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不夜城 作者:海地 文案 日暮西山,华灯初上,又是都市最旖旎的夜晚时分。 地面的灯光如此璀璨,流丽眩目的光华盖过了天上的星月清辉。 这是一座不夜之城。 他的金褐色长发下的容颜,笑起来仿佛聚集了天空中所有最美的星光,象牙一般的皎洁面容映亮了满室微尘。 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的人比较幸运,也许只是几张考砸的试卷。有的人要倒霉些,可能遭遇感情的滑铁卢。 有时候,性格中的阳光不是与生俱来的,是被伤及元气的人们于挣扎中撕开浓翳用力争取得来的。 不是为了取悦他人,只是为了治疗自己。是为了能够坚强的活下去。 六月的清新早晨,伊凡却以为自己坠入了梦境。 一个帅气的年轻人正抬脸微笑,金色的阳光直披下来,他的全身都仿佛沐浴在上帝的圣光中,华美的如同降临人间的优雅神祗。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血族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编辑评价 日暮西山,华灯初上,又是都市最旖旎的夜晚时分。地面的灯光如此璀璨,流丽眩目的光华盖过了天上的星月清辉。这是一座不夜之城。他的金褐色长发下的容颜,笑起来仿佛聚集了天空中所有最美的星光,象牙一般的皎洁面容映亮了满室微尘。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的人比较幸运,也许只是几张考砸的试卷。有的人要倒霉些,可能遭遇感情的滑铁卢。有时候,性格中的阳光不是与生俱来的,是被伤及元气的人们于挣扎中撕开浓翳用力争取得来的。不是为了取悦他人,只是为了治疗自己。是为了能够坚强的活下去。六月的清新早晨,伊凡却以为自己坠入了梦境。一个帅气的年轻人正抬脸微笑,金色的阳光直披下来,他的全身都仿佛沐浴在上帝的圣光中,华美的如同降临人间的优雅神祗。 ☆、第 1 章 01 日暮西山,华灯初上,又是都市最旖旎的夜晚时分。 地面的灯光如此璀璨,流丽眩目的光华盖过了天上的星月清辉。 这是一座不夜之城。 和平时一样,晚餐只享用了一份蔬果沙拉,林迦蓝匆匆忙忙冲了个澡,来不及吹干湿漉漉的长发,随意挽了个发髻,拾起装着舞衣舞鞋的双肩背包便冲出了家门。 今天的几份翻译稿涉及大量科技词汇,所以花了比预期更多的时间在查询背景资料上,没想到一做就是一整个白天,总算顺利完成发送出去了。 最近太忙了,迦蓝暗暗叹了口气,连出去晒太阳的时间都没有。 我都快忘记阳光的温度了。明天,明天一定要去作个晨跑,这次一定要拍到日出,不能再让柏林看笑话。迦蓝想着,孩子一样的鼓起腮帮子用力点了点头。 唉,柏林。那个白痴! 想起柏林那张总带了几分正义的、时时爱皱起眉头的脸孔,迦蓝有点烦恼又有点欢喜。 他们高中时就认识,后来又念了同一所大学,姜柏林原来念机械,大四的时候转到新成立的民航学院念了空管,现在在机场作调度。 迦蓝读的商学院,但她似乎对语言有种格外的天赋,不管英文法文还是德文都流利的可以出去蒙人说自己是二代侨民,所以毕业后在一家证券公司待了半年就辞了职,专心在家做自由翻译。 迦蓝幼时就失去双亲,所幸家里薄有资产,有专门的基金和律师负责她的生活教育,倒也没吃过苦。后来认识姜柏林,两人交往十分顺利,姜家两老视迦蓝如己出,疼爱有加更甚过对柏林,对于晚辈的决定只有支持没有干涉,看到报章上日日不断的家庭婆媳纠纷,迦蓝觉得自己十分幸运。 柏林喜欢迦蓝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为了她放弃出国留学而选择同读一所大学,平时事事也以迦蓝为先,周详而体贴,认识逾八年还是殷勤如故,而且真正君子之风守足规矩,最大的亲昵尺度不过是拥抱接吻。 如果非要挑剔,迦蓝想,柏林最大的毛病大概就是有些刚愎自用,他总是把迦蓝当成未经世事的单纯女生,叮咛且嘱咐,恨不能把迦蓝的脑子换成计算机芯片,完全按照柏林预设的程序运行才好。 可偏偏迦蓝是那种聪敏的有些偏门的女孩,愈约束就愈叛逆,有的时候就会和柏林发生口角争执,尽管大多以柏林退让收场,可次数多了不免教人气馁。 前几日为着迦蓝是否还要留在业余现代舞团两人又有分歧。 柏林认为这样毫无成绩的坚持已经耗时五年,实在没有意义,如果拿来约会恋爱,两人大概早已修成正果都已为人父母了。 迦蓝觉得诧异,她自幼练舞,何况这完全属于个人爱好,既然她从不干涉他沉迷电脑游戏,他又凭什么管制她的正常爱好? 本来一次美好的约会于是不欢而散,柏林似乎动了真气,足足一个礼拜没有露面。迦蓝也拨过电话给他,家人和航空公司那里都说出差,手机打不通总说留言,可迦蓝留了言也没见回复,于是也觉得心灰,索性搁置下来自顾自生活要紧。 谁说恋爱中的女人最美?那是被追求被宠爱的女人。反过来试试看,不知道多伤神。 迦蓝细想想,都说柏林死追自己,其实自己还真的从来没有刻意摆谱晃点,一开始就大方接受,坦诚交往。我也算是个性格磊落的可爱女子罢?迦蓝想着觉得心安,也就怡然自处起来。 林家是以前旧租界的一幢老洋房,颇经历过风雨,几番辗转后终于还是归还旧主。这里地处市区,距离繁华的商业区不过两条街,却又闹中取静,外出归家十分方便。 迦蓝的父母都是有点成就的建筑师,对老宅子重新规划加固装修,虽然至今又过去了许多年,结构设计倒还合理,住的也舒服。 迦蓝贪恋父母留下的风格气息,从来也不打算再度翻新。 迦蓝每周有三个晚上去参加业余现代舞团的排练,有时候也要公演,如果不是少年时练舞折伤了脚骨,她大概早就成为一名出色的职业舞者。 不要紧,迦蓝常常想着想着就安慰自己,总算现在从事的职业也是自己喜欢的语言工作,至于跳舞,不过趁这几年还年轻可以坚持品尝其中况味罢了。 至少我还能跳舞并且也已经跳了这么多年,这就已经够好了。想着,迦蓝就微笑起来。 很显然,林迦蓝性格中乐天阳光的一面是她最大的财富和幸运。 舞团的活动中心并不算太远,迦蓝通常都是骑单车过去,二十分钟的距离权当锻炼热身也好。 看着迦蓝轻盈的飞身上车微微一俯身,单车像羽箭一样轻快的射了出去,很快一个拐弯,迦蓝的纤细身形就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中。 她真美啊……路易叹息似的说,他眼前犹自看见迦蓝柔软皎洁的颈项,靠近肩胛锁骨的地方有一点殷红,像一颗相思的眼泪,头颈身体微微转侧时愈发显得摇摇欲坠。路易觉得一阵锥心疼痛,倏的放下了窗帘。 “主人,”旁边的伊凡担忧的注视着路易金褐色长发下英俊苍白的面容,如剑般的浓眉紧紧蹙起,褐色的眼瞳中涌起无限的伤痛,“要不要我去保护小姐?” 半晌,路易才怔忡着转过脸来,他看看身边这个精干秀美的青年,伊凡,忠诚的伊凡,可怜的伊凡。我们都是一样的可怜人。 “不用了,迦蓝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路易温柔的念出这个名字,低低的嗓音中带着韵律般的颤音,“她就像一枚初升的太阳一样,不是么?” 没走热闹的街区,照例是抄小路过公园穿越休闲林地,都是往日走惯的路线,迦蓝骑车向来轻巧灵动仿佛飞一样,她的机变能力和反应速度似乎比许多人都要敏锐的多。 也许是舞者的天赋资质吧。 两侧的树影流水一般的后退掠过,迦蓝慢慢脱开车把,双臂舒展开来,骑车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减慢,她摆出小鸟振翅的姿势。 因为是休闲林区,入夜时分,灯光晦暗,路上几乎没人,但凡有恋人也是躲入林木深处,周围一片阕寂寥落。迦蓝仰起头轻轻笑起来,多自由的感觉啊!可惜天上没有星光,城市的光害实在太厉害了。 这是迦蓝惯玩的游戏,她喜欢这种近似凌空飞翔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无法真的飞翔,甚至连搭乘飞机和登高远眺的勇气都已失去,所以才会这么眷恋飞翔的感觉吧。 所以才一直坚持舞蹈不肯放弃。 在舞台上化身天使或飞鸟,旋转起来像风,腾跃至最高点的一刹那仿佛真的脱离了重力的羁绊,飞翔一般的感觉。这才是我坚持跳舞的最大原因吧? 那真是一次灾难。迦蓝静静的想。坠毁之前那架飞机上的人都在想什么呢?是在想念自己的家人吗?还是什么都不想,只是紧紧的盯住面前的伴侣,企图用目光把对方的容颜深深镌刻到自己的记忆深处? 爸爸妈妈也是这样吗?他们现在是在天国吧?是否仍然惦念地面上孤单而又渺小的我呢?不要紧,爸爸妈妈,请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一定会很幸福的! 念及父母,迦蓝的心里充满了柔软的回忆,她的速度慢了下来。 就在车速放慢的一瞬间,旁边的绿地林木中忽然打横冲出一条人影,一阵枝叶纷响,一名陌生男子突然就跌落在迦蓝的车前。 虽然大吃一惊,迦蓝敏捷的反应速度还是即刻作出了判断,她大力扭转车把,单车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冲向旁边的绿地,在林木边缘倾倒的同时,迦蓝已经跳下车,身体因为惯性前俯,她当下顺势一个前翻,然后漂亮的落地站稳。 迦蓝有些恼怒,但碍于自己行车速度也很快容易失控,倒也不好再责备那个莽撞的年轻人。 可是你知道,许多时候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这次也不例外。 迦蓝站稳后刚要回身询问对方是否受伤,甫一转头,那个年轻人已经站在身后,这令她吃了一惊。 微弱的光线下,迦蓝看到一张漂亮的脸孔,她微微怔忡起来。 那是一张轮廓分明的清瘦面庞,如剑般的浓眉下,微陷的眼窝中眼瞳清澈,有些纷乱的长发披落在额前,嘴角挂了一朵浅浅的笑意。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迦蓝一时有些失神。 “对不起小姐……”年轻人轻轻开口致歉,刚要解释什么,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嚣呼喝声,年轻人轩起了眉。 声音愈来愈近,看着年轻人欲动未动的身形,迦蓝有些好笑。难不成和那些警匪片里一样,他们是在玩间谍游戏?那么,他与他们,孰官孰匪? “帮我一个忙可以么?”年轻人忽然转头问迦蓝,眉睫之间闪过一丝微光。不知怎的,迦蓝就点了点头。 年轻人迅速除下身上的黑色衬衣塞入随身的一只背包中,又从包中抽出一件天蓝色连帽套头T恤穿上。他的身形高大匀称,四肢修长苗挺,换衣之际也不忘转身背着迦蓝,□□的肩背肌理光洁,呈现一个漂亮的“V”字。举手投足间说不出来的矫健利落。 呵,这样完美的一副身体,如果用来跳舞,该是一件多么赏心悦目的事啊!迦蓝情不自禁的想,又忽然记起对方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立刻红了脸。我真是个花痴! 年轻人换过衣服,转身看看迦蓝,他展露一个璨然微笑,几乎映亮了周遭的昏黯环境。 他忽然执起迦蓝的手牵引了几步到旁边的林木中,一手将背包丢入茂密的深草。 这时,人声已经接近,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中又电筒的长长光束扫过。迦蓝有些不安起来,她刚想说话,年轻人抬起手轻轻掩住她的嘴。 “在这里!这里有人!”有人高声叫着,电筒光打了过来。迦蓝觉得自己的掌心都开始出汗。 猝不及防间,年轻人忽然一把拥住迦蓝,一手轻轻拽下她湿漉漉的长发并拉开打散,然后托住她的后脑,一手圈住她的柔软身体,脸孔俯下深深的吻住了迦蓝。 迦蓝大吃一惊,想要挣扎却被牢牢锁缚住了双臂无法动弹,她的长发散落,掩住了自己和年轻人的半边脸颊。角力对持之下,两人的身体愈发贴合纠结,在旁人看来也就是一对陷入热恋沉浸亲吻的情侣。 来人们纷扰半晌后终于失望离去。 许久,年轻人才松力放开双臂,迦蓝刚一脱身就毫不犹豫抬手给了对方一记耳光。“啪”,清脆响亮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年轻人苦笑起来,后退一步微微欠身,“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只能等他们走远才敢放手。对不起,我太冒昧了。” 虽然是在道歉,迦蓝依稀看到他的嘴角仍然挂了一丝浅笑,在她眼里也就是登徒子的模样。狠狠瞪了对方一眼,迦蓝回身扶起单车想要离去。 低头间,迦蓝忽然发现自己白色衬衫衣襟处有可疑的红色痕迹,用手一摸,竟是湿的,指间一点殷红。是鲜血! 迦蓝迅速回头,只见年轻人已经拾起背包想要迈步,但身体却靠着一株树微微佝偻,一手捂住腰间,手下的衣裳已经殷红一片。他的脸色发白,额角有汗滴淌下。 要命!无端端撞上这么莫名其妙的事,管还是不管? 迦蓝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放下单车走了过去。“你怎么啦?要不要去医院?报警?”迦蓝扶住年轻人,帮助他坐下,掀起衣裳,腰部的位置有个斜斜的口子,不算太深,但口子较长,鲜血慢慢渗出。 “不要紧,划伤表皮而已。刚才实在迫于无奈,真是对不起。”年轻人强自笑道。 “算了,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吧。”迦蓝悻悻的说,一面取出手帕递过去。 “呵呵,我不介意被你咬还。”年轻人挑起眉峰,笑起来,牵动了伤口又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看年轻人犹有精神说笑,伤口大概是无大碍,迦蓝翻翻眼睛抛过去一个卫生球,回身取过单车离去。 身后传来一阵轻笑,年轻人略为扬声喊道,“对不起!还有,谢谢!” 晚上的排练迦蓝终于还是迟到了。 不过也奇怪,今晚迦蓝冲进练舞教室时,其他的团员们也都没换舞衣,也没有人把杆拉筋或者作热身动作。大家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 迦蓝有些奇怪,先在门口自行换了舞鞋才走进去。原先倚着落地镜墙而坐的一个纤巧女生看见迦蓝便起身迎了过来,是平时和迦蓝关系较好的小雅。 “小雅,今天不练舞吗?”迦蓝亲热的搂住小雅的肩,她是这团里个子最高挑的女生,172公分,比身材娇小的小雅足足高了半个头。 “迦蓝你不知道哦,前些日子不是说有个舞蹈界的泰斗要来选舞者参加自己的最新力作,那个泰斗今天会来呢!”小雅压低了声音说,一脸的兴奋表情,“能够选上我就好了,我会用跳到死的力气去排演哟!” 早就听说有这么回事,小雅提到的那个舞蹈界的泰斗人物据说是刚从德国回来的着名舞蹈家梁霄。 梁霄原本是跳古典芭蕾的,后来突然厌倦了整日穿身白纱扮天鹅,于是改跳现代舞,几乎没把恩师气死。在国内混了两年没眉目干脆去了欧洲,不出半年成为德国国家现代舞团的顶梁柱,这一跳就是十年,赢得无数国际大奖。 可梁大师最近又突然宣布落叶归根,拒绝一串国际着名舞团的邀请坚持回国,据说还带了自己花十数年心血写就设计的脚本舞步,要亲自挑选演员排一出巨着舞剧来作为收山之作。 几乎全国上下所有的现代舞者都摒息等待梁霄的检阅挑选,能够成为她的学生无疑会对自己舞艺有巨大的帮助。 事实上大家都知道,能够晋身梁霄的舞团几乎已经是一名舞者最大的荣耀之一。 迦蓝从来也不敢奢望自己能够获得这样的荣耀,她是爱好跳舞,从六岁穿上舞鞋至今居然也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但她毕竟只是业余的舞者,因为那次意外的脚伤,她大概永远也无法成为一名出色的职业舞者了。 迦蓝想着微微叹了口气。忽然,小雅拽拽她的衣袖,同伴们细碎的声响骤然停歇。大家一同抬头望向教室门口。 和梁霄对视的一刹那,迦蓝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第 2 章 02 早在各种海报和演出录像中见过梁霄,但此刻看到真人,迦蓝还是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没想到,梁霄本人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一点都不像已经四十出头的人。 梁霄有着舞者特有的修长挺拔身形,连走路的每个步伐动作都带了强烈的韵律感,她静静站立在那里时就仿佛一面泛起冷冷光华的镜面,可一旦动起来就立刻化作一汪推波助澜的湖海。 她的面容十分清秀,柔和的脸部曲线淡若水墨画,却偏偏生了一对凤目,顾盼间眼尾斜斜掠起,长眉直入鬓角,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凛冽与霸气。 教室中这么多年轻舞者,由舞团钟会长带来的梁霄一进门就把目光投诸在了迦蓝身上。 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两人相互对望了几乎半分钟。 不知怎么的,迦蓝总觉得梁霄的眼中揉杂了太多的情绪在里面,她们之间空旷的大片留白场地中,似乎有无声却又狂野的风呼啸而过。 可是,我并没见过梁霄啊?梁霄当然更加不可能知道我。迦蓝有些纳闷,终于低下头去躲开了那道灼灼眼光。 梁霄并没有像大家预期的那样逐一验收舞艺来挑选舞者,她只停留了一会儿就与钟会长一同匆匆离去。 迦蓝参加的虽然是属业余舞团,其实是挂靠在职业舞团下面的后备队角色,大多数同僚都是来自各个艺术院校的在校或毕业生,这里是大家的暂时落脚之地,因为隶属于一个国家级舞团,许多人因此有望通过这里跻身正职。 这个舞团的练习教室都是职业舞团活动中心的,在一大片旧式红砖洋房中占据了最为边侧的几间。而钟会长其实也是正式舞团的会长来兼任他们的指导。 离开之前,钟会长宣布今天的排练暂停,大家可以自由练习或者散去。 梁霄走后,教室复又一片哗然,大家都被大师的风采所折服,七嘴八舌议论不休。 小雅问迦蓝,“你认识梁霄吗?她好像对你特别有兴趣哦?” 迦蓝低头盯着衣襟上几点已经干涸为褐色的血迹发呆,心不在焉的说,“没有。梁霄怎么可能认识我,大概这里就只有我披了乱七八糟的长发没有束起来,所以才会多看我几眼吧。” “有可能。”小雅点点头,又热切的捉住迦蓝的手臂晃了晃,“那个梁霄好有气势呢!迦蓝,你的舞艺和反应能力都是我们中间最好的那个,说不定会被挑中哟!” 迦蓝笑了笑摇摇头,她心里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职业舞者,最近练舞强度太大,白天工作又太忙了没能定期去做理疗,脚踝处的旧伤已经开始隐隐作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再也不能跳舞了。 算了,今天不练舞了,回家吧。手机忘记带了,说不定柏林会打电话来。迦蓝想着,和小雅又聊了几句,起身回去。 回到独居的楼宅前,迦蓝把单车推进门廊,回身关门的一霎那,她看到对面的灰色洋房二楼垂落的暗红色窗帘似乎动了一下。 真是奇怪的邻居。迦蓝暗自想着阖起了门。 对面的房子已经空了好些年,房子的经历和林家的宅子差不多,只是对方的主人听说旅居国外,拿回房产后也无心重修出租,就一直闲置着。 直到半年前据说有人看中这所宅子的环境清幽、出入方便,大手笔的买下来打算养老。花了三个月重建装修,迦蓝曾经好奇进去看过,里面设计布置的好像中世纪的法国宫廷,情调十足。 可待到新主人入住,迦蓝却从来也没有见过对方面长面短,只知道那所灰色两层楼宅中住了两人,除了多病的主人,另外一个名唤伊凡,是个年轻精干的俄国青年,身份似乎是生活助理。 那家奇怪的主人整日躲在屋中,楼宅窗户不少,但都垂了厚厚的暗红色丝绒,从来也不见拉开。 非但如此,连伊凡也很少露面。有几次迦蓝晨练或者晚归,遇见伊凡在院中伺弄花草。真有趣,为什么不定定心心在白天慢慢弄呢? 出于礼貌,迦蓝总是微笑点头打个招呼。伊凡却常常神色隆重的深深欠身致意,倒弄得迦蓝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伊凡是个非常出色的青年,面容白皙秀美,目光犀利内敛,迦蓝曾经试过用中文英文法文德文和他寒暄,伊凡竟然应答如流,令人大跌眼镜。 此等人才还能够忠诚不腻的委身他人做助理,对方的主人一定更是显赫非凡了。迦蓝渐渐有些神往,对神秘的邻居添多几分好奇。 不过人家既然不愿意露面往来,一定是有不便之处。也许对方根本就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重病老人。我真是愈来愈花痴了。难怪柏林会不放心,看来早点嫁人也未尝不是个好主意。迦蓝自嘲的笑笑,进到书房一径打开计算机收发邮件。 又是一堆德文原稿,还是白天那家工业设计公司发来的,关于最新的通信技术应用,明天就要的急件,只好熬通宵了。迦蓝叹口气觉得自己今晚提前回家实在是很明智。她很快就投入了工作。 目送对面那个纤细的身形进了楼宅,路易已经松开窗帘的手半晌才颓然落下,他盯住面前的暗红色丝绒帘幕前添多的一道银色遮光布,许久不做声。 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以至于旁边的伊凡几乎以为那窗帘上是否开出了一朵鲜花才引得主人如此瞩目。 路易突然挺直了脊背,他身上柔软的白色熟丝衬衫贴合近身,显露出薄薄布料下优美遒劲的肌肉曲线。 “伊凡,”路易短促的笑了一声,轻轻开口,“也许我们根本就不该来这里?我觉得我似乎侵入了她的生活。” “主人,”伊凡恭敬的回答,“我们和小姐之间的距离保持的很好,并没有影响到她。而且,”他停了停,小心翼翼的说,“你不是说觉得他离小姐越来越近了么?我们要保护小姐不是吗?” “是啊……”路易苦涩的笑了,眼神似乎又飘到了远方,“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守在她身边,暗中悄悄注视着她,看着她成长。由一个孩子变成少女,伊凡,你不觉得迦蓝就像凡高笔下的向日葵么?那么旺盛的生命力,再多的痛苦也不能令她屈服、放弃。” 伊凡会意的微笑起来,没有应声。 路易转头看看窗帘,好像目光能够直接穿透那两层帘幕和两堵厚墙,可以看到正在灯下忙碌的迦蓝,他的脸上浮现一个温暖的笑容。 “我的小迦蓝。就像一朵向日葵一样。如果能看一眼阳光下的向日葵,那该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啊!”路易的笑容渐渐转为忧伤,“伊凡,为了她我才从黑暗中走到灯下,如果需要,我会为了她拥抱最灼热的阳光。” “上帝保佑。主人,”伊凡由衷的说,“小姐能够拥有向日葵一般的生命。” 路易宽慰的笑了,他的金褐色长发下的容颜,笑起来仿佛聚集了天空中所有最美的星光,象牙一般的皎洁面容映亮了满室微尘。 足足忙了一整夜,迦蓝终于完成了所有文稿。发出邮件后,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头看看窗外,天色已经微亮。 忽然想起来,昨夜柏林又没有电话来。迦蓝有点担忧又有些不快,不知道柏林这算什么意思?要赌气也有一个礼拜了,器量如此狭窄,真是枉为男儿。 然而想到柏林一本正经的近乎孩子气的脸容,迦蓝又有点心软。算了,算了,我还是出去晨跑吧,带着数码相机拍几张日出天空的照片等柏林回来给他看。 绕着附近街区跑了几圈,迦蓝在附近休闲林地的缓坡上对牢天空拍了一组照片,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家时经过昨夜遇见那个奇怪年轻人的林地,迦蓝现在想来还觉得仿佛只是做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回家的时候顺便从便利店带了一份牛奶面包上去,迦蓝冲了个澡,回到计算机前边吃东西边收邮件。 通常不会那么快有回复,迦蓝打算吃完东西盹一下再看看对方有没有确认信件过来。 出乎她的预料,收件箱中已经有回音,对方简单肯定了迦蓝的译稿质量,然后要求她今天帮忙参加一个临时会议充当德文翻译,届时报酬翻倍一起签发现金支票。 这不是行内惯常的做法,但回复言辞恳切,直接明了,看起来这个临时会议对他们很重要。迦蓝想了想决定答应,反正举手之劳,助人乃快乐之本。她发了邮件过去,很快又收到回复确认了时间地点。 休息了几个钟点,下午迦蓝按时来到百合大厦,那家工业设计公司位于大厦的39楼,搭电梯上去的时候迦蓝抑制住了胸口的不适。 她不喜欢登高。尽管四处密合,除了快速上升带来的轻微耳鸣,并没有什么迹象显示她正搭载了一部高速电梯直往39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迦蓝记得自己幼年时最喜欢爸爸抱着自己搭乘在建工地上的简易升降机直达大厦顶层,抱着爸爸的脖子用力探身看向远方天地交汇的苍茫所在,然后父女两个会一起哈哈大笑。有时候妈妈也会在场。小小迦蓝一直觉得非常骄傲,呵,这些高楼大厦都是出自爸爸妈妈的手笔! 也许一切都该归咎于那次改变了迦蓝命运的空难,她失去了双亲,也失去了登高远眺的勇气。 这是永不磨灭的心灵创伤! 迦蓝叹口气想。 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的人比较幸运,也许只是几张考砸的试卷。有的人要倒霉些,可能遭遇感情的滑铁卢。 然而这些其实又算的了什么呢?不过是些青涩淤痕,时间大神总会施展神力修复它们。 而像我这样的人这样的经历,那不只是不堪回首,根本就应该失忆才是最大的运气。可惜我的生命力太强悍,所以只好无可奈何的学习接受。 有时候,性格中的阳光不是与生俱来的,是被伤及元气的人们于挣扎中撕开浓翳用力争取得来的。 不是为了取悦他人,只是为了治疗自己。是为了能够坚强的活下去。 下午的会议十分冗长,一共有三家公司参加,除了这家设计公司,另外还有一家来自日本的设计公司,而德方似乎是两家竞相争取的客户。 会议进行的过程中,迦蓝充当中方的翻译,内容设计几项产品的设计及材料的应用。渐渐的她发现了其中的微妙之处。 虽然中日双方都是平等竞争的对手,但德国人其实早就有了底牌,却又不动声色。两家设计公司递交的方案显然都很出色,德方一时也难作评断。沉吟间,两家设计公司各呈其辞,表面彬彬有礼,暗中唇枪舌剑。看起来已经到了最终拍板定案的阶段。 日方带来的德文翻译也很出色,但迦蓝显然更胜一筹,她的语音标准漂亮,而且偶尔插入几句恰如其分的生活化俚语或谚语,令一向严谨的德国人也不禁舒展了眉目。 日方有些沉不住气,彼此私语了几句祭出了压轴法宝,他们的材料设计加进了环保概念,选用最新的环保材料,而且已经得出了控制成本的方案。 德国人流露出意外的表情,对日方进行询问的语气明显缓和下来。 面对变故,中方公司却毫不惊惶,迦蓝接到一份文件,打开浏览了一下她有些惊讶。秘书把几分材料分发给德国人,迦蓝在设计师的授意指点下开始陈述。 如果这次日本人的失败要归咎于上帝正好打了个盹,那只能说上帝连梦中都把天平倾向了中方。 中方提交的材料显示,他们也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而且更加完善了这一概念。除了运用环保材料,更大胆采用了新型能源,包括能源的消耗及回收都兼顾环保概念,新的成本计算公式直到上午才最终得出,结果显示完全可行。 在一片掌声中,中德双方签订了意向书并商定另外排期洽谈细节签订协议,会议圆满收尾。 散会后,德国人合日本人相继离去,迦蓝被请到休息室稍坐。 许久,公司负责人才匆匆而来,原来他就是刚才会议的主持人,也是中方主要设计师之一,约莫四十多岁,却还有着少年人般的顽皮眼光。 “你好,林小姐,我是洛阳,刚才真是谢谢你帮忙,表现的太出色了。”洛阳朗声致谢,他的笑声非常明亮。 迦蓝收下支票,微笑颔首,想起刚才险象环生的会议忍不住问,“洛先生,你们难道早就知道对方的底牌才会出奇制胜?啊,对不起,我太多事了。” 洛阳微微侧首,眼中分明流露出一丝狡诘意味,“林小姐真是冰雪聪明,”他忽然笑了笑,“你不就是我们最漂亮的底牌吗?” 等电梯的时候,迦蓝还在想刚才洛阳的奇怪表情,她简直就可以肯定,这次德国人那边也就罢了,日本人一定是被这家名叫“摘星”的设计公司给摆了一道。可究竟怎么摆的,大概只有洛阳才知道了。 这个会议耗去了整整一个下午,现在大厦外面应该已经夜幕低垂了吧?这一层楼面都由摘星租用,可能刚拿下了CASE大家都很兴奋,已经是下班时间,竟然没有人离开。迦蓝一个人站在门厅口等电梯。 电梯到达的时候,里面没有人,但身后有人随迦蓝一起走进那个冰冷锃亮的金属空间。 迦蓝一开始并没有在意,但很快她敏锐的感觉就告诉自己,不对,有什么事情不对头。眼角的余光中,身旁站着的似乎是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有几分相熟的感觉。 胡思乱想间,未等迦蓝转脸看去,年轻人忽然轻轻笑起来,“真巧,我们又见面了。这世界真是小。” 迦蓝霍然抬头。 就在此时,正在下行的电梯突然发出尖利的摩擦声,一阵震动之后,电源突然中断,周围黑了下来,只余下一盏红色警示灯。 电梯故障!迦蓝迅速作出反应,伸手想取下挂壁式的保安电话,一只手已经先她一步取下了听筒。年轻人简短的说明了几句,挂上电话回头安抚迦蓝,“别担心,电梯的电力系统出现故障,很快就好。” 电梯内只停电片刻,应急灯随即亮起。那一刻,迦蓝认出,面前的年轻男子正是昨晚邂逅的奇怪陌生人。 灯光亮起的瞬间,年轻人的脸孔陡然清晰呈现在迦蓝眼前。仿佛一道闪电掠过心头,迦蓝的脑中穿过一道火花,有许多模糊的影像疾风一样扫过,她的瞳孔突然收缩,太阳穴剧烈的疼痛起来。 迦蓝忍不住伸手按住太阳穴那根暴突弹跳的血管。 有一种浓墨一般的黑暗感觉渐渐涌起蔓延,悄然湮没了迦蓝的内心。 ☆、第 3 章 03 头顶的白色节能灯亮起,年轻人轮廓清晰的面容光影分明,光洁的皮肤上泛起的冷冷波光仿佛一道闪电穿过迦蓝的脑海。 “没想到你就是让洛阳惊为天人的林小姐。林迦蓝是吗?名字真好听。我是小叶。叶夕。”年轻人笑嘻嘻的伸出手。 迦蓝注视着面前如星光般闪现的璀璨笑颜,愈加觉得头痛起来。似曾相识的感觉令她十分困扰,可是除了昨晚,他们曾经见过么?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为什么潜意识中会有那么激烈的触动? 迦蓝抬眼望向电梯顶部,不算刺目的灯光渐渐驱走眼底的黑色暗影。她回过神来,努力微笑一下也伸出了手,“嗨你好。真巧。”迦蓝干巴巴的打了个招呼,已经无心追究昨晚小叶的失礼行为。 小叶的手在触及迦蓝的指尖时感觉就像触摸到了一块冷玉,凉意从皮肤表层直渗进去,可手指触摸到的肌肤又柔软细腻,仿佛一幅轻羽,松松一握就已逸出飘开。他留意到了她的困惑不安。 刹那间的失神令迦蓝的瞳孔突然收缩,脸上出现了一种缥缈不定的恍惚神情,因为紧张原本小小的脸孔愈发显出几分孩子般的天真与脆弱。 叶夕的心里掠过一阵莫名战栗的情绪,他不由想起了昨晚那个惊险的时刻,为了躲避追兵,他就那样一低头深深吻住了狭路相逢的秀美女生。 他记得她的嘴唇犹如玫瑰花瓣一样柔软丰泽,她刚刚洗过的长发披落下来,散发出阳光下草木郁郁的芬芳。而此刻,她又站在他面前,流露出迷离失措,看起来仿佛与诸神走散的精灵。 他觉得忽悠了一下,好像听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迸裂似的轻微声响,这是小叶29年来从来不曾有过的奇异感觉。 咳,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险阻,如今我都退休了,还那么幼稚!小叶想着,嘴边浮起一个浪子般玩世不恭却又带了几分苍凉意味的淡淡笑意。 两个人都静了下来,狭小的空间里似乎涌动着一种奇特张力。幸亏很快电力回复了正常,高速电梯恢复运行,又下去了几层,陆续有人进来将迦蓝和小叶隔开。不久到了底楼。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厦,外面果然天黑了。 “迦蓝,”小叶很自然的唤迦蓝的名字,“去哪里?我送你。”他示意了一下,路边停了一辆半旧越野车。 “不用了,谢谢。”迦蓝谢绝,反正今晚不用去舞蹈教室,到对面去搭公车回家吧。她向马路对面缓步走去。 小叶笑着耸了一下肩,也不再勉强,回身向车走去。 天色已然全黑,附近的几盏路灯似乎坏掉了,整条路上其它的路灯都亮着,只有这一段路因为没有照明只靠着其它路灯及附近写字楼的光荫,显得有些清淡的灰。 马路斜对面就是公车站点,因为离繁荣的商业街区还有一段路,这里车辆并不算多,迦蓝心不在焉的走过去。 行走到马路中央,不远处的路口忽然拐出一辆重型车,显然是从附近工地上转出来的,因为马路昏黯突然打亮了车头灯。巨大刺眼的光束像两柄利剑一样戳穿了黑色的夜幕,光柱直接罩住了路中央的迦蓝。 突如其来的强光令迦蓝的眼睛失去了视觉,满眼的空白,似乎整个世界都充斥了这种无遮无拦的光线一样。好像有个霹雳在脑中炸开,头又骤然收紧,那种疼痛也不期而至。 迦蓝怔怔的迎着愈来愈近的巨型水泥车,振聋发聩般的喇叭声好像消失在真空里一样,她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一动不动。 就如同全世界都在一瞬间与她失去了联系。 听到车轮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及突然鸣成一片的喇叭声时,小叶方要取出车匙,他循声回头一看,几乎惊跳起来。 迦蓝纤细的身形完全被强烈的粗大光束笼罩,零星经过的路人已经尖叫出声,车上的司机也因为惊骇而脸孔变形,而她只是俏生生的立于马路中央,好像一枝莲花临风若举在阕寂无人的湖水中央。 小叶如羽箭般的飞射过去,动作矫健优美的如同捕食的猎豹,所有的声音好像都已退至场景外沿,人们目瞪口呆的注视着这一幕。 原本该是鲜血淋漓的惨烈场面,如今却已幻化为赏心悦目的不世美景。 小叶飞身过去的一刹那脑中并非一片空白,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的情景。 同样也是昏黯的夜里,头顶是密密的枝叶,细碎的路灯光嗦嗦有声似的映下来,那个几乎被自己撞到的女生一个漂亮的空翻落地,身体微微转侧过来看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挽起,雪白柔长的颈项下靠近肩胛锁骨的地方有一点殷红,仿佛摇摇欲坠的眼泪,在浓重的夜色里美的简直诡异。 重型车呼啸而至的瞬间,小叶抱住迦蓝冲过了马路,就着惯性一直到对面人行道的绿岛边才倒下。车子缓了一缓终于还是没停,一路远去。行人很少,大家驻足了一会儿也很快散去。都市人已经淡漠惯了。 仆倒的时候,小叶尽量斜着跌下去以免压到迦蓝,然而两人倒地时迦蓝还是靠下方的一个,她微微仰起了头。 小叶又看见了她颈项上的那一点殷红,如中魔障一般,他顺着跌势俯下了脸孔,嘴唇落在了那颗眼泪上。 他感觉到了温暖皮肤下脉搏的轻轻跳动。 “迦蓝,带你去个好地方。”上了车,小叶笑吟吟的说,不容迦蓝反对就已经启动了车身。 一路上,迦蓝都没有说话。窗外的霓虹艳影飞速掠过,在视觉里留下长长的烧灼般的虹彩痕迹。一切都变得模糊,连记忆都模糊起来。 迦蓝忽然有种莫名的恐惧,觉得自己一个身体里仿佛容纳了两个灵魂。一个是自己所熟悉的迦蓝,乐观豁达充满强韧的生命力;另外一个却是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迦蓝,好像隐藏在浓雾深处,看不清楚面目,更无从了解把握,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迦蓝格外不安。 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困扰?还是我丢失了什么重要的记忆? 迦蓝在脑中细细搜索,却又不见了任何端倪。宇宙太过浩瀚,有太多神秘的领域还未被人类企及,人脑的开发挖掘也只徘徊于门口而已。 也许是这两天太累了才会出现幻象吧?迦蓝想着看了一眼身旁专注驾车的小叶。 这个小叶真是我命中的灾星!每次遇见他就会倒霉。迦蓝边想边为自己的无赖迁怒感到好笑,不知怎的就“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小叶紧紧握着方向盘,掌心渐渐沁出汗来,他简直觉得滑稽,为什么每次遇见迦蓝,他就会丧失平时的水准? 昨晚也是。虽然情况紧急,但小叶至少还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脱身,可他偏偏选了第一百零一种,最荒诞、最笨也是最老土的法子,几乎霸王硬上弓似的掠夺了一个陌路相逢的年轻女子的缱绻香吻。 这要是让洛阳和黑牛知道,不笑掉大牙、跌落下巴、砸碎眼镜才怪! 入行七、八年了,行内谁不知道他叶夕有三大法宝,聪敏冷静的头脑、迅捷精确的行动、稳定灵巧的双手。 打开最严密的保险库、解除最复杂的密码、操作最精密的装备、摆弄最危险的武器、同时敲击一列数个键盘乃至握着鼠标描绘最繁琐的画面时,小叶的手都是一样的干燥、稳定、精准。 此刻,他居然会感到紧张,自从学会驾车以来这么多年,小叶还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握过方向盘。仿佛手中紧握的不是皮革橡胶和金属,而是情人柔美的腰肢一样。 而且,他那双着名的手,掌心竟然沁出了涔涔冷汗。 就这样一路摒着息,偶尔小叶会从倒后镜中看看迦蓝。 迦蓝的脸色有些苍白,如同半透明的玉脂,映着窗外转瞬即逝的霓虹掠影,她的瞳仁都格外清透澄澈。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迦蓝皎洁沉静的面容就像远方暗夜中的深海波光。 她在想些什么呢?露出这样恍惚不定的神情。小叶几乎要伸手去抚平那张清逸脸庞上微微蹙起的秀丽眉尖。 毫无征兆的,迦蓝突然就笑了,孩子似的绽开了满满一束璨然笑颜。 小叶只觉得心头一暖,好像阴霾已久的天空忽然被撕裂开来,流金似的阳光如银河飞瀑,漫山盛开的向日葵都仰起了笑脸。 他几乎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那一刻,小叶知道,他是再也放不下身边的迦蓝了。 他们来到城西近使馆区的一条偏街上,这里离繁华的商业区不算太远,附近有条路是本市着名的酒吧消遣聚集地,但又隔了差不多两个街区的样子,所以到了这里其实已经冷清了许多。 车子停在一家名叫“翡翠海岸”的酒吧门口。小叶示意迦蓝随他进去。 除了“翡翠海岸”的名字还有点意思,这家酒吧无论从外面的灯箱牌匾还是里面的店堂设计来看,都没有太多出奇之处,甚至还显得简陋的近似粗糙。 迦蓝还是念书的时候和同学在好奇中探过几次夜店酒吧,大多烟雾缭绕光线昏黯,还常常有些身份暧昧的轻佻女郎或薄幸男子在其中穿梭。一来二去也就失去了开始猎奇的新鲜味道,从此不再涉足。 可是一走进翡翠海岸,迦蓝就有种微妙的感觉,环顾四周,却又没有看到什么异常。 和普通酒吧一样,店堂里的灯光黯黯,甫一开门,就有淡淡的混杂了烟草、咖啡、调和酒和胭脂香水的味道逸散出来。 里面颇坐了些人,倒没有太大人声喧哗,偶尔传出几声轻声笑语,显得十分散漫舒畅。比较特别的是,这里的唱机里没有像一般的酒吧沙龙那样播放的不是重金属摇滚就是颓靡流行等凡俗音乐。 迦蓝听出来了,音箱里淙淙流淌的竟是古斯塔夫马勒的第五交响曲中的小柔板乐章。她不禁愣了一下,驻足在门口侧耳半晌,直到小叶走出挺远又折回来拍拍她的肩头才回过神来。 小叶带迦蓝穿过店堂一直走到最深处的吧台跟前。通常酒吧的吧台都位于最显眼的地方,一般靠门口,但这里却不是。吧台深嵌店堂内侧,沿墙占去整片江山,后面是大半幅门脸的墙柜,显然其后还别有洞天。 吧台里似乎没人,里面的布置也比较奇怪,一般都会做成酒架的地方是顶天立地一排深色木柜,上面密布小小一格的抽屉,每个抽屉都带了个擦的锃亮的黄铜把手,根本不像酒吧里会有的,倒似足药铺家什。吧台上方是一个可以拨动的杯架,上面倒挂着满满各式酒杯,在头顶几盏射灯下熠熠生辉、晶光闪耀。吧台也擦的干净锃亮,仿若镜面。 这里的老板一定是个狐媚妖惑、颠倒众生的美女吧?迦蓝立刻发挥想象力,描绘出了一个金镶玉般的人物。 “黑牛,这里的老板。林迦蓝,我和洛阳的朋友。”小叶懒洋洋的声音响起,迦蓝一抬头却没有看到人影,刚一迟疑,一个低沉暗哑的嗓音从她身后传了过来,“小叶你还记得这里啊!还以为你死了!哈哈……”声音不大,却有种奇怪的频率振的人耳内隐隐轰鸣。 迦蓝注意到,小叶刚才的话中暗暗强调了自己是“他和洛阳的朋友”,听到黑牛的声音她有些吃惊,待转过身来,迦蓝更是张大了眼睛。 她从来也没见过东方人中有这么伟岸魁梧的身形!她觉得有趣,轻快的笑了。 黑牛其实并不算高的离谱,块头也不十分大,但浑身健硕刚硬的线条和黑亮紧绷的皮肤就是给人一种压迫感。他的脸容也十分方正硬朗,两道浓眉下的眼睛亮的惊人,只微微一抬眼就射出两道摄人目光。与其称他为黑牛,迦蓝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其实更像一头黑豹与黑熊的混合体。 小叶就已经是迦蓝见过最兼具阴柔阳刚之美的英挺男子,也足有185公分以上的个头,可是一站到黑牛的面前,尽管身高差不多,却也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弱质清秀少年的模样。 黑牛刚刚是坐在一旁的沙发组中听音乐,远远就看见失踪很久的小叶突然施施然出现,身后还带了个秀美的女孩,看小叶从未有过的体贴模样,应该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等他们过来,黑牛起身迎了上去,所以才会出现在他们的身后。 果然,小叶介绍的时候,甚至还抬出了洛阳壮大声势。黑牛眯起眼睛端详面前的女孩,其实打他们进来,他就已经留意到了迦蓝听到音乐时刹那的迷惑表情。 看着迦蓝略为认真的迷失神态,黑牛的心里就轻轻触动了一下。噫,这个女孩很有耳风啊! 在迦蓝转回身抬脸展开一个明亮的微笑时,黑牛几乎立刻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还没有哪个小姑娘第一次看见我时不被吓一跳,还能这么神闲气定的笑出来,看她的眼睛还有漂亮的体态就知道是个聪敏的姑娘。这样的女孩才配的上小叶。 黑牛第一次面对一个陌生人却没有沉下脸搭起架子。 “喜欢音乐?”黑牛尽量温和的开口以免吓到新朋友,“知道这是什么曲目,嗯?” 又来了!小叶不禁苦笑。这个黑牛,自己喜欢古典音乐就算了,非要把这一点作为判断他人质素的打分依据,如果没有得到合心意的回答立刻就会鼻孔朝天黑沉沉一座山似的压塌对方的情绪。 “黑牛是个无可救药的古典音乐浪漫主义中坚……”小叶想要解释圆场。 “马勒的第五交响曲。这是小柔板乐章,足足10分钟,是一曲哀歌。”迦蓝轻轻的回答,脸上的表情温柔起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马勒一生中见过太多至亲手足的死难,所以对悲哀有刻骨的了解。也许是为了逃避现实,也许是为了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对生死的参悟,马勒的音乐中才能充满那么深切的不安张力……” 黑牛好像也被柔美的音乐和迦蓝承载了太多情绪的叙述所打动,他居然叹息似的点点头,“天才的马勒,追求完美的马勒,音乐里充满了缺点,然而……” 迦蓝想都没想立刻接了下去,这是麦金尼和安德森在半个多世纪前对马勒作出的评价,“……即使它是失败之作,也是个崇高的失败。即使有缺陷,他仍然是个天才。” 这一次,黑牛是真正的开怀畅笑了。 毫无疑问,小叶这辈子也许完成过太多成功的行动,但这一次,选择迦蓝,却一定是他做的最漂亮的一次! ☆、第 4 章 04 “青越呢?怎么没看见?”小叶斜倚着吧台问黑牛,“这么好的女人,等了你快十年了,你可别辜负人家。” 黑牛正当高兴,一听见“青越”的名字愣了一下,“呃,她去越南旅行了。小叶你少管闲事,还想不想喝我调的酒了!”他转身进了吧台,取出亮闪闪的银色摇酒器,又从身后深色木柜的几个抽屉中取出不同酒水。 黑牛的外形虽然粗豪,身手却灵活非常,他摇晃抛转摇酒器的样子风生水起、干净利落,很快调出了一杯有着温暖香橙色调的混合酒。 “帅!”小叶低低的吹了声口哨,“Paradise,让你体验置身天堂般的感受。迦蓝,这是连我们自家兄弟都很难喝到的酒哦!黑牛的怪脾气!他说没人可以用钱买到天堂的味道,所以这里从来不卖这款全球最盛行的调和酒。” 黑牛微笑着把晃动着暖色液体的倒三角水晶杯推至迦蓝面前时,迦蓝一脸恍若从梦中惊醒般的虚无表情。 在小叶和黑牛的温和目光中,迦蓝轻轻举起酒杯送至唇边细细抿下。 微微辛辣的杏仁白兰地中清新的香橙味道沿着喉咙温柔而执着的浸透润泽每一个细胞,柔和延绵的余韵暖暖的蔓延开,令人身心舒展。 这就是天堂的味道么?迦蓝慢慢阖上了眼睛。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忧伤?天堂不是应该拥有无限的快乐么? 脑中忽然响起了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用一种华丽倨傲而又嘲弄的口吻念出马勒充满怀疑论调的话语。 迦蓝不由跟随着那个声音一起诵读出声,“你们为什么要活?你们为什么受苦?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可怕的大笑话吗?我们来自何处?我们的路把我们引向何方?我怎么会理解仁慈的上帝创造的万物的残酷和恶意?生命的意义最终会由死亡来揭示吗?” 像突然收到惊吓般,迦蓝蓦然收声睁开了双眼,她看到小叶和黑牛都一脸的讶异表情,然后眼底渐渐涌起了满满笑意。 “嗨瞧!黑牛,这不是你平时最爱卖弄的马勒格言吗?酒逢知己千杯少,快调酒!”小叶大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黑牛却收敛了笑容,换了一副深思的面孔注视着迦蓝,“迦蓝,音乐只是我们休憩调整心灵的方式,不是逃避生活的虚拟蜗居。要学会欣赏但不要沉迷其中溺毙自己的勇气。”他的语气严肃却又温和,好像一个兄长在教导行为偏激的叛逆小妹。一边说着却也真的又开始调酒。 小叶和黑牛都没有留意到,迦蓝的脸色愈发苍白、眼神也愈发困惑。 迦蓝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不安来形容。她简直觉得惶恐。 没错,她是喜欢音乐,这和她自幼练习古典芭蕾有关,耳濡目染听了太多交响乐、协奏曲、歌剧、清唱剧。对于马勒自然也是知晓熟悉的。 可是,她刚才所说的那些话语,包括耳边响起的陌生男声,迦蓝不知道这些信息都是从何而来。说起来,她其实不能算真正的乐迷,更遑论是类似黑牛这样骨灰级的发烧友。 她只是身不由己、条件反射般的应对身处的环境。 对了!迦蓝战栗了一下。这种感觉就好像身体里躲藏在暗处的另外一个迦蓝突然劈面而出,夺去了感官反应的主导权!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精神分裂的前兆?我家有这样的家族遗传病史么?迦蓝觉得自己的脉搏跳的愈来愈快,激烈的好像要突破薄脆的皮肤腾跃而去。 “Little Princess。古典主义风格。请品尝。”那边黑牛用浅色朗姆酒何甜味苦艾酒已经调成一杯“小公主”推了过来。小叶眯起眼睛笑了,体贴的问了一句“迦蓝,你能喝酒吗?” 迦蓝的心里如有万顷潮汐暗涌,心不在焉的点点头举杯饮尽,稍甜的清爽口感和略冲的酒精味道极大的安抚了她的心神。 “迦蓝,你还好吗?”黑牛敏锐的感觉告诉他面前刚才还和煦安详的女孩正在受到某种困扰,她看起来状态差了许多。 “刚才差点被水泥车撞到,好险!迦蓝?”小叶笑着说。 听到自己的名字,迦蓝猛一抬头,挽起的发髻忽然散开,一束长发哗然落下披了半幅肩背,仿佛一面华美的丝缎,愈发衬出脸庞的皎洁如玉。 “对了,小叶,你的伤严重么?”迦蓝立刻想起了昨晚的惊险一幕。 黑牛目光犀利的看向小叶,“小叶?”他的声音不高但内含威严。 小叶懒洋洋的说,“昨晚跑了一趟,帮洛阳个小忙,从鬼子那里取了两份文件。”他咧嘴笑了,“歇了半年有点大意了,临时决定跑的这趟。在日本人那边吃了点亏,拉了个小口子。阴沟里翻船太丢人了,所以没打算告诉你们。” 黑牛哼了一声,正色道,“小叶,如果你决定收山就一定要走的彻底。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 小叶的笑容清淡的如天边的流云,“不会有以后了。我早就厌倦了。”他的目光从黑牛肩膀上方穿过,投诸到不知名的远方。 迦蓝分明看到小叶清澈的眼瞳深处飘起若有若无的忧伤情绪。 她没有作声。 小叶却转脸看着迦蓝,简单的说,“迦蓝,我们曾经是商业间谍,但已经退休了。昨晚是我破例的、也是最后一次行动,我从德国人和日本人那里拷贝了他们的底牌文件,这也是今天洛阳能够稳定致胜的关键。” 黑牛并没有阻止小叶告诉迦蓝真相,他知道,小叶已经决定毫无保留的坦诚面对林迦蓝。 在旁人眼里,以他们这样的身份随意向一个刚刚结识的、身份背景几乎一无所知的女生就这样揭开底牌,大概和自掘坟墓可以等同看待。 但黑牛相信小叶的直觉就像相信自己的眼光一样。 如果小叶决定信任迦蓝,那么迦蓝就一定值得信任! 因为他们都曾是在高空中毫无保障走钢索的人,无法依赖任何人也无法指望任何奇迹。 即便每次行动之前都会做周密详细的调查和准备,但突发的事件犹如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一样无所不在、防不胜防。 许多时候,他们之所以能够全身而退、完成计划、化解险情,靠的绝对不是运气,而是临场的急智应变和迅捷反应。 实在无从判断时就只能靠一直以来训练和实战中积累的经验所赋予的直觉来作出最终决策。 他黑牛、小叶、洛阳,他们的三人钻石级拍档之所以能够在入行以来几乎纵横天下而赢得无双口碑,背后付出的心血和代价真的是不足为外人道。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小叶差不多是自己和洛阳一手带出来的,但他的天资要超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根本就是个天才少年。无论学习什么都一遍即过、举一反三。除了那些专业技能,甚至连临摹画出的名家赝品都可以达到笔触乱真的地步! 也许小叶本身就够聪敏,加上过早的经历坎坷,于是更加早熟。 小叶从十三岁起就已经沉静懂事的像个大人了。只三、四年的功夫就掌握了黑牛和洛阳几乎花了十年余才掌握的全部技巧知识。而后来科技发展迅猛,新生事物愈来愈多,几乎就是小叶在带着他们疾驰在这条荆棘丛生的道路上。 黑牛和洛阳一致认为小叶应该尽量保有一份正常人的生活状态,所以一直坚持小叶接受传统教育、如常安排自己的社会关系。如果可以,他们希望小叶永远也不要牵涉到这样灰色的职业中来。 黑牛的心里其实一直深以为憾,小叶这么好的资质,根本就应该像个寻常的青年那样走一条更为光明坦荡的阳光大道。 所以在半年多前,小叶突然提出觉得厌倦想要退休时,黑牛毫不犹豫投了赞成票。 他希望小叶可以真正过他想要的生活。 小叶是二十岁那年正式参与进了洛阳和黑牛原先的二人组合,那时他还是个土木工程系的大学生,成绩优异。小叶明白,如果不是那次意外,黑牛和洛阳大概还不愿意他掺杂其间。 可是,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早一点与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呢?所以小叶从来也不后悔作出这样的决定,毕竟事关两位父兄一样的朋友,即便真的要小叶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对牢自己开枪。 在小叶加入之前,洛阳和黑牛干的其实就是超级神偷的勾当。总有一些有点钱但质素低下的人想不择手段的获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许是因为很难得到,所以欲望更加难以遏制。 洛阳和黑牛是行家,熟悉器械、善于利用环境、身手灵活而且够冷静聪明,所以从未失手。 也许名气在外,竟惹来某黑帮背景的大型商贸集团的瞩目,出重金让他们去商场对手处窃取一份关键性的机密文件,如果不答应就废了他们及家人。 可对手企业也不简单,而且文件所在地环境复杂、防卫森严,并且运用了大量高科技措施,而且范畴已经超出了洛阳和黑牛的掌握,万般无奈之下,小叶自动请缨。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面对黑牛的沉默、洛阳惋惜的目光,小叶只是满不在乎的笑笑,“早就手痒了,这次正好是个机会。以后我们一起干吧,我念土木工程也不过是为了熟悉自己要爬的高楼大厦到底是个什么构造。呵呵……” 一做就做了八年。他们三人组完全转向商业间谍路线,专打技术牌,开出巨额价码、付诸完美行动,八年来从未失手,在行内是光华不可逼视的钻石级拍档。 其实对于小叶来说,钱早就赚够了,但自己风华正茂尚有大好前景,洛阳和黑牛都大自己十余岁,已经青春不再。小叶必须强迫自己做下去,要让他们储够养老金才行。 前半生太辛苦,黑牛和洛阳绝对应该享有舒适无忧的后半生! 直到一年多前,洛阳终于做回老本行,组建了自己的工业设计公司,而且业务拓展顺利,逐渐占去了他大多数时间,洛阳渐渐无心接暗单。 而黑牛也和青越一起开了一家酒吧,生活稳定下来。 小叶知道,该是收山的时候了。果然他一提出退休,黑牛立刻赞成,洛阳也没意见。 小叶的心里就好像阴郁的城堡突然打开了所有的门窗,外面的灿烂阳光、花草清香、啁啾鸟语和海面上掠过的飒爽疾风于一瞬间全部涌了进来。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么厌恶这份灰色不见光的职业。 总算一切都过去了,以后我们都可以泰然的在阳光底下自由行走。 是晚,迦蓝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醉了。 她不记得自己在翡翠海岸都说了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但她依稀记得自己那晚的心情百味杂陈,短短数个钟点好像在时间隧道里飞越了一百年一样。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有太多的头绪,可又无从分辨。经历了欢喜、悲伤、恐惧、惊讶、困惑和失措。最后是一片空虚。 这是迦蓝年轻旷达的生命里所不曾有过的体验。她为此深感不安。 黑牛是个调酒高手,一杯又一杯五色斑斓的液体在他的手下似乎被赋予了不同的、潜藏的个性和气质,它们唤起人灵魂深处压抑的原始欲望,只想恣意的放纵自己一路沉溺。好像这样就能掩埋所有的不快和倦怠。 小叶说什么?他们是商业间谍?那一定是份刺激而又无奈的职业吧。一定和幸福无关。否则为什么我会看到小叶眼中那么深澈的忧伤。 人生一定会有许多的无可奈何,我们太过渺小,全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所以才会身不由己吧。 可是我不要放弃!哪怕是做一粒微小的尘埃,我也要磨砺出最美的角度,在阳光下折射出最亮的光华…… 迦蓝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似乎是小叶驾车把自己送回去的。他拍醒我的一霎那,我看到了两颗最美最亮的星星,是小叶的眼瞳么? 已近黎明,薄薄的天光真美呵。迦蓝模糊的想着伏在书桌上沉沉入睡。第一线阳光刺穿云霞投诸在了楼宅的前檐。 黑牛和小叶都没想到迦蓝的酒量这么浅,等他们发觉不对,迦蓝已然醉的陷入半睡状态。小叶扶着迦蓝上了车,才问出了住址,迦蓝就已酣然睡去。 一路上,小叶尽量平稳的驾着车,唯恐颠簸跳动会惊扰了身旁安睡的迦蓝。 她就像个精灵一样。小叶心酸的想。展颜而笑的时候如同一束流丽阳光下的向日葵,沉静敛容的时候又仿佛暗夜中的深海波光。 到了那个地址,迦蓝犹自未醒,她略略转侧了一下身子,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微微蹙起了眉尖,神情带了几分忧郁。 小叶又看见了迦蓝颈项的那枚殷红的眼泪,附着在洁白的皮肤上轻轻跳动着,下方是隐约显露的蜿蜒血管,浅浅的蓝色,好像里面流淌的都是忧郁的眼泪。 周围那么安静,六月初的天气清新温润,有夏虫小声呢喃,迦蓝平和安稳的呼吸声如波浪般温柔的起伏。 小叶心里涨潮般涌起了无法遏制的渴望,和自己对峙半晌终于还是没能控制住已经喷薄而出的小恶魔。小叶俯过身去,轻轻吻住了那滴眼泪,辗转摩娑着柔软细腻的清香肌肤,一路吻到了玫瑰花瓣似的双唇。 迦蓝动了一下,小叶突然惊醒似的坐直,他用力握住双拳,用力的指节都发了白,掌心又沁出冷汗。 我在作甚么!小叶你疯了!小叶压压心神镇静下来,他轻轻的唤醒了迦蓝。 目送迦蓝纤细的身形略带趔趄的消失在门后,小叶苦笑起来,他忽然很想抽一支烟,翻找了半天终于在杂物箱里找到好久以前剩下的半包烟和打火机。 下车靠在车身上,迎着黎明微凉的晨风,小叶点起烟送至嘴边深吸了一口。 当淡蓝色的烟雾从口中喷逸而出迅速消散的时候,小叶一抬头,看到了当天的第一束阳光正刺穿天边的紫蓝色云霞倾向人间。 天亮了。 小叶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微微的笑了。 整整一个晚上,路易都伫立在窗前,通过窗帘的缝隙看向对面的楼宅。房间里没有亮灯,路易高大挺拔的身形似乎与黑暗已经完全融为一体。 伊凡知道,主人是在等迦蓝,小姐白天就出去了,可几乎夤夜未归,主人的心情应该和自己是一样的焦虑吧。 终于天快亮的时候,一辆半旧的越野车停在门口,车内似乎是迦蓝和一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俯身亲吻迦蓝的时候,路易有些薄怒,但也许这是迦蓝的意思呢?他终于控制住自己没有现身阻止。 唉,我有什么资格去干涉迦蓝的生活?那个姜柏林似乎也并不适合她,也许是该多交几个男朋友看看。 看见迦蓝安然进了家门,路易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看见那个年轻人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下车点了一根烟。那朵小小的火苗闪动的太快,年轻人又始终垂着头,路易并没有看清楚他的面容,但心头忽然就浮现了一种奇特的感觉。 那个修长苗挺的身形是如此熟悉。 当天边第一缕曙光穿刺而下的时候,年轻人仰起了脸。仿佛被一支尖锐的利器狠狠刺中,路易呻吟似的叹息了一声猛然扭转了面孔。 伊凡看见主人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错愕神情。他趋近窗前望了出去。 六月的清新早晨,伊凡却以为自己坠入了梦境。 路边的车旁,一个帅气的年轻人正抬脸微笑,金色的阳光直披下来,他的全身都仿佛沐浴在上帝的圣光中,华美的如同降临人间的优雅神祗。 伊凡分明看到,自己的主人路易正在阳光下绽开一个璀璨的安详笑容。 ☆、第 5 章 05 迦蓝醒来的时候已将近中午,伏案而睡的结果就是导致两腿发麻,肩背和胳膊都十分酸痛,脸上压出了红红的印子,头部则尚余有昨晚宿醉的阵阵钝痛。 愣了半晌,迦蓝才渐渐恢复意识,想起这两日奇特的经历,真是恍若梦中一般。看看时间还早,她决定冲个澡再上床睡一会儿,晚上还要去舞团。 等迦蓝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刚端了一杯牛奶要喝,电话突然响了。难道是柏林,他终于想到打电话过来了。迦蓝有些欢喜的拿起听筒,却很失望的发现是舞团的钟会长来的电话,要她马上去舞团小红楼的办公室。 换好衣服临出门前迦蓝看了一下门口的镜子,自己的状态看起来可有些不妙,脸色异乎寻常的白,连嘴唇的颜色都浅的几乎没有血色。 唉,但愿不是梁霄来选舞者,不然我一准落第。迦蓝叹了口气推着单车走了出去。 梁霄抱着双臂坐在写字台后面,房间的窗帘都拉上了,里面光线显得颇为幽暗,她坐的位置又靠最内侧的墙角,所以愈发照明不济。 梁霄窝在黑暗处不发一言的注视着面前的倔强挺立的女生,就好像捕猎者打量自己即将仆倒的猎物。 是的,面前的女生,叫六月是么?她天生有着黑夜般的气质,即便站在那里强自收敛桀骜的脾性,她的眼神中还是无法完全掩藏那种愤世嫉俗似的绝望情绪。而且从她的骨架体形和刚才临时检验的舞段来看,确实是个不错的舞者。 那么好吧,就先定下林迦蓝和六月吧。其他的舞者名单可以慢慢筛选。 不夜城。我的不夜城。 梁霄念道这个名字时有几分出神,她久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一丝温柔笑意,可只惊鸿一现,又被漠然取而代之。 我几乎花了半幅的舞蹈生涯来准备这出舞剧,能够将“不夜城”展现在世人面前几乎成了我最大的愿望。什么奖项、前途,我统统不关心也不在乎,要得到那些太容易了。可是,我要怎样才能拥有我的不夜之城! 心里波涛万顷,梁霄表面却还是镇定如常。办公室的门被叩响,她高声叫道“进来”,一个身形美好的清丽女生推门而入。梁霄认出来,是林迦蓝来了。 迦蓝一进办公室就觉得眼前一黑,里面光线昏黯的让她几乎以为直接从白天走入了黑夜。 许久,眼睛适应了环境后,迦蓝才看清楚房间内的情况。她看到最深处靠墙角的写字台后面坐着的果然是梁霄本人,正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端详着自己。而离门口稍远的地方还站了一个人,似乎是和自己一样前来觐见的女舞者。 对于身旁的这个陌生同僚,虽然是初次相逢,迦蓝却觉得有一种颇为奇特的熟悉感觉。不,不是外貌,迦蓝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对方,但那个女生全身都弥漫着一种近似黑夜的沉郁气质,而这种黑暗的感觉这两天常常困扰着迦蓝。 怎么会有人具备黑夜一般的气质?迦蓝想着嘴边不由出现一个友好的温暖笑意,她略略侧首向对方致意。 正在这时,梁霄开了口,她的声音略带沙哑,酽酽的流露出独特的娇媚意味。“告诉我,你们对黑夜的理解。六月,你先说。” 那个名叫六月的女生并没有马上回答,停了停,她低低的说,“黑夜里没有光明,灯光是为了粉饰丑恶,可丑陋的东西并不会因此变美。我们看不清世界,世界也没有因此变得更美好。”她的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流露出对黑夜的嫌恶与憎恨,这样强烈的情绪令迦蓝十分惊讶。 “迦蓝?”梁霄的声音提醒了迦蓝,她立刻回答,“黑夜是许多人归家的时刻,灯光为他们照明。黑夜也是许多人外出消遣的时间,黑暗令大家放松。这是一个聚首的幸福时光。” 梁霄轻轻的叹了口气,这样的反应原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所以也谈不上失望。 可失望还是像潮水一般袭来了。 静默了许久,梁霄才出声,“你们两个,从今天起每天下午在小红楼教室练舞,晚上随意。但我希望你们每周多抽几个晚上好好体验都市的黑夜,我会定期询问你们的感受。记住,你们面对的是一座不夜之城,要努力跳进你们的不夜城。今后就是带薪练舞,具体细节明天钟会长会拿合约给你们。好了,出去吧。” 那么,这就是说我已经被选入梁霄的舞剧名单?为什么梁霄甚至没有验收我的舞艺就选中了我?这是个太过仓促的玩笑决策么?迦蓝几乎不能相信这样的结果,她站在那里有些失措。 “对不起,请问舞团可不可以给我安排宿舍?我没有住处。”六月突然开口。 梁霄皱起了眉,“这里不提供宿舍。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六月迟疑了一下,有些难堪但又倔强的回答,“算了,我再想办法吧。” 很明显,她的情况看起来很窘迫。迦蓝注意到六月的脚边放了一口薄薄的皮箱,也许是她所有的家当。 “你可以住我家,呃,我一个人住,正好有多余的房间。当然,我会算你房租,不过可以便宜些。”迦蓝温和的说,后面那句是为了顾全六月的自尊心。 “谢谢。等发了薪水我就付房租给你。”六月简单的回答。然后两人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六月和迦蓝一起去隔壁、也就是舞团最里面的小红楼教室练舞,她看看身边迦蓝温暖安详的秀美笑颜,觉得身心都有些疲倦。 “又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幸运女郎。”六月的心里不知怎的又涌起一阵忿怒的情绪。能够被梁霄选中录用实在是意外之喜,这意味着她终于可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然而她还是无法真诚的去享有这份喜悦,她的心里填埋了太多扭曲与黑暗。六月想着无声的笑了,又有些可怜自己。 当初,我也是一个天真浪漫的小女孩啊! 把杆拉筋的时候,六月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一朵百合花一样渐渐绽放开来,这种感觉是她在跳舞的时候常常会体验到的。她很不喜欢,却又无能为力。 那个十九岁的六月夜晚,潮湿闷热,自己那时候还不叫六月,妈妈叫自己小妹,继父则喜欢叫她阿晚。 阿晚。阿晚。他总是这样叫。又亲切又温柔。谁听了都以为阿晚运气真是好,母亲改嫁的男人会对拖油瓶女儿这么好。 是啊。连阿晚自己都这么以为。十三岁的小女孩已经知道一点世情,面对陌生的男人要叫他爸爸实在令人恐惧和不安。但这个男人待自己这么体贴周到,几乎比同班同学的亲生父亲更像孩子的亲爹。 继父甚至还花大价钱送阿晚去舞蹈学校练舞,他说,跳舞的女孩子身段好气质好,将来好找婆家。阿晚有过不愉快的童年,却在容易暴躁郁闷的青春期得到了最好的补偿。 继父对母亲并不算好,有时不如意也会打她出气,可待阿晚却一直如同掌上明珠,连母亲呵斥女儿都会被反吼回去,然后带阿晚去逛集市吃碗仔糕来作为安抚。 阿晚一直记得那种甜甜的碗仔糕,甜蜜的味道好像已经永远流淌仔血管中。当时是多么美好的感觉,现在却常常令自己觉得恶心,恨不得割开血管放走所有陈腐的甜蜜气息。 怎么能忘记呢?那个六月的夜晚,自己即将面对高考,浑身粘腻的汗水,却还在灯下K书,妈妈上夜班去了,继父在隔壁看电视。老式的电风扇一下一下的转着,发出嗡嗡的杂音。 阿晚。继父叫她,声音有些醉意。是了,前些日子继父因为疏忽导致厂里的一批纺织品被台风大雨泡坏而停职待查,心情一直不好,每天都会喝酒。这是要我找找有没有下酒菜吧。 阿晚应了一声,去厨房翻了翻,果然有一碟油爆虾,还是中午剩下的,她拿进去给继父。 那晚,她穿的校服还没换下,出了一身的汗,白色的棉布衣料贴在身上,海军式的领子翻着,脖子这边格外不舒服。 放下碟子阿晚刚要走开,继父忽然呜咽起来,“我怎么这么不如意,混到今天的地步,当初我也学过小提琴,可是你看看我这双手,粗的可以磨断琴弦……” 阿晚只好留下来陪陪继父,然后说了些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可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像有人用刻刀刻在脑中似的,阿晚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继父粗糙的双手像砂纸一样摩娑在阿晚娇嫩的皮肤上,他刚刚吃过油爆虾的嘴里是海鲜特有的腥香。阿晚想叫却被捂住了嘴,在窒息中渐渐昏迷过去,却又在撕裂身体般的疼痛中醒来。 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个恶梦,醒来天已亮了,阳光铺满房间。 可是,阿晚却清楚的看到这仍然是个漆黑夜晚,潮湿的空气里泛起陈腐的甜蜜气息,自己的身体犹如暗夜中的百合被粗暴的打开。她失去了童贞。 以后呢?六月冷淡的回答自己。没有以后了。阿晚已经在那个六月夜晚绽放殆尽,然后就凋谢了。 六月是在黑夜中诞生的。 六月的眼里看不到黑夜的温馨,只有黑夜的丑恶。 包括十九岁以后的所有夜晚也是。 六月终于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她永远也不要回去。 此后的几年中,六月要养活自己,要赚到学费,要继续跳舞。这些全都要钱。 六月没有钱,她只有自己。看着镜中冷艳的女孩,她知道自己的价值。 于是闲暇的时候她出没酒店、宾馆、夜总会、酒吧。总是在黑夜中出没,浓黑的夜色和妖魅的化妆使她看起来格外成熟冶艳,而舞者特有的美好体态也使她在众多女孩中格外出挑惹眼。 每天顶着灿烂的阳光去上课或跳舞时,六月都觉得疲惫不堪却又充满希望。 可当夜幕降临,六月的心头就满是绝望。 大学毕业后,六月找了一份文职,总以为可以过上新生活,可半年以后继父竟然找上门来,说她妈妈因为车祸去世了,自己又丢了工作想来投靠六月。 六月感到深深的悲哀,面对这个老男人的忏悔纠缠只觉得愤怒又乏力。她终于选择了不告而别,留下所有的东西给他,自己只带走几件舞衣舞鞋。 在这个繁华而又陌生的都市,六月举目无亲,她一时找不到工作,只好去夜总会伴舞。好不容易找到个民间组织的舞团,尽管水准不高,却已经是她最大的心灵寄托。 听说了梁霄的组团计划,六月决定赌一把。她相信自己的舞艺,但又自惭于扭曲的经历,所以辞去黑夜中的工作静静独处了一个月沉淀自己的气质。也因此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 没有任何推荐信,也没有预约,六月暗中观察梁霄的行踪,然后突然闯入了她的办公室。很意外的,她被录用了。 六月有些迷惑,她不知道梁霄用人的标准是什么,看看迦蓝就知道,这个全身都流露着阳光特质的女生有着良好的家世和舞蹈经历。和迦蓝站在一起,六月卑微的就像足底的微尘。可她们居然都被录取了。 无论如何,这会是我新生活的开始。至于它可以维持到哪天,就听天由命吧。 六月抬起腿俯下身,呈直线状的把自己完全压在了墙上。 傍晚的时候,迦蓝和六月从舞团出来,她们一个下午都在做一些基本练习,梁霄并没有再出现。考虑到家里冰箱告急,迦蓝提议她们在外面吃过晚餐再回去,六月同意了。 迦蓝带着六月回到家中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她忽然想起梁霄要求她们多出去接触黑夜中的都市,要她们跳入不夜之城中。 说实话,迦蓝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过要跳也改天吧,今天先安置了六月再说,看起来她也累惨了。 到了家中,迦蓝带六月转了一圈熟悉环境,然后把二楼自己房间隔壁的一间给六月做卧室,这原本就是带浴室的客房套间,东西一应俱全都是新的,六月搬进来就能住了。 “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我会去买早餐。”迦蓝微笑着道了晚安离去。 六月也无心观察新住所,她觉得好累,而这里的一切又这么漂亮舒适让人精神放松,她很快冲了个澡就上了床。 好久没有觉得夜晚原来这么可爱,就像迦蓝一样,噢不,她是属于白天的女孩……翻了一个身,六月终于失去最后一丝意识沉沉睡去。 和往常一样,路易看着迦蓝回家,他注意到了一起回来的带着皮箱的那个短发女孩。 路易微微蹙起了眉。这个年轻姑娘和迦蓝不是同路人,她身上流露出的抑郁气质是属于黑夜的,她们怎么会走在一起,甚至还住在了一起。 路易不禁想起今天早晨看到的那个年轻人,天呐,怎么会又和自己如此相像的人?他的出现,对迦蓝又意味着什么?会不会因此而唤醒自己费尽心思才埋葬的迦蓝的记忆? 当然,他们只是相像,并不完全一样。 路易不是完全的西方人,他的身上有一半的东方基因。所以在外貌上也呈现出东方人的部分特征,比如面部的五官轮廓并不那么深,棕色的眼瞳,高大但更符合东方人较为秀气的骨骼体型。 而那个年轻人,却是东方人中难得的深刻轮廓和修长挺拔的身形,一样的如剑浓眉和微陷的漂亮眼睫,五官长相和路易是如此的酷肖,加上初升的太阳为他披上华美的仿若流金般的光辉,他看起来简直就是另一个路易。 可两个人若站在一起、置身同样的光线下,其实还是有区别的。 但对于人们来说,他们若能同时出现,无疑将是大家从未见过的不世美景。伊凡注视着主人深思的面容,知道他也正在想早晨看到的那个年轻人。 不知怎的,伊凡感觉到了一阵寒意,好像冥冥中的神启正在宣告黑暗的到来。 浓重的、纠结的、无法驱散的黑暗。 ☆、第 6 章 05 迦蓝醒来的时候已将近中午,伏案而睡的结果就是导致两腿发麻,肩背和胳膊都十分酸痛,脸上压出了红红的印子,头部则尚余有昨晚宿醉的阵阵钝痛。 愣了半晌,迦蓝才渐渐恢复意识,想起这两日奇特的经历,真是恍若梦中一般。看看时间还早,她决定冲个澡再上床睡一会儿,晚上还要去舞团。 等迦蓝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刚端了一杯牛奶要喝,电话突然响了。难道是柏林,他终于想到打电话过来了。迦蓝有些欢喜的拿起听筒,却很失望的发现是舞团的钟会长来的电话,要她马上去舞团小红楼的办公室。 换好衣服临出门前迦蓝看了一下门口的镜子,自己的状态看起来可有些不妙,脸色异乎寻常的白,连嘴唇的颜色都浅的几乎没有血色。 唉,但愿不是梁霄来选舞者,不然我一准落第。迦蓝叹了口气推着单车走了出去。 梁霄抱着双臂坐在写字台后面,房间的窗帘都拉上了,里面光线显得颇为幽暗,她坐的位置又靠最内侧的墙角,所以愈发照明不济。 梁霄窝在黑暗处不发一言的注视着面前的倔强挺立的女生,就好像捕猎者打量自己即将仆倒的猎物。 是的,面前的女生,叫六月是么?她天生有着黑夜般的气质,即便站在那里强自收敛桀骜的脾性,她的眼神中还是无法完全掩藏那种愤世嫉俗似的绝望情绪。而且从她的骨架体形和刚才临时检验的舞段来看,确实是个不错的舞者。 那么好吧,就先定下林迦蓝和六月吧。其他的舞者名单可以慢慢筛选。 不夜城。我的不夜城。 梁霄念道这个名字时有几分出神,她久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一丝温柔笑意,可只惊鸿一现,又被漠然取而代之。 我几乎花了半幅的舞蹈生涯来准备这出舞剧,能够将“不夜城”展现在世人面前几乎成了我最大的愿望。什么奖项、前途,我统统不关心也不在乎,要得到那些太容易了。可是,我要怎样才能拥有我的不夜之城! 心里波涛万顷,梁霄表面却还是镇定如常。办公室的门被叩响,她高声叫道“进来”,一个身形美好的清丽女生推门而入。梁霄认出来,是林迦蓝来了。 迦蓝一进办公室就觉得眼前一黑,里面光线昏黯的让她几乎以为直接从白天走入了黑夜。 许久,眼睛适应了环境后,迦蓝才看清楚房间内的情况。她看到最深处靠墙角的写字台后面坐着的果然是梁霄本人,正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端详着自己。而离门口稍远的地方还站了一个人,似乎是和自己一样前来觐见的女舞者。 对于身旁的这个陌生同僚,虽然是初次相逢,迦蓝却觉得有一种颇为奇特的熟悉感觉。不,不是外貌,迦蓝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对方,但那个女生全身都弥漫着一种近似黑夜的沉郁气质,而这种黑暗的感觉这两天常常困扰着迦蓝。 怎么会有人具备黑夜一般的气质?迦蓝想着嘴边不由出现一个友好的温暖笑意,她略略侧首向对方致意。 正在这时,梁霄开了口,她的声音略带沙哑,酽酽的流露出独特的娇媚意味。“告诉我,你们对黑夜的理解。六月,你先说。” 那个名叫六月的女生并没有马上回答,停了停,她低低的说,“黑夜里没有光明,灯光是为了粉饰丑恶,可丑陋的东西并不会因此变美。我们看不清世界,世界也没有因此变得更美好。”她的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流露出对黑夜的嫌恶与憎恨,这样强烈的情绪令迦蓝十分惊讶。 “迦蓝?”梁霄的声音提醒了迦蓝,她立刻回答,“黑夜是许多人归家的时刻,灯光为他们照明。黑夜也是许多人外出消遣的时间,黑暗令大家放松。这是一个聚首的幸福时光。” 梁霄轻轻的叹了口气,这样的反应原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所以也谈不上失望。 可失望还是像潮水一般袭来了。 静默了许久,梁霄才出声,“你们两个,从今天起每天下午在小红楼教室练舞,晚上随意。但我希望你们每周多抽几个晚上好好体验都市的黑夜,我会定期询问你们的感受。记住,你们面对的是一座不夜之城,要努力跳进你们的不夜城。今后就是带薪练舞,具体细节明天钟会长会拿合约给你们。好了,出去吧。” 那么,这就是说我已经被选入梁霄的舞剧名单?为什么梁霄甚至没有验收我的舞艺就选中了我?这是个太过仓促的玩笑决策么?迦蓝几乎不能相信这样的结果,她站在那里有些失措。 “对不起,请问舞团可不可以给我安排宿舍?我没有住处。”六月突然开口。 梁霄皱起了眉,“这里不提供宿舍。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六月迟疑了一下,有些难堪但又倔强的回答,“算了,我再想办法吧。” 很明显,她的情况看起来很窘迫。迦蓝注意到六月的脚边放了一口薄薄的皮箱,也许是她所有的家当。 “你可以住我家,呃,我一个人住,正好有多余的房间。当然,我会算你房租,不过可以便宜些。”迦蓝温和的说,后面那句是为了顾全六月的自尊心。 “谢谢。等发了薪水我就付房租给你。”六月简单的回答。然后两人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六月和迦蓝一起去隔壁、也就是舞团最里面的小红楼教室练舞,她看看身边迦蓝温暖安详的秀美笑颜,觉得身心都有些疲倦。 “又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幸运女郎。”六月的心里不知怎的又涌起一阵忿怒的情绪。能够被梁霄选中录用实在是意外之喜,这意味着她终于可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然而她还是无法真诚的去享有这份喜悦,她的心里填埋了太多扭曲与黑暗。六月想着无声的笑了,又有些可怜自己。 当初,我也是一个天真浪漫的小女孩啊! 把杆拉筋的时候,六月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一朵百合花一样渐渐绽放开来,这种感觉是她在跳舞的时候常常会体验到的。她很不喜欢,却又无能为力。 那个十九岁的六月夜晚,潮湿闷热,自己那时候还不叫六月,妈妈叫自己小妹,继父则喜欢叫她阿晚。 阿晚。阿晚。他总是这样叫。又亲切又温柔。谁听了都以为阿晚运气真是好,母亲改嫁的男人会对拖油瓶女儿这么好。 是啊。连阿晚自己都这么以为。十三岁的小女孩已经知道一点世情,面对陌生的男人要叫他爸爸实在令人恐惧和不安。但这个男人待自己这么体贴周到,几乎比同班同学的亲生父亲更像孩子的亲爹。 继父甚至还花大价钱送阿晚去舞蹈学校练舞,他说,跳舞的女孩子身段好气质好,将来好找婆家。阿晚有过不愉快的童年,却在容易暴躁郁闷的青春期得到了最好的补偿。 继父对母亲并不算好,有时不如意也会打她出气,可待阿晚却一直如同掌上明珠,连母亲呵斥女儿都会被反吼回去,然后带阿晚去逛集市吃碗仔糕来作为安抚。 阿晚一直记得那种甜甜的碗仔糕,甜蜜的味道好像已经永远流淌仔血管中。当时是多么美好的感觉,现在却常常令自己觉得恶心,恨不得割开血管放走所有陈腐的甜蜜气息。 怎么能忘记呢?那个六月的夜晚,自己即将面对高考,浑身粘腻的汗水,却还在灯下K书,妈妈上夜班去了,继父在隔壁看电视。老式的电风扇一下一下的转着,发出嗡嗡的杂音。 阿晚。继父叫她,声音有些醉意。是了,前些日子继父因为疏忽导致厂里的一批纺织品被台风大雨泡坏而停职待查,心情一直不好,每天都会喝酒。这是要我找找有没有下酒菜吧。 阿晚应了一声,去厨房翻了翻,果然有一碟油爆虾,还是中午剩下的,她拿进去给继父。 那晚,她穿的校服还没换下,出了一身的汗,白色的棉布衣料贴在身上,海军式的领子翻着,脖子这边格外不舒服。 放下碟子阿晚刚要走开,继父忽然呜咽起来,“我怎么这么不如意,混到今天的地步,当初我也学过小提琴,可是你看看我这双手,粗的可以磨断琴弦……” 阿晚只好留下来陪陪继父,然后说了些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可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像有人用刻刀刻在脑中似的,阿晚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继父粗糙的双手像砂纸一样摩娑在阿晚娇嫩的皮肤上,他刚刚吃过油爆虾的嘴里是海鲜特有的腥香。阿晚想叫却被捂住了嘴,在窒息中渐渐昏迷过去,却又在撕裂身体般的疼痛中醒来。 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个恶梦,醒来天已亮了,阳光铺满房间。 可是,阿晚却清楚的看到这仍然是个漆黑夜晚,潮湿的空气里泛起陈腐的甜蜜气息,自己的身体犹如暗夜中的百合被粗暴的打开。她失去了童贞。 以后呢?六月冷淡的回答自己。没有以后了。阿晚已经在那个六月夜晚绽放殆尽,然后就凋谢了。 六月是在黑夜中诞生的。 六月的眼里看不到黑夜的温馨,只有黑夜的丑恶。 包括十九岁以后的所有夜晚也是。 六月终于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她永远也不要回去。 此后的几年中,六月要养活自己,要赚到学费,要继续跳舞。这些全都要钱。 六月没有钱,她只有自己。看着镜中冷艳的女孩,她知道自己的价值。 于是闲暇的时候她出没酒店、宾馆、夜总会、酒吧。总是在黑夜中出没,浓黑的夜色和妖魅的化妆使她看起来格外成熟冶艳,而舞者特有的美好体态也使她在众多女孩中格外出挑惹眼。 每天顶着灿烂的阳光去上课或跳舞时,六月都觉得疲惫不堪却又充满希望。 可当夜幕降临,六月的心头就满是绝望。 大学毕业后,六月找了一份文职,总以为可以过上新生活,可半年以后继父竟然找上门来,说她妈妈因为车祸去世了,自己又丢了工作想来投靠六月。 六月感到深深的悲哀,面对这个老男人的忏悔纠缠只觉得愤怒又乏力。她终于选择了不告而别,留下所有的东西给他,自己只带走几件舞衣舞鞋。 在这个繁华而又陌生的都市,六月举目无亲,她一时找不到工作,只好去夜总会伴舞。好不容易找到个民间组织的舞团,尽管水准不高,却已经是她最大的心灵寄托。 听说了梁霄的组团计划,六月决定赌一把。她相信自己的舞艺,但又自惭于扭曲的经历,所以辞去黑夜中的工作静静独处了一个月沉淀自己的气质。也因此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 没有任何推荐信,也没有预约,六月暗中观察梁霄的行踪,然后突然闯入了她的办公室。很意外的,她被录用了。 六月有些迷惑,她不知道梁霄用人的标准是什么,看看迦蓝就知道,这个全身都流露着阳光特质的女生有着良好的家世和舞蹈经历。和迦蓝站在一起,六月卑微的就像足底的微尘。可她们居然都被录取了。 无论如何,这会是我新生活的开始。至于它可以维持到哪天,就听天由命吧。 六月抬起腿俯下身,呈直线状的把自己完全压在了墙上。 傍晚的时候,迦蓝和六月从舞团出来,她们一个下午都在做一些基本练习,梁霄并没有再出现。考虑到家里冰箱告急,迦蓝提议她们在外面吃过晚餐再回去,六月同意了。 迦蓝带着六月回到家中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她忽然想起梁霄要求她们多出去接触黑夜中的都市,要她们跳入不夜之城中。 说实话,迦蓝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过要跳也改天吧,今天先安置了六月再说,看起来她也累惨了。 到了家中,迦蓝带六月转了一圈熟悉环境,然后把二楼自己房间隔壁的一间给六月做卧室,这原本就是带浴室的客房套间,东西一应俱全都是新的,六月搬进来就能住了。 “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我会去买早餐。”迦蓝微笑着道了晚安离去。 六月也无心观察新住所,她觉得好累,而这里的一切又这么漂亮舒适让人精神放松,她很快冲了个澡就上了床。 好久没有觉得夜晚原来这么可爱,就像迦蓝一样,噢不,她是属于白天的女孩……翻了一个身,六月终于失去最后一丝意识沉沉睡去。 和往常一样,路易看着迦蓝回家,他注意到了一起回来的带着皮箱的那个短发女孩。 路易微微蹙起了眉。这个年轻姑娘和迦蓝不是同路人,她身上流露出的抑郁气质是属于黑夜的,她们怎么会走在一起,甚至还住在了一起。 路易不禁想起今天早晨看到的那个年轻人,天呐,怎么会又和自己如此相像的人?他的出现,对迦蓝又意味着什么?会不会因此而唤醒自己费尽心思才埋葬的迦蓝的记忆? 当然,他们只是相像,并不完全一样。 路易不是完全的西方人,他的身上有一半的东方基因。所以在外貌上也呈现出东方人的部分特征,比如面部的五官轮廓并不那么深,棕色的眼瞳,高大但更符合东方人较为秀气的骨骼体型。 而那个年轻人,却是东方人中难得的深刻轮廓和修长挺拔的身形,一样的如剑浓眉和微陷的漂亮眼睫,五官长相和路易是如此的酷肖,加上初升的太阳为他披上华美的仿若流金般的光辉,他看起来简直就是另一个路易。 可两个人若站在一起、置身同样的光线下,其实还是有区别的。 但对于人们来说,他们若能同时出现,无疑将是大家从未见过的不世美景。伊凡注视着主人深思的面容,知道他也正在想早晨看到的那个年轻人。 不知怎的,伊凡感觉到了一阵寒意,好像冥冥中的神启正在宣告黑暗的到来。 浓重的、纠结的、无法驱散的黑暗。 ☆、第 7 章 07 梁霄也许确实无法令六月再走入黑夜,但迦蓝却可以。 看着迦蓝清澈的眼瞳,六月觉得实在无法拒绝,终于点了点头。“不过,你就这样出去?”她皱起了眉,打量着迦蓝一身素净的棉布T恤和半身裙,清汤寡水的像个学生。 十几分钟以后,迦蓝站在镜前看进去,里面的女郎令人迷惑。这是自己么? 六月从迦蓝的衣柜里挑了一件低低领口的黑色丝质松身长裙,胸口下方、腰部上方的线扣则用一根同色细碎流苏腰带束住,配了一双黑色细细皮绳编织的平底凉鞋,一身沉静的黑色愈发衬出雪白皎洁的肌肤。 迦蓝的长发没有挽起,松松编了个麻花垂在颈后,脸上也没有上妆,但在左边眉骨的位置用闪亮的贴片做了个纤细的蝴蝶图案。迦蓝左边颈部靠近肩胛锁骨的地方有一点殷红,仿佛摇摇欲坠的眼泪,六月干脆以它为中心贴了一朵小花出来,与上面的蝴蝶相呼应,煞是妖魅。 “好了。”六月拍拍手,自己转身也换过了一件小可爱和低腰中裤,在肚脐的地方贴了一圈亮片,脸上搽了一只橘色发亮的胭脂,顺便把头发揉揉乱洒了点闪粉在发稍。 两个漂亮时尚的都市女郎一起出了门。 六月没有带迦蓝去一般的酒吧或者夜总会,她忽然觉得厌烦。就算迦蓝对自己不错,也不是说要她六月怎样她就只好怎样。 纯洁的小公主,带你开开眼!六月想着对出租车司机说出了一个地址。 到了目的地,迦蓝发现这里是靠近码头的一片旧厂区,附近都是些老仓库。她依稀听说过,有不少各行业的设计师们都喜欢在这里租间仓库重新改装成工作室,据说这样比较有个性。 迦蓝觉得好笑,不过这么多人趋之若骛,那也不一定就纯是搞怪猎奇,旧仓库空间宽裕价格便宜可改造性大,还是有它的好处。 六月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难道这里别有洞天?不会是黑市拳会吧?不等迦蓝开口询问,六月已经牵起她的手走进右侧的一所仓库。 仓库大门上了锁,六月带迦蓝绕到旁边,在深重的黑影中一推,一扇几乎完全隐蔽的小门无声的打开,走进去林面黑漆漆的几乎没有光线,只有一盏常明的夜灯掩映在拐角的地方发出昏黯不足方尺的光。 迦蓝觉得有趣,又有些紧张。好神秘的地方,她想。 六月回头示意迦蓝跟上,然后趋向前,伸手一推又打开了一扇门,门开的一刹那,里面激射而出的刺目强光如疾风一般扑面而来,迦蓝不由眯起了眼睛。 光线转瞬即逝,迦蓝的眼前却仍然满布了强光刺激后的重重黑色斑影,好久才适应过来。这才看清,自己已经置身一个奇幻空间。 仓库的里面设计的好像一个椭圆形竞技场,周围是一圈一圈逐层上去的阶梯,每一层都宽约数米,摆放了一组一组沙发矮柜。 中间大片的场地空出来,最中央是一个高大的舞台,上面是DJ调音台,还有人在摇摆领舞。 平台下方一圈全是吧台,里面有调酒师在甩动调酒器。吧台上方、舞台下沿的地方则挂了满满一排的宽银幕薄机身的液晶电视,里面映出七彩绚烂的画面。 刚才迎面激射而来的灯光其实是悬挂在舞台上方的巨型旋转射灯,另外还有几盏镭射灯球旋转闪烁,舞台上的人影憧憧烁烁、抑扬摆动。 酒吧外面和阶梯之间的场地全是舞池,不少人随着舞台上的领舞、和着节奏摇摆身躯。 而这个仓库里面最具迷幻色彩的设计其实在于一圈圈上去的阶梯脚线,它是用强化玻璃做成的薄薄箱柜,里面居然晃动着清澈的水波,外面细细缠绕了玻璃丝的蓝色灯缆,整个仓库因此看起来像浮动在海面上,有半透明的隐约波光荡漾开去。 迦蓝还注意到,在仓库最里侧从下而上的一整排阶梯和其它地方不同,它是封闭式的,采用了白色磨砂质地的玻璃,恰好舞台上的投影仪打开,那里就成了天然的屏幕,但影像不十分清晰,略略透出玻璃的反光,益发显得迷离扑搠。 里面的人挺多,但并不算喧哗,诡异的电子音乐有些空旷缥缈。 迦蓝正在左右顾盼的时候,有人向她们走过来,一个细高个子的年轻人熟捻的一把揽住了六月的肩头,在她纷乱的发角用力亲了一下哈哈大笑着说,“嘿!六月,好久不见。你朋友?挺漂亮的嘛!”迦蓝嗅到了年轻人身上浓浓的酒气。 “豆芽,这是迦蓝,帮我照顾她。五哥在里面?我去看看他。”六月咧嘴笑笑,也没和迦蓝交代一句径自穿过人群上了几层阶梯消失在光影中。 “迦蓝?可爱的名字。来,我带你进去。”豆芽伸手想要拉迦蓝,忽然看到迦蓝略带戒备的拘谨神情又缩回了手,和善的笑笑欠了欠身,然后自行带路。 迦蓝一路进去,身边经过的人不乏已经喝醉的,还有人形迹可疑的摇着头一副沉溺其中的忘我表情。 在吧台一角坐下,豆芽帮她要了一杯柳丁,然后絮絮的陪着迦蓝聊天。 迦蓝了解到,这里是一间半开放式的私人俱乐部,老板是个名叫五哥的年轻人,似乎有点深厚的背景,所以这里在欢场中算是个具有豁免权的特殊地界,只要不是太过份,一般官方条例都触碰不到此地。而且要进到这里来通常也都需要点实力,所以也是许多有点身家或名气的人放心寻欢买醉消遣的地方。 “哦,那么六月是怎么知道这里的?”迦蓝刚一问出口,就有点后悔,这样刺探六月的隐私太冒失了。 果然,适才还谈笑风生的豆芽忽然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六月是五哥带进来的,她是个好姑娘。” “嗯,这毫无疑问。”迦蓝抬起眼睛毫不避讳的迎上豆芽的目光,肯定的点点头。 看着迦蓝清澈干净的面容,豆芽笑了,他忽然为六月感到高兴,看来六月终于能够坦然走到阳光下生活了。还交了这么健康友爱的朋友。 如果不是后面发生的一次意外,迦蓝的不夜城之旅可能就此又会画上句号,都市的夜晚在她的心目中不过就是这样一幅流丽暧昧而又轻松的颓靡画面。此后哪怕梁霄再怎么要求质询,迦蓝也不会有兴趣进一步体验所谓的不夜之城。 可是,对不起,但总是有那么多的可是,无可奈何又无从躲避。 豆芽是个热心活泼的年轻人,六月不在的时候一直陪着迦蓝。 周围的人们各自享受美酒小食,随着音乐时不时摇摆身躯,穿着整齐的服务生端着盘子穿梭,将酒水零食和一些积木玩具送至周边的阶梯客座。气氛十分安逸。 忽然,迦蓝的身后不远处一阵骚动,他们回头一看,原来有两个男客喝醉了,正在纠缠几个年轻女客,扰攘间已经开始动手动脚。 豆芽一脸司空见惯的表情,伸手拍拍旁边的服务生示意他叫人帮忙,服务生有点为难的低声说,“豆哥,恐怕要五哥出个面。这两个人有来头,寻常惹不起。”豆芽皱起了眉,想了想点头让那个男生去通知五哥。 迦蓝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边上愈来愈乱的场面,和街市上通常出现意外时的情形不同,这里的客人一见有人闹事就立刻散开站远而没有人上去围观。大家看见,那两个醉汉正推开企图阻止的服务生,其中一个已经抱住了一个姑娘上下其手,行为很是不堪。 来不及等五哥过来,豆芽已经走了过去,他拉住那个行为不检的男子并示意那几个女客离开。另外一个醉汉推搡间挣脱束缚,突然抄起吧台上的酒瓶“啪”一下砸碎,然后刺向豆芽,一片惊叫声中,豆芽躲闪不及胳膊已然受伤,鲜血一下涌了出来。 迦蓝不记得当时自己再想些什么,大骇之下她觉得心里有一种不确定的情绪喷薄而出,她握紧了拳,掌心感觉到了指尖的冰凉和指甲的尖利。 旁边似乎有人轻轻碰了自己一下,迦蓝很快的抬眼看了对方一下又立刻转移目光投向出事点。 很久以后,迦蓝回想起那千钧一刻的惊鸿一瞥,依稀还记得那张皎白如象牙般的漂亮脸孔,金棕色的蜷曲长发束起,凹陷的眼窝中那对翡翠似的眼瞳中折射出深邃如星空般的灿烂光华。 但那个时候,迦蓝来不及考虑其它,她身不由己的趋向前去。 “还记得这个吗?拿着它。”有人耳语般的在迦蓝身后说了一句法文,语调柔和,带了几分调侃意味。迦蓝梦游似的伸出手去,一把晶光闪亮的银色双齿蛋糕叉递入掌心。 那边的情势已近白热化,豆芽负伤还在用力劝解,一个醉汉差不多被制住,另外一个仰跌后退靠到了吧台,一手撑住台面正要蓄势再扑。 几乎未经考虑,就像条件反射一样,迦蓝已经扬手如掷飞刀般掷出了手中的银叉,动作干净漂亮,手法飒爽精准,薄利的金属划开空气发出“嗤”的尖锐声响。 大家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醉汉按于台面的手已经被银叉钉住,叉身钉入木质台面时发出一声轻微钝响,一阵剧烈颤动后渐渐静止不动。 除了音乐,所有的喧嚣声忽然都静了下来。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甚至连手被钉住的酒醉男子都没有觉察到痛感,过了几秒钟才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手背上也渐渐有鲜血渗出淌下。 “好极了,我的小迦蓝,你还是那么聪敏可爱。”那个低低的华丽男声复又传来。 电光火石间,迦蓝突然想起来,这就是上次在翡翠海岸时回旋在耳边的那个声音,她迅速循声回头望去,身后却已经没有了人。迦蓝看见不远处的六月脸上震惊的表情。 听到消息,正在和五哥喝酒聊天的六月立刻想起了迦蓝。那个天真纯洁的像一张白纸的幸运女郎,大概吓坏了吧? 和五哥一起赶来的时候,离出事地点不远,六月听到身旁的五哥轻轻哼了一声,流露出讶异的意味,她抬头看去,正好看见迦蓝手中的银叉飞射出去,将闹事的客人钉在了台面上。 迦蓝的身手漂亮纯熟,好像之前就已经挥出过不知道多少道这样冷静慑人的夺命寒光,六月惊骇的瞪大了眼睛,听到五哥低声吩咐旁人,“带那位小姐离开,让她安心,这件事我来扛。” 然而没等有人过去,他们就看见,迦蓝忽然仰起脸阖上了眼睛,蹙起的眉尖载满困惑与不安,然后又突然睁开双眼,好像追寻什么痕迹似的匆匆走入一侧的人群消失了踪影。 五哥看着那个纤细的背影消失微微轩起了眉,他本来是个面目寻常的年轻男子,但脸部的表情一旦生动起来,人们就会忘记面前站的原本是个平常人,继而感受到一股迫人的气势。 “六月,那就是你的朋友?”五哥沉吟着问,“你要不要去看看?” 六月已经收敛起了惊讶的表情,淡淡的回答,“不用,我们又不是孩子,她会照顾自己。” 五哥也没再说什么,过去料理残局。 “还记得我吗?迦蓝。恐惧吗?还是困惑?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谁吗?”那个男声倾诉般的说,华丽悦耳的法文,夹杂着低低的、戏谑似的笑声。 迦蓝回身张望,看到周围一张张淡漠的脸孔,没有找到发声的源头,她微微仰起脸阖眼倾听,那个声音却愈来愈远。情急之下,迦蓝凭着一丝直觉穿过了人群,直到离开这个奇特的仓库式俱乐部来到户外。 夜已深,原本应该是浓重的夜色却被遍布都市的灯光冲淡了墨色,天空呈现一种淡淡的灰紫,不远处的江面上绚丽的霓虹彩灯映亮了天地之间的蜿蜒水流,粼粼波光滤去夏夜的闷热。 旧厂区非常安静,仓库俱乐部里的隔音效果显然很好,即便站在门口,也几乎听不到里面的人声乐响,偶尔几个往来的踉跄身影暗示了这里的欢场特质。 迦蓝四处张望,环境光线十分昏黯,视野边侧似乎有黑影闪动,她小心翼翼的一路寻去。 一直追到旧厂区边缘接近大马路的地方,迦蓝停了下来,身边似乎有疾风掠过,她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不用着急,我会来找你。我会帮助你找到你自己。”然后一阵轻笑,四周静下来。 附近的一盏路灯接触不良,时不时闪烁,又低低的电流声再空气里萦绕,没有人经过,只有迦蓝静静的站立在路边。 冷冷的光线明灭中,迦蓝察觉到了什么,她刚要转身,一只手已经搭在肩头。 迦蓝不假思索的伸手去拨,却被一把捉住了手腕,那是一只干燥稳定修长的男人的手,力量那么大,以至迦蓝无法挣脱。 她用力后锉,对方也不肯放手,两人的力量激烈交锋,迦蓝的身体竟然被扬起,一个漂亮的旋转,双足几乎离开地面。 对方似乎怕迦蓝手腕脱臼,终于松力,迦蓝顺势滑开,轻飘飘的落后两步站稳,她暴怒的转过脸,辫梢已经散开,长发直披下来,映着雪白的脸孔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格外触目惊心。 扰人的电流声中,路灯闪烁,迦蓝看清楚了面前的袭击者。 一脸似笑非笑的安详表情,如剑般的浓眉下澄澈的眼瞳中掠过淡淡的情绪,一个温暖的璀璨笑意正在慢慢展开。小叶。 仿佛路灯的电流突然穿过了脑海,迦蓝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清晰影像,头又开始剧烈疼痛。 小叶望着迦蓝皎洁的脸色渐渐白的像抛光了的象牙,额角的蓝色血管暴突起来,他收敛起了笑容担心的趋向前去。 握住迦蓝如冰一般的指尖时,小叶听见迦蓝梦呓似的吐出两个字,“路易”,声音里流露出巨大的不安。他抬眼看去,看见迦蓝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张面孔上的奇异表情。 迦蓝突然微笑起来,笑容里蕴藏着温柔的邪气,流露出不负责任的满不在乎和玩世不恭。 她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黑夜里的世界是如此的神秘和有趣。 不夜城。 我要找到属于我的不夜城。 失去知觉前的一刹那,迦蓝这样想。 ☆、第 8 章 08 六月喝醉了。 这样一个夜晚,她的心情这么坏,只是一杯复一杯的仰首灌下,好像酒精可以溺毙自己满腹的忧伤一样。 迦蓝中途离开,五哥问自己要不要去看看。为什么?关我什么事?迦蓝是家世清白的大小姐,可我六月也不是跟进跟出的通房小丫鬟! 六月看看五哥沉稳镇定的神情,但觉心中百味杂陈。 她是这么爱慕他! 从他第一次把自己从三流夜总会后台闹事的客人手里解救出来,六月就已经深深记住了那双不算漂亮却格外有神的深邃眼瞳。 为什么不来我的俱乐部跳舞呢?只是跳舞,不做其它。 当五哥这样说的时候,六月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在这间仓库改造的俱乐部里一跳就是小半年,六月没有把这个不正规的舞台当作赚钱的工具,她是真的在认真跳舞,不管是恰恰、探戈、伦巴还是街舞,都跳的犹如在大剧院一样认真。 她是为五哥而跳。 六月舒展肢体的时候,满心满怀都是对于五哥的思慕和崇拜。 那样一个相貌平凡的年轻男子,却又那么温暖泰然的气度和风华,每次他和自己说话的时候,都觉得足底心头开出了满满的莲花。 六月那样的爱慕着五哥,但五哥似乎并不知道。也许已经知道,但并不打算接受。六月自惭于以往的浑浊经历,她只能这样倾心为五哥舞蹈,而不敢出声告白。 六月因此而更加痛恨那个六月的夜晚和自己的自暴自弃。 那么,是什么时候起,我连五哥都开始恨了?六月心酸的想。 两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六月听说了梁霄组团排演舞剧的消息,她决定试一试自己的运气,看看能不能真正跳出黑夜的羁绊,去和五哥商量,五哥居然一口答应、完全赞同。 六月的心里充满了无名的感伤。原来他果然一点都不在乎自己,也根本不打算挽留自己。 那晚六月也喝醉了,借着酒意她抬脸问五哥。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五哥的眼睛清醒而淡漠,他说,六月,你喝醉了。 六月笑了,摇摆着腰肢离开五哥,经过那一排白色磨砂玻璃客座的时候,有个客人挽住了她。我们都是那么寂寞的一个人,为什么不在一起呢? 六月愣愣的笑着,说,是啊,那我们就在一起吧。 他们一起走进一间小小的玻璃客座,里面有舒适的软榻和温柔的光线。六月记得一双冰凉的手轻轻褪去了她身上的衣裳,一张发烧的脸孔贴到自己光滑细腻的胸膛上时,她分明感觉到了两行滚烫的热泪。 六月的眼泪也慢慢流淌下来。她是多么的寂寞啊。 从玻璃客座中出来的时候,六月看到了五哥,他站在那里静静的望着自己,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六月忽然开始恨他,恨他对自己那么关心却又那么冷漠。 一个礼拜后,六月离开了五哥的俱乐部。 一个多月后,六月见到了梁霄。 她再也没有见过五哥,直到今晚带迦蓝来到这里。 六月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五哥,可重又回到这个仓库,她才知道自己比从前更想念他,甚至来不及和迦蓝交待一句,就径自去找了五哥。 我是多么渴望见到他! 然而,五哥还是老样子,温和的、稳重的、泰然的。六月看着面前这张似乎永远不动声色的平凡面容,几乎绝望的要嘶声大叫。 到底爱不爱我!哪怕不爱,我只要你亲口告诉我! 六月喝醉了,五哥要派人送她回家,被她拒绝了。如果不肯给我爱,就连关怀也不要给出。不要给我任何希望。这样我才会彻底绝望。才能真正忘记你。 六月下了出租车,摇摇晃晃的穿过甬道。醉眼朦胧间,她看到面前的台阶上似乎站立了一个人影。走近了一看,原来是迦蓝的男朋友。姜柏林。 迦蓝真是金色女郎。含了金匙出生,连男朋友都这么出色。 是!我就是嫉妒她!我嫉妒天下所有的小公主! “嗨。迦蓝不在,你可以进去等她……”六月趔趄着找出钥匙开门进去,被门槛一绊几乎跌倒。 她没有倒在冰凉的地板上,而是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是柏林第二次见到六月。他们每次见面,六月似乎都是先用身体和他打招呼。真是个奇特的女生。 柏林的培训课程几乎排满了近期所有的空挡,好不容易第一期的学习暂时告一段落,他立刻就来找迦蓝。 算好了今晚不是舞团活动的日子,原打算给迦蓝一个惊喜,所以之前没有打电话。可来到林宅按了半天门铃,里面却似乎没有人,再拨迦蓝的手机,也一直没人接。 柏林有点着急,迦蓝一向是个乖女孩,除了舞团练习晚上从来不擅自出门,出去也会给自己打电话留言,今晚她是和那个叫六月的女生一起出去么?会去哪里呢? 等了足足四个多钟点,时间已近午夜,迦蓝还没回来,柏林在台阶上坐下又起身,适才还有些生气,如今只余下焦虑。 只要迦蓝平安回来,我以后愿意听从她的所有吩咐。 柏林这才发现迦蓝在自己心目的地位竟然已经这么重要,他欢喜中不由觉察出了几分无奈的苍凉。 就在柏林万分焦虑的时候,六月回来了。 柏林闻到了六月身上浓浓的酒气,看着她摇摆的身姿,柏林知道她喝醉了。 果然,才说了一句话,六月就绊到门槛俯身跌了下去。柏林及时一把拉住了她,六月柔软的身躯落入了他的臂弯中。 离了那么近的距离,柏林嗅到了六月身上淡淡的胭脂气息。 他留意到六月苍白的脸颊上搽了一只淡淡发亮的橘色胭脂,颈后的肌理那么细腻,她的皮肤是一种腻腻的蜜色,浓密的眉睫和深深的眼瞳,仿佛神秘的印度女郎。 六月没有挣脱柏林的双臂。柏林身上是清新的年轻男子的气息,那样温暖有力的怀抱给了她无限的安全感,她多么渴望拥有这样一双臂膀可以就此一直一直依靠着沉溺下去。 这样一个沉重的醺醉夜晚,六月感到格外脆弱和无助。 她呻吟了一声,转身抱住了柏林宽宽的肩背。 柏林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自制力是这么差。可是,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样的结果吧。他想。 在柏林年轻的生命体验中,几乎没有面对诱惑的经历。 和迦蓝的结识是在高中功课最繁重的阶段,即使学习那么吃重,他还是被清新乐天如精灵般的迦蓝吸引。甚至连老师、家长都默许了他们这对功课、外形一样亮丽的少年的美好情怀。 认识迦蓝已近九年,两人的感情稳定而含蓄。不知为什么,面对迦蓝清澈的眼瞳,柏林总也不敢有非分之举,仿佛这样就会亵渎他们之间纯洁的爱情一般,只要能够时不时拥抱这个纤细秀美的身形、吻到甜蜜芬芳的唇颊,柏林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六月,六月是不同的女生。 柏林从来也没见过像六月这样的女孩。充溢了黑夜气质、那么沉郁又那么姣美,好像暗夜中的百合一样恣意开放、吐露清香。 迦蓝皎洁的脸容突然从柏林的脑中隐没,他紧紧的抱住了怀中的温软身躯,猛地俯下脸回应似的吻住了已经微微张开的娇嫩双唇。 多么美丽的身体。多么奇妙的感觉。好像黑暗中悄然涨起的潮水一样,一种虚无到极处的缥缈感觉无声的、汹涌的,湮没了柏林的身心。他战栗着叹息,纵容自己沉溺下去。 六月熟练的缠绕在柏林胸前,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这个青涩男生的手下如暗夜百合般逐渐绽放。哼,男人都一样。全是黑夜里的兽。六月冷笑着仰起脸回应柏林的亲吻。 屋子里那么黑,只有外面偶尔经过的车灯流水般滑过几道光线,他们甚至没有来得及开灯,就纠结在楼下客厅的地毯上。 柏林迷惑的睁开眼睛时,看到了黑暗中六月明亮的眼瞳,里面毫无醉意,清醒的可怕。 不容柏林说什么,六月已经站了起来,她没有穿上衣衫,赤裸的肌肤闪着微光,“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迦蓝。你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六月淡淡的说,拾起衣裳往楼上走去。 柏林觉得不悦,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是个逃避责任的懦夫么?“等一下。我……”他刚要分辩,却被六月陡然提高的尖锐声音打断。 “怎么?难道,你还要一次?”六月冷冷的、讥诮的问,话语如刀锋,蓦然回首的脸上神色决绝。 柏林一下子收声,感到了一丝渗骨的寒意。 他默默的目送六月的美丽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半晌,才收拾好衣装离开了林宅。 驾车来到废弃许久的江边码头,熄了火,小叶转头注视着旁边昏睡中的迦蓝。 他们自从上次一别又多久没见了,十天?还是半个月?小叶记得他们分别后的第二天,再次来到翡翠海岸时,黑牛不动声色的淡然开口。 小叶,迦蓝是个好姑娘。可是你们相遇太晚。她已经有男友,对她很好。不要再去打搅迦蓝。 小叶觉得惆怅,回答黑牛,不要紧,我会当迦蓝是朋友。 他满不在乎的笑了。黑牛却看到了他笑容背后深深的落寞。然而,他帮不了他。 每天我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阻止自己再去他们当初相遇的那座休闲林区。小叶苦笑着想。 他又像个浪子一样夜夜出没寻欢场所,只是为了那里有灯红酒绿、有人声鼎沸,可以暂时掩藏自己的寂寞身影。 不能老是去翡翠海岸,黑牛会担心。那就去五哥那里消磨时间吧。反正都一样。五哥总算也是个有趣的人。 远远的看见迦蓝纤细的身形时,小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熄火下车悄然趋近。 迦蓝今晚格外漂亮,黑色的柔软裙裳被风吹的微微裹挟在身上,优美的体态轻盈的好像草叶上的一滴露珠。她神色怔忡,似乎在寻找什么。 小叶轻轻伸手过去想要拍拍迦蓝的肩头,却没想到迦蓝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几下对持之后,迦蓝一个回旋,身体几乎飘起来,小叶怕弄伤她的手腕关节小心的顺势松力,迦蓝轻盈的落地,然后扭转了面孔,满脸俱是暴怒的表情。 小叶没有想到,看起来敏锐单纯如精灵般的迦蓝,暴怒起来全身会焕发出那样激烈的气势。 可她看见自己的刹那,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变化。她的脸色那样白,几乎像抛光的象牙一样在冷冷的灯下泛起晶莹光华,额角的蓝色血管暴突起来。 小叶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夜游的复仇女神。 路易?是谁呢?迦蓝倒下之前念出了这个名字。小叶记得迦蓝的神情,那双干净清透的眼瞳深处流露出的是巨大的不安和痛苦。 然后迦蓝笑了,笑的那么诡异。 小叶不知道是不是该送迦蓝回家。但是,我是多么贪恋这张纯净安详的睡颜和若有若无的清新体香。小叶凝视着皎洁颈项的那点殷红,觉得心神旌荡。 犹豫了片刻,小叶带着迦蓝来到了阕寂无人的江边。 只要再让我和你独处一次就好。哪怕半个夜晚。小叶温柔的想。 迦蓝醒来的时候已接近黎明,她的神思有一点恍惚,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看见小叶的温暖笑容时,迦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第一个反应是咦,为什么不是梦见柏林? 渐渐回复了神智,迦蓝才想起昨晚的奇特经历,但记忆模模糊糊已经不复清晰。 所以当小叶看似随意的问起“谁是路易”时,迦蓝搜遍脑海也没有找到相关信息,她狐疑的看着小叶,“我真的提到了这个名字?” 看着迦蓝认真坦率的表情,小叶有种心疼的感觉,他笑了,“不,不是路易,我记错了。你叫的是小叶。” 迦蓝也笑了,但心里却依旧有着满满的不安。 她记得昨晚那个神秘的声音,也记得自己利落的近似冷酷的手法。 这是我么?我究竟是谁?难道我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迦蓝的内心是那么的惊惶,而且当小叶问她是否要在江边看完日出才回去时,居然对每天都那么憧憬享受的阳光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我不要。我要回家。她很快的回答。 小叶有些讶异于迦蓝的奇突反应,但还是顺从了。 他送迦蓝回了家,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看着那个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小叶才叹息了一声,调头离去。 这时,天亮了。 明亮的阳光倾泻下来,展露出雨季中难得的晴朗碧空。 这真是个不寻常的夜晚。 路易疲倦的离开窗前,天亮了,迦蓝回来了,他该放心了,也该休息了。 又是上次那个年轻人送迦蓝回来。看起来,迦蓝和他保持了相当客气的距离。 原以为,这么长时间不曾见他来纠缠迦蓝,那么他们的相逢应该只是一次偶然,即便是朋友也只是普通的朋友。 可,不,不是的。路易敏锐的直觉告诉自己,至少那个年轻人在意迦蓝,看他那样温柔的表情就知道了。 昨夜,迦蓝和她的室友一起外出,然后就宿夜未归。 而那个黑夜般的女孩却独自归来,路易看见她醉倒在等待的柏林怀中。 会发生什么?路易苦笑起来,他记得那个女孩眼里忿怒偏激的目光。 唉,可怜的迦蓝。 而适才,看到迦蓝的瞬间,路易就察觉到了一丝异常。面对初升旭日的明亮光线,那张小小的面庞上没有了往日的期待和喜悦,那样近似透明的皎白肌肤下,似乎流淌了浓重的疑虑和不安。 路易似乎已经尝到了黑夜中悄然蔓延的那一丝血腥气息,他觉得有点兴奋,又有些颤栗。 上帝,请不要用这个来考验我。 路易痛苦的蹙起眉阖起了眼睛,皮肤上犹如掀起了一阵轻微波澜,耳边有鼓点敲响并逐渐放大。 伊凡静静的站在一旁,他留意到了主人神情的微妙变化。 终于来了。伊凡伤感的想。主人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我们要结束这样深居重重帘幕背后的平静生活了吗?我们要再一次走进沉沉的黑夜了吗?这座不夜之城,又会成为我们最新的领地了吗? 伊凡无声的叹了口气,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迷惘。 他不知道自己该欢喜,还是该忧伤。 ☆、第 9 章 09 从这一天起,迦蓝的生活开始发生了变化。 这是一种微妙的变化。其实表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迹象,但迦蓝知道,自己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一向乐观豁达的迦蓝忽然发现了自己性情中潜藏的暴戾和阴纣的一面,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保有那份天真率性。尽管她已经尽量做到不动声色,但无端端的就会有一种阴暗晦涩的情绪蔓延开来,而且完全不可逃避。 她开始有些害怕明快清晰的白昼,而迷恋神秘沉郁的黑夜。似乎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叠影憧憧的暗处召唤着她。她想置之不理,却又身不由己的追寻过去。 对于这样的变化,迦蓝觉得不安,但同时又觉得兴奋。 她觉得自己的眼前好像忽然打开了两扇神启之门,里面是她所完全不了解却又与她息息相关的世界。 这一切都吸引着她一路沉溺。 接下来的日子,六月对她更加体贴照顾,几乎一手操持了所有的家务。 而柏林似乎是工作学习太忙的缘故,很少来看她,连电话都少了,通话时还常常流露出心事重重的意味。迦蓝问起,柏林又常常笑着转开了话题,只交待她要好好照顾自己。“有六月在,你放心,她就像个管家婆一样……”迦蓝笑嘻嘻的说。“哦,是吗。”每次提到六月,柏林的语气总是淡淡的一带而过。 迦蓝没有察觉到六月和柏林的异常,除了每天练舞,她几乎完全沉醉在了探索自己的不夜之城中。 每天晚上都会流连在都市不夜的灯光下,她由一朵阳光下明丽的向日葵变成了一朵在月光下孤单起舞的鸢尾花。 蓝色的、寂寞的、纤细而又柔韧的鸢尾花。 六月第二天才见到迦蓝,对于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她并不觉得抱歉。 如果一个男人遇见一个女人就会忘记自己的爱人,那么他遇见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不是个好男人。 既然如此,自己简直是帮了迦蓝一个忙,早点认清柏林正义面孔后的黑暗真相,不是很好吗? 六月知道,柏林不会就此悄然退下,他还会来找自己。 那就来吧,反正我也寂寞,而柏林恰好是个还算不错的玩伴。 至于迦蓝,六月想,我所能做的就是帮你离开柏林。这样也算对得起你。 她的逻辑无疑很奇特。但听起来似乎也不无道理。 六月没有发现迦蓝的微妙变化。 梁霄编排的舞剧基础舞步逐渐出台,各个团员都还没有定下各自的角色身份和具体台位,所以大家都断断续续的练习一组组的基础舞步。 一个星期后,舞蹈教室的一角忽然多出了一架半新的钢琴,但并没有专业的琴师来弹奏,大多数时候都充作小童的闲时座位。 小童是个妙趣横生的人,相貌又英俊,在舞团里颇受欢迎。 他在舞团的地位十分超然,说是梁霄的秘书,但似乎更像梁霄的私人助理。他分管团里的琐碎事务,同时还负责照顾梁霄的出入排挡。 小童的工作并不轻松,但他很聪明,总能把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看得出来,梁霄很倚重他。 除了六月,团里并没有其他人留意到梁霄和小童之间的暧昧不明。 清晨时分,梁霄醒来的时候,小童已经走了,他总是这么识情知趣,自己近来已渐渐有些离不开他。 梁霄搬到了小红楼二楼的一间套房来住,她已经决定排完这出“不夜城”就封山退出舞蹈界,然后返回法兰克福长居。 天亮了,又是一个阴天。梁霄揭开窗帘的一角看了看灰色的天空,又往后坐回躺椅中,面前的桌案上是小童体贴准备下的三明治早餐和盒装牛奶。 唉,小童。 认识和接受小童全是因为他有她熟悉的背影吧。第一次看见小童的背影,自己几乎以为见到的是他。 有多少年了?十二年?还是十三年?梁霄揉揉太阳穴,觉得有些疲倦,自己是确确然老了。然而一切都还像昨天发生的那样清晰真切。 那个孤独忧伤的背影就像镌刻进了自己的脑海一样,永远无法忘却。 因为他,我再也无法沉静下来旋转出那些唯美庄重的古典舞步,我的血管中似乎也感染了他身上才有的暗夜徘徊的气息,所以选择了发挥余地更大的现代舞,想要以此来宣泄内心郁结的巨大渴望。为了他,我才选择离开国内而远赴欧洲。 是法兰克福么?我一直以为你在法兰克福啊。为什么十年来,我再也没有遇见你? 林迦蓝?如果不是上次阿钟带团来德国作访问演出与我会面时提到了这个名字,我还不知道原来我们竟然会这样擦肩而过。你们去了中国,而我来到德国。 梁霄想着苦笑起来。 嗨梁,我们团有个女生叫林迦蓝的,跳舞的身姿真像你,连一些小动作都像。阿钟说。 迦蓝?林迦蓝?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么简单的三个字在我心里掀起的是如滔天般的巨浪。我几乎立刻决定回国。 呵呵。梁霄无声的笑了。当然相像,迦蓝原本就是我一手□□出来的学生。 不过真奇怪,她似乎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不记得我。也不记得路易。路易难道不是和她在一起么?而且,迦蓝整个人的气质也都变了。 梁霄轩起了眉,一脸深思。 那时候迦蓝才是个小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之前断断续续练过舞,好像受了什么刺激,显得阴郁、内向、暴戾而敏锐,不喜欢阳光,永远躲在重重帘幕后面,像个黑夜里的精灵。 路易带着这个女孩孤独的在整个欧洲游历,他们就像一大一小两个幽灵。 幽灵,呵呵。梁霄苦涩的笑起来,比这更糟糕。我早就猜出来了,路易不是个普通人。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吸血鬼这种族群。 天呐,我是那样的爱他,甚至愿意为他加入吸血鬼的行列。然而,他不要。 记忆的阀门一旦打开,往事就如泉涌般喷薄而出,梁霄索性不再逃避,她慢慢的摇着躺椅回想那半年多的相处时光。 那时候的自己还很年轻,鲜花一般盛开。自己是作为交流学者被邀请至法国某国家着名舞团访问学习,为期一年。 和路易的初次相遇是在一个雨夜。 那晚的演出非常成功,出了剧院还一直有观众要求合影签名,好不容易从边门溜出去就看到了一侧的阴影中站立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形。 出于舞者的天性,梁霄在心中暗自赞叹这样一副美好的身形如果用来跳舞该有多么赏心悦目。 然后一抬头,她就看见了一张风华不似人间的帅气面容,金褐色的长发下面是两道如剑般的浓眉,棕褐色的眼瞳里仿佛蕴涵了深澈的温柔和感伤,一笑起来,这张容颜就美的似乎聚集了天上所有的星月光辉。 面对这张高贵优雅的脸容,梁霄居然无法拒绝那个温和低沉声音提出的荒诞要求。去为他照顾的一个中国小女孩传授指点舞蹈。 他们住在巴黎远郊的一座古堡中,路易的家族似乎声名显赫,有着源远流长的贵族血统。 那是一座美丽却也阴森的古堡,里面永远那么安静和那么昏黯,厚厚的暗红色窗帘似乎永远垂着,诺大的地方那么华丽却也那么寂寞,甚至连一个仆人都没有,只有一名叫伊凡的年轻俄国人打点这里的一切。 路易的身上似乎带了一半的东方基因,连相貌都流露出东方人特有的秀气柔和。他总是那么忧伤,耐心细致的对待那个坏脾气的小孩。路易注视那个名叫林迦蓝的中国小女孩时,眼里总是充溢了柔情和悲哀。 是什么时候起发现了路易的身份呢?梁霄摇摇头,不记得了。 也许很早就发现了吧,种种迹象,他们似乎也没有刻意隐瞒,自己居然也没有因此惊惶失措,一切照旧,大多数时候她黄昏后来到古堡带着迦蓝练舞,近午夜时离开。每天可以见路易一次,这就让她够幸福了。 然而这样微小的幸福渐渐不足以弥补她每天沉积下来的对他的相思之苦。 这样一日复一日的压抑着自己,因为这根本是一段无望的爱慕,可是心里原本只是一小簇的火苗却愈燃愈烈,终于有一天,梁霄的脑中冒出了一个近似疯狂的念头。 如果你无法跨入我们的世界,那么,就请让我走进你们的领地! 梁霄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对路易说出这句话后,路易象牙般皎洁的脸上出现的表情。 那样的凄厉、绝望和愤怒。 路易光洁的皮肤上仿佛掀起一道波澜,他明明站在那里未动分毫,但梁霄分明感觉到了他全身都在颤栗。 上帝啊,请不要这样惩罚我!不要这样考验我! 路易痛苦的仰起脸喃喃的说,然后回身离去,“你以后不用再来了。”他冷冷的说。 高大华丽的门庭打开,外面是等候着的小小迦蓝,路易温柔的牵起她的小手,梁霄浑身无力的跌坐在地板上,听见迦蓝娇嫩的声音,“路易,我们去哪?法兰克福吗?噢,我喜欢那个钟楼……” 他们离开了她,谁也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梁霄还以为自己做了场恶梦。可但她第二天、第三天再次来到这座古堡时,已经没有人应门。 她无力的倒在深院外面的铁花大门上,上面缠满了青翠的藤萝,里面的甬道上铺满落叶,似乎早就被时光冷落了一百年。 偶尔经过的路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这个没有生气的、委靡的中国女郎。是什么令她年轻美丽的脸庞上挂满了绝望的泪水? 梁霄从此以后失去了路易和迦蓝的踪迹。那半年多相处在黑暗里的岁月慢慢幻化成一段影子。 只有路易悲伤皎洁的容颜成为梁霄心灵深处最美也是最深刻的一道烙印。 十年来,梁霄在德国奋力前行,在舞台上挥汗如雨,在比阳光还刺目的水银灯柱下舒展腾跃。虽然获得了愈来愈多奖项、掌声和赞美,但心底的那一个空洞总也没法填满。 除了在各地练舞演出出席各种交流会和颁奖典礼,梁霄大多数的业余时间都在法兰克福逗留,她甚至在城里购置了一层公寓,夜晚的时候花大量的时间穿梭在大街小巷,期待能有奇迹发生,再次看见那个念念不忘的背影。 可一年又一年,真正流年似水,梁霄看着自己镜中的容颜渐渐愁损,发鬓中已经悄然出现了银丝,原先妩媚斜飞的眼尾也有了淡淡岁月痕迹,却始终都没再见到路易。 她叹息着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然而该蹉跎也已经蹉跎了,这么多年来,身边的男伴倒是从来也没缺过,梁霄和拜倒在她裙下的诸般名人也常常是报章上人们喜闻乐见的绯色话题。 但他们终究只是过客,梁霄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一些小细节而神思恍惚的与他们纠缠,那道目光、那个握笔轻叩的姿势、那件白色熟丝的衬衫,呵,统统都是路易的影子。 没有见到迦蓝之前,梁霄就想着,那个暴戾阴郁的小女孩在路易温柔的照顾下会成长为什么样呢? 第一次见到迦蓝,梁霄就确信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只是长大了,美了,也变了。有什么东西似乎被深深的掩藏起来了。 梁霄注视着那张晶莹秀美的脸庞,那上面早已不见当年的痕迹,没有一丝阴霾和沉郁,只有温暖和煦的气息,像流丽阳光下抬脸微笑的向日葵。 不知怎的,梁霄觉得有些失望。 渐渐探听到迦蓝简单的经历和目前的生活状态,她居然有种窃喜,路易连最心爱的迦蓝都抛弃了么? 还有些可疑的地方,比如,迦蓝的记忆似乎出现了断层,她完全不记得幼年时和路易相处的时光。 不过,这些梁霄都已经不关心了,她保有一丝侥幸的期待,期待路易只是静静的游离在她们的目光之外,说不定有一天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即便,他是为迦蓝而来的。 至于迦蓝,毫无疑问,她是天生为自己的这出“不夜城”而打造的舞者。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跳入不夜之城。 不不,她现在的样子可不符合“不夜城”的气质。不过不要紧,梁霄想,也许我能帮助她唤醒埋藏已久的黑暗记忆。 梁霄拽了拽身上的睡袍掩住美丽的胸脯,脸上浮现了一朵几乎是恶意的微笑。 路易,也许我们该来个正式的告别。为什么不呢?我为你浪费了太多的美好年华,那么就让我用这出“不夜城”来和你告别吧。然后我将独自回到法兰克福度过余生。 我所有的青春和活力都已经祭献给了你,现在,我要退出了。 梁霄叹息着阖上了眼睛。 迦蓝和六月一边做着暖身运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迦蓝的精神有点差。 最近她晚上常常会出去走走,但总感觉自己被隔离在这座城市的夜色之外,究竟什么才是不夜之城呢? 迦蓝有些沮丧,上次小童来收不夜城的文卷时自己交了白卷,不过还好,梁霄没有说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里,六月偶尔才会陪迦蓝夜游一次,大多数时候迦蓝都是一个人在黑夜里游荡。 有几次居然都遇到了小叶,两人已经十分熟悉,迦蓝也没有隐瞒自己有男友的事实,小叶倒也不在意,一副老友记的模样,于是迦蓝放心的和他相处。 柏林的培训课程快要结束了,所以更忙的无法脱身,迦蓝有时一个礼拜也接不到他两次电话,反正两人各怀心事,也就没有再发生口角。 就这样一下子过去了一个多月,雨季终于也过去了,七、八月份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迦蓝却觉得寒冷。明明在出汗,摸摸掌心却是一握的冷汗。 唉,我是不是生病了。迦蓝恍惚的想。那个神秘的声音好像忽然失踪了,可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的身后有人呢?是幻觉吗? “迦蓝,”小童的声音,迦蓝转过脸看见他正站在门口示意自己过去,“梁团长找你,在隔壁小教室。” 糟糕,又是来考问关于不夜之城的议题么?听说大多数的团员都被考问过还都挨K了。 迦蓝不安的想着换了便鞋拎着自己的舞鞋跟着小童走了出去。 隔壁的小教室其实也不小,平时很少开放,为了区别于大教室大家才都这么叫。通常这间教室的长窗前都垂着低低的帘幕,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形。 小童在前面轻轻推开了半掩着的门,回头鼓励的微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进去后光线很暗,迦蓝在靠门口的杂物柜前小心翼翼的换好鞋,然后起身看向里面。 “关上门。”梁霄的声音传出来,听不出什么情绪。迦蓝依言照办,教室里益发显得昏黯起来,边侧靠窗处站立的似乎正是梁霄高挑的身影。 迦蓝犹豫着走进了几步,试探着问,“梁团长,是关于不夜城的议题吗?对不起,我……” “迦蓝,你走近一点。”梁霄打断了她的问话,出乎迦蓝的意料,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的温和。 迦蓝顺从的趋向前去,薄薄的微光中,梁霄慢慢转过脸来,她招了招手要迦蓝再靠近些。 迦蓝来到梁霄面前时,梁霄抬起了手轻轻抚摸迦蓝梳结挽起的发髻。呵,多么美好的形体,一如当年的自己。 许久,梁霄才温柔的说,“迦蓝,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清淡的灰色光线下,迦蓝注视着面前这张几乎未染风霜的秀雅面容,心里忽然涌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就像连日再一直盘绕心头的黑暗感觉一样,迦蓝觉得陌生又熟悉。 她凝视着面前的温和容颜,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长久的好像一整个世纪一样,然后才暗哑着嗓子说,不,我不记得。 迦蓝看见梁霄的眼底迅速掠过一道光影,她忽然笑了。迦蓝分不清这笑容背后究竟是安慰还是嘲弄,她迷惑起来,最近常常包围自己的那股寒意又悄然袭来。 迦蓝的掌心渐渐渗出了冷汗 ☆、第 10 章 10 当天晚上,几乎所有的团员都留下来加课练习。最近梁霄考问团员的频率明显加紧了,基础舞步也一组组的设定出台,但脚本内容仍然是个谜,具体角色也还没定,大家彼此猜测着都觉得有些紧张。 因为还不确切了解自己参演的舞剧情况,团员们都有些茫然,有意无意的把同僚看作自己潜在的对手,但又无从争起,于是形成了一种暧昧不明的竞争关系。 外界对于梁霄、舞团及其本人的诸多轶事都相当感兴趣,前来访问的报刊杂志也为数不少,但都一无所获的空手而返,更为这出定名为“不夜城”的舞剧添多了几分神秘色彩。 梁霄的态度还是一贯的高深莫测,每天都巡视在教室现场,偶尔会指点各个团员的身法舞艺,更多的时候依旧冷眼旁观,使得在场的团员个个摒息凝神、不敢懈怠。 不过团员们多少也看出梁霄对迦蓝的别样关注。没错,林迦蓝的确跳的很好,外形条件也很优越,但她并不是团里最出色的一个,而梁霄对她的关注与其说是关心倒不如说是格外的严厉苛刻。因此说起来,大多数团员对迦蓝所寄予的同情其实更多过了羡慕。 练习结束后,迦蓝不打算马上回家,让六月先走,六月顺手把两人换下的舞衣都带了回去。临近家门口时,六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微微叹了口气走了过去。 柏林原本垂着头有些神思恍惚的样子,听到六月淡淡的招呼声吓了一跳,回头便看见了六月面无表情的脸容,他有些手足无措,六月也不作声,只用一对黑沉沉的眼珠静静的看着他。 柏林忽然镇定下来,也默默的注视着六月。 六月的短发还没干透,发丝因为饱含了水汽而绺绺坠下,几簇碎发垂在眉睫前,六月偶一眨眼就会随着轻颤。 柏林的眼角跳了一下,他心里闪过一阵微波,忍不住伸手帮六月拨开了那几簇碎发。 六月没有躲开,等柏林收回手,才拾阶而上打开了门,进门后又回头示意柏林进来。 进了客厅,柏林感慨的想,自己有多久没来了,自从那次与六月在这里厮磨就再也不曾提起勇气来见迦蓝。 呵,六月。六月是多么奇特的女孩。柏林转脸看向六月,正好迎上六月讥诮的笑颜。 “今天,你是来找迦蓝?还是来找我?”六月笑嘻嘻的看着面前脸色逐渐涨红的年轻男子,有种恶作剧得逞后的快感。 虽然之前已经有了准备会面对这样的刁钻问题,可当六月真的开口了,柏林却还是傻了。 六月不再看柏林,自言自语似的低语,“呀,人家怎么知道会是你一个人回来呢?当然是来看迦蓝。”话音未落就一径上楼,又把柏林独自晾在了楼下。 柏林简直要苦笑,他觉得自己像傻瓜一样,再一次的站在那里进退维谷了。 大多数的团员都已经离开,剩下的也都在冲淋房里沐浴更衣,迦蓝下意识的将湿漉漉的长发挽起,走出教室却又不知道该去何方。 六月已经先走了,除了身体上的疲惫,迦蓝在心灵上也产生了强烈的失落感。 下午在小教室里,梁霄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迦蓝觉得费解。 梁霄许久都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抚摸着迦蓝的后脊,手指轻柔的顺着一节一节脊椎慢慢滑落下去,手势就好像琴师在弹奏钢琴时沉迷在自己的作品中一样,那样深情缱绻。 迦蓝的全身几乎都起了鸡皮疙瘩,她默默的忍受着这种近似亲狎的身体接触,眉宇间却已经流露出了责问的神情。 梁霄忽然住了手,一仰头无声的大笑起来,笑的那么恣意潇洒,却又完全没有发出声音,这样一副情景在本身已经昏黯清冷的光线下益发透出一丝诡异。 “迦蓝,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梁霄和蔼的问。 “不知道,梁团长。” “唉,你和六月,你们都是天生为不夜城准备的舞者。”梁霄轻轻的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变得温柔起来。“六月来求我收下她时,我就觉得惊讶,这个女孩要经历多少次黑夜的冶炼才会锻造出这样沉郁的气质。” 她调转了目光投诸在一侧垂下的窗帘上,好久才又说,“你是从不夜城中走出来的,现在要你回去也许是比较难吧。” “梁团长……”迦蓝听的一头雾水。 “好了,你出去吧。”梁霄恢复了平时的淡泊语气,沉吟了一下又叫住正要出门的迦蓝,“经常和六月沟通一下,这孩子需要一点阳光和温度。” 也许才十数分钟,对于柏林来说却仿佛已经站过了宇宙洪荒,楼梯上传来木屐的“格的”声,一抬头六月已经换过了衣服正缓步下来。 换了一身家居的棉布T恤,六月看起来更像一个英姿飒爽的小男生。衣服有点大,松松的披在身上,行动间微微吐露女孩的秀美轮廓,长长的衣摆下光洁笔直的双腿映着灯光流淌出蜜汁般的颜色,六月甜蜜的脸容上闪烁着光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诱惑的笑意。 柏林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热,他注意到六月美丽的胸脯没有任何束缚,在熟软的棉布料子下若隐若现。 六月戏谑的看着柏林的一脸窘迫,咕咕轻笑起来,“你是在犹豫吗?离开还是留下?如果留下,是为了迦蓝还是六月?如果为了六月,不怕迦蓝知道吗?如果迦蓝知道了,该怎么解释呢?如果要解释,是因为我诱惑了你还是因为你……” 没等六月说完,柏林已经大踏步的上前一把拥住她,狠狠的吻住了她的双唇。 “如果你要的是这个,”柏林恼怒的看着怀里毫不在意的讥诮脸孔,激怒的一把抱起这个柔软跌宕的美好身体,“那我就给你!”他抱着六月上了楼。 六月的木屐一前一后的落在楼梯上,像一个失去形体的幽灵仓惶离去时迈出的凌乱脚印。 揽住柏林宽宽的肩背,六月冷冷的笑。我所能为所欲为、恣意调遣的,不过只有我自己而已。 迦蓝怔忡了很久,终于决定还是回家吧。 梁霄对六月的评价确实精准,迦蓝第一次见到六月时就已经感受到了她身上所流露出的黑夜气质。 是啊,六月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那么孤独忿怒。迦蓝并不知道看起来看那么年轻又那么美丽的六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忿怒和抑郁。也许她走过的路途格外崎岖,因此受过太多的伤害吧。 迦蓝觉得抱歉,和六月相处这么久,自己一直享受着六月的体贴与照顾,又何尝真正关心过这个虽然有些古怪却仍不失为一个好伙伴的室友呢? 我最近太沉溺于体验所谓的不夜之城了,忽略了六月。也忽略了柏林。唉,柏林也在生我的气吧,我们好像有好久没见面了。 想到了柏林,迦蓝的嘴边不由挂起一丝甜蜜的微笑。回家经过便利店时,她进去买了冰凉可口的绿豆粥做消夜,又顺手取了六月喜欢的一支苹果西打。 进门放下绿豆粥刚要上楼梯,迦蓝久看到了那两只前后趔趄似的木屐,她笑了。这个六月,又急急忙忙上楼,鞋子都不好好穿。 迦蓝拾起木屐上楼来到六月的房间门口,门虚掩着,里面有慵懒的爵士乐细碎传出。“六月?”没有人应声,迦蓝轻轻叩了叩门走了进去。 她看见六月披了一件毛巾浴袍斜靠在床沿,指间夹了一支细长的薄荷烟,淡淡的蓝色烟雾袅袅升腾逸散,看不清楚六月的表情,只看见她亮的惊人的眼瞳正注视着自己。 “楼下有消夜,一起下去,嗯?还有,你喜欢的苹果西打。”迦蓝笑着摇摇手中的瓶子。 六月缓缓的吐出一口烟雾,有点悲哀的看着迦蓝,低低的说,“迦蓝,对不起。” 迦蓝有些茫然,她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能确定,视野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干扰着她的心神,四下转睛,她看到了搭在窗前软榻上凌乱的男子衣衫。 迦蓝的脸红了,呵,她打扰到六月和她的朋友了,六月大概以为自己会介意吧。她迅速将手中的苹果西打搁在一侧的音响台上,歉意的笑笑回身要走。 套房里侧浴室的门忽然开了,“六月”,迦蓝听到一个熟悉到无法假装忘却的轻柔声音,她的身体陡然僵硬了,刚要迈开的脚步突然凝固成了一个尴尬的姿势。 柏林裹了一条浴巾湿漉漉的走出了浴室,他还沉浸在适才缠绵悱恻的淋漓尽兴中,一想到六月柔美的腰肢和近似掠夺般的激情,胸口就满满的涌起一片潋滟温柔。他觉得辞穷,什么话都不足以表达自己对六月的深切眷恋,只好用轻柔的语声一遍又一遍呼唤六月的名字。 至于迦蓝,柏林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我是个负责任的男人。柏林只是一遍遍的这样告诉自己。这样一来,对于迦蓝的歉疚好像反而淡了,柏林愈发觉得自己应该让六月清楚自己的想法,这似乎比向迦蓝解释来得更为重要。 而迦蓝会出现在这样的场景和时刻,尽管出乎柏林的预料,却也不是没有假想过,他心里涌起一阵惭愧,但转头甫一接触到六月讥诮锋利的眼神,这股惭愧又迅速淡却,被一种更为强烈的几乎虚荣的勇气所取代。 柏林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迦蓝,对不起。”他不知道这句话一分钟以前六月刚刚说过。 那个纤细的背影一动不动的僵在那里许久,久的几乎让人疑心她已经化身亘古的化石,柏林觉得心酸,迦蓝,小小的、可爱的、永远像阳光一般明亮的迦蓝,自己以前怎么从来没有留意到她竟然是这样的单薄清瘦。 “迦蓝……”柏林喃喃的唤道,不禁向前趋近了一步。 六月只是冷冷的旁观,就好像眼前的一切与她都没有关系一样。 迦蓝终于动了动,她慢慢挺直了脊背,轻轻叹息了一声,头也不回的离去。 迦蓝的叹息声好像一把利刃一样割开了柏林的心,他们认识将近九年了,柏林记得迦蓝各种各样的表情、语气、笑声和小动作,却从来也不曾听过这样的叹息。 凄凉的、惘然的、自嘲的、不可置信的。这么多的情绪统统揉杂其中,好像潮水一样迅速蔓延开来。 柏林从来没有这么心痛过,他印象中璀璨流丽的笑颜会像阳光下的向日葵一样绽放的迦蓝,常常会像个孩子那样如水银般洒落明快单纯的笑声,居然也会发出这么无可奈何的幽幽叹息。 我做了什么!柏林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他不知所措的转脸看向六月,六月的表情依旧那么冷静,他终于后退几步跌坐在软榻上怔怔的落下了眼泪。 他听见六月嘲讽的声音,“真奇怪,为什么哭的人居然会是你?” 迦蓝像个游魂一样离开了家,她漫无目的的行走在大街上,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觉。 不是愤怒,也不是绝望,诧异的成份远远超出了其它的想法。 迦蓝觉得糊涂,怎么会这样呢?我是在做噩梦么?她伸手摸摸脸孔,皮肤凉凉的,干净光洁,并没有流泪。迦蓝愈发迷惑起来,我应该很难过不是么? 还没到深夜,路上往来的行人很多,情侣们依偎着轻声笑语,也有一帮子朋友在路边推搡嬉闹的,单独的行人通常脚步匆匆。迦蓝站立在穿梭的人群中,一脸的茫然表情,好像迷途的精灵无所皈依。 迦蓝,对不起。 多么简单而又滑稽的一句话,前后不过一分钟,竟然有两个人对自己说出了同样的话。 原本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致歉,可它几乎同时出于自己认识八年的男友和相交数月的女友,听起来不像道歉,倒似足笑话。 迦蓝自嘲的笑了。做人做到我这样,才真叫失败。 环顾四周绚丽缤纷的霓虹灯影,迦蓝觉得疲倦。 你是从不夜城中走出来的,现在要你回去也许是比较难吧。梁霄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她以前就认识我么?为什么我没有印象?还有那个突然出现又倏忽消失的神秘男声,到底是谁?那几天脑中掠过的众多声音影像究竟又是些什么? 迦蓝渐渐觉得头痛起来,额角的血管又开始暴突弹跳,她伸手用力按住揉动,却依旧心烦不已。 她没有留意到有人悄然接近,当一只没有温度的、冰凉的手幽灵般扫过脸颊时,她蓦然抬头。 迦蓝看到自己的身侧并无旁人,前面不远的树荫下站立了一个高大身形,这么炎热的夏夜,对方却还披了一件长长的斗篷,背对着自己,看不清楚面容,只看见一把束起的金棕色长发在黑暗中闪烁出微光。 迦蓝的心里闪过奇妙的感觉,她身不由己的趋向前去。 “小迦蓝,你还好吗?”那人轻轻笑起来,一把华丽悦耳的嗓音发出圆润的法文,最简单的问候都说的婉转动人。 迦蓝注视着面前渐渐转侧过来的脸庞,象牙一般皎洁的面容,一双翡翠眼瞳闪现慑人的光华。“你是谁?”她疑惑的问。 “为什么不跟我走呢?”那个高大的身形不再多说一句话,离开原地前行几步拐进了旁边的林木重叠的阴暗侧道。 迦蓝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她有一种不期然的兴奋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从记忆的黑暗角落中喷薄而出。 怀着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迦蓝随着那一袭神秘的斗篷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第 11 章 11 那个身形移动的速度非常快,而且非常飘忽,几乎足不沾尘似的掠过一排排树影。 迦蓝的双颊烧灼起来,四肢却冰凉,奇怪的是她的心里并没有害怕,更多的是一种不可言喻的好奇和期待,仿佛已经憧憬了许久的礼物,终于要放置在面前,只等自己伸手一把撕去那层包装严密却又脆弱的玻璃花纸。 那个神秘男子一直领着迦蓝穿过繁华街区的两条冷僻侧道,来到一处中途停工的待建大厦工地前,他回身朝迦蓝微微笑了笑,侧身从一个隐蔽的边门走了进去。 虽然离商业区不远,但到这里人迹已经十分稀少,两边大多是拆迁待建的旧街区,原本昏黯的路灯还灭了几盏,光线愈发清淡,许久都不见一个行人。 迦蓝犹豫了,但终于还是跟了进去。 工地很明显已经颇停顿了一段时间,连留守的工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消遣,没有照明,借着周围映亮天际的城市光害,倒也没有一团漆黑,但光线十分黯淡。 迦蓝环顾四周,却没再看到那个神秘男子,她有点焦急,沿着附近堆放的建材找了一圈,仍旧没有发现对方的踪迹。 也许只是一场恶作剧,迦蓝想着几乎要离去,忽然察觉到身后有异,她迅速转过身去,立刻看到原本还空无一人的身后,离自己不过一臂长的距离处,赫然就是那个披着斗篷的神秘男子。 离的那么近,迦蓝才看清楚对方原来是个面容十分英俊的年轻男子,金棕色的蜷曲长发束起,洁白如象牙般的窄窄面孔,凹陷的眼窝中一双眼瞳如清水翡翠,薄薄的嘴唇有着美好的轮廓,正向自己展开一个璨似星光的微笑。 看着这个略带邪气的灿烂笑颜,迦蓝有一瞬间的恍惚,有个模糊的影像在眼前晃动却怎么也无法对焦。她觉得头又开始痛起来,不由□□了一声以手抵额。 “小迦蓝,是什么令你这样困惑?”神秘男子语音温柔,他轻轻握住迦蓝的手摘离她的额前放抵自己的唇边细细摩娑。 迦蓝听出来这个声音就是一直盘旋在耳边的那个华丽语声,吐字柔和圆润,好像每个字都倾注了格外多的个人情感。 然而,他的手是那么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甚至连嘴唇都是一样的冰冷不堪。柔软光洁的双唇摩娑过指尖时,迦蓝看见面前的男子脸上仿佛掀起了波澜,几乎颤栗似的阖起了双目,他的双唇微微张启,雪白的牙齿闪过一丝寒光。 迦蓝几乎下意识的用力抽回了手,她后退了一步,满怀戒备的注视对方,“你究竟是谁?” 神秘男子却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叹息似的低语道,“多么温暖的肢体,多么甜美的气息。”他突然睁大了眼睛,俏皮的笑了,“路易真的埋葬了你所有的记忆?上帝,他可真有趣!” 然后,迦蓝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那名男子明明站着没动,手臂仿佛陡然伸长了一样,猝不及防间已经探过来握住了自己的肩膀。没等她反对,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的被一把拽了过去,那是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 迦蓝的下巴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抬起,腰部被另外一只胳膊紧紧固定,她用力挣扎着伸手去推,却怎么也推不开面前的胸怀。 她听到一声低低的口哨,咽喉下方似乎有冷冷的气息掠过,那个华丽倨傲的声音再次响起,“美丽的伤痕!” 几乎是同时,身畔有疾风拂面,迦蓝觉得身体一轻,已经摆脱了原先的束缚落入一个新的臂弯。来不及恼怒,她简直诧异的要叫出声来。 迦蓝终于用力挣脱来人的裹挟,转身退后一步抬脸看去。 暧昧不明的光线下,她看见了小叶,哦不不,不是小叶。可是,他和小叶是这般的相似,只是全身饱经沧桑的浓烈忧伤好像都已经沿着棕褐色的温柔眼瞳汩汩流淌出来,蜿蜒成暗夜中的无声河流。 面前的两名俊美男子一式的象牙色皎洁面容,高大苗挺的身形静静对峙,中间仿佛有悄然的却也暴烈的往事如飓风般呼啸穿梭。 他们彼此默默凝视着对方,一个表情戏谑,一个表情哀伤,眼底却都是一样的凄惶。他们是这样的美,就好像谪贬人间的神祗,泛起的无双风华逼退了漫天的星光,相切的眼神几乎要擦出噼啪作响的火花。 隔了许久,两人才又同时缓缓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低声的呼唤对方名字。 “路易”,“莱蒙”。 迦蓝听到路易的名字时感觉有几分耳熟,但又想不起来之前在哪里听过,她困惑的注视面前的两人,终于忍不住问,“你们是什么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路易没有回头,只轻轻的说,“不,我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可以离开了。” 莱蒙调侃的笑了,用一种吟唱般的调子说,“亲爱的小姑娘,你把我忘了,我可从来也没忘记过你。不是吗路易?” “住口!莱蒙,你不要逼我!”路易用一种几乎是沉痛的语气低声断喝。 莱蒙摊开手掌作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好吧,好吧。可是路易,你以为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吗?不不,”他脸上流露出神秘的笑意,“沉睡的森林也会有苏醒的一天。”话音刚落,他的身形突然迅速一转,瞬间就消失在了不远处的建筑阴影中。 路易不再说话,静静伫立了片刻也跟了过去,迦蓝的视野中察觉到附近另外还有个人影,但未等她出言挽留,路易和另外一个身影也一起遁形了。 站在阕寂无人的建筑工地上,迦蓝简直疑心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一个奇突的梦,然而刚才短暂的身体接触中那种冰凉渗骨的触感犹自停留在肌肤表层,迦蓝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做梦。 一切都是真的。 可如今这真实的世界也变幻的愈发奇诡莫测。 回想起适才在六月房间听到的柏林的声音,迦蓝这才感觉到一丝疼痛况味,出于自我保护在内心迅速结起的厚厚冰层上仿佛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而且罅隙愈来愈大,终于导致整个冰面的崩塌瓦解。 迦蓝痛的眼里迸出了泪水,她回身奔跑起来,一路奔跑着来到每日练舞的小红楼院落。 进了那个独立的跨院后,迦蓝扶着一棵梧桐树激烈的喘息着,她惊讶的发现,时近午夜,小红楼的小教室里居然还亮着灯,光线透过厚厚的红色丝绒窗帘氤氲成温柔的光影。 会是谁呢?迦蓝微微皱起了眉,轻轻的趋近。 门阖上了,靠墙的一溜窗户也大多关上,挂在墙上的空调外机呼呼运转。迦蓝留意到近门口的一扇窗户倒是开着,连窗帘都挽起了半幅,明亮的射灯铺下的强光有半束折过窗台投射到院中,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迦蓝走近窗前看向里面,她意外的看到了一幕旖旎场景。 梁霄挽起头发换上了一身黑色舞衣,重墨一般的颜色益发衬托出她的肌光赛雪和身姿婀娜。 她抬起脸,看见小童激赏的眼光,她一仰头无声的笑了,然后款摆腰肢作出一个邀请的动作,小童顺从的执起她的手缓步来到小教室中央立定。 梁霄用指尖搭在小童年轻结实的肩背上,缓缓转动着让小童面向内侧而站,他可以通过面前的整幅墙体镜面看到整个教室的场景。 没有音乐,梁霄翩然起舞。 她迷恋的看着小童挺拔的背影,呵,这个美丽的背影,多么像他! 梁霄舒展肢体,舞姿轻盈时如浮云,激烈时似闪电,她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思念都寄托在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经脉中,俯仰旋转间倾注了全部的情绪。 我要创造属于我的不夜之城,我要搭筑我所无法企及的不夜城!让我们都跳入这座神秘的城池深深沉溺吧!我不要救赎!不要清醒!不要自由!我只要永恒! 梁霄腾跃中用力甩头,细细的汗珠如花洒般脱离额角,紧紧束起的发髻也轻颤了一下,她的皮肤表层浸透了汗水在灯光下显得晶莹发亮。 她终于喘息着在接连两个旋转后落到了小童张开的双臂中。 小童笑着吻下,梁霄毫不避让的迎上去,身体微微后仰,双手轻轻解开小童的上衣扣子。 穿过小童的肩头,梁霄看到了院中的迦蓝,站在射灯打过去的强光边缘,强烈的光线比对下那块区域格外阴暗,即便如此也能清楚的看出迦蓝的神色格外仓惶。 梁霄不动声色继续和小童缠绵,然后又轻快的离开小童的掌握,一个曼妙回旋绕至他身后,手势轻柔的除下了小童的上衣,□□出匀称美好的上身。 她的指尖流水一样滑过小童年轻紧致的肌肤,指尖已经敏锐的捕捉到了它们所经过的肌肤散发出的阵阵颤栗。 她忽然回头正面迎上迦蓝惘然的目光,脸上展露一个恶意的笑容,无声的、缓慢的说出一句话,然后猛一回头从背后俯首小童温暖跳动的颈窝,用牙齿细细啮咬吮吸起来。 小童哈哈大笑起来,反手揽住梁霄窈窕的腰肢用力一拨拽至面前,然后一俯身紧紧拥抱入怀,低头倾出了一个充满□□的吻。 “你以为你是吸血鬼啊!”两个紧紧纠缠的肢体翻滚着移至墙边,小童大笑着说,一面伸手按下插座上的开关,射灯瞬息熄灭,教室里面只余下一片漆黑。 梁霄口齿不清的说了一句,然而站在院中的迦蓝还是听懂了,这句话和刚才梁霄用口型向她无声叙述的内容是一样的。 欢迎来到不夜之城。 虽然是中途停工,在建的大厦却已经结构封顶,在黯黯黑夜中仿佛一副憧憧剪影无声的矗立在城市一角俯瞰浮华人间的一片燎原灯火。 路易静静的负手而立在大厦顶部的边缘,疾风扫过,扬起他的长发,薄薄的衣裳被风吹的贴在身上,勾勒出美好的肌肉曲线。 莱蒙一手虚虚抬起,一手执一根钢筋,步履轻快的前后移动,微微闪动身形,作出优雅的击剑动作。他的长发束起,眼前垂下几绺柔软发丝,皎洁的脸庞上满是欢颜,翡翠般的眼瞳里宝光流转,时时瞥望一下路易。 “嘿,你是谁?是路易创造的伙伴吗?”莱蒙转头看向伊凡,几乎是活泼的问。 伊凡安静的笑笑,“不,我是主人的伊凡,但不是主人创造的。” “唔,”莱蒙停下脚步,侧着头深思,脸上流露出孩子气的认真神情,“路易,我以为你离开我会觉得寂寞,会为自己创造一个伙伴。看来我猜错了。”他有些忧郁的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很寂寞,所以我一直在找你们。可是,我并没再创造一个伙伴。你知道,路易,谁都比不上你。” 路易蓦地转过脸来,像强压着怒气似的说,“是的,你没有创造伙伴,你只是将他们都杀了。你吸食他们的鲜血,这还不够吗?” 莱蒙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天呐,路易,每次不都是你阻止我把他们都变成吸血鬼吗?如果那样,世界上会有更多我们的同类,我们就不再孤单了。” “觉得孤独是因为你的内心,不是因为没有同类!有愈来愈多的吸血鬼,只会有愈来愈多孤独的灵魂。上帝,如果我们有灵魂的话!”路易绝望的说。 “好吧,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莱蒙满不在乎的笑了,“可是,这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路易。因为,”他加重了语气,“你是我创造出来的伙伴。” 莱蒙的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他几乎陶醉般的宣布,“如果不是我,路易,你不仅不会获得永生,即使是世俗的躯体都不会存在。” 路易叹息似的自语,“我宁愿自己从来不曾来到这个世界。” 仿佛与爱人厮磨纠结时被撞破的是自己,迦蓝苍白的脸颊上飞起异样的酡红,她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小红楼跨院。 欢迎来到不夜之城。 简简单单几个字一直在耳边回旋,没有声响,但字句已经幻化成形直接钻入了大脑留下深刻的印鉴。 迦蓝的心里纷乱嘈杂,如同站立在一间漆黑小屋的中央,不见光线,不知出口,周围充斥了满满的声音信息,有马勒的交响乐、有华丽倨傲的男声吟诵诗篇、有温柔的催眠般的倾诉、有尖利的嚣叫、还有凄惨的哭泣。 迦蓝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得濒临绝境,站在快要崩溃的悬崖边缘。 她茫然失措的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十字路口,午夜已过,这里距离闹区颇有些距离,往来车辆不多,行人更是稀少,有路过的也是行色匆匆,大概是急于回家的都市夜归人。 迦蓝才想起今晚她居然无处栖身。 她没有勇气回家面对残局,柏林也许已经走了,可见了六月又该说些什么?责难?痛骂?拿起六月的行李连同她本人一起扫地出门?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不是自己的错,迦蓝居然会感觉道一丝惊惶和心虚,仿佛她才是误入门禁的窃贼,又恰恰被人撞见。她苦笑,自己竟然是这么懦弱的一个人,即便是此刻,她的内心充溢的也只是伤痛和困惑,而非愤怒。 教室里也是待不下去,这次她确确实实是做了一次不速之客,不小心闯入并窥探了梁霄的生活隐私,尽管梁霄本人也许并不在意被她看见,她仍然觉得心存芥蒂。 迦蓝的脑中突然闪电般响起小童的声音,“你以为你是吸血鬼啊!”梁霄无声的表达也随即放大,“欢迎来到不夜之城。”她想起刚才在建筑工地上见到情景,不似常人的象牙色面容和优美形体。 迦蓝蓦然睁大了眼睛,一个荒谬到极点的念头无比清晰的浮现在脑海。 不夜城。 夜间出没的吸血鬼徘徊拥有的领地就是一座不夜之城! 而路易和莱蒙,他们就是吸血鬼! 迦蓝不敢再想下去,疑团愈来愈大,疑点愈来愈多,中间纠结的人物也都若隐若现、面目模糊,所有的一切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卷动的人不受控制的深陷其间,而自己似乎就是这个漩涡的中心。 她神情呆滞的游走在都市的深夜,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不知道什么时候,迦蓝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翡翠海岸的门口,门口的牌子还在“OPEN”一面,隐约听到里面的人声笑语,低低的背景音乐似乎是肖邦的钢琴曲。 迦蓝犹豫着是否要进去,踯躅了半晌还是决定离去,她刚一回身就听到身后悬挂门顶的铜铃脆响,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坐坐?”小叶愉快的声音响起。 迦蓝慢慢的转过身去,正迎上小叶和煦温暖的笑颜。 看见小叶那张酷似路易的帅气面庞,她的瞳孔又陡然收缩了。迦蓝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缓缓的靠在小叶的肩头。 小叶暖暖的体温一波一波的传来,迦蓝感到无比的安慰。 小叶觉察到了今晚迦蓝的异常,他没有作声,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迦蓝靠的更舒服些。 她看起来是那么脆弱,好像负载了太多压力的鸢尾花,轻轻一折就会香销玉陨。 如果可以,就让我来分担她的痛苦和忧伤吧。 小叶想着,温柔的把迦蓝揽入了臂弯。 ☆、第 12 章 12 柏林已经走了好久,事实上六月根本不在意这个男人,想到刚才柏林掩面泣下的模样,她简直要骇笑。 整件事中受到伤害最深的无疑是迦蓝,六月还记得迦蓝站在那里向自己璨然微笑、摇摇手中苹果西打的样子,在昏黯的房间里就像个天然的发光体一般,那样美丽而毫不设防的坦诚笑意映亮了整片空间。 还有那个于瞬间变得僵硬的纤细背影,那声可以将开至荼蘼的红花催为段段灰烬的叹息,六月微微蹙起了眉,她有些诧异,为什么自己会感到心痛,心底那个原本无底的空洞好像被突然填满,然而底部铺的是满满一束银针。 而柏林,哼,六月冷冷发出一声鼻音,柏林原来就配不上迦蓝,即便残缺如自己,也只需俯首便可看清那个轻贱懦弱的灵魂。 六月跳下床,用力吸一口烟,直到那颗颤颤的红色火星几乎烧至指尖,才抬起另外一只手直接在掌心熄灭了烟头。 烟头接触到柔嫩的掌心肌肤时发出轻微的“嗤”声,一股细细的烟絮逸散开,几乎没有血色的皮肤被灼热的火焰炙烤出一个焦黑的伤痕。 好痛呵! 六月紧紧咬住了下唇,然后幸灾乐祸似的笑起来,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格外刺耳。 痛过之后心里是无比的空虚,那种令人绝望的寂寞感觉又悄然袭来,闷热的夏夜,六月却觉得十分寒冷,她无法抑制的思念起那双普通却又深邃的明亮眼瞳。 六月嫌恶的一把扯去身上的浴袍,她冲进浴室,玻璃上的水汽早已蒸发弥散,自己赤裸的身形清清楚楚的映射其中。 那是一具年轻颀长的美好躯体,蜜汁流淌般的肌肤,娇柔跌宕的身段,在清淡的灯光下闪现微微的光华。 可是,它已经不再纯洁了,完整无暇的肌体下面更掩藏了一个支离破碎的黑暗灵魂。 六月抓起花洒拧开龙头,冰冷的水花当头淋下,接触到温暖的皮肤时掀起了一阵波澜。 我要怎样才能把这具身体给冲洗干净!六月痛苦的闭上眼睛。上帝啊,我不要在黑暗里徘徊,请赐予我阳光吧! 六月决定不再压抑自己,她换过衣裳匆匆赶往江边码头的旧厂区。我要去找五哥,我一定要再试一试,否则,就算我死也不会甘心。 凉爽的晚风轻轻拨乱六月的发稍,黯淡的夜色中,她的脸色嫣红,眼瞳格外的明亮。 一仰头一气灌下杯中的烈酒,迦蓝激烈的呛咳起来。 四十多度的琥珀色酒液沿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一股暖流从胸腔中渐渐扩散延展到四肢百胲,后心是小叶的手掌一下一下轻轻拍打,迦蓝慢慢镇定下来。 迦蓝这才发现,站在自己身周的除了小叶和黑牛,另外还有一名面目可亲的温婉女子。清秀安详的容颜,蕴涵光华的眼瞳,她只是站在那里默默的、关切的注视着迦蓝,全身焕发的沉静气质就已经传递给旁人以巨大的安全感和可信任感。 “这是青越,我的大嫂。”小叶笑嘻嘻的介绍,“这就是迦蓝。” 迦蓝隐约有点印象,上次来这里时似乎听过这个名字。青越。多美的名字。她努力展开了一个友好的笑容。 青越微笑着点点头,然后端详迦蓝仓惶失措的神情,略略皱起了眉,“迦蓝,你还好吗?”说着,她伸出手握住了迦蓝尚在微微颤栗的手,一种奇妙的安定心神的感觉如同一股若有若无的丝线般从迦蓝的掌心细细密密的传递过来。 迦蓝并没有看见青越口唇相动,但耳边却响起青越温和柔软的嗓音,“深呼吸,慢慢放松。听,多么美丽安谧的音乐,就如同你此时的心境。”她不由自主的听从那个声音小心翼翼的做深呼吸,心里紧绷的弦也渐渐松弛下来。 多么明亮的眼瞳呵!那么清澈而又深邃,好像一望无际的浩瀚星空,里面仿佛可以容纳人间所有悲喜,再深切的伤痛也可以被溺毙其中而换以无比的欢欣。 过了许久,迦蓝慢慢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斜倚在一组沙发中,身上披了薄薄的大毛巾。她一抬脸,就看见身旁坐着的青越,仍然执着自己的手,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迦蓝困惑的转头看看小叶,小叶笑了,“放心,天还没亮,你才睡了十分钟。青越会一点读心术,刚刚帮你作了一个简单的催眠放松。是不是好些了?” 迦蓝缩回手,掌心犹有青越馨暖的感觉。她怔怔的看着青越温和的表情,“读心术?真的可以解读人的内心么?可以读到连她自己都已忘记的信息么?” 青越轻轻笑起来,“所谓读心术,其实也是一种催眠术,并不是真的去翻检对方的心意,只能帮助对方回想已经掩埋或者无形中错失的信息。”她的语气俏皮,“我不是科班出身,只是以前在南部游历时向一位邂逅的异人学了一点皮毛。也就是许多人称之为的‘巫蛊之术’罢了。” 青越眨了眨眼睛,眼瞳深处似乎有宝光流转,微微吐露的光华就已经令人为之心神俱颤。 迦蓝的心念一动,她几乎要恳求青越,那么就帮我解读那些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黑暗记忆吧。可话到嘴边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她一想起梁霄恶意的笑容,路易悲恸的语气,还有莱蒙华丽戏谑的嗓音,以及诸多线索不明的印象碎片,那股想要揭示一切的勇气就颓然退却了。 不不,我不要知道真相,如果真相意味着罪恶和不堪! 迦蓝面无表情的站立起来,刚刚平静下来的脸容又起了微妙的变化,她的脸色逐渐发白,在灯光下焕发出象牙般的皎洁光泽。 小叶担忧的看着渐渐漾起清辉的迦蓝,他想要伸手拉住她,指尖接触到的皮肤却凉的像冰。 酒吧里为数不多的客人都开始转脸看向店堂深处,他们迷惑的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副梦境般的画面。 青越安详镇定的神情也为讶异所代替,她看向吧台里面,与满面于思的黑牛目光相交,彼此的眼底都充溢了吃惊与不安。 空气中只有肖邦的夜曲汵淙流淌,黑夜中的河流似乎潮汐暗涌,窒息般的张力在密合的空间中悄然浮动。 人们看见,店堂深处的暗影中,那个年轻秀美的姑娘仿若谪堕人间的迷途精灵,在夜的森林中茫然四顾。 迦蓝轻盈的走近墙边悬挂的镖靶,伸手摘下所有的飞镖,在距离镖靶六、七米开外的地方毫无征兆的突然挥手投掷,飞镖如流星赶月般瞬间穿越时空直没镖身,猩红色的镖尾密密攒集靶心。 没有人喝彩,所有的声音全都郁结在咽喉深处,人们忽然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仿佛在这溽暑炎夏的夜晚,饮入肺腑的空气于瞬间都凝固成了一块透明的冰晶。 好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迦蓝猛地睁大了眼睛,她刚刚还挺拔玉立的身形一下子垮下来。仿佛受到惊吓的小孩,迦蓝瑟缩而求援的看向小叶,握住小叶温暖干燥而又有力的双手时,她把脸埋入了小叶的掌心。 所谓真相,不过是一把锋利的薄刃,专门挑开已经愈合的伤口。如果不是这样,又何须费心掩埋。既然已经掩埋,那就不要再去触动。 “我不要知道真相!我不要!不要!”迦蓝在心里任性的喊着,泪水终于悄然滑落。 出乎六月的意料,今晚五哥的俱乐部竟然没有营业,显然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据六月所知,五哥的俱乐部开张近五年还从来不曾休息过。 从边门进去,诺大的仓库内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客人,连员工都不见踪影,只有豆芽和几个五哥跟前的兄弟守着门口向前来的客人致歉解释请回。理由是歇业盘点,可能要一个礼拜以后才开张。 看见六月,豆芽的脸上浮出一个惊喜的笑容,他友爱的搓搓六月的短发,轻声说,“六月,你来的正好,五哥心情不好,你去开解开解他。” 六月本来想耍酷摆个架子,看到兄弟们个个脸上都挂着心神不宁的表情,就知道五哥现在的状态一定很糟。 五哥对手下一向宽厚,在这里工作的员工从调酒师、服务生、DJ、伴舞还有一干林林总总的内务、保安等等,大家都把五哥视作兄长。 六月也一样受到五哥的体贴与关爱,只不过这些并不是她想要的,而她想要的五哥不能或者说不愿意给予,所以才会心生怨怼吧。 但是,我真的恨五哥吗?六月常常这样问自己。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不不,不恨,因为得不到,所以格外渴望。即便将来有一天我真的不再爱他,爱的反面也不是恨。 爱的反面只是不爱。只是漠不关心。 五哥仰靠在沙发上,面前的案几上已经堆满喝空的酒瓶,身旁是刚刚叫人搬来的整箱香槟。 五哥,少喝一点酒。 五哥,多保重。 是,五哥。 好的,五哥。 五哥。 他轻轻笑出声来。人人都叫我五哥。谁都对我那么恭敬。没有人敢对我说出一个不斯文的字。 我是谁?我是高高在上的五哥。 那么,谁是简明呢?难道不也是我吗?为什么同样是我,被唤作简明的时候就要忍气吞声、饱受屈辱?甚至保护不了自己年近半百的母亲。 妈妈。 那么温柔善良纤弱的女子,只是因为爱错了男人,就要一辈子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吗? 而自己的父亲,那个地位显赫而“博爱”的男人,却恣意的享受身边一个又一个女人的爱慕而无需承担她们的痛苦。 我只不过是他流落在外的五个孩子中的一个,如果要算上正室的那两个,那我岂不要成为“七哥”?是!因为我够强势,所以才格外得到他的欢心,他不是常说所有的孩子中最像他的就是我吗?可那又怎样,不管我有多么出色,我永远都是见不得光的暗地里的“野孩子”! 给我最好的教育,最丰富的物质享受,最大的特权优势,也给了我最黑暗的记忆。 五哥叹息着灌下一口酒。 可怜的妈妈!最后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告别人间也是需要勇气的吧。 可是,你有勇气去死,看着自己殷红的血液流淌着湮没视野中的空白,为什么当年没有勇气带着孩子离开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已经熬到了今天,我们不再是当年身无长物、只能寄人篱下的弱势母子,我早已可以脱离暧昧不明的父荫独当一面。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还选择了这么惨烈的方式离去! 五哥暴怒的掷出手中细长的香槟杯,一声脆响,撒开一片细碎晶光。 顺着面前逐渐接近清晰的影子向上看去,五哥看见了六月如花般盛开的丰美容颜,那一双翦水清瞳流露出仿佛母亲般的脆弱眼神。 啊……五哥无声的喊着,颤抖着伸出双臂,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投入胸怀,他环紧臂膀几乎要将六月勒进自己的体内。 五哥阖起双目,他诧异的发现,三十年来,自己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泪水滴落嘴角,味道是一片咸苦。 第二天,梁霄发现迦蓝和六月都没有出现,她敏感的觉察到一丝异常的况味。 不要紧,你们已经来到我的不夜城,就不可能再轻松的全身而退。 梁霄要小童通知所有团员,下午暂停练舞,会向大家宣布部分“不夜城”的脚本设定。 不夜城是被遗忘于所有神祗和世人记忆之外的一座城池。 这里的居民由被放逐的天神、被驱赶的恶魔、被抛弃的吸血鬼和被诅咒的凡人构成。 经过了岁月的洗刷和时光的打磨,所有的居民才恐惧的发现,他们都被遗忘了。 没有对与错的界定,没有善与恶的奖惩,没有贬谪也没有举升,没有感念也没有救赎,没有道德伦理,没有法律制度,甚至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空虚和颓戚。 原本各按其类的族群发现根本没有规则可循,于是全都惊惶失措。 大家发现,所有人都站在一样空泛虚无的时间边缘。 让你们失去所有的寄托和希望,这就是天庭、人间、地狱都一样的最大的惩罚! 当所有的秩序都失去意义时,事物便又回复到最初的混沌状态,但文明的痕迹不会就此消弭。 被放逐的神祗首先找回属于自己的职责,开始新一轮的规则界定,他们企图用这样的方式来获取天庭的认可和谅解。 出于天性,恶魔也开始作祟其间,致力于罪恶以诱惑世人来抵抗神祗们的救赎行为。 获得永生而丧失灵魂的吸血鬼们游离在城市之中,除了阳光和烈火,没有更多的具象律定可以束缚和诱导他们荒诞的视野。他们其实是异化了的凡人。 凡人是最迷失的族群,他们在善恶之间徘徊,在超脱和沉沦之间犹疑,一面渴望驱散黑暗的阳光,一面又妄想利用黑暗来掩盖自己自私膨胀的野心。 困顿不堪的挣扎中,不夜城里的居民逐渐形成了神祗与恶魔对峙、吸血鬼与凡人纠缠的僵持局面。 团员们目瞪口呆的听梁霄用一种毫无感情色彩的音调介绍舞剧的脚本设定,很显然,这样的内容设定已经完全超出了大家的相像能力之外。 梁霄不满的环视所有年轻美好却又迷惘的脸孔。一群头脑空白只会跳舞的机器!她拧起了眉,淡淡的宣布团会结束。 大家都没动,梁霄有点不耐烦的用笔敲了敲文件夹,转身要走。 “对不起,梁团长,我想这个设定并不完整是吗?那么,以后呢?”终于有个团员鼓足勇气问出声来,然后是一片低低的附和交谈。 “很好,我以为你们中间没有人会有疑问。”梁霄的脸上浮现一个嘲弄的笑意,她转过脸来,看到提问的是团里年纪最长的纪喆,一个舞技娴熟、爆发力十足的清俊男舞者。 一边是维持秩序、想把不夜城领上正途的神祗;一边是破坏纲常、想把不夜城推至万劫不复的恶魔。 空自拥有永生而没有灵魂的吸血鬼与没有永生但拥有灵魂的凡人,在探询和建立新的世界观与价值观的混乱交战中彼此排斥又彼此渴求,成为诸般神魔之间衡量胜负的砝码。 在撕裂身心的战役中,有的吸血鬼和凡人抵御不了两边的角斗,选择了逃避和沉沦;有的则达成了奇妙的默契,发现彼此靠近和付出时获取的那种充实和圆满是从来也不曾体验过的美好感觉。 终于有一天,所有争斗、怨恨、逃避或依偎的族群忽然发现,他们所有的居民连同这座不夜的城池其实只是天庭、人间、地狱三大结界用于打赌的筹码。 这样惘顾失措的人生只是用来验证先天赋予的秉性与后天觉醒的开悟之间,究竟什么会最终取得胜利的一段充满变数的试验。 揭开真相后,愤怒的情绪弥漫湮没了整座不夜城。 本来已经初步建立的社会秩序轰然崩溃,神祗们忘记了善良的意愿和光明的追求,恶魔们也因为被愚弄之后的狂怒而撕下最后的伪善面具。失落的吸血鬼和弱小的凡人身不由己的卷入了更深彻的绝望中。 这样浓郁的悲愤情绪在天地之间蔓延,逐渐波及到所有的城池,甚至连天庭和地狱都遍布末世般的哀伤。 三大结界的执掌者开始恐慌,他们无法继续控制原本各自虽有交涉却大致相安无事的辖区,眼看所有的文化沉积和物质建树都要毁于一旦。 叙述到最后,梁霄微微仰起了头,双目阖起,语气轻柔,似乎已经完全沉醉在自己的语声中。所有的团员也都有种恍若梦中般的缥缈感觉,脸上都出现了一种沉溺的神情。 梁霄突然收了声,团员们静静的摒息以待,她却只是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最后到底应该是一个怎样的结局,我还不知道。” 她的目光掠过所有团员的头顶投向不知名的远方,几乎自语似的说,“是啊,最后的结局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是,总会有结局的不是吗?” 团员们不知所措的面面相觑,梁霄却已经不再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匆匆离去前她交待了一句,“你们先加紧练习已经派发的基础舞步,脚本设定届时小童会整理出来发给你们。” 说罢,梁霄离开了教室,留下大段不着边际的空白,令所有团员都陷入了沉默。 结局! 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在期待一个结局。 会由谁来决定这个结局呢? 梁霄感喟的想,无论结局如何,都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已经失去了最美的年华,而在我最美的时候,你却没有留在我身边。 所以,不夜城的结局,已经与我无关。 想着,梁霄的嘴边挂起一丝苍凉的微笑。 ☆、第 13 章 13 迦蓝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睁开双眼时思维还停留在梦中。 那不是一个愉快的梦,虽然甫一睁眼立刻忘记了大半的情节,迦蓝犹自记得一些画面碎片。 比如低低垂下的暗红色帘幕,璀璨摇曳的枝形水晶吊灯,长长的水面般清冷的大理石甬道,面目模糊的巨型人像油画,还有大圆形喷水池中铺着青苔的石头雕像在月光下泛起淡淡的波光。 这是什么地方呢?迦蓝苦苦思索那些带有浓郁中世纪宫廷风格的场景,那么华丽却又那么冷清,即使在梦中亦能强烈的感受到其间弥散的深深寂寞。 迦蓝再次阖上眼睛用力摇摇头然后才又睁开双眼,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置身自己卧室的床上。昨晚发生的事情点点滴滴开始回到脑中,从六月的房间到建筑工地到小红楼再到翡翠海岸,桩桩件件都清晰的再现眼前,至于最后是怎么回来的,却已经没什么印象。 抓起床头的SNOOPY闹钟一看时间,迦蓝几乎没惨叫一声,这下就不是迟到的问题了,根本就是跷班嘛! 忽然想起昨晚在小红楼撞见的旖旎景象,还有梁霄恶意的无声喊话,迦蓝只觉得泄气,自从初见梁霄的那个夜晚开始,她的生活、工作就陷入了一片窘迫,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命定,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脱离以往规矩运行的轨道,失控在自己的掌握之外。 现在回想起来,梁霄对自己的态度和一度说过的话语其实都已经透露出太多含糊不清却又毫不掩饰的暗喻线索,迦蓝开始怀疑,这林林总总许多的怪事根本就是串连成一线的相同背景在作祟。 可是,拨开所有谜团后的真相会以怎样的面目出现在自己眼前呢? 迦蓝细细检阅记事以来的记忆,表面上似乎很圆满,并没有突兀破绽。除了十一岁至十四岁之间,因为父母意外逝世给幼小的心灵太大的打击,一度关闭了与外界交流的心扉,接受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辅导,在疗养院里颇住了些时日,而那些记忆也简陋的乏善可陈,其余的阅历过程和一般年轻人没有太大区别。 那么,问题会不会就出现在那三年余痛苦而又模糊的心灵修复期记忆呢? 迦蓝觉得头痛万分,现状太过混乱,头绪又无从理起,她简直不知道先该烦恼哪一件?是探寻奇怪的灵异碎片?追问梁霄的暧昧意指?还是处理柏林的背叛行为? 柏林。呵,柏林! 想起这个名字,迦蓝的心就立刻揪起,痛的几乎落下泪来。她是那样全心全意的相信他,相信自己和他的未来。还有六月,她几乎已经视为手足姐妹的朋友。他们就这样毫不留情的、狠狠的捅了她一刀。 而她对他们丝毫不曾设防,这才是真正猝不及防的致命伤啊! 想起这些,迦蓝几乎没有勇气推开房门走出去,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同住的六月,如果柏林也在,她更加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和心情去应对。 明明自己是最无辜的受伤害者,为什么还会这么怯懦和心虚?迦蓝想自嘲的笑笑,可脸上的肌肉和神经似乎已经失去的作用,不不,根本就失去了表情,好像脸已经凝固成了面具,徒具容颜,而不会变化。 原来人最难过的时候,不会哭泣也不会发怒,只会失魂落魄,茫然的失去表达情绪的能力。迦蓝悲哀的想。 可是,我总不能在房间里躲一辈子啊。迦蓝转头注视着窗帘缝隙中斜斜映入的阳光中翳翳翻飞的纷乱微尘,好像没有头绪的芸芸众生跌跌撞撞的在人生的漫漫旅程中错综切磋一样。既然躲不过,那就顺其自然的面对吧。 迦蓝轻轻叹了口气,强打精神起身梳洗更衣,然后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六月的房门开着,里面没人,迦蓝顺楼梯下来,很意外的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阖目安睡的小叶,看来昨晚是小叶送自己回来,之后就没有离开,也许守护自己很久,到自己熟睡才在楼下沙发憩着了。 迦蓝没有唤醒小叶,她找了一圈,没看见六月,不知怎的反而觉得松了口气。至于柏林,唉,不见也罢。 重新回到客厅,迦蓝注视着小叶安睡的容颜,不由又想起昨晚见到的路易。我以前认识路易么?应该认识吧?有几次看见小叶时心里都会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情绪,就是因为他令我想起路易么?一定是的。那么,路易是谁?我和他,还有那个莱蒙,又有什么关系呢?梁霄似乎也提起过路易,天呐,她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怎样的背景中呢? 迦蓝的头又剧烈疼痛起来,额角的血管暴突跳跃,她紧紧咬住了下唇伸手按住了太阳穴。 小叶的睡颜也并不安详,如剑般英挺的浓眉微微蹙起,嘴角紧抿,脸上流露出郁结难消的忧伤情绪,有时还会微微转侧叹息。 在梦中,你想起了什么?是失去的亲人么?还是以往曲折辛苦的灰色生涯中留下的阴影暗伤?迦蓝默默的看着小叶,尽管和自己在一起时的小叶大多数时候都那么体贴风趣俏皮,可她依旧能够感受到他不经意中常常会流露出的沧桑和无奈。 年轻聪敏的小叶,在他自己的领域内也算出类拔萃,而且早已功成身退,可还是有不能轻易释怀的往事吧。 人的一生中会受多少次伤,这是谁都无法预料和回避的吧。那么,每个伤口的愈合时间可不可以由自己来掌握呢? 虽说时间大神会摧毁哪怕最深刻的创伤,可是等待的过程每一秒都漫长的像一辈子。就算最后终于可以摆脱伤痛,可捱了无数个一辈子的痛苦历程已经磨损了原本最单纯清亮的灵魂,以后再美也都带了几分沧桑,早已失去了最初的那份纯粹的热情与天真。 迦蓝的泪水悄悄滑落。再见了,柏林。再见了,我纯美无暇的青春。她在心里无声的念出了告别的话语。 看着迦蓝辗转反侧的终于入眠,小叶才轻轻了、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迦蓝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平时的她看起来那么清朗单纯,但有时候又显得那么神秘莫测。好几次,小叶都讶异的以为眼前的迦蓝是个与迦蓝一样相貌却有着完全不同个性的陌生女子。 那是怎样的一种个性呢?小叶温柔而担忧的注视着迦蓝苍白的面容,如纸般薄脆的皮肤上那点殷红的眼泪微微跳动,有种心碎的、仓皇失措的美。 安详恬静的迦蓝,璨然而笑的迦蓝,仿佛流丽阳光下盛开而乐观旷达的向日葵。 阴郁暴怒的迦蓝,凄惶无助的迦蓝,好像清淡月色下纤柔而不堪负重的鸢尾花。 拉上窗帘,设定好空调,为迦蓝盖上一副大毛巾,小叶小心的离开房间下了楼,想了想不放心迦蓝独自在家,于是静静的在客厅沙发坐下。 已近凌晨,干脆等天亮再走吧。小叶想着,倦意阵阵袭来,终于斜靠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进入梦境的时候,小叶的意识还余有几分清醒,他在朦胧中无奈的想,为什么,又来到这样一个梦境呢? 穿越长长的时间隧道,小叶又来到十二岁生日那天全家聚首的餐厅。 黯黯的餐厅一角,店员特意熄了灯光,漂亮的蛋糕上燃起十一支细细的螺旋形彩色蜡烛,小小叶夕用力鼓足一口气吹熄了所有的火苗,充满爱意的欢呼声和掌声中,灯光亮起,小叶看见英俊的父亲和美丽的母亲都是一脸的宠溺笑颜。 我们的小叶许了什么愿望? 我要每天都过生日!小叶响亮的回答,和许多幸福的孩子一样,声音里充溢了太多得宠骄子的天真和顽劣。 是啊,十二岁以前的小叶本来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聪敏男童,父亲是海外归国的二代华侨,担任某大型文化传播经理公司的高级主管,母亲是家庭主妇,家境殷实,小叶对于生活的理解仅仅停留在上学放学看卡通玩电动的认识上,人间疾苦与他根本毫无关系。 如果不是因为那件至今未解的西洋古董陶瓷失窃事件,小叶的一生轨迹可能就会如同许多家世清白、天资聪颖的年轻人一样,父慈母贤、一家和美,而他也会按部就班的受教育、工作、恋爱、结婚、生子…… 可就是因为那年父亲经手的一桩西洋古董陶瓷华夏巡展,临结束的前一天晚上发生密室失窃案,丢了几件最名贵的展品,调查了许久也没有头绪,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最后大家怀疑这根本是一次监守自盗,目光全部投诸在小叶父亲身上。 虽然没有具体证据,父亲迫于压力却也只能引咎辞职,而且也没法再在原来的行业混下去,郁郁不得志半年后染上了酗酒的恶习,一日买醉后归家途中遭遇车祸,肇事车辆逃逸,父亲陷入深度昏迷,拖了足足两个月,在家里耗尽所有积蓄后撒手西去。 母亲性情原本柔弱,父亲酗酒期间就已经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和抑郁症,父亲车祸昏迷期间也差不多完全崩溃,料理家庭的重担几乎全部落在小叶的稚龄弱肩。 经历了这么跌宕突发的变故,小叶迅速成长起来,十二岁的少年已经懂事的令人瞠目,不仅要宽慰母亲,同时还要照顾父亲,同时应付闲杂事务,还要尽量保持学业。 饶是如此,小叶的努力还是无法挽回父亲的生命和母亲生活下去的勇气。父亲去世一个月之后,母亲终于受不了打击吞下了整瓶安定,小叶真正成了孤儿。 其实国内也不是没有亲友,以往家境殷实的时候往来也颇为密切,父亲失意之后,却都渐渐音讯寥然,所谓人情冷暖,小叶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尝到其间滋味。 父母双亡,亲友们统统不愿接手照顾未成年的小叶,家里资产也已经全部用罄,连房产都被银行没收充抵未缴清的借贷,折下来的差价被不良亲戚私挪,小叶一介孩童根本无力争取。 小叶不愿意被政府送入福利机构,开始了与从前养尊处优生活完全不同的流浪生涯,流落街头近一个月,如果不是恰好遇见过路的黑牛,大概已经被三教九流的黑暗帮派胁迫成为偷窃抢劫的同伙案犯。 小叶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十三岁生日前夕的夜晚,自己被几个小流氓按住逼着他切断尾指为盟加入所谓“九指帮”,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身上的重重束缚,那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渐渐逼近,小叶记得那弯冷冷的刀锋上映出的自己绝望无助的眼瞳。 是正好经过的黑牛,仿佛天降的黑色神兵,挥手间撂倒所有歹徒,然后俯身用力抱起小叶离去。躺在那个温暖宽厚的胸膛中,一声声强劲规则的心跳声至今犹在耳边。 虚弱的小叶再次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两张深思而关切的面容,一个是黑牛,一个是洛阳。从此以后他们成为小叶的兄长、师傅、也是伙伴。 虽然洛阳和黑牛给了小叶比以往更丰厚的物质生活、更优越的教育条件以及丝毫也不逊于父母的细致关爱,后来出现的青越也几乎充当了母亲的角色,小叶此后的人生虽然充满变数却也丰富充实、满载温暖,但小叶已经不复当年的天真少年。 虽只短短的一年,突如其来的磨难磨损的不仅是小叶的丰美生活,更磨砺了小叶稚嫩单纯的心灵。 十三岁的小叶,就已经沉静懂事的像个大人了。 小叶常常能感觉到黑牛、洛阳和青越投诸在自己身上的错杂糅合了太多心疼歉疚的目光,他却只是满不在乎的笑笑,做这一行固然是为了帮黑牛和洛阳的忙,又何尝不是报答他们对自己形同父兄般的恩情。 其实做什么不一样呢?不过是谋生的手段罢了。如果有捷径可以获取更好的生活,还可以帮助自己的亲人朋友,同时说不定也于社会有一定的益处,那也无甚不可。 他们早已达成了默契,窃取商业资料的行为必须遵循某种无形的原则,那就是不致人死地、执行对象有不良商业记录、具备直接或间接社会公德意义、决不损害国家利益。 也正是因为这样,八年的灰色生涯有惊而无险,终于没有留下不可弥补的痛脚而得以顺利退休,同时赢得行内的无双口碑。 可是,有着那么丰富的经历,小叶却还是感觉无比空虚。 心底仿佛裂开一个无底的深洞,再充裕的物质、再绮丽的艳遇,哪怕是黑牛他们几同亲人的浓烈感情,都没法填满这个深深的空洞。 小叶觉得非常寂寞。那是一种穿越岁月的寂寞,好像万古寒冰一样,最明丽的阳光也无法将其融化。直到遇见了迦蓝。 初次见到迦蓝,小叶就有一种撼动心神的感觉,他敏感的察觉到这个看似阳光般流丽的女生,身上常常有一种不经意的彷徨失措,好像黑夜里走失的精灵,回首时不见了前尘归途。 小叶常常会以为,迦蓝和自己一样,是迷失在时间边缘的孤单灵魂。 所以才会那么毫不犹豫的作了决定吧。 没有更多的思考,无需理性的判断,只是听从自己的内心罢了。 唉,迦蓝。 小叶在梦中看到自己十一岁时天真无邪的模样。 这么多年来,这个梦陪伴着小叶成长,无论他怎样努力的去忘记幸福的几近凄凉的童年,却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个如今看来透出的苍凉意味远远胜过美好感念的梦境。 而且每次沉浸其中时,小叶另外一半清醒的意识都会明白的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梦,所以也无法完全沉溺。 这样半梦半醒的状态成为小叶成长岁月中最大的精神折磨。 无法享受美好的回忆,也无力拒绝痛苦的回味。 既成的伤口因此被时时检阅,不能安然愈合。小叶表面上看起来总是笑嘻嘻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可眼底的忧伤却也从来不曾散去。 许多时候,满脸的欢颜不过是拒绝旁人探询的铠甲。 许多时候,善意的探询其实也是一把割开创伤的无形薄刃。 所以,面对小叶对往事绝口不提的态度,黑牛他们也不敢轻易涉及相关话题。 人们对于自己和他人的创伤其实都是无能为力,所能做的也不过是静静的等待,寄期望于流年似水,即使不能疗伤,也能扬起时间的灰烬掩埋所有痛楚的痕迹。 和以往一样,在无边无际的辛酸悲戚中看着小小叶夕度过了幸福洋溢的十一岁生日,小叶叹息着醒来。 他是多么希望自己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个只有欢乐、没有悲伤的幸福时刻,就算只是做梦,只要没有杂念的沉溺其中享有那片刻的欢愉,哪怕一次就好。 可是,他做不到。 他只能无助的悄立在梦境与现实之间,任由那一幕良辰美景如薄刃般无声的一次又一次揭开创口,真切的感受那份颓然而至的锥心刺骨之痛。 醒了以后,心里是满满的失落和空虚。 小叶终于睁开了双眼,他看到迦蓝愁损的容颜和清亮的眼瞳。 午后的夏日阳光穿过宽大的窗沿斜斜的映入迦蓝的眼瞳深处,她的目光似乎已经穿过小叶的身体投向不知名的远方。 小叶觉得迦蓝的眼神是那么的熟悉,他忽然想起来了,那不正是自己极力掩饰的情绪么? 无边无际的空虚、忧伤和苍凉。 ☆、第 14 章 14 六月不知道五哥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他现在是如此的脆弱和需要安慰。 六月将五哥的头温柔的拥在怀中,手轻轻的拍打这个男人宽厚却又寂寞的脊背,一下,又一下。他们就选择这样一个彼此慰藉的孤单姿势度过了一整个夜晚。 多么温暖的拥抱啊! 五哥阖上双目,深深呼吸着六月身上女性的柔美气息,发丝中传来的阵阵清香就像母亲常用的那只香波,他觉得绞痛的心灵渐渐松弛下来。 五哥那么大力的拥抱,几乎要揉碎了六月全身的骨骼,但六月丝毫没有挣扎,在这样近乎疼痛的零距离接触中,她感到无比的安心和快活。 六月真切的感受到,五哥是真的需要自己。 原来被需要的感觉是这么美好,六月叹息着想。那种感觉就好像一直孤独无依的走在一条黑暗通道中,彷徨的无所适从,忽然有人向你发出呼唤,一波又一波声浪袭来,催开了内心密合已久的栅栏,满满一心田的莲花就此盛放。 好美!这种需要与被需要的感觉真的好美! 无声哭泣的五哥紧紧拥抱着六月,他忽然感觉到自己裸露的颈后皮肤上有温暖的液体一滴滴落下,发出轻微的声响,溅开后沿着颈项慢慢淌下,渐渐打湿的衣裳黏着在皮肤上形成小小的张力。 五哥觉得即使是那样微小的张力却也仿佛已经穿透肌肤直抵肺腑。唉,六月,小小的六月!一直知道六月对自己的爱慕,但自己早已失去尝试爱的勇气,甚至失去接受爱的勇气。 五哥忽然想起六月那次从玻璃客座中蹒跚走出时的模样,满脸自暴自弃的戾气,她看向自己的眼瞳中流露出的绝望与悲哀。 对不起,六月。我是那么懦弱和自私,所以才会选择这样一种疏离冷漠的生活态度,因此才会吝于向任何人传达感情,包括自己的母亲。如果我愿意早一点付出努力去开解去挽留,妈妈就不会这么绝望的转身离去吧?现在,对于你,我又该怎么办呢? 这样一个悲伤的时刻,五哥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他只能紧紧拥住臂弯中的柔软身躯。 黑暗中,他们依偎着用泪水相互洗刷对方和自己一样千疮百孔的灵魂,以求获得更多的温暖和勇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六月慢慢离开五哥的怀抱,她的脸上犹自带着泪光,却已经展开了一个璨然的笑颜。 五哥,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 不等五哥说话,六月已经起身走向中央的领舞高台,选了一张氤氲动人的唱片,打开头顶的几盏射灯,明亮的光柱在昏黯的环境中开辟出格外清晰的场地。 六月静静的站在舞台的中央,缓缓伸展起手臂,微微垂首,一足斜开,一足绷直指尖抵地,摆出优美的起势。 然后,六月跳出了她年轻的生命中至今为止最投入的一场舞蹈。 人的一生究竟要穿过多少次的磨难?要承担多少磅的负重?要挣脱多少重的束缚? 人的心灵究竟有多坚强?才可以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挫败、伤害下依旧保持强悍而不屈服? 我们的生命是那么辛苦,最后能否得到想要的幸福? 付出了那么多,真的只是为了有一瞬间的满足么? 都说青春最美丽,爱最崇高。为什么最美的时候,我会那么愤怒?那么卑微的渴望爱,得到的却总是伤害?仿佛一柄双刃的利剑,割开自己的同时也撕裂他人。 明天的明天会怎样?永远的永远有多远?黑夜的尽头是否依旧是黑夜? 要如何才敢推开面前紧闭的门扉?要怎么才能拥抱灼热的阳光? 为什么,和你站的那么近,还会觉得那么冷? 音乐早已停止,六月犹自不停舞蹈,肢体柔软灵动,静若深海,疾似狂风。 太多的情绪宣泄其中,太多的委屈、悲伤、怨怼、愤怒、倦怠、祈求、希望、倾诉…… 五哥默默的注视着光束中翩然起舞的优美身形,他居然看懂了六月的意思。 渐渐的,已经干涸的眼眶中重新泛起泪光,五哥悄然起身上前,在六月不敢置信的脆弱眼光中,他温柔的揽她入怀。 他们一起在灯下轻轻摇摆。 六月的呼吸声略为急促,好像时时拍打海岸巨石的浪花,常常溅起了一丛丛白色的水花,落入洋面又激起无数泡沫,转瞬又纷纷汇聚湮没在新一轮的浪涌中。 五哥俯首细细咬噬亲吻六月耳后的细腻肌肤,他听到六月无奈的叹息。 六月。他轻轻的呼唤。六月,六月。一叠连声的呼唤着。每念出一次这个名字,六月就柔顺的答应一次,五哥的心里就涌起一分暖意。 六月,留在我身边好吗?好不好? 他觉察到了她的颤栗,好像微掀的波澜,臂弯相触的肌肤也似乎有微微的电流激过。六月停下了舞步,身体渐渐凝滞成雕像。 怎么?不愿意?五哥竟然紧张起来,心里有无形的弦渐渐绷紧。 六月慢慢挣脱五哥的掌握,站直了身躯,她静静的凝视着面前这个一直令她千回百转的男子,她看到他眼里的无助和需要。 还要什么语言和动作呢?六月伸手捧住五哥的脸颊,仰起脸深深的吻了过去,她听到五哥宽慰的吸气声,然后作出了拨人心弦的回应。 六月阖起双目,眼角的泪滴无声淌下。 柏林静静的坐在林宅门前的台阶上已经两个多钟点,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暗紫中泛起的透亮橘色消失在剪影似的树影背后,他还是不知道该怎样去敲响那扇熟悉的几乎刻入心扉的门庭。 迦蓝。迦蓝。 迦蓝璨若暖阳的笑容,清脆飞扬的纵声欢笑,纤细美好的身形,甜蜜芳香的亲吻,和煦大方的言行,倔强坚持的神情,俏皮机灵的口齿。 还有,最后那一声凄凉无奈的叹息。 柏林紧紧的攥起双拳,指节泛白,指尖用力抵住掌心,好像这样就能够缓解内心紧缩疼痛的感觉一样。 可是,他还是觉得窒息。 满怀的愧疚和不知所措都逼得柏林不得不张开嘴一下一下呼吸,才能将足够的新鲜空气送入肺腑。 我错了!我错了!原来迦蓝在我生命中早已是不可分割的肢体。我不该这么轻易接受诱惑。可是来自六月的那么蛊惑玄媚的诱惑,要什么人才能够抵挡! 想起六月那张从来都带着讥诮的挑衅笑颜,柏林又有一刹那的失神。 这时,马路那头传来车轮摩擦地面的尖利声响,一道灯柱打亮、接近、停歇在路边。 光影中,柏林看到六月从车上下来,随后一名有着宽阔肩膀的男子也下了车陪同在六月的身侧向自己走来。 几乎是同时,柏林听到身后的门庭开了,他下意识的起身退下台阶一转头,就看见了站立门口的迦蓝。 迦蓝的脸上没有表情,她的眼神里也不带丝毫奇突情绪,站在哪里,浑身没有烟火气,仿佛静立时间之外的洁白雕像。 柏林觉得心头一热,几欲上前拥抱那个纤细的身形,他忽然又站住了。 他看见迦蓝的身后另外伫立了一名年轻男子,帅气的脸孔上同样没有表情,漂亮的眉睫深处却几乎映出了漫天的星光。 中间隔着柏林,迦蓝和六月遥遥相望。 两个年轻秀美女子的目光撞击在一起,都是一式安详淡然的宁静的表情,旁人却分明感到空气中有无形也无声的波涛层层推进,又层层后退。 柏林看着身前身后这两个都与自己一度那么亲密、但此刻又不约而同持有冷漠疏离态度的女子,大脑一时失去了应对指挥的能力,只能长久的、呆滞的保持无所遁形的尴尬姿势。 下午的其余时光,迦蓝盘踞在书桌前完全埋首计算机中堆积的翻译稿中,一串又一串德文的工业用语几乎占去了她的全部心思。 把痛苦和困惑统统溺毙在工作中,她自嘲的想,至少比溺毙在美食中容易保持体型。失去了父母,模糊了记忆,爱人也背叛了,如果再丢了饭碗,或者因为超重而失去寄托大多数业余时间的半生爱好,那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不不,怎么可以纵容自己沦落到这样凄惨的境地。迦蓝摇摇头,怔忡的笑了。 得到迦蓝的许可,小叶并没有离开,他安静的坐在平时六月常坐的沙发一角翻阅画册杂志,偶尔会取过纸笔匆匆涂下一些线条。 屋子里只有迦蓝指下敲击键盘的声音,窗外的天色渐渐暗去,小叶起身开了灯,然后独自走进厨房。 早已习惯独立生活的小叶整治简单的晚餐手势也丝毫不输打开保险箱时的纯熟。检阅冰箱,发现里面几乎空空如也,小叶会心的笑了,这个迦蓝,和自己一样,也过着简单的近似简陋的生活。 等迦蓝从计算机中抬起头来,小叶已经费尽心思做了一道水果鸡蛋沙拉、两份煎鸡蛋和一个蛋花清汤。 “真要命,今天和鸡蛋过不去。”小叶笑嘻嘻的说。 看着小叶灿烂的笑容,迦蓝但觉温暖,再没胃口也得吃一点。 晚餐后,小叶帮忙收拾了餐具,看看神情安详的迦蓝,起身告辞。 “迦蓝,”小叶温和的唤道,“你知道,我总是在那里的。” 迦蓝明白小叶的意思,恬静的笑笑,不做声,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她送小叶出去,甫一打开门,就看见了柏林和从路边趋近的六月,还有六月身边镇定泰然的五哥。 六月看到柏林时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把目光投向门口的迦蓝,迦蓝一脸的平静,她忽然觉得伤感。 自己怎么会这样糟蹋自己呢?完全没有理智的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别人。如果不是我的介入,迦蓝还会是以前那个全身洋溢明媚气质的阳光女孩吧?她会和柏林一直携手走下去吧?当然,柏林也实在不是个好男人,可是,如果没有外界的诱惑,他不好的那一面可能会永远沉睡下去连他自己都不会察觉吧?说到底,自己是有错的。 这么多年来,六月第一次真真切切尝到歉疚的滋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想,我一定当柏林是空气。 可是,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我要重新来过的事情又何止这一桩一件?六月悲哀的想着,沉痛的情绪已经渐渐爬上了眼角眉梢,仿佛潺潺的的溪水一样静静流淌开去。 迦蓝觉察到了六月眼底渐趋浓郁的悲伤。 真奇怪,我居然一点都不恨六月。迦蓝想。为什么要恨六月呢?仅仅因为她和柏林肌肤相亲超越了友情的尺度么?就算柏林是自己的男友,只要男未婚、女未嫁,谁又能绑住谁呢?道德?道德!呵呵,这个时代什么都极大丰富,只有道德领域,早已被遗忘在了人们的视角之外,贫瘠干涸的像最荒凉的沙漠。 再说,如果人连自己的意志行为都不能完全约束,又凭什么要求别人去制约自己呢?迦蓝的眼前闪过自己如中魔障般掷出银叉时的那道冷冷的寒光,她痛苦的阖上了眼睛。 彼此有着默契而局促的联系的三个人各怀心事,顾盼不语。不明所以的小叶和五哥也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的暧昧张力,但都没有作声,只是各自站在自己关心的女子的身旁,希望能够悄然传递给她安心的力量。 这样的对峙令所有人都感到窒息。 包括另外一幢楼中,厚厚帘幕背后的路易。 看着迦蓝淡漠中渐渐泛起痛楚的苍白容颜,路易觉得心痛而又无能为力,几乎要阖严窗帘不再关注。 注意到路易蹙起眉峰流露出无奈表情的面容,一直在研究一本心理学着的莱蒙好奇的放下书走了过来。 “怎么,路易?我们的小姑娘遇到麻烦了?”莱蒙透过帘幕之间的罅隙看到了对面静谧中透着尴尬的场景,他轻声的笑起来,笑声里满是调侃阖戏谑。 “哦,真有趣,路易,想起来了吗?那年的那个晚上,伊丽莎白也是这样不知所措的站在你和那个红发小子的中间,你那时的脸上就是迦蓝现在的这种表情。就是那一晚,我把你彻底拽进了我们的世界。”莱蒙几乎是漫不经心的说,一边优雅的弹了弹袖口的微尘。 路易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但转瞬即逝,迅速平静下来,冷淡的看不出一丝异样。 莱蒙却又笑起来,他完全清楚自己言语的杀伤力,“路易,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做一个吸血鬼。”他愉快的摊开手掌满不在乎的说,“至少我们都拥有永生不是吗?” 可是,这样痛苦的永生,我宁愿不要。路易无声的自语,不再理莱蒙,转头看向窗外,看到的情景却又令他吃了一惊。 对于迦蓝和六月的跷班,梁霄敏感的觉察到了一丝特别况味,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不可遏制的窥探欲念,和自己斗争了半天,天使宽厚的一面终于颓然退场,恶魔狭隘的一面则窃笑着登场。 梁霄没有通知小童,从团员资料中查到了迦蓝的住址,她叫了部街车独自前往。 梁霄并不知道过去以后见到迦蓝该说些什么,所以在临走时顺手抄起了整理在案的一卷“不夜城”资料,似乎这样就有了夜访团员的有力理由。 到达林宅时,梁霄看到了那一幕的暧昧与静穆,凭借自己多年流连情场的经验所赋予的直觉,她嗅出了其中的玄妙味道。 梁霄几乎忍不住要恶意的讥笑出声,但理智阻止了情感的真实流露,她装出浑然不觉的恬淡表情,穿过六月、五哥和柏林,来到迦蓝的面前。 “迦蓝,你……”梁霄的话音突然梗塞在了咽喉深处,她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眼神犀利的聚焦到迦蓝身后的那张脸庞上。 那一刻,迦蓝和小叶清晰的看见,梁霄的瞳仁骤然收缩成了一个黑点,脸上渐渐发白失去所有的颜色,她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要呼唤什么,但终于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凝滞成了一个怪异的表情。 “梁团长?”迦蓝轻轻喊着,适才见到梁霄时心里泛起的愧疚逐渐被担忧所代替。 梁霄蓦然转身,趔趄着走开了几步,猛地仰起脸,喃喃的、叹息似的自语,“路易,真的是你么?路易!”然后又突然转回来,前行几步,一手撑住了迦蓝伸出的手,一手却用力而又缓慢的探向迦蓝身后的小叶,指尖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小叶有点诧异的看着这个面容姣好的陌生女子,不知道她看自己的眼神为什么会这么奇突,注意到梁霄不同寻常的探索姿势,他礼貌的欠了欠身微微一笑。 看着这个假想了千百万次、璨若星光的美好笑颜,梁霄觉得自己忍耐了这么多年的、满载痛苦的心脏终于不堪重负的挣扎着跳出日常的频率,然后“噗”的一声轻响碎裂开来。 在一片惊呼声中,梁霄软软的倒在了迦蓝身上。 来不及惊惶,小叶抢前一步在梁霄和迦蓝一起倒地之前扶住了梁霄。六月和五哥已经跑了过来,大家对视了一下,小叶果断的打横抱起了梁霄,五哥帮忙托起梁霄的后脑,簇拥着上了五哥的车,发动车身直往医院。 林宅的门口突然只剩下了一个柏林,满脸错愕之下依旧不知所措,看着空荡荡的四周,他忽然明白了一个现实,那就是根本已经没有人关心他的存在。 站了许久许久,柏林才垂头丧气的离去,原本高大英挺的身形在昏黯的夜色中颓戚模糊成了一团暗影。 梁霄猛然仰起的、暴露在路灯下的茫然脸容清晰的映射进了路易的眼瞳,片刻的迟疑之后,他想起了当年那个年轻美丽的中国女舞者,是自己请她来指点迦蓝,可后来她居然要求加入他们那个黑暗的领地。 路易记得那个荒谬的要求就那样从那个姑娘的口中提出,他是那么震惊和愤怒,立刻冷漠的将她逐出了自己和迦蓝的生活。而如今,她又出现在迦蓝的身边。那样大的反应,是因为看见了酷似自己的小叶吧? 这么说,她从来不曾忘记自己。 那么,她接近迦蓝是否也是为了自己呢?那对迦蓝又意味着什么? 路易觉得疲倦万分,一种无可奈何的宿命般的悲观情绪悄然袭来,湮没了全部的身心。 他颤栗着想,上帝啊,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可依旧无能为力。 我是多么想给迦蓝一个正常的、充满阳光的人生。 可是,事情的发展往往无法预料也无从掌控,更不能随心所欲。 仁慈的天父,如果你非要迦蓝看见丑陋的生活真相,那么,就请你采取更温和的方式来降低会给她造成的冲击和伤害吧! 如果你只是为了炫耀神力昭示真理或者抵抗天庭以外的邪恶气息,就让我来承担所有罪行的后果吧! 路易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 ☆、第 15 章 15 路易,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做一个吸血鬼。 莱蒙嘲弄倨傲的声音在路易的耳边响起,他突然感到一种无法遏制的痛苦与愤怒。上帝啊,如果可以,我真的会杀了他!他几乎是僵硬的强迫自己离开窗边、坐到远离莱蒙的书桌后面。 然而莱蒙还是没有放过他,他小心翼翼的端详着自己的指甲,雪白、光洁、修的整齐秀气,他满意的笑了,咧开的嘴唇边缘微微露出尖利的獠牙齿端。 “有时候我真觉得奇怪,路易,我怎么会这么迷恋你。”莱蒙的脸上浮现一个深思的、近乎温柔的表情,在柔和的光线下,皎洁的面容中透出了几分天真。“唉,也许你是我一手创造的缘故?你知道,我等你长大等的几乎失去了耐心,呵呵,不过这一切还是值得的不是吗?” 路易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莱蒙的话语。 然而,一旁的伊凡细心的注意到,主人垂收在桌案后面的双手已经紧紧的握到了一起,指节因为用力呈现一种奇特的力度形态,似乎要撑破皮肤节节粉碎才会松开。 主人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身世,伊凡想,那些回忆一定令他十分痛苦吧。 莱蒙了解路易漠然面具背后所掩藏的巨大痛苦,他愉快的笑了,“我可真佩服自己,会有那么绝妙的主意!路易,那时候欧洲大陆上游荡的吸血鬼可真不少,天呐,那些肮脏的、邋遢的、我的同类们,出没在野地和暗巷中,吸食那些同样肮脏邋遢的农夫和流浪汉的血,呃,这简直让人恶心。”他嘟囔着作了一个嫌恶的表情。 “我可真寂寞,但是那样的伙伴,呸!我宁愿孤独的游荡。”莱蒙有点伤感的眨眨眼睛。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路易?”莱蒙惊醒似的问,“我的祖上其实也是贵族后裔,呃,我祖母,是一位子爵的女儿,可是爱上了一个皮货小商人的儿子,几乎被逐出家族的族谱。唉,为什么,美好的东西总是败落的那么快呢?” “所以,我怎么能与那些平凡低贱的吸血鬼为伍,我的伙伴也必须有着高贵的门庭和教养,而且要够美貌。”莱蒙用一种近似眷恋的目光注视着路易,好像一名画家在欣赏自己最杰出的画作。“瞧路易,你是多么完美,而这些都是因为我天才的念头,哈!” “够了,别说了,你为什么不去看看那些和你一起搬来的中国瓷器玉器?也许弹琴?这些也都能取悦你自己。”路易厌恶的打断莱蒙的自我陶醉,他的目光落在面前莱蒙非要摆置出来的一具据说是中国元朝的玉海古玩上,眉峰微微蹙起。 “好吧好吧,我可以说的简单些。我们的新伙伴大概还不清楚他主人的来历是吗?”莱蒙俏皮的扬起一条眉毛。 伊凡没有作声,事实上,他确实想知道更多关于路易和莱蒙的往事。 路易太了解莱蒙了,他知道莱蒙喜欢炫耀和卖弄,如果由他来叙述,所有扭曲的经历都会被渲染成一幅创世纪般的、史诗似的无上美景。 “事实是,莱蒙迷上了东方传入欧洲宫廷的青瓷玉器,进而迷恋上了神秘的东方文化,他是个疯子。”路易制止莱蒙的叙述,用一种念书一样的冷淡语调简单的说。莱蒙戏谑的看着路易,作了一个鼓励的表情袖手旁观。 路易最恨莱蒙这种猫捉老鼠似的游戏态度,他几乎要拂袖而去,但以自己对莱蒙的了解,他知道,莱蒙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他会在今后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的撩拨自己的怒气以作为闲暇时分的游戏。 那么,就让我自己一次讲完你要讲的无聊故事吧。路易无奈的想。 “莱蒙是贵族制度的狂热拥护者,后来又迷恋上了东方文化。他获得了永生,制造着罪恶,却还不肯安守于寂寞。”路易讽刺的说,“他居然疯狂到委托一个阿拉伯商队特意从遥远的文明古国,用非法的黑暗途径窃取了一户王候人家刚刚出世的男婴,然后千山万水带到法国,暗授给一位久无子嗣的公爵作养子。” 莱蒙一脸的得意笑容,一旁的伊凡却渐渐睁大了眼睛,这样的想法和做法确实匪夷所思。 “那个男婴受到整个家族的质疑,但碍于公爵的一力维护和疼爱,没有人敢反对孩子加入族系的决定,而这个聪敏漂亮的东方男孩甚至得到了当时的法国皇帝的格外欢心。“ “男孩长大后,娶了来自巴伐利亚的美丽郡主,后来生了一个混血的男孩。”路易的脸上忽然起了一道波澜,“此间,莱蒙就一直静静的守候在阴影中,直到那个混血男孩长大成人娶了一位美丽的英国贵族姑娘为妻,他一直等着他的猎物成为一名身心成熟的男子。” 路易忽然收了声,伊凡注意到主人的嘴角微微跳动了一下,密合的房间中没有风,但路易垂下的长长发稍却微微颤动起来,似乎正在忍耐巨大的痛楚。 半晌,路易才冷冷的说,“然后,在我三十岁生日的那个晚上,宴会结束后,莱蒙就送了我一份独一无二的华贵礼物。永生。”他干巴巴的结束了叙述。 莱蒙对路易的叙述显然很不满意,但看到路易已经接近极限的忍耐表情,终于意犹未尽的叹了口气,“好吧,就是这样。想想看,黑色发丝黑色眼瞳的东方少年,金色发丝栗色眼瞳的欧洲公主,那么完美的结合,”他几乎是神往的吹出一声低低的口哨,“路易,你是那么美好,这样的风华怎么可以为时间所折损呢?我要带给你永生!我要你停留在最美的时刻!我要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室内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莱蒙觉得颇为无聊,他抱怨起来,“见鬼,你们平时都这么静默么?这里简直就像一个巨大的、华美的。却令人窒息的棺材。或者我该去人群里走走,也许能够找到新的伙伴。” 路易没有理会他,心里却想着,他如果真的可以找到新的伙伴,也许才会离开我身边。他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邪恶的念头,莱蒙应该还没见过小叶吧?如果他看见另外一个自己出现在面前,而那个青年又有着比自己更生动的性格,或者他会选择小叶作为自己新的猎物,而自己就可以从此摆脱他。 路易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不,这太疯狂了!我快要变得和莱蒙一样疯狂而没有理性了!他用力摇摇头,把这个可怕的念头驱散开。 虽然路易的叙述简洁而冷淡,伊凡仍然感到荡气回肠。他忽然觉得,莱蒙有他自己的坚持和逻辑,也许不是善良的、正直的,却也是执着的、动人的。 在前往医院的途中,梁霄恢复了意识,她睁眼看到小叶的瞬间又有一丝悸动和恍惚,但出于舞者的敏锐感觉,她终于发现小叶其实不是路易。 梁霄拒绝去医院,而是要迦蓝他们将自己送回了小红楼。教室里今晚没有什么人留下来加课,一进教室,梁霄就看见了小童。 小童一直静静的安坐在那架半旧钢琴后面,看到梁霄面如纸色的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的正是下午缺席的迦蓝和六月,他觉得有些奇怪,迎上去扶着虚弱的梁霄沿墙慢慢坐下。 五哥和小叶已经先行离开,在梁霄的授意下,迦蓝和六月默默的随她进了教室。 “小童,你先出去。”梁霄简短的说,小童依言离开了教室。 空荡荡诺大的教室中,只剩下了她们三个人,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说话,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梁霄若有所思的观察着面前同样盘腿坐着的两个年轻女孩,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迦蓝微微转侧了脸庞看着漆黑的窗外,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晦涩的迷雾,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情绪,眼睛里是一片完整的空白,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的困顿不堪。 相形之下,六月要显得有生气的多,眼瞳中似乎有星光逸出,光彩闪烁,脸上带了一抹缥缈神情,人有些苍白,但两颊又泛起微红,虽然坐在那里,身体却不安份的轻轻摇摆,似乎静止的身躯中有个正在跳舞的灵魂。 奇怪的比照,奇怪的表象。 梁霄不禁暗自揣度,联想起刚才在林宅门口看到的情形,她略略猜出了几分端倪,无他,必是感情纠葛。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迦蓝现在的状态显然很糟。 不知道为什么,梁霄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看着迦蓝几乎半透明的皎洁面容,她的心里掠过一叠无声的轻笑,但很快又觉得烦躁起来。 为什么,她咬牙切齿的想,你这么走运而我这么背!梁霄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扑上去扼住迦蓝纤细的颈项。幼年时获得路易的全心呵护,后来他离开你了,现在却又出现一个替身来继续爱护你! 梁霄想起了小叶年轻帅气的笑颜,心里的刺痛一阵阵袭来,她又羡又妒的盯住迦蓝。 不,正因为他不是路易所以我才更恨你!因为,他比路易更好!这个年轻人是个正常人,这样你也就无须付出任何代价就可以享受完整的爱情!幸运的姑娘,那个年轻人爱慕你,难道你不知道么? 几乎花了全部的力气,梁霄才能够阻止自己作出失态的举动,她终于吃力而又冷静的开口,“好了,我累了,你们也回去吧,明天不要迟到,以后也不要缺课。小童!” 小童应声进来,默契陪同梁霄离开了教室。 六月悄悄抬起头来看了迦蓝一眼,出乎她的意料,迦蓝并没有因为柏林与自己的事情而表现出或隐忍或震怒的情绪,她看起来疲倦而凄惶,一副心神不属的模样。 今天晚上,六月本来是在五哥的陪同下去林宅整理行礼,准备搬到五哥那里去住,没想到会出现这么戏剧化的场面。此刻,教室里只余下她们两个人时,面对迦蓝完全消极颓戚的态度,六月原先准备好的一套致歉告别的说辞也再难出口。 “迦蓝,不管怎样,我都该说声对不起。”六月终于还是开了口,她的声音不大,但蓦然出声,打破了诺大空间中维持已久的寂静,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迦蓝依旧望着窗外,好像外面浓浊的黑暗中开出了洁白的花朵一样,一脸的专注与困惑。 六月摒息等待了好久,都不见迦蓝有任何反应,她开始觉得不安,不清楚迦蓝到底在想什么,这样的沉默究竟意味着鄙弃不理还是真的另有心事以至对其他的声响都充耳不闻。 不知道过了多久,迦蓝才慢慢的转过脸朝着六月展开一个安静的微笑,但不知为什么,这个笑颜在六月看来是那么的苍凉孤苦,她觉得心里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有没有发现,原来待在黑暗中反而觉得更安全,”迦蓝呓语似的轻声说,“什么都看不见,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当它不存在。” 六月注意到迦蓝用了一个第三人称,言辞的表达也十分模糊、令人费解。 “它是什么?柏林?还是谁?”六月小心翼翼的问,她看出迦蓝此刻的情绪有点反常,生怕措辞不当可能会刺激到她。 迦蓝居然也迷惑的蹙起了眉尖,苦苦思索了一会儿才摇摇头,“不,我不知道。我,我也不想知道。”这个问题显然令她不安,六月看到迦蓝已经毫无血色的两颊愈发浮现了一种几近晶莹透澈的清辉,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是用奇特可以形容了,几乎可以称之为诡异。 “好了,好了,迦蓝,我们回家去好吗?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也许会感觉好过点。”六月感到深深的歉疚,于是态度越发的温柔体贴。 迦蓝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一样听从六月的牵引安排,乖乖起身随六月一起回了家。 回到林宅一进门,六月就看到地上有一本整理好的“不夜城”文件,显然是梁霄带来遗落的。 安置好迦蓝睡下后,六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面一切维持原样,包括凌乱搭在床头的毛巾浴袍,音响台上迦蓝留下的苹果西打。浴室里垂在浴缸边缘、没有旋紧的花洒有水珠滴落,“啪嗒、啪嗒”打在瓷砖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声响,在这样的深夜里,听起来有种格外寂寞凄清的韵律。 才不过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却似乎已经遥远的不可触及,真正恍若隔世一般。 六月叹息着跌坐在床头,她顺手拿起“不夜城”的整理稿,内容似乎并不完整,但整部舞剧的大体框架和基本情节及气氛都已经勾勒分明。 看完脚本设定,六月觉得讶异非常,她完全没有想到,所谓的“不夜城”架构的居然是这么一个气势磅礴、角色诡谲、基调晦暗而且结局未明的神魔玄幻题材。 呵,不不,虽然涉及神祗人魔,六月还是强烈的感受到了梁霄暗喻的解构人性的浓郁意味。 是,虽然这是一个跨越三大结界的玄幻题材,其实它的主角仍然是人类和更近似人类的异化在神祗与恶魔中间的吸血鬼。 六月的心里闪过一阵莫名的兴奋,长久以来在黑夜中出没徘徊所形成的感官知觉告诉自己,她喜欢这出舞剧。 就在那一瞬间,六月忽然明白了,选择自己进入这个舞团,并非梁霄的一时兴起。 那是因为,我本来就属于黑夜,属于这个混沌不明的不夜之城。六月冷笑着想。 ☆、第 16 章 16 接下来的日子,舞团的排演逐渐上了正轨,角色很快分配下来。 看过脚本后,其实大家已经猜到了几分,果然,梁霄决定的主演人选名单中有迦蓝和六月。 她们两个在舞团中论舞艺和资历都不是最拔尖的,但没有人否认六月确实最适合出演徘徊在暗夜阴影中的吸血鬼。 而迦蓝的角色命定就有些出乎大家的预料了,原本人人都以为,这么明快单纯的女生,似乎是出演有着光明心态的天庭神祗的最佳人选,但结果却是扮演剧目中最为流离失所、彷徨失措的人类。 其他的神祗、恶魔、吸血鬼和人类角色也都一一派分到位。 严格的来说,在梁霄的这出剧目中,这四类角色分担的出演份量其实基本均衡,但区别就在于尚未出炉的那一部分结局上,几乎每个人都猜到了,不夜城的命运连同所有族群的归属发展,最终都将归置在人类的态度上。 事实上,这出舞剧的核心还是为了昭示人性本位主义。 对于暧昧未明的结局,梁霄的态度也同样的高深莫测,她只是简单的说,“你们才是不夜之城的居民,不夜城的结局将由你们来决定。” 所有的团员都一头雾水,除了迦蓝和六月。 迦蓝似乎已经完全漠然的置身事外,不关心,所以不在乎。 六月则是一早看透了梁霄的故弄玄虚。哼,那只是因为连你梁霄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她冷眼旁观的得出这样的结论。 无论如何,舞剧的排演正是开始了,在结局尚未决定、配乐也还空缺的情况下,一组一组的舞步却已逐渐确认出台,团员们开始分组练习。 诺大的教室忽然变得拥挤起来,大家小心翼翼的维系着各自的舞区,旋转腾跃舒展肢体时尽量不要影响到别的团员。 纷扰了几天,隔壁小教室也开放了,专门用于梁霄对各组团员的独立指导,但练习还是在大教室中一起进行,为的是保持整体性,让大家熟悉同僚之间所有的步法、区域、身形、段落。 迦蓝和六月分成独立的一组,她们有大量的双人舞搭段。 对六月来说,这是个展现自己、与其他人尤其是迦蓝互飙舞技的机会,所以显得格外兴奋和投入。 她最终还是没有搬出林宅,自从那天隔日以后,她与迦蓝达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两人对于柏林绝口不提,似乎这世上从来也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人一样。 平时,六月加紧练舞,晚上有时会在家陪伴迦蓝,有时则去五哥那里,偶尔也会在五哥的住所过夜。比起以前,五哥的态度已经完全扭转,他对六月十分爱护,简直拱若珍宝。六月也多少知道一点五哥的事情,她明白,五哥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悼念母亲以及求得心灵上的救赎和释放。 六月觉得自己流浪的心终于找到了可以安置停留的港湾,夜晚对她来说不再意味着堕落和邪恶,而是温暖和宠溺。 她开始尝到幸福的滋味,有时候会觉得不可置信,但视觉、味觉、嗅觉、触觉,所有的知觉都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六月于是泪盈于睫,呵,她挣扎和盼望了那么久,上帝终于注意到了尘世一角中的这个卑微灵魂。 六月决定,这一次,我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珍惜,再也不许任何人夺走属于我的幸福! 她的视线是那样眷恋于美好的生活表象,无暇顾及别人的痛苦,也不愿意看见晦涩的蛛丝马迹。因此,六月忽视了同住的迦蓝的变化,也不曾察觉五哥细密部署的行动和计划。 迦蓝的脸上则渐渐失去了笑容,原本清透澄澈的眼瞳也常常带上了几分怔忡和犹疑,变得少言寡语,练舞时全神贯注的似乎要把全部的心思和力气都投诸在舞步中,甚至不给自己分神多喘息呼吸一口空气的机会。 在大家的眼中,迦蓝和当初那个总是带了和煦笑颜、仿佛向日葵一般的流丽女郎的印象已经出现了错影。如果说那时的迦蓝还只是一湾清澈的小溪,那么现在的她已经蜿蜒着淌过最为平坦的浅滩,渐渐延展曲折的进入了遥远深海。 团员们佩服梁霄的眼光,果然是国际级别的大师,才能看出迦蓝身上潜藏的丰富资质。如今的迦蓝看起来气质沉静、常常泛起迷雾中憧憧暗影似的神秘气息,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了交战中彷徨、崩溃中失措的人类脆弱犹疑的天性。 事实上,迦蓝本身所具有的脆弱中又隐约流露出不甘屈服的柔韧和坚强,正是这一点使她扮演的角色也别具了几分光彩,仿佛混沌昏黯世界中的一丝微光。 虽然微弱渺小,却予人希望和期待。 除了梁霄,团员们包括六月在内,都为迦蓝超越本身气质的出色演绎而感到讶异。 梁霄知道,这其实只是出于迦蓝的苦苦挣扎。 在清晰而又荒诞的现实和模糊却也诡异的过去之间犹疑不定、左右吁衡。 她不打算帮助迦蓝,甚至也不同情。她只是悄立袖手,不置一辞。 两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对于六月来说,这是她成年以来最充实愉快的一段时光,有事业、友情、也有爱情。 不过近来,五哥那边似乎在张罗着什么,六月也问过,五哥只是温柔的回答,要把国内的事业料理收拾一下,也许将来会带六月找个安宁美丽的欧洲小镇去安享太平。 六月没有异议,如果真的要她选择,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放弃跳舞随着五哥浪迹天涯。既然早就有这样的决定,五哥怎么打算,她都没意见。 迦蓝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平静,其实一直在忍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 她几乎失去了完整的睡眠,每天晚上入睡前的时间对她来说都是煎熬等待的时刻。她渴望一个没有杂质的纯粹的睡眠,不要做梦,哪怕美梦也不要。可是,每晚的噩梦还是准时前来报到。 梦的内容也不一而足,但奇怪的是,它们之间似乎都有某种联系,比如一些相同的场景,相似的、支离破碎的情节,面目模糊但依稀可辨的同样的人物角色。 迦蓝吃不准自己都梦见了些什么,但她肯定这些统统都无关幸福,它们令她紧张不安、精神恍惚。 可她又不敢主动探寻这些梦的根源,联想到自己那些古怪的行为和更加古怪的经历,迦蓝简直害怕把所有莫名其妙的线索拼接在一起去考虑,因为她不知道最后会拼出一个什么怪异东西出来。 “真相”这个词已经成为迦蓝内心深处最不可碰触的角落,一提到乃至一想到这两个字,她就觉得心脏激烈跳动的频率几乎像要冲破胸膛才会罢休。 在她的潜意识中,好像有什么怪兽正安静的潜伏在深黑莫测的浓翳中沉睡,只要没有人唤醒它,自己的世界就还是完整无恙的。可一旦它惊醒了,自己连同身周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迦蓝于是愈发小心翼翼的极力维持现状。 小叶并不清楚迦蓝和柏林之间发生了什么,在一定的尺度之内,他默默的关注着迦蓝,看着这个年轻女子慢慢敛去了欢颜,人也越发的清瘦苍白,而他却是无能为力。 知道六月和迦蓝同住,小叶很少去林宅,倒是常常盘踞在翡翠海岸,有时会给迦蓝打电话叫她过来一起听听音乐、尝尝青越新进的咖啡或者黑牛新研制的调和酒。 迦蓝有时候来,有时候则不来。 闲时和青越聊起迦蓝,青越会打趣他为什么喜欢迦蓝却又不追,小叶侧头想了想才一本正经的笑着说,“迦蓝高兴就好,我不在乎她和谁在一起。” 可是,迦蓝并不高兴。青越轻轻的说。 小叶沉默了,我也无能为力,如果迦蓝不愿意说,我不想逼她。我所能做的不过是远远的守望。 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已经学会了独自扛起生活的重担,不祈求、也不指望有人能分担或共享。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小叶无奈的叹了口气。 “不夜城”的排演情况愈来愈多的见诸于报章,业内外人士都震慑于舞剧史诗般的内容和尖锐深刻的喻指,而对还没揭晓的结局也都抱以极大的好奇和揣度。 踏足小红楼采访的媒体络绎不绝,梁霄却一概不见,只让小童代为接待打发,倒是允许媒体们拍摄记录团员排练的场景。 看着团员们挥汗如雨,文艺界热闹起哄,梁霄只觉得烦躁不堪。 结局!不夜城的结局! 她躲在自己窗帘密合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咖啡一杯接一杯的往胃里灌下去,烟也开始不离手,黯黯的环境中,指间的那一颗暗红透亮的火星格外刺目。 事实上,对于主演之一的六月,梁霄也开始不满,本来这是最早定下人选的角色,她见到六月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认定了她是不夜城里天生的居民,来演绎习惯黑暗、充满压抑沉郁情绪的吸血鬼是最合适不过。 可是,近来的六月,变化那么大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她已经不再是是那个忿怒的、暴戾的、抑郁的黑夜女郎。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六月的脸上开始常常挂着一个甜蜜的笑容,和团员交流沟通的时候态度温文和煦。是,有时候,她静坐一侧休憩时还会流露触一些感伤忧郁的情绪,但仿佛晴朗夏日午后、微风中的池塘,浅波荡漾却不掩安详。 迦蓝的表现倒是十分契合剧目的角色需要,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梁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还是会常常想起路易,还有那个酷似路易的年轻人,凭借第六感的提示,梁霄忽然很笃定的知道,自己有一天还会见到路易。 而那一天,一定不会太远。 梁霄不知道自己见到路易以后又会怎样,但十几年来,因为无法拥有他、见到他而变得更加炽烈的心意好像熔炉一样冶炼着她的身心,那样堆积起来的、充满绝望的渴望,直烧灼的她五内俱焚。 对梁霄而言,见到路易简直已经成为某种无法言喻更不可取代的强烈信念。 路易,我对你的爱就好比信徒对信奉宗教的虔诚和执着一样。梁霄默默的想着,胸腹之间又涌起了不可遏制的痛楚。 时间过的快慢程度,大概完全取决于个人的感受。 对于有的人来说,十数年光阴不过一瞬间;但对于还有一些人而言,一秒钟大抵也可视若一光年。 但不管怎样,时光的流逝完全不由人控制,时间大神可算天地之间最公正的律例执行者,只有在它的面前,世间万物才真正做到了众生平等。 不由得梁霄担不担忧,不管六月幸不幸福,也不论迦蓝痛不痛苦,随着“不夜城”的加紧排演,两个多月转瞬即过。 一晃,已经时入清秋。 国庆的时候舞团没有放假,梁霄语带讽刺的说,“没有时间概念的不夜城怎么会有假期?”团员们一片哗然,但看到梁霄冷淡犀利的目光,也都不敢再有异议。 他们不知道,梁霄正为“不夜城”结局的毫无头绪而郁闷非常,而拖延未定的公演日期在上级剧团和资金管理委员会的催促下,已经初步定在元旦前夜。 梁霄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坐立不安。除了剧目的最终结局杳无踪影,舞剧的配乐也因此无法完全落实,工作组一干人员还不断扰攘,更加让她不胜其烦。 国庆?哼,如果“不夜城”坍塌砸锅,你们以后的前途都会成问题! 梁霄恶狠狠的将指间尚未点燃的细长烟身折断,手一扬,扭曲的香烟呈弧线状准确的落入窗台上的空置花瓶内。 对于取消的假期,六月觉得无所谓,反正之前也没有什么打算,五哥近来好像特别忙,也没空陪自己,因此索性安心练舞倒也不错。 听着大家在抱怨着原本安排好的探亲或出游计划全部泡汤,六月转头看看身旁的迦蓝,“迦蓝,假期取消了,你不介意吗?你不去探望父母吗?”和迦蓝同住这么久,从来也没听迦蓝提过她的父母家人,也许她和家人关系不好?六月有时候会好奇的猜测,但出于礼貌也不曾开口问过。 迦蓝面无表情的拿捏着受过伤的右脚,听到六月的问话,她的手顿了一顿,六月注意到她的眉尖微微一跳。过了一会儿,迦蓝才慢吞吞的回答,“我十一岁时,爸妈已经去世了,因为意外,一次飞机失事。”她继续按摩旧伤,脸上看不出忧伤的痕迹。 六月的心口好像被突然塞进了一块巨石,噎的她透不过气来,她一直以为迦蓝是那种家境殷实、从来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所以才有资格和父母耍耍个性闹闹脾气,扮演所谓独立的现代女性,所幸本身脾性温和善良,倒也讨人喜欢。 原来这个看似单纯温和的女孩,生命中已经有过痛彻心肺的遭遇历练。 注视着迦蓝平静垂敛的容颜,六月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已经有好久不曾见过迦蓝的笑颜,她看起来比初识时清减愁损了许多。 六月才发觉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对迦蓝的忽视,她不禁抱歉的笑笑,抚慰似的趋近过去用肩头轻轻搡了搡迦蓝,“我也是个孤儿,不过,有你这样的姐妹,我一点都不孤单。” 迦蓝抬起头微微笑了,六月才略略放了心。她没有看出来,迦蓝的笑容里蕴藏的苍凉意味。 日子过的看似平稳而泰然,然而,再平静的海面下也暗藏着无尽的汹涌波涛,终有一天会泛起潮汐打破宁谧析出水面。 一年中最惬意的金秋时节很快过去,深秋的寒意挟裹着凛冽萧瑟的气息扑面而来。 对于迦蓝和六月而言,十月底阴雨绵绵的那个晚上,就好像这压抑沉郁的天气一样,看似安详的生活终于在刹那间转过身来,峥嵘岁月的无常本相再次悄然揭开了面纱的一角。 说起来,迦蓝和六月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人往往要到事情真的发生时,才会发现平时其实高估了自己应对无常的能力。 而这一次,迦蓝和六月也不曾例外。 ☆、第 17 章 17 中秋过后一直是秋高气爽的艳阳天气,温暖和煦,令人身心舒泰。 然后,突然就变天了。 据说是北方南下的寒流与徘徊高空的暖湿气流相遭遇,两厢对峙之下,才有了这场连绵秋雨。秋天的雨下一场,气温就凉一层,不过相隔几天的功夫,瑟瑟寒秋突如其来的就降临了。 这几天舞团的气氛有点沉郁,就像梁霄阴霾遍布的脸孔一样。 梁霄几乎足不出户的躲在自己昏黯的办公室中,一天也露不了几个面,每次出现在教室中也只停留匆匆片刻,脸上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但斜飞入鬓的秀眉下,那双妩媚犀利的凤目中总隐隐闪现暴戾、不耐的神色,无论谁无意中抬头与这样一双眼瞳视线相接,都会觉得不寒而栗。 所以每次梁霄进入教室时,团员们都噤声虔心练习各自的舞步、熟记已定的舞区,没人敢出言询问那依旧不见踪迹的“不夜城”结局,教室里没有音乐,只有舞者起落时发出的声响和微微起伏的呼吸声,愈发显出近似阴恻的寂静。 梁霄心里也越发不愉,跳舞的机器!全是白痴机器!她暗暗咒骂,转脸看向六月,六月神情安详的翩然起舞;再看看迦蓝,一脸漠然,好像根本置身时间的荒原一样。 梁霄叹息着扭头离开,不夜城啊不夜城,我该给你一个怎样的结局?毁灭?迷失?绝望?醒悟?挣扎?安宁?还是幸福? 她烦恼的想着,几乎要狂躁的仰天长啸,才能吐出胸口郁结已久的戾气。 直到这天的晚间,一个陌生人的出现忽然打破了梁霄近期一直沉闷压抑而又一成不变的生活状态,她那种对于恶意有天生辨别力的直觉告诉自己,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要发生了。 实际上,就在这个夜晚,奇特有趣的事情还不止一件。 可能是坏天气的缘故,这两天团员们练舞的情绪也明显低落了不少,主要体现在傍晚的时候大家似有默契般集体散去,几乎没有人想到要留下来加课,而梁霄对此也不置一辞。这一天也不例外。 从早上开始就在下雨,雨势不大,淅淅沥沥总也没个头的样子,天空密布铅灰色的浓云,整个大环境的色调是灰的。大家一如既往的练舞,一切都按部就班,没有意外更没有惊喜,弄的人的心绪都仿若这灰色的天气一般毫无生气。 这样冷清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傍晚练习结束,团员们三三两两的冲过澡换了衣裳离去,六月从冲淋房出来的时候看见迦蓝已经收拾完毕在等自己。 迦蓝湿漉漉的长发没有编起来,就这么散开披在肩头,在惨淡的光线下显得漆黑纠结,好像一把打湿了的黑色绸缎粘贴在身上,华丽而落拓。迦蓝的脸庞因此看起来也格外净白皎洁,秀丽的眼睫好像深不见底的渊潭,偶尔闪过一丝安谧的微光。 六月几乎是迷恋的注视着迦蓝。她今晚看上去是那么美,六月不由自主的想,好像开至荼蘼的花朵一样,有种格外沧桑倦怠而又惊心动魄的凄绝忧伤的美。 恰逢下班高峰时段,又是雨天,公车上挤满了人,出租车也难叫,搭地铁还要转线路,迦蓝和六月商量了一下决定干脆步行回家。 途中经过常去的餐厅,两人索性进去胡乱喝了碗粥权当晚餐。出来的时候还在下雨,六月吸吸鼻子骂了一句,然后和迦蓝相视而笑,“鬼天气,和梁霄的鬼脸一样,跟咱们摒上了。” 不等迦蓝说话,六月背包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来电显示的号码是小红楼办公室的电话,是梁霄有什么事么?六月边想边接通了电话。 线路的那头是小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的样子,要六月马上回舞团,说是有人找。 谁啊?六月不耐烦的问,同时也觉得奇怪,除了五哥,应该没有什么熟人知道自己的行踪,以前的旧同学旧相识早就断了联系,而五哥要找自己只需要打个电话,也不会贸然跑去教室,更不会让别人来通知自己…… 正胡乱猜测间,小童的声音又响起,似乎有些犹豫,又好像身旁有人另外授意,“嗯,六月,他说他是你父亲,嗯,继父……” 六月举着电话的手嗒然落下,一旁的迦蓝分明看到,六月的脸色于一瞬间灰败下来,好像一支洁白的百合突然伤了水变做一搭一搭蔫蔫的污秽皱纸一般。 “迦蓝,你先回去,我有事去舞团,可能晚些回来。”六月说完,扭头冲出两人合撑的伞,很快消失在蒙蒙雨雾中。 迦蓝怔怔的站了一会儿,才回身一个人独自回家。一路上想着,会是什么事呢?六月的神情看起来那么怪异,就像被当头棒喝了一下。 快到家的时候,远远的,迦蓝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孤独的徘徊在门口的雨地里,她心里一紧,然后又一松,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崩断了一般,一种空虚疲惫的感觉席卷而来。 她看见,柏林站在那里,满脸温柔痛楚的表情,静静的注视着自己。 六月跟着小童上了二楼,在一间空了很久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久违了的继父。 办公室虽然空置了很久,里面桌椅书橱倒是一应俱全,事实上这间房间就在梁霄临时住的套房隔壁,偶尔会充作她的书房使用,所以收拾的倒也干净整齐。 房间里除了那个中年男子,梁霄也在,坐在靠墙的一张写字台后面,正翻阅着一叠资料,边客气的回答六月继父偶尔的寒暄和搭讪。 六月一进门就看见了继父,模样没怎么变,只是添多了几分憔悴,算算自己离去时给他留下的钱物,不过一年余的时间应该够他用度,不会吃什么苦。但在六月的眼里,继父略带羞涩的样子透着格外的猥琐和不堪,每次看见或想起他,她都有种想吐的感觉。 对于继父的到来,六月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没想到这么快,也许时最近报章上对“不夜城”的集中报到,剧中演员的介绍也日益丰富的掺杂其中,这才让他找到自己吧。 为什么要这么苦苦相逼呢!六月愤怒的盯着面前的中年男人,他几乎毁了自己的一生,每次境况才略好些,他就会像驱之不散的冤魂一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眼角的余光中,六月看到梁霄毫不掩饰的好奇眼光,嘴边挂了一个揣测的、等待好戏上演似的微笑,这使她愈发觉得怒火中烧。 梁霄探究的盯住六月逐渐阴沉下来的脸容,适才见到那个自称郑粤生的中年男人时,她就有种奇特的感觉。 这个男人指着手上一份揉的皱巴巴杂志上一整幅“不夜城”报导中的一张照片说,“我找石晚,呃,我是她继父。”脸上堆起卑微的、讨好的笑容。 继父。继女。多么微妙的关系。梁霄的心里浮起一个模糊的肮脏的念头,这个念头在看着六月进门后盯住郑粤生的厌弃表情中显得愈发确实起来。 看着六月和郑粤生僵硬对峙的神色,梁霄干巴巴的笑了,她起身离开座椅往门口走去,口中轻描淡写的说,“六月,和你家人好好谈谈吧。” 出乎她的意料,六月很快冷冰冰的回答,“不,我没有家人。”一旁也已经站立起来的郑粤生满脸的尴尬笑容立刻凝滞成一个不知所措的呆板表情。 梁霄咧嘴笑起来,她微微侧着头瞅着六月,似笑非笑的说,“那是你的问题。” 六月毫不示弱的盯着梁霄恶意闪烁的眼瞳,冷笑了一声,“我以为你感兴趣。” 对于六月的挑衅,梁霄显的兴趣盎然,没错,这个小女生很敏锐嘛,她对她是一直很感兴趣的。“对,但也许你没兴趣告诉我。”她嘲弄的说。 果然,六月闭上了嘴。静默了许久,就在梁霄轻轻笑着转身要走时,她听到六月一字一句的话语,她的笑容突然僵硬在了脸上,就像水滴突然遇上了急冻气流凝结成了固体一样。 “继父,嗯?你不介意吧,如果我告诉别人你在我十九岁那年的六月某天强暴了我,你会不会觉得难堪?” 六月轻柔的声音像一把薄薄的利刃,在暗夜中无声的刺出,闪着微蓝的寒光,只一下就刺穿了郑粤生的心脏。 他痛的弯下腰去,阖起双眼的一刹那,他看见六月的眼里一下子褪去了所有的颜色,空白的好像无边无际的沙漠。 柏林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他浑身的衣裳都已经被雨水打湿了,短短的平头湿了以后根根直立,平时看起来干净帅气的脑袋就好像一个湿漉漉的仙人球一样。 柏林站在风口,淋湿了的身子尤其禁不住寒风,但还勉力支撑着,又忍不住瑟瑟发抖,面青唇白却还要用力展开一个笑脸,看起来说不出的可怜。 迦蓝默默的伫立在庭院门口,她曾经那么在意他。可是爱情是那么脆弱,根本经不起任何考验。也许只是他们自己太过脆弱。 生活的内容太庞杂繁复,而爱情又透明的容不得一点杂滓,一旦蒙尘就褪去了所有鲜艳的色彩,还来不及伤感,就被错综迷离的生活细节湮没的无影无踪了。 迦蓝的心里没有怨怼,有的只是无限的忧伤,她用同样温柔怜悯的目光看着柏林,语气平和的说,“柏林,你为什么不回家去呢?都过去这么久了。” 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迦蓝静静的从柏林身边走过,开门进去,然后回手缓缓的阖上了大门。 柏林愣愣的站在那里,刚才的迦蓝是那个单纯、天真、热情、善良的迦蓝么?她看自己的眼光就像看露宿街边的流浪汉一样,温柔而陌生。她真的放弃自己了。 无尽的雨幕铺天盖地的落下,柏林拖着脚步慢慢了离开了林宅。 刚一照面,继父就因为心急梗塞而倒下,在小童的帮助下,六月把郑粤生送进了医院,听从医生的吩咐办理了手续留院观察。 送走了小童,六月抄手站在危重加护病房的门口,看着里面借助呼吸机苟延残喘的继父青紫色、颓败的面容,心里涌起的情绪说不出是厌恶还是同情。 这个男人,不得意了一辈子,也曾经那么善待过一个并非己出的弱小女孩,却又亲手扼杀了女孩对生活的全部热情,然后用尽了余生的力量来追讨一个无谓的原谅。如今,他奄奄一息的躺在那里,等待死神的随时召唤。 六月觉得异常疲惫,疲惫的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她格外强烈的想念起五哥来,她渴望五哥温暖而有力的臂膀能拥抱住自己的身心,这样,她才能汲取到足够多的生命力和勇气去面对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 来不及拨电话给五哥,六月匆匆忙忙离开了医院,拦了部街车去往码头五哥的俱乐部。但奇怪的是,俱乐部不曾营业,而且据说会歇业一阵子,还可能会转手。五哥也不在,问余下的几个兄弟,也都不知道五哥去了哪里。 六月又前往五哥的住所,其间给五哥拨手机,却一直是关机状态。到了五哥的住处,六月开门进去,里面空荡荡冷清清的也没有人,她颓然坐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无比失落起来。 小叶正打算给迦蓝打电话时,听到身后的黑牛微微哼了一声,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洛阳,以及和洛阳一起进来的五哥。 洛阳很少到翡翠海岸来,他自己创办的公司业务蒸蒸日上,忙的分身乏术。以前的摘星三人组算起来几乎有半年没有聚在一起了,但偶尔通个电话聊聊近况,只需彼此一交谈就能感觉到生死兄弟之间才有的不可言穿的亲昵与默契,所以时间和空间的隔离并没有真正疏远他们三人的感情。 今天这样一个潮湿阴冷的雨夜,忽然看见洛阳出现,小叶和黑牛都十分意外和高兴。 但洛阳怎么会和五哥一起来呢?高兴之余,小叶有些奇怪。对,大家都不是什么光明路子上的人,多多少少打过交道,小叶和五哥关系还不错,但他不知道洛阳什么时候和五哥也走的这么近,看起来两人似乎很熟悉一样。 等他们到了跟前,大家打过招呼,闲聊了几句,碍着五哥也不便多说,居然就有些冷场。 一旁一直笑而不语的青越忽然开口,“洛阳,你是有事才来的吧?”语气温和而犀利。 洛阳不太自然的笑了笑,不等他说话,五哥蓦然出声,“是,是我请洛阳,嗯,请摘星帮个忙。对不起,这次没有按行规来,不过,我会答应你们的任何条件。” 黑牛明显是怔了一下,刚想说话,看见洛阳的眼色又把话语咽了下去,他默不作声站在那里等洛阳进来,然后两人一起绕过后面那个顶天立地的药柜似的酒柜,进了隐在后面的内堂。 小叶也想跟过去,却被洛阳临走时抬起的胳膊压住,他停了下来,心里隐约有些不快。 他抬眼看看五哥,五哥的脸上挂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眼瞳中闪烁着微光,流露出奇特的、满有把握的神气。 大约十分钟以后,洛阳和黑牛从内堂出来,小叶注意到两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微妙的神情,看起来似乎有些激动还有些感伤,眼底却都一般的无奈。 站在小叶面前,洛阳扭转躲开了小叶询问的眼光,黑牛清了清喉咙终于低低的说,“呃,小叶,我们打算帮五哥这个忙,这是我和洛阳的事,你可以不参加。”停了停,又叹了口气,好像要向青越解释什么似的,“这次一定是最后一次。” 青越温柔的看着黑牛,“我相信你,你的决定一定有你的理由。” 五哥并没有显出特别欢喜的神情,仿佛这一切根本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微笑着致谢,和洛阳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起身离去。 小叶被他们弄的莫名其妙,有些不满的问黑牛,“哎,搞什么飞机嘛?不是说好退休了不干了吗?” 黑牛没有回答,洛阳拍拍小叶,“你别管,这是我们欠下的旧帐,和你没关系。”不等小叶说话,他也起身离开了酒吧。 看看黑牛沉着泰定的脸容,小叶知道怎么问都没有用了,但心里不免有些郁闷,于是走到一边给迦蓝拨电话。 迦蓝在家,没说几句,似乎有人按门铃,“可能是六月,你等一下。”迦蓝搁下听筒去应门,小叶等了许久,听到线路那头有模糊的人声,但好像不是六月,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他百无聊赖的等着,可迦蓝始终没有回来应答。 模糊不清的人声音量似乎也在升级,好像发生了争执,小叶不安起来,大声的叫迦蓝的名字,那边的听筒忽然被提起,又被猝不及防的粗暴挂断,中断通话前小叶听到了迦蓝压着怒气的呵斥声,然后便是一声接一声短促的挂断音。 迦蓝有麻烦! 小叶的脑中迅速闪过这个念头,想都没想,他像一支羽箭般冲了出去,口袋里没找到车匙也来不及回头再找,直接拦了部街车直奔林宅。 到了目的地,小叶看见林家的大门直直敞开着,他飞身冲了进去,却看到了一幕最为诡异的情形。 那一刻,小叶还以为自己置身梦境。 噩梦的梦境。 ☆、第 18 章 18 迦蓝反手关上大门,自己也无力的靠在门后,胸口发闷,有种缺氧似的感觉。 整整九年的感情呵! 柏林从自己生活中消失的这段日子,迦蓝几乎无暇去念及这个耳鬓厮磨了差不多整个青春记忆的亲密恋人,也许是潜意识的刻意逃避,以免为足够沉重的心灵再添多一份痛楚。 但不去触及并不等同忘记,其实伤口一直都在那里,等待合适的机会就会将那道被忽视的知觉传递到全身神经脉络的末梢,让你一下子痛彻心肺,痛的无所遁形、无法回避。 看着柏林被雨水打湿的瑟缩模样,再也没有往日的英姿勃发和自信满满,脸上原来常有的孩子气的天真跋扈被不知所措的祈求痛悔所代替,那再也不是自己熟悉的柏林。 这么多天来积压了太多的委屈、困顿和恐惧一下子涌上了迦蓝的心头,整个人几乎承载不住那样喷薄而出的压力,全身的皮肤都因为紧绷赍张而变得惨白的近似透明,血脉激荡的更似要从每个毛孔中倾泻而出。 迦蓝就那样用脊背用力抵住门好久,才渐渐平复了心情,好不容易可以伸手活动,一摸,已经是满额的冷汗和一脸的泪。 怎么可能会不在乎?最美的年华片刻之间就成了灰烬,握都握不住,一展指掌,就是灰飞烟灭,甚至连似水流年都不如。整个儿就是灰的,是浊的,是尘土和烟漳。根本无关美好。 迦蓝虚脱似的挪到餐厅跌坐在硬木的座椅上,她甚至不敢窝进客厅的沙发中,怕那种柔软的仿若情人臂弯般的触感会就此扼杀了自己的意志力,然后沉溺进对于美好过往的回忆中不可自拔。 她像个散了架的木偶一样趴在餐桌上,半个钟点、一个钟点、一个半钟点……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已经保持这样的姿势多久了。 是小叶的电话。迦蓝强打精神应对了几句,忽然门铃大作,也许是六月回来了,她匆匆和小叶说了一句,搁下听筒先去开门,门口出乎意料站着的是去而复返的柏林。 柏林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抹去满脸的雨水,他的眼瞳满是血丝,脸色发白,浑身都是酒气。 迦蓝忧伤而又坚定的轻声说,“柏林,你不该这样糟蹋自己,回去吧,我不认为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迦蓝,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保证,再也没有下次!”柏林一把握住迦蓝的肩膀,力气大的似乎要紧紧握住迦蓝身体里面的灵魂一样,他跌跌撞撞的挤进了门。 迦蓝有些不悦,柏林总是这样,一厢情愿,自做主张,即使现在也完全无视自己立意分手的决定。 “够了,柏林,我们都不是孩子,为什么不能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你马上出去。”她低声而又严厉的说着,试图掰开柏林的双手。 不远处边桌上搁置的听筒中小声却又清晰的传来小叶呼唤迦蓝名字的声音,柏林恼羞成怒的扭头看看迦蓝,“你有约会吗?所以才不愿意理我?你这么快就找到新人了?”他放开迦蓝,冲过去提起听筒,不顾迦蓝的斥责“啪”的一下粗暴的砸了下去挂断了电话。 “姜柏林!你实在太幼稚了。”迦蓝忿怒而又疲惫的说,忽然觉得索然无味,面前这个蛮横粗暴、失去理智的人居然是自己爱了九年的人,她觉得心里原先的痛惜和不舍已经开始一点点塌陷和弥散。 “是!我幼稚!我无能!我没用!迦蓝,对不起,我让你这么失望。一次,好不好,只要你给我一次机会……”柏林绝望的向迦蓝伸出双臂,迦蓝一闪身躲开了那个拥抱。 柏林踉跄着走到沙发前,一下子跪倒在放了一叠杂志画册的矮桌前,看着迦蓝冷淡毅然的脸容,他狂怒的一把将书刊扫落在地,从书页中散开洒落的几页纸张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几张简单潦草的速写,一看便知画的正是伏案工作的迦蓝,线条寥寥,却准确的抓住了迦蓝专注认真的神态,而每一个笔触都能看出画者对于所绘对象的倾心和了解,那么随意的几笔却勾勒的那么美丽精妙。画页的右下侧是画者习惯性的落款,一个个漂亮洒脱的斜飞字迹。叶夕。 柏林立刻觉得妒火中烧,那么激烈的情绪几乎使他丧失思考的能力。叶夕!一定是他,那天看见的站在迦蓝身后那个漂亮的年轻人!就是因为他,迦蓝才不愿意回到自己身边! 血液里的酒精似乎已经全部涌上了头顶,心中的妒火则一下子点燃这些液体,柏林腾然起身,回过头来死死的盯着迦蓝,一步一步的逼近过去,他听不见迦蓝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将迦蓝重新拽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几乎毫不犹豫的,柏林一把揽过了迦蓝,不顾迦蓝的反对和挣扎,俯首吻了下去,一手已经拽住迦蓝的毛衣开衫和里面衬衫的衣领用力撕扯下去。 看到柏林冲血的、狂躁的眼神,迦蓝就知道今晚的局面看起来有些难以收拾了,但还是没有想到柏林会失控到采取这样毫无理智可言的荒唐行为。猝不及防间,迦蓝被拽进了柏林的臂弯中几乎跌倒。 慌乱中,迦蓝用牙齿咬住了柏林紧紧相抵的双唇,剧痛之下柏林松开了手臂,她乘机回身跑向门口。 打开大门刚刚冲下两级台阶,迦蓝觉得后脑一阵剧痛,柏林抓住了她的长发,从后面勒住她的颈项用力将她又拖回了客厅,来不及关门,柏林使劲一甩,几乎将她抡起推倒在靠近餐厅的边桌旁。迦蓝一头撞在墙上,痛的差点落下眼泪。 没等她反应过来,柏林又扑了过来,将她推倒在地,边桌上的果盘被打翻,里面的水果刀具洒落了一地。 不顾迦蓝的尖叫怒斥,柏林用膝盖抵住迦蓝的膝盖下方,一手按住她一只胳膊,一手去拉她的衣襟,最上面一粒扣子已经绷落,领口微微敞开,隐约露出苍白起伏的肌肤,近肩胛锁骨处有一点殷红格外惹眼,愈发激起柏林内心的欲望。他一低头吻住了那颗摇摇欲坠如眼泪般的殷红。 迦蓝全身几乎都被柏林制住,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划动间她突然摸到了一把冰冷的金属器具,一扭脸,她看见自己手中握着的正是跌落地面的水果刀,银色的刀身在灯下闪出锐利的寒光。 完全未加思考,迦蓝一刀挥去,听到尖锐的风声,柏林下意识的一闪,寒光贴着脸颊掠过,看清楚是一把刀,他惊惧的松开迦蓝往后跌坐在地,一路后退到了墙边。 迦蓝的心里满是愤怒,她翻身站立起来。柏林看见,迦蓝的脸色渐渐白的透明,在灯下,仿佛抛光的象牙泛起淡淡的清辉,黑色的长发无风自动,脸颊边垂下的几绺发丝微微扬起,迦蓝的眉睫深处有锐芒射出,满满一束,几乎充溢了整个空间,逼得柏林透不过气来。 迦蓝眼中的愤怒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冷酷所代替,她缓缓的抬起了握刀的手,就像那天在五哥的俱乐部时一样,手中原本并不十分锋利的水果刀因为角度的缓慢倾斜而逸出冷冷的白光。 眼前的迦蓝看起来是那么陌生,她的身上焕发出薄薄寒意,整个人看起来都像一个发光体,发出的是完全不带感情的、仿佛来自暗夜洪荒中才有的寥落磷火。柏林突然感到一阵无以名状的恐惧,恐惧的无法出声也无法移动,只能死死的抵住墙根看着迦蓝的手慢慢扬起,等待那一刀的激射而至。 刀子即将脱手的一刹那,迦蓝的眼前蓦然闪过那天射出银叉的那道寒光和寒光之后渐渐渗出滴落的殷红血迹,她的瞳仁陡然收缩了,但已经控制不住握刀扬起的手。 电光火石间,迦蓝的另外一只手急急抬起,一把抓住了已然脱手的那缕寒光,随着手掌的用力,刀刃割开了掌心的肌肤,温暖粘稠的液体一下子涌出,沿着紧紧密合的指缝渗出渗出,一滴一滴愈来愈快的溅落下来。 鲜艳的红色液体很快在地面上溅出触目惊心的混乱图案,开始还滴滴分明,逐渐融合汇聚成逸散流淌的一汪蜿蜒。 路易就是在那个时候悄无声息又疾似闪电的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的是莱蒙。 之前已经觉察到了迦蓝今晚处境的尴尬,但路易一直都犹疑着不愿意贸然介入迦蓝的生活中去,就好像两座住宅之间不算很宽的马路是通往不归路的桥梁,一旦逾越就再也无法回头。路易忍受着莱蒙的讥诮嘲弄,始终没有勇气推开门庭跨出这一步。 直到迦蓝举止紧张的夺门而出,未几又被行为更加乖张的柏林强行拽回,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依稀可见里面混乱的情形,路易终于一下撩开帘幕、直接推开窗户一跃而出,转瞬间来到林宅穿过没有阖上的大门进到客厅。 莱蒙也收起了适才一直未停的冷嘲热讽,紧随路易其后跟进,伊凡则静静的伫立门外守候。 他们进到屋内,里面已经是一片狼藉,柏林面如土色的缩在墙边浑身战栗着无法动弹,而迦蓝则僵立在另外一侧,静止如雕像,整个人光华微现,一脸的漠然不觉,略略垂首呆呆的注视不断从紧握指掌中渗落的殷红血滴。 嗅到腥香甜蜜的鲜血气息,路易无法遏制的全身都掀起阵阵波澜似的震颤与渴望,他同时也清晰的听到身后的莱蒙毫不掩饰的惊喜叹息。 这一次再见到路易和莱蒙,迦蓝的心里连一丝一毫的惊讶情绪都没有,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简直理所当然。 完全觉察不到掌心被钝钝的刀锋切开后跳动似的疼痛,迦蓝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渐渐趋近的路易,世界仿佛失去了颜色,在她眼里,周围的一切都惨白的好像蒙上了雪亮的月光,一片苍茫。 路易但觉得口干舌燥,就像已经干涸了千年的古井,突然被蜿蜒逼近的泉流渐渐沁湿,由此激发了埋藏已久的生命力一样。 蜷缩一角的柏林蓦然睁大了眼瞳,恍惚间,他以为自己见到的景象只是梦境中才会有的绮丽画面。 那天见到的迦蓝身后的年轻人,应该就是小叶吧,但又似乎不是,脸庞皎洁澄澈,在灯下渐渐荡漾出淡如星月的清辉,如剑般的浓眉下,微微凹陷的深邃眼瞳中有宝光流转。 他轻轻执起迦蓝受伤的左手,温柔而又坚持的打开紧握的掌心,水果刀锵然落地,溅起地面的血点,而那个年轻人如中魔障般紧紧盯住益发急急涌出的血流,全身都似乎在颤抖,却又没有办法再稍作移动。 后面紧随进来的另外一个年轻男子却是一脸的欢愉和陶醉,他突然从伙伴的手中挽过了迦蓝,一仰头作了个深呼吸的表情,嘴角咧开展露一个璨然的笑容,然后一低头就要俯向迦蓝流血的掌心。 柏林惊恐的看见,那张漂亮的窄窄的俊秀容颜上,突然透出了几分迫不及待的渴求神情,咧开的嘴角内侧微微闪光的分明是两颗齿端尖锐的雪白獠牙。 从刚才起就一直积压心头的恐惧终于借着声音冲开决口,柏林嘶哑着嗓子狂叫起来,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完全失去了控制,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从梦魇般的情形中拔离出来,就可以重新回到阳光灿烂的明亮世界中。 小叶就是在柏林纵声大叫的一霎那飞身冲进了林家敞开的大门,看到莱蒙背着身正要俯首,而在他掌握中的迦蓝一副无动于衷的空白表情,就如同失去灵魂的躯壳全然放弃了行动的意志。 根本不及思考,小叶敏捷如黑豹般扑过去,重重一拳击去,已经撞开了路易,打飞了莱蒙,挟裹着迦蓝纤细的身体越过半幅餐厅,靠立在墙边稳住了身形。 小叶满怀戒备的抬头看向对面形迹诡异的两个人,目光灼灼,在与路易视线交接的瞬间几乎要擦出了霹雳般的火花。看见路易脸容的那一刻,小叶的瞳仁如同遭遇强光一般,蓦然紧缩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柏林愈发疯狂的大叫起来,一定是噩梦!怎么都无法醒来的噩梦!面前怎么会出现两个小叶,几乎一般无二的面容身形,只是一个凄惶忧伤,另外一个锐利赍张。 但对于小叶和路易来说,柏林的嘶吼狂叫早已退至时空之外,他们静静对峙相望,路易的眼底是惊醒之后的无奈,小叶的脸上则流露出讶异之后、自我控制的冷静和专注。 他们就这样默然对视,好像荒原两端竖起的时间镜像,那么相似,但又充满了割裂时空之后的陌生感觉。 同样惊讶的失去言语的莱蒙终于如发现了宝藏的海盗般,突然爆发出一阵恣意妄为的大笑声,但很快又恢复了优雅自若的神情,他站在路易和小叶之间,好像站在一条湍急无比的河流中央,搞怪的作出失去平衡、前后颠仆的奇特姿势,然后懒洋洋的说,“路易路易,真是太精彩了!上帝,我几乎要跪下来吻你的脚背!” 这时,路易才猛然惊醒似的扭转了视线,“莱蒙,你最好和我一起离开。马上!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他的话语就好像是从齿间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用力吐出来的,然后回身转眼间消失在门口。 莱蒙做了个鬼脸,微微向迦蓝和小叶的方向欠身致意,然后也迅速隐退在门外的浓重雨夜中。 迦蓝完全丧失了行动和语言的能力,像个木偶一样任由小叶用找来药箱的简单处理伤口。 柏林也已经不叫了,确切的说,是叫不出声了,他的喉咙已经完全嘶哑,现在,他被小叶拎到沙发上,呆呆的蜷缩在一角盯着尚自敞开的大门,嘴里无声的念着什么。 小叶满心的疑问,但现在显然不是询问的最佳时刻,他且忙着帮迦蓝处理伤口,伤口很深,只好先包扎一下,等会得去医院缝针。 而比起掌心的刀伤,小叶更关心迦蓝的精神状态,她看起来糟透了,安静乖巧不像真人,这样的情形令小叶格外担心。 当小叶终于马马虎虎为迦蓝裹好了纱布,柔声告诉迦蓝要去医院时,迦蓝没有生气、仿若玻璃珠子似的眼瞳慢慢的转了转,她顺从的点了点头,随小叶起身走向门口。 小叶厌恶的看了缩在沙发上的柏林一眼,随他去吧,顾不上他了,他这样想着边扶着迦蓝出去反手带上了大门。 外面依旧飘着滢滢夜雨,一阵冷风掠过,迦蓝微微哆嗦了一下,小叶马上除下身上的外套为她披上,就在这时,他听到迦蓝喃喃的、叹息似的低语。 不要。妈妈。太高了。不行啊。 迦蓝的脸上浮现脆弱而又惊惧的表情,黑沉沉的眼瞳中渐渐有清波涌起,她紧紧依偎在小叶的臂弯,再也不肯前行一步。 就好像,面前浅浅的两级台阶突然化作了万丈深渊,只需再前行一步,就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小叶一点都不敢放松自己的手臂,怀里的迦蓝全身抖的就像秋风中摇摇欲坠的叶子一样,他觉得自己只要一放手,面前这个纤细柔软的躯体就会委顿破碎,然后散灭在风雨中,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吞噬。 在小叶年轻短暂的生命中,从来也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觉到恐惧。 这样束手无策、毫无把握的害怕失去。 ☆、第 19 章 19 睡意朦胧中,六月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双有力的臂膀轻轻抱了起来,五哥回来了,她想着但没有睁开眼睛,由着五哥把她抱进了卧室安置在床榻上。 通常这种情况下,五哥会识破六月醒了却又装睡的把戏,然后用促狭的法子把六月唤起,接着两人便会一起嬉闹一场,最后在哈哈大笑中收场。 但今晚是个例外,对于两人来说,都各怀心事,无心嬉戏。 五哥没有留意到六月脸颊上残余的泪光,他为六月覆上毯子,然后起身走至露台,看着外面淫雨霏霏的夜色,深深的长叹一声,低头点起了一根烟用力吸了一口,好久,才又重重的将烟吐出,淡蓝色的烟雾很快撕扯逸散开。 五哥觉得心口略为舒服了些,好像刚才吐出的不是烟,而是长期郁结胸中的一口浊气一样。他怔怔的想,今晚的决定正确吗?自己会不会又做错了呢?我真的想要那样的结局吗? 五哥用力吸着烟,一根烟很快燃尽了,又点燃一根,又一根……身上最后一根烟也燃至尽头时,他伸出两根手指一下子就捏熄了指间那颗颤悠悠、暗红发亮的火星,手指皮肤发出“嗤”一声轻响,一阵剧痛伴随而来,他恶狠狠的掷出了烟头。也正是这一刻,五哥确定自己没有做错,即便今晚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 悄无声息的,两条柔软的手臂从身后穿过腋下环住五哥的身躯,满载寒意的凄风冷雨中,他感觉到一片潋滟波光似的温柔渐渐包围了自己的身心,一回头,便看见了六月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瞳。 只是,为什么,在那一涡深情眷恋中,却还荡漾着无奈与哀伤。 面对六月的温婉与沉默,五哥觉得自己再也无力抵抗。 这么多天来他悄然部署着一个阴暗计划,内心同时交织着矛盾、痛苦与决心,但还是免不了迷惘、犹豫和感伤。百般无奈之下,他只能独自建筑那一堵坚实却也寂寞的高墙铠甲,纵使前途莫测,也只能咬牙挺进。 多少次,五哥都想告诉六月自己的计划,但面对那张快活和依赖的笑颜,就再也开不了口。 他不愿意,在六月以为身处出航幸福之旅的港口时,却告诉她,不,我们的旅程已经结束,我就要离开你,踏上了无希望的黑暗末途。 六月,六月。六月。五哥一叠连声的轻轻唤着这个名字,每一次都得到六月的低低回应。 再也忍不住,五哥一下子回身用力揽住面前纤柔的身躯,每一根神经的末梢都似乎在被刚刚那一颗火星所灼烧,烧的痛彻心肺,那样滚烫而又冰冷的感觉,让人仿佛同时置身于地狱的熔炉与寒窟之中。 五哥的眼泪无声落下,一滴一滴,渐渐打湿了六月纷乱的发稍。 迦蓝掌心的刀口缝了十一针,斜斜的一排针脚,像鬼祟爬行的蜈蚣足迹。 啧啧,现在的小姑娘,动不动就拿刀子割自己,也不想想父母的心情。为迦蓝处理伤口的中年女医生难掩心头不快,语带讽刺的轻轻责备。 迦蓝没有作声,只是安静的看着自己掌心纠缠生出的曲线渐渐被洁白的纱布层层裹起,眼神空洞的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雨意初歇,街头人丁寥落。 “迦蓝,送你回家好么?”小叶低声问,他甚至不敢大一点声说话,迦蓝的安静和顺从实在太令人不安了,那种无所不在的脆弱感觉让他觉得整个空间都只是一个硕大无形的泡沫,略为用力便会破灭消逝。 “呵,”一直一言不发的迦蓝终于开口了,先是茫然不知身在何地似的左右吁衡,然后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是,我记得了,我确实见过你。” 小叶没听明白,探询的望着迦蓝,迦蓝却轻轻挣脱了他的掌握,扬手截住一部街车,小叶只好随她一起上了车。 迦蓝对司机说出一个地址,小叶不知道那正是小红楼教室的地址。他只是默默的想,不管你去哪里,我总是跟着便是。 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但小叶现在所能做的只是悄然守护。 小童已然睡着。年轻人,白天精力充沛,夜晚睡眠质量也高。梁霄披着大毛巾斜倚着床头,一手轻轻抚摸俯身而睡的小童裸露在薄被之外光洁紧致的肩背。 我这么快就老了么?老了。再美的鲜花也会有开至荼蘼、颓然败落的时候。梁霄微微的叹息。然而,我是多么不甘心啊。 路易,本来你可以让我一直那样美下去的,我们可以一起美至天荒地老、日月无光。她怨怼的想着,再也没有一丝睡意,翻身起床,裹紧了身上的毛巾,推门来到阳台上。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空气中有种湿漉漉的泥土清香。梁霄无端端又想起那天自己绝望的靠在巴黎远郊的那座古堡铁花大门上,枝叶纠缠的藤萝下面也隐约有这样的泥土清香在弥散。 远处昏黯的街灯在黑夜里成为视觉中的主导映像,在潮湿沉重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迷蒙,就像适才六月说话时垂下的眼帘中的薄薄水汽。 六月。迦蓝。咳,那两个孩子。 梁霄忽然觉得后悔,自己先前一直都用一种怎样恶毒和刻薄的态度在对待她们啊!那是两个有着不同经历,但又一样有着伤痛过往的无辜孩子。 一个显然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踽踽而行,也许最近才拥有了一线阳光,可自己居然会因此而深感不满。另外一个则失去了部分的记忆,也许有甜蜜,但一定是更深彻的苦痛,而自己也一直暗暗期待着那个被掩埋的伤口被蓦然揭起的刹那时刻,对迦蓝来说大概会是致命的打击,这不正是自己所恶意窥探并获取快感的黑暗欲念么? 这样一个看似平凡却又隐隐流露出太多非凡气息的潮湿夜晚,梁霄的心里涌出的,是以往十数年来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柔和痛惜的情绪。 有一种全新的、也是模糊的概念在梁霄的脑中渐渐浮现,但还把握不住,她侧头苦苦思索着。 没有阖严的小红楼院门突然发出轻微却又清晰的声响,梁霄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么晚了还会有谁会来。 循音望去,她看见迦蓝雪白的脸孔出现在暗夜中,身后跟的正是酷似路易的小叶。 “我记得你,你教我跳舞。”迦蓝轻声说,眉尖蹙起,满面于思又百思不得其解的费劲模样。 梁霄注意到迦蓝身上的斑斑血迹和裹着层层纱布的左手,她看起来非常的疲倦和困惑,好像被魇住了一般,一旁的小叶全神贯注、小心翼翼的态度更是提醒告诉她,今晚一定发生过什么奇特的事。 于是刚才只是限于思维的悔意立刻兑现为言行,梁霄语气温和的说,“迦蓝,为什么不好好睡一觉呢?你最近练舞太投入了,太累了。不,我们没有见过。你记错了。”如果那段消失了的记忆只会带给迦蓝痛苦和伤害,那么就让它永远沉睡在荒原深处吧。她想,至少不要由我来唤醒它。 迦蓝“哦”了一声,不再追问,转脸看向漆黑的窗外。 梁霄终于忍不住作了个手势,小叶犹豫了一下,随着梁霄走到稍远一些的墙边,简单的回答了一下梁霄的询问。事实上,小叶也并不清楚整件事情的始末,只能凭借推测边想边猜,柏林对于迦蓝的逾礼似乎不难看出,但后面发生的事情,尤其那两个形色诡谲的陌生男子,小叶就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了。 听到小叶提及一个酷似自己的陌生男子时,梁霄的脑中一片轰响,是他!他果然一直都在!小叶惊讶的发现,梁霄的脸上渐渐失去血色,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瞳中又出现上次初见时闪现的那种不可置信的神情。 梁霄强行定下心神,看了一眼安静的倚墙而坐的迦蓝,不由苦笑起来,“小叶?好好照顾迦蓝,有些事情你确实不会明白。但愿迦蓝也不要明白才好。”到底没能忍住,梁霄伸手轻轻拨开小叶眉睫前的一簇碎发,叹了口气回身离开了教室。 陪迦蓝回到林宅时,柏林已经不见了,大概自觉无趣也就回家了。同住的六月没有回来,楼下维持原样,一片狼藉。 小叶先安顿迦蓝休息,简单收拾了一下客厅,想想不放心,干脆也上楼到了迦蓝的房间。一晚上的奇异经历使得迦蓝身心俱疲,她已经昏沉入睡。 小叶设好空调合衣倒靠在靠墙的软椅上,身体一放松,精神上巨大的疲惫也顿时袭来,在空调换气的轻微声响中,他终于也睡着了。 小叶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身上披了一张毛毯,迦蓝的床榻上没有人。小叶一惊,蓦然坐起,听到楼下传来细碎声响,还隐约有咖啡的香味在空气中浮动。 小叶出了房间,从楼梯上探身往下望,却听到迦蓝轻快的声音,“小叶?快点洗脸刷牙,吃午饭了。” 走进房内浴室,洗脸台上是迦蓝细心准备好的新毛巾杯刷,小叶不禁莞尔。 说是吃午饭,可小叶从餐厅到厨房甚至还有客厅转了两圈,倒是收拾干净了,却没看见有吃的,就是一壶咖啡煮的香浓,益发让人觉得饥肠辘辘。 迦蓝埋头对着计算机猛K一堆法文原稿,看起来神色自如,就是脸色苍白些,正略略皱着眉,敲击键盘的时候扯到了掌心的伤口,时时咧嘴吸气。 小叶找了两圈没看到吃的,看迦蓝也没空理他,就熟不拘礼的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给迦蓝也续了一杯,没找到奶精和方糖,只好苦了脸喝黑咖啡。 真苦!一口下去,小叶的五官缩成一团,忍不住哼出声来。 迦蓝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噗哧”一下也笑出来,伸手拿起案头一个青花罐子递给小叶,“当然苦,加了肉桂粉,真正含辛茹苦呢。喏,糖。” 小叶加了三块方糖,灌下一大口,方才缓解了适才辛苦难言的口感,半晌才说,“迦蓝,你这是喝咖啡么?我怎么觉得你是自虐啊?” 迦蓝未及说话,门铃响了,小叶按住刚要起身的迦蓝自己去开了门,是披萨店的外卖小弟,送来了披萨、罗宋汤和芝士蛋糕,原来这就是迦蓝说的午饭。 这顿午饭,小叶虽饿却是食而无味,一想到昨夜看到的情形,还有后来迦蓝不言不语、完全放弃的颓戚模样,再看看此时此刻言语如常的迦蓝,就更觉得现在的一切恰似暴风雨前夕的平静,格外令人胆战心惊。可又不便出言询问,小叶只好闷头大嚼,偶尔看一眼迦蓝,猜测她此时的心思和情绪。 迦蓝从头到尾都显得十分安详泰定,端起简易餐盒喝下最后一口汤,才取过餐巾胡乱擦拭嘴角,单手把垂落的发丝往后一挽,璨然一笑,“嗯,好了。” 小叶几乎没被一口披萨噎到,努力咽下长长吐出一口气才问,“迦蓝,呃,你还好吧?我是说……” 迦蓝却不容他说下去,打断道,“我知道。你且吃完,也许愿意听我讲个故事。” 等他们各自端了一杯咖啡刚刚在客厅坐下时,门锁一响,六月回来了,身后跟着五哥。看到小叶,五哥愣了一下,六月看到迦蓝手上的纱布也立刻出声发问,都是熟人,大家索性人手一杯咖啡统统安坐沙发,静候迦蓝的解释和叙说。 不同于前两天的阴雨天气,这天外面放了晴,午后阳光正好,透过大幅的玻璃映亮了整个客厅,但不知怎么的,人人都感觉到了一丝苍茫气氛。 看着大家正襟危坐的端庄表情,迦蓝不禁轻轻笑了,但只两声就又敛容,原本还很放松的笑颜渐渐浮起一层忧伤意味。 “嗯,六月知道,我是个孤儿。事实上,我父母也是一早失去家人,所以,我现在是真的没有一个亲人。真糟糕是不是?”迦蓝尽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但这样开头的陈词任谁听了都觉得凄苦滋味立现。 “所以,”迦蓝微微一笑,停一停才略带羞涩的说,“我觉得也许你们愿意给我一点意见,嗯,有些事情我想不大通,可又没人商量。” 小叶心里一酸,几乎要趋向前去将迦蓝拥入怀中,可又不敢造次,只好鼓励的看着迦蓝点了点头。 “十一岁以前我和大多数同龄的小女孩一样,非常快活,呵不,也许更幸运些。”迦蓝侧首想了想,脸上出现一个温柔的表情,显然是想起了那段美好的日子,“爸爸妈妈都是小有成就的建筑师,经常受到邀请去国外参加一些交流会之类的活动,也许还有大宗方案的投标?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假期的时候经常跟着一起去到欧洲、北美,玩过不少地方。” 大家都静静的听着,没有作声,迦蓝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其实,我要说的也很简单,就是十一岁那年的寒假,爸妈又带我去了德国,我们先到慕尼黑,隔天他们要去巴黎参加一个会议,当天来回,所以就安排酒店照顾我,可是,他们回来的班机起飞不到五分钟就发生机械故障坠毁了,我成了孤儿。” “为什么,我不在那架飞机上呢?”迦蓝自语似的说,“据说是和父母很熟的朋友董律师飞来德国接我回家,上飞机前是注射了镇静剂,途中又服了片剂,一路睡了回来。” “然后变成一个妖怪一样的小孩,不说话、不去学校、不肯登高。董律师成为我的友情监护人,费心照顾,担多心思,不计报酬,真正义薄云天。”迦蓝努力笑了笑,想要缓解室内渐渐沉郁的气氛。“可还是束手无策,我终于进了疗养院,接受心理治疗,一直到十四岁。” 再也没有人可以镇定自若的坐在那里保持安详与释怀,六月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五哥紧紧蹙起眉峰,小叶的眼底亦浮现伤戚表情。 迦蓝试图尽快结束叙述,很快的说道,“很幸运,我最终恢复心智,成为一个健康的小孩,然后一路念书升学,再无风浪。” “问题可能就出在我十一岁到十四岁那段时间,我的记忆非常模糊,就记得日子非常单调乏味,不外是接受心理辅导。因为孤僻,不愿意入学,医生建议我学习语言,可以专注心神,就是那时候学的英文、法文和德文,后来也没有放弃,现在藉此谋生。” 迦蓝转脸看向小叶,“可是,自从认识小叶,我的生活突然出现了缺口。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似曾相识,第二次是在电梯中重逢,记得么?我几乎可以确信我认识的一个人,和你几乎一般无二,”她微微叹息了一声,“现在,我终于知道,原来那个人就是路易。” “有些影像碎片,十分模糊,但我知道,原来不是噩梦,都是真的,路易,莱蒙,梁霄,他们都早已存在于我的生命中,只是我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昨晚我很害怕,一直在逃避的噩梦原来并非幻像,所以,我想了又想,既然没有办法躲开,不如干脆自行揭蛊。”迦蓝淡淡的一笑,抬起头来,“小叶,你说过,青越会读心术是么?我想我需要一些帮助,我要找回属于我的、失去了的记忆。” 迦蓝的叙述一直都非常平静,粗线条的交待了大概,完全轻描淡写,但在一旁倾听的三人的内心却都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都是心怀伤痛的人,背负着沉重的记忆辛苦前行,也因此或多或少的纵容自己拥有弥藏着暴戾和阴暗的心灵死角,一有机会就退缩进去,放心的沉溺于感伤和自怜。 要怎样的努力,迦蓝才可以抑制住心底彭湃的痛苦,而持有这样积极乐观的豁达态度?那样纤细的身躯中,燃烧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力? 沉默许久,六月问道,“嗯,那么,路易和莱蒙又是什么人?” 迦蓝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半晌,才说出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觉得惊讶错愕的答案。 吸血鬼。 ☆、第 20 章 20 这一天,迦蓝和六月再次跷班。 梁霄倒也没觉得吃惊,昨晚她就已经猜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正准备练舞的团员看见梁霄出现在门口时多多少少都有些奇怪,梁团长平时很少在这个时间来教室,大家不由自主的停下手上的准备和动作,静静的等待梁霄的指示。 环视教室一圈,注意到这些年轻舞者美好困惑的面容,梁霄的脸上渐渐展开一个近似慈祥的和蔼笑意,咳,这些孩子们,全身都洋溢着青春和无法收敛的精力。 “没什么事,这几天大家自己练习舞步,不要太急躁,注意调节呼吸韵律。”梁霄温和的笑笑,然后叹息似的低语,“不夜城也该有个结局了。”她转身离开了教室。 郑粤生终于没有等到六月的原谅,六月到达危重加护病房时,里面的床铺已经空了,她怔怔的站在门口,身旁的医生数落着凌晨患者心力衰竭急救时找不到陪护家属也打不通家属留的手机诸如此类的话语,六月统统都听不见,只是面色惨淡的听从吩咐去太平间认领尸体,然后联系办理后事,足足忙了两天才算料理结束。 这两天六月一直是一个人默默奔忙,没有知会任何人,包括五哥。而五哥也不曾联络过六月,他也正忙于安排布置愈来愈近的行动计划。 直到抱了装盛着继父骨灰的陶罐雇船出海,把那些灰白色的细碎粉尘和着鲜花扬入大海波涛,最后连同那个褐红色描着花纹的陶罐一起丢进了苍茫海水中后,六月才拍拍手略有所思的抬眼望向天际。 她忽然觉得无比空虚,这个几乎毁了自己一生,而自己也几乎痛恨了一辈子的落魄男人就这样死了,这下自己连自暴自弃的借口也凭空消失无踪了,她再也没有恨的目标,也没有厌世的理由,她应该完全摆脱阴暗的过去走出来,走到光明中来了。 可是,为什么,我还会觉得如此空虚和忿怒,空虚的无所寄托,忿怒的无以为继却还不肯放弃! 六月一点都哭不出来,海面上的疾风更甚陆地,似乎要把天地间所有的寒意都灌进她的身体中去。 五哥,你现在是在哪里?在做甚么?是在想念我吗?六月想着,前所未有的渴望起那双温暖有力的臂膀起来。 在律师楼签署完所有的文件,五哥轻轻搁下手中的水笔,“这样就行了吧?” “是的,只要其他的当事人来签个字,这些文件就即刻生效了。”莫大诚律师看看五哥,后者的表情安详,他有点吃不准的又问了一遍,“简明,你想好了?你确信?” 五哥微微一笑,心里一阵温暖,面前须发斑白的莫大诚一直以来都像父亲一样照顾着自己和母亲,此刻他睿智温和的眼瞳中流露出的依旧是自己熟悉的关切神情。 妈妈,天下的好男人这么多,你为什么偏偏选择了父亲!而且,最后宁愿用这么激烈的方式离开人世也不愿意从他的生活中走开! 五哥觉得心口有一丝绞痛,莫大诚看见他的神色一凛,然后坚定的点点头说,“是,我决定了。” 莫大诚无奈的叹了口气,忽然间,他觉得非常疲倦,疲倦的不想多看周围的卷宗一眼。我老了,也该退休了。他想着,对五哥颔首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尊重你的决定。” 五哥起身致意后向门口走去,正要出去时听到莫大诚轻声道,“简明,办完你的事情我也要退休了,你,以后有空可以找我去钓鱼。” 钓鱼。是啊,小时候,莫律师经常带着自己去钓鱼,因为父亲太忙了,所以委托他来照顾他们母子,印象中,从小到大,自己见莫律师的次数远远超过见父亲的次数。从某种意义上说,莫律师远比父亲更亲近。 五哥忽然回转身看着莫大诚,多年来一直想问的一句话终于问出了口,“莫叔叔,其实,你一直喜欢我妈妈是吧?为什么不带她走呢?” 他看见,莫大诚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下来,陡然间像老了十岁,他有些于心不忍,轻轻咳了一声欠欠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阖上的瞬间,五哥依稀听到了莫大诚的低语,“我和她说过,可她说她爱的始终是他……” 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五哥终于掉头离去。 对于迦蓝来说,短短的两天时间却已经漫长的像一个世纪一样,自从决定不再逃避而要追寻失去的过往记忆后,她随时随地都在苦苦回想着十一岁至十四岁之间那段模糊的岁月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越是着急还越是毫无头绪。 小叶一直陪伴在侧,听取迦蓝的倾诉,分析其间的疑点,给出相关的建议,此外还要宽解和安慰紧张的迦蓝。 他们在迦蓝跷班那天的下午就去了翡翠海岸找到青越,青越听迦蓝叙述了前后始末,沉吟了片刻建议迦蓝先试试看联系以前一直照顾她、前两年已经移民瑞士的董律师,询问一下当年的具体情形,此外还可以去迦蓝父母以前工作的建筑设计院向过去的旧同事了解情况,如果可以,最好能够再查询一下当年失事飞机的相关资料报导。 青越的思路清晰缜密,温和镇定的神态和语气极大的安慰了迦蓝的心神,在小叶和青越的帮助下,迦蓝开始探寻自己的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迦蓝都没有去舞团,打电话去告假时是小童接的电话,说梁霄也不见了,留了个条子让大家自己练舞不要找她,团里正着急呢。 挂断电话,迦蓝有些发楞,梁霄怎么会也在这个时候失踪呢?是因为自己那天半夜的造访么?还是只是为了躲起来编完那出一直没有结局的‘不夜城’呢? 来不及考虑更多,迦蓝先放下所有纷乱的思绪,循着青越指点的方向寻找线索。然而,两天下来得到的结果却是迦蓝没有想到的,因为它几乎颠覆了迦蓝之前存在的那段少年岁月的全部记忆。 迦蓝不可置信的发现,原来人类的记忆是这么不可靠,不知道是哪位置身暗处的神祗,竟然和自己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完全篡改了自己的思维和意识! 董则之接到迦蓝的电话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虽然事情已经过了十数年,但真正撂摊子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临走前就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迦蓝,可到底还是没说。 知道真相不一定是好事,如果迦蓝恰恰一辈子都没想起来呢?抱着这样一丝侥幸念头,董律师挽起长衫去了异国他乡,心里却还是不能不惦记。 一晃两年,潜意识中一直等待的电话果然就来了,董律师忽然惆怅,这件事早晚会揭穿,可没想到会提早至此,小心翼翼经营维系,十数年的时间却自觉已经过了几辈子。催人老的不是岁月,是心事啊! 和董律师通完电话,迦蓝的耳边一片轰响,手上的听筒还是由小叶摘下搁回电话机座。 对不起,迦蓝,我是在你十四岁那年,从法国南部普落旺斯一座小镇上把你接回国的,之前你的经历,我也并不清楚。 你十一岁到十四岁之间的记忆那时候就已经存在了,见到你的时候你一直在沉睡,三个星期后才真正清醒过来,以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所有的安排设计,我只是照指示办事,受雇于人,对方是谁我不清楚,钱款都是通过瑞士某家银行直接转过来的,查过,对方资料保密。 迦蓝,其实我觉得,不管对方是谁,他似乎都是为了维护你周全。 包括你后来用于接受教育以及生活用度的所谓林氏基金,其实也都是对方拨款建立的,直到你完全可以自己工作谋生才托词告罄。你户头里后来汇进去的那笔余款也是额外的,目的恐怕也是让你留有余地傍身。 不,我甚至不知道对方具体年龄相貌和性别,实在抱歉,帮不到你更多。 迦蓝,你是个好孩子,我大概没有资格这样说,但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不求甚解比较明智。 再见,祝福你,孩子。 “迦蓝?”小叶轻轻唤了一声,迦蓝如梦初醒般转过脸来。 “还想知道真相么?”小叶温和的问,“董律师说的也有道理,知道了又能怎样?” 迦蓝静静的回答,“既然掩埋我记忆的人如此爱护我,想必也不会介意告诉我真相。何况,沉睡的森林终究会有醒来的一天。” 说完这句话,迦蓝忽然愣了愣,好熟悉的话语,呵对,这句话是莱蒙说过的。 迦蓝笑了,适才纷乱的心绪居然就安定下来。 沉睡的森林已经在苏醒,神秘的探访者出入徘徊,锐利明亮的光线即将照耀到最黑暗的所在,有什么可怕的呢?不过是属于自己的、已经过去的陈年旧事罢了。 有多久没有看到迦蓝展露这样的笑颜了?仿佛重重阴霾中不期而至的一束流丽阳光,一下子云破日出,漫天的璀璨光华。小叶被这个笑容感动了,不由伸手轻轻拨开迦蓝颊畔的几绺散发。 就是,有什么了不得呢?总之,我会在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小叶温柔的笑了。 然后便是探访父母的旧日同事,并没有费太大周章,就得知了林氏夫妇去世的实情。 根本不是什么飞机失事,具体经过也无人得晓,只知道林氏夫妇当年确实带了迦蓝去德国南部参加一个会议,为期一周,会议直到结束都很顺利,最后一天是去往一项在建工程工地实地勘查,大厦因为资金问题搁置已久,正打算改变原先的酒店结构用作商住楼,涉及相关结构问题要听取大家意见,结果当晚便出了事。 林氏夫妇不知为何于晚间又去了工地,也没人看见他们怎么上的楼顶,留守巡夜工人没有注意到具体情况,听到声响时才发现两人双双坠楼身亡,怀疑是楼顶安全网栏没有固定,可能其中一人不小心失足时另外一人急于拉扯,导致两人一同跌落,酿成惨剧。 旧日同事提及此事表情恻然,事出意外,不算因公伤亡,所以没有额外的赔偿和抚恤,林家的小女儿据说被林氏夫妇当地的朋友收留照顾,并在当地安排料理了后事。 二十八层的大厦啊!唉,迦蓝,幸亏你不在现场。那位中年女子的眼里闪现泪光,收了声再也不肯多说。 迦蓝努力保持平静,道过谢后急急离去,脸孔早已一片煞白。 天呐,天呐,原来,爸妈死的这样凄惨,比飞机失事全身即刻化为齑粉更为可怕凄惨!我怎么早些就没有想过来问他们的旧日同事。是,因为我太信任董律师了。可是,他也是为我好吧。 爸爸。妈妈。 从二十八层大厦顶楼坠落的刹那,他们会想些什么? 从楼顶到地面的短暂过程中,他们又会想些什么? 撞击地面,全身骨骼碎裂、肢体折断、血肉支离的瞬间,他们还会想些什么? 漫无目的奔至马路中央,直到小叶追上来抱住迦蓝避开一辆机车、冲过红灯在路边站住,迦蓝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满脸的泪水。 迦蓝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攥住小叶的指掌,就好像溺水的人握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左手掌心的纱布渐渐被破裂伤口中渗出的鲜血所浸透。 小叶没有作声,即使这样,迦蓝也不会就此放弃,他从她的眼神中就已经看到她的决定。 无法分担她的痛苦,他只能默默的、适时的给予她需要的东西。 比如一双手、一副肩膀、一份耐心。 后来还是不辞辛苦的翻查了当年飞机失事的记录,甚至打电话到德国、法国的几家航空公司要求查询飞行记录,结果可说是在意料之中,当年根本没有飞机失事的历史记录。 小叶还帮忙打听到了当年林氏夫妇带迦蓝下榻的酒店,但经查证,那家酒店因资金问题已经转手,无论员工还是旧年的客户资料,几经时光的清洗也已是不复可查。 所有的客观线索到此为止已经山穷水尽,这两天迦蓝几乎夜不能寐,稍一阖眼就会看到憧憧影像,但又破碎不堪、氤氲不明,小叶看着她才短短两天时间,人就迅速憔悴下去,却也无计可施。 还想继续么?小叶的眼里全是这样的信息。 迦蓝镇定的回望着他。我没有办法停下,飓风袭来的时候我却还在路上,无处躲藏,只好正面迎上。 小叶看懂了迦蓝的意思。 六月忙完了继父的后事,才想到给团里打电话补假,然后就知道了梁霄失踪的事,小童在电话那头沮丧的问,“六月,梁团长一直比较喜欢你和迦蓝,她有没有和你们联系?”六月错愕的否认,挂了电话不由发了一会儿呆。 忽然想起自己有两天没有见过五哥,他也一直没有和自己联络过,六月急忙拨了五哥的手机,可听筒里传来的只是提示对方未开机的电话录音,打电话到俱乐部和五哥的住所,也都没有人接听。 六月紧张起来,这个世界是怎么啦,才两天而已,好像一下子换了模样!给豆芽打电话,豆芽的回答更是令六月大吃一惊。 五哥把俱乐部卖了,其他几个参股的娱乐生意也都撤出了,另外还有几家贸易公司好像也早就转手了。五哥好像把国内的事业全部都结束了。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五哥了,怎么,他没有和你在一起…… 六月全身冰凉的站在那里,几乎失去了知觉。呵,他终于离开我了!他终究还是走了! 猝不及防间,电话机铃声大作,是五哥!六月一把拎起听筒,“喂”,竟然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六月?石晚小姐?”很令六月失望,对方是一名年长男子,她机械的应了一声,“我是简明的律师莫大诚,昨天致电给你,但座机和手机都没开。我这里有份文件需要石小姐签署,有空请过来一下,莫氏律师事务所,明珠大厦三十二楼A座。石小姐?你在听么?” “是,我在。请问,是什么文件?是简明交待的吗?”六月低声问,浑身冰凉,心口却好像有一团烈火在灼烧,烧的她喉咙嘶哑,几乎难以出声。 “具体请来事务所面谈好么?”莫律师的声音非常温和,他知道这个年轻姑娘对简明的重要性,也听出了线路那头六月激荡不安的情绪,他不禁安慰她,“放心,简明他很好,只是要我转交些东西给你。” “好的,知道了,谢谢。我明天上午十点左右到,再见。” 转脸看向窗外正当明媚的晚秋阳光,不知为什么,六月的心里掠过重重的阴云,冬天快到了,好冷呵!她微微颤栗的沿着边桌滑坐下去,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两天来一直压抑着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 翡翠海岸这两天都没有营业,黑牛不在,小叶还没顾上问上次洛阳和五哥过来究竟是什么事。 店堂里只开了墙角的几盏灯,因为窗前都垂着低低的帘幕的缘故,即便是白天,里面的光线十分昏黯,因为没有客人,整个店堂显得格外冷清。 “真的要开启你的记忆么?”青越的眼瞳就算在黯淡的环境中亦是那般清亮澄澈,目光转侧间,隐隐有宝光在流转。她的语声温柔,嘴边挂了一个和煦的浅笑,镇定自若的模样令迦蓝心安。 迦蓝轻轻点了点头。 “好吧。”青越不再多问,脸色渐渐慎重,她带着迦蓝在靠近吧台的一组沙发中坐下,让她尽量选择舒服放松的姿势,然后起身进了吧台绕至后堂。 小叶伸手握住迦蓝的手,她的手冷的像冰,脸上却犹自努力展开一个笑颜。 唉,迦蓝。迦蓝。 如果可以,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伴随你一同探寻那段失落的记忆,无论那里是欢喜、忧伤、惊惧、恐怖抑或绝望,都让我一同来为你分担。小叶想着。 小叶所不知道的是,迦蓝失落的记忆中确实有他的影像存在,只不过,那不是他,是路易。 许多时候,最沉恸的真相上面往往有最美好的表像在掩饰。 如果可以预知未来,小叶一定会选择永远永远的埋葬迦蓝的记忆。 可是,他又如何能够改写已经存在的岁月和历史呢? 迦蓝阖起双眼的瞬间,小叶看见,里面流露出的巨大悲伤。 而他只觉得无能为力。 ☆、第 21 章 21 青越取出一只小小紫铜炉鼎,先燃起无烟炭火,然后丢了几块黑黝黝、不起眼的香锭子进去,一会儿的功夫,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气息渐渐充盈了整个店堂。那是一种令人仿若置身森林的清冽而又悠远的气息,再疲倦的身体、再紧绷的神经,呼吸着这么恬淡安谧的静香也顿时松弛舒展开来。 小叶低低吹了声口哨,鼓励的看着迦蓝,“嗨嗨,青越连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迦蓝你的面子真大。这是青越珍藏了多年的‘静思’香,还是那时候从南方带回来的,对吧?” 青越微笑着在迦蓝面前坐下,温和的说,“迦蓝,你且放松,不要紧张,在这里你是非常安全的,没有风,没有雨,没有意外,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你会觉得有些疲倦,那么就释放自己吧,不要太执着,有什么关系呢?其实结果都一样,因为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了,你已经置身事外,翻阅自己的记忆不过是像看场电影,所有的场景、人物、情节都与现在的你无关,你已经经历过,所以只需把胶片倒转重播,所有的影像就会出现重过。你只要静静的观看,或许可以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 随着青越低低的语声,迦蓝刚刚绷的笔直的身躯渐渐松弛下来,原先紧缩成细细一点的瞳仁也慢慢扩张,她有些迷惑的注视着青越的眼瞳,又感受到了她们初次见面时青越给予自己的那种抚慰心神的巨大力量。 青越的眼瞳时那么明亮、那么清澈而又深邃,好像一望无际的浩瀚星空,里面仿佛可以容纳人间所有悲喜,再深切的伤痛也可以被溺毙其中而换以无比的欢欣。 不知不觉的,迦蓝眼前的现实景象逐渐退出视线,好像在影院观看电影,自己时观众同时也时电影播映员,灯光逐一熄灭,随着一束光线投诸在幕布上,一阵细碎声响,夹杂着噪点,荧幕上的影像开始出现、晃动。一开始是那么模糊,连声音都那么遥远,可随着不知名的空间传来的温柔语声,所有的一切渐趋清晰。 迦蓝摸索着穿越了时光的隧道。 “你们为什么要活?你们为什么受苦?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可怕的大笑话吗?我们来自何处?我们的路把我们引向何方?我怎么会理解仁慈的上帝创造的万物的残酷和恶意?生命的意义最终会由死亡来揭示吗?” 莱蒙华丽倨傲的声音响起,他总是这样,喜欢拿腔作势的念出马勒充满悲观怀疑论调的句子,然后敛容微微一欠身,接着便会仰起脸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好像刚刚自己说的是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够了!莱蒙,住嘴吧!”每当这时,路易就会忍无可忍的低声呵斥,脸上是隐忍的痛楚,即使站在一旁的小小的迦蓝,也能感觉到那股暗自流淌、绵延不绝的悲伤。 “好吧好吧,路易,你真是缺少幽默感。”莱蒙无所谓的一摊手掌,转脸看向小迦蓝,嘿,那个坏脾气的小姑娘,又皱起了眉,小小的脸孔缩成一点点大,正盯着不远处紧密严阖的窗帘脚。 莱蒙循着小迦蓝的视线望去,也咧嘴笑了,一只小小的灰色动物正悄悄啮咬着窗帘一角,发出轻微的细碎响动。 莱蒙扮了个鬼脸,已经轻巧的拈起一把精致的银质蛋糕叉递给迦蓝,“亲爱的小姑娘,还记得我怎么教你的吗?” 小迦蓝愣了一下,脸上慢慢出现一种不耐烦的神气,抬头看看路易,后者轻轻摇了摇头,莱蒙发出嘲弄的笑声,这令小迦蓝十分不悦,她突然一扬手,银叉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吱”的一声惨叫,那只小老鼠被钉在了地上。 空气中似乎有淡淡的血液腥香在浮动,莱蒙的手臂好像陡然伸长了数尺一般,其实那只是因为他的动作太快而引起的幻觉,转眼间已经攫住那只尚在挣扎的老鼠送至嘴边,雪白的獠牙一闪,已经撕裂了老鼠幼嫩的咽喉,一丝细细的血迹沿着他的嘴角慢慢渗出。 路易伸臂将小迦蓝挽入怀中,几乎是愤怒的盯住莱蒙,压低了声音说,“莱蒙,不要再教迦蓝这些无聊的东西!” 老鼠很快死去,在这之前,莱蒙已经小心翼翼的停止吮吸,他意犹未尽的把鼠尸丢进炭火正旺的壁炉中,懒洋洋的说,“路易,我是为了迦蓝好,你知道,她得学会保护自己。”然后走到一侧的钢琴旁,打开琴盖,用两根手指随意的敲出几个和音。 迦蓝忽然收声,微微侧首蹙起了眉尖。 青越示意小叶不要动,然后柔声道,“好的,很好。不要太在意,迦蓝,你是说,莱蒙吸食了一只老鼠的血?那么,你知道他、还有路易是什么人?” 迦蓝有点吃力的回答,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是的,他们是吸血鬼。” 青越有些诧异的停了停,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继续不动声色的问下去,“你刚才叙述的时候,莱蒙和路易说的,是法文么?小迦蓝知道他们的意思?” “是,我知道。路易每天都教小迦蓝学习语言,法文,德文,还有英文。路易会讲很好的中文,莱蒙也会,但是带法文口音。” 小叶注意到,青越和迦蓝对话的时候提到过去的幼年迦蓝,都用了第三人称,她们完全抽离了当时的场景,是作为旁观者在重播迦蓝的记忆。 “那么,你知道他们那时候是在哪里?在法国么?” 迦蓝沉吟了片刻,犹疑的说,“不,不是,他们离开了慕尼黑,去了法兰克福,住在一座老房子里,附近有个小小的钟楼,晚上路易会带小迦蓝去那里散步,可从来没有上去过。”她喃喃的自语,“后来去了巴黎,莱蒙生气,走了,只留下路易和小迦蓝。他们游荡,很多地方,总是在夜里游荡,有时候路易会一个人出去,小迦蓝会等路易,一直等,等到了才高兴。可路易后来常常会离开小迦蓝,他很孤单,你知道,就算和大家在一起,可还是很孤单。” 迦蓝后来的话音渐渐低下去,叙述的支离破碎,但那声音中有一种格外动人的情愫,黯黯的空间里似乎也弥散开一种寂寞的气氛。 和路易在一起的感觉是非常安全的、踏实的、备受宠溺的。 路易无微不至的爱护着小迦蓝,他对她拱若珍宝,甚至为她请来出色的来自中国的舞蹈老师。 对,就是她。梁霄。她们一早见过。相处了半年时光,然后路易带着小迦蓝离开了巴黎。 路易生气了。 迦蓝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突然不再说话了。 “怎么,迦蓝?”青越轻轻的问,“路易为什么生气,你知道么?” 迦蓝摇摇头,有点心不在焉,“不,路易不说,小迦蓝不知道。路易喜欢皱起眉,可还在笑,小迦蓝知道,其实路易并不想笑。” 青越想了想,吧话题转了个方向,“就只有路易和小迦蓝在一起么?莱蒙呢?有没有再出现?” 迦蓝的表情突然起了微妙的变化,一种几乎不为人察觉的暴戾和不耐从她扩张的眼瞳中悄然传递出来,“还有谁?还有谁!是的,还有人在那里!不是莱蒙……”她有些烦躁起来,身体不舒服的转侧着。 小叶探询地转眼看向青越,是不是要停下来? 青越微微摇摇头,温和而坚持的问,“迦蓝,你知道,你只是在看一场旧电影,有些镜头可能不愉快,但是,你如果想知道就得去看,好么?” 迦蓝的呼吸声明显加重了,半晌,才慢慢的点点头。 静默了一会儿,青越才继续问,“迦蓝,你看清楚一些,莱蒙离开你们是为了什么?知道么?” 迦蓝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视线紧紧的粘着在一点上那么久,小叶几乎要以为迦蓝盯住的那片虚无的空气里开出了艳丽的花朵,几乎凝滞的安静中,他听到自己的心跳简直响的像擂起的巨鼓一样,好像要震痛了自己的耳膜一般。 好久,迦蓝才低低的说,“他咬她。”声音细小而模糊。 “什么?”这下连青越都没有听清,她又问了一遍,“莱蒙为什么离开?” 迦蓝略略加大了声音,“莱蒙咬了小迦蓝,他的牙齿好尖,好痛!”她的脸上同时出现了惊惧的表情,“路易非常生气,他打了他。” 重重帘幕低垂,枝形的水晶吊灯却映的满室生辉,华丽的大厅美丽而又阴森。 小小迦蓝蜷缩在窗边,一手紧紧攥住厚丝绒的帘幕一角,一手用力捂住肩胛近锁骨处被莱蒙一颗獠牙刺穿的伤口,薄薄的皮肤下面是激烈跳动的血脉,和着心跳一下又一下跳跃着,简直要突破皮肤腾跃而去。 莱蒙已经被暴怒的路易一记重拳击倒在地,他慢慢爬起来,一边眼角跳着,神经质的、气愤的展开手臂,前仰后合的嘲笑着说,“见鬼!路易!你干嘛要留着她!真的喜欢就让她成为我们的一员,那样不是更好!路易你真是个伪君子!你这样是为了赎罪?为了挽救你自己早已不存在的灵魂?” 他忽然尖利的锐声道,“我已经受够了!路易,我要离开你!可是,你永远是个吸血鬼,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哈!太妙了,一个吸血鬼带了一个世俗的小女孩!如果你不放了她,她迟早会被你送到地狱中去!瞧着吧!” 莱蒙怒气冲冲的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来。 小叶忽然想起迦蓝颈项上那一点殷红,恍然大悟,原来那是莱蒙咬噬留下的伤痕。他心念一动,同时听到青越问出了他正盘绕心头的疑问。 “莱蒙咬伤了小迦蓝?那么,小迦蓝没有变成他们的同类么?” “路易带小迦蓝去了法国南部,他们去找了玛莱沙夫人,玛莱沙夫人为小迦蓝敷药,她帮助她解毒。” “玛莱沙夫人?她也是吸血鬼么?她后来和你们在一起么?” “是,玛莱沙夫人也是吸血鬼,她很美,可她恨吸血鬼,只有路易,她不恨他。不,她没有和他们一起走,是伊凡,伊凡和他们一起走了,回巴黎。” “伊凡是谁?” “伊凡是玛莱沙夫人的助手,可夫人要他和他们一起离开。” “后来呢?小迦蓝一直和路易还有伊凡在一起么? 迦蓝再次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的回答,“后来,路易带着小迦蓝去找玛莱沙夫人,他们在那里留下来了。” 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在阳光下华美壮丽的让人甚至无法眨眼。 农庄里的保罗一家都是善良本份的老实人,每个白天都由他们莱照顾小迦蓝,保罗的小儿子雷比小迦蓝大两岁,有着淡金色的柔软的发丝,连眉睫都是漂亮的淡金色,两颊和鼻梁上遍布雀斑,他就像兄长一样爱护小迦蓝。 雷经常逃学,他不是个好学生,可对小迦蓝却细心照顾极了,几乎每天都带她去向日葵田边玩,在流丽的阳光下用大朵大多的向日葵堆垛起来,然后把小迦蓝抱上去说,嘿,你可比这些傻乎乎的大花儿美多了! 晚上他们把小迦蓝送到镇上的玛莱沙夫人家,大家都知道,玛莱沙夫人是个脾气古怪却又很热心肠的女士,四十多岁了还非常漂亮,喜欢晚上出来给村里的农夫们传授农作物培植知识,大家都很尊重她,所以能够为玛莱沙夫人照顾小迦蓝,保罗一家都深感荣幸,何况还可以支取丰厚的报酬。 晚上,小迦蓝就和路易待在一起,玛莱沙夫人会坐在他们对面,后面站着伊凡。 玛莱沙夫人说话的声音像泉水叮咚那么好听,和以前莱蒙沉迷的古典音乐的好听是不一样的,小迦蓝才发现原来人说起话来也可以比那些气势磅礴的交响乐还要动人心扉。 每天晚上,玛莱沙夫人都会温柔的和小迦蓝说话,说些什么小迦蓝似乎并不太懂,但到后来她就会觉得疲倦、想睡觉,想着也许睡着了不要醒来才更舒服。 然后有一天,小迦蓝睡着了,真的就一直睡下去了。 “然后呢?”青越问,迦蓝苦思冥想了许久,却一直摇头,只是反覆强调小迦蓝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了。 小叶明白,迦蓝的意思就是小迦蓝的记忆到此为止就结束了,他向青越微微点头示意。 青越颔首,但没有停止发问,“迦蓝,为什么不说说小迦蓝是怎么和路易还有莱蒙相遇的?他们怎么遇见的?” 这个问题提出以后,迦蓝的脸上出现了茫然的表情,无论青越怎么暗示、引导,也不再出声,脸色却愈来愈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好了,迦蓝,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你已经尽力了。现在放松,你觉得很累是不是?没关系,身体上的疲倦很快会消失,你已经找到你需要的东西,现在你离开了影院,让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你找到一个舒适的座位,你需要睡一下,为什么不呢?现在慢慢阖上眼睛,你可以放心的睡了。” 青越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至低不可闻,迦蓝果然乖乖的依言阖目,渐渐安睡。 小叶随青越绕至后堂,好奇的问,“青越,你这读心术真的这么厉害?这么容易就唤醒了迦蓝的记忆,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东西嘛。” 青越却一脸凝重,轻轻摇了摇头,“不,不是我唤醒迦蓝的记忆,其实这些她自己已经都想起来了,但潜意识中又不愿意直接面对,所以破碎模糊的影像才无法理清。我只是帮助她把所有已知的信息串连起来。” “有什么不对吗?”小叶看着青越敛容肃颜,心里也有些不安起来。 “小叶,我觉得迦蓝的恐惧不是来自这些记忆,当年也是有人对她施展了催眠术进行了记忆置换,催眠程度算很高了,所以才能平安掩藏真相十多年。不过,还有很重要的一部分记忆似乎是在这之前就已经丢失的,原因还不清楚,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受到太大的刺激的人才会以这样选择性失忆的方式来保护自己,这一部分记忆恐怕不是通过催眠就可以引导迦蓝想起来的,比较常用的办法是现场还原,再次重现当时的场景来刺激她刻意丢弃的记忆,可我们并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越缓缓的摇了摇头,又叹息似的说,“我总觉得那才是迦蓝恐惧的源头,真的唤醒了并不一定是好事。” 小叶回到迦蓝面前,默默的注视着睡着了的迦蓝,她看起来异常的疲倦,纤细的身躯微微蜷起,好像已经不堪重负而濒临折断般,十分脆弱而无助的样子。 小叶轻轻坐在迦蓝身旁,伸手握住了那只裹了重重纱布的手,指尖冰凉,时不时微微痉挛一下。 我要怎么做,才能帮你卸下心头的重担呢?小叶无声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而此时的迦蓝,正在梦中穿越时光隧道回到现在,但不知为什么,有一张面容仿佛镌刻一般深深的烙印在她的眼前。 她清晰的看到,那是路易皎洁而又悲伤的容颜。 ☆、第 22 章 22 迦蓝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小叶焦虑关切的面容,迦蓝一下子站立起身,动作太猛,但觉眼前发黑、耳边轰响。 “迦蓝,”小叶急忙伸手去挽,却被迦蓝一掌击开,“是我,小叶。迦蓝?你看到了什么?你想起来了吗?”小叶忽然想起那个和自己长相酷似的男子,是因为路易吧,就是迦蓝刚才频频提及的路易吧。 青越也已经闻声而来,她温柔的揽住迦蓝,细细安慰,“迦蓝,放松,不要紧张。你已经清醒了是不是?也已经找到了你要的答案。也许很诡异,也有不愉快,但是你瞧,你现在很好,很安全。好吗?好吗?” 迦蓝喘息着渐渐平静下来,取代惊惧的是无奈和悲哀的表情,那样彷徨失措、流离失所的孤单眼神令小叶心痛万分,他终于忍不住趋向前去,重重的将迦蓝拥入了怀中,下巴用力抵住迦蓝的额角,那里有一根淡蓝色的血管微微突起弹跳,小叶觉得那就像把重锤,一下又一下的砸下,全部都落在自己的心口,钝钝的疼痛几乎牵扯了全身的神经。 “迦蓝,我是叶夕,不是路易,你知道的是不是?”小叶低低的说,“不要怕,有我在,嗯?” 青越并不明白小叶话中的意思,但小叶对迦蓝的缱绻深情是任谁都看得出的,她微微抿嘴一笑。 迦蓝迟疑了一下,终于缓缓的伸手揽住了小叶的肩背。 多么温暖有力的怀抱,那时候,路易也常常这样拥住我,可是无论那个拥抱是多么的用力,却总是那么寒冷而充满忧伤。 迦蓝的眼瞳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她隐隐约约的觉得,也许不要再追究父母的真正死因才是明智的选择,那一刹那,迦蓝几乎已经决定要放弃寻找心底失缺的关键所在了。 可是,迦蓝不知道,真相的风暴要来临时,根本无人可以抵挡,而那一刻其实已经距离她那么近,近的来不及回避,也无从逃遁。 小叶送迦蓝回到家门口时已经时近午夜,开门进去之前,迦蓝转向小叶,她默默的注视着面前这个似乎穿越了时空隧道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既亲密又陌生的年轻男子,心里只觉得百味杂陈。 迦蓝想说些什么,但终于什么都没说,喉咙口好像堵了一块坚硬的巨石,小叶的眼瞳中又好像有潺潺不绝的河流蜿蜒绵长,渐渐湮没她的身心,令她几乎窒息。 在小叶略带忧伤的悄然注视下,迦蓝颓然转身,开门进去迅速反手阖上了大门。 “迦蓝!”甫一进门,就传来六月的呼声,声音有些颤抖,满载着不安,迦蓝一转脸就看见六月倚着边桌而立,手里紧紧攥着无线听筒,脸色雪白,神情惶恐。 “怎么啦?六月,你不舒服么?发生什么事?”迦蓝也紧张起来,浑然忘却自身的疲倦和心事,迎过去一把握住六月冰冷的双手。 “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开手机呢?柏林,柏林出事了,他的爸妈一直打电话来找你,可是……”六月几乎语无伦次的叙述着,电话铃声忽然大作,她立刻按下通话键、举起听筒,“喂”了一声马上就将听筒递给了迦蓝,“姜伯母,快……” “姜伯母你好,我是迦蓝,柏林怎么……”不等迦蓝说完,那边已经传来姜母几近歇斯底里的哭叫声,好不容易听清楚,迦蓝也脸色大变,慌乱间忙不迭的安抚着回答,“好,好,我马上就去,马上!” 来不及说什么,迦蓝已经打开大门冲了出去,六月怔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小叶还没有离开,正靠着那辆半旧的越野车在抽烟,想着迦蓝适才的表情,但觉感伤和无奈。然后,就看见迦蓝飞快的冲了出来,后面是同样神色慌乱的六月,他一把截住了迦蓝问,“怎么回事?你要去哪里?” “机场,我要去机场,柏林工作的机场……”迦蓝边说边试图挣脱小叶的掌握,却被小叶用力压住,她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暴戾抑郁的神情。 “好好,迦蓝,别急,我马上带你去,上车,六月,你也上来。”小叶不敢再刺激迦蓝,安抚着慢慢松开手,大家上车后,小叶发动车身,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尖利的声响,仿佛夜行的野兽般很快驰入浓浊的夜色中。 路易静静的伫立在窗前,看着小叶的车消失在夜色中,许久都不曾转过身来。 莱蒙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怎么?你不再跟着她了,嗯?守护神路易?”然后爆发出一阵轻佻的大笑。 路易缓缓的离开窗前,走到远离书桌台灯的房间另一头,他的面容隐没在昏黯的阴影中,看不清楚表情,高大苗挺的身形却不可掩饰的流露出浓郁的孤独和悲伤。 “不需要了,莱蒙,她不再需要我了。”对于莱蒙的讽刺,路易居然没有生气,只是微微的叹息道,“你说的对,如果我不放了她,她迟早会被我送到地狱中去。现在,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莱蒙也收敛起了笑容,很认真的侧首想了想,“路易,我们回欧洲好吗?我是说,我们俩,还有我们的新伙伴,伊凡,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吗?”他的语声中有一种不寻常的温柔意味。 路易没有抬头,只是自语似的回答,“是,我真的该离开了。” 不知为何,伊凡觉得心头掀起了一道波澜,他从路易的声音中听出了巨大的、几乎遮蔽天空的决绝和苍凉。 迦蓝头痛欲裂,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生活会变得这么一团糟? 相恋九年的爱人背叛自己,同居的女友是同谋;一直坚信不移的记忆也欺骗自己,新结识的朋友居然有最熟悉的模样;诚意尊崇的前辈居然早就是自己舞蹈生涯的点金石;父母去世的真相比已知的根本要残酷许多而且密布疑云…… 一桩桩一件件,这几个月来的变故和冲击实在已经超过迦蓝可以承受的极限,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却又无法卸去这些沉重的负荷。 我怎么可以坚持到现在?为什么还没有崩溃?还有多少的意外在等着我去揭示和面对? 迦蓝阖上了双眼,耳边是姜母凄厉的尖叫和哭声。 迦蓝,柏林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对,是他糊涂,对不起你,所以我们两个老人也一直没脸来找你。可是,再怎么说,你们也相处了那么多年,就算我求求你,好不好,帮帮柏林…… 柏林已经有几天没回家了,也没上班,那天他一定要去找你,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今天他们同事打电话来说柏林在机场办公大楼顶上,谁劝也不下来…… 迦蓝,好孩子,求你来看看柏林,柏林他疯了,我怕他跳下去……不求你原谅他,只求你来劝劝他,求求你…… 一路上,小叶默不作声的专心开车,驾驶座一旁的车窗敞着,疾风扑面,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却知道此刻的迦蓝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处,暗夜里,她的面容又焕发出那种诡异的、皎洁若象牙般的淡淡清辉,黑色的长发时时扬起,眼瞳沉沉,漠然的表情下面掩藏的是跌宕起伏的动荡情绪。 机场办公大楼是一幢灰色的半旧建筑,共十五层,迦蓝到的时候,下面的空地已经围了不少人,除了几个值夜的机场保安和临时赶来的机场领导和柏林在调度室关系较好的同事,其余就是接获报警赶来的警察,下面已经张开了应急救援的空气垫,几辆警车上的车灯不断闪烁着,好像一道一道尖利的波光穿透了氤氲的黑夜。 迦蓝一抬头,就看到楼顶隐约的影子,并不真切,但依稀可辩是柏林的身形,不知所措的踞立在楼顶边侧。 这是一个阴天的夜晚,天空布满浓密的云层,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但在这座不夜之城里,都市的光害已经注定了城里的居民再也不能拥有真正的黑夜。 迦蓝仰起脸看向楼顶,天空那么高却又那么近,多么奇妙的感觉啊!好像一整幅的苍茫天空都要迎面扑下,她觉得微微晕眩,记忆中,还是幼年父母俱在的时候,常常抱了自己登上尚未建成的大厦,俯瞰天下,一览众生,现在想来,简直就像梦境,恍若隔世的梦境。 小叶已经过去与警察交涉说明,然后回来执起迦蓝的手,“真的要上去吗?可以吗?” 迦蓝的脸色煞白,但还是镇定的点了点头,六月低低的说,“我也一起上去。” 进入办公大厦,由保安引导着,他们搭电梯直达顶楼,然后从消防通道绕过去,沿着一道窄窄的扶梯上了楼顶。 推开虚掩的铁门,迦蓝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不远处的平台上已经站立了几个人,是柏林的同事和父母。 迦蓝强自镇定心神,安慰着惊惶哭泣的姜伯母,一边慢慢的穿过人群走过去,在离楼顶边缘不远的地方,她看见了柏林。 柏林颓戚的在距离大楼边侧不到两米的地方来回踱步,神色迷茫而不安,嘴里念念有词,比起以前那个干净英俊的年轻男子,此刻的柏林看起来就像一匹受惊的困兽。 “柏林,你在作甚么呢?我们都不是孩子了,为什么这么任性呢?”迦蓝疲倦而又温柔的说,他曾经是她一心一意爱的人呵。 楼顶的风那么大,撕扯着迦蓝的长发,皎洁忧伤的脸容益发像一朵清丽的鸢尾花,她纤细的身形似乎已经揉入了暧昧不明的夜色中。 柏林呆呆的注视着迦蓝,木然的眼瞳动了一下,“迦蓝,迦蓝,你不怪我?你真的不怪我?”他忽然看到迦蓝身后的小叶,脸上的表情又扭曲起来,锐声尖叫,“你!你是谁!你是魔鬼!你来帮迦蓝惩罚我!是你!是你!” 小叶明白,柏林指的其实是路易,他苦笑起来,温和而严厉的说,“姜柏林,你是个男人,就该像个男人!不要像个孩子一样懦弱无知!如果有魔鬼,那一定是你自己的心魔!” 柏林的目光又调转到六月身上,他迷惑的眯起了眼睛,“六月,六月你也是来怪我的对不对?我真是个傻瓜!笨蛋!我,我怎么会这么失败……”他蓦的跌坐下去,捂住脸痛哭起来。 迦蓝慢慢走了过去,在柏林面前蹲下,轻轻的拍打他的肩背,一下一下平息着柏林激动的情绪。 柏林抬起头,满脸的泪光,他颤抖着伸出手捧住了迦蓝的脸庞,“迦蓝,我怎么会这么失败?” 迦蓝微笑着摇摇头,“柏林,你知道,我们的力量是那么微小,而外面的诱惑是那么多,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永远不犯错的。” 她轻轻掰下柏林的手掌,轻轻的说,“可是,我们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柏林,为什么不向前看呢?已经错了,为什么还要更错呢?被自己所放弃,才是我们最大的失败。” 柏林怔怔的看着迦蓝,眼前的女孩不再是他以前认识的那个天真幼稚而又有些执拗的迦蓝,怎么自己从来不知道,原来她已经长大了,成熟了,真正幼稚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 迦蓝默默的注视着柏林,他一直是个聪明人,只是钻进了死角暂时无法脱身,可她知道,他会明白。 这一次,柏林看懂了迦蓝眼底的涵义,他渐渐收敛心神,不再说话,也只是安静的望着迦蓝。 静默了好久,柏林终于沮丧的点了点头,低声说,“对不起,迦蓝,是我错。我一错再错,让大家都不好过。我明白了。对不起,迦蓝,可是你知道,我是真的爱你。真的。” 迦蓝的眼里也开始泛起泪光,却犹自展开一个温柔的笑颜,“柏林,放下吧,以后好好的生活。相信我,没有天长地久的伤口,一切都会过去的。” 柏林知道,他是真的永远失去她了,一挥手已经永隔两岸,今后他们就是两根越过交点的直线,最接近的时刻已经过去,然后便是愈行愈远,甚至不是平行线,他们之间的距离早已远隔天涯了。 要到这时,柏林才真正平静下来,胡闹了这么久,该伤的心也全部伤过,他的战场已经一败涂地,现在他所能做到不过是收拾残局,尽力去弥补自己造成的伤害。 抬眼望去,不远处站立的是年迈惊惶的父母还有满怀关切的同事,眼前的迦蓝脸上也不见怨怼与责备,只有一片满满的忧伤和宁谧,柏林突然心如明镜,纠缠已久的心结骤然消解,心口的烦躁和抑郁渐渐褪去,只余下深深的惭愧和悲哀。 柏林蹒跚的离开楼顶的边侧,与年迈的父母拥抱在一起,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除了小叶谁也没有发现迦蓝异常的举止。 看着柏林委顿的背影,迦蓝也静静起身,黯黯的夜空下,她的眼瞳亮如寒星。 机场周围甚少高楼大厦,所以这座不算很高的办公楼也就显得格外孤寂落寞,仿佛天地间的一副憧憧剪影悄然伫立。 楼顶有肆虐的疾风扫过,低沉呼啸的风声好像自然界奏响的一曲哀歌,那边传来姜家母子的低低饮泣和柏林同事的温言浅语,可这些声响却如退潮的海水一般渐渐后退再后退,终于在迦蓝的世界中消弭于无形。 有一种模糊的、惊悸的、熟悉的感觉暗暗袭来,无声无息的湮没了迦蓝的思想和身躯,她以为自己坠入了一个完全虚无的无妄空间。 眼前开始出现支离破碎的闪烁影像,耳畔也开始有嘈杂的声音逐渐凸显清晰,迦蓝缓缓的转过身面向平台的边缘,静立了片刻慢慢的跨出了一步,又一步,直到足尖抵住边缘突起的墙线才停了下来。 小叶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他不敢出声,怕一下子惊到迦蓝,那个纤细的身形就会一下子飘落下去。 而那边扰攘的人们也注意到了这边不寻常的状况,大家都惊骇的摒住了声息。 人们看见,迦蓝静立在楼顶的边缘,狂风将她的长发扬起,她微微颤栗的修长身姿在混沌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凄美,全身似乎有淡淡的光华萦绕,就像一支鲜花悄然绽放。 “迦蓝?”小叶小心翼翼的趋近,此刻他距离迦蓝只一步之遥,才敢轻轻的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但即使是这样轻柔的呼唤,迦蓝还是受到了惊吓,她蓦然回首,精华璀璨的眼眸与小叶的眉睫相接,一瞬间,人们几乎看到了两人之间噼啪擦亮的火花。 迦蓝的脸颊皎白,满眼的不可置信和绝望,她略略开启唇齿,却齿颊战栗着说不出话来,只是用一种空洞凄凉的眼光牢牢盯住小叶。 那一刻,小叶觉得迦蓝眼瞳中流露出来的绝望和悲伤是那么浓重,逼迫的他几乎要伸手去拨开那层浓翳才能如常呼吸。 几乎猝不及防的,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尖叫声中,迦蓝猛然仰起了脸孔,展开手臂,像只飞鸟一样往后倒了下去。 下面,是空空荡荡、无所遮蔽的无尽黑暗。 ☆、第 23 章 23 “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那次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是吗?”莱蒙突如其来的语声打破了屋内维持了很久的寂静,密合空间中的空气仿佛波澜不起的湖面中突然投入了一枚石子,一圈一圈无形的涟漪荡漾开去。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潮湿,像穿过水面的风。 路易心不在焉的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莱蒙发出一下短促的笑声,有点闷闷不乐的摇摇头,“我是说,那个夜晚,我打算把迦蓝的父亲变成吸血鬼的那次,其实我是想要为自己找个新伙伴,你知道吗,我想要离开你。” 路易慢慢抬起脸,阴影下的眼瞳中有微光在闪烁,他的嘴角浮起一朵忧伤的笑意,“是的,你一直受不了我,‘几百年了,路易,你还没有习惯做一个吸血鬼吗’,你总是这么说。” “所以那天我看见他的时候,我觉得非常惊喜,我对自己说,瞧,那是个真正的东方美男子,他看起来可比路易温柔多了。为什么不呢?我受够了,为什么不离开路易为自己找个新的伙伴呢?”莱蒙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叙述着,他翡翠色的绿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路易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我破坏了你的计划,所以你发疯一样的大声诅咒,我那时还以为你会把我和小迦蓝一起都撕成碎片。” “我气坏了,我那时说什么来着?‘路易,除非你守着她一辈子,寸步不离,否则我早晚撕开她的喉咙’!哈,你当真了是吗?”莱蒙扮了个鬼脸,“然后,你就开始充当迦蓝的守护神了。” 路易沉默了一会儿,才低低的问,“那么,是真的吗?你真那样想?” 莱蒙愣了一愣,突然一仰头大笑起来,“路易路易,你就是这点让我着迷。你总是那么认真,什么都在乎,好像你真的是世界的守护神一样。”他眯起眼睛,语带讥诮,“上帝啊,我敢打赌,有一天你会像那个疯子玛莱沙一样,走进阳光把自己毁成一团灰烬!嘿!” 室内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谁都不再说话,表情虽不尽相同,心意却基本相通,大家都想起了同族中着名的吸血鬼天才也是疯子,玛莱沙夫人。 伊凡百感交集,自己原先的主人是个博古通今、学识渊博的女学者,身为吸血鬼却痛恨这个吸食他人血液、在黑暗中孤独徘徊的族群,穷尽全部精力都在研制对付吸血鬼和挽救被吸血鬼啮咬噬伤的世人的办法,她因此几乎被所有的同族所憎恨和驱赶,只能孤单的居住在法国南部的乡村小镇,以吸食原野中的动物鲜血为生。 “可是,即便它只是一只田鼠,我又有什么权力夺走它的鲜血和生命!”玛莱沙夫人总是这样说。 伊凡自己也是一名吸血鬼,但和别的同类不一样,他可以经受一定程度的阳光曝晒,那是玛莱沙夫人虔心研究数百年的结果,可到底无法真正摆脱吸血鬼的基因。 “孩子,有一天我会走到阳光下去,那不是毁灭,只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永生。我终于可以离开黑暗,全副身心的融入光明。这令我感到幸福。”这是玛莱沙夫人坚持要伊凡跟随路易离开的前一晚所说的话,伊凡记得她那时的表情,美艳皎洁的容颜中似乎泛起了珍珠般的光华。那一瞬间的玛莱沙夫人看起来就像圣母一般的高贵圣洁。 算起来,玛莱沙夫人选择阳光自焚的日子应该是在小迦蓝被催眠沉睡的一个月以后,那时迦蓝已经被路易安排的人接回了国,而自己也随路易起身前往东方那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度。据说,玛莱沙夫人是被一群吸血鬼逼得无路可走才最终自裁,可伊凡知道,这又何尝不是夫人自己一向的心愿呢?不过随了那个时机罢了。 屋里的吸血鬼们各怀心事,门口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一下又一下,声音虽不大,但却显得固执而毫不气馁,来人仿佛拿准了里面有人,必要敲至主人应门方才罢手。 不过是寻常的敲门声,在屋中的三人听来却格外刺耳惊心,尤其是路易和伊凡,他们彼此相望,眼里满是狐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还从来不曾有旁人来叩响过这扇黑暗之门。 阕寂无声中,路易忽然笑了,他的笑容仿佛花朵般在暗夜里徐徐打开,几乎映亮了满室微尘。“终于还是来了。莱蒙,我想你又说对了,沉睡的森林终于醒来了。”他示意伊凡前去开门。 伊凡觉察到,主人的笑容中一点一点流淌出来的除了忧伤,还有宿命的安详。 车子在如水般的夜色中疾驰,小叶紧紧握住方向盘,修长有力的手指几乎要将这些冷硬器械的攥出水来,他的脸颊和身旁安坐的迦蓝一样,煞白而毫无血色。 六月蜷曲着缩在后座,好冷啊,她想,才入晚秋,怎么会冷的好像空气中都浮动着冰渣。 适才惊险的一幕犹在眼前,六月一想到刚刚迦蓝神色决绝的后仰身姿就不禁会打个寒战,到底是什么,会一下子击垮迦蓝的意志,明丽豁达如她也会骤然抛却一切而选择轻生。 迦蓝微微仰起头靠着椅背,她看起来那么疲惫,疲惫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于是阖目小憩,秀气的眉睫投下两弯阴影,脸上没有表情,有的只是苍白。 小叶控制着自己的不要出言质问,刚才若非自己反应迅速,在迦蓝后仰跌落时飞身过去一把握住她的臂膀用力甩离顶楼边缘,迦蓝恐怕早已香销玉陨了。而小叶自己却顺势跌了下去,幸亏还来得及攀住墙线突起处,才得以爬上平台。 小叶以前不是没有悬空攀爬过高楼大厦,但从来也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样令他心悸到手足发软,迦蓝回眸的刹那神情凄厉的像要撕开天地暮色、扯撒漫天冰霜一般。 在抑郁沉寂的气氛中,车身轻轻一转已经到了林宅门前,小叶突然踩下了刹车,在尖利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中,车子停下了。 迦蓝睁开双眼,前面车灯打亮的光柱中,梁霄正一脸恍惚的从地上起身,似乎是受了惊吓,有点不知所措。 大家下了车,迦蓝和六月迎上去,梁霄的眼睛渐渐适应车灯的强光,看清楚了来人,她的脸上出现一个犹疑的笑容,低低的仿佛自语般的说,“怎么我就是找不到他呢?” 六月听的奇怪,刚要发问,迦蓝已经开口,“梁团长,你是在找谁?是路易么?” 梁霄猛地睁大了眼睛,强烈的光线下瞳仁缩成了小小的一点,“你,你都想起来了?那么,你知道他在哪里是不是?” 迦蓝静默了一会儿,才用一种奇怪的语调问,“你真的要见他么?” 梁霄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慢慢转向小叶,嘴角却挂起一个温柔的笑,“最美的十年都过去了,我以为能够忘记他,可到底还是想见他。” 两人的对话在六月和小叶听来透着几分诡异,小叶依稀猜出她们说的那个“他”大抵是路易,看迦蓝的神气倒像是知道路易的所在,他保持缄默没有出声。 “好吧,我带你去见他。”迦蓝点了点头,像是作出了什么决定一般,神情显得无奈而坚定。她转身走向自家对面的楼宅。 在大家困惑的目光中,迦蓝轻轻叩响了大门,好久才有人应门,伊凡出现在门口,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的向迦蓝屈身行礼。 随着伊凡走入客厅,大门在众人身后无声无息的阖上,大家忽然无端端觉得有一丝惶恐,仿佛不经意间误入了黑夜的森林,这里的气氛与凡俗人间是如此的不同,就和深藏其间的主人一样,充溢了诡谲的不世气质。 穿过迦蓝的肩头,梁霄看见了那张自己渴慕已久的容颜,好像汇聚了漫天的星光,正缓缓展开一朵璀璨的笑颜。 及至此时,梁霄才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语言和思想的能力。她觉得茫然,是呵,我为什么要这么执着的找到他?找到了又便如何?路易精璨美好的眼瞳中,根本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的影子。 念及于此,梁霄感到自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渐渐沉至深不见底的渊潭。 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而她只觉得空虚,完全失去寄托般的空虚,所有的念头统统化为灰烬,即将灰飞烟灭。 “哈!路易,瞧,我们有了这么多客人!”莱蒙显然有些兴奋,夸张的挥舞了一下手臂,文雅的行了个礼,然后细细打量着来人,目光最终停留在小叶脸上。“太神奇了,不是吗?这真是太妙了!” 路易一直静静的注视着迦蓝,一种无法言述的温柔情绪从他的眼底悄然传递开去,几乎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这份意念。 莱蒙却只对小叶的相貌流露出无限的兴趣,他突然念出一个长长的法文名字,路易有些薄怒的扭转了面孔,却正好迎上莱蒙愈来愈惊讶的眼神,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却是小叶同样讶异的表情。 莱蒙念出的正是路易家族高贵冗长的姓氏,延续了一代又一代的贵族,记载了一个又一个卓着功勋的古老徽谱名号。 小叶平静的脸容上出现了一道不易察觉的波澜,他目光灼灼的盯住了莱蒙,很快又将目光调转移至路易的身上。过了好久,小叶才闷声道,“这是我外祖母嫡系族谱的姓氏,已经没有继承者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其实此刻,一个荒谬大胆的猜想已经在小叶脑中渐渐成形,但这实在是太离奇了,离奇的根本教人无法相信。 路易脸色大变,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不禁后退一步靠住书桌才能稳住身形,口中喃喃自语起来,“上帝!上帝惩罚我!” 莱蒙惊讶的表情也逐渐被一种恶意的、嘲弄的笑颜所代替,他尖声大笑起来,笑的弯下腰去几乎喘不过气来,“哈哈,天呐!路易你可没告诉我,那时候伊丽莎白已经怀孕了,有了你的孩子!哦上帝!你可真酷!居然剥夺了后人继承家业的所有权利,情愿和我一起孤独的从一个古堡走到另一个古堡!哈!你过世的双亲大人知道了居然还能安宁的躺在哪该死的冰冷的大理石墓碑下?路易,我可真不了解你,原来你的心肠这么硬……” 路易的唇齿簌簌颤栗,“我以为,伊丽莎白怀的是他的孩子,上帝!上帝!” “那个红毛小子?嘿!瞧,你的遗传基因是多么强悍,瞧吧,没有比这更有力的证据了!”莱蒙残忍的说着,滑过一个优美的舞步,做了一个谢幕的动作。 在场所有的人都听出了其中的尴尬况味,这真是谁也意想不到的情节,小叶居然是路易的后人。很显然,当年路易的妻子背叛了丈夫,她和她的孩子由此失去了继承家业的权利,只白白得到贵族的名号,而这支血脉经历曲折直到小叶的外祖母一代真正失去了传承者。 真是太荒唐了,相隔数百年的家族成员居然穿越苍茫的时间隧道同时站立在同一片屋檐下,看看路易和小叶,他们是如此的相像,仿佛时间荒原上竖立的一面镜子内外的两道影像。 这样一个横空出世的事实几乎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小叶困惑的看看路易又转头看看迦蓝,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梦境一般,那是一种被噩梦魇住了的感觉,非常的无助。 屋子里非常非常的安静,所以当墙上一副画忽然脱开固定的螺钉跌落时,发出的巨大刮擦音令大家都吓了一跳,小叶下意识的伸手去接,画框上尖利的开裂处划过指尖,殷红的鲜血随即涌出,一滴一滴打在跌散在地的画幅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单调声响。 莱蒙蓦然抬头盯住了小叶流血的手指,翡翠色的眼瞳中毫不掩饰的出现一股贪婪之意,他微微咧开了嘴唇,尖利的獠牙齿端闪过一道冷冷的锐芒。 几乎迅雷不及掩耳般,莱蒙动作形同鬼魅,倏忽间已经掠过整个客厅飞扑到小叶面前,小叶的反应也已够快,却仍旧被攫住了咽喉,莱蒙张口就咬噬下去。 虽然在场的人对于路易等人吸血鬼的身份都心照不宣,但真的看到这样一幕,却还是惊骇的失却了所有的表情和声音。 就在莱蒙动身的同时,路易也突然伸长双臂,如影似随般出现在莱蒙身后,只一下就扼住了莱蒙的喉咙,两人顺势一同飞出去撞上了一侧的墙壁。 “不要逼我,莱蒙。”路易强自压住怒气低低的吼道,一手紧紧扣住了莱蒙的颈项。 莱蒙还没来得及说话,迦蓝却轻轻笑起来,笑声奇异而悲苦,“你会怎么做,路易?像对待我爸爸那样对待小叶?” 路易浑身一阵颤栗,挟持莱蒙的身形明显变得僵硬,渐渐松开手起身慢慢转过脸来,金褐色的长发下,他的面容仿佛流云遮蔽的星空,悄然黯淡下来,只有那双漂亮深邃的眼瞳,恍若云隙间的星光,闪现微微光华。 迦蓝和路易静静对望,无形无声的暴烈飓风挟裹着往事在两人中间呼啸而过。 ☆、第 24 章 24 那一年的那一个夜晚,林琪南和师朗带着小女儿迦蓝从公园出来,用过晚餐后打算徒步走回隔了两个街区的酒店,正好途经白天考察过的建筑工地,于是驻足停留。 林琪南拉起女儿的小手指点她看里面的那座巍峨建筑,告诉她这里的改建收尾工程可能会由爸爸妈妈来共同参与。 原本只是一家人幸福安详的夜游闲谈平常日,却不料就此成为林家家破人亡的遇难祭。林琪南并不知道,在他携妻女笑语晏晏的时候,暗夜中的一双翡翠色眼瞳已经注视他许久。 莱蒙今夜刚刚吸食了一个有着淡金色柔软发鬓、浅绿色眼眸的美少年的鲜血。 和往常一样,路易远远的站着,完全不理会他的诱惑笑声,只自顾自的攫住过往夜鼠撕咬开它们的幼嫩咽喉,而在他企图将那个少年变为同类的时候又恰如其时的出手阻止,这样枉自逃避、故作清高的态度令莱蒙极其恼火。 “你这个伪君子,路易!你让我忍无可忍!别对我说教,你也是个吸血鬼,记住这一点!吸食一只老鼠的血和吸食一个人类的血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莱蒙暴跳如雷的嚷着,拂袖而去,拐过两条街,远远的,他忽然看见了那一家三口的东方人。 呵,美丽的东方人!莱蒙细细打量着那个年轻的父亲,他看起来态度温和而细致,全身都洋溢着对家人的爱和关怀,这种温情脉脉的场面令莱蒙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妒忌情绪。 几乎是同时,莱蒙的脑中那个关于寻找一个新伙伴、摆脱迂腐固执的路易的念头再次变得清晰起来。为什么不呢?他微笑着想。 当师朗觉得似乎有一片巨大的阴影掠过时下意识的紧紧护住了女儿,转瞬间,丈夫林琪南已经踪迹皆无,那一刻,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女儿的叫声很快提醒她这不是梦,而是比梦境更可怕的事实。那时候的师朗并不知道,这世界原来真的有吸血鬼这回事。 当第二片阴影从身边掠过时,师朗用力睁大了眼睛,依稀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形如疾风般消失在黑沉沉的工地深处,她一咬牙带着小迦蓝追了进去。 路易至今记得那个东方女郎的坚毅面容,沉静如水却也刚毅似铁,还有她身旁努力压制哭泣声的纤秀女童,小小面孔上一双明亮眼瞳,可爱的像天使。 看着母女二人茫然四顾的失措表情,路易终于不忍心自行离去,他悄然回去,只温和简短的说了一句“小心”,然后一手抱起迦蓝,一手挽住师朗的纤细腰肢,踏风而行,很快上至停工大厦的楼顶。 此后多少个夜晚,路易都为当时的这一决定而痛恨自己、难以释怀。 路易将迦蓝递给师朗,他看到师朗的神情突然变得困惑而紧张,转头一看,莱蒙正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同时从林琪南的嘴边抽离另一只手的手腕,腕口划开的伤口正迅速愈合。而倒在地上的林琪南颈项大动脉上是獠牙咬伤的齿印,嘴边则尚余有莱蒙的血迹,满脸痛苦之色,好像正在炼狱中苦苦挣扎以求脱胎换骨、升华人间。 太迟了!路易暴怒的一步一步走向莱蒙,而后者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正眯起眼睛陶醉的欣赏自己的杰作,“路易,天亮之前,他会褪去所有人类的体液和病痛,成为我永恒不朽的新伙伴。”莱蒙故意用一种带了华丽的吟唱调子般的中文高声说道。 “什么意思!你们是什么人!琪南,琪南……”师朗推开女儿的手臂,趋向前去,抱住丈夫,她惊讶的看到林琪南的外貌正在出现一种微妙的、奇特的变化,渐渐的有一种淡淡的光泽和清辉从他的肌肤中透亮闪现,颈边的伤口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悄然愈合,他的脸颊焕发出一种半透明的、类似抛光的象牙般的皎洁光华。 路易喃喃道,“为什么要这样逼我!”他突然对师朗深深鞠躬致意,用一种悲怆的语调说,“对不起,夫人,相信我,这样做对您和您先生都是最明智的选择。” 看到林琪南的体质变化,路易知道,他再不作出决定就真的来不及了,一旦这个年轻人变成吸血鬼,他的第一个祭品也许就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即使他不这样做,莱蒙也不会动恻隐之心,他会毫不犹豫撕开这母女二人的咽喉,用血腥味击破自己猎物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而这个年轻人从此就会万劫不复。 就像当年对待我一样,路易凄苦的想,如果当时自己不是因为撞破伊丽莎白与情人幽会而愤懑离去,那么自己变成吸血鬼后的第一道大餐很可能就是伊丽莎白,而不是恰好经过后花园的自幼看护自己长大的玛丽妈妈。 莱蒙永远都不会理解,玛丽妈妈对我来说其实比我自己的母亲更亲近,而我居然吸食了她的鲜血!路易觉得愤怒,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恨莱蒙多一些还是恨自己多一些。 也许都恨吧。所以,他只能这样想。 路易伸手一把将林琪南从地面上拽起,两个男人的目光对视在一起,林琪南好像明白了路易的意思,他突然微微的笑了,眼瞳中有光华闪烁,不知道是感伤还是感激的泪光。 林琪南转过了脸庞,看看站在阴影中的女儿,又看看一旁的妻子,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神态安详的阖上了眼睛。 师朗不明白丈夫脸上出现的那个微妙表情意味着什么,可多年夫妻达成的默契已经予她以巨大的不安,她忍不住全身发抖,唇齿相击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一手攥住丈夫的衣角、一手用力去推开路易,可路易的身形是那样稳定,仿佛牢固而不可撼动的铁铸雕塑一般。 而且无论林琪南还是路易,师朗都只觉得触手生凉,那根本不是活人应有的身体温度。在万般的恐惧和迷惘中,她忍不住嘶声大叫起来,眼角的余光中,踞于阴影中的小小迦蓝已经害怕的缩成一团,不知道是否失去了知觉。 莱蒙悠闲的伸展手臂,把两手交叠置于胸口,不动声色的看着路易。你会怎么办,我尊敬的伙伴?他漂亮的仿若宝石般的翡翠色眼瞳中带了三分嘲弄的笑意,尖锐的向路易提出这样的问题。 以前多少次我想制造同类的时候都被你阻止了,这次可不同,我已经完成了所有仪式,只消再有一会儿,这个东方美男子就会成为我们的同伴,当然,他的第一批牺牲者就是他的妻子和孩子。那么,路易,你会怎么办?莱蒙的嘴角浮现一个恶意的笑容。 路易只轻轻一拨就已拂开师朗的手掌,他单手擎住林琪南的咽喉慢慢提起,手指渐渐夹紧、用力。 师朗突然惊恐的收声,蓦然睁大了眼睛,她听见寒风疾扫的苍茫空间中,传来轻微而又清脆的断裂声,然后便看见丈夫的头颅以一个奇特的角度软软的垂落下来,脸上却犹自带着刚才的那副安详神情。 当林琪南毫无生气的身躯从路易手中慢慢滑落至师朗的怀中时,师朗才恍然明白,至爱的丈夫已经死去,永远的离开了自己和女儿。那一瞬间,她心头巨大的恐惧忽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悲恸和突发而至的决绝意念,一刹那的决定仿佛明灯一下击退了所有的黑暗。师朗轻轻放下丈夫的尸体,抬手静静拭去眼泪,起身向缩在一角的小迦蓝走去。 对于路易的举动,显然完全出乎莱蒙的意料之外,他原以为路易最多会带着那母女二人迅速离开此地,没想到他会毅然结束了那个东方男子的生命。 你宁愿杀人也不愿意让他加入我们的行列!路易,你是个疯子!见鬼!见鬼!莱蒙气的发狂,来回直踱步,一边用力挥舞着手臂。 迦蓝并没有失去知觉,小小女孩,刚满十一岁,也不是完全少不更事了,雪白脸孔绷的愈发一点点大,黑沉沉的大眼睛里有晶莹璀璨的泪花细碎溅出。 “好迦蓝,我们一起去找爸爸好么?不要怕,乖。”师朗温柔的俯身亲亲女儿,然后挽住迦蓝的小手走回林琪南的尸体旁边。 师朗弯腰用力扶起丈夫的身体,摇摇晃晃的站直,转头看向女儿,费劲腾出一只手伸过去,“迦蓝,来,拉住妈妈的手。” “不要,妈妈,太高了,不行啊!”迦蓝惊惧的睁大眼睛,带着哭音哀求,目光接触到母亲凄厉的眼神却也不敢再多说,颤抖着握住了师朗的手。 师朗仰起脸孔,凛冽的寒风掠起她丰美的黑发,她深情的用额角抵住林琪南垂下的脸庞,艰难的走出一步,足尖已经踏在楼顶毛糙的混凝土边缘。师朗用力握一握女儿软软的手掌,挟着丈夫的手臂已经开始发麻。马上就好,再有一会儿就好了。她低低的自语。阿南,我们马上又在一起了。 师朗阖起双眼,一手挽着丈夫,一手握住女儿,投向广袤无边的黑夜。 “为什么,不干脆让我也一起坠落呢?”迦蓝静静的望着路易,声音有些哽咽,漆黑的眼珠渐渐被一层清澈的液体所包围。 路易轻轻摇摇头,温柔的说,“我不知道。我只想救你和你母亲,可是很抱歉,我拉不住她。” 路易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自己束手无策的站在那里,直到看见那个年轻的母亲居然带着丈夫的尸体、握着小女儿的手一头栽了下去,才惊醒般的掠了过去,可是已经慢了一步,只来得及一把拉住小女孩的手臂拥入怀中,那对来自东方的美丽的夫妇,转瞬就消失在黯黯夜色中。 莱蒙高声咒骂着,一会儿狂笑一会儿尖叫,路易只能沉默的紧紧拥住怀中那具柔弱纤细的小小身躯,最后不顾莱蒙的反对,执意把迦蓝带回了住所。 受了太大的刺激,小女孩终于陷入昏迷,两天后才醒过来,却已经丧失了事发当晚的全部记忆,路易和小女孩聊天沟通,了解她的过去,生活背景,同时编出一套飞机失事的谎言来搪塞过关,声称自己是迦蓝父母的朋友,从此承担起照顾迦蓝的责任。 为了抚养迦蓝的问题,路易和莱蒙又起过几次争执,但终于还是路易获胜了,可莱蒙始终在一旁窥探着寻找机会伤害小迦蓝,路易严正警告过他几次,更是不敢掉以轻心、亲自看护、时时防备。 这样的局面,直到莱蒙终于突袭咬伤了迦蓝,两人反目,莱蒙一怒离去为止。 和吸血鬼们相处的日子里,小迦蓝的脾气变得暴躁易怒,而莱蒙又常常给她灌输一些阴暗沉郁的思想,教她一些残忍激烈的技巧,看着小迦蓝闪闪发光的黑色眼瞳和隐约浮现的邪恶笑容,路易觉得心痛而无奈,在莱蒙离开后亦痛下决心要送迦蓝返回正常的人类世界。 “路易,我记得那段岁月,我原来以为只是因为你是个吸血鬼,所以才要离开我。”迦蓝的眼泪终于缓缓滴落,“想起来之前我很担心,之后我却觉得很幸福。我以为我们那时是真的彼此相亲相爱。” “当然是真的。”路易忧伤的笑了,语声轻柔,“迦蓝,答应我,永远不要放弃自己,好好的生活下去。”他叹息似的低语,“至于我,上帝早已放逐我们的灵魂,但我会洗刷自己的罪孽。” 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几乎摒住了呼吸,即使是莱蒙,也不再拿腔作势的掺杂出声,只是闲靠一边微笑着作壁上观。 在迦蓝和路易支离破碎的对话中,当年那个凄绝的夜晚已经呼之欲出,震慑的在场的人们几乎丧失思维的能力。 听起来像一个悲惨的故事,可那份浓郁的哀伤和绝望明明白白的告诉大家,有时候,生活远比故事更传奇,犀利精准而毫不留情的给人留下最深刻的伤痕。 静默中,路易只是温和的看看迦蓝,又看看小叶,“你是小叶?叶……”小叶轻轻答道,“叶夕,夕阳的夕。” 路易微微叹了口气,“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错的太多了,根本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原谅。对不起,孩子,也许你愿意好好照顾迦蓝,嗯?” 不知怎的,小叶无法拒绝面前这个和自己有着深厚渊源、却又身为诡异的吸血鬼的男子,他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路易转身走到伊凡身侧,对着这个忠心的随从低声交待了几句,伊凡平心敛息的面容突然起了变化,出现一种惊讶不忍的表情,刚要说话,却已被路易制止。两人对峙了一会儿,伊凡终于让步,面对主人坚忍沉静的笑容,满怀痛楚的低下了头。 莱蒙有些沉不住气,“嘿,路易,我们的小姑娘看起来似乎很糟,也许我也该忏悔什么的?” 路易伤感的说,“不,你只不过忠于作为一个纯粹吸血鬼的天性,我又有什么立场来责备你。莱蒙,你说的对――真有趣,我得承认,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常常能得出很正确的结论。我,从来也没有习惯当一名吸血鬼。没错,是这样。现在,我要离开你了,不过也许你愿意答应我,不要伤害这里的每一个人。” 他静静的凝视着莱蒙,脸上透出一股奇怪的神气,这样的肃穆态度是莱蒙以前所没有见过的,他感到胸口有巨大的压力袭来,很难得的没有同路易抬杠,而是端正面容很严肃的答应了路易的要求。 “天!你在干什么!路易,你在交待遗言吗?”这样的一本正经令莱蒙很不舒服,他终于大声嚷起来,“什么离开!不不,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我们说好了,要一起离开这里的不是吗?” 路易不再说话,脸上保持一个淡然的微笑,转身上了楼。 迦蓝迟疑了一下也随后跟上去,在莱蒙的低声咒骂中,大家一起沿着楼梯上了阁楼,看到路易已经推开楼梯尽头的窄门行至露天平台。 天色已经发白,经过了一夜的大风,昨夜密布天空的浓云居然几乎散尽,黎明前的高远晴空呈现微微的青蓝色,好像一湾洗过的青瓷,稀疏点缀的几朵薄云也仿若天使羽翼末梢的簇簇细绒,美丽而脆弱。 路易忽然愉快的笑了,转脸看向渐渐透出剔亮浅绯色的东方天际,“多么美丽的日出,我有多久没看过日出了。” 几乎每个人都即刻了解了路易此刻的心意,除了伊凡,大家的心中充满震惊的情绪。 伊凡看着主人安详静谧的笑颜,醍醐灌顶般霍然明白了玛莱沙夫人选择阳光时的瞬间心境。定然和此时的路易一样,平和而泰然,无畏亦无惧。“那不是毁灭,只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永生。我终于可以离开黑暗,全副身心的融入光明。这令我感到幸福。”玛莱沙夫人是这样说的。路易,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 “不不,路易,你一定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疯了,你疯了……”莱蒙惊恐的喃喃絮语,试图走过去阻止路易,可看着天光渐亮、第一线阳光已经穿透天边的云霞投诸大地,又失去了踏出平台的勇气,只是不断的挥动一只手臂,哀求的伸向路易。 迦蓝神色凄惶的踏出一步,又犹疑着驻足,“路易……”她低低的唤出一声,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路易温柔的注视着迦蓝,鼓励似的微微颔首而笑,“迦蓝,你是个坚强的好孩子,像凡高笔下的向日葵一般,有着热烈执着的生命力,没有任何痛苦可以把你压垮。不用原谅我,只要忘了我,然后勇敢的生活下去。好么?” 迦蓝的眼瞳中复又注满泪水,刚要说话,漫天的阳光如金芒般铺了下来,突如其来的明亮光线一下子充满了视野,她眯起了双眼,泪水随之淌下。 梁霄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没有人注意到,她早已泪流满面,发出暗哑的声音,“不!不!这不是最好的选择!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她踉跄着想要迈步,身子却倾斜着倒下,被一旁的六月用力抱住扶起。 那一刻,梁霄的心里再也没有任何的怨怼和不平,只有无能为力的伤悲和绝望。 路易静静的站在那里,用目光阻止试图举步的小叶,流金般的阳光拢住路易的身形,他看起来就像降临人间的、华美的神祗,小叶领略到那片璀璨光华背后流淌出的单纯满溢的幸福感,他迟疑的收住了脚步。 几乎是同时,一条人影冲了过去,扑到在路易身上,两人跌倒在地,是莱蒙。莱蒙低声咒骂着什么,用力抱住了路易头脸,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路易的身上。 晴朗美好的晚秋早晨,温暖和煦的阳光如淡金柔丝,为莱蒙和路易穿上了一件织锦的华丽外袍,从来不见阳光的吸血鬼们雪白光洁的脸庞在日光的照耀下仿佛剔透无瑕的玉脂,人们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幅世间绝美的图画。 只是这图画好像从上帝之手中不慎滑落至炎山赤壑,莱蒙直接曝露在阳光之下的一边脸额和路易掰住莱蒙肩背的指腕,皎白的肌肤上渐渐被灼出焦黑皲皱的痕迹,伴有淡淡的青烟逸出,看起来诡异中透出浓重的凄绝气息。 清冷的空气中,只有梁霄愈来愈微弱的嘶哑哭叫。 这不是最好的选择!这不是最好的选择!这不是最好的选择! ☆、第 25 章 25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快的让人来不及思索和排解。 小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出反应,这在他已经足够传奇的涉险生涯中也是第一次出现这样手足无措的尴尬困境。 就在小叶略一分神的时候,路易已经推开了莱蒙,两人迅速起身,很明显路易要求莱蒙回去,但莱蒙激烈的拒绝了。阳光直射在吸血鬼的身上,他们几乎无法稳住身形,容貌已出现了可怕的仿若灰飞烟灭般的变化。 就在这时,迦蓝来到路易面前,“路易,我怎么可能忘了你?我们曾经那么相爱,你又怎么忍心让我看着你死去?”她的声音听来温柔的令人心碎。 路易愣住了,小叶乘机飞身过去,和迦蓝一起执起吸血鬼的臂膀,一用力,把路易和莱蒙一起拽进室内,反手“砰”的一下关上了门,把所有明亮灿烂的光线统统挡在门外,吸血鬼们终于支撑不住一起跌坐在地。 除了梁霄暗哑的饮泣声,大家的耳边皆是擂鼓般的心脏剧烈跳动声,才短短几分钟,却漫长的好像一个世纪一样,适才吸血鬼们自焚的场面那么惊心动魄,直到现在那影像还强烈的烧灼着人们的视觉神经。 过了许久,垂首跌坐在地的吸血鬼缓缓站立起来,借助墙上的两盏水晶壁灯,大家惊讶的看到,路易和莱蒙刚刚被阳光灼伤而变得焦黑皲皱的肌肤居然很快恢复的光洁平滑,所有的痕迹都逐渐褪去,最后又呈现出原来的那张皎洁容颜,肌理细洁光润如大理石,在灯光下泛起冷冷清辉。 路易棕褐色的眼瞳中光影闪烁,他默默的注视着迦蓝,长发下的脸容沉静而忧伤。 迦蓝慢慢抬起头,颊畔的泪光未干,看起来疲倦而无奈,突然她笑了,笑声淡然,好像叮当作响的月光,“人生好苦,是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 “迦蓝,如果恨我能让你好过些……”路易轻轻的开口,话音却被迦蓝深思的表情所打断,他收声静静的站在那里,像是等待宣判的囚犯,卑微而又温柔的敛容肃立。 “不,路易,来见你之前,以及见到你以后,我一直非常矛盾,也十分痛苦,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迦蓝叹息着说,“你亲手杀死了我的父亲,间接导致我母亲的死亡,然而你又救了我,对我百般的爱惜和照顾直至今日,路易,你说我能怎么办呢?” 大家都悄然静听,连梁霄都被迦蓝悲怆而隐忍的态度所吸引,苍白着脸、倚住六月微微侧耳。 迦蓝停了停,好像不甚满意似的摇摇头,“不,路易,恨一个人实在是一件太费劲且毫无益处的事,啊对不起,我不该说的这么轻佻。”她没有颜色的脸容上忽然浮起一个俏皮的微笑,在这么沉重抑郁的环境中显得璨然生辉,几乎映亮了这逼仄空间。 “爱或恨都是太复杂的事,我觉得自己无法轻松驾驿,所以不如顺其自然。如果原谅可以令辛苦的人生变得略为轻松,我愿意选择原谅。”迦蓝温和的笑笑,语气轻柔,“我想爸妈的灵魂有知,也会原谅他们的女儿。因为我们彼此相爱。”她转头看看路易,低低的说,“路易,正如我们也曾经那么彼此相亲相爱。” 迦蓝不再说话,微笑着颔首,然后转身穿过人群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她的背影是那么的纤细柔弱,却又那么坚韧苗挺,忧伤中透出了无比的恬静与豁达。 小叶看着迦蓝离去的背影,怔忡片刻,终于也随之离去。 不知道为什么,梁霄的心里充满了无奈和惭愧,她看看路易皎洁感伤的容颜,心底一直纠结的眷恋爱慕与怨怼渐渐化为清澈的溪水开始潺潺流动,爱和哀伤仍在,可有一些新的,或者说早已存在却一直面目模糊的意识渐渐沉淀下来,得以清晰、显形。 梁霄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向身旁的六月示意,两人亦离开了这幢楼宅。 来访者忽然全数退去,刚才还显得有些拥挤的走道一下子空旷下来,安静的令人窒息。 莱蒙伸手掠一掠额角,低低的吹了声口哨,“我们的小姑娘真了不起,不是吗路易?” 路易苍凉的笑了,“是,莱蒙,我完全同意你的话。”他转脸注视着莱蒙犹自带了几分玩世不恭笑意的英俊面容,有些困惑的问,“你怎么不说我是疯子?我以为你会这样说。” 莱蒙拧起眉头不快的撇了撇嘴,“我自己就够疯了,上帝,真没想到,我会冲到阳光下去和你待在一起!如果你是疯子,路易,那么毫无疑问我也感染了你的疯病……”他嘟囔着抱怨,翡翠色的眼瞳却格外的明亮。 “我们也该离开这里了,迦蓝已经不再需要我们。莱蒙,也许你愿意和我一起走?” “嘿,我早说了,你休想再离开我!”莱蒙神情倨傲的展一展衣襟,用一种华丽的腔调拖长音叹道,“别忘了,你是我创造的!” 路易没有说话,脸上流露出一贯的略带忧伤的恬淡笑容,目光穿越莱蒙的身体投向不知名的远方,他想起如风的往事,想起那些短暂的阳光下的美好年华,想起黑夜中出没的黯淡岁月,想起和迦蓝相处的那些锦绣时光,纷乱如飞花飘絮般的记忆碎片最后定格为一片璀璨夺目的秋日暖阳的漫天金芒。 路易觉得欣慰,又有点惆怅,那朵流丽清新的向日葵,经过日月星辉、风霜雨雪的洗礼,终于在阳光下仰起了美好的笑颜。 你不再需要我了,迦蓝,而我又该如何从你给予的勇气和寄托中走出来呢?无论如何,你是我黑色生命中最美最亮的那一束阳光。路易无声的笑了。 伊凡含笑伫立一侧,胸口是满满的感动。 小叶在林宅门口追上迦蓝,“迦蓝,”可只低低唤了一声迦蓝的名字,就不再作声,只是静静的一手握住迦蓝的臂腕,一手拄着门框,无奈而悲戚的注视着足尖,好像迷路的小孩一样,满怀忐忑与不安,却又不敢大声叫嚷。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迦蓝轻声道,“路易从来也不愿意做个真正的吸血鬼,可我还是宁愿他活着,这大概只是为了我自己的灵魂能够获得安宁。” “不,你也无能为力。”小叶有些伤感,“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陀螺,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所能做的不过是尽量多点空间、多点自由、多点相濡以沫的伙伴而已。” 迦蓝侧头细想了想,微微笑了,“可有时候也觉得累,所以至为巨大的心愿就是可以在命运车轮前行的过程中找到歇息的罅隙,啧啧,真是不长进。” 小叶忍不住伸手拉一拉迦蓝的发稍,“不要紧,你知道,我总是在那里的。” 迦蓝悄然抬头,深深的看着小叶,黑沉沉的眼瞳中似有无限的话语,却偏偏尽藏眼底,半晌,才说了一声“谢谢”,轻轻拂开小叶的手,开门进屋,阖上大门前,迦蓝的脸上绽开一朵璨然的微笑。 看着迦蓝的笑颜,小叶但觉万箭鑚心般的疼痛,他知道,那是一个告别的微笑,迦蓝的心门就如同这铁铸的大门一般就此缓缓阖上,不知何日方能重新开启。 晚秋的暖阳当空洒下,小叶却觉得如同置身冰窟,深澈的寒冷令天地于瞬间失去所有的颜色,只剩下比苍白更虚无的无上透明。 从吸血鬼们不见阳光的住宅中出来,梁霄的眼睛一时间不能适应明亮的日光,她紧紧倚在六月身上,眯起了双眼。 六月并不清楚梁霄与迦蓝及吸血鬼的渊源,但从梁霄失常的举止情绪中也猜出了几分,总归是一段伤心的往事,作为旁人也不好多问多说,所能做的不外是在对方需要扶持的时候伸出一双臂膀罢了。她小心翼翼的挽住梁霄犹自簌簌颤栗的姣美身形。 梁霄缓缓的转过脸来,正好遇上六月关切的目光,六月年轻美丽的面庞在阳光下闪射出细致莹润的光泽,洋溢出的逼人青春几乎教梁霄不敢直视,她不由的用指尖轻轻摩娑六月紧致细嫩的脸颊,苦笑着喃喃叹息,“我老了,我真的老了。” “梁团长?”六月有点困惑的看着面前这个平日里沉静中总带了三分狡黠、邪恶和霸气的舞坛大师,此刻的梁霄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女人,已经年过四十的人了,保养的再好,眼角眉梢的风霜苍凉也是遮掩不掉,经历了刚才那么激烈的情绪,愈发整个人都落了形,显得憔悴不堪。 梁霄摇摇头,嗒然停手,“好了,没事了,你也回去休息吧。你和迦蓝过两天再回舞团,离公演时间不远了,接下来的排演会很辛苦,最近多调养精神,嗯?”说完,她转身匆匆离去。 靠在出租车的椅背上,梁霄阖目养神,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似的那么容易失控,这几天自己如中魔障一般离开舞团、放下手上尚待完成的“不夜城”本子,夜夜出没于都市的大街小巷,期望着能够遇见深夜出行的吸血鬼,可毫无例外的次次落空,如果不是歇斯底里到几近绝望的地步,也不会直接来找迦蓝,没想到就那么巧,果然见到了朝思暮想十余年的路易。 可是,见着了又如何呢?梁霄在心里自嘲的发问,一边浮起一个苦涩的笑意,眼角却又不自觉的沁出了泪光。 路易。路易。路易。 梁霄在心里千百万次的念着这个名字,唇齿轻启,舌尖一个温柔的卷动,便是自己最爱的称呼,念起来不自觉的会添多几分缱绻,不敢太过恣意大叫,好像嘴角涌动的不是空气,而是开出了一朵芬芳纤巧的莲花。 我是这样的爱你……梁霄柔肠百转的想着,但脑海深处偏偏又有个嘈杂的锐利声响坚持不懈的要突破自己精心营造的温柔心境,她觉得恼火,可又无法遏制的努力分辩那渐渐沉淀清晰的杂音。事实上,这个意念在刚才迦蓝抽身离开吸血鬼们的时候就已经诤然显现了。 你爱的不是路易!你爱的不是路易!…… 嘈杂的声响渐渐滤清,那个细小声音也趋向清晰、放大,梁霄听的真切,是自己的声音冷漠而犀利的说出,“你、爱、的、不、是、路、易”,她的心跳陡然加速,窒闷的几乎透不过气来,一种愤怒的情绪迅速弥漫整个胸腔。 “不对!不是这样的!”梁霄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出言断喝,然后觉得身体猛然前顷又后仰,她迅速睁开眼睛,发现车子已经停在舞团门口,司机正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梁霄定定神,付了车资,推门走进小红楼跨院。 院子里没有旁人,十分安静,偶尔有一片两片枯黄的梧桐叶从树梢飘落下来,打在地面薄薄铺起的黄叶地上发出细碎轻响。 梁霄举步踏下,脚底传来的枝叶破裂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中格外惊心,她觉得喉咙口“格的”一下,不由停下了脚步,偏头沉吟起来。 好熟悉的声音呵,像什么呢……梁霄苦苦思索,却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放弃这样无谓的思考缓步踩过甬道上的枯枝乱叶,来到阕寂无人的大教室。 蓦然抬头间,看到了对面整幅墙镜中的自己,梁霄悚然而惊,里面容颜苍白、神色憔悴的女人真的是自己么?伸手抚摸轮廓美好却已略显松弛的脸颊,她不禁瑟瑟发抖,足底一软,跪坐在地,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适才听到的踩碎枝叶的声音到底像什么了。 像深夜失眠时分,从胸腔深处传出的,心灵支离破碎的声音。 梁霄颤抖着用指尖在镜面中自己愁损凄然的脸孔上缓缓打着圈,不再刻意忽略耳畔轰然而至的声响。 你爱的不是路易!你爱的是永恒的青春!和青春的自己! 哈哈哈……梁霄仰起脸无声的大笑起来,多么可笑!我看到路易的第一眼就被他绝代的风华所吸引,当我知道他是个拥有永恒的吸血鬼时,更是无可救药的爱上了那份永不流逝的青春年华! 我是这样的留恋青春,在我最美的时候愈发恐惧似水的流年,于是我爱上美丽的青春幻影,试图用吸血鬼的世界来阻隔不可逆转的时光流逝。我根本是个自恋到可怜地步的无稽女子! 梁霄的眼瞳中充满泪水,却依旧笑着,直到喘不过气来。天呐天呐!我也许真的爱过路易,可是,我最爱的其实只是自己!是自己最美的青春年华!啊不不,这并不可耻,谁不爱自己呢?可耻的是连自己的内心都要欺骗!我就这样一日复一日的蹉跎、嗟叹、怨恨和游戏人生,还把所有不负责任的行为统统归置于因为没有得到一个吸血鬼的爱情。一个连自己都无法坦诚以待的人,哪里有什么资格去谈论爱情! “梁霄,是你么?”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睡意惺忪中流露出疲倦与惊喜,梁霄一转脸,看到小童正揉揉眼睛倚门而立,眼窝微陷,下巴上是两日未曾打理而映出的青色胡茬,神色倦怠却也温柔的看着自己。 “我……”梁霄嗫嚅着要说话,小童已经趋向前来跪倒在地板上伸长手臂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嘘,不用解释,我说过,你是自由的,随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小童用力收紧了臂膀,下巴搁在梁霄的额角,声音有些艰涩潮湿,“可是,我好担心你,知不知道?嗯?以后如果要走,一定要先告诉我,好不好……” 梁霄感觉到有温热湿润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发鬓,她心酸的长长叹息,呵,人们总是这样,一个人总是心甘情愿的当另一个人的傻瓜。 “对不起,小童,以后除非你走开,我再也不会不告而别。”梁霄低低的说。 小童的身体微微一颤,箍紧的双臂略为松开些,腾出一只手轻轻拽一拽梁霄有点散乱的发髻,闷声闷气的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大声点再说一遍好吗?” 梁霄苍白的脸颊上出现一抹嫣红,用力推开小童起身欲走,却被小童一把捉住,她避开小童的灼灼目光低下了头,勉强笑道,“没什么,你看,我都是个老太太了,而你,还那么年轻。”这是梁霄第一次用自卑的口吻提到自己的年龄,听起来倒透着小姑娘似的羞恼失措的意味。 小童半天没有出声,梁霄不禁着恼,猛一抬头,却已经撞上小童咪咪笑的清亮目光,“是,我口味奇突,品味变态,您多担待,多海涵……”语声渐低下去,猝不及防间,小童已经俯身深深吻住梁霄。 一个女人总是一个女人,梁霄叹息着想,渴望爱情和青春永驻也非罪恶,可沉醉在虚幻梦境中太久,此刻到底有些恍惚和彷徨。小童对自己的爱慕究竟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双方对感情的投入孰深孰浅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此刻我们彼此需要并且也还相互投契。 为什么不享受愉悦时光呢?青春不蹉跎也是会过去的,已经错过了太阳,就不要再错过星光。梁霄悄然阖上双眼,用力抱紧了面前这具年轻健硕的美好身躯。 ☆、第 26 章 26 六月执着听筒的手颓然落下,还是找不到五哥,而今天还约好了莫大诚律师见面,她有点苦涩的摇摇头。一滴又一滴冰凉的水珠打湿了手指,她茫然的抬手摸摸眼角,不是眼泪,眼眶里干涩烧灼,只是才洗过的短发发稍上逐渐洇落的水滴而已。 真是一个凄厉的夜晚,原来迦蓝的身世这么奇突悲凉。六月无奈的想,那么我呢?一路颠沛流离的走来,还以为终于找到了可以安心栖息的港湾,甫一转身,却又面临烟花散尽、繁华俱褪的孤单境地。 五哥,此刻的你是否也在思念我呢? 上午十点,六月准时赴约。 莫大诚律师的办公室宽大明亮,整幅的落地长窗前百叶帘没有拉紧,阳光穿过一条一条宽宽的缝隙投洒进来,在地面上映下栅栏似的阴影。 六月静静的坐在写字台的这面,逆着光隔了宽宽的桌面,对面的莫大诚律师看起来并不像一位声名卓着的大律师,倒更像一位因为熬夜而略显疲惫的儒雅中年人,只有无边镜框后偶尔闪动的犀利目光才流露出一丝端严况味。 在六月注视莫大诚的同时,莫大诚也在细细端详着面前的年轻女孩,她就是简明倾心眷顾的女子。莫大诚无声的叹息,多么年轻美丽的姑娘啊,你和简明本来可以平安喜乐的恋爱、结婚、生子,共度一生的幸福生活,可惜…… “咳,”莫大诚清了清喉咙,取出一份文件从桌上慢慢推至六月面前,“石晚小姐,这是简明交待我拟定的文件,指名要求石小姐签收,你可以看一下,如果没问题就请签字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六月忽然觉得心头一凉,好像有一把异常锋利的薄刃突然的穿透了自己的胸膛,因为速度太快刀锋又太利,所以心脏犹自毫不察觉的跳动着,但每一个起落中依稀能够分辩那道尖锐的疼痛。 六月的两颊陡然失去了颜色,愣愣的看着面前薄薄的纸张,满眼的细小文字流萤一般飞舞,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知道听到莫大诚的呼唤,才又强自平复心情克制而小心的用指尖拈住文件看了下去。 这是一份财产转赠文件,涉及的财产包括现金、证券和物业,折现的金额在六月看来已经是天文数字,大概够她生活无忧一辈子了,六月注意到那个物业的地址正是自己常常居留的五哥的寓所。而这一切的一切,只要提笔签下一个落款,就统统转归六月名下了。 为什么,六月想这样问,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再努力,问出来的却是,“五哥,他在哪里?” 莫大诚看着面前的女孩,六月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脸色发白,黑沉沉的眼珠恳求似的盯着自己,他觉得难过,又为五哥高兴,这姑娘,她是真的爱他,也不枉他这样爱她。 “不知道,简明交待过这些文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只是他的律师而已。石小姐,请在这里签字好吗?”莫大诚同情的看着六月,放缓了声调。 六月又翻阅了一遍文件,除了公文式的语言和罗列出的数据,没有只言片语是关于拟定文件者的私人心绪,这只是一份普通的法律文件。 哈!六月突然冷笑了一声,伸手推开了文件,安静的站了起来,“不,我不会签字。莫律师,请转告五哥,谢谢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她转身向门口走去,开门前又回头低低的说,“我想要的,他应该知道,不是么?”然后微微颔首离开了诺大的办公室。 莫大诚没有出言勉强或挽留,只是了解的看着年轻女孩离去时的美好背影,是啊,拥有了全世界却失去了爱人,再丰富的物质又有什么意义? 过了许久,莫大诚略为扬声道,“好了,你可以出来了。”书架旁边的侧门无声的打开,五哥慢慢的走了出来,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动作稳健而坚定。 “为什么不告诉她你的打算呢?这是个好女孩,她一定会明白的。”莫大诚不解的看着五哥,后者神情淡然,轻轻摇了摇头,“不需要,知道的越多也就越难忘记。” 停了停,五哥的嘴角隐隐浮现一丝温柔的笑意,叹息似的自语道,“你要的即是我要的,我又怎会不知。”半晌,他才惊醒似的回过神来,转脸温和的交待,“等她静一静也好,文件的事以后再说,日后恐怕要多麻烦莫叔叔帮我照顾六月。” 莫大诚看着这个说话做事都已经一脉大方稳重的年轻人,心里觉得惆怅,这个孩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好不容易熬过孤独的青春期,终于可以从容面对辛苦的人生,却又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更加崎岖的不归路。 我老了,得到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静文走后更是了无牵挂,可是这孩子还那么年轻,却毅然决定放弃大好的前程,比起他我真是一个懦夫,静文知道了大概也不会原谅我吧……对不起,静文,我也是无能为力啊…… “莫叔叔,我有事先走了,到时候再联系吧。”五哥的声音打断了莫大诚的胡思乱想,他收敛心神,有些伤感的目送五哥离去。 接下来便是处理一些日常事务,上次与五哥谈过后,莫大诚已经动了退休的念头,经过今天上午与六月及五哥的短暂会面,愈发觉得疲惫倦怠。整个上午的工作都进行的心不在焉,快到中午的时候,莫大诚突然感到心口不适,急忙找出药吞下才略略安心,刚打算拨电话通知秘书叫一份午餐外卖,电话铃声却突然响起。 莫大诚有点不悦的提起听筒,自己一早就交待过秘书,今天上午任谁的电话也不许接进来,年轻人真是不长记性!可听见秘书念出的那个名字,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讶异与不安的表情,立刻沉声吩咐,“接进来,马上!” 通话时间不长,挂了电话,莫大诚原先略带忧伤的泰定神情已经全然不见,花白的鬓角有汗珠渗出滴落,他全身乏力的靠坐在高背椅上。 过了许久许久,莫大诚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起身穿好外套,捋了捋发角,打电话交待秘书下午所有的预约全部取消,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办公室。 从明珠大厦出来,站在人群涌动的繁华街头,六月觉得无所适从,就像当初刚刚只身来到这个城市,看着几乎遮蔽天空的高大建筑、如繁星密布的绿岛公园、似深海鱼群的往来行人,一切都显得生机盎然、热闹喧嚣,却感觉如此疏离和隔膜,所有的锦绣表象都与自己无关,自己只是个失去方向的旅人,孤独的站在都市的边缘,不知道怎样才能融入其间。 世间男子皆薄幸!六月恶狠狠的骂了一句,又觉得念辞太戏剧化,忍不住要笑,可一想到五哥,嘴角立时挂下,踯躅半晌,终于用力一仰头举步走入人群。 我才不会这样轻易放弃!六月抿紧双唇,目光坚毅的投向远方。不管你在哪里,我总会找到你。 小叶离开林宅后回家倒头便睡,这几天陪着迦蓝探寻过去,实在是倾注了太多关心和牵挂,几乎没怎么休息,昨夜惊心动魄的诡异经历更是极大的损耗心神,小叶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累过。 怎么会是这样呢?迦蓝温和而又哀凄的笑容犹在眼前,还有路易和迦蓝之间恩怨纠结的往事以及自己和路易之间血脉相承的微妙关系,想起这些,那种无可奈何、宿命似的悲哀情绪就会萦绕在小叶的心头,令他痛彻心肺。 “人生好苦,是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小叶喃喃的重复早先迦蓝说过的话,他不禁苦笑,“不不,迦蓝,人生那么苦,是因为无论我们怎么选择都会是错,根本由不得我们选择,我们一早已为生活所选择。” 巨大的疲倦袭来,小叶把自己掷入被衾,很快陷入了一片无边也无涯的苍茫黑暗中。 夜幕降临,六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推开五哥寓所的大门。 一整个下午,六月几乎跑遍了五哥可能会去的公众场所,循着记忆将以往两人常去的地方一一找过,却始终没有五哥的踪迹,打电话问迦蓝,也说五哥没有来过电话找她。 暮色四合,六月的内心被失望一点点填满,第二次从码头边冷清无人的俱乐部出来时,她沮丧的简直要落下泪来,拨打五哥的手机依旧不通,打电话到家中也无人接听,百般无奈之下,六月决定再去五哥的住处碰碰运气。 可是,屋子里空无一人,家具摆设统统原样未动,一切都和原来没有什么不同,六月和五哥最后一次亲昵温存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都还是昨夜发生的事,沙发上半落到地面上的靠垫也还暧昧亲狎的维持原位,旁边是六月喜欢的棉质碎花睡衣和五哥常穿的法兰绒外套,随意的搭在那里,好像屋子的主人五分钟前才刚刚离开一样。 六月在几个房间中穿梭搜寻了好几遍,终于明白这里除了自己根本没有别人,她趔趄着回到客厅,跌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 最近的日子过得太过刺激,六月觉得自己的感觉都变得有点迟钝和麻木,对于五哥的行为更多的是费解和不安,至于痛楚和忿怒,似乎还没来得及传递至心脑各处。 无意中,六月的手拨倒了已经半幅落地的靠垫,一起落下的还有一个小小的盒子,捡起一看,是个精致小巧的火柴盒,棕褐色再生纸包装上印了“翡翠海岸”四个字,旁边还有一行细细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看起来是某个酒店或酒吧特制专用的。 六月立即提起听筒,想了想又挂回去,捏着火柴盒匆匆出门而去。 按照地址来到翡翠海岸,这里果然是一家酒吧,六月犹豫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时间还早,里面客人很少,微凉的空气中流淌着低低的温柔乐曲,穿过人群六月依稀看到有一名男子倒伏在吧台前。 六月的心跳陡然加速,脚步不稳的趋近过去,那名年轻男子听到身后轻微的声响起身回头,待看清楚对方的容颜,无法言喻的巨大失望一下子夺去了她努力积蓄的全部力量,腿一软,身子委顿下去,被面前的小叶一把扶住。 泪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从六月秀丽细密的眉睫下串串滴落。 小叶一觉醒来已经是日暮西山,看着室内的光线渐渐黯淡,怔忡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睡足一整天。 习惯性的取过电话要给迦蓝打电话,忽然想起昨夜的经历和今晨迦蓝凄然告别的微笑,小叶叹息了一声放下了听筒,左右无事,索性沐浴更衣直接去到翡翠海岸。 到了翡翠海岸,酒吧今夜倒是开张了,只是黑牛又不在,客人也不多,两个酒水小弟招呼着客人,青越静静的站在吧台后面细细擦亮一组一组的水晶酒具。看到小叶的失落模样,青越有点诧异,但到底也没有多问,转入后堂为小叶准备晚餐。 心口郁闷,小叶取过一支红酒自斟自饮,可酒入愁肠愁绪更重,他长叹一口气,伏倒在吧台上。听到身后的响动,小叶起身回头看去,意外的看到了六月,他注意到六月迎上自己视线的刹那脸色一下子灰败下去,人也随之摇摇欲坠,他迅速伸手扶住了六月将她安置到一旁的座椅上。 看着六月阖起的双目中滴落的大颗泪珠,小叶的脑中首先闪过的是迦蓝是否有甚不测,脸上不禁也变了颜色,“六月,怎么回事?你怎么找到这里?是不是……”他声音有些暗哑,几乎问不下去。 六月忽然睁大了眼睛,一手拽住小叶的衣袖,一边打开另一只手的掌心,小叶看到一只已经被捏的起皱的翡翠海岸特制的火柴盒,“五哥,五哥有没有来这里?”六月的声音微微颤抖。 小叶想了想点点头,“是,我前几天见过五哥。怎么?你们发生争执了?” 六月没有回答,只是一直问着五哥的行踪,偏偏小叶也不清楚,她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亮光很快寂灭下去,绝望的靠在吧台上不再作声。 “小叶,吃点东西吧。”青越端了一份晚餐从后堂绕出,看到六月愣了一下,“嗯?你的朋友?她不舒服么?” 小叶摇摇头,“对了,青越,我有几天没见到黑牛了,他最近在忙什么?还有,你这两天见过五哥没有?” 听到五哥的名字,六月撑住吧台抬脸看向青越,眼中满是渴望和期待。青越注视着这个年轻女孩,半晌,才缓缓颔首,“傍晚的时候五哥来过,你过来的时候,黑牛、洛阳和五哥已经走了。” 六月腾的站了起来,一阵晕眩几乎跌倒,她推开小叶意欲扶持的双手,颤声问,“请问,你知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你知道吗?”她语气急迫的几乎顾不上礼貌,这样异常的态度引起了小叶的注意,小叶忽然想起上一次见到五哥时他们几个之间神秘的对话,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行动,而黑牛和洛阳都坚持自己不在其列。 看到青越不动声色的平静脸容,六月愈发着急,“这很重要,求你告诉我好吗?我不知道五哥想要做什么,但是,这次他好像把什么都豁出去了,我,我怕他有危险……”六月简单交待了五哥结束所有事业、好像还有散尽家财的打算,叙述有些混乱支离,却也能听出事态的严重。 青越也微微拧起了眉尖,沉吟着说,“他们今晚好像是有行动,但具体什么事情去向哪里,我确实不清楚。” 小叶的心里突然泛起奇特的波澜,长期的职业敏感告诉他,事有蹊跷,今晚一定有事发生!他长身立起,示意六月在此等候,自己转身进了后堂,熟门熟路拨开机关走进暗室,小叶发现黑牛和洛阳的工具包果然都不见了,他顺手取出了自己久违的工具行囊。 呵,消停了这么久,关节都快生锈了,上次自己擅自行动,带的工具可不是这套老伙伴,果然出师不利挂了彩,也是那一次,遇见了迦蓝……小叶的唇边浮现一个温柔的微笑,但这抹和煦表情很快就被凝重所代替。 打开背包检查了一下工具,一应俱全,原样未动,小叶取出一枚腕表换过电池重新设定了一下戴到手腕上,通过GPS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很快确认了自己的座标。这样的通讯腕表黑牛和洛阳也各有一只,而且都已经过改装优化,可以追踪对方行踪,还可以进行无线通信,小叶很快查找到了黑牛他们的信号,光标正在移动中。 重新回到酒吧店堂,小叶一抬头正好迎上青越了解而无奈的目光,他满不在乎的笑了,“这两位哥哥太不讲义气了,有好玩的事也不叫上我,嘿!”话说的虽轻松,可即便是六月也觉察出了其中的不安味道,她不顾小叶和青越的劝阻,更是坚持要一同前往。 看着六月苍白坚定的脸容,小叶忽然想起了迦蓝,迦蓝的脸上也常常有这样近似孩子气的不懈表情,一种柔软的情绪在心中涌动,他终于点头答应带上六月。 上了那辆半旧的越野车,小叶嘱咐六月等会儿一切听从自己的吩咐,然后取出一直随身带的PDA,插上GPS模块,通过红外线连接腕表进行数据传输,屏幕显示的地图上很快出现了几个光标,除了小叶自己的,其余两个就是黑牛和洛阳。小叶将PDA固定在车载装置上,娴熟的启动车身,循着座标信息追了下去。 今夜天气晴好,漫天星光璀璨,小叶却觉得心头仿佛蒙了一层疑云,这次行动和以往不同,没有丝毫的调查与准备,甚至不知道所去何处,但他并不觉得惊惶与不安,也许是因为有黑牛和洛阳在,而他信任他们犹如信任他自己一样。 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孤单和不安呢?小叶苦涩的笑笑,我不是应该早已习惯这样的心情了吗? 六月紧张的握紧了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发白,偶尔通过倒后镜看看一旁专注驾驶的小叶,后者漂亮的眉睫下是深邃犀利的眼瞳,没有更多的情绪流露,只有稳定和泰然,这使她感到心安。 PDA屏幕上原先移动的光标已经停止,从地图上看应该是城市的东郊某处,那两个叠在一起的光标微微闪烁着,连同屏幕的背光一起刺痛了六月的眼睛,她用力扭转脸孔看向窗外。 五哥,我多么希望,我和你就像那两个光标,能够那样紧密的契合在一起,不管去往哪里,就算是地狱也好,只要在一起就好。六月心酸的想着。这样顺利的追踪,是因为有了高端的电子工具,可如果没有这些,我又该怎样找到你呢? ☆、第 27 章 27 按照计划,五哥颇费了点功夫弄到了所需的防盗警报系统的电路图以及安全检测系统必备的指纹样本,虽然兜了不少圈子,总算也是有惊无险、万事皆顺。事实上,所有的计划步骤进行的实在有些太顺利了,顺利的简直让五哥疑心是不是老头子真的老糊涂了,才会对自己的行为丝毫不察。 傍晚时分,五哥准时来到翡翠海岸和黑牛及洛阳会合,三个人就目的地的环境和电路图以及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作了最后的商讨和确认,临走前,洛阳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沉声问,“阿五,你真的确定了?” 五哥微微一怔,眼中有一刹那的失神,但很快就恢复镇定,“嗯,我明白我在做什么。洛哥牛哥,我们走吧。” 洛阳和黑牛对望了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都从对方的眼瞳中看到了一种宿命似的悲哀,两人点了点头,取过各自准备好的工具行囊,和五哥一起走了出去。 一路上,三人都保持沉默,洛阳沉稳的驾着车,黑牛一言不发的注视着窗外,五哥则略略垂首时不时把玩着一枚银色打火机。 五哥记得自己第一只打火机还是父亲送的,男人都得学会抽烟,父亲大笑着这样说,一面递给自己刚刚年满十八岁的儿子一枚特别定制的纯银镶了一圈碎钻的打火机。那只打火机从此不曾离身的陪伴五哥将近十二年,直到初识六月的那个夜晚,为了教训那个借酒装疯的客人而不慎失落,六月天真的买了一枚普通的银色打火机赔给他,而他也一笑收下,没想到两人最后居然会发展出这么亲密的关系。 六月,你还好吗?对不起,我也是不得已,有一天你会明白。五哥细细摩娑着手中的打火机温柔而无奈的想。 可是,我真的要这样做吗?五哥的眼前如播放电影般迅速掠过一幅幅画面,父亲或温和或豪迈或慷慨的笑脸如烧红的烙铁烙痛了他的意志,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要叫“停车,不去了,我不去了”,可转念间再想起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郁郁寡欢的模样,早些年好几次被父亲的元配夫人追上门来侮辱的羞愤难当,但凡病痛意外或者小简明学校有事时永远找不到父亲,捱了三十余年最终还是选择了凄绝的自杀一途,若非实在伤透了心、绝了生念又岂能如此,“不,不能原谅!绝对不能原谅!”他刚刚有些柔软的心脏马上又紧缩僵硬成一小块铁石。 车子最后停在城市东郊一个着名别墅群中靠湖区东南角处一幢独立三层洋房的门口,这是简默一最钟爱的休憩居所,但只属于他自己,平时处理繁忙琐碎的公务累了或者不耐纠缠周旋于多处藏娇金屋时,简默一就会一个人来到这里偷的浮生几日闲。 简默一实在是个聪明人,为人做事都极其低调,但又绝对不亏欠自己,抛却所有的道德观和例条规则,在自己可以行事的范围内不择手段的享受生活,从来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只要可能,他简默一就是自己事业及生活所及范畴内的国王。 而说他聪明,就在于他清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能够得到就好,不求浮名,也舍得砸本钱,所以在外界看来简默之也就是个颇有点地位的殷实商人,含蓄内敛。了解内幕的人却晓得简某人实际手眼通天、政商黑白通吃,私生活也精彩的很,可人家就是摆的平,开始还闹了些绯闻,后来就风平浪静,一晃几十年,带得出的子女居然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啧啧啧,教人不得不佩服。 站在小楼前的甬道,看着不远处的湖面在月光下泛起细细鳞光,五哥冷冷的笑了,小楼黑漆漆的没有亮灯,他一早打听清楚,父亲今天上午的飞机去北美谈宗生意,要后天才回来,今晚这里不会有人来,里面有严密的防盗警报系统直接接驳警方线路,简默一根本放心的很呢。 父亲,哼!父子间偶尔温情的画面逐渐后退淡化,母亲愁损抑郁的神情、小简明孤独不快的成长历程、简默一不为人知的阴暗行为……太多灰色的记忆和太过沉重的心情迅速占据了五哥的身心,想到自己那个自私了一辈子的所谓父亲,五哥的眉峰紧紧蹙起,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上的打火机,随即收起,回头示意洛阳和黑牛可以开始了。 窗外的天色逐渐黯淡,室内的水晶枝形吊灯没有点亮,一种迤逦却也忧伤的颓戚气息悄然蔓延,置身华美舒适的环境,莫大诚却觉得五内俱焚、如坐针毡,看了看书房另一头的简默一,那个老狐狸还是一贯的泰定自若和不动声色,正把玩着案头的一个古董陶瓷小丑人偶,圆形珐琅镜框后面英俊静穆的清癯脸庞掩映阴影中,看不出悲喜嗔怒。 “受惊恐的丑角人像,1740年德国迈森厂出品的,坎德勒制作。”简默一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悦耳,透出几分感伤,在这样一个寂寞的秋冬黄昏,颇有一点荡气回肠的意味,“瞧,这个小丑人像,多么像我们。每日强笑欢颜、如履薄冰,一有风吹草动就惊惶失措、魂飞魄散。”他轻轻笑了,笑声里却毫无欢意。 莫大诚心里一震,这话说的古怪,有弦外之音,是自己强自克制的焦虑不安的神情已经被这个老狐狸所察觉了么?他勉力深呼吸一口,渐渐沉淀浮躁的心绪,才清一清喉咙故作幽默的说,“默一,你要打趣我也不用兜圈子吧,我可不敢和你相提并论,呵呵……” “哦?莫兄,你怎么也妄自菲薄起来了,我可从来也不曾怠慢过你哟。”简默一一边说话一边细细观摩那尊身体倾侧着呈S形的小丑人像,并没有看向莫大诚,而他愈显平静那边的莫大诚也就愈发不安。 还不等莫大诚想好措辞再次开口,简默一却又继续说下去,“咱们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我简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莫兄应该清楚的很吧。”他用指节轻轻扣击桌面,微微转侧了脸孔看了莫大诚一眼,镜片后犀利的目光犹如乍显的波光,看的莫大诚不由自主敛容挺身坐直了身体。 然而简默一并没有就势发挥下去,他忽然静默下来,只是专注中略带调侃的神情注视着莫大诚,莫大诚分明感觉到有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沉重况味,益发忐忑起来,却又不不便出声发问,只好摒息安坐一旁。 看起来这将是个不寻常的夜晚,大抵与愉快无关。莫大诚暗自思量。是,认识这么多年,你简默一的为人我又岂能不知!他无声的苦笑起来,一手不自觉的捋一捋鬓角的华发。但是,除了你自己,又有谁真正明白你的想法。都说人心似海,但你简默一的心思更如无底深渊,实在教人琢磨不透。 不经意间,莫大诚的脑中灵光一现,迅速闪过一个念头――难道简默一已经知道了五哥的计划,今晚是来探自己的口风?莫大诚心里一惊,蓦然抬头看向简默一,后者的脸容在愈趋昏黯的光线下看不真切表情,只有薄薄的镜片表面不时折射出冷冷的微光。 虽然几经克制勉强保持了镇定的态度,莫大诚此刻的胸口却也如坠大石,额角慢慢渗出细密的汗珠,千百个念头似罗盘转动,他感觉到深深的乏力,原先一直存有的侥幸和自欺欺人的置身事外突然在眼前崩塌,他失神的阖上眼睛,肩膀微微的垮了下去。 对于莫大诚微妙的神情体态变化,简默一尽收眼底,他暗自叹息,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了。呵呵,我再也没想到,风云际会了一辈子,最后出卖自己的竟然会是最贴心的儿子和朋友!不过,莫大诚似乎也并不清楚具体计划,否则又怎么会答应在今晚到这里来见我。简明到底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孩子,他不相信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又过了好久,屋子里的一切已经完全被黑暗所吞噬,借着窗外的星月清辉倒也不至于不可视物,莫大诚的忍耐也几乎到达极限,只需简默一一个暗示,他就会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然而简默一始终不曾给他这个机会。 “莫兄,”简默一突然的语声打破了沉寂,莫大诚心神一凛,“我们都老了,是该退休了,天下江山就让年轻人去打拼吧。我们也该享享清福了是不是,嗯?” 简默一的声音听起来伤感而疲倦,莫大诚有点吃不透其中的涵义,正猜疑间,简默一已经起身从书桌后面绕了出来,他也立刻站起。 “这间屋子太清冷了,原先是怕吵怕闹才会到这里来避避,不过是贪其安静。”简默一环视着房间感慨道,“咳,如今来这里却常常觉得寂寞,只想找人一起坐坐说说话,不服老不行啊。” 莫大诚不知道该如何接口,犹豫间,却见简默一已经走到占去整幅墙面书橱前,不知按了哪里的机关,伸手一推,半幅书橱无声的打开,后面竟然别有洞天。 “来,莫兄,我们换个地方坐坐、喝点酒。”简默一站在那里,里间内室中的水晶灯常明不熄,所有机关设计显然非常精致巧妙,从外间看不出丝毫端倪,此刻的简默一已经收起了适才流露的些许寂寥情绪,恢复了冷静高深的常态,逆光而立仿佛掌控全局胸怀乾坤的神祗,莫大诚身不由己的随他进入内室。 莫大诚回头看着身后的暗门缓缓阖上,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若置身梦境,不小心误入神启之门,从此隔绝人间。对于不可预测的前方,他的心里百味杂陈毫无把握,他并不知道今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直到很久以后莫大诚多次回想起这个夜晚时依旧觉得无能为力,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自己只是那一只上帝之手中微不足道的卒子,早在他想到之前,生活的轨迹和结果已经是一幅不可更改的泼墨成品。 那么狂乱无章却又那么逻辑井然。这样的风格本不是他莫大诚该有的,只是命运之神随手的游戏之作而已! 由于事先准备充分,五哥一行三人非常顺利的解除安全警报系统,来到三楼的主书房,站在那两扇沉重的深色桃心木雕花大门前,五哥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才伸手握住紫铜门把轻轻拧开,门没上锁,随着五哥的手势无声的敞了开来。 书房里没有亮灯,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五哥他们的视线,都是习惯在黑暗中摸索做事的人,而入得小楼后一路上眼睛也已经适应了此刻的光线条件,尤其对于五哥而言,这里的环境布置实在是再熟悉不过的,所以根本毫无障碍可言。 五哥直接走到书桌跟前,伸手探到桌底某处拧了一下,后面墙上一幅风景油画发出嗒然轻响,五哥小心翼翼的拨动油画一角,画幅如一扇门般轻轻打开,露出了嵌至里面的保险箱,在微光中显得神秘而坚固。 五哥控制住自己略为紧张的情绪,回头和洛阳及黑牛交换了下眼色,下面又该是他们的工作了。这次的计划中,五哥自己主要担任策划和资料准备,具体切断警报系统、解除密码、开启保险箱等工作则由洛阳和黑牛来负责,三人虽然是第一次合作,却也一切顺利,现在是最后一步了,也是今晚最关键的一步。 和前面的行动一样,这最后一步也进行的非常顺利,通过解码器接驳到保险箱很快得出相关密码,但这套安全系统上了双保险,除了密码,还要识别开锁人指纹,五哥早已准备好指纹样本,用贴模方式转制成透明柔性胶片,毫不费力的就通过了光谱扫描识别系统。最后由黑牛来分辩锁音,根据密码轻轻拨动转盘,一组数字逐一对上,一声轻响,保险箱的门弹开了。 保险箱里东西不多,没有贵重珠宝或现金,主要是一些文件和光盘,经过一番快速而细致的检阅,五哥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一张编码为ZEUS(宙斯)的光盘。 宙斯!哼!五哥轻轻转动手上这张光盘,嘴角浮现一丝冷笑。亲爱的父亲大人,你莫非真的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天之主神。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我能帮助你坐上神祗宝座,也能送你入烈火炼狱! 就在五哥持着“宙斯”光盘森然而笑的时候,洛阳却捡出了一个独立的文件夹,里面是一叠纸张已经旧黄发暗的文件和照片,匆匆翻阅之下,他不禁抬头看向黑牛,两人眼神交汇、诸多感慨。 临收起文件时,洛阳犹豫了一下,终于从其中抽出一张文件以及几幅照片,小心的用打火机点燃,洛阳转身从书桌上取过水晶烟缸时突然看到了那尊受惊恐的丑角人像,他的手蓦然一松,烟缸直落下去,旁边的黑牛伸手敏捷一把抄住。洛阳这才回过神来,默默的将即将燃至指尖的一束火苗投入烟缸中,待纸张俱成灰烬、火星完全隐灭后,取出一个小小纸袋将所有余灰都装妥除净,手法干净利索,不落一丝痕迹。 “找到你们要的东西了?”进入小楼之后,五哥第一次开口说话,洛阳一转脸,遇上他略带讥诮的目光。“真顺利不是吗?瞧,我们各得其所。” 洛阳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收拾行囊,黑牛则细心的将保险箱里的东西理好恢复原样,重新上锁扣回画幅,使现场不露半点他们来过的行藏。 今晚的任务已经完成,洛阳与黑牛对视了一眼,然后一齐看向五哥,五哥缓缓点了点头,三人举步就要离开书房。 就在他们走到门前刚要伸手开门时,一侧整幅的书橱中的半幅门脸突然无声的打开了,一束璨若流金的光华倾泻而出,还没等他们作出反应,一个五哥再熟悉也没有的声音怆然响起,“明儿,你以为你拿到了什么?嗯?” 简明的脚步立时停住,全身都僵硬起来,他的心里没有惊讶,更多的是怨恨,原来老头子并没老糊涂,这个老狐狸在这里等着给自己下套呢!原来这间书房内里别有乾坤,父亲根本连儿子都不信任,还留着最后一手呢!转念间,五哥又觉出几分悲哀,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连父亲都可以出卖的人,也非善类啊。我们,还真的是两父子,作风如出一辙,呵呵…… 念及于此,五哥杂乱的心绪即刻平静下来,他没有回头,淡淡道,“我拿到了什么你难道不清楚?” 简默一轻声笑起来,“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本来就是我今天下午亲手放进去的东西,怎么会不知道呢?”停了一停,他才又叹息道,“你不打算回头看看我手上的东西么?” 五哥的眉峰微微一跳,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去,目光冷冷的掠过简默一英俊清癯的面容落在他举抬至胸前的左手上,赫然是一片轻薄的光盘,和五哥取走的那片一摸一样,五哥的瞳仁陡然收缩。 简默一语带苦涩的说,“明儿,你真的那样恨我么?不惜与我同归于尽?咱们毕竟做了三十多年的父子,我平时待你也不薄……” “住口!”五哥额角的青筋暴起,尖锐的语声犹如利器割开了清冷的空气,“是你!你逼死了妈妈!如果可以,我宁愿不要做你的儿子!” 简默一沉默下来,半晌,他一仰头扬声大笑起来,笑声凄凉而满是嘲讽,“哈哈哈,你不要做我的儿子!不做我的儿子!好好,好!” “明儿,但愿你不会因为自己说过的话而后悔!”简默一的笑声嘎然而止,他眯起眼睛看向五哥,脸上的表情奇特,“你以为,你母亲换个男人就真的会幸福么?你换个父亲就真的生活圆满再无遗憾了么?” 五哥的心里有一簇火苗逐渐舔噬开去,听到简默一古怪的语声更觉不耐,“是!如果不是你,我和妈妈都会幸福的多!” 简默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镜片后面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戏谑的微光,“唔,是这样么?”他慢慢展开一个笑颜,笑容温和而沉静,但不知为什么,五哥突然觉得毛骨悚然,“明儿,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选择自杀么?你知道这里除了你我还有谁么?猜猜看?” 五哥疑惑的看看洛阳和黑牛,简默一微微摇了摇头,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趋前一步,透过简默一的肩头看向灯光精璨的内室,他看见了脸容颓败的莫大诚。“莫叔叔?”五哥讶异的低呼出声。 “哈哈,莫叔叔?莫叔叔!”简默一再次轻笑起来,“明儿,你真的以为他是你的莫叔叔么?” 五哥看见,莫大诚的脸孔突然变得煞白,全身都禁不住瑟瑟颤栗,迈出的步子忽然僵在那里,仿佛蓦然暴露在水银灯下的受惊的小丑,那样的惊惶失措而又惹人发笑。 然而五哥却笑不出来,他只觉得身体周围的空气似乎忽然凝结成了透明无色的冰晶,连自己的咽喉肺腑中都充满了粗砺尖锐的冰凉棱角,每呼吸一口都痛彻心肺。 他费力的转头看向简默一,视野里却只剩下空白,看不清楚简默一的表情,只从对方的两片镜片中看到投射其中的自己错愕忿怒的形影,虽然细小而有些变形,却依旧可以看到另一个人平凡而又熟悉的细微特质。 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注意到,我的平凡和父亲的英挺之间的差距! 五哥怔怔的站在那里,世界在他的眼里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变得一片苍茫。 ☆、第 28 章 28 看着五哥逐渐苍白的脸容,简默一的心里亦充满悲戚和感伤,这是做了自己三十年儿子的人啊!虽然一早就已知道其实他并非自己的骨肉,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他是自己爱的女人生的孩子,自己欠她太多根本无从补偿,如果可以,就补偿在她孩子的身上吧。 我是真的爱你,静文,你难道还不明白?因为爱你所以才爱你的儿子。因为爱你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真是一个天真了一辈子的女人。是我的错,我早该让你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一切,可我不在乎。既然当初我都能够接受,时至今日又怎么会责怪你甚至报复到你的孩子身上呢? 简默一想起那个夜晚,本来只是一个和平日无甚差别的夜晚,忙了好几天了,终于有了空档,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静文。静文的身上集具了东方女性的一切美德,温柔、姣美、娴淑、含蓄、典雅,只有和她在一起,才会觉得身心舒泰、放松而无需戒备。 至于明儿,简默一心酸的想,是我带给她寂寞,也无法给她名份,她要寻找一点快乐和寄托,我又凭什么责难她呢?如果这能让她高兴,我愿意视明儿如己出。 如果不是因为那晚自己忽然想起再有两天就是和静文认识33周年纪念日,心底突然涌出的温柔情绪使得自己久违的孩子气重又复来,买了大束静文喜欢的粉色玫瑰没有致电就直接前往,也许后面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想到这里,简默一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站在静文的阅读室里,看到桌上正在整理的一些陈旧文件,其中包括许多年前莫大诚给静文的书信、笺卡,还有简明出生后的体检报告,血型那一栏里赫然是RH-AB型,而非自己的O型或静文的B型,而这种血型偏偏又极为罕见,但自己却是知道的,莫大诚恰恰就是这种血型。 早就猜到了莫大诚与简明的关系,一个是自己的好友,一个是自己爱人的孩子,出于对静文的爱和歉疚,也一直能体察到静文因此的心结和对自己的愧意及委曲求全,他选择了故作不知,对孩子更是百般疼爱,其实不过只是因为他爱她。 是,我自私,简默一默默的想,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只爱我自己。 听到身后玻璃坠地的破裂脆响,简默一迅速回头,正好迎上静文绝望空洞的眼瞳,她手里的打火机、大号水晶烟缸和一大杯水砸落在地,水杯碎了,一地汪洋蔓延的好像全是伤心的眼泪。 简默一立刻反应过来,静文原是打算销毁这个秘密,就像她当年一个人抗下这个黑暗的包袱一样,至于以后,如果还能继续幸运隐瞒三十年,她和他还有他都老了,死了,那么这段往事也就真的烟消云散、不留痕迹了。 可是,我偏偏在错误的时候出现的错误的地方。简默一每每想起静文那一刻的眼神,就觉得整个人都痛的无法自持。 “记不记得再有两天是什么日子?静文?”简默一记得自己当时若无其事的离开书桌前走过去,执起静文的手送至唇边亲吻了一下,她的手凉的似冰,却像一把烙铁烙痛了他的肌肤。 简默一痛恨自己的冷静和镇定,如果当时大家索性把话说开挑明,也许反倒解开了静文的心结,自己当时不动声色的表现却令得静文误以为他正在酝酿下一步的报复计划,也许会伤到她的孩子,所以才最终采取了那么激烈的方式来祈求自己的原谅以放过明儿。 “人生太辛苦,愿上帝原谅我的错误,怜悯我的孩子。静文绝笔” 听到这个坏消息时,简默一正准备参加一个商务会议,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好像于瞬间崩塌碾碎成茫茫齑粉,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层层白灰,自己的鼻腔、口腔、胸腔都附着了满满的灰烬,他甚至能清晰的嗅到那种令人绝望的、焦渴的灼烧的气息。 唉,静文。静文。 那一刻,简默一的肺腑间首先涌起的居然不是悲伤,而是许许多多支离破碎的细节。 我初识静文的时候她才是个十七岁的稚龄少女,那么娇艳,那么纤弱,又那么热烈和执着,像一支犹自带了露珠的粉色玫瑰,含苞待放,清香四溢。她本来可以和所有的玫瑰一样,至少可以享有从清晨到日暮最美的一天时光。 可是,她却因为我的缘故早早的在日出的时分就躲入了暗室,从此隔绝了阳光,委顿成为织锦缎面上微不足道、添香添色的旁枝侧植。 是我,一手扼杀了这朵玫瑰! 五哥茫然失措的站在那里,心里几经挣扎建立的城墙在一点一点的沦陷,不不,沦陷的又岂止是那一层壁垒,是我三十年因为爱而不得的痛苦和因为痛而生就的怨恨! 五哥下意识的取出那张不知真假的“宙斯”光盘,如果它是真的,那将会毁了父亲和自己的一世名声和前程,因为它记录的数据统统事关近五、六年来,自己协助父亲进行的一笔笔一桩桩非法商务交易,具体至相关事件、人员名单、涉及金额,全部备录在案。一旦清缴出去,父亲重则死刑,轻则终生监禁。而五哥自己也会作为第一从犯,承担极为严重的连带责任。 正是因为这样,五哥才决定悄然离开六月,并给六月安置足够傍身的物质保障。他了解六月,如果她知道自己的计划,就算不反对也会毅然选择与他一起赴险,或从此舍却花样的年华为他守候一生。 六月,我不能那么自私,我不能像我的父亲那样,尽管他一直说我是他众多儿女中最像的一个。五哥温柔而感伤的想,我宁愿你恨我。 除了母亲和六月,五哥最信任的人就是和自己情同父子的莫大诚大律师。因此,整件事的策划和安排他基本上都没有瞒着莫大诚,只除了最后的行动时间和合作伙伴。 事实上,这个报复父亲的念头早在具体成型之前就已经潜伏在五哥的内心深处,也是因为如此,他才在平时为父亲做事时刻意留意相关的帐目记录情况,而他也早就暗中对自己财产作了规划和分割,除了明白摊开的帐目,这些都作了最坏的打算要和父亲同归于尽的,他还做了暗帐,使得日后东窗事发时相关部门无法查封处置。而这一部分财产也正是五哥委托莫大诚进行清算分割转移,除了六月的那部分,还安排分配给另外两个同父异母的尚未成年的弟妹作为生活教育基金,防止因为简默一的倒台而直接影响两个孩子的一生。 五哥一直以为自己考虑的已经周到,可千算万算,却万万没有算到原来自己存心报复的对象根本并非其人!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自己多方信赖的莫大诚竟然会出卖自己!而他居然还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五哥捏着光盘的指掌渐渐加力,“啪”的一声脆响,光盘裂成两片,锵然落地。 沉默片刻,简默一才又自言自语似的叹息道,“静文一直以为这是个只有她和上帝才知道的秘密,实际上早在你出生后第一次健康检查结果出来时我就已经知道了。”他有点恍惚的笑了笑,“是我的错,我早就该告诉她,我不介意,我会爱这个孩子如果爱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简默一镜片后面注视着五哥的眼瞳中有薄薄的忧伤流淌而出,“那晚,静文是想销毁过去的一切痕迹吧,偏偏不巧被我看到,如果我当时能告诉她我从来也不曾介意过,她也不会选择这条路。明儿,”他低低的唤五哥,“你难道还不明白,你母亲这样做不是因为怨恨,而是为了保护她的儿子……” 简默一身后的莫大诚脸色灰败,全身簌簌发抖,几乎站立不住。 天呐!天呐!简明竟然是我与静文的儿子。我早该看出来不是吗?为什么静文不告诉我?呵,她爱他,她一直都爱他……静文她至死只爱简默一,从来都不是我…… 而此刻更令莫大诚觉得不堪的是,就在半个小时前,面对简默一深沉端严的态度,自己竟那么轻易的就背叛了简明对自己的信任,背叛了一直以来自以为是的对静文默许的照顾她以及她的儿子的所谓诺言。 我真是个最卑微无耻的人!莫大诚的心脏跳出了平时韵律之外的频率,他不由仰起了下巴用力扯开领口,像一条离水缺氧的鱼一样,不顾仪态的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你还坚持要那样做么?明儿,”简默一慢慢的抬起胳膊,手上正是那片真正的“宙斯”资料光盘,他温和的看着五哥,笑的无奈又凄凉。“你知道,我不会怪你。” 五哥的脸色木然,毫无表情,机械性的伸手接过光盘,他的指尖略略有些颤抖,沉默了半晌,忽然双手执住光盘用力一折,光盘应声折断,然后手一松,碎片散落在他足尖的地板上。 周遭所有的声音都仿佛凭空消失了,只有莫大诚费劲的喘息声益发衬托出死寂般的凝滞气氛。 在众人悄然投诸的目光中,五哥惨淡一笑,踉跄着转身离去。 小叶和六月是在门口遇到五哥的,本来小叶正打算取出工具打开门锁进去,还没动手,门忽然就无声无息的打开了,六月一眼就看见了五哥苍白的容颜。 面对门外赫然出现的两人,五哥并没作出什么反应,他那往日精光深蕴的眼瞳此刻看来就像蒙尘的玻璃珠,显得那样空洞而索然。 几乎完全无视六月焦灼的神情和伸出的双手,五哥怔怔的转回了视线,静静的经过小叶和六月的身畔,向着湖边走去。六月不知所措的看看小叶,小叶鼓励的笑笑,她抿一抿嘴角转身追了过去。 目送五哥和六月的身影隐没在黑夜中,小叶推开虚掩的大门走了进去,黯黯的光线下,他英挺皎洁的脸庞上仿佛有薄薄的浮云掠过,漂亮的眉睫在阴影中闪着微光,看起来好似黑暗中机敏巡猎的豹。 五哥是和黑牛及洛阳一起来的,从腕表显示的信息山看,自己的座标和另外两个已经重叠在了一起,也就是说洛阳和黑牛此刻应该就在这幢楼内。 为什么五哥会一个人离开呢?洛阳和黑牛到底是有事耽搁了,还是根本就是被羁绊住了无法脱身?念及于此,小叶轩起了眉头,小心而又迅捷的避开屋内的陈设,悄无声息的飞身上楼。 一直来到三楼,远远的小叶就看到了从微微阖上的主书房门内泻出的那一线明亮灯光,在黑暗中如同劈开夜色的黄金利刃,锋锐利落的隔开了屋内屋外的明暗交界。 为探虚实,小叶放缓脚步,似蹑足的黑豹趋向前去,站在门口,他听到了里面的声音。除了熟悉的洛阳和黑牛的声音,还有一个陌生的、略略有些低沉的男声。 语声都很平稳内敛,但稍加留意就能听出其中的金戈之音,你来我往的交锋中发出无形的寒气,直刺人肺腑。 黑夜中,小叶原本沉静的脸容上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变化,仿佛微风掠过的湖面,荡漾起一阵波澜,细细泛起的微光很快就被深澈幽暗的湖水所吞噬了。 刚要推门而入的小叶忽然僵立静止,好似被施了魔法般,一时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五哥转身离去的瞬间,简默一亦悲伤的垂下了头,可洛阳分明看见,珐琅镜框后面隐约闪过的一点亮光。 简默一负着双手慢慢踱至书桌后面泰然坐下,才清一清喉咙微笑道,“好久不见了,你们的身手还是这么出色。” 他伸手拨一拨面前的小丑人偶,“我早该想到,明儿应该会请你们帮忙才对。” 洛阳轻轻笑了,“简先生,你可真高明,刚才你递给简明的也是假光盘吧。你根本就已料到这样的结局。”他顿了顿叹息道,“不过说实话我们也不关心,这只是你们的家事。” 简默一没有马上回答,沉吟片刻才说,“哦?那么你们不是来帮明儿取光盘,又是为什么来呢?” 黑牛冷冷的抬眼看着简默一,事隔十八年,虽然已是物是人非,可这件事于自己于洛阳都是不可触及的痛脚,更是他们钟爱的小兄弟人生历程中最重的伤痕。而现在,当年制造事端的始作俑者却依旧锦衣玉食、风生水起的坐在那里,问他们为什么来这里。 洛阳已经取出了刚才从保险箱中找到的一叠文件,抬起手扬了扬,微笑道,“对,忘记告诉简先生了,我们今晚主要想借这份资料用一用。” 简默一盯住那份陈旧的文件夹,似乎一时想不起来,黑牛简单的说,“如果我没记错,简先生以前做过几年古董倒卖吧,嗯?” 洛阳立刻配合的接过话,“呵呵,简先生贵人多忘事,早年黑白两道谁不知道简先生识别古董的高超鉴别能力呀,风雅,真是风雅。” 简默一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他认出来了,那份自己命名为“缪斯”的文件档内,正是当年经手的众多古董买卖记录和一些图片、资料备案,上家下家金额等数据一应俱全,其中不少是艺术珍品,来龙去脉颇见不得光,一旦曝露出去,后果严重。 但简默一的表情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用指节叩一叩桌面,“嗯,想起来了,你们这样做是为了那个,对,叶家的孩子,对吧?”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瞧,我还没有老糊涂。我听说,你们后来收养了一个孩子,就是那年你们帮我取了几件西洋古董、后来被迫辞职的那位主管的孩子,是姓叶吧?好像后来也成了一个出色的行家?” 听简默一轻描淡写的提起小叶,黑牛额角的青筋蓦然暴起,他握紧了拳向前迈出一步,却被身后的洛阳一把拉住。 “是,简先生应该明白我们的来意了。”洛阳正色道,“我不妨直接告诉简先生,我们会把这份文件交给警方,至于怎么善后,我想这就是简先生的问题了。” 简默一嘲讽的笑了,“哈!交给警方?你们不怕自己被牵扯进去么?别忘了,当年叶家的事你们也有份!不正是你们下的手么?说起来,叶家的孩子居然还认贼为兄,你们不怕被他知道?不怕他对付你们像你们对付我一样?”他指一指面前的古董人偶,讥诮的说,“你们大概也还记得这个吧?那次的几件东西都脱了手,只有这个,被我留下来了。看看,它像谁?像我?也许。难道不像你?还有你!” 洛阳点点头,苦笑起来,“你说的没错。说实话,文件里关于相关的内容和图片刚刚都已经被我销毁了,可以说是查无实证,相信即便你向警方供出,我们也应该可以脱身。”他抬头和黑牛对视一眼,微微叹息一声,“可是,我们于小叶有愧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我们已经打算向小叶和盘托出所有的真相,至于小叶打算怎么做,那也是他的问题了。” 简默一阴沉沉的笑了,猝不及防的,他抬起了手,一柄亮闪闪的特制的银色勃朗宁M1900式7.65mm古董手枪出现在他手上,锃亮的枪身和另外配制安装在枪管上的消音器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出不真实的华丽与眩目。 “你们有没有想过,今晚也许你们根本就走不出这个房间?你们这属于非法闯入,我完全可以打死闯入者,我是自卫杀人,而且有目击证人。”简默一说着,看了一眼从刚刚走出暗室就一直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仿佛雕塑般的莫大诚,即使此刻,莫大诚也还是保持原来的坐姿一动不动的垂着头。 黑牛冷冷道,“简先生,我劝你三思。我保证,今晚我们一定可以离开这里。你不会真的以为你可以同时对付我们两个吧?” 简默一此时的面孔上已经毫无笑意,“好吧,那你说,你们究竟要怎么样才肯留下文件?我可以给你们一张空白支票由你们自己填写金额,我保证一定可以兑现……” 话音未落,洛阳摇摇头就要说话,而就在他一分神的档口,简默一突然抬手拨开保险扣动了扳机。 他们之前都没有留意到书房的大门已经被悄然推开,一个漂亮的年轻人正毫无声息的走进来。 枪声只是“扑”的一下轻响,听起来没有丝毫暴戾与尖锐,仿佛只是有人随手开启了一瓶香槟一样。 简默一抬腕射击的刹那,黑牛怒喝一声,却已经无法阻止扳机扣下,待他扑过去一拳击倒简默一反手夺过手枪时,已经听到了身后洛阳的惊呼声。 绕是洛阳这样小心防备,却还是低估了简默一的射击技巧,这个狡猾商贾并非真的养尊处优,身手迟钝。简默一拔枪、打开保险、瞄准射击的动作娴熟老到,根本是其中行家,洛阳因为正要出言反驳泻了一口真气,眼睁睁看着死神披着黑色的长袍从天而降却也一时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怎么飞出去的,身后一道果断的力量将他从死神的手里拨开,然后眼前一花,一道影子掠过,他听到了枪声之后有人咚然倒地的声音。 洛阳急急起身回头,他看见了小叶蜷曲在地的身形。 小叶蜷曲的身体轻轻痉挛了两下,慢慢的舒展平静下来。 浅浅灰色的连帽休闲外套左边胸口的地方仿佛突然开出了一朵鲜红的花朵,艳丽的几乎夺去这屋里的所有颜色,血色很快蔓延开去,洇透了小叶胸腹之间的衣裳。 “小叶!小叶!” 洛阳抱起小叶的身体,伸手企图捂住伤口阻止血液的流淌,然而温暖粘稠的红色液体依旧汩汩不息的从他的指间不断涌出。 洛阳绝望的抬起脸,正好迎上黑牛惊痛交加的眼瞳。黑牛立刻取出手机联络熟悉的诊所,然后一把抱过小叶大踏步向外走去。 就在这时,小叶咳嗽了两声,轻轻的说出了两句话。 “其实,咳咳,我早就知道了。你们,不用担心……” 小叶失去了知觉,他的脸容安详,美好的仿若折堕人间的神祗。 ☆、第 29 章 29 晴空下,繁星熠熠,好似一匹缀满碎钻的华贵丝绒,慑人心魄的美。 六月默默的尾随五哥来到湖畔,看着前面踽踽独行的寂寞背影,心口原先郁结纠缠的不解和忿怒开始一点一点崩溃下来,她有些恍惚,痛惜之外还有隐隐的私密的欢喜,一种失而复得的欣然。 六月酸楚的笑了。呵,我已经这样爱你了么?只要看到你一切安好就够了。如果离开我会令你更幸福,那么,我可以马上走开。 虽然这样想着,六月却无法挪动自己的脚步,更遑论洒脱帅气的挥手转身,她只是慢慢扬起了嘴角,眼前的景象愈来愈模糊,脸颊上渐渐湿了一片,可心里盘旋已久的阴云却悄然散去。 泪眼朦胧间,她没有看见五哥已经停下了脚步转脸看向自己,也没看见五哥原本紧锁的眉头在看到她的一刹那蓦然舒展,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的身体已经被一双温暖有力的臂膀用力的揽入了怀中。 “六月,对不起。”五哥把脸孔埋入六月芬芳的秀发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才用一种温柔而又伤心的语调说出致歉的话语。 五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书房的,脑子里好像塞了一把乱草,他觉得茫然又滑稽,为什么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在那瞬间,五哥觉得自己的世界里所有的逻辑和规则统统塌陷,他不知道该如何去界定对错,也不知道自己要何去何从。 极度的震惊和失落之下,他如逃避怪兽般的逃离了那幢小楼,满心的逃、逃、逃,不明缘由也漫无目的,只是一心想要离开。 薄寒的晚风一吹,五哥的心绪渐渐平复,同时也察觉到身后有人相随,可他还不能驻足回头,有太多的事无法理清、有太多的情绪无法排解。 走到湖畔时看着星光下泛起细碎波光的湖面,五哥的心头忽然一动,意念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所触动似的,不真切,却也不容忽视。完全是下意识的,五哥有些惘然的转过了脸庞,六月正微笑着抬起脸容,晴空下,她的泪光比星光更亮,这样的情景如闪电般刺透了五哥的心。 呵,此时此刻,有什么比六月的笑容更美?我怎么可以为了一朵已经凋谢的花朵而扼杀另一个鲜活的灵魂? 五哥忍不住伸出双臂用力抱住面前这个柔软身躯,他清楚的感受到了对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和自己的心跳渐渐融合成一片温柔细致却也连绵有力的彭湃潮声。 一切都发生的那么突然,虽然之前也已猜到今晚可能出现的场面,但这最后的结局却依旧远远超出了简默一原先的设想。 当所有的不速之客全部退去,诺大的书房只余下自己和莫大诚时,简默一忽然感到有无尽的空虚袭来,那些已经度过的峥嵘岁月中一直为自己无意或刻意忽视及罔顾的失落情绪仿佛一张绵密的巨网当头罩下,令他再也无从躲避。 简默一颤抖的手放下枪支,浑身乏力的倒靠在椅背上。 “不不,其实,刚才我给明儿的光盘是真的。”他喃喃的低语,好像洛阳他们还站在自己面前,“我累了,如果这样可以解开孩子的心结,我,我不介意失去一切……”他的语声有些呜咽起来,英俊的面容上出现一种伤恸的表情。 “哈哈,哈……”刚才一直垂首而坐的莫大诚却在此时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余音不绝的回荡在锦绣朱阁中,显得格外诡异。 简默一薄怒的抬脸望去,却惊讶的看到,不过短短半幅夜晚,莫大诚看起来却好似老了十余年,眉目颓戚却偏展颜而笑,说不出的悲怆和凄凉,而原来的花白的发鬓居然已是苍茫一片。真正一夜白头。 “莫兄,你,你的头发……”简默一不由失声惊呼,但很快的从莫大诚望向自己的悲悯眼神中意识到了此刻的自己又何尝不是一般光景。他黯然收声,良久,才和莫大诚一同抚掌大笑起来。 直到笑出了眼泪,笑的肝肠寸断。 书房里蓦然安静下来,各自凝神的两名中年男子仿若化身那一刻的时间雕像,渐渐沉寂在对往日时光的追念和悼想。他们并不知道,这样一个寂寞悲伤的夜晚,他们想念的其实是同一个女人。 莫大诚的目光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回到三十余年前的那个和煦的秋日午后。 第一次看到静文,她那么温柔安静的坐在简默一的身旁,栗色的眼瞳中有细细的无声的涓流慢慢淌出,偶尔飞快的看看简默一又迅速闪开眼光,嘴角悄然浮起一朵璨然微笑,像个孩子淘气得逞后的窃笑,却又一闪即过。 她以为没有人发现她的俏皮心思,却不知道这些早已统统落入边侧那个相貌平凡、气度文雅的年轻人的眼底。 莫大诚心酸的阖上双眼,唉,静文,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就已经爱上你,如果你愿给我如给简默一那般的欢喜笑意,我愿意为你与全世界作战。 地板上从小叶伤口中滴落的几点血迹已经干涸,原先的艳丽血色沉淀成暗红的痕迹,好像开到红处正当好时的花朵突然被抽离了生命力,虽然憔悴却依旧美丽销魂。 简默一盯着地板上的血迹,那几点暗红在他的眼里缓缓晕开,浓浊的颜色也逐渐淡化淡化,最后变成清澈湖水中摇曳宛转的一缕浅红波影。 那是她吧?简默一失神的笑了。 我们是怎么相遇的?我竟然不记得了。可是,教我如何忘记你初次的回眸笑颜? 天地仿佛失去了颜色,满树的樱花全部灰败成淡淡的影子,人声笑语于瞬间退潮出人生的海滩。 我满眼满心余下的,不过是你青春饱满的快活脸容;耳畔激荡的,也只有你珰然玉响的笑声。 简默一喟然叹息,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对那一幕记得竟是那般清晰,刻骨铭心般不可淡忘。他一直记得初次见到静文的那一幕。 碧蓝如洗的晴空万里,一个绯衣少女迎面走来,身畔的同伴不晓得说了什么,惹得她如此开怀,一仰脸扬声大笑,笑开了春日里满林满枝的灼灼桃花。 当初,我也是花尽了诸般心思才赢得你的心,我们也曾那么快活,我记得你恣意张扬的笑意。是从什么时候起,你不再那样笑声琅琅,终于成了一名有着沉静面容的小小妇人。 我以为那是你的成熟和练达,却不知道那只是因为你对我们爱情的温柔的责备和坚持。 简默一了无知觉般的笑着,笑着,忽然发现颊畔生凉,用手一撸,指掌已然润湿。 什么是寂寞?简默一黯然的想,寂寞就是坐拥全城却如置身空城。因为爱人不在身旁。 要到今日,他终于失去了她,才真正体会到她常常独自忍受的寂寞的滋味。 这一夜,迦蓝又失眠了。 再安静的夜晚,在失眠的人看来也是嘈杂纷繁丝毫不输白天。迦蓝辗转反侧许久都无法入睡,耳畔好像一直有细碎声响起伏,仿佛起落潮音,听的不十分真切却也扰的人心神不宁。 今晚六月没有回来,之前来过一个匆忙的电话,也只是为了打听五哥是否有来电找她,迦蓝听出线路那头六月失望焦虑的语气,但不及细问对方已经收线。 六月和五哥之间发生了什么?迦蓝有点困惑的想,她记得五哥看六月时的眼神,温柔的胶着和深刻的眷恋,很明显,他是真的在乎她。 然而迦蓝已经自顾不暇,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和思绪去分担朋友的欢喜忧伤,被掩埋了多年的记忆已尽数回来,如同突然涨起的潮汐,一浪高过一浪的湮没了她几乎全部的注意力。 虽然在路易选择自焚的那一刻,听从内心的判断,迦蓝最终选择了宽恕和原侑,但到底没有勇气再次面对牵绊了太多痛楚回忆的人与事,于是只好仓惶离开。 此时此刻,迦蓝亦时时觉得恍惚,不过弹指光阴,可重新回首这段追索过去的日子,感觉上依旧如坠云雾,很有点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意思。 眼前总是有闪烁破碎的画面掠过,就像电影蒙太奇手法一般。浓浊沉郁的夜色、疾扫而过的冷风、猩红粘稠的汩汩血液、惨白尖利的森森獠牙……还有父亲年轻英俊却又毫无生气的脸庞、母亲清澈美好但也凄绝悲凉的眼瞳、在阴影中出没隐现的吸血鬼们的莫测表情、小叶温暖帅气的璀璨笑颜…… 几番挣扎,眼看窗帘缝隙间已经透入一线微光,天色渐亮,迦蓝再也无法安枕,索性起身梳洗,换过半旧棉质衫裤,打算出门晨跑。 走出家门的时候,迦蓝禁不住抬眼望向一路之隔的吸血鬼住宅,晨霭迷茫中,对面的楼宅仿佛一片薄薄的灰色剪影静静的伫立在那里,帘幕严阖,毫无动静。 那一瞬间,迦蓝有种冲动,她很想冲过去大力敲门,看看究竟会是谁来应门。也许,只是一个有着温暖骨血的常人。或者,根本没有什么吸血鬼,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一个荒诞臆想。可她终于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回身跑向马路的另一端。 正是黎明时分,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却也不乏锻炼晨跑的早起者,车道上也时时车来车往,偶尔会有工地上的重型车轰隆轰隆的开过,震的整条马路以及两侧人行道一齐颤动。 每逢有这样的重型车辆经过,迦蓝总不由自主会想起早先与小叶相识不久时,自己几乎葬身车轮之下,是小叶敏捷有力的身手才从死神之手触及自己前先行挽住了几欲离体的灵魂。 那是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想起小叶,迦蓝的嘴边不由浮现一朵笑意,但随着脑海中那张酷似路易的年轻脸容愈加清晰显现,她的心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唉,小叶。我该如何面对你呢? 迦蓝定定神不再胡思乱想,一门心思的跑起步来,晨跑的路线也不同以往,没有绕着附近街区也没拐进休闲林地,而是顺着马路一直跑下去,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繁华的商业区,只是时辰尚早,平时热闹的百货公司都还不曾开门迎客。 城市安静祥和的清晨气氛忽然被由远及近的一阵阵犀利鸣笛所划破,一辆白色医用急救车呼啸而至,与晨跑的迦蓝的相向而过。 那辆白色救护车内,失血过多的小叶面如白纸、呼吸微弱,胸口沁渍而出的殷红鲜血已经染透绷带被单。黑牛和洛阳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熟悉的诊所对小叶的伤势无能为力,只好把小叶转入另外一家大医院。 而正在专心晨跑的迦蓝并不知道,自己刚刚与重伤昏迷的小叶擦肩而过。 跑着,跑着,肢体摆动的韵律和渐渐沉静下来的心绪协调出微妙的节奏,纷乱无章的感官气息变得匀停顺畅,繁杂世间的诸般扰攘慢慢退出心田,这么多天以来,迦蓝终于又找到以往平静和煦的心情。 待额角渗出细密汗珠,身体也感觉到疲累的时候,迦蓝收住脚步,蓦一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居然已经跑到舞团所在的活动中心附近,略一迟疑之后,她决定顺道去小红楼看看。 东方天际的曙色愈见分明,清晨的小红楼教室寥无人迹,几乎掉光了树叶的梧桐沉默伫立在深深庭院中,愈发显出几分凄清与寂寞的秋冬况味。 迦蓝没有进教室,只是在院子中缓缓踱步,才数日不来,这个地方竟已这么萧条了。指尖在粗糙的树干上轻轻摩娑,迦蓝在心中无声的感喟,什么叫做恍若隔世,大抵就是此刻的感觉罢。 踯躅良久,迦蓝轻轻叹息一声,转身正欲离去,却听得身后传来细碎响动,梁霄温和的语声低低唤道,“迦蓝,是你么?”迦蓝吃惊的转脸望去,只见梁霄正斜倚着办公室的门框,一手挽住有点散乱的发髻,另外一只手的指间拈了一截燃至一半的烟,满脸的倦容,两颊却显现异样的酡红,眼瞳也亮若晨星。 “梁团长,你怎么在这里?你还好么……”迦蓝注意到梁霄微带亢奋的神情,有些担心,趋向前去想要扶持,却被梁霄挥手制止。 梁霄低下头又用力吸了两口烟,直到手上的那一点小小的火星几乎燃至指尖,才意犹未尽的将烟头掷入门口权作废物罐的缺口青花瓷盆。她抬起脸孔,但没有马上看向迦蓝,只是眯起双眼十分享受的缓缓吐出缱绻变幻的浅蓝色烟雾,香烟缭绕中看过去,她微微展露的笑颜较之往日的严峻威仪平添了几分妩媚和恬美。 “唔,迦蓝,你也一夜没睡么?”许久,梁霄才终于开口,话音和蔼中透出少许的兴奋,不等迦蓝回答就又立刻说了下去,“不夜城的脚本设定已经完成,我想你也许愿意先看到。” 然而迦蓝的反应出乎梁霄的意料之外,她浅浅笑了,笑容里却毫无欢颜,然后慢慢摇了摇头,“不,梁团长,我想过了,我打算退出舞团。对不起。” 因为倦了,迦蓝搭公车回家。天光已经大亮,沉睡的都市也已醒来,恢复了往日的喧嚣热闹,一直到下了车折进相对安静的宅前林荫道,迦蓝的脑中犹自在回想适才梁霄得知自己选择退团之后的反应说辞。就如同梁霄意外于迦蓝的决定一样,对于梁霄的态度,迦蓝也颇感意外。 面对迦蓝温婉却也坚持的态度,梁霄先是吃了一惊,鉴于职业的习惯心理,思维立即组织到的信息不外是舞剧的进展和迦蓝出演角色的份额,同时想到的还有迦蓝本身作为舞者的综合质素判定及潜能开发前景,她微微轩起了眉。 但梁霄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深深的看住迦蓝,迦蓝亦不带怯意的平静回视,两人默然对望。 有些僵持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当天的第一束明丽阳光刺破云霞投诸大地,几乎是在瞬间,周遭的环境突然亮堂起来,原先那种带点忧郁的温柔的青灰色调子一下子被驱散无形,迦蓝和梁霄都看到,对方的身形面容忽然变得清晰生动起来,整个人的轮廓都披上了一道晶亮金色。 浴火的凤凰。涅磐的不死神鸟。 她们并不知道,在那一刻,她们心中所怀有的其实是一样的感念,两人对峙的眼神都柔和了下来。 “迦蓝,我明白,”梁霄用一种几乎是慈祥的语气轻轻叹道,“你本不该滞留在这不夜城中,我们都是人生的过客,有时候会迷失在时间的旅途中。如果你真的想通了,我不会勉强你。” 梁霄忽然笑了,她的笑容那么安详那么静美,仿佛高远晴空中的恬淡流云,迦蓝看的几乎失神,“好孩子,你还那么年轻,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无论路途中遭遇的是鲜花抑或荆棘,我希望你都能理智而坚强的面对。” 行至家门口,迦蓝讶异的看到,对面吸血鬼的住宅前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门庭大开,厚实的暗红丝绒窗帘正被一挂一挂的卸下,此外还有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指挥人抬着两只老式桃心木箱子往自家门口前来。 “请问是林迦蓝小姐吗?”看到迦蓝,那名叫蔡致的年轻人礼貌的询问,“我们是明日律师行,受路易先生委托将一些物件转交给林小姐,具体清单及相关文件会于稍后送来请林小姐签收,因为另外要处理宅子,所以先把东西送来,可能不太符合惯例,但这是委托人要求,所以请林小姐见谅。” 怎么,路易已经离开了。迦蓝的脑中一片轰响,心绪立刻大乱,几乎无法思考,半晌才镇定下来,强打精神应对,任凭蔡致嘱人将箱子送进客厅。 直到蔡致告辞时,迦蓝才惊醒般的问及路易等人的情况,但蔡致也并不清楚原委,只说委托人已经离开本地,事前吩咐律师行代理善后事宜,除了转交迦蓝的东西外,还交待负责重新设计装饰原宅,而宅子也已经签下文件转划一位叶先生名下。委托人还特地交待,如果林小姐问及具体信息,律师行相关人员须得恭敬回答。 送走蔡致,迦蓝回到客厅,静立良久才小心的打开箱子,里面特制的丝绒隔栏内整整齐齐码放的竟然都是名贵精美的古董瓷器玉件,迦蓝认出其中不少都是自己幼时看到过的莱蒙的心水收藏。在其中的一口箱子中,迦蓝找到一张便笺,上面是莱蒙卖弄的花体法文,一贯的戏谑语气,“亲爱的小姑娘,别忘了爱你的吸血鬼,这是来自岁月的礼物。你忠实的,莱蒙” 然而迦蓝再细细寻找,却再也不曾找到路易留下的只言片语,沉吟许久,她明白了,这样的礼物大概还是莱蒙的心血来潮和一时兴起,作为路易,他一直想要为自己做的都是尽可能抹去他们在她生活中的一切痕迹,然而他无法阻止莱蒙的恶作剧,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迦蓝纷乱的情绪突然变得澄明,她轻轻的笑了,心中无声的低语,“再见了,路易,我会勇敢的、好好的生活下去。谢谢你,路易。还有你,莱蒙。” 迦蓝走到窗前看向外面,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滟滟晴天,马路上,上班上学的人们行色匆匆,对面的楼宅内外也甚是热闹扰攘,一片生机盎然。 从夏天到现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曲折磨砺,迦蓝第一次真正轻松的展颜微笑了。 ☆、第 30 章 30 又隔了一天六月才回来,陪同而来的还有五哥,两个人看起来都形容清瘦却也蜜意难掩,迦蓝不知其中原委,但也不难猜出两人关系又更上层楼。六月决定搬离林宅去和五哥同住,已经计划来年春天完婚。迦蓝绕着手旁观,只见五哥帮忙收拾六月行装,虽拙手笨脚,神情却认真的近似孩子气的可爱。 得知迦蓝打算退出舞团,六月自是大吃一惊,不及身前身后杂物散乱,蓦然起身趋近,几乎没教足前皮箱绊倒,被五哥一把扶住。“迦蓝,你要退出!那,梁霄她……”六月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一脸的惶然,仿佛不是迦蓝离团倒是她自己被梁霄开除一般。 呵,得友如此实属幸哉!迦蓝心头一暖,急急摆手安抚六月并温言解释,这才打消化解了六月的疑虑。 衣物有限,又有五哥帮忙,六月很快收拾停当,五哥提了皮箱先行出门上车安置,余下二人话别。相处如许时日,舞蹈起居同出同入,欢喜忧伤也一齐担当,已经渐生姐妹之情,此刻分别在即,反而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默默相看不禁执手莞尔,一切尽在不言中。 迦蓝送六月出家门,六月再用力握一握迦蓝的手,回身下了台阶,迈出两步终于又转过脸孔,“迦蓝,好好保重。”六月敛去了笑容,神色端严,“还有,小叶,他是真的在意你。你,你可明白?” 迦蓝静静的笑了,温和却也认真的点头答道,“我都明白。谢谢你,六月。” 六月终于舒展了眼眉,璨然一笑,再挥一挥手,然后回身脚步轻快的跑向路边车旁的五哥。她的身姿轻盈,好像敏捷的小鹿,而那厢静立的五哥宽厚包容的笑颜一如深情如海的苍翠森林。 六月,五哥,祝你们永远幸福。迦蓝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去,内心深处那个熟悉的苗挺帅气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迦蓝还是没有联络小叶,倒也不是忙的分身乏术以至抽不出时间拨个电话,只是每每想起小叶酷似路易的温暖笑容,不知怎的,迦蓝提起听筒的手就会不由自主的垂落下来。也罢,先缓一缓吧,也许再过些日子会比较合适。迦蓝想着就转头埋入了资料堆。 虽然一早遇见梁霄已经告知离团决定,但真正办理书面手续解除协议还是费了些时日,公演日期渐近,迦蓝作为主角之一所占演出份额也颇重,临全剧告罄前却来了个釜底抽薪,上面很是不悦,所以解除协议也并不顺利,总算有梁霄帮忙周旋,而且备选人员之前也一直陪同排练,所以基本不会太过耽误进程,迦蓝才得以安然退出。 一旦离开了舞团,时间忽然变得多了出来,迦蓝结结实实补了两天的觉,抛开所有前尘往事,管它什么来日方长,且埋头苦睡,直睡的昏天黑地,仿佛可以一直睡至天荒地老一般,醒来后但觉神清气爽,真是说不出的舒畅惬意。 然后便是应付因为前段时间的耽搁而堆积如山的工作,其实迦蓝从事的翻译工作完全隶属自由,并没有与具体的公司实体签订协议,但长期稳定合作的媒体或企业亦试用过诸多人员,其职业质素都远逊迦蓝,于是拳拳信赖肯予付托,经过沟通也谅解他人有一时之急,待迦蓝的私人事物暂告段落便又恢复正常合作。而迦蓝原是个懂事的女生,当然不会马虎敷衍,自也认真补足功课。 于是时间就在忙忙碌碌中流水般淌过,工作间隙,迦蓝时时会想起小叶,犹豫再三到底也没拨通电话。而令迦蓝惆怅的是,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固然没有主动联络小叶,小叶居然也一直不曾来找过自己。 怔忡犹疑间,迦蓝不禁自嘲,你以为自己是谁呢!之前人家殷殷相待,你的态度却是若即若离,更多时候心系自身,又何尝多眷顾对方一分半分?如今不事主动问候感激,难道还要恼人不够殷勤么? 愈发耽误辰光。 待到手上工作了结的差不多了,已经过去月余,眼看圣诞将至,迦蓝清闲下来,除了偶尔和六月通个电话,接点细碎散活,大把时间不知如何虚掷。 街头节日气氛渐浓,往来穿梭的人群中,多见亲昵依偎的情侣。近来北方寒流南下,几场雨过后,气温骤降,迦蓝的心情和这天气一样阴郁。 唉,已经是冬天了。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枝叶凋零的林木,迦蓝喃喃的低语,对面原先吸血鬼居住的住宅已经装修完毕,应该已经过户至小叶名下了吧,可小叶却一直不曾露面。 迦蓝从来不曾这般想念小叶。小叶璨若星月的清朗笑颜,小叶温柔体贴的细致言语,小叶温暖有力的深情怀抱。 迦蓝终于忍不住取过电话拨出那一串早已熟记在心的数字号码。 然后结果出人意料,小叶那边无论宅电还是手机不是无人接听转搭自动录音机就是干脆没有开机。迦蓝有些讶异,想了想便又拨去翡翠森林,对方也是无人应答。再拨电话到洛阳的摘星公司,接线员回答洛阳休假,不知具体去向,问得手机拨去,亦是不通。 开始迦蓝还只是感到失落,可接连两天情况仍是如此,小叶照旧音讯皆无,才觉蹊跷。迦蓝旋即前往翡翠森林,却见店门紧闭,打听之下才获悉这里自上个月初就已暂停营业,至今不曾开张,店主也是许久不见。 站在繁华热闹的街头,迦蓝一时不知所措,手足冰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思维才又慢慢恢复运转,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小叶不见了。 连他也离开我了。 迦蓝怔怔的站在哪里,不顾路上行人的奇异目光,脚一软跌坐在路边绿岛旁,冷风扫过,只觉得颊畔生凉,伸手一摸,指掌沁湿。 迦蓝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中,小叶已经悄然深入自己的心扉。 冬季的都市,日短夜长,黄昏来得早,夜幕降临的更快,看着霓虹街灯一盏盏的亮起,听到店堂酒吧门口浮动的细细的圣诞音乐,年轻的恋人或前后呼拥的朋友欢笑着从身旁走过,迦蓝才想起原来今晚就是平安夜。 小叶,你在哪里?平安否?快乐吗?迦蓝感伤而又虔诚的默默祝祷,愁肠百结的转身回家。 圣诞一过就该是元旦了,都会中多的是新鲜人事,报章杂志从来也不缺新闻内容,而近一个月来最引人瞩目的时尚话题之一就是元旦即将公演的大型玄幻题材舞剧“不夜城”。该剧是舞坛大师梁霄的封山之作,无论内容音乐服装布景,都堪称湛湛巨作的大手笔。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流于暗道的消息,碍于来自多方的压力,媒体只能采取半遮半掩的暧昧态度进行隐晦的报导,事关某权势颇大但素来行事低调的商圈要人,多年前似乎把持涉足不法交易,而其人后来的事业扩展也多有蹊跷,中间牵扯的人员更是多为权重位高之人。 总之流言蜚语不一而足,一时传扬纷纷,但最终没有获得确认。不过,据可靠消息,传说中的商圈要人已萌生退意,开始安置事业,决意隐逸江湖了。 当然,对于这些传言,迦蓝是丝毫不知,莫说她,即使其间厉害与之息息的相关如五哥,对于他离开后简默一书房中的突发事件也不甚明了。五哥已经决定离开简默一,也不打算再见莫大诚,就让往事风流云散吧,自己以后只愿与六月两厢厮守着不羡鸳鸯只羡仙。 可如此一来,除非遇见洛阳、黑牛,或者小叶主动联络,如若不然,小叶于迦蓝而言也就似那断了线的风筝,实在杳无踪迹了。 在如此彷徨失措、左右吁衡的情绪下,迦蓝突然得到之前一直合作愉快的一家跨国公司发出的一项工作机会――迦蓝出色的工作表现很得公司上层欣赏,藉此扩展亚洲地区业务进行人事编招之际有意纳贤,如果迦蓝同意,签约后约元月底即会派其前往法国巴黎总部接受为期半年的常规培训。 收到工作邀请后,迦蓝下意识的想要谢绝,我走了万一小叶找我该怎么办呢?她想。但再一转念又感到黯然,或者小叶根本不打算再来找我。迦蓝苦笑着叹息,法国,欧洲,故地重游,去父母出事的地点感怀拜祭一下也好,还可以去法国南部看望一下照顾过自己的保罗一家以表谢意。 可是,小叶。唉。 迦蓝犹豫许久,回复公司自己需要一点时间考虑,而公司方面也慨然答应,但最晚到一月底以前一定要作出决定。 “不夜城”正式公演,梁霄和六月分别给迦蓝送来贵宾席的预留票,迦蓝最终还是没去。 “我只是不夜城的过客,偶有机缘才得以涉足,可既然决定了离开,就不愿回头。谢谢你,梁团长,是你带我进入舞蹈圣殿,体验到生命中平凡之外的华美与丰泽。六月,你我都知人生之苦,所幸不曾放弃光明与希望,其实我们终其所有所追求的也不过是这一片玉壶冰心,所以,请好好珍惜你手中的幸福。” 舞剧演出自然是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可已经迦蓝无暇关心,蓦然间,她忽然发现,这座都市是如此的繁华与热闹,然而这所有的繁华与热闹都与她无关,抹去缤纷熙攘的事物表像,这都市这世间也不过只得自己一人罢了。 如今,迦蓝是真的孑然一身了。 而自从圣诞节以后,迦蓝更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下午完成手头零星的工作后就会搭上六站的公车前往翡翠森林附近的街区转转。 有时她也会在心里嘲笑自己,这样又算什么呢?期待再一次与小叶偶遇么?可许多时候身体不听灵魂的指挥,理智也难以与感情抗衡。每天午后三点的光景,眼看着日光渐弱,太阳西斜,迦蓝就会不由自主的更衣出门。 这般教人如中魔障,身不由己,这就是爱情么?迦蓝怔怔的想着,惆怅的笑了。 事隔半个多月,迦蓝始终也没有再遇见小叶,翡翠森林也一直不曾开张,她终于答应了那家公司的工作邀请签下了协议,两周后动身前往法国巴黎参加培训。 办理签证,整理行装,与六月、梁霄还有以前一起跳舞的同僚朋友们聚会话别,也顾不得再去翡翠森林看看,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离启程的日子不到三天了。该收拾的都收拾了,余下的时间不过是闲居等待,迦蓝想想到底还是放不下,于是又搭车前往翡翠森林。 令迦蓝意外兼惊喜的是,前些日子以来一直关门落锁的酒吧大门居然半掩着,蒙尘的招牌也已经擦拭干净,有个熟悉的工读生正在重新换过门口放置的已经枯萎的几丛盆花,而店堂里面细碎柔和的钢琴乐曲也伴随偶尔出入的人客隐约淌出。 刚要上前,迦蓝却又迟疑起来,小叶他真的愿意见到我么?垂首踯躅良久,还没等迦蓝决定进去与否,已经有人先行趋近招呼,“迦蓝,是你吗?为什么不进来?”迦蓝抬头循音望去,正好迎上青越沉静的笑容,旁边高大黝黑巍然站立的正是黑牛。 期待了这么久,失望了这么久,突然看到青越与黑牛,迦蓝只觉得心里似有潮汐暗涌,千言万语竟是一时无从说起,只愣愣的站在那里,丧失了思维的能力。 奇怪的是青越和黑牛也都静静的站着,注视着迦蓝,眼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如疾风掠过,虽然一言未发,迦蓝也已经领略到其中非比寻常的意味。 迦蓝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几番嗫嚅也无法开口,她同时清晰的看到青越似乎亦是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才要说话又被黑牛有意无意的细碎动作制止。 呵,什么都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了。迦蓝自忖已经了解其中暗喻,有点黯然的笑了,努力打点精神勉力闲话几句就告辞离去。回身举步的时候,迦蓝在心里最后一次默念,再见了,小叶。祝你一切安好。 望着迦蓝独自离去的落寞背影,青越有些嗔怪又不忍的转脸责备黑牛,“你!真正铁石心肠!” 黑牛没有说话,只默默盯住青越,端穆深沉的面孔突然变得温柔,“你忘记小叶之前的嘱咐,嗯?是他关照我们不要在迦蓝面前提及。” 青越挑起一条秀眉,“你为什么不索性改名叫笨牛。小叶是关照过不要提及,那只是因为怕迦蓝担心,难道你看不出来?” 黑牛轻轻的笑了,爱宠的看着青越,“我岂能真的不知,只是看小叶从头到尾爱的辛苦,做兄长的忍不住帮兄弟小出一口闷气。不过看来小姑娘也已经尝到当初小叶苦捱的滋味,呵呵……” “嗄!”青越一愣,随即薄怒,抬手欲打,却被黑牛一把捉住顺势一拉,整个人便跌入了那具温厚胸膛。 这下了无牵挂了。听到机场广播中自己搭乘法航班机登机提示,迦蓝想着便从座椅上站起,拍拍手提起身旁两具小小的行囊。 可是,真的放得下么?真的了无牵挂么? 迦蓝的眼前迅速闪过小叶漂亮的眉睫,那双清澈的眼瞳亮若晨星。她觉得心口一阵刺痛,旋即用力摇摇头试图摆脱那个影像。不要紧,迦蓝,时间的灰烬最终会掩埋一切。她想。 迦蓝努力挺直背脊,取出机票护照向登机口走去。 等到沿着长长的通道上了飞机找到自己的位置放好行囊安坐下来,迦蓝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自以为父母飞机失事后惧高十多年以来第一次搭乘飞机,不但不小心签了个靠窗的座位,而且还是十二个钟点的长途飞行。她的神经一下子全部绷紧,不由阖起了双眼,双手手指紧紧绞握在一起,用力的指节都发了白,无论心脑都再也无暇顾念其他。 在静默的摒息等待中,迦蓝感觉到身旁的位置有人坐下,她没有睁眼,只是悄声安慰鼓励自己,等待飞机起飞。 终于,飞机广播中传来空姐温柔动听的声音,提示乘客系好安全带,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迦蓝同时感觉到,飞机机身开始缓慢的滑动,慢慢转向起飞跑道。她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动的那么激烈,激烈的仿佛要从喉咙口一跃而出一般,她不得不一边深呼吸镇定心神,一边伸出颤抖的手指摸索着系上安全带,可手心已经沁透冷汗,指尖不住打滑,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没法把安全带的两头扣合。 就在这时,一双温暖干燥而有力的手掌悄悄从旁边伸过来,从迦蓝手中接过带扣轻轻扣上拉紧然后便一把覆住迦蓝冰凉濡湿的双手。 迦蓝几乎惊跳起来,用力睁大眼睛转脸看去,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置身梦境。 面前那张清瘦帅气的面庞,如剑般的浓眉下那双精璨璀然的眼瞳,略略上扬的嘴角边挂起的那朵浅浅微笑。不是小叶是谁?! 看着迦蓝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秀丽的脸庞上且惊且喜,明明展开了笑颜,黑影憧憧的眼瞳中却漾起溅出了点点波光,小叶亦略为心酸的咧嘴笑了。 迦蓝。迦蓝。 你不知道,当那颗子弹距离我的心脏不足一公分时,我有多么害怕。我怕和你从此天涯永隔,再难相见。小叶再也忍不住,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了迦蓝的肩头,两人的额角紧紧的抵在了一起。 飞机就在这时加速,突然脱离了地心重力的羁绊,腾空而起冲向云霄。迦蓝只觉得心内一荡,整个人一轻,有种突如其来的晕眩感袭来,她不由的轻声惊呼,马上就有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上她的脸庞一侧,小叶用力屈身护住了她。 原来,这就是飞翔的感觉。迦蓝缓缓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就像身不由己坠入爱情的深谷,身心飞扬。 “对不起,迦蓝,我因为一些事情无法脱身,昨天才回家。”飞机已经进入平稳飞行,小叶却还不肯放开迦蓝,在迦蓝耳边低声说,“天可怜见,总算来得及找到你。” 迦蓝没有挣扎,半晌才笑着摇摇头,“是,天可怜见,终于让我与你重逢。”话音未落,一串泪珠已然滑下。 小叶闻言一怔,随即笑意一点一点从嘴角慢慢扩散,什么都不用说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的手与迦蓝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感受着小叶温暖的气息,迦蓝无端端想起那些曾经流连在不夜城中的黑暗凄冷的日子。 呵,不夜城。我一直没有去看舞剧,也不知道舞剧最后的结局,其实不是我不想知道,而是我根本已经知道。梁霄曾经说过,不夜城的结局将会由它的居民自行决定,她说的对。所以,于我而言,不夜城的结局就是不放弃也不颓戚,守护内心那一点光明与希望,也许微弱,却延绵坚持。 只要人们对美好的憧憬和努力永不停止,结局便一定不会教人失望。 这是一班早航班机,起飞将近半个钟点后,东边的天空才开始泛红,经过一番挣扎,一轮灿亮旭日跃出云海,金色的阳光穿过机窗析入舱内。迦蓝收回视线转过脸来,与小叶相视一笑,那一刻,他们都明白彼此的心意。幸福距离他们从来不曾这般近过。 不夜之城终于醒来了。 希望常驻人间。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