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遇》作者:二攸 文案 钟愿对程佑轩一见钟情,他以为只是一日限定的缘分,谁料程佑轩竟会成为他的相亲对象。 === 一个若是没有未来,就宁可不愿浪费时间开始的人 一个只想享受当下,并不会过多考虑今后长远的人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相互靠近 心动与缘分,是不期而遇;陪伴和长久,是未来可期。 === 理智冷静攻x随心直白受 程佑轩x钟愿 === 温馨日常向 第1章 明明是炎热的夏,周遭却连一声蝉鸣都无。 “叮铃——” 店门口的铃铛忽然轻微作响,玻璃门由内而开,钟愿手上拎着个小黑板从店内走出,将它放置在了店铺门口。 黑板上的字迹在移动中被蹭掉了些许,他小跑着回到店内,从靠窗的一张桌上胡乱抓了支粉笔,又退回到室外。门顶挂着的铃铛肆意乱晃,在这条静谧到无声的无名街道里扰出了一阵连绵不绝的清脆声响。 将小黑板上的空缺补齐,他搓了搓手指上的粉笔灰,起身,将门上挂着的牌子翻了个面。 “拐角的地方就能听到你这铃铛声咯。” 还未见人,声音先至。钟愿转身一看,是隔壁店铺的赵老头吃完了午饭,又在附近溜了趟弯,终于回来了。 钟愿轻松笑了两声:“声音响,才好吸引人嘛。” 赵老头年过七旬,咂舌的本领倒是一点都不弱:“你这咖啡店,怎的不开到附近那条商业街去,开在这角落能吸引什么人。” 附近其实是本市有名的别墅区,房价贵得吓人,实在称不上是“角落”。只是这条小路正好横亘在两片别墅区中间,鲜少有人经过,倒兀自成了一块穷乡僻壤。路边一共就俩店铺,其中一间是钟愿新开的咖啡店,另一间,则是赵老头自称已经开了十年有余的书屋。 “商店街店面贵,又吵,当然还是这地方好啦。” 钟愿不以为意地答着,随即回到店内,收拾了那摊粉笔,擦了手,顺带捎了根棒棒冰,才又回到赵老头店铺前唠起嗑。 赵老头的书屋大门是全敞开的,这会儿正是最热的时候,过午的阳光迎面袭下,幸而书屋门口有个遮阳的顶棚,挡了那晒人的光线。不过这几进几出,再加上方才钟愿在店里忙活许久,这才刚到室外没几分钟,他的额上就抹上了层薄汗。 赵老头早已对钟愿没事往自己铺子里钻的行为习以为常,瞥了他一眼,不禁提醒:“脸这么红,别是中暑了吧。” 钟愿下意识地拿刚掰过棒棒冰的手摸了把自己的脸,只蹭了满脸颊的凉意。他嗦了口冰,被冷得脑神经抽搐,半晌缓过来后才说:“刚才换了下店里桌椅的位置,动得厉害了点,不过店里有空调,不会中暑的啦。” 赵老头慢条斯理地挥着手里的竹扇,只当自己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不屑地“哼”了一声。 见人一副生气的样子,钟愿连忙凑近了,朝他赔着笑,左右两颗虎牙若隐若现。赵老头推他一把,嫌人给自己带了圈热气。 如果让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会当这两人是爷孙俩。 与赵老头唠了会儿闲事,两半截冰都进了肚,钟愿叼着半边的包装,觉得逐渐有些受不住外头这闷热。他一向不是个能熟练运用心静自然凉这门技能的人,只觉得这冰水灌下去都盖不住体内燃起的燥。在一个话题结束后,他和赵老头打了声招呼,又钻进了自个儿店里。 除了钟愿自己,店里还有个来打工的杜思思,是半个多月前来的。 杜思思选择了这家隐于市的咖啡店打工的原因,大半是因为可以自由自在使用店里的咖啡器具,以及品尝作为员工福利的咖啡。见钟愿回到店里后,她自告奋勇给两人各煮了一杯咖啡。钟愿这会儿不嫌热了,尝了一口,心中腹诽,这小姑娘还真是不客气,拿了他家最贵的一款咖啡豆,还美其名曰,是庆祝开业。 不过也算是合适。 门框上的铃铛再没响过,店内两人各占据一个位置,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半晌过去,钟愿没等来开业后的第一位顾客,倒是先等来了他爸杨哲的消息,说是临时找他晚上出门吃顿饭。 不是说晚上出去玩的飞机吗,怎么还有空吃饭。 他心存疑惑,回了条消息过去。 [几点的飞机,还要吃饭啊?] 那边很快回了,说是凌晨才飞,忽然有事想和他说,就顺便吃个饭。接着,又给他发来了时间和饭店地址。 钟愿看了眼屏幕上方,刚过四点,便回了个“好”字。 解**上的围裙,钟愿出声说道:“今天就这样吧,我去把外面的东西都收进来。” 杜思思正戴着耳机看剧,反应慢了半拍,片刻后才发出疑问的一声。 “这就关门了啊?” 连一个下午都还没过,这店长开店关店,怎么都突然得连声招呼都没,让人摸不清这规律。 “后面临时有点事。”钟愿言简意赅地向她解释,一边朝店门口走去。 许是因为斜照进店里的光线依旧暖意十足,钟愿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这稍一低头,便没瞧清楚外头接近的人。 门开,铃铛再次晃荡,只是这要出门的人,在跨出一步后,霎时停住了脚步。 唯一的一抹清脆声响渐弱,在彻底消停了之后,钟愿耳畔所能听到的,就只剩下胸腔里越发加快的心跳声。 也不知是因为面前突然出现的人,还是在抬头一瞥时,那使得鼻梁上的金边眼镜都失了光彩,只能甘拜下风的脸庞。 光线迎面投下,晃得钟愿不禁微眯了眼,缩小的视线范围内像是因此只装得下那个人的目光。明明只是隔着镜片的一个碰了巧的对视,冷漠得与店内窜出的凉风不遑多让,却让钟愿不由感觉到,自己这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皮肤表面都陡然升了温,在与对方注视的几秒间,竟还有愈演愈烈的征兆。 好像是中暑了。 钟愿骤空的大脑中,只剩下了这个想法。 第2章 “店长,刚才不是说临时有事吗。” 休息室的门后,杜思思不解地看着斜靠向沙发扶手的人问道。 钟愿正拿着手机,给他爸发送会晚点到的消息,漫不经心回说:“没事没事,晚点也没关系。” 算了算时间,并不耽误杨哲赶飞机,再说这父子局,对双方来说,晚到个半小时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消息发送完,钟愿收了手机,又想起了那人,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跳又震如擂鼓。 那让他看出了神的男人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同行是一位极为漂亮的女士。 方才带着两人进店后,他拦住了在顷刻间切换到工作模式的杜思思,亲自上场为两人讲解店里选用的咖啡豆,又完成了煮咖啡等一系列事务。杜思思只能站在收银台后眼巴巴地看着,恍惚间觉得好像自己才是这家咖啡店的店长,就等着坐享其成,好似还占了便宜。 店内放着轻缓的音乐,尽管那两人刻意压低了音量,却还是不足以完全被掩盖。于是钟愿推搡着杜思思回了休息室,只留了道门缝,以免外面的人有什么需求。 那音乐只剩了朦胧的音,这一静下来,钟愿耳畔就恍若又响起了方才那男人点单时的磁性声音,眼前依稀出现的,是对方点在菜单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指。 钟愿往身后伸手一抓,把沙发上的靠垫揪进怀里,惹得杜思思皱着张脸摸索到桌边坐下,心中怀疑这店长莫不是在推开店门的一刹那被夺了魂。 “店长……”她战战巍巍地开口,“你没事吧?” 钟愿此时满脑袋都是跨了一个季度的春意,像是将他的脸渲得依旧有些红。他听见杜思思的话才缓缓回了神,用下巴抵住靠垫,盯着眼前的虚空,忽然开口问了句话。用的是一种杜思思从没听过的语气,柔和得倒像是一句睡前故事的开场白。 “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一见钟情吗。” 休息室外,程佑轩明显没有透露出丝毫想要与对方悠闲自在地品尝下午茶的想法,毫不拖沓地将咖啡杯推至一旁,摊开手中的文件夹,朝对面的人问道:“林小姐,请问您刚才所说,要添加的要求是什么?” 林妍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变更一下卧室的布局。” 程佑轩点头,抽出卧室的平面图,转过180度后推至林妍面前。 改动并不是很多,程佑轩按照对方所说,一一在纸上做着批注。等讲完后再次收拾好东西,距离他们进店,也不过只过了十五分钟时间。 见对方又抬手看了眼表,林妍不禁问道:“程先生是有急事吗?” “没有,”程佑轩淡淡说,“只是我有确认时间的习惯。” “这样啊。”林妍无声地提了下嘴角,继而又直截了当地问:“那现在工作的事情讲完了,能不能和程先生聊聊比较私人的事情?” “比如?” “唔,感情方面。” 林妍双臂交叠撑在桌上,带笑注视着对面的人说:“程先生完全符合我的理想型。” 然而下一秒,程佑轩毅然拒绝了她。 “抱歉,”他推了推眼镜,“恐怕在这点上无法达到林小姐的需求。” 林妍并没有因为他的拒绝显出尴尬,反倒加深了脸上的笑:“或许我们可以先聊聊,熟悉熟悉。” “很抱歉,”程佑轩却不留余地地再次拒绝,“林小姐……并不符合我的取向。” 一瞬间,林妍面上稍露惊异,不过很快,她就做出了理解,了然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那是我冒昧了。不过程先生倒是很坦诚。” 程佑轩平静地说:“林小姐是个聪明人,这样说明白对双方都好,不用再浪费时间去做些无用功。” 随后,大约是今天第一次,林妍见到对方稍稍弯了下唇角。 “不是吗?” 大家都是明白人,说话时便也不用有太多顾虑。 林妍眨了眨眼,轻笑着肯定了一声。这段对话倒是让她更加感受到了对方的魅力,但既然程佑轩拒绝得如此果断,她也只能暗道一声可惜。 随即,她像是根本没有提过这个话题一般,客气道:“那这次房子的设计,麻烦程先生您了。” “是我应该做的。”程佑轩说。 工作的话题也随之彻底结束,剩下的几口咖啡很快见了底。尽管最先是林妍说要请客,但程佑轩还是坚持了AA。 结账时,在与店员说完分开付账的要求后,程佑轩这才注意到,店员身后墙上的店名。令人意外的是,那名字并非像程佑轩常见的那般,选用字母组成的外文名,读起来倒更像是个古风名字。 “今日欢” 倒是个奇怪的店名。 诧异间,店员向他报了个价格,在将二维码展示给对方后,程佑轩便自然而然地,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位年轻店员身上。 起初进门时,要不是自己在门外瞧见了他要推门的动作,及时停住了脚步,那玻璃门恐怕早已与自己来了个无缝接触。 那人在踏出了一步后才发现门外有人,受惊的眼神猛地撞入视线中。对方握拳打哈欠的模样仿佛还停留在眼前,以至于见到那像是盛着潋滟池水般的双眼时,将要出口的责备被卡回了喉间。 一不小心便多回想了片刻,面前的人喊了他好几声,他才恍若如梦初醒般,接过对方递来的小票。 一抬头,见到那店员咧嘴笑着冲他说了声,欢迎下次再来。 等待林妍付款的短时间里,程佑轩没忍住,又朝那店员瞄了一眼。 看那模样,也不知道成年了没有。 下一刻,程佑轩又低头哂笑,暗讽自己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浪费心思管这么多做什么。 这店的咖啡并不合他的口味,估计不会再来第二次。 钟愿自然是不知道对方的这一系列的心理活动。他虽脸上笑得轻松,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时的心跳频率与初见的那一面相比丝毫不弱。他在脑中不断思忖着,接下来该如何与那人续上联系。 思索间,那两人已前后出了店,钟愿能看见他们在门口驻足讲了会儿话,随后分别向左右两个方向离开。 “之前说要分成小包卖的散装咖啡豆分好了没?” 蓦地,钟愿抓住要去整理桌子的杜思思,问道。 “啊……那个还没分好,怎么了吗?” 只见钟愿并不答话,转身进了存放咖啡豆的仓库,回想着方才那人喝的品种,直接拿了一整袋出来。 “哇,店长,那一袋一千克呢——” 对杜思思脱口而出的提醒置若罔闻,钟愿快步出了店铺,朝那人离开的方向小跑而去。 阳光已从明晃晃的黄逐渐转为了和熙的橙,钟愿追上那人的时候,觉着自己身后又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那个……” 程佑轩听见他的声音,回身望了一眼,停下脚步问:“怎么了?” 钟愿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主动追人的经验屈指可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也没能考虑出比这更有效的方案。直接导致接下来的动作和言语只剩下了狼狈与唐突,只靠一点豁出去了的拼劲支撑。 将手中的东西举到对方面前,他望进对方的眼,诚恳说道:“这袋咖啡豆,是送给开业后第一位来店里的顾客的。” 没想到自己竟还是这家店的第一位顾客,程佑轩心想,难怪这地方明明离自己家只有十五分钟的步行距离,却从未听说过。 只是他看了眼对方手上的咖啡豆,实话实说道:“抱歉,我个人比较喜欢苦味重的,给方才那位女士吧,她往反方向走了。” 意料之外的回答,钟愿倏地呆住,轻轻地“啊”了一声,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再回过神来时,对方已经向他点头示意,绕过人离开了。 临时准备的,俗套的加个微信之类的话没了出口的机会,半晌过去,钟愿深深地叹了声气,往回走去。 这回倒好,不用回到室内,现下的无可奈何已经由内而外地漫了满身的凉意。 店里,杜思思已经把桌子收拾干净,见钟愿回来了,正想问,却堪堪在看到他手上那袋原封不动的咖啡豆时噤了声。 看来是失败了。 但她显然是低估了自家店长的恢复能力。在回仓库的一个来回的时间中,钟愿迅速调整完了自己的心态,再见杜思思时,已经成了平常言笑晏晏的模样。 他向杜思思又交代了两句店里的活,便大步流星出了门。车站的位置与那人方才离开的方向是相反的,钟愿走出两步,又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 自然是不见那人的身影。 相遇讲究一个缘分,钟愿不指望自己能有逆天改命的能力,自己所能做的,无非就是在缘分到来的时候,主动地跨出那一步。只是今天这第一步,最终因为他能力的不足,显得乏善可陈,想必不会在对方心中留下多好的印象,也许今天之后,对方再也不会记得有他这一号人物。更何况,他连对方是弯是直都不知道。 因此,在方才极为短促的恢复时间中,钟愿想着,只把今天这段相遇当作是昙花一现就好。等待虽让人有所期待,但他深谙一个道理,就是期待越高,随之而来的失望也会越烈。有些东西,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钟愿不愿去想未来,至少今天这份心动的感觉,已足够让他在当下享了一份乐。 这样一想,便轻松了许多。 很快,钟愿收回了视线,轻声哼着歌,朝车站走去。 第3章 钟愿到达餐厅时,距原定约定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杨哲也刚到不久,刚点了一壶茶,见他进包间后连忙喊人来坐。钟愿口渴得很,抢过他的茶杯灌了一口,谁料这杯子摸着温,杯里的茶还是把他猛地烫了一下。 一时说不出话,他指着酒水单上的冰饮,还得让杨哲帮他喊人来点单,等服务员出了包间,他才得以大着舌头开口。 “怎么这么突然喊我出来吃饭。” “怎么?”杨哲抓着人在头上蹂躏了一把,“现在和你爸出来吃个饭都不愿意了?” “那怎么会,”钟愿赶紧起身捏肩捶背地奉承,“这不是您说有事找我的吗。” “也就是突然想起这件事,看还有时间,就喊你——” 话没说全,杨哲猝然嚎了两声,连忙从钟愿不知轻重的爪子下把自己的肩膀解救出来。 等陆续上菜后,他缓了缓,故作神秘,在只有两个人的包间里也小声询问。 “儿子,有对象了不?” 思及下午刚失败的“恋情”,钟愿瞥他一眼:“您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其实啊,是这样的。”杨哲对他的鄙夷置若罔闻,径直向钟愿道明了这顿饭的本意。 “之前和老同学碰了个面,他儿子呢,和你一样,还是单身。你看你们要不要……认识认识?” 要是杜思思问一句,自家店长这说开店就开店,说关就关的性子究竟是遗传了谁的话,钟愿一定会回,他父母两人都无法将这口锅彻底丢给对方。 钟愿不跟着他爸姓杨,是因为在他还没上学的时候,两人离了婚,钟愿跟了母姓。 据钟梓娴女士口述,她和杨哲先生相遇在一处酒吧,各自一个回首间就与彼此对上了眼,互相一见钟情,又当场诉了衷情,就这么成了对众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不到半年时间,在浓情蜜意时直接跑去民政局领了证。谁料爱情成了亲情,免不了逐渐在柴米油盐的碰撞声中消磨殆尽,两人果断开了个家庭会议,得出两人都已经不爱对方这一结论,没几天就去民政局,把离婚证也领了。随后如释重负,在当天晚上,甚至去了当年相遇的酒吧,一同喝了一杯分别酒。 行事果断,连双方的家人都没来得及劝。 不过这分算是分了,也不算彻底别过。如果有人问,分手之后究竟能不能和对方当朋友的话,钟梓娴女士和杨哲先生显然诠释了一份正面示例答案。两人均是一旦放下便没有任何留恋的人,为数不多的交流都是心口如一的泰然。 对钟愿来说,他从未因为在单亲家庭长大而感到任何自卑或不快,与杨哲也是相处甚欢,以至于两人之间,倒更像是可以把酒言欢的老友。 只是这“老友”,不知为何,在近两年忽然开始热衷起给他介绍对象。 继承了两人我行我素的基因,和钟梓娴女士从小秉承自由主义的教导,钟愿也长成了这么个随心所欲的人。随的是自己的心,最反感的就是有人束缚和控制,凡事讲究一个自食其力,感情方面亦是如此。杨哲这一行为,则直接唤起了钟愿未对他展露过的叛逆。为了避免杨哲再源源不断给自己介绍对象,钟愿直接向他出了柜,完全没考虑过对方是否会接受。 事后证明,在短暂的惊讶过后,杨哲也并没有对他的性取向作出多大反感,自那之后,倒是再没给他介绍过对象。一来群体基数较小,二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同钟愿这般,毫无后顾之忧地向家里人坦白。 于是这会儿,杨哲忽然道出久违的这番话,让钟愿愣了一瞬。 “爸,”钟愿搁下筷,“不是说不用给我介绍的吗。” 杨哲解释:“哎,这不是正好提到了,你们取向又对得上,我就乐的做你们这媒人。” 见对方一意孤行,钟愿没理睬,拾起筷沉默地夹菜。 杨哲正在兴头上,钟愿这点沉默的反抗也扑不灭他的劲。他解锁手机,翻找出老同学给他发来的照片,反手将手机放在了钟愿肘边。 “你先看看呗,说不定就看上眼了,这孩子在我看来,真的是特别优秀。” 钟愿低头吃菜,余光无意一瞥,那一筷子夹的粉丝无声地滑落在碗里。 虽然那只是一张普通的证件照,照片里的人没有佩戴眼镜,也因为平面和立体的差距有些细微不同,但那五官和眉眼,赫然就是几个小时前让钟愿一见倾心的人。 杨哲见对面的人放下了碗筷,拿起手机端详起了屏幕上的照片,顿觉有戏! 钟愿将照片放大缩小数回,脸上的五官组成自是不会因此发生改变。宛如庄周梦蝶,钟愿蓦地茫然,不知是因为自己在无意识间,对那人产生了执着,导致现在看到一张照片便将脸联系到了那人,还是这缘分太过奇妙,让他像是身处于梦境。 那边杨哲见他没移开眼,开始向他絮叨起了对方的姓名年龄,工作家庭。钟愿刚找回思绪,又问了遍:“他叫什么?” “程佑轩。”杨哲说。 钟愿点点头,手指动作将那照片转发给了自己,才把手机还给杨哲。 “看你的样子,这回是准备去了?”杨哲问。 钟愿表现得像是方才在听见对方要给他介绍对象后缄默不语的人不是他一般,气定神闲答道:“这次就去看看吧。” “我就说嘛,”杨哲稍抬下巴,“不看一眼怎么会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不试试看又怎么能断言两人合不合适。” “爸,”闻言,钟愿倏地打断他问道,“那你和妈当年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想过最后两人不合适的可能性?” 杨哲沉默了片刻。 “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是谁,都没办法保证最后两人究竟是合适,还是不合适。”杨哲喝一口热茶,说,“要是因为这百分之五十会分开的可能性,就畏手畏脚,什么都不肯尝试开始,那生活还有什么意思。人的生活态度千姿百态,也许有人会对我和你妈这样的人嗤之以鼻,但至少我不会改变。在我看来,按着定好的步骤,迈向计划好的结果,那是冰冷的程序,而不是有温度的人生。” “至少我和你妈在一起,结婚,和生育出你的时候,都是快乐的,这就足够了。” 说罢,杨哲起身,在钟愿肩上一拍:“待会儿去飞机的路上我会和老程联系,约个时间,我先去喊服务员买单。” 待杨哲出门后,包间内只剩钟愿一人。他在静谧中咂摸着杨哲的话,想到多年前,自己也曾问过母亲同样的问题,得到的答案与杨哲所说别无二致。 他摇头轻笑,也不知这二人,究竟算是合适还是不合适了。 杨哲是拖着行李箱来的餐厅,这顿饭结束后,他直接打车去机场,开始为期近两个月的度假。 钟愿目送出租车驶离,转身去坐车回家。 上车后,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戴上耳机,随意在首页点进一套歌单后随机播放,耳熟的前奏,似乎正是他在出咖啡店后,哼唱的那首歌。 窗外光怪陆离的景象飞驰而过,凝成一个个光点,恍惚间,钟愿像是看到了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形形色色的人。或是相交,或是平行,由因缘际会相识,或因一念之差相错。也许你未曾发现,每个早晨,在同一个时间,同一扇车门,排在身后的等待上车的,其实都是同一个人。 耳机中歌曲唱至高|潮,柔和的女声字正腔圆,歌词伴随舒缓的音调由耳入心。 ——缘不过分秒,得失一念之间。 瞧,缘分这不就来了吗。 第4章 这还是钟愿第一次去相亲。 出门前,他站在衣柜前,难得纠结了好一会儿究竟该穿什么。西装未免太过正式,私服又怕对方嫌他过于随便。思来想去许久,还是换了一套简洁的休闲衬衫长裤。 到达约定的餐馆时,离约定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包间里没人在,他打量了一圈,挑了一边的位置坐下。 和朋友出去时,大家几乎都是掐着点到,像今天这般提前了半小时的情况,对钟愿来说实属罕见。他盯着表上时间一分一秒走过,心中也不由随之紧张起来。 程佑轩应该知道今天的相亲对象是当天那个追出去送他咖啡豆的人吧…… 他还会记得自己吗? 那天自己是不是只在他印象里留下了笨拙的样子? 指针走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钟愿这时才真正领悟,原来思绪万千竟是这个意思。 离约定时间还差五分钟的时候,包间门突然被推开,服务员领着程佑轩走了进来。 见到包间里的人,程佑轩下意识地脚步一顿,但很快反应过来,入座后问道:“点餐了吗?” “还没。” 钟愿看着程佑轩一步步走近,几乎把方才所有的复杂心思尽数抛诸脑后。今天的程佑轩没有戴眼镜,一瞬相对的视线失去了镜片的遮挡,明明是在室内,竟让钟愿深觉身体深处比初见那天更为炙热。 只见对方让人拿来菜单,绅士地说:“想吃什么,你先点。” “都可以,”钟愿合上菜单,“我不怎么会点菜。” 程佑轩点头了然,不作推辞,在问了几句忌口后,朝服务员报了几个菜名。 等人出了门,他为自己倒了热茶,又看钟愿杯中空着,也替他加上,方才说:“没想到会是你。” 钟愿微微挑眉:“你不知道是我?” “我母亲只和我说了时间地点,和你的名字,并没有给我看过照片。” “原来如此,”钟愿应了声,忽地轻笑,“我原先还在担心,你会不会在知道是我后就不来了。” 程佑轩喝了口茶,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钟愿只用拇指摩挲着杯子,说:“毕竟你来店里的那天,从我们碰上的第一面起,我好像就一直在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 推门时只顾着自己,险些在开门的时候撞到对方脸上,之后还怔愣着盯了对方许久,就连冲煮的咖啡,也没能对上对方的口味。 回想起来,那天自己的表现真的很差劲。 餐馆上菜的速度很快,他们才聊了没几句,点的菜就陆续铺满了一桌。程佑轩示意对方可以不用客气,两人吃了一会儿菜,岔开话题聊了聊菜的口味,他才回应了钟愿的话。 “刚才你说我们第一次碰面那天,其实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程佑轩说,“我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对别人产生厌恶的情绪,那太小学生了。” 钟愿因他的回答笑了两声,心中的懊悔却没有被抹平几分。毕竟无论是谁,在心仪的人面前,总是希望能够做到最好,只一点细微的差错,都能在脑补中放大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收回思绪,钟愿恍若漫不经心地提到:“那天最后,我送你咖啡豆,你说不要。” 程佑轩当然还记得这事,回应道:“抱歉,那的确不符合我的口味。”顿了顿,他又问:“后来你给那位女士了吗?” 钟愿不答反问:“你们没有联系过?” 程佑轩说:“她只是我的客户,平常没什么事情一般不联系,联系了也都是聊的工作上的事务。” 闻言,钟愿想到,杨哲有和他提过,对方的工作是室内设计,这会儿听见“客户”二字,也没有多问,只是低头借着碗筷的遮挡弯了嘴角。 原来只是客户啊。 再抬头时,钟愿已经半敛了窃笑,坦白道:“其实我后来没有去送给她。” 程佑轩伸筷夹菜,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在听到后一句话时倏地一停。 “送咖啡豆只是我找的一个借口,那天出去找你,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问你要个联系方式。” 到这时为止,姑且都能算作一场寒暄,这会儿总算是进入了正题。 程佑轩低头搁下了筷,十指交叉。 他不是一个愚笨的人,再加上对方简洁明了的话语和毫不掩饰的眼神,让他轻而易举就咂摸出了更深层的含义。 当一个人被暗示的时候,有人会选择装傻,问这是什么意思;也有人会主动冷言拒绝,断绝掉所有的可能性。 但那都不是程佑轩。 他习惯把所有事情都清晰易懂地与对方说明,所以永远不会在问题没有解决的时候就转换话题。若是只想给个拒绝的答案,那他大可不必来赴这个局。 他不会往后走,但他需要将阻挡他看见未来的障碍物尽数铲除,他需要把所有的利弊都告知对方。 所以在听过钟愿的话后,他缓缓开口: “我想我并不是个适合谈恋爱的人。” 话音刚落,钟愿便问:“为什么?” 在他的预想中,最大的可能性便是被拒绝,却没料到竟会是这么一个拒绝理由。 什么叫做“不适合谈恋爱的人”? 程佑轩说:“我已经习惯性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什么时间该做什么,都会事先划分得清清楚楚。我不喜欢被别人打乱我的安排。” “你可以在事前就把你的对象安排进时间中。”钟愿却说。 程佑轩摇摇头,示意他别急。 “也许是因为我的工作原因,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家办公,偶尔需要出门去客户家实地量房,每个月去公司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这也就直接导致我个人非常讨厌出门的途中所耗费的时间。” “所以我可能,并不会愿意浪费太多时间在约会上。” 说到这,他停顿许久,像是在无声告诉对方,可以向他投出质问了。 钟愿一直随着他所说的话轻微点头,看上去倒像是比当年学生时代听课的样子还要认真,直到最后,他轻轻地“啊”了一声。 他本就不是什么墨守成规的人,对这一点不置可否,只是另外生出了一个疑问。 “那今天来和我见面,就不算是浪费时间吗?” 这么听下来,对方并不像是会主动来相亲的人。 果不其然,程佑轩说:“父母的要求,如果不答应的话,接下来恐怕会有无穷无尽的说教。仔细算下来,还是来见个面比较省时省心。” 钟愿一笑,他也曾领略过杨哲在他耳边无休无止的唠叨,颇为理解这种感受。 笑完,他又问:“那除了这个原因,其他还有吗?” 听了问话,程佑轩眉头稍扬,有些玩味地看了钟愿少顷,不过很快,他撇开了目光,用那依旧规矩死板的语气开口。 “就因为我无法对分配时间做出妥协,注定了我不会是个会去迎合别人的人,和我在一起的话,可能并不会让你觉得很快乐。” “同样地,”停顿片刻,他又补充道,“我也因此无法接受别人一直黏在我身旁。” 所以在意识到这个问题以后的这么多年来,他宁可选择自己一个人过,也不愿勉强自己。 钟愿凝视着程佑轩,总觉得对方像是正在主动地,把包裹自己内心的保护膜一张张地剥开,给他看了自己的所有的想法,坦坦荡荡,毫无保留,为他展示最真实的程佑轩。但是与此同时,对方也在面前筑起了一道墙,这面墙似是用过去的失败一砖一瓦地砌起的,抵挡住了所有人的靠近。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以前吃过这样的教训吗?” 蓦地,钟愿开口问道。 “算是吧。”程佑轩言简意赅回答。 钟愿歪了下头,复又语气轻松地笑着调侃:“这番说辞这么熟练,是每次都会说一遍吗?” 程佑轩做了一个双手摊开手心朝上的动作,说:“事前一一都讲清楚,免得在试过之后才发现不合适,这样对双方都好,不是吗。” “那你以前见过的人,难道就没有在听过这番话后,还愿意和你试一试的?” 钟愿微微蹙眉,心中疑惑。 的确,那话中的内容和语气,都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刻薄,但他心道,也不至于没有一个人有那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冲劲吧。 “有过一个,”如他所预料的,程佑轩说,“但也如你所见。” 开始时的胸有成竹谁都会说,只是在尝试过后,他们发现自己都没能向对方做出妥协,好聚好散。 在这句话结束后,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程佑轩以为对方是在心中忖度,这样的自己是否值得让他去花费时间,于是有意想要给他留下一片私人的时间,准备拿了小票先去结账,钟愿却骤然开口。 “程佑轩。”这是今天第一次,钟愿喊了他的名字。 “为什么连尝试都没有做过,你就知道我一定不会快乐,知道你自己不会因为我而改变呢?” 程佑轩一愣。 不过这怔愣转瞬即逝,短促得让钟愿以为那只是他的错觉。 程佑轩说:“你很有自信。” “是,”即使对方已经用了肯定的语气,钟愿还是强调了一声,“但我不是对自己有自信,而是对时间。” 程佑轩没应声,钟愿便径自说了下去:“你说不想浪费时间,但在我看来,时间并不都是无用功。从我知道要和你见面开始,我的等待,期盼,来这里的路上的紧张,提前到达后在包间里等待时的心慌,都并非是浪费。正是因为这一点一滴的感情,堆积在初见时对你产生的心动上,才造就了这里……”话说到这,他轻轻地,用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脏位置,“造就了这里对你愈演愈烈的喜欢。” 他字字露骨,将自己的所有情感全盘托出。 “也许现在你会有疑问,为什么我们不过只是见了两次面,我就能轻而易举地对你说出‘喜欢’这个词。但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来势汹汹,我只知道我想告诉你,我对你有好感,对你产生了‘喜欢’这一感觉这件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愿不愿意在你的计划中分配给我一点点时间,让我慢慢把这些‘喜欢’说给你听?” 第5章 说完这一长串话之后,钟愿觉得口干舌燥,但同时又心脏狂跳不止,紧紧望着程佑轩的双眼,甚至不敢分出心思去拿杯子。 程佑轩却在他的注目下忽地一笑,即使嘴角只上扬了一个很小的幅度。 “难道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吗?” 钟愿吊着的心顿时落了地,他长舒一口气,拿起茶杯润了下喉,这才揶揄道:“我们面试官可终于笑了,我还以为我们要一直这么板着脸交流。” 程佑轩脸上笑意更深:“面试官?” “是啊,”钟愿整个人放松下来,歪过头道,“紧张得像是应聘的第一场面试,面试官源源不断地丢给我一堆问题,就为了看性格是否合适,合适的就留下,不合适的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走人。” 程佑轩低头思考片刻,不置可否,只回了一句:“你这说法倒是有意思。” “那么……”钟愿身体前倾些许,“我的初面算是合格了吗?程面试官。” 程佑轩说:“当然。” 接着他看见,钟愿在听到他的回答后的顷刻间咧嘴笑开,两边各露出一颗虎牙,恍惚间,好似和初见那天的景象交叉重叠。 有意思…… 程佑轩不禁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 他面上不露声色,拿过账单看了一眼,说:“你慢慢吃,我先去结账。” “哎,”钟愿喊住他,“我也吃完了,直接和你一起出去吧。” 说罢,他想到对方今天把所有事情都事无巨细一一讲明的习惯,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免得你还要来回跑,而且那天你来店里的时候特地要求了付款AA,我想今天这顿饭应该也是分开付款比较好。” 闻言,程佑轩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钟愿一眼,随即又弯了一下唇角,点头道:“好。” 各自付完帐,进电梯后,程佑轩按下地下停车场的按钮,问道:“你怎么回去?” “公交。”钟愿答。 得到回答后,程佑轩说:“你住哪儿,我送你吧。” 钟愿看了眼时间:“这饭吃了有两个小时,再送我回去的话不会耽误你时间吗?” 他可还记得对方是个异常珍惜时间的人。 “没关系,”程佑轩却道,“就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所以我一般会预留一晚上的时间。如果最后能多出空来,还能算作是赚来了些时间。” 钟愿轻笑:“你这生活态度其实也挺让人向往。” 尽管没按下按钮,电梯还是在一楼停了一下,有人走进。钟愿站在原地没动,侧过头瞥了身边的人一眼,正好与对方望来的视线对上。 两人像是心照不宣地传递了一个讯号,随后各自笑着移开视线。 上了车,钟愿向对方报了住处。 程佑轩往导航中输入地点,挑眉感叹了一句:“离你的店倒是挺远的。” “是挺远的。” 钟愿应了一声,他以为对方也会和隔壁的赵老头一样,接着跟上一句“为什么”,却没想到程佑轩只是在导航传出字正腔圆的女声后启动车子,接着问道:“不开车吗?” 钟愿看了他一眼,随后望向车窗外商业圈的灯红酒绿,说:“我不习惯开车,也没车。坐坐公交还能看看路边的风景。” 正好碰上一个红灯,程佑轩缓缓停下车,看向副驾驶的方向。他自己也有些迷茫,眼神聚焦的方向究竟是人,还是同在对方眼中的街景。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边公交车站下来还要走好久,现在又这么热,路上累吗?” 钟愿回过头看他,与他在只有路灯莹莹的照耀下视线相触。钟愿愣了片刻,才回道:“还行,不是很累。” 得了回答,程佑轩收回视线,见信号灯由红转绿,启动了车子。 一路上,两人就着方才的话题,又聊了一些钟愿店里的事情,譬如最近客人多了起来,譬如有一位太太在来过一次以后,就成了每天都来报道的常客,譬如昨天收到了杨哲从夏威夷寄回来的一小箱咖啡豆。 “啊,”钟愿忽地想到些什么,“可惜这个豆子也是偏酸的,下次我去找些苦味重的。” 程佑轩想到,上次自己在拒绝对方送来的咖啡豆时与他说了,自己比较喜欢喝苦味的咖啡。他说:“不用迁就我,那毕竟是你的店。” “那不是迁就,”钟愿说,“还记得刚才我说的吗,这是我向你表达的‘喜欢’。” 说实话,这还是程佑轩的三十一年人生中,第一次碰见每次表白都毫无委婉或遮掩的人,饶是冷静如他,都不免被这源源不断的直球砸得有些晕头转向。 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紧了紧,让自己专注于驾驶,没有再说话。 快要到目的地的时候,趁着红灯,程佑轩解锁了自己的手机,递给钟愿,说:“存个号码和好友吧。” 钟愿看着面前的手机,没接:“你就不怕我趁机看你手机里的秘密?” “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程佑轩说。 信号灯变绿,钟愿接过了手机,径直打开通讯录,边输自己的手机号调侃道:“那你对我还真是很信任。” 程佑轩用余光快速地扫了他一眼:“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钟愿存完自己的号码后,打了个电话挂断,又点开微信加了好友。 当时杨哲曾给过他对方的联系方式,但他并没有存入手机,也没有主动去添加好友,对方亦然。 他是想在今天亲自问程佑轩要,毕竟面对面的交流,总比通过通讯软件的沟通要显得更为真诚一些。至于程佑轩,他猜想,对方大约是想在今天向他作完所有的说明后,再给予他可以更进一步交流的许可。 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主动让他添加号码和好友吧。 一系列操作做完,钟愿将他的手机放回了中间的杯架,正好也到了他所住的小区门口。 解开安全带,钟愿朝他晃了晃手机,说:“那之后就在手机上说啦。对了,应该不会打扰你工作吧?” “那不会,”程佑轩侧过头,看着钟愿,“忙的时候我不会看手机,等看到消息了我自然就会回。” 钟愿“嗯”了一声,表示了解。 没有更多要说的话,虽有不舍,但两人毕竟没还到光用眼神就能够缠绵的地步,钟愿开了门,向对方道别:“那我先回去了。” 程佑轩闻言点了点头,却在他身体快要离开车厢的时候,骤然喊道:“等等。” “怎么了?”钟愿保持着姿势,回过头。 在双方视线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出人意料地,程佑轩偏过头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钟愿。” 他轻轻念了他一声。 钟愿整个人都因他的这一声呼唤僵住,紧接着很快收回了正踩在门外地上的脚,关上了车门。 莫名地,钟愿不想让这一句呼唤溢到这片空间外。他想把这两声简短的音调锁在车厢里,让余音在他的耳边回旋,最好能够永不停歇。他甚至在一瞬间,生出了为什么自己的名字只有两个字的想法。 也许这就是听喜欢的人,用自己喜欢的声音,喊着自己的名字,所带来的无药可救的后遗症。 程佑轩没能读出此刻他心中的这团乱麻,只是平静地说:“我刚刚反应过来,刚才有一点,其实是你说错了。” “哪一点?”钟愿抛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问道。 “被面试的人其实是我。”程佑轩说,“从始至终,需要获取一个反馈的人是我,需要请求一个许可的人也是我。” 这样的我,值得你去花费时间吗? 这样的我,可以和你发展下去吗? “拥有掌控权的面试官,”程佑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钟愿,说,“是你。” 第6章 程佑轩刚从跑步机上下来,点开手机就看到显示刚收到的三条消息。 钟愿:[我去进了款新的咖啡豆] 钟愿:[咖啡豆包装.jpg] 钟愿:[基本没有酸味,等你忙完这阵子,来尝尝呗] 对程佑轩来说,只要是能用语音解决的问题,他就不会浪费时间打字。于是这会儿,也是直接给钟愿拨了个电话。 听筒里的提示音一声都没响满,就被接了起来。 他抓着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额角的汗,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嘴角的弧度,朝电话那头的人调侃了一句:“接这么快。” “闲着无聊嘛。”那边咖啡店里的人把吧台上的咖啡豆推远了些,趴到桌上,斜到侧身后的视线瞥了一圈空无一人的咖啡店。 不过上午十点多,没有顾客才是常态。 “你呢,刚运动完?” 经过这么几天,钟愿也逐渐摸索出了程佑轩的生活习惯,知道他习惯在早上运动,这个时间点一般都是他刚结束的时候,所以才会选择在这时给他发去消息。 程佑轩“嗯”了一声,踱步到厨房灌了几口水,就听钟愿又问:“看了我刚才给你的消息吧,有没有时间来喝一杯?” “今天?” “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就什么时候来呗。” 钟愿说得轻松,但在程佑轩看不见的地方,他开了手机外放,下巴抵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伸出根食指,不住地在台面上画着圈圈。 他心里自然是想让对方今天就来,毕竟在那天之后,程佑轩一直忙着做设计图的初稿,两人没有再见过面。但他思及对方那天所说的,不喜欢别人纠缠,于是也不好步步紧追,只得任由两人之间划分出一块明显的空间。 大约是因为他下巴抵在手臂上说话,传出来的声音便稍显含糊,像混入了一条瓮声的音轨,导致程佑轩很容易就从中听出了些闷闷不乐来。 “今天下午的话……” 像是自言自语般,程佑轩低声念了一句,却没有把后面要说的话说完,甚至故意将尾音拖长了几分。 果然,钟愿立马接上问了一句:“今天下午怎样?” 程佑轩没有答话,他摇了摇头,默默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句“幼稚”,才会在这个时候故意去挑逗对方。 回到书桌前,他确认了一下今天下午的时间安排,“交图”二字后的确是一片空白,是他没有定下具体任务的休息时间。他这才说道:“下午把图交了之后就没有其他安排了。” “真的?”那边的声音像是有些难以置信,程佑轩甚至听到了一声不甚清晰的“呲啦”声,像是椅子在地面拖动的声音。 “两点半吧,”程佑轩无声提了下唇角,没有就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的问题与钟愿作过多拉扯,直接定下了时间,“交了图,收拾一下东西,到你店里差不多两点半。” 从这两天的交谈中,钟愿也得知,程佑轩的住处就在离他不过十五分钟路程的地方。于是他用力地“嗯”了一声。 “那下午见。” 说完最后一句道别,程佑轩挂了电话,看着日程本上那一片空白,提笔写下了“今日欢”的店名,以及钟愿的名字。 另一边,听到话筒里传来嘟声的钟愿终于能够放肆地放出声响,学着日漫里的样子,右手握拳一收,喊了一声“哟西”。 被正推开门来打工的杜思思尽收眼底。 钟愿有些尴尬地收回手,问她:“怎么今天这么早?” “诶,”杜思思摘下耳机,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和日期,“不是店长你前几天说的,今天要去咖啡节,让我早点来的吗?” “啊……” 被这么一说,钟愿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儿。 他搜索了一下咖啡节的日程安排作确认,发现今天才是整个咖啡节的第一天,明后天还能再去,便爽快地说:“今天不去了,后面两天再看吧。” 即使错过了这次活动,还会再有下次,但与程佑轩的约会——姑且算是他单方面认定的约会——可是一场都不可缺的。 如若有机会,倒还可以问问程佑轩愿不愿意陪他一起去…… 钟愿心里头小算盘拨得哗哗响,忽然听杜思思提醒他道:“可是店长,我明后两天都有安排,不能来店里,原先就请了假的。” 钟愿朝她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没事,到时候临时休业一天也没关系。” 话说到这个地步,杜思思便也没有再问。 离约定的时间还剩几个小时,钟愿坐在店里翘首期盼,身下的吧台椅不知被他来回转了几圈,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倒是没让他把自己转晕。可无论他怎么转吧台椅,也不可能将时钟的指针转快一分一秒,程佑轩说两点半,就不会在25分前到。 “还有四个小时啊……”钟愿盯着表,碎碎念着,“四个小时,二百四十分钟,一……” 这真算起数来,小算盘反倒不起作用了。钟愿悻悻然闭嘴,最后深深叹了口气。 ——望眼欲穿。 程佑轩在最终检查过后,将所有的布置图和效果图等等发给负责的同事后,对方给他发来了一个链接。 “2019年X市咖啡文化节于今日在展览中心拉开帷幕,共计100多家知名品牌咖啡馆参展……此次咖啡节将持续三天……” 程佑轩简单浏览了一遍,内容大多是对参展品牌的简短介绍。他关了页面回到消息界面,看到那位同事又发来消息: [今年又有了,还去吗?] 程佑轩其实是很爱喝咖啡的人,当时那句“喜欢喝苦味重的”也不是什么用来敷衍钟愿的话,而是他的口味本就如此。 前年他偶然得知本市有在举办咖啡文化节的活动,便和这位同样喜爱咖啡的同事一起连着去了两年。于是今年对方一看到消息,就来邀请了程佑轩。 程佑轩正要回复,眼前却莫名浮现出了那日猛烈的日光下,钟愿稍稍抬着头望向他,殷切地朝他递出咖啡豆,眼中柔光似水,却又映出了不为人知的坚定的模样。 ——作为一位咖啡店的店主,他应该会想要去这个展会。 程佑轩脑中倏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收回放在数字“1”上的手指,程佑轩打了几个字:[不了,有约] 那边很快回复:[ok] 关上电脑,程佑轩简单收拾了东西,这才出门往“今日欢”走去。 刚转过最后一个转角,程佑轩就看到钟愿和另一位老先生一起,坐在咖啡店隔壁的书屋门口乘凉。 钟愿见着他,立马站了起来,朝他招招手。 走近了,他听见钟愿正朝老先生介绍他说:“前几天和你说的新朋友。” 赵老头眯了眯眼道:“原来是小程啊。” 程佑轩也喊了他一声:“赵爷爷。” “诶。”钟愿惊了一下,打量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动,“原来你们认识啊。” 赵老头瞟他一眼,说:“小程几年前刚搬来那会儿啊,我们就认识咯。” “赵爷爷,你这店还真开了十年啊。” 钟愿作出一副夸张的瞠目结舌模样,惹得赵老头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臭小子,我早和你说你还不信。” 钟愿嘿嘿笑了两下,装傻充愣。 赵老头“哼”了一声,继而转向程佑轩:“你也好久不来这块了吧。” 程佑轩也赔着笑说:“这边不顺路,都没时间来。” “没时间没时间,”赵老头啐了一口,“你们年轻人啊,天天挂在嘴边的就这三个字。那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闻言,程佑轩似笑非笑看向钟愿:“来讨杯咖啡喝。” “什么叫讨!”钟愿立刻往他手臂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分明是我邀请你来喝的。” 手上的动作比脑子活动得快,等打完了,钟愿才意识到,这动作似乎有些亲密。 他悄悄瞄了眼程佑轩的神情,并没有变化太多,只有那双薄唇好像又抿得紧了些。 难道对方是觉得他做得唐突了? 钟愿有些不安地想着,忽而听到对方开口。 “好好好。”程佑轩抬手蹭了下被打的那块儿,先前打电话时的那点幼稚气又化成了微乎其微的戏谑,被他在无意间装入了语调。 “那请问现在我能有幸品尝到这杯咖啡了吗?” 钟愿心底那些不安顿时烟消云散,连带着被他眼底的笑意晃得有些晕眩。 赵老头见人怔住了,又在他手臂上拍了一掌。 “魔怔什么呢,又中暑了?” 钟愿如梦初醒,忙辩解道:“什么叫‘又’,我又没中过暑。” 感受到程佑轩钉在他身上的视线,他不再与赵老头打趣,趁着脸还没全“熟”的时候,急急地攥住站在一旁看戏的人的手臂,说:“我们先回店里去啦!” 程佑轩这才移开目光,向赵老头道别:“赵爷爷,下次再找时间和您喝茶。” 赵老头挥挥手,示意他们快走吧。 跟着人往前走了几步,程佑轩问:“大热天的跑外面晒太阳,不嫌热?” 钟愿正好握着门把推开了门,等程佑轩走进后才松手。店里另外有一组客人,钟愿便不好意思大声说话,他转过身指了指方才程佑轩出现的拐角方向,倒退着走了两步,同时朝对方勾了勾手指。 程佑轩如他所愿俯下|身,听见他在自己耳旁轻声细语地说话,几道裹挟着夏日热浪气息喷洒在耳畔。明明没有任何直接的触碰,程佑轩却恍若生出了一瞬的错觉,好像对方正用那小虎牙,轻咬着他的耳尖。 钟愿说:“这样你一出现,我就能立刻见到啦。” 第7章 “来自本店最最最顶级的咖啡师为您亲手冲煮的深度烘培曼特宁,请慢慢享用。” 渐起的咖啡香像是被禁锢在了周遭的小片区域,让人仿佛落入了咖啡凝成的柔软云间。 听着钟愿的自卖自夸,程佑轩无奈又几乎是宠溺地笑着摇了摇头,接过对方推来的杯子,用小勺轻轻搅拌过后,执着杯柄凑近闻了闻咖啡香,这才抵着杯沿喝了一口。 口味醇厚,黝黑的液体顷刻间在舌尖上绽放出淋漓的苦感。 “怎么样?”绕过吧台,钟愿坐到程佑轩身边的椅子上,语调平静又不失期冀地问道:“这次符合口味了吧?” “很不错,”程佑轩说,“是我喜欢的。” 话音刚落,钟愿脸上便漾出了一个笑。 这算是成功先抓住胃了吧。 原先在店里的那组客人没多久就结束了下午茶,杜思思替他们结了帐,收拾好桌子后,她溜进了休息室,把店里的空间留给了两人。 一时寂静,但没人因为沉默而尴尬,缓慢流逝的时间筑成了两人之间恰到好处的宁静。 这杯咖啡的目的是为了品尝,而并非为了快速驱赶脑中的困意,程佑轩便饮得慢了些,好一会儿才品一口,放下杯子时,视线无意朝旁边偏了些许。 入眼的,是钟愿一下一下,用食指尖点着桌面的场景。 咖啡杯与杯碟发出极其细微的一道声响,那小动作也随着这响声停滞在桌面上。程佑轩看向身边的人,发现对方正一手托脸,望着斜面的方向出着神。 “在想什么呢?” 听见程佑轩突然出声问他,钟愿激灵了一下,收回发愣的眼神,看向程佑轩,正大光明打量了片刻对方不带任何遮掩的俊脸。 “在想……”钟愿喃喃着出声,“你今天也没戴眼镜。” 听了钟愿的话,程佑轩稍一回想,便记起第一次来这里时是在量房之后,他是戴着眼镜的,于是解释道:“工作的时候我才会戴眼镜,平常不戴,挺麻烦的。” “是有近视?”钟愿问。 “有一点,”程佑轩说,“不影响日常,只是工作时求精准,还要写字,就会戴上。” “原来如此。” 应过一声后,钟愿便没有再说。 他不好说自己是不是更喜欢程佑轩戴眼镜的模样,只不过那是他与他的初面,程佑轩正巧戴着那副金边的眼镜,因此在他心里占下了一个特殊的地位。 即使摘下眼镜,他能更清晰地看见对方瞳孔中自己的身影,或是如果另换一副镜框,能给程佑轩覆上一身更为沉稳的气质与魅力,但都好像与最初的那一面有着微妙的差池。 如此想着,钟愿便对他戴眼镜的样子想念起来,下巴枕着手臂嘟囔了一句:“还真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 话刚说完,他忽而想起,对方一直是在家办公,导致这句本身极为正常的愿望在他秘而不宣的小心思的作用下,听到耳朵里时似乎带上了些歧义。他连忙直起上半身,感觉耳朵都有些热。他不敢去看程佑轩,只是有些急促地解释:“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 程佑轩本没有想那么多,都已经开口准备回话了,谁知猝不及防地被对方打断。在心中做过简单分析之后,他猜中了**分,随即有些啼笑皆非。 “我工作的时候很无聊的,”程佑轩喝了口咖啡,仿佛并没有听到钟愿那句仓皇的解释一般,“有时候能面无表情在电脑前坐一下午,起身除了去厕所就是倒咖啡,这两年甚至都能听见脊椎在喊老。” 钟愿跟着他沉静的语调逐渐缓下方才骤快的心跳,一直到听到后半句话后没忍住轻笑出声,被引导着彻底忘了那片刻的尴尬。他低头斟酌少顷,揣上三分试探轻声提议:“其实如果你不介意,并且条件允许的话,完全可以带上工作来这里。” 闻言,程佑轩几不可见地挑了下眉,看向他。 “你想啊,”钟愿转动吧台椅,面对程佑轩说,“路上的这段距离,足够让你舒展身体,免得在电脑前坐久了腰酸背疼的。我这也有咖啡,可以不间断供应。店里一向安静,如果你还是嫌有客人的时候吵,我就专门给你辟个小间出来,当你的专属工作室好啦。” 程佑轩看他掰着手指,一条条地为他阐述优势,眼角挂着的笑一直没落。听到最后,他没有说出一句拒绝,只是问道:“这么兴师动众,万一最后我们还是没能在一起呢。” 本能地,钟愿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不会的”,但事实的确如程佑轩所说,谁都无法断言未来的路是一方通行,没有人能保证他们最终一定会走上恋爱的道路。 “如果我们最终依旧没有缘分,现在所做的一切也总有它们的解决办法。”钟愿收回视线,左右随意地转动着椅子,语气释然:“虽然未雨绸缪也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总不能说人总是要死的,现在就连饭都不吃了吧。” 安静了好几秒,程佑轩忽然道:“你总是有办法。” “是你总是想太多。”钟愿轻声一笑,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起身回到吧台后,给程佑轩的杯中添了咖啡,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回到位上,说:“我尊重你的生活方式,但还是想向你建议,不妨尝试一下不去时时考虑未来的走向,只随着自己当下的心思,让自己活得随心所欲一些。” 随心所欲吗。 这与他惯有的思维方式背道而驰,程佑轩摩挲着再次变得温热的咖啡杯,低头思忖半晌。蓦地,脑中却出现了咖啡节的新闻界面。 当他下午临时决定下想要邀请钟愿一同去咖啡节的时候,不就已经迈出第一步了吗。 他忽地一哂,把正在小口啜着咖啡的钟愿吓了一跳。 “怎么了?” 程佑轩看向他:“这两天有一个咖啡节,你想去吗?” 钟愿没来得及意识到对方突如其来的转变,在听见“咖啡节”三个字的时候眼睛一亮。 “展览中心那个?” “对。” “想去的!”钟愿难抑激动,“你还没来的时候我还在想着,要问你愿不愿意一起去呢。” 闻言,程佑轩有些意外,没想到两人的想法竟撞到了一起。 钟愿同样沉浸在震撼中——也许称之为“震撼”有些夸张,但在他心里,即使是像这般极小的巧合,都是象征着与程佑轩之间感情关系的一段累积。 也好像,离他想要走上的那条道路更近了一寸。 “这也算是我们培养出一些默契了吧。” 钟愿用着几乎是气音的声音念着。这句话姑且只能算是他下意识的嘟囔,然而程佑轩听到了,并回应了一个字。 “算。” 去咖啡节的那天是周日,程佑轩怕展览中心附近没法停车,于是决定搭乘公共交通,和钟愿约在了地铁站里碰面。 令钟愿意外的是,今天程佑轩竟然戴了眼镜。 在人群中看见程佑轩的时候,钟愿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得以迈开步子,在程佑轩到他面前之前,向着人走了两步。 “今天出来怎么戴着眼镜了?” 虽说隐约能够猜到这个问题的答案,钟愿还是将它问出了口。他想听程佑轩亲口与他说出答案。 “出门的时候想到那天你问了,就戴上了。” 只是不经意地,在出门前整理桌面时,恰好让这副眼镜进入了视线,于是便想起,那日在咖啡店中,即使是侧对着玻璃门窗,其中水光却比漏进咖啡店的阳光更为潋滟的双眼。 回过神来时,自己已执起了眼镜,将它架在了鼻梁上。 被钟愿似笑非笑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程佑轩抬起没有插在裤兜里的手,碰了下鼻,指向人流量最大的出口说:“那我们过去吧。” 钟愿笑得更甚:“好。” 因为是周末,来咖啡节的人比前天新闻图中的多出不少。他们随着人潮挪了二十多分钟才到达会场,检完票进入室内便豁然开朗,随之而来的,是扑面的咖啡香。 不一会儿,钟愿已经先后钻入好几个摊位前的人群,每次出来时手上都拿着两个小纸杯,把其中一杯给了程佑轩,里面盛着的都是试喝的咖啡。 程佑轩喝下了大约是今天的第四杯,见钟愿忽然又快步朝一家门庭若市的展位走去,忙拉着人,有些好笑地说:“这么急做什么,慢慢来。” 钟愿指着目标方向的展位,说:“那家,是挪威一家挺有名的咖啡店,前几年看到推荐的时候就很想喝喝看了,可惜国内没有店铺。今年好不容易出个展,当然得喝喝看。” 这个展位没有试喝,只有现做的咖啡,于是等待时间也随之加长,队伍沿着展位几乎绕了两圈。 钟愿反攥住人,排到付款的队尾,停下脚步时突然想起什么,问程佑轩:“会不会觉得排队很浪费时间?” “也不尽然,”程佑轩很快回答说,“今天的时间全都交给你安排。” 钟愿手上不自觉地一用力,纸杯便被手指戳出了一个坑。 队伍向前挪动,程佑轩看着展位内忙碌着的店员们,不经意地问道:“当初怎么会想着要去开咖啡店的?” 身后正好是墙面,钟愿斜靠上去,手上把玩着已然被他捏扁的纸杯,说:“工作这么多年,渐渐觉着有些累,又恰好有些小积蓄,就来开了现在的‘今日欢’。” 说罢,他又笑着接上:“我自己也很爱喝咖啡,不过如果要深究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很久以前我妈说想开。” 钟愿的母亲? 程佑轩只认识钟愿的父亲杨哲,因为他与自家父亲是旧友。也是因为他们,他才会认识钟愿。 关于钟愿的母亲,在迄今为止的交流中,都没有机会谈及。 程佑轩没作多想,只是既然钟愿说到经营这家咖啡店的原因中有他母亲的愿望,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她会出现在咖啡店里的可能,于是接了一句:“那下次去店里时,是不是还会碰到你母亲。” 钟愿抬头看向他,表情和语调都是一如往常,然而说出的话,却让程佑轩像是感觉自己进入了一片始料未及的荒漠,喉中干涩至说不出话。 “店里是碰不到她了。” “她已经去世了。” 第8章 程佑轩可以说是因为钟愿的回答彻底怔住。许多极少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纷至沓来——错愕、震惊、后悔、无措,都在霎时间汹涌而至,挤兑开了周遭所有嘈杂的声响。 接下来的话也随之变得难以问出口。为什么她会去世,是什么时候走的,以及,在她去世之后,你又是怎么过的。 只是出于本能和教养,程佑轩并没有让对话产生沉默的间隙,立刻说了一声:“抱歉。” 钟愿看了他一眼,见程佑轩眉间紧蹙,在自己望过去的时候垂下眼眸,唇缝间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他满脸写着唐突与失策,使得钟愿仿佛能想象得出他正在心里埋怨自身的话语。 像是反过来安慰程佑轩一般,钟愿摇了摇头,在他手臂上拍了两下,说:“没关系,我想我爸应该也不会无缘无故告诉你这件事,不知者无罪嘛。” 队伍又动起来,钟愿横跨着挪动了一步,又说:“况且,我妈也不会喜欢看别人露出这种替她感到遗憾或可惜的表情,她对自己的人生已经很满足了。” 说罢,似乎觉得只这么几句话不足以说服对方,钟愿上了手,按在程佑轩稍稍下弯的嘴角,向上一提。 “你说今天的时间全都交给我安排,那我现在规定,今天都是笑的时间,不许给我阴着张脸。” 真是败了。 程佑轩终于被他看似蛮横的命令惹得哭笑不得,另一边嘴角也随之主动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他有些无言以对,想揶揄钟愿一句,却怎么都无法在脑中翻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词句。 钟愿在对他的表情满足后,见前边的队伍又空出了一些地方,便转身将双手在背后反手相扣,像是一个伸展的动作,往前迈出了两步。程佑轩看着他像个幼稚的孩子般,顽固地踩着地上的线前进,不免有些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生长环境,才能让钟愿成了现在的模样。 在心中揣测片刻,程佑轩轻声开口:“伯母她……” “哎,可别叫伯母!”钟愿骤然回身打断他,笑说,“要是我妈听见了,铁定得骂你说她老。” 程佑轩愕然:“那喊阿姨?” 钟愿仰头回忆:“唔,按照我对她的了解,可能会让你喊她姐。” “姐?”镜框有些滑落,程佑轩抬手推了下眼镜,想着双方的父亲还是老同学,便说:“那辈分岂不是乱了。” “不……” 不算乱。 钟愿顺着势头快速说出的否定回答,在堪堪发出一个音后收了声。 他意识到这是个错误的回答,但缘由却与程佑轩的不同。 仔细一算,程佑轩以后说不定还得喊钟梓娴女士一声丈母娘,现在喊姐的确是有些不合适。 “是有些乱了,”他讪笑一声,“我想也许你可以称呼她为‘钟女士’。” 闻言,程佑轩迅速采取了他的提议,说:“钟女士一定也是位潇洒的人。” “你说的对。”钟愿像是沉浸到了回忆中,连队伍的前进也没能注意到,直到程佑轩虚拉上他的手臂,才复又回到现实,无可奈何地说:“毕竟这是位到了癌症晚期,也不愿日日躺在病床上靠药物和治疗苟延残喘,宁可用有限的时间去做喜欢的事情——旅行,蹦迪,办地下live,以此来度过剩余生命的人。” 程佑轩因他的表达而感到有些震撼。他难以想象,如果自己同样患上绝症,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对方的母亲这般洒脱。 不过其中几项,让程佑轩难消疑惑,甚至有些啼笑皆非。 “蹦迪?地下live?” “对,”钟愿像是叹了声气,“蹦迪是她以前想去却从没去过的一项活动,那天正好是我回大学领完毕业证书的日子,她就拉着我去了市里最有名的迪厅。至于地下live,就在她和我爸相识的那家酒吧的地下。” 话说到这,钟愿猛地反应过来,自己从未和程佑轩分享过父母的故事,对方也必然不会知道自己所说的这家酒吧,而程佑轩,似乎也从没有问过自己,关于姓氏的问题。 “话说回来,你好像从没问过我为什么我不跟着我爸姓?” 出于好奇,他问了一声。 当知道一对父子的姓氏不同时,一般人可能会八卦地询问,可能会独自在心里猜测。程佑轩显然是属于后者,然而他的回答,又与钟愿预料的有所不同。 “我只是想着,这种事情并不需要特地去问,等到你愿意说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告诉我。”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程佑轩并没有看着钟愿,直到语尽,他才侧过脸,平静地看了眼对方。而钟愿却一直注视着他,看着他的目光从侧边溜到了镜片后,镜框上流动的金光仿佛是在他眼前跳舞。 完了,好像又更喜欢他了一些。 见人怔住,程佑轩轻轻唤了一声:“怎么了?” 钟愿如梦初醒,忙说“没什么”,视线往前一转,才发现两人前面只剩了两三个人。 轮到两人后,他们各自点了一杯黑咖和拿铁,等咖啡的队伍倒快些,不多时就拿到了饮品。 钟愿捧着杯子立刻喝了一口,放下时不自觉眯着眼,发出了舒适的“嗯——”的一声。 “知名果然是有知名的道理的,只可惜他们不卖咖啡豆。” 程佑轩也赞叹地点了点头,然而口中说出的评论却不是关于咖啡。 “知道吗,刚才你那样子,特别像我家的猫。” 钟愿刚稍稍仰头又喝了一口,连杯口都还没来得及离开唇。他就着这个状态,掀起眼帘瞧着程佑轩,更像猫睁圆眼的模样,以至于程佑轩情不自禁地动了动手,想去揉对方的脑袋。 手抬至半路,他才觉出其中的亲密来,转为握拳抵唇,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别杵在这了,走吧。” 钟愿仍然有些发怔,亦步亦趋跟着程佑轩往前走。 手上拿着一杯咖啡也不方便再试喝其他的,幸好场馆内划分出了一大片供人休息的地方,他们决定看看有没有位置,可以让他们坐着慢慢喝,慢慢聊。只是找到地方时,果不其然早已没了空座位,他们只得找到一片空地,继续方才被打断的话题。 “所以你的父母,认为彼此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了,就果断选择了离婚?” 程佑轩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也听完了钟愿父母的故事,握着纸杯淡淡问道。 “是的,”钟愿说,“在你看来应该挺不可思议的吧?” 毕竟程佑轩是个习惯瞻前顾后的人,如果是他的话,想必一定会在结婚前就考虑周全,绝对不会在婚后才发现彼此不适合一起生活。 程佑轩也很快说:“有一些,但这种相处方式和抉择的果断也让人觉得挺有意思。” “有意思?”钟愿有些意外。 “事实上,偶尔我也会羡慕这类人,可以活得很潇洒。”见钟愿望向他,他似乎有些自嘲地说:“有时候考虑太多的确会累。” 钟愿没有多作评论,看着他浅浅地笑。见他没有再喝,柔声问道:“喝完了?” “嗯。” 钟愿自告奋勇去丢垃圾,让程佑轩在原地等他。周围人摩肩擦踵,钟愿找了好一会儿才找着垃圾桶。待回到原来的地方时,场内播放着的听不懂语言的悠长歌曲也进行到了下一首。 “那我们继续逛?还是再休息会儿?” “钟愿。”程佑轩没答,他摘了眼镜,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 “那么你呢?” 这句问话来得没头没尾,钟愿定定看着他,面露疑惑。 “什么?” 程佑轩问:“如果是你碰上了你父母这种情况,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吗?” “我啊……” 钟愿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没能很快作出回答。他从没想象过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自己会采取怎样的动作,究其根本,他很少会去考虑“如果”二字。 “我不敢保证,”钟愿深深望着程佑轩,坦诚地说,“不到那一刻,我无法判断出自己的选择,毕竟处境不同,心境也会随之变化。现在的我只是明白,当下的自己需要什么,想要什么。” 其实他完全可以在此时选择说,“不会选择离婚”,或“会保证一辈子”。他知道程佑轩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的回答有很大的可能性,会让程佑轩放弃与他继续发展,因为他没能向程佑轩保证,自己在未来不会离开他,没能保证现在两人的相处不会是一段被浪费的时间。 但他选择了诚心相告,也可以说是在与自己打一个赌。 而程佑轩在听完这个回答后,将视线移到他脸上,看见满是盎然的笑,眼中盛着的,是萦着光的自己,像是连带着他本人,都要被其中的深情所淹没。 钟愿现在想要的,是他。 “走吧,还有好多展位没逛呢,你不买些咖啡豆回去吗?” 程佑轩直起身,将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上,朝钟愿露了个笑。 “买啊,这不是还没喝到值得买的咖啡嘛。” 钟愿也回以更深的笑意。他攥着人的手臂,与程佑轩一起再次回到人群中。 而这个赌,他赌赢了。 在展览中心逛到结束时间,两人才意犹未尽地随着大波人流离开。出场馆时,钟愿拎着两袋咖啡豆,都是他在品尝过后觉得值得购入的。 两人家在不同的方向,需要乘坐不同的线,于是他们在地铁站道别。分开前,钟愿将其中一包咖啡豆分给了程佑轩。 “我的?” “给你的,”钟愿说,“刚才在喝完这款后,你的表情说喜欢。” 程佑轩失笑,这的确是他今天最喜欢的一款,只是考虑到家里咖啡豆还剩太多,就没有购买,没想到自己的表情被钟愿尽收眼底,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价格多少来着,待会儿转给你。” “诶别,不用了。”钟愿摆手,眼珠子一转悠,说:“还记得上次没送成功的本店第一位客人的咖啡豆吗?” 程佑轩当然记得。 钟愿朝那袋咖啡豆努了努嘴:“就用这个代替啦。” 程佑轩盯着手上的咖啡豆看了片刻,忽然想到:“那我是不是该补上一份开业礼物?” 这让钟愿觉着有些出乎意料,他歪了下脑袋,说:“不用了吧……那时我们不是还没认识嘛。” “但是那天我们已经遇见了。”程佑轩却说。 这前后因果联系得着实有些勉强,却让钟愿忍不住低头窃笑。 “那……之后你哪天有空,我带你去我爸妈当年遇见的酒吧吧,”敛了笑,钟愿轻声说,“开业礼物,就用一杯百利甜来代替。” 这是他在刚才在讲述父母的故事时并没有说明的细节,当年杨哲在见到他的母亲后,便赠予了她一杯百利甜。 程佑轩像是一时没能理解,为什么会是这款在女性中颇具人气的酒,但没作多问。他挑了挑眉,只道了声“好”。 “然后……” 钟愿欲言又止,咬着下唇踌躇了一会儿,才说出接下来的话:“如果有机会的话,十月份是我妈的忌日,我想也许可以带你去见见她。” 到了“见家长”这一步,其中意味昭然若揭,程佑轩不会听不出来。 钟愿见他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在停顿半晌后,依旧回了一声:“好。” 第9章 原本程佑轩和钟愿约好第二周去那家酒吧,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某位同事的家人突然去世,不得不赶回老家,程佑轩便接手了他的工作。偏偏那是位非常挑剔的甲方,要求一改再改,总是对他提交的设计吹毛求疵,再加上手头一些收尾的项目,使得他每天都在电脑前坐到半夜,这约定也只能一拖再拖。 一直到那位甲方终于消停,程佑轩也得以和钟愿定下时间,并连带着预订了晚饭。 这天下午,程佑轩交完最终的设计方案,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后,看见电脑屏幕上出现一条新的讯息。 [关于宁先生的房屋设计,他希望更改一下书房的布局,将书桌正对房门。] 程佑轩皱眉,又是那位麻烦的甲方。 对话框对面正是那位和他一起去了两年咖啡节的同事,比较熟悉,程佑轩便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之前这么设计,他嫌弃没有隐私,现在又要改回来?] 那位同事发了个白眼的表情,说:[甲方爸爸这么说了,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程佑轩叹了声气,看了眼时间,距离他和钟愿约定的时间只剩四十分钟,便问:[对方很急吗?] [明天下午之前弄好就行] 程佑轩思忖片刻,发道:[那我明天给你] 那边有些惊讶:[哟,以前你可都是说当晚就改完发我邮箱,现在也终于被甲方爸爸养出拖延症来了?] 程佑轩对“甲方爸爸”四个字讥讽地笑了下,发道:[不是,晚上有约] [又有约?] “约会” 两个字很快被打在消息框内,程佑轩的手却在回车键上停滞了几秒。 他不知用“约会”来称呼他们今晚的计划是否合适,只是它们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不出两秒,他就迅速地敲打下了这两个字。 虚搭着回车键的手握拳,又松开,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对面立刻用问号和感叹号的数量表示了震惊,然而程佑轩没再看消息栏里发来的连珠炮,回了句[走了],便利索地退出关机。 正要出门时,钟愿给他打来了电话。 “你出门了吗?” 程佑轩从鞋柜里拿了鞋,说:“正要出门。” “那正好,”然而,电话对面的人突然说道,“可以不用出门啦,我今天晚上恐怕没法去了,抱歉。” 程佑轩动作一顿:“怎么了?” “店里电突然断了,还在等人来维修,恐怕赶不上定的时间。” 莫名,程佑轩重重松了口气,随后才继续方才的动作,穿上鞋后拿了钥匙。 “我先来店里找你。” 钟愿却说:“不用啦,我自己在这里等就好,就是还得浪费你点时间打电话给餐厅取消预约了。” 闻言,程佑轩眉心一皱,更是大步流星朝“今日欢”走去。那边钟愿看不见他的表情,突然低声“啊”了一声,说:“维修的人来了,那我先挂了。” 说完,没等程佑轩回应,即刻挂了电话。 程佑轩看着手中因为电话被切断,又回到锁屏界面的屏幕,脚步渐慢,脸色逐渐阴沉。他像是有些无言以对,又似乎有些一筹莫展,在原地停了半晌后,才再次迈出了脚步。 路上,程佑轩打电话给餐厅取消了晚上的预约,等到达“今日欢”的时候,耗时竟比平常还要短上一些。 店里没有灯光,只依靠橙红的夕阳勉强照亮,程佑轩推开门,没有看到任何人。 “钟愿?”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紧接着被喊的人从吧台后直起了身,看见他时眼神还有些茫然。 “你怎么来啦?” “我们本来就是约好在这里碰面。”程佑轩理所当然地说。 钟愿挠了挠头,他当然知道原本的约定,但刚刚他分明已经给对方打过电话,让他不用再来。 在钟愿怔愣的当口,程佑轩已经绕到了吧台后,见他身后工作台下的小冰箱正敞着门,一旁地上还摆着几盒从中拿出的鲜奶。 “就你一个人?” 钟愿随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面色怏怏地解释道:“停电之后我就让杜思思先回去了。店里停电是因为电表坏了,需要换,今天太晚了来不及,维修工人就说明天早上再来。现在就只能把冰箱里的东西给清空了。” 程佑轩抿紧唇,看着钟愿又蹲下|身去拿冰箱里的东西,便叹了声气,说:“我帮你吧,外面太阳都快落了。” 说罢,他两手捧起钟愿搁置在地上的三盒鲜奶,放到工作台上。 盒子摸上去还带着凉意,程佑轩问:“里面的液体都要倒掉吗?” “嗯。”钟愿拿出冰箱里剩下的两盒,所幸他店面本就小,备货不多,还有些是常温保存,不算太大的损失,“虽然还没开封,但毕竟放过冰箱,这种天气拿到室温下放一晚,也不能保证不会坏,只能处理了。” 他熟练地拆开盒子,把里面的鲜奶尽数倒入水槽,冲洗过纸盒内部之后才将其放到一边。 抽空回身瞥了眼店里的钟,钟愿说:“其实现在去餐厅倒是还来得及,如果我们动作快点的话。” 程佑轩手上学着他方才的步骤,沉声道:“刚才过来的路上我已经给餐厅打电话取消了。” “啊……”钟愿不免觉着有些可惜,但也是别无他法的事,只能说:“那只能下次再去了。” 将洗净的纸盒拆开压扁,统一塞入其中一个纸盒里后,钟愿将它们放到一旁,见程佑轩在一旁插着兜站着,像是无所事事的样子,便觉着有些过意不去。明明今天是对方为了他好不容易调出的时间,却让人帮他在店里处理不能用的鲜奶。 “不好意思啊,”他再次道歉,“浪费你这么久的时间,那今晚酒吧还去——” “钟愿。” 他刚想问对方接下来去酒吧的计划还要不要继续实施,程佑轩却猛然打断了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钟愿总觉得今天的程佑轩有些异于往常。虽然他表现得并不明显,但钟愿能够感受到,他并不像平常那般和颜悦色,就连方才喊他的名字,都好似带上了些怒气。 程佑轩在喊出这声名字后,也立刻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冲,竟然还打断了对方正在说的话。他闭上眼,良久后才缓缓睁开,说了声“抱歉”。 钟愿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两步,离程佑轩只有半臂距离,自下而上地挑着眼眸看他,低声问了一句:“你怎么啦?” “钟愿,”柔下声音,程佑轩再次唤了一声,“别说‘抱歉’,你今天道了太多次歉了。” “抱——”钟愿下意识地又要以道歉回应,在眼神触及到对方的目光和瞬间皱起的眉间时堪堪噤了声。 程佑轩叹了声气:“这也不是在浪费时间。” 钟愿眨了眨眼,似在理解消化他的这句解释。 “今天从六点开始的时间本身就是计划好给你的,无论你怎么使用它,都不会是浪费时间,你不用时时刻刻都顾虑我是否会觉得它是无用功。” 室内在话语结束的瞬间落入安静的氛围,紧跟着的是一长段的缄默。钟愿垂下眼眸,让程佑轩看不见他的神情。半晌过后,才听见他说:“这称不上是顾虑。只是因为我想追你,所以时刻牢记你那天所说的话,避免触到雷罢了。” “哪天?”程佑轩问。 “第一次吃饭那天,”钟愿说,“我愿意去迎合你的时间,这不会让我觉得痛苦,所以我更不乐意因为这种意外事件而耗费你好不容易可以分过我的这部分时间。你说不喜欢别人缠着你,所以当这段时间已经失去原本意义的时候,我就想把它们还给你。” 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程佑轩猛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觉得喉间有些干涩,喉结上下滚动,以此来减少自己听见这句话时,心中不由自主产生的阵阵刺痛。 那天说的话他当然记得,当初说出那些话,也均是真情实意,但此时此刻,他却倏地感觉到后悔,宁愿当初自己没有把话说死,也就不会让对方产生现下的诸多顾忌。 “你不用事事迁就我的时间,“程佑轩缓缓说道,“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无所隐瞒地直接询问和要求,我……” 我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话至一半,他倏地顿了顿,良久后才换成了另一句话: “我们现在正是要适应彼此,不是吗?” 本就不该只让钟愿一个人一味地向他作出妥协。 店内越发昏暗,深处的吧台更是分配不到多少残余的日光,钟愿用眼神描绘着程佑轩模糊的人影,最终回到对方凝视着自己的明亮双眼上。 他的眼底缓缓浮出笑意,问道:“你这是在为我做出改变吗?” 程佑轩垂下眼眸,唇角微微一勾:“是。” 并且他想,他已经做出了改变。 话音落了许久,钟愿侧过身,双手支撑着工作台,看着被他搁置在一旁的鲜奶盒,低声嘟囔。 “那今天酒吧就不去了吧,下次再找时间。明天还得一大早等人来换电表,坏了的东西也得重新买,真是麻烦死了,这电早不停晚不停,偏偏就今天停了。” 说到了后面,渐渐成了任性的抱怨。 程佑轩却笑着道:“要买的东西等明天工作结束了我陪你去买。” “好不容易提前预定了的餐厅。”钟愿又说。 “周末还有空位,我们待会儿就定。” 钟愿忽然想到什么,揶揄道:“我们这时候取消,餐厅应该没把我们挂黑名单吧。” 程佑轩失笑:“应该不会,就算被挂黑名单,那也只有我的号码。” 钟愿闻言轻笑两声,转而看向程佑轩。 “那你饿不饿,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吃饭吧。” “嗯……”程佑轩沉吟少顷,继而回视着钟愿,说:“刚才我的语气实在太差,为表歉意,我亲自下厨吧。” 第10章 太阳彻底落了,路边稀稀落落的灯光下,钟愿和程佑轩并肩走着。他看着两人并排的影子随着步伐缩短,又挪到了侧边,逐渐消失不见,眼前的路上却又在此时重新出现了两道细长的浅色人影。 “今天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钟愿倏地出声问道,“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么不冷静的样子。” 程佑轩抱歉地看了他一眼,静了好一会儿才说:“大概是工作的原因。” 钟愿讶异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惹得程佑轩问:“怎么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钟愿收回视线,目视前方的地面,“没想到你也会因为工作褪下冷静啊。” “要是连工作都没法让他抓狂的话,那大概只有能彻底做到心如止水的神仙才行吧。” 钟愿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他没想到竟然会从程佑轩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又怎么了?”程佑轩看着他,有些好笑地问。 “我本来以为你就是这样的神仙,结果……”钟愿琢磨了一下措辞,开玩笑道,“你也是和我一样的凡夫俗子。” “世人皆平凡,我本就不比其他人特别。”程佑轩说。 但钟愿却庸俗地在心里接上,你在我心里是最特别的。 还没等他沉浸在这心思中太久,程佑轩脚步一停:“到了。” 钟愿侧头望去,是一栋通体白色,不算特别大的别墅。一旁停着钟愿见过的车,空着的地上摆放了几株植物,大门前亮着一盏小灯,给这片绿色晕上了一圈光晕。他站在门口抬头望着,总觉得有些微乎其微的熟悉感,只是那记忆太过模糊,他很快放弃回想。 跟着程佑轩进了门,先听见了一声猫叫。 是一只乳白的英短,在听到响声后就踱着小步子到了门口,抬头观察面前的陌生人。 钟愿一下子就想起,去咖啡节的那天,程佑轩曾说过他像他家的猫,现在见了,便想到了当时的场景,耳朵不免有些发热。 他蹲下|身,试着去抚摸小猫的脑袋,还没碰着,小猫就已经主动蹭上了他的手心。 他抬头瞧程佑轩,几乎和方才小猫望着他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叫什么?” 程佑轩关上门后也跟着蹲下|身:“牛奶。” “牛奶?”钟愿重复了一声,不禁顺口问:“为什么不是咖啡?” “刚领回来的时候一眼看过去比较白,就叫了牛奶。” 钟愿笑说:“那以后可以考虑再给他配只‘咖啡’。” 程佑轩撸着猫背的手顿了一瞬,随即起身说:“的确可以考虑。” 他给钟愿拿了双新拖鞋,转口问道:“我记得家里还有牛排,就吃这个?” “好,”钟愿点了点头,“我什么都能吃,特别好养活。” 程佑轩淡淡笑了下,转而往厨房走去,顺便叮嘱:“那你和猫玩会儿,好了喊你。” 钟愿应了一声,抱着猫进了客厅。 他猜想程佑轩家里的设计应该是他自己做的,因为到处都好像能看出程佑轩的影子——井井有条,平淡整洁,整理得一丝不苟。整体色调以白色和原木色为主,小沙发旁便是工作台,钟愿一眼能见到放置在桌上的眼镜。另一边书橱占据了一整面墙,抬头往上一看,就能看到半开放式的卧室。 钟愿快速打量了一圈,很快收回视线,抱着猫坐到沙发上,边逗着猫等待。 程佑轩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喊了声钟愿的名字。他踱步到餐厅,程佑轩正好端出两份装盘精致到堪比西餐厅的牛排。 “我突然也不是很想再去吃那家网红西餐厅了。”钟愿调侃说,指的是今天他们原本预约了的餐厅。 “还没吃就知道了?”程佑轩坐在他对面,看钟愿切下一块放进嘴里后,问了一句:“怎么样?” 钟愿细嚼慢咽了数十下,咽下后欣然道:“很好吃,我是说真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我完全对那家餐厅失去期待了。” 这彩虹屁反而让程佑轩微微赧然,他轻声道了句“谢谢夸赞”,也开始安静地享用起晚餐。 一时只剩下轻微的刀叉碰撞声,两人不多时便解决了一桌的牛排、色拉,和汤。钟愿心道不能白吃白喝,便自告奋勇要收拾,虽然也只是将碗碟放入洗碗机。 一道在水槽前洗了手,程佑轩问:“要来杯咖啡吗?” “好啊。” 钟愿将双手擦干,跟着程佑轩到餐厅的另一边,一处单独放了三台咖啡机的柜子。程佑轩开了下面的柜门看了眼,说:“我家的咖啡豆都是偏苦的,可能不是最合你的口味。” “没关系,”钟愿斜靠在一边,“你家有牛奶吧,我可以倒些牛奶,配个我习惯喝的口味。” 牛奶听见了他的名字,还以为是在叫他,殷切地过来蹭了蹭钟愿的裤腿。钟愿蹲下|身忽然想到:“牛奶吃过了吗?” “早吃了,”程佑轩朝餐厅边的一处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出门前给他倒的,回来的时候已经空了。” 钟愿连“啧”了三声,戳了戳牛奶圆润的身体:“可真能吃。” 待他起身,程佑轩已经将咖啡豆倒入豆仓,顺手将咖啡豆的袋子放在一旁。钟愿一瞥,发现正是咖啡节时,自己送给程佑轩的那袋。 他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瞥了程佑轩一眼,随即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的豆子只剩了一半。 “都喝了这么多了?” “前段时间忙的时候喝得凶了些。”程佑轩交待。 钟愿“唔”了一声:“虽然我现在是个卖咖啡的,但我真诚建议,不要喝这么多咖啡,摄入过多的咖啡因对身体没有好处。” 柜子不宽,他们又肩贴着肩,离得太近,以至于程佑轩看过来的时候,视线都像是纠结成了缠绵。 咖啡机连续不断地发出极轻的嗡嗡响,却在当下寂静的空间内格外响亮。不知过了多久,声音猛然一停,程佑轩收回了纠缠的目光,轻轻地“嗯”了一声,倒出一杯咖啡后问道:“不先加奶?” “不了,”钟愿将程佑轩原先给他的杯子又放回对方面前,“偶尔也跟着你喝喝黑咖。” 两人各端着一杯黑咖坐回厨房外的吧台旁,牛奶贴着椅腿不住地向上伸着爪,程佑轩便将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牛奶缩成一团,惬意地张嘴打了个哈欠。 钟愿温柔地摸了把牛奶的脑袋,问道:“他几岁了?” “七岁。” 七年时间说长不长,却也不短,程佑轩神色柔和地望着牛奶,轻声喃喃:“那时候我计划着,以后的生活如果只有他陪着我走也好。” 蓦地,钟愿想问一句,那现在呢,还是同样的想法吗,却在潜意识中觉得,由自己来问对方的“以后”着实不合适,便没能问出口,最终只得换了一句。 “怎么会想到养猫的?” 程佑轩停顿了几秒,抬头瞅了钟愿一眼,才答:“那时候意识到自己不适合谈恋爱,正好朋友家里的猫生了小猫,就带他回家了。” 钟愿稍一思索,便猜想到那时发生了什么。他犹豫着开口:“分手的时候?” 谁料程佑轩闻言挑了挑眉:“你还真是能一言中的。” “怎么?”钟愿看他并没有因为提到前任而露出伤心的样子,反而一脸轻松地侧着身体,单手支撑着下颚。于是钟愿也似笑非笑地揶揄道:“是不能提的禁忌?” 程佑轩看着他玩味的眼神,撤了手,气定神闲地喝了口咖啡,说:“是怕你会吃醋。” 钟愿愣了几秒,脸上旋即荡漾开肆意的笑。他笑得往后倾了**子,立刻被程佑轩扶了下手臂:“小心!” 吧台椅没有椅背,下意识向后倒的动作也让钟愿一惊,心跳骤然加速。他道了声“谢谢”,在程佑轩松开手后睨着他,却觉得胸腔里剧烈的跳动怎么都平复不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钟愿才转过身体,以侧身对着程佑轩,就着原先被中断的话题继续道:“都是过去时的事情,那时候我又不认识你,还不至于因为这个就吃醋。” 话说完了,他又反应过来,自己也并不是程佑轩的“现在时”。 他在心中顿觉尴尬,想喝一口咖啡,才发现杯中已见了底。 表上指针也指向了“9”,钟愿说:“咖啡喝完了,那我也回家了吧。” 他并没有在这里留宿的理由。 程佑轩不置可否,抱着牛奶起身说:“我送你回去吧,这里离车站很远。” “诶,不用……” 话语骤停,钟愿本能地想回一句“不用浪费你的时间”,却忽地想起方才在咖啡店里,两人已就这个话题坦诚了一番,于是没有继续与对方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改口道:“那麻烦你啦。” 回家的路上一路畅通无阻,原本需要半个多小时的路程,从程佑轩家出来不过十五分钟就已经走了大半。 在离目的地四五条街的地方才第一次碰上红灯,程佑轩缓缓踩下刹车,忽然问道:“家里附近开店的话不是更方便,怎么会想到去这么远的地方。” 当初他第一次送钟愿回家的时候,也曾感叹过两边距离远,他虽有好奇,却没问过缘由,毕竟那时两人也才刚认识没有多久,一直到现在才顺势问出了口。 钟愿沉吟片刻,反问:“确定想听?真的是个很无聊的理由。” 程佑轩趁着信号灯转绿前快速地看了他一眼:“有多无聊?” “是真——的很无聊,”大约是自己想来都觉着有些无趣,钟愿不禁哂笑两声,才说,“大概三月份的时候,我还在做原先的工作,有天出门办完事后回家,走去公交车站的时候路过了那家店面。” 他停顿了少顷,周遭像是脱离了封闭的车厢,回到了那个绵长的午后。车外明明是晴天,鼻间却仿佛萦绕起雨后的味道。 他微微阖上眼,享受般地回忆。 “刚刚下过雨,路上到处堆积着或大或小的水塘。我不记得自己绕过了多少水洼,只记得实在太多,只能低头盯着路上走。树叶间时不时地滴着水,总是滴在我的脖子上,滑进领口,像经过以前大学里柳絮漫天飞的地方一样,蹭得脖后发痒,偏偏还抵挡不了。” 说到这,钟愿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前几天我刚好擦过鞋,低着头的时候,却能看见水渍不受控制地往皮鞋上溅去,尽管我已经努力地去避开。那时候就想着,天啊,晚上又要刷鞋了。” “——真麻烦。” “慢慢地天上出了太阳。然后,真的很凑巧,正好就到了那家店面门口。一大片水洼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差点就一脚踩了进去,回过神后试图绕过它,却在跨出一步后正巧瞥见,那上面挂着的一道彩虹。” 程佑轩目不转睛地注视眼前的道路,路灯亮得晃眼,却好似打下一片彩色。 钟愿轻笑了一声,继续不疾不徐地说着:“再抬头看的时候,就看见那家店面上挂着正在出租的牌子。” “——那时候我心想,就是它了。” 没再听见声音,程佑轩接上道:“然后就辞了工作,在那里开了现在的店?” “对,”钟愿失笑说,“后来被我外婆知道了,被她教训了好一会儿。” 程佑轩也随着他的话弯了唇角,忽然,他听见钟愿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了?” 钟愿不答,从兜里拿出了手机查看,在翻到三月份的照片后,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在见到程佑轩家时,会有熟悉感纷至沓来。 屏幕上显示的,赫然就是那栋别墅。 钟愿早已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拍下这张照片,也许是因为经过这栋楼时,它的外观一下子入了他的眼,便忍不住照了下来。 在那之后,他也没再关注这张照片,而方才在楼前的时候观察角度也不同,他没能记起,直到现在。 到了钟愿所住的小区门口,车在路边缓缓停下,月光透过挡风玻璃映在身上,清冷却柔和,化开一腔的怦然心动。 “关于这个理由,或许还能有个肉麻点的说法。” 锁上了手机屏幕,钟愿没解开安全带,只嗫嚅道。 程佑轩不明所以,眉梢微弯,问道:“有多肉麻?” “大约就是……” “老天注定,要让我在那里遇见你。” 才能让他在这本无交集的两方世界中,独独遇见了他。 第11章 九月的台风来势汹汹,不过下午四点多的时间,天已经暗了。 程佑轩不得不从工作中抽身,去打开客厅的灯。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客厅的大落地窗已能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连绵的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伴随着还不算太猛烈的呜呜风声。 一打开电视,是新闻台对这次台风的实时报道,提醒大家从傍晚开始一直到台风过境前千万不要外出,路面交通也会逐渐减少班次并停运,并且最好使用胶带在玻璃窗上贴上“米”字。 程佑轩早就给家里的窗户贴上了胶带,上午他给钟愿去过消息提醒,对方说会在办完事情后去店里贴。原本程佑轩想着干脆为他代劳,然而自己没店里的钥匙,只得作罢。 也不知钟愿贴完了没有…… 不知是不是因为拍打在窗户上的风声让他平白无故生出些焦虑,重新在工作台前坐下后,整整十分钟的时间,他都在对着设计图发呆,没有画下一笔。 丢开鼠标,他给钟愿打了个电话。 ——已关机。 重新对上拨号界面,没犹豫几秒,程佑轩起身迅速换了衣服,从玄关柜中拿出伞。关上柜门后,他想了想,以防万一又重新打开拿了第二把。 外面的雨已经渐渐有了滂沱的气势,哪怕程佑轩拿了家里最大的一把伞,平常足够完整地遮下两个成年男子,此时也已经挡不住狂风把雨往身上吹。不出五分钟,程佑轩下半身已经全都湿了。 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脚步,反而越发加快,眉心也皱得更紧,一直到他从飘渺的雨幕中隐约看见了“今日欢”。走近后,他看见店铺的玻璃窗上都用胶带贴好了“米”字,这才稍稍松下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钟愿不会无缘无故主动关机,能想到的理由无非就是手机没电。那一瞬间,程佑轩忍不住猜测,也许他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也许已经到家,只是还没来得及给手机充上电…… 然而所有的猜想,都在看见蒙满雨珠的玻璃窗后透出来的微弱灯光时戛然而止。 大门被锁上了,程佑轩抹去一片水珠,发现是从吧台后的休息室里映出的灯光。 他敲了敲门,没人应,再敲,才在隐约可见的墙上发现一道晃荡的影子。 前一天睡得晚,加上今天早起办事,钟愿刚往小沙发上躺下不久,准备补眠,忽然听见了响声。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错听,第二声响起来时,才确认是有人在敲外边的门。 出休息室后,在见到程佑轩模糊身影的瞬间,钟愿一时还以为是自己刚进入了梦境,分不清孰梦孰真。等他回过神来,赶忙上前开了门,把人迎进来。 只开了这么一瞬间的门,门口的地板就已经被浇湿,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的程佑轩自然无法幸免,衣服上布满了水珠。 钟愿连忙去休息室翻出一条新的毛巾,帮程佑轩擦拭,同时问道:“这鬼天气,你怎么突然过来啦?” 程佑轩任他动作,垂着视线反问道:“手机怎么关机了?” 钟愿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怏怏:“没电了……” “怎么没回家?” “公交车停运了……” 钟愿收回手,快速地抬眸瞄了程佑轩一眼,发现对方还戴着说是工作时戴的那副眼镜,镜片上也被乱飘的雨遮挡一大片。他将毛巾递过去,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轻声示意对方:“眼镜上都是雨,擦一下吧……” 程佑轩接过毛巾,却并没有摘下眼镜,他看见钟愿大腿根以下的牛仔裤颜色都被染深,显然不是在刚才开门的一瞬就能被淋湿的程度。 “刚才出去过?” 钟愿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裤腿,不以为意地剁了剁脚,说:“这不是手机没电了嘛……走到公交车站等了好一会儿,才被人提醒说是停运了,这才回来了。” “休息室里有放干净的衣服吗?”程佑轩又问。 “只有上衣。” 程佑轩不作声了,半晌过后,才好似微乎其微地叹了声气,又将毛巾递还给钟愿,说:“东西收拾一下,去我家。” “啊??”钟愿登时抬头,看向程佑轩的视线中还呈现着一片茫然。 “不然呢?你晚上准备怎么办?”程佑轩摘了眼镜,两人之间的视线交流瞬间变得更为清晰,也无处可避。 钟愿指了指休息室的方向,说:“休息室里有小沙发可以睡……” “晚饭呢?” “呃……” 钟愿停顿了好一会儿。在这个距离他家十几公里远的地方,他第一反应便是回到自己的店铺躲避台风,至于晚饭的问题,他更是想都没想。 此时被程佑轩一质问,钟愿莫名觉得自己宛如玩了整个暑假,在开学前最后一天被检查有没有写完作业的学生一般,对他的问题无所适从。 程佑轩一见钟愿的反应便知,对方根本没有考虑过晚饭的问题,不由有些来气。在面对钟愿时,他的冷静自持就好像失去了效力,所有的理智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而钟愿打量着他像突变的台风天一般阴沉下来的神色,知道自己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况且再在这里僵持下去的话,等外面的风再大一些,他们两人都无法离开咖啡店半步。于是他留了一句“等我一下”,往休息室走去。 随手把毛巾往沙发背上一丢,钟愿揣上了手机和店里的钥匙,关好灯,取出竖在伞架中的伞,对伫立门口,一直静静看着他动作的程佑轩说:“走吧。” “伞就放在这吧,我带了两把。”程佑轩倏然说道。 钟愿看了眼他手中的伞,不置可否,又将伞放了回去。 只是经过这么半个小时不到,室外的风雨已经比程佑轩出门时猛烈不少。到家时,两人的裤脚几乎都能绞出水来。 程佑轩向房内走了两步,见身后的人没跟上,依旧留在玄关,便回头说:“进来吧,怎么杵在门口?” 钟愿看着滴到玄关地板上的水,顷刻间明白,为什么刚才程佑轩进入店后一直站在门口,甚至没有挪动过一步。 他问:“有干毛巾吗?我先擦擦再进去。” 程佑轩未置一词,从浴室拿出一条足够把钟愿整个人包裹起来的毛巾,递给钟愿后,又上楼拿了一套干净的睡衣和没有拆过包装的内裤,放入浴室后说:“去冲个澡,把湿衣服换下来,衣服就穿我的,给你放进去了。” 钟愿手上动作一顿,紧接着抬高毛巾,遮住了半张脸,闷声说了句:“好。” 换下近乎湿透的衣服,钟愿将它们整齐地叠放在一边,快速地冲了一把身子。热水浇灌在身上,替代了闷热黏腻的雨水。钟愿不敢洗太久,因为思及程佑轩也同样挨了大半身的雨,现在可能还穿着令人不适的衣裤。 程佑轩的内裤穿在他身上有些偏大,睡衣是被洗干净的,应当只有柔顺剂的芬香。短暂的几分钟内,雾气笼罩了洗手台上方的镜子,钟愿抹去一块,见到自己正意料之中地通红着一张脸。 出了浴室,钟愿便听到程佑轩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手机充电线给你放茶几上了。” “知道啦!”钟愿应了一声,找到充电线后给自己的手机插上,随后踱步到厨房,见对方正好关火。 空气中散着淡淡的姜味,钟愿问道:“姜茶吗?” “嗯,”程佑轩盛了一碗,转身递到钟愿手上,“姜放得不多,味道不会很重,喝一碗。” “没关系,我不介意这个味道。” 钟愿接过,看他脸上已经没有架着眼镜,然而并没有换下湿漉漉的一身衣服,便催促道:“你也先去冲一把吧,小心着凉。” 程佑轩又简单应了一声,盛出一碗姜茶放到一旁凉着,擦过钟愿的肩膀出了厨房。 回到客厅,钟愿捧着碗抱腿坐到茶几和沙发之间,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坐着也不会有任何不适。 手机充进电后已经自动开机,通知栏里跳出一条未接来电,是一小时前程佑轩给他打来的电话。 姜茶的热汽蒸腾着钟愿的眼眶,表情有些发怔。 程佑轩也洗得很快,不多时便换了一套睡衣,绕到厨房将那碗姜茶一口闷后,踱步到客厅问:“晚上下点面吃?有汤能热**体。” 钟愿顺从地说了声“好”,看到对方身上的睡衣,再低头看了眼自己穿着的,不禁问道:“你家睡衣都是一个样式的?” 程佑轩本已转身,闻言又回过头,稍作回想后解答道:“之前买了穿着舒服,后来图方便就又买了一套不同色的。” 是程佑轩会做的事,省时省力,连重新挑选一套睡衣样式也嫌浪费时间。 不过现在在钟愿看来,不免有些像情侣款。 他没有表现出过于夸张的喜悦,只轻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两人回到客厅,程佑轩拿了工作台一边的眼镜布擦拭镜片,与钟愿说:“想看电视什么的话可以随意,冰箱和橱柜里都有吃的喝的。” 钟愿不置可否,见他戴上眼镜坐到工作台边,问道:“你要工作吗?” “对。”下午临时被打断,程佑轩需得抓紧时间把剩下的做完。 钟愿“哦”了一声,自然是不好意思发出声响打扰他,只得坐回沙发,开了静音打游戏。 除去源源不断击打在窗户上的狂风声,一时岁月静好,两人像是已经举案齐眉数年的老夫妻一般,各居一片天地,安静做着自己的事情。 钟愿偶尔抬头,悄悄看眼认真工作着的程佑轩。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对方的侧脸,映着电脑屏幕光的金边眼镜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下边是一认真起来就不禁紧抿的双唇,下颌的线条清晰利落,让人觉得过分的好看。 让眼睛充分享受完了,钟愿才复又低下头去重新游戏。 时钟悄无声息指向九点,程佑轩终于把这份明天截止的工作完成。他摘下眼镜捏了捏山根,起身倒水。 钟愿听见声音抬头看他,随口问道:“工作做完了?” “嗯。”程佑轩有些疲惫地应声,经过他时脚步停了下来,“在玩什么?” 钟愿将手机屏幕正对他:“前几天出的新游戏,挺适合用来杀时间。” 程佑轩点了下头。倒完水后,看钟愿又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短暂地蹙了下眉,开始没话找话。 “以后店里记得备些吃的,不然以后碰见这种情况,不是每次我都能去找你。” 钟愿从游戏中抬头,听见对方又说:“或者你应该直接来我家。” 低头沉默了片刻,钟愿嗫嚅道:“我不知道你在不在家。” 程佑轩这才想起,钟愿那时手机没电,根本无法联系到自己。 他有些懊悔于自己急切地说出口,却没有过脑子的话,对着电脑清了下嗓子虚张声势。再转过头时,钟愿已经换了个位置,坐到了离工作台最近的地方。 他张了张口,却被钟愿抢先一步。 “今天看你出现在店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我们第一次吃饭的那天。” 程佑轩沉沉地看着他,没有打断。 钟愿说:“那时候我就想,像你这样冷静又理智的人,究竟会有怎样的事情才能让你大惊失色。” “上次是因为工作,那这次是因为我吗?” 程佑轩手指微动。 钟愿凝视着他的双眼,在呼啸的风声中缓缓问道:“现在你喜欢我了吗?” 第12章 尽管钟愿表现出的样子是泰然自若,但实际上,连风声都盖不住他耳边自己的心跳声。 然而两人之中,率先受不住对视,移开了视线的人,却是程佑轩。 半晌后,他才给出了问题的答案。 “我不确定。” 大概到了风雨最为激烈的时候,暴雨噼里啪啦地一阵一阵打在窗上,淹没了钟愿一道轻声的嗫嚅:“啊……是嘛……” 但下一句,程佑轩听得很清晰。 “——那我可得再加把劲了。” 钟愿脸上的表情是淡淡的笑,这与他平常流露出的样子并无二致,以至于程佑轩一时分不清,这是对方在真情实感地为自己打气,还是说只是强颜欢笑。 这一瞬间,程佑轩觉得自己的语言系统突然回到了牙牙学语的孩童的水平,让他找不出语句来接这段对话。 僵持了片刻,程佑轩忽地瞥见钟愿摩挲着自己的手臂,便问道:“冷吗?” 钟愿抬眼看他:“是有点冷。” 尽管是台风天,室内依旧闷热,冷气依旧不停。人一平静下来,冷风就钻着空子朝骨缝里吹。 程佑轩找着台阶,将空调调高两度,起身去拿了一条薄毯给钟愿,顺便说:“晚上你睡楼上。” 钟愿仰头望去,上次他来时匆匆扫过一眼,与其说是二楼,不如说更像是层阁楼。至于具体是什么样子,他没登上去过,也不得而知。 “那你呢?” 家里虽然有其他房间,但没有第二张床,程佑轩只能说:“我睡沙发将就一下。” “那怎么行。”钟愿迅速说道。 且不说他刚被程佑轩二次拒绝,原本就是他因为台风不得已在这里借住,穿人家的吃人家的,哪还有把主人赶去睡沙发的道理。 钟愿抱着薄毯,回到方才蜗居的长沙发上躺下,一锤定音:“我睡这就行。” 程佑轩站在一旁盯了他许久,钟愿就迎着他无奈又灼热的目光气定神闲地划拉手机屏幕,直到余光从眼角溜出去,瞥见程佑轩坐回工作台前后,才稍稍转动身子,换了方向面朝沙发背。 手机屏幕上的界面停留在游戏大厅,也不知保持了多久。 大约是因为今天起得早,在奔波半天后又接受了风雨的摧残,坐着还不觉得,这会儿一躺下,钟愿就有些昏昏欲睡,没过多久就彻底支撑不住,在彷徨中握着手机睡了过去。 程佑轩在电脑前呆坐半晌,难得一见地任时间一分一秒滑过,自己却没做出任何行为动作。就连脑中的独白也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甚至倒退成了一页白纸。 电脑屏幕上还放着刚完成的平面图,程佑轩目不斜视地盯了少顷,忽然出声:“你的开业礼物……” 半晌过去,却没得到回应。 程佑轩转头看去,钟愿背对着自己,看不见肩背遮挡的地方正在做些什么。顶着一头深棕软毛的脑袋此时正枕在弯曲的手臂上,手指自然而然地搭着后脖颈,没被盖住的侧颈线条一路没入睡衣领口。 自己的睡衣穿在钟愿身上其实是有些偏大的,程佑轩刚才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再看,领口没能完美地贴合脖颈,肩线也松垮地搭在肩头偏下。钟愿用薄毯堪堪盖住裸露在外的手臂,加上方才发生过的对话,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程佑轩竟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了一丝寂寥。 心尖像是被人用一根细针慢条斯理地往里戳,疼痛弥漫得不剧烈,却无法忽视,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已经为这聚沙成塔的痛楚冒了满额头的汗。 程佑轩轻手轻脚踱步到钟愿身边,发现他的手机横躺在脑袋旁,屏幕上正显示电量低于百分之20的界面。程佑轩越过钟愿肩膀将它拣出,锁屏后插上了掉落在地上的电源线,搁到茶几上。 “钟愿?” 他轻轻拍了下钟愿的肩头,在被他挡住光源的地方,眼睫扑簌了两下,但人没醒。 在沙发旁站立片刻,程佑轩将两手分别插入钟愿的膝下和肩下,将人连人带毯地抱了起来。 上楼的几步路他走得异常小心翼翼,明明走过成千上万次,却一步一看,深怕不小心踩空,带着怀里的人一起摔了。到了二楼,把人慢慢放到床上后,他拿遥控器把家里的灯都关了,转而开了一盏地灯,防止钟愿晚上起夜看不清路。 做完这些,他才又在床尾坐了下来。 床尾正对着客厅的落地窗,此时被厚实的遮光窗帘遮挡,连树影都瞧不见丝毫。 “钟愿。” 不知静坐了多久,程佑轩轻轻唤了一声。 他微微弓着身,双臂撑在腿上,双手自然垂落在***,背影是罕见的软弱。 他没有回头去看床上熟睡的人,以至于此刻的低喃更像是自言自语。 “如果你不喜欢了,也会毫不停留地离开我身边吗?” 自从上次他在咖啡节询问过一遍后,这个问题便如鲠在喉,隐藏在之后所有的接近与试探下,直到方才钟愿直接问他现在是不是喜欢,才提醒了他这根刺的存在。 莫名地,他不敢在钟愿清醒的时候问出这句话,怕他回以一个“对”字。 程佑轩一直都知道,钟愿是和他不一样的人。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和钟愿开诚布公,就如他们相亲的那天一样,把所有的利弊一条条列举清晰,无论最终是分道扬镳还是并驾齐驱,他都应该头脑分明地将一切摆开在两人面前,不该有所隐瞒或逃避。 但他千分之一的不理智却在说:不行、不能问、不想问;万分之一的放纵在告诉他,只要不去挑动这根刺,他就能够继续享受现下的美好。 他成了一个冲动、任性、感情用事的胆小鬼。 也许正好是台风眼过境的时候,不知不觉中,窗外的风已经没了声音,平缓的呼吸声倒成了静谧中唯一的响动。 理智又在此时告诉程佑轩,不能再打扰钟愿的睡眠了,况且再在这里呆坐下去也无济于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又恢复明澈,轻声道了句:“晚安。” 拖鞋摩擦地板的细微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楼下。 钟愿缩在薄毯下的手蜷了一下,在彻底听不见声音后,双唇翕动,少顷之后才无声念了一句—— 晚安。 第13章 那声晚安过后,钟愿并没能做一个好梦。 在梦境中,他看见自己与程佑轩一拍即合,没有经过任何崎岖地走上了同一条路,却碰撞、推搡,这条路渐渐变得承载不住他们两个人。 随着轰的一声坍塌,钟愿惊醒了过来。 台风来得猛烈,跑得也飞快,只留下了漫天的闷热空气。 加上昨晚程佑轩调高了空调温度,钟愿觉着脖颈间闷出了些汗,遮光窗帘完全阻止了他分辨此时室外是明是暗,只能从床头柜上的闹钟看出,应该是天刚亮不久的时候。 周遭陌生的环境,让钟愿一时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卧室的风格与楼下相差无几,一边是一墙的书,另一边除了简单的装饰外只有一扇门,大约是衣物间。 钟愿左右粗略观察一圈,躺在床上呆愣着盯了会儿天花板,赶跑一半困意后才挪下床,正好瞅见睡在楼下沙发上的程佑轩。 他收回了想要下楼的脚步,转而趴在栏杆上望着楼下的人。 昨天程佑轩低喃的话他其实都听见了。 他睡眠本就浅,加上那时还没来得及消停的风声,让他仅陷入了浅眠,在程佑轩拍他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意识,但困意让他没能睁开眼,紧接着,他也没找到机会可以睁这个眼。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对自己一向认得清,所以在去咖啡节的时候,他向程佑轩推心置腹,说自己无法保证长久。 而此时,他同样不愿作出保证,却与那时又有了不同——他忽然不敢言之于口,不敢告诉对方自己究竟会不会选择轻而易举地离开。 最终结果就是,在这措手不及的质问面前,他选择了做一个不会被叫醒的装睡的人。 回忆间,楼下突然传来轻微衣物摩挲的声音,在静谧中显得格格不入,一下子就被钟愿捕捉到了。在他还没有在脑中计算出该做的反应时,近乎是本能地,他立刻躺回床上,装作还在熟睡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拖鞋踩上楼梯的声音,心里默默数着步数。但在只数到一半的时候,那脚步声一停,没过多久再响起,已经是朝楼下移去。 钟愿睁开眼,面前果然没人。他又睁着眼躺了一会儿,才装作刚醒的模样下楼洗漱。 “醒了?”程佑轩正在厨房,“家里有馒头有面包,想吃什么?” “面包就行。” “冰箱里有果酱,小刀在第一格抽屉里,咖啡正在烧。” “好。” 早餐的话题很快结束,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昨晚的事情,钟愿也没有质问出声,为什么明明他昨晚是睡在沙发上,却在一觉醒来后躺在了二楼的床上。两人之间的相处像是恢复到台风前坦诚相待,又隔着一段距离试探的状态——昨天失败的告白,和夜晚的喃喃自语,都好似被卷入这场台风一同远离,没有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造成任何的毁坏。 “对了,”程佑轩倒了杯咖啡,忽然问道,“你后面几天在店里吗?” “都在,”钟愿正往切片面包上涂着果酱,“这两天杜思思开学了,工作日店里只有我一个人。” 程佑轩应了一声,又听钟愿问:“怎么了?” “过两天会比较空,有时间去坐一坐。”程佑轩说。 “好啊。”钟愿自然不会不欢迎,说笑般道:“肯定不会没有空位留给你的,放心好啦。” 程佑轩也随着他的语气笑了笑,在早饭前先踱步到落地窗边,一把拉开了方才为了不影响钟愿睡觉而保持原样的窗帘。 晨光倏地投入幽暗的房间,天空是一片清澈的蓝。 雨过天晴。 之后的两三天,钟愿过着按部就班的日子,和程佑轩的联络也每日不断。下午如果没有特别繁忙的工作,程佑轩会带着电脑到“今日欢”小坐,而店里没其他人时,钟愿就同样捧着一杯咖啡,与他聊些闲。 这天程佑轩没说会不会来,店里倒是先来了位不速之客。 钟愿从休息室里出来,一眼见到店里的杨哲时,脚步猛然一停。 “爸?你怎么这就回来了?” 他还记得杨哲曾说,要在一直度假到九月底,这还只是中旬。 “诶,你出来了,正好。”杨哲也没回答他,趁这会儿店里没人,便直接大咧咧地喊:“你这有没有什么冰饮,不要咖啡,那个喝着嘴巴粘。” “没有,但是冰箱里有些棒冰。” 还是在那次停电之后,程佑轩和他一起去买的。 “哎行,就那个,来一根。” 杨哲才不会管是谁买的,他从机场出来后就直奔“今日欢”,早上的雨刚停,偏偏出租车没法开进这条小巷,他只得走了一小段路,出了一身的汗。 钟愿从冰柜拿了根棒棒冰丢给他,杨哲精准地接住,看清手里的东西后一脸嫌弃:“你就喜欢吃这种小孩子吃的东西。” 闻言,钟愿作势要把手上拿出的第二根塞回冰柜,小孩子般地朝杨哲伸手道:“那还给我,我自己吃。” 杨哲睨他一眼,转而就把包装拆开,熟练地把冰掰成了两半。 “度假太无聊了,”杨哲往椅子上一瘫,回答先前钟愿的问题,“没意思,就改签回来了。” “度假还无聊?”钟愿叼着半截冰,斜靠到桌边,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地说:“什么也不做只要晒晒太阳玩玩水,这还不惬意?” “这不就是因为天天都这样,过了一个多月难免会腻。” 说罢,他又抱怨了一句:“本来准备改上周末的飞机,结果来台风,只能改昨天飞的了。” “话又说回来……”杨哲一讲起话来像连珠炮,一点不给钟愿插话的余地。这会儿又忽然想到走之前两人吃的那顿饭,便问道:“你和老程那儿子处得怎么样?” 钟愿一直把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脚后跟点着地乱晃,直到听到最后一句才顿了一秒,继而漫不经心地侧身翻弄杨哲放在桌上的大包,回道:“还行吧。” 虽然现在碰到了个迟早得解决,他却尽力去忽视的问题。 不想和杨哲透露太多,他转移话题问道:“这都是给我带的东西?有些什么啊。” 杨哲对那三个字“哦”了一声,随后果然被转移了视线,帮忙将旅行包的口敞开,方便钟愿翻:“还能是什么,无非就是些咖啡豆。” “上次不是寄回来一些了吗。” “后来又搞到了些好东西。” 钟愿眉梢一挑:“什么?” “你绝对想不到!” 杨哲故作神秘,从包中翻出一个朴素的纸袋。那袋子上没有写任何字,于是钟愿也无法从中得知对方究竟在卖什么关子。 只见杨哲打开纸袋的口,露出里面数量不多的咖啡豆,给钟愿闻了闻,问道:“味道如何?” “有果香?”钟愿不是很确定地说。 杨哲打了个响指,说:“巴拿马的红标瑰夏。” 钟愿脸上持续了好几秒的震惊:“哪儿买的?” 这款号称世界上最贵的咖啡豆,只以竞标的方式出售,钟愿不曾想过竟然有机会能够品尝到它。 “度假的时候认识一个定居的老咖啡师,从他手里收了100克,给你尝尝。” 这么简单? 一瞬间钟愿的表情又有些一言难尽:“你不会被骗了吧?” 杨哲正要解释,却倏然被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打断,是店门口挂着的那只。两人同时往门口看去,瞧见程佑轩单手捧着电脑和文件走了进来,在视线与杨哲对上的时候脚步一停,随后喊了一声:“伯父好。” “唉哟,是小程吧,”杨哲言笑晏晏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多年没见过了,那时候你还在上大学呢,居然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程佑轩点头,站在门口踌躇道:“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哎,没有没有,”杨哲冲他招手,示意他不用拘束,“正好我也坐够了,你们聊,我不打扰你们了才是。” 钟愿无言以对:“这就走啊?” 杨哲朝他眨了下眼,视线一转已经起身收拾起包,把留给钟愿的咖啡豆都拿了出来。他单独挑出那袋据说是红标瑰夏的咖啡豆朝程佑轩展示了一下,说:“可遇不可求的豆子,待会儿让阿愿冲了,你们尝尝啊。” 钟愿望着被塞到手中的一小袋咖啡豆,又有些哭笑不得。 杨哲果然说走就走,一点没有留下来当电灯泡的意思,等收拾完东西朝两人道别后,便拖着箱子大步流星地出了店铺。 钟愿目送完,叹了口气后复又看向程佑轩,有些抱歉地说:“我爸就这样子。” 程佑轩丝毫不介意,揶揄道:“感觉看见了他当年雷厉风行的影子。” 钟愿苦笑了一声,又指了指手中的袋子问道:“可遇不可求的咖啡,试试?” “好,”程佑轩笑说,“是我有口福了。” 入口旁的玻璃窗边是一长排高脚吧台桌,最近程佑轩来店里时,尤其喜欢坐在这一排最靠边的位置。 他把电脑和其它文件分开放置在桌上,但没有打开,反而愣神望着眼前地上积攒着雨水的一小潭水洼。 乌云遮日,没能让他看见彩虹。 还没等他遗憾多久,咖啡香逐渐从身后飘来,钟愿端着两杯手冲的瑰夏坐到他身旁,将其中一杯推至他面前。 “一想到这豆子的价格我手都在抖,”钟愿软着声音抱怨,“希望没浪费了好豆子。” 程佑轩闻言淡淡一笑,在闻过咖啡香后挑了下眉,品尝了一口。 “别想这么多。”细细品味过后,程佑轩称赞道:“很香,很特别的味道。” 说完,他大约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前一句说了什么,心中出现了一秒的愣神。这五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着实让人觉得有些不协调,于是在钟愿没看见的地方,他给了自己一个自嘲的笑。 钟愿喝完一口,也同样面露赞叹。这与他以前喝过的咖啡好像都不太一样,属于咖啡的苦并不浓郁,其中独特的干果香更甚一筹。 比想象之中的风味更让人觉得惊喜。 钟愿品味片刻,这才轻松地自省:“有时候大概就是因为太过珍贵,才会思前顾后的,生怕一个细小的失误就带来影响。” 话音刚落,程佑轩偏过头看向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说:“你也变了。” 钟愿觉得有些莫名:“怎么这么说?” “还记得那天第一次来这里,你跑出来给我送咖啡豆,”程佑轩没有正面回答,“那时候,难道你也曾担心过结果不会如你所愿吗?” 钟愿一愣。 ——他没有。 悸动的心很纯粹,只是想接近,想拥有。而当喜欢在日常的深入了解中逐渐沉淀之后,倒像是参杂入了微乎其微的杂质,混在黝黑的咖啡液中发现不了,只有在品尝的时候才觉出不对味。 面对程佑轩的询问时的犹豫和介怀,以及他的不敢保证,恰恰成了另类的瞻前顾后,以至于他在此时才幡然醒悟,那天程佑轩的问话,其实从前半的题干部分开始就是错误的。 如果是原来的他,根本就不会去考虑未来不再喜欢程佑轩的可能性。 他喜欢程佑轩,并不仅仅只是最初的惊鸿一瞥。 他和程佑轩是不一样的人,在对待感情的时候考量的东西天差地别,但好在他们都足够坦诚。从正式见的第一次面起,他们就开始了解彼此,同时将自己剖析给对方看,所以久而久之,才能一针见血地指摘出对方的变化。两人并没有因为相性不合而消耗彼此之间的爱意,与之正相反,他们的感情是在彼此的融合中逐渐茁壮,逐渐让人失去自由,让人无法随心所欲。 在这点上,他和他的父母终究还是有不同的。 钟愿摩挲着杯沿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没有。” 程佑轩反应了片刻,才将这句回答和一分钟前自己以为不会有答案的提问对上,而下一秒,他又听见钟愿说:“其实是没有矛盾的。” 话题转换得突然,让程佑轩一时没反应过来钟愿指的是什么。 钟愿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继而真心实意地说:“我无法信誓旦旦地说以后,事实上,没有人可以对将来作出精准的预测,连你也不行。但我能做到的,是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明确地告诉你——我喜欢你,并且我希望这个‘喜欢’,是可以持续一辈子的。” 而为了这个“一辈子”,他将会竭尽全力,毫无保留。 只要杜绝这个假设,便也不会产生所谓的“离开”。 钟愿虽然平时对感情直言不讳,但从来都不会毫无来由,程佑轩很快联想到是因为那天自己的问题被对方听见了。 “那天你没睡着?” “迷迷糊糊中醒了。”钟愿说。 程佑轩不说话了。 对于自己隐秘于心的顾虑,钟愿已明明白白地给予了他解释,那他又有什么理由再畏手畏脚,被根本不知道会不会按照他所想来进行的未来所桎梏,去浪费时间在无谓的踌躇和纠结上。 既然想要的是一辈子,那就不能再晚一分一秒。 “钟愿,”他轻声唤道,“那天你问我的问题,现在我也能给你一个明确的回答。” “我是喜欢你。” “我们在一起吧。” 第14章 不知过了多久,两只咖啡杯都见了底。 “今天没出太阳呢。” 钟愿往前倾身看了眼天,有些悻悻地说道。 两张椅子不知从何时起并到了一起,虽不至于严丝合缝,但是是两人只要同时移动手臂就能相互触碰的距离。 钟愿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为无意之间的肢体触碰而失笑,他盼这天盼了好久,也曾坦然说过好几句喜欢,却在真正实现两情相悦时回到了青涩的青春期一般,连一个简单的指尖相擦都能让他迅速红了脸。 程佑轩侧过头看他,止不住的笑意盈弯了眼角,而他也终于获得一项资格,得以抬手在钟愿发上揉了两下。 钟愿摸着自己被轻揉的发怔了怔,下一秒转头望向程佑轩,而程佑轩也带着满溢的笑意凝视着他。他们在对方的眼睛中看见彼此,他们用自己的眼睛描绘对方,没有人觉得尴尬,只觉暧昧和缱绻在长久而深情的对视中源源滋生。 忽地,程佑轩动了一下,将钟愿依旧贴在脑袋上的手缓缓拉下。他攥着钟愿的手腕,拇指几不可见地在手腕内侧轻轻摩挲,拉至自己面前的时候,顺势将钟愿的手收入了自己另一只空着的手中。 钟愿在程佑轩挠自己手腕的时候便轻轻地笑了起来,他被程佑轩在他手臂上施的小力拽得往前稍稍倾了一下,随即很快地瞥了眼程佑轩的鼻子以下,转瞬又回到程佑轩的双眼。 程佑轩在他手臂上游走的手渐渐挪到了他的脸侧,先是用拇指按了下他的眼角,又将他侧边的发尽数撩到了耳后。 “你干嘛呢。” 钟愿轻声问。 程佑轩捏了捏他的耳朵尖,笑着没答。 “你要干嘛。” 钟愿又问。 程佑轩笑意更深,依旧没答。 他只是终于将手移动到了钟愿的脑后,然而还未等他做出实质的动作,钟愿便往前稍稍一倾身,双唇碰上了程佑轩的。 程佑轩在他脑后动了两下拇指,似乎是在指责他的急切。钟愿贴着对方的唇略微向上提了下唇角,他攥紧了对方的手,脖子后仰,让唇以更好的角度贴合对方。 克制如程佑轩,就连最开始的亲吻都像是时刻谨记不过分的原则,只是严丝合缝地贴着钟愿。他没有完全合上眼,于是掀起眼帘看了眼近在咫尺的人,近到能数清密长的睫毛,近到喷洒出的鼻息似乎能渗入对方的皮肤。 观察得太久,让钟愿有些不乐意了,他睁眼向后撤了撤,拿额头去撞程佑轩的,嗔声问道:“你做什么都是这么克制吗?” “也不是,”程佑轩反倒笑了一下,“得视人而定。” 钟愿刚想怼他一句“那看来我不是那个能让你不克制的人了”,程佑轩便在他开口之前堵上了他的唇。 抵在脑后的手稍稍用力,钟愿被迫仰头,程佑轩轻而易举地伸入他微张的唇缝。 蓦地,一条橙黄的暖光贴上靠窗户的桌沿,渐渐地,越过并排的咖啡杯、交缠的双臂,攀上了两人各自泛热的皮肤。一个红了脸,一个红了耳尖。 良久分开,唇角近乎垂涎。钟愿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和程佑轩额头相抵,好一会儿,他动了动脑袋,用鼻尖去蹭程佑轩的。 程佑轩被蹭笑,于是他变本加厉,有时是摩挲鼻翼绵长缱绻,有时又只是蜻蜓点水一触即分。片刻过后,程佑轩终于忍不住把住他的脸,说:“出太阳了。” 钟愿换成蹭程佑轩的手心:“好热。” 程佑轩轻轻笑了下,旋即又听钟愿糯声控诉他说:“你故意碰我虎牙。” 程佑轩将拇指按在他唇边,语调带上些戏谑:“不让我碰?” 钟愿摇了摇头,从鼻腔哼出了一声否定的嗫嚅,又仰头与程佑轩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你的开业礼物……” 分开后,程佑轩低声说了半句。 钟愿抬眼看他,小小地“嗯?”了一声。 “帮你重新设计一下店内的装修怎样?” 钟愿倏地想到当初自己说要在店里给程佑轩辟个小间出来的话,虽然他不知道程佑轩是否会按照他所设想的实施,还是很快地答了句“好”。 “基本上就是换换店里桌椅的位置,”程佑轩又说,“不用添加新的东西。” 说着,他打开了电脑,将进行到一半的设计图示意给钟愿看。 钟愿看见一旁标注的店铺大小,不禁问了一句:“这两天你来店里就是量这个了?” “趁你没看见的时候。”程佑轩笑着说。 “有这个必要嘛。”钟愿对他的偷偷摸摸故作生气地嗔了一声,又像是惩罚般,在程佑轩手臂上拍了一下。 而程佑轩笑得更放肆,趁机抓住他的手,瞥了眼身后问道:“为什么会把店名取为‘今日欢’?” 钟愿被他突然转变的话题弄得一愣,也向后看去,脸上莫名一热,久久没有回答。 看着对方变红的脸色,程佑轩觉着奇怪,有些好笑地问:“这么难以启齿吗?” “倒也不是……”钟愿收回视线正视前方,他在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没曾想过会把取名的契机告诉他人,这会儿被程佑轩一问,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但不至于难以启齿,所以他很快又说:“是来自一句词。” ——“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明明写的是淋漓尽致的艳情,却被钟愿温和的声线化出了一份淡泊素雅,然而唯一不变的是其中蕴含的直言坦荡。 不管未来如何,他所享受的是当下的激情与惬意。 只是下一秒,钟愿再次看向程佑轩,缓缓念道:“但我现在不想要这样的孤注一掷。” 程佑轩注视着他黑白分明的双眼,蓦然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们想要把握的当下,并不是飞蛾扑的火,并不是需要倾尽未来的一生才能换来的限定狂欢。 他们是准备走一辈子的。 程佑轩浅浅地笑了一下,钟愿便立刻知道对方是懂了。他晃荡着腿收回目光,在看到室外地上的水洼后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了?” 钟愿朝窗外抬了抬下巴:“你看。” 程佑轩应声往玻璃窗外望去。 阳光拨开云霭,檐上垂落的一滴水珠漾开平静的水面,又激起微乎其微的水花。荡开了阳光,也荡开了挂着的一轮七色彩虹。 第15章 钟愿和程佑轩去给钟梓娴扫墓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不用折点纸钱吗?” 程佑轩在钟愿家楼下接到人的时候,见他两手空空,疑惑地问道。 “不用。”钟愿拉开副驾驶车门,“她不喜欢那个烟味。” 程佑轩启动车子,说:“我记得现在的墓园都有统一燃烧的地方。” “烧了不还是有股味道的嘛。”钟愿轻轻笑了一下,有模有样地模仿道,“她那时候就说,‘等我死了别给我烧纸,拿到手都一股味道,摆束花完事了’。” 程佑轩也不禁被逗笑:“那要是在那里要用钱了怎么办?” 他这几乎可以说是只有老一辈的人才会说出的问题了,然而钟愿没有嘲笑他,一板一眼地说:“她说等她到了那儿自己赚。” 程佑轩没忍住又笑了两声,摇摇头没有再问,开上高速驶向了郊区的墓园。 阳光洒在身上惹人犯困,钟愿睡了一路,醒的时候程佑轩正好拐进墓园。 程佑轩余光瞥了他一眼,揶揄道:“时间控制得真好,一分一秒都不浪费。” “谁让我是你男朋友呢。”钟愿将话当夸奖照单全收,调侃回去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太阳照得火热,空气中却已经有了秋天的味道。 下了车,两人在墓园入口处问骑着推车的老人买了两束花。交付完新一年的管理费后,两人拾级而上,不多时到了钟梓娴的墓面前。 是一片比较新的墓园,周围还有许多空着的地方,每隔三个墓种植有一颗小松树,钟梓娴的墓正好是中间的一个。 “她说两边的墓会被枝叶挡住,就挑了中间这块。” 钟愿说着,和程佑轩一同将花束放在了钟梓娴墓前。 “照片也很看得出个性。”程佑轩说。 那是一张彩色的照片,钟梓娴女士正背着吉他,一手高举,俨然一副正在狂欢的模样。 “这是在她举办live的那天,我给她拍的照片,”钟愿说,“在她最终住院前没几天的时候。” 程佑轩怔了一下,再次看向那张照片,照片里的人除了下巴好似尖了些许,其他无论是发型、妆容、更是透过照片喷薄而出的生命力,可能会让某些没有疾病的人都自愧不如。 “你母亲……真的很令人钦佩。” 钟愿从程佑轩身后绕过他的背,在他另一边后肩的位置拍了一下:“那我替她说声谢谢,她一定很高兴从儿媳妇儿这得到如此评价。” 程佑轩挑了下眉,在钟愿眉心弹了一下:“儿媳妇儿?” “不然呢?还能是女婿?”钟愿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两声,还没停下来的时候就扯着程佑轩的手臂在钟梓娴墓碑前蹲下,介绍道: “妈,这我男朋友。” 末了添了句:“我很喜欢很喜欢他。” 程佑轩深深看了钟愿一眼,见对方朝自己看过来后又向墓碑努了努下巴,示意他赶紧跟着叫人。他陡然想到了当初两人谈过的称呼问题,不禁失笑。 当时两人费尽心思讨论,程佑轩究竟该叫钟梓娴什么,却都没有想到,如果他们能走到这一步,最终都只会有一个称呼是最合适的。 程佑轩望向那张照片,低声喊道: “妈。” 两人与钟梓娴聊了会儿天,钟愿向程佑轩分享了许多以前的事,直到蹲得腿都麻了,这才起身说:“让我和我妈单独聊聊?” 程佑轩应了声“好”,在和钟梓娴道过别后,便先行回到车上。 钟愿目送人走远后,又拆了一条毛巾出来,擦拭着钟梓娴墓碑上的灰。 尽管园区固定有人清扫,但他还是想要亲力亲为。 他说是“聊聊”,一时却只沉默地擦拭,直到整张墓碑都擦干净了,他忽地喃喃问道: “妈,当初你和爸结婚的时候,真的没想过一辈子吗?” 以前他和钟梓娴一同去那间酒吧喝酒的时候,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而钟梓娴当时给他的回答是—— “我在这里接受你爸请酒的时候,后来我们一拍即合谈恋爱的时候,都是深爱着你爸的,只想着能立刻和他结婚就满足了。至于‘一辈子’,人生这么长,我一向考虑不了这么久远的事情,大概是没有想过的吧。” 钟愿凝视着照片,回想起这段对话,却倏然摇头嗫嚅道:“怎么可能会有人真的不去想一辈子呢……” 人都是贪婪的,就好比当初咖啡店初见程佑轩,他想着,要是能和这个人交换到联系方式就好了;一起吃过饭后,他希望,这个人也能喜欢自己就好了;现在情意相通,他就希望,要是能和他一辈子就好了。 欲望永无止境,也无法受人控制。 也许到了老来,他就会想着——要是下辈子也能遇见程佑轩就好了。 钟愿收好了毛巾,再次看向钟梓娴。双眼因阳光微微眯起,其中神色却真挚又虔诚。 “妈,我想喜欢这个人一辈子,也想我们能在一起一辈子。” 这天正值十一假期的返程高峰,去墓园时一路还算顺畅,回程的高架却堵得水泄不通,幸好两人预料到了这个情况,事先预约晚上的餐厅时定了比较晚的时间,不然又得被餐厅拉黑。 路上,钟愿没有再睡,忽地提议道:“择日不如撞日,待会儿吃好晚饭去酒吧?” 之前因意料之外的停电没能去成,结果一下子拖到了今天。 程佑轩虽然不知他为什么今天忽然想去了,但还是立即应了一声:“好。” 等他们回到市区吃完晚饭,把车提前停回家,再出门打车,到酒吧的时候已经接近十点。 酒吧名字简单粗暴,就叫做“Music Bar”,处于闹市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但离程佑轩家说不上远也不算太近,大约出租车起步价的距离。 钟愿以前时不时来这里喝酒,酒吧的老板也与他相熟。只不过自从开了咖啡店后,生活节奏慢了下来,钟愿整个人似乎都变得懒散起来,来这里的次数也相对少了许多。 一进门,吧台后的老板抬头见是他,便热情招呼了一声:“愿!好久不来了啊!” 钟愿脚步一停,回头看了眼挑起眉的程佑轩,忙不迭小声和他解释:“老板是外籍华裔,就喜欢喊人单名……” “我像是这么容易疑心的人吗。”程佑轩笑了一下,手上蹂躏了一把对方的脑袋。不过末了,他又故意加了一声称呼:“愿。” 钟愿脸一红,忙挪开了视线。 老板也看见他身后的人,大声问了一句:“Boyfriend?” 下一秒见钟愿朝他肯定了一声,立刻吹了声口哨,问:“那是不是今天可以拿出那个酒了?” 两人已经在吧台前坐下,钟愿闻言冲他露了个深不可测的笑,转而和程佑轩说:“你点。” 程佑轩拿着单,只扫了一眼,随后看着钟愿说:“两杯百利甜。” 老板打量的眼神在两人之间巡睃了两个来回,立马似笑非笑地转身去调酒了。 “为什么会是百利甜?”程佑轩将酒单放至一边,侧头询问道。 钟愿漫不经心地左右转着椅子,说:“当年我爸见到我妈的时候,就是给她点了一杯百利甜,后来她就从没自己点过。那时候我就想着,以后等谈恋爱了,这家店要是还没倒,也来这里给他点一杯百利甜。” 老板听到了这声,立刻回头呛了一句:“说什么倒不倒的,我还要把它做成百年老店呢!” 钟愿闻言大笑两声,忙应着:“那我就等百年店庆的时候来送礼啦!” 两杯酒来得很快,老板先把其中一杯放在程佑轩面前,他托着杯子,却没有喝。等老板将另一杯也放下后,他不等钟愿碰到杯子就把手一伸,将自己手中的这杯搁在钟愿面前,侧着身含笑说:“请问这位先生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喝一杯?” 钟愿眼底的笑意几乎能溢出来。他说:“好。” 进行了一场好像没什么意义的酒杯交换仪式,两人在事后都不禁哑然失笑。 咖啡一起喝了许多回,酒倒还是第一次。 程佑轩喝了一口,他从没有喝过百利甜,因为觉着太甜,他喜欢喝烈一些的酒。不过这一口下去,倒是口感清醇,也没有感到腻味。 “奶油加威士忌。”钟愿倏地说着,执着杯和程佑轩的杯子碰了一下,发出一道清脆的响。 “明明是不能相融的两种饮品,在混合之后竟然能有这么独特的味道。” 他一手支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程佑轩。思绪随着回忆回到了那个还正值炎热的夏,他与程佑轩相见、相识,和程佑轩互相剖析和坦言,了解彼此。他们没有激烈的碰撞,只发生过细小如分子的摩擦。他们为适应彼此而改变,却也没有失去自己的本性。 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却完美地融合进了对方的生活。 将酒豪爽地一饮而尽,钟愿猛地把杯子拍在桌上,喊道:“再来一杯!换个大点的杯子!” 程佑轩和老板都不约而同地被他吓了一跳。前者罕见地愣了片刻,而后小声问老板:“他以前来喝酒也是这样的吗?” 老板冲他眨了下眼:“大概是因为喝了爱情这杯酒,要一醉不醒咯。” 说着,老板自顾自转身,留程佑轩在原处啼笑皆非。 他朝钟愿望去,对方一闲下来就开始转着身下的吧台椅,像小孩子一样,一手食指不住点着桌面,似乎还有些等得不耐烦了。 程佑轩无奈又在他头上揉了一把,默念一句:“醉鬼。” 实际上,一杯百利甜根本不可能让钟愿真的醉了,他只是开心,在向钟梓娴介绍过自己的男朋友后,在告诉钟梓娴自己想与他共度一生后。 老板在这家店里做了十几年,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钟梓娴和杨哲当年的场景,却也从这对母子口中听过不少,这会儿和钟愿一唱一和,给程佑轩讲了一晚上的故事。有些是钟愿下午讲过的,除此之外,还爆了好几条钟愿的黑料,惹得钟愿恨不能跨过吧台打他。过零点后,店里其他人陆续走了,老板就跟着他们喝了好一会儿的百利甜。 一直到一点多,程佑轩见钟愿眼皮耷拉了下来,在朦胧的灯光下都能看到他两片脸颊都有些红,便把他面前的酒杯抽走,向老板道别:“今天先到这吧,再聊下去他该睡在这了。” 老板大约也是第一次见到钟愿醉酒的样子,好奇观摩了片刻,活像参观动物园里的小猴子。然而程佑轩不由分说挡住了他的视线,提醒该结账了。 老板连着“啧啧”两声,装腔作势撸下两胳膊的鸡皮疙瘩。只是很快,他转口和程佑轩说:“今天这顿就算我请你们!以后两个人来别点百利甜了啊,亏死我了快!” 程佑轩听懂了他的话,道了声“好”。 钟愿懒懒地把下巴枕在程佑轩肩上,还记得和老板道个别。程佑轩扶着他,正要推门离开。 “轩!”老板又在后面喊了一声。 程佑轩僵了一下,他还是没习惯这种称呼方式,但很给面子地回了身。 老板说:“长长久久啊。” 程佑轩笑着说:“一定。” 绕出酒吧所在的角落,到大马路边,程佑轩正要打车,却被钟愿一把按下了手。 “醒了?” 钟愿甩了甩头,说:“我又没醉,就是一开始那杯喝猛了有些晕。” 程佑轩面露怀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声气,再次抬头看向马路望不见的尽头说:“那早点回家睡觉。” “哎,别啊。”钟愿却拦住他,“就这点路,散步回去好啦。” “散步?”程佑轩揶揄他,“你现在站都站不直。” “谁说我站不直了!”钟愿立马直起了身子,甚至踩着着人行道地砖的线走出去两米,回头炫耀:“看吧,我还能走直线!” 程佑轩无奈摇头,上前牵住他的手:“好好好,那就散步回去。” 夜晚不像有太阳的时候,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走了一会儿,钟愿猛地缩了缩身子,程佑轩立马问他:“冷了?” “还好。”钟愿往他身上蹭了蹭,抱住了他的胳膊,脸也往他肩头贴,“这样就不冷了。” 跟猫似的。 程佑轩摸了下他另一只手,的确还暖,便又揉了下头,拖着个人形挂件继续走。 因为沿着大马路,偶尔有车驶过,无法称得上是彻底的寂静,但好歹比车水马龙时安静许多。 风瑟瑟一吹,钟愿没来由地抬起头,正好瞧见几片树叶飘落。 “秋天了啊!” 程佑轩也抬头望了眼,轻轻“嗯”了一声。 只见钟愿掰起手指:“夏、秋、冬、春,之后就又是夏了。” 程佑轩不解地低头去看他:“别人都是‘春夏秋冬’这么数,怎么到你这就是从夏开始了。” 钟愿嘿嘿笑着:“因为我们是夏天遇见的啊。” 说罢,他脚步一顿,连带着程佑轩也停住了步伐。 他攀着对方手臂,凑上前去亲了一下。 一辆车骤然驶过,大灯打在两人身上,包裹了一圈萤黄。 钟愿定定地看着程佑轩,眼里含着明亮的光。 程佑轩用拇指摩挲他的脸颊,问:“真没醉?” “真没有!”说着,他又凑上去亲程佑轩,这回却伸出了舌头,轻而易举地舔开了对方的唇缝。 程佑轩觉得自己从他舌尖上品到了更甜的酒味。 被含了下舌尖,钟愿忽地笑了一下。腰被人箍着,他只得仰头向后退开,不怀好意地说:“这下真没了,全传给你了。” 程佑轩简直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好。 大概是因为一瞬间的沉默,钟愿立刻又问:“不信啊?” 程佑轩挑眉:“不信的话你要怎样?” “当然得跟你证明一下!”钟愿应得理所当然似的。 “那怎么证明?” 对方话音刚落,钟愿抿唇弯了下眼,像是窃笑了一下。 随后他喊:“那你听好啊!” 明明直到这句,他都一直是大着声讲话。反正路上没其他人,他就开始肆无忌惮,像是在蛮横地告诉对方自己真的没醉的事实。然而下一句,他却倏地降下了音量。 “程佑轩,以后还有好多个四季。” “我们要一起慢慢变老。” 第16章 事实证明,钟愿虽不至于醉到昨晚的事都是他在发疯,次日醒来时轻微的头痛还是告诉了他,这一晚真的是喝得有些多了。 身侧已经没了人,即使前一晚临时喝到了半夜,第二天程佑轩依旧能按照自己所制定的时间安排严格进行。 他闭着眼在床上缓解了一会儿,随后磨蹭到床尾往楼下看去,没有看到人,他猜想这个点大约是对方刚运动完去冲澡的时间。果然,没过多久就听到门开关的声音,程佑轩随即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对方正单手用毛巾擦着头发,不知是因为感应到了他的视线,还是习惯性地朝二楼一瞥,程佑轩忽地朝楼上看来,直直撞上钟愿的目光。 “醒了?” 程佑轩一转身直接踏上楼梯。钟愿一路跟随着他的身影,一直到他走到床边坐下,扒着人香了一口。 “头晕吗?”程佑轩将毛巾挂在脖间,揉了下钟愿的脑袋。牛奶不知何时也跑到了楼上,跳上程佑轩双腿,把脑袋凑到他的手下。 程佑轩觉着好笑,怎么还争起宠来了,便雨露均沾地也揉了揉他。 “还行。”钟愿晃了晃脑袋,从程佑轩手中接过牛奶。 “想吃什么?”程佑轩问。 钟愿瞅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多,干脆把早午饭并到一起:“意面。” “好。” 程佑轩应了一声,接着两人下楼,一个放下猫进了浴室,一个进了厨房。 两人在一起后,虽然他们都没有提到过同居的话题,但就像是心照不宣似的,钟愿默认了在锁上店门后走向程佑轩在的方向,而程佑轩也在自然而然中,将钟愿归入了自己的生活计划。 洗漱完,钟愿惯例先去咖啡柜旁弄咖啡,倏地出声道:“红标瑰夏喝完了!” 程佑轩从厨房瞄了他一眼,转身将意面从水中捞出,朝他回道:“一共也就没多少。” 话虽这么说,钟愿心中难免觉着有些空唠唠的,毕竟这咖啡喝完了就等于没了,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获得。不过这失落的情绪只持续了片刻,他就把那纸袋揉团丢弃,翻出其他咖啡豆煮了两杯咖啡。 不多时程佑轩也将午饭端到吧台上,给牛奶倒了猫粮。两人并肩坐在吧台前,叉盘很快各自碰擦发出交叠的细微声响,清脆得像那日门开时叮铃的铃铛。 “说真的,你就该来‘今日欢’旁边开家小餐馆,中间打通,能连带着我咖啡店的生意都翻倍。” 饭后,钟愿半躺到沙发上揉着肚子,拔高音量朝厨房里的程佑轩喊道。 后者收拾好碗筷,经过他身边时又揉了一把脑袋,一板一眼附和:“那只能把赵爷爷那家店给盘下来了。” 牛奶也一样瘫在另一张沙发上一动不动,钟愿便拿逗猫棒去挑拨他,口中接道:“那待会儿去店里的时候我就和赵爷爷说去!” “行了行了。”程佑轩见他还当真了,不免有些啼笑皆非,“做梦还上瘾了。” “好哦!”钟愿丢开逗猫棒拍沙发而起,猛地跳上程佑轩的背,强词夺理道:“你现在连我做梦的时间都管了!” 程佑轩被他压弯了腰,手却向后一伸,托着他的腿防止滑落。 他轻笑着说:“你是越来越肆意妄为了。” 像是教训,实际上一点严厉的语调都没带上。钟愿学模学样地往他头上蹂躏,转而又在他肩上贴近领口的位置咬了一下。 预料之中的“嘶”声没有传来,钟愿抬头看他,正好对上对方低垂眼眸的平淡一瞥。 他悻悻爬下程佑轩的背,心道这人真是不该克制的地方过于克制,却忘了去注意这故作冷静的人悄悄红了的耳尖。 下来后钟愿又一扭身瘫倒在沙发上,见程佑轩合上了手提电脑装进手提包,便问:“今天去店里?” “嗯,最近还算空。”程佑轩说,“等人都从假期综合症里恢复了就该扔工作来了。” 钟愿大笑两声,感叹还是他这样的“自由职业”好。 然而“自由职业者”钟愿还没乐多久,很快就听程佑轩又说:“现在是30分,你是不是该去换衣服了?” 钟愿一僵,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家居服,忙不迭起身去衣帽间换。 要说以前,钟愿大多数时候管理“今日欢”都是秉承随缘开门的宗旨,像他第一天开门营业的时候就是说开就开。原先他有定过固定的营业时间,然而这个范围经常随着当天突如其来的约定或耽搁而产生偏差,于是他干脆连店铺门上贴着的时间都撕了,倒也算是“碰上开店即是缘分”。 只是这最初可能会带来一股新鲜劲,等长久下去,就不利于店铺的长久生存了。 因此,在程佑轩晋升为钟愿的男朋友之后,就对他在营业时间上的散漫给予了严肃的批评教导,说从长远目光来看,他这样做不会对店铺有益,久而久之迟早会把手头的积蓄耗光。 实际上,在开业后,“今日欢”的确一直处于不盈不亏的状态。但只要还没到亏损的地步,钟愿就没有太当回事。 然而被程佑轩这么一说,钟愿也不禁开始思考起今后长期的发展,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把“今日欢”开成和隔壁那样的老牌咖啡店。再加上他和程佑轩在一起时,也不知不觉留意起了时间的规划。于是在经过一周观察后,两人他们就把开店的时间固定在了下午一点至晚上八点。 下午牛奶看家,两人从家里出发,走到“今日欢”时恰巧碰上赵老头正在将防风的罩子往门口的书上铺,两人上去搭了把手,末了钟愿丢下一句:“赵爷爷他说要盘你的店!” 说完,他一溜烟逃了几步,蹿到自个儿店门口去开门。 程佑轩落在后面和赵老头对视了一眼,赵老头“哼”的一声,扭头就朝钟愿吼:“一看就是你小子搞的鬼!” 钟愿开了店铺门,半截身子掩在店里,狡辩了一句:“关于店铺的还真是他说的!”话音刚落就不见了踪影。 赵老头眯眼望向程佑轩,后者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声。 虽说这句的确是他说的吧…… “小程你啊,”赵老头伸指隔空点了点他,“就跟着那小子学坏吧!” 程佑轩透过隔壁的玻璃门盯着摇晃的铃铛,像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低头轻笑了一下。 学坏就学坏吧。 * 现在店铺里的顾客靠钟愿和杜思思两人正好能够应付,有两三回人多的时候,程佑轩就来帮个忙,然而钟愿嘲他站在店里是越帮越忙,就一张脸顶在那儿,第二天店里可能就能排起队来,结果回去就被人教训了一通。 反过来得空的时候,钟愿就把活都丢给杜思思,自己挪到程佑轩旁喝咖啡聊天,惹得小姑娘嚷嚷自己干活还得吃狗粮,被钟愿用几杯咖啡轻轻松松堵了回去。 晚上送走最后的客人,钟愿让杜思思先行下班,和程佑轩一起做了些善后工作。锁好店门后,两人便一起散着步回家。 要是以前的程佑轩,一定会对这样慢脚步的路程嗤之以鼻,这在他心里等同于浪费时间,所以他才会选择一份尽量能够在家办公的工作。 然而在和钟愿在一起之后,他的生活节奏好似也被带得慢了一倍。 除去工作时间,他会陪着钟愿什么都不想地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放空冥想,会和钟愿一起像这样牵着手散步回家,有的时候甚至还会特地绕个没有意义的远路。 ——也不好说是没有意义。 因为是和喜欢的人一起做的事,和喜欢的人一起走的路,无趣会变成乐趣,浪费会成为享受,任何细枝末节都能够开出独特的花,让它的存在成为意义非凡。 昨夜回来时就起了风,今天出门的时候,程佑轩特地多带了外套,这会儿钟愿果然觉得有些冷,从他手里拿来外套穿上。 “还是你有先见之明。” “这叫未雨绸缪。”程佑轩又牵上他的手说。 “唔。”钟愿咂摸了两下,没觉出什么差别,心道算了算了,忽地转了话题:“我在考虑把我那边的房子给租出去了。” “怎么了?”程佑轩一下子低头看他,“这么突然?” 钟愿却朝他眨眼,理直气壮地答:“我不是一直都很突然?” 话虽这么说,但这毕竟不是能够和一句简简单单的“今晚突然想出去吃饭”之类的话同日而语的话题,钟愿只自己调侃了一下,很快就收起嬉皮笑脸,认真说道:“那边房子基本都是空着不住人,倒不如就租出去。” 这个想法时不时地出现在钟愿脑海中,而真正确定下来,就是在昨天两人去给钟梓娴扫墓之后。 见程佑轩若有所思,钟愿又说:“本来是打算先放置不管的,但是我好多东西都在那儿,最近一段时间经常会想起来要用什么却不在手边,也没办法立刻回去拿,还挺不方便的。快要冬天了,衣服厚重还不好拿,就想着之后一起寄过来。” 他说一点,程佑轩就“嗯”一声表示同意。 “空房子就这么放着难免会失去人气,收个租金还能补贴家用。” 程佑轩笑:“还挺贤惠。” 话音刚落,钟愿就作恶般在他手上拧了一下,完了自己也笑得不行。 肆意的笑声停下来的时候,他用拇指在对方手背上蹭了一下,贴着人轻声问:“你愿不愿意让我搬过来?” 程佑轩手上紧了紧,立刻回答:“我还有拒绝的理由吗?” 夜风习习,卷走了钟愿深深呼出的一口气,他没想到都这时候了,说这话时竟还有些紧张。 又好像有点熟悉。 回忆浮上脑海,蓦地,他就想起了两人最初吃饭的那天。 “估计刚才我心脏跳得跟最开始‘面试’时候一样快,”钟愿笑着说,“怪不得这对话这么似曾相识。” 程佑轩稍加回想也想起了当时的对话,脸上也是笑意盎然。 正好到了家门口,钟愿正要松手开门,手上却是猛然一紧。 程佑轩把他按进怀里,倾身在他唇上印了一个吻。 ——“那这回加盖一个准章。” * 这个季节,室内依旧闷热,开空调又容易过冷,自然的夜风吹得最舒适。程佑轩便开了客厅的落地窗,纱帘被风拂动轻盈地荡。 吃过晚饭,两人前后用过浴室,程佑轩说还有些工作没完成,钟愿便抱着牛奶进了一楼的房间。前段时间他把家里电脑已经给搬来了,程佑轩单独腾了一间书房给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房里游戏得正嗨,忽然听程佑轩在外面朗声喊他。 “来了!”幸好玩的单机,他马上暂停了游戏。明明到客厅就几步路,他还是小跑着去的。 “怎么啦?” 程佑轩从办公桌前起身,拍了拍椅背:“来,给你看样东西。” 钟愿照做了,程佑轩一手便顺势搭在椅背上,给他调出最终的设计图。 “今日欢的?” “对。”程佑轩应了一声,随即手指在其中一个座位上点了一下,“我的位置。” 他还记着当初钟愿的提议,不过当然没有做成单间。店内空间毕竟有限,况且,这个位置能够纵览整间店铺,无论钟愿在哪儿,他都能一眼看见他。 “柜台这边可以加个冰柜,现在下午人多,可以给店里添一些蛋糕或三明治之类的小食。吧台那块地方不用动……” 程佑轩依旧盯着电脑屏幕为他讲解,钟愿却从刚才看到设计图后就有些分心,稍稍偏过头,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身侧不过一拳距离的人身上。 程佑轩还戴着那副金边眼镜,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他脸侧的颌骨线条轮廓愈发分明。镜框溢着流光,也遮盖不住眼中熠熠。 今夜似乎特别适合回忆,纱帘倏忽飘起又落,犹如卷着人一起跨过了时空回廊。 那时他甚至还不知道程佑轩的名字,却在慌忙一瞥中就交出自己的心。明明当时还隔着鸿沟,如今却得以近在咫尺。 程佑轩很快意识到他的目光,侧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两张脸庞离得更近,钟愿忽然觉得那副眼镜变得有些碍手碍脚。他伸手捏在眼镜中梁的位置,程佑轩便稍稍低下了头,任他替自己摘下眼镜。 程佑轩见他不疾不徐地折好镜腿放在一旁,轻笑着低声又问:“怎么了?” 眼眉随笑而弯,钟愿凝视少顷,稍一仰头吻在他的眼尾。 程佑轩眼睫随之颤了一下,手很快离开了鼠标,转而按在钟愿脸颊旁。指腹摩挲的皮肤发烫,程佑轩倾**去吻他的眼,吻他的眉间,吻上他的唇。 两张唇严丝合缝地交缠,钟愿的双手不自觉绕到了程佑轩脑后。 良久分开,鼻尖依依不舍地互相轻啄,齿间逸出的气息杂乱交织着撞入彼此滚烫的唇间。两人沉默着深深对视一眼,都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欲望的汹涌。程佑轩眼眸一暗,蓦地将人从椅子里打横捞起。 钟愿紧紧圈住他,用鼻尖摩挲他的脸侧,忽然出声说:“那天你也这么抱我上去的。” 微哑的声音裹挟着温热的气息,轻飘飘落在程佑轩耳畔,程佑轩脸上镇定不易红,那耳尖却肉眼可见地更艳了一些。 钟愿又用虎牙咬他。 程佑轩的声音也哑:“哪天。”也不知是故意问还是真忘了。 “台风天。”钟愿说。 应当是故意问的。程佑轩像是就等着这句话一般,把人放到床上后说:“你装睡。” 钟愿用肯定的语气提醒他,他还以肯定的语气来指控。 被拆穿的人有些心虚,没有再说话反驳,把人拉下来径直吻上。 坦诚相待前只够他们用遥控器关上大灯,透过纱帘的月光携着一小束未关的台灯灯光,偷偷摸到了楼上。 钟愿在这件事上也一直很主动,他只是看着幼,早已不是什么纯情高中生。尽管面色已布了红,行为上却毫不扭捏造作。 他吻着程佑轩的唇主动坐上,炙热的呼吸带着愈演愈烈的喘息,在程佑轩的耳旁和肩窝之间来回游移,又在热潮中禁不住留下深浅不一的牙印。 程佑轩抱着他动作,与他的起落紧密配合。他在他耳边唤他的名,忽而又啄上他的耳根,与揉捏腰后的手一起让他的身上也漫遍潮红。 他们一同被酣畅的欢爱染上了印记。 钟愿在神识恍惚间撑着对方的肩抬起头,他面朝落地窗的方向,眼前倏忽一亮,忽然就品出了这般半开放卧室的好。 纱帘正被吹拂着小幅波动,像掀起帘般时不时露出背后的光。也许是路灯闪烁,也许是星月交辉,都让他心觉好似能眺望星辰,仿佛盛着银河坐揽世界。 他拥着他的世界,世界也怀抱着他。 思绪跑远,钟愿的动作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慢了。 “在想什么?” 程佑轩立刻察觉到了,低哑的声音在耳边轻语,像是在钟愿耳畔撞了一道钟,随着换了角度的动作仿佛能把人撞得魂飞魄散。钟愿惊喘出声,忙喊程佑轩的名。他顿时没了心思再去关注窗外的场景,只得匆匆去寻程佑轩的唇亲吻,在程佑轩肩胛上掐出一道道印,将呜咽和喘息都一齐并入程佑轩口中。 钟愿贴在床单上的双脚脚趾忍受不住地蜷起,没力气自食其力的身体轻微颤抖。下一秒天旋地转,他被程佑轩放回被间,在骇浪中抱紧程佑轩说:“在想你。” 浪潮停了一瞬,又立刻变得更为猛烈。 他在激烈中湿了眼,捧着程佑轩的脸,发出断续却坚定的气音:“在想我爱你。” 骤然加剧的晃荡中,程佑轩俯身和他接吻,用行动和言语告诉他:“我爱你。” 细碎又暧昧的声响迟迟未停,旋起一室浓郁的旖旎。一如纱帘不规则地翻动飘扬,挡不住缕缕燥凉秋风,也抵不住满厢湿热缠绵。 * 房子的事情执行起来无法操之过急,但钟愿已经雷厉风行地在几天内把自己家里的东西都整理打包。他的东西不多,不需要动用搬家公司,于是程佑轩挑了一个上午,开车和他一起去把东西都搬回了家。 钟愿家里也有好几台咖啡机,这么一来,程佑轩那个柜子就放不下了。他去原先的店家重新定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提前几天送到,搁在了单个柜子的一旁。 “他们也成对了。” 钟愿将最后一台咖啡机摆上去,又把自己所有的咖啡豆一同塞进柜门后,倏然幼稚地说道。 程佑轩后退了几步,纵览着这片仍然宽敞,却在这个瞬间变得热闹起来的地方,下一秒,视线就落到了回首望着他的人身上。 他做过许多室内设计的方案,其中不乏会有新婚夫妇购入的新房,也有老夫老妻退休后准备的新家;有单身客户为今后准备的婚房,也有独身一族为自己准备的蜗居。他能为对方设计出在环境、风格、价格等等方面做到最优善的方案,却无法为它贴上最灵魂的核心。 他在七年前设计了自己家的房子,在各个方面都自然是打磨到了最佳,他却莫名觉得,现在的这套设计才终于完美无瑕。 他搂住朝他走来的人,俯**和他亲吻。 等整理得差不多后,还有一会儿到“今日欢”的营业时间,两人一起提前往咖啡店走去。 最近几天接连下雨,今天好不容易停了,地上已经攒了好几处水洼。钟愿起了玩心,拉着程佑轩忽而左躲右闪,硬生生走出了贪吃蛇的路径。 程佑轩陪他玩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拉住人:“好了,玩上瘾了还。” 钟愿被他拽着偃旗息鼓,轻喘着调整气息,脸上止不住的笑意。 同样的阴天午后,同样的湿滑小路,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个人。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天,”钟愿平复之后忽然说,“你说今天会出太阳么?” 两人不自觉地同时抬头看了眼天,程佑轩道:“不一定。” 钟愿又定睛向上看了片刻,这才收回视线。 他没有过多惋惜,也没继续抱着期望,天气预报都说不准的事,他一人强求也于事无补。 然而当遥遥看见熟悉的店铺时,似有若无的阳光钻出云缝,钟愿倏地脱离了自己的本意,觉着心跳加速。他仰了下头,又望向店铺前的水洼。 走近了,钟愿停在那湾水洼面前,来回转了一圈,又再次抬头望了望,却没能见到自己期待的东西,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可惜。 “没见到彩虹呢。” 程佑轩闻言轻笑了一下,在他头上揉了揉,紧接着拿了钥匙去开店门,一边提醒:“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 钟愿怔了一下,随即弯了嘴角。他绕过那片水洼,跟在程佑轩身后,在心中情不自禁默念—— 是我忘了。 本就不是每一场雨都能在歇后生出彩虹,不过只是恰好站在这个位置,恰好受到阳光的惠顾,恰好与那片缤纷不期而遇。 就像我恰好在那天走过这条小路,又恰好在这间店铺前遇见了彩虹。 这么多的“恰好”,才让我遇见了你,遇见了意想不到的爱情。 正想着,垂落的目光瞥见程佑轩开门至一半,又忽地关上。 “但有些东西还是可以期盼一下的。” 钟愿不解地抬头,只见程佑轩转身站定在他面前,面上盛着暖黄。 ——他是能突破阴云的光芒。 周遭的阴霾在刹那间消散,钟愿听见程佑轩温柔的声线在清脆环绕的“叮铃”声响中缓声问道:“这位先生,接下来愿意和我一起喝一杯咖啡吗?” 钟愿眉眼微弯,笑着说“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