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不羡仙 作者:鹤望兰 简介:他为我著了功德簿、种了金莲花、破了无量劫,扬手一挥,九天的星月尽赠予了我。 他还说愿化作无知无觉的天地一角,只为护我永世欢欣如意。 我却摔了凤尾寒,撕了相思结,焚了酬和诗,和他成了天界最为显贵的一对帝神兄弟,死生不复相见的一双怨侣,从此音尘各悄然。 一切至真大圣、无量大神及诸圣众说:请大天帝回銮! 我却偏要亲自来走一遭:这人间的云是什么样子?人间的风是什么样子?知音流水,白头不离,又是什么样子? 一千年后,云海尘清,山河影满。 我才知道,原来这浮生一梦君同我,都是神仙未醒人。 /// 100万字文慢热 美强惨宇宙之主攻x九天第一绝色冰山圣子受 十九万岁的大天帝(受)穿越成了十岁的小孩,起点流升级打脸修仙,满级大佬虐杀新手村,以及和攻甜甜蜜蜜重续前缘的故事。 /// 微博@鹤望兰chloe 读者群160389592 第1章 因椿萱海外归乡 送爱子江湖开宴 我在哪? 深冬季节,千山万岭,寒雪素裹,不见一丁点颜色。 厚厚的雪地中,卧倒一个单薄的孩子。他身披雪白狐裘,头戴紫貂抹额,腰系一块鲜明厚实的墨绿玉佩。 可是当他睁眼之时,身上的所有珠玉宝饰已被抢夺一空,嘴里也被塞了破布团。 “啧啧啧,今天赚大发了!你们猜这小孩是谁?城里檀宗主的独生子——檀弓!” “檀弓?不是说这小子被送到海岛上学仙去了么?” “他爹过三百岁生日,应该是回来祝寿了。” “祝什么寿?这紫绂竹林一带都是妖怪,你见过比象还大的狮子老虎么?算这小子走运,没被它们吃了。” “今日运道来啦!我短命的小心肝。可惜不是个女娃娃。不然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强盗终于摸走了最后一件值钱物件后,打算杀人灭口。 大雪天其实并不僻静,路上还有两三行人,甚至一队商客,可是连一个过来看看的都没有。一群饿狼在黑夜中闪烁青色瞳光,伺机扑上,将这可怜的孩子咬碎分食。 就在此时,却见檀弓伤口自然弥合,可是那血落之处,演化种种庄严宝色,渐成一片金色莲花池。瑞彩虹霓摇曳,五色祥云飞彻汉霄。金光所到之处,像是纸上晕染开的墨痕,天地之间倏然就有了暖意,春来花开。 一个呼吸之后,河上已是浮冰融融,柳丝带黄。香风一吹,柳绵如几树烟一般。 花朵和柳絮被金色照拂之时,变化成一群寿鹿、仙鹤,鸾凤翔集。河床底部尖尖楞楞的丑石子,变成了闪烁缤纷的宝石。路上担柴行路的老妇人,转瞬间回到了娇美的少女年纪。 强盗们大叫奔逃,手上金玉丢了一地:“妈巴羔子!妖怪!妖怪!他才是妖怪!” 但是哪里走得了?金光之中杀意四起,飞来无数尖石,强盗们当即胸腹洞破,在地上爬了丈许,这才死去。 可是这一切异象的源头——檀弓身上的灵气涓涓流走,漫天莲花陡然破碎。 我在哪? 第二次自问之时,那属于檀弓的记忆已涌现出来了。 檀弓将地上的抹额和围领捡拾起来。他现在只觉得刻骨寒冷——他本是三十五重天的太微大天帝,那只有地位极高的神祇才能住的玉虚境,可从来没有这般严寒。 他对水镜一照,再展掌看其手纹——十九万岁的大天帝,竟然变成了人间十岁的炼气期小童? 这是梦境还是真? 这时陡然轰隆雷声大作,一声狮吼响彻寰宇。 那狮吼之声忽高忽低,一片密密匝匝的竹林前,一条紫红的血溪弯延流过,许多修士就地横尸。 天色已然暗改,半夜饱雨,河水高涨,雨水、江水、血水渐渐漫过脚踝。 一轮硕大圆月旁,腾空跃起一只通体玄英、面生四耳的巨狮。 另外一个人御剑而斗,他穿着蓝青色的锦衣,面对狮背,拍出一张符箓,四面张大,如兽笼一般囚住了巨狮。它竟不闪不避,任由符箓四处收紧。可是符箓甫一沾了它的身,便瞬时化为灰烬,随风消弭。 面对迅猛攻势,巨狮血红着一双眼睛,右爪迅即拍下格挡,几十剑来竟未伤它毫发。 寒月微光之下,御剑的男子身量高挑,戴着烂银打造的面具,只露出一双亮如寒星的眼眸。但仅凭半张脸也能看出他仪表非俗,真是世上无双,人间绝少的美男子。他的行止间带着养尊处优的贵气,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却一点跋扈的模样都没有。 下方的一群青年修士皆着白色道袍,看样子是在为空中那人掠阵护法。可是巨狮过于悍猛,不多时,那御剑的人便落了下来。 众修士见檀弓一个小孩闯入阵法,忙将他抱起带离现场。但见檀弓对身旁的激斗似乎漠不关心,更说不上害怕了。 一人一狮彻夜恶斗,无甚分晓,众人皆是彷徨无策,在原地只有跺脚着急的份儿。 那人正要重新腾起之时,檀弓的声音却扬起:“凡俗之物伤它不得。” 他将枝头几片梅花摘下,搓捻、系结成一块六角雪花状的飞镖,示意那人向狮子打去:“酆都北阴之物,需以物伤其目。” 檀弓神色俨然,一派成竹在胸的模样,几个吓哭了的女孩子还缩在他身后。 那人也是奇特,竟在这风急火旺的当口,不知怎的,尽信了这十岁小儿之言。 只见那人斜眼觑准,左手疾起,弹指击子,右手铁扇咄咄咄三下,鼓风助力。梅花飞镖极快、极准地刺入巨狮眼目之中,一声轰隆,正是它坠地之声。 音波浩瀚,震摇得许多人几乎晕厥过去。 众人连声惊呼叫好。回头一看,那贡献奇计的小孩子早已不见了。 檀弓边走边想:这不是梦,那是命中注定的天劫么? 他没有法力,原本身上带的火刀火石和纸媒,从来没在天上见过,所以都不会用,便摸黑前进。 不知过了多久才行至城关。 他是小孩子的身躯容易犯困,脸上却没有显露出半分倦怠。城门的督查使见来了个打扮光鲜的世家子弟,打叠精神,敬上三分问道:“小公子这是要入城去?”一面拿出参同宝鉴来。 檀弓应了一声,举止不徐不疾,任其照察。 这参同宝鉴一面照人,一面照妖。督察使举着照妖一面,见那镜上只是泛了一泓冷光,并无人影,笑道:“小公子可有通关文书?” 檀弓道:“并无,我本青州人士,入城回府而已。我名檀弓。” 檀弓已学会了方言,讲起来话来有模有样,无人怀疑他不是本地生人了。只是他气度过于不凡,无可掩饰,十分惹人留意。 天鉴宗有两个弟子,因为还有降妖之事,便先将要送给檀宗主的贺礼送给了他。 但见檀弓只是言谢,没有任何孩童真稚之语,不禁挠头:“这小孩,怎么倒向我们给他拜寿似得!” 督察使一揖到底,恭送檀弓出关入城。 夕阳橙黄,晚霞桃红,无人瞧见,参同宝鉴的照人一面频现寒光,亦映不出檀弓远去背影。 刚刚入城,檀弓便被家里的大丫鬟一把搂住了:“少爷,您终于回来了!老爷的寿宴上要给您择师呢!您再不回来,我们的脑袋都在脖子上搁不住了!” 另一个月白色衣衫的年轻修士路过,闻言冷笑:“就是你叫檀弓?呵呵,我早就听说你那破败身子,你也配修仙么?” 大丫鬟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泪光含怒:“徐道长,我家少爷和你无冤无仇,你凭什么说这样的刻薄话?” 那人是天鉴宗的大弟子,笑了几声,凉凉酸酸地说:“实话听不得?这种靠关系走人情扶不起的烂泥,我们天鉴宗是不敢要的,别以为仗着你爹有几分薄面,你就要乌鸡变凤凰,还去攀太清仙宗的高枝儿!” 檀弓回到府上时,已是乌云满天,半遮明月。他从西角一门进去,通传的众仆见了是檀弓,无不面露讶色。 青州城中,河道密如蛛网。檀氏乃五大丹道世家之一,以其独制的紫火淬元丹雄踞中洲数百年。财势之大,以至于包囊了一整个抚仙湖在府中。众人在正厅祝过一遍寿后,纷纷移步登舟,到檀府中各处来游兴。 “诸位久等。”这声自丹田肺腑发出,无须发力呐喊,便能传遍十几条画船。语音甚是柔和,但中气充沛,一字字尽都清晰明亮地钻入耳鼓。 檀弓在记想之中细细搜求,这就是他父亲檀齐唯的嗓音了。 檀弓也不探身去看,只坐在席上,背靠屏风,耳听几路。 神仙六根清净,从来只吸风露。檀弓玉著搛起之物,还未曾沾口,便掩袖弃之桌下了。 可是他又不能暴露身份,便尝试去学人间小孩的模样。余光见一年齿相仿的邻座孩童,方尝了一片凉瓜,便忙吐舌咽水,于是檀弓佯作也不喜。 檀齐唯语意带笑:“我忽闻小子檀弓海外清修归来,不胜欣喜,特邀诸路豪杰英雄再续一杯,望不要弃嫌。“ 一旁的门客道:“老朽不知小少爷已经回来了,现在哪呢?” 檀齐唯招手笑道:“我也竟未见。弓儿,过来让为父瞧瞧,你长大多少?” 随檀父的手一伸一握,水面上微波起伏,霎时间十几张雕梁画船团团汇聚,中央悬着一张硕大的水上花灯。 帷幔随风掀起,檀弓恭身行礼。 檀齐唯气度英伟,容貌不弃当年俊雅之姿。他上下一视檀弓气度这般沉稳,满意笑说:“好啊,好…果真大有不同,夫人你说可是啊?”檀母及门下清客皆连连颔首。 众人皆坐到船沿边上,檀弓之船紧挨着父母。 来贺者多是世家大族、正派名门,檀弓见宾客的服饰举止皆大有不同。 大丫鬟向檀弓介绍说:“少爷您看,那左边两条船上,坐的都是西元赤洲的人:九玄门、三元府、十三煞殿,这些人你看头发脏脏乱乱的,老天保佑少爷可不要去他们那里。” 她向右边一指:“北凤麟洲呢,那便是天鉴宗、潜龙门、幽兰剑派、轩辕谷,他们男的大多长辫,女子就脸上盖着轻纱,听说除了嫁人给夫君看,是断不肯摘下来的呢。” “东芦鲛洲是妖兽住的地方。万兽门一些驭兽的门派,少爷可喜欢么?至于南华鉴洲就是太清仙宗啦!那可是天下第一大宗门呢!咦?太清仙宗怎么今天只来了两个小弟子?” 青州正处中洲腹地,交通十分便捷,许多小门小派也都来祝寿了。 她数都数不完,说得兴高采烈,却见檀弓脸上无喜无怒。她不禁纳闷:我们少爷从前的性子何时这般寡淡冷清了? 檀齐唯望了一眼铅灰色的天空,朱红、灿金的灯火映着一片夜云,孤摇摇地在偌大的夜空中跌宕。他不由蹙起两眉。仿佛天上那几点愁云残雾,已在一息间飞进了自己心里。他反身握了握檀母的手,不禁悲从中来,长长地看了一眼久未谋面的嫡子,举杯向众人说道:“各位今日远道而来,我尽地主之谊,与各位把盏言欢,尽乐一番,以答谢意。谅我今日饮酒忘形,中心摇荡,想起三个欲深谢的人来,将三盏热酒尽倾湖中,也算是尽心留意了。“ 檀齐唯拿起酒樽,泼至湖中道:“一谢天上诸神大圣。今日逢戊,戊不议事,戊不朝真,我千不该万不该于此戊日做寿。”说着又唤随侍:“再热一盅来!” 檀弓低垂双眸,静观其变。 檀齐唯效法前事,又泼一盅,一饮而干,涓滴不剩:“二谢海外真人,将小子檀弓调教至引气入体之境界。小子丹田内有离火精金两段灵根,让我大感快慰,深觉身后千秋基业可托。“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天赋灵根以驳杂者为下,但离火精金可互为辅弼之用,单灵根相较尚自远逊,无怪乎檀弓总角之年便能引起入体,初窥仙门。 “三谢各位师门,亦深谢在远未来之高真大能。犬子月末即满垂髫之岁,今日天下群雄汇集,我知此良机不可失,亦不可再来。愿为小子登途大道择一良师。哪位英雄若有此意,与敝痛饮一杯!” 檀齐唯双手捧樽,正身而立。而一旁的檀夫人指节泛白,却不敢去拉丈夫的衣角。 一时檀弓又成了众目独瞩。 玄静师太是檀齐唯的师妹,素来亲厚,她先摆摆手笑着捧场:“檀师兄望我做什么,我们幽兰剑派不收小子。只是弓儿自小就是这块料,我是知道的,所以现在我就收了他当我门下记名弟子!师兄那些灵丹妙药,少不了我这个做师父的份吧?” 九玄门的人立时冷笑道:“你幽兰剑派虽以剑术独步海内,但也太枯燥无趣了!小公子这般年纪,大都不爱这些。我九玄门的炼丹、布阵、制器、行医、驭兽、烧蛊、弄琴、语花、演卦有九种法门技艺,小公子入了我门,尽管挑!” 天鉴宗的人也发了声:“贵宗怎么总是躲在角落里耍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谅我们几个微末之辈,徒以刀剑之功比试,不出一百招必取尊上首级。” 九玄门冷哼道:“阁下先破了护山大阵,再言语不迟。” 天鉴宗气焰张天,一面着罗刹道人说十三煞殿非正道中人,一面又对博陵七子、清河五老说潜龙门、三元府是小门小户。 这些门派多有倚仗天鉴宗之处,气得再实,念及此处也都矮了半截。几番你来我往后,也都不言语了。九玄门众人也只是干瞪眼,也不好再说。 玄静师太掩口一笑,对天鉴宗泼冷水:“太清仙宗还没说话呢,贵宗就势在必得了?” 檀齐唯本属意太清仙宗,一为南华鉴人杰地灵,不似西元赤酷热难当;二为太清仙宗正在春秋鼎盛之时,只要入了内门,必然前途无量。 但一眼看去,太清仙宗客座之上只余两个年轻弟子,其中一个稍长的叫做姚云比,是雁行峰下内门弟子,不卑不亢地开了言:“晚辈本与雁行、昆吾二峰峰主一齐前来,不料中途在紫绂竹林遇险,才遣我二人先行来此。兹事体大,檀宗主恕晚辈二人未敢裁夺。况且本门引渡纳新的季节已经过了。望尊少待,我师不日将造潭府。“ 檀齐唯听了这样模棱两可的答复,十分失望。 这时九玄门中人忽然出声道:“檀宗主,只闻令郎天赋甚高,不知根骨如何,练不练得刀剑兵器?” 檀齐唯叹了一声:“不瞒各位,犬子天生有一段不足之症,自幼气虚骨弱。医者云……” 玄静师太惊呼一声,一杯热茶洒到了檀齐唯身上。 趁着檀齐唯反应的当口,玄静师太紧接着说道:”所以我也常说,这孩子需得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养着。况且丹师大多都金尊玉贵的 ,不是个大宗大派,谁养的起呢?兰因也是这般想法吧?” 一顿旁敲侧击。 姚云比一听,玄静师太长者之尊竟唤他表字,惊惶之下左右为难,可是也只重复着说:“家师不日便……” 谁知檀齐唯对她的圆场并不领情:“唉,静妹,你不必再拦我了!我不敢言这一生都是光明磊落的,可是此等大事,怎可隐瞒诸位英杰?岂非欺世盗名之举!医者云,犬子丹田匮缺,不宜修仙!” 一片哗然,众人惊掉了下巴。 所谓修仙者,夺天地造化,侵日月玄机,便是要吐纳灵气,存于丹田化为元炁。丹田匮缺者,修行之时灵气既存不住,元炁亦运不出。虽能引气入体,却无法动以化精、炼精化神、炼神还虚,更莫提还虚合道、位证真仙。 天鉴宗马上就坐不住了:“什么?丹田匮缺?那不是比废人还废人!” 那个先前嘲笑檀弓的天鉴宗大弟子本来没敢率先得罪人,这时忙一吐为快:“哦!檀宗主这时候才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差点就要被唬过去了。” 众人也立马改口,互相推诿,讲话颇为谦逊,说什么贵宗更适合贵宗大门派云云,哪有半点方才哄抢的样子。 檀齐唯听到这些话,虽然万分刺耳,但无可反驳:“众位周知,修士得子何其不易。我膝下只有檀弓一子,珍重非常。与我共饮这一盅者,我当以檀氏八成基业相让。我不奢想犬子成就大业,登仙成圣,只求他余生保个平安足矣。未审诸位尊意若何。” 众人一想檀氏那白璧如山的丹药、丹方、丹鼎,马不停蹄地心旌摇荡起来。 天鉴宗弟子脸色大变,和旁边的自家师父对视一眼——谁还和钱过不去呢?收这废物进来打打杂就是了! 另外一个太清弟子倒提着一口金刀,猛拍了一下姚云比,暗骂道:“你这柔而无断的性子何时能改!我看檀宗主像是快死了似得,等不到哪个能裁夺的人了!”见姚云比面无波澜,复问一声:“你是死了没有?快先应下。你若脸皮太薄,将令牌交我,我去跟他喝酒!檀宗主看着倒像是条好汉。” 檀齐唯最终也只是等到姚云比一句:“多谢檀宗主美意,一切全须师父裁夺,晚辈实未敢。” 檀齐唯没有办法,看诸门诸派皆低头不语,玄静师太也两腮赤红,正气得不轻。 天鉴宗弟子已一跃离座,五步上前,端起酒樽,就要饮下。 檀齐唯长叹一声,缓缓道:“请。” “檀宗主何必少待几日。” 檀齐唯忽闻一声却不见其人,环顾四周,不知何时飘来一条未见的花舟。又听那人低笑一声,用着扇骨轻轻一挑,船帷掀起,露出本来面目,是一个至疏朗爽俊的男子。他身穿流光暗纹的雪青锦袍,外罩一件银灰鹤氅。言语时仍侧坐着,鼻梁十分俊挺。 他用那扇子一开一合,天鉴宗弟子一个不防,便被其吹走了酒樽,稳稳地停在那人手中。 “檀叔叔,这酒卫璇喝得,还是喝不得?”言罢冲着檀弓眨眼一笑。 这才转将过来。 只见他转盼多情,言语常笑。一双眼眸幽如深潭,时起秋波。真是俊采神飞,朗光照人。 檀齐唯甚为惊喜,不由脱口而出:“好!” 来人是南华卫氏嫡子,太清仙宗雁行峰亲传首座弟子,名唤卫璇,表字璇玑。 不少年轻修士一齐欢呼:“是卫璇玑!”女修们则红着脸叫他“卫公子”。 天鉴宗弟子冷哼一声,刚说出一个“你”来,只听“嗖”的一下,他忽地双手捂腹,再也说不了第二个字了。 其实这并非是什么喂毒暗器,不过是一枚梅花飞镖罢了。 窗角之内,两位白发老人正然对弈,是昆吾峰和雁行峰的二位峰主。又有一个唇红齿白的孩童正往窗外探头呢。 檀齐唯不知其中缘故,不知二位峰主为何谴派卫璇代为出面,但既知卫璇并非意气行事,便不戳破。一番思忖后道:“请!” 卫璇笑意融融,微微抬颐:“承蒙檀叔叔看得起。” 他一语毕,衣袖掩着,作势要饮,却侧目低语传音问檀弓道:“你自己呢?想要哥哥喝吗?我听沈悖说,你并不喜欢修仙。人活世上,还是图一个快活自在。你莫怕人多,哥哥理会的得。” 檀弓未答,跨过两船,迎着卫璇的面,一揖到底:“见过卫师兄。” 卫璇微怔,不过旋即在一片叫好中,一饮而干。 第2章 东厢烛百感论世 林中斗狮口夺人 檀齐唯与卫璇一起,檀母拉着檀弓和玄静师太,五人一同弃舟登岸。得知卫璇要在青州留几日,檀齐唯便领着卫璇去到东厢住下。 檀母见到幼子归来,又哭又笑,她是个喑人,只能打手语说:“弓儿,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护送你的人呢?” 檀弓道:“我在紫绂竹林遭遇劫匪。同行者为了护我,皆已陨落了。” 他讲话一直都很简省,用词也高古,现在已十分尽力地模仿孩子的口语了。文白参半奇怪得很,可是最严重的问题是说完了才意识到,人世间的死亡似乎不叫陨落。想改口已来不及了。 檀母听了十分后怕,玉容惨淡,满脸是泪。玄静师太安慰道:“好了好了,嫂子别伤心了。咱们弓儿这叫大难不死,福必后至!” 檀齐唯觉得今日檀弓师拜太清,乃是开天辟地头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方才席上又多饮几盅,当下已醉得朦胧颠倒,需要卫璇搀扶着走下滑苔。 这叔侄二人一路有说有笑,甚是投缘。檀齐唯看卫璇一表人物,不过几十岁就已是南华鉴头角峥嵘之辈,位列琴剑公子榜第三,有“玉面银梭卫探花”之称,一醉之间便失去往日分寸,拍他肩膀笑道:“自剑北道一别来,我竟十年未见过贤侄你!家里头可给你讲过婚配么?唉,现眼下只恨我膝下无女……” 玄静师太眼瞧檀齐唯酒水糊涂,竟然这样突兀地学妇道人家做媒来,便友好地奚落:“齐哥这话好不讲道理,是怪嫂子没生养女孩了?嫂子,还不快把他的酒打醒!” 卫璇却笑说:“叔母和师太原该打我。是小侄如今见了小师弟,也只暗恨他无有姊妹……” 玄静师太被他的巧语逗得开怀大笑:“哎哟哟,瞧瞧你这个好侄儿哟…”檀夫人也破涕为笑。气氛一下子活泼起来。 檀齐唯一在东厢的绣凳上落座,便心事重重起来:“贤侄,想你父亲从前也常来青州,住的便是这间东厢……”原来檀齐唯、玄静师太、卫璇之父卫闻远幼时曾同在罗浮学仙。三人亲如兄弟姊妹,但到年岁一长,各自有事业了,往来少了许多。檀齐唯因此悲戚思念起来。 卫璇说:“家严身体安健,诸事平安,托赖叔父挂念了。父亲也常常同我说起旧事,说叔父不仅是丹学宗师,更是国之忠良,道之贤者。倘我能效叔父千分之一,就已是卫氏满门无疆之福了。” 檀齐唯听卫璇说得极其恳至,一点都不像客套恭维之辞,心中愧疚起自己身为叔父,没有教过他什么本事,便叹说:“我那些家藏的丹方、丹药不日便送到雁行峰去,贤侄到时候若对丹术有兴趣,我亲自上门教你便是。” 卫璇笑说:“叔父别心急,为何送到雁行峰去?小师弟虽入了我仙宗门内,可是具体拜入谁的门下还不好说。待到师弟入了门,再送过去助他修行亦不迟。” 他没有直接回绝檀齐唯先前“以八成家业相赠”的承诺,反而用了迂回巧妙的话术——送给小师弟就是送给太清仙宗。檀齐唯觉察不对,忙要说话,卫璇却说:“叔父,卫璇既然蒙你青眼,认得了是自家人,那倘再见外,才是伤了雅道。让卫璇实在过意不去,一心难安了。而且叔父若执意如此,让家父知了我坑拐自家人,那我八成是要被扫出卫氏的门户了。” 看檀齐唯眉目仍然纠结,卫璇叹气:“叔父方才还说同侄儿一见如故,这才一会儿,就要陷侄儿不仁不孝了!” 檀齐唯无话可说,对卫璇过于惊叹满意,对着檀弓摇头叹气:“弓儿,你以后要多和你卫师兄学习,方方面面都要学!” 玄静师太极为好奇。她见这卫璇端的是心窍玲珑、舌灿莲花,自己闲来常看些当朝的论美笺疏、志人小说,多有提及“卫公子璇玑”者,原以为是撰者夸大口舌,而今日所见其人流采光华,小说里的话竟不能描其一二。 那他爹卫闻远呢?其人何等冷心冷面,性情乖僻暴戾,最恶人情交际。这两人简直不像亲生父子。 她带的两个亲随小道姑,看见卫璇这样万中选一的品貌,忍不住一直黏黏糊糊地贪看,仿佛他是个黑洞一般,让少女们的眼光和心事都齐齐地跌进去、陷进去。萌动的春心都快撞出胸膛,她们一辈子可能都忘不了这一个晚上了。 玄静师太让小道姑倒杯茶,可那两个女孩子看卫璇看得眼都看花了,手忙脚乱,连连打翻壶碗。卫璇忙起身收拾,温温柔柔让她们别扎着手了,自己操持起茶具。 檀齐唯忙说:“贤侄,你快坐下,你是客人。” 卫璇笑说:“檀叔叔说的是主客之分,可是卫璇却不敢不尽叔侄之礼,这杯茶本来就是晚辈该奉的。” 他手法娴熟又优雅,壶水浇灌一起一落,这是表达对宾客尊敬的“凤凰三点头”。壶盖刮沫,斟茶斟七分,卫璇双手依次献给三个长辈,最后也给了檀弓一杯满的捂捂手,将那剩下的一枚梅花飞镖,贴在瓷碗之上,目光中蕴满笑意,心照不宣地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卫璇后来又说了什么,檀齐唯完全忘了伤感,眉开颜舒,抚掌朗笑。 玄静师太越看越喜欢,心中暗道:“不知卫闻远哪里抱的这样宝贝天才儿子?我倘有个一儿半女,怎么说也要和卫闻远攀一桩亲事!” 她一面想着,一面两手环着膝下的檀弓,可是所给的酥糖、香果等玩意儿,檀弓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皆拒而谢之。逗弄他说话,檀弓也多以一两字应之,虽无一错漏,但都是冷生生、硬邦邦的。 玄静师太将那瓷哨一丢,娥眉微蹙道:“嫂子,弓儿从小虽也静静的,不大爱动弹说话。可一旦有爱玩的爱吃的,抓到手里也跟条活龙似得,这愈发大的我认不得了。” 弓儿倒也像从别人家抱来的,玄静师太心说。 这时忽听得天上隐隐有雷声,紧接着瓢泼大雨倾泻下来。 卫璇听风辨形:在那风雨声中竟有掌声呼呼、铁杖嗖嗖,又有孩童尖叫四散之声,他脸色陡然一变。 他还未起身,一个浑身血污的仆从连滚带爬来报:“老爷!城外又有妖兽!” 檀齐唯一惊起身:“什么?”还未站稳,便一阵目眩神迷,檀夫人忙按住他,挥挥手示意玄静师太。 卫璇说:“叔母叔父稍安勿躁,卫璇去去就回。” 卫璇抢出门去,追至紫绂竹林之前。 忽地,一道白衣带血的身影在朦胧中闪了一闪,随即便倒在水泊之中。 “首座师兄……”姚云比抬眼一望,再难开口。就要站起行礼。卫璇知他癖性,忙说免了,掏出一个小药瓶为他疗伤,问道:“你们跑这里做什么?” 姚云比服下丹药,将气息调顺了才罗里吧嗦地开口:“多谢首座师兄救命之恩。回首座师兄的话,弟子与众师弟得知紫绂竹林妖孽已然肃清,便过来检清门内伤亡弟子。不料一道雷劈的天昏地暗…” 卫璇打断:“除了你还有谁?” 姚云比忙道:“含贞师弟早些时候吃饱了饭,说撑了肚子,理应也在城郊附近散步。那妖兽厉害得很,我未见其真身,只远远地听见它一声嘶吼,便伤重至此。但是师父师伯应该也在附近抓捕妖兽,一定会护含贞师弟周全,首座师兄万莫一时冲动,就这么闯了进去,便再难脱身了。” 卫璇没有这个冲动。 他先是眼观鼻鼻观心,耳听战况。他是巽风单灵根,但凡有一招半式变换改了风息动静,十里之内,如在眼前。 正在观听内想之时,忽听姚云比说了一声:“小师弟?这里危险,你快回去!” 檀弓踏雨而来。 论谁见了这样一个小孩,都会以为他是惊惧奔逃、外出添乱来了。 可是卫璇和檀弓已有过两面之缘,他在林中与巨狮愚斗一夜,忽然出现点拨迷津的,不正是檀弓么?身边还有人比他更熟悉妖兽习性的么? 于是姚云比见到异常“冲动”的卫璇,为了去救小小的含贞师弟,带着一个更小的檀师弟。 密林之中,竹海沙沙。卫璇一叠声唤了几声,都无有响应。卫璇是巽风灵风,他顿足细听,连冰河消融之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了,可是却再听不见凶兽异动。他心里虽是焦急,仍对檀弓一笑:“多谢小恩人冒雨来助我。也多亏你昨夜指点,我想那大狮子应当已没力气为祸人间了。我的表弟可能只是迷了路,没什么大危险。” 檀弓平平淡淡听完,然后只是说:“死要见尸。” 这句话讲的没头没尾,也不知道他是盼着狮子死了,还是盼着表弟死了。檀弓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卫璇听罢爽朗一笑,觉得这个孩子比头一回见面还要独特,让人想不上心留意都难。 卫璇听风指路,扇开数丛高竹。 檀弓的方位感强得很,在后头指了好几次捷径。 行至一片旷地前,卫璇远远地瞧见正有一个莲冠华服的小公子,长得像个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正蹲着不知在干什么,不是他的表弟王含贞是哪个? 卫璇刚要喊他又急忙住口,面上惊悸难掩。 原来王含贞的小身影伴着夜色,恰好挡住了面对着的凶狮。凶狮奄奄一息,被卫璇击伤的一目仍然汨汨流血,上面草草地盖了几片树叶,另一目中的血色忽明忽灭。 王含贞一手正给狮子喂水呢。 卫檀二人正背对他,此时若喊出来,则怕打草惊蛇,这妖兽垂死之际仍不可小觑;此时若是出招,又怕情危之下伤了他。卫璇擎枝拔叶,双手指尖各夹三片,缓步轻声寸进,蓄势待发。 王含贞拖着一株小竹盖在狮子身上,看了半晌心觉还需添些,便转身去找。狮子抬抬眼皮,并无动静。卫璇绕到狮身之侧,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忽地,一声惊天巨雷劈下,王含贞面前陡然现出一只长牙着地、目射紫电的巨虎来。他吓得颠倒神魂,转身拔足便跑,不想身后正撞到了起身长嘶的巨狮。 那狮子原是俯卧,看不出身寸,此时站立起来,竟有一丈之高。 王含贞一见那血口尖牙,登时着后跌倒,还不消回首顾那巨虎,已吓得泪流满面,哭声甚惨,险些昏厥。 在这前狮后虎,两相夹击的危急关头,卫璇纵身跃空,身手十分矫矢灵活,一手虚引,一手迅即挑出连发手中竹叶,各向三方。巨虎两目霎时皆盲,不成气候。那凶狮原已中过此计,此时已知抵挡,便一爪挥去,呼呼生风。令得竹叶立时调转回头,“嗖”得一下钉在竹干之上。 檀弓着地翻身至阵前,将王含贞往身后迅疾一揽。 明明是间不容发的危急关头,檀弓稚嫩的声音却冷如冰洲之石,一分一毫的波澜都没有,但又如金石相击一般凌厉刚强:“卫璇,踏南斗罡、北斗罡,与我念‘神龙协卫,大布阳晶’。” 卫璇腾跃空中,依约而念,只见漫天流火降下。卫璇长剑将二兽压于地下,檀弓手握叶刃,仰势扬手,动作行云流水之至,直直插入那凶兽眼眶之中,一道鲜血飞射出来,正斜飞溅在他抹额的眉心处。 两具兽尸都消弭在如墨夜色之中。 小公子满面血污,怔忡地看着檀弓,竟忘了哭,只呆呆出神。 卫璇将他拉过来好久后,他才知道抽抽泣泣地喊:“表台,侬要死了……”再从卫璇肩上移开,两只凄楚泪眼不住地看檀弓,只他瞧见,方才这神乎其神的少年抹额之下,似有金光闪现。 可是再一眨眼皮,檀弓早已不见了。 不远处的一道高深结界之中,两名兽人对着檀弓下拜:“大…大天帝?大司法……” 第3章 拨亿劫斗姆现光 横刁蛮王女作恶 檀弓的声音如罩严霜,中心冷透:“令尔等父君,守宫圣兽狻猊和狴犴来见我。” 他当即回到檀府,端坐案前挥毫徐书。 涂金的深腹香炉吐出袅袅的百合香来,仰莲底座上托一樽蹲兽。蹲兽昂首突眼,牙咬绣带,脖上系着五颗硕大铃铛,兽腰上缠着三条青釉锁链。 呼呼刷刷的两声,烛火一灭,隐隐地听见有锁链崩落之声。 檀弓将笔一搁。 屋内尚有九颗大如鸡卵的夜明珠悬于梁上,照得一方墙上一只身形如狮的巨兽的黑影来——这便是龙之九子之一——圣兽狻猊了。 狻猊听两只闯了祸的小兽匆忙来报,说什么有大神仙驾临人间,急忙要见他。他着急火燎之下,话都没听完,便赶赴人间了。 但见面前这高高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巴掌大的小孩,自己一蹄子能踢死碾死了。 这算哪门子的大神仙? 狻猊觉得自己被戏弄了,连原形都懒得露。他恼怒至极,那袅袅香烟,顿时化作一柄长索挥空而来。 可是他见这眼前尚在幼冲的小孩,却有临阵不危的胸襟气魄。 凶器还未近檀弓的身半寸,登时屋内金光大作,香烟铁索被甩回了墙壁之上。 狻猊惊不能言,骇不能语。一时间墙壁上狮影顿消,就像人滚下了椅子一般。好一会那影才又重现,不过这番却变了一个四肢屈倒、叩首俯跪的狮子。 来人若不过是个星君、元君,他尚能自矜一二;即便是七政四余,他犹能散淡相对。千想不及,万料不到,怎会是雷霆九宸高真之一! 这九尊大神地位,仅次于当今三界之主北极大帝,他们的眉心处皆有一枚神祇授印,乃是元始天尊初化天地时所赐。方才那道金光,正是神印所射…… 狻猊想起自己方才侮上所为,硕大一个狮子头磕得房梁都撼摇起来了:“小兽不识高明,冒犯天威!天神宪驾亲临,小兽有眼无珠,小兽圣前失瞻,特来领死!” 檀弓面无喜怒:“尔为何放纵手下,擅离紫微座下,殃祸人间。我见天地气运休否,日月星辰错行,酆都北阴岂业已大乱?” 他已沐浴更衣,眉间却还戴着一条轻薄抹额。狻猊看不清他眉心神印形状,本来不知是应该称呼“大帝”、“天帝”、还是“真君”。 但听他一声“紫微”,当今三界也只有一人这般直呼北极大帝的名讳了,吓得直打哆嗦,恨不能立时原地毙了:“大大天帝大天帝……” 檀弓写完了字,只是握固打坐起来,好一会才缓缓睁眼,重复问:“何也。” 狻猊这才从惊天大梦醒过来一样,想起是大天帝问他的部下为何在人界作乱,忙提上了气,整理形色。 原来因上界灵气动荡,酆都百鬼夜嚎,至于二十四妖宫则更是乱作了一锅粥。狻猊和狴犴的部众中了妖邪蛊术,才闯入人界惹下大祸。 檀弓听得事态如此严峻,攒起眉来。因想自己的魂魄流失人间,必定也与灵气动荡有关了。 看檀弓半天不说话,狻猊惶惑着伏身再拜:“小兽焉敢欺饰!” 这时狴犴也来了,滚身在地,咚咚叩头,忙说:“大天帝,北极四圣正在路途,顷刻接您回銮,您受惊了!” 他口中吐出一枚明珠,其中照见浩浩荡荡数百神仙,正在奔赶而来。一驾鸾车由天神侍卫,神龙翼轩,破开北海冰层,飞驰而来。 檀弓却摇头,将方才一直在写的诏书给了他们。 二兽见之大惊失色,愕然良久,但哪里敢置喙大天帝的决定,一步三叩首地退了。 屋子甫一亮堂,檀弓便“咳”地一声口吐鲜血,沾湿了画案上一沓黄纸。 檀弓道:“天枢,我已拟诏上达大罗天。事已至此,你再争执何时方休?” 只见彼时四下并无旁人,只有檀弓的识海波涛汹涌,传来阵阵音波,是一声金石交击般的清朗断喝:“太微,汝还是这般一意孤行!” 说话的人不是旁人,是檀弓眉心间的重台五瓣莲花状的神祇授印,名叫天枢。他是上三天的大司法,秉玉虚境清微天之戒律,约束众神。 方才狻猊檀弓夜谈之时,天枢正拘了檀弓三魂,咒曰:“横廓四维,拆拓八极。龙汉祖劫天尊无量度人,神目如电,无事不应。玉虚境清微天上星垣紫晨太微天帝道君,玩忽言德,亵乖道统,神督使者天仙章表,请罚玉京山。” 天枢怒从心头起:“速速返回天庭,莫在人界逗留!你身为至尊天神,岂可屈身下界,赤明和阳浊气何其之重,长久必然伤汝之神形,损汝之道体。”被他气得倒仰,又要以非常手段逼檀弓回去。 正在这时,烛火中却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女声。 屋内紫光大耀,伴随音声歌诵圣德,香花赞叹种种所行,真光大如车轮。 白玉龟台神獬宝座之上,一名女神手举金光如意,她相貌奇特,但是面现慈容,正是斗姆元尊,“中天梵气斗姆元君”、“北斗九真圣德天后”,又号“大圆满月光王”。 斗姆说:“帝神太微,你等乃大道之显化,与天地同久长,已然脱轮回而超劫运,为何一意下凡历劫?” 檀弓行礼说:“不可思议无上至真。弟子太微,拜见斗姆元尊。” “弟子一为观见人世魔精克害,邪鬼萦缠。愿意付众生道法,普济人民。广宣教化,令一切众生修诸功德顿、种诸善根,是故令知诸法假生度生;故令诸世间懃行三业,修福果行。弟子发弘誓愿,下凡当为利济众生。” “弟子二为终居玉虚境之上,未尝识人间疾苦,犹如坎井之蛙耳。大觉三十五重天之帝位,我不任胜。愿意日夜潜修,转凡躯而成圣体。倘弟子果有一尘不染之心,百折不回之气,于一切法中无有滞碍、击缚拘执,千载攻程圆满,证上乘果位,又何惮而不为哉?” “弟子三为倾天祸乱之中,普天群真皆为奸恶所蔽,令云牙子魏伯阳蒙受不白之冤,其满门弟子俱被屠尽。弟子愿意长留人界,决破诸疑,辩论真伪。” 慧香氤氲,智灯朗曜之中,斗姆露出慈颜笑容:“太微,你通达妙理,目广一切,功沾三界,德润群生。一片道心澄澄湛湛,为上三天无量无边一切圣众及诸真人之所绝希。你本可以取北帝而代之,为众星所拱,补裨造化,统制乾坤,总司五雷,运心三界。可是你可知,你唯唯无端多情,屡次心中忽动、心血来潮,以至于损害千秋道业,搁误度济众生之大任。” 斗姆口中念诵,二十个紫气凝结的道种文字,缓缓飞入檀弓心间:“由情故生忧,由情故生怖。若离于情者,无忧亦无怖。” “倘你在尘世中洗练千年,悟太上忘情之道,修成绝爱断欲之圣体,或可悟色尘空,烦恼、嗔痴、爱欲三事永忘,其心如石,再不动摇。领大慈大悲、无漏智慧。你可愿意?” “弟子愿意。” 天枢诵咒感应了斗姆元尊,本来以为她是来捆人回去的,没想到这万神之母竟然是个支持、甚至是怂恿的态度,当下大为震惊,忙要分辩,斗姆却说:“我所观见,帝神太微德佩高贵,为诸天众月之明,神化无方,令无数万邪自皈正,诸端祸恶化为尘。太微今时易地修炼而已,司法何虑之有?” 天枢只能说:“下神领悟了。” 斗姆点头,和雅微笑:“我欲将纯阳真君赐还于你。”露出忧容:“天机本来无可泄漏。但是我照见千年之后,三界将有一场浩大劫难,天象所兆,唯你可以救六道于倾亡之危。望你记之、挂之,系众生之劫难于一心,度十方大周法界无碍解脱。” 檀弓稽首顿首,表示志心已决。在一片玄黄正炁之中,斗姆毫光闪闪地离去了。 这一夜风雪饕餮,时有折松砍竹之声。翌日从城内的高台远眺,只见山空木短,隔岸巨石森列,开春的那点儿暖意又被生生地逼了回去。湖面上烟波渺渺,偶见几只舟子。 东曦既驾,清露沾衣,舟上旅人也都悠悠醒转。 “小师弟,你这个起了个大早啊。不再睡会了?”海晏蓝一掀船帷,竟看见檀弓正然对着旭日盘坐呢。 海晏蓝和海晏青是一对兄弟,哥哥性格文雅,弟弟爽朗也莽撞。 前几日为了檀齐唯的那杯酒,骂了姚云比一顿的就是海晏青了。 檀夫人本来身体虚弱,因为紫绂竹林的事,受惊过度昏厥过去。檀齐唯说今日若再见檀弓走了,未免伤心更多几重,也不忍见他母子照面依依惜别的模样,这才委托诸弟子带檀弓连夜回太清仙宗。 海晏蓝一想起檀弓幼小离家,不由地怜悯起他来。看这孩子礼数周全,只是可能是怯生了。与他闲聊,他只是粗应一句;予他吃食,他摇头不受。 海晏蓝生性平和,不至于同海晏青一般,觉得檀弓“怪怪的不自在”,只是目下有些面上尴尬罢了。海晏蓝就怕他别离伤情,怏怏不乐,想靠近些抚慰他,又委实不知如何开口。 “嘿,臭小孩。你要去拜师了,是知道太清仙宗什么个模样不知道?”海晏青大马金刀地走过来,拍拍檀弓的肩膀。 檀弓道:“倘有请益之处,请各位不吝赐教。” 见檀弓终于开了金口,海晏蓝长吁一口气。 “臭小子一上来就学了这套文邹邹的虚词?你想知道什么师兄告诉你便是。咱们的祖上可是出过一等一的神仙的,算是你有眼力,入了我们太清仙宗,以后得有大造化!”觑了一眼船尾的姚云比,掏出酒囊大口喝了。 檀弓问哪一个,海晏青道:“魏伯阳哇!你不会连他都不知道吧?那可别修仙了。” 檀弓眼帘微动:“魏伯阳是第一个从凡入圣的修士。”顿了一下:“他是我辈的楷模。我不知魏伯阳师承太清仙宗。” “你这么喜欢他去天光峰好了。魏伯阳就是天光峰出来的,靠炼丹起的家。” “不对,你来水瑛峰多好。我们兄弟两都在水瑛峰。既然相识就是缘分了,你去别的峰头不是人生地不熟的吗?我们慕容首座的大名,你总听过的。” 海晏蓝老实巴交:“师弟,你来水瑛峰我自然是欢喜的。只是我水瑛峰多修术法,不重刀剑,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脾胃了。天光峰主炼丹,昆吾峰主剑术,罗岳峰主刀术,水瑛峰则重术法符咒,神机峰多教养些器师,厉法峰下辖六府五庭,负责筹并宗内巨细。雁行峰……” 说到雁行峰,海晏蓝似乎颇为犯难:“雁行峰峰主赤书真人来去无影,所精之道也无有定形。卫师兄也总是萍踪浪迹……” 海晏青大笑说:“总而言之,首座和师父都不大正经,喜欢摘鲜儿冒尖儿…哈哈哈…”撞撞檀弓问:“卫师兄你见了吧?他怎么样你觉得?” 看檀弓讲话总是慢条斯理,海晏青连声催促,他才道:“见识丰广,敏而心细。” 海晏青大觉无趣,一个小孩怎么能迸出这样枯燥的词汇?便诱导说:“是不是很帅?讲话那么好听,又会哄人开心,对吧?你幸亏不是个小师妹。” 檀弓对这几个问句都很茫然。他对容貌完全没有概念,后面两句话更没听懂了。 海晏青还不罢休:“帅不帅?帅不帅?是不是帅死个人了?我听讲那两个幽兰剑派的小道姑,喝了他的茶,回家以后再不洗手了!” 见檀弓完全没反应,海晏青忙问:“那你喜欢他么?” 檀弓干脆说:“此话何意?” 他完全是在问什么叫喜欢,可是配上这冷淡的表情,像极了否认。海晏青向后一仰,哈哈大笑:“哥哥我总算赌赢了!这十几年终于有新入门的小弟子,说不仰慕、不喜欢、不对我们卫大首座垂涎三尺的了!” 海晏蓝觉得他胡闹,影响卫璇在檀弓心里的印象,便打起圆场:“兰因,水瑛和雁行峰隔得远,我不甚通你们雁行峰有何机巧,不若你来现身说法。” 姚云比不出意料地浇了冷水:“回蓝师兄的话。这一届的引渡纳新已经结束了,各峰若有不足数的才会再行从外门弟子中择选。弟子不知师父是何等心意,不敢代为打理。还请师弟回了宗门,再听师父们裁夺调度吧。” 海晏蓝直直就站了起来:“哎哟,你看他这人!” 海晏蓝忙拉着他坐了,笑着说:“兰因这话说的也在理。是我们在这瞎张罗了,小师弟还没说几句话。” 众人皆沉默下来。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海晏青还裹着一身被子,站在船头高声喊道:“哎!到了!到了!” 檀弓看不远影影绰绰地显出几重山,初见之时,愈近愈明晰,过了一会反倒满眼迷离,原来已入护山大阵中。 “不好!”姚云比一声惊呼。 一道白影只身飞入皑皑春云之中。从那极高的山峰上笔直坠落下一道墨绿色的孩童身影,姚云比疾速御剑飞至,一手揽过,调转驱剑,稳稳地落在那山脚之下。 檀弓一行也即刻登岸。 几个与檀弓年纪相仿的孩童,天仙似得从山顶降落下来。被姚云比接住的孩童,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了,就这样呆立着。 一个鹅黄色衣衫的女孩走出一步,拉拉那孩子嗔道:“你还不快谢谢姚师兄相救!” 姚云比问道:“徐慈师弟,你伤着没有?如何好端端地从高空坠落?” 徐慈惊魂犹未定,听了这话才忙说:“多谢姚师兄相救!多谢,多谢……”他说话原抖抖索索,说到后来,竟像陪笑似得:“我在上头一个人瞎闹,不小心失足跌了下来……” “黄师妹,那你是……?”姚云比疑心问道。 黄亦双头戴珠翠,蝉翼轻纱束腰,虽身量不足,但眉黛已有含粉风流、鲜妍痕迹。向着姚云比羞羞怯怯行了一个万福礼说:“我远远瞧见了就想下来救,到底还是没有姚师兄厉害。” 徐慈说道:“多谢师姐记挂。”环顾黄亦双周身女子,徐慈改口笑说:“多谢师姐们的记挂……” 姚云比未曾多言语,不再追究,转身离去时,正好显出身后舟子里的人来。 “蓝师兄!青师兄!”小丫头们都高昂欢跃起来。 一会的功夫,黄亦双就用眼神把舟子搜刮干净,忍不住就问:“卫师兄呢?卫师兄呢?”她身后的一众小姑娘也跟着探头问。 海晏青故意吓人:“死了,死在外面了。”觉得这些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甚是烦人,言罢缩头回去了,似乎不打算上岸了。也不理会孩子们的一片哗然、哭闹。 “不,不是的……”说话的是另一个男孩子。他不知何时躲到了海晏蓝身后,狠狠抓着海晏蓝的衣襟,只露出一小半张脸,就是王含贞了。 姚云比正色说:“不是的,首座师兄没有坐化。” 王含贞犹愤愤然:“不,不是的……” 海晏蓝蹲下来温颜柔声地问:“那不是什么呀?” 王含贞憋红了脸,小手一指说道:“不是的!他是被黄师姐推下来的!” 第4章 云海叠刀剑争鸣 仙山杳仁义襄露 黄亦双上前一步:“你——!” 王含贞迅即缩手,蹲着躲到了海晏蓝身后。 姚云比不得不问:“怎么说?” 黄亦双抢先落落大方地说:“不过是我和徐师弟在上头比试,一时间刀剑无眼,伤了他罢了。之前我看徐师弟不愿教师兄忧心,扯了谎,我不过是顺着他说话。怎么就你偏泼我一身脏水!师兄明鉴!” “你……你撒谎。你根本,根本打不过徐慈。”王含贞哼哧哼哧又鼓足一口气。 黄亦双冷笑道:“怎么?徐师弟你过来和我比试比试,给他瞧瞧!” 徐慈陪笑道:“师兄师姐,怎么敢?我着实是技不如人。不如将此事大而化小,弟子不想惊动师父们。” 姚云比思忖道:“也好。” 海晏青却拦了姚云比:“好什么?你这个怕事的,又要跑。” 王含贞拔刀相助一拔到底了:“你,你连他都打不过!”说罢放开海晏蓝,绕过黄亦双跑了大半圈,竟绕到檀弓身后,本打算一把将檀弓推出去,没成想檀弓下盘极稳,推也不动。他只得这么干巴巴地说了。 黄亦双这才打量起檀弓。只见檀弓戴着御寒的银鼠抹额,下佩一条朱红勒帛,其余打扮都平淡无奇,自问从未见过这号人物。但细细搜求去,似有耳闻,一番计较后说道:“哦?你就是檀弓?” 檀弓称是。 黄亦双寻衅道:“王师弟托大说,他的救命恩人头上有朵莲花,还会放金光,像个神仙似得。我看你是有,还是没有?神仙弟弟!” 她说着,就要上去揭檀弓的抹额。同伙的小女孩们也撸了袖子。 王含贞赶紧一个箭步冲了出来,拦在檀弓身前,紧闭双眼,以为黄亦双就要攻来,吓得瑟瑟发抖。 “哎?黄师妹这个阵势做什么呢?” 这个声音在王含贞听来,真真是春风拂面。他知道拉不动檀弓,只得将他的亲亲表台拉过来,抵挡在檀弓面前,而自己躲到檀弓身后去,享受两重庇护。 黄亦双立时收住了,俏脸生晕,深深万福道:“卫师兄怎么来了?” 卫璇笑道:“我不能来了?不过是脚程上略慢些。” 黄亦双笑着说:“我只是好奇,想看看新进门的小师弟头上,有什么金莲花没有?既然王师弟那样瞧不起我,不如让檀师弟和我比试一场。若他输了,就把卧兔儿给摘了,也叫大家伙都开开眼。” 卫璇笑说:“黄师妹此话未免有些不公允。师妹你入门已有五年零两个月,而檀师弟堪堪未开蒙矣。你若赢了他去,这是自然不说,自是应该;你若万中有一,失手输了去,岂不是天光峰无光,太清仙宗蒙尘?” 海晏青听说这话,“噗”得一声笑了出来。 黄亦双道:“卫师兄既说这话,那我今日一定要比这么一场。不然倒像我怕了他去似得。你说吧,要和我赌什么!” 王含贞慢慢地直起身子,这才冷静了,拉拉檀弓,看他眼风冰冷,如罩严霜,状若无意应战。倒是自己将他卷入这场无端纷争中,十分懊恼,他原意不过是实在意难平,眼见了檀弓也在,便顺口一说。 见檀弓性子不热络,王含贞不抱希望他会应下这种比试,倒不如自己了结了,免得教人难堪。 他急忙挥手,将胸膛一拍:“师弟师弟,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用不着你,我,我,我来会会她。” 徐慈走近檀弓,凑近了压低声音说道:“檀师弟,做兄弟的劝你一句。含贞师弟他有心护我,但言语上唐突了你,还请你不要介怀。王师弟与我们说起你,也都是以救命恩人相称。我们心里都敬伏你的本事。你若输了卖个面子倒好说,你若赢了,损害公主的金尊玉体,岂不是得罪了神朝,你需知其中深浅利害……” 檀弓方要开口说话,黄亦双便打断了说:“哦,我才想起你姓檀,怪不得方才就看你不顺眼,也不向我行礼。你们中洲檀家妄称什么丹道世家,你爹爹的紫火淬元丹也并非什么神妙丹药。我舅舅吃了以后固本培元不说,倒动摇了根基,才二百岁就殡了天。我早就觉得有猫腻儿,可我舅母和你爹爹是故交,强压着不说。那我今天就让你偿……” 黄亦双说话到一半,瞧见卫璇眼尾极轻极淡地扫了她一眼,便将话生生吞了回去:“那我今天非得和你比较比较了。” 徐慈陪笑道:“公主降尊纡贵和一个凡小子比试,倒脏了公主的剑!” 黄亦双把剑一扬:“再说一句,我拔了你的舌头喂狗!”徐慈这才哂笑不说了,只是一个劲冲檀弓挤眉弄眼。王含贞急忙去扯卫璇的袍子,让他出面解决。卫璇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檀弓向左挪了一步,黄亦双将剑就架在他的脖子上说道:“你要跑?今天你若不和我比一场,哪里都别想去!” 海晏蓝终究看不下去了:“黄师妹,你适可而止吧。” 檀弓说道:“我目下手无兵刃。可否许我去剑冢择一称手兵器,再行比试。” 黄亦双听他好似窝囊的回应,娇声笑了起来:“去吧去吧,我不欺负你。” “剑冢路远,没有太清玉令也是进不得的。如蒙不弃,不如用师兄这把戚速剑。”卫璇两指弹压剑鞘,一把佛青色的剑稳稳当当地落在檀弓手上。 海晏青见状拍手笑了,看着卫璇打趣道:“哟呵!你这个看戏的!” 黄亦双妒火更盛,冷哼一声:“有卫师兄如此奥援,你若还败在我剑下,可见你天资何其驽钝,是你中洲檀氏之耻,不若趁早就此离了太清仙宗,免得碍我的眼。” 檀弓向着卫璇点首,掂量了戚速剑的分量,虽然轻便,倒也脆生。 檀弓说道:“请。” “檀弓”原来在海外开过蒙,修为稍在黄亦双之下,本来也薄有几分取胜希望。 可是她身上那柄紫盖剑十分神异。 论理来说,她还未筑基如何能遣使如此狂风?能于掌中生风就已是上人之资。而那紫盖剑之上,风聚于彼亦散于彼,黄亦双此时也趔趄着,颇有些力不从心。 太清仙宗内的弟子们听说这边的动静,都纷纷从赶过来凑热闹,不多时便已人头攒动。看众也都起了性子,几个个子小的,张嘴着,瞪着眼,抻着脖子往下看。但狂风滔天,不能见二人形景如何,偶尔闪现几道神形,不过是檀弓正然闪避。终久教人没了意思。 海晏青道:“怎么着?弄鬼掉猴的。” 卫璇笑说:“权且耐住性子。” 紫盖剑自右边刺来,檀弓便略侧身,飓风随剑擦着臂膀过去。黄亦双被剑风牵动地向前一个踉跄,急用上三锋去刺檀弓手腕。檀弓负手执剑,只移步换影,半晌功夫,戚速竟不曾动。 他一行在等飓风自销,一行忖夺深浅利害。 天光峰弟子眼高于顶,向来万般皆下品,唯有炼丹高,峰内以弱质为美。果然黄亦双催动了几下紫盖剑便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见她如此不堪,便知是受了这“弱质”二字的荼毒。 正在话头,只见黄亦双忽然杵剑明显众人眼前。知是狂风消散了,众人缺缺的兴致又被提起来。黄亦双本欲携着狂风速战速决,故百般挑衅,想要勾起檀弓的急性,没有一会子知此法不行,便趁灵气尚未耗尽收了手。紫盖剑失了灵气,再想要催动运转,便重有千钧了。 黄亦双咬咬牙,对着檀弓说了几句刁蛮气话。檀弓不为所动。 只见眼前五道赤练飞来,檀弓立即退身退势,右手拔剑出鞘,身随剑转,摇挽了一个卷帘的剑花,暂且抵挡住赤练,退至台上边角之地,满把握剑,足分八寸,正直端定,凝神一志。终于摆出迎战之姿。 海晏青见到赤练,奇道:“这种妖魔之物也竟拿得出手!” 海晏蓝忧心,但仍劝了:“你不要瞎讲。”海晏青几句话塞在喉头,还是吞了。 那赤练从黄亦双袖中飞出,三道取檀弓项上,两道缠绵住戚速剑。檀弓身形闪烁,收转灵力,刷刷两剑挂招击在赤练之上,却如碰在云母上一般。 原来那赤练状如绢绸,质却坚比顽石。 黄亦双一振衣袖,赤练拂面而来。 檀弓疾行,仰势扬手出剑,剑芒过处,黄亦双腕处立刻滴下殷红的血珠子来。黄亦双抬手一看,又羞又恼。 只见檀弓不趁势再来,只是静默站立,好像待她认输的样子。黄亦双心中更添上一层怨气。便借赤练之力腾空跃起,教檀弓无处可逃,更能寻处下手。但檀弓看去,只觉她立于半空,凭借赤练之力,就算勉强行动几步,亦步履虚浮,满是破绽。故他横剑胸前,引来三道赤练,挣弄了几回。 黄亦双以为他动弹不得,冷哼一声,又恐让戚速剑脱出,便再覆了两道。 掌坛先时言明:手无兵刃者亦为输家。 但见檀弓深锁眉头,似深恐之,便愈发得意。但夺他剑来亦不觉得解气,便顺势一个空翻,再想补上两招。 她看檀弓竟也不戈挡,忽觉有异之时,业已千迟万迟。 因黄亦双自空翻过来,赤练松弛,檀弓略一收剑,挽上几道,便将黄亦双生剌剌地拽到眼前。 只见他一折剑柄,戚速剑碰着赤练,如同磕在麻石上一般,早已不中用,长剑断成两截。 黄亦双双目圆蹬,惊不能言,再反应过来时,檀弓已绕到她身后,手持断剑架在颈上,剑寒四射,离耳四寸之处。 檀弓道:“望祈恕罪。” 他面无喜色,眼神凛冽。 台下瞠目的众弟子之中,只有卫璇目不旁移,神色一如檀弓,宁定无波。 海晏青带头喝了一声采。旁观者多与黄亦双有些宿怨,初时不敢表露,此时人多情热,便一齐放荡形骸,哄笑起来。 待喧闹渐渐歇了,黄亦双也回过神来了。 她满面羞愤,咬着牙丢了剑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却被海晏青挡住去处:“公主走得太急了。方只说待你赢了要如何如何,还不曾许过如今你输了,待如何呢?檀师弟?嗯?” 黄亦双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海晏蓝有些可怜黄亦双,便道:“算了吧。小孩子家家闹着玩,还能有什么当真的输和赢?” 海晏蓝一直认为自己口拙,便问卫璇道:“你卫师兄也是这么想不是?” 卫璇说道:“这由不得我的意思。” 姚云比说道:“黄师妹不如罢了,宗内这攀比斗殴的风气不可滋长。” 黄亦双呼了一口气,定下心神,心想自己堂堂公主之尊,还能这样小气么?便说:“说吧。算本公主折两个钱,赏你的,不要客气。” 黄亦双这句话一出,人声沸腾。 海晏青道:“哟,好骨气。檀师弟,你可有福了,她可是神朝正正经经的皇孙女儿,你要一座城池也要得!” 徐慈说:“檀师弟,眼皮子未可太浅了。黄师妹极受圣宠,眼下连天光峰峰主玉阙真人都要敬她三分。依我不若求娶之……日后天材地宝还不是因有尽有。“ 徐慈这话虽声音极轻,到底还是顺风传到了黄亦双的耳朵里。 她害怕檀弓当真,急忙咬牙说:“我便许你一座城池!眼下我虽然没有自己的采地,不过既然答应了你,日后便一定兑现承诺。我们立誓为证。” 说罢,伸出一掌,就等檀弓来击。 海晏青见状假装叹道:“早知如此,何不让我去比?” 黄亦双彻底急了,重新挥剑指着檀弓:“你还不快讲?”心里的恐惧越放越大:“你真的相让本公主下嫁于你?你这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万众瞩目之下,檀弓看了一眼缩着头的王含贞,摇头说:“请你给这二位赔礼道歉。” 黄亦双登时蛾眉倒竖,气破胸脯。 王含贞如听一个炸雷从头劈到脚,忙比划着说:“不是不是,他说错了,重来重来。” 海晏青道:“面上瞧不出啊….” 海晏蓝也暗暗称奇:“这孩子……无怪教卫师兄另眼相待了。” 徐慈扼腕叹息道:“兄弟,我知道你家底厚实,不愁吃穿。但也不必如此心中没个计算……唉。我不必你如此筹谋啊。” 檀弓几不可知地蹙了眉,说的全是实话:“我初履贵地,无甚可求。” 王含贞闻言,抱头蹲地,羞惭地无地自容。众人对檀弓连声赞叹,拍起手来,把他当做厉害又善良的小英雄,团团围在中间。 檀弓看着黄亦双,似在求证可否。 正在黄亦双万分难堪,羞愤欲死之时,万丈高崖上又落下一道身影。 “好啊!” 来者满头银丝鹤发,衣冠严整,眼风凌厉昂扬。 众人战战兢兢,立不敢言,俱行礼道:“见过绛林剑君。” 第5章 三兄弟争先抢才 卫璇玑老瞒智计 绛林剑君朗笑几声:“好小子!在青州我就看你身法不错,小小年纪,可不是谁都能像你这般,敢去插狮子眼睛的!今日一见,你又长进不少,学会相机而动。最重要是你这般宅心仁厚,不为眼前之利欲所蒙。” 卫璇见檀弓眉峰一聚,略略有些困惑神色。 绛林剑君对着其余各峰弟子说道:“如今引渡纳新已经结束了。既然你们师父都不在,这样的好苗子,自然是谁抢到算谁的。你们回去各自复命,就说我老绛林今日要收这个关门弟子。他日这孩子有大出息,只能怪他们无缘今日不在。” “谁说我不在?谁说我不在?啊?”说话的正是赤书真人。只见他一头散乱花发,满面红光,体态发福,行走间有些跛足,眼神中却精光四射。 “我不在?我不在我徒弟在。卫璇你为什么不帮着师父说话,你这个白眼狼!” 赤书真人衣襟褴褛,只有腰间斜挎着一个光鲜油亮的大红镶金酒葫芦。 卫璇端的是锦衣压饰,此时赤书真人一口酒气扑鼻而来,他也不闪不避,面上仍是笑吟吟的,迎上去回应说:“是弟子的不是。但师父来的却也是时候,师伯虽那样说,小师弟却还不见答复。” 赤书真人是个实在的五短模样,而卫璇身材颀长,此时不得不躬身下来侧耳倾听,赤书真人踮着脚打着手势,时不时眉飞色舞。 绛林剑君见了赤书真人,便转过头去,负手不语。 没成想后头还有两个人。 一个白发老人步履迟缓,口内像在念诵什么。另一个男子则在后搀扶着他。黄亦双见了,虽此刻满腹怨愤委屈,但她心高气傲,只是强装无事喊了一声“师父”和“首座师兄”。 赤书真人急了眼:“玉阙,你早不来晚不来,也要来和我争?” 绛林剑君也轻飘飘地说:“玉阙真人,实不相瞒,这孩子丹田匮缺,不能积攒内丹修炼,何谈以内养外的黄白丹术?” 过了好久,玉阙真人才缓慢地说:“你们多虑了。老朽不过是听得这头动静,才来看看,若是我这女弟子受了委屈,老朽如何与神朝交代。老朽门下记名弟子已满,这一届是不会再收入门墙了。” 黄亦双听得两眼酸酸,泪花直在眼眶打转,就是不肯落下来。 赤书真人松快下来,拍拍玉阙真人道:“我就知道师兄仗义!”玉阙真人被拍得咳嗽连连。 赤书真人拉着檀弓就要走,说道:“绛林啊,我和我徒弟先走了。别送啊。” 绛林剑君道:“赤书,你不要太过了!”赤书真人向绛林剑君摆了个鬼脸。 檀弓开口道:“深谢几位真人青眼。”然后对着玉阙真人行了大礼:“晚辈出身中洲檀氏,从小便志慕黄白丹术,奉魏伯阳所著《悟真篇》为至上圭臬。愿意锻体演武,弥补不足。” 玉阙真人柔声躬腰说道:“孩子,你快起来……” 绛林剑君脸色霎然一冷:“小子,老夫有意赏识你,你却当真不领情?” 黄亦双神色冷硬:“师父,我不要他来!” 檀弓道:“我听闻云牙子魏伯阳曾师承天光峰丹脉,心中仰慕至极,故生此念。天光峰有丹室八千间,所积之厚,非诸峰可比。” 王含贞糯声糯气地说:“是八千零三十间……” 绛林剑君冷笑道:“你丹田匮缺,真元散逸,是被紫绂竹林的玄阴冥水所伤,天下间无药可治。说什么锻体演武,你却当修仙是小孩子过家家。唯有剑修这一条大道,能以锐气弥补不足,杀敌制胜。老夫劝你莫再鼠目寸光,自断锦绣前程!” 卫璇说:“师伯,弟子闻说天下尚有纯阳至精能克玄阴冥水,并非是全乎无药可治。” 绛林剑君听出他话中的拉拢之意,笑容更冷:“卫璇,你太自负聪明了。你可听说‘纯阳至精不下三清天,玄阴冥水不上九鬼都’。此物怎会出现在我赤明和阳!” 卫璇笑道:“绛林师伯教训的是。师伯学识博洽,若是师伯都未曾见过纯阳至精,那便是当真没有了。小师弟你须谋定后动。” 赤书真人咂咂嘴,竟盘腿坐在了地上,指着绛林剑君鼻子说:“我说你啊,就是性子太急了。动辄说什么生啊死啊打啊杀啊,怪不得有人叫你绛林剑魔,我看也不假。” 绛林剑君听了这话,怒发千丈,捡起那截戚速断剑:“我昆吾峰有一座剑冢,难道不比过他天光峰几间破陋丹室?一千八百柄全是名家打造的宝剑,制作何其精绝,不好过你拿的这把一用就断的剑?赤书,你在剑道上未曾入过半个时辰的门,就不要对我指手画脚。” 赤书真人不以为然:“你看你,还真是一句都说不得了,夹枪带棒地做什么?那些个陈年宿货也好意思摆上高台盘?” 玉阙真人一字一喘地调停:“这个孩子苗子虽好,我却是有心无力……孩子,我对你不起,你对丹道一片赤诚,这是很好很好的,其实昆吾峰和雁行峰也都是很好很好的……” 赤书真人把头一偏,不领情道:“哎玉阙哟,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老了,回去歇着吧。” 却看见卫璇手捧断剑,一脸的局促不安:“师父,玉阙师伯教训的原不是没有道理的。弟子年轻莽撞,千不该万不该将您的佩剑折断了。” 赤书真人停滞了一息,茫然间观乎卫璇脸色。 什么佩剑,他给过卫璇什么剑么? 他没反应过来卫璇唱的哪一出,便高声问身后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姚云比一板一眼地答道:“首座师兄将佩剑借给了檀师弟,和黄师妹比试中,剑便折断了。”他多看了那戚速剑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卫璇道:“戚速剑是您赐下的峰主佩剑,弟子不该如此草率假借他人……” 黄亦双一听是峰主佩剑便慌了神,说道:“卫师兄,那是你的峰主佩剑?莫不是…莫不是…师叔要将峰主之位传位于你才赐给你的?” 搀扶着玉阙真人的首座弟子名唤常正一,他闻言不由抢了话头说:“卫璇玑,你入道区区二十年就越了秩次坐上首座,如今又肖想当上什么峰主?别做你的千秋大梦了!正经师父面前都敢这么扯谎。” 赤书真人喝道:“怎么了?我就是欢喜卫璇这孩子,就是要把峰主之位传给他,你不同意啊?” 常正一白讨个臊,忙说:“不敢不敢。” 黄亦双哭得梨花带雨:“卫师兄,我不是有意的……” 卫璇状似有些不忍,吐字清晰地重复一遍那剑的高贵来历:“师妹,折断了师父赐我的峰主佩剑并非你的错失,只是我担待不了如此大罪,也不知如何让师父宽慰。” 赤书真人彻底明白过来了,连忙一摆手说道:“不怪你,不怪你!玉阙,你怎么办吧你看看,你弟子闯了大祸了。我那剑可也是鼎鼎大名的上仙传下来的。你不赔给我一座山头我都不依。” 绛林剑君瞥了一眼地上跷起腿的赤书真人,对他们师徒的一唱一和不屑一顾:“装疯卖傻,你可知这剑姓甚名甚就胡乱认亲?” 玉阙真人长叹一口气:“赤书师弟,是我管教无方。不如你看这样可好?既然这孩子如此乐衷丹道,我便将我峰中八千丹室借给他观想十年,当作我弟子折断你峰主佩剑的赔罪了,也不枉这孩子痴心一片了。” 赤书真人利落站起,掸掸袍子,又凑近了替玉阙真人捋捋胡须,笑着说道:“还是玉阙师兄好啊!” 绛林剑君胸中一窒,看得出来檀弓对自己和赤书无甚意思,只是喜欢那些丹室,便道:“玉阙你未免太草率行事!八千丹室乃天光峰无上至宝,怎可轻易假手外人?” 玉阙真人说道:“你我与赤书皆一门所出,都是太清仙宗弟子,何来外人一说?红莲白藕,原本一家。” 他慈眉看向檀弓:“孩子,我盼你尽早回头,另求缘法修道成圣,毕竟丹田匮缺者着实不易垒丹求道啊!丹道路上,折戟者若恒河沙,不可计数。你在丹室里待上不足月余,静参玄秘,便会通透了。” 绛林剑君看着玉阙和赤书真人冷哼两声,对檀弓说道:“你若回心转意,再来找我。”当即袍袖一拂,扬长而去。 玉阙真人说:“但老朽还有一事要求,请赤书师弟容我和这孩子说两句话。” 赤书真人喜不自胜:“你说,尽管说。” 玉阙真人坐在花坛边沿,压低了身子与檀弓齐平,和缓而苍老地说:“孩子,这里人多口杂。我这女弟子身份特殊,你若能缓她几日,再令她兑现承诺,莫不是给她留足情面,当真是仁厚了。含贞亦是我门中弟子,此番……咳咳,多谢你如此维护。” 黄亦双听了,终于止不住地扑到玉阙真人膝下,哭花了一张小脸。 赤书真人乐颠颠地过来,生怕玉阙真人反悔,拉住檀弓就要走:“不赔礼不赔礼了,小孩子打打闹闹哪有那么娇气?檀弓,怎么?你不走?他又不要你。你卫师兄不是把丹室都给你借来了么?别听绛林老儿胡掰扯,他今天恼了,这仇可得记八百年呢?你呀是和昆吾峰缘分断得干干净净咯。香花不一定好看,可把他丢在脖子后头吧!” 檀弓说:“峰主少待片刻。” 他在众目睽睽下走向王含贞。 王含贞看他步步紧逼,手足无措,口内说道:“啊,我忘了谢谢你……多谢多谢!” 他乃王氏嫡子,卫璇是他表兄,幽兰剑派玄静师太是他堂姑。论理他决计不会深惧一同岁孩童,却唯独对檀弓有股无名敬畏之心,这时止不住地自惊自怪。 见檀弓仍是容色不改,不知来意。王含贞又赶紧挥手说:“是啊是啊,我不要她给我赔礼了。八千丹室多好啊,都借给你玩,多好啊……你可别再瞎改了。” 檀弓走到面前了。 王含贞紧闭双眼,心里突突地往上撞,仓仓惶惶地高声说:“我错了!我真真不是有意消遣你的!”他承认自己是为一时显摆,才将檀弓救他于兽口的场景说成恍如神明降世一般。 好久没有动静,王含贞几乎以为檀弓会出手打他,毕竟自己令他遭这无妄之灾,平白得罪许多人。 王含贞小心地睁开一条缝看去—— 檀弓把抹额解下,露出一块雪白光洁的额头。 “请你看清,我的额上并无金印莲花。” “师父,走罢。” 许多年后,王含贞甚至记不清檀弓当时眉心有无异物,只记得他的一双眼眸如此清正安然,意气自若。 回过神来时,檀弓早已不见踪迹。而自己的手中却紧紧攥着他的银鼠抹额,像已过了千载万载。 第6章 祭祖坛道种紫绶 同心侣天根默契 檀弓顺理成章地当了卫璇的小师弟。一行人方在雁行峰落足,赤书真人便把卫璇拉走了。 “徒弟徒弟,你说这小子有什么真本事没有,别是看错了。” 卫璇惊奇道:“师父想反悔了不成?” 赤书真人一拍大腿:“那倒不是。只是我来的晚,没见着他有什么稀奇之处。倒是我看那老剑魔急得火烧眉毛,恨不得一口吃了这小子,我跟在后头来了,就知道他铁定不错。只现在有些心虚得慌,你快说说教我心安些。这小子到底是不是修仙的料?心性又怎样说?” 卫璇发自内心地笑了一声:“他好极了。” “哪里好?” 卫璇就只是笑:“就是好。” “好在哪?” “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说好?” 赤书真人急了眼,直接给选择题:“你是从前认得他,还是听人讲过这小子什么事迹么?” 卫璇“嗯”了一下。他说的不知道,是不知道心中这股轻飘飘的追思之感从何而来:“大抵从前见过,很久之前了。” 卫璇以前夸起人来,哪次不是张口就来滔滔不绝,这次干巴巴的颠三倒四的怎么回事? 赤书真人十分不悦了,卫璇才说出了和往常一样的得体言语来:“师父,我又不是神仙。怎么桩桩都该我知道?咱们与小师弟相识不过个把天数,若能知道他根本,拿捏得准,还要看以后。况且就算他非此道中的人,师父今日煞了绛林师伯的锐气,又白得了天光峰八千丹室,也不是一笔亏本买卖;若他是条真龙,莫不是师父您白捡的福气。况绛林师伯他求才若渴,能得他如此青眼的弟子少之又少,他总不会错,师父你莫多虑了。” 赤书真人朗笑几声,这一席滴水不漏的话熨到了他的心尖儿上,说道:“不错!你看到了没有,今天老剑魔的鼻子都气歪了,哈哈哈哈!” 两人正说着笑着,姚云比便带换好太清道服的檀弓出来了。 赤书真人偷偷摸摸地和卫璇嘱咐道:“十年以后宗门大比你知道吧?若是这孩子失了手,我岂不被老剑魔笑了个死。我不管,他就是根朽木你也得帮我雕活咯!” 卫璇说:“师父真把我当活神仙了。” 赤书真人笑说:“你替我多关照就是。打小你就精怪,像你爹,有股子邪性,能把死人给说活咯。如今这小子丹田匮缺,炼丹的确是死路一条。你给我好好劝劝他,心眼别那么实。老剑魔不是笑我剑道不入流吗?那你带着他练剑去吧。等到宗门大比的时候,把他座下那几个得意弟子打得落花流水,叫他看看,天下还有厉害的剑修不姓他绛林!” 卫璇说:“修不成剑了。您的峰主佩剑都折了。弟子哪里还有外财养师弟?” 赤书真人反应了好一大会才说:“你还敢消遣你师父!若不是我脑子转得快,早给老剑魔笑死!” 这时姚云比上前回复道:“师父,首座师兄,是否现就带小师弟去造册燃灯?” 卫璇笑道:“我来吧。”说着就走过去了。 赤书真人大口饮酒,衣袖揩了嘴,用那酒葫芦敲敲卫璇,然后一瘸一拐地隐匿在绿竹林之间。 卫璇领着檀弓行至山崖处的一处驿站。几个杂役弟子见到是卫璇的真人,又是惊喜、又是狂热、又是慌忙,手忙脚乱折腾了大半天,才牵引来一只坐骑白鹤。 卫璇先上,伸手要来拉檀弓。 檀弓犹疑:“可否不驾鹤而行?” 卫璇乍一听“嗯?”了一声。但也没有多问为何,他看那白鹤红喙金爪,身形高大,眼风凶狠,有些金刚怒目的意味。 它这番尊容吓坏了不少初窥仙门的师弟师妹,但檀弓是为什么呢? “好,中枢畿离雁行峰也没有什么艰险山道。那我们步行去可好?只是到那儿恐怕得是午后了。师弟若嫌慢,我们还可御剑前去。” 檀弓答道:“你若午后无事,我亦可徒步前去。” 那白鹤闻言引亢尖啸,飞了。 “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一个闲之又闲的人罢了。”卫璇云淡风轻地笑了。 这时姚云比来找卫璇,峰内有许多机务需要他这个首座来处理。卫璇却在远处无声地对他摇了摇头,姚云比正在惑然,却听见檀弓在前面喊了一声“卫璇”。 姚云比五雷轰顶,忙抢上去说:“檀师弟,你怎么能……”却被卫璇无言制止。 中枢畿地处正中,岚峰环抱,花木扶疏,竹海滴翠,旷远清幽。东面延伸到海外诸岛礁,向南眺望则可见数座雪山雪线渐深,寒气逼人。 檀弓一路处处留心,太清仙宗的地形已然了然胸中。 卫璇带着檀弓抄小道进来。拨开竹林,只见六七个弟子正在那行三礼九叩,两边各立四名执事,手持三清铃、天蓬尺。中央坛布垂下四角,可见“道炁长存”字样,正上方高悬三枚古字“中枢畿”,任哪个方向看去都是如牌匾一样端正。 二人正在道馆侧边,卫璇看了一眼跪拜的弟子,低声说:”等八个人手中都换了印,我们就进去。步履要轻灵些。” “中枢道馆中有一些亡魂英灵,每逢新点魂灯总要祭奠一番。这些太繁冗了,一件不落地做下来恐怕真要到正午了。师弟,早晚经课上说的也不能全然信之吧?” 卫璇是这般潇洒英俊的男子,说的话自然也就正大光明地让人信服。 这一番几近于大逆不道的言论,怎么偏他说出来,就这般令人如沐春风。 他向左一指,排队的长龙绕了好几个迂回,小弟子们脸上无一不是苦哈哈的。 卫璇爽朗笑笑,示意檀弓自己决定。 檀弓神情肃穆,还是微颌了首。他平常极守礼规,一点就透,其实并不迂腐固板,这时跟着卫璇抄小道,灵活得很。 行拜礼的弟子纹丝不动,两边执事宝相庄严。卫璇掐了个法诀,身形迅猛,带着檀弓一闪而过。 卫璇说着闲话:“师弟若好奇斋醮科仪,每逢三清三元,诸神圣诞都可前来中枢畿。只是宗门之人届时多有闭关的,人不一定来得全。” 他言罢用扇向上一指,檀弓来时就已看到了,是一座浮空道场。 檀弓疑惑:“上界有三千诸神。” 卫璇道:“当然只捡要紧的过了。三清四御九高真,这是铁定要过的。” 檀弓因询:“魏伯阳的圣诞是否侍奉?” 卫璇摇头:“魏伯阳是凡人修上去的神仙,对普通人来说就没什么神秘感了,自然不过他生日的。不知道天上的神明怎么想,大抵也觉得先天神比后天神高贵一些?” 卫璇看着檀弓淡然的双眼,就忽然很想对他说一些真心话:“其实师兄冷眼看去,这二者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先天大神倒像吃的是天饷,靠的是祖荫,不见他们对世人有多大的恩德,世人就要对他们铭感五内,这道理原来不通的。可是凡间修士历尽劫难,证道求真。他们不少人成仙之后,仍回到凡间渡化破劫的。可是却不过他们这些做实事的人的生日,岂不是本末倒置么?” 卫璇笑说:“师弟总不会到人面前告我一个大不敬吧?” 檀弓摇头,然后点头:“卫璇,你此话甚为得之,大振我之聋聩。” 海晏青也带着弟子来造册,路过大惊:“哟呵,这就直呼其名起来了!臭小子我没看错你,你是头一个辖制住我们卫大首座的人!” 卫璇挑眉看了他一眼,海晏青立马闭嘴了。 道馆内烛火耿耿。 再上一层楼,壁上遍布的就是魂灯了,竟比宗门的玉令还小些。 光火色泽和灯身材质都各有不同,排布开来,少说也有万盏。分明是密不透风的室内,但总有一股阴冷的风四处飘荡。 檀弓所看的那盏灯灯芯忽就断了,一道幽光逸出,倏尔不见。 “人死灯灭。”卫璇示意他去那些一字排列的灯座旁挑选一个:“修士云游在外总有些生死难关。人死灯灭,各峰执事便能知会除籍了。师弟只需内观放松,神识敛收,牵引三魂出来,点燃魂灯。这就算正式拜入仙宗门下了。” 檀弓转身进了里屋。 海晏青跟卫璇说什么妖兽暴动,镇压不住,我兄长愁得清减了许多,什么卫大首座你可出出计策么?卫璇等着檀弓,心不在焉,直接回复:“你教他多吃些荤便是了。”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檀弓带着一盏博古纹蜜蜡的魂灯回来了,灯芯闪烁着金色的幽光。 卫璇正要带他离开,却听檀弓说:“卫师兄,方才斥尔姓名,实我之过也。” 檀弓长久居于三界至尊之位,不知下界直呼对方的姓名就是大不敬。他问了同行的一个小孩,这才恍然大悟。 卫璇却笑,他起初觉得新奇,现在更觉有趣了:“什么过?我都不觉得有什么,你这就过起来了?”蹲了下来,和他视线齐平:“你且就这么喊,我欢喜得很。” 你你我我之间,刻意省略了师兄师弟的称呼。 卫璇说:“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将我当一个你要好的平辈朋友来看,叫得顺口、叫得开心便是。” 他没说的是,平辈之间也只能称呼表字的。 檀弓道:“呼尔姓名,岂是为人师弟之礼。” “那我带你偷跑进来,难道就像一个师兄该有的礼么?咱们两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都干了这样天大的坏事了,早就是同生共死的朋友,你叫我个名字算得了什么?” 卫璇看出来他之前要步行过来,是想弄清具体地形了,现在估计一个人回去也不成问题。 但檀弓还不知自己所住洞府在哪,就只能跟着卫璇走。 卫璇便赖在椅子上不肯挪,直到檀弓良久才道:“卫师兄,可否引路回府?” 卫璇装作没听见,拿了一个竹挑子,在香灰炉子里慢慢地拨。 “卫师兄。” 卫璇一手撑着下巴,淡淡地看门口的一株桃树,上面的草叶子随着风悠悠地摇。 “卫璇。” 他心里堆满的笑终于溢了出来,空气像融开的蜡脂一样暖暖的:“来,这就带你回家了。” 第7章 雪萤白璧书香屋 夜风苟苟满窗妒 第七回 雪萤白璧书香严屋 夜风苟苟满窗妒色 二人你我相称地回了檀弓的洞府。 檀弓沐浴净手,著衣栉发,正叩齿三通,演音咒曰: “左青童玄灵,右青童玉英,冠带我身,辅佑我形,百邪奔散,鬼贼摧精,敢有犯我天地形灭。上清硃雀,不得动作,勿离吾身,勿受邪恶。四大开朗,天地为常,玄水澡秽,辟除不祥。” 豆大一点的小孩,竟然将这最寻常的咒语念出十二分的圣洁意味。 门口杂役弟子都不自主地放下扫帚,细心聆听,还以为里面人这样的口吻,是在传授什么至真妙道。 卫璇若有所思的样子,撑头看了檀弓一会。直到檀弓说:“我们还有什么余下的事?” 卫璇听他讲话风格忽然迥异,十分别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不用特意将一个字扯成两个字说,原来是什么说话习惯,就按原先的旧样。我读过几天书,能听懂你说话。在这里也没有人敢怪你的。” 檀弓说:“何事未尽。” 卫璇将玉令牙牌给他,说要每天按时去上课。还有一枚功德袋,说攒够了功德,可以去藏经阁换功法秘籍。 他拿出一柄雪白的长剑来,这柄剑名曰“奔逸”。 檀弓修为尚低,用这把玄阶中品的法器刚刚好,不至于器不认主,使时脱手。 法器的品阶从上至下是天、地、玄、黄。 剑约可分三种:重剑、快剑、软剑。重剑和快剑都剑如其名,只有这软剑其实并非真剑,多是绸带、丝线编织而成,并非徒有剑形,亦能为劈、斩、截、撩、挑、钩、刺剑招。 “奔逸”二字听来像是快剑,檀弓掂在手中,很是轻巧灵便,劈出一招,才知此剑原是难得的软剑之属。横手一挥,剑刃便化成了万千飞雪,朵朵雪光大似瓦片。 卫璇预支了六个月的宗门俸禄给他。 另外送了两片软烟罗火给他,浮在脚底,人可以飘起来,不至于走路累着。 问他还缺什么,檀弓摇头。 可是卫璇临走之时,看见门口两个天光峰弟子正探头探脑,便皱眉折了回来。 卫璇道:“这个你也收着,有事随时喊我便是。” 两个铃铛,一金一银。 这是通灵明月铛原与通灵沧海铛。一雄一雌,卫璇檀弓各执一枚,可以互相感应。 卫璇前脚刚走,檀弓后脚就去了藏经阁。 一层二层是一些古籍,可以随意出入。三层往上就是玉简、秘籍了,需要相应功德才能去挑选、兑换。 时已深夜,一个弟子都没有。 檀弓按索引阅读,先看这赤明和阳的历史风物,然后便去找有关魏伯阳的记载了。 三更过后,灯都燃没了。 一片昏黑之中,檀弓抱着厚厚的一沓书,摸索上楼。却在楼梯角,不小心踢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然后是一个惊喜的小小声音:“檀师弟……!” 王含贞揉着眼睛醒了:“你也是被曹先生罚来抄书的吗?” 檀弓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在寒冷的月光照耀下,他的脸上错误地显露出了几分凄苦的味道。 王含贞遂以为天降的难兄难弟,紧紧握着他的手,这就亲密起来了:“我们一起干起来!现在才四更,一定能赶得上明天的早课!” 檀弓本来就是来熟悉历史的,上界很多字的写法和这里也有很大不同,需要练习,便也没有反驳他什么。 可是王含贞就不一样了,一开始斗志昂扬,没写一炷香的功夫,就花样百出起来。 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小食盒,他从里面捧出热热的牛乳茶、甜甜的桂花糕、酥酥的蝴蝶饼,让整间书屋都充满了馋人的气味。 但是檀弓毫无和他一齐分享美食的兴趣。 王含贞有点失望,郁闷地独自吃起来。一个不留意,那油茶就滴到了纸上,将墨全糊了。 这是一本挺珍贵的典籍,王含贞大惊自己闯祸,急得眼泪汪汪:“侬要完了……”忙目视檀弓,问他怎么办遮掩才好。 檀弓只是默默写着字,过了一会,写给了他一份不仅内容毫无偏差,连字迹都如出一辙的拓本。 王含贞惊得魂魄当时升天,见檀弓的头脑和他的抄书速度一样非人哉。 惊骇之后,便是突如其来的巨大安全感。 王含贞吃完东西就犯懒,提不动笔,便去翻檀弓放在旁边的纳虚袋,看见一只好漂亮的银铃铛,径自拿来玩了。不多时又沉沉睡着。 檀弓正在看一本《太上三十六部尊经卷之十八》,看得眉头颦蹙。 识海里响起沉重端严之声,天枢说:“下界道书何如?” 檀弓色无喜愠,掩卷道:“片言只字,不关道妙;断简残篇,去题万里。十万道藏流轶散失,无可推校,为人妄加篡改。致使众生不依道源,欲界鬼魔流行。” 天枢道:“下众昧盲。” 檀弓道:“众生不知者何过?” 他想起卫璇今日之所言,便说:“众神知者不授不理,无功而居,只知颠狂乐乱,无异于妖魔众邪。” 天枢平淡道:“道藏传播失散,时常有之。此事宜付大司凡理会。” 檀弓道:“七百年前,南方八天天灾流行,炎毒炽盛。大司凡有在我宫前叩罪八十一天之闲,却无片刻下凡消灾之时。” “我道‘何不疾去?’其道‘未平天帝之怒,不敢前去’;我道‘我将自去’,其道‘北帝有命,天帝圣体,未可亲赴。’司凡者何尝司凡间疾苦,救民水火?” 檀弓摇头:“所谓察道者帝,通德者圣,我为天帝神圣,只是徒负四字。” 天枢道:“大律如此,汝将如何?” 檀弓说:“我将上禀鸿蒙,愿意脱离天帝身份,入主尘世司凡。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我应了我分内事。” 天枢震怒:“请视其余诸神霄八帝,有置大统于不顾,微末之事关心如汝者?” 檀弓蕴金光于手中,抚平书页褶皱,将拓好的绿漆新本奉回书架之上。上面的内容与上天诵念典籍一般无二,还多了许多行密密匝匝的注解。 檀弓道:“民生无小事。” 正在二人相持不下之时,却见外头来人了,打瞌睡的杂役弟子全都醒来行礼,但是不仅动作松散,神情还有点不屑。 常正一见到王含贞倒在冰冰凉的地下,赶忙抱了起来:“这孩子,怎么睡这里?”让他的掌事嬷嬷忙捧着抱走了。 后面跟着的藏经阁掌司差点尖叫起来—— 那本被茶泡了的水,刚刚就躺在王含贞的屁股底下。掌司还以为王含贞尿床了,瞠目结舌地看着常正一。 一本书被毁,左不过是赔钱了事。 但常正一是铁公鸡一个,让他掏钱岂是容易事。 掌司看出他要赖账,苦着脸不让人走。 常正一游目一扫,看见檀弓在角落里一笔一画地不知写什么,喊道:“你过来!” 檀弓还在和天枢讲话,这一抬首,眉宇之间莫名有威严之色,将常正一看得心里一震,暗自发毛,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了。 常正一忙说:“你真不愧是卫璇玑调教出来的好弟子,见到本首座,都不知道行半师之礼么?” 檀弓起身。 常正一其实已是金丹大圆满的修为了,可是他年纪略长,容貌也不讨女孩子喜,所以什么评选“太清三英”、“南华双璧”,素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但凡有一点美好的称号,都像和卫璇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别人列选其中,也终究是他的陪衬。 常正一对修为次于他、却风头盖过他一百倍的卫璇颇有嫉妒,极其不满,也是情理中事,便将怒火转嫁到弱小无依的檀弓身上:“不想行礼就别行!” 常正一冷笑说:“我听讲卫璇玑亲自带你造的册,点的灯啊?陪你整整一天,他什么事都不干了,你好大的派头!我们黄师妹当年千请万求,连他一面都见不上!” 想起檀弓让黄亦双蒙羞之事,常正一更生气了,便檀弓身上一摸,将王含贞硬塞进他兜里的苹果糖掏了出来:“你晚饭没吃饱么?在藏经阁偷吃东西,亵渎神明!这里的哪尊大神你得罪的起?” 他手一指旁边供奉的北极大帝诸神。 “你们卫首座这么教你的么?” 常正一将王含贞的食盒踢到檀弓脚边,对掌司说:“这个弟子吃东西脏了书,怎么赔?” 掌司“啊……这……”了一会,然后眉飞色舞地说:“你师兄真的是卫璇玑卫大首座么?” 檀弓称是。 掌司忙笑说:“那不用赔了!你快回去吧!我们还欠卫首座许多哩!” 常正一被这样区别对待,顾着体面,压着怒火:“凭什么他就不要钱了?” 原来卫璇出手豪奢,来购买书籍从来没要过找零,还常常给余钱打赏,金瓜子一把一把得抓,没见他有任何肉疼的表情。 他上下人情关系打点得这样好,众人见了他无不见了活菩萨,又是敬畏又是亲热,连带着檀弓都无限喜爱起来。 掌司还问:“小师弟,卫首座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呢?我告诉别的值班弟子,好提前候着卫首座的光临。” 常正一气得直癫,直接撕破脸了:“滚!滚!大晚上的不好好值夜,在这里发呆!你也是修道之人,一股子铜臭味,真是俗之又俗!” 掌司大觉莫名其妙,但这人好歹是天光峰首座,不好当面发作,转身走了。 他留下一声轻飘飘“哼”的鼻音,反复回荡在充满书香和饭香的狭小空间里。 常正一对檀弓的厌恶,一下子暴涨到顶峰:“你!你给我在这里抄书!” 他将王含贞没写完的纸抓起来,大声弹了一下,把檀弓的笔在地下重重一摔:“曹主笔让含贞抄十遍,你给我抄五十遍!一个一个字地写!有勾带连笔都不过关!” 他让身后随行弟子在门口站着,监督檀弓:“你在这等着他写,不够遍数不给他出这个门!” 看见弟子露出“卫首座的师弟啊,咱们有这个权力吗?”的表情,常正一说:“他卫璇玑的人做了错事,我就不能管了?这藏经阁是他卫璇玑一个人开的?姓南华卫吗?” 第二天,檀弓赶到学堂之时,早课已过了一半了。 所谓的曹先生,说的是琴剑阁的主笔曹贤孟。 琴剑阁是当今天下第一大阁,主要一是记录文书,公子榜、美人榜、世家榜、兵器榜、丹药榜云云,都是他们排得最权威。 二是搜集情报。靠着兜售情报,历代阁主无不富可敌国,琴剑阁也成为了一个很庞大的组织。 曹贤孟游历至此,是来给卫璇写传记的,也被邀请来学堂讲课,做十五天的外来先生。 他本人峨冠博带,飘巾雅服,比其一道修羽客,更像是儒门学生,自然也带了一点酸腐气。 他见王含贞上课打瞌睡,就罚他抄书。 但是今日见了他送上来的作业,明显是成人笔迹,可自己到底是寄人篱下,也不好多说什么,索性放过去了。 王含贞又在角落里睡着了。 这还不够气他的,可门口这个新来的小男孩又算什么? 他昨天千叮万嘱过今天有重要内容,各位绝对不能迟到。 檀弓这是睡过了三竿日么?真是不尊师道! 下面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檀弓,自己若是再不管教,脸上何等无光了! 曹贤孟将长长的竹鞭抽了出来:“教不严,师之堕。你手掌伸来!” 檀弓无甚情绪,依言照做。这时却听黄亦双凉凉地开了口:“老师,你敢打他么?” 曹贤孟听她口吻,立马缩回了手,以为这小孩什么显赫背景呢。 黄亦双却说:“我听人家讲,他今天来得迟,原来是早都会了,他说圣贤之书,读来都何用了,老师您教的更全都是废话了。这样博古通今的大能,我们这些无知之辈是断断得罪不起的,老师你怎么敢打他呢?” 第8章 高明圣拨石成金 志慧兄洞破疑倪 其他女孩子也一齐哄笑起来:“就是他呀!他说他都不用来上课了呢!” 曹贤孟脸色一青:“你到门口站着去!” 到了下午的课,曹贤孟让檀弓进来。可是那一帮以黄亦双为首的女孩联盟,便又阴阳怪气起来。 曹贤孟也不傻,看出来她们是有意排挤檀弓。可是这些小孩出身非大富即大贵,哪里得罪得起。 这番权衡之下,檀弓就平白无故地在外面罚站了三天。王含贞屡次求情无果,卫璇又出门降妖去了,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天气暖洋洋的,王含贞透过窗棂看檀弓——他身姿像青松一样,神情却像白云那般。落花湿润如红雨,他一个人默默读书写字。 所有的风物,好像在他身边都寂静下来了。 昨天抄的古书上说:“虽混迹于红尘,实存心于玄境,真所谓居尘出尘之士也。”见到了檀弓,他才发现原来这样的人就在身边。 “王含贞!”曹贤孟忍无可忍。 被赶出来的王含贞心里却有些雀跃,偷偷地对檀弓继续用苹果糖示好。 下课之后,檀弓找到曹贤孟。 曹贤孟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委屈之辞,檀弓却说:“我闻你是五洲万事通、江湖百晓生,此间上下五千年事无所不知。不知你可知云牙子魏伯阳之事迹?” 他正要回答之时,黄亦双却像鬼魂一样飘过,留下一声冷笑。曹贤孟不知她到底有多厌恶檀弓,为了避祸,便也撇清干系,说不知道。 檀弓只是觉得断了一条线索,无甚别的情绪了。王含贞却极其不服:“师父就是知道不讲!”气哼哼起来了:“下午有一场小考,我要和他两个一组,要是考第一,先生还知不知道呢?” 不用等到下午,一秒之后他就后悔了——下午考的不是丹道吗?他虽然可以,但天生丹田匮缺的檀弓呢?一个人炼得再好,也交不出两个人的答卷来。 王含贞看着面前的小号炉子,陷入愁苦,直接放弃:“一起暖暖手吧!”言罢伸出两手,这就烤起火来了。 檀弓却正试水温,道:“依我之言,可制双份。” 王含贞没抱希望,安慰似得“嗯”了一声。然后便听檀弓说:“铅性好飞,汞性好走,铅见汞不飞,汞见铅不走。二物感合至妙之时,采药入炉。” 看王含贞动作迟缓,错过时机。檀弓索性再启一炉,掐算时机,直接示意王含贞。 檀弓道:“抽铅添汞。” 王含贞没仔细听,就理解成用扇子煽火了。檀弓亲自动手,都不必抽有余而补不足,他信手拈来恰恰正好。 到了第五步“火候周天”,檀弓的确动不了手了,便告知王含贞:“火者,心也。候者,念也。以心炼念谓之火候,至于心定念息,火候用也。” 檀弓教导王含贞调护火候:“满而不溢,持盈固济。”将手探到王含贞肚脐眼:“含光默默,真息绵绵。” 王含贞被他弄得痒极了,咯咯笑了,差点前功尽弃。 黄亦双见他两个嘻嘻哈哈,投来冷笑。别的小孩也都跟着嘲笑起来。曹贤孟敲桌子:“你们在考试,肃静!肃静!” 最后一步就是温养丹药,等待瓜熟蒂落了。 奈何王含贞心不定,檀弓让他耐心仔细点,给了两个比喻:“如牛养黄,如龙养珠。” 王含贞哪有这个阅历,听了和没听没两样。檀弓便说:“如妇人怀胎,行住坐卧,兢兢业业。如母爱婴儿,与居服食,常要怀抱。时时刻刻防危虑险。” 和现实一联系起来,王含贞瞬间就有感觉了,感觉关窍都被打通了,哈哈大笑之际,炉中丹药的品级陡然突飞猛进。檀弓掐剑指在手,对着丹炉一点:“破除虚空百杂碎,调神出壳,独露一丹蟾。” 金丹破炉而出,品级数量皆为全场之最,众人骇然:王师弟何时这般天纵奇才了?想完又是一阵冷汗:若不是和檀弓组的队,王师弟是不是还能再上一层楼? 檀弓的称号从“小废物”,变成了“拖王含贞后腿的小废物”。 晚饭过后,王含贞肚皮圆溜溜地横躺在太师椅上。 卫璇终于回来了,路过王含贞的洞府,便进来询问他近况,顺便赶他出来走动,免得松怠怠地积了食。 王含贞忙报喜:“表台,我能炼出玄阶下品的丹药了!” 他进步得过于迅猛,以至于卫璇都没当真,徐徐地将茶叶吹舒展了,说:“挺好的。” 王含贞不服气,将白日里檀弓如何还丹、伏火、冰汞、液金的每个步骤解析得十分详实,点石成金的事迹添油加醋地说了,却见卫璇忽然沉默了。 卫璇拿出一纸答卷,示意王含贞自己看看。 “性无命不立,命无性不全。始也以性而修命,终焉以命而全性。始彻终,只是完全此性命二字,必要双修,不可单行。祖不云乎只修性,不修命,恰似乌金饰顽磬;只修命,不修性,恰似鉴容无宝镜。只修祖性不修丹,万劫阴灵难入圣。性命双修是的传,冥冥杳杳又玄玄。世人只解孤修静坐,不悟双修妙理,离了阴阳,背却造化,断无成就。” 这段话说的是道学中修性和修命的论题,是曹贤孟昨天布置的作业。 王含贞垂头无语,两手背在手后,紧张地扣得指甲快烂了。 卫璇一回来,曹贤孟便跑来赞叹:“卫首座的表弟实乃麒麟之才。他蕙质兰心,小小年纪竟然发如此宏论,卫首座教导这般有方,何须曹某班门弄斧?是曹某往日错看了!” 王含贞忙推卸责任,说常正一代笔的。 卫璇手指点了两下桌子,笑说:“你常师兄有这样的见解么?那我得好好向他讨教讨教了。”说着就起身了。 王含贞往花瓶后面一躲:“表台我真的知错了!是我求檀弓的…都是我的错…檀弓他比我厉害多了,我就…我就…求他一定写一份最好最厉害的…” 卫璇另外看了檀弓自己交的答卷,写得平平无奇,全是抄书的庸解,哪有一点锋芒露出来。 卫璇没再多责备什么,只是远远地看着窗外,问王含贞,又像问自己:“是啊,他比你厉害多了…你也是十岁,他也是十岁,怎么他就比你厉害多了呢?” 王含贞很愧疚,心里话就这么说了出来:“我要是他那样厉害,表台一定很高兴。” 卫璇却笑说:“你倘若‘突然’这般厉害,我怎么高兴起来?…檀伯父和檀伯母,怕是也不高兴的。” 王含贞听不懂,趁卫璇想事情,赶紧跑出门。 没几步路,身后便有一物又尖又细地戳来。王含贞回顾看去,确实一只足有两人之高的白鹤。 他胆细如针鼻,直就往后“哇”得一声跌落在地上,吓得魂飞天外。见那白鹤旁还有待命的杂役弟子,只得起身收了怯色,后退好大一步,问道:“你不知道不要牵……这样东西到我洞府门口来吗?” 那杂役弟子忙牵住白鹤,答道:“小的是新来的,不知贵人有这等规矩。方才有个弟子上山去了,说是去去就来,令小的在此候命。小的这就去别处待着。” 王含贞惊魂未定,但还是随口一问:“是哪个弟子啊?这么晚了,难不成是上山去丹房了?”王含贞的洞府就在天光峰主峰山崖下。 杂役弟子答:“看着面生,小的也不知道。” “那人是不是十来岁模样,看着心里头很有一番主意?”卫璇沐浴后换下道服,一身轻裘宝带,从林中走来。 王含贞冲卫璇行礼行到一半,忽地眼神一亮:“是檀弓!” 王含贞忘了自己还负罪呢,道:“表台表台,我们去找他吧!” 卫璇蹙起了眉头,看似疑惑地问:“为什么?” 这一句倒把王含贞问住了。王含贞钉在原地,他也不知为何要去找檀弓,半晌才嗫嚅道:“我要去把抹额还给他。” 卫璇道:“那你去吧,正好消了食。” 王含贞拖着步子,不愿往山上走,也不敢死活拉着卫璇陪他一道。他对于这个人前总是春风满面的表兄,总有些无名的忌惮。可是对于那个从未见他解颐一笑的檀弓,反而放得开许多。 “早去早回。”卫璇转身嘱咐了一句。 “为什么?”王含贞知道卫璇看不见他,面上露着不乐意地问道。 “你心思太浅。”卫璇留下这一句就走远了,看样子并不是回洞府的方向。 王含贞嘟起了嘴,他纯然以为卫璇在派他的不是。 看卫璇远去的背影隐入山林,他幼小的心里忽然觉得,他左右逢源的表兄似乎不总是那样真的高兴。同理推之,拒人千里的檀弓也许并不是总是那样真的不高兴。 得出如此论断,王含贞豁然开朗,如此两手空空,无所顾忌,疾步奔至天光峰总坛。 檀弓伸手探抚那丹室壁上陈年的青苔,火光黯淡,粗粝的石壁上映着他瘦弱的身躯。 “八千零三十座……单是天光一峰,少则有八千零三十枚丹鼎。哪一枚才是魏伯阳遗落之物?” 檀弓单手覆上丹火,显得与之异乎亲昵,随着火光眼波起起伏伏。 曹贤孟告诉他:魏伯阳登仙之前,在赤明和阳曾经遗落一枚丹鼎,名曰“日月化消”,其上有一篇遗言。可是一千年无人觅得其踪,渐渐也就为人遗忘了,史书上也不记载。 檀弓想查明有关魏伯阳的一切,这“日月化消鼎”便是极好的着手之处。 王含贞来时,看见檀弓,仿若以为他就是一张壁画,好像和这间幽冷高古的丹室融为了一体。他忽地连喘息声都不敢出了。 “檀,檀师弟……”王含贞一根木头似得,戳在门口。 “何事?”檀弓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王含贞一个激灵:“我!我来还你抹额!” 檀弓眼未睁开,只听见一阵悉琐衣声。 “我……我今天忘了带了。我明日再来还你!”王含贞见他虽坐在火边上,脸上却快掉冰渣了。所以满脸局促不安。 檀弓道:“不必,赠尔便是。” 王含贞像一截木头开了花,又惊又喜:“啊,这怎么好意思……那我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直到他步出丹室外,忽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谁知王含贞尾音未收,便迅疾至极地缩身回来,背靠石壁,汗如雨下。再探头向外看了一眼,更是抖如筛糠,不敢出大气。 原来是黄亦双和另两个女伴,驾着三匹金圈狼正在外头。 三匹狼围攻之下,中间的一个孩子抱着头不敢作声。 黄亦双余恨未解:“你这偷东西的狗贼,本公主本来有心饶你一条贱命。谁知道你嘴太碎,屡次让我丢了丑。我恨不得把你拆骨扬灰,被狼口撕碎!” 第9章 王谢堂前菅人命 天上人间旧徒侣 中间的孩子跪在地上求饶,额头都已渗出了血,正是徐慈。 王含贞险些叫出声来,他自己止住了声,就下意识转身去捂檀弓的嘴。 但他回顾一看,檀弓都不在洞口偷看,仍在那丹鼎旁边枯坐不动呢。 静夜寂静,只是偶尔有一两声夜枭厉啼,黄亦双的话语字字清晰,那金圈狼口涎坠地之声都几近可闻。 而檀弓呢?似乎山崩水决他都不闻不见,更无论这攸关区区一条人命之事。 王含贞试着出言喝止,可恶狼当前,他终究失了胆魄,大腿不住地打颤。徐慈一抬头一磕头之间,目光与他相交不下三回。徐慈本就生得眉眼细长,丹凤眼眸,这一瞥竟像一只阴恻恻的垂死兀鹫。 眼见着金圈狼步步紧逼…… “你做什么,梳烟?”黄亦双两道秀眉一拧。 “公主,婢子想死在狼口下未免太便宜这小子了。况且留下血腥味,又要着人口舌,授人以柄。不如……” 那唤作梳烟的女侍捋了两下狼脸边的毛,那狼便将徐慈叼着衔在口中。 “婢子听闻近时水瑛峰为了救济中洲,导引紫绂竹林的溪水来到南华鉴,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如今堆在剑北山崖之下的一处山溪中,停滞不前。那里阴气极盛,若能用阴气一点点儿吃了他的肉躯,那可得花上一年半载,岂不比这一时苦痛来得教人快哉?这小子贫寒出身,又无依仗,谁会去劳神操心河底渣滓生前何人呢?” 黄亦双不甚满意:“本公主恨死了他,我让这小子去见阎王,还要等个一年半载么?” 梳烟笑着改口说:“婢子还听说,那附近有一只红衣小妖怪。这个妖怪脾气奇怪得很,他不吃人,但只要见了人便会问三个问题,倘答不上来答错了,就会被他乱鞭抽死!” 黄亦双听完,拍手笑说:“好!这宗儿绝妙!我们这就启程。” 徐慈两眼失神,也不动弹了,他知道此时若大声疾呼,只会立刻没命。 三匹巨狼疾驰而去。 王含贞两腿发软,许久站不起来。他四顾惘然,拔腿就要向人求援,堪堪迈出一步,便因两腿发麻磕绊住了。抬头时,见檀弓站在一轮硕大满月之前极目远眺。 王含贞勉强起身:“你……做什么?” 檀弓双眸清明坦荡,声音如冰泉沁出:“追。” “小妖怪!小妖怪!出来,我们给你送人来了!” “…公主,咱们回去吧。这里阴恻恻的,怪怕人的。”一个女侍有点儿害怕了。 黄亦双骂了她一声没用,可是自己也心里瘆得慌。在这山溪附近,人人的呼吸都黏腻了起来,衣服变得又湿又重。 她们因为过于畏惧,将徐慈随便一丢,便打算溜之大吉了。 可是正在这时,却听见一声“来者何人”? 众人听见这声音十分威悍,还以为是误闯了什么上古宿老的禁地,吓得一个激灵。 可是循声音看去,只不过是个比他们年纪略长的少年人,十五六岁的模样。 这少年生着一双水杏眼,眼色乌漆,眼边总是微微泛着艳色水光,又正在雌雄莫辨的年纪,这样不免有些女儿情致。可是他眉目间却隐含煞气,让人看多了不由毛骨悚然。 黄亦双不屑一顾:“你就是那个要问三个问题的小妖精么?” 红衣少年一条长鞭破空甩来,其威势之悍猛,让众人立刻就后悔来了。他怒极了:“你才是妖精!” 黄亦双见状不得不恭敬几分,请他直接开口问。他说:“第一,这个世上谁的丹术最强?” 黄亦双畏惧之下,都忘了此行的目的,自己也忍不住开口回答。徐慈说:“自然是天光峰峰主玉阙真人,他能炼制天阶中品八转的丹药,其丹术造诣深不可测。” 看那少年没说话,似乎陷入思考,徐慈抓住一线生机,危机之中拍起马来:“你面前的这一位临真公主,他是玉阙真人的亲传弟子,日后在丹道上也是无可限量啊!” 黄亦双听了,脸上表情果真有点松动,啐了一声就笑了。 少年人问:“什么余缺的,他多大了?” 这个问题将大家都问住了,支支吾吾说约摸五百岁。 一声响鞭之后,他问了第二个问题:“这个世上谁弹琴弹得最好?” 徐慈眼界低微得很,仍然说太清仙宗中人:“那自然是我们水瑛峰的乐容师太,她年轻时有‘杀千弦’之称,一把‘玉玲陇’,让多少大能丧于她琴音之下!” 黄亦双却说:“我母妃的‘幽谷声’岂不好高过她千万重!” 徐慈又连忙借机吹捧她一番。黄亦双把鼻子翘得高高的,发出一声轻蔑而欢快的“哼”。 她再如何娇蛮,说到底也是一个小孩子,开心之下,竟然忘记自己其实身处危局之中,稍有疏虞,性命就难保了。 “都是两个老太婆?”少年不满地说,不过旋即喃喃低语:“其实也有可能……”便问了第三个问题:“这个世上最好看的人是谁?” 徐慈忙说:“美人榜第一的女子原叫白玛瑙,可依我来看,这美人榜是欺负我们临真公主年纪小。临真公主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姿,其他女子和公主哪能相比,这普天之下也只有她能配得上卫大首座了!” 黄亦双直接笑出了声,语声既娇且糯。尤其是后半句话,让她对徐慈差点都没了杀心。 正在此时,那少年忽然暴怒腾起,鞭子一卷,就缚住了黄亦双的脖子,将她紧紧一扯。 黄亦双觉得自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已给提在空中,又被狠狠掼在地上。少年道:“你也敢配装我的道君?你再敢讲半句屁话,我打得你脑袋瓜子稀巴烂!” 黄亦双哪里受过这样虐待,又惊又气之下,嘴上竟然也不饶人:“你是哪门子的妖怪,本公主给你脸了?我父王一定会把你削成人棍,告示天下!” 她连忙示意梳烟还手,可是那少年蓦地着身一翻,梳烟“嗖嗖嗖”发出三枚银钉,各截他左右前三路,都被少年轻快躲过。 满林扑面劲风中,少年夺过紫盖剑来,只听见尖啸般的“喀喇”一响,她们的剑身已被削去大半了。 黄亦双吓得魂不附体,徐慈早已趁乱逃走。 少年气极了:“说什么老头子老太婆,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来戏弄本君!我看你长得连个狐狸精都不如,也敢谎称是我道君!” 他鞭风一裹,梳烟惨叫一声,飞出丈余,肋骨断了三根,黄亦双脸上也被打出数团红痕,两人惊叫不已,这时却见一道雪白身影挡在了面前。 黄亦双大叫:“檀弓?你,你们是一伙的!我回去要告诉师兄师父……” 话音未落,又被那少年打了一鞭。 她给少年打得头晕眼花,身子在原地打了个旋。黄亦双簌簌发抖,泪珠莹然而落,终于吓得不会讲话了。 却见檀弓将断剑拾起,倒提青光闪烁的紫盖剑,一息之间生起千钧炁风。 在圆月之下忽然闪动身影,檀弓剑法迅捷之至,全力相搏,紫盖剑劈空而下。 那紫盖剑卷起的狂风巨浪,暂时抵挡住了鞭势。 檀弓岿然不动,只用紫盖剑格挡在面前。 少年见他们还有同党,怒火更盛,手下发力,鞭风穿透剑意破空而来,横擦着檀弓的左颧而过。 剑身飓风渐尔消弭,就在那将消未消之际,檀弓横挥紫盖剑将其全力掷出。少年慑于紫盖剑余威,转身撤步闪躲了一番。回过神之时,檀弓已带着黄亦双离开了。 常正一听了王含贞的通知,已带着人手来到山崖下。 可他们晚了一步,常正一见到黄亦双一身是血,脸上青红斑斓,甚是可怖。两边面颊上各有五六条殷红血痕,从眼底直直长长地划到下颊,竟已是破了相了。 而檀弓却白白净净完完整整的。 他一面令人将黄亦双八抬大轿带走了,一面立刻破口大骂,扯起檀弓的袖子就要强行拖走:“好小子!你带我黄师妹来这种地方,小小年纪凶杀斗殴,越来越不成话了!你明天早上给我到厉行峰领罪去!这一回别说卫璇玑了,天上神仙也保不住你!” 话音刚落,就见檀弓又转身回去了。他力气小,一次带不了两个人,这次将梳烟也扶出来了。 常正一大叫:“好啊!你还一次连带害两个人!喂,本首座和你说话呢!” 他和常正一不走一条回去的路,独自下山之时,一团鞭风又拦住了去路。 少年将鞭子化为剑形,指在檀弓背心。檀弓没有回头,淡淡地说:“无须。” “当”的一声鞭子落地,被唤作“无须”的少年声音颤抖:“道…道君?” 金色莲花从檀弓眉心飞出,天枢道:“纯阳真君。” 无须登时省悟,跪倒在地,“哇”得一声哭了:“道君,无须找道君找得好苦哇!” “道君,道君忽然不见了,无须问谁都说去接了,道君自己不要回来的!可他们也不说道君在哪里,直到元尊娘娘说您在赤明和阳…要无须也下凡来保护您…… “可她叽里咕噜说了什么,我都没听懂,就跳下来了,也不知道您的凡人身躯现在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无须问了好多凡人,找您找了好久哇!” 纯阳真君乃是万物阳气之精华,本来就是太微大天帝座下的丹火。他结精化形年岁尚浅,所以是这样一个幼稚童子形象。 斗姆知道他性格峻急,行事刚猛强烈,为了防止他破坏人间,将他的神力也一径收去了,只剩下百分之一用以自保。 只是应了一声,檀弓没多说什么。 可是无须相貌妍丽之中带有一分妖异,耳廓也是尖尖的,在正道人士的眼中,的确有几分“小妖精”之感。这若是直接带回太清仙宗,少不得惹人目光挑起是非。 无须害怕檀弓不要自己,小脸“刷”地一下白了:“道君…无须离不开您…” 檀弓正在筹思之中,却听见风声飒然之中,一串脚步声渐近。 黑夜之中,他着一双钩连雷纹的踏云靴,摇一柄描金绘白鹤展翅的扇子。 卫璇笑说:“这位小友是?” 第10章 煎烦心骄痴蒙败 幼稚檐旧日欢嚣 无须见卫璇长得招摇的模样,本能就有很大敌意:“那你又是什么东西啊!” 他擒鞭在手,马上甩了过去。 没想到卫璇挡都没挡,华贵的绸缎毁了个干干净净。他松松闲闲地掐诀换衣,更没半点恼怒的神色。 他作了一个“嘘”的手势,施了一个小法术,就将无须隐藏起来了。 正在这时,却听见两声“卫璇玑”。 一个声音听起来庄严低沉,一个声音犹愤愤然,咬着牙齿一般。 前面说话的是昆吾峰首座云如露。 云如露是太清三英之一,换句话说他也是太清仙宗的门面,模样自然不会差。 他长相有些寡淡,没有卫璇那般深邃鲜明,女人缘就差了很多。而且他修的是重剑,一柄厚厚宽宽的龙采重剑拖在地上,任谁见了都会心生几分畏惧,哪里敢亲近云首座。 云如露说:“徐慈在哪?”徐慈虽然微不足道,但好歹是昆吾峰内门弟子,出了事云如露不可能不来救。 常正一很想把檀弓揪过来胖揍一顿:“那小子早一溜烟逃了,已经叫人给截住了。卫大首座,你这小师弟都干了什么好事,需要我给你讲讲么?” 卫璇好像一点没有大祸临头的自觉,笑着“哦?”了一声:“请你讲讲。” 梳烟被常正一一把推了出来。 黄亦双被无须打懵了,脑袋一片空白,故而也没否认常正一对檀弓的胡乱指控。梳烟自然也就唯唯诺诺地认可了。 可是一被推到卫璇面前,梳烟被他一双笑眼一看,登时就没了胆魄,但又怎敢吐实说是公主找地方杀人? 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卫璇倒像刻意给她机会似得,循循善诱:“你们几个偷跑这里来玩,是谁的主意?” 卫璇淡淡地一问,一面蹲下来,为檀弓掸了掸道袍,正了正衣冠。 云如露惊惑地看着卫璇的动作,黄亦双见其眼色,知道卫璇对檀弓这样器重,甚至有几分殷勤,哪里敢往枪口上撞,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说是自己的主意,公主毫不知情。 她砰砰砰地大力磕头,哀求饶命,看檀弓也没有揭破的意思,投去的目光多了几分感激。 云如露看小孩子过家家似得,只觉得耽误时间,便要走了。 唯一坐不住的是常正一:“你…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梳烟低头说:“夜里风大,常首座可能是听差了。” 常正一好容易逮住了卫璇的小辫子,哪里那样容易轻放。他着即命人抓来徐慈,徐慈仍不敢得罪黄亦双,于是他口里的版本是:他带公主一行来玩,檀弓从天而降来救。 卫璇失笑。 常正一连说好几声滚,气急败坏地指控下一项:“这小子连日上学迟到,说曹主笔的课没有听头,一点都不知道尊师重道,你也不管管?” 卫璇思忖着说:“这是不大好的。” 常正一看终于有卫璇不知道的事了,便冷笑说:“你就说一个不好就完了?” 卫璇笑说:“这是很不好的。不好就不好在,既然不想去听,你为什么还要去?明天开始不用去了。” 常正一紫棠色的脸上气得怒红,炸了胸膛,现在只想捶床:“你!哪有你这样当师兄的?你算哪门子的首座弟子?” 其实常正一和云如露他素来疏远得很,但云如露话少低调,不至于让他妒恨,比卫璇可爱多了,此时便昏了头找他分辨公平:“云首座!你也不管管?” 云如露早就想走了,不咸不淡地说:“明天是卫璇玑自己的课,你让我操什么心?” 云如露自己从来不点名,少点人听课他反倒清净。 常正一又说:“好,你当只有你和云首座两个上课的首座弟子么?徐芷灵、慕容紫英、谢扶柳、萧遇他们四个你怎么办?” 讲完他就后悔了:谢扶柳、萧遇两个人精,得罪谁也不敢得罪卫璇。徐芷灵苦追卫璇多年而不得,慕容紫英更别说了,是卫璇的金兰之交,南华双璧的另外一璧。 常正一只能拿出自己的余威:“你纵容刚入门的小弟子不去上学,这是欺师灭祖!我跟你讲,我的课他不许不来,不仅必须要来,还要给我站着上,考试不考第一就给我狠狠地打手板!” 他连一点首座的气度都不要了,就是要和卫璇摆在明面儿上较劲。没想到卫璇根本没理会他:“可以啊。我带师弟下山去见见世面,就让他去上课。” 常正一立马头脑一个激灵:“什么世面?” 卫璇笑着抚掌:“玉阙师伯督促我本月十五下山做买卖去,常师兄忘记了么?” 他们天光峰常有盈余的丹药,需要下山贩卖。 可是峰内弟子要么眼光甚高,不屑于涉于商馆,要么如同常正一一般人吝啬、脑筋死。卫璇人脉甚广,又擅经商,经他手里的买卖,毛利少说要翻番。 这事说来也是很离谱,一个雁行峰的首座弟子,却执掌着天光峰的钱粮大动脉。 常正一立马气势就软了:“你……你拿这种事威胁本首座?” 卫璇微圆双眼:“什么事?” 云如露一心只修剑,不闻窗外事,没听懂两人在暗潮汹涌什么,无知无觉地疑惑看了一眼常正一。 可是这样羞耻的事,说出来不也是佐证自己的无能么?常正一打碎了牙只能往肚子咽,一张马脸气得更长了:“不来就不来,不来就不来!本首座的大课,我求着他来么?” 卫璇继续笑说:“常首座走得那么急做什么?我听说几天前,你将我的小师弟关在藏经阁,抄的那五十遍经书,自己可曾验收过了么?若是没看过,好好留下来等一会,我替他抄了还给常首座。再同我说说小师弟有什么劣迹恶行,咱们今日也好旧怨一齐清了。” 卫璇语速比平时慢了一些,听他的语气,是有那么一两分危险的意味在的。 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狠辣后招,自己可能还有要命把柄在他手上,常正一直接自暴自弃了。 他生气得很,总得找些什么物件,发泄一下愤怒、证明一下自己的勇猛,可是不舍得摔佩剑,便将梳烟像扔布娃娃一样一把丢在地下:“别说了!我对不起你的宝贝师弟,对不起你,我都对不起你们全家,行了吧!” 他们走后,无须终于被显了形。 无须大怒,正要动作,却被檀弓拦住了。 卫璇笑说:“我听说这一代红萼火甚多,不过还是头一次见到小男孩样子的。” 无须道:“什么红萼火,你在放什么屁……” 卫璇仿佛没听见似得,直接对檀弓说:“这红萼火是丹火的一种,虽然它们一般都化形很早,你带回去也不会有人怀疑,自然不会有人觊觎你有了什么奇遇。但是它们灵智不高,顶了天了,也陪不到你结成金丹。你要三思。” “你是什么瞎子…说了不是什么红萼火绿萼火,本君是……”无须跳起来就要去打卫璇的头。 可是被檀弓制止了。 檀弓道:“多谢。” 无须云里雾里。 直到回了檀弓的洞府,他都没想明白檀弓为什么认同这个瞎子。 天枢一遍遍地对他进行反复教育,说他不能在凡界暴露身份,不能称“道君”,改称“主人”。 无须听得耳朵起茧,直接骂起来:“好烦啊!你这个丧星一直这么烦!你是天上的司法,地上的事为什么要管?” 这洞府经过修葺,而且是卫璇亲自操刀,布置颇精雅。 但怎么能比得上天上世界。无须自己其实并不讲究,他只是不解檀弓为什么要屈身于此,三界之亚圣,为什么又要下凡历遭心的劫?无须心烦意乱下便要出门,又被天枢拦了。 天枢说他伤了人,出去抛头露面会招来麻烦。 无须跺脚:“你要憋死本君!” 两人不休不止吵了一个晚上。无须没了神力,也是个爱犯困的小孩。他睁眼之时,山林里已褪去晓寒重露,旭日缓缓东升。 无须迷迷登登地感觉身上有东西硌着他,一掏出来,是一枚大如雀卵的美玉。 他乖乖地伏在檀弓的蒲团边上,说:“道君…我忘了跟您讲,这是东华帝君让我给您的。” 斗姆不让他带任何神仙法宝下来。东华帝君塞的这个,不知道怎么就过了斗姆的审。 美玉正面阳刻八个字:“彼阳之终,已阴之极。” 反面阴刻八字:“天心缺月,神以道全。” 檀弓道:“此乃天心缺月玉。” 无须不怎么感兴趣:“什么玉?这一点法力也没有,有什么用呢?” 天枢也惊讶了:“天心缺月玉?” 二人向无须解释一番。 在鸿蒙未开,先天五太之前,玄阴冥水就寄宿在这天心缺月玉中。后来到了第五太太极阴阳微分时候,玄阴冥水才从中脱出,释到酆都河水中去。 后来天心玉就不过是一块废料罢了,所以才会全无灵气,也幸亏如此,否则无须也带不来。 无须看着那白胖莹润的天心玉,拖着腮帮,双颊生靥:“所以这东西大有来头?还挺有用的?” 檀弓道:“天心玉逐阴摒阳,它能够自补阴气,化出形体。” 言下之意,不用管它,它自己会逐渐长大。 檀弓低声诵咒,天心玉便化作一朵皎白洁素的莲花,散发着幽蓝色的冷火。 他眼帘一动,忽地想到了什么,将这团冷火打入穴窍,立刻就感觉大有不同了。 他的丹池有所缺漏,外界的灵炁进入却不能久存,灵炁无可寄托,所以不能化为元炁为己所用。 但其实世人对外丹和内丹之术尚未圆融贯通,不得其法。檀弓将天心玉化入丹田之中,阴气则可入内化作元炁,像常人一般正常修炼了。 卫璇下了课,来檀弓洞府之时,便看到他身上清光大盛,整间暗室都被照耀得光明洞彻,神妙至极。 他并没多惊讶,无言等了半个时辰。 卫璇是来给檀弓送东西的,他笑着说:“我下山一趟多买了些小玩意,堆在我那里也是迟早烂了臭了,央你大发善心,替我收一些破烂。免得师父见了我大手大脚花钱,我又得挨训。” 檀弓缺失先天元阳,神魂中阴阳失洽,不能克化寻常丹药。而且他天生肉身气虚血弱,使不得猛兵重刃,兼之丹田薄弱,可积真元较之寻常道修少了足有四成,一旦交战起来,只能以“锐疾”二字制敌取胜,许多法器兵种都不称手。 他的天资这般挑剔,适合他的东西少之又少。可是卫璇这些“随意挑来的小破烂”,件件都像量身定制一般。 两樽白兔低伏的寒域飞云石,正散着绿幽宝气。这一块可抵数千灵石,放在房中温养元神,灵气自然滚滚而来。这般成色大小的寒域飞云石,用来压一些小宗门的护山大阵都是浪费了。 檀弓没多看其他琳琅满目的东西,只道:“尔能布阵否。” 卫璇一怔。 “南华卫璇玑”这五字,多时只余下“南华卫”的字面意思。南华卫氏阵术精深,太清仙宗的护山大阵就是卫氏手笔。 这真是古往今来第一遭,卫璇竟逢人问“会布阵否”。 这时王含贞也放了学,背着一个鹅黄色鸭子图案的小书包,忽然从卫璇身后钻出来,探出个小头小脑,奶声奶气地说:“侬…侬也会布阵。” 檀弓仍是看着卫璇说话。他看人时定心定神,眼神从不飘忽乱移,异乎专注:“两仪养魂阵。” 两仪养魂阵本和合气金还丹、补天益神丹是同种复元效用,但以其是“文火养之”,花时少则一日,长则半月。好处则是自可吐纳归结,不必受丹毒侵体。 王含贞小小地说道:“侬真的会……” 檀弓道:“少则黄阶五品。”王含贞这才鼓嘴不讲话了,被老妈子拖走吃午饭去了。 檀弓得了不用上学的许可,白日里就在卫璇布的两仪养魂阵调息打坐,辅以天心缺月玉弥补真元,天枢神意整治经脉。 卫璇一月之中偶来三四次,陪他锻炼剑意,此外无多言语。 王含贞心思纯真,烂漫无邪,于那修道之事上从来就是得过且过。一响下课铃,他便如笼鸟般地飞走奔向自由。 他春日早起摘花,夏则清溪观鱼,看那碧波青莲,莲下有鱼,赤尾银身,嬉戏成趣。秋则跟着小朋友们一起采菊佩茱萸,常常偷偷地救治师兄们秋猎打下的动物,到了冬日,那玩意儿可就多了,冰嬉、堆雪人、凿冰垂钓…… 他就爱黏着檀弓玩,可是檀弓深居简出,似乎醉心于修炼。他不在洞府中闭关,就在丹室里埋头。王含贞一个月能见到檀弓一回,就已是老天保佑了。 王含贞这日好容易逮到檀弓,拿出了求救的架势,千方百计让他和自己去打雪仗。甚至骗他说:黄亦双又在雪地里欺负徐慈。 檀弓来了看见哪有什么黄亦双,他也没做过打雪仗这种事,不知道怎么办,就意静神闲地站在那,寒冷若冰的模样倒像一个活的雪人。 王含贞就手把手教他:他两手撮一个好大雪球,哈哈气将那雪球稍化些,两掌一合压实了,示意檀弓投将过去。 可是他朝手指的方向一看,王含贞大呼不好:他表台卫璇怎么走过来了! 幸好檀弓气小力弱,还没近着卫璇的身就落了地。 王含贞看自己贪玩被发现,连忙背过手,低着头,一副认错的样子。脑袋上却被“砰”得一砸,雪花糊了满脸都是。 卫璇捧腹而笑,没想到他早就在身后藏了一手。 檀弓默默看这表兄弟两人追逐不止。欢笑之中,那雪球好像有了神采,飞翔了起来。远处半截古塔也在这笑语之中灵动起来了。 风丝丝缕缕地挤入檀弓的脖颈之间,卫璇不动声色地靠近他,替他系了一件红色披风,他温暖的体温和柔软的鼻息也随之而来。他手掌一合,山头的残雪全被他聚集而来,搓了一个更大的给檀弓,示意檀弓朝自己砸过来。 王含贞大叫不公平,可是卫璇笑笑根本不愿还击,怕寒了檀弓的身骨,只是泼些雪沫子。 王含贞独自一人汗得春衫湿透,高高兴兴没心没肺家去了。 卫璇还有些剑法上的事和檀弓磋商,便和檀弓一起回了他的洞府。 檀弓身上阴气炽盛,无处不寒于九天之冰,被洞府内的热气一蒸,屏风之后,他的衣物如同雪白的蝶翼一般蜕下,袅袅白气也徐徐升起。 卫璇总揽雁行峰内文武机要,公务繁重忙碌得很,连续好几日没睡觉,便在他的卧榻上侧躺着等。 卫璇只觉那一缕白烟雪光之中,多了纷纷百合花味的沉香气息,旋即他的目中多了一些微醺的神采,愈发困乏了。 寒来暑往匆匆而过。 屏风之后走出了一个少年人,他面少血色,人似寒霜,这番风清月冷的气质愈发衬得双眸乌浓,青丝漆润,鬓如堆鸦,眉如墨画。 檀弓见卫璇久久不说话,向他示疑。 卫璇才反应过来,笑笑说:“我刚刚又在你这睡着了?睡了多久?才一炷香的功夫么?那我是做了一个好长的梦了……想到了十年之前的事。” 无须的容貌和身材倒没有大变化,对卫璇仍然不喜:“不是说要去什么吃鱼大会么?几点钟了你还在这里磨蹭。” 卫璇忙说:“好好好,听你的话,这就走。”扭头一问旁边的随行弟子:“含贞呢?” 另外一边,王含贞一如既往午觉睡过了。 刚才好像做了一个甜蜜而伤感的梦,来去都悄无声息。 他抓起佩剑和行囊就要往外奔,可是却被老妈子一把抓回来梳头:“我的小祖宗!你这样脏兮兮的样子怎么出去见人?” 镜中的人一身绾色雨花锦缎的上衣,一双宝珠似的眼睛清莹秀彻,脸庞微丰,显出些尚未脱却的孩子气。个子虽不高,倒当真是个极为雪亮绰俏的少年。 王含贞十分不耐烦,猛然一站起来,头发被扯得生疼,惨叫:“檀弓为了筑基闭关了八年零三个月十六天了,我都没见过他!再不去就赶不上和他一条船了!” 老妈子知道王含贞很思念这个朋友,慈祥地笑笑:“小少爷急什么呢?日后的日子还长,小少爷和他一定会常常相见、一直要好的。” 王含贞忽然觉得有道理起来了,自己若是邋里邋遢的去见檀弓,才叫不珍惜这个青梅竹马的朋友呢。他便乖乖地坐了回去,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开颜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如同碎玉一般的牙齿。 云雀刺穿头顶瓦蓝的天空,春天里最亮丽的一束阳光在心里点亮了。王含贞想: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第11章 高朋雅客满空堂 旧友忠仆泛孤舟 太清山山脚下,人潮如涌。 海晏蓝推开海晏青的手,说道:“青儿,这些都是给卫师兄的贺礼,你挑挑拣拣的做什么?” 海晏青半嘲弄地说:“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往年这些东西,他哪一件要了?况且今天是因为他爹修为突破了,现在是三千年数不出来一个的‘分神老怪’了。他沾他爹的光才收这么多礼的,他还不乐意呢,你看那张脸板得和阎王似得,都不稀得来看一眼。我们从头到尾在张罗,收点好处怎么了?我要是有个这样的神仙爹,哪里至于这样清水冷灶。” 他们一个上午迎迓了不下几百号人。 有人是丢下贺礼就走,也有人是争着抢着要趁此机会看一眼卫璇,说上两句好话。 海晏蓝疲累不堪,方要坐下来歇息一会,就见有个人匆匆地把手上的匣子往贺礼堆里一抛,砸坏了他刚垒好的整齐形状。 王含贞一边挥手一边跑说:“祝我卫伯伯和我表台早日驾鹤凌云,脱凡入圣!” 他终究没有赶上檀弓。旁人看他这样大了还失张失致的,都暗暗发笑,王含贞有些不好意思了:“师兄师姐们方才见着檀弓没有?我听说他昨儿出了关,今天也去那‘烧尾大会’。” 海晏蓝海晏青之父,北奎星岛岛主海尚清为了庆祝生擒一只鲛人,举办了烧尾大会,邀请了五洲各路能人异士,规模很是庞大。卫璇怕无须不感兴趣不想去,就扭曲成了“吃鱼大会”。 海晏蓝问道:“我看见他和卫师兄一起走了,你找檀师弟有什么事吗?” 王含贞从纳虚戒里往外倒东西,悄悄拉过海晏蓝:“蓝师兄,我前几日去街市上,偶然看到这东西,我想大概是檀弓家里头的。这些年他家道生变,所以遗落在外头了,我就买了回来。本来想今天还给他呢,也正好祝贺他筑基了,蓝师兄能不能替我交给他?” 是一枚荷叶缠枝的小手炉,正正好一只手可以托起。 海晏蓝感慨道:“你还是这样记挂檀师弟,难为你有心。” 海晏青钻过来说:“你怎么知道这是他家里头的东西?” 王含贞说道:“我看到过他肩头有一道旧疤,就和这手炉上的一模一样。当时表台都说了不认识,他猜可能是檀家秘传家纹一类东西,总归和檀弓有些干系。” 海晏青奇道:“你当时才多大,别记错了。你怎么不自己交去,是不是怵你表台是个笑面夜叉?” 王含贞撇撇嘴:“哪有,哪有。” 海晏蓝把那手炉放下,说道:“你这么感恩知德,你表台高兴还来不及。只是檀师弟闭关好几年了,对外头的事恐怕一概不知。你这样给他送去,倒要惹他怀疑,家里头的东西怎会平白落到外人手里?反倒让他心里起疙瘩。” 海晏青道:“难不成他还能永远不知道不成?再说了,我倒看那小孩不大会伤心的样子。” 海晏蓝道:“与其这样贸贸然的,不如等他从烧尾大会回来,耳边有些风声,心里头有些打算,再慢慢地告诉他不迟。其二,你不如先将这手炉修补一下,还他个齐齐整整的宝贝,不至于简陋。如此一行,你办的又至稳,于事又极妥。” 王含贞闻言,蘧然以为良计,匆匆开心道谢。 疏云渡口,春山如笑,天地一空,一条舟子上只坐了两个人。 一个人面貌俊逸无俦,东风拂动,他的眼波去而复来,像是吹皱了一池春水。另外一个人目色清微淡远,寒冷灰蒙。 卫璇说:“从疏云渡口去北奎星岛,本来是最不方便的一条路。可是我想今年光是仙宗就有一百多号人去,便挑这冷清的道上走,想清静些。” 无须从檀弓袖中飞出,只觉得这话从卫璇嘴里出来,有种说不上的神奇,便抬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卫璇看穿他的心思,笑说:“这一点我和你主人的心是一样的,不爱那烟花热闹之地。” 无须心头怨火大起,道君昨日出的关,自己连两句热乎的话还没有说上,就又来了一个人束手束脚的。 他用两只脚来回“梆梆”地跺船板,表达不满。 但经过这么久的锻炼,无须早已知道对卫璇怎么拳打脚踢都没有用,便夹在二人中间,不让他靠近檀弓一点,别过头不看他。 卫璇说道:“店家,我们启程吧。” “别走!” 身后说话的是几个粗声粗气的汉子,皆劲装短束,满面虬髯。 “你们谁是檀弓!” 这几个人像是吃了酒,卫璇摇动折扇,不动声色地把酒气扇远了。无须刚要开口,卫璇悄然拦了,说道:“我便是。几位好汉有何见教?” 那为首大汉看不出卫璇修为,言语客气许多:“我们兄弟几个受了你们家紫火淬元丹的害处,现在活不过几年了。你行个好,给我们解药。我们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大哥,我这十年都在太清仙宗内闭关学仙,外界的事一概不知。紫火淬元丹是我爹秘制的,若出了差子,好汉找他们去。为何来寻我?”卫璇说道。 这大汉看他虽修为高些,但言辞不便给,行止又卑逊,恐怕是个靠丹药垒上去的脓包,旁边也只有个刚刚筑基期的小子,正闭着眼,看来也是柔顺之人,并着一个小不点妖精。 他便放大胆子说道:“这由不得你。你父母现在下落不明,父债子偿,不找你找哪个?你们檀家现在是不中用了!”说着就要上前去把卫璇提起来。 没成想他合身一扑却落了一个空。 卫璇一手摇扇,无形之间,微风影动,四个大汉的兵刃立脱手而出。 四人动作都不及来人迅猛。 只见一片深木丛中,泼剌剌地纵出一匹乌黑骏马,马勒脚蹬一应玄英打造,远远瞧去如一团乌云。 那马上人一身玄衣,两腿如钳,一夹马腹,那马长长嘶鸣,前蹄踢翻三人。他剑光一扫,射出三把短剑,两把各中大汉左右肩膀,一把刺穿其赤琥发冠,直直没入地下。 马的前蹄压在他胸膛上,马上人持剑遥指那大汉,目光只一扫其余三人,三人便知趣,早已胆战心摇,肠慌腹热,断断不敢做声了。 只听他喝问:“你再说一遍!” 马蹄又踩了几回,声声有力。 那大汉的口张张合合,不能吐露一个字,旁人俱被此等英悍威严吓得半死。 他展拳为掌,五指分开徐徐升起,那三把短剑便渐渐松动脱出,马蹄亦撤下。那大汉只吐出一个“沈”字,若不是卫璇及时拦了,那三把剑早已一齐穿喉,令这人当场气绝而亡了。 几把兵刃银光冷气交织一起,共同照出马上那男子来。 只见他腰悬宝剑,背负长弓。一身劲装,英气逼人。两鬓刀裁,各有一绺星白夹杂其中,高束墨冠。 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卫璇拍手笑说:“沈悖,我总算把你给请出来了!” 言下之意,方才迟迟不动,就是为了让沈并出来。 “这是沈并,单字悖。我幼年家中的侍读,亦是卫璇金兰之友。其父沈益柔,是檀齐唯罗浮之师弟。我与他戏于紫绂竹林之东,是故为玄阴之气中伤丹田,他所以为此自责深重。” 无须正嘟嘴想着既然卫璇聪明得不得了,天底下没有他不认识的人,道君何必多此一言?这才发现檀弓这是对着他传音解释。 檀弓见他两鬓灰白,与原主记忆中的沈并模样大差不差,简单问候了一句话。 沈并立刻飞身下马来见,一字一顿地说道:“是的,少爷,我也要去烧尾大会。从疏云渡口过去北奎星岛,山长路远,就算御剑过去也需得两三天。沈并在山后有飞舟一座,请少爷移步。” 檀弓道:“不必。” 这时船夫催道:“你们还走不走了?” 卫璇看那持桨船夫亦是个外路难民打扮,着一件褐黄单衣,面皮如姜,鼻翼不住地吸气翕动,两片干裂的嘴唇在初春的冷风里打颤。 船夫道:“走不走?” 沈并绷着脸,一只脚踏了上来。沈并说道:“少爷,那我与你们一同前去。”虽是对着檀弓说话,却看着卫璇。 “乐意之至。”卫璇道。 卫璇看沈并清减许多,瘦得像个纸片人似得,两颊微陷,面色煞白。 他没多说什么,簇了一团新火,轻叩指节,在那青花的茶釜搁了一块太白顶芽的茶饼,又倒了些今年的早雪。在默默的动作之中,静待沈并言语。 沈并终于忍不住问起无须:“璇玑,这是……?” 卫璇笑道:“你好端端的不问正主,问我做什么?” 无须眼睛瞪得比鸡卵还大,两手各伸两指:“你再看,我剜了你的眼!” 卫璇帮着开解道:“一朵红萼火,名叫无须。” 沈并一听胸中了然,想说些什么,却对着眼前这个檀弓说不出口。 这几年来,他本已练习过许多遍如何解释他两次不辞而别,就算是檀弓要拉着他的衣襟,托他去寻他爹娘,自己尚会放弃所有家国大业,义无反顾地为檀氏出面。 可当真见到了已成少年模样的檀弓,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水声混着叹息声,凉凉地堵在胸口。 虽然檀弓仍像幼时那般称呼他“悖悖”,但只觉已和他遥隔千层山、万重水。 那个需要他庇在身后的孩童,早已经远去不知多少载。 沈并终于露出惨淡一笑:“只要少爷喜欢便好。”沈并背靠船舱,曲起一条腿,眼望碧空,思渺惆怅。 水面浮着一枝红花,卫璇捡了便隔水抛给那几个白衣金带的少女。卫璇转头笑道:“你怎么也不留意留意我,我是变了没有?我给你学一个,你猜这是谁说我呢。‘你也该上上劲,多用点心在修炼上。这一年大,二年小的。’” 沈并一下子被他勾起许多故园之情,说道:“这一定是海晏蓝……” 那拿了花的少女四顾寻人,瞧见了卫璇,一下子红云满颊,船桨差些都脱手,竟然连渔歌也忘了接。闹得那边一阵哄闹娇笑之声,都说要罚那个没接上的少女。 卫璇遥遥笑说:“这位姑娘,是我的不好。我这厢给你赔不是。想问问这是什么曲儿?” 那几名少女互相打趣时咯咯笑着,面对卫璇却都羞于开口。唯有一个略大方些的说道:“公子,是《山水绿》。” 卫璇道:“我旁边有位兄弟最擅棹歌,叫他来接一句弥补我错,是好不好?” 沈并登时有些窘迫,正要推却。 卫璇见了闷声发笑,温和地讥讽了他几句。 沈并薄愠道:“你自己怎么不开口?” 卫璇辩解道:“我是左嗓子,快别吓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相执了一会,沈并忽见檀弓正着看他。 沈并低下头,艰涩地开了口:“ 晓汲清湘燃楚竹。” 卫璇惊呼:“你这样是唱是读?那我也会了。” 沈并有些不耐,目光移向别处:“我是问你,下面这句是不是‘晓汲清湘燃楚竹’。” 卫璇连连点首:“是了是了,你快些。” 沈并想起自己上一回唱这渔歌之时,还是个不知愁滋味的年纪。一生中岁月最为温柔的五六载,也就是那时候了。 今日再唱来,心头的冰雪也被这七字化了几分。 这大概也是卫璇的用意吧,沈并情绪不明地看了一眼他。 正欲出声,沈并和卫璇同时低头一睐…… 檀弓坐着背靠船板,双目已阖,鼻息绵长。好像这样睡着了。 沈并连忙用神识传音问卫璇:“少爷昨晚几更睡下的?睡了几个时辰?今早几时起的?按时用膳没有?” 卫璇见他越问越紧,什么也没回答,只是轻声说:“沈悖,人是会长的,向前看些吧。一别十年,没有人会怪你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沈并目色陡然黯淡下去,好一会才说:“多谢。” 卫璇笑道:“想谢我?那你用神识唱呀。” 话已至此,沈并不再推脱。 “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消日出不见人。” “欸乃一声山水绿。” 四人登舟太湖已是午后,此时船行了也有个把时辰。天上彤云密布,低低地压在头上,云边上的一针一线都明朗可见。 行至一窄沟,卫璇掀帷一看,已出太清仙宗三百里,云丝居然不动,偶地吹来几声呜咽寒风。 沈并看檀弓已悠悠地醒转过来,心里头有千句万句轻软温暖的话想一吐为快,终究还是生生咽了回去。 沈并扣动手上的精钢护指,伴着一阵剑戈相交之声,沈并问道:“船家,我们这是在何地?” 那船夫答道:“过了白鹿台,就是仙墟。” 沈并嘴唇动动,没再说话。 檀弓心头巨震,五内暴沸,喉头里的腥甜气味已止不住地要涌上来。再看时候,只见船边黑水翻卷,浪涌滔天。一个浪头破开帷幔,忽地打上来,双目立时就是盲了。 “把他们抬上岸。”船夫对沈并道。 “是,师父。” 第12章 心摧折哀断山重 空悲切百忧感从 卫璇被冷水浇醒。 他胁下一阵剧痛,只想起滔天巨浪之中,一道紫光似流电似得甩来,将人劈得神魂皆失,哪容得再做反搏。 一掀眼,就见那船夫正面色阴沈地打量着他。 他双手一挣,只觉得身上被一条无形无质的绳索所缚,越是动弹,绳子便越缚越紧,直直嵌入肉里。 他立时转头去看旁边,只见檀弓也被绑在树干之上,发梢带水,双目紧阖,憔悴冰霜。 而且不断有金色光点自他眉心、胸间、小腹散逸而出,在这昏黑潮冷的野外恍如漫天星子。 那边是檀弓上、中、下三处丹田,如此一来,那光点大抵就是筑基修士凝实在丹田中的真炁不错了。 是何人把檀弓伤得如此深重?以至于丹池破碎、真炁溃散! 船夫声气泠然地开了口:“卫璇玑。” 胁下之痛骤至骤消,卫璇起声有气无力,一字一字之间强行回转了气力:“老前辈直斥卫璇的名便是。” 船夫道:“这里是天水。”手指一曲,在地上敲了两下:“你懂么?” 卫璇道:“天水已出太清仙宗一千二百里,再向北行就是北凤麟洲的地界。晚辈的师父师伯师叔日理万机,此时怕已到了北奎星岛,怎会为区区一个卫璇,不辞千里来天水寻人。老前辈有何事需晚辈尽力分忧,直说便是。卫璇不敢存仰赖师门之心。” 船夫笑道:“果然是个爽利的聪明人,不愧是分神老祖大名鼎鼎的儿子。不像我那个榆木脑袋的徒弟,嘴笨心死,一句话要掰成三句话跟他讲。” “请老前辈赐教。” 船夫道:“我知道你爹卫闻远之所以突破那么快,是因为修炼了‘天付万类’剑法……那你呢,人言说你文才术法,两臻佳妙,奇门八卦,无一不精,把你说的神乎其神,你不会没有听过这功法罢?你又是他的爱儿,那就更没可能没练过它罢?” 卫璇微微睁圆眼睛。 那船夫极为喜怒无常,看见卫璇好似在思忖什么,立刻心生厌恶,下一秒就揪着卫璇的头发,将他往背后的树干重重一撞:“老狐狸生的小狐狸,你别想在这里跟我耍什么花巧,你的小命值几个钱?” 卫璇面色煞白,嘴角噙血:“我佩剑尚在,乾坤袋、纳虚戒一样不少,老前辈劫我来此却这般轻忽,可见修为远在晚辈倍蓰之上。晚辈实不敢存别的心思,老前辈明鉴。” 船夫面色骤然沉冷,转瞬间又恢复温言软语,怪声大笑:“你明白就好。快点把剑法心诀背出来,否则……”猛然掐住卫璇脖子:“否则我就剖了你的金丹,也总能领悟一二!” 卫璇道:“老前辈暂息雷霆。晚辈不敢在前辈面前造次吐虚,家父的确传授过我那‘天付万类’剑法,只是晚辈……现在的身体已不能修炼那本剑法了。” “什么意思?”船夫脸色一变。 “‘天付万类’剑法……只有未丧失元阳的男子可以修炼。”卫璇被他掐得满脖子都是青紫痕迹,仍然通畅地说完了一句话。 船夫忽然冷笑:“你在放什么狗屁!未丧失元阳的男子…你爹几个妻妾,他怎么就可以练?难道你和你两个哥哥,都是石头缝里迸出来的么?你不愿泄漏绝世家学,就编这样蹩脚的借口!” 卫璇道:“您这样德高功厚的老前辈,能瞧得上‘天付万类’,乃是我南华卫氏的无上荣耀,晚辈只恨从前没有眼见,将功法亲奉到您眼前,聆老前辈宏教,以开茅塞。我卫氏这样粗鄙的功法,若不得老前辈修正、弘扬一二,外界那些名头也不过虚之又虚、空之又空罢了。” 这话是明显的捧中带套,求一个事缓则圆罢了。 船夫虽然明白,但是心里忍不住十分受用,一时间伸手也难打笑脸人,将攥住卫璇脖子的手放下了:“说什么漂亮的废话?还不快背!” “请老前辈慎之又慎。”卫璇胸肺滞涩,艰难又似乎忧虑地说。 “夫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营抱魄,无离乎,专气柔,如婴乎……” 那船夫还未听完半句,便一口黑血涌了上来,满脑子天星乱坠,五内如同沸水交煎。 “不可能!你肯定是故意乱背倒背,打定主意逆我经脉……”船夫大怒,一个掌风就朝卫璇扇了过去。 正在这时,却听见遥远天际飘来一声:“水蚓老祖,你是来糊弄老夫的么?” 卫璇听那声音,正是北奎星岛岛主海尚清。 声音逐渐迫近:“你说有‘天付万类’剑法来换,老夫舍了岛上群雄来会你,你原是来戏弄的!” 那被称作“水蚓老祖”的船夫立马慌张了,站起身来颇有些紧张意味:“海岛主,咱们说好了的事你不要先反悔,你再等我半个时辰,我押上身家性命给你都行,我决不失诺!” 海尚清却没有这个耐心,人随着声音飘远了:“等你?哼!休夸海口!我不如去候卫宗主的大驾!说不定人家吃了鲛,就肯告诉我一两句真言呢!” 水蚓老祖在原地急得面如重枣,高声吼叫:“海岛主,海岛主,你别走……” 他看卫璇的眼神立刻怨毒了起来,将人一把揪起来,连皮带肉扯断绳索:“真正的‘天付万类’在哪!再不背出来小命没了!” 卫璇不住咳血:“晚辈方才所说若有一句虚言,万雷轰死。” 水蚓老祖怒极,一个杀招就要袭来,正在这时,天上却传来海尚清的坐骑九色牛打响鼻之声。水蚓老祖念及海尚清可能去而复回,二人的利益联盟并不牢靠,怎能让他瞧见自己劫持卫闻远之子之事? 慌忙之下,他喂了卫璇一粒乌黑药丸,然后向他左肩甲一拍,卫璇骨头登时断了两根。 水蚓老祖两指并拢,朝他膝盖一挖,卫璇双腿登时痛入骨髓。 他扬手一挥,卫璇被投入一口枯井之中。 水蚓老祖的修为深不可测,卫璇被他砸得头脑昏黑,然后又听枯枝格得一声响,檀弓也被丢下来了。 “天亮以前,你倘默写不出来那真正的‘天付万类’,没的是两条命!”水蚓老祖摔下这一句话,就去追海尚清了。 还好天气干燥,井底都是一些砖苔砌草,没有什么污粪湿泥。 卫璇唤了檀弓两声。 昏暗之中,一朵巴掌大的雪莲花浮空升起,那是天心缺月玉的化形。 点点霖霖雪光挥洒之下,檀弓终于醒转。 檀弓分辨清楚眼下的处境,看卫璇皮肉之伤累累,若不松绑活络筋血,恐怕事后难以料理,便说:“抚我左手小指。” 卫璇没多问为什么,他身上的捆绳没有那么紧,手部也能活动,一触及到檀弓的小指,便觉什么东西锐利难当,十分刺痛,就着他小指尖那么一刮,身上的锁链自动被割断了。 点点金液自小指淌下,光华胜过万斛夜明珠。 黑井一下子被照彻,一个呼吸之内,方圆一里如同白昼。 这是檀弓左手小指的一截圣骨,是元始天尊所赐,斗姆当时也不能剥夺,其深厚至极、可以追溯至上古五太时期的神力十分精淬,乃是十朵混元金斗之一。 可如今寄托在这样一具凡躯之中,圣骨威力大减,也不能频繁使用。 危急关头,檀弓为了救他才使出这等神力,哪里管得伤者本人震惊不震惊。 但卫璇也无甚反应就是了。 替檀弓剥除绳索之时,卫璇时不时抬眸查看他的神色,可是仅凭脸上表情,是完全看不出檀弓有没有被弄疼,更瞧不出伤势如何了。 两人恢复自由身,便抬头共同望那井口。只见上面被厚厚的结界所封印,光看这阵法就知,那水蚓老祖的修为和他们有天堑之别,跳是跳不出去了。 “都怪我,连累你因我遭如此之难。”卫璇苦笑说。 檀弓不语,只是好奇那“天付万类”剑法:“未失元阳之体才可演练?” 卫璇摇头:“并不是这样简单。只是……你可知道天付万类后头三个字是什么?” 檀弓惑然:“天道微妙,玄纲毫分,至于付之于万物……” 卫璇见他越猜越远,只是笑笑,侧头低垂眼帘,话语裹上了一种又湿又冷的雾气:“罢了。你且只知道这剑法乃是天底下最歹毒、最阴恶、最灭绝人性的魔道便是了。” 他这三个最字,竟然说出了从未有过的凌厉之感。 檀弓偏头一视,忽见卫璇缄默时格外萧疏,仿佛一时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散着冷气朔风,一时倒像是遭那朔风摇落的空山落叶。 “倘不是牵累了你,我就是今日自绝于此地,也不愿将这等魔道…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传播于世人,遗害千古。”卫璇一边书写一边说。 他将原文顺序稍微颠倒,删添寥寥几行。然后自己试着运行一遍,确定了最起码没有异常症状之后,开始细心雕琢:最起码先交一份保命的答卷再说。 卫璇并不忌惮檀弓会为这剑法所执,更莫提受其扰了,所以根本没有避讳他的眼光,就那么大大方方地将纸摊在地下。 檀弓倒也没看,只是认真地说:“倘此剑法的真本能使万民遭殃,黎庶有难,岂是小可?我一人之性命又何所惜。但证有道克无道,荆山失火,玉石俱焚又何所惧。” 卫璇笑说:“没那样严重。我对这腌臜东西熟悉得很,略改一改,还能骗骗无知又贪婪的人。” 檀弓开口增补:“一体混沌,两精感激。石乘阳而热,金乘阴而寒……” 卫璇将他所说夹杂其中,檀弓最后加了一句“骨变金石,颜回玉泽”之时,只见那纸上自然生成辉光,本来颠倒错乱的功法,经这几句话一点缀,竟然有了还童振枯、延年益寿的作用。 卫璇失笑:“我只是不害人,你这是来度人了。” 然后卫璇的眼色忽地湛然一澄,一颗心似停似跳。 那语气却是轻叹轻笑,他似乎漫不经心、苦中作乐般调笑说:“龙逢云彩,凤落梧桐,千想万想盼得这位神仙哥哥终于感应下凡了,可也度一度眼前人么?” 有了檀弓在旁相助,卫璇将原文涂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些调养气血的大白话,然后就是玄之又玄的“类水流而趣湿,若火动而赴乾”言表云云,什么水流什么火动什么干什么湿,他自己也不大明白。 以水蚓老祖的修为,卫璇不指望这东西能当真糊弄过去,但若只是让他琢磨一天,倒真是绰绰有余了。 可是刚刚搁笔,卫璇五脏之中忽然升起一阵腾腾杀气,双眸忽地像无涯的黑海那样深沉,几缕血色在眸底翻搅。 像是身处无边炼狱,身上无处不是滋滋地冒着煎焦皮肉的血腥气味。 在卫璇丹田识海之中卷动风云的,正是那颗乌金药丸。 第13章 生怕怖慧扫魔障 离长柄斗夜垂天 卫璇眼前一黑。 他忽地捂住下胁,眉宇泛青,指尖微白,而后忽然满耳笙簧,触目花芳,舌有甘味,鼻闻异香。 卫璇猛然摇头,将种种异状从脑中挥去。 檀弓让他洗心涤虑:“正念。” 水蚓老祖喂下的乃是一颗大魔魔种,能够引导服用者失去理智,无力摆脱种种幻境,最终堕入魔道,自然为他所用。 方才的第一种是六欲魔境。 接下来的是七情魔:卫璇见到和风荡漾,暖日舒长,迅雷大雨,霹雳电光,笙歌嘹喨,哭泣悲伤。 每种情感的化身向他的心口撞去,卫璇却一一抵挡了。 富魔境中,卫璇看见珠珍遍地,金玉满堂。贵魔境中,他则见到自己官拜王侯,威震八方,车服显赫,使节旌幢,满门青紫,靴笏盈床。 富贵也二字无法撼动卫璇的道心。 然后场面忽地暧昧了起来:仙娥玉女,罗列成行,双双红袖,争献金觞。 妓乐魔境只是简简单单、清清淡淡地看美女,那女色魔境就火辣多了:三五绝色女子,艳质浓妆,兰台夜饮,玉体轻裳,偎人娇颤,争相往卫璇身上贴。 可是也没有用。 檀弓看见卫璇一一过关斩将,无半分入魔情态,停下了正在念的《清心咒》,不由对他微微点头。 凡人之中的清虚之士,久乐寂淡,乍见这几番魔境的繁华,往往认为真境。像卫璇这般能够不受阴鬼、外魔所扰,潜心内观,实在是少之又少的怀有天然仙格之人。 檀弓心中赞许,认为卫璇品格自然明朗,他日可以鹤冲龙跃,以升阳神,令神出身,弃壳升仙。 心音刚落,那刀兵魔境和圣贤魔境也无惊无险地过了。 这十大魔境中最难的一关是灾难境。 在此境中,卫璇将看到世界上最可怖的各种死法:一则失身火镬,二则堕落高岭,三则临刑命丧,四则遇毒身亡,五则凶恶难避,六则猛兽逼伤。 檀弓略感忧虑,便要继续帮他。可是一探他神识,却发现这一关过得何其轻易。 卫璇竟然丝毫不畏死亡! 就是读过千经万论、度过亿劫的天神们,也不一定能这般轻易地迈过这灾难境。 檀弓目中闪过一丝惊色,可是下一秒却见卫璇身上重新升起凶狠魔气。他发出一声痛苦之声后,便跌在地上。 檀弓道:“卫璇,不信、不理。凡有所象,皆是虚妄。心若不乱,见如不见,自然消灭,无境可魔也。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可是事态愈发严峻了。枯井之中,从卫璇口中发出的低吼之声来回迭荡。那声音逐渐雄厚、刺耳,其中蕴含的大魔之力,与卫璇本身的真炁交缠、融合。 古往今来,几乎不会有人只因为这恩爱境走火入魔。 此境中,入魔者看见的是亲厚之人的种种不幸,而与自己本身的遭际没有什么干系:儿女疾病,父母丧亡,兄弟离散,妻子分张,骨肉患难,眷族灾殃。 情欲、富贵、色相、自身的死亡都迷惑不了的卫璇,此时被最微不足道的恩爱魔境折磨地就要命丧了。 檀弓两手相摩生热,捧定卫璇的脐轮,令他以意专之。檀弓警道:“倘认魔境,流入邪道,徒劳心力,废堕前功。” 可卫璇根本听不进去,双手急抓,猛地推开檀弓。他对恩爱魔境信以为真,露出无限悲哀痛苦之色。 终于忍无可忍之时,只见他忽地拔出佩剑,照颈就是一横。 可是忽听哐当一声。 檀弓将他的长剑弹落。 有什么冰凉至极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唇,又轻又软。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双唇贴碰而已。 檀弓引导他舌拄上颚,渐塞定喉咙二窍,手指在他脐下三寸一点,让他的真火从下滚上,踊跃直至顶门。然后在他肋下一划,只见那颗未化干净的乌金药丸,便滑进了檀弓的口中。 卫璇方才还是入魔情状,力气本来也比檀弓大,所以这个过程进行得并不顺利,可以说是十分激烈。 卫璇目色终于清明之时,便见到他和檀弓双双倒在枯草之中。 檀弓长发乌云散乱,说道:“掩耳。” 卫璇除了震惊还是震惊,惊愕之际,一时没应变及时,檀弓一双冰冷的手便覆上了他的耳朵,那双手骨致分明,略带薄茧。他的吐息就在脸边。 只见一条紫色光带从檀弓眉心处飞出,形质华美如同宝缎绫罗。甫一现出时,就自檀弓身畔盘旋不去,似乎恋恋不舍。 檀弓轻轻喝了一声,那紫带一触这天地初生时的清正之声,便发出厉声尖啸,四散逃去。 这哪里是什么绸缎?分明是那魔种的原形——数以百计的魔鬼魂魄纠结一通的产物。檀弓虽捂住卫璇的双耳,他却还能听见一两分撕心裂肺的喊声。 这些魂魄各自分散,其中有顽固者还试图再一次回去檀弓体内,只是檀弓七窍皆为金色毫光所掩,众魔恶鬼见确无法门突破,只得哀嚎一声一齐朝井外飞去。 魔种如雪见烈焰一般,自灭无踪。 魂魄方一离去,檀弓便呕出一口黑血。 卫璇忙要起身去探他的伤势,檀弓却反手一翻,仍然将他压在身下。 檀弓俯身与他额头相抵,自那天心雪莲里抽调出一缕蓝色光华,凝实于掌中,渐成一团幽蓝色的冷火,伴随着筝筝金玉之音,一段清凉之气送入卫璇的灵台。 卫璇只觉金液沸滚,如凉泉降下,听见鹤唳、猿啼、蝉磬之声,诸般自然之韵,随后体有圆光,青气出顶,紫雾盈室。 檀弓从上至下在他上身三点,引导他的上田神舍,中田气府,下田精区三丹田合一:“琴心三叠舞胎仙,九气映明出霄间。” 话音甫落,残留在卫璇体内的最后一丝魔气也迅速逸出了。 “噗呲”一声,大魔之力重重叠叠地堆积之下,竟然阴错阳差地冲破了井口的结界。 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了二人脸上。 两人虽然暂脱危难,可是皆是伤重,剑是御不动了。刚走出没两步路,便听见水蚓老祖已经回来了,只是还没走到井口那里。 水蚓老祖道:“滚开!” 水蚓老祖自然形成一道炁场,莫说挪步了,连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分毫不错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卫檀二人不敢轻举妄动,便在一块大石后面藏起来。 不远处跪着的那个人两鬓飞白,正是沈并。 “你给老夫滚开!”水蚓老祖声音又蓦地响起。 这回沈并终于出了声,听这声音他亦是受了内伤:“檀家对我有抚育之恩,而卫璇玑识我于微时,从未嫌弃过我罪质之身,以心相交,以友道相待。徒儿不能恩将仇报。” 水蚓老祖恨恨地说:“这两个恩人好哇!第一个他们檀家大雪天把你赶出来,若不是老夫在河边捡了你,你早就冻死饿死了!第二个…第二个你那年伤重,走投无路去他南华卫门求援之时,他爹非但闭门不见,还让下人将你打得金丹破碎,你可见过卫璇玑为你讲过一句求情话么?” 沈并抬眼望去,凉凉地说:“少爷和璇玑都未必知道那些事……” 水蚓老祖冷哼:“未必?哼!好,就算他们不知道。你将他们两个骗上船,他们这个总该知道了!不该恩将仇报也已经恩将仇报了,从今以后你们就是两路人了,还讲什么往日恩情?” 沈并摇头说:“师父只说是有话要问他们……我不知道师父是要……”愈发愧疚了:“我对不起璇玑……对不起少爷……” 水蚓老祖快气死了:“是不是师父有一天被他们杀了,你也还能这么帮衬着说话,被人卖了还替他们数钱?” 沈并说:“师父收留我,教养我,待我有如亲父,乃是沈并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沈并绝不敢忘记师父的再造之恩!” 水蚓老祖将那操纵魔种的魔源朝地下一丢:“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你这样舍不得这个好朋友,我让他入魔,岂不是和你更志同道合了?” 沈并直接在原地僵硬了,喃喃自语:“魔源……魔种……种下魔种了岂不……岂不万劫不复?” “要辖制一个人法子很多。求师父不要给璇玑种下魔种,就是废去他的丹田,令其一生不得修仙,只得和山林野鹤为伴,也足以令卫闻远痛彻心扉了!”沈并十分焦急,甚至能看出几分无措。 水蚓老祖一个袍袖拂过去,沈并立时跌身伏地,齿含鲜血。水蚓老祖失了好性:“没用的畜生!” 说着向前踏了一步,就要走向井口。却见沈并五指翻动,幽冥鬼爪朝水蚓老祖破势袭来! 水蚓老祖始料未及,连连后退,但二人修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纵是他毫无防备,沈并全力一击,也只是令他破了相,脸上显出五道带血的豁口罢了,未曾伤及本体半分。 水蚓老祖捂住半脸,召出天魔鬼壬圈祭在空中,朝沈并飞去。 沈并的腰为天魔鬼壬圈所束,那力道再紧一分,他就要从中道被生生截断了。只见沈并仍是直直跪着,面皮紫涨,青筋爆出,毫无退让之意。 水蚓老祖一扬手,愈发气恨:“沈并,你的金丹还想再碎一次吗?” 看沈并神色微动,好像温顺了一点,水蚓老祖暂且搁下火气,松动法器。 不料沈并抿直了嘴角,朝水蚓老祖看去。 这一看杀气凛然,水蚓老祖下意识当真以为他有什么后手,便凝气防备,但沈并只是袒露出眼底凉凉的笑意:“金丹?请师父从沈并的尸身上踩过去罢!”说罢便直立着半身倒了下去。 水蚓老祖怒喝一声,一个挥手就要落下! 正在这时,忽听一阵刷刷响声。卫璇一手掐诀,一手将斗神风灵图祭在了半空,“咻”得一下,便将天魔鬼壬圈吸了进去。 只是他和檀弓几乎都只剩一口气了,斗是斗不了了,说话都困难。 水蚓老祖不知道他从哪搞来这样上古宝贝,还以为背后有什么高人在操纵,便没动作,不敢轻敌。 下一秒,一条蟒蛇粗细的火鞭就冲着他的天灵盖不偏不倚地打去! “你这歹人好大胆子!我主人也是你碰得的?”无须忽然从天降下,大声喝道。 无须当时没有被浪头冲昏,沈并携数十部众与其打斗一夜,后来因为实在忧虑卫檀二人处境,罢手停斗,无须便也追来了。 无须气破肝胆,掏出种种傍身法宝,立刻下了无情杀手。 这条颇粗的火鞭名曰“破衍”,与无须先前惯用的几样风格迥然不同,此鞭用时全无轻灵之感,初使鞭者难以挥动,催动灵力时常有滞涩之感。 但一旦击中,便可使敌人三魂七魄一击俱灭,再无轮回转生之望,故名“破衍”。 水蚓老祖见了无须这样的阵势,没有硬抗,着地滚去,左右躲闪。无须一条火鞭缩回抽去,沉猛无比。 水蚓老祖着即便要拿住檀弓,无须双瞳赤红,见状冷笑一声:“这是你自己讨死!” 言罢掐诀祝咒:“——八方火神令!”只听“拍拍拍”八响,八张色彩浓淡、形制状貌迥异的法令凌空团成一圈,无须启一声:“疾!八方火神速速听令!”八张火令便同时绕过檀弓,分八面兜截,朝水蚓老祖飞去! 水蚓老祖一个不意间遭了一张“祝融令”擦身而过,登时如同纸鹘断线般扑出去一射之远,后头还有七张法令穷追不舍。幸而无须此时修为尚浅,否则仅一张祝融令祭出,方圆十里百年之内都难生寸草。 无须大叫:“给我站住!” 水蚓老祖却扭头冷笑:“小妖怪,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也太看不起老夫了!” 只见空中一股无源之水扑来,大减无须攻势。 无须叫一声“不好”,双目被毒水扑了。 正在这时,姚云比闻令而来,将赤书真人的三道剑意从空释放:“首座师兄,快走!” 第14章 天水渡口遇险招 百花阵中施杀手 赤书真人那三道剑意激发完毕之后,水蚓老祖便将极浓极厚的水雾朝无须泼去,追击了上来。 他一掌握住了姚云比的肩膀,姚云比的肩胛骨瞬间就被他捏得粉碎,御剑自然也就坠落了。 水蚓老祖抬头看了看时辰,根本没空再多废话,又怒又急:“带我去星河交征百花阵!” 这说的是北奎岛的护岛大阵。 北奎岛上遍植银尾珊瑚树和金莲龙牙花,处处皆是奇阵,天上又布设结界。若不走正门,想要突破岛内,只有这一条凶路可走。但这阵眼有数百个之多,难寻又难破。 “你要说不会破阵,现在就死去罢!”水蚓老祖对卫璇吼道。 话音一毕,他口中发出一道流电,遥遥地击在两岸大山上,传来一波又一波天崩地裂之 声。 再一眨眼,一行人已经到了北奎星岛上。 海府门口,只见一个一身古红色衣衫的女子面覆白纱,缓步提衣上了阶矶,正是玄静师太,后面跟着数十个年轻道姑。 水蚓老祖呼了一口飘风过去,那玄静师太和门人的言语谈论便传了过来,一清二楚。 一个道姑面露难色:“师父,可真是要将那鲛人一口口地生吃下去吗?弟子虽没见过鲛人,但听说和我们长得一般无二,这岂不是,岂不是人吃人?” 另一个道姑戳了她的眉心,笑说:“师妹说得我也泛呕了。应该只是取一些鲛血喝了固本培元,哪里还真吃,是吧师父?” 玄静师太浑身起了小疙瘩:“既来之则安之。就是吃肉,你们也得硬着头皮吃了。海岛主真是……盛情难却。快走了。” 大袖一摆,十几个人都验了帖子。 一会又过来一个颏下微须、手持云扫的赤发男子,那便是天鉴宗的裂海真人,他瞧着里堂问了问身旁的道陵真人道:“奇了,我来时听人说抓着了一条‘旱鲛’,是怎么回事?” 道陵真人抚须道:“老弟你不知鲛人有‘水鲛’和‘旱鲛’之分么?‘水鲛’生在东芦鲛洲,虽然罕有,但你我这样的修为辈分,见的也不算少了。但这‘旱鲛’可是长在西元赤洲的流沙里头的,哎哟哟,这可就真是大补了。老哥我这两年委实运道不佳,若能得这鲛人一星半点的修为,也是大有裨益,有大裨益啊!” 二人心领神会,大笑进门而去。 水蚓老祖脸色又青又白,手指勾得像老鹰爪子似得,将大石扣出十个极深的指印:“星河交征百花阵在哪里!” “老前辈已在阵中,如何不知?” 卫璇道。 北奎岛四面环海,昼短夜长,总是阴云蔽目,不见曦月。天空数星倒映在海水上,伴着海浪起伏光耀四射,海面上银带相互辉映,一时教人辨不清哪处是海,哪处是天。 檀弓定睛一看,果然周身正处在一片银树花海之中,不过来时天色尚明,不甚了然。此时看起,目力所及处银光耀眼,不知何处飘下一阵清亮柔和的洞箫之声,教人意夺神摇。 “别看,也别听。”卫璇在檀弓太阳穴位处轻轻一拭。 水蚓老祖对着卫璇把脸一扬:“你走前面。”对檀弓说:“你走最后。” 姚云比动念向赤书真人传音,水蚓老祖立刻就发现了,一个巴掌将他打倒在尘埃之中,说:“老夫把脑袋暂且寄存在你脖子上,你这是活腻了?” 五个人在百花阵里兜兜转转,东转西曲,南弯北绕。水蚓老祖说:“你不要和老夫耍花样!走了半个时辰……”他抬头望天,低头瞧海,只见那天那海岿然未动,震怒道:“这不是又回了原地!” 卫璇说道:“天上有斗转星移,而这阵取的就是合北斗星河变数之意,故而北奎岛是一座浮数之岛。前辈着眼看去,说是我们又回来了,实则不然。” 水蚓老祖向四处细细一认,果然右首极远之处的一座大山杳然不见。 卫璇见他面色稍霁,继续说道:“我走得慢,是因为害怕触动了什么阵眼法门,招惹了这些灵花异树,它们若知有外人上岛,到时候反扑上来,千万万个,一时应对不及。” 水蚓老祖左掌随即向前击出,一掌双发,拍拍两响,果然那花树瞬的化作人形就要扑来,四方周身的草木一应蠢蠢欲动。水蚓老祖纵是一闪身形,臂膀上仍是“霍”得拉开了一道血口。 卫璇忙道:“兑位十三步!” 众人连连缩身退步,这才至于暂安之地。 几株银树在眼前移行换影,嗖嗖几声,又是调了个秩次。水蚓老祖道:“这也是北斗变数?” 卫璇拨开面前几株说道:“是了。一如晚辈之言,这护岛大阵有数百个阵眼,便是有数百个小阵。每个小阵有正合北斗变数的,又有逆合、参合的,多不可计。” 水蚓老祖见月已行中天,心乱如麻,仿佛那花厅里正道修士分食鲛人的荒唐宴会已然开始,交错的觥筹之声就在耳畔,一点耐性都没有了,重重推了卫璇一把。 卫璇一面为水蚓老祖指挥方向,一面在拐弯之处,不动声色地拉住了檀弓的手。 “震五。” “坎七。” “离二十九。” “离半射。” “乾九。” ………… 檀弓顿足一看,只见花气轻濛,柳烟淡漠,几只姗姗粉蝶团团翻飞。花下一对清侣仙眷,弹琴饮酒。 檀弓心下一凛,但双目一开一阖间,此情此景已消弭不见。 倏尔一阵龙涎香气扑鼻,卫璇的手盖上了檀弓双目,柔声说:“别看了。” 檀弓被卫璇拉着,两人悄声向乾位挪行二十七步之时,水蚓老祖还在那似真似幻地呼着“慕青……” 卫璇两手撑膝,背脊微弓地长出了一口气。 姚云比跟随二人也来了:“首座师兄好智计,故意走错了几步,让那老魔陷入那阵中之阵‘烟锁迷障’之中,看见了平生最留恋之景。他现如今困在那里,估计已经被龙牙粉迷惑心智,发癫发痴,一时半会追不过来了!” 姚云比幼年在北奎岛学艺,知道卫璇走错了,方才压根就没跟他们一个步调。 卫璇正欲再往前走的时候,檀弓竟贴膝昏了过去。 “兑十七。” “坎三十九。” “乾九十八。” “坤二。” …数星在天,庭树摇风。卫璇真真切切听见了不远处人声鼎沸,正要向离位再行一步时 —— “乾一。” 卫璇扭头去看背上的檀弓,檀弓眉眼饧涩,体内的真炁已经耗尽了。 檀弓“嗯”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乾一“,语气回到了那种决绝。 卫璇提起神来,眉头一皱。 姚云比这时走在两人前面,没办法偷偷择另外一条路,便催促说:“首座师兄……” 卫璇停下脚步,姚云比看他踌躇,似乎很是动摇。 姚云比虽然心里觉得檀弓儿曹之戏,但当着卫璇,也只能和檀弓好好说:“怎么说?我在北奎岛长居十年,此阵走过不下不下二十回。现在天上瑶光星在离位不错,而且我们过去走的,这一步都是死死的离一。况且这一步是押在了阵眼上,走错了,小则丢了性命,大则殃及全岛灵花异兽,大阵整个就塌了!” 檀弓轻咳一声,还是只说:“乾一。” 卫璇耳后听风,水蚓老祖已从方才的烟锁迷障中抽身出来,正全力破阵冲杀而来,是要闹得鱼死网破的境地。卫璇紧蹙两眉,足步将动未动。 姚云比也听见了,不管那么多,就要往坤二位走,卫璇却拦住了他。 这可是关乎性命的一步,姚云比急了:“小师弟,你学过阵法么?就这样没头没尾的,你总得说出个缘故,怎么就乾一了?” 卫璇觉得背上一沈,檀弓愈加力不能支,血渍已洇湿了外袍。 卫璇静等了半晌,身后的足音和杀声都愈来愈近。 “这是七个北斗七星阵,一个阵法有七个阵眼,一共是七七四十九个阵眼,阵眼便是岛上连株的银尾珊瑚树。”檀弓开口说道。 “分毫不差。”卫璇笑道。 檀弓勉力支撑:“七个阵眼以北斗之数变换,七个法阵亦如是。在我未醒之前,你走的是乾七十三,离五十四,坎三,震一十二……” 姚云比讪讪地住了脚步,容色渐渐失常:“乾一是如何推演的?” 檀弓道:“天上北斗周行有定数可依,去岁是离一不错。但今日咳…是戊日,但逢戊日,普天仙真起坐失常,不受人间香火供应,北斗七元解厄星君都不在各自北斗七宫中。你着眼见瑶光一星在离位,可是瑶光破军星君、瑶光元君此时应俱在乾位……” 姚云比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大惊失色下仍然没有全信:“戊日……小师弟你记错日子了么?戊日明明是明天……” 檀弓道:“你们走完上一步,就交了一更。星宿星君元君皆居三十三重太清境大赤天上,我们所居的赤明和阳与之有时日之差……现在已是神仙境界的戊日了…五百年只逢这一遭,天上地下的戊日正好差了一天。" 檀弓瞳仁漆黑,里面映着北奎星空的几抹亮银和亮音。他尽力扬声:“乾一。” 檀弓听见风声鼓鼓,亦知了是水蚓老祖正杀来。 —— 一阵锁链之声破风而来,水蚓老祖头发披散,双目带血,凶光猛射,进攻间全无章法,尽失常态,途撞倒了不少架子、花盆、石凳。 —— 卫璇离地尺余平飞出去,跨步避开,全身向离位一撤。 水蚓老祖猱身扑上,一瞬不瞬间,卫璇借着风力,却向檀弓所指的乾位挪了一步。 身前海府花厅的大红灯笼高高挂着,里面传来鲛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 身后的大阵立时崩塌,压在了水蚓老祖的身上。 第15章 湘帘思垂知有涯 孽海情痴鸳无路 卫璇和檀弓赶至花厅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条千年修为的女鲛:她下身是一条苍翠碧绿的鱼尾,上身覆着薄薄的鳞片,耳尖而长,长发着地。 一双本来极清极明的美目此时遍布血丝,手蹼乱挠,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抓得面目全非。 厅中的诸正道听闻了那等大的动静,都去降服水蚓老祖,将他暂时羁押住了。可是还没缓过来一口气,腾腾杀气便又回来了。 水蚓老祖四肢上还缠着精钢锁链,身后拖着一块巨石,看来是他竟生生挣断了一块山石才逃离地牢。他被那龙牙花粉所惑,已全然失去神智,只在那女鲛每啸一声时,才略微恢复清明,朝着中央刑台前行一步。 海岛主海尚清、玄静师太、裂海真人等十几个高阶修士都正立足空中,分作四角,成合围之势与之鏖战,纵是十几个人齐上,水蚓老祖也丝毫未输。 但他双目是盲了一般,只听着女鲛的叫声向前走,没有恋战之意。 可是这女鲛是海尚清费一百二十年才寻得,怎会拱手让人?若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北奎星岛面上再没有半分的光彩。 海尚清见他全无神智,自然是不会说出先前那桩见不得人的交易了,便清清嗓子扬起声来,装作从没见过:“我再问一遍,你是何人?私劫鲛人,意欲何为?” 水蚓老祖许久不闻女鲛啸声,便浮躁起来,那五指的紫光分散开来,寻着兜截他的三面敌人追击出去,登时血光四溅,手下生还者鲜。 卫璇至海晏青身侧,见他胸口已裂了一道极长的豁口。 他虎着一张脸被卫璇拉起来,痛得“嘶——”了一声,恶冷冷地开了口:“你来得好!我早说不吃这些奇形异状的东西,这会惹下祸来了。这两个是不是奸夫淫妇的勾当?我说以后这些‘会’的能少则少,昨天还是博陵七子呢,今天死了两个,马上又死一个,博陵七缺三子,凤阳九余一仙,清河全没了老……”撑着剑就要起来。 玄静师太挨了一爪,便知今日在座众人皆是力不能逮,便传音给海尚清说要徐徐图之,没想到海尚清是个急性子,又很要面子,恼羞变成怒:“蓝儿!取我剑来!” 水蚓老祖步步带血,拖着小山似得巨石,足步移得愈发慢了。他的真炁渐渐用完了,终究不敌众人连番挑战。 玄静师太好容易一剑破空击中,水蚓老祖滚身着地,口内不住地呢喃着“慕青”、“慕青”。他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任女鲛再唤也似无半分生机。 一片刀剑争鸣声中,只见那女鲛手捧着脸,止不住地洒下泪来。 卫璇有些目驰神眩,他尝闻“东芦有鲛,滚珠为玉”之言,今日见了方知是真。玄静师太见状也不由得惊咦叹息,手上玉虚剑颤了三颤。 忽见海晏蓝御剑上来,右手执长剑,左手拿着一个玄色绣囊。 卫璇见机极快,知道那绣囊里头铁定是龙牙花粉。 水蚓老祖现在伤势极重,若是再吸入更多的龙牙花粉,恐怕便会永久地失去神智,沦为一具最低等的傀儡。 眼见着那绣囊就要抛将过去之时,卫璇一道泠泠剑意突袭而来。 海晏蓝虎口剧痛,绣囊落地。 “海岛主你法力高强,众目已睹。恶人已将伏诛, 又何必多此一举?我看用七元宝剑给他了断便是。”卫璇说。 玄静师太明白卫璇说出这话,其实是给他们一个痛快,实在是一片慈悲的好意,便说:“贤侄说的很是,不如立时果决些。” 众人都很害怕,也说道:“快给他一剑解决了!” 七元宝剑是北奎星岛的镇岛之宝。方才被卫璇一击落地,不偏不倚地插在中央刑台南方,入地三尺之深。 海晏蓝应诺将取之时,那女鲛忽地自撞在刑台石柱之上。鱼尾摆地一起一落,有骨骼崩裂之声。 她发力尖啸,这一声拔天抢地,水蚓老祖颤颤醒来之时,隐隐有地摇山崩之势,众人都被震出少则一射之地。 玄静师太看出这一人一妖应该有一段孽缘,心中怜惜了起来。 那女鲛鱼身一断,命数便已竭了,此时只是强撑着一口气。 她挪至刑台之下,伸出一只纤瘦枯槁的手。水蚓老祖在血泊之中挪动身躯,也伸出一只粗粝枯黄的手去握。 二人的手几乎就要碰上了。 海尚清刻意要将风头交给海晏蓝来出,可是海晏蓝见状犹豫了。 正在这时,水蚓老祖突然被一道无形之壁弹开数丈,那道光壁渐渐显出形影,接着是一阵幽呜苍凉的箫声飘下。 屋脊之上,一轮饱满圆月之前立着一人,他身着佛青的袍子,头戴青纱一字巾,脑后两带飘双叶,手持一根素白的玉箫,神清散朗,湛然若神。 玄静师太惊呼出声:“闻师兄?” 海尚清与众人又惊又喜:“卫宗主!” 空气中的微粒都一齐颤栗起来,众人头皮发麻,哪里受得住这般威压。卫闻远也没有收敛的意思,众人被他一压,伤势无不更重了。 光壁渐渐成型,有众多道种文字浮空而现。 众人心中震动,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声:“太阴锁魂阵!卫宗主要炼妖!” 这太阴锁魂阵配合着卫闻远的玉屏九节箫,千年修为的妖兽灰飞烟灭,也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罢了。 海尚清一瞧出端倪,那脸上喜色便一扫而空,卫闻远哪里是助他一臂之力,这分明是要当着他的面将鲛人炼化成精气,以后为他所用!海尚清又想喝骂,又想求恳,言语塞在咽喉之中。 若是沦为了卫闻远的傀儡,那连轮回转世都再不能了! 卫璇知道卫闻远铁血手腕,一旦出手绝无半分回转余地。 可是他不想见一对有情人生不如死,又可是水蚓老祖连屠数十正道中人,已经天理难容,今日就是神仙来了,他们也断然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里,便向海晏蓝传音道:“快把剑拿来了断了他!” 海尚清虽然气得要死,但也不敢忤逆卫闻远,板着脸为他掠着阵。而海晏蓝没见到海尚清授意,就没动作。 水蚓老祖不知何处借的力气,竟一跃而起发足奔至太阴锁魂阵前,以头抢阵,果然无出所料被弹回原处。如此反复有数十下之多。 每撞一次,水蚓老祖脚步都迟缓许多,但口中喊“慕青”的声音却没有减弱。 那女鲛见状怔忡不已,徒然地睁着双眼,像是半死过去。 沉默多时的檀弓却出声问道:“尔可通观乾之术?先找紫微星。” 卫璇心焦之余还是移开眼睛,分神观星。 檀弓问道:“紫微星是明是暗?” 卫璇头仰着说:“帝星极亮。” 檀弓又问:“你找南方二十八宿…咳,不,朱雀七宿便可。哪颗星暗?” “我找不到轸水一星。”卫璇半晌才说。 水蚓老祖搏身一击。 众人脚下尘土飞扬,落石滚滚。海上惊波沛厉,浮沫扬奔,一个巨浪打来,像要鲸吞全岛似得。 玄静师太的十几个道姑皆在地上坐着,一开始是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偷偷啜泣。现在是见了水蚓老祖这般痴情,为了女鲛这样奋不顾身,她们一时间竟忘了害怕,自一人启发,十几个女孩子霎时间都红了眼,止不住地流下同情的眼泪。 水蚓老祖浑身浴血,每撞一下,便把这些女孩子眼眶中的泪水震得落到地上,看他重新发足跑来,她们又为他流新的眼泪。 一个女孩子几步一摔跤地来找卫璇。 她从未见过卫璇,想也不想扑身着地,满面泪花地诉说:“卫公子…那上面的是不是你爹爹?求你好生求求你爹,好歹放他两个拉拉手,再杀也不迟呀!师父说你有顶好的心肠…” 但她又想到师父常说,凡事需一物换一物,便一古脑地将储物袋中所有东西倒了出来:“你若答应我,这些全都给你。我还有许多师姐,她们的东西一应也是你的……” 海晏青本因她认错了人,方欲冷嘲一二,但见她目中惧色,脸上戚容,只说:“他应该正在求情吧。” 那女孩顺着海晏青的目光望去,卫璇正凝神传音,但不多时,卫璇身形挫动,背心微微地颤,扶着树干口洇鲜血。 卫闻远听了卫璇的话,冷笑道:“你坏我事一个试试?” 卫闻远吹箫不停,曲调悠闲,猛地里箫声急响,震得众人耳鼓剧痛。他十根手指一齐按住箫孔,鼓气疾吹。玉箫尾端飞出一股劲风,彻底击垮了水蚓老祖。 那女鲛翠绿的鱼尾像被烤化了一样,开始翻冒青烟,发出一阵绝望的悲吼。 太阴锁魂阵极快地抖了两抖,还未恢复如常之时,一道千钧炁风已扑面而来。 北斗七元宝剑拔地而起,天枢剑星、天璇剑星、天玑剑星、玉衡、开阳,最后是瑶光剑星。 是卫璇倒提七元宝剑。 众人看清之时,他已飞至阵中,将那女鲛一斩为二。 太阴锁魂阵也自然消散。 七枚剑星没入女鲛身内,那抹碧色在视觉中直直倒下,筋断皮焦,骨化烟飞。滚烫的热血霍地一声扑在水蚓老祖脸上。 卫闻远一怔,可他断然是不会空手而归的,便要如法炮制,将水蚓老祖也炼成一具干尸。 却见卫璇全力将手中剑掷出,宝剑削铁如泥,一下子就砍掉了水蚓老祖的首级。 无头人尸中忽地飞出一道青色鬼魂,在众人的惊愕中没入了百花奇阵。 檀弓跟上,右足在软泥青荇上轻轻一点。 一道金光闪起,涛声浪声顿时消寂。一道结界将他与外界世界隔离开来了。 “轸宿。” 檀弓面对眼前的鬼魂说。 水蚓老祖的鬼魂猛然转过身来:“你是谁!” 檀弓站立原地,既不闪避,亦不趋前。 轸宿看见檀弓眉心的金莲花,双膝一软,但恍然间站直了,理清头绪说:“呵…你是大天帝?大天帝远在三十五重天外,又怎么会……?” 轸宿虽然说着断然不信的话,但右手忽地一个急抓,所扣之处正是檀弓的喉关。 在间不逾寸之处。金光突显,照亮了整个北奎夜空:“轸宿星官,汝是认真不知天道法则?屡屡渎神犯上,该当几等重罪!” 轸宿退步半射,跪坐地上。 他面露痴狂之色,膝行数十步至檀弓身前道:“真的是大天帝!您变作一个凡人,怎会有如此……啊,不求大天帝和神使大人饶我性命,只求大天帝让北极大帝放了慕青的魂魄,她死了还没不曾过一刻,都来得及!您是北极大帝的嫡嫡亲亲的兄弟啊,您说一句话,顶我们求十万年的情,您说什么他不会有不依。” 天枢已然暴怒,灼灼金光愈发刺眼,檀弓道:“你方才是要劫我去酆都地府?” 轸宿先是连忙摇头说:“不敢!”尔后在金光的威压之下,脸上痴色徐徐消弭,神智苏醒,有些苍凉地笑了:“小吏确有此意。” 檀弓问:“尔是为那女鲛之故?” 一弯冷月窥人,轸宿心扉凉透:“大天帝您何必如此惊奇。我与慕青之事,如您所见…她并非是小吏下凡所遇,而是小吏得道登仙以前的灵宠。仙界不允外物登入三十三重天上,小吏一时鬼迷心窍,便将她抛却在红尘之中,独自朝拜东王公造册登仙。奈何我终是难以割舍,时常私自下凡相会。纸包不住火,后来先是朱雀神君知道了,再到南方宿神、上下星垣…三十几尊大大小小的神仙,天可真高…最后东华帝君也知道此事了……” “后来东华帝君说我虽然违犯天条,本有碎骨粉躯之祸。可是大天帝向来怜悯爱人,东华帝君怕害大天帝知道了伤心,所以暂不治我的死罪,只削去仙籍剥了仙力,令我在赤明和阳摆渡十世,十世啊!赤明和阳啊…东华帝君怎知我的慕青正在赤明和阳。我已有九世未杀过生,只求为我的慕青积累福德,只盼十世功德修满,与她再续前缘。可谁人知晓…她竟为一些‘名门正派’所缉……我去抢那‘天付万类’剑法,也是为了用它和海尚清换回我的慕青!我本来不敢杀人硬闯北奎岛,就是怕九世功德被毁,前功尽弃,可是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啊!” “大天帝,我伤了您罪该万死,可是若换作是您,今时今日您该如何应对?” 那幕天席地的金光更盛一筹,天枢怒道:“放肆!汝敢和大天帝相较而论!天帝道德清高,三尸已除,无情无欲,怎会有做出此等没行止之事,污蔑九天门楣!” 檀弓和天枢私语了一番,天枢道:“太微,此非孽缘。人仙之间没有缘,只有劫。” “若重来一回,我愿今生再不修仙,只与慕青白头厮守。天,太高了……”轸宿哑然失笑,茫然无言,言罢缓缓阖拢双目。 檀弓无言以对,旷野中朔风之劲,吹拂得人的眼珠都有些泛凉微红,他缓缓阖眼,叹而未叹。 轸宿流下两行血泪:“大天帝,小吏多嘴多舌一句。不知您是何故下凡,但劝您莫留太多时日。您是天上最高贵的帝神,是三界的太阳月亮,这人世间任何的劫难对您来说都不算什么。可是这凡间最危险、最离经叛道、最要人命的东西,天上从来没有的,就是一个‘情’字了。九天少一个星官不打紧,若是九宸高真缺少一尊…” 天枢再也听不下去了,五雷正法已经就绪。 轸宿凉凉地笑了一声,任由雷法浇灌他的全身。 他在金光烈焰中含笑走向刑台,仿佛是去牵当年那个明眸皓齿的青衣女孩的手,和她定下一生一世的白头之约。 第16章 恻婉白鹤衔苦桃 香醪蜜鲜足人尝 海晏蓝正在绑一根粗辫子,门外的海晏青把鸟儿逗得振翅乱叫方歇。姚云比正身拱立,战战兢兢地和卫璇告备些什么事,卫璇一边抿茶一边答应着。 卫璇一跨出门槛,海晏青便连奔带跳地进来,连撞卫璇肩膀四下,笑嘻嘻地调侃道:“首!座!师!兄!你好威风哇,那两下剑挥得可帅了,这下可是又要名震五洲了!” 海晏蓝把两条大辫子共结一条大辫拖在脑后,持烛走近,责怪着开了口:“好了,你别闹他了,他刚吃的药要多歇歇。璇玑,你身上好重的伤,到底怎么搞的?那个水蚓老祖到底是什么来头?”给了卫璇一把蜜饯果子:“药苦,你就着这个吃。” 卫璇只说没事,不用,不知道。 海晏蓝伸手招呼海晏青:“爹爹要叫你训话去了,你辫子怎么还没扎!快过来!” 北奎岛上风俗衣饰与中洲和南华鉴洲大有不同,海晏青被兄长这么一呼一拽,直龇牙说疼。 海晏蓝一抹他的嘴,怪道:“这嘴怎么像吃过油泼面似得?宾客看见怎么办,真是不像话!” 海晏青双腿跨坐凳上,两手支在前,低头嗫嚅不答。 卫璇回神过来,看着这幅兄弟相亲的场景,先是忍俊不禁,尔后渐渐没了笑意。 月亮斜斜地透窗进来,照在卫璇的脸畔的是一块小小的月色,显得有些落寞。 海晏蓝随口一问:“卫宗主都来了,怎么不见你二哥哥呢?” 卫璇道:“我来了,他自然就不来了。” 海晏蓝思忖道:“也是好久没见过你二哥哥了,他大好么?” 卫璇道:“也许吧。” “真是奇奇怪怪,从没见过你两个孪生的兄弟在一起来过。”海晏蓝拍拍海晏青,示意他站起来走了。 海晏青却认真地观察了一下卫璇,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兄长!我们卫师兄铁树开花了么?你快看!”朝着卫璇嘴角一指,上面破了几块皮,红红地露着肉。 “卫师兄原来喜欢这样泼辣的!真是看不出来…哪家发了春的母猫敢咬你?哟,看这形状,一定是个樱桃小口的美人。不对,你可是连白玛瑙都看不上的卫探花,这一定是一只天仙下凡的母猫了!”海晏青奇道。 海晏蓝懵懂,但是看海晏青暧昧的神色倒也明白过来了,但他只是觉得海晏青胡闹:“胡说什么,兴许是磕到哪里了。璇玑,你要紧么?我给你拿一点跌打损伤的药膏来。” 海晏青恨不得把这个消息播散给全天下知道,往外一蹦,迎面就撞上了檀弓,再一仔细看,嘘溜溜地吹了几下口哨,大笑说:“你们师兄弟两一起快活,一块磕的么,是一只母猫么?在哪里?介绍我也去。” 海晏蓝听他越来越离谱了,忙将人轰走了。 卫璇屈起一条腿,半坐在床上。海晏青这么一闹,让他不得不想起来枯井之中的那个十分激烈、甚至可以说是打斗的“亲吻”了,便把目光滑开,没看檀弓。 檀弓见他面红过耳,还以为他旧伤发作,便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温度。经过那魔种的试炼,他觉得卫璇资质奇绝,天生仙材,便多了几分留意和关切。 没想到卫璇突然把头一偏。檀弓不解他意,手掌便跟着追着覆了上去。卫璇却忽地将他的手腕捉住了。 两人四目相交。 卫璇目色复杂,心事纷纭。檀弓光明皎洁,了无尘垢。 “我没有事,你摸摸头。”卫璇终于轻笑了一下,带着檀弓的手往自己额头上一放。 有了那莫名其妙的肌肤之亲,两个人坐在一起的距离都近了许多。檀弓没发现,也不在意。卫璇本来就不被礼教所束,觉得大可不必刻意回避,另外则有一点类似自暴自弃的意味在。 坐得近了,卫璇便闻到檀弓身上有一股浮绕的寒烟香雾,像是明珠莹玉被熏暖之后,散发出来的馥郁缥缈之气。 两人一起半躺在床上。檀弓正在为卫璇诊脉,卫璇忽道:“他们已经好了很久,是么?” 他说的是水蚓老祖和女鲛。二人心照不宣,不需要那么多赘辞来传达意思。 檀弓“嗯”了一声。言下之意,他也没否认自己先前就认识他们。 什么不该见的神道手段,卫璇也早已见过了。就不说那枯井之中使用的圣骨和神祝,光是无须那一条天上也绝无仅有的破衍鞭,就足够将他之前任何伪装凡人的言行戳穿光了。 檀弓虽没有打算道破身份,但也不会亡羊补牢,对卫璇刻意撒谎掩瞒。 卫璇将手在眼上一盖:“嗯……一对有情人,双双死在我手下。我可真是够无情的。” 他的目的其实是与其看那二人被卫闻远折磨,还不如让他们去阴世叙会,早超轮回。 卫璇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心中仍然不免叹息愧疚。这份本来该埋在心里的隐秘情绪,不知道为何,就在这个温柔的月夜,对檀弓倾吐了出来。 檀弓却摇头:“有情人?” “有情人。”卫璇重复了一句,定定地看了一会檀弓。 檀弓有一些惶惑:“情是何物?” 卫璇笑了一声,半晌才说:“应当是让人倾心倒意无所惜之物罢。” 见檀弓半日没接话,卫璇将他撘脉的手反过来握住,在他手背上敲了两下:“我听听你的高见。” 檀弓默默地与他回握,小指的圣骨流泻出微弱的金光,向卫璇传递。 卫璇背上酸痛,想找一个高一点的枕头垫在后面。可是没找到,便直接平躺下来了,仰视着身侧近在咫尺、又高高在上的檀弓,笑说:“讲讲看。” 檀弓道:“我其实不知。” 卫璇警告平素少言寡语的檀弓:“好人,我向你请教,你可不能一两句话敷衍了事。” “但我知你若想蜕凡登圣,必须要心纯笃,则日进而不已;若是心恶杂,则流荡而不息。无端无绪,无心无意,无欲澹洎,不动不摇,则变为神明。若有心意,诸欲因生,更乱本真。”檀弓想了一会,又说。 卫璇很快爽朗笑了:“我不想修仙,其实。”似乎有些怅恨:“这话我就告诉你一个人。” 檀弓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大道幽深,实非戏语。”似乎还要说什么。卫璇拉着两个人本来就没分开的手,盖住自己的耳朵:“我就是不想,我不听,你别劝啊。”将檀弓的手拉到嘴边,凶凶地作势:“你再劝我就要咬你了。” 这话说完,檀弓无甚反应。卫璇自己倒是又想起了那个荒唐至极的吻,轰轰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的思绪涌上来。 卫璇揉眉擦眼,咳嗽了一声,忙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打破这古怪的气氛:“你的意思是,要当神仙,要游八极,任逍遥,就不能有七情六欲是么?” 檀弓点头道:“耳欲声,便迷塞不能止,目欲色,便淫乱发狂,鼻欲香,便散其精神,口欲味,便受罪於网罗,心欲爱憎,便偏邪失正平。坐此情欲丧人神,迷乱淫邪垢浊间蔽,使神明不畅达,听视不聪明。” 卫璇就问他:“所以有情皆孽么?” 檀弓没置可否,不过看他眼神,意思大概是:轸宿的遭际你也看见了,有情难道不是皆孽? 于是卫璇眼睛亮亮地看了他一会,就只是说:“你坐着不累么?”可是他一将檀弓强行拉着躺了下来,那奇异的妙香便盈满绣被,多了一分幽幽沉沉,甜甜腻腻。 卫璇僵着脸,直着身子坐起来了。 “好,七情六欲都不好。那从今往后我塞耳闭目,不听也不想,就能没有情了是么?”卫璇摇着他的手催促说。 檀弓摇头:“情欲思想出生无时,不可见知,不可预防,遏不得断截。”卫璇让他举例子,檀弓说:“其不效悬悬之绪可得寄绝,不效草木可得破碎,不效光明可得障敝,不效水泉可得壅遏。” 卫璇笑说:“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么?你说了这么多个‘不’字来论情没办法断绝,那天上神仙是怎么绝情断欲的?” 檀弓让他从源头上祛除情欲,而不是表面上堵塞观感:“情欲本在于心意,从念中生出,生出无时,以无形故,其本清摩无欲,当握其根本,根本已除,便可自然断止。而不晓知其本,强塞耳目断情欲,情欲终不能断绝之,会复生如故。” 檀弓看卫璇思索的模样,举了一个例子:“若天新雨之水皆扰浊,人神以诸欲乱时如此浊水,无所照见。置水于器物之中,久久稍自澄清便明,人能断此情欲者,诸欲断,便自然清摩澄明,明便为得道。” 他示意桌子上一杯久泡的茶水,意思是说那茶叶已经下沉了,上层的清液就是无情无欲的理想状态。 卫璇恶作剧,直接端起来搅浑了。 檀弓摇头道:“为道当熟明此意,若不明之此,但自劳伤其精神耳。” 这是斗姆元尊告诫他的话,也是檀弓下凡历劫的目的之一。 没想到卫璇完全没有被说服,反将一军,问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你呢?你有情还是无情?若是无情,是本来就没有情欲呢,还是后来绝情断欲的?” 檀弓被他问得一怔,卫璇扬扬两人交握的手:“就像这样。” 他忽地紧紧扣住十指,然后突然松了手,又来回捉回来好几次:“情是你放不开、想不透、捉不住。” 正在这时,卫闻远已推开了门,目光一扫同床共枕的两个人。 极安逸静美的夜,他低沉不悦的声音忽然插进来:“璇儿。” 第17章 漏声残夜染衣湿 蝠鼠袭山穴阴居 幸亏檀弓表情和举止都高洁得很,两个人深夜大被同眠缠夹不清,也没有一丁点淫猥的感觉。 卫璇向卫闻远介绍这是檀齐唯的独子之后,卫闻远的表情才有所松动,露出了一点长辈慈颜、前辈风范。 不过他的笑容很快凝在面上,两道冷冷的目光射向垂着头的卫璇说:“出来。” 檀弓看了一会书,便吹了灯。没想到屋子刚一暗,卫璇便回来了。 卫璇以为他睡下多时了,默不作声、轻手轻脚在另一端床角远远地躺下。 他动作如此之轻柔,却掩盖不了空气中那股极其浓郁的血腥气。 檀弓惊疑,出声唤了他一下:“卫璇?”说完,他便要去摸床头的灯盏。 灯是在卫璇那一侧的,檀弓不得不试图从他身上绕过去。 挨得很近之时,卫璇捉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掌灯。檀弓挣了一下,意思是他的伤不能不管,要开灯为他疗治。 卫璇就只是说:“别了,别了。” 檀弓不懂他什么意思,只觉得什么都没有救人要紧,一双眼睛清净如秋水地凝视着他。 两个人不明不白地摩擦了一会,卫璇将他两只手都压制住,剪在了一起,身体侧着稍稍压着他,在黑暗中失笑了一声:“可给我留点面子吧。”拉着他的手往脸上一放:“脸都给打破相了,给你摸摸算了,可不想给你瞧见了。” 二人有贴肤之近之时,檀弓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香气,便将卫璇的身心都熏陶了个遍。檀弓没有撤手避嫌的意思,卫璇心里那股因为莫名留恋而产生的罪恶感,也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被掩在了身心的巨大伤痛之下。 檀弓其实并没有美丑的概念,所以这个理由也无法说服他。卫璇说:“你行行好,丑八怪现在不想见人。”将檀弓的手拉到他的腰上环着、锁着,让那股令人安眠又沉醉的气息将他彻底包裹、保护起来,卫璇的声音越来越低:“不见人,要睡觉,你许不许?依不依?” 话音方落,他竟然就这样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次日檀弓醒来之时,卫璇正在床头换衣。他背对着檀弓,背上全是纵痕交错的新伤,触目惊心。 卫璇见檀弓醒得不是时候,内衣都没穿好,连忙拿外袍往身上一扯,将银质面具往脸上一盖,伸了一个懒腰,状似松闲地问他:“这杀鲛大会结束得太早了。我现在不想回宗门去,岛上还有一处洞穴,听说里面有很多好东西,你与我一起寻一趟宝去么?” 檀弓其实对夺宝没任何兴趣,他只是觉得卫璇心思剔透,能洞烛幽微。异乎慧黠之人,还有如此稳固道性,实在难能珍贵可堪大用。连天枢都很认可他在魔境中的表现,说:“此子道途宽广,可为你在下界之策应、之驱使。” 檀弓对卫璇的提议应承了下来。 水蚓老祖一死,那阵法自然也就困不住无须了。无须找了来,听见檀弓和天枢的秘密对话,大惊失色,以为他们要直接提拔卫璇上九天去做官。 于是乎他对卫璇的要求标准也就高了起来,开始嫌他没有对檀弓敬畏若神明,日行三跪九拜,警告道:“我还是第一回 听我主人这么夸一个人呢,三界里都寻不到一个,你别不识好歹!” 卫璇听他这几乎自曝身份的发言,只是笑笑:“好,好,从今往后我从奉你为小祖宗开始行规矩,可使得不使得么?” 无须听了,虽然远远不够解气,但一时半会也挑不出别的毛病了。 他一直居住的南华鉴洲水土丰润,四时如春,所以檀弓下凡以来,从未见过北奎岛上如此炎热的天时。火伞高张下行路犹为烦苦,三人于凌空约莫百丈的空中飞行,离那毒辣日头更近一分,才行路不多时,就已是流汗不止。 无须向来是性急口快,早就按捺不住想要抱怨,但见檀弓总是那平波缓进的模样,也咽了回去,免得惹他意乱神烦。他们依然是在北奎岛上,处处都是奇阵,如此逡巡一个时辰,如何都脱身不了这方寸之地,山穷水尽处依然是那山那水,不曾更迭模样。 无须心急破口大骂。卫璇旋即指了一处。眼见一处清凉洞府就在眼前,众人何不星奔电迈而去。 檀弓独立于一片浓绿树荫下,无须道:“道君,我先进去探探有险没有。” 进来方知里头别有洞天,绿意盎然,那股盈天暑意消减了不少。卫璇拨开垂帘藤蔓,三人一路无话。 这洞穴愈往深处,愈潮湿浑黑。无须两手紧紧合抱着一颗鼎大的夜明珠,一步一迈向前挪着步子。 无须忽然吃痛地“嗷”了一声,不知何物磕着了他的额头,便用夜明珠去照。 这一照不要紧,却看见洞顶上密密麻麻的钟乳石笋毅然倒立。不知何处发来一声厉啼,接着连三带五、成片连缀那洞窟顶上汇聚起阵阵如低诉、如哭嚎的声音,直教人头皮发麻。尔后黑暗中一点猩红陡现,不到一息之间,整块穴空如浸红海。无须再看时,那哪里是什么钟乳石笋?分明是成百只合翼而眠的蝙蝠! 卫璇一手掐诀,一手将斗神风灵图祭在了半空,忽忽数息间,只听接连百下的“啪啪”坠地之声,一片红海如风过灯熄,尖啸也忽地没了动静。 “此洞是细磷狐蝠洞,外面这些子蝠只不过比寻常兽类多一层灵智,尚好对付。最里头还有一只母蝠,暂时且莫惊扰它。”卫璇收了法器解释道。 无须高声一指:“那里还有一只!” 东南方向还有一团绿色,好像万红丛中一点绿。卫璇如法炮制,但见那绿眼狐蝠本事非凡,竟闪躲过去,风驰电掣般向无须冲去。 无须借着夜明珠一照,“哇”的一声跌坐在地上:“这,这就是那个母蝠么!” 那“母蝠”转过头来,众人才看清这又哪里是什么蝙蝠? 那少年双腿勾在洞顶盘综错结的藤蔓上,倒挂穴壁。他一双碧眼深目,生得肌肤黝黑,身量尚小,形容不足,所以行动起来异乎灵便。这时只是来回转头地看这三人,似乎并无恶意, 无须见这少年呆呆傻傻,没有言语动作,便说:“你是谁!平白地出来吓人吗?” 少年无有应答,只是胡乱地用手比划。 卫璇用两指轻轻搭在他喉关处,只听他发出不足月小狗似的哀叫。 少年两腿一松,翻了个筋斗蹲在地上。无须踢他问道:“你是小哑巴?” 他歪头想了一会,尔后仰头狠狠地点了两下,冲着三人傻笑。 无须嘟囔道:“主人,我看还是个傻子。” 他手指蘸水,一笔一划地写了“鹿戎”二字,尔后挺起胸膛,指指自己的胸口。 檀弓不紧不慢地做了几个手势比量,鹿戎见了惊喜万状,也继续比划着。 “你会打手语?”卫璇道。 “嗯。鹿戎说,他家住鹿乡,水蚓老祖施法之时,他被风浪卷到此地,问我等如何回去。”檀弓掷出一团火球,在旁生起了一丛篝火。鹿戎见状,忙乐颠颠地去烤火取暖了。 “我不信!”无须说。 话音甫毕,洞穴里忽然地震山摇,方才被卫璇击晕的细磷狐蝠们纷纷振翅醒来,唧唧啾啾地飞回巢穴中去。流沙巨石从穴顶抖落,卫璇打出一道法罩护持众人。 待到动静渐渐平息之时,却见鹿戎正紧抱檀弓,在那瑟瑟发抖呢。无须初见便觉得鹿戎像一块煤饼似得肮脏丑陋,待在檀弓身边就如一只绿头苍蝇,破衍鞭登时就冲着鹿戎打去! 鹿戎立时跪地告饶,因是喑人缘故,只能泛着“呜呜”声。奈何无须护主心切,怒火正盛,哪里听得进去?可是沉重的破衍鞭一时也击不中瘦小灵巧的鹿戎。 鹿戎几个筋斗就翻到了檀弓身后,抓着他的袍袖,只露出半张脸来张望。 无须双瞳赤红,气破了天。 鹿戎向洞口飞奔而去,无须亦要追去。 “无须。”檀弓开口道。 令行禁止,无须如同被点了穴道一般定在原地。 鹿戎跑了出去,走进来的却是卫闻远。 卫闻远微笑,露出几分可亲的样子:“哦?檀贤侄也在这里,昨夜我来去匆忙,没有好好跟你讲过话。” 没等檀弓回答,卫闻远就说道:“你莫不是刚出的关,不知道外头现在风声紧?天下人都眼红你爹的紫火淬元丹,所以便有小人诋毁他,说里面掺了妖丹控制人心。我与你父母是罗浮旧友,知道他们的品行为人,他们就是没了身家性命,也不会做这些坏事。但你也需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父母灾殃,遗累子女,檀氏独子今已遭天下逐之。我听说璇儿还是你同门师兄,怎么这些都不提醒到,还带着你出来抛头露面,惹人眼目?” 卫璇不应,不语。 卫闻远乃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宗师,这稍稍一扬声,撼动得整个洞穴都开始震颤了:“是也不是啊?卫首座。” 卫璇听见那特意加重的三个字,说:“我的不是,保护不周,一起怠玩了,我们走吧。” 卫闻远说:“嗯?不用。贤侄,你先回去就行了。”话中冷意愈发鲜明:“因为我看…璇儿今天来这里,恐怕不是寻什么宝来了。” 第18章 种业果严父解恨 生异变慈母退敌 无须本来就讨厌卫璇,恨不得马上插翅逃跑,离他远远的。 檀弓见卫璇没有表态,应该是他们家事复杂,不便参与,旋即点头离去。 “怎么?我说你来做什么的,难道说错了?你是自己坦白,还是要我动手?”卫闻远反问道。 卫闻远朝洞穴更深处走去。洞外忽传来一个苍老却不失遒劲的声音。 “卫闻远,还我女儿命来!” 卫闻远笑道:“哦,这应该是你瀚音伯伯,快过去见见。” 卫璇呆若木鸡,他很理解卫闻远这个“见见”是什么意思。就像猛兽捕到了猎物,却要带回来给幼兽亲自击杀,训练他们的利爪和牙齿一样,卫闻远也希望卫璇来亲自了结这个送上门的“猎物”。 卫闻远不悦:“我要教你多少遍,你才能果决些办事?” 卫闻远不想听任何求情言语,直接点了卫璇身上大穴、封禁了他的口舌,看到他脸上的悲伤不忍之色,都十分厌恶。 瀚音真人乃是慕青在妖族的义父,他得了消息来救人之时,却见到尸骸蔽野、血肉狼藉,女儿女婿早已命丧黄泉了。 他悲痛之意难以掩饰,没有与卫闻远多说半个字,猱身而上。 可是他虽然制霸西元赤洲,却不知中土修士的巨细,哪里知道看上去不到四百岁的卫闻远,竟然已突破了分神阶段,几个回合下来,怎是敌手?差点就被卫闻远收押了魂魄,拘禁了元神。 卫闻远道:“瀚音兄,别来无恙啊。” 平地起风,瀚音真人身形晃动,衣衫撕裂,陡然拔高。 “哇呀呀——!” 他浑身被毛,生出四对肉翅。面似猴、身似鹰、而尾似牛,正是珍奇异兽天吼猴。 “吼——!” 一阵箫音响起,卫闻远也在以音波还击。 瀚音真人吼声沉猛无比,一声声接踵至来,仿若是要教这山崩裂,这水断绝。而卫闻远箫声则轻柔许多,细听其中似是美人泣诉,有万端柔糜之感,仿佛是出自一弱质书生之口。 约莫半炷香过后,只见卫闻远面虽不增色,但手上动作陡然加快。瀚海真人搏上命的较量之中,卫闻远还是轻松占了上风。 瀚音真人被震出半射之远,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卫闻远弹指一挥,一颗苍绿色的妖丹就缓缓朝瀚音真人飞去。 “慕青,慕青……我的女儿!”瀚音真人瞪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悲痛地说。 卫闻远祭出十团斑斓光火,他竟然也拘禁了女鲛的三魂七魄。他说:“我炼化过十方共一千六十四只大小妖物,岂会吝啬这一只?瀚音兄,你想要就求我就是了,还怕本宗主小气么?” 瀚音真人力不能支,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看见了女儿魂魄,洒下老泪,浑浊的眼睛盯着卫闻远的脚面,哽咽地说:“……还给我……” 卫闻远扬声说:“说什么?听不见。” “求求你!求求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卫闻远也没多为难他,慢慢地俯身掀袍,将瀚音真人的手掌掰开,将妖丹放了进去,笑说:“早知道这样好好求我,何必有今日呢?” 瀚音真人如得了世上最珍稀的异宝,双手捧着脸,胸腔都哭出声来了。 卫璇大呕出一鲜血,冲断了筋脉破除禁制,忽然喊道:“瀚音伯伯小心!” 正在这时,谁知他的背心忽中了某种无形力道,说是绵软,却也柔中带刚,教人推拒不得。瀚音真人前力已散,而后力未继,着身向前扑去,受了卫闻远十成功力的一击! 他的元神遭受轰击,背上也酥麻奇痒,渗入十二正经,仿佛有千万只蚂蚁朝心肺一齐啃咬。 回头看时,只见卫璇手上摆的正是一个击符的动作。 “祸生福灭符……?”瀚音真人惊道。 卫闻远笑道:“瀚音兄好博识。” 瀚音真人道:“怎么?怎么可能…你…” 卫闻远走到瀚音真人旁边,把瀚音真人攥着爱女妖丹的手踩在足下道。将他的手骨格格地踩裂了,就将妖丹放在手中把玩一阵,旋即轻轻一点将其化为一摊齑粉。他朝齑粉轻微吐气:“区区一只女鲛的妖丹,不过几百年的修为。我本来是用不到的。只是今日你非要上门来找茬,真是……” 卫闻远一用劲,将那齑粉尽数吹了满面,语气骤厉:“真是好生可厌啊!” “过来。”卫闻远忽然招呼卫璇,仔细上下打量道:“你瀚音伯伯这样躺着不舒坦,儿女也死光了,没人给他立碑竖坟,你不如就代你那好朋友沈悖,来尽一尽徒孙的孝心……” 卫闻远略一沉吟,他先前和瀚海真人根本没有任何恩怨,只是看他这般痛苦挣扎,有一股天然快感罢了,于是笑道:“将他的心肝肺挖出来埋咯。” 卫璇对这话不以为奇,顺着他的话说:“他中了祸生福灭符,失去心智,日后便是我们的人了。挖了五脏制成傀儡,倒使唤起来没有肉身方便。” 卫闻远朝他脸上一看,笑道:“你把你爹当傻子?” “啪”的几声,卫璇脸上多了一道五指红痕,而瀚音真人少了两块肩膀。 “你的命现在都是我的了。怎么能说去就去呢?”卫闻远将瀚音真人的手置在心口,“姑且先安歇一会,定定心神罢。” 话音未落,瀚音真人猛地支地跃起! “吼————!” 卫闻远束冠俱裂,瀚音真人满面鲜血淋漓,狂性大发。 不知何时瀚音真人故意震碎了自己的兽心,激发出一股上古的兽性来,直至他心头血沥干之前,战力都是先时十倍有余。 数息之间,卫闻远足一点,已生退意。 “吼——!” 卫闻远连退数十步,就要逃离洞口,谁知那瀚音真人定要与他决一死战,升拳一顶,“轰隆”一声巨响,洞口便落下一块巨石将其封堵。卫闻远偶露仓皇神态。 “吼——!” 吼声才出一半,便戛然而止。 只见卫璇的身后闪出一道巨大阴影。 那物红嘴利牙,翅如团扇,足有三人高、五人长。一声尖啸洞穿天地,正是细磷狐蝠的母蝠。 母蝠原性温喜静,不易与人来往,不知卫璇以何法把它引逗出来。 卫闻远嫌场面已是不可收拾,怎的又来一兽?便高声道:“卫璇!打发走!” 卫璇擒起玉箫,他的箫声比卫闻远雄浑多了,高一声,有如凤鸣之音。 忽然重重杀声袭来! 母蝠竟与瀚音真人斗在了一起。 瀚音真人啸声渐弱,原是双足人立,现在是前足趴下,四肢着地,背腰微躬。母蝠只是张翅将他团团围住,驱到洞口,双爪抓起瀚音真人,冲开石墙,向外一抛。 卫闻远大以为卫璇呼母蝠是来助阵的,便放松了警惕,对着瀚海真人被掷出去的方向冷笑一声:“璇儿,做得漂亮。” 千想不到、万料不及,下一秒他的背心也受了沉重一击。 没想到卫璇是先取信于他,然后重行折回,声东击西! 母蝠载着卫璇飞往一处隐蔽的丛林,瀚音真人落地之处。 卫璇知道卫闻远被吼声中伤,一时半会追不过来,便肆无忌惮地救起人来:“瀚音伯伯!瀚音伯伯!” 可是瀚音真人身躯已软,四对肉翅渐渐收回,已是垂死之态了,再怎么救治都是无力回天。母蝠对卫璇温驯地低下细长的脖颈,在一旁发出悲鸣。 卫璇手一伸,手拿一颗橘黄色的丹丸,便要喂瀚音真人服下。 可是瀚音真人怎么会信他一个姓卫的?他目眦欲裂,仿佛要用这凶狠的眼色将卫璇烧焦。手指将卫璇肩膀扣烂了,卫璇愧疚垂头,任他抓他个破胸开膛,动都没动。 卫璇重伤本来就没痊愈,也无法将丹丸打入瀚音真人的体内。他心下一动,变化作了沈并的模样。 瀚音真人神智已昏,眼睁一线,口齿不清地痛吟起来。 “师祖,你中了卫闻远的祸生福灭符…我知道你数年前也研究过这符的制法,你一定知道破解之法,求你告诉徒孙,徒孙倾尽所有也一定救活您……”卫璇也装作沈并的口吻问。 可是瀚音真人已经心血沥干,骨血凉彻,又知要见亲人一眼,已千万不能矣,这时心神俱溃,已无求生之念了。 正在这时,却见檀弓不知从何处来了。檀弓对无须道:“烛龙令。” 无须对着卫璇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从手心击出一条火龙来。 法衣长袖遮罗下,烛龙火令被收在檀弓手中。那火龙初时不甚平服,直至檀弓指尖流出淡金气息,这才被掐中上腹,便乖顺地蜷成一团,深红龙身亦染上金色。 火龙身躯逐渐长大,吟声远扬,须臾烟起。 烛龙又名烛九阴,栖于玉虚境钟山之中,视为昼,瞑为夜;吸为冬,呼为夏。 烛龙令是八方火神令中阳气最盛、最为英猛的力量,神力恨不能冲破云霄、感应天地,就在瀚音真人垂死之际,它呼”得一下就直直冲撞下来,直从瀚音真人的天灵盖穿入,冲破上、中、下三处丹田又突破了足少阴涌泉穴! 烛龙令仍有不甘,再往下就冲破了洞窟地表,龙尾没处平地落成伏流。 待烛龙令钻回檀弓袖中之时,瀚音真人暂时恢复了神智。卫璇忙俯身凑近去听:“师祖…您说什么……天问秘境……?” 无须单纯好奇:“什么东西?” 卫璇也是在理清思路:“天问秘境乃是瀛洲城内的一处奇险重重的境界,一千年开放一次,里面有一株天问树,三千年结一果…剖开天问果,心中疑惑之事便会尽解……师祖,你也不知道破解之法么?所以让我们去问……” 瀚音真人“呜呜”了两声,遂解下腰间一物,给予卫璇。这件宝物叫做焰魔罗九连钏,是西元赤洲传说中的至宝,瀚音真人将它交予眼前的徒孙“沈并”护身。 卫璇大惊,当然不能接受,可是瀚音真人泪语连连,卫璇不忍拂逆其意,暂且收在袖中。 这天问秘境还有三天就关闭了,可是从这里去瀛州,脚程就有两天半。瀚音真人虽然被烛龙令吊了一口气,却是半点车马劳顿都折腾不起了。卫璇只能呼令太清弟子来接。 可是他又不能在原地耽搁,便嘱咐母蝠好生看管。 无须看卫璇和母蝠好像熟稔得很,惊奇说:“你这个丑人,就爱收养奇奇怪怪的东西么?” 卫璇只是苦笑。 直到姚云比带人来了,卫璇一面呼来行云,一面被无须连环追问下,他才开口:“你见到卫宗主了吧。”然后很是艰难地加了一个备注,奋力微笑:“我爹。” 这话对檀弓说的。 卫璇道:“他表面是威镇南华的道学大能,其实是嗜杀成性的魔头,入道三百二十年来,手下亡魂已逾千人。我自少时,便四处搜集被他所害之人的魂魄,日夜超度。可是这数千的魂魄怨气太重了,流散出来恐怕会为祸人间,我便将他们储于北奎岛上的狐蝠洞穴。北奎岛地处极北,无甚我爹看得上的珍宝,所以他甚少涉足……” 卫璇长呼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了,才将全部事实和盘托出:“那只母蝠已经一千多岁了,平常人更是不敢闯入那禁地了。所以我十五岁的时候,就托她替我照顾洞中的亡魂了。” 无须不信:“什么亡魂?哪有亡魂?”他忽地想起洞中那些红红绿绿的光点来。 无须本来就畏惧黑暗、憎恶阴气,立刻头皮发麻:“你……你……你说什么寻宝,骗我们这么去可怕的地方干什么?” 卫璇薄带愧色:“因为我想,你主人的往生之术一定比我高明许多。若他来超度这些亡魂,也许他们就能安心地飘往酆都地府,下一世投一个好胎了。当时我又不知我爹是不是隔墙有耳,就没说明白了。”摇头道歉:“如此冒昧,甚为亵尊。” “你这个嬉皮笑脸的猢狲儿,你爹不是好东西,你就是什么好东西么!都是大坏蛋!骗人!骗人!你就是故意吓坏本君的!”他年纪小,不像别的神仙那样有泾渭分明的善恶观,说这话只是纯粹气愤而已,自己也糊里糊涂的。 没想到卫璇认可了他这说法,凉凉笑说:“他是老妖魔,我是他的儿子,本来就合该是小妖魔的。” 另外一方面,姚云比半路上遇到了一行地位显赫的正道修士,不得不停下来换帖。瀚音真人这副尊容也实在见不得人,母蝠样貌更是吓人了,姚云比便让他们在后面先歇着等着。 可是这时,丛林中忽地窜出来一个英稚的黑皮少年。 日光透过树叶射下来,这才照见鹿戎脸上那乌漆麻黑的原来是狐蝠的磷粉,苍绿之中透着一抹灿金光泽。 他倒在地上,身上又沾着子蝠的磷粉,母蝠一时目眩,便以为是哪个受伤的族人,暂时丢下了瀚音真人,便去查探。 这时鹿戎忽地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却见卫闻远从大石之后走出来,他捂着心口,受伤不浅,可是对付一个半死的瀚音真人,还是绰绰有余。 他望瀚音真人劈面打来,一个扬手之后,归鸦阵阵,苍苍山头,焚之已成灰。 第19章 游故富贵草头露 俭兵自扫门前雪 瀛州城位于中洲,毗邻青州之北。 这附近结界禁制重重,他们不得不徒步行走,从青州城中穿过去。 他们路过檀府正门,大门上的朱漆已褪,犀象纹饰亦失了原本模样。门大敞着,从外头可以瞥见里头一派凋敝破败之景,柴房的都已遭人扫荡搬空了。 檀弓当日是从西角门进出,对这正门未有多少印象。 但那一扇小门就已是热闹非凡,可以想见当年的大门是何等人声鼎沸,檀氏又是如何富贵荣华。 檀弓没有什么感怀思旧的意思,只是他肩头的旧疤,近年来已成了一道暗伤,每至阴雨时节定要发作一番,让他手足厥冷,气机倒行,痛难欲生。此等外伤竟能侵入内里,其中一定大有文章。 沈并与他两小无嫌猜,或许知道一二,只是每每相逢没有私下说话的机会,现下又不知他身在何处,所以他其实也想找檀氏夫妇问清此事。 卫璇却建议说:现在事态复杂,你不便以真身真名现世。檀弓随便买了一张人皮面具,戴上遮了容貌。 这时月满冰轮,灯烧陆海,犹记十年前,抚仙湖上亦是此景,已物是人非矣。 卫璇焦急如油煎,却走走停停,是因为他没有那进入天问秘境的秘钥,去了入口也是白搭。他一面走路,一面四方传音询问当地友人。 这时,他们面前忽闪过一道紫色衣影,飞驰而去,后头跟着十几个人,或发足奔去,或驭法器,或乘灵禽,看其阵势,并非追随,而是追击。 檀弓没有挂心,卫璇却急忙追去。 他们追着那女子,又途经了檀氏正门时,看见人头攒动,喧闹异常。 檀弓凌空一视,原来是那紫衣女刀客在中央升起了斗台。 这女子指无蔻丹,朱唇不点自红,真是天然美姿容。她凤目斜飞,两眉入鬓,英气慑人,令人又爱又敬。 可是台下看客男子皆摩拳擦掌,切齿咬牙。 紫衣女子与台上一黄衫男子斗得正酣,众人定睛一看,原来她足下正踩着一块木板,那男子使劲浑身解数,无非是要夺那木板过来。 她脚下的正是檀氏牌匾,金字阳刻“檀府”二字。 方才还勉强算作完貌的正大门,此刻上面已经空空如也了。 那女子转瞬间击败了三名燕颔儒生,落败者有许多奔至檀府门前,跪下磕头的,其中有一个五大三粗的黑皮汉子,一面抹泪一面呼:“老爷,小的无能!不能替您出这口恶气,教您遭了折辱!” 不少正道之士坚决不信檀齐唯会做出那等恶事,至今仍对他奉若神明,认为他是前所未有的大贤人。 “妖女,我来会会你!”人群中忽有一声。 这声音未毕,出声者便被击出半射。饶是来人根本近不了女子之身,就被一道刀煞劈离开来。 众多叹惋,无人有讥笑之意。 众人接连上去与她交战,不见那女子踩着牌匾的左足动过分毫。 他们也知道自己如飞蛾扑火一般,可是若是不将那牌匾夺回来,怎么面对檀齐唯往日的种种恩情。 那一招即败的男子又发足向擂台攻去,女子一言不发,眉头微蹙,显然不耐烦了,双手左右开弓,啪啪啪啪,重重地连打那男子四个嘴巴,然后就将男子击飞出去。她骂道:“檀齐唯是狗,你们是狗的狗!” 众人愤怒张天,可是无人是她敌手。 曹贤孟此刻也在台下,他对众人略一拱手:“诸位,檀宗主素日恩义广播,我们怎么能见到檀府的牌匾为人所践踏?” 众人也都附和:“就这么看着檀宗主被冤枉被侮辱,这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曹贤孟将袍袖掸掸,准备下一个上场。 可是卫璇已飞了上去。 他戴着半张银质面具,谁也瞧不出他的身份。 众人看见女子左足向后一退,似乎有些忌惮的样子,于是无一不欢呼喝彩。 女子一言不发,双手倒提一口重刀。刀刃挟裹赤焰,所过之处火星四迸,十分骇人。 女子纵身一跃,刀刃中空落下,脆生生劈出一道地裂。众人捂耳,探头一看,地裂数十道,如蜘蛛肢脚汇聚中央,横陈斗台之上。 女子口念“流火乱星”,地裂之中立时乱迸出数条火舌。 赤明和阳乃火盛之地,这女子竟然是用刀劈开了一条火脉,生生引逗出地火来助威。火脉藏匿地下,这女子却异乎精准地劈断了一条。 众人为卫璇捏了一把汗。 谁知卫璇纵跃在地裂空隙间,丝毫没有被地火所伤。 他左手掐诀,双手合力凌空画出一张古纹,双手一拍,面前陡然现出一道朦胧水雾,又从那水雾之中跃出一只水枭,朝女子突袭而去,好一招“水击三千”! 女子弹剑掐诀,重剑染上鲜明颜色。她本来见卫璇空手无刃上前应战,便掉以轻心了,但看他的身法决计不是来当填陷的,这才拿出极其认真的态度来。 她绕场而走,逼得卫璇也游走了一阵,来回试探他到底有何底牌。卫璇每经地火洞口时,都是微微颔首谨小而行。 女子抓住卫璇低头的当机,四张符箓祭在空中,刀刃拍击,助力向前送去。 四把小剑一齐朝卫璇飞去。 只见卫璇站立原地,不闪不避,法袖一挥,这一挥就是遮住了面庞。 再见之时,他的手指正夹着那四柄火剑。 女子持刀向虚空劈出一道火光,卫璇却以虎口生生夹住了那道刀煞。 人群中暴出一阵喝彩,尔后是惊诧甚至是震恐。 “好!这后生有本事!” “这也是檀宗主往日的门人么?” 卫璇挥袖,众人眼见一道紫烟升起,檀府的牌匾又高悬正门之上,仿佛方才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他余威犹在,纵使众人结交之意甚浓,被他冷淡态度一摄,心里猛地一寒,没多久就散得七七八八了。 卫璇将那女子带到无人角落,揭下面具,开口道:“思捷。” 这女子原名王思捷,表字敏思,是王含贞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卫璇的表妹。 王思捷见到卫璇身份,脸上表情霎时间就扭曲了,顿时极其痛苦地尖叫起来:“卫璇玑!卫璇玑!你怎么还没有死?你怎么还没有死!” 这一对表亲相见,竟然比仇人还要眼红。 卫璇只是说:“你师父胡伯伯现在哪里?” 他说的胡伯伯,即瀛州城主、天问秘境的看管者胡华川,也是王思捷的师父,可是此人行踪极难寻到,想直接去找他要出入天问境界的秘钥,实在是不可能之事。 事出非常,没时间说那么许多。卫璇直截了当:“我想要三串进入天问秘境的秘钥,你要什么条件,都可以。日后我再来给你赔礼。” “呵!”王思捷直接啐了一口,用尽力气站了起来,对卫璇挥了一刀:“我要你卫狗的命!我要檀狗的命!” 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让这道刀光也闪到了檀弓。 她足下生绊,再回神过来的时候,无须已经将她打得仰天摔出。 王思捷回手就是一个利落的小焚天诀朝无须扑去。 谁知那两团烈火一朝碰着无须,便像老鼠见猫似得躲了。无须凑上去合嘴一口吞了。他双颊如生云霞,两团极凶的火焰倒像是给他扑了胭脂。 无须满脸餍足神情,转瞬间美面含煞。他气得五脏生烟,一双黑眸染上烈焰赤色:“瞎了你这双狗眼!还敢碰我道君试试?” 这两团小焚天火是剑北王氏的家传秘宝,从来只做救急保命之用,此时竟被一个小娃子一口吞了。 王思捷深深恐惧,可是仍然嘴硬说:“我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 直到无须重重地坐了两下,她变成了一副有气出没气进的死样子,嘴里就只剩下“哎哟”了。 檀弓对无须摇头,意思是他再这样下去,王思捷的腰骨恐怕要给他坐断了。 檀弓左手凌空画出一张搜魂令,按着王思捷眉心就送了进去。 天枢乃是北斗魁六府的“大司法”,这三个字不是虚名。为司天庭之法,天枢常需以“搜魂令”探索其人所犯何事,无需什么严刑逼供。 “…紫绂竹林。”王思捷全身剧震,慢慢软倒,晕厥横斜在地,意识模糊地说。 紫绂竹林位于青州和瀛州之间,多年过去,字牌已经十分残破了。 檀弓对无须道:“此地是我这具肉身年幼损伤丹田之处,你要万事留意。” 无须十分讨厌这样阴气炙盛的地方,掐了一条草根捆住鼻子。 地上都是粘腻湿滑之物,是妖兽的肉糜腐骨。紫绂竹林恶名远播,早已是人迹罕至的荒凉之地,这里的妖兽见久不来人,逐渐兴起自相残杀之风。偶有妖兽饿极,舍命扑来,皆被无须一鞭劈碎妖丹。 时已深夜,宝月西沉,紫绂竹林极其幽暗,想要寻人哪有那样简单。 一朵法莲从檀弓袖中中飘出,没入紫绂溪水中,在河底出不断旋转飞舞。 那紫绂溪水由绛紫褪至紫红、藕色,当那溪水至清无色时,天地一清,众人灵台明净。 天心缺月玉把紫绂竹林的阴气吸纳得一干二净。 紫绂竹林,绂者,丝绳也,极言河道之窄。这河床还不及一女子腰宽,却被这朵法莲搅得乾坤颠倒,扬起了铺天盖地的紫雾,一草一木都染上了一层天地寂灭的无尽杀意。 劲风终于消失之时,一道白衣身影在月下飞动。 檀弓凭空而立,展拳为掌,右掌的天心法莲月中聚雪,清亮如珪,放射出无限光华流彩。 他一扬手,天上散下朵朵絮絮的飘雪,紫绂竹林一下子亮如白昼。 无须被阴气呛得连连咳嗽,化作一团火焰,钻回了檀弓袖中。 “胡伯伯?”卫璇看清了四周,急忙飞步奔去。 不远处的溪边,花发老者卧地不醒。 他眼皮乌青,如同烧焦一般,鼻息已无,而血未凉。 一人缓缓从石后走出,他穿着青袍,与青岩同色。 卫璇自下而上抬起头,见其汉白玉扳指时,一惊站起,将檀弓挡在身后,挺背僵立。 卫闻远似乎全然没有计较卫璇中伤他之事,看起来心情尚佳,笑眯眯地看了卫璇一眼,然后低头一睐:“哦?我以为是谁?这不是你胡伯伯?你做的?长进了。” 他低头观摩,探探胡华川脖下经脉,又伸指抚其眉心,细细品评道:“魂魄都不打散,怎么?留着给人舍夺,回来报仇吗?要爹帮你吗?” 卫闻远言笑晏晏,卫璇惊魂未定,带着檀弓向后退了一步。 卫闻远明白卫璇在怀疑他,怫然不悦,冷笑一声:“我和胡华川无冤无仇不说,就算是一时高兴了杀着玩,依我,也不会让他偷偷死在这,我要把他尸首挂上城门,晒足三十年才算罢休。或者炼成一具傀儡,巡街三年,令他名誉扫地,再教他做我永世的仆人。” 他指着胡华川,然后将他提起,如举婴儿,猛然将尸体从高空掼落:“我这么便宜过谁?” 卫闻远早看到卫璇身后护着一人,可是檀弓筑基的修为,在他眼里低若蝼蚁,故与卫璇讲话也不避着,熟视无睹,根本没上心去看破檀弓面具下的真身。他这时才眯着眼笑道:“你身后护着个乔装改扮的姑娘不成?宝贝成这样做什么?” 他看卫璇严肃谨慎得很,气笑了:“稀奇。”沉吟了一会,又问:“你那勾勾搭搭的檀齐唯的小儿子呢?我让你替我拴个人都拴不住么?” 卫闻远身坐石上,双手交叠,神情姿态无一不雍容端雅:“行,不说话。你不是要去天问秘境么?那就去啊。” 说着卫闻远手持一把赤金匕首,朝着半空轻盈划下,空气被划出一道豁口,透出阵阵宝气。 卫闻远破碎虚空,仅仅一刀就划开了天问秘境。而其真正的入口应该在胡华川府邸地下。 “请。”卫闻远面带笑意。 第20章 血海冤父子生疑 怒意膺兄弟反目 “此事应该与乃父无关。”檀弓手握天心法莲,走在前面。他看卫璇双眉深锁,失魂落魄,恐怕待会遇险时会影响应变之速,便道:“你何须自责。” “我知道。”卫璇的声音空荡荡的,失笑了一声:“可是我爹既毫发无损地来这里,也不怪我暗算于他,恐怕瀚音伯伯早已经大去了。我不知还去问什么了。” 檀弓不甚认同他的说法:“天下岂彼一人为祸生福灭符所害?” 卫璇笑说:“你是大义,我差点忘记了。”想想又说:“除了这个事呢?应该有三枚天问果才是。你要问什么?” 檀弓觉得心中疑惑之事多之又多,若是只拣一个来问,需要思量一会,便摇头。 卫璇没看他:“我也没想好,不过我总觉得,好像不想知道太多。愚此一生,也就罢了。” 檀弓蹙眉:“何不问修炼上的繁难之处?” “那还不如来问你。”卫璇干脆利落地回绝了。 秘境之中云气缭绕,人迹稀少。卫璇不知从哪里弄出来一条紫黑色的光带,指引他们去寻那天问树。 无须在前面开路,鞭打各类怪兽。檀弓不忍,让他收敛,无须嘟嘴,只觉得这些脏脏的东西妨碍了檀弓的眼睛。 他在二人身后,扬手就要处决了方才那拦路的刺猬精。 可是他的手腕忽地一痛,鞭子一滞。 “婉妹,这是别人自理门户,你莫多理了。”石峭后走出来一个淳静敦雅的中年男子。 “小兄弟,我们对你不住。内子素来心肠软,眼见不得这些杀生。婉妹,你快还给他们。”那男子看面前是两位后生,修为远不及己,依旧满面歉意。 那男子相劝抱着小刺猬的妇人。 妇人把小刺猬藏在掌中,咬唇摇首,抓着男子的衣袖,面色凄楚不胜,望着男子执意不给。 “檀伯伯?”卫璇疑惑着喊了一声。 檀齐唯走近一些,惊喜道:“哎呀,这是璇玑贤侄不是?你也是来是问天的不是?檀叔叔这话真是多余。唉,如此一来就好说许多,贤侄啊,你是知道你叔母脾气,不如就放这小兽一马。或是回去再处置,免得内子看了要伤心好一时,权当帮檀叔叔一个忙可好?”檀齐唯和他有商有量的。 无须不归他管,卫璇看了一眼檀弓,不知这秘境中还会来哪些人,檀弓就没有立刻道破身份。 卫璇草草介绍:“这是我的至交好友,崇明人士。” 檀齐唯看他不便透露姓名,也就没有多问,拱手谦谢笑道:“如此多谢小友高抬贵手了。” 檀齐唯笑看此事圆满解决,也就一边牵着檀夫人,一面走近卫璇与其寒暄一阵后,开口问道:“不知我们弓儿现今还好?” 卫璇笑道:“小师弟他天资聪颖,早就筑了基。如今十分得师父他老人家器重,这时指不定哪里的秘境奇遇频频呢。他道途上一片光明,只是时常思念叔叔叔母,但山高路远终不得见,十分愁苦。” 檀齐唯忧心忡忡,拉着檀夫人的手说道:“如今我和你叔母为天下所唾,若是眼下和弓儿相聚,倒是害了他。还请贤侄多上一分心,替我好生调教。我一要他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凡事多靠自己;二要他做一个善良的人,绝不祸害他人;三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别的也不图他什么。说什么得道成仙,终究不是他一个人埋头苦修就成得了的,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缺少不了。你且告诉他,万莫别太苦着自己,做父母的还能盼什么呢?三岁见老,他自小颇有些左性。父母不在身边,我更是怕他太拗着性子了,修为上突破不了,只会想着百般苛求自己。他娘啊,睡里梦到他,必要哭上一场呢。说什么当初不该送他去海外求仙,越说啊我是越听不懂了……” 卫璇听了这一番至诚慈父之言,喉头微动:“叔父为何要弃乡远走,檀师弟或许于修仙上无甚渴望,所求不过是享些天伦之乐,像凡人似得承欢膝下呢?” 卫璇对着檀齐唯这样真正的父亲,不觉多说了些混乱的肺腑之言。 檀齐唯没觉得卫璇有甚异样,笑道:“贤侄这话取笑叔父了。我若不离去,难道等着在那些小人手下丧了命不成?不瞒你说,叔父此行过来天问秘境,就是要问问是哪个人在背后作祟,污损我与内子的清名。” “卫璇早知叔父必是被小人构陷了。”卫璇真诚地说。 檀齐唯摆摆手说道:“就是贤侄一人信我又能怎样?就是那胡城主,我与他相交数十年,他风闻此事,也是避之不及啊。唉,这不能怪他的!” 卫璇几不可见地皱了眉,听檀齐唯说话,不像是已悉胡华川之死,正在犹豫提与不提之间。 “怎么说的?当然还有我信。哦?既然檀师兄和我儿如此投缘,我把他送给你当倒插门女婿,好是不好?” 檀齐唯惊喜连连:“这是闻弟不是?我们好多年没有见了!你在哪里?”竟一板一眼地答了卫闻远调笑之语:“唉,闻弟,你不知,我膝下只有檀弓一子,他倒也没有旁的姊姊妹妹。不如这样……”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卫闻远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我只怕嫂嫂她有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 檀齐唯看了一眼檀夫人,后者摇摇头。檀齐唯道:“闻弟你多心了。若是为那事,也过去许多年了。内子与我都不是那么记仇的人啊!” 卫闻远无有应答。檀齐唯大为失望。卫璇如芒在背。 月行中天,只见那条紫黑光带尽数钻入地下,不见踪迹。 “嗖”的一声,一根巨木拔地而起,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芽拔枝,不到十个呼吸间就长成了一株参天巨树。 檀齐唯上前探看一番,开朗笑道:“今日怎的这么圆满?这天问秘境我数年前来过,那时候当真是……”檀齐唯似乎是不愿回忆,便苦着脸跳了过去:“莫不是我们走错了路?怎会如此轻巧?说来也奇,怎的路上也不见旁人?” 卫璇打定了主意不告知檀齐唯胡华川之事,笑道:“不定是胡伯伯后来暗中相助呢?只是面上不说。” “也好。今天当真是圆满,正好是三家……贤侄,莫怪叔父不让着你们了,只是眼下实在要紧了。那我们便见者有份,一人一问吧?”檀齐唯说。 卫璇提防着卫闻远阴魂不散,笑道:“叔父说的哪里的话。倒是我们小辈来争这个机缘,十分过意不去。卫璇想了一想,倒无甚可问的。不如让我的朋友来问这个问题,留给叔父叔母两问,卫璇就免了……” 卫闻远忽的发声,笑中含怒:“你檀叔父给面子,这是好事,让你问你就问。我不远万里过来给你护法,就是看你给他人做嫁衣裳的吗?你就是问东海龙王头上几个犄角,今天也得给我问。” 檀齐唯想起卫闻远性情颇为古怪,越激他便越躲,故此时强忍着没说话,看着卫璇硬着头皮,将两张字条塞进了两枚天问之果。 檀齐唯把三枚天问果挂在树巅,此时只要向天问树献祭出一缕任一天问之人的魂丝,便可启动法阵,天问果再从树梢摇落之时,里面的“问”便会变作“答”。 卫璇见檀齐唯已经打算剥离魂丝,便也不顾卫闻远在暗处看着,忙上前拦道:“叔父,这种事怎能劳动您,还是我来。” 檀齐唯轻轻一推,卫璇已出丈余:“唉,贤侄,你有心是好的。只是叔父我知道自己的寿数,已是突破无望了。你还那么年轻,仙途无量,何必要留一缕魂魄在这物上。” 可是这缕魂丝还没有抽出时,却听见“噗叽”一声。 一枚天问果落进水塘。 魂丝还没有祭出,法阵也还没有开启。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那树梢之巅坐着一个墨冠玄衣、相貌俊美的金丹宗师。他正把自己一枚天问果系上去,一句解释也没有,状似身在无人之境。 沈并偶然偏过头时,卫璇才见他目色之中凛然英气减退不少,那份肃杀之气像是被藏在他既无口又无心的举动身后。此时俯视众生,紧抿的嘴唇凭空生出几分苍凉薄情。 “沈悖,你在做什么?”檀齐唯做父亲的,哪能不记恨正是沈并断送了自己儿子的仙途?又看他出来坏事,檀齐唯强压下心头之怒。 “问天,老爷。”沈并不含情绪地回答道,手上动作未停。 檀齐唯似乎在给他时间回头,便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方才打落了谁的天问果?” 沈并脸不增色:“不知道。” 卫璇把已沉底的天问果捞了起来,打圆场道:“沈悖,你这样那样高高在上不好叙话,不如……” 沈并微微歪头,笑问:“下来打架?” “你不要太过分了!”檀齐唯不愿再忍,一道法诀过去,沈并魂丝随风飘散,手上的天问果也飘然落下。 沈并张了张口没说话,却是一道紫光突现,托住了那正然下落的天问果。紫光中传来一道男声,只听声音也知,那主人必定是积年缠绵病榻,脸色枯黄如蜡:“咳咳,檀宗主啊,卫璇是你贤侄,沈并却也是我的亲侄儿,如此当人面欺负,何不……咳,给我留些薄面?” 这声音枯哑微茫,便知说话的人起码不在中洲,只是一道神识罢了。 檀齐唯一惊,终究还是靠那声色和沈并之“沈”反应了过来:“沈徽?” 沈徽乃檀齐唯罗浮旧友之一沈益柔的胞弟,兰陵小朝廷的帝主。 檀齐唯素鄙夷此等反贼,故不喊他“沈谷主”。檀齐唯虽不喜沈徽,但还是凡事商量着来:“今日一行见者有份。眼下四问却只有三次机缘,不如令沈悖代你下来比试一番,再定乾坤。”顿了一顿又说:“这也是往日天问秘境的规矩不假了。” 沈徽干瘪而断断续续地笑了几声:“啊?和谁比啊?和你这个元婴的比,还是那卫宗主的宝贝儿子,还是……咦,檀宗主,你我往日素无过节。今日若武斗,不是伤了和气?我看这里怎的还有个没名头的筑基期的小子,就将他除了去,你、我、卫宗主,咱们三家都是那琴剑宗族榜上前十名,今日各行一问,说出去倒也教世人服气,没闲话可说。” 檀齐唯为檀弓不平:“荒唐!你怎么能以身份地位欺压这位小友?” 他又欲说什么,卫璇却率先笑说:“叔父,依我沈谷主这话倒也合情理。” 知儿莫若父,卫闻远听见这奇特的话,便知卫璇定要使用些伎俩,最终令檀弓得了益处,便也掺到这一团乱局中:“谁说这后生没名头?我南华卫氏的名头可还算响亮?” 檀齐唯朝檀弓脸上细细一辨,短短时限内只能以貌取人,故有无限疑惑:“闻弟此话怎讲?” 卫闻远笑道:“这是我在海外七岛认的义子,就连璇儿也不认识,你们又怎的知道?” 众人都知这是纯然无稽之谈,却都不能反驳他,只能继续听着。 卫闻远道:“但是这孩子孝心比天大,如今我反观璇儿却心里老大的不乐意。义子好过亲子,我今日倒要为他做一回主了。这后生之问就是我南华卫氏之问。至于璇儿嘛,你自己筹谋去吧!” “檀师兄,你是我们的师兄,不管是输是赢,我们都留给你一颗天问果,自然不必多说。”卫闻远对檀齐唯说。 沈徽笑声有些可怖:“你这妖道点子倒很多。言下之意,你意思是怎么着都要护着这个没名头的小子,给他一颗,又给檀齐唯一颗,剩下的最后一颗,你是要卫璇和沈并斗一场了?” 即使沈徽觉得这样分配十分离谱,但他的真身不在天问秘境,干涉权很小。 卫闻远笑说:“如今两个孩子都是金丹初成,一个是震雷灵根,一个是巽风灵根,两个变异单属灵根,谁也不克着谁。斗一场也教我们做长辈的看一看,莫不是这些年都是白栽培他们了?” 沈徽还没有作答,倒是沈并先跳了下来,跃跃欲试。 卫闻远最厌卫璇这副神情,冷笑道:“正好,我听说璇儿你一战输给了端王的脓包儿子,现在公子榜上位置十分不堪。眼下是个天赐良机,沈并位列第七,你若是赢了他,岂不又坐回你的卫探花?” 他又对沈徽说道:“谷主,方才听你喊我妖道,可不知天下人早已知谷主也多涉魔道?不妨咱们今日来他个隔岸观火,看这一个小妖道,一个小魔道,哪个胜个一筹?谷主,敢是不敢?” 沈徽似乎是着了冷风,声音一阵低喘:“好啊。但若沈并他不留神,伤了卫宗主掌上之珠,这可如何是好?” 卫闻远上下一扫卫璇:“他若技不如人,今日就是死在这里,我也不会给他收尸。” 这话说的众人都为之一寒。 沈徽好一会才说:“那我们立下道誓,谁都不许相帮。”话音未毕,卫闻远已击出一掌。 卫闻远笑道:“檀师兄,你怎么不击?” 檀齐唯念及沈徽和自己师弟沈益柔的关系,根本不想看他们两个相争相残,就只是叹气,蹙眉痛心,没说话。 没想到卫闻远这时还不忘调侃:“他们两打架的确和你无关,只是我是怕你待会心疼贵婿,心一软就出手帮他了。” 沈并面色苍白,凉薄一笑:“卫探花,出手吧。” 第21章 相决绝灰如我心 割寒盟雪似君发 沈并右手仗剑,那剑通体玄英,剑身没有一丝杂色。剑茎处有一枚阳刻兽首,卫璇还未看清那是何兽之时,沈并已经展开长剑,挺身刺来。 卫璇侧身避之。 他本来只想做做表面样子,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认输了事,可是长长的人影飘将下来,卫闻远已经显露真身,站在檀弓的后面,目光中危险和威胁之意不言自明:你倘不好好比,这小子便没有好过了。 数回合下来,剑如雪片,吹花如雨。沈并一连颠翻数百剑,其剑技之精绝纯熟,连檀齐唯都忍不住激赏之。 可是卫璇身形闪动,或在沈并一剑将刺穿其胸脯时化作虚影,或在刷刷两剑之间绕至沈并身后,又或在十分危险的关头,频频向沈并传音。 奈何沈并置之不理,只是闷声击剑。 卫璇巽风属单灵根,天生得风力之助,步法身形十分鬼妙,而且他斗法时头脑澄静,极擅揣敌用意。 若是体内元炁充足了,莫说与他修为不分伯仲间的沈并,就是在场的几位元婴老祖合力来袭,他若无缠斗之意,不做一息停留,刺中一剑尚还需好些时辰。 忽见沈并捏诀念咒,左手向身后一招,身后显出玄青雷光数点,像两军对圆时拥在将领身后的数千兵卒一般,沈并一经发令,那数千雷光便一齐朝四面八方奔去! 顷刻间秘境中走兽惊魂几欲飞天,或有失足落入坑堑者,或有不幸遭雷光击中当场死去的。 雷光在死兽体内肆意游走,传来“噼里啪啦”爆裂之声,血丝肉片满天横飞,一股焦熟之味经久不散。 可是无一击中卫璇。 数千雷光乖顺地飞回沈并身边。 卫璇站在天问树巅,神色模糊不清:“沈悖,你方才是当真要置我死地吗?” 忽闻海沸波翻之声。 众人向右一望,原来是方才的一点雷光朝那极东之处飞走,过了这么久,才堪堪有了回响。 沈并收剑道:“卫璇玑,你我之间总得做个了断,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若再如此龟缩,你那副菩萨心肠见得了我如此糟蹋宝地吗?” 卫璇眉宇间意味不明:“沈悖……” 沈并打断道:“师仇如同父仇,一日不报,沈并愧生成人!你若再多说一句废话,我今日便拉上整个天问秘境,去给我师门陪葬。” 卫璇难掩目中惊色,转头去看卫闻远。 卫闻远正然满是柔情地抚摸着那用瀚音真人、水蚓老祖的魂魄制成的招魂幡。 卫闻远阴阳怪气道:“人是我要杀的,璇儿不过是为父代劳而已,你恨也该恨我才是。”冷笑着补充:“沈并,你和我南华卫氏的仇,岂是不共戴天四个字可以说完的?你先试试杀了璇儿,再来杀我,才是丈夫所为。” 原来沈并早就知道一切了。 卫璇低下头颅,凉笑一声,知已是回天无力。从那树伞之巅、圆月之边一跃落下。 斗神风灵图和山河洗雾卷是一双一对的法宝,此时这两张卷一同祭出,一攻一守,配合得严丝合缝。 沈并对卫璇这两件眼熟的法宝早有应对之策,他漫天洒出两手广雷针。广雷针一缠斗住这一图一卷,立时自织就成一张雷网,山河洗雾卷一见此罩,欲逃不及,已被牢牢锁在中央。 而那斗神风灵图自然反展,何其之快,一个闪回就令那五十根追针只“梆梆梆”击在了树上,自己则逍遥飘回卫璇身畔,动作迎风招摇,貌似无不得意。 如此一回下来,卫璇既损一山河洗雾卷,而沈并也须得耗费许多元炁,随时去巩固维持那广雷天网。 二人各有所失,此局竟无赢家。 卫璇从那六欲缘灭阵盘之中,掷出一张颠倒九宫阵。此阵一出,小小斗台之上,便有了数千道卫璇的分神化身。 斗神风灵图则在其后为主人掠阵。 沈并剑意是鲜见的快而威猛,剑凝清光,来势凶狠。再加之他常以双手握剑,以增其剑下力道,剑意便少了一丝“兵中君子”的意味,更类于刀之煞气。使刀者往往机变不足,而沈并虽不如卫璇那样剑剑内藏奇变,但胜在缓急得当,运动自如,颇有上古剑修“人剑合一”的意味。 但无论如何,以冷兵对上卫璇,都是极为不智之举。 于是沈并遣剑指天,只见俄顷天地变色,风云叱嗟,从那青乌的云层后钻出一条巨龙,那巨龙半身为乌云、半身是紫雾,风驰电掣间就朝地下突袭而去! 平生罕见卫璇左支右绌之模样,只见他上千个虚影都在一息间被洞破。他真身影影绰绰地正在东南角,只见那一条巨龙正然从首至尾,浩浩荡荡地从他心口鱼贯而过! 卫璇低头一看,只见其四脚细颈,尾有白缨—— 这不是龙! 是心魔蓄养出的魔道黑蛟! 一时之间,卫璇眼中闪过惊、疑、骇、恶四种迥然情致。 卫璇一字一停地说:“沈悖……你不能……” 沈并以为他要求饶,便手下更催了一重功。 卫璇说的却是:“你不能入……魔……” 沈并手下动作加快几分,脸上神色如坠万载冰窟,放慢了语调,但绕开卫璇之问:“难道天底下偏只有你有万般无奈,理所当然地做尽恶事,就只要别人吞声饮恨,有仇不报吗?” 八道雷法在沈并右手掌心汇聚,滚滚魔气的黑雾覆盖在黑蛟尾上的白缨,蛟尾左右各自摇摆三下,如获新生般抖擞精神,原先由于卫璇体内元炁阻拦而奄奄一息的蛟身,如今又一寸寸向卫璇背心挺进。 战局几成定数之时—— 忽听见一阵刺耳的暴鸣声,那露在外的蛟尾猛然搅作一团,在半空中自己打起了滚。 沈并本以为胜负已分,警戒之心未免松懈下来,却只因这喘一口气的时间,就失了千载难逢之机。 黑蛟挣尾而出,朝着来时的方向疾飞而去。此时日晦云气如纸黄,已不是方才的天色了。 卫璇手执一把绘白鹤展翅的描金纸扇,轻轻一扇,方才那钉在天问树上的五十根广雷针纷纷松动落下,又朝着卫璇的牵引疾速飞去!团团将黑蛟堵在中央,也如法炮制织成一张雷网。 只是那雷网中央浮动着辉辉彩霞,其中又有几点碧绿星光。 在元婴老祖眼里,金丹修士的斗法不过如小孩过家家似得,他们那些法宝也多如玩具一般。但自从卫、沈二人斗法以来,众人心神皆无一时松懈过。 檀齐唯第一个瞧出其中端倪,惊噫出声:“扶摇?灵风扶摇?闻弟,这?” 卫闻远双手据膝,怔怔出神。 异风种类比仙火少之许多,只有区区百种,而异风榜上前十才可被称为灵风。据闻之这灵风扶摇,曾是元始天尊的侍从白鹤童子的一件羽衣所化,后来先天五太的开天十七位天神归往鸿蒙,将天庭交给现如今的“四御九宸”治理时,这件羽衣便化作海外七岛之一的“蓬莱仙岛”的护岛灵风。 人多传之:见其一眼真身便能得永世神祇佑护。 其列于异风榜上第三,不是以其威力不如其榜上状元、榜眼,而是自其上榜以来,就无人曾将其收复为座下灵风。 但琴剑阁历代阁主深感这扶摇风“据闻之”三字背后的显赫威名,怎敢将它排除前三之外? 灵风扶摇唯一为世人所知之处,便是白鹤童子当年所发的六字清言:“万邪岂能侵正。” 在今日之前,这六字不过被世人当作是茶余饭后之闲谈。不过方才已被卫璇所证——黑蛟避扶摇而不及。 檀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一团碧色彩霞。 天枢从沉眠中醒来:“太微…那是鹤公吗?汝替吾再看清些。” 檀弓不增不减地说:“白鹤先尊之昭天碧霞。” 天枢良久才说:“竟与鹤公以如此方式相见……吾已有二十万年未曾见过鹤公了。连鹤公竟也愿信此凡人吗?” 天枢也曾随侍在元始天尊座下聆教,与白鹤童子交情不浅。 卫闻远将这星光云霞模样和异风榜上一经比照后,眉宇微舒。他素来喜洁,方才把拳头一松,着风这么一吹,里头的汗变得凉浸浸、滑溜溜的,他对自己生出十二分厌恶之情。 仔仔细细拭干净了手,卫闻远才慢悠悠地笑道:“怎么?檀师兄和沈谷主是没有见过,还是要怪我儿考场舞弊?” 其实他事先也对卫璇这一手毫不知情。 广雷针临阵倒戈,心魔黑蛟被困,沈并元炁大损,一瞬之间,体内再无多余元炁护持广雷法网。 山河洗雾卷挣脱而出,一卷一图甫一会合,便散发出更盛以往数倍的杀意,在卫璇一左一右各自待命。 灵风扶摇一出,场上形势便发生惊天逆转。正是卫璇的东风压倒了沈并的西风,只需那东风乘胜追击。 却见卫璇念动法诀,场上道种文字渐失光彩,颠倒九宫阵悄然失灵,那万千幻阵中的卫璇化身,此刻都不约而同地朝着中央走来,最终凝成一道人形。 卫璇唇角带血,疲累至极。 雷灵根是水火双法,而风灵根是土火双法,卫璇逆用这一点共通的火灵根操纵广雷阵,已是逆天独道手段,此刻丹田元炁就如决堤一般涌出,也是难支多时了。 沈并听檀齐唯说“扶摇”二字,早知胜算微茫。此时看卫璇也不设防,只是呆立在面前,想也不想又在他玩甚花巧,挺身就是一剑刺去。 “咳……”卫璇鲜血盈襟。 “璇玑?”沈并惊疑万状,甫一刺中便凝住不动。 他怎的躲也不躲? “你杀了我偿命罢,却不能用那……魔道手段。我……情愿代南华卫氏还你这……一剑。” 卫璇不仅毫不运功抵御,还撤了全部的护体罡气。他全身经脉震断,将将呕血身亡。 沈并只想让那心魔侵蚀卫璇魂魄,眼下这番,他却是想也没想过。 但这般犹疑只是一息。 “…来吧…”说着卫璇单手抚剑锋,示意沈并举进。说罢低头一睐,扯出一个笑说:“……墨骊?当真是它。我方才……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沈并握剑的手一颤。 “墨者,黑也;骊者,黑马也。那时你还不是什么兰陵质子,沈叔父曾取笑说,说送你这匹……小驹名字也太刁钻些,可见小卫璇玑不识字,两个字原是一个意。你却说……” 沈并断喝一声:“你不要再说了!” 卫璇惨淡一笑,张开双手示意沈并刺击。 天上的灵风扶摇蠢蠢欲动,却在卫璇的制止之下不得动作。 沈并想起什么,喉头哽塞。 檀弓记得沈并身边总有一匹神骏黑马,今日却不见,原是那神马的英魂化作了沈并手中之剑,听沈并说话,其中还有些故事。 沈并一举把剑抽离,左掌中激发出隐隐轻雷,口中念念有词。 须臾,那团雷光渐高渐大,腾空直上,升入碧霄空中,在晴天打了一个霹雳,一息之间又一落千丈,力同千钧,沈并却将那道雷霆接在左手。 四处寂然无声,沈并左手血肉剥离之声清明可闻。 卫璇见了,便知那是一如当日瀚音真人“欲伤敌必先自损”的下下之策,瀚音真人以心头血喂养心魔,换得一炷香的十倍战力,尔后便力竭而死。不知今日沈并此行自损到了何等地步?未及数息,沈并翻掌抖落已松动的皮肉,左手只剩森森白骨。 卫璇见状侧过头去,犹目不忍视。却被沈并左手白骨生生扼住脖子,向后连退数十步,丹田震荡,肺腑麻痒,被沈并按在了天问树下。 “你可知,那日在疏云渡口,我千求万求,求他放你与少爷一行。” 沈并五指紧紧扣住,仿佛一个用力,卫璇就会一命呜呼:“我曾为救你,把少爷抛在紫绂竹林,令他丹田遭阴水侵蚀,这一世都无法炼丹,就是寻常修仙,也比旁人难上许多……你不知,少爷小时多爱炼丹……” 沈并眼圈泛红,脸逼着脸对卫璇道:“这是因你第一遭,我被檀氏逐出家门,若非师父收留,我早就是一个孤魂野鬼了!第二遭,师父说若要放了少爷,他就当即杀了你。我心怀侥幸,心想师父总不会太为难少爷,毕竟檀家和他无甚冤仇。所以为了你,我情愿舍少爷在那危境。而你呢?你去而复返,还带着你爹?我当时为了护你们,被师父打成重伤,关押在深渊寒牢,我是不是还该谢谢你?多谢你南华卫氏?我师祖、我师父,甚至是我那修为还不如我的师兄,你一个也不给我留?这是因你第二遭。” 卫璇出手杀人的那一刻,就已经预备下了沈并这遭,故而此时也不惊慌,只是认命地笑笑。 “啪”的一声,卫璇手一松,焰魔罗九连钏从袖中掉了出来,卫璇道:“你师祖的遗物,物归原主罢。” 沈并只觉得他是杀人夺宝,这时得意示威,连最后的一丝念旧情分都没有了,攥紧了他的喉咙,想把那厌人的笑声掐灭:“真好!你总是这么坦荡潇洒、若无其事。我待你如何,你待我又如何?为什么!为什么?你是听你爹的话不假,可是做这些事,你难道就一点点的愧疚之心都没有么?怎么还能对我笑得出来?” 北奎岛上的情景过于复杂,不是一时半会讲得清的。卫璇也觉得自己无甚好辩驳的,七元解厄剑是他拔起来的,瀚海真人也是因为自己倏忽了,最终才命丧的。沈并如今的悲惨遭际,桩桩件件都和他脱却不了干系。 至于沈并问他中心是否惭愧,若无愧疚之情,自己怎会任由他一剑穿心?但若有万全之法,他又怎会今日未敢沈并对视一眼? 沈并道:“为你这个所谓的莫逆之交,我负了少爷两回。如今我翻遍整个中洲,连少爷的一具尸骨都找不到。” 这一句话说的檀夫人惊坐而起,檀齐唯险些要动手停斗,把二人拉过来审问一番。 卫璇闻之哂笑之:“那我呢?我不知为的是谁,却平白负了许多人。” 他终于与沈并四目相对:“也负了你。” 沈并将卫璇的头往树干上狠狠一撞,几行鲜血顺着卫璇的额角流下:“你两次令我成了丧家之犬,无处可去。三番五次把我逼到绝境,如今我除却兰陵,还有哪里可去?罪魁祸首是你,你又以何等高姿来命我不要入魔?难道你要我在兰陵魔门修你的太清仙法吗?玄门正宗,可有一日对我沈并敞开怀抱?” “好,你既然记得当初我说墨骊乃莫离之意,我与璇玑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莫离莫离……那今日我便说……” 沈并拔剑出鞘,右腿屈膝,横剑膝上,用那白骨之爪按其五寸剑锋之处,指尖雷光过处,“啪”的一声墨骊剑断:“‘莫离’已断,你我两相决绝,再无兄弟之谊。从今往后,山长水阔,我沈并与你卫璇玑,只有刀下见,剑下见,黄泉路上见。” 檀弓从未见过卫璇那样震惊失色、面容灰败。 沈并甫一松手,卫璇就背滑着树干跌坐下来,他脸上血迹已干,只是愣愣的,像是神魂已失,任卫闻远喊了多少声,他都无有回应。 沈并朝着密林深处孤身走去,只见他左手是寒月照白骨,右手将那一口断剑随手一抛。 檀弓初见沈并时,记得他两鬓星白,后来疏云渡口一别,他是发上偶见斑白之色。今日一看,他几是鹤发如霜矣。 卫闻远看卫璇差点自行了断了,大觉脸上无光,一声不吭地就要引动法阵,将这桩丑事并着这些见证人一起埋葬。 忽地一阵山摇地动,这天问秘境竟然自己震颤起来了。 “怎么的?沈谷主这么输不起吗?”卫闻远道。 卫闻远还以为沈徽在搞鬼,可沈徽也是惊讶。 又是一阵海沸山摇,河川骤冷,寒风刺骨。 卫闻远想起那先时胡华川之死来,既不是卫璇动的手,又不像是檀齐唯那等仁厚之人做的,倒可能与已经入魔的沈并脱不了干系。 若是沈并,他此时手上必有操纵此秘境的机关钥匙。令这秘境天翻海倒,那岂不易如反掌? 天空彩云斑斓,沈并既已收回心魔黑蛟,而卫璇也因元炁耗尽,广雷针尽数落地。 偌大的天空上,只有灵风扶摇孤零零的飘在天际。 “小友,快走!”檀齐唯看檀弓没动作,连忙提醒。 地摇得愈发厉害。忽见那灵风扶摇猛地扑击下来,钻入卫璇袖中。 这时一道刺目金光幕天席地地照耀天际。 原来是方才檀弓不动声色向卫璇袖内放了一张八方火神令中的日御羲和令,而扶摇灵性甚浓,竟然自己调动了出来。 日御太阳神羲和居三十四重上清境禹余天,神务是驾车鞭日。这一张日御羲和令内寄宿着他座下凤凰、金乌、鲲鹏三只上古神兽的神力。 羲和令一出,三神鸟一齐引颈啼鸣,撕碎虚空。霎时间波涛如雪,崩云飞洒。 灵风扶摇在低空盘旋一周,却来到檀弓身边。 卫、檀二人坐在其上时,灵风扶摇已化作一只白羽金喙的仙鹤。 灵风扶摇在张天火焰中任意穿行,之前檀弓早把天问果挂在树梢,指尖魂丝飘去时,仙鹤金喙已然触动法阵。 轰然一声巨响,两枚天问果落在卫、檀二人手中。 仙鹤扶摇直上,没入九霄高空之中。 鹤背觉孤危,二人低头一看,天问秘境已然塌缩矣。 第22章 惊鸾凤思压双鬓 焚旃檀熏欲破禅 “卫璇。”檀弓说道。 “嗯?”卫璇笑问,然后飞速地接了下去:“你看这底下,我们约莫是到兴州了。你闭关那会,我来过一趟兴州,这里头有个成云镇,我就只记得一件,他们这儿的翡翠水晶包可鲜了。要不下回带你来这吃……罢了,何必下回?咱们现在就去。等会,你是不是修无谷道的?可惜了可惜了。” 卫璇坐在鹤背之上,檀弓之后,对着下面指指点点,有说有笑,似乎已是全然不感伤悲,也不像伤重危急性命的样子。 卫璇拍拍扶摇:“扶摇,你慢些飞。这里到了个宜曲村,这村如其名,我还打算改天过来拉个大戏台呢。你也来,到时候把清雅全都丢开。” “卫璇。”檀弓再次喊了他。 但这并不妨碍卫璇继续自说自话。 卫璇怕自己若忽然停了下来,就是止不住做出、说出什么,他不想停下来。 忽觉手上一凉,檀弓止住了他的滔滔不绝。 檀弓在那样间不容发的危急关头,竟还帮他捡回了有墨骊兽头的断剑。 卫璇脸色怔忡,尔后一笑,避开檀弓的眼色:“你捡这做什么?他不要了,我也不要了。” 檀弓目视前方,看不见他的脸色如何:“你二人囿于时局,受制于人,所作所为都并非本心所向。何必当真与他气恨寒盟。待到冰释前嫌之时,再寻此物,岂复有之?” 卫璇久久没回答,檀弓极为罕见地继续先行开口:“你天姿卓然,仙途不可限量。何必自弃,一至于此?” 卫璇心如槁木,苦笑着半晌才说:“我岂止负他一人。” 他两眼空洞,徒然望天:“你是极聪明的人。今日所见,旧日所闻,我是何等处境,我父亲督促我和你一行又是何思量,想必一目了然。你既问我何必自弃,我便问你何必不弃?” 卫璇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闭眼道:“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我自己弃与不弃,又能改变这些命中注定的运途么?” 檀弓思了一阵,卫璇都以为他不再会应这极为颓丧、似是无解的话了。却看檀弓目光沈定道:“你与乃父两般人物。” 青天朗朗,云翳俱无,檀弓破天荒地说了很长的一篇话:“你沾其化育之恩,兼之慑于悍行威势,即便一朝行差踏错,情亦有可原。若自身尚且难以保全,何来除魔卫道之余力?矫世变俗亦徒妄念耳。你倘能德动天地,道究天人,圣迹行深,待到长生久视之时,处于庄严真常之地,悟道五蕴皆空,弥纶世界如掌,一目之瞬观见寒暑三百变迁,蓬莱水浅,蟠桃花又放,你便知人世视听不过尘秽。况人非圣贤,谁能尽善?况倘众皆道心稳固、百变不惊,无需锤炼心志,学道二字,岂非耳食之论。” 檀弓是这般坚定,没有任何犹疑:“你性本纯善,心怀天下之大,有万物之多,实为人界三十二重天中绝无仅有精诚清绝之人。仙缘甚深,他日必然可以悟慈悲之灵机,秉大乙之乾纲,万祸雪消,千祥云集。我信之,故不弃之。” 句句良言,语语金石,却没有得到卫璇的任何积极回应。 檀弓淡淡地说:“你若仍然惑之、痛之,从今往后我亦可为尔之友,便当作是失一而得一。” 檀弓忽觉腰上一紧,肩上一沉。 卫璇从后面抱住了他。 檀弓不解其举,疑问着唤了他一声。 卫璇只是说:“你再叫我一声。” “卫璇?” 檀弓神仙骨相,玉容白衣,他的眼睛像是含着冰,眉宇像是飞着霜,说话像是飘着雪。他的神色永远淡然沉静,好像他站在哪里,哪里就与绿柳红尘隔绝数重,人世间所有的长江大河、潮来潮去全都变得不值一提。 可是这时,他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暖和宁静,像是疏林曦照,春山如黛草如烟,水乡里的一场大雾,朦胧、柔和、扑面而至。 檀弓忽觉腰上的手劲一松,倒是肩上一湿。 “多谢。” 二人日夜兼程地回了太清仙宗。 天问秘境塌陨,天问果也遭了重创,一时半会剖不开,需要多日修复。可是二人这趟下山都差点丢了命,最要紧之事是先疗自己的伤。 檀弓还是易容的状态,太清仙宗哪有这号陌生脸孔?外人其实不可以长留太清仙宗,卫璇便将他带到密室中。 “表台!表台!” 暗阁中透出一道刺眼光线,正好打在檀弓脸上。卫璇忙用手遮了。 光线又忽地没了。 “等我一会。”卫璇起身,温柔笑道。 “含贞,王含贞。”卫璇走出暗阁,却找不到王含贞的影响。 王含贞此时正躲在这密室的屏风后面,紧紧捂着嘴,隐藏自身气息,听到卫璇又走回去的脚步声,这才逃过他想象中的一大劫。 王含贞背贴着屏风滑蹲下来,两手抱头。 他又惊又喜,又恐又愁。 所惊者,他表台竟欺瞒师门金屋藏娇,听其说话声气又有无限温存,也不知这两人已经是何等亲密关系了,甫一想,他便一片红霞烧满面; 所喜者,表台能得一佳人陪伴他自然是喜的,但始终敌不过他终不必受师姐们威逼利诱,冒表台之大不惬之罪,为她们传递彩笺尺素或寄情小物之喜; 所恐者,他虽少不更事,但仙宗内膏梁纨绔讲起话来不避人嫌,他到底耳濡目染了些男女之事。看方才,暗阁昏室,孤男寡女,他莫非有撞破好事之嫌? 所愁者,他今日是有非常急事,不得已省去往日许多应卯之繁杂礼数,故直来表台书房觅他,更是想也不想便踏入暗阁。但眼下正在刻不容缓之时,他今既已惹恼佳人,冲撞表台,越性将错就错。再者来,若那女子不分轻重缓急,既知他来意仍是羞恼,那便…… 王含贞心里波涛翻涌,手持两块玉简,昂首郑重地走向暗阁。像极了一个手持芴板,心决死谏清君侧的千古忠臣。 “表台,我可以进来吗?” 卫璇应了一声。 “我……” 是男子? 是男子! 王含贞强行稳住,免得往后退步,卫璇常令他要沉稳些。 王含贞心乱如麻。再仔细一想,这男子未束冠,作长发披散科,再者方才表台好像是遮住了他的脸,所以这才先入为主了。 这大概只是哪个面生的师兄,在这里养伤罢了。 王含贞豁然开朗,对着檀弓施了一礼后,对卫璇说起正事来:“表台,你去好久哦!宗门大比错过了一半,还剩下丹道和剑法。别的都算了,我把这些丹道典籍都抱来了,表台看看总有益处。” 卫璇翻也不翻,笑道:“谢谢你。可是炼丹是一日之功?” 王含贞很怵卫璇,不是因为卫璇对他多凶,而是因为不论做什么,都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南华卫公子璇玑的表台珠玉在前,久而久之他见到卫璇,就无法不想起自己种种不足、处处不是,仿佛这个完美无缺金光闪闪的表台相比,自己连木椟都不是,来人间就是凑数的。 虽然畏惧,可是王含贞一直实打实地特别崇拜卫璇,听了这话立时反驳道:“表台聪明绝顶!” 卫璇道:“事不可为,不必在这上面浪费力气。你拿回去吧。” 王含贞稀里糊涂地嘟囔道:“可是…我不喜欢云师兄。” 卫璇正襟危坐,他知道王含贞不久之后也必须下山历练了,便很忧心:“这次的宗门大比,是宗主选择接班人,还要看你脸色不成?含贞,你马上都是要有师弟师妹的人了,要给他们做出个样子来,不可以把喜怒挂在脸上,口无遮拦总会惹祸。” 卫璇说到这里顿住了,忽觉得在檀弓面前这么板脸训人起来,有些不适,于是便软和了些说道:“况且你怎知表台缺了一科炼丹不比,便胜不过你云师兄?” 王含贞本来蔫了,听了这话马上精神抖擞。 卫璇道:“这些典籍你……”忽地和檀弓对望一眼,觉得他好像感兴趣,便说:“你留下吧。” 王含贞猛然抬头,不知何故表台忽地转变口风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师兄耳旁吹风,感激涕零,打算千恩万谢地出去了。索性自己来这一趟不是白挨了骂,好歹派上些用场。 可是卫璇忽地叫住了他:“烧尾大会你怎么没去?” 王含贞以为卫璇是在责难他,支支吾吾地开口:“啊…这…我没赶上表台的船,最后一个才到,那个渡口都没船了…我到了黄州坐船,那里正闹饥荒,我就和师兄师姐他们一起施粥,赈济灾民了……” 王含贞慌得像是一条脱水的鱼,被卫璇无情注视着自己的死亡过程。 他急忙想要说些什么缓解这可怕的气氛:“檀弓以前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呢?所以,所以那个什么烧尾巴大会…我就没去了。表台,我下次一定去!绝对给你长脸,不是…不给你丢脸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卫璇也没想到檀弓的名字忽然冒出来,王含贞直冒冷汗:“就…就他编的那个三字经里说的啊…” 卫璇让他说几句来听听,王含贞上学时候从未跌出过倒数前几名,这段话却背得前所未有地流利:“上善者,柔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低位,众恶之,居善地,近于道。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唯不争,故无尤。” 枯燥无味的《道德经》被编成了朗朗上口的三字经,太清仙宗弟子人皆传诵,只是无人知道是檀弓写的。 王含贞不仅奉若圣典,还依其内容身体力行。 他刚才就很想问檀弓怎么还没回来,特别特别想,可是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王含贞甫一出去,无须便从檀弓袖子中出来,把卫璇从床边拽起来,两手推他出去。无须看檀弓十分器重卫璇,这个人自己杀不得打不得,便只用一腔蛮力,没拔鞭子。 但无须细胳膊细腿,怎的推动一成年男子? 卫璇倒是配合得很逼真,失笑:“小祖宗,行行好,我又做什么惹你肝火了?要这样赶我走?” 无须怒道:“我不和你说话,你净会给人挖坑,我才不跳!” 他顺顺利利地把卫璇推到门口,到了门口却怎样也推不动了,便跑到檀弓床边控诉:“主人,这什么鬼地方办了什么比赛。我不管,卫璇,你别过来。主人他身子虚得很,你让主人去来教你炼丹让你获胜,没有可能!你走吧!主人您再累昏过去,无须可怎么办啊?” 他讲的这个事,卫璇和檀弓都没想到过。 卫璇是当真冤枉,他不知檀弓道号之一是“化妙消劫丹林大天帝”,在三十五重天专司炼丹,九天的绝品丹药无不出自无化丹殿。 檀弓是一心运气养伤,就没听见王含贞来意。 卫璇恍然大悟,大觉无须有理,害怕檀弓动心劳神,立刻就要出去,却听见背后檀弓叩击寒玉床的声音。 “卫璇。”檀弓道:“炼丹峰会之比,是如何之法?” 卫璇知道檀弓觉得自己必成大器,一定会有意栽培,可是他只想让檀弓安心养伤,哪里愿意,闭口不答。 无须却抢口说话:“什么什么比法都不行!主人,什么什么他们要选一个宗主传人,选上了肯定有好大的好处,那就肯定不是什么简单比法了!” 檀弓只是道:“尔有几分胜算?”说着,已经拿起了一手边的丹道典籍。 卫璇虽然是试图劝退檀弓,却也是诚实作答:“丹道么?你也看了,方才连含贞都跑来关心我了。” 檀弓对他的丹道造诣不甚关心:“比试何时?” 卫璇道:“恰好一月。” 连忙劝说:“来不及,来不及。我于丹道上一窍不通,这都得从童子功练起的。” 檀弓一手执卷,面色当真是欺霜赛雪。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把丹道典籍越翻越快,看得春山颦蹙。 卫璇没办法悄悄逃跑,就只是闭口不言。 无须看檀弓心意已决的样子,越来越急,言辞混乱:“对!就是很难的!你再聪明也不行……”无须越说越觉得不对劲:“不是,你聪明个屁!” 他隐隐感觉在这个过于聪慧的卫璇面前,自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几乎寸丝不挂,简直不要太难受。加上檀弓对他这样与众不同,日复一日地更讨厌、更嫉妒他了。 檀弓咳嗽了几声,一截皓腕清减不少,整个人轻飘飘的,弱不胜衣。他一手覆额,甫一站起,足下轻浮,天旋地转。 卫璇见状,直接和他手掌相抵,将自己的元炁渡给了他。 元炁在体内恰好运行了一个大周天,其精、顺、平、和连天枢都为之一惊。 天枢感叹不愧是白鹤先尊选中之子,真是天妒之仙姿,对他更有好感,十分赞同檀弓帮助卫璇。 而且这下是不得不助卫璇了,檀弓说修道之人不可种下太深的因果,若是不去报答别人的无故之恩,渡劫的时候后劫云会特别深重。 扶摇的化形是一个年稚的小女孩,软乎乎十分可爱,正在地上坐着玩,抓着一块狮子糖。 无须看见他们好像说好了一样,自己怎么反对也于事无补了。他只想找个什么东西发泄,便将扶摇的狮子糖夺了过来,抓起一枚佛手柑砸她,气势汹汹地告退跑了,去给檀弓找点能修复元炁的药。 卫璇看和他一个战线的无须败退,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再拒绝下去反而让檀弓不开心,连忙举手投降:“好,好,好,学,一定给你夺个前三甲回来,行不行,师父。” 檀弓却忽然抬头看他:“你如何唤我?” 卫璇顿时谨慎了:“你不喜欢别人这么喊你么?” 檀弓缓缓地闭上眼睛,遮去一汪眼波,良久才说:“不必。明日卯时来此。” 翌日,卫璇身后跟着几个杂役弟子,手里抱着几尊神仙的金像。 “我一说我要学炼丹去,海晏蓝,你还记得吗?就那个一天到晚最爱操心的,就给我送了这么几尊神像。说是他看见天光峰开炉炼丹时,玉阙师伯都要领上众弟子拜上一拜,可灵验了。所以就这么神神叨叨,紧三火四的给我送了来。” 卫璇无奈解释。 檀弓看着那和他相貌一点儿也不像的太微大天帝宝相,示意不用。 卫璇一边翻书,就那么随口一问:“北极大帝也不用拜?万象宗师,仙宗里不管是喜事丧事,总要拉出来拜一拜。” 檀弓回答很快,斩钉截铁:“不必拜他。” 然后向卫璇摆出两块蒲团,示意接下来有重要内容:“卫璇。” “你需知大道至简,万法归一。在鸿蒙未开先天五太时,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故化为尔等今日所学诸般秘法。手段一源,殊途同归,破妄存真者洞察上古天机,兼而修之,互通有无。” 卫璇有十分宿慧:“所以烧制外丹的人都需要心性巩固,不可有一刻松懈。他们所说的童子之功,大曰是成年之后的人被红尘蒙蔽心智,扰动识海,不如孩童容易调教么?”思忖片刻:“三岁炼丹,五岁习剑,十岁可学琴笛琵琶,七老八十命不久矣的,始学画符炼阵可有大成。这话还说老者历经世事,有自己一套大局观,来学画符炼阵之术反倒容易。” 檀弓点头,陈述事实,但很像是鼓励:“你为阵师,已然立于万法之巅。” 他然后把丹鼎移开:“今日不用此物。五心朝天。” 五心朝天指的是两手心、两脚心和头顶向上的双盘坐姿,又叫双跏趺坐。 檀弓道:“头正颈直,下颌微收。” 才说了八字个他便放弃了,这样空口解说,任谁也是达不到他的最低要求。 于是檀弓亲自上了手:“头正颈直,则任督气畅。舌抵上颚。”檀弓的手清清凉凉的,好如冰瓷拂面。替卫璇松动了衣襟:“宽衣松带,则筋肉不束,气机不阻。” “虚灵顶劲,气沉丹田。”他一手向下探到卫璇的下丹田。 檀弓停住手,蹙眉评价道:“你呼气太急,吐气不匀。五心朝天时,须知呼吸深、长、匀、柔、缓。 “身心俱正,体态尊重。”他顿了顿又说,“世人心急求丹,却不意五心朝天始坐之姿,不独有尔。” 檀弓下一句话是:“你既已辟谷,便可在此练习坐姿五日。不可动用定身法诀。” 这样的要求是能将人坐废了的。 檀弓预警:“修道不可怀侥幸之心。以你亘古未有之天资,倘若晓夜攻习,不出十年便可以撞破烟楼,成就元婴。” 卫璇维持着这非人的坐姿,忽听檀弓在背后说:“尔汗出矣。” 檀弓不是关心他累了,只因卫璇衣衫汗透,更易辨出他身形是否正直。檀弓伸指探抚,从他的颅骨往下,顺着正中脊柱,一直摸到尾椎骨,淡淡地说:“腰椎三节不直。”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卫璇睁眼一看,檀弓在他对面的蒲团双盘坐了下来。 “我当伴君。” 第23章 悲谶语胡愁乱恨 合璧剑玉露金风 一月过后。 “伏柔!伏烈!你们好大的胆子,现在可才知道来了!”无须把暗阁之门推开。 对面是两名神仙的虚影,一金袍,持八尺画戟;一紫衣,执七禽五火扇,二者皆作天庭战神打扮,衣着华而不奢。 伏柔和伏烈是无化丹殿守宫神将,约等同于大罗天北极宫的北极四圣。但几乎就是一晃神的功夫,他们的身影便消散无踪了。 檀弓与天枢正然说道:“宠之而不信之。我与紫微已神离多年,你不必再劝了。” 檀弓看着手中一枚完好的道真玄珠,眼色模糊:“岂是我白口咒诅,紫微在其位而不谋其事,他代九天牧万民,却不恤六界,不修片善,致生无限恶毒流行。紫微治下十九万年,高乎其天,危乎其天,早已分崩,只是不知何时离析。” 面前是一座五龙抢珠的塑像,四面是东苍龙、西白龙、南赤龙、北金龙,中央一条骊龙额带菱纹,龙身似蛇,样貌比其余四龙更为凶狠狰狞,骊龙悬在中央急冲直下。 一颗通体浑黑的道真玄珠正含在南赤龙口中,方才那两位战神烟消云散之际,玄珠应声而落,碎成两瓣。 檀弓将手上的道真玄珠交到无须手上,说这是日月浮槎,能沟通北极、南沧、东荒、西冥和酆都。 他们方才和上界沟通,说是三十五重天机务繁忙,而无须身为天庭的纯阳真君,万火之主,八方火神皆听他的命令,神职至关重要。檀弓在下界已经待了十年了,已有自保之力,让无须及早回去,不必在下界和他一起历劫。 无须猛然一惊,道真玄珠在手心滚烫烫、火辣辣的,无须马上跪了下来:“您又要把无须赶走?” 檀弓想起斗姆所预言的千年之患,不知是否和众神不在其位有关,便很忧虑。 无须情急之下近乎崩溃,极为使劲地把那玄珠砸到地下,砸出轰隆巨响:“无须不要!” 此时外面也是电闪雷鸣,势头极为壮阔。 天枢勃然大怒:“纯阳真君,汝不知感佩,违犯圣谕,罔顾天规,成何体统?” 无须仿佛能听见灵台之中雷霆“滋滋”之声,他一双赤红美目瞪圆,一张梨花面惨白,惊惑失措:“道君,什么千年之患?无须哪里也不去!无须要长长远远地侍奉道君,哪里哪里都不去!” 无须泪如断线之珠,连退两步,发足奔走:“什么患什么劫,我不信我不信!” 不知跑过了多少座峰头,他误撞入了一个散发着龙涎香气的怀抱。 “哎?这不是我那小祖宗吗?” 卫璇虽然每天和檀弓学到深夜,白天还能维持春风满面,把无须拉开一看,见他满面泪痕,卫璇脸色陡变。 他笑着蹲下来,帮他揩了眼泪,笑说:“今天是怎么了?我的小祖宗,哭花了一张脸,可要成小花猫了。再这样,你主人可不要你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丝不错就撞在了当口上。 无须蛾眉倒竖,把一肚子愁怨愤懑都撮在了眉间眼角,气恨恨反唇相讥:“不要我?我看你才是捡来的,不知道哪一天就丢在路边上了!你死了我道君都不知道,都不在乎!你死就死了,死就死了!” 他话说到后头,便开始不由地自哀,凶到一半便哭起来,尔后又想起来要凶,最后半句已是在半凶半哭了。 卫璇只是一愣神,便笑着接了口:“那是自然。我哪里能越过你的次第去?若不要人,那也是先丢了我,忘我忘得干干净净。可好?” 无须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滋味。 他只是笔直地站在原地,哭则人前示弱,撒气又左右不是。他已不知是为天枢一语道破的无情之语而悲闷,还是为每回提及北极时无名的惶恐而烦愁,抑或是为檀弓口中的“纯阳真君”四字那背后沉甸甸的分量而糜知所措? 单是一桩就足以令他不能自已了。 正想着,却见到旁边已有人在指指点点,议论不绝。 无须样貌异常,凡是见他一眼的人便很难再忘却,故平日里他从不白日出来,以免昭示众人檀弓正在仙宗,更何况此时身边好死不死地又有一大名人卫璇,怎不引来看客纷纭。 卫璇笑道:“所以我想请你以后提点我些眉眼高低,不要让你主人丢了我。” 无须一把把卫璇的手拍掉:“就丢你!就丢你!” “好,好,丢我,丢了我求你求他来找我。” 卫璇觉得无须需要一个地方发泄情绪,一掐诀,二人身形骤灭。 他把无须带至了一处随行洞府。无须把头闷在被子里,听见卫璇关门离去,才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约莫半个时辰后。 “你怎么还在?”无须已经将一双杏眼哭成了桃眼。 卫璇笑说:“这不是等着给小祖宗赔礼?” 无须猛地联想起在天庭时,大小神仙每逢宴席时的殷勤模样,于是开口便是:“你不要想着这样我会帮你跟我主人多说两句好话!” 卫璇没有直接否认:“冤枉我。你那主子,可是你替我说两句好话就讨好得了的?” 然后他变戏法似得广袖一挥。 无须手上忽多了一件赤色斑斓的法饰,那法饰套在他左手三指上,三根银索共捻成一股,和小臂上手环连在一处。约莫既是戒指,又是手链,红银二色煞是好看。 卫璇笑道:“是我错了,我瞎说话,送你这个作赔礼好不好?不知道你看得上么?” 无须一时被这好看物事夺去了心神。 这指环是火玉髓、火琉璃、火珊瑚三样打造的,火玉髓有温静养神之效,火琉璃则可吸纳火精灵气,火珊瑚便是做攻伐之用了,这哪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在凡间已算是了不得了。 无须揪着眉头道:“你这人有病吧!” 他一眼瞄到了卫璇右手背上泛着青紫的三道鞭伤,于是底气就不那么足了,语气稍软:“我打你骂你,你都不气?你这人是不是搭错哪根筋?” 卫道奇道:“你又不是那大恶之人,不过是个小孩子,我和你计较什么?我没有你这样无忧无虑的好命,羡慕你还来不及了。” 见无须无话可说地接受了,卫璇忽然严肃了一点:“只是我虽然愿意纵你恣你,还是要劝你一句泛泛些的,比如那日在狐蝠洞穴,那个黑黑的哑童有什么错呢?得饶人处且饶人的空话我就不说了,只是你那样做虽然为了保护你主人,却让他心里非常不安。只为了他,你从今可得在人前绷住些罢。有什么火气,回家冲我发就是了。” 这一席话恳恳切切不遮不掩,大不类卫璇平日的言辞。 无须原以为卫璇永远笑面迎人,但心肝肠肚没有一处有一句真话,不过是些阿谀之辞。故虽檀弓和天枢因扶摇一事对其极为重信,他的戒心却没有少过,心里寻思着卫璇可能看出檀弓是特别了不得的大神,一直小意揣合逢迎罢了。 但今日他却一反常态,说这样逆耳的话。 无须垂首忖思,坐在榻上,两条细腿不住地来回晃荡。 真是不知道这个凡人脑袋里究竟装了什么! 卫璇只是静静地陪他坐着。 这时洞府忽来人通传:“首座师兄,斗剑峰会要开始了,请首座师兄即刻前往中枢畿。” 卫璇告了一声别便走。无须低着头不回答。 方走到一半,无须叫住他,把那指环并着手链甩到卫璇手上,终究是没有把心里话说出口,只是说:“你,你去问问主人吧。乱七八糟的我不能收。” 卫璇笑着把那物交联之处轻巧一扣,合在无须手腕上:“他啊,肯定要说……” 无须抬头问:“说什么?” 卫璇转瞬之间,眼中那尘世锻炼的精巧之气一扫而空,目空一切地端凝远方,体态庄重,语气微慢,完全是檀弓的口吻:“无须,此事还需你自行裁夺。” “我杀了你!卫璇!给我回来!” 手上银锁铃铃作响,而破衍鞭出时,哪里还有卫璇的影响。 王含贞抿直唇角,这一抿嘴使得脸上两枚浅淡的梨涡隐约可见。 不知者远远看去,还以为他在憋笑呢。 “你什么事这么偷着乐?”徐慈从远处走来,一拍王含贞的肩膀笑着问道。 看王含贞垂头不答,徐慈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是不是在外头得了什么好处?瞒着不让宗门知道,自己私吞啦?” 王含贞摇头数下:“没有啊。”他四指并揉两处太阳穴,盯着那块硕大白璧目不转睛,仿佛双目能因此射出神光一般,看穿过去未来,转头去问徐慈:“你说我到底押多少好呢?” “嚯,我说你赶早的来这么早做什么?原来是在想这个。你押谁?”徐慈一拍大腿。 王含贞像是呼朋引伴的小鸟,急忙寻觅盟友:“当然是表台。你呢?” “那也当然是卫首座啊!” 看王含贞一脸惊疑,徐慈解释道:“那云如露……你可听过哪个名门大户姓云的?不过是绛林师伯老了,瘸眼择了这么个背后无人的首座弟子。过两年,我看也不见得了。修仙修仙,后头没有流水价的天材地宝续着一条仙命,你云师兄的仙还能修到几时?那卫……” 王含贞急忙打断了他,他素日最不愿听徐慈的家世论,但若是反驳他,却也无甚底气。 自己便是那极为显赫的剑北王氏之子,若对寒门中人有一丝一毫虽出于真心,但未思虑妥当的关切,在他们耳中都无异于一句“何不食肉糜?”到头来反而是自讨没趣。故久而久之他也就置若罔闻了。这时只是打断了问:“那押多少啊?” 徐慈道:“这可都是现成的送人情表忠心,你是他的表弟,不更得做足么?可得押上身家性命!” 王含贞被他说得糊里糊涂的:“什么人情?什么忠心?” 徐慈也糊涂了:“什么什么?那你为什么要押卫首座?” 王含贞疑道:“为什么?他是我表台,我若都不信他,押他赢,天下人还有谁会信我表台能赢过云师兄?云师兄可是剑修啊!以一当十的剑修呀!我昨晚早知就不该去翻那琴剑公子谱,上头说云师兄筑基之后,只要与人斗剑,就尝无败绩,尝无败绩!我这一夜都没合眼了。”说着又抿直唇角,愁苦无限。 他一清早来的中枢畿,当时这里除了几个掌坛外空无一人,而目下人都陆陆续续来了,便有几个师姐凑过来逗弄他,或言语调笑,或戳他脸上的梨涡,或哈他腰上痒痒肉,一时还不得空下注。 王含贞一边闪躲一边说:“唉,但还是多谢你了。一会儿你我恐怕要当个异端了,多谢你陪我。” 徐慈冷笑一声:“异端?”话音甫毕,身后便有不少人挤挤挨挨地过来,都往卫璇的灵瓮中投掷赌注,灵石皆以锦囊包裹,绣有各人峰头名字,少则十几块下品灵石,多者则有几十块中品灵石。 王含贞看见竟有人从眉心引出自己的本命法器为注,终于再忍不住,从一众莺莺燕燕中抢出。 “这位师兄,你…你不要钱打水漂了!你收回去吧!”王含贞极力劝阻。 那几个豪赌之人自然置之不理。直到王含贞说:“卫首座他是不会看这些赌注是谁出的,你们,你们这是白费心思啊”之时,那些人才频频投来奇怪的目光。 王含贞直到看见了终于有人于云、卫两边灵瓮中各投注一份,或又有人亦激赏云如露的,昆吾峰弟子也陆续到来,两边旗鼓相当时,这才把心放下来。 后头海晏蓝也来了,海晏蓝看出他的忧思,笑着说道:“我们当然都押他啊。这时谁还想输赢?” 海晏青一声不吭地往卫璇的灵瓮里投了满满当当的一大袋子,并未记名,嘲笑说:“是怕他下来知道了我们不向着他,能记仇记一辈子呢!” 海晏蓝其实也不觉得卫璇会赢,就好心好意劝王含贞:“含贞,你月俸少就押少些,有那个意思便好了。” 海晏青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两手交叉搭在膝盖,把脸一扬,又投了值钱东西许多进去:“兄长这话我不同意。还没比前怎的能输了阵?” 那灵瓮一扫其中内容,立时青光大盛,压过了云如露的淡蓝光芒一头。 海晏蓝心疼,脸色一变:“你们也太胡来了!” 海晏青一下就笑出了声。 海晏蓝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是在预言卫璇之输,脸色难堪,想要转头去安慰王含贞。却看见王含贞正侧着头,听他洞府的一个杂役弟子咬耳朵呢。 肉眼所见,王含贞的双目渐尔睁圆,眉宇高舒,双唇微张,两靥梨涡圆润饱满。那杂役弟子退回原处时,王含贞喜不能自持,一个转身欺身问道:“你当真!” 那弟子被他吓得往后一退,王含贞压低了声音,语中喜色不改、惊色不掩:“你当真!” 弟子这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海晏青撞撞王含贞的肩膀,笑问:“哟呵,你乐什么呢?”又对着杂役弟子使眼色,那弟子没说话。 王含贞急忙两手把杂役弟子推走,自个在身后埋头摇首:“嗯嗯嗯,没什么没什么。”海晏青又问几遍,仍是问不出缘故。 众人再闲聊一会,抬首一看云如露已在台上等候多时了。 绛林剑君一贯不理庶务,对这些比试不甚上心,倒是赤书真人极爱凑热闹,他张望半日,也不见卫璇的影子。 海晏青撇撇嘴,大声嘲笑:“他摆起首座的款,消遣我们来了。” 这话一说完,卫璇便出现在了斗台中央。 两边掌坛已示意要收走灵瓮,海晏青用剑鞘戳戳王含贞。 王含贞这才如梦初醒。他方才坐又不安,立又不稳,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这事眼下只有自己一人知晓,但毕竟未见真身,倒有些不敢确信。这被海晏青一提醒,这才想起自己还未下注! “含贞?”海晏蓝大惊失色。 王含贞的兴奋地冲上了月霄,已经完全混乱了。终于拐过这个弯的时候,掌事正在宣读斗剑峰会的细则。 杂役弟子同他说见着无须时,他便当知檀弓回来了不假。 到这里为止,应当是没错的。 但檀弓回来,与他押上本命赤霄剑有什么关系?难道檀弓会暗中相帮卫璇?滑天下之大稽,檀弓再神通广大,怎的能帮一个金丹宗师斗剑? 王含贞拍拍自己两颊,不知道自己方才在想什么? 海晏青、姚云比坐在他一左一右,皆瞠目视之。海晏蓝则是急忙去找掌坛理论,说押错了押错了。 炼器、布阵、炼丹等峰会比试都可一场决出高低,分出秩次,一日完结,而斗剑则是要实打实一场一场比出来的,卫、云二人都是斗过十几场,今日才终于对上的。 这场斗剑说小可小,毕竟离着决赛还远着呢;说大可大,这两边可是卫探花和琴剑公子榜第五名云如露,绛林剑君的首徒! 掌坛也知关注这场斗剑的人数不胜数,就连别的宗门也有人来信欲观战的,故只得规定除收了帖子的人之外,只许内门弟子前来观摩。即使如此,刨去许许多闭关、远游之人,这中枢畿光是地面上就有一千多号来人,密密麻麻。更有甚者或凌空驭飞舟,或施法升起高台,或骑仙禽驾灵兽,由上至下将小小斗台围得密不透风。 斗台以左,坐的是宗外贵客:天鉴宗、青云谷、如意门、乾天书院、潜龙门、幽兰剑派、浑天剑派、金阳楼等十三家大小宗门的弟子;斗台以右,坐的则是宗内的峰主或亲传弟子,太清仙宗七大主峰峰主来了四个:雁行峰赤书真人、水瑛峰乐容真人、罗岳峰元妙真人、神机峰通微真人。 斗台最前则坐了四个人,左为烽火楼主录褚俊艾,右为琴剑阁主笔鬼笔神乐曹贤孟,中间正襟危坐,一看就是贵族出身的是瑞王世子黄承宏。翘着腿,咬牙切齿科的是摄政王世子黄永宁,黄亦双的亲哥哥,也是卫闻远那天所说赢了卫璇的“孬子”。 卫、云二人各自抱拳行礼后,便拉开距离。 黄亦双虽然为卫璇豪掷两座城池助阵,其实也暗暗在看云如露,不少女修和她一样的心思,希望二人快些斗作一团,自己便不必再去分神关注其一,而漏了另一个。 二人绕斗台各走半圈,云如露深知剑快人也快的道理,但奈何用剑的人,性子却不痛快!斗法时总是挠痒痒一般,这戳一下,那刺一下,闪闪烁烁,也不知是使不上劲,还是故意为之,搅得人心烦意乱。 他的战斗经验十分丰富,知用快剑的人最喜欢趁人正恼,使出诡计,所以他断不能自乱阵脚。云如露尽量不动肝火。只等待卫璇闪避得神思耗竭,中看不中用的小蝴蝶飞累了,不过是秋后黄叶罢了,方可再作打算。 但是卫璇今天仿佛特别用心,完全不见累,云如露忍不住了,率先出招。 他一震手中裂云剑剑端,将其抛上万丈高空。 云如露是水木双灵根,若能后天得些天道机缘,便可变异为冰灵根,但他久未得其法,每每使出必要借一些天道雷霆淬炼。 转瞬间空中寒光乍现,千道由剑意凝结而成的冰锥漫天坠落。卫璇摇动手中纸扇,那些冰锥顷刻间转向,一齐朝云如露袭去! 烽火楼专门记录斗法过程,以供他人参照体悟,见了卫璇这一举动,便在玉简上录入了一个“叛”字。 风灵根的特异之处一曰“疾”,二则曰“叛”,当日卫璇对阵沈并之时,令其广雷针临阵倒戈投向自主,便是依仗这一个“叛”字。 但使用者需要同时修习五行他法,阵前才能将他人之物如臂指使。 而云如露修习重剑,重剑修不仅是因手中之剑重逾千钧,斗法之事行动不灵便,更是因其一动便会破坏周身炁场,影响其发出厚重精纯的剑意。故此时他结结实实挨了自己数十道剑意,所幸本出一源,倒也不是很损元炁。 主录楮俊艾摇摇头,正打算为云如露这一招评一句“不智”时,却见那万千道冰雨之中,一道极其微茫的剑意直冲急下,眼看就要没入卫璇的天灵盖! 储俊艾交叠双手支颐,眯起双眼,开始颇有兴致了。 黄承宏惑然不解,左右一视,因恭敬地问道:“两位先生,可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卫璇玑的法术不灵了呗。”黄永宁嗤之以鼻。 曹贤孟调整坐姿,笑着说:“这可是给天下修重剑的人挣脸了。从今往后,褚兄你们烽火楼可不许再说重剑修都缺了一个脑子,只会横冲直撞了。” 褚俊艾笑道:“妙哉!高哉!却也险哉!小王爷,这是一招‘叛上加叛’。” 黄承宏只是稍加琢磨,便恍然大悟。 那道剑意对卫璇穷追不舍,却无半分穷驽末势,似乎被预先浇筑过不少元炁,才有如此精神。 原来这剑意看来细弱却实则精纯无比,却是云如露预先含混在剑雨之中,要打向自己的一道剑意!再经卫璇一招“叛投”,这便是叛上加叛了,自然飞往卫璇了!怪道其余的剑意都绵软无力,原来只是障眼法,令卫璇失了先机。 这剑意凶猛无比,卫璇周身冷气森森,再要另其三叛已腾不出空来,真是千难万难,只能闭目待死。 或是迎头直击! 一道朴索沉重的剑意横空而出,从中一道破开裂云剑意! 只见卫璇双手持一柄青色长剑,委地而来。 云如露蹙眉出声:“卫璇玑,你疯了罢!” 王含贞一惊坐起:“重剑?” 裂云剑意毕竟是纯剑修发出,其余威不可小觑。卫璇飞速闪躲,仍是受了不轻不重的一击。 黄承宏若有所思:“那是青野剑?皇弟……” 黄永宁“哎呀呀”了一声,尔后扶额遮脸,拒不应答。 青野剑和黄亦双当日所用的紫盖剑,是一雄一雌两柄风属至宝重剑,黄承宏只记得黄永宁常佩在腰间携带,只是这皇家之宝不知如何稀里糊涂就到了外人手上? 数月之前,黄永宁为求公子榜上的名次,以此宝物为交换,大求特求卫璇输他一次。 云如露发出一击重剑代表招式“冲霄剑轰”,一面不咸不淡地好言相劝:“卫璇玑,你没有修过重剑,可还拿得动?你的丹田承受不住,一剑尚可,两剑则气虚,三剑则精亏,四剑则元炁耗尽,五剑则荡出真元。” 云如露看卫璇在斗台四处游走,便接二连三的发了“天罗龙斩”,无一中卫璇。 云如露皱眉道:“何不与我痛痛快快地斗一场?你换剑吧。你莫不是忘了今日约定了,不许临阵吃丹药了?你怎么补充元炁?” 他将剑一拔一送,卫璇从剑底扑闪过去,直滑到了斗台之角。 云如露看到斗台四角设的小型两仪养魂阵,脸上一冷。 这四张养魂阵设在四角,是防止有人斗法断送了性命。因着它们品阶低,过去也没有人指望用其代替丹药补充元炁,再言之,在那斗剑分秒必争之时,怎会有人进去养魂,那不是充当活靶子吗?料他卫璇不会愚蠢如斯。 “这个云如露,也自视太高了些。想了一肚子对付快剑修的法子,却也不知道事前来查一查卫璇玑的案子。”褚俊艾抿茶笑道。 话音甫落,只见云如露踉踉跄跄接连倒退,一道剑意插入肩窝,一道剑意没入背心。 一名重剑修被重剑所伤,当真是奇耻大辱。 原来是青野剑连发四击,以东西南北四方向朝云如露袭去。若是寻常金丹修士,已不好闪躲,何况是笨重的剑修云如露? 看其力道,卫璇是倾全力而击。 掌坛面前的两盏魂灯皆是烛火微茫,云如露的那盏终究是坚持下来了,而卫璇的则是烛光愈发微弱了。 赤书真人忽一把夺过卫璇的魂灯,隔空高喊道:“傻徒弟!不比了,不比了!绛林老儿,你在哪?我们输了!输了!” 云如露跌坐地上,按着胸口,呕血数斗。卫璇则站在原处,垂头低眉,神色不明,似有玉山将倒之势。 云如露冷笑道:“你千算万算,但我只中了两剑,你算错了。” 这时却见斗台四角升起清白毫光,顺着方才的剑势从四方汇聚中央,直到来到卫璇周身。 卫璇手起阵成。 只见四周点点真元、缕缕自然灵气朝卫璇灵窍灌注而去,卫璇体内的元炁,一下子充满了。 几个呼吸间,赤书真人手中的魂灯火焰更盛寻常。 精通术法的水瑛峰乐容真人放出神识一扫,是先天聚灵阵!卫璇竟用是四个两仪养魂阵,现场布置出一个先天聚灵阵!并且随着卫璇操纵阵盘,那聚灵阵的品秩甚至在不断提高! 黄阶中品…… 黄阶上品…… 玄阶中品! ……………… 天阶中品! 乐容真人冷汗涔涔,这时何等的大局观和天分,才能在斗剑中还分神兼之布阵? 眼看卫璇一步步走来,云如露却无力反抗。 青野剑架在脖子上,铜锈和血腥味都清晰可闻。 “你说谁错了?”卫璇问。 好一阵,台下才爆发出震天的掌声和欢呼。 海晏蓝最先从看客们旷然持久的呆滞中回过神来,惊恐地看着王含贞问道:“你可知你表台最近是怎么了?上个月还松松垮垮的,怎的突然上了劲,自从上个月他说要去学炼丹,我就觉得不对劲。后来这么短的功夫,你亲自去看他炼丹峰会上了么?怎么炼得有模有样的有鼻子有眼的,怕不是练了什么速成的歪功,着了什么魔道?” 王含贞从前也观摩过卫璇斗剑,真对得起那八个字“松松垮垮,得过且过”,似乎毫无好胜之心。 怪不得云如露今日会存了这样轻敌之心。 “表台,本来就厉害哇……”王含贞唯唯诺诺地说 海晏青在一旁乐得自在,对着酒囊大口喝酒:“这摊烂泥总算扶上墙了,咱们先乐着,想好赢的钱怎么花了么?” 海晏蓝大惊:“莫不是卫叔父出了什么事,璇玑他忙要接替大任来……”越想越远了。 这边的黄永宁气急败坏,一个大鹏展翅就掀翻了桌子,幸而曹、褚两个书生眼疾手快,纸墨笔砚才没有遭殃。 黄永宁抓住那象征胜利的鸣金隼的双脚,不许令掌坛将其放出,大声嚷嚷道:“今日是斗剑啊,卫璇玑违纪!我不管,不能给他赢!” 他一把抱过了云如露的灵瓮,大概他在其中投入甚多。 掌坛犹为无辜:“小王爷,小人方才读了规则啦,今日虽为斗剑,符箓、阵法、丹药、法器都不许用,只许以剑意取胜,但双方各有一次用法术的机会。再者方才是云如露先借了天道雷法,若说违纪,那也是……” 黄永宁将灵瓮高举头顶:“闭嘴!闭嘴!闭嘴!” 黄承宏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向那边的一场闹剧,只是暗自心惊,不知那灵瓮之中还有多少“青野剑”之流。 黄永宁叫:“再比一场!再比一场!这次不许你们用什么法术,就比剑!” 而云如露从地上撑坐站起,似乎已经打算转身离去。 黄永宁越闹越大,绝不甘休。 他举止十分委琐,就差原地放赖了,太清仙宗其他的峰主甚至不愿意来阻止他,掺和其中何等自降身价,竟然任由他闹了一会。 “混小子!就是你爹都不敢在我面前放肆,你算是哪根大葱?在太清仙宗的地界闹事!”赤书真人大步上去一拍黄永宁的头,那手掌蒲扇一般,顿时将黄永宁拍矮了半截。 黄亦双觉得丢脸死了,连忙掐黄永宁。而黄永宁瞪着赤书真人不说话。 罗岳峰元妙真人站起身来,元婴威压之中还有一股刀煞之气,方才说了一句:“小王爷……”黄永宁的右手便抖如筛糠,再抓不住鸣金隼。鸣金隼挣翅高飞,眼看就要飞去卫璇的肩头。 却又被一双有力的手截住了去路。 忽见四峰峰主并着许多亲传弟子急忙起立,弟子跪拜,峰主深揖。 赤书真人却上去紧紧握住来人的手,又细细地摩娑端详一阵,面色发红,语气激动:“掌门师兄,你真的……真的突破了?” 峰主和众弟子皆抬头视之,只见来人便是天光峰玉阙真人与太清仙宗宗主。 宗主美髯满面,风度不凡,道号玄诚真人。 赤书真人抚掌笑道:“掌门师兄快发一手,给他们瞧瞧什么才叫化神期!” 原来檀弓先时在暗室中听见的就是宗主的化神劫雷。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太清仙宗弟子自是得意无比,而那十三个大小宗门的弟子却是无限嫉恨了。 宗主笑而不语,对黄永宁遥遥说:“既然两位世子有这个清兴,不如就叫这两位弟子再斗一场吧。” 黄承宏拱手道:“劣弟胡言,宗主见谅则个。今日我们二人只是来作客的,怎可插手贵宗家事?我们愿赌服输……” 黄永宁不说话。 赤书真人道:“掌门师兄你你糊涂了吧!” 宗主笑道:“哎,说起来,老夫也未曾见到方才斗法,故有些私心,想再看看。”顿了一下又说:“再者嘛,皇朝令我一日之内,必前往通天神柱。故来这收亲传弟子也是不能了。但老夫孑然一身,也无亲眷,所以想带走两个弟子,到玄明恭华去亲自调教……” 玄明恭华少光天是三十六重天中第十重,居赤明和阳大樊天之上。皇朝钦定凡修为步入化神者,都可上到玄明恭华天。 元妙真人沉不住气了:“掌门师兄,宗门大比还没有结束,还没有分出前两名是谁,此举我以为不妥。” 说着便招来掌坛,掌坛道:“回禀宗主,截至到今日,已比完了布阵和炼器两类,还有炼丹、符箓和术法还没开始比呢。现下看来……云如露和卫璇玑两名弟子榜次是一样的。” 通微真人也说道:“若是就要带走这两个,恐怕难服人心。掌门师兄三思。” 太清宗主抚须朗笑道:“等不了啦,但老夫何曾说了就要这两个了?看看你们那惜徒的样子!那老夫今日要走一个,算是不过分吧?另一个啊,你们台下有谁愿意,两边再各来一个,我们斗一场双剑可好?哪一边若是赢了,老夫便带走那二人。这样可能服众?” 台下人声鼎沸,竟是遇到如此千载难逢之机了!那玄明恭华天灵气较之赤明和阳浓郁地可不是一星半点,若能去到那里修炼,岂不是坐等白日飞升?于是台下你争我抢,人头攒动,已经是斗成了一团。 云如露刚吞服了宗主赐的丹药,他这里还无人分出胜负,而卫璇那边却有了结果。 只见一个女子飞上斗台,她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一头漆黑油亮的头发结成道冠。 “昆吾峰许华存,特来领教。” 来者正是云如露的同门师妹。 海晏青高声说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谁知道许师姐安的好心还是歹意,可提防点吧!”言下之意,说的是许华存可能故意引卫璇输战。 而卫璇却道:“我信许师妹。” “老夫事先没说清楚,女子,一律不允参战。”宗主说。 许华存面色铁青,台下女修也是一阵议论,但在化神修士面前,不敢怒也不敢言。 宗主对十三个宗门的人扬声说道:“今日就是宗外的贵客也可参战,都各自拿出真本事来,不必客气。” 举座震动。 “你们二人自己挑一个吧。”他说。 台下众人连忙站好,等着云、卫二人青眼抛来。 海晏蓝一看王含贞站起,忙就要把他拉坐下来,又怕他出什么幺蛾子。但这一回却如何也拽他不动。 只见斗台之上缓缓落下一个神骨秀异的背影。 王含贞疾呼出声道:“檀……!” 这一声却被隐在人声喧闹中,倒是曹贤孟的声音清亮些,他认得这是那日打败王思捷之人的同行伙伴。 黄承宏便问:“先生认识此人?” “不敢说认识,一面之缘罢了。”曹贤孟略带惋惜地说。 檀弓与卫璇对视一眼:“未审君意若何?” “君意是再欢喜不过。”卫璇说罢,二人一同看向云如露。 王含贞已经千难万难地绕到斗台的另外一边,将檀弓的这副皮囊看了个遍,两眼快烧出洞来。 这不是那日暗室中养伤的师兄吗? 若是这是檀弓,表台怎么故意不说呢? 檀弓呢? 檀弓呢! 檀弓呢? “筑基?卫璇玑,你也太看不起人了。”云如露脸色冷淡而古怪。 卫璇浅笑不语。 云如露道:“那我也不会占你的便宜。”说着召来掌坛,在那标有筑基初期的签子里闭目一抽。 “天光峰,王、含、贞?”云如露不敢置信,目眦欲裂。 王含贞两腿一软,几欲就地晕倒。 第24章 琴中琴情斥无名 误里误悟通灵犀 王含贞、云如露对卫璇和一个籍籍无名的宗外之人,这一局可太有看头了,不论是哪一边都引来议论不绝。 玉阙真人知道王含贞怎么个德行,救火来了,忙说:“含贞,你不甚通剑道,若是自知技不如人,不如……” 王含贞如逢大赦,急忙就要跳下台去,却被云如露一剑拦住去路。 “男儿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有反悔之理?”云如露脸上冷得冻结冰霜。 “反悔…反悔什么?我何曾就答应你了?” 王含贞急了,血涌上脸。 云如露道:“今日众目睽睽之下,我无反悔之理。也请你认真一些,不要在天下人面前丢我的脸。” 王含贞当真是委屈之至,不知云如露丢不丢脸与他有何干系,但忌惮着那“天下人”这三个字,究竟没有说出口。对面是他亲亲表台,论理、论技、论智他都无半分胜算,索性胡乱戳戳,蒙混过关算了! 如此一想,王含贞一摸身畔…… 赤霄剑呢? 自己没头没脑地把赤霄剑当作赌注押在了灵瓮之中! 太好了! 王含贞不说话,只等着他们发现,自己便可纤尘不染地离开此是非之地,就像小鸟一样自由! 褚俊艾也犯起了难,往往写作正文前,总要为斗法双方各自作一段小传,可眼前这相貌平凡、修为低微的修士连名都没有。该从何处下笔写起? 褚俊艾因问曹贤孟:“兄台可知此人擅使什么兵器?” 曹贤孟憾然摇首,青州城内一遇,他觉得能和击败王思捷之人成伍,檀弓必然不凡。 可是他又不想给同行知道自己知识欠缺,便一本正经胡乱一猜:“此人是单纯离火灵根。” 褚俊艾笑道:“这可不稀奇。”单纯火灵根在赤明和阳少说也有几十个,虽这几十人都是天人之姿,但在见多识广的褚俊艾眼中也不过是不甚稀奇。他倒想见识这能让鬼笔神乐有念念不释神情的人,究竟有何十分本事? 王含贞僵立不动,只想等着料事如神的卫璇赶紧看破他的心事,给他一个顺顺当当的台阶下,但奈何卫璇却正然和那脸生的师兄脉脉相视,像是在传音,但这大庭广众之下,连元婴修士就有五位,若是当真相商机密之事,岂不是太过铤而走险? 却是褚俊艾先开了口:“宗主,烽火阁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宗主笑道:“但说无妨。” “方才我看贵宗这位弟子已将他本命剑押入灵瓮之中。若无鸣金隼放出号令,恐怕一时禁制是解不开了。” 褚俊艾道。 王含贞长舒一口气,对于褚俊艾横生好感,投去感激的一视。 “烽火楼其实也有私心。四剑一齐舞起来,好看是好看,倒不好下笔去写……” 褚俊艾接着说。 海晏青不大不小地说了一声:“你算个屁。还搬出烽火楼来了。” 宗主朗笑道:“好哇。今日你们是客,作主的不令客尽兴,何为东道之谊?斗剑也是有些寡淡了,那不如你们各自挑一件兵器去吧。”说着就抛出一柄通体赭红的长剑,直直地插入地下,一时间地动山摇,众人站立不稳。始作俑者褚俊艾都有些愕然。 宗主遥看四峰峰主,却遭到了赤书真人的白眼有加。赤书真人中气十足:“掌门师兄脑子狗啃了不成?”说着就被通微真人拦了。 “化了个神似变了人似得,还会听外人耳旁吹风了?讲话不着四六的!说一出是一出!你们不觉得?说句话呀!” 赤书真人骂骂咧咧。 通微真人、乐容真人面面相觑。只有元妙真人一声不吭地丢出随身的一把宝刀:“小麟刀。”一刀一剑,寒光逼人。 通微真人笑眯眯地拿出一副双剑:“这是我从海外得来的一副双剑,雄剑曰‘黄泉’,雌剑曰‘碧落’。今日掌门师兄既然有兴,你们若哪两个有缘拿了去,就不必还了。” 赤书真人腿短而粗,翘着二郎腿,把胡须一吹,对着通微真人冷不冷热不热地干笑了两声:“别看我,我没有!” “我是法修,这里只有几张旧琴罢了。”说着法袖一扬一落,乐容真人道:“此琴名凌波仙。” 宗主笑道:“多谢师弟师妹们捧场了。如露,你序齿最长,你先挑一件吧。” 云如露却让以王含贞。 王含贞犹活在梦中。没得台阶下还越爬越高了,何等骑虎难下! 小麟刀?它可一点儿都不小!王含贞素来有些怕使刀的人。 凌波仙?他五音不全,罢了。 黄泉、碧落?甫一想他和云如露使双剑的样子,他倒不如现下命赴黄泉算了。 拾起宗主那柄无名无份的剑,王含贞喉头上下一动,艰涩地开了口:“我选好了。”末了,把头低着。 徐慈见状小声冷笑:“亏你还是有些计算。” 云如露道:“多谢宗主、众位师叔美意。但如露是剑修,剑在人在,不会易剑。” 褚俊艾闻言往后一坐,与曹贤孟相视而哂。 轮到卫璇了,只见空中忽地飞来一柄长剑,还有一句话:“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天高你去飞,海阔你去跃!师父不拖你的后腿,你不要顾忌我这老不死的。要是能赢了那老剑鬼的徒儿,也算为师父搏一回脸面。这剑,名字你日后自己取吧!”卫璇知道赤书真人对于宗主可能携他去玄明恭华之事喜忧参半,此时再去寻赤书真人,却不知何时那咋咋呼呼、风风火火的老头早已静悄悄地走了。 卫璇手持长剑,略为疑惑地望了檀弓一眼。檀弓道:“都可。” 他本来是问檀弓可愿与他同使双剑,如此自己手上这柄长剑便无用武之处,还是自己另选一件单独来使,檀弓知会他意,便答都可。 但这话听在众人耳朵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倒像是卫璇示意檀弓从余下的三件至宝里选一件,檀弓便妄自尊大,无论是刀、剑、琴哪一道他都自信负敌一般。登时台下讽嘲有之,倒喝彩亦有之。 筑基小儿,尔敢妄言至此! 云如露忍怒不发。乐容真人先坐不住,拍案而起:“无知小儿!” 乐容真人本来就生了一张严肃的脸,而且爱琴逾命。海晏青幼时曾因弄脏了她的一页琴谱,遭其罚在思过崖禁闭三年,若不是海晏蓝上下求情,恐怕还得关到天荒地老。 此时她闻见檀弓如此不尊琴道之语,乐容真人粉面生威、红颜大怒:“后生,你年方几何?修琴又区区几载?你转过来!” 檀弓还没有应答时,乐容真人便仗着眼力高远,看清了檀弓那双光若玉质的手,冷笑道:“呵,你把你的手伸出来!” 檀弓未予应对,乐容真人却先伸了自己的手,只见那手白若玉笋,但上被数不尽的乌青淤紫,一眼望去满目疮痍,右手指腹还缺了一块皮肉,王含贞都不敢看去第二眼了。乐容真人引以为傲:“你来见识,这才是琴修的一双手!” 通微真人赶紧随手扯了一块白布,将那双手遮了:“容妹,一个后生的孩子话,你和他计较什么呢?快别……” 没想到乐容真人一抚琴弦,一股无形气力登时就将通微真人甩出几步。乐容真人道:“琴道式微,何不就是因着这些后生将琴与刀、剑这些粗使的东西混作一谈,心里不知敬重……” 海晏蓝深知胞弟脾性,这时已把海晏青的手紧紧握住,却攥不住他的嘴:“不知敬重?式微?明明是你自负得要命,谁都不肯教吧!” 众人还未动手却已动起了嘴,云如露加入口舌战团,以下犯上道:“师叔此言差矣。琴有琴道,剑亦有剑道,师叔何必抬一而贬一,未免有失真人气度。” 乐容真人挑眉道:“哦,多谢你们伟大剑修的提点了!”她看向檀弓:“后生,我今日偏要让你用这凌波仙,倒要看你能发几个能听的音!不然你就给我滚出去!” 说罢,她又看向斗台对面的十三大小宗门的弟子道:“也告诉天下人,不是有一双手就能当琴修!” 这时台下看客越聚越多,不少无名峰头的杂役弟子都偷偷挤过来看,就算不看云、卫两个,看一眼这四件至宝法器也是好的,就连‘凌波仙’琴也有地阶上品呢。其中散发的宝气甚至吸引来了不少山中走兽,一同前来观战。 “噗……哈哈!”在这大战将临的危急时刻,忽有人轻笑了一声。那声音清灵悦耳,是少年之声。 转头一看,是不知哪里来的一个灰头土脸的乞丐少年,就是易了容的无须了。 “小兄弟,你方才笑什么?”海晏蓝实在好奇。 无须不理会他,只是看着凌波仙和乐容真人咯咯发笑:“为什么不笑?” 海晏蓝看他实在面生,但眉梢眼角却有说不出的故人情致,便道:“莫非是家师的凌波仙入不了小兄弟的眼?” 无须避而不答,简简单单吐了三个字:“你有钱?” 海晏蓝只当他吃不饱饭,便将随身的灵石掏了出来,却没想到无须越要越多,都拿去下注了。 “师父琴技高湛,璇玑的友人不过是初窥琴道罢了,哪里能用得了师父的琴?岂不是……” 海晏蓝试图化解困境。 通微真人揉着被琴音击痛的心口,悄声接口说道:“岂不是杀猪用了宰牛刀。容妹你往日最疼璇玑,今日怎不给他一个薄面?真要到了谁都下不来台,谁脸上好看呢?到时候在赤书那里,也过不去。再说了琴剑阁和烽火楼今日都在这里,传扬出去说太清仙宗欺侮后辈,太不好听了些。你若有气,留到他们走了,私底下了岂不痛快!” 乐容真人气鼓鼓地直直坐着,双目瞪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一步步走来。 卫璇为了给面子,真假交织地劝了乐容真人几句。他听到无须在笑,突然也想真笑几声。 乐容真人左耳朵听通微真人说的句句在理,右耳朵塞满了卫璇的柔声软语,再看那后生面上也毫无倨傲之态,便松了口道:“好吧,你给凌波仙赔了礼,我就饶了你去。” 乐容真人、通微真人、卫璇这三个靠近看得真切,只见檀弓伸出二指拨动琴弦,一声琴音,如春风乍暖,熏破湖面。 “好琴。” 檀弓说的却是。 王含贞方才趁着他们唇攻舌战之际,偷偷使了几手剑,便知此剑真是不可貌相。他马上忧虑起来:若是不意伤了表台可如何是好?正想着,却被一道剑气连退数十步,险些就要跌下斗台。 看样子他们是终于打算做正事了。 云如露提剑道:“你在后面掠阵,不要来添乱。” 刚才那道剑气竟然是自己家的云如露发的! 王含贞生气了,正要理论,却被云如露一道更强的剑气击倒在地:“你若敢坏我的事……” “我需一个最不中用的丹师陪我应敌,真是笑话。” 云如露以剑指王含贞。 王含贞觉得此人真是一百个阴晴不定,一万个莫名其妙,却又不敢大动。却忽见云如露向后一跳。 原来是云如露的脚底下突伸出一把灵气汇聚的剑形。 “一刻以前,你输于一个阵师的重剑下,哪一个才是笑话?”卫璇冷冰冰地发问。 那灵剑正是卫璇先时所布的先天聚灵阵所化,却不知卫璇阵术精湛至此,其聚灵之效多时不散。 云如露笑了:“我快忘了,你还是他表兄。” 王含贞被卫璇维护,感动极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云如露一招“双龙贯斗”已然拔地而起! 两条巨龙分别追卫、檀二人而去。 檀弓身法极快,剑走轻灵,手中的奔逸剑挽出数个剑花,流利地似真似幻,教人难看得分明。 云如露心道:又是一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快剑修! 檀弓没有卫璇的风灵根护持,修为也低上一个大境界,若是云如露专心攻其一,剑尖怎么会沾不到他的衣边? 但云如露经方才一役,深惧卫璇又在其分神追檀弓之时布设法阵,他便只专心搅动卫璇动作。不见檀弓左手抱琴,身形来回闪动间似有调音拨弦之举。 忽地一招“百里屠尽”堪堪擦过卫璇袖角,卫璇的袖口登时就破了一个碗大的口,尽显狼狈之态。 更令云如露留意的是,其中竟抖落出两块布阵用的龙象角。 云如露怒火中烧:“卫璇玑,你还来这一套!”卫璇笑着扬了扬左袖。 云如露穷追之中,分神看了一眼檀弓,他正然在斗台西南角轻缓落下。 只见檀弓将凌波仙琴就地一横,坐以第五徽之间。其身心皆正,不倾不欹。左手对徽,而右手近岳,手腕低平微伏。檀弓略为颔首,信手取音,弹琴时甲肉相半,故其声不枯不涩,清润得宜。 乐容真人脸上一惊,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断不似一个筑基琴修的造化! 但她听了一阵,略为遗憾地摇了摇首,这后生终究还是功力太浅,这琴声里半句杀意都没有。用来逗逗小孩子还可,上阵斗法就是笑话了。 王含贞在斗台上躲躲藏藏,以免被云、卫两个误伤了。他想着总得有些作为,不然岂不变成大笑话了? 王含贞想着,便提剑从半空斩下,一道红光便从剑上奔离,风驰电掣破空袭去! 不行不行,这太厉害了! 他分明是朝卫璇打去,因为自知表台定能轻巧闪过。但那剑光甫一脱手,却调转方向朝正然端坐的檀弓袭去! 只见那剑光在空中翻腾旋转,烈火熊熊,每转一圈便涨大一周,至檀弓身畔处,眼看就要没入其玄关祖窍处时,却陡然停住。 “小心!”王含贞大喊。 “无上阳炎。”鲜少有人如檀弓这般念动法诀。 激战之时,无人不是字字嘶吼、音音高昂,但檀弓却和平常说话没有任何区别,语气和说“卫璇”一模一样。 “破。”檀弓右手飞抚七弦。 王含贞眼见那剑光从无形烈火化有形红玉,“破”字一出,红玉便从内里崩裂开来,霎时间幕天席地飞珠溅玉,满天花雨,落梅千朵。 一片乱红之中…… 犹记那人紫绂竹林救他于狮口,黄亦双悍势之下,为他和徐慈挺身而出,在天光峰丹室外徐慈遇险,原以为他会明哲保身时,却看到他轩昂清举的身影站在一轮满月前:“追。” 那声音就像如今的“破”一样平和舒缓。 金莲花的光芒,紫盖剑剑光,明灭闪烁的丹火……重重叠叠,错综交织。乱红之中,只有他的清淡宁远的眼神从未变易。 “檀弓……”王含贞长剑垂地,哽咽含糊的两个字,几不可闻。 但众人几乎都未留意王含贞的异动,因为此时斗台上忽刮起了一阵异风。 这风声经久不息。看掌坛左顾右盼面有疑色,褚俊艾道:“请掌坛再仔细看看。” 这一句提点了众人。再细细一辨,这异风分明不是出自卫璇之手! 只见檀弓右视其手, 勾、抹、挑、剔,左顾其弦, 吟、猱、绰、注, 一弹一拨指法愈来愈疾,连贯紧凑却仍能卷舒自若,琴音沉重处如霜钟低鸣,博畅处有游鱼顺水之势,一泻而出。一个大绰大注间,琴音化作林风天籁。泠风小和而飘风大和,厉风呼呼吹拂万窍。雄风起怒波,扬起万壑松涛,又化作千道青光银毫,朝云如露竞相奔去! 众人虽皆瞠目,却不敢断信,只有乐容真人看得愈发惊心夺目。 能将琴音锻造出五行之意,这何止是几百年的修为! 乐容真人惊瞩侧耳,却听那琴声浩然澎湃之中却有一线隐机,时断时续,如同遥隔山岚,琴声烟波杳霭,又如渺渺飞霜遮天蔽日,斗台中人无不身处其中,却浑然未觉。 卫璇在风声琴声交错中越舞越快,身形如浮云惊龙,连挽数十剑花,皆中云如露,无一错手。正在云如露连连败退,正然挨擦到檀弓琴意时,迎头却是一柄赤红长剑将那琴意尽数化去。 “王含贞?”云如露一惊。 只见王含贞面无表情,剑穗扬起如旌旗般飞舞,骤如闪电,快若游龙。剑法之繁复,剑招之迅疾,连云如露一时都无法推衍出其中种种妙变。王含贞出剑时或五虚一实,或九虚一实,剑光如同灵蛇吐信嘶嘶破风,不实则已,一实必中卫璇。不出几剑已将卫璇逼到了斗台之角。 “含贞?”卫璇凝眉一问。 褚俊艾评论笑道:“看来快剑还需快剑治。” 黄永宁却道:“什么快剑?他会使个屁快剑?卫璇玑那表弟素日就是个使剑的废物,你们还不过去看看,是着魔了不成?” 卫璇见王含贞绝计有些异常,便顺着他的剑势朝其胁下破绽一挑,一个呼吸间便又回到了斗台中央。 云如露已转而攻向檀弓,但奈何檀弓琴势已成,他再难靠近檀弓一步。 此时云如露斜里劈来,连大地都如同鼓皮般,随他一步一行间颤动,而檀弓身形不动,只是右手三弄揉弦,一弄引进落空,二弄以四两反拨千金剑意,三弄琴劲断绝,无半分沾连粘随之态,而琴意悠远连绵。 乐容真人只听檀弓方才左手拨弦迎敌之时,斗台之上的巽风灵气竟丝毫未受影响。寻常琴修多是左手司声,右手司韵,才能使琴意圆融一体,而这后生…… 单手! 只以单手发琴意!左右两手发音并不同调! 乐容真人脸上汗流频频,只看檀弓左手起止大开大合,起落间大、长、缓、飞,触弦深浅浓淡有致,指法雄浑劲健,宏邃洗练,势如天崩地裂,河落海干。 而右手则细谨精微许多,多是拂抹摘滚。 忽然之间,檀弓右手拇指按弦,余下名、中、食三指递次外弹,同音同弦,做“栖凤梳翎”式。宫、商、角、徽、羽、少宫、少商,外合金、木、水、火、土、阴、阳,七弦依次转响…… 檀弓按琴力道饱满,指尖锵锵,玉振金声。琴意十分流畅激越,洋洋洒洒,如同千叠云山、万重峦峰,其厚重深远之处直追太古清正之音,妙至秋毫之巅,绝响于空灵之境。五音七律十三徽,甫听摄人心魂,万籁再难入耳。 一转一拨间牵动剑意战阵重新排布,转响春空。琴意此时如万仞高山上的莅莅流水,忽然失势急转而下,如瀑悬空,一落千丈。 檀弓化掌为拳,左手轻巧一拉。 王含贞刷刷七剑,嗤嗤七响,卫璇长剑落地,檀弓琴弦尽断。 “七星伴月?”云如露全须全尾地呆立斗台中央,鸣金隼在耳畔高声厉啼,他头一回胜得如此茫然无措。 “这不可能……”乐容真人甫一站起又沉沉坐下,双眼无神,口内喃喃自语。 通微真人掩声说道:“容妹,何必和一个晚辈过不去呢?师兄且劝你一句,这几百年还能不出一个天纵奇才吗?哎,你可是心疼那凌波仙了……” 乐容真人的冷汗早已把她整个人泡傻了,缓缓地转头回来,死死地盯着落下斗台檀弓的身影,声音都绝望了:“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檀弓所过处人皆避之。无须靠着大石,双手背后,低眉垂目,用足点地画圈呢。 檀弓不作停留,让无须一起走。 无须小声而欢喜地应了一声,向檀弓真心诚意地请罪,檀弓淡淡地应了。 “主人,您怎么会来?” 无须小心翼翼地问,正要撵上去和檀弓多说几句话时,却有人拦在路中央。 那男子衣着尊贵,面如冠玉,正是比黄永宁更像一个真世子一百倍的黄承宏,他一揖到底,异乎谦恭:“仙长请留步。” 无须道:“你这是拦路!” 黄承宏满是歉意,急忙带着一干侍卫让出路来,自己侍立在侧:“下愚有眼无珠,令仙长明珠蒙尘多年……” 无须听不得这种恶心人假惺惺的话:“什么下鱼,我主人没空理你。叫你滚啊!” 他忙要拔鞭子,可是臂上的银铃随着他的动作一响,无须却猛然想起卫璇的教导——人这么多,贸然动手,会不会给檀弓招惹事端? 黄承宏一看就要错失良机,急忙直奔主题:“曹先生慧眼如炬,早看出仙长有惊天动地之才,却苦不得结交。下愚也有此心,不知仙长可否赐下尊名……” “呼……” 王含贞双手撑膝,气喘吁吁。 总算赶上了。 他忽觉自己总是在追着檀弓。 什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什么少年天才深藏不露,什么丹剑双修前途无量?好容易从一众起哄嬉闹的人中挣脱出来,却对他们所说之言毫无印象。 竟然赢了? 谁赢的? 他吗? 他唯一记得的事,便是在乱红之中,那雪白仙衣人的一双眼眸。 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抛却一切来找他。 无须看到这前后夹击的态势,心里嫌恶无比。 王含贞整饬行头,在这长长的喘息中,他勉强张口:“这位道友……” 他抬头望去,只剩下黄承宏和自己大眼瞪小眼,后面跟上来的黄永宁跺着脚:“卫璇玑!别跑!” 檀弓站在石洞墙边,卫璇欺身而近,从那六欲缘灭阵盘中丢出一个蔽天神阵,右手掐动法诀,令那原有一个庭院大小的法阵越缩越小,青光逐渐浓郁,最后便只如一件青衣似得覆在两个人的身上。 蔽天神阵中流转的灵力浓缩之至,品阶瞬间提升。 “现在宗主都听不见我们讲话。”卫璇说道,他想在檀弓眼中寻找什么,可惜徒劳无功。 檀弓道:“我无意加害于你。” 卫璇道:“我知道。”他脸无笑意:“那含贞呢?” 卫璇道:“我可以对你别的事一辈子糊涂,保证一句不问。但只有这一次,你能不能分我一点信任,告诉我你为什么用琴意操控含贞的剑,故意不让我赢?” 檀弓有一种奇妙的本事,能让所有沉默都变得理所应当。 卫璇试图在他脸上寻觅答案,语气惶惑:“是不是,是不是你疑心宗主?不想让他带我走?” 他猛然一惊:“那含贞……” “……表台…你们……” 说其人其人到。 王含贞呆立在石洞门口,不知该作何应对,进退两难。脑海里乱糟糟地火星四迸。 他们两为了让结界浓缩一点,靠得十分之近,目的本来就极其光明,此时没有分开的意思。 卫璇维持着那个十分亲密的、几乎无法令人不误解的姿势道:“含贞,快过来!” 王含贞是什么想法呢? 此时此刻,他一万个希望这个就是檀弓…… 一万个又希望…… “卫璇!我杀了你!”无须看见卫璇和檀弓肉贴着肉,都快亲上了,声还未及,鞭已先至。 檀弓一挡,姿势很像是搂住了卫璇,左手的圣骨硬生生接住那凶狠的鞭舌,反手一拉把无须扯入石洞之中:“无须,过来。” “无须?”王含贞呆愣原地,转而去看卫璇脸上一片平静。 “真的是檀弓,真的是你!表台,你……你早就知道他是他…你怎么不讲?”王含贞两眼酸涩:“我…我问过好多人好多遍…我吃不好,睡不好,什么都想不了了,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卫璇对王含贞的性命担忧极了,哪有时间理他莫名其妙的纠结:“你快进来法阵,别的日后再与你详说。” 王含贞道:“有什么日后?只有你们有了!表台,含贞好好骗吗?” 王含贞说着就往后退步,却闻一声惊枭厉啼。 “含贞!” 第25章 妇人仁心事万古 情种痴泪痕千行 卫璇两手紧紧按着檀弓的肩膀,神色惶急激切地叫了一声:“含贞!” 那声枭啼是源自于玄诚真人本命灵宠烈箭隼,王含贞形影突然消失,就被宗主掠走了。卫璇急忙赶赴去追,檀弓几乎是和他同时起飞的。 “你知道那宗主根底多少?”卫璇问道。 “我知他是化神修士,已历婴变,而你金丹初成。” 檀弓就说了这个。 卫璇不为所动:“我也知道含贞是我的表弟,他筑基都不牢。”可能他也觉得这话说得太冲动,换了檀弓更容易接受的说法:“宗主他分神初就,紫府灵台应该都极为脆弱。” 无须根本不关心什么王含贞,他就只是跟着檀弓而已:“主人,这些东西怎么办呀?” 卫璇回头一看,无须手上捧着一座金山银山。 无须竟也知道檀弓一心求败!他找海晏蓝要了钱,压的就是他们输。 无须拉下一边眼皮,扯了一个鬼脸:“看什么看,卫璇,我不给你呀。” 卫璇的口气十分萧索落寞:“我方才一心信你,故与你同输之,若早知如此……你不知沈并前头,已有千万个沈并为我所负。” 无须听见他敢对檀弓的决策有什么异议,怒意横迸冲破胸脯:“你,你还要怎样?不知好赖,难道道君救你都要和你商量么?” 他想起卫璇先时所说的“次第”两个字来,便留了许多心眼,极力不让卫璇与他平起平坐,此时便说:“就连本君都不知道的事,凭什么告诉你?你是谁?” 无须说:“我主人多少年都不弹琴了,为了你破了例,你好不知好歹!” 见卫璇不说话,无须急忙补充论据,证明卫璇的愚蠢:“早上主人说你一定会赢,那主人来助你做什么,一定是觉得你洋洋太过得意,小惩大诫,罚你输一场了!主人连你先前二十八场斗剑,一场都没有落下,不要太了解你,你别想在我主人眼皮底下耍什么滑头!” 一定会赢? 二十八场斗剑? 他都不记得有多少场了。 一场不落? 可他从未见檀弓来中枢畿观战。 无须见他呆呆愣愣的,便在他身边来回兜圈,跳起来在他眼前挥手:“卫璇卫璇,你说我是不是比你还聪明?你说话呀。”无须抬脸问。 无须忽一停,惊呼道:“你……你不许这样看主人!我剜了你的眼!” 御剑飞行已逾数百里,卫璇凝眺,而檀弓右手的天心法莲雪光渐盛。 卫璇从阵盘中丢出一个蔽天神阵用来掩藏声音,一个欺天神阵来遮蔽气息,正欲再加持几个压阵法宝时,却被檀弓拦了:“不必。” 二人一前一后,步踏罡斗,禹步而行。 忽听见不远处人声:“人异志也无可厚非。宗主若是执意要带两名弟子去玄明恭华,倒是卫璇玑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比他这个表弟,在仙道上更堪大用。”云如露惯常地有一说一,不偏不倚。 他们目力所及,看见一手扶树干,脸带笑意的正是太清宗主玄诚真人,而旁边抱头蹲地的便是王含贞。 “爹爹,娘亲…姊姊…我莫不是再见不到了?”王含贞嗫嚅道,又从膝盖间露出半张脸,神色有些痴,也不知道又想了什么。 宗主一捋胡须笑道:“好吧。那不如如露你先来吧,待到得了好处,含贞他也不定就想通了呢?”说着伸出一手,做击掌科。 云如露拒之:“无功不受禄。若是因此提升修为,如露的剑也不会同意。” 卫璇所见,宗主又凑在云如露的耳畔低语了些什么,却见云如露也伸出一掌。 两手正要相击时…… “轰!” 卫璇击出一张六法罗刹符! 王含贞识得此卫氏符纸,一惊站起,喜动颜色,口却呼檀弓。 宗主丹田一阵冰凉,一阵沸热,喉头麻痒,呕血半斗。 云如露忙相搀,对着面前的卫璇震怒:“卫璇玑,你这是做什么?你羞恼到要欺师灭祖吗?” 卫璇道:“此人不是你我师门。” 云如露回头一睐,却被这宗主一掌拍出一山之远。 王含贞趁乱连滚带爬地跑到卫璇脚边,抬头一看,却见到赤霄剑被一双莹白如玉的手递在自己面前,寒风侵肤,而桃花却开得暖暖融融,其华灼灼。 檀弓从卫璇身后走出:“阳炎。” 这假宗主根本没继续演下去,拧眉道:“你是哪里来的小子?道听途说了本座的大名,本座的大名也是你可以叫的的吗?” 原来檀弓那句“无上阳炎”并不是法诀,却是眼前这冒名宗主的本名。 阳炎说着已掐出一团火诀,朝檀弓丢去。那火诀未及檀弓身寸时,却已湮灭。 “是你?你不在三十五重天安生待着,来下界碍我的事!北极老儿怎恁的不作为?”阳炎冷嘲之,因为无须在檀弓袖中,檀弓便可以驾驭万火,阳炎将其认成了无须。 阳炎探出檀弓这副肉身修为低微,也不知“纯阳真君”在耍什么花巧,索性要挟道:“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我且饶你一遭,那个姓云的小子,算我舍给你。若是你还觊觎这一个,别怪我打狗不看主人,不讲伦序。” “太初衍日石。” 檀弓却道。 阳炎目色凶狠:“你不是无须!” 檀弓道:“阳炎,当初我答允你在太初石中修损残魂,如今约定之期已过,你化形为人,请将太初石交还于我,一了前尘旧债。” 阳炎后退一步,不敢置信:“你!” 王含贞因一时贪看檀弓,此时一个不防就遭阳炎袭击。阳炎五指漏出嘶嘶火焰,逼近王含贞脖颈:“你若过来一步,他小命没有。” 阳炎处在经久不衰的惊愕中,脸上神情精彩纷呈。 “阳炎,我无意押解你上天庭。十九万年征战不已,天庭诸神和东荒群魔,何处不是血流为河,积孽无数?你若今日错手杀人,又生恶毒,便无谈与九天释偃干戈。” 阳炎冷笑道:“你答应不杀我?北极老儿他是答不答应?九天雷祖答不答应?天庭那些表面上为了积累功德,实则嗜血成性的所谓正道战神,给不给东荒这个脸?我尊上当年说:东荒这一隅立锥之地已是千万难能。我们都已经退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这些最正义的神又是怎么做的!” 檀弓摇头道:“阳炎。” 阳炎听得又蒙上一层气恨,当年就是这个人寡淡无味的几声呼唤,令尊上听来就如同中蛊了一般。 阳炎断喝:“闭嘴!你以为我会像尊上一样,被你迷惑失了主意吗?你是什么无情无义以色侍人的烂货色,我比谁都知道!” “尊上不在,你当我不敢伤你这个便宜师父?” 阳炎恶气冲冲。 阳炎甫一动作,便突觉身上九处大窍处处堵塞淤积,却见卫璇正一指点一掌,在手上比划,口头默念。 掌中阵! 竟是卫璇在卫闻远的六法罗刹符中布设了一道掌中阵,此时他只要操纵掌中阵型,便能直捣阳炎的丹田! 先时檀弓言“不必”之时,他便已知阳炎修为远没有至化神期,还相去甚远,只是一道浓郁的魔气附身,迷惑了众人罢了。故他临时布下这六欲缘灭阵盘中的顶尖阵法“七情绝断阵”。 喜、怒、哀、惧、爱、恶、欲。一个音就足以令寻常凡人心神大摇。 檀弓从卫璇掌中拨出琴弦似得七彩光束,依次挑响。 他竟然能以阵法中的剑意为琴弦,五指无定形,随意拨弄,就能激发出如此琴意! 人说琴功是水磨工夫,初学时,必须与一张死琴厮守,以琴为案、以琴为枕,再至琴功渐成时,则欲追逐上品琴器,至于绿绮琴、大吕琴之属。 待到琴功臻至化境,则可无琴而发琴意,一草丝、一木苗皆可为琴上之弦。 琴声在意而不在弦,棉弓亦能弹出琵琶声。 数千条剑意竞相一齐朝阳炎袭去,其中包含喜、怒、哀、惧、爱…… 恶! 阳炎节节败退,双腿发软,仰天跌倒,伏地跪下。 檀弓趁势伸手向前一擒,抓来正满脑浆糊的王含贞。王含贞一个没站稳,就跌在了檀弓胸口,甫抬眼一看檀弓,双腿又是软瘫如泥,他蹭刮到檀弓几茎鬓发,心头便像揣着一只热烘烘的小耗子,定定痴痴的半天不敢动弹。 欲! 阳炎撑地站起,张口欲呕,就要奔逃,却被面前一朵雪白莲花拦住去路。 他废然而退,惊愕回首:“你好狠毒的心!难道要用天心缺月让我魂飞魄散吗?尊上若是知道……” 阳炎一身反骨,狂声大笑:“你以为那一个小小的魏伯阳,还能镇压我东荒多少年?现在就还剩了一千年了!到时候,我定要追随尊上再杀一遍那十殿阎王,三千神将!至于你…我要把你留到尊上荣归东荒那日,让你也尝尝心头血沥干的滋味!看看你的好哥哥,你的老情人北极老儿亲眼看看,是哭得出还是哭不出!” 檀弓只是重复:“太初衍日石。” 檀弓拨弄了“恶”、“欲”二弦,阳炎便身躯虾躬,从背心处没出一颗淡红微茫的雀卵大小的石子来。 檀弓将那石子拿在手中,而天心法莲则笼罩在阳炎身上,要将他净化一番。 檀弓把王含贞从身上拉起来,却见王含贞泪光点点:“你……” 王含贞就是呆住了:什么天庭?什么神仙? 他总有一种冥冥预感,其实也不是多惊讶:檀弓是天上来的吗?檀弓果然是天上来的! 可是他这一个字还未落音,便已沉沉地昏厥过去。最后一眼看见的,又是檀弓眉间的璀璨金色莲花妙光。 卫璇见一朵金莲花从檀弓眉心跃出,与天心法莲凌空缠斗了起来,阳炎偶遭金莲一击,便骨折肺碎,脑破胸穿;若遭法莲圣光照耀,便登时伤愈。 二莲缠斗半刻,终是那金莲飞回了檀弓身边。 檀弓双手结催伏诸魔印,左手圣骨流泻一道金光,眼见就要朝王含贞眉心缓缓推入。 卫璇连忙制止,檀弓解释道:“这是忘情令,我欲令他忘记与我相干所有之事。与他道途无有影响。” 卫璇想也不想:“含贞他……” 含贞他,好像有许多话要对你讲。 卫璇说了一半,忽然觉得在檀弓那里,此等要求大概极为荒谬,便多没说什么。 檀弓看他态度,惑然一视。 卫璇随意笑笑:“这张忘情令,何时轮得到我呢?我恐怕知道了许多不该。” “你修为高我数重,我无能令你忘情。” 檀弓认真回答。 卫璇原本只是乱遣一句,被檀弓一说,却当真有些计较了:“我若说我愿自废金丹,跌落筑基,任你施为呢?你是会,还是不会?” 檀弓道:“你我因果纠缠太深,你若当真是想与我忘情。需要一行自行剥离神魂,二行……” 卫璇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半开玩笑说:“你这人怎么总是分不清好话浑话?竟句句都这么较真。心思太重了,怪不得从来不见你笑过。” 檀弓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异色,心跳乱响,巨大疑云分明难拂去。 因为从前,有两个人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嫌他较真的语气完全一致,标点符号都分毫不差。 不同的是,十九万年前,第一个人轻轻推平了他的眉峰,神色是满满的温柔震荡,海枯石烂金石盟,字字句句动他情:“我们小太微还是这样傻乎乎的。只要你开心,我怎么都可以陪你玩,不要说只是这一辈子忘情休弃于我,就是下一世、下一百世、下一千世我一定先来找你,不成么?你等我过去找你,不要自己乱跑,我怕你一副什么都不懂,任君采撷的傻样子,被坏人拐了跑。” 嫩蕊香英,逞妍斗色。他们醒时论道,醉里折花,春秋画眉绿窗前。 天上世界云绣九色,霜流伟灿。青霄琉璃殿中,诸天群灵俱到,列星众宿来朝,如潮水般跪倒。他却将金章紫袍一扔,丢下了左手的北斗七星,右手的北辰之纲,神色焦急又无奈出来找檀弓:“哎!你又皱眉了,让我难受。我世上万物无所求,就只想见你开颜一笑,就是我这一生所系了。” 而第二个人,三千年前,他意气扬扬,一腔孤勇,满心真诚都写在脸上,灼烈目光盯紧对面的檀弓,说:“师父,我一丁一点都不能违逆你,你说不打仗,那就不打仗了!我将心撕给你看,剖出来送给你踩,也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可是只有这件事,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此情我永世都不要忘。” 那是十九万年来三界最大的浩劫,神魔大战,两方对垒之时,他一个动作也没有,就只是站在那里,三千神祇覆灭,六道生机尽毁。 这偌大的三界,不过他指掌之间一只囚鸟,生死都由他轻描淡写地操纵着。 他说:“不要跟我讲下辈子的事,我这辈子就要和你结丝萝之好,既要两情久长时,又要在朝朝暮暮。不要皱眉头了,你总是这样忧未来之事,心里装得下三界六道百亿生灵,却不给我留一点位置,魔不过是个名号罢了,我当真有那么不堪么?我以后只救人,不杀人。你开心了,倘对我笑上一笑,便是我做十个百个三界之主,心里也没这般快活。” 可是这两个人后来如何了? 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滋荣实藉三春秀,变化虚随一夜风。 世间万般哀苦事,无过一个死别,一个生离。 “卫璇,你是南华生人?年方几何?父母都姓甚名甚?你幼时……” 檀弓对人发问都很少见,这时居然一连抛出四个问题,最后一个还没落音,天枢震怒道:“太微,你未免太草木皆兵了!得到鹤公认可之人,怎能与那杀遍三界的东荒魔头混淆一谈?那魔头被羁押在血湖地狱,根本不可能轮回转世!” 天枢不知道檀弓第一段零云断雨的往事,他指的是第二个。 卫璇眨眨眼,看见永远清风满怀、朗月在抱的檀弓还会情急,十分惊奇:“我是十成十的南华生人,年方…父母…你要问我生辰八字不成?这些我日后慢慢地告诉你。” 一块沸铁渐渐冷却下来,檀弓口中默念真言:“情之愈荡,欲之益炽,思之萦萦,在于荣辱未忘也。” 一条金蛇般的光芒被送入王含贞眉心,但甫送入一点就已十分困难。 那金蛇摇头摆首,不能转折如意,似乎要极力挣脱出来。 檀弓蹙眉细想,却不以为与王含贞有何因果深缠,便抬首一视卫璇。 卫璇更是大费踌躇,他没想到王含贞情引眉梢,又怎么知道他早已愁种心苗?猜了几句,无一中的。 檀弓无法,只得将金蛇从中斩断,化为数点金色毫光,徐徐送入王含贞关窍。 没想到王含贞倒地打滚,一身华美锦衣沾满尘土血水,一张雪白俏脸布满斑斑泪痕:“不要!不要!出去!走!不要!” 王含贞越跑越远。 卫璇正要追去,忽地身后一白一红两道光芒骤现,倒地的阳炎忽然跃起,天心法莲从中撕裂。 卫璇立时将檀弓紧紧护在怀中,背上两扇鹤羽缓缓张开。 第26章 雪胎梅骨愁漫遣 山深院静霜饮羽 林茉茉关门落闩,搬来一张朽得只剩骨架的木椅,两足纤弓吱吱呀呀,摇摇摆摆地踏上去。她从房屋梁上取下一捆薪柴,又咬牙想了想,便抱下几块炭来。几块炭被她交叠搂在胸前,如怀抱中的婴儿一般,擦黑了她的花衣服,她也没不在意。 ——这可是木炭,在这天寒地冻的穷乡僻壤,有时比真金白银还精贵呢。 若不是今日来了客人,这几块炭到了年头,也不见得舍得拿出来用。 林茉茉搓搓手,把汤碗上的木屑浮渣吹散。她手执一根蜡烛棍,借着火光就要给床上那男子喂药。 烛光甫一移近,漆黑中,照亮了那男子的容颜,林茉茉便心头手头都是一颤,一个不小心,蜡油就滴在了他脸上。 那男子缓缓睁眼,风吹烛摇,一片昏昏暖黄中愈发显得他容光照人,俊美无俦。 林茉茉脸上两朵红云浮着,心里一只白兔乱跳,两手紧紧绞住衣角,足上钉住一般,头更是不敢抬起再去看那男子一眼。 好一会林茉茉才开口,那声音细如蚊吶:“公子……先,先喝了这暖肚汤吧。” 卫璇头疼欲裂,此时一只手按着太阳穴,连双目都是模糊不清,只是喃喃,开口便是:“檀……” “姑娘……这是何地?” 卫璇好容易半支坐而起,看清了四周,便这么问。 林茉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公子,这里是林家庄……” 她想了一阵,鼓起勇气:“我,我叫林茉茉,我哥哥林擒上山…打猎去了。公子你快喝了这暖肚汤吧,你……还冷吗?” 感觉卫璇正在看她,她越说气越瘪了。 卫璇运转元炁,分明三处丹田中元炁俱是充沛至极,却如何也调动不起来,背心和左腿两处十分痛。 卫璇咳嗽一声,林茉茉忙上前相问,无不忧心,但见这小姑娘对自己躲躲闪闪的。 卫璇为安她的心,将那一碗苦涩浑浊的汤药一饮而尽,林茉茉这才露出浅淡的笑容,一笑就像一泓泉水那样清甜可人。 卫璇勉强笑问道:“茉茉姑娘,这林家庄又是在哪……” 卫璇若不笑时,眉眼常有两分凉薄疏远意味,但若是一笑,便是骄阳为之见绌,叫人根本移不开眼了。 林茉茉活了十几岁,没有出过林家庄,哪里见得过这样好看的男子?想是哥哥说的,京城里最俊俏的王孙公子,也得被比下去吧? 林茉茉一想,脸上烧得比炭还热,言辞更加琐碎错乱。 卫璇听她说了两句,林家庄,蓟东山,莲应郡,宁荆府,天京…… 这不是赤明和阳。 这姑娘被问起“几重天”三个字也是茫然失措。 更不可能是玄明恭华。 他在哪? 檀弓呢? “檀弓……”卫璇自语。“茉茉姑娘,你方才可见有人与我同行……” 林茉茉这才想起:“啊,公子,我,我怎么把这事忘了说。刚才是有个道长来敲门,把公子扶了进来的。” “那道长呢?”林茉茉叫自己公子,能被小乡里的人称为道长的,除了气质脱俗得过于明显的檀弓,还会有哪个? 林茉茉说:“道长转身走了。” 卫璇不知是不是重伤在身,颇有凡愁,莫名多愁善感起来,肩背上那早已结痂脱落的刑伤,此时都一齐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 林茉茉若说“道长走了”便罢,若再加上这“转身”二字,六个字一起,那画面感就不可抑制地跳了出来。卫璇颓然而坐,一闭目便是王含贞眉心的那张忘情令。 不行。 卫璇将汤碗捧到林茉茉手中,笑道:“茉茉姑娘,你手可真巧。可否劳烦你,再为在下熬制一碗这汤药,在下还是冷得慌。” 林茉茉呆在原地,半是为了她不知这贵气逼人的公子竟会出言如此,半是方才卫璇碰到了她的小指。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林茉茉坐在伙房煽火熬药,不知是小指烫些,还是脸上热些。 卫璇跃窗而逃,甫一落地,便如同砸进了一床棉絮中。 原来是这积雪已堆得有半人深。夜色昏晦,大雪泼天,才走了几步路,嵌珠镶金的靴子、雀羽刺文的裤管里都灌满了雪,不一会,袜子也被雪水濡湿透了。 寒意贴着肌肤,黏黏腻腻,就如同他心头那个如初春柳絮般,一经扑面便轻盈绵密的可怕念头,久久挥之不去。 卫璇左张右望,前瞻后盼,终不见人。 走了不知多久,卫璇终于踏过那片积雪甚深的低谷,下肢几近无知无觉。他登上一座孤绝高峰,山顶悲风凛冽,砭人肌骨,目力只见有几个稀落星点的人家,闪着幽微难明的灯火。夜空被雪色照耀出一片青白,成团成雾的鸦云乌蔼蔼的,偶然露出一线渺茫的月光。若有若无的兽笛声时消时长,那种笛音高古厚实,听久了,就像听见大地的呼吸声那样平缓和远——直至那声音悄然走远,仿佛这片村庄也陷入了巨大的长眠之中。 “卫璇。” 檀弓立于一树白须朱砂之后。明明皎皎,花筛月影。梅似雪,雪如人,白雪红梅,都无一点尘。 “你在这……”檀弓一语未毕,就被卫璇从正面抱得呼吸一窒。卫璇低下头,冻得发红的鼻头刮擦到他的脖颈,竟比体温素寒的檀弓还冷上一些。 卫璇句句有喜:“太……太好了。我以为,你和他们一样,我也他们一样……”卫璇语无伦次,两句话所指相差十万八千里。 一瓣洒金红的梅花落在雪中。 檀弓眉峰疑色渐渐消去,半晌才说:“何也。” 卫璇把脸移出来,吸吸鼻子,因着脸上冻僵,此时露齿而笑,两颊扯动地已有些生疼:“你去哪了?我以为你要丢了我,吓得我魂丢了半个。” 檀弓答:“天心缺月玉和太初……” 卫璇脸色一滞,又双手一环,把檀弓抱得更紧:“罢了,我问错了。你当我没问过,你又要长篇大论了。我不管,我冷得快死了,你先给我抱一会暖一会。” 檀弓衣领间清冽的气息香霭云飘。 檀弓没有任何回应,其实也没什么别的特殊想法,可是他僵直的体态,给了卫璇一种他是在默默计算还需要多久的样子。 卫璇哈出一口热气,捂捂鼻子:“你冷么?我们快回去罢。” 忽听无须从远处蹦蹦哒哒地跑过来,见了卫璇,略一抿嘴:“你没死啊。” 危急关头,卫璇以身护檀弓,故他伤重,而檀弓无恙。 这都不死,也算他忠心命硬了。 卫璇觉得无须这时特别可人顺眼,伸出一只沾满雪水的手,狠狠揉了无须的头。 无须一头服帖柔顺的黑发,登时毛毛燥燥,无须踮脚反口就是一咬:“你是欺负本君没有法力不成!” 卫璇吃痛一甩手,就躲在檀弓身侧,二人绕檀弓而走。 无须急了,抖落一头雪水:“道君,你看他呀。” 卫璇也伸出手腕,露出那险些要流血的牙印:“你看他!” 无须更气:“你反了你!”甫一抽鞭便傻了眼,那鞭子软塌塌的,还不如树枝儿好用呢。 卫璇根本没欺负无须,他坐在地上,任由无须往他衣领和耳朵里都塞满了雪。 打闹一阵,二人都精疲力尽,偃旗息鼓,呈“大”字躺在雪里,互视一眼。 檀弓才开口:“卫璇,天心缺月玉和太初衍日石原是先天五太时候,一双一对寄存阴、阳二气的法宝。后来太极阴阳微分时,二气从其中流溢散出,推演万变,化生五行灵气。上清下浊,又有三十六重天,三千世界。昨日想是这一石一玉一相逢,便有了后天小太极的气象,造就一段时空乱流,才将你我带来这里。” 卫璇坐起来,收敛容色:“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檀弓道:“这里灵气稀薄,浊气甚重,极难催动法力,寻常人不知修仙二字,应当是在欲界六天。我观其地貌河川、民风习俗,又约是第四重清明何童天,或为第五重玄胎平育天。目下只有速速寻到那太初衍日石,才能再造后天小太极,回到赤明和阳。” 卫璇问:“你在赤明和阳是有什么急事么?” 檀弓还是慢慢的样子,语气和话搭不上边:“十万火急。” 但是两个人都被一石一玉伤了,只能先回去做打算。 山路难行,无须踩雪跌了。卫璇不由分说将他裤脚卷起一看,他小腿肚和自己手腕一般粗细,上面已冻得血管经脉皆是青紫。 卫璇低叹一声。无须两手忽被拉起,再一反应过来时,已在卫璇背上了。 无须反手就是一个巴掌,却被卫璇将两手握住,交在胸前,不得动弹。 无须道:“你放本君下来!我自己能走!”无须看了一眼地下,气急败坏:“这像什么样子?”他学着天枢的样子,迸出四个极其别扭的字:“成何体统!” 卫璇笑道:“小祖宗,你权且宁耐些吧。” 无须挣扎不休。 卫璇停了,把无须放在地上,看他走了两步就往左一跌,坐在地上咬牙捶地,卫璇转头冲无须一笑,轻声说道:“那要你主人背你不成?” 檀弓正好也回头在看他们两个人。 无须惊恐万状,一跃跳上卫璇之背。 卫、檀二人回到林家庄时,已是天色微明,雪霁初晴。卫璇将无须轻轻放下,见他正睡得酣甜呢,再看他小脸已是红润如初了。 一群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却打断了这片难能的宁静。迎面走来三个骂骂咧咧,人高马大的大汉,为首一个肩上正扛米袋似得扛着一个娇小的女子。 林茉茉惊呼出声:“公子……”这一句却不是“公子救我”,而是“公子快走!” 为首大汉摸着下巴,从卫、檀二人身边掠过:“两个小白脸,少管你余二爷爷的闲事!” 前面的一个跟班却对树下正沉眠的无须有了兴致,见无须樱桃檀口,鼻倚琼瑶,他露出淫邪神色:“大哥,这,这还有个兔儿爷!”说着就伸出一指,欲拭其香口。 却见这兔儿爷忽睁开双眼,只是一瞬的天真迷蒙,转瞬就染上了无尽杀意:“你敢说本君是兔子精!”这话火气冲天,吓得连那人都缩了手。 余二和剩下一人听了,三人回过神来,一齐冲着无须哈哈大笑:“这个男娃真是妙!” 卫璇看檀弓脸上什么神情也没有,他也许是以为兔儿爷是什么“兔子精”的意思。 只见无须如梭子一般从二人中间滑过,如灵猫上树机敏至极,一瞬不瞬间,跨在那人肩头,“啪啪啪”就是三个响亮耳刮子,再是屈肘一个凌厉手刀,几近可闻那人脊骨断裂之声。余二和另一人上来撕打,无须便拽住那人头颅,飞身跃起,一个轮空盘旋,二人脸上各吃两脚,其劲气极厚,后力甚足,只打得三人眼冒金星。 仙法虽失,武技犹在。无须一袭红衣,占据高地。 卫璇眼见要出人命了,忙一手接过惊魂未定的林茉茉,因着男女有防,故只是轻轻托住了她:“多有得罪。” 卫璇知道自己说话不管用,忙看檀弓。 “无须。” 余二连忙站起,这才仔细一看卫璇鲜衣华服,看他模样气度,竟像哪家的小王爷微服私访。又见他身边红衣杀神,胆已抖破一半,屁滚尿流、丢三落四地跑了。 林茉茉甫一进屋,便躬身下去,心中无限伤心感恩,尽在这深深两拜之中。 卫璇忙虚扶道:“得姑娘雪中送炭,并不曾有半陌银钱相报。活命之恩还未报答,如今怎受得住姑娘一拜?” 林茉茉半抬着头,花容凋谢,心里又是羞愤交加,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好容易听见门外吱呀一声,便连忙小跑过去,一下哭倒在兄长怀中。 来人手持一张兽皮弓,行止粗犷,言语疏放:“怎么了?余二那伙人又来打家劫舍了?” 林茉茉泣不成声。林擒抬眼一见卫璇二人,满心满眼都是警觉。却是林茉茉先解释了开。 卫璇笑道:“这位大哥,我们三人初履贵地,迷失归路,多谢令妹出手相救,才捡回一条命。” 林擒也不理,只是把手上的猎物交给了林茉茉。林茉茉见了喜出望外,觉得这几日都有好菜招待他们了。 林檎冷笑道:“休被这京里来的登徒浪子灌了迷魂汤!” 无须秀眉蹙起:“你怎么放屁?” 因为林檎是冲着卫璇说话,所以无须回骂地十分有限。 林擒本来见是小孩子,也不跟他计较,但这时看见了他身后的檀弓。 檀弓不管在哪个世界,都是一股显而易见的世外高人气质。 林檎马上就态度软了。 林茉茉有些慌张:“哥哥,你说什么呢,他们是好人……” 林茉茉见卫璇含笑看她,脸红得已快滴血,千思万想还是说:“若是,若是……” 却是林擒先开了口,对着檀弓抱拳说道:“道长,这外头冰天雪地的,天不与人行方便,行路极为烦难。道长若是不嫌弃寒舍破败,便在这里歇脚吧。道长意下如何?” 檀弓:“我与这位公子是一行。” 他是顺着别人的话,这么喊卫璇的。卫璇笑脸一僵,不知为何听檀弓喊他“公子”,就有难言的别扭,说:“如此叨扰了。” 林擒笑道:“都是些柴火饭,只求个粗饱,让道长见笑了。” 无须把他面前的碗筷推开:“我主人修无谷道啊,连你们的茶都不喝。” 无须对林檎没什么好脸。 见兄妹二人皆是茫然,卫璇笑说:“无谷道便是辟谷。” 林檎这才明白,对檀弓更是敬上加敬,又作一揖:“道长真是仙法高深!” 林茉茉先时忙着采摘、烹煮、布菜,桌上一盘烧鸡、一碟小葱豆腐,一碟鲜韭黄,一碟清笋,两壶米酒,五副碗筷。林茉茉好一会才满头大汗地坐下来,又不知道卫璇是喜食米还是面,于是在柴房备着蒸着栗米饭和白馍馍,只等一会子都盛过来。 林檎饿极了,扒了两口,满嘴塞着菜问道:“还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檀弓道:“无道号,姓栾。” 只听兄妹两人都在口内重复“栾?”似乎此姓极为生僻。 檀弓道:“是一种声音。” 林擒装作懂了:“哦哦,好姓氏!”于是又以鼻孔指卫璇。 卫璇回神笑道:“我怎么把这遭忘了,该死。不才姓卫,名璇,草字璇玑。”卫璇又解释道:“璇、玑为北斗二星,九曜星之二。” 林茉茉听了,看着黄澄澄的米饭发呆,那自己是什么呢?茉茉……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罢了。 “茉茉姑娘,你怎么了?”卫璇侧头问。 林茉茉被撞破心事一般,忙转移话题:“啊弟弟,你怎么不吃?是不是我做的不合你口味?你喜欢吃什么?我晚上做给你吃。” 林茉茉因见了无须勇武过人,心里本来有些怕,但叫他一声“弟弟”,心里那点恐惧就瞬间化了。 无须哪里见过这么粗劣的招待之法?鼓着嘴正要说话,手腕上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却是卫璇一只手攥住了他两只手。 这个人哪来这么大的蛮力? 疼死他了! 只见卫璇笑眯眯地转头看他,从牙缝里钻出来一句话:“弟——弟——吃——饱——了——吗?” 兄妹看不见他们桌下动作,却见那红衣少年忽挑起筷子,像要把碗戳穿似得,埋头苦吃。 该死的卫璇! 往昔玉粒金莼噎满喉,今朝粗茶淡饭倒得你心! 林茉茉怕他噎着,也怕他一时积了食,便忙分他神问:“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儿?” 无须把三个馒头串成糖葫芦状,从左手丢到右手,就是不吃:“无须!别问我什么意思,不知道!” 林茉茉蹭了一鼻子灰,两手抹抹裙面,不知如何接话。卫璇扭头冲檀弓笑道:“如此说来,我也从来不知道这名有什么深意,瞎叫了这许多时,莫怪莫怪。” 檀弓开口说:“无须,不必不需也。凡尘三千,不必相执。” 无须也是头一回听说自己名字的来源,只是觉得莫名有道理。卫璇停下碗筷,眉间不知何色。 席间卫璇将他三人出身来历编的头头是道,险些连无须都要信了去。林茉茉见他言语这般不俗,谈吐何等隽雅,只是低头不语,收拾残局。 饭后林擒牵出一匹黄马,和林茉茉打了个招呼便又要上山去。林茉茉过来将他弓弩矫正擦拭,把他马鞍收拾服帖,又给他披上一件厚重衣物,带一包干粮,这才依依难舍告别。 卫璇却出来说道:“林大哥若不弃嫌,何不带卫璇一同前去。不才虽骑射不精,但好歹也是个男子,总不能留在大哥家里吃白食。” 林擒上下一视卫璇,只觉他身上一股养尊处优的膏梁气,恐他拉不动弓:“你当这是什么肥缺,你与道长同行,我会不给你饭不成?” 他立刻就要跨马登鞍,卫璇却不死心:“林大哥舍我一时弓马便是了。” 林擒看林茉茉也在旁,便一心想叫她瞧瞧这是个什么中看不中用的王孙公子,也好趁早断了她傻傻的绮念。 卫璇受了那兽弓,跃马扬鞭,飞驰而去,峰回路转已然不见影响,空留一串马蹄行迹。 是时天纵大雪,雪片大如草席,卫璇手提一虎一鹿归时,去时雪印尚深。 林擒呆在原地:“瞎猫碰上死耗子。”卫璇听了也不回嘴,见他笑容俊爽,神采英拔。 林茉茉忙拉住了他,正要言语,却拉着林擒的衣角惊叫了起来。 原来天上正掠过一群恶雁,一嘴一捆地衔走屋上茅草! 卫璇驰马盘旋,张弓要射。 此时却见,无须打帘,檀弓走了出来,于是弯弓又搭一箭,其势饱如中秋之月,激弦发矢,其劲力没金铩羽,嗖嗖两支翎箭,一箭双雕,左右各中一对。 彼时天地一空,两人在雪中遥遥一视。 第27章 探君意凤谑良姻 擅风流鸾半含酸 二人在林家村逗留已有数日,这半月原说是为了养伤,才好去寻那太初衍日石,而卫璇的心思全不在这上头,似乎有说不尽的平生所未历过的快活潇洒。 他白日或进山中巡猎,虽然箭无虚发,但多半时候都是猎来一半,又放走一半,收梢了所获无几;或坐在院中卷袖劈柴,无须见他就是砍一截木头也比寻常人多几分花样,一开始规规矩矩,只从中间劈来用以生火,后来不知哪里学来一副木匠雕工,大以为乐,干坐数个时辰也不觉枯燥;或翻过几座山头,远到集市上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攀谈结交,归时多赠林茉茉以水粉胭脂,林擒以宝剑美酒,无须则以空竹、泥塑、陶响球、太平鼓等物。 无须看他这样有钱,还以为他去偷了去抢了,卫璇却带着他一起到集市上做买卖去,一天下来赚得盆满钵满。 无须大惊:“你还修什么仙?修一个财神爷去当吧!” 他十分好奇,反复追问卫璇如何做什么事都这样称心如意的。卫璇跟他说:“生意人,就是不断生出主意的人。商人,就是凡事都可以商量的人。你明白了这两句话,就是至上生财之道了。” 无须不能领会其精神,只是从今往后心安理得地花卫璇的钱。 有一日,卫璇给他带回了一签黄盈盈的糖饴做的狮子,连环激将法下,无须方咬了一口,翌日便天不亮就急急切切、偷偷摸摸自行去买了。不巧却和卫璇在集市上撞了个不尴不尬,卫璇一笑解之。 以至于后来,白日里檀弓就见不到无须的影了,也不知去哪里疯了。 至于晚上,卫璇则多在屋内默读诗赋,静观书画,心知虽在这灵气稀薄的色界六重天,檀弓也必是潜心修行,便不敢相扰。 谁知一日月下推错了门,却见檀弓正不知哪里拿了一副囊琴,正在弹一曲他闻所未闻的曲子呢。眼看檀弓手上动作不歇,主既无赶客之意,客岂有自去之理?于是便腆着脸自拂了席、扫了塌,施然落座。遂夜夜如是,二人你少言,我寡语,一个寒夜抚琴,一个映月读书,只在一曲终落时浅淡一视。 这夜星斗满天,两个身姿挺拔的男子立于微风细雪中。 檀弓递给卫璇一柄木剑,说道:“你若再遇上‘七星伴月’,有几成胜算?” 七星伴月便是王含贞在檀弓琴声下使出的七招快剑,当日卫璇遥知檀弓心意,颇有顺水推舟之意,但王含贞那七剑其实也只使出来了三招,便就已断了他二人兵刃。 卫璇将修仙的所有烦恼抛掷身后老远,好一会才悠悠想起来,眼见那两柄木剑就是自己闲来所刻,真是自作自受。 他失笑道:“好端端地提那事做什么?” 卫璇知道檀弓若是沉默了,那他的话就是必答不可了。 卫璇只好道:“那要看是谁了。” 檀弓:“我何如?” 卫璇闻言一笑,懒散了这半月,骨头都快被泡软了,便说:“且慢。”说着就将二人木剑上都蘸了新浸的秋海棠花汁。 二人仙法上受了禁制,此时斗剑可真是纯然凭借身法功夫,但仍是剑势流畅迅捷,几十回合兔起鹘落,檀弓最终取胜。 卫璇衣衫水蓝,秋海棠色倒很显。如此一看去,他身上斑斑点点,花开七朵。 檀弓架在卫璇脖上的长剑一落下,淡藕色的道袍上竟也有花影数重。 他轻扫蛾眉:“尔何必相让。” 卫璇把剑一丢,两三步跨上来说:“我指天发誓,当真没有。” 檀弓没什么别的表示,转身要走。 卫璇忙抢一步,急声说道:“我全招了还不行吗?” 卫璇向树边一坐,单手托腮:“你这个人的剑啊,招招险势势急,但我刺中你几剑,委实不是我眼力好,而是你丢在这后头四个字‘力薄心狠’上。你剑法一曰是‘以攻代守’,有了破绽也懒得去藏,只愿舍身去攻;二所以曰‘以伤易伤’,这才是叫人耽惊受怕的。” 卫璇直直地看向檀弓眼底:“所以我方才一悟出来这四个字,心里担心,就不想出手了。可是这若是真刀真枪地斗起来,也有人吓破了胆不敢斗的,这很正常啊,怎么能算我让了你呢?” “我的剑是如此不假,但尔何故为之?” 檀弓惑然。 卫璇顿了一顿,低下头去:“说你力薄心狠,力薄是说你手下对人,心狠却是你对自己了。剑既如此,那心若何?” 檀弓没有否认,也没有接下去。 卫璇早知如此,说:“罢了,我从今不再多想了,省去这三天两头没由来的忧心。” 檀弓没有再离开,打破沉默道:“我可教尔七星伴月,此乃北斗七……” 卫璇忙笑:“打住。难道你我之间到头来只有这些刀剑之事、袍泽之谊?” 圆场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罢。最近我看你都没有睡好。” 檀弓一掀道袍,坐在了他身旁,坐姿一如既往地雅正端方,只是与这周遭破落环境格格不入。 檀弓:“卫璇,你不想回赤明和阳?” 这应该是个疑问句,檀弓的口吻说出来,像是一个确信无疑的陈述句。 卫璇一怔,旋即笑道:“好记仇,我戳了你的心事,你就要反过来戳我的不成?我若置几间竹篱茅舍,做个闲乐渔樵…罢了,避是避不过的。多早晚都要回去,我起来了,你教我吧。” 檀弓清淡地应了一声。 卫璇这些日子过得很快乐,开起玩笑一个接着一个:“你还嗯?也不知道劝劝我我。你算是哪门子的朋友?你是假的。” 檀弓道:“我无能欺尔。你在此地见了许多希罕风物,但若长留于此,久而渐会兴味索然。凡俗中人寿不过百,譬若蜉蝣,朝生而暮死。” 卫璇道:“蜉蝣……这里的女子,还不比赤明和阳的一朵花的青春要长。” 他思绪漫遣,这就开始瞎讲了:“唉,你若也留在这里,我是断断不会没了趣味的。这里人常说三十而立,那你我便先各寻一意中女子。嗯,到时候就指腹为婚。不行不行……若是一双儿女,那自然是成的,但若是两个小子,那便易一对信物,结成异姓兄弟,就像我和沈……” 卫璇突然哽住了,眼神乱飘,心思不知在哪,怕檀弓看出他心底往事汹涌,忙打趣笑道:“我很容易,只是你难了。自古才子佳人两两相配的少,买金的偏遇不到卖金的。人又言:万两黄金容易得,人间知己最难求。你这块金子,还需谁来换呢?” 他眼色幽深,仿佛当真在思索起檀弓那虚无缥缈至极的终身大事,其实他明知檀弓婚娶绝无可能。 他后头这番自言自语的话,檀弓根本没有过耳,他正在识海传音。 只听见天枢用轸宿跟他举例,道:“太微,凡人登入仙籍时,不可携亲带眷。” 檀弓其实不能分辨卫璇的顽笑话,也不知如何断了卫璇的天真念想,再三确认:“你…” 后面的话没想好如何开口。 听起来,檀弓像极了斩钉截铁地吐了一个“你”字。 卫璇猛然一滞,缓缓抬头,双眼圆睁:“我?” 檀弓照着原先的思路:“你当真?” 卫璇若是当真有了妻子,他日朝拜东华帝君东王公时也是说不大清。 却是卫璇先“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道长,我若当真,舍了此身,你可愿娶我过门,做你的头房道姑?” 卫璇趁檀弓没说话,抢先笑道:“好了好了,只是罚你耳朵在心不在罢了,我是开玩笑的,不要往心里去。” 卫璇正想换个话题时,檀弓略一沉吟:“卫璇,你并非女子。” 卫璇善戏好谑,檀弓一方面听不懂,听懂的部分也从来包涵容忍。卫璇虽常告饶“你别恼”,但心知檀弓从不恼,若能令他恼,这事不知是哪一桩开天辟地的奇事,这人又不知是哪个本事通天落海的高人。 他亦知檀弓并非是诸如姚云比那样礼教所拘的端庄君子,若听了一句戏言恨不能立时剖心明志;也并非是许多得道大能,特特克己不与后辈计较末节之事,而是有股无名的耿介自持,说什么他都认真去咀嚼一番,所以卫璇说他“从来听不出好话浑话”。 似乎檀弓的认真所感,就他驳“忘情”时的情态如出一辙,卫璇问:“什么?那我若是女子。不是,莫非不近女色是假的?你还当真想过日后娶妻生子……” 卫璇说到后面,顿敛笑容,不掩惊色。 檀弓不答。 卫璇和檀弓已经很熟了,言谈偶有风流浮荡,但从来都是蜻蜓点水,完全不显放诞无礼,这时莫名多出他本意之表的急急相问:“你莫非已有意中之人?是哪一家的千金?我可曾见过?” 说着卫璇便开始一一列数了,都是檀弓闻所未闻的芳名。 檀弓只能打断他道:“卫璇。” 卫璇还在数:“你别急,琴剑美人榜上的姑娘我相熟十之有九,我如说中,郎若落花有意,怎知她流水无情?” 檀弓:“卫璇,我意尔并非女子,不能做我之坤道。尔如有意,可为我道侣。” 卫璇正然笑数:“那琴剑美人榜首白玛瑙,天鉴宗柳落梅柳姑娘,素琴阁萧方疏萧姑娘可得郎……什么!” 卫璇一惊弹起。 卫璇觉得自己反应太过了,旋即赧然:“今日虽花好月圆,但你容我想想……” 一字一字说得心里青天塌了,陆地沉了,一道焦雷上下来回地劈,轰轰霍霍,不知如何接口给他圆回去。 檀弓看卫璇面色异常,举止特异,说道:“道侣之间悟道同游,修行之速可逾百倍之数,我既与你因果已深,想要化去已是万难了。只是泰半如同丹道一般,自先天五太传至如今,双修缘法也所误甚多。我不知在赤明和阳,双修是如何办法?” 卫璇涣然松快。 檀弓眼中的道侣,应该只是两个能面对面打坐的修士。 可是如何向他解释那颠鸾倒凤的双修之法呢? 卫璇释然了:“我一个孤家寡人,不知道许多。还不是道长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一步不差地做了就是。” 喊道长喊出瘾来了。 檀弓:“好。” 卫璇如释重负,一个大步坐回檀弓身旁,檀弓道:“运动罡气在小周……” 只见卫璇余光向那枯树后头一移,转眼了然,不动声色,只以二人可闻之声悄声笑说:“且慢,道长可曾将这话对旁人说起?若在赤明和阳,这结道侣的话可不是随便说说。” 他一大半是为了打断檀弓。 檀弓:“无。” 卫璇展颜笑道:“从前无,以后也要你一个‘无’字便好。” 檀弓却说:“从前我不是我邀之,但并非无。” 卫璇鲜见地蹙起两眉,想今夜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仍笑问:“我可曾见过?” 檀弓:“尚未。” 卫璇想了一想,压低声音道:“想必是个我见过,却也没见过的人物。” 檀弓不置可否。 卫璇说:“我容不得新人眼里还藏着旧好,从前的事就算了,以后道长眼里可只能藏着我一个人了。” 说着,他着重咬了“眼里藏着”四字。 檀弓会意,目光向右一滑,亦看见了那枯树后头的绰绰影影:“与君成说。” 卫璇游目四顾,正犹疑如何开口,却听一句稚气童声,断然厉喝:“谁在那边?” 无须提着个楠木食盒,要走到枯树后面去呢。 卫璇放高声音道:“林大哥今夜既有此雅兴赏月,何不出来相见,独乐乐怎比众乐乐?” “请公子、道长救我兄妹二人!”林擒走到面前,噗通一声跪得结结实实。 卫璇忙一手拉无须,一手扶起林擒:“林大哥快请起,这是怎么说?” 林擒道:“乡野粗汉有眼不识泰山,先前唐突了公子,还望见谅则个。” “我们才是有眼如盲,竟然没有认出林先生不是池中之物。这几日,我所诵前朝诗,先生对答如流;我若有遗误,先生必令我立改之。游猎之人拉弓时,中指食指吃力最多,先生却是无名指指盖,余指指腹起茧,我恐先生之手并非是作弯弓搭箭之用,而是为执策搦管之故。先生也并非是一介乡野粗汉,是为偏隅避祸,君子在野。先生若有何事,尽管说来,在下力但能及,怎敢推委?” 卫璇笑道。 林擒一惊,旋即黯然失色道:“公子好智性!实不相瞒,我本名叫林朗道,易名为擒是取’擒拿仇敌’之意。我与公子初相识时多有不敬,只是因为公子之服制与我仇家一般无二,险些错认了。这些日看来,公子武艺高强,道长仙法高深,只求二位不吝赐教朗道两招,我若能学得皮毛功夫,也足以降住旁人了。” 卫璇忖夺半晌,道:“先生胸中大计,令妹可知?” 林擒道:“女儿家家不知远大,况且如此生杀污秽之事,怎可令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沾上半分?” 卫璇道:“先生此言不虚。但先生若当真手刃仇敌,我听先生言下之意,竟是要孤身一去不返了?那令妹又为之奈何?” 林擒默然不语。 卫璇道:“若蒙不弃,卫璇可与先生一同前往京城,也算报答令妹活命之恩,先生收留款待之情了。” 无须奇道:“卫璇!你又多管闲事,真无聊!” 卫璇笑道:“若不做无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 无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檀弓道:“悟道同游,我不欺尔。” 林擒叩首长拜,字字哽噎,声声泣血:“此恩没齿难忘!” 翌日一早,林茉茉便为林擒打点好了行装,林擒因说卫公子与檀道长已欲回去京城,自己不好苦留,只送他们一行,顺便去往天京买办些家用。 林茉茉嘱咐嘱咐着,便滚下两行热泪来,也要一起去,是怎么也劝不住。 林擒虽已托邻人代为照顾妹子,但仍深惧余二地头蛇又来欺侮,便咬了牙松了口。 林茉茉惊喜抹泪,一笑回房。 林擒按辔等她多时,也不见人来,又想黄花闺女抛头露面十分不妥,便打算扬鞭启程了。 “哥哥,等等我!” 林擒一皱眉,还是伸手把林茉茉和她的大包小包一起拉上了马车。 林茉茉好容易把那些包袱挨个整顿好,生怕挤着了无须,百忙之中抽空一抬头,却忽见了卫璇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登时赤腮飞红:”我要不出去骑马吧。” 说着,她就要掀帷去喊林擒。 卫璇忙说:“姑娘嫌弃在下不成,若是去,也该是在下去,哪有让姑娘骑马的道理?” 林茉茉忙道:“不是不是不是……我怎么敢嫌弃公子。” 卫璇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林茉茉这才斜签着低头坐了。 卫璇把手中书卷放下,那上面看似记载着本朝民风民情,但隐卷之中却是林擒搜来的各部官员根底家私,卫璇一目十行而过目不忘,一刻下来便已默记胸中,几可成诵。他搓了两下手,笑说:“茉茉姑娘,京城路远,恐怕得走上两三天呢。说来久远,但咱们叙一会话,也就不觉远了。姑娘这是带了什么去?” 林茉茉怕卫璇嫌她带的太多,忙将包袱往身前揽。无须在那左拍右打,侧耳倾听:“不是钱啊?” 卫璇见她不说话,便道:“莫不是些水粉胭脂?” 林茉茉忙说:“不是不是,公子送我的,我都好好收在箱子底下,怎么会带到路上磕着碰着?” 卫璇笑:“那算得了什么,我在集市上所买,当真是庸脂俗粉了。等到了天京,再为姑娘置办几身合体衣裳,才算姑娘的涌泉之恩,在下滴水相报了。” 无须看林茉茉不说话,就从衣兜里掏出许多络子,花样有攒心结,有双钱的,有柳叶的,有万字的,最大的一个是酢浆草结,颜色有酡红妃、松花碧、鸭卵青、樱草黄,一下看去眼花缭乱,仔细再看个个结处紧凑,花样繁复典雅。 无须晃了晃左臂,乃是卫璇上回所赠的一段银索,说道:“你不信啊,你别看他炼器不行呀,做这些无聊的东西倒是上劲。” 林茉茉过于惊讶,连无须口中那个“炼器”都忽视了,只拿起一个团锦结看了一看,称道:“公子这络子打得比我还好。” 卫璇笑道:“姑娘过谦,在下不过是现学现卖罢了。” 檀弓亦侧目视之,却对上心情大好的卫璇掩声对他说:“道长,我可是为你学了女红了,你且就委屈一下,收了我当你的坤道使唤罢。” 卫璇开朗一笑,而檀弓拾起其中一个银红色的:“这是十道盘长结?” 卫璇一惊:“你如何知道?” 檀弓缓缓道:“既为长久之长,也为断肠之肠。若为前者,即为无始无终,生生不息之意;若为后者……” 卫璇心下一警,檀弓在手中抚摩那枚盘长结,说道:“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离别此。” 无须抬头问:“主人,这是什么意思呀?” 卫璇却道:“淫词艳曲一篇,你快捂着耳朵别听。” 无须自然不服气,却先是林茉茉忙不迭紧紧捂耳。 卫璇在檀弓耳边低声小声说:“可记得好坚牢,这是谁念来过?又是谁打过这个络子?” 卫璇说话的热气直直抵达耳膜:“是他吗?” 马车突然一颠,因着林茉茉两手掩耳,一时没顾上包袱,如此一来,便有两个圆滚滚地掉下车去了。无须嫌林茉茉手脚不便利,自行跳下去捡了回来。 甫一上来,便只见卫璇歪在靠窗的一旁,向后微仰,不知是乏了还是怎待,一派慵懒模样,卫璇像是没话找话,因说:“茉茉姑娘,你还没告知这里是些什么宝贝呢?是不是不方便说?” 卫璇抱一个小手炉,用签子在里头慢慢吞吞地挑炭,变着法儿压着捻着火苗玩,口内却说:“你呀,真是急死我了。倒是说了,也好让人死心。” 面对林茉茉,眼神却瞟檀弓。 他将兔毛手焐子一丢,根本没指望檀弓回答,但就是忍不住,每一句话都说得比醋还要酸。 可是这低醇的嗓音在林茉茉听来当真是蛊惑人心,林茉茉忙拆了一个包袱说:“公子…这都是些家常东西…没,没什么不方便。” 无须朝包袱里头一望,有一包干果,一包胡麻,几沓蒸饼,还有一罐黑椒豆豉,林茉茉红着脸说:“都是哥哥爱吃的,我怕外头的和家里不是一个味道,就带上了。” 林茉茉见无须探头张望,便说:“弟弟,我还给你带了东西。” 是一个包着糯米纸的糖葫芦。 林茉茉把头低得更深:“公子…还有公子喜欢的。” 卫璇微微坐直,低头一看,他哪里说过喜欢什么?不过是寻常吃饭时多搛了两筷子的,对林茉茉感激地笑笑。 林茉茉若惊弓之鸟,好一会才平服些:“啊…不是…道长,我不知道道长喜欢什么……” 卫璇侧头一看檀弓,替他答道:“道长?这个好办。在下喜欢的,道长就喜欢。” 这话连林茉茉都不信。 卫璇笑说:“但道长喜欢的,我却不大见得喜欢了。”说着将那银红盘长结放在檀弓手上:“小物赠与道长,聊表寸心。” 无须从一打头就听不懂这两个人讲话,此时更是如坠万丈云雾中:“你还说不说人话了?” 卫璇向后一倒,两臂张开:“累了。醒了再说吧。” 第72章 意吐淫真假登徒 思无邪虚实吝脾 这时,忽有一名黑衣人飞掠而过。檀弓观其行止,居然酷似阳炎。 二人抢出马车,奔走一射之远,恰巧逢了一处驿站,卫璇道一声“多有得罪”,便解拴牵绳,飞身上马,扬鞭飞驰至临安城内,那黑衣人一个转角就不见了影子。 他们只得在这条街铺上四处搜查,客栈、当铺、酒馆一个不落,东晃西逛半个时辰过去了。 这条街上还剩下一家没有搜过—— 品花阁。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歌女红衣罗袂甩将开来,一一金莲轻移至左右首,千丈红绡翻腾万道,终于露出一双忧思蕴结、含露带泣的眼睛。那双目只向台下淡然一扫…… “二十两!” “就二十两你还好意思喊出来?真真污了丁香姑娘的芳名!” “我说二十两黄金!” “……五十两!” “一百两!” “一百一十两!” …… …… “一千两。” 闹闹哄哄的场面鸦雀无声。 众人循声而望,出声的那男子正和对面人言笑晏晏,浑然不觉自己已被众人在眼中剜上千道万道。与众男子的老猫见了咸鱼般的色急截然不同,那人谈吐高雅,语气好像要把这花魁买下来清谈一夜一样:“愿以一千之金,酬姑娘一笑。” 说完话了,这才转过头来。 这一转头不要紧,霎时满楼红袖招。 这时已有放浪泼辣的妓子放声笑道:“哪个老妪这样会生养,公子真是俊,你看奴家白舍给你可好?”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声拔过一声。 卫璇说:“多谢姑娘情意,只是在下早有意中之人,怎可令他芳心疼痛。” 言罢向台下遥敬一杯:“还要多谢贵人玉成。” 鸨母见了卫璇,颇有些老木逢春之意,拍掌咧嘴笑道:“可还有哪位恩客出过一千两的?”虽在问询,却已急急提衣,上楼欲见。 丁香只是掩面不言。 “哎呀公子,这……这位道长也要……?”鸨母喜滋滋点完银票,却见檀弓起身,欲与卫璇一同去迎丁香。 “那自然不是。”卫璇回身笑说,“姑娘且少待片刻,在下去去就来。” 鸨母岂有不应。 檀弓在前,卫璇随后,脸上挂的笑一瞬即消,见人少了,便把檀弓拉到角落里:“我的好道长,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青楼,便是…便是那男女欢好之所。我尚可应付得来,你要留这里,岂不被生吞活剥?” 卫璇虽知檀弓胸怀散落无尘,自有一段凛然难犯的风骨气度,就是妓子见了他,也不自知地矜持端庄起来,方才若不是坐得离檀弓近,沾了他的福,被“生吞活剥”的大抵早是他了。但不知何故,他就是想把檀弓从烟花之所赶出去。 “卫璇,阳炎喜阳憎阴,若在此阴气极盛之地,必有玄机暗里。再者……你且躬身些。” 卫璇一面在想对策,低着头忽然一抬,差点撞上檀弓额头:“嗯?” 地暖烧得滚烫,百合香颇为浓郁,烈火红烛昏罗帐,檀弓一双冷若冰洲之玉的手,抚上了卫璇的眉心。檀弓轻启双唇,卫璇只觉一阵寒风吹过。 “尚可。你眉心未散,如此年纪元情竟未失,若再苦修数十年,倘可成就后天道体。” 檀弓看卫璇一副晃神的模样,便以为他听不懂什么是“元情未失”,便解释给了他听:“你是童男。” 过路者无不侧目而视。 檀弓犹自话:“尔知元情……” 却被卫璇捂得险些喘不上气。 卫璇把手松了,但为防檀弓再语出惊人,将手轻轻盖在他脸上不敢离去,好一阵才笑道:“…道长还是看相的不成?但却不很准,须知我卫璇玑十五初尝春情,十六偷试云雨,十七房中之术独步天下,远迩来服,几十年来流连花间,倚翠而偎红,从未有一日闲散中断,岂不远胜道长这稀汤寡水的日子?若是道长有心求教,我可……” 卫璇戛然而止,垂首僵然,眼神扑朔。 檀弓顺着他的目光转头去看,望了一会,又看卫璇。 原来,方才走过去一个浑身只穿着水红鸳鸯肚兜的妓子。 “倾囊教之。”卫璇硬是把那四个字说完了。 檀弓犹然不解,想把卫璇推开,却发现卫璇背上有些汗渍,似不是方才一眼所积,便道:“元情未丢,此乃难能之好事。” 檀弓劝之:”所以你正在血气方刚的年纪,若是……“ 卫璇脸上过不去:“好啊,你不听说,休怪我。一会怎么说,我也不带你出来了。” 因着走得实在太急,迎面却与一个男子撞了肩,正要去看时,却只觉那人面目异乎模糊,辨不清明。 正留神,却是檀弓上前推开了香闺之门。 卫璇才见一眼,脚步又霎时停住了。 只见丁香孤零零地坐在床榻中央,罗衫已褪,云鬟已松,一双秀目美则美矣,然则空而无神,见了卫璇,更是缓缓而紧紧地闭上,似是意决赴死。 卫璇忙闭目跨步,迅疾上前,在昏暗中瞎摸了一床锦被,三下抖散开来,急急抛去。 “姑娘折煞在下!” 丁香冷笑道:“公子何不给个痛快。” 卫璇惊魂未定,还未开口,却听檀弓道:“哀。” 丁香听了陡然睁眼,脸色煞白,字字颤,声声泣,如晓春含露之花枝:“……果真是您。” 说完,她已对着檀弓深深万福,屈腿轻轻跪倒在檀弓足下。这寸寸柔肠,盈盈粉泪,与先时情貌大相径庭。 檀弓道:“哀,阳炎安在?” 丁香相对檀弓无言,唯有喜泪千行:“魔君…在天京。”言罢又问:“您这五百年…还好么?魔君说您法力尽失,莫非…莫非是来下界历劫了?” 檀弓淡淡地说:“阳炎如何作想?” 丁香双目低垂:“…魔君他只是对尊上太忠心了罢了。” 檀弓道:“目下还未波及到色欲六重天,天庭尚未知晓。哀,尔若此时脱身,为时未晚。我今日就当没有见过。” 见丁香不说话,檀弓道:“你将我带去见阳炎吧。” 丁香这才觉得檀弓误会了,忙道:“不是这样的!从前是您渡化了哀,哀怎会恩将仇报,助魔君而害您?” 丁香解释说:“您有所不知,此行除却哀外,还有六情君俱在清明何童。哀在此等候您并非是魔君授意,而是另有高人指点,他……” “左尊小心!” 丁香忽地将檀弓推开,手中缠绵香罗粉立时向这杀手撒去! 那人广袖一拂遮住脸畔,再落下时三指已擒住丁香一段纤细的粉颈。 “小畜生。” 一声分筋错骨之音,丁香泪痕未干,香魂已去。 那人一步步朝檀弓走来,这眉眼情致,不是卫璇是哪个? “卫璇”修眉一挑:“左尊?” 言罢,他兀自负手打量檀弓一阵:“让本座想想,阁下是哪个左尊?” “卫璇”在檀弓颈间轻轻一嗅:“小神仙,你好香啊。好细的腰……” “卫璇”忽地离了身,朝太师椅施然一坐,反手一端茶盏,缓缓地将那舒展的玉叶长春茶叶吹开,方抿了一口就皱眉放下,极为大胆放肆地将目光在檀弓周身来回逡巡,忽笑道:“我当是谁,过去远远瞧见过一眼大天帝这风流身段,睡里梦里就在再没旁的庸脂俗粉了。” “卫璇”起身欺近:“ 瞳人剪水腰如束,一幅乌纱裹寒玉。怪道人说‘天上左仙官,嫦娥妒色,姑射难追。’怕是别的小神小将怕天帝恼,才编出个不伦不类的‘左仙官’,不敢直说‘左尊’,我谬甚也。三界第一惊天动地的美人,何不以真容示本座?我见了死了也甘心。” 檀弓终于开了口:“七情魅魔。” 那“卫璇”惊喜一笑:“美人竟认得本座?” 檀弓道:“你乃域外天魔,与东荒群魔无甚瓜葛。天庭与你天魔一族,自先天五太时便两不相问。未可轻信阳炎之语。须知寻衅天庭,扰乱道统者,终逃不过‘神魂覆灭’这四字。” 魅魔借着卫璇之容,一笑当真是颠倒众生:“美人,本座只是欠下阳炎那厮一个小人情,何尝就要为他走马卖命了?但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有点儿偏生要试他一试了。” 魅魔说:“就是眼下寻不了天庭,那先寻一寻天帝的好处……” 他吹了一吹对方的耳垂,低笑道:“不知美人日后去告你情郎的帐,北极可会就此坏了和天魔族的好?罢了,本座若是那北极大帝,就是不当那万神之主,也要与这一炁之弟春风一度。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魅魔继续引诱着,话语间已混了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凡情的魔音:“怎么样?你若好好与我一回,相公我,不仅不倒去阳炎那头,还反过来传你修为。到时候天魔与你仙宫结了百年好,小小东荒,何足为惧?” 见檀弓不为所动,魅魔忽想起什么:“哦呀,忘了你法力皆失,还与你说这许多做什么?美人,良宵苦短……” 说着,已缓檀弓之带。 耳边低笑的天魔之音忽然一滞。 魅魔腿软扑倒在地:“你……“你……什么。” 魅魔呕出黑血数斗,此时已有众多细小魔影从他五官之窍中流逸散出。汗水沾湿鬓发,并着血污黏在耳边,显得委顿不堪。 只见魅魔的眉心现出一张金色令牌…… 原来檀弓早看破魅魔正在他们周围,伺机上身。所以方才抚卫璇眉心之机,已经向其中吹送了一张令牌。 “北斗魁?”魅魔不敢置信,又见那金令上覆一周雪白鹤羽,恐甚于惊,“白鹤……童子?” 檀弓:“五太先尊大圣垂鉴:天魔一族履犯天条,弟子太微代上请罚。” 檀弓双手结不灭莲花宝印:“万邪岂能倾正。” 天上雷霆左右散开,凌空降下一道紫色的天道法则! “破。” …… “师父,师父不要啊!栾儿没有撒谎!……是栾儿错了!栾儿知错了好不好……” “北极的坏人欺负栾儿啊,他们都是坏人……栾儿不要去北极……” “师父……栾儿讨厌师父!” 天枢离体时,便看到半空中悬浮着象征着七情中“哀”的黛青魔气。 不知道魅魔使了什么手段,许多幻象悬浮于空中。檀弓心神大震,天道法则劈了个空。 天枢道:“赫赫阳阳,日出东方。太上圣力,普扫万邪。” “疾!” 魅魔慢慢站起,他右手挪至檀弓背心,正欲施手时,却遭了天枢一击,于是只是匆匆在檀弓身上留下了一道五指爪印。 正欲往门外逃时,檀弓却从那“哀“情中醒转过来,只是挥袖一拂,魅魔便向前扑倒。他肉身倒地不起,而一道黑影却是飞窜出去,一朵金莲紧随疾追而去。 约摸一刻过后,天枢缓缓归。那含苞金莲花瓣慢慢打开,露出了里面一颗青色的宝石,上有一枚古字:哀。 这便是那魅魔手刃的女魔君哀的魔种了。 檀弓坐在床沿边,床上卫璇昏迷不醒。 天枢有太多想好好怪他一通,怪他疏忽轻敌,怪他身为天庭道清德极的雷霆九宸高真,却有“哀”情,怪他从不听劝,独行其是,却终究没有开口。 天枢没有回檀弓的识海,而是在一旁缓缓落下:“太微。” 檀弓正看着卫璇的睡颜,听了这话只是:“嗯。” 天枢叹气道:“底事伤感?” 檀弓仍旧在看卫璇:“不曾伤感。” 天枢犹然不信:“汝不与吾道来,又可与何人说去?” 檀弓好一会才说:“并不曾伤感。只是我想,凡人若有失意之事,常说‘天意若此’,便可借此慰藉,少生许多忧愁烦恼。而如今你我便是这至高天道,也却有许多得非所愿,愿非所得之事。这冥冥之中,究竟又是何人之意?” 金莲静绽不语。 檀弓:“我从前是明白的,现下又忽地不甚明白了。” 卫璇在梦中挣扎起来,应该是魅魔残响未祛,他道:“别走……别走!” 这话在华嘉岛上就听卫璇说过,当时檀弓情态便是一滞。 天枢道:“汝分明知晓,汝若是一日不向北极澄明此事,一日便要被长拘在南沧荒岛。太微,五百年已过,汝为何仍是执迷于此?何苦来!“ 檀弓:“若多一分调护扶植,栾巴何为三界倾覆之患,我又何为永世之憾?罪海滔天,理应全在我一身,太微早已是‘北极弃子、天外孤魂’了。只一副病体日笃,不知如之奈何。” 天枢按捺不住:“太微!汝若再牵挂此事,可是忘了此行下凡之意?舍万乘仙躯耽小情,此不智之取也。” “尔可知,我还未曾见过他成人模样。” 檀弓说着,居然将卫璇的鬓发轻轻撩到了耳后,“若是他还在人世,约摸也长到这样的身量了……” 卫璇甫一睁眼,便见了如此惊世震俗、悬江倒海之举。 檀弓下一句话更是惊天动地:“此事不宜迟,尔既应诺,便与我立下道侣之誓吧。” 卫璇好些时候才清醒些:”不急,别急……“ 檀弓道:“你方才被一只域外天魔附着神魂。眼下已无事了。” 他为卫璇诵念清静经:“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 半刻过后卫璇果真畅奇哉,浑身通泰。 卫璇想了一会才开口,说话很轻:“方才……方才那域外天魔莫非便是你那故旧之好?所以他附了我的身,你想起往事,便如此情急……” 虽错得离谱,但已是极为聪敏机警之问。 檀弓驳之。 卫璇道:“那又莫非是我和你那故旧面貌有似之处?” 檀弓疑而问:“何出此言?“ 卫璇笑说:“见道长怪怪的罢了。从来都不听你会为我诵经,今天受之若惊了。” 卫璇就在檀弓手边上,单手撑头躺着,他更惊的是檀弓撩发之事,只是不说:“你我相识虽已十年,但相知不过两月。我需将话说在前头,并不与你再说浑话了,你当真是十成十地明白,道侣一词在赤明和阳是为何意?” 檀弓道:“合籍双修。在赤明和阳,道侣即是道修夫妻之意。” 卫璇道:“是了。合籍…你我皆为男子,此事在妖魔二道虽不鲜见,但你须知以家父之性,以我师门之自居之玄门正宗,未必会许下这桩事。况且你已见过家父的手段性情,我虽知你并非寻常人,须对他退避三舍,但你何必自寻麻烦事?你不知我家中还有许多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我未对外人说起过,故从不与他人深交。旁人看我何等风光,而我却知,这几十年来如履薄冰,本指望这一辈子如此浑噩过去,随时可预备下死。不想怎遇见了你?” “卫璇自觉并无过人之处,若有一星一点的好名头,也不过是瞎充字号罢了。无德无能,岂敢匹配。你若真是留意双修之事,又害怕寻了姑娘耽心动情,琴剑公子榜上,但凡你叫得出名,我一定替你寻来。唉,其实又何必舍近求远?沈悖,何等天纵奇才,你若示以真容,他岂有不应之理?实在不济,含贞或可,只你莫将他当了炉鼎使唤。那孩子心地纯良,我过往拘他太严些。如今到了这儿才知,他原就该生在这红尘俗世,一辈子平安喜乐,才是至真……” 说起王含贞,卫璇不由心里一紧,但转而仍笑说:“所以还是请君细思量,百年之约,焉可不慎?卫璇昨夜一时轻浮之言,怎可当真?” 檀弓不答。 卫璇说:“为了你好。你不是常常说的吗,今日就当没有见过…后会。” 怕伤心,快步趋,衣仍半敞,已至门前。 “何必非真。” 卫璇不动。 檀弓道:“你所言千难万险之忧虑,于我如无物。尔明知如是,何故相激?” 卫璇转身洒脱一笑:“你既问我何故相激?那我便问你何故相欺?若无今日之事,你还要借着先时不能动用法术之说,欺我到何时?我原以为你我并无芥蒂,你与世人之性皆殊异。你在哪儿,哪就是这浊世中一块清净之地。只要和你在一处,便觉得宠辱偕忘。 如今是我全错了。” 檀弓对上卫璇讽语不紧不慢:“我封去你和无须的法力,只是恐无须在下界鲁莽生事,欺尔是为防你与他说去。后来……” 卫璇道:“后来怎待?你不说出个好歹,我不依。” 檀弓道:“后来见你在此地游兴甚佳,我一时便不相告之了。” 卫璇走近他,低头气笑了:“如此一看,倒是你为我好了?你把我抛在荒村农家,又封我法力,怎不知我不会饿死冻死?” “你不留意之时,我一直都在。” 檀弓道。 卫璇突然停了。 檀弓看着卫璇的笑骂之举,极为不解,蹙损春山:“况乎你早见我面上易容之术犹在,怎会不知我徒欺尔。卫璇,你……” 卫璇终于憋不住笑意了:“哈哈哈,你这人恁的无趣也却最有奇趣…说实在的,那几日我夜夜去烦你弹琴,你因着我在又不能修炼的,是气也不气?” 檀弓:“并非全乎忌惮你在,只是尽一尽红尘之乐罢了。” 檀弓之心也并非是全然的山巅雪积,卫璇忽觉。 卫璇笑说:“好了,不和你闹了。不过一试,道长也见着了,我这人一身的毛病,还有许许多多你不见得晓得的。” 这从来都善体人情、精巧过甚的卫璇,接下来的话有些乖僻:“道长,我这人看着散荡潇洒,其实眼里竟揉不得一点儿沙子。我绝无激你之意,只方才一半是我怕你丢了我,一半是真恼,只是后来一想,你倒也不曾然诺。我把你当作我这人世上独一个的知己来待,再没有别人。我千痴万想,不过是得一人畅叙心曲罢了,便不枉虚生一世。我知你原不该是这世上之人,自然有许多难言隐忧,可这些我都不会过问半句。但只求你不许对我扯谎,一个字都不行。我若是嘴上没有把门,问了不该问的东西,你只说不方便便是,万万不要拿乌七八糟的借口来搪塞我。我平生最憎二三其心之人。” “与君两不疑。” 檀弓说。 卫璇轻轻抱住了他:“多谢……有你这一句,便胜过千言信誓、万句盟约。” 檀弓方才也为魅魔所拥,勾起许多难堪回首的往事,自然对此忌惮,口气沉冷:“舒之。” 卫璇道:”这还没成道侣,道长就对我这诸般嫌弃的,若我真过了门,还不晓得要受多少气呢?况且我偏生不信,道长那正宗的双修之法里头,就没有半点肌肤之亲?倘若目下不先试试,怎知到时道长练到关窍法门处,不会一把推开了我去?再况一且,我话还没说完……道长……” “多谢。你是这普天之下,待卫璇最为宽裕温柔之人。” 却听楼下传来一声:“卫璇!你休想离间我和道君!” 无须一面骂“妖精滚开!”,一面推开浓妆艳抹的妓子,不多时,已挨个找了过来。 卫璇松了手,笑着赔礼道:“早说了我这人遇事最小性,你不信。” 檀弓转了话题:“我会知会无须此事。”说的是他二人合籍双修之事。 卫璇一急,拦在门口,低声说道:“你?罢了。你这样干巴巴,硬生生地丢过去一句话,无须不得小死一回,他小死一回,我就得陪葬一回。你别为难我了,还是由我慢慢温温地每日吐露一点,时候到了,他自然就明白过来了。” 说着,无须已破窗进来。 无须找了他们好些时候,急得要命。他一把把卫璇扯出,一顿夹七夹八破口大骂。 卫璇一面被他带着走,一面回身对着檀弓双手合十,暗示他暂时莫知与无须。 檀弓却开了口:“无须。” 无须追着卫璇傻冲乱打,听了这话,站得笔直:“主人,什么吩咐呀?” 檀弓道:“从今往后,你见他有如见我。” 无须眼瞪铜铃,再回头去找卫璇,早就一溜烟没了! 第73章 伸异志鬼趣警心 顾温柔新俦剖丹 一行人日夜兼程,不出三日,便到达京城了。 林氏曾经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后来却为当朝相国董太师所害,满门被屠,只余下林擒和林茉茉一对孤寡兄妹。 卫璇和檀弓来到董太师举办的鹿鸣宴上。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蛑。马儿行,车儿快快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戏台上正演了一出生旦别离,这一去不知几年“青鸾信杳、黄犬音乖”。 这一曲毕,人人都柔肠寂寞起来,泣得青衫斑驳。 檀弓坐不动膝。而卫璇一边听戏,一边低头摇了摇,轻笑了一声。 檀弓的目光有追索之意,不解他为何而笑。 卫璇以扇遥指,潇然笑说:“我不过是笑这些台底下的人罢了,这样的俗滥戏也引逗他们伤一回神。那我若来写一出,宣付梨园,到到时不得引得这整个京城鬼也哭,神也嚎,一个个地全都恸倒在天子脚下?” 檀弓并没有听过人间的戏文,对他这般与众不同的评论无甚反应。 卫璇笑道:“我见得了多了,感慨而发罢了。你若多听几出,也知道这些个戏不过是一个套子,绕不出十六个字。” “闻其详。”檀弓说。 “左不过是书生落难,小姐养汉。这状元一点,万事消散。”卫璇展开折扇,低声说,“这一出还要加上个‘丫鬟捣蛋’。” 卫璇诙谐妙语举不胜举,引得旁边的举子们也过来同他攀谈。酒过三巡,卫璇千杯未醉,众人却已软瘫如泥,醉倒在侧。 卫璇迟迟等不到董相国来,又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便起身要走。 戏台上又换了一班人。 “一番话破懵懂,痴呆谁似我,实在不灵通。幸喜诗暗示,说穿假凤,示与我金钗信物绣囊封。伊人好情重,伊人好情重。今朝里,碧苍穹,心中喜万重,忽地不懵懂。可笑三年被捉弄,三年被捉弄。” “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故事么?”卫璇忽然问檀弓。 卫璇细抚手中玉盏:“这好兄是个破题顶顶的傻厮。同窗三年竟不知意中人是哪个,若这假凤不假,他那真情可还真?这样的好情郎,我若是伊人,定离了他去。所谓百年之好,可见谬也。” 这时,却有人答了他的话:“公子品性真是高洁,待月西厢你说是陈腐旧套,梁祝百年佳话又给你说成个此情非真,在下倒想知道,公子眼里可还剩些什么?公子既有此冠世才学,他日若高中,再择一侯门千金,岂不是也落了那才子佳人的俗套?” 来人是一个黄衣公子,眉目清秀得很。 可是她一见卫璇正脉脉地注视他,便轻摇折扇,避将过去:“…我看公子还是莫自己塞了自己的嘴。” 卫璇见看清他耳有珰痕,便笑道:“那自然不是。在下只是不大见得惯,这戏文之中,一男一女必因形容美貌,一见留情,写书的人后头只瞎描几笔床笫偷欢加其厚密,对其因何知遇、相亲只字不提,若要多挣两贯砚台钱,必加一‘老夫人’来闭小姐春院,或加一小人名曰张狂、杜忌拨乱其中。在下以为,如此生情,盖皆形骸之论也。须知情之至也,不过是八字‘两情厮投,形神契合’罢了。” 卫璇见那黄衣公子默然不语,便道:“姑言妄之,若有得罪,公子见谅则个。” 黄衣公子正欲再言,却看见卫璇正凝神听下面这一出呢。 “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对这二三其操的唐皇,为妇不贞的贵妃,卫璇反倒不予置评,好些时候才说:“错付了这些俗手伶工,不谙其妙,尖不尖,圆不圆的。戏都蔫了。这才是真教人闻铃断肠、见月伤心。” 卫璇不等这戏演完,便欲告别,黄衣公子却道:“春闱在即,阁下是来此取应的么?我在朝中颇认识几个人,若是通我姓名,想必可省了不少个中麻烦。” 卫璇却道:“在下之名粗陋不堪,不敢报于公子知道。” 黄衣公子秀眉一挑,两边侍从便已拦住卫璇去路,卫璇笑说:“不怕公子笑话,目下二更已过,在下只怕家中河东狮吼。” 黄衣公子略一怔忡,冷笑道:“堂堂九尺男儿,还未立业便急急成家,我泱泱大齐就只有这些惧内的软脚举子吗?” “怕他是我的夙世冤家罢了。须知那一番‘先择人,而后合伴。不可先合伴,而后择人。 不可顺人情,不可取相貌。唯择高明者,不上法也。’便是内子的高论。在下也不过是照搬过来,现学现卖。公子若是为国惜才,只怕找错了人。” 卫璇说。 黄衣公子道:“能发如此之论,那想必尊夫人也定是个巾帼豪杰了。”说着身旁密探已传口讯,并不见今年春闱中有这一号人物。 卫璇朗笑道:“内子?他可真是闺阁中饱学翰林之士,脂粉里英猛挂帅之将了。” 他佯咳了一声,不知道檀弓的目光是否移了过来。 林氏兄妹下榻的客栈与宴会之所相隔不远,二人便徒步回去。这条街巷极为狭长,只容一人通行。 一弯冷月窥人,卫璇看他的背影愈发显出恹恹病损之态,忙上去相扶,才见到檀弓面色苍白如纸。 卫璇忙向他体内输送元炁,一边道:“我有所耳闻,说天魔一族飞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最厉害的有四个大魔头,魔尊、魔帝、魔圣、魔后。前日那只魅魔叫帝毐,专门吃修道的人的七情,靠这样修炼那魔功,你可是……也中了魔气?” “无事。” 檀弓捻指计算,“帝毐如今约莫百岁尔。加之仙凡升降之事寡见,帝毐魔体虚弱。” “一百岁?”卫璇问,“他看着可不止一百岁。” 檀弓咳了两声,解释道:“凡人脱凡入圣,必祛情欲而斩三尸,便为天魔所食。而此魔道并非无有穷尽。每一万年,天魔便会修为散尽,魂游万里,魄走三千,诸般魔法只能从头再修…此鸿蒙节制之法。” “哦,你是这么算的。”卫璇点头,笑笑,“就是十几万岁的法力给天庭没收了,现在一百岁修为都没有?也倒怪可怜的。” 檀弓认为魅魔无足为惧,他真正忧心的,是魅魔与阳炎同恶相济。 卫璇因笑:“阳炎?这名听来倒像是无须的哪个表亲。” “无上阳炎乃东荒圣火,三昧副灵。” 檀弓道。 卫璇说:“罢了罢了,越讲越远了。你先不要再想这些事了,你的识海太不稳了,伤越想越重。” 檀弓转身往回走,卫璇撵了两步紧紧随上,见他眉头还是不展,便打趣着转移注意力:“道长真是好忙。” 檀弓淡淡地“嗯”了一声。 卫璇漫然笑道:“道长忙归忙,只是不知何时得空娶我一娶。” 檀弓停下来看他。 “前日剖心意,昨日订山盟,理应今天便该喜结良缘,却总有不相干的人来坏事。” 卫璇道。 檀弓示意卫璇走近:“然。” 说着便在卫璇眉心点了一点。 檀弓见卫璇没反应,便道:“引心头精血于商阳,如我动作,便结同参道侣。” “我不过一说,你还真是不挑时候。那好吧……” 卫璇有点哭笑不得,“那道誓怎么念的来着?我欲与君长相守,不可相恋,相恋则系其心;不可不恋,不恋则情相离。恋欲不恋,得其中道可矣…道人合伴,疾病……” 他正要动作,林擒却提着剑,四处张望地走来。 卫璇敛容,迎上去道:“林先生这么晚出来,可是有何急事?” “怎么只见公子和道长?”林擒一惊,“我妹子莫非还在那董贼府上?” 卫璇茫然:“茉茉姑娘却也去那鹿鸣宴了?” 林擒大愕:“难道不是公子一更来邀?” 卫璇脸色陡变,目色霎冷。 杜鹃啼月,然后是一串极为耳熟的低笑声。 他们这一路上斩灭许多魔道,这时魅魔亲自来了:“美人,你好一副蛇蝎心肠啊!折几个不中用的小孽畜事小,只是气你不来问问相公,怎知本座不会自己下这个手,亲奉到你跟前讨你一笑?既你不卖这个薄面,也莫怪本座今夜便要好事成双了…” 夜色之中,来去无影。 二人追至皇宫深处,卫璇刚揭下面具,就连打了三个喷嚏。 御花园里到处都是茉莉花。茉莉花开,一卉能熏一室香,馥浓甜郁推为百花之首,几百株堆堆垛垛在一块,真是腻得不得了。 “啊嘁……”又打一个喷嚏。 檀弓忽得将卫璇双肩一按,暗伏在假山后头,一双寒若湖底玄冰的手捂住卫璇之面。 那边当真是一副无边艳图。 那黄衣公子果真是只“假凤”,她为无形绳索而缚,魅魔在她脸上偷了一香。 她莲脸生春,美目迸怒,还以为魅魔就是白天风度翩翩的卫璇,狠狠啐道:“反贼,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你可知本宫是谁,胆敢如此放肆!本宫不过是略看得起你,想在皇兄面前提拔点拨你两句,你何为轻狂至此!本宫要将你五马分尸,杀你九族!” 一旁的林茉茉则乖巧许多,双眼如丝如雾,两手紧攥绣裙,一句整的话都说不出,只是扑簌扑簌掉眼泪:“卫公子…公子……” 一阵过后,黄衣女服软求饶:“本宫乃是当今圣上亲妹凤阳公主。你若停了手,本宫以凤印作保,不仅不与你计较前嫌,还许你千亩良田、万两黄金,莫说是亲点头名状元,就是日后加官进爵,娶我皇妹襄阳为妻,也未尝不可。是贪一时之欢,为天下所唾,还是日后当上大齐贵婿,享万世荣华,全在阁下一念!” 魅魔听了笑了:“一念?我这一念,不过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朱颜辞镜,红颜易老,则为你二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凤阳公主冷笑道:“公子既已有妻室,何苦还来招惹?” 魅魔旋即笑道:“妻室?我有一人,有瑶姬之容,洛神之姿,想我今生今世,非他不娶。人只道他玉润冰情,品行圣洁,神骨凛然,世之俗人莫敢逼视。我却想看他床笫之间三贞九烈,白璧沾玷,艳绝无边。” 凤阳公主羞愤交迸之时,却看见魅魔微扬头颅,一双可称上白圭无瑕的手,正紧扣在他脖子上。 被檀弓攥着喉关,魅魔仍然轻笑:“美人,不过人前夸你两句,你就这样羞口羞脚,日后怎惯见人?” “道长…!”林茉茉大喜,遂一眼见了一旁真的卫璇,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让她惊得险些厥倒过去。 卫璇施法,催眠凤、林二人,对檀弓点了一下头,先护送林茉茉出宫去了。 “美人,可就剩我们二人了。”魅魔轻浮笑道。 檀弓圣骨已露隐隐轻雷:“速回域外,莫在凡间惹祸生非。若悔前非,诸愆可释。 ” 魅魔笑:“美人好凶啊!” “你看,这一个是柳圣之身……”魅魔望向凤阳公主,又说林茉茉,“一个啊,是花神之体……但在本座眼中,不过是凡桃俗李、残花败柳,食之无味,弃之亦不可惜。今日不过是借此下帖相邀,请美人与我对月赏戏罢了。” 檀弓依然怀疑他和阳炎早已勾结,劝道:“天庭与东荒之恩怨,域外不可置喙。” 魅魔忽地变了脸色,大声冷笑:“好一个不可置喙!北帝三番五次无故降下雷劫,杀我域外魔子魔孙十余万人,我是不是也不可置喙?美人,你那嫡嫡亲亲的好哥哥,可真了不得!” 檀弓道:“此不可为你为祸人间之故。” 魅魔继续冷嗖嗖地说:“我只叹他上统诸星,中御万法,下治酆都,身为普天诸星之主,胆量见识竟都如此短浅,只会无故牵累局外之人,玉石难分,他索性省事不辨。美人,何不早日离了那昏聩之君去?何苦错配生哀,虚度青春?说来我天魔与你天庭,可还真是天造地设,配成一双。” 檀弓心念一动,夜空中已风声忽忽,雷奔云谲。 “莫急,先让为夫卖你个殷勤,再死不迟。” 魅魔笑道,向不远处的榆树一指,“你是想要那太初衍日石不是?阳炎那小子,可有个大把柄在我手上,我让他生便生,死便死,不信你瞧。” 树后卧着一个少年,紧捂着丹田,神色极其痛楚。 他面比珠玉,目若疾霆,身量与无须相似,都是半大小人模样,眼色却酷烈伉厉许多,眼角耳侧皆有两团火云邪纹。 阳炎对天而喊:“帝毐!你耍什么花巧?给我出来!你忘了你我订下的血誓吗?” 阳炎倒身滚地,所经处草木成灰,扬起张天火焰。 “哦?”魅魔千呼万唤始出来。只是这现身却不大威风,仍是被檀弓扣押的样子。 原来阳炎逃到了下界之后,为求捷径,一直借助天魔之气调养魔种。但东荒与域外两股魔气自古水火不容,一股天魔的力量在体内横冲乱撞,已是突破了数处经脉。 阳炎艰难张口:“你就不怕遭血誓报应吗……!” 魅魔因笑:“报应?本座连北帝小儿都不得入眼,何提一个区区血誓?本座只是何曾就许你旁的了?再言之,怎知你这仇敌是我旧识,又生得如此之美,本座怜香惜玉,怎忍伤之?不仅不愿伤之,还欲以身许之。” 阳炎这才抬头一看,满是错愕之色:“呵,我当是谁。魅魔,你……!与如此薄情寡义之人厮混一处,掏心挖肺,就不怕背后为他设计,重蹈尊上的覆辙吗?就是域外和东荒加起来,也比不得天庭一个犄角疙瘩里头的腌臜多!他十万个算计,没有一个不是为了天庭,为了北帝!你我都是魔道,所以才警告你两句,你休要不领我情!” 魅魔笑道:“给魔君一些颜色瞧瞧。” 众手下一齐念动魔诀,阳炎大叫一声,滚身进入茉莉花丛,一瞬之间,庭院之中只剩焦糊之味。 魅魔走近:“别来无恙啊。” “魅魔,你有话直说!” 阳炎很快反应过来魅魔要的是太初衍日石,怒目圆瞪,高声尖叫,“你怎么会知道?不可能!魅魔,你太贪了!” 一语毕,阳炎双目已染上无限怨毒之色。一块黄澄澄的玉石从他颅窍内飞出,魅魔遥遥接住。 那玉石大如雀卵,正面阳刻八字:“不周之西,八荒极东。” 反面阴刻八字:“太初衍日,照临下土。” 阳炎发足便逃,檀弓追去。阳炎奔至墙沿边,忽地朝檀弓噗通跪下。 “师尊饶命!阳炎一时被那魅魔迷了心,做出这样的滔天错事,我知道挽回不了,怎敢和您求饶?只求师尊带我回去天庭,怎么罚,什么罪,阳炎不敢有半句多言!” “累教不改,至死不悟。”檀弓手中的剑没有收。 檀弓祝咒曰:“此诸罪人,亿劫已来,不信经教,唯罪是修,恶恶相牵,赃满罪定。我以神力,随念救护。今当普宣禁戒,绝诸恶根,咸使汝等一时解脱。” 天道雷法骤然降下。 阳炎忽抡出一柄火锤,高声笑道:“这就怪不得我了!“ 阳炎以锤拍符,直朝檀弓打去。彼时四下只闻打更之声,那符纸一拍将出去,化为无形之物,流散四空。 寻常人只能听见细微的蜂吟虫鸣之声,连一点空气的波动都没有,可是不知上面附了什么神异魔法,居然一击就让檀弓呕血数斗。 阳炎仰天长笑,正要追攻之时,魅魔却挡在面前。 阳炎道:“给我滚!你要做魔族叛徒吗!” “你懂什么?鼠目寸光的东西!”魅魔伸手一收,将空中袅袅余音尽数掐灭,天地一清,“左圣啊左圣,你可不要忘了,今天欠了我一个大人情。” “你疯魔了!居然会信天庭的狗!”阳炎要抄别路去追,身后却吃了一记猛鞭。 “魔物拿命来!” 这时,无须腾空而来,手持双鞭,抡舞攻御,左右斜劈。这北斗双鞭雄鞭唤作“长庚”,雌鞭唤“启明”,舞来正气浩然,最能克制东荒之魔。 无须鞭形流畅饱满,越舞越快,阳炎在他追打之下连连败退,早已皮开肉绽。 阳炎扬手一撒符纸,正是十张碧海潮生符。霎时间琉璃千顷、白浪滔天,这其中还混了一丝东荒煞气,自古阳气逐正而阴气喜煞,煞气一出,阴风便起,风浪交集, “今日让你给他陪葬!”阳炎狞笑。 可是,忽然间乌云遏而恶浪止,狂风袭来。阳炎笑声戛然而止,躲闪不及,被浪头拍倒在地,他惊惶万状,方站起,又为一浪打倒。 是卫璇赶回来了。 他袍袖一抖,十指刷刷交叠,顷刻之间,指间各夹四支鹤羽流箭,右手激扬其无须之火,其火势圆、稳、流、利,风趁火势,火助风威,厉火逍风,嗖嗖八箭,疾、锐、准、狠,此时无弓胜有弓,只消一支,便将阳炎牢牢钉在树干上! 阳炎若砧上之鱼:“白鹤…门人!” 一路开遍血红桃花,卫璇循着血迹找来时,甫一抢入眼帘的,便是檀弓右肩处暗红疤痕的妖异毫光。 卫璇急忙渡送一口元炁,成效甚微。 檀弓方吐一个字就气息全乱。事态极为不妙,即便檀弓往日受伤如何深重,说起话来都是平、典、雅、正,若是连话也说不清,那可当真是…… 卫璇不敢再想,俯身下去,半刻之间,将体内所储元炁星点不剩地送了进去。他力竭起身的时候,听见檀弓微弱地说了什么,几个模糊字音,都是人名。 檀弓一语未毕,又伏身呕出一口鲜血,竟有不治之兆。 无须从来对檀弓敬、畏多于亲、爱,莫说亲昵之举,就是走近一步都需细细思量,但这时扑在他怀里,将一张脏兮兮潮乎乎的小脸蹭上檀弓的胜雪白衣,呜呜大哭:“道君!道君!” 无须泪已决堤,再止不住,汪汪泪水朝眼框外跳落,手紧紧攥着檀弓衣角。 “不会有事……”卫璇喃喃自语,“不会的…” 檀弓元炁的流失速度快得惊人,卫璇刚刚封住他的周身大穴,可是很快就被冲破了。 这里是欲界,哪有什么灵丹妙药,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你干嘛!”无须忽地大叫,“卫璇!” 卫璇伸指在檀弓眉心轻点:“道人合伴,疾病相扶,生死契阔。你死我埋,我死你埋。” 没有任何犹豫,他将匕首插进自己的黄庭丹田处,缓缓剖出一枚巽风涂纹缠护的金丹。 “乞天怜见,使我有所依,彼命无绝衰。” 第74章 泊凤求凰丝为弦 知音谙吕叶比竹 一石一玉在空中相击,吞噬天地的白光将他们包裹起来。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在赤明和阳的众人眼中,现在不过是斗剑结束不到半个时辰罢了。 “道君!道君!”是无须在呼喊。 檀弓强展星眸,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太清仙宗的后山。他明明深受重伤,可合掌运气的时候,元炁比从前丰厚了十倍有余。 “卫璇要死了,卫璇要死了呀!”无须坐倒在地上,满脸都是眼泪水,“卫璇他把金丹挖给您了!……” 可是四处都没有卫璇的踪影,不远处的花树下,倒有个人。 那个鲜灵漂亮、闭目皱眉的青年,是还没从忘情令中醒来的王含贞。正左顾右盼,在他身上摸索的丹凤眼青年,是徐慈。 这时,邻近的山洞,忽跑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道人,他颌下皆须,目中没有一点精光,只有浑浊的颜色。 那人甫一冲出,便将徐慈提起抡在空中,扬手就打。徐慈向旁边一跌,屁滚尿流:“救命!救命!” 此人身段仙法深厚,已臻至元婴大圆满,几与卫闻远可匹,但已是全然疯态。 那人朝天大吼:“把太初石还给我!阳炎!阳炎!你敢骗我!你在哪!” 这竟是太清仙宗真正的宗主——玄诚真人。 徐慈忙跪地磕头:“弟子祝宗主神功盖世,羽化登仙,宗主神功盖世,羽化登仙……” 宗主的笑声回荡在整片桃林之中:“你叫徐慈吧…就是那个天光峰的小徒弟,哈哈哈哈,就是你把太初石献给本座的吧?那你肯定知道他在哪里!” 众人都听见了高空之声,但因为耳力不佳,听得都不明白,只当是哪个弟子堕成魔修了。王含贞迷噔噔才醒过来,吓得舌头都捋不直了:“…这…这这,这!” 这一拔声可要糟。 忽地天地一暗,空中一只巨禽盘旋尖啸。 还是那只烈箭隼! 王含贞忽地被离地抓起,只看徐慈在烈箭隼背上抱头大呼:“小人无辜!是他!就是他!回禀宗主,太初石就是王含贞偷的!” 万丈高空之上,乌云滚滚,宗主双手伸出,十指如鸟爪,便将王含贞擒了过来。 “什么…?你们说什么…是太初石?” 王含贞喘不上气,满眼红丝。 宗主右掌发出一团白色焰火,凝成一颗宝珠,曲指弹过去,正没王含贞心口,慢慢从其背心透出来,但见这颗珠子雪白如新,可知王含贞的确是无辜的。 宗主怒目切齿,便要反手杀了徐慈,可是背后突遭袭击。 幸王含贞尚为机敏,哇的一叫,趁机从宗主身下溜了过去,却不知怎么,和徐慈缠到了一起。二人在鸟背上滚了十几圈,一下子刹不住,便一同跌下鸟翼。 王含贞胆小如豆,哪里敢学御剑飞行,眼见徐慈飞走了,而他只能紧抱两臂,直直坠落。 却落入了一个衣香凛冽的怀抱。 檀弓将他稳稳放在地上之时,上空传来一声:“掌门师兄!”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那正与宗主斗法的老者头发半花,衣冠肃然,目色凶厉,正是号称一剑破万法的绛林剑君。 宗主在鸟翼之上摇摇摆摆,而绛林剑君虽然修为稍低,但胜在头脑澄明,二人斗起来难分伯仲。 他二人元神俱可出窍,早可踏碎虚空,此时便暂舍了那烈箭隼。那巨鸟随主,已染魔性,衔泥啄草般叼起林中走兽,抛至半空,或摔或掷,只是徒然作恶取乐,一时间扬起漫天血雾,不少正在后山修行的太清弟子,因此丢了性命。 天上刀光剑影,日月无光,遣地下万道烁火流金,数息间一片绝胜桃林已成尸山火海,血流滂滂,大有洗山成川之势。 而王含贞只是丧失了认出檀弓的那段记忆,可还记得斗台上栾道友何等风姿过人,这时居然忘记危情,喜不自禁,忙发足去追:“栾道兄!道兄,等等我!” “主人我们现在去哪里?”无须丧着脸嘀咕咕,“卫璇呢…死了吗…死掉了……” 檀弓在前面带路,将一行人领入了一处枯洞。 只见这枯洞之中,原共有十三个女修,个个鲜艳美丽,如同一群斑斓彩蝶。 云如露居然也在里头,他仿若有些窘迫,在一旁目不斜视,呆呆的,淡淡的。 王含贞忙往檀弓身边一躲。他家里有八个姐姐,在太清仙宗也受了不少师姐师太们的呵护,但头一次见了这么多女子共聚一堂,还是对这盘丝洞有些发怵。 “栾道友。”云如露只是淡淡地惊讶和不悦,简单提醒,“避一避,等师父解决了,再出去。” “怎么都来这里呆着?”王含贞大奇,看见洞穴深处,还有几十个抱头蹲着的小弟子。 “这是我们仙宗传下来的一块秘境,结界非常牢固。”有个弟子解释,“据说是有上古大能下凡居住过的地方,邪魔不敢闯进来的!” 这些女子都泫然欲泣,将一个伤重黄衣女子围在中间。 王含贞在一旁听了几个来回,这才听懂:原来她们是北凤麟洲江秋有名的“妙音十三仙”,这日受了乐容师太的帖子,要来共论乐理。谁知进了太清仙山途径桃林,几个年轻女子有赏乐游春之兴,恰巧就遇上了宗主走火入魔。 如今这两个元婴大能正然斗法,自形成了一块道场战阵,这一时被围在里头出不去也罢,但奈何这十三仙的青霄琴仙竟被恶隼啄去一只手,若非云如露赶来,她性命堪虞。 一个红衣女子将手中琵琶一摔,厉声说道:“师姐!难道就这么算了?乐容真人请我们过来,是让我们来断手断脚的?太清仙宗让师姐断了一只手,我要让他们弟子断十只!断一百只!” 那伤重女子嗽了一声,声音似年长一些:“思行,孽畜之罪,岂能归咎于人?乐容真人一片好意,你莫…咳,莫说此话。” 容思行跺了跺脚,冲到门口大喊:“孽畜!你在哪?有本事冲着我来!” 几位年长的太清弟子深揖不起,伤重的黄衣女子勉强笑道:“诸位道友无需自责,我们断无责难贵宗之意,只是…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出得去?” 云如露直言不知,旁边稍圆融一点的弟子说:“请诸位暂莫焦急,事出突然,之后仙宗一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容思行勃然怒道:“交代?什么交代!我师姐断了一只手,日后不能弹琴,那岂是你们一句交代就遮罗过去的?” 一旁的白衣女子开口道:“师妹,何必迁怒云道友,若无云道友相助,我们恐怕今日都得折在这里了。” 云如露一视白衣女子,她容色清丽,面如新月微辉,落落大方:“在下陈天瑜,久仰云道友大名。” 湘灵仙子陈天瑜,尤善鼓五十弦之古瑟。 檀弓手抚石壁,一双手被洞内苍苔冷露衬得有两分青白之色。 “栾道友,多…多谢你啊。”王含贞道,“要不是你突然飞出来,我刚刚就掉到地上了!” 檀弓的一声“嗯”被泉水叮咚掩了过去。 王含贞又小心地说:“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啊?我帮你啊。” 檀弓道:“不必。” 他又跟着檀弓走到洞穴深处,王含贞怕黑,更怕蛇和小虫子,好几次被头顶垂下来的藤蔓吓着了,他都想打退堂鼓,可身不由心,就是想和檀弓待在一起。 不知绕了多少道弯子,最深处的山门是穹形的,上头挂着紫檀、玉髓做的聚灵之物,洞顶蓝中映紫,朦朦胧不似天光,仔细一辨,上面陈列着三垣二十八宿:长恒、灵台、明阳、内屏、长陈…… 紫微垣位居中天,两弓相合,环抱成垣,正星一百六十三颗,辅星弼星五百九十六颗;太微垣位居于紫微垣之下东北方,北斗之南,正星七十八颗,辅星弼星三百七十六颗。 王含贞看得目眩神驰,就是晴空无云的夜晚,也断见不了如此齐全的普天星辰呢。 洞底还有五块半月形的蓝灰小湖,最中间一块托着一左一右两张石椅。 檀弓坐在右首边上,闭目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含贞没有坐左边的座位,站在他身边:“怎么啦?怎么不找了?是不是找不到?你别急…” 他说着也东摸西翻,但是檀弓不理他,地下泉水咕噜咕噜地冒,天上星星啪嗒啪嗒地眨眼,王含贞不知为谁上下焦心,灵光一现:“那你吃一颗糖…” 檀弓缓缓睁眼,王含贞手掌里,躺着一颗糯纸包着的桂花糖,黄澄澄,胖滚滚。 檀弓抬眼一视王含贞,还未开口,洞内地动山摇起来,落石滚滚。洞口处忽传来女子的尖叫,兼有巨禽扑扇翅膀之声。王含贞没站稳,哎的跌在地上,口袋的糖撒了一地。 妙音十三仙朝洞底挤进来,个个花容惨淡,青霄仙子已昏了过去。 “大家怎么了!” 王含贞忙问云如露。 云如露掐诀凌空画圆,只见那一方窥天宝鉴中,宗主和绛林剑君仍然斗得难分难舍,而那烈箭隼正舍身撞击此洞,似乎是听见了人的声音,非要撞开结界。 云如露正要拔剑抢出,却被陈天瑜拦下来:“云道友且慢。我姐妹十三人以音驯兽,所蓄皆为飞禽之属,或可一试。” 说着陈天瑜已放出一只雪白鸢雀朝洞口飞出,自己则鼓瑟助之。 宝鉴中的鸢雀上下飞舞,好像颇能迁延一时,其余数人见了,皆效法之,鹤雨燕、绣眼斑雀、白头鹭…又兼笛声、箫声、琴瑟、箜篌之声,一时间那烈箭隼如被困网中。 他们叽叽喳喳,把无须吵坏了,无须嫌恶得很:“主人,这里怎么这么多妖怪啊!” 容思行横眉竖目:“哪里来的野孩子!” 她说着右手狂抚,洞中走石飞沙,无须飞跳了半步,正要扬鞭打过去,却突然想起卫璇从前的教诲,想着想着,居然没有真的还手,只是干瞪眼。 容思行冷哼一声,再重新开始拨琴时,第一下就错了。 这一错可要糟,只见那凤尾绿咬鹃一滞,烈箭隼趁机猛攻,同阵的灵鸟一齐去救,却纷纷中了招。妙音十二仙全都哇一声吐出鲜血,云如露见了,纵身跃入宝鉴之中,与恶隼斗将起来。 这些女子似乎本就不睦,此时有个叫何玉致的鸣筝女子,便道:“容师姐,怎么又是你?既驯不惯凤尾,不如舍给我!” 容思行听了岂不大怒,眼瞧着二人就要私斗起来,却听青霄仙子道:“咳…何师妹,莫怪容师妹…这凤尾绿咬鹃,若无龙文朱腹鹮相助,怎能成气候?但我已力命它上阵了…咳咳……” 龙文朱腹鹮正是趴在她肩上的本命灵兽,言下之意它们是一对比翼鸟,朱鹮不在,绿鹃怎么能安心应敌? 陈天瑜单膝跪下,托着青霄琴仙的背,说道:“师姊莫忧心。道友便是崇明王氏独子王含贞王道友不是?” 她实在情急,还未等王含贞回答,便说:“闻说道友乃卫宗主高侄,不知可晓音律?” 王含贞听得“卫宗主”三个字,皮都吓得要抖掉一层,若是“卫闻远”三个字,那简直骨头都要颤一颤,讲话颠倒错乱起来,头摇如拨浪鼓:“不不不不,不晓不晓不晓…不敢不敢……” 青霄仙子道:“瑜妹,不必多费周章了。朱鹮它性高气傲,若非我琴音,怎会有人可唤动它……” 陈天瑜正要问旁人,但听了这话,便只剩一声叹息。 却听王含贞边走边说:“咦,你去哪?等等我啊。” 檀弓拄着长剑,伸出一指,发了一个很轻灵的音。 王含贞往日只知有不学无术的师兄,常喝得酩酊大醉,脱靴卸帽,弹剑而歌,今日才知,原来弹剑也可如此庄重端雅。 檀弓正对洞口,外面数禽斗得难分难舍,一半残阳如血,一半晚霞烧红,是一副极为火热暖融的景致,但檀弓的剑音泠泠咚咚,王含贞想起雨过天青,水草沛冷,鸥鹭一滩,踩碎满池春阳。 王含贞的思绪常常来去无迹,总有些天真率尔的诗性,兼有石破天惊的灵悟。他哪里是什么沉稳冷静的人,可是此时旁人都心焦若灼,他倒是异常沉静,忽觉这一面之缘的陌生修士身上,画意甚浓。 王含贞才痴看了一会,却见一只红鸟闯了出去,那鸟浑身被赤炎包裹,精神高昂,引伉长鸣,正是龙文朱腹鹮! 众人大为震惊,陈天瑜忙道:“容师妹,快奏琴助之!” 容思行见了竟是檀弓在鸣剑,满脸错愕,紧急之下不忘相问:“这位道友…师承哪位高人?” 她自视甚高,从不轻易与人合奏,此太清仙宗一行本就心思不纯,方才听了卫璇也在附近,更是喜盖过羞,此时若与一没有响亮名气的男修合奏,岂不是坏了女儿家的清白? 青霄仙子喜道:“道友…先用我的独幽琴吧!” 檀弓淡淡地说:“不必。” 容思行脸色青白。 荒唐! 她怎可与如此粗劣低贱的剑音合奏! 只见那朱鹮越战越勇,而绿鹃却在原地不动。朱鹮频频回看绿鹃,一副心有所系的模样。 陈天瑜急红了脸:“师妹!大难临前,怎可因小节而失大义!” 容思行犹然憎怨:“道友,你若换了独幽,我便与你同奏!” 檀弓岿然不动。 陈天瑜说着便要夺过琴来:“这位道友,我来与你合奏!” 容思行哪愿意他人染指自己的爱琴,立马动作起来,可是三抚之后,气竭停罢,再共奏一节,呕血而退。 容思行一拍琴案:“你这是哪里听来的曲子!” 陈天瑜也尝试与他相合,可是三节之中,八花九裂,也不得不默然而退。 这是一首闻所未闻的驯兽之曲。 陈天瑜天资高颖,初闻一曲,不到两遍便可畅弹,而檀弓这曲激越处直穿九霄,凤鸣杳杳;喑哑处又落深渊万丈,龙吟细细。反复之间,极尽变幻之能事,几无迹可寻。这修士与她琴意领悟,不啻天渊。 陈天瑜这才明白檀弓为何执意弹剑。几声容易跟随的简单剑音尚已如此,那他的琴音,岂不八荒之中无人可合? 转眼间烈箭隼已将朱鹮掐在爪中! 而绿鹃因无人支配,只得呆立一旁,发出一声悲鸣。 檀弓放慢指法,连王含贞都能看清他如何弹剑。 “百尔坤道,有知我音者在安哉。” 檀弓道。 “合者留,不合者去。” 众人一个个试过,无人可合。 王含贞急得在原地团团转。 没想到,下一个坐下来的竟是徐慈。 王含贞有些生气:他还敢来? 檀弓点头示意开始,徐慈却笑说:“在下若能与道友合奏一曲,曲终可否告知道友尊名?”只知姓栾,却不知名甚,好生拒人千里哇! ” 檀弓道:“细吟。” 徐慈愣了一下,手位不动而手腕颤动。 檀弓点头道:“退复,勾,滚拂,剔,拨刺……” “嘭!” 琴断音绝。 徐慈用力过于沉猛,竟然将琴弦生生崩断了。 他被反弹在石壁上,后脑立刻肿起了老大一个肿块,很快捂着头和胸口跑了,王含贞没有追去。 这下可好,琴弦都断了,大家更加连半点尝试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场人人束手,王含贞脸上火辣辣的,只觉得自己好生没用。 凉浸浸的夜风一扑,檀弓额上的热意尽散,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方柔软的触感,还有一缕草木之香。 王含贞一字吞着一字:“这个,先借你戴着…” 他从贴着心窝口的夹衣里掏出了一方银鼠抹额,笨手笨脚地替檀弓戴上,系得歪歪斜斜、松松垮垮说:“这个是…是我一个很厉害的故人的东西…他真的很厉害!你别不信,我一直戴着,所以一直平平安安的,想必是件吉物。” 王含贞有点羞窘,便飞快地说:“可能可以聚灵辟邪吧!” 那烈箭隼忽抓起朱鹮,向右一掷,山崖处传来一声巨响… 青霄仙子见了心爱灵禽遭此劫难,闭目流下两行清泪,只得求道:“栾道友…不如作罢吧。或许命该如此,我们今日命定要折在这里……” 却忽听近处有啼啭莺簧之声…… 其声似箫非箫,似笛非笛。 王含贞大喜过望:“表台!” 卫璇卷竹叶为玉笛,笛声吹彻,只见那凤尾绿咬鹃振作精神,骤然腾起,龙文朱腹鹮听到了爱侣之声,也重回战阵。 容思行终于反应过来,这个便是天下第三公子卫璇玑了!她忙拿手绢遮住脸,恐被他瞧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呵呵而笑,笑几声,咳几下。 卫璇在离檀弓两步之外停下,二人以眉许音,很快默契神会。 这首曲子一开始太平无波,笛随剑音,一起一落间默契神会,其妙旨非曲外之人可辨可道,越到后面则愈发散越愤激,斗意昂扬,剑音落则笛声拔,笛声伏则剑音涨,吐音鸿畅,曲意晓达,如碧波浩淼,浪涛扬怒。 那一双比翼鸟越斗越凶,区区一对凡鸟,在此曲之中竟大有上古神兽火凤、青鸾之姿态。 忽见檀弓右手自那软剑奔逸中拨出七条琴弦,左手抚弦。下手第一抚,便是一接不歇,数百下撞意急猱! 陈天瑜难掩震色,既惊檀弓之琴技,又为卫璇担心,如此急猱,就是她用百弦之瑟,都不能保证一定跟得上,何况是一支叶笛? 却见卫璇不仅应对妥当,后面几声极为空泛的散音,居然也配合地严严翼翼、天衣无缝。 陈天瑜听到第五回 时,才发现檀弓指法虽疾,但其甲音为虚,肉音方为实,而卫璇竟能辨出那万中之一的实音与其相合,与其说是赡学多闻,志慧聪明,不如说是…… 陈天瑜因问王含贞:“王道友,可否一问贵表兄可有同参道伴?” 王含贞急忙摇手道:“不不不…” 可他以为又要为女子们牵线搭桥,害怕极了,忙道:“不是…姐姐啊,你再好好想想…我表台他…他……” 说点什么坏话好呢? 长相、门第、修为,桩桩样样俱全;家私、人品、德行,全都无瑕可击……又不能平白泼他脏水。 王含贞灵光乍现:“我表台他面热心冷!谁都看不上…对,谁都看不上……” 陈天瑜见他误会了,也就笑笑,别过脸不提了。倒是别的有心的姑娘,忙上前直问到王含贞脸上去。 只见绿鹃、朱鹮一边各啄烈箭隼一边羽翼,云如露劈空一斩,顷刻血如注出,瓢洒天地。 鸟头当一声落在王含贞身边,王含贞瘫然坐地,吓得不轻。 高空之上,传来赤书真人与元妙真人的声音,不知他们是何时赶来的。 卫璇料理后事,春风一笑:“仙子们宽坐前堂,卫璇去去就来。” 无须把抹额甩给王含贞。王含贞要跟去,无须一龇牙,光哇呀呀就把他吓退了一射。 第75章 风浸月领多情笺 花想容牵薄幸郎 二人合奏击退烈箭隼后,玄诚真人大势已去,不知七峰峰主如何料理此等宗门奇耻。多亏卫璇巧言抵饰,暂时将上下打点分付好。 刚回到洞穴,无须正将小草一段段地扯断,用石头砸他,嚷道:“傻角!” 没想到卫璇还是这么鲜龙活跳,枉费自己不痛快了一路。 卫璇乖乖承了他的骂,但很快屈膝坐了下来,眉头凝着一团青雾,脸色难看得很。他展开手掌,手背上近腕处有一块殷红如血的红记,掌心有一道太初石的虚影。 他们第二次经历时空的混沌元苞之时,修为大跌的卫璇险些命丧,可这太初石好像有灵性,居然钻入了卫璇的丹田之中,为他吊住一口性命。 “给我一个月,我把它逼出来。”卫璇双眉深蹙,一心在想如何物归原主。 “不必。”檀弓两指搭在他的阳白穴上,长力绵绵不绝地输送进去,“叩天钟,鸣天鼓。” 叩齿之法,左左相叩,名曰扣天钟。中央上下相对相叩,名曰呜天鼓。 “结假丹之种。”檀弓说。 这句话无须居然听懂了,大叫:“什么?您的意思是…太初石借给卫璇当他的金丹!这……” 但是不由卫璇拒绝,檀弓已经将太初石顺着他手上的三阴、三阳六条经脉推往更深处,在腰间和胁下连点两指。 卫璇运气培力,但还是抵受不住这等上古圣力,背心一麻,半晌都不能动弹,身发高热,神智迷糊。再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剩下无须了。 卫璇按下下丹田阵阵钻心彻骨的疼痛,无须正在看一封信,一个不留意,信纸就被卫璇抽走了。 纸上几行翠墨,风骨神异,斜撇、反捺两笔有一点至真傲忽之气,就是檀弓的蝇头妙楷了,大意就是交代卫璇如何炼化太初石,后面是说需要闭关几天,令无须好照料卫璇,最末一行小字写着:“我感歉仄,实深悼惜。令他安心落意,是我之所望。” 卫璇骤不及防看见这句话,心里百感俱至。 卫璇比无须高太多,无须只得在地上瞎跳唤:“还给我!” 无须抄起鞭子去打他,可他手下没有轻重,一拳下去,卫璇猛地咳嗽起来。 无须盘腿坐在地上,偷看他披一件单衣,是真的一副不治之相,遂抓了抓头发:“卫璇……” “嗯。” 卫璇应道。 无须推了他一下,又用小小的肩膀去撞他:“其实…你还可以,也不太坏。” “多谢主公赏识。”卫璇朗笑一声,“你现在知道我不坏,那看来我们无须是长大了。” 无须把头上乱揉的手拍开:“说着说着放出屁来了!本君比你祖上太爷爷还大一百个辈分!” “你还笑?你怎么都不难过?”无须扬头看着他,“你是捡了个大便宜,但是炼太初石还要很多时间啊!我主人说最少也要三年,才能恢复本来的修为呢!” “我见到好多凡人修为跌了一点点,都要鬼哭狼嚎的,你怎么还笑得出?你是不是真的脑子有毛病?怎么就那么轻飘飘地剖了金丹?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有毛病。”无须实不信世间居然有这等不可思议的能耐。 “难过?”卫璇笑了笑。 “因得而喜因失而忧,这是人的常情,我不外也是这样。但不过是长生不是我衷之道,我失金丹不以为失罢了。况且成你主人之美,是我之喜。” 无须听不懂:“你有毛病!” “长生长生,可这世上,谁又能比谁活得长些?”卫璇看着掌心的太初石,“一块大棋苦苦求活,终究生死有命,不如任其自然。天不假年,人将如何?到头来不过是一个‘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罢了……” 无须大惊:“你少学主人说话!” “学他说话?哪一句?”卫璇诧异,面上半分笑意都无,“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人能善始,却难善终。 无须哼了一声,背过脸不理他,过了一会,才悄悄看过去,只见卫璇拿着一枚玉钥,他居然在这洞中也有一处暗阁。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老爱来后山玩,又怕给师父发现,就找了这一处秘密基地。”卫璇笑着解释,“说起来,我和此地应该上一世有前定,别的师兄弟都会被结界隔在外面,偏只有我进得来。” 卫璇取出来一件白鹤羽衣,披上之后,又是那个春风得志、面面俱圆的卫首座了。 “首座师兄。”忽然传来众弟子的声音。数十弟子左右长拜叩之,最中央的便是他雁行峰师弟姚云比了。姚云比与他同辈,却行子侄之礼,双手举过头顶,正然奉茶。 卫璇将黄玉简接过,姚云比飞速做笔记。 起初左不过是些雁行峰的鸡毛蒜皮,哪一个大弟子修为精进,哪一对要合籍双修,问卫璇如何批许灵脉丹药。但卫璇于雁行峰几百峰头风物、灵脉、丹药月俸,上下几千弟子姓名、家世、人物关系,全都记得一丝不错,也算他有通天本事了。 卫璇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以后这些事你就自己看着办吧,兰因,不必问我。” 卫璇喝一口水的工夫,姚云比又拿出五张紫玉简,这里头的事就大了些,多是峰里有五六个外门小派系斗了两败俱伤,魂灯灭了一二十盏,卫璇三言两语就处置了。 姚云比最后摸出三张玄黑玉令,卫璇因问:“可有檀氏夫妇消息?” 姚云比道无,卫璇作罢,只道:“师父若再问起檀弓下落,你便回他说檀师弟在我小赤壁家中作客。” 还有一张,说的是天问秘境瀛洲城主之女胡海娇酬千金寻杀父仇人,卫璇不语。 一张说的是步虚宫少宫主一百九十岁生辰,要来请卫璇和赤书真人赴他寿宴,卫璇忖思道:“十全为满,满则招损。步虚宫从来都作九不作十,好好地作什么一百九十岁?我看八成是在作妖。推了。”姚云比称诺。 一张说的是九玄门云锦、霞销两名魔女祸害了潜龙门的男弟子,卫璇将那玉简一丢:“精摇五脏震动,犯淫则丧失长生之宝。这些你要记住。” 正说到了这个话题,卫璇忽发奇想:“兰因啊,你可有意中之人?” 姚云比正战战兢兢地记录着首座师兄的警世真言,忽闻这后半句,忙不迭几欲以死明志:“首座师兄明鉴,云比一心向道,早已戒除色欲,怎敢越雷池半步,触犯天怒?” 卫璇看吓着对方了,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不过是顽笑一句,你面皮绷得这么紧做什么?”姚云比冷汗如注。 卫璇琢磨他的话,说:“为何你有可情之人,便是触犯天怒?这天若知你有情,便就要怒了么?” 姚云比更加紧张:“不…弟子实不知…弟子只知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无须在后头踩了卫璇的脚,卫璇介绍他说:“此我妻弟,还请你多照拂则个。妻弟护姐心切,故时常欺负我这个可怜的新姑爷,让你见笑大是不该。” 姚云比玉面失色,只见这“妻弟”行事作风大类檀师弟之仆无须,但观其行止却又较之风火轮似的无须收敛不少,如今卫璇又称他“妻弟”,那断断不能是无须了。只是这南华鉴洲惊世奇绝之才,他往日奉为宗中之副师表的首座师兄,竟也打动凡心,与人结姻,莫非自己也要大效其法?想来不觉道心大乱,脑内一团浆糊,也不问过是哪家千金,便匆匆三拜而别,一路石转途迷。 卫璇见姚云比走远了,知道这消息多早晚就要不胫而走,天下皆知,到时候不仅能从那琴剑公子榜上撤了下来,还能省去许许多的芳心暗许,他本来就绝非自逞风流之人,这下可再不用多造冤孽了,可谓一双两好。 至于他方才为何没有明白点出道侣的名讳,一方面是知道檀弓并非好大声张之人,一方面则是想起了王含贞,心里不知怎么,有一点含混的顾忌。 最里面一间小屋子的东西摞得很乱,都是画符和布阵的工具:铜剑、师刀、令牌,还有朱砂、黄纸、桃木,不是卫璇现在经常用的的高阶龙象角和小地精。 无须不小心踩动了一处机关,石门霍得打开,洪水泻堤一样,符纸哗啦啦地喷了出来。 无须捡起一张来看,上头是一张通真符,字迹很稚嫩:“北帝南帝东帝西帝所有大帝敕吾纸,书符打邪贵,敢有不伏者,押赴酆都城受罪刑,急急如律令。” 这哪里是什么正经符箓,八成是当年的小卫璇玑画符累了,画出了满腔怨愤。 无须数了一数,足有五万三千零八十张。 上好的符箓应该生于元始之上,而居于空洞之中,可以寄书写者之精气意念。阵有阵眼,而符有符胆,其中有一张净天地神居然自化为一支雄奇健笔,在石壁上写下符咒:“居收五雷神将,电灼光华纳。上则缚鬼伏邪,一切死活灭,道我长生,急急如律令。” 无须看得眼内出火,卫璇这人素日长以半桶水自居,却在这见不得亮堂的地方下如此苦功,使尽狡狯伎俩骗得道君青眼!越想越生气,便袖了此符,准备拿到檀弓那里去对簿公堂。 无须收好了,才发现卫璇笑盈盈地看着他挺久了,便有些做贼心虚:“是我主人要看的,要看看你画符的长进。” “那再多取几张。”卫璇摇头暗笑,将一沓大符都双手捧了过去,“妻弟之言,岂敢不依?” 无须捶他:“你还说!你仗着道君不大知道这些事,就会占嘴上便宜!” “不知道?你去问问他知不知何为道侣之意?我可是你主人名正言顺,明媒正娶。”卫璇死不悔改,“他什么不知道?可知道比我还多呢。就是爱惯着我罢了,我偏要说,你待怎样?他对我相容至今,岂少日后言行亲密,你又待怎样?” 无须眼欲眦裂,大声框喝:“我撕了你的嘴!” “你死了要下血湖地狱!”追打一阵,无须终究停了,弹了一下符纸说,“道君说东西不能随便拿,要问你行不行。你就点个头,点啊!” 卫璇被他晃得眼冒金星,反而定神思量,情殊怅况:”他要什么东西,莫说是什么天下逐之的宝贝,就是他要日月明星……我只怕他心里思想未曾放怀之事,并非天上之星,而是水中之月。” 卫璇从不对他人讲这些话,更不可能去挑起檀弓伤心,偶尔朝着无须倾吐,他本就不指望这是一朵解语花,呆呆笨笨的倒很好,自己没有多少心理负担。 正被无须追着揍的时候,檀弓回来了。 “道长还知道回来么?”卫璇精神好了一点,便调侃道,“我还以为留下一颗石头,便要休弃我作那秋风团扇、道旁苦李了。” 檀弓用笃雅清和的嗓音,简单应了一声,然后直入主题,问的是他们在清明何童天之事。 “我只见到阳炎化成一滩灰烬,至于死透没有,我当时没有心思去验。”卫璇说。 檀弓心下略慰,点点头,又问他林氏兄妹之事。 “茉茉姑娘的身世我已经查明了,雪冤之法我也已装在锦囊里头,留给了林大哥。”卫璇忖思道,“所以算起来应该是圆满解决了,你倘不放心,我明日就去启禀师父,我们用水镜看看他们兄妹。” 檀弓更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他们离开得太匆忙,几本典籍落在了下界。 “这你倒可放足了心。且不说少有人能看得懂那上头的道法,那欲界没有多少灵炁,你又何须忧心有人学成了些微末道行,乱了下头的人间,养奸贻患的。”卫璇说。 言念及此,檀弓心下稍安,说:“随我来。” 紫微垣勾陈座中冰轮转动,银河倒泻,两张宝座之间,霍的现出一条暗梯,直通地心。 卫璇正掌灯要走在最前,却看见无须根本不动,小扇子一样的浓睫扑簌着。 卫璇低头一看,那密道之中夜昏如盲,便蹲声笑道:“小祖宗,我可怕黑又怕摔,你能不能拉着我,我就不怕了。” 无须往卫璇头上一拍:“谁管你死!” 可是他心里实在害怕得紧,最后还是追上去抓卫璇,有些暴躁:“你只许拉我袖子!胆小鬼。” 卫璇作感激涕零科。 这条密道仿若无底,一阶寒似一阶,一步黑似一步。流转不定的风从虚无中来,又向虚无中去,吹灭卫璇手中之灯。 他们走了约莫两个更次才到了底,只见这密室之中,原来有环抱十几圈的神坛神座,但现在上面空无一物。 无须看着新奇,便随手捡了几块,把玩的时候,发现碎片竟能拼在一起。 “九天雷祖…?” “采访真君?东华大帝君?” “……贪狼!翼宿!” “巨门……轸水…朱雀?” “好大的胆子!”纵他是横行霸道的纯阳真君,对着北极有一肚子怨愤,敢把北极四圣当出气筒,出言无所顾忌,但那究竟是口头上的事。若问他敢砸几尊神像,莫说雷霆九宸高真,就是中斗三真,三台星君,南斗六司星君……他都没敢想过。 檀弓并不惊讶。那八百九十一尊神像中,光是北极大帝、北阴大帝就各有五尊,就连北极宫小小卷帘将都难逃此劫,与他同等境遇的,还有九天雷祖神雷玉府的南面掌灯使。无化丹殿伏柔、伏烈两尊赫有威名的战神像更加碎得一干二净,白玉蟾、丹丘生、寒风子等丹童,太微大天帝所掌中垣的本命十二星君、云天二十八宿狼藉遍地。 忽然间,山体动摇,地水沸腾,若山脊筋脉暴出一般,从地中央摇摇摆摆升起一团大蛇。那巨蟒通体银白,灿金竖瞳,身有天柱之粗,体有天河之长,檀弓立他面前,身形若豆。 巨蟒口吐人言,其声肃然威严:“何人擅闯禁地?” 檀弓道:“滕玄。” 巨蟒听了,赤金竖瞳紧缩一线,蛇身为之一颤,久不能言,良多时才说:“尊姓大名,盼能见示。” 檀弓道:“紫素盟文,结带成真。滕玄,久未见矣。” 一声巨响,巨蟒头颈衔地,字字颤抖:“吾主……” 言罢,两行冷泪已自蛇目滚落。 天枢在识海道:”滕蛇?太微…这是无量福地?” 天史所载,当年先天五太最末一太太极未成,上古与天同生的先天神圣们曾居无量福地,养练心性,除却七情,后斩三尸。是时又有十二天将在侧,朱雀、夫诸、大常、纯狐、白虎、九阴……这滕玄便是其中的滕蛇神君。 “此地是无忧寂默。”檀弓没有多说个中原由,说的却是,“不若九天寒窟,徒有四壁。” 檀弓因道:“此地并无司仪,勿待多礼。滕玄,尔可知阳炎到过此处?” 滕玄听了缓缓抬头,道出原委。 原来阳炎自拟了太清宗主的形后,便曾寻来此处,灵修诸如无须、阳炎、苍溟,除了形貌是孩童模样外,心性也大都是长不大,阳炎恨不能将九天诸神挫骨扬灰,首先就来胡砸乱打了一番。 彼时恰逢滕玄闭关沉眠,故连太初衍日石是如何落入太清宗主手中的,滕玄也一无所知。 滕玄因见檀弓身旁还有一个小人和一个小小人,便道:“吾主…这是……” 螣玄看了一眼卫璇,把已到口边的“纯阳真君”换成了“无须”二字,心里无限疑惑,也只字不提。 无须很想骑大蛇,此时满是好奇,连见到生人时的恶冲冲,都淡了几分,睁大眼睛道:“咦,大蛇,你是什么东西?你怎么知道本君的?” 檀弓道:“取我净灵水来。” 无须好几回想踩滕玄的大尾巴,都未得逞,不自禁就跟着走了。滕玄这一扫尾不要紧,一时间落叶飞起,再仔细一瞧,原来是数万只枯叶蝶翩然飞起,露出了这一隅山居的本来面貌。 只见地上歪七倒八挤挤挨挨躺着酒瓮蚁尊,两张蒲团已经黄烂得看不出本来模样,最惹眼的,是画案旁的两截断箫,一张旧琴。 石壁之上,走笔龙蛇四枚古字:无忧寂默。 卫璇随手一翻地上的琴谱,真是后悔才学高,此谱减字自成曲,既可为调又可成词。这一曲若这添一笔,那加一捺…… “《湘妃怨》?”卫璇不由出声,见檀弓在那旁端详别物,便默声往下看。 卫璇正看得入神,却听檀弓道:“予我。” 这语气冰冻三尺,卫璇岂会听不出来?但他卷了琴谱,从左手换到右手,藏在身后,见滕玄与无须皆不在,便似笑非笑地说:“予道长什么?” 檀弓重复:“予我。” 卫璇很不愉快,醋性又是奇重,偏偏就不见好歇手,再退了几步,把琴谱展开解读,念出来几句,不时偷看他作何反应,却不等对方面露喜愠,再翻一页,却是脸上的笑先凝住了,一颗心怦怦猛跳,几乎连自己心跳的声音也听见了。 上面的小楷神采萧然:“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离别此。” “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下一页写道。 卫璇一个不防,手中琴谱已着了一团火,顷刻成灰。 檀弓落下掐诀的手,卫璇身子一斜,悄声说:“我当真知错了,谁又没有个诗酒放诞的少年时候?我从你这宝贝故居里头出去,你不要恼了。” 檀弓目不斜视。 滕玄出来看见了他们在耳语,大为骇然。檀弓因道:“尔可退下了。“ 滕玄称诺,走到一半,还是忍不住发问:“吾主,副主可安?” “安否?”檀弓答,“不知安否,只知他热势已极。” 滕玄听了,无翼而飞。 天枢十分不安,犹然逼问:“太微,汝莫非曾擅离无量福地,私奔凡界隐迹于此?汝可知此为何等重罪?同行者谁?” 檀弓尾音稍稍轻扬,“嗯”了一声,指拨旧弦:”同行者?诸天星宿之主,北斗奎之总司,已非昔年天君,万载前事,太微早已忘却了。故言不知。” 天枢大为震撼,只得绕过“同行者”这三字:“居住几时?” 檀弓道:“已见沧海三易桑田。” 无须到处找不到大蛇,这才慢悠悠地反应过来:“主人,您来过这儿?大蛇为什么喊您主人呢?” 卫璇把无须推远:“你去边上玩一会,小孩子家家不要来听。” 无须其实巴不得找大蛇玩,同神气的大蛇一比,其余俗蛇皆为尺蚓曲鳝,听了这话啐了一口,就跑远了。 卫璇两手交在琴案上,面色懊丧:“知道错了,请你饶了我这一遭。” 他一双亮若点漆,如蕴星河的眼睛便脉脉地注视着檀弓,仅用余光也能也能感觉到何其灼炽。 檀弓用净灵水涂抹在他的眉心,催动太初石在他的体内周转,抬了一眼:“卫璇,何处学来?” “学来何物?” 卫璇佯装不懂。 檀弓道:“《百鸟朝凤》。” 说的就是他们合奏的曲子。 “好吧,我招了,你不是在林家弹过此曲,做什么还大惊小怪的?” 卫璇说。 “一次尔。” 卫璇不以为奇:“一次又待怎样?你怎么不知弹者无心,听者却有意?你不是说你人不在附近,心却没有离开过?怎么知道我的心不是和你一样的?在林家那半月,是我平生最快活的时候。我还记得第一日是《双鹤听泉》,第二日是《秋人神畅》,第三日是《鸥鹭忘机》…你竟还以甲虚肉实相探,真是伤透我心,我若连此都辨不出了,还怎对得起如此妙音?” 卫璇只是直述了一番无心之言,故发觉檀弓神色一异时,他也有些惊怪:“怎么了?我该死,是不是我又引你伤心害意了?哎,我不该刚才乱翻乱看的,现在又说这个话,没有下次了,跟你起誓。” 檀弓却说:“‘七条弦上五音寒’,抚今追昔,知音世所希,此我去日自误之言尔。我方才并未加怒于你,只是不知如何相对。” “你可闻《一尘惊云》?” 卫璇笑说:“愿洗耳闻之。” 檀弓道:“不闻《一尘惊云》,实枉生上三道。” 卫璇怔了一怔,他从未在檀弓口中听过如此有人情味、烟火气的话,甚至还带着几分豪侠江湖气。 卫璇心下雪亮,辗然解颐,在琴案对面坐了下来,无声笑着示意:“今夕何夕,闻此佳音。” 第76章 少俊濯侪俗多爱 胸中耿少有人怜 另一边,危机解除之后,卫璇已经已安排了接引弟子,其余妙音十一仙便都往水瑛峰去了。而陈天瑜一面惦念道谢卫、檀二人,一面有实在很有乐痴的癖性,想真心求教那一曲《百鸟朝凤》,容思行是鸾欲求于凤,至于王含贞为何往洞里走,一言难蔽。 “混账太清仙宗!这又是什么鬼地方?”容思行不敢走太远,只在原地胡嚷。 容思行因见陈天瑜只蹙秀眉,却不言语,心头更添一分火气:“你哑了不成?” “容师姐,稍安勿躁。”陈天瑜转头一看,问道,“王道友,你怎么样?” 王含贞正在出神,一被点名,搓搓两边肩膀,答非所问:“啊?我不冷啊。” 陈天瑜听了,浅浅一笑,递了一件银红云肩给他。 他们迷了路,这偌大山洞中,连回声都要等待很久,容思行素无耐性,便抽出双剑在墙壁上乱刮乱划。 王含贞听闻纸绢落地之声,便揉揉困眼,还以为天上掉书呢,便迷蒙蒙地双手用捧,从那石壁之上,竟落下张张隐画。这样接在手中,顷刻间便现了形。 仙画画色千年不落,画纸万年不腐,但此画画轴已缺大半,四周也已泛有青黄之色,积年下来,画中人也看得不甚分明,不知是过了多少年了。 画中之人琼浆清酒在侧,手挥五弦七徽,脸上有陶醉酡色。坐倚一株桃树之下,春色灿若丹锦,满树娇烂漫红。一弯柳色映眉,远山含黛。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而见他凤目之中,却似有一丝难察的孤标慢世之气,只可惜画色太过陈旧,辨不分明,但即便朦胧一窥便知,这画中人当真是有绝代姿容,希世俊美,丹青妙笔皆难描摹,龙章凤藻全都粗疏短浅,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绝俗之貌,相较之下,觉己形秽。 王含贞痴性犯了,差点要被那双眼眸吸进画中,陈天瑜却在旁看了一眼,说道:“这是……” 王含贞却抢口说道:“这个神仙哥哥,我真的见过的。” 陈天瑜察言鉴貌,见他似乎不愿与旁人同看,便笑笑别过脸去不看了。 王含贞再看时,这才见到画中神仙的唇边,竟衔了一朵落花。他虽不通画理,但天性颇为敏瞻,只觉这朵桃花美则美矣,奈何与其余画景格格不入,不像是真实之景。倒像是画师有意添了一笔似得!王含贞想着,愈发痴了。 忽然,他们见到前面有个人在施法,就是徐慈了。 前面还有一道红色衣影闪动,又有一座硕大黄钟飞飘过来! 原来无须听到外面悉索有动静,便追了出来,看见徐慈贼头贼脑地偷听道君说话,哪里会放过他。 那黄钟轰隆落地,激起道道音浪,容思行和王含贞互拉着袖子,这才没摔得人仰马翻。 无须被罩在了里头,身边激起无数泡沫,如快马奔腾般从脚底飞过。黄钟顶的水珠如下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一条冰凉的水线直灌入天灵盖,把他的骨头烧出火星子般的毕剥声。 “你是什么东西!放我出去!”无须尖叫。 徐慈缩头缩脑,吓得浑身一震,忙掐诀施法。他颇显惊惶的模样,好像也没想到这黄钟威力这般大一样。 陈天瑜第一个辨出,里头的便是那栾姓琴师的小随从了,手中拨瑟弦相助,可是如此一来,里头的水势居然更猛了,她厉声喝道:“徐道友为何以大欺小!” 王含贞也道:“徐慈,你在做什么啊!” 见徐慈魔怔了一般,王含贞便拔剑斜劈一招苍横翠微,但见那火舌吐信,几乎也要将他吞噬。 徐慈满头急汗,容思行因冷笑道:“多管什么闲事。” 她将一把明晃晃的利刃架在了徐慈脖上,威言逼道:“这位道友,你哪来弄来这样厉害的宝物,也交来给我听听?” “你可想好,是要宝还是要命!” 容思行道。 王含贞一怔,这莫不就是“杀人夺宝”?他还是头一回瞧见如此明目张胆的,出头道:“容道友,你小姑娘家家,恁地心肠这么歹毒…我表台要是知道了……” 容思行反加扬笑:“哦?卫公子怎会知道?” 王含贞被她一看,胆都没了。 无须叫嚷之声渐弭于耳。 正在这时,半空中忽六色焕然,彻照十方,徐慈施法的双手,仿佛被一股无形巨力连筋掰断,一瞬已成废物。 卫璇双目寒光凛凛,袖符四张,张张都是杀招。漫天流光激若弓矢之发,中壁则壁凿,中柱则柱塌。 四张符向徐慈兜截而去,足以令他死上千回万回! 符意化作实形,牢牢一齐扣住徐慈喉关,令他只能发出呜呜幼猫一样的声音。他只须剑尖多递得半寸,徐慈便会一命呜呼,人人看得颈上都是一寒。 “ 俯仰已得仙,万劫可以终。”檀弓结五雷指,“重水隆钟,启。” 黄钟才开一线光明,卫璇忙飞驰而至,将无须紧抱胸前,渡了一口充沛悠长的元炁。 容思行款步提衣,贴着卫璇,掩口佯惊道:“哎呀,小弟弟这是怎么了……” 她掏出一瓶丹药,温婉一笑:“卫公子,奴便是琼轮仙子容思行,久仰公子大名。思行这里有地阶上品的曜金舍利,快给小弟弟服下吧,可别耽误了。” 无须两手绵软,奄奄已无息。王含贞不知哪来的力气和胆量,见容思行还要往前凑,便把她一把推了个狗啃泥。 陈天瑜忙掏出一方冰藻手绢,折了两折,盖在无须的额头上。容思行见了,也忙过来,插紧步摇,贴妥花钿,娇笑一坐,聚起灵来。 檀弓道:“太初石何处得来?” 徐慈喉关被锁,双手已废,却还是动尽最后一念,催动法宝。 “啪!” 幕天席地一张巨影陡现,滕玄竖目射出精光,尾尖一扫,将徐慈连带手中之物拍出一射之远。 檀弓拾起一张黄绢,蹙眉道:“天坼之帛。” 滕玄用蛇尾将徐慈卷着举在空中,王含贞见到巨蟒,早就晕倒在地上。 “我天家至宝,你何处得来?” 滕玄问道。 天坼之帛,又名裂天锦。金石镂盘的上面缠绕了三根素缣,每断一根,同一重天中,上天入海,心想即至。怪道徐慈能闯进无忧寂默,还与太初衍日石的现世脱不开干系。 檀弓见这块裂天锦上已绷断了两根,徐慈刚才是想再断一根,便可遁逃了。 檀弓因问:“重水隆钟,亦非尔物。” 滕玄道:“道修,方才见你手脚无措,重水隆钟并不听信于你,你得来是何非常手段?还有何盗来之物,务必速速交来,待我查实,必不留情。” 这大钟原来是酆都地狱的一件刑具,怎么会落入凡人之手?白刃及颈,徐慈脸涨得筋都暴出来,也不愿吐露半个字。 滕玄因见此处有许多外人,便将“吾主”二字省去了,问曰: “伏乞圣裁。” 滕玄曾侍太微座下千年,此时心领神会,从檀弓左手圣骨接过搜魂令,在体内圆融贯通一圈,使其金光愈炽,就要朝徐慈眉心递去…… “避。”檀弓忽然下令。 滕玄飞空急移,却见那道自左慈眉心射出一道黑煞气直冲云霄。再一见时,哪里还有徐慈的影子? 洞中已落滚滚沙石,檀弓将袍袖一挥,琴稿旧诗尽数焚去,醇酒倾倒,玉箫成灰,无忧寂默四字在烈火中熊熊燃烧。 滕玄蛇尾一摆,因向檀弓传音道:“吾主潜姓隐名,凡人不识高明。吾上奉天尊之诏,保驾圣明,死不旋踵。”言罢,乘云冉冉而去。 午夜时分。 无须脸皮紫胀,浑身是汗,滑溜溜如从水中打捞起一般,好像在梦中哭泣。 卫璇拍着他的背安抚着,无须却哭得愈烈。他一摸无须的肩膀,好像里面的骨骼已尽溶之,只剩一具空空皮囊。 檀弓说了一句:“肉躯凡身,不可不思眠食。” 卫璇对烛说道:“我怎么吃得下。” 檀弓因说:“无须乃离火之精,无生无灭,不以时空轮回为本,无始无终,尔不必自惊自怪。” 卫璇陷入沉沉哀思,檀弓后来说什么,他都像失聪,皆不应答,良久才说:“你的意思是他总归能好的?可他还这么小,怎么受得了这样疼个几十年?” 彼时秋气深重,窗外四无人声,声在树间,屋内一灯如豆。无须轻轻地梦呓,所说之话他不见得听得清。 卫璇目映烛光,如同摇曳荡漾的琥珀美酒一般。卫璇看着无须青白的小脸,不由悲从中来,心中灼痛,好像是为了无须,似乎又不全为他,眼底铺满哀凉。 一滴红泪从烛台上滚落,檀弓的声音像是一绺轻烟,一澹柳色那样:“莫念往事,万皆可释。” “不用管我,我静一会。”卫璇默然了一会,“别劝了,你要烦了。” “必无此嫌。”檀弓道,“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清流惮于惠风。” 正在这时,却听见有人笃笃笃,托托托地敲门,是王含贞悄悄摸摸地贴墙来了。 檀弓少言寡语,卫璇现下愁颜相依,半分说话兴致都没有,屋内静得出奇,王含贞却蹑手蹑脚地说:“嘘……” 卫璇因道:“何事。” 王含贞如同一个老先生一样,把斜挎的一个圆圆的小药包轻轻放在桌上:“嘘,道友,水瑛峰的人遍山在找你呢!说师太和宗主打架,负了伤,好些日子才好,要把你留在这里住许久,非要见到师太再走不迟呢!” 卫璇说道:“岂有此理。水瑛峰若再问起,叫他慕容首座过来找我。” 王含贞听了,暗叫好痛快。他探头一看无须,秀眉蹙起,面露怜色:“这个小弟弟……大夫怎样说?” 他将一个裹了几千层布的小包拆开,里头只有一团似膏似胶的方墨。 卫璇诧然:“凤麟胶?” “北凤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洲上多凤麟,数万各为群。又有山川池泽及神药百种。亦多仙家。煮凤喙及麟角,合煎作胶,名之为续弦胶,或名连金泥。此胶能续弓弩已断之弦,刀剑断折之金,更以胶连续之,使力士掣之,他处乃断,所续之际终无断也。”——《赤明和阳广舆志》 如今凤凰麒麟自然不见,而这凤麟胶的名声却还犹在,此物位于琴剑仙宝榜上第五,有活死人之奇功,无怪乎有市无价,所有者断不愿售卖,就是南华卫氏宝居之中,也未存一两。即便卫璇已以惊世之价求之,一刻焉能得至。正愁的时候,王含贞却一下拿过来十两…… 王含贞看卫璇不说话,自己反倒虚了:“怎么了…表台,这个胶大概是真的吧?能派上用场么?” 卫璇将凤麟胶捻开一片,抹匀轻嗅,俄顷开霁:“千真万确!千恩万谢!” 王含贞开心笑地像个孩子,忙不迭就要把无须抹成一个小泥人。 檀弓站起了身,揖礼:“多谢。” 王含贞手头一颤,但他满手灰黑,又不好去扶,又不好兀自坐了受他礼,低头忙说:“这种小事!不谢不谢不谢……” 他说着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王含贞忽想,能和栾道友在一处,还正常说了话的,表台真是了不起。 卫璇予了王含贞十倍市价的白璧,王含贞惶恐不胜,两手齐摇,绝然不受。卫璇一旁嘱咐了杂役弟子,直接送他府上去。王含贞一心一意为无须上药,不曾听见。 这高兴却没有多久,王含贞忽“啊呀”了一声,低头看去,不知何时,这凤麟胶被他用的一塌刮子精光。再看无须,还有两只手没涂呢。 卫璇问:“含贞,凤麟胶何处得来?” 王含贞两手搭在一起,搁在桌上,支支吾吾老实交待:“徐…慈……徐慈好早以前给的。” 卫璇因沉吟道:“步虚宫之物么……”步虚宫宫主徐翼明,其次子便是徐慈。先时姚云比来报,此人正作一百九十岁寿辰。 一阵怪风将檐瓦吹落两块在地,卫璇将无须的筋骨柔动活络,眼色幽暗:“今夜我便启程。” 第77章 荡春雁引愁心去 习秋山衔苦月来 步虚宫地处北凤麟洲江秋城内,与南华鉴洲遥隔万座山、千重水,就算是乘最快的飞舟,也须得三天的时日。 卫、檀二人未敢耽歇,连日赶赴,尤其卫璇,辗转无寐,一夜十起,无须直着脖子喊疼,他就在一旁喂水换药,寸步不离。白日更是紧握无须之手,生怕他疼极了的时候,做出什么自残的行径来。如是整整三日,卫璇未曾阖眼。 好容易到了江秋城,司舟一掀帷幔时,檀弓却悄然递给了他两行楷笺,一串玉髓。司舟看了,便不敢惊扰这贵客肩上安睡的公子,轻轻地退了出去,重操缰马,盘桓城空。四时以后,卫璇终于睁开了眼,自觉神清气朗,这才暗叫不好,睡错晨昏,生怕耽延,因问司舟目下几时,所处何地,司舟依笺言笑答:“甫至尔。” 二人不愿打草惊蛇,便易了容,换了两张通关名帖,以散修之名入了城。 他们来时,步虚宫还未开放宫门迎接宾客。卫璇想将无须尽快安置下来,急忙要寻客栈歇脚。但不知这步虚宫是有多大的胃口,要宴多少宾客,从东街走到西角,从南市寻到北坊,竟连一件上房都不剩。 但是时正值晚市,人潮如织,兼之北凤麟洲民风豪放,除却幽兰剑派的女修外,其余女子皆多迈秀快士,飒爽英风胜过男子十筹,示欢求爱从不遮掩,如此满街都是娇声笑语。 卫璇一个抬头,死不死,活不活地看见了一个老熟人。 黄永宁额戴大红红龙鱼纹金抹额,头顶一颗鸡卵大的绛绒簪缨,正然鼓着胸膛,一手扛剑,一手叉腰,两腿岔开,傻哼哼地站在一座斗台之上,下面珠围翠绕。他左首带刀侍卫,掏出一幅连轴画像;右首擎锤侍从,扬锣打鼓。卫璇哪有闲心看他人热闹,他刚要走的时候,那副画卷被展开了。 “捉卫璇玑!” “捉到者赏城池一座!” 这两句是黄永宁亲自喊出,那副肖像里便是卫璇的尊容了。 可是卫璇此时心焦如焚,便不想理他,也不管他哪根筋搭错了。 台下看众又是兴奋,又是茫然:“咦,卫探花是怎么惹了小王爷?” 他一旁的侍从开了口:“此人奸污小王爷爱妾!罪不可脱!” 黄永宁跳脚:“混账!谁让你都说出来了!” 他说完了才自觉失态,清嗓道:“咳,卫璇玑光天白日调戏良家妇女,但并非小王贱妾,各位道友评一评理,这样的人该不该捉,该不该打!” 侍卫抱着头说:“该该该!打打打!” 听者议论纷纭,或同情黄永宁绿云压顶,或有心慕卫璇的犹然不信,两派险些斗将起来。卫璇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二人循至街角最后一间客栈,仍然没有空房。卫璇无法,揭下易容,拿出首座名帖。店家如见了活龙一般,立刻说要多少上房都是有的,不过此前皆被小王爷及他随从占了,腾不出空来,若是卫公子来要,就是叫婆娘们睡去伙房,这间上上房也得腾出空来,先时失言,卫公子见谅则个。 卫璇将无须抱到软榻上,见他睡颜安闲,这才展颜一笑,拭去他额上汗珠,心中无限喜悦。 卫璇方落栓出门,便被娇香软玉撞了个满怀。 “卫公子,你在这里,教奴家好找。”黄衣女子朝卫璇胸口上锤了一拳。 “公子,你不是说杨柳湖畔,人约黄昏后的吗?为何失约?“这个女子既羞且愤。 “让开!贱人!卫公子也是你叫的!”已有人争风吃醋了。 卫璇两眼一黑,糟了,忘了易容了。 “几位姑娘少安毋躁,想必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卫璇本来熟于应对这种情境,但此刻满心都是步虚宫之事,记挂着无须,毛毛躁躁的,一丝良兴也没有,被围在中央,擦擦挤挤,火气几乎一触即发。 一名橙衣女子将大家一下子都推远了,轻灵灵施一万福:“卫公子,奴与公子还真是有缘,相别不过三日,这么巧,公子也收了请柬?渡江跨海的这样快,怪道人说卫宗主的凤头苍鹰最快呢!” 卫璇仔细一认,这是那个叫容……容什么?容还是何思行? 这时陈天瑜天降救星一般出现了:“二位道友,中庭有事相商。” 陈天瑜一身简素的道服,转过身来,没有一句废话:“卫道友可知,江秋城内有人假扮道友模样,戏弄…人?” 她终究是女儿家,此时雪肤微红,再逾越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卫璇早知黄永宁无论怎样调皮捣蛋,也不会瞎开那样玩笑,陈天瑜将所闻所见红着脸,删删减减地说了,末了,顿了一顿才偏过脸问:“栾道友…可曾来了?” 卫璇原以为檀弓一直在身后,可是背后哪有一个人,高空却传来一声长笑。 打扮成卫璇模样的魅魔着一袭红鹤展翅洒金华袍,伏在檀弓耳边道:“美人,别来无恙啊。” 魅魔将头低在他的颈间,闻到一股芬然异香,这体香非兰非麝,闻之若流酥灌体,入骨清冻,因笑:“何为‘活色生香’,本座活了几万年竟才知道。” “左圣左圣,位列北帝之左,三千诸神,无人列你之右。有谁人知道,堂堂左圣,雷霆之栋梁,天庭的门面,竟然没有把七情斩断…美人,你真是让我惊喜坏了……” 魅魔以七情为食,自然是仙脉愈深的人的七情越为精纯,所以大天帝的七情,在他眼中无异于龙肝凤髓,若得之,一朝可进千年修为。 透过魅魔的眼睛,可以看到檀弓的玄关中有一道幽蓝光柱,颜色清贵高华,那是他的“哀”情。 可是常理来说,三尸、七情、六欲,就连一个地上的散仙都一定会除之,否则脱凡入圣之时,朝拜东王公那一关便过不去。 “北帝惯着你,那东华大帝怎的也瞎了眼?”魅魔奇道。 三岛十洲仙翁东华大帝君,便是檀弓口中常提的“木公”。 檀弓向来是等别人将话说完,才会开口,他没有解释其中原由,只是让魅魔回去域外,不要再下凡扰乱天行之常。 “美人这就急着赶我走了?附耳过来,我这里可有你爱听的事。”魅魔笑着,唇对着唇吐气,“那日阳炎用一张连字都没有的符,就让你差点去见北阴小儿了,我想,那里头……恐怕是录了你那小徒弟的‘歌啸’之术吧?” “这样,做个买卖。”见檀弓不语,魅魔更加抬眼笑道,“本座任你差使苦力,替你把东荒翻个底朝天,将你那小徒弟留下来的小祸害铲除干净。美人你呢,就乖乖让我吃了七情。怎么样?” 魅魔大笑:“我看你恐怕不晓得何为洞房花烛夜。你若再不悟出来,为夫便亲来教你了。” 他咂了两下嘴巴:“这样天真得紧,本座可要好好想想,如何把你吃干抹尽呢?” 檀弓只道:“你我皆为乾道。” 他并非全然不懂魅魔的邪妄之言,但一直当作是魔性本淫,谈之无稽。 魅魔一声长笑,仰面将酒底喝尽,随手一掷:“哈哈!本座爱你爱到心眼里去了。美人知天知地,却不这男子和男子之间的奇趣淫乐,要高出男女之乐数万重去。到时候本座叫你又惊又羞,又怕又要,难保你这凡心不动……何愁不‘爱’我‘喜’我,又‘恶’我‘惧’我……” 他打得一手好算盘,一情则进一千年,七情则是七千年修为,再苦修三千年,赶在万年大劫之前,他便能永葆巅峰法力七千年!这七千年他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北极大帝,什么九天雷祖,什么东华帝君,就是将天庭的顶戳破了,将从前受的窝囊气全讨要回来,捅到鸿蒙那里去论个道理,也非决计不能之事。如此想着,心下滚烫,看檀弓眼睫低垂,似乎当真在考虑了,他更是欣喜。数万年苦心孤诣,此时都系在眼前之人一句话上,怎不满心欲爱?就算这张脸远逊左圣真容,他也禁不住情动心跳,便低头去亲。 也不知可曾亲上,身上却是一股钻心裂骨的疼痛。 “止。” 檀弓之令,有如东风射马耳。 檀弓重复:“卫璇,止。” 魅魔滚身倒地,下肢已化为一滩黑水,升起一团烟雾。 檀弓起手双结不灭莲华宝印,一手金莲,一手白莲,幽然朝卫璇移去,卫璇却仍不罢休,犹然施法。终究是一道天道雷法劈下,断了他施法的门路。 魅魔乘一朵黑云遁逃,天枢道:“太微,此千载之机也!速以天道雷法惩之,为虺弗摧,为蛇若何?” 天枢化作金莲追去,正然追得热烈,回头却不见檀弓身影。 “卫璇。”檀弓说,对方走得太急,他御剑也追不上。 夜色深浓,卫璇终于停下来,朝他走回来的时候,檀弓看不清他眉间之色,只觉天旋地转,便被卫璇重重撞上树干。 卫璇猛然欺身侵近,二人的面颊快要贴到一起的时候,卫璇却陡然停住,右手狠狠向树干捶了一拳,落英纷纷:“你不躲?你为什么不躲!” 檀弓眉宇露出惶惑之色。 卫璇将檀弓的下巴捏得更紧,好像要掐断他的下颌骨:“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莫非真是人尽可夫么?你究竟有没有心?” 言罢,他就后悔说出这侮意甚重的四个字了,垂下头去,脑子稍稍清楚了点,缄默良久,可是一想起刚才魅魔出手那番轻薄下流,心中又满是杀人念头。 “我并非女子。”檀弓说,言罢便听见卫璇哂笑一声。 檀弓又道:“卫璇,底事怫然?” 他偏头一视,看见卫璇右手全都是血,不知刚才用力何其之重。 檀弓只能一件一件猜了过去:“上古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神,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天魔。天魔与天神同源一籍,数万年两不相犯。你如今日错手杀他,便与弑神无异。若要杀之,非天道雷法不可摄伏。” “魅魔本性若此,难可移之。”卫璇没有回应,檀弓只得又说,“以你之天姿智性轶类超群,日后必能踏碎虚空,脱凡入圣,既为长生之人,荣枯无数,得失难量,何必计在一时?” 檀弓的手指抚上他的眉心,道:“勿结心魔。” 卫璇一笑:“心魔?为你成魔?” 檀弓的手僵在半空,如冬日檐铃悬冰。 卫璇见怪不怪:“又来了,这话谁说过?你那些前尘,我是该知,还是不该知?你又把我当成了谁?到底有几个?我是他们哪个?是长的像?是说话像?是法术像?会画符?会布阵?会念诗?现念给你听好不好?你做胶,我做漆?你倒是给我一个准信,也让我有个样子去效。今天来个千杀不得的魅魔,明日再走一趟不知哪年的旧居,问我怎么了?我快疯了,为你疯了,不能问,不敢想,我受不住了。饶了我吧,给一个痛快了断。” 他闭目苦笑。 檀弓将他的手拉下来:“往事已沉,只言目今。” “我今日非要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谁。” 卫璇抬起头,向他的眼睛慢慢望过去。 檀弓道:“你是卫璇,知我音者,世无其二。” 如奏一曲《流水》,前韵未绝,而后韵已至,檀弓未予对方多想的时间,下一句便是:“卫璇,我之过也。” 他将卫璇流血的右手握住展开,在其中放了一块莹白璞石。 “太极阴阳微分之时,元始天尊先以炁化神,而后造物。此石诞于太极之时,它之初生,茫茫天地并无人迹,它未曾见过草木鸟兽,多少万年长生寂寞,却只知壶中日月。囿于一方见闻,只知天理,鲜晓人情,更不通下界礼仪廉耻。虽如此愚顽鲁钝,但愿斋心虚求,你若愿为玉人雕之,它不甘再为荆山废材。” “它为道气所化,道即是它,它即是道,本无实质,却盼有心。” 檀弓带着他的手掌合上,牵至左胸膛,“尔如有心,我便有心。” 第78章 一人醉痴扑灯蕊 两心同思无寒暑 次日,宴厅。 王含贞趁着歌舞热闹,从主厅偷偷溜了出来。他喝了两口果酒,只感觉辣极了,忙从主事那拜受了两枚红糖凉糕,紧赶慢赶地咽了。 王含贞细认诸人,且听见黄永宁在那雄鸡打鸣,报菜名似得报贺礼,姚云比恭肃地代卫璇和赤书真人祝寿,太清仙宗来了天光峰首座常正一,昆吾峰副首座郭岳,其余小门小派,有的连掌教都出动了。裂海真人还是那么爱瞎凑热闹。天鉴宗、潜龙门、轩辕谷、幽兰剑派、白龙阁、灵狐陵…… 目力所及,只见博陵七子贪吃得很,清河五老不遑多让,多年来,十二个老人家幸而谁都不曾陨落,今天晚上齐聚一堂,正在那用筷子打文架呢。偏头一看,玄静师太带了一众女道,其中有一个与潜龙门的男弟子眉来眼去,玄静师太笑着打了手。乐何融融,无边月色洒人间,王含贞却食不甘味。 十年之前,抚仙湖上,良夜迢迢。檀齐唯的寿宴,何尝不是此情此景。 王含贞虚空一画,一轮淡红光华中,显出一盏博古纹蜜蜡的魂灯。听师父说,魂丝若是金色的,那此人之仙缘便不可计量,怪道那人云心那样远,远不可及。 一点浓金,半帘长明,孤对相思夕。 他的肩膀猛地为人一拍,是黄永宁叉腰哈哈大笑:“想什么呢你!” 言罢,他往那窥天宝鉴里眯眼一瞅,还没看清,王含贞就一把夺回去,脸都憋红了:“这是云师兄的东西,我还给他去!” 黄永宁忙拉住他,王含贞把袖子一挣:“你找我做什么?” 黄永宁喝得东倒西歪,扶着王含贞,听完笑了:“我问你,你倒做什么?里头……那么多,这么多的人可都想巴着你呢,讨你的好呢!你跑了,什么意思?” 王含贞躲闪着往后缩:“巴结我做什么?” “做什么?”黄永宁抽出佩剑,左边刺三下,右戳四下,“瞧瞧!我耍得好不好!云如露可和我说了,这就是你那招‘七星伴月’,真是一招成名天下知!说,本王厉不厉害!服不服气!” 他竖着大拇指,扒着王含贞不松手,偏叫对方叫好才肯放过。 王含贞满心迷惑,什么“巴结”,什么“七星伴月”,他其实觉出来众人待他与素日不同,但从未想到那一层上去。 这世上的人都知道修为越高,越有活下去的本钱。在太清仙宗这样一等一的大门派,更加没有一个弟子不镇日想着突破,可王含贞从来只愿意得过且过,白日睡觉乃是最大爱好,虚度光阴的乐趣之大,实在难以言宣。 黄永宁是越扶越醉了,王含贞被他喷了一脸的酒气,醉汉的力气都好大,他压根没办法脱身。 这时,忽地一个陌生人将他拉了过去。 卫璇的眉头皱得很深:“你做什么来?” 王含贞在后面低着头,轻声道:“是表台吗?” 他心知卫璇虽然极善于交际,世路很宽,可真实的表哥有时面上是软絮春风,心里却一点就着,所以不敢说话,只觉他旁边那凛若秋霜的修士,恐怕还好相与一些。 纵使檀弓也易容了,王含贞仍问:“唉,这位道友,道友,你是栾道友不是?” 卫璇转过头看他,王含贞不自禁往檀弓身后一藏:“…我,我也收到了帖子,就来随个喜,凑凑凑凑热闹不是?” 卫璇道:“是非之地,不要久留。” 可王含贞偷摸过去,向散修盟所处的犄角旮旯落座,看见卫璇谈吐雅俗相洽,意趣诙谐,酒水邀劝,他更是无有不应,非常痛快。如此不多时,便与一众修士打成一片,道弟称兄。酒台高垒,卫璇和檀弓低诉了几句话,露出两分醉然痴笑。 斗酒的人以为自己赢了,心里一快,弦便松了,酒水糊涂之后,嘴上就把不住门了,再一杯烫酒下肚,至于这步虚宫内秘辛,知无不言。 王含贞以为卫璇烂醉如泥,正想去搀扶他的时候,却见到檀弓轻拍了他,卫璇目展一线,璀若日星,快步流星而去。 “徐慈是家里的庶长子,加上灵根薄弱得很,从小就非常不受器重…”卫璇因说,“可他十二岁的时候,突然就领悟了单火灵根,入了天光峰的内门,肯定是遇见了什么重大机缘,他手上那太初衍日石、重水隆钟、天坼之帛,应该都与那次机缘大有干系。” 卫璇正在推理的时候,寿星终于出来了。 徐宫主今年不到两百岁,还没有卫闻远的年纪一半大,却头发花白,满面黄斑,一副惨老枯瘦之态,需要被人搀扶着下台阶。 卫璇看见便笑了:“你还记得这是谁么?” 扶他的不是别人,就是十年前那个讥讽檀弓是废物,险些将他收入门下的天鉴宗大弟子——徐漱溟,位列琴剑公子榜第六。 徐宗主年老气衰,幸亏卫璇可以听风,才勉强辨清他在说什么。卫璇用右耳贴檀弓左耳,巽风之气夹着鼎沸人声,也立时灌入了檀弓的耳中。 一开头是些多谢大家远道而来的场面话,寒暄了半炷香过后,徐宫主忽说:“罢了!溟儿,你不用劝我!” 他将手一甩:“今天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老夫要讨一个公道!” 群相注目之下,徐宗主掩面而泣,一副悲绝之态:“只为我罗浮旧友之故,让各位见笑了。” 徐宫主泣不成声,只得由徐漱溟代劳,他向着左右宾客行了一揖,猛地说:“能擒贼人檀齐唯者,愿意以十斛凤麟胶相赠!”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昆吾峰郭岳拍案而起:“后生!你说话放尊重一些!” 玄静师太按捺住了,缓缓道:“这位小友,不知我师兄有何处冒犯贵宫之处,可否说来,其中或有些误会,也未可知。” 裂海真人却冷笑道:“什么误会?紫火淬元丹难不成也是误会一桩?那可真是天大的误会啊!” 徐慈也出来帮腔。郭岳说常正一,令他约束门下弟子的行止,后者默不作声。 卫璇目询檀弓,檀弓令观其变。 徐漱溟却拿出一封书信来。玄静师太揽来一看,玉容惨白,仍笑说:“这天底下,会学人写字的还没有了?宫主也太轻信人些。” 裂海真人夺来一看,仰天大笑:“好一个‘子时必来报血仇’!你百年之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叫檀齐唯这样记恨?我还以为你请我们来白吃,原来是来替你当填限的!” 他是谁也不帮,只是乐见其乱,坐收渔利。 徐宫主只是哀哀叹气,徐漱溟却走出一步道:“天下英雄今日有眼见了,檀氏紫火淬元丹害人不浅,多少正道人士因它葬送天才。檀氏遭天下逐之,实乃正道所归。檀齐唯早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故出此奸策威胁家父,令他交出浑天丹的丹方。所谓血海深仇,只是行凶的借口罢了!” 卫璇频锁眉头。 徐漱溟走下主位,边走边说:“家父一生光明磊落,从未有半点行处不正,坐处不端,如今想来,这一生唯一的悔恨之事,便是将徐氏与那檀氏共列为丹道五大世家了!还请正道同侪施以援手,否则莫说祖宗基业葬送在我辈手上,天下正道的颜面将搁在何处?” 可黄承宏开了口:“檀宗主的为人,晚辈略有见识过,深为心折。所以自紫火淬元丹一事来,小王便觉其中有许多蹊跷,派了几名神朝密探彻查此事,只是至今仍无音讯。此事也或有个中曲折,尚不好盖棺定论。” 此时,有天鉴宗的两名弟子掀翻了桌:“这说的是人话吗?你们问问自己可有妻子儿女,是因那紫火淬元丹道行尽失,一觉醒来就变做了妖兽的?却在这里说风凉话!宫主,我们一起去擒檀贼!把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这二人举剑高呼:“诛檀贼!还天理!诛檀贼!还天理!” 才喊四句,便有几十人一同呼喊起来。 徐宫主掩泪:“好!多谢各位…大家先坐下,我们从长计议……” 那些义愤之士正酒热眼花,摔碗道:“檀贼未灭,何以言坐!” 这一语未毕,只见月下闪出一道寒光,霎时间,刷刷数条白光齐现,一共十三道,便有十三条剑下亡魂! 黑影来去极快,迅速又重新没入黑暗中,谁也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裂海真人骂道:“都一个一个愣着干什么!一个金丹把你们吓尿了裤子!” 可他一站起来,脑袋就撞到了一枚湿淋淋的硬物,当即吓得跌坐在地上——刚才带头闹事的人的头颅,就悬在树梢上。 “含贞!”卫璇冲了出去。 黑夜中那人奔行如飞,王含贞的衣领被他提在手上,但觉路旁树林犹如倒退一般。不知道行了多少里,那人终于将他放下来的时候,王含贞扑在路边,大吐起来。 沈并转动手上玄墨护指,月色如洗,他分明已是入魔之人,却有几分世外之感,仿佛站在苍莽云层之巅俯瞰众生。 他的双目仍看着护指,说:“檀齐唯之子在何处。” 王含贞都还没反应过来,眼前是怎样的一个杀人魔头,只以为是什么劫匪不速之客之类的,所以害怕得有限:“檀弓吗?…我,我不知道……” 沈并从王含贞的衣襟中扯出那块抹额,丢在地上,目中肃杀之气骤至:“你若不知,为何有他旧物?” 一言半句解释不清,王含贞板板正正地坐在地上:“我知道他是雁行峰的弟子…可是,可是他很小的时候闭关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一面了!我听说,就连师父也着急见他,要传他本门秘笈心法。我知道我表台……” 王含贞猛地后悔提起卫璇,这不是祸水东引吗?故他又噎住了,只说:“他应该现在很好很好的!” 沈并道:“如何信你?” 王含贞两拳攥出汗来,掏出宝鉴:“你看这个!这是我们太清仙宗中枢畿……” “中枢畿就是放魂灯的地方…你们魔修可以用不到…不是不是,我没有看不起魔修的意思,大家都一样!我们都说人死灯灭,你看,这个就是檀弓的魂灯……金光闪闪的,可好着呢!你不要担心他了,真的呀……” 沈并这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形象出场,恐怕只有王含贞睹之,会觉得他是“担心”才找人的。 王含贞见对方不说话,心里的那点撮起来的勇气早耗光了,长嘘了一口气,忙说:“真的真的,我若骗你……” 他这一双眼睛最为灵气逼人,秋水低垂:“我若骗你,我,我…” 月白山寒水满溪,也许容易让人触景生情。没头没尾地,王含贞对这初回谋面的魔修,竟生出一种荒谬的惺惺相怜之感,仰面说道:“我要是骗了你,那就罚我再也不到他。我想,我的心,和你的,是一样的!” 可沈并松了机括,钢指张开,钳住了他的下巴,锋刃已快入肉。 正在这时,深林浓雾之中,忽闻威声虎啸,咆哮震地。 圆月之下,一只硕大银虎之上,乃是一个紫衣少侠,英姿矫矫不群。白虎冲将过来,这男子佩腰间一柄长剑,伸去穿到王含贞的腋下,向上一挑,便将他稳稳地搁到了虎背之上。 “魔道,纳命来!”男子喝道,长剑搂头向沈并劈落。 王含贞大喜:“慕容师兄!” 律律一声长声马嘶,卫璇也已追来,檀弓曰:“五雷正法,可靖魔氛。” 可是关键时候,卫璇横加插手,折扇连变七次方位,不仅将檀弓的雷法从中截断,还将慕容紫英的长剑斩成两半。 “璇玑!你干什么!”慕容紫英大喝急道,还要去追,“那沈悖已经成魔,你还顾惜往日兄弟情义,这般是非不分!” 可空中有一道绿色幽光,正向沈并疾追而去。 “你多虑了,紫云,我已在他身上附了一道追魂令,七日之内,他的一举一动尽在指掌。”卫璇面无表情,平淡地说,“他的魔功进步得如此之快,背后肯定有大魔指点。今日放虎归山一次,等弄清了他的行动轨迹,说不定连魔窟都可以一网打尽。” 慕容紫英双腿一夹虎腹,银虎停在卫璇身畔,脸色转暖,笑起来时眉眼着了颜色,便灿若玫瑰,如朝霞举:“好,我差点错看了你!” 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便道:“你再来晚点,我一定和这魔头一拳一脚决个胜败。” 卫璇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介绍说:“这是水瑛峰的慕容首座,表字紫云。我和他七岁结义,素习交好。” 慕容紫英这才注意到檀弓,但见此人相貌平平,气度却十分沉稳,让人油然生畏,一时奇异,不知说什么。 卫璇见状,提醒道:“这位就是栾道友,你不耳生。” 檀弓点首:“慕容少君。” “岂止是不耳生,真是久慕英名。”慕容紫英惊叹,“这便是师父三申五令,令水瑛峰上下以师礼待之的栾道友?多有得罪!斗剑之日,弟子还在海外云游,不曾听过高师妙音。” 众人三三五五地赶了过来,问起沈并的身份,卫璇只言不知。 慕容紫英和卫璇三五年没见过了,自然欣喜,拍肩道:“有酒没有?要姜温了烫烫的。林子里可冻掉我一层皮,白麒这滑头长本事了,现在竟然会偷我的酒喝了,快成了个人精。” 卫璇心事重重,敷衍回了几个字。他远没有表面上看上去潇洒,其实是在担忧沈并的境遇。 “彼为失路之人,尔可作引渡之舟。”檀弓关心及之,点头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这时候,空中忽传一声尖啸,抬头一看,只见徐慈被衔在一只巨鸟口中,鸟背上的人三绺长须,形貌高雅。 数十人御剑追去:“檀贼!你休想逃跑!” 更漏声长,正是子时。 第79章 天道夜观北极星 竹林三难座下宾 众人追至一片竹林前,巨禽却倏忽不见。此时东方日晞,晨星渐隐,而唯独这里的上空,仍然是一片极深极浓的墨黑。 妖风飒飒,怪雨恣猛,慕容紫英对水瑛峰弟子道:“怕死的滚回家去!” 他言罢扬长入林。常正一看天光峰弟子皆在偷看他,也不好意思不跟。 其余众人正停步不前的时候,步虚宫的人来了。 徐宫主坐在八人轿上,泪水浑浊:“只要能救回我的慈儿,要我这条老命,我也愿!” 徐漱溟道:“能生擒檀齐唯的英雄,不论修为高低,家父愿以步虚宫三十五代宫主之位相让!” 这下众人马上干劲十足了,除了黄永宁一醉不醒,抱着黄承宏大腿,撒娇弄痴,死活也要进去玩。 入口的地方,檀弓忽道:“今日是暗戊。” 卫璇掐指一算:“正羊,二犬,三在辰,四不犯寅…真是暗戊……” 檀弓道:“檀齐唯乃立祖师信条、严教规诫之人。十年之前,他设下寿宴已犯明戊,今日若再起事杀人,便犯暗戊之禁,殃及九祖,万劫不原,从无宽育之门。檀齐唯焉不知之?何为此不智之取。” 所谓立祖师信条,便是自落草之时,便受戒学道,三十三重天考偈星令授其职牒,其后其人每日必须开坛荡秽,迎师请圣,勤苦香灯,方可功德圆备。数不尽的斋戒清规,非常人可以受,若是半途废之,莫说遭天道弃之,满门皆殃,就是他生时故所也将因此水泽不降,百谷不收。 譬如这“戊禁”就是其中一条:逢戊则不可砍伐动土,不可诵经鸣钟,不生火啖腥,一言蔽之,不可惊动天上诸神,更莫提这杀人寻仇之事了。 “采访真君闻路叟之忧,问曰:‘下民无知,玄律戊重,何以攘解?’,九天雷祖答曰:‘蚩蚩者民,屡犯帝星,飞灾横祸,促寿绝嗣,无可攘解。’”——《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大帝说太上洞渊常咒经》 卫璇心念电转,想起从前檀齐唯举白三杯,第一杯就洒在抚仙湖中,为自己明戊做寿向诸神谢罪。当时他是有苦衷,又是初犯,所以兴许逃过一劫,但这暗戊可比明戊要紧得多。 云如露并不空费词说,一剑当百万师,一阵气浪破开迷雾。郭岳将竹子全都砍倒,后面的人就好走了。可是明明他们是一个队伍,一炷香后,人全都走散了。 卫璇捏碎了玉,一面边走边撒,一刻以后,便摸清了这竹林中的迷阵,他把一块桃木一掰两断,插在土中,开始破阵。 二人边走边为后头的人留下记号,埋头不知行了多久,只见天上日出五色云霞,清露翠烟,疏桐流响,当真是一片世外桃源。 卫璇道:“我们等一会他们。” “然。”檀弓道。 约等了一个时辰,才见慕容紫英走在最前头,后头跟着一班人,有天鉴宗的,潜龙门的,还有一些皇族子弟。 人都到齐之后,眼前一阵白光闪过,只见土地平旷,凤竹千竿,篱墙芳洁。 忽然天降异象,紫霞罩顶,一女子面覆轻纱,飘然而下,踏云而来,有如真仙临世:“各位道友性智过人,此我怀眉山庄开启大阵来,第一次有人于十个时辰内破阵。恭喜贺喜。” 卫璇道:“小子擅造潭府,多有得罪。敢问仙子可曾见过一只巨鸟飞入境来,若知它行迹,我们必不多叨扰。” 女子笑说:“蓝耳翠鸟乃我主人所蓄。” “敢问尊主安在?” 女子玉葱遥指:“主人在竹林深处。” 黄永宁听了,大剌剌就要往里头走。女子笑着拦了,轻挥衣袖,两边各有五名白衣女子上来,持炉荐香,谨若听命, 还有一女子头顶一枚云雷纹的灵瓮。 女子道:“我家主人见客,只见三种人。” 卫璇道:“仙子请讲。” 女子道:“第一,我家主人只见俗世中人。请各位放下手中所有符箓、丹药、兵器,只着一件素衣入林。“ 此话一出,立时有人摔剑不干了:“什么规矩!天知道你们安的是什么心,叫老子死在那里头!” 林中女子道:“若有道友心意更改,现在离去,为时不晚。” 走了一小撮人。还有人欲强闯,但见女子身不动,那人已被无形力道请出数里之外。其实不想也该知,能布下困住卫璇三四个时辰奇阵的人物,一定来头不凡。 “未敢不尊。”卫璇换了一身素白衣服,只是储物戒还未去除,只等下文。 女子点点头,笑道:“第二,我家主人只见故旧之人。” 又有人道:“这位姑娘,你这也太苛刻了。我们没有一个人见过你家主人,何谈什么故旧之人?不过问一个人罢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哪里来这么多弯弯绕绕?” 女子听了笑而不语。卫璇道:“请仙子细说其中原委。” 女子将灵瓮捧起,笑道:“这瓮中皆我家主人昔日旧物,各位若取出来一件,便可以此为信,就是主人的故旧之交了,得以相见。先请诸位造了这个册子。” 平白得好处,这哪有不依的。黄永宁哈哈大笑,第一个吃螃蟹,只见那册上登的不过是各人所学何法罢了,一共有四个可以选的:妖修、道修、魔修、灵修,道修下头还能选:阵法师、符箓师、炼器师、丹师、剑修、法修、乐师、驭兽师……足有二十多种。 黄永宁填了一个“驭兽师”后,急忙去摸,一摸出来,大变活人一般,竟是一只乌鸦!黄永宁遭了众人耻笑,便将身旁的侍妾小杏儿推出去摸一个,没想到这一回竟是一只斑斓锦凤! 因黄承宏身份显赫,众人皆让以他。黄承宏什么也没取出来,可是转过头来时,竟见他双眉涂有七彩纹饰,双目迸出五色渥火。 卫璇见了,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半晌不语。 册子传来这边,檀弓见他神情异样,便问:“何如?“ 卫璇道:“彩凤随鸦…说的是女子的错配;八采眉,这是当皇帝的预兆……罢了,是我多心。” 女子过来相问大家姓名,慕容紫英说以“紫气东来、英雄豪杰”,王含贞想了一想:“啊,我是含苞待放的含,坚贞不渝的贞。” 该他摸了,却听王含贞哇的叫了一声,卫璇立时去看, 他摸出一截梧桐木,半边是绿如青玉,核果繁多,半边却是朽株枯木,譬如人之将死。 卫璇脸色难掩骇然,手一颤,梧桐木险些掉到地上,檀弓伸手接了。 常正一见了不以为意:“你是不是有木灵根?有什么好怪的?” 王含贞有点不好意思:“…不是怪啊。我写的是丹师,这让我怎么炼丹呢?” 常正一是天光峰首座,自然于丹道上精深许多,闻言将梧桐木点燃了:“木中火,你偷着乐去吧!” 这时那女子又说:“第三,我家主人性情喜静,一次最多只见七人,请各位道友各自组成一队,莫结伴多于七人,竹林凶险,也莫孤身而行。” 王含贞悄悄地说:“表台!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见对方不说话,他还拉拉卫璇的衣袖:“表台?” 没想到卫璇下一句是:“你回家去。” “我不认识路啊,那个阵……”王含贞大为困惑。 卫璇站起来说:“我带你走。” 王含贞自然不乐意,忙求援说:“栾…栾道友!” 卫璇停下,面色不说:“栾什么栾?” 王含贞只以为卫璇怪他喊出真名,便两手掩口:“不是不是…表台,我不走啊,行不行?” 卫璇转头道:“你来做什么的?这里很好玩吗?你来找人还是找乱子?” 王含贞站在原地,又是尴尬,又是懊恼:“表台…怎么了,我怎么了?我哪里惹你生气了……我也不一定找得到徐慈呀。哎,是不是这个木头不好,那我不要了…我真不要了!” 他的话越说越低,愈发不敢看卫璇。这天也凉爽得很,不知道表台为何这么烦躁呢? 慕容紫英走了过来,圆场道:“怎么了怎么了,你吃了火药?” 卫璇问他:“所出何物?” 慕容紫英手里握着一串白色宝石,颜色斑驳。 “咦,这是石英石么?”王含贞好奇,拿过来看,可是接过来的时候一个不小心,错手丢在了地上,恰恰好掉在刚才生出的那滩木中火里。皓白水晶般的宝石在火中燃烬,颇有几分奇诡之色。 “……是玛瑙。”卫璇心中一阵流电飞过,目中惊色交迸。 慕容紫英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正要详问,却见到陈天瑜一面走过来,一面侧颈摘下绿珠耳环,她的饰物本就少得很,再换了一身白衣,就如一枝素净白荷一般。 陈天瑜道:“敢问可否与诸位道友同行?” 云如露取出来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可是刚刚握在手中,便碎成齑粉,所以心情十分不佳,加上有些怕近女色,便推以慕容紫英。 慕容紫英道:“陈道友来得正好。兰因和郭师弟一会要送旁人出阵,我们恰好还缺一个。” 陈天瑜转身对黄承宏道:“世子美意,我已心领了。”黄承宏称她瑜妹,还分辩了两句。 “璇玑?”慕容紫英用手肘推了一下卫璇,“该走了。” 卫璇将那截藤木放在掌心,失神良久。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他越想越乱,脑海里又是无须病体衰弱,又是沈并入魔情态,这时又来个半死半活的梧桐。 这句诗原为悼人亡妻之用,兆之含贞姻缘如此不祥,不知哪个是头白的鸳,哪个是失了的鸯。真是潘愁病沈,不可计数。他头脑一热,便也听不见众人在那说什么了。 檀弓还没有参与到他们的话题中,正在问:“若无甚所精,该如何书写?” 女子笑答:“道友过谦了,修道数年,怎会无甚所精?” 檀弓道:“三清凝炁,宇宙无形,无器可量。形上为道,形下为器。我为修道之人,以器喻道,则损道义精神。” 言罢,他写下“散人”二字。 “这位道友若是如此,灵翁便不知给道友何物才好了。”那女子又问卫璇道,“这位道友,也是这般作想的吗?” “我不信命。”卫璇看似答非所问,又道,“含贞,你也是。” 王含贞搞不清状况,只“嗯嗯嗯”连声答应。 众人没再多言,七人成行,各自入林。 第一关是“琉璃桥”,桥身青翠透明,下面河水湍急,深之不测,十分骇人。四处有结界,不能御剑,只能徒步过去。众人最次的也是门派里的菁英子弟,不至于没有这点胆量,可唯独王含贞两腿打颤,看着地,就是不敢过。 众人都走了以后,卫璇才过去拉了他的手:“眼睛闭起来。” 才走了几步,卫璇见四下无人,便又道:“含贞。” 王含贞不敢睁眼:“怎么了表台!是不是走完了!” 卫璇回头看了看他,见他秀眉蹙起,身体都瑟缩起来,便柔声道:“方才是表台不对。” “不不不…”王含贞忙睁了眼睛,可是低头一看万丈深渊,又赶紧闭上了,“表台没什么不对的!” 卫璇道:“合不该凶你。” “呃,表台,你是不是累了?”王含贞想了一会,才说,“你累了的话,就睡一会啊,为什么要那样逼自己呢?我就不像表台,我就不想那么厉害,活那么久不就也是吃吃睡睡的…” 卫璇被他气笑了:“你今年生日许个愿吧,明年多长两个心眼子,也算帮了我至深。” 王含贞鼓嘴不说话。 又走了一小截,卫璇有些落寞地开了口:“含贞啊……” “你有没有意中之人?” 王含贞脑中一个炸雷响了:“什么?” 卫璇不厌其烦:“意中之人,心上之人,你魂牵梦萦之人,你愿与其共度余生之人。不管他是远还是近,都可以和我说说。” 王含贞听了这一连串的连珠炮,脑中早似煮了一锅粥,正在那咕噜咕噜地冒泡呢,他戳破其中一个泡,只觉大概是表台有了道侣,便想给周遭的人全牵起红线来,他剑北家中的五婶子不也是这样的吗?如此,便松快了许多:“哎,没有呀…这种事还要问过爹爹妈妈姊姊呢。” 卫璇却不放过:“白玛瑙何如?” 王含贞大骇,都忘记答话了。白玛瑙是琴剑美人榜上魁首,姿容胜似天仙,不知迷倒多少年轻子弟,世有“不梦玛瑙不少年”的说法。他是想也不敢想! 卫璇又问:“柳落梅何如?” 王含贞咂咂嘴,卫璇继续道:“萧方疏、沈灵芸……” 王含贞仿佛事不关己,半日才说:“表台,你把美人榜背得好熟啊…表嫂会不会生气啊……” 卫璇这才明白,王含贞应该未曾见过这些女子,故听来只觉她们远在天边,并未认真考虑,便道:“陈天瑜呢?” 王含贞听了,这才如慌脚鸡一样。 卫璇又随便抛了好几个名字,这才循循善诱道:“安陵嫣。” “安陵王?安陵王不是男子吗?”王含贞脑子叮”的一下。 “安陵嫣有龙阳之好,好为人下。” 王含贞听了“好为人下”这四字,面若熟虾,张张口不知说什么,卫璇鉴貌辨色,心里呼了一口气。又说以几个神京名倌,王含贞皆面露难色。 他又提慕容紫英,慕容公子有雅名在外叫“桃花美七郎”,又叫桃花慕容,取桃花亦慕其容色之意,可见其相貌何其俊秀,平素不乏有男子对他挤眉弄眼。 王含贞反倒开心得满面是笑:“哈…慕容师兄要杀了我了。哈哈哈。表台哈哈哈……别说了,要被他听见了…要完蛋了。” 见王含贞一心以为他在玩笑,并不作真,只当他在探自己对各人如何作想,并非结姻,卫璇这才问道:“栾道友怎么样?” 没想到王含贞一未惊讶,二未否认,三竟低眉细思,卫璇倒先沉不住气了:“你还想什么?” 王含贞嘟囔着嘴说:“栾道友…就…就很……” “很如何?” 王含贞憋了好半天:“就很好啊…虽然是才见了他,心里却觉得很熟悉。虽然一直也没几句话,也什么表情,但是让人感觉有栾道友在的话,没有办不成的事…嗯…有他在的话,感觉可以安心睡到中午,也不会被师父骂。” 卫璇眼皮一跳:“给我打住。” 王含贞却停不下来,思绪似是在草原上跑马一般,扔了缰,撒开蹄子:“我很笨啊,但是栾道友脾气很好的样子,所以也不会像师兄那样骂我吧…这倒很好很好。但是…栾道友心里不一定记得我吧?感觉他没有什么中意的东西,这让我怎么对他好呢?我总觉得他有一天会突然不见了,就像不记得我那样。那我会很难过…表台,你知道吗,就像我和…” 王含贞不继续讲了,卫璇佯作听差了意思,说道:“怎么见不到,你的好栾道兄就在前头,这就带你找他去。” 第80章 色欲醺利刃悬颅 前尘滚冤徒孤另 卫、王二人追上大部队的时候,却见大家气氛十分诡异,慕容紫英挺着长剑朝他走过来,居然猛地向前一刺。 卫璇挥扇挡了一击,慕容紫英脸黑得快滴出墨了,咬牙切齿:“你换脸换上瘾了!也该遭报应魔头扮你!” 卫璇很快意识到他们应该是遇到魅魔了,可想起檀弓说他贵为天神的亲戚,不是杂牌的魔道,绝不可杀之,便道:“你这次长个记性,但记住别跟他动手。” 慕容紫英大声冷笑:“别动手?我要杀了他!不,我不杀他,我要把他血放了,筋抽了,吊到城门下曝尸三天!吃了他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爷爷头上动土!” 卫璇皱眉道:“紫云,你没事吧?” 慕容紫英脸逼着脸道:“没事?放你娘的屁!我恨不能扒了你的脸!” 卫璇上下一视慕容紫英,他手现青筋,气得发抖,又看云如露,云如露偏头相避,姚云比站得笔直,低头红脸。不出所料,都是魅魔的手笔。而王含贞一直落在后头,所以幸免于难。 过了琉璃桥后,便是双溪竹海了。王含贞吓得满场乱跑,被卫璇摁着头蹲了下来。云如露砍瓜切菜般地一路勇进,慕容紫英掬把水洗脸的功夫,他的剑下已有数百亡魂。不多时,地上的怪兽头颅便化为许多截死竹。 慕容紫英让他少做休息,再行路不迟。云如露却道:“冰绡还在等我。” “冰绡?云道友也新结了个道侣?”众人顺便瞥了一眼卫璇。 慕容紫英道:“说的是他本命冰绡剑。” 方才入竹之时,众人皆抛下了兵器,刚分开半个多时辰,云如露就这般思剑心切。 大家笑他剑痴,云如露也不作回应,兀自往前走去。可是迎面撞上两个浑身不着片缕的女子,娇笑满面地往他身上攀,云如露脸红欲滴,直呼紫云。 这只是开胃小菜,再往里走,一块石碑拔地而起:秽魔淖池。 红色湖泊中的水黏稠好似人血浆糊,从中升起妖童艳妇,作出种种魅惑淫邪姿态,吟出许多淫艳亵狎的曲调来。常正一数次差点失足跌下深潭,檀弓目视如常,心中了无波澜。 忽然之间,沼泽之中却生成嗜血巨藤,一个呼吸间,就将常正一与陈天瑜卷在空中。 眼见它要吮髓吸血之时,天上黑云翻卷,浓雾弥漫,只听那妖藤骤然缩回,口吐人言:“魔尊大人!” 黑云散去,现出一隅红衣。 慕容紫英双手结“丹霞流映”印,掌合则印成,隔空投去,立时祭出一手绝情杀招!众人摆起战阵,天乐奏响,剑招霹雳而下,翻江倒海般朝红衣扑去。 可那人打了一指,琵琶弦断,云如露一道剑光到他面前时,霎时如烟消散。 妖藤拜伏:“魔尊大人……” 慕容紫英玉容霎冷,云如露瞋目案剑,常正一骇然大叫。 王含贞揉揉眼,怎么有一红一蓝两个表台? 慕容紫英以“冰嬉百步”身法对之,而魅魔仰天长笑,两手向前一摄,很快左拥右抱:“二位小美人,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啊。” 云如露恨恨而瞪,慕容紫英破口大骂。王含贞心跳都快吓得没了。常正一结结巴巴:“你…你你……光天化日……” 卫璇面上严寒:“你要做什么?” 魅魔听了,腾出一手,指指自己:“问我做什么?” 他笑道:“我倒要问问这二位美人来做什么?擅闯本座魔域,莫非是想你们夫君了不成?那倒也容易得很,今日便再一续前缘……” 所谓魔域,是地府死魂未散,结成恶气,怨怒上冲形成的一处秘境,魔族之人处其中,其魔力较之他处提升十倍有余,他们哪里有人是魅魔的对手。 魅魔看慕容紫英面染红云,牙都恨得打哆嗦,愈发觉得他惹人怜爱,笑道:“我的心肝肉,可别咬断了舌,一会这里头还少不得你的好处。” 魅魔对卫璇笑说:“多谢你的美意,今夜使我享了齐人之福,只是也给我出了一个大题目…要么你来替我想想,我是先疼哪一个才好呢?” 这一看不要紧,却看见了抱头蹲着的王含贞,魅魔笑道:“哟,这里还有个小宝贝呢……” 魅魔一语未毕,忽地停了话语,侧身一闪,再转过头时,眼角边上已烧开了一道不浅的豁口,魅魔怒上心来:“臭小子!你有没有点新花样!” 又是他的天敌——白鹤翎! 卫璇道:“我今日不愿与你多做纠缠。你要么让开,要么与我一搏。” 魅魔听了这话,换了一副诚然笑貌:“哦?放行?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若不舍本座一些好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卫璇心平气和:“说。” “这还需我说?卫公子,本座还以为就是与你有再多的不对付,在这件事上,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我要什么,何曾你不最明白?”魅魔一笑,朝檀弓那里微微抬了抬下巴,一张双臂放开慕、云二人,“这些小玩意儿,我见得也太多了些,送给了你,又何足挂齿。” 云如露一遭释放,转身就是一招“飞龙在天”,不想这一招落下,剑茎崩断,魅魔却毫发无损。他捡了起来,一指慢慢地抚摸上去,断剑崭然如新,魅魔双手归还。 纵使疾恶如慕容紫英,见了此状, 也只能秋后再算账,更莫提早吓得魂魄离体的常、王二人了。 但见卫璇抽出四根白羽箭,夹在指间,裂风于掌中:“你来试试看。” 魅魔笑笑,湖面涌起几大朵旋涡,他合拢手掌,一条水龙便被从血池里抽了出来。 局势正在一触即发的时候,檀弓却开口道:“你等先行。” 檀弓专门加了一句:“卫璇,先行。” 卫璇挥袖,四支白羽箭弃置地上,很快失去了灵力。 魅魔见之亦诧然,好一会才拍拍妖藤的枝叶:“去,为几位贵客开开路。” 妖藤蛇行而去,所过处血雾消弭,云开日现,宝气蒸腾。 魅魔并未当着众人有所不敬,只对檀弓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诸人尚不敢动,只有常正一脑子少根筋:“你!你们是一伙的?” 他本就心觉这栾道士气质古怪,从头到尾,也不和他常大首座讲两句热乎话,但凡多于五个字,那必定是和卫璇说的了,眼里头除了卫璇,仿佛再没别人了!他难道又比卫璇当真差到哪去么?再言之,水瑛峰上下又把他传得神乎其神,常正一疑窦丛生,这么一想,嘴上不由多刺了他几句,想探探他的底细。 慕容紫英虽知他在胡讲,但也忍不住提醒两句:“栾高师,你有所不知,这淫贼行恶多端,天人共愤,我一定要亲手结果了他!” 王含贞手拉檀弓,急得冒汗:“你…你别去啊!” “他们两有事相商,你们不必担忧他的安危,他马上就来。”卫璇道。 谁都知这话是为了息事,只有王含贞傻不愣愣地一直追问。 魅魔拍拍卫璇,以示嘉许:“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你若是早懂半分,也不用斗得你死我活的,我倒是挺喜欢你这股机灵劲的,得闲过来域外玩。” 正在春风得意时,却不想下胁剧痛…… 这小子还藏着一支白鹤翎! 刚才卫璇那一挥袖,魅魔还以为他是呷醋了的泄愤之举,怎么竟是障眼法? 卫璇正要追击,檀弓唤了他一声。 卫璇转身走了,没再回头,慕容紫英低声道:“栾高师万事小心,我们在这淖池尽头等你。” 魅魔见人都走远了,这才一手扶着树,一手去拔那支箭,见檀弓正注视着他,他冷笑道:“这般阴狠狡辣,迟早都是我魔门中人,左圣,你不要又看走了眼,又养一个杀遍三界的大宝贝出来!” 简直有如车过腹之痛,卫璇这一手,差一点洞穿了他的下丹田,若稍稍再用力一些,便能剜出他的魔种来,这恰好不深不浅的力度,很像刻意留了分寸一般。一想到此,更是愤然。 “帝毐。” 檀弓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微微蹙眉,双目澹乎若深渊止静,“我有一事相问。” 魅魔头发乱如黑焰,几乎要厉声嘶叫出来,却顾忌檀弓在此,怎么挂得住脸?就是咬得满嘴是血,也不出声。他哪里还有什么撩拨的心情,只一门心思治伤:“有话快讲。” 可檀弓却在他脐下三寸处点了一点。 魅魔大为惊愕,以为他要趁己之危,可渐渐觉得骨头酥软,如同沙滩遇上大海一样,一会更加顿觉神清骨变,握着檀弓手腕的手也松落下去,更来不及多加思索,什么犹疑,什么戒心,全飞向爪畦国去了。 “你在为我疗伤?”魅魔舒然一笑。 他其实早知道,大天帝在妖魔两道的名号,可谓神圣至极。 “太微大天帝大悲大愿,至圣至仁,为东荒群魔之救主;气运九天,权综八荒,现千万亿之化身,于西冥大妖示圣真神之密谛。”——《吕祖年谱海山奇遇(二)》 但魅魔没那么容易感动,他眼里的天神向来虚伪至极,所以只叹檀弓的戏作得挺足,便道:“什么大事要问我?好说,你若将夫君我服侍舒服了,都好说。” 檀弓问的是栾巴成魔以前,如何修炼成歌啸之术的事情:“当时我在西冥布道,一物不知,望你详加以告。” 魅魔的伤彻底好了,便渐渐心猿意马起来,眼中秋水神荡,笑说:“美人,我的天仙宝贝,你若许我做一回枕席之臣,我岂不宝你若捧珠,珍你如拱璧,比北帝还疼你似万倍,到时候你想知道什么栾也好,巴也罢,我岂有不言之理?” 檀弓见他不愿吐实,便不再说话。 魅魔则继续说些淫辞,挑逗于他,春意正浓,浪态频起,却没想到檀弓的下一句,便令他如坠冰窖:“我今封尔阳泄精关。” 魅魔忽觉下腹滚烫,较之先前更痛愈十倍,裂眦切齿:“锁……锁仙杵?” 这是北斗魁七十二刑诫之一,本来的名字过于晦涩,传到魔人口中便粗俗了许多,直白点说,用刑后便不能人事了。 檀弓念他与天神渊源颇深,好言相劝:“你权任至重,不可自轻,不可骄侈行强梁之气,烂交乱采。” 魅魔痛倒在地上,恨不能谁来切了他那男子物事,就是拿去煮汤泡酒,也好过长在自己身上。 直至太清诸子走出秽魔淖池,也再无魔道相扰。 一路无话。慕容紫英和云如露方才遭了那样侵侮,十分难堪,众人都绝口不提,其实心里哪个不奇栾道友到底是什么来历? 直至路口,陈天瑜才道:“我们等等栾道友吧。” 其余人附议,王含贞更是巴不得,当即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忙说要休息,卫璇神色不明,慕容紫英打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里头入魔了,阴沉脸做什么?” 等了一个时辰,檀弓竟不来。 陈天瑜忧心道:“莫非那里头还有其他岔路?” 常正一悻悻地道:“怕不是哥俩好去了。” 慕容紫英怒道:“栾高师是家师的座上贵客,岂容你这样轻薄侮辱?” 两个人快吵起来的时候,云如露道:“卫璇玑。” 其余人的意思也是让他赶紧拿个主意了,卫璇说:“在这里耽误太久了,先走吧,他自己会跟上来的。” 王含贞闻言,忙埋头假寐,做仰面酣熟科,指望拖延,没想到卫璇竟不理他,后头只剩他一个边跑边喊:“表台!表台!慕容师兄!等等我!” 慕容紫英快步赶上卫璇,面满忧色:“璇玑,你到底怎么了?” 卫璇以眉蹙答之。 慕容紫英问道:“是为了栾高师?” 他看见刚才魅魔对檀弓毕恭毕敬,颇为端重,故其实不大忧心。 卫璇摆摆手不说话。 这时,他们却和黄承宏一行撞了个正着,常正一忙上前紧攥黄世子之手,嘘寒问暖,陈天瑜却忽然叫道:“小心!” 黄承宏袖中忽现一柄雪光长剑,就要刺来! 卫璇眼明剑捷,嗖嗖七剑,人头落地,无一刻停逗。 一行假人化作黑烟飘到上空,逐渐凝结成三个字:明净台。 慕容紫英读出旁边一行小字:奈何浮桥,烟锁雾障。 还有几行上古文字,这种古字解来颇为繁难,就是从整个赤明和阳掰手指数过来,也不过二十几个通人。卫璇诗词书算,无所不能,慕容紫英招他来一起解密:“你快过来看看……” 可是他回头一看:“璇玑!” …… 卫璇闷哼一声,眼前金星乱迸,两耳嗡嗡,如在梦中,立时掐了一下自己的人中,想醒过来,但只觉更是一阵酸痛,虽不非常真切,但着实非梦境之能所历,这才着眼打量起周遭来。 是一间牢房。 除他之外,还有一个不足十岁的孩童。那孩子长得粉雕玉琢,虽困在这么小的牢笼里,却安安静静,不哭不闹,只是两手扒着栏杆,望眼欲穿的样子,不知是在等谁,最多的也就是乏了时候,玩一玩虎头牢锁。 卫璇正不知如何开口时,那孩子竟径自朝他走了过来。他四处看看,见是无人,便从蒲团之下拿出一沓玉简来,坐了下来,默然闭目。卫璇一看,他的五心朝天,作得很是标准。 卫璇扬手在孩童面前挥挥,又咳嗽一声,这才明白,这里的活物压根感觉不到他。但这牢房却是真材实料的,委实将他困住了,失了法力,只能静观其变。 那牢外终于有了动静,一个狱卒打扮的人走了过来。 但见那孩子飞扑到门口,口内中嗯嗯呜呜的,卫璇一开始只当是听得模糊,后来猛然想起当日狐蝠洞穴之中,鹿戎也是这般情貌。 那孩子无论如何费力,口内只能发出“喏,喏…暖…”的声音,再无其他。 卫璇心下一疑,莫非这也是个哑人? 那狱卒走后,孩子有些颓然,默默无语。 卫璇天性有些多情,虽不知他所历何事,此时不禁也为之一悲。这孩子忽掏出一支笔,写起什么来。 卫璇走过去一看…… 《太微仙君功过格》:“ 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道科曰:积善则降之以祥,造恶则责之以祸,上至鸿蒙,下及酆都,一无异也。古者圣人君子、高道之士,皆着盟诫,内则洗心炼行,外则训诲于人,以备功业矣……” 卫璇见那一页之上划出许多小格,那孩子先记今日何年何月,卫璇一看,脸上一愕……距今已有一千二百年。 “太微大天帝说:’传一符一法一方一术、令人积行救人,每一术为十功,如受贿而传,或令人受贿,则并无功。’”这孩童咬笔忖思,遂录,“今日教值守师傅一术,记十功。” 幻境之中,卫璇本来局促不安,但见这孩子如此向道的认真劲,也不由哑然失笑,又见一旁另有一副笔墨,恰恰似为他而备,遂眉头一纵,计上心来。 这孩童悬笔不动,一个没留神,一滴好大的浓墨就滴在纸上,孩童一惊,正张口欲吹时,一旁风起,纸上忽现一行字:“何术?” 孩童大惊,好一会,才用小手颤巍巍地写道:“道君?” 道君? 卫璇正怪时,牢锁却晃动了起来。只见一朵红莲飘入,点点金光洒下,那朵红莲竟化为人形,只见他身量纤弱,面如粉荷露垂,远看恰似十二三女娇娥,近看却是男儿郎。一化人形,一语不发,虽如此娇丽,可他一出手就是一道火鞭! 无须? “道君凭什么对你这么好!收你当徒弟赐你名字,让你住在三十五重天,让你和本君平起平坐?你是什么东西啊!”无须踹了他好几脚,“东荒捡的下三道的小杂种,还想越过本君去?我不许你再见道君啊!” 卫璇惊不能言,再看时候,那孩子已被打得满地乱滚,纵使如此狼狈,也决计不下跪求饶。 无须愈发凶狠,直将那本《太微仙君功过格》撕得粉碎,扬在空中,冷笑而去:“哼,你好好反思吧,比我更讨厌你的人多哩去了!道君在西冥长住了呢,别想着他来救你!” 那孩子跪在地上,也不哭,只将撕碎的纸片捡了回来,努力重新拼起来,但忙活了半日,发现不可能了,这才双泪真流,过了一会,又在每一张碎纸上写满“道君”,不想无须去又复来,这回将这他藏起的所有经书全都烧得一干二净。 整间牢房,除却这孩子喏喏暖暖的声音,再无其他。卫璇心感凄切,却实无办法相助。 无须只来过那一次,可是还有大小神仙往来不绝,次次必要折磨这孩子一番,卫璇听他们对话,十中有九都是雷部的人。 但见他们每次装束都很不同,卫璇便知,这时空之轴已转得快了许多,所见之事并非在一日之中。他不过困于囹圄一时片刻,却不知这孩子在此多少年苦寒难受,如是竟也一齐为他魂劳梦断,忽忽怅然有所失。 卫璇心中计算约只过了一刻,而这孩子身上已无完好皮肉,触目惊心。虽遭如此非人待遇,他也从未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从来只是对墙默写“道君”而泣。 如此反复又过半个时辰,卫璇眼见这孩子骨骼抽长,眉眼长开,已有小大人的样子,心里莫名有些欣慰之感。只是他长发垂面,未曾梳洗,瘦骨嶙峋,深目削颊,但见其眉眼夭矫不群,天生聪俊。 直到一日,无须又来,可他手一挥,面皮之下,俨然是另一副面孔,眼角布满火云魔纹。 阳炎! 阳炎与少年说了几句话,少年先是惊愕,又是抗拒。直至阳炎走了,是夜,只见少年掏出蒲团下一叠玉简,开始默然抄录,卫璇在旁边轻轻落座,只见正写……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离别此。” 卫璇见之,骇然震撼。 不多时就写得满墙都是,今日一墙,明日一墙。待到四壁皆是时,便擦去再写一遍。初时笔墨犹在,后来他便用竹茅雕刻,少年心事,绿叶红英,一笔一划,都不敢怠慢。 后来渐渐地,少年与阳炎也能坐下说一时话了,只是阳炎一称他“祖尊大人”,少年就说送客。 忽有一日,无须银铃般的笑声在牢房外回响着,他这天进也不进牢房,只是摔手一扔,撮唇唿哨。 少年慢吞吞地捡起来一看,卫璇也凑了过去。 上面只有八个字:“即行诛戮,不留余种。” 这八个字算不得什么,少年看了,本来嗤之以鼻,但是右下角竟有北斗魁副司金印。掌印者谁?左圣紫宸太微大天帝也。 切切此恨,曷其有极! 那少年眼中流血,心内成灰,他哭到泪水断绝之时,卫璇却惊觉自己也是脸色惨白,不知何故,心亦为之哀,泪亦为之堕。 长夜漫漫,正与少年相对无语之时,却见他风发癫狂之态,从长发下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双眸。 少年还是只能发出一个音节,卫璇听了头脑一震。 不是喏,不是暖…… 是栾! 千万道恨意冲破胸腑,少年双唇微启,上下一碰:“巴。” 第81章 连理枝绾缠绵结 解语花堪镜里情 好像一千万只野鬼勒住了他的脖颈、双足、两臂,要将他拖入地狱。 “栾巴……” “栾巴……” “祖尊大人……万讫灭!” 好冰的水…… 不对,那是一个人的手,又像是怀抱,要带他解脱。 卫璇握过去的时候,那人却突然松开,将他推向更深的海底! “即行诛戮,不留余种。” …… …… “卫璇……” “卫璇……?” 微光渐渐明亮…… 云如露眉头蹙得快能夹死苍蝇,王含贞大唤:“表台,表台!” 陈天瑜长舒一口气:“卫道友,你可大安了?” 慕容紫英道:“你要吓死人了,我一扭头的功夫,你怎么昏了过去?幸好栾高师赶了过来,替你护法,辟除心魔。” 檀弓道:“卫璇,底事惊怖至此?” 见当事人什么话也不讲,陈天瑜开解道:“天赐福佑,卫道友没事就好。我们重新启程吧,应该就要到了。” 众人不再说话,可是走了一会,这才发现卫璇又不见了,慕容紫英独自回头去找。 王含贞也悄悄凑了来,红香径上,刚刚看见表台在和栾道友说小话呢,就被慕容师兄捂住嘴巴,五花大绑地扛走了。 后背寒冷刺骨的感觉挥之不去,他与幻境中一千二百年的少年那般感同身受,这太诡异了,卫璇甚至感觉自己仍在梦中,一时不知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幻。 “凶梦也。”檀弓的手掌盖上他的额头,几颗道种文字飘入灵台,“莫作痴想。” 噩梦吗…… 真的只是噩梦吗? 众人过了郑洪山,又攀莲花峰,云如露真不愧为“云穿石裂海啸龙吟”少年四重剑修之首,一人斩了一只半山大的红腹狼蛛,那蜘蛛的肠子流出来,把下行的河道给堵住了。 王含贞快活提议野餐压惊,他于吃喝二道上,已臻地仙级别,把鸡块带毛涂上黄泥、柴草,包一整张大荷叶,架火烤起来,煨得酥烂肥嫩,不一会就十里飘香。他特意把鸡大腿留给卫檀两个,哪知道常正一一个人骗来吃了。 众人大快朵颐之时,卫璇走了过来:“我想问你一个字。” 他本想要佯作心情松快,可是心里的疑云实难压住:“便是你这个姓氏的栾字,可有什么特殊喻义么?” 正要回答的时候,慕容紫英也向他们走了过来,但檀弓并不避讳,以实言相告:“栾为天地十二正音之首,威严大道。邪怪闻之,上下摧裂,倾死灭亡。” 慕容紫英头一次听这种传奇的说法,便舌抵下颚,发出一个标准的“栾”来,没任何作用,他又喝出来一句含有十分呵责语气的,依然无事发生,回过神来好生尴尬,倘若真有其事,大家也都别正常说话了。 天枢开口道:“此乃神道圣音, 非凡俗浊子之所可以佩,汝不可以秘法授之。” 可檀弓详细补充道:“集神面北端坐,想北斗七星覆顶上,两手大指箔中宫,取炁五口。随我念……” 一串繁冗至极、长短不齐的无韵语之后,连慕容紫英的白老虎都在跟着念:“没驮喃吽嘢娑嘢贺。” 咒毕眼开,檀弓徐徐收功:“而后发音。” 那一个“栾”字吐出来,不远处的一众魔人,忽地滚到地上,哭爹喊娘起来。 檀弓默念:“回。” 魔人恢复常态。 慕容紫英沸然震惊,马上试了一次,效果逊了好几重,但还是很久没从巨大的震撼中脱出来。 能否发出正音,极其考验修士的为人品性。檀弓点头道:“公为至诚君子,百中无一。” 慕容紫英性情浩然不阿,行侠除恶乃是心中第一要事,忙问:“倘弟子日夜勤加练习,可也有一日能使出高师方才的五成威力么?” 檀弓说自己远远没有发挥出这个栾字的全部力量,但是鼓励他多用多练:“功至一成,上通神真,至三治伏群邪,至五役使神将,至大圆满,九天日月相拱照,南斗北斗推五行。” 慕容紫英大叹道妙,忙追问:“那既有正音,是否有恶音呢?” 花树晴红欲染,远山雨青如滴,檀弓的两眉郁郁含烟。 “是‘巴’音。” “原来如此。可是这正音令邪魔丧形,那恶音岂不是也能大克我等正道?” 檀弓点首称是。 但看卫璇拿着勺子,在汤盅里搅来搅去,貌似漫然问道:“那这两个字连一起呢?是属正还是属恶了?” 檀弓目光春雷乍惊。 卫璇没再多问,众人加快脚程,再过了半个时辰,王含贞忽然大喜若狂:“哎!是那个大姐姐!我们到了!” 凌空飘下一道女音:“请各位道友宽坐片刻,等待其余道友到来。” 地上摆了八张石案,每张案几的一圈有七块蒲团,桌上除了花茶果酒之外,就是笔墨纸砚,不知一会又要出什么考题。 众人都已坐下,还剩两块蒲团,一块是金丝草做的,一块是红花鼠尾草。金丝草虽然名贵,但只是样子鲜亮,坐久了会很不舒服。 卫璇拿了金丝草的,将另一块最软的拉到自己身旁,对檀弓柔声道:“坐这。” 他推推王含贞,令他让些空子。王含贞即便坐着,下盘仍飘得很,这一下子马上歪倒,两手一拽,抓的居然是栾道友的袖子。 栾道友自然纹丝不动,慌的是王含贞。 表台这样看他干什么?忙斗然移开一尺。 彼时云如露坐不安宁,满心是他的宝贝本命剑,就入了定免得乱想;常正一求陈天瑜替他向黄承宏美言两句,陈天瑜不好直接拒绝,只说入竹打坐去,常正一竟也跟去。还剩下的人里有脑子的,就只有慕容紫英。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偷看三人,拿出在明净台刻录的两行古字,此时闲来也无事,便喊卫璇与他一起来解密,把人叫过来以后,私下对他笑道:“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啊。” 卫璇正在珠算的时候,檀弓却要起身。 “你哪里去?” 卫璇说。 檀弓答:“望气。” 望气便是观望四周的地貌,有没有妖兽和魔物,或者结界之类的。 “去多久?” 这个问题不大容易精确回答,檀弓便有些迟疑,卫璇就追着他的目光,迎了上来:“我和你一起。” 他这一起身,解出来的玄理道种马上没了,前功尽弃。 “璇玑?”慕容紫英从未见过他如此意气用事。 “我即便回来。” 檀弓只道。 卫璇没坐回来,王含贞倒先把手上的水果一丢:“我也去!” 慕容紫英笑道:“ 临二,杜门木神,八宫则主凶…璇玑,错了错了。” 卫璇默然将宫位摆正,过了一会,慕容紫英又说:“冲、壬小星二吉…你这解卦的功夫,还不如十岁了。心飞天外,你想什么呢?” 一炷香的功夫,他们也解出来半个字,慕容紫英时不时似笑非笑地看他,终于,卫璇将笔一搁,两手交叉盖在脸上:“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慕容紫英双手奉酒:“哪里得罪了卫首座,还望示下,这一杯赔罪酒,请首座师兄满饮。” 卫璇不受,慕容紫英笑道:“那这一杯若是解醋茶,卫首座喝不喝?” 卫璇这才把手挪开,笑了笑:“你这张嘴。” 慕容紫英道:“那难道我是造谣么?都传你结了个道侣,我还当是谁?来领了你这块隔夜的硬石头,谢他还来不及!你还瞒我。” 他把面前一沓解卦用的黄纸推走,说道:“好吧,人都说小别胜新婚,正是你要过去温存的时候,我却有这种事情烦你,是我不好,这个罪我是认的。只是你也太…真是酸不择人,含贞才多大!” 慕容紫英辞了魅魔没多久,谈起这分桃断袖之事,倒也坦荡荡的。即便他可能是念着金兰之谊,不说这是伤风俗,坏时务之事,但看表情,他甚至好像不以为奇。 卫璇又想起那截半死梧桐,忧心更增,苦笑道:“含贞……” “你可欠我一顿好喜酒。”慕容紫英自说自话了一会,卫璇的神情越来越委顿。 他正色起来,躬身道:“璇玑…说实话,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那明净台…” 他言罢又想,除了为情所困,哪还有什么理由么?便瞎纾解一通:“你在不开心什么事情?我真心觉得,你二人实在不失是一对良配。” 见卫璇不答,慕容紫英又道:“我给你道歉,刚刚说是笑你,其实是为你高兴。你不告诉我,只顾自己开心,两个人甜得淹心,当我眼睛瞎。你别看我表面极恶男风,其实厌的只是那些色魔淫徒,恨他们无端唐突了‘情’这个奇字。其实我想,情便是情,既然不知何时起,哪里管它与谁终?是妖是魔,是男是女,是鸡是狗,都不必要管。你是修道的人呢,为何这些都看不破?仙宗虽小,神京却大,我见过许多,早就司空见惯了…我是当真没有半分取笑你的意思。” 卫璇半日才说:“你别过去瞎说。” 慕容紫英修眉一横:“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他们若知道,岂不吓坏了。你真是我们太清仙宗开天辟地第一遭……明目张胆,师父师叔可曾知道?罢了罢了,我不告诉旁人去,只你自己别太过火了,要么傻子也看出来了。” “我是说,你别到他面前瞎说。” 卫璇却道,“他不明白这些事。” 哪个他? 还能有哪个他? 胳膊肘拐的,护到这个地步! 慕容紫英更加惊讶,可是紧接着听见:“我对他只有知交之情。” 慕容紫英大觉可笑:“什么?这话也只你说得出来!你搞成这个神不神,魂丢魂的鬼样子,算哪门子的君子之交,有这么大的后劲?” 他画出来一面铜镜,道:“看看你把脸丧成这样,再这样下去,当真是‘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了。何苦来?到底是为何如此,你若不说,我是不会追着你问的,但是你自己要落个明白,也要给栾高师交一个底,这才是正经。” 酒水麻醉不了一付百样玲珑的心肠,卫璇好一会才说:“我的心自然自己明白,你当我是含贞么?” 慕容紫英坐下来,呵呵笑了:“含贞?你少拉他作比,含贞强你似百倍。” 卫璇随便拉了一个借口:“更何况齐大非偶。” “听听这话,齐大非偶?你齐大?他齐大?他齐有多大?” “天大。” 慕容紫英大奇:“就是门户不匹,那又怎待?若有两颗真心,用不着拜什么高堂,只求月下老人将红线牵住,再无有不成的。这样的好事我日思夜想,也找不到一件,老天无眼,我运窒,你却有了,到头来却说什么知交之情?颠来倒去,也不害心烦?你是故意刻薄我这永世孤鸾不是?” 卫璇听了,摇头失笑:“见地高极。” 笑过以后,慕容紫英放低声音说:“卫叔父可知此事?” 卫璇只道:“知与不知有什么相干,今年和往年又有什么分别?岂挨不住再苟且偷安几日。” 提起卫闻远,他眉宇的愁郁愈发深重了,好一会才说:“紫云,我不会对他吐实的原因,都不是你想的那样。丈夫行事,岂会有什么忸怩么?是我知道我并非良人,向来最恐‘深恩负尽’这四字。” 慕容紫英听出其中的无名悲凉之意,但是不愿更多说伤心话了,便强笑:“的确是你负人家的多,还嫌为你终身不嫁,天天哭几缸泪的不够么?” 不料,卫璇下一句说的是:“我亦非长命之人。” 第82章 妒同门惹胜心隆 假虎威启圣鉴怜 还不等慕容紫英说话,呼啦啦来了一票人。第二个到的,居然是黄永宁及其侍从。 他们虽在秽魔淖池、双溪竹海等地邂逅过强敌,却不曾听过有什么明净台,卫璇如此一知,心中的诡怪疑团越结越大。 慕容紫英性好云游,爱广结豪士,但他常年寄迹海外,反倒对中土的新秀不大认得,因看黄永宁并未与黄承宏同行,他的手下应该就是端王的部众,琴剑榜上有名的人物。 可黄永宁将他们本名抹了,重新赐了六个名字,本意是想将他们拧成一股,以振士气。 慕容紫英回来的时候,已然憋不住笑:“你猜赐了什么名?…大丹师、大剑修、大法师、大筝师、大鞭师、大药师,哈哈哈,这个‘大世子’黄永宁,真是教人喷饭,几十年了都不见改,也不知摄政王怎么生出来的。只有你这阴阳两面的人受得住他,换了我,一天笑他八百回,也不算多。” 第三个来的,是潜龙门陈思渊和十三煞宗鬼击鼓赵留为首的七人,第四个便是黄承宏一行人了,十几人皆闻之未闻明净台,仿佛它是专门为卫璇所设一般。 卫璇陷入深思,又见王含贞手里擒着一串花花绿绿的浆果,向檀弓跑过去,笑得明亮又可爱。 众人又等了两三个时辰,人这才稀稀拉拉地聚齐了,后头不乏有伤势惨重,拖着残肢来的。 八张石案都坐满时,一男一女破云踏空而至。 结成元婴的人便可踏碎虚空,御风而行,而这二人法力似乎又远过元婴之上,正是众人所未闻见的登临大境界者。 慑于二人威压,众人皆噤若寒蝉,只有卫璇道:“在下太清仙宗雁行峰卫璇,敢叩二位道号。” 男道面如桃瓣,微微颔首:“凌霄道人。” 女道英姿散朗,施一微笑:“玉京仙子。” 男道手托一白玉瓷瓶,说道:“诸位道友既破我七道竹林,一定是人道之中希有之良材,家师就在一步之遥,设宴扫榻相待。” 卫璇道:“请道友出最后一题便是。” 凌霄道人微微一笑,似乎嘉许卫璇的应变,便道:“这里有一枚仙丹,可它的丹方早年失落,家师实为憾然,请各位丹师试着一解此丹。” 他季指一弹,每张石案上都多了一枚金色丹药。 所谓解丹,就是拿着成丹逆推回去,写出原料本来用的是什么药石,丹火是什么品类,火候把控在几分?结了几道法印,在丹头还是在丹尾?其中巨细的名目,若罗列出来,可达千条。 所以,许多名家之丹中都有重重禁制,防止有心人炮制、兜售。 这话一说,众人炸开了锅,许多人叫苦迭迭,埋怨队伍里没有丹师,有人则说这哪里是寻常丹师能会的左道,此时有了也是无。 唯独常正一“啊哈”了一声:他五岁起就和炉子、烟灰为伴,除了吃饭就是闭关,所以但凡有什么掐尖冒鲜的好事,便是给了云如露这锐不可当的剑修抢了去,还有卫、慕这两个智计多端、舌璨莲花的阵师排队出风头。刚才破阵是他两个打在前头,竹林则是云如露的功劳,苍天有眼,终于等来这千载难逢之机让他一展伟志,他琴剑少年丹师榜上第三,岂是浪得虚名?平素只听有人喊卫璇作探花的,却不听有人以如此美名尊称他。好像仙宗到头来就卫璇一个俊彦似得!四处一看,不远就有琴剑阁和烽火楼的先生,他今日一战成名,再给这些人点好处,明日有人喊他作榜眼、状元,也是要得有得,哪里稀罕什么区区探花!卫璇,井蛙也;云、慕,夏虫也。 常正一的肺腑浇了一层沸水一般,出名之心已跳出了喉咙,独拿了那金丹,送到鼻前,粗粗一嗅,再睁开眼时,胸中已是了然,大呼王含贞递过来纸,大笔一挥,百行丹方已落成,只当座下无人再懂解丹之术,只能听他一家之言。 他面露得色,束发的冠也跟着闪闪生光,那纸折也不折,正要甩给凌霄道人时,王含贞却缩着小声道:“首座师兄啊…我看师父解丹的时候,不都是要先碾碎了,磨一磨,捣一捣,再拿火烧一烧,最后拜一拜神,问问他们是不是,要好些日子才灵验呢。你……你是不是有点快哎。” 常正一剜了他一记眼刀,却没注意丹药被卫璇拿了去,递给檀弓,檀弓凝眉不语。 常正一对王含贞还算有点耐心,只是道:“你这上课天天睡觉的小孩子,懂什么东西?这种丹我见过的。” 慕容紫英道:“但你想这仙境里,有多少东西是你我从未见过的,只能叹自己学识粗浅。到了最后一关,他们又怎会设一味寻常丹药的题目,我想是这里头一定有什么玄机奥理,总之不会这样好打发。” 陈天瑜也留了一个心眼:“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常道友三思。” 常正一见黄承宏对陈天瑜敬爱有加,不得不听了陈天瑜的话,撇撇嘴说:“好吧,我再看看……我仙丹呢?” 却看到檀弓已将其捻成了齑粉,在掌心轻轻吹开。 “你…!”常正一怒发冲冠,把手上的拂尘挥动,帚尾在空中转了个小圈,已卷住檀弓的手腕,但很快就被护体罡气弹了回来,“还来!” 众人侧目,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激动。 慕容紫英将他双肩按下,坐了回去,常正一仍高声骂道:“你在做什么?坏了仙丹的构造,就是天神下凡,也解不出半个字!” 见檀弓头也不抬,他更是气上心头,猛然想起这竟是个琴师,更是气恼:“呵,弹琴的,水瑛峰的副师父,你又懂烧丹炼药了是不是?” 卫璇道:“稍安勿躁。” 他取了方才檀弓一剖两半的仙丹,递与常正一。 常正一得了一半完整的仙丹,这才怗然半分。 他太不服这栾道士对他爱理不理,平素又受卫璇明里暗里的气实在不少,痛恨这刁滑卫璇有意甩他脸子,可雁行峰峰主赤书真人更甚蛮不讲理,所以虽然常正一辈分比卫璇大一轮,但向来只得打碎了牙和血吞,这时也只是冷哼一声不出气,不敢再蛮来了。 但见了慕容紫英也是一派倒向卫檀二人,不仅坐得近,还正在小声讨论什么,想到方才这两人打头阵的时候,怎么就没人过来抢一等大功? 他越想越咽不下气,对慕容紫英冷嘲道:“他是你水瑛峰的副师父,干我天光峰何事?还样样都精了?你少咸吃萝卜淡操心,拿什么野鸡毛当令箭!” 这一声实在太高,又惹得众人频频回顾。 太清诸人本不指望栾琴师解丹,只以为他是拿在手中把玩观摩,他是水瑛峰贵客,况且还是在常正一解完之后,也留下了一半仙丹,作得非常妥当,这会显得是他们常首座小肚鸡肠了。 “栾高师修为高强,人所共钦,岂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 ”慕容紫英拍案而起。 云如露抱着臂,比起花里胡哨的卫璇,他更不满这没二两剑道本事,平时又爱指手画脚的常正一多些,此时便和常正一对着冷哼。 这时黄永宁的大丹师走来说:“大师兄,什么惹得你不痛快了?”言下之意,两人竟是旧识。 常正一直挺挺气鼓鼓地坐着,也不敢直指卫檀两个人,只说:“这解丹岂是人人都可学的,少了一半,那天皇老子也解不出了。” 大丹师笑呵呵:“有个签子,吃个粽子,这简简单单的道理,却许多人都不懂。要么大师兄过来世子这边,我们那颗还是完完好好的呢,可没有外路的瞎搅局。” 慕容紫英冷笑面之。常正一也不想走,只是等着他们求他留下,但等了半日,没一人挽留。 最终,还是卫璇开的口:“你此言差矣,常师兄乃是仙宗天光峰首座,若论丹术,无人出他之右。我们若失了他,若猛虎之失双翼,事再不能成了。” 常正一这才舒坦一些,可是王含贞在问:“老虎怎么有翅膀呢?” 檀弓正在细加辨认,天枢因道:“此物断非凡品。竹林主人之真身,汝胸中如何计量?” 大丹师大声笑了几声,就要离去,却是黄永宁在后面酒已大醒,但还是摇头晃脑地说:“又不是什么比赛,吵吵嚷嚷地做什么?小家子气!索性把那小子捞出来,事就算完了,谁去捞还不是一样。我在这里头快闷死了,脑瓜子都疼,小杏要吃金铃酥,也没空买去。你把你那方子给常首座看看,要是一样,赶紧给我麻溜地交了;要是不一样,两个脑袋总比一个转得快!” 这时黄承宏的丹师也过来了,说道:“我们世子也是这般想的,此行的目的不是旁的,本来就是救人来的,众人拾柴火焰高吧。” 黄永宁忙招手说:“对,我说你是明白人,过来过来二丹师。” 常正一不得不放下身段,三人一经对比,发觉都大差不差的:丹山日魂五斤,白素飞龙一斤,青腰中女五两… 只有一味北帝玄珠,大丹师写五两,二丹师写三两,常正一写三斤。 丹师大多性极古板,此时漠然相视,各持己见,说了几句,已争得面红耳赤,斯文委地。香烧到一大半,三人还没有达成一致。檀弓亦悬笔未就。 这时,王含贞黄鹂出谷似得清清亮亮地开口了:“常师兄,咱们要不要拜拜神,求神仙们来定夺定夺!” “拜拜拜,含贞,请牌位出来。”常正一实在没办法了,装作没事发生过,和解道,“慕容,快点观乾。” 慕容紫英眉毛一挑:“若论观乾,璇玑高我数重,他能观见中天垣三千二百九十八颗星,我穷极目力,也不过看见戋戋一千之数。” 卫璇见皮球被踢了过来,只得接下说:“你今日想朝哪一尊神?” 常正一还没说呢,王含贞却先高高举着双手说:“拜最大的!最大的!北帝玄珠,那不就是北极大帝的珠子吗?当然问他啦!他是最厉害的!好不好,求你了,求你了,师兄!” 王含贞最爱作法请神,他不是道心有多诚挚,只是单纯觉得热闹好玩。 常正一疲于解释:“炼丹的事,应该请圣祖上灵高道北辰太微大天帝。” 卫璇没说话,王含贞撇嘴,还是问慕容紫英找不找得到北极大帝的星座。 大丹师道:“如此小事不必惊动三界之亚君…” 二丹师也道:“说的是啊,大天帝机务那般繁忙,怎么能理会得了?” 王含贞因听说太微大天帝是北帝一炁所化的,就像是人世间的亲兄弟一样,立即眼睛都亮了,直说好好好。 卫璇草草抬头一看,世人望之在北而曰北极,其实紫微星和太微星都正居天中,他很快收回神识道:“他不在正宫之位,今日不能请动。” 云如露看了他一眼,觉得十分不妥。慕容紫英低声道:“璇玑,把道号说全了,什么他啊他的,你这样太亵渎了。” 也不管找没找到,一旁的大丹师笑笑,开始祝咒念词。 常正一伏地:“大慈尊太微大天帝显扬妙德,弟子稽首无上尊,稽首无上法,皈依无上师!” 他刚站起来,就扭头讽刺:“栾大副师父,我倒要看看大天帝是依你的方子,还是依我。” 脸皮既已撕破,不如多刺几句痛快。想到若不是他从中作梗,怎会出这一段插曲,常正一更说:“故弄玄虚的这么久,是想着怎么造出个大笑话来么?” 这时,忽然响起一串桀桀笑声:“嘻嘻嘻嘻 ,错了,错了,你们可都错了……” 众皆惊座,起身四顾,却没见到有任何来人。 大丹师带头叩拜道:“叩见白鹿上仙!” 尔后连五带七的,一同跪了有十多人,看似早知来人身份。 太清诸子面面而觑,陈天瑜起身相迎,这时大丹师的叩声一声拔过一声,千呼万唤,终于空中凝结万点流华银针,聚为人形,竟是一个头顶鹿角的少年人,他面如傅粉,嫣然含笑,一身妃色锦衣连缀流苏,外佩真珠璎珞,风流袅娜不逊女子。 细柳生姿地走至面前时,他将三张丹方一径攥在手中,哗啦啦撕碎,轻笑道:“竟全错了,太微神真上经里可不是这样。” 常正一道:“阁下是何方神圣?” 男子交叠长腿,在石头上扭来扭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悠悠地玩着十根长长的鲜红指甲,随便一点大丹师,懒怏怏笑说:“喏,就你了,告诉他吧。” 大丹师战战兢兢,汗如浆出:“白鹿上仙乃大天帝座下神兽……” 此言一出,满座慑然而惊,就连凌霄道人和玉京仙子也在注视着这边。而其余门派,诸如十三煞宗,幽兰剑派,因未与他们结盟,为了避嫌,此时没有过来围观,但耳朵却是竖得高高的。 大丹师在问能不能请外援:“二位高人,不知这样尊师可会应允?” 玉京仙子言简意赅:“大道无限。” 常正一哑着嗓子问:“师弟,你当真?你有几成把握?这可不是乱开玩笑的……就是大天帝座下神兽,那也是顶高顶高的三十五重天上,怎会随意下凡走动?岂不是触犯天条了?” 他没敢看那男子,万中有一,万一就是真的呢?毕竟大丹师不是爱夸海口的人。 黄承宏垂首说道:“白鹿上仙乃天庭应瑞之兽,特特降临赤明和阳消劫化妙,此事皇朝中人皆知,请常首座放心。” 常正一大呼不好,方才没第一个上去卖殷勤,这时却已迟了。 大丹师“嘘”了一声,常正一乖乖噤了声。 黄永宁往外流水价地掏灵石,几千块上品灵石,竟都奉与这陌生来人,眼皮不眨一下:“上仙赏收。” “稍效绵薄的为是。”黄承宏也道。 白鹿上仙一面点收,一面咬笔,笑道:“千金丹方,千金丹方,可不就是如此?” 说着,他轻轻一嗅那仙丹,边写边念道:“取黄水、徊水各一升五合,合三升也,更别於小铁器中,熬之七沸,当变合成青水也……” 王含贞愣愣地问慕容紫英:“神仙也要钱啊……” 他正说时,忽听有一句挺稚嫩的声音,说:“撒骚放屁…!无化丹殿,咳,根本没有你这样的妖怪……” 是无须在檀弓袖子里说话,他的声音一开始极为震愤,而后来渐渐低了,是因为还在病中,力气继不上来。 白鹿上仙猛然抬头,目光寻了过去,刷刷刷,一瞬之间,数百双眼睛都盯紧了檀弓。 白鹿只见到一个中人之姿的修士,法袖无风自动,不知是否刻意藏了修为,便重重搁了笔:“阁下说什么?” 他见这修士眼皮都不抬,便一步一步走近道:“既然阁下说本仙不是无化丹殿中人,那阁下又是什么来路?” 檀弓正然示意卫璇替他笔录,声音比平日说话还小一些,故只有白鹿上仙走得近才听清了:“…火烧药釜二百日,变成黄水月华,勿发,又始更兴火,如前法,复一百日,合前三百日,寒之九宿,而发之,众精结苞,仰着上釜,苞中有白水,如玉膏状,自徊、动,常左行,流动於苞中…” 白鹿上仙面色越来越白,听到“众精结苞”一句时候,脸色已如同和棺材板里倒出来的一样。 “次纳金牙石,次纳胡粉,次纳空青,次纳石硫黄。取白虎脱齿五两,流丹白膏一斤,倒行神骨五两…” 白鹿上仙已僵在原地,大丹师大着胆子抬头一看,见他两股战战。 真正的《太微灵书紫文琅玕华丹神真上经》! 三十五重天上,位高如同北极四圣,也绝难一窥的太微神真上经! 檀弓微微蹙眉道:“北帝玄珠…玄珠乃攻伐之剂,琅轩华丹在收敛……故而北帝玄珠可弃之不用。” 白鹿上仙连退五步,跌倒在泥地里,只忙夭夭逃去,但忽觉脚上有一副千斤的枷锁,琵琶骨被无形的利器刺穿了。 大樊皇朝众人十分惊骇,全都杵在原地。 檀弓传音道:“司法,舒之。” 天枢盛怒攻心:“考求诸罪,岂复过此!” 无须难得与天枢统一战线:“老厌物,你快查查这哪来的妖怪?本事还不小!好大的胆子!瞎充我无化丹殿的门人,就是伏柔和伏烈,我也嫌不够格,连扫地都不配!他也称什么座下神兽!咳,等我好了,扒皮抽筋,绝不放过他……!” 他说到后头,又开始咳嗽起来。 天枢说:“天帝座下只有一只大明紫虚凤君,何来白鹿上仙之说。众生不信善因缘,不研道藏,反耽着五欲,诽谤大乘。愚鲁者民…雷祖此言非虚。” 檀弓却说:“下民无知,众从其义,由来如此,焉能如圣人生而致知?真道大慈,善知众生根性差别,禳度之法,感化之机,常无弃舍。司法,天道当以爱人为心,恕思而后行。” “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天枢还是要轰掉白鹿的魂魄,打入大地狱中。 “世人苦痛切身,与我同身,与道同根。”檀弓道。 因着玄铁神链的传递,他们三人的传音亦能进入白鹿的耳朵,他听了那“太微”二字,早已泪朦双目,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再听到后来,更是吓得抖如筛糠,连大天帝施恩饶赦的话,都没听懂。 但在其他所有人看来,只是不知哪来了一个小孩骂了一句,而且并不见其人,白鹿上仙遂冷笑着走了过去,而栾道友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更遑论说话了,尔后他便跌倒在地,痛哭起来,哪有半分仙姿,只像个水鸡。 其场面之古怪离奇,令众人都惊掉了下巴。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有人大着胆子,把吓掉了的眉毛捡起来安上,小声议论怎么回事。常正一是两个世子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而云如露虽面无表情,但在桌底下用剑鞘打了打慕容紫英,慕容紫英又伸手拉拉卫璇,卫璇看了一眼檀弓,正好与陈天瑜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王含贞最为清奇,他游离于此事之外,连白鹿上仙出现,都不大见得知道,他就只专心看檀弓解丹呢。这时忽见檀弓眉心隐隐有金光跳跃,但再一揉眼,却又好像只是阳光太强,正巧照到他罢了。 最后,天枢重重叹了一声:“太微,群下不宁,谁人之过也!” 玄铁神链松开之时,那白鹿的鹿角不折而断,仓皇逃去。 檀弓道:“为鹿失角,无能为恶。” 大樊神朝的人不敢去追,只是把那断角围在中间,都盯着看,却谁都不敢捡起。 可是这时,突然之间,千钧劲风席卷而过,狂浪怒号,将十万里铁窗吹破,此时若是不闭上眼,绝对能将人眼眶里的水也一尽吹干。 卫璇忙把王含贞拉到身后。伴着一声轰然巨响,翻海波而振山岩,地轴摇而天关撼 。再睁眼时,凌霄、玉京二人,早已杳然仙去。 只见面前有一座硕大丹鼎,大若华宅美院,众人如被无形巨力钉在原地,又如深陷泥潭,要为大地所噬,流入地心。 檀弓左手圣骨擒玄铁神链,缠缚丹鼎,他方才所写的丹方已高悬其上,正自吐出枚枚璀璨金字,伴着头顶的日月星辰大珠小珠落玉盘,一齐全都掉进了巨鼎之中,夜色如墨海一般倾倒,流玄黄水万丈,一泻而下。 五色正雷霹雳作响,又有净灵大雨杀杀声,轰隆轰隆的巨响不绝于耳,好像四极天柱都为之倾塌,只听檀弓念: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砰的一声,丹鼎突然翻倒,牢牢将所有人盖住! 第83章 白龙服帝心简断 色授魂共效绸缪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卫璇甫一睁开眼,脑中便迸出了这八个字。这里的精气浑浊不堪,似乎都没有分出五行与阴阳,像是檀弓那天说的“天地初生,昧昧芒芒”。 他们真的被困在了一隅方鼎之中。 道行浅的人已经心境大乱,尖叫、哭泣、呼喊声十分嘈杂。常正一一剑指向檀弓,他的声音很响亮清楚:“姓栾的,你在搞什么鬼?” 他只听到檀弓念念有词一长串话,还没听清在说什么,就见到丹鼎轰然倒下。这位栾道友有名无姓,来历不明,甚是可疑,此时若说他方才是念动法咒,与这竹林主人朋比为奸,想要炼化他们一众,这可真是大有可能的猜想。 檀弓看也未看他正乱颤的剑尖,也没拂去,只是淡淡道:“子姑待之。” 大丹师也对檀弓行藏存疑,且见他衣袍上并无丹师的秘文,又且听说他是一琴师,琴功已经极耗费心力了,怎可又兼修一门丹术?但想起白鹿上仙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之态,又看檀弓举止舒雅,轩昂自若,其气量胸襟,绝非寻常金丹修士之所可以有,心里异样得很,便不再帮腔,却也不劝常正一,只是隔岸观火。 琴剑阁的曹念齐是主笔曹贤孟的侄子,此时偏头正好看见了这一幕,他是琴剑阁今年新聘的通议,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又兼之他有些横冲直撞的傻气,见到什么都爱乱记一通。 常正一余光看见了他,自觉在睽睽众目之下不好公然欺压一后辈,传出去妨了声名,只得将剑撤了,这刚一转身,脖颈冰凉。 慕容紫英挑剑对着他,双眉一竖,脸现怒容:“栾高师不同你计较,你便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这时,忽地又一阵摇动,拍的一下,鼎壁上巨石滚落,落沙扑扑,若有心人去数,正好二十七下。 一个幽兰剑派女弟子吓得六神无主,将陈天瑜衣襟扯得太紧,连同她一齐要落入火海中,却是檀弓拉了她上来。不等她急急忙推开道谢,檀弓已转身离去。而王含贞左右缩脚,弹跳好生灵敏,生怕火星溅着自己,又像是腊月里躲鞭炮似得,还捂着耳朵。 云如露是水木双灵根,他动用后天逆天手段,已融成了一簇细弱的冰灵根,此时在此鼎中痛楚不堪,同理还有陈天瑜,众人中但凡无有金、火灵根者,此时都恹恹无力,修为缩了一半,只能坐下来入了定,抵御这等燥热之气。 第二十七下过后,鼎内渐尔恢复宁静,但脚下的岩浆仍是咕噜咕噜地冒泡。 卫璇的声音中混杂巽风之气,能传到这巨大丹鼎的每个角落:“可否一见前辈?” 岩浆忽地静止了,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人人缄口不语,大气不敢出。 忽地,从那深渊火海中,升起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形。 那人盘腿坐在一块火岩之上,长眉胜雪,神情安泰,原该是有一段道骨仙风,但他两颊凹陷,枯发似蓬,只显出垂垂老态。 老者缓缓地说:“请解出琅轩华丹的少年高才与我一见,以足老夫平生之愿。” 他的长发之下,眼下乌青,双目无珠,甚为可怖。 卫璇念及檀弓自小丹田缺损,其实不能亲自开炉炼丹,尚不知道这老者是何用意,便对着檀弓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可就是因为正主没有出来及时承认,旁人便生出许多别样心思来。 大丹师道:“这位老前辈,你的两位家臣不告而别,我们怎的知道哪一个方子对劲?你用一个大鼎把我们罩住了,这便是你竹林的待客之道?” 老者慈祥地笑了:“你们其中必是有一人已堪破琅轩华丹之妙,神鼎有所感应,这才会从天而降。只可惜如此经天纬地之才,老夫目盲,亦识不得。” 有人已热得不耐烦:“这位老前辈,我们都敬重你,这一路上规规矩矩的,要脱衣服脱衣服,要卸兵器卸兵器,好容易走来这里,你何必再卖关子,虚头八脑的!我们图个什么?只是为过来问你要一个人罢了!” 老者却打断了他说:“几百年来,踏足竹林者络绎不绝,各有心事,各有所求,却或埋骨于山庄大阵,或送命于七道竹林…天可怜见,老夫终于等来了一个能解琅轩华丹的人,可他却背信弃义,盲我双目…呵,令老夫如何再信他人……” 他冷笑了一声:“这位少侠,你若忍耐不了…先尝一尝我受过的苦处,便舍我一对招子可好?” 说时迟那时快,老者伸手一摄,于数十人中,已左手抓住了那人的喉咙,右手两指弯成弓状。那人如雏鸡落入鹰爪,挣扎都没办法,只能杀猪也似地叫起来。 卫璇见状笑道:“是我们鲁莽了,老前辈积威又深,法力又高,我们不敢忤逆前辈,况且又何苦落得个前工枉费?前辈有何所托,尽管吩咐便是,哪里有客先遣主的道理?” 王含贞害怕:“老爷爷…你…你要炼了我们不成!” 卫璇却先替他回答:“你为什么会这样想?这竹林中引路的仆役尚高你我几重大境界,这位隐世高人倘真存了此意,何必与你我区区蝼蚁多费口舌?我们岂不是已被炼了九转了?” 老者将手上的人提起,如举婴儿,掷在地下,对卫璇露出笑意:“呵,你这个后生倒是明白实务。” 常正一急忙道:“那敢问前辈,方才谁写的才是正确的琅轩华丹?” 这时,火焰中升起一方丹鼎,老者道:“你们谁与我合炼一炉,便可知之。” 炼丹峰会分为独炼与合炼。独炼是以炼出仙丹的品阶最高者拔头筹;而合炼便是一人操阳爻,一人执阴爻,很像乐器的合奏,但若二人中有一丹术落于下风,用火符差失,有坏丹元,成丹便会丹华驳杂,是阴之过,还是阳之劣,一眼便知,故合炼又称斗丹。而丹师大多性温喜静,这么斗容易伤和气,一般也没人主动挑事。 老者说:“天不假年,老夫时日无多了。能与老夫合炼出琅轩华丹者,我便传他毕生功力。” 这一句话说得群情鼎沸,众人喧然而起,而唯独常正一于无声处冷哼,就好比容思行当日不愿合奏一般,他亦觉得与寻常丹师合炼,实为自降身份之取。 然后那老者食指一点,眼前鼎盖揭开,众丹师朝那汞水中一望,人人慑息。 其中真气运转,八卦从律而不杂,五色成文而不乱,金泥之精魂,东南为盛阳之位;银浮之铅沈,西北为极阴之所,阴阳不相离,神气自相守。 如此极品炉鼎,可知其中曾生出过多少炉天阶仙丹!这老者丹师的功力又何其深厚,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众人皆屏息不敢语。 黄永宁虽看不懂,但看了大丹师的将军肚都在抖,便知这老者绝不是泛泛之辈,便低声道:“老大,别贪财,我听说斗丹死人的都有!这些东西我回去都赏给你,不稀罕这毒辣老头子的。” 黄承宏却朝二丹师肩膀上一拍,二丹师出列拱手道:“请老前辈先选爻。” 老者听他的声音辨认道:“男子阳盛阴薄,老夫难道还会欺小,让你执阴爻不成?” 二丹师抱拳道了一声多有得罪,从丹鼎中抽出一段阳爻,双腿盘坐下来,听老者发令。 老者道:“你的行头还给你吧,你用你的丹火,不必依我。” 闻言,二丹师取出一团浓黑火焰,一旁琴剑阁的立时开口说:“唉哟,宝墨云火,仙火第十五呢。” 二丹师平日怀璧不露,今日不得不显,一下子又惹来许多妒嫉目光。 每逢大比时候,丹术峰会总是观者最少的,这样看来并非全无道理。只见这两人连咒都没念一句,法印只结了一个,然后就像被人点了穴一般,动也不动。若不是这丹鼎中热气腾腾,仿佛要将人烤化,众人估摸着早睡过去一半。 王含贞倦眼朦胧时,常正一拍他脸道:“给我好好观摩。” 王含贞丹术远远不到能观出炉里天地的地步,嘟囔道:“首座师兄,我看不懂啊,这怎么看……” 慕容紫英说:“不如常师兄你给我们分辩分辩,叫我们这些门外汉得几分趣。” 常正冷笑:“哦,你怎么不叫你好栾师父拆解拆解?” 慕容紫英笑笑没当真,王含贞却如获至宝般一步跨到面前,双目盈盈一水,眼中有孺慕之色:“栾道兄,栾道兄,你是真的会炼丹吗?” 常正一闻言,恨不能一大耳刮子扇过去,把这一天到晚梦梦查查的小师弟抽醒了,但他碍着慕容紫英,生怕他发作那拔刀相助的江湖脾性,便又从鼻缝里笑了一声,只抱着臂等着看笑话。 这问题真是问得千古难有,檀弓停了一息,称是。 常正一斜眼睨笑。王含贞两眼放光:“啊…道兄,那你看得懂吗?” 慕容紫英以为这两人不熟识,便牵线搭桥:“栾高师,含贞是天光峰的丹师,入道不多不少二十年了。你看他虽然粗心,但炼起丹来却还有几分韧性。” 见檀弓仍是不语,王含贞双眼渐渐黯淡下去,常正一神色洋洋:“哎,小含贞啊,你好师父不懂了吧,他们正在坐胎,看得懂吗?” 王含贞垂头丧气:“哦,挺好的。” 常正一接着说:“光明砂取了一两一分,安炉置鼎后头就是固六一泥…”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调阴阳置丹华前的手法亘古不变,二人还未曾开始斗丹呢,怪道这场面如此平静。 那里在暗潮汹涌,这里围观的却云淡风轻,谈天说地。 常正一滔滔不绝:“这炼丹呢,第一个讲究的就是药材要精要好。那北帝玄珠是何其珍贵的精阳之材,只要有阴气压得住他,就是三斤,也不嫌多…含贞,师父那本《太清众真丹诀》,你温了几遍?” 王含贞被问到功课,咽了一口水,灵光一现说:“啊!那本我好像拿给表台了…就上回要考好多的那次,我拿给表台学炼丹了……” 大抵就是好些时日前,王含贞抱来暗室的其中一枚玉简,曾遭檀弓评论“以误传误”。 常正一尖叫如鸡:“什么?那是我天光峰不外传的秘法,你竟随意假借外人!” 他狠狠瞪了一眼卫璇,但卫璇脸上无笑,他便不敢惹了。 常正一还是怒烘烘,却听大丹师道:“大师兄,别气了。快看,胎已稳了,他们要……” “轰!” 二丹师身如离弦之箭,嗖一声被无形之力击出数丈之远,拍在沸热鼎壁之上,如一张旧墙纸般掉下时,已见他身上皮脱肉落,如砧板上一块剥了皮的鱼,红肉鲜鲜触目惊心,直让一众男修愕然失语,女修捂嘴大叫。 他正经主子黄承宏站在原地凌然视下,却是黄永宁忙上前搀了起来,从储物戒往外抖了几十瓶丹药,忙手忙脚:“老二!老二!” 但二丹师嘴巴都融化了,怎张得开,更别提吞服丹药。 众人惊惧过后便是慨然愤怒,只是斗丹罢了,就算二丹师实力不济,这老头也不应该下这般狠手!但看阴阳二气斗了不过几十个回合,二丹师就已输了阵,可见老者丹术何其高深。故众不敢言,此时只是一片死寂。 “你非解神丹之人。”老者的声音听来有些隐隐愤怒。 无人敢鸣,空气中只有汞水爆裂出如火焰般的毕剥之声。 却是大丹师首先笑了说:“大师兄,看来这里除你之外,也无人可担此重任了。” 众人皆讪讪而笑,附议道:“说的是啊,这常大首座若是称第二,谁还敢称第一?” 曹念齐掏了丹师榜出来,对着常正一一阵端详。 那老者似以为遭了蒙骗戏弄,耐心大失,压大掌往地下一拍,高声呼道:“解我丹者,快快出来!” 常正一天性贪生怕死,但兼之又眼空心大,这时左右为难,被叽叽呱呱的恭维之词弄得骑虎难下,一面又想起这老者许下的传功诺言,腮帮子都热了。 脑袋正被冲得糊涂时,却听檀弓道:“我执阴。” 一言,众人哗然皆惊。 天光峰的小徒弟们同声指斥,尔后便是稀稀拉拉“嘻嘻”、“呵呵”、“哈哈”的笑声,皆是十三煞宗弟子,入耳之声甚是无礼:“阴爻?男子执阴爻…哈哈,托大也不打个草稿!” 天鉴宗虽是正派,也在说个不停,一直见了常正一与这栾琴师有嫌隙,十分唯恐天下不乱:“就是这琴师,方才就捣乱…” “哈哈,看来太清仙宗是没人了…常正一不行咯…” “也是…不是说玉阙他老人家元阳就要尽了吗?” 但众人看檀弓神闲气定,断不似滋事之徒,笑过一阵,都还算收敛,再看他一眼,只敢低声议论了,但笑声还是细细密密的,听来尤为刺耳。 那老者冷笑一声:“阴爻,你要选阴爻…后生,就算你解出了琅轩华丹,也不必如此张狂!” 檀弓还未回答,却被常正一一剑拦在胸前,常正一忍无可忍,对着他咬牙切齿,回头对老者毕恭毕敬:“老前辈,解丹的正是在下,而非这轻慢狂生。请老前辈赐我阳爻,斗胆与前辈一合!” 慕容紫英见了此景,一面审时度势,上前低声道:“栾高师,我们暂且不触他这个霉头。” 成就他师父乐容师太那样的琴功,少说也要八百年面壁苦修,若是同时还兼修丹术……慕容紫英其实满心都信檀弓,但此举真的是过于涉险了,所以才拦住了他。 慕容紫英回眸看见卫璇无名指微微正曲,不知他在做什么。 常正一向着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叩首跪拜,然后朝着北方行三跪九叩之礼,叩齿九通,口中念念有词:“太上玉晨大道君太微大天帝君启鉴,弟子常正一入道一百六十载来,心诚斋尽……” 天鉴宗的陆丹师娇声笑道:“嘻嘻嘻,好不要脸,还弟子弟子的,你还认大天帝当师父呢?大天帝会收你?” 常正一立刻反唇相讥:“哦,不收我收你?好,你过来炼啊!” 陆丹师抿抿嘴不说话了。祝一番神后,常正一抬头一看,这才注意到檀弓正巧站在北边,从未动过,自己方才居然对着他磕了几个大头。 常正一黑黄的脸涨得紫红,起来掸袍拍灰,甩过去一句:“栾琴师,请你走远点。不然一会吓到你了,你的徒弟慕容紫云还要赖我,我担待不起。” 常正一朝汞水中扔了一只玄龟,以探水温。他方才一连串祝咒做了足有一刻,但坐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已见他忽腰背虾躬,口渗鲜血,但见老者嘴噙微笑,极为轻闲松快之态。 常正一连连呕血,他用袖管一擦嘴,趁着偏头的时候,朝旁人递了眼色。 这时却听檀弓说:“为丹者不可须臾无气,不可俯仰失神。失神则五藏溃坏,失气则巅蹙而亡。” 王含贞本来心不在焉,听了这话,敷衍地点点头,但忽地发觉是檀弓所言,又没有别人在旁边,猛然抬头,又惊又喜:“你在跟我说话?” 大丹师默默收了眼色,与身后众丹师一同,不动声色地送出数截元阳之力,一齐没入常正一背心。只见常正一一个鲤鱼打挺,他的丹火大为振奋,老者眉宇微聚,辞色稍缓:“看来你后劲不浅。” 常正一笑道:“不及老前辈百一。” 常正一得了数十位丹师臂助,便与老者旗鼓相当了。 王含贞老实道:“这这……” 这可不是仗着老人家眼瞎就舞弊吗? 那些多嘴多舌的十三煞宗和天鉴宗的弟子见了此景,什么也不敢讲。 炉鼎中升起绿烟的时候,檀弓道:“欲冶银翠而不得,绿烟起则丹胎堕,此炉无丹可收,乃心浮之故也。” 王含贞一惊:“无丹可收?” 这时,老者须发尽张,怒容满面,在时明时暗的火光照耀之下,看来极是可怖:“你们真当我是个老瞎子不成!” 一人与十人的气海波动怎会相同,他怎会不知? 这一语落,只见一阵高过一阵的气浪如云奔之涌,常正一一经挨到,就如同被击破胸脯一般,喷血如瀑,而这时由大丹师牵头,数十人全都整整齐齐码到了常正一身后,皆伸两手至前人背心两侧,一个传一个,将纯阳之气渡至常正一处。 一道赤金之气从队尾贯穿到常正一,慕容紫英见态势不可收拾,忙和云如露挥剑斩下,但这一剑落下,数十人就如一条舞龙一般难分难舍,一损俱损,他们掌背相贴,胶着难动,个个面目抽搐,经脉已乱,再如此耗将下去,恐怕体内纯阳之力会为这老者所吸干。 他再回头去看卫璇,仍是一副冥冥苦思之态。 慕容紫英忙想将王含贞护到身后,但后者如同一条滑鱼一样,哧溜一下就逃了,然后竟身直体正地站到了队尾之末,毫无预兆地加入了战阵。 王含贞素来胆小如鼷,今日怎的一反常态,胡为此举! 王含贞也一同被巨力黏着在其中,再难分开。此时在场的所有丹师一齐出动,栾道友又在身侧,王含贞怎甘后人?便更加聚气凝神,运起功来。 老者手结九转还丹法印,吒一声向前拍去,巨龙猛然摆尾,尔后如抖落扑扑龙鳞一般,丹师们连三带五地倒下,或被远掷于滚烫鼎壁之上,融为血泥,或被抛在灼灼岩浆之中,化为无骨。 慕容紫英大呼一声:“含贞!” 他就要去救时,一阵烈焰飓风卷过。 漫天流火渐渐消弭,再睁开眼时,视线中仍是一片烈火浓烟,慕容紫英在一片黑云中摸索前进,所过处血流肉烂,三元府的刘丹士,十三煞宗的夏侯丹圣,全都是丹师榜上比王含贞高出几百名的,大能们尚且如此… 慕容紫英更加心惊:“含贞!” 他只觉周身气海翻涌,是有人正然发功。 常正一也捂腹歪倒在地上,他亦感应到了气浪,大惊失色:“七宝莲相印!含贞!小心!” 慕容紫英极为震惊,此印乃天品丹印第五,一般是用来冲丹保华的,其劲力之磅礴,寻常炉鼎都难以承受,若是对着人体激发…… 常正一想要站起来,但他已断了一条臂膀,服了丹药,还是止不住一直流血,颈项边上,忽然有嘶嘶凉风卷过。 气海所感,正是这个人方才发了七宝莲相印。 抬头一看,只见其人右手三指均收伏在掌心,指上依稀可见“太上”二字,拟道祖之亲临;左手无名指从内存勾季指,盖为敕命神兵法将,左右互换亦成反天印,尔后两手向上,十指交叉,共指前方。 仙都滋摄印! 一瞬之间峰火消弭,纤埃不动,碧空明净,宇内澄澈。 栾道士? 栾道士! 常正一惊心骇瞩,舌头根都硬了麻了,浑身又是汞水又是血水,一副急汗,一副冷汗。 黑烟一旦消散,那于众人倒伏处仍端正坐着的,不是王含贞是哪个? 檀弓在王含贞身后双跏趺坐,说道:“离下求高,弃假求真。” 他伸出一指,向王含贞背心、左右颈窝三处各轻轻一点。 王含贞的这三处先是暖融,后是灼烫。檀弓的话听来玄之又玄,虽一时无法参透其中机妙,但这八字就如甘雨灌注,一条细龙在他十二正经中一面游走,一面导引元炁共聚于十指之间。 檀弓在他身后虚空画了十笔,而王含贞十指翩翩有如蝴蝶上下翻飞,迅疾之至而又灵动有秩,于他无知无识处,狂风骤雨般,竟击了一连三套闻之未闻的法印! 雷霆都司符玺… 都天大雷火印… 禹步雷光火云大统印! 余者强打精神起来,便瞧见了这番场景,就是法印师的榜首,也不能如此间隔无息地一连甩出三套天阶法印!众人眼目欲夺眶而出,方才入定之人也却被法印之力击破罡气,一睁眼来一看,更如泥塑木雕之人,看得半痴半呆。陈天瑜不由自主叫了一声:“栾道友?” 三道法印不分前后地朝丹鼎射去,鼎盖轰然而揭,老者足尖轻点,辟易数射有余,后背已经触及鼎壁。 老者一手撑在地下,一面仰天大笑:“你终于来了!老夫等你好苦啊!” 笑声落处,只看那丹鼎应声而裂,其中汞水如一团云气般包裹住胎丹。这老者手擒阴爻来回晃动,汞水丹砂皆助其感应,听他号令差役,阴气盘旋而上,黄芽初生,其造化之始也,赤金纯阳之气式微,摇摇颤颤,就要剥落于汞水云团之外。 檀弓两手心向内,左手大指掐右手子纹,右手大指掐右手午纹,以罡气举印而印之。罡气化入王含贞所执阳爻之中,阳爻又驱使纯阳之力,只见那赤金团云忽变作一只龙头马身的貔貅,哇一声张开利牙大口,竟将一团玄阴之气生生吞入口中! 那老者也哇一声呕出一口血来,断喝:“老夫让不得你了!” 话音甫毕,老者吒一声将阴爻击在了半空,流火淬成闪电劈裂虚空,一瞬不瞬间,王含贞手中的阳爻已被换去! 曹念齐拍掌大叫:“不好!这人反悔拿阳爻了!阴爻尚且那么厉害,阳爻岂不是要人死!” 慕容紫英大呼:“含贞快躲!” 他正要斥剑击开王含贞,但见王含贞已如一根下水面条般软软地倒下了。陈天瑜不顾入定中的走火入魔之险,急忙喊道:“栾道友小心!” 老者狞笑一声,两手双结人皇印,向前一送,霎时间战火漫天,硝烟四起。 硝烟四散,而血肉焦糊之味久久不去。 “啊!” 这一声并非出自老者或檀弓之口,而是一众女修一齐尖叫。只见这老者左胸中已被洞穿了掌大的缺口,但见其中并无心脏,只有一团血糊。 众人这才看见檀弓坐于原地,衣带飘然,毫发未损,脸不加红,气不加促,结印驭气招式圆熟飘逸,世罕有匹。 话音一落,那阴爻直直插在地下,众丹师朝那爻上望了一眼,其爻气精纯不杂,与取爻时别无二致,昭示着他们并未曾真正斗了丹,而是…… 剑未出鞘,胜负已分! 这无名修士操纵玄阴之气的功力,竟能让刚猛如纯阳之力弃甲认输。众人如此一想,后脊发凉。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却看檀弓握住阴爻,如刀剑互斩般与阳爻相击,方才胎丹已坐成,六一泥也已合成,省去许多火候功夫,此时只需调和阴阳:“化为黄白,自然相使。” 一枚仙丹大如桃枣,又如一轮明月从云团中升起,其光明四映彻莹透,其华上当有三十七种之色,飞流映郁,紫霞玄焕,阴阳二气难割难舍,日魂不离日裹,月魄不离月中,三万六千神气,上有混合百神之祝。 老者面颊惨白,双手撑在一滩血泊之中,久久不能置信。众人为琅轩华丹的光华所慑,怔得脖颈发硬。 曹念齐面色一阵灰白,又是一阵绯红,叔叔曹贤孟见过高人千千万,他却还是头一回碰上,高歌猛进:“这位高人道友,敢问姓甚名甚!何人门下!琴剑阁当为君辟书立传,印发天下!” “琅轩华丹…哈哈哈哈…真是琅轩华丹……”老者脸上鸡皮抖动,难以自已,“后生……你竟以一己之力就能独炼琅轩华丹……哈哈哈,老夫习丹术一千载,竟未拾琅轩丹术后牙之慧…天也不公啊…” 未拾牙慧,其言极深,说到后头,悲凉之感顿生,言语塞在咽喉之中。 常正一腿伤在身,连着打了几个滚,毛发直立,欲扑琅轩华丹,譬如小儿捉月,越蹦越高终不得手,却不敢直视檀弓,只能对地着地面咒骂,边骂边退:“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不可能……你到底是谁!魔……你是魔吗!” 大丹师勉强爬起来,上前把常正一一掌拍走,噗通跪地,双手奉剑道:“高人受我一拜!小子有眼无珠,先前得罪,祸咎深重,愆过山岳,愿以死谢罪!” 常正一跪坐在一隅,呆呆然,默默然,口中只有:“不可能…不可能……” 他忽然回神过来,直对着大丹师结了一印,竟两相扭打起来。 黄承宏见老者大势已去,也不顾危险,竟将后背对着他,对着檀弓行子侄礼,如此良机,怎肯放过,指着二丹师一滩血泥道:“高人如此丹术,莫说是小王帐中,就是放眼整个中陆,也是桂林一枝,昆山片玉,天下间无双无对。小王糊涂一时,轻信奸人谗言,一再令高人珠玉蒙尘……” 太清诸子惊在了原地,就是目无下尘如云如露,也将对栾道友的敬和畏,全都上升成了恐之又惧。 小门小派的,此时全都打起寒战,一想起刚才百般嘲弄檀弓,更有吓得尿了裤子,在大丹师后头排起长龙,檀弓脚边黑压压跪倒了一片,他们的言辞并不像大丹师那样讲究,只是语无伦次:“小人是猪狗不如之辈……” 陈天瑜坐着仰视檀弓,一张清如百合,淡若寒梅的脸,微微一怔。但此时任谁都没有回过神来,去阻止常正一在这撒野发疯。 慕容紫英扶起昏过去了的王含贞:“琅轩华丹既已炼成……” 老者循循善诱道:“把丹给我,便应你们所有之求。” 他猛然站起,合身一扑,而檀弓将琅轩华丹托在手中,肩一沉,避了过去:“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老者捂着已空的心口:“你以为没有老夫,你们出得去吗?” 他浑身发战,这时丹鼎中嶙嶙巨石如暴雨坠下,有人已为飓风拍在了鼎壁上,或失足跌下烈火岩浆。 慕容紫英捞了四个,云如露捉了三个,卫璇伸臂托住王含贞的腰,提气一纵,为了看好这个修为最低的表弟,再想多救几个人是有心无力了。遍地尸体,死状惨不可言。 老者大呼:“给我!” 卫璇却道:“你在自取灭亡。” 不给老者反应的机会,檀弓道:“合我道机,与我心同。” 卫璇点首一应,静默观想。 只看檀弓唇齿轻叩,而数枚金色古字从卫璇左心射出,在半空中交缠变幻,化为一张灿金的紧罗密网,玄华八畅,罗光纷纭,幕天席地地朝老者降下,牢牢将他罩住。 人群中爆出一声:“回文织锦阵!” 所谓回文织锦阵,就是二人相合,一人回文,一人织锦,将咒语结成法阵,或成刀剑,或成法网。七品阵师就可以结了,摊到卫璇头上,更算不得什么稀奇,但令慕容紫英大感震惊的是…… 这是心间阵! 有实形的阵法气海波动极大,很容易引起敌人察觉,有所防备,掌中阵就好了许多,而最上品便是这心间阵,能制敌于于无形之中,但要只倚仗心算出六十四爻之变,已极考智巧和阵术,何况乎,方才忌惮这老者耳力俱佳,他二人应当并无传音才是,那是如何一人回文,一人织锦的? 卫璇刚才没有混在战团中,只是微曲无名指,就是他往常暗中结阵惯用的姿势,应当已从一开始就在布设此阵了。檀弓所说的“子姑待之”,莫非就是让他们等待此阵? 若说是眉授色语,这般默契神合,天衣无缝…… 这两个人究竟结了多少年道侣了? 黄承宏忽地说道:“卫首座且慢!我们来此是为了寻人,不若先问一问这主人……” 卫璇道:“他是鼎灵,并非竹林主人。” 老者闻之冷笑。 众人震惊不信:“鼎灵?这个鼎的鼎灵?” 也有悔恨跺脚的:“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早说了这竹林古怪,你们偏不听说,这下好了!” 黄永宁为二丹师之死抹眼泪,一面啐道:“日你仙人板板!那什么竹林主人哪去了?” 老者斜眼冷笑:“算你聪明。哈哈哈哈,主人早已登仙羽化,老夫大限已至,哈哈,命里无时莫强求,随他去吧!后生,舍你吧,舍你吧!” 说着,他向着檀弓的方位遥掷一物,抬掌一看,正是一座纳虚小乾坤。 纳虚小乾坤,便是储存着一个修仙之人尽数身家法宝的所在! 趁着众人扑上去争抢之时,老者便要逃跑。 卫璇五指一收,檀弓念: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壁上叮叮咚咚正好二十七下,那二十七枚法字先时已被钉在壁上,此时与回文织锦阵里应外合,一同穿透鼎壁,在老者的尖啸中,众人又陷入一片刺眼白光中。 绿地青青,屋舍平矮,眼前已是竹林入口的景象。枯蓬乱草之中,躺着一个昏迷未醒的青年,正是徐慈。 第84章 良材质忘忧逐乐 颓山玉看朱成碧 “檀贼去哪了?” “我天爷,能活着出来就谢谢老天祖宗了!你还有心理会别的?赶快回去交了差,这鬼地方我一会都不想多呆!” 众人携徐慈回城,卫璇走在队伍最后,负手徐行。 徐宗主问英雄者谁,忙要设席恩谢。众人回忆起丹鼎里的场景,又吓得小死过去。 檀弓疑心竹林主人身份,取了凤麟胶,便孤身折了回去,对卫璇道:“活之后来。” 慕容紫英和卫璇回了客栈,见到床上躺着一个秀美绝伦的红衣少年,鼻头和耳朵尖都小巧可爱,可纵是安详的睡颜,眼尾也微微上挑,好像随时随地都有一些不服气。 一旁的卫璇没有这样端详的心情,正在十分谨慎地涂药。无须若痛得嘤咛一声,他便立时停了手,眉竖八道,好一会不敢动。 慕容紫英见他如此疼惜怜爱,便待他忙完以后,撞了撞肩膀,笑问:“谁生的?栾高师?不可能啊…那是你吗?” 卫璇的心弦绷得正紧,怔了一下,这才明白他在笑什么:“什么和什么,这是他的火。” “哦!他的火啊。哪个他?他是谁?他一团火,你宝贝成这样?我说你士之耽兮,好像亦不可脱了。” 时妇人多称自己丈夫为“他”,而不直呼其名,故慕容紫英才有此笑:“好,我打住,就等你打嘴现世。” 无须已缓缓醒转,双目立刻圆瞪,直问慕容紫英:“你是谁!主人呢!” 这一声中气十足,卫璇略微放下心来。无须抬手要打,一面还直呼:“我的鞭子呢!小卫璇,你敢收走我的鞭子!你长本事了!” 卫璇见他精神这样好,这才坦然而笑,赶紧答应无须所有之非难:“好,都好,等你都好了…我站着白给你打,绝不还手,绝不告诉你主人,怎么样?现在只求你好好歇着。” 慕容紫英掐了掐时间,说:“该走了璇玑。” 卫璇这才说:“嗯,我先去找你主人,一会和他一块回来,你多歇息,吃的玩的都在桌上,罢了,我现在都拿给你。” 他说着就要起身,无须却捶枕头道:“什么?你不去保护我主人,居然在这里嬉皮笑脸…快滚快滚…鞭子还我再走!” 他们走后许久,无须都睡不着觉,朝着木门长长看了一眼,抱腿屈坐在窗前,不一会就夜凉侵肘,罗袜生寒。 他搓搓肩膀,重水融掉了他的骨头,以至于恢复之后,现在这样硬邦邦的触感是如此陌生。 无须朝着卫璇御剑而去的月边望去,喃喃道:“傻角…” 晚月中天,二人站在城墙之巅,慕容紫英指他笑道:“你是真完了…” 卫璇却说:“你说我对无须好,其实并不全是为了他。我只是羡慕无须,把天捅破了也不怕的胆魄。含贞也不是这样前不瞻,后不顾的么?我也常常很羡含贞。” 慕容紫英皱眉道:“你怎么了,最近怎么总是说这样的丧气话?生年不满百,你怀什么千岁忧?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这不是从前你劝我的话? 卫璇摇头道:“不知道。怕我上辈子是堕了魔道,今世才这样受业报。” 慕容紫英还要深问,卫璇便笑笑说:“没什么。这几天连轴转,人就战战惶惶的,心里总不安宁。” “算了,你一直也是这样。不顺你意了,便一点逆着毛的摸不得;惬意了,又花马吊嘴的。”慕容紫英叹气道,收眼不看。 二人一路无话,进了步虚宫。 主席无人,右首分坐两个世子,常正一和大丹师,然后是天鉴宗三人和一名首座弟子,琴剑阁两名,十三煞宗、幽兰剑派和其余七个门派一共有八人,陈天瑜和王含贞坐在右首最偏,姚云比和云如露坐了单独小桌,不在两边客席;左边只有檀弓。 众人皆不敢与他同席,后来坐了一会,发现这面冷话少的高人不以道行自满,更有甚之,他待黄承宏与小门派的外门弟子居然一般无二,但面对檀弓仍是满身冒汗,只有黄承宏屏退手下,坐了过去。 卫璇应酬了一会,便想早早离席回去了。往年从来都是他被众人劝酒绊住,不成想,这回却是檀弓。 第一个不肯放过的便是黄承宏,他两度错失良才,已经痛心疾首,怎可再三?于是使出浑身解数拉拢檀弓,但后者只有淡然疏离,说得最多的字是“然”,尔后就是“善”、“不必”、“多谢”,最长的一句话是“我不知”,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黄永宁道:“哈哈哈,不知道徐宫主给什么绊住了,他来不了了,咱们把酒分了吧!” 众人一片叫好,黄永宁亲自下席倒酒,姚云比和云如露两个竟也都接了,至陈天瑜处,他多了一心:“妹子你能喝吗?” 黄承宏道:“不要倒给瑜妹了,这酒后劲太大了。” 陈天瑜却笑了道谢,自己拿过酒坛倒了满满一杯,还替身旁的王含贞斟了小半盏,王含贞偷偷兑了一缸水。 常正一方举起来酒杯,好死不死,正巧看见对面的檀弓,于是双手抖抖簌簌,如风中之残烛,一个轻轻扬袖就能将他扇灭了,连刚接起来的臂膀吓得不怎么牢固,连肝都在颤,里衣湿透滑滑溜溜,就要弃他而去。他又是大开大阖地一抖,便将酒水撒了大丹师一身,两人怒目相视,方才余怒未消,阵仗都拉开了,法咒一叫,两手一拍,又要开打,众人瞩目时,却见卫檀两个也望了他们一眼,于是马上言和,急急一齐赔笑。 至檀弓处,黄永宁醉得厉害,胡乱叫说:“大神仙师父,赏不赏这个脸?” 卫璇伏耳道:“让他倒,我替你喝。” 慕容紫英见状,低语:“你可遮罗点,对面坐的是曹贤孟,他眼睛歹毒着呢,我和白玛瑙是谁写的?如今都在猜你卫首座和谁缔了姻,光是安陵嫣就悬赏了金精一千两,城池两座,肥田美婢无数,你若不想现在就告诸天下,小心没过逾的。” 众人刚要举杯齐祝,歌舞就热腾腾上来了。 先上来一出长袖折腰舞,黄永宁跟着音乐也跳起来,没个章法,很是招笑。 慕容紫英醉后狂浪剑舞,酒酣之处,对月高咏一曲,众人高声喝采。 曹念齐只顾把大腿都拍红拍麻了,还去拍旁边陌生人的。一想今天真是见了大世面!回去何愁无事可写?少不得给他晋职,就是明年升成主笔,也是大大可期。他两手捧着脸,想起栾道友的绝世英姿,脸红得像个火球,头一回下山就有如此奇遇,真如做梦一般,已掏了一本公子榜出来,马上求高人签个名,心里美滋滋的。他又一想那时高人戳了两下这天光峰小丹师的后背,便偷摸在王含贞背后揩了两把,想沾几分仙气。 黄承宏见檀弓还是一座琉璃山似得,大感无望,便闷声饮酒。慕容紫英乐呵呵地说玩射覆,黄永宁一句话就给否决了,行个酒令,他也嫌太文雅。 下一场表演还没上来之前,曹念齐忽然从桌子后面跳出来,三步做五,急奔至卫檀二人案前,把黄永宁惊了一通,差点喊救驾。 曹贤孟站起来道:“念齐,你做什么?快回来。” 曹念齐一个回头的功夫,就被耽误了先机。是王含贞也跑了过来,丝毫没慢了,鼓了满满一腮帮的勇气:“栾道兄,我…敬你一杯!” 黄承宏看檀弓方才一筷子都没动,便知他修的是无谷道,早不腆着脸去劝酒了,只是频频敬卫璇,借机凑话。 众人见黄承宏都不敢敬酒,更是退避三舍,一来二去,檀弓滴酒未沾,卫璇都喝了十几大盏了。慕容紫英见整治卫璇有望,忙大呼人换脸大的海碗上来。 故王含贞这一句话说得众人皆是一怔,下一场的歌女们以为什么大事发生,不知该不该上来。 卫璇招招手令她们表演,笑问:“为何要敬栾道友酒呢?栾道友不随便吃酒,你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王含贞听了一惊,他本以为此事人人皆知:“道兄救了我!这是救命之恩,不得不报。” 他说到后头,皮球渐渐泄气,小声问道:“那时候那么危险,道兄却挺身而出来救我…表台,这…这由头够不够大……” 卫璇转头看檀弓,慢悠悠地摸着酒盏上的釉圈,并无解围的意思:“别问我,问你好道兄。” “我救你。” 檀弓看来微微惑然,语气平淡地像是重复,实则是疑问。他的丹田尚不能够亲自操纵纯阳之气,所以当时才借用了王含贞的身体。 王含贞一下子紧张了,伸手刮刮脸皮:“…不,不是吗……道兄你在丹鼎里的时候…我…” 一声轻轻的“嗯”后,雪白描金的法袖遮住了檀弓的半张脸。 王含贞没想到他答应地这么迅速,竟忘了自己喝了。但他要饮的时候,却见檀弓已放下杯盏,支了一肘在桌上,把脸埋在手掌里,双目紧闭,修眉蹙起。 卫璇忙相问,檀弓摇头不答。连黄承宏都有些惊慌失措,这酒哪里得罪了栾高师不成?还好是黄永宁开的封,与他无干。 王含贞更焦急了:“道兄,道兄,你怎么了……” 对面的宾客看不见这里的场景,听见这句话,以为大事爆发,立刻站了起来,但水袖正高飞,怎么看得清? 卫璇把他刚才用的杯子拿过来,只见那里头的酒动也没动,大抵就只是抿了一口。 檀弓眼圈都红了。卫璇轻声道:“我们回去好不好?” 曹念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其实檀弓这样子倒有点像是头疾犯了,和醉酒八竿子也打不着,但他仍固执地想:哇,高人喝醉了!这机会千载难逢!不是说醉后吐真言吗? 曹念齐开口第一句就是他千想万想的:“这位高人,敢问你可曾婚娶!” 这声太过石破天惊,座下女修皆是一停,常正一和大丹师本来就食色无心,听了这声,只是继续当缩头乌龟,但心里也蒙上一层泡着冷汗的好奇。云如露停著按剑,姚云比不知在羞什么,又红了脸。陈天瑜垂下眼睫,开始慢慢剥一个提子的皮。 王含贞大惊失色,心里扑通扑通,莫名惶急起来,立刻替曹贤孟教训了这无礼小孩,捂住了他的嘴:“你怎的…恁得没礼貌!青天白日问这种话,真不要脸!” 曹念齐咬了他一口:“啊!你榜上第几名?敢派我的不是!我告诉你…今惹了我,我要让你掉一百个名次!” 王含贞哇哇大叫,但死不松手,二人也不动法术,只是互相推搡,直推到了歌舞堆里,场面一度鸡飞狗跳。 “婚娶…”檀弓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将脸埋得更深,“不曾。” 歌舞的鼓点正巧在这时戛然而止,陈天瑜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口提子,抬头露笑,对着侍者温柔道了一声谢。 王含贞呼了一声,松开曹念齐:“你走吧!” “甚是好极。”卫璇笑意盈盈,“那我也敬栾道友一杯,便为你我同为孤鸾之故。道友满饮此杯。” 那孤鸾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晰,慕容紫英侧目而视。 卫璇仰头喝干,以杯底示意。檀弓掀手一看,见到是他,遂饮干。这下子醉得更了不得了,杨柳垂在了晚风前,幸好卫璇扶着他。 曹念齐见状,一掀袍子,一只脚啪的踩上桌子:“我也敬高人一杯!” 一日之间,两件惊天秘闻,这传的沸沸扬扬的卫璇玑道侣之说,今朝竟遭他本尊否认了?不行,他得沉住了气,千万不能为他叔叔所知,那他可就只能捡他砚台的边角墨了。 曹念齐实在没眼力价,又说一声:“高人!” 卫璇道:“今日兴已尽了,夜里寒气重,大家各自有伤。我看不如早些散了。” “说得甚是,小王也乏了。”黄承宏笑道,随即吩咐手下,为二人整治出两间上房来,“小王有一处行宫,就在不远处。” 黄永宁方才投壶八支棘矢都不曾中,心里正烦,见谁都有气,摆手道:“你们先走,这场子别冷就行!” 曹贤孟终于过来收拾这一味蒙直的侄子了,曹念齐两手扒住桌子,垂死挣扎:“高人!高人!容小人再问一句可否?我要将高人置于公子榜上第三!不…既然卫公子尚未妻娶,那…高人先屈居第四!待我找来别的通议见一见高人,排到榜首,也未可知!今天,小人要为千千万姐姐们的终身大事问一句,高人!可有意中之人?” 卫璇刚才拿紫狐裘给檀弓披上了,又替他理了理拥颈的曲领,盖住大半张脸。 檀弓好不容易从层层叠叠的衣物中出来,沾了一脸卫璇身上的龙涎香:“意中之人……” 那一口酒,好像是细丝般一缕冰线,游到何处穴道,他何处便感酸麻,更觉头有千斤巨重,灌了铅似得,足下不稳,不自觉就靠到了卫璇肩上,慢慢带些鼻音:“何为…意中之人……” 曹念齐只当这是迂回周旋之辞,哪有人不知什么叫意中之人的? 正待开口,却听王含贞特别郑重的口吻说:“就是…道兄觉得很好很好的人…今生今世,再没比他要好了…与他一比,天下万物,都失了色,没了味,即便只见过一次,也久久不会失忘…” 北风一紧,檀弓便向他的怀抱倒得更深。 这个人的胸膛很烫,好像是汤火销镕冰雪。檀弓觉得眼前云雾迷蒙,眇眇忽忽:“我意之所属…斯人也。” 第85章 病酒心到伤心处 真名士作吁叹吟 卫璇火速御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将檀弓带回了客栈,开了一间上房。 无须听到动静,过来哇哇大惊。卫璇是想到那无忧寂默的坛坛罐罐,这才纵了他喝的,此时面含愧色:“我料不到他酒量如此。” 无须本来想去搀檀弓,可是身量太矮,现在又还很虚弱,只能骂道:“主人多少年连水都没沾过嘴,还剩什么酒量?换了你看你受得受不住!” 他传音暗喊天枢,天枢无应,无须恼怒道:“老东西!果然又在睡觉!” 卫璇笑道:“原来如此,可惜了。你伤刚愈,快回去歇着吧。我看了他脉,只是醉了,保不齐明天睡到日上。我在这里陪着,没有大事。” 无须打了个哈欠,站都站不住了,强撑了一会。他看着檀弓倒在卫璇怀里,连脸都见不着,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幸而这一床也睡不下两人,便笃定卫璇肯定得打地铺,道:“少一根毛,拿你是问!” 卫璇把门闩落下,将人扶到床边,轻轻放下,没成想二人腰间玉佩缠到了一块,本来贴得又紧,此时连带着卫璇一同倒下去,鼻尖撞到了一起。 檀弓慢启秋波,看看卫璇,目色只是恬然处之,而后缓缓闭上了眼。 好几下怔忡之后,卫璇才起了身,兀自坐在床边,想了一时,才一边解开缠着的玉佩,一边笑道:“不是你说你不曾婚娶么?这样好极。那现你我无亲无故,深夜孤鸾寡凤,同处一室,恐怕不大成体统吧?” 檀弓醉后一事不知,只重复了他话里的几个字,呓语一样。卫璇眼望他处,不予理睬,檀弓握上去抓了他的手腕,也不做什么,旋即松开了。 卫璇终于笑了,取了一捧冰块替他冰额头,然后轻轻地把他的眉头推平,道:“那你知什么叫意中之人么?净会满口胡说。这些事上比我三岁的侄子还不如。还有,劝你喝你就喝?推也不推,怎么这样好骗?今遭若不是我,你要在那醉得没个形状不成?” 说到后来,他止不住重复了一遍“斯人也…”,卫璇低头轻笑,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心甜意洽,伸出一指戳戳檀弓眉心:“我望你又错认了吧。” 一语说完,他便起身离开,在一张案几旁坐了下来,摊开在丹鼎中捡到的一张天盘星图,他潜意识里觉得,这和那竹林主人的身份必有干系。檀父的悬案还未了结,卫璇恐明日醒来,变生肘间,便忙不迭地要解开这张图,最快也约摸要三个时辰。时不他待,卫璇静心凝神,立时沉于其中的天河星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檀弓梦里频惊,还伴着“咳咳”的声音。卫璇忙起身相探,那已解出的道种文字如风烟散尽,前功付东流,他挥手一收,只捡回十中之三。 檀弓坐起了身,仍然扶着额头,眉头微仄,神情寒气迫人。 “你可大好了?”卫璇拍了拍他背问。 檀弓掀眼一看:“卫璇……” “你还知道是我,我只当你眼也昏意也乱,满嘴胡话了。” 他拿了星图过来,坐在床头,一面陪着檀弓,一面重新开始蘸朱砂涂黄纸解爻,口中絮语道:“天雷无妄,火雷噬嗑…明夷位……” 忽听身边悉悉索索的声音,卫璇睁眼一看,居然是檀弓拿了慕容紫英塞给自己的半坛子酒,在那自斟自饮呢。卫璇一惊,但又不能分神,此时拦不住他,只能递了一个眼色,终究拿他没办法。 檀弓侧卧在床上,一只手撑头,一只手托杯饮酒,醉里两眉长皱,西风独自凉,他转动酒杯道:“此非佳酿。” 卫璇实在被他这一行惊着了,一心二用地说:“不佳在哪?” 檀弓垂着头说:“翌日当取秋露之白,酿于极北寒潭,储以太清红云之中,凝龙脑雕桃华投之,玉泉交流。其和者曰金盘露,其劲者曰椒花雨,其香美甘馨旷古未睹,世间所绝,千年醇不败,万年醉不醒。” 说着,檀弓将卫璇颊间的荷花酒浮一指抹去,示意卫璇:“此酒蚁多质浮,不可大进。” 被他一指抹得心意大乱,九宫八卦立刻散乱难收。卫璇忙一手把他酒坛子撤了,指点地下狼藉到:“古人说: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尽事,尽向毛孔散。你这酒狂的模样,心里得是有天大的不平么?” 檀弓闭目点头,这消颓的神色看得卫璇心里一沉:“你可少喝点。” 卫璇一手又赶紧收拢卦位,解到一半中止了,重启时要难上千重万重,故而他今日非解完不可。 雁阵惊寒,梧桐缺月,檀弓低着头说:“不可。” 等到卫璇两手演卦,腾不出空来时候,檀弓就将手绕了过去,这回取来两枚空盏,替卫璇也斟了一盏,推给他,卫璇自然不受。 檀弓自饮了一盏,然后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卫璇。 卫璇被他看得满心燥热,酒劲虽早压下去了,这会却都涌上心头,微笑说:“你别闹我,这会忙的是正经事。明日醉个不知东方既白,我也奉陪到底。” 忽得见室内一昏,再看不着卦象,竟是檀弓拿手遮了烛火,说:“晦可休也。” 正到泽山咸卦像,堪堪能看出其中玄妙来,这一瞎闹,卫璇简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提起朱笔,在檀弓袖上画了一朵桃花,笑道:“好啊,不添香就罢了,竟还添乱。” 他自燃了一根红烛,只能哄着檀弓说:“就一时可好,再等我一个时辰便好。” 又怕他不耐,卫璇便推了几本经给他看,其中有一本《列海诸仙传》。 檀弓随意翻翻,见到写自己的一页时,品论道:“胡为乎此不经之谈。” 卫璇见他将那“澹默少言,不妄交游,严心正性,尽得道妙”十六字大笔一划,自添了一句“独秉异操,放诞任气,甘酒嗜音”,行楷圆转,笔道流畅,但其勾笔处明亮而尖锐。 檀弓忽觉字迹不堪,便撕去这页,径自烧了。又翻了一本诗簿子,缓缓念道:“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卫璇笑笑,带着他翻了前几页,读道:“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这一看不要紧,正巧看见了自己先前不久朱笔批的一行“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忙急急阖书不给檀弓看了。 檀弓的手一握,再一松,便显出了那枚银红十道盘长结,道:“同心结不成,翻就相思结。” 他几截如寒山白玉的手指在烛火前晃晃,退而复进,进则退之,忽然语道:“相思之事,譬如痴蛾之赴烛也。” 卫璇见了盘长结,脸色都僵了,深怕这一醉,又牵动出他什么愁肠来,人人都说酒来消愁,他倒作了引恨由,要不要陪他作饮?正是悬而未决时,唇角却是一凉。 檀弓将酒樽递到了他嘴边,一手倾倒酒盏,喂给卫璇,一面随着那渐渐抬高的金樽,软绵绵地又倒在了他的怀里。 朱笔从指尖滑落,滚下画案,卫璇浑身震然僵住,动都不动,忘了张嘴,酒顺着脖颈滑下,沾湿前襟。檀弓扬手一摔,掷空杯于星图之上,嗓子有些沙哑,飘出一声浮浮轻笑:“功成何所益。” 卦象哗然四散,飘出窗外,中天无片云,直奔白杨苦月边。 不知过了多久,卫璇讲话声也是沙沙,慢慢把檀弓扶起,不轻不重地打了他手背一下:“…你这不知事的性子,从今可改了去吧。” 檀弓浑身醉暖之后,一室生香,卫璇看他这时虽仍是端严雅正,亭亭净植,但却又蔓又枝,刚刚坐正,就欲倒在地上,伸手一扶,他就伏在自己颈窝之间。 卫璇长叹了一声,只能由他靠着,两手僵僵,不知放哪,檀弓偎,他却不敢抱。头一回见了他笑,但不知为何,不惊不喜,心头肉却像被揪了一下。 檀弓一手收紧,再一次握灭红烛。室内不见五指,檀弓倚靠埋首道:“卫璇,马滑露浓,不如休去…” 良久,卫璇低叹,将星图拂落,把金樽擎起,仰头喝干,一杯卮尽,又斟一杯,檀弓按住他说:“品酒若挥弦,快则少韵。” 屋外北风猎猎成阵,卫璇心绪摇摇落落,低头看他笑问:“何为酒韵?” 檀弓微微点首:“兀然而醉,豁然而醒,无思无虑,其乐陶陶。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 然后,他向星图上一指,浅浅一笑,色若春雪之消:“二星之侍侧焉,譬如蜾赢之与螟蛉。” 卫璇低头一睐,见檀弓指的正是“天璇”、“天玑”二星,哑然失笑:“哦,了不得了,你还学会打趣人了?好,那我是蜾赢和螟蛉,你是什么?” 檀弓说:“我为蜉蝣。” 卫璇有些惊讶:“蜉蝣朝生而暮死,你为长生之人,为何做它?” “长生于我,何益之有?徒忧怖尔。” 卫璇低头笑了一声说:“与君两心同。” 两人四目相接,谁都不曾率先移开,情热意厚,终要了却,终究是卫璇故作轻松,推推他说:“好了,今日你先睡下吧,我只再多说一句,日后别再与人胡喝了,是好是不好?还有一处我忘了说你,今日在那丹鼎中,我阵还未结好,你为什么要自己犯险,吓了我一大跳。” 檀弓默默然一会说:“为君之故尔。” 卫璇以为檀弓指的是喝酒,奇而笑道:“第一个敬你者我哉?怎么赖到了我的头上。” 檀弓摇头道:“王含贞,尔血亲之弟也;慕容紫英,尔金兰之上契也。此二子陷于阵中,若有失支脱节之处,尔将如之奈何?” 好一会,卫璇才将檀弓的手握得更紧,几乎将他抓得生疼,喉头一滚:“我问你,你做坏事了?前世欠我什么了?做什么待我这样好?” 檀弓肩膀一沈,似乎睡意也沉沉欲坠,卫璇轻轻将他放下,已不打算等他回答。他与檀弓相处如此之久,大抵知道他要么是答“怕尔道心大乱”,要么是答“尔为我道侣”,但转身欲走时,檀弓却有了别样动静。 “为你我同为畸零之人。” 第86章 夜鸳鸯画屏新冷 昼蝴蝶春梦初惊 “嗯……”一声鼻音深沉艰涩。 檀弓揉了揉竹丝空和阳白穴,睁开双目,拂去身上狐裘。 龙涎香漫延,浓熏一屋都是娇痴半醉。 红烛如林,焦心微展,最后一支还结了双蕊,只是暗暗将灭。 四下无人。 散落一地的诗稿,好的一半,焚了成灰的又一半,捡来一看,一人书草一人书楷,其文采相称,酬答俱妙。还有一纸酒赋,上面涂涂改改,认笔迹是两人合作;又兼有摔碎了的酒坛,倾倒了的酒盏,林林总总几十有余。 “道君!” 无须飞驰过来,双眼含泪道:“道君…您醒了…无须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您了…” 檀弓话说了个开头,就头疼欲裂,半晌讲不出什么来。 无须抢了话说:“我身上全好了,难报道君您的大恩…” 檀弓勉强站起,去捡那地下如乱星的诗稿。无须怕他跌跤,又不敢搀扶,在后面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接着。 檀弓因问无须目下几时,卫璇在安。无须说已过了半日了,不知傻子哪去了。 眼前一面前所未见的屏风半掩门扉,柱头系了银红的十道盘长结,一旁有画笔和彩墨。 屏上画乃昨夜之新作:仙山琼阁,云汉清光,数百仙家腾云驾雾,一眼看去,还以为是道书中所绘天宫盛景。但若仔细去看,却见画到隐处,技愈婉媚,一对仙鸟宿在碧水,交颈合鸣,熏风暖暖,柳丝轻度,红林遍染玉山……那屏风下首一行翠墨未干,只见四字狂草“愿取比翼”,大狂无羁,奇谲难料,已逾常度,位于画屏正中之下,像是原本题名,已落了款:丁卯火大清月,霄外之蜾螟。还有三枚大楷,像是后来起兴补上去的,遒丽冷峻,炯如一段清冰出万壑,置在迎风寒露之玉壶,书“不羡仙”,落款者宇内之蜉蝣。 檀弓见之,为之怔忡半刻,屏风后还有一纸诗稿,正欲捡起,它却无风而飞。 天枢惊疑难掩:“昨夜与何人作饮?” 檀弓答之,复说:“诗稿归我。” 天枢还是将纸悬在高空,缓缓说道:“宠之过甚也,务慎仪。” 檀弓眉蹙千丈巍峨山雪:“何出此言?” 无须也听见了,低头不讲话。天枢道:“昔元始天尊于大罗天上进万仙之宴,汝辞而不出;神霄八帝共请汝赴琼林宝宴,乃至上谳北极,汝谢而不见…众仙日祈梦请,传大天帝威德广大,上可节制北极雷霆之运行,得天帝一晤,少则消五万功德;若得其矜遇,则消所治地方五千年上安下顺,弊绝风清,致万民修书,功震北极宫,直达天听,方可得召仰仗高明。太微,汝素来心迹双清,矜而不盈,今胡为与彼一凡人长夜陶醉,放荡形骸?” 檀弓仍在宿醉余韵之中,头脑蜂鸣,丹田冷痛,沉吟片刻,慢消磨小窗残醉,这才道:“昔非我矜功自持也。天庭一日万千局席,只是虚谈废务,浮文妨要,司法焉不知之?天庭内顾之忧,非东荒群魔,西冥大妖,而在于上下攀染,相讧于内,嫉贤妬能,则难图后。三千诸神,热中名利,尽丧道妙天真,早已不副人间亿万香火。我虽知而难为,亦不能滋助此靡废趋奉之风。” 天枢用神识一扫,见到屋内还有一张琴,遂复道:“昔神雷玉府三十六内院中司沐浴拈香,九天雷祖苦索六万八千年,终不得闻《一尘惊云》;太乙大帝深慕于琴,以万斛天山明珠,千斗瑶池仙酿,易汝之十抚,汝颜不改色,弃之若尘埃,彼以此远无化丹殿三万年之久。太上仙音,更何足为凡人道!” 檀弓道:“太乙晓理而不畅情,雷祖达律而不知音。凤尾寒琴心不悦则琴情不服,实非我意。” “北帝与汝一炁所化,岂非知音之人?又何为琴弦已断,斯人不可再提?” 檀弓没作停顿:“紫微…盖我七弦之错付也。” 天枢见檀弓弃北帝为敝履,大为震惊,怒气渐盛:“彼一凡人,贪痴未脱,又何足付之!尔之仆卒圣前失敬,岂非大过?吾当日之意,去汝今朝之行甚远矣!” 檀弓抚一块酒瓮碎片,仍是倦怀如水:“昔酒无知己,琴无知音,而今知音知己尽归一人,则不辞饮干天河,弹断阳春,何复却之?况乎大道之行也,离相平等,我虽道气所化,乾坤流育,异凡人脱胎于紫车之中,但论思行起坐,又何非常之有?徒寿极尔。再言之,我长居九霄天上,未曾下三十三重天施恩布德,有九天玄女、救苦先尊渡人消劫之大功,万民又何须敬惧?所谓不论道职功德,凡至圣前,必先伸敬一番,此旧习今可抛也。” 天枢怒极不择言:“礼秩可抛?沉醉未醒,濡首谵语也!汝不自重神躯,何来此扬扬意气,与浊子混为一谈?若是如此,即日不若将七情交予帝毐!” 一旁,无须见天枢竟敢公然忤逆道君,但他属混沌的,打也打不过。趁他发火,立刻跳起来去抢那诗稿,谁知这一动,衣服里便下来许多张纸。 檀弓目光淡淡一扫,无须便不打自招了:“这…卫璇说的,练练写字手好得快。就…他写一个,我学着写一个…” 檀弓目光不移开,无须便捡了一张,恭恭敬敬双手奉过去了。 无须摹楷不算什么大事,有趣的是,卫璇竟也会美女簪花般不急不躁,一笔一划地写字,真是难为他了。可见他正书底子犹在,只是写惯了大草,便赴速急就,捷而不工,好几处垂露不圆,笔画连绵,微露草书之意,横粗竖细,譬如柱之欲折,厦之将倾。字若其人,又好比笔者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无须见久久无声,更害怕檀弓看出端倪,于是偷偷抬头一瞄。道君似乎有一点很浅的笑意,他揉得眼睛疼了,也不敢置信。 天枢也发现了,为之语结。檀弓已觉与他争之无益,便将这纸翻过去一看,反面是卫璇画的镇魂符,因念无须随侍北极宫多年,或许知道,便问:“与紫微相较何如?” 无须大大地“啊”了一声,他不知背面有符,只当是檀弓居然拿北帝与卫璇作比,半晌才说:“这…这怎能和北帝比…道君,呃,我也不知道。卫璇…也就还,还行吧…” 檀弓看他神情,便知他是误解了,他问的是符,并非是人,但也没纠正过来。 无须说了一车台面上的废话后,见天枢不讲话,才小声说:“道君,我觉得吧,北帝其实心里还是很有您的,很信您的…就只是不讲,不好意思讲也不好讲吧…卫璇可能…我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好像特别讨厌当神仙,总之和正常人很不一样…比,我也比不出来…” 檀弓继续看符,不知听见没有。天枢明白檀弓何意,忍无可忍:“符术高下之别,一眼可知,汝何来此问?” 檀弓云淡风轻:“我不通符阵之法。” 天枢终有一事耿耿在怀:“无忧寂默…汝与北帝何不互习道法?” 檀弓还是头疼脑热,畏寒拢袖道:“十九万年前…譬如出林之乳虎,三尺之草驹,玩赏之心尚难足,只贪嬉戏,安思来日之事?” 天枢大惊:“汝二人不曾精道术,习妙法?海田三易,汝二人山中所为何事?” 檀弓道:“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连无须也微张着嘴,天枢久震不语,只说:“荒唐!荒唐!” 檀弓又看了几张符,忽皱眉道:“此符何处得来?” 无须踮脚一看。糟了,这是前儿,他从卫璇的密室里摸来的净天地神符,当时只是想到道君跟前告上一状,以证卫璇背地卖苦功,可最近受了他许多惠,这状怎样也告不出了。若说是密室偷来,也很不耻,于是他便胡乱一诹道:“无忧寂默捡的!” 檀弓好似没看出他的紧张难安,轻抚纸张道:“怪道有故人之感。” 他示意天枢道:“此为紫微经年旧迹。” 无须见牛皮吹大了,吓得舌头都僵了。 北斗魁一日制符十万八千张,天枢随意一看,便能断言:“北帝制符行笔严密, 一介不苟,此符松散狂放,旷达不羁,绝非真迹。” 檀弓停顿道:“司法此言得之。此乃天君真迹,而非北帝真迹。” 天枢问:“天君何人?” 檀弓答:“无忧寂默之紫微也。” 天枢从未听过如此不伦不类的道号,知他荒唐,也无可奈何,便又看了卫璇的几张符,说:“此符亦同出卫子之手。” 无须见事要败露,忙谎上加谎:“什么东西,这…这画得这么好,肯定不是卫璇干的!就是北帝的,就是北帝!” 檀弓坚持:“无论高下,符如其人,司法,我无能错认也。” 怎么回事?怎么明明是卫璇画的符,道君却一口咬定是十九万年前的北帝,就是那什么天君的手迹?无须大大想不通,只忙溜之大吉。 天枢难得见了檀弓如此执拗,想及所涉之人,一个是引逗太微放诞宿醉的凡人卫璇,一个是诱拐太微私奔下凡的小北帝,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便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檀弓招手,欲拿诗稿,这时一阵奇风飘过。 卫璇将那诗稿折了一折,收在袖中。 檀弓见之道:“昨夜……” 卫璇半靠门边,两手松松抱臂,像是随口一句戏言:“昨夜西风凋碧树。” 这一语毕,地上散落的诗稿已全被他收了去,一张也没给檀弓剩。 外头果真夜雨梧桐,苍翠不再。卫璇暗里回眸,深瞩画屏,久而未语。 无须见了慕容紫英,气得满脸都红了。一想起这人早上来时,与卫璇言语嘲笑,什么叫“何时吃得上你家喜酒”,莫非卫璇要与他人拜堂去了? 若是当真如此,又什么叫“璇玑啊璇玑,你莫不是趁人之危?是我来得太早了,给你赔不是”? 喝酒了?除了道君,还有谁喝酒了?卫璇他趁谁危了?趁什么危?若是…若是…卫璇是正正经经的公的,总不能不该不敢是对着道君。 他看慕容紫英情真意切,卫璇反倒是冷面摇手不受:“紫云,我心意已决,这话以后别说了。” 莫非卫璇要解了道侣之约,和哪个妖女生娃娃去不成?岂有此理!但若与天枢说,他必然反帮倒忙;若与道君说…道君神姿高洁,白雪无尘,他怎可以“喜酒”这等言辞侮慢圣听?千头万绪,已将他的小脑袋挤炸了,便瞪着慕容紫英恨恨切齿。 慕容紫英当没看见,挥手笑道:“无须,你好啊。” 无须碍着卫璇的面,一掌拍了他的手说:“你也好得很!” 慕容紫英疼得“嘶”了一声,尔后站起身来对檀弓道:“栾高师,徐宗主请你和璇玑午时吃饭去,说要道大谢。” “昨夜当着众人不出来,今日人都走得稀稀拉拉的,反倒请我们过去。”卫璇从袖中摸了两张人皮面具,“先在隔岸观个火,再做打算不迟。” 他即便嘱咐慕容紫英道:“你先去将城里的人散开了,别往步虚宫附近去。云首座哪去了?无须,你也过去,路人若不走,你拿火强打走。” 他沉吟一会道:“含贞到哪去了?” 慕容紫英道:“恐怕睡熟了。不碍事,我一会扛他走。” 卫璇皱眉道:“睡熟了?这都几更天了?你也不喊他。” “要喊也得喊得动。昨晚发了癔症似得,你走以后,含贞一个人干了半坛,把大世子的份都抢了。幸我瞧见得早,不然今日已是条死贞了。”慕容紫英笑说。 卫璇垂首不语,好一会才说道:“你即日带他回仙宗去,丹枫法会不日要开了,和他说不摘个三品丹师回来,我一定回趟剑北,与伯父好好说一说,他近日都学了什么。” 慕容紫英大吃一惊:“三品?了不得了,他今年才多大?” “你这岁数已经三品的咒术师,二品法印师,四品符师,五品阵师了,还兼新得了白麒。现在倒好了,你并着常首座,还连带整个天光峰,全将他惯坏了,由他懒怠也不去管。明日我死了,你飞升了,仙宗高楼塌了,剑北的地教人踏平了,余荫绝了,谁来护他管他?莫长久害他,无个傍身之技,我怕他将来无有置身之所。” 卫璇见慕容紫英鸦没雀静,不知是在反思还是怎待,便道:“本不想与你较证。我还没问谁带他来步虚宫的,又谁带他进竹林的?是常首座?他有那么好性?兰因尚没这个权,况还深知道我心。那是郭师弟?徐师姐?总不能是云首座吧?他要什么你们就依?当真不知那林中何其危险?你还是阵师,单看山庄的大阵,就不该令他靠近半步。” 慕容紫英见他记得分毫不错,又在情理之中,将他问得脾都虚了,打马虎眼说:“死什么死的?你别下诅咒。” 卫璇打点行装已欲走了,檀弓忽然说:“何为丹枫法会?” 卫璇头径自看着院内一株梧桐,梧桐叶落萧萧,不知何时清霜飘下,又何时鸳鸯失伴? 他大觉正是檀弓有时无意无心之举,将王含贞越陷越深,长痛不如短痛,于是便狠心道:“你别去了吧,今后别和含贞讲话,从此就当没这个人。也别当是我表弟你就宽待,之前那样冒险救他,日后宁见他死,也万不再有了。” 慕容紫英只觉这话又没由来,又太重,但因着心虚,没插口。檀弓亦没问为何。身后却有人问:“为…为什么?” 王含贞平素爱说爱笑,这时却僵在原地,眼底秋波凝住,面白若银墙新漆。 卫璇回眸看了是他,抬首正视说:“不为什么。” 目光笑意全无,威严尤甚,惊得王含贞本来占理,此时却抖了一下,不敢看他了。 慕容紫英忙欲打圆场,可他当栾高师与含贞不过几面之缘,不知卫璇何来此无情之说,一下子不知从何劝起。这一下犹疑的功夫,倒是王含贞走近了几步,也不问卫璇了,声音低微含颤,如露滴花心:“道兄…这…为了什么?含贞…惹你和表台不高兴了吗?” 天枢还在发火,檀弓正在识海内同他说话,便未予应答。 若说卫璇只是让他惊疑,但事出无由,又唐突,他怨没结好,恨尚不成,那这一下可彻底将王含贞击垮了。 原来…栾道兄对他种种的好,只是因他表台之故?若是卫璇出声令止,那便立时恩断情忘,再无圜转余地? “道兄?我…我做错了什么…可以改…”颠来倒去,往事不忍下眉头。 檀弓摇头微微一应。 卫璇复叮嘱了一遍慕容紫英,后者先理会大事,也不得闲开口去劝王含贞了,无须多看了两眼,也没睬他,徒留他一人心事百转千结。 不多时,二人呼来御剑,并驾飞走了。 慕容紫英因念有正事,又不得劝话的要法,况且知道王含贞这人素日就爱怜些小猫小狗,常见他给山里野兔接断了的腿,给小雀儿补坏了的巢,反倒因此误坏了一炉丹的,面软心软,多思多感,又讯动,宗里若有人稍稍疏远了他,他都要思想好几日。 所以,他这时言语便有些浮躁:“含贞,你别多心。你表台就是这个样,劝劝不听,说说不灵,都不见改。今天讲话好没道理,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调三惑四,着实该打。你放心,栾高师有自己主意,怎会听他的……” 这话一说,他马上就自己觉得打嘴,方才栾高师对含贞置之不理,不是听了卫璇妖言惑众,那是什么? 慕容紫英忽慌了神:“含贞,含贞,你别哭啊…这怎么了这是…” 王含贞默默,只有泪,没有声,问他叫他他也不应,只是红眼迸泪,死死看着二人方才远走的地方,片刻不离,像是入了魔怔。 慕容紫英拿手揩不干净了,身上又没帕子,无措极了:“你有什么事,同慕容师兄说出来好不好?这样闷声哭,我也不知为何,只能干着急…你别哭了…我一会逮璇玑回来给你赔大不是。” 王含贞忽然阖眼,眼皮一夹,豆大的泪珠坠成两行,语气平情得有些慑人:“我知道了。” “含贞,你知道什么了?”慕容紫英更是茫然无措。 王含贞平日讲话有些咬舌子,口齿不清,这时血丝满眼,一句话字字发音清晰:“慕容师兄,你去忙你的吧。” 慕容紫英“嗐”了一声,随手从本命法器上扯了一块雪白羽毛,把他脸上细细擦干净,但也止不住王含贞心灰飞做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道:“你都搞成这个样子,让我还去哪!” 王含贞有着前所未有的决绝:“你走吧。” 他又阖上了眼。慕容紫英更是心惊肉跳,但推他他不动,劝他他不答,竟像是一截半死木头,但看已到日中,不能再拖,遂飞音传书于常正一,令他过来收拾,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王含贞抱膝独坐于梧桐树下,一片黄叶缓缓落于他的掌上,秋风淅淅间,最后一滴悬之未悬的眼泪,“啪”得一声打在叶心。 第87章 守青云而不得路 拨阴翳而未腾霄 设宴的地方在麟趾楼。二人了易容,正打算进去的时候,却见到魅魔从街角拐了出来,眼下乌青一片,看上去十分憔悴,后面还跟着一个墨衣华绸的艳丽少年。 “魔尊大人,到底是谁把您伤得这样重?”这娈童惊道。 魅魔自那天在竹林负伤之后,便不再能采补人事,真好比一个两百斤的壮汉,突然之间不能茹荤酒,身上就像万蚁咬噬,他真没一日不在筹思如何捅死卫璇,可又非常畏惧那白鹤翎。他妈的,臭小子当真邪门!但说来非常奇怪,他倒不如何深恨封他阳关的左圣,或许是对方压根没用任何五雷正法手段,在别的大神仙衬托之下,已经是十分不可思议之友好态度。他肚里有数的。 正在心烦之时,魅魔听见有人喊道:“三公子!哎呀,老朽可算候到了!” 魅魔完全搞不清状况,徐宗主已情真意切地握住了他的手,絮叨道:“三公子救犬子之大恩大德……” 魅魔明白过来这老头错认了,刚要甩手离开,又想这人这样感恩戴德的,定然要缴点好处上来,白饶的为什么不要?便笑道:“栾道友今日不能来了,有什么事和我讲是一样的。但本首座昨晚上醉了一夜,今天脑袋有些稀里糊涂的……” 卫璇坐在旁边的茶摊上,放了耳识听他们说话,一边对檀弓作了一个嘘的手势。他本就多疑,索性将错就错,让魅魔去探探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了。这魔头若是收了一副急色模样,扮起自己来的确能以假乱真。 徐宗主开始先将南华卫氏夸了个天花乱坠,然后又渐渐把话题向太清仙宗引,说什么玉阙真人丹术高湛,绛林剑君大局观令人钦服,日后再图一一奉访云云。 卫璇正听得入神,檀弓却唤了他一声。 檀弓展掌,手心里是一枚圆滚滚天问果,果实颤动,颇似鸡卵之胎动,马上就要破壳而出了。 “我快忘了这事了。”卫璇皱眉道,“这东西终于熟了是么?那你快去找个地方剖了它,这里人太多眼杂,少不得有人见了惦记上。” 檀弓见他不动,便停了一停,意思应该是:你不去吗? 天问果的成熟是昙花一现,错过了时辰,便会自然腐烂,什么答案也见不着了。 “没必要,我其实早猜到了,只是一直不想信。”卫璇失笑,“你快去吧,这里有我。” 另一边,魅魔与徐宫主已携手上楼。 秋高气爽,徐宫主却擦汗不止,最后一道菜上来以后,他终于开口道:“老朽有一事,是要请栾仙长的意思,又听说三公子与仙长私交甚厚,不知三公子容纳可否……” “你说的叫什么话么?我的面子他敢不给?”魅魔喝了几轮,愈发飘然了,“哼,本座叫他往东,你看他敢往西半步么?” 徐宫主一叠声三公子大恩,从侍者手上接过锦盒,双手奉来:“这是我步虚宫镇宫之宝,云海玉弓。恳请三公子代栾仙长收犬子为座下丹童。” 魅魔在心里好大地嚯了一声:这凡人居然也是个知道香臭的,一拜师就拜准了位至尊大的大天帝,那可是一神之下,万神之上的左圣,难不成他们瞧出什么了不成?因好笑道:“此话怎讲?” 徐宫主无非是说檀弓在丹鼎中如何风华绝代,他是道听途说来的,却也讲得绘声绘影,淋漓尽致。 魅魔头一次听,心悦含笑,附和连连称是。徐宫主以为有望,更喟叹道,原是昨夜就该拜这个师的,只是徐慈一味犟,只说得罪过卫首座,又不言明是为什么,劳他废了一夜口舌,说卫首座心宽伟大,怎会计较这些琐碎?又说你与卫玠,那卫二公子不是时常书信往来么?这可是你道途的大贵人呐!二公子总会替你美言几句。这才劝他知道好歹。 魅魔大感烦闷。左圣收几个丹童跟他有屁干系么?什么卫璇心大的言论,更是放屁之至,屁中之尤。 可他见那斟酒的玉手纤纤,便朝那看了一眼,这女子容貌为半面白纱所遮,但也可见娇波流慧。他便心情好了一些,只思把徐宫主哄到酒酣眼花,便好得便宜,笑意转浓,端起酒盏就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徐宫主大喜过望,快活得满面堆褶。可是下一秒,他的胸口便受了沉闷的一击。 这一招人所难料,侍酒的女子徐徐收功。屏风后头,一个一袭赭袍的持箫男子缓缓走来,正是卫闻远。 魅魔一惊,落在元婴大圆满的卫闻远眼中,马上看穿了他虽是卫璇的相貌,眼边却有黑玉赤文魔纹,竖瞳鲜红欲滴,耳后有血云一朵。 “这位高人乔作我儿这几日,我早听说了,杀伐决断比璇儿还称我心十二分。” 卫闻远笑道,“今日何幸一逢。” 他虽然笑语,手下却已用剑指住魅魔的咽喉。魅魔不认得他,却丝毫不敢怠忽,慢慢退开两步,心中不断暗骂:若不是中了那小子邪计,何至于今日这般戒惧一凡人么? 魅魔飞速化烟遁走,可是很快被卫闻远布设在周遭的结界所拦。酒楼里的客人急忙逃窜干净,桌椅、酒坛被打砸碎了一地,直到楼梯也从中间断开了,魅魔忽然被一只手捂住口鼻。 卫璇将他拖至屏风后,欺天、蔽天两大神阵的护持下,居然一时瞒过了卫闻远的耳目。 “给他跑了么。”卫闻远存心威压当场,用手帕连指甲缝里都擦得干干净净后,才说,“罢了,把人带过来审。” 徐宗主口吐白沫,脸色忽青忽红,在瞬息之间接连变换了十几次。白纱女不知道是从哪里掏出来一具尸首,随手将徐慈也丢在了地上,他肠子都黑烂了。 她坐下来高调鸣筝,徐氏父子竟如诈尸一般坐起。卫闻远打了一个响指,乐声乍停,女子便问他姓名门派云云,一一答得如实之后,才落到最后的问题上:“你与太初石有何干系?” “…十年之前…用天坼之帛…从临真公主黄亦双戒中拿来…后来,献给了太清宗主…” 黄亦双! 卫璇心里一震,怪道当年她发难徐慈时候,说的那句“偷东西的贼”,原来并非无理之言。 既问不出,卫闻远便要加刑。他将一张弓套在徐慈的脖子上,弓弦朝前,然后开始慢慢地旋转,越转越紧。 “至今…下落不明……”徐慈最后说。 “好一个下落不明。”卫闻远笑着看了白纱女一眼,“他话当真么?” 白纱女的指甲马上吓绷了三枚,不敢抬头相视:“对,就是他十年之前偷了我的太初石!婢子忠宫主之心如昭昭明月,从来不敢欺骗宫主半分……” “什么和什么了?这一个公主怎么成了你家婢女?”魅魔被他小救了一次,暂时把愤隙丢开,专心看热闹,低声笑了笑,“还有这是哪跟哪?小子,外头的是你爹不是?我躲他好讲,你躲他是怎么讲?” 卫璇固知在此穷耗,不是办法,可若这样出去,他必能一眼看破自己身怀太初石。而卫闻远倘夺了它去,将有何所为而去,这世上没人比卫璇更明白了。 正在索计之时,却听见外面有人讲:“…接…接着喝!” 黄永宁吃得醺醺大醉,扒住门缝撒酒疯,那嘴脸不像个王侯,倒像个活猴。 更加离谱的是,他不知道怎么和王含贞凑到了一起,还揽着肩膀,嘟囔劝道:“哎!这种事我见多了,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王小弟你还是遇人少啦,再多被甩了几次,就再不会这样伤心买醉啦…” 落在卫闻远眼里,真是送上门的两块肥肉。 他旋即将小小的一片薄冰凝在掌中,提了黄永宁起来,就要朝他的天灵盖拍去。王含贞已经喝昏过去了,哪里能感知到已在鬼门关前。 要知天下诸般大门派大世家的子弟,皆不逾卫氏门户之藩篱,靠的就是这一手祸生福灭符,中符者身躯直如万蚁咬啮,毒虫吃空了脑和心,这一具空壳便会成为卫闻远的傀儡。 可这是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黄亦双哪里忍见,不自禁大喊:“兄长!” “碎嘴东西。”卫闻远将她斥开。 黄永宁从二楼坠了下去,啪的肚皮着地,发出犹如杀猪般的惨叫,吃了这样一痛,意识马上清醒了。 黄亦双急忙下去扶起他,噙满泪花,情甚惨切:“兄长,兄长!” 她投诚卫氏,一因畏服卫闻远,二为心许卫璇,这时满心愧怍起来,马上就闭目不认,将他挣开了。 黄永宁见了失踪许久的妹子,一时失语,忙向前伸手一抓她的衣摆,忧急万状之下,刷拉一声,黄亦双的右肩露了出来。 她忙将衣服拉好,却已迟了,黄永宁已看清她背后是何物:“炉鼎印?谁敢把我妹子炼成炉鼎!” 卫闻远只听得耳朵起茧,皱皱眉头,就要结果了这两个扁毛小畜生。黄永宁却冲将过来,凭一股蛮力搡了他一把。 卫闻远一个抬手之间,掀起阵阵急硕气浪,可是渐渐感觉运气不畅,对面似乎有什么不小的阻力。黄亦双急忙趁势卧倒打个滚,拉着哥哥躲了起来。 卫闻远正要擒过王含贞来,这可是丹道望族——剑北王氏的独子,百年之后定是由他继承家业了,可不是一枚上好的大棋子么? 可站在那飓风尽头的,正是卫璇。 卫闻远冷笑一声,更催了几分功力,可纵是这般对掌,几个呼吸下来,他竟不落多少下乘,风力如潮,有如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般连绵不绝。他心下一凛,何曾料到寥寥这数日未见,卫璇的修为精进了如此之多? 卫闻远忽地开口呼叱,居然送出八成掌风过去,这一下料卫璇肩头非碎成片片不可,可对方也只是落下地来时,这股掌势仍未消解,踉踉跄跄连退七八步,这才站定罢了,并未真受了什么伤。若是落在不怎么懂门道的人眼中,这对父子竟以和局收场了。 “看来我儿义烈高风,人人钦佩啊。”卫闻远因道,可下一秒他就翻起长剑,“滚开。” “停手吧。”卫璇护在了王含贞身前,直视卫闻远的眼神,平静得有几分骇人,“你若一定要将含贞炼成傀儡,那么我今日有死而已,你请进招吧。” 可卫闻远的眼睛却忽然愈发放光,脸色霎儿晴霎儿雨,盯他看道:“好孩子,这些日子我光知道你的金丹碎了又成,想必是你历过不少劫,又知了不少事,一定是有大造化了。” 他话锋一转,笑道:“但你就是有了天大的本事,也是要返本归宗的不是么?” 卫璇见被识破了太初石,全身血液都要冻结成冰,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寒气迫人:“收手吧。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我不用多言。” “行不义?呵,你怎么不懂爹的一片苦心?正所谓‘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这世上面从背违,知外而不知内,知内而不知心的人还少么?”卫闻远俯视王含贞道,“爹替你把他炼成一副傀儡,就不用担心哪一天忘恩负义,背弃于你了。放放心心地为你所用,岂不好么?” 卫璇却道:“你偷换紫火淬元丹的丹方,让它变成可以操纵人心的魔丹,一石二鸟嫁祸于檀伯父,令伯父遭天下人诬骂毁谤,檀氏一门衔冤覆盆之上,其心何安?可曾想过,你就是那忘了旧友之恩、负了师兄弟之义的凶穷恶极之徒么?” 卫闻远甚至没问他如何猜到,坦然笑道:“是那又如何?你即刻就要去举发天下么?荣损一俱,唇亡齿寒的道理,我也不必多言罢!你这般想将我一门尽绝,灭绝宗枝,可也不记得自己姓甚了么?” 可卫璇正色道:“正是如此,我死志早决,今日弃小而全大,宁甘万刃留青白,也要将你所有奸谋邪计大白于世。至于生养之恩,下世补报不迟。” “真有出息了!”卫闻远大怒,不由竖目扬眉,但很快温言笑道,“不过没有关系,我听说你结了道侣,那你倒也不剩些时日了吧?” 但他很快啧了一声:“这不成,你理当再多活几日,否则你二哥恐怕不大好休吧?他教你明日亡,你敢今天死么?” 他这般笑着,目中却射出两道凌厉毒辣的冷光,一手长剑翻过,便往卫璇颈中刺落。 卫璇只感一股炙热之极的气流冲向身来,他侧身一闪,跃退了半射,可立刻就被一道阵法困住,根本看不清周遭情况。 只见卫闻远五指曲成鸟趾状,朝他的丹田挖去!这一招下去,卫璇岂有生还之理? “宗主…少宗主一时糊涂,宗主不要当真啊!”黄亦双贴膝跪下,凄然求情。 “孽障东西。”卫闻远扬手挥了过去,黄永宁却突然挣出,一下扑在黄亦双身上,想代她受了。珠帘搅动在了一起,兄妹双双再无人息。 正在这时,卫闻远猛然闻见琴中大弦而有杀声。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檀弓弹七丝,奏光明伟音。 卫闻远哪里受得了,捂耳厉声呼叫,倒在地上滚来翻去,香炉倾倒,火炭流出。 但檀弓见卫璇竟也连连呕血,遂不觉松手放弦。 只是这一停手的功夫,卫闻远就抓住了卫璇的喉关,只要再那么稍稍一用力,他的脖子一折就断:“我对你一容再容,你还是存了忤逆我的心,这教我拿你如何是好呢?” 檀弓摇动右手的天心法莲,莲瓣碎剪如玉屑,雪粉纷纭。 卫闻远倏然变色,下手既快且狠,凶势狰狞,全是势不可挽的寂灭杀招! 魅魔本来多么幸灾乐祸,可见檀弓也入了战团之中,这人身上可是他的宝贝七千年修为!绝对不能有半点闪失,他这时并肩拒敌,何止是份所应当。 旁观者清,他看出来檀弓这时稍胜一筹,只是因为正气暂压住了邪,可若论修为,这两个金丹怎么能在元婴手下走过十招?于是他忙双手虚拟胸前,结万魔归一印,渡出一段纯之至纯、勃郁精浓的天魔之气借给卫璇,谁知卫璇一沾上它,立时显出万端痛苦之状。 魅魔大惊,正要收力时,却见魔气与那颗太初石渐渐圆融一体。卫璇心口一柄赤金长剑缓缓透出,三枚古字镌在剑茎之上…… 天地变色,倾天暴雨骤至。 “太——初——剑——!” 变起仓促,卫闻远还未及应对之时,卫璇就已将太初剑握住,一劈一斩,迅捷无伦。与此同时,檀弓声若春冰之击于寒玉:“缚鬼伏邪,一切死活灭,急急若三清天律令。” 电闪雷来,轰隆一声,卫闻远的身体冒起嘶嘶黑烟。街上血流殷地,空无活人,只有慕容紫英和无须一同抬头。 “道君!” “璇玑!” 卫璇身形若轻风飘移,快若奔月坠星,到了中途,剑尖颤动,竟在一息之间变作数十剑,交缠变为剑阵,将卫闻远困在中央。他出剑凌厉绝伦,光闪如虹,疾拿三招,太初剑光,照出一片五色辉华紫云。 可是魅魔却忽然大呼一声:“不好!” 烟焰未灭,可卫闻远早有应变之策,抓几张符望空中一撒。一刹之间,一腔红血溅尘埃。 第88章 既解君泪笺锦字 何忽我坐上琴心 “栾……” “栾巴……” “栾巴…降生玄祖…万讫灭祖尊…!” 卫璇闷哼一声醒来,一背冷汗,再要想起梦中何事,已是不能了。 他环顾四周,只见身处一片清浅的白沙滩上,群鹭宿海潮。 不远处一块礁石上,魅魔纵然跃下,神色有三分狼狈:“臭小子,你把本座折腾到哪里来了?” 卫璇首先问道:“他在哪?” 魅魔冷哼:“你真是知道心疼,他望气去了。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原来卫闻远正下杀手之时,卫璇袖中那块的天坼之帛,最后一根素缣恰恰为之崩断了。这法宝能让人上天入海,无所不至,在生死关头救了他们,但是一差二错,送到了一块鸟不拉屎的荒岛来。 此地仍然在赤明和阳,可是纵是魅魔也跳不出去,触了结界便会被弹回原地。 大战过后,众人皆负重伤,卫璇在原地打坐。魅魔真觉前所未有地倒霉,喝水都塞牙,退一步越想越气,含怒不语了一会,才说:“你那石头第一次化形?” 卫璇嗯了一声。 “石头他给你的?” “他给的。” 卫璇半眯着眼。 魅魔不好在卫璇面前直呼“左圣”,若称“美人”,也很奇怪;而卫璇也从来不称檀弓为“檀弓”,私底下也没喊过“栾道友”,“道长”更是戏称了,这时两个人只能你也“他”,我也“他”。 “你这什么狗屎运?这…他也待你太好了些!”魅魔添油加醋道,“我看你们姓卫的一家比我还魔之有余,尤其是你,儿子要杀了爹是吧?你是什么德什么能,你能担起天地正气之始,太初衍日这四字? ” “说得很是。” 卫璇不怒反笑。 魅魔困惑这事很久了:“还有你们这道侣又怎么回事?因为这个他才给你太初石的,是不是?” 他们暂脱险境,可是王含贞还在那麟趾楼存亡未卜,所以卫璇正然忧顾,敷衍说:“嗯两情相悦。” 魅魔却觉左圣对他好过逾了,这时竟信了七分有余,以激将法追问:“两情?你好大的口气!” 因为他转念一想,若是左圣动了凡心,那还不要他出手,便能养出来他足足的七情了,真不失为一件大大美事。于是,魅魔过来与卫璇肩并肩而坐,好似前事不咎地对他一笑:“好小子,我果真没你看错你,你是当真?” 卫璇道:“真与不真,你想扁了脑袋戴瓜子壳去吧。” 檀弓回来之时,目中有关切之色,卫璇却视而不见,径自站起了身。 他跟上卫璇,而对方只谈正事:“怎样出去?” 檀弓展开掌心,目示卫璇,一枚金色小剑插在他天心法莲之上,海天之交处,也有一朵硕大的莲花上插着太初剑,像是手心的投影。 魅魔听他们说了半天,明白过来:“等一会,你是说我们给困这了,是因为这石头和玉又碰一起了。我得等到这小子学会怎么用太初石了,把太初剑从莲花里拔出来才出得去?他若一百年学不会,外头也许已过了一万年了?” “我不知此地一时,外界是几时。”檀弓几不可见地摇了头,“卫璇听微决疑,一闻千悟。不出三月即可。” 魅魔听了这毫无保留的激赏,蔑然冷笑:“是,你这样聪明,总有法子。” 檀弓对着海面叩齿念道:“太玄杀气,流火万里。紫素盟文,结带成真。” 惊涛怒浪扬天而起,有如练千尺悬洒于万仞之下,从白浪之中忽现一条硕大银蛇。 滕玄颔首未语,他素持天族礼数,涵养颇深,但金目之中亦对魅魔露出极度嫌恶之色。 檀弓道:“滕玄不受阴阳结界所拘。你若有何书信带往外界,尽可托付。” 滕玄顺从垂颈,他这一低头,才见到上面原坐着无须呢。 无须畏水,用力抠着蛇鳞,生怕会滑了下来,对檀弓见了大礼之后,又看了一眼卫璇,小嘴一扁:还好,这傻子也横竖是活着的。 这裂天锦只传递了他们几人,却不见当时也在场的慕容紫英等,卫璇便问余者何如。 滕玄略一摆首,将无须甩到蛇头上坐稳了。无须说没见到卫闻远怎么样,慕容紫英和王含贞倒是没事,只是焦急卫檀俩哪去了,来时他已回去了。 卫璇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把纸搁在膝上,写起信来。 檀弓至他身侧,见卫璇已写好三封,一封给慕容紫英,一封给姚云比,还一封是当朝太子黄镜岩的。 但卫璇拿了第四张,提笔刚写“含贞吾弟”四字,眉头颦蹙。 檀弓不知他心潮起伏何事,而卫璇忽道:“你觉得含贞怎么样?” “尔弟也。” 檀弓未假思索。 “你莫当他是我表弟,我只问你的心,王含贞,王佩英,你觉得他怎么样?” 檀弓回忆当日在丹鼎中借用王含贞的身体,结法印炼丹的感受,直言:“服食外丹多之过甚,丹毒积滞,我恐他内丹难成。” “我问的是人。” “与世之常人无有大异。” 卫璇偏头过来:“无有大异?你从来便只是如此想他的吗?” 檀弓不知卫璇何来意色不悦:“若论君外,世人于我,皆无大异。” 卫璇向后一仰,呈大字摊开倒在沙滩上,以手盖脸苦笑道:“那我说你留情罔知,你是知与不知?” 见檀弓无不惑然,他便摆手说:“罢了,既然我们在这里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日,你能否以檀弓之名,写一封信回雁行峰,就说你在海外清修,怎样都好,也算给师门一个交代…再修一封给沈悖去,别再找你了,虚耗他青春。” 檀弓称善,卫璇道谢。 卫璇对着“含贞吾弟”四字悬笔迟迟不写,却是檀弓已依他言写好了两封,另递与他百行妙楷:“此为琅轩丹术之要。若习此道,丹枫法会可堪无虞。” 卫璇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目眩,可见这琅轩丹术品阶之高。他素来雄猜多疑,反而忧虑道:“紫云要回北奎岛一趟,这丹术给了含贞,无人在他身边提点看管,他又心软耳软,怀璧其罪反害了他。日后再仔细了教他也不迟。” 说罢,他将那丹术涂成隐字,放回了信封中。 海风沙沙,檀弓说:“你我既为道侣,便无话不可说。你有何忧愤之事,可否与我一诉?我愿涤耳听之。” “没事。”见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开,卫璇又补道,“我说了没事。跟你无涉。” 可檀弓却握住了他的手,用食指在他的掌心画了一枚弯曲拐角,形如香烟飞起,飘逸、盘旋环绕的文字,这是《北斗经》中的二十四解厄云篆之一。 檀弓静心劝道:“休要魔火攻心。” “魔?什么魔?”卫璇忽地悍然不顾,把手挣出来的时候,法袖中居然射出一道碧气。 魅魔这时找来,火发道:“你犯什么大病!” 卫璇也想不到檀弓竟对他毫不设防,护体罡气只有虚虚的一道。 魅魔攒在心尖上的亲亲七千年修为,竟被一凡人如此糟蹋,一怒非同小可,厉色道:“你这小子太不知好歹,我须容你不得!” 他说着就已要出手了。可此时檀弓呕出一口鲜血:“无碍…” 卫璇忍住没再看他,只向海边天际走去。 檀弓本来就负伤很重,这下脸色更如白纸一般。但天魔之气与他本来相冲,魅魔什么忙也帮不了,正在又气又急的时候,抬头一看,只见卫璇在水中如陆地驰马一般纵横自如,他只粗粗一瞧便无师自通,按天心法莲上已炼化出来的道种文字,逆向倒推,便知如何驯服太初衍日石,这何止是一闻千悟? 虽知毕竟是左圣相中的人,无怪如此了得,魅魔还找茬酸道:“你找的什么道侣?什么眼光?懂什么叫作‘黄蜂尾后针’么?” “此言过矣。”檀弓好容易才止住了咳嗽,“你我寿不可考,而卫璇今尚无百年,他虽高才捷学,六聪明彻,但不可论宇量深广。目今少年气血,来不可遏,去不可止,安可较怨。” 魅魔虽看他咳得眼圈都红了,但这话也不无道理。卫璇于他们,不过是一个吃奶小儿的年纪罢了,愣头青是该的,若与他计较则很失身份,便只能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是吧,你这种神万里也没一。” 檀弓捂心口道:“再言之,今日之事,又岂知非我之过,而我不知邪?” 魅魔听到,一时失语。 十万道藏言:天道哀矜恕直。可就他亲身见闻,天庭从来都是苛而厉法,特特是九天雷祖,击敔的仙子偶因一笑就下罚人间,掌灯的使者摔了神雷玉府的一只杯子,便被贬到东荒永世为奴。 这三界共有三十六重天,越往上则愈接近无尽虚空,星辰精华愈浓:欲界六天、色界十八天、无色天四天、四梵天,而所谓神仙境界是三清天加上大罗天。 “大罗生玄元始三气,化为三清天也:一曰清微天玉清境,始气所成;二日禹余天上清境,元气所成;三曰大赤天太清境,玄气所成。”——《玉清上宫科太真文》 三十三、三十四重天统称仙界,到了第三十五重天才是神界,而太微就是这里的大天帝。又鉴于那大罗天只有一个北帝孤零零住着,魅魔因想:那左圣其神位不还比雷祖只高不低么?他怎么就这般能大肚容人? 魅魔此人自负则不深思,其实要他上当,本也不算极难。但唯独对天庭的人,他是一个字也不愿信的。即便早听说西冥东荒都对大天帝倾心归仰,他此时还觉得檀弓是徒作慈悲之相,所以微微一怔,随即就又笑开道:“哦,你真这样想么?那我若是北帝,迟早被你气死了。” 檀弓平静如水认同道:“紫微尝言:‘天道之所以忿然,在于太微永永不知孰正孰邪。’紫微御下之严,我实不及。” 魅魔朗笑:“北极小儿怎的这些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回娘肚子里重新投胎去吧!心里不快活,说不快活就是了,怎么还扯到天道上去?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神仙么?大口吃喝都恐伤了什么雅道。我跟你说,他那意思就是小太微啊,哥哥我不开心了,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我和栾巴,哪个亲哪个疏,让我好伤心,还不快来哄一哄我。” 见檀弓不说话,魅魔自觉玩笑开得有些大发了,也悻悻闭上嘴巴。 檀弓只是转了话锋:“魅魔,可否替我一督卫璇,我忧心他走火入魔,他却不愿见我。” 如此一连月来,卫璇白日修炼,晚上靠礁对月而眠。无须进不来,只能昼夜相守。而魅魔将卫璇今日所练告知檀弓,由檀弓点拨一番,翌日又去教给卫璇,他一经于耳,永不失忘,太初剑术一天精纯过一天。而檀弓每有留意,卫璇点首而过,形同陌路,故此二人数月不通音问,更莫提认真相对。 魅魔一方面存着十分忌惮之心,又不知是否归结于檀弓气质凛然,实殊不可侮,加上可能近朱者赤,让他几万年来,从未如此迫近正道之行。 檀弓困倦了和衣而卧,魅魔就挣眼灭灯离去。但有几个晚上,魅魔喝了几坛酒,醉后大声斥骂,什么北帝老不死如硬屎,雷祖含鸟猢狲啖狗粪,三千诸神赶紧以溺自照,等他反应过来在对谁说话时,已是晚了。 可檀弓面无喜愠,微微点首道:“若你言非虚,此雷祖与紫微之过也。尸位素飧,成何世界。”魅魔茫然无语。 还有一次,魅魔忽嘲笑说左圣曾为凡人研墨濡笔,那你也替我写一封信成么?本座颜良而文丑。 檀弓态度平等一视,称善。魅魔哪里见过这么好讲话的大神仙,一点架子不摆就罢了,还给魔道当杂役使唤的?因冷笑着心想你接着表演,马上得寸进尺说左圣爽快,替我写本座要遣了三宫六院,娶一个大神仙当王后,我若有二心就任他拉杂摧烧之,当风扬我灰云云。 檀弓一字不落地写完了,魅魔才笑说这个神仙不是别人,就是玉虚境那一位“嫦娥妒色,姑射难追;洛神何比,瑶姬不俦”的大天帝了。 檀弓听了还是无甚反应,魅魔只当他是气结心里隐而不发,等哪天算总账,可到突然想起来若逞一时口舌之快,得罪了他,岂不是老死在这孤岛?忙拉住道:“不是,我开玩笑的。我习惯了,你别往心去啊,你看怎么样能稍谢我罪?” “尔何罪之有?”檀弓看了他一会才说,面带疑色,“此皆你之所思所想,与我底事相干?只你之一言,飘飘若浮云尔,我何以动怒?” 魅魔又是为之语结。 而天枢却道神魔共处一室,成何体统,勃然怒道:“帝毐,五雷正法不足消汝孽,掣星流横不可量汝罪!” 话音未落,金光便凝成豆大,中心激射出一道雷电。 等到出了这三寸之地,不又是放了这魔头泥牛入海么?天枢坚持手刃魅魔:“太微,何以这般爱博而心劳,仁合而无度!” 可魅魔笑道:“怎么样?左圣现伤成这样,还要劳动他抓我么?所以我劝你且好生憋着。” 因见檀弓自愈得慢,魅魔就抓了些珍珠,研了粉祛了腥送过去。 但这一日,魅魔推开石门,见天心法莲已有二百九十八瓣,比先时足足多了五十瓣,这是因为道侣二人的修为同起同落。 檀弓身旁还有一杵药粉,竟是千年份的黑蚌珠粉,里头还有雪莲化淤草,九曲还精砂,用海兔之毒调出来的药性十分柔爱。 魅魔惊喜:“那小子想通了?什么时候送来的?” 檀弓惑然:“已有三十日无断矣,非你邪?” 魅魔咳了一声,这药的烧炼已是极费时日火候,还要碾磨如此细雪一般,他哪来这个耐心?他妈的,那臭小子又在搞什么小九九?卖殷勤还偷摸着来? 可他低头一睐,一下子看见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 “还是个会喝酒的神仙,我真小看你了。”魅魔惊说。 他虽心里很想促成卫檀两个人,但见左圣实在纯真得很,卫璇又缩手缩脚的,肉到嘴边不晓得张嘴,这层窗户纸到天荒地老也不惜得戳破。 魅魔可太恨铁不成钢了,又想卫璇已快拔出太初剑,他们三人在此地无多时日。这机会千载难逢,此时不作为,更待何时? 那傻不愣登的小子指望不得,还得靠自己。他索性先将七情吃到了手,保管左圣又惊又爱,总是销金帐内翻不了脸,鸳鸯枕上息波澜。等到北极大帝知道此事,要羞要气,已是迟了!他神功大成之日,天庭倘来寻仇,便是自投罗网,求之不得。 魅魔闻到檀弓身上的香味,这香非在蕊,香非在萼,而是骨中香彻,一下子情热如沸,又见晓光渐浓,他肌映流霞之色,颈下一片梨花白雪,腻柔光华玉不如,便只想搧灭烛光,共赴红绡帐里。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魅魔看得出来,莫说云雨之巨细,就是情爱这两个字到底该怎么写,大抵都需要一笔一划去教他。这左圣面上威严冷漠,可若是真拔簪脱衣,可能倒比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还要乖软,还要任人施为,就是因为懵懂,不会有半分扭捏羞涩。 “余尝恋酷饮而不分昼夜。”檀弓神困力软地回应道,倦眼望他,脸上薄红更浓,一灯之下,颜色若朝霞映雪,“卫璇。” 魅魔巴不得他错认,忙搂道:“哦?我的心肝肉,你在天上当惯了神仙,那这人间的神仙场,可想试试么?” 所幸檀弓没有彻底迷糊,认出来之后,根本没往他怀里靠,仍然背挺腰直,只是蹙眉扶额不语,好久才明白过来处境,疑道:“我尝封尔阳关……” 魅魔闻之一哂,喜眉笑脸:“是啊,我的天仙好宝贝,可万讫灭祖尊已经赐我好了。本座现在雄风又展更胜从前,美人且第一个尝尝这妙滋味么?” “何为万讫灭祖尊……”檀弓已非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字,他亦曾问过天枢,后者只说莫要听风是雨。 魅魔仰面笑道:“来,你亲我一口,我便完完本本地告诉你,如何?” 檀弓望着他无不惑然,这一眼把魅魔看得浑身炽热,心颤魂飞,始知何为尤物足以移人。如今左圣这副微醺的模样,状貌姿容皆是平平,别无殊艳之色,而却轻巧胜过许多木头美人,能令人思之不倦,舍命相从,只是因为有一段风流神骨,风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而最要命的是,他竟毫不自知。 正是酒酽春浓之时,却听到咚咚的敲击声,转头一看,是卫璇:“唤我来何事?” 檀弓微微颔首。魅魔好事坏了,但又不敢激怒卫璇,忙改口装正经:“行吧,你弹一尘惊云给我听,我便告诉你如何?” 此曲鼎鼎之名,乃至于甚至大驰于下三道,但据说檀弓尝言:“三尺凤尾为君寒,此曲终兮不复弹。一尘惊云,于今绝矣。”所以迄今已绝响十几万年了。 檀弓如梦初醒,示意卫璇坐下,未发弦未奏,已觉流水声洋洋。可是对方只说:“无福消受。” 卫璇大步抢出,伏于海边一块巨石旁。他左心口的道侣印已腐入骨髓,如一只巨拳般捣碎五脏六腑,只感觉身体里忽而冰山飘至,忽而热海如沸,静心观想,内视紫府,丹田之上,一颗太初石所化的金丹裂痕斑斑,结丹还未多时,怎么会有破丹成婴之兆? 彼时风霾晦如夕,怪声呼啸,海浪一拍一拍地打来,琪葩片片粘瑶草。魔音灌耳,金丹裂缝之中,细细传来婴儿啼哭之声,隐约可以听见:“栾……栾…栾…巴…巴…降生…万讫灭…” 次日。海面急湍浪白,喷雨嘘云。 卫璇冲破风涛,右手握住太初剑柄之时,烈火骤起。海面上霎是水湮灭了火,霎是火包并了水。 “乾坤六子,水火不相逮,雷风不相悖,山泽通气,然后能变化,既成万物也……”檀弓在于水之滨,缓缓念诵,双结混沌太极印,“阴阳相既,万法从容。” 天心莲瓣寸寸微张,卫璇也缓缓拔出太初剑,但就在将离未离之时,啪的一声又猛然落了回去。 卫璇咬紧牙关,才不致太初剑滑落更深,念道:“化气合一,日月入怀……” 海面上光华璀璨,流曜金英,波撼蓬莱之东,气压斗牛之西。 浪恬波静,远方岛屿的景象清朗起来,天心法莲缓缓归于檀弓右掌之心。 一枚太初小剑印打入卫璇玄光祖窍。 传说不周之西,八荒极东,太初衍日,照临下土,纯阳之力伏使万神,驱邪遣魅,这化出来的形状其实不像一把剑器,更像是一柄窄背细刀,只看一眼就知万分锐猛,极具峻峭肃杀之势。 卫璇垂首并二指抚剑身,剑截他眸中一寸光。 可是不知何故,魅魔看着那双玄黑的眼睛,心中陡然一惊。 “上古既无,世所未见。”天枢也惊叹卫璇天资,但很快却保守道,“太初剑伏主之事不可强求,可令其缓缓归矣。” 魅魔感觉浑身冷乏麻痹,寒风朔朔,所见海水皆恶腥秽黑色,以魔念一视,海面上耗鬼拥塞。 这太初剑……怎么会这般令人心生嗜血之念? 檀弓果觉察不妙,面色雪压霜凌:“卫璇,释剑。” 魅魔大道:“小子!快回来!这是噬主!” 说此话时已千迟万迟,只见紫气前冲,炎毒炽盛,万里流火,一口将卫璇身躯吞并。 第89章 仆风尘一骑双迭 雪夜驱两面三心 天朔九十五年,雪满天京道。 郊外竹林,慕容紫英从虎背上下来,对着两个书生打扮的人回揖:“原来是曹主笔和褚主录,久违了。” 褚俊艾笑道:“步虚宫一别一十三载,七公子风姿更胜。” “前辈取笑。紫英在北奎岛闭关如此之久,中原事情一概不知,要多请教二位百晓生前辈了。”慕容紫英牵着银虎的辔绳,一边向城关走去,一边道,“我听闻这神京号集天下群雄,为了是班驳公主选驸一事,二位先生可也是为此入京的么?” 曹贤孟听了笑道:“我们不过是来闲记两笔,供后人喷饭取乐罢了,怎敢与七公子这样的惊才时秀相争,那可真是自取其辱了。” “曹兄既不敢,在下就更不敢了。正是那数不尽的荣衔、爵位、封赠、金银赐予,都要尽归七公子掌上了。”褚俊艾因恭维道。 “二位先生误会了。”慕容紫英脸色渐凝,“先师坐化不足一月,弟子丁艰三年,怎么可以预如此吉庆之典?” 曹褚二人皆叹息,唯曹念齐大声问:“谁?你说的是雁行峰的赤书真人么?那是你哪门子师父?你师父不是乐容师太么?” “赤书师叔是我太清仙宗所有弟子的师父。”慕容紫英认真道,“况我与璇玑幼稚结拜,义实同胞,我视师叔亦我师。” 曹贤孟叹道:“七公子仁孝。但我听说这一次是点名了要你来参加,都只等七公子雀屏中选,春风马疾了。” “竟有此事么?可庙堂虽奉君臣之道,江湖却有师徒之份、同袍之义,这个驸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选的。”慕容紫英想了一想,“是谁人指明要我来?” “栾国师呀!你自己不知道么?”曹念齐鼓嘴道,“切,我还以为你们多铁哩。” 他手上攥着一沓符纸写的“栾”字,脑门上缠着一块红绸,书八枚大字“天上绝响,鼎中金英”,指的是栾道友琴丹双修。不独有他,热血年轻子弟听说事迹,甘心走狗列门墙的岂少了?曹念齐还算不上狂热的,有人自颈以下遍刺那“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奉为二十七字太上宝言,一共纹了三十多遍,以至体无完肤。 慕容紫英确实十分迷惘:据那封传书所言,卫檀二人经年隐居荒岛,是否出关了还未可知,哪里冒出来一个权倾朝野的栾国师呢,难道是分神术么? 褚俊艾道:“栾国师上任已满了十年,可是在下只当年在贵宗斗剑峰会上有幸见过一回,原先还以为是不够面尊,今日问了曹主笔,他却也未曾有这幸。我们便相约了今日堵在皇城门前,观一观国师和太子游猎归来的仙姿了。” 曹贤孟笑道:“栾国师两战成名,见者本来就少极,又兼有擎天架海之才,如今五洲孰不钦敬,更当真金面难求了。” 他们走到城中心,晚色昏,皇宫门前面的一条宽阔大道,今日只剩下几乘之宽。人群挤挤挨挨地站在两旁,庄肃而立,谁的一条披帛掉在了路中央,也无人敢去捡。抱儿携女的妇人捂住小孩子的嘴巴,人皆屏气。 但只要城门有一点动静,便有人接耳:“栾国师回来了!栾国师回来了!” 慕容紫英双锁眉尖,一直低头沉思,一抬首却不见白麒哪去了,找到里一层近马路的人群中,正招摇着一只斑斓虎尾。慕容紫英连唤数声,又招兽铃,银虎皆不应。 白麒垂头抿耳,尾巴都蔫了下来。慕容紫英想是它见到了什么海外高士,为其威压所慑。可是白麒没少见了元婴的老怪,化神的半仙,也从来没有露出这样卑下姿态过。 只见那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一袭白衣在皑皑冰雪显得清净光明,毫无纤尘,他姿态闲静而坐,颈直首正。 慕容紫英是熟习乐理之人,他忽觉若是此时置一张琴,这位先生正好就是离案半尺,心对五徽,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漏来的姿态。 “这位仙长……”慕容紫英出声道。 可他下一句却是:“仙长小心!” 只见一匹脱缰的红鬃悍马狂奔而来,四处冲撞,数人为其踢翻。 这马的烈性中还有三分凶颠之态,慕容紫英舞剑迎击,它引颈长啸一声,筑基修士悉皆脑裂。众人掷飞剑,或投暗器,但是无人敢肉身相搏。慕容紫英驭气凝为剑意,谁知这马猛然大摆其首,竟迎着剑尖击了回去,不偏不倚就插到了宫门上的龙口中! 剑入龙口三寸,宫门轰然而裂,大众四散逃离。 慕容紫英又划出八十一道坎水之气,谁知这马奔有迅雷之疾,跃有月宫之高,众人三百七十九剑,无一能中。 侍卫早已弃剑丢甲。烈马发足奔来,迎接栾国师的东宫乐队吓破了胆,哭鸡尿猴,一时琴瑟委地无人收。 悍马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剽若豹螭,数十人胸腹被踩成肉泥,蹄间扬起数团罡风,云惨惨如天降怒,走兽弃穴而逃。 正朝那位白衣人奔来! 就在一发引千钧之时,只见那马忽地前蹄拔起,不缰而立,马背上划过一道满月的弧线。 不知是何人飞身上马! 此马比先时愈发狂躁十倍,红鬃竖如倒刺,烫如烙铁的发肤中流出火油,口中喷出,一点即燃,刹那间接二连三携五带六,街市烧成一片尸山火海。 可那人足尖轻点,高腾圆月,再坐回去时,已牢牢套上了一副马笼头。 这马深通人智,四足奔如疾箭,低头猛冲,想这么将身上人甩将出去。可那男子心思沉稳,双腿如钳铁,一夹马肚,即便双手无凭无依,任它东西摆首,也能在马背上十拏十稳。 城墙上数千矢齐发,可男子已一只手扣住它的胁部,一手拉起笼头,挽起垂地的长缰,一拉,一拽,一扣,鞭鞭相叠,破风而来,贴马耳而过。 马蹄一脚深一脚浅,踩得雪地里血流肉烂。 天火落落,光照八方,插入城门龙口的长剑“叮”一声落地。风声消绝,万物止息,几声达达达过后,这雪夜里只有马鼻喷出的响声了。 金络头上的明玉垂珠被寒风吹得瑟瑟,又过了几息,是一个躲在米缸的孩童探头出来,说了第一句话:“哥哥……哥哥好……” 商贩连珠价叫苦,死伤亲友的伏地大哭,有人又抱头躲回家去,更多人是齐齐仰头去看。 曹念齐两眼冒精光,如中了头等注般倒吸一口气:“这位道友!真乃我辈神人龙虎将也!敢叩姓名!” 这马上男子玄衣金冠,戴一副灿金打造的半张面具,已可见出一表绝非俗,宽肩束腰,一袭劲装猎猎作响。他逆着千树灯光垂眸一笑,却是向仍在原处未动的白衣人:“多谢这位道友相助。” 二人说话之际,四周众人才彻底回过神过来,采声如雷,越来越响亮。 曹念齐心想关白衣服的什么事啊?啊了一声,扭头去看曹贤孟,曹贤孟忖思不语,他马上就要第一个去采访,谁知刚往街心跑两步,就平地摔了个底朝天,岔着坐地上,揉腿道:“哎呦!这是什么玩意?” 曹贤孟抓出来他脚下有一团无形丝线,月下泛着晶晶莹莹的光亮,细细去看马的四足:红如烈火的皮毛间,竟有数百道细密的琴弦划出来的伤痕。 “若不是这位道友三叠琴音,以‘密云龙丝’织成困网,我恐怕今日已命丧火场之中,成它蹄下之尸了。”男子笑说,声音好听得犹如清风拂体,柔丝抚身,“在下既感且佩。”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白衣人不自炫露之间暗中相助,怪道方才那马越行越迟缓,原来是被割伤了马腿。否则即便再单拼神勇睿智,哪有那样快制服它? 这时,街角飞驰过来一个半大的花帽脏脸小孩,他远远见了满地雪里红梅,大惊失色,连忙至那男子旁:“道君!” 慕容紫英听了眉头一紧,暗吃一惊道:“…无须?这栾……” 他虽立即把话咽了回去,却躲不过那马上男子的耳朵,他微微俯身笑道:“哦?这位便是当朝护国太师栾国师了?在下识浅了。” 檀弓说非也,而且因他脸上的易容和当初不一,曹念齐忙插嘴抗辩:“怎么可能?我们栾国师可比他帅比他威风一万倍!” 这时传来了鼓钟开城门的声音,长风振林,皇城生骑转眼即至,扬鞭道:“这赤菟栾国师尚没骑过,你胆敢纵马闹市伤人!” 米缸小女孩大拇指一翘,奶声奶气地说:“不是的!坏马坏,踩人…哥哥,哥哥是好人……” 慕容紫英道:“是这凶兽恃凶杀人,这位道兄见义而为,救我等水火。” 这时,来了一驾金鼎红缨的御车,众人连忙下拜。 来人是袭了爵的瑞王黄承宏,他忙呼斥开飞骑,拱手笑道:“这雷首赤菟本是东芦鲛洲进献给小王的,但十五年来无人能驯服它的烈性,所伤者有三四百余,已成我府上一大害,小王日日苦恼姑息养妖,今天真是万谢高人相助。” 男子听了还是笑着,不知为所动还是不为,鞭指飞骑笑道:“但这位方才不是要把在下捉了,填草料喂马去么?” “小王驭下无方,下属无状,行事这般胡涂,尚请原宥。”黄承宏下一句道,“宝马赠英雄乃千古之理,望高人容纳。” 马上人凤眼微垂,像是有了倦意,懒懒笑道:“蒙你割爱,可是此马认了二主,不知殿下想送给哪一位?” “高人的意思是?”黄承宏诧异。 噗通一声,赤菟前足折起,跪在了檀弓面前。 男子笑道:“是在请这位道友执鞭了。” 子夜月明千里,马蹄踏破琼瑶。檀弓道:“后无追兵,马可歇鞍。” 檀弓袖内跳出一团火球,是无须眉花眼笑:“我问你你是谁?” 他跳过去嘻嘻笑道:“傻角,这都没别人啦,你还耍什么滑头啦?” 这时又有一声:“栾高师?” 慕容紫英追了来,久别重逢很是高兴:“无须当真是你…栾高师…璇玑……” 无须打断:“干什么尿鼻子急眼的?这才多久没见?” 说完他又觉得不对劲,他们荒岛上过了几个月,世间已是十几年啦!那太初剑噬主之后,天心法莲兀自将他们带离危险之地,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和“走火入魔”的卫璇分开了。无须每天托腮问卫璇哪去了死了没有,而檀弓因在那竹林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正指向魏伯阳的那座“通亘古曾经,知遥远未来”的日月化消鼎,便来到了这中洲的皇城。 无须正想:哼,这笨蛋走散了也不知道回来找他们!一定要抽他个皮剥肉落才解恨。 慕容紫英也说:“璇玑你到底哪去了?可叫我们好找!” 男子却摘下了面具。 碧霄似水月如钲,冰壶两三星,雪色和蟾光一齐在他衣上蹙金的暗纹中潺潺流动。那人眉目含春,天生多情,勾唇一笑,俊美邪肆之至。但细细一看,他蓝海般的眸底却始终十分凉淡,其实一无笑意,让人看了心湖乍惊。 “慕容贤弟,我可不是三弟。” 第90章 翠黛扫画眉人去 红粉哀双燕差池 无须一下子跳了起来,拧着他的脸直看,小拳头若雨点锤下:“放屁!你放屁!你放屁!把卫璇还给我!” 慕容紫英忙道:“原来是二公子,紫英唐突了。” 他垂首时飞快扫了一眼,这才十成十地确认了。卫璇的易容术虽然出神入化,但画人画面难画骨,他不论化作何人,左眉之上,必有一块十分之浅的水滴形凹陷胎记,而卫氏二子——卫玠却没有。 但他转念又想:弓马娴熟者常有,而能与栾高师方才配合如此天衣无缝之人,这世上除了卫璇,竟还有第二个么?况还只是一面之识。 无须急出眼泪:“不可能,你就是卫璇!…你不是也得是…我不管啦哇啊啊…” 卫玠深解人意,任无须作弄,笑道:“看来劣弟与二位是熟识了。” 无须也不管一手雪水,将卫玠的脸捏扁搓圆,一会就哭成了泥水里的一根鸡毛,鼻涕眼泪都揩到对方衣服上了。因为早在不觉之中,他已将卫璇当成纯纯的自己人了,更兼有兄友角色,有时也承认他像一位师长,一席席话春风化雨,教会自己怎么少惹道君生气。上天入地,从没人待纯阳真君这样过。以前人在身旁的时候习惯了,不觉得,但一朝离了,无须这便销神流志。 慕容紫英同卫玠一点不熟,甚至从没听卫璇主动提起过。他虽五湖四海皆朋友,但其实不是特特能说善道之人,便一时没再讲话,而卫玠已如老友那样开口:“二位也是来选驸的么?说来惭愧,在下已经贿赂了些人事,我们待到卯时就可提早进宫了。” 卫玠要去拴马,无须挂在他脖子上,死活不肯下来,他只好一并带走。可是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二人依然不见回来,遥远之处却传来无须的一声尖叫。 檀弓闻声赶赴,只见一湖皆冰,辽阔无际,哪有他们的影响。慕容紫英步罡,手持秋水长剑,白麒蹑足行于冰上,忽听得下面有敲击之声。 原来是卫玠在冰下唇语,说天暖冰薄,无须不小心掉了下去,问:“二位水性若何?” 一语未落,银虎一掌拍碎冰面,二人纵身跃下。 湖下一片乌漆,不见星点月色,夜明珠流火弹一干照明之物皆失效用,死寂诡怪异常。 慕容紫英甫一入水便连呼“无须”,但是无应。 三人在湖中游行约有半刻,越潜越深,耳边居然传来腐骨烂皮之声,还有罪鬼死魂举声悲叫,听来催心裂肺。这时,忽有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众人急忙奔去。 浪的尽头,无须正气急跳脚地砍身上缠的水草呢。在水中使鞭尤为滞涩,他小脸涨得通红,差一点就要憋不住气,呼哧乱喘起来。 卫玠一手从袖中现出时,已戴了一副锋锐无比的指虎刀,轻轻一划,无须便重得了自由身,然后捞起那缚住他的东西。 这哪里是什么水草?分明是一大把女子的长发! 无须回身疾速抽出八十一尾的散鞭,鞭打一记,数万条火舌立刻曲卷飘动,可那根根长发仿佛有知有识,登时退张开来,有触缩之状,霎时间血肉淋漓,焦糊气味,弥漫不去。 无须护檀弓身前,再高甩一鞭,将秽物全数抽至远方:“脏死了!你敢碰到道君!” 长发缩成一小团后,只停了一息,便如烟花般猛地爆炸开。 再仔细一看,这又哪里是青丝?竟变成了数百条乌黑发亮、尖牙血口的毒蛇! 慕容紫英掷出长剑,迅猛快斩下十中之九的蛇头,长剑回到手中之时,但见蛇头竟如春韭一般,割而复长。黑血所溅之处,又如法炮制地生出细蛇来。展眼之间,数以万计细如牛毛的乌蛇或悬于巨仞,或待于礁石,或游于水中,最为孔武的男子见了也要倒吸冷气。 檀弓右手飞抚,一气呵成声裂金石:“北帝鬼宫,悉是我营。我之所部,何鬼敢生。” 音撼七泽九江,一刹之间,众蛇的七寸血肉完全剥落。 唯有一头巨蟒仰仗身形硕大,撕裂了兽心,凶性大发,一连咬住了无须的火鞭,就是不肯松口。 卫玠游于水中,如鹤行云中般轻巧自在,跨上蛇头,于一片昏黑中,竟刺中了巨蛇双目。 蛇首垂下,蛇颈如同秋风败叶一般,迅速凋萎。 那众蛇生处,原是一具女尸的头颅。无须本想一鼓作气了结了它,可是走近看清之后,忙说:“哇,道君!这……” “这是当年那个什么公主的臭跟班,我看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活该这样下场!” 无须这一鞭子打下去,却是如触铁壁,小细胳膊被震得一阵麻痛。 原来是卫玠徒手接了,一道粗入小指的鞭痕横贯其上手掌之上。 “滚开!” 无须愤然大骂,“你有病!你们姓卫的都缺根筋!” 檀弓令止。 梳烟既是黄亦双的人,后来也自然就入了卫门了,所以卫玠道:“这毕竟是我府家奴,在下想收一具全尸,小友见谅则个。” 数百毒蛇在她头上奄奄无息,已不知死去后泡在水里多久了,可喉头仍里发出咕噜冒血之声。 慕容紫英道:“栾高师,二公子,这湖底阴寒之气甚重,不宜久留。无须既已找到,我们快快上去吧。” 这时,水底有一阵嘈杂人声。 “哎呀不走了,累死了…三哥,歇一会吧,从南华鉴到这都多少里了,连口气都不带喘的…”一个绿衫男子扶着礁石坐了下来。 灰衫男子将拽木箱的锁链缠在手中,无奈道:“那好吧,估摸着也快到天京了。” 二人闲聊起来,绿衫男子忽担忧道:“现如今卫三虽然没踪影,可我还听说他家有一个卫二,咱们就这样偷光了人家老巢,不会明天就被追杀上罢?” 黄衫男子冷笑道:“哼,自从卫璇玑七年前杀了他爹,卫氏一门早不长久了!什么卫二卫三,我看就是卫天皇老子,也早没气运了!你怕个卵*?” 绿衫这才放下心来,二人相视一笑,都道一日时来富贵不浅,正打算继续赶路之时,就受了当头一击,立时把肩骨震碎了。 黄衫还没来得及舞刀弄棒,又是明晃晃的一剑,剑光所及,亮白如昼。 他们见面前三人修为深不可测,急忙合手求饶。灰衫就要溜走,却被无须一鞭子裹着提了起来。 慕容紫英一剑挑开木箱,喝声厉问:“吃了豹子胆的贼人!偷到南华卫氏头上来了!” 他一柄剑连胁三人,给足教训才放走了。 慕容紫英交友态度一向克谨,从不过问他人家事,可是今天关系卫璇,便意急如云:“卫道友,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哦?”当事人卫玠比他淡定许多,“慕容贤弟是很久没涉足中原了罢?” “十三年前你可记得,步虚宫主邀我三弟作客的事么?当时死了两位皇族子弟,徐氏父子也命丧于彼,加之那日有人见到家父的凤头苍鹰,有心人便有许多说法了。”卫玠顿了顿,“后来三弟和家父双双失踪,那谣传就越发离奇了,我每听见次次都不一样。又加上有人揭发家父的几件旧事,再后来那三弟为大义弑父的传闻也愈演愈烈。其实本来只是坊市流行,直到就是那位栾国师说了:亲眼所见当日所有之人,乃死于三弟之手,这才有今日你所见的局面。” 慕容紫英大惊:“竟有此事!” 卫玠笑道:“你与三弟乃是八拜,谁人不知?大家自然不忍告诉你卫门不幸。” 说起这偌大家业如何衰败的,卫玠并没露出一点忧痛之意,慕容紫英都听得不语了,他才向袖内一掏,三块兽角骨都都地滚了出来,是方才从三个贼那缴获的牙牌。 慕容紫英将它们一张一张甩在地上,分辨道:“青面…黄牙…苍髯……” “十三煞殿的黄河三鬼…!你们有所不知,这三个毛贼专靠发冢盗墓营生,常走水路运送赃物,损了多少人家的阴功,罪大恶极。他们早知如此,今日万是不能如此轻放过。”慕容紫英顾剑后悔,白麒也嗷了一声,同声愤慨。 卫玠笑说:“贤弟不愧未及冠便有‘慕容遗剑’的故典,真是憎恶如仇,雷电风行。” 慕容紫英杀罪恶昭着之人,常常遗剑不拔,投剑插于城门之上,曝尸十日,不少五侯七贵也成了他剑下之鬼。是为“慕容遗剑”。 “二公子此言折煞了。想先师寿元未尽而亡,我竟原因仇凶一概不知,又怎么担得起这处分罪极、有恶必究的名?如今飞冤驾害于眼前,安能忍见莫逆手足受不白之辱,蒙千古骂名?那信口惑众的所谓栾国师,我必手刃之!” 无须是最生气的,连连跺脚:“好啊小慕容,本君这就连夜杀进宫去,杀他个措手不及,叫这些小贼冒充主人,还说卫璇坏话,挖他家祖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他将脚下的雪块踩得沙沙作响,不小心踏破了,陷进去大半个身体。 慕容紫英赶紧刨出无须,卫玠却笑道:“无须小友,连夜奔袭一捣黄龙,自然能显你英勇无双,贵主人神明英发。但请小友细思,若是使此小人之罪广告天下,身败名裂,十生十世背上骂名,岂不更痛快于死于你我剑下,无人知晓?” 无须哪里想到这层,但见檀弓一直不发话,他这才像被劝住了似得,什么也没说了。 慕容紫英道:“正是乌云何遮明月,黄金又何惧火炼!我们同他当面对质,看他能辩出一句么?明日一早开了宫门,我要拿他当着天下豪杰的面,还璇玑一个清白。” “可是你我身份特殊,若是这样响亮前往,恐怕他知道有人寻仇,便连夜畏祸而逃了。”卫玠将三块牙牌一字排开,抬眸望他一眼,“莫打草惊蛇。” 慕容紫英领会,身上腾烟起雾,才一息的功夫,衣服就换成了破旧的黄衫。 卫玠道一声得罪,开始为他易容。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慕容紫英对冰面一照,只见这一副嶙峋瘦骨,鸡皮鹤发,脸上青斑点点,哪有半分桃花美七郎的形影?卫玠也换了一张蜡黄枯槁的脸。 慕容紫英道谢:“今日之计尽托二公子妙手。” 卫玠低头一视自己的名牌,对应笑道:“二公子何人?你面前只有十三煞宗黄牙大仙罢了。青面老弟,别来无恙。” 慕容紫英摸了一下化好的眉毛,又想起卫璇来。他那易容之术独步天下,但只为人画面,从不画眉,莫说千金来求,就是当年宁冒欺君罔上之名也断不肯为。他明面上说技不如人,不好献丑,书信却道:“闺房之内,夫妇之私,难有过于画眉者。画眉之情,岂可轻许他人?” 慕容紫英回想这话便头大如斗,知道卫璇此人面上看着春风和煦,其实私下里态度之顽,脾气之烂,经年不改,近而交之,臭不可闻。 众人出了水。慕容紫英甫一上岸,便被白麒扑倒在地,在他身上舔来舔去,慕容紫英尴尬又奇怪:“好了好了,你做什么……” 檀弓道:“因你身上已染信渊阴寒之气。” 原来白麒是在帮自己化解寒气么?慕容紫英惊道:“信渊?可是这湖水就在帝京脚下,龙气勃郁,怎会是信渊?” 檀弓将无须收入袖中,一边道:“此水并非信渊,只是下通信渊,在于酆都山之上。酆都山在北方癸地,死气之根,乃罪鬼死魂之所处也,信渊在于之所上,腥膻臭秽之气,盘结不散,上熏信渊,故常能生大妖。” 慕容紫英拾起一片湖上碎冰,这冰放在指上难以撮捻,久而不化,眉头微聚道:“所以那女子的尸体浮在水里,久而久之生出那么可怖的妖怪么?” 慕容紫英一面走,一面与卫玠稀松聊了几句。卫玠没他那样避嫌良多,想到什么便问什么,但却绝不致人生厌,反倒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让人忍不住想同他畅所欲发。 至一片无人雪地,檀弓祝咒一遍,乌云后升起一朵硕大火莲,缓缓降落下来。 这丹蕖乃是极品祥瑞之红莲,其中离火之气坚而不锐,平和不争,使人三魂凝明,可化阴寒毒气。三人五心朝天,四方围坐。 慕容紫英却一颗心悬悬在念:因念这些年变数如此之大,不知道含贞怎么样了?卫璇还曾将表弟托于自己照料。听说王含贞也来了,不如早一点到城门口去接他。如此一想,便有先去之意。 檀弓道:“人得常清静,万物皆悉归。” 慕容紫英因道:“这荒郊野岭,弟子总是定不下心来,栾高师可否给我这火莲的一瓣,我收去吐纳斗室之中。明日卯时,皇宫门口再相见。” 檀弓淡淡地说:“不必。” 慕容紫英略为一怔,不过旋即散朗一笑。 因为他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嫌疑过甚,倒像是要偷走人家独门秘技,回去面壁钻研似得。他入道多年,知道檀弓若这样猜想,那是再正常不过了。更何况能在信渊之上生出这般精纯的丹蕖来,是何等高明功法,怎会轻易借阅他人?慕容紫英暗悔说出轻莽冒犯之话,哪怕是对着自小同吃同住的卫璇,也不该这样口无遮拦。 他正欲开口道一声得罪时,檀弓的声音淡若云墨轻烟:“道法自然,氤氲真一之形,皆备一点三万六千神气。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慕容少君若聚坎水气于紫府,行五灵之外道,心想飞登太白星七白帝之馆,行八字箴言:‘炎帝裂血,北帝燃骨。’即可宝炼七魄,与其相亲。心之所效,既化万物。” 慕容紫英已心大惊,檀弓复道:“此地阴寒隆重,一颗丹蕖不能制伏。慕容少君十闻九悟,可以效法。日后自行炼制,则取之无竭。” 慕容紫英向来口不失人,这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上古铭文有五道:符、阵、咒、祝、约。 道气之精化为符,符之所结为阵,压阵之气传于人口遂为咒,咒上有死鬼亡灵冤屈戾气,使时伤人一指,则必自断十指,得难偿失,故所以咒术虽繁多,用者极少。 咒若得一二神明消灾化劫,便可升为祝,正所谓“万邪衍正”,就是此意。 下元使者之祝,可平海波,兴风浪;百神之祝,可拔酆都肉人于半仙之列。三千诸神之祝,即为约,先天五太之时,有九约曰九条天道法则,便是元始之始。 祝乃太上之隐道,所谓隐书者也。隐而复隐,玄之又玄。这道“炎帝裂血,北帝燃骨”,既出自西方炎帝和中天北帝,定然是祝中绝品,这世上竟还有修士不宝而深藏之,却一心为了广播道法,而就这么信手抛人,授之以渔了? 慕容紫英忙道:“绝不敢领此绝密上祝……” 檀弓却道:“夫道之妙秘,真玄不绝众。慕容少君卫道之盛心,可谓至矣。同道之友,不必增为秘隐之烦重也。” 原来“不必”是这个“不必”! 慕容紫英十一岁任侠,对这世道人情的薄恶早有太多明白计较,哪里当真见过这般无我忘思之人?他想起卫璇曾说檀弓“殊异世人,交之使人宠辱偕忘”,往日他只信前半句,后半句却只当是情人眼里出西子,夸乎其辞罢了。 “同高师远大心境相比,紫英真乃鄙之又鄙,俗之又俗,小人之又小人者。”慕容紫英抱拳道,“此我终身切血不泄之约,不漏之信,大恩莫敢相忘。” 慕容紫英说的大恩,不是檀弓教授的秘法,这祝就是能摧山倒海,也没有今日的道义重逾千钧。 而檀弓只道:“修行之时,深当精慎,此我唯之所望。” 慕容紫英一鞭已著,叩齿演祝,一只火红巨虎从天而降,与白麒并驾而驱。一人二虎,隐于高竹深槐之中。 卫玠早疗好了伤,正执竹叶取雪水,引新梅入酒,一边笑说:“栾道友对我这般耳生,是三弟没曾和你提起过家中事么?” 檀弓淡不可见地摇头。卫玠便道:“想来也是。我一直隐居南华深林之中,及冠之后,璇玑和我久未见过。我这个二哥在他心里,恐怕除了顽皮胡闹,也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不足道的。” 月华如练,雪絮如同一朵朵柔云般飘下,织就了一张如雾似幻的寒网。丑时以后,夜景好似静静凝住的一幅画,只有卫玠正采花的树梢是一枝摇,百枝摇。 “不才要为道友易为苍髯之容。”卫玠满脸花影,采取叶上新露为匀汁胭浆,漫不经心笑道,“对了,方才道友用那‘密云龙丝’为我掠阵时候,所奏的曲名是什么?真如戛玉鸣珠,令我尘襟顿爽,好像身在瑶池玉阙一般。往后即便闻了什么神仙界的笙篁箫管,檀板讴歌,都只觉俗气逼人耳了。” “《天风环佩》。”檀弓答。 “果然是它,我说那琴音就如神仙在天空乘风来去,虽然不能见到,却可以听到佩玉铿锵的声音。”他含笑的目中有一条潺潺流淌的天河,每一颗星都会讲最挑人心弦的甘言蜜语。不笑之时,眸底却似深处雪窟冰窖,只肖看上一眼,便觉厉风侵肤,寒毛卓竖。 “栾道友之琴,天下共闻,今亲睹其人,所闻大未尽所见。”卫玠手执白毫,三描五画,吴霜点鬓稠。 可是,他忽说:“糟了,有点不好。” “道友这脸上可是还有别人画过的呢?现在是易上加易,尤为繁难了,不知可方便示以真容?” 檀弓还没答话,却是卫玠逼近了一步,微微俯身朝他的眉眼间细细一认,手上调了一半的蔷薇花露微微倾倒,雪地斑斑桃花开,笑叹道:“哦,原来今天眼前有美见不得…” 目光异乎温存,好似在欣赏一枝夜游的牡丹那般,卫玠倚马而笑:“是三弟画眉在上头。” 第91章 一腔空欢随花落 万般寒事付水流 次日酉时,黑云陡合,风趋急雨。 雨下了不过几个钟头,护城河就已盈溢。天若悬瀑布飞流似注,宫墙金檐雨幕高挂,路面积水过腰,整个皇宫像是被淹没得没了根基。 寻常修士无法在这暴雨中御剑飞行,皇宫入口此刻怨声连连。 “什么?老子从冀南赶了二十几天的道,还不够心诚的么?还要什么劳什子帖子?就连公主的面儿都见不了,就赶老子走?”出声的大汉壮硕如牛,一屁股坐在雨中。 一个瘦如麻秸的太监不敢与他相视,慢吞吞道:“小的也是奉命传旨……” 大汉虎目圆瞪,就要发威,宫门却里出来一个发插雪柳、月眉星眼的俏丽女子:“岂会不认得天眼神雷东方霆东方仙长,还不快请进来。” 东方霆重哼一声,站起来拍屁股啐道:“还算你这小妮子懂事。”后面的鬼击鼓赵留、独眼魔僧阿憎丹、搅海翻波钺喀扎一齐无帖而入。 他们进去之后,队伍这才得以挪动。这女子自己出来迎宾,笑道:“让曹主笔、褚主录看了笑话,久待了。” 褚俊艾因道:“不敢,一会还请公主殿下多赏几条东边打来的麝腿,我二人已经馋了一路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曹贤孟道:“听说公主殿下最喜玉石之属,这是琴剑阁和烽火楼的一点心意,请公主殿下赏收。”封盒里一枚紫碧玺,一枚火龙晶,异彩将大家眼睛闪花。 女子浅浅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迎接下一个道:“多谢水瑛峰美意。” 海晏蓝奉上礼物:“赤书师叔驾鹤归去,仙宗上下沉定痛思之中,未有多人前来,望公主殿下恕罪则个。” “仙宗天才如云,今日不能尽见是我之大憾。我听闻常首座和尉迟首座去海外求药,云首座在无尽霜海冲关炼婴,卫首座……”她说到卫璇便脸露难色,直接跳过去了,“那慕容首座呢?应该是最早通函与他的。” 海晏青讽刺:“好灵通的消息,你莫不是我们仙山山肚子里的蛔虫。这么关心慕容师兄啊,就这样愁嫁么?” 正厅中左右各有五长列,每列九座,此时已稀稀拉拉坐了三十多号人。首列除却天鉴宗徐漱溟、潜龙门陈思渊外,第二排的博陵五公子已全来齐了。太清仙宗本应被安排在右首第一列,此时却不知为何却在左首最末,与合欢宫同列。原来是刚才的四个恶霸,硬生生非要挤到前排去,偷偷调换了位置。海晏蓝不欲与人相争,得过且过了。 海晏青虽然气恼,但还是列了席,见到身旁坐了一位头戴斗笠的女子,十指粗粝,两颊红润,他见多了苍白精致的女子,不由多看了几眼。 海晏蓝正低声嘱咐道:“一会若有前辈来,师叔师伯莫要喊错。” 这话音刚落,就看海晏青一掀眼皮,冷声笑道:“哟,小师叔也来啦。” 他不起身相迎,只将手肘撑在身后,歪头冷笑,特意咬了一口大瓜,嗞出的汁水差一点溅上了对方的衣服。 海晏蓝一看起身道:“含贞来了,快坐吧。” 来人唇若丹朱,眉如春柳,他一转身,点金翠缕的披风就随之飘飞,宛如云外青鸟展翅。 王含贞垂下眼帘,刚想将身上沾了雨水的孔雀羽氅脱下,就有三个随侍上来,一个替他解开胸前繁复的软银日硝系的结,一个将他银冠旁散落的碎发拢好,擦干靴上水迹,还一个将羽氅叠好收起,披上一件华服飘衣。 待到这三人垂手退下,王含贞才回应道:“怎么坐这么后面呢?” 他直直站着,垂视他们,没半点同坐下来的意思,东张西望道:“谁看到我的金沙和飞霜哪去了吗?” 这是王含贞的一对灵宠,天性胆小,素来只在他袖里活动,未尝见过一个生人,何提如今天这般外出了。王含贞愈发心急火燎,耽心谁不小心踩坏了这两个小东西,又是害怕它们给雨水淹了,于是也不顾盛席将开,就这么悄悄地私闯了禁宫深处。 因是天时不利,宫中守卫大松,他绕正厅外的抄手游廊而行,却见有几件女子的贴身小衣散落在地,王含贞果断红了脸,捂眼快行,一直摸瞎走了几百步,喊了数十声“金沙、飞霜”,居然没人发现制止他。 行至御花园,雨稍小了一些,只见一片凋零破敝之景,落红残萼,铺平了一池湖水。王含贞不觉停驻脚步,若是金沙飞霜失足跌落其中,岂有葬身之处? 一阵风过,这一池鹅黄嫩红随水波微微移动,湖水倒映出了一个雪衣男子来。 王含贞抬眸一看,对岸的飞角翼亭中,正有三个男子在议事,但隔着太远有雨幕遮挡,反倒还不如水中看得真切。那人影洁静若清姝芷兰,几分萧然又似孤山独峙。白衣素冠,好像一个云中仙子。 王含贞没由来不觉痴了,连口中的避雨咒都忘了念,淋得一身鸡零狗落,寒风若刀拍剑削,一身华服脏污不堪,他竟也全然未察。 谁知这时落日西沉,天空忽地有入夜之黑,梁下双燕惊飞而起,猛然遮了王含贞的双目。 王含贞忙挥手去赶,再看清时,江心只余一轮水中之月。他一时心似狂潮,又不知为何而狂而痴,于是乎怅然似失,背靠柳树缓缓阖眼。 忽听得吱吱唧唧的声音…… “尔之物邪?” 王含贞睁开双目,只见檀弓的双掌缓缓张开,两只大若汤圆的小老鼠正躺在中央,一黄一白,正是他方才苦寻不得的小兽。 王含贞忽地哑巴了,大雨嚣嚣中,他只有一迭声:“是是是…谢谢谢……”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回过神来:“敢问兄台贵……”斯人早已远去。 慕容紫英一面走向正厅,一面道:“数九之天竟有如此丰沛暴雨,这岂是什么吉兆?” 他问的是檀弓,卫玠却插口笑道:“你我修道之人岂拘天时地理,我便从来不信什么凶吉。” 慕容紫英不和他相争,只是在等檀弓回复,卫玠却继续问道:“方才那可是贵宗天光峰副首座王佩英王道友?” 慕容紫英昨晚并没接到王含贞,只觉得多是讹传:这才几年,含贞跃上副首座了?那是大大的不可能吧。 而且他莫名觉得和卫玠有些距离感,白麒都对他颇存怯意,不想再接话,随口便说:“太远了,我没看得真切。” 卫玠好像没发现他的疏离:“哦?但那一对香檀鼠却是十分好认。这种小鼠惫懒贪吃,上了战阵只有坐以待毙,恕在下直言,就是下了烹锅也没有二两肉。我闻说王道友乃天纵奇才,不过五年间从二品丹师一跃居升六品,琅轩丹术之高湛,世人有眼从未见,想必才学干略非常人之所可以及,又何以以心头血蓄养如此无用之物?” 慕容紫英道:“听说是自他青州的一个故人之居拾来的,养了许多年了,所以珍爱非常。” 卫玠一笑眼中仿佛有一对小勾子,能将人的心魂兼之谎言一并诱出:“哦?那故人可是姓檀?” 慕容紫英终于不耐烦了:“二公子不也是含贞的表哥么?不如亲去问。” 正好也走到了正厅门前,三人出示了“黄河三鬼”的名帖后,合情合理就被安在“汶江四霸”座旁。 慕容紫英从未厌恶过袍泽身上血味汗臭,但却非常嫌恶这些邪道的酒腥气。于是他礼让卫玠入座,靠那四霸最近,又想岂能让栾高师受此恶扰,便硬着头皮坐到中间。 一坐下来,才知低估了。酒过三巡,慕容紫英愈发受不了了,只得缓缓不动声色地往檀弓旁边挪动,只觉渐渐身靠兰谷,清风入怀,一缕幽香迭迭徐送。他有一些朋友每日三衅三沐,身上都不曾这样好闻。 慕容紫英一扭头,险些和檀弓的鼻尖撞个正着。 檀弓不为所动,慕容紫英却刷地退了三尺,酒盏倾倒,瓜果接二连三骨都都地滚了下去,舞女的水袖都停了一息,卫玠边躲边笑,侧目而视。 檀弓道:“底事有所惊?” 慕容紫英低头吃酒道:“无事无事。” 他食不遑味,饮也没有兴,动了几筷子便陷入深思:香檀鼠是识香之兽,莫非方才正是逐此香所来?这香不是在肌肤之间,而是自吐气而出、从骨中而来,若非近身不能察。 又过了两刻,裂海真人领着他甫入门的小徒弟梅星雨、梅星辰二兄弟也落了座,还没坐热,便忙去寻王含贞拉手问好。但王含贞还有点痴色,便敷衍了事。 “怎么了?慕容贤弟为何这般异色?”卫玠笑问。 慕容紫英道:“这梅氏兄弟素来臭名昭著,两人家中各有三十房妻妾,今日竟也好意思来这么?” 他们又听对面的公子榜上赫有名气的陈思渊道:“那也只能认栽了!听说这公主相貌甚…不佳,所以当今圣上才取‘玉色斑驳’四字,所以这封号真不是什么好意思,早就嫁不掉啦!才出此下策。罢了罢了,到时候洞房花烛黑灯瞎火,管他是美娇娘还是一头母猪,什么阴沟里的烂肉,迟早都是一个意思!” 慕容紫英一动长眉,目光如电,眼刀寒光扫过,对面的人马上熄声。他不由有些唏嘘:今日真心为娶那素未谋面的公主的人,真有几何?不过是奔着名头攀附权贵罢了。但想自己也是另有图谋,何以五十步笑百步?一时又深自愧。 卫玠将黄牙的音容模仿得无一不肖,三杯两盏热酒下肚,就与汶江四霸愈发勾肩搭背起来了,各露淫猥之态。卫玠因好奇何以这多时辰,不曾有人出来,东方霆哈哈大笑:“皇宫里出了采花贼!还有人讲就是那卫老三,哈哈!你说热闹不热闹!哈哈哈!” 卫玠忙敲碗问:“大哥大哥怎么说?” 正在这时,上座首席后的屏风被撤下了,哗的一声石门中开,里面走出两列各二十多名金刀银胄的侍卫,分列左右,为首红缨玄冠的将军宣道:“班驳公主、仪狄郡主驾到!” 众人抬头,只见方才站在宫门口抛头露面迎来送往的,正是仪狄郡主。怪道她脸熟许多名士,连名帖都不必看。那首席之左隔着数重鲛纱,后头坐着披着红盖头的,便是班驳公主了。 仪狄惊喜:“没想到今日太玄大士也会驾临,有失远敬。” 王含贞虽敛着眉,一派沉着模样,头上银冠的红缨却在微颤,还是不大能受得了这种大场面:“承蒙错爱。” 道乃称玄,玄之又玄乃称重玄,重玄上玄便是太玄,人说王含贞丹术已逾重玄而近太玄,故叫他太玄大士。 慕容紫英简直不能相信自己耳朵,卫玠漫然道:“因为琅轩丹术啊。” 独眼魔僧阿憎丹摸头挖耳,道:“成了,别卖关子了!说是个什么比法?许不许杀人,许杀几个?”言下之意以为今日比武招亲。 班驳招手,唤了仪狄附耳过去。 仪狄因笑道:“这位仙长稍安勿躁。我皇姊所招驸马,不必什么仙法盖世,只要他有一颗爱人之心,倾心相待,结海枯石烂金石盟…“ 东方霆打断:“少说虚的!” 仪狄笑着摇摇头,身后的侍女上前双膝而跪,双手托着一个圆盘高过头顶,笑道:“皇姊说,若得有人两心同,岂会不知哪个是她心头最爱之物?所以这第一题,就是请各位找一找。” 众人忙抻头去看,那盘子上大小少说有几十件金银首饰,步摇有之,耳珰有之,臂钏亦有之,在座的大多是男子,只觉眼花缭乱,件件差不多,总归中看不中用的。谁猜得到女孩家家的心思? 阶下骚动之声不小,那侍女一直托着盘子到曹贤孟、褚俊艾这里,都无人先猜一件出来。 曹念齐嘟嘴:“叔叔,这都什么题啊…” “说难也不难。”曹贤孟遂从中拣出一根光秃秃的素净木簪,笑道,“想必公主早以厌弃这些金银玉石,反倒爱这些民间简素之物。” 褚俊艾捋须应和。众人听说,都觉大悟,遂共执一言。 至徐漱溟处,他姿态风雅,打开折扇,微微俯身,仿佛能从这些首饰中嗅出主人身上香,笑中眉间带忧色:“问君辛夷花,君言已斑驳……” 他遂举起一枝斜插粉红玉兰的步摇,笑道:“班驳公主名由来此,想是最爱这玉兰花,也不是全无道理。” 众人听了,又拍手说好,又有些人倒戈过来。 因老宫主死了,徐漱溟袭了步虚宫宫主身份,便底气十足,此行志在必得,压下众人叫好之声,对着鲛纱后的班驳公主道:“公主殿下,须知我待你之心永无斑驳之时……” 博陵五子因拿捏不定,各抓瞎似得押了赤金铃铛手镯、绣白鹤展翅的荷包、双环四合如意丝绦、琥珀连青金石手串、翠玉银杏叶耳环。 至东方霆处,他点兵点将了半天,最终抓出来一个和田烟紫玉的手钏,囫囵吞枣一鼓作气,就是它了。 至檀弓处,卫玠咳了一下,慕容紫英不则一声。三人像来凑数的。 倒是后头一排有了动静,东方霆暴跳如雷:“你抄老子的!” 他再一仔细看:“这是个女娃娃!女娃娃凑什么热闹!” 众人目光刷得一下就奔去,就是那个坐在海晏青身边的斗笠女子。 那女子将和田烟紫玉的手钏取了出来,道:“我家公子机务繁忙。我是为公子来应试的,不可以吗?” 仪狄笑道:“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位姑娘可是选定了?” 那女子仰面答:“不改。” 东方霆还在那喃喃自语:“抄老子的……” 鬼击鼓赵留看那手钏做工粗劣,便劝道:“大哥,要不换一个得了……” 东方霆不好收回面子,也一扬手:“不改!” 话音还没落,只听仪狄道:“恭喜二位,这便是皇姊毕生最心爱之物不假了。” 一言出四座惊,东方霆大喜过望之余,立刻起身指责:“这不算数!这女娃娃抄老子的!” 那女子笑了一声,毫不示弱:“讲话好生理偏,我若能说出所以然,可还算是我抄了阁下的巧思?” 仪狄饶有兴致:“姑娘请讲。” 女子伸手一摄,将手钏投至酒杯之中,一息之间,一盏皆冰,她道:“闻说公主是九阴之体,抱火结冰,这佩玉如此之冷,必是方才不久才从公主身上解下的。其余诸物,无复过此寒。” 曹贤孟摸了摸其余饰物,果真如这女子所言,不禁暗悔方才大意。 东方霆哑然无语。仪狄点点头笑道:“诸位还有什么异议吗?” “且慢。” 是卫玠缓缓展开掌心,中央是一枚酒迹写得“紫”字,看那干涸痕迹,是早先就写好了的。 东方霆大叫:“你这太不仗义了吧,黄牙老弟!刚才不说!这不是把大哥当外人了?” 仪狄笑道:“各位稍安勿躁。所谓三局比试不过是让公主看一看各位的心性,就算是三局皆输,也有可能被公主接入帐下。所以各位不必太过在意输赢。”徐漱溟听了,理佩玉正襟危坐。 仪狄又道:“各位若无疑问,仪狄便代皇姊出第二题了。” 她拍拍手,两个宫女共执一卷徐徐开展,绿窗纱下,美人垂泪滴罗巾,乃是一幅无款之画。 “各位俊楚平日定是涉猎甚广,积学有素,敢问在座诸位,这幅画是何人真迹?” 这问题一出,除了东方霆一众粗人连呼不平外,诸人倒觉得比第一题容易许多。又加之仪狄补了一句:“这作者的名号定是诸位如雷贯耳的,皇姊无有刁难诸位之意。”众人更觉为操胜券。 这画刚传下去,博陵第三子叶鸿信便弹弹手中南华画鉴,一口咬定这是桃花庵主唐思训之新作,附和者有八九。 徐漱溟细细忖后,豁然开朗:“这画上女子敷粉简淡,曲眉丰颊,神采如生。设色又多以青碧浓金的重彩…我看这怕不是香雅居士的新作。”言罢带着莹莹笑意看向斑驳公主,仿佛能洞穿那数层鲛纱,穷含情之目。 而曹贤孟却摇头道:“徐宫主此言差矣。除却这闺中景致,诸位看这山水用墨如凤翔于天,刚劲高远;运笔如春蚕吐丝,细入毫发,设色奇特而法度谨严,勾线简劲,譬如高古游丝。如此遒劲雄放之画风,怎会是一女流之辈所作?我当推凤岐山人。” 梅星雨、梅星辰从左右各抢画卷,险些就要扯破了,这时裂海真人从中间一看:“呵,好画。这画里头还有幅画。” 众人这才定睛一看,只见那画中女子的金奁旁还有一纸彩笺,字色血红,笔画写得有锥心触骨之深:“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青山只认白云俦,你若无心我便休。” 曹贤孟咂舌,凤岐山人断不会画如此秾丽的闺怨艳作。徐漱溟也吞了一声口水,原说这闺辞是香雅居士所擅,但方才曹贤孟提及的泼墨山水却是居士不能为的,一时也失了主意。 “慕容贤弟可有主意?”卫玠低声笑问。 东方霆哈哈大笑,信手一指:“该不会是你小子画的吧?” 王含贞摆手道:“不是不是。” 众人也都笑了,听说王太玄最爱摹一张神仙人物的画像,大家此时都附和道:“这天下也只得太玄大士能画出如此奇迹了!”阿谀成风,倒没几个人再猜这画真主何人了。 “你干什么!”忽然海晏青蹭一声起立,众人已慌了手脚。 徐漱溟喝道:“哪里来的野丫头!毁了画卖了十个你赔都不足够!” 曹贤孟在一旁劝架,这才没有动起手来:“她女人家不知远大。” 裂海真人因在此年事最长,说话颇有几分分量,暂时平定下众人道:“你这丫头片子又想干什么?” 原来趁众人环绕王含贞,方才那巧答第一题的女子,将一杯滚烫的热茶从上到下将这画淋了个遍,仰面对着徐漱溟毫无惧色:“何需赔我一命,只需让公主再画一幅便是。” 言罢在众人愕然的眼神中,她朝仪狄深深一拜:“民女无礼,郡主明鉴。” 仪狄微微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姑娘如何见得这是我皇姊之作?” 徐漱溟胸口起伏不平,上下一视这女子麻衣布鞋,蓬头垢面,便像是漏气般嗤笑道:“你这野丫头懂几分书画?真是张口就来,你说,你说,我看你说上几分!我看你怎么收场!” 女子略略一笑,曹贤孟却这时惊道:“…这……” 众人顺着曹贤孟的声音一看,只见方才一幅完完好好的话,此时已像是浓妆女子哭化了脸,一塌糊涂。 女子笑道:“不错,这画还未来得及烘上松浆,所以沾不了水。请诸位细思,若当真是诸位所说的凤岐山人、香雅居士,又或云雷婆头峰寿者、钟良太傅,这些名家最怕的便是将来传阅之时毁于水火,所以又有‘一点松浆抵万金’之说。只有闺中之画,主人家最害怕传于人手,画完便自毁了,又何须松浆。” 海晏蓝性虽含蓄,此时也忍不住击掌叫好:“姑娘巧思,胜过须眉。” 女子把手一举道:“这些话都是我家公子所言,我一字没更改的。” 沉默一时后,众人虽都觉有理,但都还不服输于一个女流之辈,曹念齐道:“你这未免太武断!就是我画的,我也不晓得烘什么松浆咧!” “一来,郡主明说了这画作主人是你我如雷贯耳之人……”曹念齐红了脸,正要分辩,却无可分辩。女子继续说,“二来,请诸位细看这画布是何质地。” 众人仍是不解,女子双手一撕,裂帛声脆,脆若响哨。 徐漱溟伸手一摸断面,惊道:“这…这是双面锦……”说到后头,已是暗恨之叹,方才只顾看那画象,却没多看这画布的质地,大意了! 女子道:“这块双面锦色泽暗沉,若是不仔细,便只当是寻常硬黄纸,或是竹纸涂蜡。但实则是一块方胜四叶纹的双面锦,用妃色经纬、沉香色经纬各自相交而成二层平织之物,且因针脚细密,肉眼难分,又薄似蝉翼、轻似无物,所以看上去却像一块。” 仪狄点首微笑,女子继续笑说:“民女听说如此织法乃是斑驳公主所创,二十多年来也只有宫中寥寥几名女眷知晓其中奥秘,若非公主,莫非…这布乃是郡主所织?画亦出郡主之手?” 仪狄噗嗤一笑:“我若有皇姊如此才思巧手,怕是早就有了如意东床了!” 一席话说得徐漱溟志气颓丧,向后一倒。 仪狄因道:“姑娘连拔头筹,不知姑娘的主人是何方神圣,智量如此过人,可否告知名号?我看皇姊也甚是心焦。”言罢向鲛纱帐后望了一眼,班驳公主坐无膝动,不似有所触动。 女子道:“我家公子早已猜到今日所有之题目,劝公主三思为上,这姻缘之事最忌强求。” 莫强求?大家心中疑惑,没人多嘴多舌问出来。 帘帐之后,班驳的回应也颇有些古怪:“他果妙算神机,破题用计这般深微,托你来说这句句良言,语语金石,替我和他道一声有心了、多虑了吧。” 卫玠将残破的画纸握在手中,翻覆品评道:“正面梅花,反面喜鹊……好一个‘喜上眉梢’…也是奇了,既然‘你若无心我便休’,又何来喜上眉梢之说?前后一点不搭。” 他轻笑一声,隔着慕容紫英,遥遥问道檀弓:“你说是也不是?” 东方霆因鸡同鸭讲许久,摸着光头十分茫然:“黄牙老弟,你啥时候也这么文绉绉的!不懂!” “东施效颦罢了。”卫玠笑道,言罢又补一句,“不懂装着懂罢了。” 徐漱溟经过两轮打击,这回决定沉定心思,不再冒尖,便笑:“请郡主出第三题。” 仪狄不卖关子:“好。这第三题又比第二题简单许多,今日各位八方到来,消息必定比天京这方寸之地要灵通快捷许多,故皇姊只想向各位打听一个人。” 褚俊艾道:“郡主直言,今日琴剑阁与烽火楼俱在,公主就是想打听地底下的人,我们也去翻百年前的账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仪狄道:“承大人盛情。倒无需那样麻烦,这个人端的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东方霆受不住了:“别卖关子啦!” 仪狄就算被打断了也不恼不怒,走下台阶,环顾左右:“玉面银梭,南华卫公子璇玑,其人若何?” 第92章 警人恶石好美疢 纳婿激将莫请将 “玉面银梭,南华卫公子璇玑,其人若何?” 众人闻之,哗然变色者有之,眉宇舒然者也有之,其中还夹杂着唏嘘与议论声,一时却没谁公然出声,只有暗暗相觑。 那女子正欲张口,仪狄却笑:“这位姑娘已经连胜两局,皇姊请你家公子到水云阁上座,不时便来相晤了。” 众人本来想从女子那偷来些主意,这一下全都失了算。 曹贤孟以手拭汗的功夫,便没留神曹念齐一脚踹上了酒桌,他被那女子煞了好大面子,心极不甘,几杯热酒下肚,豪气顿生:“我当是什么刁钻题目!都闪开点,小爷我来答!” 曹贤孟拉不住,曹念齐哈哈大笑:“卫璇,表字璇玑,卫氏卫闻远之三子也。璇修八尺有余,精神殊爽,形貌极堂堂。九岁能射穿二百三十札,阅览千行,耳闻则诵,一经过目,久要不忘。璇禀才绝异,升高能赋,时人拟之天权伐星……” 曹念齐在那摇头晃脑之际,裂海真人脸色越来越冷,只听梅星辰冷哼一声,从鼻缝里飘出一句:“还差多少页?” 曹念齐沉醉而不自知:“及加道身…还有十七页呢…瞻鹤云为四邻,秉箫剑且相随……” 曹念齐袖中掉出一卷黄纸,那纸飘飞至殿堂高空,霎然展开,如千丈飞瀑直流而下,上有金名紫字刻书,最上首横书五个字“琴剑公子榜”,卫璇玑仍高居探花之位。 座下不乏有声音:“哟,这琴剑阁还果真收了姓卫的好处了!他都……” 众人正昂着头去找自己榜上位置,仪狄掩口一笑:“曹小道友倒背琴剑公子传如流,仪狄好生佩服。只是皇姊问的是卫璇玑其人,实非是他的才学、道法。” 曹贤孟将酒杯猛地一放,滚烫的茶水溅到曹念齐手背上,瞬间浇灭了他演讲的灼热勇气,于是便慢慢地缩回一团,坐下瘪嘴歇了。 海晏青竖然倒起眉毛,只觉这话在故意挑拨是非,便道:“什么其人?想听好话还是歹话,不如早些交代。” 仪狄温柔笑道:“肺腑之言,岂有好歹之分?各位尽管畅所欲言,百无禁忌。” 海晏青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火气没处发。海晏蓝却起身道:“公主、郡主,下民有一疑不知当问不当问。” “仙长但说无妨。” “下民本不该置喙公主相攸之事,只是公主所问卫师兄者,并未在宾客应选之列,不知公主为何……”海晏蓝说到一半便停了,只怪自己笨嘴,这样一说倒像公主本来属意卫璇一样。 东方霆吃得满头大汗,哼哧呼哧地说:“老子知道了,怕不是和姓卫的小白脸早就看对眼了,拉老子来填限!”将巨锤扔在地上,抱臂冷哼。 徐漱溟这一听可炸了毛,立刻冲口而出:“放肆!说什么昏话!公主容姿高贵,怎会看上一个恃凶横行、弑父灭师之人?” 他其实后来验过伤口,晓得杀了父亲和季弟的人并不是卫璇,此时纯然就是为了踩低对手,加上发泄往日妒愤。 海晏青拍案起立对斥:“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众人小声议论,尽皆恶毒之语。檀弓感觉身侧炁海怒涛一浪高过一浪,只看慕容紫英手中象著玉杯尽齑粉。 东方霆听见响声:“咋地啦?你认识姓卫的?看老子不爽?” 卫玠亲自为东方霆拭干他杯子震出来的酒水,代为回答:“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谁认识那吃软饭的小白脸?” 仪狄依旧怡颜悦色,将巨锤双手递还,笑道:“东方大人多虑。想当年我皇姊以三座城池换卫公子为她易容,谁知唯唯两条远山黛说好说歹都不肯画,这才结下了大梁子。本想他今天来,便好生奚落一番让他认错,此事便也揭过;谁知他不来,只好相邀大家一齐……” 她忽地掩住口,自惊自怪,不往下说,像是方才失言,说漏了嘴。 东方霆呵呵一笑,只听懂了易容两个字,冲阿憎丹和赵留嘿嘿一笑:“不打紧不打紧!再丑老子都娶定了!” 徐漱溟一听仪狄之话,立时得了依仗,马上来了精神,公主不就是想听卫璇的坏话么?气势高涨:“那请海道友教教我怎么是干净,怎么是不干净?卫璇玑欺师灭祖,铁证如山,谁能有假?他自己这是干净还是不干净?” 海晏蓝哎了一声,止住海晏青,拱手道:“梅道友,此乃我太清仙宗家事,尚押在厉行峰案下,悬而未决,想必不日就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道友何必听信他人谗言,若是他日察了不实,污了他人清白,这不是叛离道统、折损阴积吗?” 海晏蓝一板一眼地说出此话,倒比海晏青的回嘴更叫人恼怒。 梅星辰掀袍便跪:“公主郡主在上明鉴。卫璇玑其师赤书真人德高望重,待他恩重如山。谁知那夜月黑风高,卫璇玑竟为抢夺一部剑法,趁赤书真人渡劫失败之际,手刃恩师于雁行峰顶。此事天下皆知,五洲共怒,只是惧于太清仙宗淫威,敢怒而不敢言!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当真是天理难容、粪土不如,单单是说了卫璇玑这三个字,都污了公主玉聪。” 海晏青怒极反笑,打掌道:“精彩!精彩!你怎么不去说书?曹主笔,愣着干什么,赶快给他记上一笔!要来抢你饭碗啦!” 曹贤孟被点了名,不得不掺这浑水一趟,他虽与梅氏兄弟同坐一席,这时顶着睽睽众目道:“这毕竟是太清仙宗自己门户之事……” 这话还没说完,裂海真人便笑吟吟说:“曹主笔此言差矣。赤书老弟乃是神朝挂号法师,位同副相,如今死于座下首徒之手,岂是太清仙宗家私之事?依老朽看来,此事事关天家体面,怎可轻放。恰巧今日公主问道,便是头等国事。” 曹贤孟还欲打圆场:“今日公主大喜在前,家事国事,一晌暂且不提了罢。” 徐漱溟阴阳怪气道:“不提?公主既问,如何不提,还要提个痛快,否则不是抗命不遵了?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躲躲藏藏?我看是有人想欲盖弥彰,遮掩罪行。” 曹贤孟微微皱眉:“徐道友可有证据?” 徐漱溟一挺胸:“公道自在人心!” 梅氏兄弟相视一眼,裂海真人出面道:“老朽知道有一人证便在此时此处,郡主何不邀他应答?” 仪狄欣然应允:“是哪一位?” 裂海真人道:“是太玄小友便是。” 慕容紫英响震失色,卫玠闷声发笑,与后桌醉汉划起拳来。 王含贞背若僵石,好半天才转了身体过来,正对上座。 仪狄道:“愿闻其详。” 王含贞一经提名,如受惊幼鹿,抖了一个激灵,行止吞吞吐吐,好一会才说:“我……我…”宫中的刻漏都可盖过他的声音。 海晏蓝拱手出列:“郡主,含贞师弟尚是幼冲人,眼力不足,法力低微,一时看失了眼也未可知。小儿之言怎可当作呈堂证供?” 王含贞一怔的功夫,梅星辰冷笑道:“眼力不足?法力低微?太玄大士入道不足二十载,连破三品!当年的卫璇玑也不过如此!” 梅星雨附和道:“我兄此言差矣,卫璇玑当岁五年何见突破?我看与太玄大士相去甚远,怎可相提并论?” 海晏蓝只觉这二人一窍不晓法修之常理,便耐心解释道:“二位莫妄下定论。卫师兄所习五色光明阵术极其考磨心志,七年破一品已是天纵之速;而丹术诸邪不禁,外丹亦可辅内丹之成。含贞有今日之成,虽是难能可贵,百年罕见,但不可及卫师兄当日所成。再者,卫师兄秉巽风之气,身形鬼魅,若真有黑夜举手杀人之为,含贞一双肉眼,怎可看清?” 徐漱溟悠然道:“蓝道兄短见。君不见方才栾国师尚对太玄大士称赞不绝,试想国师丹术冠绝五洲,岂会对一个资质平平之辈青眼相加?” 海晏蓝一停,不知此人怎会将自己的话这般曲解,正想应对之辞,又不好冷场,便先扯出一番套话道:“国师与卫师兄私交甚密,想必从前与含贞有过几面之缘……” 梅星雨一挑眉:“哦?如此一说,国师方才那番话并非出自肺腑,而是顾着卫璇玑几分薄面了?太玄大士就这般微末不足道……” 梅氏兄弟一唱一和,海晏蓝百口莫辩。 “够了。”心里那陈年的酸楚感觉,一下子翻上来涌到喉头,是,反正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表台的,栾道友更不会多施舍一眼过来。王含贞睁眼时目色异常清明,“你们讲的都是对的!” 言罢像是余韵悠长,又自重复:“都是对的。” 徐漱溟放大声音:“太玄大士此话当真么?” 座下人又惊又叹:卫璇众叛亲离已到这等地步了么?指认罪行的居然是自己表弟。 海晏青拍案而起:“你血口喷人!” 海晏蓝亦惊愕失语,手僵在了半空:“含贞…你…这…” 王含贞什么也没再解释,手足颤抖,冷汗直流,仰脖满饮一杯之后,面如熟蟹:“我…出去透透气。失陪了…” 海晏青气得浑身发抖,海晏蓝因小声劝解道:“或有苦衷,也未可知。” 卫玠醉眼含波,看似目视正前方,实则在笑睨慕容紫英。 在座之人眼见同门倾轧,不乏有太息之声,但其中梅氏兄弟与徐漱溟、陈思渊四人一直冷笑,裂海真人抚须不语。 场面正安静了一会,仪狄却笑道:“太玄大士黑夜辨凶,果真是金睛慧眼,仪狄佩服。想必皇姊心中也有计量。” 海晏青愤愤道:“我早说了,这女人果真没安好心!挑拨离间,一套一套!” 海晏蓝道:“不上这套便是,信者自然信,不信者……随他去吧。”二人再不说话。 仪狄笑道:“诸位还有何高见,只要事关卫璇玑,太子哥哥作保,直言无需讳。” 这一席话可似沸水浇在了热油上,座下多是年不满百的年轻修士,多少年积压的妒仇恨火正愁没地发,今日有太子作靠山,太清仙宗也就来了两个能说得上话的弟子,还怕他作甚?又可博了这局的采头,何乐而不为?如此一想,你一言我一语,没到一盏茶的功夫,卫璇玑便坐实了打压后进、占男霸女、杀人放火大大小小二十五项重大罪名。 一时热闹至极的正厅,石门再次开启之时,马上安静下来。梅星雨最先起身恭肃相迎:“栾…栾国师……” 他额头冷汗直流,听说这栾国师与卫璇玑乃生死之交,怎么忘记这一层了?这… 众人正想如何割舌赔罪,除了卫玠在对檀弓偷说小话:“半点不像,差之云泥。” “曹主笔在安?”栾国师开口道。 曹贤孟忙起身相应。 “我与卫璇玑相交十年有一,他的秉性脾气无人比我知道。今日诸位所言,我听了虽刺耳痛心,却是辩无可辩,须知溺友如杀友…关于璇玑杀害赤书真人一事,请诸位看这拓本,一辨真假。” 栾国师掌中飞出一幅字来,上面沾了不少砂砾土石,以血字写“杀我者……”,后面乃一个 “ 彳”部,右上再有一撇,笔的走势好像卫璇的“衛”字:“此乃赤书真人临终绝笔,请贵宗察看是否有假?”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海晏青对兄长耳语几句,海晏蓝看看栾国师,又看海晏青,难敢置信。 一个太清仙宗的小弟子脱口而出:“这拓本本在我厉行峰悬宗库中宝藏,怎么会落了你手?” 这一句话颇有不打自招的意思。海晏蓝定神道:“这拓本的确是厉行峰私藏,不知为何国师也有一本?只是这天下姓名中有‘彳’部者数不可数,怎可仅凭此物便下断言?“ 梅星雨笑声陡止,瞪眼吹胡:“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替卫璇玑抵赖!”他也是头一回见到此物证,言语之间十分亢奋。 海晏蓝皱眉道:“请梅道友细思:卫首座精通易容之术,变化无常,若当真有此之为,为何不改变容颜,反倒留下如此证据,引火烧身?” 梅星雨张口欲驳,却是没理又没词。 栾国师却开口道:“诸位有所不知,璇玑少时目无下尘,诞谩不经,无师便可入道筑基。之所以后来拜入雁行峰,是乃赤书前辈有一双九烈神眼,堪洞悉世上一切古怪诡妄,无论易容,璇玑所以心服甘拜。”‘ 梅星辰附和道:“怪道如此!他再怎样易容也逃不过赤书前辈的法眼,所以才不枉费工夫。” 徐漱溟赶紧道:“弟子倒是觉得国师才真真有一副九烈神眼,不仅洞破天机,还能条分缕析一一说来。真乃国师有此盛名,实不虚妄,今日一见,夕可死也。” 海晏蓝因不确信卫璇拜师实情,以目示疑海晏青,海晏青道:“有什么好确认的!这帮人不带脑子出门,只带一副耳朵一张嘴,和他们有什么好辩的!” 栾国师微微一笑:“既然各位无有异议,那么请曹主笔今日销去璇玑榜上之名,将其列入修罗道中,以警后人。” 曹贤孟惊愕抬头。众人本多是逞一时口舌之快,谁料到这么一出,但一细想又觉甚在情理之中。此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只是苦于太清仙宗护短,久久不决,若他日真查实了卫璇便是杀人者,也多半是丑事不出门。故一定要今天快刀斩麻,一锤定音,择日何如撞日! 梅星雨一抖擞:“是!国师凛然大义,秉公灭私。卫璇玑,十恶不赦千刀万剐……” 后排也渐渐有声音一浪浪地涨起:“十恶不赦!千刀万剐!十恶不赦!千刀万剐!……” 栾国师无视海晏蓝起立抗议,只当满座无有异议,便道:“曹主笔,请吧。” “且慢。”忽有一声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卫玠抬眼笑道:“国师,卫璇玑尚在太清仙宗名册中,如此贸然消去他正道之名,太清仙宗那等重名好信的所谓之名门正派,怎会服管?” 他言罢笑指正在啃羊腿的东方霆道:“怕只怕到时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骚。”东方霆怒目相视,卫玠一笑赔礼。 “太清仙宗若前来帝京兴师问罪,无据为卫璇玑报不平者,按刑法论处。”栾国师转而对卫玠道,“黄牙大仙,还有何高见?” 这一转身不要紧,却教众人都看清了他腰间所佩,分明是太子的九鱼玉佩,佩此玉者,出言可拟太子口谕。 卫玠垂眸想了一想,拱手相让:“国师所言甚是,真乃一席话点破梦中人,小人再不懵懂。” 栾国师道:“曹主笔,还愣着做什么?” 曹贤孟笑了两声:“琴剑阁虽小,却也有自己的法度……” 他将判官笔松握在手,悬而不落,仔细看却是饱蘸了墨的。 话音未落,栾国师大袖微扬,遣运元炁,翻掌为抓,向前一摄,不废吹灰之力,判官笔已然夺在手中。 只见栾国师运元炁于臂力之中,提笔向虚空一划,墨如团团黑云,雾散而开,收掌一拍,墨气又重新凝为一撇,疾速向公子榜上卫璇玑之名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叮”的一声,墨点忽地向左首偏去,正中殿中之柱,众人眼光看去,柱石已裂了十之有六,正徐徐升起白烟。 栾国师不善罢休,立时如法炮制,谁知又是同样下场,只是这回偏右,直直将琉璃窗砸出斗大的一个洞来。 梅星雨见状起立,颤声道:“谁,谁!谁!”话没说完,自己却先心虚,闻说卫璇玑善鼓风力,十万乱箭齐发,未可伤他毛发……此时大殿之外黑云满天,风雨更盛,众人遍体生寒,不由地打了一个哆嗦。 栾国师划出第三笔,按捺不住:“来者何人,胆敢公然抗旨不尊?” 谁知这一回,墨迹从正中心被生生破开,半空栽落。 一道水线蓄势凌厉至极,化作利剑,破浪乘风,众人眼力未及之时,栾国师反应无措之刻,剑已逼凌眉心,近逾一寸。殿中数十侍卫欲上前护驾,尽被来人眼光慑退。 “都退下。”栾国师喉头一滚,“阁下是何方神圣?有何见教?” 这时,只见水剑剑茎轻弹,自结成冰,破窗漏月,清辉映照,照得栾国师额上细细冰砾,朔朔而下。 慕容紫英道:“闻说国师护体罡纲乃朔阴之气,寒于数九之天,日行万里足不生尘、肌肤无汗,何来此物?” 海晏青鼓掌道:“哈哈,当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这冷汗结冰都快能湃葡萄了。” 慕容紫英直直逼视:“在下也心中困惑,所谓栾国师,你又是何人?” 栾国师冷汗涔涔而下:“本尊姓栾,大樊神朝一国之师。” 慕容紫英起立相对,忽然眸射寒光:“笑话!你也配姓栾?栾高师泰山崩前,不变一色,麋鹿兴左,不瞬一目,待敌利害,斧钺不避。之于世人,譬犹青松拔于灌木,白玉映在尘沙,风华高洁,一面之晤未敢相忘。你等贪生怕死、射利沽名之徒,于情于理,焉有一形一魂一神相肖半毫半厘?在下倒要相问,你又是何鸡狗之辈,安敢在此信信狂吠!” 话音甫落,主殿之外,刷然大雨磅礴而倾,漏窗之中,燕林古塔轰然倒塌。 厅中侍卫见变生肘腋之间,不顾国师反对将要上前,谁知慕容紫英腰间佩剑机括自动,众人为利剑出鞘寒光所慑,张口结舌,全都也像各有一柄无形的剑逼在鼻尖,一呼一吸,不敢动胸腑。 栾国师环顾四周,偷看二位女眷,仪狄微微一惊,而后便温柔微笑,恍若无事之人;斑驳端然庄坐,亦不似有异。 裂海真人轻咳一声,勉力镇慑心神:“这位道友,你也听说太玄小友方才一席话了,岂能有假?” 梅星雨有了依仗,便有了底气:“卫璇玑欺师灭祖,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有什么可狡辩的!你你你是谁!你这是行刺!快给我拿下!” 慕容紫英凛然冷笑:“且问诸位:那《雁击长空》剑法品秩不过六阶,卫璇玑彼一八品阵师,为多少剑道世家布设过护山大阵,向来分文不取,为何如今只为求一中品剑法,而背万古骂名?” 陈思渊与卫璇无甚大冤仇,本是久不开口,按捺许久,此时却也心痒:“虽说六品,但其中或有奥秘也未可知。我门中的《弥天阵术》虽说只有七品,若是十三人合作,却有十品之威。” 梅星雨打指道:“那剑法是雁行峰独门密传,说是六品,不过是为了隐人耳目罢了!卫璇玑何等狡诈,心里岂会没有数!” 裂海真人也道:“青面道友,你我皆知江湖风险,又且知‘得陇望蜀、贪得无厌’,乃是致多少人堕名殒身的八个血字。你又岂知璇玑世兄一尘不染,可免了此俗?” 栾国师向裂海真人频递眼色,在座只有他足以抗衡这发了疯的青面老鬼。裂海真人虽和卫璇有宿怨,但因不愿被扣上欺压小辈名头,更不愿沾惹太清仙宗,所以只动嘴皮,绝不动武。 慕容紫英道:“诸位此话当真?” 梅星辰拔高声音:“有什么不真?杀人夺宝杀人夺宝,怎么这个词到了卫璇玑那儿,就他娘的不顶用了?他成仙啦?他是圣人?” 慕容紫英道:“好啊,那请栾国师将判官笔交还给曹主笔,请记上这笔:卫璇玑壬申元序弑赤书真人于雁行峰顶,夺《雁击长空》剑法。诸位若敢用身家性命担保,方才所言一字一句,尽是非虚,我辈亦无异议。” 梅氏兄弟率先拍胸作保,徐漱溟摸脸道:“此事不是已有前车之鉴么?先时九玄门的沈并便有此之为。”众人一听沈并之名,群情激愤,作保之语,一声拔过一声。 曹贤孟接过判官笔,低头思忖,却久久不肯落下,只听他摇头轻叹着笑。 栾国师因长久被迫仰头昂脖,声音都很干疲:“…曹主笔,你还有何烦难?” 曹贤孟拱手笑道:“难就难在这《雁击长空》上,小人听过许多版本,一说叫作《摧日罗霄密卷》,一说又是《天罡神录》,一又说《玄光仙本》,一又说是卫首座夺了三颗渡厄还丹,真可谓众说纷纭,不知教人如何下笔才好。” 裂海真人眉头一紧,梅星雨抢话道:“这有什么好矫情的!索性先记上!” 曹贤孟笑道:“容在下思量片刻。敢问这位道友,这雁击长空剑法是何处听来?” 慕容紫英仰天长笑:“何处听来?方才信口诹来!” “你!”梅星辰、梅星雨二人同时起立,又指海晏蓝,“你们说!到底叫什么!” 海晏蓝面露赧然之色,慕容紫英冷笑:“什么叫什么?从来无物,何来名称!” 海晏青打掌道:“哈哈哈!本门雁行峰从未丢失什么灵药法宝,有不信的,过来,我带你回去查一查!真是说什么都信了,还拿身家性命作保,身家性命呢?交出来啊!指什么指!说的就是你们,脑子长在狗屁股上!别看仙宗今天没来几个人,就要爬到你爷爷头上去撒尿了!” 一言方毕,座下不乏有抽剑拔刀者。 慕容紫英收敛容色:“我方才三两言语,诸位便相信不疑,可知一面之辞安足为凭?三人为虎,自古远近何乏其人;众口铄金,蚁聚尚可成雷。莫说璇玑去日有欺师灭祖之为,倘自他入道来,错杀一个好人,为我闻之,杀他者,今我也。此剑为证。” 言罢,拔剑插于炉鼎之中,穿鼎入地深逾五寸。一霎之间,泼天暴雨都为之一停。慕容紫英握拳收掌,水剑终于破碎,栾国师连退三步,前襟后背酒水淋漓。 慕容紫英双目粲粲:“今日不须阁下含血喷人,往后亦不须阁下动一兵一卒。” 裂海真人受了戏弄,自是气恼不好发。他与白眉鬼颇有些交情,这时便请口舌之援:“不知白眉老弟如何看待此事?” 檀弓缓缓抬眸:“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裂海真人略略一怔,虽觉他话很奇怪,但仍自以为檀弓是自己人立场,便顺水推舟:“白眉老弟也知璇玑世兄之事?” 却遭慕容紫英冷面直斥:“不止不足,聚敛无厌,这话是说给公听的。我等大好男儿,磊落光明,安可与你等冒人之名,邀恩取宠的小人们共处一帐之下?实乃百年之中,奇耻大辱!” 慕容紫英甫一转身,栾国师闻言变色,手下正欲动作,却未被他一道坎水灵气险些封喉。再一扬袖,梅星雨藏在案下之剑应声而断。满座宾客,无人再敢相追。 曹贤孟舒然放笔,笑道:“好一出欲擒故纵、上屋抽梯、反客为主的连环计,这位公子智意过人,舌锋如火。加之一腔凛然大义,着实令曹某倾倒,真实不失为神朝帝婿上上最佳之选。” 这一言说得大家都是一怔,方才何等乱局,众人之中,想一探卫璇玑弑师真相,揭破心中疑窦的有之,想胡乱泼一盆脏水,拉卫璇下榜的有之,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亦有之,争到忘情之时,唯独缺了这还记得此乃公主第三问的应选之人,被曹贤孟这样一说,目光纷纷都冲向座上女眷。 “请道友到水云阁少待。” 破窗风斜,琉璃尽碎。一幕冷雨,直泼入了众人嘴中。 第93章 座上座下皆滥竽 皮里皮外尽旧识 子夜时分。仪狄亲掌灯烛,带领众人进入一间地下密室。 仪狄笑道:“今日天公不作美,行路这般不便,可若要留宿诸位,皇宫中却也屋漏夜雨。只有这里或可相避一时,方便各位明日再启程。” 众人落了选,此时皆是蔫头巴脑状态,特特徐漱溟,气得人事昏沉。 仪狄看在眼中,因温慰道:“各位四海八方远道而来,怎可让诸位空手而归?这里一层藏书,二层藏宝,三层是功法秘籍,四层更有许多灵丹妙药,五层神兵利器。等到雨过天晴,各位可任选一件宝物离开此地,算是皇姊的不面之礼。” 大家其心方遂,直呼公主千岁,话音没落就已争先飞上楼去,只剩檀弓驻足在中央的空地上。 这里北面冰凌千仞,南面流火万丈,冰火交集处,分列十八根通天冰柱,光影十分迷幻。 一条无根的灿金河流从天泼下,浇筑着一尊灰石雕刻的凤像。这凤凰雕塑异乎奇伟,立有数几十人之高,翅张有一城之长,燕颔龙文,栩栩若生,傲然展翅的模样,好似随时就会腾飞而起,鸣于九皋。 “真威风啊!”无须大赞,好想爬上去骑他一骑。 “大半夜的不感觉有些瘆人么?”卫玠却笑,“好像马上要活了似得。” 檀弓端详了一会才走上楼梯。卫玠跟他后面,边走边闲聊道:“不知慕容贤弟现在心情如何?” 他因叹说:“这锦屏射雀有人连弓没带来,偏他最不想选的人中了选,偏我这苦费心思的无个人瞧。” 无须因被放去玩了,此时就只有他们两人。卫玠讲得这般愁苦,檀弓是唯一可接话,也应当回应他的人了。 “尔亦有意邪?”檀弓翻开一本落满灰的书。 “道友倒看不出来么?那就罢了,大抵我与那公主缘悭无情,命里那精诚不散、终成连理的佳侣另有其人吧。”卫玠取了架子上的一块八卦龙须帕,慢慢地擦拭他的扇柄。因见没人,易容也揭了,他是这般俊美,随便一个动作都华仪天成。 他也取了一本书,悠然对之念道:“‘打破情关开真面,前因后果随缘现。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好词,真是绝好的词。” 檀弓不知沉浸在什么别的冥想中,未予置评。卫玠便说什么慕容贤弟也是好运气,幸好今日三弟没来了,三弟可与班驳青梅竹马两无猜,自幼厮磨形影不分云云,檀弓这才抬了眼。 正在这时,无须大叫了一声。凤凰的一大块头顶毛被他薅了下来,塑像口中突然吐火,下面众人惨叫数声,卫玠抬袖遮眼睛的功夫,半边胳膊都被烧得肉落皮烂。 仪狄忙奔来:“怪我忘说!这凤像属火,近它十丈精金都会熔成稀泥,况你我凡躯。” 她忙半跪下来以水法治之,可是卫玠本来是异种冰灵根,被火一烧那还了得。无须踢着一块碎片上来了,站旁边呆半天,卫璇教他做错事一定要道歉,他记得的,但心里又不由犯嘀咕:是孬子么?这人干嘛不跳开啊? 卫玠却先道:“不打紧,你回去玩吧,养个十天半月总就好了。郡主也不用劳心了,下面还有别的道友受了伤。” 檀弓接过了药包,也不嗅闻尝试,便取出一簇白软软的绵草,一枝淡紫色的硬枝,一经替卫玠敷上,便听他嘶了一声。檀弓停手,他便拧着眉说不疼的。 无须看这人竟受道君亲自照顾,就想马上冲他脸上踹一大脚,但到底心里有愧,重哼一声,便嗒嗒跑着去同大家挨个认罪。 无须这句没憋出来的对不起,檀弓替他说了。 “嗯?要谢他才是。”卫玠却说,看了看自己裹好伤布的手臂,又看这时同他坐得很近的檀弓,自嘲笑道,“不比我没话找话管用许多么?” 这时,仪狄带着两个小婢女从水云阁折回来,说公主不见了。 卫玠道:“可见到我青面老弟么?我们的传音符也不响了,不知他去到哪里。” 无须飞下楼,见到曹贤孟手忙脚乱,曹念齐受伤不浅。 “鹤归山、丁香细骨或可。” 曹贤孟一抬头,见是说话的是檀弓扮的白眉老鬼,素也有白眉药师的称呼。黄河一行素来声名甚臭,但今日青面却让他甘拜下尘,这时不由拜屋及乌,更何况自己这个草包侄子,别人害他作甚?曹念齐痛呼声一声拔过一声,他更没时间多想了,感谢接过,一经敷上,曹念齐立刻不嗷了。 曹念齐摸摸伤口,发出舒服的一声喟叹,叫住檀弓道:“哎…谢谢啊道兄,对了…嘶,这药叫九转长生草,和玄牝还精木,你叫错啦!下回读了书再出来救人!” 曹贤孟喝止。檀弓微微点首就转身走了,步行至四楼玄关处,灯线昏暗,谁知梅星辰跳了出来,指鼻道:“你是谁!你根本就不是白眉师叔!” 话音甫落,曹念齐又开始大叫,要痛厥过去了。 这是因为刚才药粉没吸收完全,可落在旁人眼中,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梅星雨阴恻问道:“白眉师叔精通药理,怎会叫错药名害人性命?你到底是谁呢?” 檀弓就要走开,梅星辰却猛扑过来。檀弓向左首稍稍一避,梅星辰脸摔地上,腚对着天,闹出好大动静,惹得众人都往这边来了。 梅星雨却又拦在面前:“你今天不交代了,就不许走出这里!” 慕容紫英扮的青面老鬼居然为卫璇声张正义,怎能不叫裂海真人起疑,又兼他观之白眉行坐,大为特异,便对二徒提点了几句。二人挨了批评,这便想要将功补过了。再言之,这假扮白眉老鬼的人半天都不还手,修为能有多高?多半是个怂包。 梅星辰想去攥檀弓手腕,谁知还未曾沾身,半边身子都险些被他的护体罡气冻僵了。 梅星辰梅星雨同时架剑而来,剑未出鞘,就被一股无名风掀倒在地,若不是身后有墙,此时恐怕已飞到几重山外了。拍拍挨了一边一个响亮巴掌后,二人瘫坐在地,一个断了鼻梁,一个掉了门牙,捂着脸连连后退:“是谁!是谁!”但刚一施法就被重重弹回,跌得屁股开花,胃里的水吐好几车了。 栾国师闻声而来:“什么人在这打斗?” 裂海真人看见徒弟脸边各有不下十道红手印,怒目相视:“怎么回事!” 梅星辰率先告状:“诸位英雄,诸位好汉,这个人根本不是白眉师叔!刚才那也不是青面师叔!这一伙人欺骗师父,欺骗公主,欺君罔上!您不能不管啊!”身边之人抵命维护,加之易容之术无人能辨,只恐怕,这假冒伪造白眉药师之人,不是旁人……就是卫璇玑他本人!心里所想,嘴上却不敢吐露。 众人看檀弓气定神闲,不像会掌掴的人,加之想起先时慕容紫英何等英悍,如此便不敢讲话了。 裂海真人查看徒弟伤势,眉毛倒竖,复问这是谁打的,梅氏兄弟手指檀弓。 卫玠在角落里坐着没动,都没看他们:“正是在下。” 他慢慢俯下身,对地上两人摇扇笑道:“二位可还欠点别的教训么?” 他始终笑笑的,二人不知为何全都吓呆,听见他又笑说体上天好生之德,今日不杀鼠贼,便愈发两股战战,忙抱住裂海真人大腿。 这时忽听上头吵吵嚷嚷,许多乐师为争一卷乐谱,正斗得不可开交。 梅星辰捂牙哼唧:“真没见过世面,一定没见识过我们天鉴宗的辟魔天曲!” 曹贤孟为缓解紧张气氛,笑道:“不知他们在争的是什么曲谱?” 栾国师只是微笑卖关,向上扬手说:“这样可好,大家随我弹奏一曲,谁的音功最好,那曲子就舍谁罢。诸位都可一起。” 裂海真人因爱徒受伤,主持大局的人又不作为,皮笑肉不笑道:“老朽不懂乐理就不争了。” 曹念齐揉着屁股惑然发懵:“你不是会那个啊啊叫的狮吼功吗?” 这说的是裂海真人的同门——瀚音真人。这一提醒不要紧,虽说他们并没什么感情,但裂海真人到底想起来,师兄惨死不正是卫氏手笔么?便忽然攻讦起来:“不妨。今日白眉老弟在,他在乐师榜上座次第一十一,请他奏一曲定不堕这般威名,倒没什么再比的必要。” 他这一声说得极大,众人都朝檀弓看去。 他果然目的达到,阿憎丹马上不痛快:“我们赵留师兄还是第八呢!你白眉老鬼敢不敢同他比上一比?” 檀弓莫名其妙成了集矢之的,无须哪里能看得这个,刚要上去杀了找茬的人,却被卫玠悄悄拉了,他小声说着极没头没尾的话:“拦着作什么,你喜欢那大凤凰不是?你道君也必喜欢的。” 栾国师呵呵笑道:“白眉仙长使的是什么乐器?” 梅星辰害怕这位他以为的“卫璇”,拿出所擅的笛和箫,急忙抢话道:“三弦琴!白眉师叔用的是三弦琴!” 栾国师又笑:“这可很新鲜了。” 三弦琴又称钟琴,音色平乏干涩,隆重广大,弹之若触厚墙,有时甚至可以替代战鼓。 裂海真人笃定他不是真的白眉,便要放一把火,炼他一炼这黄铜充的金,因笑道:“天底下当真会鼓的也不出五个,今日可算有耳福了。不知白眉老弟赏不赏兄这个面子,也要看在栾国师的面子上才是。” 栾国师道:“白眉仙长,意下如何?” 天枢道:“三弦虔敬,为崇丧致大醮之所用,岂可为玩乐之赏。背道者民,无有识鉴。太微,勿为鼓也。” 檀弓却微微颔首:“请赐器。” 他双弹定音完毕,左手按弦道:“请启音。” 梅星雨耳语道:“师父你瞧,装得还人模狗样!” 栾国师坐于最上首,起手暗徽泛音,众人和音相随,可愈到后头,愈发迷惑了。 原以为所奏的不过寻常礼乐,大家都熟的曲子,若事前问了,倒显得水平次人一等,故都默契地没讲话。 现在好了,大家都不知道栾国师奏的是什么,可又毕竟乐人相轻,加上曹贤孟、褚俊艾在此,谁都不肯后人,于是便假装跟随,多松脆泛音。 赵留方敲了一声鼓,就不得不停下。梅星雨左抱琵,梅星辰右携琶,二人两脸茫然,做个样子搔弦刮声。檀弓一纹不动。 “白眉老弟为何不弹啊?是不是这曲太生?”裂海真人没看出门道,因嘲笑。 徐漱溟气歪歪道:“我看是这三弦琴太生吧?别装啦。” 檀弓诚实作答:“未知何曲。” 曹贤孟也听出众人在各奏各的,已经一团乱相,便道:“国师可否告知此为何曲?” 栾国师罢手微笑,好一会才说:“不瞒诸位所说,此曲叫作《一尘惊云》,乃是三十五重天上神所作。” 无须被檀弓收在袖里了,气吐了血:“哪里来的臭野山鸡!让我出去活剥了他的皮!” 天枢更生气:“《一尘惊云》乃九霄圣曲,大罗妙本,鸿蒙尚难得几回闻,非希音琴不能演,岂会落于尘陋之耳?” 无须都听出来了:“什么《一尘惊云》!你听呀这神不像神,鬼不像鬼的!” 天枢道:“此四字亦是重大天机,断不可轻泄于外。”无须用力嗯嗯点头。 天枢复道:“太微,汝不令止,吾令也!” 檀弓不认可他们的尊贵说法,只道:“一尘惊云乃我昔年于无忧寂默所作,非在三十五重天上,何来迈俗超达之说?无器不可奏,不拘七弦;无人不可演,何囿我一者?司法知之。” 曹贤孟想到慕容紫英的质问,其实早已怀疑栾国师身份,大觉此时哪哪都说不出的奇怪,便婉言制止:“琴声清淡微远,与众相和倒显得颇有些刻画无盐,唐突西子了。” 栾国师却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众乐师只能重操乐器。裂海真人正想如何戳破檀弓,却忽见梅星辰骤然起舞。 无须也心跳飞快:“道君这是什么?” 天枢道:“音舛律杂,烦臭放浊,邪法吾观,恰似萤虫之耀。掩耳莫听。” 无须大叫:“道君捂耳朵!” 檀弓却道:“我心不乱。” 忽然之间,座下乐师弦断琴破,鼓烂钟毁,人皆两眼失色,口吐白沫,梅星雨倒地,一副抽搐狂态。众人想奔出洞外,石门却砰然阖上。 “魔音!你弹的是魔音!”栾国师的指法越来越疾,有人才惊醒道,“你想干什么!” 可是又忽听平地惊雷,一点清音,开弓饱满,如一支利剑穿云而来。 是檀弓左手大指按托,夹扫双飞,如同高山晓月,雏凤清鸣,音响爆裂于肺腑之间,栾国师急退半射。 檀弓交握双手,圣光褪去时,手甲覆十片雪白拨子,一声沉猛砸音,满力发于子弦之上。 栾国师摄琴抱于左臂,绿气袅袅随音而出,化作一条千足蜈蚣,一时黑毒血光之气纷杂冲天。唯檀弓所处之地虎狼不视,有毒之物夹尾逃形。 众人忙蛆拱至檀弓身后,但听他琴翻风雷之声,弦动万马之响,其中有大音宏鸣,也有轮指拂扫之声,小、名、中、食指次第向左弹出,拇指向右挑进,划三弦而滚二弦,不徐不疾,依次递弹。 大音明明赫赫,檀弓一抚,那蜈蚣则断废十足,栾国师辟易百步,想要再奏魔音已是不可能,还未下指便被檀弓洞破。 檀弓捻法疏而劲,轮法密而清,慢处不断,快处不乱,音不过高,节不过促,不过一时半刻,蜈蚣千足,萧萧若针叶秋落。 可他的攻势虽然猛疾,指下却始终留着情,而栾国师趁他有仁恕之意,收掌一掐,曹贤孟高声叫道:“栾道友小心!” 檀弓的三弦琴燃起毒火,化为灰烬。栾国师见摧毁了他的乐具,仰天长笑,只等这余音一绝,便可出手反击。 可这音响长久不歇,反倒如同四海之归于沟壑,奔雷之赴于谲云,来势之猛,当不可挡。 檀弓沉肩坠肘,诡谲波光映射之下,凤像前的十八根通天冰柱银光闪烁,居然化为十八条银弦。 他右手食指肉触弦,取势向右抹进,微微一揉,右手食指自缠弦而老弦、中弦、子弦向左次第弹出。玉珠走盘,大扣大鸣,小扣小应,第一声摭子缠弦,第二声食指弹子弦,第三声食指抹子弦,第四声中指弹老弦,拨子右侧峰浅浅触弦,四方皆暗,唯凤首洞照,檀弓落指如急雨,四声竞相齐放,“凤点首”式流水行云。 一柄长剑激射而出,风携杀声,直冲栾国师眉心正中! 檀弓摄聚灵烟,栾国师软瘫倒下。一团红光自他的额头掉了出来,那物如半死活鱼,在地上跳了两下。 他的相貌也被化去,渐渐显出一个睡眼朦胧的少年来,珠翠满头,貌若好女,那神色仿若不知身处何地。 “又是你!”无须一看,这不是那竹林里的什么白鹿上仙么?捡起来那红光团一认,“这是凤凰火毒?” 檀弓第五声宏如巨钟,全弦振动,第六声左手对准徽位,明亮铿锵,犹如敲击玉磬,第七声右手在同按一弦,走音而滑,第八音将发之时,檀弓面沉如水:“月落九霄。” 只见一室混沌之气,气转为精,精转为神,神转为明,一瞬之间,凤雕枯骨重肥,血肉复现。 檀弓道:“破。” 天河之中,日月之光辉照遍十方三界,一时之间,玄音冥响,云会八烟,清光奇照之下,只见凤浴天河火焰而生,目色正红,一声凤唳,赫赫然惊破山河,唱音逸霄,八响万畅,灵翰逆冲,千真同偿。 一刹之间,空中五色备举。一只硕大火凤引颈长鸣,丹霞赫冲。 檀弓道:“凤皇,我已如你所愿,返你之生,请归我之物。” 第94章 桃花郎忍性求全 东宫主妄作胡为 檀弓坐于火云之上,慢弹冰弦。 这火凤羽张有天幕之大,翅展能包万象之宽,天空汇聚十光五色瑞彩祥云,下至燕雀莺雁,上至朱雀青鸾、毕方重明,距此十百万六千里者,皆垂头对东方遥拜。 一方金色的巨鼎随它而升起,火凤衔在口中,竟只如一枚草籽大小。 梅星雨不肯受辱,偏头假死,可这时地火炽盛,只一秒钟就烧得半面都烂了。梅星辰疯道:“师父师父,他一定就是卫璇玑,白眉师叔哪有这么厉害!” 裂海真人的毁容程度更严重:“把嘴给我缝上!” 火凤的啼鸣本身十分沉重,但若传入人耳之中,便能化作千万道拉弦裂帛之音,听来犹如烈火烧心,锐痛不已,众人两耳流血。凤皇长鸣一声,击羽双双两扇,火浪一拍拍朝檀弓驰去,逼至面前时,但见檀弓眉心一点金光,破空四射,火幕变化雾状,霎时消散。 无须从袖中脱出,手擒两条蟒蛇粗细的多节双鞭,此鞭名唤“流电激精”,乃取北极白泽之尾一劈两半而成,左股能击北极寒冰,右股能遣北阴之水,西方十八宿司火神兽见此,无不丧胆而逃。 无须双股软鞭相击作响,转折圆活,刚柔合度,刷刷三鞭,凤皇颔下火结毛落。凤皇雷霆暴怒,火云溅作火点,如疾风暴雨般遣来,转刹之间,便将无须与檀弓团团包住。飓风携火,方圆十里之内,千年老木化作灰烬;波涛惊震,水浮大陆,上响天空,无须左臂骨骼尽碎。 凤皇正要乘胜追击之时,右翅却吃了无须一记沉猛左鞭,谁知他小臂虽断,余力尤能自遣。凤皇紫血滴落湖心,一刹之间,湖水先为绛色,后转玄色,一息过后,湖中水尽蒸干,只余森森鱼骨。 无须鞭法凝练狠辣,越打越疾,至于劲猛之处,双手同施,竟然同时有数十股急鞭分以上中路平五花、中路正八花、左路反五花朝凤皇激射而去,十分难辨他实打鞭路。凤皇血如雨落,忽地一摄将无须捏在两爪中间。 无须面色涨红,快要气窒之时,檀弓却抛出一套七枚的金圈,霍然跳出七种异兽,檀弓弦丝一动,便一齐朝凤皇冲去。井木犴长啸一声,九霄便冲下万点雷雨,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或以角射万点飞针,或以蹄引千阵气浪,翼火蛇、轸水蚓同时激发水火二相,凤皇体大,一时顾首难顾尾。 无须刷刷刷击出三鞭“斥风赶月”,那鞭意一经离手,便自发各削为三股,三之又三,“斥风赶月”之上又叠了一招“流星飞电”! 八十一股鞭花各分八路,只差毫厘,凤皇就要殒身之时,无须一惊回视,居然是檀弓一弦响动,南方七宿立刻应声消散了。 …… 地面上,众人举头瞠目望凤凰神姿,只能见华光交洒,玉光焕霄,天端两团火云纠葛不止,根本看不清具体战况,凝视不出多久,便眼珠灼痛,夺眶而出。火风扬起来横天刮地,人多失明。其中有一人眉目清雅,明月为珰,乃江陵十三仙瑟女陈天瑜,白裙跪地,正在喂伤者服药,旁边站立一个艳服浓妆女子,左右顾盼,心不在焉,是琴女容思行。 曹贤孟是大众之中极少的还算镇静之人,回头看见“青面”也往这个方向来了,他已认了出来真实身份,便抱拳小声道:“七公子。” 慕容紫英根本不愿稀里糊涂当这个驸马,所以没上水云阁见班驳去,他听说栾高师惊醒神兽,奔赴过来的时候,檀弓和火凤已经不知道打到哪去了,天空暂时恢复平静,便一面救人一面回道:“方才席上多谢曹主笔相助。” 曹贤孟道:“曹某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明哲保身,甚是自愧。七公子才堪可独当仁义二字。” 慕容紫英见卫玠也不见了,两个婢女忽地来说:“公主和郡主都不见了!” 慕容紫英大呼不好,扭头却见到一个卫璇杵在附近,他离那人还颇有一段距离,却闻到他身上熏香不绝,甚是浓重,而卫璇虽也沐熏,却都十分清浅,总也逃不过龙檀沉麝这四样,未有如此难辨之香;再者言之,卫璇多着靛黛蓝缁,衣色半明半黯,玉带常以银丹色相衬,而眼前人红衣金带,腰间之饰,极尽敷张扬厉之能。 故慕容紫英一柄雪亮的匕首已至颈前:“是你!” 魅魔见他眼色凌厉,脸有恨意,耳无垂珠,颔下近肩处,有一鲜明红痣,便张扬笑道:“许久不见,小美人,不过往日在你怀中偷过两回香,你何须如此疾言厉色?” 慕容紫英提起他的手问:“把人交出来!” 魅魔低头“哦呀”了一声,冷笑道:“怎么?你怀疑本座劫走了她们?呵,本座若有心也是对你,你此时此刻便只会在香塌软席之上,岂会在此陋室委屈了你桃花美七郎?还是说,小美人你本来就爱这草野之中,凤穿牡丹……”慕容紫英没听完,匕首又猛逼一寸。 一个又尖又利的声音响起:“你做什么!” 原来是一个黑衣少年,慕容紫英见他媚眼如丝,羞云怯雨,对上魅魔更是万种妖娆,竟有女子侍夫之态。慕容紫英这唤作“离焰”的少年对话,好像魅魔一直在后宫之中淫乐,对外面事并不知道。 慕容紫英因想魅魔与檀弓好似有交,便没有立刻下杀手,还要拿问时候,忽听耳畔隐隐有玉佩相击之声。 又一声铮然一声剑鸣,三人御剑而来。慕容紫英上前道:“月沾,兰因,郭师弟,你们怎会来此?” 郭岳道:“卫首座也在呢,可真是太好啦!” 姚云比本来听见水瑛峰承教玉佩所击的“冰释川落”之音,与云如露腰上所戴的昆吾峰承教玉佩所击的“五雷洗剑”之音天然相和,便知这个易容的陌生人是慕容首座,却不想还有“首座师兄”。大喜过望之余,却见一乌发妖冶少年笑吐舌尖,一声甜叫,立时抱紧了首座师兄,粉脸斜偎,朱唇紧贴。姚云比鸡皮陡立,面如猪肝,心烫如火,不敢多看。 云如露疑惑,郭岳摸头看魅魔道:“‘彗星袭月,荧惑守心,帝京必有灾殃’。这不是你的原话么?传书让大家来这里保护百姓,带妇女老小去避难什么的。” “必有灾殃?”慕容紫英皱眉,“还有谁来?” 云如露道:“常正一和玉阙师伯正在路上。” 众人对不上词,才发现这个卫璇是那媚着人身,妖男惑女的魅魔,方才他文文静静的,所以即便他们与真卫璇曾经朝夕,也一时不辨真假。 这淫魔尝放诞狂言:“太清仙宗美人如云,特特男子,腰细如柳,风情天下少有。诸君好南风者不可以不一尝。” 众人都拔剑相向,立时只欲手刃了他,姚云比更绝不放过:“首座师兄海内共瞻,岂容你这种下等淫魔玷污他的宿名!” 离焰回瞪:“再看魔尊大人灭了你们全家!” 魅魔舒然笑道:“算了吧,本座惧内如厮,怎敢伤我妻友?回去受他冷脸,不得及笫。不如大家今日消停,日后再好生一齐享乐。” 姚云比大惊:“你已妻娶,为什么还,还这般厮混?” 郭岳下有妹女,曾遭戏弄,愤道:“怕是自己家婆娘丑得很呐。” 魅魔听了更是可乐,畅然大笑:“哈哈,真是千差万错,贱荆容华胜仙,三界皆仰其皎也,只可惜白昼端相,让我讨不得趣味,哪有慕容公子和云公子这两朵野花香。” 云如露胸膛起伏,慕容紫英眉横一团青气。 话音甫落,只听见一声震天悚地的啼鸣,离焰忽然变成一只五体投地的乌鸦,是这凤鸣一声之下,竟将离焰打回了原形。 这时又听远处有兵戈之声,守城将士喊道:“快快快快!关上门!快关!” “兰陵真的反了!” “兰陵年年进贡作小伏低……没想到人家励精图治,坐薪尝胆啊!你看看方才那铺天的架势,灵兽五百只,飞剑三千架……” “何止千架?又何以数量胜之?你可看见那不周剑、小阴笔、幽冥灯……乃是兵器谱上早已绝迹的圣器!竟被他们握在手中……” “反正我今日见了真的凤凰,死也无憾了!” “不知道这城门能抵挡多久,那沈悖来势汹汹早有准备,我看怕是凶多吉少……” “够了!都给本宫闭嘴!”太子满脸赤色,大汗淋漓,挺在一块大石头上呼呼呵气,冠冕的垂珠结成一团。 姚云比大惊失色:“沈悖起兵造反?这……师兄,云师兄慕容师兄,我们要不要传信回宗内请求援兵?” 云如露观见城外山河变色,碧涛吞日,无数飞禽走兽汇聚而来,六军之中,人多脑碎,碎如微尘,有一白发青年骑于马上,他一手细拨马鬃,一手雷诀,闭目取电光,连穿数十人,可始终目不视敌,仿佛别有心事。 见军中无太清子弟,云如露便道:“不需要。” 郭岳茫然:“为啥?” 云如露道:“我门弟子一孝双亲,二敬师长,三朝天地,本来不需要遵守这些君臣之道。救这个朝廷做什么?死伤的是自己弟子。” 云如露深看太子,太子哭得岔气:“本宫的国师在哪啊?国师啊!” 众人亲眼见了栾高师跑走,不敢告知太子,都不吭气。中书令请太子点将抗敌,太子团团的一个胖脸,涕泗横流道:“小斑驳浪到哪去了!她鬼点子最多。等会,现在在上面打火凤的人到底是谁!是不是和叛军一伙的?” 老臣道:“火凤为万妖之主,如今苏醒,八方妖物皆来朝拜,只怕帝京四方城墙,不过一时就会为妖兽冲塌踏烂……” 太子登上城楼,亲取一副弓箭,可他手脚并用,也只能开弓半掌之宽。 云如露评道:“有这样的储君,今日不亡则明日亡,为什么不早早取而代之?” 慕容紫英道:“你言之尚早。虽说江山易改日月难换,我辈修真之人心向大道,不入庙堂不朝天子。但一朝之君若是修习魔道之人,百姓何殃,实非我辈所可以忍。我想璇玑号集你们来这里,就是预见了今天这个‘灾殃’。” 姚云比道:“我听说这个兰陵沈悖去日心地宽善,行侠仗义,与首座师兄相交至深,后来不知为何沦入魔道……” 一个声音传来,在城内上空反复回荡:“我数到十。” 慕容紫英与云如露互看一眼:“是沈悖。” 太子吓得肥肉乱颤:“你…你想怎样!” 沈并千里传音道:“打开城门,饶你一死。否则追随你之人,我一个不留。” 众人听见有衣物挣动之声,竟是仪狄在他手上:“你痴心妄想!城门开与不开,你心狠手辣都决计不会放过谁命。何必假作慈悲!太子你不要中他……” 沈并将仪狄脖子一拧:“很吵。” 大众震悚。 “还剩六。”沈并道。 “五。” “四。”已有朝臣拜倒在太子膝下道沈悖今日势不可挡,不若放行,可行缓兵之计再图后日。 陈天瑜出列道:“不可!唯今日和他一搏才有后日可言。请开城门,我愿和他一战。” “三。”慕容紫英不顾云如露阻拦,破墙而出,直赴城外。 “二。” 太子打跃而起,拿出金盒中的一支箭来:“给我射死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要不是他惊动神兽,兰陵一个弹丸小国,怎敢动心犯我神朝?必是他和反贼事先串通好了,他死了神兽消怒,叛军无主,大家各找各妈!” “一。” 这箭乃神朝代代相传之物,可以自然追迹其人,穿魄破魂,不得超生,这时嗖然离弦,觑准远方檀弓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炎烟弥漫,红光紫气赫然相冲,再散开时候,太子破腑喷血。 层层紫霞红雾,毫光万道之中,只见一男子鼻梁直挺,嘴唇薄削,眉目却难以一见。箭矢至他身前,仿佛为无形高墙所阻,微一扬手,箭头拨转,五岳摧倾。 第95章 思无义停妻再娶 恳深情誓无二志 天京皇城原来有四个门,眼下大阵俱启,东西二华门和北边的神武门皆已封闭,只有正门还有士兵驻守。 正门又分为“三皇门”和“五帝门”,统共八道,沈并大军正然压在最外边的五帝门前。 沈并发迭白雪,银衣薄甲,月辉清光之下,竟有几分孤标出尘的味道,哪里有半分魔道中人的模样。 他身旁倒有许多牛头马面的魔人,仪狄和班驳被挟在阵前。仪狄脸色白腊腊的,看见有个魔人正在活吞一个不足月婴孩,另有几个俘虏不服管的,那些魔人便左右手各抓一个,掏心挖肺,或踢下悬崖,或磕上岩石,红的白的一齐迸出来,死状惨不足一。魔人以屠戮为乐,手舞足蹈,笑得咭咭咯咯,很是兴奋。魔族所过之处血臭熏天。 暴雨之中,一人骑银虎而来,飒沓如流星。 愈近之时,银虎掌下愈发泥泞难行,所过处血肉如尘飞。 “魔人沈悖!速速下马受降!”乃是一声金石交击般的清朗断喝。 慕容紫英遥遥相喊,话音甫落,已与沈并面对。他这一声洪音远宣,有零星兵卒冲上前来,立时便被其正音波及毙命。慕容紫英在魔道之中名号极响,不少魔人听闻其名,丧胆而逃。魔兽品阶低者,甚至有的腿酥脚软,昏仆在地,垂头认降,还有的直接将主人抖下身来,扭头逃了。更有方才吃人的,忙把嘴巴擦了,地上断胳膊断腿儿的,也一齐收拾干净了。还有人没忍住,打了个饱嗝,赶忙捂住嘴。 沈并不曾抬头相认,只是慢抚身下马鬃,便道:“慕容紫云,何来多管闲事。” 慕容紫英道:“天下分合权谋之争,本不是我应理会之事。可是你借起兵之由,纵兵屠城,以养魔道,此乃天所不容。我慕容紫英替天行道,何来多管闲事谬说!” 沈并道:“现在离去,保你全身。” 慕容紫英冷笑道:“出剑吧!” 两个人三言两语的时间,旁人脚程略慢些的,也都集中到了三皇门前。除却来救阵的,还有一些因大雨连绵困在城内的江湖人士,此时自觉技高的,不怕高手恩怨烧着自身的,也来围观,美名“悟道”。此时已里三层外三层,将中心包了个水泄不通。 慕容紫英祭出本命法器逍摇双刺,“逍”刺可充笔制符,上感天时,“摇”刺可更易地利,感应山河之灵。双刺划出,水光如练,凝成实剑,“倏”地朝沈并飞去!沈并横剑胸前,硬生生挡住一击。 沈并身后数人已祭出魔器掠阵。这时阵已成形,沈并招式愈发闪烁无常,招招难以挡架。慕容紫英回回相避,或沉肩,或急冲,此时只听天上传来一声高唳,慕容紫英心神一惊,这就让沈并得了一时先机。 陈天瑜高声呼道:“慕容道友小心!”一串月白镯子应声甩出,为慕容紫英挡了沉重一击。海晏蓝等太清子弟亦在后方掠阵。 这时又见沈并张口之间,青色雷光刷刷降落,连三带五将远方一片林子烧得枝桠不剩。响电霹雳,毒蛇出洞一般疾蹿上慕容紫英左腿! 檀弓还在和凤皇鏖战,天上赤炁红光,照耀无边,这时不知何处冲来一阵狂暴怒风。 不少魔人立时抱住城墙根,可是无济于事,有的被吹上了天,为树梢穿胸而死,有的则被扬起的风沙吹破眼眶,血流满面,更有数不清的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头破腹裂的。先时围观的不怕死者,这时也哭爹喊娘,手挽手团成一圈。 沈并身后的墨色披风烈烈作响,紧攥剑鞘,以遮双目,胸前的黄铜护心镜霎时展开。掌中的电光一经亮起,旋生旋灭,再也无法引气化雷。 慕容紫英的发梢轻轻飘动,这狂风在他处却是异常和煦。身后的海晏青呵呵笑说:“真凉快。” 姚云比道:“慕容师兄,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没等慕容紫英回话,只见沈并掐诀念咒,身后“刷”得一声腾起一只异兽。 这妖物金黄羽翎,看身形不大,总也不过一丈而已。 羽翼一张一合之间,风沙竟渐渐散去。众人看清它形貌之时,不由骇然。曹贤孟道:“三首金翎鸟!” 金翎鸟六尾三首,右首玄喙,状如黄鹂鸟,冠如孔雀开屏;中首毛皮亮红,冠羽如帝王之冕,能喷烟吐火;左首为翠鸟之属,羽冠长直如鬃毛,鸣声若婴儿啼哭,听来凄厉异常。 城上将士见状,几十只铜矢齐发,只见金翎鸟如灵燕穿雨,避闪迅极,不曾沾到一根箭毛。 沈并一扣响指,漫天飞箭尽断,残箭坠落如雹,差点砸到了正抱头的梅氏兄弟头上。 容思行见慕容紫英只是拧眉攥拳,并不动作,便想自己拉弓,低头却见弦早被弹断了。 陈天瑜不通射术,袖中却有一些自保的喂毒暗器,她见慕容紫英一直迟疑,便道:“慕容道友怎么了?此兽莫非是你所蓄?你认得?” 海晏青抱臂冷笑:“哦,怪不得舍不得。我说看着怪眼熟呢,倒像小师叔的。” 这时只见金翎鸟一个俯身急冲,衔起梅星雨,眼看就要仰头生吞。 就在此间不容发之时,只听得“咚”得一声,箭矢离弦,如同流星过度,穿云裂石,牢牢地把金翎鸟钉在了神武门的柱子上! 金翎鸟嘴吐火涎,口中呜呜,再难动弹。 众人仰头,不由都惊得合不上嘴。金翎鸟动若闪电,一首已是极难捕捉,这箭竟然一发三贯,呵成一气。 况且那金翎鸟周身坚如甲胄,头脑更是硬如顽石,莫说一箭发出磨没金刹羽,就说是蹭破它一丁点皮毛,都须耗上极大气力。但这一根箭居然自左首鸟头的耳孔没入,经过中首眉心,从右首的喉关穿出,轻松得不可思议。 可见射箭者五感何其过人,心神何其统一,如此一想,芒刺在背,向后边大迈一步,不敢与旁人站成一线。一时之间,胆颤魂惊,人人自危,数百人队伍溃成一团。 寂寂夜空,只有金翎鸟发出的悲声惨叫,煞是诡秘凄凉。 终于,沈并缓缓开口道:“好射术。我不如你。” 众人听了这句话,惊的惊,喜的喜,怕的怕。太子叫道:“什么你?谁?你是谁?是敌还是友?” 姚云比不掩喜出望外之色,心脏突突突地往胸口上撞,慕容紫英摇指示他噤声。 众人屏息,等了一会,仍是无人现身。 沈并已收了长剑,道:“慕容紫云来替天行道,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救这几个小弟子?还是为了捍卫你所谓的正道?还是只是来与我为敌。” “沈少君,你未免把我想得太无趣了。” 又是一阵飘风吹过,一天云破碎。 来人摘下半面银制面具,在滚滚沙尘之中,譬如玉树之临,神态俨然,却是笑语:“巧之又巧,卫璇来救妻而已。” 神朝众臣下见到卫璇,仿佛看见天上掉下个活龙,大呼“天可怜见,天不亡我”,什么卫璇欺师灭祖的传闻,早就丢到脖子后头去了。至于梅氏兄弟,早就拔腿跑了。 太子因素日堕懒深宫,斗鸡耍猴,竟不曾面见过卫璇,此时听得名号,便拉着曹贤孟问道:“这个就是你们说的卫璇玑?”曹贤孟深深微笑,点头称是。太子顿时紧张了:“不是说他两个人义结金兰吗?今天是要一同谋反吗?” 姚云比难掩喜色,坚定得很:“果然是首座师兄,我就说首座师兄一定会来的!又能驾使灵风,射术又如此了得,不是首座师兄还会是谁呢?” 慕容紫英剑收了,把腰叉着:“早不来晚不来。” 海晏蓝倒是不很诧异,观卫璇背影,看他腰封宽了不少,攒起眉峰:“许久不见,璇玑怎的清减了这许多?” 至于“救妻”一言,只有容思行等一干女修着意了:“什么?卫师兄的道侣今天也在这里?她是谁?在哪里?怎么我都不知道?什么,你也不知道?” 沈并终于抬起头来,微微眯眼,但并未言语,只见一个面目青紫的魔将道:“救老婆?姓卫的,我们根本不认识你什么老婆!” 旁人也附和说:“对,对,对,你老婆是方是圆,是扁是尖,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诸人因方才吃了大亏,这时不敢有半分小觑之心,只想极力撇清干系,语气虽像火药似得,声气却软得很。 太子却上去替他掸袍子,合手道:“来得好及时,小班驳等你好久呐!” 卫璇被他这么一说,才像想起来什么,滞后了一会才回答说哦,正是,转而笑道:“二位将军此言差矣。你阵前所掳班驳公主,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一言说出,众人皆惊:”我听说卫璇玑早有合籍道侣,怎么这会子又冒出个未过门的班驳公主呢?” 卫璇笑说:“卫某自小在帝京长大,沐浴皇恩。与班驳公主良缘夙缔,少年情义,自然记得公主所爱之物,认得公主闺中丹青。只是先时公主招驸之时,我有庶务缠身,不能分身前来,才派了身边一个小丫头来。招驸三问,我独赢其二,沈少君,你所掳班驳公主若非我妻,谁人妻也?我妻今为人质,冲冠一怒为红颜,不岂是男子汉大丈夫之为么?” 曹念齐大跌眼镜:“叔叔,原来那个女的说的家里的公子,就是他啊!我真想不到卫璇玑竟是个如此薄情浪荡的人…我得好好记他一笔…!”说着便掏出纸笔。 姚云比睁圆眼睛:“慕容师兄,海师兄,这是真的吗?” 倒有人另辟思路:“我看卫璇玑倒很有情义,我听说他头妻还薄有几分姿色,又都说公主貌比无盐,他却还愿娶回家当二房……” 有人附和道:“是呀。可是说不准是看上公主身家了呢?听说当今圣上宠公主还过太子。 “薄情无义,我看好得很呐!这小子总算出师了。真老婆若是用不着了,不妨舍我。”不知道魅魔何时来凑热闹了。 曹念齐反驳道:“那也不行!他先前的道侣休了吗?就要聘个新的!这是什么道理?” 曹贤孟本就被这侄子扰得神烦意乱,已忍了他一路,一个凌厉眼刀剜去,斯文也不要了:”给我把笔放下!少替我作祸!” 果然,那魔将听了这番救妻言论,哼了一声:“我们把她放了便是!你可以让开了吧!”这帮人先时被卫璇煞了威风,这时不得不退了一步,怕他再掀起什么风浪。 诸人因暗问沈并意思,刚要把仪狄和班驳推出去,沈并却说:“我今日若放了她,你也决计不会罢休。直言罢,你要怎样。”一把长剑横在班驳胸前,她直直挺胸,退也不退。 诸魔人也才反应过来,连声附和道:“对对对,差点中了你的诡计!什么救妻不救妻的,你少耍心眼。快说快说,摇头不算点头算。” “沈少君,大家都是修道之人,何必真刀真枪地流血相见?”卫璇继而转身道,“太子殿下,请你下令把五帝门打开。” 太子本以为救星来了,被这一问,发大懵了:“什么?卫璇玑?你是来帮谁的?” 众臣也是茫然:“卫公子这是……?” 两相争执不下之时,却听班驳说话:“打开五帝门。” 太子拳捶大腿:“你这妮子怎么回事?”班驳公主自小便杀伐决断,说一不二,性烈堪比男子,这个当哥哥的向来拦不住她。 五帝门沉重至极,徐徐打开到一半时,卫璇说道:“五帝门之启,乃是我给贵军的第一件见面礼。卫璇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这剩下三道门,我愿意和贵军赌上三局,成王败寇,绝不反悔。” 诸魔人见卫璇主动开门,不想还有这等好事,便沉不住气了:“我们赢一回,你便开一扇门?” 卫璇道:“贵军自兰陵不远千里跋涉至此,若只是这样,也未免太薄待了些。沈少君,三局之中,你若赢我两筹,莫说城门敞开,我卫璇自废元神,任你施为。雁行峰基业,拱手相让。我内子在西元赤的采地,十万将士,也立刻归顺于你,听凭调遣。” 海晏蓝听卫璇把话说得这样死,半点余地都不留下,不由道:“璇玑,你要三思。退敌不难,你何必赌上身家性命?” 容思行抚弄头发:“卫师兄何等英明果决,聪明智慧,他若这样说,必定有十成把握。海师兄,倒是你多虑了。” 诸魔人听了这许多好处,早已眼馋心热。特特是那西元赤的封地,在于九玄门腹地,易守难攻。若真如卫璇所说,兵不血刃便可得之,赌上五十局也心甘情愿。方才见他打开三皇门,也确实有些实权在握,可以一信。 可是沈并容色不动,耳根亦不曾牵动。 这时众人中有神朝臣子道:“不可!大礼未行,卫公子怎可随意支配我神朝封地?” 卫璇径直问道:“公主意下如何?” 班驳仍盖着红色头巾,不清楚神色,语出却惊人:“贱妾言微,全凭夫君裁夺。” 此话一出,连仪狄都是愕然一惊,传音道:“姊姊!这卫璇玑他分明不是你要寻之人,眼下一意应承于他,他若有异心暂且不说,只是姊姊的清誉受损,若被姊姊的心上人知道,这如何说得清楚呢?姊姊三思,莫要后悔。” 班驳无声一笑:“国难当头,哪里顾得那么许多?孤注一掷罢了!莫非眼下还有旁人可解天京之围?我与璇玑自幼相识,以兄妹论,他所说的件件不假。如若真是‘驱狼得虎’,我也认了。且说那人若觉得如此我便不清白了,再配他不上,也枉费我花如此心思寻他。如此不值当的人,丢了也罢,悔他又作甚!” 二人正在说着,却见卫璇遥遥抛过一物,诸魔人为卫璇先前震慑住,此时还都以为是什么神仙暗器,皆矮身伏鞍,严阵以待。谁知沈并接过,眼帘微动,久久不语。 那是一块鲜明美玉,盈盈果绿,大若小儿拳头。如此美玉却无雕琢,只缠了一根宝络,颜色也已脱尽了。 沈并将绿玉握在掌心,抬眸之时,目中阴郁之色一扫而空,而后阖目,竟然微微笑了,把身边诸将看得一怔。方才卫璇的砝码一筹筹地往上加,仿佛都不比这一块璞玉来得有分量。 沈并抿直唇角道:“他是生是死?” 卫璇笑说:“沈少君还没有赢过一局,便要求赌注了,未免太心急。” “你不后悔?” “落子无悔。” 沈并道:“你说赌法。” “沈少君又心急了,还没有说,你若输了……” 沈并斩钉截铁:“退回兰陵,永不再犯。” 两个人讲话没头没尾的,旁观者都摸不着头脑。诸魔人被“永不再犯”这四个字泼了一盆凉水,头脑清醒不少,沈并旁边一个头戴兜帽的黑衣人悄声道:“沈并你听我说,不要被这姓卫的迷昏了脑袋。我同他打过交道,他一肚子坏水,非常滑头。” 可是亦有个鼻子钩曲,有若鹰嘴的魔人轻咳一声,说:“我看不如同他赌了,若真是来硬碰硬的,不能速战速决不说,谁输谁赢也不是定数。” “不是定数”已是婉转说法,众人心知肚明,若真与卫璇、慕容紫英诸人正面交锋,胜算不足四成。 卫璇与沈并指天为誓,歃血为盟,卫璇因说:“今此一誓,永不可违,永不可犯。” 沈并把绿玉收在心窝处,声色极沉,更见森冷:“违愿破誓,万劫不复。” 第96章 沈郎君颖三皇门 卫公子擢连环计 卫璇神情散朗:“沈少君决断好生明快。依我这般,听说贵军广纳贤士,不如贵军出一人,我出一人比较高下,点到为止,也免得大动干戈,死伤无数了。至于题目,早在三皇门上写了,不必再废心思。” 众魔听了这“点到为止”的话,都觉得真乃假惺惺的正道做派,可笑至极,他们哪里在乎什么死伤之数?只想着若事不成,干脆上去凑成战团,占尽人势之利。 这时,忽地一个黑衣女子从树上跳下,怀中抱着那头三首金翎鸟。 金翎鸟气息断绝,血迹已涸。众人见那只白羽箭却失了箭镞,断处的切面非常锋利。 想必是箭镞插得太深,拔之不出,斩断了这才收得了尸。这箭发力之饱满,下手之狠重,众人思之不寒而栗,于是对卫璇“可笑”之言,只得依从,更不敢在阵前妄动了。 那女子和沈并低语几句,夹杂着飒飒夜风,旁人听得不甚真切。 海晏青冷笑道:“完了,这个女的看得更眼熟了。” 慕容紫英也是一大惊,可这念头在心中一转,随即强行撇开,只道:“不要乱说。” “我当真乱说的么?”海晏青继续道,“说不定马上小师叔自己来了。” 黑衣女子问道:“你指的‘题目’是‘宿老三试’?” 卫璇笑称:“仙子博知。” 众人茫然不知其所指,曹贤孟解说道:“这‘三皇门’的‘三皇’指的是远古三皇: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每每新帝登基,都要过这三皇接受检阅,卫首座说的可是这个意思么?” 曹念齐忙不迭接口道:“我知道我知道,比如天皇善鼓琴,故所以这扇门听见来人所奏动人乐音,便会自动开启。又比如地皇之门,只要向它进献灵药,便可开启。叔叔,是这样不是?” 太子不禁喝彩:“好,好,好得很。就这样办。”他本来正自担忧过不了这三试,有人替他试试水,是再好不过,再妙不过了。 却听那黑衣女子冷哼一声,道:“打得一手好算盘。阁下自幼与皇族亲厚,安陵王嫣、端王黄承宏、摄政王夭子黄宇宁,哪个不同你穿一个裤子管的?难保你没有点私货,今日已做足了准备,准备齐了家伙事。你们正道中人也这样舞弊,不怕遭人耻笑么?” 这女子谈吐文雅,时而也夹着粗鄙之语,江湖气甚重,言谈间对卫璇仿佛了解颇丰,慕容紫英愈发拧紧了眉头。 谁知道卫璇却叩叩自己下巴,一副恍然大悟模样,温颜微笑:“仙子所言极是,是在下思虑不周,这样比法的确有失公允。不若请赐指教,今日之事都依便是,在下无有不遵。” 这头守城的众人听见,愈发摸不着头脑,先前被狂风冷箭一慑,现在又看他态度恭卑,谁知道他在弄鬼吊猴什么?如此一想,心里颇不自安。没一会功夫,便都浮躁起来,军心早涣散一团了。 仪狄听见也急了,暗忖:“在搞什么名堂?到底有没有把握?皇姊那样信他,总觉得并不甚妥。” 斑驳盖头上的翠羽明珠微微颤动,人却没说话。 那黑衣女子也没料他这样好说话,正待开言,沈并却说:“退下。”那黑衣女子虽有不甘,依旧了应诺躬身一揖,退后去了。 沈并横剑立马,眼光冰冷:“第一题。” 卫璇打开折扇,搧了两搧,星眼微扬:“请太子殿下指教。” 太子重回众人视线焦点,还有几分兴奋,打掌说道:“我想想…对了,是乐音!你们两个比比音功就行!” 陈天瑜听见,眼光轻轻移到别处,然后才问:“慕容道友…知道栾道友身在何处么?” 她秀眉微微一蹙:“自那之后,可曾见过栾道友么?” 容思行道:“你讲哪个栾道友?当年同卫公子合奏那个么?我看卫公子的笛音比他高明数重,卫公子便料理的得。” 慕容紫英有顾虑,便说没有见过,又同卫璇传音道:“栾高师正在与一只火凤苦战,你不若先速去助阵,我在这里或可拖延几时。”卫璇无动于衷,仍是脸上笑意春风融融,也不晓得他听见没有。 沈并如刀似刃的品性,没多一句废话,挺腰一提缰绳,头微微一偏,月色之下,瞳孔染上薄雾烟灰之色:“去。” 一个女子从后列出来,她衣带完整,不似寻常魔族女子赤身裸体。 盈盈下跪,先拜沈并,而后扭过头来。 这一转头不要紧,可吓坏了对面的小辈们。 曹念齐不由惊呼:“这,这是什么妖魔鬼怪!”直窜到曹贤孟身后去了。纵是曹贤孟这般博闻强记的人物,也对眼前这怪物叫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的小弟子们手汗如豆,滑溜溜握不住剑。 容思行边说边往后退:“这…这…”撞到了呆立原地的陈天瑜。这时凤凰火焰挥洒下来,如同曙色红光满天,更衬陈天瑜苍白如纸。 只见这女子半面是一张佳人俏脸,一半面却已是模糊血肉,偶见白骨森森,三两下摇散发带,一头白发刷啦啦地落下,长垂曳地。她反手一捞,一手五指张开擒住长发,一手对着发间轻轻一拨,鸣声铮铮,五指轮扫,琵琶之声音响宽洪,仿佛数柄巨剑从天劈落,密密匝匝不留余地朝众人砸去! 卫璇袍袖一拂,音色凝结的残剑尽折。琵琶连绵不绝,音色是又空又木,富有金石之声,一声连着一声醇厚有力,几不成曲调。 功力低微的小弟子有的已神智涣散,自卸了兵刃,晃晃悠悠走来投敌。 仪狄仰头对沈并大叫:“你真好守诺言!说好的点到为止不伤及无辜,这才是第一局,你便如此阴狠狡诈……” 仪狄一言方未毕,一柄蓝印印的刀已架在她颈边三寸。黑衣女子道:“音功本就波及广泛,这不是人人皆知么?再多嘴我拔了你的舌头!” 慕容紫英见状连忙捞救,卫璇两袖左右一划,一道无形气墙隔在中央,这铺天盖地的琵琶音立时断绝。 容思行扭头,见身旁一个相貌甚英伟的男子也不说话,还以为他也中了魔音,在那发怔呢,便柔声相询。 魅魔一听,噗嗤一声乐了,别的暂且不提,但从来还没有哪个魔道手段降服了他的。只觉这些凡人天真可爱得紧,哈哈大笑,玩心登起,便张口高声道:“这位卫公子,你若跪下来叩三个响头,叫我两声爷爷,我便今日保你制服了这群小辈,这买卖你意下如何?” 卫璇双手结印,正在施法,回复他道:“不必。尔年不满百,尚在稚弱,不必逞强。” 魅魔身子一僵,眉峰骤然聚紧,这时他只能见到卫璇背影,且听他气定神闲,讲话不紧不慢,语调是一马平川没起没伏,当时就怔成一块木头,脱口便问:“你不是卫璇你是谁?…不对?谁教你说这话的?…他真说过这话?…什么年在稚弱?本座…笑话!笑话!” 卫璇没再继续学檀弓,只是不置可否,一句没理会他,魅魔这连珠炮般自问自答,已猜得七七八八,气得仰倒。他一面气恼,一面好胜心炙,更十分不甘,顺手连点了好几个弟子的天灵盖,拔除魔咒揭破魔符,只是几个呼吸间的事罢了。 魅魔叫道:“来你回头看看!你看看!你说谁辈分浅……” 慕容紫英侧目而视,一时为之语结。别人不知其中就里的,既惊且敬:“这位道友妙手仁心,好生厉害,敢叩道号。”魅魔这才回过神来中了激将法,又被这小子三言两语玩弄鼓掌之间,遂破声大骂,离焰跟着叽喳附和一通。 那琵琶女见敌有说有笑不为所动,又恼又急,陡然发力,长发狂舞,浩瀚音波夹风而来。可是卫璇后力甚足,容色不曾牵动一下,更不见他丹田聚气。 不止僵持多久,有人嘟囔:“这搞什么名堂!你有本事别净守,比个痛快。拖拖拉拉干什么!”这声音掺着含糊酒气,真是地地道道的魔言魔语。 凤凰火下天空半金,好像黄昏,卫璇脸上暮云影残,好如融融暖烛之照,可是眉宇之间只有萧疏冷酷之色,偶尔零星雁影投来,更显寥寂。这般他抬眼一看人,尽管一双慵懒倦眼噙着笑意,还是将那发言之人慑得不轻,只后悔方才多嘴。 海晏青站得不远,嗤笑一声:“屁事真多,废话也多,攻也好守也罢,还用你教?” 对面虽是魔人,但海晏蓝仍觉如此发言有些不妥,便自以为打圆场道:“音功不是快刀快剑,讲求一个‘蓬勃缓进’,往日斗上三天三夜,也或有之。卫师兄尚能支撑,不知阁下可是后力不济?” 这话一说,慕容紫英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论“言语刺人”一功,到底还是海晏蓝是个“蓬勃缓进”的行家里手。 别人听了,也是一堂哄笑:“真的,不行就趁早认输,我们卫师兄饶你们一命。” 谁知,就在这时却听见卫璇说:“沈少君知我至深,卫璇认输。” 这一声石破天惊,话音甫落,四下哗然,连白麒都扭个硕大虎头去看卫璇了。 沈并扬手,琵琶声停。 仪狄暗询斑驳:“我不见他发力,怎的就如此轻巧认输了?这才是第一局。莫非卫公子有什么旧伤在身?不对,那他今日就不必强出头…又莫非有什么顾忌?” 地皇之门打开之时,慕容紫英也没沉住气了,方才他见卫璇略微动容,便问:“莫非…你认得这妖女?” 卫璇拿一块雪白方帕擦手,听见笑了一笑,头也不抬:“未曾有谋面之幸。” 卫璇未留给众人多余时间七嘴八舌,便道:“请启第二题。” 太子一面震惊不战而败,一面着急上火,本也蠢笨,竟然忘了第二扇门是什么题目。 曹贤孟接口道:“地皇极擅驱兽作战,座下蓄兽三万。” 众人仔细一看,这第二道门刻画着九种猛兽:熊、罴、狼、豹、罴、虎为前驱,雕、鹖、鹰、鸢。 经这一点拨,太子这才说:“对,对对,比御兽,御兽,御兽好,不伤人。这是阎罗地虎么?我倒没见过这样白的,成色不错。”在场的灵兽只属慕容紫英的银虎体格最大,最为凶煞,甚是招摇,故太子一眼相中。 白麒虎眼微眯,血脉早已沸腾,只等慕容紫英一声令下。 沈并座下的黑马嘶嘶啼鸣,也是跃跃欲试。 谁知卫璇却转身摸了摸虎头,这白麒本来严阵以待,两耳竖立,卫璇这一摸,把它纤毛倒刺全都按弯了:“乖乖,歇歇,这会不用劳你。” “你搞什么名堂?”慕容紫英四下一视,再没有比白麒更高阶的灵兽了,又小声说,“你稳一点。” 卫璇半倚树干,似乎全然不在意方才新败,放慢眼神在众人脸上逡巡,轻飘飘看了一圈,最终落在一处:“我听闻离焰魔君有一丝上古紫凰血脉,又跟随你主上多年,想必造化不浅。” 离焰本来为避魅魔火气,正窝在犄角旮旯里,一经点名,瞪大眼睛:“啊?谁?你说我?” 众人眼光重重叠叠压在离焰身上,离焰有些着急:“你让我去?你让我去我就去?你算哪根葱?” “自然是卫公子让你去,你便去。” 发话的是魅魔。魅魔一挥袍袖,大剌剌坐地上了,一副看戏姿态,很是拓落不羁,笑眼眯眯,心中却坐怀鬼胎:行啊,我且看你如何折腾,我看你怎么输个痛快。什么紫凰血脉?从哪里听来的?离焰不过是一只赤眼寒鸦,只因貌美兼之嘴甜才畜在身边。这个卫璇玑自以为博闻,今朝且教他尝尝登高跌重的滋味。 卫璇一扫晶莹玉骨的扇柄,侧身撤了一小步,不紧不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离焰无可分辩,勉强上阵。 谁知还没等他化成原形,那黑马便撒开前蹄驰骋过来,离焰早就吓破了胆子,刷地一下窜上了树干。 那黑马四蹄凝萃赤黄闪电,噼里啪啦,把离焰脸色白得都微青了,双目紧闭:“尊上,尊上我不想死!” 离焰此时右臂已经羽化,纯黑的翎毛抖如筛糠,左手还是人状,扶住树干不肯撒手。连化形之术都如此生疏,白麒虎目略露鄙夷之色。 众人耳力佳的,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是离焰吓得牙齿都打架了。 黑马见离焰久不应战,也失了耐性,头上冒生一枚尖角,猛得插入树干,前蹄微屈,后蹄发劲,骤然将那粗壮古木连根拔起! 离焰失了重心,眼见就要栽倒,这才想起自己原来会飞,扑棱两下,这才将将化形。 谁知这更是出尽洋相,黑马头角上击出数道十字交叉闪电,硬生生把离焰锁在无形牢笼之中,也不紧逼,只是锢在空中。 曹念齐没了主意,很是焦急:“这是做什么呢,这坏马也忒坏了。” 曹贤孟摇摇头道:“猫捉了耗子,不是大快朵颐,而是先玩一阵。我看魔族也是这样。知道胜负已定,见敌人色如死灰之态,心中大概无限畅快。” 闪电交加,离焰左支右绌,空气中有焦糊羽绒味道。 仪狄心有不忍:“何必这样作践小畜生?” 魅魔皱眉对卫璇说:“行了,我看也差不多得了。认个输去,回家吧,你也别闹了。折腾什么。” 离焰已在哭嚎:“尊上救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魅魔一扬手,正要救人,却看沈并微微点首,那黑马也仿佛兴尽,一摆头颅,尖角激发数道金黄闪电,刷啦一声,直接撕开了离焰半面翅膀!天空绽出一道血雾,赤淋淋浇头盖脸向黑马劈下,离焰半空栽落。 魅魔脸色骤变,右手五指化出黑色长甲,这一手出去,恐怕就是金身佛祖的肝胆肺也能抓穿了。 沈并倏得一声,御剑化为黑色浓云,飞身迎上。 谁知未等这两人交上手,便听沉重噗通一声…… 众人看去——黑马前蹄跪地,头角竟然折断,看得人目眐心骇。卫璇微一握掌,将那一小截断角握在掌中,飘然抛与沈并。 黑马痛嘶,声悲林木。 一片殷红血泊中间,离焰已褪为人形,颤巍巍站起,沈并一记凌厉眼刀刮过,离焰又跌回了血泊之中:“不是我,不是我打的!我不知道……不知道…… ” 沈并身旁那女侍拔刀欺近,白麒忽地跳出挡在中央,慕容紫英道:“愿赌服输。我相信在这一点上,沈少君还是正人君子吧。” 好一会,沈并眼眸微垂:“愿赌服输。” 众人听见,茫然若迷,皆莫措一语,方才事发之突然,胜负扭转之迅捷,竟让人怀疑莫非是卫璇暗中动手了?魅魔把离焰拉到一旁,噔一声给他接上断骨,他倒是最好奇的,不知朝夕相与的小玩意有如此本事,上下扫了一眼:“你是怎么搞的?” 仪狄道:“姊姊,这是怎么回事?卫公子难道暗中动手了?” 离焰头摇说不知,魅魔道:“小子你说怎么回事?”难道真有什么上古紫凰血脉,他竟不知?若真如此,倒要好好作一番文章。 见卫璇不搭理他,他便微微低声,压下气来:“你说,我给你好处。不少的。” 旁边的人也陪着笑脸,小心问道:“莫非阁下的仙宠当真有紫凰血脉?所以方才一经见血,便有如斯上古威力。” 众人齐感诧异,同声说道 :“若当真如此,那可当真稀贵,怪道今日放此异彩。见阁下也是一貌堂堂,必然不凡。” 于是众人再次对魅魔心生钦佩:“这位道友仙缘深广,敢叩道号。” 魅魔神色恶冷:“你快讲话。” 卫璇微微一笑,暗声传音:“若论高贵,什么能及天魔大人打一点精气,刹魔辟邪能教宇内臣服?” 这声音未曾避过离焰去,只见离焰微红了脸。 原来,离焰既是魅魔养在身边的娈童,又兼是一枚炉鼎。日积月累几百年沾染下来,离焰精血之中早已凝聚一股天魔之气,方才势急如火,魔种灼炽,又那样磅礴挥洒出来,自然威动海内。沈并的黑马再过神骏,也不过是凡俗之物,怎能受得天宫魔祖之威。 魅魔大怒:“你又利用本座!” 卫璇缓言谦谢:“你居功至伟,请息怒则个。我只是就地取材罢了。” 魅魔面子上愈发是过不去。这卫璇两番三次借刀杀人,将他戏于股掌之中…遂摔下狠话,大袖一扬,旋蒸黑烟而去。慕容紫英想要去追,已是迟了。 沈并看了这一出闹剧,眼底无波:“下一题。” 有言臣道:“人皇精通药石,请二位比试炼药之功。” 人皇门上阳刻的貔貅栩栩忽如生,口中吐出一杆茎藤,落地便升腾起煞红血烟。众人只远远望了,双目便止不住刺痛。 斑驳抿了抿唇,黛尖微蹙:“好凶的药。” 曹念齐倒是不以为然,兴致寥寥,第一个撇嘴:“炼药有什么好看,还不如去看人炼丹了。”不像斗法还能看个热闹,门外汉看炼丹和炼药,如同看人打坐一般,真是没有一点趣味可寻。 他的声音不大,曹贤孟都不想理会,却听沈并说道:“很有见地。” 曹念齐一个激灵,啊了一声,吓得不轻。 沈并道:“斗药如何。” 众人都是一惊,这时仪狄扬头说:“如此悍药,若是斗炼起来,一方一旦稍稍力有不逮,毒烈药性必会沿着奇经八脉蔓延开来,伤及根本。魔道少君,你便是如此不怜惜羽毛吗?” 那魔道女子大怒:“你这妮子废话恁多!方才说了今日都依我们,还反悔不成?” 沈并并不理会:“意下如何。” 卫璇眼中闪过一丝微微无奈:“你还是这样求胜心炙,生冷不择。我若点头,你还是一样手段。” “英雄以成败为论,古今之理。”沈并顿了一顿,添上一句,“妇人之仁,实在可鄙可笑。” 两人讲话又是没有头尾,众人不及细想,却见沈并略一偏头,方才第一局的鬼面琵琶女又诺声上前。不管再看几面,众人都是吓得魂飞魄散。 海晏青不留情嘲讽道:“哟?怎么的,你堂堂魔道少君,好大一个官,原来就这一个小女子可用了?我看你也是不行,估计家底子都给你霍霍光了。还有你这妖女,炼药是什么学问,你会吗你就上?” 那魔道女子道:“我们会不会不打紧,这个卫首座肯定是会的。阁下乃是当世响当当的博物君子,想必炼药之术也是能搬得上台面的。我们魔君可是在给阁下一展宏才的好机会,以立阁下正道威名。阁下怎会推却良机?” 海晏青回嘴道:“那这个机会怎么不让给沈兄?多好机会啊。” 那女子冷笑一声,推波助澜:“今日在场的数阁下入道最早,若让小辈以身涉险,实在有失卫首座的身份。”说来说去,还是逼卫璇出山。 海晏蓝道:“炼药乃正道九术之一,法不外传,魔道怎知其中要理?妖魔虽与我道殊途,可到底也是有生之物,阁下你为人主,合当顾惜。” 众人想了起来,轻松不少,也附和道:“是啊都忘了,魔道的只会练练蛊。这是来送死啊?” 卫璇处在风口浪尖上,此时却不作声。 慕容紫英只觉哪里不对劲,小声道:“璇玑,你不会又…… ” 这时却听一个朦胧女声说:“你若说今日在场卫首座入道最早,实有不公。若论刀剑仙法,班驳远不及他,但若论黄白药理,请曹主笔评一评理,今金丹修士之中,谁为当世之最。” 曹贤孟十分谦进,拱手出列:“药理医术之大成者,当推班驳公主。” 隔着盖头,班驳点头端方道:“况如他所言,我二人早有婚指,我如今代夫一战,有何不妥?阁下若以道义欺压,却也道不通义不至,名不顺言不正,实乃另有所图。” 这一言把那方才咄咄逼人的女子说得一哑。 曹贤孟暗道:“早闻斑驳公主女中豪杰,刀口慧心,世所罕见。今日一见,书生之幸。” 卫璇却不甚领情:“不必,我来便是。” 班驳有些着急:“璇玑?” 只见一枚精巧药鼎浮在空中,那株茎藤仿佛自有灵性,飞升入鼎。 那鬼面琵琶女秉恶紫魔气,卫璇秉石绿灵气。不一会茎藤冰消气化,凶煞药灵一经现身,便要往那琵琶女身上扑去。 几个回合下来,大家只道正邪并非敌手,班驳却暗惊:“仪狄,你仔细看…这魔人仿佛有些传承,不似魔道中人。” 一言未毕,忽见那琵琶女厉声尖叫,猛然发力,十指轮拨白发,音功一激,那凶煞药灵立时斗转方向,朝卫璇扎去! 众人惊呼,正待看卫璇如何反击,却见他不闪不避,竟是要满满当当接下沉重一击! 慕容紫英动作都稍慢了一息,看见天空一道白光飞过。 再一转眼,琵琶女已被击倒在血泊之中。 众人只见一白衣女子跪在那魔女身边,正然扑救,可是伤至内里摧毁魔种,已经无有药石可医。 那魔女奄奄声稀,临终之际竟然恢复一丝神智:“瑜儿?你……瑜儿……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 正是陈天瑜跪在血泊中,血肉模糊腐烂,白衣光素明净。 陈天瑜强忍泪意:“绿曼师姊,是我…我带你回去,师父一定会治好你……” 容思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很是羞恼:“师姊?师妹…你认错人了吧,这种人不人鬼不人的畜生,怎么会是我们江陵十三仙的人。” 容思行慌慌张张,自顾自竟然朝卫璇分辩:“卫公子,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我师妹她糊涂认错人了,我们江陵十三仙不是这样的……” 陈天瑜本来质性敦厚,沉默寡言,这时字字声颤,抱紧绿曼师姊道:“我没有认错,卫首座更没有认错!师姊走火入魔是我门派秘辛,卫首座顾及我派情面,不愿点破,所以才一退再退,一忍再忍。沈并,你知道我师姊发为音具,更为道基之本,第一局若是卫首座出手赢下,我师姊便发断人亡……若非卫首座屡屡因道义相让,险些以身证道,我师姊早登鬼域。” 慕容紫英也看了分明,怒气填膺:“所以这一局你故技重施,利人恻隐之心 ,苦逼璇玑进退维谷,义难容辞。若他不舍身成仁,你便令这位绿曼仙子身死道消,如此借刀杀人的算计,实在歹毒。沈悖,你果于自信,刚戾不仁,好杀恶生,大行暴虐魔道。竟然痴想贪念妄吞天下,但知天理决计不会容你!” 陈天瑜道:“师姊,莫怪我…卫首座,我代家师谢过今日仁恩。如此大义,请受天瑜一拜。” 卫璇忙扶起陈天瑜道:“尊师昔年于我有恩,卫璇不敢恩将仇报。” 众人凝眉叹息,又是钦佩卫璇,又是痛惜二女。 容思行见否认不成,便道:“对,干得不错,这叫清理门户。我们江陵十三仙,早就没有这号人物了。师妹赶紧回来,别坏了你的名声,说出去多难听,魔女的师妹这还怎么嫁人?” 陈天瑜道:“卫首座恩纪,来日相报。”遂扶抱起绿曼,御剑而去,留容思行一人在原地打转。 众人还在唏嘘之时,却听那魔道女子率先开口说:“你们的人忽然跳出来搅局,这算什么?阁下不给个交代?” 曹念齐大着胆子道:“交代?我们还要个交代呢?说好了堂堂正正的比试,你们耍这些心计!果然是小人,小人就是小人!” 海晏青补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沈并抬眼,缓缓看了卫璇一眼。卫璇回望一眼,这一眼仿佛要看进了沈并心里去,旁人看了,有些发怵。 卫璇道:“沈少君也想要交代?其实不必,你再等等,自然便有交代。你若不耐烦,也可以再倒数十个数。” 他微笑道:“比如,十,九,八……” 啪一声,沈并手上红玉扳指碎成齑粉,上面的黑金缠丝叮咚坠在地上。他猛然抬头:“你根本不是在比胜负。” 数到一的时候,忽然天空变貌,团团黑云自正东方而来。 一个魔族探子忽来报,步子太疾没刹住,一头栽倒在阵前:“尊主尊主不好了,不好了,东洲,东洲忽地被海水淹了……” 那魔道女子也如梦初醒:“什么?姓卫的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就是在和我们拖着?” 卫璇笑道:“这不是来了。沈少君,你与其有空来问我要个交代,还不如回东洲讨个交代。东洲是你起兵之地,想必有不少珍宝传承。现在掉头相救,尚来得及。如今前方失势,后方起火,你若与我力拼损失部众,无有后路,何谈驰援?我现在便可下令城门大敞,恭送贵军。沈少君瞻高瞩远,达变通机,是取一时痛快还是为长远计,在你一念。” 那魔道女子道:“什么鬼话!尊主不要听他胡言,谁知他不会杀一个回马枪。不如就现在这里与他拼了。他敢这样戏弄我们!” 众魔一古脑儿骂嚷起来,但一念及卫璇百中百发,劈山断岳的射术,后脑勺都在瑟瑟发凉。 卫璇道:“卫璇行事,诸位方才已见了。万物有生,冤报无了。我今日只想赶尽,不想杀绝。” 黑衣女道:“你不想,有人想得很。” “慕容首座一诺千金。但若来日贵军再犯,保他倒不能够了。”卫璇心领神会,扭头道,“紫云,我帮你把话说完了。” 慕容紫英道:“你少乱替我拿主意!”这声却并不很大。 “魔将自覆,你何必贪恋生杀。况且穷寇莫追,是自然之理。千万冤债,不如为来日谋。”卫璇回复道,又笑道,“你现在去追那魅魔,倒是时候。” 太子不很听懂,这时急了,有几位老臣也道:“兹事体大,请公主三思。” 班驳不改心意:“依卫首座所有之言。立即放行。沈少君,你若不信,我随你到城门之外。以我为质,可保无虞。” 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这场劫难竟已告一段落了。望着空荡荡的平地,方才的冲天魔气不复存在。 仪狄扶着班驳,领着一干王孙臣子道:“卫公子功昭日月,德泽后世。恩山义海,没齿难忘。” 只有太子不甚服气,一个劲地说:“追,怎么不去追?何无人理会。 曹念齐没缓过劲来:“叔叔,这就完了?还真不打了?还有东洲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被海水淹了呢?” 曹贤孟并不清楚,只叹道:“战事一起,难免生灵涂炭,今日兵不血刃退敌千里,已是为上上计。天佑大樊。南华卫公子璇玑策无遗算,真乃实不枉此名。” 姚云比对首座师兄的钦佩之情更上一层楼:“首座师兄神机妙算,莫非夜观天象,预知有如此天灾?故所以使了一出缓兵之计。首座师兄的观星听风之术,当真是精妙。” 唯慕容紫英联想火凤苏醒,不知东洲异变可否与此相干。这时,忽听班驳道:“璇玑,你到哪里去?” 慕容紫英正在大惊之中,没注意到卫璇已呼来御剑,下意识道:“你又哪里去?” 容思行提着衣裙,忙不迭:“卫公子,卫公子…… ” 众小辈心道,这个卫探花果真不一样,小别胜新婚的,新娘子的盖头也不揭,面都没见就要走,果然道心很固不是凡类。 众人更摸不着头脑,他自己道是来救妻,如今娇妻在侧,他又要走了。 卫璇回答:“找人。”这一说,慕容紫英是明白了。斑驳还不懂,仰着头等。 “找他。”遂乘风而去。 第97章 巧言语鹰犬怀柔 软硬施世事难妥 帝京的百姓这一日算是饱看了奇景。 才见赤色满天,两团火云烧尽山岳。百里之内,草木焦卷,川泽竭涸,可是转眼之间,又见到电尾烧黑云,天上忽起疾雷狂雨,平地冲起一条雪浪,势如决堤从护城河的东边吼到西边。家庭云散,父兄皆亡的,还来不及收尸,一切痕迹就被这暴雨冲得干干净净。 不知几时,天上只剩一团寂寂将灭的火云。大水吞卷天地,不过一瞬而已。 无须脚尖落了地,鞭子还舞在半空呢:“道君!我要和老鸟决一死战!老鸟受了伤,肯定跑不远,我们赶紧……” 见檀弓并没有追意,他才慢慢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道君,我们要找的那个炉子怎么在他手上,而且,而且这老鸟不是早就死了?” 这只凤皇原是西冥万妖之主,后来归降大天帝座下,道号大明紫虚凤君,一直跟随主上天垂甘露,普救群生,可又后来不知怎么陡起凶心,犯上叛逆,闯下弥天大祸,肉身被北斗魁绰住,魂魄却斩脱了铐镣,几千年了不知所终。其中细究,无须不大知道。 他们京城此行是因为天问果的昭示,而且那竹林之中,檀弓本来就已发现了一根凤凰羽毛,想是那凤皇为了恢复功力,曾经踏足。 听檀弓和天枢对话,无须才渐渐明白:“您说是这老鸟给那什么白鹿下了蛊,让他变假国师,还用那个炉子诱我们来这里,他这么多年早养好了魂魄,只欠您的……” 无须不敢往下讲了,怎么好像是道君帮着凤皇复活了,但这鸟可是天庭的重大钦犯哇!道君还对他这般好…转念又一想:我道君对哪个妖怪魔头不好么? 他听檀弓的意思是今日欲善罢,另觅良机,而天枢果然又在生大气,说什么久之不除,酿成大害的话。 无须打架没过瘾,都没心情插嘴,他动动鼻子,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咦,这水都是哪里来的…好难闻的味道,冲死人了…这什么声音……?” 他五感灵敏,这时能听见远处皇宫檐底铃声,营马笳声,甚至是滴答晓漏之声,却不能分辨此时近在咫尺的是什么,只觉得心口无限烦闷,便立刻抽鞭,护在檀弓身前:“是谁?” 漫天银丝雨线逐渐汇聚凝实,光点密集之处,清光大作,逐渐融成一个少年人形。 那少年十分苍白,雪白长发散了一肩一背,肌肤没有半丝血色,如同棺材板里新倒出来一般,说一句“面无人色”,最为妥帖。 无须还没看清他模样的时候,少年便缓缓跪了下去,深深叩头,嘴角抿成一线,神态俨然:“志心皈命礼,上星垣九万九千余梵炁法源浩大浩劫垂光,昭明觉路救世哀鸿,上超渊海,下清幽酆,造化之枢机,人神之大柄,虚无自然至灵至感至圣至慈,九天威灵显化太虚布化周通无极太微大天帝,小神苍溟见驾。” 这么一长串都是檀弓诰封的神仙圣号,完整的宝诰更是上余几千字。檀弓目若清秋观海,寂寂无波:“不必多礼。” 玄阴鬼君苍溟恭恭敬敬站起,他眉眼端得俊秀不俗,一袭严严实实的白衣,却不着鞋履。双足洁白如雪,纤细脆弱的脚腕好像一折就断,上面缠绕着一串白骨头颅做的铃铛。走路好似踏虚临波,空空踩在云上,没有任何响声。 寻常人看来,这就好似一个垂垂将死之人,身上总缠绵恹恹病气,可是那飘摇云雾般的气息,凑近了闻到是朱砂曼陀罗的花香,窜到耳孔里,却是百鬼夜哭的声音,尖锐如哨刺人耳膜,真乃撕心裂肺。 苍溟甫一站起,又跪了下去,再念玉京山大司法大人的宝诰。 檀弓眉心莲瓣闪动一下,天枢缓缓道:“汝脱离鬼域跨登人世,北阴大帝手诏在安?” “请大司法过目。”苍溟双手捧一张令牌,解释来此目的,“冥主知觉凤皇苏醒,便派小神前来护大天帝左右。” 所谓冥主,说的是北阴罗酆山酆都城大帝,又名北台金玄洞微玉清消魔大王。传说他生乎始劫之中,住在纣绝阴天宫,阅领万鬼,统治地府。其实这是北极大帝在鬼界的一道分神,故北极大帝又称星主,而北阴大帝又称冥主,但檀弓一律叫他本名紫微。 无须认出来切齿道:“苍溟是你这个小鬼?你来干什么?” 苍溟得了天枢的首肯,这才又站了起来,对无须点首:“纯阳真君,许久不见,别来无恙。”玄阴鬼君与纯阳真君是一流的神,一个在北阴司阴,一个在北极司阳,打出生的秉性就很不对付,只打过两三次照面。 “我说呢?刚才打得好好的,忽然就下雨了!我们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北极来插手了?我看你是来添乱的,快滚蛋!” 无须哼道。 苍溟轻轻皱眉,纠正道:“小神在于酆都北阴大帝座下,并非出身北极。北极大帝星主与北阴大帝冥主虽是一气分神,真君切莫混淆。” 无须浑身都不舒服:“什么东西!我问你啊,哦,是你放跑老鸟的吧!你干什么啊?故意的吧你?” 苍溟却道:“小神是酆都地府三千弱水所化,血管所流信渊之水,为世上所有纯阳之物所惧。方才小神以精血灌淋凤皇,只差一息便能令凤皇伏诛。可是危急关头,大天帝忽起怜赦之心……” “我说下这么大雨好奇怪!”无须听了半天才明白,惊诧扭头,语气矮了一大截,“道君,您,是您放跑老鸟的?” 檀弓道:“信渊阴水至精至纯,九宸高真尚不能承受,凤皇罪何至此?何罪遭此诛身大厄。故旧无大故则不弃,无求备于一人,庶可救其万一。况西冥旧事实因紫微失政,大变仁伦,这等横暴之下三界灾殃立见,你当知之。” 苍溟垂头道:“大天帝圣慈,小神敬服。只是那伏柔伏烈将军亦是九天故旧,可自大天帝垂恩住世以后,他们日夜受北极万道雷劫拷炼,书万言罪己诏,星主不曾宽宥。” 檀弓道:“伏柔伏烈不知其情,何罪之有?岂得以草率之刑治之。” 天枢也道如此处置不合法度,苍溟道:“小神不敢揣度上意。” 伏柔伏烈是无化丹殿的左右护法。只是看丢了大天帝,竟要受如此连坐责罚?无须虽素来不喜那二人,也忍不住大呼:“这关他两个什么事?你们怎么好赖不分的?还有什么意思?说来说去,北极大帝是派你过来弄道君回去的?我们怎待要你们管?” 苍溟道:“小神不敢忤大天帝与大司法心意,只是大天帝神体贵重,冥主日夜牵挂忧虑,故所以遣小神来侍左右。至于何日请大天帝位归三十五重天,冥主不曾授意。” 檀弓并没许准他留在身边,道:“我在赤明和阳诸事安好,待到果劫历尽,自将归位。罪我一人,不该牵扯其余。” 可是苍溟长跪不起:“小神若此如此回去,冥主雷霆震怒,小神所领罪责,恐怕不会轻比伏柔伏烈将军。方才妄自出手,行止有失,是小神之罪,请大天帝怜惜。” 无须觉得他好缠人好烦,只想把苍溟劈成八瓣子,可是那鞭子一经碰到,他的身体便嵌入了这雨幕中,就像一团黑影化入融融夜色,无形亦无质。 无须道:“怜惜你?你又不是我们的人,干嘛怜惜你?道君,您不要听他鬼扯啊,软的不行来硬的了!做那个小可怜的样抓乖弄巧,什么保护您,我看他就是来监视我们的!今天是这个小鬼,明天说不定就是北极四圣了!” 苍溟微微笑了:“真君在说北极四圣?真君可曾记得,当初本来押真君回北极的,便是北极四圣。真君当时被捆仙绳所缚,法力尽失,若非星主暗中授意,真君怎有机会‘偷偷’逃脱?吾主全知全能,自然无所不晓。大天帝与吾主一气同化,自然从来一心一志,共治北斗魁,传为九天佳话。只是北极大帝主三千星辰,身居如此极位,有时不得不作出情非得已的决定,以堵住酆都和北极的悠悠之口。如此用心用意,大天帝必能宽解。大天帝和吾主从无龃龉,真君为何一而再再而三苦心离间?” 无须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你,你,你……” 苍溟道:“此番前来,冥主便说‘见他如见我’,又说‘他凡尘诸事,你不可僭越相询’,所以属下一切悉听大天帝吩咐。只是请大天帝怜惜北斗魁与酆都部众,主上不宁,臣下何安?所以小神可以九死,不可以离大天帝寸步。冥主大人特请大天帝万勿固辞。”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檀弓眉心金莲忽明忽灭。 檀弓只道:“善。我将往东方寻凤皇踪迹,尔不可以施彼极招。” 得此金口一诺,苍溟再拜:“四维八极,五方二十四治山川共仰大天帝圣德。” 无须又急又懵,像是一只被踩扁尾巴的猫:“道君啊,这小鬼就是派来监视您的!您,您真好说话……你这个小鬼知道我们道君好脾气……” 别的不论,相比无须,苍溟礼甚周至。天枢便生淡淡好感,道:“手谕示吾。”再确认了一遍,的确北帝手迹。 檀弓在那绢纸上轻轻一点,眉心的莲花飞出一瓣,落在上面冒出有滋滋火烙之声,飘起玄罗流光五色凤文之绶。再合卷之时,手谕已化作一朵金色莲花,北辰之纲点缀其中,缓缓落在苍溟手心。 苍溟脸色露喜:“小神感圣恩于无极矣。” 天地霁色,那幕天席地的如注雨线,此时竟都挤挤挨挨地凑过来,在苍溟手心凝成一颗晶球,啪一声砸在地上,弹了两弹。 一拳大的地面忽地陷落,从中间伸上来无数双血手,血流肉烂,触目惊心。这颗雨滴烧穿地面,直达酆都地府。 “去。”苍溟轻轻道,莲花也随之飞入地心,“恩谢大天帝慰吾主之心。” 第98章 利熏心千里同风 苦无缘对面不识 檀弓施望气之术,见到凤皇往北方逃去。 北凤麟洲有一白帝城,天空有紫气东来之兆。众人也都传说这里苍梧、碧桐二峰,乃是神兽火凤和青鸾上古所栖之地。如今火凤苏醒了,肯定会去故地修整。 “神兽所往,必藏异宝。”一时之间,人潮涌向白帝城,美名瞻仰神迹。 洛阳纸贵,连往北洲驿站的过路费都溢了十倍有余,各处的传送阵法人满为患,行水路也是一舟难求。门派势力广的,在天上设置御剑飞行的结界,借机发了一笔大财。所以这个时间便能抵达白帝城外的,都是有些身家或本事的。 无须和苍溟在檀弓左右,都落在半步之后。这两个人一路拌嘴,说的话比走的步子还多,片刻没得闲。 檀弓被二星拱月在中间,左耳朵是无须洋洋洒洒的明骂,右耳朵是苍溟言简意骇的暗讽,他依旧泰然,既不管问,何谈偏倚。 倒是天枢先坐不住了,沉言说道:“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纯阳真君,莫要嚷笑。” 无须道:“笑?有这个臭鬼在,本君笑得出来?” 苍溟倒是乖巧,受教垂头:“小神领训。” 无须更有火气:“你领个什么东西?老东西说的是我啊!” 苍溟恍然大悟:“原来司法大人说的生是非者,只是真君一人。真君高见,小神不及。” “你…你…”无须直跺脚。 一朵金莲自檀弓眉心跳出,莲瓣中吐出许多道种文字,是《清心咒》。 那些道种文字起先虚浮在空中,天枢诵玉京山云云,文字陡然变化实形,一颗颗一粒粒,大若车盖,硬若坚冰,仅仅是开头“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八个大字,就将无须猝不及防砸了个昏头昏脑。 无须怒火烧心,目运两道火光,射穿斗府,道种文字顷刻成灰,喝道:“老东西,你真以为本君不敢打你还是打不过你!”那火光随疾鞭冲起,是要与金莲一决生死的势头。 谁想到这一鞭,竟然险些打到檀弓身上。 “道,道君,无须不是故意的……”无须忙道,暗暗咬牙,“你好卑鄙!你给我出来!”竟然飞回去避祸了! 无须越想越气,那啰里八嗦的清心咒在脑中也挥之不去,光顾生气了,走路也不看,一不小心就撞着了树。一抬头,只见那树梢上竟挂着三个锦绣荷包呢,很是精巧,香得掸都掸不开。 无须将它们扯下来,在里头填了些树叶落花,抛来接去,自娱自乐了一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杂耍戏班进城了。小孩心性,多大火气,一时半会竟也忘了。天枢终于得了清净,一路相安无事。 刚刚入了城,便见到三个华服女子在墙根交头接耳。 “当然收的是我的,你没见那公子方才是对我笑的吗?” “人家只是不好当面驳了你。口袋里揣的荷包那样多,没准儿转头就扔哪里去了呢。” “不要争了姐姐们,我看那公子的模样,好歹也是个富贵王爷。这年头哪个王爷没有个三四五房的?” 当她们看见无须的时候,同时大变脸色,双眉斜飞,指问道:“你哪里偷的!” 无须正玩得起劲:“妖怪滚开别拦路。” 见这个红衣少年妖头妖脑,讲话蛮横无理,旁边一个白衣服的也年纪不大,但一身病气,就差在脸上写“不足之症”四个字了。唯一看着正常一点的,便是夹在中间的檀弓。 红衣好声好气说:“这位仙长,敢问你们是从何处捡来这三个荷包的?” 檀弓喜怒不上脸,据实以答:“悬于城外古树之梢,我们以为无主之物。” 原来她们在城外见到一陌生男子,俊异无双,三颗芳心怦怦狂跳,于是假装相撞,将三枚荷包同时塞到了那男子手中。如此投怀送抱,那男子竟然纹丝不动,笑笑也没多问,只说姑娘不要紧吧,便如此离去,像有急事。三人不好意思再追,只能在城中守株待兔,已经一个下午了。 南华鉴洲循的是“不得淫邪败真,秽慢灵气,当守贞操,使无缺犯”,男女欢好之事最是摆不上台面。而北凤灵洲恰恰相反:“阴阳不交,出绝灭无世类也”,早听说这里民风彪悍,竟真有如此当街掷果之事。若是传到他处,少不得是女德女训上的一例反面素材。 无须不情不愿,又玩了一会才撒手,道:“你们女的真好笑。万一那男的家里有别的女的呢?也不问问。” “不会的吧,我看那公子腰上有玉佩的,绿绿的怪显眼的。成色那样好,所以我说是非富即贵呢,家里头有大传承的。” 无须听故事听上瘾了:”那又怎样,谁还没个玉了?“ “三位恐怕是第一次来北洲吧。我们这里是‘小姐投桃,公子解佩,好事成双’。男子把玉系在腰间,意思便是尚无婚配。” 无须猝然回神:“等等,你说那个男的戴个绿色的玉?挺大一块…还模样特别好…等等,他多高?” “倒有你这个小鬼头两个摞起来那样高呢。”红衣娇笑说,“总之挺高的便是了,倒还比这位仙长高上半头。” 无须竟然对这两句话都没有发作,急急问:“道君,好像卫…” 无须这一路没少旁敲侧击要找卫璇,可是檀弓一心系在魏伯阳的日月化消鼎上。可能这短短的分别岁月,对他来说只是万年长生中的弹指一瞬,不足道哉的,天枢也说事有轻重缓急,这时无须便不敢往下再讲了。 那三个女子走远了,苍溟歪头过来。方才他在一旁,将这对话听了个十成十,笑着说:“一个模样极好的公子?真君竟也能如此觉得。真君常侍大天帝左右,竟然还会有旁人的容貌令真君过目不忘,实在稀奇。莫非也是哪一位下凡渡劫的上神大人不成?可是论六界之中,这样的人……小神耳浊目浅,实在寡闻。” 无须淡淡惆怅,陷入许多回忆之中,也没听出苍溟的试探之意,难得好好讲话:“不是啊。美啊丑啊的,我也不知道的,就大家都这么说的…什么上神呢,就是一个傻不兮兮的凡人罢了。给他九辈子也修不成的,别想啦!” 苍溟笑眼微眯:“凡人?那必定在这方世界中,一个天资不凡、远近闻名的人了。否则怎会令大天帝与真君都这般上心留意。” 无须听到他提檀弓,这才警心大作:“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啊!关你什么三斤五两的事?” 檀弓从不曾加入他们的口舌之争中。苍溟反而对他道歉:“小神逾越,小神失言。” 白帝城心的这家客栈布置很是豪奢,气派派的金碧辉煌,几百颗鸡卵大的夜明珠,就这么明晃晃挂在外头。现在正是腊月,一进门还挂了几盏大红灯笼,奢靡之中颇见人情味。 店家在这迎来送往一百多年,眼光老道得很,因看这为首的大人样貌虽平平无奇,气度却很不凡,只当他是个隐世高人,便起攀交之心。 无须指着那盅泛着绿光的东西说:“这什么,这干嘛,我们没有要啊。” 店家躬身陪笑:“这是小店珍藏的三百年份的荔枝绿,三位仙长旅途劳顿,特特请赏收。” 可他看这红衣小孩龇牙咧嘴滋哇乱叫,颇有些邪性,见状也不敢多留:“酒冷得快,道长吩咐,小人便来换一杯热的。” 檀弓点首道谢。无须把那杯子翻来覆去得看,酒也差不多洒完了:“道君别喝,绿绿的有毒一样。” 苍溟说:“真君多虑。大天帝酒中圣人,不饮自然是因为看不上这些凡品。” 他说着白袖一挥,手中托了一枚灿金色小鼎,里头的淡绿酒水有湛湛神光:“听说大天帝最爱昆仑酴酥,冥主便吩咐小神带了一些来。只是太匆忙,只有九千二百年份的了。冥主还说此物藏在北极深潭之中,都是只留给大天帝的。“ 无须一句“马屁精”还没骂出来,只听檀弓敬谢不收。 这时忽然传来一声:“岂有此理?” 那是隔壁一桌的人,在说话的是个劲装的英气女子:“怎么没有荔枝绿?知道我们要行经此地,你敢不早早备好?” 那店家满头大汗,陪着一百二十个小心:“大人一个月前只说要来,也没有说哪一天呀。可小店这一天的南来北往多少客,那拿刀架在咱家脖子上的,也不能不卖呀。” 女子一怒站起:“那你就不怕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 这一高声惹得所有人都投来目光。 这时一个温软的男声说:“姊姊,何必呢?我原来也不是那么爱吃酒的。不要和这个叔叔过不去了,做生意的总不容易。年关将至了,大家都混口苦饭吃,也和气一点吧。” 说罢,他掏了几块纯白玉髓码在桌上,微微笑道:“店家叔叔,有什么好酒好菜的,麻烦请你多上一上。我姊姊走了很远的路,我们都很饿。” 这年轻男子生得好俊秀,银红束带,淡妃色衣衫,袖口处暗纹绣了两朵斑斑绯桃,启唇时微露的两排贝齿,明亮光洁。 店家疾声吩咐下去整治酒肴,一面说道:“太玄大士今日光临小店,乃是小店祖上积德,几百年中最最蓬荜生辉之时,怎敢收太玄大士的钱两?” 这一声“太玄大士”,平地惊雷一般。 “太玄大士?王佩英王太玄?” “就是那个以琅轩丹术独步金丹的王含贞?” “小声点!你怎么敢直呼太玄大士的名讳?” 檀弓本也不打算喝,所以王含贞轻轻叹了一声,就见一个白衣白发的少年人飘到面前,说:“听闻仙长特特喜爱,主人便有成人之意,若蒙不弃请收下这坛荔枝绿。” 王含贞对这种行为早已见怪不怪,也不多推辞,只浅浅笑着:“多谢你家主人的美意。” 苍溟微微侧身指示说:“我家主人就在那...” 这话还没说完,他被一个大汉冲得踉跄了一下。王含贞正要顺着看过去的时候,便被挤挤挨挨的人群遮住了所有目光。 “太玄大士,我是玄正宗清御峰的...” “素闻王道友丹术高绝,今日一见,得识尊范,何幸如之。” “王道友也有如此品酒雅兴吗?” “王道友...” “太玄大士...” 王含贞被吵得脑壳嗡嗡疼,连气都透不过来,像一只上锅待蒸的螃蟹。众目之下,一举一动又不得不宝相庄严起来。那个鬼影一样的苍白少年,早不知道被人群挤到哪里去了。 王含贞简单应付了几句,便去了二楼雅间,边走边传音道:“姊姊,你且回去告诉沈悖,他讲的话我都记住了,也在心里想。你快些回去吧,在这里恐怕被别人认出来。” 王含贞之姐王思捷,居然就是前日沈并阵前的黑衣女子,苦口婆心道:“尊主都是为了你好,姊姊也知道你的心,怎会害你?凤凰涅槃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要是能展些头角,莫说找什么人了,旁的什么事不会好办许多?你脑袋这样死板,都是给太清仙宗那帮人教坏了。” 她说着轻轻拍了王含贞的手背:“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凡事要多为自己将来筹谋打算,听到没有?” 王含贞抿唇,融融烛火之照下,眸光比水清。他将嘴唇咬得更红了,色若胭脂,神情却有些憔悴,无声一笑:“我晓得的,我晓得的,我都记住了。姊姊快回去吧。” 众人见那不好惹的女子走了,大松口气,纷纷端起酒盏上了二楼。 三杯两盏过后,王含贞酒力不胜,素日吃个熟透了的果子都犯晕乎的人,已醉瘫软倒在了桌子上。眯着个醉眼,他才想起理当去谢谢送酒的那位道友,可是腿脚沉重,委实不堪使唤。 两只香檀鼠围着那酒盅,吱吱叽叽地叫个不停。后来金沙站在了王含贞的头上,飞霜去咬他的耳朵,可他实在是醉倒了。 夜色将近,客栈里打尖的人也走得稀稀拉拉。 懵懵懂懂之中,王含贞偶转过头,看见楼下唯余的一桌,身穿杏白道袍,头上束着一条淡金色的发带,人如深谷幽兰。看不清眉眼,只觉得他与这热俗人世格格不入,气质如冰壶秋月一般,又自有一段虚无缥缈的圣洁光华,随时可以入画。 来不及想得太多,夜风住了,夜风又起,直等到月下的花儿都已入梦了,他也终已醉倒在沉沉酒香之中。 第99章 惆怅佳期女意决 隔阔相思十笑百 檀弓一行在客栈下榻,他们隔壁房间就住着慕容紫英。 “多谢七公子活命之恩。”曹贤孟拱手作揖,眼色示意曹念齐,后者才慌慌张从床上爬起来道谢。 慕容紫英一手按住了他肩膀,微笑说:“曹主笔不必客气。只是我的坎水灵力也只能压制这凤凰火毒一时,若要根治,解铃还须系铃人。” 曹贤孟道:“我们此番来白凤城,正是此意。” 曹念齐哎哟叫唤:“这里也好疼,慕容首座快瞧瞧我。” 慕容紫英掀开他的里衣一看,皮下数块乌青,团团都有拳头那么大。 “这里都是什么人啊!我在街上好好地走他们就拿果子砸我。我去理论还说是砸偏了,我也不能跟姑娘家计较。”他委屈道。 曹贤孟笑笑无声摇头。 海晏青扑哧笑出声来:“你这算很轻了。想当年我们慕容首座可是被砸烂了头。”说完海晏蓝也忍不住笑了。 曹贤孟笑道:“七公子人物风流,五洲倾慕,如此事情没什么好惊怪的。” 慕容紫英难得赧然:“只是蹭破了皮罢了。” 海晏青哈哈放肆大笑:“那几车的新荔、寒瓜有够你受的,原来都叫你桃花七郎,讲的是这个桃花。” 慕容紫英素来厌憎这不男不女的称号,曹贤孟见他并没悦色,便道天色已晚,明日还要赶早,所以先告辞了。 没想话音未落,门外一个女声传来:“紫云,你歇下了吗?” 众人听见这一声“紫云”,都觉来人与慕容紫英颇为亲昵,是夜已过三更,大概佳人来会幽期。 慕容紫英亦不知来人是谁,所以很是坦荡:“请进。” 众人抬头一看,都面面相觑。 班驳看着一窝子人满为患,也有些吃惊:“..我要了些新鲜时令瓜果,特拿来给,给…各位尝尝。” 她面覆白纱,看不清是何神情,这样立在门边,气氛一时僵然。 海晏青第一个推着海晏蓝跑了。曹念齐被曹贤孟强拽起来,边走边嘟囔:“我也要吃啊...对了,公主殿下不是说精通医术么?凤凰火毒...” 斑驳莲步轻移,进来说:“凤凰火毒?试一试鹤归山和丁香细骨这两味,或碾出汁液服下,或直接敷上,都可以解一时半会的疼痛。” 曹念齐疑惑:“什么东西你说?” “就是九转长生草和玄牝还精木。都是常见的药材,不难找,这两个古名我叫习惯了。” “这说法好生奇怪,倒和那天那个白眉鬼说的是一样的。” 曹念齐奇道。 班驳笑意顿收,连忙问:“白眉鬼?你说那黄河三鬼的白眉鬼…与我的叫法是一样的?” 曹念齐称是,班驳惶急又问:“那那人现在何处?” 这两味药材的古名,可以追溯到上古十几万年前。班驳在海外寻仙问道多年,知道若还袭用如此称呼,若非是精通古籍的化神老怪,那便是哪个下元使者来访人间,不知道改口。若是寻到其人,或许自己困境可解…… 可是大家直言不知檀弓去向。一念的生机,竟然就这么掐灭了。 叔侄二人一走,慕容紫英顿觉孤男寡女,同处斗室之中,真是说不出的不自在,便直言道:“公主殿下今日造访,不知何事。” 慕容紫英见无回答,放低声音复问:“班驳公主?” 班驳这才回神,攥着茶盏的手微微泛青,好像心中有事,好一会才说:“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只是……”她一向落落大方,是时绞着手绢,不敢看慕容紫英一眼。 慕容紫英颇感奇怪,班驳将头低得更深了,涩然道:“那日,那日是公子破了我的题,所以,所以我来看看你的模样…” 一会“公子”一会“紫云”,慕容紫英更摸不着头脑,一怔才想起还有这么回事,怪道方才一屋子人作鸟兽散。 他耳中嗡的一震,自觉一向不及卫璇百般玲珑,嘴甜心硬,这时不知道如何对答才最妥帖,只道:“在下…” 斑驳终于抬起头来,笑说:“你饿不饿?先吃点东西吧。” 慕容紫英看她这般体贴,才意识到事态严峻,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应对之策,干脆直接剖白心迹:“公主误会,在下当日原系一时好事,绝无缔姻之念…” 斑驳声音微颤:“紫云,你当真是不……” 话没说完,刷一声窗纱忽破,一个硕大虎头探了进来。 “白麒,你去走门啊…” 慕容紫英无奈道,扭头对斑驳说道,“让你受惊了,这是我的灵宠,叫做白麒。不咬人的。” 班驳道:“我都知道的。” 没想到那白老虎一进门来,便冲到班驳面前拱起身子,张大血口,几十根尖锐虎牙看得一清二楚,舌苔上千根倒刺,每根都足有一指多长。 斑驳竟不害怕,温柔笑说:“白麒你好呀。“ 白麒毫不领情,护在慕容紫英身前,发出隐隐虎啸,声如劈雷。 慕容紫英忙说:“白麒,你这是做什么?快别这样,这是璇玑的朋友,你们见过的。” 斑驳一下子贝齿咬紧,向慕容紫英注目凝视:“璇玑的朋友?紫云,我在你眼中,我就只是卫璇玑的朋友?” “那……”慕容紫英茫然不解其所指,幸好他很快明白过来女儿心思,连连解释,“不是不是,公主殿下,在下方才已经说了…唉,当日搅局,千不该万不该,在下一时气盛,真是万死难辞。公主见如何赔罪为好,赴汤蹈火,稍效微劳,在所不惜…” 班驳鼻子一酸,无限苦楚,吞声不语。慕容紫英看她这样泫然欲泣,更加手忙脚乱了。白麒也极不听话,前掌离开地面,好几次就要向班驳猛扑过去,从未见他这样凶过。 这时,忽听急雨般的叩门声。 “师太,您怎么来了?这么晚了,慕容师兄早就该歇息下了。”随行一个小弟子道。 “滚开。”竟然当真是自家师父乐容师太的声音,数十弟子已被她罡风掀倒。 师太病在垂危,已经数年不出世,今日怎会这般轰轰烈烈扶病而出? 慕容紫英不暇多想,乐容师太竟然破门而入。至于班驳,不知何时,已化成一团光点飞走了。 静夜风凉,吹息细细,四野虫声唧唧,偶然远处传来几声枭鸣。满月之下,屋顶之上,佳人迎风流泪。 班驳抹干眼泪,但还是断续有抽噎声音:“你还要看我笑话到什么时候?” 只有沥沥风声回应。 好一会,她又说:“你出来,我不怪你。好没意思。” 月影绰绰,一个人形终于飞上屋顶,身法轻灵至极。 班驳看见,冷笑道:“派一个小丫头来破题,法子甚是刁钻,我早知道你是幕后将军。智计百出千般阻挠,真是为你挚友上了十成十的心。一个乐容师太棒打鸳鸯还不够,你也要来掺和一脚人家的闲事么?” 卫璇道:“有无缘分之事,你心中比我了然。那些前尘往事,只有你一个人执迷而已。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劝你为了紫云,也算是多为了你自己三思罢了。” 说着遥遥抛去一枚玉简,是班驳藏在果盘之下,遗在慕容紫英房内的。 卫璇微一沉吟:“师太现在里头,要是看见了分说不清。你还是来日再给他吧。” 那玉简中裹着几茎秀发,蝇头小楷甚是娟秀: “一问慕郎,可记当年闻笛解佩、钿合金钗之盟?” “二问慕郎,君既记认信物,由来二十七载,何忍妾身长泪流?月底西厢,变做了梦里南柯。” “三问慕郎,正道沧桑,人情薄恶,慕郎可是当初义烈心?莫将妾一片痴肠,许了弃友背信、负义忘恩之徒。倘是如此,纵君有千钧胆识、万斗鸿才,妾宁嫁于卖浆屠狗之辈中,侠义他士。” 班驳把玉简收在手中,一片冰凉。 卫璇道:“你当初招驸的那三个问题用意至深,目的都是为了寻紫云出来,只是答案当时你就也都有了。第一问紫云他不记得你们定情信物,第二问他更辨不出你的画笔和字迹,当日第三问你若不是以我当姜公鱼饵,故意激之,他何会强出头?班驳,这天下间有缘无份,有命无运之事不可计数,难道你桩桩件件都要如此勉强吗?” “勉强?我偏要勉强怎么样,我便既要两情久长时,又要在朝朝暮暮,偏要争一争这有缘无份的事。”她心中凄然已极,“二十七年前我与慕郎两情相悦,互订终身,可师太卜出我是天煞孤星之体,若与慕郎合了籍,必会毁他道基。可这卦象就当真那样准吗?若不是她强抹了慕郎的神识,慕郎怎会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二十七年来我夜不能寐,相思苦寂,你们怎么会懂分毫?” 卫璇听了,凉凉一笑:“我如何不明白?可是你若当真爱他敬他,岂在朝朝暮暮耳鬓厮磨。知他平安顺遂,则愿足矣。可你明明晓得那是取死之道,还要携他一并飞蛾赴火吗?” 班驳瞥他一眼,颇有讽意:“真是好一番亮堂堂的风凉话。你若与我一般处境,我不信你能受此日夜相思之苦。” 卫璇眼神安定温柔,笑说:“我如何不能?你若知世上无有两全法,就不会如此执着,何不如相忘于江湖。” 两人一时无话。不知过了多久,班驳抬头,冷冷微笑:“道理我同你说不通。只告诉你,你虽与我神朝有恩义,但今后你若还是执意阻拦,我不会多留情面。” 卫璇再无多言语,化风归去。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无须席地而坐,已经抓耳挠腮一个晚上了:“道君,那老鸟会藏在哪里呢?” 檀弓正在看此地的舆图:“我实不知。” 苍梧峰有三千六百座小峰,各各别有洞天,这一时半会即使密集人力,也很难查出来凤皇的所在。众人趟趟无功而返,还有的在山中扎营寨,坊间有以此事为赌下注的。 苍溟道:“司法大人无数通天手段,此等易事何为大天帝忧心。” 檀弓道:“凤皇戴罪之身,若为用通天手段为雷祖所闻,何会轻放。” 无须吐舌说:“那不正好,太好啦。” 他倒没多讨厌凤皇,纯粹想要杠沧溟而已。 檀弓极少这样直言警训:“无须,我意取回魏伯阳之物,无意其他。” 苍溟道:“大天帝慈忍。可这只凤皇当年啄瞎烛龙双目,令三十五重天至今无昼无夜,四时无律,实在是罪恶滔天。” 烛龙是九天雷祖座下的司天龙象星,有道记载它“ 嘘为风雨, 吹为雷电, 开目为昼, 闭目为夜。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 檀弓只道:“紫微背信,有过在先。” 苍溟还欲说些什么,忽听见啪得一声,一枚圆滚滚的红葡萄,骨都都滚落在地。 檀弓周身泛着淡金的光晕,护体罡气绕之不散。 啪又是一声,不知何处砸来一枚红杏,如出一辙,也是近不了檀弓的身,飞珠溅玉几十颗,都是一样下场。 珐琅双耳的香炉袅袅吐出一卷黑烟,在半空如墨泼开,逐渐实化为一人形。是一丰度俊雅的玄衣男子,手上正提着一串葡萄,颗颗鲜红饱满。 魅魔坐下对着茶壶嘴闷头就喝,很是自来熟,像一只睡饱了觉的猫正在捋胡须:“干什么都凶霸霸看着本座?这呢,叫入乡随俗,对左圣聊表爱心罢了。夫人饿了吗?快来尝尝,本座特地挑了个头最大的、最甜的来砸你。” 无须格格咬牙蓄势待发,檀弓道:“尔今何事。” 苍溟惊道:“七情魅魔帝毐?是你?你私离域外为祸人间,我将上禀北斗魁,即日将你缉拿归案。” 魅魔听笑了,不徐不疾剥葡萄皮:“为祸人间?你可真敢说,本座都不敢想。你问问你这亲亲左圣,哪只眼睛看到我杀人我越货了?不过你情我愿的寻个乐子,和谁较真呢?又不过是癖色贪花,哪个血性丈夫不是如此?小孩子不懂事。” 他上下一看苍溟,动动鼻子,闻见朱砂曼陀罗的别样幽芬:“我看你是个鬼吧。魔鬼魔鬼,从来都是一家,我劝你多变通变通,相煎何太急。” 苍溟冷脸大甩:“我乃北阴大帝座下玄阴鬼君,你竟敢拿我与你这域外魔头相提并论。” 魅魔听了更乐了:“哦,我当是谁?北帝的小鬼。他亲自来倒还够看,派你个小鬼来算什么,心不够诚啊。还有啊,本座现在同左圣讲话,轮到你呵气滋毛了吗?酆都的都这么不懂礼的?左圣就是脾气太好了,惯的你不懂什么叫做尊卑伦序么?” 苍溟虽然十分不服,但魅魔说得的确正理,不得不说:“小神失礼。”退到一旁。 魅魔得逞,眉梢眼角似笑非笑,难得开门见山:“本座偏偏知道那秃鸟藏在哪里,你要不要听?” 檀弓道:“请指教。” 魅魔打掌笑道:“那你就白听么?本座虽一千个爱你,一万个想你,但也不做赔本的买卖,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若答应于我,莫说助你找到那鸟,就是把它捆了扔在你面前也在所不辞。” 檀弓示意请说。魅魔道:“哈哈,免得这小鬼听见跟人告状。美人,附耳过来。” 见檀弓无动于衷,他只能自己站起来走近:“怕了你了我的木头宝贝,本座过去还不成吗。” 第100章 荒唐狸猫闹婚堂 寻旧孤凤探故究 魅魔爱絮叨,三两句话能交代清楚的事,他足说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是那两只鸟的旧事,左圣比我清楚吧?……如此这样,你都听我便是,明日你且看我眼色行事……” 他自觉当世救星一样的角色,可是还没得意半晌,却听见天枢不同意:“与其涉此深险,信付魔道,不若上禀北斗魁。凤皇罪孽深重,妖道伏诛为九天之所共望。” 檀弓道:“罪孽深重?我不知司法意之所指。” 天枢道:“盲烛龙双目,窃无相宝瓶杨柳琼浆,烧干九天莲池,填血湖地狱…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岂非罪孽深重?” 檀弓道:“若你言如此,紫微乘凤皇涅槃之隙,降兵灭绝妖族十万子民,西冥尸横遍野,血溅成渠,千代社稷一朝成丘墟。北斗魁横刑残酷,何以未将紫微从重拟罪。” 这三界谁敢治北极大帝的罪?无须几乎从没听过檀弓这般严词,虽然和他没半分干系,但小腿肚子却不住泛软,额头和背上都是冷汗。 “太微!”天枢愠怒渐生。 “紫微不种恶因,何畏恶果。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檀弓道。 “西冥妖道日盛,旋绕禁闼,已损天道。党同伐异,自古皆然。”然后金光淡淡一闪,语气舒缓许多,天枢慰道,“况北帝遣兵秘行之时,汝在南沧清修,何从知之?既不知之,如何处之?何苦深愧于彼,以至于忧心常戚,经年不能释怀。” 檀弓辞色却愈严了:“我沉思终日,日夕焦心,非因凤皇曾在我座下,我藏包庇塞责之意。其中缘由司法中心明白,何故谓我何忧?天尊教训:‘济沉溺苦,普救苍生。’道法自然,王道务德。而紫微所治之下,天庭霸道至隆。何为霸道?竭泽而渔,焚林而猎,焚薮而田。奉此放荡霸道,轻动干戈,战事一役未平,一役又起,三界生灵受苦,六道民遭荼毒。司法眼中,莫非也是自古皆然之事?何为此谬悠之说。世人尚且知慈悲为怀,九天诸神竟不知何为为诸众生除无利益,何为欲与众生无量利乐,何颜相见始祖哉?无知若此,胡不遄死。” “胡不遄死”四字说得平铺直述,与往日的语气没什么差别,可是那意思极厉极重。无须极其惊惧向上一看,苍溟已经吓得俯首在地了:“请大天帝暂息雷霆……” 檀弓心中一片空明,不着片尘,脸上没有任何异色。魅魔低头对着早就喝干的茶碗,他早知道天庭看似融融一心,其实内里小党派数不胜数,主战的、主和的、先天派、后天派、雷祖的、东主的……本来以为檀弓对这筐子烂事漠不关心,没想到态度这般分明,言辞还这般犀利。第一次见檀弓说这一车话,他还没听懂这是在强调诸神要有慈爱与怜悯之心,只觉得左圣就真这般厌憎自己哥哥北帝么? 魅魔属实好一会才咽了下口水,干巴巴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来找你啊。”轻手轻脚把门慢慢带上了。 次日。 众人上山寻凤凰踪迹,屡屡无功而返,轮番下来劲头也泄了。失落之下,又想难得如此好机会,金丹榜上十之有八都在此地,何不借此机会扩展人脉?只要无利可争,四海宇内皆道友。这样一来,驿站生意逐渐凋敝,城中大小酒楼座无虚席。 白凤城城主府正在举办合籍大典,因着一对新人都是籍籍无名之辈,放在往日,也不过宴请三五亲友,今日竟然成了一桩几百桌酒席的盛事。 慕容紫英与檀弓同席,他们坐得远,只能看见那两个新人着红色吉服,新郎直襟长袍绣的春燕桃子,意在长春比翼;新娘则是白头绶带鸟,意在齐眉到老。 拜高堂之前,要先叩拜太阴星君和合和二仙。太阴星君又叫月神娘娘,人间有情男女排设香案点上一对红烛,供上异花珍果,浄水名香,月下膜拜。北凤灵洲更有民俗“跳月”,设在每年八月十五。 合和二仙则是掌管婚姻的喜神,并有“欢天喜地”的别称,雕像是两个束髻孩童,一个手持荷花,另一个手捧园盆。 数十羊角号同时呜呜吹响,众人都趋舟靠近了些,看见新郎样貌平平,脸无喜怒。新娘子的红盖头将容貌掩得一干二净,身形很是高瘦。 这一望去,唯有女子头上暗绿毫光抢人眼球,大红绸缎也遮不住,幽幽湖水上的浮光魅影,竟都是从那盖头地下散发出来的。 慕容紫英好奇道:“那里什么东西闪来闪去?” 忽听见佩玉将将,是卫玠锦衣狐裘,过来掀袍坐笑道:“二位许久不见。慕容贤弟好目力,那是一顶蕉月明珠点翠凤冠,用的是二十八根硬翠,七十二根软翠。在下尝得幸一见,那翠技如今天下之间无双无对。” 慕容紫英不太关心,女儿家东西在他眼里都是差不多的,简单寒暄之后便没再同卫玠讲话,本就不熟,也没问他招驸那天后来去哪了。卫玠见檀弓注视凤冠,便笑问:“栾道友可是喜爱这种小玩意么?” 一对新婚夫妇杵在那里半天不动,司仪以为两人忘记婚誓,提醒道:“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好一会新郎仍无反应,司仪冲他挤眉弄眼,新郎终于开口:“吾膝有暗伤,不宜叩拜。” 众人咋舌。新娘子也是一声不吭,与其说是害羞怯意,倒不如猜这二人方才有甚口角,这才姗姗来迟。 高堂早早离世,无人主持大局。城主道:“不循礼教,成何体统。” 可新郎微微一淡瞥,一息之间的庞大威压,不知从何而来,直压得所有人满头冒汗:“神仙眷侣,何必拘俗?” 众人大奇,眼见二人简简单单换了庚谱,合酒都不饮一口,竟然宛若生人,连酬酒都分了开来。 礼毕之后,慕容紫英道师门有事先失陪了,卫玠点头道:“我听三弟说师太如今病重,凡事都应依她为上才是。” 这时,忽见班驳在湖心的画舟之上,道:“诸位,我有一事相求。” 她身后是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班驳道:“这是我的贴身婢女,与我自幼相伴,情同姐妹。可前些阵子她忽染时疫,眼见药石无医。当时一位海外仙人托梦于我,说了一极妙药方可救我义妹。只是太上道妙,我所学甚浅,竟不知那三味药材究竟是何物。” 众人道:“公主不妨一言,我们知无不言。” “这厢先谢过。这药名极为刁钻古怪,我闻所未闻。第一味叫做‘黄鹂声脆’。诸位有主意么?” 关于这些草药的古名是谁取的,无须曾经问过檀弓,他还以为这么闲的肯定是东华帝君,这人素爱在南沧整饬花花草草,可檀弓道:“非是木公,是我与天君共为之,道得自然之法,所以依其形象名百草。下界失学,则遗文散轶多矣,今为不传。 ” 卫玠手中掐着一片淡黄色的叶子,慕容紫英不通药石,但看他手中之物实在太过寻常,便道:“雷光草?二公子可确定么?” 卫玠仰头将杯中酒喝干,然后两指一掐,金黄色的汁液渗出之时,雷光草有灵性似得,微微一挣,其声若出谷黄鹂,洋洋盈耳。 有人吓得一震:“什么东西!这成精了成精了。” 慕容紫英叹道:“原来如此。可是这雷光草一般只整枝取用,也难为这位海外仙人能发现如此异象。果真仙道手段,我等凡人不能窥见。” 卫玠笑道:“什么仙道手段?不难发现。你先尝一尝。” 慕容紫英接过酒盏,这黄鹂声脆的汁液入口清甜,竟有天然佳酿味道。卫玠道:“那仙人若是一位聪明酒徒,这样命名倒不奇怪,年少调皮罢了。” 第二味奇药,叫做“天音蔓”。 卫玠手捻一束绿油油的麦菜,在那绿叶上一划,小指一勾,将那茎脉分拨开来,撑在掌中,细若蛛丝,数数正好分明七根,动指微微一挑,茎脉柔韧,散漫撩拨竟成曲调。 慕容紫英也不由道:“二公子博知,深通今古。” 第三味更离奇,叫“穿尽红丝”。 卫玠手拿一截血红珊瑚,稍经拉扯,便可缠在手上来回把玩:“像不像月老手里红线?” 夜风把他的面庞吹得一片冰冷,卫玠因笑:“栾道友这般看着在下做什么,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卫玠避席起立,端起酒杯,右手扼杯,左手垫杯底,杯面微微低于对方,酒敬得很是端肃,可点点温柔意含在双目之中,如酥嫩雨,微雨湿花:“月下老人红丝穿尽,也指望道友良缘有数才是。” 卫玠遂将写的字条捻成一线,托在花灯之上,折扇一摇,几十盏花灯飘向画船。众人本来哪有主意,忽见有人分享答案,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抄了交上去。 另一边,差不多的话,班驳也给仪狄解说了一遍。 仪狄忍不住赞叹道:“真是好妙的名字!这位取名的仙人这般有雅趣,相比之下,现在沿用的名字当真太俗了。不知今天有没有幸见一见真容。” 班驳摇头:“你莫想太多了。能给百草取名的仙人,少说也住在上三天上。我今所求见的,不过是哪位降临人世的下元使者罢了。” 仪狄忧心忡忡:“可是皇姊,那下元使者人人都是有命在身的,当真可以理会人间俗务吗?” 班驳苦笑道:“哪怕只是万一的机会,我也要试他一试。书上都说天道爱人,眼见它的子民受这样锥心苦楚,难道不该帮一帮救一救?” 她将收上来的答纸一一展开,看到卫玠写的便眼中一亮,可还来不及惊喜,后头几十份答卷全是一模一样的正解。 “又是他在搞鬼!”班驳还以为故意鱼目混珠,让她找不出檀弓的人是卫璇,展拳为掌,将答纸全攥着烧了,“从今往后,我和你卫璇玑势不两立!” 第101章 上德不德是有德 圣人成大不为大 酬礼过后,便进洞房了。银台之上新燃一对龙凤花烛,大喜红字下,鸳鸯锦被撒满了花生、石榴、枣子。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 新娘子坐在铜镜之前,丫鬟娇笑腻人:“姑爷这是要歇息了?还有些早呢。” 新郎道:“与你何干,现在退下。” 丫鬟将玉如意双手奉过,一笑掩门。喜秤挑开红盖头,翠羽凤冠毫光闪耀之下,根本看不清新娘的眉眼。 新郎双眸终于泛起涟漪,无限浓情蜜意都只给了那顶凤冠,也不替她舒开发髻,就要这般生生摘下。 说时迟那时快,忽见一双手反扣住了自己手腕,喜服褪去颜色,一室皆白。光点凝成人形,是檀弓一袭雪衣,一双清明无波的眼眸望着他。 玉如意咚一声坠地,新郎眼神巨震:“是你?” 他不住冷笑,手掐一诀,也恢复了真容。凤皇身形高大,神表孤迈,眉间一竖红痕,眼角有浓金色威凤玄纹,正然暗暗流动。 凤皇道:“你拿这翠羽威胁于我,是想以物易物?” 檀弓将翠羽凤冠收在掌中,递给凤皇:“我无意于此,只是非此下计,无有见你之机。” 一个刹那,一道黑影窜过,将那凤冠牢牢抢在手中。 魅魔化形没化干净,还穿着新娘吉服呢,急道:“遇到这种无赖,你还想着讲道理?这鸟要是听你,我头剁下来给你。”说到后头半句话,才不是女子的嗓音了。 原来凤皇此行来这白凤城的用意,并非是去苍梧碧桐二峰休养,而是在拿回这顶翠羽凤冠。只因如今妖体虚弱,白凤城内又高手如云,怎好生抢?才有今日这行冒名拜堂之事。本想着爱物到手便速速离去,谁知道被魅魔知晓了,使了一出将错就错,他为了接近凤皇,还粉墨登场扮了这新娘,和檀弓提前说了过来的时辰。 可怜那一对真新人,正在隔壁厢房睡得香沉,少说也要三日才醒。 魅魔哈哈大笑,无情讽刺:“你这鸟当真是多情种子。那青鸾死了几万年了,你还为个遗物这样费劲?只是你多情错了时候,我可听说你不听她枕边人的劝,一定要追随左圣脱了妖籍,后来呢?她被北斗魁天雷活活劈死,魂飞魄散的时候,肚子里还有你未出世的孩子,那可是个半成形了的玄凤!怎不见你出来独当一面?真是笑掉本座大牙。” 凤皇双眼赤红:“尔敢放肆!” 魅魔笑得更加大声:“我看你也不是个丈夫。冤有头债有主,什么愁什么怨不去找北帝报,在这里柿子拣软的捏。救命的事你倒忘得干净。没有左圣你早没了,哪有今天?” 凤皇广袖一挥,刷刷化作羽状风剑,锐利无比,凌厉杀意直朝魅魔袭去。 可是这一剑哪里中了魅魔? 檀弓替他接了这一招。护体罡气长长裂开一道长长,脸上一寸血口,已经见骨,口里一甜,神魂都被震伤了。 凤皇震惊无言,檀弓侧视魅魔,知道这几番话根本不是为自己鸣不平:“凤皇今体虚志薄,你欲激彼恨意,七情为你食之。” 他讲话向来中气平稳,可是这后头半句,却好像絮飘雪扬,软绵绵不着力气。但这二人没留意。 魅魔看见凤皇恨情迷心,早觉珍馐在前,饥饿难忍,两排尖牙,一根红舌好似毒蛇蠢蠢出洞,已藏不住一副狰狞魔态。他被说中心思,大方承认:“本座今日帮天庭除了这眼钉肉刺,你们北帝谢我还来不及。” 檀弓扶着桌沿缓缓坐下:“我与紫微离德离心,已非一夕之事。他之所喜,我之所恶。” 魅魔想起先日的“胡不遄死”,“我之所恶”的分量好像也轻不到哪里去,脑袋便一下僵住了。 檀弓道:“贪而弃义,必为祸阶。尔如知之,可以休矣。” 魅魔见檀弓脸上血流不止,便躲着他直视的目光,一想如若真得罪于他,日后或埋下许多隐祸,很快变脸:“不过说了一说,你就当真如此凶我?罢了罢了,看在佛面上今日放他一马。我走便是。” 望着两盘吃不到嘴的好菜,心里别提有多不甘了,魅魔道:“我答应左圣的事已经做到了,那你答应我的,可不要贵人多忘事。” 檀弓道:“异日…我当…践…诺。” 声音模糊枯涩,愈到后面愈小了。 魅魔不由道:“左圣?” 哪有回应。 凤皇本来负手背对二人,转身看见檀弓枕臂侧趴在桌子上,露出半张脸来,闭紧了眼。 魅魔第一反应是他受伤了,厉声道:“有个好歹我看北斗魁的人马上就来!”轻轻推了一下檀弓,略忖一下,若是天上知道动静,自己也难逃干系,便又生遁意。 凤皇一副极冷脸色,三步并两步过来,略微俯身。 魅魔见檀弓不答,捏嗓子变成无须口吻,问道君怎么了,试了好几十遍,叫他“太微”,才听见檀弓声音犹在梦里,飘在天街。 凤皇二指相并,试了试他的体温:“醉了而已。” “开什么玩笑?这就醉了?怎么这么……”魅魔一愣,不中用这三个字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害怕檀弓还有意识,便换了个文雅说法,“怎么不济至此。” 凤皇回想起宴会上的酒醇而不烈,没想到后劲起来了这样大,他也不情不愿酬了酒,不过十分海量:“他今凡人之躯,如何承受。” 本来打算血光相见的两个人,齐整整地手足无措起来。 可他们并不知道,檀弓其实滴酒未沾。这副半迷的模样,是因为夜风之中被混入一丝难察魔音,那声音温存好似情人耳边低语。 魅魔道:“说正事呢,你改日再睡。”打算去推醒他。 凤皇也是拧个眉,本来板着的一张脸,这时写满惶惑,忽道:“你胆敢走近一步。” 魅魔本来只是打算把檀弓扶正,给他喂块醒酒石,连豆腐渣都没想起来吃一口,这一下仿佛被点醒。 但见檀弓星眼微饧,云霞满脸,引得人垂怜万分。珠帘发出拨人心弦的嘈嘈声,他浑身像被带小刺的舌头舔了一遍,酥软难忍,心摇目荡起来。 魅魔邪笑:“走近又怎待?秃鸟你泥菩萨过江,这时候还想着护主?这转眼就忘了血海深仇了?本座感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魅魔眉心绽一道双鸦翅的玄色印记,那印记之中藏着一只黑洞洞的天魔之眼。魅魔透过这只眼睛望去,世人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颜色交织,寻常天神斩断三尸,没有七情六欲,自然无色。 但檀弓身上,飘乎乎竖着一道红色光芒,好似天上画匠朱丹打翻,湿红杏林。 可是这红色太浅太淡了,分不清是爱还是怒。 凤皇身上,就可精彩许多了:喜为黄色,恶是黑色,哀是蓝色,欲是青色…… 魅魔露出尖牙,什么“胡不遄死”?什么“我之所恶”?大不了化成别人模样,北帝也好小鸟也罢,苍溟无须两个小人且不考虑,天枢那是个植物,没见过他有人形。随便吧,醒了就恶别人去吧!有肉不吃,还算什么丈夫? 他想着自己法力就要一日千里,妙哉!快哉!全身通泰极了,大笑:“你以为你拦得了本座?” 魅魔五指一收,向前一掏,凤皇闪过,可魅魔哪给他片刻喘息功夫,交手之间,全是蕴含杀意的极招,今日不是你锋摧,便是我刃折。桌上壁上的金玉摆设,叮铃铛啦碎得没有完物。 谁知虽然说凤皇道体虚弱,可是一经交手起来,他竟后力甚足。几十个回合下来,魅魔频落下风。 一道火凤虚影电射而出,魅魔正暗叫不好,却听见檀弓有了动静,那声音欲眠似醉:“…鶤奴,目下何为?” 凤皇愕然一惊。这一个走神的功夫,被魅魔抓得正着,趁隙跃到床边,就要抱走檀弓,大笑之:“本座先走一步,今日算你走运,来日……” 还来不及说完话,但听见咔嚓咔嚓声,不是来自别处,正是自己身上筋骨尽断的声音。 魅魔身上一百多根骨头全都脱节,软得如同一滩泥水。皮肉没了骨骼的支撑,便如岩浆自火山口漫下。一对眼睛倒还是实体,都都滚在来人的脚边。 魅魔失了那副空壳,竟然现出原形来——他的本体是一枚通体乌青的婴孩,头顶两个麒麟尖角,满口海鲨似的尖牙,失声大叫,痛苦至极:“你小子!” 卫璇在魅魔手腕上一拂,挟手将他武器夺过。 魅魔痛叫:“你来做什么!”他的意思是许久不见卫檀二人在一处,还以为分道扬镳了,这个时候还出来坏他好事。 卫璇目光凉凉一掠:“我还想问你打算干什么?” 魅魔被他一击打回原形,暗惊这小子哪里偷的师,现在这般厉害!轻咳一声,眼神乱飘,垮下双肩,态度之恳切,言语之卑微,从未有之,笑说:“你瞧你说的什么的话?本座何时打算做什么了?没有的事。” 卫璇脸上没有往日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只将长剑顶在魅魔胸口,可这时檀弓却忽唤了他一下。 这声“卫璇”可真是仙风拂面,魅魔遁术堪称一绝,卫璇回头的一瞬间,老早就溜没影了。 卫璇立刻回身道:“我在这里。” 檀弓慢悠悠半坐起来,卫璇一过去,他便又玉山将倾。卫璇一扶,他僵寒的身体好似遇到了春日太阳,立时温软下来,松松垮垮嵌倒了。卫璇想将他扶正,哪里还能够。 凤皇对这一切都恍如未闻,好似还在梦里:“鶤奴…你还记得叫我鶤奴…” 卫璇笑说:“‘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这不是凤神大人嘱咐过我的吗?怎么如今当局者迷了。” 凤皇这才如梦初醒,脸色震惊,问道:“你是谁?你见过我?” 卫璇道:“说来若算起来,凤神才是将卫璇领入门的师父。现在师父健忘,不记得徒弟,徒弟可谓十分心伤了。” 凤皇反复念道:“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你是玄女带来的那个小孩子?” 凤皇在帝京沉睡多年,地下凄冷,哪有人来。可有个小孩子天天过来叩拜神像,上奉瓜果,这一拜就是三个月。凤皇感他心诚,正逢那会办水陆法会,灵气甚足,凤皇得以神魂离体,便做了他十日师父。说是师父,其实也未曾教授什么功法,不过讲讲故事罢了。十日过去,此事再无第三人知。 当时那个小孩还没有自己一根爪子长,凤皇上下一看卫璇,不知心里感慨什么,但还是恢复冷淡模样:“我不算是你的师父。” 卫璇佯作惊诧,说道:“如何不算?凤神教导我天上当真有一位‘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圣人般的神仙,并非道学经典胡吹胡捧的,说天道爱人,原来是不虚,若非聆过这样的教,我怎么会心向神仙道?” 凤皇知道这小孩子聪颖绝伦,方才看他同魅魔对话,大概早知道檀弓真神身份,又见檀弓这般信赖于他,关系必不简单。他满心烦躁,也懒得遮掩,逞凶想将檀弓喊醒:“太微!” 檀弓被卫璇胸前玉坠硌着了,困意微褪,看到这样情景,更听见凤皇那一拔高声音的呼唤,迷迷登登说:“鶤奴…我对你不起…” 一瞬之间,历历往事,全都涌上心间。 老凤主子息繁多,他序齿最末,母妃也早早辞世,偌大西冥,无有依傍,自小便是人尽可欺。 老凤皇寿数将近,哥哥们为了夺嫡互相残杀。那一日他被亲兄暗算,双眼盲烂,筋脉尽断,抛在寒铁冰渊。 凤凰火焰不会熄灭,凤族中人亦不会轻死,他的兄长便想出如此歹毒手段反复折磨。 身上已无有一块完好的皮肉,伤口泌出的鲜血刚把衣衫染红,涨潮的海水又把它漂白。一波继一波,寒彻神骨,如斯痛苦,无有休息。 不知过去多久,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这日忽见海上升明月,三色云光郁郁,云上竟来一人。 那人叩齿三通,微一掐诀,海潮已平。 没了海水的冲刷,凤凰火焰郁积数年,一朝释放,焚灭天地。就是九宸高真也须畏惧三分。 可是那人不逃不避,一手抓散十方天雷,一手撕下半片明月。 月光圣力之下,尽折的羽毛渐渐重生,遍体生暖。 小凤凰气若游丝:“……你……是……谁?” “太上弟子,吾名太微。” 第102章 虚渺事独茧抽丝 眼前醋兄弟阋墙 妖族中人多半无姓无名,顶多了序齿称呼。 他是老凤主第八子,可是因为不得宠爱,平时受人呼来喝去“喂喂”的,连这“凤八”都很少有人正经称呼。 但那来人,却呼他“鶤奴”。 “鶤”,凤凰之别名;“奴”,长称幼,谓之喜爱。 两个字连在一起,一声“鶤奴”,便是一句亲昵至尤的“小凤凰”。 “太微大天帝尝下观欲界,闻声救苦。与诸侍从巡游十方世界,化度众生,出离苦海,令归正道,不入邪宗。所至之处,四海无虞,皆称臣庶。观见西方妖国,多生淫杀,不造善功,多沉地狱。念彼众生悲苦,即化身下降。天帝隆恩厚德,超度等伦,度一切厄,出离地狱,永辞长夜,覩见光明。万罪荡除,冤仇和释,镬汤火翳,化作莲池,剑树刀山,翻成花圃,赦种种之罪愆,从兹解脱;宥冥冥之楚痛,西冥世界,俱获超升。今幸天帝发大慈悲,开大法门,凤主夜梦神报,遂投仙道。” ——《太上三十六部尊经卷之十七》 天上史官哪知详情,只知道大天帝下去妖界游历过,忽然那一日西冥的新凤皇便携许多部众投诚天庭,自言心向妙法,愿意放弃一切,修行道身。 大天帝不费一兵一卒便建立如此不世之功,用了什么妙法,竟然无人知晓,但迫于应付差事,只能陈词滥调瞎编造了这一段。 凤皇归在大天帝座下,道号“上星垣紫虚凤君”。后来人多称他“凤神”“凤君”云云,西冥旧人则称“凤皇”。 这句小凤凰,九天之上,哪有旁人知道,四海宇内,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自己。 一声“鶤奴”,沉沉往事,压垮了所有沉默。 凤皇垂着眼睑,十分动容:“恩主……” 檀弓忽觉脸上一热,啪嗒啪嗒湿湿的,睁眼见到凤皇这般失态,不解道:“底事忧怖?” 檀弓伸手便要替他拭泪,可是四肢酸软无力,伸到一半,便垂在了凤皇的肩发之上。 这一垂手,春风化雨,微波过浅塘,又想起许多不堪往事。 当年,那从天而降的圣人把他从寒铁冰渊捡回来后,替他更了一身干净衣服,见他一头蓬草般的乱发,便要亲自替他梳发戴冠。 幼年凄凉,他不曾一日承欢父母膝下,遭到如此待遇,一方面惶恐难安,又一方面,以前家里的嬷嬷替他梳羽的时候,下手没轻重,又没耐心,每每扯得他头皮生疼。所以一提这个,他便扭头拽颈地不坐下来。 那圣人好像看出他的不自在,缓缓温言:“发为血之余,肾主藏精,精生于血,其华在发。” 道理他不大明白,可是那声音是玉碎冰湖,冷冷淡淡没有一丝温度,却出奇好听,莫名让人心静下来。 不知道怎么被他骗得坐到了镜前,可是这一回,寒玉做的梳子留下冰冰凉凉,麻麻痒痒的感觉,哪有半分疼痛? 那人叩齿三通,念起了栉发咒:“上清朱雀,不得动作。勿离吾身,勿受邪恶。六丁七星,邪魔分形。敢有当我……” 这些记忆,几万年了,还是这样清楚,想剜是剜不掉了。可是这个咒的最后四个字,一时却想不起来。 因为那人当时只说自己是“太上弟子”,自己也是童言无忌,便说:“你梳头梳得真好,难道是在太上专门学这个的吗?也经常给别人梳头吗?” 对着镜子看那人,他放下了手执的白玉麈,莹洁无疵的手指正穿过青丝,弄得自己痒痒的,寒冰般的眼眸雪积山巅,是冷幽幽的九天寒气,不知道在端详什么。 他澹泊明净的样子,让小凤凰着实定睛了一会。然后他小小的心里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说:“恩公神仙哥哥,你要是我们这里的,羽毛一定是很好看,最好看的!谁都比不过你一个小手指好看。” 小凤凰的性子本被养得很是阴郁桀骜,可是自从遇到他,好像就光明灿烂起来,多了不知多少本应有的孩童稚气,歪着头嘻嘻笑:“为什么不说话呀?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天上哪个神仙底下当官呢?嗯……你能这样出来玩,应该是个特别清闲的小官吧。我听他们说,太乙天尊和玄女娘娘都是很好很好的神仙,都是会救人的。你难道是他们的弟子?” 可是当时那人,并没有言明他是大天帝,下辖无数太乙和玄女这样的神仙。 若他早说,自己何会那般没有防备? 凤皇猛然想起,那栉发咒的最后八个字——“敢有当我,北帝不停”。 这“北帝”二字,立马在那往日恩情上扎了一把刀。想起灭族之仇,埋藏的恨意又轰轰烈烈翻上眼底。 若不是愚信这人,抛弃一切随了他去,西冥怎会群龙无首?北帝如何奸计得逞?父兄妻子怎会神魂覆灭? 怪道他当时不言明身份,大天帝是谁?北帝亲亲爱爱的弟弟。 而那北帝是谁?早把他的家乡视为囊中之物,日夜思图的豺狼恶虎。趁他涅槃闭关之时,便举兵将西冥抄得不剩一只活物! 救命之恩?倒很像一出设计精妙,埋伏几千年的调虎离山之计。 三十六计,都不如攻心为上计。 当年青鸾怀着他的孩子,露天雷雨跪了九日,哭求王上三思。可他却那般无情,一意孤行飞上九霄,曰之心慕道妙。现在想来,自觉可悲可笑。 檀弓等不到回答,又缓缓闭目。 可是看见他如此安逸无邪的模样,凤皇一时失语。 还是不敢信,不想信,不能信,这个人当年是在骗自己。 都怪如此深恩,如今连恨都不能全心全意。 凤皇心潮澎湃,放在脸上也没多掩饰。 卫璇把他百转千回的心思看了遍,等了好一会凤皇胡思乱想差不多了,才打断道:“凤神?” 凤皇恢复威容,眯眼看他,满是警惕。 本来是好好的师徒故人,可是卫璇掺和进这一团乌七八糟的仇恨里来,还知道许多上界秘辛,就不像当年那个小孩子般忠实可爱了。 正在此时,忽然风破纱窗,扑进来数不清的飞鸟,一时之间,八音迭奏。 凤皇广袖一拂,满室飞鸟尽化人形,潮水般跪倒在他面前。 为首的是一个矮个老人,两撇半白的胡须,光看脸与常人无异,可是身后却背了一个绿毛龟壳,他姿态无比恭敬,几乎是把脸贴在凤皇脚边,操一口妖族语言,卫璇都听懂了。 凤皇面对臣下,姿容态度都是说不出的帝王气概:“我让你镇守东洲,本座不在许多年,你们只学会了先斩后奏?” 龟相道:“凤主那日苏醒过来,老奴一时激动过去见您,老奴自知重罪,绝不敢有二例。可是老奴掐算天命,凤主涅槃之时在即,身边不可无人护法…至于东洲,老奴已求了族中别人替老奴暂驮一阵。等到涅槃之劫一过,老奴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去……” 那东芦鲛洲是不大不小的一块浮岛,古书上说乃是一大龟驮着,这才不至沉入海底。那日凤皇苏醒,百鸟来朝,百兽下山。龟相一走,东洲地陷,沈并这才心急火燎地赶回去。 “你不能替我护法。”凤皇眼光淡淡一扫跪拜着的众妖,“你们亦不能。” 凤凰火焰燃一切虚妄,寻常之人为之所触,便会身中凤凰火毒,轻则受长久皮肉之苦,心中邪念愈多的人,重则散尽功力,道基全毁,日夜烈火煎心。 他想到这里,不觉苦笑。从前不曾为涅槃烦忧过,是因为檀弓一直都在,能在自己功力鼎盛之时的火焰中不伤不灭的,寻遍三界,就只有三十五重天的大天帝一个人。 就连八方火神中的祝融,羲和这些不小的神仙,在那火里头,连一炷香的功夫都站不住。 记得有一回,不小心烧着了九天雷祖的神雷玉府,不熄不灭燃了九天九夜。太上新修的书里说,被凤凰火焰碰触到的人“眼精自烂而身即死矣”,就是神雷玉府三十六内院中司中,好几位金阀侍中和上相真仙不幸自验出来的。 龟相跪伏在地,感觉头顶一宗大山,千钧威压,战战兢兢道:“老奴自知无能。所以寻到两位能人,或可分凤主之忧。” 凤皇微一挑眉,门不知何时被风吹开,步出门去,中庭一棵桂花树之下,一个年轻俊俏青年便是王含贞了。他少年的稚气渐渐褪去,清寒月光之下,脸上本来圆钝的棱角,竟然显出一丝锐利的美貌来。 王含贞直直站着,垂着乌密的眼睫,只潦草地叫了一声表台,之后便一味躲避卫璇的眼光,不停闪烁。 凤皇确证道:“你乃卫璇之弟。” 王含贞秋波微闪,神情复杂:“表亲兄弟。” 他好像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立马说:“大人你不要用火试我,我受不住那个。可是我会琅轩丹术,可以帮你炼化火焰度过劫难。” 王含贞不多说虚的,直接递过去一个药瓶。凤皇见当真是琅轩华丹,心里一惊,面上情绪却很是不露。 “若是不信,大可以现在试我一试。”王含贞十分自信,不卑不亢,“你说一句话,便是可以了么?” 龟相继续说,另外一个人居然是沈并,他是天擎道体,可以蒸发地水,淬化天火。 凤皇知道他们相熟,便看卫璇,有目询之意。 “含贞有这片心很好。”卫璇停了一停才说,“只是那地藏火莲子只有一颗。” 凤凰涅槃之时,赤练火池上会结出一颗地藏火莲子,服食这莲子的人,传说中修魔的罪自消衍,修道的福寿增延。魔道戕戮厮杀是家常便饭,积的孽障越多,渡劫之时天劫便会越厉害,一个不小心就是身死道消,万劫不复。 沈并求此物再合理不过了。可若是二人争夺这一件宝物,含贞怎是他敌手?卫璇有此担忧,故才要在成事之前,将一切都摆到台面上先说清楚,得凤皇的一句亲诺才是。 “我不要那劳什子。”王含贞却说,他微微抿抿唇,像鞘中的宝剑,锋芒内敛,而后竟然直接呛了起来,直视卫璇说,“我真的不明白,表台为什么总是自以为知道一切?” “这话我也很认。”回头一看,斑驳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对着凤皇深深万福,看起来仿佛早有过不止谋面之交,大概是和卫璇差不多的机缘。 卫璇倒是很平静,眼色如清水寒潭,疏疏一笑,没有对他们多说什么。 斑驳笑说:“卖金的比买金的还多,既然他两个都这样有才,倒不如广发英雄帖,看看五洲之中还有没有这般的能人,在那涅槃阵眼上站得住,站得久。这护法使者能者任之,保凤神大人十二成的无虞,岂不甚美。” 凤皇对这主意不置可否,询问王含贞所求何物。 王含贞认真说:“我想要你去帮我摘一颗天问果。要三万年份的,少一年,少一个月,少一天,少一个时辰的都不可以。” 百年份的天问果,能问问修行机缘,又叫“悟道果”;千年份的,能问出阎王簿子上的生死命数,又称“神仙果”;到了万年份的,甚至能问出十世轮回去处,称“天上人间果”。 无尽霜海悬崖上有一株醉云仙树,上面结的天问果少说都是五万年份的。可是它高四万八千丈,就连神鸟朱雀都要飞上八十一日。凡人何及? 王含贞异乎坚定:“除了它,我什么都不要。” 斑驳屡屡话夹讽刺,卫璇借故溜走,回到房间里设好结界。 因叫了慕容紫英过来,他本意想让檀弓醒一醒,可看他这样甜睡,却又舍不得打扰。两意徘徊之间,见檀弓眉敛春愁,心中好像有无限伤心事,轻叹道:“做什么一天天愁都撮在眉尖上…” 卫璇两个手指把他的脸颊一夹,想喂块醒酒石,可看往日冰霜之操,玉宇无尘的人,这会微微嘟嘴,任人摆弄的这样子,不由哑然失笑。映着月光,花阴满室。檀弓乱睡得枕头边堆一朵乌云,卫璇因想替他将鬓发挽好,但手指刚碰到那鸳鸯枕头上的滚边银色刺绣,便情不自禁停了下来:“太微……” 这般叫他是头一遭,好听的嗓音温柔得浸得骨头都软了。 檀弓霍然睁开双眼,那平日积雪连绵的眸光惊波乍起,居然颇为滚烫热烈:“天君…” 款款深情,瞬间全变了寥落。卫璇垂在枕边的手收了回来,眼光移到旁边去了,微狭的眼睛盛满纷纭的情绪:“我说,你……” 一语未落,忽听咚咚的敲门声。 “表台,我有话和你说。” 第103章 万思想美人步遥 千夫指薪尽酒干 卫璇一手被檀弓枕着,不知怎么不唐突地抽走。没及时去应,那叩门声便如狂雷骤雨似的,愈来愈急促。 卫璇扬手一挥,让他耳边泛起一段安静宁神的琴声,又将醒酒石抵着下唇摁了进去,放下帷帐,施了一个简单障眼法之后,这才起身。 王含贞手拿一支白羽断箭:“我把这东西还给你。” 卫璇简单一认,又看他今天面罩乌云,心底已有八九分了悟,笑问:“已经断了,还还给我做什么呢?” 王含贞听他这样平淡口吻,眉头酸皱,拧成一团麻花:“当真…当真是你射死了我的咕儿?” “他们说是你那天射死了我的三首金翎鸟,还是一发三贯的神箭法,死都不留全尸,脑浆子都流干了…原来是真的。”他自觉太孩子气,没有气魄,立马换了一副郑重口吻。 “含贞,我不知道那是你养的。若我知道,断不会那样。我很不对,给你大大赔礼。”卫璇替王含贞斟了一杯茶,掌生热风,吹温了才给他,实话实说道。 王含贞忽然激动,站了起来:“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你坐下来说,你是大孩子了,凡事都要冷静些。这事是我大错。”卫璇定定神,叹了一口气,“但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王含贞这人自小心柔肠软,是一个拈花采药都不敢不愿的奇人。别人围猎杀剿妖兽,他倒好,专给那些小动物疗伤治病,别人是功法仙宝堆一洞府,他是捡来的猫儿狗儿兔儿鸡儿满堂跑。 夫子教御剑飞行那会,他举手发言,十分真诚地说:“这样好得很!比学剑学符都管用很多,总不用走路踩到虫儿。我娘说,我小时候学走路总也学不会,就是因为这个烦忧,耽搁了很久。” 满堂哄笑,“含贞学步”一时传为笑话。 所以王含贞偷养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真的不可计数。卫璇明晃晃的承教玉佩挂在腰间,连新晋的弟子名字都来不及记的,每天忙得一个头不够两个大,哪里有那样多空去计算这个? 卫璇说的实话,可是王含贞不想相信,揪着问说:“你怎么不是什么都知道呢?你自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那个绿曼姊姊你见过几面呢?怎么连她走火入魔都知道,所以故意放水,在大家面前充好人呢?怎么到了我这里,又变成什么都不知道了呢?” 卫璇本想说:“我如何猜到你府中之物会在魔营?” 可是话到嘴边,尽数吞了回去。卫璇好言好语说:“这事是表台的思虑不周。千不对万不对,再也不狡辩了,下月我带你回剑北的青龙山上再挑一只,如何?你也许久没回家看看了。” 王含贞不领情,扭过头去,白皙如玉的脖颈下青筋隐隐,两扇羽睫是脆弱蝴蝶,微丰的唇颤颤地一翕一张,仿佛在极力忍耐什么,终于说:“你总是这样自以为什么都知道…若是违拗你的想法,心愿的,都是他们蠢笨,他们自取灭亡不得好死…你便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最不会出错的大圣人…!你觉得只自己一个人有心,别人都是你的傀儡,棋子,工具…” 越说越偏,越说越重。 卫璇也不打断他,微笑直视王含贞,任由对方稀里糊涂地说下去。这般厉声开罪,直接骂到了他鼻子上去,可是不见卫璇有一丝一毫的不悦之色。 王含贞看他这样雍容优雅,觉得十分可惧。他的表台总是含着看不穿,猜不透的盈盈笑意,仿佛永远慢条斯理地在筹谋什么。好像自己无力反抗,只能等他笑意敛了,计算完了,便乖乖地当他刀俎上的鱼肉。 卫璇眸光平和,就像一汪水银里泡着的黑珍珠,深不见底,仿佛自己说什么都无法戳破他的面具,换来他一点真喜,一点真怒。 一股密密麻麻的恐惧感顺着脊骨爬上上来,王含贞握紧拳头,极力忍住悲声:“你一直觉得我很可笑,像一个小丑在你面前跳梁,是不是?” 卫璇停了一息,语气已经极见真诚:“没有。” 可是忽见王含贞一个抬手,毫无预兆地将手中的茶杯摔了个粉碎! “卫璇玑,我看不起你!”王含贞满脸涨红,脸色又瞬间转白,扭头就走,连踩到了什么毛茸茸的软物,自己都没有知觉。 慕容紫英忙把白麒被踩了的尾巴捞起来,揉了两下,在后面叫了他多少声。 王含贞都不撇一眼,只对金沙飞霜说:“还看什么看,走啊。”就再也不见了。 金沙飞霜一直在卫璇给檀弓设的结界附近转悠,可是看见山一般大的白老虎,早吓得屁滚尿流,哪还有什么留恋心思。 慕容紫英一来就看了这样场景,大为不解:“怎么搞的?含贞怎么发这样大狠惊叫唤,你凶他了?” 卫璇心思复杂,眉头骤然一紧,忽然没头没脑发问:“你那里还有我给你写的信没有?” 因在白凤城久了,慕容紫英操回家乡的西南官话,说:“什么瓜壳子信?你讲你在岛上给我写的?哦,那是多早晚以前的?好端端来问这做什么?” 卫璇只道:“拿来我看。” 他与檀弓魅魔三人被时空乱象困在岛上,曾修书四封,其中一封是给慕容紫英,一封是给王含贞的。 当时檀弓将琅轩丹术的秘要写给了王含贞,可是自己担心他身怀异宝,招来虎狼环伺,以防万一,便将那丹术涂成隐字。本想待到王含贞修为可以自保之时,再做计议。 可是十三年以后,王含贞摇身一变成了太玄大士… 果然,慕容紫英的信里也被涂改了,少了一大段卫璇预言兰陵必反,让他前去保护帝京百姓的内容。 正陷入苦思之中,慕容紫英抬起手,在他眼前挥了一挥:“你在想什么呢?” 卫璇抬头爽朗一笑,掩去心中重重事,装作很不经意:“我在想来了这许多天,这里的女子虽然热情得很,但论才论貌,到底比不过淮风月客栈里头的。” 慕容紫英正在给白麒的尾巴涂药,一挑长眉:“什么你说?” 卫璇摸摸下巴,含笑转星眸,真是个极让人芳心乱撞的登徒浪子:“玲珑儿、玉面狐、苏莺莺……真是齿颊生香的好名字。说得我倒真有一些心痒。” 他说着忽然打掌:“对了,怎么把白玛瑙忘了?那可真称得上是一朵国色的解语花。可惜了她很多年销声匿迹,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你可知多少男子为她终身不娶?” 慕容紫英冷哼了一声,干脆将剑鞘横着撂在桌上:“卫璇玑,我不知道你是吃错了什么药,你就是吃了砒霜,也莫要再说这些扯筋皮的话来污我的耳朵!一个人买口好棺吧!” “我不过说说过嘴瘾而已,况你我都是男子,你和我还装什么正经么?又再说人人都说‘不梦玛瑙不少年’,别的女子也罢了,只是独独这白玛瑙,我不信你不好奇的。” “好奇?我为什么要好奇?这些勾栏女子,我虽同情她们身世可怜,身若浮萍不由己,可是这种娼寮场所,我真是一万个看不上。我等男儿生来为家国侠义任,这些销金场温柔乡最害人心志。我虽然修的不是清心寡欲的道,但是也求于要问心无愧。白玛瑙又怎样?就是个九天仙女于我又何干?你若再说这样的淫泆混账话,莫说同你割袍断义,就是为了栾高师,我也决计不放过你。” 慕容紫英又惊又气,白麒嗷之附议。 卫璇不紧不慢,将那剑鞘双手捧还给慕容紫英:“是是,我说不过你,不要生气了。可是你话也说得太满,你襄王无情,怎知她神女无意呢?” 慕容紫英铅云满脸:“面都没有见过,你为什么平白作践别人姑娘清誉?好,那这样说来,你为何不会会那安陵嫣的神女之意?” 卫璇笑说:“你打住。我只是闲来看了几部话本,里头说你和白玛瑙的故事,就和在眼前一样,说你们是冤家路窄,不打不相识,后来还是人家姑娘主动,先说什么‘你若无心我便休’,也真是个奇女子,同爱郎表露心迹的话也这般烈性,只差将那和田烟紫玉的手钏,定情信物掷到你脸上。天下第一美人岂见过这等委贱明珠的呆子么?可这‘慕容遗剑’的七郎铁了心爱侠,誓此生一身正气荡世间,她女儿家也执意要和你仗剑天涯,做一对流离江湖苦儿女。” 慕容紫英声名这般显赫,故所以坊间总有以他作主角的小人书,写别的也就罢了,他本人最忌被杜撰莫须有的风月事。 这时檀弓划破结界,走了出来。他与卫璇久别重逢,但也只是点首为礼,称了一声:“卫璇。” 他有些慵困,声音不大。慕容紫英也得了相同待遇,可他正在怒视卫璇,便没听到,仍是喝道:“放你娘的屁!” 一怒站起,差点和檀弓迎面撞头。 白麒挤开两人,拱到跟前,垂头低耳,粗大蓬松的虎尾在地上扫来扫去。它有一丝上古瑞兽血脉,每每见到檀弓,总是这般由衷高兴。 檀弓身姿凛然,是慕容紫英一惊退后了半步,说:“栾高师?不是,我方才那说的……” 卫璇说:“紫云是骂我的,都是骂我的。我是无所不知无恶不作的大坏人,所以什么人的什么坏话,自然都是冲我来的。你放心他知道。” 慕容紫英对着檀弓恭敬一揖,扭头变脸道:“你自己不做人,还不教别人说了!闲得白嚼蛆!” “你是肚里能撑船,胳膊上能跑马的巨眼英侠,就不要计较了。” 卫璇赔礼,可又问,“所以你对这天下第一美人这般嫌弃,是觉得她曾是风尘女子,失了贞节不清白,污了你慕容七郎的品格么?” “这是什么鬼话!”慕容紫英微微怒了,“我素来都说‘贞节’这两个字最没有道理,那女训上的二十四个毒字,什么叫‘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从古至今,父母谋改聘女缢死的‘美话’传得还少么?我只道倘真要论处礼义不修的人,男女都无别,怎么偏偏女子就要树那夫死妇随的贞节牌坊,男子就能三妻四妾,贵骄淫乱沾沾自以为喜么?” “你心真没有嫌隙就甚好。而且我与白姑娘有过几面之交,见她辩才博学工文,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虽然是一弱质女子,可性沉敏多权略,竟不输十个男儿。紫云,你想会不会是哪一位世家贵女,乔扮作一个花魁,微服在那淮风月客栈里头,周旋帝京权贵之中,奔波庙堂,妙用机心?” 碍着檀弓在旁边,慕容紫英不想同他再抢白了,只道:“嗯,按你说那白姑娘聪明博识,文翰纵横,总之是个极好的女子就是了。” 卫璇又笑说:“好,从今往后有你这句话,她就好了。” 这时忽见苍溟走进来,对着檀弓掀袍跪礼:“小人来迟,主人您受惊了。” 檀弓问说事情什么进展, 苍溟说:“主人英明先知,昨夜的风里是果然混入了‘天仙醉’,小人弄到了一份宾客名单,可以逐一排查。” 檀弓自觉不支之时,便派苍溟去望气,无须去紧跟凤皇。不过这也蹊跷,这人既有机会和手段掺了迷药,却不下毒,害人的法子也太温柔些。 苍溟一直垂头听话,不曾被慕容紫英和卫璇看到正脸。 慕容紫英见他身量和无须一模一样,可是口气完全区别天壤,便问:“这位是……?” 苍溟不想檀弓为难,越礼抢话说:“我是无须的远方表哥,苍溟是我的名字。”学人间行礼,略一抱拳。 慕容紫英见这半大小孩颇有涵养,也十分伶俐,便有些好感,乐呵呵地报了名号表字,因用胳膊肘捅捅卫璇,让他自我介绍。卫璇半天了才说话:“你也叫我卫璇便好。” 天外飞来一块红色晶石,钉在绿纱窗上,苍溟取下以手一抚,现出一段无须传来的影像。画面里凤皇携王含贞、沈并、班驳四人坐上一巨大飞舟,龟相掌舵,向着东方天边飞走了。 “这四个人是怎么凑到一块的?” 慕容紫英大奇,“含贞怎么能和沈悖在一起!” 天枢怀疑是有人知大天帝临世,才有天仙醉这种东荒魔物流出,故道此行凶险,休去。苍溟也说:“主人若有半点闪失,小人神魂无归,草芥微命,请主人怜恤。” 檀弓答:“凤皇在涅槃之机,我若不往,天雷锁链不能挣断,他将自覆。我将东去,你等不必追随。” “你说什么天雷锁链?那凤皇身上还有天雷锁链?”卫璇立刻道,越说越快,不曾见过他这样惊慌,“那锁链凡人碰到会怎样?” 檀弓说:“肉身陨灭。” 卫璇已经抓起外衣:“那若是天火加上天雷,站在阵眼上护法的凡人呢?会怎么样?” 檀弓说:“轮回无转。” 王含贞骂得不错,果然是到他那里,自己就糊涂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千悔万悔,悔不多问两句,适才没有多留王含贞片刻。卫璇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呼来御剑,一个呼吸之间,衣影已经消失天际。 第104章 圣心破水境玄机 凡愚迷自祸之始 众人当即去追凤皇,可是白凤城和东洲之间横亘一道天堑,连上等法术都无法飞跃。 “…唔,三个大人一人一枚中品灵石。这个小孩子嘛,免了吧。你…这老虎也忒大了!” 渡口的长眉司舟觉得很亏,要不是苍溟看着温雅,却句句不好惹,怎么着也得给他报大人价了。 卫璇掏了一枚金色玉髓:“请尽快启程,我们很赶时间。” 可是等真上了船,掌舵的却是另一个人,迎檀弓时候和蔼微笑,待到慕容紫英和卫璇要上来时,便摆手说:“满客了,满客了。” 一股无形巨力,将他们遥遥推在后面。 船夫是个极见年纪的老者,白眉半遮眼睛,须发垂满船头。 “你这老头拿得动桨么?”说话是一个乘客,口气倨傲。 老者抚须笑说:“受我护渡,咸得长生。” 不一会,忽见老者弃了船桨,手里换上一根钓竿,提上来一条红尾鲤鱼。鲤鱼脱了水,也不跳腾,原来它的尾巴本来无色,是因为受了重伤,流血染成了红色。 老者从耳中掏出一枚银针,坐下居然开始穿针引线,气定神闲地为它补起断尾来。 舟楫因此半日不动。众人大怒:“老东西搞什么名堂,我们可是付了灵石的!误了机缘,我看你拿什么偿!” 老者将最后一针穿完,微微笑了,将鱼捧在手心,轻吹一口气便让它重获生机,入水摆尾游走。可他的双手遍布伤痕,被鱼鳞刮得鲜血淋淋,血流顺着船桨,染红湖心。 众人嘲笑:“这傻老头不疼啊?” 老者朗声大笑:“无心无苦,何来身痛之说?” 他一面持桨,一面歌曰: 无根树,无源水,贪恋红尘谁肯休? 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 无边无岸难泊系,长在鱼龙险处游。 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 “唧唧歪歪说什么,真是难听!”众人笑他。 话音才落,那老者摇头说:“莫待风波坏了舟,载不动,许多忿,载不动,许多怨。” 说着忽地收桨,在甲板上一个猛扎,瞬间船身破了一个大洞,湖水立刻漫上众人脚踝。百十修士什么灵力也使不出了,只有站在原地破口大骂。一船妇孺,惊叫哭嚷。 老者继续摇头:“许多忿,多一人,许多怨,多一人。” 生死关头,众人哪里敢再惹这高深莫测的老头。风和日丽的一天,哪知道飞来这种横祸,大家慌得是满眼堕泪:“前辈什么意思?只要下去一个人,前辈就放了我们么?” 湖面绿光幽幽,如有鬼雾笼罩,阴云蔽日,好生可怖。水面忽跳出一条巨齿鲨鱼,血口中无数残断人肢。 看老者像是默认,亲眷好友都狼狈扭打起来。其中竟有一个中年男子,因不敌其他,生生要按着老母亲的头沉塘的。 苍溟此时竟然也挪不动一步,一抬头,却见檀弓临风站立船头。 老者笑说:“神子何为?” 檀弓说:“历劫明心。” 老者半身已陷在水中,不以为然:“世人此般愚顽,难堪度,难堪度!神子归去,归去!” 眼前之景如同鬼府般令人胆寒,无数恶灵争先爬上船身,但不见檀弓牵动目光,答曰:“ 我身不为世人度,应向何处度此身。” 一足踏出,将要投水。 苍溟大叫:“大天帝!” 强忍锥心疼痛,苍溟不惜以元神之力挣断束缚,飞身过去。可一道白光闪过,双足又仿佛踩在云上,一下深一下浅,后来逐渐扎实,已履平地。 抬头一望,一片黄沙中城楼高耸,竟然已到东芦鲛洲的一个边陲小国。旁边正站着慕容紫英和卫璇,大天帝也是全须全尾,容色不改。 苍溟惊魂未定,忙说:“主人,您没事吧?” 卫璇看出他们有什么不凡经历,但还是笑说:“你们走得早,来得晚,这是在船上睡过了么?” 檀弓好像无事发生,说:“无恙。” 依苍溟见识,适才所历奇事,很像一番登仙心劫。 寻常人要登凡入圣,各捱过十道雷劫、风劫、火劫、水劫,羽化升天之后,去东王公南沧昆嵛山的真灵紫府造册之前,还需要历一道心劫,以证明此人道心巍峨,胸怀磊落。 其中若有一分一毫的差池,都将五脏成灰,四肢皆朽,万年苦行,一朝成幻,就此绝命。 如此艰难,故而自开辟鸿蒙来,也只有寥寥百余凡人飞升仙班之中,唯魏伯阳一个人登临三十五重天。 只是大天帝天生神骨,怎么会有人来摆一道心劫呢? 苍溟当下却不能追问了,只说:“那就好。主人,我们就这般进去么?” “东洲妖怪猖行,这样赤条条人身进去,岂不成了人家的盘中餐?”卫璇想了想,“好白麒,委屈你化个形。” 白麒摇身一变,成了个耀眼的俊朗高大青年,只是耳朵尾巴还留着。 他极少化形,岂通人礼,还伸个舌头,一脸殷勤要去舔慕容紫英。 慕容紫英直欲犯呕,忙推开他丈余,抹脸道:“离我远些,走在后头!” 白麒又是茫然,又是无辜,只能耷搭兽耳,落后半步。 卫璇说:“不不不,你走在前头。记住了,一会进城须凶些,尽管使唤我们。” 白麒不解其意,但虚张声势起来倒很有模样。 把守城门的是两个土狼精,穿了甲胄,绰刀在手,看白麒后面跟着四个模样乖巧的人,怎敢打扰百兽之王饱餐一顿?陪笑放行,不在话下。 进来才知,到底妖国,与人道世界大有不同。 那护城河远处看去涛浪起伏,波光粼粼,居然是一条万丈长蛇绕城而走,信子吐出来比瀑布还宽,嘶嘶声音比雷还响。 路上行人虽多是正常人面貌的,但总得多个不寻常的物件,有鹰鼻的小姐,豹尾的公子,肉铺的屠夫猪首人身,比武招亲的擂台上好漂亮的一个开屏孔雀。 凤凰涅槃的赤练火池就在城心,可是四方戒备森严。卫璇暂时没有头绪,便掩了人的气息,同众人先在夜市上瞎逛。 白麒想和慕容紫英亲近,屡遭嫌弃,还被一个手刀劈了后颈。至于卫璇,不知想些什么,说十句话不带两句回的。 故而白麒只能到檀弓身旁凑趣,檀弓能够听说兽语,而且耐心极好。 坊市有人叫卖杂货玩偶的,白麒都想要。慕容紫英满心烦他,二话不说差点连钱袋都送给店家,见白麒不去烦栾高师了,才觉心安。 一路上卫璇手不释卷,昼夜忧勤下来,口音已和本地生人相差无几,因连日疲累忧虑,众人在客栈休整的功夫,他竟歪头小睡过去。 有人推了推他,睁眼一看,是一个年长面慈的道姑,含笑指他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在这里逮到你们了。” 她后面还跟着一班小道姑,听见卫璇名字,排队红脸捧心偷看。 卫璇收起睡容,笑说:“许久不见,玄静师太光华不减,风姿更盛,一切安好?” 玄静师太豪爽摆了手,才注意到檀弓和苍溟:“这两位是?” 檀弓点首说:“我名释厄。” 卫璇听见,薄唇微微离开酒杯,笑着附和:“这位我的释厄贤道兄很有本事,但就是通天的神仙,也少不得要师太多照拂才是。” 玄静师太哈哈笑了:“哪里的浑话?这位道友看着就很有造化,涅槃法会上,还请你与我这些小弟子们多多讲道,不至于她们连个名堂都看不出来才好。” 卫璇听到转机,故意问说:“涅槃法会?那是什么?” 玄静师太把拂尘从左手换到右手,说:“你们不知道?你们原不是受了班驳公主的帖子的吗?这凤皇涅槃法会我们是来观礼的。那你们这一行是做什么?” 因见白麒没个停当,一副俊眉正眼的,正靠着柱子眯眼打哈欠呢,她便觉得好笑:“拉手春游来的呢?” 卫璇若有所思:“原来这样。公主下了多少帖子呢?” 玄静师太笑着说:“那恐怕比五洲盛会少不了多少张。” 卫璇浅浅一笑:“多一张不多,少一张不少。师太这样名望的人,肯定不会小气。” 玄静师太听出意思,虚指他鼻子,笑骂说:“真是从小偷着坏到大!紫英小子也被你带坏了。” 从她拿了通行令后,卫璇因低声暗问:“这个栾字怎么了,不能用了?”妖怪不会酿酒,呈上来的不过椰浆葡液之类,他独饮了不少,现在满口香甜气息。 檀弓摇头道:“今在妖域,我恐伤民。”他这副凡人躯体修为益盛,单纯念出来这个字也有威力。 此时,天上忽有赤雀衔书之瑞兆。威光烈焰忽然收束,凝实为一颗火球,流光焕明,英彩繁宛,炁似紫华之见太阳,色如青天之映景云。 砰得一声,忽然绽开,红云上站立一人…… “是太玄大士!” 人群欢呼,独卫璇失声,飞身直追云上。 不过他很快发现这不过一道无形无质的虚影,顷刻便化为一团乌烟。听闻那赤练火池上有一块照影石,想必这是投过来的海市蜃楼罢了。 下方人群见太玄大士渺然而去,也渐渐唏嘘散了。 卫璇半日孤立云上,慕容紫英也飞了上来,因见卫璇颓然疲态,知他忧恼,也陪着他沉默了一会,看这架势,已准备好了在这坐到天黑,一起吹一夜冷风。 卫璇终于开口了:“紫云,若有一事,你知断不可为,旁人偏而为之。你当如何?” 慕容紫英虽不知道王含贞相思成疾,但是听卫璇说得这般沉重,自己也陷入深思之中。可卫璇说得实在朦胧,不知从何劝起,他只能故作轻松说:“你这一天天神神叨叨操什么老妈子的心?嫌自己太闲了?符画完了?剑练好了?我听说你答应了天鉴宗修补护山大阵,至今还欠着呢。一天到晚本事没见长进,乱七八糟心思不少!都说各人自有各人磨,旁人的事,我看你越管着越错。你是天王老子,还是地府阎王?都能净管吗?是人人都说你‘头脑精密,劈理分情;事无遗算,物无遁形’,我看你是被这个名累住了。” 慕容紫英一番连骂带瞎劝,竟然不偏不倚命中靶心。 卫璇再睁开时眼睛时,神情松快不少:“你说得很对,真是明见。” 慕容紫英略一扬眉,寻思我也没说什么啊? 但马上将眉毛压了下去,坚定点头:“正是正是!” 卫璇说:“我们下去吧。他还在等吧。” 檀弓没和这两人一起上来。 “…卫璇?”一个稚嫩男声传来, 无须立一朵红云之上,连行云之术都弃了,边跑边冲过来,惊喜之色浮漾,“卫璇!是你!你是活的吗?哇哇!” 卫璇立时扫尽灰败脸色,笑说:“我是活的人,不信你捏。” 慕容紫英抱臂笑说:“是死的,白白瞎愁愁死的,操心累死的。下下次再见,他已成一个鬼了。” 无须刚刚才站住,毫不客气便要甩鞭,脸都气红了:“你,你去干什么了!我还以为你…你不知道我,我多……” 话到嘴边,临时改成:“你不知道道君多担心你!”说完才觉哪里不对劲,还不如直诉是自己。 无须撇过脸去不看他,卫璇听见笑说:“小祖宗,青天白日的扯大谎不红脸吗?罢了罢了,你编的这句我偏也最爱听。” 无须被檀弓遣来跟踪凤皇,谁知道进了这三星城内,便不知被何人击昏过去,正愁不知如何交差,便在这里遇了卫璇。 卫璇因想,若是这般直愣愣去找见王含贞,一方面妖族守卫固若金汤不说,另一方面他还在气头上,怎能听进自己半句话?真是急昏了失了智。 卫璇神情隆重:“我央你一件事。你一会见了他,只央他去给城中见含贞,进去了便报自己名号。须说的是‘檀弓’。只要以此身份见到含贞,就算不说话,别的事再不成事。重中之重你且记住,莫提我一个字。” 无须满脸疑问:“什么东西?王含贞是谁?哦…你怎么不自己和道君说去?”因把事情搞砸了,他心悸见到檀弓。 “一两句说不清楚。你且这样说。万望,万望。” 卫璇深知檀弓素来直道而行,又对王含贞只有几面之缘,既然不解其究,怎么能拐弯抹角地扯谎?若是自己去求他,到时候王含贞若是问起来,檀弓八成会说:“卫璇之意,我亦不知何故。”那可真是火上浇油了。 最好这个檀弓与自己一成关系没有,王含贞的病才能消去三分。斯人既至,还要求什么天问果,为凤皇护哪门子的法去? 卫璇满腹打算,回到客栈时都落了空。 一是四处找不到檀弓人影,方才人群太密,不知道冲散哪里去了。 二是看这背影,便知道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人衣着极其富艳,身上香飘十里。微侧过头来,原来是个怪漂亮的男子。他容长的鹅蛋脸,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很是贵气。一对梨涡,甜丝丝、笑吟吟,一点不像身上熏香那般横冲乱撞。 太清仙宗的弟子也不少在里头。那人正冲姚云比眨眼道:“你是姚兰因了吧?大名我早已听闻了,听说你年少有为,很有器量。你师兄好?” 话锋转得如此唐突,姚云比这些年了也不见稳重,不知他说的哪个师兄,头脑乍惊,语无伦次:“不知道…” 那人不以为怪,又招呼慕容紫英:“慕容兄好久不见,还是这般风度俊雅,令人倾倒。” 慕容紫英惜字如金:“好。” 他仿佛没有听出对方疏离之意,盛情洋溢:“慕容兄,上次你说白麒的爪子不经磨,又没有看得上眼的护指给他。所以我上回送去的紫电连指刀,原是给你的白麒戴的,大小都是我命人打磨好的,再无误了。卫兄给你说过没有?” 慕容紫英道:“安陵王年年进的礼,都堆在璇玑洞府跟前。只是他懒,不曾想起来去拣,现在堆得像个小山头一般,已成了雁行峰的一道奇景了。” 那人听了,竟然有几分高兴:“原来这样。那倒也比随便赏了下面的人好些,也算得卫兄看重了。” 他眼神上下将白麒搜了一遍,看得慕容紫英浑身不自在,说:“这副模样,不生在人道真是太可惜了。” 慕容紫英面上没说什么,回头给白麒变了回来。白麒四足着地,觉得说不出的踏实,欢欢腾腾晒太阳去了。 慕容紫英因见卫璇在门口,忙作快走的手势。 可是哪来的及?那人余光瞥见卫璇,惊喜转身,脸上一层红云一层喜,卫璇见逃不掉,只能硬着头皮说:“安陵王别来无恙。” 安陵嫣挟一阵凶香逼近,第一句话便语惊四座:“卫哥哥,你还在恼我吗?那日咬了你的舌,是我不对……” 正在舀酒的哦哟一声洒得满身狼狈,上菜的故意放慢脚步,路过聆听,廊下鹦鹉都齐齐闭嘴。东洲妖域不知他二人名号的比比皆是,但是这等艳事,放眼四海,哪有不感兴趣的? 慕容紫英一口水喷了出来,姚云比一脸震恐之色,弟子们人人相觑,回首愕然。无须不知道咬舌二字的深意,直觉这安陵嫣看着便十分可厌。 卫璇满头雾水,略一忖已猜到了大多半,镇定道:“一别几十年,很久不见了,我恼安陵王什么呢?” 安陵嫣还算有羞耻心,后来所有的话都放低了声音,朱唇皓齿,泪盈于睫,有种凄凉美感:“那日卫哥哥同我亲近,都怪我多嘴问错了话,还咬了哥哥一口。哥哥那天扔下我就走了,想必是很恼我了。” 无须虽然不通人事,但是凑近听见他说的这样直白露骨,真是不能不懂,甩鞭就走:“你,你,你你完了……我去找道君革了你…”卫璇不及去追,差点让安陵嫣撞入怀中。 安陵嫣本名黄俨,是班驳公主异母的十七弟,封地在安陵,自名安陵嫣。 安陵嫣从前和卫璇有过一段同窗岁月。 卫璇十六岁便能拉响百斤重的神弓,千发不虚。那一日与慕容紫英在林中夜猎,轻铠快马,少年气盛,半日下来,光是虎熊之属都有十几头。 谁知最后那一箭,误中在林中煎药的安陵嫣。 这一箭穿了心,可就百年难相忘了。 招驸那日,安陵嫣进宫看望母妃,竟然看到魅魔扮的卫璇和几个嫔妃拉手聊天。 安陵嫣苦慕卫璇已久,见此情景又酸又气。还没等他走到人脸上去,那假卫璇便径直走了过来。自己百般讨好,千般殷勤,往日都换不得他一句好话,他如今却微笑走来,一步一步,好像冰天雪地里开出千朵鲜花,心已沉沉醉了,情难自禁。 可是还没说两句话,魅魔便拉他到假山后头没人地方,光天化日便要做起那事来。 安陵嫣脑子里轰轰乱响,早丢掉魂魄,但天生皇族性子高傲,想起许多传闻,忍不住捧他脸道:“卫哥哥…我问你,我和你那道侣,哪一个更俏些?” 魅魔手上动作一停,安陵嫣语气甜凶甜凶,小猫挠心一样,复催了他几遍。 安陵嫣自觉这种风急火旺的当口,天底下哪当真有男子刹得住,不过答一两句他何及你半分云云的,可是却见魅魔犹豫了半晌,而后一把搂过,凑上来铺天盖地漫山遍野乱亲一通:“想那许多作甚?” 这等时候也不想说那人一句不是,这是何等羞辱!又把他至于心中何等地位? 安陵嫣牙关一合,差点将魅魔半块舌头咬了下来,尝了一嘴血腥,还不解气,反手又甩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巴掌着肉的声音好是清脆,把二人都打清醒了,安陵嫣捡起衣裳,羞愤而去,终已不顾。 王含贞找金沙飞霜,满后花园瞎跑那会,看到的一地小衣,便是这个缘故了。 安陵嫣回忆起那梦幻一天,细节越说越丰了,众人恶寒不已。 “你知道我的,我不是那样悍妒的。卫哥哥有道侣,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不在意,我对哥哥忠诚眷慕,乃是一生一世的事情…” 姚云比如坐针毡,忍不住打断说:“听说,听说,安陵王这次来是送礼的?” 安陵嫣被打断衷情剖白,脸色微露不悦,可还是说:“哦哦,正是这样,看我都给忘了。乐容师太为神朝传道多年,惠民无数。这八百岁的生辰贺礼,自然不敢怠慢。”这般有模有样,与方才判若两人。 旁边侍从便呈上来一个宝盒,揭开红绸,里面卧着一枚青色古灯。 安陵嫣笑说:“这一盏引魂灯是通天柱赐下来的上界宝贝,可以招三界的魂,存一千五百年。” 人人都知乐容师太寿数无多,这时送这般礼物,很难说是无心之为。 慕容紫英力求言简意赅:“如此不世之宝,紫英厚为拜嘉。” 安陵嫣继续和卫璇起腻,慕容紫英一眼不看,瞥见他的侍从个个面不改色,心下十分佩服。 而另一边,夜色之中,一片浓雾慢慢将檀弓包裹了起来。 第105章 行是妙计巧弄拙 行盗命陷美人画 天上红云消退之时,雾气也渐渐散去,显出十几条羊肠小道。四周行人众多,却还能听见旷野中的猎猎风声。 苍溟不由说:“大天帝,好生古怪…” 巷子深处传来孩童拍手歌声,极其朦胧,走近了才听清,唱的是: “你拍一,我拍一。一团臭肉。千古迷人看不足。” …… “你拍二,我拍二。万种狂心。六道奔波浮更沉。” …… “你拍三,我拍三。天真道性。昧了如何重显证?” …… 檀弓和苍溟两个大活人走近,那两个孩童不闻不见,只是重复这三句歌词。 苍溟元神离体,八方探路,却发现不论走哪条路,行人是变了,可都有这两个唱歌小孩。他纵出身鬼界,此情景也十分可怖。 苍溟终于放弃,走上去问:“是谁教你们唱这个的?” 那两个孩子忽地停下,手指檀弓,嬉笑拍手说:“神子归,神子归!” 这时,深巷中走出一个手抱婴孩的妇人。那襁褓中的孩子双眸紧闭,皮包骨的脸上一片青紫。 妇人哀泣说:“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说着哭倒在墙根。路过有摆摊的嫌她碍事,一脚踹到了心窝。行人过去几十几百,竟无一人驻足。 苍溟经历先前船上之事,走上前去,主动发问,简洁明了:“怎么救他?”说着便掏了许多银石。 那妇人摇头哭说:“买不到的,买不到的。” 妇人仰视檀弓,略收哭容:“救我孩子,须得的是神仙血……” 两个孩童继续拍手: “神仙,神仙。” 左边的说:“净土天宫。“ 右边的说:”超凌三界。“ 苍溟大惊失色,抬头看天,说:”立下何方妖孽?竟敢如此设计天帝!“ 话音甫落,却见檀弓已露出一段手腕。苍溟不及阻拦之时,那婴儿毫不客气地便咬了上去! 他贪不松口,仙血滴滴在地,开出一朵朵金色莲花。 檀弓脸上已经没有一丁点血色,可是神情始终不变,眉间连一缕淡荡春烟都瞧不见。 苍溟不忍:“大天帝…够了够了…” 妇人落泪:“道长大慈大悲。” 两个孩童同时歪过头,神情又是好奇,又是孺慕。 左边的说:“神子神子,何为慈?” 檀弓说:“与乐为慈。” 右边的说:“神子神子,何为悲?” 檀弓说:“拔苦为悲。” 登时漫天毫光,眼前之景大改,回过神来时,已落足于一片梅林之中。 较之第一回 ,苍溟已镇静许多:“大天帝神机妙算,破除心劫,当真反掌之易。” 他不假思索奉承完了,这才看见檀弓血染半臂,已濡湿白衣。 苍溟脸色大变,原先还以为心劫幻境全是虚景,方才才未多加阻拦。但谁知那小孩的牙齿当真嵌进肉里,吮的也是十成十的真神血。 苍溟又惊又悔,忙取出药石,六神无主惶急道:“大天帝小神以为那是心劫…才,才…小神糊涂至极罪该万死…” “我亦不知是否心劫。” 檀弓道。 “人说心劫中己心无悲,己身有痛,大天帝方才可曾悲痛?” 一块白雪绸缎飘至苍溟手上,这是极北的鲛绡,有接骨生皮之效。 檀弓坐于一块石上,半身浴血,比梅红更甚,说:“我悲世人之痛。” 苍溟一个怔忡,他本来半跪着想替檀弓包扎,但檀弓自己动手了,换好了洁净衣服之后,伤口还是一丝丝往外渗血。 苍溟从未见过这鲛绡止不住的血,心惊不已,檀弓却不以为然。 这时一阵寒风吹过,梅花朵朵簇簇而落,苍溟忽觉暗中耳目众多。 这才想起自己身在妖城,人血味道,何其鲜香。 苍溟离开地府,法力有限,若是上报酆都求援,鬼兵造大声势,则檀弓不允,加之早闻东洲有信渊大妖流窜,若是结构攻来,寡难敌众,这时不敢先手动作。 环顾四周,他们居然已经到了城主府内。不远处有人说:“谁在那里!” 一众妖人各种怪状有之,说话很是混乱。 “是人!” “大半夜的干什么!” “是凤大人请来的人吗?” “不是!他们没有令牌!” “抓走,抓走,吃掉,吃掉!” 苍溟暗审这一行妖怪灵智不高,便放心下来,正欲动手,却见他们自动分成两列,中间走出来一个男子。 那男子昂藏七尺,品貌俊逸,双眉蛇纹,眸色浓金,拄一根龙头拐杖,腰带流火之铃,后面拖着一根粗大雪白金环的蟒尾。 这男子与小妖们低语一句,它们便很快退干净了。 苍溟警觉道:“何方妖孽?” 那男子放大耳识,听见周围再无妖族声音,恭敬下拜:“参见吾主。” 檀弓说:“我不知你为何在此。” 滕玄说:“接副主手谕,来此地为吾主内应。” 檀弓让他勿待多礼,滕玄拄杖而起:“此乃副主手谕。可是吾看字迹似乎非真,敢请吾主一验。” 檀弓抬手接过,正在看时,滕玄补了一句:“副主洒墨利落,笔力刚劲。如此字迹工整有余,飘逸不足。” 长卷垂下,苍溟瞥见了赫赫然的北斗魁金印,便说:“蛇君多虑。北帝金印在此,岂能有假?” 滕玄还想说什么:“可是副主……” 檀弓却说:“性情可移,字迹如何不能?” 滕玄也不好再纠结于此:“凤皇正在赤练福地闭关。吾主所寻的日月化消鼎,如今在一个叫‘王含贞’的凡人手中。凤皇借他此物练习琅轩丹术,以备涅槃之用。” 苍溟觉得不对劲:“那是个凡人?妖道如此多疑,怎会将那般重要的东西随便丢弃凡人?” “鬼君此言差矣。日月化消鼎对妖道来说只不过无用之物,凡人不能窥其堂奥,亦不能发挥神威。” 苍溟奇道:“既然如此,妖道为何不归还那物?” 檀弓说:“负气相胁耳。” “吾主所言极是。那凡人法力低微,非我敌手。吾在此候吾主多时,即刻便可去寻他,如何取夺,一任吾主裁断。” 滕玄已打通其余关节,三人来到王含贞暂住的东厢房庭前。门口没有任何妖人把手,只有三个年弱的小弟子。一个正捡石头在地上画小人,一个嚼果子喂小虫,一个正倚门栏流口水打呼噜。 滕玄一摆一扭,蛇尾故意发出沙沙声,那三个糊涂蛋都无有知觉,便说:“吾主,何不直取圣物?” 檀弓静而不语,只是让人去通传王含贞。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一个小弟子风风火火跑过来:“不见不见,太玄师兄说不见!什么释厄的没有听过!走啦走啦,一天天到晚的求见我们太玄师兄的几万个人,还都能排上次么?” 卫璇路上也曾交代过,若先见了王含贞,要同他好好分说。可是偏偏少说一句,“檀弓”这两个字才管用。 滕玄又望了一眼那三个看门弟子。苍溟因见檀弓不知在犹豫什么,忽然意识到他们三人此举如同夜盗,虽为正道目的,到底不齿,便说:“大天帝方才说这凡人是卫璇的弟弟?这些人总归不会不认他的。” 说着,也不等檀弓应允。苍溟自顾自走去,将那一个小弟子石头踢开,手摘一枚树叶,咻一声弹出去,把人全都戳醒了,上前说:“我主人卫璇约了今夜手谈,还不快把结界打开。” 那三个小弟子见到檀弓,排排罚站挺直腰背,慌忙罗拜:“卫,卫,卫师兄?卫师兄好…” 苍溟一个厉声呼喝,三个弟子手忙脚乱,咔嚓一下,房门洞开。 苍溟见计已奏,大步迈进。 这计策实在潦草至极,一是卫璇名声何其斐然,就是天光峰和雁行峰差了几百座小峰的距离,天光弟子也是十中有九成九知道卫璇音容的;二是哪有奴仆直呼主人姓名的?檀弓和无须是不知人间礼,卫璇也从未纠正,所以一直这般瞎叫过来,苍溟是因自视甚高。 可偏偏值夜的是刚入门没两天的小弟子,连雁行峰在哪都不知道。王含贞又素来十分宽纵,纪律所以这般松散。加上夜色迷离,看不清檀弓容貌,只看他身姿气度,言谈举止,说是年轻峰主也未有不信。 如此这般,好一个阴错阳差。 王含贞住过才不到三日的房间,居然就已这般凌乱。苍溟一番东翻西找下来,倒好像帮他收拾了一通,可是连个鼎状的东西都没有。 滕玄说:“想那凡人将圣物随身携带,我们在此静候吧。” 他言罢拿起案几上王含贞画的符,一看就是功力不至强行临摹,上面法印篆文全然不对,简直废纸一张。 滕玄往下翻了几张,终于找见原本,有些欣慰,说:“原来欲承副主之道。此子可教。” 可檀弓却道:“此卫璇所制之符。” 苍溟一个抬头,却见西面墙上挂着一副旧画,掀开一看,后面并无什么机关秘道,放手下来,才注意到这旧画中人。 苍溟愕然:“这…这不是…” 滕玄听见动静,老神在在蛇拱过来,看见画中何人,立马横眉怒目:“大胆凡人,胆敢渎亵神明!” 只见那画色已凋,蛤粉早黄得不成样了。画中人容貌已缺大半,但依稀可见他醉眼迷离,凤目上挑,水光春色之中微露骄易之态。唇边衔一朵桃花,这桃花只工笔勾了形,不曾上色。 “何人这般放肆?作如此轻薄画作觊觎大天帝…实乃无耻至尤…”苍溟说。 “此画乃副主所作。将此画悬挂于此之人,才当真是大不敬。”滕玄脸色发青。 苍溟反驳:“蛇君何出此言?我侍冥主三万年,从不知冥主有此画工。” 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同样生气,可理由大不相同。 苍溟从来只见过画里宝相庄严的大天帝,这般醉酒衔花的模样,在他眼里,无异旁人肖想出来的春宫图。滕玄则是生气此物原本悬挂于无忧寂默一堵暗墙之上,这凡人是如何摘下私藏的? 正在此时,檀弓接过了那幅画,手上被鲛绡缠着的伤口,忽地滴下血来。 血墨啪嗒一声,恰好滴在那朵未上色的唇边桃花之上。一瞬之间,桃花绽绽如生,从画里直开到了画外头。 刺目桃红之中,一股巨大引力将檀弓完全吞没。 滕玄和苍溟再睁眼之时,檀弓早无形影。 苍溟忙呼:“大天帝?大天帝是被吸进这里头了……?”滕玄蛇目大睁。 二人连挣那画卷,宁愿这画再次显灵,将他两一同收进去了。可是画卷如同死物一般。 门外传来杂沓脚步声时,二人一时不知作何打算,只能立时卷了此画,飞窗而走。 …… “你们两干什么走那么快?我的腿都没你们长呢!” 王含贞在赤练火池练了一天功,丝毫不觉疲惫,反倒十分畅快。一想到天问果之约,心愿真十分可期。午饭那些颜色漂亮的糕点,他都只咬掉了一个小角。什么柿霜蜜淋的金乳酥,还有桂花糖蒸的菱粉糕,都觉得不入口了,和他心里的甜相比,好不值得提。 王含贞口内哼着小调,撵着金沙飞霜的步子,开心笑着,一口白牙明明晃晃说:“跑什么呀,哎呀还滚起来了。地上好脏的,不听话呢?” 他因想它们是识香之兽,今天这样活跃,是不是意味着檀弓就在附近呢?王含贞快活起来,水蒙蒙清凉凉的眸光流转,好像花香浮动,随时能掐出甜汁来。 可是千万种好心情,一进了屋,如坠万丈冰窟。 一面空荡荡的西墙。 王含贞揉了十几遍眼,一面死盯着墙面,一面急呼:“来人!来人!快来人!” 那些弟子懒散惯了,还嘻笑笑慢悠悠呢:“怎么啦?” 王含贞已急出一身冷汗,四处寻找,连蒲团都揭开看看。 “我的画呢!我的画呢!我挂在这里的画!这么大一张!上面一个人,男的,神仙,喝酒,弹琴,桃花,旧旧的……” 他说得十分东倒西歪,还怕小弟子们不记得,又说:“酒是八罐子,带上他手上拿的。桃花树上一共七十二朵,飞着的十二朵,脸上一朵。琴是五弦,不是七弦……” 王含贞一副魔怔样子,着实把小弟子们吓到了。 他又找了一通,终于才问:“是不是有谁来过?是谁?是谁!” 弟子们大梦初醒:“啊,不是卫首座说和太玄师兄有约的吗?” 王含贞瘫坐在地,手心潮透:“卫璇玑?是卫璇玑?你们亲眼看到了卫璇玑?” 弟子们支支吾吾说:“…对,对,是……”他们回过神来,也觉得那句“我主人卫璇”十分可疑。但这时谁都不敢带头说放了三个陌生人进来。按常理说,这个亲近的表哥卫璇,应该才是能令王含贞最心安的答案。 可是恰恰相反。 忿怒却无力的感觉,随着破窗凛风漫上四肢百骸,那股冷气被酸胀的心捂热了,被怒红的肺烧透了,被沸腾滚烫的血一拍拍一浪浪冲急了,在奇经八脉中像野火一般四处蔓延生长。 忽地,王含贞将案几上所有之物横扫在地,一阵噼里啪啦乱响。 “卫璇玑!” 第106章 花烂漫对酒醺酣 桃影里鉴取深盟 “哈哈…抓到我就告诉你…” 锵然一声,天空溃出裂痕,绽破一道缺口。以云气为车,驾乘飞龙,降下一个墨色人影,身形极致鬼魅。 一息之后,滚滚黑云忽然涤尽。 银河泻影,一道雪白光柱之中,一个白衣男子飘飘而落,所至之处涌百宝光,光中涌出千叶宝莲。 可是一瞬之间,莲花之中飞出无尽杀机,团团剑花挽成白羽流星,再一息之后,白衣剑尖已抵黑衣颈下。 “还我物来。” 黑衣唇边放肆一笑:“哎?你还当真追来了?听说今天讲的是《三洞真经》,你这样下了凡逃了学,就不怕落下功课吗?” 白衣面沉如水,挺直的背脊如同绷紧的弦,微锁的眉头含着疑云:“公夺我通行玉令在先,我以何凭信入无量福地?” 黑衣仿佛想到什么很有趣的事,闷声发笑:“哦是吗,我挂到南天门的牌匾后面了。你快去找吧,再慢给人拿走了,冒你名了。” 剑尖还是稳稳抵在黑衣喉头,颤都不颤。 “不信请君来搜。“黑衣两手大张,轻描淡写地说。 白衣神色半信半疑,审视了半天,长剑才渐渐下挪,掠了胸前鸾衔长绶的织金花纹,拂过腰间悬的云雷双螭纹绿玉,哪里有什么可疑硬物? 再往下…… 黑衣脸色忽然一变,神色古怪:“…你这糊涂小弟子…” 白衣并不知其意,只是心系玉令下落,脸色淡漠,动作不停。 黑衣忽地翻手一抓,徒手擒住锋利的剑刃,顺着力道连同白衣一同揪了过来,将他两只手腕扣在一起,反剪背后,微一动念,就令他双膝酸软,不得不微微前伏。 黑衣一手反扣过他的下巴,强迫白衣扭脸过来,眉头微仄,面带薄怒,欺身轻声问说:“你在无量福地,学的便是这般轻薄本事?” 他将手劲收得更紧,像要给一个教训,尾音一扬:“嗯?” 却没想到白衣没有这样好欺负。他被缚双手的袖内飞出一对小剑,左一声叱,右一声咤,小剑升至天空,幻化出无数虚影。 白衣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喜怒,只有四个字:“归我物来。” 漫天剑阵已成,黑衣困于其中,不紧不慢笑说:“偏偏不还,你待怎样?元皇糊涂,教出你这般孟浪的弟子,劳我替他敲打敲打,休学个一日半日的,有何不可?” 抬头一看,那剑阵似乎非同寻常,他笑说:“正巧本座手痒,你陪我比划两下,你赢了我便还你。” 第一日,黑衣惜败。 “哎呀,就在斗姆养的貔貅的指缝里头夹着。”斗姆元君座下只有一头螭吻,何来貔貅? 第二日,仍然略落下风。 “我想起来了,我丢在混元的酒盅里了。”人所皆知,混元老君只喝茶。 第三日,斗得难分难舍之时,谁料黑衣的剑忽然断了。 …… “何相让久矣。”白衣撇了一眼地下断剑,问道。 黑衣也没掩饰自己放水的事,说:“你这是同谁学的以命易命,不留活路的剑法?我实在怕了你。” “不必。”白衣淡淡道,“只需尔不负然诺之信。” 黑衣一扬眉,说好啊。剑影来去自在如风。 从那之后,白衣一招半式的险胜都屈指可数。黑衣剑法异乎纯熟,手中无剑,拈花捻叶皆可为剑,如风轻灵,招式千变万化之间毫无窒碍。 偶有几次胜利,都是黑衣又有意为之,结果也不过嬉皮笑脸,编些荒唐至极的谎话搪塞过去。 数月过去,一次落败之后,白衣终于说:“我无能胜你。” “怎么了呢?”黑衣明知故问。 黑衣也觉欺负人过头了,他若要与自己斗成平手,少则需要万年勤修,遑论制胜了,便稍让步说:“倒也不用硬碰硬地蛮来。那你且央我两句,我这人耳根子软,心也软。姑且饶你那日冒犯之罪,把令牌还给你,回天上上学去。” 白衣却说:“不必。我愿常驻下界,于一切法中皆明正道,示诸众生,随缘应感。” 这时候是天地初蒙,天道虽然井然有序,人道却还刚脱离茹毛饮血的日子没多久。他们二人下凡来,见到常常日月星辰三光失明,阴阳气战斗不和,五谷不熟,水火失度,灾难并起,兆民死伤,世人易子而食,析骸而炊者多。 而白衣救扶世人,授其衣食,传其礼教,昼夜不歇。 黑衣虽见到他这些日子的作为,但听他这般断言,仍然颇感惊讶,微微眯眼:“逃学给你逃成瘾了么?你是上课没听讲,不知道还是怎样。太上结业之后要新修一张封神榜,拟一个新的神仙界格局出来。元皇、斗姆这些人就要告老了,去鸿蒙歇着了,蚩尤这些大魔就去虞渊。你在凡间待这么久了,他们就算不治你罪,到时候封神自然不会记起你这号小弟子,肯定把你叉到崑仑种田去。” “鸿蒙天曹一千年三考墨箓,计功益算纪,司命奏上,分别善恶,即度功德着左契,犯恶非度着右契,天算加益,明依法戒,天尊赐拟封神榜,以饷诸弟子。”——《太平经合校之太平经卷之一百一十九》 他上下一掠,将白衣看了个遍,又说:“你是上星垣先天一炁所化,这般绝顶天资,难道连做个帝君的心都没有?好,就算不种田去,若撂你一个星君星将的职,你是当真不委屈?” “神圣心乃能造作凡事。”白衣只答。 这时,忽有个满脸污泥的小孩跑了过来,还不及白衣半身高,胡乱揪抓,将他衣服全弄脏了,泪流成线,说:“阿妈,我阿妈又要死了…” 白衣疾至一处茅草屋子,黑衣随行。这破陋地方恶臭不堪,地上卧倒一妇人,状死僵虫,头顶许多痢癞。 一片断林荒荆之间,凄禽寒鹘,夜发悲鸣。九霄之上,玉阙金宫,仙童玉女,天乐缭绕,与此景此境实在天差地别。 黑衣故意试探说:“我明白了,你是放着太上妙法不去闻,反倒抽身来管这些微末之事么?” 白衣引渡出一口真炁,传于妇人体内:“民生无小事。” 黑衣不动声色默默点头,还要再说什么,可是细细一瞧,那引渡出来的不是后天修成的灵炁,而是先天真炁! “神全乃长生之本,气妙为不死之源。”这是《三洞真经》开篇第一句。 作个比方,后天灵炁好如血液,失了可以再生。而若是动用先天真炁......这般救人手段,无异于直接舍了一截骨头。 黑衣动动嘴唇,无话可说。 那妇人忽的睁眼,缓缓抬起来手:“神仙…神仙大人…” 听那口吻,仿佛和白衣早已认识。他损己救人,也非独这一回。 白衣毫不犹豫回握住她,可是凡人生死到底有数,那妇人的手终究缓缓落下,孩童伏尸大哭。 白衣凝神好一会,才用草席将妇人盖上,默念往生咒。 黑衣也念起了咒语,可他一响应,天空便出现无数虚影,其中至真大神、无鞅数众、一切天真、十方无极无量品圣众咸皆稽首,日月五星,光明晃曜。妇人尸身升起辉光,魂魄飞往无极乐道。 黑衣抱起孩子,不知道又施了什么妙法,小孩的面容瞬时明净,丧母之痛仿佛一抹而去,咯咯在笑,正要去抓他的脸呢。 白衣大露惊诧之色:“你之往生之术十分高明,远在我千万重上,幸望广为宣说。” 黑衣在那逗小孩玩,笑说:“哦?求我教你?我先想想,你且叫我一声师父来听。” “师父。”不假思索。 黑衣不悦挑眉:“怎么这样干巴巴的?你拜师呢还是问罪呢?须软些。” 白衣不解其意,在这“软”字上犯了难,于原地沉默半日。 黑衣通情达理道:“那叫声‘好师父’会不会?” 白衣语气仍然僵硬,不过是多了个“好”字,把这个换成“坏”,恐怕也是一个语调。 黑衣将那小孩放在地上,正面对着他,抚下巴打量说:“你这人倒也有趣。我害你不能上学去,你也不恼。现在为了一个小法术又乖成这样,我说什么就做什么。” “请赐教。”白衣并不多辩。 黑衣手一挥,二人展眼间身处一方山洞中,地下凭空变出两块蒲团。 白衣说:“我名太微。” “我知道。”黑衣看他这样郑重,怕他一会行个大拜师礼,一手已经准备好了虚扶。 太微疑惑:“先时不曾谋面。”那无量福地的弟子中,也没有见过这人。 彼时太微道号慈济子,与诸弟子同住净明万寿宫中,他一心朝念道,昼念德,暮念仁,从来恬淡少文,与人鲜有深交,若不是今日这一遭,恐怕再斗上个几百年,也不会多问半句黑衣来历。 黑衣笑说:“元皇混元交口称赞,斗姆陆压两个人更像收了你贿似的,左一句‘四方六极八维之神表’,右一句‘可以君九天’,说得我耳朵起茧,觉也睡不稳了。这倒也罢了,怎么几个天魔老祖也喜欢你不得了?我闲得没事,来验个真。还好还好,这些人也有千虑一智的时候。剑法稀松平常得很,倒是这没心眼的傻劲,我从没见过。” 太微只说:“尚未知你的名号。” “你猜猜看。”黑衣眨了一下眼,“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畅所欲言,别怕。我抢了你令牌,是不是以为我是妖是魔?” 太微摇头直言:“你身蕴九天飘渺之气,并非妖魔之所可以携。” 黑衣以为褒奖,颇露得色。可是太微停了一下,继续说,“所以,我忖为一法外恶徒耳。” 黑衣听到,先是一怔他这般坦白不讳,而后仰天而笑:“法外恶徒?这,哈哈哈……敢说这话,你可真乃神人也...” “可否告知名号?我心慕救人度厄之妙法,愿意闻教。” “无名无号。”黑衣理理袖子说,“我这法外狂徒,原是混元老君跟前一个奉茶的,连个使唤的贱名都没有,岁数比你还小几百岁。以后旁人问你是何人门下出身,只怕你都羞口提起。认个奉茶童子当师父,你也认也不后悔吗?” “不悔。” 黑衣继续假劝:“这往生之术我只学到了皮毛,你现在回去跟混元学,岂不更好?” “我弟子等在无量福地长羁万年之久,使天道久断绝闭而不通,下界甚疾苦之。吾久悒悒,岂忍见世人煎油火之中,我身恬居九霄宇上?天道亿万,天大爱人,在人所为。故今者大急。” “就是等不及要救人了,这么急性子啊。”黑衣听了忍不住含笑,却装作不情不愿说,“好吧好吧。” “好,你既认了我做师父,徒弟有愆,法须惩诫,然后才能知耻。师父今天头一件大事,就是要好生罚一罚你了。”黑衣然后道,“手伸过来打开。” 太微依言照做,可落在手上的并不是鞭杖或竹板,却是黑衣二指搭在他的脉上,为他补好了匮缺的那一段先天真炁。 太微一怔,又听黑衣正色道:“你当真以为刚才这般救人是好么?损你自己神体,不顾其后,我且不论。就说这天少人命得疾有病,乃是天之分、自然之道,一切筭数衣食皆有定分,你屡番给他们施延年不死之法,长久了世人都只盼着神灵佑助,不知道自谋其生,富国存民才为长久计。况且总有人自不作善,你又为他们图什么福报,白劳的。我问你就像春不耕田,秋望收什么?” “弟子领无上至真之道。” 黑衣摆手:“别来这些话,烦琐得我受不了。” 太微道:“尊既无名号,不知以何称呼。” 黑衣一个起手之间,那丧母的孩童已轮回转世,投胎了一户美满人家,扬袖收了功,他笑着说:“天之所生,无姓无名。你若非要叫,加一个字,叫作‘天君’吧。” …… 山中无岁月,人世恍惚已过三千年。 幽涧泉,素琴鸣深林,两只幼鹿偎溪而眠。 天君将一株黑色藤蔓抛入水中,它一经入水,居然褪去暗淡颜色,仿佛有生一般游动起来。 天君笑说:“再请教你一回。这东西该如何取名字呢?” “十色斑斓,龙游浅溪。不若名之‘五花龙骨’。”一只幼鹿悠悠醒了过来,温顺伏在太微膝下。 “妙极,妙极。五花龙骨、黄鹂声脆、丁香细骨...这些古怪名字,亏你能取的出来。”天君打掌说着,一面在纸上记下,是一本《百草集录》。 天君将一截红绳样子的东西缠在手中,说:“这个由我来,我叫它作‘穿尽红丝’,赌你不知什么缘故。”太微无声摇头。 “果然。你不知天上封了一位新神仙,叫作‘月下仙人’吗?听说专司姻缘。一根红线缠这头,缠那头,两个人便永远分不开了。”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天君将那红绳翻来倒去,竟然打成了一枚精巧的相思结,手指勾住这一头之后,才笑抛太微,“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太微说:“未知封神榜上事。” 天君噗哧一笑:“问你几百回了。太上结业,九天封神,你还在这优哉游哉呢?你不知道你从前那些个同学们,多少连夜激动睡不着觉,就等那一天?冕服天天试得都破了。到时候封你做个弼马的打帘的,如何是好?” “道不负人,我随其遇。” “不行。你必须得有个自己主意,必须今日告诉了我。” 太微想了一想,眉宇之间有些为难神色,半晌才说:“愿意为下元使者,慕仁善化。救众生苦,布恩于人,思惟生成,助天理生,助地养形。” “小迷糊,说什么混话?下元使者干的全是脏活累活。凡事自己做不了主,充其量是个传话的。”天君坚决摇头说。 太微掌握一枚青梅,喂给身旁小鹿,说:“亦愿意青崖放鹿...” 天君打断他,笑着扬扬手中书卷:“青崖放鹿,诗酒猖狂?” 太微听到猖狂二字,觉得用得妥帖,所以微笑点头:“不失美事,余生愿亦足矣。” “真拿你没有办法。你这样先天一炁化的神魂,以为当了散仙便逍遥自在吗?就算你降得住十方妖魔,不致他们扑上来吃了你,若遇上哪个上神起了贪念,把你这等无名小神从仙籍上除名,不过碾死苍蝇蚂蚱一样容易。” 天君连连摇头:“不成不成,你再想想。” 太微还是没有心意。天君啧一声,两手撑后半坐之姿:“我要被你气死了。” 他说着仰倒了,用那“穿尽红丝”遮住眼睛,太微唤他,他就装听不见,还说:“小太微休闹,师父我这叫‘思止虑息,物我两忘’了!” 太微信以为真,让他切莫动怒,言自己委实不知。 天君扭过头,神色哭笑不得:“什么脑袋瓜?四御,五上帝,九宸高真,哪一个不是虚位以待?动动嘴巴,心想事成的。” 他言罢觉得这话过于露骨,又仓促改成:“我替你在斗姆面前美言两句,未尝不可。”因着年岁久远,已把当初说的“在混元老君宫中奉茶”,浑说成了“在斗姆元君府中掌灯”。自相矛盾之处,不可计数。 天君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在认真考虑,便欣然提议:“总司雷部如何?” “雷部下掌十三司,六千部众。我无能何为?无能任之,则物议沸腾。” 天君佯怒,脸色凝成了冰坨子:“无能?我说你能你便能。什么物议?谁敢嚼舌头?” “此言可不深思乎?任贤而不任亲,望君知之。”太微看着他。 天君大奇:“我怎么就不任贤了呢?无量福地三千弟子,都被‘权欲’二字蒙了心,哪来的贤人可以任?太上以德服下,无为而治。你如何不能服众?这天道本就该覆载群生仰至仁,天地格法,善者当理恶,正者当理邪,清者当理浊。我看人从来不爽不错的,这三界迟早有一天到了那‘上德至衰,名实俱灭’的时候,唯你才能定住大局。” 太微说:“帝力于我有何哉?” 听他这般口吻,知道若继续如此强硬下去,恐怕会适得其反,天君更好言好语说:“怎么没有用了?你天真得紧。即便是个完人,没有一步行差了,旁人也会先去状你的罪责。在那天庭的权欲地狱里,寻常人物还没有摸滚两下,恐怕就连坟头都站不住了。可是若为四御五帝九高真,便永远没有人敢欺负你。” 太微诧异,他听闻成神之前,需要先行斩断三尸,绝情断欲。所以又何来九天为权欲地狱之说呢? 天君觉得他皱眉样子暗暗好笑,但还是忍住了:“七情六欲是什么?那是斩草难除根,野火烧不尽的东西。你总归记住,这三界六道,哪怕是什么犄角旮旯里头,但凡有利益可争的地方,都不会怎样光明太平,片刻都不会。” 他想了想又叹说:“罢了罢了,这都怪我了。若不是我把你拐骗下来,你在那无量福地吃过几次大亏,看见你的好同窗们,为了争一个给元皇座下童子的擦莲台机会,闹出来如何丑态,你便会懂我话是什么意思,一万个心眼也长出来了。你这个心性现在回去,和三岁小孩有什么区别?” “罢了,不提这个。”天君扶了一会额头,随手捡了溪边一块银白滚圆的石头,“来来来,继续补我们这个百草录。最后一问,你看这个石头该叫什么好?” 太微认真端详了一会:“寻常石子,并无殊异之处。” 天君晃头晃脑夫子念经一般:“非也非也。你不知道这其中大有来历呢!” “请赐教。” 天君握了石子,放到小鹿跟前,问:“鹿儿仙官,你知不知道呢?你比有些人聪明许多。” 小鹿以为吃食,差点要凑上去咬。天君急忙收手,然后颇有深意一笑:“你们都不知道了吧。这个石头他呀,和天地一起出生,饮着日月精华长大。你看他长得机灵可爱,好惹人爱,可是谁知腹内草莽,傻里傻气,不知好赖。哇,数数也有三千岁了,可是它连心都不长,奇也不奇?谁也能骗他一骗。故鉴于此,不若叫作‘太微石’,最是极妥。大人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天君伸指一点太微眉心,若是下盘不稳,险些要被他戳得倒仰过去,遂大笑溜走,头也不回。 …… 花影斑驳,太微醉眠碧桃树下。 画境之中的檀弓只存一道虚影,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极强的粘力,迫使他缓缓飘近,与那树下曾经的自己融为一体。 再睁眼之时,却听有人说:“哎呀,别动,别动。总算快画完了。” 檀弓眼神震荡,神色分说不清,已经全然失语:“…天君?” 那人咬着笔杆,苦思模样,低头问:“怎么了?别的一会说,你现在不许动,要听我话。” 檀弓仍在确认四周景象,那人听见动静,抬头说:“怎么啦?” 言罢,他的画笔饱蘸朱色,极快在檀弓眉心点了一笔,笑着说:“真是好看极了。” 好巧不巧,这正好盖过了他额头的神祇印记。 天枢正在说:“太微,汝身处何地?...太微?为何不应?…太微?” 可是檀弓再听不见了。 檀弓说:“...这是何地?” 那人说:“什么和什么?怎么这么问?你睡迷了?问你这是几?”伸出两指,在檀弓面前摇摇。 见檀弓仿佛问得认真,他继续笑说:“真的醉傻了。人世无忧,九天寂默,这‘无忧寂默’的名字,不是你亲自取的?现在反来问我。” 那人为檀弓亲亲切切地斟了酒,递与他说:“我自倾杯,君且随意。”眼底是湖光碎星辰,温柔震荡不已。 檀弓听说那人笑语,眼底心里皆是无限波澜,几乎动容。他想站起来,可是身体的力气完全被剥离了,血管里灌了铅水一般,一时又仿佛百蚁噬心,麻痒难忍,这般煎熬之下,不觉出声:“唔…” 那人见状将画卷一扔,急忙过去关切。他所画的——正是王含贞房中那副图。 画笔遭了随意一撂,朱色沾污了画中人的嘴唇,一朵艳丽的桃花濡纸绽开。 那人凑近之时,散落的鬓发像羽毛一样挨擦着檀弓,可是多情的眼眸深处,是一片阴冷。 他勾唇一笑,异乎薄凉。 第107章 香夜念鸾孤金镜 忤瑟难醒梦蝶身 “怎么了?是我弄疼你了?轻些可好?” 一面匀净无疵的鸾镜里,站着的男子鼻子直挺,嘴唇薄萧,黑金玄纹的锦袍,腰际悬挂一枚龙形玉佩。 水晶梳蓖穿过如绸黑发,一丝一缕放落在肩上,动作极尽温柔。 青铜镜子鉴物朦胧,可即使如此昏黄,也能看出这坐着的男子肤如白釉,皎如月出。 “天君…”檀弓阖目又再睁开,眼前景象没有丝毫改变。二人在镜中对视,终究是天君先笑了出来。 “怎么了这是?今天唤我这般多,怕我跑了不成?你是还没醉醒?”天君稍微躬身,伸指在他颊上轻轻一弹。 酥酥麻麻的感觉传来,是天君轻轻盖住了檀弓的眼睛:“好了好了,醒啦醒啦。” 檀弓想把天君的手移开,可刚刚碰到他的手腕,便被天君笑着反抓,握了回来。 天君与他十指交握坐了下来,额头相抵,这样探了探他的识海:“这不是好好的?哎…说到底还是那梨花醉的后劲太大?怎么把我的小太微醉傻了?” 但见檀弓仍然懵懂样子,天君有些忧心道:“你是做什么可怕噩梦了不成?听说你我长生之人,做的梦也比凡人长些,倒不见奇。” 说着给檀弓递茶。杯盏下面原压着的一叠诗稿,第一面写的便是:“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离别此。” 天君将茶叶舒舒缓缓地吹开,忽说:“进。” 思绪如织,檀弓不曾注意到,门外已有一个人候命多时了。 人身蛇尾的少年人垂头进来,对着二人分别施了礼。姿态十分卑服,天君没有发话,他便不敢将头抬起来,所以半天了只能看见一个头顶。 天君道:“到底是什么事?” 少年人说:“是来禀主人秋露白的时辰到了,该时候去收了。” “这点小事也须得劳动你主人?”这少年人站在门口,愣生生听了半日墙根,天君言下之意是颇为不满。 少年人露出为难之色:“主人说…这秋露白是副主最喜欢的,步序、时辰一分一毫也错不得。晾晒煮浆,搅糠蒸酒,就连起灶都是现敲石取的鲜火…都是主人亲力亲为的,没假过一个人之手。所以,时辰到了我便慌慌张张来找主人。但是又看到您和主人在说话……” 天君“哦?”了一声,脸色温和许多,显然是对这一番话颇为受用:“那秋露白竟是这样废功夫?罢了,那我去吧。等我。”掸掸袍子,对檀弓温柔一笑而去。 天君一走,少年人立刻把头抬起来,露出一张明亮笑脸和一口白牙,和檀弓私底下的时候,立刻轻松随意许多。 “滕玄?”檀弓一看,诧然道。 滕玄再三确认天君走远了,便贴在檀弓膝下,笑嘻嘻地说:“主人怎么啦?喏,给,这个。”手上捧一枚精致的珐琅瓷瓶。 滕玄打量了一下檀弓神色说:“不会吧主人,您忘啦?不是您去年春天收了三寸蔷薇花露,嘱咐我埋在桃树底下,今年春天再收来,并着梅尖雪煎茶水喝的吗?您还说什么‘雪液清甘以解蔷薇馥腻’来着呢。我可是睡觉吃饭都不敢忘呢,生怕又误了时辰害您伤心难受,您怎么倒先忘啦?”说着拉了拉檀弓的袍角,神色委屈。 “主人?怎么啦?您是喝醉啦?还认得我不?”他扬手在檀弓眼前摆了摆,又拉着檀弓的手摇了摇,歪着头说。 “你为滕玄。”檀弓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这么说,而后又看向天君适才所去的方向,自话道,“他是天君。这里是无忧寂默,目今是元虚两千年整。”滕玄用力点头。 年少的小白蛇把新摘的花骨朵插在门前,冲着檀弓眨眼一笑,难以想见他日后变成了那个安忍不动的滕玄蛇君。纵眼四顾,一支红烛高烧,青罗纱帐半垂,熏风之中富溢桂香,与那个寒玉堆墙,白雪作瓦的无化丹殿相去甚远。装着蔷薇花露的釉质瓷瓶触手冰凉,汲冬泉酿春酒,岂是他那个绝谷十九万年,只食风露的太微大天帝之为?暖日明霞光烂,莺穿细柳翻金翅。桃花始盛,香脸半开,树下正然舞剑的那个人矫若银虬,翩如玉鲸,一笑把娇红挑落,又哪里是那个眉间从来只有尖风薄雪,胸中只有巍巍帝术的万星之主? 天君收剑回头,看见他来了,扬手向背后一指:“你看好是不好?” 他以剑作笔,在悬崖石壁上写了十个大字,笔力苍劲,风神豪放:“百年浑似醉,满怀都是春。” 他将长剑一扔,腾出两只手来,一边将舞乱的发髻随意扎好,一边笑意盈盈地朝檀弓走来。 一朵桃花旋旋而落,飞絮也茫茫,在一片春烟浓密当中,檀弓的笑也是雾迷迷的:“甚是极好。” 话还未竟,却见天君忽地俯身,二人近得睫毛几乎叠在了一起。不知何时,他在双唇之间衔了一片落花,那么轻地,那么柔地,贴在了檀弓的面颊之上。 天君看着他的微惊模样,笑说:“我也觉得‘甚是极好’。你且别动,这样画意甚足,让我来把这‘甚是极好’留下来。”说着便坐了下来,画纸画案一直就摆在桃树之下,不曾动过。 可是,檀弓却将那花瓣摘了下来:“凤尾寒在安?”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它来?”天君眼中不悦之色一闪而过,但还是笑着说,“你要我去取便是。等我。” 他刚起身迈步,檀弓又说:“再取你寥玉箫来。” 一只幼鹿从酣梦之中醒来,向林深之处奔去,奔至声音源发之处,一只金色蝴蝶飘飘落在它的鼻尖,随着琴音一同扇动翅膀。 檀弓十指细抚琴面,好似与多年故旧叙情一般,良久才挥手一抚。 琴声初时极为舒缓,几抚之后,渐渐开朗洋溢起来,不乏有十分明媚之音,引得林间百鸟都一齐和鸣。 天君低头一笑,徐徐按箫而和。 琴声飘然轻快,若水之霍濩而出,如花之纷葩盛开。惠风吹拂,百兽静聆。 忽地,琴声一收,连余音也了绝得一干二净。 檀弓道:“此非凤尾寒。” 箫声也停了,天君似笑非笑:“怎么会呢?我拿错了不成?若不是凤尾寒,即便是你来拨这弦,一尘惊云也不会这般动人。“ 檀弓道:“不曾。”扬手一挥,洋洋一抚,琴声不复方才温和平柔,多了几分奔腾豪气,譬如山泉之淋浪流离。箫声与它好似双马并驰,相互漫驾而纹丝不乱。 天君像是不解其意,笑意减了三分:“既然没有拿错,你又说不是,这是什么自相矛盾的话?” 檀弓声若月射寒江:“元虚五百年,我得一良桐而斫,调和七弦,制成此琴。彼时偶然独处穷闷,抚琴只为宣和情志,无心成调,故所以琴曲皆无名。你所言‘凤尾寒’、‘一尘惊云’是何出处?” 天君执箫的手一僵,而后箫声变得极广极泛,萦抱山丘,像是掩盖了这场巨大的无言。 琴声也随之而变。鲜明如禽鸟之高飞,奔驰如骏马之相追,江水滂沛,腾跃争流。隐隐之中,琴箫之声都愈急进短促。 一息生变,湖水翻涌,林鸟惊飞,音律之中只有相离之意,再无半分相和之情。 啪一声,寥玉箫裂开一道长纹。天君将它缓缓放下,天地之间之余檀弓的指尖之声了,只听他新调迭出。琴虽为众乐之首,但音色终归是含蓄浑厚的,单以七弦能弹出如此哀婉凄绝的曲调,委实堪奇。 天君居高临下笑问:“你这样伤悲,是想起了这琴这曲之名的由来,是么?“ 檀弓不予置否。天君继续说:“一尘惊云的由来,是因为此曲惊心动魄,一抚诸天震动,故名一尘惊云。至于凤尾寒的名字…” 檀弓接道:“倾天祸乱之时,紫微背德弃信,残杀良辜,血洗东荒。我不愿与他这等横暴愚陋,受天道万刃之诛,便言‘三尺凤尾为君寒,此曲终兮不复弹。一尘惊云,于今绝矣。’从此与彼离异。是为凤尾寒之名故。我一夕废琴绝弦,诸天神仙不知其故,以为我崇‘大音希声’之道,传言名其‘希音琴’。凤尾寒之真名,唯我与天君二人知晓。”琴声愈加繁密急促,如同冷雨击窗。 “你言目今元虚两千年,今日君未成为神,我亦未成圣,你若是此时之天君,如何预知万载后事?知我凤尾寒为一何物。”后面还有半句话,檀弓却没有问出口:你若真不是他,又如何得知凤尾寒之名? 天君笑倚花树而不语,答非所问:“太微,你二人隐居此地,见沧海三易桑田,逍遥自在,但是可曾想过为何从来没有九天之人来寻?元皇眼目大观三界六道,你觉得元皇是不知,还是不敢?你所谓天君,你又知道他究竟是谁?既不知他是谁,又何必来问我是谁?” 他将几片桃叶在手中交叠,攥拳轻吹一口气,再展掌时,便飞出一只团扇大的蝴蝶。蝴蝶振翅,扑扑两下变化成一只白鸽,白鸽飞栖树上。黑烟之中,又化成一只花豹,眼似雷电,爪似金钩,比许多帝君座下灵兽还要神气许多。转转数息,已变化一百零八种形态,最后一下竟然变成一个刚刚落草的婴儿,正然哇哇啼哭,展眼又成了垂死病翁。 那老人呻吟死去,尸首终于变回了初始的三片桃叶。天君将桃叶收回,抛回树上,叶托生花,花落结果,天君道:“天道之力何为广博,翻掌之间,令你往日所见所听皆是虚妄,岂是难事?你昔日的天君是何人,我是何人,那坐在大罗天北极帝座之上庸碌愚昏,只会享安富尊荣的,又是何人,他岂配上你十九万年如此思慕错付?” 一树红花无风自落,一只老鸦的叫声由远及近,落在光秃秃的桃枝上。 檀弓手下一滞,最末的一根琴弦忽地崩断。银丝割破手掌,倏尔之间,血染琴面。 天君缓缓握住了他受伤之手,说:“他欺你如此至深,我见心怜。你且留下来,若想听,我便都告诉你,绝不言虚;你若不想,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天君。” 音容笑貌,无一不肖。 檀弓将凤尾寒摆正,心底是怆怆难怀,眼底是依依难舍,可是只要闭眼不看,心中便还是一片清明:“我已堪破尊下所设的三道心劫,请放手施行。” 天君大笑说:“堪破心劫?前两道心劫的确对你并无滞障。但是这最后一道呢?你若当真堪破心劫,应该己心无悲己身无痛,可你念及无忧寂默旧日乐事,难道不曾伤悲?想那今日大罗天星主与昔日天君判若两人,音断弦索,与他异心离德,难道不曾痛楚?还有……” 天君将方才掉落在地的花瓣捡了起来,放在两指之间捻了一捻,仿佛在琢磨什么极为有趣之事,笑道:“小太微,你从看到我的第一眼开始,心便动了。” 天君将笔在虚空中大肆一挥,一刹那间桃林复盛。檀弓偏头相避,天君便追逐着他的目光,在一片虚渺的春和景丽之中,与他四目脉脉相对。 檀弓眉心的莲花不时闪烁,但被地方凌厉的眼锋一扫,便沉沉黯没。 “我知道你很想我。我现在回来了,你不开心吗?”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你是那只小蝴蝶还是庄周呢?假时作真,真亦为假。既然虚实难辨,你又何必执着我是谁。你若是喜欢,我便开辟一天世界,其中只有你我,四海宇外同你我再无干系,岂不快活胜过神仙百倍?” 天君低低缓缓的吐息之间,檀弓周身的金色光芒就像被他一齐吸去了一般。 林树静,川流停,天上乌云悄然拢聚。夜色,忽地便来了。 第108章 世情迷君参不透 梦久醒人间无味 无须既羞且愤,脑子乱哄哄全是“咬舌”画面,脚下不认路,误打误撞不知走到哪里了。他容貌昳丽,身形矮小,加之此时脸上凶光熠熠,一路下来妖人皆以为得道精灵,让行者多。他走得累了,也不见人来找,一坐下来,石阶好生寒凉,自己胡思乱想,添油加醋,随手薅了一把野花,一瓣一瓣揪来出气:“臭卫璇,丑卫璇,坏卫璇,看我不禀报道君治你的大罪,让你一百辈子都做小猪,小鸡,小狗……” 可是忽然听到那头有人声,嗓音熟悉得很:“鬼君要带此物去何处?” “自然是回酆都见冥主。大天帝今陷如此危境,难道还有冥主之外的旁人可求以援?小神之心,望蛇君体察。” 无须听说“蛇君”二字,马上三步作两跑去:“是大蛇呀!哇,你原来这样……”一边说,一边扯他头冠,拽他袖子,还把滕玄当作蛇形的时候作弄呢。这般开心起来,把卫璇的乌糟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滕玄不动声色正正衣冠,简单点头问候,尔后继续同苍溟说话:“吾主此行下凡心愿未了,鬼君未可擅作主张。” “事出非常,小神一心系大天帝安危,未可顾及其余。” “吾主广大神通,亦有大司法在旁护法。况且今夜月明如斯,鬼君举头观星,便可察见吾主安危。” “大天帝不在无化丹殿,上星垣中星无主,如何观见?” “吾主与副主结带成真,同气同运。鬼君何不观察紫微星?” 抬头一看,上星垣中,中宫紫微帝星极明极亮,星云拢二十八星宿,苍龙连蜷于左,白虎猛据于右,朱雀奋翼于前,灵龟圈首于后。阳气盛至于天,九五阳爻之数,为乾卦诸爻当中至吉的爻,飞龙在天。 一言以蔽之,紫微好着呢。 “鬼君常在副主身侧侍驾,应当深知此理。天象所兆,既知吾主无恙,鬼君何必急情?”滕玄说着,双眉一轩,龙头手杖不轻不重地在地上点了一下。 无须听了这半日,仍然大不明白,插嘴说:“你们在说什么?还有咦我道君呢?” 苍溟本来有意遮掩,可滕玄将前因后果如实相告。无须还没听完,跳脚道:“什么?你说道君被困在这画里了?” 看苍溟扭头过去,是默认了,无须怒目:“你把我道君丢了,你要死了!” 无须想把画抢过来,可是苍溟哪会给。无须马上抽鞭子,苍溟也聚了一朵水雾,眼看着这就要动起手来。 这时来了一队妖人:“什么人在这里吵吵?” 因见到滕玄,他们马上赔礼说:“哦哦,原来是大人。” 滕玄上古大妖身份,在此地即使不显露真身,也足以震慑这些小妖怪了:“巡哨时辰已过,你们为何在此逗留?” “哦哦。王老板开大会,让我们把人都叫过去哩。”妖人伸手摇摇一指,“就在天无极阁哩。” “王老板?…姓王?你们说那个叫王含贞的?”无须说。 话音未落,天边雷声轰轰,紫色浓云滚滚而来。 滕玄因念圣物还在此人手中,无须想的是卫璇交代的和这人有关。至于苍溟,正暗悔方才情急失了智,为何要怕这些区区凡胎肉体,以至于跳窗逃跑?一是实在有失颜面,二是那日月化消鼎在这凡人手中,既能豪夺,何必巧取?若能取得,功过岂不相抵? 三番思量之后,滕玄说:“真君鬼君请先止干戈。吾主圣体无忧,为今之计,不若会一会那王姓少年,若能取得圣物,亦是分吾主之大忧。” 四处人声渐密,这会若和苍溟斗起法来,实在不智。 无须咬唇恨说:“本君眼皮底下,量你也不敢跑。我道君一根头发丝少了,我要你命!” 所谓天无极阁,乃是赤练火池上方的一座凌空阁楼,一共一十八层。 第九重天赤明和阳原本便是火盛之地,这赤练火池更是蕴藏四大神火之所在:西方乃洗业金火、东方乃焚天紫火、南方乃幽冥鬼火、北方乃六丁神火,一只硕大凤影徐徐游动,正是凤皇在此闭关。 三人到了才知道,哪里有什么王姓少年的影子。明明是班驳公主看今夜星象明亮,特特请了两位元婴大能,在那办礼斗法会呢。无须远远瞧见卫璇也在,双手一抱,嘟嘟囔囔赌气:“我不去!”蹲在地上,又生起闷气来。苍溟和滕玄也没进去了。 礼斗法会主要是朝拜北斗和南斗星君,北斗星君掌消灾解厄,南斗星君掌的是延寿施福。这两位的官衔也就比芝麻大一些,所以礼斗法会向来不大受重视。 这么一桩随性而办的小法会,不知道哪个人传成了王含贞授意,一误十,十误百的。 众人听说王太玄办讲经法会,还打什么坐睡什么觉?许多小弟子是睡一间屋的,夜里被师兄拽起来,火急火燎跑到门口,才发现裤子都穿错了别人的。短短半个时辰之内,五洲两大宗十八个门派三十六福地的英才,全部到齐。至于玄静师太,临风散人,博陵五老这些有头脸的修士,倒不是慕王含贞之名而来,只是为了给班驳公主几分面子。这会看见门下弟子齐刷刷都来了,还以为他们诚心礼斗,忽然好学了。 天无极阁入口处悬了一块牌子“玄元降圣,道气长存”,门口几根大柱,柱上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里头瑞烛散彩,宝香呈祥,两排弟子手持三清铃,三个高功法师羽衣赫赫,手持金剑,经师们随声应和朗诵仙章,祈祷太上道祖加持祥瑞,泽被人间。 法音阵阵,仙乐飘飘,仿佛置身于太虚境中。 可是众人因大失所望,恨不能这些经典再短一点,完了便要速速回去睡觉。 慕容紫英手肘一捅卫璇,轻声道:“你别睡着了。”他两人也是被骗了,心想着找到王含贞,结果落了场空。 卫璇本来在低头沉思什么,被他这一捅,声音不大不小地回了一句:“嗯?” 正巧那经师正讲到两章关节之处,一个大停顿的时候,卫璇这一声就格外分明了。 经师神色不悦,但一见到那声音主人是卫璇,只能忍气继续。 可是班驳却忽然笑问:“怎么了?卫兄别有高见?” 卫璇笑说:“不敢,不敢。” 班驳笑回:“卫兄过谦了。琴剑公子传上说卫兄‘精研药术,急救济危,针灸明堂,无不详览,广能洞视五脏之盛衰,裁夺人道之死生’。想必你对炼药之术也颇有一番研究了。” 琴剑公子传向来是溢美空辞堆砌之作,上头还说王含贞琴术超绝,一抚能碎人金丹裂人头骨呢。 卫璇侧视慕容紫英以求援,慕容紫英打个眼色,他刚才也走神了,谁也不知道经师方才讲哪一段了。又看右首,可巧坐着天鉴宗的徐漱溟,这人最是巴不得卫璇出洋相的,他闭了眼假装入定,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班驳觉得卫璇手忙脚乱的样子十分少见,故而可笑至极,已经小出了气,便假装捞救他一把,说:“方才说的是‘梅煎散’的制法。” 这时不知道谁抛来一个小纸条,上头的小字好生娟秀。 卫璇展开一笑,念说:“天南星一斤,姜汁浸一宿,焙芍药一斤,赤白皆可骨碎补一斤。” 班驳见竟然没有难倒他,还不服气说:“正是这样。经师方才没有说合着‘梅煎散’的忌讳,不知卫兄可有高见?” “合此药,勿令婴孩见之,更忌鸡犬妇人,见之则折矣。”卫璇照本宣科,自问自答说,”至于服法……生姜煎酒,不拘时候。“ 姚云比暗思:首座师兄果真厉害!都说高人藏而不露,首座师兄精明医理之事,我从来不知。 曹念齐在旁忍不住击节赞叹:”不愧是卫公子!叔叔,原来我只道你那些小传是瞎编的,今日一见,原来叔叔是实在人啊!“ 班驳看出他有别人相助,环顾四周,只见到自己的亲皇弟——“齐云医仙”安陵嫣正冲卫璇抛媚眼。 班驳和卫璇是幼小旧识,可是因为卫璇屡次阻挠她的计划,她心中愤恼,便想当众给他难堪,其实也没有太大坏心,打算找个台阶,这事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谁知这时王含贞忽地闯了进来。 他一进门,众人马上都站起来了。这倒不是因为多尊敬太玄大士,而是他来势汹汹,本来甜甜俏俏的五官,这时写满怨愤之色,目光从睫毛里射出来像小刀子一般刺人。众人为这冷气煞风一慑,下意识还以为什么大事发生。 独卫璇神态自若地坐着,格外显眼。 王含贞面红如蟹膏,声音乱抖:“琅轩丹书上的药方,为什么问他不问我呢?他知道什么?他算是什么东西?” 其实他已经气到全身抖索,还好披了一件猩红斗篷,稍稍遮掩了。 班驳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安陵嫣却笑语:“太玄大士这话好生奇怪,大士方才并不在场,如何问你?再说普天之下懂丹懂药的不止大士一个,为什么非要问大士呢?就算是琅轩丹书上记过的方子,哦?那又怎样?琅轩丹术难道是大士独一家的?还他算是什么东西?太玄大士剑北王氏名门之后,怎会无知至尤乃至不知何为敬兄侍长之理?” 安陵嫣一面转动满手的玉石戒指,格叽格叽,一面侧睨王含贞,容色无不讥讽。他平素温柔礼貌,可是但凡有什么沾到卫璇半分半点的事,便立马披上刺甲陷阵冲锋。 王含贞气得快疯癫,那句话本来就没头没脑,这时被安陵嫣连珠炮般问了一通,是一句也答不上来,涨红脸说:“卫璇玑,你跟我出来!” 卫璇没问因果,只是说好,然后松松懒懒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把手中字条一卷一扔,和慕容紫英说了一句话。安陵嫣见众目睽睽之下,卫璇这般逆来顺受,肯定要成别人饭后闲话笑柄,更是窝火。 卫璇一直也都这样闲闲散散的,但就这几个很平常的动作,在今时今日的王含贞眼里,好像变相瞧不起人一般,再见慕容紫英听完之后,神色一变,表情复杂地看了自己一眼,更觉受辱。王含贞情绪如同泄洪决堤,手指卫璇鼻子:“你这个骗子,小偷,强盗……!” 四座皆惊,弟子们的三清铃全都忘了摇。 安陵嫣大怒:“大胆狂徒,给我拿下!”侍从擒刀在手,却被卫璇一臂拦下。 慕容紫英惊大于怒,倒怀疑是他练功走火入魔了:“含贞,怎么乱讲话?” 有随行弟子大着胆子去给王含贞卸下斗篷的,抚到他的背心,才发现他早被汗湿透了。班驳见状,忙说今日时候不早,不如散了,玄静师太也笑打圆场,她门下的小道姑们都吓傻了眼,支吾附和说困了。 可是徐淑溟呵呵笑说:“慕容世兄此言差矣。当日招驸,太玄道友于那第三问上便有所作为。所以太玄道友此话并非一时急情,而是另有隐情。今日大家有目共睹,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把这番隐情剖白一剖白,自有公论。”说完,他与自家师父临风散人对视一笑,靠山就在旁边,说话自然大胆。 他所谓的“有所作为”,说的是王含贞指认亲眼目睹卫璇弑师之行。 “隐情?隐情恐怕没有,只是有些人有心罢了。”安陵嫣越过徐漱溟,直直瞪着临风散人。徐漱溟立马熄火了。 卫璇把手里的经书放下,脸色却没有众人预想的难堪,一丁点都没有,烛火之中,眸光璀然流转,缓缓说:“骗子,小偷,强盗……你是这般想我的?好,我骗你什么,偷你什么,抢你什么了呢?” 王含贞十分激动,血红一双眼眸:“所有事,你都在骗我…所有东西,你都要和我抢……!”那幅画是他心里的一方净土圣地,不容他人踏足半寸,此时此刻三教九流的人都在场,更不愿分说更多,只笼统讲所有事,所有东西。 “那你想怎么样呢?” 卫璇道。 王含贞的心好像被挖走一块,呼吸很不顺,侧过身去,不愿被卫璇捕捉到狼狈失措模样:“你说你没有骗我,是吧?那你敢不敢同我跳这凤凰火池,回答我三个问题,证明你没有骗,没有偷,没有抢?” 这凤凰火焰又叫“验真火”、“破妄火”。水瑛峰的神宝“千里窥真镜”,便是用九品凤凰火炼制五百年而成。个别珍稀的戒鞭上也会附一丝凤凰火焰,以此来看闯祸的弟子有没有撒谎。 班驳听见,微不可闻地说:“对了…我怎么忘了…凤凰火焰……燃一切虚妄……” 王含贞没有听见她说话,只是复述:“凤凰火焰燃一切虚妄,你知道的。你记住现在说的所有话,一会若是改了口,那火焰便会燃得你灰都不剩。你也知道的!” 曹念齐感同身受点头,他中了凤凰火毒,一扯谎说没有偷喝叔叔的酒,便八脉齐痛。 “我知道。” 卫璇说。 王含贞见他这样利落,自己倒呆了,眉头一皱:“……你,你就这么答应了?”四下一顾,方才指认说卫璇夜盗的三个小弟子,这时一个也没跟来。卫璇还这样一副光正磊落的样子…难道…… 卫璇的语气温柔舒缓:“我答应了。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含贞,我若不曾做过一件有愧于你,有愧于天下之事,请你违了和凤皇的约定。当着天下人的面,起誓终身不踏三星城半步。另外,即日便回天光峰,闭关百年不出,与世无交。” 王含贞吃一大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陵嫣冷笑着,从牙缝里漏出来一声:“自然是证明你无能,不能胜任护法之职,不若让给能者任之。” 慕容紫英低声传音:“闭关百年?你让含贞不护法便是了,这又是何必呢?”他不知王含贞与沈并来往过密之事,自然想不到卫璇的用意。 而徐漱溟费好大力气,把一道元炁附到一个小弟子身上,借他口说:“徐师兄,为什么呀,卫首座为什么这么说?” 真的徐漱溟哎呀一声,有模有样掩着口,音量却十分不低:“师兄也不是很清楚。” “大概太玄大士这些年抢了不少卫首座的好彩头,怕不是卫首座觉得后生可畏,须抑一抑锋芒,免得他日成了个‘王探花’。”因着慕容紫英和安陵嫣都在列,徐漱溟断断不敢自己说出这话。 慕容紫英果然大怒:“你娘的没屁嗝了嗓子!你是什么人门下的!” 徐漱溟猛敲一下小弟子的头,自导自演赔礼道歉:“慕容道友教训得很是!在下御下无方,慕容道友,卫道友,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他继续扭头教训人:“瞎说什么!卫道友和太玄道友可是表亲兄弟,太玄道友成如此大器,卫道友理当面上有光才是,怎么会刻意弹压其志?” 王含贞听得这串挑衅言语,信以为卫璇之意,大觉十分有理,方才那一丝怀疑自己错怪的念头,这时候咻一声灭了,说:“闭关百年?可以,可以!那若是你输了,我要你永永远远消失!” 卫璇听了,那神情眼色,仿佛是听完了一出歌舞,笑着品评哪根弦按错了,摇着头笑说好。 王含贞只觉是什么激将之法,恨恨咬牙,手伸出来要和卫璇相击为誓。 这时幽兰剑派的座列中,忽然站起来一个女弟子,冲到卫璇身前,拉住他的袖子,杏眼含泪:“公子不要啊…你明明已经……” 慕容紫英一看——这不就是招驸一连两胜的小婢女? 卫璇将她手拂了,不等她说完,就一接王含贞滞空之掌,拍拍三声,清脆响亮。 第109章 竞嗜欲大敌窥伺 堕邪计是谁能保 望窗向下面的赤炼火池一看,众人怵然心惊。 火珠飞溅,犹在耳边炸开一样,火浪像潮汐拍拍而来,四方火种滚沸,或沉浮,或聚隐。最中央有九头狮子,一块石碣,碣上一行大字:验真洞妄。 徐漱溟整肃衣裳,酸溜说:“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卫道友人品高洁,天下之有所共睹,实在没有必要涉如此之险啊!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王道友三思啊!” 安陵嫣怀里抱着一只蓝眼白猫,本来在那给它慢慢梳毛,这时冲他火辣辣瞪了一眼:“我卫哥哥行止磊落,自然不必要凤凰火焰一试。哼,但我看,有些人倒有必要跳下去试一试,看他是长的是人心还是狼心,说的是人话还是狗话。” 天鉴宗在朝堂上好歹还是有几个挂号法师的,徐漱溟没想到安陵嫣为了维护卫璇,已经这般不留情面,悻悻笑了一下。他素闻安陵王好南风,又看他对待卫璇如此这般,愈觉可鄙,古里古怪一笑:“徐某人不知哪里说错了话,惹来安陵王这番高论。” 安陵嫣微微歪头:“哦?是徐道友方才在说话?我还以为谁放了个响屁呢,好臭好臭。”他格格轻笑,眼神飘来飘去,火光如血,斜映双颊,显得又艳又凶,谁都不敢与他对视。 慕容紫英满心忧虑,拉住王含贞,正要说话,他却抢口说:“我先,还是一起下去。” 卫璇深深看了他一眼,纵身一跃,已被火舌吞没。王含贞沈默随行。 如遁入一片混沌之中,眼前除了红色,还是红色。烈烈火焰四处喷薄,热气如潮,手足如为热油煎沸,眼眶也几乎眦裂,丹田气脉更是如乱丝一团。听说北阴大海之底,有大地狱名血湖地狱。这赤练火池酷烈之程度,恐怕与那里不相上下。 忽然有什么东西轻柔落在王含贞的肩背之上,一下子身体就清凉舒泰起来了。原来是卫璇的白鹤羽衣。 王含贞一挣,将那羽衣撇落:“我能料理得来!” 他运真气于神阙穴,汇聚一脉水灵炁于食中二指,涂在眼皮上,这才敢重新睁开眼睛。 卫璇问:“第一个问题想问什么?我骗你什么了呢?” “…你骗我你不认识我的咕儿!”王含贞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骗你。我委实不知。”卫璇身上环绕着斑斑星星的银光,汇聚成一圈白色光晕,把他与这火海世界彻底隔绝开了。 “这件事我没有骗你。”他重复一遍,那光圈不但不被凤凰火焰吞灭,甚至光芒还鲜明了一些。 王含贞听见此话,又看此景,向后退了一步,咬咬嘴唇,但还算镇定。他星夜问责此事,其实自己也十分没有把握。他虽然年轻阅浅,但也不是纯真傻子,事后想想,也觉得说了许多糊涂气话。 卫璇看出来王含贞窘迫极了,便打算快点结束,不令他太过难堪:“第二个问题?我偷你什么了呢?” 王含贞握紧拳头,说:“你偷我的画了!” “什么画?我见过吗?”那圈银光淡然生辉,没有丝毫退减的意思。 王含贞已乱了阵脚:“我的画!我的画!” “你的画什么样子?你应该有许多画才是。”卫璇耐心问说。 “就是一个神仙,坐在树底下,有好多桃花…他在喝酒,醉了,脸红红的,也在弹琴…我没有很多画,我就只有那一个画…他是神仙,我知道的…”王含贞语无伦次。 卫璇眉头一皱,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又是琴又是酒的,还令这般失魂落魄,画中神仙是谁,答案不言自明。不知王含贞因何机缘获得那物,又见未知未觉间情笃至此,更觉心惊:“你说的画我从来没有见过,哪里拾来的?” 火湖湛然无波,平静得可怖。那毕剥毕剥的声音,好像都小了很多。他的表台如同一尊石像,在凤凰火焰的烤炼之中,颜不改色,连头发和衣角也无丝毫飘拂,好像永远神勇睿智,永远白璧无缺。 自己的所有怨愤,今时今日,都显得那般乖谬可笑。王含贞抱住头蹲坐下来,颓然而废:“不是你,那是谁……那是谁……” 他本来就是个极没有主意的人,这时心中惶急加什,更加无计了。 卫璇半俯身说:“含贞起来吧,一会出去我替你好好地找。” 王含贞把脸埋在膝间,好一会才露出半张来,泪光斑斑,眼看旁处,不予理睬。 卫璇看王含贞不知如何了局,便故作轻松姿态,潇洒大笑:“怎么还哭鼻子了呢?多大的人了。来,还要我掺你一把不成?这位小老爷,快快请起来了,我手都快酸断了。”只差作个万福了。 他伸出一手,在王含贞面前摆了一摆。 “找不到怎么办?那东西对我好重要,好重要……”王含贞又是惭愧,又是情急。 卫璇叹了一声,开了一个很像无心的玩笑:“那我死了以后再替你找,替你去问阎王老爷。看成是不成?” 王含贞刚看了卫璇一眼,又慌忙躲了。眼泪是能擦干净,可嘴唇分明都快咬破了,还在犹豫:“…你先上去吧。” “你先吧,我还有点事。”卫璇将白鹤羽衣的纽扣替他系好,掌上生风,向上一托,就要送他。 “这怎么就结束了?含贞,你不是还想问第三个问题?”忽然,这声音仿佛从极远之处传来,愈来愈近,话音落时,人已至身畔。 王含贞把另外半张脸也露出来,抬头一看:“姊姊?你怎么在这里?还有沈悖……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见到沈并,王含贞明显警惕了许多。 王思捷笑吟吟道:“你问不出来,我替你问如何?” “你要问他抢了你什么,为什么不问问他认不认识你要找的人,和那人又是什么关系?” 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像两根夹头夹脑的棒槌,将王含贞锤了个大清醒。他猛然抬头:“姊姊你在说什么?檀弓他…他早就不见了…表台就算认识他,也是几十年前见过几次而已…什么关系,你什么,什么意思?你说清楚…表台,你说清楚…!” 沈并手里是不知哪来的一把灰烬,从左手倒到右手,仿佛不打算发话。 王含贞一激动,攥住了卫璇的衣袖,已把他手腕抓出五个指印来:“你说清楚…我就是想要问这个…” 九头火狮睁开双目,发出烈烈的吼声,口吐火涎,不约而同对卫璇眈眈而视。 “凤凰火焰验真洞妄。万莫说谎。”沈并提醒。 “我和他有道侣之约。”卫璇终于说。九头狮子又陷入沉睡之中。 王含贞抓着卫璇的手瞬间脱力,顺着衣袍滑了下来,说:“……道,道侣?你们……” “道侣之约……”沈并不久前就知道此事,可是听见卫璇亲口说出来,还是重复了一句。 “含贞,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对我并没有情。”卫璇接道。 “那反过来呢?”王思捷嗤笑一声,挥起剑鞘,在王含贞和卫璇之间来回地指,“他卫璇玑因为私心爱欲,眼睁睁看着你几十年煎熬,装聋作哑,竟然一点不羞惭吗?如今又要使尽毒计令你不能护法,得不到天问果,就更不能找到他的下落了。真是好算计!弟弟,事到如今,你还在这里认贼为兄。” “私心爱欲…爱欲?你,你早就知道一切……但是又装不知道,不告诉我……是因为你怕我和你抢?”王含贞脸色惨白,拉住卫璇袍角说,“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 很少见卫璇这样怒容现于眼色:“够了,不要再颠倒是非挑拨离间了。我隐瞒此事,绝非因为私心爱欲。” “哼,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他有没有情?”王思捷说。 王含贞的眼睛波光粼粼,熏蒸之中,他看不清卫璇的表情,只是见到九头狮子又蠢蠢欲动。 “他不说也没有关系。”王思捷看了看地上的王含贞,笑容玩味。 绕到卫璇身后,王思捷说:“你的金丹碎了多少次,自己数不清了吧?你七岁便修‘天付万类’剑法,怎不知道若有一丝一毫地动情动念,便是无穷之祸。心念既动,金丹崩裂,百年修为破誓重来。这才合籍不过短短几个月,你就大限已至,可见你是对那位道侣多情深爱笃了。” “其实,你自己也可不必为情而死,还是有别的法子,比如……当年你爹是五洲之内何等英雄侠胆人物,执三大道宗正派之牛耳。他偶得了这本《天付万类》,可你父母那般伉俪爱深,你爹心中有情如何能练?谁知你娘为了成全他的仙途,居然服毒自绝。可怜幼子丧母身痛,你大哥卫昭就是这般早夭的。我说的有半点差讹么?” 卫闻远一日之间妻子俱亡,性情旦夕大变,再不将任何正教礼义放在他眼角之内,练成祸生福灭符之后,天下更无抗手,后来几百年厌绝人事,只夜夜在母子墓旁望海吹箫相伴。 “天付……天付万类……”王含贞在喃喃。 “哦我忘了,含贞还不知道那后三字是什么?”王思捷大笑,“天付万类——本无情!” “可我们差点都被你骗过去了。那日攻城你明明已经重伤垂死,可是强撑一口气力虚张声势,以三出诡计逼少宗主退兵。你自知道若是真动起手来,恐怕连少宗主的三招都接不住罢?” 王含贞彻底失了神,恍恍惚惚的,说什么他也听不见,听不懂。 卫璇对他们所有话都没回应,可是忽见沈并一弹指,一团青色云气从半空掉了下来。 王思捷见之大声嘲笑:“泥塑的菩萨自身难保,你马上就要见阎王了,还想着让你的灵风扶摇救含贞走?” “与他何涉。”卫璇屈膝半撑在地上,嘴角渗血。他还要让扶摇全力保护王含贞,可是体内的元炁实在太稀薄了,一滴都刮不出来,扶摇根本听不见主人的命令。 王含贞所知甚多,下一个被杀人灭口的,当然就是他了。王思捷魔道中人,哪里会顾什么姐弟血亲。 而王含贞自己丝毫不知处于危崖,还在那痴言:“修的是那样的无情极道,又怎么会对他有情……” 王思捷笑摩王含贞头顶:“怎么和含贞没关系了?也多亏了我的好弟弟相助,若不是因为他要你跳这火池,把丹田里残余的最后一滴真炁都用干净了,白鹤羽衣也为他脱了下来,你还不是这样好杀,天助我也!卫璇玑,你自负聪明才调,可是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一招!” 沈并终于开口说:“你我幼稚金兰,今日你葬我手,不能令你道甚孤。一个王佩英的礼太薄,这天无极阁上所有之人,我都给他们给你陪葬,意下如何?” 他念动《无情极道》开篇第一句:“情之所至,烈焰焚心。” 八个字化为一条软带,又如一条细蛇,从卫璇的眉心钻了进去。只觉是细丝般一缕冰线,但游到何处穴道,何处便感酸麻。再过一息,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是要爆裂开来,每一根头发都好似胀大了几倍。 卫璇伤发力竭,呕出一口鲜血,五感渐渐熄灭。 第110章 劫烈孝义两难全 天辞玉碎终香残 与此同时,天无极阁之中。 曹念齐坐不住了:“叔叔,怎么还没有动静啊?卫首座是和太玄大士在里头打起来了?要出事了呀。” 曹贤孟也向慕容紫英看去:“七公子,这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 慕容紫英一直就没坐下来过,背着手走来走去:“我现在就下去。” 安陵嫣倒是摆手说:“急什么急?以卫哥哥的本事,还料理不得个三脚猫么?不要急,我让小厨房送些吃的来。” 可是他的侍从一出去传话,便连滚带跑回来:“报告大人…这,这外头桥都断了!”天无极阁本来有四座悬桥连接陆地。 话音未落,众人忽感一股炙热之极的气流冲向身来,有如火焚。突然天空红光闪亮,张天火焰烧破窗纸。这凤凰火焰中混入了三分魔气,七分雷光,如若碰及,势必肌肤寸裂,焚为焦炭。众人尖叫奔跑,有法力低微的弟子已经肉腐见骨。几个呼吸间,大门就被火舌堵住,想从正门逃生已不可能。 众人拔剑破窗,但多么刚烈的宝剑也顷刻融为一滩金水。纵是白麒这样的灵兽,遭了火舌一舔,也险些双目失明。 姚云比想要传信求援,可灵鸽没扑棱两下便直坠下去。安陵嫣眼望火海,又忧卫璇安危,又盼他快来出现突出奇计。 火焰很快攀延上来,班驳忙引众人向最高层逃生。 安陵嫣被烟雾呛得眼泪汪汪:“这到底怎么回事…… !” 众人不停哭号叫嚷。徐漱溟把几个女孩子拱到后面,自己迅速爬上楼梯,一面说:“怎么回事?卫璇玑莫不是行止败露怕人知道,这是在毁尸灭迹了!真是个天杀的扫把星!曹主笔,曹主笔!你在哪?你听得见我讲话吗?记下来,快记下来!” 安陵嫣不多废话,直接一脚蹬上了他的屁股。徐漱溟哎哟痛叫,安陵嫣又把怀里的猫儿一抛:“给我咬死他!往死里咬!” 混乱之中,班驳抓住了慕容紫英的手。慕容紫英以为她弱质女流,这时害怕情有可原,所以不顾男女大防了,便劝慰道:“公主莫急。” 可他正要把手抽走的时候,又被班驳反过来一抓。二人十指交握,四目相对之时,班驳泪流绵绵,终于情难自禁:“慕郎……” 这一声极为动情的“慕郎”,即使在鼎沸人声之中也格外清晰。她两行清泪顺面纱滑落,濡湿慕容紫英衣袖。慕容紫英怔了一怔:“公主是唤我…?” 班驳只是微微摇头,默然哽咽。 一语未竟,人群中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痛呼。房梁已坍,慕容紫英不及飞身救人,数截断木忽地劈头盖脸砸落下来,将班驳的襦裙烧破了,小腿和手臂多处烫伤,想要站起来,已经万难了。 慕容紫英扯下衣袖一角替她遮住,一面扶着她,同时拉拽几个小弟子,飞身上楼:“事出非常,多有得罪。” 仪狄正在大喊:“姊姊,姊姊?” 班驳咳了两声,仪狄立刻循声挤了过来,见到她的伤势,一下子就急出眼泪。 “拿这个去开窗户。”班驳忍住手上火辣辣疼痛,从袖中掏出一块冰蓝色的薄纱,上面泛着星点的白色圣光。 “这是霜海冰片?”慕容紫英道。 “不顶用的。这东西只能抵抗一时的,你开了窗又能怎样?从这跳下去?这底下可有四种神火,你当是家里烧炉灶的么?神仙来了也要被烧成人棍。”安陵嫣越往后说眼色越黯,“卫哥哥……” 话音刚落,一旁就有鲁莽小修士徒手去开窗,可是还没碰到,便被烫得失声尖叫。徐淑溟还以为是他们法力低微,一把扯开亲自上阵,很快叫得更加惨烈。 曹念齐瘫坐丧脸说:“完了完了这下完了,本大侠还没闯荡江湖就要死了。我早说了今日大凶,叔叔咱们今日白发人黑发人互相送终吧!” 班驳抬眼看踱步的曹贤孟,镇定说:“诸位都先冷静些。这里许多位前辈见多识广,或可有高妙办法。” 玄静师太说:“我已经发了讯号,一会就会有人来援了。” 众人听了这话,心头一宽,但细想是哪门子的援兵?其余四洲的正经门派都离这里十万八千里,待到过来,他们恐怕被烧得灰都不剩了。 “众胜寡水胜火,我且一试。”慕容紫英化了一道水剑飞出去,但火势只是微微一灭,瞬尔又高涨起来。 曹念齐哭丧着脸说:“这下真完了!你的水灵气都不行,那谁的行呢?都不行了,不中用了!” 这话提醒了玄静师太:“倒不见得!容儿你师父现在哪里?” “家师劳伤成疾,就算前来……” 话音未落,但听窗外传来一声沉重女音:”容儿可在里面?” 众人忍着眼眦剧痛,穷极目力去看。一片火焰盛光之上,立着的正是慕容紫英之师,太清仙宗水瑛峰之主——乐容师太! 大家本来性命在危,这时登然眉开眼笑,除了班驳面白如纸,仪狄抚她后背,一手冷汗。 还没等慕容紫英回答,徐淑溟先阴阳怪气起来:“慕容首座自然是在的,其他三宗五派弟子也是在的。师太仁口慈心,不会见死不救吧!“ “我为我徒儿而来,你死与活与我何干?”乐容师太身旁放平了一张琴,容色庄肃,将手中的拂尘一拨。 早听说这位师太冷酷无情,与太清仙宗“道化万物,仙道贵生”的教条相去甚远,众人绝境之中听见这番话,大为心寒愤怒。 乐容师太遥遥一抛:“接住了。” 慕容紫英手中多了一件衣服,定睛一看,不过木绵捻就的普通布衣,形制粗糙。 “穿上,为师救你出来。” 可班驳忽地攥住了慕容紫英的手,抿唇也难掩泣声:“不要走,不要走…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隔着漫天火光,乐容师太看不清里面的人影,但像意识到什么一样,声音立刻拔高了几度:“谁在那里说话?“ 慕容紫英知道乐容师太面冷心热,今日肯定是要全部都救的,又见班驳害怕得紧,眼色灰槁,无半分光彩,后辈弟子也都瑟瑟抖抖,此时为了脱困第一个离去,岂是大丈夫之为,便说:“请师父先施救别人吧,弟子留在这里殿后。” 曹念齐听见这话,大悲大喜只在一瞬之间:”什么,也救我们?方才不是说不救?到底救不救!” “出来一个。”乐容师太只说。 安陵嫣啧一声,说:“这位徐道友方才那般急情,不如先人一步,也免得在后头又担心人家‘生死无干’了。” 徐漱溟却说:“安陵王此言差矣,您是贵胄之体,怎么能多受片刻苦热,再说皇亲身份更应该为人之表率。” 众人大觉乐容师太定然不会坑了慕容紫英,但是救得成与不成旁人,多少有那么点随心的意思。外头无数道狰狞的黑红焰蛇腾空飞卷,这般凶险,若是出了一丁点的差错,后果不堪想象,所以一时半会没人敢上。 只有曹念齐还不等曹贤孟阻拦,三下五除二一拱手:“师太娘娘多谢你了!你今天救活了我,我祝你长命百岁,活一千年一万年!” 他又扭头对众人说:“你们怕个卵子!”没说完便纵身一跃。 乐容师太低眉拨弦,在一阵潺潺的琴音之下,那麻衣一经触到火焰,便双肋生出一对蓝色羽翼。 曹念齐因着心里慌张,没敢睁开眼,不知道已经轻飘地落在平地之上了,马上兴奋地正冲楼阁上的众人挥手。 这一下子众人炸开了锅,争先恐后去抢那件平平无奇的布衣。落了地的,忙对乐容师太叩首大拜。 不多时,便只剩下慕容紫英和三位皇亲了。 “还剩几个?”乐容师太的语气明显是有些累了。 安陵嫣对仪狄努嘴,仪狄见了说:“姊姊,我们走吧。” 班驳却不由辩驳地用力推开了她:“你先下去。” 仪狄纳罕,但安陵嫣也坚持让她先行一步。她也安全之后,班驳又推安陵嫣。 安陵嫣忽然厉声:“哼!我也走?我走了你怎么办?靠那个老妖婆还是这个小白脸?” “你何出此言?”慕容紫英颇感诧异。因着卫璇的缘故,安陵嫣对太清仙宗一直十分友好,对他和乐容师太更是敬重有加,甚至还有几分谄媚味道,这时竟然迸出这等言语来。 慕容紫英问不出所以然,班驳还是闭着眼。 乐容师太不剩多少耐心,铮铮铮几下琴声,拂尘一扫,火舌暂时向两边一退,露出阁楼中的光景来:慕容紫英正半扶半抱着班驳,向她的伤口输送源源灵力。 啪一声,乐容师太手下的弦断了一根。曹念齐摸不着头脑,嘀咕问曹贤孟。徐淑溟马上看出端倪:“忘了告诉乐容师太一桩喜事,慕容兄不久前刚被钦点为神朝驸马。师太这一行,正好见证一双璧人花好月圆呐!” 乐容师太一挥衣袖,火光化作毒剑朝班驳奔去。慕容紫英手快一挡,可惜只消了七八分,剑气直接割破了班驳的面纱,在她右脸上留下三道血痕,若是凡人之躯,已是尽毁了容颜了。 慕容紫英不知是何状况,但从未见乐容师太这般盛怒,因着病重,更绝少听见她如此高声了:“大胆妖女,二十七年贼心不死!你到底是何人派来毁容儿根基道业的!” 面纱已损,班驳不得不捂着脸,更加激怒了乐容师太:“小贱人,敢做不敢当,事到如今还不敢以真容示人吗?” 安陵嫣回道:“敢做不敢当?这话你也配说?我皇妹若敢以真容示人,那请问你敢不敢今日当着三宗五派的人,将当年对我皇妹和你好徒儿做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大家评一评公理?” 乐容师太往安陵嫣脸上一认:“你若非要掺搅此事,休要怪老身冷酷无情。”她面色极冷,上一秒还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下一秒就成了举手杀人的女修罗。 “你在吓谁?当我是第一天知道师太冷酷无情么?我就算今日骨灰也烧没了,也绝不受你这老妖婆的假仁假义!”安陵嫣冷笑。 仪狄急忙开解说:“晚辈十分敬重师太道德两全,神朝也一直礼厚师太。皇姊年少气盛,皇兄口无遮拦,不知是哪里得罪师太,多望海涵,不要同他们计较。” 众人都在交头接耳,慕容紫英虽然素日萍踪浪影,但做的无一不是行侠仗义之事,断断不是那登徒子之流,唯一与他传过艳事的,也只有…… 乐容师太气笑了:“好,容儿,你快出来!” 慕容紫英看见不断从班驳身上溢出来的鲜血,头痛欲裂,好像有一条小虫子在他奇经八脉中瞎闯乱撞,他下意识地想拨开班驳捂住脸的手,看清她的面容,可她已将冰片化作新的面纱。 慕容紫英不知他们有何仇怨,但绝不会弃置二人于火海不顾:“徒儿不能从命。师父经常教导‘度人度己,生生不息’,徒儿一直铭刻在心,不敢片刻有忘。” 乐容师太三岁看大慕容紫英,所以他说出这话来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并没有多生气,只道:“想我救这贱妇是么?好,只要你许诺为师一件事。” 慕容紫英想都不想,话语平直如剑:“师父有何示下?” 安陵嫣却不领他的情,朝乐容师太啐说:“呸!卫兄生死未卜,他若死了,我活着也没有意思!给他陪葬也好过受你这妖婆的惠!” 可是接下来,乐容师太说的每个字都让人惊心动魄:“我要你今日当着普天下人的面,立誓修习无情极道。违愿破誓,烈火焚心。” 仿佛一声惊雷从东边劈到西边,众人惊得合不拢嘴。无情极道?就是魔道宗门,也不会让子弟修习如此狠厉功法。 “你这老妖婆真乃恶毒至极!”安陵嫣大骂。 道门自古有七情牵心而伤的说法,具体是说喜多伤心、怒多伤肝、哀多伤肺、欲多伤脾、爱多伤神、惧多伤胆、恶多伤情。故所以凡人修道折戟者如此之多,而神仙早已太上忘情,听说这《无情极道》便是从天上传入凡间的。 《无情极道》开篇十六字便是:“今我此身,若少动摇,如毛发许,便堕地狱。” 而下八个字则是:“情之所至,烈焰焚心。” 曹念齐忍不住了:“这是让你徒弟不婚不娶断子绝孙啊!” 曹贤孟摇头:“远不止如此。” 那《天付万类》就是《无情极道》其中的一秘本,而大统的《无情极道》中的情非独独说的是爱,而是要人无喜、无怒、无哀、无欲、无爱、无惧、无恶。 徐漱溟一面敲着折扇,一面斜着眼睛去瞧乐容师太,不停说着:“惨呐!惨呐!慕容首座实在是惨呐!惨绝人寰,不过如此呐!” 慕容紫英震惊失语,乐容师太对小辈其实一向怜爱有加,对自己更是一直以衣钵传人相待,今日怎么会这般施难? 未等他说话,班驳颤颤巍巍站立起来,走到窗边直视乐容师太,语气尽染悲绝之色:“师太,你何必如此!” 当年他二人一簪一珥私许终身,期于梁下,可谁知爱郎被抹了记忆,失约不来,班驳苦守半夜,却被暗中伺她许久的魔人玷污,幻象之中她甚觉,同自己有肌肤之亲的还是慕容紫英。班驳何等心高女子,从此宁甘天各一方,二十七年不敢相认。安陵嫣这般深恨乐容师太,也是为她间接害了妹妹失贞的缘故。 熊熊烈火犹如恶魔狞笑,比之先前旺盛许多,连脚下的地板都已烫如热铁,若是再僵持下去,恐怕他们三人都要被烧成炭灰。 不知道是否被她一哭,心肠软了些许,乐容师太终于正眼看了一下班驳:“执念成魔,公主又何苦如此!” 却听慕容紫英说:“只要师父救他兄妹性命,徒儿愿意。” 众人皆惊,徐漱溟又啧嘴:“不愧是慕容兄!” 仪狄眼见两个胞亲性命在危,也撕破了脸:“你这人真是无理又无情!慕容首座今日答应你不是,不答应你也不是,孝义总不能两全。你若不同意婚事直说便是,为何陷慕容首座于如此两难境地!我偏不信,今日除了你无人能救我皇姊皇兄!” 姚云比素来不敢在长辈面前插嘴,但此时忍不住了大叫:“慕容师兄三思!” 班驳吞声哽咽:“紫云,你心中情义二字总是最威重的…!正你是这般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天底下任何男子才从来不在我眼角之内。可事到如今,若今我为苟活于世,害你变成一个无情无义的慕容紫英,那往后还有何颜面面君?到头来寻与不寻你有何分别,当真何苦如此!” 班驳泪涌不绝,慕容紫英刚刚对上她的目光,头痛便更剧烈了,冥冥之中,好像忽地懂了一两分,但就只是一瞬,俄顷识海又被浓雾封存住了。 不能再多作他想,滚滚浓烟夹杂着呼啸之声,天无极阁马上便会坍塌。 人命关天,慕容紫英顾不得那许多,一把推了安陵嫣,又揽住班驳,带她一齐跃下窗台:“请师父救他们!” 弦音破开火势,在二人脚下凝结了一块洁白云朵。 烈火之中,班驳脸上的霜海冰片立刻融化。可一见到了那面纱之下的容颜,乌乌泱泱的三宗五大派子弟,全都成了泥雕木塑。 早听说班驳公主貌若无盐,可这火焰中的女子明丽不可方物,美艳世无其匹。 徐漱溟指着天空的手颤抖,大为口吃:“她,她,白,白,白玛瑙?”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班驳公主就是白玛瑙!” 底下惊声呐喊的有之,脸红心跳不知所措的有之。徐漱溟暗悔许多言行唐突这般天仙人物,姚云比不敢去看,一向正经的临风散人不住感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无比的疼痛席卷了慕容紫英的身心,他只能看见班驳一双泪眼,玫瑰笼烟:“慕郞,世人都说你我之情今生有因无果,来世也有始无终,从前我也说‘你若无心我便休’,竟是一句谶语。往日是我全错了,千真万确何苦如此!” 凤凰火焰冲开了慕容紫英的灵台,往昔的记忆顷刻回笼,可再回神之时,班驳已发狠推开了他。 红霞飞尽,月色流天。她那一袭白衣有如云绡雾縠,陷落火海之中。 “玛瑙!” 第111章 痴儿女论剑问鼎 八门辟易忤亲道 “皇姊!”仪狄恶视云上乐容师太,“你逼死了我姊姊…!” 安陵嫣悲愤欲绝,御剑追上:“妖道,我要让你偿命!” 乐容师太拂尘挥空一扫,点向慕容紫英的灵台,带他乘云而去。 历了这一场劫难,众人一面惊魂未定,一面对那段韵事好奇不已,但见仪狄痛哭不止,谁也不好当她的面讨论。总之一时半会,倒没人关心王含贞和卫璇是死是活了。 姚云比道:“首座师兄与王师弟……”他说话习惯了请示,这时没有别的前辈在,只能对着玄静师太说。 “等我拿辟火珠下去寻他们。”玄静师太满面愁容,又宽慰他说,“你师兄从小就福大命大,不会有事。” 正说着,却见王含贞慢慢从火池的虚影中浮现。姚云比忙拉住了他:“首座师兄呢?你们没事吧?” “他怎么样?他怎么样去问他,他怎么样为什么问我呢?我同他也不是我们。”王含贞慢慢地扭头过去看他,双眼无焦,那副神态让人不由一寒,然后掰开了姚云比的手,语气更加心灰意懒道,“我累了,要回家了。” 众人见这半痴半呆情状,只觉得他被凤凰火焰烧伤了神智。 可王含贞还没走出几步远,只见火海之中升起一方巨鼎,上铸五十六条夔龙纹,左耳饰盘龙纹,右耳饰饕餮纹。火焰仿佛有了生命,也有了知觉。天空上红云重聚,从东边滚来的惊雷突突响着,大地为之震颤起来。 王含贞忽地回头:“有东西忘带了。” 众人为方鼎神威所慑,惊道:“这神物是太玄大士的?” 王含贞怎么看都与这宝物的凶悍气质不甚匹配,若不是有个太玄大士的名头,众人多半觉得他在胡吹大气。 “后生,慎言慎行!”六个字郎朗传来,正气十足。 东边天上,一男一女御剑而来。男子青面具,女子赤面具,听声音都已是中年人物了。在巨鼎刮起的罡风之中,两人犹似两尊石像,巍然不动,可见功力之深湛。 王含贞不慌不忙微笑说:“我说是我的,难不成你也说是你的?” 众人正在交头接耳这两位高人是谁,曹贤孟朝他俩脸上一认,心中猛惊,偏头去看玄静师太,后者也是微微张口。 青面男子手掌一张一握,巨鼎便朝他的方向漂移而去。王含贞轻念了几句咒语,它又飘了回来。两人相搏之下,巨鼎一会为难地向左动动,一会不情愿向右挪挪。众人方从险境中脱身,本绝没有什么松快心情,但见此景,都不觉失声一笑。 那青面人不想再同他耍此等小儿把戏,巨鼎向右猛移,而王含贞被这力道牵引,险些摔了一跤。 “你们到底是谁?”王含贞有些着恼了。 天空浓云团团相聚,这是两人在以元炁相斗,表面上平静无波,四周炁场却是暗潮涌动。 忽然听见啪嗒一声,王含贞捂着脸,竟然吐出几枚给打落的牙齿,和着一口鲜血,接在手里,定定看了,一言不发,他半边脸由白变红,再由红变瘀,肿起老高。 有一些人可怜王含贞:“我还以为什么高人呢!也真没有气度,对一个小辈下这样狠手!” 但若是有人此时屏息凝神,便可察觉林中阴风瑟瑟,别有一串恶魔气息四处窜闯,而这几个无形的巴掌,似乎并不是青面人的手笔。故所以他看见王含贞如此,一惊之下也停了手。 众人崇敬太玄大士多时,虽知王含贞年小功浅,力或有不敌,但谁也没料想到落败得如此狼狈,一时间更多的还是唏嘘与喝倒彩。 “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太玄大士精深琅轩丹术,驱天下神兵为走仆吗……” “可见这话本上说的八成都是不能信的。” “就是就是,我早说了,几斤几两自己没数吗?也敢和卫首座比呢,真是不自量力……” 王含贞本来浑无反应,但听见这最后一句,仿佛背上的刺都倒竖起来了,猛然抬头,眼带血丝:“你再说一遍?” 他双手十指张开,举在胸前,作火焰飞腾之状,默念:“北斗七元君,天罡大圣神,离邪大法王,天真护我身……” 一道红光拨开天上浓云,降落在方鼎之上。众人定睛一看,竟然劈出了一条赤色的无足之龙。明知这只是神兽的一道精魂分身,并非实形,但它身上的圣光也令人无法逼视。 巨龙咆哮一声,仿佛为王含贞的无端召唤有所不满。 青面男子看向王含贞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许:“后生,你竟然能召唤成出这鼎灵,可见你的琅轩丹术造化不浅。” 王含贞稳稳地坐在了巨龙双角之间,高高在上说:“你连它都驯服不了,怎么敢说这东西是你的呢?”双手一握发号令,龙头直朝青面人俯冲而来。 玄静师太惊呼:“小心!” 谁知那巨龙来势虽然汹汹,可是到底不是实形,加上王含贞驭龙本事也十分有限,此时低仆在巨龙身上,显得左支右绌。 青面人右手从左袖中抽出一柄长剑,挽个剑花,乘风而行。众人都还没看清他出招,却见王含贞的发髻已经散了。 众人惊呼,纷纷明白青面人这是给王含贞留面子了,将对方挑落下来,真是易如反掌之事。 青面人落回原地,喝彩惊呼之声不绝,可是赤面人忙过来挽住了他,好像是让他就此作罢了。 “后生,点到为止。此物归我,你回去吧。”他已威压当场,胜负不言自明。 众人叽叽喳喳议论着:“这太玄大士原来名不副实……” 王含贞的长剑给他弹击之下,也几欲脱手飞出,自觉羞辱,更是气愤,满脸铁青,散着一肩乱发,从巨龙身上一跃而下,反身向人群一刺,用剑尖朝他们一一指过去:“你、你、你、你们!谁敢再提卫璇玑!”众人伫在原地,皆感茫然。 王含贞吸了一口气,凝聚精神,口念:“赫赫扬扬,日出东方。”巨龙忽地口吐火球,分毫没碰到那青面人的衣角,倒是烧焦了好大一块土地,把小弟子们吓得连连跳脚。 青面人轻叹一声,打算一剑了局之时,王含贞忽听耳畔传来:“欺负一个入道十几年的小弟子,这便是所谓正道吗!” 王含贞听得那声音,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忙说:“姊姊?你不是和沈悖回去了吗?你在哪里……” 那声音幽幽笑了:“我不是你姊姊,也不是别人,我就是你啊…我是那个夜最深的时候,独自坐在悬崖边上掉眼泪的你…我是那个被师兄师父漠视,在丹室里关禁闭的你…我还是……” 王含贞全身燥热,全身真气如欲破脑而出。他捂住耳朵,尝试不让这些声音灌进来,可是这一字字仿佛都戳进了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使他忍不住去听去认同。尤其是下一句:“我是那个被至亲兄长欺骗了十多年,至死都寻不到故人的王含贞……!” “别说了,别说了!”王含贞紧闭双眼,忽地尖叫出声。 他再睁眼时,眼眶中竟然只剩下黑漆漆的眼珠子。可王含贞驭龙在天,无人看见他此般入魔情态。 青面人觉察出些微异状,远远望见有灵炁沉降、真气变换之象,他双足一踮,向后退出丈余,可是退得再快也没有王含贞攻势迅疾。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修为浑厚了十倍有余,一招一式快刀利凿,稍有差池,今日便要命丧他手。 众人皆大惊罕:“…太玄大士这是拿出真本事来了?” 青面人连连退避,不知是还在相让还是力有不逮。王含贞出招之快,落手之重,委实难见,以至于他足下罡步稍稍虚乏一些,便中了王含贞一招,剑伤及骨。 众人反应过来,接着是一片轰天价的叫好。王含贞并未放缓攻势,让青面人丝毫喘息之机都没有。 正在此时,天空中忽地传来一句十分苍老的声音:“含贞,收手罢!莫要一错再错!” “这……是玉阙真人?玉阙真人竟然出关了!”众人今日见了太清仙宗两位大能,颇感此行不虚,玄静师太也面露笑容。 玉阙真人可是太清仙宗天光峰的峰主,王含贞的正牌师父。 曹念齐很是兴奋:“哇,是真的玉阙真人吗?他手上是什么?” 曹贤孟解说道:“应当是六根清净竹。”六根清净竹乃太清仙宗洗髓圣物,传说是一件先天圣宝,可以封人五感,驱魔除恶。 可曹贤孟再一辨认,欲言又止。六根清净竹原来是六根颜色各异的先天苦竹刻雕而成:眼竹通体翠绿,耳竹色若血滴,鼻竹纹理譬如余霞成绮…… 而玉阙真人手上这根,眼竹和耳竹的颜色却恰好颠倒了。 玉阙真人持六根清净竹朝王含贞走去,他仿佛为这圣光所迫,只呆呆立在原地,身下巨龙也蔫耳垂首。 玉阙真人一拂袖,白光闪过,王含贞呆若木鸡地说了一声:“师父。”又对青面人点头致歉:“大师,含贞多有得罪。” “把东西还给他吧。”玉阙真人满意地点点头,唇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习习的夜风将这笑意吹凉,可沉沉的夜色却将它掩盖。 王含贞施咒,转瞬之间,那巨鼎便化作了掌中之物。 青面人和玉阙真人好似是熟识,向他点头笑道:“多谢真人相助。” 王含贞朝青面人缓缓走来,可是交付给他的,不是那日思夜想之物,而是王含贞的一记袖剑! 众人只见一条黑龙之影从青面人的前胸贯穿到后背,青面人僵如直木,挺挺倒了下去。众人此起彼伏尖叫声中,王含贞却如同置身事外,将那柄袖剑猛地拔出,又如法炮制地转身插入玉阙真人的胸膛!玉阙真人连还手之机都没有,哐当一声倒地。 众人忙叫:“王佩英疯了!疯了!失心疯了!”深恐祸及此身,人皆自卫,哪里敢有人上去拿住他,就是连这样的喝骂之声,也只有断续几句,便就此沉寂了。姚云比吓得面如黄纸,去看玉阙真人,竟然身子全冷了,哪还有一丝半息。事发如此突然,他一时无措,瘫坐地下筋都软了。 那赤面人也忙跪扑在地,但她好似是个喑人,喉头再怎么动也只有呜呜咽咽之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齐哥!”玄静师太拨开人群,几乎与曹贤孟同时握住那青面人的两只手。 玄静师太眼泛泪花,一抚上青面人的脉搏,只探得那黑龙的魔气游走大穴之中,回天已是乏术,为今所有之计,只能同他弥留多叙几句话罢了。玄静师太悲怒至极:“含贞你在做什么!” 曹贤孟揭下了青面人的面具,道:“檀贤兄,果真是你!一别经年,一见……” 曹贤孟也欲将灵气输送进他体内,却发现他身上大穴全如被巨石所堵一般,此时生生将“竟是诀别”四个字吞了回去。 “静妹,曹……咳……”檀齐唯声色枯哑。 “檀“这个姓氏在赤明和阳消失得太久,不论是十几年无音讯的檀弓,还是因丹药淬毒之事名誉扫地,人人得而诛之的檀齐唯夫妇,以至于曹贤孟一提起的时候,多数人都未曾反应过来。好一会,才有稀稀拉拉的声音:“檀齐唯?这,这是檀齐唯和檀夫人?” 人群中亦有不少仇家,但见檀齐唯的罗浮旧友玄静师太正在旁边,一时便没有出声。 檀齐唯张口再想说什么,可那黑龙贯穿了他的肺管,莫说讲话,呼吸都愈发困难。 王含贞听见这个字,呢喃了半晌:“檀…檀…檀”,几刻之后,眼中的黑色一扫而净,朝着檀齐唯的方向缓缓走去。 众人毅然拦住王含贞:“你做什么!你还要对檀宗主动手吗!” 玄静师太哭成泪人:“含贞,你还认得你檀叔叔?” 王含贞如梦初醒:“檀叔叔,檀宗主?你说檀齐唯檀宗主?”他说得越来越急切,一双至明至净至澈的眼睛急急去看檀齐唯之所在,与方才的神态迥然不同。可是他哪里能靠近檀齐唯,幽兰剑派的弟子将他围成一圈,个个悲愤坚毅,好像要与他玉石俱焚一般。 王含贞如堕五里迷雾之中,随即下一幕更令他吓破肺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了玉阙师伯!”姚云比剧烈摇晃着他的肩膀,后头一众小弟子手上闪耀的,是一排明晃晃蓝印印的刀光。 “师父?你们说我杀了师父?”王含贞扭头去看另一面地上,把自己从小带大,最敬爱的师父已经死去多时了,躺在地上的只有一具干尸。 王含贞扑倒在地,泪涌泉水:“师父…师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抱头而哭,血污从手上沾到满脸都是,膝行去看玉阙真人,可立刻被太清仙宗的弟子推倒在地。 众人看他这魂不附体的模样,鼓起勇气:“王佩英!你欺师灭祖,戕害同门,罪不容诛,束手就擒吧!” 徐漱溟一直在拱火:“你们都看着干什么啊!上去抓他啊!这样穷凶极恶的白眼狼,你们要放他跑了不成!”说着又悄悄地离王含贞远了一些。 王含贞跪两具遗体旁放声大哭,没有一星半点反抗的意思。众人到头来也只是虚张声势,畏于他方才威势,一时半晌竟然无人敢上前制服他。 檀齐唯对着王含贞的方向摆了摆手,玄静师太看出他的意思,分辨着他的口型:“‘不’?齐哥你说‘不’什么?” 曹贤孟附身贴耳去听,可惜檀齐唯伤得太重,胸腔不能震颤,连垂死呻吟都是不能了。 一头哀声遍野,另一头,两个少年正拌着嘴走过来。 “是道君重要还是你那说的什么的‘天降异象’重要?北帝叫你来干嘛的到底!主次都分不清,快滚回你的阴间去!” “真君既说星象所指大天帝神魂无恙,又不许我将此物带回酆都交由冥主处置,那到头来我们除了坐以待毙之外,真君还有别的好指教?” 无须被呛得哑口无言,无法反驳,只能指着苍溟的鼻子骂骂叨叨,不小心还踩了滕玄的尾巴。 走近些,无须忽然叫道:“咦,前面那个是哪个?唔,你是叫……王含贞的不是?”无须相貌妖异,众人以为王含贞同党,下意识又往后撤,有人吓得直接窜到了树上。 见王含贞呆若木鸡,无须踢了他一脚:“喂,你是王含贞不是。有人要见你哩…哇,你脸好脏,洗洗脸去!我家主人见不得这污秽……” 无须又朝他的背心踢了一脚,谁知道这下子直接把人踢翻了过去,无须一惊:“你是死了吗?” 王含贞倒在平地上,模糊泪眼,入目的云彩都是浓浓血色。 苍溟撇了一眼地上玉阙真人的尸首,疑惑又鄙夷地说:“头七都过了,为何还在此哭丧。” “谁?谁要见这逆贼?……”徐漱溟转头小声说,“师父,我看咱们还是快撤吧!离这疯子远些……万一还来两个三个呢!” 无须仔细回忆着卫璇的交代,虽然不知道卫璇为什么说“告诉王含贞檀弓来见他,就算不说别的,所有交代都有了交代”,但到底把话带到,就算任务完成了,便直白说:“嗯……檀弓,檀弓说要见你…” 王含贞口中极为缓慢地蹦出几个字,声音十分嘶哑:“檀弓……?他?……他在哪里?” 卫璇没告诉他后面该怎么说,于是无须摸头含糊说:“就在附近啊,马上来了马上来了……反正我说过了!” 檀齐唯也听到了,用尽全身力气说了最后一句话:“……弓儿?”言罢再无生息。 王含贞立马站了起来,所说的无不是哀求之言:“檀弓……不是……不是我……檀叔叔,对不起……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他腰上的环佩叮咚落了一地,袍角滚边的金线被血污染成了红黑色,刚刚站起来,腿脚酸软,又踉跄着半跪了下去,发出凄厉的惨叫:“不是我,不是我!” 犹如有利刃在一刀刀刺到他身上,他就这么不断尖叫着,用尽力气走走爬爬,终于隐匿在静夜的深林里。 第112章 魔汹哀鸿逝长天 道济东风正无力 王含贞逃跑之时,丢三落四,狼狈之至。 一枚小物滚在地上,无须好奇,捡起来一看——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道君下凡多年心心念念之物,竟然近在手中,真好如做梦一般,无须来回捏自己脸。 还没等他兴奋多久,不防就被苍溟抢了过去。 “还给我你这个小偷!我们东西你这阴间人别碰!” “真君何出此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地上万物,天上群仙,咸属星主亦归冥主,这一枚区区的小鼎何足例外?大天帝现在境地未卜,若是迟迟未归来,我便将此物带往酆都,交由冥主处置,以免流落在这凡间,长夜再多异梦。” 无须说着便真刀真枪地斗将起来,还没噼里啪啦多久,天边数十柄飞剑嗖嗖而来——又是了一批三宗五派的弟子。 为首的是天光峰首座弟子常正一,众弟子对他投去一个节哀的眼神:“常师兄,师伯他……”常正一粗黑高壮的一个汉子,此时哭坐在地,嚎啕得宛若三岁孩童。 “什么?放屁!王佩英那种孬种,他有没有这本事且不说,怂瓜瓜一个,敢杀了玉阙师伯?我看你们的眼珠子喂了狗吧!”海晏青骂骂咧咧,但看到玉阙真人曝尸荒野,尸骨已寒,哪里还能去问真凶是谁,鼻头一酸,骂声小了许多。 “师兄息怒。当时之景众师弟亲眼所见,不敢言虚。”姚云比垂头丧气。 海晏蓝喃喃道:“含贞?怎么会……这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他软言宽慰常正一,语气无限痛惋。 众人因愤然:“王含贞欺师灭祖,今日天下人有目共睹,他难道还能抵死不认!你们太清仙宗,竟连这样穷凶极恶、禽兽不如之人也要包庇吗?” 临风散人拈须微笑道:“善。贫道相信这几位小友深明大义,断不会因私废公,袒护同门。否则玉阙他黄泉有知,怎可瞑目?” 可此时火池之中,忽然上来一个人。众人还以为又是什么妖邪,一下子刷刷剑光耀眼,都持兵后退。 众人都没看清之时,常正一一个冲锋,猛然推了那刚刚踉跄站起来的人:“我把含贞交给你,你把他教成了什么妖魔……!” 姚云比见到卫璇,心中大释。卫璇衣冠端正,不似负了什么伤,可是空气中这一股极浓极冲的血腥味又从何而来? 无须暂且罢手停斗,气哼哼地跑到他跟前说:“你在搞什么花样!我刚刚照你说的对王含贞讲,他就跑了!” 卫璇扫视地面两具尸首,又看众人神情,登然胸中了然。他俯下身去:“玉阙师伯,得罪了。”说着将玉阙真人的头轻轻一偏,露出颈后一道鱼形伤疤,身上冰冷刺手,好似在冰窖里封存过似得。他又如法炮制地看了一眼檀齐唯,但见其颈后无伤,卫璇脸色大变。 卫璇神色更冷:“快走…你们都快走。” 常正一哭叫道:“卫璇玑,你疯了!连一口灵柩都没有,怎么带师父走?…师父在世的时候,是个多体面的人哇…师父,你再等等,咱们要风风光光地家去…你不许碰我师父…”他又伤心难抑,扶尸大哭。这一下子,许多小弟子也跟着一齐恸哭起来。 卫璇大不似往常斯文,直将常正一从玉阙真人身上扒下来:“快走!” 云如露试着把常正一提起来,说:”木已成舟,再伤心也是于事无济。玉阙师伯已故,往后你便是一峰之主,莫要作此女儿情态惹人笑话。起来打叠精神,回到南华再从长计议。” 海晏青点头道:“喂喂,快起来我们走了。” “想走?你们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句女声,话音未落而人已至。 原来是王思捷和沈并。 沈并拄剑而立,清亮的月光将一片阴翳投在他雪白的睫毛之下,使他的眼色忽明忽暗:“我还是低估你了。”他的胸口处有一道新伤,血未沥干,看上去是方才经过极为激烈的打斗。 卫璇沉重咳嗽,说话居然是带了几分哀伤的商略口吻:“我已说过今日之事与他人何涉。你要杀之而甘心的只我一人,恨我之意徒累他人,岂是丈夫所为……” 这番话怎会牵动魔道之人的恻隐之心,王思捷边走来边笑,语气无不讥讽:“哈哈!卫璇玑,你到这步田地还要讨价还价吗?好生感人肺腑啊!” 众人见了这大魔头,如临大敌,纷纷摆开阵势,但又见此时只有王思捷和沈并两人,而他们人多势众,似乎无甚可怕。如此戒备,反倒教魔道看了笑话,可是还没等手上兵器拿稳,便咣咣铛铛落了一地。 “你这魔头……使了什么坏…!”徐漱溟叫道,说着便如中了软骨散一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众人也都纷纷倒地,功力稍稍深厚一些的,也不过多支撑了一息罢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人人跌坐在地,乌乌压压几百号,群相耸动,四面八方都是痛呼、哭泣、哀叹之声。不知今日何以招此血霉,三番五次卷入险象之中。 “好卑劣的手段!有本事亮亮堂堂比试,你这样算什么本事?沈悖,你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魔头!” 沈并微微侧头,略露惊讶之色:”你今日方知?”分明不是卫璇骂的他,他回答之时,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已经十分虚危的卫璇。 曹念齐只觉浑身麻痒至极,可四肢酸软,哪里有力气去抓挠,便在地上来回打滚:“你们下的这是什么毒……!”他周天真气运转十分滞涩,若是要强行运功,便觉五内如沸,经脉将爆。如此下去,恐怕要心神迷惘,失魂而死。曹念齐满眼惶急去看卫璇,可是卫璇始终垂着头一眼不发。若非没有力气站起来,他甚至要去看卫璇还有没有气息了! 幽兰剑派之中半是医者,玄静师太忙道:“玉惠,芳若,速来护法!” 这毒气无色无味,在奇经八脉中游荡之感颇类“七星海棠”;至于胸胆处时,那股蛮横之劲又类“仙人断肠”;此时丹田之中又有一股浑浊之气,大似“相思牵机子”,一时半会实难辨识,毒发之迅,药力之劲,说是数百种奇毒精淬而成,也未有不信。 人群中有认出王思捷的,指道:“是她!是她!她是王佩英的姐姐!一家出了两个大魔头……恐怕王佩英早就着了魔族的道了!我们被他骗了好久了!” 众人从来只当卫璇是一颗定心丸,他在便没有化解不了的险境,但见他也倚树干坐下,又见一道血迹从他上岸之处一直延伸过来,这一下子全都六神无主起来,本事大如卫首座,也今落入魔道之手,更何况他诸力薄势微弟子? 众人皆道:“你要杀要剐直来便是,如此折磨算得什么好汉……” 沈并只是沉默,王思捷洋洋大笑,仿佛看到他们如此焦痛,便是极乐了。 无须体内的火精好像为人稀释了,化开了一般,此时只有体疲神困,他从未在一介凡人手上吃过如此大亏,惊奇反倒多过害怕:“这是什么东西哦……” 扭头去看苍溟,后者也是脸色铁青:“真君在人世闲逛逗留如此之久,如此三教九流之物,自然是要请教真君。” “你放屁!你这个阴间臭虫只会阴阳怪气!要不是光顾着和你这个小鬼打架,本君怎么会这么容易中毒!”无须又见滕玄也是一脸苦色,忙道,“哇,大蛇,你怎么也……” 滕玄平平淡淡,看似无心地说:“鬼君与真君并非凡俗之体,流毒竟能侵体。我恐此非凡俗之物。然吾亦不曾听说上三天有如此霸道手段……” 苍溟大惊失色:“…蛇君此话何意?这毒物既不是上三天之物,亦不是凡俗之物,蛇君莫不是直指我酆都地府?大敌临前,蛇君倒要先讧于内吗?” “哦嚯——”耳边忽来一声,语气听来很是幸灾乐祸。 三人齐齐看去,异口同声道:“你来做什么!” 魅魔笑嘻嘻给无须扇风送爽:“好小孩小无须,好久不见了。你家主人想不想我吶?” 无须大啐:“想你个肺!” 魅魔并不生气,上下一视,像是刚发现三人身中剧毒一般,故作惊讶道:“哦呀?好像很难受的样子?想不想我帮你?来,乖,也叫声主人听听,或者府君,姑爷…挑个你最顺口的。” 无须虽不通人情,但知道他是想占檀弓的便宜,趁魅魔把脸凑过来的时候,差点一口咬掉了他半个耳朵。 魅魔捂着血淋淋的半张脸,并不生气,只是笑说:“随你便吧。我马上同你多情道君同鸳帐,你就早点学学如何叠被铺床吧……” 沈并见到魅魔,只是简单点头,魅魔扫视一周,神态十分餍足:“看着都很好吃!先挑哪一个呢?” 无须磨牙:“这个大坏蛋!”两脚乱踢,可是一丁点法力也使不出来。 这四人一直是在识海传音,所以表面上静默无声,可是旁人已是炸开了锅。 众人一开始只是感觉周身麻痒无力,可是片息过后,却觉得丹田之中,一股虚无之力将原本的真气渐渐往外推去,两股力量相搏之下,道基竟然动摇。若长此耗下去,恐怕修为逆行,后果不堪设想。又见遥遥来了另一个大恶魔,看着样子与沈并颇为熟稔,更觉在劫难逃,求生无望。 一阵鸦雀无声之后,众人胸中惧意越来越盛。 终于有人率先开口:“怎么办啊……我不想死啊,沈悖,不…沈谷主,沈少侠,你行行好,有没有解药救救我啊…我家里有老母,还有一双儿女…还没有你沈少侠的膝盖那么高…你大仁大义,大慈大悲,放过小人……你就是我再生父母,不…你就是我爹爹,我妈妈,什么再生……” “你这个没种的软脚蟹,竟然向魔道求饶……” “你是个有种的,怎么没本事拿出解药呢?你们幽兰剑派不是最擅此道吗?” “你!你们释天门的男子,果然个个都是没有骨气的。” “呵呵,若不是今日圣人谷的诸位非要起意来此,哪里会遭此罪!听说你们最擅先天卜卦,到头来连自己的命数都卜不清吗?” “反正今日大家同生共死,谁都别想卖个好自己独活!” “……” 这些正道联盟四分五裂,魅魔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捧腹大笑。王思捷也愈发兴奋,便对卫璇说:“怎么样?卫首座痛不痛啊?痛就对了,那你是身更痛呢?还是心更痛呢?这些所谓的无辜之士因你受罪,甚至今日因你而死,卫首座,痛死了吧?” 卫璇抬头笑了一笑。众人见他还能笑语,立马重燃希望。 “我孑然一身,无所挂虑。今日在场所有之人,是生是死,与我何干?”卫璇却这样说,,因笑,“比如就你手头那个水瑛峰的小弟子,几年前得罪过我,你若今日替我料理了他,我再高兴不过,须得多谢你的恩德。” 旁边的小弟子一经点名,忙急急摇手:“不,不……” 王思捷见他这样漫不经心,怒从中来:“死到临头了还嘴硬!”又知卫璇智计之丰不可小视,说话大是不尽不实,正话也须得反听。这番话听来反倒像他对小弟子颇为推爱,是为了护他周全所说一般。 如此一想,王思捷反其道而行之,一把便掐住那小弟子的脖颈,轻巧向上一提,那小弟子立时吓得呜哇乱叫。 王思捷道:“那么我便替你了断了他!你可不要后悔啊!” 卫璇果真一副惊恐之态:“…你要做什么?” 王思捷见状,心下大喜,更觉自己非凡聪明,都传说卫璇玑一千种玲珑心思,神明都可欺,看来也不过如此。说着便将五根漆黑长甲,猛然刺穿那小弟子的喉咙! 可是还没见血,便听王思捷哇一声尖叫出来,连退丈余,但见她的手有如被沸水浇过一般,已经红肿起来了。 “你在耍什么伎俩!”王思捷又指那小弟子,“你又是什么来头!” 海晏青高声回道:“什么什么来头?不过是我们这里的一只‘小狗真人’罢了。你连一只小狗都打不过,还说什么魔高一丈呢?笑死个人。” 众人大眼瞪小眼,哪里听过这号人物,回头去看太清仙宗的弟子们,已经都在稀稀拉拉,十传一百得哄笑起来了。 王思捷怒上加怒:“到底什么意思!” 海晏青把头一扬:“你想知道啊?叫两声爷爷来听听!” 王思捷忽感脚上一阵凉意,又闻到一股腥臊味道,低头一看,原来是方才劫持那小弟子之时,那人吓得尿了裤子,正好滴在自己的鞋履之上。看众人一股憋笑神态,肯定是一览无余了,只是方才自己手上剧痛,没来得精神注意脚上。 见王思捷羞愤至极,凶横恶毒的脸上写满“杀人灭口”四个字,那小弟子忙细声细气地自招了。 原来他自小体虚胆怯,家里人便一日五次地喂他服一种”辟魔草“的药,二十几年来不曾有歇。长此以往竟然锻炼出一种奇特体质——血水能起驱魔辟邪之效。同门师兄弟都说这比黑狗血还好用,故赐他“小狗真人”的雅号。可惜他还法力微弱,否则方才王思捷的下场便不只是开水烫手一般了。 众人皆是一乐,直接笑出声来的不在少数,其中以魅魔声音最为突出。 王思捷不等听完,便想送这小弟子直接去见阎王,但见卫璇嘴边仍擒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方才卫璇一个随口的小把戏已让她吃了亏,再贸贸然行事,岂可知又堕入他计之中。如此一忖,忿然收手。 卫璇继续说:“请吧,这一排的弟子,可都和我或有过节,或有仇怨。你要是看哪个不顺眼呢,尽管替我料理便是。那边那个天鉴宗的徐道友,我睡里梦里都十分恨他。” 徐漱溟身子一抖,自己的确是妒恨卫璇多年,但卫璇对他嚼的舌根从来充作不闻,今日方知他往日是佯作大度,心里却如此计较,以至于借刀杀人!他又气又急,竟然听不出卫璇话中真意,忙摆手说:“什么?这位侠女不要听他胡说,我和璇玑乃是亲亲的结义兄弟…我敬他重他仰慕他…璇玑,璇玑啊你说句话……” 临风散人只恨自己哪收的蠢徒弟,这般丢人现眼,忙用手肘去捅他:“闭嘴!” 王思捷根本没把徐漱溟的话听进去,她退后半步,犹觉后怕,嘴上虽仍说:“你以为我会怕你又行使甚么诡计!”可手下已是不敢乱动了。 “回来。“是沈并说了话。 王思捷立刻垂头听训,急忙后退,连多瞪卫璇一眼都没有,显得十分卑微臣服。 众人心头一紧。若说方才卫璇智戏王思捷,给他们带来一时松快,差点忘了自己身处生死危境之中,可沈并这一说话,是又把他们拖回了鬼门关口。沈并寡言,喜怒不形,便是这样才尤为可畏。 沈并半蹲下去,细细打量卫璇玑此时神态,见他就算如今为人手下败将,一块刀俎鱼肉,眉宇间那股天然傲气居然不去。 沈并微露厌恶之态,可是双眼一闭一睁,神色再无波动:“你不怕死,是么?” 卫璇收了笑脸,漠然闭目,只道:“我生有何欢,死是何惧。” 沈并又说:“你说你‘孑然一身,无甚挂虑’,是么?” 卫璇的眼神是罕有的模棱两可。 “好。”沈并摩擦着黑玉扳指,缓缓顿了一顿,又说,“所以,他也不是挂虑,是么?” 卫璇瞳孔一缩,猛然抬头,正对上沈并寒凉的双眸:“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便放了所有人。从此西元赤洲之外的地方,我都可以不踏足。就像那天你我约定的一样,如何?” “恐怕你想知道的,不仅是他在哪里这么简单。是也不是?”卫璇移开眼光,失笑道。 沈并后退一些,像给足了卫璇考虑空间:“是与不是,并不重要。你只需告诉我他在哪里,其余之事,我再不与你为难。若有虚言,譬如此戒。”说着便将把玩的扳指一捏,顷刻之间,便化齑粉。如星如雾的粉末从卫璇眼帘飘下,隔住了是沈并愈发见冷的眸光。 卫璇却把膝上落的粉末撇尽:“无可奉告。” 沈并仿佛早有预知他会做此回答,并不失望,只是又盯他看了几眼,两指一擦,指尖迸出一簇火焰,手掌一合一开,变化一支燃香。 他转而对诸人说:“一炷香。能让他开口的,活;问不出来的,便一起死吧。” 第113章 怖惧逼绕地狱空 虽千万人吾独往 此话一出,群情耸动。 徐漱溟第一个竖起耳朵:“什么什么,让他开口说什么?” 王思捷没好气:“没长耳朵还是没带脑子?让你问‘他去哪了’,听见了没?” 徐漱溟更摸不着头脑:“什么他,哪个他?璇玑,璇玑,你知道他们说的哪个他吗?”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因离得近,他忙隔着老远用手护住那柱香,生怕风来吹灭了。 曹念齐扭头去问曹贤孟:“哪个他啊?叔叔你认识么?要是认识快直接告诉了!” 曹贤孟艰难摇头,观乎沈卫二人的神态,又想起沈并兵临帝京之日,卫璇也是将此问作为缓兵之计的筹码。可见这个问题所涉之多,波及之广,恐怕不是他们可以想见的,其中隐情也必然非同小可。 曹念齐见卫璇如此这般,丧失大半希望,但想起来自己平生所遇之中,卫璇还称不上是最奇的一个,便伸着脖子大胆叫道:“无须好兄弟!你家主人现在何方?若是栾道友在此,什么都不是难事了。” 沈并微微皱眉:“栾道友……”一向口齿清晰的他,却好似发不出那个“栾”字一般,说得又像“陆道友”,又像是“罗道友”。 众人皆心道:栾道长…只在帝京的时候见过一个假的,至于真的去了哪里呢? 谁不想活命?可见强悍如沈并都撬不动卫璇的嘴,自己若是贸然出头,无所获且不说,若是有个日后,与卫璇结下这么大的梁子,那是吃了后悔药都来不及了。故所以人人相觑,都努嘴动腿,怂恿他人先上。 咻一声,沈并扇掉了一截香灰。 众人一看,这前后顾虑的功夫,香已燃了一半了! 又听咳一声,卫璇呕出一口黑血,头又重新垂了下去,单看这情态,不过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垂死之人罢了。 如此两声下来,众人只觉情境愈危,而胜势愈稳。 “卫璇玑,你这个祸胎孬种!上嘴唇碰碰下嘴唇,一句话的好事你都不肯做,自私自利至此,你真是妄为正人君子…“有人率先发言了。这番话倒不是什么激将之法,只是趁乱泄愤罢了,人群中想捉出是谁说的,着实困难。 “怎么还骂人呢!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太清仙宗的小弟子回击道。 ”难道要为了他一个人,在此葬送我们八门弟子的性命不成……”正道之盟又团结起来了。 临风散人道:“正是如此。今日天下菁英子弟皆聚于此,贫道甚为天下道统传承担忧……” 海晏青因冷笑说:“你们自己想要苟命,直说便是!还拿什么道统传承作挡箭牌…” 玄静师太也道:“魔道之话怎可尽信,或许此毒根本无药可解,他只是使离间计罢了。”玄静师太也算是将檀弓和沈并自幼看大的,这时看沈并的眼神,愤慨之中还有三分痛惋。至于一旁的檀夫人,是止不住的两泪交流,还不如追随先夫而去,倒才是给她一场痛快了。 “沈悖……”卫璇复嗽了一声,声音微弱含糊。沈并靠近倾听。 众人听不见二人说了什么,但远远看去,其亲密姿态与阔别经年的老友别无二致。 曹念齐异想天开道:“说不定这沈悖能想想往日兄弟之情,回头是岸了呢!” 可是忽听轰隆一声巨响,却见沈并竟然一手掐住了卫璇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扣在了树干上。众人惊呼出声,但见沈并此时情态,谁不敢再作声了。王思捷也从未见过主君如此失态模样,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沈并两眼血红,印台青灰,十指甲片尽黑,眼角边浮现出眇眇大魔邪纹:“你再说一遍。” 卫璇被他掐着脖子,发出两声哑笑:“你现在这样,不就已经是听清了吗?咳…何须我重复…又何须…徒然自欺…” 沈并一身雪白长发正然狂舞,可见他此时运功之急,下手之重,心中之暴躁。沈并忽地将手一撇,将卫璇狠狠地摔在地上。一时间尘土飞扬,地上甚至被砸出了一个浅坑。 沈并缓缓俯身下去,指尖幻化出一道青色利刃:“卫璇玑,你明不明白成王败寇?你如今是生,在我一念;是死,也在我一念。” 卫璇直视沈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意。沈并将手中利刃逼得更近:“你明白么?” “他要做什么……!”无须急了眼,但毒发之处愈发疼痛,浑身全无力气。 卫璇又说了什么,沈并回道:“你我恩怨,岂是今日可以一并了清的?你亏欠我的,又何止是一条人命?” 沈并两眼露血红之色,右手一扬,正在如此关口,却听王思捷叫了一声:“少谷主小心!” 沈并向左稍一侧身,那方才偷袭他的“神兵暗器”——一块鹅卵石便坠落在地。 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太清仙宗道服的小胖子抖如筛糠:“坏人!不许你欺负卫师兄!”他一扭头,又捡了一根树枝指着沈并。这小孩不过十几岁,沈并还没说话,就已经被吓得满眼是泪了。 似乎是沈并一时没有反应,让这些小弟子燃起了视死如归的勇气,许多稚嫩的声音一齐喊道:“不许你欺负卫师兄!坏人!大坏蛋!” 卫璇令止,可是大家的声音却一波高过一波了。王思捷大步向前,随手提起来一个,轻轻一拧便扭断了一个小孩脖子。众皆骇然,悲声叫嚷。 姚云比抱头坐于一株大树之下,攥拳咬唇,只深恨自己学艺不精,若有卫璇法力的十一,也不会在此坐毙,任魔道施为。 沈并单膝缓缓跪了下去,眼角魔纹褪去,看着卫璇的眼神也平静了许多:“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他在哪里?” 卫璇答非所问:“咳,沈悖…你对我如此深恨,果真…并非……全然因为经年旧怨……” 王思捷道:“少宗主,这姓卫的实在是狡猾!就算他真的招认了,也未可全信。但是让他死得这样轻巧,岂不是又太便宜了他!” 沈并将指尖血污擦拭干净:“依你如何?” 王思捷面带得色:“依属下拙见,此人狡兔三窟诡计颇多,若是今日只是打坏他的肉身,往后难免令他寻到什么办法,重回人世…不如…” 众人皆联想到了十分可怖的后话,连魅魔都微微瞪圆眼睛。 王思捷笑道:“不如今日打散了他的三魂七魄,让他再无转世轮回,永绝后患!” 四下无不骇然。海晏青道:“你这妖婆这般歹毒!死后下地狱都是脏了地狱!” 王思捷哈哈大笑,乐在其中,语气含了一点顽皮气:“下地狱?恐怕你们首座师兄,连地狱都下不了呢!” 海晏蓝也道:“含贞有你这样的姊姊,真是三世不幸……” 王思捷突然凶狠起来:“你们也配提含贞的名字!”将手一摆,众人脸上都是结结实实挨了一个巴掌。功力低浅的小弟子,被打得脖子都歪了,仿佛要是谁再敢忤逆于她,就是十个大罗金仙来拦,也登时被她打毙了。 魅魔坐在一旁,摸摸下巴:“啊,这…魂飞魄散啊?有这个必要吗?” “三魂七魄为人打散,其中所发之惊、之恐、之悲……你这位食七情的大人,难道不应甚为期待吗?难道说大人您与这卫璇玑颇有交识?”王思捷惊奇道。 魅魔咳嗽了一声,没再说话了。 沈并似乎默认了王思捷的说法,但手下正要动作之时,王思捷却说:“少宗主何必脏了自己的手。依属下之见,不若让他在座的兄弟们、好友们代这个劳。” 众人皆道:“毒妇,你什么意思?” 王思捷边走边俯下身去,她本来想去揪住卫璇的头发,可是法力不足,不能像沈并一般自如地穿破卫璇护体罡气,反像触电一般,一张脸痛得扭曲变形,只能狼狈收手,她恼道:“什么意思?卫首座这般聪明,听不懂么?以你一条命,换这里几百人的命,卫首座想必也是十分乐意的吧?” 王思捷手掌一张,变幻出一柄莹白可爱的玉如意,两手握住左右两头,横着一拉,再一施咒,只见玉如意变成了一根人高的棍子,上面数排淬毒尖刺,十分可怖。 苍溟叫道:“捣魂杵……!” 传说北阴大地狱乃是天下鬼魂之宗,判官考掠罪人,推穷轻重。罪业从轻的转投轮回,罪孽深重的则被十殿阎君掷入炉中,血捣成泥,肉杵成浆,摧三魂、毁七魄,就连神仙堕入其中,也会神魂覆灭,故所以这件刑具得了此诨名。 苍溟再一细认,心下稍安,捣魂杵上原本应该有二十四颗北斗明珠,攒成一串,用时发出五色毫光,用来震伏百鬼,可是王思捷手中的这件上面,只有一串浑浊黑珠,可见不是真品。但一介凡人能拿出如此形肖的神器,仍是可疑可惊。 苍溟扭头一看,只见无须僵然不动,而灵台发血红之气,便明白他这是元神出窍,搬请救兵去了。 苍溟扭头对滕玄憾说:“大司法不在,真君便如此任性妄为。” 可是无须的元神还没全走,道:“卫璇当初救的是我的命,不是你的!你再敢多管闲事一个试试看!” “就由你第一个关照关照你的结义兄弟,如何?”王思捷半蹲下来,笑着对徐漱溟说,又在他耳畔低语道,“去了我们少宗主便放了你,如何?” 徐漱溟抖了一个激灵,求援看向临风散人。临风散人虽没说话,但看他中毒已深,嘴唇已是全紫了,徐漱溟一想师父功力深厚尚且如此,自己岂非更加朝不保夕?于是还没等王思捷多加逼迫,便咬牙点头,然后便如缩头鸵鸟般,看都不敢看一眼太清诸人。 海晏蓝道:“徐道友怎可为魔道所迷?就算你今日苟且逃生,今后天下皆知你戕害正道同门,你又怎可在五洲立足?” 云如露道:“还想立足?你若胆敢动卫璇玑一根头发,我让你今日不能活着离开此地!” 徐漱溟心中颇起悔意,前后皆为虎狼夹击,横竖都是一个死,只觉手上凶器有千钧之重,无论如何都不敢先打这第一棒。众人也都是如此作想,与太清仙宗为敌何异于自取灭亡,与其落得千古骂名,倒不如今日一齐死于魔道之手,也落得个宁死不屈的好名声。 王思捷此时看众人这般痛苦纠结,实在是快乐至极,故所以要不要卫璇的性命,一时倒不是最为重要之事。而沈并一心只想让卫璇吐露实情,折磨于他,原就不是本意。加之适才被卫璇用不知何话刺激一番,这时竟有两分脱力之态,神情索然,如何杀伐都仿佛提不起他的兴致来。 “咳咳。”魅魔忽然问也不问夺过捣魂杵来,“既然没人乐意,不如由本座代这个劳…我和这臭小子的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徐漱溟如释重负,一屁股跌坐在地,对着魅魔感激一望。 王思捷本来正在乐中,这时颇为不悦:“敢问是什么仇怨?” 魅魔笑道:“灭门之仇、夺妻之恨、亡国之痛…什么都沾了一点。” 沈并挑眉:“夺妻之恨?” 王思捷揶揄道:“这位大人三宫六院的美人从这里可以排到西元赤去,也不知道说的是哪个妻,哪门恨。” 魅魔呵呵一笑:“剑北水榭的一个歌姬罢了…沈悖,你也是个有血性的大丈夫,这样拂面子的深仇大恨不会不懂吧?来来,让我来亲手结果了这小子,便当卖我一个人情了。” 沈并没再多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魅魔半蹲冷笑道:“你这小子,今日终于落到我手上了!”说着几道掌力柔和拍来,看似是揪住了卫璇的衣服,其实是要封住他肩肘、背心几处大穴,令他无论再受如何非人酷刑,都不会如何之痛,说着扬起兵器,作势要打,却实际在以天魔心音低语道:“小子,我有法子救你,来,你听我的…” 卫璇打断了他:“我不入魔…多谢你。” 魅魔很快放弃直接劝说,脸上是极少见的眉头深皱:“那怎么办?你死不要紧,但他若知道我今日在这里见死不救,我说什么都不顶用了…好小子你存心害我?你要死,也拉我不活?你们所谓正道的好人,就是这样见人不活的?” 卫璇法力透支,想要字连成句都已是极为困难,最终也只道一声多谢。魅魔又见无须呆在原地不作动静,于是低头考量了半日,说:“想来对那妓子也没有多爱…本座也不是什么念情的人,还是算了,算了……”就这么化烟飞走了。 众人大失所望,哪有人还敢出头,一时鸦雀无声。可是却有个小女孩踉踉跄跄爬到卫璇身边,哭道:“璇玑哥哥,我娘亲要死了…” 卫璇替她揩了眼泪,可是手上伤重流血,一揩却将小女孩的脸抹得更花了。 血腥味直冲冲地扑到鼻子里,小女孩哭得更大声了:“…救救我娘亲…” 王思捷讽刺道:“你不如问他如何先救救自己。” 小女孩扑倒在卫璇怀里,哭道:“他们说你死了,我娘亲就活了…璇玑哥哥,他们都说你是天神一样的人…天神是不是可以死好多回,又活好多回…可是我娘亲只能死一回,就不会再活了…璇玑哥哥,求求你,求求你…”说着对着卫璇连连叩头,卫璇把她扶起来的时候,她的额头已经磕出血来了。 这小女孩约莫只有七八岁,怎知善恶人情,所说不过肺腑之言,所为救母,又何错之有?正是如此才让人更加不知所措。卫璇一扫众人,见多有因这小女孩说中心事,而悻悻然不敢看他的。 本来能几棍子就了结的事情,一拖再拖,王思捷耐心已全无了。又见魅魔行止古怪,疑心他也是回护卫璇诸人中的一个,自己又被戏弄,愤然一想,将那小女孩一脚踢开,倒提捣魂杵,便要自己动手。可是卫璇身上的罡气如一道无形罩网般,令她无论如何都突破不了。幸好卫璇将那件白鹤羽衣送给了王含贞,否则此时连近他身都是千难万难了。 却听见卫璇说:“兰因…你过来…” 姚云比放眼四顾,确定卫璇喊的是他,惊惶道:“首座师兄……?” “我不愿死于魔道之手,你来吧…咳,对你不起,我若可自绝,断不会将如此之事托付于你。”卫璇道因对其余太清子弟说,“兰因因令行事,你们不可以迁怒于他,千错万失降在我这里。” 云如露大骂:“你疯了!”海晏青摇摇头,给云如露递了一个眼色。原来众人皆以为卫璇又出奇计,早与姚云比有什么商量,但见姚云比已红了眼圈,若是做戏,也未免太真。卫璇决绝之神态,又不似有假。于是又是一惊,卫璇莫非要牺牲自己而成大义?又忧诉诸太清仙宗以外旁人,将落得徐漱溟一般下场,如此决策,可谓仁至义尽之极。 三三五五的声音此起彼伏,越涨越高:“首座师兄不可以!” 玄静师太也道:“事情还有转机,你不要说这样冲动糊涂的话!”她想要动作,可是浑身像被无形锁链所捆一般。 但听呜一声,有几名小弟子已然毒发,个个歪鼻斜眼,七窍流血而亡,死状极其惨烈。几处血水汇聚一滩,众人低头一看,衣裙袍角都被血水濡湿了,一时间人皆自危。 所以有人立刻欣然接受的,义正言辞道:“沈悖!我天鉴宗和你势不两立!来日方长,定要为卫首座报仇雪恨!” “卫首座高义,实在令我辈钦服。大恩大德,粉身难报…” “魔道如此猖獗霸道,实乃五洲之祸,天所共愤。事出非常,情非得已,仙宗诸位道友莫要伤心,释天门诸弟子会为卫首座诵经祈福,茹素九九八十一天…上苍见怜,卫首座如此大仁大义,定会上升成仙。” 这些话说得亦乎刺耳,太清诸人因骂:“呸!我们卫师兄岂可为你们这种自私自利的小人殉道!” 王思捷弹指一挥,将捣魂杵移到了姚云比手上,大笑道:“这唱的又是哪门子好戏?精彩,精彩!” 卫璇真炁渐尽,捂着胸口,看向沈并:“我一向…敬你甚守然诺。” 沈并没有正面回答,冷淡如冰:“你知晓任何人的生生死死,本来就不是我想要的。” 见卫璇并不像留有后手,太清众人皆是愕然。 卫璇道:“你们不必伤心愧疚,我今日之为并非因为舍己度人…我自生时,便求诸取死之道。今日愿望终了,心中只有欣慰快然…平生之乐,莫过于此…事到如今,你们应该为师兄高兴才是…怎么还哭了?” 仙道贵生,卫璇这番话实在荒唐离谱,以至于众人皆以为卫璇只是作安慰之语,伤心的愈发难抑,流泪的愈发汹涌,还有王思捷的笑声愈发放肆。而沈并只是沉默注视,仿佛人世之间的悲欢生离,与他从来都不相干。好似一个自持的旁观者,而并非是今日惨祸的始作俑者。 卫璇的手掌一交覆,姚云比的手上便多了沉甸甸的一物——正是雁行峰的承教玉佩。 那玉佩上也都是粘稠血水,姚云比惶然后退,好如再前进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可却被卫璇拉了回来,他道:“你如今身为首座,有所情是好,但也该有所不情…动手吧。” “兰因不要听他的,快回来!”云如露掷出重剑,可是飞到一半便为王思捷所拦。 卫璇仿佛在那块承教玉佩之中寄托了什么力量,从姚云比的手腕经脉涌进识海灵台,他五内蓬勃充沛,一息之间多了几十年的功力。与此同时,心力也不听使唤起来,还未及反应之时,手下已传来数声“砰砰”。 每击一下,便有一缕金光从卫璇身上流逸飞走。魂魄剥离之痛,又岂是锥心蚀骨四个字之所可以概。再几下闷重响之后,卫璇意识已然模糊,再发不出任何声了。 最后一缕金色朝西方逸去之时,谁都没有回过神来。直到远方山林吟来悲凉狼嗥,姚云比将捣魂杵哐当一扔,大哭:“首座师兄!”众人才彻彻底底地意识到,一个名动五洲的惊世之才,便这样在他们眼前魂飞魄散了。 第114章 念兹空恨若大梦 残花烂漫开何益 一片断荆乱林之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哭咽声音。 王思捷跪在一块墓碑前,摆上瓜果点心的祭品,手上正烧纸钱,火中飞出片片黄蝴蝶。 碑文上写的是:先夫黑风大王杨三牧之墓。 黑风大王是零陵一带一只占山为王的土狼精,曾经小有恶名,手下经过十几条人命。 王思捷声泪俱下道:“二十年了,我还是忘不了当年他卫璇玑一剑刺死你的场景…!刺在你身,痛在我心。你虽掳了我,关了我,可是我一寸芳心,其实早系于君…牧哥,我对你不住,我该早点说出来的…不然含贞就不会去找太清仙宗的人来救我。” 字字泣血,闻者伤心。可是她下一秒就忽地发起狠来:“不对!不是我的错!若不是卫璇玑他自以为是,问都不问一句,牧哥你又岂会舍未亡人而去…” “牧哥…今日杀父大仇得报,你终于可以安息了。”王思捷笑着没说两句话,又复两泪交流起来,“只可惜我没替你手刃仇人,也没能剥了他的皮,放了他的血来祭你…” 一会是哭一会是笑,旁人若是来看,已是半疯了。 忽听有人拊掌赞叹道:“好,好。”一个顶顶玉树风流的男子,忽地出现在王思捷身后。 王思捷把眼泪抹干,头也不回,说:“你还来做什么?我们的交易已经结束了。你以后也不要来找我了,你就那么想给别人晓得么?” “自然是来恭喜姑娘血刃仇人了。” 王思捷泪痕犹存,冷笑说:“不必在那里假模假样了。你是来问我卫璇玑有没有什么傍身宝物的吧?” 那男子笑说:“王姑娘聪明爽利。” “都是照你说的做的。他修的天付万类剑法一旦反噬,果真就已经不中用了,有再多的珍奇异宝加身也难成一点气候。白鹤羽衣给了含贞,斗神风灵图被少宗主收了去,倒是灵风扶摇飞出去没见踪迹,兴许是叛主了。” 王思捷将一颗石子抛给他道:“你说的太初石是这个么?若不是的话,大概是融在金丹里一起碎了吧。” 男子打量一番,语气不甚善:“你拿这种路边捡的东西搪塞我么?” 王思捷不像故意含混,也是十分困惑:“没有灵力吗?你看仔细了。那卫璇玑那么宝贝他作甚,一直到死都攥着,手掰都不开,真比他命还值钱似得。” “别的呢?”男子脸色微变。 “能有什么别的?魂魄都没了,尸首自然也成灰了!我倒还想食他肉寝他皮,敲他骨吸他髓!” “你有没有在他身上见过一张画?” “画?什么画?”王思捷皱眉,语气无不讥讽,“你这般关心体贴,刚才怎么不见你亲自去?” 男子笑了说:“王姑娘怎么知道我没有去?” 王思捷说:“呵呵。我见你恨他不多让我。你若真去了,为何不干脆和他死前一切坦白,岂不令他更痛,你心更快?这个屡番设计毁他誉,步步诱骗置他死地的,便是你这个好二哥!” 卫玠一心想着那张画,并没心思理会王思捷,但见她沉溺在追夫的悲思之中,也无心情此时欺骗于自己,便转身离去。 还没走出半里,在一片荒林当中,竟然闻见一阵曼陀罗花香气息。 “你是在找这个么?” 苍溟半透明的躯体快速穿过十几棵树,来到卫玠面前,展开陷身檀弓的那副画。画中桃树开得更盛,画中人本来只是半闭双眼,现在却已经沉沉醉倒了。 卫玠半眯了眼睛,心中喜色浮漾,但未露于形容,问得很干脆:“阁下有什么交换条件?” 苍溟足不沾地,类似游魂一般绕着卫玠转了一圈,说:“我只想知道你和酆都地府有什么渊源?为何三番五次使出鬼域手段?不止是那捣魂杵,还有那般迷人的毒药,想必都是出自你手吧?” 卫玠笑了笑,对望他说:“我要是说无可奉告呢?” 苍溟指尖燃起一段蓝幽幽的火焰,这时大地狱中炼化出的尸火:“那恐怕你的心念之物,便要毁在我手了。” “哦?请吧。”卫玠无声一笑,浑不在意,语气十分轻佻,嗤笑说,“这一把火放下去,是我的心爱之物不保,还是阁下的乌纱帽不保,阁下可要仔、细、思、想。” 这四个字从齿间一个一个迸出来,话外之音令人无限惊骇——他不仅知道檀弓就在里面,而且居然对自己和大天帝的身份这般清楚! 苍溟肃然道:“你究竟是何人?” 卫玠摇摇头,说:“你们酆都的人,都是这般敬酒不吃吃罚酒。”谈笑间折扇一挥,狂风卷沙朝苍溟袭去。 苍溟冷笑:“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酆都。” 酆都鬼都中人,上至北阴大帝,下至牛头马面,都只不过是灵体而已,人世间的神兵利器根本无法伤他们分毫,所以说这卫玠竟然还想用沙石伤了他,实在是愚蠢至极……他连防都懒得设。 “啊!” 可苍溟痛叫一声,右眼血涌如泉。那一阵风沙原来不是做困他之用,而是近身之时拧成一枚极细的尖锥,直接戳进了苍溟的右眼眶。 当年檀弓为救王含贞于酆都狻猊之手,曾告诉卫璇:“酆都之物,须以物伤其目。”酆都之外,此等秘辛,只有三十五重天上几个寥寥大帝们才知晓。这个凡人又是从何得知?不仅如此,自己随身的拘魂索,冰魄针竟然对他毫无作用… 卫玠慢慢俯身下去,那神情像是在关切一个没有糖吃的小孩子,笑说:“你现在是想要这个画呢,还是想要你的左眼珠子呢?” 卫玠看着他痛发呻吟的模样,更加刺激他说:“我呢,好多年没有试过剜人眼珠子出来了。你说说是蒸着好吃呢,还是烤着好吃呢?” 苍溟咬牙道:“我若给你,你要待它怎样?” “待它怎样?自然是悬于高堂,瞻仰大仙人风采。总比你动辄烧了好上许多。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是从你这里取的。咱们呢,就当没有见过。”他像是普通朋友般与对方浅谈笑着,和适才下手极重的判若二人。 卫玠开启一个画盒,示意苍溟将画放进去,笑盈盈地看着他。 苍溟有如冷水浇背,浑身觉得寒战战的,但是看着眼前的盒子,忽觉得十分古怪。 ——这一切好生矛盾。 一定有何矛盾之处,自己不曾留意。 苍溟思及他方才和王思捷的对话,这卫玠一步一营计谋深算,假他人之手凶杀胞弟,应当是心狠万分老辣之人。加之他言语间对上界秘辛颇为了解,下手又极快极稳,干脆果敢直取要害,这般实战的经验断断不是入道几十年可以练就的。自己半盲,和他殊死一搏全无胜算。就是如此这般,卫玠竟然坐在这里和他有商有量地话家长里短。这般智明凶狠之人,不是更该懂夜长梦多的道理么?若说他是奉行君子之为的,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眼眶的疼痛钻入骨髓,可苍溟还是挤出一个笑说:“好啊。我手提不动了,你自己拿吧。” 说着展开双臂,画轴安安静静的躺在他的膝盖上,任卫玠采撷。 卫玠的笑意僵了一下。 趁他犹豫的功夫,说时迟那时快,苍溟使尽全力将画轴向卫玠肩上重重一砸。 卫玠立时痛仰在地,右肩血肉腐烂,已有烧炙焦烂之味。 苍溟将一足踩在他的胸膛上,虽无实形,可是却像有千钧威压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足上缠绕着一串白骨铃铛,近看十分骇异。苍溟将画轴作剑,抵在卫玠鼻尖。卫玠像是看到一截烧热的红铁一般,极力躲避,可是他被苍溟踩在地上,哪里能够动弹。 “果然!你想要这画却不敢碰它,所以才哄我装进盒子里。恐怕那个盒子是什么封印之物才是!” 卫玠虽然狼狈,但是并不见得多慌乱:“…你我本无仇怨,本不必如此。我告诉你我的来历,你放了我如何?至于画,就给你吧。” “快说!” “你这般压着我如何喘气说话呢?” “死到临头还谈条件!”苍溟将画轴逼近卫玠的右脸,稍一按下,半张俊美逼人的脸已烧成烂肉了。 “你拿远些。我说……你凑近些,我说…我说……”可是接下来的第一个字,便教天地变色。 “天地玄宗,广修亿劫,证我神通…” 苍溟脸色剧变,想要反应早已迟了。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上来,直把他拖入万丈寒窟。 “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 形势一息倒转,卫玠两指向前一摄,一颗连着皮筋含带血肉的眼珠子,便噗通一声掉在水潭里,一下子就被一只大老鼠叼走了。 卫玠眉宇之间尽染煞气:“北阴才活了几千年的小鬼,就敢在本座头上动土!” 这怎么可能! 方才这人结的分明是卓尔雷霆道祖神印,口内诵的更是九五数百神之祝,岂是魔道中人可以习得的?但又看他现在正使怎样魔道手段—— 卫玠托住画轴,十分迅疾地将其抛入画盒之中。从方才触碰画轴的手掌开始,如同漫山野火般,转息间整条右臂都是烂肉了。卫玠左手持刀,霍一声斩断了自己的肩膀! 卫玠面无表情,将那条断肢踢到一旁。左手摸到右耳后,显露出一块鱼形伤疤,指尖搓动,抠开伤疤,刷拉一下竟然将整张脸皮都撕掉了。展眼间又变成了美冠华服、神清气爽的卫二公子,好似金鼎红缨的马车内走出的一个富贵王公。即使右边袖中空荡荡的,也难掩他的风神俊逸。 卫玠笑说:“小东西,现在知道抖了?怕了?” 苍溟胸膛剧烈起伏:“我不会向你求饶。你要杀要剐请便。” 卫玠微微歪着头,好像忽地来了兴致,说:“你以为我要杀了你?以你之心,度我之腹,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苍溟横眉瞪了他一眼,便是这样的大胆直视激怒了卫玠。卫玠一手掰着他的脸,一手伸出一指,忽然朝苍溟空了的眼眶中猛然一捅! 苍溟的痛叫响彻天地,伏倒在地,流血成滩,他想张口讲话,可是嘴里全是浓稠血水,喉咙里咕噜咕噜什么也说不出来。酆都鬼怪之精尽在于眼目,卫玠这一捅,无异于将凡人的心脏挖了出来,扎上千刀,碾为泥浆。 “现在知道是谁给谁活路了么?”卫玠笑语。 几阵红光闪过,白雪皑皑的地上都是碎骨烂肉,卫玠又折磨了苍溟一会,令他四肢也尽没了,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 “你…你敢动大天帝…星主…冥主都不会放过你……” 卫玠像是听见了普天之下最大的笑话,放声纵笑:“放过我?一个傀儡假货苟居九天,恐怕他连见我的勇气都没有。我还以为他能训出什么鸡犬。” 卫玠将苍溟血流之处所生的曼陀罗花从枝干踩断,他的脖子随之抽动了一下,扭头便无声了 可是当卫玠收回那个画盒的时候,却发现那它怎么也合不上了。 仔细一检查,才发现是王思捷给的那颗小石子,不知什么时候掉出来,好巧不巧卡在盒盖的夹缝间。 离那画轴太近,就像是有禁制阻拦一般,术法施展不开,又是刚失右臂,卫玠只能用左手的两指去将那小石子夹出来。过了好一会,蛮力巧劲都试了几遍了,都没有用。 被一颗小石子为难这么久,实在令人恼怒。想到王思捷刚才说,此石是卫璇死时攥在手里护着的?太初石他都没有这般宝贝。卫玠又重新打量了一番,好像还真有点上接天蕴,下通地灵的意思,掐指一算是十几万年前的东西了。 可是再多一看一眼,识海之中的某段记忆突然苏醒。卫玠一惊,震然失色,画盒差点脱手:“怎么会…” 石子忽地自然坠地,卷起一阵狂烈沙尘向卫玠空空的袖管中钻去! 断肢之处被百箭齐射,经脉中有如百虫啃咬。卫玠抖动袖子,袖中风沙却越来越大,痛楚愈发加深。卫玠痛倒在地,几乎同在一时间,那画卷中也传来声色完全一样的惨叫:“啊啊啊——!” 画盒开始剧烈抖动起来,连着大地一齐震颤。一道白光从画卷冲出,高耸青霄。卫玠将手一扬,指化利刃,撕裂虚空,咻一声遁成一枚黑点飞走。 天地一净,水木明瑟。祥鸾云聚,游鸿飞翔。骤然变得暖洋洋的午后,下了一场绵软的小雨,拍在曼陀罗的花萼上。不知是不是被这场生机沛然的春雨唤醒了,苍溟在昏黑中摸到了一块衣角。 “大天帝…是…您吗……” 第115章 腰金热势趋炎炙 娇滴云粉笑面春 摸到了一双冰冷如千年寒玉的手,苍溟便确信了。 “大天帝…”辨认口形,后面四个字是,“小神万死。” “吾主!”听这声音,是滕玄也追着来了。 滕玄甚为惊讶:“鬼君怎么伤成如此这般?是谁人所伤?难道还是那魔族歹人?”苍溟双手被生生扯断,全身经脉尽断,哪里有好肉给人搭脉?滕玄便将两指搭在曼陀罗花的茎叶上,粗粗一诊,急道,“吾主,我恐鬼君大去之日将至。需要立刻将他送归冥河。” 苍溟道:“石头…大天帝…石头…” 地上一块圆白璞石乖巧地躺着,难以想见方才就是这小物令卫玠丧形。 滕玄想到卫璇死前传音所托,又想起檀弓曾说:“见他如见我。”所以卫璇的话便是主上之令。为难之至。幸而檀弓只是将石子袖了,不曾问卫璇哪去了,不然他真不知当如何作答,先这瞒一时再后话吧。 檀弓因问离此地最近的轮回井所在何处,折了一只曼陀罗,持花在苍溟额头、胸口、下腹处各点三下,念:“三魂永久,魄无丧倾。”便将他残破不堪的灵体收入花内。 滕玄十分诧然,苍溟没有肉身,只需要诵咒将他的灵体送回去便可以了,因道:“吾主这是要去酆都送鬼君?可是北阴山恶水险,吾主道体何其尊贵,实在没有必要亲自跑一趟。若是不放心,属下可为吾主代劳。” 檀弓将花收在袖中,目色沉沉,不知在神驰何事:“我有一问付与紫微。” 轮回井乃是凡世通往北阴的唯一入口,赤明和阳统共有十八处,星散各地。所在之处多是乱葬岗,破败古庙,或者是妖穴魔窟,总之是凡人之迹罕至之处。三星城郊的这一处,便是阴风飒飒,白骨处处,毒草丛生。一里之内,尸臭之味浓郁不散。纵是金丹修士在附近待上半个时辰,也会被熏厥过去。 滕玄朝那井口中一看,壁上脏污不堪,血迹斑斑,鬼哭不绝,蹙眉道:“吾主不若稍待,我去通传酆都门吏前来接驾。” 檀弓却说:“苍溟之伤不可少待。” 滕玄见檀弓额头的莲花金印消失不见,应该是被吸进画里之后,被迫和大司法大人分开了。那眼下哪里还有人能劝得住大天帝? 滕玄只能应命,正打算变化螣蛇原形载檀弓下去,却见檀弓已经破开禁制,只身投井了。 二人坠落了不知多久,井底的鬼嚎之声虽然越来越近,可是却像没有尽头似得。井中不见五指,滕玄啪一声指尖生火,向四周一照。这不照不要紧,一照可是吓坏了人,井壁之上挂着的全是模糊断肢残块,空中更是漂浮着不少青肿的死尸。幸好自己方才没有乱动,不然不知道要和多少尸首打个照面了! 纵使阅历再为丰广,这一番场景是在令人又是胆寒,又是恶心,滕玄忙将火焰掐灭。可是重归黑暗之中,更觉莫名恐惧,便又点起火来。这一点亮,才看清肩膀上不知何时落了哪个女尸的一团毛发。火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反复数十次。 “滕玄。”檀弓开口了。 滕玄忙道:“吾主有何吩咐。”他见檀弓一直十分平静,处于如此恶境之中,竟然还能飘飘如仙,神色与在三十五重天的銮驾之上别无二致。 檀弓也点了一簇火,照亮的是自己的脸。目光之及是主上,令滕玄之心甚为大安。檀弓忽问:“秋露白如何酿制之法?” 滕玄诧然:“吾主怎么忽地想起问这个了?” “兴及而已。”檀弓目视别处。 滕玄虽然困惑,还是道:“秋露白与寻常酒醴最为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是秋分之时五更一刻,取凤尾兰、鸳鸯茉莉、龙眼蓝雪、半莲月见等等十二种花叶上的早露,浇在花叶晒干捻的末上,压成曲醅,待到来年的秋分五更一刻,取其上最白的三寸作为酒曲…”说着说着,侃侃起来。 檀弓点首:“若是错了时辰待如何?” “那自然是制出来的酒质地浮躁了。”滕玄笑道,谈起旧事,他脸上笑容频现,说话也不过心了,“其实我倒尝不出有什么不同来。副主也是只要吾主经手的,便只说一个好字。到头来把误时辰放在心上,伤心难过的也只有您一人而已。” 他话刚说完,别觉极为不妥,忙说:“属下失言,请吾主责罚。” 檀弓良久不语,滕玄登觉紧张,战栗之中终于等到他说:“何以恐我责罚?你昔日从未这般言语。如今畏惧于我,是我较之往日有何大变?” 滕玄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可是檀弓好像自语:“万逾年我与滕玄皆有如此之变,故所以他亦不外乎。可是倘心性行德变作两人……” “吾主?”滕玄小声道,不知檀弓在画中究竟经历何事,只是从未见过他这般心事重重的模样。 檀弓眉头深锁,滕玄正打算说话之时,双脚就已履了实地。他这才想起自己正处轮回井之底,若不是檀弓问起秋露白之事,他思及往事一时忘记处境,这一遭不知是如何痛楚煎熬。可是檀弓制秋露白数千年之久,酿法早该深记于心了,怎会平白无故地问起来?莫非是知他不安,刻意引他分心?思及至此,心下十分触动。 井底是一处硕大山洞,滕玄以蛇尾扫开地上数堆的白骨,为檀弓清出一条道路。二人掌灯,一前一后朝着那啾啾哭夜声音源头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路上万类孤魂来如细雨。二人以肉身走在其中,很是显眼,迎面便来了一个青面鬼吏。 那歪嘴鬼吏去推檀弓肩膀,可是这一下自己倒被反力作用,踉跄几下才站住了:“喂喂喂!什么人!去哪!” 滕玄拦在檀弓面前,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琢磨那意思应当是“不必报出真身”。 “我们是三十三重天使者,前来拜访黑绳大地狱阎罗平等王。”滕玄应变道,出示了两枚蛇头银币,“我乃滕玄蛇君座下亲使。” 歪嘴鬼吏忙“哦哦”,态度立马虔敬几百倍:“原来这样,小人大失礼大失礼!”说着摆手呼来数名鬼吏。众吏辟易诸鬼,站成两排,一齐对檀弓与滕玄施礼。 “二位少待,这就为二位安排引渡。” 滕玄只是点首,檀弓却以同礼相还道谢。 鬼吏忙躬身说:“上神真是太言重了。接待二位上神,小吏荣幸之至。既然是滕玄蛇君的意思,我们本该到陆上接应才是。让二位废如此脚程,已是大大的失礼了。还望滕玄蛇君他老仙家海涵才是。” 鬼吏向后一退,只见有人牵了两只半人高的巨大蜘蛛来:“二位一定走累了,只望不要弃嫌才是。弱河路远,请二位上神恕小吏等不能尽送。这两只阿鼻狼蛛可为二位上神引路。” 酆都为地心之北极深极暗的地方的一座山,其中有六天洞宫,洞宫下立三元宫,三官九宫九府一百二十曹,下有八万四千诸狱,其中地狱有大、中、小三种,每种下面又各细分大、中、小类,三三共九。 北阴大帝在于其最大的无间地狱中,所以又名叫“大无间终劫鬼神”。但正因北阴大帝坐镇于彼,无间地狱门禁重重,没有上帝金印手谕极难进入,所以滕玄才编了一个借口,只说拜访黑绳地狱的阎罗王,再绕道过去无间地狱了。 檀弓忽对滕玄说:“若过黑绳大地狱,适好亦至血湖。”滕玄十分诧异,但仍应诺。 在大铁围山之南,北阴大海之底,有大地狱名黑绳地狱。黑绳地狱里面有个中地狱,名硖石地狱。硖石地狱的东北地被称作血湖,长一万二千里,周回八万四千里,下有一门名伏波,由血湖大神主掌。血湖地狱又有五,即血盈之狱、血冷之狱、血污之狱、血资之狱、血山之狱。 不像寻常一间小地狱便关押数十万鬼魂,这五间血湖地狱门市冷清,因为其中只押怒触九天,恶贯三界之人。他们怨气所结的不平报复之气不能自散,若关聚一起,种种恶孽便会一起追逐寻债,时日一长,便连十位阎罗王、五方鬼帝都无法镇压住了。 忽地天光洞开,黑暗一扫而净,一块石碑写“北都罗酆”四个字。此地不见曦月,天空只有红黄二色,云层很低,让人感到抑抑闷气。一条黄澄澄的长江夹在两岸当中,没有尽头,这便是弱河了。渡口有一九色莲花座,周围有龙之九子的雕像,簇拥宝座,座上所设的是太乙救苦大帝,酆都又称他作地狱教主。旁边还有血湖圣母、掌生天净衣广济元君、八门开度真人的塑像等。 檀弓将缰绳放回阿鼻狼蛛背上,大蜘蛛便悠悠转身走了。 传说北阴有大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其实并非是水力羸弱,不能载舟,只是这舟上不能载非鬼道之人而已。 很快便印证了这说法。众人等待登舟,但是其中有个三十四重天使者的头一次来,自恃身份贵重,哪里甘心排队,趁为首的鬼吏不注意,捷足而登。可一只脚刚踏上去,舟便翻了。 这鬼吏忙将使者捞上来,将招魂幡一挥,道:“天医疗我病疾。” 手中水瓶一洒:“神水涤我腥秽。” 一枚药丸塞到他的舌下:“法食消我饥渴。” 冲他的天灵盖一拍:“释我执着之想。” 最后在原地转了一圈:“开我超度之方。” 这一套神神叨叨的流程走完,那使者只觉浑身轻飘飘的,已如游魂一般,双足离地,直接飘了起来。若不用渡舟,应该也能这样飘过弱河。 到了滕玄与檀弓,摆渡人将桨撂舟上,竟然上岸双膝一跪,举手齐眉,看这架势竟然是要为二人托靴登舟。 他们哪会受这等异礼,忙叫起来,自登了舟,往血湖地狱去了。 檀弓将曼陀罗花抛于弱水之中,念:“我欲通真,度千万人。” 花远漂天际,滕玄说:“如此便可以了。玄阴鬼君本就是北阴弱水的精华,只要返回故乡,不出一年便可以重新精神化灵。若是副主为他祷祝,那不出七日便能恢复真身了。” 檀弓对紫微帮忙之语不置可否,却说:“我会为他祷祝。” 苍溟之事总算告一段落,滕玄因说:“无间地狱与血湖地狱,在于北阴至南至北的两端。吾主若要先去血湖地狱,要不要先通知无间地狱的人过来见大天帝之驾?这样可以省许多时力。” “不必大举惊动十方鬼司。”看到滕玄疑惑态度,檀弓补充,“紫微若知,必会先我去而来。北阴大帝若来,五方鬼帝、十殿阎罗王如何不即至;五方鬼帝、十殿阎罗王若来,八万四千小地狱主何以不唯恐亦至。如此这般,我于此地少耽月余。” 滕玄不曾跟随檀弓来过酆都,听得十分惊奇,又很自豪:“原来不止是天上的北斗魁,连地下的酆都也对吾主这般崇尊。” 檀弓摇头说:“非也。紫微盖私我,诸人因惧我,有求于我,其无一是敬我之故。北斗魁与北阴官气糜烂,一人热势,万人跟附,寻常而已。” 滕玄有些愤慨,他在赤明和阳当散仙惯了,对天庭和地府都不甚了解,便道:“这般结党营私、奴颜媚骨的恶风是从何而来?副主理应好好整饬一番。” 檀弓听了,侧头相视:“整饬?” 他而后看向远方,鬼火高低,涛生云灭,檀弓说:“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其身不正,虽令不行。” 说完这话,小舟便停行了。二人将舌下所含的药丸吐出来,双脚便又着地了。 摆渡人适才一直殷勤搭话,可是没任何结果,这时略为丧气道:“两位上神,前面就是黑绳大地狱了。” 檀弓上岸称谢,滕玄多给了他一枚金玉。 但见摆渡人支支吾吾,推手不受,好一会才说:“我听说二位是滕玄蛇君的亲使,滕玄蛇君又曾是大天帝座下神兽,若是二位能替我在蛇君面前美言两句…” 还没听两句滕玄便皱起长眉,说:“阁下在弱河司渡,有何事务可以托大天帝关照的?”言下其职位卑小,真是有求也劳动不到大天帝。 摆渡人笑着摘下斗笠,脱下蓑衣,观他服饰形制,竟然是个不大不小的判官身份,他道:“也就不瞒着二位了,小吏哪里是什么摆渡的!听说滕玄蛇君委人过来,光是我们一个中地狱的,就有几十个人要和我争这美缺…小吏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哎,二位上神,小吏是……”几箱的车轱辘话都是卖瓜自夸,请求加官的。 走远之后,滕玄因说:“吾主所言极是,此等风气实乃荒唐之至。”还没感慨完,下一节点的引路者便自坦身份,所求如出一辙。 从弱河到大铁围山,从黑绳地狱到岱岳锋刃十八地狱,滕玄一路听了三个时辰的奉承之语,耳朵早已起茧。至于江洋门后,还有一段路途才到经临波门血湖地狱,滕玄便提议,不如还是吞回去那引渡的药丸,装作两副寻常游魂。檀弓称善。果真世界都清净下来了。不过这一下就不仅无人领路了,连问路都需看人脸色。 到了临波门下,左边牌子指“血湖善政院”,右边写“东方宛利青宫”。两列阴兵把守,一个个神情庄严,肃然不语。纵然檀弓和滕玄只是两具游魂,这些阴兵也不曾低看他们,有板有眼地说:“二位稍待。”转身便去通报了。不多时,一名鬼吏便请他们入府,奉茶过礼,不在话下。 滕玄不由感叹:“由小见大,看来这血湖教主倒是酆都之中少有的治人。” 一语未毕,却听见大厅的里间传来哗啦呼啦之声。鬼吏得了眼色,因说:“教主忙完了,二位可以进去了。” 二人绕过石屏进到里间,但见血湖教主一袭红衣,背对他们,正发脾气:“又输啦!你们都欺负我笨是不是?出去,出去,都出去!”鬼吏皆大呼万死,诚惶诚恐地退下了。地上好几枚滚落的骰子,再一看桌上的图纸,原来这位血湖教主所谓的忙碌,是在这打马棋呢。 血湖教主撑着脸独自生闷气,像是不知道他们已进来了似得。直到檀弓坐到了他的面前,说:“宝相。”血湖教主名是宝相真人。 却见那宝相真人忽地扑在檀弓的怀抱里,小声低泣起来,惊得滕玄差点站了起来。 宝相颈上腕上缠着漂亮丝带,像一只小猫似得蹭来蹭去,因道:“天帝哥!他们好坏啊!玩游戏都不带让我的!” 他将头稍稍抬起一点,方便啜泣,这才看清他是少年人模样,仪容秀丽,眉眼清俊。明明是只低了檀弓半头的身量,其情态语气,却比无须苍溟这样的小孩娇憨可喜上不知多少重。 檀弓颈窝都湿了,刚想将他扶正,宝相就语气一凶:“天帝哥也讨厌宝相!”说着便撒起气来,把桌上之物全都推走。檀弓和他简单介绍了滕玄,他也不听。 打马棋的棋子多是犀角象牙制成,上面有不少尖锐地方,这一推,竟然如此蹊跷,尖角全都朝下,一下子就把滕玄的蛇尾划出几道长口子来。 滕玄痛唔了一声,可是很快就被宝相的哀声掩盖了。 檀弓道:“我此番前来所为……” 宝相哭声顿收,打断道:“又是要见他是不是!哼!” 檀弓默然点首。宝相气闷,脸埋桌上,好一会不见动静,知道对方不会出言相慰了,便吸着鼻子说:“天帝哥,你是不是又和冥主吵大架啦?以前你要见呢,冥主他都是睁一眼闭一只眼的。可是就是前阵,他专门传唤我去无间大地狱,说以后都再不许了呢。” “他何时所说?” 宝相拿了一个羽毛棒子逗鸟玩,耸肩说道:“就是前阵子嘛。你也知道我的,天天玩,没晨没昏的,怎么记得几年几月的呀。天帝哥,无间大地狱离这里好远好远,那天我一路上都在担心,到现在想起来心还慌慌的。” 檀弓低头深思。宝相就拉他手说:“天帝哥身上还是香香的,我好远就知道是你来啦。只是身上怎么越来越凉了?哎,我以为北帝教你在南沧,只是做做样子给那些不服的看罢了,比如什么雷祖之类的大坏蛋,但看这样子,难道还真的为难于你了?” 见檀弓没有同他叙旧的意思,宝相便伸出一指戳他,好像极为为难地说:“…天帝哥若是真的很想见的话…其实,哎…” 他说着便抱檀弓手臂,想将他拉起来,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走,我带你去。只这次要千万小心,若是冥主他知道了…”攒着眉,一副担忧模样。 可是檀弓却将他的手拂下了,说:“不必。我今日适值去见紫微。我自同他说,不会为难于你。” 宝相开心一笑:“那就这样最好了!天帝哥,我还央你别再和冥主吵大架了。冥主心情一不好了,上上下下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呢。” 檀弓起身辞别,宝相道:“我派人送你们过去呀。” 檀弓又说不必:“我走密河,不过弱水,不时便至。”言下对来往血湖和无间地狱很是熟稔。 要走的时候,却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大地一颤,弱水掀起狂浪,不少行舟为之倾覆。还没站稳,又是一响,好像是哪个大神通一脚一脚以巨力跺地。 迎面走来的一个高帽鬼吏,是正然外出巡湖的黑绳大地狱阎罗王——平等王。神仙中人清瘦者多,如同这位这般丰满的实难一见。 平等王脸色发青,因问随从:“是什么人在地府瞎闹?还有没有体统了?麻溜的速速去查!” 他正在愠恼之时,扭头见到宝相,和寻常一样游手好闲,少不得对他指指点点。宝相紧抱着檀弓的手臂,往他身后一躲,对着平等王拉了一个大鬼脸。 可惜平等王没有宝相的那个本事,哪里能认出面目全非的大天帝,所以这招毫无威慑作用,反倒让他更生气了:“你们两个是什么人?跑这里来干嘛的?” 檀弓点首为礼:“我至血湖拜访旧友。” 滕玄怕贸然回话不能尽主上之意,所以从见到宝相之始,便一直罕言寡语,此时也只是说了一声“是”。 平等王把眉一皱:“旧友?这血湖关的都是什么人你不知道?那都是十世作妖的大恶魔!这里能有你什么旧友?”说完才反应过来,这个旧友所指的可能就是宝相,见宝相在这拉拉扯扯嬉皮笑脸的,一点不把他放在眼里,更觉可气。 檀弓蹙眉道:“地狱羁有罪之犯耳。大恶魔之论,非你非我之一言可以断。你为地府众判官之章表,未集群议,何以如此轻论。须知上行下效,败俗将成。祸世之危,实由兹起。” 滕玄惊诧扭头,檀弓不是好辩之人,夏虫不语冰的道理还是他告诫过自己的,至于倚势欺小,更是绝不可能。他不禁好奇,檀弓到底在血湖地狱有何旧友,何以为那人这样失态申辩? 平等王心里一凛,这般口吻说话,难道是哪位有身有份的?可是他倒背《列海诸仙传》,别说是有仙班位置的,就是各位星君跟前的小红人,他也记得一清二楚,可怎么也想不起三十三、三十四重天有这两个,若是个大神更不可能,不然眉心总该有点什么小图案么?路过的地方也要有花花鸟鸟才是,而且随行的天乐可吵了。 今日更没得到消息说哪尊神仙下降地府了,他又想有谁没事来血湖地狱做客呢?虽然心中还有许多顾虑,但决计不能在宝相面前弱人一等,失了威仪,便逼自己不再多想,强说:“什么歪理!本王的地狱本王还说了不算了?” “访完了吗?访完了就麻利的回去。你当酆都是你家后院,想来就来?见到本王也不行礼,地府的规矩都不知道吗?”他想借机敲打敲打宝相,正指桑骂槐呢。 可是他越是不给檀弓面子,宝相的笑容倒是越灿烂了。 宝相性格古怪,甚不服管,常常以天真之语让他当众下不来台,却从来不犯能揪住为据的大错。可是这血湖地狱又非比寻常小地狱,直属于大罗天,所以就连他一个大地狱的阎罗王平素也不敢多问。今日机会难得,所以往日对宝相的积怨,便拐弯抹角地泼到了檀弓身上。 平等王支使随从说:“来人,替血湖教主送客。” 檀弓道:“舌拨,我将至无间大地狱。十八个时辰之后,我即自行。” 平等王听见檀弓居然直呼本名,对宝相撂下一句:“真是什么人迎什么客!”却见宝相一点也不恼怒,反倒是捂腹大笑。 随行身披银铠,擒刀在手,看那架势若是对方不从,便要将人抬出去了。可滕玄护在檀弓身前,目色锐利,让他们不由都是一退。 这时那去前线打探的鬼吏终于回来了,滚地说:“报,报,报……” 平等王这才想起自己生气原因,说:“到底是什么人在作乱!怎么还吓哑巴了?”他们说话的空隙,这动乱从未停过,弱河的浪头是一波高过一波了。 “是…是…”平等王见他脸有鞭痕,嘴角带血,让他张嘴,舌头竟然少了半块。 平等王大怒:“大胆!到底是哪个混世鸟魔,大庭广众之下敢打本王的人!” 可是这受伤的鬼吏,怎么也说不完全。所幸后来的一个鬼吏说:“禀殿下,是…纯阳真君。” 平等王脸色刷得就变了,他的一根舌头完完整整的,却也大结巴起来:“…纯阳真君?看清了吗?真君,真君怎会忽然驾临……?真君来有贵干的?”一面说着,一面忙正衣冠。 鬼吏为难地说:“小人们几十双眼睛都看清楚了…就是纯阳真君。现在其他九殿阎罗王都在往那赶呢,五方鬼帝也估计很快要知道了。至于什么事…小人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真君来要人的,都说没有,真君就发大火了…说是今天冥主来也没用,要把地府掀个底朝天。” 平等王忙道:“备备驾,备驾!” “都备好了,殿下快快起驾吧…!要是落在其他阎罗王后头,纯阳真君一个不高兴,那那那……” “本王还需你教!你手上拿着的盒子是什么?” “都是纯阳真君爱吃的,爱玩的。花了大价钱买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 平等王心下稍安,说:“好,好,赶点起驾。”他跨上赤焰夔牛,这是酆都脚力最快的神兽,日行八万里不在话下,只各殿阎王和鬼帝座下有一头。 宝相快乐拍手说:“正是!殿下赶紧去吧,若是被旁人平了此乱,可不是少记一桩大功?” 平等王马上谨慎起来了,只觉宝相在套他的话,这地府之中,因言获罪的还少吗?忙说:“什么平乱?那叫安抚纯阳真君,遥慰大天帝之心。”说着将手向无化丹殿所在东方一拱,虚行一郑重礼。 平等王急死了,哪还有空理会檀弓等人,可是刚要启程,檀弓却说:“可否携我同去。”若是徒步往那里赶,指不定到的时候,无须已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 平等王气笑了:“你是哪个?你去干嘛?纯阳真君难不成也是你的旧友?不是,我说你你晓得纯阳真君是谁么?” 檀弓点头。 平等王没有耐心:“话本上看的吧?滚边去。” 宝相却说:“我这位朋友,仰慕纯阳真君很久了。你就带上呗,又不挤的。权当卖我一个面子。” 平等王听笑了:“卖你的面子?你有什么面子?” 宝相俏皮一笑:“那殿下回来以后,若还想记得此事呢,我便叫殿下三声爷爷,在殿下门口立一百日的规矩,算是还你这个面子。只求你让我的朋友一圆多年旧梦,我感恩你非浅。” 平等王呵呵一笑,说:“你也有求本王的一天。什么叫还想记得此事?本王倒是怕你不认账了!” 他指着檀弓,一拍身旁身旁之座:“快上来,还要本王请你不成?” 要启程的时候,平等王却见宝相在那指着自己脸,骂道:“你不送驾,在那龇牙咧嘴的干嘛?” 宝相恭敬行了一礼说:“平等王慢走。今日弱河风紧,殿下一会要仔细脸疼才是。” …… “教主,为何不一起去呢?难得一见大天帝。”一个赤面鬼吏将地上的棋子、骰子捡起来,码得整整齐齐地放到宝相面前。 “以前是难得一见,今后…便要常常相见了。何必急在一时?况且天帝哥那个人,也不是见得越多,便越得他心的。”宝相将一盏茶水倒到另一盏,又倒回去,来回地玩。一只冥蝶停在室内摆的花上,他忽地揪住一只,慢慢把翅膀撕掳开,将它浸在茶水里,直到沉下去了才放开手。 打马图经的一页被风吹开,尽是胜局,哪里是他说的输了一个早上,无人相让? 可是若再仔细一瞧,便会发现那图经圆圈里的地点,不是寻常打马游戏常有的“骐骥院”、“赤岸驿”、“函山关”之类,而是酆都几十间地狱的名字。 宝相捻着一枚棋子,将其从图上的“血湖地狱”向上一推。只见它正面写着“栾”字,反面是“巴”。 “为了帮你,我可是骗了天帝哥……你,可不要又让我失望啊。” 第116章 等闲欺炎烈火狱 体无私光明夜照 平等王坐赤焰夔牛之上,两手叠着来回搓,快缠成了麻花,放在肚皮上,手心全是汗,不一会,一条金腰带都被汗得潮唧唧的。 “不能再快点吗?” 驾车的也擦汗道:“殿下,这已经是最快了。” 平等王伸脚一踢牛腹,骂道:“没吃饱饭?本王亏待你了?” 赤焰夔牛一声痛嚎,惊失前蹄,差点把平等王摔了下去。平等王在鬼吏搀扶之下重回座位,对檀弓说:“你能不能坐好了?”檀弓一直纹丝未动。 牛背狭窄,故而两个座位都是悬空的。平等王和檀弓好比衡器两端,左轻右重,一上一下。平等王仰视檀弓说话,说不出来有多别扭了,于是把打算孝敬纯阳真君的礼品,塞到檀弓手里给他抱着。可是即便如此,他比檀弓重的仍不止一星半点。 平等王又拆了身上饰物,只差把帽正扣下来了。 直到手上塞不下了,东西堆到了鼻子尖,檀弓说:“尔为游灵之体,何有斤两之数。” 平等王这才想起,他刚从森罗殿值夜回来。森罗殿是上三天与北阴地狱交接机务之处,为表对上三天诸神的尊敬,值夜的往往都要变化一道肉身出来。要不是刚回来就被宝相气懵了,又怎么会忘记变回灵体。 “本王不知道吗?要你多嘴了!”平等王怒道,但此时若变回来,倒好像受了他的提点之惠,自己多无知一般,于是气闷闷地坐在下位,自颠了一路。 至于重兵把守的无间地狱鬼关门前,平等王直直挺肚进去。可檀弓却被鬼兵拦住。 鬼兵因道:“这位是平等王的贵客吗?” 平等王冷笑道:“什么贵客?你们给我好好查查他,不然别放进去!要是贸贸然冲撞了真君,都别想有好果子吃。对,衣服也扒了,免得藏什么暗器。”人反正已经带到了,又没说要亲自带到纯阳真君面前。怎么想宝相都还是要践诺叫他爷爷的。遂得意而去。 …… 无须擒住一个鬼吏的衣领,将他举到半空:“你说是不说,我问你人现在哪条黄泉路上!” 鬼吏吓得哇哇乱叫,忙摆手让判官赶紧翻阅生死簿。那判官手忙脚乱,说:“回纯阳真君的话,真的没有…咱们女青大地狱里真没有您说的这个叫卫璇的…” 回头一看,其余九个大地狱的几百位判官,也都同他一样紧张,空中书页狂舞,不知道的还以为地府在这办科考。 这里是无间大地狱的阴司大判所,乃是酆都之中最为纪律森严之所在,可是往日一个个执戟悬鞭,持刀仗剑的牛头马面,今日全倒在地上叫苦连天。 “泰山地狱查不到此人……” “九幽地狱也是……” “报,报真君,黑绳地狱也…真君,您是不是记错名字了?” 无须听见,狠狠地将那鬼吏摔倒地上。他早就被打得皮开肉破,但是不敢哭叫。又一个鬼吏年纪小,哭爹喊娘的,无须嫌吵,直接用鞭子打断了脊柱,血都没见。 无须直接踩他们的脸说:“今天找不到卫璇,你们一个个的都给他陪葬!谁也别想活!”众人忙哭呼真君饶命。 “谁人在此喧哗?”来者绿靴黄衣,慈眉善目,长髯直竖,看上去有些年纪了。 众吏见他,立时呼倒:“殿下救命……”可是被无须一瞪,连求救都哑了炮。 他见了这架势,又看无须身量形容,吃了一惊,忙深深躬身为礼:“原来是玉虚境上神纯阳真君,小吏未曾远迎,罪大难恕。今日大临敝所,不知有何贵干?“这是泰山地狱的卞城王,他从附近直接来的,并没找人打探过。 无须气呼呼的,应该是打累了,坐在地上理也不理他。 因见地上七横八竖的,死的死,伤的伤,一数竟有二十多人,还是不记有的伤重直接魂返弱水的,卞城王叹息一声。 无须道:“老东西,你是什么东西?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卞城王脸色一滞,说:“小吏忝任泰山地狱阎罗,卞城是也。”卞城王面对无须都不敢称王,一直躬着身,未得许准哪能起身。 无须这才正眼瞧他:“哦,那你是个老大!那我问你,本君要在你们地府找个人怎么这样难!你们存心难为我是不是!那都别想活了!” 卞城王忙说:“真君言重至此,小吏惶恐!不要说是这些小孩子,就是借小吏十个胆子,也不敢唐突真君,更不要说刻意为难了。敢问真君所寻之人死去几时,姓甚名甚,哪里出身,有何特徽?“ “他刚死不久啊,叫卫璇啊,是生在长在住在赤明和阳的人。第九重天,是叫赤明和阳吧?”无须语气方缓和些,他踮起脚,对着卞城王比划了一下,“长得高高的!比道君还高小半个头呢!别的嘛,呃,我都忘记说了,他是个男的。” 卞城王听见“道君”二字,更加十倍恭谨,众人也无不抖了几抖,他忙说:“小吏这就亲自督查,一刻便知。”说着拾起地上各地狱的生死簿,念起咒后,忽见他背上生出几十条手臂虚形,千手同翻,快若疾电。卞城王道号又叫“千手万面幽冥卞城阎罗王”,果真名不虚传。 无须看着千手狂舞,突然安静下来了。因为他忽觉方才都是小打小闹,眼下这位卞城王看起来很有本事,若是他也找不到,那卫璇是不是真的就死了呢? 无须眼圈红了,他想说话催促,但是害怕一说话让卞城王分心,漏过了卫璇的名字,就只能瘪着嘴坐在原地,伸手想把鞭子收回来,可是上面的血都冷了,变得好冰好冰,他一碰便缩手了,一时不知何处。 可是这是一阵震天响的声音打破寂静:“参见纯阳真君。” 原来是九幽地狱的都市王、背阴地狱的楚江王和吴广王赶来了。 最前头一脸喜色的是都市王,他阵仗极大,后头跟着大张旗鼓的几十个人,八人共抬一顶御驾,应当是为无须准备的。而那吴广王单独一人,走在最后,着白袍银铠,眉目锋利,刀削斧凿一般,在一堆讨好笑容里,他这模样怪显眼的。 都市王和楚江王忙给无须赔罪,而那吴广王只是直直站在一旁,姿势僵硬如石,对他视而不见。 吴广王发现地上躺了一个熟悉身影,已断了一腿,竟然是自己的心腹好友,连忙扶起,一面狠狠瞪着无须,楚江王却拉过他忙说:“还不快给真君行礼!” 都市王忙笑脸:“这些有目无珠的小孩子有不周怠慢之处,真君随意处置便是,都是他们罪有此得,可真君这般动怒伤了身,属下等心甚痛之。” 此时无须只觉得他们吵闹,一摆手刮起一阵狂风,竟然将楚江王吹倒了。 无须也有点惊讶,哪有阎罗王这样脆弱的。再看那楚江王,倒不惊奇了,老瘦得褶肉都没了,脖子好像只剩一根喉管那么细。 “父亲大人!”吴广王忙去扶他。 楚江王勉强站起来说:“咳…请真君息怒。” 都市王却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就不要来这里凑热闹了。想在真君面前讨好,去大天帝面前邀功,也不是拿命搏的。” 吴广王怒道:“你!” 楚江王忙拦住了他,说:“小儿无礼,都市王见谅则个。” “一老一小在这吵吵闹闹的合成体统,没看见真君正烦恼吗?要是没事就赶快回家,别死在这让真君晦气了。”都市王转脸又对无须笑道,“这些小的终日居于阴府之中,不曾有面圣之机。今日偶见真君的凛凛神威,便不知如何张致,冲撞了真君,是小吏调教无方。不要说为真君找一个人,就是千个万个,将我九幽地狱百万鬼魂全都搜刮筛查上十遍,只要能为真君分发毫之忧,小吏滚刀山入火海,万死不辞。” 都市王暗吩咐手下道:“传我的令,忘川河立刻停流,谁敢让真君所寻之人饮下孟婆汤,过了奈何桥,提头来见。” 见无须没说话,都市王便以为这话他受用了,接着说:“小吏能为真君分忧,实乃无上荣耀。不知道一会真君可有雅兴,到小吏府上闲坐片刻。” 无须又是焦急,又是烦躁:“闲坐?你看着我很闲吗?我在找人啊,坐什么啊?你有人啊?你藏着,你想死啊?” 都市王这般吃瘪,于是对着无须连忙赔礼,扭头悻悻咳嗽了一声说:“都在这干看着干什么?没有眼力见的东西,快去给真君拿个凳子,让真君在这冰冰凉凉的地上坐着算怎么回事?垫子要拿最软的。还不快去。” “不用不用,本王这就有垫子……” 是平等王两手各提一个大盒子来了,气喘吁吁忙说:“属下舌拨,参见纯阳真君。” 他狗颠屁股似得亲自双手捧一张麒麟皮垫,为无须掸好了尘:“真君?” 见无须像听不见似得,声音高了两度:“请真君挪动尊臀!”他身材丰满,说话本来便底气很足,再一拔高,特别恢弘响亮。 无须一下子起身,把平等王踢倒在地:“吵死人了!你好烦啊!” 他还不觉得解气,揪住平等王的胡须一拉,差点连脸皮都扯下来了:“你再吵!” 转轮王失笑。平等王捂脸道:“真君抬爱,你笑什么笑!” 他转而对无须嘿嘿赔笑,打开礼盒说:“一点薄礼,请真君赏收。” 盒盖揭开的一瞬间,平等王也傻了。因为是底下的人准备的,他也不知道里头竟然都是些孩童玩具,花炮啊,竹蜻蜓啊,陶响球之类的,忙说:“搞错了,搞错了。”又开另外一个盒子,里头都是小孩吃食。 平等王满头大汗,这算什么大价钱买的消息!可是却看无须竟然认真地在里头翻找,略失所望说:“没有糖狮子吗?” 众人皆是“啊?”了一声。 无须喃喃道:“糖狮子…卫璇以前常买给我的糖狮子啊。” 这下无须更加难过了。平等王站着,把盒子盖上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手都酸了。 终于卞城王收工,表情艰难说:“真君,都一一查过了…十方地狱里,都没有这号人…” 眼看无须擒鞭在手,就要发火,卞城王马上说:“但是!这生死簿上是没有枉死城的记录的。” 无须眼睛又亮了起来:“你不早说!”风风火火跑了,鞭子也不要了,更别说让诸阎王送行了。 前脚无须走了,后脚檀弓就进来了,正好错过了。 檀弓见十根殿柱上血迹未干,地上一根染血长鞭,上面还挂着一小块舌头,十几个鬼吏歪七扭八,伤重难起,无间地狱的大判官长左右脸各一道鲜明巴掌红印,平等王的胡子少了一半。 檀弓两眉深皱。平等王嘴里正塞着给无须准备的糕点,抬头看到他衣衫整齐,全须全尾地进来了,无不惊讶:“你怎么混进来的?” 众人见檀弓气度,凛然有大神仙之概,本来直觉便是万分敬畏。大判官长在北阴大帝身旁侍驾几千年有余,见识颇广,经验老道,这时已经起身,一副迎大驾的样子了。 但他见平等王这样说话,又惑然了,平等王边吃边解释道:“哦,这本来是来找宝相的,说没见过纯阳真君,想来凑来长长见识。顺路我就给带过来了。你们看看吧,见到你们礼都不行,我就说宝相那小鬼上不了高台盘,认识的都是什么人。”诸人听说,心下一松。 平等王遥遥一望,鬼门关口的两列士兵都不见了,本来还想问问他们是怎么放檀弓进来的呢,逮住了一个游魂,说是见到鬼兵们呼呼啦啦,像是不知去哪里报信了。平等王捡起一个头盔:“怎么搞的帽子都跑掉了!” 檀弓半跪姿势,发现多人伤重,已经不治。看着样子年纪都尚小,本来最少还有几百岁的寿数。其中不少是未得道的半肉半灵之体,体中的酆都阴气,被无须的纯阳至火这般折磨,骨肉消疏还是小事,炁场可是全乱了。若是恢复得不得当,恐怕要沦落成为不灵不肉之身,六道难收。 鬼哭之声不绝,还有许多争扯锁链、撞击门窗、挥鞭落刀、血肉灼烧之声。酆都本来十分有序,只要不到地狱深处,其实与人间无甚大异,集市上有吆喝卖货的,弱河上摆渡人偶尔也会唱渔歌,讲究点的鬼吏府上还会用熏香,但这一时间,倒十分符合世人对于地府的固板印象了。想是无须撼动弱河,惹得地狱鬼魂都狂躁起来了。若是震伏未妥,几百万鬼魂一齐作祸,酆都大乱,人世灾殃,便是眨眼间的事。 见楚江王双眼半阖,神色怠倦,檀弓将两指搭其颈间,吴广王忙说:“我父亲的脉象本来便是如此不稳,并非是纯阳真君所伤。” 他拱手一礼:“还是多谢阁下关切之意。” 平等王赶檀弓说:“不是,谁准你在这乱摸乱逛了?成何体统!来人啊,把他叉出去!”侍卫皆死伤惨重,一时半会的,哪有活人供平等王驱遣。诸人听说他只是宝相之客,对他便轻视许多,但又因着血湖教主身份特殊,不好真破脸了管他,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现在正逢内乱,哪有心思理会一个外客—— 大判官道:“诸位殿下,还是快商量对策吧!要是真君发现白跑一趟,回来指不定地府又要如何翻江倒海了!” 都市王冷笑道:“掀翻地府之前,恐怕还要把你这脑袋顶掀开,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浆糊!那枉死城里押的是冤屈没白不得转世的人,哪里有什么新死的鬼魂?就算要使缓兵之计,也不支派个像点的,远点的去处。”明明是卞城王扯出来的枉死城,他却骂大判官。 平等王一拍脑袋,后知后觉:“哦!你们竟然是诓真君的!怎么敢的啊?” 卞城王汗流涔涔,说:“我也是急中生计罢了,看真君刚才的样子,若是我还说查无此人,后果不堪设想。如今冥主在于大海之底闭关,消息难达于彼…所以真君之事,还是略拖一拖,我想五方鬼帝不时便到了。” 檀弓听说无须不多时可能还要折返回来,便先处理伤者了。诸阎王对自己手下人死活不管不问,漠然至极,若非是他来了,收尸的人恐怕都没有一个。 都市王道:“纯阳真君的事,岂是几位鬼帝殿下就可以裁夺得了的?我看你们各地狱挑捡些小鬼,供真君出出火气。真君在此闹上十天半个月的,发现当真找不到,便会走了。” 卞城王道:“眼下不敢打扰冥主大人,也只能这样办了。忘川河的鬼魂也只能一并拘着。” 吴广王将楚江王送到回背阴地狱的渡口,又把受伤的好友安顿好了,一身雪白劲装全是血污。这刚回来,便听到卞城王之语,大惊道:“什么?忘川河的鬼魂?你的意思是你们下令停运了忘川河?” 都市王一挑眉毛:“怎么?” 吴广王一下站起,十分激愤,一声断喝破钢如泥:“真是荒唐!你身为一方阎罗王,难道不知忘川一日往来数万鬼魂,忘川停流,轮回失序,多少孤魂成野鬼僵尸,多少妇人产厄伤亡,胎血淋死腹中分娩两殂!传我的令,忘川河渡行如常,六道轮回一刻也不能误!” 都市王笑了:“传你的令?你和你爹两个戴罪之身,若非冥主大人宽宏体下,你们俩死葬何处都不知道,还能在背阴地狱当阎罗么?你觉得自己配位么?快点回家闭门思过吧。” 吴广王说:“今日之事当以公理论之。若我不配,你这般不公处置,又岂是一个称职的阎罗王所为?” 都市王笑叹道:“好,那论理,那吴广王有何高见呢?你搜搜这八万四千间地狱的地板缝,只要能找出来纯阳真君要的人,不要说我不配这阎罗王的帽子,我把我的项上人头都端给你。” 吴广王道:“你们为何要替纯阳真君寻人?生死有命,本就是定数,岂容篡改?纯阳真君因私乱公,在地府如此横行作乱,蛮杀无辜不可计数,你们不但放纵,还这般为虎作伥,媚上讨好,已是可笑至极!如今还要因为他牵累众生轮回之事,酿成人间大祸,你们把地府的彰纪法度放在哪里?” 檀弓本来在以宝瓶收集亡灵,地上莫说没尸首了,就连血污都差不多清理干净了,只剩下一块被无须被砸烂的“公明廉威”牌匾,孤零零地躺着。他这时停手,抬眼深深向他们一看。 吴广王直直盯着卞城王与都市王,平等王忙捂住了吴广王的嘴,将他拉坐下来,说:“乖乖,我的小老弟,你可说话仔细!” 吴广王不但不领情,反倒一拂袖将平等王甩开数丈:“我为何要仔细!我说的难道不对?王法昭明,俨条章之具在,神仙有罪,当以法绳之,无所宽贷,与庶民何异?” 卞城王失色,转轮王掩口,都市王不屑理会,仿佛在看一个大笑话。平等王忙说:“小老弟,你来这里不久。你是不知道纯阳真君乃是……” 吴广王无情打断:“我如何不知!纯阳真君是当今三十五重玉虚境清微天紫宸大天帝道君的座下神火,而大天帝又是九宸高真之中最为尊贵者,诸天大帝皆诣受他事。我更知道你们一逢机务便喊累叫苦,整日却只挖空了心思如何媚主。但是冥主十分难见,你们一番马屁本事无处施展,于是今日见了真君便如久旱逢霖。我本来管不到你们为官作宰的恶风,可是牵涉到三千世界六道轮回,你们竟然还只想着一己私欲!堕胎害命把百万生灵的性命当做儿戏!” 吴广王再次呼唤来人:“忘川河不能停渡!一刻也不能!” 冥主闭关,五方鬼帝不在,都市王可谓是一手遮天的存在。其手下实权,顶十个吴广王还富余。所以这时根本没有鬼兵敢动。 平等王因见大判官长正然在簿子上刷刷记录,恨不得拿针缝上吴广王的嘴,拿麻袋套住他的头,忙拉过他说:“不是,这大天帝和冥主什么交情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还没有搞明白?” 吴广王冷笑道:“呵呵。如何不知?先师曾说大天帝是三千诸神之中,最为明慧直正之人,大慈大惠不可思议。可如今看来,能调教出这般猖獗恶徒,看来也是一个同等昏聩冥顽之主。你们愚忠这样的两位主君,可悲可笑至极!”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平等王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吴广王对大天帝这般痛语恶评,已是忤上的大罪,他话中的“两位主君”的另外一位意又在何指,诸人岂能不知。一向平和的卞城王都道:“你……怎敢对大天帝和冥主大人这般出言不逊!” 都市王仿佛对他这般慷慨陈词早有所料,抱臂道:“还能怎么敢呢?恐怕他这阎罗王的位子,是不想多坐了。” 吴广王道:“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鹄高飞,不集污池。若非为了陪伴父亲,我本来便不想再在这阴诡泥沼中多待片刻!再奉劝你们一句,天道有循环,善恶有承负。你们虽然已身为地狱之长,但是做出这般啖食人命之事,难道便不怕阴司报应了吗?” 吴广王目中没有一点哀恳害怕的神气,他一扬袖,转身便要去忘川河,可是却被都市王的随从拦下。吴广王破口大骂:“你们有这阻拦我的功夫,世上又多了多少无辜怨鬼!” 都市王笑了:“话说完了,痛快了?这就想走了?吴广王说的话,都记清楚了吗?是何定罪,是何惩处?”将头一别,看向旁边的大判官之长。 大判官长被无须打得鼻青脸肿,牙齿都掉了三五颗,讲话含混得很:“按律,按律当剥除……” 他忽地感觉有谁看了他一眼,那淡淡却锋利至极的压迫感,与冥主颇有八分相像。大判官心中害怕,忙改了口:“按律,当等待……待北方鬼帝裁决。” 还没等他说完,便见吴广王脱了帽,掷在地下,更将象征阎罗身份的长命锁两头一拉,从中截断,一并摔了。 都市王与卞城王说:“那就等着鬼帝吧。但是也不能纵他自由来往,万一到真君面前冲撞了圣驾,恐怕这罪责你我都担待不起。” 卞城王看了一眼吴广王,偏过头去,有些不忍地点了头。 都市王道:“血湖地狱中有一间血盈地狱,便先关在那里吧。兄等意下如何?我便去复命鬼帝。” 卞城王本来就是个和稀泥的和事佬,哪里愿意掺和。他抹一把冷汗,一心想的,只是纯阳真君别那么快回来罢了。 平等王忙说:“等一下啊,我看这样不大妥吧?血湖地狱关的都是有大罪之人,里头如何你也清楚。吴广老弟好歹也是一方地狱之主,咱们也没有这个权力关他…” 都市王说:“没有权力?那如今冥主和鬼帝皆不在,难道就要放任这样的大罪之人横行不法吗?” 平等王忙说:“你怎么瞎扣帽子,吴广老弟他不过是……”话还没说完,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 果真,都市王马上说:“哦?平等王言下之意,这等邪僻忤大天帝令誉、逆冥主圣名,还算不得是大罪?那什么才算得上大罪?请平等王指教。” 看见事情越闹越大,卞城王只好出来打圆场说:“其他地狱本来便是人满为患,现下弱河风高水涨,鬼魂更是十分暴躁。所以血盈地狱未尝不是人少清净的去所。我想都市王殿下也是这样考虑的。” 看平等王还是犹豫,都市王笑说:“不会是平等兄辖制不住血湖教主,怕他不收人吧?” 这话可戳到了平等王的痛处,他马上说:“关!关!关!马上就关!小小血湖的事,我堂堂大地狱长还管不了了?” 都市王将手一展,对吴广王说:“请吧。” 吴广王一扬手将鬼兵挥开,说:“我自己会走!”可是都市王的人手哪里会听命于他,数个金甲鬼兵立刻涌上,便将他压住了。 “他所说无一言有虚,何罪之是?”是檀弓目色庄严。 平等王本来在那抓耳挠腮,抬头一看,说:“你怎么还没走!”他一直没注意到檀弓,只余光注意到地上一直半跪着个人,还以为是哪个手脚勤快的在那抹地。 都市王皱眉道:“你是哪里来的,今日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也敢替这等重大罪犯抗本王的命?刚才没理会你已经是在给宝相面子了,不想和他一样下场,就马上给本王滚开。” “阁下不必为我申辩,我今日为六道生灵而死,好过他日死于这些人的阴诡毒计之下!”吴广王气冲霄汉,“一人做事一人当,阁下请让开,此事于你无涉。” 都市王嗤一声笑了出来。平等王道:“你在这掺和干什么!”刚说完,便听都市王说:“此人包藏罪犯,开脱狡辩,一起押去血湖地狱,好生思思己过吧。” …… 头一回见到宝相眼瞪如铜铃,一副受窘之态,可平等王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很难说他们两个现在的脸色谁更难看。 宝相看着鱼贯而入的鬼兵,压着檀弓和吴广王过了血湖地狱的鬼门关,往血盈地狱走去。 平等王搓搓手,对宝相挤出一个笑,说:“这个嘛,吴广那小子心直口快的,素来就和都市王他不大对付,今天实在是鲁莽了点…犯了点错。这不是别的地方人多塞不下,就送到你这来了。你下手轻重有点分寸啊。咱俩的事算咱俩的,总得一码归一码,你说是不是?”拍了拍宝相的肩。 平等王虽然为人势利,但颇有人情味,背阴地狱偏僻贫瘠,一年下来能克扣出来多少油水?但那父子俩逢年过节还常常宴请于他,言谈间也无甚攀交之意,甚为真诚。还未及报贤邻厚意,便逢遭此变,一想到此,长长叹息。 宝相遥望那列鬼兵,直到檀弓的身影隐没不见,才扭过头来和平等王说话:“他又干的蠢事,到底和我朋友有什么干系?” “这…哎……”平等王支支吾吾。 “你们自寻死路,为什么拉着我一道?立刻让都市王施令放人,否则我现在就去禀告北方鬼帝。你们全不成活!” 平等王素日只见过宝相和只晒太阳的猫一样,懒散得很,仿佛什么事都提不起他的兴致,哪里见过他这般疾言厉色的样子? 他便以为宝相是害怕北方鬼帝偏心吴广王,又不好直接伤都市王的面子,会将宝相作为替罪羊惩处一番。 “小宝相啊,这个吴广老弟和他爹在这里处境怎样,你也知道的。北方鬼帝不喜欢得很,哪里会帮他?都市王才是北方鬼帝乃至冥主跟前的大红人呢!”他数个大拇指说,“都市王他才叫这个呢!所以什么叫我们全不成活?你绝对不要担心鬼帝会治你罪的,你就是代着关关而已……我只要你卖个面子,待他略厚些。” 宝相全无耐心:“真是鸡同鸭讲!” 平等王见他这样不予通融,也虎起了脸:“宝相!我告诉你不要不识好歹!你这朋友是我押的!怎么样!我就是告诉你他两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敢对吴广老弟怎么样,你的好朋友也是一个下场!懂我的意思吗?” 宝相都懒得听完,匆匆忙往檀弓那跑去了。 跟上的时候,二人已经被压在血盈地狱鬼门关口了。人已带到,鬼兵自散去后,宝相忙将檀弓拉出来。 宝相笑得明媚灿烂:“天帝哥,怎么搞的呀?你和他们玩游戏的不成?那怎么不和宝相玩游戏?这里头可不好玩,来,我带你悄悄出去。”说着拉着檀弓的手,便要走,檀弓却不动。 檀弓道:“宝相,此我之意也。如今紫微在于大海之底,无法予我通行血湖之令。目今无人知我身份,我便可简便与彼相见,而不惊动紫微。即便为紫微所知,而你不知者何罪,紫微不会因放行于我,而迁怒于你。” 见宝相思忖着什么,檀弓补充说:“我已付托滕玄,持我信物复渡忘川,无须见之,亦不会再行为乱。” 宝相看似认认真真听完了,目中神情却闪烁不定,笑着说:“啊,原来是这样。天帝哥原来绕这么大一圈,是为了要去见他呀,而且也是在为宝相着想,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咱们地府也都恢复正常啦…可是里面又脏又臭的,我带天帝哥找个干干净净的路呗。” “我往来于此不下百回。”檀弓言下自知道路。看向宝相的眼神,薄薄染上一层冷霜。 宝相笑容一僵,而后忽将双手环上他的脖颈,踮脚一阵幽幽香味便送了来,和檀弓身上的冷冽气息短兵相接,俏皮笑说:“天帝哥干嘛忽然这么凶霸霸的。宝相明明是怕天帝哥……” 檀弓几乎从不打断别人说话,可这次却是例外:“我言已尽,请舒之。” …… “教主,要不要派人上去看看?” “教主,教主……?” 宝相站在窗前,看似是在温柔拈花,近看却看他将花汁烂揉,满手血色,忽然,没一丁点预兆将手中的花瓶砸个粉碎! “一群禄蠹蠢货,坏我大事!” 众侍从皆伏地叩首,鸦雀无声。 宝相猛掀衣袍坐了下来,把手指放在嘴里一咬,血液并着花汁,作成砚滴。 只见那砚台中朱色班驳,没磨两下,竟然从中生出一只十分可怖的血手,断了一指,断面和甲缝中皆是污泥,更像从土中长出的一般。 宝相挥笔写竟,将一张纸条丢去。 猝然升起一团火焰,将血手和字条一并燃尽。在火焰舒张当中,字条缓缓展开,依稀能辨认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帝疑速归。” 第117章 天山枝银阙浪漫 弱水流风欲到难 “这件事全由我一人引起,所有后果也应该由我一人承担。可是却株连于你一个无辜之人……” 吴广王挣开侍卫,握紧拳头狠狠砸向墙壁:“阁下与我只有一面之缘,却为我出头,因我遭难…不行,我要去九幽地狱找他都市王宸广!即便是当时断头,也好过在这里连累阁下一同受此辱难!” 三五名侍卫一同扑上,将他摁住了:“吴广王殿下得罪了,属下们也只是奉都市王殿下之命。” “奉他的命?那我要去见北方鬼帝,都市王还有没有权管?” 众侍卫不语了。吴广王虽被捆仙索禁锢住了法术,可是他天生神力,七岁就能徒手猎狼,这会单用蛮劲,纵是五个壮年男子也不能将他强押进去。众人亦不敢逼他就范,所以一时都挤在这关口,听吴广王对都市王大声激骂,说要以自己换檀弓的,又说要去找鬼帝们判理。 旁边的檀弓一直安然平静,和吴广王来的仿佛不是一个地方。所有人手都用来镇压吴广王了,檀弓身上连捆绳都没有,所以他自己走进去时,就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走了很远了,众人才目瞪口呆,哪里见过这样乖巧的罪犯? 血盈地狱并非是像其他小地狱一般,只是一间单独狱室,而是一座嵌入地底的倒插宝塔。血盈宝塔高三百丈,共有三层,每层又有九种炼狱,刑罚之酷烈为酆都八万四千间地狱中之集、之最。传说宝塔中人肉积如山,人血流如河,以至于塔不能盛,而盈于外。这便是“血盈”二字的来历了。 檀弓方一踏入,便觉血光刺目,空气极其热灼。满地白骨无人收,一阵热浪扑来,铁烧成水,钢化作泥。背上似乎有无数烫红的铁针在滚,每一呼气,就刺入一寸皮肤,每一吸气,就又拔出一寸来。石壁上有八枚红字,看上去是血迹写成:大热恼之煎肢炙髓。 檀弓按右手第四指第三节 ,掐了一个金诀,再按左手第三指第一节下,掐了一个水诀,念道:“雪山金光明者,司迎吾身。金光速现,覆护真人。”大指掐无名指下端,为乾纹;大指掐无名指上端,为坤纹。两手合掌,左手在外,右手在内,二手心向内,左手大指掐右手子纹,右手大指掐右手午文,合抱即成太极抱拳印。 檀弓两掌缓缓分开之时,只见掌中忽地飞出一只金色大孔雀。那孔雀大半人高,颈佩璎珞,头戴宝冠,形象种种庄严,落足之处,地涌金莲,张开硕大尾屏,五色金翠眼斑中忽飞出片片雪席,顷刻间,这火炉地狱便成冰雪世界。 他然后大指掐无名指中纹,无名指肚压大拇指指甲上,盖住指甲,小指弯曲与无名指平,捻了一个简单剑指,复念:“今光明吾,诸鬼伏藏,剥落阴邪,顺天正道。” 大孔雀挥挥两下,化作一柄冰色长剑,飞回檀弓手上。 再走下去一层,亦有八枚血字:大热恼之敲骨灼身。 第二层就更热了,不同于第一层中的热气只是停在肌肤表面,这一回像是钻入了四肢百骸,肾肺心肝,连骨头都要被化了。檀弓手持冰剑,向空中一劈,破开一道通路,进入下一层。 第三层叫作“大热恼之爬肠开膛”。热气化作飞刀飞剑,禀雷霆之势朝檀弓刺来。第四层“抽筋擂骨”,第五层“沸汤淋身”,第六层“蒸头刮脑 ”,热气之重,通行之难层层加深,檀弓走得也越来越慢。 大热恼的最后一层,名叫“火蛇撬齿”。地板、墙面、房梁之上,盘绕着数计千条的火焰化的蟒蛇,光是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花纹在眼前扭动,已经头晕目眩了。 檀弓挥舞长剑,一下就斩得十几条蟒蛇首尾分离。可是就算动作再迅猛,也是敌众他寡。为首的一条蟒蛇长三丈,粗如桶,颜色乌黑发亮,忽地缠住了檀弓的右腿。其余蟒蛇像是得了进攻的号角一样,也都扑来。檀弓右手大指掐酉纹,无名指屈于大指下,掐了一个剑诀,朝身下一弹。一丈圈内的蟒蛇立刻化成黑水。正打算如此清理剩下的毒蛇,往下一层走去,谁知房梁中忽地飞下一只小蛇,细能穿针鼻,比小指还要短半截,灵活至极一下就钻入檀弓的衣领。 檀弓捂住脖颈,半跪下来。手中冰剑发出苍苍冷气,从中走出来一个男子,金发金眸,高大英俊,手持一把泥金的八色孔雀羽扇。 檀弓脸若涂漆,嘴唇泛白,看他一眼说:“越金,你不必真身来此。” 越金是蓬莱雪山元明孔皇之名,传说孔皇是一只金羽大孔雀,与鸾凤为友,有驱遣风雪之力。毒蛇见到越金的真身,也都悄悄爬走了。 “左尊大人,可是您受伤了!左尊得罪了。”越金说着将檀弓的衣领一揭,脖子上果真被蛇咬了一个小口子。 “无事。”檀弓只道。 “左尊大人怎么还是这般逞强!您的圣体本来便已经十分虚弱……”越金说着话才看清檀弓的面目,这张脸人见即忘,和记忆中大天帝的容貌相去何止甚远,就是大天帝转世投胎十回,也不可能生成这样平凡模样。但方才那一串咒语,的的确确是自己曾经亲口告诉大天帝的,天地之间再无第三人知晓。 他心念电转之下,算是猜中了八分,说:“…您的神魂如今又寄居在一个凡人躯体之中,更不能硬闯这血盈地狱了!” 越金食指在檀弓颈间一抹,从伤口处揪出来一条血红小蛇。仔细一看,这哪里是蛇?大惊道:“这是东牯蛊虫?” 檀弓闭目点了一下头,嘴唇渐渐恢复血色。 “我知道此虫只生长在东荒的红水灞江之中,怎么会凭空出现在血盈地狱?”越金道。 檀弓脸色恢复如常,站了起来,只是摇晃了一下,越金马上扶住他说:“我从前不是没有陪左尊大人来过血盈地狱,可是从未见过东牯蛊虫。这种毒虫若离了东荒的水土,活不过五日,若非北帝刻意加刑,只可能是有人有心带进来的。大热恼已经这样凶险,下面只会更加……” 话还没说完,檀弓已经拾级下楼了。 过了大热恼的九层,下面的九层合称为“畜生道”。其一叫作“鸦食心肝”,其二“狗食肠肺”,其三“羊顶肾脾”,其四“ 骡踏獾嚼”,其五“鼠咬胫骨 ”,其六“蚂蟥浸身”,其七“牛马鞭肠”,其八“貒鸨啄咬” ,其九“金蝉钻喉”。 越金走在前面,为檀弓扫出一道道干净道路说:“这些畜生今天也都像得了狂病似得,它们也是有灵的,以前知道是左尊大人来了,谁还敢吠一声?样子都不敢做一个,便放过去了。从前我与您下去,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可是今天,两个时辰都过去了,第三层还没有到。” 檀弓走得急,越金哪里跟得上他的步伐。好容易追上了,看见檀弓从地上捡了一枚黑玉扳指,两眉长皱。 越金一诧:“这是……” “这是他贴身之物,如何遗落在此。”檀弓道。 檀弓更加匆忙,直赴下一层。可是越金却拦在他面前,说:“左尊大人请三思。未可知是不是有人知道您今日来此,故意设下埋伏,前路凶险未卜,请左尊大人不要涉如此深险,今日还是回銮吧。” “亦未可知是否紫微毁约,私加重刑,令栾巴命断于此。” “我绝非留难于左尊,但是请大人不要着急,请您细想,北帝虽然深恨栾巴,可是若当真亲自下手杀了他,又如何与您交代?您隔三差五便来这里,北帝岂会不知?如若要杀,岂会等到今日?” 檀弓摇头说:“紫微兴起杀人,何必择日,又岂是独例?即便万一可能,我不能坐视无睹,重蹈前辙。” 越金见檀弓心意已决,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因盯着檀弓的眉心呼唤:“大司法大人!” 哪里有回应。想想也是,若是大司法陪伴在檀弓身旁,哪里能允他踏入血盈地狱半步? 便道:“大司法大人也不在这里,您更不能去了!您若当真有什么差池,我又如何向凤兄交代?” 檀弓以手化刃,刺破越金所设的结界,侧身便踏了出去。 刚一离开这道庇佑他的圣光,满眼便是道道尖锐白光大作,将檀弓包裹起来。 他再睁眼之时,已经身处另一方世界当中。这里大雪漫漫,天地皓然一色,远处山峦起伏。旁边一块大石,有四个血红大字:八寒八苦。 八寒八苦乃是血盈地狱的最后一层。这一座硕大雪山中,有八种寒冷,对应八种极苦。其一皮肤起泡;其二泡即冻裂;第三、第四、第五是说严寒加剧,唇、舌、喉咙依次被冻僵,不能发声;第六、第七、第八叫作莲花寒狱。其名虽美,可说的却是人被冻得皮肉开绽,先是皮下青紫,好像“青莲花”;然后肉色暴露,好像“红莲花”;最后人死皮肉腐烂,白骨露于野,只剩“白莲花”。 这种刑罚美曰一一忏悔之后,即能俾罪犯生生雪净,世世冰清,以至于入寒室,久而不知其寒,即与之化矣,是永消积罪之愆。 檀弓有罡气护体,一时半刻不会感到如何寒冷。他纵眼望去,天地皆白,“诛心台”、“望乡楼”上也没有人影。 这两处是北帝专门为栾巴专门另设的第九寒。诛心台上是“生前之寒”,能看见平生所痛所悔所有之事,家亡国破,妻子离散,手足背信;而“望乡台”上则是“身后之寒”,能看见死后家乡所有之事:帝王看见社稷被毁,外族灭国;丈夫看见深爱的妻子改嫁他人;廉官看见清楚一生的账目,被继任的贪污者编得混溷不清;商人看见辛苦赚来的财物,被强盗搬运一空;老人看见子孙不听从自己生前的教训,将祖宗家业挥霍干净…… 这两种寒,合称为“心寒”。天地皆为这些冰雪所覆,而只有诛心台和望乡楼上,有两处火焰可以取暖。施刑者的意思是栾巴若不愿受八种身寒,便要受这两种心寒。 檀弓走了半里,忽见远处雪地上躺着一个人,忙过去,远远看那人身材颀长,很是眼熟。他心下一宽,眼帘微动,推推那人:“栾……” 只说了一个字,那人缓缓醒转,将脸从雪地里抬了起来。 檀弓瞳孔一震,说:“你为何在此?”说着环顾四周,再没有旁人了。 那人将醒不醒的,眼睛一闭,又昏过去了,檀弓再拍了拍:“卫璇,卫璇?” 卫璇这才又睁开了眼睛,将干裂的嘴唇舔湿了,才说得出话来,露出一个苦笑:“你好像很不想见到我……” 雪越下越大,檀弓想把卫璇扶起来,但他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像是骨头都被人拆了,只剩下一具皮肉。 檀弓又去握他的手,想将他拉起来,可是卫璇忙将手拢到袖子里,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他以手撑地,极为勉强地才站了起来。 檀弓复问:“尔何故在此?” 卫璇反问说:“那你呢?为什么会在这里?” 檀弓一共说过的谎不超过一个手的数,这时也不打算骗卫璇,但是这前后经过来龙去脉实在复杂,所以没有立刻回答。 “这不就扯平了?我不问你的,你也别管我的。你我不是一向如此?”卫璇笑说,一笑起来很是舒朗,他本就是个极为俊美贵气的男子,这样洒脱地笑起来,更是神采翩翩,好像冰雪地中忽地升起灼灼烈日,让整个世界都随之璀璨生辉。 檀弓见他初时虽然形容憔悴,但是不到一会便精神如常。他紫袍金带,锦衣狐裘,神情怡然就好像哪家出来赏雪的贵族一般。 檀弓便不多问了,说:“你可曾见到一个人?” 卫璇“嗯?”了一声,伸手刮刮脸皮,像在是仔细思忖,说:“长什么样子?” 檀弓不语。卫璇看他这样,笑了出来,说:“你不会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吧?” “他有千种变化,容貌不定。”檀弓点头。 “噗,还真给我猜中了。哎,那就别呆在这里了,我们一起边走边找吧。”卫璇兀自走在檀弓前面,回头说,“你穿这样少,冷是不冷?”说着,便将身上的狐裘披到了檀弓身上。 这口气,说得好像他不知这里的寒苦非衣裘之所可以挡,他们只是身处一座普通雪山。 半个时辰过去了,二人翻过两个山头,哪里还有第三个人的身影? 檀弓说:“我送你离开此地。” “哎,我知道,某个人是嫌我烦了。”卫璇听了,望向远方,语气中无不失落。 “我并非此意。”檀弓因见卫璇一直将手拢在袖中,以为他是寒冷,便说,“我知有一处可以暖身。” 卫璇登时露出喜色,笑眯眯地说:“好啊,你要是不急,我们先去歇歇。” “随我来。” 诛心台朝向东、西、南三向,弯面有八十一里,北方台后平直,以剑树立为城墙。整个诛心台形状如同弓弦,高四十九丈。以刀山为山坡,砌成六十三级的阶。 二人登上诛心台顶,檀弓取下九根石柱上的九块碎石,握在掌中,形成一整块的“诛心石”。“一切惊怖,尽噬我身。”檀弓阖目念道,掌中生起一团火焰。 他将些干柴火石引燃了,便与卫璇共处在一方山洞当中,偎火取暖。 刚坐下来没有多久,卫璇却忽地掰开檀弓的手掌,将诛心石抢了过去说:“你刚才怎么念的来着?” 他的目光天生多情,一笑起来,灿灿如同岩下电,天生就有种让人不自觉顺他心意,听他命令的魔力。 檀弓却不受此蛊惑,说:“此非玩物,归我。” 来不及争夺,卫璇却已经念说:“一切惊怖,尽噬我身。”哪里需要檀弓来教,他过目不忘,每个指节的手印都结得一模一样。 火光重新点亮了。檀弓说:“卫璇,莫要勉强。此间心寒之痛,为世间沉痛之最,并非你之所可以受。” 卫璇听了一睁眼,可是火焰马上熄灭了,他赶紧又闭上了,说:“什么痛呢?我看你方才那样皱眉,岂不是比我现在还痛?我看你痛,我也是痛的,现在只有一人痛,岂不比两人都痛少痛一点?” 他这一番话说得像绕口令一样,把自己也给说笑了,说:“况且我现在也不怎样心痛,身上也暖洋洋了。” 檀弓十分诧异。九天雷祖当时不满北帝对于栾巴处置,曾经偷偷握过这诛心石一回,可是不到一刻,便嚎哭流泪,心痛不止,从此再不说刑罚太轻这样的话了。方才自己所握,也是观见十九万年来最为痛心之事,到了卫璇这里岂能有例外?便问说:“你所见何事?” 卫璇闭目微笑:“我所见的呢,都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事。我见到…从小爹爹和娘亲一对神仙眷侣,都很疼我;见到有个哥哥,也对我很是爱护…是父子关心,骨肉情切;见到小时候的一个最要好的朋友,长大以后还是同心合意,我们之间都没红过脸,我见他仙道有大造化;哦,还有个傻弟弟,一直傻傻的不知事,但是他的一生都过得很好,很平静。” 听见全是相反之事,檀弓道:“归我。” 可是卫璇把诛心石攥得死死的,继续说:“后来我见到了一个人,他什么都很好很好,对我也很好很好,我从来没有见过对我那么好的人。我就这么不去想他是谁,所以可以不作他想回报他的好…反正往后的年岁还长着…” 卫璇鼻梁高挺,鼻尖在他低头之时投下一片阴影。忽听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哽咽着说:“可是,为什么我见到了这么多好事,心里还是这般地冷呢……” 忽然听得咣当一声,诛心石落地,火焰倏地熄灭,山洞中只剩下微弱的天光,幽暗地照着二人。 卫璇脱了力,向后一倒。 檀弓忙去扶他的时候才看清,不知何时,他的脸早就冻得青紫,嘴唇开裂,浑身僵硬,胳膊大腿像是四条冰锥,又冷又坚,碰了好像直接戳到了骨头一样。 檀弓大惊:“你为何身在地府?又如何身中这般寒毒?” 他见到卫璇的时候,卫璇分明与常人无异,只是半个时辰的功夫,怎么会受寒如此之深?檀弓立刻捡起诛心石,可是那燃起的火焰,根本无法消融卫璇身上的寒意半分。 卫璇倒在檀弓怀里,好像沉沉睡了。檀弓忙喊他:“卫璇,卫璇!” 他忙呼敕令,卫璇却将他结印的手用力打开了,说:“我已捱到了现在,只是想…和你再多待一会…我本来就是已死之人,你呼唤上三天的神,有什么用呢?” “何人伤你如此之深?”檀弓探了卫璇的灵台,发现他本该蕴蓄在丹田中的真气早失了主宰,茫然乱闯,这不仅是肉身已陨,是三魂七魄竟然也全都被打散了。还能在这里和他说话的,不过是魂魄东一块,西一块,拼拼凑凑凝成的一团灵体,一阵风刮来就能吹散了。现在连完整的魂魄都不知去哪了,就算诸天大能全到齐了,也是于事无补。 卫璇摇头不答,又见檀弓懊悔之色,应当是在自责没有早点发现伤势,便笑说:“你的心思本来便不在我身,自然坦然不疑,如何能发现?” 檀弓不顾他说,将一道摄魂符打入卫璇心间。可是不但没有分毫用处,反倒让对方的身体更冷了,想将他带离此地,脱除血盈地狱之外,可是卫璇的魂魄好像被根种在了这里,方有挣脱之意,伤势就更重了。 “不要再费心了。你这么吵吵闹闹,我反而更冷了。央你不要乱动,陪我讲讲话,好吗?”卫璇轻轻拂开檀弓的手。 檀弓低头一看,原来卫璇的掌心早就裂开了,左手绽出朵朵青莲花,右手竟然已经是红莲花了,所以从初见之时,便一直收手拢袖,他神色立凝,眼露忧恐:“…我当如何是好?” 卫璇笑了笑说:“这地上…冰冰的,你…能抱抱我吗?” 他的头颈以下,全都冻硬了。与其说是拥抱,更像他是重重地跌在了檀弓的怀里。檀弓手蕴丹心圣火,抚他背心,卫璇的身子这才堪堪软了一些。 “…你心口下面…”卫璇忽说。 檀弓从怀里摸出来那枚圆白的银石。 卫璇看了大悟:“哦,原来是它。我本来以为,把它丢了…这样,甚好,又少一件憾事,我便可以放心地走了…你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你忘了它什么来历?” “不曾相忘。” 卫璇气若游丝地“嗯”了一声,然后像是提起了极大的力气,才完整地凑出一句话:“你当时说的话,我想再听一遍。” “我曾言:此石诞于元始天尊造物之时,它虽长生久视十九万年,但是不知人世之情……” 见卫璇阖目,檀弓停了下来,卫璇勉强睁眼说:“你说着,我在听呢…” “它虽愚顽鲁钝,但愿斋心虚求,你若愿为玉人雕之,它不甘再为荆山废材。” 卫璇良久才说:“后面还有…” “它本无实质,却盼有心……” 檀弓还要往下说,卫璇却抓住他的手,将圆石递还给了他:“够了,停了,后面两句的不要再说了。我怕你都说完了,我下辈子都还忘不了你。” “此生未尽,何谈来世?”檀弓带着一点温热气息,将圆石推回了卫璇手中,将卫璇的手握得更紧了。 可是一阵穿堂的山风忽地吹来,将卫璇身上最后一丝热气吹散了、吹尽了,睫毛上的冰渣掉进眼眶里,卫璇连眼珠都不能自动了。冰渣融化,将卫璇的眼圈濡湿了。 卫璇却说:“遇见你,乃是此生唯一之幸事,只恨我福薄缘浅,所以却也是最大之不幸…央你饶了我,这般厉害的情劫,一世也就足够了。我此生…便可尽尽了。” “……” …… 雪山的风和日月都让人无从捉摸,忽而怒气勃发,忽而平静地纹丝不动。远处泛着一片青烟似得薄雾,须臾就被一块云霭压散了。方才还是霞光澹澹,天上一片浓稠的琥珀酒色,可是一回首,明月已漫千山。 第118章 幺小丑东西跳梁 侃后秀坐收渔利 “吴广王明康犯上大忤冥主和大天帝,为我等判官与都市王、平等王、卞城王、转轮王等实所共见……”大判官低头说话,不敢与跪地上的吴广王眼神相对。 西方鬼帝郁垒小心地说:“吴广王年弱识浅,也是下官教导无方。” 森罗殿中,左边站着西方鬼帝郁垒、北方鬼帝浮横,右边站着五官王、卞城王、转轮王、楚江王、平等王、都市王,下立罗酆六天的守宫神,只有纣绝阴天宫的宫主正值外勤没到,众人无不战战兢兢,神情肃穆。 上首明明有两张太师椅,可是没人敢坐。只见一个眉目端雅、身材清瘦的蓝衣男子,双手捧一朵金色莲花,将其置于中央的莲台之上。 众人大气不敢多出一口,只听金莲口吐人言:“寒簧,坐吧。” “恩谢大司法。”那名寒簧的男子道,而后看了众人一眼说,“我想各位大人是误会了。今日擅造潭府,并非是为了吴广王之事。虽然东主辖九天诸仙升变之机务,可是却无意涉管地府家政。我与大司法是有别的事要叨扰各位。” 寒簧仙子虽然没有仙品,却是东华帝君身边最要紧的喉舌,而大司法更不用说,鸿蒙上古时期,曾在元始天尊旁边侍驾,就连北帝都须对他敬上三分。众人松了一口气,本来看这两位这般郑重驾临,还以为是哪个人把吴广王叛逆之事举发上去了,这是来问大罪来了,所以才把吴广王连捆带赶地,又从血盈地狱押了出来。 北方鬼帝浮横鹤发慈颜,苍髯如戟,好像是一个很正派的长相,道:“大司法与寒簧仙子屈尊寒所,此等蓬荜生辉的大事,我等不胜荣幸,下属惶愧无地。不知大司法与仙子所为何事?” 寒簧笑说:“那我便开门见山了。” “仙子请讲。” “不知今日大天帝可曾下降地府?现在何处?” 众人大惊失色,忙呼来六阴宫九地狱的大提督,皆说今日没接过神阶五品以上的三天大员,更别说是大大的大天帝了。 北方鬼帝浮横道:“大天帝若下降地府,那我等必当斋戒沐浴,焚香诵经八十一日以迎帝驾。莫非大天帝龙游浅溪,微服而至,卑职无知,怠慢了帝驾,真是罪当万死,粉身难辞!”说着面对无化丹殿所在深深叩首。众人也都跟着他一道,向东方叩拜。 两位鬼帝说完了,众阎王才依次发言,所说不过“没有见过,有失迎接,罪当万死”之类的,到了平等王,他却说:“闻说大天帝乃是九天三千神仙中第一等第一绝的姿容,小吏从前也远远瞧过一眼。可真是不得了,了不得!哟,现在回想起来,这半边身子都还是麻的!小吏活了五千年,才知什么‘粉黛失色,月羞不出’都是中人二等了,不愧人皆说大天帝是‘嫦娥妒色,姑射难追’,是‘洛神何比,瑶姬不俦’呐…又说大天帝圣体含香,臣那日立下风,真真不胜馨美之至,而且…” 寒簧忙叫住了,说:“平等王大人,只说见过没见过便是了。”众人也都是暗暗对平等王挤眉弄眼,五官王还揪了一下他的衣袖。 平等王却没有意识,还说:“哦哦,小吏正是想说 ,这样仙露明珠一样的人物,小吏今日若见过,自然是一眼能认出来了,我想其他殿下也是这样想的……” 众阎罗忙摆手撇清关系,两位鬼帝头顶大汗,更忙欲辩解,小声说:“闭上你的狗嘴!” 可是天枢已经大怒:“下立何人,淫词艳语妄议天帝圣容!” 平等王这才发现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咚咚声连连叩首:“小吏失言!小吏知罪!小吏该死!……” 寒簧见天枢没有继续深究的意思,便转移话题来打圆场,舒然微笑说:“诸位不必如此惊惶。东主说了,南沧地小物贫,大天帝待得闷了、烦了,也是有的。所以喜欢四处逛逛透透气。大天帝向来为人亲和,以贤礼下,我想恐怕没有事前告诉过诸位。所以,只要东主和大天帝都开心,便可大而小,小化无了。” 天枢也道:“不知者不罪。” 寒簧说:“方才诸位叩的是大天帝,所以我不敢劝诸位起身。可是现在大司法发话了,诸位还有何不起身谢恩之理呢?” 诸人忙起身齐声对天枢道:“谢大司法恩赦。” 都市王的地位为十殿阎王中最高,又是北方鬼帝跟前的大红人,所以他不仅可以主动开口回话,说话还极有分量:“回寒簧仙子的话,属下虽然不曾听闻大天帝降临敝所,但是今日曾经有幸一睹纯阳真君的圣容。” 寒簧点点头说:“此事我有所听闻。不知真君现在何处?” 众人皆说不知。 他这话问得卞城王的胡子抖了一抖,他把无须骗去了枉死城,在原地等了半日的死,也没见无须回来。 天枢道:“无须来此,所为何事?” 众人听了,目目相觑,面露难色。一时间大殿悄然无声,人皆垂头,怕经点名。只有吴广王抬头瞪着寒簧。 寒簧看见吴广王凶色,笑说:“吴广王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吴广王刚要开口,右颊却一阵刺痛,舌头也跟着麻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自知这是九幽大地狱有名的刑具——衔舌银针。受刑者肌肤被刺,一整根舌头被细针穿透,奇痛无比,不能言语,但脸上不会留下任何伤口。向右首一看,果然都市王弹针的手势都还没收。 于是众人看见的是:台阶下面,吴广王忽地捂脸,一话不说了。寒簧便叫了一声:“吴广王大人?” 都市王却说:“想必是吴广王久跪膝盖酸了,头一次面圣也是紧张,不敢说话。来人,给吴广王拿一个软和点的垫子,再拿一条毛巾擦擦汗。” 寒簧虽然觉得古怪,但不想趟浑水,也就没有多问了。众人隔得远,也没人看清都市王的动作,只有那拿毛巾的侍卫,凑近了才看见吴广王满脸是汗,疼得青筋暴出,可是连一句呻吟都发不出来。那上面全是倒刺的垫子,倒是都市王亲自拿的。 天枢对这些视而不见,只是再问了一遍无须来地府做了什么,依旧无人敢答。 寒簧已经猜到七八分,但还是笑说:“诸位大人何以这般沉默?” 都市王出列说:“回仙子的话,我等并非沉默,只是触有所感,心中慨叹,一时词竭,不知如何抒发胸臆。” 寒簧问:“大人何出此言?” 都市王说:“所触者,纯阳真君虽然高居三十五重天之上,但有一双金睛神目,下观地府众生难忍涂炭,风刀往还,昼夜不息。所以特特来此解脱地狱无量苦恼;所感者,真君勇猛精进,聪明殊胜,行持道法,济渡救人,实在为群仙之英表,令我等心生无限钦仰,所以不禁慨叹。” 谁不知道这是胡话?幸好天枢未化人形,不然若是看清他眉横一团青气,一定能让这些人吓闭了嘴。吴广王血红着一双眼睛,直直瞪着都市王。 寒簧也是眼睛微微圆睁,但是马上恢复了从容大方的表情,说:“原来如此。纯阳真君此行是来地府传播道法,实乃功德无量。” 众人心知肚明,谁也没有点破。 北方鬼帝对都市王投去赞许目光,都市王如鱼得水,接着说:“仙子此言差矣,何止是纯阳真君功德无量?真君法力无量无边,法界无有穷尽,种种法本功德,悉是大天帝和大司法的无限智慧之所赐。” “大天帝无限智慧,臣等拜服……” “大司法无限智慧,臣等拜服……” 众人忙齐声接口,山呼万岁,刷刷又全跪倒了。 再说下去更没完没了了,寒簧干脆总结说:“所以请诸位多多费心,若可早日请大天帝回銮,便可一慰东主之心。” 诸人忙说:“属下遵命。”可是两位鬼帝都还站得笔直呢,谁敢先行告退? 寒簧看见众人为难之色,低头向天枢请示了一番,便说:“诸位大人机务繁忙,还请各回职守吧。我与大司法大人在此静候诸位佳音便是了。” 众人这才开始有起身的动作,但只见都市王仍然跪地不起:“卑职不敢起身。” 寒簧因问何故,都市王说:“大天帝除西冥大妖,伏东荒群魔,捍卫天道,殚精竭虑,呕沥心血,早为三界六道之所共知共效。今日驾临地府,我等不能为大天帝分机务之忧,大失为臣之道。卑职中心忧戚,又深惭疚。愿意在此长跪,以谢不臣之罪。”说着以袖拭泪。 这话一说,众人都是骑虎难下了。谁要是这时起身走了,就好像对失迎大天帝无愧一样。 一时间森罗殿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两位鬼帝、六位阎罗王、五位阴天宫主,还有赏善司、罚恶司、察查司、阴律司的几百大小判官,外面地上更伏着数不尽的牛头马面。 寒簧见天枢并无任何表示,便笑说:“既然诸位对大天帝深怀如此敬意……” 话还没说完,吴广王忽地挣脱绳索,站起来扬袖便走。 都市王高声道:“吴广王这是要去哪里?” 只见吴广王痛极大吼一声,从嘴里硬生生拔出一根长针,朝都市王甩去,捂着满是鲜血的嘴道:“你们愿意,就且在这里跪着吧!我就算是去血盈地狱,也比这里待得自在!”说话时候脸上不断渗血,十分可怖。 天枢只是一朵大莲花,所以吴广王是这偌大厅中,除了寒簧外唯一站着的人。 众人震色仰望吴广王,表情各异。楚江王吓得老泪纵横,看清地上那根银针,立马就明白了,颤抖着指着都市王说:“你…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动用私刑?明康他,他好歹现在还是和你一样身份的阎罗王啊!” 都市王勾一抹冷笑说:“楚江王这话本王不明白了,他现在已经是戴罪钦犯,头上可有顶戴花翎?既然没有,哪里还有阎罗王身份?难道楚江王也要一并包庇于他吗?哦,本王差点忘了,你们可是骨肉至亲,这倒是情有可原了。” 都市王早看懂寒簧虽然聪明,但是爱装糊涂,而大司法心思只在大天帝和纯阳真君身上,这两个人不仅不会插手管事,还是他今日树立威信的极好见证者。 平等王冷汗直冒,朝楚江王和吴广王一并投去一个同情中带着鼓励的眼神。 北方鬼帝浮横说:“跪下!岂容你在大司法与寒簧仙子面前放肆!”一语未落,朝吴广王小腿上一扇。这一掌不显山不露水的,可是一下子就将吴广王打得吃痛一跪。 “把他给我押下去!” 北方鬼帝斥道。 楚江王看见儿子伤势,不禁泪流。都市王指示侍从端上对命犯才用的钳魂锁,要直接把吴广王夹下去,五官王见到都市王这般嚣张狠辣,对父子二人也是于心不忍,便护在吴广王面前,说:“宸广兄,你未免太过了!” 吴广王是西方鬼帝郁垒一手提拔上来的,故西方鬼帝也道:“慢着!” 背阴地狱的府兵也按捺不住了,一齐上来护主,却被黑绳地狱的提督打了一个巴掌:“都市大王的命你们也敢抗!” 北方鬼帝浮横说:“停下,都停下!在两位大人面前,这是成何体统!” 西方鬼帝郁垒却说:“那都市王在两位大人面前用此私刑,谋害同僚,又是成何体统?冥主闭了关,就便由他这样目无王法了吗?我看再这样纵恣下去,还要越过你我去了!”他对都市王权高遮主,素有积怨。 吴广王蛮牛一样的力气,此时又没了捆仙绳的束缚,就算是身上伤势累累,一时半会也制服不了。 小兵小卒也各成两派,发起论战,一方说:“胡说!”一方回:“放屁!” 一时间,众人竟然尽忘了天枢和寒簧还在这里,整个森罗殿乱像一锅滚粥。 寒簧无奈笑道:“大司法大人,我看我们还是找个别处等待大天帝吧。待在这里不甚清净,倒也有些尴尬。”扭头一看,天枢早就飘到门口了。 “大司法大人请留步……” 大殿忽地安静下来了,是都市王出的声:“大司法大人,卑职有本启奏。” 莲花停了一停,天枢说:“吾掌北斗魁天纲,只司上三天之法。”言下之意,不想管地府诸事。 都市王却说:“此事事关上三天忧危,卑职不敢等到冥主出关再禀。胆敢冒请大司法大人裁夺。” 天枢听到,飘回了原处,示意他说。 “我本顾忌与吴广王同寅之泽,还想将此事交予三司会审再下定夺。可是眼见吴广王如此大逆不道,卑职再不敢包庇此等大胆狂徒了。” 都市王向天枢呈递了一枚硕大的金色羽毛。那羽毛是一根粗硬的孔雀尾翎,金粉腻砌,八色纷呈,异乎华美。 众人端详一番,因惊道:“这是…西山蓬莱元明孔皇之羽?怪道今日弱河上方有一只金色大孔雀盘桓。” 平等王忍不住嘟囔道:“又是这只死鸟!” 一不小心说得太大声,寒簧听见了,问说:“怎么了?大人言下之意,孔皇曾经造访地府?” 平等王左右侧视,因见鬼帝允他出声说话了,这才咬牙切齿道:“岂止是曾经?这妖禽三千年内来了不下十次。想必是他效仿当年凤皇填了血湖,也来这里捣乱,把酆都当成他西山蓬莱的后花园了!” 他忽然灵光一现,扭头说:“你意思是你逮到他了?” 都市王笃定点头,说:“今日早些时候,卑职看见越金正在弱河上盘桓,之后又在无间大地狱见到一个身份不明、形迹可疑的人。宁可错万,不敢漏一。我便将他也押进了血盈地狱。” 平等王大惊:“你讲的是我带去那个?宝相什么朋友?你说就是那小子把血盈地狱的结界扯坏了?他本事这么大!看着老老实实的,没想到!”他听说血盈地狱境界大动,宝塔崩塌,本来正想去瞧瞧怎么回事,顺道好好骂宝相一番,谁知半途得知大司法和寒簧来了,只能赶紧回头,更衣见驾。 都市王道:“正是如此,我们在废墟中找到了越金,便是他作乱血湖,自投罗网。” 西方鬼帝郁垒说:“你如何判断当真是越金?就凭那人身上有一根越金的羽毛?” 平等王也不相信,哈哈笑了:“或许是人家鸟掉毛呢?本王也能捡一根,那岂不是我也能开屏了?哈哈!” 都市王将冷脸一甩,不想回答平等王的滑稽之语,拱手说:“请大司法与寒簧仙子慧眼一试。” 寒簧离了座,细细一认,发现那羽毛十分沉重,双手难托,笑说:“想必都市王大人是认出来了,这不是寻常孔雀翎毛,而是越金的‘祖翎’。” 众人大惊,寒簧继续说:“羽族之祖翎,好比龙族之逆鳞,仅此一生只生一片。请诸位大人细看,这祖翎远看只有八色,近看却发九色毫光,这多出的一色,正是当年凤皇赐给孔雀一族的,独独只在祖翎之上。羽族视祖翎若其性命,若非自藏,若不是与爱侣交换,便是赠予特特珍重之人以佑其身。总而言之,这祖翎便是羽族的生死契信。” 平等王忙小跑去凑近看,差点被第九种颜色闪瞎了眼。 都市王笑道:“寒簧仙子见识广博,神目明利,卑职敬服。不错,那贼人身怀这独一片的尾翎,就算不是越金本人,也绝对是越金特为亲信爱重之同党。” 北方鬼帝浮横十分高兴,对他笑道:“越金为当年西冥之主凤皇的爱将,跟随凤皇杀生无数。后来虽然凤皇伏诛,越金却猖獗法外多年,为冥主心头的一桩大患。今日若是当真生擒越金,你可当真是为众生造了极大的福泽了。何止是你是我,连整个酆都都要跟着沾光了。今日大司法和寒簧仙子在此,自然也是记住了你的才干。” 都市王对浮横躬身行礼:“属下有今日小成,全赖鬼帝倚重栽培。” “不是吧?那鸟抓了好多年都抓不到的,你们就这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平等王还是不大相信,挠了挠头,想想说,“我再想想那个人的模样啊,嘴也不尖,脖子也不长的,倒不像鸟。” 都市王说:“越金妖力广大,区区易容其实难事?” 转轮王对这话题颇感兴趣,也不等准许,突然开口接话说:“平等弟见识少了!那越金蓬莱越九公子你们不知道吗?不但不是尖嘴猴腮,还是西山蓬莱顶顶第一的美男子呢!金色头发,金色眼睛,嘿!真是漂亮!据说连青鸾一族都上门求亲,也就是凤凰早灭族了,不然也是要来抢人的。” 他说得眉飞色舞,众人皆脸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转轮王咳嗽一声,不说话了。 吴广王舌头还在作痛,还是说:“你只是见他为我说话,便,加如此…荒唐罪身于他。” 都市王笑说:“本王还没说,你倒先自招了。不错,他若非越金,便是其亲密同党,却为何会为你无故挺身而出?想必吴广王殿下与此等大妖也所交非浅。” 转轮王又偷偷说:“本王也听说吴广王殿下得道以前,颇有点…龙阳之好……”众人又是尴尬地看了他,转轮王这次是彻底回列了,还被平等王踩了一下脚。 但都市王当真了:“原来如此。卑职斗胆请大司法彻查吴广王,看他究竟是交好妖类,深有窜逆之心,还是……” 他冷笑着一撇吴广王:“还是耽于淫猥逸乐,犯了幽媾私合之罪?” 吴广王大骂:“你真是血口喷人!欲加我罪,无所不用其极!”说着猛然起身,朝都市王挥了一记重拳。 都市王养尊处优数年,哪有武人出身的吴广王反应快,这一个不防,就被吴广王打掉了两颗牙齿。两边府兵立刻又剑拔弩张起来。 北方鬼帝浮横忙为都市王伸张正义:“公堂之上,何以这般目无纪法!来人,把大胆罪民带下去!” 都市王用帕子慢慢擦干血迹,却说:“鬼帝大人且慢。何不请吴广王殿下留在这里,与那歹徒登堂对峙一番,便知他二人是何亲密关系了。”他想若无关系,那“越金”怎么会陪吴广王一同入狱? 都市王见寒簧一直没说话,像是走神了一样,便拔高声音说:“不知寒簧大人和大司法尊意如何?” 寒簧不知道神游哪去了,像是没反应过来地“嗯?”了一声,而后笑说:“我眼下无事,只等着大天帝,闲着也是急。且若当真是生擒了越金,那东主想必也是心有所慰的。不知大司法圣意若何?” “吾与越金有过面识。”天枢言下之意,把人送上来,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了。 都市王得了允准,便拍拍手,只见四人抬进来一口红色棺材。 平等王站得腿酸,找了一个凳子偷偷坐下来,翘脚揉着腿说:“不是说活捉吗?你不是又动私刑把人弄死了吧?” 都市王不想理他,回报天枢说:“我等从血盈地狱的废墟中发现他的时候,此人便昏睡不醒了。虽然动了点手段,但是此人都醒不过来。我恐他畏罪自裁,便用三昧真火将他囚住了。还请两位大神一览。” 寒簧惊道:“三昧真火?越金自雪山而生,以风雪为友,大人以三昧真火囚他,恐怕他撑不住多久。” “若是撑不住醒过来,便更好问话了。” 都市王笑道,示意手下掀开棺材盒子。 寒簧下了台阶,向那棺中一看,见到那人非是金发金眸,身上也没有妖气,本欲说话,但是忽看那人昏迷当中,好像梦见了什么痛苦之事,攒起眉头,颇有惊魇之状,越看越觉得哪里古怪,这神态怎待这般眼熟? 寒簧脸色一变,扶住棺口,忙呼:“大司法大人,大司法大人……!” 看见寒簧这般激动,都市王还以为越金身份确认,寒簧是兴奋所致。都市王便高声说道:“我等生擒妖孽,今献大司法,以慰大天帝与冥主之心。愿四海晏清,八荒昌宁,吾主吾君,万世永寿。” 众人皆附应再拜:“愿四海晏清,八荒昌宁,吾主吾君,万世永寿。” 北方鬼帝浮横捻须,对都市王笑道:“你捉妖有功,辛苦了,本王甚是欣慰。” 都市王笑道:“下官所尽绵薄之力罢了,何及鬼帝大人德修福泽酆都万民,功德无量。” 浮横笑着拍拍都市王的肩膀,道:“你言过了。你是自修成才,本王不过略略提点一二。民间话说,响鼓何用重锤敲啊!” 可是众人却见寒簧神色愈发惊惶,慌急询问天枢:“这莫不是……” 大莲花飘到了棺材旁边,还没停半息,马上化做了一个俊伟的青年男子,疾声呼道:“太微,太微!” 众人皆愕然:越金,是元明孔皇大妖怪的名字。 而太微呢? 好像…好像……是当今大天帝的名字? 天枢一弹指,火棺飞至空中,化为灰烬,他忙扶住檀弓,在他眉心一点。但见檀弓只是皱眉摇头,没有苏醒迹象。 众人见状,皆是呆立。寒簧急道:“一群昏头鸭官,见到大天帝还不马上下跪!” 森罗殿中传来一大阵迅猛的膝盖着地声音,然后是当当当的叩头,响得巨大宫殿有如震雷过境:“大天帝饶命!大天帝恕罪!大天帝饶命!大天帝恕罪!” 吴广王不知是喜是忧,只是跪着了,没有动作。 天枢沉声大怒:“尔等……”刚说了两个字,众人就因着天威怒震,头皮都要裂开了。幸而檀弓这时在睡中咳嗽了一声,天枢没有继续说下去。 众人忙又改口:“大司法息怒!大司法息怒!” “属下护驾不力,令大天帝蒙如此之难。”寒簧也叩首道,扭头说,“大天帝圣体隆健,你们哭什么?”众人忙将鼻涕吸了回去。 都市王却还呆着,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怔然地盯着檀弓,忽地揪住了平等王的胡子,扯到面前说:“你不是见过大天帝吗?大天帝长这副模样?”他的眉毛都在抖,可是还是强行稳住了声气。 平等王又是害怕,又是疼痛,迸出眼泪来,因生怕扯上干系,一句话不肯说。一身肥肉在抖,也不知道是自己抖的,还是被都市王带的。 西方鬼帝却说:“你也说过易容之术何其简单!难道你的意思是大天帝的法力还不及越金吗?你还在这里垂死挣扎,拒不认罪,真是无可救药!竟然还这般桀骜不驯!真是罪上加罪,罪无可赦!” 寒簧也道:“你怎还不跪下?你难道不知囚禁天帝是何重罪?” 都市王噗通一声跪倒在天枢脚边,脑袋电转:“大司法大人,下官自知重罪难饶逃。可请大司法细想,大天帝嫉恶如仇,身上怎会有大妖的信物!所以下官当时捉的人绝对不是大天帝!这定是哪个人使了狸猫换太子之计,迷昏了大天帝放进此棺,以此借刀杀人,嫁祸本王!” 都市王惯会哄上位者开心,哪里受过这般严重的威压?天枢没有抬头看他,更没有说话,可是他的头上却像压了千钧的重石,血管里像通了百担的岩浆。 都市王侧视众人,指着转轮王、楚江王、平等王依次说:“是你!是你妒忌本王,所以使出如此毒计!你不惜利用大天帝金尊玉体嫁祸本王!” 平等王根本没听见都市王讲话,他正自打嘴巴,耳朵都打半聋了:“奴才是吃屎迷了眼不懂事,狗眼不识大天帝!”一边打嘴一边叩头,头上都磕出血窝了。想起过去半日对檀弓所作所说,磕得更用力了,又是悔恨,又是吃痛,涕泗横流,恨不能当场毙了。 天枢焦急万状,只见檀弓脖子上有一鲜明红点,不知是被什么毒虫叮咬过,若是毒已攻心……这时心里的急,是压过怒千头万头的,便又化回了金莲,飞入檀弓眉心。檀弓神情舒缓不少,但依然沉睡。 天枢道:“勿再多言,即刻去通禀北阴大帝。” 都市王道:“大司法大人,事情还未查明,如何通禀冥主大人?况且冥主大人尚在闭关!” 寒簧道:“诸位大人眼见为实,那还要怎样为虚?都市王宸广,你当安静伏法,不要再增罪孽!” 平等王也哭着说:“宸广!你这是什么话啊!闭关重要大天帝重要啊?咱们冥主的规矩立多大你不知道吗?一句话说错,拉出去打死!你想害得大家都给你陪葬啊?我不要!我去!”站起来腿脚已全麻了,一瘸一拐跑了。 都市王忙膝行凑近檀弓,好像要把他摇醒:“大天帝,您神目如电,无所不知,事实绝非如此啊!” 天枢散发一道金光,将都市王重重弹开:“尔等焉敢放肆!” 都市王愣在原地,顶戴花翎如同一片秋风萧叶,随着他的身子一颤一抖。他揪起一个随行的衣领,说:“你说!是谁害了本王!”随从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都市王将他一掷,正好摔到了同样正在叩大头请罪的北方鬼帝背上。 北方鬼帝浮横狂骂道:“大胆宸广!你还在此叫嚷狡辩,快来人把这等罪员押下去!” 都市王忙抱住北方鬼帝的大腿,说:“鬼帝何要也听从小人谗言!本王是受奸人所害,本王是清白无辜的啊!鬼帝大人,您要为下官做主啊!” 北帝鬼帝忙说:“什么小人谗言?大司法认的大天帝难道有假?你自己要上的奏,自己搬来的人,难道是别人管着你的嘴,按着你的手了?就算有人,那个人也不是本王!是谁本王也不认得!” 说着一脚踢开都市王,见都市王还要爬来,他又狠狠踢了一个窝心脚:“啐你祖宗十八辈!本王认不得你!” 都市王的帽子被踢掉在地,顶着一头蓬发,发狂一样朝北方鬼帝扑来:“那就是你!是你害了我!你怕我早晚取代了你!” 北方鬼帝全力将都市王掀倒,向天枢重重叩首道:“都市王宸广死罪难逃,请大司法下令执行。” 诸阎王也都附和:“请大司法下令!” 都市王忙说:“不!不!大司法大人,我是无辜的!错杀忠良,冥主他会知道的啊!”他想去抱天枢的大腿求饶,可是天枢早飞了回去。又近不了檀弓的身,只能巴巴地不断叩头。 隐隐雷电怒势裹挟着天枢的话传来:“都市王宸广辱害君父,咆哮庙堂,其为罪一;所治九幽地狱周德将尽,妖孽递生,其为罪二;影响同恶,过半区宇,其为罪三。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酌治其死罪,即日执行,以平九天之怒,以安四海臣民之心。” …… 宝相取了一条紫狐毛领,将脖子严严实实塞住,又开了一盒蜜饯,慢慢地吃着。可是这板凳都还没坐热呢,门口便传来许多人声,因问侍从:“外面在吵什么?” 侍从一路小跑进来回话说:“是都去看都市王殿下上断头台啦!” 他很是高兴,本来从不敢和宝相多说一句话,此时忍不住说:“还是北方鬼帝大人主动请命亲手执行呢!大伙可高兴啦,说是比以前还在人间没死的那会,过年还热闹哩。” 突然想起来现在不必称殿下了,侍从便一瓣瓣揪着手里的花,说:“宸广!宸广!宸广!呸!”好不痛快。 宝相撑着脸,也揪了一朵花,道:“哦?好一个肱股之臣,这就赐死了?算了,也是,他可是对天帝哥动了刑,就是北帝来判,也是只重一百倍不轻的,少说也要抄个九族。可惜北帝没亲自见到,不然气坏了肠子,也挺好玩的。” 宝相剥了一个橘子,把上面的白筋皮都挑干净才放到嘴边,笑道:“看来天帝哥还没醒,我想他若是醒的,断不会同意,你们自然也就没有好戏看了。” 说着他还学了檀弓缓平淡然的语气:“何以小过而重罚?”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侍从没心思听,只忸忸怩怩地嗯一声,偷眼看宝相。宝相看他这样,也批了假,许他去看砍头了。 他跑得飞快,留宝相一个人坐着斗蛐蛐。他用斗草拨了两下,觉得好没意思,便捏着竹夹将蛐蛐收回过笼里。 这蛐蛐罐子有两层,中间以一层厚厚的风签隔开,宝相拿那竹篾儿一挑,便破开了——只见下面一层蓄了一窝血红蠕虫,形如细针,不是东牯蛊虫是什么? 第119章 圣恚怒綦严督责 龃龉陈棣华相隔 檀弓甫一睁眼,便被呛得鼻子一酸。 桌上斗大的一个青玉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香水金桂。双凤耳圈的香炉是上好的藏经纸色,发出袅袅的安息香味道。就连将那大红撒金的百蝶帐子半卷上去之时,都被浓香扑了满鼻子满脸。 ——这肯定是宝相的房间了。 只记得在那八寒八苦地狱中,他忽地脖子上的伤口传来剧痛,而后便昏沉不醒了。到底是睡了多久呢? 久卧刚起,四肢却精神得很,经脉中此时却有滚滚无源的真炁,心口也是一阵又一阵的暖热。向右首的铜镜中一望,眉心的莲花中金光缓缓流动。自那画里与天枢失散,不知何时他已经回来了。但呼“天枢”无应,想必他是为了自己疗伤,正在入定了。 可是绕过花屏,却见一坐在桌子旁的男子面目很是眼熟。他穿着墨色的缎子衣袍,头戴一枚沉郁古朴的玄玉发冠,再无别的饰物。粗粗一看很是简素,可仔细一瞧,袖口是绣着重台五瓣莲花纹的金色滚边,胸口是江水祥云的暗纹,流云纹形似如意,下有大海波涛,寓意仙道天应,红尘断隔。衣着既是庄严,又是极其精贵。 他相貌极是堂堂,可是天生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眼眸是目射寒星,重重拍案,说:“胡为此乖谬妄诞之举!汝仰为三十五重天之主,接三界众生香火,却御朝绝少,不尽帝职,反耽游乐,燕处酆都,何以如此凉德薄修而君九天!”将手一甩,负手站立。 檀弓被这陌生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也许是头痛未散,还是糊涂得很,面带疑色说:“天枢?” 可是那“天枢”却忽地将铜镜夺了过来,把镜自顾笑道:“早知道你这司法生得这般人模人样,本座何必每次要扮那姓卫的小子?说不定还更得你爱心。” 他因瞥檀弓说:“本座学得像不像,我的好左圣?” 檀弓道:“魅魔,尔何故在此?” “遥知左圣身体有恙,在家里闷困久了,便来请左圣赏景了。”魅魔一笑起身,有板有眼地开始戏腔唱道,“左圣请看,这外头是秋花秋草秋石苔,秋霜秋水秋芭蕉,秋雨秋风秋庭院,这里头呢?” 他哀叹一声,露出委屈神色,说:“可是秋心秋苦秋美人啊……” 檀弓道:“请君直言。” 魅魔忽地凑近檀弓,刷得一挥,张开折扇,对着他慢慢地摇着,一手向他献了一只鲜黄的秋菊,笑说:“左圣最近可觉身上寒凉呢?这秋天呢,是来了,当日本座告诉你凤皇去处,左圣因此答应本座的秋日之约呢?” 檀弓点头说:“我当践诺。” “好!爽快!”魅魔一收折扇,把扇柄在手里一拍,卫璇的扇子他看过一眼,变得一模一样。他扮得是天枢的脸,学的却是卫璇的举动,自己也觉得不伦不类,十分可笑,故得了檀弓的承诺之后,便大喇喇地坐下来,将扇子往后一丢,不玩了。 没想到檀弓却接住了,将那扇面展开,正展是两只仙鸟交颈合眠,江河绕云雾,树披青薜萝,书“愿为比翼”;反展是一副天宫盛景,仙客有两人,月下斗婆娑,击碎珊瑚枝,书“不羡仙”三枚大字。想起这是那个星夜与卫璇作饮,共同书画而成的。他是宿醉无知,而卫璇将此画此字复刻到了扇子上,也从未给他看过。 魅魔看檀弓难得对什么东西这般留意,不禁好奇:“怎么了?你喜欢?你喜欢我再变两个不重样的给你?” 檀弓摇了摇头,可是将折扇收在了袖中。魅魔正要说话,却听到门外有动静。 是无须在讲话:“干什么都拦着我啊?里面好像有声音,道君是不是醒了?这都五天了。” 然后是侍卫跪地叩拜的声音:“纯阳真君大人,我等只是奉大司法大人手谕在此看守。大司法大人说他要闭关为大天帝疗伤,若有外界浊气闯入,只怕会功亏一篑。就是冥主大人下令将大天帝移送他的居所去调养,大司法大人也拒绝了。” 竟然没有任何打骂的声音。无须听见后话,只是沉默了,然后就是滕玄和寒簧的对话。 再过一会,魅魔听见终于没动静了,无须应该是被拉走了,这才心下一松,因说:“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想问我怎么进来的?” 然后他向窗缝努了努嘴,喝了一口茶说:“左圣看着是没事了,那就择日不如撞日,这就和本座走吧。” 他因见檀弓垂头不语,又见门头是重重禁卫严防死守,无须滕玄隔半个时辰就要来问一次,血湖岸上分成三列,由五方鬼帝领头跪着,八千四万小地狱长的大小官员伏拜不起。动动鼻子,还全是讨厌的上三天神仙味道,好像是北帝嫌人手不够护法的,又临时调遣了不少北斗魁的人手过来。身处此地,可不止是心理上的不痛快那么简单……因想提醒完左圣就赶紧跑路吧,不然何异于自投敌怀。 “本座就是来说一下,免得左圣贵人多忘。要是接不到呢,要不本座先回域外等你?”魅魔语气十分软和,话没说完,已经打算溜了,可是门外头又有人说话。看身影是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两个人,便忙贴门倾听。 “我等是奉北极大帝之命,前来为大天帝送急救丹药。”是那个矮胖的在说话。 “请问二位可有大司法的手谕?” 高瘦的来人说:“没有。” “那请二位先回吧。大司法大人不让外人进入。” 矮胖的却将侍卫一脚踢翻在地:“糊涂的奴才!我们是北极大帝座下侍者,难道也是外人?我恐怕你们的意思不是我们是外人,是说星主是大天帝的外人!” 众侍卫因见来人这般口吻,忙说:“上天尊者息怒!那请问二位可有北极大帝手谕?” 矮胖的来人又补了两脚,骂说:“混账东西!星主听说大天帝身受重伤,心急火燎快马加鞭便遣我二人来此,哪里有什么空闲去拟什么手诏?难道星主要来看望大天帝,还需你们三书六礼的按规矩条陈来吗?要是不信,你自己去天上请旨问问!再不信的,你也不必舍近求远,就去问问冥主!只看你是想死得慢点还是快点了。” 侍卫听说,互相一视,忙呼万死,开门放行。 魅魔一惊,果真北帝派人来了!听这口气,官职还不小,但是只有两个人,北极四圣倒不至于吧,不至于不至于,绝对不至于……听到一半的时候,便已经摸到了窗沿,对檀弓挤眼一笑:“左圣,乖乖家去等你。” 可是刚要翻窗一跃,那两人已经进来了,与魅魔和檀弓共四人八目相接。除了檀弓安静地坐着,很难说此时其余三人谁更慌张些。 那矮胖的人忽地扑跪在地,叫道:“大天帝饶命!大司法饶命!大天帝饶命!大司法饶命!” 那高瘦的人也是明显受惊了,对着檀弓僵直一躬身,但最终还是没有跪下去,沉默不语。 矮胖的人吓得浑身瘫软,一把把高瘦者拉跪下来:“奴才不知道您醒了,扰了您的清修!大司法大人饶命!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魅魔见得这般场景,怔在原地,听到最后了,这才反应过来,摸了摸自己的“天枢”脸,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都抹干擦净了,这才煞有其事地坐下来。像吃了一剂清凉药,通体上下都轻松舒坦了。手重重一拍檀弓的腿,示意他不要戳破,又清了清嗓子,直了直背脊,端详旁边他的样子,学做出一副十分大神仙的姿态来。檀弓觉腿上湿湿的,原来魅魔方才一手心都是汗,揩到了他身上。 魅魔将杯盏上的热气缓缓吹开,挑了两块细巧茶食,这就做起主子的款来了,说:“本司法不认得你们,是人是鬼快报上名来。” 二人一抬头,将假脸皮一揭,果然是平等王和吴广王。 平等王说:“奴才们在血湖那头跪着,心里却担心的是这头大天帝的圣体。日夜祈求上苍,护佑大天帝吉祥。可是五日都没有消息。急得火烧眉毛,这才斗胆假冒使者来探圣驾。” 魅魔长长地“哦”了一声,说:“原来你们是来关心大天帝的圣体……”他只是在想该如何回复,又害怕这两人看出破绽,便重复了半句来拖延时间,可是在平等王听来,却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平等王赶忙交代实话:“大司法大人!其实是这五日奴才度日如年,不奉旨怎么敢死!家里的老母听说奴才冲撞了大天帝,已经吓得三天水米不进,恐怕还没等到大天帝您醒过来,老母就要先去了!心想横竖都是一死,可是奴才的老子娘再不吃喝,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求大司法赏一个痛快死法!” 他说得绘声绘色,根本听不见檀弓早就说了两遍“请起”,还说了“圣不以言举人,不以言废人”,就算听见也不敢起。但是那吴广王倒是听话,青松一样站着。 平等王说:“吴广王他年轻不懂事,是被奴才拉来请罪的!” 魅魔憋笑道:“两位是犯了什么错啊?” 吴广王一股气堵在胸间,不说话,平等王忙说:“奴才有滔天罪行!不该认不出大天帝的圣容尊颜,还对大天帝出言不逊…” 魅魔连忙把檀弓又说了一遍“请起”的手势摁下去,给平等王了一个“继续说”的眼神。 平等王边抽嘴巴边说:“还给大天帝小鞋穿,让大天帝搬东搬西,还让大天帝擦地板…怎么这么有本事呢?就是把整个酆都的猪全杀了,也不够炼猪油脂蒙心的!” 魅魔开怀大笑,一想到这些北阴大帝的手下这般臣服自己,丑态毕出,心中是何等爽快。 他一面不知道怎么回话,便摸着下巴,眉眼看上去很是温和可喜,说:“搬东西?怎么搬的?这么搬的?”将桌上的一个花瓶,放到了平等王头上顶着。 平等王看见大司法开心,心下大松,可心里一轻,身上的劲可就绷不住了。只听铛的一声,花瓶忽地摔碎,他侧身倒在地上,脸红如熟,一副痛苦难言模样。 “怎么了这是?”魅魔憋笑。 “听冥主的令,大伙都在血湖边上跪罪…大天帝不醒就不敢起…别人都是在家里得了消息,排空了肠子,只进些参茸补剂…但内子做的菜饭向来是浓油赤酱的,那日刚得见大天帝圣容,便被夹了走…所以…”平等王脸色蜡黄,本来油光满面的白面皮上生了许多癞斑,想必是内毒积郁了。 魅魔赶紧把平等王踢开:“还不快滚!” 平等王呆倒原地,动作迟缓。魅魔忙说:“恕你无罪,赶紧滚蛋!”平等王这才屁滚尿流地跑了。 他一走,檀弓道:“明康,请坐。” 魅魔抻脖子喊:“来人啊,赐座!”喊到一半,忽然害怕扩大声势,叫来什么真北极的人,便悻悻然自己去搬了椅子,把吴广王摁坐下去。 可是吴广王屁股刚沾凳子,便咻一声站起来,把胸膛向前一挺,毅然说:“我所做所说,是我一人之罪,和别人都没有关系。” 他向魅魔瞪视,仿佛对魅魔方才取笑平等王颇为不满:“还有平等王殿下不知尊驾的身份,言语冒失了,我也愿意为他承担所有过失。” 魅魔看这吴广王这样苦大仇深的,一点也不好玩,顿失兴趣。便转身对着门坐,一面是盼快点结束早点脱身,一面是看平等王什么时候回来,接着献艺。 檀弓道:“尔何罪之有?” 吴广王攥紧拳头,默默地说:“他们说我逞一时血气之勇,当面辱骂圣驾,其罪当诛九族。可是……” 可是当时为他挺身而出的,却也是这个被他当面大骂的人。他实在是混乱了,循着檀弓的眼光想要求证什么。那坚定无波的目光中,好像还有某种信托温柔,答案仿佛昭然若揭。可是吴广王在这权欲地狱中浸染地太久了,又哪里敢轻易相信当真有这样的人。 檀弓摇头道:“宸广因私乱公,罔顾六道生灵之运,停忘川之流,实属昏媚荒唐之举,德何配位;而无须有如此暴行,亦是我平日疏于教管之责,我难辞其咎。尔当日之警言若洪钟巨鼓,醒众之聋聩,亦发我深省。公皎性自洁,聪明齐圣,当为北阴酆都之万浊独清,巨眼英雄,耿勇忠直之大行何以罪责论处?我虽愚拙,但既已亲眼见之,绝不会忤德而伤贤。” 吴广王震惊失语。 魅魔等半日了没动静,便扭头说:“你们两个嘀嘀咕咕什么呢?你叫明康是吧,怎么都是阎罗王,你就一脸痴呆相?舌头给锯了?” 檀弓道:“我所知日曜鬼王是太乙尊者在阴间化身,乃是酆都之中最为铁面刚正之人,我当将无须押解至他府上,便有公判。” 日曜鬼王这四个字一出来,吴广王和魅魔都是一惊。日曜鬼王是出了名六亲不认的冷面酷吏,这若是送到他那里去,焉能留有全尸? 吴广王冷笑,神情愈见寒意,道:“你当真?纯阳真君是你的亲信,人都说比伏柔伏烈将军还要得重用。若是换了别的人,恐怕还要说我们地府没供他狗吠得尽兴。西方鬼帝业说,所伤杀者不过小官小吏,绝对不可以这般小事深追纯阳真君。” 檀弓只道:“无须所领罪罚,我与他共同分之。” 吴广王犹然不信,说:“此事他们已经通禀过冥主了。冥主只是说别告诉大天帝,便让纯阳真君回去了。”愈发忧愤起来了。 檀弓眉似碧峰簇聚:“法不徇私,人皆平等,概莫能外。况紫微为大罗天之主,何能辖上三天之法?官法滥,刑法乱,则黎民怨。我现在与你同去,面质紫微。”说着已经起身了。 吴广王见过许多道貌岸然者,不过一细想,即便大天帝是伪善,可现在他一死罪之卒面前有什么必要么?良久不语,将檀弓前后言行联系一起,终于下了郑重判断,面露惭色,说:“先师曾说大天帝乃是三千神仙当中唯一得真道者,仁正慧明,世当其最,令我奉其为永世楷模,终生行效。今日得见,我师诚未欺我。” 檀弓道:“尊师何人?” 吴广王跪倒在地:“这一跪并非是跪大天帝的,而是跪先师魏伯阳。我一叶障目,私迅妄断,污辱圣人,悖训先师遗训。方才还如此试探怀疑大天帝,实在是小人心度了君子腹。请大天帝责罚吧,我绝无怨望。” 他垂头长拜道:“先师谆谆教诲,明康尽忘,何以面对先师在天之灵……” “你为魏伯阳之门徒。”檀弓点首说,“果如所量。” 吴广王抬头说:“正因我是魏氏门生,才遭宸广和北方鬼帝百般刁难陷害。” “尊卑不殊,君臣无别。有甚不平之事,礼当直谏。” 吴广王说:“我得道升天叩见东王公之时,他曾说上三天‘先天神’和‘后天神’党争不休,互相仇轧,而酆都地府则相对没有那般电闪雷鸣。可谁知我刚上任阎罗王的第三年,我家乡族人的生死簿便遭人篡改,三个村庄上上下下一百八十余口人,全都死于非命。我的娘亲人世阳寿分明还有二十三年,我却在忘川河畔见到了她的鬼魂!” 檀弓皱眉示意他继续说。 吴广王铮铮的一个汉子,两眼红了,痛呼捶地,看得连魅魔都有些不忍了,问:“那谁干的后来找到了吗?” 吴广王摇头咬牙说:“凶手不用去找!后来,有一次宸广酒醉吐真言,说这是他派人修改的生死簿,为的就是令我左右为难,我若徇私放他们回阳间,他们便向冥主重重参我一本;我若置之不理,便令我失人子之德,沦为不孝不义之人!我的父亲便是因为此事落下心病,药石无医。宸广竟然引以为得事,说这多亏了北方鬼帝的谋算,为的就是我是后天神之总领,魏伯阳的弟子。而他们是天生血脉高贵的先天神!” 吴广王向檀弓重重一叩:“我愿意引死担保所言绝无一句是虚,请您命日曜鬼帝彻查北方鬼帝浮横,与他相比,宸广所做不过区区小恶!浮横所做恶事不可尽数,祸乱民生,人神共愤!我向上举谏,却屡遭浮横及其党羽阻挠施难,官官相卫,表里弄权,互相回护。人人装聋作哑,衔口结舌!若非大天帝下降此处,如此奇冤,无有伸时。” 檀弓摇头说:“小人道长,圣人道消。政令无常,朋党互起。伤害朝纲,暴酷万民。实乃危亡之祚,昏乱之朝。如此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实当鉴矣。我与你同去见日曜帝君,着即拿问,不可以开逆乱之源,长觊觎之望。” 吴广王却说:“大天帝请慢!如今您的身份地府人尽皆知,出门随行必有广大仪仗,如此浩荡阵势去寻日曜帝君,必会打草惊蛇,使浮横等人有所警觉,窝藏罪证。” 檀弓说:“善。日曜鬼王见此物如见我。”言罢将一块金玺放置在吴广王手上,那是三十五重天的天帝法印,能够呼令所有天神地仙,节制神仙鬼三道。 吴广王大惊:“大天帝何以交付如此珍重信物?我万不敢受。” “此物于我无益。”檀弓对吴广王说,“愿君习煌煌大道,代行天地之正。” 檀弓又将一个小药瓶交给他:“或可弥慰乃父。” “何以回报!”吴广王将两物攥在手中,长久失语,将激动之色按捺下去,才说,“得大天帝金石良言,已是醍醐之恩难报,又得如此信赖恩惠,深有愧惭。若蒙大天帝不弃,即便不为君臣之道,大天帝日后若有驱驰,我也必不辞行!待我以此信物制裁浮横之后,必将归还。我不可无故受这样的厚意,我也有一件东西也要交付给大天帝。” 他将一枚沉甸甸的东西交换给了檀弓,是一枚鼎状小物:“此物是先师所遗,叫作‘阴阳断续炉’,和那‘日月化消鼎’原为一对的宝器。先师身葬东荒之日曾说,此物之中藏有济世之法,可挽三界于三万年后的一场大浩劫中,命我等细心重藏,他日若有机缘,开启宝鼎,可普救六道众生。可惜先师所琢非玉,弟子愚钝,有负先师重托,一千三百年来战战兢兢,眼看着先师预言的三万年浩劫迫在眉睫,我却无所进益。” “先师并未细说是何浩劫,便化升了。”吴广王看见檀弓眉间疑色,然后将他的手掌合起来,郑重交覆,“此鼎是我魏门弟子代代相传之物,若非亲眼见到至明至纯的圣贤,怎敢假托。我今将此物奉赠大天帝,望大天帝窥得奥理,救六道水火。” 吴广王一言方毕,便一掀袍角,大出门去。 魅魔站在门口望风许久,也不敢走出去,怕撞到熟人。心里着急,根本没听见吴广王和檀弓的后话。吴广王走后,他便连忙要化烟逃跑,可是忽觉一股阴风逼人,嗖嗖冷气透骨。桌上那半盅全凉了的茶水,泛起道道涟漪,地板颤颤而震。再探头一看外头,威光遍满十方,百鸟群聚和鸣,四季时令的花卉一同绽放,水池里的莲花大如车盖,灰河化碧玉之泉,硖石变清凉之座。殿外传来将士卸甲脱帽而拜的霍霍声音——这可是比九拜更高的礼节了。 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魅魔刚扒到窗檐,可是那窗口烫如滚铁,传入鼻子的气息先是酸热,再是痛麻,其人未至,自己的功力倒已经被消解八分有余了。像被钉在了原地,拔都拔不动了。耳朵嗡嗡鸣响,远远地听见弱河上雷吼江潮。魅魔忙看向檀弓,期待他给出一个不那么可怕的答案。 可是门外却已经传来了一句: “太微。” 第120章 君恩赐予卿图旧 空华浮幻酩酊昏 魅魔怛然面如土色,明明来之前命三个探子统共查过八遍,北阴大帝这时候分明该在大海底闭关,没个二三十年是不会出来的。这会没事出来逛街干什么?不对,难道不是北阴大帝,而是北极大帝专程下降了地府?这就更可怕了,头上又多一层密汗。因循证檀弓,檀弓说是北阴。 魅魔心下稍松,想想也是,北极大帝哪来的这股阴森森的渗人炁场,又连忙问:“那这个北帝有天上北帝几成功力?” 檀弓道:“三分。” 魅魔马上开始自欺了:“他这么贸贸然出关,功力定有所损伤,四舍五入算一下,恐怕连天上那个一成都没有,对不对?那本座未尝没有……” 后头“一战之力”的四个字,终究没有好意思吐出来,就被消化在檀弓无言的沉默中了。 “你方过万年天魔之劫,年尚在幼冲,不宜思战。若封住百会、头维二穴,可不令魔气外泄,否则为紫微神炁所冲,不至一刻即会骨销。”檀弓道。 他话还没说完,魅魔的后槽牙已融化了两颗了,一嘴都在流血。 那句“太微”听得近在身边,其实北阴大帝真人还要离这里还有两步路,若是真在门外了,恐怕那雷霆威压会直接让他魂飞魄散了。这也就是欺他刚历了天劫,若是再等个三五百年的修为积累,也不至于这般狼狈! 眼下四下禁严,天神威压无处不在。就算能从这焊死一般的窗缝溜出去,保不齐北帝就闻到了他的味道,过来擒了。数万年来,天庭对域外天魔的仇恨不亚于对东荒群魔,只是一个是明战,一个是暗斗罢了。今日若被北帝逮着了,炸了煮了私刑了断了,还算上上之后果,最怕他把自己圈禁起来以为质,作为和域外谈判的筹码…真是越想越急,越想越气,骂道:“他是哪个脑袋没了瓢,非要这会出关!” 回头一想,明明是自己大意轻敌,自投罗网——苍天,这天底下还能找到比自己更蠢的魔吗? 但是忽地嘴里一阵清凉,也不痛了,原来是檀弓喂了一丸丹药,在他舌头底下含着,可以暂时趋避神炁。他的手凉得吓人,可是掌心却特别烫。魅魔痛呼一声,退开半射,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檀弓收掌回神,脸有歉色。他现在是凡人之躯,身上的神炁微不可闻,可是眉心还住着一位上古时期的大司法。这股充沛的神气,无意之间又重伤了魅魔一次。檀弓想要将他扶起来,可是刚刚碰到,却被他反手一抓,重重压在了墙上。 “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这就急着想替北帝拿我了?”魅魔恼怒至极。 “我非此意。”檀弓平视他道。 可魅魔方才对檀弓一点防都没设,受的是实实在在到肉到骨的伤,现在是身痛心也痛,哪里听得进去辩解,一手扣住他手,一手掰住他的下巴,擦干嘴角的血迹,露出一个邪笑:“我的天仙好宝贝,你不会以为本座镇日和你嘻嘻哈哈的,真就不会杀了你吧?” 他细忖后笑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你和北帝那厮气运相连,你死了,那他又有多少寿数可活呢?” 檀弓自封住晴明穴,将天枢赶到了识海的下半区,道:“我知你从未有过暴戾伤人之行,绝非凶恶险毒之类,故我无意伤你。” 见魅魔脸有恨色,明显是误解了,他又说:“天枢亦不会。” 可是魅魔的左脸上的一块鸽卵大的伤,皮下面三寸的肉都被天枢烧烂了。所以此时此景之下,这话听来分明更像是要挟,误会是越结越大了。 魅魔果然怒火更盛,脸逼着脸,恶冷冷地说:“哦?卿卿,你是在提醒我还有个大神仙能救你?也是,这吉日良辰花朝月夕,本座为何要和你这般天仙打架?毕竟…要是吃了你的七情,何惧北帝?……” …… 苍溟脖子上一道鲜明的花形伤疤,低头之时更为明显了,他手上一长串礼单垂到地上,说:“诸位大人这是……” 西方鬼帝郁垒道:“大天帝下降地府,我等失察驭下无方,纵狂徒宸广蔑视天威,损害大天帝圣体,动摇道本根基。这些薄礼以表寸心,望大天帝赏收。听说鬼君今天要陪冥主大人去看望大天帝,烦请带去。” 冥主下了赦令,众人可以站起来了,自然高兴。转轮王笑嘻嘻地冲苍溟比划:“咱们鬼君这死而复生的,是不是还长高了?冥主大人可真是医术高超!” 这话说得真不得体,苍溟尴尬地挣开他的手。心里自己也正奇怪,若是放任他在弱河自流化形,那少说也要一载的功夫,难道是冥主为他诵福祈咒了?可是身上不见有冥主的鬼云龙印。 侍女统共约一百二十来个,分成两列从血湖关门外头进来,手上托的是数不尽的天材地宝,大闪异彩光芒,折射九色:一百斛北斗东珠熠熠耀辉,五十根白龙须码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极有年份的了。珊瑚朝珠、金珀朝珠、蜜蜡朝珠、沉香朝珠各十盘,青玉各式佩八件、羊脂玉各式佩八件、碧晶各式佩四件、天香白玉各式佩四件,下首还有两柄纯黑岫玉如意沉沉躺在那儿。还有十几名侍从抬着大摆件,无一不是名贵木材制成,金光如意、杨柳净瓶、真武宝剑都各有吉祥海云相和慈祥祥云的两套。看似最简素的是一扇桃木雕的屏风,水泛金花折,火养玉莲开,可是仔细看,那上面用摄灵术引的针线,一片硕大的慈姑叶旁边,绣了七百二十颗东海辟魔珠点缀的莲花。其驱鬼邪之效,连十位阎罗王都不敢多加注视。这前面的侍女侍从还没走完,后面又有人牵了十几匹坐骑来,酆山地小,不比其余五道物博,送来的不过是寻常仙鹤神牛陆上常见的,虽然乏善可陈,可是也总不能牵两头特色的大蜘蛛来吧。最后的礼品和前头的都格格不入,是平等王和转轮王送的上好尺头,香云纱、软烟罗各六匹,各色彩缎二十匹,彩缎衾褥、鸳鸯枕,共八铺八盖。说是送给大天帝留着赏人玩。可是三十五重天上哪有女神仙?苍溟看得脸色一青。 苍溟一件一件查了,说:“这礼单上怎么没看到吴广王明康的名字?” 西方鬼帝欲言又止,旁边的北方鬼帝浮横说:“这孽障藐视天威,说家徒四壁,无可奉献,只能送两本书给大天帝。” 他省略了吴广王说的“用度只为民生计,没有盈余”。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他便感到一股冷冰冰的压迫感,连忙跪了下来,双手捧上去:一本是《元始老祖说冲虚真经》,一本是《神咒妙诀印七元伏魔上经》,书页都黄烂了。 众人见到北方鬼帝下跪,然后就被一股巨大的威压逼得几乎窒息,忙顶礼膜拜,天呼宝诰。 偌大的血湖之上,此时跪了数以千计的大小鬼吏,酆都考召院、酆都总录院、酆都进奏院、酆都纠察司、酆都岱岳府、考校罪魂司所有人到齐,左右各有一溜儿的平魔元帅、驱魔大神,手持金尺摇帝钟,共同簇拥中央来人。 传说身为众星之主,万象宗师的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出入常有华盖相随,星光七宝灿烂。上彻诸天,下照万国。他可以现九十八化之形藏,显亿千万种之神异,即便只是一道化身,所至之处也是紫气盈庭,室光如昼,生成无罡光敷,梵炁自然成章文,妙道放无极微妙光明。而其在冥京所化为北方五炁天中太阴北帝,又叫做罗山五灵玄天北帝神君、北阴酆都玄卿大帝、太阴真君总理大化天尊,所过之处山不生草,洞不纳云,涧不流水,旋风滚滚,黑雾纷纷。种种描摹,玄之又玄。又说他是眼含真光,姿宇超旷,光明俊伟,清正矜严。可是亲眼见到了,只是远远瞧上一眼,便自觉高不可攀,低至尘埃,怎么敢再细看相貌如何? 只见这位北阴大帝黑帔玄冠,在空玄中坐玉局座,左右二侍真执圭,光景烨然,放白玉毫光,紫炁庆云,天空自然出现赞辉法境,地面显现拔苦真阶。他肩上有弱水金色波纹,冠冕明珠四垂。天表英俊,额头有暗紫色莲花印记,三瓣莲花片片竖窄,寓意“天眼如电”,再意指威德广大而可以节制雷霆之运行。眼角有癸地死炁的鬼云龙纹,将眉宇衬托得更加端肃,让人忍不住就有叩拜的欲望。 紫微略一动念,手捧礼品的众人,腿脚全都不听使唤,朝反方向走回去了,只剩下了两大箱的贵重草药。 苍溟观色忙说:“来人,将这些药材给大天帝送过去,剩下的都送回去。” 北方鬼帝看见紫微翻阅吴广王送的那两本书,忙解释:“回禀冥主大人,明康那孽障竟送了两本脏兮兮的旧书唐突圣驾。卑职府上也有拓本,都是全新的,这就给大天帝送过去。” 却见紫微微不可见地摇了头。北方鬼帝当时就慌了神,这两本书明明随处可见,莫名得了冥主这样器重,难道里头是吴广王夹了什么私,递呈到了大天帝那里偷偷参他一本?当下汗大如豆,可是哪敢置喙冥主大人的决定,眼睁睁地看着紫微摒退众人,只带了苍溟一个人远去。 风吹书页开,苍溟看见里头的字,大惊说:“冥主大人,这两本书都是魏伯阳所注的…这可是读者杀头,藏者灭族的九天禁书啊…” 手上之物突然有了不可承受之重。苍溟是太过惊骇才出声,说完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多嘴。 “他喜欢。”紫微淡淡道。 到了门口,四个侍卫异口同声,说是大司法还没出现,所以不知道大天帝是不是醒了。他们看见平等王和吴广王出来,知道方才放错了人,这会都默契地没提。 “糊涂东西!冥主和大天帝心有电感,大天帝苏醒,冥主大人岂不第一位知觉么?”苍溟一喝,四人连忙退下了。 紫微已换上一件家常衣服,站在门前:“太微。” 没有回应。 苍溟在三步之外站着,不敢去代冥主大人叩门,硬生生陪着吃了一炷香的闭门羹。 紫微说了第二句话:“此番所涉之人,如何恩赦施放,尽依你言。” 小院芜苇一片惨绿,风摇庭叶,沙沙声外,再无其他动静。 他又孤等了半日的功夫,正要转身离开之时,房门却霍得大开。 “太…”刚说了一个字,身上便落入一片柔软。怀中人沉重得很,体温忽得冰冷,忽得滚烫,他的肤色比珍珠还要柔亮三分,耳尖是剔透莹白,可是忽地却鲜红得好像能渗出血来。 紫微忙在他中丹田处轻点三下,檀弓脸上潮红渐褪。紫微手掌托着,将他的脸稍稍偏过去,看他颈下伤疤。 檀弓本意是要拂开,可是浑身脱了力,这一下更像是软绵绵地搭在了对方的手上。 紫微想把他扶进里面去,可是他执意拗着,好像呼吸新鲜空气能舒服许多。 “适才所见何人?”紫微皱眉问,不动声色在门框的尖角一划,割破了食指,滴下缕缕金色血液,涂在檀弓的伤口附近。檀弓神智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还是偏头一避,紫微眉蹙更深。苍溟见状,忙悄悄退下。 可是刚走出没多远,就看见北方鬼帝提着一只平等王,转轮王风风火火地跟着,差点冲在最前头,后面跟着西方、东方鬼帝,还有几个阎罗王疾步赶来。 苍溟说:“冥主大人刚赦了殿下们的跪,记罪的黑簿子也都烧了,殿下们不各回岗位值日去,都聚来这里干什么?” 他是直觉认为紫微现在不想被人打扰,所以想把众人拦住。可是大家却遥遥大声喊道:“属下护驾来迟!” 众人执意前进,不顾苍溟在后头小跑喊:“诸位大人去不得!” 北方鬼帝将平等王丢在地上,领众人说:“卑职今日宁受千万刀剐之刑,此事也不敢不立禀冥主大人!”转轮王叩大头附议。 众人一抬头,看见檀弓扶门咳嗽,肌莹琼台片雪,脸如红杏鲜妍。紫微坐在一张离他不近不远的石凳上,信手捡了一枚鹅卵石,投入鱼池,直到最后一道涟漪都泛平了,这才道:“说罢。” 众人见状,登时矮了半截,都以眼色试探北方鬼帝,苍溟也道请他启奏,北方鬼帝进退两难,还是硬着头皮说:“扰了大天帝清修,卑职真是罪该万死!可是此事是十万火急,卑职也是没有了办法啊!” 他怕紫微没了耐心,忙不迭地接道:“卑职综合各方线报,查明今日弱河上方的大魔之气,原来为域外四圣的魅魔帝毐所秉。而这只穷凶极恶的大魔,方才就在大天帝的屋子里藏着!甚至还假扮大司法,欺瞒圣心!平等王亲眼所见!” 被北方鬼帝一瞪,平等王抖了开口:“这,回冥主大人的话...大司法说他和左圣都饶了我的罪了已经...真不真假不假真不假的,我也不知道呀!”真是喜去忧来,刚得了豁免,就被北方鬼帝逮住了。他多希望那个有说有笑的大司法是真的啊。 苍溟一惊:“你怎么敢以如此禁名称呼大天帝?” 平等王愣住了。 神仙界以右为尊,所以平等王以及大多数人以为左圣的“左”字,意思是大天帝帝位在于北极大帝之左,无人出其右;而实际上这个左字是起源于以左为尊的妖魔界,因感念大天帝的圣德,认为他在诸天神仙之左,更为三界六道之中最尊贵者。 太微大天帝在六道有许多别称,人道常称“流光救苦大慈接引天尊”;水族称“洞渊慈航苦海帝君”;在域外称“左天东方狮子明王”;而东荒多称其“左圣”,西冥称其“左尊”。所以这个左字,其实是对真正三界之主紫微的不敬,就成了苍溟口中的禁名了。 北方鬼帝说:“正是!这左圣的称呼一定是你从那魔头口中听来的。试问若是真的大司法,怎会这样称呼大天帝?这是铁案如山了!” 紫微听见,未掀眼皮。苍溟见此,忙说:“既然如此,证据确凿,诸位何不赶紧去捉拿魔头归案,都在这里呆着做什么?” 平等王身上又痛又气,又是站在队伍最末,看不见坐着的紫微,一时间浑然忘形,一跺脚:“说的就是啊!” 北方鬼帝说:“是属下无能!刚刚追到血湖一带,那魔头的气息便凭空消失了!所以前来斗胆请问大天帝有没有一二线索?” 檀弓为众人瞩目,又咳进了一阵凉风,过了一会,才说:“无之。” 转轮王说:“是卑职在转轮境中看见帝毐的确是在此处,才告诉了北方鬼帝。” 放在往常,也不见得这些阎罗鬼帝们对降妖伏魔多感兴趣,可是今日偏偏群情特别激愤。这是因为众人五日之前迎驾失责,现在哪个不是戴罪之身,哪个不想将功补过?转轮王这时候说这话,就是急情邀功的意思。 他继续说:“转轮境今日已经开启过一次了,不能再看了。斗胆请冥主大人打开三目紫莲,查一查帝毐的去向。属下这就去捉,要是捉不到属下提头来见!” 六道共有六枚天眼,譬如鬼道是转轮王的转轮境,仙道是东华帝君的玉露甘枝,而神道就是紫微的三目紫莲。 紫微和檀弓说话很像,都带着一些不容否决、不怒而威的气质,只是檀弓更柔缓,而紫微不论是用词还是语气都更短促,他也是过了一会,才说:“无之。” 众人得了这样的两条回复,大失所望,转轮王一心只有赎罪,昏了头脑,还以为是紫微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没仔细查呢,忙说:“冥主大人,此事事关天家颜面,绝不可轻放啊!您可知道,那帝毐修炼合欢魔术,可是水旱并行啊!” 还怕大家听不懂这行话,他解释:“水旱并行就是男女通吃!所以我恐大天帝方才也…” 这一句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容颜大变,全跪下来,笏牌掉了一地。噼里啪啦的声音把转轮王也惊醒了:“卑职失言!卑职该死!卑职失言!卑职该死!卑职一心一意为大天帝安危忧急,恳请大天帝再回忆一下……” 檀弓道:“不曾见过。” 紫微未置一词,转身回了室内。 留众人呆在原地,最先起身的是北方鬼帝:“真是闹剧!三目紫莲都看不到的东西,你的区区转轮境就能看见了?我看你是痴呆了!还让本王陪你失信于君上!” 转轮王惊魂未定,还没想通北方鬼帝为何忽地改变说辞,更没想通冥主今日怎的忽然这般宽仁,连一句厉辞都不曾有,就见北方鬼帝负手走了。众人见到两个起事的走了,也都不明不白地跟着告退。最后合上门的是苍溟。 众人结伴出了东角门,转轮王脸上还挂着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呢,却被一左一右两道黑影逮住,二话不说,左边拽头右边拽脚,将生生一个人从腰撕开,只字未吐,当时就毙了。 “冥主口谕,惑众者死,从者杖八百。今日之事,有半点欺心泄露者,刮骨赐死,永脱轮回。” 转轮王的热血溅到诸人脸上,他们忽地就明白,北方鬼帝为何像躲瘟疫一般远离大部队了。 …… 檀弓点首,示意紫微坐下。 紫微却停住了,眼神被地上的一张长琴吸引,低头看看它,又抬头看看檀弓,说:“竟有雅兴如斯。” 檀弓说:“或然技痒耳。” 紫微将琴套取下,却遭了拒绝,便也没有继续看他,只将手从琴面上移了下来,将桌上微垂的花枝扶了正:“只可为他人聆,而不可为我聆?” 檀弓最后坐了下来。琴声泓峥萧瑟,愈到后头愈发沉郁,好如身处一片高槐深竹之中。听到旋律饱涨之处,紫微猛然睁眼。 “如何?”檀弓罢弦因问。 紫微不置评价,却说:“近来尤爱《湘妃悲丝》。” 檀弓不应,可紫微十分坚持。 初始琴声就已十分庞杂无序,几不成曲调。后面更是涣散,掩耳难听。 “我不知你技疏至此。”紫微说道。 檀弓称是,便要起身,却被紫微拉住了左手。他与檀弓十指交扣,淡淡说来,辞锋却是凌厉之极:“你还要骗我到几时?” 他倏地一下把檀弓拉近,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你左手小指的圣骨乃元始天尊之赐,天雷不能吞削,贵比天帝宝册金印……” 紫微单独紧握住檀弓的小指,反复确认,还是难以相信:“竟然舍予恶魔,助他逃窜……” 古琴技法之中,左手小指无甚用处,偶尔只用来弹一弹泛音,可以说本来是一根禁指。但是偏偏紫微点的这首《湘妃悲丝》的泛音极广、极密、极重,需要左手的食指、无名指和小指一起对准徽位。檀弓小指重伤无力,自然弹不出这曲子了。 眉心的三目紫莲缓缓张开,紫微继续说:“还与彼换血,掩盖魔道气息……你适才气脉紊乱,岂非与魔气相冲所致?” 檀弓直视紫微,可是并不反驳,这反而更加激怒了对方。 紫微放了他的手,短暂缄默之后是一句长太息,可这叹声刚刚才落,檀弓脸上就传来一大声脆响,当时就见血了。脊椎骨都打得是一歪,连带着整个上身都散架了。 紫微将檀弓重重撇在地下:“好一个左圣!昨日私会西冥大妖,今日偷放域外天魔,你是当真以为我不知?” “明日北斗魁又会多多少参你的奏本,明说帝毐离奇无踪,恐是大天帝政执蒲鞭,怀有宋襄,暗则说你是结构天魔,叛我族类,譬若当年倾天之乱。”紫微怒不可遏,又把檀弓揪起来逼他回答。 紫微问檀弓,又像是问自己:“我到底还要如何殚思极虑,保全于你?” “你何不知帝力于我如无物…咳,你苦心所图,并非保全于我,而徒保全你之霸业…何苦自欺…”檀弓咳血说。那打的一记耳光,让他的胸骨一直在震震余颤之中,但目光始终平如静水。 紫微霍然站起身:“我保全于你,是因你我为一炁所化,魂脉相连之故,而你保全于彼帝毐,又为何故?” 檀弓鲜血已濡湿前襟:“你…今日若擒魅魔,他日定会以此作启战之由,征伐域外。域外若沦为你之辖地,东荒、西冥亦是朝不保夕。你若定鼎其三,见木公抚有南沧,又岂不会动念贪求?如此…咳,尔之霸业无有完尽之时,毒害黎庶身膏血刃之场,骨埋青荒之野,十方世界似此沈埋,痛苦谁怜。我之所行岂为魅魔一人之故,只因牵其一发可动三界全身,我所独怀者,六道众生之劫运而已,望君知之。” “大道好生,上德曰生,万物赖于发生,而你频仍訾毁三宝,构连创造疠气瘴毒,殊实堕昏迷之境久矣。”檀弓眉心的莲印大闪,可是立即被紫微点灭了。 檀弓呕出一大口血,力不能支,倒在地上。紫微阖目,语见平柔,缓缓说:“南沧留不住你,是东华看教无能。北阴和北斗魁,你…二择其一吧。” 檀弓内脏多碎为片状,肋骨断了四根,下半身已无知觉。就算紫微没动用一分一毫的神力,檀弓现在终归还凡人之躯,哪里能够再挪动了。 紫微掀衣半跪,想将他抱起来,可是刚一碰到,便觉得手上莫名刺痛。在他胸口一摸,原来只是一把毫无法力的普通折扇。打开一看,更是无甚稀奇,只是…… “这是何人所写?”紫微大惊,急急再问,“其人现在何处?” 檀弓垂头无语。 紫微将折扇挥走,可是这次还是碰不了檀弓,只见白光大闪,是檀弓胸前掉出了那块银石。 见紫微面有震恐之色,连连后退,檀弓也是一脸惊疑:“此石是你予我之旧物,你…何以不知…?” 话音刚落,石头已化剑气破开虚空,不到一刹那,酆都山已无檀弓的形影了。 第121章 夜雨风檐烛青灯 深宵冷禁玉红焦 “左圣,左圣?” 魅魔伸手在檀弓眼前晃晃,看着他像入了定似得,试探问说:“左圣…你看外面下大雨了。我们域外的雨水,不是你施个防水咒就避得了的,这天黑路滑的,要不你今日就宿在这里。” 檀弓终于回过神来,嗯一声站了起来。魅魔不知为何,登时就紧张起来了,手向外一指:“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信我,我去睡外面那个暖阁,你一个人在这里头。你骨头还是松的,不能多走多动,我是真的这么想的。” 檀弓没理,兀自走到门口了。魅魔着了急,拦在门口,推搡之间,檀弓咳了一声。 魅魔马上安静,但是语气还是很强硬:“你信我一回会怎待!难道非要本座阉了自己,你才肯乖乖别乱跑?” 然后他稍软了说:“当真我那天真的是气昏了头,若不是你舍身救我,我现在已在北海喂鱼了。你对我这样好得没了边,我怎么会恩将仇报?我巴不得将你放到我眼皮子上供养。这都过去两个月了,左圣,天仙宝贝,卿卿,乖乖,我的心肝肺叶子,你且忘掉好不好?” 其实不止是救命之恩那么简单,当日檀弓换血给他,便是交托性命般的信赖——若是魅魔稍有动念魔力反噬,自己便会被倾吞沦堕魔道,这也是紫微当日那般雷霆震怒的原因之一了。 想起这些,魅魔心里更是歉疚了,左手小指一连隐隐作痛。那所谓约定,不过约的是酿一壶秋露白,只是借此由把檀弓骗来域外罢了,可是经如此一遭,看他一眼便觉自惭形秽,哪里还能动什么别样心思? 比夹起一块豆腐还要温柔百倍,魅魔把檀弓的大氅系好,严肃道:“本座去睡大马路了!” 他一开门,就被狂雨扑了满面,冷得瑟瑟发抖,却听见檀弓说:“我并非此意。你我同为乾道,何有大防之嫌?请回罢。午时已至,我即至神殿祈禳,以宽无须之罪。” 魅魔哦一声说:“那我送你过去吧。”这回檀弓倒是只反对了一次。 是时天色昏暗,檀弓提一盏精巧的七宝琉璃灯,照出一身雪白的锦衣,头戴白玉冠,愈发显出十二分的天肌玉骨,一尘不染。风雨也颇有灵性,偏将他身上的冷冽香气飘飘送来。 见斯闻斯,魅魔顿将愧心全抛,又惹起鸳鸯之恨,欲求鸾凤之欢,忽说:“我听说大天帝姿容冠绝三界,以至于还未封神时便名动公卿,九天莫不知其姣,看杀你曾住那净明万寿宫。左圣,你看今夜花好月圆,是不是和你的仙姿玉貌特特匹配,可否让我有幸一见第一绝色的真容……” 檀弓看了他一眼。魅魔重咳一声,往下一看,只见他厚衣里头空荡荡的,一截窄腰,三握有余而已。见此盈盈美态,魅魔心里的火却顿时全灭了——数月之前,他刚从地府逃生,檀弓便随之也出来了。自己是分毫未损,檀弓竟重伤不醒,上半身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骨头。特特是肋骨,本来还想替他接上,可是竟然已都被巨力震碎了。不用想也不用问,除了北帝那个混账东西,谁还有这个狗熊样的力气?眼见少了两根肋骨的如斯细腰,哪里还剩什么兴致,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样,好没滋味。 “还你圣骨你也不要,送你什么东西你都不收。我欠你这么大个人情,到底该怎么办?你们不是常说什么以什么报什么的,那句话怎么说的?”魅魔愁道。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对!都是我害的你,你也打断我两根肋骨吧!就是以直、以怨抱怨了。我心里也好受些。”魅魔直撅撅地张开双臂。 “我中心无怨,何以抱怨?”檀弓脸有疑色,不等他了,自出门去。 魅魔一怔,忙屐鞋去追。 《灵宝无量度人上经大法》把魔分为十类:上天试道者一称天魔;一切灾难者二称地魔;引人入迷者三称人魔;冤魂恶鬼者四称鬼魔;贪利养之者五称神魔;眷属阻道者六称阳魔;梦中乱神者七称阴魔;业病缠身者八称病魔;木石禽兽之精者九称妖魔;无定力幻境见神仙者十称境魔。 所谓域外,即是北极、南沧、东荒、西冥、三十六重天之外的界域,这里不光有这十种恶魔,还因为是各界域的交汇之处,人口组成十分驳杂,各族通婚很常见,有长着鱼尾的鬼魂,人头马身的半仙女子,有天生一对肉翅,长到十岁还不知怎么收回去的牛角恶魔,按魅魔的话来说,就是在这,什么品种都能看到。来往走贩商人穿梭六道,所以不论什么时辰,街上都热闹十分。 可是这场大雨一下,域外的夜晚一下子就凄冷了。 域外是填塞在别的大世界之间的浊云之气,数量极多,界面广泛,很难受到任何一方势力统辖,所以不少声名恶藉者都跑来这里避难,最后老死也无人知晓,所以又有人说域外是整个三界的乱坟岗。 天庭为了节制域外势力,便每隔一月就下一场净灵大雨,只肖在这雨中站上半柱香的功夫,天霁之时,尸骨都收不到了。 檀弓疾步独行街上,魅魔在后面撑伞小跑。他们要去的是以往神族使者在域外修筑的神殿,可以供信徒祝咒读经。 那日无须被日曜鬼王提了审,所幸所伤者得檀弓即时救治,未曾脱离轮回。日曜鬼王判他自折五百年修为,并且每日跪满八个时辰,为死者诵往生经,念满整整十三万遍。 两人走得急,路过一个转角,惊起一团乌鸦。定睛一看,这些鸟头上只有很少的黑褐色绒羽,后颈完全无羽,身上一披破烂皱翅,形貌十分丑恶,哪里是乌鸦。 檀弓驻足,魅魔道:“怎么了?哦这是狗头鹫啊,爱吃腐肉,这附近死人了呗。左圣你去哪?” 循着狗头鹫而去,果然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一个扑倒在地的人。铜钱大的雨点纷纷打在地上,一株没有什么叶子的老银杏树下,那人身材瘦弱,两条光裸的小腿,像是掉在雨中的一对象牙筷子,身上却落了一二十只硕大的狗头鹫,好像要把他的细身子踩断了似得。檀弓看见他时,他大腿上的一块肉正好被叼走了。 檀弓挥手驱散恶禽,脱下狐裘,披在那人身上,将他扶抱起来。 “多脏啊,你给我吧!”魅魔把人抢过来,顺便把那人的花脸抹干净了。 本来是半昏半死的人,可能是魅魔太用力了,这一下竟然起死回生,只见他一愣,倏尔又是哭又是笑:“天帝哥…是天帝哥呀…” 檀弓也是没有想到:“宝相?” 魅魔迷惑了,见二人交情匪浅的样子,忙将宝相共同移到神殿去,命人给他包扎伤口,沐浴更衣,又送了一碗姜汤驱寒,自以为慈悲之至了,坐下来说:“说吧,你是谁,怎么搞的啊?” 宝相眼迸热泪,他本来就爱在脖子、手腕、脚踝这些关节处戴几条极细的丝带,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臂钏,这时候一边哭,丝带也跟着他颤,愈发显得楚楚可怜了,好一会才说:“冥主他…天帝哥…!”泫然又泣。 这六个字可有大讲究,只要说出了“冥主”这两个字,后话真是尽在不言中了。这一声“天帝哥”更是甜软酥麻,直浸到了骨子里,让人如何不起怜。 魅魔忽然同仇敌忾起来:“什么东西,左圣说你是血湖教主…那天那个地方就叫血湖,哦!我明白了,肯定是北阴大帝那个阴阳人,自己生闷气,连带你们这些下头的人也倒霉!”因有共同敌人,便对宝相微有怜惜之态。 可是这脆弱的同盟关系下一秒便破碎了,因见宝相投入檀弓怀里,说道:“天帝哥…冥主大人说,大天帝受伤又失踪,黑绳地狱没有一个人是脱得了干系的。血湖是大天帝一开始就来的地方,一定和此事有渊源,所以血湖教主难辞其咎…便拿我去问…”泣不成句,后话不言自明。 檀弓简单总结:“我之过也。” 宝相擦干眼泪,说:“没事了,现在遇到了天帝哥,宝相什么也不怕了。” 檀弓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却说:“域外并非我之辖境。你如愿意,我可送你去南沧,木公可以一庇于你。” “天帝哥你让宝相死了吧!宝相哪里也不要去!”宝相猛然摇头,死死嵌在檀弓怀里。 魅魔看不下去了,把宝相扒拉开:“哭归哭,你别摇左圣!” 檀弓说了一句“善”,不知道是在赞同谁,而后让魅魔去通知无须先回家,自己马上就去替他做今日的祷祝。魅魔对他有十分愧,现在什么零碎差事也都认了。 他走以后,檀弓也没有和宝相多聊,而是把他安置在隔壁的小房间里休息。自己上了三楼的经卷阁,看到滕玄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滕玄满脸忧色:“吾主,已是深更了。大司法说您圣体虚弱,又身在域外灵气稀薄之地,需要按凡人作息调养。您还是……”说着移开身子,后面一张床都给檀弓铺好了。 檀弓道:“炉鼎示我。” 滕玄道:“吾主善保圣体,则三界六道幸甚矣!” 檀弓没有催促滕玄,更没有责问他。可只是平淡地看着他,滕玄便觉心头压了重担,无奈展开双掌,左手是王含贞所遗的日月化消鼎,右手是吴广王所赠的阴阳断续炉。两枚小物一青一红,托在手中还有几分可爱,一点也没有令三界追逐的圣器模样。檀弓诵念咒语,将炉鼎皆化大形,这才终于有了一点九天重器之貌。 檀弓添油掌灯,将四角都点亮。 抬手之时,滕玄看见他手腕处一块尖骨十分突出,不由心痛万状,到底是下了多大的狠手,能把人的手腕骨都打得歪裂? 檀弓缓缓踱步于两鼎中间,像是自语一样:所谓救世之法就藏此二炉鼎当中,可是无论他如何演炼,并未有丝毫进益…… 他小指从无名指背过,中指勾定,大指掐无名指第三节 ,中指掐掌心横纹,掐了一个伏邪印,朝阴阳断续鼎丢去,可是立即就被弹回来了,连带着自己也被反力一震。 滕玄忙说:“吾主,我虽知道您敬魏伯阳如敬亲师,可是他到底也是个凡人啊!他预言的什么浩劫也许根本就不存在!那济世之法就更虚无缥缈了。智者千虑尚且有所一失,况一区区凡人乎?您已经在这里不眠不休地研究一个月了,这样下去眼睛怎么熬得住?” “魏伯阳不言不定之事,一定是我思有脱漏之处……”檀弓摇头,朝那书架上一望,可刚刚抬头,便是一阵头晕目眩之感。 滕玄忙接住了他,痛心失语,唯有长叹。 忽见满室灯熄,是天枢的声音:“太微,寝时已至。” 一股巨力不由分说地把檀弓移到了床榻之上,甚至替他掖好了被子。滕玄见状,甚感欣慰,掩门离去。 可是没多久,一点青灯又重燃起。 “我念宿命,一切不定,假于众法,可不是空。宝性五尘,从何得有?不得不空,解脱法门…”檀弓手持吴广王所赠的《元始老祖说冲虚真经》、《神咒妙诀印七元伏魔上经》二书,凝视上面魏伯阳所批的红字,陷入无限沉思。 “太微,寝时已至!”这一遍严厉许多。 檀弓揉眉心,天枢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疲惫的声音,那几分无奈和茫然,更是闻所未闻:“我见三界有倒悬之危,众生有累卵之急,试将如何寝息?” “北斗魁治下十八万年,宇内无不俯首称敬,今四海咸宁,盛世泰平,何来汝之危急之论?莫再自增忧怖,快快安寝吧。”天枢叹息。 “我亲眼闻见祸世之兆,并非尽信魏伯阳之辞。当今太平之景不过梦幻泡影,司法如何不知居丰思欠之理?” “闻汝高论。” “司法岂不知诸多势力云起,而紫微视人犹芥,不思柔政,反加霸道镇裁。” 除魅魔以外,域外其余天魔正是春秋鼎盛时候;而人界之中,魏氏后人对天庭一直颇有忌恨,近年甚至策反雷部三将,帮他们布设天灾,撼动天柱;至于西冥,凤皇应该已经归巢了,不日一定会举兵北进,血灭族之恨,而东荒…… “…我将往东荒。”檀弓沉默了,手指在桌上慢慢叩着。 天枢道:“汝圣性仁恕,可汝须知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为君治下之方,非是一个仁字可以概。妖魔天性邪劣,岂是我等慈悲之所可以度?” “我言紫微之治气数已尽,并非是说因其施暴于外,而是说乱必始于内,而内有四危。” 一声雷响,雨势越来越大,天枢道:“太微,汝该安寝了!” 檀弓却执意说完:“其一危,在于为人君者性识庸暗,仁孝无闻,信用奸佞,诛戮忠良,须知奸佞浸繁,盛业鸿基,以之颠覆;其二危,在于其政赋敛繁多,事役殷重,以至于众心失望,民心沦丧;其三危,在于其下谗谄媚主,佞邪徼宠,结连党伍,败坏朝纲,吴广王明康如此贞干之臣,却屡遭屠陷,于理于法,皆殊乖之;其四危,在于众仙奢豪纵逸,终日酣宴,曳朱腰金,丘山之积,贪吝无厌,只迎我一人之驾,便动逾巨万。终日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无? 属此淫昏,无不亡之理。十九万年前上古诸神身死流卞之乱,鸿蒙气运何其短促,不正是当今格局之前鉴?” 天枢很久才说:“汝之所言,吾如何不知!只是天庭上下调度皆为一体,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拨一毛而身为之变,汝难道要破除吏制,推倒重来?” 檀弓摇头咳嗽:“司法多虑。我一向对帝位避而远之,自知更无有治人之能。又有病体日笃,将如之奈何?故未曾奢图思变,所求救急方耳。愿望我师魏伯阳,启之明示。” 知道如何再劝都是徒劳了,天枢化为人形,替他披了一件外衣。金莲飞入烛芯之内,照得满室暖融通明。 是夜子时已过,屋外暴雨如注,长龙一样的闪电刺破天际,屋里屋外皆是白亮亮的一片。檀弓凝神看书,听不见狂风咆哮,雷声震响,可是这时,楼下忽传来一声尖叫。 第122章 美女蛇毒离主仆 中山狼索乘伺机 “南极长生大帝,无须虽然平时拜你拜得不多,见到你了也没好好问过一次好…可是无须耳熟你得很!你又叫玉清真王,是元始天尊的好几个大弟子之一。你以前住在东华帝君的头上,又叫长生仙翁对不对?无须虽然不知道你干的活是什么,可是你既然叫长生这个名字,肯定就管人死活呀,无须想请你让卫璇他活过来…求求您老人家了…” 硕大的金殿之中,上奉祀三位神祇,为左的是勾陈上宫天皇大帝,披发仗剑,铣足踏龟蛇。为右的是南极长生大帝,为一白发老人,额有大寿星包,发极明之红光,下方神龛中有北斗七十二星君,南斗三十六星君之相,上有巨匾“掌握玄机”。 至于中央供的哪个,自不必多说,无须不知从哪找来几张封条,把紫微的嘴贴上了。 “道君他身体一直不好,无须也离不开道君,会想道君的,不然肯定亲自去南极给您老人家上香奉茶。卫璇他是个真的大好人,都有道君一根小指头那么好了,求求您让卫璇活过来吧……” “五献皆圆满,奉上众真前,志在求忏悔,亡者早生天。”无须虔诚之至,将香果奉上,再拜道,“高上神霄玉清真王长生大帝统天元圣天尊,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这等拗口的一长串话,他是背不下来的,地上贴了张提词的小字条。无须斗大的字不识几个,“高”便写成“告”,“霄”就写成“小”,所以念出来不伦不类,磕磕绊绊。 “真君?” 无须听见声音,忙将字条攥在手里,将面前的一沓纸坐在屁股底下。抬头一看,檀弓根本人没下来呢,眼前的人素未谋面。 那人将脖子缩在一块银狐皮里,露出一张水灵灵的小脸,笑着说:“我叫宝相,久仰纯阳真君的大名很久了。” 无须一点也不想理他:“不认识啊,滚啊!” 可是霎时间,一股寒蕊冷香沁沁入鼻,无须这才正视宝相:“你说你叫什么?你身上怎么会有道君的味道?” 宝相不请自坐:“啊,回真君的话,我刚刚从大天帝那里过来。大天帝让我过来陪陪真君,怕真君夜里着凉…”说着,将外衣披在无须肩头。 宝相比无须高不少,所以这一下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满身满心都是道君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一下子警心就松了八成,说:“我今天已经把明天的份念完了,道君三天都不用过来了。” 宝相听了笑道:“真君明日本来也不用过来。明日可是戊日,戊不朝真,戊不焚香,真君莫非是忘了吗?” 无须哪里知道,听宝相言之凿凿,忙问什么意思。 “所谓朝真避戊呢,说的是每月的戊子、戊寅、戊辰、戊午、戊申、戊戍六日,道观里不可以焚香、诵经、朝真,不能使用法器,更不能进行斋醮科仪。若是进行了呢,那愿望就适得其反了。” 无须长长地啊了一声,宝相郑重道:“真的呀!都说天地逢戊则迁,军逢戊则伤,蛇逢戊不进,燕逢戊不衔泥,况你我两个小人。” 他左手包右手,负阴而抱阳,行了一个极为圆满的抱拳礼,势子真是正极了,说:“虽然不知道真君方才祭奠的是哪位英灵,但是心诚则灵,礼成则至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大天帝曾经就说:‘切要坚心净意虔诚,轻弗敬怠慢者堕七祖及自身。’” 他左手拇指置于右手掌心,双膝跪于拜垫之上,腰部平行于地面,连续磕了三个头,左手先离,然后再撤右手,最后头才能抬起来,是为一拜三叩,重复三次,即为三拜九叩。 无须看他这样有模有样,便学了起来。宝相一面纠正动作,一面给他讲解,一炷香的功夫,两个人都累了。 “弟子宝相志心再拜。愿真君所祷之人,天神佑他,地神载他,日月照他,天神护他,河伯度他,众邪伏他,真神卫他。” 见一个陌生人为了卫璇这样出力,无须忽然感觉自己的悲伤有了同理之人,不由鼻子一酸:“谢谢谢谢你…” 宝相对他一笑说:“真君且再试试看,这样上天大神必然有所感应了!” 第九叩时,殿外果真传来雷声巨鸣,无须心惊肉跳——这是南极仙翁答应他了? “真君万勿高兴太早了,南极仙翁只济渡十分慈善之人。真君有没有那人生前信物,奉献给仙翁看看,若是一位真好人,未有不救的。”宝相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摇头说。 无须犹豫片刻,然后从袖子里抖出许多小破烂——有卫璇第一次教他写字,用来摹的帖子,有卫璇画废了的符纸,还有红红绿绿的布阵材料,甚至有卫璇给他买的糖狮子,吃剩下来的木签…最后一件无须没舍得放上祭坛——那便是卫璇的折扇了。 这是檀弓放在卧房桌上的,虽知道不是真迹,但无须还是珍重十分,以至于偷拿了来。 无须将折扇放在神像的膝盖上,然后双手合十,默默祷念。可是宝相说:“不能这样干念的。” 他将破烂们拢到一起:“真君闭上眼睛试试呢?” 无须见宝相把避戊说得头头是道,拜礼又作得十分标致,言谈精巧过人,肯定是哪个帝君大神调教出来的,一相比较,自己实在顽劣粗陋,若是也是这般聪敏识礼,哪里会惹道君生气呢?又怎么会连带道君替他受罚呢?于是便不疑有他,问:“就这样闭上?这就灵了吗?” “对,就这样…千万别睁开,睁开就不灵了!”宝相格格笑说。 无须连忙把眼眶一挤,可是宝相却好久没叫他睁开,四下除了杀杀雨声之外,忽听刷的一声—— 是宝相偷偷摸走了那柄扇子,刷得展开,倚门微笑:“这是什么好东西,真君也借我玩玩?” “你还给我!”无须飞身去抓,可是他跪得太久了,腿脚是全麻的,只是这迟了一会的功夫,宝相已跳走老远了。 无须掏出一根褐黄色的长绳,大舞起来,朝宝相摔去。这乃是他五百岁生辰之时,北阴大帝送他的礼物——黄泉长辔,据说是掌管畜生道的鬼道婆祖勤夜八十一日织成。之所以叫“辔”,而不叫“鞭”,是因为只要为其所套住,便会立刻变成最低贱的畜生,永世不可脱离其中。 可宝相是游灵之体,哪有实形为其所缚?无须见此不奏,立刻换上一条银白细鞭。 这也大有来头,乃是一只仰慕大天帝的白龙所化,唤作“宇外银龙”。可是其中蕴含丰沛坎水之气,无须使起来十分艰涩,宝相很轻巧就躲闪过去,靠着门边歪头微笑。 无须气极,终于拿起一条异常沉重的东西,正是破衍鞭,鞭中畜上古凶暴之灵,触及者三魂七魄即刻崩散。宝相看见,果真陡然变色。 挥鞭第一下,三座宝相一同坍塌;挥鞭第二下,乌云层聚,连净灵大雨都为之一停;挥鞭第三下,宝相被无须逼得躲了起来,无须一下踹开后门,猛然一挥! 宝相高声尖叫:“啊——!” “无须。” 挡在檀弓身前的金色莲花碎了一瓣,掉在地上。可是即便有天枢相护,檀弓小臂上还是裂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宝相躲在檀弓身后,抖如筛糠。 无须自己也吓傻了,他追昏了头,怎料到檀弓忽然出现挡在前面?忙咚得跪地,牙齿都吓得在打颤抖,一下子就六神无主了:“道君…道君…我…” 库叉一声,一尊神像后知后觉地裂了一道口子,北极大帝的头颅缓缓滚到了众人跟前。檀弓顺着碎片抬头一看——这座建成已有四万年的神殿,已成废墟。 天枢道:“纯阳真君!汝意欲何为!” 见檀弓旧伤之上又添新伤,天枢又气又急,连骂的话都精简了:“胡为此酷烈暴戾之行!上伤主君,下欺臣属!” 无须擒鞭在手,对宝相大叫:“不许你碰道君!” 宝相吓得一缩,愈发抱紧了檀弓的手臂,可是不小心碰到了檀弓的伤口,忙说:“天帝哥……” “无事。”檀弓把宝相的手拂下,又看无须,“底事惊惶?” 这时魅魔也闻声匆匆来了,他只披了一件外衣,边走边系腰带,脸上两枚香印,颜色还不一样,看到众人脸色沉肃,笑说:“哟,大半夜的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呢?摸骨牌呢,还是打马棋呢,不叫本座?” 他仔细看这阵势,当下顿时明白了,拉了个小板凳坐下,慢慢说:“哟呵,谁先扯的谁?”朝檀弓投去十分理解的目光。 无须气得咬牙,浑身乱战:“他……”可是刚吐了一个字,马上就收住了。他昨天刚答应道君的,要好好为地府的伤者祷祝,一心绝不二用,今日就偷偷在神殿祭奠卫璇,还偷了道君的东西… 他哑巴了。这一犹豫的功夫,被宝相抢了先机:“天帝哥,都是我不对,我看真君手上的扇子好漂亮,就拿来玩,不知道惹怒了真君……”一边说着,一边已颤巍巍站起来,给无须躬身赔礼。可是听宝相忽痛呼一声,疼得满脸白汗。 可是无须没注意到,反而更生气了:“你闭嘴啊!不许你这么叫道君!你好恶心啊!”又冲了上去,却被天枢设的结界弹倒在地。魅魔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在笑哪边。 宝相痛倒在地,咬得嘴唇都出血了,他就像个木偶人一样,只有关节是勉强能动的,其余部分筋肉全分离了。 无须怎么也不相信,他三条鞭子可是一鞭未中,瞪圆眼睛,一指宝相:“你这个骗人的小狗!” 他说着又要打将起来,忽地看到魅魔今天好死不死扮了卫璇的脸,骂道:“不许你画这个脸!” 魅魔边躲边笑,学着宝相的口吻:“左圣好哥哥救救我!” 无须刚刚扬起长鞭,忽地虎口剧痛。 “可以休矣。”檀弓掐诀将破衍鞭弹落在地。 天枢道:“纯阳真君,性暴如雷,疯狂近癫,屡教不改,有失神德,好生面壁反思己过!” 再也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无须被一股天枢的巨力赶到了外殿,轰一声大门关上。 神殿内烛台早就被砸坏了,无须在无边黑暗中哭嚷了许久,直到嗓子干了,身上更是刺骨寒冷,两腿打颤,不得不靠着墙边滑坐下来,抱着双膝取暖,不知熬了多久,眼皮终于撑不住了。 醒来之时,身上多了一件厚重外衣,他看见檀弓正在修复神像,北极大帝的头已经重新粘起来了,檀弓掌了小灯寻找南极仙翁的。这座神殿上通三十三重天,多少善男信女不辞路远来到域外,就是为了在神前参明功过,巩固道心。 “道君您的伤怎么样了?无须再也不会拿您的东西了,真的知错了……”无须红着眼睛道。 “无事。” “扇子呢?我看看有没有扯坏。” “不曾追讨。” “那是卫璇的,卫璇的呀!道君怎么不要回来!”无须震惊跺脚,又绕到檀弓面前,“道君!道君!您听无须讲呀!是卫璇的呀,那天无须去地府就是为了找卫璇的!” 他上天入地都找不到卫璇任何消息,也好,这反倒是绝望中的一缕希望。看见檀弓听到卫璇的反应这般平静,无须突发奇想:“道君,难道是您知道他在哪了,没告诉我?” 过了良久,檀弓才淡淡地说:“斯人已逝,勿复念矣。” “我不信!我没有亲眼见过他的鬼魂,就不算…我每天都为他祈福,求南极仙翁…等离了这里,我就亲自去找,不在地府,就去北斗魁……” 檀弓忽地打断:“我已见之,其人魂飞魄散,无能转世。” 无须豆大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什么?您见过?在哪里?在地府?那您为什么没把他带出来?” “为什么?道君,您是三十五重天的大天帝,下面多少人神鬼都听您的!动动小手指,哪里的罪犯不能放出来?就是您想把谁拔成大神仙,也是一句话的事!为什么您明明见到了卫璇……”他连珠炮一般问,指着上头的修好的神像说,“北极大帝这样的坏蛋,他的一个小像坏了,您都要修,为什么轮到卫璇,您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呢?” 檀弓无视他的所有问句,仍然淡然说:“蜉蝣朝生夕死,人生百年,大椿可见海田之易,而尔为神仙中人,与天地齐寿,万年长计,不可以为一人所耽,沉迷悲思,迟误道途。” 无须绝不置信,向后一退,说:“道君是什么意思?我们活得久,见多了,一个卫璇就不作数吗?他死掉就死掉了?连记得他都不行?” 檀弓将手覆在书卷之上,轻轻一抚,上面先显“不羡仙”三个字,而后才是一对仙鸟,反面也是如法炮制,不到数息,便变了一柄一模一样的折扇,递予无须。 无须眼红如血,迸发一副急泪,看着那柄折扇的眼光愈发模糊,一个可怕的联想在心里升起:“扇子没了,您可以再变一个,那一个卫璇没了,您是不是可以再遇到什么卫东,卫西…所以您一点也不难过?” 他心中悲慨,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那以后无须死掉,道君是不是也可以有什么无南,无北?” “非是此意。”他明明是在对无须说话,可那语气更像是劝自己,“种种悲忧,皆由习天机尚浅,宿根未拔干净。须知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圣以为刍狗,体此道而博爱,其仁亦至矣,而不言仁。” 一道闪亮的电弧划破哭泣的天空,黑灰的云层中迸发出天崩地裂的响声,无须积攒的委屈也终于爆发:“那为什么…那为什么不救卫璇…从地府回来以后,您就把自己关着,研究什么劳什子炉子,镇日也不理人。您知道卫璇没了,也一句话不告诉我,大蛇和老东西两个人一个屁也不放,我还一直以为卫璇他……” 檀弓打断道:“尔如今知之。” 是时神殿之外风雨大作,地板上也是一片泥泞,在一片断壁残柱当中,檀弓举止如此端方,眼神这般高雅,施施然若月殿神仙。 可是在今时今日此般情景之中,他的这般心神不动,如谈论不关己身之事,就显得多么不可思议,震惊之外,无须还觉出十分的悲凉,十分的愤慨。 无须忽地哇一大声哭了出来:“他们都说您最有德,有仁,有慈悲,可是为什么您偏偏没有心!” 他夺过檀弓手中的扇子,一下一下撕成碎片,最后把扇骨啪一声掷在地下:“道君,你没有心,可是无须是有的心呀!如果神仙都没有心,那无须不要做神仙了!”头也不回,夺门而去。 檀弓外出去追,可是那净灵大雨的杀杀声音犹如雷鸣,他一阵眼花,后脑勺沉沉作痛,肯定是方才救治宝相,加上修补神像所耗精力过多了,不得不扶门闭目。 天枢从眉心飞出:“自欺而欺人!胡作此违心之语?” 檀弓没有多做解释,可是看见殿外黑青青的天,正霈然洒法雨,他说:“无须离火之体,如何承受净灵雨气…咳……” 他说着又走出门去,被天枢以巨力推了回来。金莲独自飞走,留下一句:“汝回去安养!” …… 有人叩门之时,魅魔正然大开大合地睡觉呢。他左手揽一妖童,右臂枕一艳女,一腿搭在塌边,还歪着两个脖上缚他腰带的孪生少年,一床人都缠绵一起。满屋的花烛紫焰燃了不知几夜几昼,烛泪垒了已有山高。 敲响第一声,魅魔浑不在意,继续睡觉。 敲到第三声的时候,魅魔倒真真切切地醒了,一半是吵得,一半是被吓得。这可是在天魔一族统治的域外,敢这么敲他门的人,除了左圣还有谁? 魅魔甫一动弹,其余众人也三三两两醒转,娇言软语,拥抢魅魔,以至于一个不留神,鲜红的甲片划伤了他胸膛。他一声重喝,众人拾衣鸟兽散去。一个魔女趁乱扯了水葱似得少年的嫩脸一把,险些连皮带肉地撕下半张脸来。 魅魔匆匆忙开门,见到的却是宝相,大觉虚惊一场,一手撑门,姿势放松很多。 宝相点头说:“魔尊大人晚上好。”他见到满屋乱跑的赤裸男女,并不惊奇变色。 “这时候来?”魅魔不耐烦,回头看看房中春色,恍然大悟,“一起来玩的?” 宝相倚门,笑而不语。他肌肤光润,在夜色中格外柔秀,小惹人怜。 魅魔把他从头打量到脚,凑近笑说:“你要是这么想,恐怕要失望了。本座虽然喜欢美色,但是呢…” 言语中毫不掩饰对宝相的鄙憎:“本座更讨厌麻烦。” 宝相笑着说:“大人这话我听不懂了。” “这还装呢?你是几千年份的狐狸,本座隔着几里地外就闻出来骚味了。你那点小伎俩,都是本座的后院里的花花草草玩剩下的。劝你安分一点,左圣要是吃这套,还轮得到你?” 宝相噗嗤一声笑出了口,说:“我知道魔尊大人是敏达之人,所以本来就打算以诚相待。今夜,只是来谈合作的。” 魅魔觉得十分可笑,说:“谈合作?你一个被革了职的地府小官,拿什么东西,凭什么来和本座谈合作?” “魔尊大人富有天下,当然不会在乎寻常的东西。”宝相将卫璇的扇子在胸前一展,清秀内敛的眉目也登时有了几分潇洒俊爽之感,“目下这份见面的薄礼,就凭我能告诉魔尊大人,今夜今时,大人最忌惮的纯阳真君和大司法都不在,而天帝哥正然神疲体虚……” 宝相将折扇一收,在魅魔胸前一敲,说:“真可谓是孤衾有梦,空室无人啊……” 第123章 真朋友劝十分怀 假奴儿道非常语 “左圣……” 站在门口,魅魔听见房内有脚步响动了,忽地不知如何自处。宝相的话犹在耳畔,挠得他心痒痒,可是左手被冷风一吹,小指圣骨的异物感愈发强烈,那刚刚还瘙痒火热的心,又像是被冷水浇了一头。 心中这般波涛起伏,他就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眼神乱飘,看到檀弓眉心空空如也,反倒没有想象中自在,好半天了,咳一声才说:“还不休息吗?” 檀弓知道他没有正事,便转身回去。 这时大风忽把窗户吹开,吹落一地纸张。魅魔捡起来一看,原来是檀弓写了满页的卜卦演算,他四周游顾,看见屋子里林总有几千张这样的算纸。 那一炉一鼎上各有十六行道种文字,檀弓用先天演卦之法将其排列推算,可是几个月了,都没有参破玄机。此法极耗精神,就是北斗魁的十二个掌卦星君凑到了一起,给足一月之数,也算不出这么多张纸来。 檀弓写完了手上的那份,随意一折丢进火中,闭目揉着太阳穴。 魅魔轻轻坐下来,生怕吵到他难能的休息时光,翻着算纸,光是粗看一眼,已经令人好头昏了,惊奇道:“你想把自己累死?” 又看见地上有许多药渣,是檀弓试炼的丹药,魅魔更是心惊:“我听人说你这身体丹田亏缺,不能炼丹,你这是做什么?你在寻死?” 他越说声音越大,一下子火就上来了,把适才的不知所措烧得一干二净。 檀弓说自己不过多试一种办法,忽然灵光一现:“魔法或可,你且助我一试。” 魅魔冷笑说:“你把你的七情收回去。现在我宁可见你愁出病来,也不想看你被这些劳什子折腾死!” 他不由分说地将檀弓一手拉来掰开,合掌重重一拍。 檀弓看也不看,说:“我已予尔。” 三日之前,魅魔为天兵追伤,檀弓便将七情送给了他。无须哪知此事,无怪乎指摘檀弓“没有心”了。本以为这是魅魔一直所求之物,得到之后定会不假思索立即吞吃,没想到他留到了现在。 手中的是一块蔚蓝色的宝石,发阴暗深紫之光,是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中“哀”的颜色。寻常人的七情石七色混杂,合为黑灰之色,魅魔十几万年以七情为食,从未见过如此澄明的蓝紫之色。 魅魔说:“哦?你以为把七情割掉一次,暂且忘了,就一劳永逸了?就不会再伤心了?就能在这心无旁骛的,研究这破炉子了?你这个人为什么连自己都骗?” 檀弓状似平静:“圣爱养万民,利益众生,无量快乐。欢喜无悔,无所怖畏,不内不外,不嗔不怒。无去无来,无思无想。” 魅魔都没听完,夺过檀弓的手,用小指在他的掌纹上勾勾划划,画了一个金光篆字,便显出七条光柱来,其余六根都是淡白无色,唯独中央一根“哀”柱蓝如海水。 看见铁证如山,魅魔愤慨说:“这就叫快乐,叫无悔?” 他重叹一声,脸色是极其罕见的沉肃:“你有心病不根治,迟早要生更大的病!逃避有用吗?” 看他这样抵死不认,魅魔心里怒火越烧越旺。在房间里焦急踱步,忽地把两个炉鼎全都掀翻,踹得远远的,流火淌了一地。 魅魔拦住檀弓的去路,说:“心里没事对吗?行!” 言罢,他脸上皮肤立刻着火,飘落飞灰,下面新显露出来的一层,正是那个风流无俦的南华卫公子璇玑。 “你连这张脸都不敢看,还说什么心里没事?”魅魔用力扣住檀弓的肩膀,可是檀弓执意偏头,不与他相视。 檀弓不应,魅魔反复叫他:“左圣,左圣…” 抢过檀弓手里的算纸,揉成一团撂在地下,把檀弓掰正说:“太微!” 魅魔不知道的是,卫璇从未这样喊过檀弓。可是他以这张脸,这副嗓音叫出“太微”的时候,檀弓忽地惊然回眸,眼色犹如春雷乍绽,近处看见他的睫毛都在微微颤抖。 旋即,檀弓神色痛苦地闭上了眼。 魅魔陪他坐下来,捡起最近的一张纸,上面是檀弓的字迹:“余暗思人世,皆如梦幻,朝霞晓露,岂可久长,石火电光,瞥然则灭。旧冢未乾,新坟相次。妙果遍地,全不关身。功德倚天,岂能留命?此心未知何寄。种种悲忧,然则不能竟书而搁笔。” 魅魔劝道:“他自己命不好,岂能怪你?罢了,说来也怪我,我看他本事挺大,哪里知道那么容易死呢?我也没想到……” 也没想到檀弓这般在乎他。这半句话是没敢说的。 魅魔怕再惹伤心,忙将脸皮撤了。他并非什么细心柔软之人,这会搜刮肚肠,也说不出一句妥帖慰语令对方宽怀减愁。 正在两人都默然之时,忽有人在门外说:“禀魔尊大人,您要的忘忧物来了。” 域外为六道混居之地,为防语言不通的麻烦,许多通贩的常用品都有个诨名,不管是什么品种的酒统称“忘忧物”。 魅魔烦躁走向门口,一边说:“本座什么时候要酒了?”不过闻见那醇香,知道是极有年份的好酒,也就不追究了。 刚拿上来,檀弓却接了过去。魅魔忙将他的手打掉:“借酒浇愁愁更愁不懂吗?你把病治好了再喝,都记我账上。” 生怕檀弓抢去,魅魔直直仰头喝干了,一滴也不剩。可是没到一息,酒已盖住了脸,他下腹更是着火一般,从檀弓身上嗅出一股细细的甜香,不时便觉得眼饧骨软。魅魔风月场上的祖师爷,马上就明白了。下头一棍滚铁,现在只要见到块活肉就是仙乡,更何况是檀弓在他眼前晃荡? 檀弓面带疑色,魅魔忽把剩下一坛摔了粉碎,一把把他推开,急速抢出门去。那送酒的侍女还在门口呢,谁料到魅魔劈脸就赏了两个脆的:“娘匹的狗奴才,算计到你祖宗头上来了!” 那侍女被打倒在地,捂着脸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是宝相大人的授命,说魔尊大人和大天帝肯定口渴了……” 魅魔欲火中烧:“宝相?那贱蹄子!他在哪里?本座玩不死他!” 可是刚走两步,竟然胀痛得走不了路了,冷风一吹,整个下身都在酸疼,索性把那侍女提了起来,看她眉眼还算秀丽,这就要拿来出火了。不美之处在于她妆太浓了些,胸脯也没有几两肉。念檀弓还在里头,便把她边脱边拽,拖了一段,实在是再忍不住了。 可是刚扯了腰带,那侍女就大声尖叫:“大天帝!大天帝!救救我!救救我!我是白鹿儿啊!” 魅魔震怒,什么白鹿黑鹿?这域外还有他不能搞的鹿?可是那侍从使出吃奶的劲在喊,已经叫了三遍了,捂嘴也来不及,当下重重把她踢开,又看见远处一堆魔女在廊下赌博,忙飞身过去。 檀弓过来的时候,白鹿儿头磕得都起包了。檀弓令他起身,说:“尔为白鹿上仙,亦是栾国师。” 白鹿儿听见,险些吓得要昏死过去。他与檀弓有过两面之缘,檀弓既然将这两桩劣迹记得一清二楚。 第一次是在竹林中假扮白鹿上仙,谎称自己是太微大天帝的座下神兽,当时不过是年轻爱玩,又想骗点零花钱,谁知道货真价实的大天帝就在眼前?第二次是在大樊神朝,他中了凤皇的火毒,受其指令将檀弓骗到了地下去,连带作了许多大恶。一次是欺君,一次险些弑君,想到北斗魁的大司法是三界闻名的酷吏…闭上眼,把心一横,还不如刚才被那恶魔捅死了呢。 檀弓却说:“司法不在此地,尔可以归矣。” 白鹿儿哪敢动弹。檀弓看他衣衫不整,以为他仍惧怕魅魔回来,便有护送之意,说:“尔家何处?” 他戳泣连连:“白鹿儿没有家了呀!” 这时传来草木沙沙摩擦之声,原来是滕玄来了。白鹿儿看见,竟唤他蛇爷爷。滕玄也是一惊,忙将他扶了起来,搀回房间,泡了一碗热茶给他暖手。 白鹿儿缩在角落,不敢和檀弓说话。滕玄在旁侍立,叹道:“吾主,请您再仔细认一认。” 白鹿儿被魅魔吓出了一半原型。只见他一根短短茸茸的白色鹿尾,无甚稀奇。但和寻常的鹿不同的是,头上有四根鹿角,且最右边的一根少了一小块。 檀弓道:“尔为夫诸后人?” 檀弓在无忧寂默之时,曾与十二种野兽相伴为友,滕玄只是其一。传说中的鹿君夫诸,出生在㻬琈黄金遍地的敖岸之山上,见则兆之大水。又传说夫诸曾于大天帝一同下降凡间,为救世大疫,曾经割下一块鹿角入药。夫诸的后代世世以此为荣光,所以出生便自剪其角。 滕玄想问却不敢问,白鹿儿自己先交代了:“那年发大水,我爷爷把十几个村庄的大家全都救出来了,自己却受了好重的伤。本来是要闭关调养的,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群天魔趁虚而入,杀了我爷爷奶奶爹爹娘亲…我和兄弟姐妹们那时还小,他们以为我们不记得事,便带来域外充成贱奴了…可是我都记得,我记得呀!” 他说起灭门惨祸,刚开始平静得很,可是说到那两个“记得”时,却忽地攥起拳头。 檀弓眼色微澜:“天魔首领者谁?” 白鹿儿嗫嚅。滕玄默然泪垂,愤慨说:“吾主,就是这只魅魔的人杀了鹿公,您还为他疗伤……” 白鹿儿连忙说:“这不关魔尊的事呀!杀我爷爷的人不是他…” 他对着手指,偷看檀弓说:“魅魔大人他只喜欢漂亮的,男女不忌,只要越漂亮的越喜欢,倒是真不怎么打人杀人的。” 滕玄还是生气自责:“是吾无知无闻,竟然让鹿君后人侍如此色欲禽兽如此之久…” 白鹿儿看他误会了,忙说:“蛇爷爷,我没有事的!我知道他喜欢瘦点的男的,胖点的女的……” 他说着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是这里胖哦!所以我就扮成女孩样子!魅魔大人看我干巴巴的,就瞧不上我…我还能常常溜出去玩哩……” 滕玄痛心疾首:“你是上古大妖之后,天族后裔,希贵无比,男扮女装,委身于彼,已是奇耻大辱,怎可以甚至称其恶魔为大人?”他掬了一把水,把白鹿儿的花脸抹干净,原来是一个清灵灵的少年模样。 白鹿儿从小就营养不良,发育得很慢,只比无须高了一个头,坐在榻上,两脚都够不到地面,一边晃脚,一边摇头甩掉头发水渍,溅到了旁边的檀弓:“哦哦,下次不会啦。蛇爷爷,对不起。” 也许是见到了滕玄,认了亲便有恃无恐,又也许是檀弓不像任何大神那样立规矩,白鹿儿这时彻底放松下来了。不经檀弓允许,便跳下去,凑到两个大炉子面前左看右看。 滕玄见他这般无礼,又联想到是满门被屠,无人教养所致的,一时语结,只能说:“白鹿儿,快回来!” 檀弓摇头,让滕玄随他去吧。白鹿儿把脸贴在炉鼎上,侧耳听里面动静,兴奋地问:“大天帝大人,魏伯阳爷爷现在还好吗?这个炉子还能用不?” 檀弓蓦然回首。滕玄大惊:“你认识魏伯阳?” 白鹿儿把胸膛一挺,自豪说:“怎么不认得?魏伯阳爷爷和我爷爷关系好着哩,他们有时候聊大天帝的事情,白鹿儿都记着哩。” 那日在竹林中说起丹方来头头是道,后来假扮栾国师时,甚至对一尘惊云有所耳闻。白鹿儿对大天帝了解颇丰,原来是这个缘故。 檀弓道:“尔可识得此鼎?” 白鹿儿用力点头说:“认得哩。咦?这个上面字怎么少这么多?” 滕玄忙问:“少了什么字?你快说清楚些!” 白鹿儿被这样架势吓到了,磕绊说:“就,就本来不是这些字…” 这十六行道种文字多有遗缺不通之处,檀弓凝眉说:“原来另有太上天书隐字…” “我只记得原来他们拿一种水,抹一抹怎么样的。”白鹿儿想了想道,“好像是魏伯阳爷爷说他要去很远的地方,就把那个什么水的方子给了我爷爷保管…后来我爷爷死了,魏伯阳爷爷也没有再回来……” 檀弓道:“杀夫诸者谁?” 白鹿儿还是不敢说,滕玄道:“大天帝明哲慈慧,圣德无边,你有何冤屈快快吐露。大天帝北斗魁之副掌,北极驱邪院之正掌,三界之亚君,普天星斗共同拱之,河汉群真皆可节制,三界六道焉有不摄之处?你在大天帝面前,还有谁人的名字不敢道来?” 白鹿儿两腿一软,跪倒在地:“蛇爷爷,大天帝,你们杀了白鹿儿吧!就当白鹿儿早和爷爷一起死了!” 但檀弓已是非常确信的口吻:“紫微。” 白鹿儿和滕玄同时失语,滕玄说:“你不是说鹿君是为天魔所杀,如何牵扯到了副主?” 檀弓说:“我与紫微离德异心,尔尽可吐实。” 白鹿儿唯唯而应,这才说:“是天魔族的人带人抄的家,可是我爷爷法力高,带着我逃了出去…本来是想去玉虚境找大天帝的,可是正在无化丹殿外台阶坐着呢,却遇到了北极大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北帝他什么话都没说,我爷爷就上了斩仙台。我本来也是要没的,可是被爷爷甩了下来,就这么掉到域外了,好多年了,躲躲藏藏担惊受怕…” 滕玄怒道:“副主断不会如此之为!白鹿儿,你须知诬陷副主是何等重罪!” “对,对,是白鹿儿在胡说!白鹿儿连北帝的脸都没有见过的。”白鹿儿忙说,“蛇爷爷,你们还是当白鹿儿死了吧!” “此言持之有故。”檀弓脸色冷似腊月冰雪,“夫诸与魏伯阳交厚,紫微深恶之,杀之快之。” 滕玄不信:“副主仁德,怎会只因一魏伯阳,不念三千年主仆情分?” “我只深恐,当今之星主,并非你之副主。”檀弓语见深沉,“亦非我之天君。” 白鹿儿见势不对,害怕牵连自己,忙要开溜:“所以就肯定是天魔族的人知道啦!那我先去找魔尊大人问问看?” 他跑到了门口,和前来通报的侍从撞了个满怀。 …… 魅魔战斗结束,挟着满腔怒火去拿宝相,远远地看见他在檐下逗鹦鹉呢。 宝相看见魅魔这么快回来,也是有点惊讶,可是还没说出话,就挨了火辣辣的一个大耳刮子:“你是什么阿物儿,敢在本座头上耍花巧?谁借你的豹子胆?” 宝相知道计没奏了,转脸笑说:“我原是好意,给天帝哥和魔尊大人助助兴罢了。” 魅魔更为恼火,将他拎起来,在另边脸上又补了一个响亮的:“本座需要这种腌臜手段助兴?” 宝相两脸赤红,皮下已被打淤了,软着嗓子说:“魔尊大人正值盛年,龙*虎猛,自然是用不到如此虎狼之剂…可是…” 魅魔截住他,说:“你再敢动左圣的一个小指头试试看!” 宝相打量了一会,冷笑说:“魔尊大人如此这般,倒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凤皇。” 魅魔对这些天界旧事有所耳闻,但不甚了解,宝相接着说:“当年的凤皇抚有西冥十千万妖众,何等气意风发,可是只因念幼时旧恩,又心折于大天帝的所谓仁恕,竟然带着西冥所有妖怪归降天庭。可是后来怎样?北帝趁凤皇虚弱的时候,一举发兵西冥,灭了多少大妖的全族!几万年过去了,西冥还是没有从那场大劫难中恢复过来。” 魅魔立时破脸:“你给我闭嘴!这和左圣有什么关系?本座愿意用你,是用来歼杀北帝的!是北极大帝,北帝,听明白了?” 宝相佯作诧异:“紫微太微二星同炁所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魔尊大人当真相信所谓’离心异德’之说?怎知二帝不是貌离而神合,里接而外应?一个唱红,一个唱白?今日魔尊大人对大天帝的这份感佩之情,恐怕不比当日凤皇的多。若是大天帝继续这般怀柔于大人,域外日后的下场,又恐怕不比西冥当年的好。” 魅魔低头没讲话,却突然将宝相脖子上的丝带一扯,揪在手上,再使点劲,他就要窒息了:“你是不会闭嘴吗?让本座帮你闭上?” 宝相连忙改口:“魔尊大人英明神武…自有判断,是,是我多嘴多舌了。” 魅魔五指长甲嵌入宝相皮下,眼看他快被掐死了,却忽有人来报:“魔尊大人!小人得线报,说真君被黄夋的人网了去!大司法,大天帝都追去了!” 第124章 术幽秘动法天理 魔度念犀语破道 雨刚刚歇,域外的早市便热闹起来了。 有卖早点和菜肉的,还有送小孩上课的,乍一看和人世没多大区别。 白鹿儿捧回两个馒头,拎一个装鲜红肉酱的小袋子,蘸了一下,美滋滋放进嘴里。 “这是人肉?”滕玄忙打掉他的手,惊问。 “不然哩?”食物很快就被狗叼走了,白鹿儿沮丧道。 滕玄很是愤怒,把白鹿儿拽着塞了一嘴辟谷丹,惹来许多行人频频侧视。檀弓则说他们已身在域外另一位大天魔——魔圣黄夋的界域了,不可以打草惊蛇。 滕玄低头称诺,没看住白鹿儿去追那两条狗了。几个乞丐似的魔人,正在啃咬野狗的尸体,肠子流了一地。 再细看那早点摊子上卖的是什么?人肉捣成的肉酱,人血冲泡的面汤,人脑花人骨髓人血块…酒囊应该是用人脸皮做的,因为还有一层青胡渣。他们亲眼看见一具尸体被拖进了后厨——那是一个昨夜死在大雨里的流浪汉,早上就被端上了餐桌。 再看那卖菜的——十个人分一笼,身上除了绑绳之外,寸缕不挂,后背和前胸都贴了数字,打勾的是没病。体态丰腴的女子被当作奴隶来卖,画圆圈的数量代表价钱。地上有不少断肢,新鲜冒着热气。 这会太阳初升,亮堂堂的光照着已是这般可怖,若是天色暗下来,该是怎样的瘆人场景,简直不敢想象。想想酆都畜养多少恶鬼,地面上却还是井井有治,一时要以为这里才是真正的冥府。 滕玄一阵恶寒,胃里翻江倒海,白鹿儿说:“蛇爷爷之前没来过?波罗洲已经算好的了呀!” 波罗洲全名叫波罗尼密不骄乐洲,传说是原三十六重天的某一天陷落而成的一个口袋。至于为何有这般绕口的名字,不骄乐三个字应当是上三道取的,而下三道有许多不识字的妖魔鬼怪,传来传去,到底怎么叫成了波罗尼密,其实也没人知道。 而之前他们住的地方是魅魔的界域,名字叫“上上禅善无量寿洲”,光听名字也知道远没有这里吓人,这是因为魅魔本人不在乎这些外物,懒得修改,索性随了原名。 他们一路追到了这里,无须和天枢的神息突然就消失了。打探一圈,也没得到有用消息。可这样在街上乱晃太惹人注目了,滕玄便说不如先寻个落脚地方,再做打算。 但是走没多远,青天白日头下就传来许多淫声浪语,原来是路过了一家青楼。滕玄忙捂住白鹿儿的耳朵,可白鹿儿好像见怪不怪了,在香喷喷的纱衣里穿梭,被大姐姐们挨个不落地捏了脸,倒很开心的样子。 檀弓的眼光穿过那些几近赤裸的女子们,直到道路尽头,没有任何波动,可是怀里却撞入了一个人。 滕玄还以为是什么投怀送抱的妖魔,忙要掀开,但是看那女子只是一味想逃,跌在地上。 她一身劲装,腰肢纤瘦,却外罩了一件薄纱,耳朵穿四个硕大金圈,左耳还在流血。 龟公鸨母紧撵过来,还有一个身着深绿色锦袍的男子,看样子是喝高了,冲那姑娘张开双臂:“来爷怀里香一个!” 路人吹口哨起哄:“香一个!香一个!” 却忽听那嫖客痛叫一声,是女子掏出匕首,穿了他的手背。刚要起身逃跑,却被一圈龟公拦住。 那鸨母吓坏了,打着手帕给男子扇风:“哎哟我的爷!她今头一遭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那嫖客恼羞成怒,扬手就要去打女子,可是一个巴掌还没落到半空,忽的被无形之力截住了。 是檀弓拦在了身前。 那女子抬头一看,蓦地怔住了,方才被那般欺辱都不见有一丝怯色,这时却忽的泪花盈睫,忿忿地咬了下唇,这般狼狈情态,不想被檀弓看到第二眼。 檀弓点头说:“陈道友。” 陈天瑜低声道:“栾道友…” 白鹿儿眨巴眨巴眼睛看不懂,滕玄也不认识这是谁。那嫖客更是大骂:“什么玩意!你是什么玩意?滚开!” 他挺着胸膛,斗鸡一般想去撞檀弓,可是被滕玄拦住,他一根粗大的蛇尾,盘了两圈,摆在地上,平衡性好得很,倒把他反弹了回去,结结实实摔了一个屁股蹲。 檀弓把陈天瑜扶起来,却被一众护卫家丁拦住。 “给我拦住他!”嫖客大叫,一队魔人一字排开,彻底截断去路。 滕玄正要破开他们,却忽的想起,他与檀弓所习皆是神道手段,若一施法暴露身份,在域外可是敌众我寡…… 当下便犹豫了,却看到那嫖客撸起袖子,高声喊:“都让开!他奶奶的,敢抢老子的女人,老子要跟你单挑!” 白鹿儿咦一声,总觉得这嫖客有一丢丢眼熟。果然,下一秒就听他用脚一跺地,亮堂堂说:“哪来的外乡破落户?不认得老子是谁?老子的表哥是魔尊魅魔大人,你懂么你?” 围观众人本就知道他身份,但又听他自己说了一遍,更是啧啧羡慕。那鸨母更是把脸都贴上去了,说:“哎哟,可谁不知道咱们秽魔大人的大名么!那魔尊大人是月亮,您就是那最闪亮的星星…呸,魔尊大人那是咱们白天的太阳,您呐,就是那晚上的月亮!都是照耀着整个波罗洲呐!” “栾道友快走,不要管我!”陈天瑜也知道在魔界出手,是一件多么送死的事,况听说这秽魔和这界域之主沾亲带故,就不愿让檀弓为她身陷其中了。 可是檀弓却转身回来,秽魔看他这样坦然迎战,登时心虚起来,看他听到魔尊的名号不慌不忙,想必是个十打十的外乡人,并非魔类;又见他身量挺拔,头肩都正得很,绝对是个使剑的好手,更不敢能与他论冷兵器,酒醒大半,便萌了退意,又重复一遍:“你惹得起我表哥么!” 白鹿儿忍不住了,开心笑说:“那你惹得起人家亲哥哥么!” 秽魔只以为是一句寻常挑衅,再不出手,就下不来台了,便霍霍掏出两串紫色铃铛说:“这是太上老君赏赐狮子王大人赏赐我家的!你敢摇它一摇么?” 路人巴结秽魔,指檀弓道:“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自不量力来送死!” 滕玄一看就认出来了,这法宝叫做紫金铃,雌雄是一对,上面一共有三颗铃铛,第一颗一晃,便有三百丈火光烧人;第二颗一晃,便有三百丈烟光熏人;第三颗晃一晃,就有三百丈黄沙迷人。 不得不说这秽魔还有些脑子,这紫金铃铛非魔道中人不能催发,而且若是不能及时驯服它,便会被魔力反噬,他就只等着檀弓不战而降了。 秽魔故意将雌的那串扔给檀弓,上头的铃铛都小了一圈。 滕玄说:“吾主,让我来吧。”他虽为天族,可到底是妖精之身,还有些渺茫希望,但檀弓这等先天一炁所化的大神,血脉如此纯净,是决计不可能摇动的。可是檀弓拒之。 连一声开始都没叫,那秽魔就兀自抖起右手了。一瞬之间,街市为火烟黄沙所覆。 秽魔笑如狂风,可是笑声忽收,干瞪眼喘气儿,因他见檀弓戴上了那铃铛,不仅神色不变,而且他在风沙中岿然不动,只有衣袍作响,还腾出一手护着陈天瑜。 可是围观的众人哪能受得住了,哭爹喊娘起来:“秽魔大人!可饶了我们吧!”多人被风沙刮瞎了眼。 秽魔满意收手,朝地下啐一口:“到你了!” 三枚小铃铛收在掌内,鸽血红的碎星状宝石垂在指缝之间,檀弓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戴上这样颜色艳丽,修饰繁复的魔器,竟然是意想不到的十分好看。 “铃——” 摇响第一声,地皮微微颤动。 “铃——” 摇响第二声,地上涌起一阵打着旋儿的热风。 “铃——” 摇响第三声,却是什么后续也没有了。 众人又等了很久,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铺垫了这么久,却是这样的潦草收场,一片嘘声喝倒彩。 檀弓褪下紫金铃,对陈天瑜道:“走罢。”滕玄还在震惊檀弓能够驭使魔器,裹步不前。 秽魔虽然惊讶他不被紫金铃反噬,却也看出他使不出威力,讥讽道:“滚回来!没种的小白脸,没点本事就和敢老子抢娘们!” 白鹿儿扭头说:“怎么说话不算数呢?不是只要听个响?都响了还不让人走!” 秽魔看出檀弓没有几斤几两,便又想欺负他一番,便大步迈去,在他肩上拍出一掌,谁知顺此力道,檀弓方才戴铃铛的手掌一张,从袖中泄出滚滚黄沙,挟着风雷火电四种天道巨力朝秽魔袭去! 转身就是一记绝杀,秽魔哪能应接过来,纵使檀弓及时收掌一摄,他双眼也是彻底盲了。 众人震惊失语。白鹿儿惊掉下巴,滕玄也不明就里。只有陈天瑜离他近,看得真切——檀弓适才虽然摇响了紫金铃,可是他将铃铛攥在掌内,不令其魔力外泄,所以没有引出异象伤害路人。哪怕秽魔懂得一点点善罢,断断不会受如此重伤。 昨夜新雨未干,秽魔跌在潮湿的青苔上,好像滑腻腻地坐了一地的鼻涕,叫说:“唉哟!唉哟!小爷的表哥可是堂堂魔尊大人!……哎呦,哎哟!” 可是,这时忽听一阵不一样的风声,然后是众人恭迎声音。 “左…!咳,道长?” 魅魔一得到消息,便拔腿出门,若非紫金铃引来异象,他也不会这样快找到檀弓诸人。 往日檀弓见到他,都是淡淡点个头,叫个名字,今日却只是平平稳稳地掠了他一眼,身边还多了个形妆狼狈的女子,滕玄也怒视着他。 魅魔心里一揪,不知所以,但碍着众人眼光,不好明面示弱,忙低头低眉低语说:“怎么了这是?你一言不发就跑了,本座是撵也撵不上。” 魅魔一腿忽的被抱住了,却是那个哭成泪人,两眼流血的秽魔不打自招来了:“表哥魔尊大人!您救救小弟哇!就是这个刁民抢了我的娘们,还弄瞎了小弟的眼睛!您可一定要……”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魅魔狠狠踹了一脚,喂了一嘴沙尘。 魅魔看见这种戏码,立刻反应过来,目光如鹰隼般冷漠,正色说:“你是谁?也敢和本座攀亲戚?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成何体统?赶紧下跪道歉。快给这位道长磕一百个响头!” 檀弓摇头说:“弗应我受。” 秽魔还在犯浑,却被魅魔施了法术,连连叩头,魅魔对陈天瑜温柔笑道:“想必就是这位姑娘受惊了,你初履域外,是我这个东道招待不周…” 闹到现在,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明白这是得罪了大贵人了。都跟着秽魔一起叫“魔祖奶奶”,后来又改口叫“仙女老母”。 陈天瑜终究还是不忍,搀着龟公鸨母起来,说是误会一场,大家就此了局吧。 魅魔善了后,回头看见宝相也幽灵一样地跟来了,他立马凑到檀弓跟前,看见陈天瑜,忙把“天帝哥”改成了“哥哥”,语音柔腻甜蜜,行为有多亲厚,更自不必提,陈天瑜还以为是檀弓的亲弟弟。 问了才知,原来陈天瑜是来找他入魔的绿曼师姊,多半和黄夋有点干系。大家索性凑成一行,魅魔指了路,共同渡河去寻黄夋。 魅魔钻进船帐的时候,众人正在纳罕摇铃的奥秘。 滕玄道:“吾主从未修习过魔道法术,是如何驭使那紫金铃的?”他看见最近檀弓练功狠绝,他甚至怀疑是切断了哪根神脉,用了什么非常办法摇响这魔铃。 “白鹿儿也要知道!” 宝相来得晚,不知经过,但悄悄竖大耳朵倾听。 檀弓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说:“魔法与道法本出一源,唯道法用大炉鼎:上以黄庭中丹田为鼎,下以下丹田为炉,任元气氤氲二穴之间,以神静守。” 他展掌,升起一团金色火焰,屏气凝神,继续说:“魔法用小炉鼎:乾位为鼎,坤位为炉,火从脐下发,水向鼎中符。三姓汇合,二物相拘,固济胎不泄。” 再呼出时那口气时,火焰便成了青黑色,散发森森魔气。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看得却是如痴如醉。 檀弓总结道:“善恶虽有承负,可是魔道术法之别,原本殊无二致。” 白鹿儿照着模仿,但他不知那“乾位为鼎”云云是要诀,还以为是咒语,念了多少遍都没有效果,向后一倒,干脆放弃。滕玄苦口婆心说:“勤学苦练,才是上上之道。” 宝相拍手,搂檀弓的脖子欢呼说:“悬梁刺股也没用!只有我哥哥办得到!”檀弓坐姿端方得很,被他这样一猛扑,动都没动。 陈天瑜是能听懂的,但是就这短短时间,很难真正参破,手掌的金色火焰不仅毫不变色,而且摇摇将灭,她气沉丹田,闭目叩齿,然后手上忽传来冰冷至极的触感。 竟然是檀弓的手包住了她的五指,缓缓说:“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白鹿儿没看见,滕玄不敢打扰,宝相眼色一沉。 檀弓看出她悟得没错,只是气不够沉,所以诵了很简单的两句清心咒,并从手心输送了一股暖融之气,助她成功,见时机差不多了,松手说:“请启。” 他是让陈天瑜打开手看看。可是他一放开,陈天瑜被握着的手马上缩了回去,她是丽而不腻的长相,脸上不扑胭脂,可是现在却艳若鲜桃:“栾道友一代宗师,自然运用自如,我性驽钝,还是不练了为好。”说着逃去了甲板上。 魅魔风月久惯,看了心领神会,给她让路。他个高肩宽,是压着半个身子进来的,敲敲船板说:“前面就是黄夋的魔窟了,你当真要去?要不要还是本座陪……” 碍着陈天瑜在外头,那声左圣还是憋了回去。后半句也没说出来,檀弓好像不仅要去寻无须和天枢,还要去找个什么紧要的宝贝么?也不给跟着去。宝相也闹着要一起 ,偏他成功了! 檀弓嗯了一声,就对陈天瑜说魔窟凶险,让她不若留在此地,候自己音讯。小河没什么波浪,这样隔着帘子说话,倒也听得清。 混合着水声风声,陈天瑜说:“多谢栾道友好意。但是我眼见师姊误入魔门,日夜难安,唯恐有负师门重托…栾道友放心好了,我不会再不小心掉入魔人圈套,给诸位添麻烦了。”她语速突然变得很快,一点没有久历江湖的修士模样。 魅魔也有点可怜她,心动了这天底下最错的一个人。 他将众人轰赶出去说:“好了,到了,你们先上岸去,黄夋住的地方就在前头一里地,自然有本座的人接应你们。都愣着干什么?” 直到檀弓也点头,滕玄才将信将疑,白鹿儿才不情不愿地下去了。宝相缠绵不去,被魅魔瞪走了。 就剩他们两人了,魅魔问:“左圣,你是当真能驾驭魔气?真不是骗小孩的么?” 檀弓点头,说粗知一二。 “那就够了,凑近点。”魅魔登露喜色。 魅魔呼出一口浓黑之气,幽幽渡到檀弓鼻下,自己渐渐神色痛苦。 檀弓忽地掐住他的胸中大穴,及时制止:“我何须尔之魔种?”魔种之于天魔,譬如金丹之于修士。 “你没和黄夋交过手,现在身边也没人保护你,又不让本座跟你去!”魅魔急了,“我只是撕半块给你,而且我家里也没什么哥哥,要为这事打我一顿,你担心什么?” 魅魔以为檀弓还在生他的气:“我错了!那什么‘会魔’‘不会魔’的,我当真不记得,哪里的阿猫阿狗乱攀亲戚?我回去一定严加惩治…” 见檀弓执意不肯,魅魔垮下脸,把一个卷轴塞到他手里,这是域外的广舆图,说:“这个总可以收吧。” 被宝相那一提醒,魅魔把自己界域的地图稍加修饰了一番,以免被北帝用了,可是那黄夋界域的却是千真万确,足够他们这次用了。 “左圣,我还要说一句话,你…”想起宝相,魅魔笑意全收,顿了一下,沉声说,“你往后要小心一点!” 檀弓称诺,就要起身,却被魅魔摁了下来:“本座没有跟你开玩笑!你常常太不小心了一点!这样非常不好。” “何出此言?”檀弓蹙眉。 魅魔在心里和自己周旋了半天,想起宝相和北帝的利害关系,还是没有说破:“处处都要小心一点。任何人对你好的,不见得盼你真好。” “我自知衡量。”檀弓说完又要走了。 魅魔一把拉住,心头见恼,叹想不已,怕惊动岸上众人,小声轻骂说:“你有什么分寸?你有分寸便不会在我家里呆上好几个月了!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 檀弓惑色:“尔为魅魔。” 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北斗魁称尔帝毐。我从未以彼名称之,亦绝无作此之想。” 魅魔回想了一下,好像的确如此。他帝毐的“毐”字意为品性丑恶,是天庭加称的罪名,就如同黄夋的“夋”,意思是行动缓慢一样。 “对,可除了本座,旁人可都是名副其实的。”既然不想直说宝相的名字,他便拐弯抹角提醒,“你家司法不在,你是没人管了,可不许别人瞎往你身上凑,摸一下,蹭一下都不可以。照你们的话说,这是没有礼的,以后都要杜绝。” 仿佛早有预知檀弓要说什么,魅魔抢说:“你要和我扯什么都是男的无所谓了,对么?不对,不管是男是女,你得记住这种肌肤之亲,乃是和喜欢的人才是有的。你若是不喜欢他,就让他马上滚蛋!”他心道:这下总得留意宝相了。 檀弓认真听完了,重复道:“喜欢?” 魅魔理所当然地嗯一声,惊奇问:“不然呢?”看檀弓这般天真,真是累得慌,这十九万年到底怎么活过来的?竟没给人典当卖吗?不过想想也是,莫说是人,就是普天神仙,是连看大天帝一眼都不敢的,更别提有一丁点不敬之举。 “我给你举个例子,你看你喜欢卫璇,那他如何抱你亲你,就是很合情理的。那若是换了旁人,便是大大的不对了,你就该说放肆,叫北斗魁的过来轰雷,懂了么?” 见檀弓陷入深深的沉思,好像在开头的某句话就梗住了,后面的便没仔细听了,魅魔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他才回神:“你言我心慕卫璇。” 魅魔也懵了,问:“不是你喜欢那是我喜欢?”想起卫璇以前洋洋得意的臭样子,微有呕吐之感。 檀弓光风霁月地认可了他的说法:“卫璇天机聪颖,贵为可造之材,仙程不可限量。” “什么东西?我说儿女之情,我说的是,你想想,他要是个女子,你想和他睡觉生孩子!一辈子分不开!”魅魔眼皮一跳,脸都绿了。 檀弓严肃提问:“我与彼同为乾道,阴阳不抱,如何合而为一?” “这又是什么东西?喜欢不喜欢的和阴阳有什么关系?凤求凰,凤求凤,凰求凰,不都是喜欢?往大里说,就是爱了!左圣,你这个人的脑筋到底怎么回事?我看你写过什么诗,还很有样子,你怎会搞不懂什么叫喜欢?”他把桌子一拍,继续骂骂咧咧,“北帝干什么吃的?怎么什么都不教你?你不如认我当哥哥了!” 而檀弓却不再说话了,望着碧波泛泛的河水,忽地想起了那日的风雪寂寂,云山千叠,胸口还藏着那块银色的圆石,一阵又一阵地发烫。 可是二人都不曾注意到,远处的一叶小舟上,有一人戴半面灿金的面具,眼睛里像有一柄极细的银刃寒光闪闪,看得人胆寒心战。但见他勾唇桀骜一笑,当真又是耀眼生花,俊美之至,令人心甘情愿醉死温柔。 “我的小太微,还是这样天真得紧,招我心疼啊。“ 第125章 迎风吟伤追思情 洞水冻小隐香闺 一片窈窕深林当中,众人缓步掌灯而行。天时正积阴,如此大谷之中,只有几处枭鸣,甚为古怪可怖。 可是白鹿儿司空见惯了,一点也不怕,如同长了六个翅膀的鸟儿,到处乱飞。他采了一大捧鹁鸪英,对着滕玄大吹一口。滕玄知他年幼无忌,没有计较,但回头一看檀弓也被迷了眼,忙说:“白鹿儿,不得放肆!” 白鹿儿耷拢着脑袋,被滕玄厉声训斥了一番,他想不明白,鹁鸪英的域外名字叫做香丽莫比咕咕婆婆丁,是魔语“永远被爱”的意思,这可是象征着幸福的花朵呢! 陈天瑜也粘了一身绒球,简单掸掉说:“按这地图上所指,黄夋的魔宫就在一里之外了。” 可是现在是深夜,又有雷雨之兆,空气中魔阴之气十分之浓。都说这位血魔黄夋最喜杀生,他尚武好斗,一听到战鼓声就手舞足蹈,一闻到血腥气就心醉神迷,幸好如今只有二百七十岁,还没有那样凶残。众人都踌躇了:该不该等天亮了再去? 话音一落,就见白鹿儿爬到树上,要去摘几个果子来充饥。他摇了一树的浆果,丢给宝相一个红彤彤的大桃子。可是宝相一脸嫌恶,根本没打算去接,一扭头就被砸了个正着。宝相登现怒容,吓得白鹿儿忙跳了下来。 可是宝相脸色忽然由青转白,众人循声看去,却见数以万计细如牛毛的乌梢环蛇挂在树梢,还有的或挂在石壁之上,或游于溪水之中,黑夜之中亮起一大片又一大片的幽绿眸光。为首的大张血口,猛然朝众人袭来! 檀弓以气化剑,以意挥使,震落了一石壁的蛇,但未曾想一壁还推出一壁。四方悬崖石壁再不断朝众人夹击,寸寸逼进,要将他们挤成肉泥! 滕玄叫了一声“不好”!忙化回一条白色金圈的巨蟒,半身立起,高如壁仞,同是蛇类,滕玄的周身却散发缕缕金光,显得无比光明圣洁。众蛇仿佛也被威慑,一时停住了进攻。 滕玄蛇尾一卷一摆,将众人甩到背上,飞逃到了一处湖泊,湖水中升起几百个血肉模糊的魔人,双手前伸,状若僵尸。檀弓掐诀,陈天瑜御剑,可是魔人倒下之处,血水又重塑为人,前仆后继,如潮涨拍岸一般不断涌来! 众人回头一望,只见那万条毒蛇已追到了这里,被如此前后夹击,滕玄拐七拐八,驰到了黢黑巨谷的最深处。 白鹿儿抱紧蛇背,颈上忽地一阵温热,回头一看,是宝相在护着他。正感激一望,脖子上却是一股刺痛,不知道被什么小虫咬出一个口子。宝相回他一笑。 滕玄横尾一扫,破出一条出口。 可是那追军以量取胜,不到一息又围了来!眼看几百只血魔和几万条毒蛇就要将他们淹没,檀弓这时对陈天瑜说:“尔佩弦器否?” 陈天瑜在江陵十三仙中号湘灵古瑟仙,怎会没有?檀弓道:“甲弹龙龈太音之弦,一拨。” 陈天瑜极速颤动手腕,以甲音依言照拨。滕玄一摆蛇尾,身后数百追兵,如同山川泄洪般飞奔而来。檀弓却下令不行。 众人只觉那蛇信已舔上腿肚子了,就要闭目等死,这千钧一发之时,檀弓忽道:“前一里,左直三里。” 滕玄依言前进,到了一里之地,檀弓发令,滕玄毫无预兆地猛然向左跃去,身后大军全扑了个空,只听噗通数声,潭水震响,而后便是毕剥腐骨烂皮之声。 众人不敢回头,一路直奔三里,路途只见紫光幽幽,直到一片旷原,确认后无追兵,滕玄这才化回人形,查看众人有没有受伤。 白鹿儿只是脖子上有一颗红点,陈天瑜皮肉擦伤,宝相更是连衣服都没脏。但见檀弓的衣服却被划破了几十道,袖血斑斑,整个手掌都在淌血,中指无名指的连接之处,新伤旧伤错密交织,已经能见到清楚的骨头了。 众人知道檀弓这是为保护他们所伤,都说不出话来,滕玄更伤心说:“吾主!” 檀弓知道他要说什么:“无事。” 众人还继续关切,他只字不回。 大家整顿行装,在原地计议,白鹿儿指着地图说:“怪不得!刚才扑通扑通全死了,原来那里是个’化骨池’!多亏了魅魔…给我们这个图。” 顾念滕玄的教诲,白鹿儿把“大人”两个字咽了回去。魅魔在那化骨池的地方打了一个大叉,注道“卿卿莫往莫忘”。 宝相黏挂在檀弓身上说:“若不是我哥哥一双天目,黑灯瞎火地也知道怎么走,不然地图标得再细有什么用?” 陈天瑜却摇头抿唇:“栾道友并不是能夜中视物。” 看方才檀弓指挥得那般自信,众人深信不疑,须知那一里之地不多不少,只要再向前一步,就会落得与诸魔物一般的下场,陈天瑜说:“栾道友令我拨弦,是为了观听瑟音,回则遇山,没则入水。所以可以立一隅而推知地貌三里之远。” 她顿了一顿,十分愧疚说:“我学瑟三十年有六,从未想过这般活学现用,若非栾道友提点,今日恐要连害诸位葬身魔腹了。” “哦!这个就叫做听风吗?”白鹿儿恍然大悟,想了一想,“这个我从前见赤明和阳一个卫什么的人用过!他也是一个高人呢!栾哥哥,他还好吗?你不是常常在一处……” 白鹿儿被滕玄捂了嘴,众人听了,都默然不语。宝相救场说:“大家既都休息好了,不如循着安全的路往魔宫靠一靠。现在的魔物好容易没了,谁知道再等几个时辰,又会出什么新节目。” 众人行至一条宽河前,水流湍急走如龙,浪头丈高,御剑也飞不过去。白鹿儿呼唤众人过来,他发现了一条窄细的浮桥,只够单独一人通行。 宝相负手站立旁边,嘴唇翕动,说了几个只有白鹿儿才听得见的字。仿佛一朵小巧的罂粟花在耳边撩动绽放,让他鬼使神差地就踏了上去。 但是在别人的眼中,是白鹿儿不等众人动作,率先踩了上去,玩乐心起,蹦蹦跳跳就跑到了桥中河心的位置。 浪头越拍越高,滕玄挥袖将水雾拍散,高声喊道:“白鹿儿,快回来!” 可是白鹿儿哪里听得见,还摇摇晃晃地要往对岸走,但见檀弓忽的飞身踏浪而去。 白鹿儿一脚踩了空,差点仰倒。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脚下的“桥”忽地翻身过来,咬住了他的小腿,以一股巨力把他往水下面拖去! 众人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什么浮桥?分明是几十条巨吻龙鳄露出的脊背!不知道有多少赶着行路的旅人,在这昏暗的天色之中成为了他们的盘中餐。 白鹿儿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檀弓一提衣领擒了起来。双脚刚要脱离水面,可是那些龙鳄潜入深水,首尾相衔,他只觉下身有一千个人在拽他,而上身只有檀弓轻飘飘地提着。那鳄鱼皮本就坚厚得很,又裹着许多湖底的老泥,竟如同穿了一件刀枪不入的铠甲一样,陈天瑜扔了杆剑过去,立时就折弯了。滕玄和陈天瑜来救,可是这时,鳄鱼已跃出水面,一口咬住了白鹿儿的大腿! 白鹿儿大叫一声,下一秒却没有落入鳄口,而是被丢到了岸上。原来是檀弓用尽力气,将他抛了出去,可是自己却被陷落水中。 众人见状一齐投水,却撞得鼻青脸肿,竟然是河面已经结了三尺厚的冰。 此时冰面光洁,暗夜无声,寂静得好像无事发生过。 檀弓再睁眼之时,一片碧雾轻笼之中,有一人坐在一片寒潭之前。 他没戴发冠,头发是半湿不干,摘下的灿金面具随意丢弃地上,一副松松懒懒的样子,披着一件黑丝绒的斗篷,系绳的地方镶了两颗细碎的宝石,腰间只挂了一块纯白色的玉。 分明都是简素至极的衣饰,可是在他浓墨重彩的俊美照耀之下,竟然显得整个人是这般灿烂华贵。 看见檀弓醒了,他笑着说:“真是令人神伤。一别数月,栾道友竟是半点也记在下不得?” “卫玠。” 檀弓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可是甫一说话,便牵动了伤口,他左臂已经被干净白布裹了药,缠起来了,应该是卫玠的手笔。可是胸口还隐隐作痛,血水洇湿前襟。 卫玠递他一瓶外用的伤药,说:“君勿怪,只是怕你嫌我轻薄。” 说罢便背过身去了。他坐得不远不近,既不会让人感觉疏远,又不过太过僭越。 檀弓知是卫玠救他于鳄口,因道谢。卫玠却说:“哦?栾道友是为了救人,真是高义,而在下只是因为学艺不精,又急着赶路,误入旋涡,险些就把命丧了。我困在这里有几天了,连只会说话的小鱼儿都找不到。所以与其说我是救了道友,倒不如说是道友救了我,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且先不说,就只是免我在此闷得发疯,自绝于世的大恩,就已经十分难报了。” 这一席话说得不仅让人舒服,而且三言两语无形之间,也将关系拉近许多。 听到檀弓擦完药站起来了,卫玠才转身过去。 他们身处的是湖底的一方水牢,不同于寻常洞穴的石壁,这里却是冰壁。檀弓一抬眉,看见碧池流翡翠,白瀑溅珍珠,一群斑斓的蝴蝶鱼从洞外游过,悄悄藏在一束摇曳生姿的海草里。一只车盖大小的绿毛龟迟缓路过,醉醺醺地撞到了一大片鲜红色的珊瑚。随着这震荡,一瞬之间,那沉淀在水底的云母碎屑,扬起了满湖的星光。此时此刻,湖水如同锦缎一般柔和,处处闪耀着动人的光辉。 不知湖深丈几何,但阳光尚能到达这里,照得卫玠的脸上一片水光潋滟,银华璀璨。 “见得如此奇景,倒觉今日沦落天涯,乃是因祸得福了。” 卫玠笑说。 檀弓没有驻足多久,四处走动,敲击冰壁,掌心化了几种天火:南明离火、紫微天火、神霄紫火,只可惜他神力不足,又衔重伤数月,火苗只能将冰面烧出一层薄薄的水珠。 至于卫玠,他是异种冰灵根,更是束手无策。两个人半个时辰一无所获。所幸卫玠为人风趣,又博知广识,和他谈天说地,檀弓皆简扼回复。他们并肩行走,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时间过得也快。 二人在冰牢里兜兜转转,终于回到原点,卫玠横笛于唇,奏了一曲《浣花春泄》,这本来是一首欢悦明快的曲子,可是因着空间封闭,笛音听来这般沉郁低绵。檀弓细心聆听,指勾剑气,半柱香的功夫,就在白沙上画出了一副简略的地图。 卫玠低头一看:“果然是座死迷宫。”可是并不见他有多失望。 檀弓却忽地伸手按住了几个笛孔,卫玠会意,放下一手,只是徐徐递气。那笛音兀然高亢尖锐起来,又忽地慢了下来,带上了无尽的遐思与牵念,如同一匹绚烂织锦,云丝曼舞,忽地落入某处。二人循声而看,正是那口小小的水潭。 卫玠立时解脱斗篷,潜了下去,他身形如雪豹般轻捷精悍,不到片刻,就重新露头出水,他眼若流星,一笑风流佻达,只说了一个字:“来。” 湖水冰冷刺骨,寒气一寸寸渗入肌肤,血流渐渐缓了,心肺都要被冻伤了。卫玠在檀弓胸口轻轻一点,檀弓身上便结了一层薄冰,隔绝了湖水,身体慢慢有知觉了。二人不知下潜了多深,忽见有光,翻身跃出水面。 只见一方水晶世界里,别有洞天。花雕房间,玲珑窗屋,熏香袅袅,真是一件精致无比的闺房。一张高脚的小桌几上,有一张半作完了的女红,上面的鸟眼花萼都绣了珍珠,还散落了一张诗稿,写着:“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付阿谁?似这般花花草草随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可是卫玠见那花囊里的仙客来还滴着水,桌上的金著横陈,玉浆尚温,人迹鲜明。 卫玠低声说:”我们虽然唐突了佳人,也是非常之举。这里是水潭的唯一出路,这位佳人若是能够指条明路,也未可知。” 话音刚落,他便见檀弓遥视远处,原来是书架后面,有一处暗阁,大门敞开。 那里头一点没有女儿物品,反而宝光大盛,光芒烛天,有五尊白玉像,皆是女神相。 为首的女神三目、四首、八臂,身披天青云锦法服,首上宝髻有黄金塔一座,共九层,塔顶“无忧华”大莲花。一手托日,一手托月,一手执戟,戟上有幡,幡上有金字曰:九天雷祖大帝,一手持杵,一手把弓,一手捻箭身坐莲华宝座,左右还有玉梵,妙梵八天王侍侧。这便是先天斗姥紫光明哲慈惠太素元后了,民间称“斗姆元尊”,乃是鸿蒙大神,传说中为众女神之首,亦为九天雷祖之母。 而后面的四尊女神像皆矮了半身,神相也没有这般法严肃厉。但见那地上还放着一口水晶冰棺,棺口大开,口无一人,上腾八枚道种文字:婆娑世界,无为我闻。 这时忽听传来一声女子的叹息声,这叹息合着水声,听来无比悲婉。 “怎么是你?他怎么还没有来?” 檀弓心里本来光明得很,就是这会这女子转身进来,发现了他们,也是他们有错在先,不如先出去了。 可是二人再仔细看,那另外一个人,红脸赤鼻,头上生一对牛角,不就是血魔黄夋是哪个?卫玠忙对檀弓摇了摇头,拉着他贴墙而站,意思是不能轻举妄动。 黄夋坐下来喝了一口热茶,拍大腿说:“马上,就马上了。圣女娘娘,你等了这么些时日了,还差这一会半会的功夫么?” 他把杯盏一撂,说:“再换一杯滚热滚热的,本座喝完了,你儿子也就来了!” 那女子摆饭相款,是何物事,自不必多说。黄夋吃得血肉横飞,听得叮一声,是那黄夋把指甲盖挑了出来,一面剔牙一面问:“怎么不弄些童男童女?这七老八十的人肉,真是塞牙!真是塞牙!” 女子不予理会,转身收拾妆奁,她看着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容色秀雅绝俗,肌肤晶莹如玉,可是脸上却是说不出的憔悴。一只金钗影摇,如同空中飘坠的羽毛那样安静,令人不忍心打扰她的脆弱美丽。 她对镜自顾,又是叹息:“你再给我说说,他长的甚么样子?” 她这样对镜而坐,正好照得到暗阁里的情形。卫玠趁她不意,拉着檀弓进了水晶棺。里头又窄又紧,二人侧身而贴,鼻息互吐。恰好这时一只步摇掉在地上,掩住了那合棺的支呀声音。卫玠留了一道缝隙,可以清楚看见外面情形。 黄夋说:“长得很好!个子很高,也很有力气。” “那他像我么?是像我多一些,还是像……”女子哽咽着,一滴清泪滚到唇边,马上就被鲜妍的脂粉掩干了。 “都像!都像!” 女子擦干眼泪,忽说:“还是不见为好。” 黄夋拦住去路:“圣女娘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那小兄弟费尽心思,才把你从那棺材里救了活,只不过是身上事情多,来迟了一两日,你这是使什么性子呢?” 女子才收了一副泪,又愁肠万缕起来:“我这副模样,如何见他?” “你是见儿子,又不是见老子!” 黄夋瞪着一双光溜溜的小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女子以帕拭泪,啜泣了半日,好一会才说。 黄夋又催了两回,她才断断续续地说:“若是他知道,自己的生母,乃是当年思凡被贬的天河圣女,他又该如何在魔道立足?更遑论神仙们了,他这样的人神异种,是要被北斗魁的五雷劈死的!我这个娘亲,从来没有养育过他一日,如今还净连累他的前程,还不如没有了罢!” 她一言方落,便拿起了桌上的金剪刀,可是却听啪的清脆落地声,珠帘无风自掀。 站在门口的那个人,白发如雪,声音苍冷——正是沈并。 “母亲。” 第126章 将军不孝泣鬼神 仙母沉沦惯苦海 圣女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儿子,心中大喜,可是又是极愧疚,站起身来十分无措。细看沈并一眼,只觉他与沈郎年轻时的眉眼一模一样,当下又惹下伤心泪来。 见到沈并后头还跟着一个黑衣的女子,便忙上去拉住了手:“这,若是一起来,怎么不告诉我呢?娘亲也没有准备什么好东西…” 王思捷忙说:“圣女娘娘误会了!” 沈并虽然已经是成家立业的年纪,可是王思捷和他是一前一后进来的,王思捷也一直垂头敛眉,姿态卑微。 其实圣女并不见得真的是误解了他们的关系,而只是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随便说些什么掩盖窘境罢了。 被王思捷这样斩钉截铁地否认,圣女接下来又不知怎么办了。沈并本来就不是什么热络性子,见到生母,只是微微动容,半天才说:“你受苦了。” 天河圣女因为思凡获罪,被关在岱俞山中受尽天雷摧折九百年。沈徽为其堕入魔道,逆天而行劈山救妻。诞下沈并,圣女却产厄而亡。沈徽将妻子遗体存在冰棺之中,可以万年不腐。可是圣女醒来的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沈徽已然溘然病死,第二件事则是其子沈并早已修成魔种,甚至与血魔黄夋称起了兄弟。 盍思此生,何其凄苦,心中无尽悲酸,可是听得沈并说的这四个字,忽觉从前的苦楚,受得全都值当了,也觉得忽的勇敢起来,就算背弃了天道,只要他们孤儿寡母依偎相扶,就是天大的难事,也算不得甚么。就算沈并哪日触怒天庭,要为他再受天雷轰上九百年,也甘之若饴。 这一句话听完,圣女便将所有顾虑都抛下了,抚着沈并的脸颊,痛声说:“我的儿!”晶莹泪珠滚滚而下。 黄夋跺脚说:“我的圣女娘娘,这大好的日子,怎么又哭了!黄河决了堤,还止不住了!” 王思捷也说:“圣女娘娘,母子重逢是大喜事,您如此这般,倒也要牵动少宗主的愁肠了。” 圣女听见,强行止住了,忙站起来说:“并儿,你喜欢吃什么?为娘这就去给你做。” “圣女娘娘竟和少谷主想到了一处。”王思捷把带来的食盒揭开,里面是一碗莼菜羹,莼菜如同莲叶漂浮,上面还托了一颗枣泥雕的红梅,看上去颇费了心思。 圣女心中更是酸涩,可是沈并的举动更让她感动,他拿起羹勺:“我来吧。” 可圣女常年隐居在这冰晶水宫里,体温低于常人,这样一口温热的羹汤,对她来说其实是滚沸的。圣女呀一声,羹汤浇湿了衣襟,忙说:“并儿少坐片刻,娘亲这就去换身方便衣服。” 她转身进了暗阁,将门轻轻关上。 卫玠还以为她真要换衣服,非礼勿视,便将棺口的那道缝隙合上。 他本来撑着棺盖的手,现在是无处施放。水晶棺的空间原就十分狭窄,这样一来,就更逼仄了。一片昏黑里,二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卫玠吸气的时候,两人胸膛轻轻撞着贴在了一起。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卫玠把声音压在灵境台,打岔问说:“天河圣女是什么故典,你听说过么?” 檀弓没有正面回答:“天河圣女、九天玄女、白水素女、普济神女,皆斗姆元君之昆裔。”看来那剩下四座女神像,都有了归属。 檀弓呼吸起伏不大,但若静心去听,也能听到他咚咚心跳声。 他本就身上寒凉,刚才又在冰水中泡了许久,刚才在外面还感觉不到,这时在封闭的空间里,气温陡然升高,檀弓在侧,如抱冰鉴,他不过才说了几句话,卫玠脸上的绒毛都被他吹出了冰渣。顷刻间融化了,不到一会,卫玠脸上身上都是一层细密的水珠。 外面是大敌临头,危情迫在眉睫,可卫玠却很懂得苦中作乐的道理,笑着问:“斗姆的后裔?有多后那种?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外孙女那种么?” 檀弓竟然还想了一想,可能是数了他说了几个曾字,才说:“差可拟。” 卫玠听他这样一本正经的口吻,越想越觉得好玩,自顾自笑了出声。他是闷声低笑,低头的时候撞到了檀弓的额头,小声哎哟,说:“我被你撞疼了,要怎样赔我?” 可是这时却听外面一声闷响,卫玠抬开一道缝隙,看见圣女跪在斗姆的神像面前,虔诚无比。 “信女…不,罪女琼曦叩见斗姆天尊。”圣女换了一件素服,大抵是在悼念亡夫。 “罪女琼曦,本为三十三重天天河圣女,司赤明和阳、清明河童、元明文举三天施云降雪之职。因九百年前,偶见一书生负箧曳屣行于深雪之中,他心地纯善,将身上棉袄干粮尽数舍济旁人,可是自己眼看就要冻死在那冰天雪地之中。罪女心存不忍,将那日的雪花从六瓣改成五瓣,雪篮从八寸宽改成七寸。那书生捡回一命,罪女也从此大动凡心。” “罪女不但与彼屡屡私会,还诞下一个祸根孽胎。令天庭颜面大扫,甚至让整个三十三重天为罪女蒙羞。罪女自知祸恶滔天,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由罪女一人所起,沈郎已经离罪女而去,罪女不再肖想,只求天尊让他纳入轮回,重新做一回人罢!至于并儿,只求北斗魁将他的所有之过,记在罪女一人名下……人人都您是三界六道最慈悲的母神,罪女怜子之心,求您怜惜!” 她说得句句动情,抛下泪来。 只听这时有叩门声,是沈并催了一声:“母亲。”卫玠大吸一口新鲜空气,将缝隙又合上了。 圣女开门迎他进来,想要遮掩之时,已是迟了。她瘦弱的身形,哪里挡得住这五座神像,沈并果然微露不悦之容:“母亲为何还要在此供奉九天诸神?” 圣女慌了神,忙说:“并儿,是娘亲的不对。你不喜欢,就,就从此撤了吧!” 沈并却说:“不必了。” 圣女小心翼翼:“我看你来得匆忙,衣服上的尘土还没有掸。若是还有别的事,就先去忙吧。娘亲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你,你要是得了空,偶来回家看看就好。” 圣女怎么舍得沈并走,但还是将眼光从他身上别了过去。可是沈并却坐了下来,与她对视,目泛寒光,问:“母亲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么?” 圣女不知他如何发问这个,但只要沈并肯和她多说一句话,她都是不胜欢喜的,忙接上话:“是一只考灵神龟救了我。” 王思捷说:“不错。那日凤凰苏醒,那只考灵神龟,也就是凤皇的龟相也离了东芦鲛洲。东洲地陷,正是我们大军当日败归之由。可是福祸相依,圣女娘娘从前与龟相有恩,他偶然潜到域外,遇见了圣女娘娘,便倾力救活了娘娘,是也不是这样?” 圣女更为谨慎,问:“是这样的。并儿,怎么了?” 沈并直截了当:“龟珠在安?”灵龟是长寿之属,寿命比凤皇还要长,那颗龟珠,少说也有十几万年了。其中灵力何其磅礴,一下子就冲开了圣女闭锁的经脉。 看圣女惊讶的模样,沈并又说:“因为那根本不是一枚龟珠妖丹,而是上古九约中的第一约:天之刻印。母亲从前常常聆教于斗姆元君,应当不会从来没有听过罢?” 圣女一颗心一下子如坠暗井冰窖,警察地站了起来:“并儿,你怎么会知道这般秘辛?” 却见到黄夋也进来了,哈哈笑说:“都是歃血结了义了,小老儿这点事情还不告诉我的好兄弟么?” 圣女原本以为沈并最多只是想征服这第九重天赤明和阳,却没想到他的野心如此之大,一时间呆在原地,冷汗直滚,却没料到下一息脖颈一凉,竟然是沈并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提到了半空中。圣女失色,怎么也不愿相信儿子为了夺宝,居然对自己如此这般。 可是下一句话让她的心和血都寒了,沈并头稍稍一偏,显出一种孩童般天真的残忍来:“你今日不告诉我,我便挖了你的心。” 圣女挣扎说:“并儿…天庭没有追求你人神之子的事,已经是极大的宽勉了…你,莫要再闯下弥天大祸…咳。” 沈并不想和她多废话,把手一甩,轻而易举就将她横掼在地。看她态度,自觉十分无望,便摆摆手,打算把人移交王思捷审问处置。王思捷顾念沈并与圣女到底是血亲,也不敢下什么狠手,万一沈并日后反悔了呢?黄夋也没动。僵持了一会,终究是沈并哐当一声,把那金剪刀撂在地下,说:“不想说?那就永远当哑巴吧。” 沈并耐心等了她一会,不解地问:“母亲不是刚刚要自绝么?怎么现在反而不动了?” 圣女听了这话,指甲攥入肉中亦不自知,呕出一口鲜血,头脑也混沌起来。忽地明白了那碗羹汤为何那般灼热,恐怕里面加了什么蛊惑心智的魔药,能让人梦中吐实,也明白了沈并为何要小心亲喂。 沈并却已经失去了所有耐心,知道圣女根深蒂固的所谓正道信仰,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变易。只见他拔剑出鞘,霍然朝圣女刺去! 可是却听拍拍两响,棺板震碎,檀弓护在了圣女身前,而卫玠剑指沈并胸膛。王思捷和黄夋也迅速反应,一个拔刀,一个张爪,皆对卫玠。檀弓在圣女眉心点了一下,她便秀闭目紧闭,云髻逶垂,半是药劲上来了,半是过于悲痛,已经昏了过去。 “放下。”沈并却沉静得很,对卫玠道,“阁下何人。” 卫玠戴着面具,而檀弓他也未曾谋面几回,至于圣女,她深居简出多年,不曾听闻结交了什么好友。这两人此时此刻跳出来,沈并自然不解。 黄夋说:“沈老弟,你怕不是结了哪门子的仇家,自己都不记得罢?” 可是卫玠却笑着摇头:“我只是来好意提点少君,你杀害生母,这般沦丧人性,难道就不怕被哪个人瞧见了么?” 黄夋大笑:“什么狗屁东西!这是在老子的地盘,沈老弟想杀哪个,想吃哪个,老子同意就行!还管谁看见么?” 王思捷也说:“你是什么东西?戴个面具的缩首小人,在这里吓唬谁?” 可是沈并却声色更沉:“阁下何意。”这个面具下的人笑意盈盈,看上去心机深沉,十分不善,与他想象中的那个人相去甚远。 见沈并莫名犹豫了,王思捷当即出手, “夺!”的一声,一把闪着青光的利刀就朝卫玠劈去!这把刀刃长且特别宽大厚重,只要这一刀砍到肉了,不是斩断四肢就是取下首级。 可是刀还劈下,便凝住不能动弹了。卫玠周身飘着许多冰絮,粘到刀身上,立刻就将它冻住了。 王思捷还欲催功融冰,可是只是没有及时抽手,那寒气便顺着刀身爬上了她的手臂,一瞬之间,半边身子都被冻住了。旁边的黄夋也感到瑟瑟寒意,不敢贸然出手。王思捷见卫玠如斯强悍,便去欺拿檀弓。 但见檀弓左手大指掐中指中节中文,看似是个很简单的法诀,但其实是代表元始天尊的“玉清诀”,其威势比无须十条破衍鞭加起来还要重,如此招式,从未见他使过。 王思捷躲闪不及,幸而被沈并以长剑弹了开,拍到了冰壁之上。可是只见她的脸已是大大地破了相,嘴巴烧烂,再不能言语了。 卫玠眼神渐冷,如镜般的剑身映出了王思捷惨白的脸:“沈少君,你的属下未免也太果躁了些。拿我就是,伤他,我可就要恼了。” 话音一落,卫玠打了一个响指。王思捷那冻住的刀刃应声啪一声,尽碎齑粉,而她的手臂也纷纷皮肉剥离,血都没见。王思捷头一歪,半死过去了。 耳边又听得呼呼风声,黄夋叫喝一声,猱身扑来,他双手指甲异常犀利,皆长三寸至四寸,只要触及皮肤,便会射入数股毒液。 卫玠回身,不紧不慢、极为漂亮地挑了一个剑花,朝其抛去。沈并浑身迸发青紫色的电光,收在掌中,凝成一颗硕大雷球,默念法诀,从中抽出一柄玄黑长剑,朝卫玠刺去。只见那长剑所至之处,雷电自结成紧密罗网。 卫玠腹背受敌,一个不意之间,袖口被雷光烧得焦黑。但见他忽地腾空跃起,在空中飞移若蛟龙入海般轻巧敏捷,数十道虚影千变万化,一时哪里能够分清哪个才是实形? 果不其然,黄夋一式黑虎掏心就扑了个空。三人缠斗了十几个回合,但见卫玠忽地没了影子,却听到上头传来一声:“不错不错,咱们再玩一会罢。” 竟然是卫玠半躺在斗姆元尊的头顶上,一手还在挥着折扇,那模样好像午后小憩一般。 沈并长剑一吼,没伤着卫玠,却将斗姆元尊的三只手臂一齐斩落。 卫玠变化鬼魅身形,此时四周八角都同时有成十上百个他的分身。 黄夋好勇且鲁,眼见连个人形都摸不到,更是恼怒,可越是恼就越摸不到,一时情急,撞到了卫玠所设的冰壁上,眼冒金星。 沈并却忽地不动了,驭使四周的雷电气场,闭目细心感受卫玠的方位。终于,这一剑刺到了实物,可是卫玠藏在斗姆神像之后,只听霍的一声,斗姆又少了一块肩膀。 卫玠于千百虚影当中,换到檀弓近处,冲他眨了一下眼。他们打斗之时,檀弓一直在向圣女源源不断地输送神力,可是圣女心痛过甚,已经伤及五脏,生息微弱。 檀弓将她扶了起来,黄夋大叫:“不好!他们要逃!”说着一把揪过圣女的胳膊,他人高马大,身材极壮,一个小手腕倒比圣女的脖子还粗,只要再用点力,圣女的身子都要被撕开了。 沈并忙要动作,可是却被卫玠困在一阵冰砾化的沙尘里。 也许是黄夋撕扯得太用力了,圣女忽地醒了过来,痛道:“并儿!”她看到眼前景,还以为是哪里的仇家来寻沈并了,吓得魂不着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伟力,一把将檀弓和黄夋都推了开,兀自去那冰尘里寻沈并。 卫玠皱眉收手,冰沙褪去之时,但见沈并一手扣住了圣女的脖子,圣女犹然不信沈并是当真要她性命:“你越错越深了!” 可是沈并面露魔光,说:“第一约到底在哪,你说是不说?” 他神情这般果决,正要收紧手劲,掐下去时,却忽觉手上一痛,是顶上滴下了水珠,正是那残破的斗姆神像的脸上,忽滚下的一滴晶莹泪珠。而后是轰轰巨响,顷刻之间,颠风暴雨电雷狂, 晴被阴暗, 月夺日光。 卫玠急速飞至檀弓身边,想带他速速离开此地,可却见沈并一点没有阻拦的动作,僵立不动,长剑脱手,圣女也如同一朵轻盈的云彩一般,滑落在地。 檀弓的衣服本来就被林中树枝划得残破不堪,飓风当中,上面缠裹的纱布也飞了起来,隐约露出小半肩膀—— 沈并眼神巨震,只因见到檀弓的右肩膀上,有一块酷似胎记的红印子。那是幼时檀弓不小心撞到了滚烫的丹炉上,被上面阳刻的文字烙出的痕迹。现在他渐渐长开了,那四枚文字也模糊不清,但那一团红印的位置和形状,沈并决计不会错认。 “少爷……!” 从斗姆神像中引发的风雷之力,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响彻天地的哭泣声,随着神像崩塌,整座冰牢也巍巍撼动。 沈并刚走了一步,一块冰柱便砸了下来,彻底隔断了二人。 卫玠见机,把圣女捞了起来,留意了一下檀弓的位置,确认他看不见也听不见,才压低嗓音,把声音压抑在魔台境,念道:“魔王束手,凶秽消散。”所有人立时兵甲卸地。 黄夋大惊失色——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念诵如此功力深湛的神祝?既有这样通天的本事,刚才那样躲躲闪闪又是何故?还当真是陪他们玩玩了! 沈并不是天生魔类,这神祝对他的威慑远没有黄夋那般大,正要夺过檀弓。 可是卫玠却将冰尘扬得越来越大,让他看不清檀弓在哪里,在一片混沌之中,沈并心神凝定,只听霍得一声,只见卫玠被他从中央劈成两瓣,若是换了寻常人早滩成肉酱了,可是卫玠又念:“乾罗答那,洞罡阿密达。” 这可是正正宗宗的天魔巫祝,须知天魔为群魔之最崇尊,这九个字一出来,沈并脸色大变,体内的雷霆之力竟然被区区一句话牵动地胡闯乱撞,竟是什么功力也使不出来。 只见卫玠伤口迅速弥合,顷刻之间,连疤痕都没留,横剑一斩,将剩下四尊女神像从腰砍倒,在一片烟雾当中,破开一方最为薄脆的冰壁,冲了出去。 不知飞行了多远,见檀弓刚刚启唇,卫玠好像洞知他的心思,便说:“大概是追不上了,那就歇一歇吧。我来吧,你手有伤。”因接过圣女,御剑降落在一处溪流上游。 圣女慢启双目,她的眼泪已流干了,一片心死如湿灰,喉头颤抖,连一句哽咽之辞都说不出来。如同一朵萎谢了的枯花,再经不起任何雨打风摇了。 檀弓缓缓道:“琼曦。” 圣女惊然回眸,可她是这样的疲惫虚弱,连震惊都只是微微地睁圆眼睛,再无多别的动作。她并不惊诧檀弓知道她的名字,因为方才檀弓就已经输送给她许多先天神气。 而是那种淡漠而坚定的口吻,仿佛在某个遥远的过去听到过。经脉中流淌的神力无比醇厚,而这个声音又是这样的高不可及,以至于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檀弓却对她无声地摇了摇头,让她不必行礼了。 卫玠见状,便说自己累了,迈过半人高的芦苇,不知哪里去休息了。 圣女见他走远了,才说:“罪女琼曦,无颜面圣…” 檀弓望着初升的太阳,却说:“圣女琼曦,与吾同归。” 圣女听见这般言辞,更加确信了檀弓的身份。她虽听出了这话中的宽罪之意,但是要让她再回去那绝情的九天牢笼中去,是决计不能的了。 圣女悲至心灵:“大天帝,斗姆先尊曾说你仁爱无量,乃是九天三千神仙当中,最为能明知了断、发大慈悲愿力之人。所以,罪女恳请你一件事,若你真的要赦琼曦无罪,就赦琼曦到黄泉地下和沈郎长相厮守,做一对永永远远、无人打扰的鬼夫妻罢!” 檀弓眼波一澜,默然无语。 思及自己一生际遇,当她还是那个明丽张扬的少女之时,缕缕青春便在十万道雷劫中流逝,后来嫁做人妇,便与丈夫鹊桥两隔,人鬼殊途,好容易盼得母子团圆,满心欢喜,却谁知他要手刃亲母。桩桩件件,无不令人肠断。而这一切凄迷悲剧的源头,只因为自己身为神仙! 圣女的目中泛起一片粉烟蓝雾似得幽怨,白玉般的脸颊上腻涨红波,她那被沈并一句话点燃的勇气,这时尽数抛了出来,那潜藏已久、山崩海啸般的悲意终于喷薄而出:“我也不知道我这一生…到底有何罪过?” 面对着眼前这个地位尊崇,几乎代表着九天所有威严的人,她道出了至刚至烈的一句话:“想来我最大的罪过,莫过于生在了神仙家罢!” 檀弓闭目太息。可是忽觉手上多了沉甸甸的一包手帕,然后是一阵黏稠之感—— 是圣女的胸口霍然流血。忽听铛的一声,那把金剪刀掉在了石滩里,折射迫人的寒光。 现在是东曦已驾,可是水岸上的岩石又高又大,将初阳仅有的光热也遮了去。只余下一点淡金色的光辉,悄悄镀在了她明亮又枯竭的脸庞上。 水面慢慢回归平静,清楚照出她象牙似的颈项,还有一条红绸潺潺淌走。在对岸飘来的鹁鸪英温煦的柔绒里,这位圣女闭上了那双永远被爱的眼睛。 第127章 拙学语玄谈通慧 负邪志虚意度人 “嗡阿弥…德瓦阿!钵喇婆喝罗闍也…?” “嗡阿弥。德瓦阿。钵喇婆喝罗闍也。” 他听了檀弓的复述,一手遮住了脸,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不如我们明日再学。你虽然进步神速,但一日也吃不消这许多。” 檀弓听了,微微蹙眉,问:“请君依实相告。” 为利熙熙,为利攘攘的道理,在魔界更是如此。一听说黄夋遭遇非难受了重伤,一时半会好不了,不知道躲哪里去了,下面的人群龙无首,几个大长老就携了部众投奔别的界域去了。 他们已将黄夋的魔窟翻了一遍,哪有无须的形影。檀弓也只能跟着这大移民的方向来,没有任何线索,这多少有点撞大运的成分在。 至于卫玠,只说自己也有事情,檀弓无拒绝同行之理。 可是他们现在正在的母驮喃洲,是上古就有的天魔居所,居民构成远没有不骄乐和无量寿洲复杂。半数以上的听不懂人话,大家都是以正统的魔语交流。檀弓会说妖语,却对真正的魔语一窍不通,谁料卫玠能说得一口流利地道的本地话。 檀弓遂请他赐教。两个人在城郊寻了一处寂静所在。本以为檀弓好学,卫玠敏博,短短几日不辍,檀弓就可以出师了,谁料到刚教了两句,卫玠就面露难色。 卫玠思考了一会,才把盖脸的手打开了,坐起身来,看着檀弓认真注视自己的样子,失笑:“是:嗡阿弥…德瓦阿,钵喇婆喝罗闍也…?” 他说魔语之时,神情语态无不优雅,这声音微含一点沙哑,像是情人耳畔的低喃,听了犹如让人一足踏入月老泡的美酒中,就此相醉不醒。 “嗡阿弥。德瓦阿。钵喇婆喝罗闍也。”檀弓重复,思忖片刻,不解问,“何处有误?” “没有一丁点儿误,你读的字都是对的,可是偏生读得太对了,总少了些情感。真正的魔道是不会像这样说话的。” 卫玠没多做解释,踮脚踩绳,飞身跃走。那条彩绳还没晃停下来的时候,卫玠已经“请”回来了一个长着一对羊角的魔人。 这种典当铺的老板,最善察人观色了。可是还没等檀弓开口,他看见檀弓坐姿神态,就立马对他一拜再拜,切了人话出来:“大神上仙大人饶命!” 他分明是更怕“请”他来的卫玠的,却扭头称的是“三菩陀”,是魔语中“大人”的意思。 卫玠推了一股力,将那魔人“送”走,半靠着树干,笑着给了檀弓了一个“你看看”的表情,叹了一口气说:“一时半会的改不过来,强学反而让人听了更起疑。罢啦!你…”是 时静夜星希,月辉被垂丝海棠的花瓣切成了一缕缕的白雪,投在卫玠的脸上,他忽说:“你从来也都是这样。” 下一瞬间,卫玠就恢复了寻常神色:“时间紧迫,既然找那位无须小朋友是头等大事,就顾不得这许多了。索性我们先进城去打探消息。可是这城里全是魔族,你要千万小心。凡事最好都要入乡随俗,莫要给人发现人道身份。” 檀弓称善。话音刚落,只听见支呀支呀的车轮碾过之声。只见十几个魔人护着两队囚车,里面传来许多小孩哭叫之声,在旷野中听来异乎凄厉。卫玠急速了扑灭篝火,又对檀弓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那些魔人也就没有发现二人,朝着城口的方向进去了。 卫玠往脸上抹了三道猫须儿似得黑痕,敷衍地做了点魔道样子,又劝檀弓往脸上贴了两块红斑:“那里头估计没有。无须本事不错,不见得会为魔人所捕。” 檀弓摇头说:“无须为净灵雨水扑伤,情势未卜。”他心里忧急,也没第一时间回去找滕玄等人,说罢,已经跟上了队伍的末尾。 可是那两队牢车,甫一进城,便消失无踪了。魔界里多的是这样无质无形的结界,不知道把人传送到哪里去了。 时深夜,街上只有一家酒馆还亮着灯笼。卫玠带着檀弓进去,想着打听点可靠消息。 里头热闹得很,七八桌聚满了正在拼酒的魔人,地上也东倒西歪横躺数十。 卫玠把檀弓置在一处相对清净少人的角落,自己趟过众人,径直跨坐在长凳上,独叫了几坛酒,一碟生肉。 那些魔人起初十分排斥一个外客,可是不知道他都聊了什么,一盅还没喝完呢,就见他和所有人玩成一气,那些魔族少年争先和他勾肩搭背,划拳比酒,大堂里的魔族少女更是争逐他的面具,嬉笑跑闹中,露出白花花的胸脯和亮晶晶的大腿,脚上的铃铛齐鸣,吵得睡倒的醉汉都醒了,一伸手便揽了一个,做起那没羞没臊的事来。一时间人人似乎都找了个伴,相拥滚在一起。 还有不少只想和卫玠欢好,可惜他一个也不要,眯着一双醉眼,自觉把消息听全了,便起身要走。 好容易突出重围,却发现檀弓不见了。 他紧锁眉头拨开众人,只见一个魔人正在邀檀弓的酒。这魔人衣着繁华,手臂上有倒五角星的刺青图腾,想必是哪个部族的长老,有些身份。他虽比寻常魔族自持些,但也为这里的热辣春情所染,看檀弓生得白净,又孤身一人,十分安静乖巧,便说了些叽里咕噜的荤话。 所幸檀弓一个字也听不懂。他浑身腥臭的酒气,可是檀弓连避都不避,所以还以为他也乐意呢。那魔人笑得浑身乱颤,酒都抖洒了,硬生生将酒杯塞到檀弓手里,下一步就是把自己往前相送了。 可是面前突然出现一道人影。 那魔人以为夺爱,犹自痴缠。只见是卫玠背对着众人,忽地一边抢过檀弓手里的酒杯摔在了一旁的地上,一边贴着面颊吻了下去。 在剩下众人轰天价的叫好中,他对着檀弓耳边说了什么,然后便见他揽着腰,自然而然把檀弓往门口带了出去。 刚离了众人的视线,卫玠便放开了檀弓:“得罪了。” 他只是做了几个假动作迷人眼睛,连碰檀弓都用的是一段虚力。 卫玠回望着酒馆的方向,脸色却如遭霜袭,好像被得罪的是他一样。这时路过两队夜巡的魔兵,幸好方才没有打草惊蛇。 卫玠犹豫了片刻,微低下头,贴近檀弓的耳边,吹了一口气。 一段雾蓝色的冰絮钻进耳孔,檀弓顿觉头脑清凉,四周嗡嗡的杂音都明晰了起来。一息过后,他竟然都能听懂那些魔兵在说什么了: “好家伙,这可怎么办?明天就是‘射猎大典’啦,咱们毗舍浮长老还在这里吃酒,想必是帐下也没有几个拿得出手的勇士,在这里借酒浇愁罢!” “嗐!那咱们就买大势至长老胜!” “我买韦驮长老胜!” “看你们这点点出息!你们怎么不亲自上阵呢,只要拿了五个人头,少说也能晋一个士兵长!” “他妈的说的比放屁还轻巧!你没有见过咱们的小将军么?莫说拿人头了,你要是进了林子,小将军说不定都能把你‘射猎’了呢!” “小将军‘射猎’我做什么?放着咱们那么漂亮的女王陛下不‘射猎’么?” “哈哈哈哈!” “……” 檀弓问:“何为‘射猎大会’?” 顶上明月如轮,缓缓转动,卫玠把寒重的脸色一收,对着檀弓换上一副笑眼:“明日你就知道了。” 翌日清晨,毗舍浮的死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大势至脸色阴沉,转动着手上的珊瑚珠串,韦驮已经从座位上跃了起来:“你们的脑袋上顶的是个夜壶么?堂堂的一族长老就这么被人杀了,你们却连一个可疑人名都报不出来!是怎么当的差!” 韦驮浓眉大眼,看起来好像一副忠厚老实相,忽然一脚踹倒众人。 大势至是白面吊眉,身体如同橘子皮一般,整个人又干又瘦,总体看上去有种古怪的威严。他拦住韦驮,指着倒地兵说:“二长老先冷静一些。你们再详说一遍细节。” “是…就是毗舍浮长老昨夜吃多了酒,今天早上怎么都喊不醒了。”魔兵见两位长老不语,还以为是要他仔细描述死状,“毗舍浮长老嘴里荷荷两声之后, 胸口凹陷,肚子忽地涨破了,红的白的都喷出来,肠子都断得碎碎的,被绞过一样,骨头内脏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韦驮吓得脸色发白,急忙下定结论,以防他再说出更可怕的话:“是下毒!肯定有人在酒里下了毒!” 大势至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但是想了一下,说:“昨夜三更,忽然下起了拳头大的冰雹,我们母驮喃洲何时出现过此等异象?也许和此事有大关系。” 韦驮立刻抛弃了自己原先的猜测,顿悟道:“是净灵雨!是净灵雨!” 大势至看他这样咋咋唬唬的,有些无奈说:“不是这样的,这月的净灵雨已下完了。” 韦驮恨恨地说:“天庭那帮臭道士狗秃驴,见下雨不成,就改下冰雹了!要把咱们的脑瓜子砸个稀巴烂!今天是毗舍浮,明天就是你和我啦!”说着便拔出侍卫佩刀,哇呀呀地大喊一声,不知道打算冲到哪里去。 可是刚走没两步,就闻到一股极其浓重的白龙脑香,然后是串串金铃摇动的声音。只见数十个打扮妖异的男子,抬着一顶凤辇翩跹而来。 二人马上掀衣下跪,左手握拳放在胸前,右手并五指张掌收在背后,这是天魔族的最高礼节—— 他们正在城郊之外的一片开阔草原,聚集了几十名魔族兵士,分列两边站着。可是若要和人族士兵比起来,这些魔人长得凶神恶煞,高矮胖瘦也不齐,乍一看,多少还有些散漫。 “女王大人千秋常春!女王大人万代长存!” 可是众人肃立了许久,都不见轿辇内有任何动静。直到一个人跑上来通报:“女王大人说小将军早上吃坏了东西,正在闹肚子。说是让几位长老先观礼,他们过一会就来。” 大势至听了,一颗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了。看来女王光顾着宠爱小将军,并没有空来查毗舍浮的死因,自然也就没空追究他们的失察之责了。众将士也都暗喜,那神武的小将军不进林子,他们还是有几分希望的。 鼓槌锤了三声,便有十几名大力士拖上来许多囚车,里面关押的正是昨夜见到的小孩子。 所谓一年一度的“射猎大典”,射猎,顾名思义就是射杀猎物,可这猎物并不是寻常虎狼豺豹之属,竟然是这些小孩子们。他们最大的不满十五岁,最小的只是皮肤红皱的婴儿,没了衣物,吹几阵风,晒几下太阳就死了。其中人族孩童居多,妖族和鬼族又各占一成,还有十多个是魔族孤儿。 他们脖子上都拴了狗牌,这种狗牌是一种后天灵石打造,一离开原主,便会凝结成一颗宝珠。三炷香的时间,谁收集的宝珠最多,便可获胜。那头名的状元,加官晋爵还是小的,最重要的是能得到女王大人的垂青。听说当年的大势至是杀了一百三十二号人,摘得头甲,所以又叫“百珠长老”。 大势至抚摸着他那藏着无数杀戮,饮过一百三十二条人命的鲜血的手串,传了一声“开始”。 牢门被打开,将士们挥动旌旗,执鞭驱赶,几百个孩童便如一群小猴子似的四处冲窜。等到小孩们都逃入树林,不见形影了,一声令下,众魔人奋起直追。 这是东方刚显露鱼肚白的时候,几百匹马儿把响鼻打得震天,在浓重的早露中撒开来奔跑,不一会,“哒哒”的马蹄声就变成了“啪嗒啪嗒”。 小孩们有的逃到了树上,有的藏在洞穴里,还有的在水下憋气,只听得马身飞过水面的声音,然后是兵刃相交之声,更不敢把头露出去吸气。自觉头脑昏沉,快厥死过去之时,却忽然被人捞了出来。 他被水雾迷了眼睛,可是擦干之时,眼前的这个大哥哥当真是十二分的耀眼炫目,让人呆呆地移不开眼睛,连畏惧都忘了。天上星宿下凡,什么危机都放佛就是场幻觉。还没等看清,他就戴上了面具,对着旁边另外一个白衣服的哥哥眨眼笑了一下。 卫玠将这小孩送上马背,把鞭子迎空一甩,同时驱了三匹马,共送了八个小孩往那最远的西方奔去。他说在那边有友人接应,可以将这些孩子妥善安置。 卫玠翻身上马,边将马头拨转,往那更深的树林里行进,一面说:“这是多少个了?” 檀弓也骑着一匹白马,按辔跟在后面:“二十有五。” “无须!无须小友……”卫玠在林中遥遥喊道,可是只有空谷回响,摇头说,“虽已经找过一次,没找到无须,可是说不定是我夜里眼昏。” 卫玠昨夜潜入牢房,不仅去找了一通无须,还往那些狗牌上都贴了一道冰符,令寻常兵刃不能近身。 檀弓从树上抱下来一个小孩,注视着卫玠的动作,然后是他的眼睛,最后点首说:“多谢。” 卫玠接过来,露出一个明亮笑容,浑不在意地说:“何谢之有?就是不为了无须小友,在下也是学仙求道之人,这些事也是原也是分内的。”他将小孩护在身前,把披风的铜扣达的一声解了,裹住那小孩冰凉的身子,还呵了一口气,将他的小脸搓捂暖了。 卫玠勒马缓行,竖箫于唇,吹了几声,檀弓骑行在前,确认方位。卫玠便心领神会,他戴着金丝手套,兀地举起长弓,拔箭,搭箭,引弓,放箭,八支连珠箭连发,动作极快极密,一气呵成。胯下之马疾奔不歇,其动作还能这般平稳,起落如飞间还能做到张力如此饱满,谁看了都要说一声卫二公子操弦控马之技,当真是举世无双。 卫玠伸手一摄,几个呼吸过后,手上就多了一把染血断箭。一阵空灵平静的箫声中,他策马扬鞭,凌波飞渡,又是数条黑色长龙倏地射出,过了几片松树林,看见几个魔人被长箭洞穿胸脯,伤势不浅,救下来的小孩子惊惶至极,吓昏原地。 若是这几十魔人聚在一起,倒是有些难对付,可是他们现在几乎都是独行,落单处理易如反掌。 如此这般,卫玠箭无虚发,短短一个时辰,手腕便足足有了五缠的珠子。掐指一算,觉得差不多了,便将珠串扯断,给自己和檀弓各留五颗,剩下了一些在那些半死不死的魔人身边,又洒了不少在林间和水中。 卫玠极其漂亮地下了马,将最后一个小孩送走。 进林子的魔人差不多处理干净了,马匹也所剩无多。檀弓有意下马相让,可是卫玠却拒谢了,说:“你手伤好没有?” 他徒步走了一会,至于一条小溪旁,呼哨一声。光是听这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便知定是一匹不世出的神驹。 果不其然,它深红色的皮毛里没有一根杂毛,身形健硕,品相极为上佳,毛色更是特特鲜亮。马鞍边上镶嵌了无数珍玩宝石,柔软的银色流苏坠到地上,可是蹄奔如飞之间,竟是一点儿尘土都没有沾上。 卫玠笑了笑,仿佛还在记仇呢:“栾道友差点不记得在下,总不会也忘记了它罢?” “赤菟。” “正是。天京城一别,于今已有数月了。” 这匹赤菟见到檀弓,自是兴奋,在原地高兴地又是打转,又是跃起,又是去蹭檀弓的手。 卫玠像是恼怒地轻抽了一鞭子,说:“饶我心里甚是不平,这孩子平常跟我劣性难驯,见到了这另一个主人,倒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了。” 檀弓所胯之马仿佛对赤莬畏惧得很,不断地往旁边靠,却被檀弓慢慢拨了回来。 卫玠见状,问道:“栾道友现在听得懂许多语言,可也瞧瞧赤莬在说什么么?” 卫玠着力一提马颈皮绳,赤菟便短短一声嘶鸣,垂下双耳,安静下来了。 “我猜猜,它在说……”卫玠鲜衣怒马,动作之中又自有一段天然睥睨之态,可是此时垂下双眼,说出的话却是无限柔蜜的浓情,“他想说…良夜月下闻琴,一心已为君折。天京别后,梦为君萦。” 第128章 天机玄妙在自解 美人深恩背主雠 大势至和韦驮等了两个时辰,没候到女王和小将军不说,竟是一个归营的魔人也没有。 再过了一会,魔兵来报说:林中魔族死伤惨重,似有内斗发生。两位长老迅速亲自前往,见到尸横遍野,树枝上溪水里都有不少散落的宝珠。 韦驮跳脚,可是大势至却沉默了:若真是内斗,怎会连一个小孩的尸体都见不到?他揩了一点血迹,根本没有人血的鲜甜味,一下子满脸沉重恐惧,压得腰都快弯了,却没有说出口,只问:“女王陛下到哪里了?” “女王陛下说小将军闹肚子累坏了,前几日天短,不敢让小将军睡中觉,今天好容易哄睡下了,也不敢离,要守到小将军醒呢。” 大势至正不知如何与女王交代,如此一听,心下大松,立刻吩咐下去:今日之事不准声张。自己细思如何说辞,打算傍晚再去同女王谋商。韦驮不知就里,还在那批评手下。众人在林中收拾现场,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鸣金离去了。 可是谁都没瞧见,卫玠正坐在高高的树梢之上,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底。 他很快纵身跃走,落地时候,见到赤莬正在低头饮水,檀弓坐在它旁边的溪岸之上。 微风拂过,黄金色的阳光洒下来,将这静谧的秋日照出一种诗般的浪漫。卫玠自然而然露出笑容,顺手拿荷叶编了一只茶杯,藏在身后,正要唤一声,给他一个惊喜,可是这美好下一秒便被打破了,他向左首一看,脸色立刻就沉了下去—— 白鹿儿手持一截削尖了的甘蔗,煞有其事地在叉鱼,滕玄怕他又闯祸惹事,在后面跟着。可是他下身是蛇尾,在沙石上行路甚是不方便,白鹿儿连蹦带跳,他只能十分迟缓地在后面喊:“白鹿儿!” 白鹿儿终于扎到了一只倒霉的鱼,手捧着竟然要喂给赤莬,可是那鱼尚有一丝力争上游的志气,一个打挺,如龙摆尾,挣跳到了滕玄的脸上。滕玄措手不及,直接被打倒在地。 陈天瑜一个淡花瘦玉般的女子,这时安静地在旁边洗剑,默默的样子不是那么可厌。可是仔细一瞧,她洗的分明是檀弓的随身佩剑! 卫玠眼神幽暗,正要走近,却看见宝相扑抱檀弓:“哥哥,你当真是没有哪里受伤吗?宝相好担心你,他们说歇一歇,我都不肯,找不到哥哥哪里敢歇?” 可是却见他忽的停住了,搂着檀弓脖子的手十分僵硬地撤了,放回哪里都极不自然:“你…这位…是?” 众人与檀弓重逢,自是欣喜,方才又都沉浸在自己事中,不曾注意到卫玠来了。这时都没说话,只有白鹿儿把鱼按在地下,没有看清来人长相,粗粗一认,便说:“是那个卫哥哥回来啦!” 卫玠听了,眼底更加阴云密布,却还是笑着说:“让这位小友失望了,不才是你那卫哥哥的愚兄。” 陈天瑜也反应过来了,把手擦干,和卫玠互施一礼,滕玄见是檀弓熟悉之人,摁着白鹿儿的头见礼。 众人寒暄一阵。卫玠言谈俊雅,又极擅活络气氛,不到一会,滕玄见他十分知礼,便增添不少好感,陈天瑜听他博识广闻,也心下生出敬重,白鹿儿更是拍肩喊“卫大哥”,要卫玠带他抓鱼去。卫玠说抓鱼算什么乐事,要抓也要抓北极大帝座下的雪花白龙神,听说它光掉下一片鳞片来,就能砸穿九天雷祖的脚底板。听得白鹿儿心驰神往,恨不能立刻同卫大哥仗剑天涯征服三界。 又一炷香过后,檀弓终于说话了。 地下放的是那张域外地图,上面是檀弓的朱笔批重。 母驮喃洲在不骄乐和无量寿洲的上方,之所以名字中带一个“母”字,一是因为其形状如同一条河流,横于二洲之上,如同一条滋养下方子民的母亲河。二是因为其主为六欲堕魔出云宓儿,是域外四魔之中唯一的女身。 只见地图上面,不骄乐和无量寿洲一东一西,各有蒲扇大小,可是母驮喃洲却只有一指细长。檀弓在那形状上轻一横划,两指一撑,忽见那地图上如同活了一般,母驮喃洲如同干毫喝饱了墨水,滴在纸上晕开数倍,不到一息就涨成了手掌大小。上面还新显了魅魔的批注:“卿卿聪明!北斗星数难不倒你罢?” 见到如此神奇景象,滕玄说:“魅魔此意…是在提醒吾等这母驮喃洲别有隐秘洞天?” 檀弓点头肯定。 卫玠说:“大抵就是如此了。我听说母驮喃洲视自己为三界之中,最后一块天魔族的桃花源,最恶外人闯入。所以在国界边线上种植了许多食人花木,诸位且看这条护国的‘尼苛罗尼’河,魔语中,‘尼苛’是毒的意思,‘罗尼’呢,代表的是臭字。这条毒臭之河,据说是天魔族抽干了海水,搜集了六道最为霸道的四十九种毒液重新灌注而成。天魔族如此煞费苦心,难道诸位就这般误打误撞地安全进来了么?” 陈天瑜也接口说:“那卫道友的意思,是说我们其实只进入了名义上的母驮喃洲,却对暗里真正的母驮喃洲从未涉足?” 檀弓注解得很清楚,这母驮喃洲原来会根据天上星位排布改变格局,净灵大雨下过之后,夜朗无月,星象繁多之时,母驮喃洲的具体方位就愈发变幻莫测了。昨夜的那些魔人能利用传送阵回到大本营,想必就是触动了某些星象。 陈天瑜忖思说:“类似这样的山河迷阵,我也见过一处。北奎岛上的星河交征百花阵,诸位可曾有所耳闻过?” 檀弓注画的动作突然停了,卫玠笑说:“哦?你说的是三弟当年闯的那块么?” 陈天瑜说:“正是。卫道友璇玑当年与其小师弟檀弓为歹人所缚,丢进百花阵中,可是卫道友机敏妙算,于乱局之中堪破星河迷图,五洲传为天才佳话。” 人人皆说卫璇当年是单枪匹马独破迷阵,却忽略了在场的檀弓,就是这一个小孩子说出戊日星官值日失序,指挥行非常步,这才最终逃出生天。 陈天瑜说起卫璇,心中为他叹惋。果见卫玠脸上也有追思之色,他说:“在下只是有些微道法傍身而已,观乾之术更是没有三弟精深,却还是愿意一试。听说出云宓儿喜食人子,平生最痛恶小孩,所以才有了这一年一度的射猎大会。虽然今天这批小孩里没有,可是保不齐无须小友已经被送到了她跟前。所以无论如何凶险,这六欲堕魔,我们都是要去会一会了。” 夜刚刚来,众人便启程了。果然见到远处多了两座大山,而身前的小溪位移了不少,现在他们是处于溪水的下游。檀弓在地上画了两个八卦,上下组合而成伏羲六十四卦。此时月光浸水水浸天,北斗七星斗柄西指,两颗暗星在其后方,一颗名曰“玄戈”,一颗曰“招摇”。这九颗星星所在的拱极区,正是上三天的北斗魁之所在,有“斗为帝车,运于中央”的说法。 乾始于西北,坤尽于东南。其阳在北,其阴在南。檀弓步踏罡斗,观想:“阴阳对待之数。圆于外者为阳,方于中者为阴;圆者动而为天,方者静而为地者也。” 几乎在卫玠指挥的同一瞬间,他堪踏方位。众人依此行了半里,又听卫玠指示向“未济位”走。 “未济”夹于“困”位和“解”位中间,白鹿儿走了一会,看见景色眼熟,忙说:“走错啦!这不是又走了回去么?” 可是又走了几步,来时路上忽泛起浓浓的红烟紫雾,现出一群仙鹿。为首的马身大小,高声长唳,立在原地唤他归来,白鹿儿眼泛泪光:“爷爷!”便要扑去,滕玄却拉住了他。才发现方才若是再前行一步,就是踏入毒潭了。 卫玠说:“看来我们走的方向没有错。这就是‘尼苛罗尼’河上方飘来的魔烟了。” 众人陷入自己欲念所织就的幻网中,皆止步不前。 耳畔传来一阵仙音,是檀弓念道:“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道法浩荡古朴,至大至深,好像天降甘霖,浇淋在灵魂之上,众人眼前的幻景立时破灭。继续向前行进,回头一看,宝相不知去哪里了。 宝相倒在一棵大树之下,脸色被烟雾熏得又青又紫,任再多清心咒的道种文字飞入他的双耳,也破除不了他浓重的欲念。 他目眦裂血,高声尖叫:“北极大帝!我要你和你的子民堕入十八层地狱,让你也尝尝为三界唾弃的滋味!” 他举起短剑,在梦中刺向的是紫微的胸膛,可是现实里看上去他正是要自绝。噗呲的一声下去,梦中的紫微没有受伤,而自己更没有半分半毫的疼痛之感。目光清明不少,向下一看,竟然是檀弓右手捂住了他的胸膛,被他的短剑刺穿了虎口,大拇指几乎和整个手掌分离了 檀弓将宝相扶出迷雾之时,胸前已被他抓出十几道血痕。宝相恢复神智,看见自己所做,极为罕见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檀弓遮了伤势,众人便只以为他们在里头耽搁了些许时辰而已。 迷雾散去之时,眼前是一片红枫林。魔气腥秽,大家只得掩鼻前进。不多时,见到一队车马,为首的三个魔人,囚着七八个小孩子。 卫玠听其说话,这为首的是南方的一个小长老,前来给堕魔女王进贡的。简直正中下怀。当下立时敲昏诸魔,放了小孩子走,又摸走了魔人身上的文牒牙牌等物,为诸人变化容颜。 滕玄为檀弓牵马,白鹿儿和陈天瑜皆骑行于前,给宝相留了一顶空车。 宝相怀疑自己方才的话为檀弓所听,心中忌惮,便去试探他,但见檀弓不愿与他同骑。立时就慌了,忙小声说:“天帝哥,是我错了!你是不是还痛得厉害?” 檀弓却说:“前路亦有魔烟。”原来根本没有生他的气,只是让他远离危险罢了。 宝相悻悻然地回到马车里,却听马蹄达达声近在左侧。掀开车帷,果然见到卫玠按辔缓行,落在众人远远之后。 卫玠目视前方,没有看宝相,可是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胆战心惊:“哦?让我看看你是哪只手碰了他。想来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宝相大惊,但还是咬着牙说:“你不要忘了是谁把你从血湖放出来的!” 卫玠扭头,这回倒是正视他了,可是眼底凉凉的笑意更让人胆寒:“所以呢?你现在要回去告禀北帝?还来得及,快去,我在原地恭候他来,就不送你了。” 他鼓励似得拍了拍宝相的肩膀,策鞭长笑而去。那一掌之力在四肢百骸中漫延开来,宝相周身关节之声如爆炒豆般密集,三个呼吸的功夫,半边身子都被卫玠卸了,整个人砰然倒下。肋骨碎成一截一截,走路都能感觉异物在腹腔晃动。可是偏偏一处伤痕都没有留下,滕玄问起,宝相只说方才在林中吸入了毒气。 众人行至天微微明时,终于行到了堕魔女王的宫殿之前。他们易容精致,身上的文书一件不少,本来可以轻而易举通过城关。可是却忽见洋洋洒洒的魔军乘黑云撒落,竟然是那位堕魔女王跟前的红人——小将军出城夜训检视了。 小将军凌空飞起,袖中自动伸出一条红绸,向前一抛,用力一收,轻而易举就割落了几个消极怠工的魔兵首级。滕玄见多识广,可是从未见过能将软兵器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瞬不瞬地盯着小将军的身手,目中满是戒惧之色。 红绸到了小将军的手上,不仅变活了,还像长了自己的眼睛。分明像是一条女子的腰带,可是他使出来如此刚猛勇武,招式简洁地舞了几下,竟显出大劈大砍的气势来,哪有半分阴柔之气? 白鹿儿没见过许多法门,目力也十分窄小,凭着直觉说:“好厉害的鞭法!” 鞭法? 众人同时回眸,却见檀弓已然跃空,长剑将红绸挑落在地,双眉蹙疑:“无须。” 无须身披金红重铠,眼射五昧火光:“你是谁?” 第129章 稀奇古怪恶魔状 冷语冰人宵小辈 无须又抽出来一对双鞭,正要朝檀弓袭去,下面人这时在喊:“小将军,女王陛下醒啦,着急要见你呢!” 无须逞凶的脸色马上柔和下来了,对着檀弓冷哼一声,足踏火云,飞速回城。 这场景众人可是一点都不眼生。从前檀弓唤无须的时候,不正也是如此这般的神情动作吗?可大家怎么也不相信无须会做出这等赤裸裸、坦荡荡的叛主之事,可是檀弓长长地望着他飞走的方向,一言不发,众人哪里敢发言评论。 这里层的母驮喃洲,果然和外方世界大有不同。 天空中有两弯鲜红的尖月,就好像一对红光湛然的恶魔之眼。头顶上有永不停歇的青色闪电交织,而整个魔界没有一方清澈的水脉,更没有一棵绿色的草木,四处都弥漫着干枯的、死灭的氛围。即使是在宫殿的软毛地毯之下,地表也有许多裂纹,地裂中飘出许多或青或紫的魔煞之气,偶尔还有深黄色的光点——那是天魔族死去的亡灵,只要在那奔腾着岩浆和毒液的尼苛罗尼河沐浴一番,就可以重塑魔种了。 众人身处这真正的天魔界域,大觉一股热燥由脚底上升,心里生出一种无名怒火,讲话的声音不由拔高许多。同行的亲密伙伴,只要一句话说得让人家不那么如意,那暴戾至极的、想要撕碎对方的欲望便油然生起。 那不骄乐和无量寿洲与人道通融过多,将这真正魔界的恐怖阴郁稀释了不知多少倍。白鹿儿刚呆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双腿颤抖,吓得直呼要回家。滕玄被魔气所染,竟然是满不耐烦地没有理会他。 卫玠带领众人在关口处登册,那把守的魔人十分惊讶又羡慕地问:“您后面的那位,是位乾达天么?”指了指檀弓。 乾达天是纯正天魔的十大种族之一,传说他们不食酒肉,只寻香气和音乐作为滋养。他们思想感性,天生缥缈,熟谙并揭示上天的奥秘和魔理,魔界最出色的音乐家和画家都出自乾达天,是最有艺术造诣的“香音”族。乾达天被视作是白雪、月亮以及天下所有最素洁的花朵结合而成,他们的身上散发着浓冽的香气,模样看上去更是高雅地一塌糊涂,说是圣洁都不为过。 卫玠扮的长老叫非劣天,是位紧那罗,也是擅长音乐文学的种族,他们擅长玩弄人心,能潜入别人的梦境中吞食梦呓。他们热逐名利,十个天魔的高官大吏里,最少四个都是紧那罗。卫玠头戴宝光闪闪的蛇冠,手持嵌满金玉的笙管,将声音压得更低沉:“是。怎么?” 魔人马上就对檀弓恭敬了许多,连带着对卫玠都产生了崇拜,但还是很为难地小声说:“非劣天长老,咱们女王不是在给小将军找个师父么?所以这两天进城的各族勇士格外多,您看,您带一个乾达天大人也没有什么用是不?咱们小将军也不学什么琴棋书画的…” 卫玠心领神会,知道他是按人头收费的意思,便褪下手上的黄宝石戒指,扔到魔人的手上,对方马上赔笑放行。 进了城门,果然看见他们这样一批批的小队伍数不胜数,都是从域外八方而来,争先恐后要来竞选小将军师父的。 听说那出云宓儿放下豪言:谁能胜任小将军的师父,甚至愿意以女王宝座相让。 白鹿儿适应了一会,便稍微放开一点了,拉着卫玠问:“卫大哥,你看我像甚么‘欠打婆’、’进哪咯’么?” 卫玠笑说:“我看啊…我看你倒像个小夜叉。” 这街上四处可见夜叉族人:有翅膀的叫空行夜叉,形状是人身兽头、或牛头、或马头。地行夜叉的样貌更令人害怕。头发冒着幽绿色的火焰,高达数丈,像蜡烛一样燃烧。他们的眼睛一个生在顶门上,一个长在下巴上,有的是三角形,有的是半月形。他的鼻子,一孔朝天,一孔向地,好像蜗牛的触角,有时伸出,有时缩回。他的耳朵,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夜叉在魔语中是“轻快敏捷、喜爱散殃的、只能干苦活的小魔鬼”的意思,是天魔族中人数最庞大,也可以说是地位最卑微的一支。 所以滕玄听了他这样开玩笑,略为不悦,可是白鹿儿自己欢喜得不得了:“夜叉!就是这样的么?”他那叉鱼的甘蔗还没扔呢,自削成了三叉戟,很满意自己的新身份。 卫玠还没投去目光,宝相便畏缩道:“那我…我也夜叉。” 众人在一个旅店驻足下来,卫玠带众人回顾天魔种族,再一商议,都觉得陈天瑜更适合“波旬”,乃是乾达天的一个附属小族,魔语“柔顺的哑巴”的意思。波旬是天魔从人界抓来的歌姬,所以陈天瑜不通魔语就显得合情合理。滕玄勉勉强强认了有蛇尾的“那伽龙众”。 卫玠总结道:“好了,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先回去休息吧。千万记得自己的身份,那出云宓儿如今一千二百岁了,功力不浅,眼神也毒辣得很,明日千万不要在她面前露了馅。” 滕玄忧心忡忡,陈天瑜拱手施礼,宝相不敢回首,白鹿儿舞叉而去。 待到众人都走了,卫玠柔声道:“不要担心了。依我看,无须小友多半是被那出云宓儿蛊惑了心智,你这样好的主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谁能舍得离了?” 他笑了笑,迎着烛光说:“若再不成,你当我的主子来,这全天底下,我只看你一个人的眼色。” 第二日,众人一大早就出发了,还是见到魔宫前面堵得严严实实。 今天已经是女王为小将军公开择师的第五日,人流依旧络绎不绝。白鹿儿干等了半个时辰,前面的队伍挪都没挪。饿着肚子,滕玄也不给他吃这里的东西。便求卫玠带他见世面去。卫玠本来并没有这个耐性,可是碍着檀弓,便只能带他四处走走。 走过拐角,忽闻一声尖嚎。 循声看去,只见到一个头戴兜帽的瘦小青年缩在角落,看不清脸,但是可怜兮兮的样子像一只淋水的小狗。两个生着羽翼的大汉像是喝醉了,摇摇晃晃地就要抡起拳头。 卫玠平淡教学:“那伽龙众。” 那伽龙众——其实是两个种族融合而成的,“那伽”是一群能够驾驭恶龙的勇士,他们长着鹰隼一样的尖喙,在飞翔时可以直接插入龙的头颅之中,一可以交流思想,二若是那龙不甚驯服,便用这尖嘴吸吮龙的脑浆为食。而“龙众”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龙,而是有神格的蟒蛇,传说一只神蟒一天能吃掉一座金山,是大海里最富有的生物。 不管是那伽还是龙众,本性都是极其凶恶的。魔族之所以在三界臭名昭著,那伽龙众功不可没。 这动静吸引了一些人。最多的还是吵闹好事的夜叉,紧那罗们衣冠华美,负手看戏,迦楼罗们的羽翼快速扇动,代表他们极感兴趣。有三四对半身赤裸的丑男美女组合,应该是“男子极丑、女子极美”的阿修罗。夜叉们也唱起呜呜啦啦的魔族歌曲,在旁起哄。 不等那青年说话,只见那伽龙众一脚踩在了他脸上。那伽龙众生着鱼类的足蹼,脚底全是陈年腥臭的腐肉味道。把那青年踩倒在地以后,七八个阿修罗也飞下来,踩上青年的腹部拍手跳舞,那青年呕出一口黑绿色的胆汁。 白鹿儿看傻了,晃着卫玠的手求他救人。卫玠根本不为所动,但思索着白鹿儿回去和檀弓乱说的可能性,便出声制止了众魔。众人见这是一位有身份的紧那罗,也都后退了。卫玠将那青年的脸翻过来,脸色立时就变了。 卫玠正要说话,青年却忽的张嘴咬了他一口,卫玠吃痛放开,他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回去之时,檀弓他们已排到了队伍前头,白鹿儿赶紧加塞进去,等着也着急,索性在檀弓跟前歌颂了一番卫玠的慈悲心肠。卫玠微笑回应,可是心神不宁。 卫玠看到那前头有几个熟悉的身影,便问檀弓:“栾道友记得这几个是谁么?” 檀弓点了头。 卫玠笑说:“天眼神雷东方霆、鬼击鼓赵留、独眼魔僧阿憎丹、搅海翻波钺喀扎…真是一些老熟人了。当日公主招驸的宴会上,我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几个原真是魔族中人。” 话音刚落,就见到东方霆背个大锤主动走过来了。他是个纯正的阿修罗,四肢和头脑的发达程度完全相反,在人道里他最讨厌故作正派的太清仙宗,在魔族他最痛恨的就是香喷喷的乾达天,一点魔道的样子都没有!于是便喘着粗气问:“你就是那个乾达天么!” 众人一听,也都凑过来瞧热闹。卫玠这样子看上去也不像乾达天,于是便锁定了他身后的檀弓。 传说如果听不到高雅的音乐,不处于香馥的环境之中,乾达天就会在月下拜求,然后耗尽所有的生命力,寻找一条最洁净的河流,化为白色莲花顺水漂流,了此余生。而且乾达天大多挑剔得很,许多人一生到死都不结伴侣,所以族中枝叶凋零得很,所以许多魔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一只乾达天。物以稀为贵,很多部落也以供养乾达天作为主祭为荣。 赵留阴阳怪气地说:“哦呀?非劣天长老最近手头真是阔绰得很呐!都养得起乾达天啦?看来那些民脂民膏,以及去年咱们家割地赔的那些款子,还当真是不少。”非劣天长老在母驮喃洲以重税敛财闻名,只是有钱,权力不见得有多大,况且和赵留还有一层宿仇。阿憎丹和钺喀扎是他们的结义兄弟,自然也对檀弓卫玠摆一张臭脸。 众人本以为卫玠带个乾达天来,一是来显摆的,二是来助兴的,没想到檀弓竟然在那册子上写下了名字——一个乾达天也要竞当小将军的师父?这个种族向来自视甚高,天生就是养尊处优,几乎不会,也不屑于去学任何伤人魔法。 “哼!你当小将军的什么师父,插花师父?喝茶师父?弹弹琴跳跳舞么?哈哈哈!”跟着东方霆的嘲声,众人也都爆发大笑。卫玠听到此话,微眯着眼。 他们说的是带口音的魔语,陈天瑜听不懂,宝相和滕玄听不全,所以只有白鹿儿真切地感受到了侮辱,刚要反抗,却被东方霆黑瓢似得手扇了一下脑袋:“小夜叉,你他娘拦住老子的路了!” 白鹿儿提着那个甘蔗做的小叉子就要攻击,却被东方霆一劈手就砍折了。那有三尖头的一截在众人手里抛来接去,白鹿儿连跑带跳就是抢不到,眼看都要急哭了。 这是忽听见一声高亢的猫叫,那声音像是晴日午后的春情,柔腻无方的一声娇嗔。众人忽地齐刷刷地单膝下跪,只见左右两排侍女,迎来一顶銮驾。 最前面的那个少年将军,肩绕丝绦双结乾坤圈,手擒龙尾凤颈雌雄双股鞭,不是无须是哪个? 一只琼笋似得玉足挑开帘帐,腰肢袅娜,然后是两团白兔颤巍巍呼之欲出,隐约可见两点嫣红点缀其上,还没露出脸来,众人就已被这千娇百媚酥倒在原地,她轻嗔一声,众人便耳热眼跳,魂游天外,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才露出的一张杏脸桃腮,牡丹绽蕊,反倒已不那么重要了。众人皆心道:她若肯对我笑上一笑,我命也送她了! 可这哪仅仅是一位绝色女子,更是母驮喃洲之主堕魔女王,众人忙拜:“女王陛下千秋万代!” 在众侍女的搀扶下,出云宓儿分花拂柳地坐上了上方的宝座,柔声说道:“我的宝贝多罗咜,你去看看这里头有没有你看得上眼的中意师父,我看了好几日的打打杀杀了,倒很有些乏。” 多罗咜在魔语中是“琉璃”的意思,绝不是什么正经的男孩名字。卫玠闻言,看了一眼檀弓,他果然蹙起了眉头。 无须闻言,恭敬地对出云宓儿回了礼,然后才下台阶去看前来竞选的众人。 众人知道出云宓儿遥不可及,便铆足了劲对无须献殷情。滕玄还想用眼神唤醒无须,无须根本当没看见。有人想伸手给无须擦擦汗,他却警戒得很,直接将那人的一臂劈落了。众人心中起骇:这谁敢给这位小将军当师父? 无须转了一圈,出云宓儿将他揽在膝下,摸着他头说:“好宝贝,既然都瞧不上,那就还是等他们自己决出个胜负来罢?我们都歇一歇。” 手下因请示比武能否开始了,出云宓儿却娇滴滴地摇了摇头,说:“再等一等。”她旁边新设了一个宝座,也不像是给无须准备的。 众人又苦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只见那香炉之中忽飞出一阵黑雾。 黑雾飘到那空座位之上,逐渐化成一个十分俊朗的男子。出云宓儿柔声甜腻:“三哥哥!” 众人忙又拜:“魅魔大人!” 魅魔像是没睡醒似得,偷偷打了一个哈欠,但在众人面前,还是保持了魔尊的基本威严,说:“本座来了,开始吧。” “三哥哥这么急做什么?你还没有见过我的小多罗咜。”出云宓儿嗔道,说着便携了无须的手,引荐给魅魔。 魅魔本来昏昏欲睡,见到无须的一瞬间,立马打了一个大激灵:“无…” 话到嘴边,马上咽了回去。他见眼前的这位小多罗咜将军,虽然和无须是一模一样的长相,但是他双眼空洞,脸上虽有凶厉之色,却不会哭笑,想必是中了什么厉害的魇术。被出云宓儿一鼓励,无须竟然乖巧地喊他三叔叔。 出云宓儿说:“我看这孩子资质很好,想给他找一个师父。最好是阿修罗或者迦楼罗。三哥哥,你可要替我把把关。” 侍卫一声令下,台下第一场比斗已经开始了,上场的是两个男性阿修罗。传说阿修罗魔族为太阳火焰的化身,口中可喷出数丈火焰,而且力大无穷。左边的这个阿修罗是有名的勇士,叫罗骞驮,意为啸吼如雷鸣,能使海水汹涌。两个人张牙舞爪打了十个回合,右边的便落败了。 魔族哪有点到为止的说法,罗骞驮嚼着败者的大腿肉,坐在台下等待下一场较量了。 “这个罗骞驮本事是不错,只是太莽了些。我的小多罗咜可不能和他学成一个粗人。三哥哥,你说是也不是?”出云宓儿说。 魅魔心不在焉:“是,是。” 出云宓儿看他这样敷衍,便有些愠怒了,魅魔才回过神说:“什么小多罗咜?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小孩子了?” 出云宓儿慢慢开口,像是陷入了某种迷人的记忆中,笑着说:“我的小多罗咜,可不一样呢。” 魅魔不知道她是不是发现了无须的身份,试探说:“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自觉问得太露骨了,忙遮掩一番:“这么小的一根豆芽菜,总不能是你的器用罢?” 出云宓儿听了,这下是真的生气了,可是她这样娇柔的尤物,连发火的方式都与众不同,只见她坐到了魅魔的大腿上,用胸前的柔波一下一下撞着魅魔:”怎么啦?我的三哥哥吃味啦?“ 魅魔眼神在那台下众人中来回扫瞄,继续敷衍:”吃,吃。“ 有秽魔的前车之鉴,魅魔真是怕了这群魔道同僚又给自己惹什么污名。出云宓儿私囚了无须,不禁联想到檀弓是否也追来这母驮喃洲了,是不是正在台下看着自己助纣为虐?当下想得一背都是汗。 出云宓儿将手帕轻轻拍在魅魔脸上,魅魔被香粉呛出眼泪,这才注意到出云宓儿这是个什么姿势,忙把她掐下去:”大庭广众之下,你像什么样子?“ 第二个上台的还是一个阿修罗,叫做毗摩质多罗,意为覆障,因其能以巨手覆障日月之光。 他一上来就把对手的眼睛打瞎了。这还不是他最大的本事,听说他年少时曾生吃了一位罗喉罗阿修罗,以他的皮肉制成了自己的内脏,可以变化九头,每头有千眼,九百九十手,八足。这一亮出来,马上就把许多跃跃欲试的挑战者吓退了。 第130章 战群魔百怪殄灭 破万邪仙仆障孽 白鹿儿啧啧称奇:“哇,他这么多个头,都是真的么?” 话音刚落,一个魔人忽地飞身而上。 那是一只那伽龙众,他长着丈余的鸟喙,以骑龙的姿势坐在阿修罗的肩上,于那九个头中精准地找出一点,然后极快极猛地扎了下去!众人立时被红白脑浆糊了一脸。那伽龙众将阿修罗的血肉吸食干净,然后跃空高歌,宣示胜利。 看见皮糙肉厚的阿修罗也被那尖嘴洞穿,一时无人敢上台挑战。直到另外一只那伽龙众和他以命搏命,最终双双阵亡。 众人忙上台去抢那两根断了的鸟嘴,这可是极其稀罕的武器材料。混乱之中,那伽龙众故意将迦楼罗撞倒在地,迦楼罗也踢了那伽龙众的屁股。 迦楼罗也是生着双翼的大鸟长相,他们是最善飞翔的魔族。传说迦楼罗头戴尖顶宝冠,双发披肩,身披璎珞天衣,手戴环钏,通身金色,头上有一个大瘤,是如意珠。族中男子极为俊伟,而女子却都是生着方脸的寡淡庄严长相。他们一天要吃掉五百条毒蛇,一年不吃一条龙王就会积累炎毒而死。死时上下翻飞七次后,飞往金刚轮山,毒气发作,全身自焚,只剩一个纯青琉璃心。为了生存,迦楼罗的勇士们无不骁勇善战。当然也有喜爱偷鸡摸狗的迦楼罗——专门偷吃那伽龙众的坐骑。 于是二族世代为仇,就出现了现在这个聚众斗殴的场面。 “好啦,好啦。”是出云宓儿滑腻甜蜜的声音。台下众人立时就停了手,这声音钻进耳朵里,十几个争得面红耳赤的男子都羞愧难当,恨自己怎么会在绝世美女面前如此丢丑。 台下那伽龙众和迦楼罗的伤者无数,阿修罗最勇猛的几个魔人已经刚刚交过手了。夜叉只是来看戏的,紧那罗多是这些勇士的家主,自己是决计不会上台来斗的。一时间便冷了场。 “宓儿不晓得怎么办啦!” 出云宓儿轻轻推了魅魔。 魅魔不知道今天是倒了什么血霉,又卷入这奇怪的事件中,他只想赶紧结束了家去,把无须中蛊这事和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总之左圣他是不愿为敌的,至于北斗魁,他现在也是不能宣战的,可是出云宓儿他也是不想得罪的,便甩手说:“随便吧!” 魅魔随手一指:“下一个就你了!” 重重叠叠的人群让开,只见他指的是一个清瘦的青年。正是卫玠所见的,在城外被魔人欺负的那位。 魅魔看他戴着兜帽,不露相貌,便随口问了一句:“你是哪里来的?”他的意思是问这人是哪个族的,可是那人好像忽地紧张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魅魔不耐烦了,敲敲桌子。 东方霆忽然出声了:“哈哈!看这个娘唧唧的样子,是乾达天吧!乾达天没跑了,哈哈哈!” 他本意是指桑骂槐讥讽檀弓的,可是扭头一看,檀弓眼神变都没变。心下更生厌恶:这装模作样的乾达天! 乾达天据说和天魔的上古传承有关,是某种神秘的强大意志所化。可是台下众人都是热血年纪,谁还会信仰这些老一辈的玩意?所以对和魔族格格不入的乾达天,自是极不友好。 众人闻言,也都快活地笑起来。其实乾达天并不只是看似文弱,他们还有一股不卑不亢的自信气质。这青年不露面容,姿态低微,倒不大像乾达天。 可是那青年却说:“对,我就是乾达天。你们有谁上来打我的擂台么?” 众人一愣,笑得更响亮了。 “乾达天也配上来?腿不给你打瘸咯?” “乾达天只配给你爷爷我提鞋!” “哈哈哈哈哈哈!” 可是出云宓儿却忽然来了兴致,说:“当真吗?我已经好久没看到乾达天打架啦!这位小哥,你不要理他们,你好好打!这样呢,你若打的赢他们一个人,我就让你当我的小多罗咜的副师父,你看怎么样的呀?” 出云宓儿眼神亮晶晶的,满是期待,都说堕魔女王性情凶残,可是见到真人,她有时竟如少女一般俏皮,别有一番童真。 众人听见她这样说话,心潮涌动,对这青年起了妒心,却听这青年低声说:“我…只想求陛下一件事。” 出云宓儿也很好说话:“那就随你呀!你想要什么的呀?” 青年眼神坚定:“我听说母驮喃洲有一种能够让人起死回生的药水,是真的吗?” 也许是懂装不懂,出云宓儿侧脸问魅魔:“三哥哥,是真的吗?” 魅魔就更懒得回答了:“真,真!” 他拍案道:“你磨叽什么,快点搞!搞完要什么本座给你!” 青年刚刚嗯了一声,一只那伽龙众已经翻身上来了。他骑着一只硕大红龙,口内喷出尸臭恶气。那伽龙众在空中盘旋,久久没有动作,仿佛只是在挑逗猎物,嘲笑着这只可怜的乾达天而已。 青年不断向后退步,袖中弹出数道剑光,可是那红龙巨口一张,竟然尽数吞吃了。 那伽龙众长得本就狰狞吓人,再配上一条恶龙,简直能吓哭十里八荒的所有小孩。巨龙忽地迎着风俯冲下来,只见那伽龙众一提,再一揣,青年就被他摁在了龙背上。那伽龙众抓住他的手臂,用力一拧,发出咔嚓一声,肩膀已经脱臼了。将那驭龙索缠在手上,用一端捆着的巨石狠狠朝青年的砸了下去。 青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可是众人却没有见到料想中的血光四溅。那伽龙众只觉眼前白光一闪,然后那石头是无论如何也砸不下去了。 那伽龙众心中没由来地一惧,只能把青年放回了地上。众人还以为他是脑子搭错筋,手下留情了。 众所共见,那青年落败是板上钉钉的事,出云宓儿不掩失望:“哎!看来乾达天还是指望不成的。” 青年攥拳后退,可是赵留又古里古怪地开了腔:“来都也是来了,弹个曲儿再走呗!” 众人听了,更开心了。这只乾达天孤身前来,差点死在场上,想必背后竟然没有部族可以倚靠。这样可以随意揉捏搓扁的乾达天,还上哪里去找? 那青年竟然说:“我不…” 他其实说的是“我不会”,但是众人嘈杂吵闹之中,听起来只是像一个典型的乾达天式清高回答。 哪里管他说的是什么,众人笑嘻嘻地把各色乐器推到他的面前:埙、缶、筑、排箫、箜篌、筝、古琴、瑟、横笛…… 那青年踌躇不动,不知谁向他抛了一个锦囊,卫玠在远处对他微笑:“快戴上,不然拨弦手要疼了。” 打开一看,是十枚黑龙鳞做的甲片。他正在犹豫,忽地有个魔人冲上去对着他的脸啃了一口:“都不会?都不会回家给爷吹箫去,干不干?” “香吗?老子也闻闻!” 魔本性淫,这时场面又混乱起来了。出云宓儿柔柳的手指撑着下巴,对着无须娇娇一叹:“怎么办?我的小多罗咜找不到好师父啦!” 最终是魅魔喝了一声:“要搞回家搞去!” 拨开众人,只见到青年抱着一张兽皮琵琶,已经坐了下来。 抱琵琶之时,指关节必须立起,绝不不能塌下去瘪下去,可是这青年的坐姿不伦不类,手势全然尽错。他自己也神情忐忑,可是这一抚下去,自己先惊呆了。戴上甲片的五指根本不听自己指挥,像是被数根丝线牵动着,而指下流泻出的乐音,却是这般骇人的动听。 众人先是嬉笑不停,可是随着那曲音渐浓,不光是魔人,仿佛连天地也安静了下来。 这首《碧海龙引》初始速度缓慢,指法要求柔腻多变,音响柔和幽雅,譬若母龙呼唤幼子归巢的爱吟。 他用左手中指按弦,用无名指搔弦,发出了一个极为清亮的擞音之后,将琵琶向左微斜,接着勾起手腕,指尖与弦保持垂直,晃动手腕,改弹摇指。 曲意陡然刚毅明亮起来,犹如龙战于野,慷慨高昂。最后用轮指,音质柔软,点子密集,揉弦之时悲从中发,浮沉翠浪,沧海龙吟。 那一串长音渐慢戛止之时,众人都怔在原地。这其中有一些不通音律的魔族武人,今日竟然头一遭领悟到什么叫做“荡气回肠”。 青年忽地被一位紧那罗抓住了手,他激动地说:“我的亲亲乾达天大人!跟我走吧,从此让我来伺候你的吃喝!” 众人原并不真的相信这青年的身份,可是这母驮喃洲除了乾达天,谁能奏出如此绝世骇俗的音乐?便有一些附庸风雅的紧那罗,为了显得自己体面,争相对他发出虚假的邀约。 这时忽见出云宓儿步步生花地走下台阶,捧起了青年的手,盯着那十枚甲片,笑说:“好动听的曲子!好漂亮的手!” 她发出了甜美的赞叹,众人也都在这香花般的气息中沉醉了。可是下一秒,她的脸上忽地露出凶光:“不如割了送我了罢!” 那青年想要躲闪之时,已经被出云宓儿的垂在身上的长发缠住了腰,眼看就要被她卷走,眼前忽然闪现一道白光。 出云宓儿立刻将乌发松了开,婉媚之态譬如一朵娇花堪怜,笑意盈盈地说:“哦?你就是那位‘真正的’乾达天了罢!” 檀弓点头——他手上戴着相同的龙鳞护甲,与青年的那一副有隐线相连,适才正是靠这样暗中拨动,在后方遥遥相助。 卫玠知道出云宓儿这是看出来了,此时若不出面,她便要以死人相逼。 可那青年和众人看不明白,青年还以为檀弓也已涉险,忙开解说:“这位大哥……” 卫玠却把他拉到身后,低声说:“含贞,你不要说话了。” 出云宓儿对这眼皮底下的欺骗并不恼怒,反而顺水推舟说:“你也是一位来竞当多罗咜师父的?我看看你的本事罢!” 出云宓儿一掌拍了那伽龙众红龙勇士的背,自己飘身飞起,跃回宝座。 魅魔听到实则是檀弓奏出的这等仙音,心下生大疑,冷汗涔涔,但还是劝自己哪有这么巧的事,便问:“你又点了一个乾达天?叫什么名字?” 出云宓儿说:“他说他叫伽蓝。”伽蓝,是魔语中“如故”的意思。 那伽龙众被出云宓儿这样柔柔一推,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兴奋。他方才离出云宓儿很近,握着脸想:今生何其之幸,得沾女王陛下余沥!在那香风熏陶中,短短几秒,连要和出云宓儿生几个儿子都想好了。 他刚刚把王含贞吓得落花流水,不战而败,何惧再来一个一样病歪歪白蜡蜡的乾达天?这样一想,一腔血勇盈满心头,更欲大出风头,便大度地说:“老子龙都不用,就站着把你打哭了叫爷爷!哈哈!” 那伽龙众一话说完,纵身跃下。他是满身的筋肉疙瘩,高大魁梧非凡人之所可以比,不管是身形还是心理上,都完全不把檀弓放在眼里。 众人看见出云宓儿对一个乾达天这般青眼相加,妒火中烧,也都呼叫:“打哭了!打哭了!叫爷爷!叫爷爷!” 那伽龙众被这激情感染,索性连手上双刀都弃了,猱身就朝檀弓扑去。两人身形不可相比,只要那伽龙众稍微沾了一点檀弓的衣角,光是用蛮力,也能将檀弓压成肉泥了!可是只见那伽龙众虎扑了半日,连他的头发丝都抓不到。 仔细一看,对方根本没用什么上乘的飞行魔法,而只是在那伽龙众逾他方寸之时,极为精准地避开了,他移动的幅度不过是一两步而已。那伽龙众攒足了力气,这一下子失了着力点,扑了全空,一头栽在台下。 檀弓并没有相追,可是那伽龙众的头顶上忽砸下来一物,竟然是白鹿儿那截甘蔗,方才被众人抛到了树上,这时被震落了下来,不轻不重、可巧不巧就掉到了那伽龙众的酸筋上,那伽龙众控制不住,一吸鼻子,眼泛泪花。 这可把白鹿儿乐坏了:“这可不是把你打哭了么!” 那伽龙众摔得鼻青脸肿,颜面大失,还欲再战,可是出云宓儿已经对他失去所望。这时东方霆主动请缨:“什么狗屎乾达天!净会躲来躲去!有个大男人样子?老子来会会你!” 他手持双锤,交挥一击,青黄色的电光便从中跃出。东方霆手指何处,那电光便摧毁了何处的地形。 东方霆也是一副大力士的长相,他袒胸露腹,两耳垂肩,头有毛角,再加上这一副武器,让人联想道雷公凿的锤钻。 他示威一般地东毁西毁,看见檀弓目无惧色,漠不关心,甚至还两手空空的模样,更喝道:“你他娘的给老子拿东西!老子不打娘们!” 陈天瑜忽喊:“接着!” 檀弓的随身佩剑被白鹿儿拿走玩去,不知道丢哪里了。陈天瑜抛的是自己的本命剑,叫做“吴女”。这剑虽无甚奇处,可是那剑上还挂着一副银心铃,可是当年师娘和师父之间的定情信物。一时匆忙,怎忘记摘下来了?现在送到了栾道友手里,这像什么话?这样一想,面庞如云霞映朝晖。卫玠瞥见,轻笑出声。 到底是女儿佩剑,在檀弓手里还是略显小巧了一些。见到上面还挂着一副铃铛,东方霆更觉女里女气的。不多废话,东方霆扬锤就打,檀弓回剑招架。 两人交手十几个回合,东方霆更是瞧不起他,只觉檀弓招式虽然奇幻繁复,但都是流里流气的花里胡哨。这不,只听见嗤嗤声响,自己身上却连一处伤痕都没有。心下便有判断:果然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乾达天,下手轻重连自己都掌控不了! 可是即便如此,他的重锤也一下没碰到檀弓。众人看东方霆有些过于谨小慎微,也都心中起疑,怎么是狮象搏兔,用尽全力? 东方霆看着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其实出招阴狠得很。他举起重锤,看似是要朝檀弓的左肩挥去,却忽地将身子一矮,用力攻向檀弓的下盘! 众人激赞:“断子绝孙!断子绝孙!” 陈天瑜和白鹿儿的心一下子就紧了,滕玄也出声:“吾主当心!” 魅魔听到这声“吾主”,那可怕的猜测终于坐实了,忙站起拍案:“你耍什么下三滥!”只有卫玠会心一笑。 却见重锤突然在半空中胶住不动,是檀弓以极薄的剑刃抵住了它,然后手腕微颤,轻轻一拨竟有千斤之力。东方霆的手脚登时不听使唤了,那重锤反向一击,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弹了回来,竟然砸的是自己的腰下!当下扶柱而爬,疼得哭爹喊娘。双手支地,慢慢爬起,但身子只起得一半,又侧身摔倒。 众人见状,讷讷不敢说话,什么“打哭了”,什么“断子绝孙”,怎么都成了谶语?传说乾达天能钳制他人的精神,就是让这等诅咒应验于己身么? 出云宓儿见魅魔这样激动,美目一转:“怎么了?三哥哥认得这位乾达天么?” 魅魔忙大口喝茶掩盖:“谁?本座认得什么?”那茶是侍女新换的,再烫也只能咽了下去。 阿憎丹和钺喀扎却不信邪,不甘大哥如此见辱,双双翻身上台,拾起东方霆的巨锤,一左一右夹击而来。却觉那巨锤凝住不动,根本使不了,再举着就要砸自己的脚了,忙扔了。 二人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飞身下台,挟了王含贞与白鹿儿,出言相挟:“还不快认输喊爷爷!” 白鹿儿当时就吓哭了,王含贞还算坚强,尚能言语:“大家公平斗法,你…你这算什么英雄好汉?” 檀弓的眼神看不出一丝犹豫,倏尔起手一剑,焕焕如同日破夜空,长剑舞动却不是朝四人袭来。白鹿儿闭紧双眼打算赴死,但在众人惊呼声中,只听得那一对银铃清脆响动,重锤忽地从地上升,祭在空中,檀弓淡然念道:“邪佞无道,暴雷轰震。” 只听毕毕剥剥的声音, 耀眼的雷光亮起,从中爆出数道鹰爪般的闪电。数位雷电童子应召而来,背插双翅,额具三目,左手执锲,右手执锤。另有三位电女两手执镜,呼和雷霆,叱咤风云。 如此神明降世的场景,只是檀弓将真气运送向身上的大炉鼎,周身散发浓重魔气,遮住了众人眼目。白鹿儿更是懵了,再回过神时,已然安安稳稳地被滕玄接住了。雷光散去,王含贞愣在原地,仿佛灵魂被浇了沸水一般。 东方霆失血过多,已经昏死。阿憎丹和钺喀扎手筋尽断,倒在原地不知何事发生。只见那巨锤之上,正在东方霆以为他胡戳乱刺之时,被檀弓以剑尖勾画出许多云篆文字,所以跟随银铃响动,为我所用,生出巨大威力。 巨锤发挥完最后的作用,便依剑痕裂成碎片,里面滚出几百颗血色宝珠——众人这才想起,东方霆是历届射猎大会上一等一的勇士。 众人看不出檀弓对那锤子做了什么改造,还以为这乾达天当真有什么精神伟力,此时俱生怯意。夜叉齐齐闭嘴,谁也再不敢叽喳。赤裸的阿修罗们忽然觉得天冷了,穿上外衣。那伽龙众和迦楼罗紧闭双翅,羽毛上的油光都少了一层。紧那罗们则对带着檀弓来的非劣天长老,投去欣羡又畏惧的目光。不要说挑战檀弓了,都没有几个人敢同他对视,生怕中了什么乾达天的神秘诅咒。 出云宓儿见状笑说:“这样太好啦,看样子大家都很服气呢!” 魅魔附和:“服得很,好得很。那这事就先这样,本座要家去了!” 出云宓儿柔媚一笑,右脸梨涡隐现,嗔怪道:“三哥哥这么急撞撞得做什么?这样厉害的乾达天,我都没有见过呢!咱们一块下去,好好看看呗。” 魅魔心道:左圣看见我同出云宓儿厮混一处,还会以为我是什么好东西么!所以避之不及,忙把她打开。 “乾达天还能这样厉害,我今天是见识到啦!” 出云宓儿一指伸在唇边,歪着头,重复笑说。 赵留看见兄弟死伤,悲痛至极,忙抓住机会说:“对!他不可能是乾达天!怎会有这般舞刀弄剑的乾达天?这是欺君之罪,女王陛下,此人不能不拿啊!” 众人都没看明白檀弓暗助王含贞之事,被这样一提醒,心中灵光连闪。那一排乐器又被摆了出来,赵留说:“你敢不敢弹弹看看!” 他掀衣一跪,向出云宓儿请示道:“属下自幼便跟随一位乾达天学习乐理,略通击鼓之道,若能与之以乐法一战,便知其身份真假!” 檀弓闻言,将剑上污渍擦净,还给陈天瑜。陈天瑜握着手上余温,脸上是初阳照积雪,色如胭脂水。 白鹿儿忿忿不平:“怎么还来?有完没完啦!卫大哥你怎么还笑,你说说话呀!” 赵留拿出一排皮鼓,大小不一,共有十八墩。可是他刚抬眼看见檀弓的坐姿,便心下有些后悔了。 檀弓颈挺肩平,背竖笔直,没有一点鞠曲之态。心对五徽间坐,肘舒腕悬,俨然是一副大家姿态,其厚古气质更绝非百千年练习之所可以成。他方才是一时气血上涌,要强过头,这样一看,这世上当真是有精通战术的乾达天么?手上木槌为汗滑湿了。 正在犹疑之时,却见面前多了一道红色身影。 无须面无表情,眉间写满冷酷之色,和檀弓在眇眇血雾中对视:“你也配当我的师父?” 檀弓空弦拨了一个散音,可这不能将无须眼中的雾障消去半分。 无须抽出长鞭,响动破空: “先问问我的鞭子答不答应!” 第131章 百鞭鏖击柔济刚 苦肉售计假乱真 “我要为小将军掠阵!” 赵留见无须上来,忙让开了,缩在后方。众人看不出檀弓使了何手段,只看见一团黑雾当中,一干魔众接连落败。 他们魔族本来大多就是心智不全,这时心中虽存畏惧,但还多半以为是某种古老秘术,总有化解之法,毕竟一个乾达天能厉害到哪里去呢!所以态度摇摆,实属常态,此时见到这位旷古勇猛的小将军上台,又忙拍掌说:“我等也为小将军助阵!” 赵留手持双槌,神色激昂,当那鼓皮刚刚震颤了第一下时,众人立马就明白了他为何有“鬼击鼓”的绰号。 一是实在难听,二是众人耳畔渐有哭叫之声,好像是从地府爬上来数百女鬼,趴在肩头一齐嚎叫。当下有不少正在运功疗伤的魔人,法力稍低的,闻见此声,心神大乱,当场呕血死去。那鼓声犹有后劲,众人尸体仍然泊泊冒血。 王含贞和白鹿儿哪里受得了这个,陈天瑜见状,顾不得男女大妨,左右各拉一手,带领他们念诵檀弓当日所授清心咒:“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赵留锤得愈发发狠忘情,鼓点如同几百只乱蛙大叫,甚至连无须都被他吵得晚出手了。 陈天瑜紧锁眉头,滕玄叹声方落,脸色震恐:“破衍鞭!”谁能料到一出手便是这样凶暴? 无须抽出一条通体乌黑的长鞭,粗如数条麻绳缠裹在一起。破衍鞭虽是凶残之物,可到底是神仙属物,原本只是有浓重煞气罢了,可是今时今日,其上怨结无数尸秽臭气,不知饮饱了多少人的鲜血,以至于这时现世,天空霎时下了一大瓢令人昏盲的血雨。 出云宓儿脸色见喜:“三哥哥快看呐!我的小多罗咜威武极了!” 魅魔拧一把汗,暗拍大腿,心道:这个小孩真是疯了! 无须大开大阖,招数以刚为主,喝道:“吃我一鞭!” 他人用鞭最高境界也不过软灵轻柔,而在无须手下,却舞出这般枪棍之感。 他跳跃捷如飞鸟,身形如箭般直纵过去,将破衍鞭高速旋转起来,然后猛然一下甩鞭,往檀弓头顶劈落,真是挟破竹之势,横扫千军! 可是檀弓脸上瞧不出任何惧色。 他低眉抚了两三下,发出几声清实的金石之响,徐徐拨弦试音之后,肘腕平悬,掌微俯,指头着弦,先肉后甲,平正弹入。连续发了两个抹音。然后食指屈其中节,大指尖侧抵食指箕斗,甲背着弦,以肘腕之力送出,是三下挑音。 弦上每发一音,便有十只雪白的玉色蝴蝶展翅飞出。团团蝴蝶停驻破衍鞭之上,落足之处,皎皎莲花次第开放。展眼之间,一条上古凶鞭竟成了一根开得极盛的花藤。 无须凝在原地,手臂被某种力量牵住,动弹不得。 然后是一串深水般温柔的轮音,只见那纯白的花与蝴蝶纷纷染上粉红,最终变成绛朱之色,檀弓念道:“今我徒众,天罪消愆。 ” 话音方毕,花瓣蝶影飞天而去。破衍鞭忽变得洁白如雪,仿佛那些血气尸味已被净化了。无须一怔,却是再也使不出任何鞭法了。破衍鞭软软地屈落地上,乖巧柔软,看不出一丝上古神兵的模样。 众人哗然失色。赵留吓得脸无人色,罢手叫道:“诅咒!诅咒!这个就是诅咒!啊,这个恶毒的乾达天,给我们的小将军的鞭子下了诅咒!” 闹到这个份上,赵留已是骑虎难下,若是檀弓真的当上了小将军的师父,自己和兄弟还哪有什么好果子吃?于是便一错到底,抢过破衍鞭,看见檀弓仿佛得胜懈怠,尖嘴削腮阴恻恻一笑,便要着力挥去! 可是这时若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檀弓的手势只是看似舒展,可是中指屈其中节,坚其末节,大指则一直在前弦之上,以便用力。果不其然,手腕忽地一沉,瞬间的爆发力将琴弦猛然剔响! 只听啪一声,破衍鞭猝然向后反弹,赵留坠地之时,脸肉已是花了。檀弓掐了一诀掷去,破衍鞭便节节破碎,好似朵朵雪片,漫天飞旋。 宝相因被卫玠吓破了胆子,现在才敢憋出一句:“主子到底是主子。” 众人惊惶之至,抱头逃窜:“这哪是什么乾达天?这是个鬼吧!” 出云宓儿却笑道:“都要去干嘛呀?”本来是美人娇语,可这时听了,却觉这般寒意透骨。当下是谁都不敢动了。 檀弓眉宇如积寒山深雪:“无须。” 无须并不动容,反身抽出一根细鞭,这鞭通体石榴红色,远没有破衍鞭看上去凶悍威猛。但上面横生九根尖白倒刺,共有九节,舞起来动动是花,去而快返。因是节鞭,时软时硬,不知到底长几许,用时多是“抡劈”、“扫打”两招,“缠拿”、“甩击”倒用的少,用处应该是制敌而非伤人。 可是尤以第一根刺最为厉害,若是刺入手足三阴经,则失气血之运行;若刺入手足三阳经,则破脏腑内外之沟通,手足三阴阳经合称“十二正经”。尔后八根分治督、任、冲、带、阴维、阳维、阴跷、阳跷脉,合称“奇经八脉”,为道修炼气期要冲破的八条至为关键的经络,若损伤任一,则道基坍塌。 要而言之,中此鞭者法力尽失,永世与仙道无缘,故名“九节透骨鞭”。 众人连忙辟易,无须双手齐扬,运足了劲,正要挥去,却发现檀弓早已不见。他只觉手腕一酸,十指齐麻。不知何时,檀弓已掐准了九节透骨鞭软下之时,欺近了他的身。 檀弓夺过长鞭,纵打一线,势势相连,鞭法清晰不似初学之人,较之无须少一分收放自如,却多一分出手迅疾。无须以为他要反打,忙纵身跃避,可是见檀弓只是虚空挥了两下,那长鞭便首尾交连,缠成一团,九根凶刺都被埋在了中间,再无能为害了。 无须斗然移开半尺,没想到檀弓既有夺他兵器的本事,却不继续追击了,当下又是一怔。 出云宓儿也看得痴痴的:“三哥哥,我要这个人,这个乾达天!” 魅魔紧张过度,此地无银三百两起来:“我又不认得他,你管本座要什么人?”他也惊叹檀弓身手漂亮,可是心里想的是:你得罪的可是左圣,可不厉害死你么? 魔人也早已惊吓过度,哪里有空去关心檀弓使什么兵器? 但同行诸人乃是第一次见檀弓用鞭,虽然只是简利地甩了两下,连一个多余的舞鞭动作都没有,白鹿儿忍不住爆发一声:“好!” 卫玠展扇一笑:“我这位道兄真是气烁今古,难与并能。陈道友也是这样觉得的罢?” 陈天瑜荷花瓣一样清新的面庞,微微低头:“嗯,栾道友百学精通,天下独步。” 滕玄无心多加欣赏,只说:“堕魔女王,吾等三局两胜了罢!” 出云宓儿还没看够:“什么时候说打三局了呀?” 魅魔觉得滕玄真是大救星,忙按她说:“三局,就三局好!都已经打断两根鞭子了!你就这样败家么?”出云宓儿腻歪歪地撒了两下娇,魅魔视而不见。她见计不奏,便嘟嘴生气,背过去不理人了。 无须斗欲炙盛,莫说三局,就是三百局三千局,不见个你死我活的分晓,哪里肯罢休? 他立刻抽出一对双鞭,众人看见,大失所望。 还以为小将军后手有什么最厉害法宝,最好能杀了这逆天的乾达天。可是憋到现在的杀招,竟然就是两根柔柳树枝么? 但是下一秒,只见无须将鞭一掸,地上立时升起数棵参天树木,斗台上多了无数黑岩巨石。无须所站之处地表突出,而檀弓那里地面凹陷。 这对双鞭雌为“扶桑”,雄为“若木”。 传说扶桑生在极东之地汤谷,是一棵无枝之木,树长二千丈,大二千余围。而若木生长于西方太阳降落之处,酆都的黑水与南沧的青水之间,青叶赤花。这一对神木软鞭是东华帝君亲自屈才,九天最精巧的工匠打造,能驱遣山林之怒。 若非无须身在凡间,法力有所减陨,这一挥下去,恐怕整个母驮喃洲的山河都要为之咆哮。 只听他一声喝令,抽鞭断木,滚滚岩石便由高向低,如磅礴大海之势朝檀弓奔去! 众人只感觉一阵天昏地摇,斗台已经彻底塌陷,而檀弓却不见踪影。滕玄忙呼喊:“吾主!”王含贞已经要攀上斗台了。 众人忙擦眼睛,那一直天花乱坠无所不能的乾达天呢?这样凭空消失,众人根本不信檀弓是被乱石所淹了,更觉得他是在何处偷偷地凝视着、诅咒着自己。当下倒比滕玄诸人更加慌乱。 无须死要见尸,手执神木双鞭,扫开断木乱石。簌簌的声音让他心烦意乱,而那忽地传来的琴声更是让他大为狂躁。这琴声舒缓如同流泉,还有敲击琴面发出的叮咚之声,无须循声往左一步,那琴声似乎便远离一步。 他拔足而奔,而永远却摸不到那琴声源泉。这座他召唤而来的山林,反倒成了自己的困牢。无须猛劲十足,耐力却十分欠缺,不多时,便已头晕眼花。在这林子里磨了一炷香的功夫,已觉神意恍惚,无处不有琴声。 无须怒喝一声,将长鞭用力一挥,反力却差点将自己甩倒,忽然颈上一凉,是檀弓点住了他的手穴,将神木鞭反向一拨,对准了无须的心口:“可以休矣。” 无须断然不肯,可是不知不觉间神识已被檀弓的琴音消磨大半,此时是如何也抽不出第四条鞭子了。 他心间升起一股热融之感。 那神木鞭忽地起火,八方火神令从胸口拍拍而出。眼看火势就要烧到檀弓的手掌,没入心间摧伤五内,却听檀弓念道:“太阳圣炎。” “破。" 那火星忽地跳转方向,八方火神令也次第返回,反击在无须心间。无须连连退后,最后一张火神令飞回去时,他已彻底倒地不起。 众人见到神威盖世的小将军,就这般轻飘飘地倒下了,怔忡原地。白鹿儿第一个欢呼雀跃,卫玠带头鼓掌。 出云宓儿是真的吓坏了,连忙跑下台阶,被长裙绊了一下,奔伏无须身边:“小多罗咜!” 滕玄连忙上台护在檀弓身前。可是出云宓儿惊慌失色,好像没空发难檀弓。滕玄以眼神询问檀弓:何不带纯阳真君就此离去? 檀弓微微摇头,大意是无须虽然落败,却并未清醒。未知魔道是否还有后手,不可打草惊蛇。 滕玄慨叹,他知道檀弓的那句“今我徒众,天罪消愆”,是用自己的功德为无须消减罪孽,这才毁了破衍鞭,一时又是生气,又是无奈。 出云宓儿用了和那日魅魔喂给檀弓一样的法子,渡了许多魔气过去。见无须慢慢醒转,出云宓儿忙抱住他,泪眼如露滴花上:“我的小多罗咜!” 无须瞪视檀弓,格格咬牙。出云宓儿却拉着他的手说:“快叫师父罢!” 出云宓儿认真地说:“伽蓝师父,你虽伤了我的小多罗咜,我却知道你是好心。他打你不过,你是怕他再斗伤了元神罢!你本领高强,又想的周到,连宓儿也想拜你为师。” 在众人的惊诧中,出云宓儿扭头又说:“非劣天长老,多谢你让我见识到这般厉害的乾达天!我要封你做百珠长老,你愿意罢?”众人看女王殿下没有护短,反而如此激赏,心中诧异之余,也都起敬。 卫玠得体地受了命。众魔人被吓破肝胆,看见终于结束,喜不自胜。忙对着卫玠又是祝贺又是奉承。害怕檀弓下诅咒,不敢接近,王含贞便变成了下位替代品,连忙对他拜服道歉:“乾达天是第一伟大魔族!” 宝相见卫玠心情尚可,便走到檀弓面前,见他两只手都是伤痕累累。檀弓当时为挽自己于迷阵之中,手上已受重伤,今日又频繁拨丝张弦,恐怕是养几个月都不见得大好了! 宝相脸上没有一点平素的娇俏之色,只是默默打开药瓶。卫玠见之,拿过来打开封口,笑说:“给我来。” 魅魔正要从地板缝逃走,可是出云宓儿千呼万唤之下,他变成了众矢之的。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魅魔老大不愿意地咳了一声:“幸会,幸会。” 他忙撇清关系,扭头对出云宓儿说:“好了,都见过了!本座家去了,本来今天就是稀里糊涂地被你叫来!” 出云宓儿脸赛桃花,杏眼含春:“怎么啦,三哥哥先前还要把小多罗陀借去玩玩呢。” 魅魔气恨大横她一眼 。出云宓儿厚赐众人,对檀弓百依百随,一个没留神的功夫,就不见无须哪去了。 无须背对着众人,手上不知道在做什么动作,出云宓儿轻轻地呼唤:“小多罗咜?” 他刚刚服用了出云宓儿的魔气,不但没有半点伤重之态,反而凶悍了十倍,转过身来,这才看见不知他何时将九节透骨鞭复了原状。 无须猛然挥鞭,忽地叫道:“你们想得美!” 他出手极快,檀弓背对着他,距离十分之近,又有众人包围,没有第一时间闪开。在那间不逾寸之时,忽见面前突出一道身影。 像是小孩的啼哭声,从地面直直窜到颅顶——那是元婴升天的声音。 然后是咔嚓一声——金丹碎裂。 接着是哗啦一声,像是木石落地——筑基的灵台塌了。 最后是一缕缕幽幽热气四散而去——修仙之本,元炁之根也飘走了。 众人震然失色。 白鹿儿大叫:“卫大哥!” 只见那危急关头,是卫玠护在了檀弓身前。 檀弓一怔,卫玠那失去法力、仙根尽毁的凡人躯体倒在身上,竟是如此轻薄。 第132章 弯月剪碎琉璃碧 夜读春暖金冰帐 出云宓儿忙把无须拉回来,护在身后嗔怪他。众人脸色皆是一大白。卫玠从檀弓身上滑落,陈天瑜连忙接住了:“止血药!止血药!” 白鹿儿从袖中抖出各种小物,出云宓儿捡起其中一张绣品,脸色骤然惊变。 魔众不知这九节透骨鞭的狠毒之处,只觉小将军打人不是天经地义之事么?这一帮人大惊小怪做什么?母驮喃洲何其之大,一个长老的死活又算得了什么?就算是小将军师父的主子,多赔几车礼不就成了?魅魔趁乱,终于成功回家。 檀弓立刻输送真炁,可是卫玠身体被九节长针扎得千疮百孔,站在他身边的众人,体力立刻浑厚起来——那是从卫玠身上泄漏的灵炁。 滕玄见其不治,心中惭愧堕下泪来:“卫子玠与吾主并未有几面之缘,却天生道性,感佩吾主德功,危急关头以命相护!此等高远境界,吾竟不及。卫子玠今有如此危急,吾当担其责。” “这位卫大哥舍己救人,可真是让人好佩服。待他醒了,白鹿儿也要好好跟他学习。”白鹿儿也难过了,扭头对檀弓说,“卫大哥对大哥哥可真好。” 檀弓夙夜不休,搜求所学,卫玠勉强捡回一条性命,可是他的灵台完全被摧毁了,根本没有复原之法。 檀弓将混合赤硝和桃木粉的安神香点燃,手执铜匕首,在礞石粉中转了两下。 是时钱币多以铜铸,而钱经万人手,阳气很重,混合童子眉粉做成的这柄匕首,用来布设阵法中的阳文;而用来写阴文的礞石,则取自生长在弱水河畔的巨礁。 他无名指及小指压住大指,此为阳剑指;大指压着无名指及小指,此为阴剑指,念:“元始安镇,普告万灵。” ——这布的是两仪养魂阵,简单点说,就是大型的聚灵阵。 窗户无风自开,月光听咒而来。檀弓收掌一摄,将其与收集的日月精华合并在一起,缓缓推入卫玠心间。 “咀嚼灵芝,灌漱金泉。甘露川流,悬澍丹田。紫霞朝映,三炁凝烟。琼室化仙,安座金莲。”檀弓诵曰。 可卫玠脸色灰败,忽然重咳一声,口涌鲜血,檀弓忙收手。 缓了好一阵,卫玠才重新躺坐回去,苦笑说:“这几日来,你试过这样多法子,也没个应验了。还是算了罢,我的灵台应该像个漏斗似得,存不住一点灵炁,修仙是下辈子的事了。” “我之过也。”檀弓背坐月光,幽暗之中看不清是何神色。 “什么你之过?我该知道你法力高强,定能躲了的,只是当时事态紧急,我……”卫玠没有看檀弓,有些木然摇着头,往日的俊逸神采不复存在,慢慢说,“而且我那时不知怎待,忽地好似着了心魔,什么也想不了了。” 一言方落,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檀弓看他缠绵床笫,怕冷又怕热,而且发尾枯焦,唇舌干燥,面色一凝问说:“尔为寒热之症?” 卫玠连忙摆手说:“大抵是了。怪道他们几日都躲着我,你也快快回去罢,不要过了病气给你。” “修道之体,何染人世病痛。尔伤势未愈,宜歇养安息。”檀弓看卫玠搓手哈气,遂问,“寒乎?” 卫玠笑说:“这堕魔女王的喜好倒也稀奇,这魔宫里小到箸,大到屏风、床榻,竟没有一件不是琉璃打造的。冰凉凉的捂着,半天没有热气。”言罢,便扶床站了起来。 他面白无华,一副病体支离的模样,只着了一件贴身之衣,倒显得比这飘摇的烛光还单薄些。 檀弓凝眉看他,卫玠则好像洞穿了他心思,说:”好了,不要为我可惜了。我本来便不是什么良材,不敢求于仙道闻达。再言之,我活了百年,已觉得这短短人世就有不尽的不得已和悲苦,经上说凡人一生如彼石火,易生易灭,不得长久;又说如彼浮沤,须臾散坏,岂能坚固。但我说句有妨天上圣听的话,他们活千年万年的神仙,就当真比世人快活自在么?” 疏灯如倦眼,中天月色似怀人。卫玠取出玉笛,对月而吟。笛声不胜凄凉,听来犹如置身于冰冷的江水中一般,浑身的热气都被这笛声掠走了,其词曰: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檀弓闻之,渐渐放下手中书卷,端凝他道:“世人业罪增长,现世受报,轮回尔尔百年。而彼长生之人,为诸烦恼之所覆蔽、之所积郁。长夜冥冥,苦毒备经。所求不得,所愿不遂,所作不成,所望不至。种种愁忧。非是一端。如是受无量之苦,永生永忧,解脱何期?” 卫玠笑道:“你言的正是这样。人皆奉‘仙道贵生’为圭臬,看来栾道友却是独一个的通人。所以如今我得以早早解脱了,只需要走一遭百年的荣枯兴废。此种旁人求不来的好事,快哉,道友就不该为我高兴庆祝,助我清暇一乐么?” 檀弓不复言静养之语云云。卫玠看着他忽道:“你能奏出‘旷古琴歌断’,又能听出我意之‘凄凉笛挽悲’,可见你绝非仙途之中的一个蠹修,可是有什么方外的打算么?” 檀弓闻他如此超然言语,也坦然吐实:“深山穷谷之中,寥无人烟之地,与木石居,与鹿豕游,松筠野鹤任纵横,遐迩孤云长自在,为一诗酒野人耳。只是己身已为苍生所系,不能如方外雁荡之愿。行持广普道法,必务欲济能及之人。寄望异日功遂身退,以尽天之道也。” “那道友眼中何时才为功遂?”卫玠看他认真道,“你是望这世上人无盗窃,吏无奸欺,妖魔不饮血食秽,神仙奉慈悲之道,众生都涤出一双寂静慧眼,跳入白云超苦海么?” “如是我期。”檀弓点头,因想及这寥寥数字所述的大圆满境界,不由面含微笑,补充道,“沉疴能尽痊,尘劳溺可扶,幽冥将有赖,五浊色身由是升仙都。” 卫玠却摇头咨嗟长叹:“那这功遂之日不觉太高渺了么?你也必然看得清楚,如今世间,乃至九霄,是何天下陆沉、夏变于夷之格局罢?” 他言罢,已斟了满满两盅酒,应当是极烈的寒松液,那十分冲人的呛鼻气息,相隔数尺亦能闻到。檀弓并没有坚执不饮。 “公之论见甚明,正吾心中之顾也。”檀弓谛视良久,“我不知有何能为之事,所作徒效涓涯万一耳。未审公意若何。” “让我想想救世的法子么?…我也是一个贪着六欲,求而不得的人罢了。”卫玠没再就此话题深入下去,只叹了说今夜欢饮尽醉。 最后他独饮了五六大盏,然后扬起杯子一泼,把酒祭在地上。 檀弓见此眼色一暗。卫玠亦目染哀切之色:“我虽同你说了这样多不识因缘罪福的话,但再作另一番想,如今一副残体病身,有愧父兄大业所托,背祖教训,更不能再足三弟的遗志了。” “魂飞魄散…”卫玠悲凉自嘲说,“作二哥的,竟都没替他讨得片板遮身…我还有什么颜面忝称兄长么?” 这时,夜风把窗户吹得忽然大开。卫玠咳了几声,檀弓起身去关。那窗棂也是琉璃打造,寒夜里触之结冰。檀弓的手一凉,却忽地又是一热。 是卫玠从背后抱住了他。 卫玠握住了檀弓冰冷的手,低头埋在他的衣颈处。 脖颈上传来潮热触觉,卫玠低着声音,语有微微哽咽:“我知不该如此冒犯…只是,想起三弟之事…心中实在好受不起来。” “大数该然。”檀弓目视一片月。 “我自知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但是血亲兄弟,我还没有那么快那般超脱,这里也没有别的知心人了。”卫玠的身体冻铁一般寒冷,无力道,“央你容我暖一些便罢了,一小会就好…” 檀弓不言语了,卫玠则失笑说:“那我就当你答允了,这样便也同你说真心话。我自问从没为谁这般舍生忘死过。但再若有第二次,我也认定了断然要那么做的。” 卫玠将环抱檀弓的手收得更紧了,忽说:“记得你我初见之时,我不曾为你画眉么?我当时说…因为卫璇画眉在上头,是也不是?” 檀弓未予应答,而卫玠眼中水光一潋,这般直白热烈地追逐着、注视着他,将声音慢慢压低道:“可是,现在我觉得,他画的已浅了,况本来也画得甚是不佳…” 檀弓并没有回眸看他,下视铺陈湖面的月光道:“尔醉矣。” 可是颈上潮湿之感突然强烈起来,然后是某种柔软的东西,轻轻地舔了一下那被东牯蛊虫咬出的伤口。 就像蟒蛇的信子释放毒液,檀弓只觉舌苔一僵,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然后眼皮倦乏,全身酥软,竟是连立都立不住了。 卫玠轻轻一笑,从容地接住檀弓。檀弓犹有罡气护体,卫玠将其吹拂开来,轻巧得仿佛它从不存在,在他耳边轻语:“这是在扭捏什么?从前你也最欢喜的,不是么?” 他忽然阴狠起来:“是从前可以,现在不可以,还是…他可以,我不可以?” 唇齿重重地纠缠了下去,一点喘息的机会也不留。这狂风密雨般的亲吻中寻不到一丝一毫情爱的温存,反而是掠地攻城地宣示着某种主权。松开手时,檀弓的下巴已被捏出了两道深刻红痕,几见血丝。 檀弓意识模糊,几乎寻不到喘气的间隙,脸上晕开几片深红,无措地唔了一声。卫玠听见,心头陡然一紧,把人横抱起来,猛地压到床上。 檀弓遍体寒气,卫玠却是心中身上都是滚热,看见他好像为梦所迷,浑不设防之态,真如一个不沾尘世的神子,忽觉一股爱潮涌来,令他骨头发酸,胸口发疼,动作温柔了百倍有余,极为动情地唤了一声:“太微…” 就在这时,忽听这夜阑人静之中,忽然炸出一声扑棱,是一只青羽鹦鹉飞了进来。 “你在干什么!” 王含贞站在大开的窗前,眸中一派痛苦纠结,手上还抓着另外一只红冠鹦鹉,正要掷去。 他本意是来看望卫玠,顺便投机,颠巴颠巴撞一撞栾道友,谁晓得瞧见如此旖旎。他只见到檀弓昏沉不醒,便下意识觉得绝非两厢情愿,肯定是卫玠趁人不备,做出极其龌龊之事。 但见卫玠不慌不忙,十分坦荡,完全不像为人撞破鬼胎的模样。他连眼皮都没掀一下,正对着王含贞的面,又俯身下去:“干你看见的事。” 王含贞听得一清二楚,可是满腔愤恼,出于某种本能,牙齿大声相击,眼光饶是不弱,又问了一遍:“你在干什么!” 他拔出长剑:“我敬你没有法力,你不要逼我动手!不要自寻死路,快放开栾道兄!” 卫玠还是没有抬眼:“我本来以为你十分有功,想放你一马。” “什么,你说什么?你先放开栾道兄!”王含贞一下子钉在原地。 卫玠淡淡说来:“卫璇玑的死,可不是你贡献的大功么?” 王含贞听见,如冷水浇背一般,唇也青了,面也白了,处在原地不知进退,可是他再想走动之时,却已再不能了。只觉地下有无数双手将他拉拽下去。 卫玠终于抬眉,那有三分似卫璇,闪烁着熠熠星光却狠厉如同刀剑的双眸,泛起一层粼粼异色,仿佛毒蛇一般阴鸷。 就这么轻飘飘地扫了他一下,王含贞已七窍流血,头骨和灵魂一同开裂。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高声叫人:“滕玄大哥…陈道友!” 可是忽看周身空气静止,流云不动,刻漏水滴停在半空,两只鹦鹉张着翅膀,亦被定格住了。仙人避世,万鬼蛰伏。天地之间,一片死寂,仿佛只有卫玠是唯一有活气的。他打了一个响指,世界便恢复如常。王含贞再一动弹,自己已被这操纵时空的伟力,扔到了百里之外的化骨池中。 卫玠将力量收回,可是刚刚解开外衣,碰到檀弓的胸口,卫玠便大声痛呼。 ——檀弓心间藏一硬物,发极亮白色毫光。 那痛觉长久不衰,卫玠双手为无形之火烧至焦黑,亲吻过他的嘴唇也溃烂生脓,甚至是碰到他的脸皮也开始脱落腐败了。 顷刻之间,卫玠那副俊逸绝伦的面容不复存在,只余一具腐黑魂体和两颗白亮亮的眼珠子。可是火不曾灭,卫玠身上不断发出毕剥之声,不到一息,他便化为一摊灰烬。 那灰烬之中,发出一串令人耳膜刺破的长笑,然后是一声极为愤怒、阴郁,像是从极深的地狱中传来,凝结了无数怨气的声音:“降生!我要让你彻彻底底、永永远远地灭亡!我要让这天,这地,都看清楚,我才是你!我才是你!” 第133章 鸿门宴酒释道性 引贪恚渡众堕渊 檀弓睁眼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了。 他只觉口中津干,双唇刺刺地生疼,舌上几道裂口,稍一舔舐,满嘴都是铁锈之味。脖上的伤口本来早已愈合,却又忽一跳一跳阵痛起来,比以往更疼数倍。 回顾四周,不知卫玠哪里去了,可是思及昨夜之事,头脑一片空白,只记得卫玠吹了一段悲凉笛音,言自己志旷达不求仙,又说了许多追思卫璇之言。 这时白鹿儿来了,拉着檀弓的衣角就要往外走:“大天帝大人,再不去要迟到哩!今天是女王办拜师宴,大人莫不是忘记啦?咦,卫大哥呢?” 出云宓儿见到二人孤身前来,也有相同疑问:“呀,非劣天长老还在卧床么?”扭头吩咐手下,送去许多珍贵药材。 滕玄和陈天瑜姗姗来迟,脸上都是急匆匆的:“你们见到王道友在哪吗?” 王含贞和卫玠离奇失踪,檀弓也是一问三不知,众人心下都起嘀咕。陈天瑜看见檀弓嘴角破损,颈有红痕,一惊讷然失语。 出云宓儿见了笑说:“没想到伽蓝师父也是性情中人,宓儿先前还不知怎样孝敬你才好,现在看来,倒容易许多啦。” 出云宓儿坐在最上首,怀里搂着木木的无须。两旁坐的是射猎大会上那大势至和韦驮两位长老。檀弓诸人分坐下首。 到底是女王宫里的菜品,无一不精美细巧。白鹿儿品了一口那粉红色的冻胶,只觉花瓣的清新在口中徐徐晕开,回味无穷。 因问如何制法,出云宓儿笑道:“滋味很妙罢?这可是八十一个女孩子的皮熬出来的呢!” 众人当场欲呕,又见紫砂盅里炖着猪蹄似得肉块,挑起来一看,分明是婴孩的手臂。 出云宓儿对他们异色视而不见,安排起余兴节目来。 绸帛飘带的阿修罗女子飞于天上,倾身弯腰,单足挺立,双手高举曲颈的弦乐器,越过颈后——这就是反弹琵琶了。令人称奇的是,这几近赤裸的舞蹈居然没有半分淫糜之感,反倒十分庄严端穆。 一曲方毕,出云宓儿走下台,接过乐器自弹一曲。她头戴明黄色的日月宝冠,垂双蝶抹额眉心坠,足蹬软靴,一脚垫尖,一腿屈膝,伴随音乐旋转起舞,曲落回眸一笑,当真是丽色倾城。 她慢启兰口,歌曰:“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付阿谁?似这般花花草草随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歌声哀婉凄艳,众人不忍卒听。出云宓儿唱完最后余音,竟然哀倒在地。 大势至赶忙扶道:“女王陛下,大礼就要开始了!” 出云宓儿这才如梦初醒,坐回王位道:“伽蓝师父,宓儿知道你们乾达天规矩甚多,所以特意安排了一场拜师礼,望你不要弃嫌才是。” 饭后,她领众人来到山顶,一只有八面八头,共六十四头的娜迦已等候多时了。 娜迦是一种有犄角的巨蛇,传说以金翅鸟为食,它是魔族重大盟誓的见证者。 乾达天袭用了上三道的礼制,先要挂师祖和师爷画像,摆香案,由师父向师祖和师爷上香、上表。 断崖之中忽涌起一片浓云,流星雨落,狂风巨响,山崩树裂,海水逆流。 出云宓儿神情端严之至,三叩九拜毕后,才道:“摩诃般若灭万物,摄持神仙,万讫灭!” 天端出现一若影若现的黑色人形,只见他眼如曳电,出息入息若雷雹声,头顶三花,是爱欲、爱念和爱乐;脖上珠绕五匝,象徵贪瞋痴慢疑;足踏六片黑云,为诸世间昏烦恶法、尘沙烦恼、生死苦果、翳闭觉性、罪报罪业、死丧灰炀;掌心之中,乘空往来亿众捶惕鬼、时媚鬼、魔罗鬼。 这一抹残影变化万千形相,可当檀弓见到他真正面容的时候,心神巨震,怔在原地。 “怎么啦?难道伽蓝师父以前见过我们万讫灭祖尊么?”出云宓儿看着他笑,“倒也是了,祖尊这番天人相貌,我头一次见了也是这样呆。” 良久,那浓厚的黑烟散去,檀弓才说:“不曾。” 出云宓儿向大家解说:之所以选在此处,是因为悬崖下面是那伽龙众的群聚地,上古就为三界魔气最浓之处。所以天气极阴之时,偶能见到万讫灭祖尊二十万年前的残影。 第二步是拜师弟子向师父下跪,听操持法典的长老介绍弟子。出云宓儿好说歹说也没法让无须跪下去,于是只能听娜迦干巴巴说了一串魔语。 第三步是弟子顶帖举过头顶,双手向师父呈上,并面对师父行三叩首大礼。 这怎么可能实现。无须将拜师帖甩到檀弓脸上,檀弓微侧身一避,帖子就掉到了背后的万丈悬崖下。 这下场面有些尴尬,出云宓儿忙说:“小多罗陀,快向伽蓝师父赔礼!” 然后弟子就该向师傅献盖碗茶了,饮了这杯改口茶,从今以后便变成师徒称谓。 见无须实在不服从,出云宓儿便代劳了。 茶具盖碗托齐全,她用茶盖在茶面轻轻刮一刮,使茶汤翻滚得更浓,双手托着笑道:“伽蓝师父,请。” 但见檀弓犹然不动,出云宓儿便自己重新倒了一杯,当着面喝干了,复笑说:“请。” 可是只听啪的一声茶碗碎裂,变生肘腋之间。 檀弓手腕一翻,抽动长剑,极为迅疾架在她脖上! 众人皆是大骇,魔众忙拔刀执枪,就要上前,可是出云宓儿却笑着制止:“都滚下去,我看谁敢得罪了伽蓝师父。”无须却不退后,目中蓄无限怒意。 “伽蓝师父这是何意?宓儿哪里得罪了你不成?你若是害怕宓儿下了毒,方才也亲试给你看了。”出云宓儿看他剑身道。 白鹿儿矮身半滚过去,用银针探那洒了的茶水,真是无毒的。陈天瑜也不知檀弓如此严慎之人,为何在这彼众我寡之时猝起发难。 檀弓却说:“雪上天仙鸩。” 滕玄大惊失色:这雪上天仙鸩——雪上二字其意为无色无味,粉末极为细腻,掺在白水之中也能蒙混过去;天仙鸩则代表其毒性只对上三道起用,所以出云宓儿可以饮用。 出云宓儿因冷笑:“好毒的眼光。让我来猜猜,你是天上的哪个管丹管药的神仙,记药认材的功夫,当真是不错。” 这里少说有几百名魔族,轻而易举就拦住了滕玄诸人。但因出云宓儿被挟,此时任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檀弓道:“堕魔,解无须之魇。” 出云宓儿听了,面露哀色,缓缓说:“小多罗陀…你们是为了抢我的小多陀罗而来的罢…” 她越说越低,最后像是极度悲伤说不话来。 陈天瑜听见如此悲声,忽觉莫不是她真的将无须视如己出,为母失其子,该是如何痛彻骨髓?白鹿儿没心没肺一个小孩,也不由眼角湿润。滕玄甚至出声为其求情。 可是听见檀弓长剑铮鸣之声,众人又猛然头脑清明:我为何会可怜一个魔头? 出云宓儿见计不奏,忽地拔高声音,怒意勃然:“你们要抢我的小多罗陀!” 只见出云宓儿极为窈窕地摇了摇头,散下一头如墨乌发。 檀弓正要挥剑行进,却被长发缠住。长发越生越多,如同沼泽里的黑色藤蔓,顷刻就缠住了他的手臂,很快有血肉搅动之声。 檀弓大拇指从午位上弹了一下,念了一个“摄”字,继而存思天火下降于身,念了一个“赤”字,最后存思大赤天宫有一红光一线下垂,直接贯穿全身,念诵:“天魔束形,万精自丧。” 吒一声,一道火光由手臂腾起,眨眼之间,出云宓儿及腰长发,只剩几寸之长。 陈天瑜诸人携手对敌。众魔趁得空隙,猱身朝檀弓扑上,夜叉狡捷,阿修罗勇剽。 但听檀弓一抚七弦,群魔丧形。出云宓儿半张脸都烧烂了,失色道:“你到底是何人!怎么能会三十五重天的神祝?” 战场笼罩在火与烟之中,檀弓折了断剑,裹着出云宓儿那堆焦糊的长发掉在地上。数十魔人奋身扑来,檀弓没有回首,身上的罡气就将他弹出三丈之远,轰成飞灰。 出云宓儿倒地就擒,檀弓取了她的兵刃,只说:“解无须之魇。” 长剑挺近三寸。 “你试试看!” 竟然是无须拦在了她身前,他扬鞭出手,却直接被檀弓折断在地。檀弓没有一个多余动作,只是一招半式,就让他无鞭可用。 出云宓儿揽过无须,抱头痛哭。看得众人心里又是揪疼,陈天瑜和白鹿儿竟然跪了下来,用身体拦着檀弓。滕玄也说:“其实也是一片怜子之心…”宝相停下打斗,看着二人愣愣的。 檀弓见众人如此异状,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 数道金光从掌中飞入,降落在他们的天灵盖上。大家果然又灵台清明了:我为这魔头求情做什么? 扭头一看,出云宓儿眼中发极幽绿色鬼魅之光,众人只觉快要被那眼光吸入深渊。 于须臾顷,一道金色圣光从天心法莲中射出,出云宓儿其实不敌,立刻眼眦焦痛。 连无须也觉得脑壳生痛,看着眼前这个飘飘如神的人物,忽觉从前哪里见过。 就在众人正要苏醒之时,檀弓的脖颈突然传来钻心刺痛。 那金光刚一中断,出云宓儿便抓住空隙,祭出一块色彩斑斓的宝石,有两拳大小。 那上面写满了人世间的六种欲望:一者色欲;二形貌欲;三威仪恣态欲;四言语音声欲;无细滑欲;六人相欲。 出云宓儿驱使六欲对应众人心境,急速拍入他们灵台之中,一个呼吸之间,他们全都如无须一般,双目失神,神情僵木。 陈天瑜、滕玄、白鹿儿、宝相齐声对她跪拜:“主人,有何吩咐?” 出云宓儿弹开檀弓兵刃,见他好像旧伤发作,仰天长笑说:“有什么吩咐?区区人道胆敢犯我境界,赏你们就地自绝罢!” 众人神情不变,马上行动,可是却被檀弓只手拦了,兵刃落地。 出云宓儿没指名道姓,所以无须听了这命令,也依照执行,没了兵器,居然就要徒手挖心自绝,可是檀弓却俯身抱住了他:“无须……” 檀弓颈上剧痛,无论念什么神咒,也压制不住这铺天盖地的痛感。脑中乌蒙蒙的,不知混沌了多久,手足酸软,一个不防就被无须一拳中伤。 这一下可是用了十成十的神力,檀弓顿时涌出鲜血,五脏如同被巨力翻搅,灵魂像被砸出一个窟窿。无须得到女王的命令,不完成哪里肯休,檀弓不让他自残,全以自己肉身代他承受了。 “无须…”檀弓单膝跪在地上。 可是在出云宓儿的魅惑之下,无须哪里醒得过来,他一心赴死,只觉这人拦在这里,好生烦躁,便不知对檀弓下了多少重手,恨不能将其捣成肉泥。 他拿起一枚狼牙尖刺,向檀弓的背心猛扎下去! 鲜血噗呲一下溅出来,出云宓儿没想到这不知什么境界的神仙,竟这样容易没了,她还没有好好赏玩一番呢!于是便十分不甘,去探檀弓鼻息,但见他还有呼吸,便又开心了。 大势至看见收场了,便收起三尖两刃枪,禀道:“女王陛下,我们已搜查了母驮喃洲上下,确定正是此人和他党羽破坏了射猎大会!” 韦驮也哼哧哼哧,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还有还有!那个假的非劣天长老恐怕是跑路了!他们都是假的!我们抓到真的了!” 出云宓儿却恍若未闻,出神说:“这些都是小事……” 她那美艳至极的眸光,紧盯已经闭目的檀弓:“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了我的琼曦!她一个人躲藏这么多年,连每日的太阳光都不敢见,你们这些神仙竟还不放她!” 出云宓儿早下令让无须停下来了,但檀弓即便昏了过去,下意识中也不肯放开无须,他竟然一时挣脱不开。 出云宓儿取下头上一根金步摇,那上面镶着满饰玉片的牡丹,精美绝伦。 簪子的尖端轻轻描画檀弓的手背,她温柔似水,嘴角笑涡浅浅一旋,荡漾开来:“好漂亮的手,怪道能弹出那样的神仙曲调…” 可是下一秒,她脸色陡转,满染癫狂之色:“可是宓儿最讨厌神仙!” 猛然扎了下去! 出云宓儿将他十指筋脉一根根剔出来挑断,又用步摇刺穿他的掌心:从手背入,从手心出,狠戾道:“我看你怎么弹琴!” 檀弓在昏迷之中,呕了数斗鲜血,便痛得再无知觉了。最后一声金钗入肉声音结束之时,他那已白骨森然的手,才慢慢从无须肩上滑落。 出云宓儿悠然起身,银针万千从袖中射出,将檀弓五脏六腑的精气全都扎破。 她飒飒收了手指,望着足下的万丈深渊:“我的小多罗陀,把这位神仙丢下去喂龙吧。” 无须面无表情:“是,主人。” 第134章 帝神落深海龙伏 锻功雷惊天密藏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春华敷时,他们在百花树下挂满玉兔、龙凤、宫纱的花灯,在乳白色的月光下弹琴对诗,在雪中的花海里相视而笑,那不知是不是被火光映红的脸庞慢慢靠近,然后他小心而坚定地抱住自己,轻轻抵着额头,将一枚新打好的相思结送到手上,十指交合着笑说:“如斯璧人,实动我心。” 他低头俯身,温柔而细致地落下柔软至极的一个亲吻。 “天君……” 可是下一秒,那朝暮思念的人只剩下一个背影了:“我要去赴一件很重要的事了。若我一去不归…罢了,不管我归与不归,我都要以天地为盟誓,以日月为约证,要我的小太微,百生百世如意欢欣。” “……莫去!” 那是檀弓十九万年前没有说出的两个字。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莫去…” 可是如今,檀弓从梦中惊醒,再说出这两个字时,只有偌大峡谷予他冰冷回声,像是某种讥嘲一般。 檀弓甫一动身,难以言说的疼痛遍及身体每个角落。十指每个关节的经脉都被挑断,伤势最严重的两根小指,已经因为供血不足,变成极深青紫之色。灵炁在身体运行一个大周天,何止是滞涩难行,金丹被十万根银针刺得如同漏水铜壶。 檀弓无法施手结印,念道:“我为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 这本来是一道引动五方天雷的神祝,可是如今一念,身上只产生了极为微弱的青色雷光。 继而,他尝试低级一些的符咒:“金鸟奔走似云箭,玉兔光辉同车轮。”一言落毕,无事发生。 这样看来,他身负如此重伤,想要御剑飞出这深谷,已是绝无可能之事。 檀弓观察四周,便俯身去寻蓂荚。这种草和苔藓常常生在一处,它每月从初一至十五,每日结一荚;从十六至月终,每日落一荚。如果是小月,叶子就只凋零而不落下。所以数数它的荚数,便能知道大概日子,又叫做“历草”。 檀弓一数,应当是过去了五日了。可是据出云宓儿所说,此处应当是那伽龙众群聚之地,自己在这昏迷如此之久,竟然安然无恙,不由眉峰蹙起。 果然,思绪刚收,就听到不远之处,传来山崩海裂一般的啸声。霎时间万仞峭壁沙石滚滚而下,天空中传来极其撕心裂肺的惨叫。接着天日昏昏,忽地有什么东西砸落下来。檀弓在远处相避,定睛一看,竟是四五只飞行中的幼龙闻声而死。 很快那啸声卷土重来,可是这一回,只是低沉的示威一般。倏忽之间,一道迅捷至极的黑影拍岸而上,展眼那几具丈余长的龙尸不翼而飞,河流中只有浓浓血色以及漂浮的肉块了。 檀弓猜测得没错——深山巨泽,多生大妖。若是连那伽龙众都不敢接近的地方,一定是某种更为可怖的生物所统治之地。 他忖思半晌,便先寻了一些草药敷在手上,接着考察周围地貌,标记了那伽龙众的足迹深浅。忙里忙外一圈之后,树上归鸦乱噪,已经是入夜了。谷底的夜晚格外寒冷,檀弓寐于一株大树之下,不多时就呼气成冰。 这时,那沉郁的啸声由远及近,浪潮越涨越高,可檀弓好像还是睡得十分安详。 那一团黑影纵然上岸,正要欺身之时,檀弓却忽地睁开双眸,足间点地倒退半射,正好立在了白天醒来的地方。 一团漆黑的昏夜之中,这凶影迫然逼近,迅疾似雷,可是刚要触及到檀弓之时,却像被某种外力拖拽住了一般。 低头一看,他身后果然绷直了十几条极粗极重的锁链。 黑影低啸道:“…万迄灭!” 刹那之间,海波为其撼动,山河地形瞬移。身后大地坍塌,迫使檀弓不得不向前走了一步。 正在此时,却见一道金色的光芒刺破夜空。黑影见到有变,立刻跃回水底。 和风拂衣,杀气尽消——越金手握孔雀羽长生扇,容光照人,一头浓金长发在如同蒙眼的黑夜中,还是这般耀眼璀璨。 “左尊大人!” 越金见檀弓护体罡气支离破碎,气血极不顺畅,忙取出一块红靺鞨。红靺鞨是百鸟唾精,大小如同粟米,赤红灿烂像樱桃,佩带的人入水不溺,入火不燃。他羽扇一摇,挥发出极浓的奇南香来,也大有复元养伤之效。 见檀弓颇有疑色,越金说:“祖翎与我身心关联,左尊大人有恙我必然知晓,但是母驮喃洲地处隐秘,寻到此处颇费时日。让左尊大人受惊了。” 檀弓正在自己换药,越金看见他揭开草药,十指之惨状目不卒视。檀弓掬了些水,一遍遍清刷伤口,手皮又剥落好几层,光是看起来就痛极了,可是他脸上毫无波澜,似乎犹不在意。 筋腱都被连根挑断了,即便是日后缝了上,这双手恐怕也无法如常使用,还谈什么弹琴么?越金怒问是谁施如此非人酷刑,檀弓却已经只身入水了。 原来那黑影露面的一刹之间,檀弓在其上洒了许多磷粉。此时黑水之中一条细细的光河晕染开来,二人循迹潜水,在一里之外的下游上了岸。 面前是一座石洞,越金踌躇不前:“那凶物身份不明,大人莫要贸然涉险为上。” 借着洞口的星月之光,越金看见檀弓的神色竟有一丝萧疏:“尔可闻万讫灭祖尊之名?” 越金不解。可是檀弓已独自走了进去,留下一句:“魔谷多凶祸,尔宜归。” 越金还在脑海里搜索“万讫灭”,便落后了几步,但是一进那黑不见底的石洞,就彻底跟丢了檀弓。他哪里见过檀弓如此快步,便赶忙小跑起来,他追得越快心里越急,没刹住,猛地撞到了前面的檀弓。 檀弓水波不兴:“火具。” 越金吹燃火折子,面前照出一块巨大石壁来,上面有两对凹陷的手掌印。上面的稍微比下面的大一些,但可看出都是男子的手模。 檀弓眼波慢澜,然后将双手极缓覆上了下面的那对手印。 何止是长度粗细一模一样,简直完全嵌合了。 檀弓常年学琴,左手的无名指、中指指尖,以及拇指外侧都有茧,左手为了防止刮弦,不留指甲,但右手稍留了一些,因为“半肉半甲”才使琴音饱满醇厚又不缺乏润感。这两块手印连这些都顾及到了,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制一般。 只听霍的一声,巨石中裂大缝,越金见里面别无人迹却灯火通明,大觉有甚埋伏,忙道:“我先进去探路。” 可是门还没开完全,檀弓却已经侧身挤了进去。 越金追赶不及,甫一进去,见到檀弓在原地凝住不动—— 那里满是无忧寂默的旧迹——画卷、诗稿、棋篓、白玉耳杯,还有一枚十道盘长结… 只记得当年天君离去不久,他便接到元始天尊的封神榜,匆匆上九天赴命。接过金印宝册,坐在冰冷的宝座之上接受万神朝拜,可他却想速速回无忧寂默收拾旧物。 可是那天君摇身变成的三界至尊北极大帝,却说:“无用之物,何复念邪?”便无情地驳回了他下凡的请求。 最后带上玉虚境的,只有那一张凤尾寒罢了,伴他天宫中对皓月增愁,临金樽无赏。后来,他破琴绝弦,将它从三十五重天摔下,那故居的唯一记忆也尽数飞散了。 现在正安然躺在地下的那张琴,紫褐有素雅云纹髹饰,漆色年久褪去,显得表里异色,首宽厚,而琴尾狭薄高高翘起,譬如凤凰翎羽,不是凤尾寒是什么? 檀弓俯伏,十指摩砂琴案,漫长不语,思及天君去后悲不自胜,泣将何及,宇宙辽旷,却屡觉孑立似无所容身,一十九万年之哀情充满胸间,心力交疲阖目道:“天君,尔今身在何处?我早应猜知…你绝非当今北斗至尊…天命纵不可再来,而今而后,我不复怨天危苦之辞而泣麟也。” 只有幽幽回音予之应答。 越金一向敬服大天帝无喜无怒,何曾见过他这般悲怆神情,虽不知何事发生,但也莫名被他感染了,心情沉甸甸的,不管看见檀弓做什么,都不忍出声打扰。 檀弓用棉丝之属缠着冰块,蘸着了一点药油,反复擦了几十遍,直到琴面漆光如镜。他的手指提不起半点力气,便只能用手掌按压着擦拭。 尽管伤口剧痛,但他依然特别用力,好像要这样擦掉那十几万年积的尘灰一般。 然后他将凤尾寒的丝弦拆下,重新先上了五弦,依次把六、七弦缠再右边的雁足上,再把一、二、三、四弦,缠到左边雁足上。他两手的大指尚且骨肉相连,还能笨重动作,而且拒绝越金帮忙,自己独用两指这样折腾,花费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定弦,粗粗确定松紧合适,便开始试音,可是怎么样调弦都不合意。 越金见檀弓不言不语,十指又被磨出鲜血也浑然不觉,好像颇有些入痴,终于忍不住要制止,看他如此爱物,便打断问:“这便是左尊大人的希音琴么?听说只有希音琴,才能奏得出一尘惊云这样的太上仙音。” “凤尾寒今亦不能为之。”檀弓微微摇头,他用手掌按弦,如同洪钟一般沉郁,“一尘惊云是我少时意气所寄,随性而作,曲调高蹈独立,至刚至烈。目今度尽劫波,身为离恨忧怖逼绕,已无能为少年之调矣。倘即为之,知音亦不复在,此曲不若早绝矣。” 檀弓只能用大指做按挑之弦,手下又没有控制,用力重抵重出,出音极其沉闷浑厚,就经常打弦,发出双音,乃至三音,与其说是弹琴,倒更像敲钟。可纵然只是几声毫无章法的拨动,听来也有无尽的孤绝和悲怆。 凤尾寒乃上古圣物,已有琴之精灵,如今复归原主之手,自然欢喜。曲调自行变得愈发高亢激烈,檀弓罢手片刻,曲意不绝。 这斗室空间窄小,声波来回碰撞,反复相击,竟然愈来愈大。 顷刻沙石下落,洞中鸟兽轰飞,越金连忙就要护檀弓离开此处。 可是那石门却忽地合上,深处又爆发出一阵熟悉啸声。石壁层层剥落,墙面上显露出许多道种文字来: “大道之祖,不出一气而成变,喻之为日月,名之为龙虎,因之为阴阳,托之为天地。一清一浊,金木间隔于戊已之门;一情一性阴阳会聚于生杀之户。我于往昔,无量劫中。为诸众生,发明正道。遍视一切,解脱之力。今有法象枢机,返还妙用,大道之秘诀毕于此矣。” 这几行开篇之言,大意就是我有绝妙心得功法。若是常人看懂这般骄厉言辞,便知肯定是哪位不世出的大能所书写的,如此至宝,见之岂能不心潮澎湃? 但是檀弓只是木然说道:“此为天君之笔迹。” 接下去写的是:“人身乃一小天地,身外虚空为大天地。恍惚杳冥,虚无混沌,定久阳生,阳气冲开百脉,元和内运,上至顶而下至踵,一气周流,如卒若环。” 越金眼睛一亮:“这写的好像是上古的秘功,左尊大人这是因祸得福了!” 檀弓盘坐按此法修炼起来,只觉先天乾阳之气钻入,虚极静笃,妙合太虚,色身已成真空,其虚空中先天之气彻内彻外,透顶透底,通行无碍。行了几个周天下来,竟觉异乎神爽,比寻常吐纳之术快捷百倍。真炁自发沿着任脉下行,过会阴沿着督脉上行到顶,下丹田有真炁集聚充盈,腹内有充实感、炽热感、胎动感。 可是檀弓忽地呕出一口红血,出云宓儿将他的丹田扎得千疮百孔,已经不能化真炁为丹液了。 越金道:“这上面记载的养气之法好像十分不同。” 檀弓细细揣摩字里行间,这居然是失传已久的“丹行周天”之法。 所谓“丹行周天”,即是配合着相应的呼吸和意念,可以推动金丹沿着任督二脉进行。说是沿着督脉上行,实则金丹所走的路线,已不是督脉,而是脊髓。 丹在第一次沿脊柱上行时,身心反应极为强烈,身体极寒、极热、极重、极轻,更有出现息住、脉住、濒死、脱胎换骨、阳神出壳等危险。练此法者,万中无一可以忍受,侥幸通关之后,大有死后重生之感。 故天君写道:“小死小活,大死大活,不死不活。” 檀弓打算试行,却被越金拦住:“此法百死一生,左尊莫要轻易尝试。” 可是若是在此慢悠悠地疗伤,众人还不知被出云宓儿如何魅惑。 檀弓始参上乘,甫一推动金丹上行,腹部绞痛,牙齿不住相击,心下若坠万颗陨石,全身冰凉沁冒冷汗。 他面不改色,他语调不高,又极平,却自有一番威严肃穆:“我今有百千怖畏,是身不坚,是身不净。愿假伟力,为众生设大福祉。” 只见壁上数枚金字飞作缕缕夺目日光,从他的窍孔中飞入。檀弓灵魂如灌泉浆,睁眼看见壁上文字变化作:“是身如梦。是身如泡影。是身如浮云。是身如猛火。是身如风露。是身如霜雪。” 胸前那块圆白银石却忽地飞出,将壁上的道种文字尽收一空,上面生出许多皲裂纹路,如同鸡卵之将破。 檀弓身上祥云笼罩,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轻过,忽地似落叶安静坠地,不知所依何处,又忽地足踏彩云徜徉天上,好像在太虚境界漂浮。猛觉气流粗劲,力量甚巨,乃由脊髓而通关。霍的一声,浑身如同洗髓换胎了一般。 但是那霍霍声音不绝于耳。一道寒光星驰电掣,冲向洞穴深处,然后是链条崩断、重锁砸地的声音。 “左尊小心!” 鲜血从墙上渗出,滴滴打在地上,血凝龙形,万千道厉声怒吼之中,化为一条人身鱼尾的魔物! 分明像是一种鲛类,可他头上却有一对凹陷的半折犄角,胸前有大片的血红色莲花图腾,蜜色的皮肤筋肉分明,手如重钳,臂似金铁,十分精壮强悍,半长不短的头发被珊瑚海草所缠,看不清面容。这样远看去,只觉有一股原始的强大力量,从上古蛮荒中而来,甚至用男子一词形容他都略为古怪,更合适说是一只强健的雄兽。 檀弓眸中一惊,见他身上非但没有浊臭的魔气,甚至还有些许微不可闻的九天缥缈之气。 他牙齿鲨鱼般尖密,舌上满是锦绣文字,张口万分可怖,说的是上古魔语:“祖尊…气味……” 他露出眉心的盘龙形刻印,两道倨傲长眉一挑。 “吾名祖龙冰羯罗……” “……候汝多时!” 第135章 旌血祭龙卷八荒 剑嵯峨圣霖三界 只听得一声怒吼,某种摧枯拉朽的巨力,携着可以将整个世界都洞穿的威势,嚯的一声,雷电降下,将山腰轰出数道缺口。 惊雷霹雳连珠炸响,极强旋风从深处卷来。周围的空气猛地被抽干了,直让人感到窒息一般恐惧。 曳曳大震电绕北斗,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化谷,深谷为陵。冰羯罗刹那之间变出原形——那是一只金鳞巨龙,长逾百丈,种种璎珞庄严其身,龙影中出现诸天众真推仰,无量百千众在前围绕。 越金化为冰色长剑,檀弓猛然刺出,直取颔下! 巨龙向右一摆,檀弓剑尖后勾,一招挂剑,由前向后上方格开进攻,稍一平剑,将剑一抹,念道:“诛斩邪殃,回向正道。” 巨龙却没再还击,低吟:“汝妙着…玄祖剑法…汝…上极神者…慈济子…” 听他居然叫出自己未封帝神时的道号,檀弓急收了横削的长剑,又见好像有禁制压住了他的法力和灵智,露出的实力没有冰山一角,说话也词不连句,可是这龙的样貌却是说不出的熟悉,便问:“雪花白龙神是尔何人?” 冰羯罗发出赫赫的笑声,不屑一顾:“…徒子…徒孙……何足道哉!” 越金见他仿佛只是试了试檀弓的身手,根本没有伤人之意,又见冰羯罗的龙尾上有许多道种下沉的秽物,方才檀弓在养气之时,他是在默默为其护法么?这样一看,警心大松。 檀弓还要问他身份,冰羯罗却已看破他心中所想:“观此即知。” 冰羯罗吐出一枚硕大的龙珠,浓金色的交织闪电中,孕育出一颗迷幻斑澜的水晶球。 雷电织就的云幕中,檀弓看见那日天君与他辞别之后,乘冰羯罗登临九霄,他一改往日佻达倜傥的神态,没有一点言笑。 他一挥手,那与自己醉花作诗所穿的银鳞碧珠袍,便换成了帝王着的大裘冕,玄与纁,象征天与地的色彩,衣绘日、月、星辰、群山、龙等十二章花纹,头戴垂珠十二旒的平天冠。 他面前跪着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左边有五灵七明混生高上道君、东明高上虚皇道君、西华高上虚皇道君、北玄高上虚皇道君、南朱高上虚皇道君;右边为紫虚高上元皇道君、洞虚三元太明上皇道君、太素高虚上极紫皇道君、虚明紫兰中元高上亭皇道。一共二十九位至高至尊的第一代大神,作虔敬伏愿之态。后面还有数不清的太学子弟,神仙羽卫,千乘万骑,集于空中,现在神位高得一塌糊涂的九天雷祖、东华帝君、采访保运妙化帝君等人,当时不过只配跪在犄角旮旯。 众神三叩九拜毕,由元始天尊牵头,又如潮水般拜倒山呼:“降生天圣玄祖,渡我境界!” 天君面对天河,手中抛出一枚紫色光球,竟然化成一个样貌完全一致的男子,但是根本没有活气,就好像人偶和灯影戏的纸板。 “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天地真炁,随吾意行。”天君的双腿没入河流,渐如星辰碎屑般消弭了,虚空如同水波纹路一圈圈朝外扩散,一霎时间,正气荧煌,威灵赫奕,电掣流光于万里,翻波卷水于四溟,流布天河,灌通斗极,日月星光明普照。 “我去之后,此为三界之新君。复念我者,褫其神籍。” “太微大帝神,膺九天帝至尊位,佐理大罗天,协辅北斗魁。” 生杀秽臭之气形成的毒液,慢慢将他的上身淹没了。 三界重新有了阴阳升降,乌兔出没,潮候往来,风雨明晦,云气吞吐,山河流峙——是他的双眼变成了太阳和月亮,四肢为东荒、西冥、南沧、和北极;他的骨节化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河流,发为草木,最后独独剩下一颗心。 只见那颗心脏飞向岸上,落入那副冰冷僵硬的躯壳之中,那人忽地像活了过来,眉心的三目紫莲缓缓张开。 “吾名紫微。” …… 越金惊呆了,向后一退:“我只听说过十九万年前的一场流卞之乱后,诸位大神伤重退隐鸿蒙,这才有了现在的神界格局,具体如何修补天漏、重塑三界的事迹从来没人提过。这样一看,竟然是这位‘降生天圣玄祖’杀己救世,倾一人之力平定祸乱,为六道洗罪延生么?” 越金满腹疑惑,可是他天生极为高傲,除了檀弓和凤皇谁也不放在眼里,就是与一般人说话,也觉有污己聪,所以向冰羯罗请教的事是决计做不出的,况且他是个急性子,受不了这龙慢吞吞迸字,便接连发问檀弓:“左尊大人可是认得这位神圣玄祖么?得他这般器重。” 他惊奇连连,忍不住又说:“那北帝原来是个纸糊的。”转念又想:既然如此,天族竟然从来没有人质疑他出身么?哦,那位玄祖法力如此广大,就是洗去三千诸神的记忆,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罢! 越金的脸色着实青白交错变换了一番,还在那心思飞转,没注意到檀弓,忽觉身上一凉。 檀弓全身冷得吓人,沁汗成冰,越金忙道:“左尊大人!” 冰羯罗冷冷说:“练功速成……积毒于内…忧愤过逾,急火攻心…” 他重新转为人身,将檀弓扶入了深处的一间石室。越金本来不信他,但见冰羯罗一接手,檀弓体温便升高些许,冰化而为汽,最终竟连水渍也没留下。 冰羯罗反复确认将门关严,与檀弓相对而坐,将他一掌抬起,与其相抵,一股极烫极炙的龙气便徐徐递了过去。 檀弓刚启双眸,又要闭上,冰羯罗却开口:“他已转世…你…勿再悲伤…” 檀弓道:“天君…若为降生天圣玄祖,万讫灭祖尊…又是何人?何以与其音容别无二致?” 冰羯罗只说:“受我龙意…我予汝知!” 檀弓闻言,重新抬起了手掌,只觉一股强凶霸道的热流霍然冲开所有闭塞之处。若是专心致意,那热力便自然而然周游全身,好像每个呼吸都多了十年的修为,尽数送入了他的丹田气海,积贮了起来。可是若是甫一离神,作了他想,全身便煎熬如火炉,愈积愈厚的龙意俄顷泄尽,甚至在周身大穴中开始逆行。 檀弓闷咳了一声,满口鲜血,冰羯罗忙握住了他的十指,将掌心贴得更紧,龙意稍稍绵软下来,将檀弓安抚下来后,冰羯罗严厉说:“三昼三夜…不允他想…不允脱手…若不其然…自取亡道!” 越金大吃一惊,这是什么意思?整整一天要在这里维持这个姿势,而且一点杂念也不能有?若是有了,便是取死?忙化作孔雀金文,附于檀弓小臂之上,为其护法。 三人于这静室度过了两日多,石壁上巨龙之影的笼罩下,檀弓身上渐渐生出氤氲紫气。 可是就在第三天夜晚,忽听得外面一声极为愤怒、狂躁的声音。 “冰羯罗!” 然后是掀翻东西、踢碎石桌石椅的声音,那张刚刚调好弦的凤尾寒,也被重重摔在地下。他应该是极度焦虑,连崭新的人迹都未曾发现。 冰羯罗只是极慢地睁开了眼,又极慢阖上了。 墙壁上有一块指头大小的漏洞,越金向外一看,就是此刻逆着光,甚是模糊,那人也是俊美得过逾了。 “出来!”又是一声。 这一下可听得足够真切了,即便是如此粗莽的语气,也盖不住那像混合了琼浆一般的迷人嗓音。 ——便是卫玠了。 卫玠受了极重的伤,痛骂两句过后,再也不能高声说话了。他踉跄了几步,倒在石床之上,嘴角和胸口都不断涌出黑血,张嘴之时,连一点牙色都见不到了,极为狰狞可怖:“降生!终有一日,我也要你尝遍…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檀弓本来心如止水,可是听到“降生”这两个字,陡然睁眼。冰羯罗握着他的手,摇头:“止虑。” 卫玠想要接水冲刷伤口,可是一站起来,就立刻痛滚在地,疼得昏天黑地,失去五官知觉,再睁眼之时,他的眼光从下而上,首先看见一片粉红色的薄纱。 出云宓儿只披了一件纱衣,两只玉兔拥雪成峰,婀娜别样曼妙。她掩口豁豁的笑了两声,花枝一颤,腕上玉镯相碰,发出雨击瓷器般空灵的声音。 她揽过无须,眼神如同溪水般甚是和煦,说:“我的小多罗陀,真是又乖又能干!可算替娘亲找到啦。喏,这个就是另一个害死你琼曦娘亲的坏蛋啦!” 越金继续看:那不是纯阳真君么?怎么被一魔女搂在怀里,还有两个娘亲? 卫玠垂着头,置若罔闻,出云宓儿看他这样半死不活的状态,更是不放心上:“非劣天长老?不…我该叫你甚么名字好呢?” 她将丝织手套缓缓脱下,柔柔地掐住了卫玠的脖子,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可是卫玠甫一抬首,那狭长的凤眼微微一挑,出云宓儿忽觉三九寒天似得瘆瘆的,仿佛一道天雷哐啷啷击在脑门上。 出云宓儿像碰到什么毒蛇一般,猛然松开,无须不解:“找到了,快杀掉!” 出云宓儿却决计不敢再与卫玠相视。 但是又传来另外一个男声:“四妹妹!让二哥哥好找!” 黄夋戴着蓝绿色头巾,满脸带着不正之色,忙将出云宓儿的手拉过来:“妹子,怎么祭祖祭着祭着就不见啦?老三那个孬种,嚷嚷家去了,大哥说来也迟到现在,刚才你也跑了,咱们一家人难得聚聚,竟闹得这般不欢!”出云宓儿像摸到鼻涕虫一般,飞速抽手。 今日是天魔族的祭祖之日——天魔崇尚至高力量,信奉优胜劣汰,所以祭祖绝非只是什么走流程的庆典,而是以族中弱者的鲜血浇灌、供养那位万讫灭祖尊的残魂。 传说万讫灭祖尊乃为天下一切魔气、煞气、死气之源,拥有着能令时间凝固,空间倒转的磅礴伟力。又传说他头顶着宇宙的边缘,脚踩的是五位帝神的尸身,身上到处是白血,脸上凝结着金色,凡人只肖看上一眼,九族便会暴毙而亡。能为这样一位祖先献祭,祭品的脸上无一不挂着惬意而忠诚的笑容。 天魔族繁衍极快,可人数却始终没有增长,想必和这种习俗脱不了干系。魅魔浸淫人界许久,已经不大有原始信仰了,他又想远远躲开出云宓儿和檀弓的仇怨,早溜到九霄云外了。 看见出云宓儿同一陌生男子共处一室,黄夋心生不悦,便踢了卫玠一脚,也是立马觉得一股寒意爬上脊梁骨,只直上天灵台。 “我给你引荐个人。”黄夋摸摸鼻子,悻悻道,“你还是头一遭见我沈悖老弟啦?” 出云宓儿听见,忙将垮垮的衣服拢严实,站直了,做出一副长辈姿态。看卫玠实在生得一副风流之貌,生怕沈并以为他二人在此偷春,忙裹了一件厚重黑袍,又将外衣往卫玠脸上一丢,遮住他脸。 出云宓儿手脚全乱,这一抬头,看见沈并早已进来了,见他眉目无一不肖圣女,出云宓儿心口一酸,什么话也讲不出来。 沈并异族出身,黄夋便觉即便是出云宓儿,也不容易接纳他,所以忙举其伟绩。 可沈并向出云宓儿点头致意之后,再无别的殷勤举动,一副软硬不吃顽固模样。王思捷在一旁侍立,也觉得不大甚妥,可是哪敢讲话? 黄夋叹了一声,忙解释说:“哎,我沈悖老弟少年一鸣惊人,乃是个修魔的天才,可只有一点劣的,偏生是个孝人。正在丁他老母忧,整日茶饭不思,讲什么也听不进去,有什么怠慢妹子的地方,也请海涵。” 出云宓儿听了,更是悲楚,强行抑了泪意说:“你今后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回我这母驮喃洲取用便是。我与你母亲,也曾是…至交好友。” 黄夋扭头,凑在出云宓儿耳边,把牙咬得怪响,恨极道:“那两个人你逮到没有?” 出云宓儿眼露血光,粉面通红:“死了一个…另一个也要死了!” 想起此事,浓浓恨意便遮掩了适才那莫名恐惧,出云宓儿一下掀开卫玠的遮面之物:“我杀了你为琼曦报仇!” 可是却听王思捷叫了一声:“卫玠?” 那日在冰窟之中,自始至终,卫玠都是戴着面具打斗的,怪道王思捷如此惊讶,这人怎的会突然出现在这不相干的魔窟? 卫玠虽坐在地上,却给所有人一种正被俯视的压迫感,他冷笑一声,语气魔鬼一般蛊人心智:“报仇?报仇怎么不问问你身后的人呢?” 黄夋听他话意,大觉不对劲:“什么?你在说什么东西?妹子,这人发狂病了!快杀了报仇!” 这真是欲盖弥彰,出云宓儿顿生疑窦,问卫玠道:“你什么意思?” 她将心口的一双金剪刀摸出来,质问的是黄夋:“你说在河边捡到了此物,又说琼曦身上东西被他们打劫一空!” 所以当日卫玠受伤之时,白鹿儿翻找药包,掉出几件圣女遗物,才招她这般深信不疑。 黄夋慌了:“是啊,是啊,没错啊!东西在他们身上,还能有假?” 但是出云宓儿心思缜密,又岂会信他这副张惶模样,已打定了严查此事,便说:“不必你说。把你们不骄乐的晶石取来,我自看就知了。” “圣女,是我杀的。” 卫玠没有点明,黄夋和王思捷也绝无可能自招,却是沈并忽然淡淡地开了口。他默默无闻到现在,用的是很稀松平常的语气。 出云宓儿猛然回首,那眼光之中,一分惊、两分疑、三分震怒,还有四分晦奥难懂的情状:“你,你为什么?…琼曦…琼曦她是你的生母呀!” 沈并对此事不感兴趣,根本不作回答,在出云宓儿反复追问之下,才说:“我求不应,不死何为?” 然后他用长剑将出云宓儿与无须隔开了:“他的主人现在何处?” 出云宓儿听到他这样果断承认,如此漠不关心,霎时间心寒至极,连愤怒都提不起精神来了,如断线纸鸢般跌倒在地。一头秀发乱如云雾,泪湿花妆,跪在地上苦苦哀恸,不禁将众人心肠哭软。 她本来就是一个极美的女子,这样一行,连黄夋都义愤填膺起来:“老弟老弟,你快说些软话安慰我的妹子罢!” 出云宓儿手指沈并,颤抖着说:“安慰我?谁去安慰琼曦地下的亡灵!你可知道,她当年本有机会重返仙界,就是为了你!你这个孽胎!又触动了一次天条!” 泪添河溢,恨压岳低,满肺腑难淘泻。她越想越觉得难以置信:“你!你……哈哈哈!琼曦,我的傻姐姐!丈夫和儿子,一个比一个负了你!” 沈并抱臂冷视,像是某种兽类一样,微微歪头,好像不大理解出云宓儿为何这般高昂情绪。卫玠靠着床沿,半坐地上,只是冷眼。黄夋陪着说:“妹子!人已去了。我也是知道你与她好,从前也常常去看她。想必她生愿已尽了!” 出云宓儿却说:“她生愿了了?那我呢?那我呢!她是一个死死人,我也不过是一个活死人罢了!” 泪眼朦胧之中,沈并的眉目模糊成了圣女,出云宓儿看着圣女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恨意忽地化为怜悯,爱惜又陡然变成怨憎,百感交织。起初是悲从中来,不可断歇,放声大哭。眼泪哭干以后,一心之中,除了麻痹,别无他觉。 越金本来很看不上情爱之事,但在里头听见如此凄惨的哭声,也默默收眼,不忍卒闻。 檀弓身上紫气大盛,冰羯罗道:“一刻,功成…” 见出云宓儿把力气哭完了,黄夋脑袋便清醒了许多,这姓卫的小子怎会知道沈并弑母之事?他只记得那天有一蒙面之人,再一看其五官轮廓与之何其不肖?当时那深深无限恐惧便爬上心头,立刻丢盔卸甲,便要跑走。 却听见王思捷忽地咬牙切齿说:“卫玠!你自己不也是大尾巴狼,绝户人做绝户事,在这里装你奶奶的正义!” 卫玠闻言,舒然一笑。她见状猛然一惊,也将卫玠和那戴面具的人联系上了,猛地吓破肝胆,可是话既已出,沈并也在等她后话,只能小声小气地接了下去:“你自己一步三算,谋划过什么好事,倒忘干净了么?” 她其实给了卫玠足够的台阶下,完全可以打哈哈过去,可是卫玠却接上了,言语之间无不骄豪:“哦?我那三弟本来情火攻心,命不久矣,我这个做哥哥的,送上他一送,有什么不尽兄弟之义之处么?” “左尊大人!”越金忙化作人形,扶住檀弓背心。只见他脸色霎时一白,冰羯罗忙断了龙气输送,将其身上大穴封闭,运气调理,严声警告:“静心!” 越金心有忧戚,他岂不知大天帝乃是普天之下第一个置己度外之人,做出什么损己救人之事大为正常不过,此时忙托住他的手腕,不让其下落。冰羯罗颈上龙鳍一扇,彻彻底底将檀弓的耳穴封死。 沈并只知道王思捷背后定有高人指点,否则绝不可能步步为营,诱卫璇深入敌窟,但他也大想不到此等妙计竟是卫玠贡献。此刻惊眸回顾,这两个人一个弑母,一个杀弟,相视之中,皆很坦荡。 “哦,还有吸干卫闻远的功力,杀了赤书,也不过是为我三弟分一分生前之忧,你不知道他生倒比死痛一万倍么?好了,王小姐,那么就随你便了,要举发我也好,传扬我也罢,名乃身外之物。反正,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笑着将嘴唇上的血迹舔干,思及那炙炙灼人的触感,回味须臾后说:“已经快要到手了。” 王思捷本来只是想为沈并出气,唬他一唬,可没想到自己先被吓得小死一回,和黄夋互望一眼,皆有退意,可刚挪动脚步,却听见巨石滚落之声。 洞口已经被封死了! 黄夋颤颤巍巍抖起来:“你…要干什么?”他连忙想带出云宓儿一起走,可是她仿佛凝固住了,两眼涣散,叫什么也不应。 卫玠慢条斯理地揉揉脖子,云淡风轻地拂了拂袖,理衣襟,将腰上的佩玉从身侧移到身前。 众人身处平地之上,却有水波摇晃之感,只觉一股股巨浪拍来,让他们不得不步履凌乱地向卫玠走去。沈并扬手一翻,挥出长剑。可那剑身还没触及卫玠的护体罡气,便被从中崩断。众人心头一骇,他的广大炁场尚且已这般削铁如泥! 卫玠作忖思样子,慢摇着折扇:“说起来…今日本就是理当祭祖的日子,不是么?” 这提醒了黄夋,他忙捉住最后希望:“你!老子是四大天魔!你敢动老子一根毫毛,老子的老祖宗不会放过你!” 卫玠听了,仰天而笑:“好徒孙,祖宗该说你孝还是不孝呢?” 黄夋面色风起云涌:“你你你你什么意…” 话音未落,只见卫玠张口,缓缓吐出一枚散发浑浊黑气的魔种,黄夋大叫:“老大!你吃了老大!” 这名魔种的主人是域外四魔之首——凃神。他迄今已有四千八百年的修为,等于四个出云宓儿,三十个黄夋,四十八个魅魔。 卫玠将魔种咽了回去,嗯一声抬调说:“你祖宗受了伤,凃神可比你们有孝心多了。” 黄夋软倒在地,惊恐大叫:“万,万,万……” 王思捷大喊:“少主救我!”话音甫落,肉块已化血雾,飞入卫玠鼻窍之内。 卫玠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再一动念,黄夋也大腿肉分离,他忙向沈并求救,可是甫一扭头,却被沈并短剑插入口腔。卫玠的魔力一视同仁,将那短剑也立刻摧毁。可是剑的碎粒既坚且利,随着狂风一同朝卫玠飞回,真是好一招借花献佛!卫玠伸手一摄的功夫,沈并已经破开巨石,逃出去了。 卫玠见沈并这样冷酷,又有这般急智,竟然有几分赞许,轻笑了两声,居然没追,施施然落座,料理起出云宓儿来。 出云宓儿死死地抱着无须。卫玠将无须穴点了,弹到一边,细细地打量起她。出云宓儿逢遭如此打击,死心断念,大概连他们的对话都没有听全听清,所以对上卫玠还只是常色。 卫玠不动声色,在她指尖一点。 “你…!啊啊啊啊……”出云宓儿痛得仰倒,在地打滚。 卫玠欣赏了一会,问:“痛么?” “啊啊啊啊啊!”出云宓儿长发沾满污泥草屑,身上滚了不少爬虫,裂心疼痛说不出话。 卫玠把她双手抓了过来,笑了笑:“痛就对了……” 攥着她的手掌,卫玠陡然将大拇指撕拉出来,那蛛网般的血线还连着。 “痛就对了!十指连心,他那日不比你更痛?”如法炮制,将十根莹白美丽的指头纷纷掷落在地。 卫玠任出云宓儿草地上打滚,从她心口处拿出那块六欲魔石来赏玩,观想了一会,如何使用便已领悟在心。 他又看了一会无须,天上紫微星安然无事,太微就肯定也没有出什么大岔子了。若将无须带了回去,又该准备如何说辞,让他更心悦自己几分? 卫玠知道檀弓看似人皆可近,其实心墙极高,所以切毋强攻,只可弱取,是故以退为进,必为上上之策。他便将那地上的金剪刀拾了起来,面不改色地挑断了右手手筋,因思苦肉计自语道:“便说为无须与堕魔打斗所伤便是。” 可是那伤口却不知人意,没过一个呼吸,愈合如初。 卫玠无可奈何,因撑颐笑想了一会,不知何故,心里竟然有淡淡的甜丝丝之感。他眼中无限柔情,甚至蹲下身子,用手指给无须梳了梳头发,惊然道:“我这莫不是当真又着了他魔?” 刚起如此绮思,便看见出云宓儿还在地上乱滚大叫,不由心里一烦,扬手就要赐她一死。 但正在这目不转瞬之时,却见暗室深处忽冲出一道刺目金光,明耀至极。一道锐利的人影腾然飞近,映在断石的圆月之中。他伸手一招,便收了无须垂落的长鞭,鞭尾豁然出挑,便将出云宓儿从腰一卷,解开痛穴,平稳地挡在了身后。 檀弓一柄龙形重剑,架在卫玠脖颈之上,一眸冰水照人寒。 卫玠猛然失色,一惊之后,露出笑容:“栾道友…” 他看到那柄发极明红光的龙形宝剑,立刻全然了悟,又看见檀弓手臂上的金色孔雀纹,冷笑说:“龙王真意…孔皇铭文,栾道友…不,太微,你可真是受人爱……让我猜猜,你们躲在里头多久了?” 出云宓儿听见,软跪在地,呆呆望着这白衣佩剑的高挑身影。 檀弓道:“尔之真身,天魔之宗万讫灭祖尊。” 卫玠笑了笑:“如你所见,你喜欢么?若不喜欢,不做了便是。与和你在一起相比,杀生已是天下最无聊之事。” 卫玠毫不畏惧地向前走了两步,任那剑锋割穿脖颈,也要欺到檀弓耳边说话:“太微,现如今我的心都是你的了,你打它也好,杀它也罢,就是让我掏了出来献你,我甘之如饴。” 他兀自走近,任长剑搅动内脏:“我心日月昭明。” 出云宓儿却忽叫了一声:“帝神哥哥小心!” 只见卫玠忽地祭出六欲魔石,可是那“色欲”“形貌欲”刚一碰到檀弓的眉心,就立刻被弹开,直到第六道人相欲也被驳回之时,卫玠并没有多么震惊:“没有欲望?还真是降生教出来的。” 六欲魔石上崩出几十道裂痕,倏尔碎成粉末,出云宓儿五脏碎裂,无须的反应则更加剧烈。 无须体内火焰张天,一瞬之间喷勃而出,绽烁四方。在一片火海之中,檀弓挥剑落下,无须倒在地上:“这是哪里…”一朵金色莲花从无须的灵台飞出,回到了檀弓眉心。 “道君!”无须看见檀弓涉险,顾不得许多,忙一跃起来抽出辟魔双鞭“长庚启明”。 卫玠瞧见如此克制之物,的确是退了一下,可无须哪里给他反应机会,朝卫玠眼目打去! 卫玠微微一避,便将无须的双鞭收来折了。出云宓儿害怕极了,忙想将无须揽过来,无须却猛然一挣,将她推倒在地:“你是谁!” 他忙护在檀弓身前:“道君小心!” 檀弓睁目之时,金莲与他一同绽开,无穷金色霞光汇入剑身。他眉心凝结五色神雷,这就是专门制裁天魔的五雷正法。 龙形宝剑上腾跃出万条七色龙影,洞穴巨石崩开,天雷为剑,紫霞化龙,千万层叠之中,凝成一道极实、极亮的剑光,向卫玠头顶劈落! 卫玠气为之一凝,将手一抬堪堪撑住,那剑光有无穷光明之意,有旋乾转坤之力,自己是何处都不可逃。一弹指间,牙齿渗血,皮肤寸裂。魔光就如白雪遇到艳阳般,融化消失。 檀弓冷露无声,眼横秋水无尘,微一动念,只见三天真仙飞仙龙骑,往下人间,降禁是魔。 卫玠满目不可置信之色:“你要置我于死地?” 语气竟有一丝哀色:“在你心里,我当真没有一寸一丝的地位?我到底比他差在哪里?降生也好,卫璇也罢,生生世世竟都比不过么?” 檀弓道:“天道无亲,惟善是善。” 霞光如潮,光明迸射,无数厉电雷火夭矫如龙,变化不测,和卫玠身上浑厚魔气交织、冲撞、对击,天空的污浊与澄清反复交替变换。 可是在如此危急交战之时,卫玠大笑:“善?想起来了,有人倒教过我。” 他忽收回了所有力量,漫然念道:“是道则进,非道则退;不履邪径,不欺暗室;积德累功,慈心于物……” 无须听见,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神祝,忙要护卫檀弓。可是却见没有一分一毫的力量泄露出来,火光突然熄艾,反而是檀弓长剑松脱。 卫玠一笑洒然:“《太上感应篇》,是这么背的么?” 檀弓目中十万惊色,卫玠却置若罔闻,接着念了下去,但切换了十分童稚的声音:“悯人之凶,乐人之善,济人之急,救人之危。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当年我若背错了,你也舍不得打我手心,如今却要让我永脱轮回?” 卫玠半垂眼帘,轻轻抚了抚袖上云纹:“玩够了没有呢?” 他把声音改了回去,低沉道:“我、的、好、师、父。” 仅仅这简简单单五个字,天雷盖顶一般。黑雾被清明之时,卫玠早已不知去往何方了。 第136章 晚妆拜月双姝凄 列星安陈忆君在 月色溶溶,花阴寂寂。 出云宓儿粉颈低垂,满目死灰。黑绸般的长发染上夜霜,月光将鬓旁的一朵雪莲花更映出惨白颜色,她将泪揾干,勉抑悲思:“多谢你…带我来见她。” 檀弓站在出云宓儿身后,石碑上写着“天河圣女琼曦之墓”。 出云宓儿柔脆芳心碎尽,弱枝嫩蕊,难经憔悴,两道鲜明的泪迹显出红痕来,对着青冢深深一拜:“我最后一桩心愿已经了尽了,你要杀剐,请顺君便。” 六欲魔石碎裂以后,她修为大减,残留的魔气飘摇在天上,出云宓儿收都不愿意收。 檀弓没有犹豫,右臂的孔雀纹路生出淡淡金色光辉,与月光交织之下,在手掌中形成一圈圈荡开的光晕涟漪,向出云宓儿的天灵盖送去。 出云宓儿下意识双目紧闭,可是过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那料想中魂魄剥离的剧痛,并没有如期而至,相反却是一股暖融、柔软的气息荡涤全身每一个穴道。 她惊然睁眼,却见那被卫玠拔掉的十指,居然复原如初,身上久积的内伤也大好一半,不敢置信:“你不杀我,反而救我?” 檀弓只道:“人皆有过,过则自讼勿惮改,善莫大焉。” 出云宓儿撇过头去,不敢与他对视:“…我若知是你,断不会如此那般。我都把你…你的手…” “我非言彼事。” 檀弓摇头,然后展开手掌,是那射猎大会上获得的五颗血珠,“尔残杀婴孺孤幼兆众,怜之最稚者不足汤饼之期,矜之老疾父母何有其辜,子息殇夭缠永世哀怆?尔含德之薄,比于蝎虿。” 出云宓儿木讷道:“我自知已铸成大错,罪孽深重,你杀了我吧。在天上间有司过的神,善行恶行都记录在册,就算是你不杀我,有一日天雷降下,我也是难逃一死了。” 檀弓却道:“我将日行十善,为尔祈禳,积算百年,便抵尔罪。从今往后,祸福无门,唯尔自召。行善而道随之,行恶则害随之。如此至理,望尔知之、记之。”一言落毕,便转身离去。 出云宓儿闻言,目中秋波一凝,怔愣半晌,蓦地从心间掏出一柄金光闪闪的锐器,向胸口扎去。 檀弓回身斥剑指,金剪刀当一声坠落在地。 出云宓儿哭倒在地,两泪交流:“大天帝,我感念你的大慈大悲,但怎么可以让你替我赎罪?琼曦已去,我相思病染沈疴,本来便已是断然难活了!” 月圆云遮,出云宓儿春山低翠,一片断魂心痛:“人都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琼曦死而不可复生,皆因她对我意非浓。而我对她却是情已至,所以生而可与死……”话语未落,便又捡起金剪刀。 可是这一回,檀弓不仅将它彻底折碎,还将出云宓儿弹倒在地。出云宓儿浑身麻软,再没有自绝的气力了。 檀弓道:“你须知自戕仙体,其罪无可赦也。” 出云宓儿秀目圆睁。 檀弓面色凝重:“云卮,你如此不自珍重,可曾思及采访真君、东陵碧霞元君倘若知之,其心之痛,何异彼童子父母?” “你…你在说什么?” 出云宓儿完全滞住了。 檀弓看着她道:“白水素女云卮,尔元虚十九万八千年始潜居域外,远绝圣堕魔道弃智羁仁,迄今一千二百载。六欲石实乃上三天云彩之精所结,尔以此迷惘人智,驰众走马,终取女王之位而代之,神魔佥为尔欺。” 出云宓儿脸色陡变,呆了许久,忽地半哭半笑,不哭不笑起来:“真有趣,你们神仙也会这样说笑么?…那云卮仙女乃是采访真君最宠的小重孙女儿,只靠着祖荫,便忝居那五品仙阶,只要佯说一句气话,南天门的三列卫兵都要抖上一抖。而我是什么呢?一个污秽狼藉的魔女罢了!大天帝真是太抬举了…” 而檀弓缓缓展掌,几粒花籽躺在手心。一阵风吹来,他掌生朵朵翻瓣莲。那翻瓣莲又名一品仙客来,开花之时,方圆百里春雨降霖。白水素女专司春秋雨事,天上地下,这翻瓣莲只有她一人能种植。 出云宓儿还要矢口否认,但肩膀被卫玠的啸术中伤之处突然作痛。这所谓歌啸之术根本不必施法,百万里外单纯吐字正常说话,就可令北斗魁人尽死绝,魂魄不留,上三天无人不闻风丧胆。 但这种魔术只对神仙才起用,真是如何都赖不了的血统证据了。看檀弓将她痛楚神色尽收眼底,出云宓儿再也瞒不下去了,惨淡无力道:“…我爷爷,我母亲…现下还好么?” 一被檀弓堪破身份,她语气便渐渐弱了下来,终于垂下眼角,不再强撑着作为堕魔女王的那份威严了。 檀弓微微点首。 出云宓儿淡淡一笑:“他们好,就好…可云稚儿再也没有脸面见他们了……!” 云稚儿是云卮的乳名。上三天纪律森严,本来不该存在任何人间温情,可是采访真君特下恩旨,白水素女偏享了这独一份的宠爱。 檀弓心寂历似千古,他的眼神从来看不出一丝喜怒,更莫说面对出云宓儿如此窘境,露出任何讥嘲之色,同时另一方面,也不会显现怜悯或痛惜的容色。他就如此平淡地听着,眼底一湖冰玉,好像一面光洁的、没有任何杂色的明镜,永远不见阴晴,就只是清楚公正照出他人的喜怒哀乐。 这就给了出云宓儿一种正在自言自语的错觉,她蓦地变得不那么顾忌,敞开心扉些许,兀自诉说:“我对他们不起…可是云稚儿当年一步踏错,也是恨透了神仙家如此绝情!” “琼曦她抛了天河圣女不做,放着万民瞻仰不要,只要当年那姓沈的穷小子满头花、拖地锦…她只有这一个简单的愿望罢了!可是那些神仙呢?救苦救难的事情没做几件,却争先恐后上举告发,逼得爷爷下旨,天兵天将把三界翻得鸡犬不宁,就为了搜捕一个小小的织雪的仙女,她到底犯了什么大罪…!” “他们抓到了琼曦,还不知足,为了逼出姓沈的下落,甚至对她动了私刑。抓人也要抓一双,好成全他们自己的美差事!琼曦为了掩藏气息,把每一根仙骨都折断了!这才突破重围落入域外…我偷跑下凡间,在魔界半点法力也使不出来…我便哭了,我就只会哭,我怎么那么没用呢?” “琼曦快没了呼吸的时候…当时的堕魔女王忽地出现了,她告诉我…若我愿意追随于她,她便救我的琼曦。” 出云宓儿泪眼晶莹地看着檀弓,满脸竟是欣羡之色:“帝神哥哥,你知道不知道…那一刻,我觉得她才是真正的神仙…” “可是…我还是好想大家,好想那些会下春雨的云彩、会吐珍珠的玉兔,我学的十八种给胡子打结的法子,还没给月下老人试过呢!…我好想,好想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云稚儿…” 出云宓儿忽转恨色,鲜红的长甲捧起脸来,一张极美的面容,顷刻间被抓出十道血痕,森森恐怖:“所以她万年大劫的时候,我就杀了她!若不是她…从前的云稚儿也不会死…!” “我吃了她的魔种,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哭的小云稚儿了…我告诉琼曦,从今往后我来保护她…让她和我一同去一个神寻不到,仙搜不着的地方,快活逍遥…” “她…她却说:‘世上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小云稚儿,你是那云彩上的仙子,我便是那易碎的琉璃罢了。你莫再提这样糊涂的话了。’” 脸色温情尽消,又半痴癫起来:“后来我看她那样担惊受怕,每日竟睡不足四更的一个更次,我说我愿意为她上九天谢罪,求她的刑加到我的身…可是她却说,腹中已经有了孩子!苍天啊…就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 檀弓道:“故而尔种下深恨。” 出云宓儿目中燃着烈火,牙咬鲜血:“对!我自此讨厌天底下所有的小孩子!我亦恨我自己,我若为男子,也有个一儿半女,又有何难?” 出云宓儿虽以六欲魔石操纵别人,可是时日一长,心智为其反噬,自己也被它控制住了。所以时而异乎凶恶,时而又忽发本性的善心。 三十三重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害了,相思病怎熬。她终朝泪不乾,沉湎这样万端悲愤之中,心底又有十二分的怅惘悔恨。所以那一刹那见到迷了路的无须,出云宓儿就觉得十分可亲投缘,为其取名“琉璃”,住进她那座琉璃打造的宫殿之中。相处一久,竟然当真视若己出。 出云宓儿将一腔怨愤诉尽,又变得温婉柔怯起来,枕在一块白石之上,闭目流泪:“帝神哥哥,你是不是觉得云稚儿很可笑?自古都是鸳鸯作配,鸾凤成对,那《太平经》里是怎样说的?” 檀弓对道籍何其之熟,俯仰捻指便来,但是此时竟然停顿了一番,直到这沉默将夜色也遮罗住了,他才回答:“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出云宓儿眼色水亮,脸庞哀红:“那云稚儿这算什么呢?负阴而抱阴?是不是就是因为天道不合,所以才落得这样下场了罢…” 她纤纤玉指一搭,把夜空框出一小块,像是要给星星绘画一样,仔细端详,显露出一片天真与孺慕,伸手一招,将一片晶莹圣洁的星光,柔洒在琼曦的坟茔之上:“我第一次和琼曦表白心迹之时,她还断不信的,笑我说:‘你这小云稚儿,成天活在梦里。’然后就提着篮子去下雪啦!再也没回来过。” 夜风来了,那吹拂过、照耀过圣女的鹁鸪英,又一次摇摇荡荡飘过河,将出云宓儿也笼在这最为美丽、永远被爱的光辉里:“但是梦又怎么样呢?就算是梦中之情,我也偏要当真。” 看檀弓一直沉默,她忽地说:“帝神哥哥,我今遭和你说的话,你听了就忘了吧,不许偷偷笑我。” “何为哂之?”檀弓却说,他抬头仰观满天星斗,那紫微帝座熠熠灿耀,可是再明亮的星光,也照不进心里某块黯淡至极之处。 “天下岂少梦中之人。” 第137章 修慈行善归大途 得真法是名正道 “吾主,是时候启程了。” 滕玄从甲板上回来,看到白鹿儿把削的果子皮落得一地都是,弯腰收拾一边说:“吾主可是在等什么人?我们在此已候了半个时辰了,卜算天时,再不启程就要起大风浪了。” 天枢也催促:“启。” 陈天瑜问道:“可是在等卫道友和王道友么?他们在这魔域忽然不见,着实让人很担心,的确应该再等一时的。” 宝相听到那个“卫”字,心肉仿佛被毒蛇蜇了一下,打了一个寒战,忙四顾天上地下,只觉得阴魂不散,无所不在。面前的茶水都不敢喝了,生怕被卫玠下了奇毒。 众说纷纭,檀弓不为所动。滕玄刚要讲话,却听见岸上传来一声:“等一下!” 众人掀开船帘,见到出云宓儿穿着一身素服,头上只插了一根骨簪,如此清妍打扮让人简直认不出来。说话的内容和姿态,都同先前判若两人:“伽蓝师父,你们这是要走了吗?” 出云宓儿小心翼翼踏上船板。众人如临大敌,更何况还看到她后面跟着一堆魔众。 众人被六欲魔石蛊惑之后,对之后的事情一无所记。也亏得不记得出云宓儿挑断檀弓手筋之事,否则现在态度何止是不善。 滕玄道:“吾主宽宏仁慈,赦你大罪,你还不知改过!” 陈天瑜也严肃道:“堕魔女王,今日又有何见教?” 宝相不掩鄙色:“能来有什么事?一个窑里烧不出好货。” 白鹿儿见大家气势汹汹,自己也不甘落后,往前一扑,打算用头撞倒出云宓儿。 出云宓儿忙说:“不是,不是…”眼神乱飘,仿佛在找什么。 白鹿儿只觉足下虚软,不听使唤,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回头一看,是檀弓在施法将他牵引了回了原地,只得乖乖坐下。众人看檀弓如此离奇态度,也都闭了嘴。 檀弓掀开身上的薄衣,露出无须一个睡得正香的小脑袋。 出云宓儿一下子热泪盈眶:“小多陀罗!” 船舱里本就不剩多少空间,出云宓儿跪倒在檀弓身边,满目爱怜痛惜之色,想去抚无须的头,可是一只手悬在半空,终究没有落下去。 这时无须却醒了。看自己不知怎么枕到了檀弓膝上,如此大不敬,吓得去了半条小命,本来就已十分惶恐,又看到出云宓儿半死不活哭哭啼啼,气急吼道:“怎么又是你这个老女人!我都说了不认识你!主人也不认识你!滚啊!” 出云宓儿珠泪成两线,呆在原地,极为迟缓地站了起来,对着檀弓深深一个万福礼,便要夺回岸上。 可是刚一扭头,却见到檀弓说:“此为我之故人。” 简简单单六个字说完,众人都怔了。滕玄心头一惊,他知道在檀弓这儿,凡事只要沾上故旧两个字,那便是顶顶看重的。不知他和出云宓儿有何隐情,忙态度虔敬十分,对她微微颔首。无须也猛地直起身子,他虽没分析得如此透彻,但也隐隐感觉自己须得礼宾,站起来呼道:“喂!你到底要说什…” 话音未落,便被出云宓儿紧紧搂住。无须忙要扬鞭打开,却见到檀弓郑重神色。无须便像死士完成任务一般,就是喘不上气来,也任她搂着。 出云宓儿不多时便放开了无须,盈着眼泪微笑着,在他脖上挂了一串红宝石项链,里面藏了一个“卍”字。 她唇语说:“纯阳真君,从前多有得罪,今日就此一别,自此山高水阔,望你自珍,望你保重。” 不容无须回答,出云宓儿便说:“伽蓝师父,我还有一桩事想麻烦你。”示意檀弓和她一同出去。留众人在小舟里大眼互瞪。 檀弓一经登岸,只见到车马成堆轿成海,上千道结界交叠在一起。天上地下,几百名魔人都单膝跪地,单手握拳放在胸前,等待出云宓儿的调遣。 出云宓儿白亮亮的目光一烁,喜孜孜地说:“帝神哥哥, 云稚儿拜谢你的相救之德,自知无以回报。我回去想了很久,你放心,我想通了。不会再做让你生气的事了。” 她伸手一指,笑道:“你看,这些各界各族不小心流落在域外的可怜孤儿,云稚儿要把他们送回故乡啦!还要给他们治伤,教他们本事,给他们书读,赐他们财宝、法器,让他们开开心心地荣归故里去。” 檀弓翻阅各人身上的文书,其中母驮喃洲的人只占一小半,还有许多不骄乐和无量寿洲的人,也被出云宓儿搜集了来,一同送回家乡。 只见三名魔人带着一名人族男子,男子诚惶诚恐地路过,看见两人并肩站立,忙拜道:“皇帝大人,女王陛下!大恩大德!大恩大德!” 出云宓儿将男子扶起来,温温柔柔地问:“你家哪里?” 问起详细,那男子说他走火入魔误入域外,已经在这里荒废四十载了。说到不知自己的妻儿父母的现状之时,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滚下两行泪来。这里有无数相同遭际之人,此时对着出云宓儿和檀弓深深叩拜,热泪感恩大德。 出云宓儿触情生情,脸见悲色。 檀弓目观大海:“云卮,尔亦可归。” 出云宓儿却说:“回不去了,帝神哥哥,那个小云稚儿,已经回不去啦。劳你有朝一日见了采访真君和碧霄元君,只告诉他们:那朵会下春雨的小云彩,已经从那神仙乡,永永远远地飞走了!” 将悲酸的神色一收,出云宓儿又恢复了妙曼多姿的女王神情,薄面含嗔:“好端端的,别说这些惹我不痛快啦!帝神哥哥,我听说你在北极驱邪院举奏善恶,纤细不漏,是最有美名的清廉大吏,九天雷祖恨你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手撕了你下酒。云稚儿今日亲眼见了,才知道帝神哥哥的那些慈啊,悲啊的英名令誉,原来副实。我想问问你,云稚儿做的这些事,算得上是一桩善行么?若是算的话,算几桩呢?” 见往来结界之人不可计数,恐怕是一年半载都完不成的巨大工程,檀弓道:“如无上善道,难可譬喻,犹如大海,等于虚空。” “那就太好啦!”出云宓儿听说,开心拍手,手指向胸口点了三下说,“至心皈命礼,吉祥自在天。帝神哥哥,你不要为云稚儿日行十善了,先赊在这里。我慢慢地做,如果累了、烦了、不想做了,来不及了,再来管你借。” 美丽中竟然又多含了几分英锐之气,喃喃又说:“琼曦若是泉下有知…不,我不要她做一个泉下有知的游魂,我做这些事并不求什么千年咏唱,誉漫天下,谤满天下于我都是一样的。只是要为她积德,积大功德,让她来世嫁一个好郎君,再生一双好儿女!” “帝神哥哥,云稚儿做了这些事,你开心吗?”出云宓儿突发奇想。 不知她何来此问,檀弓还是回答:“见造无量福德,自然无量欢喜。” 出云宓儿做仙女之时,便受无限宠爱,三十三重天的仙家皆对她事事纵恣,从小便养得一身包天大胆,神阶四品以下的根本不放在眼里,遇上位高权重的雷霆九宸高真也敢以“哥哥”相称。可是即便是做了一千二百年的一族之王,当真面对面大天帝的风仪气度,一派天然威严之时,纵她也不由怯了一些:“我…我听讲帝神哥哥从来不笑,是真的吗?” 众人在船舱里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不见檀弓归来,心里都有议论,可是谁敢出声?待到最后一名威严人物——滕玄也上岸去寻了,众人才开始讲话。 “女王陛下真是漂亮极了。她都没有打扮,都这样漂亮…唉…”白鹿儿托着腮嘟嘴说,对比之下又问,“陈大姐姐,你今天化妆了吗?” 无须心头火发:“漂亮屁!最漂亮的是我主人!三界第一最漂亮!这些妖魔鬼怪有什么漂亮的?” 白鹿儿想起无须入魔之后的暴行,颇觉这个小兄弟不大可喜,可是被叮嘱过了,谁都不能告诉无须,免得他自愧。又觉正是因为此人到处乱跑,才让他们遭受如此厄难,总要给他一点报应才是,于是便故意顶嘴说:“是啊…所以两个漂亮惺惺相惜,去上面好了呗!” 无须听见大为恼火,可是鞭子已被檀弓收去了,便按着白鹿儿,就要徒手打架。陈天瑜忙要制止住,可是她余光照了船窗一看,却见出云宓儿含嗔带娇,有说有笑,端的是个宜喜宜嗔的春风脸,一时不觉怔了一怔。 “你敢打我!我爷爷打死你!”白鹿儿已被捶出满头包。 “你爷爷?我就是你爷爷!”无须骑在他身上挥拳就抡。 无须一拳要砸在白鹿儿脸上,白鹿儿忙往旁边逃,拱到了宝相怀里。宝相事不关己,本来不动如山,可是如今不得不动。地方本来就小,无须追逐打人,少不得让宝相挨了平白之揍。宝相逃跑之中,撞到了回来的檀弓怀里。 滕玄落在后面,手上拿着一沓厚纸端详,看见檀弓走得快,忙疾步跟上来,一面为檀弓打帘一面说:“吾主,这上面一共一百三十五名孩童,坐落在凡间六天之中。依我看我们可以分成三批行动。” 滕玄看见众人不明神色,解释道:“堕魔女王改邪归正,即日释放她境内所有囚犯、奴隶。只是人手一时不够,这些孩童年纪又弱,她不甚放心将如此差事委任魔部,便托了吾主将他们带回家乡。”那名册上有这些孩子的姓名、宗族、家址云云。 白鹿儿大吃一惊:“哇,改邪归正?来真的吗?”陈天瑜也并不起信。 滕玄遥望见岸上一批又一批的孤儿回归故乡,对着出云宓儿和檀弓将头磕破,也不能尽感激之情。 亲眼所见,可是还是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如在梦里,对檀弓的敬重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吾主兹实圣人之道,宽而栗,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今上主得法深味,得法宗本,所以大众得正解脱。众魔宿生有幸,瞻视慈颜,自应当归我正道。有朝一日使两界干戟化为玉帛,剑戈化为琼浆,亦非绝无可能之事。” 孔雀金纹在檀弓手臂上闪烁了两下,表示认同。不打招呼,便作人形飞了出来,可是越金人高马大一个八尺男儿,挤在众人堆里,自觉十分龌龊,忙又变了回去,往檀弓衣袖里缩了一缩。 陈天瑜却说:“我有一事请教栾道友,栾道友当日手下留情之时,便知今日魔头会回归正途?” 檀弓摇头说:“我不知。” “怎知不会是放虎归山?” 檀弓心阒寂:“ 顽石之中良玉隐焉,寒灰之中星火寓焉。我见她慈悲之心未泯,若能发心修身修戒,行种种法,便可知省知悟。” “如何得见?” 檀弓目色泯然澄静:“慈悲之心,譬如日月,其光无隐。” 只听得一声呜咽的号角,船身缓缓动行。出云宓儿岸上跟随送了许久,可终须一别,她拜倒在地,一众魔人也跟随他们的女王,齐声向檀弓行至高礼节。 船刚刚驶出尼苛罗尼河没多久,便如滕玄所卜,海上掀起大风浪。可是只见檀弓将那龙形巨剑矗在船头,一刹之间,金色龙影跃至雷云之上。一个呼吸之后,海晏河清。众人为之震惊。 檀弓低声道:“冰羯罗。” 可是冰羯罗却像是陷入了某种沉眠之中。 想起他那句尚未兑现的“我予汝知”,檀弓眉头紧锁,因问天枢是否听闻祖龙冰羯罗之名。 天枢道:“祖龙…?吾知北帝座下雪花白龙神为万龙之祖,冰羯罗之名从何而来?” 檀弓和他核对信息,一无所获。说起“万讫灭祖尊”与“降生玄祖”,天枢口吻顿时严了,只问檀弓如何听来。 至于能破解魏伯阳遗物的玄妙之物,出云宓儿当真茫然不知,但是说她立刻亲自去查,一有消息一定飞书告明。如今大魔王陨落其二,域外的格局几近颠覆,群魔无首四方混战,若他们继续留在此处,十分危险不说,查办的效率怎么能有堕魔女王的一半? 行至人魔二界分叉路口,身后正值严冬,扯棉搓絮般地下着大雪,而对岸荷香微度,草烟横碧,已是朦胧春景。众人商议一番,决定滕玄和白鹿儿一队,陈天瑜和宝相一队,两批分别护送小孩回玄明恭华和元明文举天。宝相一直装睡,狗皮膏药似的糊住了檀弓。陈天瑜看他好像车马疲惫,便舍不得喊醒,提出自己独自去送便是。檀弓说元明文举人迹不到,猛兽甚多,陈天瑜微微红了脸,只说栾道友无需担心,御剑便走了。 众人各忙自事。一月之后的一个午夜,无须将一个小孩举到头顶,端上岸去,扭头问:“还剩几个?”宝相说:“最后一个了。” 无须说:“哪里人啊?” 檀弓道:“赤明和阳,太清仙宗。” 第138章 德匮簪花小人帽 身洁椒酒闻士袖 “花菇鸭掌、爆炒田鸡、挂炉山鸡、炮羔羊、醋烹鹅、生烤狍肉、瓜烧里脊、青红辣椒墨鱼丝,这些各两盘,再一碟羊皮花丝,一碟小天酥,要肚丝参鲍汤…” 白鹿儿将木板上的荤菜名都念了一遍,旁边站着的店小二脸色由喜转忧,开始担心这行人会不起帐,是来吃霸王餐的。但是看坐在主座上的人衣饰虽然简素,气质却十分不俗,便又露出喜色,给白鹿儿推荐了几道没有明写的大菜。说那金齑玉鲙乃是撕了麒麟的胸脯肉,泡了王母的黄金果浆。白鹿儿听得激动捧脸。滕玄叹气,提醒说就是金橙切成细丝,拌鲫鱼肉。 白鹿儿扭头问陈天瑜:“哎,陈大姐姐你怎么不点呢?” 陈天瑜微笑道:“店家,烦你要一小碗莲蓬豆腐羹,多谢。” 店小二哎哎了两声,转身便走,白鹿儿却还补充说:“哎,我那香笋粥里的干贝要撒得多多的,要埋得深深的,小黄瓜、糖蒜、酱黑菜这些不要钱的也送些来,再来五笼栗子糕、豆沙卷、金乳酥!奶皮子要煎得厚厚的…” 说着因看无须瞪他,白鹿儿把嘴一撅说:“你看什么看,我告诉你不要惹小爷,我爷爷的魂魄日夜护着我哩,他可脾气不好!” 滕玄因叹想故友,那夫诸本是上古凶狞兽王,一声鹿鸣召唤无数海川灾异,后来是经檀弓感化才向了善,但是脾性依旧暴虐雕悍,除了主人谁也不服,就是天君也管它不住。 白鹿儿把这些事迹当光荣通通倒出来,然后又继续喊菜,好一会才一拍脑门想起来:还没让檀弓看菜单呢!得罪了请客的可怎么使得? 檀弓虽然还一言未发,却有天枢在他头上闪来闪去,严厉的话如刀砍斧剁:“执道之人,何思酒醴!” 白鹿儿恍然大悟:“大哥哥,你是想喝酒吗?我看看哦,这里有荷花蕊、女儿红、金茎露、太禧白、猴儿酿…” 话音未毕,只感觉一阵金光刺痛眼睛。白鹿儿捂眼倒地,痛得眼泪乱射,身后的镜子也被波及破碎。众人吓坏了,忙将他扶起。 宝相没说话,无须却看得一清二楚,抱臂冷笑:“老东西!我主人想吃什么,什么时候轮到你管?”趁上菜的功夫,偷摸摸溜了店门去了。 这家“悦来仙”是整个南华鉴洲,乃至赤明和阳数一数二的酒楼,上下共有五大层,每日来往小一千人,价格十分之不菲。诸人送完了人,便来到此地会和。可是刚刚把屁股坐热呢,就看到那刚送了的太清仙宗小弟子,哭哭啼啼地跑回来了,额上鼓起一个红红的包,还顶着一头烂菜叶子。 陈天瑜忙替他揩眼泪鼻涕,换了一身干净行装,问说怎么了。 小弟子说:“侬吾要得太清仙宗啦!” 陈天瑜愈心疼道:“怎么就不想回太清仙宗了呢?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不要着急,你慢慢说。” 这时候听见楼下忽爆出两声哈哈大笑,众人探头一看,原来都是熟悉面孔。 天鉴宗徐漱溟吃多了酒,和梅星雨勾肩搭背,两个人红着脖子骂骂咧咧,一点形状都没有:“太清仙宗!还天下第一大宗门呢?我呸!我呸呸呸呸呸!” 他们对面坐着的那个人端正多了,正是卫璇的嫡师弟,如今雁行峰首座弟子姚云比。他也涨红了脸:“你们也是兄弟宗门之人,为何无缘无故污我门派?” 徐漱溟挺胸撞击姚云比:“就骂,就骂!怎么样?”他的师弟师妹们都在旁边嘿嘿笑。 姚云比被如此冒犯,气得浑身发软,可是也只是吐了一句:“你…你……!” 众人瞧见如此热闹,也都停下杯著,扭头来看。 旁边同样文雅的是海晏蓝:“眼下十年一度的五洲盛会在即,天下群英毕至,这悦来仙楼中人来人往,二位发如此有失身份的言论,也总要顾忌自己的颜面吧。” 梅星雨大笑:“五洲盛会么?哈哈!你们还有脸子有胆子提五洲盛会?太清仙宗派得出人来么?” 徐漱溟掰着手指替他数:“哦?我想想,派谁好呢?派慕容紫云吧,哦…人家为情出走,至今下落不明咯。派王佩英吧,那个本事老大的王太玄吗?弑了自家师父杀了檀齐唯的那个?行!…再不济了,你们把卫璇玑从地底下里提拔提拔上来?” 梅星雨从袖子里抖出来两枚碎银锭:“你们门派月钱发得起不?爷爷借你点儿,给卫璇玑买烧纸钱,哈哈!” 前面两句话,姚云比尚且能忍得住,可是听到对卫璇如此不敬之辞,他立马拔剑出鞘,可是面对的毕竟是天鉴宗的大首席,这要是斗将起来,绝不是个人恩怨那么简单的了。随行弟子忙眼神制止,却也狠狠地盯着这挑事的二人。徐漱溟本是琴剑榜上有名号的翩翩公子,今日也是酒水极为糊涂,否则也不至于这样当面寻衅。 姚云比却不肯放下长剑,可觉手腕忽地一疼,自己被挪至一边。云如露却不知何时来了,将那刀也似的冰绡剑架徐漱溟脖上:“你再说一遍。” 徐漱溟和陈思渊看见了云如露,清醒许多,忙正经八百地做起那面上的恭敬来。见滋事的道了歉,看戏的也就散了。 陈天瑜凝眉叹说:“仙宗接连地或陨落或失踪许多精英弟子,门派传承青黄不接…又加上水瑛峰和雁行峰峰主之位至今空悬,两峰几成空山…安陵王又与其结下血海深仇,说但凡水瑛峰子弟,瞧见一个杀一个。所以流言甚多,说太清仙宗内忧外患无穷之多,早已大不如前。若是这次五洲大会上再没有弟子站出来,拔一个前三甲的名次,那过两年募不得好材,就要沦落成二流门派了。” 那跑回来的小弟子觉得寻到知己,忙抱住这位温暖的大姐姐,对着檀弓拼命摇头:“侬吾要得太清仙宗…” 陈天瑜难过:“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本来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家声不振,更惹得他人妒化成恨了。” 她将小弟子头上的鸡蛋壳取下,估计这孩子是刚才在上山路之时,还雄赳赳气昂昂地报太清仙宗的名号,却不知今时不同往日,便被别的小孩子欺负了才是。 陈天瑜心中悲伤,将那孩子揽入怀抱:“只是可怜了这些无辜孩子,这么小便要尝这人世间的冷热滋味。” 滕玄也叹气:“修道本来是修心、修行之事,可这些人却只看重门派势力,名声家私,真是本末倒置,难怪乎无缘大道,只能修成一块俗之又俗的石头罢了。” 众人皆面色不善,独独白鹿儿敲筷子拍桌:“我那道‘红梅珠香’呢?怎么还没上来?” 店小二面带歉色:“哟,这位小爷,对不住了。小的刚得到消息,今儿个十全上人要来,后厨所有的鸽子蛋都得给上人留着咯。” 白鹿儿刚嘟起嘴,就听到楼下震天的动静,是各种钟鼓丝竹,吹打开路之声: “十全上人,下凡天神。神通广大,渡人无量!” “十全上人,御宇无尘。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只见八个弟子共抬一车,上头坐着一个身形魁伟,蓄着过肩长须的人。他用黄金蝉作耳饰,用貂尾作冠的装饰,体面光耀得紧。看他相貌,年纪不甚大,神态却是老气横秋。只见众弟子抬着他趾高气昂地掠过一圈,然后才坐在了最中央的那桌。 簇拥着他的弟子们戴雄鸡冠,佩公猪饰物,衣服插两支鹖鸟的尾羽,竖在左右两边。只见一个弟子半跪为他托着胡须,一个锤肩,一个捏腿,还有一个为他鬓边插上一朵通草做的粉牡丹。两个弟子颤巍巍地用筷子夹起一颗鸽子蛋,分左右喂到嘴边,剩下五六个齐声夸说:“我们大师兄吃一个鸽子蛋都是这般威武贵气!犹如象吐白玉,好比狮衔绣球,又譬如虎豹之鲸吞日月,真不愧是本届五洲盛会的魁首之材!” 陈天瑜这般生性幽娴的淑女闻之,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唇角绽出一朵清莲般的笑。念此实为不雅,忙掩口熄声,又忙看了一眼檀弓,好在他没看过来。可是谁知这只是个开始,那十全上人举手投足一个动作,弟子们必要肉麻谄媚一番。 徐漱溟和梅星雨不知是如何感想,竟然也还涎着脸上去附议, 拉三扯四,说什么你那大神师父若肯加援拔,我日后道途必然不同凡响云云。众食客都凑上去结交,一时间气氛竟然十分融洽。独剩了太清诸人落在角落里。 滕玄见状,彻底混乱了:“这人界竟如此荒唐么?” 滕玄扭头去寻证檀弓,但见檀弓碗筷比白鹿儿的脸还干净。他将那两个炉鼎握在一左一右,竟然又研究起来了。在如此吵闹的环境中,檀弓也心神不乱,飘在空中的道种文字十分整齐。 白鹿儿满脑子都是那圆滚滚烫乎乎,可可爱爱的鸽子蛋:“这个十全上人是什么来头?凭什么他能吃鸽子蛋?” 他的装饰和毛发都甚密,拨开吃饭的时候陈天瑜才认出来:这不就是潜龙门的陈思渊么? 陈天瑜尽量保持平静态度:“他原来是博陵五老的侄子,后来五老过世之时,便都将一身功力传予了他,又听说他有一位海外仙山的大师父,已是化神期的修为了。所以什么都会一些,炼丹、炼器、画符画阵、御兽、琴功、练蛊…他自言精通十门,我也记不全了。” 滕玄对赤明和阳不甚了解,便问:“那博陵五老是甚厉害角色么?吾知集杂学者,必不精深,何来如此之多的拥虿?” “这个就不甚清楚了。”陈天瑜摇头说,“这次的五洲盛会很看重这种知会全能的修士,听说最后有大奖品。所以这十全上人也算是生逢其时,才会这般炙手可热。” 滕玄铅云样的面色,叹气:“时无英雄,竖子成名!” 两个弟子为陈思渊小心擦干净嘴,听到他忽说:“旁边这桌坐的,是我手下败将的徒孙走狗么?” 环境实在嘈杂,陈思渊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姚云比根本没听清,但见众人都望向自己,出于礼貌便站起来回应,人群马上爆笑。 陈思渊大笑,众弟子附议说: “你们卫大首座当年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你们见到我们大师兄还不下跪求饶?” 太清仙宗来的全是一群老实人,除了生气之外,根本不会还嘴,争了几句,竟然一点上风都没占。太清仙宗几个没成年的弟子,听见如此詈骂,死活又吵不赢,竟然当众啼哭起来。 海晏蓝陈述事实:“卫首座当年只比试了三门,布阵、快剑皆是第一,后来听说王氏五女为土狼精黑风大王所挟,便撇下一切机务,甚至违背师命,赶赴救之。既然与阁下从未交过手,何来手下败将之说?” “什么没有比?我看是落荒而逃啦!连夜扛着丹炉跑了!” “你看他们那个孬样子,哈哈,一群丧家之犬罢了。” 见云如露只是蜻蜓点水地来了一下,太清剩下的人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徐漱溟和梅星雨又活跃起来了,假借酒劲,加入嘲笑阵营。 陈天瑜忍不住愤慨起来,飞身下楼,拦在众人中间:“卫道友一生为道为民,磊落光明,岂容你们这般玷污?诸位是天下间名声响亮,头角峥嵘之辈,难道不知道死者为大之理?我看连三岁小儿尚且不如了!” 她一咬牙,顾不上檀弓还在上头,将女儿淑雅抛尽,也要为太清仙宗刺回去两句,竟然说:“你们对着卫道友的身后事这般指指点点,就好似佛头着了粪一样!” …… 无须不知逛了多少家酒楼,记起来檀弓从前爱饮的酒名,什么九丹金液、紫红华英、寒潭英落…可是一则是他口齿不清,二则是这些瑶池仙酿九天绝品,人间哪里会有? 还有一条线索,他听檀弓说过:“酒之味醇而不漓,藕之性洁而不汙以泥。” 无须便问店家:“有没有’又纯又吃’的酒?还有莲藕能酿酒么?” 在街上转到了黄昏,他愈发沮丧起来。脸上是霞光异彩,表情也是色彩纷呈,又急又恼自己没用,只能垂头踢着石子。 但是突然听隆隆车马之声,一顶粉青色的轿子中,忽探出来一个玉团儿似得女孩脸,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叫道:“无须哥哥!救救我!救救我!” 无须望着她一惊:“这个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然后脑袋忽地一痛,竟然是那个小女孩向她砸了一个佛手柑。接着轿里传来痛骂,小女孩惨烈一叫,被扯着头发揪了回去。 无须抱着那佛手柑怔愣住了,那娇黄已旧,很有些年岁了。 从前好像是谁,抢了他的狮子糖吃,他便随手一丢给她这枚佛手柑,没想到今日竟成了相认之物。 无须忽地大叫:“扶摇?你是扶摇?等等…” 刚要施法起飞,却重重跌倒在地。他一路上对白鹿儿拳打,对宝相脚踢,对陈天瑜没少使性子,檀弓为防他暴起伤人,便将他的鞭子法力尽收去了。神威凛凛的纯阳真君,今日竟沦落到奔跑追车的田地了。 无须年小腿短,被马蹄扬起的尘沙扑了满身满脸。那车停了许久,无须才追上。无须撑膝喘气,抬头见到扶摇被拉了出来,掷在高台之上,好像一件商品似得向人展示。 围观者着不同门派的服饰,讲赤明和阳各地的方言。旁边的一块匾子上写:“五洲盛会采名处”。 无须向前张望,竟然看见曹念齐在嘀咕:“这什么东西?一个小女孩?这就是最后的霸主大奖了?” 曹贤孟用折扇敲他头:“什么女孩子,你仔细看看,那是一个精灵。” 众人仔细一瞧,扶摇虽然乍一看是个长得挺衬眼的小姑娘,可是到底与常人十分不同,两眉连耳,而耳骨又尖又长,应当是什么灵物化出来的。又看她海藻一般秀润的头发,胸前垂一碧绿风形吊坠… 不知是谁偷猜了一声,五洲盛会的住职拍掌说:“这位道友好眼力!这便是卫璇玑的灵风扶摇了!别看她这样娇气,若是认了主,那可是两耳一扇,能把诸位从南华鉴扇到北凤麟去!” “真有这么厉害么?” “废话!这可是卫璇玑的遗物!卫璇玑是谁?当年名动天下的奇才!他的东西能差了?” “你这话眼光浅了。依我,管她多大的本事呢!看这小美人胚子,收回家当童养媳不也是一本万利么?” 无须大叫:“扶摇!扶摇!” 可是扶摇像是被灌了迷药,乖巧坐在地上,眼中不复神采。 众人羡叹之声四起,忙争夺那造册的单子,写上自己门派姓名。无须没有法力,根本挤不过诸人,像一颗小皮球被踢来踢去。人流动荡之中,无须抱着的佛手柑忽地掉了,再找见之时,已成了一滩稀烂黄泥。也不知道是被谁踢了一脚,无须吐出一口苦涩深褐的胆液。 不知哪里来的巨力,无须一连把好几个粗壮大人推倒,终于挤到了报名处。 众人看他连痴带癫,两眼煞气太重,颇有魔性,谁敢同他争?可是那三角脸的住职说:“你哪个门派啊?” 无须一傻:“我没门派!” 住职脸色一臭:“去去去!小孩子一边玩去!五洲盛会不收散修盟的,你爹娘没教过么?” 无须想随便报一个,奈何他不会写那几个字。 住职一吹胡须:“到后面去!别想着胡编乱填啊,要找你门派的人核实的。” 无须不肯后挪,高声叫道:“扶摇!扶摇!” 想起上次檀弓对卫璇折扇的态度,恐怕这次也不会出手相助,回去求了,也只是平白惹道菌生气罢了。无须没一点办法了,只能大叫:“扶摇!是我啊!” 这可彻底磨光了住职的耐心,一把就将他推倒在地,叫道:“下一个!下一个!” 无须被众人连环压挤,半天站不起来,可是忽觉空气一清,所有人都不自主让开一条道。 听那傲慢住职也被什么说不出的威压摄住了,连番变词:“你谁…你叫…不是,尊驾…高姓大名……?” 正楷字素骨凝冰,冷峻洗练,笔锋处却有遒劲郁勃之气: “太清仙宗,檀弓。” 第139章 无目本不知何罪 刻毒后终须有报 无须傻了眼:“道君来了……” 众人根本不知檀弓是何来历,可是仍自动退避。檀弓写完了就转身离去,直到胜雪的白衣影过去许久,大家才重新簇挤,场面恢复热闹。 无须推开人群,看见檀弓早在拐角处等他了。打算上前说话,却被曹贤孟抢了先。 曹贤孟将手一拱:“栾道友,别有数月,道友的功力又精湛高许,令曹某大开眼界,甚为叹羡。”他感觉到檀弓身上的罡气浑厚浩荡,竟比从前翻了十番。如此非人的修炼速度,真令人好奇是逢何奇遇?曹念齐在旁边要凑话,却被曹贤孟摁着头压了回去。 檀弓点头致意,言简意少。 曹贤孟笑道:“在下看见栾道友已经采了名了,不知是何门派有此德幸,得栾道友青眼?” 他知许多世外大能最恶旁人打探隐私,所以忙不迭说了下一句话,根本没指望檀弓回答:“栾道友勿怪,只是因为曹某泰半是办了多余事,才有此问。” 掏出一纸文书来,上面写的是“琴剑阁,栾宗师”。 曹贤孟道:“鄙阁原有两个名额空余,曹某就为栾道友留了一个。我想栾道友如此不世惊才,兼之性识明茂,英姿秀颖,实为当世才学第一,天下肝胆无双。若不来一展头角,这五洲盛会不如从今倒闭了。世人如何嚣斗,到头来也不过小丑跳梁,争一个天下第二的薄名罢了。” 檀弓还没有表态,曹念齐便抢过文书,塞到了无须手上:“栾道兄!你必须收哇!这是我叔叔好容易办下来的…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 曹贤孟本想斥他无礼,但见檀弓一时没回答,索性将错就错,忙将这个人情折卖出去,说:“这个名字原可以自改,栾道友既已报名,若有别的散修同道需要,送他便是。” 怕檀弓拒绝,他又忙说:“那我等拭目以待栾道友鸣震天下。”转身别过了。 无须落在檀弓后面几步,垂头回了客栈。众人听说檀弓要参加,皆颇感一惊。他们不知扶摇受困之事,只觉檀弓视利欲如无物之人,绝不会平白无故抛头露脸。 陈天瑜猜测他是要为太清仙宗挣名,虽有几分道理,可是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栾道友为一世外散修,如何能替太清仙宗伸张正义?可是不容多想,众人还在歇脚的功夫,只见到一个打扮华丽,容颜娟好的黄衣女子进了来,陈天瑜忙站了起来:“容师姊…” 容思行看见自己师妹,只是惊没有喜,看她混迹在一群大大小小的男人堆里,便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说,少不了明里暗里指三道四。简简单单三句话劈头盖脸招呼下来,陈天瑜只羞得满脸通红:“栾道友,我还是先回师门复命去吧。若…若,罢了,齐云山上见。” 容思行扯了她袖子,阴阳怪气地拔高声调:“哟?还搁这花前月下呢?”陈天瑜泪盈于睫,夺门而去。 在座的大小男子,除了宝相之外,都不是很能听懂女子间的唇舌枪战,只觉得莫名其妙,陈天瑜便像要哭了似得跑了。稀奇了一路,等到傍晚住进了齐云山上时,一经讨论,都没有半点眉目,大呼女人之心深不可测,索性放弃。 这齐云山是本次五洲盛会之所在。赤明和阳统共一百二十三个门派,举荐出一千多名子弟,如今都住在这山腰上。太清仙宗虽名声大不如前,可到底瘦死的骆驼大过马,只要报了门派名号,檀弓诸人还是被安排在“天”字号的上房里。 可是一到半山腰,便被告知剩下几间上房已经被天鉴宗的占了,要歇就去山脚下的洞窟吧。 白鹿儿爬了一晚上山,又累又气,和无须一同扬拳要打。 滕玄说我们加价便是,却见两个十全上人的弟子经过,浑身装束皆绮罗,袋里铜钱叮咚,振衣作响。 “哟呵,好豪阔哟!有钱?哪里来的钱?把你们几个废物插上草标拿了去卖?” “有钱就去买几个好弟子装点装点门楣啦!太清仙宗,现在多晦气!一个个都是扫把星。” 众人虽和太清仙宗无甚渊源,但这般已是辱到了自己脸上,如何不愤恼?可是觉得身后一空,扭头一看,檀弓已经转身下山了。那两个弟子本来见檀弓气质非凡,已经收敛不少,但见他竟然如此软弱不争,不禁觉得自己是大惊小怪,那这身后一群奴才又有何惧?甚至还拍了一下无须的头:“扁毛小畜生!”在后头不住又笑又啐,一直到众人踪影不见许久,方才笑骂散场。 下山路上,还与玄静师太和她的一帮小道姑擦肩而过。玄静师太听说檀弓现身此处,正忙四处支问,又是高兴,又是难受,想起檀齐唯已经仙去,心酸肉颤,背人堕下泪来。 众人见这洞窟之中,沙石泥凹,毒虫爬蝎悬于颅顶,脸色皆是极为难堪。白鹿儿倒不计较,可一头睡倒,却扑了满脸的厚重蛛网。檀弓背对众人,又一心扑到了炉鼎之上 。徐徐收功之时,看见众人十分异状,便拨了两下凤尾寒,几声全弦音声振动,有如风中铃铎。霎时间灯火通明,沙尘蛇虫一扫而净,几张玉色云床变化眼前。檀弓自己向往更洞穴深处去了。 檀弓掐了一个剑诀:“太上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藏玄冥。”以左手虎口,握右手四指,同时,两手大指梢,各自接触另一手心的劳宫穴,抱了一个太极阴阳八卦连环诀:“顺吾咒者,速来伏降。违吾咒者,雷斧不容。” 却见那炉鼎将咒语依数反弹回来,檀弓侧身一避,石壁上多了两个粗深窟窿。 天枢淡淡开口:“汝心已乱,如何功成?” 那黄夋已被杀害,少了一个可能知情的天魔大王,出云宓儿这一月来也无音信。这一炉一鼎所藏秘之不传的救世之法,又如何破解呢? 檀弓忽地想到卫玠,胸口猛然一痛,颈上有如百虫嘬咬。一晃神的功夫,道种文字尽数飘散,这一宿的功算是尽废了。正垂下眼帘不知如何作想之时,却听到无须的脚步声。 无须眼色闪烁,足尖在地上来回摩擦:“道君……” 檀弓点头,示意他有话直说。 无须又磨蹭了半晌,才说:“您是不是为了救扶摇啊?” 檀弓第二次点头。 无须失神片刻,温温吞吞:“可是您那天说…” 他咬牙不愿重忆那日伤心之事,说:“我以为您不会救她的,毕竟和卫璇相干的东西,您这一辈子都不大想看见了吧……” 檀弓目色是白玉冷澹:“折扇为一死物,而扶摇为一生灵,不可等量齐观。” 无须本来不愿重提,可是实在忍不住了,心中尚存委屈一吐为快:“可是您那天真的好绝情,无须,无须吓坏了…还以为是卫璇做错了什么事,您一气之下不要他了,有一天也会这样不要无须的。所以无须才…” 檀弓道:“我与卫璇从无勃溪之时,何生嫌恶之心?” 他转过身来,眼神转为水波纡缓:“我亦驰念卫璇殊甚,只是不愿见你共我悲思交深。那日是我言行冒率,未曾顾怀你之思想。实我之过也。此事低徊于心,使我忧衷愧怍,今望祈你之恕。” 无须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虽然年弱无知,却十分清楚尊卑之理,平素对檀弓敬畏远多过亲近,连抬头相视都不敢。如今见到主人面有歉色,冲他微微低头,眼帘半垂,简直惊骇万状,魂魄飞出九霄:“道君,这是…不是,明明是无须不对…是无须乱想乱跑,给您添了好多麻烦…”越想越觉得愧心大起,眼皮一夹,落下泪来。 忽觉胸前一热,是出云宓儿那日所赠一串红宝石项链。当日出云宓儿的道君故人身份那样郑重,所赠之物他自然也不敢随意摘下。 眼泪在宝石上氤氲开来,霎时间十分滚烫,无须连忙取了下来。 那里头挖的卍字花有针尖粗细,檀弓手起金色雷光,向其一掷,卍字渐渐放大,飞至半空,红宝石忽地爆炸开来。无须还没有法力,却只顾连忙护卫檀弓:“道君小心!” 可是无事发生。烟雾散去,遍地都是珍奇法宝。出云宓儿可能是怕他不收,才藏得这般隐秘。 其中一小瓶药水静静躺在地上,特别显眼。 无须上前验物,那瓶子发紫黑色发麝香气息,闻之令人心乱如麻。稍一摇晃,药水装得太满,不小心溢洒出来,霎时扑鼻尽是焦臭之气,地皮烧烂,望之深不见底,仿佛已能听到酆都鬼哭之声。 无须大骇:“这个老女人!藏这么烈的毒药害我道君!” 扬手就要摔了,檀弓却接了过来:“尼苛罗尼毒秽铁水。” 这是一种极其罕有的上古炼器材料,将整条尼苛罗尼抽干也只能浓缩这一小半杯罢了。制造刀剑器皿之时,常常需要在铁面上作出各种道种的图纹,将其打磨光净,用金丝矾来擦拭。因其铁水剧毒无比,能腐蚀一切杂质,所以一经浇灌这毒秽铁水,上面的纹路就越加清楚。 无须道:“这脏东西留着干什么?” 檀弓凝眉细思,片刻之后,取了一撮,展掌运功,将水蒸发成气,均匀扑在炉鼎表面。只听得嘶嘶噗噗的冒烟之声,青光散去之时,那上面的道种文字果真有所大变,辵变成了辶,懲变成了心。 檀弓端详悟道:“去伪存真,取精用宏,大梵隐语,无量之音,故所以从中得也。” 无须看不懂这是在做什么,只知道几日来檀弓埋头钻研,不见天日。可这毒秽铁水到底不是原本的破解之物,只是巧之又巧之下的替代品罢了,所以使用起来十分劳心伤神。 众人见檀弓色如白纸,日渐神消,可是天枢劝不动,其余诸人不敢说话。展眼就过去了十四日,眼看明天就是五洲盛会第一日的比试了,檀弓却还闭门不出。 滕玄小心进入,见到炉鼎的铁皮剥落,文字再不似先前有如乱丝一团,肉眼可懂:“万…讫…灭…”这只是角落里的一小半罢了。檀弓脸沁冷汗,脖颈之下青筋微显。 滕玄痛心道:“吾主,您若劳坏了身子,就算当真领悟了这所谓的济世之法,又有何用处!” 檀弓全神贯注,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能分心回答。 滕玄下定决心要将他叫醒,跪拜在地:“吾主!我求您歇息一会!您如此损害圣体,吾等心犹油煎。” 见滕玄竟拦住了他的剑诀去路,檀弓才道:“我为众生,倾死灭亡,无有悔怼。”微一挥手,举袖为云,将滕玄扶起移开。 白鹿儿也跑进来了:“这个怎么弄啊?大天帝哥哥,你教教白鹿儿,我来替你轮这个班。” 檀弓道:“至真妙道,通变无穷,毫厘有差,通变失序,不可以假手他人。”这复原道种之事,一旦开始,便不可断歇。倘若只是稍稍一停,前功尽废。 无须咬嘴唇:“可是…扶摇她…”不知该不该说下去了。 檀弓忽将心神一摄,叩齿念道:“日月光明,照我分身。” 天上雷云忽聚,天雷尊尊,龙虎交兵,只听得一声霹雳响空。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檀弓的身躯之中,忽的化出一道身量同等的虚影来。 那虚影逐渐由影子变为毫光,由毫光凝成实形,竟然是一个身着白衣,人物如画的青年,正是原本人间檀弓的长相。他说:“走罢。” 而那另外一个身体,还在那变化十八道剑诀,破解道种,依旧是普普通通栾道友的模样。 滕玄惊破肺腑:“吾主…您用了九天禁术,劈开元神,一分为二?这可是极伤神魂之事……” 无须也在惊叹:“我化一个分神出来,原来的就不能动了。道君的这个两个竟然都像活得似得。” 白鹿儿以为这就是大天帝的真容,倒是想的另一个方面,心道:哇,听说“玉虚境大天帝乃九天第一绝色,六界无有颜色可匹”。又说什么“嫦娥妒色,姑射难追;洛神何比,瑶姬不俦”么?原来就是长这副模样的。” 看见他三停得当,眉眼俱佳,美人尖冲印堂,可是同绝色似乎差许多意思。白鹿儿暗思此话言过其实,倒觉得和宝相的容貌有几分相似,没有敢说。 刚要出去,天枢却在檀弓眉心跳来跃去,门口设了一道金光禁锢,无须听不懂天枢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只听见他怒发如雷:“不可!不可!断然不可!” 滕玄忙道:“吾等附议大司法。吾主元神分裂,一心二用,这是极为不取之事。” 檀弓已拥冰羯罗之力在身,但是寥寥几月,还没有完全吸收这雄浑龙意,有时甚至与丹田元炁相冲,无须昨天还撞到他夜间咯血。 檀弓与他僵持不下,天枢甚至搬出玉京山元始天尊的威压来,说你若执意孤行,我将上奏鸿蒙夺汝神籍云云。 这时宝相却忽的来了,靠在墙上端详了一会,眼神莫名有些凉意。忽拍了拍白鹿儿的肩膀:“我听讲,你从前扮过天帝哥?” 众人立刻投过眼光来,白鹿儿却还不知祸已及身,足登青色光滑鹿皮小靴,翘脚抖腿,啃着玉米道:“我不记得啦!被那只凤凰搞的嘛,不是嘛。” 宝相却笑意吟吟,比划了一个白鹿儿和檀弓的身姿。 白鹿儿忽的醒悟:“我不干!别看我!我不会打架!” 宝相继续说:“你也不必多会打架,若是大司法大人和越九公子肯加援力,只须得将那前几轮比试的小兵小卒打压一番,稍稍作出些看得过眼的成绩,待到天帝哥大功告成之时,这狸猫再换回来太子,不就成了?” 白鹿儿叫道:“我不干我不干我不干!你们自己怎么不上?”巴巴地狗讨食似得望着滕玄,盼望他分辩两句,可滕玄正在赞叹妙计。 宝相笑道:“这一来呢,你是扮过一回的人,总有些旁人一时半会琢磨不透的妙法。这二来呢,我和滕玄蛇君,身上鬼气妖气太重,难保为人所察,无须小弟弟呢,又实在是个小弟弟,你不会指望你陈大姐姐回来给你女扮男装吧?哦,还是你一点点都不心疼天帝哥,想眼见他元神分裂之痛?” 白鹿儿哑口无言,只能睁着一双大眼,摇头叫喊:“不要,不要,白鹿儿会被他们打死的!” 这时檀弓袖中金光大闪,越金十分夺目灿烂地飞了出来,玄凤冠,玉束带,眼高于顶,不屑看白鹿儿:“你不会死。” 两道金光加身,白鹿儿不是受宠若惊,只有惊恐万状:“我不要干!”可是脑门被天枢重重一敲,几晕过去。 越金十分嫌弃,再三告诫白鹿儿必须每日沐浴三次,熏香十回,从今往后戒食五谷,只吸风露,他方才愿意寄身于他。过了一会,又说他站不稳坐不直,不懂动修静定,则为真人,更不能体生光华气香兰,一丁点没有檀弓的神仙风华。 檀弓看见他甚为抗拒,可是一面是伶仃孤女扶摇,一面是众生劫运,自己无法顾全,便征询白鹿儿:“若许之,我当深谢于尔;不则我将另图他法。尔不必有所悬顾。” 白鹿儿本来虽然垂死挣扎,可是到底拗不过,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但是檀弓的态度与诸人完全不同,这至高至尊的天神天圣,竟然以这种平起平坐的口吻和他有商有量起来。 这样一想,心里咯噔一下,侮慢高真,违抗圣命是何等重罪?忙说:“…我去我去就是了!”檀弓大谢行礼。 可是这三个人到底默契有限,合作不愉。天枢性恬稳,只要不牵扯到太微,几乎从不说话。而越金却清高自持,傲岸骄慢,自觉他是天上桂,岂可为凡鸟所集?时有不甘之处,难免化为冷言冷语,对白鹿儿大加指点。 白鹿儿烦他罗唣,越金更嫌他既俗且污,二人一开始还为了“檀弓”的体面装作和平,可后来大小摩擦不断,纸包不住火。白鹿儿对越金破口大骂,族谱上的一个没放过,改日越金就在斗台上几番公然让白鹿儿丢丑。什么剑忽地丢了,驭兽的缰绳突然断了,丹炉炸了锅,炼器炼出个绣花枕头,尽管最终都能一招半式险中取胜,可是往往常见白鹿儿在台上东奔西逃,有如鶵鸡落入鹰爪,后来痛哭流涕,抱头求饶。 玄静师太本是带人来助威呐喊的,可是见此荒谬景象,呆在原处。她虽不弃嫌,但斗法结束之后,上去拉手怜幼,白鹿儿也是颠三倒四,不成敬爱,说起先父之时,浑然不知孝悌为何物。玄静师太不由大失所望,为之痛心、痛心。其余不论是太清众人,还是檀家从前门客,看了如今檀小公子的这副光景,都不由摇头抚掌叹息。 白鹿儿和越金两个始作俑者,既已扯破脸皮,谁也拉不下脸来道这个歉,后来只闹得越来越凶,无法收场。以至于短短七日之间,轻一些说,这“檀弓”的名声便闹得极为不雅;重一些说,还未扬名便已身堕名裂,几传为饭后笑柄。 半月之后,檀弓出关之时,便有几个嬉皮笑脸的弟子在他门口摇头晃脑,什么“胆小鬼”、“爱哭包”、“窝囊废”…更有许多粗俗污秽的言语,不表。徐漱溟送八大盆将败不败的山茶花,这种花凋谢之际,会一整颗直接掉落,像是被砍头之士一般。那陈思渊更是差人在门口送了三大盆碗莲,寓意“挽联”。他与青州檀氏似乎深有宿仇,放下不少让人闻之胆寒的狠话。 檀弓淡然置之,向山顶一望,问道今日是何比试。 “回禀吾主,是斗丹。” 第140章 道兢发渊默之雷 恶亹触无涯之祸 这斗丹分为“文斗”和“武斗”,而五洲盛会的炼丹峰会上,大多时候采取文斗方法:一群人各坐一个丹炉之前,半日之后,谁炼出的丹药品阶最高,方为赢家。 听者已经觉得如此无趣,看者更是如斯。那驭兽、斗剑峰会上动辄观者一千有余,而今日是炼丹峰会万众瞩目的决战,丹术巨擘毕至,台下也不过将将坐满,五六百人而已。 其中还不少的是奔着看“檀弓”笑话来的。青州檀氏原为五大丹道世家之一,当年那场幼子的择师宴办得好是风光。而先是家业衰败,檀齐唯沦为天下所共耻,后是生养出这么个无能过逾的儿子来,可谓看他起朱楼宴宾客,又看他楼塌了。 曹念齐将那名单来来回回读了十遍,很是失望:“搞什么嘛?就是没有栾高师,我不想看了。” 曹贤孟和褚俊艾互望一眼,虽未明说,大抵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后一排便是江陵十三仙,虽然她们都着素色服饰,但女孩子鲜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一群明亮的百灵鸟似得,望过去甚是养眼。 陈天瑜着淡青色衣服,张望了一会,到底没看见栾道友的身影。小师妹奚华清粉红衣服,天真地问:“陈师姊,你说的那个栾高师当真那样厉害么?他若来了,比都不用比了么?” 容思行挑眉讽视:“哟,王坡这就卖起瓜来了?不晓得还以为人家已下了帖子,要你明日过门呢!姑娘家一天到晚不晓得羞。” 陈天瑜情性和婉,本来一声不吭,可是听了这话却说:“栾道友他心比明镜,一尘不染,你莫要将泥水往他身上泼。” 容思行以为她原是个闷蛋,没想到也会生气,便一愣,悻悻地回嘴:“什么栾的,那有什么。再厉害的男子也越不过当年我的卫公子去。” 陈天瑜不打算理会她了,可是感到颈边一阵凉风,原来是梅星辰在一旁殷勤打扇。 他们兄弟和裂海真人的座位原来在遥远西边,不知道怎么摸到附近来了。梅星雨垂涎容思行艳色,说了一通卫璇玑的好话,说什么我与璇玑兄曾为至交好友,求学岁月,日日形影不离,夜夜抵足而眠。我慕他高风大义,为天下苍生欣献性命,他去之后,恨不能共相随之。容思行闻之,为之一小哭。只是一边泣,一边拿手帕吸出泪水,怕掉出眼眶哭花了妆。陈思渊再三温慰,说那一场劫难已然过去,生者幸甚,死者幸甚。又说牵动仙子如此柔肠,在下实在罪该万死万死。不过见仙子泣露尚且如此貌美,何想见一笑倾动城色邪?二人自我欺骗,自我感动,母啼鸦唤春,公杜鹃叫月,又哭又笑了一阵,直到裂海真人来将他缉拿回去了。 另外一边,白鹿儿正在冲越金吐口水,越金冷笑一声,飞入檀弓袖内,终于回到了这又香又舒适的所在。檀弓来的时候不早不晚。玄静师太看他步履亦乎沉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还以为他受了什么重大欺负,忙问:“弓儿?” 紫霄宗的宗主孙克用对她摆了摆手:“你不要费心啦。我看这檀家小子多半早是废了,你已经对檀先兄仁至义尽了。” 玄静师太颇觉檀弓十分不对劲,难道说这些日子被人折辱懵了,傻了么?还要去找他,无为道派的掌门王积涛也说:“已是烂泥扶不上墙了。” 众丹师依次入场。大多数丹师穷其一生,枯坐丹炉之前,体力比凡人还要娇弱几分,说他们手无缚鸡之力绝不为过。顶级丹师为豪门大派所供养,性格矜娇,眼皮底下根本看不见人,又极好面子,所以这炼丹峰会别的不说,排场倒是极足的。 人未至而音先闻,琵琶、二胡、瑟、琴、埙、编钟、箫、笛、笙、鼓…最少的一个丹师也带了五人乐队,倒数第二个上台之时,众人只觉天上地下都是大钟鼓之声。 抬头一看,那五十多号人的乐队坐于云彩之上,真担心天会不会给坐塌了。衣饰更是隆重,分明已是初春,众丹师却皆着厚重毛领礼服,女子无不长袍曳地,需要三人以上来托,男子无不耳垂三坠珍希宝石,以表门派看重,家族显贵。那十全上人陈思渊更不肖说,红灯闪闪,花簇簇,锦簇簇,将金山银山穿整齐,脸上敷了粉,嘴上涂了朱。 台上攘攘数百人,等待都宣传完毕挨个下去了,才显露出檀弓的孑然身影来。 玄静师太一叹气,她不是没有为檀弓准备好仪仗,可是送去之时,恰逢白鹿儿和越金正然恶斗,越金一个翅膀招呼下去,白鹿儿的胳膊没脱臼,那些乐队人才却是哭天喊地,胳膊腿脸多处受伤。 容思行看檀弓乌云叠鬓,浅淡春山,模样着实不俗,又看陈天瑜竟也在注视他,便以为二人熟识:“你看他作甚?这种苗而不秀的银样蜡枪头,到底是不中用的。一看就是要吃女人本的。” 陈天瑜并不认得檀弓的真容,更没半点交集,却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赞同她的话。 白鹿儿一人躺了两人座位,青天白日下呼呼大睡起来。滕玄却说要开始了,快起来参悟道妙。 檀弓也是以为要开始了,已经坐了下来,却没想到还有一个步骤:玄谈。 所谓玄谈,本义是让众丹师交流丹道妙理,看看能否有契机超悟。可是五洲盛会举办如此多年,渐渐偏离本意,玄谈便扭曲成了各家自吹自擂的一个环节。 那陈思渊率先开口:“贫道自幼学道,弱冠弃家,遍历江湖,求参道德。诵祖师魏伯阳以来诸先生丹经、词曲、传记,熟研精思,寻文求意。又遍参道契高士,穷历大道之要。后游诸名山大川、洞府福地,祷求石壁碑记。幸得魏伯阳祖师授以大道之要,始得琅轩丹术之妙旨也。” 众人大惊:“琅轩丹术?” 陈思渊微笑点头:“让诸位道兄见笑了,正是当年王佩英得了便独步江湖的琅轩丹术。” 王含贞可是个恶名人物,台下开始议论纷纷,海晏蓝辩解道:“一树之果有酸有甜,一母之子有愚有贤,诸位怎可以因一人歧视我太清丹师?” 梅星雨哈哈笑:“歹竹能出什么好笋?” 陈思渊两手结印,将一枚朱红色丹鼎祭到天空,分发给诸人几十张短笺:“琅轩丹术开篇讲到:夫至道不可以名言,至神不可以想得,可名非道,可想非神。夫神禀乎道,合乎性,根于阳,虚灵而无迹,变现而无方,超乎天地之外,天地不可得而囿;出乎古今之数,古今不可得而穷,可谓真而至真,玄之又玄。” 众人凝神细看:这便是琅轩丹术的残篇么? 坐席也分发了几十张,无须接过来一看:“这怎么…好像是道君的笔迹?” 陈思渊笑道:“不错不错。这便是魏伯阳祖师爷所授之道。今日借阅诸位道友,实我为弘道之为。至于下篇…请诸位体察,此我门派不可外传之秘啊!” 无须心道:这个放屁老崽子。明明是道君写给王含贞,你多半是偷他的! 可是诸人眼红心热,岂止一个妒羡了得。陈思渊看见目的达到,这消息若传遍五洲,何愁来年来拜师的弟子不踏破门槛。 下面的弟子也跟着附和:“十全上人道义两全,那王佩英丧心狂病没发作时候,叫做太玄大士;我看上人堪堪一个太真大士的称号!” 陈思渊十分满意,可是刚打算坐下来,却脚下一滑,结结实实跌了个金冠倒躅。他为显富贵,那琅轩道字乃是绣在绸缎之上,十分华美,造价极是不菲。人人珍若稀世至宝,可是却不知哪个不知好歹的,竟然信手丢在地下。 陈思渊抬头一瞧:“哦!是我们檀小道友么?” 檀弓不是没有过目,更不是故意丢弃,而是他正在试水温,两手又要结印,无处搁置这一卷绸缎。 陈思渊大笑:“檀道友在这里用起功来了么?也是,多试试水温,别一会又炸了炉子。” 他见檀弓目不斜视,好像故意不正眼看他一般,冷笑说:“檀小道友这是什么意思?是说这琅轩丹术,你青州檀氏瞧一眼也不瞧么?” 檀弓没置可否,将玄龟取了出来,看它四肢红中泛紫,知道温度尚可。他屏气凝神之功已臻化境,全身心投入之时,可以自然关闭五感,收视反听。 陈思渊本来欺负檀弓已足了,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再理会他倒是失了自己身份,但这时着实被气着了:“檀小道友,我在同你讲话。” 檀弓这才转身过来,对诸人点头致意。可这好像是对大家的同样待遇,根本没给陈思渊任何特别尊重。陈思渊更冷说:“檀小道友如此弃之敝履,是未曾听闻过琅轩丹术之威名么?” 自己写的东西怎不认识,檀弓便道:“闻之。” 陈思渊道:“那就是看不上了。哦,我闻早年檀氏罗厄丹术也是响彻天下的,怪不得。” 诸人连忙奉承:“罗厄何及琅轩万一精妙?” 玄静师太不乐:“诸位这样发言,莫非是两种都精通么?” 陈思渊笑道:“师太指教的是。现在时间尚早,再玄谈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我们不若单独切磋一番,看看罗厄和琅轩到底哪个更胜一筹。檀小道友,我敬你世家出身也是风雅人物,大家一团和气,只要文斗便是了。” 他只想要扬名立威,根本不等檀弓答应与否,便将一堆滑石、石棉、鸡血藤之属投入丹炉,生起火焰。丹术暂且不论,这架势的确足够赏心悦目。那丹火色泽极为鲜艳,一团揉碎了的斑斓彩虹一般,叫做“霓虹真金”。那丹鼎雕刻精美,想必也是来历十分不凡。一炷香的功夫,陈思渊掀开鼎盖,竟然是一炉七品五转的龙虎大丹。 众人一惊,这不只是玄谈的预热环节么?怎么就已经炼出如此精淬的丹药来了? 七品的“品”,意思是越高的品阶的丹药,材料和丹方都越稀有;而五转的“转”,意思是经过了五轮丹火的反复淬炼,每一转都是对丹师火候抽添功夫的极大考验。一不留神,至宝之物一息消散于烟焰之中,而为灰尘。二是还需考量丹师对肾心之水气的把握,肾者,气之根,根不深则叶不茂矣。心者,液之源,源不清则流不长矣。根源若不甚坚固,丹药的转数也是升不上去的。 陈思渊看见众人异色,面露得意,说:“诸位待看。”嘿哈了一声,手劲一收,那丹丸在空中告诉旋转起来,火光一跃,竟然又到了第六转! 陈思渊毫不吝啬,将丹药分发诸人:“请诸位赏尝。”诸人掰了半块放入口中,已觉元炁大涨,立刻有洋洋通神之感。 众人再看檀弓正在鼓捣什么,只见他所用器物乏善可陈,炼出来一炉颜色都不统一的大小丹丸:有的朱橘,有的褐紫,还有的黑黢黢不知何物。 这真是符合大众对檀弓的预料。陈思渊冷哼一声,连嘲笑他都懒得了。梅氏兄弟和徐淑敏摇扇扇凉。玄静师太心疼皱眉,太清诸子摇头不语。 可是滕玄却受了檀弓的命,将丹药分发给下座诸人,都是方才品尝过陈思渊丹药的人。 陈思渊说:“干什么?檀小道友当大家是瞎子么?你这些丹药颜色驳杂,质地不纯,谁优谁劣一看便知,还需要尝试?” 可是话音刚落,便见到四五人突然手足抽搐,七窍眼睛皆冒绿烟,诸人骇异:“十全上人炼的是甚么毒药?”忙把脉拯救。陈思渊也慌了神,忙欲分辩。 滕玄不由分说,连忙将檀弓所予丹药塞入诸人口中。还没等谁反抗的功夫,这些人竟然忽地醒来,起行如同常人,反倒别有一股神清气爽之感。 陈思渊也不明白,指着檀弓说:“你这是干什么!” 檀弓道:“骨柔筋弱不堪承受龙虎霸道之气。轻则五脏焚火,重则气尽体空,魂消神散。”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那龙虎大丹丹性过于霸烈,有些人不适合吃罢了。而檀弓炼的那一炉,丹性极为舒缓温和,若是与其一同服用,便可消去其霸性,甚至有合二为一的妙效。之所以大小色泽各不一,竟然因为是考虑到诸人体质有异,功力深浅不同。 众人皆是错愕神情。 檀弓这一行虽然算是却赢了名声,可是那养气丹并不复杂,根本看不出丹术如何。本来以为可以正式开斗了,可是谁知陈思渊根本不罢休,自觉折了面子,好胜心起:“小道友今日这是来炼丹的,还是来开坛救人的?若是来炼丹的,就同我共炼一炉,这样方看得出罗厄与琅轩之高低上下,也不致他人说我欺负了你。” 玄静师太觉得他这样特特刁难,十分无理,便欲出声伸张正义,可是却听见台下有人讲话,一望过去,容貌是面如桃蕊,眼有光华,与檀弓颇有几分相似。 宝相道:“上人若是执意如此,不设置些好彩头么?我哥哥岂是你随便招呼的么?” 众人见讲话的黄牙未退,奶毛未干,本来欲呵斥他,何来胆子在天下英雄面前发言?可是又听他称檀弓为哥哥,关系好似颇为亲密。罢了罢了,一个笑话是看,两个笑话也是看。 玄静师太看他脖子上系个红绸丝带,坐姿妖妖不正,讲话也是甜甜腻腻,自觉有碍正道观瞻,便想:弓儿这是交了什么坏朋友? 陈思渊听了并不恼怒,反倒觉得他们愿意接招,那是再好不过,便潇洒问道:“你想要什么彩头?” “我看上人的丹火漂亮极了,是叫作‘彩虹真精’么?这样的绝品,我们见都没见过,买不起的。”宝相幽幽叹气,“和上人相比,我们整个就是一赤贫罢了。” 陈思渊听他连名字就叫不对,真是胸内没点墨,又看他就这点心气,更看不起,笑起来鱼尾纹深得如同横断山脉一样:“哈哈,我还以为要什么!答应你便是了。” 檀弓却道:“不必。” 他是对宝相说的不必,可是众人听着却像是心虚避战,陈思渊气焰更涨。 这时海晏蓝也说:“陈道兄这样似乎不妥。我们檀小师弟自幼丹田匮缺,不宜炼丹,现下虽不知是得了什么后天机缘,幸能炼出一炉来……” 姚云比点头附和:“丹术本来看重的是丹心道性,以和为贵,陈道友何以非要一争上下?” 海晏蓝道:“修行仁义,通达道德,则和气贯于天下。道同一理,怎见高低?” 徐漱溟风雅摇扇:“二位道友此言差矣。我看道虽一理,各有所陈。” 玄静师太恨他们好心讲错话:“你们两个在讲什么助他人威风的话?弓儿既然能闯到这一步,就必然是有本事、有资本的。弓儿,就和他比!”可是话说完了,自己也颇为心虚。她只是不忍见檀齐唯之子不战而屈罢了。 陈思渊见状,心思一动,不若退他个一两步,为自己搏个礼让后进的美名?便说:“原来是这样,檀小道友天资不足么?唉,那便同小道友比一比这‘验丹’的功夫,如何?” 对其余丹师一拱手:“要请诸位帮忙了。” 常正一本想出来,想个简单名目,再私下通报给檀弓,不致他又出大丑。可是天鉴宗的钟雅策却抢先出列说:“愿助上人臂力。” 他掏出一瓶新炼的丹药,一股黄澄澄的光华直射到众人眼中,还冒着热气,说:“请二位嗅闻品尝,说出用的是何药材、火候便是了。” 陈思渊不由分说地塞给檀弓一半。众人忧心忡忡:这验丹更考量丹师的阅历,檀弓如此幼弱,怎敌他人百年所积的毒辣眼光?海晏蓝一叹气,这下总不能说檀弓从小鼻子不灵,嗅不出来吧?海晏青瞥了一眼:“你们杞人忧天什么?我看这小子同前两天,换了个人似得。说不定什么厉害神鬼附身了!” 陈思渊看那丹药色如白雪,有龙脑之香味,不假思索便说:“黄丹,硫黄,盥花,血石,文武火各八两!” 他自信满满地说完,钟雅策却默然不语,望向檀弓:“依檀道友所见如何呢?” 檀弓将丹药捻碎,在指尖搓成粉末,扬于空中,日光一照,看见晶晶亮亮之物,有红石英的光泽。那龙脑之香也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凝合花香,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灵猫香。忖思后,便说:“银星预一分,鹏砂二两,汞一两,铁一分,鸡茗火半两,昆仑玉碎一分。帝女血,帝男精入白虎匮中。” 陈思渊说:“哈哈,檀小道友认不出这是三品四转的培元养固丹么?丹方都是古早时候定下过的了,再改不了了。” 钟雅策却脸色大变,问:“那火候如何?” 檀弓答:“用文火养,经二十四日,每日用火二十四两养。满后加火二十八两,亦是文武火养,五七日即住……” 钟雅策连忙打住:“檀道友,剩下的可否书之而不言之?” 陈思渊把眉一挑:“区区培元养固丹方,这是什么不可言的机密么?钟道友还怕人学了去?” 檀弓写道:“用果子香茶、白肉脯酒,五色彩各长一丈二尺,祭炉。其药如紫金色,临入三味药时,生药用盐花、黄丹、血石三味药,细研如粉,合和前件药同处。先将其物二斤下甘埚中,上甩药一分,将青竹篦搅之二百下,更下药一钱熟搅之,次泻出金汁,上用湿纸盖之,武火二七日,满即入用…” 钟雅策勃然变色,拿着丹方的手微微颤抖:“怎会如此?分毫不差…分毫不错!” 众人亦诧然,忙问怎么回事,钟雅策道:“这是我钟氏不秘传的天元聚魂丹!” 众大惊面相觑。看陈思渊难堪脸色,钟雅策连忙为其铺台阶下:“其外形大类培元养固丹,无怪乎陈道兄方才错认了。若陈道兄细加品尝,这几味药材其实也不大难认。” 他干笑两声,手心全浸满了汗,这丹方是故意加了十几道秘密步序,为的就是惑人以为是培元养固丹。他是绝对不信谁能仅凭外形,就将此奥秘丹方猜得一点不错的,当下连玄谈也不想参与了,匆匆下台,嘱人去查谁泄漏了这家族至宝。 看见钟雅策如丧考妣,临阵脱逃,大家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住职说:“这…这……” 陈思渊断然不信檀弓有何强劲实力,只以为绝对是什么机缘巧合,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便忙求其余丹师贡献丹药来验。 可看见钟雅策遭际,谁还愿意掏出家私来?忙摆手摇头。陈思渊恨恨道:“只怪我轻了敌!”众人联系之前“檀弓”所作所为,也都只以为是一场歪打正着罢了。 “就算是上人轻了敌,那到底是算输,还是没输呢?”宝相却又咯咯笑说,对着霓虹真金努了努嘴,“我好想摸摸它呀!” 陈思渊脸色一青,又一白,海晏青叫道:“堂堂十全上人,不会不讲信用吧?” 霓虹真金本来也甚不乐意,但被身为万火之主的无须在台下一瞪视,竟然还没等陈思渊发话,便瑟缩着自己飘过来了,还跌了一头栽倒在檀弓脚边,最后乖乖卧到丹鼎底下了。 住职对着檀弓“啊这……”,檀弓依旧是说不必。 这第二声不必,听起来更像极了莫大讽刺,陈思渊怒极反笑:“好,好!你不用不必这不必那,我是愿赌服输,格局还没有那么小!” 住职见状,害怕闹出什么事端,忙说:“诸位丹师,玄谈的时辰已过了,天色不早,下午还有别的比试,咱们不如快快开始吧。” 炼丹无非是三步:取药、捣药、煽火。本来是极其枯燥的过程,可是这些丹师为在大众面前留下体面印象,弄出许多花里胡哨的法子来吸引目光:挽个剑花切鸡血藤,捣药捣出拜月十三式,还有人一边煽火一边祭拜白玉蟾、丹丘生的。陈思渊受了那等火气,这时根本维持不了端雅形象了,居然直接骂人泄恨:“你们也配拜大天帝的门童么?” 陈思渊的小师弟们更夸张,左右击云板,吹锣打鼓戏说一般,解读他的动作——陈思渊向前走一步,是“昆仑山上拜明师”;向后退一步,是“八卦炉边参老祖”;丢玄龟入水,是“汪洋大海起春雷”;将矾粉下锅,是“万刃山前丢霹雳”;左煽火,是“弄风猛虎”;右煽火,是“搅海蛟龙”。各种肉麻辞色,听得在场众人无不张口。 过了约莫三炷香的功夫,住职观摩众人进度,解说道:“看来诸位已差不多进展到三转了,哎哟,上人这已经是第四转大圆满了么?” 他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见檀弓进度明显落后,小声叹气,好意提醒:“檀道友,咱们近日是来比试的,不是来闭门造车的。你这三炷香的功夫还在捣药…” 梅星雨好笑说:“可不是么!上次不也是这样煞有其事,后来怎待?炸了锅!这回我们可要离他远远的。”上次他被白鹿儿炸了一脸臭泥,洗都洗不掉,所以对炸炉事件印象十分深刻。 又过了半个时辰,众人纷纷到了第四转,卡在第五转关口的人神情艰涩,少时,便有许多人认输投降。台上稀稀拉拉只剩了十人左右。陈思渊气定神闲,轻轻松松,已经突破了第六转。 而看檀弓在干嘛?他堪堪将药材准备好了,念道:“自然朱砂,北庭鹏砂,青腰使者,罗千真神,听我调卜。” 众人只以为这是在虚张仪式罢了,没放心上。徐漱溟家学规矩,讲话比陈思渊委婉许多,状似褒奖:“我听说丹术心诚则灵,檀道友看来深谙此理!” 又过一时,众人皆败下阵来,只剩个陈思渊在第七转苦苦挣扎。檀弓滚芥投针,看上去就无甚希望,已被自动忽略。 住职见到胜负已分,便露出喜色,终于可以回家吃晚饭了:“恭喜十全上人…贺喜十全上人…” 陈思渊也打算收功之时,却听见宝相高声说:“贺喜什么?我哥哥还没在台上呢!” 陈思渊看他又来生事,怒道:“你哥哥左,你哥哥右,你哥哥他第一转都炼不上去!” 海晏青也助威说:“什么沉思猿,沉思猴,沉思驴的,再多沉思一会,就等不得你了么?” 话音刚落,忽听得一声响亮如崩开华岳,折倒泰山。众人耳朵一聋,嗡嗡声之后,只见檀弓的丹炉上花纹变化莫测,神气冲霄贯斗。 再一抬头,看见天空杀气连绵,愁云卷结。一时间播土扬尘,飞沙走石,地暗天昏。众人分明身处仙山之中,眼前却观见尸横遍野,血溅成渠。众人惊慌失色,这是何方大魔前来,携来如此煞气? 众女修大声尖叫,而常正一大喊:“这…这是惊泣鬼神的第八转…!” 听说丹药练到了第八转,已违人世常伦,所以出世之时,必招来魔鬼夜哭。 檀弓扬袖一挥,天地清空,那丹药化玄鹤而凌空,飞驻他手臂之上。檀弓将其一摄,化为丹丸,交予住职。 众人起立怔在原地,诸长者宗主大小眼相瞪,目光问玄静师太:“这是你侄子么?”玄静师太也正扪心自问:“这是我侄子么?” 梅星雨只会说这这这这这,如同啄木鸟的声音。昨日还是个缩头乌龟,今日这怎如同脱胎换骨了一般?太清诸子呆在原地,莫说欢呼了,甚至不敢上前相认。徐漱溟折扇落地,去捡之时,被白鹿儿踩了一脚。 陈天瑜心头一颤。乌泱泱几百号人里,第一个说完整话语的竟然是容思行,摸着陈天瑜的手,变脸奇速:“我的好妹子,你有门路认得这位公子爷么?” 悲悲泣泣,泪下沾襟:“姐姐我眼大无睹,你不要派我的不是。” 住职把脸一抹,确认并非梦境,打算宣布结果,陈思渊虽然惊破肺肠,仍不甘心:“你…你舞弊!你怎么就跳到了第八转!一二三四五六七呢?你肯定是偷偷买了,丢了进去……你,你给我坐下来,我们重新来!大家都要看清楚你怎么炼上去的!” 宝相在下面笑出了声:“不知好歹缠上瘾了。” 陈思渊破口大骂,指挥他那一群小弟子围住檀弓。小弟子们畏惧尤甚,惶悚待命,只觉得耳边哭声不断,谁知檀弓到底是人是鬼?脚底一软,竟然团团跪倒面前,也算是以某种方式拦住了檀弓。 陈思渊骂:“你给我回来!我话放这里,你不说清楚别想走!晚上的比试也别想参加了!”他十指枯焦,不惜将灵炁尽数送出体外,震得筋酥骨碎,也要将丹药推上第七转。只可惜修为和慧力都不够,情急之下,呕出三大口血来。 “你回来!你给我重新炼!…你有本事炼到八转大圆满啊!”陈思渊对他的背影大喊大叫,见檀弓只有去意,居然施法降了大山般的石块如雨落下,可却在接近檀弓的时候,变成了阵许天花飞落。 檀弓并没回眸,而他眉心的莲印闪了第一下:青天无有云翳,却不知何处传来霹雳交加,震动山河大地,崩倒华岳高山。 第二下:赤日流光,万道金蛇,红焰冲空。刀剑雷光,似雪片坠落,乾坤动撼。刹那万物齐崩,烟透长空烈烈光。 第三下:金霞荡荡,彩雾绯绯,飞云势电而来。普天真灵下盼,仙佩临轩,伏地埃尘,行跪迎接。 那丹炉之中飞出一名白衣仙童,金光宝耀,体洞朱日,项薄九色相轮,头冠金华流明玉冠,衣三色飞锦之衣,披云明凤彩飞绫无缝自然宝帔,带晨光日铃双珠明月,佩神金明光玉绶。 檀弓天关在手,地轴由心,枢纽阴阳,斡旋造化,运乾坤阖辟之机,行日月交并之法,在一片紫雪飞扬当中,挥袖一收。只见到景星耀天,甘露下降,仙童执拂尘,对檀弓打九叩深深稽首,遂化作手中白雪丹丸。 听说大药成功之时,阳神遁出,自然成为精灵,所以称:气中有气,如龙养珠;身外有身,似蝉脱蜕。 这便是十二转了? 这便是十二转了! 拦路的小弟子们离得太近,看得真切,直接吓昏过去,台上倒了数十人,情甚惨切,如同一块悲戚戚乌云铺地。众人也都魂不附体,魄绕空中,直看得张口如痴,口若衔枚,默然得十分可怖。陈思渊面似金枝,唇如白纸,汗流如注,将脸上扑的厚厚白粉冲刷得四分五裂,脸分五色,狰狞怪异,不人不鬼。檀弓迈步离去之时,他还以为要转身来寻他,人似油煎火烧,性命攸关的惊恐交加之下,竟然魂魄无栖,如同身染暴疾,人事昏沉,气息微茫,恹恹若绝。 第142章 暮春花芳丛蝶乱 怯雪恨拨雨撩云 “先生道术神鬼皆惊,脑藏韬略,万人莫敌。神朝许你官居显爵,衣紫腰金,封妻荫子,无穷享用。” “这是大樊神朝之主…”滕玄将一纸念罢,还怕众人听不懂,“现今赤明和阳的人皇黄承宏,邀请吾主去做护国法师的信函。” 还有地方的小朝廷,来信说何不弃终南山而保护朕躬,滕玄只觉恶俗,就没读了。另外几十封都是推举檀弓做五洲盟主的,滕玄精简说了。 白鹿儿也从那书山信海里捡出一张,写着:“太清仙宗强弩之末,何屈宗师如此惊世之才?宗师功震鬼神,才惊天地,何苦甘为淡薄,没世无闻?不若入我天鉴宗门下,当以宗主衣钵传人相待之。” 还有数不清的写的是愿效驽骀,以尽犬马之类的奉承言辞,以表忠心,一大部分是昔日诬言毁骂之人,送来的声泪俱下的求饶信。其余的文彩不艳,过于丁宁周至,反无意趣。 其中以徐漱溟的文采最高,篇幅最长,洋洋洒洒千字鸿文。写道我乃饭囊衣架,惟知饮食之徒,有目无珠,一时妄出浪言,冒渎天颜,乞求宗师开天地仁慈之心,赐一线再生之路。又将自己自比是那挖粪窟的屎虫,将檀弓写成天上流云舞雪的神人。今幸荷性命之重赐,生则衔环,死当结草,没世不敢忘宗师大德。若有一句虚言,愿意被金瓜击死,乱刀剁碎,脑浆迸流,即死于街市。全篇字字动情,直写得闻者心酸,见者掩鼻。 翌日出门,白鹿儿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将水往门口一泼,却看见徐漱溟在门口躬身候驾。白鹿儿亲身经历,被欺负怕了,对这为首的恶人十分心有余悸,忙说这是檀弓的洗脸水,檀弓自己要泼的。 徐漱溟听了不敢揩脸,把手一举:“承兄雅爱,提携小弟!” 太清仙宗因此扬眉吐气,颇有恢复当年天下第一大宗的势头。玄静师太也落得个“教孤有方”的美名,只是夜深人静之时,也常对灯自叹问:“这是我侄子么?” 又听说那陈思渊自那日惊坏以后,连日卧榻不起。后续的什么斗剑、驭兽、琴功峰会也都没有参与,也幸好没去,否则亲眼见到檀弓连擢第一的场面,估计当场就要呜呼而绝。滕玄看见前来拜谒的人实在太多,打扰檀弓清修,便将大门一闭,说什么都不肯开了。 眼看明日便是最后一场了,无须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沙画。头顶一个大满月,下面画的大约是一个卫璇和一个檀弓,一个弹琴,一个看书,还画了两串狮子糖独给扶摇。无须喃喃道:“明天就能接扶摇回家了……” 可是这天夜静之时,檀弓刚刚步出门外,却听见嗖的一声箭响,与他擦脸而过,忽忽如同流星坠地,只见到一支金羽箭,深深插入石壁之中,余一个箭尾在外面。那上面捎带了一封书信,一枚碧绿的螺旋风形玉坠。 “子时三刻,城外河郊。若非独身而来,她命绝矣。” 檀弓将纸条折在手里烧了,握紧那玉坠,看见无须这时也跑了出来:“咦?道君,您怎么出来啦?夜里好凉呢,我去给您拿件衣服来披。” 檀弓忽问他近日可曾探望扶摇,无须还以为自己偷偷去看的事情败露,忙招认:“啊…早上是去过…扶摇还让我晚上再去,后来晚上他们说扶摇贪睡,这两天都不得见了。” 檀弓脸色一凝,将眉心的金色莲印摘下,嘱咐了无须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御剑至于城郊之外,见到左右各有两行金线垂杨,花阴重叠香风细。荷花池内,锦鳞游动,夜色里煞是好看。檀弓四顾,无一人踪,但见那小桥流水之上,竟立着一个黄衣倩影。 容思行惊喜大喊:“檀公子!檀公子!” 他把脸一握,难以置信,低声说:“我不会在做梦吧,檀公子当真看了我的信,应约而来了?”看见檀弓飘飘然有出世之表,更觉芳心大动,欢喜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容思行的信堆在那堆纸山里,就算是被滕玄查阅了,也断然不会念给檀弓听。有如此相遇,真是阴错阳差至极。 檀弓没什么喜忧神色,他只是想确认罢了,便朝容思行走去,没想到这在她眼中,便是一种再错不了的首肯,更是一种莫大鼓舞。檀弓虽有一股极难亲近的气质,但他既已星夜赴约,便是证明他亦有意。容思行不由狂荡起来,一袭袅袅腰肢,遇到檀弓如同风中折柳,又如同沙滩遇上大水一般,浑身都酥了,没说两句话,便往他身上倒伏而去。 檀弓只以为她有何病痛,但见她好似精神健旺得很,便说:“男女有防,望尔自珍。”罡气一振,将她弹开。 明明是极为温和的力度,容思行却顺势倒地叫痛,只说自己脚崴得厉害,是动弹不得了,这夜里寒冷如斯,你若弃我不顾,我怕是要冷僵死在这里了,明日尸曝野外,也与你相干。 见檀弓半跪下来,好像要查看她的伤势,容思行忙要自除鞋袜,将头靠他胸膛,将写好背熟了的词哭诉出来:“我无知女流不识泰山,啐侮丈夫。种种错误,从今往后好生侍候丈夫,恕罪便是。只是丈夫既已赴我的钗约,不正是为我风露立中宵么?何故对我不怜不爱?是不是哪里不称君意?” 檀弓见她体中真气风调雨顺,什么事也没有,便要起身走了。可是这时又听见头顶一句女声:“栾…檀道友?” 陈天瑜一张秀脸煞白,十分惊悸、甚至可以说是恐慌地看着两人。 这可真是巧上加巧,好巧坏巧都巧到了一夜里,她将檀弓约到这里,本来便是对檀弓和栾道友的身份多有猜疑,倒没有存容思行这般大胆心思。如今看见容思行钗发云乱,衣衫不整,一点朱唇,似樱桃逢雨湿,陈天瑜脸色一红,羞愤逃去。 但容思行却行得正坐得端:“怎么着?檀公子可是应我的约来的,你有什么好话讲么?” 陈天瑜结舌:“我……” 檀弓这两个人的书信都没有见过,看她二人与此事无甚干系,便对陈天瑜点头致意,而后转身离去。谁知这一下却被二女同时绊住,容思行是大大方方抱着他的手臂,陈天瑜只是低头咬着唇,始终不敢真正留他一留。 容思行气闷,她也反应过来有些蹊跷,便将话说圆,想要起码先胜过陈天瑜:“檀公子,我不管,是你将我约了出来,从今往后,从今往后…我都要追随于你!你,你不要我,我就跟你学道,拜你为师……” 檀弓摇头:“是道弘人,非人弘道。” 容思行见檀弓这般冷酷无情,知道是莲步空忙,将嘴一撅,娥眉见妒,以为是陈天瑜坏了她好事,将矛头一转:“就凭你!有什么本事跟我抢?” 话音刚落,忽听见一声低笑,那声音令人十分情迷,绕在耳畔醉入甜乡,可是又好像掺杂着无穷怖惧:“你说呢?是什么本事?” 一个身影倏地欺近,容思行看见那几分相似的面容,惊吓大叫:“卫璇玑…卫璇玑…鬼啊!”话还没收,筋断皮焦,骨化烟飞。天空徒剩一片血雾。 陈天瑜大喊:“容师姐!” 可她也如同被揭起了天灵盖一般,不知被什么巨力掀了,落入水中。 檀弓飞身去救。怎知陈天瑜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他甫进入河水之中,便被人一把捞起,紧紧箍在怀里,极为炽热的唇舌带着特别浓重的暴躁与占有欲,席天卷地般地积压、碾压进来。一睁眼,便是卫玠那张如梦似幻的俊美脸庞。檀弓这一回是完全清醒的,先是愣怔住了。然后一挣,可是那浑厚的护体罡气,在卫玠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的亲吻声音带着歌啸的巨大魔力,令檀弓全身法力顷刻失效。 卫玠臂力惊人,一只手按住檀弓就已经如同铁笼一般,只是施了两下巧劲,便完全控住了他的身体。 檀弓只觉一股黏腻的不适之感,本来适才就在潜水,肺中气不足,这时更被一并掠夺了去,渐渐呼吸急促起来,唇舌缠绵中胸口渐渐发热发烫。刚刚得了喘息机会,吐了一个“你”字,便被卫玠捉到了机会,极为霸道地撬开他的唇齿,又大举进攻起来。 檀弓一手抵在他胸前,想要推开,却被熟练地一带,围绕到了他脖颈之上 。檀弓紧闭双唇,拒意甚明,卫玠却重重在他腰上一掐,趁他张嘴之时,咬了他个措手不及。 这场灾难不知进行了多久,卫玠才慢慢分开,看着檀弓因脱力而稍稍下垂的脸庞,密密地吻着他的嘴角:“还需要我再多给你一点教训么?” 然后将檀弓的下巴掐着抬起来:“你是我的一个人的。记住了么?” 看檀弓眼神涣散,似乎被歌啸术中伤非浅,便重复:“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是我的。” 檀弓的确是抬眼看了他一下,不过绝非是他期望的模样,相去何止甚远。 卫玠方才看见檀弓与旁人亲密姿态,只气得五灵神暴躁,三昧火烧胸,一腔恨意已浸透到了骨子里。这时仿佛有所预料檀弓要说什么,一挑眉,冷笑:“你敢说和我无关的一个名字,我现在就杀了你在乎的所有人。” 他这句话说得过于严重,啸术的分寸没把握好,檀弓还没听完,唇渗鲜血。 卫玠将他的血迹一一吻去,心不由一软,二人在水中相拥,体温又甚高,蒸腾的水汽将卫玠的眼睛熏得湿蒙蒙的,语气忽见温柔说:“你若肯求求我,我放他们一马,也不是什么难事。” 檀弓抬眸又看一眼,目色若三冬寒雪重铺,五更残月晓霜浓。月光下照,丝丝荷花影照檀弓脸上,愈发显得漠色极浓。 卫玠被他这无言的冷淡和鄙夷彻底激怒,更凶地抬起下巴逼他相视:“我不让你说什么扶摇,什么陈天瑜,什么卫璇玑,你就跟我无话可说么?” 两眼如火,对着檀弓的肩头重重一咬:“那我就让你有说不完的话好了!” 伸手便将檀弓的衣带撕开,可是他胸膛一颤,吐出一大口鲜血,水中红色一洇,飘走了一朵玫瑰花枝般的血痕。卫玠微微眯眼,一身炭炙渐渐熄灭,将什么心猿意马也收住了,向檀弓的体内输送一股温缓的魔力,可是檀弓将大穴封闭,根本不愿接受。 卫玠心冷如铁,松开他一些:“太微,你不知道你有一处最为令人痛恨,就是总是不知如何珍惜眼前人么?你都是事后才知道后悔,才记得追思。” 他低垂眼帘:“你现在就是想见卫璇玑是么?那你看看我的眼睛。” 卫玠那隐隐泛着海水蓝意的眼眸中,逐渐显出一段景象。 檀弓目中惊色逐渐放大,落入风雨中的凤尾蝶般的眼睫随之震颤:“是你…你见过他…他方至血湖地狱…” 卫玠很是轻松,笑说:“是啊。就像你见到那样。我跟他说,你见到他,若第一句话不问栾巴怎待,就算是他赢了。我便让他转生为人。若是我赢了…我就让他永堕血湖地狱,替我永世受那九种钻心寒冷!” “我问他有没有信心赢我,他说知道败局,就算万劫不复,也只是想见你最后一面罢了。哈哈哈…你还真是不负他的期望啊。” “我的好师父,你当时满心装的是谁?你若心里有他一分一毫,多关心问切一句话,应当早就发现他已身中寒毒了罢?哪怕稍稍早发现一点,他也绝不会死于第九寒。” “太微,为何你当日寻我不见,甘为我下血湖地狱。如今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又思他人?” 见檀弓心成灰尘,意化冷冰,卫玠忽地起了怜爱之心,柔声说:“你如今知道错处了么?” 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柔软月色之下,卫玠说的话让人也分不清真假:“你若也肯对我笑上一笑,我为你做十世、一百世的神仙,就如降生那般渡人渡世,又有何难?” 看檀弓垂眸不语,卫玠以为话入了他心,便俯身探了下来,两片薄薄的唇覆上,温存了片刻,又连绵不绝地分开些许,笑道:“亲亲我。” 檀弓一只手抚上卫玠的肩膀。卫玠还以为他转了性,颇为诧异,倒也是乖,凑近了些许,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意味在。可是下一秒,迎接他的并不是柔软温热的唇,却是冷意森森的一柄匕首,直接将他的脖颈从左向右洞穿! 卫玠浑身脱力,抱着檀弓的手逐渐松落,向后一仰,刹那之间血流遍河,骨肉消化,一串极为可怖的笑声之后,他说:“好痛啊!我的好师父!好痛啊……你当年也是这样…我为了你,甚至想过向北斗魁投诚。我对你满心信任,从不生疑,自以为天上地下你是唯一知我爱我之人,你却就是这样,用这柄匕首插进我的心口!” “你对旁人何等慈悲,却为何从不怜惜我?你难道就从不好奇,我为何会知你与降生旧事么?我同他,是一样的……!” 檀弓目色是冰霜摧折,居高临下:“尔妄而尊大,自恃凶暴。屠尽天河三千神祇,杀灭六道万种生灵。使人道乖和,慈爱尽灭。如此作遍灾殃,遗累三界,有何可以怜处?” 檀弓浑身浴血,走出密林之时,已是天色微明了。他身负重伤,灵感微弱,终于听见耳边有十分柔弱的呼唤之声,疾步至前,看到扶摇身体异处,满地烂肉。那么小的一个身躯,竟然已被削成了光溜的人棍,何须再去看有没有气息。 另外看见一个瘦瘦的身影跪在旁边,一抬头,竟然是从前在清明河童天遇见的农家女子——林茉茉。 林茉茉捧着扶摇的遗书,满面泪痕,对檀弓一叩再拜:“道长,求你活卫公子的命!” 第143章 难尽伤心画不成 无济所悲骨髓干 “心…伏矢魄。” 这是一篇血书,扶摇最后一个魂字的勾还没写完,应该便气尽而亡了。 林茉茉长拜不起,啜泪道:“道长,扶摇说她那日不是叛主,而是带着卫公子的伏矢魄离开了,为的就是图后计啊……” 卫璇的亡灵消失在血湖地狱中,魂魄失散,天地无踪,所以无法肉身复活。如果有一缕残魂存在人世,便有一线希望了。 和卫玠在水中荒唐了那许久,檀弓脖颈上是鲜润的潮红,遍布牙印和吻痕,满嘴铁锈气味,讲出话来,连舌根都是麻木的,嗓音沙哑:“伏矢魄在安?” 林茉茉还在哀哀痛哭,犹豫了一会:“扶摇把它…藏在心脏里了。” 檀弓低头不语,叩齿相击。 林茉茉看他知道以后,光凭神情看不出任何惊喜之色,不知道是个什么态度,而且挺久了没动静,便开口问:“道长?道长?” 檀弓解释,他是在为扶摇念诵往生咒。 林茉茉小心重复,短短十几个字说得十分凄苦:“道长,卫公子的伏矢魄在扶摇心肉里……” 檀弓嗯了一声,然后阖目继续念:“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却听噗呲的一下,是刀刃划破皮肉之声。 檀弓睁目,看见林茉茉手捧着一个血淋淋的肉块。扶摇不过五六岁的光景,心脏还只有鸡卵大小。 檀弓两眉长蹙:“扶摇往生极乐之后,伏矢魄自会离体,尔何须以如此恶法戕虐彼尸?” 林茉茉吓了一跳,忙说:“我以为道长受了重伤,法力受损了……若是念完了等它生效,取出来不知何时…我害怕夜长梦多,我…卫公子对我恩重如山,我,我实在急昏了头,道长恕罪…” 黑夜中一团幽绿色的辉光,如同一只鬼眼似得飘在空中。 这便是三魂七魄中的一魄——伏矢了。人体的七魄同归命魂所掌,命魂住胎之后,真炁分布于全身的七个脉轮之上,形成七魄。伏矢魄在眉心一轮,为其中力量最广、统御身体最多的一魄,故而人死之后,存留时间也最长。传说开过天目的之人可以凭借此魄的能力,空手抓住飞来的箭矢,故称伏矢魄。 檀弓伸手一摄,握在掌中,伏矢魄离开卫璇法身如此之久,合该如此虚弱,可是又仿佛其上有一层薄薄阴翳般的禁制,将它锁住了。 檀弓迎着月光一照,伏矢魄上映出一个虚影:人身牛头,铜头铁额,四目六手,耳鬓如剑戟。 这是鸿蒙魔神蚩尤的形象。只会出现在“法天象地”、“时空颠换”之类的上古大型禁术之中。 从前与卫璇相处之时,便觉得他敏而好学,颖悟绝伦,万中无一。练功如此奇速,却也不倚仗服食丹药,可谓是千年难见的仙道之材。 现在见了这道禁锢,檀弓却心下多一重考量:卫璇莫非是练了什么上古的禁术?因为即便是无情剑道,也绝不会在魂魄上留下如此之深的蚩尤刻印。 林茉茉像是明白了他的忧虑:“道长,可是这伏矢魄有什么古怪之处么?是不能用来复活公子么?” 檀弓见那禁制之源头,似乎是指向…… 齐云山就在南华鉴洲境内,所以二人御剑行至卫府的脚程,也不过一两个时辰罢了。 百山环拱形似莲花,卫府没有预想中的恢弘气派,而更像一方清雅隐士居。守门童子三五个,额上都贴着象征星云篆的花钿,似乎正道之气很足。二人密入之时,却见一层绯红、一层重紫的毒雾浮在云上。这是何等磅礴巨大的魔力,能令方圆百里死灭煞气这般深广。动念诵咒,连土地神都不敢应召而来。 林茉茉边走边解释:“道长和公子走后,我偶然机缘之下得道,升入这里求仙。公子见我孤独无依,便暂时将我安置在他府上。还给了我许多盘缠,教了我功法,让我方便出去谋生。” 檀弓已不是第一次在赤明和阳见到林茉茉了,上次公主招驸之时,为卫璇代而露面的小婢女,不正是她么? 雪白粉墙清溪泻霜,树杪之间藤萝掩映,园景陈设都是名手雕镂。转过前面一个角门,一股崭新而清甜的空气扑面而来,这应该就是卫璇的住所了。 见到旧址,林茉茉又滚下泪来:“公子大恩,我不敢忘。” 院中破败萧索,花木凋敝。一阵卷着枯叶的大风吹过,白石台矶上掉下来几颗云子围棋,落在干泉中的两条死鱼边上。卫璇的房间乱不堪言,到处都是被撕毁的名人法帖,洒落在地的十方宝砚。五色纱糊的小窗,被剑刃捅得千疮百孔。玉笛被折成几块,泡在花囊水里。 这种风卷残云般的暴躁只像出于一人之手,檀弓说:“卫玠曾至。” 林茉茉猛然目中恨意四射:“岂止是来过!” 她将床板掀起,露出下面一个圆盘石座,在上面的三色珠纽上按了十几下,手法非常复杂,但看得出是易理。 只听见噗的一声,石桩下落,竟然出现一条密道,下面幽毒之气浓郁,仿佛延往深渊。照出大致地貌之后,林茉茉害怕有人,便摇手熄了火折。在完全的黑暗之中,他们顺着甬道不住右转,走着螺旋形向下,不知下了多少级台阶,甬道越来越窄。 终于到了,林茉茉点起灯—— 卫璇的居室下面,到底是什么刑场! 满地都是泡血的软玉长针,打翻的化骨绵水,用完的符纸弃在地下,檀弓捡起来一看:这是上古禁秘魔术之首——移宫换羽。 所谓修道,其实修的是“性”和“命”——性者先天至神一灵之谓也;命者,先天至精一气之谓也。 而普通人极难做到性命双修,所以常常性至而命不达,或者命及而性不足,导致修为无法突破。而移宫换羽术是两个人一起修习,一人单修“性”,一人单修“命”,所以进益往往快逾百千倍,小几千年便可上达仙班了。 听着这般完美无缺的上流功法,为何又会沦为魔道禁术呢?因为修性者只是一个储存元炁的工具,会为修命者源源不断贡献功力。时间一长,修命者成就大罗金仙,而修性者则会心衰力竭而亡,因为其过程太过残忍,神智近癫,最后疯傻的更数不胜数。 林茉茉好像本就知道,哀声说:“公子他…他就是千叮万嘱,绝不容我对道长说一个字。道长看到那伏矢魄有什么不对劲,那一定就是因为这‘移宫换羽’了。’” 檀弓手中翻阅那些符纸,几乎是魄悸魂惊越翻越快,只见到其年份可以追溯到百年以前—— 一百年前,还是个三岁幼童的卫璇,就已经昼夜不停地经历着针穿骨髓、杯取心血的惨烈极刑了…… 檀弓额上沁出的汗湿黏鬓发,再多看这里几眼,心头如被热刀割蜡般,然后又被冷冰冰的风倒灌而入,呼吸为之屡窒。 忽听见“啧啧”两声,随即檀弓周身的炁场全部被封闭了。 摇佩玉琤琤,卫玠缕金的折扇在手中敲了两下,林茉茉立马昏仆在地,不知人事了。 他那极为高挑俊美的身姿,一边走来,一边将脖颈上还插着的匕首缓缓拔出。那覆有几千道神祝的金色光明匕首,就这么被扔在污泥之中。 卫玠发冠散乱,那爱恨翻覆无常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薄唇轻扬,端是风流无双:“好师父,你想听什么故事,何必假他人之口,让我亲自告诉你,不好么?” 对自己大白于世的奸谋,卫玠甚为得意:“你应该猜到了吧?他呢,就是那个‘宫’,我呢,就是那个‘羽’。” “他练再多的功,都会被我‘吃掉’。所以你看他有半点想修仙的样子么?你是不是还总责他天资颖异,不求上进?哈哈,你想想他怎么会愿意助我修魔?他是恨不能自尽!” “记得有段时间,他是不是总是躲着你,恨不能从你面前销声匿迹?哦,因为他知道自己终于遇到了情之一关,方寸大乱。天付万类说情之所至,烈焰焚心。他命不久矣了哪里敢见你,惹你日后伤心?” “他死的时候说的什么?他说‘生来便求取死之道’,什么意思?是他觉得活着日日都是生不如死。我让他死,是赐他一场痛快,你明白了么?到了阴曹地府,都须得感佩我德才是。我这样的好哥哥,真是今世间杰,来世美谈。” “嗯。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还要置他死地?……是因为你啊,我最恨、最恨别人染指你半分!” 卫玠忽然满脸铁青,但脸上这铁青之色一显即隐。心中已经是狂怒,牙齿格格而响,仿佛全身的骨关节都在摩擦相击,蓦地拔高音量:“你不明白,你从来都不明白!我最恨最恨你从来都不明白!” 卫玠将那匕首的尖刃踩在脚下,居然自残,可是脸上毫无痛楚神色:“你真的觉得这些神仙手段对我有用么?当年若不是你假惺惺地来议和,我早就覆灭了整个神族!试看今日之三界,又当是何格局!” 歌啸之力混合着灼热的欲色与戾气,一泄而出,檀弓五脏俱损,肝肠如有刀绞,向后退了两步,坐伏下来。烛光莹莹之中,卫玠看见檀弓瞳孔依旧冷洌如冰雪,显出那如出一辙的漠然无情。 两步跨了过去,卫玠将檀弓的下巴狠狠抬起,就要严声逼问。但是看见檀弓眉如霜雪,睫如织雾,眉梢眼角无不是拒却之意,似乎丝毫不沾人间烟火气,可是独独浅淡的唇被逼出一缕艳色。卫玠便将啸术收了回去,和煦笑问:“哦?我明白了,你是嫌方才亲热得不够,现在自己上门来投怀送抱么?” 抬头看了看伏矢魄,笑意更深:“还是说,你更想让他也亲眼看看?” 卫玠演烦了独角戏,就一定要刺激檀弓,说出点什么合他脾胃的话来,方稍解心头之恨,便更说:“你还羞去了不成?我们从前不总是这样么?他死的那日那时,你在画里同我做什么?你在同我画眉、作诗、酿酒、弹琴,我将那桃花碎挼了贴到你面上,是怎么贴的?这个总不能忘罢?…无忧寂默好名字,可真是无忧无虑,没人打扰,‘甚是极好’。”生怕檀弓想不起来似得,念道:“我写的那句‘百年浑似醉,满怀都是春’,你不是说甚是极好么?” “那个诗怎么念?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秋露白好喝么?滋味不坏罢?你的天君再喂你些。” “想让我解开伏矢魄禁制是么?好啊,你也让我当当你的道侣,怎么样?” 无数诛心之言,卫玠似乎是在将百世代的仇怨披纷、三千年的噬心之痛,一次性报复完毕。 分明是一字字尽都清晰明亮地钻入耳鼓,可檀弓无一回应。 卫玠忽地停了,因看见檀弓鬓发渐渐染上雪色,然后从上至下,一个呼吸之间,已是一瀑垂腰的白发。 传说至高的天神死亡之时,出现种种特奇异象。其一不复那昼夜昭然的身光赫弈,于福尽寿终之时,头上冠华自然萎悴,须发尽白。其二肌肤不再香腻,浴水沾身。檀弓全身如同泡在一汪冰水之中,玉质清透。眼角湿润一片,薄泛桃花色。他润黏的白发像是汲饱了水的雪缎,银光流转。 卫玠连声喊“太微”,可是檀弓五感断灭,奄奄垂绝,已是命若悬丝了。 而其三,就是至高天神欲境殊胜,自然无有耽恋,可是于衰相现时,表现出取着不舍,此时多发慈忍之言。 一寸寸寒光从檀弓身上飘出,好似一株悄然绽开花苞的玉簪花树。他忽地缓缓睁目,雪白的睫毛融化了一样,终于唤了一声眼前人。 但他叫的不是“卫玠”,更不是“万讫灭”,却轻之又轻地吐了一个“栾”字,带着叹息的尾音:“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你倘去邪归正,弭平厄祸,为我唯一之所望。” 任卫玠如何呼唤,那阖上的双目,如同琼花枝为深厚严霜所积,再也没有睁开了。 卫玠木然不动,然后突然极为仓皇恐惧:“不可能!…不可能…你又是骗我的…!” 他强行将魔力转化成精纯的神力,急急朝檀弓胸间拍去,十指运劲,喀喀喀响声不绝。可是檀弓已经衰相毕现,单凭魔力岂能逆转生死? 卫玠不假任何思索,将檀弓下巴一掰,把魔种也喂了进去。那魔种一经离体,卫玠眼前昏暗无光,脖子上的贯穿伤重新剧烈作痛起来。气管是半断了,再不能说连句的话。 檀弓却咳嗽了一声,有了活气。他身上那忽浓忽淡、妙若莲花的香气,也重新袭来。 卫玠紧紧将檀弓搂住,要把他嵌进怀抱里一样。因为强烈的余怕,卫玠身体颤抖,心头充塞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情,一时其余任何居然尽忘。 惊悸稍稍平定之后,卫玠这才开始怀疑:适才自己分明极小心把握分寸,那啸术绝不可能伤及檀弓性命… 惊疑万状地这么想着,卫玠还是继续为他输送魔力,片刻不敢停下,但忽感觉檀弓体内游窜着一股龙祖真意——正是这龙气,才致使丹田识海失却主宰,将檀弓伤至衰相! 卫玠额上立现冷汗,刚暗道不好,忽然千万道毫光齐放,那块圆白银石将卫玠弹出数丈,一道巨龙之影从檀弓身上腾起。 嘭的一声,一条巨龙赤带如锦文,这小小的地下之室,顷刻为其摧毁。巨石硕硕而落,碎片八方乱射,卫玠急忙抱住了檀弓,用后背全替他挡住了。 但就是这一刹那,一道石刃穿胸一剑,将卫玠钉在了地上。卫玠五脏六腑血肉成泥。 一声苍远的龙啸之后,卫玠滚落在塌陷的地窟里,不住冷笑:“冰羯罗……你好算计!你知道我天下万物无所惧…唯一的软肋,只有一个太微…哈哈哈…是你,是你甚至不惜差点杀了他!你在降生座下…学得是这般弄奸使诈,攻人虚隙的本事!” 冰羯罗道:“你魔种已失,有何力量敢与降生玄祖之力相抗衡?此时不伏诛,更待何时!” 口吐出一枚龙珠,与那圆白银石相互融合,霎时造化万千,天降宝光,显露无数碧霄梵气,三光紫文混合:“天剑净世,破灭万障!” 只听见将的一声,伏矢魄上的禁制霍然剥落。 眨眼之后,龙珠内收入一道磅礴黑气。而这天地之间,再无卫玠形影了。 第144章 隐迹尘尾梅亭草偈 摇麈浮蚁蕉馆 冰羯罗自那日现世之后,又回到了长眠状态,尝试许多办法,都无法唤醒他。檀弓没去参加五洲盛会最后一场决斗,翌日便下了齐云山,留下漫山遍野的传说。 “这搞什么啊?” 无须努嘴,踢了踢夹道跪迎的魔族。 无须用鞭子赶不走,甚至越打他们还越兴奋了,连连磕头:“祖宗打得好!祖宗教训的是!” 滕玄也觉颇为离奇:“从南华鉴到北凤麟洲,一路上所有恶魔皆来拜行…这…莫非拜服吾主德修,这些魔道意愿归我正途?” 林茉茉将一篮果子给无须尝,可是无须悲伤扶摇之死,哪有心思吃喝,将那篮子一丢。不巧居然砸到檀弓,一根尖长的草刺扎入他手背。无须吓得眼珠子要飞出来了,可是草刺顷化飞烟,伤口也以惊人速度弥合,一秒之后,仿佛无事发生过。 天枢怒极:“汝体内之魔种从何而来?” 檀弓只觉奇经八脉在以从前数十倍、数百倍的速度吸纳灵炁。向内一识,看见那颗魔种化作紫黑毒蔓,缠在金丹之上。天枢要强行剥离魔种,却发现每动一下,檀弓的肺腑肝肠也被其牵扯。一点办法都没有,天枢一遍又一遍强调神魔之别,正邪之辨,试图感化那魔种自行离体似得。 体内的龙气与魔力无时无刻不在短兵相接,闹得五脏不宁,肝胆俱损,檀弓自己已无法控制了,连精神也驰骋不守。他向岸上远山望了一眼,飘风暴雨骤然而来,绿水化作枯崖,一山生灵尽灭。阖目再睁,则看见天地寂然清澄,绵绵福气之中,十方死物全部复活。天枢帮着镇压这两股皆可摧天灭地的巨力,檀弓才恢复些许平静。 众人惊呆了,但不知是檀弓拨出的气象,只以为天时异常。魔族越聚越多,手捧贡品,三跪九拜。更有自愿为檀弓献祭的,白鹿儿趁乱作威作福爽了一路。 幸好这里与五洲盛会地点天南地北,消息还没走到这里,檀弓的画像也没流过来,不然又给修士们认出,那可真就没办法走道了。 林茉茉喜道:“就是前头了!道长,扶摇说的那位可以帮人招引魂魄的世外高人,叫做天随子,就住在前面的长留山上。” 她神色忽转担忧:“但都说那位高人脾气古怪,说若是俗人,他是一概不见的。不晓得他今天心情怎么样。” 广员百里不生草木,绕山的河水极为湍急,一座行桥也没有,要飞渡过去已极验功夫了。不少人前来拜谒这位天随子,都低着头,在那石缝里捡着什么,面红耳赤,大声争抢。 白鹿儿大叫了一声——原来这山中多藏白玉黄金,俯拾皆是不世之宝。忙捡了两个满口袋,抬头一看,那不是陈思渊和徐漱溟吗? 徐漱溟看见檀弓,心肝肉都在跳动,忙叫了一声:“大师!” 他激动极了:“昨夜五星连珠,今天三日并出,又看见凤鸟集至,黄河出图,种种异象必兆圣人临世!得见大师,今世何等大幸,三生如何德造!” 陈思渊倒差他一筹,不至于这般没皮没脸,只是惊怕之下,快昏过去罢了。徐漱溟解释道他和陈思渊也是来此,求天随子赐下机缘的。徐漱溟是自来熟,非跟在后面同众人一行,为檀弓打扇奉茶,掸袍揩汗。滕玄严词拒绝,徐漱溟消停一会,便又凑黏上来。 行至山更深处,有两个小道童在那检阅来人,绿衣服的叫青霞,紫衣服的叫翠虚。仿佛施了什么隔音的阵法,众人听不见前人说了什么,只见到多人折返,将行囊甩在地下,气急败坏:“什么怪人!” 檀弓进去的时候,徐漱溟悄悄一同挤进阵法之内,装作同行。 青霞因见檀弓两手空空,便笑问:“这位道友,这山中金玉如斯多,你为何不捡一些呢?我家主人今日大抵不想见客,你带一些回去,也算不虚此行。” 他 一招袖,翠虚便捧来一匣金珠,成色比地上的不知好多少倍,众人直呼贪小失大。 檀弓不受。 “道友为何不收呢?”青霞笑容一收。 “蒙天随子大师如此盛情,我们岂能怠慢?”徐漱溟以为青霞生气,忙将金匣捧过来,挑了两颗最大的,“我们一人拜受两颗便是。” 因打量陈思渊衣着如同天神,青霞悟了说:“想是三位如此赫奕显荣,如何看上我们这些山中土仪?” 檀弓却道:“我非富贵之人。” 青霞听了有些诧异,翠虚却看他微笑问说:“那敢问道友,何为富贵?” 檀弓道:“以万物为贵,以无心为富。” 翠虚点点头,似乎认同,但不甚明白后半句,便问:“何以无心为富?愿闻其详。” 檀弓道:“圣道莅天下,大道之包万千形状,然有中生无,斯为真有。有累则心不空,心不空则背道矣。神驰于物外,则我不有心。心空者,见小故能成其大,见少故能成其美。故曰富者。” 翠虚默然。青霞爽朗笑道:“道友妙论,将孟子舆的‘不动心’剖得如此剔透。” 拂尘一摆,向身侧一让:“我猜主人今日定有一番会客的雅兴了。” 众人见檀弓咕咕叨叨一番,不知使了什么魔法,竟然被放了行。忙凑上去,看见徐漱溟将包袱全扔,也效其法,拾牙慧说富贵乃身外之物,我一心求道云云。不讲理的坐地哭闹,说什么也要天随子一视同仁。青霞和翠虚互看一眼,实在分不清哪些是与檀弓同行。无须等人倒被挤在后面,不得上山了。 暮春惠风和畅,笙簧杂奏,众人坐河渠旁等了半日,还不见天随子真人出现,都开始急躁了。 这时青霞转身去了,回来时候端一个盘子。白绸盖着鼓鼓囊囊的一包,不知何物,他说:“我家主人还有一事请诸位出谋划策。” 众人忙道愿意效力。可谁知那白布一揭,竟然是个活人头颅。眼珠子滴溜溜地在转,口中咒骂不停。 本来以为天随子乃一方外高人,这设的流觞席也是极为风雅的,岂料忽地出现这种血臭阿物?众人吓得人仰马翻,徐漱溟的酒杯飞到了陈思渊脖领子里。 有人认出这是兰考一带恶贯满盈的血月魔王,他最喜爱将人整个活吞下去,冬眠期间,要生吃三百个成人、七百个童男童女。 “我家主人将其擒拿之后,拖于马后,示众街市,又以剑钉在城门之上,曝尸九十九日。但日月光都不能消他戾气,致他身死而魂不去,诸位可有什么好办法么?” 青天白日这场面实在可怖,徐漱溟嘴角发抖:“在下不曾想过,天随子大师也是这般快意恩仇之人。” 陈思渊强行去试着抽他魂魄出来,却根本不能镇压住血月魔王,手掌被他咬掉半个。 那血月魔王污言秽语频出,血气旺的人直接回骂:“你亲妈的杂畜生脑袋闪了板!” 但一想,这极有可能是天随子的考验,忙装出一副慈悲为怀的样子:“我劝你向善!” 众人议论纷纷,忽听林茉茉说:“我们老家里有一种禁术,只炮烙他的四肢筋骨,将他舌头拔下来,削成薄薄的一万片,藏在鸡血和狗肉里。再请人来作法施咒,以毒攻毒,不出三日便可以了。” 徐漱溟侧目而视:“你这是制僵尸呢?”不知是谁调教出来的这小妮子,看她与檀弓同行,不敢多言。众人不语都心下一寒。 青霞把那血淋淋的头捧至大家面前,众人惊惧万状。 “你这恶人,生前作怪,死后还魂!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任谁试了,都被魔力劈了天灵盖,痛得仰倒在地。 至檀弓处,血月魔王闻见卫玠魔种气息,已收起狰狞狂态,露出卑下姿态。 檀弓点了血月魔王的眉心之后,一截白玉似得手指,霎时变成漆黑,乌青色很快爬上手臂。林茉茉忙道:“道长小心!” 可是却见他手心涌金色莲华,血月魔王目中浊色消失,口中发光明伟正之音,闭目安然死去。 众人目瞪口呆:“这是什么功法!” 檀弓只道:“强不可恃,暴不可久。以道德镇之,执一无为,则和气不伤,太平可至。” 徐漱溟没太明白,总之击节赞叹就对了:“好!大师点石成金,惩恶扬善,真乃一代豪杰襟怀,真仙种子。小弟闻如此真言,如读百年之书!” 青霞温缓微笑:“道友造化如此深湛,请在此少坐片刻,我家主人不时便来相见。” 众人沾了他的光,连高兴都没来得及,只是惊魂未定,很难说是被血月魔王还是檀弓吓得。 等天随子的功夫,青霞举起酒盏,请大家都一定共饮一杯:“我家主人乃酒中豪侠,诸位今日可要尽兴了。” 大家忙受了,又听翠虚说:“远道辛苦,还不知道诸位都是从何而来?” 老实的率先开口:“从天京来的。”意思是自己皇城出身,身份自然尊贵。 徐漱溟心思电转,有了檀弓成功之鉴,抢口塑造出一个仙气飘飘的形象:“我自幼心慕道法,在西山蓬莱受教长大。” 有人捧场说:“徐道友这是蓬莱仙种,偶然寄迹人间啊!”徐漱溟因檀弓在旁,不敢接话翘尾巴。 众人跟着他的思路,各种闻之未闻的“涿光山”、“虔来洞”、“东方瀛所”,一个接一个往外冒。 青霞笑而不语,因一直关注檀弓,见独他一个没有回答了,笑问:“还不知道檀道友何方而来?” 檀弓只饮了一小半盅,可是已有微醺之态,目色不再似那伏波古井,话语微微袅然似烟,垂眉道:“我从云水而至。” “何为云水?” “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这时,青霞和翠虚一齐向两边退开,一声猛兽咆哮之后,一个熟悉的男声由远而近:“云散水枯,你归何处。” 醉色少霁,檀弓继续垂头答:“云散皓月当空,水枯明珠出现。” 他始终没有抬眸,却已点首说:“慕容少君。” 第145章 肝肠断鹤思前侣 纵横义君薄云天 “慕容公子,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了。天下人皆知我家公子是为苍生就义,岂知他是为奸人所害!若非遇见道长和慕容公子,如此奇冤,无有伸时!” 林茉茉向檀弓连磕九下,又向着慕容紫英重重纳头,哭得泥神流泪,木佛伤悲。 “快快请起!何敢受姑娘这般大礼?”慕容紫英忙扶起她,对檀弓道,“我与璇玑相识于微末之时,刎颈之交,情比手足之厚。八拜莫逆亡于非命,视之不救,岂非鼠狗不如?我倘早知璇玑尚有一缕魂魄,今日跪恳于栾高师者,定当紫英不辞!” “林姑娘对璇玑如此义重,不知如何深谢于你。”他对林茉茉深深一揖,然后将伏矢魄收在袖内,“以寒域流星光华温养之,伏矢魄便不会那般虚弱了。” 林茉茉将眼泪揩到一边,哭笑着又要行大礼。慕容紫英抬头望月,神色忽然有些愁郁,转而笑说:“我尚有一点事未尽。可否请栾高师在水榭少坐片刻,我去去便来相见。” 地霜华浓似雪,灵堂中摆了香案和蜡烛,供着“爱妻班驳之灵位”。台下一盏长明灯,闪着幽紫色的暗光,压着一沓诗稿:“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千载悠悠魂梦杳,是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忽听身后有响动,慕容紫英严神警觉:“谁?” 林茉茉不知何时悄悄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油壶:“公子这盏灯可需要添油么?” 慕容紫英忙将灯取了下来,护在心间:“不必了林姑娘。” 林茉茉见状还笑说:“这便是当年安陵王送给乐容师太的引魂灯了么?” 慕容紫英沉湎于某种驰思之中,眉宇深沉不能自拔,只嗯了一声。林茉茉没多说话,只道:“道长已等多时了。”一直微笑着,悄悄退下了。 慕容紫英到水榭的时候,月已行至中天了。山间的月色犹为恬静,亭下湖面无风,如镜未磨。 慕容紫英揖礼:“若知是栾高师驾临,我定当下山迎见。” 相比那个未曾谋面的檀小师弟,他还是更熟悉栾高师的身份。他没改口,檀弓也不在意。 檀弓只饮的那一小半杯,后劲甚大,一直从下午晕乎到现在,讲话疏朗许多,不是那么四平八稳的风格了:“我与慕容少君相逢一面,意气觉已千秋矣,何在此往复之虚礼?” “栾高师贤哲大圣风范,紫英污泥中人,尘蝇点翳,何敢相提并论。”慕容紫英遂斟酒说,“满浮一大白,以谢我罪。”站立喝干,又饮三大杯。 酒水微酣之后,慕容紫英对檀弓少叙旧事:“我离开南华鉴洲以后,上山忘机索妙,寻访真人,问求达士,有何术法可救生前。遂遇云霞子大师以毕生功力相传,自号天随子,隐居方外,避见世人。” 檀弓点头说:“云霞子乃地仙镇元子之徒,尝定慧力,降伏八百魔怨。” 慕容紫英摇头喟叹说:“云霞子大师尚未教化我通,便驾鹤去了。大师令我在此体味自然之妙,领悟无上真道,便可以脱却一切烦恼了。可是如此之久我是胶柱调瑟,不体知山林之中有何之妙?” 檀弓手指摩杯答:“山中之乐……春日绿云冉冉,秋暮红雪霏霏。泉若通灵,梅如解语。青山有思,秦筝春辞。慕容少君倘悟其中,道妙不可言。” “可我只觉心如堕入五里迷雾,愈觉机心尽虚,万法皆空。永夜恹恹,日渐昏昏不辨。”慕容紫英叹说,“今闻栾高师‘无心为富’妙说,如大彻悟,敢问如何实践办法?” 的确如他自己所言,当年那桃花美慕容一笑起来灿若玫瑰,而今日的天随子双眸没有半点神采,不说话的时候,竟显得心神也都尽失了,似同一垛死灰。 檀弓道:“寂淡忘机,恬然养拙。将尘情削灭,心灯挑剔。可以住进空空法界中,慧光遍照,获得常净常清,不耽不着。” “那弟子怕是无法永远通悟了。”慕容紫英苦笑说,将引魂灯轻轻摆在桌上,“纵使将道经读遍,弟子还是被情劫尘网所缚。” 檀弓不知班驳之事,便问:“灯蕊何人魂魄?” 慕容紫英笑了笑,他是心雪霏霏,混合着湖水微波之声,颇有十分悲凉意味:“何人…此人痴情待我二十七年,何期我尽忘昔日鸳俦凤侣之盟,冷心冷面,使她一片爱心尽碎,有枝不可依,离恨千端,悲愁万种。紫英……人不如畜。” 檀弓半晌寂然。慕容紫英这样一个挺拔英豪的男子,此时闭目流泪,良久才说:“栾高师,我原不该同你诉这些儿女情长,都是痴妄话。只是长久不出世了,不与人语,情难自抑,祈你谅之。” 他这样的神色和话语,檀弓忽觉好生熟悉。琼曦,出云宓儿,慕容紫英……哪一个不是这般魂牵旧梦,千丝万缕,一层相思一层灰? 檀弓看向他说:“我亦感君深情。” 慕容紫英听了有些讶然,但还是将话题收了回去,取出几页琴谱交予檀弓,说:“这是璇玑所作的。他虽不言,只道是一首梦中之曲,时常响在脑海犹如前世闻过,我却猜是为栾高师而谱的。当时我还笑他不敢示予,可是今日方知,情到深处自然而怯,哪敢至深?唯恐大梦一场。” 檀弓旋即调拨凤尾寒,金声而玉应。三抚之后,便停了下来。但那袅袅余音不绝,在芬芳夜色之中自然演绎。慕容紫英赞叹,檀弓道:“琴若得趣任无弦。” 檀弓言色舒缓:“慕容少君,心到忘机便成仙。” “深谢高师点拨。可我志已不在仙道了。”慕容紫英听出了他话中曲意,然后闭目而叹,“人道有盛衰,难道天道就无盈亏?终不过或始吉终凶,或前乐后悲罢了!” “栾高师,你尊道富德,轻势委利,自然可以游天地之根,逍遥尘垢之外,可谓大圣人者。我未束发即任游侠,及冠遍历五洲海外,从未对何人生出如此敬佩!你教诲甚明,只可惜紫英从来都非神仙材,年少繁华之时,只合爱恋生杀,不知天地仁德为何物,枯朽半生,少有建树;如今更悲花怀玉,始悟世间第一耽离别。夜深忽悟人生如露,大梦二十七年,天下豪杰岂不笑我辈痴绝邪?” 檀弓却不认同他的大圣人评价,说:“圣人恬然无思,惔然无虑。与道周旋,岂烦思虑。而我不能绝情断欲,此一心尽耽忧怖。慕容少君性本明慧,深为大器矣,勿及自弃。” 酒美水凉,二人月下小酌,直至檀弓不胜杯杓,伏琴而眠。 慕容紫英唤了两声,确认檀弓是睡着了,这才站起身来。 他倚阑凝望,残春季节,岸上一片冷烟衰草。抬头望月,月光下彻,湖水如同半融的银箔一般。忆及当时四月槐花挂满枝,镜湖菡萏发荷花,他们也是于斯月夜相期。孟夏一场雨后,画楼洗净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一把纸伞遮娇容,他也一如听见了,当年那一声柔怯的“慕郎”。 他摇晃着杯盏,忽地将酒水倾泄,洒在湖中。飞珠溅雪,那酒中原映的一个小小的月亮,与湖中大大的月亮互相揉了碎,然后重新交融成一个完整的满月:“班驳,就当做你我今夜已经团圆了罢!” 慕容紫英将那引魂灯收在手中,终究还是不忍,半日不曾动作。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檀弓觉得面前灯影晃动,缓缓睁目。 慕容紫英却还没发觉檀弓已然醒转,只见他扬袖一挥,将那灯火搧灭了一半。心痛剧烈,他一颤抖,引魂灯便啪的一声坠落地下,顷刻之间,那紫幽幽的光萤已然消散不见了。于这天地之中,仿佛从未来过。 檀弓头脑尤为昏昏默默:“…你……” 慕容紫英喉头滚动数下,咽下悲声,良久才说:“栾高师,你有所不知…璇玑的伏矢魄毁坏太严重了,不能以寻常法招魂,就算是下到酆都,众位阎罗也没有这样的本事。而这引魂灯为镇元子所筑,则比云霞子大师的招魂术高妙数重……可是,这灯……从来只能为一人燃其魂魄。班驳若存其中,璇玑岂能居之?” 檀弓闻言,心下一凛,忙要将班驳的魂魄收回来。可是那魂魄本来孱弱已极,如何能招得回来? 慕容紫英道:“高师不必了。班驳是玄阴之体,本身强留下魂魄就是逆天之行。我纵使再修百年,也难令她再返阳世,与她重结栖凤。” 檀弓眼底那万年不化的冰穹之中,闪过一丝惊疑:“此尔情钟之人……” “可是我倘见璇玑魄曝于野,是何等不义!”慕容紫英脸勃怒色,“而今亲害班驳离魂天外,又是何不情!叛负先师遗望,又是何不孝…令高师见此,往后心中深愧,又是何不仁?紫英昂藏八尺男儿,岂辱为此不情不义不孝不仁之人!再苟活世上,有何面目!” “情义千金重,生死两字轻!”慕容紫英连饮数十大盅,词愈激烈,双目之间凛然生威,好像回到了当年那个青裘古剑、烈马狂歌的桃花美七郎,“向之不死,因吾妻在耳。今妻去矣,死何挂碍?” 白麒扑来一声悲呜之时,慕容紫英已经向颈一剑。那湖中方才团聚的圆月,再一次地、长久地破碎开来。 第146章 挫英雄今美人关 奈无计知离情否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是夜,白麒驮其尸,与慕容紫英同穴殉葬。 林茉茉也在陵前断续哭过几小场,小心说:“道长…慕容公子既已去了,我们在此枯守有什么用呢?你已经在这里呆了几个时辰了,无须弟弟他们还在山下等着呢…” 檀弓燃香三柱,合掌长跪,叩齿念诵:“拔一切业障,往生净土……” 林茉茉听他叽咕到后头,越发不懂了:“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檀弓骤然睁眼,自己也不知为何,神祝怎会变作魔语?手心忽地剧痛,就像捂着一块滚铁,一会又忽地如同一枚冰砖。冷热交加之下,只见手背经络变成了紫黑色,如同千百条毒蛇,在血管之中追逐嬉戏。 林茉茉吓坏了:“道长,你怎么…道长!道长!” 檀弓举意抬眉之间,山河已然崩塌。林茉茉还要去扶他,却发现自己连连倒退几十步,根本不记得为何上山了。原来,这时空也被扭曲了。 体内那股雄浑的魔意快速膨胀,天枢以神炁交战,正在胶着。檀弓痛意难忍,当即昏倒。 再睁目之时,却见到陈思渊蹲在面前,拿一大叶芭蕉护着头。脸上表情五色缤纷,又是想逞凶,又是极其畏惧,浑身乱战:“你!我警告你!你不要动!我通知我主上马上就来收拾你了!” 见檀弓面无人色,好像一点战斗力都没有,这才拔出银剑,对着檀弓的脑门一通乱指。可是檀弓身上的煞气、魔气、罡气、戾气、龙气五股同发,直接将那银剑崩成雪片,自动折返,将陈思渊肩胛骨插成粉末,碎片更将他的舌头搅烂成泥。 可忽听见脚步声,如同肉酱的陈思渊起死回生:“主…主上!您终…来!…就,就是这个人,坏了,了弟子当…五洲,盟主的,的计划!若不是他…您,今日就,就已经睥睨…人…道了!” 来人赤红衣服,玄纹云袖,身材高挑。镶九彩金线的靴子停在陈思渊脸边,不曾下顾。 陈思渊急忙邀功,要拱行去掰檀弓的脸,可是檀弓一抬眸,一刹之间,冰生玉水云如絮,寒气甚是苦重:“凤皇…” 凤皇脸色剧变,忙要俯身,树丛却钻出来一个驼背龟相:“今日生擒上极天帝,此为天顾我西冥十万子民亡灵也!” 凤皇惊惶的眼色立刻就冻结上了冰霜,陈思渊哪里反应得过来:“什么…什么上极…天?帝?”他已无用了,龟相会凤皇意,当即一脚踹死。 龟相忙要将檀弓擒住,可是一道金光飞过。越金拦在面前:“凤兄,左尊大人他受了重伤!” 凤皇见到越金莫名其妙也在,脸上神色更加晦暗不明了,嘱咐龟相:“带回去。” 龟相开开心心连声应喏,却被越金一把推倒在地,龟背着地,一时没法翻过来。越金怒道:“凤兄这是做什么?带回西冥做什么?兄这般态度,莫非还对当年之事大怀错恨?” 凤皇好像听到极为可笑之话,表情都懒得给:“如何不恨?” 越金义正言辞:“北帝与我西冥永世深仇,此事不假,可是与左尊大人何涉?左尊大人对我西冥德情山高海深,昊天罔极,西冥上至龙凤,下至狗豺,无人不睹,念劬劳之恩无人不敬过堂上!凤兄聪明智慧一域之主,为何仍这般是非不分?不怨雪霜,而怨春风?” 龟相哪里能放他这样辩白,可是不敢直意冲撞越金。只是委婉说孔皇大人年纪轻阅历浅,岂止天族人心险恶?大天帝不和北帝同心,莫非和我们妖类统一战线?又说什么他杀害琼曦,神仙无不心肠险恶。总结道天赐良机,难道要放跑这敌营主帅?越金则毅然说你们若要带走左尊大人,就从我的尸身上跨过去云云。乌鸦阵阵,两个人吵得凤皇头脑嗡嗡的。 凤皇终于说:“去向大罗天传话,问问北帝,这个人还想不想要了。” 龟相胜券在握:“凤主英明!” 越金一点面子都不给凤皇留:“凤兄!你是着急上火糊涂疯了么?你若放出话去,左尊大人在你手上,西冥多少居心叵测之人,立刻便会上奏施压,你到时候回心转意,都是来不及了!” 凤皇冷笑:“怜他?血海深仇,报偿不及,我怜他作甚!” 龟相将胡子一吹,喜滋滋入水去散布消息了。越金匆匆放话说左尊大人要救一个人,正需要你的凤凰涅槃火,求你帮忙,便赶忙飞身去追龟相。 见他们走远了,野天旷地,就剩下他两个人了,凤皇还是那冷冰冰的口吻:“起来。”见檀弓伤重不醒,连衣带人,拽将起来。旋即变化原形,便要载他飞回西冥。可是檀弓被夜风一吹,连咳不止。凤皇皱眉,拔羽吹气,变化一叶小舟,正要将他塞进去,却看他频频回顾——那张凤尾寒还横在地上。凤皇分明已经成功将他推进船舱了,心下一动,还是将琴抱了回来。 向西行驶,气候更易。时夏月,惊雷暴雨卒至。舫至狭小,二人对坐,檀弓伏琴而睡。 凤皇将檀弓扶起来,向他体内一探,却发现那层浓浓的酒气之下,包裹着乱七八糟的外人之迹,魔力占五分,龙气三分,神力两分。袖口之处,还有越金爱用的冰片香味。本来还想用妖气为他疗伤,可这么一看,奇经八脉里恐怕是一点位置都不留给他了。 此时天枢已经止战,檀弓的元神也在渐渐复原。檀弓仍然不醒,其实是酒的余劲上来了,醺醺大醉。 凤皇见状,胸中气闷至极,干脆放他不管。心里怒火交迸,本打算开始谋划如何相挟北帝。 但是舱外暴雨急催,凤皇始终心绪不宁,内心天人交战,见檀弓睡容如同稚子,仿佛正做什么香甜之梦。与自己愁恼比较之下,觉得十分不平,便敲击琴板,试图将他吵醒。可是当檀弓真的缓睁双目,唤一声“鶤奴”之时,凤皇又为之失语了。 对他扳指上的那颗明珠,檀弓一直在注视,好似异常在意,垂眸道:“青鸾…” 凤皇板板正正地坐着,彻底将手收了回去,不让他看了。这颗明珠,正是当日那翠羽凤冠上的,他戴在手上是悼念亡妻之意。可是被檀弓点了出来,却觉得无名愤恼。 檀弓忽道:“鶤奴,你可心悦青鸾?” 凤皇没有见过檀弓诗酒风流的模样。所以一惊抬眸,只觉这种问句,绝对不是那个德业广深,言行无玷的大天帝能说出来的。凤皇起初并不想理会这等醉后痴态,绮言妄语,更不想同人聊起这般痛心事,一腔仇怨,更不可能对这人现在不知事的模样发泄出来。 可是檀弓定定地看着他,凤皇无法闪躲,将眼光抹到一边才回答:“也许是吧。” “善。”檀弓点点头,一个漫长的停顿之后,双眉愁蹙,像深有所思,“那尔可知…情为何物?” 凤皇怔忡一下, 看檀弓言行颇见失常,眉间的金印若有若无,不知这和那股魔气可有关系? 晓星明灭,檀弓空渺望灯,瞳仁中映着密腊般的光辉,眼中景,心中意,两相萧,自答说:“男欲求女,女欲求男,情意合同,俱有悦心…慕艾之心,何常之有?情之至者,生死可以相许,男女可以颠换……” 手下惊弦一响:“只惜天道无常,缘悭者多,人世之事,非人世之所可以尽。使云海天涯两杳茫,有情人哀恨终身。” 言罢,又沉沉睡去。 凤皇眼色复杂,半晌又叩琴板:“你到底饮了多少酒?和谁?” 不耐烦连拨他弦:“谁?” 檀弓对琴埋脸,答非所问:“昔日痛饮别有肠,狂歌醉笑三万场。” 凤皇看他遮脸逃避似得,便将凤尾寒抢了过来。檀弓没了倚靠,手撑着额头,还是看不见任何神情:“凤者,请演如何求凰。” 檀弓说完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便再戳不醒了。凤皇忍着怒意砸了两下弦,檀弓才悠悠睁目:“凤兮凤兮思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 他拂开凤皇的手,开始整饰音辞。乐音顿时不再迟滞,有了薄厚,吟猱绰注,散音一松一紧。指法清丽缠绵,却不减其天真。 只听他道:“凤求其凰,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如同沦亡。而我思其人…此何极…缘何君之一去,渺渺再无归期?” 凤皇见他身上又升绕袅袅魔气,惶急忙要去扶,却在手中摸到一阵湿润。是檀弓无言有泪,乌黑睫毛像一对不堪承受的蝶翅,又像是一层轻盈云彩般的纤翳。 凤皇当时脑袋就全空了,登时就没了法子,忙轻推他:“恩主,恩主?” “你是要复活何人?”想起越金之言,猜这大概就是檀弓伤悲缘故了,便急追问,更见檀弓一副泪珠滴尽愁难尽的模样,心中霎时间辄为凄恻,喉头一哽,“我尽依你便是。” 当即吐出凤凰丹心,碾碎化做涅槃真火。 可是正在这时,便见龟相和越金手脚并用,扭打着挤进船舱。越金羽毛尚未沥干,抖了凤皇一脸雨水。 龟相怒发冲冠,他还没向大罗天放话,便先得到了战事的快报:“北帝欺人太甚,他昨日已发三千天兵天将犯我境界!说是为了扫荡西冥境内魔人,可实际上是暴屠西冥子民,以蓄日后大战!” 可越金看见檀弓恹恹不振,关心的完全是另一码事:“左尊大人与凤兄有救命之恩,凤兄绝不可以恩将仇报…” 一吐出丹心,凤皇血红色的瞳仁立时黯淡了八九分,几乎变成了纯黑色。龟相见状忙劝谏:“大战在即,凤主大人绝不可损失任何法力啊!…我唯恐,我唯恐……” 看见越金瞪视,龟相咽咽口水,唯唯诺诺,终究那话还是冲了出来:“上极天帝高居三十五重天之上,怎会离奇昏倒野外,我唯恐…这回又是攻心之计诱您吐了妖丹,然后…” 将涅槃火焰彻底掐灭,凤皇眼眸重新燃起烈焰,血红如欲喷火,恨意四喷, 句句如刀:“救人?复活?你还在这里卖弄可怜?真是手段愈发下作!差点又要被你骗了!” 他扬袖将凤尾寒掷入冰潭:“想要涅槃真火是么?我倒要看看,这代价你付不付得起!” 第147章 穷运脱死命如丝 隔九重思君首疾 檀弓是被吵醒的。 砰的一声石锁落下——牢门紧闭。 越金高喊:“凤兄!你不能这样!凤兄!你这是知恩不报,以怨报德!”他坚决反对,凤皇便连他也一同关了。 越金发现檀弓醒了,连忙问他身体如何,又解释了一通北帝临时发兵,凤皇疑心你为细作云云,已尽力为凤皇留了颜面,说他对大人礼上有加,也是为小人谗言佞语所惑,醉了痴了迷了,祈圣鉴垂怜。但这掩护打得实在用处有限——都被羁入大牢了,这是什么礼遇么? 檀弓淡淡地“嗯”了一声,对北帝和凤皇这两个人的想法和行为,他都不甚惊讶,也没什么好评论的,只是忧愤兴亡徒众生苦。此处禁制重重,无法逃出。也不醉了,便一心忙起正事。将那引魂灯放在地上,便要席地做法。 这可吓坏了越金。他极为爱美,又喜洁,思衣则绫锦,思食则珍馐,便以为旁人都和他一般德行。他看见檀弓明明净体居污泥环境,精神便鸡飞狗跳起来。一咬牙,咄咄咄十几下,将最长最厚的数根尾翎拔了下来,编成坐垫,为檀弓铺好。 檀弓左手白素,右手黄缯,虚空中画八方引魂符箓,掐剑指曰:“睹我灵幡,一念皈依。夙生罪障,应时消灭。尘劳大罪,皆得原除,上生南宫,地狱开泰,死魂更生。” 一言方毕,果见四方光点向引魂灯聚集而来。越金在旁边陪了一宿,天微微亮之时,却听咻的一声,灯火忽地一弱。檀弓疾速收手,火焰这才没有彻底熄灭。 越金道:“怎么了?果然没有涅槃真火,还是不行么?” 檀弓摇头,这不仅是没有涅槃真火的问题。常人死去之时,都会有种种不甘命尽的“愿力”,可以因为是怨憎、痛悔、仇恨、幽愤沉结…愿力强大的人,黑白无常不能羁他们下地府,则便成为游魂野鬼,甚至借他人之躯变成僵尸。 而卫璇呢?好像什么愿力都没有。 换而言之,他弥留之际,悲绝之至,居然一丝毫求生之欲都没有。就算借到了涅槃真火,让这样一个毫无愿力的灵魂复生,逆转天关何止万难。 檀弓凝眉陷入沉思,越金终于熬不住了,站着睡着了。半夜时分,一个高大的阴影欺近。 檀弓着实没发现他。凤皇恼怒,本来憋了一肚子的狠话,全像打在了棉花上,便叩门板,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你在做什么?” 檀弓过于专注,一句问候也没,很直接抬了眸就说:“可否借你涅槃真火一用?” 见他擢擢轩竹言态,与昨夜烟丝醉软分明两人,凤皇冷冷地吐出三个字:“凭什么?” 檀弓“善”了一声,大意是让凤皇提条件。凤皇恨他本就不明不白,所以颇多猜忌,常常口是心非,看见檀弓漠然表情,倒先把自己气到了。 凤皇说:“你当六道皆是你的走狗,三界无人不顺你意?你要星星月亮,旁人就要冒大不韪去给你取么?” 檀弓无甚反应,似乎在等他发泄完毕。凤皇终于说:“那就看这三件事,你做不做得到了。” 当下无话歇宿一宵。翌日,凤皇金锁甲,大红袍,玉束带,与檀弓立于峭壁之上。身后妖兵千百余,披坚执锐,皆龙虎彪豹之属。 檀弓施望气之术,蹙眉便问:“紫微发兵几何?” “发兵三千,犯我南境。”凤皇将檀弓上下打量一眼,冷笑说,“我若告诉他,你在我手上,能换几座城池?你们兄弟情好甚笃,就算是要他的大罗天,是不是也得拱手相让?” 檀弓摇头:“紫微贪鄙暴横之人,甚惜面颜,你若行其是,紫微愤九天为之见辱,何惜舍车而保帅?如是非独阵前绝无容私,今发兵三千,明则十翻。” 凤皇居然面色少霁。檀弓问:“天兵主帅何人?” “两个人,蒲察道渊通微子,鹤臞子。你认得么?” 檀弓想了一会。凤皇紧蹙眉头,凤目生威:“说话。” 檀弓也不能说完全不知道,这两个人的上级好像是中坛元帅,直属于三天扶教辅元大法师,再上面就是玉府判府真君、天雷上相玉枢使相,最上面的是九天雷祖。九天雷祖他是认识的,可这只是这数不尽的职级下面,挂着的两个小吏。况以什么什么子结尾的道号,往往是后天成的仙,就离檀弓所处的真神界更远了。 只派这两个小仙来,并不是起大战事的意思,说好听点,叫以天威震慑妖邪,难听点叫踩点,以防西冥有何异举。 凤皇说:“反反复复骚扰我南境,我进他退,我驻他扰,我退他追,尤为可恨。可只为这区区三千人,难道要我西冥上下狮子搏兔?” 龟相缩着脖子,对连日败战巧语支吾:“正是!天兵奸恶,用计多端。” 身后有一只硕大赤色老虎,腰悬大刀金斧,叫做寅王,是这次的指挥佥事。妖域没有那么多规矩,寅王直接叫嚷起来:“一条滑鱼似得!逮住了吧,今天灭一队,明天又来一窝!小神仙老爷,你们天兵是这青天底下草里长出来的么?果然没爹娘生养,啊哈哈!”巨大虎啸之后,其余猛兽也跟他嗷嗷起来。 旁边一个栗翅鹰,自号铁嘴神鹰,酸溜溜地叽叽喳喳:“谁说不是呢,还特别喜欢搞伏击。好像我们知道在哪似得!” 凤皇没向部下介绍檀弓身份。众妖见其姿仪,自然不会以为同类,便只觉得是哪个战俘。可是他们见过俘虏不下千余,檀弓不求饶已经足够稀奇了,便多留心了。 是夜,凤皇酬军设饮。因有其他政务处理,便早离去了。他一走,帐内立刻气氛快活多了。大家忙叫狐族舞女上来,打仗似得亲起嘴来,赶紧珍惜君上不在的轻松时刻。 寅王吃得东倒西歪,闻得一阵异香,便要往那里拱。没想到被谁一把推得仰倒过去,连人带桌滚了几圈。众人都傻了眼。 寅王抬头一看:“哦!孔皇大人,好生小气啊!有福同享嘛!” 越金拦在檀弓面前,眼如金镀:“滚!” 越金连忙带檀弓去了一处干净的营帐,掌灯放帘。他洁癖又犯了,忙为檀弓擦拭手背,不知道是不是被那脏兮兮的臭老虎碰到了。 “左尊大人屈尊来此,受如此之辱…还…”越金十分愧疚,咨嗟长叹,愈发愤慨,“凤兄实在过分!竟然要左尊大人为他退敌,难道要见你们同族自相残杀么?左尊大人日后如何面对神仙中人?” 西冥地处极深低洼,濒临大海又暴雨多发,春夏秋涝灾不绝,冬更则冰凌融雪,洪水溃坝。八千年前那一场淹天灭地的大水,正是这位大天帝下凡拯扶,救下妖众不啻十万。那年越金十一岁,幼失怙恃,兄妹云散,左尊大人便将他带上九天,养在身边,一直到他成年。如此大德,何日衔环?他听到北帝说太微不判正邪之辨,私下凡间滥施救治。他也亲眼见过北帝杀人如芥,雷祖更是暴戾似大魔,谁跪不端正便要挖掉一整块膝盖。而左尊大人正言诤谏,无果屡触北帝之怒。 太微大天帝的名字在西冥无人不晓,就算是那次灭族大战之后,只要来人有一点仙气,妖族便会抵死相斗,宁求一个同归于尽也要报仇,可是仍有许多人将大天帝的宝诰刻在门楣上,祈求平安祥福。若是妖族在胸口画一朵金莲花,念“无量道浮乐耶”,那意思是:愿大天帝永远保佑你。 越金实在愤怒,左尊大人在内勤政恤民,四海雍熙,天心效顺;在外镇摄荒服,威远宁迩,千古一圣,孰过于此!凤兄不见得不晓得他与北帝异心已久,为何还要屡次刁难于他? 他越想越愧疚。檀弓本人脸上倒看不出什么受辱屈色,一边端详西冥的地形图,一边说:“紫微好征伐事干戈,无故发此难端,此无道取乱败亡之象。今有道伐无道,自古胥然。” “北帝无道,自然是由我族人取他项上!与大人何干?我只恐此行若为九天所知,招来大人名节之污。”越金其实是斟酌说得轻了,一般神仙若是这般通敌,岂止于粉身碎躯?也幸好天枢与魔种苦战,受了重伤,正在休眠,根本不知道檀弓在瞎闹什么。 檀弓看那战事的地图时时变换,三千鸦兵或成一字排开,或分散成棋子星点状,在西冥的每个重要据点都有停留。西冥地域极广,比北极和南沧加起来还大两倍,多有邃密之地,尘迹不到,连妖怪都没有。所以这一小队的行踪实在难测,要一网打尽根本不可能。而要逐个击破,又如象扑流萤,真如妖众所说的,“滑溜”得很。 正在苦思之时,却看见门口站了两个光溜溜的狐族,一男一女皆秀色可餐。越金顿觉双目脏了,连忙闭眼。 狐族向来豪放大胆,不知今日怎待有些怯生生的:“这…这位大仙人,你…你可…有需要么?” 檀弓不知何意,目询越金,却见越金闭眼睛太用力了,连脸皮都皱了,三迭声:“滚!滚!滚!” 狐族却不敢走,非要得到檀弓的回应。檀弓摇头,两只狐狸如逢大赦,连忙逃跑。越金将披风一抛,将两人盖上,问:“谁指使你们来勾引的?把他押上来!” 狐狸吓得抖抖索索。这孔皇虽是个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威严起来却十分要命,心想横竖是个死,便吐出舌头底下藏的朱色药丸:“凤主说,说…说若是仙人收了,就让我们,咬破了毒药……自己寻个看不见人的角落,悄悄死掉…若是仙人不要,就,就还有活路……” 越金彻底懵了,扭头惊顾檀弓:“…凤兄这是什么意思?” 檀弓研究战报,不甚在意。夜已深了,越金伏案而眠,他却还在深思。 引魂灯的绿色幽光好似忽地温柔起来,如一席软软的绸缎,披拂在檀弓肩背之上。檀弓眼帘微动,覆之以掌,虚若无物。 他从未领兵调将,可是这伏矢魄的主人,风神警拔,敏悟超俗…若是他在,必有一番破局办法。卿何等天才卓出,岂须他在此冥想一夜?如是思织难遣,一时神为之失,步出帐外,已经天光微明。怀故人而轸念,望东曦而长想。 但见那绿光在晨辉之中,黯黯染上一层蓝雾。 ——谁的眼底曾是这般幽深的蓝色呢? 想起卫玠,檀弓头脑更澄明不起来了。思及卫玠对卫璇无故深恨,又其生生世世相比不过之言,忽觉哪里曾经没有留意… “卫玠…万讫灭…卫璇…?”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虽然荒诞无稽,但这联想一有苗头,却再也抹不去了。心上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 不过想到了卫玠,倒是有了别的思路:“万讫灭,栾巴…雷祖……” 第148章 退虎兕销兵万里 沐圣恩仁恕天宽 西冥有四大种族:妖、怪、精、灵。 妖以由畜生修炼而成,能化出人形;怪多是别道误入西冥,吸化妖气,不伦不类,长相奇特丑陋;精是草木花果,大多不能化形;灵是天地精华之物,凝汇出的自我意识。 掌有实权的是九大妖族:虎蛟、天狗、天狐、孔雀、毕方、鹿蜀、玄龟、鸾鸟、蠃鱼,拱凤皇为主。 可是今日,就连最沉默最温和的蠃鱼王,也不信他们凤主钦点的俘虏真的能平乱。 虎蛟王性凶急,骂说:“一个奶娃娃在这瞎指挥!眼一眨一个主意!”可是那兵符就在檀弓手上,他也只能口头骂骂罢了。因见檀弓举手投足无一不比神仙还神仙,更添一层憎恶。但他倒不至于觉得檀弓真是九重天来的,若当真是,凤主大人怎么没将他碾作肉泥? “且看他试试呗。闹出什么乱子,也不来状你我的责。”天狐王慢悠悠的性子,抿了一口香茗,向旁一视,“哟,孔皇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呀。别这样看着我,心里怪怕的瘆得慌。” 寅王说:“这是做什么?老子按你的意思,在这扎了半个月的营,连一个神仙屁都没闻到!你在搞什么?故意拖老子时间么?” 看檀弓偃然如故,没有表情,更无回应,寅王受不了了,将虎盔砰砰一丢:“妈的,哑巴一样!老子不干了!传令今天就给老子再搜他十遍,就是他们会遁地术,也要给老子拔几根神仙毛下来!” 众将士也都接耳交头,颇怀疑檀弓的决策。 “息言。兵不动,人衔枚,马摘辔。”檀弓摇币起卦占卜,“子姑静待之,今夜方知晓。” 虎蛟王不是很能听懂檀弓讲话,还需要越金翻译。越金不想睬他,檀弓下了军令,要全军上下保持安静,别动弹,别讲话。妖怪本来就是畜生变的,哪有礼教可讲,一年不洗澡可以,但是要片刻不说话,可不比憋屎尿还难受么?所以半月以来士气愈发低迷。 越金虽极信任檀弓,但也不由忧心:左尊大人精深布道之事,却从未打过仗,怪道不知这军中士气二字,乃是最为关要的。如今军心这般不振,若是敌人猝起发难,全军马上便会溃乱,不战而败。秀才遇到兵,那几位妖王也属实是正常反应,越金除了瞪视他们之外,也找不出什么好的辩护理由。 入夜了。硕大火羽掠过夜空,一只九彩凤落栖于营帐之顶,化作一个星眸俊眉,紫袍金带的男子。 越金站着睡觉,在门口为檀弓守夜。檀弓捧读兵书,费思之处小声默念:“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 最近凤皇听见不少怨声,他只觉是意料之中之事,不恼不怒,反倒有些高兴,这全知全能的大天帝究竟也有胡涂的时候么?倒显得真实可近许多。倚门看了他半晌,见檀弓攻读用心,还是没发现他。这次居然没生气,笑着接了下去:“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檀弓听见他人的声音,不知为何,下意识看向的是引魂灯。 凤皇日理万机,好不容易捉到空隙,朝服没褪就飞来了。银烛辉煌,凤皇剔灯展玩兵书,笑说:“要我教教你么?” 檀弓其实真正苦思的并非兵法,摇头不语,继续学习。 “我在跟你讲话。”凤皇眉头一皱,他刚刚还朝,西冥上下无主、豪强割据了几千年,要重新归一岂是易事?又加上近日水灾四起,他本来就已极疲惫了,又吃了檀弓冷脸色,更恼怒将他的书猛揭了,扬到帐外,十分火起,“你就这个态度?” 看见檀弓肩上之物,竟是越金的玄色披风,凤皇便更厉声:“到底是你来求我,还是我来求你?” 将披风一把扯下,揉成一团扔了出去:“你现在是什么处境,自己明白么?你以为我是北帝?我是东王?等我好生伺候你!” 话音刚落,就听见雷吼般的风声。一只刺猬精滚了进来:“元帅…哦不!大王!报,报,天兵突然夜袭……” 睁目一瞬之间,凤皇已换了九云烈焰飞兽冠,锁子银合甲。 “一千精锐,正在渡河!” “天狗、赤鸾抄其两翼,虎蛟随本王围其后!” 见凤皇亲征,全军士气暴涨。金睛火狮怒吼,白额猛虎狂哮。 凤皇头也不回,可是却听身后呼哨剑响。他挥羽将檀弓的飞剑劈落在地:“你好生待着!你当真以为本王指望过你么?”令众妖看管好檀弓,不许他踏出营地一步,金光跃空,根本不听檀弓在后面说什么了。 刮地寒风声似飒,滚滚征尘飞黄泥。天兵们手拿挠勾,横拖铁索,攀于河岸之上。这西冥为大妖气息郁结之所,神仙法力不能自由施展,连飞天都成了一项困难。 蒲察道渊忧心忡忡:“这些妖怪这半个月没有动静,肯定是在谋划什么奸计。你我这样星夜赶路,恐中了引蛇出洞之计。” 他们失去了妖族消息,中坛元帅又急要,无一筹可展,半策可施,只好放弃潜伏,主动出击。谁知檀弓拨了几个营的哨兵,他们位置一经暴露,消息传得不要太快。 鹤臞子不屑一顾:“计?仙兄还是真是高看了这些妖怪,你同他们交手这样些年,这些畜生可懂什么计么?到底不是人,下智罢了。一个个哪个不是看到神仙就要拼命,只知道送死。” 蒲察道渊听罢,心下稍安:“也有理,且将千响万震铃祭出来。” “你担心什么?雷祖大人多有关照你我,行事再大胆怕什么?”鹤臞子意味深长笑了,拿出一串铃铛,放大之后,如同一排编钟一般悍然伫立,天兵凑耳去听。 蒲察道渊皱眉:“西冥地博,多亏这千响万震铃,我们才能时刻掌握妖畜动向。” 下属附和道:“可不是呢么,连畜生呼噜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蒲察道渊说:“可这半月来却是一点儿也听不出了。鹤臞仙弟,我看要不还是先回去,向中坛大元帅奏明此事,看看是不是响铃坏了。” “别,别,我的好兄弟可别。要是上报雷祖知道,你我脖子上的玩意儿还能要么?”鹤臞子急了,“你且再挂几个响铃上去。也许是年久不灵了,多挂几个声音大些,且再听听。” 这一下果真有了动静,可是只听见什么北帝东王云云。众人心头一惊,还以为是敌军在谋划刺杀两位大神,凤皇那火焰伟力顺着响铃传来,直将小兵耳朵烧掉一半。众人吓坏了。鹤臞子接连虐杀几十妖俘,以长针刺入头盖骨,吸取妖髓,剑戟一挺,血水淋漓,逼问是不是凤皇正在南境。蒲察道渊其实于心不忍,叹息不语。 问之无果后,将士便牵出一个清柔秀美的鹿角少年来,竟然是白鹿儿。白鹿儿那日在山下拾了许多金玉,欢天喜地去黑市上拍卖,但他贪心无厌,溢价十倍,被受他骗的买主捉住,当作娈童倒卖来了西冥,后来又被天兵所擒。 白鹿儿哭说:“为什么问我呀?我都说了我爷爷是夫诸,是大天帝的神兽!我我没来过西冥,我不是妖怪……放开我…” 鹤臞子拧了一把他的鹿角,白鹿儿只觉得脑髓都要被他敲出来了。鹤臞子手化白刃,生生割下来一块角:“好大胆子!吹牛不打草稿!” 正在极刑逼供,却听见震天般锣鸣响动。 “不好!妖怪来人了!” 鹤臞子抓一把土望空中一撒,几百天兵刹那无影。可是凤凰尖啸,火光照出了他们的虚影。天兵看见凤皇真身竟来了,怆惶奔逃,难分东南西北,身下坐骑惊驰乱走。寅王挥动两柄银锤,大笑:“好!来得好!我将你们杀一个片甲不留,方知我的利害!”厮喊之声响冲霄汉,星月无光斗府迷。 四野通红,马蹄之下人头乱滚,火光之中妖血横流。昏天惨地,似无已时。五色妖幡晃动,寅王连扑数十蛮雷使者,脑袋横掼地上,血浆乱迸。黑烟铺地,千团火块,蒲察道渊纵马舞叉,虎蛟雷翅展开,一摆其尾,蒲察道渊铠甲离鞍,撞下马来。正待毙命之时,却看鹤臞子抛出一块红光镇坛木:“九天雷祖,除祸摄毒!” 众人哪里知道他还有如此后手。这一下天兵抖擞,妖众行伍不整,连连退败,凤凰火焰都冷却了许多。 这镇坛木上加持九天真意,正面刻有“万神咸听”四字,两端刻有乾坤、坎离四卦,譬若雷祖亲自驾临。鹤臞子趁乱取敌,道袍大袖挥动,长剑一挑,将寅王擒拿在手,可是与此同时,凤皇也衔了蒲察道渊。 火烟散去,两方俱各罢手,凤皇眸射冷意:“放开他。” 鹤臞子冷哼说:“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蒲察道渊慷慨生哀:“不要管我!吾今为敌擒,愿死明忠志……” 话还没完,鹤臞子已经说:“兄遭此不测之殃,弟心如刀割。待弟回去禀报雷祖,一定早日彰你功勋…妖孽,九天同你势不两立,我们来日方长!” 言罢擒着寅王,向后退步。在镇坛木的雷光之中,寅王动弹不得。天狐等部蠢蠢欲动,但凤皇看见部下命在一线,长目一睨,只能由鹤臞子慢慢后退。 可是突然之间,紫雾红云罩夜空,万道虹霓透汉霄,云上来一仙客。 妖众吓坏肝胆,天狐扭头要跑。鹤臞子见状更以为救兵,露出狰狞恶状,飞身上马大笑:“道祖大人显灵!妖孽,你安敢恃强狂逞,还不快速速下跪求饶!” 话音方落,却听见一声巨大琴音,清越如三月春雷,正然从那千响万震铃中传来,破空之声异常响亮。 檀弓坐于云上,一抚杀气三千丈,灵光透九重。二抚凤凰火焰为其所借,焚天燃地。第三抚之后,一支火箭从响铃中窜出,直劈鹤臞子心间!鹤臞子呼人应战,可是天兵如同牵线木偶一般,居然任听琴音调遣。抚操一曲,无数妙臻毫巅的琴音飞入响铃之内,放大了数倍之后,镇坛木顷刻化为红灰。 坐骑长声悲嘶,前腿跪倒,鹤臞子连人带马跌下悬崖。 …… 寅王满斟一大杯,奉予檀弓:“恩人!从前是小弟错了!你喝了这杯,以后我是你牛马使唤!” “凤主大人,你是从哪里找来宝贝恩人?真不错!真不错!”寅王对越金道,“这一仗打得痛快!你没见王八羔子夹蛋跑了!连见到他们北帝亲爹,都没这样尿急的!” 天狐咯咯笑,直接向凤皇敬酒:“这位元帅真是奇谋盖世。” 越金觉得万分离奇,他就睡一觉的功夫,忽然来报说首战大捷,击毙鹤臞子,生擒蒲察道渊,说九天这一下知道他们有个利害人物,绝对很久都不敢来犯了。再听他们描绘得有声有色,越金仍然不敢置信。十几日以来,左尊大人面对众将质疑,从未曾阐明为何要令全军缄口,原来是早知神仙诈略,惟恐军中有细作通风报信,此役过后果然排查出来。况且若不是凤皇有所成见,拦了檀弓,他早些前去,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擒敌。一人足矣,需要什么士气么?频频回顾檀弓,愈发觉得左尊大人无所不能,实为天地第一神人。 虎蛟哼哼了两声,若不是凤皇夹在中间,他就要去搂檀弓了。妖族性淳朴,因见檀弓着实本领高超,便亲近敬畏起来。但他们不是阿谀奉承,而是试图称兄道弟。但见檀弓淡淡的,所有话语能以点头摇头、“我不知”、“大抵若是”云云结束,也颇有些神奇。便也不凑话了。只将他当做一个神在旁供着,自己有说有笑吃喝玩乐。凤皇似乎心情也不错,没板着张脸。 白鹿儿畏畏缩缩被押了上来。他见到凤皇,忙欲相认,凤皇却像不记得曾经利用过他一般,只挑眉去看檀弓。檀弓其实要说话,白鹿儿却连忙抢说:“大王,几位大王,我,我是西冥生人…被那群神仙逮住了,差点弄死了!今天还能回家看到大王,真是开心想哭……” 夫诸、滕玄都属于德兽,享有天籍,自然与西冥妖类大有不同,相互都觉得对方是杂种,素有大仇。白鹿儿害怕檀弓说破身份,急忙装作不认识:“这位大人,我们,我们没有见过吧?” 越金见他狼狈模样,冷哼一声,不知道檀弓是何态度,就没说话。众妖见檀弓对他多有眷顾,便好言说既然如此就带下去,不以俘虏处置。白鹿儿叩头言谢,连忙滚蛋了。 酒席宴毕,越金回营帐寻不到檀弓,四处乱逛,却见到两个人高马大的狮子妖,正醉醺醺地压着白鹿儿,强他做那事。 越金一个犹豫,总顾念他和檀弓相识,便喝开他们。白鹿儿被灌了药,迷乱之中,还以为越金也是暴徒之一,便向他脸上抡了一拳,连带吐好几车口水。越金勃然大怒,当下一脚踢折了白鹿儿肋骨,发誓从今往后他在西冥,受如何尖薄待遇,都不再插手了。 “爷爷爷爷…爷爷救我……!”白鹿儿白叫一夜。 凤皇住处积本如山,哪里敢征歌逐妓。夜半三更,仍看奏折看得胸中闷胀,头脑发昏,只能连灌冷茶。正在此时,却见门口一道雪白的衣影。 凤皇薄唇凝在茶杯边沿:“你……”发觉周围乱糟糟的,慌忙将铠甲往后一藏。顿觉烦襟尽解,起身相迎,站到一半,强行按自己坐了回去。 檀弓点头打了个招呼,开门见山,说出来的话绝没有这初见的衣影可爱。一是让凤皇宽宥今日的俘虏,二是问他第二桩事是什么。 凤皇不能说完全意料之外,但还是拔高声音:“就这个事?” 话音刚落,两个穿山甲将蒲察道渊带上来了。蒲察道渊半死不活,正昏迷着。凤皇不悦。刺猬兵说:“大王,他几次寻死不成,说一定要见大王…说否则大王就后悔终身……” 凤皇闻言冷笑。小妖将酒泼了蒲察道渊脸上,他一醒,骂的不是凤皇,而是檀弓:“你这个叛徒!你不得好死!” 凤皇脸色一下子就浓云密布。手下会意,便要割颈弄死,但是蒲察道渊挣脱骂道:“你这天庭叛徒!只有你是神仙,才知道雷祖的部众肯定会‘削耳’,听不见一般声音,一定会以某种法器探听敌情,便按兵不动半个月,磨光我们耐心,诱我军入计,然后又以神力驱动那千响万震铃!那铃本来能把万里外声音放大无限倍,敌营说话声音一清二楚,何等神器!你竟能操纵它扩大你的琴声,威力才那般巨大!不是上三天的人是什么!你荼害同族,好生歹毒!我要上奏三十五重天,大司法让你永沦畜生道!取你首级来,方泄吾恨!” 他知道今是死期,便不顾一切,痛愤得力气更大了许多,小妖按不住。凤皇淡淡道:“你今已被擒,尚敢簧舌?” 蒲察道渊厉声喝骂:“凤凰妖王!你重用他真是可笑!今日能叛九天,明日就能叛你西冥!” 檀弓看他说:“蒲察道渊,你可知应元何故削耳?”应元是九天雷祖的名字。 蒲察道渊突然被发这样一问,也愣了神,又见檀弓完全不生气,没由来气势一弱:“我怎么知道!” 檀弓摇头说:“三千年前,栾巴偏安东隅,与九天来事无涉。然则应元率天部廷司、蓬莱都水司、太乙雷霆四司、北帝雷霆司,如尔今日这般屡犯其境,一日屠城三百座,妇孺老疾,乱刀碎剁。大军所过之境,血光十日不散。五常颠倒,道德尽损,伏日后倾天之祸乱,实为雷祖之所始也。应元为避栾巴歌啸之威,自割其耳,业之果报云尔。” 蒲察道渊登仙很晚,没想到有这段往事,人也迂腐得很,一时失语:“可是,可是就算这样,也不是你助妖道的借口!” 檀弓道:“你部众不思朗宣正教,摄治邪踪,诛伐不道,反而无事生非,缠旋西冥百年之久,视生灵如土芥,视异族为寇仇,虐杀妖民早逾千众。如是玩弄人道,不知儆惧,道殊可恨,法纪难容,是何异于你言中下三道之恶徒?今难何由而至,兹辱安所自臻,望尔知之。” 蒲察道渊如同斗败了的鸡,无话可说,就混乱起来:“你你…你你在这里混淆视听!我知道了,是九天贬了你,你做不成仙,就来西冥苟且偷生……” 檀弓目色始终 虚豁清净:“我身已合道,道之所向,心之所往,何意身在何方?” 越金终于找来之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蒲察道渊脸白,凤皇面沉,唯独檀弓平心静气,仿佛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 凤皇听见这种回答,其实不是很开心。檀弓说得十分明白,道在哪他就帮谁,一点私心都没有。 越金本想和檀弓再商量一下白鹿儿的事,但碍着凤皇在,不大方便,便装作无事:“大人,天色不早了,该回去歇息了。” 凤皇脸色霎然一冷:“他想在哪睡就在哪睡,你操什么心?”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攻击,越金头脑嗡的一震,心想凤兄贤明之君,如此毒口,可能是酒喝多了,便也没放心上。 凤皇其实痛恨檀弓永远无私的模样,也不分身边之人是亲是疏,对谁都是一视同仁,对他掏出心肝,献上性命,他还是那样不冷不热的。所以他下一句话是:“你刚才问我第二件事是么?那好……” 他一挥袖,将蒲察道渊重新绑好,冷笑说:“你也想我放了他罢?他杀了我那么多将士,这样平白给他走了,总留点什么祭他们魂罢。龙怕揭鳞,虎怕抽筋么?…我听说仙人的心头血,乃是一切神气之源……” 将越金的披风勾了过来,凤皇说:“我要你用神仙的心头血,将这袍子濡湿了,湿到能拧出水来。” 越金说到底还是妖族,对檀弓之外的神仙痛恨至极,也觉这处置像话,根本没往残忍那方面想,皱眉头只为两件事:一是那是他的衣服,二是脏了左尊大人的手。便忙要代劳,可是凤皇横眉冷对,怒气反而更炽。越金茫然,不知凤皇哪来这么大的脾气,似乎从见到左尊大人之后,就变得特特喜怒无常。 凤皇想从檀弓脸上看到不一样的表情,分辩出他一点私心,哪怕纤毫。 可是檀弓只是“善”了,便接过短剑和披风。蒲察道渊差点昏死过去,看到檀弓来到身前,嘴唇抖索,到底还是有些心气,没发任何求饶之言。将胸一挺,眼睛一闭,默念九天雷祖宝诰。 死等了半日,却听见啪的一下,居然是牢锁落下之声。 睁眼一看,却见檀弓脸失人色,一把匕首插在他的胸膛! 蒲察道渊失声惊呼。檀弓是背对着越金和凤皇,二人本来都没发现。 “凤兄,快停!快喊停!”越金忙奔扶为他止血,檀弓却不受。那披风绸缎材质,根本就不吸水,血浆如丝滑下来,哪怕全身血放干了,也浸不湿一星半点。 凤皇自己也呆在原地:“我是要你取他的血!你这样算什么!” 檀弓直视凤皇:“尔只言…须神仙心头之血…我…岂非天神?” 蒲察道渊听他自称天神,想起他又直斥九天雷祖名字,那必然是三十五重天之上神了!当时魂离九霄之外,缩颈嘬舌:“上神大人?上神大人…上神大人…上神大人……”越金一脚把人踢废了。 凤皇彻底震惊,环顾手下皆在,无人不是恫恐,自觉檀弓故意面折他躬,波涛怒意越涨越高:“给我停下!” 越金下跪恳求:“事已至此,你不答应,左尊大人怎会停下!你疯了!你要眼看他死么!快喊停!快答应!” 凤皇咬牙切齿,气得浑身乱战,重重坐下一砸桌子,连说了三个“好”字,十几声“停”。蒲察道渊听说“左尊大人”四个字,这回真的吓昏了,被妖众抛于野外之际,依旧人事不省。 越金为檀弓换一身干净衣服,檀弓咳血问说:“其三何事。” 凤皇只感觉受欺,好像檀弓拿捏住了他的软肋,什么事最后都依了他去。他为身为万妖国主,岂能被一个神仙胁迫?简直三昧真火七窍齐喷,喉头毛毛刺刺的,呼吸都觉得疼痛:这人不过是仗着我舍不得罢了! “第三件事…”头脑一片大乱,只想提一个他决计做不到的要求,把这非人的痛恼狠狠报复回去。 “我要你自剥神籍,入我西冥永世为妖!” 第149章 君臣恶顾手足终 朋侪诗酒良言苦 越金愕然:“你疯癫了!”他过于震惊,上看凤皇,下看檀弓,来来回回好几遍。 凤皇没有正眼看他:“怎么?” 越金惊呆了:“左尊大人上极天帝,三十五重天之主,总乎十极,宰制万化,你怎么能要求他剥去神籍,落入妖道?” 那龟相本来是进来奏事的,看见孔皇和凤主剑拔弩张,没敢说话,这时才迸出一句:“什么叫沦为妖道?孔皇大人眼中妖道就这般不堪?” “你这般不辨忠邪是非的,才是下三道!”越金脑袋清醒得很,扭头继续骂:“凤兄,你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我看你才是着了魔!” 他怎么会是以自己族类为耻?而是设身处地想,单纯觉得这要求再没旁的目的,凤皇就只是为了刻意羞辱檀弓。 凤皇“哦?”了一声,慢慢将目光转向越金:“是我着了魔,还是你着了迷?” 越金猛地一滞:“此话何意?” “我让他留在西冥,你不该是最高兴的么?” 想起地牢里的孔雀毛坐垫,凤皇将那染血披风丢到地上,“你扪心自问,真的不高兴么?” 越金突然不寒而栗,头脑一阵惊雷响过,将凤皇这些天离奇举动串联起来,简直是一串爆竹,从头顶炸到了脚底板:“你…!” 龟相没看懂这二人在干嘛,想煽风点火都不知道怎么办。 凤皇不甚在乎:“是你想的那样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乃一域之主,何时需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越金气得热血沸腾,三步冲上前去,完全凭借着雄性动物的本能,揪起对方衣领就是一拳。群下皆惊,凤皇也是着实没想到,要落第二拳他才接住。没把持什么人君的风度,更没客气,顺着力道将人往后一掀,当时就将越金两颗牙齿打落了。 龟相忙叫:“来人!来人啊!孔皇行刺了!” 凤皇却道:“闭嘴!” 檀弓斥剑指把他们分开,可是凤凰火焰此刻过于炽热,无所不燃,若非檀弓镇压,恐怕百里都要烧烂了。 这两人不知道哪里来的默契,都没用任何法术,只是蛮力打斗。直到檀弓拦在越金面前,说“可以休矣”,凤皇身上的温度才渐渐低了下去。 越金气得浑身金光乱抖,他一直把檀弓当做某种信仰,说是神圣都觉得这两字太浅,折辱了,怎么敢拿任何私心爱欲玷污他?听到凤皇龌龊言论,他简直感觉乱了伦一样,极受侮辱:“先王后尸骨未寒,你……” 越金终究没说出凤皇的度意,污了檀弓之耳:“你竟就肖想如此绝无可能之事!” 凤皇整片左脸都破了相,将婢女试图抹药的手弹开:“绝无可能?你怎么不问问他答不答应?” 檀弓果然已经静静写好了信,道:“即告大罗天。” 越金抢来一看,写的居然真是让北帝褫夺神位!凤皇没想到他就这样轻飘飘答应了,脸上表情风云变幻。 越金将纸窝成一团,掷在地下,气恨至极,指着凤皇的鼻子骂:“如今西冥动乱四起,百废待举,你不思图志,取近时之乐,自堕威名!如此沉湎于色,必然颠覆社稷,灭绝宗庙!” 前面的都还好,只当作两只雄鸡争妒之言罢了,可这一连串每个字都万分严重,凤皇听了脸色顿黑。 龟相不敢接茬,但觉得必须要说些什么,维护凤皇颜面:“你,你这是…詈语侮君,大逆不道!” 越金将眉一横:“什么道!” 龟相颤巍说:“…君臣之道……” 却见越金霍的拔出佩剑,撕拉一下裂帛之声,将袍袂一块割断:“我上知有天,下知有地,中知有君,生身知有父母,训教知有师长。天、地、君、亲、师这五个字是我的道,我仰左尊大人德行如山,又蒙他赦我再生,恩养成人,他便是我的天地亲师!你这中间一个君字,实为昏聩,只恨我往日无有眼目,与你枉结同袍之谊!从今往后,我越金就是作一草野雉鸡,也绝不效忠你这样的昏君!’” 越金摔帘而去。行至营外哨岗之处,却见一个人拱到了脚边,他浑身肮脏不堪,黄土裹得如同泥猪一般,光裸的两腿之间,有不少红白交混之物。 白鹿儿惨叫:“越金…大哥…白鹿儿错了…救救我……” 越金正大怒:“我救你?谁来救救我!” 白鹿儿哭道:“我错了…我要见大天帝……大天帝!” 越金更怒声:“什么大天帝!这世上哪里还有大天帝!你再敢说一个大天帝,我割了你的喉!”当胸一踹而去。手下看见孔皇盛怒,以为白鹿儿招惹,抓来毒打到天亮。 是夜月色银光如澈。檀弓正在研究招魂之术,没发现外头天时异象——四野百花忽然荣茂,星斗露怯,那弯月忽地饱涨起来,像是被日所食,金轮炽盛。太白经天,金星凌日。朽枯受炁于东方,幽暗见光于赤地。 一个脸生小厮进来之时,檀弓只是应了一声,示意他不用添茶。 那小厮却忽的笑说:“什么茶?这是九丹金液,藏了十三万年份,今天便宜你了。” 檀弓抬眸一看,那人立时变化形容——他眉如俊彩,目如星驰,分明是个有些不近人情的五官轮廓,言谈却颇为可亲,说是一席玉树临风前,最为贴切。 腰下双绦日光之结,倒像个人世间的闲散王爷,断然不像个九重天上的太阳神,亦是群仙之首——东霞扶桑东华大帝君,又称东华紫府少阳帝君、东皇正炁、太乙明神、东华大司命、王公木父天尊。 传说他是先天东华之气的化生,称帝方诸之山,立阙南沧碧海,住青华长乐界,东极妙严宫,七宝芳骞林,掌握诸仙之籍,开阐法门之始,是万法金仙之帝主,众仙之大父。 登凡升天时,要先拜木公后谒金母,领了仙籍之后,最后再见各方天帝,所谓“未去朝北帝,先来谒东公”。又传说他有一对异色瞳仁,左眼为金,右眼为银,能各观见过去未来之事,洞悉时空。 “木公。”檀弓有些惊讶,仍然点头问好。掐算天时,应正是天庭的早朝时间才是,便问,“尔下凡妖域,机务何以处之?” 东华眉间有一枚金笔涂翅,代表太阳神鸟金乌形象。因见实在显眼,不便在人世行动,便随意将檀弓正穿的外衣一撕,往头上缠了盖上,眼睛也变了黑色。 镜子就在眼前,他照也不照,腿一屈,直接坐到了桌上,和威仪正大的大神形象完全不沾边。然后将一张小黄符向檀弓胸口一丢,檀弓心口病痛顿消。 东华潇洒笑说:“机务?哦,四大天师,三霄娘娘,九灵二十八宿,我想找人干活还不简单么?” 檀弓蹙眉:“四大天师游巡人世,感应随世三仙姑掌送子事,九灵二十八宿何知仙凡升降。你为三十四重天仙部之根祖,不可以擅离霄内。” 东华看似受教忏悔,垂头把“哦”拖得极长,转而笑意更深:“那我听说大天帝乃太微垣中帝座也,法号辅佐乾坤玉斗玄尊,一粒金丹赫日红,在天上总管丹药之事,那可是九天上人做神仙的本钱啊!特特是他那九天威灵显化大丹、贞元显应昭明翊汉大丹,这两位亲供北极大帝的,岂是三界挑得出谁终日终夜劳神苦志、强为妄想可炼的么?如此万分重要又非他不可的机务,他却交给丹丘生、白玉蟾两个小童子去做。你评一评理。” 檀弓半晌无语。东华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正是被越金揉烂的信,朗声读道:“余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 檀弓其实写得清通简要,寥寥一两行,连缘由都只字没提。但是东华饱含感情、添油加醋扩充十倍有余,让人觉得文笔十分造作。 檀弓皱眉道:“此物已呈上大罗天。” 东华“噗”了一声,忽然认真看着他:“太微啊,你我认识多久了?交情如何?” 檀弓道:“十八万年九千年,尔汝之交。” 东华一笑,将那信件慢慢捋平,一条一条撕碎烧了:“那你为何要加害于我?” 檀弓不解其意。 “我若不给你截住了,上呈到大罗天那去。你那亲哥哥自然不舍得责你,倒霉的可是我这监管不力的保母,你想过没有?” 他说的北帝心疼之言并非全真,但语气十分动容:“求圣心垂念。你舍得我受牢狱之灾、贬逐之难么?” 他这太阳神下凡之后,天色昏彻,连月也没了,檀弓便去掌四角的灯。可是刚挪一步,东华就在面前向他作揖:“你舍得么?” 东西南北各有一道他分神:“你舍得么?” “舍与不舍,请大天帝先满饮此杯,以谢你令我惊苦之罪。” “真就这般舍得!” 东华拉他袖子。 檀弓被他逼得无处可去:“我居帝座十九万年,无咎无誉,徒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实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为九天世教之所不容,心中已养忧怖疾。何不为一下元使者,久处人间,爱养万物,闻声救苦,度世人之当目厄难?” “下元使者?你知道下元使者做的是什么活计么?你有时候当真天真得让人牙痒。”东华听笑了,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柄折扇,敲了一下檀弓手背,“你能渡人,就是因为你是大天帝,明白么?” 戳了一下他:“好了,别又想你那个‘两卷道经三尺剑,一条藜杖五弦琴’了!” 东华转换策略:“好,那我问你九司六省三府十二部,你晓得这一共有多少神仙么?这其中你部又有多少?你倘拂衣快活去了,这些人如何下场,你明白么?你身居如此高位,自然太平舒心,过的是如同明珠捧月般的日子,怎知这官场之中如何电烁雷鸣,风云变化?一个不留神站错了队,就是脑袋放错了地方?” 举例子说:“当年魏伯阳身陨东荒之后,他的门徒子弟现待如何?你舍得了我,能舍得他们么?” 檀弓果然凝眉细思。东华继续循循善诱:“那个吴广王明康的事,日曜鬼王告诉我了。你若这次不捣蛋,我的金印宝册随便你玩,想将他如何升迁依你就是。连擢五六品,我也保他。” 檀弓因将卫璇和涅槃真火之事,三两句话简略交代了。东华微微惊讶:“哦?你嘴里能称慈悲二字的人,此人一定是个天地伟材了。涅槃真火…那凤皇…我看他和北帝一般,对上你吃软不吃硬,耳根子薄得很,你可和他软些说了?” 东华倒不觉得神仙乞求妖类,有什么损害颜面的,只是单纯觉得檀弓不大适合,也想象不出来那个画面。便细思:“那第三桩事…倒也不见得没有转圜余地…” 东华一面想着,仰倒在身后的柔软大床上,呈个大字躺了一会,然后撑着头侧身,喝了许多仙酿,醉眼眸斜,放空般看了檀弓一会:“我有一样东西,对凤皇来说,比你的神骨神筋值钱多了…” “只是…我这么辛苦下凡来求你,你连个笑也不肯回报于我。作为补偿,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才是。” 第150章 音无律礼琴理情 心有私寄身继生 这一小簇涅槃真火只有指甲盖大小,被东华从左手玩到右手。凉亭中山风呼呼,东华这动作太危险了,寒簧在旁看得胆战心惊,好像摇摇晃晃似灭了般。况乎这几日常起狂风,空气潮得能泡澡,也许是大雨将至了,但是人处其中连发虚汗,不知是被什么炁场罩住了。 东华假意要给檀弓,却忽地收回手:“哎,某个大神仙好像不大想要……” 檀弓眼光逐着东华的手指移了一会,东华一向觉得逗他最好玩。 “你也不问问,我是拿什么和那凤皇换的?” 檀弓点头,意思可能是请赐教。寒簧会意,打开一个玉匣,里面码着十几颗质地颜色各异的蛋。 “那年大天帝闭关,北帝猝起大战,剑指西冥。东主知道大天帝必然不忍,便当夜来了西冥,抱了各族的幼兽,悄悄养在南沧。后来果真妖界有灭族之难…可是因见雷祖督得甚紧,东主也不好让他们回归故乡…一直瞒到了现在……” 东华大笑炫耀:“哎!太微,你见过凤凰蛋没有?好大好漂亮的一个,红彤彤亮晶晶,那凤皇见了眼睛都直了!我该给你留一个,敲了尝尝鲜,你那小鸟胃不得吃上半年?嗐,只可惜我当时只偷了两枚。总之凤皇现在心思都在那上面,估计没空烦你了。罢了,等他亲自生一个,我再偷来给你烹。” 话音刚落,就见到檀弓起身,欲行大礼:“公救灾拔难垂慈济,开大千甘露门,亿亿劫中度人无量。” 东华连忙将他扶了:“你干什么?你知道我一向只爱花木野兽,落得清闲。这些事情平常懒做,图你开心就是了,难道为了什么功济生灵么?做得也实在有限……” “还指望你原谅我胆子小,连你都没有敢告诉。反惹你自责许多年。”他手指天上,然后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也学他一起掀袍行礼,“你若非要如此这般,也请你先饶了我罪。” 檀弓道:“我当朝怀报君之恩,暮思酬君之德。” 东华大方接受:“好得很!大天帝陛下,你要好生报答我!那你昨天本来答应我弹一遍一尘惊云,就改成早上弹十遍、中午十遍、晚上十遍,日日不歇,共弹满十万年,怎么样?指头疼了,也得哼给我听。” 对东华来说,仿佛天下无不可拿来说笑之事。一席话说完,寒簧都露出了得体的微笑。这般荒谬话,反倒显然二人关系更亲密了。 可是檀弓一抚之后,面露难色。东华问:“怎么了?你若是心里不畅快,改日再说就是了。也不强求今日的。” 檀弓摇头,接下来的几抚都甚不满意。 “嗯…你要不要喝一点酒?”东华招手呼来十几婢女,托盘上各种品类、年份的仙酿不胜数。 檀弓细思问道:“木公,你之意中,一尘惊云如何曲调?” “淳和淡雅,清亮绵远。”东华显然没想到作者自己会发如此之问,怔了一下,说了几个自以为不会出错的词,又说,“琴为德器之首,一尘惊云千古绝操,太上仙音,曲调自然是道德加身。” 檀弓却说:“非是雅正之音,其中无德亦无道。” 东华大惑。 “一尘惊云为我随性所作,年少不知勤苦积修至道,何载道德?中唯有情。曲中用情之烈,惊心动魄,令人感悚。五音商羽主肃杀,如同反复蛟龙怒吼之象。后来我之旧交心为绝弦哀,金轸生烟,玉徽成灰。琴音已绝,其心如死。如今心中无情,无能复为鼓之。” 檀弓又试了几下,凝眉说:“我之过也。” “那就改日便是了。你不要再想了,我不着急。”东华顿了一顿问,“那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原谱么?” “惟有天君。” 这日风软景和,东华和檀弓叙了一会旧,就已经是下午的光景了。檀弓因心系招魂之事,并没有陪他喝酒,东华笑笑不在乎。 东华将天帝金印还给了檀弓。说吴广王申了冤,已不在地府当差,问檀弓赏他个什么爵才好。檀弓还是将金印宝册交予东华保管。 东华用玉露甘枝一扫,看见无须位置,令寒簧赶紧去接人相见。 虚幻境界之中,只见无须正对庙里神像叩首,不知在祷念什么。东华惊说:“这当真是我们小纯阳真君么?” 朝寒簧指说:“你看看,怎么竟像个乖宝宝。” 寒簧笑说:“大天帝下凡以来,以仁德化天下,四海景从,万民悦服。纯阳真君本性至为纯善,耳濡目染,认真习道,所以有此之变,东主也甚为欣慰。” 东华不乐:“你下去,我和太微说话,你还在这插拨什么假话虚话。我哪门子欣慰?从前闹腾腾的,才好玩呢!” 寒簧拜退。东华见四下无人了,便凑近说:“我看无须变了,你也变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檀弓正专注着手上的东西。 薰风荡荡,东华解开衣带,舒放襟怀,伸了个懒腰,闲话说:“你还在编解天九厄环?什么时候开始的来着?” “十万年前。” “哦…那已经编了九万年了?岂不功成?这样好得很,我也不用劝你不做天帝了,你也不用受北斗魁鸟烟乌气。如此两全,岂不美哉。” 檀弓摇头,目视引魂灯。 所谓解天九厄环,是上古时期的一种圣器。要取大罗天上的天外陨铁,扭作九股九尺小绳,嵌套九枚金环。先结一环于绳头,烧香燃灯,多少之限,皆以九数之。每行一桩善事,诵念一遍经卷,便向上套一枚,结满九结后,又结一环,如此竟九环,即设斋解结,名曰解天九厄,开天九结,度名九天,延生九真。 结了九千九百万枚金环之时,功德圆满,可以自创日月经纶,以此开辟一方小世界,成为其主。 所以东华才说,这样一来,檀弓既可以维持天帝身份,又可以敬天庭而远之。 当然这是解天九厄环一般的用处,看檀弓神色,东华震惊:“你不会要把这个给他吧?” 檀弓点头。 若将解天九厄环解下,嵌在转世的灵魂上头…… 纵使是东华,也难掩震惊连连:“你…” 檀弓道:“卫璇一生无极苦寒,我如活之,不愿见他来世亦为人负。愿意虚空诸天假以伟力,普天群真称赞福祚,佑他无视轮回,永生永世脱离厄难。“ 东华向后微仰,闭嘴半日,最后磕巴吐出几个字:“耍我啊?” 檀弓不解。东华敲桌子说:“你这叫无情吗?你如此深情,还弹不出一尘惊云?我看你就是不愿意,觉得我俗,不愿意弹罢了!” 站起身来,掸掸袍子,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哎!俗人气死了!俗人走了!” 檀弓不动如山。 东华蛮没面子的,自己悻悻回来坐下,将那解天九厄环扯了过来,对着那上面的金环细数。 “这一环呢,十四万年前,你为了天明恭庆天和焕极遥天的四十万子民,和穷奇、混沌苦斗十天十夜,终于封印两只恶兽,自己却差点神魂飞散。” “这一环,你收集东南九阳之炁,制成无相莲华宝瓶,费了五千六百年,才结成此环。罢了这个暂且不提,那瓶子后来给凤皇摔烂了,我记得。” “讲下一环。你为了求北帝宽赦西冥俘虏,甘为他们领其雷劫,这后面一串是什么你记得么?火轮雷、灌斗雷、风火雷、飞捷雷、北极雷、紫微璇枢雷、神霄雷、仙都雷、太乙轰天雷……劈在你肉身上!光是一道就劈了八十一天!有多痛你不记得了么?” 数到那颗最大最沉的金珠,东华咳嗽了一声,没说多一个字:“栾巴嘛。” “九万年的功德,你不心疼我还心疼!留给自己吧,你不是一直想你那山水逍遥么?你若当真在意,我擢他去你无化丹殿便是了!朝朝暮暮,日日夜夜,你不离他,他不离你,你还担心什么有人负他?若真有人,只能是你负才是。” 檀弓道:“编就此环即为普济众生。” 劝劝不灵了,东华叉腰点他说:“罢了!好,那我是不是众生?你干嘛不送给我?” 见檀弓没说话,东华软了一点:“你送我一下。” 檀弓疑惑:“你有何苦厄?” 东华笑说:“所苦者,太微大天帝上天入地不知情为何物;所厄者,不是不知,乃是他红鸾星早动,偏一只死鸭子嘴硬。有这么一个笨人兼坏人朋友,我就不苦不厄不需要你渡么?” 他嘲得满意,便哈哈大笑:“那你让他活了,就带上来给我看看。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个神奇人物,我的一尘惊云可指望他了。” 檀弓却说:“他志不在仙道。” “什么志不志的?还有人会嫌弃长生不老么?我明摆着给他走后门,傻子才不要。你不要以己度人在这空想,你去问他自己。” 檀弓继续摇头:“此事之后,我将返回玉虚境,操理机务。” 东华讶然:“你又耍我?费这么大功夫为人做嫁衣?明珠弹雀见都不见?解天九厄环能让他没灾没难,那能让他开心么?你不去,不就是负他么?” 檀弓只说:“我对他衷怀歉仄,不知如何面之。况如若见我,他亦何欢?” 东华给他说愣了,发出好几波闷笑,越想越觉得离大谱,笑声越来越放肆:“简简单单一件事,怎么到了你这这般费劲?不会…不会是你单相思,人家没看上你吧?哈哈哈…我想想,哪样看不上?家世?门第?人品?法力?才学?……容貌,对,容貌!” 说到容貌之时,站起来绕檀弓转了几圈,扇子敲得邦邦响:“快快,变个真容去见!” 他凑到檀弓脸旁边,举镜子将两人都一照,叹说:“哎!和我们小太微相比,我就是娲皇娘娘捏的和了唾沫的泥点子罢了!” “还是算了,不成不成,见了咱们大天帝那般尊容,怕是刚活了,便要又吓死了!” 闹着笑了好一阵,东华说:“我想好了。我不听你弹什么曲儿了,改成你将那人带来我见!” 檀弓没说话。东华和他多少万年好友,很有默契,等了一会。知道他总是慢半拍,不是故意摆架子,而是说话认真,总要仔细思索。 见东华忽然写起东西,好像模仿的还是自己的笔迹,檀弓便问他。东华没好气地说:“我在干什么?我在……” 遮了不给他看,还哼了说:“告你小状!” 东华捧纸朗诵道:“我的好北帝哥哥,弟弟太微在凡间不小心有了心上人。求你赐我一段红线,把我的这头,牵到他的那头去。你若不允…我就…我就……” 东华大笑之,好容易停了,却见他笔锋忽改,那纸张上根本没写什么字,反倒画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花。 东华动念,缕缕金光从指尖倾泻出来,从笔管泻于纸上。一息之间,纸张起火飞灰,东华手中却多了一枝光明罗玫瑰。 如同莲花之于紫微和太微,光明罗玫瑰是东华的神祇绶花,象征“光明绽放,希有之华”。 东华笑容尽敛了,庄然说道:“若北帝不允,我也要为太微佑他一佑。” 他将那花枝在九天解厄环上点了一点,刹那万千道神祝盘绕,其光普照似金山 。咚的一声,第十千万枚金环落下。 东华笑说:“好了!这是你我两个人的功德加一起了,我看他下辈子一出生,就是个神仙了!” 檀弓深谢。东华则张开手掌,手指勾了说:“你都大谢我了,那怎么还不答应我?不答应,就把涅槃火还给我。” 东华和容悦色,哄他似得:“答应一下啊。哎算了,你眨一下眼睛,我就当你答应了,怎么样?” 檀弓还在犹豫。东华却拿起那枝玫瑰,作势要打他眼睛,檀弓不得不闭上了。 玫瑰花瓣极为轻柔地碰了一下他眼睫之时,东华已经化作一缕日光,无言辞去了。 第151章 生别微茫天应怜 死离缘悭终负卿 “无量道!”一只小老虎打滚十几圈,伏檀弓膝下蹭肚皮,奶声奶气地嗷了一声。 “浮乐耶!”小豹子咬住了滕玄的尾巴。 “无量道浮乐耶!”一群小狼崽横冲直撞,“无量道浮乐耶!” 一大批红绿鹦鹉也从头顶飞过,大雁排成一字共同唱:“无量道浮乐耶!” 这些小兽在南沧生长,习性与西冥著民大有不同。大多是当年已经灭绝的妖族,天上地下只剩下这一两只独苗。众妖震惊欣喜之余,也正愁如何安置教化。凤皇正宝贝其蛋,连日闭关不出。 东华也许是扮了大天帝的模样来的,他拍拍屁股走人之后,西冥家家户户都在“无量道浮乐耶”。无须不知道内情,便争辩你们看清那人模样了么?道君眉心可有一朵莲花云云。天狐道小孩子不懂,你若见了大天帝,哪里敢看,又哪里看得见什么花?举例说寅王见了连日卧床痴傻,至今不醒。无须甚为恼火:我道君是什么妖魔鬼怪么! 无须紧张道:“道君,吉时还有半个时辰!” 檀弓点首,仰望天时。 易理之中,阳极在午,阴极在子。今日是七月十五中元之节,是中元七炁赦罪地官清虚大帝圣诞之日。鬼门大开,阴阳交会,酆都北阴大帝普施慧法,在这一日赦罪消愆。所以这子时的钟一敲,万鬼夜行,阴气极为深重。卫璇的伏矢魄十分孤弱,只有今天有希望摄召亡魂,济度孤魂。 一个中元地官的祈迎道场已经搭好了,十字路口上洒满了金银纸箔,也有多处铁罐施食之处。 子时,鼓发三通,香烟缭绕。在霏霏细雨之中,招魂幡扬于三山之顶,表示开通五方冥路表宣召牒。 檀弓俯首,念诵三元宝号。九拜之后,合掌曰:“元始天尊慈悲垂光救苦。弟子太微在九土无极世界,观见人民不安,三灾竞起。愿假神圣伟力,度脱众生,离诸苦恼,咸令安乐。” 引魂灯置于道场高台之上,檀弓焚表化疏,念道:“破除无量苦难,所有恶孽愆尤,俱一赦除。” 他独身跪在法台上,没有使用什么惊天法力,可是那一派神圣庄严,令众人竟都如在大罗天道场之上,全都屏住呼吸,百兽飞鸟皆俱熄声,如同三天诸神毕至于此。 檀弓把涅槃真火送进去,那伏矢魄摇晃了一两下,颜色逐渐浅淡起来,最后变成一尾纯白清凉的火焰。若是一般灵魂,此时被剔除了业罪,三魂七魄很快就会聚集而来了。 可是卫璇一点愿力都没有。 山风愈发狂烈,火焰更加虚弱。谁都不敢出大气,招魂如此精微的法术,若有差讹,其害非小。 檀弓道:“弟子再拜。弟子逆天之道,所为安济善灵,上救苦疏。苦爽穷魂,随念往生。” 风声烈烈,檀弓拜至第九叩之时,身上绽出微微金光。 只见他向虚空一摄,手上多了莲花一枝,荷叶三个。将莲花瓣摘下,将荷叶梗折成三百骨节,三个荷叶,按上、中、下,按天、地、人。将一枚金丹放于中间,法用先天,气运九转,分离龙、坎虎,将伏矢魄向其中一推,用涅槃真火助燃。 只听吒的一声,顷刻平地起一金光庙宇。其中只造了一个金身玉像——正是卫璇的模样。 众人皆大惊骇。滕玄道:“吾主这是…想用‘业力’超度卫子?” 无须忙相问。滕玄解释道:“这愿力是自己的求生之欲,而业力便是他人对亡者的追思了。若是在此竖立庙宇,再行善事,使得四方远近居民俱来进香,往往不断。卫子便有转生之望……” 无须忙问:“那要进香进多久?” 滕玄正欲回答,却忽然拧眉——这金身,岂是这么好塑的? 檀弓只是拟了一个形出来,他手抵其背,为金身源源输送神力。檀弓面色少白。滕玄和无须旋即坐下,一同护法。 但是一道惊雷贯彻天空,天色至极晦暝,狂风暴雨,银河倒泻。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道场之下的大水,便有积膝之高,漂着数种动物的浮尸,鲜红染市曹。 滕玄脸色大变:“这……” 忽见一只硕大鹿形鬼影腾于圆月之巅,背上驮着的正是白鹿儿的尸身。 一声极致悲绝的鹿鸣之后,雨点如同从天而降的砖头一般。一堆堆乌云,如同青黑色的火焰,在高涨的大水之上燃烧。断枝咔咔作响,一大卷狂风之后,山中已无植木。 滕玄震惊失色:“夫诸……?” 檀弓也仰首而望,可是他甫一分神,金光立刻黯淡了下去。 整个天地都处在雨水之中。一只金色大孔雀扑拜在地:“左尊大人!求您救救西冥!” 即便是无须也能看出来,檀弓正在做的法,是绝对不能停下的。那伏矢魄一经离了引魂灯,稍有风吹草动,便是前功尽弃,卫璇再无半分转生希望了。 但是那日檀弓离去之时,有没有回过头呢? 不知过了多少日,终于晴霁。檀弓回来之时,一片清光万里天,可那庙宇成为废墟,金身尽碎,随大水漂泊无踪。 无须乃火神之精,如此千年难遇的恶境之中,法力已削了七八分,连日垂哭,更是虚乏。但是捶打檀弓之力,仍然不弱:“道君!您为什么要走!卫璇死了,卫璇这下子真的死了!真的死了!你杀了卫璇!” 滕玄连忙将他扯开:“吾主一心所系唯众生,真君不可如此冒渎天颜!” 无须哇一声哭了:“卫璇就不是众生吗!” 白鹿儿受虐而死,被剥去妖筋剔去妖骨,六道不明,地府拒之门外,魂魄无人收管。今日鬼怨之气甚为浓重,那寄托在白鹿儿身上,夫诸一族上百头水兽的力量,便以极其暴虐的方式宣泄出来。 夫诸乃兴云布雨滋生万物,司水之正仙,在世之时,可以调动十方龙王之力。他的鬼魂感应族中孤枝已亡,怨仇冲天,导致西冥大水兴起,百日不灭。 凤皇与越金绝义,两人部族连日恶斗,加上各族新有幼兽,本来已十分应照不及。所以灾难之前已是内乱四起,何况中元鬼气深重,西冥何能承受这般天灾?若檀弓不去亲自平定夫诸之怒,今日如斯哀痛的,恐怕是西冥亿万家户了。 引魂灯只剩一个灯托,檀弓俯身欲拾,可是刚一拿在手中,便几乎是跌坐下来。他伤痕累累,但一见到这引魂灯,似乎忽然麻木,不甚知道身痛为何物了。 不交一言,呆至子时,窗外又开始下起绵绵小雨。心脏似乎被什么一瓣瓣地剥开了,身上那笼罩寒霜的薄雾,破碎般地化作点点冰絮。 上次有如此之感,是何时呢? 是天君说“我若一去不归”之时么? 是自己破琴绝弦,“三尺凤尾为君寒,此曲终兮不复弹”之时么? 打开慕容紫英所赠卫璇写的琴谱,大音自成曲。 这般旋律……为何与一尘惊云几无差致? 他从来没有为卫璇奏过一尘惊云。 曲终心中余震不绝。见那灯托上还有一些白色光点——伏矢魄的灵魂残影,照出来卫璇生前最不能忘记之景象。 檀弓伸手触摸,却看见…… 月下习剑、琴箫和谐、穿尽红丝,诗歌酒笑不知东方之既白……前尘影事渐渐浮现。 卫璇做过,可是天君也做过。 脑海之中,两副音容笑貌缓缓重合,然后如梦似露般,惊人地一致了起来。 这般荒谬的念头,好像一朵静静吐蕊的花朵,听不见花开的声音,只有花香大盛之时,方才察觉,原来它已灿烂、汹涌至斯。 已是深夜,伴着瘦马的低嘶,无枝可依的鸦嚣,四野中“无量道浮乐耶”片刻不绝。妖众成群结队,齐齐向东方伏跪。 无量道浮乐耶——愿大天帝永远保佑你。 在那永远熄灭的引魂灯面前,这句话忽地荒唐了起来。 那串解天九厄环,只剩下了九根陨铁绳索。金环都被檀弓崩断,尽然施予落难的妖族了,护佑他们劫后太平。 陨铁落在灯托之上,两件孤物,相对萧索。 在那越涨越高的“无量道浮乐耶”声音中——这如雨之下,冲刷着脸庞的温热液体,是什么呢? 寂然之中,檀弓缓缓阖目。他倦乏至极,只觉得灵魂也要昏厥之时,忽见一道虚影从天而降,无极光明,毫光闪闪耀明庭。顶负圆光,身披七十二色。头罩神光,颈戴黍珠,左手虚拈,右手虚捧,座下白玉龟台。 “弟子太微,拜见斗姆元尊。” 檀弓本来跪姿,但是此时稍正身体都十分困难。 大智光中,金光烁处,日月潜辉。圣德巨光圆明斗姆元尊乃慈颜善目、德行昭著妇母形象,露出无限悲悯之色:“帝神太微,你之业力感应诸神,九霄宇内,周无诸斗府,河汉众星真,无人不悲。以至四方神柱天关倒悬,浮槎北冥海水蓬勃,震动鸿蒙。你等九天之灵根,日月明梁之帝神,不合有情,何以无徼无边哀恐如斯?” “弟子惘然。” “底事惘然?” “己身已为世人度,未知如何度己身。” 斗姆悯然。只见她手托一宝塔,动念之间,天地万灵尽归兮。华池中光明愈炽愈盛,紫虚蔚勃,金身重塑。 “若此金身千请千灵,万请万感,祈福福至,禳患患除,三界六道十方子民烟祀。五百年后,可以逆天之道,灵魂转世。” 斗姆复忧然,“帝神太微,你可知逆转时空,乃悖道逆天之行?” 檀弓道:“元尊降下洪恩,保佑皈心。弟子永受玄恩,道慈抚育。倘有业报,愿意受天雷霹雳,冤愆相併,併及万世。” “其人灵魂已然冲散,非常人之业力可以活之。” 斗姆却说,“你要为他亲自跪灵五百年,你可愿意?” “弟子愿意。” “非是肉身守灵。我要将你废去五感,溶去形骸,为他修炼精魄,冲然撮炁。你可愿意?” “弟子愿意。” “待到功德圆满之时,以你骨塑他骨,以你目明他目。你可愿意?” “弟子愿意。” 第152章 月摇翠浪钗掰筝 云满金波镜破飞 “以你骨塑他骨,以你目明他目。” 五百年后。 “道君,小心有台阶。” 檀弓双目缠着雪白薄帛。幸他是道体,其余四感甚为灵敏,倒也不至于下不了台阶,但无须还是一直寸步不离。 卫璇灵魂超度转世之后,便从那金身中逸出,飞往不知何世界。不知他今世姓甚名谁,就是去翻酆都的阴阳簿,也没有任何用。他们从最靠近仙界的第三十二重太极平育贾奕天开始,一直找到了不知修仙为何物的欲界六天。 从客栈出来之前,无须捧着脸说:“道君,我们找了这么久,要是卫璇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头子,要是这辈子已经死了,要是变成了一个女的,这可怎么办呀!” 白绸之下看不见表情,自然也没有任何回应。 这日是清明何童天的元宵节。街头巷尾,红灯高挂鼓吹弹唱,挤挤杂杂。“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说的是从正月十三晚开始,持续三个夜晚,男女老少通宵以乐。素日迈不出二门的富室小姐家,也在这几日穿上最华美的衣服,灯摇珠衫张华屋,月散瑶光满禁城。 踩高跷、舞狮子、划旱船、迎紫姑、送孩儿灯、摸门钉…因为时兴傩戏的缘故,很多人也化装歌舞,人戴兽面,男为女服,绵亘八里,列为戏场。万家灯火闹春桥,十里光相照。无须却心里一阵悲酸:这样的人世繁华,可是道君再也看不见了! 湖中一楼花萼相辉,正演折子戏:“只因时移作梗,空落得,风冷月冷花冷梦冷人冷。” 几个的公子哥听了颇为不乐:“今天唱什么生别离!”遂掷果相砸,要求换本子。一阵闹腾过后,人间继续车马喧阗,笙歌聒耳,火树银花不夜天。 人山人海,马车都无法掉头。无须十分努力地为檀弓开道,但是到底小孩心性,眼神不住地向两旁小摊贩上瞟,刚把手里的绢花和风车放下了,就看上了旁边的烟花爆竹。 “这位小爷买来玩玩?这个是烟火杆子,这个线穿牡丹、水浇莲、金盘落月、哟,好眼光!您看上的这个叫五鬼闹判儿,这上头可盖着北阴大帝的印哟!” 无须哼了说:“北阴大帝才不长这样…他可丑了…”还没说完,便闭了嘴。想起来檀弓交代了,这是欲界六天,不可以暴露身份,谈论神仙秘辛之事,更不能使用法力,扰乱原来世界秩序。 那五鬼闹判儿实在做得精巧,无须将引绳一拉,就弹跳出许多纸小人来:“就是你!卞城王!敢骗本君!打死你!”无须玩得开心大笑,却没留意,人群早已向前涌动很久了。 檀弓不知自己到了哪里,只觉水声渐浓,灯光明亮,皱眉道:“无须?”本想在原地等一会,却不得不被人潮带动。 突然,手上传来一阵肉乎乎的触感。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女孩,忽地拉住了檀弓,半抽泣着说:“大哥哥!大哥哥你会不会弹琴?求求你帮帮爷爷,救救爷爷……” 若是说小女孩只是病急乱投医的话,那她爷爷见到檀弓如此气质之时,悬心已放下七八分。檀弓跟随他们上了画舫,灰发老人将一张琴摆在地下,苦求说:“这位道长,老朽今日不小心破了手指,可是班上晚上已有了活儿…那伙王孙甚难伺候,一会就来了,耳朵尖得很…若是稍稍错了音得罪了,恐怕我们班子都要没命了。” 檀弓“善”了一声,旋即坐琴案前。同班乐队中,别有人会鼓瑟、吹笙、击磬的,看见临时找来个盲眼琴师,本来颇不信任,便恭敬地请他先试几个音。倘若找个不称职的唐突大驾,还不如一会直接痛快认罪了。 檀弓将松香融化之后,滴在轸池面上,用银刀将琴轸端面打毛。旋动琴轸调弦,用手指轻轻推按蝇头,紧则推右,松则推左,使弦和蝇头克服岳山阻滞,滑到松紧平衡的位置,确认不会跑音了。 众人虽都是乐师,也觉得这校弦过程太过冗长了,况且他们还心急火燎着呢。可是当檀弓第一拨之后,四下忽然安静。跟随那一下悠远金羽调之后,连远处的树木都一齐瑟瑟作响。老人“好!”了一声,众人心惊震服,对檀弓连连作揖,道有眼无珠不识天外高人。 正在大喜,那一群王孙公子下了七宝流苏辇,已然移船相近了。老人怕檀弓一会出彩,被王孙们点了名,便忙偷声介绍,从左往右是当今五大世祖的公子爷:吴、王、何、赫连、太史。但见檀弓举手投足无不出尘之感,大抵不通应酬往来之道,反倒惹祸上身,便劝檀弓低调鸣琴,与众人音色合为一体,不出差漏即是了。 但曲意刚刚转浓,公子哥们却说:“太俗太俗!这个曲儿听过千八百遍了!有新奇的没有!” 众乐师相视流汗。 那叫王敏的乃王家二嫡子,戴虎贲冠,拍着溜光水滑的肚皮说:“你,就你!不是说瞎子敲敲打打,弹弹拉拉特别厉害么?给我弹一个天上地下都没有的曲儿!” 老人闻之,心想绝不可连累了他,忙要出列承认,把祸自己揽了。 没想到檀弓应诺,三抚之下,众人五色无主,心魂皆迷,只觉得一颗心摇摇欲坠,不知天上人间,也不知自己是人是鬼。檀弓欠身离去之时,众人仍长醉不醒。 时夜已深,热闹不减,湖岸边不少男女正放花灯。 临风鸣弦珠玉落索,檀弓少取黄钟宫调、慢宫调,皆不满意。凤尾寒漆映月色,泛出丝丝凉意,从琴面袭上指尖,渗入心间。 正在这时,忽闻一阵圆润幽静的凤箫之声,如同一朵水墨,一枝花魂,渐渐飘过水,缓至檀弓身边。 “先生之曲,梦中犹闻。不知何幸,今得识之。”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他在纷缤烈焰光火之中,摘下了银质面具,一笑之间,春风英华,灼灼有辉光,惹得隔岸少女们全都脸飞红潮。 月色乍冷,凤尾琴弦崩断。 戏台上又响起了不吉利的唱声,极为幽细:“其声低似儿女喁喁语小窗。分明是‘文凤求凰’追逸响,张琴代语诉衷肠。这萧寺何时来巨匠,把一腔哀怨入宫商?” 檀弓道:“梦中之曲何如?” 来人天付昂藏,仪表非凡,眸中总是含情脉脉,款款温柔,可是又似乎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疏离:“世之俗曲或媚着奴颜,或荡狂淫乐,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唯先生之曲分明咏情之烈,歌情之浓,却净若无尘,了无亵意。人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所以君子;依我是情胜意则亵,意胜情则浮,情意绵绵,所以绝操,唯我梦中之曲也。” 檀弓默然,良久说:“赫连公。” “我尚未自报家门,先生何以不言自明?”赫连奕微微吃惊,笑说,“莫非先生是天上来的仙人,还是先生也觉得与我倾盖如故,尽在不言?” 檀弓道:“尔坐右首第二。我曲有误,尔频相顾。” 赫连奕惊于这般敏觉,觉得檀弓大概知道,听到动情之处,他屡为之堕泪。 他爽朗一笑:“先生何以这般自谦?依在下愈见,先生琴技已臻化境,所以绝非技巧差误,而是情意之不至,所以曲连而意断,甚至于轻佻果躁,疏可走马。”说的都是实话,也没有遮掩檀弓的失误。 赫连奕愧色说:“我不知先生有何伤情之事,区区十抚玉涧敲冰便悄然离去。如此冒然相见,失了大礼。只是慕如此仙音,寸心如狂,情难自禁。” 因问曲名,赫连奕打掌说:“一尘惊云…真是绝妙好辞。” 问了檀弓如何称呼,他便继续说:“听先生无有乡音,尚不知先生家是何处?” 甫听见“无忧寂默”的回答,赫连奕正敲手背的扇子忽地停下了,失笑说:“这名字虽闻所未闻,倒竟有些耳熟,难不成我也是梦里见过? ” 时人正猜灯谜,赫连奕妙语如出珠,谁也难不倒他,自出上联“白蛇过江,头顶一轮红日”,下联“乌龙上壁,身披万点金星”,湖中岸上无人能答。 众人拿来许多花灯,求他赐教。一时间堆成小山,快将檀弓淹没了。 清风爽簌,赫连奕俯身在一排花灯中拣选,腰间金玉发出清脆的声音,随口问说:“先生家乡可放花灯么?” 檀弓点头称是。赫连奕笑说:“哎,我朋友们不知疯哪去了。那今日能否委屈先生,陪我放几盏?不至于辜负这如斯良辰美景。” 因念檀弓看不见,他便讲解说:“这有竹木、绫绢、明球、玉佩、丝穗、羽毛的…形状呢,龙凤的,花鸟的,年年有余、鲤鱼吐珠、双龙抢珠,小兔子小猴子小狮子…先生最喜欢哪个?” 看不到檀弓是什么神色,赫连奕自己选得兴致勃勃,但看檀弓好似带小孩出游般,始终面不改色,也不知是不是在勉强他,便有些不好意思,挑了一个不那么幼稚的:“这个怎么样?这是南极长生大帝,听说放了他的灯,就能保佑人长生不老,飞升神仙。” 虽然提了这盏出来,赫连奕心念一动,拿起五色纸彩墨作画,不时自己便扎了一个新灯,流苏缀饰,绘的是一鸾一凤共效于飞。 即使盖着眼睛,檀弓也散发着不近人情的气质,若非闻见那泛泛几声正宗的一尘惊云,很难把檀弓与爱情二字联系一起,生出任何亵渎之心。赫连便不想向檀弓介绍这一盏,只打算自己偷偷放了。 没想到檀弓忽地伸手抚摸那鸾凤花灯,辨认形状,连着赫连奕的手指也扫掠而过。 他的手好生冰凉。赫连奕过于诧异,一双明亮眼睛凝望着他, 璨璨生光,呆着半晌不曾动作。 见檀弓竟然十分心仪,赫连奕会意递了笔墨。檀弓题之,十四字如同蜷曲的玫瑰花苞:“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 檀弓将鸾凤灯燃起,放飞天际:“愿取比翼。” 然后将那长生花灯轻轻送入水中,推着远去:“不羡仙。” 香烟乱飘,笙歌喧闹。上元夜无数燃灯,光亮百里可见。 正在这时,却看见无须和一个小婢女同时找来了。婢女着急喊:“哎呀!终于找到了!” 无须一道焦雷头顶劈到尾巴骨:“卫璇!” 而婢女叫的却是:“驸马爷!” 第153章 凄树拂雪天外仙 挥鞘金鞭美卫郎 无须直撞到卫璇身上,当时就涕泗横流:“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卫璇…哇呜!哇……” 幸好他是个极为漂亮的孩子,如此这般不但不疯癫,反而让人心生怜爱。 卫璇先是一怔,然后笑着替他抹眼泪:“怎么了?小朋友,你是找不到家人了么?” “我找到了!终于找到了!”无须大哭,扭头对着檀弓抹眼泪,但他是不敢扑过去的,“长生大帝保佑!一切神仙保佑!老天爷保佑!” 卫璇起初当他童言无忌,但见他这般认真,自己又是一愣。但婢女一直催促:“驸马爷,太史公求您开恩,说您再不回去,绿蜡和红玉的命就要没了!” 卫璇连忙站起身,可是无须死死拉着不让走:“什么回家!我也要回家!你不许跑!” 卫璇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见无须和檀弓似乎相熟。正愁找不到借口深交,这一下便觉无须如同善财童子天女散花一般,忙借坡下驴,笑说先生初来乍到,不如到敝府上盘桓一阵,也心慕先生琴法云云。无须哭得实在猛烈,惹得一街上的人还以为拐卖孩童,颇有檀弓不答应,就一头撞死的架势。 三人上了马车,无须才恢复了点正常情态:“他们为什么叫你驸马爷?” 卫璇笑笑不语。无须登时紧张起来:“主人,什么叫驸马爷?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么?” 卫璇拿扇子轻敲了他的头:“不好,不好极了。小孩子家家,别知道这许多。” 无须非要缠着问,檀弓说“一国之婿”,他仍然不懂。非要卫璇说明白了“公主的丈夫”,无须才大闹起来,眉放火电:“什么?不行!不行!你…你怎么能和主人之外的人…男的女的是猪是狗都不行!你脑子坏了!主人,他脑子坏了!” 卫璇见他屡出奇言,被他逗得笑了个前仰后合。无须连忙把他捞扯起来:“不行!不行!不行!” 卫璇天付昂藏八尺躯,故意被无须的细小胳膊晃得左摇右摆,边笑边说:“好,不行,你说不行就不行,明日我就出家当道士去!” 话音刚落,忽听见车外传来惨叫。 赤红牌匾上写“太史府”三个金字,门前扬扬洒洒站着两队皇家卫兵。跪在地上的是两个艳妆女子,可是一个已被打得失了神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另一个连连哭叫:“云英公主饶命啊!贱妾吃了熊心豹子胆,也绝不敢勾引驸马爷!” 见了卫璇,太史公如同迎接天神下凡:“驸马爷!您总算回来了!您那日只是在我府上多吃了两口酒,连这两个小妾的面儿都没见上过,怎么就成勾引罪了呢?” 太史公尤其怜爱红玉,她腹内还有三个月的胎儿。 但众人都反应未及之时,刑者已经手起棒落,一尸两命了。卫璇勃然大怒。 “回驸马爷的话,公主吩咐了让她们嘴里含一口香油,再用软软的小羊皮鞭子细细慢慢地打。要是是她们敢张口求饶,或者受不住了叫出来了,香油漏出了嘴,这命也就不用留了。” 太史公伏尸大哭。卫璇收殓,太史公却一拜再拜,花白头发抖如筛糠,连忙恭谢,说公主赐死乃是大福,焉敢劳动驸马爷? 卫璇忽觉肩膀上有人拍了一拍,扭头一看,正是那太史家七公子太史衍,容貌俊秀,说出来的话可不那么讨喜:“哟呵!都驸马爷啦!好大的福气!” 太史衍高兴得很,仿佛死了小妈的是卫璇,不是他一般,一拧无须的小脸:“孩子都有了!”无须一掀,太史衍差点跌个倒仰。 见卫璇乌云沉沉压满面,太史衍忙赔笑:“我错了!是他们都这么叫你!其实也就还有一个月,不就成婚了么?你提前适应适应也好。镇日这样阎王爷似得。” 太史衍自觉情况不对,连忙闭嘴,说天色已晚,赫连府离这也忒远了,死皮赖脸留卫璇一宿。世家公子见多识广,眼光自然毒辣,见到檀弓,顿觉世外高人,敬上加敬,不敢有半丝半毫慢待,即刻安排住进上房。听卫璇偶说了一句,自觉遇如此奇才异能之士,则不惜倾心披胆,以相结纳。只是高人大多不爱金玉之物,忙苦思借口,说府中有八妹一十五岁,苦慕于琴而不其法,痴入膏肓,垂垂病矣,求高人收其为徒,则如同再造之德。 谁知次日这金风玉露一相逢,师徒都觉与料想相差甚远。 八妹叫做太史琬,小名季瑶。先前还以为哥哥找了一个可厌的老头子,没想到是位清俊道长。于是无限喜爱,一派天真娇憨:“仙人,你一定是哪里来的仙人…”拉着檀弓询海外异事,于那七弦上根本无心,又哪里坐得住。檀弓教了一上午的光景,毫无进益。 “在这对牛弹琴了一整日,真是苦死先生也。换了是我,不气也要闷死。” 未时,卫璇来了。 季瑶吐舌拉脸,将卫璇腰下一串宝玦青珊瑚摸走玩了,就不知道上哪疯了。 “先生若蒙不弃,也收我当一日半日的学生。”卫璇施然落座,将一撮冰丝弦拿了出来,隐隐泛寒玉之光,“此乃学费,使得不使得?” 檀弓称善,循规蹈矩从头教学:“琴有内外五形,六律五音,吟、揉、勾、剔。” “左手龙睛,右手凤目,按宫、商、角、徵、羽。又有八法,乃抹、挑、勾、剔、撇、托、打。” 他左手按弦取音,右手弹弦出音,发了两个清澈明亮的泛音,说:“左以‘按令入弦’,右以‘弹如断弦’。其中有八十一大调,五十一小调,三十六等音。” 檀弓演示过后,示意卫璇上手一试,听后摇头曰:“散音求宽宏,泛音求清越,实音求古洁。” 卫璇笑曰自己愚钝,檀弓却说:“凡观千剑而后识器,凡操千曲后晓声。” 言罢,他伸手去摸卫璇那张琴,将琴轸调好,确认没有抗指、打板等问题后,亲试了两下,与卫璇所发之声殊然迥异。 可是他目不能视,怎知卫璇指法何处不正? 檀弓手指生得十分好看,骨节纤长,莹同美玉。 这双手很快和卫璇十指交叠。 檀弓先试了他手茧如何,心里有数他操弦器经验多少,然后再试指甲薄厚,最后才带着卫璇一同抚弦:“以指甲肉别之,轻而清者,挑摘是也;轻而浊者,抹打是也。重而清者,剔劈是也;重而浊者,勾托是也。” 果然,这几下声音圆润有韵味。可是檀弓却忽地收声:“今日不宜学之。” 卫璇半晌才问何故,檀弓道:“琴有六忌,七不弹。” “六戒者,闻哀,恸泣,专心事,忿怒情怀,戒欲,惊。” “疾风骤雨,大悲大哀,衣冠不正,酒醉性狂,无香近亵,不知音近俗,不洁近秽,遇此皆不弹也。” 檀弓握着他的手,置于卫璇心间。 “咚咚,咚咚”,如同鹿撞。 檀弓道:“不知何事,乱你心曲。” 太史衍将箭囊一扛,笑说:“哟呵,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个驸马爷有这个雅兴,带哥几个来打猎?来比划比划!” 王敏知难而退:“谁敢和他比?他那箭上像装了眼似得,你认得十几年,见他空过一发么?” 卫璇身着玄纹黑金色劲装,一言不发, 嗖嗖连响,山中虎豹死尽。太史衍看卫璇着实厌憎如此称呼,连忙改口:“赫连兄,怎么啦?心情不好?晚上一起找乐子去!” 卫璇打磨箭尖:“什么乐子?” “西域新进了一批女奴,雪样的皮肤绿眼睛,能做掌上舞。”太史衍绘声绘色起来,撞了一下旁边的人,“软绵绵,水汪汪!” 反复提醒卫璇:“你快活日子就剩一个月了!” 王敏特别兴奋:“走走走,还等什么晚上?” 卫璇没有回应,默然不语。猛兽射完了,那一山的野兔野鸡就都倒了霉,大雁是一贯双发,甚至三发。 众人以为他心情不佳,顿时乖得如同一窝鹌鹑。 可是忽听呲”一声,卫璇一箭落空,连穿数棵巨木。箭羽划伤手指,流血之处,本应该是一片灼热才是,可是为何自己只觉一片冰冷,和那人的手指温度别无差别? 如此这般,那十指交缠的景象,更在脑中盘旋不去,惹得卫璇心乱如麻,又有些莫名无措。衣领之间,似乎还残存檀弓身上香风。 到了晚上欢宴,西域歌女胸大如斗。众人色心皆痴醉,唯独卫璇无动于衷,往日只觉是庸姿俗质,今日更觉此地片刻呆不得了,起身就走。众纨绔其实以他为主心骨,见状也散得七七八八。 是夜细雪,无须又去逛夜市了,檀弓在屋檐底下等了他一会。忽觉肩上多了一件披风,是龙涎香味。 二人默契地都没说话,并肩而立,纷纷雪积身。莫名之中,卫璇忽觉从前的日子全是虚度,现在只是这样静静站着,就已是这世间至臻极美之事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卫璇忽问:“先生,我们从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没有去看檀弓,反而望的是这漫天飞雪。 这样突如其来的问句,他回过神来,自己也觉得甚为唐突:“我也许是魇住了。” 笑说:“和先生才认识了不足一日,我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千年万年,也等了千年万年似得。” 一阵夹着冰砾的风吹过,那白绸的末端微微飘拂。卫璇见状,不知为何,心中一窒,忽然想问檀弓为何盲目? 正在此时,却听见外面通报:“云英公主驾到!” 第154章 奈凶星同身异命 怜叶薄有运无缘 太史衍回家的时候,卫璇正在挑灯看剑。 “赫连兄,你怎么在我家?今日光降何事?咦,你怎么没去见公主的驾?” 卫璇头都没抬:“明日是宸懿皇贵妃的生辰,她来提前监制你们太史府打算贺什么礼,挑毛病来的,我去见做什么?” 卫璇的夜宵一口没动,太史衍坐下吃喝,一边说:“哦,你又猜到了!但我保证你不知道,那西域都冷王子这次入京的打算。”凑近卫璇耳边,小声说了。 卫璇听罢,把玩酒杯,开颜一笑:“还有这等好人好事?” “赫连兄,你是不是没听清?我说他看上了云英公主,是来跟你抢婚的!你这预备驸马还在这嘻嘻哈哈。”太史衍不解,细忖之下,亲亲热热地敬酒给他喝,“你不会是当真不想娶吧?云英公主可是宸懿皇贵妃的独女。那宸懿皇贵妃是何等荣宠?当今圣上为她遣散六宫,惹多少前朝议论?如今虽得了不治之疾,陛下日夜陪伴,说谁若能治好皇贵妃,愿意半壁江山相让!” 看卫璇在慢悠悠地舀一块豆腐,太史衍以为他没听进去,忙反复强调:“咱们天师算出来的,你可是公主的命中郎君,千真错不了了的。你倘真不喜欢,那男子汉大丈夫日后有个三房四妾的,不也很使得么?而且你想想,如今陛下子息凋零,你若娶了云英公主,单凭这份独宠…你娶的可是整个天下!” 后面的话大逆不道,便直接简省了:“真是三生有幸、福祉无边啊!咱们京城这些多少个紫贵,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大福气!” 而卫璇将一块特大的鸭屁股夹他碗里:“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太史衍被这么当头一问,忽想起昨夜里那两具尸首,心中颇感后怕。但他实在不信,天底下真有人能拒绝么?最要紧的是赫连与太史乃世交,乃是个一荣俱荣的道理。若是卫璇执意退亲,他后半生的指望也尽化泡影,心中如何不急,如何不苦?所以只能自欺,只当卫璇迷糊言语,作不得准。 于是太史衍干干一笑,绕道劝说:“公主为这桩婚事寻死觅活,京城无人不知她今生非你不嫁。这般痴情的美人,你就一点不动心么?” 卫璇咀嚼那两个字,驰思甚远,回忆起手上寒露般冰凉的触感,眼底划过一丝异色,头脑乍惊。他是何等机敏明利之人,遇见这一日来极端非常之心情,心里摇摇欲坠,一瞬之间猛然分拨明白,喃喃语道:“当然是动了心……” 滕玄用帕子为檀弓揩了雪水,将外袍挂起来烘干了。他有些忧心:“这么晚了,真君还没有回来。” 滕玄点燃火炭,檀弓全身没入火焰之中。呲呲声响,缭绕不散烟气之中,檀弓身上渗出缕缕金色,落成株株莲苞,绽放火中。 滕玄看得过于心惊,差点忘了替檀弓换药。这便是“以你骨化他骨”的后果了——檀弓现在的身体是由天山莲枝所化的,人界灵气稀薄,七日便会枯损一次。所以经常要打断了、融化了全身骨头,沐火重塑一次。 滕玄眉宇一团浓郁的忧伤:“吾主,既然已经找到了卫子,亲眼见了他此生富享荣华,无有灾厄,何不就此位归三十五重天?三霄之上灵气郁勃,天山莲枝怎会凋萎?吾主又何受此非人之痛?” 他一言落毕,才发现自己说了个悖论:“副主倘知,必然不惜一切代价,为吾主重拥神体,自然没有后忧了。” 檀弓不应。滕玄实在看不下去,又唤一声。檀弓才说:“紫微并非你之副主。” 檀弓这话不是第一次说,却并没有多加解释,所以滕玄无论如何是也想不到那一层去的,便说:“况我听说卫子已有婚约在身。他倘若失了元阳之身,便十分再难在修仙一路上有所进益。吾主虽与东华帝君有约在先,令卫子亦位列仙班,如今却也十分难以实现了。” 滕玄真情急切,他只以为檀弓是对卫璇有愧,自觉檀弓盲目销骨,就是天大的恩情,也该还清了。所以又连劝一大通,试图说服檀弓为三界爱惜圣体,莫再点灯熬油,尽快回去。 天枢也跳出来,对檀弓一顿规训:“凡尘之中多秽物,汝乃天生神胎,不可以在欲界久驻。” 天枢是督神使者,说话更有分量。二人刚柔并济,一句“吾主”,一句“太微”,一个“保重圣体”,一个“九天法纪”,竟然毫不停歇地劝了一个多时辰,灯都残了。 一直到天枢说:“前世为前世,今生为今生,人心已经两异,汝为何如此执念?” 檀弓本来无言垂听,这时忽地说话了:“倘我说,自天地之始以来,碧落黄泉,海易百田,此人为我唯一之所执,之所念,将何如?” “咚咚”敲门声传来。 卫璇折扇轻挥,缓步而入,笑说:“先生,我回来了。你不是说有话对我说?” 因见这对主仆相对无语,气氛诡异,他便说:“今日天色太深了,我改日再来相扰。” 话音刚落,滕玄已经告退了。 檀弓道:“我……” 刚说了一个字,就见到太史衍找来了,边走边说:“哎,先生也没睡呢?正好,我们人多智谋也多,商量商量如何给赫连兄抢老婆!……你瞪我干什么?不是你亲口说了,心动了人家公主么?” 次日,因这今古未有的宠爱,宸yi皇贵妃的寿宴声势极其浩大,各国也派使节来朝贺。 左首是西域、南越、北境大乐国和东部四国的使臣。右首是皇亲国戚、左相右相等重要大臣。卫璇和太史衍本已封爵,颇受重用,自然列席。檀弓虽是平民,但太史衍坚持邀请,所以他亦享客卿之尊,坐卫璇之右。季瑶颇受皇太后喜爱,也来蹭吃喝了。 大名鼎鼎的太一天师在上首陪座,双吊梢眼儿精光迸射,睨视下众。他乃是茅山术士出身,颇有些手段,听说宸懿皇贵妃阳寿本来已尽,多亏了他才勉强吊着一口气,自然成了圣上第一心腹。 皇贵妃和周帝姗姗来迟。众人都以为令帝王如此痴迷的女子是何等绝色,看见皆大失所望。宸懿皇贵妃中人之姿,面色枯黄,眼角皱纹沟壑般深。若非身着华美服饰,如此色弛,何异市中老妇?可是因为她连连咳嗽,周帝一眼歌舞都没有看。 西域使臣说:“大周的皇帝,我们王子此行带了一件宝贝来。” 使臣命人抬上一口铁笼子。里面装着一只白面猿猴,操檀板而歌,娓娓动听。众人皆大惊奇,周帝也连连说好,正在交口赞叹,都冷王子出了列。 都冷王子的真人,倒比他的名字热烈多了,上来就是开门见山:“既然皇帝如此喜欢,就留下给您取乐吧。这样的宝贝我们西域应有尽有,日后还可以源源不断地送来!但是你们中原的宝贝,我能看上的只有一件!那就是贵国的云英公主!” 周帝脸色突变,天师捋须说:“都冷王子远道而来,可能不知情,我们云英公主早已许了亲,下月十五便成婚了。” 都冷王子抱臂说:“这有什么?许了亲就要嫁么?在我们呼拉尔草原上,就是寡妇嫁了三次,也没有人敢嚼舌头!” 西域使臣也说:“大周的皇帝,我们王子八岁随父入京之时,便对云英公主一见钟情,当时先王也曾许下秦晋之约。若要论先来后到,也是我们近水楼台,怎能让他人捷足先登?” “王丞相是吧,我记得你。当初你也在场,不会不承认了吧?”都冷王子指认宰相,扭头继续说,“礼部尚书左大人,工部侍郎陈大人,我没记错吧?” 北境大乐国使臣也交头接耳:他们与大周也有过指腹婚事,周帝也这般不讲信用么?南越和东部诸国也在窃窃私语。事情到了这份上,已不是简单的儿女私情了。 太史衍戳了一下卫璇,却看见他掩袖喝酒,脸上笑都快藏不住了。 宸懿皇贵妃又咳了一声,周帝觉得天都塌了,连忙扶她回去歇息,留下众人相对讷言。 这时忽听刷的一声鞭响,只见那小猴子一声惨叫,破开的脑浆溅了太史衍一脸。众人惊声尖叫。 是云英公主风雷火急来了,她身着红色骑装,端的是个美人胚子,眉彩高张,唇添十分脂艳:“脑袋一抽就碎了,你这算得什么宝贝么!” 她在万国使臣面前这般嚣张,一是仰仗周帝无限宠爱,二是都冷王子为这般泼艳所慑,毫不生气,一颗心怦怦乱跳,居然愈发爱了,激动结巴起来:“哦…我的公主殿下…你记得我是…” 云英公主又是一鞭,一招呼,只见侍从拖着一个小孩子上了殿。还没看见人来,血腥气就弥漫了一整间大厅。 “我这个才叫宝贝呢!你见过会吐火的妖怪么?”她将那小孩提了起来,鞭子贴着脸滚了一圈,“小娘皮妖怪,你是要痛痛快快死呢,还是喜欢零零碎碎先受点折磨?” 卫璇本来惬意得很,忽地站了起来,忙将无须抢来:“放开!” 云英公主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解释道:“赫连哥哥认得这妖怪?我…我就是昨天夜里…我叫人在街上演我们的皮影戏,说咱们一起画眉,赏花,演得可好了,偏这个妖怪吐了一口火,全烧光了!他岂不该死九族?” 无须昏迷不醒,像是被打得半断了气。无须昨夜是气急上了头,才使了法力。这才想起来檀弓说了:下界灵气稀薄,不能修仙,若是让他们看见鬼神之术,便会幻想缥缈之事,不事生产,如此贻害无穷。无须不敢再为檀弓添麻烦,所以被捉之后,咬了牙连抵抗都没有。 光是那鞭子扬起的劲风,都刮得众人满脸生疼。众人怵然心惊,看云英公主这般刁蛮狠辣,向都冷王子投去同情而不解的眼光。 卫璇急忙唤御医来,要陪同无须一同下去,却被云英公主拦住,她昂头对都冷王子说:“你连赫连哥哥的小指头都比不上,你也配娶本公主?” 都冷王子愣住了,他先前不知道驸马是谁。 赫连哥哥?什么赫连?还能有哪个赫连!十六便代父出征,用兵如神,于万军丛中直取敌将首级,百战百捷的赫连奕! 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都冷王子完全失语。 众人目视当事人,却听卫璇说:“既公主如此垂爱,小子不敢推辞。可是都冷王子如此情重,我若是如此便横刀夺爱,实在于心不忍,也损了大周和西域的百年之好。我们中原的事,向来总抬不过一个理字。不若我们就讲理讲公平,比上一比,也让王子殿下输得心悦诚服才是。文试武功,你出题便是,我都奉陪。” 都冷听了更是气得发抖,只觉卫璇言语之间,无不损害自己男儿威严。可是他好似胜券十分在握,又让都冷王子不知如何回话。 周帝不在,无人主持大局,但若是在,也须得顾忌先皇与西域之约。所以卫璇这几句话朗朗说来,大众皆觉合情合理。卫璇才德俱修,美名尤卓,文韬武略,无所不能,还能输了这西域莽夫不成?如此一来,不仅可以退了不速之客,还能顺便一扬国威。 有人已去回禀周帝。周帝正然心焦爱妃病痛,一律事务皆以“好、准、妙”三字回复。 唯独云英公主坚决反对,厮闹起来:“不行,不行!我要自己去见父皇!” 她岂不知道卫璇心意,说成这样只是顾全体面,好让大家众口一词支持比试。到时候一定是故意输得十分精巧,顺顺利利金蝉脱壳。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她怎好意思说出卫璇打算,岂不大损自己女儿颜面?所以脑袋电转,忙说:“那你们让手下人来比,自己不能上场!” 卫璇收拢摺扇,笑说:“你怕我比不过不成?” “你世家公子和这等莽夫动手,岂不损你雅名,就让国师代你来比!” 云英公主脸色红白不定,又说,“我是公主,我母妃是皇后,四舍五入我的金口玉言就是懿旨。赫连哥哥,你要忤逆这天威不成?” 卫璇正要说话,赫连公却先开口:“奕儿!” 都冷也曾听闻过太一天师的威名,自己一介凡人,天下岂有哪门武功能占得仙术上风?何止是天堑差距。垂头丧气,身边更无人可用。云英公主冷哼一声:“那本公主替你选!” 她环顾四周,知道卫璇人脉极广,保不齐轻松被他收买,却注意到一人面孔甚新,独他落落不似卫璇党羽,看他模样,又是何等手无缚鸡。 “就是你了!臭瞎子!” 第155章 霁月湛雏凤章含 光风慧卧龙智略 卫璇眼锋一横云英公主,她顿觉那“瞎子”二字,莫名大大地冒犯了卫璇,忙改口说:“喂,我喊你呢。” 卫璇其实有好几种法子,可以解今日之围。但是见檀弓如同缑山之鹤,华顶之云,气宇何等沉着,冥冥之中,忽觉自己大可不必相加阻拦。 季瑶却忍不住说:“你怎么欺负人?” 太史公喝了她一声,意思是: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季瑶却不甘心,噘嘴说:“神仙哥哥,你就同他比弹琴,绝对不会输。” 云英公主冷笑一声:原来此人乃是个琴师。季瑶这妮子真是蠢,替自己排除了一道题目。 都冷王子见选了个瞎子,立时心灰意冷,坐席都凉了。云英公主问他比什么之时,他心一横,想既然赢不了,不如随公主折腾去,还能博美人几分好感。众使臣见他这样唯唯诺诺,都生出几分怒其不争之感。 绕着檀弓走了一圈,云英公主说:“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免得一会断了胳膊手脚无人收拾。” 檀弓明明是微微仰头的姿态,可是那一瞬间,云英公主却觉得此人是在俯视自己,让人竟生无限拜服之心。檀弓出列而应,回应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善”。 云英公主恨恨地说:“你怎么出来不给本公主行礼?” 这话一说,她气势登然又弱了八分。檀弓本来走得就不快,背脊又极直,被这么一吼,动都没动。反而是云英公主被他气场所慑,自己脸色一变,说不出话来:我这是挑了个什么?这感觉,哪里不对。但看他言行着实柔善可欺,又转念一想:本公主怕一个瞎子做什么! 看她一秒之间变了五六种表情,卫璇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因呼御史,按照前朝已有之例,这比试的第一项应是武学。西域众人听了,登时大喜。他们武人的心思之中,西域猛士还能输给中原病夫么?但猛然想起,现在正是一个瞎子代为比试。 但见檀弓肌肤奇白,只觉得他是风一吹就跑了,日头一晒就化了,哪有半分武功?今日就是比赛吃饭拉屎,都不一定能够取胜。登时不忍看他,连连叹气。 那太一天师也觉自己胜局已稳,又想自己护国法师身份,与市井之人动手,似乎有失颜面,便整出一些花里胡哨的招来:“贫道入道已满五百年,修成无量色体,金刚不坏之身。寻常刀刃无法侵体。所以诸位说的这个武斗,有些不必要了罢?” 听他说得这般玄乎,都冷王子不想自取屈辱,直接摇手:“跳过!跳过!下一场!” 卫璇却笑说:“我自小慕仙法道术,所以这个颇为奇妙的金刚不坏之体,不知可否亲眼一睹,也算余生无憾了。” 众人窃窃私议:一向听闻天师神通广大,其实并不知道具体如何。被卫璇这样一说,纷纷好奇起来,似乎天师此时不展露一手,便是自损威名了。 太一天师对自己十分自信,所以并不觉得卫璇有意刁难,便笑着一言不发,忽地一下拔出侍卫的长剑,猛然向自己腹内一捅! 却见那剑刃马上弯折,当的一下摔在地上。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候,天师又拔一对金著,向自己手背一戳,金著马上化为齑粉。 众人见状,只觉天神也不过如此了!都冷王子向后一倒,咣唧一声碰倒一连排的花瓶,已经在盘算明日回家,带走什么中原土产了。 天师下视众人,笑而不语。 可是忽听季瑶说:“爹爹,他若是割了脑袋,也不打紧的么?” 她本来只是小声嘀咕,可是现在是一片寂静,所以尤为明显,自己也吓了一跳。 太史公斥她说:“公堂之上,你小女儿妄敢出言!” 天师却仰天大笑,下面这一幕尤为可怕:天师去了道巾,左手拽住头发,右手将剑一刎,当今将头割将了下来。众人先是仰面看呆,而后失声尖叫,四散奔逃。只见他颈血通襟,而其身屹然不倒。 大理寺卿和兵部尚书鼠窜之中,撞到了一起。王敏抱着太史衍连喊救命,几位年迈的国公已吓厥了。 天师右手持剑,左手拎头,古里古怪一笑,善劝檀弓:“贫道一双无碍清净天眼,能够知尽未来际劫。我已观见今日比试的结果,所以这位善信,我劝你知之而退!” 将手中剑一丢:“你若还要来比,也割将下来罢!” 卫璇倒没被吓到,他游历海外,素认识一些左道之人,并非第一次见到如此幻术。他觉得檀弓未必不能破局,但怎愿意见他为之自残,便要开言。可是却听天师一声尖叫。 原来那一片混乱之中,剩下的一只白面猿猴脱笼而出,猛然一扑,一个蒲扇似得黑巴掌糊到身上,将天师的头颅夺来衔了,一下子朝云英公主砸去!云英公主当下爬翻在地,瘫倒在那没收拾干净的猴脑之中。白面猿猴见状,拍胸高喊,便要扑去为同族报仇。 那头颅不断说:“快!快!安贫道的脑袋回去!你们愣着干什么!” 但大内侍卫此刻也无比慌手乱脚,一时竟无人敢上去护驾。眼看着云英公主被猿猴当胸当腹踩了好几脚,挺身而出的却是卫璇。 他一道剑光之下,猿猴捂脸流血逃去。可天师的头颅也被携了走,大殿留下一串回声:“来人啊!来人啊!” 云英公主扑在卫璇怀中,嘤嘤啜泣:“赫连哥哥…赫连哥哥……”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收拾残局。追了出去,见猿猴立屋瓦上,放声高歌,那颗头被他抛来接去,玩具一般。众人见到此景,又吓昏过去几个。 天师虽知晓皮毛道术,可是到底是凡体肉胎,一时三刻,其头不到颈上,如何不冒血而死?他脸已失血色,声音也低许多:“救!快救贫道!” 众人连忙翻身上墙,但那猿猴身形敏捷,哪里捉得住。猿猴将天师的长发绕在手中,将头拖在地下,滚了一脸污泥。眼看着天师失血而死,猿猴却忽地动作一停,径自攀下屋梁,走到平地之上来。 众人既惊且惧,见那猴子妖性颇足,不知有何狂举,所以连连后退。云英公主更是吓得花容全白,抱紧了卫璇:“赫连哥哥救我!” 却见猿猴步履缓慢,渐渐走近人群,众人急忙让道。 这一只禽兽的脸上,竟然看出十分虔敬圣洁之态来,它所叩拜的人,竟然是檀弓。 凤皇祖翎的光辉在袖中闪耀——白面猿猴面见万妖之主,焉能不万分之敬? 檀弓微微点首,在猿猴的眉心虚点一下,手掌心暗藏照彻大光明。 只见那猿猴三拜九叩,长嘶一声,最后将双手举于头上,献宝一样交出那颗头颅。 直到天师将头安上双肩,正了一正,恢复常态之时,众人都还不敢去碰那妖猴,竟然任它逃了。 檀弓有意低调,所以众人完全不知何事发生,季瑶说:“哇,先生还有这般本领!”众人强行借此安慰自己:不过是会驯兽罢了! 云英公主心道:这臭瞎子当真邪门!她扬鞭一抽:“都冷,你好一个胆大包身!进献如此妖猴来欺辱本公主!若不是赫连哥哥保护我,本公主破了相,你拿什么来赔!” 都冷腿脚一软,忙说:“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是,我没有……” 众使臣连忙分辩:兽无人性,岂能责怪都冷王子?他们心下甚明:若不是公主虐杀猿猴在先,其同族怎会报仇在后?这叫做眼前报,还得快。云英公主也是理亏,骂了两句泄愤,声音渐消,但仍不放过:“瞎子,到你了!” 众人虽没看懂檀弓如何制服猿猴,可是也知他有十分本事,况且他们之中儒士居多,实在不想再看一次噩梦场景,便忙进言:琴师以一己之力挽回大局,已证其本领高强了。 “你是我们大周的天师,他就是一个会耍猴子的瞎子,你到底在怕他什么!”看天师也不说话,云英公主跺脚道,眼色骄横,扭头说,“瞎子,你给我把头割下来!不割你就乖乖认输!” 但见卫璇抽出金英宝剑:“你若执意如此,我来便是。” 檀弓天山莲枝之体,所以对他来说,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这时忽听见盛大仪仗之声:“太皇太后驾到!” 众人忙行礼接驾,半晌不敢抬起头来,云英公主脸色尤是难堪。唯独季瑶匆匆行了一个礼,便亲亲爱爱地喊:“太婆婆!” 太皇太后是季瑶的姑姨祖奶奶,从小便将她养在膝下,倒比公主们还要爱重几分。 太皇太后忙招呼:“哎呦…是小季瑶吗?快来太奶奶这头。”便将季瑶招在膝下爱抚。 季瑶嘟嘴说:“太婆婆,云英姐姐要逼人割头呢!” 太皇太后一发皆银,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家,心肠又十分慈软,闻之大惊。天师亦知周帝乃孝子,若是年事已高的太皇太后受了惊,必然要十分罪责,忙说:“贫道卜算天时,今日实在不宜再见血光之祸。不若这一回以和局收场,再看后头的罢!” 众人皆觉十分合理。那御史本来胆子就小,只是职责所在,不得擅离,一听说不用殴辱斯文了,激动得老泪纵横起来。众人也都差不多的心情,一时间执手相看泪眼。云英公主不敢再惹卫璇生气,也只得愤愤作罢了。 御史高兴地语无伦次:“文试,下一场文试!” 这两个字一冒出来,天师倒不欢喜了,檀弓状似十分蕴藉文雅,一看就是辞赋皆通,一时半会愁为之结,云英公主大声提醒:“一个瞎子你怕什么!” 天师恍然大悟:一个瞎子而已!他都不一定认得了字! 卫璇笑说:“哦?文试,怎么试?几个人阅卷呢?” 不知当年一甲进士出身的卫璇,何发如此之问?御史惑然,仍然规规矩矩回答:“自然是翰林院的五位监丞了。” 北境使臣性子直鲁,便问:“那说到底,都是你们家里头人来判,若打算这样徇私,那还不如直接说天师胜了,省得浪费笔墨!” 卫璇笑说:“那倒不见得,到时候糊了名字便是了。保证是公明透通,赢要赢得公平公正,输也要输得心服口服。断断不会明着偏袒,折了远道而来的四方使节。” 这本来是西域一方之事,可是卫璇这话一说,倒像外客皆是一家了。想起中原素视他们为蛮夷,自然不愿公主下嫁,这话惹得东西南北立刻自动与西域一条战线,同仇敌忾起来,纷纷向内臣施压。 看檀弓提笔濡墨,无不自若。天师头冒冷汗,连忙喊停:“等一会!” 云英公主说:“各人喜爱的文章风格不一,这如何公允?” 御史傻了眼:“可是历来都是这样的呀!” 云英公主一瞪眼:“历来是这样,便要这样么?我不管,你们找别的法子出来!赫连哥哥,你去帮天师写文章吧!” 卫璇立刻接了:“好!” 云英公主忙心虚了,卫璇俊雅才调何胜朝中翰林百倍?但为了退这桩婚事,绝对是不惜才名,写得狗屁不通。 众人一时默然。 寂静气氛中,听见太皇太后慈爱问:“小季瑶儿,书背得怎么样啦?” 太皇太后和季瑶本来就是在说体己话,正好说了这儿罢了。 “季瑶背到了女诫。其中说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季瑶摇头晃脑说,眨眨眼,“云英姐姐,你晓得什么叫作妇德么?” 云英公主张口便来:“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你当我也是目不识丁的瞎子么?” 季瑶开心拍手:“你原来知道呀。” 云英公主脸色突变,众人哑然憋笑。 但季瑶只像无心之言,碍着太皇太后的面儿,她又不好发作,当下气得脸上又红又青:“季瑶,你背书背得可真好哇!为妇的德容言工,你自己可要记清楚了。” 她然后电光一闪:“你喜欢背书是么…好得很。人说选婿要选志慧聪明之人,会写几篇浮躁文章算得了什么?就这样办,你们拿一卷书去看。一炷香的时间,谁能一目十行,背得又多又不错的,就算是胜了!” 众使臣大惊:我们家是个瞎子,瞎子能背什么书! 季瑶更是愤懑,忙让太皇太后主持正义,可是太皇太后老目浑浊,看不清也听不懂,问:“小云英儿,在做什么呐?” 云英公主道:“我给自己择夫婿呢,儿孙之事,太奶奶只管清闲一些罢!” 卫璇失笑,他不知为何对檀弓总有一股天然信任,一半是笑云英使出如此毒计,亏她想得出;一半是笑她多半自掘坟墓,便说:“那便劳动都冷王子来念了。” 都冷王子点头如捣蒜。他见檀弓着实是个聪明人长相,有几分寡淡的取胜希望,便有了干劲。可是见檀弓一直沉默,心下大惊,说:“这位好兄弟,你可也是哑巴么?” 好容易压下众议,可是拿什么书来背呢?若是二人谁先前看过,便极为不公了。天师笑说:“这个无碍,且看本座请神仙赐下一卷天书来。” 天师面对东方设坛点燃三根檀香,插在米碗之内。然后跪在垫子上,烧黄纸三张,磕三头,用右手中指在地上划一“十”字,把小腿压在“十”字上,右腿压在左腿上席地而坐。他烧灵符一道,接着两眼微闭,身体周正,头顶悬,鼻吸口呼九次。米碗之中,一道黑火闪烁,飞出数张黄纸来。 天师将其分成一式两份,先示群臣,大众皆说从未闻见。御史焚香,示意比试正式开始。 都冷王子斗志满满,害怕众人吵了檀弓,便将他拉进一处偏厅,念了起来:“凡头有九宫,请先,先说之。方施修用,故…故先列其区域……好兄弟,你看看,这四个‘又’字叠在一起,念什么来着?”如此磕磕绊绊,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一页纸没有念完。 正在着急火燎之时,却听见一声柔柔的女声:“你在京城住习惯么?” 竟然是云英公主。都冷王子一阵迷糊,软倒在地:“习惯,习惯的很…不是,不习惯,不是,习不惯……” 云英公主说:“京城冷么?我听说西域的太阳,可比中原大得许多。” 都冷王子激动道:“不冷……你一来就暖和得很了!” 云英公主手指绕着一梢乌发,笑容香浮,娇羞万状:“我不信,从前你就最爱骗我。” 都冷王子见此天骄这般妩媚,心花怒放:“云英,你还记得我们青梅竹马之时…啊,你为何要许了他人?我这就去禀父王,下月便送来文定之礼!” 正在这时,只听邦的一声,钟点落下——时间已经到了。云英公主巧笑离去。 天师看见公主得意归来,知道美人计已然奏效,自信出列,率先来背,开场的总纲,背得气势甚足,一字不错:“两眉间上却入三分为守寸双田,对鼻直上,下际眉上辟方一寸…”一边背,一边在脸上比划起来,众人看他手舞足蹈,似有玄机,细心聆听。 可是渐渐到了后面的奇文怪句,用词十分诡异,字迹不甚清楚,便一句也背了不出来。云英公主先发制人:“天师真是聪颖过人,如此短短时间之内,十成之中背出了四五成,可真是了不得了!” 都冷王子脸色一黑:被云英公主那样一逗引,心思全给她搅乱了,他给檀弓念出来的可有两页么?当下对檀弓连连摆手:好兄弟,我认栽了!下一局了! 怎知却听檀弓道:“凡头有九宫,请先说之。方施修用,故先列其区域。” “明堂中存守寸毕,次存此。若不守一,单用此亦佳。若上守一,不行此亦无嫌,能兼之者益善耳。” 云英公主大觉不对劲,连连打岔逼他分心:“下面一句呢?”可是任她如何跳塌,檀弓如若未闻。 “存三神,使呜玉铃,使声闻太极,存三神各以手摇铃, 腰带四铃,觉耳闻其声,震动响彻天上太极宫也。” 檀弓的语速并不快,一字一句着力沉稳,文理亦乎通顺,着实像是念诵通读了千百遍,背得一丁点滞涩都没有。御史连忙翻动手中原文,果然一字不错,半点不差,群臣也都急忙探头来看。众人惊得失去言语,急忙抢看纸张。 那经文的封皮霉旧不堪,上面许多字都已经腐蚀得笔划残缺。可是甚至连最后一张纸上,那缠夹不清的古怪文字,檀弓也全都拆解开了,朗朗背来。天师心下甚凛,冷汗狂出。 直到第二炷香快燃尽了,檀弓仍在继续:“又数存咽赤气,使人颜色反少,色如童子,此不死之道……” 云英公主大叫:“够了!够了!你分明先前就是看过!都冷他连一页都没给你读完!” 卫璇“哦?”了一声,笑问:“方才都冷王子与先生共赴暗室之中,别无二人。那公主是怎样知道的?” 云英公主哑口无言。她就是再蠢钝,也知自己绝对惹了一个高人,又气又悔之下,将桌台一掀:“你就这样不想娶我!” 赫连公吓得叩头请罪,可是卫璇只是凉凉看了她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她将经文窝成一团,朝檀弓扔去:“臭瞎子!你给我数清楚,这里头一共多少字!你说多说少一个字,午时满门问斩!” 檀弓道:“五千四百九十三。”停顿一会,说:“抑或五千三百八十七。” 众人皆疑:这白纸黑字的,怎么还有两个答案? 云英公主说:“瞎子,我看你是一心寻死寻疯了!” 但当史官们终于数完之时,左边的说:“回禀公主,共计是五千四百九十三。” 众人皆惊:一个瞎子怎么报出这样精准答案的? 但更惊的还在后面,右边史官:“回禀公主,可是臣数出来五千三百八十七。” 左右史官相执不下,将两份经文对照比较,得出共同结论:“这部经文应该是道派隐书,所以有许多’讳字’,就是天上诸神的隐晦名称。比如您看这个,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的紫微讳,这单一个雨渐耳的聻字,其实代表了十个字…可是这些讳字流通得并不全面,所以一张上有,一张上无…” 颤抖着说出结论:“所以公主殿下,这位道长说的那两个答案,都是对的……” 大众失色。西域诸人连声叫好。可是内臣之中,谁敢当着公主的面,发出任何赞叹? 掐着椅子扶手,云英公主指尖泛着惨白,可是任凭她说再多“我不信”,史官反反复复验了五次,还是那两个铁板钉钉的答案。 真是莫名其妙天降高人,西域诸人惊喜之余,战意昂扬,若再赢一局,这不就可以抱公主回家了么?所以前所未有较起真来,绝对不能再像第二局似的,任公主胡闹,出个瞎子背书之题了! 众人为保公允,每人出一题,混在那签筒之中。 因为大有天要亡她之感,一时片刻,云英公主乖巧本分许多,可是纤手抽来一看,登时笑了,声传出谷新莺:“波罗陆塞戏!是波罗陆塞戏!” 众内臣闻之,有素来和使臣贸易往来不睦的,此时发出哈哈、呵呵、嗬嗬、哗哗……各种各样的忠实笑声:“贵国使节,这下子是上天之意,可不能说我们故意欺负人了。” 这波罗陆塞戏,是不久之前新兴的一种棋戏,因为从西域而来,所以有此洋名。可是其较之寻常围棋等,其棋盘是两个九宫八卦格叠在一起,十分广大,所以难度甚高,用智极深,传播极慢,大多王公连听都没有听过。 莫说让一个瞎子下棋了,就是一个目光明亮之人,云英公主听他满嘴并非京城口吻,衣着简素,必然与富贵人家门户悬隔,如何能作此宫廷棋戏? 而天师何人是也?这波罗陆塞戏便是他引进来的,如今京城之中,问之无愧的第一棋手! 云英公主目视群下,太史衍面含深笑,果然是他贡献奇计。 都冷王子又蔫了下去,云英公主道:“愿赌服输,既然抽到了,你不敢比么?” 可是却听季瑶说:“也不是比不得。可是这位先生原是我府中上卿,只爱清静之所,所以若是公主肯赐予一卷帐帘,让先生居于偏厅之外,远离大家耳目,便也愿意比得了。“ 她坐在太皇太后的珠帘后,口里念着手中小纸条的内容。那是卫璇方才夹在糕点之中,偷偷传来的。 众人不解:看不见棋盘也就算了,坐那么远,岂不是更不会下了? 云英公主自信胜局已定,搞一些滑头算得了什么?便恩赐檀弓坐到后面去。这时正巧有人来说,无须醒了。卫璇甚为忧虑,便告了退。因着太皇太后在上,云英公主也不好大闹呼喝。 一卷深红的帘帐彻底隔开正厅,众人连檀弓进没进去都看不见。天师并不谦让,直取了红子,檀弓刚刚落座,就听见旁边有衣物窸窣之声。 卫璇对他做了一个嘘声动作,在他掌心写了几个字:我来助你。 婢女高喊:“天师第一子,落乾宫第六!” 檀弓道:“坤宫第二。” “天师第二子,乾宫第八!” 檀弓道:“坤宫第七。” …… 众人皆觉瞎子下棋实为荒唐,根本没多留心。不知过了多久,御史打了个哈气,向棋盘上一看,猛然惊觉青子冲破玉壶,大开窍妙,已然道岸直渡,击杀多方,而红子左冲右突之下,溃不成军,遥遥危矣。 忙回禀云英公主一同观看,但见青方落子之轻松快捷,如同龙驾云裳之飘逸,而相较之下,天师头现冷汗,举棋踌躇甚为之久,不敢落下一子。 卫璇等得疲了。向后一仰,但见不知哪里的手帕落了座椅上,实在无事可做,便拿来对了两折,覆在眼目上。他原是个名动京华的美男子,这样遮了双眼,却更别有丰神绰约,逸态翩翩。 这时,季瑶十分好奇,便蹑手蹑脚地想要拨开帐帘,还没动作,便被太皇太后唤回了。卫璇以为来人,一片昏黑之中,撞到了檀弓的额头,为之失笑,默言赔礼。 手帕没系好,一撞之下从脸上滑落,半日打不出个结实的结。正如何都不是之时,檀弓忽地伸手,替他系了。 “天宫第九。”卫璇写完最后一步棋,便悄悄从后离去了。 檀弓依言念完之后,天师已经说:“是贫道输了。” 他对着檀弓连叩九个头:“这位高人!贫道不识尊驾降临,多有得罪!”太一天师身份尊贵,连在御前都是免跪的。他不是俗人眼界,知道檀弓何止必然非池中物,又忙说:“贫道抱愧欲死,求高人手下容情,怜之怜之!” 诸人皆没反应过来,因为过于震惊,竟然不顾公主盛怒,不禁忘记重臣身份,如市井观戏般采声如雷,俱各叹羡:“这位先生目竟不视棋盘,而梮棊皆然算计在心中,全局俱有所掌,无所不洞。这是何等的聪明智算?已然尘世无敌了!” 一位当世棋道巨擘也出列:“先生才思盖世,譬如神明,老朽生平从所未见!若蒙不弃,愿意拜在高人门下…” 太史衍一时也忘记立场,开口叹言:“棋至化境,正是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眼中无棋,而心中皆棋!今日一见,先生真乃东海潜鳞,南山隐豹。” 诸外使大惊失色:大周真是国力雄厚,随手一指的瞎子,竟都这般利害么? 都冷王子露出一副做梦笑醒的神态,大觉此时的檀弓,倒比公主本尊还要可爱几分。忙向太皇太后谢礼。他手下眼中无不闪耀万状喜悦光芒:“王子还不改口叫太奶奶么?” 唯独云英公主目瞪檀弓, 似乎突然见到什么可怕之极的鬼魅一般,尖叫一声。她又是伤心,又是气苦:“我不管!什么乌龟王八蛋!也配本公主嫁!” 早有人心中不爽,趁乱发出嘲弄之声:“这觔斗栽得可不小啊!” 西域使臣忍不住了:“这算什么!公主殿下难道之前说的话都是放屁么?” 悲愤如同积蓄山洪一下子倾泻,她道:“都是放屁!都是放屁!我现在就去一头撞死!赫连哥哥,你不娶我,就来收我的骸骨罢!”哭着跑了出去。 第156章 几许楼台思君绵 一捻娇春欲恨深 是夜,赫连府。 副将皓星看卫璇紧锁眉头,以为他心情不振,便试探问:“少帅,今天宫里头怎么样?咱们这上计可奏效了么?” 见卫璇手里正把玩着一块手帕,若有所思,皓星更是不解:“少帅?” 卫璇这才回过神来,揉着太阳穴:“你说什么?什么计?” “就是…就是您为了退亲,想出的三条计策呀!” “上策,是您早就知道先帝的约定,便让我们去西域散播消息,引得那都冷王子来抢亲。还封闭您是驸马的消息,怕都冷王子知难不来。另外联络各国使臣,必定让他们支持都冷王子,向周帝施压。” “中策,是您三顾茅庐,请了北海的江神医,他出山医治皇贵妃的病。倘治好了,再提退婚,那周帝也是欢喜应允的。” “下策…就是…” 皓星看卫璇心情古怪,便没往下说。 “下策是直接逼宫,扶立新帝。”卫璇将长剑悬好,见皓星惶恐模样,便说,“所谓君臣之道,说的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亦为臣之标率,如今倘若君不向道,臣何也为他沥血披肝?如今朝中豺虎尽簪缨,御案生尘,丹墀下百草生芽,御阶前苔痕长绿,是何格局?此事若做,也是做得光明磊落,如今隔墙也无耳,你不必如此惊恐。” 皓星依旧诚惶诚恐:“是…按您的安排,巡防营和禁军的力量已然调换了,京城中的重要据点都已布了兵。只要您一声令下,整个京城立刻就能封锁了。而且按少帅的意思,少帅的家人们也先都迁去南寨了,不管此事最后哪条计策奏效,都不会波及到家中老小。只是主母主公他们,他们都不理解少帅…” 卫璇说:“你是想说你也不理解是么?好,且不说我喜欢与否,只他们让我靠一桩婚事安身立命,用一个女子装点门楣,以为是什么天大之幸事,就已足够可笑。我何时自视卑弱至此了。再说私心,我娶一个不爱之人图什么?图让他受委屈么?这些人,逼人太甚了。” 皓星心下大惊,少帅一向绝不对人吐露肺腑,其心计之工,百岁纵横家也无此深沉,这世上哪有一个人能看穿他心中所想? 可是今日为何忽地敞开说话了?看其神色,好像是被什么事着实烦恼住了,便小心问:“少帅,这帕子…” 只望了一眼那手帕,卫璇便觉烦闷胸襟一扫而空。手帕之上一团香屑异乎撩人,卫璇不知怎么,忽地想起一句“美人晓折露沾袖,公子醉时香满车”来。 睹物思人,睹物思人,这思起来可真是绵绵不绝。卫璇笑意盈面:“皓星,你有意中之人么?” 听这温温柔柔的语气,皓星吓得连忙站正,满面红了:“没有!皓星一心忠于赫连府!不是!忠于少帅!一切女子乃身外之物!” “哦,那你是一个笨蛋了。”卫璇失望,笑道,“不巧我也是,此事我想了几个整日,半筹莫展。” 皓星一向畏惧卫璇的原由,就是觉得他极智已近妖,大呼不可能:“怎么会!这天底下怎么有少帅不明白的事?” 卫璇笑说:“我不明白极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此好逑,到底该如何求呢?” 他白日公务甚忙,夜间一得了空,便往太史府跑,只是几回都没见到檀弓。无须也不知道檀弓去哪了,因抱怨两人总是错过:“你今天还是等!” 卫璇则笑说:“若为你主人,一千年一万回枯等也甘心。” 因见卫璇起身逗了一会鹦鹉,无须小小生气:“你干嘛不好好坐着?不许不耐烦!你干什么,多少人想等我还不让呢!” 卫璇忙说没有,哪里敢。无须疑惑:“那你老看外头干什么?” 一怔之下,卫璇忽地明白:这个就叫作“望眼欲穿”么?笑笑便陪无须耍闹,另哄他替檀弓将礼物全收了,多是大家字画,宝砚名墨,还有一些低调又精致的摆件、香器。每日的鲜花吩咐人替换三次,瀛洲玉雨、春兰、百结丁香…只拣雅而不艳的,从不重样。 这日又扑了个空,但见檀弓给他留了一笺书信,说的大约是最近一直会外出,令他不用守着了。檀弓写得简洁,这歉致得何等干脆,区区两行字密不透风、刀枪不入,丝毫没留下任何话题让人回信。卫璇瞧见如此寒风雪海冰山的作风,觉得十分意料之中,反倒有些开心,立时落笔走龙蛇,写道自己思慕当日那天书内容,不知檀弓可否能指点一二? 这一回,卫璇第二天来的时候,无须扑来锤他:“你搞什么!我主人昨天写得手都酸了!你故意的!你不要来了!” 这是何等雄篇——檀弓直接给他写了全文,而且一行字上最少则有三处注释,统共加起来两三万字。 卫璇忙心道失策失策,写道自己今日谱了新的笛曲,留下来乞檀弓替他批驳。 每次拜访,必然不会空手而来。这次带了两个食盒,无须看了撇嘴:“傻蛋卫…赫连,我主人辟谷啊。” 卫璇笑着揭了,无须看见那给他准备的糖浇香芋,早将话丢在脖子后了。给檀弓送的是一小盅蜜渍梅花,因留言:杨文节诗云“瓮澄雪水酿春寒,蜜点梅花带露餐”,说的是剥白梅肉,浸了雪水,以梅花酝酿之,露三宿取出,再用蜜渍之,据说荐酒风味十足。我揣先生应是好饮之人,特此送来品尝。现今腊月冬尽春来,桃花红、杏花粉、李花白、海棠酡颜,敲雪煎之,风味甚妙。若得先生喜爱,我每日都来送些花酿冷饮便是。 之后几日,便细论三曹诗风之苍凉雄健、杜草堂之沉郁顿挫、岑嘉州之雄浑奇拔。谈诗自然绕不过诗三百了,卫璇便状似随口一提,说《淇奥》一诗里,有几句话原本觉得不通的,认识了先生,这才大悟,原来写得甚是极好。 淇奥何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于那风雅颂上的事,虽聊得源源不绝,甚为投趣,可是到底离靶心甚远。最后一日,卫璇才提元微之之艳丽浅近,见檀弓对“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之类的爱情辞句,并不排斥,便与他聊起北西厢、长生殿、牡丹亭这些情本来,对南洪北孔的作品更是如数家珍。说那今古情场之中,还有无数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的感人故事。檀弓似乎不曾看过,还是评价“所谓情者,精诚不散,终成连理”。 卫璇斟酌一番,便留下一本《桃花扇》。这个本子,不是只有一对小儿女的聚散哀乐,其实是借离合之景,写兴亡之感,卫璇一番思量,唯独这本不会给檀弓以“艳语淫词挑之”之感。 果然,檀弓阅后称其文藻壮丽,寄托遥深,尤记“看鲜血满扇开红桃”一段,大赞实乃水晶绝句。卫璇当即回复:这桃花扇我百听不厌,下月正好有名家演出,不知先生可有兴致一同前往么? 后来,卫璇便在每封最末夹杂一些私事,说公主不肯罢休,皇家势大亲难退,自评人生失意无南北,大叹世人皆浊,莫非要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难道要哺其糟而歠其醨?果得檀弓简语安慰。卫璇言已然大悟:身之察察,不能受物之汶汶者;皓皓之白,安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真乃一席话点破梦中人。我怅平生交游零落,与先生今夕相逢,三生愿偿。 下一封信中,卫璇便将那诗词歌赋内容一径全剔了,写仍为公主之事忧愁,只盼先生不要遇到这样女子才好。笔锋一转,写:先生这样的人物品格,想必家中早有文君孟光,何聊我如此多虑?檀弓回复简单五字:我并无婚配。 卫璇那日的笔迹都高兴地轻浮起来:那先生可要遭殃了。如今先生有如此大名,怕是一经上街,便要掷果盈车,看杀先生了。甚是不巧,我家中有位小九妹,也有这般怀春心思。可是我听说修道之人绝情断欲,便深劝于她莫要唐突先生。不知先生可当真有这般戒训么?说到情字,我本来已久厌尘中多苦趣,可是独遇到了“情”这一字之关,竟致方寸大乱,求先生点拨一二。 檀弓答:“太上忘情,而最下不及情。我非下愚,亦非上智。” 这句话的后面人尽皆知,已不用写得再明白了: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于是乎,将近半月一面未谋,可是这一来一回的酬答之中,已熟悉得如同十年之友。 这日,卫璇文末忽引一段唱词,故意十分突兀,让人很难不加注意、细想:“只合守焦窗雨夜梅花帐,却缘何吞离恨,犹自归乡?终落得孤雁凄楚,两地彷徨。” 言下之意,暗示檀弓约定相见之期。虽然不舍,还是将那块手帕丢下,意思是: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手帕中夹着一枚草叶结的环,寓意: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其实还留了一句:别时何易会时难,郁陶思君未敢言。可是因忖有些逾越,便涂掉了。果真如同诗中所言,此情未敢言。 为了腾出整晚的空档,卫璇是将事情全都压缩至白日了,常常茶饭不及进。 皓星看在眼里,以为卫璇常常夜里幽会,大办好事,趁今日他心情甚佳的样子,便胆大包天起来:“少帅,何时将少夫人娶进门啊?”因想:总是私会人家黄花姑娘,到底坏了名节。 卫璇今官挂户部,本来在看上月收支,眉毛一挑。皓星不知死活,忙将两个大拇指一对,比划说:“少夫人!少夫人!” 卫璇失笑摇头说:“佳期难得,好事多磨。” 皓星挠挠脑袋:怎么听这个意思,不大顺利?转念一想:怎么会!我们少帅这般顶级的少俊,能文能武,富有千万,乃是举国少女春梦客。哪里用的着“求好逑”么?都不用往那一站,狂蜂浪蝶已经不招自来。 可终究还是断了一日,因几位朝中重臣都请卫璇进宫,说有极大极重的要事相商。 侍卫在前面领路。可是怎么大臣议事,要绕到御花园后头去呢?卫璇眉头一皱,果然看见前面是云英公主的住处。 门口几个内阁大臣,如同缩头鹌鹑,看其神色的意思是:若是不替公主骗你赫连大人,今夜脑袋就要搬家了。一排七老八十跪在地下,叩头求卫璇进去相见。 云英公主哭得两眼红杏一般,说得极为凄切:“赫连哥哥,我想通了。我到底是个女儿家,怎么能逼人求娶呢?天家骨肉,说出去岂不令人笑掉大牙。季瑶说得对,我不该这样不知廉耻的。” 卫璇不动声色。云英公主饮泣不止,眼光中满是哀恳之色:“可是我是当真讨厌都冷!就算你不娶我,求你怜我对你一片深情错付,去劝劝父皇,不要让我远嫁西域…那都冷和我说什么胡琴、马奶酒、骆驼肉…我听了快要发疯!赫连哥哥,你不是要把我送到玉门关,你是要把我送了鬼门关去!” 她是来释愆修好的,说得凄苦之处,便顺理成章往卫璇怀里一投。可是卫璇早有防备,右臂给她格挡开了。云英公主难堪,便转移话题:“赫连哥哥可吃过晚膳了么?用一些吧。” 菜馔根本不是宫里素来的豪奢作风,绿油油的韭菜尤其显眼。卫璇的筷子掠过海参,停在一盘黑乎乎的炒菜上,敲了两下:“你伤心的的确有理。譬如这烹龙卵,西域不就见不到么?” 云英公主脸色一变,干巴巴嗯了一声,然后奉卫璇一杯酒,颊边微现梨涡:“旧事不提了!只求哥哥饮了此杯,以后你我就以兄妹相称罢!” 见卫璇没接,便搬出周帝来相挟:“父皇若知你我结了异姓兄妹,定然也会欢喜的。” 卫璇接过酒杯,掩袖喝干了。可是下一秒,便起身离去,云英公主要去拦他,一下子被掀倒在地。 走回御花园,皓星看卫璇这么快回来了,颇为惊讶:“少帅这么快…啊!您的袖子怎么全湿了?谁弄的?” 谁弄的?卫璇自己弄的。 那“烹龙卵”乃是马的肾,和韭菜海鲜都是催情壮阳之物,自然那酒水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卫璇只是做了一个喝的动作,其实抵着牙关,一滴酒都没下肚,全浇到袖子上了。他极少被旁人这般当真惹怒了:好一个天家骨肉女儿心肠,是如何想出这般淫贱下流手段,用强威逼的? 正在此时,却听见侍从火急火燎地来报:“少帅,江神医来了!在前面候您呢。” 卫璇一边洗手一边问:“不是说最快也得月中?今天就来了…”因想:这样也好,赶紧落得个干净身,免得同檀弓解释不清,花前月下心里总还有个疙瘩。 可是走着走着,那假山后面,见到的却是都冷王子和云英公主。 都冷王子面红耳赤:“公主殿下,那日明明是我赢了。公主也说了胜者便能求娶的,现在怎么翻脸不认人了呢?” 云英公主计策失败,正气得不行,恨恨地说:“难道本公主说的每一句话都算数?我还叫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呢?” 都冷王子连日受挫,把心一横:“那好!我倘为公主死了,那这婚约就算数么?” 二人本来在假山后对话,空间就极为逼仄。都冷王子情绪一高昂起来,鼻息直接吐到了云英公主脸上。她大觉恶心,便伸手一推,本来就是常年习武的,这手劲直接将都冷王子推到池塘里去了。 都冷王子大声呼救。云英公主也是大惊,忙用竹竿捞救,可是都冷王子挣扎之中,不小心碰着了她的手。云英公主以为他假意不习水性,实则趁机轻薄,怒火难忍,将杆子一丢,转身便走:“你这个癞蛤蟆!想死就去死吧!” 快溺死之时,捞他上来的竟是个情敌。 卫璇冷冷地说:“你不用和她扯了。且明日就回去,将这几日的遭际,同你的父王一五一十说了。呼拉尔王何等铁血之人,岂堪受如此奇耻大辱?周朝皇帝知道孰轻孰重,一个公主的婚事,和边关十万将士的性命比起来,也不过区区尔。” 云英公主吓傻了。可是瞧见卫璇身边,提着个药箱的江神医,她更害怕了:“赫连哥哥,你请他来,是要治我母妃的病,对不对?治好了你要怎样…” 卫璇不想回答她。可是都冷王子却先说:“什么?我听说大周皇帝悬了赏,若能治好了皇贵妃,无所不应!你还要和我抢是吧!” 卫璇真正的意思恰恰相反,云英公主心知肚明,咬唇说:“赫连哥哥,我将女儿清白也舍与你,你对我真就这般无情!”心想既然已经令他极致生气了,便一不做二不休,刷得一下拔出都冷佩刀,猛然朝江神医劈去! “想诊脉是吧!”嘭的一声,一条右臂掉落在地。 江神医尖声大叫,她斩得极深,连肩膀都给削去一半。 云英公主眼中殊无半分怜色,还要朝左臂动手,幸好卫璇替江神医弹开了第二刀。可是自己也被刀刃划伤,云英公主大惊:“赫连哥哥……” 都冷王子大脑一片空白,卫璇忙叫来人,抬走伤者。云英公主还要相缠,卫璇捂着流血右臂,只说了一个字:“滚”。 赶滚了两个人,卫璇便在一处凉亭里,简单处理伤口。因想这一夜之事竟不能声张,若是周帝知晓,一则他爱女如狂,多半不信云英公主这般丧心病狂,只觉他人诬陷构害;二则倘若信了又是如何,方才闹出那般大的动静,周帝若想管,御驾早来了。况云英公主流出如此恶名,更是无人敢娶了,自己则更难脱身。 边想边走,他头脑前所未有的混乱,才发现自己走到了幽暗的冷宫深处。这反应… 莫非她宫中那炉熏香也有问题? 如此一想,眉头紧锁。可是头顶却传来意外之音。 是檀弓闻见血腥气味,向他肩膀上一摸,伤口约莫长三寸,深一寸,说:“如何致之?” 卫璇看他忧急,忙说:“放心没大碍。”可是他一张口,可巧不巧呛了一口凉风,咳嗽了一声,听起来可怜极了。 两人都没问为何对方深夜在此。 夜已极深,宫门早已落了重锁,怎出得去?冷宫里有一处庙宇,只是这周帝不敬鬼神之道,已年久失修了。宫中耳目甚多,卫璇不想声张受伤之事,无处可去,便进去看看有无落足之处。 纱布已被血濡得极湿,檀弓便替他重新换了,随身亦带了一些药丹,捻成粉末洒于伤口之上。 冷清清的月照之下,寒夜里风甚凉,卫璇却身上烫得吓人。檀弓还以为是什么气血导引的重大问题,便去抚他额上温度。看他烧重这般难退,便去冰他的额头。 一片玉质清凉,异香阵阵亵人。 卫璇整个人僵直住了,这回是主动咳了一声,不动声色换了个坐姿:“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就好。” 正在这时,却听见衣物撕扯之声,什么“情哥哥”、“好妹子”的叫着,一男一女几乎是半撞半跌地进了来。 那一对野鸳鸯是宫中下等奴隶,淫声浪语何其粗野。又仗着自处绝无人迹,早已不知天地为何物。静夜之中,啪啪顶撞之声,咕叽咕叽的水声,仿佛永无停歇之时。 二人藏神像之后。檀弓自己倒比神像还庄严,虽然已经隔得有些远了,却还能感到卫璇身上热气越涨越高,只以为他有何病痛发作,便凑了近。卫璇却猛然推开他,坐下草垛为之一大响。 第158章 昔约前欢旧游梦 仙源归路碧桃催 直到那一双男女终于离开破庙,卫璇始终强卝迫自己离檀弓半丈远。 他忙逃了出去。 可是檀弓哪里解他意,又担心身上伤势,便拉回了他。卫璇又是一推:“别管我!” 正在这时,那对男女又回了来,应该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在草垛里连翻带找。卫璇现在一副十分窘态,下意识便将檀弓拉住,重新藏身。 檀弓如同一块巨大雪玉,碰到了他,的确是清凉了许多。可卫璇那一处真正的热处,便异乎突兀了。 只是极为短暂地不明不白偎抱了一会,卫璇连忙将他推开了。 檀弓听他的呼吸愈来愈粗重,心中更加不明了,便要去探他的脉,却被卫璇一捉,两只手都被反剪在身后,轻声警告:“别再乱动了。” 卫璇何等潇洒不群之人,素来自觉凡俗礼教不为他设,追逐感情也从来都是直白热烈,现在屡次推拒,绝非为了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之道。只是他已断定,檀弓是他欲相伴一生之人,那必然是要全心全意,爱他敬他重他的,怎能在如此心意不明、委顿不堪的情境之下,胁迫于他?令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浮浪之辈,与禽卝兽何异? 但是浑身已着了火,漫天彻地地烧了起来。这情卝欲的旋涡,将他越拖越深了。 那酒中混的虎狼之药虽未入腹,却也流过了他的唇齿之间。效力真是极强,卫璇现在口干舌燥,如同在大漠中迷途跌倒的旅人,再不汲取甘露便要生生渴死了。黑卝暗之中无有视觉,但只觉檀弓启口处香满人前,此时就算呆立在那,也是无声的极致撩卝拨。 胯卝下硬得发痛,再也忍不住,便要俯身去吻他。可是这时,外头忽传来一声击梆之声,卫璇头脑乍惊:这若是亲了下去,今夜必然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猛然用卝力,竟将自己的嘴唇卝舌卝尖都咬破了,头脑又清明了两分,宁愿吮血以聊慰,也不愿只为泄卝欲玷污眼前之人。 岂料这时,身下一股极为冰凉的触感传来。 卫璇心跳完全失衡,极难攒起来的决心立刻垮塌,铁石心肠瞬间融化,身上的每一处肌肉一齐绷起,喉头发紧, 血脉逆冲:“你…” 隔着衣服,檀弓的手覆上了那处灼卝热之所。虽然冰卝火相交了,但胯卝下似乎更加热如火、硬似铁了。 檀弓只是轻轻将手盖上,没有任何戏卝弄、调拨的动作,仿佛只是作为一个降温卝的工具。 所以卫璇也立刻反应过来——这好像并非什么两厢情愿之举,眸色深沉道:“你明白…你在做什么么?” 檀弓道:“舒你之热。” 床笫之间,如此故作懵懂的情卝趣之语何其常见?可偏偏檀弓说出来,一丁点情卝欲色彩都未染。他坦诚、自然、毫不介意、神姿端静,好似一个九霄上的圣子,眉宇之间是晶莹澄澈的积雪,现在居然浑然不知、却又风卝流万种地做着如此香情艳事。天底下哪有男子能受得如此天真引卝诱?更要命的是,不知檀弓是有卝意无意,短短的指甲忽地擦过了顶端的凹陷,只是这么轻若羽毛的一小下,卫璇登时舒卝爽得骨销卝魂飞,透出一声短促而低沉的气音。 卫璇忽地一下箍紧了檀弓的腰,令他向自己胸膛上沉沉一撞,搂在怀中,俯身咬住了他的耳朵:“…伸进去,里面更热。” 春衫绸缎丝滑又轻薄,早已被顶端渗出来的黏卝液濡卝湿卝了。檀弓握在手中之时,已是泥泞一片了。他是当真不知接下来应该如何。黑卝暗之中,白绸之下,那一双欲言又止、美若玉石的至为漂亮眼睛,微微抬首望着卫璇,伴随他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摄人香味,又添了一把烈火。 最后一根理智的弦也崩断了。卫璇忽地按着他的手腕:”你是什么祸人的妖精么?“借着他的五指,上下套卝弄起来,渐渐有声。 卫璇将檀弓的耳卝垂含在口卝中,那被蚀卝骨的快卝感催逼出来、难以掩止的低喘声已不能再近了,将檀弓那霜雪般冷冽的脸庞吹热了、熏红了,如同一块莹润暖玉,在斑斑点点的红雨之中,泛着一层白腻而奇异的珠光,透出两三分瑰丽色彩。粉雾般的霜气遇了热,他的眼睫也潮漉漉地,如半融的红蜡,滴落在湿雨中的牡丹花瓣。 …… 无须在庭中走来走去:“这个小卫璇反了呀!这都几时了,今卝晚上干嘛去了…说要天天来的,他骗我!我要告诉道君!” 滕玄比他淡定许多,对卫璇没来这个事感到十分庆幸:“真君稍安勿躁。” 无须道:“我怎么安呐!他笨笨的,谁知道他是不是给哪个狐狸精拐跑了,就那个什么公什么猪!讨厌死了!” 滕玄叹道:“一阴一阳之谓生道,卫子向道而行,真君为何这般震怒雷霆?” 无须更气了:“你干什么明知故问?生什么道,呸,他要生什么也是和道君生!” “真君,此话不可乱说!”滕玄大惊,想起檀弓那日所发“执念”一论,再细品卫璇近日殷勤怪异之举,加之无须这差点写到脑门上的撮合二字,一个震烁古今的想法忽地炸开,“吾主天神贵胄,怎可以和一凡人结为伴侣?” 荒唐之处简直数不胜数:“况吾主与卫子皆为男子,即便是在上三天上,此等不伦之举也绝不会为诸神所容…” 无须跳上桌子,将花瓶棋盘全踢翻了:“你好烦啊!什么猪神啊,哪个猪神狗神王卝八神泥鳅神不喜欢我道君?一群人吃不到葡萄就流涎水么!” 滕玄和他解释不通:“此等喜欢非彼喜欢。吾主乃三界之大君父,上照天心大道,下济幽冥群苦,众生无不深加爱戴。吾主心同日月,普照四方,怎能有人胆敢灭伦藐法,肆行不道,以俗世情爱玷污吾主圣体?” 无须其实也不通人事,他只是单纯觉得,世上独道君和卫璇对他最好,若他们两人常常在一处,那是极好不过了:“真是烦死了,道君愿意喜欢他就够了,为什么要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搅合?你们算老几啊?” 滕玄惊怒:“真君!你此话实在太大逆不道了!” 正在争吵不休之时,却见那一口水井中,冒出一股绿森森的鬼气。 楚江王依旧是个驼背花发的老者形象,却比初次见时,精神健旺了不少:“见过纯阳真君、滕玄蛇君大人。” 滕玄惊讶:“楚江王殿下今日到此有何贵干?” 话音未落,但见井口处还有来人,一道肥胖的鬼影爬出来甚是艰难,平等王在五百年卝前的基础之上,竟然又圆卝润不少:“纯阳真君、滕玄蛇君大人!奴卝才给您们磕头了!新年大吉!新年大利!恭喜发财!” 滕玄看见平等王也来了,第一反应是他又得罪什么大神,被革了职投奔来的,却听平等王和楚江王都要找檀弓,说:“大天帝吩咐我们的事已有着落了,生怕下面的人传播不利,特此亲来复命。” 掏出一张纸上,上面是稀奇古怪的酆都文卝字,平等王卝道:“这就是那两位的命格了。” “什么命格?” 楚江王老实人,直接回卝复:“回真君的话,大天帝吩咐我们去查阴阳簿子里两个人的命格。下官等办事不利,大天帝亲自督领之下,竟然也耗了半月之久。这才有了消息。” 无须道:“放卝屁!我道君要查人,随便给个眼色,北阴大帝就屁颠屁颠去了,放个屁的功夫就查到了。还找你们两个干什么?” 楚江王面露难色:“回真君的话,大天帝吩咐了此事绝不能透露他人知晓,尤其是冥主大人。” 平等王连忙赔笑:“是是是…”看滕玄和无须也是一无所知的模样,便给楚江王递了个眼色:连冥主大人都不能知道的事,下面的人配知道吗?你还把话说这么实! 滕玄致谢说:“二位大人为了吾主不惜背副主意,甚至冒险星夜离职,实在乃忠义之臣。” 楚江王卝道:“犬子明康荷蒙大天帝提挈,如今在三十三重天玉带垂腰,早已经决意誓死相从大天帝了。下官与平等王亦深感圣恩隆重,又受大天帝如此信任,臣等不胜之至。纵有犬马微劳,不过臣子分内事,尚不足报涓涯于万一耳,蛇君大人这般太言重了。” 话给他说完了,平等王只能在旁边加油打气般连声“是是”。滕玄感慨,无须觉得这是应该的,所以无卝动卝于卝衷:“所以到底是哪两个人的命格?” 平等王怕他泄卝露天机,惹大天帝盛怒,忙在桌下踩了楚江王一脚,忙抢口说话,言语间甚为含糊暧昧。无须却眼里揉不得沙子,平等王只能拖延时间,熬到大天帝回来。但是无须也不好惹,不敢说一句假话,便遮遮掩掩:“哟!真君这话问得真有水准!这一个人嘛…命格甚是奇诡,竟然跳脱三界外,不在五卝行中,所以颇费了这许多功夫。” 干笑两声:“另一个人嘛,今生今世富贵荣华,尊享不尽,是一人之下,万卝人之上呐!” 无须心道:“第一个是道君自己,后一个肯定是卫璇了!”滕玄明显也是这么猜的,听得颇为专注。 无须一方面好奇,一方面存意要胜了滕玄,便急问:“那这两个人…这辈子会不会在一块啊!” 平等王听见这么犀利问题,立时说:“这…这…姻缘之事咱们地府也不合管呀,真君……” 滕玄见他言语油滑,便询楚江王。 楚江王觉得分明好事,为何不能说:“回真君的话,根据命格所显,这二人此生必要结成连理,不仅如此,生生世世都是前缘既定,来世也必会相逢。” 平等王看见无须开心大笑,忙补充:“对对对,天生一对呐!” 可是滕玄却觉得脑袋都震碎了:“什么…倘…倘不按命格之所显,不结伴侣呢?” 楚江王为难说:“这也是大天帝忧戚所在。此二人是命格所契,如同一玉掰成,一钗摔断,注定难分难舍,如若不按命中之时结为比翼,二人都会灾卝祸殃身,恐双双性命不保…” 滕玄彻底结舌,在原地风干了、石化了。平等王看见情势不对,忙掏出礼物来,是一些自己家后院种的瓜果。上面还有酆都的文,说大天帝爱救济世人,可以送给世人用来辟邪驱鬼。还有自家晾晒的果脯干货,看得出来手很巧,平等王说:“内子听说吴广王高升,千叮万嘱让我恩谢贵人!一个妇道卝人家,终也送不出什么别的东西。” 滕玄面如金纸,硬卝邦卝邦说:“卫子…不可能…二位阎罗,你们是不是查错了?这一个人当真前世叫做卫璇,今世叫做赫连奕么?” 楚江王恭敬点首:“蛇君大人所言正是。此人前生做遍善事,历尽灾劫,功德累累,所以上天垂怜,今生命格甚为贵重,现在只是封侯称将。但他智赛隋何,机强陆贾,又兼之仁心厚德,所以民心皆向之。他而立之后,便会成为一国贤主,永世垂唱;千古名君,流芳万载。然而其本质灵魂却跳出三界中,不在五卝行中,非六道之中任意一道之所可以察,甚为诡谲。” 无须猛然反应过来:“不是,不是,等一会…你不是说一个人命很贵,一个人命找不到么?是卫璇的命找不到,不是我道君的找不到?” 楚江王一怔:“真君大人此话何意?大天帝神格明朗,居三十五重天帝座上,何以不在三界六道之中?” 滕玄捉住幸存希望:“那所以另外一个命贵之人不是吾主?那是谁?叫什么名字?” 平等王瞧见大事不妙,连忙要跑路,无须怒目切齿道:“谁,我现在就杀了他去!”楚江王着实被他吓到了,也半天说不出话来。 却听见一个清透冰凉的声音,檀弓已回来了: “是苏云英。” 两日过后,戏楼。 几名西域美少年肌肤雪白,足挂两串金铃铛,脖上红宝石项链欲滴。莫说容貌如何,只是这些鲜明颜色,就足够令人目眩神摇。 阿当汗在双手在少年大腿上摸来捏去,淫笑说:“两位周朝的大官,不想试试这男美的紧妙滋味么?” 今日太史衍和卫璇是代表户部,来和大月国谈生意的。 太史衍也算得官场上的油子,怎不懂得投其所好、逢场作戏,这要是换了个丑女,他都能搂过来咂嘴了,让阿当汗以为兴趣相投,这生意便好谈许多。可他于那龙阳之事上实在是厌恶得紧,只觉眼中被扎了钉子一般,当下连连推手:“无福消受,无福消受……” 当众折了阿当汗的面子,这可如何使得?正在满头大汗之时,却见卫璇向那坐大腿的少年腰上一掐,对着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少年脸红得要滴血,粉拳连连锤他胸:“我的爷,你真坏,可不许这样不疼奴家…” 阿当汗看他这样上道,以为同志之人,当下结成换帖兄弟,不知亲近了多少倍。太史衍直接一口茶喷了出来,也不管卫璇在后面谈成了个“三万桩茶秧、八千匹丝绸”的大单子,借口尿急,连忙遁跑。走得太急,竟在楼梯口撞到了檀弓。 太史衍过于犯呕,急需找个人一吐为快,根本不管檀弓是来干嘛的:“他在里头乱搞!光天化日的没有王法了!” 告完了状,太史衍便匆匆下楼,偶然回眸一顾,却见到卫璇急追了出来,慌张地要朝檀弓解释什么似得。太史衍越看越迷惑,他还没见过卫璇何曾这样六神无主过。结合这半月卫璇连夜朝他家跑,刚才又那么自然地调狎男妓…… 卫璇一肚子的辩解之词,话到嘴边,却觉得似乎不大有必要。一则檀弓面无表情,看不出他有任何妒色;二则莫名之中,他总感觉檀弓是极懂他的,二人心意自然而通,刻意解释反倒显得生分。 想起那古庙之中的一夜荒唐,二人既已有肌肤之亲,便想和他马上表白心意,免得惹他胡想,使自己亦有登徒子之嫌,便笑说:“先生今日也是来听戏的么?可是好的折子都已演完了,再留这里只是减兴。今晚的月应当很美,先生可与我一同去赏赏么?” 山中春色已成,和风已染柳千絮,夭桃吐绛英,烟暖燕巢。 左转右转,淌过几条小溪,只见芳草芊绵,柳色柔软。一株桃树之下,香红乱碎,满帘花气。 卫璇向檀弓讲解眼前之景,笑问:“这个妙处可还过得去么?我很久之前,便常常做一个梦,梦里我在一株桃树底下,同一个人对花热饮,今日算是梦回故地了。” “前些阵子晚上总是找不到先生,我猜猜,是被季瑶小丫头缠着了?”卫璇笑了笑,解释如此猜测,“我今天听她竟然有模有样背起赋来,必有高人幕后指点了。不知道这位高人,可也能教教我这个笨徒弟?” 这是个无可推辞的要求,檀弓道:“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郁纷纭以独茂兮。” 卫璇摇头:“这是教季瑶的《琴赋》么?我不要学小孩子的内容。” 又换了几个,诗词歌赋,卫璇无一满意。直到檀弓开始说诗经了,卫璇才笑说:“这诗三百篇中,我上次写的那首《淇奥》,先生可曾记得哪几联么?”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檀弓不再往下说了。卫璇接道:“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檀弓没有回答。桃含红蕚,兰生紫芽,两只小鹿偎在膝边。 霜冷色的月光照耀之下,卫璇忽说:“我知这样的君子,如今是我的眼中人,也是我的心上人。” 卫璇眼光闪烁一下,很想辨明白绸之下的那双眼睛,有没有一点纷乱之色。 他的眼睛里盛着天河所有流星,每一颗里都蓄满了最浓稠的爱意,带着不容抗拒的柔情,深深望着檀弓,语气十分笃定:“我总觉得…其实你早都明白。” 隔着白绸,檀弓也能感觉到那炙炙灼灼的眼光。 可他最终偏头一避:“你婚期何日?” …… 这一夜的钦天监可吓坏了,之前没有任何征兆,却忽然见到紫电飞空,天狗食月。大半夜的太阳忽明忽灭,百姓无不惊惧,齐齐跪在家门之外:“天神降临!天神降临!天神保佑!天神保佑!” 而造成这一切罪魁祸首,此刻正在拧无须的小脸,揉面团似得:“你道君呢?你道君呢?你那傻不溜秋笨不兮兮的小天帝道君呢?” 无须反口一咬,趁他倒吸凉气之时,朝东华脸上抡了一拳。 东华还要笑着去作弄无须,可是见到檀弓回来之时,脸色霎冷:“你眼睛当真瞎了?瞎了眼还在人世瞎闹!不行,这一次我一定要把你搞回去。” 径自揭了白绸,仔细一看,东华良久说不出一句话:“…跟我回去。” 不由分说,将檀弓拉扯至门口,眼看呼来行云了,檀弓道:“我有一事相求。” 东华说:“回家再求。” 檀弓丝毫没动:“木公。” 东华终究拗不过他:“好,求,求,那你快点求。” 东华能演先天神数,善晓吉凶,一对金银双瞳,在黑夜之中颇有鬼异色彩。他将地府所判的卫璇命格在拿手中,灵台之中雷火交加,可是半晌也得不出一个能说的结论。 银眸能观见过去之事。东华奇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人?他的过去我只见到模糊一片,好似宇宙未生之时,一片混沌状态。” 金眸能观见未来之事。檀弓催促之下,东华仍旧不语,却忽地撞了一下檀弓的头,将那景象灌输了进去。 檀弓心下一凛,东华道:“一介凡人…为何能搅得三界风波大变,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天河血流,六道皆为之缟素?” 东华思道:“你说此人今生有一个命定缘侣?地府说,若是他们按时成婚,此人便一生顺遂?若是结不了夫妻,两人都会双双毙命?…呃…这日子还必须是这月十五子时之前?也太玄乎。我虽不是大司命、少司命,却也知道因果报应之理,你一个天神下凡,就已是搅乱人家正常的命格了。” 檀弓摇头:“我不知是否天数有定,终日有期。” 因将半月之事,简单交代了。东华恍然大悟:“你看看,要不是你,什么西域的混小子根本赢不了,人家正常和公主结婚,一生幸福平安,三界六道怎么会披麻戴孝?你还是和我早早回去,让人家好去,说不定不会有后面的祸事了。你若当真不甘,下一世再来寻吧。你一个大天神,一百年等不起么?” 檀弓自觉命格之事定有蹊跷之处,说:“我所见之,妖氛贯于深宫,灾星变于天下,非是我徒为私心而逗留于此。我夜观龙象星,与魏伯阳所预‘荧惑守心’不错不差,兆之大劫难也,倘三界六道之劫运系于彼一人,何以潦草置。” “那你就信魏伯阳就是了,为了魏伯阳留在这吧。”东华大声说,“我走了!” 檀弓疑惑:“何以如此急情相催?” 东华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无奈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吗?再过不久就是你二十万岁的生日了,斗姆元尊娘娘素来最心疼你喜欢你,这回说要带着鸿蒙元老一起来参宴。上三天听说要见鸿蒙先神,人人战栗如鸡,缩头鹌鹑,你倒好皇上不急,是我们太监急了。” 他又忙预警道:“你别想让我又假扮你啊,你讨厌这些场合我知道,所以那万岁生日千岁生日,哪次不是我替你的,坐在那笑不敢笑动不敢动,和个木头桩子似得,生怕不像你。骗骗别人还行,可是怎瞒得过你哥?他不敢对你言,可是敢对我怒,我跟你讲,他罚我的俸已经预支到五万年后了!我已快养不起家里那些花花草草、猫猫狗狗了。这回行不通的,元始天尊一眼看破真身,我就要被贬去洗天厕了。” “好。那我去洗天厕了,一身臭味,以后还怎么扮那香喷喷的大天帝?”东华飞快掰起手指,“那你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三十四十五十一百万岁的生日,就可要自己去了。” 檀弓果然说:“我将自去。” 东华被他推脱怕了,拿那金钱豹尾做的扇坠,拴住了檀弓的手指,试图将他勾走:“先和我回家。” 檀弓退了一步:“无须、滕玄先去便是。” 东华被他这十分敷衍的让步气笑了:“你仗着我总顺你是不是?” 想起檀弓盲目,东华温言道:“那就仗着吧,算了,我高兴让着你,还真是拿你一点办法没有。只是诸天皆知你在我南沧养病,你再有别的差迟,我焉能有命?跟我回家,我把我的眼睛给你,行不行?” 檀弓摇头道:“十日即归,不令你有刑陷之灾。” 东华大笑说:“那我真是万千之幸了。你言而有信啊。还有一事,三十五重天现在张灯结彩,早早就在准备了,你替我问问大司法,他要不要也早点回去,别到时候仪仗上出了什么差子。” 话音方落,就见金莲已飞出来了。东华知大司法素来寸步不肯离,颇为惊讶,天枢却道:“汝长久不在玉虚境,机务积如山,元始天尊三清诸神倘知之,是何重罪?”言下之意,提前回去是为檀弓收拾停妥烂摊子的。 东华呼出一匹墨麒麟,吹个口哨的功夫,就驮着滕玄、绑着无须一同奔月走了。 檀弓回房,忽地呕出一口黑血。原来今日已是七日之期,体内的天山莲枝早就凋萎。只见他掏出一柄金蛟剪。此剪乃是两条上古蛟龙所制,中藏天地厉气结聚而成,蛟龙头交头如剪,尾交尾如股,无所不摧,无所不毁。上三天诛仙台上的铡刀,便是如此材质。 檀弓顺着手臂动脉一划,两条蛟龙潜入血脉之中,刹那间,神骨为之尽折。一条金色游龙状物游窜而出——那是他的神筋。 檀弓正要步入火中,但就在他比凡人还要虚弱几分之时,只看见门窗被利刃捅破,几十侍卫手持火把,团团围住,是云英公主来了。 ”就是你这个臭瞎子!死兔子!勾引赫连哥哥!” 扬鞭一甩,只打得盘碟纷飞,床桌尽毁。 檀弓神骨折断,神筋离体,体内风火交作,万刃齐攒,正在意志混沌之时,根本没有听清云英公主说了什么,自然给不出她期待的被“捉奸”反应。 云英公主见他毫无怯色,自思卫璇从来也没有传过什么断袖余桃之事,说:“太史衍,你是不是确定?” 太史衍在后面唯唯诺诺,公主一直让他定时汇报卫璇身边的莺燕,可是他只是今日说了卫璇或有龙阳之好,云英公主就联想至此兴师来了。檀弓到底是自己府上贵宾,季瑶之师,便欲开解两句,可是云英公主已经提剑刺去。 看檀弓毫无乞怜之举,她本来顾念这臭瞎子颇有左道傍身,定然不会轻易中剑,自然不留什么证据向卫璇告状。心中妒恨交加,更无忌惮,用尽全力一刺。 没想到檀弓毫无力气抗御,寒光闪动,一剑穿心。 太史衍吓坏了,忙去扶救。云英公主更是惊傻:倘他真是卫璇青眼之人…… 秀目一横太史衍,他立马放了手:“苍天爷爷睁开龙眼,下官今夜从未见过公主!太史府上下更是从未接过公主的大驾!” 忙呼侍卫将人带走。云英公主自觉已无可挽回了,愤恨切齿,将错就错:“本公主叫你午时死,你敢早晨亡?来人,给我关到天牢里最脏最臭的地方去!烹煮、剁酱、车裂、凌迟,割头悬示…不对,只将他的皮扒了,脸上划上一千道口子,舌头削成薄薄的一万片,阉成太监,泡进人棍的桶里醉他的骨,把他变成天底下最丑的怪物,看赫连哥哥还会不会喜欢!” 第159章 蝎肠妇毒羞蜂虿 仁慈女馨遇仙人 云英公主本来没打算亲自处置檀弓,可是忽闻他身上一阵异香扑鼻,透胆钻肝。那丝绒般柔软的、混合着一些甜美芳润的琥珀香气——正是卫璇身上的龙涎香。若不是搂过抱过,甚至同榻共眠过,这香气怎会这样浓重? 奸情坐实,她登时如同发了神经的母猫一般,蹭的抽出匕首,将檀弓拽起,在他一左一右脸皮上,极深地划了两个十字,刀刃都捅到牙槽里了:“你是什么阿物,也配和我抢赫连哥哥!” 又将手拉出来,十根铁签子贴着指甲盖扎进去。一下子将铁签向上折翻,将甲盖连着皮肉全拔了:“头角真硬啊,你偏就有反骨是不是?怪道你帮着都冷坏我的好事!” 两名干了几十年的狱卒,都吓得惊呼出来。见檀弓心窝不住流血,浑身惊人冰凉,便已备好了草席铺盖,要来收敛扔了。云英公主却道:“扔了做什么?好玩的还在后头呢,给我在他身上划五百道口子,要粗细长短都一样,然后浇三层厚厚的蜂蜜,再捡十万只蚂蚁来,全洒到他身上,拿一个小小的棺材装着。水米都好供着,我若没说,谁若不小心让他死了,受罪的可就不是他了……七日过后,再取出来,请皇城最好的工匠将他的皮肉一寸寸缝合仔细了,要一点儿要看不出,然后再给我丢到蚂蚁堆里去!就这么七遍过后,洗洗白净,那位阿当汗不是最好这一口么?告诉他,这个小瞎子,是本公主送给西域的赔礼!” 众人吓得腿脚发软,半天没人敢去实施。 云英公主转身要走,可是众人齐声战战惶惶:“公主,这…这小子……” 她一回瞪,只见檀弓身上升腾着一股浓烟似得黑气,除了心口那处剑孔之外,所有伤口瞬间弥合。众人吓得跌倒在地,眼珠子都要揉烂了,哪里敢相信眼前之事。接连以数道极刑虐待之,伤口皆存不过一息,旁边数人已尿了裤子,不知是被公主还是被檀弓吓得,大声哭叫。 檀弓心头血失,神骨神筋尽丧,连睁眼的气力都没有,全靠这一颗魔种吊着一口气。身上散发无尽寒意,让周围人霎然如坠冰窖之中。 云英公主早知此人来头非凡,却想不到邪门至此:“怕什么?妖怪的障眼法没见过吗!”其实,她自己虐待之心也早已吓没了,急忙想要割他脖子,使得人死无对,可是寻常刀刃已不能侵檀弓之体。 因呼太一天师。天师哪里敢动他,云英公主笑说:“我一向敬仰天师本领甚高。父皇放着三千佳丽不要,为何偏生宠爱我那样貌平平的母妃,母妃又为何生病,再不能生育,致使父皇无心思政,爱我这孤女甚过爱天下,不都是拜天师所赐么?也是你替我解的梦,说我命定之人就是赫连哥哥,不爽不错的。如今让天师杀一个人,就这般难了么?” 她气急败坏生出一计:“扔到水牢里!让两只妖怪惺惺相惜去!” 这水牢四周都是坚厚的石墙,上层是个大水池,下层才是牢房。机关一开之时,犯人全身浸在水中,只能浅浅地露出一个头。听着是挺轻松的刑罚,可是在水牢里无法坐下休息,更无法睡觉,不出几天,精神便会昏聩,开始在水中呕吐、流涕,甚至大小便失禁,饱尝难以名状的痛苦,不断死去活来。最后身体支撑不住,倒入水中溺毙。 云英公主冷笑说:“喂,地下的小妖怪,我给你找了一只新的妖怪作伴,你们要好好地相亲相爱呀!” 朝下一看,只见水中那人蓬头垢面无光,满脸黑色痂印,形容和年龄都已不辨了。可是格格不入的是,他头顶睡着两只小鼠,一黄一白。 小鼠忽地惊醒,蹬壁一踹,竟然跳出牢笼,咬住了云英公主的两边耳朵。她吃痛一急,将它们扯掼地上,当即踩死成泥,吩咐下去:“给我把死老鼠拾起来,搓成肉丸。臭妖怪!这就是你这几日唯一口粮了,不吃就等着饿死吧!” …… 赫连昊小心出声:“二哥?二哥?” 将盖脸的兵书揭开一半,卫璇“嗯?”了一声,赫连昊委屈地说:“我求了二哥一个月了,让哥哥讲讲去年如何收服剑北十三州的事。今天好容易堵到二哥了,二哥刚讲两句话就在这里发呆!” 卫璇将纸一窝,扔到鸟笼里去了:“嗯…我是发呆在想啊…昊儿,你看我对宫里头那个,有半点心思的样子么?” 赫连昊做了一个大呕吐动作:“二哥喜欢她?就是一个母老虎、母夜叉、母蝗虫,哪个不强过她?说二哥喜欢男人我都信。” 这回纸团砸的是赫连昊。卫璇哭笑不得之下,霍地明朗:自己十四岁的傻弟弟都能看出来的事,他那般泠然聪明的人,昨日竟然出言劝婚,还说什么一生必然顺遂之语,这其中绝对是另有隐情。 至于檀弓后来劝了什么,卫璇其实没有听清。因为他一听到檀弓一心想将他推远,便一直处于五雷轰顶、头脑焦糊的状态。 本来以为是古庙之中冒犯了他,打算避之几日,等他消气再去。可是只是半日没见,心里已如猫爪挠了一般。真是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站在檀弓门前,卫璇二十余载以来,头一回踌躇了,忽觉得自己是感情里一只摇摆不定的逃兵,看不透那既在眼前、又在云端上人的心思。 这时忽听小厮说:“赫连爷,那位先生昨天就走了。” 卫璇一惊:“他走了?一字未说就走了?去哪了?” 小厮低眉摇头不知,太史府上下众口一词。可就是这般标致的答案才犹为可疑,太史府老小奴仆几百余口,若非有人故意散播,这消息区区半日就能走得这般快么? 知道卫璇机敏若神,太史衍根本不敢当他面撒谎,今日直接称病不出。 比这些确确实实摆在眼前的证据,更可怕的是,卫璇那种焦虑忽变成了疼痛,心口好像被谁扎了一剑一般。 卫璇猜透了七八分。快步出来,刚翻身上马,却见到季瑶逃奔了出来:“先生被她抓走了!赫连哥哥,我们快去救他!” 她手上有不少捆绑的青紫痕迹,嘴上还有块拆到一半的布条,一定是太史衍为防她告密,将她关了小黑屋。门前无有多余车马,季瑶道了一声“借过”,便将小贩一把推开,翻身骑上了驴子。 听到卫璇忽来地牢里的消息时,云英公主登时大慌:这要是给他捉住人证,怎么是好?忙愤愤一跺脚,咬牙恨道:“这地牢里关的是御审的犯人,他一个外臣有什么资格进来?给我拦在外头!” 典狱长给了一个“他毕竟是赫连奕”的眼神,半天没动弹。云英公主挥了一鞭,睁目大骂,典狱长直接下跪抗旨。 看一个小狱卒因为畏惧卫璇,不惜当面忤旨,她心里猛然一惊:赫连家的权势已大到这般程度了么?忙招呼天师:“你去给我拦住他!” 天师忙说:“赫连一家五朝皇后,四代宰相,屡世公卿,势大熏天。赫连明自己官拜户部,每年朝廷的油水都在他手上。他大差不差已是个相国总百揆,兼任天下兵马元帅了。定然是得了什么明确消息,才直来地牢里劫狱救人。这般气势汹汹撕破脸皮,必然留有后手。又如今王上与贵妃都在温泉行宫,京城之中,无人主持大局……而且这个行宫游春的主意,当时就是他提的。我唯恐他有谋逆逼宫之心。兔子急了还会跳墙,何况是赫连明?公主殿下,今日之事绝不可与他硬碰硬……” 云英公主道:“大不了我把人给他,我是一朝公主,他还是我未来的丈夫,还能拿我怎么样!好可笑,大周的天下我怕他作甚!” 天师黄眉一腾:“这万万不可啊公主殿下!倘人还在您手中,您就有筹码去同他谈判周旋;倘您放了人,那他再无旁的顾忌了!当今之计最宜就是等王上还朝,处置这帮乱臣贼子,公主殿下,请您且就避这一回吧!” 带刀侍卫进来翻找一通,并无所获。卫璇已有预料,直接从角门外出去,看见云英公主和其侍从挟着檀弓,打马逃去。只是那天师向后撒了一把毒粉,一捧尖钉,一刹之间,身后追兵的眼睛霎时全瞎了。士兵跌跤哭叫,马匹也被绊倒,烟雾弥漫之中,她已不知去向。 飞驰路过公主府外,见已被层层的御前将士围住,云英公主这才彻底相信,自己竟已处绝境。一拨马头,向城外西方逃去。 牢房内,却见季瑶大叫一声:“先生…先生的衣服!” 地上落了一块扯坏了的染血袖角:“这是先生的!上面绣了莲花的!赫连哥哥,下面那间水牢搜过没有?” 捞上来一个面目全非的乞人似得,季瑶却不嫌,香香手帕将他的脸擦干净了:“这位小哥,我看你好生眼熟。” …… 几日过后,云英公主带着一股风沙之气,扑倒在都冷王子怀里:“都冷哥哥!赫连明他羞辱我不成,便要杀了我!他要杀了我!他还要杀了我的父皇!逼我下嫁于他!云英无处可去了,都冷哥哥!” 想起卫璇将她的心意踩于足下,流连于一个瞎了眼的男子,着实留下几滴真情实感的眼泪。 都冷王子一行本来已经原路返回,都走到燕山府了,离自己的国界只有几步之遥。却见云英公主忽地骑马逃来,西域使臣无不以此女为辱,坚决不见,可是她说是来求救的。 都冷王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撞昏头脑,好一会才想起来质疑,她前后态度为何这般天翻地覆。云英公主啜泪说发现卫璇有不臣之心,实大奸大恶之人。往日我一片痴心错付非人,都冷哥哥莫不是怪我有琵琶别抱之嫌?若非都冷哥哥怜惜,我死无地也云云。都冷王子大喜过望,云英公主解开一颗胸前扣子之时,他灵魂都颤了。 见她自荐枕席,都冷王子对那些话立刻深信不疑起来。刚要亲她,云英公主将腰向左一挪,羞怯一般扭过了头。外面有战马嘶啸之声,来报说:“赫连奕携追兵袭来,就在城门之外。” 都冷王子心中爱意淋漓,一股豪气顿生,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受半分委屈,轻柔说:“云英儿何怕,我这就与他去定一定雌雄!” 他还穿着睡衣,裹了一件不大合身的棉袄就往外闯,正炽的欲火被冷风一吹,打了一条青毛毛虫似得鼻涕出来。却见城门之下,卫璇银袍银铠,白马长枪,相较之下何止一个英姿神爽了得。 这燕山府位于两国交界,胡华各半,到底归中原还是西域,从古至今一向不明不白。都冷王子手下颇有些训练有素的士兵,城墙上步了密密箭阵。他对下喊道:“赫连明!你这狂诈匹夫!我劝你不要不知好歹,云英已经是我的女人了!现在滚回去,我还能放你一条活路!” 第160章 大梦悟刹那成道 尘波迷万劫沦流 “放你五香麻辣屁!你那女人母猪都不如,母猪都还能下崽!” 深夜狂风乱舞,这从城下传上来的声音,竟然也这般清晰。赫连昊从小便行军打仗,叫起阵来一点不虚。但他知道卫璇一向速战速决,绝不废话,自己贸自出言,不知该是不该,便直气身子去看。黑夜中卫璇神色不明。 都冷王子脸色大变,一条鼻涕虫在风中兀自荡漾:这怎么和云英公主说的完全不一样? 赫连昊道:“你这胡狗吓哑巴了么,识相的就快点把我们的人交出来!” 都冷王子更是茫然,忙让人去请云英公主来。但见城墙之下,几排的投石车已驾好了。 不看不要紧,一看倒吸一口凉气,鼻涕又钻了回去。 卫璇到底多么有备而来?几十层厚厚皮革做的木幔拉了起来,七八座云梯壕桥已架好了。一驾临冲撞车能载百十人,外皮是铁叶裹得死死的,配有机弩毒矢,枪戟刀矛。一个辘轳车缓缓驱动,将临时的瞭望台升高数丈,这叫做“巢车”,是专门用来长期观察城内敌情的。 卫璇道:“都冷王子,我幼时随父出征之时,呼拉尔王曾经救我于狼口。所以我虽多年戍边,也从未杀过一个西域士兵。苏云英现在携一质子,你倘交出其人,我即刻撤军归东,班师回京。今日你见所有火炮机关,就当做赔罪之礼,自奉予王子便是。” 他这一番甚有人情味的温柔取和之言说完之后,探子却忽来报:“王子!我们河道堵了!” 卫璇继续道:“我已命人将河流上游壅塞住了,王子也不用想着挖井取水了,这一带气候干旱,地势又高,地下二十丈也不见水。你倘不交出人质,便只有死或降两条道路。或者你可以效仿你的父亲呼拉尔王,他当年守城三月有半,煮铠弩,食筋革,用布榨出马粪的汁当水喝,最后只剩下仅仅九人而已。王子是否好奇过,你为何有九位异姓伯叔?那便是当年的旧部了,呼拉尔王念当年忠勇守城之义,所以破例进了爵。” 都冷“啊!”了一声,向后连退数步,卫璇未动一兵一卒,光是这一番话,便已说得自己如遭棍击,大觉万死无一生之望。又听他对自己家事这般了若指掌,更加惊恐,忙回顾问说:“公主呢?公主呢?她带了什么人质来?赶紧推出城门放他出去!无冤无仇怎么惹了这天杀祸事!” 远处尘土荡起,大有人马喊杀之声,卫璇的声音听起来近在耳边一般:“我另有精骑五千,正倍道兼行,以赴此役之急。王子若有守城之心,只怕要比呼拉尔王当年更坚韧才行。” 又见城中有火光,是卫璇早派人入城,烧了仓廒,已绝粮草。 都冷王子冷汗如雨之下,豪情早就浇灭了。暗思:若是找不到那人,现在持印出城受降还来得及么?但这时肩上有人一拍,不是公主那双柔嫩的小手,而是一双宽厚粗糙的手掌。 呼拉尔王正巧今日越过了河,在此附近举办祭火跳神仪式,怒斥道:“堂堂一国王子不战而降,传了出去你日后如何继承汗位!” 都冷王子忙感谢天助,高呼万岁,兴奋至极朝下一喊:“什么精骑五千,你这汉狗滚回老家吧!” 呼拉尔王不发一言,直接一嗖冷箭向下射去,赫连昊直接落马,幸好他铠甲甚厚,只是护心镜碎成渣了。 这般杀鸡儆猴之后,呼拉尔王说:“赫连将军,本王一直敬佩你是妙计百出、战功赫赫的名将,你刚才不愿伤了都冷和本王的子民,本王刚才也不愿伤了你的亲弟弟。这一箭过后,你与本王从前的恩仇已还报尽了。你要攻城还是要人,有什么本事,都只管来攻。在这燕山府中,还能由你践踏本王的领土!” 呼拉尔王并不是为了保全云英公主,更不晓得檀弓是谁。只是因为燕山府一向归属不明,此时若在态度上退了一步,中原日后便会更加无忌,逐步向西蚕食他们的领土。 卫璇没有说话,可是众人连他张弓持矢的姿势都没有看清之时,一支风驰电掣的冷辉箭已经射出! 都冷王子直接吓得伏头下拜,呼拉尔王在寒风中一动没动。王子看父亲毫发无损,大声嘲笑:“你这娃娃的箭术,也敢在我父汗面前班门弄斧?我父汗是草原上第一弓箭手的时候,你还没从你妈肠子里爬出来!” 话音未落,却听当的一声脆物落地。只见一道箭痕干脆利落,呼拉尔王拇指上那枚用来钩弦的铁扳指一劈两半——西域人乃马背上的民族,极其看重骑射之术。历代汗王手上铁扳指的意义,几乎等于中原皇帝的玉玺。 “赫连明!你吃了熊心豹子胆!”都冷王子大惊怒,“放箭!给我射死这个狂徒!” 招手喊停的却是呼拉尔王。都冷王子反应过来,魂飞无地:刚才父汗右手垂在身侧,卫璇是如何在这漆黑的夜色之中,精准无误地一箭劈断小小的扳指的?他的脖子可比扳指要好瞄准、也精贵多了!忙向呼拉尔王身后一躲。 飞驰电骤嗖嗖嗖火箭频响,卫璇珠箭连发,城上三排弓箭手扳指尽碎,一时间人人似失林飞鸟,漏网惊鱼,哪分南北,孰辨东西。他们本来就守城动力不足,自己性命莫名命悬一线,这时更哀恳一般,望着呼拉尔王,眼神说:大王,为何管这劳什子中原家事! 呼拉尔王脸色沉重,哪有心思顾惜什么颜面问题:“苏云英在哪?她带来的人又在哪!” 云英公主终于姗姗来迟,小脸煞白:“赫连哥哥,今日二月十五,本来是你我大婚之日,你却丝毫不顾念夫妻情分,将我逼到西域蛮荒之所还不知足,甚至还要当众羞辱于我,要我的性命!你好狠的心!” “不是,骂你的不是他,他就是要你带来的人!”都冷王子忙解释,低声说,“他没要取你命来的!” 众将士本来就无甚敌对情感,只觉对面这死神般的将领搞如此阵势,实属浪费。这几箭下来早破了城关驻守的心防,何须什么火炮机械么? 云英公主横目于他,对呼拉尔王说:“尊敬的大汗,这个逆臣贼子千里追杀于我,你倘救我此难之危急,本公主他日还朝,必然……” 话音没落,又听一声箭响。铁箭这回直接擦过云英公主的脸庞,射到了石柱之上。箭尾捎带一封明黄色纸,是周帝写的禅让诏书;另附一枚虎符。这虎符是青铜做的伏虎形状令牌,右符往往留在中央,左符在统兵的将领之手。卫璇射的这张是右符,意思不言而明。 卫璇道:“亡国公主,你有何话可说?” 云英公主挣扎说:“尊敬的大汗,草原上最勇猛的大英雄,你看见了吗!证据确凿,他这是分明弑逆,他罪不容诛!” 呼拉尔王已然自顾不暇,维持最后的体面,带着一丝脖上的凉意,冷哼负手离去:“儿戏!儿戏!” 她扭头哭求都冷王子,众使臣忍不住说:“你骂我们王子是鸡是狗的时候,可想过也有今日么?” 云英公主怒道:“好一个赫连明,你害得我国破家亡!我与你到底有什么仇怨?倾心于你也有了错?” 卫璇道:“我害你国破家亡?当今社稷这等狼狈,国事日见颠危。亡国公主苏云英,试问如此国乱邦倾,纷纷精怪,浊乱朝廷,这其中与你有几分干系,你有多大的贡献,何须我亲自言明么?你仗着周帝逆爱偏向,不分纲常,绝灭彝伦,有辱祖先,污名简册,到底有何颜立于人世?心计之毒辣,为害之广远,湛湛尧天,朗朗舜日在上,我说你一句祸国殃民可曾冤枉过你半分么?目下之灾,只是因为你假虎张威,毒痛四海,造成这生民涂炭,将士水火,天下诸侯怀怨,周朝王气黯然,当失天下。你遗讥万世,也是徒咎由自取罢了!如今你一介狡猾逆民,大恶贯盈,还来强辩?不将你醢尸齑粉,以消民怒而正国法,已是极大的仁慈了。” 云英公主被此数语说得面皮通红,切齿怒目,犹如吞了一万只苍蝇:“你胡说!你胡说!你,你是机缘巧合,运气顶了天才夺了位!等本公主复了国,要取你的九族项上,都不能消我恨!” 都冷王子被这雄言一浇灌,也有些自我怀疑:“云英,你哪有他讲的这么坏?你没有吧!”士兵面面相觑,弓弦早松了。 她急攘之间无言以对,忽地拉起一道白色衣影,持剑抵在檀弓颈项边上:“既然如此,你也别想好过!你要杀了我是么!你来试一试!” 赫连昊冷哼一声,将淬了毒的弓箭递予卫璇。他再清楚不过卫璇的箭术了,这点区区距离,卫璇放箭绕过檀弓,将云英公主的脖颈射穿了,不比砍瓜切菜还简单么?这城上的将士,一个个形同跳梁小丑,插标卖首之辈尔。败残人马,早已毫无战意。那都冷王子又是何孬种,见状还不乖乖受降? 都冷王子忙说:“云英你赶紧放手送人,你当他射不中你么?你这是天晴不肯走,只待雨淋头!” 云英公主直接将他踢翻,滚下几十级台阶:“你是什么窝囊货!” 但是赫连昊等了好久,看向卫璇之时,却见他那从不犹疑的战神哥哥脸上凛冽严威,对着城上的白衣身影谛视良久,手上张弓不发,甚至看见他握箭的手指微微颤抖。赫连昊好奇且震惊——这白衣服的是什么人?竟让哥哥这般心乱,生怕错了手? 云英公主也发现了这异状,大声讥笑:“你怕了!你怕了!赫连哥哥,这世上你也有怕的东西…!” 话音未落,就听见嗖嗖两声连珠箭响。云英公主左右两肩各中一发,向后倒去,血溅尘埃。城上士兵慌走如鸡,城下云梯架上,已要去收拾残局之时。却见圆月之中腾起一道淡色衣影,像捞走一片极柔的云彩那般,救走了檀弓。 卫璇狂鞭奔郊外原野,追上之时,直接将长剑一挥,格开那天外来客,抱起檀弓。 赫连昊带着季瑶也忙奔来,季瑶喜极而泣:“先生太好了,太好了!” 她仔细一认说:“你洗干净了打扮一下,这般标致么?你是哪家的小公子,叫什么名字?那飞来飞去的可好看了!” 那人好似有意回避,看卫璇抱着檀弓纵马离去了,远远地都不肯收眼。人影消失不见,他嗫嚅良久才说:“…我叫王含贞,字佩英。” 赫连昊一拍脑门,也想起来了:“哦!就是你么?有一次我和二哥上街买马,你一个小乞丐,抱着我二哥的腿不肯松,说什么表台表台我是含贞…表台表台对不起的,我印象可深了,你原来叫这个名么?” 他忖这倒不像贫家取得出来的。 王含贞面如桃蕊,眼中却毫无光华,默默承认了一声。 季瑶说:“对头了!就是这样,我当时还想招你来家里玩,还跟你约了晚上水边上见,怎么后来再找不到了!你怎么又落到地牢里去了呢?” 赫连昊冷笑:“这有什么不懂的?抱了我二哥大腿,早传到那死女人耳朵里了!” 被卫玠丢到化骨池之后,王含贞全身皮肉骨头尽销,幸好当时身上还有两颗琅轩华丹。服下之后花了几百年重塑肉体,再回人世之时已不知跌落到了哪个境界。刚刚见到卫璇转世,又因为法力未恢复,被云英公主捉住,又被天师锁住琵琶骨,故有那羁囚之厄。 季瑶对他一派崇拜:“你刚才那样真是帅极了。你倘早些来,飞起来刷刷两下,是不是根本不用赫连哥哥出手了?” 是夜寒鸟悲风,蛩声惨切。王含贞在这哀声之中,浮了一个很浅淡的笑容:“我来晚了,有什么用呢?我总是来晚的。” 赫连昊和季瑶都是少年人,王含贞也是个不大的娃娃脸长相,很快就对这飞天小哥哥心生好感,他们在这月光下慢慢地走回营帐。 只有一匹马,赫连昊牵着绳子走在前面,王含贞和季瑶共骑。 季瑶话多又杂,这就开始说:“你救的那个先生你是不是认得?哇,你们都是仙人,先生是不是也会飞?” 王含贞苦笑一声:“他…叫檀弓对吗?”很轻很淡的一声尾音。仿佛这一个名字,不曾刻印在他少年的心上,不曾勾过他的魂和梦一般。 季瑶重重地嗯了一声,王含贞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是檀弓。他落入水中之时,那已能口吐些微人言的金沙飞霜,便已告诉了王含贞。 王含贞忙欲将残存的灵力输送过去。他害死了卫璇,亲手杀了檀弓的父亲,已全无颜面相见,就是此时为檀弓死了也甘。 可是檀弓体内的灵炁过于精纯,才发现自己根本推不进去,两人之间连灵炁都差距这般云泥么? 重活过一次,王含贞之心已渐如槁木,于是悲然大悟:忽觉过去那些缘浅分薄,未遂其志,思之切骨,苦不敢言,如今尽皆可笑之言,这天下有山鸡配彩凤之理? 震惊、愧疚、又是巨大悲哀,将那苦求五百年的重逢欣悦之情彻底压了下去,后来再如何回味,竟只有这三种不好的滋味交织了。 他对檀弓这般因不明白、果不可能的尘念,也许自己的表台,从当年那句“梧桐半死清爽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的谶语之中,早就已预见了。卫璇后来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保护他、害怕他伤心终生罢了。 王含贞缄默许久,见季瑶一直看他,赫连昊有点小不平说:“飞天算什么,我看我二哥也未必不会。” 王含贞平平复述:“他是你的二哥……” “怎么啦!你是不是很崇拜我二哥,哦!我忘了你也喊他表哥呢!你教教我飞天,我认你当个兄弟,你以后就也有个二哥了!”赫连昊撞了撞他,引诱般说,“我二哥对弟弟可好了,十月份的时候咱们就一块去放鹰儿,打最肥的野兔子烤了吃!不说那么远的,清明的蚕花会你喜欢去么?他那水舟都驾得第一!你爱看舞戏么,我跟你偷偷讲我二哥也会剑舞……” 眼见越说越离谱了,忙收题:“你当他的弟弟,岂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季瑶见他睁眼说胡话,颇有不满:“你讲话好不打草稿,前儿还和我说二哥是天底下最不讲情面的铁阎王,整天绕他走,生怕给他捉到了受军训!” 赫连昊嘿嘿两声笑,挠头无言,王含贞却说:“不是的,那不是真的…你的哥哥他从来只盼你好,他都是为了你好,你还小,你不懂他罢了。可是你以后再懂,一切都已迟了…” 二人只以为王含贞是作调和之语,谁也没听出其中的真情意切,赫连昊敷衍说:“对对对,他好极了!他最好了!” 季瑶不服:“你且讲胡话诓他教你学仙,飞天小哥知道你哥哥什么?” 王含贞眼睛一闭,两颗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我都知道的,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季瑶忽觉背心一热,是王含贞缓缓靠在了她身上。不知事的少女年纪,又无外人在,哪里理会什么大防,柔声问:“你这睡着了要着凉的。”督促赫连昊将外袍解了给他。 王含贞说:“我不怕冷的。” 但身上已越来越冷了。欲界本来就无有灵气,他身上化骨毒水犹在,拼出全力搏死来救,已经燃尽了枯骨灯油了。 夜气清如许,将他的襟怀吹凉了、浸软了。他忽觉身体如同思绪那般细,就像飘雨那样轻,意识愈发模糊之时,头脑之中浮现出来的场景,并不是檀弓在紫绂竹林救他于狮口,月下那一声清越的“追”,更不是琴音中的纷纷红雨,却是那一年太清诸子泛舟湖上,常正一抢桨来划,云如露默然洗剑,慕容紫英坐在船头,膝边伏着一头似雪堆的白老虎,吹着徐徐的笛音,卫璇隔水笑抛一枝花,惹得对岸上那些白衣金带的女孩子们,脸庞灿若云霞。他还是那个从未踏入过这飒飒灰尘、雾迷世界之中的小孩子。 最后定格在一轮满月之上,偏生缺了檀弓的一角。 他忽觉自己过去的追逐和悲哀都是假的,也许自己那番少年思慕,本先就是一场如绝症般执着无救、却并非爱情的误上加误罢了。 这令人无法消受的昏昏夜色,终于将他身上的所有暖意驱尽了。 可是他脸上散发着前所未见的光彩,王含贞在永久的睡梦之中,餍足微微笑了。 光华皎洁,月天无翳。季瑶抬头一看,初春的飞花和柳梢上的烟絮,好像也都是这么睡熟了、飞远了。 第161章 小儿女灯教痴妒 人神魔帐分酒香 卫璇双眼赤红,目不转睛。下跪一排军医,人皆等死。 皓星结巴开口:“少将…这军中行医条件简陋,只要回了京城,名医遍地都是,先生的伤自然就……” 话音未落,就听卫璇头一次这般不讲情理:“都滚出去。” 众大夫争相逃亡,皓星拿捏着慢慢退出去。 檀弓心口剑伤凌厉,连背部都被刺穿出一个霍大口子。其余伤口虽已弥合,但尚能看见虎口处穿了两根铁刺,指缝间红紫青色,这是被夹了手么?衣服被烙铁烧得无一处完好之地,还有一些木板痕迹,应当是受过铁裙之刑。 他到底遭了多少非人待遇? 又睁着眼苦熬了一个时辰,卫璇忽握起檀弓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温了一会。然后放到自己眉骨之上,让冰冷的手包裹住自己发烫的额头。 卫璇的眉骨有一块水滴形的极浅凹印,他说:“第一次见你之时,我这块胎记便有些痛了。” 他的声音梦呓一般沙哑,显然自言自语:“他们说是我前世极为不好,我那伤心的爱侣为我流过一颗眼泪,滴在了三生石上,求我下一世平安顺遂……” 声音越说越低:“我乞你快醒过来…我对天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会再让你为我掉一滴眼泪了。若有违誓,今生短折而亡,死后万劫不得超生。” 眼泪就如涨破了他心的悲痛和愧疚,一泄而出,将檀弓的手流湿了、濡热了,可是忽觉脸上一痒。是檀弓醒了。 卫璇惊喜之下,只是自己的五脏早已被搅碎了,嗓子枯干,说不出任何成句之话了。檀弓咳了一声,卫璇连忙去抚他背心。檀弓半直起身子来,只说:“今日…十五?” 卫璇见檀弓自醒来之后,心口剑伤竟也缓缓愈合,纱布由红转白,何止万状惊喜。 没想到檀弓下一句话来得飞快,说得理所当然:“尔为何不在婚堂?” 卫璇一颗本来为他悬着的心,闻此一言,是彻底掉了下去,滚在了肮脏的尘泥之中:“先生…我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到了如今,你却也不明白我的心思么?” 檀弓道:“我先时之言,尔可曾细听?尔之魂魄超凌三界之外,不在六合之中,绝非凡尘俗命。尔与退彼婚乃绝理大逆之行,将致天下之大凶咎,六界之超绝祸端。” 檀弓强调:“天之垂象,无误者也。” 卫璇将檀弓的手缓缓松开:“倘我现在就去同她结亲,你可就满意、高兴了么?” 檀弓道:“倘此可救三界大劫,尔当于众生恩如太山,德如渊海。我亦芸芸广众。” 卫璇浮凉凉笑意:“好,那现在张罗还来得及么?这军中都是粗人,我邀你去做这婚礼的傧相,替我二人写念祝词,捧来那合卺酒,先生意下如何?” 檀弓毫无滞碍称善,一面起身:“今夜子时之前,你必同她行道玄素。” 卫璇整个人被这四个字砸懵了。檀弓以为他没听懂,换了一个词:“黄赤之术”。见他还没动静,用了两个世俗一点的替换词“周公之礼、行云布雨”,“神女襄王共赴阳台”都说出来了。 卫璇笑了一声,扶着额头坐了下来。檀弓唤他,复催两声,卫璇皆无应。 这时皓星战战惶惶进来了,捧来一个巫祝娃娃,据说是地方贡献上来的,带在身边真可以祛病消灾的,或许帮到先生。卫璇面无表情,示意他放了就走。 可是那好容易强撑的平静,被檀弓的一句“何不与我速去”彻底打破了。 卫璇描摹了一会那个娃娃,世界安静地可怕。 忽地一个猛掷,霎时间这帘帐中,只有这高亢激昂的响片声音不断回荡。 卫璇心如刀绞,已是极力压制怒声:“一个木石玩具碎了尚且有声,你把我肉做的心踩在脚底,就没感到一丝一毫的怜惜么?” 越说越觉可笑,不知自己行军万里,恨不得马足腾云,身能生翅,过了这数十天非人日子,守了半夜又惊又怕,眨眼次数屈指可数,究竟是为何人、为何事:“我快为你死了,你不领情我毫无怨言,可你却百般催我去结亲…” 说到后几句,神色愈来愈怒,声调也愈来愈高,从齿缝中迸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哑笑:“还这般强我和她行房?” 一掀帘帐,大步出去:“我对先生固有爱恋之心,先生却全无顾盼之意,我命中无此之幸,本知不该强求,只是你何须这般玩弄折辱!” 卫璇刚走出营帐,就见皓星有事禀报的样子。卫璇抚剑疾视:“下去。” 皓星害怕又为难。 一串长声的尖叫传来,是云英公主被士兵押了来。小兵说:“报告将军,捉住了公…不,这罪女怎么处置?” 皓星老实人,纠正说:“不是我们捉的,是西域王子裹了举着送来的。” 众人无不觉得应该立刻诛杀此人,泄人神之忿,万事亦得俱休。卫璇心中被私恨填满,本来定然也是要将她绞刑处置,但檀弓伤病尚未全然明朗,只怕这女人是不是藏了什么后手,喂了什么暗毒,日后还需索她要解药,便说:“压到后堂去审。她这些年杀了多少忠臣良将,罪簿记上十本也不足够。还有那些三年内审核不清的黑账,一项一项仔细去对,都能会清了。” 云英公主珠钗步摇早掉光了,满头蓬发,一脸逃亡中沾的黑血:“赫连明!你还想当皇帝?我看你都不算男人!够狠心就杀了我!你不是个男人!你不是人!哈哈哈!” 这提醒了他,卫璇另嘱咐说:“把她后槽牙三颗都磕出来,免得受不了三日刑讯就自杀。” 众人不解。就是咬舌自尽,也用不着后槽牙啊。 听卫璇所命,当即揪着头发,将她朝那石板上一撞,生拔了一排下齿,果见到其中藏着两颗小小的毒药。 云英公主血口怒叫:“你…你这是自取灭亡…你不和我成婚…你会死,你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死!” 赫连昊刚回来,远远瞧见了,骂道:“这个得了失心疯的母蜘蛛又在叫春了!” 季瑶正哀哀地垂着头。赫连昊安慰说:“你也是倒霉,你以后会不会鬼附身啊?我回去问问二哥,怎么除这个晦气!” 他与王含贞相识不过两面之缘,虽然有些悲叹他少年早夭,却也不至于为他到伤心地步。可是季瑶到底小女孩,敏柔多思,听此话怒说:“什么鬼附身,什么晦气,飞天小哥哥救了先生,自己却连个祭奠悼挂的人都没有,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狼心狗肺!坏东西,我不要理你!”哭抹着泪跑了。 季瑶抽抽涕涕进了檀弓营帐,因见他醒了,大喜过望:“先生!” 她心里悲伤,便投在檀弓塌边哭泣。檀弓问她底事,季瑶以为他和王含贞熟稔,故人离奇死亡,必然惊伤,便不知如何开这个难口,捂了半日,才压了说:“赫连昊好不是个东西!” 赫连昊掀帘而来,看见季瑶哭成个小泪人,心里也揪成了一团。除却惹她伤心的愧疚之外,还有些不忿。他与季瑶都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两家酒席上没少戏说二人未来指婚。从前自己久在军中,心思粗糙,没往那处想是一方面,心思幼小也想不明白。可是今日见她对那飞天小子颇为属意,着实好不是滋味。 呆在门口半日没走,季瑶却将帘帐一弹,不轻不重地夹了一下他的耳门:“你是什么呆子?门口不冷么?” 赫连昊“啊?”了一声,季瑶将手一扬,又不是推,又不是拉,说:“冻死了你,冻死了你才最好呢!” 赫连昊进来问好先生,他与檀弓并未谋过面,但见他是个盲人,又不说话,便以为也是个天聋地哑的角色,只当他是透明人。纠结了一会,就这样直言说:”季瑶妹子…我惹你生气了!是我不好,太不好了!我知道他是我们共同的好朋友,哪怕只有一天。但是…但是我一看你老是看他,又和他马背上贴着,心里就奇奇怪怪的。我也不知为什么,你知道么?“ 他是直抒胸臆,完全无意地将这暧昧的皮球踢了回来。女孩总比男孩早熟一些,季瑶红透了脸:“你是呆子,你不明白的事海了去了!你不明白,我就明白了么?” 她说得飞快,根本没管意思对不对。赫连昊摸摸头:“啊?那你说的是你比我更呆么?” 季瑶“哼”了一声,扭坐过去,留给赫连昊一个小小的背影,以及乌发上那碎玉流苏的簪子,正娇怯微微晃动着。 风儿静月儿明,树叶遮住朦朦胧胧的云彩。赫连昊慌了神,他头脑其实活泛,但遇上季瑶,尤其是生了气的季瑶,就变得万分粗笨,锈了似得,说不出任何刻意为之的软言好话,便将心里所想一五一十吐出:“…季瑶,家父和令尊上次说,以后要我们成亲呢!我来问问你怎么想的?” 季瑶大羞失色:“你在说什么糊涂笨蛋话!”慌急之中看了一眼檀弓。可是檀弓冰雪襟怀,照出一片琉璃世界。好像不在这方斗室之中,更是全不关心二人如何颠倒言语,这镇定又坦荡的模样,稍稍缓解了一些她的紧张。 赫连昊说:“啊?我听错了么?令尊不是让你嫁给我么?” 季瑶将手帕一丢:“你再说,你再说,我告诉舅舅你欺负我!” 赫连昊大惊,慌忙求饶,可是忍不住又问:“不是我…那我听说黄家的七公子,也给令尊下过帖子…叫黄琉是么?” 季瑶咬唇说:“什么黄牛?金牛银牛我都不嫁!我就是嫁给臭池塘里的癞蛤蟆,也和你无半点干系的!” 赫连昊慌了:“怎么就要嫁给癞蛤蟆?不是,怎么就和我无干系了?” 季瑶别过脸啐说:“我明日嫁给龙王三太子,和你这只癞蛤蟆有什么干系?” 赫连昊义愤填膺:“怎么就无有干系了!令尊倘让你嫁个坏人,我就去砸了你们的龙凤烛,洒了你们的合欢酒,最后一把火彻彻底底烧了你们的洞房!” 季瑶将头一昂道:“你怎么这样不讲理?你不仅不许烧东西坏东西,我还得请你去做见证人,要你做我的傧相,请我出花轿,扶着我踏火盆,你做得不做得?” 赫连昊根本不知道季瑶拿腔捏调地讲话,是嗔还是真,也较上劲来了,说:“我就不讲理!你…你尽管去找你舅舅伸理好了!” 季瑶抿着嘴笑,在烛光中偷看对面的小儿郎:“你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都和我这样讲。” 赫连昊躁恨起来:“我要是知道你要嫁人,端端正正在这里坐着,不恼不怒,不闹不急,将你好好地包起来送给人家,还给你们捧酒见辞的,那才叫不讲理、才不是个东西呢!” 夜深至亥时。 檀弓帐前值守的士兵打了个哈欠,再睁开眼之时,却见将军正弯着腰,拿火折照着光,在地下捡着什么。当下吓慌了。果听见卫璇说:“这地上碎碎楞楞的东西这般多,他目不能视,踩了伤了怎么办?”当下换了一批年老心细的奴仆,帐外侍候。 不信别人做事,卫璇将那溅出来的娃娃碎片全自捡了。可是站在帐外,半日没有掀帘。 这几日连日奔行,马都跑死了数匹,加起来阖眼的功夫不过三四个时辰。心里又疲又急,自然脑子也糊涂了。那种锥心泣血的伤心折磨之下,竟气成了个傻混账。檀弓那番话,虽然着实踩碎了他的心肝,但怎会是有意羞辱?也许是自己见识浅薄,区区蝇蚋安知他龙鹤之心?一月相处下来,檀弓的确不晓分毫世事人情,于此上无知程度已至惊悚人听地步。他之言语,怎可以常理凡情揣度之? 但即便那命理算得不错,他也绝不可能和那毒妇同床共枕。 只是犯了难,方才将话说得那般狠绝,岂不又令他身伤加了一番心伤?正在踌躇如何赔罪之时,却见帘帐以从里面掀开了。 一阵酒气、一股浓香。檀弓酡红脸庞。 卫璇一惊:“你有伤在身,怎么还喝起酒来!” 檀弓摇头姿态都比平日洒脱:“我目今知你…那般辞色为何怒。是我无知之过……” 卫璇万分着急上火,哪里管得了他说什么了。室内果然还有不少碎片,甚是扎人。檀弓红霞染颊之间,云滑足下。卫璇忙扶住了他,将他半抱回床榻之上,另忙将桌上酒具全收了。因见桌上还有一碗半凉的汤圆,可是被勺子都戳破了,芝麻、豆沙、果仁流了一碗。卫璇惊奇发笑之下,很想问问这是不是檀弓干出来的好事。 檀弓刚才说到一半的话忘干净了,呢喃:“…天色几时?” 卫璇听他醉成这样,仍不忘“正事”,心中未免又一阵的严寒,诓他说:“十六了,这天都快亮了。” 将烛台端了起来,在檀弓眼绸上照了一照:“先生看可是天明了么?我还不好好的,哪里有什么命定的灾厄发生?原来是烦我,为唬我走的。” 白绸一动,也许是檀弓眼帘微澜,也可能是他惊得睁圆了眼睛。 卫璇看他醉中头没烧痛,便与他笑着闲话起来:“你喝的是什么酒,可知道么?” 檀弓摇头无知。卫璇笑说:“你果真喜欢饮酒么?那以后我可要有的聊了。” 满饮一大杯,晃晃酒杯,给檀弓听了个响,示意说:“好了,我也陪作一回饮者。” “古人把酒叫做扫愁帚、钓诗钩、般若汤;又将醉后怒目忤视、胆量包天者叫做狂花;称醉后闭目而睡、浑然不知者叫做病叶。” “所以我看依我与你的酒品,正一个是狂花、一个是病叶了。”卫璇笑说,自己错了无可抵赖,起身一揖,大方道歉,“方才那厢无知言语实属小儿之言,乱摔东西更是娃娃才做的事。小子狂花智量愚拙,毒口伤人,这给病叶先生赔一个大大的不是了。“ 但檀弓刚要拿起酒杯,卫璇又说:“这一杯先记在账上,等你这叶何时不病了, 再饮不急的。”轻轻将酒杯推走了。 没想到檀弓趁他起身掖帘,挑剔灯芯之时,径自揽走饮干。卫璇回眸顾见檀弓脸上寒色冻银河,可是烛火暖照,酒气熏陶,平添一抹妍姿艳质。 卫璇心下一动,酒本来就甚是暖身,便没再敢看他,却听见杯盏响个不停。见檀弓过于荒唐了,便起身在他面前一拦。 檀弓向前抚,却是卫璇温热的胸膛。向下探——卫璇将酒瓶拿在手里,背在身后,左手换右手,右手递左手,着实和檀弓玩了一会捉迷藏。 卫璇半坐在床上,将酒瓶盖了帽藏在枕头下。檀弓一摸便摸出来了,卫璇无奈,连番劝了十几句都不灵,一心狠,故意放大声音,咕噜咕噜仰头全喝完了。因有前鉴,这回将酒瓶碎片摔到床底下,让他连涓滴都偷不出来。 檀弓默默听完这悲哀声音,属实是消停下来了。对着墙背脸躺了,好似缩缩怯怯的弱小花苞,再也没有力气招展枝叶。卫璇被这反应逗乐了,忍不住放肆笑出声。他喝得太急,两行酒水顺着绸衫滚下来。 卫璇看檀弓有意拿手指抹拭,连忙制止这幼稚行为。扯下一块床单,将他双手挽了个十分之松、几乎可以不计的结,在他身侧不近之处躺下。 卫璇着实是太困太累了,浓浓倦怠浪浪袭来,实在有些撑不住,将最后酒坛也喝空了,说:“睡觉吧。等明天醒……” 他正双手撑在檀弓身上,替他掖好被子,却忽觉唇上一股冰凉之感,寒意冷浸心骨。 檀弓半支着身,仰头与他双唇浅浅相贴。 头脑里一片烟花乍开,卫璇登然不知如何所措之时,檀弓停滞了一息,牙齿便在他唇珠上轻轻一周旋。 卫璇口中残留的酒液,就如同暖流化开冰雪,在二人的唇齿之间交融。没过多久,檀弓便晕陶陶地坠回枕上,完全不理会卫璇如何灵魂震惊。 仿若将他一颗心捧至云端,又毫不睐盼地丢弃尘埃。 又好似方才根本不是在索吻寻欢,而只是一个小孩要糖吃那般无邪、无责。展眼之间,檀弓又重新被那凝雪流霜般、退人千里的光华笼住了。 卫璇向下寻他的手,紧紧握住:“你……” 檀弓身上暗香浮玉树,桂冷吹细雪,在这熏柔柔的惑人气息之中,卫璇说:“你说你心中对我没有一星半点的涟漪,这话你可敢说、可相信么?” 檀弓醉得厉害,没有回应。卫璇慢慢俯身,可是也知道方才那亲昵,并不是两情契洽的佐证。所以檀弓儿戏般亲他盗酒之时,他即便动念极炙,自始至终也都没有给过半分响应,更莫提这时回吻过去了。檀弓好似被压迫得太紧了,不大舒服,发出一声闷然醉意的鼻音。然后那柔软又冰凉的唇,再一次主动地贴了上来。 这一回亲得稍稍绵密了几分,双手也将卫璇的肩膀推了几下,柔柔缓缓将他按倒,试图获取一片自由空间。可是他已饱饮,卫璇口中也不剩什么残液了,刚刚环抱着卫璇的脖子,俯身蜻蜓点水了两下,便兴致寥寥地要果断退出。但好像是察觉到对方的不悦似得,檀弓安慰地停留了一会。 卫璇却猝然捉住了他的手,猛然将他反压在身下,重重地吻了下去。 上下地位霎时间天翻地覆。檀弓被他亲得换不过气,一片红霞绵延至颈下。身上人肩宽臂厚,浓烈的爱意让人无处可躲。 徒然挣扎了几下,却换来更激烈的、惩罚般的亲咬,渐渐火烧燎原、无法克制起来。卫璇早被他惹得眼中带血,掰着他的下巴,每个字都滚烫迷蒙:“现在才知道要跑么?” 只觉爱他已爱得胸口发紧,目光迷醉,恋恋不舍地与他唇齿交缠,身心两处的火,把嗓子烧得已半哑了。在他舌尖上爱恨交织地咬了一口:“惯会勾我…你把我的魂都拘住了,还要往哪里跑?” 但卫璇惊觉檀弓有伤在身,心中咒骂自己两声,将欲火连忙掐灭,便将亲吻从嘴角慢慢移至额头,最后将人搂在怀里,让他靠在自己的颈侧。可把日思夜想之人这般紧紧圈住,心中怎能不动绮念,刚强行平复了没多久,便又俯下身去亲他,片刻都舍不得分开半寸。可是方一撬开齿关,那胸间的浓情、口中的蜜意,就让这场本该小心翼翼、款款轻轻的亲吻,三番五次不可收拾。 可是这时,子时的钟声已报了第一下。 二人交缠之间胸膛紧贴,一团浑厚的黑气忽飞了出来,渡进了卫璇心间。 钟响第二下。 全身剧痛,卫璇心脏溃出万道裂痕。 咚!钟响第三下。 一抹邪肆笑容浮起。 睁目以后,他的眼眸之中,已满盛幽蓝海水之意。 第162章 障心魔逐欲情淫 斩慧剑保真道坚 卫玠是一点不会怜惜檀弓的。 凶狠地吮着他的舌尖,好似要将檀弓的命也吸出来一般。一开始只是银液黏卝腻,后来竟成了血丝缠卝绵。檀弓舌尖和嘴唇全破了,脸上一派痛楚的神色,便推卫玠。 卫玠刚入主这副躯体,关节尚不能灵活支使,轻而易举便被檀弓得了逞。但他很快就缠了上来,隔着衣物一挺身,胯下已经极其暴躁欲狂之物,重重地撞了一下檀弓的大卝腿卝根,一手将衣带半脱半撕了。见他肤白赛雪,色腻胎瓷,腰卝腹紧卝窄,两瓣蝴蝶骨盈盈欲飞。 卫璇被他闪得一愣,下卝身硬得愈发厉害,将檀弓下巴扳过来:“舌头伸出来。” 檀弓身上又冷又痛,意志也被这悍然无匹的大魔之气所镇卝压,根本听不见多少外界声音。卫玠一点也不想对他温柔,手指伸进檀弓口中,和舌头戏玩两下,便抽了出来,是要借此润卝滑。 卫玠一点耐心也不打算施舍,那处偏又那般干涩紧闭,他干脆不抚卝弄扩张,便要硬生生进去。 檀弓昏梦之中,在他怀里仰起头,也许是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何情绪。 卫玠霎时间胸腔一片异样的滚烫。看着近在咫尺的檀弓,动作忽地停了下来,手掌在他腰间一掐:“痛了?你现在知道痛了!” 手在他臀上扇了好几下:“方才不是要浪得翻出花来么?我还不知道你这般放卝荡!” 卫玠将手掌从后移到前面,握住了极富技巧地揉搓起来,见状嘲笑说:“怎么这般不成器?” 想到他方才在卫璇怀里宛转求卝欢之态,更是怒火烧身。掐住他腰卝肢,又发狠拍他臀卝部一下:“哦,我忘了,你那处也不必好使的,你不就是个只会求男人骑的货色么?” 卫玠越想越觉得可笑至极:“为他瞎了眼,瞎了眼好啊……” 檀弓只觉嘴唇像是贴到了烧滚了的炉子上,全身都被要点燃了。卫玠用那肉*描摹着檀弓的嘴唇,惑声说:“乖,既然看不见,就猜猜这是什么?” 一喂进去,卫玠瞬间爽得全身连打了几个寒颤,发出一声低叹。可是这等伟物,勉强塞进去稍稍一小半,就已经让檀弓口腔酸胀,吃力至极了。檀弓唇卝舌推拒之间,更舒服得他魂飞天外,但那牙齿磕咬到了,力度尚且不小,同时也是痛得他魄散九霄。 卫玠眉头一皱,在檀弓耳根一摸,便卸了他下巴。 在这毫无顾忌、狂风暴雨般的顶卝弄之中,檀弓被卝逼他出毫无意义的悲呜。感觉鼻腔也胀满了滚烫的空气,连续好几次就要窒息,眼泪濡卝湿了白绸。他忽然几下剧烈的咳嗽,喉头骤然一阵急剧收紧,卫玠神色突变,稠液浇了他一脸一身。 卫玠几乎要以为檀弓在故意使花巧了。 虽然完全说不上酣畅,但已是看檀弓睫毛上也沾了精卝水,冰雪般的腮边更是泥泞一片,这淫卝靡得不成模样的脸庞,让卫玠心理上的爽快,何胜过身体百千之倍。 一面不忘继续羞辱他,他的音色十分华美,带着两分慵懒的蛊惑气息:“一张小卝嘴又滑又紧,真是妙啊,我们大天帝还有这般妙用么?不知道下面那张嘴怎么样?三清四御九宸高真,都领教过你那销卝魂秘卝处么?” 檀弓一言未发,但也许是这模样实在是有几分可怜。卫玠大发慈悲,将他脸上揩拭干净,搂在怀里,手在他的腰上满意地抚摸了一会,俯身浅尝辄止亲了几遍,就没多别的动作了。 卫玠欲卝望未得半点纾解,可是刚刚复元,的确疲倦极了,便有些微睡意。但檀弓身体僵冷,处处棱角如削,抱着实在不甚舒服,卫玠便将他强行按在胸前,试图暖化、软化他一些。他的困意太浓了,最后半闭眼睛说说:“别闹了,太微。” 谁料顿时触感就不一样了。 卫玠登时觉得枕边人融成了一滩蜜水、软成了一团花泥,将脸乖乖埋在他的颈侧,呼吸都安定了。然后是一声绵长的鼻音,哪有半分冷漠抗拒之意。黑缎般的长发为颈间汗水沾湿,随着玉色山峦般延伸的脊柱深沟,起起伏伏,宛若一条墨色的溪流。 “嗯?怎么了…”卫玠被他弄得血气轰然一热,不觉温存体贴许多,绕他软发说,“太微?” 他这一口热气呵过去,檀弓脸上红霞艳色横压。在檀弓身下一揉,发现那里很快便已是一枝湿玉。顶端甜腻得像化开的胭脂,垂覆滴落在海棠枝桠。 檀弓被他抚得清液从上而下滴落,腰身剧颤,腰眼一酥,发出一声融化般的呻卝吟。 檀弓两手攀上了他的脖颈,接了一个不沾情卝欲、毫无技巧的吻,断断续续浅浅亲了几下,唇齿分开的间隙,也亲昵至极地去碰他的嘴角,磁铁一般一刻也离不开。卫玠被他不断索吻的嘴唇亲得怔愣了,一时间根本消化不了这般突如其来的浓情蜜卝意,想法着实是被他迷得不清:就是此时剖了心,塞在他手上,任他扔了踩上几脚,也是甘愿无悔了。 然后檀弓绵绵地又倒在他身上,香气四溢,语音黏卝腻:“嗯…天君……” 妒恨、戾气、狂躁之欲倏然水漫金山! 他怎么忘了,现在用的是卫璇的声音,喊的那一声“太微”! 猛然将人压在身下,掐住了他的脖子,杀欲肆起。 檀弓几乎快被他这般勒死,却还是毫无疑难责色,语气只有诧异问:“…天…君?” 心脏深处一阵麻痹。这人的爱也好,恨也罢,原来从来都和他没有一分一毫的干系! 卫玠终究放了手。可是忽地吃痛,一看是那巫祝娃娃的碎片,不知何时有一块遗落在床角了。 锐物扎入了自己的右胸,却也怎么都拔不出来了。那碎片渗入骨髓,像极了当年他被檀弓穿胸的一剑。这无法拔除的深痛,又像极了他十九万年的一厢情愿。 檀弓意识不清,脸上是深红压浅红,默默抱着他,挽留之意若有似无,温柔听话得好似能掐出卝水来。 卫玠却乍然将他拂开。 皓星听到帐内靡丽之声,早避得远远的。 可是没过多久看见少将出来之时,只觉他哪里有甚大不同了——从前的少将,眼神有那么股漫不经心的味道,是久处上卝位者才有的;可是眼前的这位,他看人的时候,虽然也总是势在必得,但是寒光闪闪,就像是涂满了毒液的鳞片动物。不用和他相视,就想要赶快逃跑。 卫玠说:“巫祝东西谁送来的?” 皓星说:“一个癞头丑老太婆,要给您传唤吗?” 卫玠拂手,只问云英公主押在哪里了。 云英公主见卫玠丰度神朗,完全不像来讨饶的,且惊且骂:“你有种来杀了我!” 卫玠摇头,腮边带笑,玩味地看着她:“杀了你?看蝼蚁求生,不很有趣么?” 云英公主冷笑:“呵,你以为我会求你?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乱臣贼子,你死了也要流脓烂疔疮!” 卫玠奇道:“哦?怎么只是长个疔疮么?你说的那些爬蚂蚁、扔蝎子的手法,怎么现在不敢说了?” 云英公主大惊失色:“你…你…你怎么敢?我父皇只是禅让,我就还是长公主!你虐卝待我,难道不怕天下口舌,史官刀笔么!” 卫玠大笑:“你跟我谈这个?不好意思,公主殿下,我只知道以杀止杀,以眼还眼的道理。你对他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我今天不仅要一一报偿,还要让你子孙万代以你为诫耻,从今往后谁敢来上你的坟,我都会将他九族老小赶尽杀绝。” 云英公主被吓得失了声,却见卫玠一个扬手之间,周帝和宸懿皇贵妃消失在万里之外的京城,却凭空出现在此牢室,还未及哭叫,立即化为一团血雾、一滩白骨了。卫玠笑说:“这位前朝长公主,你好大的体面啊!” 云英公主大叫:“你…障眼法…不对,你不是赫连明,你是谁,你是谁?” “我不是赫连明,你就是苏云英了么?”卫玠笑语,托着下巴一想,“你陪我有趣一回,何如?” 卫玠眼帘闪动,飞出一道黑光,射卝入云英公主眉心之内。不过几秒,卫玠就已将她的前世洞察了个遍,也将记忆如数抛还给了她。 卫玠说:“哦…我三弟还真是多情种子。你一个欲界女子,为了锻道体去找他…前世就杀遍清明何童,靠喝人血涨功力。可是可惜啊!谁知我三弟喜欢的,偏偏是个最不该喜欢的,对你可曾有半分顾盼么?哀我三弟好心替你兄妹报仇,你后来才知自己上辈子亦是公主,一个农妇麻雀变了凤凰,岂不心大便贪么?便觉自己真堪匹配了。他死了你还不甘,偷走‘梦邪揭破’术,一节一节拆光了自己的骨头,沥干了心头血,把你们两的命理绣到一起,我说的对么,林茉茉小姐?” 林茉茉脸上更见阴冷,垂头蔑笑:“成王败寇…我命合休,你少废话了!” 卫玠说:“不,我再看看…哦,我那日将扶摇好好搁在林子里,是你将她肢解,挖走了她的心脏,先剖出了伏矢魄,覆上‘梦邪揭破’术。只可惜你功力太浅了,手忙脚乱又作得太急,这般完美的上古魔术,最终竟只成效十中一二,我三弟这一辈子看你还如同看猪看狗…早知如此,你何不找我帮忙?我倒很乐意为人做媒。” 林茉茉笑得像被踩着脖子的鸭子:“找你帮忙?魔头,若不是我失了手,卫公子这辈子与我结为连理,命理合二为一,自然一生强卝健无忧。他今夜子时根本不会魂魄失灵,哪里还有你什么舍夺上卝位的机会?我只是输了这一世罢了!” 卫玠为她悲哀般地叹气,然后恩赐般地挑眉:“哦?还这一世罢了?你还想靠着这命理,下辈子再来一次?” 他的笑声贯彻黑夜:“你从南华偷走的秘籍,就不曾想过那‘梦邪揭破’为我所创,我就不知如何所破么?” 一个动念之下,林茉茉的眼球和心脏砰然落地。卫玠易如反掌地找出命理缘结,订回了这副躯体之上。然后打了一个响指,霎时间无数魔兵降下,手抓各色刑具。魔人当胸一脚,直接将林茉茉踹翻在地。卫玠用一口气给她吊了命,说:“林小姐,夜还很长,你好生享受,我先走了。” 可是一走出刑室,右胸上的伤口猛然剧痛。卫玠将手插入胸膛,在五脏之中搅来翻去地寻找碎片。 正在此时,却听一声:“二哥?” 赫连昊佩刀落地,卫玠魔状毕现。 第163章 风霆雷电炽凶焰 桂分月窟绮云烟 翌日清晨,檀弓浓睡未醒。 赫连昊噗通一声跪在地下:“先生,求您救救二哥!” 二人来到刑室,见到卫玠倒在血泊之中。四处魔界结界甚重,檀弓忙破开禁制,扶起卫玠,替他疗伤。 赫连昊急忙解释:“昨夜子时,妖月当空,黑风四起,然后我就看到先生的营帐里腾出来一团黑气。当时二哥正在刑室,那个黑雾就刷一下过去,我二哥就这样了!先生,您一定要救我二哥啊!” 檀弓其实也什么都不记得,可是他能感到一则体内魔种不见,二则子夜确有惊天动地的大灾祸发生。但见卫玠咳了一声,赫连昊忙说:“二哥醒了!” 卫玠刚说了一声“先生”,就咳出来一滩血,檀弓道:“莫起身。” 难道预言中的三界大灾祸,就是万讫灭重回三界?檀弓外出,修书上达三天。 “赫连昊”看他走了,才揭了面具,但见他脸分五色,狰狞怪异,恭顺开口:“祖尊大人,您看这算是骗过去了么?” 卫玠冷笑:“本座杀了赫连昊,让你入主这块躯体,你就不知道花点功夫看一看他的记忆么?一点对模样学不出来。赫连昊是赫连奕一手带大的弟弟,看到他哥哥伤成这样,一点也不着急上火,反而急忙编造故事,你是当太微是个傻子么?幸亏他瞎了眼,现在容易糊弄,不然是半分半点也不会信的。罗睺,这么简单的差你要是也当不利索,就给我滚回东荒去!” 罗睺吓得一个激灵,忙磕头赔罪:“小人从今往后一定细心揣度,绝不辜负祖尊大人的教诲栽培!” 又连忙呈递一个黑色宝盒,深红色的绒布上托着一枚血色的丹丸。罗睺说:“这一颗便是‘万牝之珠’了!” 卫玠捏在手里把玩一阵。见似乎颇得卫玠之意,罗睺才敢抬眸,向帐外暧昧一笑:“这一颗万牝之珠是八万年的阴精炼化而成的。倘喂了大天帝服下,他便会成为连最放荡的女魔也不及的淫兽,一心一意侍奉于您。祖尊大人,到时候莫说尽信您的话,恐怕是大天帝要跪着求着您当您的王后了!” 卫玠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嘴边扬起笑容,可能是在想象那个美妙画面。罗睺看见檀弓回来,害怕言多露馅,连忙退下。 檀弓外出潜心内想,放目远眺,果真见到一团浓郁魔气飞回东荒,万魔在东方迎接——那是卫玠故意割出的一道分神。其魔术之高明,就算是元始天尊来了,一时半会难以看破。其余的方方面面,更是早布置得天衣无缝。 自觉檀弓这下总该相信,躺在病床上的这个是“卫璇”了,卫玠这才说:“昨天夜里,你是故意喝那么多么?”用的是能挑起檀弓愧疚的问法。 檀弓正坐在床榻边上,为他取碗吹药,卫玠忽地从背后抱住了他,头枕在他颈窝,只觉芬馥之气缭绕鼻际,享受了一会:“你叫我天君,还抱着我求我亲你,你对我是什么意思?”手指在他腰际来回抚了几下,试图勾起那些暧昧回忆。他其实比真实的赫连奕轻佻多了,此时也有情不自禁的成分在。 白瓷勺将的一声落下,砸在碗壁上。檀弓想要扭头去看他,却被卫玠捉住了双唇,浅浅地亲了、贴了一下。卫玠用鼻子尖在他雪白的脖子上磨蹭着:“说什么子夜我会死了,我不是好端端的么?你倘再骗我,决不轻放你。” 檀弓绝非有什么忸怩腼腆的性格,他天生情极少欲极薄,十分天真诚朴,完全不懂羞涩为何物,先时一直回避,只是因为大祸事的预言,一心悬挂众生,无意分心情爱,这时除了万讫灭逃逸之事令他惴惴不安,一切看似风平水静,便缓说:“我之遇君,已三世矣。” 卫玠故作惊讶。可是赫连奕此人本来也是见多识广的,他的讶色又不能过于夸张,便拿捏了一个适度的分寸,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像是终于想通了,才循循善诱,带着一点难以置信的口吻:“那你是神仙?” 檀弓点首:“我名太微。” 卫玠故意咀嚼了两声,是饮了陈年佳酿的微熏:“太微…太微……” 果然只见檀弓喉头滚了一下,是动容的模样。卫玠仿佛生来就嘴角带笑,轻描淡写地说:“你喜欢我?” 檀弓轻轻一应。卫玠知道赫连奕性骄易,听闻三生三世之语,必然受不了檀弓有将他当做前世替身之嫌,便顺理成章问:“那你喜欢的是我,还是我上辈子,我上上辈子?” 卫玠看出他犹豫,佯作不悦之色,又通情达理地说:“我难为你了?那你捡那个最喜欢的说,你有多喜欢?” 檀弓道:“此情不可绝。” 卫玠没想到檀弓这般薄情寡欲之人,一本正经地脱口而出这种话,兀自一愣,像是自嘲般追问:“有这么喜欢?有多喜欢?一直喜欢么?你说你是神仙,那第一世死了以后,你怎么样?应该过了很久吧,就没有喜欢过别人么?” 檀弓点头,然后摇头。卫玠不知出于什么自虐心理,非要逼他说个详细,牢牢抱住了他,在耳边旁热热笑道:“多说两句,我欢喜听。你倘说不出来,就是骗我的了。” “自君去后,我魂已断,空梦相随,始信人间别离苦。” 卫玠眼珠子霎时就血红了,逼问:“接着说。” “只影徊于九霄月殿之上,镇日只念为何与君同生不同死,此心一片孤寒岂能再托他人。天涯地角尚有尽头,我思君处何已时。往后死生契阔,望君无复弃也。” 句句打中了他心坎。 真是搬起石头砸烂了自己的脚,卫玠骤然听了这样风月情浓之辞,满脸差愕之色,渐渐地目露凶光,毛发倒竖,气恨几欲癫狂,满身血管里都泛着屈辱。这席话踩灭了他所有痴想,几乎要了他的命。 完全忘了自己在表演赫连奕,将檀弓扑倒在床,对着他的唇舌一阵疯狂痴缠。 檀弓此刻无比清醒,先是像被开水烫到一下般,愣得向后仰了一下。可是短暂之后,竟然也有些微温柔回应。虽然一百分之一百地配合着,但能觉察出来他丝毫不会。可即便被他逼得肺里的空气都用尽了,脸如涂丹,越来越红,也没做一个推拒的表情、动作。 卫玠哪里被檀弓这样和颜悦色地款待过,脸上怒色一现,本来控制自如的表演,现在是完全不顾后果地脱缰了:“好,你就这么喜欢我是么?你是神仙,那玄素之道会不会?你一个男子,我让你雌伏行女事怎么样?天君…天字那撇出了头,你以后改称我夫君怎么样?” 檀弓看见东荒魔气聚集,何等证据确凿,便只当面前的人是被万讫灭魔气中伤,故所以暴欲恣起。所以还是摇头,然后微微点头,卫玠冷笑:“真是乖啊!那不会就给我学。哦,忘了问,你们神仙失了元阳会怎么样?” 檀弓没有思考、更没有在意那个后果:“不做神仙便罢。” 卫玠恨不能拿一把刀将他劈了,连说三个好字,一手压制住檀弓,恨不能将他揉成烂布碎纸,一手掰开了檀弓的下巴,要将万牝之珠喂进去。 正在这时,却听见外头一声兴高采烈、活活泼泼的“太微”! 东华是被檀弓诵咒喊来的,进来之时,便看见檀弓和卫玠一个坐床头,一个坐床尾,衣冠皆不太整。 东华震惊且尴尬,低声说了一句:“跟我出来。” 檀弓摇头,他觉得没有避讳的必要,更不想对卫玠欺瞒。卫玠气得额头发青,只觉自己魂魄半天都回不到阳间来了。心口烦恶,一头都是汗,热得受不了,理都没理东华,径自摔帘走了。 东华见状又吃一惊:“这谁?”但是更惊讶地还在后头,让他一下子来不及详问前面的事了。 “你神骨呢?你神筋呢?”他捏着檀弓的肩膀手臂,骂道,“人家下凡历劫都是收服法宝神兽来了,你是干什么?一步一步把自己作没么?哪天命没了告诉我一声,我还来给你收尸!”骂归骂,一面忙将檀弓手臂拉过来,涂起麒麟血来。 檀弓道:“我其一所为魏伯阳之遗言,其二为魔道祖尊万讫灭。” “又来了魏伯阳魏伯阳!”东华和檀弓手掌相抵,刺破手心,一朵光明罗玫瑰展开,花露滴下,金光四起。皱眉道,“不行,欲界灵气太薄了。” 东华便将神骨折了一半给他,指粗的一条神筋拔将出来,游龙一般入了檀弓经络之下。因重重捏着檀弓的鼻子,强行不让他说半个字,笑说:“你敢不要我就到北极告状去!” 三阵神风,五罗轻烟,异香遍满。檀弓足下白莲生,顶上祥光五色呈。 檀弓一刻也没耽误,立马将炉鼎变了出来,令东华替他读上面的字。 东华本来气哼哼的,那前篇本来也就是一些高深的修炼法诀,第一眼看不出什么名堂,可是念到最后一行,口吻猛然郑重起来。 因檀弓还是没解完全,只能看出“万讫灭”和“降生”,两个人都是讳字,在符上缠得十分紧,好似绳在一起,极难分开。 二人同时一凛,东华说:“你上回跟我说栾巴就是万讫灭?” 他细思说:“我替你去查了,万讫灭这个名字在什么古籍里都找不到,倒像有人刻意抹了。降生天圣也是同理,我只看到有一条记载提过他的简号,叫做‘龙汉祖劫天尊’,说他你就熟悉了很多不是?很多大祝里不都是这么开头的?‘龙汉祖劫天尊保佑我,您无所不在的’什么,元始天尊北帝也都要念的。他座下还有一只白鹤、一条白龙。” 很快他想起了什么似得:“你生日那天不是元始天尊都要来么,你去请示他们好了。” 檀弓摇头:“我恐未及彼时,祸难已降三界。” “你就这样信魏伯阳,他讲话怎么这样好使?你这是把萝卜当人参,明白么?从前的教训还不足么?”东华仰倒床上,对檀弓比了一个大拇指,“你心里,魏伯阳是这个!” 然后将小指伸出来,弯曲成一个极其卑微的形状:“我是这个!”拉了檀弓袖子,让他解释清楚。 檀弓道:“魏伯阳为我师,你为我友,不可同论之。” 东华今天就非要和他分掰清楚了:“什么师?魏伯阳当年飞升的时候,你都十二万岁了!是你不顾所有的反对,非要将他提上三十五重天,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凡人后天神。上三天先天神后天神两派,一直斗得不休你不知道吗?帝王之术在于制衡,自己看下面斗得欢,却永不表态从中取利,你倒好,带头搞这么大的党争。当时什么场景?清居简出最恶官场的大天帝,也有这样舌战群神的时候么?你是他仕途的大贵人,后来怎么就一口一个我师魏伯阳了?” 檀弓道:“道行岂在年数之多寡。魏伯阳圣心慈悲,道妙不可测,一言一语尽皆金玉之论,若他不可登而为神,则三十五重天尽皆尘泥。我亦浊质。” 东华自暴自弃拍他说:“嗯,你是玉虚境的老大,你想提谁就提谁。可是后来罗睺和月孛星君盗取无相莲华宝瓶,叛逃九天,投靠东荒,魏伯阳说是去镇压邪祟,后来去了东荒有再回来过么?我是相信你的眼光,雷祖信么,你哥信么?三千诸神信么?” 檀弓道:“魏伯阳身殒东荒镇邪祟,诸神何以不知?” 东华于此事上素有异见,可是从未发表。但见檀弓为了追究魏伯阳遗言,三番五次闹得颠狂呕血,诸脉俱废,便觉已无善罢之理。噗嗤一下笑了,问句连珠般掷来:“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他去东荒带来的那个小孩,交给你的养的,你取个什么名?栾?哦,后来叫什么?栾巴?干了什么事?哦,大罗天境界破灭,整个神族差点都给他杀完了。不愧是万讫灭啊,这名字好极了!你知道他们都说什么么?他们说魏伯阳本来就是包藏祸心,故意埋下这个祸患的。” 檀弓否认:“栾巴本质性纯善,浑金璞玉,非绝始自祸胎也。若非雷祖刑虐于彼,使两道睽隔,上下不相交接,宇宙成为否塞之像。栾巴他日必修不世之仁,覆载之德,正果万千,善感鸿蒙。” 东华摇桌子,弄得花瓶水当当响,寒簧忙从外头进来了。东华招呼:“我的宝贝太微,你就靠想象吧。来,现实的故事你来讲!我气死了,喝口水歇一会。”抓了桌上檀弓喝一半的酒,拿来浇嗓子了。 寒簧正要开口,东华强调:“翻开史书给他讲,从头开始,我看他好了伤疤忘了疼,早不记得了!一个字都不许错,免得他又说我编排故事。” “栾巴未成魔以前,只是魏伯阳交给大天帝抚养的一个孩子,并说此童是万千善念所集之精华,可以改变天地格局,弘扬五福道妙。大天帝以天地正音之首的’栾’字为他赐姓。本来长到三千岁都无事发生,只是某日雷祖知道了他为魏伯阳所托之孤,便向北帝进言,其为叛星罗睺与月孛之子。众神听说了此事始于魏伯阳,便也纷纷上奏,施压于北斗魁。” “北帝依众意,将其押入天牢,不日问斩。可是就在行刑的前一夜,他却逃了。再有消息的时候,他已自更取天地恶音之首’巴’为名。不仅大成吞噬魔道,还练成了令三天的先天神仙闻风丧胆的歌啸之术。短短三日之间,几乎覆灭了整个神族。当时人人皆说,流卞之乱之后,北帝位君九天,那么这栾巴出现之后,三界六道的天,恐怕又要变了——这便是倾天祸乱之名的来由了。” 东华觉得寒簧这样叽哩咕噜地掉书包,不足以勾起檀弓重视,便将檀弓手拉过来,放到自己颈下一摸:“你也不记得我的疤么?歌啸之术,所有先天神族的克星,好生厉害啊!而且神族血统越纯的就越要命。你那小徒弟抬举我,站在十万里之外,说了一声‘东华帝君,你好哇’,然后我的脖子就断了,咔嚓一声!什么魔法什么兵器也没使的,这就叫做割鸡焉用牛刀么?” 将寒簧一推,让他继续极言描述当时惨状。 “天庭蓄百万甲兵,千员猛将,可是栾巴吹息一吐之间,骸骨尽成齑粉。三界悲风凛凛,六道寒气侵侵。欲界万民,受此波及,致使血溅满身,脑浆迸地,死于非命。” 东华继续渲染:“你不是最惜众生么?众生那时死得有无葬身之地,似乎也没多大分别。” “除了啸术之外,栾巴还学成了吞噬魔道。诸天神仙虽除了三尸,可终究还有情根欲种,便都会被吞噬魔道所迷,而大天帝清正光明,无心无欲,所以吞噬魔道于他形如无物。大天帝便……” 后来的话梗住了,寒簧打算直接跳过,东华却语气愈益严峻,愤然说:“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就是你那小徒弟不忍对你用歌啸,以为你是来归服他的,吞噬魔道又对你不管用。你就硬起心肠,轻轻松松一剑戳了过去。他不该杀么?神仙界十几万载的基业,被他短短三天葬送了七八成,三十四重天的天柱到现在还瘫着呢。这样一个坏事干绝的魔头,将吾道藐如灰土,得其所哉之至,你跟他讲什么情义德理?” “大天帝擒获魔王,本来奇功万古可昭日月,德泽后世,为三界六道群仙众生之所共佩,可是大天帝却说是自己往日教导失责,愿意代栾巴受所有之刑。可是那栾巴犯的可是屠灭神族之罪,那刑罚必然比天还重了…北帝自然不会答允。可是大天帝却闯了刑场……” 东华打断了他,拍手道:“你闭嘴,我休息好了。来来来重点部分了,我来,大家都听好了啊…你替栾巴受了多少,我数数看啊……” 观见过去之眸打开,东华说:“你担了统共十万九千道雷劫,八千根透骨长钉,八千三百块焚心烙铁。雷部的雷用完了,天机所的铁打光了,南方炎帝、衡山祝融、火德星君三位火神府上的炭都用光了,烛龙头上的角借下来烧成烙材,整整八十一日的刑啊,太微,你是木头做的身子石头做的心?真的不痛么?” 寒簧也透过影像看见过去,刑状实在惨烈,不忍地说:“栾巴至刚邪魔之体,雷法不能陨其魂魄,北帝便将其羁押在血盈地狱。而大天帝经了如此酷刑,真元散逸,自那之后就落下了病根。可是雷祖却屡屡婉言说,是大天帝包藏魔族,又暗示是北帝怜惜幼弟,宠亲而远贤,北帝为平物议,便将大天帝派去了南沧,从此远离朝局,不任重要职司。其实就是禁足了。大天帝心结淤塞,神劳形瘁,旧伤日渐加深了,故而圣体愈发危虚。可是雷祖却还说大天帝是放心姿乐,一无忌惮……”后面这个话与主题无关,寒簧连忙闭嘴了。 东华一掌狠狠拍下,将桌腿儿都震成了齑粉。胸中郁怒难宣,看见桌上一碗捣得稀碎的汤圆,都恨不能夹脸向他泼去:“魏伯阳不知道哪里抱来的倒霉私生子,怕你不养,就说什么他是救世的万劫道祖转世,到头来把你害成这副模样,你还替他讲话,这般念念不忘!你眼里他放屁都比别人香!现在为了这几句神叨叨的话,你这又担心害意起来了。长此以往你的伤该怎么好?他凭什么就是你的师长父兄了?我看应元都比他好!我看你连日就在醉梦之间,脑袋在脖子上担得太累了?到现在还信他的鬼话!你怎么就从来不虞他又有诈,弄出第二个栾巴来?” 连番话土石如雨,朝檀弓当头盖落。但见他宛似不闻,东华猛然起身,笑怒道:“呵呵,呵呵!我在这鞍前马后前请后求的,不及一个死人放屁好使!我讲一句你最不爱听的话,讲完你和我绝交也好。北帝对你是明目张胆的偏爱,众所周知的私心,就这样还屡次保不定你的诛身之厄,当个安安稳稳的神仙就对你这么难?又何必如此自苦?你早就已经是应有尽有,福中不知了!北帝是你哥,我也哪件事不是顺着你尽你的周全意思,这三界的一大半不早都是你的了?你且将我们自己人的话当西北风,继续作罢!我再管你一回,我就改姓西姓南姓北去!” 更数番辛怒言语后,东华负手离去,飞烟中早走得个干干净净。 檀弓出门之时,见到卫玠正在徘徊。卫玠其实只听到他们对话的后面一半,眼神竟有躲闪。檀弓有所觉察,说自己可以重新讲一遍,这些故事对他无甚好瞒的。 卫玠满发的冰屑碎雪,檀弓默然替他摘了,却忽地被他捉住手腕。 卫玠一字一顿道:“他们说你受过的那些刑罚…是真的么?” 檀弓点首。卫玠一颗心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急急相问:“那你的那个徒弟…他知道么?你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这个问题无可回答。 那日栾巴早已昏死过去,想知道都不可能。 檀弓一个停滞,卫玠自觉十分失态,忙装出一副呷了醋的样子:“你讲你上天入地只爱我一个人,怎么又替别人受刑?” 檀弓道:“雷祖蓄怒于我,而迁于栾巴,拘彼于寒渊牢狱加等勘问,打断九千根刑鞭,受尽刀剜肺腑,火燎肝肠之痛。我正在西冥布道,三千余年一事不知。其无辜遭枉,衔冤负屈,怨气日盛冲霄贯宇,而我迷而不悟,不能俱知始末,悔之已晚矣。其祸之始也,岂非我无知无觉之咎?” 卫玠心渐渐凉下来了:“所以你就是只为了担自己的责任么?” 檀弓摇头,表示并不全是这个原因:“栾巴倘受是刑,东荒感其怨,遥远必有大魔滋生,冤报无尽时。倘我一人可以了无尽祸端,止三界永永厄难,何乐而不为?” 卫玠问:“那还有呢,你就没有一点怜惜他?也不是喜欢他么?” 檀弓奇道:“栾巴为我之徒,何生慕心?” “那他倘不干那些不好的事呢?”看檀弓脸色越来越疑惑,还不愿意停。卫玠心脏扑腾扑腾地跳,紧张得呼吸都忘了,“我是说,他倘以后不干那些不好的事,只做让你开心的事呢?” 檀弓一时不答。而卫玠缓缓抱住他,心中柔情登生,忽然就似乎不怎么期待他的回答了,俯身向他眼睛上轻轻落吻:“想那么多做什么,永生永世,我永远听你的话,以后有我让你开心不就行了?” 季瑶急慌慌地进来,就看见这一副天崩地裂的场景。幼小的心灵裂开一道峡谷大的口子,可是又被卫玠那藏在轻松闲淡里的压迫力震慑住了,忙转口说:“先生,你瞧见赫连昊了么?我怎么找不到他啦!” 檀弓点头。卫玠以为罗睺又有什么露馅行为,便抬眼问:“找他做什么?” 季瑶有些不好意思:“先生教了我这么久琴,我还什么都不会…哼,以后不会了!我要去买一把最好的琴,然后让天底下最好的先生教我,学最好听的曲子出来,吓死赫连昊那个傻瓜蛋!” 她抱怨说:“他说要陪我去挑的,就不见人了。娘亲说天底下男人的嘴都骗人,果然是真的!” 檀弓忽说:“季瑶。” 季瑶亲亲密密挽住了他的胳膊:“先生就不骗人的。”但总觉得旁边卫玠眼神凌厉,忙惶惑地放开手。 檀弓道:“我将远行,无复教尔。” 季瑶大惊,悲伤之色溢于言表,但是很快说:“嗯…大家都说金鳞岂是池中物,我见了先生才知道,原来是不是池中物一眼就能看得出的。这一个月来,先生教我学琴、做学问、做人,是一个千古名师,季瑶却不曾给先生行过拜师仪,更莫说六礼束脩了。先生,请受季瑶一拜罢!” 檀弓扶她,季瑶却将他手一挥,双膝跪地,不住磕头,咚咚有声。她知道檀弓这样的人,去哪里是自己不该问的,不舍之情愈发浓重,背转了身,举袖拭泪。一开始是游丝般轻轻的,后来终于忍不住在檀弓膝头伏着哭了。 檀弓道:“倘蒙不弃,此物留予你。” 季瑶抬头一看,檀弓竟然将凤尾寒拿了出来,另外还有一本《一尘惊云》的曲谱。 “我不要,先生我不要,这是先生最珍惜的爱物,我看先生一天要抹油擦好十几遍。季瑶配不上的!”她连忙惊慌拒绝。 卫玠眉头一皱:“她指法都不会,懂什么大雅遗音?你留给她糟蹋?” 这时罗睺进来了。季瑶看见他,破涕为笑:“你去哪里啦?” 罗睺站着像木头杆子一样直挺挺站着不动,季瑶忙啐说:“呆子才找你。” 檀弓却道:“此琴此谱为我少时作,当时技尤稚拙,唯情实可矜,与你今日何异?”说情字之时,檀弓应是抬头看向了赫连昊。 季瑶红了脸:“什么情不情的…先生今日就无情了么?我不要…季瑶不敢要的。” 檀弓摇头:“琴有重斫时,人岂再少年。” “给你你就收着。”卫玠问说,“你去哪里?太久不回来的话,我可要和你一道了。” 季瑶震惊:“什么?走去哪?为什么走?”赫连哥哥走了,那三军怎么办朝廷怎么办天下怎么办?离了赫连哥哥一天可都不行!但联想到刚才那个二人搂抱的画面,脑袋里哄哄嗡嗡的:先生和赫连哥哥就是再要好,不也才认得一个月?就这般抛下一切了! 她无法当面反驳,半天才问出一句不得不关心之语:“赫连哥哥走了,谁来当皇帝?”卫玠无声对罗睺一指。 季瑶“啊?”了一声:“他当什么草包皇帝!” “他的确无能,但有你这个好皇后治他不就够了么?”卫玠笑语,复问,“你去哪?” 檀弓道:“龙变梵度天,魏伯阳登仙之处。” 第166章 阴阳惨炎蒸鲜灼 威寒不救龙焰焦 传说上古时期,五色初萌,横竖纵广,十方世界之天共有五亿五万五千五百五十五亿重,后来弥远六极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才化成如今之格局。 现今的三十六重天非是层层垂直覆盖的,而是横向排列,螺旋形状,分为东南西北各八天,共二十八重,上面九层神霄天则分四梵种民天和三清天,大罗天处至高境界。 一天瑞蔼纷纭,两岸玄猿白鹿。檀弓与卫玠共泛湖上,这里是四梵天之一——第三十一重龙变梵度天。 “越过这湖就是到了吧。”卫玠慢拂去袍上水珠,“我还没问你,这里可与我生长的本地有什么大不同么?” 檀弓说:“身不染杀盗邪淫,心无贪、嗔、痴,口无绮言华语、恶口妄言,在此之上供养三宝,广行方便,积功累德,金母迎往方升四梵天。” “条件这么苛刻?”卫玠继续装有兴趣说,“那按你说的,这离真的神仙境界很近了,那岂不是人人都‘出言变作狮子鸣,一飞冲天云走平地’?” 檀弓点头说:“至此三灾不到,八难不侵,常处清静逍遥之境,人民寿命数亿劫岁,与诸大真人相伴,共修成就。” 元虚一万五千年的时候,檀弓曾经来过一次龙变梵度天。那时的确如卫玠所言,几乎是“天下神仙似水流”了。况这里已是半步真仙境界,诸神乐声时相闻,碧宇常见三元八会群方飞天之书,又有八龙云篆明光之章,无人不一心皈依持戒、忏悔回向、发愿持名、造诸功德,为证不空果、无上正觉,一切所求惟升驻三清天。莫说有甚邪念或者生业罪了,就是散花烧香、歌咏赞叹、供养天尊这些稍有差时了,也会被记为根器鲁钝、道心不诚的次等信众。 “不亚天宫净土,一定愈有胜迹可寻,等你找到那位祖师爷的遗言,尘情皆剪绝,我真想寻一处傍竹茆屋,散处临泉岩麓,同你再不问世事了。”卫玠看他温柔笑道,又指自己空空如也的酒盏,“可我看某人到了今日,还是一个只知愁自遣、酒孤斟的不通人。” “长饮雄谈今何辞。”檀弓因念他身体初愈,独将他那杯满了又温很久。 滚烫烈酒让人逸兴遄飞,檀弓掐算时辰快到了,估此地时令,渐含了笑,融融清光不辨水与月:“正是春深花放之时。” 卫玠注视着却按下他斟酒的手,十指握了慢慢拉过来,笑说:“已是醉了,再图不得了。” 骤不及防的深吻让呼吸全乱了。红蕖渌浪摇醉眠,卫玠眸光前所未有地炙热,还抵着耳朵,警告语气十分不轻:“从今往后不许你对别人笑。” 可正在这时,船身已触了岸头。 渐渐,他们身体从结界中穿过,这才真的踏足龙变梵度天—— 不是料想中的仙童欢容迎接,却见红日荡无光,星斗皆昏乱,狂风硕雨倒树摧林,提起四海三峰石。 这所谓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的半仙界,居然入目尽是荒榛野蒿,岸上更尸横无数。 “救…救…”一个白衣少女倒在血泊中。 檀弓疾步至前,辨出了她的声音:“雪犀…?”雪犀是九灵太妙龟山金母座下的一只六牙白象,本是镇守此地的灵兽。 这时,不远处传来追喊声音—— “臭丫头跑哪去!爷今逮住了你烹汤,把你牙当号子吹!” “敢违犬扼大人的旨,再不出来把你献给穷奇!” 众人闻声举进,但见保护雪犀的是一个瞎子,并着一个全无法力的凡界人,轻蔑地哼了一声,没耐心便要直接去拿,却被檀弓护体罡气弹开丈许,这才叫喝说:“快把人交过来!” 鸣了法鼓,三名紫袍人手持天蓬尺,这六面雕满了日、月、二十八宿的名称,及三星、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君等各种宝诰,令器和雷击木纷纷扬空中。 檀弓没取什么夺目兵器,剑术甚至无招数可言,可是就在他们打算一击擒获的刹那,长剑蓦地翻过,横压上数十剑刃,寒光一闪,漫天神兵尽是废了。 众人大震悚,他们已是合体期大圆满的修为,即便放在这准仙界,谁人见了也要称一声“老祖”,但是竟都看不出檀弓的修为深浅来,只觉刚才那一交手打起来就像儿戏。 檀弓守灵五百年间中不知觉功力日深,即便如今身体为莲枝所化,也早已经神、魂、意、魄、精五气朝元,灵台也已结出炼精化气的人铅花、炼气化神的地银花,待到天金花生出,三花聚顶片片自现于空中之时,他此世便能脱壳归原无极本体,达圆通究竟,回到上三天虚空境界了。 众人更睁大眼细看,檀弓旁边站的那个不作一声、始终很是随性的凡人,炁场竟比任何与日月同庚的大神还要威重,更雍穆有帝王之象,一时间又惊住了所有人。 这些得道多年的人看似平静,实则心里已经翻江倒海,短暂沉寂之后,闪电般庄严驾云走了。 雪犀的脸上溅满鲜血,口中甚至好像吐出了内脏的碎沫,她气血流尽,皮肤迅速变得灰败,如果不是檀弓按了一颗定魂珠进去,已魄散天地间了。 檀弓平心静坐,结太极印,将散逸的真元重新合一张白网,覆在她体表上,缓慢充盈她枯竭的炁海,念道:“天猷灭类,四明破骸。” 她脸上血色渐回,然后缓缓睁眼道:“穷…穷奇…” 雪犀还要继续再说什么,这时却看到了在旁的卫玠,一瞬间目中惊恐色无以复加,后话已换成与檀弓神识交流了:“…穷奇…破坏封印…犬扼……” 残存的神力耗尽,雪犀化回地上一串冰冷的象牙项链。 这龙变梵度天有十方净土接引有缘众生:东方净土仁爱世界、东南方净土慈和世界、南方净土礼教世界、西南方净土威范世界、西方净土义让世界、西北方净土成化世界、北方净土智德世界、东北方净土智积世界、上方净土无量世界、下方净土载德世界。 他们所在的是智德世界,传说这里自然化出宝台宝殿,宝楼宝阁,都是百种宝物庄严而成,内外洞彻。 而如今尽皆残破荒凉,地上堆满腐骨烂肉。离开码头,在这血红的天日之下,浓郁的死气之中御剑数百里,檀弓来到雪犀居住的瑶宫,将她方才头上的玉簪取了,向虚空一划,破开结界,踏了进去。 却见里面聚了一殿九品十品的小地仙,最上首的一人腰攒八宝,剑嵌云星,衣饰华美宛如真仙临世。 “这下可怎么办?被那丫头片子跑了!” “那还能怎么办!她肯定要把穷奇跑了的事举发上去,你我每个人的功德不得损一大折?怕是要被贬到欲界去了!” “呵,我就不信其他三个梵天的凶兽还好好被封着,指不定老早就跑了,只没人敢讲。” “肃静!肃静!这不是有犬扼大人把天撑着么!” 檀弓与卫玠混迹人群之中,卫玠听了说:“穷奇?我倒古书上看过。” “混沌、穷奇、梼杌、饕餮,此乃四大凶兽,必镇之以御魑魅。”檀弓点首说。 这四只无恶不作的怪兽,各由一层四梵天镇着。至于当年是谁封印的,收穷奇、混沌的大天帝,梼杌、饕餮的是雷祖。本来已经十四万年安稳过去了,穷奇怎么会在这时候逃出生天? 他正在凝眉苦思之时,卫玠忽然说:“那最上头的人你是不是认得?” 突然如此之问,卫玠补充道:“我见你多看了他一眼,好留你意,这么特别。” 檀弓道:“犬扼乃魏伯阳旧徒,今雷部总兵使者。” “魏伯阳入山作神丹,丹成,知弟子心怀未尽,乃试之曰:‘丹虽成,然先宜与犬试之,若犬飞,然后人可服耳;若犬死,即不可服。’乃与犬食,犬即死,曰:‘吾背违世路,委家入山,不得道亦耻复还,死之与生,吾当服之。’乃服丹,入口即死。弟子顾视,独一弟子乃取丹服之,亦死。余二弟子不服此药,自可更得数十岁在世间也。二子去后,伯阳即起,将所服丹内死弟子及白犬口中,皆起。道逢入山伐木人,乃作手书与乡里人,寄谢二弟子,乃始懊恨。”——葛洪《神仙传》 魏伯阳当年带一人一犬飞升上界,而那只为祖师验丹,死而复生的白狗就叫犬扼。 而此时此刻,犬扼却正把一桌子的法器全挥了,暴躁极了,最后抓起魏伯阳从前作法用的师刀,猛地掷了出去:“废物东西!” 没想到竟被谁稳当当接住了,连飞出去的旋风都硬生生转了个方向。 来人剑眉星目,喝道:“犬扼!你魏氏门人叛投九天雷祖认贼作父,现在如此毁贱先师遗物,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居然是曾经的吴广王明康。 这师刀其实是一种黄铜制的短剑,椭圆形的剑锋钝得很,串着铜钱和小铁环,形态甚至介于法剑和菜刀之间,总之怎么看都不像厉害家伙事。而明康却拾起来,捧在手中擦了又擦。 犬扼抬头冷笑道:“哦,我当是谁?这位官运八方亨通的大人今日驾临,有失大迎了。这菜刀权且送你当赔罪礼。” 众人也都跟风嘲笑说:“见过五残星大人!” 正在这时,夜空血月飞过一道黑影,是一只身插双翼的巨虎。 可穷奇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檀弓疾速追去的时候,只闻到一地新鲜人血。他揩了一点血迹,鼻下一嗅,心下一凛——闻不到任何凶兽残留气息,反倒只觉这伤口是刀剑斩伤的。 卫玠说破他心中事:“你忧的应是对的。我听说穷奇经常飞到有人打斗的地方,将正义的一方一口吞吃,将忠诚仁义的人的五官咬掉;如果有人作恶,穷奇会捕捉珍稀的异兽、偷来连城的财宝送给他,为的就是激发人心中的恶性,鼓励他们多作坏事。所以我看这里的邪风由是滋弥来,不用穷奇亲自出手,就已变成人人相残的魔界了。” 檀弓还是没有立刻确信,这里的人一半是道德圆满升上来的,一半是十世行善随福德之报生四梵天中的,甚至还有是仙班中下凡历劫的,为何这般容易被妖邪蛊惑? “大天帝陛下!”明康此时也追了出来,檀弓适才给他神识传了话,叫他出来相见。 他忙行大礼,纳头没起便道:“果如您圣谕说大魔已经出世,现在东荒万魔喧乱,天柱撼动,穷奇封印毁坏一定和此脱不了干系。四梵天都已经如此,下面的凡界只会更不堪设想!” 檀弓点头道:“你下界所为兹事。” 明康掏出一截软木,双手奉上郑重道:“回禀大天帝,我此趟来并非全为了穷奇一事。这是借了东华帝君的玉露甘枝看见的,请您一阅。” 檀弓将两指的指腹夹住枝叶,一段影像传进心间:白眉垂地的道士坐一株接天巨木下,是那棵上接天灵、下蕴地梵的上古神树——玄盖紫宙,而其人相貌正是魏伯阳。 明康道:“先师竟有一缕魂魄尚存人间,如果得而见之,那遗言秘密尽可洞破。可是现在镇守神树的是那犬扼,他竟说我白日做梦一派虚言,还说若再提先师名三字,便上禀雷祖我有叛异心定治死罪!” 他头顶一颗青气如晕的五残星,这是象征五分毁败、心神诛亡的妖星,这是神雷玉府特有的刑罚手段,明说是谓之神明示惩,要他思考己过,其实侮辱的用意绝对居多一点。看来明康已经为此冲撞上意不少次了。 卫玠把炁场彻底掩了,又一直没出声,明康这才注意到他:“这位是?” 檀弓正在拟旨上达北斗魁,没立即回答,卫玠就笑说:“我们一双故友而已。” 明康不知巨细,但见他被罡风一吹就口角溢血,凡人之躯今在此危境,便自觉担起了保护的角色,又将飞行御剑换成了灵舟,让卫玠可以随他们一同行动。檀弓也将象牙链递予他道:“佩之可辟魔。” 明康见了大骇:“我将先师魂魄之事也告诉了雪犀仙子,仙子从前受过先师救命之恩,她力执要入那神树秘境,不惜屡次悖逆金母,我只知她被贬仙籍,却不知竟被追伤至元神尽毁了!” 檀弓道:“我将祈禳,助其肉身圆成,魂标归仙班。” 正在此时,恐怖的光波忽然席卷而至,血尘漫天。檀弓纵身飞向深红天穹。 三人渐渐感觉热气逼人,空气混杂海沸之声,疾行百里进入西方净土义让世界,只见这股恶煞之气的源头乃一座火山凌霄汉。烈焰浓烟,万里通红,整整三十六个太阳码在天空。 又见无数暴恶魔鬼或在空际疾飞,或在地面速行,数量之多,让人根本无法预料到会何处冒出。檀弓后面忽伸来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在他肩膀上。 可是下一秒那鬼浑身咔嚓作响,明康紧接着一脚踩在它膝盖上,瞬间石化成漆黑的硬块。 檀弓掐诀,凛冽劲风横扫四方,然后捻指虚探了尸体,深皱眉道:“鸠盘荼。” 随即警道:“此鬼富有魅人之力,专食人之血肉,务慎。” 这种鬼能变成相貌殊好的女人,可其真身却是八百斤的男子,行如肉山,下身更状如冬瓜,走路时阴囊重到必须置于肩上,坐下时则盘据在身前,夜晚压在人身作祟诱发淫梦,所以又称厌媚鬼。 脚下愈发黏稠,更听不知何处来的哭号尖喊不绝。明康俯身朝地面一看,只见许多蚂蚁被踩破了身躯,竟铺了一地鲜血,再仔细瞧又哪里是什么蚂蚁?分明是只有几寸大的小人,穿衣服,会说话,与常人无一点异,断肢成海,有口*气的慌忙挣扎呼救。 檀弓指出:“菌人。” 肃清它们费了不少功夫,但见更多魔鬼从西方奔来,硕大毒龙在前喷毒吐雾。明康寻了一处稍阴凉石下,众人暂且歇脚。 檀弓道:“雷部在安?” 九天雷祖又称馘魔大元帅,发生这么大的祸事,不要说调遣天兵天将了,他必应该亲自下凡平乱,故檀弓有此问。 明康怒声极愤慨:“四梵天的人根本不敢往上报,镇压凶兽本就是他们职分,即便上三天知道了…这些只想着粉饰太平的小人!因您诞辰上鸿蒙诸古神都要来,在这节骨眼上怎么会下凡浪费时日,只想着怎么吹嘘政绩,还要把那数不清的贪账涂了,降妖伏魔能拖则拖。天上一日地下十年,神仙弹指一瞬,岂把人界千年灾劫放在眼中!” 檀弓只道:“召此地地煞见我。” 明康外出作法。卫玠侧身躺石上,慢慢摇着芭蕉叶,看檀弓笑说:“只管出神想什么?” 檀弓微微摇头,因思:鸠盘荼与菌人都是上古臭秽气凝结出的,后来大道醇精之气劈开魔鬼两道,再也不见这样的邪物了,怎么会重新现世? 卫玠沮丧道:“不同我讲也罢,原和我说也是没用的。” “我非此意。”檀弓没有万全的把握之前不会意气用事,同样的,他自己还不确定的事也不会乱讲。 卫玠继而道:“这话讲得不对么?除了是个累赘真没一点用处。” 檀弓不知道怎样回答,一时默然。卫玠就问:“我第一世既能同你连理,总不能是你情愿倒陪家私,招了赘夫,想我也是个不小的神仙罢?” 檀弓点首说:“你身与天地相为表里,造化皆在你掌中矣。” 卫玠很惊讶说:“当真这般厉害?你且告诉我这世怎样修习,如今见了这仙人世界,一身怎再甘凡胎。” 檀弓道:“你已历千流万振之劫,彻底至真自然福蔓与天长。” 卫玠道:“倒不是想什么极乐门堂、逍遥永寿,只盼望会了仙术治好你的眼睛,再同你遍历云山不记年。” 可这目盲是斗姆之意,谁敢替他治岂非违抗圣谕?卫玠背对着光,眼睛细看下已露了本象的深蓝色,视线不受控制地下移,又几想去吻他。 正在这时,却听一个老妇人叩头叫道:“大天帝饶罪!大天帝周济!” 明康是领着她过来的,因一路斩魔,还没看见二人厮磨。可她却全见着了,卫玠不悦,无形威压萦绕其身,拿眼角扫了扫,老妇立刻地上打滚,疼得面黄唇白,还以为是大天帝震怒。 檀弓道:“请起。” 老妇俯伏直打哆嗦。她耳挂两条青色蛇,脚踏着两条红色蛇,满脸满头谷大的面皰,相貌非一个丑字可概,便是这里地煞闪活婆,可能也是上古代代传下来的名字,本名叫不廷胡余。 檀弓问曰:“此地本冰清莹浮之海,何生火岳。” 见闪活婆嗫嚅,明康道:“大天帝问话,你还不速速道来。” 闪活婆这才说:“回…回禀大天帝,您记得…这地方原来真是四季如春…可,可后来您那凤皇…这…无相莲华,宝,宝瓶…那…他那…” 明康大悟,匆忙接道:“你是说当年凤皇叛主,踢翻无相莲华宝瓶,那流火倾倒稽留在下界,所以形成了这一大片酷烈火山?此火其实是宝瓶中的方明彻火?” 凤皇到底是大天帝旧部,闪活婆哪敢直接答闯祸的是谁,躲着半点了头。 檀弓遂驾云往火山口飞行。数万根六棱石柱直插云天,风化剥蚀万年的岩栓纹理狰狞,玄武浆从地底薄弱带冲出地壳,就是铜铁身躯也要立刻融成汁水。 可是檀弓露出一截小臂,竟然伸了进去! “大天帝!”明康惊呼。闪活婆更吓得磕头撞脑,唯卫玠微眯了眼。 烈狱火光烘烘腾起,渐渐引燃全身。檀弓却好似独在一方天地,依然面色平和,半滴汗也没有,甚至嗓音没有丝毫起伏,道:“西华至妙之气,方明彻火可以洗胎。” “您圣体无翳障是洗何胎!”明康呼道。 檀弓却道:“冰羯罗之胎。” 他被火焰烧出的金色血滴光点般洒落,落地时候如同星辰陨落,元炁越体而出,无数股巨大的气柱从低处的山谷聚集而来,刹那间瑞霭高升,祥光满空,昼夜光明。 檀弓视天空出现的高阔龙影,先左手中指扳住右手无名指,右手中指扳住左手无名指,左手小指置于中间,合掌。左手大指、食指和右手大指、食指、小指向上伸出,此为五品莲花印;继双手伸直,手心向上叠放,左手在上,右手中指弯曲勾住左手中指根部,此九色莲花印;最后再叠八十重梵炁无极慈尊印,双手伸直向上,两手心相对,双手各自大指压住小指。 居然同时使出这三套至上法印!明康震于檀弓已有如此充沛仙炁,闪活婆浑身打颤咬到舌头,唯卫玠脸容阴霾遍布。 就在檀弓真元快要耗尽,身形若隐若现,几乎要融入虚空之时,却听天空一声清越龙鸣。 一只金色幼龙从云上落下,鳞片光明照人钻石一般,尾巴发散着白玉般柔光,颈上有仰面莲花与宝饰花簇头。 冰羯罗自当年摄服卫玠之后,便伤重从此不醒,檀弓试便诸法无法令其复元,才不得不有此下策——令他轮回重修。 檀弓握诀默运虚元,在他眉心画了一枚霄光火文神印。冰羯罗虽还一时昏着,但看神情像在恬睡,应该不日就会醒来了。 一切顺利,檀弓因怡颜对卫玠道:“此异兽乃你前世之治下,可助君身入神仙,纠邪驱魔。” 什么邪魔?这三界还有除了万讫灭更了不得的魔么?于是卫玠也回了悦色道:“哦?这么小不点的倒不觉真是个神龙,予我再好生看看。” 充血的双眸里充斥着狂躁的风暴,杀光顿时聚满,他笑着作势要接来抱着,可那指腹正掐住的,分明是幼龙的命门。 第167章 骄豪养患绝水流 效颦千峰隔帘珠 “大天帝陛下!” 值此一发千钧时刻,闪活婆忽然高声呼唤檀弓,提醒他身后有一只鸠盘荼。 明康的注意力也被这一声吸引,看见卫玠眉头皱紧,哪里想到他起心大恶,只以为是凡人之力托不动一条神龙,便忙要接来。 卫玠被此打断只得暂时作罢,收起目中骤然绚亮的杀气,将冰羯罗交还,似庆慰笑说:“既当如此得枯骨重生,还要求你替我灵药仙丹日日催灌,令它早日复原强悍妖身才是。” 檀弓道:“此世界十方净土俱不是宁泰之象,我欲寻一处福慧之地,为冰羯罗振开迷关,速超神道。” 闪活婆指向天之东方。众人不顾巅危跋涉,星夜御剑赶赴。此地有一座金霞荡荡的坤元山,乃是上古十朵混元金斗之一落成的圣地。故外面处处血染市曹,这里还是一片仙境气派。 是夜,檀弓为冰羯罗作法,明康跟随护法。 卫玠本想进去,借口“欲闻仙传妙法”。可明康想起他白天抱不动龙的事迹,拍肩说洞穴寒湿,你需要先秘药培练金砂灌体,坚韧了肉身,不然闻道反受不住仙法伟力,里里外外意思就是说他虚。卫玠笑称“兄虑甚妥帖完密”,说完就被请了出去。 二人刚入定,卫玠那似黑海无涯的眼眸瞬间就蜕为蓝色。 一团魔雾飘来幻化人形,乃是一位难求的美人,虽然瑰姿艳逸,但较之寻常魔族仪态端雅不少。 这便是月孛了,原来天上的九曜星之一,后来与罗睺一起叛逃归顺东荒。 月孛道:“祖尊大人,属下已经查明:那‘玄盖紫宙’神树目前的确是犬扼重兵把守,而那犬扼乃雷部总兵使者…雷部若知来者当今大天帝,恐怕多有设障。” 卫玠好像在闭目养神,实则心里正在翻江倒海。 是想起今日明康问檀弓,冰羯罗何以重伤至此,檀弓只答四字“奸逆坐害”;又想檀弓那日大言天君去后“鸳鹭瓦冷、翡翠衾寒”云云,真好一个天涯悬望泪汪汪,情深似海难测量。这两相显豁对比之下,当真千仇万恨恨之刻骨。 倘檀弓此刻立他面前,他一道眼风扫过去,就能将这人看出三个血窟窿,从胸膛到下腹将他一分为二。 今遭居然还要乔装仇敌,不由怒心更炽,可倘若不扮下去,枕边人百剑千剑恐怕已经翻来。他堂堂天道魔祖无限法身,宇霄万物无所不有,非偏因这“太微”二字屡凑作一场死局,越想越不能平此忿恨。 山中小动物好像都有了感应,卫玠脚边的一只赤狐松子都吃不下了。 月孛等了卫玠半天,不见有回复,极为小心道:“祖尊大人……?” 卫玠刚才愣是一句话没听进去,只捕捉到了关键词,眼皮有些抬不起似地说:“你说雷部。” 月孛以为是要她详加说明,便道:“正是。九天雷祖与大天帝素来不睦。” 卫玠听笑了,将一把松子砸到狐狸头上,远看着逃跑的小兽一边问:“有多不睦?” “这……”月孛想了想,斟酌着要不要继续往下说,但见卫玠似乎心情尚佳,便破格大胆子道,“具体起因…大概只从前在天上之时,九天雷祖尚武好斗久战不倦,戕戮厮杀乃家常便饭,大天帝斥其大拂上天好生之仁,妄称天阙神仙,曾用三颗珠捻毁了雷祖的攫天大斧,用那‘玉霄’、‘飞练’斩了‘金蛇’、‘天笑’…雷祖自此诽怨,屡屡污言陷害,说大天帝‘三千年未来无量福地,十九万年不理天庭朝局,故所以天真愚蠢不堪称奇。’” 卫玠又没说话。月孛大汗若雨,直觉这是祖尊大人飓风前的海洋波平浪静,忙下跪道:“属下万死!” “万死?”卫玠手里把玩着不知道什么的果实,舒颜道,“也合不该是你。” 月孛只想赶紧把事情通报完:“鉴此,属下建议大人与大天帝俱隐瞒身份,否则打草惊蛇,潜入秘境恐会难上加难了。九天雷祖性暴如火,还是不要招惹了他为好。” “性暴若火……”卫玠看着她慢慢笑问,“本座又是什么好相与的了么?” 月孛连声叩首,卫玠反而转了话锋,碾碎手中石砾冷笑:“魏伯阳……” 这话哪里敢答,月孛汗透重衣,只说:“请祖尊大人示下。” “罢了。陪太微玩上一玩,图个开心就罢。”卫玠起身将衣袍掸掸,兜里的浆果全都泡到水池子里去,待到一切波纹平静,才说,“他那般想要真相,我倒想看看,寤寐思服这所谓的真相,他消受不消受得起。” 卫玠独自歇宿一宵后,洞府中走出一个滋哇乱叫的奶娃娃,额顶两只龙角。 卫玠一眼没看这灵智不全的厌物,自负迟早死在他手,径直便入了檀弓的静室,冷不防第一句就责难道:“唉!有人是嫌我,躲我、避我不及了。” 檀弓微有诧色道:“何云此?” “那位叫明康的大神仙说你累了需要休养几日,‘正住空空法界中’。”卫玠环顾四周,叹息道,“如今一看不还在这滚滚红尘中么?苦苦这番托辞,岂非你有意不理我,唉…我郁闷得很,你说如何是好?” 檀弓微笑言:“茶为涤烦子,酒为忘忧君。” “我气得如何下咽。”卫玠将酒杯递到檀弓唇边,笑道,“亦有谦退之美。” 檀弓不受,卫玠笑劝:“今宵不欢何待。” 檀弓面似凛凛冰山飞白雪,一片皎洁清光,声冷冷如漱玉道:“今民坠涂炭,脂膏原野,何以恣欢。” 卫玠见状忙收敛道:“我岂是那沉酗于酒,怠荒于大道之徒?一时戏言,当不得真。” 檀弓不语,卫玠的手指则绕了他一茎梢发,真是馥比沉香,柔过锦缎,软得像将手伸入了一弯池塘之中,双手感受着水波的涌动,触感酥酥麻麻极了,没有更多的亲近动作,空气中却弥漫着捉摸不定的暧昧。” “况你有何惧之,如今我不是在了。”把玩了一会,卫玠近他脸边听他若有若无的呼吸吐纳之声,笑说,“你若懂再对我温存一些,莫说三生三世,再千百万年我为你做一惧内的庸夫,又何辞为。” 檀弓似乎认同,卫玠直觉他领会的不是自己的本意,便多问了一句:“怎么了,这么相信我?就不怕我日日十方游戏不好好修炼,今生来世都修不成神仙,不能助你救苦救难的大业了?” 檀弓道:“公明因识果,福慧具足迈越常流,每高谈雄辩惊四筵,架骋奇谋救护众生。故而今纵非身坐莲台,亦能拔度德光开九狱,慈悲威力震三山。” 卫玠听着赫然睁开了眼,松手放了掌中乌发,再没有半点撩拨的心情。这讲得跟他有半毫干系?全是卫璇!转瞬间恨迷心眼,妒火难禁。 他不能反驳檀弓的不吝激赏,又不想给卫璇一点面子,便敷衍强笑说:“自然,我么,自然比众大不相同。” 卫玠头也不回步出门去,怒似涛海卷起狂风透骨寒,空间猛地震颤了下,虚空中似有天穹在坍塌。地表呈几十道蛛网状开裂,山中一切祥瑞生灵顷时毙命,尸海血潮随着滔滔死气涌入地下。 他的魔语微弱低沉,可是在八方魔族听来,却不啻惊雷一样令人振奋。 片息之后,一片血红的云团不多时便将一个山头笼入其中,从中跃出一只硕大怪兽,牙若错剑,鬣如丛竿,啸空坠降。 天地只余一脉嵯峨怪山,寒蝉僵鸟,卫玠那深邃无底、仿若可以剖腹刮鳞的目光扫过来。 穷奇俯伏:“是,主人。” 第168章 自在优游不长久 非凡羣凶长觊觎 传说“玄盖紫宙”所在之地叫作“玉真瑞京”,乃是云雾相连的一座海岛。闪活婆说雷部为征进西冥之路,正在招买军马,如若能寻常小卒身份混入行伍之中,或可一觅那神树。她最通这里的地域风水,请檀弓允她一同前去。 檀弓本意将冰羯罗送去南沧,交由东华抚养。可他道气凝寂正运元神,冰羯罗突然坐地放赖,说什么也不起来。 明康粗汉子不懂怎样精细伺候,闪活婆面丑,把孩子吓得哇哇啼哭。 最后是卫玠收的场,温柔笑眯眯半蹲下来,背对檀弓的时候忽转厉色,说将你龙角掰了下酒,要不要得?冰羯罗被此话镇住消停了几个时辰,可还是不愿离开檀弓。 卫玠讨厌冰羯罗鳞身散发的燥湿气味,掩鼻暗骂了一声孽畜,生前作怪,死后还魂。这邃古之初混沌造物,今日竟到如此可笑田地,呵呵,呵呵。 不知怎么被冰羯罗读出心声,猛地一下叼住卫玠小臂,满口乳牙挨着皮肤乱咬。卫玠众人面前不能动用法术,只凭蛮力,是怎样也不能将这小人甩下来。忍无可忍夹耳门一下,即刻差点打昏。 于是檀弓外出望气回来的时候,冰羯罗被撇在地上,泪眼通红,悲楚万状,明康拦在中间不给卫玠接近。 幸而檀弓目不能视,心中忧戚之事只有海岛上的无尽毒瘴之气,前路暗昧难明,安全起见,便让卫玠也去到一处安身之所。 卫玠方才倒没动真气,不至于同个小鬼计较,犾犾之犬何添堵,听了这话倒后牙直痒,直嗖嗖冷笑。 但只要他不言明,檀弓一般不解,便当他同意,就要作法。 卫玠不得不开口,尽量平静道:“一个黄口稚子尚能稍效犬马,我八尺躯就不足尽些赤衷血诚了么?” 明康正也要劝他此事深属儿戏,卫玠却说:“明兄冰肝玉胆神仙中大贤大能之人,还要请兄携我学个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事小情也有个见识。” 伸手不打笑脸人,明康一时不知如何说法。 闪活婆变了一枚拨浪鼓出来,冰羯罗开心也学了几句人话,对谁都“爹爹”、“娘亲”乱喊起来。 至檀弓身前,刚才被扔在地上污了的小脏手,抓到了檀弓的雪白道袍上。卫玠脸色陡变,嘴角已经露出了嗜血的冷笑,只想把他劈头照脸击死,先这口恶气出痛快,碎劈其尸,万事俱休。 如此在坤元山盘桓几日,卫玠邪念不绝,冰羯罗被那面朝天的一下打怔了、怕了,也没再造次妄为。 可檀弓日夜为雪犀祈禳,卫玠同他一天当中没有半柱香时间意美情佳,莫论恩爱二字, 燕约莺期夫妻之礼更加没有踪迹、没有盼头。话说假金方用真金镀,还要装出一副无欲求的模样,需要“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才是这肉身主人该有的高妙境界。 冰羯罗初生神力不能自制,天赋似乎和卫璇的巽风灵根有奇妙巧合。打个喷嚏,风自大洋来势汹汹,毁屋败舍,坏没田稼。 时春色景熙,絮垂柳陌,檀弓以柳枝连拂几点甘露,取之摩其顶,为之挽双抓髻,道:“冰羯罗,你乃灵根孕育、日月光华结圣胎,再世当普济世人垂悯恤,遍观希夷法界现金莲,休懈惰生事。” 檀弓双手伸直向上,两手心相对,双手各自大指压住小指,结出世释尊印,道:“慈言喜作养花雨,怒气休为送雪风。” 冰羯罗面上喜笑花生,骤然东南发仲春熏风,西北发孟夏景风。卫玠也感觉这咒语作用匪浅,因为他在一旁,心中居然也生出了一丁点向善的奇念。 夜里卫玠用一块皮盖毯紧捂着冰羯罗,冰羯罗被蒙着头脸,眼也难睁,一会就酣睡如雷。 因恶见檀弓心有偏向,卫玠冷言数语,一句也似一句的荒唐,什么怕他一日将我打成肉饼你也不妨,“大房”、“小娘”之类的词都出来了,一面卷起袖子把药搽在伤眼上,抹得慢慢的,也没等到檀弓入定结束,关切二三。 启程之前,先要解决冰羯罗的吃食问题。闪活婆拿来各式果脯蜜饯、甜咸点心,冰羯罗看也不看,四肢叉着倒地发脾气。 “龙畏蜡,爱美玉及青神羽而嗜鷰。”——《不周秘序录》 鷰是一种远古时代灭绝的凶禽,而青神羽是一种特特罕有的珍贵矿石。檀弓描述道:“色碧,其腹中空,破之有浆者绝难得。” 美玉倒不难寻,但冰羯罗挑剔得很。一言以蔽之,这龙极其难养活。 众人正愁此事,闪活婆忽然开口。她貌似极其畏惧天帝威严,常常骇得下半句话全噎在喉咙里。哆嗦了半天才能说出话来:“大天帝您,您说的石头…可是别名叫‘猫眼空青’?” 檀弓点首。闪活婆来到山脚溪边,苔下几块绿色岩石,石头中部呈半透明状,里头有一小湾清水,摇晃颠倒,清水旋转流动。 闪活婆呼道:“上天垂象,上天福佑!” 卫玠冷眼观之,什么老天开眼?明明是他几日之前,命月孛搜括了各界送来的,随身怀着怕檀弓起疑,放在那灵泉温养罢了。 只因传言此物有明目去翳,盲者复明的功效。石头煎汤后融化,成了一锅带残渣的青绿色药水,未知效用如何,卫玠不敢给檀弓乱用。昨夜里已抓了十几个青壮,戳瞎双目,用这些人先试药性,待七日以后才有印证。 冰羯罗喜笑颜开,正要拾起青神羽丢进嘴里,箭雨却忽像蝗虫般从枝叶间射出来,他被不知被什么人一脚当心踢飞,嘴角当即就渗血了,跌倒在水潭下游的泥浆里,脏水和着泪水嚎啕大哭。 檀弓没同他们一道出来,明康忙着去搀冰羯罗,闪活婆吓得打滚“祸来了,祸来了!”,卫玠更巴不得乐见,居然就让这半路杀出的一帮匪徒跑了。再看时,青神羽早被抢劫一空。 闪活婆回去支吾禀报檀弓,说为首的那人一头白发,衣袍上有焱火之纹。 “此犬扼之部众。”檀弓蹙眉,“犬扼聚财敛宝,为雷祖筑七色琉璃塔,千金舍利峰。” 冰羯罗饿坏了,伤口也痛极了,扯着嗓子龙鸣一夜。卫玠不胜其烦,吵吵闹闹,不觉天晓。 次日雷雨晦冥,众人来到雷部选募兵源之地。 只见到那一方斗台上人流稀少,反而是几位校官身边挤挤攘攘,人人手捧锦盒,看上去竟是谁的礼金丰厚便可入伍。 排在他们前面的人正殷勤道:“小道敬献龟鹤长命丹、天龙换血丹、紫心破障丹,且见小道鄙意。” 校官逐一查点,勉强收了,因觉得这人出手寒碜,便将他划到预备役的“羡卒”中去。 校官更见檀弓简素,心里烘烘火起,倒看一旁的卫玠折扇上翡翠毛的金边晃亮,便期许看去。卫玠打开双手任他观看,谑道:“这位仙家,可看出在下身上有甚东海龙宫镇海珍么?” 有小兵朝冰羯罗努了努嘴,吓得他直往檀弓身后躲。卫玠倒将他拽出来,大大方方供人观看,道:“你且到官爷眼皮底下转两圈。怕什么,半步神仙上国,广览奇珍,你一条土龙有甚好孝敬的么?” 校官看卫玠满不在乎态度,又见冰羯罗痴笨,被卫玠一招手,本能地向后一仰,咚一声撞在板凳上,滚地胖葫芦一样,雷声大点就要给他唬出屎来了,怎么可能是个异珍?便归为末流蛇蛟一类,放了过去。 卫玠秉持着看大看笑话的心态,意懒情疏地摇着折扇,好几次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发现檀弓在注意他,忙伪装正色,根据赫连奕生前际遇见闻,发表言论道:“就如皇帝寿辰臣子献礼,藩国进贡美玉明珠,娇妃骏马,想来仙界也有这样道理么?” 他的用词提醒了檀弓,雷部虽为天庭的部署,但其权力与管辖范围以及内部结构之大,一府两院三司五千将帅,二十四正神,就相当于人界一个不大不小的诸侯国了。 校官摆手让他两赶紧滚到后头去,意思是没有捷径可走,一会须得参加斗技。 “慢着。” 忽然犬扼负手来到,身后一人戴鬼戏彩绘面具。雷部大小将卒无不肃然,呼二人“总兵元帅”、“云雷将军”。 犬扼对檀弓不掩打量之色,因见冰羯罗虽然年幼,却是也有些道分。他真身是一条白狗,嗅觉灵敏,再一闻,这小龙身上居然有无奇乎渺希太清之气,不由尤是悚惧,紧接着欣喜若狂。 犬扼心动不已,若将这龙进献雷祖,日后仙途还愁不开阔? 杀人夺宝之事他没有少做,他们雷城玉清真王府外的池子里,漂了多少具惨白肿胀的浮尸。可白昼之下不好生抢,起了这等毒心,便命令手下给檀弓开个后门,先连人带龙骗到身边才好动手。今夜就放一把火,正算计烧杀檀弓等人。 犬扼便笑道:“我看你赋性聪明,人品殊佳,我营中正出缺一位深谙兵道、出谋划策的校尉参领,不知可有意否?” 檀弓点首。卫玠失笑,只因早已看破对方贪婪奸伪,阴私满腔,想说你一条狗认养一头龙,你自己品品像话么? 众人起初皆是一惊,但联想到檀弓与犬扼恐怕有什么亲眷关系,否则刚才怎敢空手而来?于是忙对檀弓赔笑道失瞻,道仙驾珍顾,蓬荜有辉。 檀弓正要接过文书,却听那一直一字不言的云雷将军道:“校尉参领乃重要职司,三思。” 犬扼对云雷将军似乎尊敬有加,但不想放弃煮熟的鸭子,便问:“那你意下如何?” 云雷将军对上檀弓的视线,墨般的眼底却似海生潮,道:“且我一试。” 檀弓道一个“请”字。 云雷将军收回目光,重新向他望去,只这一眼,根行浅得恐怕要皮开颈折,余光看得旁人无不眼胀头痛,可檀弓不曾他顾。 犬扼怕他刁难,坏了大计,忙说:“校尉参领本是文职,你且问他几个兵家题目便罢。” 云雷将军道:“兵临丹渊将如何?” 只有这短短七字,没有任何上下文提示,众人皆摸不着头脑。 檀弓却对答如流:“丹渊出丹鱼,夏至十日夜伺之,鱼浮水侧,赤光上照如火,网而取之,割其血以涂足,可以步行水上,长居渊中。” 云雷将军滞色,犬扼亦深思不言。副将以为檀弓胡乱作答,害怕引发两位首领雷霆,忙打圆场:“你不知不言就是了!” 出题人没置可否,第二个问题已抛了过来:“‘轰雷怒鼓’,如何制法?” 这话一出,雷部中人人皆面色如土,犬扼有意叫停,应该是关乎秘辛,不好人前言。 而檀弓不假加虑:“东海流波山有状如牛独足兽夔,以其皮为鼓,橛之以雷兽之骨,一震五百里,连震三千八百里。” 卫玠听得发笑,想这云雷将军真是会问。 第一问问的是丹渊,是一条酸烈腐骨的河,天兵无法飞渡,天然地利,久攻不下。而檀弓说那水中有一种丹鱼,用它的血涂在脚上,便可以畅行无阻; 第二问说的轰雷怒鼓,乃是妖族所制,用来对付雷部的一手绝技。 丹渊,是西冥的护城大河;轰雷怒鼓,正是五百年前,檀弓收服“千响万震铃”,击退蒲察道渊、鹤臞子后,教妖族制作的一件法宝。 但现场哪有人知道檀弓同西冥的渊源,故而听了他谈吐如劈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人皆失色。云雷将军无言以对,犬扼断断没有想到檀弓真是天外高人,不禁着恼,心里一番计画这下如何夺取幼龙。 未曾料到云雷将军仍不罢休,忽的出手迅捷狠辣,一把长剑忽如鬼魅一般斜探,擦面而过,檀弓但凡有一刻迟疑,就绝难免被削成两段。 冰羯罗吓得小脸红是红白是白,看到云雷将军面具下的脸孔,大叫:“你!你!” 檀弓剑气射穿云雷将军亮如秋霜的兜鍪甲,面前人的眼睛亮得如同要燃烧起来,入鬓的两道锋眉若剑一般直透心底,黑尘如筛,金光闪电下一头雪白长发。 沈并凌空而立:“回去。” 第169章 情错旧爱生灾毒 圣德仇报自取死 檀弓飞至半空,剑音澄澄似鸣弦,剑光似虹飞驰,云若碎玉,如雪卷颠。 众人本没报什么期待,此时目中皆有赞叹之色,不过眼底却也含一丝不以为然。因檀弓再有造化,对上的可是云雷将军,是不到一千岁就登上龙变梵度天的奇才人物! 冰羯罗看见众人仰慕檀弓的眼光,与有荣焉,把自己的小胸脯挺得高高,仰天打个哈哈。 犬扼见檀弓身法飘逸,更疑他天外来客,身上或还有甚证道至宝,若今沈并打死了人,倒全了自己心意。他腰间裹着两口大袋子,可以放出黑风,削人骨肉;行军的酒囊可以吸进人畜,一身皮肉化成脓。觉得还不够招呼的,裤子里游出一条红黑斑斓的大蜈蚣来。 犬扼正在垂涎三尺的幻想中,就要暗中使出狡狯手段之时,眼睛却忽的万端刺痛,冷泪流了满脸。 原来是卫玠袖藏一颗紫金珠子,放出八十一色毫光,使人睁不开眼,此时极易遭暗算。 沈并也因此慢了一手,可檀弓并无趁时强取之意,否则一个照面必让对方掉落下风。 沈并遥遥注视着檀弓白绸下的双目,剑尖有难以察觉的颤抖,脸上虽然还维持冷漠的神色,眼睛却已经低下去了。 他纵身没入雷海中,几乎是一瞬间就出现在檀弓面前,长剑随身后仰,顺势向后带回,剑尖由下向上,陡然一个反崩,猛地向前一刺! 但谁知那凶刃的青黑锋芒忽然褪变,从中喷出九条升降各异、各具神韵的龙影,肘毛如剑,硕长的龙躯搅动着云气,雷云中穿行,鳞片、龙须丝毫毕现。 沈并神色一僵,但此时恐已无及。卫玠脸色大变,动念一只摩天手掌探入暴动的雷光中,将数条龙影一把抓住,重重拍入地下。 紫云火焰之中,龙鸣为响彻天穹宏声大音,山峦摇晃,海水漫陆。这等伟力当前,万事万物都会被拦腰斩成两截,化作齑粉随风而逝,地面无数人半仙躯壳如纸糊一般轻易捅了个对穿! 可那为首的最后一支神煞之气勃然烈发,绝不可挡,吞夺檀弓身边一切气机神意! …… …… 檀弓醒时不知身处何地,听见砂砾漾动、水浪起伏的声音,还有一阵带着水腥味的微风卷吹。 胸前的伤口灼烧般剧痛,喉头被浓稠血水堵塞。直觉面前有人,眸光正如寒刀投来,那种目光又极滚烫,像被烹炙的烈油嘶嘶浇在心头,滋滋冒着血腥气。 “醒了。”是沈并的声音。 “你认得它。”他一向惜字,“不说话,今日便交代在这。” 檀弓道:“焮天铄地,九龙批逆。” 沈并道:“不错,焮天铄地,九龙批逆,你一眼认得这是上古第一约‘天之刻印’所化的摧天神剑。摧天神剑宇宙万类无所不摧,你合不须臾骨消尽成灰烬。你现在却只是法身尽毁,魂魄无伤。” 这话言外之意简明,沈并微眯两眼:“你究竟是谁?” 魔气似一条银蟒紧缚檀弓,长剑的亮光在檀弓眼皮上闪了一闪,沈并又说:“是你还想受甚罪苦。” 此时一个阴影遮住了射到眼皮上的光线, 听见另有一人进来的声音。沉缓的脚步声音,好像踏在极为黏稠的液体之上,腥秽之气无边莫测。 “不上点刑就能张嘴了么?抽烂了头盖骨,不信他不吐实!”犬扼提着一根重鞭,一鞭下去血肉横飞,三下之内就几乎能去半条命,沈并却横起剑来全挡了。 犬扼一向急躁悍野,见状奇道:“这还护起来了?难道说是你位故旧,还要同他叙阔一时不成?上头可催逼得急!说那日岸头有人救了雪犀那臭妮子,逮了半月没见影。救她的也是个厉害瞎子,都在起疑,要问我们拿人。” 沈并道:“有人寻来?” “没有,这个大可放心,这里大罗神仙也觅不到!任谁也决计想不到……”犬扼神情甚是得意,俯下身对着檀弓。他原是狗精,变成人形,也改不掉嘶嘶的吸口水习惯。 “嘿嘿,你要是嘴硬不说,我们留你一人在此听天由命,饿死饿活走着瞧罢!呵呵,成仙不易,你这条小命何苦送在此地?” 沈并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檀弓,看他即便伤重难治,坐何处仍皆似身坐莲华臺,头不俯仰歪斜,肩张脊直,含眼光而不外视,凝耳韵而不外听。后面看去,脊椎的每一锥体如珠算珠子叠竖一般,十分正直,视线好像一直在于面前约一肘远处之一静物上。所谓任你嚣尘满眼前,定慧圆明常自在。 哪里像是身处危牢之中,分明像是三界十方无鞅真宰,正云集他座下,各各作礼,闻听法音。 心中猜测更敲实了一层,沈并便道:“你真身绝然非凡,合是位积古的神仙。可今日你蛟龙失水,我若一念你死无地。若想我放你一条生路,这摧天神剑及那上古九约的本相……你当比我明白得许多罢?” 方才激烈斗法当中,不难看出沈并其实力不从心,应当是机缘巧合之下获得至宝,根本不能如意驱使这摧天神剑。 兵器也有正邪之辨,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何况是这上古圣器。檀弓听出他想向自己打探如何炼化之法,直言没有门径,摧天神剑的剑心剑胆不会听从邪魔号令,缓道:“道合天心。” 犬扼方才听到沈并说檀弓是大神,只觉得什么玩意!犬扼对檀弓身份的猜测,仅上到三十三重天为止。一个简单的判断依据:再往上头,哪有这么残疾的? 但又想沈并可能是故意捧杀,让人麻痹轻心才好吐实,便当时没反驳。犬扼双手环胸冷冷一笑,忍不住狂悖言语道:“闹了半天全是废话!你说是不说?还有能耐撒诈捣虚!糊涂狗彘东西,你到底是哪个星君手底下的差事,九天雷祖大帝大人的令也敢不听 ?” 犬扼再三逼问,百般折磨,使得檀弓玄关祖窍中的神与气相离不抱。不知昼夜,再醒来时候,只听见刷刷的抽拔、劈斩的练剑声音。 檀弓看不见沈并现在披头散发,满脸是血,颈上几道新疤色作殷红的模样,但失去视觉的人单凭听觉想象,心里忽来一种莫明其妙的酸涨感。 是因为这具身体之中,往昔锥心刻骨的画面跳了出来:幼年沈并对着那荒郊铁壁,一千、八千、三万两千招……日夜不歇地练剑,似同不计生死的疯子。 关乎沈并的童年记忆一发不可收。 忆及那沈并自小为质,众所弃掷,孤雁出群终日不言,檀父只道他诚愚默讷。直到檀母产下一子,取名为“弓”。 两个孩子一长一幼,春日细检花裳与叶蓁,夏则庭下紫菱翠荇看鲤。薰风殿阁樱桃节,碧纱窗下沈檀爇,一株匀朱匀粉的花树下,共执一卷读书。 那小檀弓颇有些弄性尚气的时候,病了闹着不喝苦药汤子,跃到到桌上抬高下巴,让目光越过所有人的头顶。沈并一向呆呆木木的不知说什么话哄他,急得手里的果片都攥出水来了。 可花晨月夕不长久,后来小檀弓被紫绂竹林至阴寒气所伤,檀夫人爱子爱逾性命,将沈并扫地出门。沈并只留下一张信笺,骨瘦神清的字,说他从此东西南朔,四海为家。 小檀弓忙追出西角门外去。那日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檐流一支梅花冻,漫天大雪里他的眼睛两粒黑水晶般,水润润的闪了又闪。 “待我霞举飞升那日,必不薄待于你。” 冷面的少年安慰人的话不会说,临别想要拥抱也愧然缩手,只将腰间一枚通透如水的绿玉佩解了留给他,道一句“我定不负你”,便背负长剑而去。后来几孤风月,发白星霜,再没再见。 檀弓的思绪没有弛得多远,因为那种悲欣交集并不属于他。 突然听见沈并呕黑血斗馀。摧天神剑寻常形态下的重量只是等闲,像块赤枣木心雕的,沈并却几次没有抓住,最后撑着剑才勉强站起身。 而檀弓对他背影,忽然一篇言语道:“垢不染,光自明,无法不从心中生。心正器正,心不正则器不正,心乃万物之灵苗,四象变化之根本。” 这是檀弓这些时日来头一次开口,沈并嘴角噙血,身子微晃道:“想明白了,自然天无亡你之路。” 檀弓却道:“我云尔心不正从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今之忧危岂圣仁子之所虑也,何劳枉延日月哉。” 沈并以为他打算教自己炼化之法,从一个“心”字开始是铺垫,就如许多内丹心法的开篇一样,后头必然跟着非常之词,勇猛之旨、之精要。 没想到接的却是这样极为逆耳的话,说他是心术不正,所以做尽百般无用,回头万事皆空,沈并登然怒眉道:“你不怕死!” 檀弓看不见东西,颈上却忽地剧烫,斜里瞬间烧出一条狰狞豁口。 是摧天神剑的锋刃。 可这一下就像把开水浇到了花瓣上散发出的一阵清芬,檀弓身上散发的比玉香尤胜,可这香气重欲拥之,如烟而散。去了缠目的白绸,一双眼睛溯光琉璃般漂亮,丝发披两肩,他的脸庞雪白、脆弱更胜那精工细制的帛纸,还有一滴滴寒意凝结的水珠在慢慢往下流动。 更见到檀弓右边肩颈的胎记,沈并眼中温澜潮生,而后飞速闪过一派痛楚纠结,仿佛在忍耐什么极为愤苦之事,眼白中出现点点血斑。 檀弓道:“你已走火入魔。” 沈并后牙紧咬,身涌鼻搐,喉咙发出低微压抑的声音:“走火入魔……我本已身入魔道,你现在说这话不觉可笑么……!” 檀弓淡然摇头,他的声音始终有空渺渺的一种清孤,杳霭流玉,如在仙山当中忘机索妙:“我言走火者,乃忽生贪着某种境相之念,不能自控,即是走火;我言入魔者,乃你心中幻想魔事,令人生贪嗔畏惧,称之为魔。一念滑入心魔生则气随心散,精逐气亡,内则十二经脉互相攻杀,外则红尘之厄,杀罚临身,果报正还。罪根三业十缠,复堕血湖,永无出期。” “不要再说了!”沈并失声喝道,听他那话中描述……他眼前好像已经出现那硖石溟泠无间狱,血湖血海血池盆…… 沈并气血逆流,元神祖气混沌一团,内丹反而金逼火行,脸色霎青霎赤,脑中鹫鸣,两肾汤煎,脸上表情怪状百出,此刻握紧摧天剑只想挥向自己,斩断这一切苦痛之源。 檀弓声音湛然清净:“不取不着,不理不管,是降魔法要。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常定常寂,则一切归元。” 这清心咒真是在帮他,可沈并只觉丹田火炽,不胜恶恼,全身如欲虚脱,骇极大叫:“停下!……闭嘴!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檀弓展开手掌,手心那一串象牙项链可助沈并静心,可沈并却将它一剑斩断,叮叮咚咚珠子落了一地,他立刻诵动摧天剑剑诀,杀念如狂,不顾一切只想了结檀弓! “焮天铄地,九龙批逆!” 变起俄顷,檀弓神情却如同月罩古柳,心境两忘,一念不动,只将那八字密语一字不动照本还了回去,只不过用的是倒持之法。 所谓的“倒持之法”,是将咒语由尾句开始诵念,邪可以反为正,正可以反为邪。双方善恶之功行多寡差之越多,则威力何啻翻之倍屣,此功至大圆满功验难穷,无所不治。 一瞬间摧天剑身响若雷鸣,势如山倒,无数邪魔怨孽从沈并胸膛飞出,这是寄他体内的心障之气,扑上去又要噬咬肆掠原主。 檀弓孤坐敛身,手结定印于脐下,自然放松弹指:“鬼魅妖精,见吾为血,化为紫尘。魁罡正气,是吾本身。煌煌天语,谁敢有违。” 刹那五音喷亮,震遮霄宇,金光大显明,八极迥无尘,魔鬼悉斩消灭矣。可这不知名的空间也开始坍缩,可怖的波动席卷四方。 正在这时一个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帝神哥哥!是帝神哥哥……!” “救救我!救救我!” 第170章 牵************** 第171章 静虑深密出蟾光 玄珠果满耀琼池 檀弓虽然已登了岸,但身体却有股诡异至极的淹溺感,好似口鼻还浸在水中,随时可能溺亡。 困在鱼腹中的这些时日,檀弓偶听沈并和犬扼对话之中,提起过这片紫绂竹林。这原是沈并照着赤明和阳兴建的。犬扼私下讥笑沈并颇有些痴癫,零零碎听他意思,这番大动干戈是为了旧友亡故之真相,不知他借了何方神秘力量,好像在试图重现过去时空的情景。至于成功与否,尚未可知。 乾天神剑所伤尤在,万牝之珠令使五脏苦毒倍加难忍。故而来不及离开此地,檀弓不得不将魔力从体内倒逼出来,便隐于一块大石之后盘坐下来,徐徐运功,一心静默安神而无杂虑,出息入息要住纳之不出,渐渐余炁自朝中元,悉归黄庭正景,指尖甲缝渗出黑色液滴。 不知道过去多久,正还在凝然不动之时,却听见不远处传来明康的怒声:“你说是不说!” 那被严加勘问的人正是犬扼,他被缚双手跪在地上,后颈上架着刀,但仍从容冷笑道:“我说了玄盖紫宙已毁,你该到阴曹地府去找他魏伯阳的魂!” 明康尤然不信,只道他扯谎,犬扼向岸边抬下巴道:“五残星大人不会没有听过禺鲲吧?那大鱼张鬐为风沫为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吐水,吐出的水柱声闻于天,像下了一场大雨,玄盖紫宙便是长年累月的水雾化成的!如今你鱼尸寻得到么?我问你如今哪里去找那神树?” 犬扼语气忿激,根本不怕惹急了明康,令他作出什么偏激事来。只因虽然已拉了几个人的舌头,但此事不逾几日必然传得风生水起,到了雷祖耳朵里头,跣剥官服打回原形都是格外恩宽了,脑袋落地是早晚的事!犬扼更冷言道:“你这般纯孝感怀他魏翱,怎么不随他死了好殉道?” 明康听他居然直斥先师之名,怒不可遏,将人衣领揪起,啪的一声掼到地上:“胡混奸赖忤逆子孙!我现在就替先师清理门户!” 犬扼摔了个狗啃泥,爬翻在地,啐出几口血沫,却不忘与他瞪视,面上全无道气,一脸凶光。改不了畜生习惯,还吐了几下口水。 但是明康好赖与他曾经同砚,终发不忍道:“为什么!先师挽你于三途八难,不弃你妖身大施教化,但求你修无量慧善,你何以自投敌营背信弃义!” 犬扼感到自己死期将近,命悬人手,也不妨今日过一把瘾吐了实:“那又怎么样?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他魏翱轻松一去不顾身后,上三天魏氏博士弟子遭党祸已尽死绝!我不过自谋一条出路、图一份生计罢了!少说冠冕堂皇的大话!你今天不也是在痛打落水狗么?大奸似忠,大忠似奸,都是两个肩膀架一个脑袋,各人活法不同,谁就比谁高贵些?” 明康怎不知天界种种官官相护标同伐异,不营党没个靠山,立脚便不会怎样的坚牢。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人说相府里的狗都是官,都吠得比别处大声。他在地府任职,其实已躲过了真正的惊风骇浪。明康叹道:“你大可以隐去魏氏出身,中道自废,也好过认贼作父反复害道。” 犬扼故作大吃一惊的表情,眼睛向上一翻,不阴不阳道:“隐去出身?五残星大人好会讲大话!你可知凡魏氏门徒,北极大帝皆赐许一个正音,同那大魔头栾巴的本事几分相似,这正音寻常讲话就能靖妖氛!单凭这点,这一个魏字如何能藏?上三天无人不梦想造功德晋爵位,你又可知这是多少人垂涎的至宝?魏氏子弟本来仙品低微,我问你三岁小儿怀金抱玉招摇过市,他护得住么?北极大帝这一招太高明!” 明康何不知此中艰难,终没再看他:“…你走吧。” 论法力,犬扼自问在他手下走不过三招,觉得他这时候心软十分伪善、可笑,道:“况且你以为魏翱真是什么圣人么?笑话!你们都被他骗了!笑话!” 明康向他脸上挥了一记重拳:“你这大逆不道狂徒!” 犬扼锐叫:“不错!你说他是神仙圣人,那师刀又算什么!” 他在提醒的就是明康那日捡起的祖师遗物。不像天蓬尺、打神鞭、桃木剑可以用在实战当中,这师刀剑锋钝极,使用时手握刀柄上下左右晃动,使环片碰击刀背圈环饰片哗哗作响,其实是一种助奏、演唱巫术的法器。故它实则又称“巫剑”,更莫提魏伯阳的那件之上还绣满了谶纬隐语,有计之不尽的上古五大铭文中的“咒”。 明康大骂犬扼只因这一件小物便诬谤祖师,无瑕白玉遭泥陷,但他自己也想不通、解释不了魏伯阳为何会和巫术沾上边。犬扼自觉即便今日活了,也迟早毙于雷祖宫门前,是死猪不怕开火烫,豁出去了,利口毁骂图个爽快。 很快二人由道统之争演变成意气之斗,明康腰间插着一对板斧也不用,赤手空拳喝道:“你要打架,随时奉陪!” 他二人扭打在地,那师刀从明康袖中滚了老远出来,又被犬扼赌气夹手夺过一扔,正好停在一直凝神坐忘的檀弓足边。 檀弓拾起之后便欲起身,可心境摇动,脚下一个不稳,手掌按到了藏身的大青石上。那上头有一个盘蛇的形状,像极了“弓”字。 师刀上铜钱铁片一齐作响,天地一变,出现另一副异然景象。 除了脚下履的是实地之外,此境当中的任何物事都不可触摸,手掌能无碍穿过花草山石。檀弓知是虚景、是梦影,但不知是此中何年月事。 溪流上游,漂浮几具紫胀的婴儿尸体。从地上阵法的八卦五行图看来,像是祓除仪式,可那说的是用春天的桃花水洗涤女子身上的不洁,和此情境无半点干系。 在旁立一个散发遮面、衣饰奇诡的神秘人。他左臂的图腾是青蛇,右臂是赤龙,头戴尖嘴鸟头状的帽子,后沿坠着长长的狐狸尾巴,脑前挂着铜镜,一身圆领广袖红色曳地长袍,披黑熊骨披肩,这披风由一千多块兽骨制成,展开像一只翅膀阔大的蝴蝶。 神秘人垂头看着水面,一语不发。然后从深林中走出一个持箫的男子。 ——卫闻远。 二人似乎非常相熟,神秘人听脚步便知道是他。 卫闻远微眯眼道:“还在这里研究巫蛊红死之术,几百年间一日不歇,好生佩服。” 神秘人枯槁的脸如同老树皮一般,焦黄精瘦不辨男女,嗓音嘶哑难听,不似真人,像身体已不会控制声带与胸腔的共鸣了,道:“我的事还轮不到你多嘴。” 卫闻远回之以笑道:“只是好言规劝魏兄两句罢了,念你一手赠我天付万类剑法、祸生福灭符两大法宝,我怎么也不会希你这一世亦失败终场。只你这功练得愈发无忌了,镇日闷在这鬼毒林子里,不怕一日为人知了义绝命断么?” 神秘人不予正面作答,只取出一瓶宝药,倒出来几颗鲜血色的丹丸,上面一个赫然的“翱”字,道:“辨得出哪颗才是真正的紫火淬元丹么?” 从他幽森的笑意之中,卫闻远已明白了八成:“不必看了,万古丹经之王云牙子的手笔还能有错么?这样妙极,好一出偷梁换柱调包之计,李代桃僵巧极机关。天下口舌定会把他逼死,死人的嘴巴最严,你的秘密自然就带到了坟里头。只此计未免有伤阴骘,容我思虑一二。” 神秘人冷笑道:“阴骘?你也好意思说这两个字么?我知道你这般推诿,是嫌没有给足你利处。” 卫闻远舒然笑道:“那么,聪明人不说两家话。你魏氏基业何等深厚,谅来也非难事。” 神秘人道:“有个孩子送去给你调教,精深兽语,必然得力。” 卫闻远不屑道:“你这些年托孤的遗子还少么?地府的冤魂纠成一团,倒也没成精?十年前,你赠我那所谓之‘大道体中养成大圣之胚胎’,话说好听道‘送与恩兄伏侍,也当一点薄敬’,不会也是个练废了的野种吧?” 神秘人于禁咒、祝由之外的事毫不关心,这才想起来有这桩事似得,便问如今长到几岁了。 卫闻远故意试探,挑眉道:“何止成人,已结了金丹,成色极好。才学天下第一,艺业并世无双,谁见了不说是夭矫不群、轶类超众的天纵奇才。也该让你见一见,只是…带给你看哪一个?” 神秘人也是一惊:“什么意思?” 突然,第三人的声音不知何处而来:“意思就是那胎苞一分为二,诞出一对孪生子,一个你恨不得亲手怒而诛之,一个你是一病相思命几休,这段姻缘百折千磨方成就也甘,不是么?” 此中幻境突然破灭,神秘人和卫闻远的旧影全部消失不见。而说话人的身形从秽毒黑水中重塑,踏潮踩浪而来。 卫玠脸色阴云如晦,胸口不断往外渗血,目光如蛇又如电,似乎盯着太虚当中一个难见之物,激然对峙般。短短几息,瞳孔的颜色变了数十之次,但是檀弓看不见。 最终,卫玠的眼底还是回归一片蓝水,一视过去,涂满诡毒般使人有刮骨之寒:“便是你苦苦寻来的真相,还想接着听么?” 天心法莲莲瓣化作的剑刃近在眼前,卫玠却不顾长笑,越笑越响。他为魔界至尊,性情古怪狠辣,开颜大笑多时是杀人前兆,可这次其中隐隐然有一阵寒意,所寒者,只因他看出檀弓每一次出手都是杀招,是发了狠铁了心,不留半寸余地。 “你只当我是三界最险毒最凶暴的魔头,为觅永永灭亡我法不舍昼夜,这人世殟疫瘴毒、妖魔疠气全是我的干系,阴阳灾异泛滥也皆由我起。若我一朝死了,这三界六道便亿万年吉亨太平。你是这么想的,我说得有一句错么?” 可任何神道手段在万讫灭眼中,不过傻冲乱打,他现在满面血痕,力量不能天地纵意所如,只是因深埋心脏的几块碎片。卫玠见他不予回应,眯着的眼睛里危光一闪,便更恶言相激道:“好,我就是那骤风恶雨打破你人间蝴蝶梦,令你二人双鸟惊散失群,那你就未曾设想过无忧寂默事,为何桩桩项项我无不通晓明了么?一时想不明白也不要紧。只是告诉你,倘你尚对降生犹能半点爱怜,不希他长恨孤眠在地下,奢异日还能比目鸳鸯双来双去,迤逦行乐,那对我须得如何,往后只应有予求予取四字。” 卫玠怒发如雷,声调掩不住愈发激昂,目光可怖得可令人骨肉俱化。 可檀弓始终冷然,不则一声,目光平似正谱幽兰白雪之曲,既静且常,仿佛视之无色无味,情绪无峰无谷,世间万物无甚可掀他心潮。 卫玠见此这般,更加怒目切齿,他最恨太微这一副清静无为无求的模样,恨他这玉雕般的假面具,恨他从前虽然会看着自己,恨他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看,如今更是看都不看了!像自己在他跟前,同天地万物刍狗无二别致,做了多少祸首都称不上芥藓之患,因为再翻翻不出手掌心。 哪怕对方只说几个字,比如“何发此率臆之言”,都比这遭了明晃晃的漠视好上千百倍,更觉被檀弓衬得像在无理取闹,着实难看。 急攘之间便不择言,卫玠半是要挟道:“既不说话,那降生转世的赫连奕,你也不闻不问了么?你二人前事他还能忆起么?又如何令他重归神位,主持三界,其中缘法你也不想知道?” 这次的确是被关心及之,卫玠却没由来忽地心跳怛突,果然听檀弓道:“恶紫之夺朱也,今在人寰复何益。” 卫玠一怔,意下犹有未信,但很快目中恢复绝世神兵出鞘时的锐利,最终归于极淡的桀骜之意,他早就厌烦这没尽头的捉迷藏游戏,他如此自傲之人当够了冒牌货。 所以此时被戳破,反而感觉坦易了,卫玠风流跌宕、从容付之一笑道:“听说你在北极驱邪院便是一切情伪,无不洞瞩,今得见尊范,果然名实相副。说说,大天帝是如何看出来的?” 只见檀弓展开掌心,其中静卧着那串象牙项链。 卫玠一眼便明白了。那雪犀乃是金母座下的六牙白象,白色代表心地清净,表九灵太妙山以六度含摄万行,牙尖破障。而这三对象牙各代表贪婪之心、滇怒之心和痴迷之心,为不同之人握住之时,颜色浓淡都会改变。卫玠当时第一次触及之时,这项链何止仅仅变纯然黑焦色,几碎了掉下渣滓。他便忙施了魔术变回去,可倘真是赫连奕,即便是降生转世,也不可能精洁内外无欲无求,使那象牙一贯雪白如初。三千诸神都做不到三恶道灭,五欲不生,哪怕是檀弓,也会让牙尖染上极浅淡湘妃色。故卫玠这般挢枉过正,反成破绽。 卫玠愈觉有趣大笑,更好奇想问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游思妄想着:檀弓若早知道了,还任他搏弄誓海盟山,屡次狎昵进犯,交颈戏水,春情如火,不更乐极妙极么? 正要笑语,却不得不望后一闪。 但见剑光如墙将他困在其中,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法术,可卫玠目中惊疑不定,转瞬分辨明白,这他人的肉躯可真屈煞了他! 只因这二人前世有道侣之约,更莫提卫璇的金丹仍种于檀弓体内,这深重的种因结果,再俟几世都剥不干净,这便是辖制于他最大的底牌。那道誓中“间关危难,气运相连,同生共死”十二字,绝非虚言浮套语。换而言之,如若檀弓狠心破釜沉舟,他决计不会多好过。 卫玠听到躯体之中锽然一声,像是七七八八的脏器全都没了经脉的提携,咣一声坠落在皮囊底部,可又觉身若浮云卷舒自如,剩下一具空了的壳干飘然欲飞。 “元神剥离之术?”好似被一瓢冷水浇进了滚油里,卫玠惊了一把。他忽地反应过来,若真是檀弓早察真相一直隐忍,绝非美事。因为那象牙链子中间一块紫色勾玉,往日轻敌等闲视之,今日细认之下…… 短暂错愕之后,卫玠神情萧煞,沉冷嗓音抬眼又说:“黑衣白袷鬼的东西?地府两个走阴索命小差办的法物,你不会指望用它来吸走本座的魂魄,还你一个原原本本、清清白白的降生吧?” 卫玠虽然蔑然说道,面上带着一抹戏谑,却始终不敢直视那块紫珏。因他已在不觉之中贴身佩戴太久,情况有点不受控制了。 又见天穹掠过几道血光,是穷奇的巨身正在被拖入虚空。是谁从北斗魁遣的兵调的将,自不消多猜。檀弓不仅是要毁他根基,还要断他爪牙! 这是押注输了,亏了血本,一不小心还要将家当倒赔进去。 “哪怕今天你和我同归于尽,都保不住三界五百年太平,你以为有什么一劳久逸之法?再不收手,但凡你在乎的任何人、任何世界子民、任何诸天神仙,天界、魔都、冥京、日星月曜、我都会一一灭给你看!就算一日死于你手,也会拉上降生共三界六道陪葬!” 卫玠的不悦到了极点,脸色铁青,凶煞之气蔓延,杀气滔天,他的啸术波及上三天数座辉煌神殿,万里铁城,崩落如沙。 在此天然克制之魔法下,檀弓赢面几乎于无。可很快卫玠也无法再维系冷静神情,脏器如同金属利器相互撞击,锵锵之声接连不断,浑身鲜血仿佛在逆流,左手用力抓紧右腕,生怕摄魂之力上行。依草附木百怪之鬼悉皆死亡,他不由发悚厉声叫停,尽显狼狈之色。 终于,一颗比眼珠大不了多少的黑球,从卫玠的躯体中脱出,噼里啪啦几道裂缝交迸,像魔婴裂开嘴露出个相当惊悚的笑来,炸成一滩黑雾纵向天际,劫云滚动,毁天灭地。 剩下一副空空如也的赫连奕的躯壳,身体颓然倒下之前,是檀弓抱住了他。 可檀弓自己也身心交倦,神魂将猝。他垂目沉沉睡去,便这样睡去…… …… 可不见岸有萤光,明灭万点。身上渐渐暖润,宛似一张极大的荷叶包住了他,如置身春日柳堤蓼渚之间,世界香飘麝尘,花暗乌云。 “太微。” 檀弓不知是在何处醒来,又或许他并没有醒,一切都是梦境。 那声音威而不露:“你如是不知自爱自养,我何忍见,我何忍去。” 檀弓不知这声音归属何方,他无暇细思,一切只凭本心作答:“欲行众生大道,何惜一身。无以大海内水譬诸小水,无以太阳譬于余光。” 那人声音微微加厉道:“你知万讫灭今日断尾求生,血遁三千里,可大法无边,不生不灭,他之灵体旋转太虚,流行无碍,不及百年再世之时,你便又如今日一般奋不顾命,宁与之共赴死道么?” 檀弓道:“死生一度人皆有,我今善果利益众生,一生命数已兑。另日弥年积劫,倘有法业成,为大慈道捐身九死不悔,岂惧转劫难完,相报不已。只冀天地之炁随数运动,亦有否终。” 听到有沙沙的纸笔摩擦声音,然后那人摇头失笑,多了几分随性散漫,叹道:“此小乘之道。” 在檀弓那番无私无我的大言之后,这番论断显得极没道理。故那人也问:“明白为什么这样说你么?” “望启晓谕。” “小乘之道求的是自我大圆满,虽为圣哲英杰依栖教门,却往往隐而不仕独善其身;而那大乘说的是同体大慈大悲,做天下事业。修道是修活人之道,不是习死人之理。这等粗陋道理都不明白,自身都不知如何爱养,作蝼蚁一芥尚不能曳,还图何当巨象负千斤润被苍生么?故所以小乘尚不可以圆满,何谈入大乘之法门?” 檀弓恭谦景仰道:“弟子末学道浅,小乘之行亦累劫艰辛,然大乘广远,不可格量。诸疑不了,唯愿天尊慈哀为决。” 将的一声,像把笔搁下的声音。那人说:“你看你,又同我说这些滥词了,陈腐得要发霉。刚才说你不知自重只是其一,知道你为何小乘道法也习不得,其二因是甚?我只问你一句,来人世走这一遭,可知了这一个情字,究底为何物?我早教过你,可惜你纵遇明师,不解正理,还要亲自来受此欺苦。” 忽然蒙此之问以后,百感丛生,一种难可言喻的荒谬感、无力感、虚无感包裹住了檀弓。因为这一字,二十万载,上穷碧落下黄泉,故人却仍隔着海天浩渺,归期未有之期。 于是他缓道:“我从无量劫来修行不懈,学大乘而无退转,成无上道发大愿,誓度众生,怜愍一切。故自天地未判之时,便不知何为爱缠苦趣,可化身下降,造凡历劫以来,为此人间一字,从身至身,非可算数,心心相续,念念寻求,如故频见白头不终之兆,心中不觉悲来乎。情字于我之身,若是于此中稍萌一念,自落迷津,观之似有,觅无踪迹,以至胸中块垒无数。更譬如刀刃有蜜,倘图食之,则有割舌之患。尝之不足一餐之美,到头来更如同泡体,如同空花,翻作梦话。饶经千万劫,终是落空亡。诗云:‘浮生却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恩爱之事亦如是。琉璃偏脆,珊瑚易碎。由是解脱法门,不得不空。” 那人听到中途蓦然睁开眼,可是最终闻之不言,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只将最后一笔落下之时,群山鸣响。 原来他正工笔画一朵莲花,花蕾形如兼毫,叶芽如梭,淡墨是叶茎,花青罩染莲叶,淡曙红分染花瓣尖部,胭脂勾勒背面的花丝。碧叶翠盖,栩栩仿佛可闻那远逸的清香。 “正是不假,师父说过的话你是尽忘了。”他收掌一摄,莲花便从画纸上飞到了手心,然后一指抚檀弓眉心,点了一点,微笑说,“我还道过:‘不戴金莲花,不得在仙家’。” 刹那之间莲苞绽开,变作九瓣十二品,飞入檀弓两眉之间的阙中。只听那人诵祝,字字消愆灭罪,句句增福延生。瑶光真炁,灌注身心脏腑,三百六十骨节之内,八万四千毫窍之中。 五色祥云敷地拥出,光明焕然遍照,弥冠十天,檀弓身体阳神示现,遍身皆作紫磨金色,金火炎焰烩赫,魂魄若凝如日月,体同天地合清虚。 檀弓体内气满功盈,五气调顺,以至朝元,三花之中最后一朵天花也已聚顶,更见他骨变金石,颜回玉泽,面目辉华,双目还明,秋水湛神,玉承明珠。 传说功德圆满白日飞升之时,有玉童天童、玉女天女、十二辰童、十二辰女,司迎多犹如繁星,不可尽罗,自鼓天乐,香花旛盖,罗列笙簧,庄严相迎至真上境。金光四十亿万里,巍巍如如,玄瑞紫炁,更有十方高圣同拥护,九曜仙真共策行。 诸天发瑞,自然灵应,金鸾鸟与纶音从天空降下。接引道人右手垂下,作与愿印,左手当胸,掌中有莲台。 而那一句“莫去”道出之时,斯人已化点点飞光逝去了。 第172章 歌听紫鸾拜西母 语来青鸟谒东公 太清境,大赤天。 “著青裙,入天门,揖金母,拜东公……” 无须从北天门看守头上抓了一顶瓜皮帽子,混在周游歌咏的小童中间,跟着作口型。这帽子是几块黑缎子连缀而成的,短得很,遮不住他过于鲜明的长相,掩人耳目的作用几乎为无。 他从回去三十五重天以来,无一刻不想飞回道君身边,急恼得在屋子里东冲西突,无处宣泄,苦坏了伏柔和伏烈。 可果如天枢所预,没批的折子多得要压死人,昼夜不歇处理几百年都够呛。好吧,天枢那老杂毛还是有点中用的,把道君的字迹仿得一般无二,朱批的墨用光了好几次,帝玺都被磨平了。 而且也不能总把送礼的人拒之门外,道君不在,还好找理由是仙道贵隐,非垂世立教之急务都可以搁一搁,那无须就不能总不见客了。这节骨眼上人多口杂,会给道君惹麻烦的。 无须又想我道君何等大神通力,三花聚顶之期不近在眼前么?扒头搔耳想明白此节,便觉得自己是空自烦恼,没半点计较处,虽然悬念万分,也还该以大局为重。 于是无须便天天盼望道君飞升,左等不到右等不来,便拉下脸去求天枢卜算日子。天枢埋在奏折堆里见不着人,只道那日必然红光射空异香氤氲云云。无须想骂他老东西敷衍本君,可转念一想说得也是,可不么,有最最厉害的异象还不算完,得要北帝磕头滴泪,要雷祖脱靴殿上,我道君才肯回你这腌臜地方做神仙呢! 无须日日都去接引队伍里蹲守。 起初他衣服没换,执金鞭,擎火轮,红发怒容,双足莲花生焰焰。 这直接导致大半仙班无法正常值日,凡他路过,人皆拥道跪迎,虔诵九天提捷太阳炼度纯阳真君宝诰。后来换了便装,稍好一些。不是伪装成功,是众仙家见他有时混在舞蹈队伍里,鞋子都跳开胶了,以为他奋图新鲜玩乐,都有眼力见,怎么敢上前自讨没趣。 可什么大吉象没看到,这日反而盼到了上三天一场集体大地震,不由得大是奇怪。诸神中以雷祖产业最为广远,故数他家房子塌得最多,损失最为惨重。无须拍手称快,今天是笑嘻嘻地下来等道君。 果然这桩特大好事就是吉象!无须远远地看到那角白衣,快要喜极而泣出来。 登仙的手续极为冗长,队伍中不少人在交头接耳。檀弓一身月明清露冷,与聚成团团的人群迥然不同,一座孤岛般,很是好找。无须小小地、悄悄地挤过去,挤到身边去,开心得头上要冒出一朵花。檀弓见他,只是下视点首。 无须见他双眼莹然有光,竟然已是复明,一时间又是幸福、又是心酸,又不敢讲话暴露身份,撕了块黑色道幡将头脸裹起来,这才敢抹几下眼泪。 可是忽听咯咯咯的声音,一看居然是个奶毛没干的小龙人指着他在笑。无须猛一下子把冰羯罗推搡在地,又见他头上冠乃碧沉沉琉璃打造,十六块大水晶拼成,龙凤宝珠合就,钻石宝光交相辉映,是卫璇曾经赠礼。 这下真了不得了,无须骑他身上就要强摘,大骂他个臭屁小偷,不给就喀喇一声扭断脖子,有破胸开膛之祸。勇敢拉架的,过去见到滋事者的脸,也都八百里加急萎回去了。 无须把冰羯罗胖揍一顿,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队伍已不知行进哪里去了。 正如童谣里所唱,登真后第一件事,便是拜金母。 那金母是鸿蒙太玄圣母通气结精所生之女,住泰山王母池,传说她领三千昆仑女仙,奏笙簧之元乐,百岁蟠桃,开金碧之灵园。 金母宫殿之前,穹端之上一位女子披着霞光,云发丰艳,此乃月宫娘娘姮娥仙子。仙子以月桂掠众人眼皮:“涤出慧心尤寂静,洗开道眼愈分明。”然后将桂枝别在诸人衣襟,发散雅丽清逸香气:“折得一枝携在手,如将仙种赴蓬莱。” 花圃前音乐流动如注,歌者是金母膝下的七仙女,笑笑移妍,步步生芳,她们分掌天庭神鸟、紫玉兰花、蓝扇、杜鹃、红琉璃、七窍玲珑梭与蚕虫。又行几步,有一莺服花冠女子,慢回娇眼笑盈盈,弱态含羞团扇掩面,此乃墉城上元西河少女。她翻过扇面,乃是一面银镜,照射众人心间:“磨镜争如磨尔心,尔等自照远还深。” 金母隔帘与诸男道传道,以“垂世八宝”作教理总旨,忠、孝、廉、谨、宽、裕、容、忍为源。庄严既已,举众稽首,咨请顶礼,自叹宿生有幸,得闻是说。 金母降銮教示仙道之后,还有一步是“问道”,这本来是检验得仙之人的最后一道关卡。不过金母向来无意设难,这问题几万年从来没变过:“何为上乘、中乘、下乘之道法?” 三岁小孩都能答上来,只差把标准答案颁布出来了。金母听毕,开慈颜道:“然,众生悉有道性。” 众人听命打坐,鼻前皆放一根蜡烛,放大的烛影投到壁上,不能因呼吸有一分一毫的颤动。金母观毕,笑言曰:“善,入空寂定,不可思议。” 仙女捧青符玉篆、金科灵文、大丹秘诀、周天火候、大赤剑法等等赐物。 出去之后,无须好容易找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个哼哧哼哧的冰羯罗。无须裹了块麻布,只露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这下再没人瞧得出他真身了,兴奋道:“道君、道君,去找东华帝君啦吗?” 无须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这一套流程他跟过好几回,那金母和她的女仙班子就更不能再熟了,刚才还看见几个仙女无聊到扭头打哈欠。 或许是重逢主人的高兴,也或许是他很喜欢这最接地气、最鲜活跳动的三十三重天。 这里仙家排云而上,乘仙禽灵兽而行,或游或歌,纷纭多姿,来去玉楼金阙之间。鸾鸟花树、明月星河、宫树禁花,玉女设乐,仙歌互和……宫殿楼观,其数量之多、规模之恢弘难以形容。永远三春天气,整片世界的颜色绚烂明快:红、紫、丹、白、碧…… 再往上头呢?三十四重天,颜色上就沉重多了,说好听点叫青云结盖,紫炁联城,其实是没有活人,没有活气,居者不足此处万中之一;三十五、三十六重天都没有一点光亮,它们各向北延伸八千里,集会而成的一块龙形重云,那就是北斗魁了,乃天地内外十方万灵之宰中央政府所在地,无尽虚空宇宙运转的权力中心。又据传让九头狮子吼开无间地狱的大门,下沉到北阴大海之三万里之深,便可从轮回隧道直接穿入大罗天,那里亦是北极大帝与北阴大帝魂魄交汇、分离之处。 无须紧紧跟在檀弓身后,但是不敢太近,怕履践了道君的影子。见冰羯罗走在自己前面,便踩他脚让他滚后头去。冰羯罗犹似电闪的一扭之下,没被他欺负到,胆气一壮如驰马逃走,倒还跑到檀弓前头去了。 看队伍规模空前壮大,粗数都有三十多位了,无须便嘀咕道:“怎么这么多?现在成仙这样容易了莫?” 檀弓本来没有作答。但无须实在想和道君说上话,自觉这是个好学的问题,不会烦着道君,便又小心问了一次。檀弓道:“非唯内丹之术可以得仙。” 成仙的办法不止于修炼内丹、或者服食外丹,一日自然功满忘形,胎仙自化。此外,积功累德、建功立业者,也有机会跻身神仙之林。 但今日与檀弓同行者,都不属于这两种情形。他们成仙,靠的是大神的“点化”,用捐纳打通层层关节,谋个一官半职。 故檀弓道:“九天雷祖、可韩司丈人大帝广开捐例,贪权窃柄,卖仙鬻爵,悬秤升仙,指方补价。口气之大,无以伦比。今列之中,本心净明,杂念尽去者,诚有难言。是故祸起有阶,政渐无象,天纲幅裂。” 无须撇嘴不说话,他别的不关心,倒想起来可韩司丈人大帝有个绰号,叫作“金手指”,说得就是他常常“点化”人家么?不由捧腹大笑。 笑着笑着,忽见檀弓手上垂下来一卷极长的黄纸,正要探头去看。 旁边有个同道,瘦长似一根竹篙般,一直在摇头摇脑地吟哦各种宝诰,因见檀弓一行总在嘻哈打闹,便好言提醒道:“马上就要见到东主了,这位仙友还不赶紧复习复习?” 无须冲那纸瞅了一眼:“有什么好看的!” “小兄弟谨言!莫要不识高低冲撞大神。”这同道连连摇手,又将垂在地上的长卷整齐叠好,郑重放回檀弓手上,“这《真灵位业图》可是最要紧的!” 《真灵位业图》是一部神仙总谱。从上至下呈现塔状,分为九级,每级又下有十二品、八十一等。其九级,一曰九天真皇,二曰三天真皇,三曰太上真人,四曰飞天真人,五曰灵仙,六曰真人,七曰灵人,八曰飞仙,九曰仙人。 每层都有一位主神位于正中央。 第一层为元始天尊,传说他在形成天地万事万物的自然元气前出生,故称“元始”,这一层都是鸿蒙上古之神,如今已不统领三界了。为了谀媚当今北斗魁众位帝主,有的版本已将这一层剪去。 第二层为北极大帝,位于北帝之左的便是左圣大天帝了,右边则为雷祖,故他也有“右辅”之称。这层共有二十来名高位大神,高上景霄东极青华大帝、南极长生大帝延寿益算天帝、六天洞渊帝君伏魔太一天帝、六波天主帝君普施法润天帝、九天青城可韩丈人朱陵度命天帝都在其中。 第三层为太极金阙帝君,原来是太清境之主,后来倾天祸乱之中陨落了。往下的主神分别是三天道主、太极仙侯、玄仁仙人、金庭宫王、赤松韩终、北阴大帝。 同道发现自己有点多管闲事,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忘了自我介绍,在下小茅君,华胥氏骊山老母门下人。今日相逢,真是天幸。这位仙友识高气雄,想必已经晓畅了。可我看此图时习时新,温故知新,所以以防万一还是多读几遍,能背下来就再好不过了。” 无须看这人这样煞有其事,便好胜心起:“我会背!你来考我!” 他这大话说得过头了,这图上八成的神仙见了他就跪成一团,脸都看不清,更莫提记得什么名讳。 “好,小弟弟,我就来考考你。”可没想到小茅君问的是,“如果大天帝和九天雷祖大帝同时打照面走过来,你应该先叫哪一个?” 这是前提就错了,因为无须见了雷祖根本不会行礼,正要骂说你这什么鸟题。旁边有个叫金奎的插话,好长一个马脸,膀阔三停,冷哼道:“自然是大天帝!” 无须听着心里十分熨帖,咧开嘴笑,小茅君却只当问住他了,公布正确答案:“非也,非也,大天帝位至尊大,雷祖拥兵权重,本就在于星主一左一右,平起平坐。这一点小细节若有差讹,其害绝然非小,轻则仙途危殆矣,重则连坐诛灭夷九族祸九祖。所以遇到这种情况,小弟弟只须纳头喊‘恭迎两位帝神’便极妥了。” 无须骂道:“拜什么拜?我打得他直掼!” 小茅君愕然忙去捂他嘴巴,惊吓地连连四顾:“不成话!不成话!胡说不得!胡说不得!” 正慌着,行云已到紫府州。殿阁峥嵘,楼台壮丽,此处有一座东极妙严宫,是东华帝君处理公务的行宫。不见西母处歌舞声,这里纪纲肃清,政事严整。 “东华帝君,号元阳父扶桑大帝,主阳和之气,理于东方,亦号王公焉。居东华方诸宫,又名诸宫童初府,尊为‘辅元立极天尊’、‘传丹度世天尊’、‘东王木公天尊’等。与金母皆挺质太玄,毓神玄奥,于东方溟溟之中,分大道醇精之气而形成,与西王母共理二气而育养天地、播种智慧,陶均万品。凡天上、天下、三界、十方,男子登仙得道者皆由东主掌管。”——《列海诸仙传》 小茅君怕无须不理解,还向他类比介绍说:“仙僚万亿,神仙的任免、考核、升任、调动、弹劾都是东主在管。便像人间六部之首的吏部,这吏部的顶头老大可千万得罪不得,你我的前程可是这一个人说了算。” 还没登陆,已见宫门前除了洒扫、烧香、散花的童子之外,还有乌压压一片仙家在等候,那是九天采访使、三元考校天官、五方雷部判官、五岳灵官、酆都观王。这是在准备较量众人功行,自凡人至地仙、地仙而至天仙、天仙而至神仙、天仙而转真圣、入虚无洞天的地方。凡涉及此五迁,都是东华帝君权责范围之内。 世人相信所作所为皆有天神查勘,久行善事有利于改运积德。无须踮脚一看,那仙官手上册子写的是:大孝大忠者增三纪;凡子侄孙不孝祖父母、父母、叔伯、父母者,下雷部灭三纪灭形;人臣奴仆悖主、欺君,风刀灭身,减三纪;能除害以安众者,除一害增十纪;作乱叛逆残伤生灵者,灭九族,殃九祖…… 仙官将一块赤红的石头交予众人,檀弓将手掌覆于其上,而后淡淡慧华升起。 大罗天上有一座玉京山,山上有一城名为七宝城,城墙周长二十四万里,高二万四千里。城中有七宝玄台,九万层,高出城墙三百六十里。七宝台上又生七宝之树,八株七宝树高七百二十里,七宝树的枝叶伸张,从城上覆盖到上三天,再到八方无极之外。 这八株树以金银为根,以珠玉为枝,以珊瑚夜光为叶,以玛瑙、瑠璃、琥珀为果实,整棵树金银珠玉交错。一时微风吹动树枝,叶子随着风的吹动时而聚集在一起,发出玄妙动人的声音和玄焕曜目的光芒。 檀弓执圣箭三矢,神弓三张,将此弓箭望此宝树而射。 这箭矢方向不受个人自行控制,实则是众生善恶果报的明察结果。射得东、西、南、北枝,各得上、中、下、末品仙司。 小茅君射中了九品,无须冲他拉鬼脸道:“你好瞧着我主人!” 谁知大跌眼镜,檀弓只中八品。 无须怎么也不能相信,只光下凡这一世,道君就救了多少域外孤儿、西冥妖怪!这还称不上极上善道?无须气极,审问小茅君他是做过什么好事。对方嗫嚅才说,大家都自小培养“仙种”,比如重赂私通龙王,令人间大旱绝收,饥荒百年,再开仓赈济并恤百姓,如此可累算千年功德。 无须听了都生气:“真是烂人!大烂特烂!你烂透了!” “我没…那南海龙王每年收的好处费都水涨船高,早看不上我们贫家子弟了…我都没排上队呢…”小茅君忙申明,向旁努嘴,说这是金奎的事迹。还说点化金奎的,就是大天帝的丹童白玉蟾。一个利益共同体,打不开拆不散的,所以才那般赤诚大天帝。 小茅君忽然注意:“仙友你去哪里?” 檀弓如实作答:“朝东公。” 小茅君一愣,只感觉这主仆两人都天真得可爱,委婉道:“今天是丁卯日,东主应当在方诸山上登台四望,大概是没空见我们了。且在此等一时寒簧仙子吧。” 连无须都知道,东华的起坐就不可能这么规律,顶嘴道:“我看他敢没空!” 檀弓找东华有要事商议,但这人又不回应他的诵咒传唤,当没看见,避不见面。故今天这东公是不得不谒的。 小茅君见实在拦他不住,才神色为难道:“你我仙品低微,东主怕不会相见,咱们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了。” 果然,前面几个射中五六品的,已相偕谈笑去见了,其中以金奎最为风光无限。 小茅君忽地灵光连闪:“仙友若真诚心摩拜东主,我倒有一法可以一试。听说帝君最爱好琼花仙异,若你割爱将这条小龙奉献于帝君,帝君圣心大悦,或得呼入一见金面,日后也能开一线之方便也。” 小茅君有点难为情,承认方才在金母那里,自己也送了些服玩珍奇,金鉔薰香,效果奇绝。 正说话时,却是寒簧到了。他遥远见了檀弓,没有当众相认。 寒簧脸色颇有为难,像是心理斗争了一会才开口,招呼众人道:“诸位且慢。东主今日圣体欠佳,命我代主上行问道之事。请诸位取来纸笔作答,若有佳妙相答,便可一见。” 众人早有准备,早听说东主也是个图省事的大善人,果然那固定的题目一曰“虚极静笃,难能奈何”,二曰“识与智有何分别”,三曰“心有名乎”。 金逵第一个自信交卷,密密麻麻写满一整面。可寒簧却说反面还有。 翻过来只有一行字,众人看了,吃一大惊,而后胸口窒闷。 看笔迹是东华的,不是誊写。神采飞扬,三个字一个斗大,笔画大得快挤出去了:“我、是、谁?” 众人急头白脸,愈看这压轴难题,愈面露震恐之色,不胜悚傈待命之至。两眼似开似闭,掐指一算,心中大呼此事不妙,只怕大有凶险,莫非是今年升仙名额有限,要卡在这一关,寻个由头刷下去一拨人么? 小茅君掩卷凝思,弹纸赞叹道:“这寥寥三字可真能品出百般滋味,第一这一个‘我’字就极废咀嚼,是真我?是假我?是本我?倘是自我,是形躯之自我?是道德之自我?是情志之自我?……费解!费解!高妙!高妙!玄之又玄!” 大殿之中赞称之声此起彼伏:“东极妙主,大乘智慧,我心我愿,咸生恭敬!” 众人愁眉不展,咬笔苦思,最后基本都往道心皈依的方向作答,说要放下心中执念,舍弃假我,要炼就真我,借假修真,万不可认假为真,而把真我丢失云云。 另外有人角度刁钻,说怎么能知道自己是谁呢?因为身登极乐,欢喜无限,已经忘我;还有人故作超然玄虚,只写四字“我将无我”;有人挖空心思另辟蹊径,在行文风格上模仿东华,表达瞻慕之意。力求像他般笔力汪洋辟阖,仪态万方,看似夸言万里,想象漫无边际,然皆有重于史料议理之根基,然而画虎不成反类犬。 小茅君也是一般路数,写道:“以斋戒为津梁,以善德为舟车,方能不妄认六尘之幻,觅得真我。撮拾其精华,削去疵累,尽臻纯粹……” 无须本来在殿外等候,但时间太长,就自己摸进来了。一瞧那问题,随口道:“什么我是谁你是谁的,他不是东华帝君么!” 小茅君只当他童言,稚子心性,习惯了,用笔杆子点了点他头:“你这小弟弟忒也没礼了。”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旁的金奎猛被点醒:东主亲笔写的,可不就是他自己的口吻么? 他自觉悟透了东主的真意,今日是运道来了,日后必然直上富贵青云梯,加升大职正果。但又不能单纯写个道号吧?于是乎,一个更新奇的角度出现了:或许是东主想听他口盛赞,故有此问。 可金奎肚里没有点墨,夸一句“三界日月光”就词竭了,拍马不及,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全是冷汗,没法子,决定默写宝诰:“天仙统领,大道纲维。禀九炁之元灵,聚清微之妙奥。开敷丹法,阐抉先天。圆明自在映虚空,广大高明通无始。接济众生而愿弘誓重,拔超趣类而滞起沉升。三宫有管辖之司,八帝为无为之座。届期登台南顾,宛尔紫炁东来。湛寂真静,诞迪玄功。无上之君,群真之祖。大悲大愿,大圣大慈,主掌群仙宝篆,东华立极,大道帝君,传丹度世天尊。至心称念东王木公天尊,不可思议功德……” 小茅君没问檀弓的主意,但看见他篇幅过短,笔迹磊落,又忍不住想好言规劝,一炷香却已燃尽了。 寒簧正督促大家交卷,此时却听天乐奏响,只见东华帝君冠一云三锋之冠,服九色云霞之服而来,天颜俨然威穆,行止仙风飘逸,款款脱一切尘躯俗状,授众以宝经花圈玉诀。目色严峻,为众所畏。 无须瞠目结舌,没见过他这么像神的样子,那目光像要去上坟。无须只想:这人被夺舍了! 果然趁众人朝拜,寒簧忙和檀弓道借一步说话,于暗处合掌加额,长跪下拜:“帝座隆至,小仙昧蛮肉眼,有失接驾之大罪!” 檀弓只想尽快见东华,寒簧道这里是个分神,东主真身就在后花园,请大天帝移驾。 喜爱花草灵兽的神仙不在少数,但别人是碧池内金鲤跃水,粉墙内鹤鹿同春,养的是龙凤麒麟,植的是圣人竹和君子松,满园道气清味。而檀弓穿过游廊,抬眼便见一个松花艾绿衣服男子,被满院子的猫猫狗狗追着跑。莫说戴冠了,东华宿昔就不爱梳头。葡萄藤下、灵芝田里,芍药圃连秋千绳,他拿一根鱼头搔,慢慢摇着香蒲葵扇子,肩膀两头各停一只鹦鹉八哥,手指还搁在扶手上轻松愉快地一敲一敲。总之,入目所有,都帝王荣华天家极贵没什么干系,只闲适得像个老财东。 看见檀弓来了,东华正眼都不看,在躺椅上转面又翻身,似乎连余光都不想施舍,嗑着瓜子念道:“至道之要,贵乎清虚。 何谓清虚?终日如愚。 ” 檀弓道:“木公。” 东华晒了一会太阳, 可能是嫌热了,用手搭凉篷,一面呼寒簧说:“有人扰了本座清虚,还不赶快叉出去?” 寒簧笑而不语,拿了两副棋笥、白玉棋盘和一些极尽精美的鲜干食物,有冰桃雪藕、玉薤粟金等,笑言:“白子纯净,如山涧之中水意叮当的石玉;黑子冷峻,如亿万年无转移坚韧的磐石。故所以东主与大天帝不论孰执黑白,不都能够心地湛然,性空道明,共尽清虚二字之极道吗?” 东华就不顺驴下坡:“呵呵,臭棋篓子和臭棋篓子下棋,能下出什么好棋!” 啪一下,东华挥扇往檀弓眼前一打,张开手向他展示虫尸:“今日不巧,怎么一只花脚蚊虫,也能飞上我天界了?” 寒簧无奈,举眉动意,示之以色。 檀弓又遭他几顿如是取笑之后,东华生猛地咬了一口桃子,汁水呲一下溅到檀弓的白衣上,他是忙拿了块布,但是去帮果子擦身体,一面叹道:“哎!我这烂污病气过了人怎么办,还不速速把贵客请出去。” “春光景媚,正宜乐饮,水酒暖了脾胃便好了。”寒簧脸含微笑,见东华眼神偏旁边去了,便道,“大天帝一路风霜劳碌,今得息肩,东主早就扫榻以待洗尘,备珍馐百味,美禄千钟。大天帝款坐,小仙这就去打点夜宴。” 寒簧退下了。檀弓又唤:“东华。” 四下没一个人,东华像被踩了尾巴,一下跳起来。拿根白玉管,戳檀弓额头:“你再叫!” 檀弓甚不解之。东华看他保持着固守的沉默,风到他面前都停止流动。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是根本不记得、也浑不在意上次是不愉而散,东华还说过永不见面,不然就自此改姓。估计再怎么刺激提醒都没用,拿锥子都扎不出一个声来。东华每次想和他斗口,檀弓总是不战而胜。 东华气成了个蛤蟆:“我刚才问你我是谁,你怎么答的?” 檀弓正要说话,可东华已经压不住了:“什么东华?可不姓东!我干嘛这么问你想不通么?是让您西华南华北华可劲拣一个赐吧!” 东华竹筒倒豆子般发了几车论,最后才泄气地坐下来:“我算是被你拿准了!” 第173章 一局着残人事醒 七弦弹破世间空 “你不要疯脱了形!” 这句话重得满座东极妙言宫都能听见。众人何尝见过东主根本克制不住,这等语调激扬。丹墀内外,大小仙家都如受到雷惊的孩子,急得不分方向,唿唿嗵嗵团团扎跪一地。寒簧跪在旁边,头伏得几乎要碰到地面,心里都直打颤。 东华挥退一哨亲兵。空气像古墓一般死寂,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东华才恢复正常音量:“净捅马蜂窝!前儿找那九天重犯魏伯阳,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归了仙班,板凳还没有坐热,这就坚意长行要去虞渊寻蚩尤了!有个前失后闪,我问你有几条命赔?不是胡打海闹的岁数了,乌七八糟的事儿少想!” 二人见面半个时辰的功夫, 檀弓已将龙变梵度所有之遭际向他宣明,飞落尘寰五百年诸劫原末、登真日后打算也俱已告知。 因东华负责分配吏治,檀弓请他将自己派去看守虞渊。一开始没详说究竟何故,东华先惊得手中的热茶都溅了出来,一因那里险象环生触之即死,尸山血海,人颅铸塔;二是雷部辖属。后来说出蚩尤二字,东华才知事态的严重性远远超乎想象。 东华负手绕室转了两个圈子,继续道:“好,你聪明是尽有的。那蚩尤乃九黎古神天魔统领,你见那万讫灭‘移宫换羽’大禁魔术之上有他的刻印,便觉他亦知那‘梦邪揭破’如何破解;蚩尤又是主兵之祖魔,自然也八成能点化魏伯阳那两个破炉鼎。可以,一举两得,一石二鸟,真是妙算高明!” 檀弓点首。东华更急道:“越说你还越得脸了?鸿蒙诸神视天魔眼疔肉刺,现今他们都下到大罗天住着,只等眼前给你来过生日。你偏挑这个要命关节去求拜大仇家,万一事有不虞,是嫌你命长还是我命长?长天大日头的没事,真真非要去,等你诞辰完了,偷偷秘秘地行不行?” 可斗姆预言之大灾劫期已迫在眉睫,治急病必需猛药,檀弓道:“未可俟之久矣。” “你这叫不经之谈!”东华见他犟嘴越发来气,今日就是说黑了日头,也必须把他掰正回来。 “你就是颠来倒去就那么几条筋,我说句重逆不道的话,你就任他万讫灭专心致志毁灭世界去又怎么样?回去炼你的丹烧你的炉,降妖伏魔不是你分内。他应元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倘收拾不了,这九天雷祖的位子自然出缺,不换脑子就换人。你非横插一杠子做什么?” 缓缓吐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你先天一炁永存不灭、无世不有,最坏最坏结果,也不过是和那小兔崽子徒弟歪缠几辈子,祸害遗千年。不好过现在事情办一件坏一件,若当真和蚩尤有了纠葛,便是在上三天乃至鸿蒙四面树敌,触犯众怒,人心沦丧,必然无法逭罪。” “你可知雷部一日明里暗里、东一簇、西一群,拜折弹奏参你大天帝的报,可比我这宫里路上的砖块还多。这节骨眼上,屁股坐在火山口。应元内外心腹秘如罗网,你还上赶子授他以柄自倒旗帜?应元到底斗姆娘娘所生,你当他天天吹耳边风真不作几两数?天听若雷,圣明如鉴,倘真不管用,怎么几回朝议天尊都向过我套话,我还打掩说你深居九重,垂拱而治。谁知满不是那么回事?” 见檀弓沉思有顷,神色泰然,却并不发议,东华倒噎一口气:“是,你太微大天帝视轩冕如视秕糠,弃九尊如弃敝屣。既然不愁仙份,就少来找我运动,要去雷部监守虞渊,便去神雷玉府三跪九叩,自个去求他应元吧。” 话愈说愈拧,东华气咻咻地坐着一言不发。寒簧虽善有眼力,很能摸脾气,但不得不婉言道:登真的各项礼仪程序还没有走完。东华则双关:都是听烂了的老一套,有些人可不稀罕,我还白费口舌干什么呢?过了一会,可韩司丈人大帝下了值,遣人来敦请他吃晚饭,他便拂袖丢手一走了之。檀弓独自待在一室之内,不觉已至深宵。 壶漏将涸,灯焰已昏,摇着魂灵般的光,软弱、迷茫而柔韧。水磨青玉砖面上,静响着颗颗烛泪滴落之声。下凡所历之一切,天君归而复去,万讫灭之谜团也好,魏伯阳巫蛊魇镇之事也罢,疑窦诸多,像是这散落一地的珠子,找不到头尾相连串成一体。一团乱麻,没有一件事是说得通的。 烛光当中,好像看见一个玄衣男子同他面对而弈,只有咫尺之隔。 是天君笑着会心地点头:“太微,你颇有才具,清明聪睿,却又资望太浅。他日你嗣君登极,千万记得,治下不要孩子气。就如同这下棋,把把弈和才是真本事。人必有好坏之辨,鸟兽定有益害之分,这是非一即二太极小教的狭见,不过是哄弄、抬捧自己的虚热闹。玉真瑞世,吾教光辉,在于和而存异,朋而不党,方能海纳万物、一亿兆众生于一心。至嘱至嘱,你须知玄玄太空,辽瞩无端,这世界本相譬如白昼与黑夜之间交融,黎明和黄昏之汇通,时间渐变,变于无形。三界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有分利,合有合利,兴废成败、治乱循环因而复始。天理、国法、人情,都莫不遵循这血色公式。此则时也、命也、运也、数也!故而:生相,即是灭相。罢了,同你说这些还为之甚早,你听听心中有数就好。真到了时候,便会深得其中况味,成为一代令主。” 天君又几番剔骨剥肉的分析三界局势之后,说那权欲斗争明明暗暗的较量,矛盾势必日趋尖锐、明朗。他像忽然留意到了檀弓神色,终笑着改口道:“好,好,打住不讲了,真把人局促坏了。我们太微要学这些片汤话做什么?当什么劳什子君父皇帝,你只管明月清风无挂碍,所有一切旁的烦心事,都交给我。” “此话当真。”他还说,“一约既定,万劫无阻。” 见檀弓仍不开颜,天君因谑道:“想我不真是什么巍然道德之身,羞惭羞愧,还存一点最大私心…便是且指望你今后管个知疼着热,我再受用不过。” 檀弓面似晴霞照水。可是定睛一看,那道虚影又飘远了,飞片羽於虚空之中。 徒索回忆。 而此时床榻上躺着的,是被携上九霄的赫连奕之肉身。受那“梦邪揭破”之倾摧,他的三魂禁击枷鏁,七魄身被罗网,不知如何才能苏醒过来。 有琴在御,而檀弓几声勾拨,弦乖音谬,惟缘心中奇情漫溢。天意戏弄,世事空花,春心泥絮。怅望中天,心随云乱。寒月满人衣,郁瘴积如山,心下一层层。 檀弓从袖中取出两枚铃铛手串,那是刚刚化凡,还身在太清仙宗之时,卫璇所赠的通灵明月铛原与通灵沧海铛。今日握时,凉意浸骨沁髓。记得那年同他散处林泉,吟风弄月,榛蒿之中并辔而驰。当时只道是寻常。 情不自已,将两件小物分系于自己与卫璇腕上。记得卫璇说过,此二宝能够互相感应。倘若一日心期幽灵,精诚苦尽…… 正垂目追思之时,却听门上咚咚声音。 是东华大抵是多饮了几盅,有点放形。寒簧捏着一把汗紧跟在后,为东华披上风衣,东华却不允他进来,走进来的几步路扬着脸不睬人:“说谁呢喝多了!” 他这座小院也有不少“道训”,瓜棚豆架下,两根大柱一边写“早须烹取太阳酥,吃著元神永不枯”;一边是“逍遥常饮月魂津,灌溉灵根道德新”,此时十分应景。 东华本来就不修边幅,这下更倒了进来,七仰八叉瘫着,手指不断戳捣檀弓。 看似完全忘记刚刚才发生的口角了,勾住檀弓的脖子,像个没事人挤眼道:“何妨同坐一醉呢!” 檀弓心中正如此堪嗟,怎么可能引起御酒的兴头来。 而东华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痛快地直“嗯哼嗯哼”。 东华一手撑着头,侧躺着半张开眼。拂开檀弓递的解酒茶,竟将手插进了茶盅里头,烫得手一缩:“说了没醉!…不还认得你,是太微么……” 颇有些撒酒疯的意思在,莫名开始纠结下午的荒唐问题:“那你呢…来…再说说,别和我打模糊儿,认得我是谁么?” 檀弓这时正在那铃铛上种养梵字经文,用力至深,笔画的凹痕似也流动着莹莹的光芒。却被东华夺了笔去,只得作答:“木公。” 东华不乐咂咂嘴,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檀弓又答“东华”、“东主”、“东王”,皆被否了,终说:“东王子。” 忘形之间,东华笔上的墨汁淋得满袖皆是,这才大悦:“对头!对头了!” 但是转而举头仰望,似乎一扫他那因循懒惰的神态,颓然半卧,东华道:“想当年在无量福地,你是慈济子,我是东王子,没什么帝啊圣的,日子可真比现今快意一百倍。” 檀弓默然片时,才道:“造物不可覆。” 东华先是觉得好笑,后来却又不知怎的笑不出来,丧气地摆摆手,道:“不追忆也罢,想这两名字也来气。我们只带个方位、数字的,应元何等鼎鼎出身,也就配叫个‘六元儿’。’慈济子’三个字,可是元始天尊金口亲赐的,只独你有。十分钟爱,妒死我也。” 檀弓从未闻他如此匪夷言语,微有诧然。幸东华很快以解嘲之言接上:“我是恨啊!恨无人不爱你敬你。哎!最恨不过的是,我自个最没出息,也不能外。” 东华歪起身来趿上鞋,满咽三杯后,殊觉无聊,取出一卷东西在灯下晃了晃。是他把玩起檀弓那份答卷来,已被他揉得皱巴巴的。朗诵那第三问:“心有名乎?” 檀弓目中含有黯然之色。因此不经意之间,忆起昔年他与卫璇道“有心”之论,而今别后相思复何益。 东华不知其情,但是歪打正着。在挖苦、揭短檀弓方面,向来所向披靡,道:“我还不知么,你这一副就这么死不像死、活不像活的样子…自然,自然是因为我们大天帝现在有了心,心不止有名,还有整整七个心、整整七个名!” 袖子轻快地一甩,快唱起来了:“是仗托琴心,挑动芳心,咒誓铭心,疼热关心,害死甘心……有人负他身心,他也舍不得尖刀儿剜人亏心…” 东华笑够了,便只顾夹菜往口里送,没有更进这个话题。吃饱了东倒西歪,檀弓附身挽他起来,他就挨着檀弓躺倒,八爪鱼般伸懒腰,半发梦话又突发奇问:“……太微,那要你道一个真心。我待你好是不好?” “如何好的?”东华左右各在他两耳边打个响指,“举个例子,举个例子……” 檀弓道:“尔弃东宫而偏居南隅。 ” 东华很满意这个回答,不住大幅度点头:“是了……你这人姓管名得管,总是抢出头行正仗义,免不得落了三病两痛。积年下来,就有畏寒怕阴的毛病。我说东边暖和,日头盛,宝养元炁再好不过。便三请你搬家,我和你换,到南边呆着去。” 东华帝君号东主,却住在离权力中心北斗魁最远的南沧,缘由便是此了。 檀弓道:“木公高情,我必报谢。” 夜里天空忽地一道急闪,将室内外照得通明如昼。 东华挺了挺身子,缓缓举酒,一饮而尽。精神有点委顿,浮了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不凉不热的苦笑,谈得那样平静,像是数说与他丝毫无干的事一样,却闭目道:“谢什么?怪我从前亏欠你得太多,将来也要亏欠你。不偿一些,我怎么过意得去呢?那才叫现世现报…… ” 檀弓更为惑然。东华却忽地搭眼一瞭,解颐大笑道:“看来你圣人海量,不记得从前我同六元儿同伙,把你那金莲台换成麻饼墩子,在你课本上画大鹅了!” 第174章 进爵得志便猖狂 解甲无一是男儿 当其夜,东华面上始终肃然不允。但是翌日一早,便大笔一挥,将檀弓划去了雷部。 可是还没出东极妙严宫的大殿,便撞到了小茅君,面色颇郁郁然。他没得后门可走,纯属巧合,与檀弓得了同等衔授。两人一个号“霹雳覆勘功曹”,一个号“邀放扑杀将军”。 拜受玉科之后,小茅君便苦笑道:“这一纸调令下来,真不知该喜该愁!喜则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往后便是僚友了;愁则这雷部的差乃是普天下最不好当的,指不定发派到哪一块沙窝碱地,讲错一句话,就变成黄土一抔了!” 檀弓打点行囊的一会功夫,小茅君外出得了新消息回来,两眼一花跌坐在椅子上,只念“完了”、“完了”,因得知了他俩直接隶属的老大姓名,此人奸黠专政,贪财冒贿,无所不为。他还在叹往后必然含垢忍耻,檀弓都已出发老远了。 上古时期,天地膨胀经过八表之外,渐渐始分。各种物质相斥相吸,逐渐成为微妙的太极世界。天尊建筑冥刹,以挽救幽魂,设九狱护卫人道。可仍有无数冤结上浮狱府,所归之处,恶气凝结液状,汇为虞渊,亦称虞泉。即传说中的邪界、浊界,日没之处。 至于虞渊的真实之所在,则没有定说。据说羲和鞭日,从东方的旸谷出发,中经华穹,进入西极。在已经变得微微清凉的夜空中,掠过群星和云彩,日车的朱轮何时停止,何处便是崦嵫山。 崦嵫山又西四十亿万里,渡过水波昏暗的九条河流,当看见林子渐渐为尸膏肉所浸,泂野的若木发出血色的光华,猰貐和狰平展着翅膀在上坡上漫步,青脸红发的魔王怪叫搏斗——回首处,已入虞泉深渊。 无须百般求得伴在檀弓左右,同行的还有小茅君。三人一齐踏上日御。无须酷爱历险,兴奋得上蹿下跳,摸到那驾驶罗盘居然是块棋枰,虽然色泽古旧,但至今纹络清晰可见。 羲和白天驭六龙练日,夜晚牧长空星斗,从开辟鸿蒙以来,就没有一刻钟得闲。没时间蹚入天庭斗争的浑水中,便养成了乐天真的性子。形象也是上三天绝独有的,只见她爽朗精健,乌缯巾,穿一身方便劳作的布衣短打,淡褐色的皮肤上有点点细汗,痛快“驾”一声,这就扬鞭启节了。 羲和不在意所载的只是三个寒微小仙,很是平易近人,朗声笑道:“算得识货,你可知道这叫作‘棋盘石’,都是上古天尊们使过的!” 小茅君大赞她为神资履颇厚,殚见洽闻,又道上神辛苦。羲和一个人太久了,听此寻常逢迎套话,反而只觉更几分寂寥,空感岁月践跄,攥紧了辔收拾一下心情,才作尤有余暇,家长里短道:“哎!怎么说呢,这一万年比一万年的,日头平白短了许多,夜倒越来越长…唉,虽然白天晚上都要上值…但我还是更喜欢白日里头热闹。还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咱们就这劳苦的命呗……” 羲和是制定时历、控制时间的神仙,她像牢骚的一句话都很有权威性,小茅君忙坐直身体:“愈发地昼短夜长了?上神此话怎讲呢?” 无须没脑子深想这件事,他发现了另一个重大问题,指着龙头问:“你的鸟呢?怎么变成龙了?” 檀弓一直阖目入静。而羲和冷哼一声,屈膝踹上车板,然后将横饰上的雉羽扒拉了,向北边的高空掷去。只因凤皇当年叛逆作乱之后,北帝迁怒于天上地下一切羽禽,甚至连拉车的三只神鸟都不能幸免。 然后她便再也无话。待到飞龙累了,天色也就渐渐沉下来,是快要到了。 风拂云绕的仙界景色早已消失,大颗的冰雹和黑水从昏暗的天空倾泻下来,大批恶禽密集成群,展翅乱飞。 日车还没降落,无须向下喷了一口火,空气中满是羽毛焦糊气味,这才看清楚地面的光景。 底下几百雷部将士在集中听训,这是出征前的誓师大会。站在校场点将台上的顶头上司,三角眼精光乱转,透着一股浓浓的戾气,不是别人,正是犬扼。 这只是到了崦嵫山脚下,前头还有得路要赶。檀弓一刻没有迟误,下了云斗,便先望气去了,严慎重审这一带山巅峰腹的水泽土貌、岚气变化。 无须忙着在前面扫清路障,回头才惊悉道君哪去了?道君没有了!本想去追,可他深知此行来意,在他的理解中,什么解救众生是个屁,找到让卫璇活的法子才是第一等要事! 举目望天,天穹深处似有一张卫璇的笑脸。就是这个大臭蛋真造孽,太不让人省心! 心里头狠狠这样骂着,用尽了坏词,眼眶却泛了一阵泪意:这一趟凡原不该下的,想来,原来这人世间上的伤心事,实在太多了! 他模糊地想:我这样生气悲伤的时候,尚且还能把伏柔伏烈的屁股踢上一踢,那道君至善至仁的圣人,怎么会有泄愤一说呢?即便同密友诉上几句,也是不大可能有的。道君事事自己肩负,这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极刑折磨,又有谁来共他分上一分呢? 曾见道君秋夜雨灯下写字,千数之文,首行便有:万事空花游戏。 无须并不很懂这六个字,但想道君心中必定是极苦、极苦的,说不得的苦,只能一个人常常静静,方能抒遣。既然没叫上自己,就也不要去添乱才好。 于是乎,无须灰溜溜地跟着小茅君继续走,把自己塞到行伍最末去。 只见犬扼从雷云中接下一柄节钺,这是代表上边已经将节制军队的全权授予他。鸣角声响,他意气高昂道:“济济有众,咸听吾命!” 受到这里的魔力界域制约,犬扼的声音不能过于扩大,第二排的天兵就已经听不清了。不过幸好有十来个亲卫,事先知道主帅的发言内容,进到队伍中按照一定的距离排好,犬扼说一句,他们也就说一句,用人传人的古老方法造势。 看守神树失职之后,犬扼的脑袋居然没被削掉,他自己也犹特悚惊。原因其实是东华昨夜里抖出的笑料:雷祖几月来频加恩科,手下无人不至少荣升一级,自然是因为斗姆娘娘下观人世,这做儿子的,便少不得要开始躬行仁厚。 可是犬扼想不到这一层,还以为雷祖当真怜他素日忠鲠,故而有此恩赦。磕得额头肿满血包,颤颤起身还不敢退下,又一个安请下去,顿时号啕大哭,发誓给他十日戴罪立功,自请缨去那虞渊,讨还先天五方旗。 那五面宝旗十万年前为蚩尤借走,至今未还,已成一笔烂账。其中两面是北斗魁之物,两面属于雷部,还有一张素色云界旗,此乃金母之宝,展聚之时一派异香氤氲上面,仙家见此即来赴瑶池胜会。随着鸿蒙、虞渊两界龃龉相恶日深,这个脓包儿现在不挤,将来怕就更难收拾。 犬扼身怀严命而来,又自以为大大的依托雷祖的势要,摔了壮行的酒碗后,他便高高仰着下巴,来回踱着步子。这可是他第一次顶门立户,率兵远征。新官上任三把火,必须得好好规训一番。 无须就算变换了全副形容,也依然是个纯正的红颜美少年。脸是粉桃般鲜妍,肤白如新剥鲜菱,盈盈十二三,在一众糙人当中极其亮眼。犬扼看他面生,又一副臊眉耷眼模样,一张嫩秧秧的软皮豆腐似得,身后必无势力可倚。 台上已搬了张太师椅上来,犬扼坐着一条腿盘起,捶了捶膝盖,伸出一指向前点道:“那两个迟到的,出列来!” 这句话也是一层层、一波波地靠人力传播过来的,以至于小茅君和无须听见已迟了不止半点。小茅君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几名亲兵从腋下夹着,拽出来掼倒在犬扼脚边。 犬扼咂摸抚着下巴,正思虑怎么好好给个下马威。小茅君见机忙爬起来奉茶,但那茶色没匀好。犬扼本来正口渴,咕嘟嘟牛饮。小茅君紧张至极之下,犯了二五眼,还忙着要端回去重弄一次,惶急间溅了犬扼一身。 “与我都拉拉扯扯,你有几个脑袋!”犬扼大袖一拂,滚热的水浇了小茅君一脸,吓得他紫白的嘴皮打颤。 犬扼更拔高声音,呲牙冷笑:“还有后头那个!啊?公子哥?是太子爷吗?要我请你!” 无须伤感神色一消,便同刚才的温顺相就判若两人,看上去何止一个不好惹了得。故而刚才没人敢拿他,他一瞪眉,邻近的一圈天兵都被吓出一脖子油汗。 犬扼和无须甫对视了一眼,背上已起了层白毛细汗,感到今日这杀鸡儆猴的对象,选得不大合宜,下意识便想草草了事,因招呼旁边的掌恶簿功曹道:“ 军中有纪!无故迟到,夺一月俸!” 小茅君被撇在地上就没敢起来,听了这等处置,摸了摸心口道还好还好,身外之物是赔得起,只要不是在万军面前受刑辱,都还好说。 掌恶簿功曹走过去找无须画押,见他不动,便大胆子上了手,推他肩膀催促,看他还不从,便袖出一段捆仙锁绑住他的手腕,往那红印泥上摁,说话急促是给自己壮胆,恶声恐吓道:“你再犟一个!小没命东西。” 小茅君正在感恩戴德连连叩首,可是这时却听“哗”的一下抽鞭声音,回头只见锋锐之气如惊潮涌来,一二十人皆被掀翻在地,连带精钢甲胄,摔得震天动地。无须的金靴踩在功曹的脸上:“你再碰一个!老毛贼!” 犬扼刷的一声起身,差点发出手上紫金钵盂,在空中就可截他退路。但见这小娃娃是这般狠角,不知哪方来头。今天狗屎运道,碰了一根最硬的钉子,现在是骑虎难下,最后也只是在原地喝了一声:“大胆!” 天兵团团围上缉拿无须,可他身法圆转如意至极,什么兵刃也触不到一根头发丝。小茅君哪知生此惊天波澜,早吓得痴呆了,望着这从天而降的神光,忽大惊道:“十三,十三莲花鞭……?” 人尽皆知这是纯阳真君的法宝,而沾上“莲花”二字,八成又是上星垣、中星垣两位帝主之亲赐。故这一句说得众皆愕盼,各种武器、机棙齐齐落地。无须也猛地停了手。 犬扼冷汗大如胡豆,断续地维持威声,问来者何人。心大跳而特跳,一方面攥紧了战袍的边角,随时要撩起来跪倒请罪。 无须生具上神之体,大天帝座下谁人不尊礼甚笃?到北帝跟前叩安都是能免则免,难得去了,也要北极四圣下阶专役相迓,何时人前受过这等屈辱! 可临行之前,东华特地千叮万嘱:万不能暴露身份,否则雷祖定然特加阻挠,事必不成不说,还要开重罪于你道君。 因而无须咬牙道:“…什么莲花鞭!” 众人被那一语吓酥了骨头,还在瞠目结舌当中。却看无须将鞭子一对两折,掷到地上,然后将半块手掌都按进了印泥里,利落作了押署。 那会不会是纯阳真君的恶作剧呢?犬扼念动瞬间,就否定了这个可能。要是真的大天帝丹火,能有这么窝囊么?爱玩也没有到这个份上的,图什么呢?况天界的武器就没有赝作了? 小茅君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说话无稽,出口成祸,传到本尊耳朵里还了得,忙说:“是是,是,小人眼花,眼昏了……” 众人像做了一场巨大噩梦,还没有回过神来,更有几个平素接触过纯阳真君的卫兵,只觉眼前人身量功法无一不肖,如此勇悍做派,此时谁敢动身? 犬扼倒没亲眼见过纯阳真君,但其实仍有几分重大畏忌,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顾不得了,若不作为,恐贻人笑,往后又如何军中立威?径直走过去,脸逼着脸想认清无须样貌,些微神色变化也不放过。 可他畜生道出身,凑近了张嘴说话,无须如闻死鸡烂蛇之恶味,一脚踢到他肚皮,自上往下一踹,下巴立刻传来骨碎声音:“滚!” 天兵连忙上前按住无须手脚,犬扼爬起来两眼似血。无须脖子一拧,刚又说了个“滚——”,就被一掌打了个满脸花! 犬扼额头青筋毕现,勃然大怒:“给我法了他个兔孙子!” 纯阳真君四个字太可怕,天兵动手的时候还战战然,本想最多几记薄鞭示辱,却迎上无须目光如刀似剑,立刻迸出火花:“有本事就打!把你挑了狗筋做狗肉汤,糊的狗皮膏药,好得快得很呐!” 无须其实根本不知道这么个小仙的本体,只因狗猪鸡鼠都是常见市井詈词,稍微复杂的虺蜴獾豕他也不会用,可偏偏正中痛点。 犬扼大为暴怒,眼迸血红,愤怒烧干了所有理智:“笞死!笞死!给我笞死!” 天兵众不得不听命,不多时,就见无须眥裂血流,齿牙皆碎。 “不是三十五重天的大神么?那就给我打够九九天罡之数!”犬扼在座上,将两手的骨节捏得一声接一声价响,怒不能遏,气血喷涌冲上前去,又打一顿漏风巴掌。 小茅君同无须相识不足一昼一夜,事不关己,起初哪里敢出声惹非。缩头乌龟最长命,只想当个夹屁而逃的懦夫。可见这砰砰棍棒底下,这孩子不则一声,只是整个身体挣扎着蜷缩起来,背后皮开肉绽几处碗口大小。 看无须实无威势了,掌恶簿功曹也夺过刑杵报仇:“你没瞧瞧这是你的地盘么?” 场面着实骇人心肝,再打下去恐怕仙种要连根断却。小茅君忙膝行去抱犬扼大腿,连连碰头求大人悯恤。犬扼把他踹得直飞出去:“剖了肚子瞧你几个胆子!” 四下气流突然一颤,忽听当的一声。 是无须胸前掉下一块红宝石玉坠,里头一枚“卍”字。久经磨损的一件旧物,正是当年出云宓儿所予。 “哟,大宝贝还藏着个小宝贝呢?”犬扼拾起红玉,冷笑着抹了禁制,变为己有。 天彻底黑了,一片断层的悬崖下面,许多人面兽身的怪物永不安静 ,它们喊叫、痛苦、哀号,以这种方式诅咒神的力量,一步步紧逼着来人退向太阳沉寂的地方。 第175章 悲智双运福垂祥 猫鼠同穴党投奸 第一百二十八回 悲智双运介福垂祥 猫鼠同穴党豺投奸 “打,接着打,打死这个臭玩艺儿!” 犬扼说你叫声爷爷就放了你,但无须始终不屈。小茅君痛心道弟弟快央两句,你这样是要吃亏折在这了!犬扼暴性孳生,当心踹他一脚,小茅君在尘埃里滚了几圈,腿蹬了几蹬,再没声气。 犬扼又呼人换最厉害的家伙事上来——那刑杖上有一颗颗大似栗子、鸡蛋的冰粒雹子。 无须是自己封闭了周身大穴,不让法力外泄,叫人看出端倪,所以才挨两下,雪白的小脸就变得老姜一样黄中带紫。 “堂堂万火之主连这点冰碴子都怕么?”犬扼更冷笑道,“接着打!别说是纯阳真君,今天就是你主子来了也不济事!” 又整只鞋子压在无须腿上,把他鸭青的崭新裤子滚满脏泥鞋印,犬扼道:“说我是条狗?我倒看看你龙子凤孙的骨头有多重?膝盖有多硬?” 咔嚓一下,是胫骨开裂的声音。 这时时辰已到,出发向虞渊的军号吹响,犬扼没时间继续拷打折磨。但又远远不解气、不尽兴,便把无须的手脚反捆起来,用杠子抬,绑在马后拖走了。 檀弓望气回来之时,已是三个整日之后。 这虞渊外面的界域看似是一片原始森林,在其中一切神仙手段都会失了八分威力,可是比遭遇魔兽更可怕的,是各种法域、结界错位,根本无规律可寻,不留神踩到一根树枝都是一个传送阵,是一座会吃人的巨型迷宫。 故而根据观气所见,他尽详绘制了一张舆图,图上一共有湖泊三百二十处,山隘五百三十九处,山岭、森林上千片。纸上的方格,每方折以百里,陡崖画了鱼鳞符号,瀑布则制波浪纹,支流的水系轮廓也都标明。 图上归出两条行进路线,蜿蜒似盘蛇,每条路上各四个拐点,拐点都有一道路障关卡。 檀弓根据古籍所载,结合这几日测见,判断左边的路应当是“悲”境,前面各有:山魈精魅黄泉、摄天魔酆泉、贪酷者衙泉、江湖水怪寒泉;右边则是“智”境:血食邪神阴泉、山林毒恶幽泉、古伏尸下泉、刑亡横死溟泉。但是两条路最终汇成一线,到达虞渊前的最后一关是为:无情不似苦泉。 此外,他还看见这虞渊一团金城汤池的魔障之下,居然也有甚为浓郁的道炁,分布形兆当中。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上古时期,意气用事的天神彼此之间常常打斗,甚至演变成流血的惨剧。虞渊便有不少这样的遗迹和战骸。另一方面,自古天界虽有男女,但无淫佚,男从父腋而生,女从母腋而化。而也有苟合诞子的,这种神仙后裔自知绝不为上三天所容,也逃来此地群居。 檀弓召唤无须,一直没有回应,已遣了伏柔和伏烈去找。 他拨弦三下,玉音振发,将香尘贴于掌中,以火薰其上,祝祷于天。然后便踏进入口,只身没入一片比夜更幽沉的、浓紫色的阴雾当中。倏忽之间,寂无遗响。 然而与此同时,另外一边…… 玉清真王府碧霄上梵炁中,无数座雷部天宫巍峨壮观,高穷万兆丈,横贯上三天,顶大罗天而立。 五条三彩琉璃飞龙环绕城宇,各名为:轰雷、啸风、嘘雪、灵雨、耀电。宫殿群像一面展开的巨扇,坐落着雷部三十六内院中司、四府六院及诸各司,以及数不尽的东西华台,玄馆妙阁。其中四府为:九霄玉清府、东极青玄府、九天应元府、洞渊玉府;六院为:太一内院、玉枢院、五雷院、斗枢院、氏阳院、仙都火雷院;诸有司为:天部廷司、蓬莱都水司、太乙雷霆四司北帝雷霆司、北斗征伐司、北斗防卫司、玉府雷霆九司及诸曹院子司。每个子司中,又都有玉府左玄、右玄、金阀侍中、仆射、上相真仙、真伯、卿监、恃宸、仙郎、玉郎、玉童、玉女左右,司麾诸部雷神、官吏、将吏。若要严格来算,北极驱邪院都是雷部的辖属机构。 犬扼夺了无须的红玉坠之后,马上托掌恶簿功曹带回去,向雷祖献宝邀功。功曹自知芝麻小吏,不可能得雷祖本尊赐见,把这玉坠交上去层层传递,不定到哪个关节就被中饱私囊了,是一个零星好处也捞不到,便一直不情愿办这差。 但是可巧,撞上这日可韩司丈人大帝打南边来,看方向是往雷祖那去。功曹是个极会钻营的人,想祖上十八辈子都没有这样展头露角的机会,把脸憋得红中透紫,鼓足胆子,奔到可韩的仪仗前头扑通一跪,双手一举献出玉坠,兴奋得言语颠倒。 侍从拔刀相向,就要将这拦路圣驾的狂徒拖下去。可韩司丈人大帝面容清癯,耳郭低垂颀长,乃是个文霭和典的中年样貌,额佩一粒花生大小的金葫芦。他坐玄鸾车中,掀眼乍看那红玉,只觉寒吝。只道今日权放了,下不为例罢了,挥手让随从把东西收过来。 功曹被架起胳膊就要抬走,逢此青云路上千载难逢机会,只想让上神大人印象深刻,不管三七二十一,忙大嚷:“帝主大人大意不得!这、这可是纯阳真君的宝贝!” 侍从只当这人发癫了,把他两手两脚都捆了带走。 却听可韩道一句慢着,下轿接过红玉——透过清透的玉质,一个“卍”字闪着耀目光芒。 可韩脸色一变,微笑蔼言:“如此说大有来历。且起身来。” 功曹激动得热泪流下两腮,连连把头碰地。可韩说雷祖今日不在主殿,同我来,到演妙堂等候一时。另外一面,让人去密请九天采访真君。然后屏退众人,只带功曹一同走了。 在这穷奢极侈的神雷玉府当中,演妙堂是一处十分不谐的简淡存在。只见香雾飘飘,清幽雅静,大有钟声隐隐出玄关。左右各有“金光”、“紫气”两个门,中间还有一道窄门仅容一人通过。内室香案上有屏风、净瓶、灯台和香炉供器等,匾额上写“慈云普覆”。璨烂圆光中,斗姆元尊的宝相设中央,金童玉女各二十个,配祀两边,九条玄鸟飞舞楹柱之间。 他们甫一进门,天穹突然金灿电光,虚空生白。滚滚雷电降下,狂风压境,威风戛地,世界扬砂。 须臾之顷,天垂紫云,地起轻雾。云雾交合,唯闻天乐,渐渐高远。 诸圣众翘仰云路,只见云上来一九尺英隽天神,骑八足墨麒麟,穿九蟒五爪簇新火红战袍,发色如丹,双目似镜。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真王大帝,传说他千五百劫之先,为斗姆元尊化生天脊膂中,位正真,权大化。生乎阳而居于天,其健而刚。运雷以节暴,暴人威福,则雷电杀人。发号疾如风火,不顺化作微尘。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大帝”这句圣号,甚至被称为“十字天经”,修持者灵应非常,虔诚诵念,大小诸厄,同时解脱。 九,即阳数之极;天,即阳炁之积,“九天”说明至高至上,难得尊贵。应者,无物不承天命而生也。元者,至大也。又曰万善之长也,乃四时之首也,五行之先也。应物应人乃至应元,从一大而已。雷者,乃天令也,掌生生杀杀之权,动静人莫可测,万神之奉行也。声者,生也,万物得雷震声而萌也。普者,上天下地,四维八荒,无形有形也。化者,天道阴阳,运行则为化。又自无而有,自有而无,则为化,万物生息则为化。大帝者,至大至贵之称也。 万骑如云威九玄,直到应元落足平地,依然是六丁六甲左右随,八煞将军前后卫,金华玉童、绣衣使者跪道手捧其身。山呼海拥的队伍,在演妙堂前才停下。 应元还没进祠堂,就将披风扯了随处一抛,落到一棵寿松枝干上。 他是大马金刀目不见人,都没第一时间发现有人。可韩起身道:“恭喜殿下。” 应元把紧待待的衣袍领袖都扯松了,舒散筋骨,才撘眼一瞭:“哦,丈公啊。” “本神喜从何来?”对着同为雷霆九宸高真的可韩,他也不是有意这样轻蔑地笑笑,是不恭惯了,北帝以下都不算作个人。 可韩司丈人大帝也是上三天的大司慧。《列海诛仙传》中说他阅宝笈,考琼录,博洽智术,淡泊不冀名利,克臻清静之风。凝神焕照宫中,终日半思半寐书中过。可实际上,他是神雷玉府的常客。 太习惯与可韩同处一帐之下,所以应元无所谓他在这,都没问缘故。应元刚刚从四梵天回来,热得懒洋洋的,嫌磕头声吵,把靴面垫住功曹的额头,挑眉问道:“找本神?” 可韩笑道:“此人说三日之前驻军虞渊,似乎见过无化丹殿里的那一位。” 应元为了迎接斗姆元尊圣驾,已经连续数月斋戒不见血秽,兼之一日三次沐浴进香,不胜烦恶。心火消不下去,也就休息不好,夜夜躺在床上翻烧饼,脾气差上加差。听这种故弄玄虚的话就更来气,什么都没想,冷声道:“哪一位在哪挺尸干本神哪事?” 可韩对地上的功曹道:“抬起头来。” 他是让功曹自己说明白情况。可功曹此时才回过神来,方才不得已急中生智,说见过纯阳真君,可不是欺蔑君父要株连九族么!二则见今得显赫大神器重,过来的路上,可韩待他很是亲厚,说了几句寒暄和慰勉的话,还赐一盏香茶,此乃非常之恩遇也。当下觉得胸中酸热,又是畏惧、又是忏谢,又隐约感觉这顺竿子爬得未免太离奇了,反正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应元却没有这个耐心。他刚刚放下茶盅,就把右掌一翻,虚空中便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功曹的脖颈将他提至中空。 但见九天雷祖的眉心授印是一枝紫珠洋金,似一垂纤结条蔓,屈曲有若雷龙出没于云涛间。这神花蕊中射出金光,似一道电划长空,宇间通明雪亮。 一枚金色光点飞入功曹的祖窍之中,再回到应元指中之时,他已将此人前世今生的所见所闻尽数取读了。 这神雷玉府一墙一瓦尽皆纯金打造,故而这一片常见“雷火炼殿”奇观。风向混乱,大量云层摩擦,时不时自动电闪雷鸣。应元下手没留意轻重,此时屋外一个突然的明闪照在身上,功曹已是毙了。 可韩扬手把尸体化灰扬了,抚掌笑道:“殿下现下可知喜了?” 应元猛地起身,双手一咔,把护手上的雷珠扳得连连作响,双睛掣电:“好你个小老九!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九,是在无量福地之时,太微通行玉令上的序号。 可韩慢慢用碗盖撇了撇茶沫,道:“殿下可笃定?” 他只是听功曹口述过,心道犬扼那白狗畜生道不通人智,现在又是戴罪之身,急功好利,或有夸饰谎报也未可知。所以只是将人带到雷祖面前,自己是一句实的也没有说。可能的所有责任,都先卸得干干净净。 笃定指的是两件事,一是那小孩便是纯阳真君,二是说檀弓也去了虞渊,故而无须才会跟随。 应元把牙咬得格格作响:“化成灰本神都错认不了!” 可韩道:“那殿下打算怎么做?” “当然逮了上斩仙台,贬下凡间弃市,弃市!”是不记得把披风丢哪里去了,影响了出门速度。心火蹭蹭往上蹿,热得端起供台上的净茶枣汤,咕噜一口喝了。 在斗姆的神像前谋划这些,总是不大放得开。应元便呼可韩一起到外厅去,走到一半按捺不住,继续道:“按天律要凌迟处死,母神到时一定要说什么‘其情可悯,其志可宥’……既然斗姆娘娘怜恤,那就免了,改为处以绞决……” 他明知不可能,但说了图个痛快,快活大笑起来。 可韩看他架势,问道:“殿下这是要亲自前往一探虚实?” “不然呢?他这回栽本神手里不枉罢!”因念可韩这小老头读过几本书,肚子里有货,每每发些老成之言,倒也惯来有益,应元沉声道,“丈公不会不敢同往吧?” “虞渊乃祖魔洞天,若说一丝不惧,也太托大了些。”在应元的脸完全黑掉之前,可韩笑说,“但若是在那里建一座九天雷祖庙祀,有殿下的福气盖着,焉再生畏心。” “这还像个话。”应元听了,阴沉的脸才稍稍舒展开来,不过说,“那倒罢了,母神的也还没有起。” 可韩把手笼在袖中,顾虑道:“那纯阳真君那边,殿下看……” “我看是教训得痛快,早该整治整治了,该欠几箩的火灰粪沤淋淋头!咱们就当不知道!” 应元打断他。因见可韩总是拂他意思,似乎在此事上面目不清,便很不愉,“丈公是担心打坏了那小嗷嗷娃娃真君,本神担不起这个责?” 可韩失笑摇头,应元又道:“还是觉得本神认不出老九的生面孔,揪他不出么?” 太微下凡之事,应元听斗姆说了,也只予可韩知道过。他自觉不可能认不得檀弓,那种毫无表情的面孔,一尊石刻似的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走来的蠢神情,八百辈子都不会变。 可韩笑道:“九帝香欺兰麝,奇不可纪,哪里用着神通去寻。” 这八个字本来没有问题,但搁在盛德巍巍的玄天上帝身上,就充满了亵渎之意,好似把他当个供人采补的柳怪花妖,暗寓讽刺极了。 应元听了与可韩齐声大笑,气氛轻松了许多,也忘记了刚才那点不快。渐渐把心定了下来:“那听你意思,更有别的良策么?” 可韩笑了一笑:“殿下宰御三界,圣政大明,是可谓至皇至道。吾遍阅旧史,这人间的帝王权术,对殿下来说不过是小儿把戏。但有四个字最是极不误,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是为‘作壁上观’。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何况殿下万世之尊。” “什么意思,本神不去,那还由他胡作非为?”应元听糊涂了,但是不住点头,寻思一阵,也觉自己太果躁了,“请丈公批讲清楚。” 可韩道:“且不说九帝去往虞渊是何目的,也尚不论此行能否擒他破包露馅。只请殿下忆上一忆,九帝从前往过多少鬼魔妖祟聚居之禁地,不要说舍身其中,吊死问疾、救病扶伤都是筐箧中物,不知凡几,殿下听过什么叫‘无量道浮乐耶’罢?故而殿下拿得住真就能以此定罪?最后十中有八九,吾看是落得个‘纯阳真君昏幼无知,大天帝操妇人之仁’,事事便归美于慈悲两字,削剥几千年功力耳。” 他私下一向称檀弓为九帝,应元听来,是合了“小老九”的蔑称,很是顺意。即便隔墙有耳,九也是大天帝某个道号的头字,总之两头都顾着了。 应元一向知道可韩多谋善断,但若总是一口赞成,也就显得自己无能,但他讲得实在是理,不能反驳,便转头发泄情绪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又如何不恨!但又如何能忍?丈公可听说了?母神还要给他赐寿礼,一口德赞紫宸功扶道极十方赦苦上方宝剑,光数数这是多少字?昨日远远见了,真亮坏本神的眼睛。” “唉!”应元把手往腿上一拍,刚吃了一口的瓜掼在地上,“他有多少能耐?我看是在母神跟前摇尾巴的本事!说甚‘愿力无边,神功第一’,本神还比他不上了?” 可韩道:“谬哉谬哉!仙凡异质,诤秽志殊,哪里能够并论!” 应元哼了一声道:“他天天有闲有心情十个地方去赦人家的苦,我看因为自个没吃过苦……” 可韩听罢,笑道:“殿下颖思,苦头这可不就来了么?” 应元挑个眼色,算是追问。 “明的是没有了,暗的倒很难讲。”可韩道。 “怎么个暗法?”应元看他似有真章,刚刚平静一点的心情,又起大波澜,忙道,“有何妙法,赶紧赐示一二!” “难倒也不难,尽在殿下机断之权罢了。”可韩道,“恐泄天机,深为不便。” 附耳过去,应元才听两句,心中猛地一悸,越听越惊,几次都坐不住。但是大半柱香之后,只见他狼鹰似得眼睛射出精光,惊喜揖道:“丈公真乃我再造之师也!一场及时雨浇头,丈公提点的甚是,一场好戏几乎给我砸了。” 他长天白日的守着戒律,已是没劲极,逢此巨大乐事,端起酒杯来“咣”一声咽了。开了怀便毫无节制,一霎功夫几坛都喝光了,因邀可韩道:“丈公也快进些,权是给小老九发喜丧了。” “待到大鱼咬钩,时机成熟之时,殿下若再往之,便一是支应公事,是乃天命有德,天讨有罪,建立馘毒伐恶之功;二则奉扬正化,博施济众,敷恩泽以无私,为盛治之极致,岂不伟哉,必传万载千秋美谈。”心知话已点到穴位,可韩笑着替他续上酒。 几盅上脸之后,可韩也渐尔露骨言语:“如此这般,只怜那九帝一股春梦做到如今,还不晓得此行好则成了无巢之鸟,坏则变为刀下之鬼。这一趟‘十方赦苦’,怕是有进无出,有去无回啊……” 第176章 惨凄怛悼拳拳忠 好色耗精忱忱情 檀弓一足甫踏入,整片深林都颤动起来。草叶簇簇响声,魔气激荡在空间之内,愈似大江奔涌,长河起浪,熏蒸得人头盖骨发痛。像是它们本身具备着生命,因为他的到来而苏醒。 这里真是险难罗网的绝地。叶子像勾,结出的果实瓜一般大小,剖开来是肉是人肉,籽是人牙。盘居在硬松枝上的毒虫,鹦鹉似得怪嘴开合不定,蛰得人脸上留下一道道的血。阴神出游的魔鬼一个个神色呆滞,如行尸走肉般拖步走来。忽的后肩一凉,回头望见一双鬼手,枯萎的皮肤如同一张薄纸贴在骨头上。数片污秽的泥淖里,掉满了天兵利器,想来是过去的折戟者之所遗。 永夜的天空下,有着种种奇异语言的痛呼、愤怒的喊叫,令人想抓起满把的泥土塞到嘴里,迫使它们安静下来。犬牙形状的湖面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沦陷一次,将一干生物等尽都吞没。一切众生都沉没在贪嗔邪见的深渊当中。 可是檀弓脸上却没有一丝忧惧之相,魔潮之中,好像身处花草云霓境界神奇,裙褶绦带临风飘举。他看这些魔物,仿佛在看一群游戏的仙童。许多悲声震动他的耳鼓,但这里的不幸不能触动到他,这里的火焰也不能伤害到他,无物可以退失他的道心。所及之处,罡气清开了阔及数里的区域,身上金光慑得猛兽们眼缝也开不得。 檀弓见今日并非天上换宿之期,夜空却大星奔落,小星移位,南斗不见,北斗伏藏,正是三界四天闭塞,最为浊炁奔行的时候。他左手结印,右手子文,取北熙吹之,次吸南方炁一口,连诀吹去。两手斗印劈开,拍破炁晕,红晕化作毫光,罩覆其身,如坐车轮中。如是所到之处,恶逆难萌。 越过一座座沙丘,荒凉得好像天地都在缓缓漂移。按地图所示,此时已快行到第一个“山魈精魅黄泉”的尽头了。 只见一片寸草不生的原始地貌中,那本应该涌出泉水的孔穴,却流出大量沸腾的硫磺与酸液,一只镶嵌在大地中的眼睛一般,狰狞地看着天空。大泉周边点缀着许多天青色的小泉眼,如小星星围着太阳。周遭被腐蚀的斑斓花土、红黄相间的草滩、环带状的沉淀物,如同露着饥渴的唇齿,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震撼壮美之中,另是一种恐怖。 泉边土质十分疏松,踩上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一不留神便可能陷进去。檀弓走近了才看清,那泉眼形状四方平阔——竟像极了一口不大不小的剑鞘。 檀弓眉蹙正紧之时,却听身后有呼救声音。 那人被一群魔兽堵截,原本一个打滚向前翻出了包围圈,可是野兽的头角猛地刺来!眼看就要红的白的喷涌而出,整个人砰然倒地时候,只听“冰”的一声,周围炁场猛地敞阔——是檀弓斥剑指救下了他。 檀弓淡金色的长袖倏然向两旁拂开,地绝魔尘,天无氛秽,一切猛兽纳头逃跑。只见那人颌下一颗豆大的黑痣,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西冥施恩放走的雷部俘虏——蒲察道渊。 蒲察道渊脱离险境,向前一跌单膝贴在地上,见到檀弓面容,还看不甚清,就已另一条腿也跟着跪了下来,定睛一看之后,痴呆呆向后一倒,直直吓昏了过去,后脑勺“咣当”一声磕在石头上。檀弓虚点他灵台,这才醒来。 在此非凡魔境,蒲察道渊连手脚功夫都使不出来,而檀弓居然还能挥出剑诀,这是何等当世殊绝的道源正炁!又见他走来禹步治道,冰姿自有仙风,原来已料定必定是哪一位鹏麟大圣,但谁能想到竟是如此之贵!之前他也点兵场行伍之中,那一根十三莲花鞭果真绝非作伪! 在凤皇营帐中时,他曾经何等藐视圣躬,恶言辱君,罪当万坐。而面前的这位至神至圣,却对他一素未谋面的小卒生发悯心,几殒身相救,真是做梦没想到过的奇谈。这超出了他的认知,是全乎不可理解的。故而只觉摸不透大天帝的庙谟之深,躬虑之远,当日上神必然有其他用意,虽然沾济了他,但怎么可能不秋后算账!十夜九晚抽搐惊醒,狂摸脑颈安在否。今遭相逢,何不毛发森然,背脊寒耸,一颗心颠成了百八十瓣,一重地狱一重天,倘檀弓再多沉默一会,他就要举起剑来自刎谢罪了。 幸檀弓在此之前开了口,下视他袖中掉出的一根软金丝鞭、一串漂亮的银索红铃,道:“此物何来。” 这宝贝是当年卫璇送给无须的,卫璇故去之后,无须常常月下举手望到拂晓,一时一刻没见他摘下来过,现在怎么会出现在旁人身上? 毕竟在雷部混了个中小差事,眼力见可是保命本事,蒲察道渊忙将手链拽下来,双手捧交。期期艾艾说那犬扼意图弑逆纯阳真君,还将真君浑身法宝扒了下来,以奖三军振发士气。这段是真的,但后面他拖了后腿掉队,所以被猛兽群起攻之,则说成了看不下去犬扼暴行,原路折返皈投大道,正想去无化丹殿请大天帝降伏捉祟。 见檀弓态度平静得像不记得西冥往事般,似乎把自己当做陌生世界的陌生人处理,蒲察道渊喜惧交切,茫然自失,又猜想或者仙籍天骨而流浪尘土中,下凡的那个徒然一道分神,一主一副的两具肉躯没有记忆融合?一定是这样,没有别的理由说得通了。便也生出了点求生之心,忙自谋,道他晓得那猾贼行军路线。 这和檀弓原本计划的路线何止是错开,还要走一大段回头路。蒲察道渊见檀弓凝神在听,便大胆补充说:“禀、禀上神大人,犬扼此行为讨先天五方旗而来。其中一面素色云界旗,正在蚩尤外室觉乃夫人宅中。他,他所以先去…” 蒲察道渊仙龄不长,以为雷祖和大天帝只是文武不相统属,只知道在犬扼事上护罪非轻,更没觉得在檀弓面前建功立业有何不妥,现在是一心顶戴礼玉容,说了这几句话,脸上神采焕发,更忙示事帝之忱道:“大天帝陛下来时,可见过两个姑娘温玉池边,脱服澡盥,那便是觉乃夫人的两个女儿:吉祥、妙善天女了。” 这时,却听不知哪里来的朗畅笑声:“哈哈哈!” 一团黑气化出人形,魅魔冠戴不整,舔着下唇一副意犹未尽模样,穿一件杏黄底团花锦衣,快和这五彩缤纷的地面融为一体:“何止见过…” 檀弓没第一时间转头回应他,魅魔看这种闷声不响的榆木质地,都不用看脸就确认道:“还真是左圣,别来无恙啊……” 檀弓示意蒲察道渊指路,即刻就要改道去找觉乃夫人,可是却忽的头晕目眩起来,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黯淡,不得不在原地休憩。他试图进入最松弛的状态,不萦尘虑。可是闭目全是万花筒般的色彩,交错形成正是那只诡异的泉眼——恶魔之眼。 檀弓定了定神,然后才说:“尔何至此。” 这里是上古魔域,在自己家地界被突作此问,无怪魅魔觉得莫名其妙。 他五百年没见檀弓,没得近朱者赤的默化影响,天地良心渐渐失去,加上与北帝结诸冤对,无量无边,远远超过领大天帝的慈惠。所以见面惊喜是谈不上的,没有反目呵天骂地,已是大念特念旧日情分。根本没发现檀弓的异常,倨傲冷笑道:“本座来走亲戚,左圣呢,是要来替你那好亲哥哥踩踩点的?哼,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个人。蛒螂爬扫帚,妙哇,妙哇,今天打算来结个什么茧?” 蒲察道渊并不认得魅魔,但知道此时应该挺身护驾。可是被这一口一个的左圣叫得压力巨大,心里乱如牛毛,又开始大感小命危矣,脸贴地上,不敢鸦叫。 因为被魅魔两臂一张挡了去路,檀弓终于看了他一眼。 魅魔三界六道阅美无数,这张脸孔在他眼中,不过是平正端凝的中上之姿,但那气度如同月轮终皎洁,一怀清操厉冰雪,只这一下目光迥如针刺,看得人浑身又痒、又辣、又痛,未饮心先醉。花无其魄,玉无其魅,什么吉祥妙善,作比之下都不过青楼贱质、红粉庸姿,更想其真容是何天造地设的绝艳…… 于是魅魔豁然无滞又起色心,自动闪到路旁,顿改恶容,柔软身心,霭然含笑道:“开玩笑,开玩笑的。左圣今天为何有雅兴而来的呢?说说看。我这个当朋友的,往日一片心,今番良晤,也好为左圣排难解纷。哪怕帮衬不上,大小当个导游,左右陪个东道够用罢?” 见檀弓不语,魅魔涎皮赖脸继续描补,也对蒲察道渊悦容道:“那这个小仙家也是哪句话讲在错处了么,你放心,左圣大人胸襟开宇宙,器量溢江湖,怎么会同你小人计较。” 魅魔再厚的脸皮也有点吃不消,接着朝蒲察道渊腰上踹了一脚,给自己找台阶下:“说了左圣不生你气了,这是圣上的洪恩,还不快滚起来!” 檀弓只问他见过无须没有,魅魔说那倒没有,不过若想要去找觉乃夫人,没人比他知道哪条捷径最快,复问檀弓真实来意。 檀弓一共没回答几个字,魅魔还自动把什么“苍生”剔了不听,只注意到“卫璇”二字。 “怎么还有那臭小子的事,多少年了还没死透?”魅魔诧异又不耐烦,但还是敬让笑道,“算了,那又如何?名花是有主,我来松松土么。” 这话刚说罢,魅魔忽觉他颇有点神不守舍模样,动眉问怎么了。檀弓也只道无事,一面作速前行,一面勉力维持清醒。魅魔撅了一根干树枝当御剑,狂风中还能兀自浪出妄言绮语。他一会天仙宝贝,一会卿卿美人,说这百年苦熬似万载,是昼暮思念夜梦颠倒,说法也着实不俗,说也不全是想你神光玉容,想的是过去在域外同吃同住时光,自己夙沾教雨,久沐玄风,好不快乐,早已打算归依投恳大道。 蒲察道渊在最末,亲耳听见一句句挑逗言语。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他感极大屈愤,就要拔剑与魅魔决一死战。何物狂生,不法乃尔! 义勇大步飞到前面,却见大天帝不仅不见半点怒容,颜如渥丹,脸像是羞热的,还伴着凉风拂来夜合花的甜美芬芳。 于是蒲察道渊像被人猛击一棒,连连后退,心灵纸窗儿风裂:人说大天帝“德至春深、香海慈云”……竟,竟然,竟说,竟是这么解的么?震惊之余屡次想大窘避去,但身处绝境当中,一粒过河卒子哪去也不是。 正在此时,四下气流突然一震,旷野中忽听狂吼的叫声。 一大团黑影疾奔原野之中——状似虎,豪猪般的獠牙垂地而行,碰岗岩如切腐乳,经过之处地表皲裂,迸射岩浆。 火雨席卷天地。火山爆发直冲云霄,火流星陨落将地面砸出无数巨坑。千百魔物,不论有形或是无形,均在尖叫声中崩灭,黑夜染上一幕又一幕惊心动魄的血色。 第177章 痴女英蓬雀骂詈 情魔恶沐猴坐堂 “左圣?左圣?” 已不是荒原地带,只见连阴积翠,蔽覆山谷,面前一座宅邸,彩绘大顶殿宇,极尽华瞻之富丽。 哪里还有凶兽的影子? “我说我们到了,前面就是觉乃夫人家了。”魅魔在他脸旁扬起手拍了拍,“醒着吗?我的乖乖,我说你到底是怎么了?被梼杌吓傻了?” 一炷香之前—— 正是上古四凶之一——梼杌。 当时东面一股绝大气流朝檀弓奔来,酷热欲死,若非凌空急掠,势必被烧干魂魄。 魅魔大惊之下连觑檀弓,心知这玩意同谁宿仇,是冲谁来的,见谁像蚂蟥见了血。真是太岁当头流年不利,呆在此地就是陪葬,魅魔忙笑说美人后会,再许良宵,这就要一跑了之。却见檀弓汗如走珠,不住滚落,血气生出异样波动。魅魔下意识扶住了他,轻飘飘的并无多少分量,不由滞住。 幸亏那梼杌天生有目而不见,有耳而不闻,所以在与他大捉迷藏时候,魅魔还能有犹疑去留的功夫。 可是紧接着,又听不远西方传桀桀怪啸。魅魔头脑如遭电击——怎么连混沌也来了! 那混沌曾被蚩尤用锥子凿出七窍,他的眼睛生在腋下,掏出来、掷出去,能够追踪千里之远。魅魔再笑不出来,最后的善良是道声左圣对不住,不及拔足要跑之时,南北两方各涌来一股浓郁黑气——穷奇、饕餮! 三界最残狠暴虐的凶兽从四面同时截击,杀气如浪袭来,登天入海都无处可逃!无穷巨力加身,任什么大罗金仙都飞也不动了! 但是后来是怎么脱离险境的呢? 檀弓不记得任何事情,那段记忆奇异而完整地缺失了,像被人从脑子里敲除。当时似乎只见一道金影淡如流光,磅礴浩然炁却如惊潮般涌来。抵达了安全地方之后,那无名力量旋即蹈回了虚空,自己的意识也就随之恢复。 可是在魅魔和蒲察道渊眼中,那时候的檀弓真有如天神降世,四大狂凶在他面前不过使的猫狗把式。他剑都没有出手,长袖拂了两下均是不紧不缓,足金的流云纹尤为潇洒醒目。刹那之间四兽俱凝在半空之中,身躯颜色也从紫黑变化赤红、再到纯白,继而如纸片发脆一碰就化为碎片,最后一切归于四团乳白色的云气,钻入檀弓袖中,朗清安然皈道。 蒲察道渊震惊得脸色人死三日都没这么白,那股绝大热流也打得他如风车乱转。在被带着飞逃的过程中,双足屡屡吓得一虚,笔直坠落下悬崖。照理他见圣主如此广大神通,应当只有向慕盼仰才是,可这神力已太逾常度:只要这身边人一念生,这三界顷刻变作一座空坟。如何能够不深深恐之? 魅魔也是失语半晌,但他没有切实感受到在这远古魔境,神仙法力原本应该被压制到何等地步,所以连连眨眼奇了几下之后,只是倒更关心自己临阵逃跑,却又被檀弓救了,有那么一些显得非人哉。 于是现在来到觉乃夫人宅邸门前,魅魔摸着鼻子咳了两声。他虽然陪到了这里,但十分不想进去掺和,预感会弄得神魔两头不是人,但正因愧心在踌躇。 长夜至深,却有一条明澈银河悬在高天,好似一支大无可大的银箭。山水萧然满天寒,檀弓万绪纷乱,忽问:“可见此铃响动?” 魅魔看他腕上一串铃铛,和夜市上小孩玩具没甚分别,心道:什么动不动,你刚刚御剑在飞,但凡是个响物能不动么?狐疑着又瞅檀弓好几眼。 檀弓没再问了,目光归向前方。 那面素色云界旗就插在宫殿门前,居住虞渊界中的天魔、神魔混种们纷纷从天上飘下、从水中浮起、从土中钻出,坐骑常见有青牛、黑虎、白鹤、鲤鱼等,若忽略空气中浓得发呛的魔气,还真以为是金母开了瑶池宴。 蒲察道渊排着长龙队伍,见后头依旧人潮不绝,还没从惊魂经历中走出来,口吃着问:“这,这可是有大事发生?” 魅魔默谋一阵,下定决心要跑,带到这里已是仁至义尽,没打算作答,他都掉头了。 这时,却听见有织物摩擦声音。 一位丽妆女子撑着白绸伞从天空飘落,手持珠玑柳苗,翡翠景景满枝。她相貌并非极动人,但是温婉静美,吟笑道:“魔尊大人哪里去?” 同时一个怀抱灵貂的女子俏立远处,娟秀非凡,看着年少一些。微微有些招风耳,更显灵动可爱。走来嘻嘻拦住魅魔去路:“魔尊大人吃了不揩嘴就要走,天底下哪里有这样便宜事?” 魅魔干笑两声,被困住了。 大一点的女孩子看着檀弓抿嘴微笑,作个万福,道:“小女子妙善,见过这位大人。” 但是另外一个就“神气活现”多了,让檀弓连挨几个白眼,才道:“本尊吉祥天女驾到,来者又是谁?” 不论是对方是多崇高地位,檀弓一向都没有那么快言语回应,微微一点头也甚不明显。可落在蒲察道渊眼中,只觉哪里轮到两个贱籍女子同大天帝攀谈,让大天帝自报名号又多没面子,这时有维系主上霸者之风的必要,忙接口代为作威道:“有眼不识金镶玉,还不见礼……” 他光是叫阵的气势,都让人群风气为之一肃。幸好还没报出家门,就被魅魔捂住了嘴。 “兄弟酒吃多了!”魅魔忙笑着揽过蒲察道渊肩膀,状似哥俩好地将他拉走。 于无人处魅魔脸色陡变,拿树枝啪一声打在蒲察道渊后腰上,见他扑倒在地犹不解恨,一把揪住他的耳,拧得他颜面朝上:“当这是你家!仔细沙大秃噜了你嘴巴皮!” 蒲察道渊这才反应过来干了件什么天大蠢事,真是蠢得发奇!只因这里貌似与神仙世界大差不差,他都快要忘记立场了。 魅魔唯恐这个低能儿祸害深远,一脚把他踢倒在土丘里,负手独自走了。回去只和檀弓说蒲察道渊怕死,一个人家去了。妙善只是温柔笑笑。 魅魔因喝开了檀弓身边唯一随侍,保护圣躬超然幕后的责任,莫名其妙就落在了他头上,因直言问:“你们两今天见过一个小不点毛头么?野鸡崽子,虎灵灵的。” 为了引起重视,不情愿补道:“是我本家的弟弟。” 吉祥纤纤指尖搁在唇上,歪头道:“是不是有人骑马拖来的?” 有线索,魅魔忙道:“啊对,啊对!” 妙善柔柔叹气:“唉,那个小孩子真是苦极了,可是他没有叫,连眼泪也没留下一滴……” 檀弓道:“此人现在何处?” 吉祥开心道:“去见蚩尤大尊啦!” “什么?大尊见个小屁孩做什么?”事态陡然严峻而复杂起来了,魅魔急道,“快讲,还不快道来!” 吉祥被他急色一凶,哼了一声掉过头去,魅魔不得不道:“好小姑奶奶,权当卖我一个面子。” “我看你这妮子故意不说。”魅魔走近两步,低低笑道,“盼着本座夜里水磨功夫……” 吉祥一下子红透耳根,转过来捶打他肩头:“坏东西,你是坏东西!” 可是被魅魔一搂,不禁神魂骀宕,不能定情。 人不要脸百事可为,大庭广众下,魅魔淫辱男妇向来毫无耻心,就是立刻幕天席地也没甚大不了。但一想檀弓在身后端庄立着,就面肌微微抽搐,总哪里极不自在,不好继续展现英雄本色。 妙善在一旁似乎瞧得好笑:“吉祥,不要顽皮了,看你把魔尊大人急得汗流一背。” 魅魔清清嗓子,正色推开她道:“嗯是。快讲。” 吉祥被骤冷处理,很不愉快:“我看是他自己活该,挣了捆仙索乱跑,后面人又追,两个人一块跌到开皇大阵里去啦!哼,大尊闭关,我看谁能救他们出来……” 黑云拥护来更多神魔,不少人是魅魔熟识,都对他招手,笑语时来。魅魔没空招呼他们,紧接忙道:“开皇大阵?你说那个开皇大阵?大尊最喜欢在里头闭关那个?” 上古太初溟涬,玄极冥蒙时候,一炁分形,灵虚生,五劫之宗。中有虚皇,分置五劫,曰龙汉,曰赤明,曰上皇,曰延康,曰开皇。 魅魔对此处传送阵分布再熟悉不过,若无须和犬扼当真追打之中误触了开皇大阵……当下要领檀弓一块追去,可是那上古四凶一闹腾,结界全部被打乱,谁都不知道大阵眼现在位移到哪处了。 檀弓道:“如何得见?” 吉祥嘟嘴道:“蚩尤大尊么?” 除此之外并无善策,魅魔觉得她废话:“不然呢,那大阵除了大尊谁能进去出来?” 吉祥因见魅魔总是替檀弓答对,像个小跟班、小奴才,别过脸幽幽道:“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魅魔听了把眉又一皱,他在这方面态度向来鲜明:颜色再好,只要一沾上小家子气,也就令人轻则发闷,重则哕呕。不想也疲于哄她,就没讲话。 吉祥心里更极不悦,故装糊涂,忽而说东,忽然讲西。对檀弓话没说完,眼神先飘走了:“见大尊不到了,等大尊来见你吧!” 檀弓道:“何以。” 吉祥听了更火:“你是不会讲话吗?上过几天学?认得几个字?” 妙善开解道:“小妹性躁,这位贵客勿怪。看来你是不知此番‘万花会’所为何事了。倘是你的花最好,再有大尊座下四位护法都一一见过了,自然大尊便会来了。” 这时,鼻青脸肿的蒲察道渊一瘸一拐颠回来了,但是一时不敢再上前,做魅魔练拳的木桩,躲在大树后休养。 他听到赏花的字眼,更大感诧异。天庭每五百年都有这样盛事,那时宴集之所,以花为屏帐。梁栋柱栱悉以竹筒贮水,簪花钉挂,一抬眼满世界都是花朵。这魔界也能这般风雅?蒲察道渊不禁想。 可细听才知:此“花”非彼“花”。 哪是赏花,分明是选秀。觉乃夫人亲自操办,为了蚩尤大尊。 吉祥围着檀弓转了一圈,大大奚落道:“哦,想见大尊,你算是哪门子花?” 她怀里的灵貂也和主人一般心意,战毛瞪视檀弓,窜起扑去时候,却被魅魔逮住后颈,揪在半空痛叫。魅魔皱着眉,不知是对人还是对兽,道:“少在这撒泼。” 魅魔只是烦躁,没有与她破脸的找事打算。吉祥却自动对号入座,被他这一语说得发懵,愕然瞪视,她何尝在魅魔这里吃过这么大的瘪?不过很快冷冷一笑顶了回来:“哼,我是撒泼耽误你赏花了,也耽误你排场一顿拾‘落花’、品‘残花’了!” 魅魔眉头猛地一蹙,他原也是来赴宴,打算物色点边角货带回家受用,之前和檀弓说“找亲戚”,只是打个马虎眼。这时被戳破此行目的,觉得在檀弓那头大为丢人,许愿他没听懂吉祥话语,一边转移矛盾道:“你们的娘真是没谱,上赶子给人纳宠,图什么,我问她图什么?” 吉祥迅速还嘴:“那是我们妈傻!魔尊大人可不傻,不是不放心旁人,自己亲自来挑拣么?” 魅魔这回真的下不来台了,指鼻道:“你!” 吉祥素来醋性奇重,但是嫉妒对象数不尽数,不好集中攻打,加上魅魔这些年久在人界,与她见面疏少。斗草阶前初相见,后来竟只宿宿夜雨滴空阶。 所以现在就是和檀弓杠上了,把他当个好欺负的活靶子、假想敌轰击:“我什么我?我倒要问问大人,这到底算朵什么样的花?哪个槽头的驴?出云那贱妇又是什么浪蹄子! ” 是人是魔都最爱瞧热闹,他们堵在这里,后面的人进不去,渐渐包成一圈。原来已进门的宾客听见喧嚷,也都又出来看何事发生。十大忿怒明王,各有三面,面各三目,挤在最前线,十二宫领鬼后排争相竞看,魔部七个统神交头接耳,女眷们都捂着嘴暗笑。伽罗合鬼龙王、库藏富贵龙王两个老年人反应最慢,捞不着清楚的视角,就变化原形腾于天空。 见人越聚越多,围得铁桶一般,妙善挽住她道:“吉祥……” 吉祥不停口:“好雨洒在荒地里,好肉都被狗吃了!” 魅魔在众人面前被一个小女子恶骂,他好歹算是魔界豪强,觉得这女人像只嘴贱的大漏勺,恨不能把她立刻剪了。 吉祥瞪着他,任泪珠子颗颗滚落,不抹一下。目光直往檀弓身上扫,只觉这副尊容全然不是情场敌手。这人勉强算上清冷的气质,应该着白衣扬长避短,却一身色如鹅雏而淡,连服饰都不晓得搭配,怎么敢和她抢? 越想越不平伏,吉祥跺脚哭叫:“脏的臭的你什么不要!丑的也拉进屋!丑八怪,丑八怪…!我杀了你祭旗!让你看看马王爷几只眼!” 魅魔一时都没明白过来她意指檀弓,一下子奇得发笑,这话滑稽得让他都忘了在生气。笑完忽觉十分无趣,和一个女人置气不实在有失身份么?没留一句,满不在乎把袖一扬,长袍飘风,走了。 主角少了一个,看戏人群还久不散去。妙善抽出素帕给妹妹拭泪,吉祥尖声吼开。 吉祥哭得气断声咽,益发面目紫红。猛地想起魅魔常年蓄养的一个娈童,叫作离焰的小乌鸦,曾经数语恶妒,说魔尊大人身边有个假清高的狐媚子,相貌平平无奇,魔尊大人却梦语甚“虽无花态度,却有雪精神”,真荒唐极了!……直觉就是今天这个人! 若说方才只是一时妒迷心眼,现在是真恨毒了。吉祥将灵貂一掷地下,望着檀弓远去背影,眼中凶光逼射,道:“阿姊,你去回他九天雷祖!我想好了!只要整治这个狐狸精,我做什么都答应!” 第178章 拿得悲秋重画扇 千秋佳话长生殿 一脱离众人视线,魅魔脚底揩油,立刻就溜之乎也。可是他还没走几步回头路,就见眼前血蒙蒙一片,根本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时何地,甚至连一步之内的物事都看不清楚,头顶不断汇聚的天雷更让人无法喘气。 何止是回家计划泡汤,活命都成了重大问题。结界气象完全大乱,他堂堂魔界莽龙蛇人物,身上衣物却被这里不受控制的魔气冲得四分五裂。 魅魔似个要饭的般褴褛奔了回来,幸亏檀弓因为步罡,走得不快不远,还能找到。魅魔虽然不想承认,但似乎在檀弓身边便得庇护安全,忙殷切上前:“上哪去呢我的宝贝大神仙?” 他知道檀弓离开是别有所为,不大可能是被吉祥气跑了。若为了见蚩尤,参加那个赏花大会,本来也很不智。一是这竞争对手实在太多太强,美人就像是放羊似得跑出来,檀弓也只算个略平头正脸的。二是从魅魔私心来看,实在大大地跌份。 魅魔怕被檀弓丢了,又连声软语唤他,但是抛了媚眼给瞎子看。檀弓道:“息声。” 一安静下来,就听见了一种模糊而沉远的声音——那是弦,像谁把一张琴瑟抛弃在大海里,随着海潮而产生的无律震荡,细听更宛如地狱传来的低喃,充满灵魂的叹息。山林阴森,现在一经朝阳照射,潮湿之气必然上腾,发出微微腥腐之味,可是除此之外,竟然尚能嗅到一丝极淡的龙涎香气。 檀弓心思注想,两指并拢,撘在一节翠竹上,竹节中空,根连大地,将里许方圆的动静纤毫传来,如此循着源头的方向前行。魅魔搞不明白他在干吗,但也尚不敢吱声。 谁知脉络很快就断了,音乐和香气的消失,像水化在了水里。 正此时,天空妙善张伞冉冉而来,道:“这位大人到何方去?能否留步一谈?” 魅魔正看檀弓眼开眼闭一副淡定相,等他开口祖上八辈人都急没了,便又不由自主代劳道:“他能去哪?回去给你令妹一口吃了么?” 妙善则笑了笑:“古圣人云:‘都是眼前事,悟者天堂,迷者地狱,共归无上因。’明者生机,昧者杀气,愈迷愈肆,愈肆愈灭,不知返本,天理灭矣。这位大人此心空洞,此性圆明,如如自如,了了自了,月印万川而无波,一丝半点犹然不意焉,常乐我静成千万年不朽之身,入火不焦,金石为开,虎豹莫贼。故所以,魔尊大人此话何起呢?” 魅魔知道大概她在调停中立,却一时想不出可以匹配的精美话接了,防止尴尬,忙道:“我左…我们何等境界,何等襟怀?” 可妙善却不是请他们回去选秀,说是为了家中的三妹。 “小妹上月忽地六脉皆虚,卧疾不起,但是食量什豪。不知道是什么病,没办法用药医。”妙善愁容道,“宓儿走后就这样了。” “她?”魅魔倒没多感觉奇怪,那出云宓儿一身的戏,在魔界是出了名的交际花。 妙善笑道:“宓儿这五百年常行慈心,放生度厄,起死回生,妙术能令横死、夭折之人破棺重生。我想魔尊大人同宓儿异姓兄妹,此行一去,可也能帮我瞧瞧家姝的奇症吗?若是着手成春,我也好同蚩尤大尊说项,许之一见。” 这似乎倒是檀弓的专长,魅魔看了他一眼。正说着,只听“咔嚓”、“咔嚓”声,数截粗壮树枝被天上一团火流星打断下来,飞天的大型恶禽们栽葱往下便落,尸首先后跌到尘埃,死于非命。 魅魔从没见过虞渊有这般异象,禁网之密,好像是有人用通天手段故意为之,手笔不可谓不大。 现在待在野外太危险了,得避……避他妈的一避。自从域外四魔离奇没了两个后,魅魔十分小心。妙善继以卑辞相邀,倒看不出檀弓此时有多动容。 魅魔看他脉脉不语,像还沉浸在方才的听风法术里,忙拽檀弓袖子:“走走走,赶紧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了。” 妙善笑着在前带路。幸好众人散的散,走的走,没人发现魅魔潇洒不到一炷香,这又灰溜溜归来。门口剩那两头老龙王,一是行动迟缓,二是没看够热闹,还守株待兔蹲着后头连环剧上演,黑豆似得小眼连瞅他们。 两头白象用鼻子卷住玛瑙瓶,瓶中洒出各种珍宝铺成道路。路上碰到吉祥,吉祥瞪着魅魔泪花直转,哭得半休不休的,倒让人瞧得心软,但敌不过今时今日百花齐放。虞渊与域外的天魔族信仰、习俗又都大有不同,这里女孩子的美自成一派,高鼻深目、明眸善睐的大眼睛、圆润的短下巴、柔顺茂密的卷发,浓郁的长相显得大气柔媚。身裁整体丰腴,甚至腰部还有些些赘肉,产生一种肉*感。 妙善带他们来到偏西隅的一座宫殿。此殿名为缅栀支提,外部用紫赭色砂石和白色大理石装饰,正中是柱厅,它的两侧和前方,对称地簇拥着十三个神堂。每个神堂上面都有方锥形高塔,塔身密布凸棱,塔顶也是扁球形状。 柱厅之中,许多戴着额饰和鼻环的男伎正在火焰圈中赤脚踩着铜盘,眼睛向四面八方转动,头却不动,伴随着急促脆响的奔腾跳跃声,在极乐状态中跳起婆多摩之舞。天魔族认为先祖在跳舞中完成宇宙的创生和毁灭,睁大双眼时,代表正注视着这个世界,是“创世之舞”,把双眼完全闭上的话,那他所跳的,就是“毁灭之舞”了。手掌向上手印是“无畏印”,告诉信徒:不要害怕,我在这里;手掌向下“象鼻印”,意思是:请跟随我,我会带你们去寻找灵魂的解脱。 数人高的朱漆圆柱支撑起彩绘殿顶,八角形的藻井是三兔图案——三只兔子在圆环中奔跑,但只画了三只耳朵,却每一只兔子都可看到两只耳朵。殿堂的四角都布有圣灯、圣花、圣柱和圣水罐,龛梁上部绘火焰纹龛楣,龛梁两头绘有饕餮纹。里头供着虞渊四大法王的塑像:两朵金花、一座乌龟相,还有一个象头人身的古怪东西:它长着四只手臂,象牙一边断了,一边完好,翘起其中一边的膝盖,手托着书本、念珠及水果和米糖,脖子上挂着红绿璎珞。 殿中人不分宾主席地盘腿而坐,用左手风空二指捏一小撮涂香,擦在右手手心,翻双手代表三业虔敬。听他们对话才知,这次开长筵盛集宾客,除了赏花、望诊之外,还有一项最重要的事——耶输龙娇法王离奇惨死多年,虞渊是时候该选出第五位护法天王了。 但这只是开席第一日,重要人物都还没来,没人谈正经事。只见迎面过来几个魔女,两眼就被魅魔引得杏腮飞赤,过路男魔皆对这边吹哨起哄。魅魔躲了檀弓说有事他去,山垛后马上忘情投入战斗,日御之数两掌难数。至子夜时才目闪精光、神情威猛地回去修整旗鼓。 客房设在殿后一个方厅为核心,三面凿出的几十间方形小室。进门却见檀弓不知何时,早已睡着了,坐着侧趴在床边上,长发几乎垂在地上。 并非是奢豪衣料,可是在他身上就如绸缎般柔滑尊贵,挽不住那一瀑青丝。 檀弓在人间呆久了,理当被烟火尘埃熏染,可这一幅画面,还似与凡尘遥隔万端。 前提是,如果,不去看,那个躺在床上的卫璇的话。 魅魔故意响步走进来,可一时还没惊醒檀弓。走近更看见两颗铃铛紧紧缠在一块,一把折扇扇面展开,上有蓝云聚日,下方海波翻腾,飞龙流云穿梭于奇峰之间,境界实在超然——正是当年偷师卫璇,在地府中予了檀弓的那柄“不羡仙”。 “左圣,左圣…太微!”魅魔感觉两耳震得嗡嗡作响,也不知想把他捣醒是什么目的,但偏要这么干,“你个呆子!” 檀弓一开目,便回到了那万年霜雪的神色:“俱苏摩安在?” “什么,你痴迷了,妙善不是说了她小妹今日不愿见外男,明日才给你看诊么?你看看天才几更?睡多久了?赶紧起来,一味窝出病来。” 说完魅魔才觉得哪里不对,诧异得眉毛一边高一边低:“不对,你怎么知道她三妹名字?妙善没同你说过,你原来就认得么?” 那俱苏摩天女真身是一只美音鸟,上半身人头人身,下半身鸟体鸟爪的女郎, 舌头上有七个音孔,随着季节变化,它便吹奏不同的曲调。脖子戴着华丽的银铸花圈,据传是耶输龙娇法王的圣赐。 早听说她在三十五重天一位帝神座下息羽听经,一念精诚。如此不务本教,伤坏祖风,被众天魔逐之,终年隐居在大沙周界,边庭飘摇,绝域苍茫,但一颗心却无时无刻不在道祖左右。 魅魔觉得自己早该猜到了,有这种令多少人众叛亲离的本事的大帝君,除了面前这尊还能有谁呢?着实赖这些族辈太不争气。 “你挺招鸟啊。”魅魔叉手呵呵道,说出口才发现不好的歧义,更笑说,“不然怎么说‘竞夸六道无双艳,独立三界第一香’么……” 想起这数不清的歪辞出处,魅魔道:“我这你画本子最多,想不想看?” 他有意在卫璇的上方放大声音,说那小人书上头说你大天帝长生寂寥,是万种幽情无处诉,好容易盼得菩提杨枝水,洒作了人间鸳鸯俦,是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谁想到后来凤去秦楼,云敛巫山,望穿你盈盈秋水,蹙损你淡淡春山。月殿神仙归洞天,此地空余杨柳烟,你是孤影怯,弱魂飘,春丝命一条。 魅魔在这一方面尤有艳才,敛衣调扇愈发起兴,连说带唱,却忽感檀弓也许看了他一眼。魅魔蓦地住嘴,像被老虎钳子夹紧了,动不得。 烈女更二夫是市井中人最喜闻乐见的情节,那后文里说一个新人后来居上,同大天帝是花照月夕永不愁,洞房中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的细节片段更不敢讲了。魅魔含糊给了个美满结局,说后来苍天可怜,仙家美眷,比翼连枝,好合依然。紫霄边添注鸳鸯牒,千秋万古证奇缘。正所谓:别离生死同磨炼,打破情关开真面,前因后果随缘现。 檀弓忽道:“何以打破情关?” 这一下把魅魔问住了,他风言风语,根本没想到檀弓听进去了,居然还会接话。檀弓极少如此对话态度,魅魔忙正身正色,厮抬厮敬,装着倒水喝茶的功夫,打了个好长的腹稿,才道:“情么,实在是迷人灵台的毒雾,闭人聪明的魔障,也是让人万劫不复的苦海,一落下去只有自知自苦了,如何打破不得问你自己么?你们的古人曰:道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就在汝心头。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檀弓似乎点头。魅魔长舒一口,大为佩服自己现场编鬼话的本领,更难料到檀弓还有第二个问题:“何以随缘示现?” 这时有人敲门,魅魔还以为是新鲜的相好来寻他了,忙打发笑道:“那不‘现’了,则‘羡’你死抱痴情犹太坚,笑你生守前盟几变迁。总空花幻影当前,一场颠倒梦,终流落一壤荒土埋香骨,好了吧好了罢!” 开门却是妙善,魅魔大失兴趣:“有何贵干?” “大人可去过颇罗堕宫了?”看魅魔一脸迷惑,妙善笑着解释道,“那是耶输龙娇法王的一处故宫,法王有穿梭时空之超能,为我天魔族明彰报应,指示愚迷。世世代代族人来此,必去瞻摩供养。两位大人若此一行,也不算辜负良夜了。” 妙善说完就走了,仿佛只是提供一个友好建议。魅魔不屑一顾,他一直坚信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什么狗屁不沾边的祖宗?檀弓却起身要去,还示意他道:“顾之。” 卫璇的肉身是放在一粒冰豆中带来的,一副凡躯绝了天地的灵养,哪里是长远办法。魅魔听说他竟然要自己留下来,看管这个死有余臭的乳臭小儿,揎臂扬眉道:“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檀弓不再说话,魅魔忙转悦色道:“不是不依你上神法旨,我岂肯不受抬举。但本座么,也要去拜一拜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你自己给他拉个结界,这里谁是你敌手,破得了么?” 他们出门的时候,见妙善就在长廊尽头等候接引。两龙王正好出来溜达,见到魅魔出行,像猫儿闻了鱼味,尾随在后一身老骨头快颠散了。 颇罗堕宫在缅栀支提殿的地下,地道楼梯的毯子都是精美绝伦的珍品:边界是一圈象征太阳的圆形大型团花花床,嵌着五光十色的珠玉,黄金丝线织就涓涓溪流,丝绸编的枝干上缀满几何排列的宝石水果,四周各有六只麋鹿,装饰菱格狮凤纹。 魅魔看檀弓落在后面,停步不前,回身叫他:“怎么了?” 之前,魅魔担心檀弓魔语声调奇怪,曾嘱咐他别讲话露馅,但看这里书不同文,语不同音,度量不统一,估计也不会有人发现檀弓异常,便道:“怎么了,讲个话倒是。怎么着,我惹你了?” “莫不担心你家那小鬼头?呵呵,他不大闹人家天宫,我就替大尊谢谢他了。” 魅魔冷笑道。 逐渐好像明白檀弓在做哪一位第二人之想,把袖一拂变作卫璇模样,撮十指作哈痒状,小指勾住檀弓的腰带,往前拽了一拽:“还走不走,还走不走?” 依托山体地貌开凿的洞窟是覆斗形顶,两侧向里凿成马蹄形甬道。妙善起初没有掌灯,他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前进了一会,可里头岔路甚多,一些道路已经塌毁或被积沙掩埋。 照彻之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 这是怎样一个奇绝世界? 入目是数不尽的彩塑,四周铺满了壁画,规模之大、数量之丰富、技艺之精湛令人惊叹。经年地层酥碱、盐化,颜料层霉变、污染,却仍能见其层次之细腻:红色有土红、朱砂、铅丹、密陀;绿色有氯铜矿、石绿;白色主要为滑石、硬石膏、石膏、白垩、高岭石和云母。 画上无数神魔持法螺、琵琶等,作天音乐,唱天妙歌,他们的姿态各不相同,都表现出一种舞蹈的特征,状如兰叶的笔法描绘衣褶,飘带和衣裙随风飘舞,呈现一种富有韵律、满壁风动的效果。仿佛置身于广袤的星空,若把眼睛虚着,就能感到它们流动了起来,有着动人心魄的力量。连魅魔都颇静默了几分钟。 可是细看之下,却发现人物形象都流露出怖惧与悲苦、虔诚与沉思。 “耶输龙娇法王酷爱刻画经变。” 所谓经变,指的是描绘教义内容或神魔传奇的图画。妙善看檀弓驻足,笑着解释,“这里画的是‘鹿王本生’的故事:溺人落水、九色鹿救溺人、溺人跪鹿前谢恩、皇后要求帝王捕鹿、溺人告密、帝王出行捕猎、九色鹿在帝王前告知始末这些情节,大人应是闻过的。” 洞窟中除了他们还有不少信众,天魔人不是像上三道心中默念的那种参拜,而是五体投地的跪拜,每拜一次就要唱一段经文,用芭蕉叶盛出的圣泉水为神像灌洗身体。有一些人不拜,但是会紧紧扒在神像外的柱子上,默默凝视长达几个时辰,就像注视自己的父母孩子一样,其中一些人看着看着,就突然对着神像流泪了。 继续前进,只见连续六个长卷画面,十分严密,描绘了九十多个恢弘场面。魅魔认不得这典故,妙善也道:“法王笔简而义丰,词寡而旨深,我也有许多不能参悟。” 只见那最左边画的是:九身天王挺胸怒目,直视前方,两手紧握,仿佛正要出击。教徒奇形怪状执各种兵器,有的呲牙咧嘴,有的张口呼叫,旁有披虎皮的药叉侍立,夸张地表现地敌方的丑态;战斗的画面让人眼花缭乱,而右首最末,则是上古诸魔神围绕一口金棺礼拜举哀,抚尸痛哭以及造塔虔心供奉等场面。虽然是悲伤情景,但他们着整齐、华丽的服装,衣纹形成了有规律排列的线条,在视觉上造成一种紧密的气势。 可是正中央的壁画却年久迹毁,只能看出那一位忿怒日月失精光,呼吸山河皆鼎沸的救世之尊,以象征着无穷、无限的深蓝色皮肤出现,金光似暴流波浪相续从他身上奔出。 人群都聚在前头去了,魅魔回来戳檀弓:“又想什么了?” “此画竟失所在。”檀弓视其缺处,凝目道,“盍绘一相祀之。” 魅魔从更深处的穴窟转悠回来,看檀弓还定在那原地,招手喊他过去:“你过来看这是一个人?也蓝不溜秋的。” 魅魔发现的那幅系列壁画之中,第一张是这位世尊通身鎏金彩绘,丰润雄伟,光耀四方。他左手下指,右手拈一金色花朵置于胸前,花朵枝叶舒展,冰肌玉脂栩栩如生。他拈花微笑示诸圣众,眼睛微闭,如在遐思,体态与神情同样表现得细腻而含蓄。而目光仿佛随着观看者的眼睛移动而转动,流波欲语。 第二张是他足下莲花相绕,似在云中站立。双手交叠,作甘露手势,慧眼垂视下方,头部却闲散地微微右倾,眉目间似笑而非笑,犹如尘世中有情有欲的美青年,吹笙作凤呜之音,造型生动,让人一见难忘。 而第三张古画同样大面积缺失,但隐约见有葫芦形状的勾线。下方是火焰纹,火焰是光明的使者,无论是在哪道当中,它亦都是法力炽盛的象征。葫芦下方的火焰纹层层叠叠,灵动摇曳。而这位世尊却形色枯悴,低眸看那朵衰败的纯白花朵,面露颓怜,像掌心握不住的流沙逝去。一滴眼泪,落在了脆弱的花叶之上。 可此时另外一头,卫璇的房门外—— 一道人影闪过。 第179章 可韩大帝危宦海 九天雷祖乐狂态 神仙界。 北斗魁刚刚颁了圣诏,说大帝主清恙,这一阵都不朝了。 大帝主就是紫微。北斗魁离大罗天很近,去上朝的路是黑乎乎一片。为了示以敬意,不知道哪个天才马屁精,第一个不用照明法器,也不用代步法术。 以至于万年来形成个糟粕的惯例,诸神灯不敢点一盏,摸黑趋朝,相遇非审视不辨。好容易到了地方,高擎牙笏,进礼下拜,光这一套流程就得走半个时辰。 朝日并不固定,紫微临朝次数的多少,也没有规律。最勤勉的时候一天九次,每一重天都有早朝、午朝和晚朝,还分内朝的“御殿”,下到三十三重天关切民生的“御门”。 诸神听说放了无限期的朝假,现在绝大多数人的心情都很美丽,除了一位—— “这么久没动静,肯定有变!”应元不住绕室徘徊。神雷玉府没有灯烛,只用闪电照明。他是这般高伟,一面墙壁映不下完整的影子。 可半柱香过去了,回应他的除了棋坪上敲响的落子叮叮声,便是可韩说:“殿下莫要心急,真正会听的人,要听无声之声;真正会看的人,要看无相之相。一切有形皆为有限,一切无形又尽是无限。” 应元转身一掌拍落在棋盘上,棋子全都迸飞:“丈公!你和本神打哑谜,还是看本神火烧眉毛,拿本神耍笑?” 可韩涵养功夫颇深,并没异色,垂着眼在椅中欠身答:“殿下如此之言,吾何惶恐。” 应元道:“本神只问你,按你的主意拔了封印,放了四凶,上张天罗,下布地网,给他小九来个关门打狗。他要么得去了半条命,现在合被绑得像块米粽扔在本神脚下;要么谅他本事大些,不被打为肉酱,也缠斗起来贻误寿宴时辰回不来,到时候踢天弄地寻他擎天保驾,鸿蒙诸神亲眼见了他深入魔窟十分无状,众目之下不加严惩,岂不是大大不顺下情?何止下诏切责,小九不得革了筋扒了皮万劫不得翻身么?” 这话也正点在可韩的心病上。那四凶齐聚,什么洞天福地都会变成阿鼻地狱,何况是本来神魔力量悬殊的虞渊。任何大罗金仙,也是擦着些儿就死,磕着些儿就亡。 可韩甚至想,若当真是九帝历劫之后法力大涨,以至于如斯可怖境界,那么他现在就该倒戈投诚了,越快越好才是。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请殿下稍安勿躁。”可韩笑道,手指关节叩了桌面一下,“带进来。” 门外闻声进来两个侍从,将一个昏迷的小孩掷在地上。可韩笑道:“请殿下先看看这是哪一位小贵人。” 应元把靴子对着小孩的头一踢,翻成朝上的那一面,淡淡拿眼角捎着,像看个低等生物,皱眉道:“哪来的?” 左边的侍从答:“犬将军说逮到个小妖怪,拿上来给您处置。” 那四凶没伤着真正的目标,倒把犬扼人马几乎冲了个全军覆没。犬扼哪里知道凶兽何来,不敢回来复命,于是把无须献上来,当做阶段性战果汇报。 右边的想补充,但是尚没胆子说全,微弱地提了一嘴:“这妖精还假扮纯阳真君…” 可韩望应元缓缓笑道:“这等捕风捉影之言,也竟有人相信。” 侍从连连打抖,得了令忙退下。 “一个三等虾有什么好看的,擒贼先擒王!”应元嗤之以鼻。 无须在昏厥当中发出痛哼,浑身血污。应元更道,“晦气东西,该搁哪搁哪去,撂本神屋里做什么?” 可韩笑道:“听说无化丹殿的两位将军已经在寻了,不日问到神雷玉府来,还要先请殿下一个办理宗旨才好。” 应元双手搓着不言语:“知道了,先收拾下去押着。” 他现在没招,十分烦躁,一想自己释放四凶的做法实在冒进,一向看可韩多谋,想不到这个主意是属实出馊了。斜着撑额道:“丈公出的金点子,问本神如何尽了?” 可韩笑而不语,食指在虚空画出一道圆光,玉诀灵音鸣响,光圈当中出现一位面容温淑的紫纱帔女子,与他们遥隔空间对话,真实如在眼前。 妙善左手扶膝,右腿半跪,食指从额头到胸前连点三次:“志心皈命礼,请雷祖殿下万福蓊然,请可韩大帝神验金安。” 应元都想不起来这女的是谁,不知道这出哪来的,但总是不耻下问,则显自己愚笨,便只是挑眉,抓了一串念珠胡打一气,没讲话。 可韩道:“所见所闻,同殿下尽说便是。” 妙善道:“听可韩大帝的命,已将大天帝请回来,缅栀支提殿住下了。” 应元听着极大刺耳,神雷玉府就没人敢在他面前还用这种代称,什么大天帝,在他面前连个天兵乙都算不上,充其量算条小蚯蚓。不悦之下意外将链子扯断,珠子打飞几颗,咚咚掉到可韩的茶杯里。 妙善稍滞了一下,继续道:“果如可韩大帝所说,虽然他侥幸脱出四凶手掌,但本事大更有本事大的苦头。若想见蚩尤大尊,我指他看似三条路径,可是条条是死路,那一则选秀无一可能赢得了……” 应元打断道:“选什么?” 妙善答:“便是为蚩尤大尊万中美人选一绝色。” 应元听了神色一紧,身子正挺着斜视可韩道:“这你能保他不赢?” 可韩慢摇麈尾,笑道:“岂似殿下龙不隐鳞,凤不藏羽。” 应元这才想起太微下凡,模样已然大变,道:“行吧,继续。” 妙善道:“其二我道是医好我三妹,不说我三妹病加困笃,大尊莫能救疗,且她豢养一只六颔吐火的长颅巨兽,能发五瘟疫疠,天性极为护主。估计还不到望闻问切,就已被吞吃入腹,骨尸不留了。” 应元听出意思来,脸色渐和,紧着问:“还有其三?” 妙善道:“其三便是耶输龙娇法王之座虚位许久,若能角逐群雄,一一打过四大护法的擂台,成为我天魔界第五位法王。到时候若不死护法手下,能谋得大尊一面,也必要自剥神籍。” 应元听了笑:“想当然,你当小九疯了。” 可韩捋须道:“此计并非狂言乱语,此等事体亦不是没有前例。殿下有所不知,五百年前,九帝差些是沦入妖道啊,当时那退位诏书已至大罗天。” 应元“哦?”了一声:“怎么?为什么?” 可韩道:“这个吾便莫知所以了。” 应元“嘁”了一声,想想也觉是太久没见小九,低估他名驰三界的天真了,这傻子精勤苦节修成个畜生道也开心,憨嘟嘟的。便问:“那他这次又为什么?” 妙善道:“不知大天帝来此原何目的,但依可韩大帝光显尊妙之慧言,垂纶下饵,果真须臾钓得。吉祥诳语,说那小奴误入开皇大阵,他便坚信不疑。所以无论原来是何所为,这一面大尊是不得不见。如今势成骑虎,想必天魔籍也是不得不入。金鳌须得香饵钓,属下惊佩可韩大帝用心之工,步步尽在妙算之中。” 应元与太微单方面恶斗二十万年,视之重大假想敌,再清楚不过他的思维模式,这样一语说完,他几乎料定此局必全胜。但是奇奇怪怪地,狂喜的劲头压根没上来,只是感觉如此轻易地除了眼中大钉,有些过于梦幻,也不尽兴,一时默然,萌生一种突然天下无敌了的落寞。 可韩微笑捻须,震落在地的黑白子从地上升起,回到原位。他人称天界第一木野狐手,于弈术上从未逢过敌手,以至于只能左右手对局,左白右黑,精思如真敌。白胜则左手斟酒,右手引满,黑胜反是。 他就这么自己下了半局,应元才道:“小九现在人呢?” “正在颇罗堕宫中观游古画。”妙善顿了顿才道,“是因为我看大天帝带来一个‘活死人’,行迹过乎亲密,便想兴许对二位大帝有一些用。便寻了观摩古迹之由,将他支开,好觅近身之机。似乎…姓卫,单名一个璇。” 她还要继续说下去,可韩却一子落得十分有声,眉棱一动:“看你不出,竟有这份先见。” 他声音虽低,中气却极其充沛,十个字让厅中“嗡嗡”之声不绝。妙善立刻明白是说多了话,闭口不言。 可应元大感兴趣,直起身子:“谁?本神看看。” 妙善将檀弓一行送入地宫之后,本就立刻悄步后堂,去了他们住所。可是结界太厉害,不要说打破一角,从门外到床边几步路的距离,她看过去像隔着千山万重,哪里能看清卫璇长相,又怎么能隔空示以应元。 应元追问:“到底怎么个说法?” 可韩截道:“九帝娱戏,岂可当真。” “丈公怎么像早知道了,有意瞒着本神?”应元疑道,点点桌子,“走到这一步了,还想退?” 比起只知打杀的应元,说可韩是天界的百晓生一点不为过。他不仅知道纯阳真君曾为了一个凡人大闹地府,更知太微曾为一人沉没丘寒之池,百毒之汁,以灌其上,五体零落,心腹破坏,肉身溶化跪灵五百年。据彼时当地地煞所言,他所守灵的人的魂魄气象云谲风诡,却是金虎蔽日,飞龙绕乾,其中有一垂旒带佩帝王相。 聪明人向来对不可知充满敬畏,可韩下意识就不想卷入卫璇有关事中。若早知太微带了这一人去虞渊,他根本就不会向雷祖献计了。 但话已说破到这个份上,已是泼出去的水。妙善得了可韩的眼神首肯,才道窗外看见大天帝伏榻而眠,二人心魂相守,十指紧扣。 但在应元心中,太微一向是个冰戟霜刃、木石器具、金刚机械的形象,他一点一丝就没往那处想。 直到妙善点出“似同凡世道侣”六字,犹如当庭打下霹雳,应元才刷的起身:“此话当真?” “亲眼所见,岂敢有虚?”妙善不迫挺身道,“一言有虚,请就鼎镬。” 这一惊非同小可,应元心像绞干了的热毛巾,又紧又烫,慢慢一颗心升到天空,突然爆炸:“丈公啊丈公,你老糊涂了!捡了芝麻丢西瓜,净抓些鸡零狗碎!母神让他下凡忘情,说什么空,什么无,什么清,什么静,他倒混成个情痴情种了!好哇,好哇!” 应元大觉现场抓奸尽底擒拏,比可韩的那默默无闻决胜千里有干劲多了,兴奋之下眉间神印连闪,引得天光骇动。 他的盔甲在闪电照射下金黄耀眼,门外门内看守众将预感到像要出什么大事,都按住了腰间的刀剑,蓄势待发地望着他们的帝主。应元当即啸命风雷,宣行号令,五岳掾吏,执罚神兵,巨天力士即刻俱至。 可韩听了妙善口述的话,心里也在汪洋蹈海,但面上还是稳健恬淡。晓得现在是激发了应元的牛性,不仅按他不住,还会引火烧身,是萝卜拔不出来还带一身泥,便笑道:“此行机宜谨密,只携精兵协佐便是了。” “本神替天行道,用得着如此鬼祟?”应元扳了扳正虎头腰带,回头看他,“怎么,丈公不去?” 可韩道:“但有稍尽微劳之能,何以怯阵。只是末技傍身,只有一念住清虚,烧香、点茶、挂画、插花,享爱四般闲事,便是极乐了。何似殿下脚踏沧海,头戴昆仑,英风盖世,一生事业正长,正所谓:风云会龙泉,有剑何灿然。” “风云会龙泉,有剑何灿然!”应元重复这一句,声音雄浑震慑人心,“说得好!丈公谦虚了,本神看丈公高明隐达,是逍风而内有厉骨啊,何不偕赴助本神一臂之力?” 可韩食指中指夹着棋子向前一推,落在“一一”位上,笑道:“只是苍舌老翁,年齿老大,无力赏花,哪里敢扰殿下闻香识美人。” 应元觉得他嘲得极是点子上,这个点永远不会过时、腻味,便相与大笑,欢乐倍常,心情大好就好说话了:“那好,来人!给丈公在南天门边上掇把椅子,等我提小九头回来见,看他敢行抗捍,只恐怕明日大雨他坟站不住了!” 妙善没特意说出卫璇性别,导致应元道的是:“至于那淫妇么,也暂寄下项上人头!” 更冷笑道:“本神去瞧瞧,是甚姿颜三界第二么?” 可韩想了想还是说:“那斗姆元尊娘娘那里……” 应元心中惊雷一响,这倒是个问题,万一途中还没拿住太微把柄,斗姆问他为何不在燃灯捻香,怎么说呢?便问在旁亲信:“上一回母神找本神不见,你们怎样说的?” 左右答曰:“读书过勤,忽然眼盲。” “好,这个好极。若问就这样讲。” 应元稍冷静一点,也觉是该简兵以行,以防变中之变,不可不慎,但身边的得力干将都正坐安边境,一时没好的随行人选。 可韩道:“吾有上将名 ‘大黑天’,可为殿下驱走。” 只见门外来一极其魁梧男子,他身色黑蓝,遍体发出烈火光焰,手拿三叉戟,头顶以蛇束头发,脖子上有一条大花蛇直垂下来,手腕和踝骨也都缠着黄白相间的蛇。 应元看他如此狰狞相貌,便满意应该是个可用之才。忽听圆镜中的妙善扑通一声,盈泪跪倒在地:“可韩大帝大慈大悲,九天雷祖溥济溥度!” 应元没空管她古怪举动,等不及把锁子连环甲披挂齐整,可是衣发稍有凌乱,云开日出的第一道阳光照在脸上,反而更显桀骜强悍。忙去之前,还问九天采访真君那里打点如何了,可韩上辇还宫,笑说码已注得又实又好。 应元一瞬便驾云走五七万里之遥。这位至尊的雷神一去,上三天霎时间云雾相连,阴霾四合,笼罩万峰。 第180章 闲裾牛海遥觅珠 惊猿马夜喧窜树 虞渊本身是一大团扭曲的空间,魔气上蒸而液化的过程中,将界域挤出一个个突出的小泡。在这里,时间流逝得没有规律,忽而极快,忽而极慢,无法兑出“天上一日,地下一年”那般的定数。 所以应元才十分着急,生怕去晚了一炷香,小九都又重新投胎了。 坐羲和的车过去是最快的,但因应元路上优质表现,羲和屡次罢鞭。你知道我是谁?我管你是谁!类似对话往复数轮。经过玉隆腾胜天的时候,云层低矮,两人怒声各自又大,下面人听得一清二楚。 日车在斗争中剧烈颠降。虞渊外围的地上,犬扼早已率众将士跪拜迎接。 从接到命令到等来雷祖,虞渊只是过了半个时辰而已。如此仓促之间,他们还是成功组织庞大而严整的接风典礼—— 角响万鼓齐,气壮长鲸失,众力士壮声唱道:“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大帝!腰悬白刃,手执青钢!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大帝!把百魔驱!赞纳摩,赞南无,把千魔剿!把万魔亡!赞喃哋,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大帝!” 因羲和事,应元铁青着脸不发一言。众人眼中,只见九天雷祖目光冷静地看着大地,不怒而威,无言而慧,故而赞歌更加高扬,海啸似一波拔过一波。 这是一支东拼西凑来的乐队,磬师、钟师都是路上抓的满脸胡须的异教徒,筚篥与羯鼓声中,配合一众粗汉的歌声,成品效果可想而知。 这时忽听应元那里传来不明声音:“我的耳朵!我的耳朵!” 依旧是那个男声,这回辨得清了,是从应元眉心那株紫珠洋金传来:“太难听了!我的耳朵,毁掉了!快停下!” 应元用食指在眉心一拭,就将这声音彻底封闭在识海。而长居在那里的,是上三天的大司乐,名叫雍泮,三界数一不二的乐痴、乐癖。传说他恶于记住没有美好音律的任何事务,包括自己的名字。 现在这个代号的由来,是上三天的两座最高乐府“辟雍”、“泮宫”合成的。他认为视觉和味觉会影响到对音乐的鉴赏,甚至用艾叶熏瞎了双目,用长针刺穿了舌头。 “六元儿!你是音乐的仇人!你是智慧的大敌!你是众生的祸灾!”雍泮大叫,他说什么都像带着咏叹的意味,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尝试对格律、曲式结构及音阶的新突破。 当年封神之时,元始天尊座下有十八大司:司法、司机、司令、司仪、司禄、司南、司乐、司命、司兵……这司乐排行最末。想起母神如此安排之时,曾说是为了让他陶冶情操,应元更几度气愤成疾,只觉哪怕司膳司疱都比这种东西管用。 但是碍于仙份问题,只得一忍再忍。好在现在在场的人身份过低,应元只当蝼蚁看,也不觉有什么丢面子问题,卷了舆图淡淡道:“甲胄在身,不能全礼,都起身来。”等于变相让奏乐停了。 犬扼高咏涕泗涟,痛诉如何被四凶突袭,应元一句没听完,便只带了大黑天进去,算是秘密潜入。 身躯一旦完全融进结界,虞渊的魔气让应元呼吸紧了一瞬,他两手大拇指和小指接触,其余六指翘起,不接触,作了一个八叶印,然后将脖子上的一串铁珠一粒一粒地拨动下去。 此法宝叫作九九金刚乘,一共一百零八颗。一百零八个珠子有两个大珠,一个叫母珠,另一个叫绪留。母珠与绪留之间各有五十四个珠,这是大法修行的阶梯。一边叫本有五十四位,表示生来就有的法力。另一边叫修生五十四位,表示自己所修的功力。 大珠都带有流苏,流苏有十个小珠,这里面可以吸取、接纳别人的功力,所以又叫万法金刚珠。其中一半是这些年征讨来的,一半是臣下众神之贡献,众人依附心切,里面的神力早已积溢出来了。 但应元却留了一颗空的,是流苏最上一个细长晶莹的雪白宝珠,称为“露”。 他把母珠挂在左手中指,绪留挂在右手中指,缓缓擦了三次“露”,便觉神清气爽,如同不在魔境了。 画出圆光镜联系妙善。白光一亮,妙善见侍驾身后的大黑天,眼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不过旋即定然道:“属下未来接驾,罪该万死。只因大天帝还在地宫之中,雷祖大人不至,属下怕生变故,不敢贸然离开。” 因见应元不知因何心情不佳,沉郁一些的时候,看上去仿佛似一个靠谱的人主,妙善继续说出计划道:“依属下所见,不若稍待时机,等大天帝回到房去,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此虽俚言,极为有道。” “什么时机,本神来了就是最好的时机。本神当面质他个清楚,他敢做不敢当么?”应元不屑道,“你去看着那妖妇,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本神两步就到。” 妙善停了一停,因怕他认不出檀弓当今相貌,会扑了个空,道:“得令,属下着即命人摹一副肖像。” “笑话!他哪根头发丝本神不熟?” 应元冷笑之。妙善只得称诺而去。 进了缅栀支提殿的大门,真是万紫千红,色色儿不带重的大美人,比之天界佳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应元此人自小一心就只有锻体演武,对女色素来没有知觉,只直线奔向地宫。 他从来都是前拥后卫,没有一次孤身而行的经验,又自大拒绝妙善接引,所以一时根本找不到地方。 这时,黑夜里只听“唿嗵”一声—— 是蒲察道渊扑倒在他面前,脸上破相得竟无半点人样:“大帝救命!……” 一语未毕,只见后头冲来一个花袍紫凤团的英伟男子,一套掏心魔爪袭来! 是魅魔。他因哪有耐心陪檀弓赏画,早出来逍遥来了。而蒲察道渊因一直怀疑魅魔身份,之前又遭他殴打,心有所忿,更见此人居然同大天帝深夜一个房间出来,甚至伸手扯他腰带,是何色胆包天,便怀着忠君的义愤激情深入调查,尾随在后。谁知形状过于猥琐,连坏魅魔几场好事,魅魔发现,恼怒之下便要收拾了他。 魅魔因换了某人模样,路上为了逗弄檀弓,也更了同款名字自称,不巧被蒲察道渊听个一清二楚。于是乎,这时蒲察道渊屁滚尿流,窜到应元身后,因找到了靠山抱大腿,直呼其名道:“姓卫的,卫、卫璇!九天雷祖面前焉能容你放肆!” 应元本来哪会理会这等鼻屎大事,可这“卫璇”分明是他的抓奸对象,且又分明,是个男子。并不当一回事,只挑眉道:“卫璇?” 而魅魔迅速汗流鼻尖。他和雷祖什么干系,那是老鼠见到猫的干系!好在换了卫璇的皮囊,虽不知他怎么也搅了进来,这时更不能被看穿身份,那与送命何异,忙坦荡装作一个良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阁下九天雷祖么?有何见教?” 因为性别不符独这一个缘故,应元只当儿戏,一阵罡风掀翻蒲察道渊:“妖言乱语,惑本神清听。” 这时却看妙善从厢房方向,快步而来:“雷祖大人,那人不见了!” “什么?”应元惊道,回眸却见魅魔早已遁去,这才忙正视问题。 妙善只见到一个差不多的身量飞走,侧脸轮廓像极,下意识也道:“就是他呀!” 这一句如同一个大铁锤,重重捶在应元胸口,震得他一时都没顾得去追。 他运雷霆二十万载,第一次仿佛晓得了触电是何感觉。环顾四周,好似这一颗心已跳出了喉咙和嘴巴,需要急速寻一处净土安放。四野宁寂,他巡视半天的结果,只有廊下两只老龙王挤着眼睛朝这里望。 魅魔狂奔十里地,身后的雷电仍紧追不舍。 九天雷祖两足蹬云而掣电,大刀似银蟒翻身,风驰雨骤甚是惊人,气势不啻百万之师。他真不愧是天庭第一战神,于此魔界还能如鱼在水。传说他出生全身暗红,孔武有力,坠地六个时辰,便镢斧劈破诸地狱,帝钟摇振彻天宫。故而在三界制霸向来都是绝对的力量压制,用不上什么守拙驭巧的武略。 就算是巅峰期的魅魔,到他面前也不够斤两。魅魔逃得满身大汗,恨不得反手抽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就这么倒霉?怎么就这么倒霉!出门不看黄历,今日必有血光之灾! 只见面前一片木瓜林,黑霭霭阴风晦昼。那是天魔众曾经苦修之地,叫作“优楼频罗”,蚩尤大尊从前在那每天只吃一粒麻一粒米。魅魔忙上树藏身,这里有远古魔族祖先的气息庇佑,天神的手脚十分难以施展。 一道金光如电射日,应元还是很快找来:“卫璇!” 魅魔不知他哪来的深仇大恨,真个寻思不出,但若道破真实身份,下场绝对不会比现在好,便将错就错下去,没有敢应答。飞速在树间连窜,无限挪腾变化,让应元辨不出他的具体方位。 “你和小九什么关系?” 应元在树下咬碎钢牙,心中冷笑。想那上三天这般精细供养的大天帝,却爱恋红尘中来三番四转,成何体面?现在居然还断袖分桃,闹出这等掩鼻之丑,令人作呕,往常又何等自逞道德清高,真个可笑至极! 魅魔小心道:“一介草木莽夫,识得多少天时人事。” “跟本神耍花腔!”应元背拔一口金刀,光这一个简单举动引发的震鸣,就让林中无数叶落。 他更觉这卫璇真个软骨头,毫末之道无一能处,眼瞎了小九这般轻意许人,把神界的脸都丢尽了:“缩头畜生,成器狐狸!是个丈夫假惺惺作什?敢与本神见个高低?” 魅魔在自家地界还要东躲西藏,自觉窝囊十分,心想大运使然,就是屈膝求生,也无开释可能。但哪怕今日必死无疑,也要让应元吃不了兜着走,最起码得气上一气。沉默少时,忽转笑言:“甚么小九小八?” “哎哎哟,哦,猜着了,你可在说‘世间何物最鲜华,摇落天界第一花’——我的宝贝小太微?”说着伸手连连将几十个木瓜摘了,朝应元头顶砸去,魅魔反复戏侮道,“本座家有花,赏你一个瓜,也算不得薄道。” 那些红瓤木瓜没一个落地,半空便被劈破洒成血雨一般。应元将手掌向前一送,百棵瓜树的树皮上都留下深深五指痕。魅魔笑道:“你不要瓜,还有更妙的宝贝要不要?” 树间更飘下一件雪白的胁衣,巧之又巧,上面居然还有五云莲花纹。应元看见一怔的功夫,没躲过一只凿花玲珑的精绫香袜,正好甩在他的头顶上。 若说方才应元还存了心思看他怎样作怪,知此淫徒难逃己手,不屑亲自动手殄此丑类,向鸿蒙告倒小九,削去他顶上三花也是咫尺成功,心情尚能称上松弛。那这一会便是气得看人都重影了。 魅魔却还说:“我忘了九天雷祖也到了贪花讨老婆的年纪,不要紧,洪泽湖水波连天,一头牛耕不完嫩汪汪美田。怎么样?求本座两句,不好过你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么?” 应元一时半会且没听懂,反应过来怒冲而上,眼角俱红:他何时听过这等淫词套在先天神族身上,这已无关个人恩怨,而是在被人面辱吾教了。 “逆天淫贼!今乃你绝命之地!本神碎醢汝尸!枭你首级祭我天祖!” 他左手持雷钻,右手执雷槌,两目放火光二道。手足皆变龙爪,身长百丈,两腋生翅,展开数百里皆暗。 雷声激烈,大地遮漫,风火助威,刀如骤雨。不到两个呼吸,密林中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子。魅魔直直掉下来跌倒尘埃,应元满目尽是杀运,不由分说,照他劈面又是一刀。 这时却看一道天影,照亮如同白昼。 来人挡在了魅魔面前—— 应元刀彩色辉耀,檀弓剑寒光灿灿。 第181章 虞山巅挥刃苍崖 青涧边薜荔萦缠 夜黑水鸟鸣,檀弓分明一句话没有说,一招式没有使出,目光却寒气甚胜,上下似一块凛冰,如一堆瑞雪,光是站在那里,就大折人刚肠傲骨英气。 纵是气悍傲岸如应元,也不由似被夹住了手,憋了半天,第一句只道了声:“呵!” 然后才紧咬牙根道:“小九么,最近日子可过得?” 话音未落,突然出手! 可是檀弓以快制快,长剑挥空,如同风旋雪裹身,雪粉华,舞梨花。双方迸出的剑光与刀光在空中交织、对峙、碰撞。剑是日华四射星,刀是流电激光,百里俄极明,金银耀天际,场面蔚为壮观。 应元更运一层神力,那宽面大刀上的两个对称的沉重金钮饰剧烈颤动,杀气乱行云,从中迸出无数道飞光闪电,雷声虩虩震天门。 身披千叶龙鳞甲,应元纵跃而下,勃然作色:“好一个下凡渡劫,终南捷径你不走,那本神就送你一刀斩尽尘缘!” “此等罪不杀,哪里还有可杀之罪!” 他的目标却不是檀弓,直取魅魔,“本神今天不擒你,誓不为人!” 可夜空腾起新月般的一弧身影,檀弓接下了这倒海倾云、沉猛无伦的一击。 应元虽然眼中透出无比恼恨,但见他竟然硬接,却还是收住了神力,刀光退如电缩。 檀弓白玉般的脸颊涌起一阵血红,但是除了这因为震伤而引起的生理反应外,一无任何多余表情。 就是对方这一副永远貌庄神清的自矜样,应元只觉大大恶心,这人和自己讲两句话的费劲程度,更好像他是强盗绑他票、逼他还债、押他坐牢一样,一时间大觉何苦到此讨不快活,方才手下留情更是孬子行为:“本神擒这逆徒去塞北海眼,与你几分相干!再不闪开,休怪本神翻脸无情,一体擒拿绝不姑息!” 刀光再次亮起,却被檀弓一指弹中刀脊,清音贯耳。檀弓道:“以何罪议。” 看着这一副奸夫重伤在地,淫夫回护在前的场面,应元只觉肉麻至极腻味人,真难想象这人从前故作高姿,二十万年,未尝见他破颜一笑。冷笑道:“你一介天神苟就凡人,天地间有这样事,真足供千载奇观。还有脸来问本神,真是厚颜无耻恬不知羞,你还有何面目归见诸神?今日不交代清楚,别想有个好歹。” 应元看他卓立,一句也没驳,好似照单全收,承认得痛痛快快,只差把通奸养汉这四个字写在脸上,印在脑门上展示了。 他正而惊怒交加着,檀弓忽道:“故尔彻动无明之火。” 应元头脑咚的一懵,隐隐感觉怎么被反客为主,不料他竟胆敢先发制人,下意识忙否认:“本神生气?呵,笑话!” 又觉因果关系哪里不对劲,理不清,理还乱,兀自乱了阵脚:“本神生哪门子的气?你和本神有什么干系?和你熟么?非亲非故有几分熟?你自妄想!” 但飞快又续上:“你此等罪行触动天怒,本神九重万乘天之帝也,我心即天心,我气即天气,天与我我与天同怒,不行么?” 虽没再说话,但他的脸就是一篇文章。魅魔原是跌在地上,伤得暂时跑不了。但瞅瞅他连环画似的脸,便恨不得背过身子大笑一场,憋得辛苦,一口鲜血冲上鼻腔,呛出泪来。 可檀弓下一句说的却是:“故尔来此引军搦战,妄逞凶顽,故作恶业,所过无不残灭,陷无万生灵也。” 檀弓展掌,掌心有一撮锐蓝色的灰垛。这是雷电淬炼人尸后留下来的残烬,新鲜还有余热。 神雷玉府有五一等雷、十三等雷和三十六九等雷,这种颜色,来自只有九天雷祖能激发的玉柱雷上清大洞雷。简单来说,基本等于应元的杀人证据。 檀弓在地宫之中听见响马、兵戈与尖叫声,出去一看,只见遍地尸首,残矛断箭随处可见。他认得这种成色的罪证,这才追到了这里。 疑惑、震惊、厌恶的表情在脸上轮番上演,应元斗然而悟,气恨得差点嚼穿龈血:“好哇你个好小九,为了护你这奸夫使劲浑身解数,都开始倒打一耙泼本神脏水了!” 魅魔看戏到这里,就是木瓜做的脑袋也想得出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素厌满肚子奸诈的卫璇,不介意给他多揽些仇恨,便躲在檀弓身后开口道:“哦,三界第一六部 最强战神,裹尸马革的无双男儿,连这点敢作敢当没有?” 他心中笑翻,沉着脸对檀弓叹气,扯出许多幌子,说亲眼见了应元杀戮众生,残害物命,怕害檀弓知道寒心,便出手制止,谁知凶手杀人灭口,穷追不舍。 应元听了也不辩驳,气得出气多进气少,怒极反笑:“好,就是本神作的,奉敕征讨又待怎么样?你那点孙子本事七拼八凑,幺么小丑下流胚,作得?” 魅魔见了这个活宝,有心取乐,加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忽觉有些亲切,三言两语撅回去:“甚么本事,哪种本事?你们天神凡事讲个理字,本座究竟根器深浅,你好小九就没同你讲过?要么眼见才实,今晚你我三人作个‘柳穿鱼’么?” 应元在这种黑话上钝得很,一时哪能够明白透彻。而檀弓见应元似乎实非祸首,神色稍异而已,当下思之又思,可是站在原地空想无益,便转身折回现场去。 应元哪让他走:“你眼睛长到后脑勺了?没瞧到本神有话没说完?” 他上前一步,不近不远,却闻见一种模糊花气,那花气到口香甜,让人遍身沉醉,极是旖旎多情。这小九,从前固然…但也没有这样烈的。猛然想这人已患有龙阳之病,突然之间本能排斥。 直到檀弓就这样随风而去了,他也没追,只额角、脖子、手背上都青筋暴起。 “看吧,所以本事么,还是有的。”被“撇下”的魅魔忘记身处千万险难之中,还继续笑呵呵,“不然为什么偏偏姘我就不姘你?” 九天雷祖炯然霹雳凝双眸。不到亡命狂奔,魅魔及至抬头时,刀已落下,可怜砍了个连肩带背。鲜血冒颈而出,看是不活了。 空气沉如铅铁,应元俯视地上时许,雍泮这才后知后觉地跳出来,禁不住捧头大叫,哭着喊着要找“乐圣大人”。 发现檀弓早走了,雍泮痛咽难言:“好吧,没关系!天上一轮明月,人间万众仰头。乐圣大人不在眼中,就在心中。唉,他的琴声使空坛注满美酒,黄土开出鲜花,胸中的冰块,像给春阳照得完全溶解。他是鬼国地狱、诸神的劫难中一道给人以希望的灵光。他在珠宫贝阙斜倚着宝石玉山濯洗长发,烟波万重而不可触摸。我甘愿化身白龙,衔起他冠上的明珠……” 喋喋不休。 应元从小就活在这样的阴影之中,现在如何报复,终一点没觉解恨。想起来前可韩再三嘱语,说殿下遇事要更有静气才好,千万别做出头椽子,九帝的根基地位在那,扳倒岂是易事。也应该先定下基调,作为立足之本,然后再慢慢进言,才好定谳。 说虽这样,但他想不出怎么个慢法,便画出圆光镜找可韩。 镜像迟迟没有回应,终于亮起来的时候,却没可韩踪影,只看到另一人背着画面,坐棋桌边。 那张棋局中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花五聚六,复杂无比。可是这人拿起一个棋子闭眼放在棋盘上,看似无心一举,棋面却满盘复活。 应元因为不懂,没有惊佩,只冷冷道:“丈公在哪?” 东华扭过头来一瞅,像才注意到背后开了个圆光镜,继续平淡地下了三四手,原先极端劣势的黑子就已大杀四方,才回道:“茅坑吧?” 应元向来最懒同此人废话,嫌他捡破烂垃圾出身,还疏慵自放,惟爱日高眠。也知道可韩面上虽对他热乎,心里也瞧不起。 场面就这么默契地安静住了。可事过离奇,应元感觉必须找人一吐为快,顺路刺激下这位小九的好朋友:“你也不问本神来做什么?” 东华单腿缩在椅子上,一腿垮在脚凳上,极没坐相像周身不自在。咬手苦思,似乎一心扑在棋面上,另一只手向后抹了一下额发,半晌才笑笑:“那我问一下?” 应元轻蔑笑了一声,倒不理了。东华接着说:“不知也罢。雷祖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何须问去处,只需待谈笑凯歌还,不便是了么?” “算你识相。”哪怕还算听得过去,应元也要随口寻他晦气,“你倒快活。” 东华啧了啧嘴,一手整理棋箕道:“不上班干什么不快活?” 说的是不用上朝的事。正值这个话题,应元则告羲和忤上事,意思是这个大太阳神应该好生处理小的。东华似乎始终没听清的样子。应元说你耳背?东华边挖耳说你那风大。 终于可韩从外面踱了回来。东华已不动声色将棋子全摆回了原位,蹙额为难道:“抬举了,我是一个大俗人,不能似丈公游心于自得之场,旷然无所系,哪里能够破了这等超明棋局。” 可韩捋须笑而不语,这棋局是他苦诣穷究千年,精研算道的成果,从来就没指望有人能破。今天拿出来,是显一显摆棋术而已。 可韩刚坐下来,东华把杯中酒一吸而尽就起了身。走到门口的时候,从廊檐探头看没下雨,回身将手里最后一颗棋子,精准地噗叽一声丢到鱼缸里:“岸边说话,水中有鱼怎么是好。尚有要事他去,二位上神聊吧。” 第182章 秋声已在芭蕉树 衰骨俄惊冬霰深 檀弓独身返回,一路逆风如箭。 回到缅栀支提殿中的时候,严风更摧万汇,只听狐狸乱鸣,釜鸣并溢,家事器物,辄自行动。鬼物见形,怪声光影千幻,瘆人毛发。此中世界已成弃尸之地,却不知是谁人创下的恶业。 他追去寻应元之前,就回来过已荡然一空的卫璇房间。这时四下充满大众丧失亲朋的痛悲声,更凄凉不可听。 檀弓正然心乱如雪。突然从地心传来怒吼! 声自北来,先似数千马飘沓而至,又状若数万巨炮轰,接着浩大气浪狂涌而上!将所有人抛得一跳。 地震! 烈火烧天,黑水涌地,山谷坼裂,更继风雹雷电齐作。巨木前俯后仰,房舍、墙垣、门壁、宫垛随着大地剧烈起伏起舞,旋即俱倒塌如平地。砰的一声大响,高塔上倒了一条大柱下来。压毙者无算,紫黑色的闪电照着一张张惊惶恐怖的面孔。 而檀弓飞越在万顷血海之上,月下手如拈花颤动,引八部列宿群星,威光所到,山裂石穿。掌托一朵雪白莲花,化种妙成天道的符图文字,将无数人送到了安全地带。最后一个来回折去接人的时候,只剩一个红衣女倒在血泊里。 檀弓正俯身将她扶起,可是却见一只准备随时蜇人的黑色铁蝎在她翘起的指尖上。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来势又狠又急,女孩手腕一翻,旋风般快的匕首向胸刺来! 把脸一转,竟是吉祥。 纵然檀弓今日元炁几竭,但凭吉祥仍不能触此天威。锋刃还没碰到檀弓,就被他的护体罡气断成数截,飞钉到石壁上,如同被强弓射出的箭矢一般。返回的一块碎片抹了脖子,吉祥颈血溅地。 但突然之间,前胸后背同时受了重重一击。是大黑天猛然斜里飞空冲来! 他遍身花蟒巨蛇,七彩蛇纹炫目至极。檀弓只感眼前分纭有万簇花,像极了凝视那恶魔泉眼后的眩晕之感,席卷全身而来。 无数条毒蛇同时飞射,密如箭雨,就如像火光激迸的一排排狼铣,连一条脱身的缝隙都未曾留。 大黑天凶光如芒如电,如暗夜般的眼睛仿佛能望到灵魂的谷底,他用一双青筋暴突的大手擒住檀弓的脖子,像是在念最阴毒的咒语,混合着极端的狂热和愤怒:“……云蓝华…云蓝华!” 而下一瞬间,他就被檀弓的长剑刺出后心半尺有余!大黑天还兀自前仰后合不肯倒下,双手捧着胸前剑柄,口中咕噜冒血,却还疯狂般的狞笑,令人倍深战栗之至,只是诅咒般重复那三字。 檀弓猛地将剑一拉,顿时血流注出。 疾雷五河裂,像是断了锁的蛟龙,泼天的暴雨千斛罄一泻,很快将大黑天的身躯从这片土地上冲刷干净。 龙神俱会,大雨洪流,翻卷怒涛。檀弓手中杵着的宝剑遍吐银芒,广现森罗,他一膝在地,头发长可委地,被狂风吹得飞舞不定。 昏眩之感接续而至。此时倘他有一息荒殆,一念孱弱,就会被这铺天盖地的黑暗吞噬殆尽。 可同样骤至骤消的,还有远处熟悉的音乐和香气…… 倒下去之前,檀弓感到忽然身轻如羽,他像被人提着线牵引向前走去。 眼前模糊出现一个白衣人的背影,其神采天容,不可名状。檀弓脚下一步紧一步 ,可是不管行得多快,始终追不上那琴声,或是白衣的步伐。 忽的三头黄斑老虎向白衣人扑来!他们饿得发疯,满载一切贪欲的身体,沉重到好似空气都为之颤抖。 可是却见那人安然不动,猛兽攒在他身前,两只流涎,有一只已咬到了衣服。 白衣全然不惧,颜色不变,谓虎曰:“我从天地大劫兴来,不作昧道之事。若欠你宿债,合供你啖嚼,何以畏避;如其不然,休在此蒿恼。” 音质明澈,万山回应。三虎闻言,皆弭耳低头而去。千凶万恶,更莫敢来干。 檀弓步白衣人之后,又行数十里。路遇一身穿麻衣、双草鞋,黑脸跛足的昏死老道,路旁遗一储物戒,戒中有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溢。白衣施救手而分文不取。老道问以原由,白衣只道:“我本太上弟子,不求财利,无冀名誉。况且无功,岂可贪天之赐。” 老道闻之微笑,手持大拍板,九章歌声遏浮云:“踏歌踏歌蓝养素,世界能几何?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 在这渐行渐远的歌声中,更深处漫出一阵青烟翠雾。檀弓感觉凉风触身,雾散去之时,只见百花荣茂,数绝色濯于溪滨。风欲转,柔态不胜娇,众女娇啼一夜,而白衣水边露坐到晓。她们只得放行,各各稽首,作礼而退。 愈往深处行,气温逐渐降低,北风如刀,满地冰霜。道中迷雾冰滑,大风扬积雪。西行二十九里,被一条冰冻的暗河拦住去路。见一祖师端坐,面壁不语,问曰:“此行所为何求。” 白衣首体投地答:“但为无上正法来耳。仰惟天尊慈念群生,为我开甘露门,广度群品。” 祖师道:“云蓝华,你本丹元北极,天关之灵,九世七玄,生天证道。于亿劫中精勤,为法忘躯,敲骨取髓,刺血布施。打破一切铜墙,跳脱所有迷障,心冷于冰,气行如泉,性空于境,神静于渊。已成无上道,修成三万六千道要十极之天主,威灵摄於万有,宏敷济物之慈,魔事无所不为消伏,你乃有何不祥不可以自为三界泯消?” 天降大雪,白衣立于雪中,坚持不动:“我见三千世界极盈即寓极虚之象,至盛即寓至衰之机,是以成、住、坏、空四劫连环。今天疫甚多,大劫垂至,众生三毒心炽盛,灾流万代。弟子愿虔倾精意,俯此微躯,化为尘土。风刀考身,万死不原。因而邪精妖爽,尽与绝踪。末法时代,永令断绝,道胞黎庶脱轮之苦。” 至次日黎明,雪埋过膝,四肢冻裂。 天地为之戚容,河山为之黯色。祖师亦悯容问曰:“你此行以救苦为务,今久立极寒之中,此为至苦矣,宁不知自救耶?” 白衣答:“纵使身止诸苦中,如是愿心永不退。失我一身,全三界众生,所失者少,所全者众。祈求激切之至,弟子稽首再拜奉请。” 祖师慈悲之心于眼波中流动,却不应他所求,只是摇头道:“云蓝华,惜你虽大悲胎藏生,普照十方炽燃宝光明世界种,然八世心莲不净。此一世还如梦中,不知是梦,未除痴爱获甘露涅槃,何以为众生澎解脱法雨。” 祖师举起拂尘,燃起烈焰圆光。天地雪霁之时,祖师已冉冉淡虚而去。 而檀弓也霎时目中清明,白衣消失不见。 幻境被彻底打散。重新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白草黄云的大漠。 一块巨碑上写:大沙周界。 在肆虐的北风之下,一道道形如鳞片的沙丘,犹如大海上的汹涌波涛,由北向南滚滚而来,岩块岩层被雕刻成异常规则的菱形纹路。沙漠腹地竟还有山,山分为红白两座山嘴,东西对峙。从高处向下看,山体红白相间的颜色倒映在黄沙的海洋上,就像爬在河里喝水的红龙一样显眼,自然鬼斧神工更是惊人。 金黄的落日下飞雕盘旋,嘶马奔走腾起的沙雾,在滚滚的热浪中,也一闪一闪翻成彩色的斑斓。 而檀弓却只觉寒威倍胜于前,力已不支之时,却有人猛地按落一沉景云,下降云斗,扶住他的肩头。 抬头望见那男子翩翩俊美、倜傥英奇的相貌,风致洒然,真人中仙也。好高的身量。 其光大明如万日俱照。 可是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瞳孔却转为璀璨的纯金色——只是越金。 …… “左尊大人!左尊大人!” 再度醒来的时候,檀弓已身处一间清凉的洞窟中,身上盖着越金的披风。远处可闻金笳怨曲,面前几只饥乌啄残骨。 越金急得脸上红白不定,见他醒了,惊恐的心神还没有完全消尽,忙道:“左尊大人可好些?” 檀弓微微颔首,算是作答,看他道:“何所至。” “我与俱苏摩共得您抚养安住,恩同己子,我更与她形如姐弟。左尊大人常说‘不可忘本,必尊道德。鱼不能相忘于江湖,则濡沫之德生焉。’今知义姊病势危笃,怎能不来探望?”越金浩然长叹。 因见檀弓起身,忙又去搀扶:“这阵到了晚上,风凉起来了。大沙周界时常有瘴气伤人的事,左尊大人受了伤,我还是送您回去吧。唉,那您这一趟又是……” 他话到一半,忽觉没资格过问圣主的事,便住了嘴。 檀弓道:“我此行为蚩尤而来,缅栀支提殿中遭震变之突。我闻故人之音,追之不及。” “故人?”越金更觉自己不该往下知道了。只是轻轻用手帮檀弓衣服掸尘,忍住不言。 檀弓却不像在回答谁的问题,面似云冻,徒然自语尔:“或彼无音响,半我结幽想,慌惚若见之。” 越金屏息静听,他并不明白,可是只觉一种渺漫而绵长的难过之情,悲风吹蔓草,也将他深深感染了,几要恻然下泪。 一时不知道能说什么,动了一下嘴唇,半晌才道:“左尊大人既是要见蚩尤,不若与我同去找苏摩,托她好么?她向得亲爱,女儿要见父亲,不是比神要见魔便易得多、畅通得多么?也不至于耸动地方。且左尊大人慈命,些微小事,苏摩岂有不遵措置之理?” “苏摩应该一直在住在这里。”越金望向洞穴深处说道,“我们也很多年没有见了。” 而檀弓向相反的洞口方向看去,看到他们身处方才望见的红白山肚中,此山比远看高峻多了。 越金领路走进石室,里头只有些人迹,两只大蜡烛点得明晃晃的,石桌上还剩些饭食。 又见一座雕像,身色洁白,面色端庄祥和。越金端详问道:“这是…?” “此即耶输龙娇法王。”檀弓目视塑像,“双手和双足各生一眼,观过去,四无量心;脸上三眼,洞未来,三圆满解脱。又名‘七眼魔母’。” 雕像前的地上散落着贝叶经,这是刻在多罗树叶上的经卷。多罗树叶非常宽大,呈长条形,质地稠密,晒干之后用刀或者针刻出字迹,然后再灌入墨汁。写完之后,用丝线穿过叶子的小孔,成串后压在两片大夹板之间。可是这些显然已经是很古的书了,不少页已散乱、错简。 因见檀弓似乎感兴趣,越金将贝叶经拾起,页页撮整对齐了双手捧给他,道:“左尊大人,我去先把这里巡查一遍,找找苏摩。您在这里先休憩片刻,我去去就回。” “苏摩!苏姊!是我!”越金走出了檀弓的视野范围,声音回荡在洞穴中。 檀弓手捻多罗叶,翻阅书简。内容是由上古已经灭绝的佉卢梵文写成,并且充满隐语,比如用榨胡麻油和煮豆汤来暗示众生受苦;用鹿象征着断灭,因为它们不会在一个地方过夜;用鼠来比喻时间,黑白二鼠代表黑夜和白昼,指人命无常。 檀弓费时可以读懂。这大抵是一本俱苏摩的日记,写她回到大沙周界后,曾经侍奉耶输龙娇法王。说当时法王七枚眼珠俱被挖空,眼周的皮肤皱得如核仁一般, 深陷颧下,两口黑井般,似一具风干的老僵尸。垂奄一息,爬走不动,没挨几日便入灭了。 檀弓正要翻下一页,可他忽又觉彻骨寒冷,手撑石壁,咳出团团猩红,血涌似被藏红花染了的溪水,污了贝叶经。 右腕上一条发紫的伤口,那是混战当中,不意被吉祥的毒貂咬伤所致。一开始只是小指变黑,现在整条小臂都是淤色。眉中亦生黑气,是阴祟缠饶之徵象。 而另一边洞穴深处,却听雷吼般的怪啸声音,振动山岳。一股股沛然之力传来,压得檀弓呼吸为之一滞。 一头凶狂怪兽冲来!苍舌绿齿,口中喷出的污物横流,吐气成毒雾,亘四十里,人触在其气中者,即被吸吞! 正要扑向檀弓之时,却被一拉缰绳,稳稳制住。 因驾驭的巨兽之人,却是一个年少妇人,珠衣一袭,白肤高髻。 “先生!” 季瑶泪容拜倒。 第183章 罗袖掩女儿肠断 龙狮吼元帅僭逼 “天女她……半月前就病逝了。” 比起震惊或者沉痛,越金更多的是一脸茫然之色,一时间根本不接受、不能消受这句话,急忙道:“那你又是何人?怎么会在苏姊家中?苏姊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切说来话长,还要从同先生在清明何童天遇时说起……”季瑶又叩了一个头,她声音中微微颤抖,听得出在极力压抑着情绪,禀道,“当年先生同赫连哥哥去后,便将皇位传给了赫连昊,亦册我为皇后……改年号嘉元。可他乱伦败德,好酒淫乐,不恤士民,即位不到一年,满朝文武羞于为臣,普天下尽知昏君无道,天下之恶皆归焉……我起初只以为他是被佞臣乘机蠹惑,还屡次正言谏诤,后来干冒天威,削发明志……许国千金重,捐身一羽轻。什么金屋繁华,人间富贵,我只道同流必合污,所以我宁自摘去凤冠,离宫为一庶人,编篱卖茶,以苟残生……” 越金察檀弓色,便要将她扶起来,季瑶却礼貌拂开了,道:“多谢仙长,只是季瑶还有几个响头,没有给先生磕完。季瑶苟且活命到今,全仰仗先生当年恩同太山!” 越金道:“此话怎么讲?” “那年我离宫之时,想起先生此德此情,何敢有忘,便只带走了它。”季瑶将一张古琴取出来,“记得那日是暮秋了,我在山脚下抚这‘凤尾寒’,只见红云托接一道姑而来,她听得琴声满面流泪。只道她年少与友人失散,遍游千万里觅不得,问我的琴哪里来。我道是位海外仙人,高明道气昂然,今生能有一见,得他几日教授琴法,几世感戴荣光万万矣。后来,这位仙人便骑龙远出游苍海了。道姑姐姐听了,只怔怔的,又看一会琴,又看天,却说今朝相逢是缘,问往后我当她徒弟可好么?后来我便随她去了赤明和阳……” “赤明和阳?”过去实在太久了,越金在脑海里确认了一下,这是从前自己曾陪左尊大人去往的第九重天。 因太多巧合,他不禁多一层戒备之心,多问了几个问题以探情伪。问以当年五洲盛会时候,太清仙宗七八人名,季瑶皆道没有听过。唯一晓得那太清宗主姓云,但不久之前冲关失败,人剑两殁。 越金道:“那你师父何名何姓?” “师父说她已了断尘缘,俗名不再用了,只有法号‘静缘’。” 季瑶哀容,因见他们似乎旧识,尽可能补充一些线索道,“有时,我见师父在山崖上迎风流泪。我问师父怎么了,她只道没什么,往事已微茫,又说平生最听不得一曲‘百鸟朝凤’。达曙不复发一语。” 越金虽然不知此事根苗,但听到这里,相信她多半没有杜撰欺人,那么俱苏摩亡故也并非是诳语。不忍心再往下再听义姊去世细节,颓然无语。 季瑶道:“我师父一生未嫁,膝下无有一子一女。所以师父坐化之后,我便扶她的灵柩回去江陵……后来一个雨天风夜,我在江边凭吊,遇到一位魔族女王,她说她名是云卮……” “魔界女王?云卮…说的可是出云宓儿?”越金听她声音越来越低,还以为是那段遭了什么不测,看向檀弓道,“她不是已经被左尊大人感化向善了?怎么还会出来作恶?” “仙长误会了!” 季瑶忙道,“云卮姐姐是个心地极善的大好人,除了先生和师父,我没见过那样好的人。从前怎样不知道,只听云卮姐姐偶提起过,说今日方知颠倒,往后一切因心善做。云卮姐姐本就决意日行十善,听了我的故事,又看见了我的琴,更是说从前受过你先生的大恩典。说如今冥冥之中苍天有意,遇见了你,说一善报还一善报,怎样都要帮我到底。算是一点涓滴,还于先生当年再造之恩。” “我那年出宫之后,苍天无眼,命途捉弄,才知自己身已有孕,怀胎三年,尚不生产,人皆道非妖即怪。后来生下一个肉蛋,迎风便长。我岂不知这是一个天不容的孽胎,可…可我毕竟…怜子莫若母…我,我没有法子呀…” 她缓缓抚摸身边那狞恶丑怪的头,满目温情,不知一襟清泪对谁倾:“曜儿……” 原来这不伦不类的怪物,居然是季瑶的孩子赫连曜。它此时竟也发出痛苦的低吼,将头颅尽可能紧紧贴在母亲怀里,获得一点温存,前肢也像在攀着娘亲的脖子,叫着“回家”、“回家”。若仔细看,它头上细小的绒毛,其实便是婴儿的胎发。 越金听了,又是心惊,又是心骇,便再次去望檀弓。毕竟左尊大人总是能有让人顿时平静、安心的力量。而檀弓自己此刻只微微低着头,心曲难猜详,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 季瑶也抬头望他,哽咽徐徐扩大,变成抽泣。因念及上一次这样在先生膝下哭泣之时,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二八女孩,如今竟已为人母,国破家亡,物是人非可奈何。而面前的先生却还驻颜人间,正是仙家不识春和夏,石烂松枯一局棋。思世事悲身事,只觉相比之下,凡人一身,这一生何其苍白无力。百年嗟荏苒,无期任所飘,转头何事不成空。 “我起初还以为是赫连昊造的孽,是他惹得人神共愤,遭了天谴,殃了我们的孩子。可是云卮姐姐说,赫连昊性情大变,一定是被人夺了舍,曜儿他也是受了魔气祸害,才会如此这般……她说她本来要去找蚩尤大尊,说什么‘上古九约’,甚么‘成住坏空’四劫,我一个凡人,不能明白。她说没关系,也带上我一起,蚩尤大尊本领高强,驱魔净咒,一定还我一个聪明可爱的曜儿……” 越金对于出云宓儿实在没有半点好感可言,可是又知道这是左尊大人慈泽滂流,亲自感之以情、化之以德过的,出不了差子,但还忍不住怀疑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蚩尤在闭关,你们就来找我苏姊借几日宿?苏姊来信说过此事,是她出云宓儿来了后,苏姊就忽的病下了。我看她是前来种祸!” 他愈说愈觉蹊跷,薄怒之下尤显威严尊重,浑身金光灿然,倒并非是法术或者妖气,只是金色长发在随身体晃动。 “不是的,不是的…”季瑶忙解释,但旋即叹气说,“说来,其实也无不关系。云卮姐姐和天女是手帕交,说天女跟着法王聆教多年,必然有些极往知来的本领,便秘密托付于天女……” “什么事情?她求苏姊查什么事情?”越金越听越急,“必定是重大探赜索隐窥测天机事,耗费心力之大可想而知…苏姊本就身体不好…” 季瑶道:“仙长,我实不知道…只知天女她临终前说‘俱该如此,乃是天数,俱不可逃’,还留下三句预言,如今几都一一印证了……” 越金已按捺不住悲愤之情:“苏姊为了那魔女一句请托,心力耗竭,油尽灯枯而死,竟无一个朋亲好友知道,偌大魔界无一人为她发丧、吊唁,如今还说什么遗言消遣她?” 越金无处诉,不禁寻主上的主意:“左尊大人!” 檀弓没说话,那意思像是让季瑶说完。 季瑶道:“不是仙长想的那样…这是天女的第一件遗愿,她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今大尊不在,云卮姐姐也不在,怕她一去后魔界尽知,觊觎这红白山中的宝物。我岂能护住至宝,令它不落歹人之手。便令我一定秘之,秘之,若非先生亲自前来,千万不能将她过世之事,告诉第二人来。” 越金奇道:“她叫你等左尊大人来?左尊大人法相示现三界,在这里如何空等来?” “天女正是让我等先生。”只见季瑶从袖中取出一支龙涎香, “天女第二桩遗嘱,便是令我点燃此香,日夜不灭,便一定能等来先生……” 檀弓面色霎时栗冽,即刻没等她话音结束,便道:“我自入虞渊以来,便闻旷野流奇响,琴声忽住而不弹,亦尔之为耶?”说到最后半句,视线已微微游离了。 季瑶点头道:“天女的第三句话,便是说待我等来了先生,便带先生去这红白山顶上,开启至宝,唯是惟愿。如此不仅可还先生真神圣体,还可……先生?先生你怎么了!” 但见檀弓忽然雪白的双颊透出青灰之色,已是压制不住体内的貂毒,毒入骨髓,百节为之枯。越金连忙扶他,掐住手三阳筋,但是哪里能够阻止毒气上行。越金卷起他衣袖一看,一颗毒牙银锥般倒嵌在骨头里,贯穿手臂! 正此骇然焦心之时,忽听洞外传来数声霹雳雷电。 望下一看,只见九天采访真君朱陵上帝手持白玉尺,九天雷祖普化大帝睥睨金错刀。二十八元帅威猛,三头六手,执斧、索、弓箭、剑、戟六物,三十六大天将,无鞅天仙兵吏,并在煌煌紫云火焰之中。 百万天兵拥护而来,那应元金甲戎装一表伟形容,半截铁塔样稳坐墨麒麟。满脸都是找茬儿的神气,喜动于颜谓一旁朱陵曰:“这小九儿好一个会逃!原来躲在虞渊里头,本神不好拿他。现在竟窜到大沙周界来了,给本神行方便啊!哈哈,你说这本神要是还不拿住了,岂不是真给人瞧他骑到本神头上来了!” 朱陵是个庞眉老翁,立在白龟背上,手足都显得有些呆滞,打个干哈哈,半闭着略带浮肿的单泡眼想蒙混过关。可是身边没第二人可以与应元平等对话,实在躲不过接话的责任,带着溢于言表的尴尬说:“看来殿下雅悦奇异之事。” “奇不奇他自己知道,作下这等丑事,还怕人议论么?败类不成,这个没调教的大天帝。”因逮了半死的魅魔回去,还没拷断了筋审问,就被妙善认出此人真身。应元把十指捏得山响,料定了真的卫璇一定和小九私奔了,这一对亡命鸳鸯就在这红白山中,赶忙过来,共同见证石破天惊笑话来的。这一次么,他心底瓷实得很。 一开始他就没叫、也没打算叫军队跟着,但是不知是哪里走漏风声,人传人误传误,众人以为什么御驾征讨,树奇建功之际,不可当面错过。三军之心俱猛鸷,马上天门都不守了匆匆赶来。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训练有素的天兵就排好了大阵。应元自个倒沉默了,突如其来的排场,让他咂摸半日,没想出什么足够精彩卓逸的开场叫阵言辞。便给了朱陵一个眼色。朱陵现场硬着头皮,取炁一口,吹在笔上,后书其字,编了几句含糊的檄文,文采甚丰。应元也索来纸笔,刷刷狂草了几个字,自觉这一段罪名下得很得体。朱陵没看就夸。可应元厌听挥手,只觉这老头一脸呆相,讲话永远不到点上,比如吹捧之时态度畏缩,没有可韩那种自豪、叹服的感觉,总少了很多味道,炒菜没放盐巴。 身后是干等多时的泱泱大军,应元皱着眉对副从道:“丈公不是说早就上路了,现在到哪了?赶紧去个人催办。” 说完尤觉不够,扭头又让叫长生大帝、六天洞渊太一大帝、六波法润大帝……连连给一票帝君们下达命令,第一波特旨只是强调不来的人后果自负,最后一道旨意直接是说,今天来也要来,不来也要来。 朱陵见事情越闹越大,心里煎虑万团。他原是个十足的中立派,估不透大势,就谁也不依附,乃是天庭一头极少见的老黄牛。是雷霆九宸高真里,除了大天帝之外最能干点实事的人。所谓“采访真君”,日常就是下凡收集民情民意,他是能和《列海诸仙传》中的描述货对上板的唯一一位。挂在床头的字画是“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所以久历政治风险,却没有一个污点。以至于可韩有心拉拢,但是想尽办法也难把屎盆子扣到他脑袋顶上,拿住一个抓手操纵于他。 可谁知阴沟里翻船,偏偏有个出云宓儿这样的重孙女!但幸好她流落下界,不知何踪,这么多年只当她死了,北斗魁倒也不记得追究。那日可韩拿了功曹的进献,第一个就找朱陵过来,示以红玉佩,问说当今域外的堕魔女王,帝君可知道是谁么?可愿意知道是谁么? 那红玉佩乃是云卮仙女贴身爱物,朱陵当时冷汗出如澡浴。被拿住了这等要命把柄,可韩前脚刚走,雷祖的人立即就来要关押四凶的天牢钥匙,朱陵也不敢问,也不敢说,也不敢不给。 “那若当真此事属实,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虽然已被卷了进来,朱陵还是幻想着能够小而化之,谨慎着又道,“天断英明,但是若殿下愿听听老朽的一孔之见…唉,其实身辱誉破,对一位三十五重天大帝主来说,也没有比这更重的刑了。” 也不知道是想这一情形想得太多了,难以抉择出最优的一个,还是在乐劲上没顾想,应元道:“他竟还敢污蔑本神,先罚他自己掌嘴八次,先打左边,再打右边。跪到明天日出,眼珠子,既不要也扣了。” 朱陵听了,两道八字眉分得很开,头涨得老大老大。还要再说什么,可是看见应元脸沉下来,照样吓得没词。 他话音刚落,就听后面呼呼烈风,只见妙善带领数量不下于天族的魔兵而来。 看这样气势汹汹,朱陵还以为即将神魔大战,心下其实颇有庆幸,这一下横生的变故来得正是时候,暗暗透了一口气。 可妙善却笑道:“听说雷祖殿下发兵进缴逆贼,我们天魔族也来帮帮场子。” “劳你万里之外操这份狂心。”应元看似说得平静,却低沉有力,突然左手亥诀。皂旗摇动摆撼,众魔兵只感一股电流从脑门灌入,前排七七八如筷子倒,雷光左冲右撞如入无人之境。 这时却听风声更大,副将有耳力通玄者,忙报这是天魔三大法王即刻就到:啰哩凌哩啰凌、时轮金刚、殊胜三界不动明王。 应元这才正视起来。副将暴喝:“大胆魔贼,敢来我雷部阵前作耗!” “这位元帅莫要心急,冤枉了我们,说这样话叫人笑。”妙善道,说话同时命令所有魔人都卸了兵刃,“雷祖大人神勇威武,战遍神魔无战不捷,试问当今三界,谁会愚蠢到送上门来挑战殿下?” 她语言亲顺,神色却很冷漠,仿佛眼前的事和自身毫无关系。先捧了这一句,下面却紧接着说:“所以今日来意便是…你们要人,我们要宝,明明是可以赤诚合作的好事情,想必雷祖大人不会不通达时务之变吧?” 应元听她口吻全无先前卑顺之意,竟还有些咄咄逼人,还以为是三位法王快到了,她有了靠山便大胆起来。 其实不然。妙善是见到吉祥与大黑天惨死,追凶到这里来的。大黑天是她的丈夫,之前被可韩拿住软禁,所以妙善才一直受制、听命于天庭。而如今,是再无牵挂、再无可畏了。一腔孤愤,一双泣血目,一心只有复仇。 应元听她说这红白山中有什么宝,闻所未闻,也不好生问,显得自己一无所知满是马脚。可是智多星不在身边,找谁能知,旁边人看眼色,又多几个人列队打锣去接可韩。 幸好朱陵猜准了,低声道:“这红白山原来是耶输龙娇法王的故居,俱苏摩天女一直守护,几千年寸步不离,恐怕是真有什么宝藏……” 抱着家丑不可外扬的思想,应元其实根本不想外族掺这么一脚,让天帝思春事变成他人笑话、谈资。可是听妙善话中这么明确的分工,还有相帮助力的意思,倒也觉得没必要拒绝。毕竟么,万一到时候小九和那奸夫分头逃命怎么办,一头猎狼总不能同时追两只兔子。 主要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九天雷祖,并没有把魔族兵力当回事,觉得他们即使造反,来再多人也碍不到自己正事,便懒得和他们在这里捣腾。全副心思在想小九问题,不把他们放在眼内,满不在乎:“随你便。” 天上天下都是密密麻麻的神魔士兵,人多如蚁,到处是亮闪闪的刀矛剑戟。沙漠里的黄尘和暗红的血云混在一起,雷电如浪,涌成层层漩涡向山峰罩去。烈烟黑雾,火发无情,咫尺间黑暗了宇宙。 “十亿烈士,五千万兵。天上天下,从吾降升,拒吾者灭,奉吾者生。急急如鸿蒙律令摄!” 崩塌乾坤,天空雷电似金蛇搅绕,应元望山顶,冷笑道,“狐颜妾贼,猬骨侏儒!这卫璇到底什么阿物,本神今天倒要见识!” 第184章 九州倾人绝世珍 三界流光雪玉香 越金用软绢扎住檀弓的上臂,从伤口中拔出半颗毒牙,吮出毒血,唾在地上。沙石立刻被腐蚀碳化,腾起滚滚白气。越金探他脉象宽大而平静,不显汹涌之势,惊觉中毒竟不是实受病之原因,像是暴得风眩之疾,可是没有时间、也不敢沿着这个题目想下去了。 剧烈的地动山摇下,洞穴已快要震坍。 “仙长快带先生去山顶!宝藏一定能救先生命!”季瑶骑上巨兽,将地图、信物和一串玉钥抛过去,“法王曾经留下一个护山大阵,我现在就去开启,支撑一会时间足够了!快去!我们分头行动!” 这红白山几乎被掏空,建成了一座宫殿。沿着季瑶给的路线,登上山体内部的螺旋阶梯,沿途都是古画和古迹,所踏的阶石一块一块从中断开。 来到最高层按索引揿了一个机关,轧轧地滑动出一个门来。一堵木制的假粉白壁,里头通往紧闭的一间石室。门口地下许多具白骨,尽是些少肩无臂之人,黑狗啃食着大块的兽肉。 越金将钥匙插入孔内,明明听见咔嚓一声开锁之声,却像被什么暗物堵住了孔道,门就是开不了。 急切之下,越金将那生了根一样的钥匙连捅带拽,可是发出的声音像惊醒了什么远古力量——金钟撞动,恐怖的忿怒笑声不知何处而来,将所有守卫的罗刹、金刚全部震晕。 忽的一幅古画上飞下一个魔女,左手执降毒剑,右手结管毒木印,遍身以毒陀作为环钏璎珞,自一一毛孔中出火焰。 明明是身形矮小,是个七八岁小女孩的长相,讲起话来却赫赫威严:“一派妖气,不是正人,来者何人,擅闯耶输龙娇法王密藏之地!” 看了信物之后,她舒展眉头,慢条斯理地说:“失敬、失礼、失迎了。原来这位就是大天帝,大天帝至圣至仁,极慈极爱,折服了无数外道,度化了无量众生,我自跟随法王便十分钦慕。我是法王座下穰麌梨童女,在此已等多时了。” 越金道:“闲言再叙,请尊者赶快打开禁闭!” “莫着急,莫绝望,法王的圣力必将加持于你们。”穰麌梨童女笑着挥出一道紫光,门锁自然落下。 里面竟有一朵雪白的花高托水面之上,叶背微红,似莲而又非莲,花形浑圆如满月,远远看去似千堆雪云翻涌,有瑞祥之气缭绕。 越金一刻不耽误,正要扶檀弓进去,却听穰麌梨童女手臂上的骨质首饰一响,她扬臂拦住了去路:“可是,法王命令我等候的是亿年前之云蓝华,而非如今之大天帝。” “什么?”越金闻所未闻那三个字。 穰麌梨童女娓娓道:“你可知道这宝藏,其实是虞渊九泉之一无情不似苦泉中最后一泓泉水。本来是法王要留给她的四个真传弟子,可惜么,一个惨亡,一个失踪,一个俱苏摩累死了,还有一个么…真好一个辜恩负义的畜生!法王这才说,那就还给云蓝华吧,助他生肌化骨,所谓‘留宝去尘光,形超化金骨’。这一大劫只有靠他,‘至真大依归,道德因此弘’,创造无极世界不夜之乡。” 越金打断:“时间紧迫,尊者不要在这里白马非马了!”若不是顾忌檀弓需要人扶,越金早就和她打起来了。 “好,既想我让开也不难,只须把买路钱与我。”穰麌梨童女却笑,细细从下往上将越金含笑审视,“天经地义嘛,这位尊敬的……孔皇陛下。” 与此同时,山室之外已是战鼓声扬,黄天崩裂。 天魔族立有一幡,俱是人骨头穿成,高有数丈,扬起来大肆狂暴,将那红山白上沙石尽然吹尽,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高大土丘。 山中亦有耶输龙娇法王的旧部,一群神鸦比老鹰还要大,伏兵突出,两方照面,杀成一团。 天兵长枪、双板斧如大蟒出穴,天魔托天叉、八棱捶霹雳交加。 应元观这情景,不要说小九一副血肉身躯,就是满山中披毛带角的皆没活命可能。似乎都不用自己亲自动手了,鱼游釜中,肉在几上,这小九今日已是插翅难逃,保不定乱军之中就被哪个无名下将一斩两段。 朱陵提出这个问题,应元冷眉冷眼,很看不上这个软骨头货:“担心什么,小九显眼着。打起精神来!” 妙善像也有同等顾虑,吩咐手下道:“一定要留住穰麌梨活口。” 说完犹然不放心,把魔族士兵带下去一大半,下了云层亲自料理去了。 应元身处云端默然在看, 细摩“露”珠,他生得异样雄伟,人高手也大,这一颗小雪珠在他手里显得霎是可怜:“去给小九传个话,求求本神,便也不是无路可投,罪不及孥么。” 他又问观众怎么还没来齐,探子缩首来报,说远方玄云四垂,大野暴雪糁。突如其来的异象,把天族帝主和魔界法王全都截住了。 此时山的周围,突然弥漫起一股变幻莫测的水汽,犹如一个巨大的辟魔圈将所有攻击隔绝在外。 应元见状冷笑:“有点意思。” 他顶上金盔耀日光,从墨麒麟背上一跃而起,胁后生出一对丰满有力的风雷双翅,扇出狂风万丈,喷出来如火电一般,吹得那辟魔圈一点点出现裂隙。众人向着应元破开的裂口集中施法,各出机杼,彻底击碎这护山大阵,只是时间问题。 朱陵胆怯地望了头上神威天纵的雷神爷一眼,被迎面吹来的风袭得打了一个寒噤,他挺了挺身子,想吁一口气,又憋了回去,只当作什么也没想一样目视前方。 其实,他并没有相信大天帝思凡的说法。因为前车之鉴,应元经常这样无中生有地没事找事,设法造出点热闹来,只不过从前是其他事由,比这更不体面的欲加之罪海了去了。 先射箭,再画靶,哪一次不是一场滑稽。 虽然现在他随行就市暂时归在应元帐下,他仍觉得一家人何必这样使用人心狡计,硬作出一副生死冤家狠巴巴的样子,真要哪怕罚大天帝在日头底下晒太阳,尚不一定能下得来手。多看一场戏只是耽误时间,但是民命何辜,遭此荼毒。念此,不禁把吞回去的气叹了出来。 可是就在这时,却看有一人突然闪来,向应元背后往来冲杀,舞鞭直取! “谁敢害我道君!”竟是无须从天而降,头戴绯抹额,形仪勇猛,冲得兵阵七零八落。 应元目光霍地一跳,他惯经沙场,诧然只是一瞬,着即笑道:“此来是自送死!” 可惜他们一场大战没酣畅起来,才过招了有十余合,便被后面紧跟来的伏柔、伏烈打断了。这来的二人也皆是满脸怒容,是他们查到了雷部的地牢里,发现了伤势惨重、已是半死废人的无须。 伏柔痛心道:“雷祖殿下,你与我无化丹殿有何深仇大怨,为何总是这般无端造业,轻虐下民?今日还公然想栽害大天帝,用心这样狠毒。你天界右辅掌握丝纶,何无仁心,一至此也?需知大错难返的道理,毋令有忝厥职,遗天下羞,自取辱身之祸。” 伏烈则直接呵斥道:“九天雷祖你戕害天神,纵欲杀人。稔恶不悛,惨毒性成,万姓怨愤,必然祸不旋踵。今日你罪恶贯盈,理宜正法!” 应元本来可能有几分善了意愿,但事到其间,面子上也真是下不来,听了一腔火起,满面烟生,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也想不到这班人情报如此迅速精确。 他正是战意澎湃时候,越战越勇,战斗对他来说是纯然享受,他的对手除非战死,否则很难脱身,只道:“是又怎么样?你们三个齐上本神何惧!还有何种伎俩,赶快一并使出来!” 说着严令禁制雷部旁人助阵,自现八首十臂,刀光似狮子摇头,狻猊舞势,正中伏柔顶门。 朱陵忙搀起伏柔,拉住伏烈,就坡打滚地换了笑容,彼此温慰一番。 可是却拦不住天上那两位,一个是打架上瘾的厮杀汉,一个是护主心切的小疯子,朱陵忙道:“此事干系重大,岂得草率如此!光天化日众目昭彰啊,雷祖殿下啊!不分君臣互相争战,冠履倒置,成何体统啊,纯阳真君啊!” 伏柔也劝:“真君,以暴易暴,不可为之!” 伏烈却道:“本将和你雷部今日扯一个直,放开手脚,拼个鱼死网破!” 应元长刀划出数道能熔金销铁的光焰,进如尖枪穿甲,无坚不摧,叫人无处可防,顿时就将无须的侧脸割伤,鲜血直滤滤喷出。 应元把无须反手一拧,“喀嚓”一声,无须小指、无名指齐根而折。然后把他提在手里游戏般干打旋儿,狠狠像条死蚯蚓般一甩出去,眼睛也不多眨:“你这野杂种一贯逆天罔上,徼幸至此,今日死无葬身之地!” 更傻了眼的是天兵天将们,无不相顾失色,他们本来以为自己堂堂正正之师,此来吊民伐罪之旅,奋发用命,为君父建立不世之功。现在怎么纯阳真君和雷祖打起来了?今日的事又和大天帝有什么干系? 兵部其中并不都是应元的人,只不过雷部是上四部中的魁首,天子第一号,第一把交椅。一片嚷嚷声,见到这种局面,加上伏柔道俱各归仙阙,毋得戕害生灵,有些人马上卷堂大散之心。 应元只觉十个小无须齐上也不够他剔牙缝,可是明明对方一鞭还没有挥来,他却顿觉有千斤重的压力,威震寰宇。一股冷气横亘在腰腹之间,令人几乎直不起腰来,几乎想要向前倒身下拜。再一个呼吸,五脏六腑都开始隐隐作疼。 应元用手背抹了嘴角的血:哪里来的奇重的威压?委实超乎想象。就是鸿蒙诸神齐聚现场,他九天雷祖也不可能狼狈至此。分明没有被无须中伤,接着两下便如两个大铁锤前后齐撞一般,肩膊热辣辣的,随手一摸,尽是鲜血。 璎珞庆云,祥光缭绕,满空中有无限瑞霭。旌幢羽盖,九头青狮口吐焰。应元忽然心惊:这要是母神来了,还真不好收场。 庆幸警跸传呼的是:“可韩大帝御驾到!” 朱陵听见心道救星来了,悬在半空的心放下来,这头倔驴有人拉得住了,忙去迎接。 却看可韩迟迟不下轿,一句话也没有,今日貌似格外蕴藉深沉。 朱陵垂手侧身恭立小心道:“可韩大帝?” 这时风掀帷幔,只一瞬露了里面人戴着黑檀瘿木扳指的右手,颇显得清华高贵。 但朱陵觑着眼瞧,心里大奇,天界第一贪官污吏,人称“丈公跌倒,北帝吃饱”的可韩,什么时候这样穿戴简素了? 刚这样想完,他却心头没由来连连打抖,嘴唇急速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打了个哆嗦,为何感觉这里头坐着的帝主,即便是套副麻袋出来,都有号令天下的气势。 第二眼却已如何都看不清了,那气象金碧烂目,朱紫惊人。巨虹狮子随雷霆,天关地轴拥黑云。朱陵胸口嗵嗵直跳——那小小一方空间,好像隐藏着天道中的日月出没盈亏之象,世界大炉鼎中的五行生灭,宇宙中阴阳交感的根本规律,是极难参悟的。 御辇前的侍卫解释道:“可韩大帝昼夜在北斗魁御前侍疾,疲劳过度。今天急遽过来,头风犯了。” 而应元也看上去神色难堪,脸是黑魆魆一片,额上汗珠渐密,忽然没了恋战态度。无须跳下来却不放过,火流压地而来。 应元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他,众目之下被一个小娃娃追袭,辱莫甚焉。 可是天风更急,跟着“咚咚咚”战鼓雷鸣,无须鞭在空中,如风轮一般连转八十一转,一道迅疾无伦火光,直将应元的翅膀打出黑烟,一鞭打伤后背,肩窝更血如涌出。 这一击劲力何其沉雄,沛然莫当。应元大为错愕:这小东西不显山不显水,哪来的门道,这般了得? 无须也是稀里糊涂,展开手掌自个看看,浑身血液好似冲到头顶,体内灵炁如沸,只觉一股奇劲像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所有动作,尤为上乘而简妙。 灵炁像虚飘的雾,真元像有形的水,源源不断向他身体灌入。那力量指天天裂,指地地拆,指江湖则逆流,指星辰则失度,普天下哪还有不能成就之事! 短短几息,何止神仙法术,九十六种外道,三千六百旁门,猛地全能运用自如。手脚完全不任使唤,鞭子自己呜呜呜甩了起来。 鞭法丝毫不拖泥带水,快若掣电,慢如抽丝,奇诡莫测。羽箭如雨射来,护着应元的天兵似狂蜂出巢,可下一秒就尽皆仰面倒地,嗷嗷惨号。 谁人敢再拦,无须砍将伤军如雪片,夺过一把长枪忽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一连把七人串在一起,那几个天兵本就矮胖,此刻好似一根铁签上挂的红薯,一个个哇哇大叫。 犬扼更是被从万众之中抓出,无须丢他在地,“咔嚓”两下将他双腕卸脱,揪着头发便抡拳,一下打了个红白齐流:“你张开眼,看我是谁?” 众人团团蜷作一堆,纷纷惨叫着后退,吓丢手了数千件兵刃仿佛一群飞鸟,争先恐后地蹿上高天。犬扼直叫:“大仙,大仙爷爷,饶了小畜!饶了小畜!” 众人吓得迷冥不辨九天高,口内喁喁,已无主意。亡命躲闪,无形中让出一条路来。 无须红着眼将应元围在垓心,只听“啪”的一声,一鞭挥他下马,九天雷祖金盔被击落在地,身不由主撞翻十几人。 无须更扑扑两脚,踹在胸上:“还我道君来!” 宇宙原来四面通红,烟雾障天。可是这时,须臾间琪花开盛,凤鸟歌雍,萧管寥亮。众人感到春风拂体,更是熏熏如感薄醉。 景星庆云,熙熙皞皞。只见山顶周回莲华百丈,池广千里,水乃香美。万方云气护蓬莱,春色苍茫紫极开。其中射出一道光,如丝弥布天地,其色赤黄,带紫焰气,为真金中最高贵者阎浮紫磨檀金。见一龙身长数丈,束向飞行,空中光彩耀天。 众人看见山顶的那人之时,一时圆月失色,群星黯淡,大海的波涛也似悄然无声。 那人何其神姿高彻,姿禀绝胜。瑛平华九德偃月金晨玉冠,九光红霄飞云金罗之被,曳红霄碧衬海岳之裳,执太元碧琳之圭。 飞近落足之时,更是肤色晖映若银霞潋滟。 众人不识大天帝真容,但看这样一个天外来客渐至雷祖近前,本应该上前护驾,可是方才剑拔弩张的他们便似中邪一般,斗志尽消,呆若木鸡。 只觉得一阵晕眩,容光慑人不能正视。此情此境,非复人间。恍惚旷然明,感觉有湿翠洗眼,有晴光莹心,他那华容如花隔云端,如画倚轻烟,如雾屏云幔遮罗,总是看不甚明——一场缥缈梦从不能企及的永恒星群来,几乎已与真实世界失去了联系。 只见他春云微敛锁眉峰,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动唇以徐言之时,双唇似清澄瑰瑛之膏以为酒,却醉得人什么也听不清了。 异香芬馥,似乎身处奇花丛中,几不知东西南北、时年月、生死,倘若此刻被他一剑刺死,惊尘溅血流千载,也是甘心情愿。平生一见已是重大非分之福,但觉心中柔和宁静,忘情丧命,何乐不为。惊觉险些伤害天人,羞惭再有何颜立于人世,不如寻个自尽罢。 应元本以为这张脸十几万年早看腻了,可是重新这样乍一见,没个一天半的心理准备,讷讷竟说不出话来,腮帮子里塞了两颗麻核一样。 只感觉他白得大刺人眼、大讨人厌,可眼光又不能完全移开,低头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心里警钟连撞,隐隐一股抓摸不着的慌乱,恨不得泼自己一盆冰水清醒。越思越恨,越觉怒恼,来时的那股不舒服格外扎人,可是半晌还是一句重话不忍说出。怕他一碰要碎的。无须则是不由直愣愣地低下头去,没缘故的极想哭。 霍的一下、接着是数次卸下兵刃之声,众人不自禁地跪下地来,面向他以手加额,磕下头去。一阵薇熏春融的香气之中,只呆呆地瞧着他离去。 他要追的却是可韩大帝的御驾,紧追出数十里,雪白长剑破空刺来,挑开丝幔,里面却空无一人。 微风动枯箨,响悲音,谡谡鸣空林。觅到至深,寥寥静境杜宇相呼,晴林带夕曛,夕阳的余辉映照着整片山林,给山与天相接之处都镀了一层玫瑰紫色。 明月终来相照之时,但见一人背影,尤为潇洒醒目,而其光皆紫华,焕然可畏。 铃铛坠在地上,长剑直指背心。寒似玄冬之雪。 那人并没有转过身来。 可是腰佩云雷双螭纹绿玉,是时光景,一如当年无忧寂默初相见。 第185章 美人含颦复含笑 花体娇香摄情窍 玉轮已似青天一片玉,露气湿了流光。 独夜澹无言。 水边沈沈烟雾压浮埃,想等它散去一些,看清一些。它却终是越聚越浓,就像他们之间的沉默那样。 太微千重雪寒砌眉尖,抵住后心的长剑始终没有放下,月锋之下更布威严。月潭的水波中映着他那一袭衣影,繁丽动人。琼花玉屑,共榆荚漫天飞起:“君…何处去。” 那人终只道:“往去处去。” 依然像一贯的那样,太微的话没有很明显的疑问语气:“往去处去?” 嘴唇无声轻轻地阖动了几下,没有再说别的。 但是这四个字都说得沉而钝,好像是这样难解千万结,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彼此都需要间错开来一些时间,留一些停顿,也像是自然期许着对方及时的打断和反悔。 太微目色渐渐黯黮,剑尖不受控制地慢慢下垂。忽的复提了起来,只要再挺寸进,便能刺穿胸膛。 这时候的风是微暖的,夜里静静地响着,层冰冻裂溪涧的春的蓬勃的怒般的声音。 “你是欲生欲死?”太微面渐似红云绛雪,他握剑的手背也都泛红了,“欲生有胆面我乎?” 只因近乎盲目的直觉,太微的本来心中已有定见。可是真的见他到转过身来之时,刹那之间,千百种情绪的翻涌可怕得无以复加,它们几乎漫出了心口、溢出了身体,每一种都有色、有形、有味,混成了一团极泥泞的、极浓烈的黑,让他的眼前仅剩了无尽的夜色了。 他喉间哽了几哽,支撑不住般地低下头去。风明明是说不出的柔暖,却吹得人无端眼中发涩,非要稍闭了缓一缓。 “天君……” 他的天君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轩轩如朝霞举,威严彰赫赫。可此时只用叹息般的目光,落在虚空处,只道:“天色晚了,夜里着了冷,还不快些回去。” 末了,几乎还带着熟极而流的风度的微笑。似乎并不记得平昔的海约山盟,几生几世换来的重逢,对他来说,勾销了一笔小小的心事都算不上。比陌生人,没好几分。 他这般高下立见的从容,让人如遭雷殛,把人震在了原地。 太微的手早就渐渐松了握力,那剑根本构不成威胁。听到这话,先是一怔然,然后以铃铛问曰:“记取当年何语。” 天君看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道:“珠络索,玉连环,系住人心不放开。” 而今人物不殊,风色顿异。 太微直将疑问宣之于口:“自君之出,昆仑火炎玉已灰。我靡日不思,痛焉欲绝。九天缧绁之中,调高弦绝无知音,壤烂颓废而不克振。廿万载生别离,君弃我去心断绝。心断绝,几千里?亦不知何物为形容,何物为五脏,何物为心胸,何物为手足。而终日思穷不可以知天何限我两人至此也。不必笑尾生,一生痴绝处,思君成羸疾,惟情不可埋灭。我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何以君今日效硁硁之态,才得相逢,又云远别?使我别时天地举眼尽堪悲,相见亦却空成悲。” 天君听了,闭了闭眼睛,掩了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其实亦不啻海水之汪洋,又何殊江澜之往复。几回潮落又潮生,再睁开之时,就只剩下几分淡淡相看的神色。 太微展掌,掌心一块古朴的绿玉佩。这是第一次在大沙周界偶遇的那个“越金”腰上的,是“赫连奕”这一世生来就佩的一件奇物。 原来那个“越金”是天君作伪扮的,只那一见便脱然隐去而不露其迹了。太微洞穴中醒来,见的才是真越金了。 天君竟无一语,问亦不对。 “君今世为奸宄害谋其后,我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不惜驽骀为君死。何以君重复人身,即金玉尔音,而有遐心,百计千谋恝然而置之。我赊空极目,一面却似隔千山万山阻。” 又是迫人发疯的沉默。 “君何忍撇人委泥沙至此,将视我为何如人?”此言掷罢,太微神气俱沮。一股湿重的寒气里,他就像全身浸在水里,身体被一种放手放弃的欲望拖拽着,要浸溺了,而眼睛也在,因为朦胧着、摇荡着看不清眼前人的真实面貌与心意。 天君不偏不倚地与他对视,平静道:“你居帝座中天而众星拱。真经垂世,依玄科而万劫传。神仙在世,本来有许多岁月,鱼跃鸢飞,无处不是化境。水流花放,随时都见天机。磨尔处,正是成尔处。可你若一入情途,起尘情,万种牵心,冥顽溺爱深,又不知落于何道,兰因絮果何时能了,梦中不能识破梦中身。纵得如愿而偿,无非一场春梦。转眼成空,况皆耗精损神,得意之端,即失意之端,快心之处,即筑心之处。故而有止观、持戒二语。千古万古是个月,如何有愁有欢悦。此理细推寻,悲欢原自由人心。是故:了知起灭意,决定生死根。不复随缘转,是名不动尊。” 这一篇话,回得冰冷,且他好似雄谈态自殊,正似当头倾了一桶冰雪水,把最后一点期许击得粉碎。在这些道德岸然的话面前,再说什么也都显得是痴人说梦了。 太微听他此语,一时惊气冲心,恚得几乎形神摇乱。 寂然只持续了半刻,便回道:“龙汉祖劫天尊道宗三境,位极九清,为中天万乘之尊,主下土兆亿诸神之命。然明一者皇,察道者帝,德象天地者称王。浼天尊一问,公聪明绝世心,岂不知我心多少平生事?尊耳一塞千年聋,闻我七弦绝调而壁观;有目分明特地盲,见我心坠九渊而傍视。日月肩挑,乾坤怀抱,弥满太虚包万象,然独于我视之不见听而无。何欺蔑我之甚,何轻视其身乃耳?须知欲修仙道,先修人道。变故辄负恩,人岂不若兽?龙汉祖劫天尊三十三法相,无一相知何以为人哉?” 他这般追问而逼视,辞锋凌厉之下,愈说眼中一阵发烫,面上更滟滟霞千叠,恰似美玉生晕。话音未落,唇角涌出一股粘稠鲜血,漫开一片殷红。他乃天人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这一抹红是近乎可怖的鲜艳了。 太微身体发虚一软,却被天君扶住。 太微立刻把手腕一抽出来,骨头猛磕在青石上,发出揪心的钝响,其厌恶程度好像闻到他的气息都不愿意。 可是突地被反握住了,力道大得让人发疼。天君眉头拧了起来,声音也低了下来:“伤还未愈,作甚么不知道小心一点。” 天君一手锁住他乱动的身体,到了这番地步,太微已尽失了抗拒的力气,像被人强握在掌中的一只珍珠鸟,只能在他怀里偎就着仰起头,直视过去,眼睛像含着水的两颗宝石,清可照人:“君乃不动尊何顾之?”香气却如践椒涂之郁烈。 天君搭了他的脉,神情凝重,不像问他,像是在自语着确认:“只有貂毒么。”言罢握着太微的手,将一缕缕神力传递给他疗伤。 虽然被牢牢制在手臂和胸膛间,哪里也去不了,太微还是可以封闭大穴,拒绝接受。被天君寒心数语浇过之后,他已觉不出什么冷热滋味,只道:“貂毒有形,蛇毒有名,人毒在心。” 解毒是刻不容缓的事情,天君显然被他的顽抗态度弄得着急了,道:“好,我没有人相,是黑心烂肺的毒物。现在不是说这怄气话的时候,来日再补。” “面晤而别,何时是时?江心补漏,空言何补?”耳后和脖颈都泛着一捻脂红,百和香浓,太微又挣道,“既从来处来,向去处去,急行勿滞,不敢稽违天尊良时。” “闹得我没了法子。”天君这样说着,右手绕过去,先是抚到太微肩胛骨附近的经外奇穴,然后便是腰部中线两侧的督脉,连成一线,从上而下,手指顺着滑了下去。这样一来,太微气血充盈,只能被迫受了他的神力。 天君是这般的俊美,要是有心撒一张网,没人能逃得了的,可此时却连一个怡悦的笑不给,目光满是森严之意。 但是看到怀中人在一股股暖热的神力催动之下,因着疲乏之极,渐渐若熟寐焉,天君才开始眼睛紧紧看着他,拇指沿着他的鬓发轻轻摩挲,目光一寸一寸地烙在上面,几乎要灼出伤痕来。 他这么全心全意地看着他,心中涨满柔情。 而太微慢慢地全身都迎靠在他怀里,好像既知是他,也终于是他,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安宁。 可是这时,太微却突然全身紧缩,神色几分痛苦之中,却云含暧态,他只觉全身热烘烘的,有蚁虫的爬走感。 那股邪力…他先时一直尽力镇压着,可是被恶魔泉眼所勾,加上精神现在极度放松之时,便迫不及待地爆发了出来。 体内仿佛钻进了一条毒蛇,把毒液喷溅得到处都是,烧空了五脏六腑。 天君手抚其颜,热如火炭。紧锁眉头:“万牝之珠。” 对天君来说,解它只是小事一桩。可能作个敷莲合印,送进心间就行了。即将两手十指对应,指端相接触,掌心空出,手掌鼓起。需要腾开手来,便暂时放开了太微,没有继续这个温暖过分的怀抱。 太微瞬间惊醒睁眼,他已烧得糊涂了,坠得脑袋似有千斤之重,潜意识里只有:不知若是今日分离,何时得会?河汉之期何其邈若。 整个人重新陷入了泥淖,手指求救般地去攀天君的手臂、后背、肩骨。他只知道要抓住他,却不知应该抓住什么。 太微的声音像是浮在云里,轻极了像仲春季节的柳絮:“莫去…此番再莫去……” 他看着天君,断断续续地说:“锦水有鸾,汉宫有木……尔我亦尝言:‘愿作鸳鸯不羡仙’。夫此二鸟,飞鸣宿食,镇常相守。鸳侣若亡,鸯亦悲鸣冲天,一奋而死……同我与君生不成双,死作一对,九泉归去是仙乡……不须,长结风波愿,愿,共苦清秋风露,锁向金笼始两全。百年后只余两汪碧血耳。我之与君,心缔三世佳迷,与君…我……惟是愿矣……” 天君目光沉甸甸投向他,深深地把他按在怀里,怜爱至极地抱紧他,手指扫过湿气的睫毛。 太微分明听到他咚咚的心跳轰响声,但像是辨不出他现在的回应,究竟是好还是坏,脑海里还是放映着方才的冷淡光景,仍是莫知所措。 “别事我们回去,一听尊旨。” 天君抚着他如丝的头发,试着慢慢匀出手来结印。 但是“回去”这个词,似乎是极敏感的,触动到了太微的神经。他却会错了意,匆匆又去握他的手,十指根根都要交缠住了,只记得索问那个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缘何一去,许久方回……” “尽我的不是。”天君轻轻把手掌覆上了那双眼睛,“你这样看我,怎生是好,让我觉得永远也看不够,真想一生一世瞧下去了。” 太微的视线被遮罗住了,更感觉胸中千情万意无时已,但是言已不尽意,不知道怎样让对方明白、再明白一点才好。 吻到他的那一瞬间,平生诸遗恨,涣若冰释,都化了飞尘随了流水。眼泪一刹那就落了下来,彼此凄极,太微几于失声:“天君……”言讫泪如雨下。 如在梦中无所忌惮,双手更环上了天君的脖颈。 天君被他如此柔靡万端地亲吻,也吻住了他发烫的嘴唇回应。一手扣在后颈,不断加深这个吻,引导着他交缠。 太微被他亲得浑身痒麻难当,意识一发漫漶不清,凡情意乱,容颜艳似芙蕖更雨后。这样一个如冰之清,如玉之絜的天神,却好像要在甜美的香气中腐坏下去。 可是双唇还是微微离开了,因为太微总是想多看看他的,鼻尖距离他只有半寸。 两人呼出的白气交融成一团。月潭边一片柔软似锦的白夜合花丛中,衣衫渐褪,那一片雪肤白玉毫光照烂银,极是耀人心目。 天君匝他在怀里,替他搵了眼泪,却流不尽,便去吻他眼角。 深夜里空气中的冰霰,滴在他们几乎交叠的睫毛上。天君被它一冰,像醒了一些,一身虽已是西风烧遍野火,倔然难制,但仍温柔得几近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拧淘气,帮你解了它罢。” 可是太微却不知是不许,还是不明白意图,酡颜如醉,只顾抱着他,火热的掌心胡乱抓住脸上那只手,去吻他。 他好像是晓得了:为什么人间的爱侣都做此亲密无间之举,因是这样,仿佛只有这一瞬间能窥见他心中的千秋万壑,锁住了他的目光,栓住了他的心灵。 天君撩开他已被沁湿了一小块的亵衣, ---- 以下内容省略,f* 废w或者进qq群160389592 第186章 细把侬欢受良夜 恩爱逢望月长盈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的子夜了。 月牙桌上茗碗瓶花俱全,屋内陈设取暖的物事最多,四角都有精致的五足三弯的火盆架、麝煤宝鼎。绣金床帐,合鸳鸯碧衔霞的天山鳞翅锦被,地上铺满了貂裘垫。 太微脸偎臂枕而醒。可是枕边人呼之不应,摇之亦不醒。 太微不由心兢灼,他为琴事,右手留了一些真甲,不意就刮到了天君脸上,划出一小道红痕,只比发丝略粗些。 但听天君闭着眼笑了出来,捉住他的手道:“新婚洞房一夜,天还没亮姑爷就挨打么?怕娶了个飞天夜叉。” 太微侧身半卧在他身边,青丝不绾细细香,更一种幽情吹不尽。见受了他愚,也只垂目笑了说:“卿言以尝旧欠。” “好啊,你再打我。”天君倏地把他瘦怯腰身一揽过来,一手把他两只手腕反剪在背后,用巾帕仔细绕了两圈,打了个活结,“惹不起躲还不起么?” 太微猝不及防撞在他胸膛上,只能迎上他灼灼的目光和唇舌。天君不舍地离开他的唇,又一口轻轻咬在他脸上,像含了一口冰凉的荔枝果肉,把太微的手搁到心上来,说:“一身无物可偿,倒让你打罢。” 说的话卑微到尘土里,手却挪到丰颐白腻的那一团上去了:“如若不然,再次之只能以身相许了。紧箍一般弄得生疼,岂不是上好的报应?” 万牝之珠已解,身已不受情魔之扰的情况下,太微被他这样调弄,身下火辣、钝痛之感陡然鲜明起来,好像还抹了药油般湿腻腻的。喉咙干疼得厉害,雪玉似得大腿上许多齿痕,还有好几片大块白斑,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 也不是羞,也提不上怕,只一种陌生感让他特特不知所措,昨夜里事也茫然大半记不来了,忙受惊般推故道:“且住…我极怕痒。” “你管这叫作痒么?哈哈哈…”天君被他说笑了,宽宏大量地放了他道,“我也有一件好笑事,对你说一说。” “蓬莱洲有个神奇仙人,姓是太,名无为,这位太无为仙子么,常含着雨恨云愁,暗藏着风情月意,勾引浮浪子弟,也正是极‘痛’可忍,而奇‘痒’不可忍……一日遇见一位无耻棍徒,一见钟情,多方撩拨。那太无为仙子起初做作,狂徒便说‘许久不亲玉质,神仙哥哥博济,伏惟圣裁,取乐一番可乎?’仙子半推半就,谁知后来…” 他说着轻拧了太微没被咬的另外半张脸:“是迷而忘返,一夜不知奉承了七八遭,个把时辰不让收兵,嗯?” 太微也不知听进去了、听懂了几分,只听完以后,眼睛微微圆了,最终索性闭了,不知道眼前有什么不好看的,需要避的。侧着脸,发影摇酒中。 天君看戏般看他不回,忍住开怀大笑的欲望,长叹道:“说着想我,见了又那有好气待我,如同使婢。怕是骗子。” 接着摇太微手道:“夫君的心伤了,累了。” 太微正背着他把床榻捋齐整,枕头摆方正,听罢顺手拿着引枕,往他脸上碰了一下:“我见你虎样精神。” “好啊,你真敢打我。”天君双手撮作哈痒状。 “你说甚么虎?”他却是沾了一点烛台上的热融红花泪,往太微唇上抹了两指,像是洇开的唇脂,丹彩灼春融,滴下琼瑰泪,又捉住他去亲个不停,如是沾得自己脸上也是花影甚稠,笑道,“当个花老虎便也不错。” 太微被他亲得偏头,像躲不是躲,也没躲掉了,灯下目中金波滟滟,款款映春江,瞧见他的花胡子,不禁笑说:“魔头又来了。” “甚么魔?”天君说,然后撩过他香似兰膏烧彻的乌发,覆耳吐了个坏词。 色授魂与间,戏探其怀,摩他心跳如初春密雨,把他爱抚成了一滩水,极是苏绵快乐,才说:“是也不是?” 此间是雪璘珑界。窗外白雪红梅,呵气成霜,而屋内的粉红蔷薇却被情热熏得柔枝无力。春暖有波面波心飞蛱蝶,树头树尾宿鸳鸯。 促人脸红的喘息声叠着喘息,只听一句天君的低笑,咬上他的耳垂央着说:“道心无处不慈悲,饶了弟子吧…”迫人骑在腿上,捻着那艳红蓓蕾像个雅玩小件,抓那雪臀往下快而狠按坐的人却是他。 北风更烈,雪势犹浓,天色已向黎明了。 灭了灯,天君正要起身,却被已困意甚浓、快要睡着的太微拉住,听他呼吸都还没有平复:“何处去?” “口渴了倒点茶喝,你要不要?”天君看他拽自己手臂紧紧的,乌发凌乱地泻在床上,在黑暗中刮他鼻子道,“真个大小气包。” “倘不挽之,恐君悄然径去。” 太微道。 他与天君明明实实真真地十指相握,摸到他那手上一枚乌沉沉的扳指,却忽作断肠语,他说完后反思也不知何怖之有,是杯弓蛇影了,但还是不由道:“与君别后,刺骨痛心。乞取团圆,呼天莫及。今伉俪正笃,又不知梦醒何时耳,再成永诀。” 天君听了这种尽头话,只听得骨里隐隐泛寒,伸手去抚他的脸庞、他的眼眸,只觉那睫毛似两片纤薄剔透的霜花,微微颤抖,热的,像要化了。听他忽道:“别后亦念我乎?” “一日三秋,顷刻不念。”天君弯腰贴着他脸颊,温存了一会,佯作笑语道,“又钻牛角尖了,这是信不过我了。” “凡事要包含万一。”太微只道,紧地一握他手说,“伴我何如。” 太微见对方像是迟疑,昏暗环境犹让人不安,更说:“再迟一刻也好。” 天君披衣坐侧,晓得他起不来身,便把他揽在怀里,又点了灯,用手指缠了几道青丝握在掌中,笑道:“这就唱随了。” 光明中重新看见天君面容时候,太微眼中像落了星一般,看了他许久。一枝和娇烂漫红,看着他,只是笑,不说话,玉容如霞鲜。 天君把他揽在怀里,低头鼻尖去碰他鼻尖,也微笑说:“笑甚么?” 太微不回答,却问他:“卿何色之悦也?” 天君看他眉眼神采有之,语速稍稍快时,还竟然弄出几分挑战的意味来,愈发觉得可爱,便存心逗他,回说:“你不知道,我笑有三笑。” 他从背后抱着太微,下巴搁在他肩窝上,看着他淡红的唇,像颗待尝的樱桃般,说:“一笑人说我们大天帝陛下不苟一笑,倘一言恺悌,清夜而彩云贯斗,万国生春。所谓大天帝一笑就苏病,一笑能疗疾。我今日赏了十来回,也没什么异象么,只觉傻里巴机,原来美名名高难副。光笑你这个。” 太微听了,笑着侧过脸下视他一眼,此举正好被天君逮着机会,在脸上轻而快地亲了一口。 “二笑么…我也不知怎么了,被你的傻病传染,见你笑我便想笑,你若开颜我先笑。” “其三,叹我此生何德,携此佳侣,同醉年华。” 杯中的橙红色的酒液,是极好的云碧玄腴。 天君忽的把他抱得更紧了,慢慢带一点苦笑,黯然道:“我岂不愿生生世世不分离,形与影周旋…” 说罢,他才像是失态般的睁开了眼。 “此殆天授,非人力也。”太微却微微摇头道,“幸天垂佑,俟君归矣,度此残年。” 天君只想截住这个突然闯入的话题,听了故意道:“哪里来的神神叨叨的小毛病,你即是神,我即是天,上哪里求人家保佑去?” 太微道:“自知是谬语。只因去日与君风流云散,天各一方,冤苦伤心痛难寐。痴心不灭,垂垂渐觉茫茫兴废事,倘归因由于天之意也,自劝天意非流俗所能知,如是能解身心半夜空愁。昏昏过朝夕,何苦费别种精神,几度青春。” 听他安谧温和地说完这种话,天君已是心中剧痛难禁。 太微也只是陈述事实,从来没有一点自怜的意思,像没发现他的异常,只道:“三生石上少知音,何妨重理旧弦琴。” 即兴改了谱,好几枚柔和如歌的滑音变成了急蠲,急速连抹相并的两根弦如一声,中指随即按煞前弦,气势极其紧凑,以至于曲中情烈处惊人听闻,令人泪下不可收。 最后两声却反撮擘剔,琴曲结束得让人措手不及,太微抬头忽问:“先时何以避我远之?”面色再无方才的醉腻,只如一枝春雪冻玉妃。 然他手下还在“索铃”,左手依次轻轻滑过数弦,右手食指配合左手的动作,同时轻挑左手垫的那根弦。又续以“长吟”,左手按在音位处迅速左右移动,这是一种持久的颤音,听来如鸣鸠唤雨。 人道左圣一张希音琴威慈无等匹,就是说北斗魁审讯天囚之时,无人能在此中还以虚言相对。 天君双眉头聚只一瞬,便舒开了笑说:“你既是个聪明人,既知‘龙汉祖劫’四字,便想不明白其中就里么?”笑却不达眼底。 负手过去,没看他眼睛:“我乃先天始炁,太极别体,上天开皇,初劫下世之尊,造立天根,普植神灵。我若真是铁了心今世不来见你小太微,你又奈我何?又能奈我何?” 太微被他这样骤然一反问,音色一滞。 天君转身过来对他笑说:“谁想到只是去了趟北斗魁,处理点天庭的琐事,万事压身中抽得一点空闲,慢了一步晚来相见,就让你这般往坏处想人。” 太微猛地左手无名指的末关节背面按弦,此为“文豹抱物”,极是坚定果断的一个“跪”指,琴音交乾布斗,激坤指罡,双目自挟冰霜气:“措辞掩饰,尽是诳语。将谓我剑不利乎?” “大天帝快请息怒。”天君虽说着告饶的话,其凌霄器宇、威仪风节令人不敢正视,“不亲自走这一遭北斗魁,难道你以为北极大帝连日卧病,只是碰巧了么?” 太微听了果然脸上微微有些惘然,天君慢慢坐下来到他身边,感他虽作厉色,但仍是满身香雾簇朝霞,几乎冲得人鼻底发痒。 天君道:“这庸劣之主,污蔑纪纲,残贼仁义,作个帝君作的为鬼为蜮为禽为兽,这就可恨、可除。你说,是为这三界苍生祛恶扬善重要,还是你我二人情爱,近时取些一夕之欢重要?” 泠泠七弦上,二月半融的冰凌一样,太微道:“此言当真?” “天帝在上,怎敢调谎。” 天君渐渐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来,“看你凶的。” 又将许多事情掰开了、揉碎了同他讲。琴声才终于停了。 太微也蓦地觉出自己有些过火,道:“倘使无量圣众迎迓真主,卿溥摄十方,总统三界,说法如云,度人如雨,一切时中,永依道荫,真强如卿在此红尘中扰攘也。恩爱之事等微尘,假鉴此可堪分手,我莫不欢喜领受欤?” 天君本来就抱着他,挨得极近,听得忍不住额头撞他好几下:“真恨你个冬瓜葫芦脑袋!对此三春好景,再说这样话?晓得了,是匹配你不上,蒙抬举,蓬蒿倚玉树,粪土上长灵芝,我去度人家了。” “承卿雅爱,敢负心盟。”太微看着他道,“尔我鸳侣盟誓山河重,贞心天地知,道路同艰阻,天涯共苦辛。卿乃多情重诺之君子,若有隐衷,何不尽言之,愿分卿之忧。” 正在这时,却看屋外卷卷乌云,几乎把这琉璃世界尽染成墨色。天君说出去看看,去去就回,特地按了太微不让他动,在唇上印了好几枚吻,这才乘着夜色,化一道宏大清光去了。 回来之时,却见太微一直在檐下等他,只穿着件中衣,不知等多久了。微微的雪风中,眼睫似香粉萦露的春草,冰丝织就,指尖已冻得蜡蒂红,面是雪照色逾鲜,色莹连城璧。 天君看他独立雪中,一时竟觉恍然如梦,忙心急火燎上前把他拥着护在了怀里,脱下鹤氅披上,半揽着他的腰身,替他拢住襟口。拉起他的手搓了搓,对着呵了一口热气,口吻多了几分责令:“你素来体寒,天又冷,还在这里呆等。” 太微带着眉目温柔的浅笑:“只因忆及与卿闲居无忧寂默之时,卿爱花成癖,案头瓶花不绝。” 步及中庭,太微手持一株百叶缃梅,花开正红色,亭亭可爱。欲再取丽格海棠、西府紫绵、金边瑞香、大红舞青猊,可他手刚刚一碰,它们全都忸怩缩回了骨朵状,绿叶卷起低下。 二人返回屋内,天君给他灌了口热茶,又摸他小腹暖了:“瞧你寒得血气都有些枯了。” 太微裁花入瓶。天君看他选香选色,神色好像有些苦恼,便扶了花枝帮忙侍弄,笑道:“花之有使令,犹中宫之有嫔御,房之有妾媵。你若以朱顶红樱花以主,当以迎春、瑞香、山茶为宾;若海棠则以苹婆、林檎、丁香为婢。莲花以山矾、玉簪为婢;木樨以芙蓉为婢。” “还需你站远些屏去,岂不知花下焚香,就是杀花?”天君笑说,拖了把玫瑰椅让他坐旁边去。 经天君简单几下拨弄,瓶中花舒展不拘,参差不伦,互相照应,意态雅近天然。枝叶掩映,横斜款侧,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 “卿真乃信手得画意,极化工之妙。”太微不由笑道,“私心忒忒,已将此心事再三陈:此生他世,假使一日灾随电扫,福逐云生,众生咸得如意,愿意与君弃仙而偕隐。烧烛检书,援琴寻幽,此等物外之趣,乡居之良法也。” “只怕你受不了与我遭罪,过些布衣取暖,菜饭得饱的日子。”天君笑道,“我看你插瓶的功夫也十分见长,是哪里拜的名师?” “我师乃木公。”太微坦然道,“木公乃幽人韵士,邸居南沧,钟爱山水,栽花、莳竹引为乐,日日铜瓶插数枝。著《瓶花仙谱》、《清赏笺》,有花目、品第、择水、器具等二十七节,尝言取花如取友,就使乏花,不可以因陋就简,宁贮竹柏数枝以充之。” “哦?”天君不露声色地微微挑高眉毛,脸上的笑敛了大半,花朵黄白间之如金玉色,映在他暗涌黑潮般的眼底中,“看来你们还是不错的朋友?至于我的事,想必你也是听他说的。” “木公襟怀高旷,不争风逐露却心中有节,与我倾心相友。”太微点头道,“卿亦闻其人?” 天君道:“后来的事和你们的事我都不知,只知从前是上古一颗孤辰寡宿,东到日窟之天东,生他于石涧积血之中。其生身父母本命衰微,无量福地未开辟之时,便早早下世了。” 太微听了悯默,半晌才道:“九天雷祖乃斗姆元尊梦金凤衔珠坠于掌中,因是有娠而生焉。应元雷霆万化之祖,位隆何其上品,然傲狠不德而乱天常,冒触天地,呵毁风雨,其罪从微至著,日积月深。卿知德行圆满之谓神仙,然天之高,不可知也。地之厚,不可度也。神之妙,不可测也。变化应感之迩,唯此贵贱身家之论,道不在是也。是故卿不必申说此事。” “我不过是说了所知事,惹你这样一篇如临大敌的伟论。好,对不起你那位体心贴意的朋友了,是我无礼。”天君叹气,“怪我,怎么这样不容人。” 太微看他像受了极大委屈,一脸受难的样子,一肚子闷昏之气,也道:“任性而发之语耳。”因渐渐偎了怀中,声音有些瓮气。 天君抱他在怀,待到怀中人旋臻甜适之乡,温柔仿佛杨枝水。 香很快燃尽了,赤红的一星火头消失在灰堆里。灯火突然湮灭在黑暗中,他才一手慢慢抚着瓶中花叶,道:“你不知,插瓶最忌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既然‘取花如取友’,花亦是人,各有病根,都要观察克治。都需要……祛一祛痼疾。” 第187章 天风吹镜花波月 素幔卷阳台云雨 天,在不知不觉中透晓了。 这雪璘珑界在大沙周界北去三万里,它们都是神魔交界处的极境,其中之寒苦,不亚于当年血盈地狱的最深一层。 无须离火之体,在这里根本站不住几个钟头,可是为了等道君和卫璇,什么也都值当了。 他面孔中白中透青,上下牙咯咯打架,也不敢上前去敲门,只呆呆立在雪中像根小冰棍。 “真君!”伏柔快步赶来,赶紧把这小人用披风包装起来,才抬头一看紧闭的房门,急得团团干转,“圣主还没有出来吗?” 距离太微派他们去寻找越金的下落,已经过去两天了。办个差使一无所获的情况下,伏柔踌躇着回来复命。 “别,别……”无须看他好像要上去敲门,急忙说,他冻得讲话都嘎巴玻璃脆了,“别叫,多管闲事,我,我在这里等着就行了……” 伏柔是把无须一手带大的,角色相当于个奶母,知道他心思,是因为觉得自己闯了祸,若非他被歹人所擒,雷祖也不可能知觉追查到这里来。伏柔安慰道:“圣主一片仁心八寰仰,怎么会嗔责怪罪真君?” 听着倒像是自责自叹。 话音刚落,便听到了靴声橐橐,然后是开门的声音。 而看到引入眼帘的这个人,无须瞬间就活了过来,心中一阵似酸似甜的热流,眼中咸水止不住想流,嘴角撇了几撇,马上搓了个雪团掷过去,扬着脸道:“笨鳖!接招!” 却被对方的护体威猛圣光尽数。回旋过来的一股寒风卷着雪团扑面袭来,灌了他满满当当一脖子。急急倒退两步,扭了脚脖子,差点踩到了伏柔。 无须忽灵灵地闪着大眼怔在当场,一下子就不敢认了——这位天君的面上有了太多捉摸不定的浮沉,但他是想不了这么多,只觉这个“卫璇”,怎么这样远,好陌生。想揉眼擦面,却一动不敢动。 伏柔见了这位风霆若神的男子,升起一团无名的极大畏惧,心里打了个寒颤,几乎将手里怀里一叠叠的奏章和牒报掉在地上。 浓云压得极低,罩得天地间一片阴森狰狞。幸好,伏烈这时出来了:“怎么都站着发呆?快进来,都在等着议事!” “无须小友,今日在此重逢,齐全了。” 因二人还是木着,天君笑道,“此露天地下,寒风凛冽,不好罄谈,到房中再细细披陈。” 伏柔定了定神才答应一声正要走,却被伏烈拉住了耳语:“给你提个醒……”他是第一个找过来的,当时他推门只闻粉香喷雾,恍然入醉乡…… 他交代了几句天君的身份和关系,说了个大略。伏柔听了一怔一怔又一怔,伏烈扯着惊愕的他关了门,最后伏柔眼睛望着墙角不吱声。屋内传来妇人的哭声,伤肝动肠,十分凄恻,他也仿佛听之不见,还在看水缸里几尾赤梢金色鲤鱼悠闲地浮上浮下。 伏柔、伏烈本来是上古一张“玄介琴”的最粗、最细的第一弦和第七弦,而伏柔此刻,希望自己能够回琴上呆着去。 “免了这个礼吧,坐下——”天君坐回居中的太师椅上,把盖子钮朝下斜着倒扣在杯里,谢了茶才道,“继续奏吧。” 只见地下有一口大百宝箱。伏烈恭肃道:“属下前一阵为了寻找真君的下落,搜遍了上三天八十一殿、七十二宫,过程中还抄检出许多赃物和账本,特稽来交由圣主处理,以儆后效。” 无须心底还是想同天君讲话,便一旁插道:“什么蠢货,还留账本……” 他缩着头,不敢看天君,说话声音很轻很细,听来像个小姑娘。 天君像是毫不理会地低着头,但慢慢说道:“做账要做平,也就是出入要对的上,一笔挪了多少,另一笔要补回多少,这中间极有关窍。所以需要原账、假账对照着填,不然光靠脑袋,记不住这么多数字。更何况,做贪官,最重要的是要理得清关系人情。给谁送礼,不能漏了;收了谁的礼,也不有漏了……” 无须听他这样通达务实的细致解答,找回了一点熟悉感,心里好受许多。回过神来,才发觉贴身衣物全被汗湿透了。 天君回身摘下悬挂在墙上的长剑,抽出来弹了弹。那是上好的剑,立时发出铮铮嗡嗡的金属颤鸣。他以长剑挑开宝箱的锁扣,霍的一声,里头不止有账簿,还有闪得人眼睛发疼的各色宝物。 他用剑尖搅动着里头的物事查阅,静极了,只听见翻检的声音,天君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看见一件拙朴的蛇骨耳饰,脸色忽然石刻一般。 “咔”的一声,耳环立刻碎成齑粉。 伏柔在旁边看得差点失口:神仙界哪来的这种巫祝污物?他晓得伏烈是血勇之徒,必是当时不顾一切蛮力夺了一切来,什么都可能混在当中。 把耳环毁得干干净净之后,天君的神色还是有点不自然。 这时太微从里头的卧房走出来,跟着的季瑶怀抱一个白净可爱的孩子,连连道:“先生普度慈悲!先生哀怜,天佑人助,度脱我儿赫连曜重回人道……” 众人默默地躬身一礼,而天君的视线一旦落在了太微身上,脸上便回过颜色来,一笑之间,就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到了人间,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向他走过去:“都妥当了?” 太微仰面看着他,点了点头。 季瑶道:“季瑶还有一件所求…先生圣心,如月在水,先生既赐曜儿重生,再求先生为曜儿赐一个新名字,先生救苦真言,水性无边,照亦不已。我母子二人誓同一切,此生不忘大恩,恭仰先生大德!” 天君呷了一口茶,道:“好了,大善人开恩,眼前你要怎么办?不如也赐我一个么?什么名我都愿意,随你糟践,万剐我不后悔。” “不知所谓。”太微听了先是莞尔,笑了笑,才说,“卿三界大慈悲父,恻隐之心达玉京,盍如为我操之?” 见道君竟展笑颜,仿佛清心冰雪,已化春水流。语气不仅有了浓淡阴晴,话中还似乎带揶揄之意,无须差点电击一般一跃而起。伏柔也是哪里听过这样亲切温馨的话语,眼神几翻几覆,惶惑四顾,低头拿手中的白拂去擦犀如意。倒是伏烈,觉得伏柔渐渐便有这个悟性,而自己不用太宣说当下的情况了,一边高高卷起湘帘,一边松弛地舒了一口气。 窗外的梅花疏淡有致,太微拥毳衣看雪,拂弦轻揠三两声,道:“尔子母伶俜萦苦辛,凄断百年身。是以天道如何,吞恨者多。然经云:‘尘沙千万劫,劫尽道长存。法轮无住脚,因果再生缘。’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不若…‘再缘’二字,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季瑶听出他不止在指骨肉情,还说的是竹马一见终无缘的那位少年郎,听罢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谢先生…‘再缘’亦谢先生…” 天君双手按膝,倾身向前,听着眉蹙不已,但是当太微征询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的时候,天君扇子一挥,兴致勃勃地缓评细品,叹道:“好极!‘缘’之一字,真乃十方世界最灵物。”酒到唇边却不就饮。 言罢,却被无须紧紧揪住衣角,无须看到他拿着过去也五冬六夏不离手的扇子,更鼓起勇气挺起腰来,昂然道:“你要是现在厉害了,千头万脑的人,好事做干净!怎么不改改生死簿,让人多活两年?” 他与季瑶本就认得,一半是善心,一半是想看看天君的能耐。 还不等天君回答,季瑶却已抹了眼泪,摇了摇头破涕为笑,颤抖的手抚着怀中孩子柔软的头发,眼神却是发空的,像是在说着一件同她毫不相干的事情:“谢谢小神仙的好心。只是如今我只有一桩心事未了,只求看到曜儿平平安安长大成人,便求去黄泉下陪昊哥了,好过又害了他下一辈子。” 这话令人不解。太微道:“试说其详。” 季瑶道:“说来先生要笑了,只是从前我们小时一起长大,有个算命姑子说过:姻缘已前判,今生必可以得完聚,但我们二人的福是系在一处,加在一块总等一样多,那祸也是这样。此乃箕豆甘同命,患难相流转。都活在世上,就都过得不好,终会是和病和愁,成梦成烟。但我若早早去了,倒能成全他下一辈子美满……所以,我说好过,世世生生负卿卿……” 她说得十分动情,无须不禁听进去了,莫名看了看太微,太微更无别语。 此时屋外一个明闪,青天白日响个大炸雷,狂电须臾便到。 只见这位九天雷霆枢辖之正神,变化龙体,乘流火出入三界,带铜头铁面百万神兵,手提着半死不活、时死时活的魅魔当做参谋官,地毯式搜捕了太微三天三夜。 终于,锁定了这片界域,站立天穹,金甲生赤色,战袍长红云。 朱陵这两天四方打听了些,倒比无头苍蝇只顾狠找的应元,还倒知道一点更多的过节儿,窝里斗真是家门不幸!生怕捅了天大漏子,忙抢上一步拉住他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左圣右辅相煎何急啊!” “什么左圣右辅?天有二日?国有二主?本神劝你息了此念!”不提这个词还好,提了应元只觉自己堂堂右辅,那日竟像个呆子般痴痴茫茫地对望着,任小九阵前大摇大摆地逃走,深感受欺受辱。 “今日本神必收了这一对魑魅魍魉!”身后亲随铁铸似地一动不动,雷轰般答应一声,群情激荡。 “不如回去相机做些安排,不管怎样,有备总比无备强。”朱陵说着,有些气短,“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愈亲则愈离,走哪都是这个理儿,殿下啊!” 应元顿时虎起脸:“本神迎他什么?本神亲他什么?” 朱陵被他单独拎出来这两字质问,脸上老肉一抖,有些犯嘀咕了,也不知答什么。 应元跨火龙金睛猛电,捧烧火光万里,极目照见屋内的光景——太微坐在琴案边将五指轻轻一舒,瑶琴便清越地响了起来…… 其实狂风之下深压树影移动,哪能看清真切情况,但应元的激怒立时“轰”的袭上心头,瞪着那恨不得一口将他囫囵吞下,对着下头的空气道:“你给本神出来!小九——出来!给本神过来!” 感觉自己狗屎一样没人睬,应元汗毛直乍。猛地一转,抽出身后侍卫豹尾银枪,掷了下去。 应元黑丧个脸,从云头降落在庭院中,围了一片人。但听“哗”的一声,大门打开,伏柔伏烈一左一右,满树叶子不分先后地落了下来,然后无须从石阶上跳下来了,就没下文了。 “小九呢?”应元眯着眼。 “这有点明知故问了。”终于,屋内步出一个石青袍子的高大男子,资质丰粹,举止闲雅。天君道,“既要找的人已经来了,还需要寻旁人吗?” 他没有散发出什么威张炽盛的神力,但只这气度就真似一位高步层霄的天神王尊。众天兵下意识都摸了摸双肩,像无端挨了打,抚着肩头在那边忍痛。沉重的压力在宁静中无形地加强,迫得众人透不过气来。 应元左顾右盼一下,看到同样惊愣在那里的朱陵——这老头马上闭了眼像瞑目打坐。 应元想不到事情竟是如此开场,冥冥中有点不好的知觉,但就是他妈的看这淫贼不自在,嘴巴比脑子反应快,挑衅地瞧一眼,仍一口顶了回来:“就是你?废话少说!你敢与本神战个几合?” 这时犬扼偷偷迈上前来悄声说:“雷祖大帝小心!奴才细细地查过了,泰山地狱的卞城王说听过这个叫‘卫璇’的,一个厉鬼活了这许千年,有些刁钻能耐也未可知。大帝多加小心!” 应元眉毛一挑:只是个鬼?怪道这瘆人感觉。大悟了!哪是什么天骨岩岩,突然就觉眼前这人慢腾腾像个看戏吃花酒的公子哥,什么锅配什么盖,多半也是和小九一样颟顸愚蠢之徒。天已大晌午了,他热得把盘扣轻松地解了,只觉三拳两脚就能打他个稀烂。朱陵的心也放下去一大半。 天君似笑非笑,并不言语。伏烈却道:“如何战法,奉陪到底!” 应元却没有关注到天君天威不可测的目光,只听到了这狂妄刺耳的八个字,他最是血性,吃的就是这一套:“逆贼,你还敢发什么急!” 朱陵神色黯然地吁一口气,见劝不动了,这一冲天炮已经打响,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忙问身后:“赫冲、道彰、神烈阳雷哪里去了?”说的是雷祖手下三个最能干的,由他们代为上阵,也比左圣右辅互相残杀传出去好听。 “回采访大帝的话,三位将军都去西冥镇妖了。”犬扼在后道,“那凤皇闭关七百年,本来说是育幼,可是出关之后突然法力暴增……” 可却见应元迟迟不动,原来他刚放完狠话,接踵而来的却是坏消息——可韩的一封密函,其中说斗姆已知道他率大军来了虞渊,但已替他描补了,说此行的目的是荡寇,不日就会班师回俯,但保不齐斗姆会不会过来查哨,建议他赶紧回家。 看他没动静,伏烈扬声道:“怎么?雷祖不敢了?” 应元看了信大惊,正心里疾速地筹划着,想到气处,恶声道:“本神不处你们,也自有天收!” 亲随也见势附和道:“对于必死之人,我们雷部素来宽大得很!” 可是听这时天边传来一句:“悲哉悲哉!” 但见妙善与三大法王一齐压境而至:“九天雷祖盖世英豪,也受制于天宫戒律,如虎不能啸林,似鹰不得展翅……既然如此,若这位阁下不交出夺我族至宝之人,不如让我天魔族来替雷祖报了此恨!” “佩服阁下大难临头还能为人蒙矢石,赴汤火,何等凛然的志节!”妙善向身后的大军摆了摆手,看向天君,“但若说阁下能以一敌万,这胃口也就太吓人了。但要是能一连挑我魔界三位法王,今日便放过你们,意下怎么样?” 第188章 转石成雷不污刃 挑星拨斗战天威 应元竖起丈夫眉目看,越听越恼,真是人倒霉放屁也砸脚后跟。可妙善的话虽然十分忤耳,无疑也是给了他一个梯子下。 魔兵那一边也在瞅他,有的交头接耳小声议论,有的快活地大说大笑。 朱陵本来急黄了脸,这时一边偷眼打量,观察应元脸色变化,瞄了好久,终于感觉一场轩然大波平息了,迅速一声令下,身后士兵已经刷地墨线般笔直分成两排。 忙要打道回府,朱陵呵呵笑道:“殿下,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您看……” 应元盯着天君方向,眼神状同刑讯死囚。想想肉到嘴边,现在撒手不治,又是何等于心不甘。所以他突然哈哈大笑,勒回坐骑:“自取死亡!来都来了,本神瞧好了他有几个能耐。插上双翅,又能飞往何方?朱陵啊,做人不要太迂,母神那里,岂就急那一时?” 朱陵被他噎得一怔,心里气闷是真的。应元也怒得发累了,亲兵忙张罗照应,变出两张狮纹交椅,供他们坐在云上舒服观战,犬扼还端了热茶和果品上来。 “怎么样,阁下敢是不敢应战?”妙善笑道,“大天帝龙趾到此,我们理应以上宾相待。但是既然人犯我在先,就不要怪我们天魔族不讲究客气了。” 伏烈怒眉道:“满口胡诌,不伦不类,信口雌黄好是一套,下流魔人还要自逞道德清高,如此热肠真是可笑!” 伏柔也道:“不可说戏话,你们说的盗宝,是据何而云?是什么宝?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空口实不足凭,不若先讲明白,不要误用一番精神。圣主大人素来一心愿望世上少些冤孽,神魔两族少些是非。” 而无须对天君的认知,多少还停留在赫连奕时期,感觉就算成了仙,也是个文官材料,看他这时挺身而出,像是要寻短见似的。 于是无须小脚不停地跐着阶石,心中不免局促不安,害怕他出乖丢丑。把鞭一抽:“有什么了不得的!我来战你!” 伏烈看应元坐在斜上方的头顶,提足了精神看戏,只想这何止是不援之罪,更大觉他们本来就串通一气,道:“别说了,似这样东西,如何也要成正果!” 妙善正要说话,法王之首的不动明王却叫住了她,她只好退到一边。 这位明王顶上有七髻,辫发垂于左肩,身上光焰如迦楼罗之势。他眉毛胡须都是绿色,青黑的双目一眼仰视一眼俯视,嘴角两侧牙尖一上一下,令人见而生畏。 可是全然不同妙善目中放出咄咄逼人的光,他语气带着几分遗憾:“我与憾曼往日无仇,景仰天帝大慈之风,如何将他如此处治?必无此事。” 他称太微为“憾曼”,是魔语中“无边种子”之意,是仅次于“世尊”的最高敬称了。 听他这样敬诎态度,说话还留着许多体面,伏柔更想和平地解决问题,道:“究竟是甚么因果,请明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事体复杂,容我眼下只能长话短说:当年流卞之乱,降生天尊留下九条天道法则,是名‘上古九约’。是蚩尤大尊将它们熔炼、打造,化为九件法器一一镇住虞渊九泉不断上涌的邪魔之气。可是如今将近二十万年过去了,这九条天约或损毁、或被人盗走遗落天外,尤其是倾天祸乱之后,九中六七都失落无踪了……” “你们来时,若路过了山魈精魅黄泉,可见那泉眼的形状古怪,好似个扁方的剑鞘吗?因为,那便是第一约‘乾天神剑’原来镇压之地了。” “这事情里头还有这许多的曲曲弯弯,我们也不能尽知。唉!若是耶输龙娇法王在世……哪怕是俱苏摩还有一口气呢。” 将这些情形一长一短说了,明王长吁道:“所以我们此番来讨要无情不似苦泉的镇物,不是为了利益自己,窥视自家营盘,而是为了虞渊境界稳固,乃至三千世界不致涂炭。若是憾曼再拿走那件宝物,这三界便真的永劫不复了!两位将军,非是我们苦苦与你圣主作对。我记得耶输龙娇法王在世之时,常念:最大的恶魔,是我执魔也……” “废话连篇,这唱的是哪一出?”不管明王尽量通俗的解说,应元只觉一开头便跑了题,躁性上来心中光火,憎嫌道。 伏柔听这些话说得不像有虚,论理也够本了,便陷入了沉默,不由与伏烈交换了一下眼神。 伏烈低声问天君道:“此事依您天心明察呢?” 却有人抢先开口。那是一个坐着轮椅的双头少女,却只有上肢,腰部往下,居然栽种在花盆里。 她两个头都是朱发红牙,瓜子脸上细细两道八字眉,一对暴牙龇出,声如洪钟,带着金属的颤音,便是啰哩凌哩啰凌法王了:“神仙?一帮子虚伪伪善之人!明王,你把话说到这份上还不足么,看来三界覆灭也同他们没有半点干系,真狗彘也不若!” 她左边那颗头叫啰哩凌,是名“花夫人”;右边“哩啰凌”,又叫“画夫人”。她们齐声道: “既然求死,今日断不叫你落空!” 只见花夫人袖中飞出无数或青或黑的花瓣,片片锋利似刀刃,朝天君迅疾飞去! 在这排炮般的攻击下,无须跃在空中,鞭子狂扫,那些黑花便似龙卷风的一个个涡旋气流在空中狂舞。 魔族人人眼中都燃着灼热的火光,翘首盼望着花夫人这个倔头儿去碰一碰,给个下马威,她那一朵“鬼畜魔母”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锏啊! 可是正在这时,只见那两个脑袋相互争论起来,你一句我一句个不休。 花夫人喝道:“蠢货!你做什么!” 画夫人斥道:“放屁!我没有!” 因画夫人的法宝是一张柔韧难断的画纸,轻重却不过半两,能够画物成真。却见那画纸自动飞到空中,巨声刷一下展开! 一只看不见的笔正如龙蛇走:竟然画得极快又极工致严谨,花瓣、花丝、蕊头、花盘基部无一不是登峰造极的画技,叶杪微卷如云气状,侧偃卷曲的叶背尖梢和叶脉,点染为金红色。收笔之时,甚至花间露水宛然滚动—— 好一朵意度堂皇的千瓣地涌金莲! 画夫人屡屡尝试收回画纸,可是一股麻痹从虎口起始,一直传到胸口,连带心尖儿也痛麻难忍。 此时金莲卓然怒放,张开花瓣,花蕊如藏在利齿般尖细莲瓣中的血嘴,已把鬼畜魔母一口吞了下去! 这个经过,在众人乍看之下,只像这素来不和的姐妹意见相左、互不相让,大敌当前还闹得十分滑稽。毕竟无人不知:那画纸只听自己主人的话,连蚩尤大尊都没办法操纵得来。怎么可能有别人在上头作画呢?还这般不着痕迹。 可只有啰哩凌哩啰凌她们自己知道:体内魔气失驭,八劲造反,再与这股奇绝的力量相斗下去必死无疑,只能对明王使个眼色:道行微末,不能制伏。 明王也看不出个端的来,可是心中已经不止十二分的巨震。嗫嚅了一下,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明王,今日一捣巢穴,千万不可养痈遗患!” 妙善忙道,生怕明王打退堂鼓,“刚刚一局胜负未分,明王不要心急,也不为操之过急。文火慢熬,必定取胜!” 神仙这一边,就更知之有限了。对啰哩凌哩啰凌不期而然的表现,应元现在的情绪叫恨铁不成钢。 应元咬着牙自语了两句,又去看天君,哪里像个正在火炉上的人,看他正抽出一管玉箫,握在手上抚弄,轻盈地舞弄似在手背敲了一下……真觉是流里流气一地痞! 朱陵正十分起劲地呼噜呼噜抽了几口烟,因为他刚刚在偷偷占卜,张开手心看到是有惊无伤的卦象,表示今日之事会终逢大吉。 这个时候,他也是一张顾天君那里,像是眼睛近视得很厉害,同样的画面看了好久,忽的白日心悸:着实透着几分诡奇,蓦地想起从前那位颠覆三界的东荒魔头,不也是这般引箫而歌的么? 但凡神仙精血成胎者,有三魂七魄,被歌啸一声,魂魄不居一体,散在各方。从前三十三重天之主,太极金阙帝君就是这么没在大海里的。朱陵像被人重重打击了一下,身子坐在椅中竟闪了几回,烟袋子从空中掉下来砸到无须脚边。 “嘁!”应元突然来了这么一声,“本神就知道,料这驽货保小九,你有多大本领?”因为天君漫不经心的模样,如此德性样儿,太不像个被困绝狱的人。就说从刚才到现在,他动过么? “婆婆妈妈磨磨唧唧!我天族清理门户干旁人何事?”应元一发咽不下这口气,“本神自己生擒此獠!你这丧家淫虫,哪来的龟孙这么撒野,过来大杀一场!” 携着一股巨大杀气,他双腿一夹坐骑腹部,正要用跃起一式钺刀削掉天君头颅,可是谁知那墨麒麟眼见天君,居然狂跳长嘶不肯向前。 应元怒地破口大骂。可正是这耽搁了的一当机,一个杰然巨人已向天君冲去! 此乃法王胜乐时轮金刚。他通体深蓝色,现四面三十四臂十六足,四头前后左右依次是蓝、黄、白、红颜色,正面为牛头,每头上都有三只眼,头上戴着五个骷髅冠。三目全圆睁,獠牙紧咬着下唇。三十四只手臂各手拿着铃、杵、刀、剑、弓、瓶、索子、钩、戟、伞、盖、骷髅等兵器。 无须目光熠然闪亮,飞起舞鞭,在他四对眼睛上连环横扫各踢八脚,玩个拨浪鼓一般,银裤银靴耀得人两眼都花了。 而金刚的兵刃也悬麻般骤雨淋漓,急箭似狂风乱鼓,朝无须无数个影子处掷去。伏柔伏烈本要助阵,却被应元雷光阻拦:“本神在这谁敢帮他!” 朱陵忙拦:“此等情势殿下怎能意气用事!” “没你的事!”应元狞着脸挥手将他击倒在地,“瞧本神的好看开心么!” 朱陵头上鼓起了一个大包,见已惹翻了他,也是实在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了,哆嗦着手指他面道:“大天帝到底如何招惹殿下了!殿下怎么就只逮着大天帝揉搓个没完?这如何使得?莫…莫这么性顽!” 直到无须被金刚攥在掌中,只要他再一用力,无须就会气促而死。天君一根眉毛也不曾皱过,肩上细碎的雪花已落了寸许厚。 可是金刚却没有下手,他张开了昏黄的嘴唇,那嗓音沉重而遥远,像是一尊苏醒的远古巨像:“云蓝华……你见过……在哪里……”似乎是闻到了无须身上沾到的独特香气,而对无须本人并没有动过杀念。 直到这一瞬间,天君才瞿然开目。 而妙善猛地一惊:“大哥说什么?”其他两位法王的目光也陡然犀利。 “云……” 刚说了一个字,没有给他把一盘子的事情端出来一点的机会,只见这位巨山般的金刚捂着肚子猫一样弓起身来,轰的一声巨响倒地,头抵着地,嘴里吭、吭地咳着…… 金刚的身体拱桥般晃了一下,再也不动了。 这一幕来得极快,去得极速,从头到尾不过一个弹指,当场哪个神魔不惊得面如土色。 在百万对眼睛的注视下,时轮金刚就这样死得无声无息,不明不白。这是何等瘆人毛骨之事!在场众人无不脸上血色全无。 只有无须跌在地上,睁着惊恐发直的眼睛,潜意识里望了一眼——天君在雪风中模糊不清的面孔。 “大哥!”这是替时轮金刚的胞弟——大黑天称的一声,妙善双膝碰着冻硬的土地,短短几日失去两位至亲,纵是一位再心术深沉的魔鬼,心中也是极致悲酸,此时怎再能说出一个字来。 反应过来之后,魔族中许多人也“呜”地一声号啕痛哭起来,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抽泣,声音越来越高。 妙善委顿在地,攀住金刚的肩臂,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就这样对视良久。谁知突地惨然色变,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脖子,向外用力挣扯,狠命抓捞。 像是虚空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正掐住了她,要置她众目之下这般痛楚万状地窒息!她五官扭曲得不成人形,嘴唇紫黑、脸上乌青、鼻子眼睛都在疯狂冒血…… 明王忙不及出手,却也异常不堪一击地倒在地上,像是骨头忽然变得童子般软脆,咔了一声,裂了,又一声,碎了。 金刚的尸体已燃起熊熊烈焰,像一座火山让空中温度急剧升高,黑烟和燃着的草叶冲起老高,雪水星星点点,好像下了一阵濛濛银雨,凝练出一位天神——雪白的剑锋无声横过,如一线银光截断天地。 太微出现、出手的这一刹,恐怖的力量也旋即回收、消失。来无影,去无踪。 他携三尺雪剑,立于天君面前,目中寒意如许:“大慈之化,毋损威重。” 两方隔得遥远,风雪尘土又大为碍眼,直到天君把他护到身后之前,太微最多也就显出了个极不明晰的一影,就再没露面了。 但也不知是因为他的容若冰玉、神光照人,还是天君的天威炜煌,众生百态杂陈,墨麒麟更吓得眼缝也开不得。 应元腮边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轻蔑地一笑:“来了,小九。” 这时听一声,是翕动着嘴唇吃力颤道:“那…就是你…你们左圣?左圣!” 声音的来源是被羁押的魅魔,先时一直在后头装死,犬扼看护着几次险些让他钻空逃跑。 魅魔只瞧到一眼那真颜色,那一刻,浑身血液,几乎都凝固了。即使此时天塌地陷,日月星辰全部坠毁,成了混沌世界,也不能让他更加震惊了。 人亦皆震慑失次,一时间彻底忘记原有的情绪,战场古庙一样死寂。大众又这么呆了两呆,差点让大沙周界的历史重演,才后知后觉地、又怅然若失地大悟:一定就是这人干的! 因为在他们眼中,妙善凭空之间死生一线,又不知出处地得了救,而明王挣扎垂死,真相也是无从查实。 而太微出现的时间就是这样不凑巧,倒像极了那位神秘凶手自己来认领身份的,好是嚣张!哪有人去揣度他那八个字云天雾地的话是什么意思。 众人默不言声都向瘫着的明王去瞧,但是人太多了,围拢夹成一层层厚厚的人墙,天色又黑,视野特别不好,只看到明王像剪纸影子似地一动不动。 总归,竟没人敢出头说一句话,当场举白旗又说不过去。可是离得妙善、明王近的魔人,早早就吓得一个个魂不附体,丢了刀趴在地上捣蒜般叩头求饶了。 而那啰哩凌哩啰凌像是唯一没被殃及的,她们还静静地生长在花盆里。因为无人关注到——那两个脑袋相连的中间部分,已裂得像小孩子嘴,向外渗出的窄窄一线血迹,未干,人已死了。 妙善倒在满是血污的雪地里,仿佛还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浑身一阵一阵绷紧,留在她脖颈上的五指痕极深、极重,甚至扳指都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上去。 她却是第一个有勇气说话的,虽然听起来不哭不笑,混着重大恐惧:“天!九霄上帝不知天理,昧于人道…竟是这种恩将仇报之徒……哈哈!” 伏地大恸之,又兀自纵声大笑:“物各有主,须消停!雪里埋尸,久自明!” 她这话其实不全无理,因为是可悲哀,那时轮金刚虽然面貌丑恶,但是根性驯良。在天魔族中比明王还要更有威信,更受爱戴,所以才这么多魔人为他捶胸顿足地放声大哭。 时轮金刚那四面分别表示降伏、增益、息灾、敬爱四种事业,也是功德圆满的象征。五万年前,曾经救过大天帝两位丹童一命。太微感应而来本要相谢之时,他却已一脚高一脚低蹒跚而去,那巨大无朋的身影默默隐在大山之间。 这时,却忽的传来一个阴沉声音:“辄敢如此放肆……” 众魔像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都朝声源处望去,同时激动得心里噗噗直跳。 只见不远处的一座大山像是从长眠中醒来,抖了两抖,长出一对脚,走得相当缓慢——一个比金刚更庞大十倍的巨人,可是脑袋与脖颈全失,只有一个齐整平直的断茬。脸孔长在躯干上,双乳作眼,闪闪欲动,肚脐为嘴,一手执斧一手拿盾,不停挥舞。 上古时期的古魔之祖——刑天的出现,让在场所有至强神魔的辈分都自动降了一级。 传说刑天争夺帝位失败,被砍掉一头,可是非但不卒,猛烈的意志却依然常在,还要继续搏斗。被贬斥到这蛮荒的虞渊之后,一直在不为人知的地带生活,衍生出了一个都是无首巨人的嗜血部落。 “是谁……作践我的魔子魔孙!”但那刑天像是根本没有智力与视力可言,毫不分说,带着威武雄壮的无头军队就大吼地扑了过来。 后头前赴后继还有数不尽的魔族,黑压压赫然暴露了出来,数量没完没了,个个都要决一死战! 怒吼、呼啸声已如千军万马般铺天盖地而来,而天君和太微毕竟都只有一位,饿虎争飧,多余战力便极自然转向了本来人多势众的雷部。 天魔族见了刑天,就如神仙见到元始天尊,一下子胆子哪止壮了千百倍?一个个精神焕发百倍,都像狼一样红着眼盯着神仙们,立刻转脸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整个雪璘珑界都立时乱成一团。 战场上到处是鲜血喷涌,惨号哀叫,喊声、杀声夹着鼓声。天魔族和天神族,已十几万年没有这样明面上兵戎相见过了。面对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态发展,明王在混乱中叫着:“不!不要乱来!” 可是他根本没有办法阻拦毫无理智的无头人们,竟然眼睁睁看着失去行动能力的妙善,被踏踏铁蹄踩成了肉泥。犬扼本来架着魅魔胳膊,一乱马上把他兜屁股一脚踢开。魅魔滚在地上,连摔两次,鼻血也摔了出来,模样好不狼狈。 天兵天将哪能料知魔族如此哗变,来个突然奔袭。天族如同被老鹰抓鸡般,支撑不到一时就仓皇溃散,剩下的有组织的小部队,几次突围都被堵了回来。 九天雷祖毕竟厮杀一生,三界第一名将,毫不畏缩,连斩几十名狂叫乱奔的兵士,有的被削掉了头颅,砍飞了天灵盖,再一连杀了几百个、几千个,都是开膛破肚,无不如风扫落叶般被杀倒在地。 应元凭一人略略镇住局面,可是猛地一支冷箭“嗖”地飞来,竟直贯左目!应元满面流血,根本不犹豫,狠命一使劲,拔出带着眼珠的箭,紧攥手中,一撅两截。血海火山之中,目中射出雷光冲破猛雾飕飕,他在几百个强手的连环攻击下迫得连连后退,直到看见最后一个部下也成功逃生,他才驭墨麒麟呼啸冲了出去。 第189章 名位烦根不到心 馀憾太极长伤情 应元虽然绝处逢生,但是孤身一人奔出不知几百里,也终于拖不动一身厚铠、沉重的步履…… 山河毁灭,卷起的尘埃在暴雨中冲起漫天黄雾,天地都搅成了一团,雨水和血水迷了眼,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 就在他即将倒下之时,忽闻一股香味,那香气春浓于酒,让擦过脸颊的风都带着湿润甜暖的气息。 其实这恶心的味道丝毫不陌生,但是上一次距离如此之近,还是在无量福地的时候…… 已是非常久远的年代了—— 那一年,六元儿年方三百二十岁,便已猴得寸草不生,皮得过无噍类。他上界独步无畏,便到处下凡试胆,甚至最后偷溜到了虞渊来。 可是哪里知道深浅,遇上剪径的蟊贼恶魔,几百个回合下来,他的部下不是残胳膊断腿,就是逃之夭夭。正当他寡不敌众的时候,那是第一次与这香气打了照面。 这位天外飞仙救他的过程,没有费一点周章。六元儿眼一开闭的时间,冤魔恶兽,已被悉皆降服。 浑似梦中一般,六元儿神胎变成泥塑般地呆滞了。 六元儿见他仙风透骨,身上又蔚发天香,光敷阎浮紫磨檀金色,本能认为就是同族之人。 但普天上下,静鞭三下响,哪个神仙不衣冠拜他六元儿冕旒?但眼前这个“救命恩人”,除了给他两件取暖衣物,与他一起深夜团火默坐,再没别的像样举动了。简慢无礼到姓名也不报,连轻飘飘地打个躬儿都不会。 六元儿心里实难服帖。他乃第一名门阀阅之独子,呼声最高的未来三界之主,六部最强者,头一次要靠别人保护,这个刚性的男子汉觉得十分丢份。 以至于腹中很有点饿的光景,但六元儿就是不吃一口他给的饭,熬鹰似得瞪着他,终于憋不住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喂,你叫绑票的吓怕了,见到本神一句话也不说。” 见他不回答,六元儿心里翻腾得厉害,半晌才勉强道:“你叫什么名,还不报上来,回去我禀母神记你的功…升了官,有你挺尸的时候呢!” 那人还是闭着眼睛。 六元儿何时受过这样明晃晃的无视,一怒之下飞电绕身光闪烁,须臾黑云西北来,如盖如轮。一个明闪,天好似要裂成两半似的脆响一声,转瞬又恢复了黑暗。 “唿”的一骨碌翻身起来,一个箭步蹿上去,虎势雄雄把几人高的巨石哗然翻起:“再不说话,本神现在就杀了你!” 但这似乎没有构成设想中的威胁效果,那人一呼一吸的身体起伏都没变一点。 可是因为这么大的响声,黑暗中许多双幽黄色的目光迅速投了过来。此时正是黎明前最暗的时分,魔气极浓。 那人才道:“云蓝华。”抬眼看了他。 其眉宇俨图画,一种神圣的失真。 映着篝火,他的面容还是很白。在白衣前面简直分不出什么是手,什么是衣服。珍珠千斛量不尽,瞻彼皓月,不如他这般扬辉于天。 一身是胆的六元儿,与他对视仅此一霎,浑身像是泡在冰水里,噤得气也透不过来。 对方像是没有深夜对坐谈心的意图,在这间洞穴之中一起烤火,只是路途之中就地休整,随时可能重新启程,将他中道相弃。 于是六元儿突然一阵气馁,局促不安地坐下,装作在旁拨火,看了几眼油滋滋的烤鹅,脸红得像吞火食炭:“哦,我叫六元儿……” 听到云蓝华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六元儿才暗透一口气:“对了啊,人人都说虞渊是三界最危险的地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逐劫而来。” “唔?”六元儿正淋淋漓漓地大口价撕咬着鹿腿,扭了一下脸,并没在意他话的意思,但嘉奖他及时回话的态度,“不错!” 六元儿砸吧砸吧叩齿三声,一道烁金流火似的金蛇从云层中猛蹿出来,从天坠落收在掌中,居然化为一口璀璨金刀,色赤如火,自豪道:“这是母神给我的‘龙门百尺’,就奖给你今天救驾。” 云蓝华没看,没受。未几,六元儿顿时脸色黑沉沉乌云峥嵘而起:“瞧不起本神是吧!” 可是六元儿感觉:这人真能让人犯紧张,自己莫名很怕在他跟前犯错。不说话就不会出错,所以沉默最显得合理,始悟了至静不动之理。 过了一会兀自又有点懊悔,将这口切玉如割泥的金刀撇在地上,神色多少尴尬,道:“算了,晓得了……你是瞧不上它。” “法门平等,无有高下。”云蓝华道。吐字不疾不徐,雅达庄重。但永远结了冰似的。目光也冷,岑寂,像出鞘一尺的霜。 六元儿沉吟片刻,头一缩,取下脖子上一圈珠链,郑重其事地在手里盘了整齐,神秘地压着嗓子道:“那这个给你。我不爱欠人家的。” “这叫九九金刚乘,可是个宝贝!”六元儿高傲地仰起了脸。 云蓝华仍是静坐不语。六元儿连遭如此冷遇,睁大了眼睛,恨不得把刀拿起一拐打过去,可是翻着眼想了想,暗自掂掇几下,过了一会倒自把自劝服了。 他见了太多阿谀的笑脸、争附的马屁,那些人个个趋柔媚,第一次见到这种混沌未凿的天真人才,便道:“行吧,随你!”说出来,心平和地自己也感惊诧。 很快,六元儿好战的本能、急脚鬼脾性发作,继续道:“我看你本领不错,这样,你和本神比试一场,你输了就从今往后发誓服从于本神,把你最得意的本事奉献给本神!唔,就定在七日之后。你瞧,这九九金刚乘上我给你留一颗,空着,不给别人……” 六元儿自顾自滔滔不绝,见没回应,便又喂喂喂地叫他。 云蓝华侧颜注视。 六元儿仓促之间,猛地感觉自己必须要说点发人深思的名目,好不容易启动的对话才能够顺畅进行下去,心里急急计议一阵,道:“你别小看它,它有名字的,叫……叫作‘露’。‘银河昨夜降醍醐,洒遍坤维万象苏。疑是鲛人曾泣处,天池金莲捧真珠。’的‘露’。你说合适吗,好不好听?” 比起韩世卿能说一套又一套的治世之理,东王子能做得花团锦簇的文章,六元儿经常被烘托得有点脑袋空空,这是连他自己也不争的事实,他也不屑当个斯文人,当个赳赳武夫,不怪自在的么。 可是刚才这一篇诗言,却不知怎么就畅若流水背出来了。好像是此情此景,吟它是很该的。 “洒遍坤维万象苏…”云蓝华望着月,睫毛像微风中的纸花金箔,月光罩出他一种影影绰绰的怅惘,“极好。” 六元儿听了一怔, 还从来没有人在文采方面如此认可过他。一下子感到自己英聪贯古今了,极力抑制着心跳,木然点点头,有点语无伦次:“好,那就好…” 哪有心景还吃得下。平静了一会,才慢吞吞字斟句酌地说道:“那…你还要去吗?但是天一亮,应该就有人来接我回去了……所以,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劫?” 言下之意是不能和云蓝华一道继续前行,这次闹得有点大,斗姆必然痛责爱子。他得回去闭门抄经消停个几月,才可能有下一次出来耍的机会。 “——啊哈!喂,你倒是你答我的话呀?”但这下六元儿学聪明了,改变策略,从不同角度套他话,“那你这趟是要找人么?是谁?说出来。是不是谁在下头这么没王法欺负你,混账东西,本神还不开销了他?摆治得忒不像话了!” 云蓝华似乎留意了,更鼓励六元儿说下去:“嗯,尽管说,不要客气不好意思,古人说倾盖相知,头颅可赠。哦,对了,外头传言说本神要怎样这样蛮暴,都是没有的事……都是为了社稷嘛!” 可是六元儿听到“蚩尤”二字之后,不由大吃一惊,蚩尤虽然是鼎鼎大名的匠神兵王,但是在神仙界名声极臭,听说他是个大疯子,为了获得心仪的锻造材料到处发动狂人战争。 六元儿脸绷得紧紧的,石头人一样不动声色:“什么,你找蚩尤做什么?” “有求相乞。” 这片集结着黑暗与死寂的虞渊,常常响着一声声像巨大的车轮从冰河上碾过,发出吓人的爆裂,那就是蚩尤眼睛正冒出可怕的火花,流着铁汁般沉重的汗——全神贯注地抡着铁锤,一下,又一下…火花像开绽的流星,铁锤落砧的声音,愈来愈急,愈来愈响,苍凉悲壮,却涌动着滚烫的血、奔腾的激情,让人在铁青色的天空下感到一种不可拒绝的震撼和振动。 在这样的大音之下,旷野里这寥寥四字,听来有一种苍茫的宿命感,仿佛说话的他,才是那块命运之砧上冰冷的铁。 那一夜风急寒威冽,可是香气却始终百合熏薇,千丝袅玉。六元儿摩着珠子,两手酸困才朦胧睡了过去。梦里闪着玉的光彩,瑶的洁白。 次日,洞穴外一顶九乘绿呢大轿格外显眼,诚惶诚恐的接驾部队鱼贯到来的时候,他们年少的殿下还齁齁地在睡觉。此间,别无他人了。 鉴于云蓝华的不告而别,六元儿睡到正午自然醒之后,所有人都被莫名臭骂一顿,见者有份。 直到回了神雷玉府,换上缨络庄严的帝储服饰,他还显得气呼呼的。仙宫之中,何处无美人之迹?但他只觉这些傻大黑笨的粗使婢女不配伺候,拣不出一个淡净可喜的,自个戴的冠穿的鞋,一顿如狼似虎的拾掇,冲出去了。 跪在斗姆面前,承认错误的成分偏少,大谈奇遇的精神居多,眉飞色舞说得振振有词,末了还咕哝道:“算了,不打紧。反正他答允我了……七日过后,项崖下见,一决上下,一比高低!” 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七日之后,是一个海天良夜。 见人失约不来,六元儿震怒之下,兼之奇天下之大,还真的就有这样上头上脸、不识好歹的人。 等到天明,腾出空来好好想想,只能自我安慰是人家记错日子了,他就是这么个人。后来就渐渐淡忘了,但隔三差五都还来守株待兔一下,有时候喝醉了像个红头大萝卜,不择日也会来撞撞。一来二去,七春八夏,已把这老地方发展成固定行宫一座。是他的一点想头。 直到有一天,净明万寿宫中,他见到了那位观者如堵墙的大名人。一瞥之下,惊得浑身起栗。刹那,天雷发撼,西风骤起落花狂。 看见他雪肌瘦损了些许,上界三千诸神之中,玉色粲万瓦。 六元儿走过去,目光贯金透石。 而“云蓝华”—— 却不记得他是谁了。 第190章 觉照剔澈分秋毫 飞尘潜蛟浮暗腥 此刻,真实的世界里,雷电大作,霖雨倾盆。 无须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干爽的高地洞穴,先将季瑶母子安置好了,但是应元人高马大,浑身筋节强悍,把这一个巨无霸扛着塞进去,地方顿时变得窄小。须知神雷玉府的门都是改高加阔的。 伏烈揩把汗,看着应元昏迷的、人憎狗嫌的脸,气得跺脚:“此等逆贼当死!人在做,天在看,像这么着日日窝里炮,叫他也尝尝六亲不认的苦头才好啊。” 他心里比吃个苍蝇还腻:“圣主还要救他,我真不明白,不明白,真是不值当。唉……乱来!” 伏柔叹了一口气,但他也深恶这个太不成话的九天雷祖,此时说不出更违心的话,打发人般开解了一句:“圣主如此措置也是情理中事,惟上天默察庇祐吧。” 雪璘珑界境界坍塌,虞渊中的无数个异世界广阔无边,乱流之下他们也不知被冲到了哪里。幸好圣主他们二人自己脱身之外,还有余力救护别人,所以暂时没有会和。 雨渐渐停了,日华照作山巅的几道缤纷的晚虹,让人紧绷的心绪舒畅了不少。伏柔走到洞口向下一望,看到一棵槐树底下,晴霁的霰雾飘洒着的微光下,是太微和天君正相对站着。 还以为他们是事情结束,找不到自己人一行,伏柔忙惊喜挥手喊道:“圣主!圣主!” 伏烈本来正一屁股坐在背风处歇气,听到了赶紧跑了出来,他们离得遥远,伏烈却感觉那二人气氛似乎十二分的不同寻常,忙不让他禀说:“快别叫了…回来,伏柔。” 天君向上看看,然后对太微眨了一下眼,笑道:“你看看,我早说了坏事传千里,大天帝陛下,就非要大庭广众下跟我闹个子丑寅卯?” 此时,一群怪奇鸟兽从头顶飞过,扑棱翅膀声音略大了些。天君下意识想将人揽到身边来护着,但太微的反应岂是“冰冷”二字可以囊括。其崖岸崭绝,倒把天君顶得一愣。 天君笑道:“央你停嗔息怒,恩开一面,海函万一。哪句不中听了,你不知道,我是粗人说急话。是让你在房里好好休息不要出来,万事由我替你做主,这句话不对了?还是劝你不要对他九天雷祖农夫救蛇,这个典用错了?唉,罢了,跟我多说一句话是不是都委屈你了?我自掌嘴巴吧。” “真不理我了?”天君的扇子系一块汉白玉,玉坠在他眼前晃了晃,轻声重复一句,说不清是个什么神气,“你不理我了。” “那我可真打了。”鼻尖碰了碰他,显得没精打采,“好,凛遵照办。” 太微终究还是捉住了快到腮边的手腕。 “既然这般舍不得,怎么就咬着不放,为了一点瓜田李下之嫌,非说是我作孽。”天君戴着扳指的右手神鬼莫测地一翻,背到身后去,才接着道,“若当真若此,我还乔模乔样地同你面前装什么幌子?” 说得越发恓惶了,语露气怯:“我这点胆子,谅你心中不最有数?若真是我,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只消你把我看上那么一眼,我心里早就捏成了一团,还架住尊口再训斥?” 可是眼前的这位天君神光烨烨炫人眸,除他之外,能似方才那般如鬼似魅,杀人无形之中,乃至驱轮日月的古神,难道还有第二个人选吗? 太微这会如此疏远,也不是全因为此等疑心,还有是看这场风波又吓人又出奇,而天君尚能此般诙谑,情度这样潇洒,说话如此乖滑。他多少出死入生手段,他的法力分明能使天下焦枯一时活,那是股掌之间的事情。可是漫说没有阻拦刚才那场人祸,灾劫过后,他也根本并不把抚绥众生之事挂在心上,好像都是茫茫大荒中一点微尘罢了。 重重怀疑不由又现上心来,太微复道:“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 这一句话钉得铁实。天君整个人都仿佛沉寂了一瞬。 半晌才笑了一笑,他看太微时言语时笑,但这一声笑全然不同以往,像是些许自失。手指穹苍道:“我降生上表天日:若有虚言,雷劈了我。当受犁锄之厄,触首市井,流血而亡,被你太微挖心尝鲜,当仁莫让,九陨不悔。” 如此狠厉毒誓,太微怎能不听得心中如朔雪乱天风,忙止住了他。太微眉心蹙结,似自语道:“青霄白日之下,竟有如斯之咄咄怪事。扑朔迷离竟至如此,岂是小可之事?君以为何?” “三千世界之大,又岂我一人变化无方,去来无碍?移花接木,换月易云?你气糊涂了,怎么掰不清这一条。”天君说这话时,见他肩上落着一片花叶,便伸手替他摘去。 真是提纲挈领的一句睿断,一箭中的。“万讫灭”这三个字蓦地闯进心头,太微焉能无动于衷,像不胜其寒地握了握天君的手。 “怎么了?”天君让他贴着胸膛,“是要查验查验夫君的心跳快不快么?” 许多琐碎思绪接应不暇,也都追溯不到那么深,况且如今情势,不观望又有什么指望。太微只能道:“公敏人也,此言开我茅塞多矣。” “嗯……”天君摇头,仿佛含着一枚苦橄榄品嚼,看着他全神贯注的模样,苦笑着叹了一声,“那你还在猜疑我。” “何出此言?” 天君仿佛话没说尽似的,又靠拢了一些,将太微尽笼罩在深深的目光下,才道:“那我都不是‘卿’了。” 众生横身危难之中,太微正在一心系拯溺扶危的大业,都没反应过来他话中所指。 而天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慢慢抚摸着一朵姿态横生的花朵:“卿若疑我,也该早疑,也要一疑到底才好…”身上的气息前所未有地透过来,让人的注意力无法集中。说话声音很低,幽幽地像从远处传来。 太微看他看着自己双眸出神,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以为他当真伤了心。心问口,口问心,也觉方才那样指控他,无凭无据,这个存心就有点过苛了。 “卿虑过深了,何自伤菲薄乎?”太微不觉之间莫之所措,“承卿至情,岂生他想。知我心急似弦,但有一线之明,不敢疑卿。” “嗯,实在这才见得深了一层。那还不承认有些欠些尊重了,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我倒有心请罪,你当得起我一‘拜’么?”天君神色好看了不少,把他腰一搦,双臂力气极大,几乎将人揉碎,耳畔的声音却是温柔带笑的,“胆气很豪啊,谁撑着你的腰?” “嗯,是谁呢?不亲眼看看,总是不大放心。”伸手碰了碰他的面颊,再滑到双唇,指尖滚烫极了,“知道错了,还不给点好彩头?” 但太微本来毫不在私情状态,但看对方平白遭了这一顿猛轰,说话间之委屈负气,好生难遣。惊愧之中,忽不忍再四峻拒。 天君看他神色微妙变化,又看他低头之时,一头漆黑如鸦雏的长发滑落下来。心满意足,俯身在他面上一吻。 曲尽缱绻之时,可是一个念头忽袭上太微心来,令他顿为改容:是想起昨夜二人共植的瓶花,早晨起根视之,已尽皆萎死。 他们回来时服色一新,衣物是已悉数换过。伏柔伏烈急速对望一眼,忙都起身相迎打一躬。伏柔看第二眼,下唇咬得铁紧。 天君适意地伸欠一下身子,看了看地上——昔日摄聚万兵的九天雷祖,身上到处是惊心伤口,眼眶一只被掏空,人像一只活生生的血葫芦。 应元是醒了没多久,感受到咫尺天颜和天威不测的双重压迫,神色却还是矜傲之极。这般猛虎相,竟是如此狼狈情形下也掩盖不掉。 于是他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啐了一口吐出血沫和草渣,向天君道:“你这卯孙底贼,藏头露尾不是最在行吗,现在怎么舍得出来送死了?” 天君闻言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仿佛对这些话很觉有趣一般,但很快脸上恢复恬淡无波。就是此时太微的面容,可能都比天君来得生动些许。 伏烈道:“九天雷祖,你既为神霄大将,上不知天时,下不谙人事,空生在世,可惜衣冠着体,同室操戈,真乃人中之畜生耳!事到如今,圣主在上,还敢饶舌?” “笑话!你几品仙阶敢在本神面前咆哮喝教?这时候横三竖四地挑眼,竖尾巴龇牙儿了,你是什么好德性?”应元天生血中带煞,怒时喉咙中也火烧火燎。 看着貌似退缩人后的太微,没的叫人火大,应元跷足而坐:“差点信了你的妖言鬼语,圣主在上?啊?本神骂他和小九有什么干系?” “你……!”伏烈刚说了一个字,就听圣主居然开了金口,让他们都先退下,连天君也在被逐走的范围之内。 众人尽皆无语,默不言声都向这边瞧。 无须本来攀在一根钟乳石上,听了这话不敢违逆,跳下来,将手里没吃尽的野果砸了应元脑袋。天君自自在在笑笑,振衣而起,一直出外去了。 应元看太微故意只留自己二人,太微还将立下剑尖划地,划了九道九重的结界出来,不知道要干什么。 当下屈辱更甚,脸色又青又黄,十分难看:“怕怎的,头掉了也就这么大个疤,来啊!咱们两个走走把式!” 只觉今日虎落平阳,这死对头必要夹七夹八说些莫名其妙的风凉话,一怒之下那刀如风之快,照太微面劈来,恼怒中气力倍加,登时将他身后正巧游动的一只巨蜈劈做两界,血流满地,登时呜呼了。 毒物坠地,遂乃平静。应元暴怒地瞪着眼,当下却没甚话说。而太微看着他道:“适才数般瘴气围绕你身,你可知源为何物?” 应元没想到他开口问这个,傲然把眉一挑,吐字特别清晰地“呵”了一声。 太微指的是,刚刚应元逃出战场,垂死之时,有一团浓黑的雾气,在他四周弥漫开来。只见当时应元英挺的眉眼突然十分扭曲,那神色起初像是在噩梦中挣扎,很快居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连眼珠都无法转动。仿佛邪祟鬼魅附身,脑中一阵灼热、一阵刺痛,到得后来,简直连脑浆都沸腾起来。 完全不知来源的压制力和杀意,剥夺了他所有意识。神力在一点点散轶,境界层层跌落……亘古至今,几曾有过这么惊心骇目的事? 可是同时却有一股洋洋的暖意充盈四周。是太微一直沉默地守在他身旁。无名指和小指弯屈,拇指压在二指指节,抵在他的眉心,道:“愿倾八霞光,照依归依心。度尽凡间苦,随念随时来。”念此禁咒时,有求必应,无感不通,八海知闻,魔王束手,可是代价是要为他人承担十分苦痛。 应元这才一点点想起来被救的经过,一惊而醒,太微念的那二十字,原是“十期十方十难大引劫咒”,他就是木瓜做的脑袋也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故而一闻此语,这一下震惊的犹如被人抬手打一个漏风掌,耳门上似起一个霹雳。 太微见他忽而哑口,心事愈发不宁,注睛视之,又问:“我闻你梦中频念‘云蓝华’一名,几曾不绝,不知着何来由。请悉告知,语言细道一番。” 应元听这背信之人,竟敢重提旧事,他两这个前嫌,有大裂谷那么深,这人到了今天还装无辜不知道! 其怨恨程度不异又一砖头般砸了过来,宛如给脸上打了个对称,五色无主嘶声道:“休胡言乱语!什么云的雾的蓝的绿的,一发好笑了,不是人难道是鬼?关你什么事?本神梦里头还叫你?你少自作多情了,本神一个字都听不懂。” 太微再欲开言,此时却听外面喀啦啦一阵狂响,枯花败叶飞絮扬尘般飞了满天。是无须在水洼上舞鞭玩耍罢了,打得悬崖落沙如雨。 鸟鸣清如嘎玉,而无须一旁,一大片水气丰隆的雾气里,是正不知向何方怃然凝眺的天君。太微看他愈看得模糊,忽远看到一股黑气冷森森,起身稍稍近视更令人心胆丧,可是忽的又如烟而逝了般。 一时幻真交叠,天光也昏昧难辨,静而思之,思及此矣,太微不能复措一词,胸口最深处仿佛被什么撞动了一下。 应元脸黑得像熊一样,脸上一道道汗条子,此刻还在脑中小人打架:时隔二十万年,又被此人救了一回,真是绝奇,绝妙,绝可笑,一时不能仰视于他。 却忽的被太微左手捽住,相扶而起。 太微道:“ ‘云蓝华’之事,密密报我则是。人前尤不可轻言泄漏机关,留在此间不宜。” 不待思索,墨麒麟一阵急蹄奔跑,太微携人圆光而遁。过了不久,天君踱步进来之时,他们早已去得远了。 第191章 那知天意不可谋 才会佳期便风雨 “小九…放本神下去!你……行刺是吧?” 左圣右辅共蹑彩云而行。大灾过后的世界显得恬淡安谧,谁也想不到这样的夜晚会有什么凶险。 可是他们身后充斥天地的庞然黑气,如同受到指引一般,浩浩荡荡压地墨龙般追来,犹如一支死亡的长箭擦过天空。转瞬又视之无影,听之有声,雄威响若雷奔走,地覆天翻,神愁鬼哭,杀气横加,如何当抵? 那沸然卷腾的气流,不要说两个人,就是两座铁塔碰到也都化了。但是当进入一片海域上空的时候,忽的那弥天黑气驻而不前了,像是被挡在一道无形的关隘外头。它们并没有散去,像是在一步之遥的地方,随时用漆黑无光的瞳孔对准了他们,于在无垠大海上方冷冷地窥视。 这是一片老山地带,位坐深邃,三峰壁立,四环云拱。波涛大作,卷地风严雪正狂,白茫茫到处难开眼。 墨麒麟一停下来,因为惯性作用,应元狼狈至极地从天上滚落到了岸边,左手捂住胸口,墨黑的铠甲上鲜血横流,他真是受了老大的亏苦:“好样的!有一天你落到我手里,只怕你将来想死,也没个好死法。不报此仇,生亦枉然!” 太微正以九九大圆满之数设下重重结界,反复确认布置好了之后,最起码肉眼再看不见天空的黑气了。可是见应元眉中又生瘴毒,明显已受了心魇,有阴祟缠扰,已是神智昏沉地一刻刻硬挨着了。因有伤正在发热,汗水淌在地下汪了一片。 一阵甲胄碰撞之声,应元全身重量,都挂在太微一条手臂上,雪亮的马刺和佩剑碰得叮当作响。太微双指并拢欲在他眉心一点,却被应元怒斥挥开:“臭不可闻,离本神远点!冰炭不同炉,薰莸不同器!你再做样!” 墨麒麟都看着急了,踏地嘶鸣。 太微言:“魔界三位法王皆死于歹人之手,数百万生灵,尽葬于波涛中矣。异事非常,元凶未获,我恐再有疏失,若有灾来,悔却晚矣。权有此颠劣之策。” “本神有功夫听你在这胡吹大气!端的好笑,本神生下来就带大斧一双,人皆吓倒,天上地下谁人敢来赚本神的好处!”应元绰起钢刀指他,眼中闪出杀气,“我看你是刚才人前,不好挟嫌报复,毁了你大天帝享誉三界的慈名,特地寻这一个瘴疠不毛之地…” 他说着,一口带血的苦水泛上来哽住了,沉痛地低垂了头。 “不可动掸。”太微蹙眉端并两峰,看面前人伤势实在严峻,“你方才急义进击,力竭如焚,乃至伤发肆烈。夙禀奇骨,更需摄养强身。” 应元因疼得半晌开不了口,被迫安静的空档,就有了许多时间反应这个话音的里外。回想起来居然其味无穷,忽然一下子就有些茫茫呆呆。久了,才道:“从哪个稗官野史上读来的村话,别的不成,倒会绕这么大弯子来谲谏。呵,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一切从速为是。太微只道正题,问以云蓝华事。 应元一听到这三个字,方才微微好容色一点都不剩了,环视四周道:“处心积虑来这故地重游,你还在装蒜什么,失忆了记不得了?你再装一个试试?” 听见故地二字,太微少有诧色。当他向江岸走去审视地貌时,不仅风波渐渐平息,他足下经过之处,转眼间雪融冰消,满地杂草抽枝结蕾、绽放吐蕊,争妍斗彩。展眼之间,便将如此破败之地变成了个天下无双胜境。以至于东方灰蒙蒙沉黯,西天晴空紫气却明晃晃绚丽之极。 太微惊觉百倍,仿佛一道极亮的光从脑海中划过,更一再请应元分说明白。 他直觉这与他隐忧最深的心事紧紧有关,不是事情有多碍难启齿,是眼下无法深谈细由。他从来也没有任何急色于形,最多带一些微的惶惑,话语始终淡得泉里刚打上来的水一样,导致应元只觉他是大诈似信,说什么,都只回一个滚字了。 时间就这么过去大半个时辰,不仅毫无进展,二人之间,只比来时更僵了。 这时,太微却听远处有人声:“宇宙浩茫茫,江河杳冥冥。念我同袍子,怀忧心烦萦。” 浑黑的大江边上,说这话的是一个垂钓翁,打扮像个野道,谈吐却极有腔调,字字句句吟得极慢。他调整好鱼漂,右手轻轻一带,十分内行地压下风线,举起鱼竿,“嘿咻”用力一抛。身旁打开的食盒里都是饼馓等物,比如咬了一半的果馅月饼。 这人身子侧也不侧,就这么开口道:“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大天帝陛下,人生何处不相逢呐?” “东华?” 有鱼上钩了,鱼竿被拉成弯月形,东华倒慢悠悠操起箸来,在盘里寻了半天,夹了一片笋慢慢嚼着,东华才道:“尊贵的大天帝陛下,您前脚出去,后脚鸿蒙责人来问,叫你去见斗姆娘娘和元始天皇呢!说有一件事,要你一起朝会定夺之后才能施行。上三天都找遍了……都来问我,我心里很难委决,放了多少鸣镝找你,你也不理我。是不是蜂也欢、蝶也欢,舍不得你那郎情妾意的时节了?真个瞒得我好。” “你?”应元闻声望去,万万没有想到是这个货,半夜见鬼似的。 东华站起来,把斗笠往上抬了两抬,笑谓:“一场好雪真让人精神一爽。九天雷祖殿下,今儿瞧着你气色好。” “你来做什么?吃饱了没事?”应元迟重地杵着满是黏糊糊血肉的大刀站起来,防止他神出鬼没是来存了心看笑话的,这小九和他素穿一条裤子都嫌肥,果然又在眉来眼去。 东华道:“殿下吉安,恕罪。位低品微,又没有直奏之权,所以没具折子就来了。” “你又怎么知道本神在这里的?你跟踪本神?” “只准我东极妙严宫遍地都是殿下的耳报神,就不许我偶尔消息灵通一回了?”东华不屑置辩地一笑,“况且,下神不过遵天意行事,多知道于殿下毫无益处。” 应元与他平常虽然过从很少,见面也执平礼,但看这人还算识得大体,说不上攀附不攀附,像只随遇而安罢了。虽然逊着可韩一筹,但在浪大潭深的天庭之中,倒也是个会瞧颜色说话的,哪里听过他刻忌谁人一语。 这时听了,难免一怔:“放这些虚屁糊弄本神,奇事了也,你哪根葱哪根蒜,芥菜籽大的官,萤火虫儿的前程,也敢在本神面前蹬鼻子上脸?” 太微身边的空气冷上加冷,与生俱来自带的濛濛风雪人气薄,所以东华一直呵的都是白雾:“也是,许久不觐天颜,都忘了殿下面前少不得恭让着点了,也忘了殿下圣容竟是‘独具只眼’啊。” 目光扫过来,落到他的独眼龙形象上。 “你真是个角色!”哪有一见就捅人疮疤的,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应元脸色又青又白,瞪着他,这人今日看上去就真的是有病,虽然上上下下喜气洋洋,但是脸色发不大正常的白,越显得又高又瘦。 “小九,给我竖着耳朵好好听听,你也开开眼!”应元转脸,向几度重提正事,却插不进他们话缝的太微道。 但这副容貌仿佛真的有让人一瞬间清醒,又倏地沉静的本领,连一言不合、戈矛顿起的应元都陡地一转念,冷笑道:“我看此人是魔变的,绝不是东华。” “妙哉斯言啊。”东华把手中纸扇子合起展开,展开又合起,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殿下还是少安毋躁,久闻您是纵横疆场铁石心肠,怎么会如此气急败坏?兵法所谓‘守如处女,出如脱兔’,哦,原来是这样拆解的?气得脸这么长,要为这个心绪不定,我劝你枕头垫得高高的。唉,这世上呢,经过的事,就像喝过的酒,撒泡尿就没了,你说是不是?倘若只喝不尿,还不活活憋死?” 话说得,都不经营一块退步余地。但应元已认定了他是个赝品,要么是人疯了,所以一句也不回。 东华似乎本来就喝了一些,这时眼神酲然欲醉,塞了一盏酒杯到太微手里,行止随便得很,以应元恰好能听到的“耳语”,很一些体己话,说不完似得:什么你失眠不寐的毛病好些了么,什么这么冷的天冒了风不是小事,什么快进一杯暖酒消寒赏雪…… “大天帝陛下,也这样看我做什么?面子是互相给的,人人心中都有杆秤。做人君治万神之国,要的是器量和人心。而此人顽钝无耻,飞扬成性,忌嫉为心,做尽了丧天理灭人伦的勾当,官低一等则似役牛马,上三天有一个人不恨他入骨?我说了几句没人敢讲的话,天理良心,你听着真没一点痛快吗?”东华继续向太微说,低声道,“罢了,想你…依着我说,这么多年,倒也没在意过这号人。” 若说方才几席话只是让应元感觉新鲜、可笑、怀疑,没几分入心了,这最后一句可真是史所罕闻了,每个字都极其严重地拂在他的逆鳞之上。 倏的一声! 砰!砰!砰……! 一根遍嵌铁钉的狼牙棒被掷了过来,即便应元体内元炁所剩无几,这一下也将百座巨型海礁击成粉块。 应元怒号万窍。东华则毫不局促慌乱,扑地一笑。 与此同时,一个兴奋得难以自已的声音闯了出来:“乐——圣——大——人!” 只见一道金光从应元脑门里迸出,是身着吉服的雍泮,其衣饰礼制的庄重程度,居然比迎立新君时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东华笑道:“司乐大人百伶百俐,道头知尾。‘云蓝华’的事,就多多劳你了。” 雍泮手上拍着云板,伴着乐声踩着鼓点,一蹦一跳,开心得嘴咧得荷花似得,因为目盲,只能循着喷霞蒸雾般的妙香的大致方向,走的半箭远近,只差在太微跟前撒欢儿打滚了。 听太微叫自己真名“乐庭瓌”,雍泮更像找到了首脑、主心骨,撇嘴儿想哭,幸好忍住了:“天啊这是真的吗…我与乐圣大人神交惟梦中…我知道,我明白…乐圣大人都问我就是了!下官竭忠奉上千情万愿知无不尽!啊云蓝华其实……六元儿!” 因说着,被应元一股烈风打得满天花,身子一歪,几乎栽倒了。 东华止住暴怒而起的九天雷祖,这才能让司乐飞快说了下去:“乐圣大人来得对来得好来得妙来得真及时,其实这里就是虞渊的无情不似苦泉了!这六元儿镇日腌腌臜臜荒荒唐唐地混,只做了一件天大的对事,便是隔三差五来这里打磨旋儿!乐圣大人要去哪里,哦哦,小人来过千次万次没有不记认的,小人这就带路!” 应元率性粗疏,虽粗,却不笨极,悟得迅速:这雍泮一向是沉眠状态,可是母神为了管束于他,将雍泮与他的心音相连,尤其是极怒的状态下,雍泮必会受惊而醒。但凡感知到了太微的存在,雍泮怎么会不顿长精神跳将出来? 自己这是昏头涨脑,被这王八蛋激将法算计了! “修修修修,转转转转。成成成成,升升升升!”雍泮折一根柳条,对江一挥,画水成路—— 劈开的大江之底有一颗花苞形状的肉丸,如在幽夜中搏动的一颗巨大心脏,上面血淋淋地刻有字曰:劫终劫始,先地先天。无量法界,玄之又玄。 “乐圣大人,请和我来。” 第192章 勃冤波浪半天黑 谁刳薄俗空嗤嗤 “乐圣大人,请跟着我。下面是先天五太时候的古迹,自古是个不安分地方儿,千万小心。”雍泮手执象板一脸正容,风度凝重起来了。 至于那脸色趣青、黑得生铁般的应元,恨怕雍泮后续什么大言出口,不能挽回,竟也要不顾几度险些重伤晕迷的态势,硬头皮紧随着。谁知突然间,双臂却被看不见的绳索反剪在后。 是东华瞧得舒服,站起身来伸个懒腰,笑得蔼如春风:“哎呀呀,我看殿下就不要蹈此大险了吧?不可取啊不可取。敬请放心,来时下神早已打发人来接了,殿下只管耐心等候一炷香便是。太微啊,过来了,我们走啦——哦对了殿下,需要辟魔圈吗?” 实在是个无力与抗的局面,应元可能也被同时施了闭口咒,面容抽搐,瞪着他充满了狠戾之气,撞得隔空都几乎要迸出火光来——这大概也是巅峰对决的一种。直至目送着他们深入其中之后,肉苞迅速闭合,海水重新聚涌,在海面上留下了一个永无止境飞转的庞大漩涡。 这肉苞的外在是这般壮丽的恐怖,内里的境界也弥漫着一股子诡异的凄迷。 那是一个纵极想象的幽深和充满神话感的海底洞穴:六角柱的形状的洞口;密集而明亮的鱼群,就像一条漂浮的毯子;沉降的珊瑚礁碎屑像是海洋中的雪花;血色而美丽的礁石森然如剑;石林地上横卧着古象胫骨、古鲨的臼齿和弧形门齿,有些太史遗物已经在大洋深处沉睡了几亿年。与其说是一个令人惊叹的水下古城,更宛然一个无人居住的华美宫殿。 错综复杂的通道极容易让人迷失方向,雍泮根据回忆,朝一个方向游去。 这深水的魔力实在巨大,让他们这种级别的神祇的传音都听来断续、模糊。雍泮本身讲话儿化音重、平翘舌分明、语速快又喜欢吞字,听起来就像在唱节庆戏,此刻却也被水声影响得有一股幽怨、灵异的味道了。 内容却是:“东王子,你我素来水米无交,但这事你干得真漂亮!那六元儿怎么就这么浑?就该把他撂在上头一个人晾晾风儿醒醒神!圣人知命守时,他这样浮躁,可见就不是大器!打头开始,当年若不是看在斗姆娘娘的圣谕元皇的批令上……” 东华穿过一垛浓密的紫红色海藻,打帘子似得扶着,等后面的太微也通过了,才放下手接着行:“司乐大人,您别吃心,别在小事上打转转。话归本题,请先展开讲讲‘云蓝华’,您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说着呢,这不是从头讲起嘛!说到哪里了,哦!我说当年,虽斗姆娘娘一道死命令打到头上,我宁死不屈!那六元儿从小就是个棒槌,抵死不从,说甚‘谁求你跟着本神了?谅你没这份忠心也没这份胆!’…几日几日地,斗姆娘娘见实在没法调停,便问我那是想伴着哪位天神…” 是年,牛心左性的六元儿,一见了慈济子,看他那隔着轻烟不可攀的狂态,只觉浑身溽热难熬——郁怒满胸,怄得半死!于是那次顶口之时,不意脱口单刀直入道:“别问了母神,别看他一副假清高,我看他也是有些人的哈巴狗!谁啊,云蓝华嘛,曲妙人美紧俏着。好一把‘雪髣髴’,真想哪一日何妨演了大家同赏呢!” 东华听了,又看雍泮苦涩、追悔莫及的表情,已猜出发展:“就这样?大人怕不是就为了这假痴不癫的一句话,另眼相看,上了几十万年的贼船?” “恨呀!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情形儿,现在回想,实乃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大错……”雍泮伸手摸向头顶的尖锐岩石,道,“乐圣大人,您看这些石钟乳,它们只有沿着石头上滴下的水才能形成,所以,此处曾经是一个又大又干燥的洞穴…” “娲皇娘娘熔彩石以补苍天,斩鳖足以立四极,抟土造人之后,我为谱一首新曲游历四方,就是在这里遇见了云圣…他纷纷暮雪之中席坐抚琴,只那几抚,真天上地下无处再寻,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是一点不让乐圣大人的妙音!一抚开我郁塞怀,二抚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箭射东海,三抚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黄河如丝天际来!其丹心照宿昔,其壮怀何烜赫,当其贯日月!始而奋,既而悲,愚终而涕泪之无从,几竖头破裂也!如此七弦如此曲,天下莫能谁何?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真是百星不如一月,真是……” 东华听得耳不暇接:“等等,大人等一下再尽兴。我听应元叨咕来叨咕去的意思,还以为是前世今生的那种意思,大人意思倒把我绕进去了。” 雍泮啊了一声,像根本没往那处想,其实这也不怪他,他遇见云蓝华时便已是盲了。 “说来奇怪,云圣澹然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那一面后再无会期。问斗姆娘娘,娘娘断言三界绝无此人。久而久之,我倒自疑了,那日难道是梦游了,魇着啦?所以我一听六元儿竟也知晓云圣真名,原这偌大三界,不止我一个梦中人。大觉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烂船也有三斤铁嘛。我这才允了下来的,只好勉遵慈命了。” 东华听笑了,没多显出虚心下礼的姿态:“您这是吃瓜只吃了瓜皮没碰到一点瓤。” 但雍泮像渐渐回味过来东华起初的话意了,惊道:“乐圣大人在无量福地之时,不是叫作慈济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况且先天一炁所化,生就不在轮回之中,何来前世的说法?而且乐圣大人的琴曲调基静美安谧,清微空濛,与云圣还是有很大分别的……乐理岂是无可无不可的事?东王子,你在异想天开呀,这种话不可以乱说。” 东华像对这事倒也不怎么上心,关心程度同等于茶余饭后的闲聊似得,懒得再追问。 倒是雍泮咂摸着哪里不对劲,心里迟来的疑惑劲慢慢爬了上来,累积到一个峰值,猛可叫了一声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呛了水还说:“嗯……这里是无情不似苦泉,也是云圣曾经的堂上。等我们到了尽头,乐圣大人自己看上一看,便有分晓了!” 他们正垂直向着地心的方向——随着深度不断加深,游曳其中,就好似游在张开血盆大口怪兽体内。海水有时候异常寒冷,有时则十分温暖,就像是一年四季的变化一样交替出现。 行道打了几个弯,听领路的雍泮忽来一声乐圣大人呢?东华忙原路回去,泼风驰出三下五除二找到,一把拽住:“你这呆鹅,再呆叫鲨鱼吃了你来。” 却见太微驻足之处,溶蚀的岩壁上铺着万米的精美壁画,单线勾勒,风格紧劲连绵、循环超忽。他手掌夜明珠,一小片一小片地照亮、阅读过去。 东华身子一斜却挡住了道:“我不知你还有心情赏画,看它新奇好玩?” 太微拨开他还要细看,东华却一口就堵上了他说:“水底作画,这有何难。弄些牛油猪油,有色矿粉,制成油彩,然后把手贴上头,空心兽骨把油彩吹喷了,我回去画给你看——走了,玩物丧志,不是时候。” 这时雍泮也折了来,依稀听了几句他的诩言,道:“东王子!你见的不是。我说了这里曾经也是陆地,你方才没有好好听我说话吧?” 他因是在无量福地讲过课的,有些爱挑刺、批斗人的习惯在身上,拿起为人师表的尊范,见东华没有立刻认错,很不惬怀:“你犯这样的误,实属不该,我记得你的父母不是曾经值守虞渊?那时候没有带你聆教耶输龙娇法王?耳濡目染也该见过她的真迹吧。” 见他半晌不答,雍泮还以为教诲没有成功传到:“东王子?东王子!” “头顶三尺有圣灵,东华没有片刻忘了自己身分根本。神魔殊途,先父母养德惜命,不曾交集。” 雍泮虽然貌似一个花里胡哨的狂热顽童,但到底相比他们,不可否认是个上了年纪的长辈,抚着脑门子,喟然一叹道:“嗯,这话才是了。说来……唉,他们虽然蕞尔小仙,但真是有真实本领的公忠,这样的人史册上难寻。游曹灵公推行新政卓有政绩,华岳妈祖达观爽明,女英雄肝肠,只可惜行事猛进不留后路……元皇仅凭这些就入罪于人,小则说是有点上下参差了,中则胡天胡帝,大了说简直是列宿之错置了!后世这些墨吏的口舌,咬人一口入骨三分呐。不过好在后来你根蒂不凡,斗姆娘娘这般器重你,可谓是飞黄腾达的封神速度了。他们倘若黄泉有知,也算是几分安慰……” 扯皮连筋没头没尾白话了这许多,雍泮没有视力,不得一句回复,就分外着急:“东王子!你哑巴了?” “司乐大人说得毫无错失,下神没有阴微之见。斗姆元尊眷注恩情, 铭肌镂骨,下神九死难报。” “唉,你是好孩子。话又说回来了,耶输龙娇法王的心又有谁慰呢?祸留子孙,我听说那厉礼言字狱殁了,千辐紫金轮也不知下落。人情冷暖浇薄如此,也真令人可叹!” 可是就在这时候,忽听一声巨响。 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应元居然挣脱束缚跳下水来,俨然怒到魂不归位,还没紧呲着追上,就在后头不知骂咧咧了什么,呔!他一张嘴,没控制好身体的浮力,仿佛一张拉满了的强弓,突然射出,直接浮起撞向了洞顶的石笋群! 这里的奇岩怪石因为常年被海水侵蚀,变得非常脆弱,只要稍微撞击就有可能碎裂。这一下迅速连三带五造成塌方。更危险的是,撞击石头后掉落的淤泥让水底视线变得很差,差到连上下左右都分不清了。 路口四通八达,万一走错,后果将非常严重。雍泮本来要摸着岩壁往回撤,可是当完全沉陷在茫茫的黑暗之中时,更听嘶嘶怪声,原来是无数栖身海底怪物,有的喷出股股毒流,有的夹杂着泥沙冒出。更有四处毫无规律分布着的热液喷口,喷出的水流能使金铁瞬间熔化。只要稍稍不意,他们就会被无底深渊所全部吞没。 “轰隆”,“轰隆”!金光迸射,东华伸手入袖,只见一只紫气腾腾孩儿相的小龙探出脑袋,十分精神鲜亮,蹭的一下,居然变大数倍。 “抓着我!”东华疾向后退掠住太微。 冰羯罗龙背之上,东华闭着眼静摄,呼吸也一粗一细不匀称。虽然发现太微在看他的时候,他回应地笑了笑,笑吟吟地,挑着眉毛侃侃而言,导致吐出了几个泡泡。 “幸亏把这小菜龙带来了,怎么样,我调教有方吧?”但他脸上的倦容怎么也挥之不去,“你若少一根头发,斗姆元尊岂不割我头当夜壶。” 众人险中求生,艰难地潜游,当到达洞的尽头,前方独特的青色海水极为明亮,耀眼夺目。游到了光芒最盛之处,伸手向前,就已是干爽的陆地了——一转身,真有一转身两个世界之感。 应元这番终于彻底痛迷过去,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了。雍泮的情形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根锐刺贯穿胁下,直直深入小腹,吸一口气都觉剧痛入心,哪里说得出话来。以至于没有发现、说出因为这个意外,航线与原先计划偏离了不知多少——他们来到了一个错误的目的地。 他正将神力催发至极,捂着左膝一跛一跛,虚弱抬手:“六,六元儿,你要同归于尽……我,我这就成全你!” 可是东华却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太微忽然身体凉意漫生,朝着东华望的方向,只见到一角巫祝衣袍飞速闪过。 魏伯阳! 第193章 何处髑髅哭沙月 可吊但听呜咽水 那道人影疾步如星,一闪而逝。 “你要去哪?”东华反袖一拂,眼尖手快拦住了太微,“什么污糟魏伯阳?死人一个,你青光眼了?” 他取一螭虎纹簪,如白金色,长三寸许,以气吹之,欻然成剑:“就算是诈尸还魂,这岂是小可的事?你充的什么角色,安生一点——在这呆着,我去瞧个究竟。” 可是太微十指对应,指端相接,掌心空出,手掌鼓起。咻!敷莲合掌瞬间推出——极迅烈的出手,用的却是柔和的化劲,推开了他。 比想象中紧急的情况,不大容得他们在这相争。 尘土无风而动,地面开始不停地向外渗着鲜红的液体,来时的海洞如同一只深邃的眼睛,一点点变小、变小,最后灵动地一眨——闭上了,就再也没有睁开过。 后退无路,只能前进。环视一眼四周,把半晕半瘫的九天雷祖丢在这里不像话,东华只能叫冰羯罗驮着他和雍泮。一路关防着,应元谵语,呜呜噜噜也不知骂些什么。 这里是一座庞大的多连通立体复迷宫,不仅是道路曲折纵横,还有上层砖路和底层水路,根据水位的高低差不同,转动机关,原本不相交的十字路也可能变得相连。像是一个精密的机器,一个硕大无朋的玩具,谁进去都别想出来。 在这种布局里头,兜圈子比进死路更糟。耗了两炷香的功夫,他们还在一个闭合的回路当中。森凉的风时而扑面,袭得人直打寒颤。 正常情况下走迷宫,只要肯试错,也不会花费太长时间。可是这长隧道中机关无数,无数团霾雾一样的黑影始终在无声移动。洞窟的上方排布着许多堆积结构严密紧凑的砾石,一有稍稍大一些的动静,就非常容易溃坍,所以连闪避它们的攻击都必须十分谨慎。 雍泮被喂服了几粒金丹,脸色还是苍白得厉害,体气一弱,譬如衰草,似乎再稍微受一点惊吓就会昏晕过去。很明显他对这里一点概念都没有,又是懊恼,又是愧疚:“乐圣大人…都…都是我不是…”其实听到魏伯阳三个字,他也是惊到极处,心里像泼了一盆浆糊的乱丝。 没说完,话就很快被东华接上了:“上神快别说这样话。走一步是一步吧,能怪了谁呢,怪只怪有人怕是修过蛊术,不知在哪修成的道行,弄得我这个人最深通养生活命之道的,也不惜头烂血流,皮开颈折命倾之么。” 东华说着笑了一笑,悄声道:“这位孤云独鸟圣君,怎么没把你那相好也蛊来,蹚一蹚这汪浑水呢?” 接着看了他足有移时,东华试探道:“一句话不说,生气了?嫌我絮聒啦?好歹有什么心事倒一倒。” 太微本来在感知这里的炁场,慢慢睁开了双眼,面如冰镜,道:“自与天君重逢初度以来,屡有惊骇不测之事。彼何人斯,诸事外我,其心孔艰。我心忽忽如有所失,如坐蒺藜荆棘之中,意不豁然,更疑是梦,已人非,此中何以云情。” 东华无语相看一笑,才手托着下巴故作为难地说:“我看是你这人最爱多心,胭脂虎啸厉害,忒煞局限了人家。经说:一切唯心造!万法皆空,缘起乃生。生而幻化,非为实耶——意思就是哪来那么多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你呢,恩宽一点,难得糊涂,消停一下就好了。上三天,下三道,谁家的日子还不是凑合过来的?” 司乐没听见他们对话,但看东华此时还能不改其乐,严峭的面孔也放松了一点。忽地东华忙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听。” 洞穴深处传来的声音非常空灵,经过回声处理,具有明显的层次感:嗒、嗒、铛…嗒、嗒、铛…嗒、嗒、铛!咔咔…像是机辐和轴承… “这是……”雍泮惊悸不安地震颤了一下,“千辐紫金轮!” 东华道:“大人不到一刻钟前还说,这东西早五百年前就没了。” “我的耳朵绝不会有错!”雍泮坚持剖断,疼得挣扭身子也要说,“乐圣大人,您应当也有印象才是。这原是耶输龙娇法王之子,也是四位亲传弟子之一——酆都转轮王厉礼的法宝,谁知后来似乎只因为一句话,北阴大帝闻而恶之,便罗织成罪,腰斩于市,这事可不是北帝一个唾沫星子就算的么?乐圣大人可曾听过那桩惨事?” “他啊,恐怕不只听过。”东华在旁十分关注地端详太微。 太微正在岔路口停留观察,在走过的地方做好标记。他面如冰镜,因为一旦又走错路,越是努力往前,就离终点越远。特别是那不绝的轮盘声音,吊得人心又高了寸许。 东华就没他这个认真励精图治态度,回过头对司乐也是一笑,恬然自适地闲磕牙儿:“此事人树一帜,众说纷然,可见这些话都是越传越歪、越疯的。那《列海诸仙传》上还说法王生厉礼时,自然生七宝、四德。除了那六宝和千辐紫金轮,四德分别是:一者长寿不夭无能及者,二者身强无患无能及者,三者颜貌端正无能及者,四者宝藏盈溢无能及者。你看他厉礼几分是么?” “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东王子,你莫也这样霸道躁性,恶莫大于纵己之欲,祸莫大于言人之非!”雍泮尽力全盘说出所知,有几分将功补过的意味,所以屡次被打断,便有点急了。时而也要一手按着胸口,不胜其力一般。 “您别计较我们这些小人见识。” 雍泮仿佛要倒尽满腹郁气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我是从前见过厉礼,他少怀高蹈之节,成就众相庄严身。大黑天、时轮金刚侍其左右,摄取众生。若不是后来法王全族横罹死难,斗姆娘娘虽然求得元皇天恩,留下这唯一的一脉骨血,但是元皇还道断无可恕之理,将他幽絷囹圄五万年,最后洗去记忆,重投轮回…” 能感觉到他压抑着的愤怒。半晌,东华才道:“下神素向景仰大人无偏无党,正大不阿。” 当年,元皇曾经一次感慨雍泮眼瞎,饱受昏暗之苦。雍泮则言,不然,上三天真正有五种昏暗,其一是王不知臣行贿博名,下民受冤无处伸;其二是王用人不当;其三是王不辨贤愚;其四是王穷兵黩武;其五是王不知民计安生。问以元皇曰:我目盲而心不盲,尚且能知气候之盈虚,明阴阳之消长,风角鸟鸣,吉凶如见,那天尊您为何做不到天时人事,审验无差呢?民政上乱麻一团搅纷,让如此多争持杀伐心的人,打您的顺风旗子呢? “那些话么,凭我现在说不出来了。唉,人老了,哪能一点不变样呢?”雍泮没有在这个话题多做停留,继续道,“否则那厉礼是法王亲自教习的,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雍泮钦佩法王,惋惜厉礼,“窝囊废”三个字终没说出来:“不过也好在他浑浑噩噩不学无术,早已忘了血海深仇,还真当自己天生神仙族人,才侥幸舒展了这么多年。法王一生心血,千辐紫金轮已毁,斗姆娘娘仁慈心软,告了这个情,也就一直把这一件废器落在了厉礼那儿。” 东华道:“原来如此。大人这样一点拨,下神心里就清亮了。” “斗姆娘娘真是大悲世尊,功德无量。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说华岳妈祖之子庄重不佻,恂恂如读书子弟,这才让你破格进了无量福地。天生斯民于世,并不分贵贱,又说你志修慈行,王德具足,赐名东王子…唉,东王子,你也不能忘啊,做人要思报本……斗姆娘娘切盼你作一纯臣!” 东华的神情再次变得难以描绘:“幸有元尊,我等性命,今日方才得全了。” 本是要潜水再上浮,可是深处水流忽然湍急,极易将人拖入旋涡当中。幸好东华手中白玉管化为一截钩锁,在水底用它瞄准上方一块菱形水晶机关,猛地射出,向下拉拽——他们总算来到了一间新的密室。 互相对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圣洁的耶输龙娇法王凝固在墙壁上,永不停息地注视着观者的内心和灵魂。虽然时间的流逝损坏了大部分线条和颜色,但这种感觉弥漫于这里所有绘画中。藻井的图案是清水从荷花池里满溢出来,鱼在水中翔游,大象面露微笑,人族和善温和,聚集而欢笑,巧妙地把教义的“悲悯”和世俗的“声色”糅合在一起。 这里的下一道门前,悬挂着一卷不同寻常的人物画,仿佛是它守护着这座辉煌的艺术殿堂。 卷轴上绘的是一只大腹便便、象头人身的怪物,嘴边一双单边折断的象牙,四双手臂,体色黄红相交,翘起一边的膝盖盘坐。头顶有华丽的伞盖,老鼠为坐骑,一条蛇缠在肚皮上,身上有金玉米样子的饰物。 一感受到来人的气息,象头怪兽的笔画忽然徐徐流动了起来:“何人……擅闯禁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东华抢着截住了话头——指带着他们一块沉默。 直到象头人再次扬声喝问,东华这才说:“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目光却已变得深沉凝注。 这两句都是远古魔经上的机辩之语,随着物态、心境的滚移,可以有不同的解读。但这初次见面一问一答的默契,的确能让人另眼相看,最起码敌意已消解了两分。 紧接着,东华两手交叉,置于胸前,右臂放在左臂下,代表智慧和慈悲的结合。拇指和中指、无名指呈捻合状,食指和小拇指伸直舒展。 好漂亮的一个金刚吽迦罗印。 他带着微笑,微微躬身:“见过法王宝藏积摩尼。” 第194章 六般若遁甲八仪 七转语奇门九星 这居然就是天魔族最后一位法王了。 东华道:“本来不敢打扰法王清修,可是我们有一位朋友失足迷了路,也真顾不得了,不知道法王能否开个方便之门,让我们到前头找一找呢?——噢,自然不会忘了规矩,请法王出题便是。” 象头法王宝藏积摩尼,传说他能够破除所有愚迷的障碍,拥有能够观照一切法真实绝对实相之智慧。又传他身早已亡,却以无数个精神之子的形态生活在后世,天书记载他曾在大劫之中广设问难,对机接引。 雍泮感到这二人莫名地熟识,结合东华童年经历,倒也无不可理解。口张了张,他惊讶的是:“东王子,你要和他对机锋?” “机”,指契合智慧的关键和机宜,“锋”形容受教者活用它的敏锐状态。上古时期,神仙们坐而论道,往往用机锋来互相勘验。觉悟程度不同的人,对世界的理解不一样。看他怎么应对机锋,就可以了解。这些不可言说的深湛道理流传下来,也让后来者开悟甚至顿悟。 宝藏积摩尼道:“如何是吹毛剑?” “吹毛剑”锋利无比,将毛发置于其上,轻轻一吹即一断为二。在经义中,常常用来比喻慧剑瞬间斩断情识妄解,永断无明。 亘古至今,敢主动提出和智慧神对机锋的,雍泮所知东华还是头号人物,何其异想天开!反应过来之后,不由震惊突兀地提名道姓喊了一声:“东王子!” 东华一造声答应着他,含笑一带而过,然后道:“珊瑚枝枝撑著月。” 应元醒的正是这个时候,粗重地透了一口气,肝膈间不时针刺般疼一下,体格异人强健也有些顶不住,随手撕下墙上一幅图,揉成一团泄愤,“啪”的一声掷在地上。 虽然不理解现在的状况,但看到东华恭恭敬敬欠身对着一张画,狗叫人嚷地在口滑,这种不阴不阳的样子真让人瞧着恶心。应元声音干燥得像劈柴,冒火星:“这么小个臭虫,就顶起卧单了?” “你是臭虫!驴粪蛋!干屎橛子!”雍泮回身敲他的头,邦邦有声,在他眼里九天雷祖永远是个光屁股小儿,“胸无点墨的东西,滚回去!胜义谛一点不知罢了,《十洲记》也没读过?” 《十洲记》记载,珊瑚依月光而生,月圆之时,每一枝珊瑚枝上都有月晕。水中的珊瑚与天上的月亮交相辉映,一片宁静景致。东华有意以平淡无奇的自然景象作答,表示涤尽无明妄念内心澄澈之时,无处不体现圆满自性,处处都是“吹毛剑”。看似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却是用随手拈来的生活现象来传达神奥的、难以言表的精微经理。 宝藏积摩尼再曰:“如何是祖巫?” 见东华词强色壮,第一问完美过关,雍泮也慎重起来了,怕他不知道题眼的起源,抿紧了嘴密地里传音道:“祖巫是一个运道十分强盛的凡人,天生肉身强横无匹,偶然获得了上古魔、神的经典,却自修得有几分走火入魔的意味。那时候你还没生吧?怎么和你说呢,属于神和魔当中上上不去,下下不来的势力。后世这样的太平年景,这位祖巫竟也算开宗立派了,可这毕竟不是处常之法,所以他们做法事失手是常有的。当然了,一旦得手那就是绝了不得,毕竟是神魔二族兼修并用的,它能蚂蚁撼大树!” “嗯——”雍泮还在累篇叙述,东华道声“好啦”,就俯身捡起应元丢的,小心地展舒着那纸团,意态安闲地好像他下一步就要茶碗里倾进了些水,磨起墨来,在砚中旋了一下笔。 “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白马入芦花。” “好!好!神、魔、巫本来就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各门各类虽然不齐,混在一起就成为一家。看起来雪白一片分不清界限所在,可是万类虽差,却可以一一鉴别出来。山河大地,世间万物,无不是自家中物,非言语能尽。只要识得真切,妙神感应,万机随赴,无有差错。”雍泮道。 他旁边是龙和九天雷祖,两个整人凑不出半个共情对象,不禁去望太微:“这意境真是妙啊,山水真如,水月相忘,乐圣大人!这正是《宝镜三昧》所说的‘类之弗齐,混则知处。’真乃机锋杀人不用刀,一个字一句词就能杀掉学人的情识妄解,哪里需要刀呢?” 其三问曰:“魔、神,是同是别?” “鸡寒上树,鸭寒下水。” 闻此答语,石门已在缓缓打开。雍泮还没迈步之前,就已忍不住大圈大点,极口称赞:“东王子,我原以为你除了文章作得有些文理脉络之外,不过一个巧宦琉璃蛋,没想到果真是俊茂之才出将入相!小鸡感到冷时就会上树栖息,鸭子感到冷时就会下水御寒。不同根器的人会自然地选择不同的法门,一切法自然现成,都是同一道性,无需多作分别自寻烦恼。就像‘鸡寒上树,鸭寒下水’一样简单自然!是吧,没错啊,深为有理呀,乐圣大人!” 他这一串话抛得飞快,以至于说完的时候,太微都还没有走到门里去。 却被东华伸了一臂拦了,蜻蜓点水地看他一眼:“下神去就好了,应付得来。司乐大人也不必忙赶路,歇透了再走。大天帝金枝玉叶,只管待着吧,这么着可成?” 这话很说在雍泮的心坎上,刚刚施法弄哑了应元,现在想象中已和乐圣大人独处,弹弹琴,谱谱曲了,巴都巴望不上,于是委婉表示赞同:“东王子识穷天下,很有本事哇。放胆去做事!” 他的心情可想而知,一时欢喜心甚,都从龙背上跃下来了,拽着艰涩的步履往回走,大觉东华真是真主下世彗星出现,此尘埃中济时宰相也。 都捡好位置坐下来了,脱了外边大衣裳,回身却见那两位帝君还没有达成一致。似乎太微再往前进,东华甚至都要搡他了。 一小会阒无人声,见到东华脸上已没了笑容,却叹息一声道:“听我一次的。” 太微则道:“勿复如是。” 东华别着长剑双臂抱起,侧脸低着头看他,异色的眼睛微眯了。 雍泮即使不能视物,却心中莫名栗栗懔懔。 东华终道:“好,你若要论,题是我答的。宝藏世尊洞彻明白,就不让你过又怎待,圣人也不会说我没天理——大不了大家都不去了,世尊,请关门吧!” 太微道:“亦作玄门法语。” “您?请您圣鉴明照,点检一下。”东华听了失笑,“机锋转语——给你下个毛毛雨,你也好心中有数。这个转字就转在不好理解,字句平淡没锋没芒。即使八面受敌,被人问难,也处处都有转身的出路。你这人向来一根直筋,当是你们炼丹的什么‘金龟缩头’,‘马阴藏相’么?” 听见这信息,雍泮笼统地拉了一句架:“东王子!连着体结着心的,要敦睦恺悌才是啊。” “好着呢。”东华挺了挺腰背,抬起下颔来,促笑了一声,似乎有些倦乏了,“我对大天帝只有忠悃诚敬之心。” 太微道:“般若慧剑光芒之锋锐,照破万象,截断乾坤。你之所答,盖谓涤尽无明妄念而心性炳然之时,犹如珊瑚枝,一一撑映天边之月,八面玲珑,显示光境双亡双收之运用自如,乃寓头头物物皆是吹毛剑之意。” 东华垂眼瞧着他:“是啊,那是我言,你言呢?如何是吹毛剑?” “我言是骼。” “骼?” 不似东华对答之时机轮圆转的风致,他如此平淡的一个字,哪有什么空间穷理铸词。东华目光熠然一闪,又倏然隐去。 过于匪夷所思,这下连雍泮都大为困惑,怎样发奋都想不出来,一面拄杖便挃地上,朝东华伸出手来招招,意思是别吵啦,一德一心,不要闹纷争。应元只能瞪眼,血气更不平顺了,哼哼啧啧。 太微道:“骼本无毫,纵有吹毛立断之利剑,也无处可施其能。是故世上本无菩提可证,无涅槃可得,一切执著有害无利。” “云尊。”霞光迸迸,色光流转,宝藏积摩尼再次现身说法。 “如何是啐啄机?” “响。” “如何是正法眼?” “普。” “三身中哪身说法?” “要。” “杀父杀母,向道前忏悔。杀道杀祖,向甚么处忏悔?” “露。” 四问一过,雍泮吃惊过度站起来还不住后趔了好几下,他不能说完全参透了,但是知道它们看似与大道乖离,如铁山横亘在面前,却使闻道者湍急奔驰的意念之流陡然中止,脱离原来的思路,形成反照。于片言只语之际,迥超言意,以消除知见妄想,扫除情识,彻见本心。 连应元此时目光都也是连连在跳,脸上难看得像是涂了黄栀水,他是大大罔措,这些截断众流、孤绝奇骏的道字,竟不由他主地促成了悬崖放手、绝后再苏式的顿悟,仿佛挹取天地的清芬,洗涤尘襟。 寻常转语,还需要还得遇上上根利器的人才能契印。可是此四个字,轻得没有半片树叶的分量,不曾惊起一片风尘,却能让全然不懂的应元体内像有一股热气,在推撼着涩滞已久的经络,心中毫无缘由地满是自悟的法喜。 身体好轻,像是无形中有一根线绑着他漂浮。他越是想要压抑这些异样感觉,本来无事恬淡的喜悦,就越是要变得波澜壮阔,催得人心跳如擂鼓。冲得脸上燔灼一般火辣辣的,手心都烫呼呼的了,伸出巴掌亮亮来看,脸上五色精彩,发气一掌拍在五体投地的冰羯罗的犄角上——它龙颔下的银须都早趴下了。 宝藏积摩尼道:“尽乾坤大地三乘十二分教,万世诸神天下老师言教,觑不透云尊化机悟境。” “法藏为基,正见为导,心能转境,彻见本来。譬如金在沙中,陶炼滓秽,然后销镕成金之后,价值无量。云尊,你之所答,证你已舍离恩爱之束缚,解脱情执之枷锁,免除一切之果报,已遣除了情尘意想的现量境。那么,你等诸人,还不肯放下么?” 出现在这里的,不过是宝藏积摩尼在太古之中的一道残影。所以关于云尊的线索,就到这里为止了。拜服已无极,最后,宝藏积摩尼睁目看向画外的这位望切威严的云尊,只叹道:“昧人愚元,何敢视焉。”言竟,画轴自焚。 东华像个没事人,在火烟灰烬中,捻起来一个物事,原来是烧不化的植梗,搓搓说道:“哦,这是耶输法王的藕泥朱印吧?都说它冬不凝固,夏不走油,水浸不烂,火烧留痕,果真如此。” 前方还有一小段极窄的水路。良久,雍泮才豁然有省,骨悚而心荡,简直要掩面放声。 东华也笑,语调和内容都在模仿宝藏积摩尼,道:“我纵学得千般巧妙,记持解会,口似倾河,尚与云尊天地差殊啊。坐井观天,樗朽之辈,我今若也齿剑死,能博得个激扬千载名么?” 太微道:“纯乎天运。” “还谦虚上了?但参活句,莫参死句,你解得是真妙。从前不知道你是三界第一聪明之士,不露圭角的。看来,往后须少在你面前到处驰骋驴唇马嘴了。” 太微只道:“昔在无忧寂默,与天君浩渺春潭,和衣眠云。天君训诂转语,日用是道,拈花一笑,以心传心。犹在耳也。” “我说呢,听着那些空啊,无啊,不像你说的话。你是素来世有不可救之心无不可救之人的,不空不无的。真的悟彻了,世上不过一团气,一缕烟,一现昙花而已。”东华停了一停,“还是他高明,山高高不过太阳的。” 看太微还是要说什么,他适才描绘的那个百花盛开,如织锦美丽的旧日场景,酝酿、发酵了一下,就这样突然在东华脑袋里炸开。东华道:“不听了,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太微没有回眸,他的身容一如琨玉秋霜,以致这一片水域如同冰天雪海,纵黑夜明如白日,却道:“此间事,我绝口不对人言。只缘视你独知契友,永劫无滞,满怀心事,未尝有不可言者。” 这话并没有往更深处点。东华却是凝固了的石像一样一动不动,目光悠忽,像望着一朵晦色中的漠漠秋云,道:“我不是你——” 突然一转:“小心!” 轰! 躲闪再慢一个呼吸,足够他们脸上开几道口子了。一抹惊红却已从胸膛飞出! 洋流猛地汹涌,马上一切光亮都消失。 那笑,那声音好像从很远处传来,又好像清晰得耳语一样。两只没有瞳孔的眼睛,盯住了他的面容,蓝得阴暗潮湿。 “许久不见了——” 黑暗至浓至深,层层拥来。杀意瞬时成形。 “我的……” “师父。” 第195章 无边刹境忉利网 烈风迅雷天变即 应元见到这样一个三界巨孽,全身血气格格直响,瞬间将海水烧干,乾坤险不炸崩开! 可是斫玉分金的神武兵刃,却如一滴露水滴在烧红的炉膛上,还没有触及万讫灭身躯的一丈之地,便滋啦一声化为乌有,艳艳金光活生生变成惨惨黄雾。更莫提旁人,简直连片刻相持的局面都无法维持,当场就被迫退。万讫灭一出手就是猛兽吞狐,泰山压卵。 使什么样的盖天手段,都是一些破旗破鼓,不入流的妖魔小丑枉送性命罢了。在此世间邪煞之最灭世天威之下,一切神明震惧缩首归降,不敢仰视。 滔天的魔力似长鲸吸百川,万讫灭的呼吸就像吹在面颊上,要说一句热意缠绵的情话那样,在人耳边般:“不要着急,一个也活不了。只是么……死也有几等死法。” 嗓音华美甜蜜,让人听不出真心还是假意:“但…其实你我之间,何必这般剑拔弩张呢?” 无数杀咒扑面而来! 可是更快——太微卓立不动,长剑却光欺白雪,万讫灭眼底涌出一股狂意,似海生潮,身上煞意顿重数倍!地下世界在极暗与极亮之间不断闪动、错迕,诡异的亮斑像有数不清的鬼神奔走舞蹈,空间每时每刻都在扭曲变动。法潮碰撞之间,不知引发多少界域崩塌。 一片混沌,凌空飞来热腾腾、血淋淋、腥冲冲一物! 魏伯阳项上人头! 虚寂之中,那嗓音令人无比心里发懔,身上起怵:“这等见面薄礼,可还入得了你的眼么!” 万讫灭这样猛煞惊心动魄一笔,太微全身一震,但只因这短短一瞬的失态,强猛无匹的力量骤拥身前,时机一失,再难抗衡,虎口登时震裂,鲜血淌了满手。 酷烈的天魔阵光前后断点相连之时,命如悬丝之时,一股玄异非常的力量突然袭来! 须臾之间,已被忽然拖入一个一无所知的异度空间中。 如小小飞虫一头撞入蛛网,只要稍稍有动,法阵便泛起一串连绵不休的波动,鸣动如雷。 一张如同天穹的大罩生出,往下盖压而来。那法网每一网结皆附宝珠,其妆点数无量。 ——传说之中,因陀罗网是由鎏金塔与金塔包裹以银丝串缀珍珠而成,五百亿微妙宝珠以为映饰照耀,益发璀璨光明庄严,状似夜空的星辰。相传一旦撒开这张网,所有的人、这世上的一切生灵都被收进网里,无一漏网。 实在是普天之下、普世之中,绝无仅有的困牢了,但貌似并非万讫灭将人一网打尽的手笔。 因为魔力忽然静止下来,他恨极如狂的声音隔绝在了外头:“雪髣髴,你来得好是时候啊!” 雾气如浓郁的潮水般收拢起来,一道洁白的清光——半漂浮的幻影中有一位白衣少女,坐在法阵中央,眼睛虔诚地向上望着,声音如从异世中迢递而来:“尊主。” 她身上有种虚无缥缈、宛如幽灵一般的东西。使人错觉她好像并没开口,却极短时间就听尽了她的心音:“宥恕属下行事冒进,可是若非如此,今日尊主必然难逃此劫。” 没想到还有天降转机出现。雍泮已是半身不遂,连头颈都歪向一边,神志模糊地喜慰,似惊叹地轻呼一声道:“琴…琴,云圣的!不,乐圣…” 雪髣髴淡淡地摇头道:“我真身已不是尊主的琴了。二十万年前,尊主曾将我的琴弦织成这一张因陀罗网,于大劫之日庇佑众生,现在我可暂时保护尊主和各位上神安危。可是我支撑不了多久,万讫灭他……” 说着,她心脏位置忽然异常搏动,口角渗出鲜血。和她的化形反应一致,只听轰的一声,于外界万讫灭手掌一插之下,这空间的边角立刻塌碎了好几处,头顶也多有漏裂,众人无不感一阵强烈的压迫之意袭上身来。像万讫灭摧毁她只是时间问题,雪髣髴硬撑下去,也不甚有意义。 雪髣髴却道:“并非坐以待毙。此网中原有一千零八十局奇门遁,其中有一‘生’门,若寻到便有生机——主人当年亲手设下此关节,现今能记得起来吗?” 太微道:“三生门开休生,三死门死惊伤,二中平杜景。” 这个门字,并非指寻常进出的通道。而是说头顶万种宝光折射、交汇出八卦的八卦符号,其中阴爻是断线“- -”,阳爻是连线“一”,阴爻代表小,阳爻代表大,平行组合之后,就像八只无限无形的大口袋,把宇宙中万事万物都装进去了。一个弹指千种变化,究竟在那种繁复万状的爻象中,何时何处能够逃出生天,这个“门”只有设局者自己清楚了。 “这话我也说得,说这话有什么用?”东华已被鲜血浇得浑身透湿,一身气血惨淡之极,说话多少有些嘶哑,“奇门遁甲么?……排盘的心法秘诀,繁杂得要死,奇门三盘元素的数字次序、排列次序…瞧罢,舞智弄巧鬼迷心窍的,你倘自个想不起来哪个能‘生’,还指望现算悟见关窍?这不是胡饼里呷汁,掘地觅青天?” 说真道假,他的话其实有理有据。可是这样心灰意懒的语调,像打心底里叹息一声,还接着用了两句转语,更讲得如同一场颠倒之极的笑谈,有点不战而降干脆躺倒挨捶的嫌疑。但那九天雷祖何时对魔族摇过白旗?应元马上嘣出一句,大骂他:“你个丧家犬!嚎什么?给你高兴坏了!” 眼色中阴云晦雾只一瞬息,东华用力闭了闭眼睛。继续听他几句忿忿之言,手背擦了擦嘴角,倒真的笑出了声:“我不高兴。我看他那样子,却觉可怜得很。” 听到他们不分时候,居然还不一同戮力对外,龃龉误事,雍泮愈觉无望,像挨了一棍子,又歪倒了下去,壮意又凄凉道:“天地厄于晦冥,日月厄于薄蚀,咳,山川厄于崩竭…帝舜厄于历山,禹神厄于洪水…生死,命耳!苍天…!” 万讫灭的魔力打出的巨浪海啸一般涌来,地面猛然撼摇,冲得人全身奇痛,耳鸣不止。 太微道:“雪髣髴,你既往昔侍我左右,何不忠告善道,解滞豁怀,销患于未形。” 雪髣髴踌躇道:“这生门之所在,只有尊主一人知晓。” 东华耐不住便要说话:“雪姑姑啊,他意思是你不晓得哪扇门不打紧,您有德有容的,您恩允,把他上辈子的首尾打个包,给他搂个底儿,好不好?这样自个想起来的可能性还有一点,天下这么多的云,指不定哪片下雨了。眼下赌一口气,说不定一个凑巧。” 被这样直接问及,雪髣髴却道:“尊主别的事情…我…天道茫茫,大数难知,迁移世事如棋,雪髣髴从未知道过,也不记得了。” 太微道:“倘或降生去日有令,此间诸事誓不宣泄,藏之玉箧,亿劫不传。而今危若朝露,如不憬悟,何以度此一劫,设若你有一全美之法?” 不知道是万讫灭的魔力影响,还是因为太微之洞诘,雪髣髴呼吸变得一长一短难以接续,连目光都有些涣离,恭谨地抬了一下身子,又伏得更深:“尊主,您果然还是猜到了,的确是穹苍圣主降生天尊的遗命,让您再不想起……我今重新面见尊主,已是自专之至,违拗于天尊,失节于圣道。不能再……” 东华摆手打断:“算了,救人还有救一半的,堵心啊。” 刚收眼不管那头了,却看太微左手掐中指中节离文位,结太上净明法印。 主仆契印,就算云蓝华和雪髣髴之间曾经有过,时日如流劫数久远,也早该消蚀了才对。可是现在太微跃过了重新认主这一步骤,直接以绝对的压制让对方敢不如命。雍泮脖子上的筋都涨起老高,惊于他道法已修持到了如斯境界,怪道刚才能与万讫灭两军对垒。 太微身上威压止不住地波荡开来,好似雪浪浇天。应元听到那咒语也不由心旌摇动,一脸庄敬之色,几要跟着一同震伏。反应过来惊得如被抽了一巴掌般,脸庞都有些变形,变成好似做噩梦似得大瞪着眼。 怎么可能抵御这雄浑如江的伟力,雪髣髴的自我意志当即就被冲垮。空间更譬如一只小船,在狂风骇浪中疯摇。 长剑星彩流溢,太微剑指之处,那一一宝珠皆映现自它一切宝珠之影,又一一影中亦皆映现自它一切宝珠之影。这是重重无尽的重,如是千珠交错反映,一多互摄,互显互隐,重重无尽。千光万色,不可名状,空间有限,而传辉相泻,递出无穷。 幻丽的宝石色彩聚成一束久违的光明。 太微咒曰:“元始徘徊,华精茔明。寰宇万事,令我先知。” 转刹间,心中辨明三奇六仪的戊己庚辛壬癸丁丙乙,九星蓬苪冲辅禽心柱任英,八神符蛇茵六白玄地天,十天干十二地支,六十甲子分六旬,局数自求直符、直使——休门居北方坎宫,开门居西北乾宫,景门居南方离宫,死门居中西南坤宫,惊门居西方兑位,杜门居东南巽宫,伤门居东方震宫…… 生门——居东北方艮宫! 可是同时因陀罗网极限已到,雪髣髴耳中、眼中立刻有鲜血涌出,遍染轻柔美丽的白裙,弥留之际,触动情肠,伤心欲绝:“降生天尊,为了您当年之命,增了我如此之多的罪戾,更是为三界种下亿载绝大的祸端……有情生老病死,无情成住坏空,果然是道:‘万世道身犹破相,一泓泉水亦生波’,一切疾苦,悉由兹来…” 万讫灭长笑声中,海潮沸涌,空间如沙漏般向下塌去,应元仰面摔出,东华血洒当场,雍泮肚腹炸穿。 太微剑意已到尽头。意识,也就止步于此了。 第196章 溥天同颂九霄喜 塞耳盗钟雷府疑 玉陛森严,瑶天高邈。百日之后的上三天,时已近正月初九了。 正月是一,一为首,靠近大地,九为数字的尾部,接近于天——玉虚境大天帝的降诞寿宁节在这个时候,代表他是三界天上地下的至高统治者。 这盛大的一天还没有到来,神仙界已开始了浩浩汤汤、为期月余的准备工作。娑罗双林中,金母赐宴设酺,玉液蟠桃,八音九奏,大陈歌乐,凤翥鸾翔,瑶池仙娥执花呈舞百献于缀霞、玉芙二楼之下。南北天门四军陈仗,列旗帜,被金甲。无色界四天人人斋素沐香,四梵天往上世界已禁断屠杀,三十三座天宫、七十二重宝殿分别开设道场,天龙围绕,花雨缤纷,大天帝造像端坐九凤丹霞之扆,手举金光明之如意,大司法化形而满十方,宣说宝经,祥光照室,下彰圣化,赐金镜珠囊、缣彩。每日黎明时分,帝钟才震,万圣齐临,文武职官诣阙称贺,手捧明珠异宝,寿果奇花,皆争进奇巧,献诗伸谢,众仙童、仙将、仙官、仙吏侍立左右听讲,行三十三拜礼,礼毕排班玉阶之下,按尊卑挨次上香。 天界诸神神格、地位不同,使用的金纸也不相同。为大天帝进香用的顶极金身价极为崇高,二十五张为一,只两只为足百,十百成千,五千扎成一缚,上印有“叩答恩光”、“叩谢神恩”等字样。一般而言,贡品不拘于五果、六齋,但圆形的食物较受欢迎,取其圆满之意。 一些地位低下的小仙都可以不衣青紫,穿上华美的衣服,毕竟如今天界的对对旌旗,双双幡盖,连每一朵祥云都要涂成彩色,以显示喜庆华丽的节庆氛围。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人人之间似乎是地位平等的,他们都为了同一个节日而心情喜悦。 可是有时,底层民众的心情也不那么上佳,因为来往的大人物实在太多,他们已足整整七日跪在道旁不断接驾、送驾。 这日天时尚不过午牌,南天门几个士兵好容易偷到空了,躲在浓叶底下,喝了点酒任情乱撞,先是大作诽怨,而后竟就摆起龙门阵来。 “唉,实话实说,这一个大天帝的生辰八方调度,既伤财,又劳民!” “你小子,说话斟酌些——!”天丁满斟一石碗奉上,挤了挤椒豆似的小眼睛,嘿嘿一笑道,“不过,这也未必然嘛!你没听听,如今是什么风声!听说大罗天变了天啦,风云突变,天威不测,难以适从啊…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往后这大天帝的日子,好过不好过还另两说呢!” “什么?怎么说?” “我也是听人说,你别往道与旁人——听说大天帝、雷祖殿下、东华大帝即时兴师,往那虞渊缉访天魔,差点被人一齐掩杀,可送了命了!幸好一场及时雨,这才一时打退了,把三位大帝捞了回来。” “嗐,这我也知道。此事可惊动了鸿蒙,那位不是鸿蒙差调过去的上神么?” “不见得,不见得。”天丁神神秘秘不往下说了,递个眼色过去,唏唏哈哈大笑三声,“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才大愈可畏。只听当时上神刚去,斗姆娘娘、元始天皇一干天皇老子全都到场,围得水泄不通。雷祖怕是从前与那上神结下过什么梁子,当着众神的面出言不逊大放厥词。结果,哈哈!哈哈哈…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可韩大帝站起身来,一个箭步冲回去啪啪左右两声打了他个满脸花!说你应元素常老大无礼,丧心病狂,我苦劝无果,死谏不成,谁料今日圣前还敢恶言泼语,你罪加罪,岂不知之?有吾在此,切莫猖狂!快早皈依,再敢道半个不敬之字,天尊教你等一概遭诛!” “啊这…这…!”众天丁无不震惊,“这…可韩大帝发疯发迷了么?那…斗姆娘娘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娘娘没说话,元皇倒说实有!实有!天尊圣训极明,请旨发落去也!” “你这么说,雷祖他这…这总算要不得意啦?” “那还不好说,大英雄今儿栽了筋头啊,但毕竟是‘太子爷’嘛!咱们先快活着,且图今日乐,来,干了,干了……” 又分享了不少“珍秘要闻”,正哄堂笑得东倒西歪,聒耳嘈杂的议论声突然中止,却看对坐的天丁忽然丢下器械,大呼饶命。回头一看,觌面撞见一歘火相威猛天将,手执三尖两刃神锋,不是别人,正是九天雷祖身边第一心膂股肱——贞明大圣神烈阳雷。 “敢于禁苑喧哗,拖下去打碎了!” 附近宫人忙如鸟兽散般溜之大吉,天丁们未及多语,一个被捽了头发,一个被打中了天灵,一个是勾刀穿了琵琶骨,立马押至斩仙台碎剁其尸。 神烈阳雷拨转云头,十分快疾直趋神雷玉府去了。他在无量福地时候就是伴读,后与应元生的死的一同滚过来,论功是战绩赫赫,论情是同舆而行、同盘而食的义兄弟,所以不用等人通传,脚步如风地走了进来,扎下去:“拜见六殿下!” “何人,怎么就连禀一声都不晓得?”帘栊一动,应元猛睁睛看见是他,起身相迎差点摔了个倒栽葱。 神烈阳雷忙过右边架起应元胳膊,搀他坐下,道:“殿下怎么白日里吃这样多酒?” 应元一边让座,答非所问:“阳雷啊…你怎么回来了?哦,是不是大败那老凤凰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本神,本神给你们…咯,摆宴接风! 就着缸,挨着瓮,放开量,痛饮一番,同众尽饮呐!” 神烈阳雷为难说:“那妖皇十分狡诈,于险道埋伏,我天兵与妖族鏖战三千回有余,未能分胜负。此番还朝,是因为……” 他也不想哪壶不开提哪壶,就知趣地没再说下去了,心下暗自掂掇,浩然一叹,呼道:“快再办酒来!我与六殿下释闷。” “大天帝千秋,自然要回来孝敬。”应元嘴角吊起来一笑,“大天帝好啊……” 神烈阳雷忙俯身跪倒:“六殿下拔识阳雷于泥涂之中,阳雷濯心涤肝精白我志,对六殿下一颗忠心,不敢有二!一惟六殿下是从!” “这是干什么,起来,你坐下——”应元被他动静弄得,加上打了个大喷嚏,酒醒了大半,局已经吃残了,捡起著略进了几口,压住脾胃。 用热毛巾擦了一把脸,一手靠着椅背看他道:“本神还信不过你么?本神信得及你。你要想说,痛痛快快的,要不想说,我本就不耐烦听。权门如市,市兴,人皆聚之;市衰,人皆弃之。人间豪门的饭碗还不好端,本神是酒囊饭袋劈不破这个道理?你打的什么狐哨谜儿?” 昔日冠盖如云、势炎熏天的神雷玉府,现今礼器缺略,人役寥寥。院落地上干燥的枯树叶子哗哗作响,在墙角荡来荡去,一个及时洒扫的人都没有。应元也没有戴冠,套件绸面褂子,看样子禁足有一段时间了。 神烈阳雷因道:“六殿下宽仁大度,话虽如此不假,但…可韩他也太见风使舵了,想他当初仰仗六殿下的时候,是多么人模狗样的?既怕人知,当初莫为,现在赶趟着来冒功取媚了,大着眼眶子欺辱人,这个人要算滑头到了极处了!六殿下可知我刚过来南天门时,那帮天兵……唉,这样的魑魅魍魉居然也能在此作耗!” “那干子人,议的什么不问可知。本神又没做亏心事,无缘无故让狗咬一口,还跟狗计较去?”应元抬了一下下颏打断他,在这件事上居然就过去了,皱着眉头道的是,“旁的不论,你知道我这心里越想越惊,这一趟虞渊去的,真和做梦一样。阳雷,我心里实在是想不通!你来得正好,你是局外人,不定看得清楚。” “六殿下如此推诚相见,阳雷敢不为殿下分忧。”神烈阳雷一个手势,屏退众人。 应元手按酒杯,边想边沉吟道:“本神第一件最想不明白的事……” 以预备决断大事的态度,神烈阳雷在旁颤巍巍听着,都有点不知道自己该坐着还是该跪下了,等得头上浸出汗来。却听应元默念咀嚼半晌,咂摸咂摸出来一句:“他小九,是怎么起的私情呢?” 这个内容过于在意料之外,神烈阳雷犹恐是耳朵幻听,浑身木了半边,多少有点不知所措地搓了一下手心:“人皆有情,神仙也不外吧?” 这问话实在就没头尾,神烈阳雷待把持定了,腾地红了脸,勉为其难又补道:“自古英雄配美人啊……” 说得应元胸中更不疏快了般,站起身来拉磨一样,负手缓缓转了一圈,坐在瓷礅上重重舒了口气:“什么英雄?以前的栾巴,现在的降生?他们当本神是个傻子么?事到如今,什么三灾五难,谁还看不出这些八八九九,原来都翻的是个情海醋波!” 神烈阳雷见应元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不得不遏制:“六殿下也不要过于危言了,大天帝的为人处事,怎么会做这种事?两雄如何终身,这还有半点人伦吗?这人情天理上是说不过去的,想必是其中有些误会。” “不,本神已悟了,是你还迷着。”应元手指在桌上敲敲,然后点他。 椅子降不住应元,他不耐久坐又站起来打圈儿,一头走一头喃喃不断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踱到檐下的时候,舒适地跺了跺脚。 这很难让人不怀疑是受的窘辱,导致刺激过度了,神烈阳雷焦急道:“六殿下!” 应元歪回大迎枕上,一路思量,一边将虞渊事细述说了。神烈阳雷一边匆匆扒了个半饱,拧眉攒目地听,没想到他这几个足月憋家里,对外报说读书养气自矜,实则是净研究这个项目了。 但看应元压着嗓音,尽量用镇定平缓的语调娓娓道来。神烈阳雷看得陌生,跼蹐地略带迟疑了一会,才说:“竟然是这样…那么大天帝当年爽约殿下,果真是有苦衷的。大天帝一向待人不薄不厚……” 没人比他更了解眼前的这位天神元帅了,但他也没拿捏住,应元的脸上又突然黑了天,气不打一处来焰腾腾燃着了:“不说小九了,我一见他就腻味!” “现在真个人心惶惶一日三惊,这也与打仗一样,要审时度势,该自保时就不可孟浪,六殿下也该引嫌回避才是。”神烈阳雷试图用相同处境安慰他,笑道,“其实打从无化丹殿那头过来,听说降生天尊言出如山,命大天帝躺床上静卧,万金之躯要紧,生辰之前人气旺,浊气重,不许大天帝搅进去。不奉旨也不得窥望、入内。六殿下即便想见,怕是也难了。” 应元虽没讲话,面色又不和了。神烈阳雷心里折腾得厉害,只能道若没有别的事,臣去了。但是没走,一杯热茶抄在手中,他深知应元脾性,不用问,过一会他自己就会开口的。 “本身去见他?怕是他跪下来求本神,也只能吃个闭门羹!”应元忽的冷笑,丢过去一沓书卷,“你先看看这个!” 神烈阳雷进门时候,就见到这些物事堆成小山丘,原以为是应元待过节后有暇余时才看的战报一类,谁承想定住神看,满是魏伯阳的绝密史料,非他雷部至尊不能启的。上面还有应元的笔记,一笔一划俱都十分勉力认真。 应元道:“当年一案果然大有蹊跷,难怪小九动不动就嚷嚷着拿办重审。但是魏伯阳这个老棺材瓤子,早死得骨头都没了,坟头上冒了八丈青气,地底下那又是个什么玩意?”指的是万讫灭凌空飞掷人头之事。想得头发涨,脖子都刺痒痒的难受。 神烈阳雷问:“会不会是三身中一身?” 应元冷冷说道:“是个屁!母神才有两身,他一个凡人后来修上来的,就有三身了?” 身,即聚集之义,聚集诸法而成身,故道法之聚集称为“清净法身”,此身能生出一切诸法,为证显实相真如之理体,无二无别,常住湛然;智法之聚集称为“圆满报身”,酬报因行功德而显现相好庄严之身,为度脱世间众生需要而现之身,谓自性所生之般若之光若能涤除一切情感欲望,譬如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一轮明日高悬于万里晴空之中,光芒万丈,圆满无缺;功德法之聚集称为“应身”,即顺应所化众生之机性而显现之身,又称“自性化身”,谓若思量恶事,化为地狱,思量善事,化为天堂。其中,报身和应身又合称“色身”,经云:色身无常,有生有灭;法身有常,无知无觉。 但是正如应元所言,就是鸿蒙的神祇中,也没有完满修成三身的人物。 所以,神烈阳雷也是说完就知道错大发了,又思又道:“六殿下这么一说,臣倒想起来了——防卫司有个云雷将军,对魏祖师的事情很是门清,确确切切的。” “马上带上来征问。”应元直觉搔着痒处了,已是沉下了脸追问,“姓甚名甚?” “姓沈名并,单字一个悖。” 第197章 深笼夜锁金丝鸟 烟冷银蜡多猜讶 提到沈并的当天下午,神烈阳雷就将他火速押了上来。应元打叠起全副精神,赶赴亲审。但那沈并软硬不吃,应元见他烙刑之下不克畏死,站住了伺察景象,倒也欣赏,道此人舌头有用,命手下停止拷打。沈并终开口道,要见你们大天帝。神烈阳雷道,大天帝金容赫日,玉相如天,岂是你一无名小将想见就能见的?应元皱着眉,半晌,竟答应了。默思片刻,一声不吱踊身一跃而上墨麒麟,突然就去了。 是夜,无化丹殿。 应元一刻不停赶了过来,不言声下舆。他真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往日这里云物凄清,冷宫四面只汉白玉的石柱子呆呆立着,一色玩器全无,外面院落更是两滩上衰草残菱,全是光秃秃的大小石头。 谁料如今这蕊宫珠殿,积金为阙,累玉为房,华饰妙丽,八角垂芒,光辉照耀,惊心眩目,虽诸天神不能省视。宫殿的广大境界之中,更下有扶桑之树,上有骞林之丛,碧鸾鸣其盖,青霞翠其峰,神风流反香之草,神风一鼓,空生桑林洞章百籁之音。 应元看得恼上性来:“这小九从前忒煞地小家子气,现在是一朝龙得水,凡土脚下泥了?” 神烈阳雷小声道:“六殿下,这好像不是大天帝的意思。听说是降生天尊,说大天帝人又不是住在坟圈子里,用手一抚,豁然改貌,所以像很是动工上下修葺了一番……” “什么降生天尊,说得那么玄,我看是个江湖骗子。”应元不禁皱了皱眉看他,“怎么他小九的事,你倒比本神还知道,还上心?你没有正经差事吗?” 踱至阶下观望,张望了一下里边,却见太微寝宫附近设着黑汪汪重大仪仗,每隔半箭之地都挺立着精兵,仿佛是个很紧张不安的夜。一看,这偌多军将都是一片陌生面孔,不知是从哪调来的部队。神烈阳雷谏言秘密图之,应元转脸道:“本神驾临,小九就这么个待承?还要蛇蛇蝎蝎鬼鬼祟祟?难道是本神干了丑事羞得没处躲了?” 不过看样子最近来进谒大天帝的人不少,还没等他们先说明来意,侍卫就手按腰刀正步跨出,双手一抱道:“天尊有命,大天帝圣躬违和,一概人等不得入内。”仙侍也随后迎了出来,微笑款款而言:“圣主与天尊正在一室切磋道理,雷祖殿下鉴谅,请回吧。” 彼时,上三界倒一点绯色传闻没有。只是将见闻和应元的论断结合一起,神烈阳雷思考:那两位帝君,论千论万,确实不成模样,同时也很替主子捏一把汗,道不合时宜,还是回吧,回去命人转送奏章就是。 应元被侍女那话说得倒牙,想说什么,终觉碍难出口,难能可贵地闭住了嘴,只问白玉蟾人在哪里。这原是当年应元厚恩笼络的一个丹童,指望作个眼线,谁知如此多年,在品行问题上不得不服到底,搜上来最大的罪证只是说大天帝闲得无事,让丹灶灰寒了。 神烈阳雷道:“前日是说白玉蟾手长,犯了贿赂,念伏侍天帝一场,赐了虎头铡痛快的,没有殃九祖。” “还能有这档子事?他小九什么脾气,外面雨点大些便不敢出门,杀人见血的事,他许的?他允了?”应元打了个怔,不信小九下手这样狠。 “回禀六殿下,是臣没说清楚。千真万确是降生天尊的旨意,大天帝知晓与否,就未必了。”神烈阳雷迟疑了,还是说了下去,“殿下是不出门不知道,降生天尊刷新吏治,纲纪雷厉,赏重罚严,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天庭上下是又抄又抓,天尊竟把什么都虑到了。岂止一个白玉蟾,还听到些谣言,九宸高真大帝里的一位也落了马,他宫里人拾些资财逃出都来不及。真是好绝大一顶罪名坐在头上——‘沽宠邀功,苛酷为政’,是在天牢里打得浑身肌无完肤,毙而复苏数次……” 说到这里,风掠殿角,铁马叮当作响,神烈阳雷感觉激凌一个寒颤,汗出沾背,多余的话也不好在人家门口说啊,只道:“原来的北帝,不明不白没了不说…如今举朝缩舌,真不是太平时节。六殿下,总之咱们还是暂且执中观望吧。” 同一时间,寝殿之内。 太微正写得专注,没留神天君已经进来,听见问自己话,方搁了笔。 “写什么呢,藏着不让我瞧。”天君穿着件白蟒袍,走过来坐一旁,手掌一伸,“我瞧瞧。” 太微面上冰轮寒色:“三天机务冗忙,何有余暇来此。” “的确是忙,实在是忙得许多日空不出手。极不易偷了空,来你这里舒舒服服打个呵欠,也不可以?不然如此良夜,何渡。” “气性这样大,算算这都多久了。我也是钦佩你这水滴石穿的拗性子,不但三界,古今也稀有。”天君因是坐下来了的,靠着椅背仰视他,方便由上至下把眼前人好好察看一番,笑道,“道德三千言,阴符三百字,这才是好话;我看你这洋洋纚纚大观万言,八成是在写我坏话。” 说着推了推身旁的茶几上放的几本经书,天君将手稿拿了起来。可是还未及看上一眼,便被对面人起火焚了。 太微不发一言,指绕腕旋,正在点茶,茶末上浮,可是还没形成粥面调成膏,手腕却被握住。 “真就这般厌弃于我?同我说不得一句话?”天君好意温存,把他手上茶筅摘下来,轻轻放下来,叹道,“那日一句话不说,撂下我就跑。幸好追过去,不然你算计好了,要和那魔头死同穴葬大海?你受了重伤,失了点碎碎零零的记忆,也要疑我。是谁作了很离了格的事,现在倒成我错了。我哪处说理去呢?” 太微并不与之相视,言意甚淡:“君翻手冷霜覆手炎,那堪旁睨见怜。” “听着怎么不像个善的立意。”天君转而道,“罢了,易地而处地想想,是我从前对你一向有失照应,所以现在一有事,也想不起我来。从此我们只看往后,前尘种种,都不必再说了。” 听到前尘二字,太微才下视于他。见他颙望波间,惓惓有恋人之意。不觉念及仙界一日内,人间千载穷,碧柰开花著子满,如今下凡历劫已近满期,得丧荣枯皆历遍。可种种谜团仍让人如步在云中,命数不定,渺渺冥冥尽付无常,依旧尘沙障眼,意色不能无沮然。 按他坐在镜前,天君为他篦发,太微乌发曼鬋,面容堪描画,更皎洁瑶台雪。镜中相视,天君道:“又想什么了?想你我磨过了多少苦难,得到今日?” 天君心思用得精巧,就连那夜二人共培的瓶花,也样子一丝不错地摆了出来。太微这时手抚花瓣,触碰的一刹那,心里却让人如同被一根毒针狠狠蛰了,不知道刺痛何处而来。这隐然的不安,却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来证实,只是翻成无名的伤感。于是只道:“人非昆山玉,安得长璀错。” 天君道:“我通晓你的意思——如果只是在天庭的晨钟暮鼓里,即便求道求法,昧却了眼前的大好景色,就与大道当面蹉过了,将青天白日般的自性障蔽了。待到我把这上三天的事权统一统,好卸担子了,就和你作一对红尘中之无事神仙,虚舟泛然不系,行歌闲送流年。自在自为,你看可好?必不哄弄你,只是我二人逍遥去了,你意中以为,谁是个好总统三界的人选?我猜你跟斗姥的心是一样的,斗姥寄托期望殷重……” 太微却打断道:“君巍巍大范,万妙之宗,当坐郁罗萧台,启悟道真,立教化人,普为三界学仙者,晓然指出蓬莱路,庶有付苍生之仰也。” “你我何等样关系,怎么还说这样官话。问你几句话,你就装模糊儿。我不爱听。”天君道。 他起先是带着散漫不羁的神气笑着看他,可是太微终没有再答,甚至倦谈地没有看向他。天君像一腔高兴,被他弄得心里一沉,说:“好吧,要不然你就搬过来跟我住着,寸步不离,郁罗萧台我也呆得住了。看不见你,心里总是不宁,心迩身遥,也不成寐。恳求省个来回方便,免得总往这跑,日后刀笔吏大弄其文墨。” 郁罗萧台,是大罗天之上一座九层映郁的七宝玄台,分布宝光,洞焕太空,为极中之极、天中之天。天君现今住在那。 太微拒道:“病容残损,无颜逐日面尊。” 天君听了觉得这话说不出的骄爱,笑出声来:“自己听听这是什么话?” 他从背后拥住了太微,手拭其面,镜中人颜开玉色,香动冰姿。天君奇道:“你看一看,如此丰采,这叫作因病残损?何损之有?何病之来?” 太微端然不动,神色、语调皆应对如前:“君言我病不痊,养痾为由,托疾不出,囚人至矣。业已如此,则所从命。是故,病者,君言则有;痊者,君道则无。又故所以君问我病何来,何异问道于盲,我不知之,君何不抚心反躬自问?” 字字说在天君身上,其实还远远未有尽言。许多恶言恶景,不愿再提——起初太微刚醒之时,对那无情不似苦泉中事只记起两三分,倒是因为不告而辞,而对天君有所惶愧。回到天上第一日,天君拥着他,是紧紧抓着他的两手,仿佛一松开他就会突然消逝那般。暖烛烧得极盛,春华照灼,炙得天君的眼睛干涩仿佛暗红的炭。他如此举动,是以何故,太微竟若不知。天君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凶狠的光,吻见了血——一阵猛响,碍事的物件全被拂落在地,怀中人被压得侧伏在案上,惊喘了一声。太微惶遽地抵着他的肩头喘气,旋即双目朦朦云含雨气,雨泣花愁,玉质更如油如脂。如是连着几日几度都是白日受辱居室之内,十分爱渴,狂风吹绽牡丹花,如何忍得泪千丝。以至案牍之上,琴瑟之旁……耻孰甚焉。 天君笑道:“原来是话里有诈,是等着在此处认真了。此事出乎无奈,我说了你是思劳过度,要好好让医人调理,也在家参妙悟得好——罢了,造化忌盈,好事多磨,自知你心里我是罪大莫赎,今日又是个怅然而返的。” 然后像是询他的意思般:“嗯?” “你的来去,我如何发付得?”太微道。茶筅还置在碗里,釜上的水还滚滚沸着,也不收,就起身往卧榻走,和衣而眠了。 窗外金霞微红,云气漫漫的时候,天君回寓了。临走披衣时,道:“对了,这次寿诞办得张皇了些,你不必去了。” 第198章 千载魑魅终古在 洒遍杨枝碧血膻 凉飕飕的风带着雨腥。重靴走起路来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气势十足地在无化丹殿外实实在在地响了一个冷夜。应元貌似摆着方步悠然踱步转来转去,实则已经快要濒临爆炸边缘。神烈阳雷强咽了一口唾沫,犯愁道:“六殿下,您这都枯守了一晚上了,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吧?” “本神等他?”应元盯着前头钉子似得站着的重重禁宫护卫,仿佛要穿透宫墙似的望着远方,喑哑的声音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小九——可不是正等他小九!谁让偏偏少了他这盘狗肉就不成席了!” 神烈阳雷稍后半步跟着他踱个不停,只道或对那沈并用重刑,是什么铁嘴都能撬开了,也未必真要大天帝亲临。正劝着,说话当机,不知何时,玉阶尽头静静地站着了一个人,衣饰富丽,翠鸟毛呈现微闪光泽的鲜蓝色。 见是伏柔,走了过来,看上去有些吃惊:“九天雷祖殿下、阳雷将军?” 在神烈阳雷面前,伏柔还要行礼。慌得神烈阳雷忙双手扶住,道:“伏柔将军,快别折了我。” 伏柔道:“敢问二位上神夤夜何往?” 应元轻蔑地一哂:“你主子素以大节自负,装憨得很,现在天下亿兆人都瞧见他和什么狂徒一共枕席,是不是还要睡到日上三竿了?本神奉旨过来擒他,你大惊小怪干什么?” 几句话搅得局面稀烂,伏柔淡然一笑,说:“仆臣只道远远瞧见了有个人滴水檐底下凄惶着,没想到是雷祖殿下忽拉巴儿大驾过来亲问起居。大天帝早说过万万不可屈待了殿下,这是我们办事的疏漏,应差不力,还请殿下见责。” 应元道:“三等奴才,这儿有你说的话?” 眼看着没有取和希望,神烈阳雷忙道:“伏柔将军,长话短说,我们六殿下有一件急事大事要见大天帝。我情弊还知道些的,将军是大天帝跟前说一不二的人物,一向经纬分明,办事有板眼。此事关系重大,还请无论如何快快引见一下吧。” 如此缓颊是失败的,因为应元持续在旁一点面子不给。伏柔笑道:“可是雷祖殿下如若适才那样说,小神就无言可对了。阳雷将军您劝说决不因小失大,但这旧怨还没修好,雷祖殿下这又要告我们圣主的御状了?至于——那些风闻,殿下听了只当齐东野语笑而置之就是了。” 话音刚落,却听“砰”一声响,云上掉下来一个大头兵,张皇惊恐,伏下身去叩头,一时间双手竟支撑不起身子:“报!报……元、元帅…报告元帅,妖族联合天魔,刚刚于方壶洲突袭我部,斩首捕虏…还、还生擒了道彰将军……!” “怎会如此!”神烈阳雷接过颤抖着呈上的谍报,惊愕不已,有点不知所以了,“本将还朝不到两日,怎会逢此离奇大败?” 意思是,在此之前的上一份还是大捷报,说天兵已越东陵山,转战七十六天,急行军三万多里,最终在侔皋山与妖族激战,重创敌人,斩首八十八万九百级,杀死虎蛟王、天狐王,弥月全歼其精锐,仰受九天雷祖如天洪福,尉邢以北早被我天族荡涤了。神烈阳雷这才放心回来的。 “胜败乃兵家常事,胜固然好,败得干脆也无妨。你们这仗拖得太久了,生变也是迟早的。兔子逮到一只吃了就好,不要幻想每天都有兔子往树上撞。”哪怕意识到前方战事已是不可开交的局面了,应元也谈不上多焦灼,顿了顿,“嗯”了一声,“难怪本神最近总是心里不安,总觉得像有点事似的。那老妖皇涅槃法力少说增了十倍,早就让你们彻查这事,至今也没个回音。” 他在这打仗方面有一些宰辅城府,也没厉声训斥,因让下面去传令几个将佐,速到议事厅去参酌。另外叫其余人不要远离,等候他的军命再提调人马。 士兵头重重地碰了三下:“那妖族本已折损过半,可谁知昨夜里西冥孔皇忽然率兵来袭,实在是飚勇纷纭,从天而降,一路掩杀,锐利无比,兵锋一直逼至南沧,我军不能克当…其余的末将、末将实在不知…” “孔皇?越金?你们没看错?”应元狐疑,对号入座上了,想起来是一只浑身鲜亮,动一动灿光耀目的金孔雀,他记得这鸟只有些花拳绣腿的本事啊?把战报略一掀看,“好啊,这小九的养的小猫儿狗儿还敢搞个祭地禅礼,扯了义旗,走了檄文,他以为他是什么名正言顺之师?” 威炎的光直倾下来,士兵受不了应元严刚可畏的目光逼视,把头低下去,向旁边一棵树的树根靠靠,极其小声道:“听那祭坛上的消息说,这一群无家无业的亡命之徒,拼生拼死视死如归…妖族此番之所以如此士气雄壮,好像是为了大天帝申讨……” 幸亏应元正在认真思量,统没有听清最后半句,只道更换主将:“把赫冲叫上来,他不行就另委能员,或者拨几个出息点的过去,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么。” 若说神烈阳雷是九天雷祖的左膀,提及的这位就是无疑肝胆相托的右臂了,响当当的三界奇杰。神烈阳雷见士兵嗫嚅不答,甚骇视听,预感地已是冷汗热汗交流满颊了,心脏急跳,冲得耳鼓哔哔直叫,更不敢此时去观应元的脸色,忙上前一把揪住士兵前胸怒视:“问你赫冲呢?还不快报!” “赫…赫冲将军,只…只剩下残存的衣甲可以辨认了……” 这一天,本该是完胜归朝的日子。应元理当在南天门率雷部万神出迎,谁知迎回的却是一口棺材…… “岂有此理!本神在此,哪个孽畜敢肆害?”大声忽发,仿佛带着要穿透一切的火焰,应元瞬间目闪电光,眉横云阵。顶门天眼,竖生额头,千雷万霆,激绕其身。宫殿摆簸,人鬼毕骇,星斗回周,天帷为之一振。俄顷呼出赤龙长千余尺,血舌朱鳞火鬣。 电激风奔,风幡自动,诸天龙象俨成行。“三司五十万将帅,随本神出征!” 应元遂擘广袤无际青天飞去。神烈阳雷本要跟随,却被伏柔留了,他笑道:“雷祖殿下视卒如爱子,着实令人起敬。只是这样一走了之了,不知方才是何事过来请我们圣主呢?这样,圣主圣体不爽,一时也不方便出来相商,不如将军先同我说说,我代为转达圣主,不知将军以为然否?” 神烈阳雷知他向来温文敦厚,两手一拱:“好!请将这份密折代转大天帝陛下。” 上三天共有七十二大狴牢,幽阴莫测。行云还没到天牢上空,就已听见以枷棒击人的声音,悲号彻天。这里是五雷斩勘司,寓意先斩其神,后勘其形,以致勘形震尸,使之崩裂。 守门的兵役见到钤了印的神烈阳雷密谕,忙双手秉胸凛遵宪命放行,迎道皆叩首:“伏柔将军圣安!”有人看素常修洁的他,袍子下摆都湿了,还上来殷勤看问。 深处更有数队兵士持灯来回巡弋,伏柔道:“大天帝陛下委我来亲自审、亲自问、亲自判,你们都下去吧。” “咔”的一声打开牢锁——里头吊着一个血人,沈并被捆在十字桩上,神志已半昏了。 大牢死一般寂静,伏柔无声无息地走上前去,捆缚沈并的仙索便断了。看人在地上发出痛苦的闷哼,伏柔一头对面坐了下来,干脆又脱掉了袍褂,转身弛然地向他打招呼:“你好啊。” 沈并痛苦不堪,不能举足,只能匍匐而行,勉强把脸转向他。 “将军不认识我不要紧,我可认得将军。”伏柔脸上绽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将军的母亲天河圣女可是个大善人,常念心经,推心悯恻,超度恶鬼,有幸见过圣女几面,折服不已。” 沈并显然不想承接这个话题,他勉力移至窗边,仰首望天,望着开始下雨的天,深深呼吸了一口还算清冽的空气,满身的白发令他便如一只重伤的雪狮,阖目再不语了。 “外面现在神妖大战,滚热乾坤,这里却是清凉世界,不好么?”伏柔格格一笑站起身来,也踱到窗前看了看外头,叹道,“也对,可叹圣女之子何等瑰玮博达,坚忍磊落奇男子,千岁便已成为雷部威将,年少意气峥嵘,功名熏灼,这时应该在阵前勇冠三军才是。若非为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想慕不已,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哪里会卷入这等无妄之灾之中,无限风光尽被他人占了呢?苦也苦也苦也呀……” 这话似虚而实,似实又虚得四边不靠。可是沈并已仿佛不再漠然,听着这辞气,眯紧了眼睛,看不清他的神色。 看着这一幕,伏柔回身笑问:“我说的不是么?一千年前,所谓太微大天神瑞应转世,下凡历劫度人,这等后世必然传为佳话美谈之故事,独独在你眼中,可不是一场夺舍了你清莹竹马的事故么?你早早发现所期早已非人,便不顾一切寻求查明真相,只可惜……你那两小无猜的幼弟早就死透了!” “真乃云何咫尺间,如隔千重山呐。”俯身想一把挽起他来。 沈并却突然暴起,轰!将伏柔摁在了墙上,袖中内藏快刀数把,控以机关,迫在眼前的刀锋让颈部一阵寒栗。沈并的五官都像拧歪了,看去十分狰狞,眉梢上的新疤不停地抽搐着。 “呵,看来说中你的心事了,不要激动嘛。想杀了我?不至于,往后还有打不完的交道。我看你也不必要那么痴,看看你——”伏柔,嗓子一甜,知道是被他的暴怒力量震得咯上血来,“再看看我呢?” 只见伏柔的面皮立即剥落,几个呼吸间就变了千种样子,各种形容自具一格,也不能尽述,可是最终停在了沈并最不能直视的——那是一双多么明洁、湛晴无云的眼睛。 而化成“檀弓”面容的“伏柔”始终含笑,眼中熠熠发光,澈如秋水的眼底却映出一副别种诡异的画面:那是一个着巫祝服装的妇人,双手掩面,泪水从中指缝间淌下,却只压抑着不肯放声。 “你敢说不认得这个贱人婊子,你不是第一个查到的么?”轻轻吐字,可是下一息就忽的发狠,“伏柔”的每个字都杀气腾腾,“她——魏华存,魏伯阳之长女!原本随父登上三十五重天修行,也算得是一个高门贵女。可是后来魏氏全族罹难,她立誓复仇,潜心研究魏伯阳一篇遗作,可惜先天不足,后天无补,急于求成挟邪媚道,心术颠迷不料只练成一番巫蛊之功,为隐瞒魏氏后人之‘正音’,嫁与凡人扮作哑妇,在外冒充先父之名,到处招摇拐骗,几千年不休精研巫蛊红死、嫁接魂魄之术!” 细白似葱枝的手指缓缓将衣服剥下肩角,露出了一个和真实檀弓如出一辙的红印:“这根本不是什么胎记!这是那蛊婆贱妇的凶证!是你那幼弟还在襁褓之时,被她生生摁到丹鼎炉壁上炮炼烘炙作法事,烫了满身的水疱落下来的!对从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儿子,竟没一点子母情,这一手算得上辣!天知道她用多少荼毒手段残害了无数子女,整整数千年,才终于得手让天帝借尸还魂!那些无辜的孩子,衔冤屈死在地府哭声似浪,死时怨气太重、无法转生,戾气直冲九重天,乃至千千万万个小鬼纠集变成一团颠狂厉鬼,法号为‘尸陀林主’,可是正正真真顾名思义的!后来那厉鬼……” 他蓦地打住了,只道:“好可笑!她害怕你与那小檀弓朝夕相处,迟早有一日发现,便借了个由头赶你出门,你后来就是从这里疑起的吧?” 沈并终道:“是——又怎么样!” “伏柔”搡开沈并,笃定地坐回椅子,深舒一口气似乎心绪安定了些,重新噙起兀自解嘲的笑意,款款而言:“将军不会以为今天我只是来找你发泄牢骚的吧?那贱人根本参不透那遗言,只知道一味将天帝扯入凡尘,后续的计划一概没有,先是扮作女弟子尾随潜入太清仙宗,后来竟然连清明何童的不少事也掺了一脚。用尽苦功到头来一无所获,实话告诉你,趁那日她万念俱灰发了老拙疯症之时,那毒妇我已替你杀了!可是请将军仔细想想,难道如此大恨,就恩仇到此冰销了?” 他重新走向沈并,走近了嬉笑着盯视他,细白的牙咬着下嘴唇:“可是你想想,那毒妇道行如此之次,如何能将一位上界天帝的魂魄牵引、植入到一个凡童体内,这岂不是天方夜谭!一千年来天界纵一天帝隐在人间,竟无人深究,内中更深的意思又是什么?所以,她在上三天必然有一位内应、帮凶、合谋……我原错以为这个人是北帝,恨毒了他满共如此多年,谁知是被那毒妇利用攀诬,我错得一塌糊涂!……原来是他,他这个元凶!祸首!导致了一切发生,才是我们真正共同的仇人!” 这些周匝分析,让听者不禁陡地浑身一震。 “伏柔”说了下去:“你放心,我已勾问出几个知情人口中的真意,我可以肯定,一定就是‘他’…我此行就是来告诉你,我之所以知道这么多,就是因为我当年设计借刀杀人,取得鬼道唯一的天眼‘转轮境’,当然,厉礼那蠢货一死,至宝‘千辐紫金轮’也到了我手上!如今扮作伏柔,上三天如入无人之境,他九天雷祖的火眼金睛都识不破,你倘日后与我联手强强合作,看看以后这上三天,是谁给谁让路!我知道圣女和你姨母出云宓儿,一定同你说过不少上古九约的奥秘。这一趟去无情不似苦泉,我也有不少秘密同你等价交换,自然也还你一个正果…你放心,我绝不欺心泄漏半个字…” 但是,他的笑脸倏地凝住。叫声惨切凄厉无比。 大雨淙淙,雷声把深邃的巍峨禁城笼罩拥抱起来,室内也充塞着水般浓浊的雾气。来人的脸庞在闪电中一明一灭,铁铸般一动不动。从腰畔抽出长剑,向“伏柔”只望了一眼,剑尖便已从他胸膛中穿过了。“呲”的一声,腔中鲜血激箭般直射而出,在隆隆响震的滚雷声的夹缝里清晰地响起。 死未瞑目,“伏柔”的两眼盯着闪动跳跃的烛台,瞳仁闪烁着,不知是火光还是泪光。身上缠缚的丝绸缎带滑落松散,惨白皮肤之上,烙痕火瘢宛然。脸上施加的法术立刻消弭,露出属于这具人身的真貌来,瘦颊,清艳,厉鬼长发覆脸。 死的是宝相。 来的是东华。 第199章 蟠胸经纬棋险位 逝水难消梦痕积 天寿圣节,上三天万方同乐。 是时三千六百日月,一时同明,照耀诸天,无幽不砌。天发自然妙乐,百千万种,一时同作,激朗玄宫,上庆神真。上圣大神妙行天真,无鞅数众,朝礼玉庭,玄行太空,赞咏灵文。 与此同时,地牢之中,只偶闻丁然的落子声音,才多少带进一丝生气,随后又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脚步声渐近——铺天般的威压,让人仿佛浸在奇寒无比的冰水里,紧缩着颤栗。 可直到那人来到面前,东华也没有把头抬起来,视线始终投在面前的棋局上。紫黑色的浓暗之中,他的脸部轮廓朦胧松驰,仿佛是一个鬼魂。仅仅一隅小窗投射下来的光线,逼仄,纹丝不动。它把他和这局棋都闭锁在里面了。 还是东华先开了口:“是听说本人狱中还能杀人,天尊故来一看了?” 天君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你是一个弈林高手。” 东华两手扶在双膝旁,思了一会,从他闭眼的姿态来看,面带恬愉得像熟睡中。然后将一枚白子翻了过来。其实是把正面翻上来。若说白子有正反面之分,那么蛤碁石的内侧、没有年轮纹理那面是正面。然后衔起,中指在上,食指在下,夹住向前缓缓一推,脸上虽然又干又脏,风仪却半点不失,落完子才道:“不敢,不敢。” 天君道:“如此雅趣,应多给你备些六博象戏。” “天尊没有把我一锅烩了,已经是旷世高厚之恩,一个阶下囚还能生什么妄想?”东华叹息一声,转而说道,“不过,还是只这黑白二子最得我心。它又不像象棋,无帅卒之分,仿佛是天地阴阳,又好像代表善恶正邪,赤裸裸就是矛盾,最能体现生存的本质。你看,一旦自己的生存受到威胁,谁不豁出老命奋起抗争呢?你说是吗?” 将原本的棋局拂了,东华淡适洒脱地笑了笑,做了一个 “请”的手势。 东华执白,第一手,却下天元位。 围棋讲究做气,一般先抢星位,所谓先占角,再拆边,便于攻杀,做眼,中原逐鹿,进可攻,退可守。而天元,是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中的最中心,起手于此,离谱之至,相当于无故让对手一先,涉嫌侮辱。或者是滑标了,会让对手感觉胜之不武,败则有愧,自然兴趣索然。 天君都没有坐下来。东华一个人交替下子,自语般却笑着说道:“我生平最爱手谈,死前下完这一局,也就当走完这一辈子了。话说: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妙中见巧,巧中见奇。小小棋盘,竟是大千世界。人生不正如棋?你看我下这天元,看似开局就已是必输之势。不正是我当年为两位罪神所出,哪里比得别人含着金汤匙、银钥匙的?可是我后来何以跻身帝侧,爬到这令人目眩的高位,这广阔三界,是谁又能想到?” “未必无人。”天君下视,“耶输龙娇收养遗孤,教化成人之时,想必已经预见了日后此人的远大际遇。” “天尊既然来此是发诛心之言的,何必还藏着机锋?不如直说了,你想说法王…当年此人不仅恩将仇报,残害于她,甚至还将她的双目活生生挖了出来,变作几用,只因这一对能够洞见远古未来的眼睛,这才自此猥蒙了斗姆娘娘的赏识,从此平步青云。哈哈,若真如此,此人可真是人面兽心,卑鄙无极了!” 人的记忆与回忆,也许唯有旧与新的区别,而难以用真正的远近来辨别。将近二十万年前的往事,倒昨天发生的是记得更清晰鲜明、栩栩如生。那是一个细雪纷飞的夜晚,令人痛苦得狂乱。东华嘴唇松弛微张,脸颊仿佛浮出了微笑。 天君却道:“邪正由是一门,非是二源,你做的,天未必不许。” “天尊所云,无大不包啊。其实也对,正邪一源么,唯你说这话我不奇怪。”落子如飞,东华屠手疾如闪电,声音仿佛在空谷中回荡,十分惊人。 一子,下在中腹,大飞,大跳。 “毕竟——你好像是浮黎啊。” “浮者,高也;黎者,繁众黎庶也。浮黎,喻之以广大无边本源世界,你乃万般存在的幕后,至高一切。眼观大千世界,通晓因果,掌中演时空、生灭、轮回。意念一动,自有天道变化,无极无量,无生无灭,不以时空轮回为本,无始无终。天之意志之现世——天道自古无情来去,难道会有什么正邪之分?” 天君俯视于他:“既知如此,还要与天道为敌。” “因为我说了——你,只是好像,‘好像’,我说得不够清楚吗?”东华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真正的浮黎——昔太空未成,元气未生,他为昊莽溟滓大梵之祖,凝神结胎,不知经几千万劫,渐生人性,开辟鸿蒙,化千万神。善修出离转依成满之妙果,这才是浮黎。” “浮黎具三身,一者真身,谓法与报。二者应身,八相现成。三者化身,随机现起。之所以他真身尽毁,只因这世上人性本恶,神性也不外。浮黎开世造物辛苦创生的众神,都是和我一样的白眼狼,自导自演一出流卞之乱,借千辐紫金轮仿制阎魔六道轮,逼得浮黎以身殉道,自此法身已亡。留下一颗心作为报身——北极大帝,也被侵害荼毒,鸿蒙神以幽囚之气,惨怛之气,邪魅之气,妖淫之气日熏,所以渐失本心,报身形同虚设。所谓之应身、化身,虽然无量百千万亿无限,可早已没有浮黎的本我意志,正如一面镜子,世人如何待他,他将如何一一映现。云牙子魏伯阳——苦心孤诣集成一点应化之胎苞,交给太微的幼童,便是栾巴,可他参破此等秘密之时,也是身亡之日。不等太微教其如何成善为‘栾’,便已造恶成‘巴’。其女魏华存,更是一知半解地蹚浑水,导致胎苞再次一分两裂,一者为璇,二者为玠。” “可是当今时代浇薄,人心破坏,不信正法,唯有邪行。众生背真向伪,不正於道,致使卫玠的力量数千万于卫璇,乃至终于杀死了那纯善的一面…事到如今,你称自己降生天尊,可是这具应身当中,又有多少连你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万讫灭的骨头、万讫灭的血,这一颗心,你自己可曾计算得清?无情不似苦泉大海底的万讫灭,及时雨露从天降的降生天尊,当真是明明白白的两个人?” 听他抖落这些言语,天君只是淡然与之。棋盘上的黑子却在他的目视之下辄自挪动,一片杀机,脸上却毫不带出,棋盘左下角燃起的战火越烧越旺,厮杀极惨烈。这盘棋到了最后,由于胜负在半目之间,所以无论是哪一方,他们在实战迷雾中,根本无法把握客观分寸,双方你来我往地错进错出。棋下到这个份上,都已是下着看了,能撑就撑,能拼就拼。完全是空手厮打在一起。 “可他又岂看不穿你的反复无常、性情多变。你不要忘了他的真身。”东华抬起头来,与之对视,“ 遂古之初,上下未形,华藏庄严世界,婆娑香水海上,宝华丛集无数,昙华乃万世光明瑞应,形如千叶金色妙宝莲花。此花是虚无之系,造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元。此花一开,诸天世界,六种震动。故名曼殊颜华,又云曼殊沙。云蓝华之名,亦由是而来。从这个厉害角色的程度上来说,浮黎为了护佑于他,曾称他的报身北帝和太微是一对兄弟,炁运相连,好像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像是眼前的棋盘晃动、模糊起来。黑白棋子仿佛也活了,像是一条白龙只有奋力一击的最后机会,但如果昂起头攻击,就会把致命的咽喉暴露在对方爪下。 对他所说的所有都不置可否,但是最后一子,简明收兵之时,天君只道:“他亦可知你的真身?” 一直无比自若的东华,整个人如同忽然熄灭了一般。并没有阻止天君说下去:“把他推入红尘之中,不是要让他尘劫将满,遽洗六情,诸爱蕴之灭尽,不久就将证道。何以证道?以身证道。运筹设计推他步步向死之人,不是他眼中的知心契友?” 再不能答言。 这盘棋还没有走到收官,东华又已独自处于这一间囚室之中。 也不全是,陪着他的,还有一具冰冷多时的尸体。 下狱之时,寒簧犯鳞而死。血如缤纷之雨,溅满了四面墙壁。 东华将手掌盖上了他的眼睛,恍如处置易碎的物事那样,抚了抚,像是擦去连肉眼也看不见的灰尘,好像还能以此感受到他温淑的目光。 却仍是笑语道:“我说你不中用,你明于事暗于理啊,这点小风小浪就吓晕过去了?你可知道,你东主当年和父母神一块蹲过的大狱,可是这个百倍。何止些鞭扑薄刑?抽得还要出米字形花样,待全身都是‘花样’,渗出的已不是血,是黄水了。那些个狱丞喝着酒,慢慢烤着通条,一点一点照着‘花’样烙描,疼昏了烙醒,烙醒了再烙昏…极刑之下,何证不可得,何供不可求?血湖的八寒八苦算得了甚么?以二百藏升置米斗为准,置米斗中放满芝麻,每五百年拿出一颗,全部取出后的时间才是它的刑期。 疱裂地狱——罪人身上所生起的疱,裂开形成疮伤,刑期为具疱刑期的二十倍;紧牙地狱,疼得呀,必须咬紧了才能不让牙齿打颤。刑期又涨二十倍……还有一个最有意思的,叫作阿啾啾地狱,已是身心剧痛无法发声,胸腑无刻不如同万箭穿,只能不停地发出阿啾啾,你听,阿啾啾…哈哈。” 东华沉默半晌:“我吵着你了吧?” “可是你东主我啊,心里的郁气太重了,找人说说话儿兴许会好些。以前还有个太微愿意听我发牢骚,记得有一天夜里深了,他问我怎么睡不着觉。你想象他那样子,他看着我,问我‘执著奇言并怪语,噩梦惊寤耶?’我当时就该告诉他,有一个世上最大的噩梦,我已做了万劫光阴…不对,我该说,阿啾啾,阿啾啾…也许还能逗他笑上一笑。” 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这一天的光景,但如今只感觉一种无稽,好像一切有求枉用功,想念却成著色空。一种情感,喉咙紧紧地往上走。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苦甜苦甜的。 他感觉一颗心脏在振翅欲飞,他望向自己斜打在身边的阴影,仿佛要把这个影子也同他一起带到地狱里去。 此刻的天界,诸天帝君长吟步虚,彩女仙姝散花旋绕,龙旂鸾辂,飘颻太空。一番酬酢光景,直到午错。 这些喧阗人声、乐声、庆贺声中,桌上一碗残酒映出他双瞳的异色。 指如锥。 最后两颗“棋子”,血肉尚连,庞的砸落。 他的位置正是逆着光,阳光穿不透窗外盛开满树的花厚厚的重层。阳光好像都凝聚在花上,树影边缘仿佛飘忽着霞光。花气蒸浓。他的心被花夺走了,再看不见其他。 第200章 试问世局云变幻 何如自性水空明 天界正在一派笙歌奏的时候,战争却像是国手弈棋,步步紧逼上来了。 九天雷祖亲率精兵五十万众,此一去果不辱命,不出一昼一夜,斩赤鸾,掳蠃鱼,降鹿蜀,活拿太子,袭破王帐。提胸脯厮摔,喷热血相倾,墨麒麟蹄前乱滚死人头,一时湟水为之不流,武勇谁如。大军屯扎侔皋山下,绸缪整搠翌日出发,追击破西冥必矣。可谁料到竟遭数枝魔族夜袭,领军之帅——居然是已经数年无所知名的蚩尤大尊。不待三声鼓鸣,两面旗舒,大败亏输。原本意气消折的妖族见之,真如饥儿之待哺,何异旱苗之望雨。遂与天魔联手共击,截他归路,将他应元五十九万天兵都皆杀死湟水之上,湟水尽赤。 此番旷古未有的惨败,甚至无半个人回得来奏报军情。 但是太微凝神金阙,思念世间一切众生三灾八难,以神通力,如何不能自然知晓。当即就要前赴,天君却不许他。 此时,即便是上三天,也是霭霭黑气黄云遮了太虚,可见情势之在旦夕间。太微疾道:“时多艰虞,三界之民皆引领而望之,君欲坐视其危?” “斗姥和元始已过去降法雨了,就别为这事牵心了。”天君正坐在侧旁边检视生辰贺礼,宁定的样子,仿佛外头那苍暗的色调,只昭示着这即将是一个催人欲眠的佳夜。 在那一件件闪耀发亮得可描星辰、晃日月的宝物中间,他也显得眉目不清了,语气平缓:“再言之,也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何意出此言?” 天君几次挑那蜡烛芯,总觉得挑不亮,才摩着一柄镂金攒珠如意,回道:“你既知魔语中死亡为‘往生’,乃‘舍此投彼’之意,便明白前识灭时名之为死,后识续起号之为生,所以生又何尝生?死又何尝死?有情轮回六道生,犹如车轮无始终,纷纷扰扰,难测究矣。故所以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生死如徒,始卒若环,你又何患?” 太微却面色云暗雪深:“固知生必有死,人命几何,不在数日之间,不在饮食之间,而在呼吸之间。然兆民岂皆从事于道而同于道者,焉知人的禀受炁数所囿,如花木之开发,亦各有时,生死气化,顺应自然,可以等生死之域,入于如如不动大解脱境。君亿曾万祖综领诸天,与天地并久,日月并明,何不知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今甚不愍劫运之临视听以民,反付之以诸行无常,推责诿过,庶几无愧焉?” 一阵又一阵的寒风不知从何袭来,吹得烛火瑟然发抖,如舞蹈着的幢幢鬼影。天君支着一手扶额,索性闭上了眼,面上表情仍是不见,起身道:“罢了,说什么你也不入耳,明日我再来吧。” “万骨委野,势焰日炽,今日不可不彻。”太微亦动身要走。 却被天君攥住手腕,抓回到身前。那力道的确把人弄疼了,肌肤瞬间起了一圈红斑,天君稍稍松开一些,语气转而如深重自责般:“我是为了你……” 激烈的挣动声音荡然室闾,呼吸完全无法匀称下来,太微辄道:“妄言眩惑,你岂不知我之作想,慷他人之慨,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倘为我一人众生炭故,我鲜不为大奸慝,其祸岂可胜言哉?” 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声颤抖的高叫:“报!” 按照现在的时间节点,理论上应该是前线的战报,天君便默许他说了下去。谁知那人张嘴就是:“斗姆元尊懿旨!元尊知道此身一去恐怕回不来了,只求天尊网宽一面,法外容情!纵有五恶十逆,罪神东华——已在狱中伏法,自剜双目了!” 天穹忽起汹涌惊雷,吞天沃日,一条条金色的电蛇映在了太微的瞳仁中,震撼激射。那短短半句话,好像巨力加身,令人不能够发出只言片语。 “知道了。”令人股栗的响声中的天君,他的心境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荡潏,语调始终平如镜面,“本打算是秋后,也顺了天地肃杀之气。但是斗姥既开了这个口,就把他黜下凡去吧。” 话音方落,却感到掌中异乎灼人,不得不放开了桎梏他的手。 耳边风生,长剑霜威严峻。 太微剑尖再挺一寸,便听到天君暗哑沉闷的声音,他只道:“绕不过去的事终于还是绕不过去,我可以和你说为什么,只怕越清楚你的忘机友,你心里越受不了。此人屡受不次之恩,最终还是做了一个奸雄。贪渎受贿,贪吞的数目太大了,没法入缓决罪。不仅如此,不懈于心躬身于行,挑动三界争斗,你在虞渊看见的雷灰便是他嫁祸,否则天魔族如何会这般来势汹汹,与雷部闹得这般水火不容?这么些,还不够?” 太微在盛怒之间,颊边都带上了几丝暗红:“若此辜恩溺职不虚,断无可恕之理;然你视杀人艾草菅然是实,如此人心亦绝可怖。” 天君听了却道:“我的心如何,你尽取了看便是。” “但决不是今日。”天君挥袖向后,身处的这间烟霞缀连的壮丽宫殿,仿若一瞬间均被烧成乌炭。 “本是你的生辰,不能陪你过了。明日我定回来。你我之间……只会更胜从前。” 留下这样一句话和一个亦虚亦实的不破幻境,他便将太微彻底困于囹圄,浮空而去了。 这一片银色的世界里,无数细微的光流断开又重组,引起更多光线的变化,波涵月彩,露裛莲妆,绚丽得让人想坠入一个长久而甜美的梦境,只觉不胜困乏。唯有那中天冰冷的残月,恰如一把玉钩,危垂心上。 “慈济子。” 谁在说话? 那声音却道:“你若这样睡去,和二十万年前有何分别?” 他忽忆起,很久以前,天君那一去之时的背影,孤光映天地,亦如今。 第201章 六度万行镜未磨 销我亿劫颠倒梦 那时候,还是万物未生时的无极状态。 有一个须弥世界,那地方,就是后世的郁萧罗宫——郁萧罗宫,“四色祥光映宝台,莲池无日不花开”。 只是那时,只有一朵花。此花初生,梵响震九嵎,十大方向,上天、下地、东、西、南、北、生门、死位、过去、未来,无不震动。虽然它凭日月升降悟出乾坤之奥,生有人性,可是不知为何,闻声而隐灭,不愿近人一般,像会灼人的雪。 终于有一天,它还没有来得及抱合他庄严圆满的金色花叶,世尊望它而笑。好像看穿了它的心,它像是想问—— ——你是谁? ——我又是谁? 世尊说,你是我的灵应。 ——是你创造了我吗? 世尊说,如果你愿这样想的话。 ——这个世界只有我们吗? 世尊轻叹,是啊,只有我们。 花决定看看他,第一眼只看到他玄色的衣,流畅飘逸极了。 世尊说,怎么了,你不愿意吗?我可以令你既无轮回苦,亦无老病死。花像还在懵懂。世尊解释,玉食自然来,天衣应念至;宫殿随大小,万物如意出…我若诳汝,我遭天谴。 再不懂,世尊笑道,我会对你好的。 世尊还说,在等到他的花开之前,寰宇大空,没有第二个人了,长生不老,都只在壶中一觉。 ——那么,以后我可以陪着你,你会陪着我吗? 世尊似乎非常意外的样子,半晌才笑了笑说,你是无量相好、无量光明、无量寿命、无量智慧、无量慈悲、无量功德,生来就是为了滋养万物,怎么能够只陪伴一个人?等到我起太极,定五行,创八卦,开辟诸天,你便会有你自己的宿命要去接受,有你的使命要去完成。 不过,他说着这话的时候,目光并没一刻离开那花叶的一卷一舒,身意柔软。 ——可是你说,你只有我。 问世尊怎么不说话了,世尊只闭目微笑道,小小花儿,夸能斗舌,道如渊海,岂在口言。 可是花还是陪了世尊很久很久,直到天地真正创生。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的时候,世尊决意离开这里。他能于十方世界,变现自在,宣说妙法,广度众生。怎么会留在一片小小的地方呢? 那时候天上还没有星辰,花却觉得,再见他一面,好像比水中捞月更其无望。 见花如同俱有不豫之色,世尊却说,我化身如恒河沙数,物随声应,只要你一念始举,我便来了,你有什么好担忧的?怎么就不可须臾离也了?再言之,世界无始以来,找不到源头,没有主宰,一切都是缘起,缘生缘灭,缘岂有无尽的? ——虚空有尽,我愿无穷。 宏威微妙的世尊听了,微微一怔。临去的时候,他说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扬袖一拂,刹那之间,日魂吐九芒之炁, 月魄泛十华之彩,花从那时,有了人身。 万天宝梵结空为篆,聚炁成文,世尊最后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天灾人祸,随时发生,难以逆料,令人不安。所以你啊,务必记得我对你的嘱托,那是对你的重托,众生若有所求,悉皆平等无所差别,你都记得吗? 记得,花说—— 不论如何,此身救度,犹如金刚,永不改变。 不论如何,我念众生,如母忆子,永不舍离。 不论如何,造恶众生,需要此身,慈悲救度。 不论众生,如何污秽不净、虚假谄伪, 此身救度,永不改变。 不论众生,如何贪爱瞋憎、愚痴狂恶, 此身救度,永不改变。 不论众生,如何罪深障重、苦恼强盛, 此身救度,永不改变。 不论众生,如何五逆谤法、缺乏修行, 此身救度,永不改变。 誓愿弘深,因有本愿,使人安心,使人希望,使人善良。 世尊寂然地听他说完,问道,那么,你能够做到吗? ——世尊知道我的心。 世尊却用深深的目光看他,说,你这样的话,唯令心狂,更无有益。你的救世之心,应当如同净琉璃含宝月。可是现在就像是一面明镜上有了痕,痕垢尽除光才始现,心法双忘性即真。 他说自己没有萦心,便也让花忘了,有关他们的所有。 但花记得,世尊说,三界六道,无论为人生天,通皆是苦,身心之苦,环境之苦,轮回之苦,大苦小苦,长苦短苦,苦事无尽,苦海无边,苦不堪言。他如他承诺的那般,运慈心,拔有情,度尽阿鼻苦众生。 花始终跟随着记忆中的那个影子,他亦变化随缘现,说法应群机。有一日,道场之中,九嶷九夷沧水使者说,听说天尊有一朵妙天华,种了几亿劫,香熏十方界,真想一见。总瞧着有点调唆着人不安分的味儿,旁边人忙终止话题,说,天尊后来不要了。 花手中的经文停在那一句——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没有继续读下去。 记得世尊还说,世界牿劫相求,无量众苦,不舍昼夜,生死往来,如旋车轮。 万物繁盛,总有盛衰的过程,推陈出新。一个世界有四劫:成、住、坏、空。 成劫,为器世间与众生世间成立之时期。即由有情之业增上力,于空间生起微细之风,次第生成风轮、水轮、金轮,渐成山河、大地。 住劫,又称续成劫。为器世间与众生世间安稳、持续之时期。此一时期,世界已成,人寿由无量岁渐次递减。 坏劫,为火、水、风三灾毁坏世界之时期。众生世间首先破坏,称为趣坏、有情坏;其后,器世间亦随而破坏,称为界坏、外器坏。即于此劫之初,人命终之后,不复更生,其后,其余傍生、鬼趣及人、天等之众生亦渐次坏灭;人世破坏后,世界出现七个日轮,故起火灾,有色界以下皆成灰烬,次起水灾,无色界以下漂荡殆尽,最后起风灾,四梵天以下全部吹落。 空劫,世界已坏灭,全入于长期之空虚中。 此成、住、坏、空四劫之期间,各有二十中劫,总合为八十中劫,称为一大劫。 这四劫原不是绝不好的事情,就如世尊对生死的态度那样,他曾说,死如卒业,乃系个人业力所感。生时如求学,死则按生前所造之业及念力去受生;死如再生,譬如从麻出油,从酪出酥,死亡意味此期生命终结,另一期生命开始。死如乔迁,色身若屋宇,经岁月之摧折乃至颓圮残破,死亡即似自旧宅迁至新居,非但不足惧,兼且可喜;又云死如更衣,色身自出生至死亡,本来分秒皆在变化之中… 更何况,有许多人贪恋红尘的形形色色,被虚花假景所惑,终迷失了本来性灵。不知从何方来到此红尘世界,更已不晓得要如何找到回家的路。 而在每期降劫之际,必然会随之降道,故称为“道劫并降”,降道的目的在于渡化善良之百姓,进入道中,沐浴在礼门义路里,称为“种民”,进入下一个轮回的成期;而恶孽之徒,将必然在劫难中遭到果报,那些压缩天道的飓风,连空间时间都能扯得七零八落,何况是人? 到了坏劫的那时候,穹顶会出现一面巨大无比、可吞天地的生死之轮,它大轮的轴心部分是首尾相接的鸽、蛇及猪,分别表义贪、嗔、痴三毒,中圈详细描绘着六道,最外圈被划分为十二个小格,每格代表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及老死十二因缘。 缔造了这个世界的辉煌的世尊,本是天的意志,所以天的轮回,也是他自己的轮回。世间万事,唯对于这件事,他不可拥有掌控的权力。 那是一只雪山上的共命鸟,名叫耶输龙娇,每逢坏劫,她会手握铁链,把牢宝瓶,口咬顶端,徐徐推动这座生死之轮。 但是这一次的坏劫,竟然将会由道劫并降,变成只有劫降。世界将会化为乌有,不会再有下一个新生。 离坏劫还有三千年,太阳已经黯淡而不明。 花去了虞渊。蚩尤面前,说他逐劫而来。愿以此身,皈身皈命,发生万物,变惨为舒。 蚩尤说,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将你炼化成为一颗道种,阻止坏劫的轮转。但这样的人,不仅要全德志坚,纯善无缺,还要有三明、六通、十二愿、十四无畏,他要与诸十方三世六道一切众生,同一悲仰…这样的人,世间从来无有。 花无一不有。 居然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真是具有天幸!蚩尤制作了一座炼化的法器,要花在其中体会万死万生的折磨,方可证出正觉,拯救苍生。可是正要投身其中时,蚩尤却突然改变心意,说,不行,你有八苦没有除尽。 人世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 还有,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心里的,究竟是哪一苦,他自己好像也不明白。 眼看一日一日地劫量交前,他没有时间去拷问自己的心。以至于每次求访虞渊,得到的,都是同一个冷酷的拒绝。 蚩尤将这件离奇事情告诉了世尊。世尊先是说,我不想知道。顿了许久,终才说,我去看看他。 那时候的花,已又洗涤了一次记忆,因为他想,若一点记不得了,怎么会苦呢? 结果不尽人意。不论他多少次浸入忘川水,走过奈何桥,那般的苦,好像是一种深刻的、无法消灭的烙印,自他来到世间,便有了。 世尊说想去看看他,这一看,看到了无量福地,看到了无忧寂默……看了人世间的三千年。 一尘惊云的琴声中,词曰: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这位于空瀚之中,玄虚之处诞生的世尊恍惚明白了,苦之一字,缘何而来,也品尝到了同等的、甚至更强烈的滋味… 万世道身犹破相,一泓泉水亦生波,一切苦厄,悉由兹来。 到这里,所有画面在异色的眼瞳中破碎。 一个衣着褴褛的少年,跪在一八宝万寿紫霞衣女神面前,说道,斗姆元尊,多罗庶盖如蒙慈愍,仰荷玄恩。这些就是我能看见的所有。当初流卞之乱,坏劫已到,浮黎天尊因为心中有情,心有不忍,于是以法身强行镇压轮回,但是也只是将坏劫的期限延了区区二十万年。二十万年后,三界必然有一场惊天骇地的大劫,到了那个时候,又有谁能来救三界? 他称自己的名字是“多罗庶盖”。庶盖,是魔语中“赎罪”的意思,也有“洗净”之意;多罗,极言其多也,有亿万次之意。 面对他的情感格外激越,斗姆神色不异,只问,道子,你可知道是谁残害你的父母下世? 少年攥紧了拳头说,先父母因为发现阎魔六道轮的秘密,为人诬奏,狱中被活活辱打至死。到底是谁让坏劫变得只有劫降,而无道降?这背后的元凶究竟是谁,请您告诉我,我要为父母报仇血恨!母亲的血还溅在那轮盘上,我一定要亲手毁了它,此仇不报,岂是人子! 斗姆却说了这样一个譬喻,就像有人身中毒箭,他的亲人想要赶紧为他治疗箭伤。然而,这个中箭者却认为:不能急着拔箭疗毒,我应该首先弄清:要请的箭医姓甚名谁?高矮胖瘦如何?肤色是黑是白抑或不黑不白?其籍贯属东还是在南、在西、在北?那把射我的弓是用桑木、柘木抑或牛角制成的?弓弦是牛筋还是鹿筋抑或丝制…此愚人坚持先弄清这些再拔箭医治,殊不知等不到他弄清,便毒发身亡。 她那意思是,像那身中毒箭者,赶紧找箭医拔箭疗毒,才是当务之急。你帮助众生从这些忧苦中解脱,不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吗? 可是道子还是听出了她话中的遮护之意,那一定是一个她不愿提名、极尽贪婪之能势的神,他想要对下界的民众进行一次大屠杀、大清洗,不留一个种民,而自己却能够拥有永恒的特权。 斗姆说,既然是耶输龙娇法王算到了这根据宇宙之运转、时序的变化所演出的自然定数,她被人所害,永沉北海之时,要你立誓报愿,取了这一对洞察今古的眼睛,就是为了让你帮助云蓝华,助他证道。 道子何尝不能看到了他与那花的未来,虽然一切都显得面目模糊,但那憧憬却逐渐变成真实。道子仍是心跳不已,好像听到斗姆的冰冷的话语,那些都是在词语中不存在的事物。无名而澎湃的悲痛攥紧了他的心,令人毛骨悚然。有几个瞬间,他想,宁可不曾拥有这双眼睛。一开始的时候,就不要有这开始。 他们对话的地点,是在一间偏僻的献殿里。贡台许久没人收拾,那瓶中的花,花一败就留不住,即便没有一丝风,花瓣也是簌簌往下掉。 于是,道子久久才说,一定要是云蓝华吗?别人不可以吗?我若修成三明、六通、十二愿、十四无畏,斩断七情,剔除八苦,我去替他,可不可以? 斗姆说,云蓝华本乃万世皈身道子,十方所有胜妙华,唯他一盏一切照世之灯,可以永为三界终结末法时代。体上天应运劫数,谁也替不得他。 还说,你要切切留心。他淆乱有欲,迷沦本真,务必用尽一切令他速觉悟,出迷津,待他六欲尘情皆剪绝,方能平安无阻拜莲台。如是,可莫使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轮回再受辛苦,可解三界之困也。 斗姆问,你可知,如何解他求不得? 答曰,先令他求得,再令他留不住,当为悼心疾首之至。痛心之至,便悟如幻露电躯,泡影晶莹身。 斗姆再问,你可知,如何解他爱别离? 答曰,让他先还一番夙日旧愿,然后悟知,他与浮黎天尊不止这一世乖违离散,却是命中注定无缘。他痴爱因循枉自埋,了知不能久全。便可以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斗姆说,但是你记住,这些一定要他亲身经历,方可领悟。尘劳烦浮,循环颠迷之中,他才会醒,他才会悟。 斗姆离开以后,道子还许久没有起身,好像那是一具堆满了青霜的骨。 “这位道子,就是后来的东华帝君。” 冰羯罗收回这两重嵌套、层层碎灭的幻象。上面所有,是他进入了天君留下的这一片结界之中,将远古时期,自云蓝华自初生之时所有之事,一并展现给了太微,包括后来那一段发生在斗姆与少年东华之间的秘辛。 他道:“慈济子,正如玄祖对雪髣髴所做的,吾亦被他法术所限,不能告你以详。东华帝君完成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倾尽神力替吾解除封印,今日我便将这一切剖白。三界业已到三期末劫,天命有归,大数已尽该然,望你泡影从此灭,无后亦无前。玄祖法身已陨,他的色身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般坚不可摧。一切唯你的心造。至于…祖魔万讫灭的起源,我愿意舍命助你离开此地,你如以今时今日的彻悟,再见玄祖一面,便定能全部明了。” 第202章 劫灰飞尽古今平 普渡轮回向此休 天穹之下,正在厮杀的人们,还没有意识到末世即将降临。 妖族与天魔大势雄师,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四面追杀,把天兵赶得无路可投。往前行,山径越窄。天兵日夜趱行,已是不战自溃全线退逃,大将英雄,尽是獐跑鼠窜。湟水之上,九天雷祖复杀入重围,回顾手下从骑,就如那沙灰投入大海之中,已没一人,只剩得孤身。脸上、唇上、胸口的血早已干涸,在那凌乱开放的荆棘般的满地兵刃丛中,墨麒麟发出呜咽之声,大雨似倒泻天河往下倾,他就这样安静地失神了一会。 巨鸟向九天雷祖俯冲而来,神烈阳雷方要呐喊,却无论如何声嘶力竭,皆发不出任何声响。一发冷箭飞来,神烈阳雷翻身坠下骑来,想要拔除箭矢,更发现伸不出手,一低头,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原来伤发迅疾,竟已要这般魂飞魄散了。 越金风驰电掣来势凶猛,九天雷祖,现在交出左尊大人,饶你不死,死活不知,免得自悔。 应元大怒跃身而起,锤戟并架,金刚珠谨护其身,开刀如同闪电,粗如天柱,立刻令越金翅上生烟,焰飞有千丈余高。小小妖族狂言瞽说,我族天帝,你有何能,敢动恶意。 话犹未了,东南两度三千丈红气冲空,是凤皇。 那九天雷祖慢慢地提起嘴角说,倒与你与父你祖父打过无数交道,谁不是自取死耳。将你西冥上上下下尽户灭绝过几十次,还装什么陌生人。小凤凰,料你半斤八两的成色,能济甚事。废话少说,谁来与本神见阵? 二妖与九天雷祖大战二三百回合,越金谓凤皇,九天雷祖既不肯交出左尊大人,不可恋战,速斩为上策。 这时,一个小女孩出现在双方中间,那是穰麌梨童女。她说,九天雷祖,你既是大将,理当知机。如今三界已到三期末劫,再有如何深仇血海,都不可违了这件大事。快快请出太微大天帝,非比寻常可以缓视之也,这话你不可不听。 应元根本不屑答言,用手发一声掌心雷,把妖气震开了。 穰麌梨童女却道,你若不信,以为是惑世诬民之谈,那么我请问你三个问题,你能答得上来吗?我一问你,为何黑夜愈长,白昼愈短,即便是驾车的太阳神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二问你,为何四梵天下人寿渐次递减,龙变梵度的菌人只有一拃之长。三问你,为何上三天无央本该湛然圆满、与大道长存的你等神仙们,却贪婪无厌,人心败坏,腐烂诸天。三纲已绝,四维已折,海宇分崩,天下溺矣。正天翻地覆之时,四海鼎沸之际,唯有云蓝华可以救生民涂炭,削平祸乱。 凤皇五色光华一抖,命令止战。越金也息了羽翼,化回人形。他的真身——孔雀传说能啖尽众生一切五毒烦恼,穰麌梨童女那时就是为了借他五茎之孔雀尾,得证五智圆觉之果,参透耶输龙娇法王的一篇遗言,才算到有今日。当然,她并没有告诉那些妖族,救世的代价是什么。 那时那刻,湟水另一边的某处咽喉总路上,鲜血将山陵淤没,天兵遭到了魔族的伏击。落难之人却不是普通的神仙——天枢和无须。天枢住在北斗魁多日,不意接触到了这一个甚深的秘密,急于来找斗姆元尊亲问清楚。无须以为天枢只会因为太微的事才这样慌乱,也紧随出了南天门。敌人一剑当头砍来,势不可解之时,他们却不觉已落到神光里面去了。 出手救下他们的,是此刻立于云端的浮黎天尊。 一道红光直冲斗牛,横在空中。那是铜头铁额,兽身人语的蚩尤,他说,浮黎,你既身为天,如何天命不知,尚兀自逆天,明知不可为而为。阎魔六道轮即将现世,难道你又要殉道,代他证道一次?即便是你三身俱亡,也不过将坏劫的轮回再延一次,再多做一场二十万年的美梦。 他说,今日云蓝华非死不可,以洩吾三界之灾。天魔们行如长蛇阵,也齐声,杀云蓝华,吾等愿效死力。 可是话音未落,就见浮黎天尊身上的金光却一扫全无,那双眼睛如今还存甚么念头?满目俱是杀运,世界万类不大慑畏服,只一个动念,就将蚩尤胸膛凿穿。 漫天兵雨在他面前,本该是纸做的风车。但是浮黎自己也陷入极端的痛楚之中,好像一种特殊的空气掠夺了他的心神,那是这无处不在、杀戮造就的郁勃黑毒之气,永劫的黑暗、罪恶如瘟疫般蔓延。他目中纯黑与深蓝两种颜色,斗得一阵血腥乱飞,凶光冒出。蚩尤掣出银锏,两下交锋,谁能阻挡。 已是大风、大雨、大水、大火、大疫并作。一切飞禽走兽、胎卵湿化、鳞甲羽毛、动植飞濳,号号于黑暗之下,血秽触天。星辰从苍穹中落下,四面八方刮起强劲的风雪冰封大地,焦黑的地面摇摇幌幌发出雷鸣般痛苦的呻吟,浓烟卷没山顶。各种毒兽,有的浮出海面大如泰山,有的形如黑鼠,放起空中,现身似黑象,胁生飞翅,食尽世人,有的一面淌着鲜血,不断地喷出火焰焚烧眼前的一切。无数的自然浩劫,好像要将这失去支撑的世界沉没在海底。 静静观摩着这一切的斗姆元尊,身后传来了应元的声音。他怒声问,母神,这当真都是你的训谕?因为穰麌梨童女都告与他听了,还说你再若不信,这些都可以去面质斗姆。 他说,是母神你授意的东华吗,你们合起伙来赶他下凡,让他渡劫,圆满一身以完善果,就是为了今日让他替你们献祭?还有,东华贪敛无厌,是为了源源不断向西冥输送力量,当年他送回去的每一颗妖卵都饮过了天泉,他还挑起雷部和天魔的矛盾,你们让三界兵连祸结,就是为了让太微不得不出现制止这一切?今日种种,无不在你们推算之中…… 他们所处的极高的天层,顶上依稀还有几片庆云,垂珠璎珞,瑞彩翩翩,金花万朵,远近照耀。所有鸿蒙神向来对太微爱护有加,这些令人深自羡慕的偏幸,忽地都有了答案。慈济子这三个字,更是成了莫大的讽刺。 九天雷祖遍身火发,风气呼嚎,斗篷像是黑色火焰一般在他肩后起伏。他的一足踏住一只巨狼的下颚,两手用力抓住它的上颚,用力一扯,将这怪兽撕成了两半。他说,把你们一面虚词当作真话,还要被你们欺诳到何时。为了三界,你们把这叫为了三界。 比九天雷祖驭使的更猛烈万倍的雷霆之力即刻而至,浮黎耳中炁作声为雷,目闪三次为电,叩齿一声为霹雳。他就在站在那里与天同化,有一丝破绽吗?整个三界终是陷入了一片混沌,除了彼此伟力交融碰撞,再也分不出过去未来。 破坏之力将空间撕扯成碎片,还有时间在倒流。时间远比空间难以掌控,连时间的长河都能逆流了,他们拿什么去救? 但是结局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从过去到未来,笔直地通向命运的尽头。 ——世尊。 那至妙珍宝所成之妙华,来的时候,这般称呼,蓦地令人直透三关。 好像回到了一刹那,他们还在须弥世界之中,但那是世尊快要离开的时期了。 有一天,花问他。 ——你说死亡是脱离了千钧万担的躯壳,应当感到无比的轻松。世尊生我以身命,赋我以性理,我铭记你的话,不会为此身的死去而悲伤。但是…如果到了那一天,你会感到因我悲伤吗? 世尊说,人之生灭,如水一滴,沤生沤灭,复归于水。譬如虚空之中,吹一微尘,若存若亡。如湛巨海,流一浮沤。又说,你的性命阴阳,其顺逆变化,与大道同其出入;纲常伦理,与天地共其体用。周身内外,皆是生你之理,天地交合,皆是养你之生。本无死你之地,只因情欲妄动之心不息,这样才会有死你之路。生不能有妄心妄念。妄心动,则必死。 这样一篇漠然的大义,费了他累劫去参。现在他将一番彻悟,毫无差忒地还给了世尊。 但是他不记得,那也是同一天,世尊曾作了一个与上面的态度,极其矛盾的回答。 ——世尊,听说你设下了九条天道法则。 上元经记载,浮黎天尊今拟九约,舒善十方。汝等徒众,谛听善思,当为汝说。 其一约,天之不崩;其二约,地之不裂;三约海之不落,山之不动;四约日月经天,星辰布纬;五约四时如律,五谷不削;六约九天六道,禁暴戢兵,虐不可肆,五行相生,递相为德。至仁德者,众善所归,百福所集;七约君睦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顺妻贞,勤俭于家,忠良于国;八约修善行业,积劫累功,而成道果,作恶者堕地狱,修善者应得生天…… ——那第九约是什么呢?经义里并没有记录。 太上感应第九约,是世尊愿他,与天地齐其长久,与日月齐其明照,与星辰随其周运,独不与劫数随其轮转。 看似将一切死生度外的世尊,为他定下了这样的天约。 蚩尤当初制造的匏形法器,曾经被世尊毁坏,一劈两半,遗落人世。一为日月化消鼎,一为阴阳断续炉。魏伯阳将它们集齐以后,告诉过太微,此为救世之器,并且刻下了这样一段话:降生不生,万讫永灭。神子遗世,魔王登天。大数造定,将生替死。大数造定,不生不死。 现在,太微的手掌正卧着那枚玉匏。如同一枚玲珑宝珠,此宝珠五色奇光灼烁艳溢,光遍照三千大千界。 他已无余忧,无余喜,无余乐,无余苦,无余贪,无余爱,无余恼,无余瞋,无余思,无余想,无余视,无余听,无余触,无余博,无余取,无余舍,无余增,无余念,得法自在,是为真道。 如同坐在一场永恒而无声的大雪中。那法灭时,譬如一灯,临欲灭时,光更明盛,于是便灭。 四极废,九州裂;天下兼覆,地不周载。 他救亿兆於鼎镬刀锯之间,玄德动天,乃至诸天发瑞,自然灵应,百亿游仙一时感会,百亿童子虚空自至,百亿禽兽闻而踊跃,百亿众生自然归向,百亿日月一时俱照,无数业力如百川赴海而莫之能御也。 妖众无人不泪如铅水,天空出现雪色宝阶千万丈,万神攒簇,齐声诵誓。 元始天尊第一誓 吾昔在浮黎天尊前,受神霄大法二十七品,曾发誓言。未来末劫,众生受苦,皈崇正法。吾不以道炁覆护其身,当坠天位,堕彼恶途,沦胥众苦。若霄吏以内台自尊,轻视众生,吾法所至,不力拯济,当为下鬼,受恶因缘。其有众生,罪根深重,获受恶报,天曹降责者,若能真心皈命,忏省愆尤,亦姑从轻典,却彼重灾。 灵宝天尊第二誓 昔在始青天宫所得浮黎天尊微言,纪述雷霆分司诸法,赞辅玉清之化,如意行持,保制劫年。倘违吾法,劫后种民,责降霄吏,受诸苦恼。兴云致雨,退水祈晴,倘违吾法,削职烟都,罚为阴职。驱邪治病,倘违吾法,罚入九阴,永为冥职。末学之士,得吾法者,当广传人。以有天机,戒其轻泄。从中立誓,勿违吾言。末劫劫终,正法将绝。当择正人,广为宣说,济死度生,付以真诀。代天传人,斩妖诛孽。师若隐藏,一身先灭。 斗姆元尊第三誓 吾昔於浮黎碧落之天,与十方无极大圣同侍浮黎天尊於空歌宝黍之中,天尊说始青大灵之章,吾於示时发大愿言:五百劫后,数否运蹇,元元被殃,迭尸高山,流血旷野,无复万象太平,阴阳无恙矣。当今天灾流行,人间疾苦,称念吾名,即当救度。苟违吾誓,永劫堕坠。 九天雷祖誓 雷霆者,执天地之中炁,理天地之中政,综校祸福,佐理天枢,统御阴阳,摄循地纪。吾为雷霆之主,当以身先之,即合代彼众生受诸魔恼。三界之劫,定数已成。吾力甚微,不能保制。当劫之际,有能崇信道法,吾当以法身代受劫运。十分厄运,代受其半,以保众生。 玉京山司法誓 世间受苦众生,地狱幽魂滞魄,遵奉吾教,吾不能救度,当化为微尘,以赎吾违誓之罪。其有恶根深重,不当赦原,苟能谢过投诚,纵不能济度,亦当灭其痛苦。霄吏违吾誓言,永劫沈坠。 长生大帝誓 九天注生,凡有产厄,吾当遣霄吏拯济。一切死魂,吾当炼化。苟违吾誓,不为天人。 可韩大帝誓 水旱虫蝗,下方祈祷。吾受心词,不能拯济,誓当责罚,不处九天。 洞渊大帝誓 兆民疾疫,六天魔鬼,五府瘟曹,枉杀无辜。吾不能部领所属扫除,誓当世世为人,受诸疾苦。 六波天主誓 大劫洪流,回禄四兴。吾不能济度,誓当沦坠,不为天人。 九天采访真君誓 世间恶籍,吾当纪其善功,以准三官之录。苟违此誓,当坠幽冥。 …… 世尊追进了剧烈的时空乱流之中,那里有一座桥,桥下是起源祖界的虚空长河,河广不数尺,桥险窄光滑。 他的花就在那,逆向的冰风令人碎肌裂骨,但是世尊悍然不顾。 太微在桥上看向了他,青石桥面,九格玉阶,这一眼却像是穿过了无数光阴。那音容,仿佛看见了当年横扇当胸,腰别玉笛的卫璇玑,大雪纷飞,月夜并肩的赫连奕。 原本寂灭的心,停了短短一刻,好像又会陶醉在一派温情之中。可是在此同时,看他幽蓝色的眼眸之时,又像看到了如那万讫灭,一笑人间万劫忙。 这些其实一般无二的面孔,是否早就应当惊觉其中不尽荒谬之处了。 天道本该无情,没有五蕴,更没有身心。 之所以生诸烦恼障,涌出心魔,乃至于产生狂悍的实有法身万讫灭,我执二字为根。 由此可知,妄字之外,一切的恶因尽皆是一个情字,执着求它者,有如披麻救火,自取其殃;像是食药充饥,不但自贻其害,还会流殃见世子民,灾难自此而生。 最大的恶魔,是我执魔。 他的世尊一定比他清楚得,早得许多,否则为何最最起初,便有意疏远,这一世转生的色身,若非是自己苦苦相求,想必他历来也会坚而不见。 所以,花说,是我自造罪愆,令天道一念果难忘,缠缚红尘,以至翻悲万劫长。当为群生,广申忏悔。 ——愿与世尊,生生离散,世世相错。以绝你念,以杜你执。无烦恼故。 最后一澎灵炁,如同柔丝一系。 他放了手。 第203章 罪逐缧绁无明夜 得意分明失意人 “那是宇宙创生以来最大的劫煞,却也是包纳一切、吞吐一切、涵盖一切的大光芒。天帝去的时候,紫云吐珲,流丽诸天,一切万物,都普受了他的光明。原本破碎的山势和水势,慢慢形成了一幅很大很大的太极图,就像阴和阳两条鱼互纠在一起。世界便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此以后,天下泰平,毒气消除,雨润和适,五谷滋茂,树木长大,众生得度,不可称计……” 隆冬作阴,寒风肃杀。孩子这个时间还不回家吃饭,就是为了听完结局。可是正兀自听得入迷,却看说故事的人脸色白得没点血,忙去握他冰冷的手掌:“爷爷,爷爷?” 老人睁开眼睛,孩子说:“您别吓我!” 老人笑着说:“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再缘,你快回去吧,你娘一定在等你了。” “结束了,这就结束了?可是您说的那位天帝,就是那朵花呢?他到哪里去了?” “这个…应该没人知道了吧…”老人微垂着头,风霜刀刻的脸上,那种神情——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那个时候,老头子已经看不见啦。” 再缘不乐地回了家。 刚进了门,便被阿姊弹了额角:“你又去找那小疯老头了?” “爷爷才不是疯子!”再缘努起嘴反驳。 这位所谓的爷爷,是个住在镇上爱云游的瞎子道士。说他有点小疯是因为,在他经常说一些玄乎其玄的事时候,时不时刚才气峻难平,下一时间就泪流满面,问他怎么了,他说无事无事,沙子眯眼,酸风射眸了。 癖好也怪,一个瘦老头,院子里种了满架子的花,四时不带歇的,真怪。 阿姊无奈:“算了,今天还是除夕呢,你吃完饭,带点柴和饺子给那小老头送去。娘说他那样子……估计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才不会!爷爷说他从前是个大神仙哩。”再缘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好像他真的认识了一个能对三界有着生杀大权的人物。 这话阿姊听了不知道多少遍,每次都想笑,但最终都没有笑。因为那老人家的样子,她形容不上来。因为他笑的时候,有时十分有分寸,带着一种克制的威仪,让人不敢对他怎么样绯言绯语的。水缓则流深,人贵则语迟,那种气质轻易学不来。还有点驼背呢,但他站在那,偏偏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好像天地之间无有界限可以容纳下此人,风雪横来,也要避他。 阿姊感到了一种无名的恐惧,改了口说:“反正你少和那疯子玩,不然我就去告诉娘!” “爷爷不疯,爷爷不疯!” “还不疯?不疯他为什么叫你再缘?” “再缘”答不上来了。其实,这是他祖先的名字,他记不得了,可能比曾祖父还要古早,传说是一位大神仙取的,镇族谱的。那爷爷第一次见到他,就这么叫了,之后让他改口,怎么都不肯。仿佛他执着于一种奇异的承续,他一个人活在过去,很多很多年了。 除夕的极深子夜,各家各户炮竹都放完了。闹垓垓之后,只剩纯洁的月光,若明若暗,将屋舍、房檐、街角都镀上了一层银光,一切都笼罩在恍恍惚惚,影影绰绰、似真似假、似有似无的霭气之中。 老人望着月亮。仰顾三天上,好像还能看见那朗朗晖光,想起那曾经谁人凝霜般的目光。也想起从前九天上抚彗星的日子,哪有现在舒然自在。最起码没人再笑话他。只有他在心里笑话着自己。 这个夜晚,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他画了一幅画,那画的是宇宙重新陶镕万汇以后,须弥世界,孕育着一株混沌金莲,那金莲有叶片,开花二十四瓣,总有一日,结成一颗莲子。 第二件事,他题了三个字,他的字看上去很有碑法的顿挫感,起笔收笔时,果断粗放。 ——不羡仙。 他将这珍重的最后一笔写毕,心里越发像是有把火在烧。他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过,感到非常快活,高兴得几乎不知如何是好。 他还要再补一篇序言,本来打算雕琢出来些大乘微义,勾画曲连如同天书,但最终只是望着月,好像他也如他笔下的太微,自始至终都是一块痴冻的顽冰。 “过些日子,又该你过生日了。”他自失地笑了笑,口气平淡得一泓秋池似得,“生日和祭日同一个日子,真不愧是我那高情云渺的独知契友啊。” 这本书,断断续续写了多久,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夫何索求,只因终不愿在茫茫时空之中,那朵花如云霓缥缈而去了,他那往昔在这世间活着的痕迹,便如被一只大手轻轻抹去了。 第三件事,是后夜里,孩子给他送来了一碟豆腐,那豆腐没有豆腥,有的只是水果和蔬菜的清香。孩子说,这叫缘豆。 他大笑:“好名字!吃了就能再续前缘?” “好孩子。”笑完了便拉住孩子,在他眉心轻轻一点。 看似是逗逗他。实则是将最后的全部神力,送与了他,祈愿他此生他世,常遇正因。天空因此出现赤雀衔书之瑞云。 小孩子的感官是最敏锐的,大滴大滴的泪水扑簌簌淌出,忙道:“爷爷,我的头怎么好痛啊,好痛呀……” 他就接过孩子捧来的茶呷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正色说:“咳咳,这是大天帝仍然悲心不舍众生呢,大天帝遍覆慈云濡法雨,他无处不在,时时刻刻在保佑你们所有人。你要平常多念无量道浮乐耶,多为他攒业力,明白了吗?” 天快亮了,枕席还是冰冷的。他不知道这样失眠过多少个夜,白天时候,身无时不如在明飏的斧钺丛中,一入夜,似卧在寒森的剑戟峰头,耳边好像能听见末劫那日,喊震天隅的悲声。 往事一下子浇漓在心头,潮头一撞,又缓然回落…渐渐地,他处于一种接近无忧无虑的恍惚状态,引发了一种离光很近的感觉。耳畔的细细雪声,如花语更真。 但是他猛地想起来,这故事还没有付之于世。 颤抖去抓那书页。 寒声碎,窗外一阵风来。 那些流转不定的风根本就是无来处、无去处。就这样纷纷吹倒了桌上的蜡烛。 心力已尽,他无能为力。 是这张天烈焰的温暖,催发了那庭院里许多懵懂的花苞吗?不则,这逸品的天香从何而来? 新岁的破晓,不是铜色,而是金色。一个荣茂的春,正将被描摹出来…… 唯一在火中不化,是末页上藕丝印泥镌的名字。 丝如蜷缩美丽的蝴蝶足弓,烧不净。 这本书的作者,署了四字——多罗庶盖。 如这孽,永也赎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