绮蓝,你记得她吗?他们死在我的刀下,并非我故意为之。” 沈尧哑声道:“你还能在无意中杀人?” 楚开容笑着说:“我夜间熟睡时,绮蓝姑娘来吻我的脸,我正从噩梦中惊醒,拔刀便斩了她 。那个侍卫也是,深更半夜查看我是否安好,我一拳打在他心口。沈大夫,你不必对你师兄失望,我们江湖中人,大抵都是这样。杀人太容易,提刀一条命,挥刀一条命,谁会在意?” “我!我在意!”沈尧猛锤一座木柜。 木屑飘洒,沈尧说:“我一直记得刚出清关镇时,你同我说的一个故事。你说,你曾经一时失察,让一群土匪杀了一对夫妻。你很后悔当日没有救下他们,因此而自责。我以为这是你的本心,楚开容。你本心向善。” 楚开容一怔。 沈尧抬起黄半夏的手臂:“让我带走他。他年纪尚轻。他父亲为了安江城百姓付出许多,土匪的刀没落下来,他还能活。” 许兴修阻挠道:“你不能直接走。丞相派人守在了太子寝宫的门前。” 沈尧反问:“为什么丞相允许楚开容待在寝宫里?” “国不可一日无君,”许兴修看向楚开容,“依丞相的意思,太子命不久矣。皇族之内,能继任大统的……” 沈尧当机立断,点按黄半夏的几处穴位,将他弄成了龟息之态。就像当日在流光派,沈尧协助赵邦杰装死一样。 而后,沈尧道:“太子薨了。” 他迈过门槛,走到前厅,高呼:“太子薨了!” 王师叔根本没有验过黄半夏的脉搏。此时,王师叔长舒一口气,竟然也朗声宣告道:“太子薨了!” 隔着一道雕花剪影的木门,沈尧看到殿外众人伏跪痛哭,哭声撼天,宛如山崩地裂。 * 真太子已死,假太子也死了。 尸体停棺静置,真太子得以入棺。 而黄半夏的面具被揭了下来。沈尧抱着黄半夏,坐在一辆马车里,在两位师叔的陪同下出宫。 马车上,两位师叔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皇城。 一道又一道的宫门在他们的身后关闭。 巍峨壮丽的宫阙城楼,终究化作一缕过眼云烟。 王师叔眼皮微垂,疲惫倦怠道:“终于能告老还乡了。” 何师叔也附和道:“终于放我们走了。”随后,何师叔又说:“卫凌风那孩子……” 沈尧低声道:“他有他的路。”言辞冷淡,不复往日热情。 皇宫最高的一座城楼上,卫凌风凭栏远望,目送沈尧的那一辆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宫门尽头,他仍然站在原地不动。 长风吹乱了他的发丝。 浮云渐止。 他眺望苍穹,日光刺眼。 楚开容在他身后说:“早知如此,你何必让我陪你一起诓骗师弟?” 卫凌风侧过脸,只见楚开容一身黑袍,腰缠金丝龙纹,头戴珠簾王冠。紫檀木雕出一道锦绣华门,楚开容穿过这扇门,神色平静,兼具帝王之象。 卫凌风道:“算不上诓骗。” 楚开容站在城楼上,意气风发:“我终于说服了江展鹏,也凑齐了京城的守卫。否则,真太子咽气的当晚,我会被御林军活捉。” 卫凌风却说:“应当感谢黄半夏。” “黄半夏此人胆小懦弱,不曾练武,出身优渥,且不是京城人士,便于操纵,”楚开容念起黄半夏的种种好处,“多亏这一招狸猫换太子,为我们拖延了几日……” 卫凌风语气平淡道:“恭喜。大业得成,旗开得胜。” 这句话,说得没有一点波澜。 他实在不适合溜须拍马。 楚开容看着他,轻轻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天下英雄俯首称臣,乃是多少人的毕生之愿。” 卫凌风既没摇头,也没点头。 “再除掉一个药王谷,就能解除心头之患。”楚开容提醒道。 卫凌风转身,走入楼中阁,自顾自地说:“药王谷的谷主对我们恨意滔天。我让沈尧先走,便能保他周全。两位师叔护在他左右,帮他治好黄半夏,不至于让他过度劳累。沈尧吃过十年昙花,内力只是昙花一现。待我忙完,便将我的功力尽数传给他,填补他的亏空,补全他的寿命。” 楚开容感怀道:“你要把自己的命,赔给沈尧?你不欠他什么东西,何至于此?” 卫凌风岔开话题:“伽蓝派近日如何?” 楚开容回应道:“一如既往。” 卫凌风道:“元淳帝和他的太子都用伽蓝派续命。伽蓝派续命的方式,正是以命抵命。他们不愿意牺牲本门弟子,便去秦淮楼、熹莽村大肆屠戮,再把罪名嫁祸给别人。” 楚开容点头:“审问苏红叶的那一日,我已经猜到了。在安江城时,我派人盯着伽蓝派的老头,后来他去了熹莽村。当时我还想讨要一本《天霄金刚诀》……” 卫凌风看着他,只问:“安江城的瘟疫,又是从何而来?” 楚开容交给他一块令牌:“药王谷的队伍滞留在京城之内,你不妨亲口去问药王谷。别忘了带上段无痕。段无痕武功盖世,光明磊落,真是一枚好棋子。” 卫凌风接过令牌,接着问:“你打算杀了段无痕吗?” 楚开容笑意盎然,摇了摇头:“段夫人警告过我,唇亡齿寒。我明白她的意思。武林世家这一代的年轻人,全都非常仰慕段无痕。我要是杀了段无痕,世家子弟便不会归顺我,我何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卫凌风把令牌收入袖中,淡声道:“我死后,你会杀了沈尧吗?他知道得太多,急躁易冲动,有违江湖规矩。” 楚开容目光深沉,并未立刻作答。 王冠上的珠簾交缠,晃出簌簌轻响。 卫凌风抬起手,理顺珠簾,温声道:“当日在丹医派,我给你解毒之后,又下了另一种毒。当今世上,仅我能解。你若是杀了我师弟,我斗胆让新帝陪葬。” 卫凌风伤势未愈。如今,楚开容的武功在他之上。 卫凌风刚说完,楚开容紧握他的手腕,使力一撇,只听一阵腕骨崩裂之声。卫凌风感到奇痛钻心,头晕发作到天旋地转的地步。他咬着牙,并未喊出一丝痛呼。 楚开容惋惜道:“卫兄,真对不住,你刚长好的手,竟被我拧断。” 卫凌风唇色泛白:“每个月的月初,你是否整夜盗汗,阴亢阳虚?这是毒性外露的症状。我已嘱咐不同的人,按月给你送药,七个月即可痊愈。” 楚开容余怒未平,眯眼看他,正要折断他的另一只手,他道:“你父亲早亡,你恨元淳帝。元淳帝杀你父亲,并非仁君。你大仇得报,是为君主,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但你所杀之人,亦是旁人的父母、子女、丈夫或妻子。你初登基,该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登临帝位,不是为了让天下英雄俯首称臣,是因为群臣相信你能勤于政务,爱民如子。万邦归顺,海晏河清。” 楚开容放开了卫凌风:“留在京城,辅佐我不好吗?”卫凌风没作声。 半晌后,楚开容摘下王冠,坐在椅子上 ,低着头显出一丝疲惫:“你走吧。” * 大牢里昏暗阴冷,终年不见日光。唯独一盏油灯立在墙上,灯芯将灭不灭,仿佛燃烧在阴曹地府中。 四周寂静如坟垄。 杂草铺成的地面上,段无痕正在运气打坐。他处于这样凌乱肮脏的阴森牢房里,周身竟然不染尘灰,衣裳比隆冬时节的白雪更干净整洁。 卫凌风手持令牌,打开一道牢门,念道:“段公子。” 段无痕道:“何事?” 卫凌风道:“元淳帝驾崩,太子已薨,皇族式微,丞相推举楚开容继位。” “他本不姓楚,”段无痕似乎早有预料,“为了待在京城,放弃皇族姓氏。” 卫凌风点头:“近日封城,药王谷的人滞留在京城之内……” 段无痕从牢房里走了出来。他从狱卒的面前经过,问道:“我的剑?” 狱卒马上取来段无痕的长剑,毕恭毕敬交到段无痕的手里,头往下垂得更低,丝毫不敢碰触段无痕的目光。 段无痕握着剑,沿楼梯上行。 卫凌风跟在段无痕身后,明朗的月光逐渐照入眼前,像是从阴曹地府走回了人世阳间。 卫凌风问他:“肩膀上的伤,养好了吗?” 段无痕回答:“有劳你派人给我送药。”随后又低声说:“楚家校场上,让谭百清口吐真言的人……” “是我。”卫凌风承认道。 段无痕没再说话。 二人出门后,一辆马车正在等候,驾车之人是赵邦杰。 段无痕、卫凌风先后踏上马车。骏马疾行,驶向京郊,很快将他们带到了一座宅邸前。 这座宅子里关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锦衣华服,正坐在梳妆台前绾发,左脚的脚踝上戴着镣铐,将她锁在了距离一根玄铁柱子一丈远的范围内。 卫凌风念出她的名字:“锦瑟?” 锦瑟回头望他一眼,右手停在发间,试戴一支翡翠簪。她轻嗤一声,笑道:“呦,今儿个是什么风,把两位俊美赛神仙的公子都吹来了。” 她只看到了卫凌风和段无痕,显然忽视了赵邦杰。 诚然,比起卫凌风与段无痕二人神仙般的相貌,赵邦杰显得有些平平无奇。 赵邦杰出声道:“锦瑟小姐……” 锦瑟揽镜自照:“老娘的年纪能做你娘了!你还叫我小姐!讨厌,又来占老娘便宜。” 名门正派的小姐和夫人们绝对不会讲这种话。赵邦杰一时词穷了。片刻后,他才恢复过来,质问道:“你要进京城,少主带你来了。你要住京郊,少主给你准备了府邸。你何时才肯坦白你的蛊虫从哪里来?你是否认识药王谷的人?你害过多少无辜性命?” 锦瑟的体内有一只母蛊。倘若对她严刑逼供,她催动母蛊,就会当场暴毙。 因此,段无痕没把她关进凉州段家的地牢。 细细碎碎的月辉洒在窗前,照入雕花铜镜,为她增色不少。她斜睨着段无痕,指着他说:“你来,给老娘描眉、戴发钗。” 段无痕虽然清心寡欲,尚未娶妻,却也知道,为女子描眉簪钗,应当是夫妻之间的嬉戏和情趣。 他对锦瑟说:“切莫得寸进尺。” 锦瑟笑道:“你害怕我啊?怕我玩完老子玩儿子,老子儿子齐上阵,一前一后春思荡,夜来夜欢多癫狂……” 卫凌风生平第一次听人说出“玩完老子玩儿子,老子儿子齐上阵,一前一后春思荡,夜来夜欢多癫狂”这等虎狼之词。他不由得一怔,宛若石雕一般杵在原地。 段无痕则是十分愠怒:“魔教中人,言辞如此粗鄙不堪!” “这就算是粗鄙不堪啦,”锦瑟叹气,“少见多怪。” 段无痕怒火冲天:“寡廉鲜耻!” 锦瑟略带怜悯地看着他:“哎呦,你气到冒烟了,也只会骂人寡廉鲜耻?你爹怎么教你的啊。” 卫凌风咳嗽一声,问她:“你认识段永玄?” 锦瑟扔开簪子:“段永玄人在哪里?” “家父正在闭关。”段无痕回答。 锦瑟忽然不说话了。 卫凌风道:“要我帮你簪发吗?” 锦瑟反问:“你是谁?” 卫凌风走到她面前,从檀木妆匣中捡起一支玉钗。 衣袖遮挡了卫凌风的手腕,他的手指修长匀称不似凡间之物。比起那一支灵璧玉钗,他的这只手更像是精雕细琢的稀世珍品。 铜镜中倒映着锦瑟的容颜,她忽觉自惭形秽,肺腑间滋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恼意。她挥袖扫清桌上的钗环粉盒,但那些东西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被一阵诡异的风托住了。 她神色大变,惊道:“无量神功?” 她怵然发问:“你到底是谁?” 卫凌风道:“云玱。”又折回最初的问题:“你认识段永玄?” 锦瑟起身,却摔倒在凳子边上。 她双脚蹬地,猛然向后退,与卫凌风隔开三尺,才说:“什么认不认识的,段永玄是我的老情人。我连他股间长了几颗痣都记得清清楚楚。段无痕,按规矩讲,你要叫我一声小娘。来啊!你叫一声小娘,让我听听。” 话音刚落,段无痕拔剑出鞘。 赵邦杰忙说:“少主,少主息怒!小不忍则乱大谋……” 段无痕道:“她满口污言秽语,不必再问。” 锦瑟勾唇,瞟视着段无痕:“坏种,你跟你那没心肝的爹一样。要不是老娘告诉你,药王谷照顾着狗皇帝的身子,伽蓝派续着狗皇帝的命,你还把江湖八大派当作大好人吧?怎么着,利用完老娘,又要拔剑砍老娘?” “确实,江湖八大派表面上和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受到朝廷各种庇护,占尽各种好处,”卫凌风继续问道,“锦瑟姑娘,你和乌粟是故交吗?” 锦瑟点头:“她跟石刁柏那个老头走得很近。” 石刁柏,正是药王谷那位谷主的本名。 石刁柏这三个字,也是卫凌风幼时梦魇的根源。 “乌粟送了你许多蛊虫?”卫凌风又问。 锦瑟把玩起自己的指甲:“她跟石刁柏换了许多蛊虫。老娘从她手中偷走了好几瓶。公子,你对我问东问西的,无非是为了打探怎么杀掉石刁柏,我实话跟你讲了吧,没可能的。这世间没有一个人能杀石刁柏,剑仙再世都没辙。” 段无痕被江湖传颂为“少年剑仙”。段无痕不禁问:“为何杀不了他?” “他是万蛊之蛊,万毒之毒,”锦瑟缓缓抬眸,“他没有内功,但他座下有走狗无数。他拐走童男童女,只为了练毒试药。江湖上,没有哪个门派的毒药蛊虫,能比得上药王谷。” 卫凌风道:“你说的这些,我早已知晓。” 锦瑟侧卧在地上,衣领下滑,露出圆润肩膀:“公子,但别忘了,养蛊之人,必被反噬。蛊虫越强,反噬越强。” 夜色漆黑,星芒微亮。段无痕走出房间,逐渐远去,赵邦杰快步跟在他身后,只留下锦瑟和卫凌风仍然待在室内。 卫凌风掌心蕴力,化用无量神功,直接捏碎了千年玄铁制成的铁链。 他看着满目惊慌的锦瑟,竟然说:“我不杀你。我放你走。” 锦瑟鬓发蓬乱,遮盖双眼,形如女鬼般伏卧于地面,痴痴发笑,似癫若狂。笑声越来越大,她整张面孔都扭曲了。 卫凌风问:“你笑什么?” “当年在凉州,你舅舅把我从秦淮楼救出来时,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锦瑟应道,“可他被腰斩的那一天,我却仓皇逃离了教内。” “我在笑我自己啊。”她说。 * 卫凌风走出宅邸时,段无痕和赵邦杰已经不见了。 段无痕一向神出鬼没。他行事之前,不需要告知任何人。 药王谷与伽蓝派勾结已久。这世间除了药王谷,再没有哪个门派可以放出数之不尽的蛊虫。段无痕始终记得熹莽村那一夜,众多村民死在他面前,而他只能亲眼看着那些男女老少在滔天火光中被焚烧。他闻到尸体被炙灼的腐烂气味。他束手无策。 剑客武士死于争斗,这是江湖中人的宿命。 段无痕与人交战,拔剑之前,犹存“不是敌死,就是我亡”的心念。哪怕他被对手斩于剑下,亦是他技不如人。 那些村民手无寸铁,不该卷入江湖纷争。 祸不及百姓,血不溅庶民——这是名门正道的规矩。 他骑马在街上飞驰。他明知药王谷势力雄厚,与之抗衡,必须从长计议。但他已在熹莽村公然挑衅谭百清,在楚家校场上当众拔剑弑君,他不在乎区区一个药王谷的威胁恫吓。 夜静月明,段无痕在石刁柏所住的华宅门前勒马停下。 门口立着两座石狮子。石雕的基底上刻写“药王谷”三字。 “少主,”赵邦杰跟着下马,“稍安勿躁……” 段无痕因为挟持天子而入狱,京兆尹还没开始审问他,段无痕就直接出狱了,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赵邦杰不敢大肆宣扬。 今日遇到卫凌风之后,赵邦杰跟随卫凌风偷偷来接段无痕,也没有告诉段家的兄弟们。怎料,段无痕竟然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药王谷的宅邸之前。 赵邦杰劝诫他:“少主!我们并非药王谷的对手。” 段无痕没有理他。 周围的一切声响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段无痕打了个指诀,身旁的两匹马纷纷如飞跑走。他拽着赵邦杰跳上街边一棵百年老树的树杈。茂盛的枝叶遮挡了他们二人的身形,隐没在茫茫夜色中。 直到晨曦微露时,赵邦杰才听见一群陌生人的声息。 他从树叶的缝隙中向外偷看,看见十几个药王谷弟子走出马车。每一位弟子的肩头都扛着布袋,那布袋长约三尺,装得鼓鼓囊囊,缝得严严实实。 赵邦杰正疑惑袋子里装了什么东西,段无痕就摘下一片树叶作为暗器。 凉风掠过,树叶如刀,以不可阻挡之势削向一只布袋的绳口。布袋敞开了,药王谷的弟子“啊”地一声,袋子里掉出一个年约四五岁的垂髫女童。 那女童穿着夹袄,戴着一块长命锁,尚有呼吸,双眼紧闭,大概是中了迷药导致昏厥。 药王谷的弟子将女童装回麻袋,疑道:“袋子破了?这小孩忒晦气。” 另一位弟子说:“你跟一个过两天就死了的人计较什么。” 众位弟子先后踏过门槛,再关上大门。微亮的天光中,两座镇宅的石狮子阴森可怖,像是荒野上竖起的孤坟。 段无痕冷声道:“他们在京城作奸犯科,官府不管?” “少主……”赵邦杰欲言又止。 片刻后,赵邦杰吐露实情:“世家大会召开前,我听闻京城有几户人家的孩子走失了。新君快要继位,楚家和江家把守城门,药王谷的弟子出不了城,才会在京城动手。” 段无痕背靠树干,手握长剑:“药王谷为什么要杀童男童女?” “属下不知,”赵邦杰思索道,“属下只在志怪小说上见过……” 段无痕侧目看他:“见过什么?” 赵邦杰道:“见过妖怪……生吃童男童女。” 段无痕笑了一下。虽然他眼底并无笑意,但他毕竟容色出众,仅仅微露一个笑容就让赵邦杰心神一凛,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赵邦杰抱紧怀里的剑,错开目光,进言道:“少主,卫大夫自称侍奉药王谷多年。少主何不再去问问卫大夫?” 段无痕凝视着他:“卫凌风在哪里?” 赵邦杰抬起头:“在公馆。今日他给我送信,写明了公馆的地址。” 段无痕又问:“沈尧也在公馆?” 赵邦杰道:“属下并未见到沈大夫。” 段无痕蹙眉:“沈尧不在京城?” “他在,”赵邦杰回答,“卫大夫说,沈大夫住在另一间客栈。” 段无痕不禁思忖:剑客们一旦与药王谷争斗,难免受伤流血。小孩子解毒化毒都需要大夫,多一个沈尧,多一份保障。 第二天,段家的剑客们频繁出没于京城各大药房。 沈尧早起出门买药。返程的路上,他总感觉有人跟踪自己。 他猛然回头,向后一望,只见满街的寻常百姓,还有几位怀春少女被他盯红了脸。 奇怪,难道是我想多了?沈尧腹诽。 回到客栈后,沈尧分拣好药材,在顶楼的小灶房里磨药。两位师叔坐在他身边,手脚麻利地烹制药膳。 何师叔问:“黄半夏叫你大哥,他是你什么人?” 沈尧道:“他是我……我认的干弟弟。” 何师叔点了点头,又问:“你,订亲了吗?” 沈尧惊了,没想到师叔一下跳到这个问题上,忙不迭道:“订亲?” 何师叔谆谆教诲:“先帝降旨于罪臣,通常要灭人九族。因此,我和你王师叔迟迟不愿娶妻成家。我们在京城毫无根基,误入皇宫,身无武功,跑也跑不掉。你和你师兄不一样,你们都是自由身,时候到了,就该早点娶妻生子,这才是正道。” 正在疯狂捣药的钱行之马上来了劲,狂吼道:“师叔,师叔,看我!我已经有家室了!” 沈尧介绍道:“对!九师兄有四个老婆。” 钱行之握着药杵,抒怀道:“哎,我家中那四位老婆,都做过一些让我羞于启齿的勾当。但我仔细想过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会责怪她们。” 几人正说着话,店小二敲门,告诉沈尧,有人找他。 沈尧匆匆下楼。 楼梯拐角处,站着一位老熟人。此人的长相十分年轻俊美,武功深不可测,还穿着一件料子极好的黑衣,沈尧立马招呼道:“程雪落……左护法大人,你怎么来京城了,你何时来的?” 段无痕与沈尧对视,却没反驳。 由于近日国丧,城中百姓自觉穿起深褐色麻衣,段无痕一身白衣混在人群中过于扎眼,他才改穿了黑色。然而沈尧一直是凭借衣服颜色辨认程雪落与段无痕——程雪落常穿黑衣,段无痕常穿白衣。 他们这对同胞兄弟,实在长得一模一样,武功难分高低,剑术不相上下,他们的亲娘恐怕也认不清这两个儿子。沈尧弄错了,更是情有可原。 沈尧带着段无痕上楼:“你找我有事吗?” 段无痕道:“嗯。” 沈尧又问:“何事?” 段无痕如实道:“药王谷是熹莽村一案的主谋之一。安江城的瘟疫与蛊虫有关。药王谷的弟子正在京城劫掠童男童女……” 沈尧停步站在台阶上:“左护法大人,你也会关心这些事?”接着又点了点头:“从我见你第一天起,你便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最后感叹道:“药王谷那个死老头!真是多年如一日的阴险歹毒!药王谷经常用蛊毒,我这就去准备解药。” 段无痕却问:“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沈尧十分郑重地回答:“你救过柳青青,救过秦淮楼的姑娘,还有谁?我不太记得了。” 登上四楼时,萧淮山捧着一壶酒,正从一间客房里走出来。 魔教的“黑面判官萧淮山”恶名远扬。段无痕认出了他,左手倒转剑柄,起了杀心。 萧淮山携着酒后醉意,走到近前:“左护法大人?” 段无痕默不作声。 萧淮山恭恭敬敬对他行礼,又问:“教主近来,可还安好?” 段无痕本想回答:你问错了人。 但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反问:“你觉得教主平日里,待我如何?”他料想程雪落在魔教就像云棠的一条狗,妖女的面前毫无尊严可言。 锦瑟曾经是魔教中人,今时今日,仍然满口污言秽语。云棠的名声更为恶劣,私下的行径一定更加无耻。 段无痕已经做好准备,聆听程雪落的悲惨遭遇。 萧淮山却说:“教主对你……” 他黑脸一红,赧然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全教上下还有谁不知道吗?” 他甚至大手一挥,豪迈道:“兄弟,我和人打赌了,等着喝喜酒!祝你和教主永结同心,儿女双全!” 段无痕一言不发,手握剑柄,隐隐有杀伐之势。 萧淮山被他吓到,疾步后退。 这是怎么一回事?沈尧也摸不着头脑,圆场道:“不怪萧兄误会,我也以为……” 段无痕应道:“心无大志的平庸之辈,才会执着于私情私爱。” 沈尧被这句话狠狠击中。 连日来对卫凌风的一腔思念和牵挂,都化作“平庸之辈”四个大字烙印在沈尧的身上。 沈尧掌心拍往墙面,发声道:“程雪落,我们什么时候去救人?全凭你一句话!当务之急,救人要紧……何况是一群小孩子,片刻不能耽误。” 魔教的众多高手近在身旁,段无痕缓缓踱步,拿定主意:“今夜亥时。”他寡言少语又雷厉风行,简直像极了程雪落。周围没有一人怀疑他。 左护法的地位仅次于教主。他的话,正是命令。 萧淮山抱拳,领命道:“属下明白。” 魔教高手们齐声道:“谨遵大人吩咐。” 这些高手的内功全部强于段家剑客。他们的参战,能为段无痕解决后顾之忧。 当夜亥时,京城宵禁。 魔教的高手们全是黑衣蒙面,手握刀剑,袖揣暗器,潜伏于药王谷府邸的周围,毫无声息地融进了夜色。 与段家剑客们相比,魔教高手显得经验十足——夜闯他人宅邸,偷袭他人老巢,果然是魔教的看家本领。 段无痕指着段家剑客,对萧淮山说:“他们是我带来的人,不可误伤。” 萧淮山犹疑道:“大人,他们……可是今年新来的侍卫?为何他们不懂得收敛声息之术?深夜偷袭,最忌讳打草惊蛇。” 段无痕辩解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他们擅长剑道。” 萧淮山不再多言。沉沉黑夜,冷风似刀,割得他脸上生疼。 月光更暗了,远处的寺庙响起钟声。 青石板上铺着一层干硬黄沙。此时,深吸一口气,仿佛能从自己的心肺中闻到一丝腥臊血味。 萧淮山定了定神,低声道:“走!” 众多魔教高手翻过了围墙,段无痕紧随其后,沈尧也急忙向前。魔教对药王谷的侍卫几乎毫无怜悯,抓到一个杀一个,地上很快晕开一滩血迹。 “一夜屠尽药王谷!”萧淮山说。 他们从宅邸的西侧闯入,一路上畅通无阻。 赵邦杰抓到一位药王谷的弟子,便用剑刃抵住这位弟子的脖子,逼问他:“你们把幼童藏在哪里?” 血气更浓。 月亮被乌云遮挡,周围阴冷昏暗,恰如乱葬岗。 那弟子痴痴笑道:“杀了,杀了我 ……”他瘦骨嶙峋,脖颈和锁骨处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疮。 赵邦杰一时走神,十指的指尖忽然震颤,四处灯火大亮,光芒鼎盛,眼前出现重叠的幻影。 香气,赵邦杰闻到古怪的香气。 他挥剑戳进地板,剑气陡增,他的神智有了片刻清明。 他看见,药王谷的谷主石刁柏身披一件莨绸长袍,正在款款而行。 而卫凌风跟随石刁柏的脚步,像奴仆一般轻贱卑微。他平日里一贯清皎如月、文雅如兰,今夜没了翩翩风度,和往常相比,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石刁柏走到半路,鞋面脏了,沾惹尘灰。卫凌风缓缓跪下,挽过一截袖摆,将石刁柏的鞋子擦干净。 石刁柏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声:“好狗。” 卫凌风跪坐于原地,跪得端端正正。他扫视着一片狼藉的后院。药王谷的侍卫们早已死光,段无痕带来的那批人十有七八都倒下了,众人被血泊染得污秽,只有段无痕黑衣飘逸,持剑而立,显得格格不入。 几步开外,树影摇晃,沈尧半跪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开口问:“师……师兄?” “不错,”石刁柏称赞道,“卫凌风,你这小师弟不错,中了失魂落魄香,还能看清你这个人。” 卫凌风低声道:“谷主谬赞。” 石刁柏身后站着一男一女两位武功高手。这对男女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黑毒双煞”。 “黑毒双煞”乃是一对夫妻。与人交战时,丈夫刀法卓绝,妻子精通暗器,夫妻配合默契,无往不利。 早些年,他们经常在官道上劫镖,杀人越货,谋财害命,落得无数骂名。大江南北的镖局将他们二人称作“黑毒双煞”,官府也曾出过一份悬赏通缉,谁知他二人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多少年都没有走漏一丝消息。 原来,“黑毒双煞”投靠了药王谷。 石刁柏唤来“黑毒双煞”,温声嘱咐道:“你们二人,去会一会程雪落。” 黑毒双煞中的丈夫回答:“谷主放心!我定取他项上人头!” 此时,药王谷的大弟子走到石刁柏身前,抱拳道:“谷主,阵法准备妥当。” 药王谷的阵法来势汹汹,天上一轮圆月泛红。“月犯血光”乃是大凶之兆,近旁远处的一切景色都变得模糊,消退在铺天盖地的重重迷雾之中。 石刁柏转了个身,背朝着段无痕,似乎将要离去。 段无痕心中未起一丝波澜,闭目运剑,耳听人声。等到黑毒双煞离得更近,段无痕立刻用“昭武十八式”作为初手。 他出剑极快,攻势飒然,招招致命,早已勘破了雾色。 而黑毒双煞认定了段无痕只会魔教的武功,便想用以柔克刚的方法来压制昭武十八式。他们拔出一柄双刃刀,刀口挑上段无痕的剑锋。然而段无痕手中的那一把长剑仿佛不是死物,瞬息间凝气为障,化出千招万式,犹如千军万马踏蹄而至。 四野狂风大作,似鬼哭狼嚎。 黑毒双煞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那黑毒双煞中的丈夫眼见一道剑光迫近,立马拽起妻子的头发,一把将她拎到自己的身前。她双脚死死蹬地,袖袍被震出水纹,当场被劈成了两段,身首异处,面目全非。 妻子因自己而惨死,这丈夫来不及悲痛,双眼冒出红色血晕,怒号道:“你杀我妻子!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段无痕仗剑运力,冷冷道:“你报不了仇。你只会躲在女人身后。” “没胆量又没骨气,”沈尧在一旁接话,“就让老婆来替你死,你有什么脸嚷嚷着报仇啊?” 药王谷的毒烟太厉害,哪怕沈尧携带了解毒香草,仍然昏昏沉沉的。 雾气浓,毒烟散,月光黯淡。沈尧掐紧自己的虎口,遥望跪在远处的卫凌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沈尧心中一连冒出无数念头,那些念头一个接一个地灼烧他的肺腑,烧得他愈发清醒,越发冷静。直到近日,他才明白卫凌风一直受制于药王谷。 不然呢? 卫凌风幼年时,不幸被送进了药王谷。魔教的人都当他死了,名门正派更不可能来救他。他当年只是一个孩子,除了卑躬屈膝俯首帖耳,他还有别的活路可以走吗? 难怪他屈居于丹医派多年。 哪怕彼时他父母还在世,他从未向魔教泄露过行踪。 他真能忍,沈尧心道。 但看眼前情景,对沈尧这一方很不利。 石刁柏是个难缠的角色,摆出了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他恰如看戏一般,有恃无恐地凭栏而立。他背后还有四十多个武林高手……甚至还有卫凌风。 而段无痕手底下的剑客们,大多倒在了毒烟中。沈尧为他们制作的香囊只能保证他们性命无忧,却无法让他们一鼓作气,继续挥舞重剑。 绿意盎然的园林在毒烟熏染的瘴气中逐渐溃烂,黑毒双煞夫妻二人的尸体也堆叠在了一处。段无痕绕过这对手下败将,径自走向了石刁柏。药王谷的众多高手赶来堵住他。 石刁柏鼓了一下掌,并问他周围的人:“黑毒双煞死得冤枉吗?” 众人纷纷回答:“不冤!” “死得其所!” 石刁柏颔首道:“你们看清了段无痕的剑法路数吗?” 他方才称呼段无痕时,念的还是“程雪落”三个字。 而段无痕出招完毕,他已断定此人的身份。 魔教尚有四个高手在奋战。他们四人听见石刁柏的话,神思一顿,尤其萧淮山更是惊觉自己认错了人。左护法并非左护法,而是段家那位擅使“剑气屏障”的少主。 段无痕不是左护法,萧淮山却听从了段无痕的命令,深更半夜带着自家兄弟闯进药王谷的死局中白白送命。 再看卫凌风对着药王谷马首是瞻的卑微模样,萧淮山只觉头痛欲裂。他挥刀在雾色中斩出一条裂口,吼道:“段无痕!你是段无痕?” 段无痕没应。 反而是石刁柏好心答应道:“哎?他确实是段无痕,不会错的。我和段永玄是多年好友,我清楚段家的功夫。” 他抬手,衣袖垂落,搭在卫凌风的头上。 卫凌风依然安静地跪坐。 石刁柏站在卫凌风面前,叹气道:“你回了一趟魔教,还管不住魔教的人?哎,卫凌风,你把他们都杀了,放进血阵,作为血祭。我的儿子和女儿都等着开饭……他们刚从虫卵里孵出来,挨得了饿吗?” 自从今夜进了药王谷的府邸,沈尧第一次听石刁柏讲了这么多话。他握剑的手一松,又攥得更紧。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药王谷谷主……居然是个阴阳人! 谷主年过四十,面白无须,沉默时自有一种富贵气度,少言寡语时也露不出马脚。但他刚才一番长篇大论,嗓音尖细,中气阴涩,不是天阉就是太监。 在魔教练武的那段日子里,沈尧也从藏书阁找来了几本医书。魔教喜欢练蛊、练毒,他们的医书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沈尧记得其中一本书上提过:南疆有一位蛊王,以身饲蛊,以阳气做引,引得蛊虫蚕食。 书中字句,十分隐晦。 而今,沈尧恍然大悟——那所谓的“阳气做引”,就是让蛊虫把下面吃掉! 用命根子喂虫! 沈尧惊了。 他知道在这江湖之中,心不狠则站不稳。但他万万没料到,有人竟然这么狠? 他狠掐掌心,开口道:“谷主大人!” 石刁柏瞥了他一眼。 沈尧撑着剑,站起身道:“谷主大人,我手上有丹医派的《灵素心法》。我是丹医派的下一任掌门人。” 石刁柏朝他伸出手来:“哎?卫凌风早就把《灵素心法》交给我了。你还有另一本呐?” 沈尧思绪混乱,刻意避开卫凌风的目光,更不敢直视石刁柏。他低声说:“我们丹医派自创了莲花体。只有丹医派的弟子,才能读出莲花体……《灵素心法》是用莲花体写成,每一句、每一段、每一小节都蕴含不同的意思。谷主大人,你真能读懂《灵素心法》吗?” “哈哈哈哈,”石刁柏笑声阴柔,“有意思,有意思,小兄弟,你来我跟前。” 卫凌风阻拦道:“谷主……” 石刁柏的左手掌中趴着一条黑色蠕虫。他掂了掂这条肥虫,喃喃自语道:“凌风啊,你为了药王谷鞠躬尽瘁,我还没赏赐你。本谷主赏罚分明,不会亏待你。今夜,本谷主就赏你师弟一条虫。他今后离不开药王谷,只能为你所用,好不好啊?” 这条虫子,布满寒毒,极为凶险。 沈尧离得很远,仍然感到寒意。 卫凌风却说:“多谢谷主的美意,凌风感激不尽。” 石刁柏面泛红光:“沈尧?你来吧,来我跟前。”又催促道:“凌风啊,你去杀了萧淮山。” 卫凌风解下佩剑,亮剑出鞘。 剑光照在石刁柏的脸上,他皱起眉头:“什么剑?” “广冰剑,”卫凌风双手持剑,递到了石刁柏面前,“请谷主过目。天下第一邪剑,名为广冰。” 石刁柏身后一位用剑的高手忍不住问道:“广冰剑?真是广冰剑?” “当真,”卫凌风点头,“伽蓝派的掌门为了广冰剑,情愿舍弃荣华富贵、放弃掌门之位。段永玄曾在民间出价八万两黄金,只为买一把与广冰相似的邪剑。” 卫凌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言一行堪称仆人的典范。 沈尧已经走向了石刁柏。 石刁柏握住广冰剑,忽觉一股内息从广冰剑中传来,迫入体内。他催动体内蛊虫,虫子如饥似渴地吸食剑上血气,令他周身仿佛充盈了源源不断的劲力。 他松手,一切归于正常。 他再一次握住了广冰剑,剑尖划过卫凌风的脖子,洒下几滴鲜血。 石刁柏问他:“凌风啊,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没献给我?” 卫凌风伏首道:“我永生永世是谷主的人。我所携带之物,亦属于谷主。” 卫凌风说话时,沈尧快要走到附近,心里出奇地平静。 沈尧已经辨不清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了。他最信任卫凌风,但他也看不穿卫凌风。当他听见卫凌风亲口说出:我永生永世是谷主的人,他真想就此逃离俗世红尘。 与卫凌风一样,他跪在了石刁柏面前。 他的背后,萧淮山大吼道:“沈尧!” 沈尧笑说:“谷主大人。” 石刁柏夸赞道:“是个聪明灵巧的孩子。” 他打了个手势,藏在他背后的高手们倾巢出动,围剿段无痕。 段无痕虽然武功盖世,却也应付不了这么多人。或者说,他可以让自己全身而退,可他无法保护那些被他带过来的人。 追随段无痕多年的剑客一个又一个倒在他面前,死伤惨重。赵邦杰被重伤时,段无痕的心境受到牵连,而他正在以一敌百。 高手过招,最忌讳一心二用。 段无痕翻过墙垣,正想扶起赵邦杰,背后一杆银枪向他戳来。他飞跃避过,又有数十把重剑汇为一击,这一回他拖着赵邦杰,躲得狼狈。再加上迷雾蒙蒙,声息杂乱,他自感愤懑,提着长剑,直冲向石刁柏。 石刁柏的四面八方都是埋伏。 段无痕正要靠近凉亭,忽有一人拉住他的袖子,喊他:“小心!” 段无痕疑惑道:“萧淮山?” 萧淮山道:“你为了救人而来,我不忍看你送死……” 他刚对段无痕说完这句话,就被石刁柏的手下一剑贯心。 “黑面判官”萧淮山身形粗壮,面孔发黑。他倒在凉亭的台阶之前,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血水泱泱不止地往外流,四肢皆是黑里泛红。 石刁柏还叮嘱道:“哎,你们,多给他补几剑。” 话音未落,萧淮山被无数长剑戳成了筛子。 段无痕后退一步,剑光微散。他仍然用剑气为屏障,药王谷的人动不了他。 就连沈尧都看出来了,药王谷奉行“攻心为上”。 萧淮山死得太惨,沈尧有些恍惚。但他没料到,段无痕也会定力不足。 而卫凌风面不改色,缓缓道:“死得好。” “哈哈哈哈,”石刁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卫凌风,你不愧是我们药王谷的人。” 卫凌风重新抬起双手:“请谷主将广冰剑赐予我。我会用广冰剑斩下段无痕的头。” 石刁柏执起广冰,忽然想试一下剑。这是江展鹏、段永玄、天下第一庄都求而不得的宝剑,剑上邪气强烈,实非凡品。 心智不坚之人,很可能被广冰剑操控。 但他石刁柏是什么人? 他是药王谷的谷主。 元淳帝重用他,却不信任他,还曾笑话他是“公公”。他早已厌烦了被元淳帝呼来喝去的日子。 现如今,无数门派依附于他,楚开容急着和他交好,江展鹏也向他讨药,魔教教主的儿子跪在他面前,跟他养的狗一个姓氏。 是的,他有一条黄狗,叫“卫哥儿”。他给卫凌风赐了一个“卫”姓,正是要让卫凌风时刻记住自己是药王谷的一条狗。 他还给卫凌风灌了百种毒药。当今世上,唯独他能做出解药。 而今晚,他立下血阵,喂食体内的蛊虫。他所产出的每一条蛊虫,都能操纵一个人。丹医派的沈尧,还有皇宫里的楚开容,江湖五大世家、八大门派,乃至躲在苗岭的云棠、常夜琴,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他的蛊中人、座下客。 他不是皇帝,胜似皇帝。 他不是武林盟主,胜似武林盟主。 他能让段无痕死在血阵里,让高手们成为祭品,幼童的哭声将是最好的乐歌。真观无常,出离生死,他是生死的掌控者,是三界六道的有缘人。 石刁柏飘然欲仙,执着广冰剑,喊来一位小弟子:“跪下。” 小弟子战战兢兢跪在他面前。 剑锋捅穿了小弟子的胸膛,轻易切开一整排肋骨。小弟子还没断气,挣扎道:“师父,师父……” 石刁柏赞颂道:“好剑,好剑。” 他手指抚摸着剑纹,像在抚摸一位美貌的宠妾,宠妾的肌体微热,他察觉这把剑还要饮血。 石刁柏的眼底忽然闪过一道暗光。沈尧拔出袖中匕首,刺进石刁柏的膝盖骨,周围的高手都没制止,沈尧就这样得逞了。 石刁柏好似没有一点痛感。他拔出匕首,伤口马上愈合。 石刁柏笑着说:“哎呀,你啊,我还没给你喂蛊虫,你就急着送死,太急了。卫凌风,你用这把匕首来杀沈尧,快杀!今晚你手上还没沾血。” 卫凌风接过匕首,应道:“遵命。” 沈尧歪头瞧他:“能死在师兄手里,我死而无憾。” 锋利的匕首挨在沈尧喉间,卫凌风低声问:“一刀毙命,岂非便宜了你?”他的手指划过沈尧的脸颊,指尖冷得像冰。 沈尧反问:“那你要怎么杀我?” 石刁柏也问:“怎么杀?” 卫凌风扯开沈尧的衣领:“凌迟,如何?” 夜风潇潇,吹得沈尧通体发寒。 “凌迟,片出九百九十九块肉片,”石刁柏细细思索道,“不错,看看你的刀功,动手吧。” 卫凌风左手抚紧沈尧的胸口,右手握着匕首,刀刃从沈尧的锁骨往下滑。卫凌风说:“凌迟应当先从四肢开始。否则失血过多,人就死了,了无趣味。” 他半低着头,沈尧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呼吸响在耳畔。他捂在沈尧心口的那只手变得更凉,沈尧甚至怀疑他会先自己一步成为一缕亡魂。 他切开沈尧的裤子,刀锋进了一寸,流出鲜血。 沈尧睁大双眼。 卫凌风的刀刃没有碰到沈尧。他只割了自己的手,流的也是自己的血。然而他用宽大的衣袖遮挡,破烂的衣料掩护,再加上手掌微偏,众人都错以为,他正在戕害沈尧。 院中雾色泛白,蛊虫嗷嗷待哺。众位弟子抱来二十多个孩子。迷魂药已经失效,小孩子们从梦中转醒,放声大哭,哭声凄厉。 段无痕被血阵牵制了内力。他一边看顾自己的手下,一边抵挡着药王谷的高手们。但是药王谷的人都没有痛觉,他们在血泊中越战越勇。 那些小孩的哭声扎入了段无痕的脑海。 无辜的幼童即将受难,段无痕却无法分神去保护他们。 段无痕自负剑法高超,早入化境。他在熹莽村已经目睹过平民遭难,今夜又要眼睁睁看着幼童受死。而他还在孤军奋战。他挥剑时,手腕一顿 ,剑光滞后,似有走火入魔和境界崩裂的趋势。 “练武之人,最忌讳妄自菲薄。你不相信自己,那就握不住剑,”石刁柏看着段无痕,可惜道,“心智不坚,只能做蛊虫的肥料。” 石刁柏握着广冰剑,听着耳边孩子的哭声、沈尧的忍痛声、段无痕混乱的脚步声,顿感这是一阵天籁。 他体内的蛊虫肆意撒欢。他也闭目养神,如痴如醉……这么多年了,从药王谷的无名小卒爬到谷主之位,借由元淳帝之手,日益壮大药王谷。《灵素心法》到手了,丹医派的绝学到手了,伽蓝派的续命之术也被他掌握了……他再炼化蛊虫,便是万物之主,便是此世之神。哪怕他不会武功,哪怕他天生弱骨、不阴不阳,谁敢不拜服他? 他唇边噙着笑。 卫凌风微微抬头,紧盯石刁柏的衣裳。 蛊虫凝成的肉包鼓起一块,就在石刁柏的左下腹处。卫凌风催动无量神功,流风聚拢为无形屏障,缠裹着石刁柏。 而卫凌风提起匕首,直接刺入石刁柏的左下腹,石刁柏猛然睁眼,正要高呼,卫凌风剜出石刁柏的腹肉——全是一团蠕动的蛊虫。 地上落叶飘起,擦出火花,那火光烧得比灯笼更旺,燃在一团蛊虫之上。 石刁柏以身饲蛊,与蛊虫融为一体,伤势再重也能快速愈合。这些年来,所有暗杀他的人,都失败了。无论那人武功多高。 卫凌风观察石刁柏多年,经由锦瑟提醒“蛊虫越强,反噬越强”,这才想到了杀死石刁柏的办法——广冰剑能给蛊虫喂食邪气,血阵能让蛊虫亢奋不已,段无痕这位剑仙的失败更能激发石刁柏的自满之意。多管齐下,或许能诱使蛊虫现身。 卫凌风的把握只有四成。 但他拼死也要一试。 石刁柏面色枯败。 药王谷的高手们赶来解救石刁柏,但他们穿不透无量神功形成的屏障。卫凌风坐在屏障之中,不仅烧光了蛊虫,还用匕首割破石刁柏颈后的蜘蛛刺青。 而石刁柏被无量神功捆紧了双手双脚,动弹不得。他惊觉卫凌风这条狗咬了主人,还发觉卫凌风的手掌血淋淋一大片——他没割沈尧一块肉,方才一直在自戕。 这些年来,卫凌风对药王谷惟命是从。他偷取丹医派的绝学,献给药王谷,连《灵素心法》都交了出来。 石刁柏允许他返回云霄之地,他才敢和云棠相认。 石刁柏在魔教也有耳目。那些耳目告诉石刁柏,卫凌风毫无主见、贪生怕死,惹得云棠多次动怒,常夜琴甚至想杀了他。 而今,他似乎终于达成所愿。 石刁柏喘息着道:“卫凌风,我死了,你的毒没人解……你也要死。” 卫凌风笑着说:“死是一种解脱,我求之不得。” 石刁柏目眦欲裂:“你在谭百清、段永玄、云棠面前苦苦求饶时,并非这一套说辞……” “对,”卫凌风站了起来,目光淡淡看着他,“为了让你暴毙,我可以装作贪生怕死。” 话音刚落,四周墙壁都被爆开,江家、楚家和赵家的武士们包围了这座宅邸。领头人正是扛着大刀的江采薇。 江采薇长裙飘然,英姿飒爽。她一个健步冲进血阵,刀下金光大亮,砍掉了药王谷的众多弟子。 江采薇高声唤来江家侍卫:“愣着干什么!快把孩子带走!” 侍卫们抱着孩子,退离了这座凶宅。他们来得及时,那些孩子毫发无伤。 江采薇挡在了段无痕之前:“段兄!世家子弟同袍同泽……” 段无痕却道:“杀光他们再说话。” 墙壁化为烟灰,许兴修和钱行之拢着衣袍站在墙外。许兴修指点道:“再烧一把芦根、决明子、地骨皮。抓紧点,别耽误了。” 钱行之蹲在一架火炉边,帮着楚家侍卫给炉子扇风:“烧起来!烧起来!冲破血阵!日他娘的死太监,让他狂!谁敢伤我师兄弟,我必扒他一层皮!” 药香浸入血阵,破解了阵法。 月光褪去血色,皎洁如一轮银盘。 段无痕不再受到牵制,终于能使出全力。 他杀红了眼,剑气直冲云霄,谁也没见过这么强悍的招式,药王谷的高手们招架不住节节败退。而段无痕以一敌百,更使出了段家最绝的一套“星落剑”。那剑气百转千回,快如残影,穿透了药王谷众人的胸膛,夜色中星陨如雨,血溅如花。 卫凌风赞叹道:“很美。” 石刁柏仍在挣扎。 石刁柏练蛊,练到了最高境界。血阵还未消散,他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能寄生于伽蓝派弟子的身体,假以时日,借尸还魂。 但是,卫凌风窥破了他的秘密。 卫凌风从地上捡起血阵的阵眼——阵眼是一根人骨。卫凌风碾碎了人骨,手掌中的鲜血混在骨头粉末里,洒在了石刁柏后颈处的蜘蛛刺青上。 这个蜘蛛刺青,正是伽蓝派续命之术的法门所在。 卫凌风没用内功压制体内毒性。此时他的血中带毒,毒血混着骨粉,彻底污染了蜘蛛刺青。 石刁柏无计可施,当场奄奄一息。他趴在地上,沈尧还狠狠踹了他一脚,骂道:“真该死。” 被自己养的狗给咬死了,石刁柏倒不觉得窝囊。他曾在卫凌风年幼时,用洗髓、放血、灌毒的种种手段折磨过这位天之骄子,让那孩子从一身傲骨沦为丧家之犬,忍辱负重过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攀上武林世家,这才扬眉吐气。 他想了想,竟然笑了。 卫凌风忽然说道:“我会把药王谷夷为平地 。” 这句话戳中了石刁柏的痛处。他在死前听见自己的心血即将毁于一旦,正要发狂,又看见了远处的段无痕。 那位剑仙将一切霄小斩于剑下,屠尽了药王谷的所有人,包括石刁柏的入室弟子。 年轻一辈的世家子弟望向段无痕的目光里,都带着崇拜和痴迷。众人仰慕他、钦佩他、赞颂他挺身而出,保卫平民百姓。 石刁柏咳出笑声。 回光返照时,石刁柏吐露道:“安江城的瘟疫,是段永玄托我办成。”这一句话,耗光了他的心力,他气若游丝地强撑着说:“卫凌风,你的师父,也是段永玄所杀,哈哈哈哈……你想高攀武林世家,攀得起吗?你这辈子……是药王谷的一条狗……” 石刁柏还没说完,卫凌风的屏障破了。 破障之人,乃是段无痕。 段无痕道:“满口胡言乱语。”语毕,他斩断了石刁柏的头颅。 今夜的偷袭药王谷,终于落下帷幕。 段无痕浑身脏污,卫凌风血流不止。沈尧替卫凌风止了血、敷了药。当他路过萧淮山的尸体,他默念道:萧兄,走好。 魔教侥幸存活的一位高手背起了萧淮山的尸体,安静地走在前面。魔教的那些人组成了一支队伍,沈尧亦在其中。 在这静夜时分,他们沉默地踏上归途。 许兴修喊住了沈尧:“小师弟!” 他很久没有这样称呼过他。 沈尧背对着他,回道:“师兄保重。” 这一声讲完,钱行之也跑向了沈尧。 夜色如墨,许兴修站在街上,声调渐低:“小师弟,你知不知道自己正往哪里走?” “我知道!”沈尧高声回答,“对了,许师兄,上次把《灵素心法》给你时,你做了手抄本。正好,丹医派的掌门之位归你了。你可以在京城治病救人,将医术发扬光大……” 这一别之后,恐怕再也不会相见。 许兴修喉咙微涩,不由得问:“你呢?” 沈尧跟随魔教的高手们,越走越远:“我这个人,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趋炎附势,贪财好色,不仅枉为丹医派弟子,更枉为武林中人。许师兄,麻烦你把我从本门除名。” * 数月之后,楚开容的登基大典如期举行,京城也有了欢悦气氛。 官府查清了近日的孩童走失案,三大世家为之作证,证明药王谷多年来的恶行。这些恶行被一桩一桩披露于皇榜,包括偷小孩、买卖蛊毒、惑乱朝政,百姓十分愤慨,各大门派世家纷纷与药王谷划清界限。 再加上药王谷的谷主、众多弟子、武功高手已死,后继无人,青黄不接,药王谷内部分崩离析,很快就被朝廷派去的一队人马接管了。 药王谷已经沦落为尘埃。各大门派和世家转变风向,相继对楚开容示好。 楚开容在江展鹏的鼎力支持中,诚邀各门各派签下“江湖法令”。从此,以国法为准,禁止私刑。 楚开容颇觉满意。然而,赵家的家主却在众目睽睽中质问他:“陛下!我等愿为百姓谋福祉,但苗岭的那些恶徒,却不一定能领会陛下的情面。” 所谓“苗岭的那些恶徒”,指的正是魔教。 苗岭地大物博,魔教在苗岭已有百年根基,难以撬动。近二十年来,魔教在苗岭一直很老实,从未闹过事,更没有伤害过苗岭百姓。 而楚开容想以利民为本,暂且休养生息。 法令签署之后,各地的江湖人士难免有怨言,甚至会有动乱;江北又冒出一场洪灾,毁了秋收的粮食;边疆的蛮夷似乎也蠢蠢欲动……楚开容这些事还没忙过来,哪有心思去管魔教。 他不由暗叹:我已不是江湖中人。而这些武林世家,只能望见江湖琐事。 赵家的家主察觉楚开容的不耐烦,连忙转移了话题。 楚开容经他提醒,记起了卫凌风。这天议事之后,楚开容提笔写下一封信,经由驿站,寄给了身在苗岭的卫凌风。 过了半个月,卫凌风收到了这封信。 他坐在琼楼玉宇之中,穿着一件白缎长衣,读完那一封信,沉静不语地品茶。 钱行之落座于他的对面,问道:“师兄,喝出来没?这是茶庄收上来的新茶,在京城,半斤卖一百两……苗岭真是好地方!魔教这日子,过得我太快活了。” 卫凌风端着杯子,问他:“小师弟近日如何?” “他啊,”钱行之思索道,“他经常去找澹台彻练剑,偶尔去给萧淮山上坟……哎,萧兄太惨了,我家茵茵安慰了我好多次……” 话说一半,钱行之蓦地一顿,又问:“小师弟最近没来看你?” 卫凌风如实道:“没。” 钱行之困惑道:“一次都没有?” 卫凌风不愿多言,钱行之问不出什么,就此作罢了。 当日下午,卫凌风亲自前往沈尧的住处。 这次回来之后,沈尧不再与卫凌风同住,总是对他避而不见。卫凌风还在养伤,沈尧派人来送药膳,从不露面。 卫凌风按捺不住,就在今天,闯进了沈尧的房间。 檀木书桌摆在窗前,日光落在桌面,窗外的树痕花影也镌刻于一张白纸上。沈尧手执一只毛笔,正在写字。他今天穿青衫,黑色缎带束发,更显出少年人的清朗俊美,但他的一言一行实在与往日不同。 卫凌风唤他:“阿尧?” 他回答:“有事吗?” 卫凌风退让道:“没事。” 他就说:“没事来干什么。” 卫凌风默然片刻,开口道:“近日我总在……” 沈尧只提醒他:“好好养伤。” 说完,沈尧出门去院子里练剑了。卫凌风站在窗边,看他练剑。他的剑术精进了许多,身姿更加挺拔飒然。但他一眼都没赏给卫凌风。 卫凌风扶着窗棂。手下没注意,捏碎一块木头。 沈尧对他的无视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 就连云棠都看出了端倪。 隔天傍晚,云棠邀请卫凌风一起吃饭。 席间,仅有云棠、程雪落、卫凌风、沈尧四人。桌上,美酒佳肴具备,金盘玉盘装着山珍海味,饭菜飘香,惹人垂涎。 梁上的宫灯长明如昼,烛火甚为辉煌。云棠轻轻挽袖,给沈尧倒了一杯酒:“听说你近来勤于练武,澹台先生十分欣慰。” 沈尧端起酒杯:“我师叔说,澹台彻有望痊愈。澹台先生之所以欣慰,是因为他能痊愈,不是因为我练剑练得好……我跟你们这些天纵奇才相比,只是一介平庸之辈……教主谬赞了。” 云棠却说:“何必客气?你我本是一家人。” 沈尧饮酒不言。 云棠又说:“你不讲话,我也不讲话,就剩他们两个闷葫芦。这顿饭吃起来,可太没意思了。” 沈尧埋头扒饭。他没想到堂堂魔教的教主,竟然表现得像个强扯红线的红娘。 云棠转而去看卫凌风:“兄长,你身体好转了多少?” 卫凌风言简意赅道:“好了许多。” 云棠叹气:“药王谷没了,伽蓝派遭受重创,流光派一盘散沙,东岚派群龙无首……我真的很高兴。不过,兄长你体内的剧毒,还没解开……” “不急,”卫凌风应道,“并不碍事。” 他夹起一只虾饺,犹豫半晌,才放进沈尧的碗中。沈尧的筷子顿了顿,咬开虾饺,吃掉了。 卫凌风时不时给沈尧夹菜,沈尧笑着制止道:“行了,师兄,我吃不完。” 卫凌风道:“是吗?” 沈尧与他对视:“难道这种事,还有是和否之分?” 卫凌风抬起手,指尖揩去沈尧脸上的一粒米饭,才问:“你仍然在怀疑我?” “我晓得你有很多苦衷,”沈尧回答,“但你从未透露过只言片语。你在石刁柏面前的言行让我……我……” 卫凌风握着酒杯,转了两下:“让你见笑了。我从前是那样的人。” 程雪落正要接话,云棠伸出一只手,捂住了程雪落的嘴。 而沈尧并未留意程雪落和云棠。他听完卫凌风所言,一时恍惚,神色黯淡道:“我……我怎会笑话你。你隐忍多年,一将功成,坚忍不拔,算是史书上的人物了。” “不敢当,”卫凌风却说,“我偷盗丹医派的绝学,将你的秘籍给了药王谷,勾结武林世家,策反楚开容。对了,你把黄半夏送回了安江城。实不相瞒,用黄半夏替代太子的主意,是我……” 沈尧摆了摆手:“别说这么多。你也是迫于形势。” 卫凌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是恶贯满盈。” 沈尧又饮了一杯酒:“无所谓。前几个月,我还跟你说,我要做天下第一恶人。” “你不用作恶,”卫凌风轻敲酒壶,“要脏,就脏我的手。” 沈尧嘀咕一句:“屋子里好热。”又说:“什么脏不脏的,我也不是没杀过人。” 窗户紧闭,透不进一丝风。沈尧站起身,却被卫凌风绊倒,栽入他的怀里。他一手搂着沈尧的后背,低声道:“少喝点酒。” 沈尧笑问:“喝你家的酒,你心疼了?” 卫凌风在他耳边承认:“我心疼了。” 沈尧被他的语气激出一阵汹涌的心潮。 云棠拉着程雪落,悄悄地退了出去。她关上房门,嘱咐侍卫们不许打扰。 踏着月光回去的路上,云棠走走停停,赏花赏月赏景。进了卧房,她轻声感叹一句:“今晚大概能睡个好觉。”又对程雪落说:“我在酒里下了……” 程雪落神色微变。 “你很紧张?怕我下毒?”云棠打了个哈欠,“只是加了一点合欢得春散,那个东西能助兴,钱行之也喜欢用……” 她侧卧在床上,喃喃自语:“如果没有动情,药效不会发作……如果没有起心存意,忍一忍就过去了,百利而无一害吧。” 程雪落不敢说,他今夜也喝了酒。 云棠招呼他:“你过来。” 她长发散乱,铺在枕边,脱去了外衣,仅剩一件纱衣。灯下肌肤剔透如雪,唇色娇艳,眼中还有流光潋滟。 程雪落后退一步,道:“属下先行告退。” 云棠扯着纱帐:“可是我好冷,你不能抱我一夜吗?也不是没抱过,何必推辞……你要是不愿意,我还有右护法……” 她没说完,他缓缓向她走来。 程雪落抬袖,掌风拂过,熄灭灯火。 沉沉无边的黑暗中,他躺在她的身边:“睡吧。” 云棠问:“你困吗?” 程雪落说:“还好。”他的手搭在她腰间,她捏着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往上挪。他指尖用力,扣在一片柔软中,神智清醒,却快疯了。 他道:“云棠。” 云棠回答:“你……” 程雪落的手掌移回了最初的位置。他听见云棠的叹息声若有所无。她悄悄问:“我在你的梦里出现过吗?” 程雪落撒谎道:“从未。” 云棠点头:“这样也好。”她说:“记挂儿女情长,最没出息了。” 作者有话说: 大结局太多了,只好分成上和下,我们明天见! 预告:段永玄会领盒饭【很刺激 第70章 尘埃落定(大结局下) 第二天早晨, 沈尧觉得很不对劲。 事情是这样的,昨晚他受邀来吃一顿饭, 吃到一半, 东道主跑了,只剩下他和卫凌风待在这间房子里。 他跟卫凌风说了一会儿话, 体内越发燥热,热得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烤。正好室内有一扇门,推开那扇门,就有一张床……接下来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想拒绝都不行。 沈尧起床时, 卫凌风还没醒。 晨色朦胧, 沈尧望着天边,心道:我果然是一个没有定力的人。 哎。 他本想冷静几个月。 谁知道…… 又和师兄滚到了一起。 “情”字能杀人,他已是亡魂。 痛定思痛之后,沈尧侧目去看卫凌风。 卫凌风躺在床沿,枕边放着一把长剑。沈尧伸手握住剑柄,蓦地听见了卫凌风的声音:“你要拔剑?” 沈尧笑了:“就算我拔出剑, 我也不会伤到你。” 卫凌风却说:“能死在你的剑下, 我死而无憾。” 沈尧一怔:“大清早的, 你玩这一出?” 他把脸埋在卫凌风的肩膀上,手臂揽紧了卫凌风:“我忽然想起来,那天在石刁柏面前, 我讲过类似的话。我说, 能死在你的手里, 我死而无憾。然后你说,你要凌迟我……” 卫凌风静止不动,沈尧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问:“你信了?” 沈尧坦诚道:“是的。”随即叹道:“你太会假戏真做,我被你骗了好多年。凌迟要在一个人身上割出九百九十九刀,我当时就在心里盘算,什么时候会有第一刀……” 卫凌风推开枕边的长剑,剑身摔落在地上。他发出疑问:“因为你没消气,才会两个月不见我,刻意避开我?” “也不是吧,我想让你专心养伤,”沈尧亲了他的耳朵,“以及,本人要专心练武。” 沉默片刻后,卫凌风忽然问道:“澹台彻教你武功,教得比我好么?” 沈尧并未听出他话里的酸味,压根没往那个方向想。他其实拿不准卫凌风的性情和喜好——自从见识过卫凌风在谷主面前的言行举止,沈尧怀疑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沈尧随口说:“澹台彻啊,他对武功的领悟堪称一绝。对了,我有个好消息。王师叔告诉我,两年之内,澹台彻能恢复到全盛时的七成功力。还有,云棠的状况也在好转……” 说到一半,沈尧一锤床板:“我完了。我现在真是一门心思为魔教考虑,彻底沦为歪魔邪道。” 卫凌风还对刚才那个问题穷追不舍:“澹台彻当真教得比我好?” 沈尧思索道:“差不多吧。” 卫凌风翻身把他压住:“师弟。” 沈尧被压得不能动弹:“实话实说而已。” 卫凌风稍稍偏了下头:“我日日夜夜见不到你,他却能手把手教你练武,真是好命。” 沈尧挣扎不开,便说:“师兄别仗着自己的武功高,公然在房间里玩男人……” “公然?”卫凌风离他更近,“这里除了你我,还有别人吗?” 沈尧知道卫凌风的武功很强。念在他一直没有痊愈,沈尧估摸着自己能和他打个平手吧。今天稍微一比试,沈尧才发现,他远远不是卫凌风的对手。 卫凌风低头亲上他的肩膀,他的肩头被吮得发红,隐隐有点疼。他忙说:“师兄,今天我还要去探望病人,你不要同我百日宣……” 卫凌风倚在他耳边:“继续说。” 沈尧忽然有些困惑:“我觉得,你昨晚应该宣泄得差不多了?” 卫凌风没做回答,只是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喉结还滚动了一下。他身上的那种清雅香气迷得人神魂颠倒,沈尧忍不住叹道:“倘若用吃饭来做比方,昨天夜里,我饱餐了一顿……” 卫凌风却说:“我仅仅是半饱。”他握着沈尧的手,摸进被子里:“现下,我又饥肠辘辘了。” 沈尧轻声道:“这不叫饥肠辘辘,叫不知节制。我摸到你阳气过盛,心有虚火……” 卫凌风在他脖颈上吻出了新的痕迹:“大夫可有药方?” 沈尧坐起身,披上外衣,扎好头发,正经道:“心病还须心药医。你正当壮年,只需静心宁神……” “实难从命,”卫凌风和他对视,“我家中有位娇妻。” 沈尧理了理衣襟:“你这娇妻,性情如何?” 卫凌风侧躺在床上,凝视着沈尧,应道:“妙极。” 沈尧一笑,也说:“妙极。” 卫凌风朝他伸手,这一回,他自己来了。卫凌风抱着他,手指拂过他的发带,两人之间没有言语,情致倒是很缠绵。 经历了种种变故之后,这般清闲安宁的日子像是偷来的。 不过沈尧仍然记得石刁柏死前的遗言。那位谷主说,安江城的瘟疫是段永玄一手策划。谷主还说,沈尧的师父被段永玄杀了。 沈尧将信将疑,猜不出段永玄究竟在谋划什么。 * 千里之外,凉州段家。 前几个月,段永玄一直在闭关修炼。近日,他终于出了关。 段家的长老们纷纷前来恭贺。他们认为,段永玄的功法肯定能更上一层楼,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段永玄的功力毫无变化。 段永玄问起一位长老:“许兴修不在凉州?” 长老作揖道:“家主闭关的日子里,京城变天了。先帝驾崩……” 几位长老都在斟酌措词,只有段无痕毫不避讳地直言道:“楚开容继位,年号正平。” “正平帝?”段永玄一字一顿念出年号,仿佛在细细品味。 一位长老接话:“正平取自清正、端平二字。武林八大派和五大世家现已缔结契约,此后废除一切私刑,不可自寻仇家,不可滥杀无辜,当以国法为准,律法为先。” 段永玄双手负后,缓行几步,风度翩然:“名门正派自有操持,但魔教如何处置?” 长老解释道:“少主和五毒教联手……替卫凌风,那个卫大夫平了反。如今江湖上少有人提及魔教,近四个月来,魔教不曾兴风作浪……若论名声,药王谷和流光派更差些。” 随后,众位长老讲述了前因后果。 段永玄听完,另有一番见解:“流光派是江湖八大派之首,声名具毁。五湖四海的百姓将会如何看待我们名门正派?” 无人应答。 段永玄看向儿子:“无痕,你来作答。” 段无痕白衣佩剑,身姿笔挺。他刚从京城回来不久。当日在楚家校场上,他挟持元淳帝,又误杀了元淳帝。而经官府裁决,凶手只有谭百清。 段无痕被摘得干干净净。 哪怕段无痕深夜强闯药王谷的宅邸,在江采薇等一众世家弟子的见证下,段无痕的罪名仅仅是“夜扰百姓”。 更重要的是,段无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出来二十多位无辜幼童。 于是,官府以“夜扰百姓”之名,罚了段无痕四十两纹银。又以“义薄云天”之名,赏了段无痕八百两纹银。 随后楚开容传旨于段无痕,赐给他一个“剑仙”的封号,以及一块写了“剑仙”二字的牌匾。 宫里的太监向他谄媚:“段少侠有福气啊。剑仙二字,乃是陛下亲手书写……” 段无痕一向厌恶楚开容。眼不见为净,他想把牌匾扔在京城。 然而,段家长老们纷纷劝诫他,剑客们甚至跪下求他。 段无痕只好把牌匾带回了凉州。 他看着“剑仙”二字,回想京城往事,再念起“国法为准,律法为先”的江湖条例,只觉得十分可笑。 京城的文官们还在没日没夜的伏案劳作。翰林院的臣子们推举“新君变法”,正准备重新修纂法典。段无痕每日练完剑,也去藏书阁的密室中翻查历年典籍,无意中又找到了魔教武功《昭武十八式》的手抄本。 他之所以练过《昭武十八式》,正是因为,他家里有这本书。 除了《昭武十八式》,还有《断魂斩》、《追命剑法》等等。 他和卫凌风见面的第一天,卫凌风看出他练过魔教的武功。此后,卫凌风又叮嘱他,他的内功与魔教武功相克,不能继续修习“昭武十八式”与“断魂斩”。 既然魔教武功与段家的内功相克,为什么会出现在段家的密室里? 联想到锦瑟的出身、她埋在井中的庚帖,段无痕心中有了一番计较。但他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质疑父亲的品行。 而今,他和段永玄说话时,颇有些心不在焉:“名声是虚妄,父亲不必在意。” 段永玄却说:“这话错了。” 他教导儿子:“名声是立足江湖之本。” 众位长老连连附和。 段永玄笑道:“若不是段家的清白名声为你做保,你今生今世离不开京城大牢了。” 段无痕微微低头。 段永玄又说:“你的武学天赋不如谭百清。为何他落了大狱,你却毫发无伤?因为你姓段,武林盟主姓江,正平帝姓楚,五大世家同袍同泽。” 段无痕默不作声。 “正平帝送了你一块牌匾,”段永玄嘱咐道,“你不能辜负他的美意。” 段无痕淡声应道:“他借我之手,铲除了异己。” 段永玄叹气:“你这性子,还需磨练。” 站在段永玄身后的一位长老圆场道:“少主年纪既轻,自有一身铮铮傲骨。兴许成家立室之后,少主更会矜于细行,通达处世。” 段永玄颔首,似乎默许了。 从这天起,段无痕每天都能收到许多美人画轴。他的姑姑尤其乐于牵线搭桥,誓要在今年为他解决终身大事。 仰慕段无痕的姑娘不计其数,想嫁给他的少女能从凉州排到京城。 但他翻了几轴画卷,再没碰过那些东西。 姑姑派人传信,问他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他说:“我并无此意。” 长老们稍微有些着急。段无痕是段家嫡系唯一的公子,他不娶妻生子,段家血脉如何延续? 正常男人到了他这个年龄,多少都会肖想女人。先贤曰:知好色则慕少艾,正是这个道理。 武林世家子弟之中,与段无痕年岁相仿的公子们,早已妻妾成群。 而段无痕总是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难免让人担忧。他的随行剑客们经常与他共处,便也接到了长老的命令,让他们在段无痕面前稍微美言几句。 剑客们都很头疼。 狄安更是直说道:“劝少主娶妻,不如一剑杀了我来得痛快。” 赵邦杰问:“为什么?” 狄安回答:“少主为了一心练武,早已斩断了七情六欲。” 赵邦杰道:“是的。” 狄安搭住他的肩膀:“你在少主面前还能说上话。” 赵邦杰受到兄弟们的怂恿,稀里糊涂地就去了校场。他抱着剑,站在段无痕面前,支支吾吾道:“属下……属下今日……” 段无痕的剑尖指向了他。 他以为段无痕已经动怒,只能一口气说完:“少主这几天要是有空不妨把画轴看完挑一位中意的姑娘 ……尽快完婚恩爱生子白头偕老。” 段无痕道:“连你也在人云亦云。”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却如一把重剑刺穿了赵邦杰的心肺。他低着头,嗓音晦涩道:“属下只愿少主,武运昌隆,无虑无忧。” 段无痕挑开他的剑鞘:“你若是赢了我,我便去翻画轴。” 赵邦杰立刻拔剑出鞘。 剑光凶猛袭来,足可吞天沃日,赵邦杰无力招架,连步后退。 从京城回来之后,赵邦杰一直在养伤。养了两个月,他才能下地走路……他根本抵挡不住段无痕的招式,哪怕一招都接不了。 段无痕及时收剑回鞘,平静地看着手下败将:“练不好剑,还有闲工夫管我?” 赵邦杰垂首:“属下不敢。” 躲在暗处的剑客们全部屏住呼吸,再没有一个人敢去段无痕面前提及“娶妻“二字。 段无痕的姑姑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丧失了信心,撒手不管段无痕的终身大事。 段无痕过了好长一段清净日子。 深夜万籁俱静时,他想起小时候撞破母亲的房门,偷听到了母亲与侍女的对话。 他的母亲曾经说过:可怜我这一对儿子,全是七杀宫、克妻命。 世人都夸他母亲算命准。 但他从没问过自己的命运。 隔天傍晚,段无痕前去拜访母亲。 段夫人只吃斋饭,业已静修多年。她所居之地深幽静雅,栽植了成片的奇花异木,一年到头弥漫着馥郁芬芳的花香。 段无痕穿过回廊,走过台阶,没看见侍女的身影,却听见了父母的低语。他隐藏自己的脚步与声息,背影消融在落日的温暖余光中。 房门之内,父亲问道:“我每天找你占卜问卦,你为何一直推拒我?” 母亲回答:“我不会再为你占卜。” 父亲叹道:“筱筱。” “筱筱”是段夫人的闺名。她姓程,名筱。 程筱似乎油盐不进,只劝他:“你安心待在家里,不要去苗岭。” 段永玄握住她的手。她瞳眸一缩,声调猛地拔高:“程雪落千错万错,终究错在投生到了我的肚子里。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真要带人去杀你的儿子吗?” 段永玄仍然沉稳:“夫人,东岚派新任掌门的邀约,我已应下了。于公,魔教并未向新君示忠。于私,魔教扫荡过段家,我们师出有名。名门正派的江湖威名不比往日……” 程筱手抚琴弦,弹出一个泛音:“夫君,你是为了名门正派的颜面,还是为了你天下第一剑仙的名头?” 夕阳沉落,天色向晚。 段无痕踏出一步,踩到了门槛,微有声响。他本以为父亲应该听到了。然而,父亲却仿佛根本没察觉儿子与他仅有一墙之隔。 段无痕微微蹙眉。 室内,程筱咳嗽了一下,再次示弱:“别去苗岭。” 她气质美如兰,又生得一副绝色相貌。满院盛开的似锦繁花,竟比不上她的容颜姝丽。 段永玄心念一动,劝慰道:“程雪落被魔教抚养成人,早已忘记父母的生育之恩。你何苦……” “不,”她抬头看他,“我担心夫君你。我怕你有去无回。” 段永玄低声道:“夫人多虑。” 程筱粲然一笑:“石刁柏也没想到,他会死在京城。” “段无痕杀了石刁柏,”段永玄道,“段无痕是我们的儿子。” 段无痕站在门外,足足静立了一刻钟。他并未叩响房门,只是故意泄露了声息,父亲仍然没有回应他。他不愿久留,转身走了。 又过了半个月,长老向他传话。 原来,朝廷推崇的变法引起了江湖八大派的不满。 八大派认为,正平帝所颁布的诸多法令都偏向于武林世家——譬如武林盟主的推选期限又增加了五年,这意味着,江展鹏还能在盟主之位上多待五年。 再比如,各门各派内部可以比武,死伤自负。而八大派与武林世家的比试却有一大堆条条框框的约束。 从前的八大派之首谭百清将被处斩,各位掌门之间的情谊也不比从前。八大派从云端跌入凡尘,实在憋屈又窝囊。 此时,东岚派提议——征讨魔教,恰如六年前那般,一夜血洗苗岭,弘扬武林正道。 魔教自然不在官府的管辖之内。此外,八大派的四位前任掌门,以及一些弟子的亲眷好友,都被云棠的手下抄过家。 再加上魔教所处的云霄之地金碧辉煌,以金为石,以玉为瓦,琼浆为溪水,珊瑚为密林,翡翠为假山,更有无数武功秘籍,引得江湖中人趋之若鹜。 偌大的江湖中,强者方能立足。 武功秘籍,则是强者的根基。 是以,东岚派说出“南伐云霄”四字之后,杀手宗门、江湖八大派几乎全都答应了。 除了五毒教。 五毒教自称:“我们没有内功,没有年轻一辈的才俊,就不给诸位拖后腿了。” “南伐云霄”的这批人马最终包含了江湖七大派、段家、郑家、杀手宗门的众多高手。 段永玄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头领。他传话给段无痕,让儿子随行,不得有异议。 前往云霄之地的路上,段无痕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 他记得段家和云棠的血海深仇,也记得萧淮山为了救他而丧命。 他的父亲一向严谨沉稳,进退有度。如今楚开容登基不久,年关将至,父亲挑在这个时候“南伐云霄”,这让段无痕感到费解。 * 七大派与段家、郑家、众多杀手宗门联合讨伐魔教,绝不能走漏风声。 众人乔装改扮成了商人,混入来往的商队中,先后从各地出发,走水路、陆路,相继抵达距离苗岭七十里至一百里范围内的附近城镇。 随后,他们徒步前往苗岭汇合。 那一天,恰好是上元节。 苗岭的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挂起一盏花灯,街上锣鼓喧天,人烟稠密。 当地的少年和少女们头戴假面,腰缠彩带,扮作鱼虾、蛤蚌、水神、稻神,随着乐声而舞。他们往人群中抛洒一种香囊,那香囊被称作“财源”,众人都纷纷伸手去接,像是接住了神仙的赏赐。 伽蓝派的弟子眼疾手快,抓住一只香囊,苗岭的本地人都向他贺喜。他揉搓着香囊,却说:“帛纱……他们竟然用帛纱做香囊。” 段无痕不解道:“有何不可?” “少主,”赵邦杰小声提醒他,“一匹帛纱卖四两,伽蓝派的初等弟子一年领二两银子。” 段无痕没作声。 江湖七大派的高手们朝着段永玄抱拳,段永玄微微点头,却闭上双眼。 众多高手摔杯为号,亮出兵器,刀枪剑戟的寒光照亮了街头巷尾,充荡在市肆间的欢声笑语乍然停息。 杯盏倾翻,惊叫四起,有人吼道:“救命啊!杀人了!” 当地百姓抱头鼠窜,乱成一团。 伽蓝派的弟子率先冲向人群,拔刀挥砍。 段无痕闪身而至,只用剑鞘就挡住了一切刀光。他说:“切莫伤及无辜。” 段无痕白衣胜雪,未曾拔剑,再加上风度翩翩,说话声音又非常好听,真像是一位下凡拯救苍生的神明。许多少男少女都跑向了他,想要躲到他的背后。 “段公子,刀剑无眼,”伽蓝派的新任掌门却说,“魔教作恶多端,天理难容。苗岭纵容魔教,真是在助纣为虐。我们所杀之人,并不无辜……” * 苗岭的所有城池今夜不眠。 无人庆祝上元节,百姓封门闭户,觅江的江畔还有数十位渔民全家老小被抓。伽蓝派弟子押解着渔民,将他们扣在江边,成排的乌篷船被锁在码头上,广阔的江面被夜风吹出波涛,浪花搅碎了一江月影。 段无痕站在岸边,遥望对面的岛屿。 “魔教的老巢,在那座岛上。”伽蓝派的掌门说。 段无痕道:“六年前,八大派攻上魔教时……” 红移派的掌门回答:“那一次,我们站在江边杀……” 段无痕侧目看他:“杀谁?” 红移派在江湖七大派中排行第四。因为流光派的没落,红移派上升到了第三位。红移派掌门修炼内家功夫,精通“红移刀法”,家学渊源十分深厚。但他对上段无痕的目光,竟有些发怵,不由得说:“当年之事,无需再提。” 月静风清,夜色更浓。 江畔吹来的风里带着水雾,渔民的孩子缩在母亲怀里哭泣。有位渔民是个勇夫,他大胆开口说:“我们世代生活在觅江的渔村……我们都不懂江湖,好多人不识字……” 段无痕喊了一声:“父亲。” 段永玄回头看他:“切莫急躁,我自有分寸。” 伽蓝派的弟子们抓起渔民的头发,刀刃架住了渔民的脖子。东岚派的琴师摆出古琴,做好了音阵,悠悠琴声飘荡,消散在渺渺茫茫天地间。 江水浪涛滚滚,涌起漩涡。 琴声渐响,混音交杂。 毫无内力的普通人难以抵抗东岚派的音波功,小孩子更是咳嗽不止,频频干呕。再过半刻钟,他们可能会肺腑破裂、呕血而死。 段无痕再次出声:“父亲!” 这一回,他拔剑了。 段永玄抬起手,琴声戛然而止。 月光明澈,穿透雾色。 江上行来十几艘木船,船上火把高举,满载着魔教高手。 常夜琴左手持剑,右手抱琴,风姿傲然立在船头。 常夜琴手上的古琴,乃是东岚派的传世之宝“七杀琴”。 “七杀琴”本该属于东岚派的历任掌门。 想当年,常夜琴的爹娘偷走了“七杀琴”,投奔魔教。那一任的东岚派掌门暴跳如雷,却无计可施,多次追杀未果,最终只能自裁谢罪。 六年前,八大派围攻魔教老巢时,东岚派的弟子没见到常夜琴本人,更没找到他们心心念念的“七杀琴”。 如今,东岚派卷土重来,誓要夺回本门宝物,一雪前耻! 常夜琴横琴在前,喊话道:“段老头!我没去杀你,你自己来送命,今夜我便大发慈悲,让你葬在苗岭!” 东岚派的掌门第一个回骂道:“无耻小儿!盗徒之子!” 伽蓝派也骂道:“杀人放火夜,断子绝孙琴,今日我们武林同道就要让你小子真真正正断子绝孙!” 常夜琴手指一挑,挑出雄浑琴音。 音色如针,绵绵密密扎入耳中,刺得众多高手面目麻痹,浑身作痛。 这时,东岚派掌门对段永玄说:“段家主,每死一个渔夫,琴阵都会更强。这个阵法,叫做‘祭命安魂阵’,能够压制七杀琴。” 段永玄道:“有劳贵派的琴师。” 东岚派的掌门笑容满面:“段家主客气了。红移派的弟子带来了斧头和麻袋,专门来砍那座岛上的黄金台阶。他们要把黄金背走,这可比我们辛苦。” 段永玄望向前方,淡淡道:“你我不该看着常夜琴作恶。” 红移派掌门却说:“段家主菩萨心肠,见不得杀生。依我之见,这些渔夫住在觅江边上的渔村,恐怕是为魔教通风报信的一伙儿人,算不上平头百姓,对吧?” 东岚派掌门沉默不语。 魔教的木船逐渐靠岸。 琴声不绝。 控琴是一件耗费心力的事,难免有所波及。常夜琴内力太强,收不住余波,误杀了一位渔民。那人立刻化作血水,融进东岚派的琴阵之中。 段无痕原本要出手救人,但他被段永玄拦住了。 他的内力和剑术都不如父亲。 他绝非父亲的对手。 段无痕紧握着剑柄,拳骨向外凸出,青筋暴起。他在剑柄上留下指印,低声唤道:“父亲?”这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像淋雨的幼兽在寻求庇护。 段永玄并未回头。他想起儿子年幼时剑术不精,被他罚跪在祖宗祠堂,跪了一整晚之后,也这样喊过他。 他对这个儿子,可谓尽心教导,倾囊相授。 生养之恩,重于泰山。 他是慈父,对孩子的关心多年如一日。 他也是剑术宗师,世间万物皆可为剑——段无痕也是他的剑。 段永玄对段无痕内功传音:我年轻时,一心向武,练过魔教的武功。这些功夫,正在化解我的内力。无痕,你是为父的儿子,段家以你为荣,父亲以你为傲。今晚,你要引蛇出洞,活捉云棠……她的内力,能救你父亲的命。 她的内力,能救你父亲的命。 这句话,让段无痕心头大震。 段永玄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活捉云棠,抽干她的内力,填补自己的亏空。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阴阳合和,物极必反。段永玄的剑法在江湖上排名第一,被称为“当世剑仙”,亦是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宗师”。 段永玄境界至高,一旦跌落,必将气脉大损,乃至当场殒命。 他和云棠,只有一个人能活。 江上水色连天,火把照亮四野,段无痕挥剑,铸就一层屏障,挡在众多平民的身前,也挡住了常夜琴的音波功。 随后,段无痕略显迟疑:“你会死?” “当然,”段永玄回答,“我是一介凡人,当然会死。” 段无痕思索道:“我会为父亲活捉云棠。” 段无痕的轻功早已登峰造极。他踏波而行,不曾泛起一丝涟漪。 魔教的高手们正在下船。段无痕反转剑柄,还未出招,程雪落已向他走来——今夜的程雪落也穿了一身白衣。 程雪落一言不发,剑罡如天煞。他凌波跃起,剑刃直劈段无痕。他和段无痕交战,两剑相撞的暴烈火花落入江水,掀起一阵滔天猛浪。 江浪四溅,潮水翻涌,伽蓝派的掌门定睛一看,大惊失色道:“这名武功盖世的魔教男子,长得和段少侠一模一样?” “说来话长,”段永玄在众人面前承认,“多年前,我有一个儿子被魔教掳走。他认贼作父,还要手足相残。今夜,我必当清理门户。” 最后四个字“清理门户”,段永玄说得格外隆重,尾音洪亮,响彻四野。 直到这一刻,段家的长老们才加入战局。 江湖七大派的顶尖高手倾巢出动,再加上郑家、段家的诸位长老,杀手宗门的神武勇者,还有段永玄这位“武林第一宗师”……逐渐让魔教众人落了下风。 * 柳青青急得要死。 她没有渡江,只能站在岸边,遥望远方的战况。 她还听见云棠说:“副教主被二十七位长老围攻,左护法难敌段永玄,东岚派的琴音越来越强。兄长还在疗毒养伤……谁能做首领呢?” 柳青青猛然回头,呆呆望着云棠:“教主。” 云棠轻声说:“假如首领死了,军心涣散,我们就要不战而败了。” 柳青青听出云棠的言外之意,连忙说:“教主,你不能渡江 。”她紧紧抓着云棠的袖子:“教主,你正在服药。大夫们千叮咛万嘱咐,你必须静养,绝对不能再动武。” 她离云棠很近,能闻到清淡花香。 湖畔水风连绵,她浑身发抖。 云棠望向江面:“我不能看着他们送命。”她平静地诉说:“六年前,我躲在后山,父母舅舅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我很后悔。” 柳青青双眼含泪:“可是今天、今天……” “段永玄好像筹划了很久,”云棠感叹道,“他老奸巨猾。” 大约一个月之前,云棠收到风声——江湖七大派即将联手讨伐魔教。云棠在苗岭四周布置了埋伏,也在江畔竖起了五行八卦阵。 然而段永玄算无遗漏,因地制宜,总有万全之策。 段永玄天赋卓绝,智多近妖,融会贯通百家之长,武功高到世所罕见。 他好像没有弱点。 云棠打了个指诀,右护法立刻倾身:“教主?” 云棠问他:“段夫人呢?怎么还没来?” 右护法恭敬道:“教主稍等。段夫人快来了。” 云棠又问:“锦瑟呢?” 右护法如实说:“还在路上。” 云棠握着一把剑,赤足踏上江面:“走吧。” 水花濡湿了她的雪纱裙摆,露出她的纤细脚踝。十几位堂主跟随她上船,柳青青淌过江水,扶住船舷:“教主!” 云棠回头看她:“别急,哪怕我死了,你也不会死。我从没给你下过蛊……先前我说的生死蛊,只是逗你玩的。” 彼时柳青青才刚入教。为了证明自己的一番衷心,她向云棠讨来“生死蛊”——据说,蛊虫的药引,是云棠的血。如果云棠死了,柳青青就活不成。 那个“生死蛊”长得像黑豆,吃起来也像是黑豆。于是,听完云棠的话,柳青青愣住了,四肢僵硬得宛如木头。 云棠对她一笑:“帮我把这个东西,交给兄长。” 柳青青从她手中接过一枚戒指。 这枚戒指,只有教主才能佩戴。 江水泛开涟漪,碧波荡漾,船也飘远了。 黑夜中凉风刺骨,柳青青神色恍惚,浑似没了知觉。江水倒灌进衣袖,她仍未上岸。原来六神无主、失魂落魄是这般滋味,她饱尝煎熬之苦。 她的背后,有人叫她:“青青?” 柳青青转身,见到了沈尧。 卫凌风、钱行之和澹台彻都站在沈尧的背后。沈尧急不可耐,已经拔剑出鞘了,他说:“云棠让我们搬去另一座岛上,我就觉得不对劲,一定有事发生!七大派和段家都打到门口了,真是欺人太甚!” 钱行之道:“哎,今晚要死多少人啊……” “江上浮尸,血流遍地,”澹台彻牵来一艘船的绳子,“就像六年前一样。” 卫凌风立刻踏入船内,沈尧和澹台彻紧随其后。钱行之也想上船,却被沈尧一把推开:“九师兄,你不会武功,你留在这里。” 钱行之发出怒吼:“我会用毒!” 沈尧托腮看他:“真的吗?” 没想到……竟然被小师弟看扁了! 钱行之无法接受自己被小师弟蔑视。他猛然敞开衣袍,两襟挂满了草药包,随着他摇晃的身躯而簌簌抖动:“全是毒药!有备无患!如何,佩不佩服你的九师兄!九师兄今天就是苗岭第一猛男!” 沈尧怔住。 澹台彻笑说:“上船。” 钱行之和柳青青同时上船。 船头驶向对岸,柳青青才说:“教主让我守在江畔,防止他们多面突袭。所有城主和岛主都自备了护卫……” 沈尧只问:“段永玄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无人回答。 沈尧舀起一捧江水,凶残地撒开水花:“我们所有人一起包围段永玄,狠狠地群殴他,有胜算吗?” 卫凌风道:“恐怕不是我们包围了他,是他一个人包围了我们。” “什么?”沈尧震惊,“他这么强?” 钱行之狐疑道:“大师兄!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沈尧思忖道:“大师兄,我听师叔说,你体内毒性解了一半,脚伤也养好了。澹台先生,你恢复了三成功力……我多少也算是个有武功的人。我们几个,加上程雪落、所有堂主、副教主、十八连骑一起对抗段永玄,能撑到什么时候?” “段永玄从不佩剑,”卫凌风忽然说,“因为他心中有剑,能化万物为剑。” 澹台彻补充一句:“三十年前,我们还没出生,段永玄已经修炼到化境。” 卫凌风道:“我的天资不如他。” 澹台彻点头:“我亦不如。”随即笑说:“但我比他年轻许多。” “年轻有用吗?”沈尧质问道,“年轻就能打得过老头子?” “打不过。”卫凌风坦然承认。 沈尧沉沉叹气:“他武功那么强,我在他面前像一只刚出壳的鸡。” 卫凌风摸了摸沈尧的头:“阿尧,不可自称为鸡。” 沈尧问:“为什么?” 卫凌风讳莫如深:“人是人,鸡是鸡,不便混为一谈。” 沈尧勾住他的肩膀:“鸡这个字,不能说吗?” 钱行之爽朗地解释道:“嘿嘿,小师弟,是这样的,鸡,与‘妓’谐音。你多去几趟花街柳巷,你就懂了。” 沈尧表示受教:“九师兄懂得真多。” “这还用说。”钱行之洋洋得意。 “诸位,”澹台彻忽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你们不怕死吗?事到如今,尚有闲情逸致。” 崇山峻岭逐渐向后退,船艄曳开的白浪消失在渺茫夜色中。刀剑争斗声,痛呼怒骂声,几乎近在眼前。 沈尧跳下船头,冲往江岸:“澹台先生,六年前你对他们说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今天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卫凌风正要跟上沈尧,柳青青喊住了他:“公子。”她把戒指交到了卫凌风的手中:“教主给你的东西。” “云棠?”卫凌风惊疑道。 江畔沿岸,两方正在混战。 沈尧提着长剑,冲进伽蓝派弟子聚集的地方,喊道:“你们这帮丧尽天良的畜牲,究竟在搞什么,连渔村的小孩子都抓?你们跟药王谷有什么区别!你们伽蓝派也配谈命理,一天到晚不是杀人放火 ,就是在偷东西 ,不如改名叫瞎烂派!从上到下又瞎又烂!” 话音未落,缭乱的剑光袭来。 剑光细如银丝,凌厉如箭,正是流光派的流光飞舞剑法。 沈尧挥剑挡开,侧翻一个跟头,又冲流光派大喊:“谭百清已经被处斩了,你们还要步他的后尘,在苗岭屠杀村民吗?难道屠杀村民,就是你们流光派的家学渊源?流光派的剑术不怎么样,残害老弱妇孺,倒是武林第一!干脆改名叫瘤光派,全称就是‘武林毒瘤不光不要脸也不要脑子门派’!” 因为有了内功,沈尧喊声震天。 流光派弟子听了,纷纷震怒,从四面八方赶来追杀他。 沈尧飞快逃窜。 他逃到了东岚派交战的区域。在这里,常夜琴不幸被郑家的十几位长老围攻,沈尧听见混乱的琴声,头痛欲裂,仍然坚持嘲讽:“东岚派的武功,一向敌我不分,你们练音波功真的有用?” 还没说完,沈尧瞥眼看见一位郑家武士挥刀戳向钱行之。沈尧纵身一跃,翻过手腕一剑挡住刀锋,救下了钱行之。 这位武士打不过沈尧,竟然跑了。 钱行之捋顺袖子,抓好一包毒药,才说:“小师弟,你为什么到处骂人?” 沈尧抬头,望着远处的段永玄:“没人打得过段永玄,我迟早会被杀。反正我快死了,还不如骂个痛快。日他娘的,真解气。” 钱行之也说:“日他娘的,你真会骂,好几个掌门都被你气得脸发紫。” 沈尧没作声。 他看到了程雪落和段无痕。 程雪落和段无痕缠斗已久,难分高下。 这时,段永玄出手了。 江浪拍打在岸边,段永玄凝水为剑——足有成千上万把长剑,剑尖晶莹似冰,寒气针砭入骨。而他在虚空中踏行,手指朝下略略一划,就已催动磅礴之势。 他顺移丈许,避开段无痕,直冲程雪落。 “完了,”沈尧喃喃自语,“程雪落死定了。” 钱行之捂紧双眼:“左护法死后,我会给他烧香、烧纸钱的。哎,段永玄这老头,太狠了吧,自己儿子都下得去手……” 话没说完,卫凌风来了。 沈尧想救程雪落,根本跑不了那么快。但是卫凌风可以。卫凌风休养数月,在两位师叔的悉心照料下,腿伤几乎好全了,轻功施展得十分纯熟,就像来无影去无踪的疾风,从江面上飞快地掠过。 卫凌风手握广冰剑,剑锋自左向右横斩段永玄的腰腹。因他站定于江面,水浪就从他脚底向上攀升,再陡然倾泻,声势浩大如山巅雪崩,尽数砸在段永玄的身上,也挡住了段永玄刺向程雪落的万剑之锋。 “日他娘的,大师兄好强啊!”钱行之击掌赞叹道,“大师兄一边用长剑腰斩,一边用大浪打头!段永玄一定已经死透了吧?” 然而,段永玄的声音穿透水幕,震颤了所有人的耳朵。他说:“无量神功,不过尔尔。” 明月正圆,段永玄踏波而立,毫发无伤,反观卫凌风——他的发丝散乱,衣袖染血,手上的广冰剑被折成了两段,剑身只剩下迟钝的豁口 。 广冰剑乃是当世第一邪剑,无坚不摧,邪气充溢,锻造剑身的材料来源于陨落的星石。而段永玄仅用一招就把广冰剑给弄断了,江湖七大派的高手们无不啧啧称奇,对段永玄的功力之强叹为观止。 沈尧呼吸凝滞:“段永玄是人吗?” “是剑仙,”钱行之呆愣道,“天下第一剑。” 沈尧骂道:“天下第一贱!十几年前,他就可以牺牲自己年幼的儿子……何况今天。” 正说话间,流光派弟子们扑了过来,沈尧凌空跃起,转剑成圆。 钱行之受到沈尧的启发,两手抓着药包,拼命地原地转圈,尽情地抛洒毒。药。等到他和沈尧双双停手,附近的流光派弟子已经倒地不起,哀叫连连。 钱行之叹道:“阳关大道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 沈尧道:“九师兄,你这毒。药还挺强的……” 钱行之昂首挺胸,面露微笑:“那是自然。” “只是,”沈尧撑剑而立,“你刚才,好像洒到我了。我好晕……” 钱行之大惊失色:“我有解药,快服,快服!” 沈尧生咽解药的时候,段永玄已经把卫凌风和程雪落逼到了绝境。而段无痕站在父亲的背后,静止不动,冷冷望着卫凌风。他没再出手,仅是一个旁观者。 山川如画,水色如烟,在这高远的苍穹之间,段永玄要做一场处决。他打算把卫凌风和程雪落当场斩首,重挫魔教的锐气。他抬起衣袖,指间蕴力,却听见段无痕说:“父亲,不必再与他们纠缠……云棠来了。” 终于来了。 段永玄侧目。 远处有一块高约三丈的山崖,云棠站立于锋锐的石尖,脚不沾地。她的眼中遍布血丝,好似索命的女鬼,但她笑得温柔:“段家主,别来无恙。” 段永玄藏在袖中的手指弯曲了几分。因为,此时此刻,段夫人和锦瑟都坐在云棠的身边——段夫人仪容端庄,面色惨白。而锦瑟姿态闲适,只是穿得衣不蔽体,双脚、双臂和肩膀都露在众人眼中。 云棠掌中悬剑。她朗声道:“段家主!你杀我教众,害我兄长,屠我满门,抢我秘籍,正所谓因果报应,血债血偿,今天当着各位的面,我就宰了你的两个老婆,给你冲喜!” 话没说完,她扯紧段夫人的头发,剑也抵在夫人颈间。 郑家主应道:“诸位小心!这妖女诡计多端!” 云棠大笑:“你以为,段永玄为什么急着来苗岭?因为段永玄要来我们这里抢夺内功,保住他天下第一宗师的位置!你们这些人,都是他的垫脚石!” 琴音稍静,东岚派的琴师们有些走神。趁此机会,常夜琴与教内老一辈的高手们绝地反杀,砍伤了郑家长老,斩获十几位琴师,并把他们的古琴都砸碎了。 山崖之上,云棠一把提起段夫人,贴在段夫人的耳边说:“段永玄差点亲手杀了他的儿子,看那招式,似乎是要砍头,不留全尸。你这夫君好狠毒,好没良心呀,你作为慧谷禅师的弟子,为何能忍这么多年?” 段夫人嫣然而笑:“云教主,你传信给我,我自愿来了。你何必羞辱我呢?” “段夫人,你的骨气可不值钱,”锦瑟忽然接话道,“你当这里是凉州段家呢,谁都要捧着你?看你没胸没屁股的,也就这张脸长得还行。” 段夫人充耳不闻。 锦瑟自讨没趣,不再说话。 此时,段无痕已经冲向山崖,段永玄反而跟在儿子背后。 山石从高处崩落,落叶和流风化作刀光剑影。云棠的无量神功早已修炼至第七重。她残暴的杀招覆向段无痕,好比泰山压顶。 断崖处还有一座五行八卦阵。段无痕提剑时,脚下不稳,脸上被割出两道血口。 段夫人牵挂儿子,连忙道:“无痕……” “你看程雪落,”云棠忽然提醒她,“他身上都是血,被他亲爹砍的。我和段永玄相比,是不是温柔多了?” 段夫人望向前方。 程雪落、卫凌风、沈尧、柳青青、澹台彻,以及他们教内的一些老头子都在赶往此地。众人皆明白哪怕齐心协力对上段永玄也是毫无胜算……如果云棠还在全盛时期,那当然一切好说。但她筋脉大损之后,一直没有痊愈,当日在流光派又被谭百清和段永玄重伤,今夜奋力抗敌,已是强弩之末。 程雪落的身法最快。趁着段永玄解开五行八卦阵,程雪落一剑刺向他的后背,段永玄反手来掐他脖子,便听段夫人在悬崖上喊:“夫君!” 段永玄明知自己不能走神,仍然向上望了一眼——他看见,云棠解开了段夫人的腰带。 云棠倚在段夫人的肩上,手指挑着她的衣襟,轻轻往外拉开一寸:“我听说,姐姐年轻时,可是天下第一美人,我想见识姐姐有多美……” 这妖女简直寡廉鲜耻、丧尽天良! 许多名门正派的年轻弟子都看向了这一侧。他们的门规乃是“清修习武,静心避色”。但是,从前的天下第一美人当众宽衣——尤其这位美人,还是高高在上的段家主的夫人,众位血气方刚的英雄豪杰实在难以自控,忍不住就把目光投了过来。 见多识广的长老、高阶弟子、杀手宗门的人都无心美色,未曾移目。 不过,段家长老破口大骂道:“这妖女罔顾人伦!该被千刀万剐!大伙儿快去救夫人!” 段永玄也喊道:“程雪落!你主子当着你的面,侮辱你的亲生母亲,你还为她卖命!” 段夫人的衣裳还没解开,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她仍然仪容得体,江畔战局已经混乱不堪,就连程雪落都显得迟疑了。 月光陡洒,程雪落握剑的手往后退了退——段夫人虽然不懂武功,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她觉得程雪落并非无情无义,他的命理与段无痕并无不同。更何况,多年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没有保护好孩子,沦落到今天父子相残、兄弟相杀的局面,她才应该被千刀万剐。 又见程雪落衣袍染血,她一瞬间泪如泉涌。 她说:“夫君,你停手,我已准备自裁。” 段无痕收紧呼吸,脚踏岩石,冲向云棠。 云棠翻手,炼石为刀,催动了全部内功。她在锦瑟的帮助下,又立出一个崭新的五行八卦阵,暂且困住了段无痕。 然而段永玄视若无睹。程雪落剑风罡烈,拼死拦他,段永玄转身就去杀程雪落。 无数石子仍在砸落,段家的人马即将汇聚于悬崖。夫人是段家的门面,倘若她真的脱了衣服,当众受辱,那将是本家之耻,全江湖之笑柄。 卫凌风、澹台彻等人守在崖底,正在对战段家长老。而沈尧一个健步飞向崖上。他想亲身试试段永玄的武功到底有多强。他还想知道,段永玄是不是杀害师父的凶手。 卫凌分被段家长老拖住,无法逃离,只能仰望沈尧,喊道:“师弟!” “段永玄!”沈尧持剑而来,“你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段永玄只回答:“信口雌黄。”他的剑光飘散,伤到了程雪落的肩窝。程雪落唇无血色,脚底一松,快要摔下山崖。 程雪落怎么可能打得过段永玄? 他注定要命丧于此。 山头上,段夫人失声喊道:“雪落!” 她满脸泪痕,又忽然笑说:“沈大夫,段永玄之所以杀了你师父,是因为他不想让你师父治好卫凌风……卫凌风留在段家,方能引来云棠。你要怪就怪我吧,当日在段家,我给卫凌风算命,算出他和段永玄天生相克。” 段永玄急怒道:“筱筱!” 段夫人充耳不闻,还说:“我的夫君,是个胸有大志的人。他追寻境界,还想长生不老,便用蛊虫催发了安江城瘟疫,借此来寻获伽蓝派掌门,尝试伽蓝派的续命之术……安江城死去的人越多,段永玄的命格就越好……” 锦瑟跟着笑骂:“段永玄你这个死鬼!真是多年如一日的冷血无情、心狠手辣!” 她们的声音不轻不重,远处的人听不见,然而段无痕、沈尧、卫凌风、乃至崖底的段家长老和剑客们全都听得清清楚楚。长老们思绪繁多,甚至消退了战意。 段夫人精通五行八卦,尤擅玄术,无人能操控段夫人的心神。她嘴上所言,必是她心中所想。 安江城瘟疫,死者无数…… 倘若夫人所言非虚,家主就是做了大孽!天理难容! 段永玄只说:“夫人,你糊涂了!” 他神色极冷,甩开程雪落,撞破五行八卦阵,掌间凝炼剑形,剑势如风,劈向云棠。 而云棠方才动武时,内力已在体内流窜。她双手发软,抵挡不住段永玄。眼看着云棠即将被重伤,锦瑟竟然挡在她面前,替她受了一剑。 段永玄骇然道:“锦瑟?” 锦瑟嘴边渗血,指着段夫人:“我要你杀了她。你为了她抛下我,这些年来我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人不人鬼不鬼……段永玄,为了你,我叛教、堕胎、养蛊虫,你可曾有一天想过我?” 段永玄并未反驳锦瑟,只是伸手去抓云棠。 这一回,段夫人站了起来,含泪笑道:“段永玄,难怪你的儿子命格奇差,父债子偿……” 崖底的长老们都在抬头观望。 云棠躲开一丈远,段永玄顺势扯住了夫人。 段永玄的剑原本收在袖中,他还叫了一声:“筱筱。”但是程筱只说:“夫君,虎毒不食子,程雪落不能死。”借着段永玄的袖袍遮挡,程筱握住他的手腕,翻立剑尖,直戳自己的心窝,狠狠刺到了底。 段永玄只觉眼前一花,仿佛朝霞映在花丛中——这是程筱这辈子所做的最后一个五行八卦阵,她仅仅把段永玄困住了片刻。 待到段永玄回过神来,程筱已经被他的长剑捅穿。血水溅在他脸上,她靠在他的怀里,奄奄一息。 而在周围所有人看来,这就是段永玄亲手杀妻。 亲手杀妻! 当着众多武林豪杰的面,段永玄竟然在悬崖上亲手杀妻! 段永玄脸色苍白,唇角微颤道:“何至于此……筱筱……” 程筱却在段永玄耳边悄声说:“夫君,你踩着无数人的尸骨……还想做天下第一,想要清白名声?”她笑了:“你做梦。” 她定定看着他:“你很快会来陪我。” 段永玄大受刺激,嗓音沉哑:“不过是死了些蝼蚁!你怜惜他们,何不怜惜我!你害我至此……” 虚空中划来一道剑光,挥剑的人是沈尧。沈尧目中充血,立在崖边,高声骂道:“段永玄!你杀我师父!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段永玄道:“不自量力。” 他松开了程筱。 段无痕踉跄一步,抱住母亲,转身离去道:“我们走,去养伤……” 程筱拼尽最后一口气,苦苦哀求他:“无痕,无痕,救救你哥哥……救他……他没有选择。你父亲当年放弃了他,是为了药王谷的秘籍……兄弟连心,血浓于水……你们性情相近,喜好相通……本该是一对好兄弟……他是你哥哥啊……他是你哥哥……” 母亲死前,留下最后一句话:他是你哥哥。 程筱血流不止,气脉已绝。 段永玄的剑术出神入化,剑锋自带烈气。一个毫无内功护体的女人,不幸被段永玄的剑刺中,心脉都会破碎,会死得像程筱一样惨。 段无痕抱着母亲的尸体跃下悬崖。 崖底,众位长老纷纷围住段无痕,喊他:“少主,少主!”还有人说:“少主节哀顺变!” 段无痕把程筱放置于一块岩石上,抓起卫凌风就说:“《灵素心法》能起死回生,你来救我母亲,我定 ……” “以命相还”还没说出口,卫凌风打断他的话:“救不了。令堂七窍流血,胸腹破裂,筋脉尽断,《灵素心法》也救不活。” 血气弥漫在四周。眼见段无痕快要境界崩塌,赵邦杰跪在段无痕的脚边:“少主节哀顺变。卫大夫所言非虚,我与狄安都可以作证。《灵素心法》只能救一个身体完好的死人……” 段无痕练剑二十年,从未有哪一天,像今夜一样,握不住剑柄。 卫凌风也对他说:“节哀顺变。” 随后,卫凌风疾步攀上悬崖。 料峭石峰上,沈尧正在与段永玄缠斗——他连段永玄的两招都接不住,程雪落和云棠只能护着他。他们三人心力交瘁时,卫凌风出现了。 卫凌风来得正好。 段永玄的剑风如活蛇,缠在沈尧的剑刃上,把沈尧的这把剑彻底拧碎。怎料,剑碎之后,刺出无数光点,直朝着段永玄。 云棠和卫凌风都愣住了。 因为这一招,乃是云棠和卫凌风父亲的绝活——“寒光照铁衣”。 “寒光照铁衣”是《无量神功》第八层的招式。 云棠继承了父亲的全部内功,苦练六年,也只把《无量神功》练到了第七层。她和卫凌风都没想到,父亲当年会把“寒光照铁衣”这一招封进一把剑里,而后,又把剑送给了卫凌风。 彼时的卫凌风刚开始学剑。 多年后,卫凌风将这把剑,转赠给了沈尧。 而如今,段永玄亲手碎剑之后,竟然仿佛和那位已经故去的老教主对战了。“寒光照铁衣”以雷霆之势,白虹贯日之劲力,刺往段永玄身上,刺破了他的剑气屏障,在他肩头扎出一个森森血洞。 段永玄已近疯魔。他鬓发缭乱,笑说:“一个死人也能作怪!”语毕,直接砍向沈尧。 沈尧没了兵器,更躲不开,只好把手掌挡在脖颈间,当场被削断两根手指,掌心也从中间裂开。他仰脖痛呼:“我们死得干净!比你活得肮脏要好!你连老婆儿子和昔日好友都杀!你根本没有心!” 段永玄马上就要杀他。 程雪落伤口崩裂,而卫凌风和云棠都拦不住段永玄。 卫凌风的无量神功仅在第六层。卫凌风妄图化风为形,阻挡段永玄的剑气,可他太弱了。他连谭百清都不敌,又如何能战胜段永玄? 他即将亲眼见证,沈尧受死。 他救不了沈尧。山崖之外,还有尸骨无数,鲜血染红大江,断肢漂在水上,哀声撼天动地。他是个大夫,本以为自己早就漠视生死,性情麻木了。但此刻他只觉得一种极其无力的悲伤从心口乍然往外涌出,哀人之生死,哀情之别离,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哀所有不得不在这世间苟且偷生的普通人。为什么要追求武功的至高境界?倘若一个人练武是为了杀人,为了做人上人,为了凌驾于生死,那武功不该存在。 卫凌风上前一步,缩地成寸。然而双手僵硬,竟然动不了。 沈尧快要血溅当场,忽有一道屏障挡在了沈尧面前。沈尧回头一看 ,竟然看见了段无痕。 段无痕衣袖带血,发丝也有些松散。他持剑抵住了段永玄的攻势,并说:“父亲……” 段永玄道:“你对我出剑,你要弑父?” “不敢。”段无痕虽然这么说,却真的和父亲过招了。 卫凌风仍然静立不动。他双眼发黑,耳朵发聋,看不见景象,听不见声音。 几步开外之处,程雪落看着卫凌风,问道:“卫凌风受了伤?” “他正在顿悟,”云棠解释道,“《无量神功》的武学境界飞升了。可能会升到第七层,或者第八层……这时候他不能动,别人也不能打搅他。” 卫凌风指尖微颤,手心里聚光成团。他念起父亲的那一招“寒光照铁衣”。因为刚才看得很清楚,所以现在,他隐隐参悟到了玄机。 云棠喃喃自语:“好像是《无量神功》的第八层……兄长好厉害。” 月收星芒,天上的明光都照向此处。段永玄察觉到卫凌风的功力大涨,立刻一脚踹开段无痕。他化形为剑,正要杀卫凌风,却有一道红光扑现——云棠护住了卫凌风。 段永玄左手收回剑,右手重重一掌猛拍在云棠的背上。这一击,段永玄用了全部力气。练武数十年来的所有蕴力都化作这雷霆一掌。云棠本就筋骨大损,承受了段永玄这一招,哪怕有内功护体,五脏六腑也逐渐溃烂了。 云棠站立不住,大口大口地呕血。 段永玄扯住她的衣服,要开始抽她的内力。 而她跪在地上,抬头看着段永玄,嘴中流血,仍然笑说:“真正的武学宗师,应当常怀怜悯,还有一颗慈悲之心……可惜你没有,我也没有。你和我都会不得好死……” 程雪落打不开段永玄的剑气屏障。他僵立在屏障之外,武学境界似乎也要崩塌。 早先,锦瑟已经替云棠受了一剑。不过,段永玄当时没打算杀掉云棠,毕竟他还要趁云棠活着,抽取她的内力,因此那一剑并不足以致命。 锦瑟此时爬了过来,手中软剑如蛇,沾着蛊虫的血,撬开了段永玄的屏障。 段永玄垂头,睨视着锦瑟,低声问:“你也要来自寻死路?” 锦瑟冲他一笑:“死鬼,当初你哄我上你的床,要多温柔有多温柔。人家还去藏书阁给你偷来了好几本秘籍。你要杀我,我可没办法,谁叫我早就是你的人了。” 段永玄立剑在她眉心。 锦瑟猛拍地面,软剑沙沙作响,霎时又祭起一座五行八卦阵。 烟雾弥散时,锦瑟猛推了云棠一把:“你跑啊!快跑!” 云棠气若游丝:“为什么……” 锦瑟啐了一口:“你快滚!老娘欠你家的债,今天就用命来还!” 话音刚落,段永玄找到了阵眼——阵眼就是锦瑟本人。他毫无怜惜,一剑贯穿她的肺腑,她双手握住他的剑刃,他反而捅得更深。 “你真的没变啊,”锦瑟笑看他,“还是和当年一样,我让你别插这么深,你偏要插那么深……” 段永玄只说她:“你真下贱。” “我当然比不上你的妻子了,”锦瑟笑中带泪,“我生在秦淮楼,我娘就是妓。女啊。你呢,当年骗我就算了,还和我互换庚帖……装作要娶我……你心肠太坏了吧……” 她在他的剑下咽气。 段永玄抽出剑时,卫凌风瞬移而来。 凉风拂面,段永玄左肩发热,右肩发冷,仿佛同时置身于寒冰和烈火之中。这种感觉,多年前,他也曾有过——那是他第一次和魔教老教主交手,亲身体会到了何为《无量神功》第八层。 段永玄说:“你这贱种,蛮有造化。” 卫凌风颔首:“承让。” 他们二人在山崖上对招,近旁树林抖动,仿佛山崩地裂。 程雪落扶起云棠,立刻喊来沈尧。 沈尧刚被砍烂了一只手,但他另一只手还是好的。当他摸完云棠的脉象,他大为惊诧,呼吸骤停:“云棠必须马上离开。我们渡江,去岛上找师叔!他们的医术比我强,他们肯定有办法!” 程雪落也催促道:“快走。” 沈尧背起云棠就跑:“我带你渡江!” 山崖已经断成两截,整个山头摇摇欲坠,而段永玄哪里能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他运起十二万分的剑力,从四面八方包抄卫凌风,再分神去捉云棠,怎料程雪落以暴涨的剑气挡过来——就连这个儿子都变强了。 破落的岩石山巅上,段永玄正在对战卫凌风、程雪落和段无痕三人。 第八层的无量神功实在难缠,卫凌风还学会了“寒光照铁衣”这一招。段永玄疲于应付,心浮气躁,再抬头时,只见沈尧背着云棠越跑越远。 这条路太长了。 血水浸透沈尧的衣服。 云棠问他:“兄长待你好吗?” 沈尧忙说:“好好好!” 云棠叮嘱道:“不要和他吵架了,你们要百年好合。” 沈尧疯狂点头:“一定一定!我和他一定缠缠绵绵相濡以沫百年好合!你也要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还要谢谢你刚才不顾一切救了他!” 云棠叹气:“我只剩他一个亲人。” 沈尧带着她跳上一艘渡船:“你别讲话,省点力气!” 杀手宗门的那帮高手都赶来杀云棠,流光派和伽蓝派的弟子们也层出不穷。好在教内的诸位兄弟们都在保驾护航,沈尧才能撑起竹篙,泛舟渡江。 昏暗夜色中,柳青青砍死了几个追杀云棠的高手,顺势淌过江水,爬上船头。 柳青青横刀而立,出声问:“教主怎么样了?” 沈尧如实说:“很严重的内伤。” 他把竹篙交到柳青青的手中,又给了云棠一粒还魂丹。她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都遭受了重创,沈尧低声道:“我们渡江去找我师叔,我师叔可能有办法……” 云棠这时还能笑出来:“不行,我的脏器全坏了。我不太痛了。现在还能讲话,是因为回光返照。” 她望着高山阔水,还说:“我活不过今晚。” “不会的!”沈尧斩钉截铁,“我们还有《灵素心法》,你要撑住……” 云棠歪了一下头:“《灵素心法》对我没用,我的筋骨和心肺已经溃烂,你何必费心?我冤杀过好人,手上有数不清的人命……江湖八大派的掌门,有六个死在我手里。” “不怪你,”沈尧却说,“一报还一报,他们也杀了你的人。” 云棠扶住沈尧的肩膀:“送你一样东西。” 沈尧惊诧道:“什么?” 云棠小声说:“内功。” 想当年,云棠的父亲把内功传给女儿之后,当场爆体而亡。思及此,沈尧连连后退:“你不能爆体而亡……” 云棠点住沈尧的穴位,使他无法逃窜:“我给自己留一点,就不会爆体而亡。” 江面辽阔,柳青青还在撑船。她魂不守舍,没听清云棠和沈尧的对话。她只是在想,这一次“南伐云霄”的队伍中,几乎没有水性好的高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那些人要是在觅江之上打起来,云棠的处境会更危险。 柳青青拼尽全力撑船。 而沈尧肩头发烫,正像收大礼一般,收着顶级高手的内力。云棠甚至告诉他:“楚开容寄过来一封信,收信人是卫凌风,但我偷看了……信上说,再过几个月,卫凌风就会把他的内力传给你,这是解决‘十年昙花’药效的唯一办法……” 沈尧顿时明白了云棠的意思。 十年昙花让一个人有了内功。但是,此人并没有真正练就内功,十年后便会暴毙而亡。不过,只要有一位高手愿意将自己修炼积累的功力传给此人,那么,服药之人就能捡回一条命。 这和《灵素心法》的道理相通。 “反正我快死了,不如换你一命。”云棠说。 “不用换……我自己选的路,”沈尧屏住呼吸,“我会一力承担……” 然而沈尧被点住了穴道,无法躲开。他禁不住微微发抖,只觉一阵功力充盈了丹田,双拳似有无尽绵力,夜间视物也更清晰。 沈尧无计可施,猛地大喊道:“柳青青!柳青青!快来救人!” 柳青青惊慌失措地跑过来了。她刚走近云棠,也被云棠点了穴道——云棠已经疲惫不堪,只能倚靠在柳青青身上,并把剩下的功力传给了柳青青。 柳青青泪如雨下,口齿不清道:“教主……” 无人回应她。 * 江岸的战局发生了变化。 段家长老和剑客们全都停了手,于是郑家也退离了争斗。只剩下江湖七大派和杀手宗门还在苦苦支撑。又因为东岚派的古琴被砸了,无法再压制常夜琴,常夜琴如入无人之境。众多魔教高手反败为胜,大肆屠戮,杀得江湖七大派嗷嗷叫苦。 而近旁那一座山崖坍塌,段永玄以一敌三,踩在嶙峋的岩石上,剑风暴烈而癫狂。 卫凌风收尽剑光,再返还给段永玄。程雪落又辅以“昭武十八式”,段无痕还用一道剑气屏障保住了程雪落——这几招打得段永玄疾步后退。 段永玄大声骂道:“你们两个孽畜,竟然合力弑父!” 程雪落攻势更猛,段无痕心乱如麻。 夜风中血气更浓,段无痕又发现,他和程雪落心思相通。段无痕一个眼神,程雪落已然会意。他们从没有一起练过剑,也不熟悉彼此的招式,可是二人的默契浑然天成,配合得毫无瑕疵。程雪落像是世间的另一个他。 他无法自控地记起母亲去世前所说的话。 她说:你们本该是一对好兄弟。 段无痕走神了。 趁此机会,段永玄当空翻身,操控万千之剑,劈向段无痕。 卫凌风带动掌风,聚拢星月之光,再化为烟尘,直接撞上段永玄。这一招比“寒光照铁衣”来得更迅猛,段永玄躲闪不及,侧目又见程筱的尸体被放置在不远处。程筱腰间挂着一枚玉佩,竟是他与她初见时……他所赠送的礼物。 段永玄心有所失。他练武成痴,力求武功天下第一,江湖英雄拜服。然而高处不胜寒,他已丧妻,倍感孤绝……世间万物皆可为剑,程筱也是一把剑,扎在他心上。 他跌跌撞撞,打了个趔趄。 卫凌风招招紧迫,程雪落横贯剑锋。段永玄向后栽倒,正好倒在段无痕的剑刃上——他被这个从小养到大的儿子一剑穿过了死穴。 段无痕神色惨然,骤然停手:“父亲!” “我……”段永玄卧地不起,声息渐弱,“对不起你母亲……她心慈好善,吃斋多年,我却随意杀人,视人命如草芥……我得去找她,求个原谅……” 话音落罢,段永玄阖目,心脉停滞,命丧于此。 段无痕无法站立,跪在了段永玄的身侧。 无量神功第八层凝聚的烟雾终于消散了。江水无波无澜,月光凄惨泛白,众人只见段无痕跪地不起,程雪落满身血污。而卫凌风双手负后,遥望远处。 段家长老和剑客们相继围了过来。 战场上,许多人都停下了争斗。 程雪落看着失魂落魄的段无痕,又见段家众人窃窃私语。他忽然拔出段永玄身上的长剑,高声道:“我名为程雪落,和段无痕是孪生兄弟。当日在京城,弑君的人是我。今日在苗岭,弑父的人也是我。” 满场骇然。 有人当即喊道:“杀君弑父程雪落!” 众人接连谩骂:“杀君弑父程雪落!” 段无痕在京城挟持过天子,人尽皆知,毁誉参半。而现在,程雪落竟然顶替了段无痕,代他承受所有糟糕的恶名。 段家长老抓紧机会,连忙大声说:“程雪落!难怪当日在京城,你使出了魔教的昭武十八式,去对付谭百清! 你扮作我家少主,混入我段家门楣,犯下‘杀君弑父’的滔天大罪!罔顾人伦!其心可诛!” 长老气势磅礴,嗓音震耳欲聋。 但他骂得再凶,也没有动手去捉拿程雪落。 段无痕抬起头,与程雪落对视。 程雪落轻声道:“保重。” 他转身离去。 背影渐远。 “不打了,”段无痕抱起父亲的尸体,“我们回家。” 段永玄已死,段无痕就是新任家主。 长老和剑客们跪在段无痕面前,朝他磕头,齐声道:“谨遵家主之命。” 不远处,郑家主看着混乱不堪的江畔,吩咐道:“你们去解开渔民身上的点穴之术,给他们留点银子。我们也走吧。” 郑家的武士们喊道:“家主……” 郑家主直言不讳道:“我们本是为了秘籍而来。段永玄都死了,段无痕不打了,你们谁能斗得过卫凌风?” 武士们缄默不言。 “哎,这一次……”郑家主叹息,“竹篮打水一场空。” 郑家主暗想:要是谭百清和石刁柏还在,今日的局面不至于…… 念头猛地刹住,郑家主又暗暗责骂道:谭百清和石刁柏都是恶棍!算了,为了稳固家业,还是多生几个孩子,多和达官贵人联姻吧。 他一边思考,一边走远。 段家与郑家都走了。 群龙无首,江湖七大派茫然失措。 只有东岚派的弟子们还在负隅顽抗。东岚派的弟子根本不擅长近战,失去了郑家长老的保护,他们这一群人就像是砧板上鱼肉,毫无反抗之力。 常夜琴朗声大笑,抓住了东岚派掌门,骂道:“你也配用七杀琴!” 东岚派掌门含恨道:“七杀琴是我们的镇派之宝!你爹娘偷走了七杀琴!你这无耻小偷的孽子,不必跟我废话!要杀就杀!” 常夜琴立刻挥剑,正要斩落,却被一阵风拦住了。 常夜琴皱眉,侧头去看,看见了卫凌风。 卫凌风嘱咐道:“把七杀琴还给他们。” 常夜琴破口大骂:“你说得轻巧!慷他人之慨,你算什么东西……” 卫凌风打断他的话:“七杀琴十分珍贵,也是东岚派第一任掌门的心血。” 常夜琴低头垂目,猛然发现卫凌风的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戒指——这是教主的掌教之戒!违背教主的命令,等同于叛教。 常夜琴一怔,心中怒火熄灭。他犹豫片刻,将七杀琴扔在了东岚派掌门的怀中。 东岚派掌门紧紧抱住七杀琴,顿时泪流满面,不住念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终于能告慰师父的在天之灵……” 东岚派弟子们也跪在掌门身边。众人热泪盈眶,哭成一团:“七杀琴回来了,恭喜掌门!恭喜掌门……” 至此,江湖七大派全都没了战意。杀手宗门难敌魔教高手,也在示弱之后撤退了。 江上风波渐止。 程雪落吃了卫凌风给他的止血丹,匆忙乘船渡江。他在江心处发现了一艘乌篷船。他一个箭步跃到船上,只见沈尧和柳青青都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面如土色。 而云棠倚在船头,唇边带血,神色宁静,仿佛在观赏山水之景。 “我快死了,”云棠轻声说,“程雪落,你抱我一下。” 程雪落跪坐于她身边,触及她的脉息,他浑身一震:“你的内功……” 云棠笑着说:“你要是在旁边,我就把内力给你了。我筋脉尽碎,体内溃烂,救不活了,《灵素心法》也没用 。” 程雪落只回答:“我不会让你死……” 她在他怀中轻轻喘息。须臾,她小声说:“山有木兮木有枝。” 程雪落抱她更紧:“荣幸之至。” 云棠看着他:“你的心意,始终和我一样吗?” 程雪落终于承认:“是的。” 她笑了:“我好开心。”又问: “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程雪落回答:“怕让你生厌。” “多可笑啊,”云棠抚上他的脸,“我也是。我怕我说了,就会招你讨厌。” 她摸到他的唇角:“那天晚上,你吃了合欢散 ……” “我一夜未眠,”他低着头,诚实诉说,“我一直在忍。” 云棠含笑:“你的品行真好,成天和我混在一起,也没被我带坏。” 她说:“还有……” 他附耳靠近。 她用最后的力气抬头,以求和他接吻。这是她第一次尝试亲吻,他也是第一次。 可惜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 片刻之后,云棠贴在程雪落的耳边说:“十八岁那年,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和你生了一个女儿。我知道那是一场梦……我只是说说罢了。” 程雪落没作声。 夜空岑静,星辉月明,天上好像落下几滴雨,水珠冰凉,落在云棠的脸上。这不是雨,这是程雪落的眼泪。 她从未见他哭过。 原来他也会流泪。 云棠轻声哄他:“别为我难过……我想过很多次,我会怎样死。现在比我预料的每一种死法,都好上太多了……” 程雪落心如死灰。 云棠的左手握着一支发簪。他们在凉州时,程雪落买来发簪,送给了她。而今,她说:“这支簪子,陪我下葬……请你把我火化……我做了太多坏事,良心泯灭,早就脏了……我不配留全尸,也不想有来世。” 说完这句话,她的呼吸更弱,微不可闻,双目也更涣散:“好像看见了爹和娘,他们都在等我。我要走了 ……” 程雪落哀求道:“别走。”他握着她的手:“云棠。” 她的手一点一点变冷,他的心一寸一寸下沉。 隔岸明烛似火,花灯辉煌,她死在上元节的这一夜。 * “南伐云霄”之战终于落幕,江湖各大门派损失惨重。 云棠已死,火化下葬。 卫凌风闭门数日,拒不见客,教内众人跪在他的门前,乞求他接受教主之位。后来,连沈尧都过来敲他的门。沈尧喊他:“师兄……” 他道:“进来。” 卫凌风和沈尧共处多日,无人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 半个月之后,卫凌风不再回避,接见了众位城主、堂主和岛主,正式登临教主之位。沈尧被教内众人视作“福星”,只有他能劝住卫凌风。 沈尧有些颓废:“别给我扣这么大的帽子。” 澹台彻叹了一口气:“教主不好做,平日里十分繁忙。你有空时,不妨为你师兄分担一些。” 沈尧透露道:“师兄想让我做他的护法。” “也是,”澹台彻点头,“我听闻,程雪落准备隐退,你师兄也同意了。” 沈尧忍不住问:“程雪落可还安好?” 澹台彻摇了摇头:“心病只能心药医,兴许一辈子都好不了。”他说话时,目光飘远,似乎记起了多年前一位友人。 沈尧并未察觉。他起身道:“快到辰时了,我得去师叔的药田,帮他们采药。” 澹台彻不解道:“这种小事,何必亲自动手?” 沈尧已经踏出门槛:“怎么说呢,我虽然已经是你们魔教……” 澹台彻挑眉。 沈尧改口道:“我虽然已经是……教内的一份子,但我自小养成的习惯,让我必须抽空去整理药草,否则我会很难受的。”说完,他跑远了。 如今,他已功力剧增,跻身一流高手之列,假以时日,定能修炼成一代宗师。 沈尧从前毫无内力,只因“十年昙花”而有了虚力。得到云家真传的内功之后,沈尧的筋脉完好无损,将那些功力彻底地吸纳收整了。 柳青青的境况,与他相同。 沈尧的心情很复杂。觅江一战,死了太多人,每当记起那天的惨状,他胸中都有一团郁气。 他停下脚步,调理呼吸。 清晨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沈尧背着竹篓,走向药田,远远望见几亩药田中……人影重重。 两位师叔坐在药田旁边,头顶搭了个凉棚。王师叔一边饮茶,一边感叹道:“在这里养老,甚好。没有规矩,也没有约束,还有一群人,帮着我们侍弄药草。” 何师叔没应,只冲远处喊道:“喂!穿绿衣服那人,你翻土要翻三遍!金根莲特别娇气!你不能偷懒啊!” 今天只有一个人穿了绿衣服——那就是常夜琴。 沈尧惊了。 常夜琴脾气火爆,还是副教主。他听了何师叔的话,竟然没生气,只说:“三遍就三遍,我又不是没力气。” 说完,他一锄头铲进土里。 为什么今天,药田里有这么多人? 原是因为,卫凌风来了。 卫凌风穿着一身白衣,左手食指上戴着掌教之戒,翩然不染尘埃地站在药田里。他右手拎着竹篓,正在弯腰采集草药。 沈尧狂奔过去:“师兄!” 卫凌风道:“阿尧?” 沈尧道:“师兄也亲自来采药?” “今日有空闲,”卫凌风拔起一根玉首草,“我想给你做一顿药膳,稍作温补。” 沈尧搭住他的肩膀:“你疗毒疗得如何了?” “已经化完了,”卫凌风如实说,“自从将无量神功练到第九层……” 沈尧惊叹:“你从第八层又升到了第九层?什么时候的事啊?” “昨晚的事。”卫凌风道。 沈尧疑惑:“昨晚我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卫凌风颔首:“你睡着以后,我去庭院中散步……” 沈尧猛拍竹篓,夸赞道:“大师兄,你真强!晚上散个步,都能悟出奥义。” 话音未落,竹篓被沈尧拍成了烟灰。 卫凌风嘱咐道:“你内功陡增,定要勤于练武,以至收放自如。” 沈尧点头:“一定。”他也伸手去采药,指尖与卫凌风相碰。卫凌风握住他的手指,反复摩挲。而他单膝跪在地上,故意和卫凌风掌心相贴。 “师兄,”沈尧低声道,“无论前路如何,我会陪着你。” 繁盛茂密的草丛中,清香盈满肺腑。蓝天白云好日光,卫凌风的竹篓忽然罩了下来,罩在他和沈尧的头上。竹篾编织的细密帘幕圈紧他们二人,卫凌风凑近了亲吻沈尧的唇角。 “阿尧真懂事。”卫凌风夸奖道。 四周密不透风,暗如夜幕,还有无量神功第九层幻化的烟雾。沈尧被卫凌风日渐高深的强悍武功所震撼,猛然一把推开竹篓,重见日光。 烟色消散,附近众人都在辛苦地锄地、浇水、施肥、侍弄药草。 沈尧再去看卫凌风。卫凌风再喊他:“师弟。” 他重新握住卫凌风的手,应道:“师兄。” 天光清澈,他们的影子映在地面,交相重叠。沈尧低头又去采草,忽而诗兴大发,吟诗道:“药草千万叶……” 卫凌风回他:“不及相思结。” 沈尧接道:“与君惜良缘。” 卫凌风颔首:“同携此生愿。” 药草千万叶,不及相思结。与君惜良缘,同携此生愿。 (全文完,还有七篇番外) 作者有话说: 哎,全员恶人。终于完结了,从2018年连载到2020年,谢谢还有小天使坚持看到结局(抱住你们)这本小说写得就像在考试一样,总觉得考试时间不够,还可以再修改修改内容,今天终于交卷了,真是谢天谢地。 —————————— 番外我先把开头搬上来,等我写完了再替换(可以节省大家的晋江币)。总之谢谢你们! 爱你们!我超级喜欢这一本!因为经常想这里的人物想到发呆……很感激大家,抱紧你们! 第71章 恶名一:十恶不赦谭百清 元淳一十七年, 廷州大旱。 川河枯竭,养不起万亩稻田。 谭百清的父亲整日在村里叫苦连天。谭家一共有四口人——谭百清, 谭百清的父母,以及谭百清的哥哥。 哥哥名叫谭千澈。 自幼年起, 谭千澈总在照顾弟弟。家里有口粮食, 谭千澈忍着不吃, 也要让给弟弟。 廷州的旱灾持续了数月, 官府仍未开仓赈粮。家家户户都在忍饥挨饿, 面上时有菜色。 “再这样下去, 我们都会饿死……”谭百清拽着哥哥,提议道,“我们去武馆偷粮食吧, 哥哥。” 这一年,谭百清年仅七岁。 哥哥比他年长三岁,更明事理, 便劝诫他:“武馆的人,都会武功,我们去了,就回不来了。” 谭百清叹道:“肚子饿。” 爹娘都虚浮乏力, 不能动弹, 地里的庄稼全死光了。廷州的几个村子饿殍遍野,狗老天不长眼, 谭千澈能有什么办法? 深夜时分, 谭千澈带着弟弟, 偷偷地摸黑跑向了村里唯一的一家武馆。 第72章 恶名二:杀君弑父程雪落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程雪落除了习武练剑……没有别的事情做。 他有很多师父。有的师父教他内功,有的师父教他剑法, 众人都对他啧啧称奇:天资绝佳, 真是百年一遇的天纵奇才! 教主也非常器重他。 虽然他的年纪还很小。 程雪落独自居住,总有侍卫保护他。教主偶尔会来看他,送过他一把宝剑,还给他带来了九连环、鲁班锁之类男孩子兴许会喜欢的东西。 程雪落抓着九连环问:“这些有什么用?” “你不玩吗?整天练剑,不嫌烦吗?”教主皱眉道,“雪落,你才多大一点, 怎么……” 澹台彻在一旁接话:“老气横秋。” 程雪落时年七岁, 澹台彻十四岁。而教主的女儿云棠才四岁。大家都说, 澹台彻会被教主选做云棠的师父。因为澹台彻是教内公认的、资质最高的少年——澹台彻的剑法精妙绝伦, 世所罕见。 程雪落暗暗把澹台彻当作对手。 他一定会超过澹台彻。 面对澹台彻的挑衅,程雪落充耳不闻。虽然他刚满七岁, 但他从书上学到:习武之人,静以修身。倘若他像澹台彻一样聒噪,他的武学境界就会一直很低。 然而,澹台彻还在笑话他:“小小年纪, 装模作样。” 程雪落狠狠一拍桌子, 九连环被震碎了。 教主做了和事佬:“你们两位, 将来都是我教内的栋梁之才, 不要吵了, 好吗?以和为贵。”又说:“今晚我夫人亲自下厨……” 澹台彻双眼一亮:“有酒吗?” 教主摇头:“你才多大?你也不该喝酒。” 澹台彻撇嘴。 当天夜里, 程雪落、澹台彻、常夜琴等人都去了教主那边做客。席间全是一些半大的孩子,年纪最大的当属十四岁的澹台彻,最小的就是刚满四岁的云棠。 云棠像个雪球,粉雕玉琢。她穿一身浅蓝缎褂,手中握着一把短剑,正在作天闹地。 灯火通明,饭菜飘香。云棠一剑劈开一颗夜明珠,珠子的残渣蹦到她脸上,她被弹哭了。教主夫人连忙哄道:“不哭不哭……” 云棠只会撒娇:“娘亲,娘亲……”她伸手:“娘亲抱我。” 程雪落冷眼看着云棠。同时,他也更加注意自己的坐姿,更加的端持稳重。 常夜琴却躲到程雪落的背后,将一块兜布一把盖在了程雪落的头上。程雪落纵身一跃,跳上长桌,踢起一盏烛台,火光倒扣向常夜琴的脑门,差点把他烧毁容。 常夜琴暴躁地甩开一只碗,碗里白米饭洒开,沾在了程雪落的锦缎衣袖上。 教主和他们还有三步之隔。但教主催动了无量神功,烛火熄灭,蜡油落地,教主怒声训斥道:“你们几个!一顿饭都不能好好吃!还敢在席间打打闹闹!没有一点品行和教养!我平常对你们太宽容了!你们都不知道一餐一食来之不易,春耕夏作、秋收冬藏有多辛苦!还有,你们将来应当相互扶持……” 教主夫人劝诫道:“别太凶了,他们还小。” 澹台彻扒了一口饭,吃得正香。他幸灾乐祸地火上浇油道:“哈哈,小时候就不明事理,长大了还得了?” 教主马上说:“常夜琴,程雪落,今晚你们都去跪宗庙!跪一夜,明早再回房!” 常夜琴气急败坏,但也没办法。程雪落倒是沉默地接受了。 那一座宗庙位于西南侧,金砖玉瓦,雕梁画壁。砖石冰冷而坚硬,四处弥漫着一股檀香气息,程雪落跪得端端正正,而常夜琴早就躺在地上睡着了。 夜里风声十分刺耳,阴影成团堆积,雕像面孔狰狞。程雪落记起一些鬼怪传说,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剑。他甚至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叫他:“程雪落……” 他顿时一怔,双手僵硬。 难道,世间真的有鬼? 他回头,却见到了云棠。云棠抱着饭盒,放在他面前:“我偷跑出来的,不能让娘亲发现。”她把筷子递给他:“我走了,你慢慢吃。” 说完,她就跑了,像个球一样滚走。 第73章 恶名三:草菅人命澹台彻 内功, 是万法之源。 气息,是武道之本。 至于剑术……澹台彻放言:“等我修炼到三十岁, 我就是天下第一剑法宗师!剑仙再世!我会编纂十几本《剑法新编》,让全天下都晓得我澹台彻的大名!” 说这话时, 澹台彻年仅十四岁。 常夜琴就笑话他:“放屁!你又在白日做梦。” 澹台彻坐在树杈上, 居高临下, 睥睨着常夜琴:“你的资质不如程雪落。你比他年纪大, 你的剑法比不过他。” “因为我还要练琴, ”常夜琴理所当然道, “倘若我一心练剑,你们没有一个人是我的对手!” 澹台彻借用常夜琴刚才的话,反驳道:“你这是在白日做梦。” 常夜琴恼羞成怒。 而澹台彻足尖轻点, 越过树杈,身轻如燕地跳上宫墙。他腰间佩剑,疾风般穿行于琼楼玉宇之间。他非常喜欢用这种方式来练习轻功——虽然这种做法, 违背了教规。 当他路过一栋竹楼,忽然有人喊他:“澹台彻!” 澹台彻停下了脚步。 他见到了教主夫人的弟弟。 此人名为车非榆——稍显生僻,因为“车非”是个复姓。 澹台彻也是复姓。澹台彻觉得自己的名字比较好听。 第74章 恶名四:死有余辜楚开容 楚开容常做噩梦。 说是噩梦, 却也不是噩梦。 只是往日的情景再现。 他常梦到那一天,他送父亲出门。父亲说:“开容, 我进宫去了。你在家里, 要记得练武,不能偷懒,知道吗?” 楚开容点头答应。 父亲又说:“等我回来,我给你带一盒……南街齐信斋的蜜饯,别告诉你娘。” “她不让我吃甜食,”楚开容告状道,“她说蜜罐子里长大的少爷, 将来都会玩物丧志。” 父亲笑着安慰他:“偶尔吃一次, 不打紧, 你爹小时候也爱吃蜜饯。况且……”父亲蹲下来, 平视着楚开容:“我家开容不是普通的孩子。你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志存高远、心怀天下的男子汉。” 第75章 恶名五:朝廷走狗赵都尉 赵荣浩在赵家排行第七。 赵荣浩的兄弟姐妹太多了。他必须绞尽脑汁, 才能让父亲注意到自己。 赵家祖传的刀法名为“惊天无影刀”,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练习“惊天无影刀”。赵荣浩的大哥和二哥都获得了这份殊荣……而赵荣浩并未得到父亲的另眼相待。 为什么? 赵荣浩很疑惑。 他的资质, 在赵家这一代里, 算是佼佼者了。 经过多方打听,赵荣浩才得知,原来,父亲找了人,替几个儿子算过命。 据说,那位算命师傅乃是城北的一个老瞎子, 又老又瞎, 每天只算三卦。老瞎子自称年过八十,云游至此,比慧谷禅师算命还准。 信口雌黄,岂有此理! 慧谷禅师乃是当世第一高人隐士。他的关门弟子,就是凉州段家的段夫人。 每年的世家大会上, 赵荣浩都能见到段夫人。那位夫人高贵美丽,气质无与伦比,更何况她的师父呢? 赵荣浩咽不下这口气。某天夜里,他一个人去了城北,找到那一座破宅子, 一脚踹开大门, 问道:“敢问老者是哪里来的江湖人士?你自称能替人算命, 此话当真?” 门内, 有一口水井。井边, 有一棵榕树。树下,坐着一个老头子。 老头抱着一把二胡,叹道:“稀客,老夫有稀客!”他拉了一首琴曲,曲子美妙动听,婉转悠扬,比起赵家的众多乐师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76章 恶名六:忘恩负义江采薇 江湖有五大世家, 分别是赵、江、段、郑、楚。 自从上一任武林盟主去世之后,江采薇的父亲江展鹏就成为新一任的武林盟主。与此同时, 江采薇也有了一个江湖诨名, 名为“刀下牡丹”。 她参加世家大会,路边众人接连喊她:“刀下牡丹!” “江大小姐!” 她置若罔闻。 她的弟弟江连舟却很羡慕:“姐姐,你一出门,大家都认识你。我一出门,就没有人喊我。是因为我根骨太弱, 身体太差吗?为什么江家世代练武,只有我一个人练不成?” 夜色深远,江连舟坐在地上,苦苦思索道:“我爹是武林盟主,我姐姐是一代女侠, 我是什么东西?” 第77章 恶名七:武林之耻卫凌风 通往药王谷的路, 一眼望不到尽头。 云玱被段永玄装在一个竹筐里。云玱的双手双脚都挂着锁。段永玄问他:“你今年几岁了?” 云玱不回答。 段永玄道:“年纪虽小, 骨头还挺硬。”随即笑道:“药王谷的谷主跟我不同,你要是不回答他的话, 他能让你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 云玱仍然沉默。 又过了几日,他们来到药王谷。谷主石刁柏热情款待了段永玄一行人。段永玄对石刁柏说:“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你看这孩子,根骨极好, 武学资质极高。 ” 石刁柏咧嘴笑了。 十几个美貌舞姬围在房中跳舞。乐曲婉转,她们舞姿曼妙。 灯火幢幢,照得人影飘忽。石刁柏从舞姬身边走过,来到云玱的面前,伸出一只枯瘦可怖的手, 搭在了云玱的头上:“根骨不错,正好拿来炼药,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尖利而刺耳,刺得云玱双耳作痛。 正前方,一位舞姬行差步错,差点崴脚。段永玄举杯饮酒,跟着轻笑了一声。这时四周还有欢声笑语, 石刁柏活动双手筋骨, 唤来那名舞姬。 舞姬面如菜色, 跪地不起。石刁柏单手托起她的下巴, 可惜道:“多年轻的一条命啊……”说着, 别将一只蛊虫放入她眼眶里。她想挣扎,却动不了,虫子钻破了她的眼球,她的脸皮正被剥落。 石刁柏哈哈大笑,还用戏腔唱道:“一曲小节目,为段家主助兴!” 段永玄神色微变。而云玱自知难逃一死,确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