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没有眼药水》作者:不能没有眼药水 文案: 幼年时,外祖被夷灭三族,生母被流放,贾濬随着祖母和阿姊生活在庄子上。 贾濬生性善良,聪慧,却因各种原因,婚事一次次被耽搁。无依无靠的贾濬,在俗世凡尘中,该如何自处? 天下易主,生母归来,却有家归不得,作为女儿该如何面对母亲的无助? 贾濬拜师谢衡之妻曹氏,曹氏久病不愈,病亡前求贾濬收族妹为妾。贾濬在老师的教养之恩和自己的人生幸福中,该如何选择? 我们人生的开端,都没有选择的机会! 我们人生的过程和结局,也是要靠自己尽全力营造的! 收获的必经之路,是辛勤的耕耘。 出身不好、命运不济的主角,明白了这个道理。通过辛勤的努力和,诚恳的付出,她得到了美满的结局。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宅斗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贾濬,谢衡 ┃ 配角:贾峕,王衍 ┃ 其它:郭槐,贾充,柳氏,贾褒,司马攸,李婉,曹氏,华笤,荀组,山奺,青田,阿谷,余生,黑铁 一句话简介:日子还需照常过,感情之事慢慢来 立意:人之初,本类同;为求存,而生异;勿忘我,恒本心;勤努力,得始终 襄陵老宅 平阳 襄陵 贾家老宅 贾褒(小名‘荃儿’)坐在祖母柳氏旁边默默垂泪,柳氏攥着拳,咬着牙,狠狠的捶着坐塌上的桌几叹气。坐在柳氏下首的贾充(字公闾)低垂着头,思绪回到十年前初春,妻子李婉迁徒乐浪郡的前夜。 静谧的夜空,繁星点点。除了值夜的更夫,怕是也只有他们夫妇二人尚未安顿了。贾充蹙着眉,站在寝房的门廊下,心情沉重。听着屋内的叹息声,当时还十分憨实的他,不知如何劝慰。犹豫了片刻,最终他还是忍不住,想和屋内的人说上几句话。不想给对方的绝望再填几分悲伤,他语气上故作轻松的问道:“夫人的叹息声,因何这般悲切?” 他的夫人李婉(字淑文),摸着两个女儿熟睡的小脸,眼泪又一次忍不住的滚落。李婉对着窗外偷偷落泪,不敢进入内室的郎君贾充叹息道:“此一别,再见无期,你我的夫妻情分怕是也要就此断绝了。”贾充听着爱妻言语中的沮丧,胸口一阵窒息,信誓旦旦的说:“我同夫人的情义如同匪石,绝不会轻易改变。” 李婉啜泣着,给两个女儿掖了掖被角,对着依旧站在窗外的贾充,缓缓叮嘱:“郎君行军在外,万请珍重,两个女儿就托付给母亲教养了。但愿郎君莫要违背今日之言,倘若有朝一日淑文归来,与郎君再续夫妻情缘。” 他与李婉成婚多年,李婉对他的情义是真。然而他更清楚,李婉向来活得明白。她常说谁人都会为自己思虑经营,月圆或缺都是人生常态。她明知此一别几乎就是永恒,再言夫妻之情,一是与他作别,再是想他善待两个女儿。 为免爱妻的牵挂和担忧,贾充隔着窗安慰道:“夫人安心,公闾不能使你免去迁徒苦寒之刑,但已为你铺平前路。你此去,一路皆有人照应。家中夫人更可放心,女儿们自是交由母亲教养,待到年长些,公闾定会为她们寻得才识德行兼备的先生教导。婚事上,也定会为她们觅得人品贵重,出身清明的人家。” 贾充掩下心中惆怅,止住了回忆。 沉默良久的贾褒,泪眼婆娑的站起身,缓缓的行至贾充跟前,哀怨的盯着父亲贾充,哽咽着道:“阿父全当女儿不知吗?那司马师正是灭我外祖三族,流放我阿母的祸首。女儿嫁去做司马师的儿媳,百年后,九泉下,有何脸面见外祖三族以及我阿母?” 贾充听了贾褒的话,心里大不是滋味。他在司马师麾下尽忠多年,拼死立下无数战功,岳父一家获罪,他拼上性命,也只求得免除妻子死刑。他贪权恋贵不假,但他懂的顺势而行也是真。 贾充满心哀痛,却也无可奈何。面对女儿的质问,贾充缓声回道:“你外祖一家的遭遇阿父同样痛心!想你舅舅贵为驸马,依旧难逃一死。司马一族权倾天下,皇家依旧如此,何况我等?” 念及外祖及生母的贾褒,根本听不进贾充的话。她只知道司马师灭她外祖三族,她的生母被迫迁徒到北荒苦寒之地。司马师是她的仇人,就算不能为外祖和生母报仇,她也万死不愿嫁入仇家门,去侍奉仇家的香火。 贾褒越想,耻辱心越旺,恼愤灌顶的拭去泪水,对着贾充坚定的说道:“司马师与我是仇人,阿父不记过往效忠司马一族,荃儿没有阿父这样的心胸。阿父若非要将我嫁去司马家,那就请司马家婚事丧事一起办吧。” 贾充见女儿竟然用生死威胁自己,忍不住火起,起身甩手给了贾褒一巴掌。他心中清楚,贾褒不过是个不满十三岁,久居深闺的小姑子。不知朝局时势,不清楚世道的艰难,又性情执拗倔强。贾褒如今的反应是对的,但是他也有他的难处。 他苟全在司马氏的权威下,背后不知道忍受着多少人的讥讽谩骂。他是贪恋权贵,可他更多的是为了,让家人能在这乱世中平安的生存下去,可是家人却全然不理解他。 贾充这一巴掌下去,惊得陷入沉思的柳氏回了神。看着被打的险些摔倒的贾褒,柳氏心疼的心火骤起,手中的藜杖狠狠的杵在地上。众人闻声,视线都转到了柳氏身上。贾充看着满脸怒容的母亲,登时收了自己满身的戾气,作揖赔罪。柳氏对着贾褒招招手,拉着贾褒坐回自己身边。 略微冷静下里的贾褒不想柳氏伤心,也不愿再和贾充置气。她心里清楚,就算她一刀抹了脖子,这婚事也是不好推脱的。父亲贾充续娶,继母跋扈骄横,失去生母庇护的她和小妹,只能随着祖母到乡下庄子上躲清静。不仅是成长环境她不能选,就连婚姻大事,也由不得她挑。思及此,贾褒痛苦无助的坐回椅子上,满心委屈的默默垂泪。 柳氏看着孙女娇嫩的脸蛋上鲜明的指印,嘴角含笑,眼底无光的对着贾充讥讽道:“多年不见,督军更加威风了。照着督军如今的行径,我们这些个乡野女子,怕是要练就一副铜皮铁骨,才能在你贾家安身立命了。” 贾充挥下巴掌的那一刻,其实已经后悔了。打从自己续娶了郭槐,至今已有□□年的光景。郭氏跋扈无状,使得母亲不得不带着两个女儿,隐居到庄子上生活。而自己常年在外,对母亲和两个女儿的关怀实在寥寥。 母亲向来寡淡,有苦不言。如今自己冲动之举,气得母亲说出这么一番话,当真是让贾充心底一慌,连忙跪下。满怀愧疚的俯首在地道:“母亲息怒!这些许年来,儿子少有闲暇,苦了母亲和两个孩子。” 见柳氏不理睬,贾充叹息一声,诚恳的继续道:“母亲,儿子虽然少来庄子上探望,可这不代表儿子心中不记挂您和两个孩子。庄子上的一应物什,儿子都是挑着京都最盛行的样式置办的。伺候的婢仆、守家的护院,都是儿子精挑细选的。” 见柳氏依旧无动于衷,贾充心头发苦,无奈的把头埋得更低,忏悔道:“郭氏年少无知,礼数不周,怠慢母亲,儿子也是训斥再三啊。儿子虽然续娶了郭氏入门,可也从未忘记过对淑文的承诺呀。” 柳氏不作回应,贾充眼神中略显疲累,撑直手臂跪在地上继续说道:“荃儿她们从前年纪小,不懂事,日子过得简单。大将军(司马师)灭岳丈三族,使她们生母流放。如今她们明白其中曲折,心中不平也属常理。可是母亲,儿子说句只能私下里和母亲说的话,那司马氏登基,已是朝夕之事。” 说到这里,贾充神情懊恼,闷闷的道:“郭氏如今越发无状,娶她进门,儿子也是悔之晚矣。待改国换号,天下大赦,淑文便可还朝。可是以淑文的性子,怕是难以再入贾府。那时候也只能依靠荃儿她们姐妹两人的势,才好安然度日了。“说完,贾充将目光投向了坐在柳氏身边,神情陷入深思的贾褒。 默许婚事 知子莫若母,柳氏向来清楚儿子贾充的为人。贾充的父亲贾逵,历经曹魏三朝,为魏忠效一生。贾逵过世,贾充在曹氏和司马氏之间,两边讨好,见风使舵,最终投奔了朝权在握的司马一族。司马一族已成大势,柳氏虽不喜贾充的不忠不义,但也能够明白理解,毕竟魏主无德无能。可是他续娶郭氏,是柳氏万般不愿的。 贾充妻族被问罪,其妻李婉本与李氏族人无异,被判了斩刑。在大将军司马师跟前效力多年的贾充死命求恩,大将军才免去其妻死刑,只做迁徒乐浪郡(今朝鲜平壤附近)。贾充为妻子流放各方打点,使妻子安然迁徒,他也算是全了李婉与他多年的夫妻情义。年过四十,膝下依旧无子,妻子又被流放。在世人看来,贾充续娶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可柳氏心里清楚,贾充久盼得子不假。但若只为求子,一可等李婉归来,二可收纳偏房侍妾。续娶郭氏,无非是贪恋郭氏一族勋贵,又有传言郭氏女旺夫。既有人牵线做媒,贾充自然不负天公作美。 柳氏对郭氏的看法,与贾充不同。郭氏小贾充近二十岁,贾充觉得自己娶到了年轻貌美,家世显赫的贵女,颇为得意。可旁观的柳氏心里清楚,天下女子,二八未嫁,多为天残、无盐。郭氏貌美婀娜,又出身勋贵,却年过双十,尚无人与其说亲,岂不令人费解? 其中细琐,柳氏不愿深究。可气贾充一意孤行,非郭氏不娶。柳氏见贾充心意已决,虽心中不满,却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准了郭氏进门。郭氏进门次日,故意失礼怠慢,故意给柳氏没脸。柳氏打心底不愿接受郭氏,尤其是前面还有个李婉做对比。 可是木已成舟,多说无益,柳氏只能尽力照看好身边的两个,李婉留下的孙女。这个世道,女子纵使万般才华,也躲不过在后宅讨生活的命运。想着两个孙女将来还是要指望她们的父亲给撑腰,柳氏也不再为难贾充。、 柳氏对着贾充抬抬手,示意身边的老仆廖婆子过去扶起贾充。见贾充起身缓慢,柳氏忍不住多打量了儿子几眼。看着儿子皱纹加深,两鬓染雪,柳氏心中又恨又怜,忍不住关怀道:“你常年征战在外,伤痛不比战功少。现下你年纪也不小了,应当以自己的身体为要,好生将养将养。你仕途越发显赫,府中想必也是诸事繁多。郭氏年轻,既要打理阖府上下,又要照看两个女儿,想来难以面面俱到。” 贾充见母亲不再责备,对自己依旧关怀,心下松了口气。想起郭氏新婚次日奉茶时的轻慢,贾充也是心有余怒,所以母亲对自己续娶的郭氏不满,自己也是无可非议的。贾充也并不打算令母亲对郭氏改观,毕竟,作为儿媳,郭氏确实做的不好。看了看柳氏旁边,默默的出神的贾褒,贾充想再劝慰几句,但是被柳氏打住了。 襄陵老宅的庄子,虽然地处乡下,但是柳氏决意迁居过来的时候,贾充已命人整修过了。庄子占地面积很大,屋舍也不少。柳氏命人收拾了客居小院给贾充休息,贾充退下。 贾充出去后,柳氏轻声唤了贾褒,问道:“荃儿,依照你阿父所言,你作何想?”贾褒松了紧抿的唇,半信半疑的回问道:“祖母,我阿母真的能回来吗?”话一出口,脑海里生母的模样已经开始模糊的贾褒,不自禁的又开始落泪。 柳氏怜惜的扶着贾褒靠在自己肩头,对于李婉归来的事,她不敢十分肯定,但是她是十分盼望的。柳氏语气中充满期盼的对贾褒言道:“能的,一定能的!且不说天下大势,凭你阿母那样的女子,就不该在外受苦,你阿母定然归期可待。” 说着这里,柳氏转过头,凝重的看着贾褒说道:“若有朝一日天下大赦,你阿母归来,以她的秉性,断然是不屑同郭氏那样的女子共侍一夫,同居一门的。司马家族登顶至尊之位,怕是已成大势。关于司马攸,祖母略知一二,你且听听看,自己断一断,你阿父给你找的这个婆家如何。” 说完柳氏坐正了身子,认真的说道:“司马攸的生父司马昭,不必多说,天下没几个不知道的。他的母亲可是鼎鼎大名的王氏才女,王元姬。祖母与其有过几面之缘,真乃人中之凤。”说道王元姬,柳氏满目赞赏。 说完司马攸的生母王元姬,柳氏又继续说道:“司马攸过继到司马师名下,袭承了舞阳侯爵位。你若嫁去舞阳侯府,阖府上下,也只有一位继室婆母羊氏需要你侍奉。” 说到羊氏,柳氏的眼光略显敬服的对贾褒道:“司马攸生母品端性良,他的这位继母羊氏,也是有过之无不及的。羊氏祖父是前南阳太守羊续,父亲是上党太守羊衜。她的母亲,更是东汉名士左中郎将蔡邕之女。” 听到这里,贾褒有些惊讶的问道:“她的祖父是那位悬鱼拒贿的南阳太守?她的外祖是名士蔡邕?”柳氏点点头道:“没错,她祖父正是那位前堂悬鱼的太守,她外祖正是蔡邕。她母亲虽不及姐姐文姬名声大,但是才情品性上,与她的姐姐比起来丝毫不逊色。” 柳氏在贾褒的赞叹中继续道:“司马攸的这两位母亲,品性德行皆是女子中的佼佼者,这样的人教养出来的孩子,岂会有偏差?” 司马攸的成长环境和教育环境固然是好,可是贾褒现在心中所念,皆是李婉能从千里外的苦寒之地归来。祖母和阿父所言不假,司马攸年纪轻轻袭承侯爵,府中人物关系又简单,是女子嫁人的上上之选。若不是政治立场问题,这种条件,怎么也是要配郡主尚公主的。 贾褒对这桩婚事虽然依旧不觉得欣喜,但也不再死命的排斥,只是担心母亲心中难以接受。柳氏似乎是明白了贾褒的心里,幽幽的开口道:“荃儿可是忧心你阿母不愿意你嫁入司马家? 从贾褒的眼神里,柳氏得到了回应,语气慈爱的说道:“你母亲离开的时候,你还小,你不知道她。她最是个豁达洒脱的性子!生逢乱世,女子格外艰难。于做母亲的而言,没有什么比女儿嫁得稳妥,日子过得舒心更值得欣慰了。你阿母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死里逃生后,她只会更加看得开了。” 柳氏的话,贾褒听进了心里。祖母常常提起母亲,说她是个端庄又骄傲的女子。以母亲那样的心性,怎肯与郭氏那种人有牵扯。如若自己嫁得好,将来也可成为母亲的依靠。想到这里,贾褒思绪越来越清晰,从柳氏处告退,回了自己的院子。 时至傍晚,身着青布褂子的贾濬(小名‘丰儿’),从山村田野小路上,蹦蹦跳跳的赶了回来。见到庄子外一排排的士兵护卫贾濬就猜到,她的阿父贾充来了。贾充来的次数不多,但是每次来都给她们姐妹带洛阳城最时兴的衣服首饰,鞋帽钗环,比山下镇上卖的好看多了。可惜,在贾濬眼里,那些新奇华美的东西,还不及野外的桑榆薤蒜可喜。面皮晒成小麦色的贾濬路过前堂,见无人,便直接回了后院给柳氏请安。 柳氏在榻上闭目养神,两旁伺候的婆子见贾濬进门,和贾濬互相行了礼,便继续手中的动作,也不通报,任由贾濬自己活动。贾濬轻手轻脚的靠近,蹲坐到柳氏的脚边,小手往柳氏腿上一放,给柳氏捏起了腿。柳氏被贾濬捏的又痛又痒,忍不住笑骂道:“猴儿精,你这一天又跑哪里去了?你阿姊今日里哭得伤心,你若在,还能帮着宽慰宽慰。” 回豫州 贾濬好奇又担心的道:“从小到大,阿姊很少哭,定然是做错事被祖母责罚了才会哭。祖母不去宽慰,竟来哄骗我这个猴儿精去宽慰。”贾濬路才走稳当,就随柳氏到了襄陵老宅生活。虽然住到庄子上,但是柳氏从来不插手庄子上的事,闲来无事就是抱着贾濬读书,教导贾濬做人的道理。 贾濬自幼受教于柳氏,柳氏可怜贾濬未断奶就与生母分离,从不过多束缚她,基本是放养的状态。贾濬聪慧多识又活泼开朗,可是身为大家小姑子,贾濬着实显得有些跳脱不合规矩了。 柳氏喜欢贾褒的沉稳和隐忍,这样的孩子,她省心。可是在这冷清的乡野庄子里,除了外院的护卫和内院的仆妇,也就这两个孩子陪着她。枯燥寡淡的日子里,和贾褒的沉稳比起来,贾濬的跳脱和明朗,显得更为耀眼,柳氏和众人难免对贾濬多些喜爱。 柳氏忍不住逗着自己的小孙女道:“那你快猜猜看你阿姊做错了什么?祖母又是如何责罚的?”贾濬思索了片刻,老老实实的回道:“阿父来老宅,我在外面疯玩,却没有即刻被诏回见阿父,想来是阿父和祖母有要事商量。再则,我疯玩回来,祖母没有第一时间让我去拜见阿父,而是让我去宽慰阿姊。可见阿父找祖母商量的事和阿姊有关,是阿姊不愿意的事,阿姊委屈了才哭。现在祖母又拿来逗我,可见,阿姊已经不伤心了。” 贾濬清晰的逻辑,使得柳氏和身边的老仆皆有些惊讶。尤其是柳氏,她知道自己这个小孙女聪慧,可是这十岁刚出头的孩子心思竟然这样缜密。通过几个表象,就把事情分析这般清楚,也并非常人皆可及。 聪慧是好事,在家中便也罢了,小小年纪,在外面这样,就未免锋芒太显了些,柳氏怜爱的同时又有些忧心。回想自己这大半生,丈夫贤能,家里她一人独大,家外蒙夫荫,亦是处处受人尊敬。贾充遇到个郭氏之前,从未忤逆过自己。李婉在的时候,对自己恭顺体贴。可见,自己真的是过得太顺遂了。以至于她教孙女们知识道理,却忽略了教她们深宅大院的生存之道。孙女再怎么聪慧,将来也是要在后院讨生活的人呀。 柳氏被自己的这一意识吓了一跳,不自觉的摩挲着自己的膝盖,对贾濬叹道:“哎呀,我的孙女太聪慧了!待回了京都,祖母定然要另外给你请个老师了。趁着你阿姊备嫁的这几年,让她同你一道开开眼,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 贾濬恍然道:“祖母,阿父是来接我们回豫州的吗?阿姊婚事定下了?”柳氏笑着嗔道:“你个猴儿精不是猜到了么。”贾濬嘿嘿一笑,仰着她明显晒得又黑了几分的小脸憨道:“祖母有心考我,我便尽心思索,可我哪能猜想的这么周全啊。”贾濬好奇的小声问:“阿姊定给谁家了?祖母可熟识?” 柳氏爱怜的看着自己的小孙女,有些为难的开口道:“是过继给司马师的那个孩子,司马攸。”闻言,贾濬沉默了片刻,了然的叹道:“阿姊是为这个哭啊。”柳氏看着神情淡定的贾濬,有些惊讶的问:“你可知道你阿姊定给的是什么人吗?” 贾濬肯定的点头回道:“我知道!”贾濬垂下眼睑,继续说道:“阿母被流放的时候我小,那段往事我不记得。我虽然渴望阿母陪伴,但是我更多的是担心阿母的安危。我清楚阿母被流放的原因,我去山下,去村子里,和去城中的人们打听过这些的。” 贾濬坐到柳氏身边,勾起嘴角对柳氏说道:“我也听说了,过继给司马师的那位,知道他的人很多,都说是个温和有雅量的君子。”说完贾濬揽着柳氏的手臂撒娇求道:“祖母,我们早些回豫州吧,趁着阿姊还没过门,我们找机会多了解一下阿姊要嫁的人吧。” 贾褒早慧,李婉流放时,贾褒已经记事,贾充续娶时,贾褒已经懂事。以至于她的心思更深沉,性子也更沉稳。贾濬年幼,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她都不记得。整日里除了学习就是到处疯玩,性子上更为活泼。 柳氏从来只顾贾濬的安全健康,不束缚她的自由活动,实行放养。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十分用心的教育方式。家中教她道理,家外让她见识。庄子内外人多且杂,便于历练。孙女小小年纪,遇事如此冷静,和长她几岁的贾褒比起来,贾濬实在是胜过太多了。 柳氏欣慰的笑眯了眼,对着身边,同样对贾濬一脸喜爱的仆妇廖婆子吩咐道:“廖妈妈,通知大家收拾打点,咱们尽早回京。” 豫州 洛阳 京都 从平阳襄陵到豫州的路途遥远,为了路上能让柳氏和贾褒贾濬姐妹路上舒适,贾充为她们祖孙三人,各备了一辆马车。 一行人缓缓的进了洛阳城,自由离京的贾濬,根本不记得京都的模样。贾濬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掀开车帘望着外面的商铺,街道和行人。一旁贴身伺候的婢女,比贾濬大上两岁的青田,嘀嘀咕咕的说教道:“姑娘,听说在京都,贵女是不可随意抛头露面的。”一边说着,一边按下贾濬掀起的车窗帘。一主一仆,一掀一按,反反复复。 最终青田败下阵来,贾濬八爪鱼一样盘倒了青田。贾濬一只手扯着窗帘,看着外面的街道问青田:“你有没有发现,越是靠近城中心,人流越拥挤了?”青田挣脱出贾濬的纠缠,收回被贾濬拦下的手,在贾濬眼前虚晃了一下,从另一侧又按下了贾濬掀起的窗帘,一脸嫌弃的说道:“这还用问吗?哪座城池不是市中心最热闹?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贾濬暗叹自家婢女看着清俊,实则就是个铁憨憨。主仆继续掀开按下,掀开按下,突然前面传来让车夫改道的命令。贾濬实在忍不住,好奇的问车夫:“达伯,前面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我们要绕道而行呀?” 车夫闻言,长长的哀叹了一声:“哎!小姑子有所不知,长乐亭主的郎君,名士嵇叔夜不知道犯了什么罪,今日要被问斩了。城里城外,不知道汇集了多少人要去相送。前面那一色的青衫布褂,都是太学院的学子。” 刑场借琴 贾濬好奇的问道:“即是长乐亭主的郎君,又是名士,如今当街问斩,定然是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吧?”见贾濬问话声音洪亮,毫不避讳,车夫胆怯的瞟了一眼四周,转头侧着脸,对隔着车帘的贾濬低声劝道:“小姑子,不是老奴多嘴,这里是京都,可不比咱们襄陵老宅。这里随处有通天的耳朵,咱们说话可得小心。如今呐,这天,姓司马。” 听车夫这样说,贾濬就明白了。这位长乐亭主,是自己舅舅李韬之妻,先帝之女,齐长公主的族妹。算起来,与她有亲 。贾濬想到了被诛灭三族的外祖,被流放的阿母,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的贾濬忽的起身,掀开车门帘,叫停马车。 贾濬动作突然,车夫下意识的勒住了缰绳,马车停下的瞬间,贾濬冲下马车,朝着人流拥挤处奔去。不知道为何,贾濬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冲进拥挤的人海,就能看到被流放的阿母。尽管她不足两岁阿母就去了乐浪郡,她甚至记不得生母的模样。 婢女青田见自家小姑子飞奔进人群,赶忙也跟着冲了进去。车夫被贾濬惊的慌了神,跳下马车高声喊着自家小姑子,然而他怎么喊都是徒劳,贾濬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车夫只好赶上前面通知贾充和柳氏。 贾濬一心念着阿母,死命的挤到人群最前面临近刑台的地方,贾濬没有看到阿母,却被邢台上的人吸引了目光。刑台上,一个宽袍广袖,长发披散的囚犯,神情自若的望着天,好像再说‘枷锁束缚了他的手脚,但却未能束缚他的思想和灵魂’。 身姿英伟的囚犯,收回远望天空的视线,对着监斩官高声道:“时候尚早,监斩官能否容在下奏琴一曲?”监斩官本不欲通融,奈何百姓们呼声太高,监斩官有心为难的说道:“本官可没有琴给你弹,除非在场有人为你送上一把。” 一把琴,不算贵重,但平常百姓也是难得拥有的。在场的权贵,哪个敢冒着与犯人同流的危险来送琴呢?前来送行的三千太学生,皆是满心悲愤,更不会有人带着琴。贾濬见无人应答,踮起脚挥舞着一双小手喊道:“我有琴。” 贾濬带着青田一路狂奔,到自己马车上取了自己一直珍藏着的,阿母留下的那把古琴。古琴颇有些分量,贾濬本想唤车夫帮忙抬琴,可是喊了半天不见车夫踪影。想来车夫是跑去前面追阿父和祖母,通报自己偷溜的消息了。贾濬管不了那么许多,她已经答应借琴,就是拖着,她也要把琴拖过去。 贾濬和青田年纪小,又纤弱,两人合力抱着琴走路,也是十分艰难的。一位高个子青衫小郎来到了贾濬跟前,向贾濬和青田作揖道:“在下谢衡,太学院学生,可帮小姑子抱琴至刑台。”说完不等贾濬答谢,长臂抱起贾濬手中的琴,向刑台走去,贾濬带着青田紧随其后。刑台前,嵇叔夜的兄长向贾濬郑重的道谢后,接过谢衡手中的琴,送上了刑台。 刑台上的嵇叔夜(名‘嵇康’),接过琴,仔细打量了一番,又看向了琴的小主人,赞叹的说道:“好琴!” 贾濬看这生母留下的琴,眼眶微红,有些焦急的对嵇叔夜说道:“我不是凭白借你的,你弹了我的琴,得帮我一个忙。”嵇叔夜闻言,哈哈大笑道:“将死之人,能帮到你的有限,小女郎有何求但说无妨,只要我嵇叔夜能帮上的,定不推辞?” 贾濬吸了吸鼻子,认真的说道:“我外祖李丰,舅父李韬,你大概是要同他们到一处去了。你到了那里,见了他们,帮忙问候上几句就好。” 嵇叔夜闻言,有些惊讶的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小女娃,点下头,眼神清明的爽朗应道:“女郎放心,我与你的外祖和舅父是旧识,我定会去拜访他们,更会记得代你问候一番的。”贾濬退后叩头感谢。 嵇叔夜抚了抚手中琴,沉寂片刻后,开始弹奏。庄子上有位年长的琴师,贾褒贾濬倒是跟着学了几年。只是贾濬贪玩,不常练习,祖母也没有强加约束,琴技一直平平。听着刑台上的琴声,贾濬真心觉得自己辜负了阿母留下的好琴,暗下决心,日后定要勤加练习才行。 刑台上,一曲终。贾濬的视线突然被一片青色遮住,随着人群的惊叫和哀嚎,行刑结束。贾濬被耳边的惊呼和呐喊声震慑住,久久不能回神。谢衡将衣袖从贾濬眼前挪开时,嵇叔夜的尸首已被其家人收走了。 谢衡打量贾濬片刻后问道:“你可是贾府许给了舞阳侯的那位小姑子?”贾濬注视着眼前俊美英武的小郎,不答反问:“你怎知我姓贾?你认识舞阳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谢衡看着贾濬眼底的急切,确定了自己的猜测。简单的回道:“你刚刚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少时就知道你的外祖和舅父。至于舞阳侯嘛,他和你一样,是个善良的人。” 谢衡转身欲走,眼神瞟到刑台上一角的琴,好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又折返回来郑重的对贾濬作揖道:“在下谢衡,家住吉迁里,是太学院学生。今日借小姑子琴一用,五日后定当送还贵府。”也不等贾濬答应,也不给贾濬拒绝的机会。谢衡步上刑台,脱下外袍裹起琴,抱着就走了。 刚刚行刑的时候,大概是出于贾濬借琴的举动,谢衡对身高不足自己胸口的贾濬,发了善心。担心这个豆大的小姑子被砍头惊着,适时的遮住了贾濬的视线,顺带着也遮住了跟随她的青田的视线。由于青田位置稍远,谢衡费了些力气才勉强遮住她的视线,由于青田挣扎了几下,谢衡当时不得不加大几分力道。 听见有人要借主子的琴,青田揉着被捂的发花的眼,焦急的说道:“主子,你虽然琴技不怎么样,但那是夫人留给你的,你平日里多宝贝呀?现在就这么借给他了?”说完青田转移依旧模糊的视线,望向谢衡抱琴跑远的身影愤愤的说道:“主子,你看他溜得多快。三步并两步,不像是借琴,反倒像是抢了琴一般。” 贾濬才从刚刚的震撼中回过神,又气又无奈的问:“那人要是有心抢琴,就凭咱俩能追上吗?追上了能抢过吗?”谢衡拿走的古琴也不见得值几个钱,但那是贾濬生母的旧物,无论如何也不能丢,贾濬心里也急。可是人都跑没影了,她急也不是办法。 不是对手 贾濬郁闷的嘟着嘴,欲转身寻自己马车,一个少年郎的声音响起:“多谢!”贾濬闻声望去,是刚刚不远处哭的伤心的少年郎,这会儿他已经停止了哭泣,只是一脸伤心的站着,向贾濬行了一礼后,转身扶着一位同样伤心的妇人离开了。 目视着少年和妇人走远,被谢得一头雾水的贾濬也不再耽搁,只当他们也是敬仰那位嵇先生的百姓,带着青田转身往自己马车处行去。 车夫通报贾充自家小姑子去观斩,挤进人群寻不见了,贾充命其在原地守候,车夫就跑回了马车上等着。贾濬回来还好,贾濬若是回不来,自己怕是也不用回贾府了。见到自家小姑子回来,车夫喜悦的跳下马车相迎。 回了贾府,贾濬自然是被祖母一通询问,贾濬如实禀告,柳氏得知嵇叔夜被斩,也是神色黯然,良久不语。柳氏没把贾濬借琴给嵇叔夜的事放心上,贾充沉思片刻,也没有多言。 可是坐在贾充下首的郭槐(字媛韶),不顾贾充、柳氏等人长途跋涉,时至傍晚尚未用膳的饥饿与疲劳。压着心中对柳氏以及贾褒贾濬姐妹的不喜,冷清的说道:“母亲久居襄陵,对京都的事态不了解。这个嵇叔夜,疯言疯语搅乱时政,多次违逆朝廷。如今被斩,着实是他咎由自取。这京都的人,深怕自己被朝廷视作他的同流,都躲得远远的,谁敢与他亲近?” 柳氏闻言,头也不抬的打断郭槐,淡淡道:“正是这话,我带着孩子们久居襄陵,十来年未归了。襄陵那乡野之地,消息闭塞,对京都之事闻所未闻。所谓不知者不罪,哪个来和我们这几个乡野村人计较,那可真是没眼界没度量的小人了。” 郭槐未曾听出柳氏言语中的暗讽,压抑着心中的不耐烦继续说道:“外面的人可不知道母亲带着她们姐妹,在襄陵生活这么许多年。亦不知道母亲和她们姐妹,竟然连嵇叔夜的事迹都未曾听闻。如今我们贾家的小姑子,在大庭广众下,于刑台前献琴嵇叔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贾家的家主与嵇叔夜交好,世人会怎么议论郎君呀?朝堂上那些个黑心肝的,还不知道背后怎么诋毁呢。丰儿年幼,不懂事,为免将来给家族带来大祸,我们应该严加管教才是。” 听郭槐这话,是想在她们祖孙三人进贾府的第一天,狠狠的责罚贾濬,来给她们祖孙一个大大的下马威呀。柳氏心中暗恨,面上却不动声色,清冷淡然的笑道:“哈哈,我老婆子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庄子上生活了十来年。不曾听闻嵇叔夜,更不晓得关于嵇叔夜的事迹。如你所言,京城中能有谁知道我们这些?看来有必要在洛阳传扬一番了。既如此,这件事就交给你的郎君去办吧。” 将生母与原配之女,排挤到乡下庄子,一住十年。这样的话传出去,那就是实打实的不孝不仁。这么大的罪名,郭槐背得起,贾充可背不起。听了柳氏的话,贾充怒视郭槐,暗示她赶紧闭嘴。 被郭槐无视后,贾充压抑着心中气恼,立即起身作揖,挡在郭槐继续说蠢话前,满脸愧疚的向柳氏赔罪道:“媛韶失礼无状,请母亲息怒。丰儿献琴,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她还不过是个孩子,谁人会与她计较呢。再者,就算有人说闲话,还有我这个做父亲的给她撑腰呢。” 从襄陵到洛阳,也算是长途跋涉了。虽然贾充顾及柳氏年迈,刻意放慢了行程。这一路上也折腾了小半月,柳氏着实疲惫。家庭失和,是家族兴旺的大忌。柳氏顾及大体,摆摆手,不欲多做计较。 贾褒贾濬姐妹和自己在乡下生活多年,秉性质朴纯良,柳氏担心郭槐暗地里欺负她们,便对贾充吩咐道:“我看你这府里,也没几处收拾得当的院子。荃儿和丰儿,就赞住我院子里吧,我习惯了她们陪伴,她们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也好看顾。” 贾充离开前就命人给贾褒姐妹准备了院子,贾充欲开口说明,柳氏连忙摆手,示意贾充不必多言,道:“我院子里的人,都是我用惯了的,不必置换,不够我会找你填。我年纪大了,如今身上疲乏,需要静养些日子,你们也不必时常请安,有事我自然派人知会。” 贾充点头道:“谨遵母亲安排,儿子这就命人摆宴,为母亲和孩子们接风。”柳氏将贾充愧疚不安的眼神,郭槐手扶发钗的无所适从,尽收眼底。心下明白,这是郭槐根本没有听从贾充的安排,准备接风宴。 不愿儿子为难的柳氏,淡淡的拒绝道:“不必了,车马劳顿,你身上也不轻快,赶紧回去歇着吧。”贾充顺从的行礼离开,低声呵斥着郭槐道:“还不快走,杵在这里是要伺候母亲洗脚吗?”郭槐闻言,恶狠狠的白了贾充一眼,碎步紧跟贾充出了柳氏的院子。 柳氏虽然对贾充的行事作风不喜,但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儿子。自己儿子做的不好不对,她会教导劝诫。自己儿子受累为难,她也是会关怀理解的。 贾充接柳氏祖孙,一路上风尘仆仆,母亲记挂在心,可郭槐却无半丝关怀。何况,郭槐这个蠢妇,竟然想让自己背上不孝的骂名。这个时代,对男人十分宽宥。家中可以三妻四妾,家外可以争名逐利,但唯独孝道不可逆。管你平头百姓还是天王老子,只要世人说你不孝,你就没有活路。嵇叔夜被斩的起因,就是他朋友吕安的‘不孝。 贾充越想越气,没有好脸色的甩着袖子,快步走在前面。郭槐脚步轻慢,见贾充给她臭脸不理会她,便大声呵斥道:“我一心为贾家,就算我思虑不周,也不至于你这样给我摆脸色。”见贾充依旧不理会她,郭槐有些气极的喊道:“贾公闾,我有了,你最好别惹我不开心。我最近嗜酸,这一胎,保不齐就是个儿子。” 贾逵走得早,只留下贾充这么一个儿子。贾充年近五十,盼儿子盼了近三十年,郭槐再怎么无状,绝不敢在子嗣上编谎蒙他。愣了片刻后,贾充凑到郭槐身边,有些紧张的伸手抚着郭槐的肚子,试探着问道:“当真是儿子?” 郭槐抬高下巴,神情得意的回道:“几日前找郎中搭过脉了,还没坐稳,就没急着告诉你。我平日里不喜酸,怀峕儿和午儿时,我也只一味的贪辣。最近馋酸馋得直流口水,杏子梅子一盘一盘的吃不够。郎中也说了,十有八九是个男胎。” 贾充被喜悦冲昏了头,郭槐对母亲的不恭顺,对自己女儿的苛刻,对自己的不关心,贾充统统抛褚脑后。抱起小自己近二十岁的郭槐,欢欢喜喜的嚷着:“老子有儿子啦,老子有儿子啦,啊哈哈哈哈。”一边嚷着,一边甩着大步向自己的院子走去。郭槐靠在贾充怀里,时不时的嗔道:“你慢着点,小心我的肚子。” 柳氏这边得知贾濬的琴,被吉迁里的谢衡借去,安慰贾濬道:“你放心吧,谢家郎君,定会按时还琴的。”贾濬在祖母处得知,谢衡是典农中郎将谢缵之子,谢家是清贵人家,家教森严。这样的人家的郎君,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定然不会白白骗走她的琴的。 清贵公子 洛阳 谢府 谢衡(字‘德平’)抱着从刑台上带回来的琴,仔细的擦拭了半个晚上。如今天亮了,放在光照充足的地方看,依旧有些残存的血迹。谢衡从厨房翻了一个萝卜,切了几小块捣碎取汁,拿布沾了,又继续仔细擦起琴来。擦拭的专注,院子里进了人都不知道。 舞阳侯司马攸(字‘大猷’)小谢衡几岁,司马攸就读于太学,谢衡年纪轻轻的已留任于太学。甘愿平庸的谢衡,行事作风向来低调,在外都是自称太学院学生。 司马攸看着谢衡手中的琴,有些感怀的说道:“德平,看着你手中的琴,我心里十分不安。”谢衡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险些手滑摔了琴。谢衡手脚慌乱的稳住琴,松了口气道:“吓我一跳,你怎么进来的?未见人通报啊。” 司马攸一脸的伤怀被谢衡的慌乱吓得全没了,见谢衡稳住了琴,抬手顺抚着胸口,舒了口气,理直气壮的说道:“我使阿谷帮我买酒去了,你的门敞开着,我就进来了呗。 谢衡嘴角抽搐,鄙视道:“你堂堂一个侯爷,出门不带侍从吗?。”司马攸苦着脸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余生管我有多严。我想找人喝酒,都要看他的脸色。那哪里是我的随从护卫呀?” 当朝局势,司马一族权势滔天,而司马攸堂堂一个侯爷,能够迁就自己的护卫,实在难得。谢衡心中赞叹,嘴上却不饶道:“那哪里是你的随从护卫,简直像是你后院的妇人。” 司马攸拿起谢衡擦拭琴身剩下的白萝卜块,假意丢向谢衡,打趣道:“还知道白萝卜汁能去除血渍,德平的细腻,堪比后院妇人。”谢衡看清司马攸是虚晃他,白了他一眼,也不过多理会,继续手上的动作。 司马攸见谢衡专心擦琴,也就不再嬉闹,脸色苦闷的道:“我婚事定下了,是安阳乡侯贾家的小姑子。大将军生前灭了她外祖三族,流放了她生母的那个贾家小姑子。”越说司马攸越郁闷。 谢衡翻箱倒柜,半天不见找出他想要的东西。对着司马攸说道:“贾充得力,晋封乡侯,可见其颇得你父宠信。你承袭了大将军的侯爵,使你与他联姻,也是意料中事。至于那些前尘过往,终归是上一辈的事情了。况且那时,你和贾家小姑子都还十分年幼呢。” 司马攸满眼惭愧的叹道:“曹髦何其无辜!”闻言,谢衡嘶了一声,嫌弃道:“扯远了,曹髦无不无辜,可和你的婚事无关啊。” 谢衡没有找到合适的物件包裹贾濬的琴,就摘下自己的琴套,看了眼依旧苦着脸的司马攸,示意司马攸搭把手。继续开口宽慰道:“两方争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天下大势如此,谁也不能说谁无辜。只愿你们司马一族位及至尊后,不要辜负了天下就好。” 这个世界,没人追捧谋朝篡位、鸡鸣狗盗之流。但是天下大势就是如此,至尊之位,从来是能者居之。从前曹氏如此,如今司马一族如法炮制,亦如此。一切不过都是时势,天道罢了。 谢衡认为司马攸完全没必要纠结于此,看着手中借来的琴,回想当时的情景对着司马攸说道:“你也不用苦着脸,贾家的小姑子,我见到了。那孩子秉性不错。” 说完谢衡把琴放置司马攸面前,又接着嘱咐道:“昨日刑场,嵇先生欲奏琴,在场无人回应。那小姑子取了自己的琴,借给嵇先生。行刑后,我见琴上染血,怕人家小姑子心中忌讳,遂将琴借回来擦拭。我让阿谷去找你,就是为了让你去还琴。” 司马攸顺着谢衡的眼神和下巴的示意,视线落到了刚被擦拭好的古琴上。司马攸看了看眼前的旧琴,斜着眼,瞪着谢衡质疑道:“你怎么知道那就是贾家小姑子?”谢衡白了司马攸一眼,将刑场上的细节说给了司马攸。司马攸点头感叹:“是个有仁孝之心的!” 刚赞叹完人家仁孝的司马攸,转瞬又一脸苦闷道:“既然她念及她的外祖和母亲,如何甘心嫁我,想来是父命难为呀。”谢衡看了看自己的好友,都到这份上了,还在顾及对方的心愿,着实是个善良仁慈的。 对着善良的人,谢衡忍不住心生怜悯,拍拍司马攸的肩膀道:“这婚事,你怕是躲不过的,不娶她,也是要娶她家其他姊妹。乡下回来这两位小姑子我们不了解,先且不说。贾家另外两位,你又不是不知道,换了是那两位,你就欢喜了?” 清贵公子2 司马攸一想到过贾府那两个长在京中的小姑子,赶忙摇头。谢衡看着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身不由己的朋友,心中生出有几分感慨,诚恳的劝慰道:”时间久了,自见人心!日子还需照常过,至于感情之事,慢慢来吧。”谢衡与妻子曹氏,成婚数年,他们夫妻间的状况,也是这两年才开始亲近些许。 司马昭子嗣众多,司马攸是嫡出,同胞的兄弟也是有的。司马昭将自己过继给司马师,从那以后,父子便叔侄,亲兄弟变成堂兄弟。血缘还在,关系却无形中拉开了一丝距离,连最疼爱他的长兄司马炎也不再找他把酒谈心了。 幸好他还有一群好友,尤其是谢衡,司马攸心中,一直当他是自己的兄长一般。听了谢衡的话,司马攸觉得很有道理,心情逐渐明朗了几分。正好这时阿谷提着酒回来,司马攸赶忙接过闻了闻,一脸无奈的问道:“阿谷,为什么只有德平爱喝的梅子酒,我的九酝春酿呢?” 阿谷一脸无辜的回道:“侯爷只说让小的买酒,没说要买春酿呀。主子只喝梅酒,小的自然买梅酒了。”说完阿谷把剩下的五铢钱,稀疏奉还给司马攸。本欲打赏阿谷的司马攸,略微思索后,又收下了阿谷递过来的钱,一脸不甘的无奈道:“阿谷说的有道理,那我就跟着你主子,一道喝梅酒吧。” 看着司马攸在阿谷处吃瘪,谢衡非常自然的朝着阿谷竖起了大拇指。谢衡纵着阿谷和司马攸调皮,同时也不忘提醒:“阿谷,只可以咱们私底下对大猷如此,出了这个院子,大猷就是司马攸,是舞阳侯。” 阿谷知道司马攸并未把自己当奴仆看待,所以才对司马攸调皮,这也是他与司马攸亲厚的表达。谢衡现在如此说,是提醒他注意分寸,免得被外人抓到话柄,也是为了他好。阿谷领会到了,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点头称是,转身乖乖的跑去院门口守着了。 司马攸酒足饭饱后,抱着琴离开,谢衡不忘叮嘱,五日之内还琴的话。司马攸本不欲去还琴,贾家小姑子优秀与否,他见与不见的意义都不大。反正婚姻这种事,他当真是一点都由不得自己。贾家小姑子是人是鬼,最后都逃不过要娶回家。 谢衡是清贵公子,司马攸答应谢衡去还琴,是因为他清楚谢衡的想法。一来,谢衡是考虑贾家小姑子的名声。二来,谢衡是不愿意和贾充府上有什么来往。三来,谢衡是想给他认识贾家小姑子的机会。司马攸和谢衡相识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司马攸之所以喜欢和谢衡来往,也正是因为谢衡是个明白人,更是个明朗人。谢衡不喜欢司马一族的谋朝篡位,但是他能理性客观的分析时势,理解祖父司马懿的势在必行。 谢衡成亲时,也不喜家里为自己安排的婚姻。成婚多年没有子嗣,论时律,谢衡可纳妾,亦可以休妻再娶。但是谢衡都没有,只是顺其自然的和妻子照常过日子,还允许曹氏将族中孤女接回来养育。 十分敬服谢衡的司马攸,胡思乱想中,回到了舞阳侯府。余生见司马攸回来,立刻上前相迎。司马攸顺势将琴交给了余生,余生接过琴,眉头一皱,肯定的说道:“这琴有血腥味。”余生自幼习武,嗅觉也异常灵敏,谢衡已经将琴身擦拭数遍,琴身已经擦拭的锃亮,余生还是闻到了血腥味。 司马攸凑近闻了闻,打开绣着翠竹的琴套仔细查找,并未见到有明显血渍,但确实还是有血腥味,司马攸打消了让余生即刻去还琴的念头。 司马攸不知道,贾家小姑子是否忌讳沾了死囚血的琴,不过谢衡说,这是贾家小姑子生母留给她的,想来就算沾染了死囚的琴,也是不能轻易丢弃的。可是闻着琴身传来的血腥味,司马攸着实有些为难。 余生看不惯司马攸苦恼纠结的样子,打量了几眼司马攸手中的琴,冷着脸开口质问道:“侯爷,看这琴身的桐木,有些年头了。您这一脸纠结的样子,这琴该不会是您偷来的吧。”司马攸感叹余生的脑洞,望着手中血腥味依旧明显的琴,无奈道:“要是这么简单就好喽。” 余生闻着琴身的血腥味,实在是浓重的让人心惊,担忧的问道:“不会是您抢来的吧?属下虽不懂琴,可是您堂堂一个侯爷,不至于为了把琴杀人吧。闻着这味道,怕是沾了不少血啊。” 这把琴从哪里来,如何来到他手中的故事太长了。司马攸不想被余生追根问底,于是把琴放到余生手中,将余生推出房门,不耐烦的命令道:“你想多了,先好生收去库房。我在德平处吃了梅子酒,这会儿头疼,要休息一下。” 余生本想追问,可见司马攸将门栓的死死的,也只好放弃,抱着琴去了库房。司马攸酒醒后,就被生父司马昭招去,很晚才回来。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就这样,五天过去了,司马攸也没有把这把琴送还贾府。 华府下帖 贾濬等了五天,不见自己的琴被送回,准备回禀了柳氏,亲自去找谢衡索要阿母留下的古琴。对于谢衡未能按时还琴,柳氏也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担心贾濬焦急,开口安抚道:“谢家郎君未能按时还琴,想来是遇到了什么事。再者说,你知道去哪里找谢家郎君吗?” 贾濬点头道:“知道,他家住在吉迁里,他本人在太学院就读。我先去太学院找他,若他不在,我就去他家找他。”柳氏听着贾濬的话,心中怜爱又无奈。自己带着贾褒和贾濬在乡下过得太逍遥了,孩子虽然聪慧,却着实养的有些单纯了。 柳氏给贾褒挑着喜被样式的手停下,招手示意贾濬先坐下后,不急不缓的对贾濬说道:“谢家小郎幼年就已才名远扬,谢家为人低调,不喜张扬。如今谢家郎君年方双十有四,早已是太学助教。负责协助太学博士,教管太学院的学士们。说道这谢家郎君,与你外祖家,也是有些渊源的。他的妻子曹氏,与你舅母齐长公主是同族姐妹。” 贾濬心里嘀咕,难怪他知道我的外祖。当时贾濬就很好奇这件事,只是从襄陵到洛阳,这一路颠簸,贾濬实在是疲累,又被其他的琐事纠缠,就忘了。想到这里,贾濬不自觉的抿紧嘴唇。回想那日,谢衡一袭青衫,更衬得他身形高挑,皮肤净白。只觉得他是个清俊的少年学子。不曾想,已是博士助教,还早娶了自己舅母的族妹。 贾濬心中唏嘘,嘴上不满的说道:“不管他是谁,不管是什么原因,答应了的事做不到,总该给个说法才是。”柳氏听了贾濬的话,颇为赞同的点头道:“此话有理。不过你也不要心急,谢家的家风十分森严,言而无行,是断不会发生在谢家郎君这样的孩子身上的。” 贾濬听柳氏这么说,心下莫名的有些担忧,她也不明白自己的感觉,就总结为担心谢衡是弄坏的自己的琴。贾濬还是按耐不住自己的担心,起身就要出府去打听。柳氏忙叫住了她,又好气又好笑的说道:“贾府好歹也是个乡侯府,哪有让你一个小姑子,亲自登门索琴的道理。你随便指派个人去打听就行了。” 贾濬一时心急,慌了分寸,忙认错,记下祖母教诲后,使了贴身伺候的青田,去太学院寻谢衡。青田午时用过饭出去的,未时已过还不见回来,贾濬心中有些焦急。 这时午睡起来的贾峕,从她院里出来,风风火火的朝着郭槐的院子大步走去,后面几个婢仆紧紧跟随着。 贾峕是郭槐跟贾充生的第一个孩子,她出生时,贾褒姐妹已和柳氏去了襄陵。虽然贾峕早听郭槐提过,自己头上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但是贾峕根本没把那传说中的两位姐姐放在心上过,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贾府的大小姐。 郭槐虽出身勋贵,却不喜读书。郭家子嗣众多,小姑子却只有郭槐一个,郭槐自幼就被郭家老少宠着护着,以至于养得格外自私跋扈。郭槐嫁到贾家,性子更明显。与家人相处时,凡事都习惯以自我为中心。在教养子女上,更是一窍不通。只知道一味的娇惯,毫不懂得适时节制。郭槐把自己生的两个女儿,贾峕和贾午,教养的一个塞一个的跋扈。 贾充每次让郭槐同自己,一道去襄陵老宅探望柳氏祖孙,郭槐都以路途遥远,又无人照看府里为由而拒绝了。贾充知道,郭槐不欲与柳氏亲近,更不愿长途跋涉去乡下探望。次数多了贾充也不再浪费口舌,自我安慰的想着,恰好柳氏不喜郭槐,郭槐不跟着去,柳氏跟前也清净。就这样,这是来年里,郭槐竟一次也未去探望过柳氏。 贾峕姐妹就更不用提了,她们的意识中,根本就没有住在乡下的柳氏祖孙三人。本就没见过柳氏和贾褒姐妹的她们来说,柳氏和贾褒贾濬不过是外人。更没想过,有一天,柳氏祖孙三人会住到她们贾府来。 贾峕从出生,就享着侯府大小姐的尊荣。司马氏权势滔天,贾充又得司马一族的重用,一些个有意拉拢巴结的臣子名士,但凡府上有个什么活动,都会送上帖子请贾府女眷同乐。 贾峕跟着郭槐,在京都上流中,曾多次以贾充嫡长女自称,大大的漏过几次脸面。如今突然冒出了个贾褒贾濬,她堂堂嫡长女,沦落成了贾府三姑娘。何况她们的生母,还是流放的犯人。 安乡亭侯华家老太太过寿,午时前,帖子就被贾充的同僚顺带送到贾府了。华家是旺族,家世显赫,届时京中会有众多官眷家属前往祝贺。贾峕定然是要同郭槐一道前往,就算在嫡长女和三姑娘的称谓上折了面子,她也不愿意和流放犯的女儿一道出现,更不想被人知道她有两个流放犯生的姐姐。 贾峕越想越烦躁,顶着因午睡而滚得蓬乱的头发,使唤婢女给她穿上鞋子,就风一般的跑来郭槐的院子了。 郭槐因有孕在身,略微有些嗜睡,刚刚午睡起身,还没醒过神就被见贾峕蓬头垢面的闯了进来。郭槐一时烦躁,又舍不得怪罪自己的女儿。郭槐向来不委屈自己,一分脾气都不藏,看着一塌糊涂的贾峕,脸色不悦的训斥起伺候贾峕的婢女:“你们是死人吗?主子这幅模样出门,都不知道拦着些?我看这贾府的饭,你们是吃够了。”说着还不忘使自己身边的仆妇,拉着贾峕的婢女,狠狠的朝着她们水嫩的脸上拧了几下。 寸锦寸金 贾峕身边的婢女们惊恐的连忙跪下求饶,贾峕见郭槐心情不顺,口气恶劣的将自己的婢女赶了出去。拉着郭槐撒娇道:“阿母别气了,都是阿峕心里装着事,越想越烦闷,等不及她们给我梳洗再来见阿母了。” 郭槐命人打了水给贾峕篦头,自己对着丈高的铜镜整理着金步摇上的流苏,漫不经心的问道:“什么天大的事啊,让你这般慌里慌张的跑过来。” 贾峕懒懒的坐到妆台前,郭槐的贴身婢女‘秋实’给她梳洗。郭槐是个跋扈善妒的性子,稍微有几分颜色的婢女都被打发做了粗使。只有秋实,长相俊美,却难得的让郭槐格外宠信。 秋实是郭槐乳母的小女儿,天生有异,不能行男女之事。不仅如此,秋实还有一手独特的上妆技艺,凡是经她手上的妆,经久不花。妆容独特又持久,使得郭槐在贵族女眷中,大大的出过几次风头。 再者秋实人美心狠,十分忠实郭槐,但凡发现贾充多看了哪个婢女几眼,哪个婢女就会被秋实狠狠查处一番。秋实报复心强,但凡惹到她的人,都没什么好果子吃。郭槐十分依赖和宠信秋实,其程度,让贾峕都不敢轻易招惹秋实。 贾峕老老实实的任由秋实给自己篦头,拉扯中也不敢轻易吭声。贾峕心中本就烦躁,又被秋实揪得头皮生疼。贾峕恶狠狠的白了秋实一眼,秋实嘴角一勾,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贾峕忍不住吐槽道:“秋实姐姐能不能轻一点,头皮都快被你扯下来了。”秋实提高声音,仿若是在对着郭槐说话,道:“小姑子的发质不似夫人,竟是随了侯爷。如今多处打了死结,应是很久不曾篦过了。现下不将头发梳理的通顺,再过上些时日,就不是现在这一丝半点的拉扯了。” 郭槐凑近贾濬,看了看她蓬乱的发丝,嫌弃的退开道:“哼,正如秋实所言,你的发质,真真的随了你阿父。任他匀上几壶的头油也是白搭。你且忍着些吧,若换成旁人,断然是没有秋实这手艺的,到时候有你受的。”说完郭槐靠坐到另一侧的榻上,嚼着婢仆奉上的酸梅,心情略显舒畅的对贾峕问道:“还没说你风风火火的闯进来,到底是为何呀?” 说到这里贾峕忍着头皮上的疼痛,烦躁的将起她来此处的目的:“午膳时阿母不是说,过阵子安乡亭侯华家的老太太过寿吗?到时候阿峕自然也是要随阿母一道去的,可阿峕,不愿同流放犯生的女儿同往。”越说贾峕心里越气,忍不住吐槽道:“真是讨厌,我堂堂贾府嫡女,十来年清清静静的,如今突然冒出了一对姐妹。在我前头也就罢了,偏生还是个流放犯生的。” 郭槐虽然也厌弃贾褒和贾濬的出身,但是碍于贾充,郭槐也不好拿到明面上说。虽然郭槐跋扈,但是她也深知贾充心中的逆鳞。如今听了贾峕将心思表述的这样直白,担心她会在贾充面前失言,于是有些担忧的叮嘱道:“她们的生母虽然被判流放之刑,但到底是流着你阿父的血脉。你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被你父亲听到,定然是要惹你阿父伤心的。” 贾峕不满的回道:“那又如何?我们也是阿父的血脉,阿母又是郭家独女。比起来,我和阿午的身份应该更尊贵。”郭槐无奈女儿的优越感,一脸嫌弃的说道:“这里是洛阳,论尊贵谁也比不得司马门。你在外面可不要如此嚣张。你祖母她们久居襄陵,如今回京,自然是要出去走动走动的。你念在你阿父的份上,也不可在外面使小性,以免丢了我们贾府的脸面。” 郭槐和贾峕并不知,屏退门客们的贾充,早回了后院。她们的对话,贾充在门廊下听得一清二楚。郭槐对柳氏祖孙的态度,和近几年来的表现,一直让贾充在自己续娶郭槐这件事,感到懊恼和后悔。如今听了郭槐这样说,贾充觉得可能郭槐真的只是娇惯了些,是自己把郭槐想的太坏了,于是决定对怀着身孕的郭槐,再多上几分宠爱。 此时此刻的郭槐正命人给贾峕量身,准备裁制新衣,贾充也不适合进去。想到柳氏祖孙久居老宅,许久未曾回京,确实该出去走动走动,尤其柳氏和安乡亭侯华家的老太太曾是闺中姐妹。贾充眼光扫视门口守着的仆妇,暗示她们不要多言后,轻手轻脚的出了主院,向柳氏的院子走去。 见贾充走远后,门口的仆妇赶紧进门,将贾充回来过的事情一一回禀给郭槐。郭槐闻言,有些后怕。幸好她最近心情顺畅,人又惰懒,语速缓慢,言辞上也少了许多刻薄。郭槐示意守门的仆妇退下,虽然得知贾充已离开,可还是小心翼翼的降低了说话的音量,对贾峕训诫道:“以后这样的话可不能说了,让你阿父听到,定会再度请人教你规矩,那会儿你再想出去玩就难了。” 贾峕心中慌乱,有些焦急的拉着郭槐问道:“阿母,阿父刚刚都听到了,他会不会就此厌了女儿?”郭槐若有所思的眯着眼道:“你阿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司马攸是什么身份?他还不是将自己的嫡长女定给了他。你阿父厌弃你们与否,不在于你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是在于,你们将来能给他创造怎么样的价值。” 贾峕不是很懂的哦了一声,反正她明白了郭槐的话语中,他阿父不会厌弃怪责她,这就够了。贾峕突然想起,前几日阿母得了上好的蜀地锦缎,央求着郭槐给自己做新衣裳。 做母亲的,哪个不想自家孩子出类拔萃。贾峕想要锦缎做新衣,就算锦缎再怎么贵重,郭槐也自然是答应的。贾峕满心欢喜的挑选锦缎花样,郭槐见爱女开心,自己也就跟着开心了。不过她并不知,贾峕心中对华府的寿宴有多期盼,也不知贾峕想穿上锦绣新装给谁看。 其实贾峕不想同贾褒姐妹前去,并不只是因为她们的生母是流放犯。主要还是因为贾褒的姿容出落的着实艳丽婀娜,贾峕又羡慕又嫉妒。她讨厌贾褒的美,又渴望自己生成贾褒的模样。 至于贾濬,贾峕是完全不在意的。贾峕觉得,贾濬自幼在庄子上各处游荡,晒的比她还黑。贾濬四处闲逛,大多见识的都是农民、屠户、牧夫,以及镇上的商贩,尽是平民,少有富贵。贾峕打心底鄙视贾濬,贾濬俭朴勤劳,都被贾峕理解为上不得台面。 贾峕一边量着身高,一边祈愿,华府的寿宴,千万不能给贾褒做了绿叶,也不能被贾濬拖累,折了她贵女的形象。 贾充给柳氏请了安,奉上了华府的请柬,命人挑几匹锦缎送到柳氏的院子,就回了前堂。 柳氏看着贾充送来的锦缎,看着家暴和贾濬,两个装扮朴素的小姑子说道:“寸锦寸金,你阿父送来的都是极好的料子。皇室除外,达官显贵也不是尽能使得的。从前在乡下老宅也就罢了,如今这京都‘以貌取人’的肤浅之辈众多,你们选上喜欢的花色,裁几身衣裳,出门的时候也好撑撑门面。” 柳氏祖孙在乡下庄子上的时候,贾充也时常送布匹锦缎,京城时兴的成衣也是有的。从前在乡下,看着那些都是极好的。如今回了京都见识了一番才知道,那些就是家里上等婢女的水平。 贾褒看看自己身上的素色细布衣裳,心中郁郁,口无遮拦的问道:“祖母,这是阿父嫌我们给他丢脸了吗?”柳氏知道贾褒对贾充的不满与怨怼,她也明白贾褒说的是事实,但身为贾家家主,维护自家门面,贾充这样做,也是应该的。 柳氏心里清明,回了京都一瞧,就清楚了,从前贾充带过去的,和差人送过去的礼物,十有八九,都是郭槐的手笔了。柳氏不是个计较细节的人,也不愿贾褒姐妹因为这些身外物,去和郭槐生出什么纠葛,所以这些话,柳氏都放在心底,压得死死的。 华府寿宴 柳氏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大孙女说道:“你阿父是我们贾家的一家之主,不管他做什么,我们这个家的荣辱,他是要放在第一位的。我们这个家好,我们才能好。他做的很多事,不能尽如我们的意,但是他的出发点,肯定是对我们有利的。”. 柳氏看着几匹锦缎,若有所思的继续道:“你阿父去襄陵接我们的时候,曾提起近年来蜀国边境躁动不安。最近几日,他早出晚归,常和邓艾将军去晋公处议事。:“ 说完柳氏松了松紧促的眉头,摸着手中的锦缎继续道:”这锦质地上乘,必是出自蜀地。蜀锦珍惜,皇室以外,王公贵族也未能尽有。你阿父得了这么许多,不知日后要付出多少血汗,方才对得起这样的恩典。” 想到贾充常年征战在外,贾褒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的安慰道:“阿父做什么决定,他始终是我们的阿父。祖母忧心之处,孙女同样忧心。我们身为女子,不能战场上代父厮杀,总要尽量不给阿父增添烦恼。” 或许舞阳侯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但贾充与其联姻,肯定是家族利益放在第一位。贾褒心里清楚,祖母柳氏爱护她和贾濬姐妹两人不假。但是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在续娶郭槐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祖母委屈自己也不愿违背父亲的意愿,可见她爱子之深。 贾褒贾濬姐妹二人,自幼失去生母的关爱庇护,得亏祖母悉心照料与陪伴,才能健康平安的长大成人。郭槐对祖母不恭顺,也未见父亲斥责惩罚,可见父亲对自家后宅的淡漠。贾褒心中为祖母抱不平,为自己难过,却也无可奈何。贾濬年幼,贾褒为了小妹过得无忧,从不与她说这些。 习惯了隐忍的贾褒,抚摸着珍惜昂贵的锦缎,对柳氏叹道:“虽然阿父出于家族利益将我许给舞阳侯,可是真正能维护我们,让我们依靠的,除了阿父,又会有谁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柳氏知道贾褒心里的苦楚,心疼自己懂事的大孙女。暗自发誓,定要让贾褒嫁得好,不让贾褒被司马家慢待。 看起来没心没肺的贾濬,正在烦恼谢衡何时来还琴。青田出去小班日,终于气喘吁吁,满头灰尘的跑了回来。得知青田在太学院外守候了几个时辰,吃了一肚子的灰尘,也未等到谢衡。贾濬让青田洗漱休息,自己失望的瘫坐在榻上。 当听闻柳氏说的“寸锦寸金”时,注意力才被转移到几匹锦缎上。心中惊叹,这几匹布料,得够庄子上一户农家,吃上多少年啊!他阿父出手如此阔绰,一送就是好几匹,说明她阿父现在有这个财力。贾濬眼神一转,心里多了几分打算。 这么贵重的东西扯了做衣裳,贾濬实在觉得奢侈。可柳氏也说了,这是为了贾府充脸面,贾濬也就不再多言。挑了匹忍冬(金银花)花纹的锦缎,命人给她做个琴套。至于做衣裳的料子,贾濬不挑,任凭祖母和阿姊给选择。待柳氏和贾褒都选好,剩下的锦缎,贾濬厚着脸皮全部收入了自己的囊中。 华府寿宴这日,柳氏身着墨绿对襟云纹锦长褂,深褐色素锦广袖长袍,都无过多纹绣,仅仅是在袖口处做了和外褂同色的贴袖。银发规整简洁的盘绕脑后,两支铜质素簪固定,低调又庄重。 贾褒内着雪白绛纱复裙,外罩鹅黄团花锦广袖长衫,白色束腰紧紧系着上宽下窄,层层叠叠的白色衣髾。头发随意的挽至头顶,简单的用一支玉钗和一支步摇固定。只是简单的装扮,贾褒已经被衬得水灵娇艳。柳氏赞叹,贾濬也忍不住抱着自己的阿姊多看了好几眼。 只是贾濬着实令人头疼,她拿了满绣忍冬的锦缎,只让人照着老宅农户们的穿着,打造了这么一件十分华贵的短衫。贾濬穿着锦缎裁制的新衣,嫌弃的说道:“这料子摸起来滑手,可是穿在身上却不及细布自在。” 柳氏和贾褒祖孙对视一眼,贾褒头疼的看着贾濬说道:“你这个样子,怎好带出门去?我陪你在家玩耍,让祖母一人去吧。”贾濬死命拉着贾褒的衣髾不撒手,对着柳氏和贾褒说:“去嘛去嘛,好久没出过门了。”贾濬在老宅时,每个月都要去到外面疯玩上几回。回了京都,连贾府都没出去过。 贾濬实在憋得慌,尤其她还惦记着去华府看看,能不能遇到谢衡,好向他索琴。贾濬见贾褒不懂,转眼恳求柳氏道:“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祖母和阿姊打扮的这样好看。况且我也很喜欢我这身衣服,我就要穿这个。说到底,我年龄小,谁会放心上?” 柳氏看着大孙女贾褒,着实是想让她在京都露个脸,扬个名。毕竟是要嫁入司马家的,只凭借着贾府小姑子可不够贾褒在司马家站直腰板的。柳氏要让京都的勋贵和司马家的人,都知道知道,贾褒是个品貌皆佳的才女。 如今贾褒装扮的这样娇艳,自然是不能白白浪费。尽管贾濬的样子不成体统,可是很趁她晒得黝黑的小脸。柳氏也就听了贾濬的提议,她教养出来的孩子,别具一格一些,也到底还是个孩子,她也是不怕被说什么的。 柳氏对贾褒姐妹宠是真的,管教也是真的。她向来看重人品德行,但是受先夫贾逵影响,柳氏也很少拘于小节。她教导贾褒姐妹做人、知识、技艺是十分严格的,但是生活中遇到什么事,柳氏时常纵着她们姐妹自己拿主意,使得贾褒和贾濬思想上,照寻常人家的小姑子要更显得有主见些。 柳氏就这样,带着一个仙女和一个逗比出了门。郭槐带着两个女儿,贾峕和贾午,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见柳氏出来,母女三人浅浅的向柳氏行了礼,柳氏见状也并未多言,带着贾褒和贾濬两个孙女,登上了前往安乡亭侯华府的马车。 贾峕和贾午看见穿着怪异的贾濬,哈哈大笑,忍不住嘲讽贾濬:“乡巴佬,好好的锦缎,裁制的这是什么啊,真是暴殄天物。”贾褒和贾濬学着柳氏,根本不把郭槐和她的两个女儿看在眼里。对于郭槐母女的言行,只要不侵犯到她们,贾褒贾濬姐妹,都选择无视。贾褒贾濬教养良好,出于礼貌,对郭氏行了礼,转身被婢女们扶上了车。 结识新朋 王元姬的气质,温雅高贵,拉着贾褒闲聊,温温柔柔的问:“乡下日子过得苦不苦?”贾褒被王元姬看得有些害羞,老老实实的摇摇头回道:“乡下风景清幽,有祖母教导,小妹陪伴,日子不苦。”王元姬拍着贾褒的手,朝着柳氏以及在场的众位夫人们赞叹道:“真是个沉着稳妥的好孩子,贾老夫人教养的好啊。” 王氏向来家教森严,王元姬的几位兄弟都是出了名的孝顺,兄弟间更是十分和睦。王元姬亦是远近闻名的德才兼备,为人宽厚仁爱,勤俭朴实。她如今在这样的场合如此夸赞贾褒,又表现出十足的喜爱之情,贾褒在京都贵女圈中的脚,就算是稳稳的站住了。 郭槐母女随着柳氏等人也行了礼后,坐到了柳氏后面一排。郭槐和自己的女儿,都没有受到预想中的热情招待,郭槐心中有些恹恹。只有贾峕和贾午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子,依旧笔挺的做着端庄的样子。 同王元姬一道来的女眷中,还有王元姬的一位儿媳。在场的女眷中,年龄和郭槐算是相仿的了。在婆母面前,不敢随意搭话,这位和郭槐同样觉得冷清的少妇,凑到了郭槐旁边,和郭槐搭起话来。虽然郭槐平日里性情乖张,但是面对司马家儿媳的主动示好,郭槐还是十分客气的应酬着。 和郭槐搭讪的这位,是司马昭和王元姬的长子,司马炎的妻子杨燕(字‘琼芝’)。杨燕母亲早亡,由舅父舅母抚养。王元姬本是看中了阮嗣宗之女为媳,但是对方不愿意,王元姬也不欲勉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了看起来温顺的杨燕。 在婆母王元姬的光辉映照下,杨燕像个小透明一般,见郭槐待自己十分热情,在京都中无亲无故的杨燕,像是遇到知己。想着郭槐的郎君贾充,在司马昭面前颇为得势,郭槐又是自己未来弟媳的继母,杨燕对郭槐更是亲厚了几分,从此二人也算是结识了。 众人正聊得口干,华笤拉着山涛的女儿山奺就进来了,后面还跟着杨燕的族妹杨芷。华笤自是见过了王元姬、山老夫人和荀老夫人的,华老太太叫了华笤给柳氏请安,顺便认识一下柳氏的孙女们。华笤礼貌的给柳氏请了安,象征性的给郭槐行了礼,见到贾褒的时候,华笤如同华老太太一般,眼前一亮。 各位祖母老太太们聊的甚欢,小孩子们却是觉得无趣的。华笤同贾褒姐妹互相自我介绍了一番,便要拉着贾褒等人往她院里玩儿去。华笤虽然没想邀请郭槐身边的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脊背不自然挺得笔直,眼神却滴溜溜转的小姑子。无奈出于礼貌,也不能拒绝她们主动跟随。 由于同行人中,出现华笤不喜的,华笤便改了方向,带着众人,呼啦啦的往花园里一处荷花池走去。边走华笤边打量贾濬的打扮,好奇的问道:“丰儿妹妹,你这身衣服的样式实在特殊,怪姐姐见识短,确不曾见过,不知这设计,有何出处?” 贾濬拍了拍嘴角沾着的果子渣渣,老老实实的回答:“姐姐自小长在京都,深居闺阁,哪里会见过这样的打扮,这可不是姐姐的见识短。这是我和祖母还有阿姊在襄陵老宅常见的打扮,庄子上农户们都穿这种短打。府里送来锦缎,说是让我们裁衣,祖母说寸锦寸金。” 说到这里,贾濬眼光一转,望向北方的天空道:“我阿母在千里外的苦寒之地,也不知道她那里有没有这样的料子做衣裳。我阿姊大了,需要华服撑门面,我年幼,不需要,我想省些料子留给我阿母裁身衣裳。” 华笤闻言眼神一怔,赞叹的摸了摸贾濬的小脸。这时贾褒眼泪已经控制不住的滚了下来,贾褒吸着鼻子,拍了拍贾濬的头,心疼的说道:“好丰儿,让我这个做姐姐的好生惭愧。” 华笤早就听祖母话华老太太提及过,关于贾褒和贾濬的外祖及生母的事。只是从前当故事听不觉得什么,如今亲眼见了她们姐妹这般顾及自己的生母,华笤一时也跟着心酸,不自禁的也红了眼。 见华笤与贾褒姐妹一处煽情,贾峕和贾午实在觉得无趣。贾峕姐妹鄙夷的白了眼贾濬,和华笤说累了,回去找母亲。她们此举,正合了华笤的心意,华笤心中欣喜,面色却不改的点了点头。 待贾峕姐妹离开,华笤拉着贾褒姐妹和山奺回了自己的院子。山奺好奇的问贾濬:“庄子上是什么样的?稻谷是怎么种植出来的?庄子上有会飞的大侠吗?”山奺好奇的也是华笤好奇的,她们这些京中贵女,对于贾褒和贾濬生活的乡下世界,只听过没见过。 同时也是为了避免贾褒姐妹再度提起伤心的事,华笤也和山奺一同,追问起关于庄子上的事情。聊得投机的她们,并未注意到,贾峕和贾午姐妹迷失在了华府的花园里。 贾峕拉着贾午四处转悠了半晌,贾峕有些不屑的开口道:“这华府的花园也不过如此,山石花草还不及我们府里一半呢。”贾午不明白,贾峕为什么拿华府和自家对比,但是她十分赞同贾峕的看法,自己家的花园确实胜过华府甚多。 贾峕看着莲池中自己的投影,嫩黄的绛纱复裙,水粉色莲花锦长衫外罩,金色丝线细细压了边的束腰。领口袖口和衣髾,都用同色素锦做了贴边,金色丝线滚了两行。墨发高挽,左右各分一缕,盘成环。中心束莲花冠,两边各插一支细珠流苏步摇。双手腕,佩待一对精致玉环。 论打扮,她与贾褒有过之无不及。贾峕信心满满的挺直腰板,带着贾午,循着声,往男宾会集的前院靠近。她随母来华府,就是想见一个人,和那人说上几句话。她如此装扮,为的就是给那人瞧见。 贾峕丢脸 想到那个人,贾峕往男宾院落靠近的脚步,又加快了几分。贾午倒腾着自己的小短腿,总算没被贾峕甩的太远。贾峕靠近前院的角门张望了一会儿,抓了一个提着篮子的侍者,贾峕从袖子里抓了一把钱塞给侍者,低声问道:“荀尚书荀家的郎君,荀组可在前院?” 侍者见贾峕衣着华丽,气势逼人,规规矩矩的回道:“正与我家小郎在西苑,和山家小郎、王家二郎击球呢。”贾峕问了西苑的方向,提着裙摆,就朝着西苑的方向走去。 比贾濬小近两岁的贾峕,还不足十岁。可是比她大的贾濬还没有男女之别的思想,她就已经晓得男女之情了。这都归功于郭槐从不避讳的拉着贾充,在家里肆意的秀恩爱。再者疏于对女儿的管教,仆妇婢女什么话都能传到贾峕耳朵里。 使小厮偷偷带进府里的江湖故事,儿女情长的各种话本子,只要是婢仆回上一句‘主子在看书’,郭槐就绝不进入贾峕的屋子叨扰。郭槐嫁到贾充府里,在才识上,被贾充拿着和李婉比较了多回。郭槐心中不甘,却也自知不如。 郭槐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为才女,可是她不知道要如何教养。见女儿自发自主的读书学习,郭槐心中窃喜。其不知,贾峕暗地里看的书中,有益的寥寥无几。道理没学几分,小小年纪的,卿卿我我倒是装了一肚子。 贾峕带着贾午一路,迈着小碎步到了华府西苑。华氏是旺族,子嗣众多。西苑是华家郎君们听训、游戏的地方。西苑宽敞,视野很开阔,正适合击球、蹴鞠之类的活动。 几个世家公子嬉戏,突然闯进了两个打扮艳丽的小姑子。击球的众小郎担心误伤来者,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爱好击球的华家大郎,见有外女进来,竟影响了击球的进程,破坏了自己的节奏,脸上有些不满的说道:“这里是郎君们游戏的场所,小姑子赶紧去后院吧。” 礼教男女七岁不同席,如今就算是做妹妹的贾午也过了七岁的年纪,听了华家郎君的话,脸上也羞得通红一片。贾午怪嗔道:“阿姊,你跑来男宾处是要做什么?如今传出去,贾府的脸面可丢大了。” 贾峕呸了贾午一句:“你我才多大,不过是来寻个熟识的人,有什么没脸的?”贾峕白了贾午,自以为优雅的对着众郎君方向施了一礼,柔声说道:“小女贾府阿峕,来此处寻兄长。” 华家大郎是在场公子中最年长的,已随父在各府间活动了几年,京都中贾府,也只贾充一门,可是贾充并无儿子啊。华家大郎想来耿直,一脸雾水的问:“你是安阳乡侯贾家的女郎?你阿父何时给你生了个兄长?” 华家大郎此话一出,众人哄的笑成一片。纵然是厚颜如贾峕,也生出了几分羞怯。贾峕的声音更为柔和,诺诺的道:“我并无亲生兄长,我要寻的是荀尚书之子,荀组荀兄长。” 贾峕此言一出,哄笑声戛然而止,又瞬间迸发,笑声比之前更喧嚣了。场中拄着球杆,静静看热闹的荀组(字大张),一脸茫然的看着贾峕,不顾众人哄闹着喊他‘荀兄长’,耐着性子对贾峕礼貌的问道:“贾府妹妹找我何事?” 此时的荀组身着白色细布便装,红色贴领贴袖,袖子束在手腕,衣摆随风潇洒的肆意摆动。头发干脆利落的尽数用玉冠束于头顶,着玉钗固定。贾峕又一次被击球中,荀组展现出来的风流姿态所迷,一时忘了回答荀组的问话。 一行人见贾峕直勾勾的盯着俊秀的荀组发呆,大致将贾峕的少女心思猜了个七八分。荀组也从贾峕的眼神中,意会到了贾峕的心思,秉着性子,淡淡的道:“贾府妹妹若是无事就请回吧,这里不方便小姑子逗留。” 贾峕没想到,自己精心打扮,又不顾脸面的来找荀组,荀组竟然这般给她难看。贾峕心中一时慌乱委屈,眼泪不自禁的流了下来。见荀组对她的哭泣无动于衷,贾峕终于忍不住,捂着脸跑出了西苑。懵懂的贾午,什么都没看懂,黑着脸跟着贾峕除了西苑。 见贾峕逃也似的出了西苑,荀组松了口气,众人开始打趣起哄。山家小郎山简(字季伦)骑到荀组背上,惊奇的问道:“大张,你这是哪里沾染的桃花啊?” 荀组背着骑着在他身上,甩都甩不掉不的山简,无辜的说道:“这小姑子是安阳乡侯,贾家的三姑娘,我与她并不相熟。上次随父亲从华府离开,路过贾府,父亲顺路带了华府的请柬送进去,我在马车上等候。正逢这个贾家三姑娘外出归来,扶她下车的婢女没站稳,两人齐齐的从马车上一头栽到了地上。主仆二人,摔了一脸血,我是担心出人命,上前询问了一番,见二人思路清明,也无其他伤痛,只是流了鼻血,也就放心的回了自己的马车上。” 王家二郎王衍(字夷甫)走上前来,将盘在荀组背上的山简扯下,幽幽的开口道:“大张的审美我是知道的,绝不是贾家三姑娘这种风格。”众人闻言恍然,都不再提,继续击球了。 贾褒贾濬在华笤处,同山奺聊的甚是开心。虽然贾褒和贾濬一同生活在襄陵老宅,但是贾褒和贾濬的生活节奏完全不同。平日里贾濬同贾褒由同一个先生授课,但是下课以后,贾褒根据先生所授,会加以反复的练习。而贾濬下了课,带着侍从四处疯玩。 庄子里,田埂间,农户家中,镇上集市……只要有机会,没有她去不到的地方。柳氏十分担忧,住到庄子上这十来年,唯一对贾充提出的要求,就是请一位武艺高强的可靠护院,在贾濬四处疯玩的时候,跟随保护。 说起自己的护卫,贾濬绘声绘色的描述道:“我的黑铁叔,身高九丈半,卷发杏眼,头圆肩宽,力大无穷。一伸手就能轻轻松松的将马放倒,马都不敢挣扎。”几个贵女被贾濬的描述,惊得张大了嘴巴。 实话实说 见众人对自家的护院黑铁如此感兴趣,贾濬得意的继续道:“前阵子下雨,田间路滑,黑铁叔一不小心栽到了田边的壕沟里,伤了脚,在庄子上养着呢。过阵子养好就来京都了,到时候我请大家见见我的黑铁叔。” 贾褒一脸黑线,爱怜又无奈的看着自己的妹妹摇头。虽然英武的黑铁叔,不小心阴沟翻了船。但是久居深闺的华笤,和家风朴实的山奺,依旧渴望亲眼见见那个,能伸手放倒马的黑铁护院。 几个小姑子嘻嘻哈哈的笑作一团,山奺突然想起了什么,面露伤心的对着贾褒问道:“荃儿姐姐,你们进京时,正遇嵇叔父行刑。听闻是你们贾府的小姑子,借琴给嵇叔父,使嵇叔父最后奏响了一次广陵散。” 贾濬听到山奺提起刑场借琴,赶忙回道:“没错,那是我的琴,阿奺姐姐怎么知道?”山奺看着贾濬,惊讶道:“真是缘分,原来是丰儿的琴。那日我阿父本不想让延祖前往刑台处观斩,他担心延祖亲眼看着自己的阿父被斩,会承受不住。奈何延祖执意要去送他阿父最后一程,竟偷偷跑去了。” 山奺说完,走到贾濬旁边,拉起她的手说道:“嵇叔父生性豁达,一生所好的有三,饮酒、打铁、鼓琴。是丰儿你不畏世俗,让他走的无憾。延祖回来后高烧数日才退,好了便要寻借琴给嵇叔父的小姑子道谢。前日家兄季伦和好友王夷甫去舞阳侯处闲坐,得知是贾府小姑子的琴,只是……” 贾濬见山奺面露难色,有些焦急的追问道:“只是什么?阿奺姐姐你快说呀。”山奺听说了那是贾濬生母留给她的念想,心中有些遗憾的说道:“当时的延祖勉强支撑没有倒下,见谢家郎君与你交谈,过后便抱走了琴,想来谢家郎君熟识你,便想着日后问过谢家郎君,再寻你道谢。” 山奺缓了缓情绪,为难的开口继续道:“谢家郎君带走那把琴之前,延祖瞄了一眼,嵇叔父被斩,那琴虽然远在数丈之外,依旧被溅了血。谢家郎君想来是怕惊着你,又担心你忌讳,才将琴带回家中擦拭。谢家郎君错把你当成了荃儿,为了顾及荃儿的名声,找了舞阳侯还琴。舞阳侯觉得琴身血腥味太重,就搁置府中。加之舞阳侯最近事忙,时常到晋公处奏事。一边是公事耽搁,一边舞阳侯也觉得忌讳,虽然答应了谢家郎君五日还琴,却至今也迟迟未去送还。” 贾濬得知琴在舞阳侯府,眼神转向了自己的阿姊。山奺提到舞阳侯,贾褒出于好奇,垂着头仔细安静的听。知道舞阳侯答应谢家郎君还琴,又顾及她们姊妹忌讳,贾濬觉得舞阳侯也算是个体贴人心的好人。正出神,就引来贾濬突如其来的注视,没来由的脸上一红。本来略有些沉重的氛围下,几个小姑子,噗的一齐笑开了。 贾濬拜托山奺道:“阿奺姐姐,我和阿姊来京中不久,手底下连个得力的小厮还不曾配备。我不能因为这个事儿求我阿父帮忙跑腿,他也不会答应的。家中又没有兄弟可以外出走动,就麻烦你请你兄长告知嵇延祖,让他不要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我当时也是因思念母亲,感怀外祖一家的遭遇,才做此行径。我全了嵇先生遗愿,嵇先生答应我,帮我问候我外祖,也算是全了我的念想了。” 说到这里,贾濬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不舍,坚定的对山奺嘱咐道:“至于琴,麻烦转告舞阳侯,请他也不要为难了,就赠与嵇延祖吧。想来不会忌讳的人,也只有他了。只是,这琴是生母之物,希望嵇延祖能够珍藏善待。” 华笤和山奺,还有贾褒都赞赏的看着贾濬。贾濬被几个人夸赞的有些不好意思你,沉默了片刻,实话实说道:“姐姐们别这样,其实主要是我怕血。再者,若非骨肉至亲,性情纯良豁达的人的家里,哪能容得下那把琴。” 贾濬怕血是真,但是以贾充和郭槐的性子,若是知道那琴在刑场上,沾了死刑犯的血,断然是不会容她继续放置府中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送去寺庙请人焚香诵经。即使不被焚烧,也断然不会被允许带回贾府中的。 华笤和山奺见贾濬的话,说的实在,也跟着点头表示理解。华笤又赞同的附和道:“不带任何偏私的说,那琴染的血不是旁的,是死者的血。若非骨肉至亲,放到别人手里,都会被视为不祥之物。就算丰儿将那琴带回去,贾府其他人也未必肯。” 贾褒贾濬姐妹,结识了宽厚仁爱的华笤,质朴热情的山奺,满心欢喜的随着柳氏回了贾府。郭槐听杨燕絮絮叨叨小半日,神思疲惫,外加怀有身孕,待宴席结束,就赶紧带着垂头丧气的贾峕贾午离开了。 华府寿宴过去数日,柳氏一直不见贾濬嚷着找谢家郎君索琴,心生好奇。贾濬身边的青田,哄了贾濬午睡后,和柳氏将贾濬那日在华府的话重复了一遍。 柳氏怜爱的看着睡在自己榻上的小孙女,一时间,心里泛酸。身边的廖妈妈见柳氏眼圈泛红,劝慰道:“老夫人,二姑娘的心思,不同于寻常的小姑子。在乡下,她看似是没心没肺的到处疯玩。可回头细看,先生教的课业,她一丝不落。庄子上的帐咱们虽然不管,但是每月总要查问一回,二姑娘总能追问到点子上。四时天气,农牧种养,你考她都考不住。凡是她接触的,她都装到肚子里。” 柳氏何曾不知,她的这个孙女,看似娇憨肆意,其实事情都明明白白的装在心里。好的她不忘,坏的她远离,不好争抢,却也不是软柿子。郭槐对她不恭顺,她就有样学样的对贾充,贾充质问她,她就直言是和继母学的。毫不客气,也无可挑剔。 贾充为此训斥郭槐多回,郭槐仗着自己有孕,完全不把贾充的话放在心上。以至于贾充有意冷着郭槐,得空就去陪伴母亲柳氏,甚少回主院。 贾充整日里忙着公事,时常一出去就是一天。郭槐的肚子越来越大,眼见着就要入冬了,柳氏见她距离临盆也不远了,就着人象征性的问了贾充,一应物品和稳婆可有准备妥当。郭槐生子,贾充不敢劳烦柳氏多操劳,回禀一切都准备得当了。 冬月底,郭槐开始发作,折腾了两天,贾充终于盼来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贾府阖府上下,贾充通通赏了个遍。满月酒,够得上够不上的亲朋同僚,贾充也通通下了请柬。 掌家权1 得了个孙子,柳氏也是高兴的。只是如此一来,郭槐就更加得势了。柳氏好歹是贾充的生母,郭槐纵使跋扈,也不敢轻易招惹。可是贾褒和贾濬就不同了。时不时的被郭槐叫去听训,站规矩。 虽然贾褒和贾濬在柳氏面前没有抱怨什么,但是柳氏从两个孩子的神情上看得出,她们在郭槐那里并不轻松。柳氏深觉这样下去,会影响两个孩子的成长,暗下决心,要给两孩子请个先生。先生的人选格外重要,此事尚未确定,柳氏嘴上也就没提这一茬。 贾褒和贾濬回来前,贾府曾经是请了一位女先生教贾峕的。那会儿贾充还驻守在许昌,郭槐一个人打理京中府邸,贾午年幼又离不开她。所以那阵子,郭槐忽略了贾峕的管教。只是将她托付给那位女先生。 贾峕仗着郭槐没空管教她,女先生又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就有些肆无忌惮起来。先生的课,贾峕听得糊里糊涂,还时常在课上开小差。 老师讲的课她不爱听,外面书馆的话本子她却是爱不释手的。见女先生为人老实,贾峕就将话本子带上课堂上看。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记下问先生。女先生想找郭槐聊,却被郭槐不耐烦的打发了。后来这位脾气好的女先生被气走了,贾峕就独自在自己的房中看。 郭槐自幼就不爱在书本上下工夫,一听先生讲文,就犯困打瞌睡。未出阁的时候,家里人都宠着她,她不觉得自己不读书有什么大碍。自从嫁给贾充,开始和周围的官眷贵妇们打交道,郭槐就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学习。以至于一些个贵女们说的话,她压根就听不大懂,只能揣着糊涂装明白,陪着人家傻乎乎的干笑。 贾峕的先生走后,准备给贾峕再请个学问更加高深的先生。贾峕说不必,字大多都认得了,实在不认得的可以问阿父。再者,自己温书更清净。郭槐见贾峕好学,又希望她与父亲贾充多亲近,就顺了贾褒的意,让她在自己闺阁中温书。 郭槐单纯的以为贾峕天生好学,根本不知道贾峕私下看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贾峕自己看也就罢了,待到贾午上了五六岁,郭槐就把她安排到了贾峕的院子,和贾峕同住。一来,郭槐是想贾峕给贾午做个榜样,让贾午也能和贾峕一样好学。二来,贾午大了,不方便和她与贾充住在同一个院子了,这个不用解释,大家也懂。 起初贾峕并未将贾午搬来与自己同住当回事,可是贾午睡不着,缠着贾峕给她讲故事。贾峕被缠得烦了,就顺口讲着她看的书上面的内容。郭槐见贾峕贾午姐妹两个相处的融洽,贾午又说阿姊天天给她读书。郭槐对贾峕姐妹,算是彻底的放了心,将全部精神,都拿去和贾充造儿子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郭槐嫁到贾府,经过十年的艰苦奋斗,终于给贾充生了一个儿子。郭槐得意,贾充更开心。主子开心,奴仆的日子就好过。阖府上下喜气洋洋,郭槐都懒得花心思在柳氏和贾褒贾濬身上了。 贾府嫡长子的满月宴,贾充势必要办的风风光光。给小儿子打造了硕大的长命锁,老粗的金项圈。当然也没忘了给女眷们一人打造一副新头面。柳氏收下头面,淡淡的对贾充道:“贾府嫡长子的寿宴,要好好的办。女郎们有了新头面,也是要裁些新衣的,毕竟是贾府的脸面。” 贾充看着柳氏祖孙还穿着旧的冬衣,心中一紧。赶忙命人取了足量足份的新棉花,又送了十几匹细布和锦缎。贾充知道继室郭槐对母亲一直不大恭顺,但不曾想竟然苛刻道了如斯地步。平日里柳氏祖孙家就是这样的打扮,贾充看惯了,也以为是她们祖孙朴素惯了。 时至今日,从未在吃穿上有过计较的母亲,全是为了维护贾府的脸面,才迫不得已提了这么一句。想到这些,贾充心中酸涩,对母亲柳氏和贾褒贾濬姐妹,心中升起了几分愧疚。贾充暗自侥幸,幸亏母亲提了这么一句。 柳氏的话,乍一听不觉得有什么。仔细一琢磨,贾府嫡长子的满月宴,不知道请了多少名门望族皇亲贵胄。如若不是自己发现,柳氏祖孙三人就要穿着旧衣旧袄,去招待各府的女眷了。若是阖府上下全都打扮的如此寒酸,被传出去,好的结果就是落个‘朴素’,坏的结果就是朴素的样子做的太过了,受人讥讽一阵子。 可贾府中,继室一房都穿金披银,他的母亲和原配的两个孩子却寒酸朴素至此。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贾充不孝不仁的罪名,可真是坐实了。贾充越想越后怕,他好歹也是一个乡侯,深得晋公器重,前途无量啊。这个孝比天大的世道,若沾上不孝的名声,唾沫就能淹死人。什么仕途前程,往后这京都,怕是都没他贾充的落脚之地了。 贾充安抚了柳氏和贾褒贾濬姐妹,怒气冲冲的回了自己的院子。还在月子里的郭槐,屋子里燃着数个炭盆,温暖如春。郭槐头戴镶了米珠的抹额,正喝着仆妇给她熬好的鸡汤。见贾充进来,郭槐脸上显示着几分得意。 贾充见郭槐处一片奢华景象,心中怒火更胜。无视郭槐,竟自坐到稍远的地方,不悦的开口道:“你刚生了孩子,身子弱,需要好好修养。府上准备满月宴,我不得空,只能辛苦母亲那边。你将各处的账簿钥匙,交由各处管事婆子,一道带去母亲那里吧。” 郭槐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对贾充问道:“郎君刚说的什么?可否重述一遍?”对郭槐倍感失望的贾充,已经没了再和她继续争论的耐性,开口直截了当的说道:“天气寒凉,你又刚刚产子,好生休养才是要紧。你养身子,母亲管家,这事拿到你们郭家去说,也是毋庸置疑的道理。我不是来同你商量的,晚饭前还没办妥,我就亲自来办。”说完狠狠的摔门走了。 郭槐嫁到贾府十年了,第一次见贾充发这么大的火,可见贾充是真的怒了。刚刚生了一个儿子,还在月子中的郭槐,惊慌失措的望向身边伺候的众人。然而她的茫然,没有人回应。毕竟,所有人都和她一样茫然。老太太回府不足一年,郭槐刚刚给久盼儿子的贾充生下一子,就莫名其妙的被下了掌家权。 掌家权2 没有人觉得这是柳氏祖孙使了什么手段,毕竟十来年不曾回府,府里的主母又刚刚给家主添了个郎君。柳氏祖孙再怎么有手段,也不可能这么不动声色,不着痕迹的,就下了当家主母的掌家权。 郭槐嫁给贾充十来年,贾充甚少插手后院的事,更不曾如此干脆的决定过什么事。郭槐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触碰到贾充的逆鳞,让他在她生下儿子的时候,这般怒气冲冲的跑来发作。郭槐被夺了掌家权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她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郭槐本以为,可以仗着自己生了儿子,能在贾府拥有绝对性的话语权了。可是贾充这么一波操作,郭槐实在摸不清楚状况。看着手里还未喝完的鸡汤,委屈又恼火,愤愤的将汤碗摔出数丈远。 郭槐的乳母齐妈妈赶忙命人收了一地狼藉,上前安抚郭槐道:“夫人先息怒,身子要紧。月子里要是落下什么毛病,只能盼望到下个月子里将养了,否则是怎么也去不了根的。”郭槐已经是生过两个孩子的人了,她明白的。只是她不甘心,又无处发作,只能摔些个物件撒气。 郭槐身边的这位齐妈妈,是看着郭槐长大的,是郭槐贴身婢女秋实的生母。在齐妈妈眼里,郭槐就是被宠坏的孩子。虽然跋扈无状了些,到底不是什么坏人。眼界窄,却也做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虽然郭槐不是什么大恶之人,但也不是个宽厚仁慈的。这样的人在后院讨生活,若是没个九曲十八弯的肠子,但凡得罪一个略有些心思的人,那几乎都是被秒杀的结果。如今郭槐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智慧上依旧不见有什么长进。 齐妈妈一直督促着她,还能好些,齐妈妈不在身边,郭槐真是一点章程都没有。前几个月回老家探亲的齐妈妈,在去的路上染了风寒,病养好了才从老家回来。紧赶慢赶,算是在郭槐生产前赶了回来。 齐妈妈屏退了众人,坐到郭槐旁边,细细的给郭槐分析道:“夫人何时见过家主这样生气?家主盼儿子盼的什么似的,如今得了儿子高兴都来不及,按理该是更加看重夫人才对。如何在夫人月子中,不管不顾的来发作?” 郭槐也是一头雾水,气闷的回道:“我怎么知道他这是为何,也不知道是不是趁着我有孕,在外面招惹了哪个下作的狐媚子。如今跑来气我,气死我了,好给那狐媚子腾地方。”想到这里,郭槐心中怒火更盛。 ,听着郭槐胡乱猜测的话,齐妈妈无奈的摇头叹道:“夫人正是风华之年,犯不着往那处想,家主还不至于会做出那样的事。如今朝廷纷乱,世道艰难。我们家主能凭借自己的本事,在这样的局面中站稳脚步,可见他胸有城府。再者,当初家主执意娶夫人进门,那院老太太再怎么不满意,也没有撼动夫主半分,家主不是能轻易被人左右的。” 郭槐吸了吸鼻子道:“照着妈妈这么说,夫主并不是受他人唆使才这般与我?”齐妈妈不答话,任郭槐继续反思,片刻后郭槐又道:“我掌管府里大小事宜十来年了,不曾出过什么差错。我虽对柳氏和他原配生的小姑子不亲厚,可是我也没有折辱欺压她们啊。我着实想不通,到底哪里惹他不快了。” 郭槐脑子的一根筋,急的齐妈妈直跺脚,忍不住直言道:“夫人嫁到贾府十年了,和家主感情一直和顺。自从那院老太太回来,家主已多次表现出对夫人的不满。只是家主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夫人一时大意,没发现。夫人虽没有强势打压过那院里的人,可是夫人也从未关照过呀。听说上次华府寿宴,二姑娘穿着一身短打就去了。您觉得那是她们在乡下住久了,没见识。可是外人看了会怎么想?豆大的孩子懂什么,还不是家里给什么穿什么。哪个府里的小姑子,穿戴上不是母亲给置办的?她们虽不是你亲生的,可是家主的后院只您一位夫人,连个侍妾都没有。这过错不推到您做母亲的头上,难不成还能推到身为祖母的老太太头上吗” 郭槐恍然大悟,当初她还只顾着嫌弃那孩子的打扮滑稽。如今看来,确实是自己想错了。那院的,再怎么不讨喜,也是这个府里,正儿八经的嫡出小姐。她们在外面丢了人,贾府和她都逃不掉,也是要跟着没脸的。贾充的底线,何曾是苛待他的子女呀,是这贾府的脸面呀。 经齐妈妈这么一提,郭槐才恍然明白。 见郭槐一脸恼恨和懊悔,齐妈妈疼惜的说道:“夫人还年轻,又刚生了儿子,好好将养身体要紧。往后日子长着呢,一切慢慢筹谋吧。我老婆子,以后也会更加仔细,时刻提醒着夫人。” 听了齐妈妈的劝慰,郭槐明白急也没用。幸而只是让贾府丢了些小脸面,不是什么大事。过阵子贾充消了气,她再好好表现一番,又有儿子给她撑腰,她也着实不必要太过放在心上。越想心越宽的郭槐,听了乳母齐妈妈的话,静心将养身体,将管事的人和账簿、钥匙,统统的派去了柳氏处。 看着一院子的婆子管事,柳氏有些头疼。柳氏命众人放下账簿和钥匙,等着通传再来回话。屏退了身边伺候的婢女,只留了廖妈妈一人,柳氏传来了贾褒和贾濬。 贾褒和贾濬规规矩矩的坐到柳氏下首,贾褒盯着账本惊叹贾府的产业,贾濬却一脸事不关己的坐着吃点心。柳氏让贾褒先把账簿分类,然后对着贾濬命令道:“丰儿,过来。”贾濬放下手中的点心,擦擦了嘴角,起身到了柳氏身边。看不出表情的柳氏,随即又冷着声音命令贾濬道:“跪下。” 贾褒摸不着头脑的抱着账本看向柳氏和贾濬,柳氏一脸严肃,贾濬倒时与平常无异,一脸娇憨的看着柳氏,顺从的跪在柳氏跟前。柳氏看着十岁刚出头的孙女贾濬,一脸严肃的开口道:“可知错?” 人小鬼大 贾濬乖巧的点头回道:“知错了。”柳氏见状看了贾濬一眼,问道:“错哪里了?”贾濬无辜的回道:“给祖母填了掌家的麻烦。”看着贾濬一脸无辜的表情,又一本正经的认错,柳氏忍不住噗的笑出了声,骂道:“你个猴儿精,你阿父送来我这里的料子,全被你密了去。害得我这个院里的人,连一件华贵些的衣裳都没有。” 贾濬脸上略有些委屈的说道:“我们的好料子本来也不多呀,还不就是上次阿父送来的十几匹锦缎么。我们在乡下节俭惯了,这个院子里的人,靠着月钱也能勉强过日子。可是又要穿,又要戴,又要打赏。别的先不说,就说做衣裳。一年有四季,每人一个季度只做三套,光我们祖孙三人,一年就要三十六套。寻常的衣裳也就罢了,还得给这个府撑门面。我们没什么赚钱的营生,不哭穷,难道等天上掉吗?何况,院子里大小仆妇婢女,也是要穿戴换洗的呀。” 柳氏点头称赞,贾濬说的没错。平常日子,怎么都好过。可是门面,当真是需要大笔大笔银钱堆砌的。她总想着,她们祖孙回京中府邸生活,即使郭槐是个轻狂的,贾充总会顾及她们祖孙的生计。却忽略了,贾充向来不愿操心内宅的事,自然也是很难注意到这些细节的。尤其是她们在贾充眼里,都是朴素惯了的,什么时候在家里天天锦衣华服的,那才叫让人吃惊呢。 柳氏认同贾濬对这件事的看法,但是她不想贾濬被这府上的风气带歪,依旧让贾濬跪着听训:“你的想法是对的,忽略了我们这院的生计,是贾府当家人的失职。可是你大可不必处心积虑的耍手段,与你当家人堂堂正正的明说不是更好吗?” 贾濬这就更委屈了,不满的回道:“祖母,阿父是个甩手掌柜,何曾为后院的事操心过?和他说,他也未必听得进去。再有我们那位继母,她的脾性,莫说是我们,就算是祖母和阿父,也未必能在情理上和她讲个通透。” 听了贾濬的话,柳氏的担忧消了大半,心中十分欣慰,贾濬小小年纪,竟能看得如此透彻。但是柳氏嘴上并没有夸赞贾濬,免得她得意忘形而误了她自己。柳氏命贾褒将分类好的账簿和贾濬分摊着查对。 见柳氏只顾着分配掌家事宜,并不过多的理会自己。还在跪着的贾濬,膝盖往前蹭了蹭,抱上了柳氏的大腿撒娇道:“祖母,这也不能怪我呀。祖母宽厚仁慈,我和阿姊也算知书明理。我们在后宅安生度日,不曾招惹是非,当家人,不该苛待我们呀。阿父将掌家权交给您,可不是因为我故意穿着短打给贾府丢脸,也不是我密下了锦缎不给您和阿姊做新衣。而是因为当家主母确实做的不好,思虑的不够周全呀。” 贾濬抱着柳氏的大腿不放手,还不忘时不时的腾出一个拳头给柳氏捶上几下。柳氏实在被她缠的难受,赶紧让她起来,一边乖乖的坐着去。柳氏见贾濬讲述的道理清晰,又分析的合情合理,提着的心,也算放下了。 其实贾濬说的对,莫说她们祖孙三人,不是招惹是非之人。如果郭槐这个当家人,做的事让人心服口服,就算她们祖孙是胡搅蛮缠的,郭槐也不会因为失职,而丢掉权柄。说白了,这后宅,和官场,还真有些相似之处呢。 柳氏看着一串串的钥匙,想着如今掌家权交到她手里也好。虽然操劳些,但至少让贾褒贾濬多了个学习掌家的机会。将来她们嫁出门去,自己掌家时,总归有些经验,不至于太过生涩。丰儿倒也罢了,荃儿虽为长姐,可在心思上,还不及妹妹的一半。将来嫁出去,在后宅里一人独大还好,若是家主是个朝三暮四的,怕是要吃亏。趁着掌家,自己出入也都方便,柳氏决心要给两个孩子请个精明的女先生。 贾褒和贾濬身边的婢仆抱着厚厚的账本册子,随着贾褒和贾濬从柳氏那里退出来。贾褒拉着贾濬快走了几步,拉开了和婢仆的距离低声好奇的问道:“丰儿,你是怎么做到的?掌家权就这样不漏痕迹的到了祖母手里。” 贾濬不答反问道:“阿姊,你说这世间上的人,那么多,各型各色。大家是凭着什么,井然有序的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呢?”贾褒不做他想的回答道:“部分人读过书,识礼仪,根据礼仪规范,懂的自控自制。还有部分人,是靠律法约束。” 贾濬点头道:“阿姊说的没错,礼仪和律法,就是能让世界井然有序的规矩。不管是天下,还是百姓人家,各自都有各自的规矩,最大的规矩,就是‘孝’。孝不止是这个世界,对做子女的立下的规矩,也是贾府历来的规矩,更是朝廷及世人,给仕途上的人立的规矩,是阿父前程顺遂的必备条件。这规矩要是坏了,阿父就会前程尽毁。” 贾褒惊讶的看着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妹妹,一本正经的对自己讲着世间的大道理,有些好笑,又有些佩服的开口道:“你讲的道理我也懂,阿父最在意的不是郭氏有没有苛待祖母和你我,而是在意他的名声,这我也是知道的。可我却没想到做些什么,让阿父将掌家权托付道祖母手里,虽然我很不喜欢我们目前在贾府的处境。” 贾濬见贾褒面上有些失落,觉得贾褒是因为做阿姊的,却要她这个做妹妹的保护,心中定然是自责了。心疼阿姊的贾濬赶忙上前,抱着贾褒的手臂摇着撒娇道:“不是阿姊没想到,是阿姊能屈能伸,祖母向来夸赞阿姊稳重隐忍。可是我被祖母和阿姊宠坏了,哪里是个能容忍的。在这个府里,被人欺负的,连件能穿出门的衣裳都没有,我当然不能什么都不做呀。性格使然,阿姊别放心上了。” 贾褒刚刚还觉得自己不及妹妹,有些伤自尊,现下听了贾濬的话,心中有些惭愧自己的狭隘,不好意思的说道:“你可真是人小鬼大。不过你这样的性子也好,不容易吃亏。你今后嫁出去,能过得安稳顺遂,阿母,还有我和祖母,都放心些。” 其实贾濬并没想那么多,她只想在祖母和阿姊面前憨实的过日子,如若有一天能和生母团聚,贾濬就心满意足了。这些话她最真实的想法,也是她的夙愿,她都深深的压在心底。她坚信,会成真。 郭槐安心养身,贾峕和贾午从母亲失去掌家权开始,也变得安分了些许,不仅没再到贾褒贾濬面前耀武扬威,姐妹两个还转了性,偶尔去给柳氏请个安。除外就是整日在院子里读书,做女红。 柳氏亲自安排满月宴,其余府内府外大大小小的事,都交给了贾褒和贾濬,柳氏只负责指导监督。人果然是经一事长一智,自从贾褒和贾濬接手掌家后,增长了许多见识,在为人处事上,也精进了了不少。 谢衡纳妾 贾府喜庆一片,可这世界,有人欢喜,也有人忧愁。谢衡的父亲,自打收到了贾充府上送来的满月宴请柬,开始夜不安寝,食不下咽。 谢缵擅长种养之道,曾经在长安驻守时,教当地的百姓耕种田地,种植桑树。经过几年时间的努力,长安可谓是岁岁年年都能五谷丰登。司马懿提任他为典农中郎将后,谢缵改善农牧业,使国家粮草充足,兵强马壮。谢缵在朝廷虽然官阶不高,但是十分重要。 谢缵待人和善,一生清廉勤恳。谢衡娶妻多年无孕,每每私下里和儿子提及此事,谢衡都以年轻或者子女缘未到等接口搪塞。 收到贾充府里送来的满月宴请柬,谢缵是真的急了。想着贾充算上这个儿子,孩子都有五个了。而谢衡,不要说儿子,连个女儿都还没有。既然每次和谢衡私聊都没用,那就连带着他的妻子曹氏一起谈吧。谢缵下定了决心,就命人召了谢衡夫妇到他书房。 这种话,其实应该由婆婆私下里和儿媳妇做沟通。可是谢缵只娶了孔氏一个夫人,孔氏生了两个儿子,幼子未成年就死了,孔氏也一病不起,随着去了。谢缵也是被逼无奈,别无选择了。 谢缵命谢衡和曹氏坐定,曹氏跟着谢衡,规规矩矩的坐到了谢缵的下首。虽然谢缵也不愿意逼迫谢衡夫妇,但是为了早点抱孙子,还是咬了咬牙,伸手递出了贾充府里送来的满月宴请柬问道:“我们谢家,何时能送出这样的请柬?” 谢衡起身上前,接过谢缵手中的请柬,看完了就直接恭恭敬敬的塞回了埋着头的谢缵手里。谢缵见儿子讲请柬直接地会给自己,抬起头没好气的瞪了谢衡一眼。谢衡假装没看到,规规矩矩的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曹氏嫁入谢府数年,谢衡待她一直体贴温柔,婆母孔氏在世时,对自己也是十分疼爱,一直未能孕育子嗣,她自己是心中有愧的。她虽出生皇亲,可是曹氏早已经失势。她明白,也就是谢府这种清贵人家,换了别的官宦名门,不把她扫地出门,也是要三房五房的妾室安排进门的。 曹氏嫁入谢家,谢缵凡事都只找谢衡,连同她一道召见,还是第一次。曹氏猜测,大抵是和子嗣的事有关了。这样大的事,躲是躲不过的,曹氏也不准备再回避,径直起身拿了谢缵手中的请柬。 看过请柬,果然如她所料,曹氏淡淡一笑,起身恭恭敬敬的给谢缵行了个礼,满口愧疚的说道:“儿媳进门数年,不曾有孕,是儿媳福薄,与子女上无缘。郎君如今已步入仕途,年纪也不算小了。还请父亲做主,为郎君纳娶一房身体康健、秉性纯良的好姑娘。” 谢衡神色有些沉闷,但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起身扶起了妻子。曹氏的表现虽然合了谢缵的心思,但是谢缵也未见得有多开心,无奈的叹息着,让谢衡和曹氏退下了。谢衡带着曹氏恭恭敬敬的行礼后,出了谢缵的院子。 谢衡扶着曹氏的手,一直未放,心中有些好奇的问道:“我纳妾,再与妾室生上几个孩子,你不伤心吗?”曹氏垂着头,苦笑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嫁给你快十年了,未能给你生下一儿半女的,我很愧疚。如果你纳娶一房,能生下几个子女,我也就心安了。死后,我也有脸面见婆母和列祖列宗了。” 闻言,谢衡淡淡一笑,不再多言,扶着曹氏回了院子。 谢缵办事一向稳妥,可他刚刚提出给谢衡纳妾十几日的功夫,新妇吕氏就被抬进了门,可见他是真的急着抱孙子了。 新妇吕氏给谢衡妻子曹氏敬了茶,曹氏端看了好一阵子。吕氏身材匀称,年方十五,已经出落的凹凸有致。淡眉细眼,秀发乌黑,肌肤粉白,长相十分娇艳俏丽。曹氏喝过茶,给了赏。 吕氏进门表现的十分乖巧,每日都会来给曹氏请安,伺候曹氏用膳。慢慢的,曹氏从吕氏口中得知,吕氏出身也算是小康人家。幼年丧母,父亲续娶,没几年父亲死了,自己跟着继母生活。继母生了一个弟弟,弟弟是个不省心的,在外面和人喝酒打架惹了祸。对方伤了双腿,要赔很多钱,不给就去告。继母就弟弟一个儿子,舍不得让他去大狱受罪。家里没有那么多钱,只好把她嫁过来做妾,继母才好有钱去救弟弟。 曹氏见吕氏说的可怜,平日里得了好吃的,总是不忘吕氏一份。 转眼间就到了贾府蔓越演的日子,谢缵年迈,懒得动。指派了儿子谢衡前去,谢衡担心曹氏憋闷,就带着曹氏一道去贾府散心。路上,谢衡还和曹氏讲起了嵇叔夜被斩那日的事。 夫妻言谈间,不知不觉的就到了贾府,谢衡目送曹氏进了后院,转身去了前堂。曹氏性子清冷寡淡,平日里很少到各府走动,就算遇到个什么宴请,也大多推辞。许久未出来走动,见了各府女眷,大多也都面生。 曹氏觉得无趣,见过柳氏,看过郭槐和贾府新添的小郎君,送了贺礼,就选了个偏僻的角落坐着喝茶休息。 柳氏顺着贾充的意,当真是将这次满月宴办得有声有色。说书的说书,唱曲的唱曲。门廊、水榭,无一处不挂红加彩。曹氏看着眼前喜庆的场面,羡慕的眼圈泛红。将来谢府挂上这样的红彩时,怕也是吕氏的功。自己就算顶上个嫡母的帽子,也最多是吕氏母子亲情外的一个旁观者罢了。 贾峕伤人 贾褒不必说,天生好看,又是当家人的做派,容止气度上,自然不凡。今天的贾濬也是一反常态,精心的装扮了一番。柳氏带着贾褒和贾濬出去才买,贾濬到成衣铺做了一套齐胸襦裙。 水蓝色的襦衣,白色底绣彩蝶的裙裳,纯白丝做绦,衬得贾濬仙气飘飘。晒黑的小脸,经过几个月的时间,早已恢复了最初的粉白。自然蓬松的双螺髻束在头顶两端,髻上一边插着一支坠了流苏的蝶恋花步摇。 大变样的贾濬一直跟在柳氏身边,各府的夫人老太太,但凡和柳氏搭话的,大都会在贾濬脸蛋上拧两下。贾濬实在受不了,决定找个偏僻的地方偷懒去。 就这样,贾濬在水榭最不惹眼的角落,遇到了独自神伤的曹氏。 贾濬见曹氏端坐着,礼貌性的上前行礼,做了自我介绍。正为自己不能生育而烦心的曹氏,见面前多了一个纷纷嫩嫩的女娃,不自觉的眼神中充满了慈母的爱怜。 贾濬见曹氏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亲切,恍惚间以为自己见到了生母,于是贾濬上前凑近曹氏小声问道:“你是我阿母吗?”说着贾濬伸出手摸了摸曹氏的脸,贾濬摸到了曹氏的脸,发现曹氏是真真切切的人。于是缩回手,后退了两步赔罪道:“长辈赎罪,丰儿错把您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曹氏停止了胡思乱想,眼神依旧慈爱的对贾濬招手道:“无妨的,你可以过来,让我抱抱你吗?”贾濬乖顺的被曹氏抱至腿上,打量着曹氏。曹氏看着肆意打量自己的贾濬,越发觉得喜爱,问道:“你是这府上的二姑娘?刑场借琴的那位是你吗?” 贾濬见曹氏知道自己的事,开心又好奇的问道:“没错,可你是怎么知道的?”曹氏理着贾濬双髻上的流苏回道:“今天在来的路上,听一位太学院的学士说的。”贾濬听到太学院的学士更加好奇了,急忙问道:“可是叫谢衡的?” 贾濬的话一问出口,换曹氏好奇了,忙不迭的道:“没错,可你是怎么知道的?”贾濬被模仿她的曹氏逗乐了,捂着嘴笑着回答道:“哈哈,是我猜的。”贾濬和曹氏聊得开心,从谢衡擦琴,司马攸转送,直到她把琴送给嵇延祖,这一系列的事,统统将给了曹氏听。 两个人聊的开心,直到用膳时分,贾濬睡在了曹氏的怀里。曹氏将贾濬送回柳氏屋里,和柳氏闲聊了几句。柳氏和曹氏的母亲一辈,都是旧识,得知曹氏嫁给谢衡多年未孕,谢衡纳了新妇,她准备回老家吉迁里。 一来,曹氏身子羸弱需要静养。二来,她想躲个清静。虽然谢衡对她如同以往,吕氏对她也恭顺,可她总是心里不静,胡思乱想。日子久了,怕是人会变得荒诞怪异。 柳氏看着曹氏,心中不免觉得有几分可惜。曹氏与李婉的嫂嫂是同族姐妹。当年曹氏的小姑子,各个出色。才识、品行、样貌,无一不是出类拔萃的。曹家失势,贵为皇族,也是逃不过树倒猢狲散的局面。好好的一个女子,就因为不能生育,被环境所迫,只能选择回老家隐居。 柳氏拉着曹氏感叹道:“不知道你这般处境,本还想厚着我这张老脸去求你给荃儿和丰儿做先生。她们母亲也是命苦的,生了孩子,尚未断奶,就被迫迁徒去了极北苦寒之地。这两个孩子也命苦,摊上了一个心大的父亲,又娶了个狠心的继母。我这一把年纪,也不知道能护她们到几时。” 听了柳氏的话,曹氏被阴霾笼罩的心,仿佛撕开了一道裂缝。她没想到柳氏会有这种想法,请她做先生。是啊,她自幼熟读经典,满肚子的文学,不输于男子呀。她不能生育,后宅里,注定不能是她的主场。她何不另辟蹊径,走出后院,去做先生呢。 曹氏一扫面上的消沉,略有些激动的对柳氏说道:“老夫人若是不嫌弃,我愿意做荃儿和丰儿的先生。”曹氏深思片刻后又道:“如今谢府怕是不适合立学堂了,老夫人若是舍得,又信任我,我愿意带荃儿和丰儿一道学习,请她们寄居到谢家老宅,吉迁里。” 柳氏闻言,眼前也是一亮,与其让贾褒和贾濬在府里和那院的母女纠缠,不如让她们去谢家寄居,又可以跟着曹氏学习,又能远离自家的污糟环境。两人一拍即合,正开心时,前院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廖妈妈一脸严肃的进了门,对着柳氏和曹氏行了礼。前院的事,廖妈妈知道瞒不住,所以也干脆没有回避曹氏,直接向柳氏回禀道:“老太太,三姑娘四姑娘和已故安寿亭侯家的小姑子吵起来了。” 十来岁的小姑子之间,吵嘴是常有的,柳氏没太在意的说道:“小孩子打闹,也要来我这里报,身边不是都有乳母妈妈、婢子们照看么。廖妈妈神色焦急的回道:“王家小姑子的额头被三姑娘打破了,若是留疤,那就不好和王家交代了。” 女子的容貌,可是头等要紧,如若真是破了相,就算件事是王家小姑子的错,贾府也是不好说了。柳氏起身,边往外走边吩咐人找郎中。由于走的急,没注意脚下,柳氏险些扭了脚,幸得旁边曹氏眼疾手快,扶稳了柳氏。 廖妈妈是见过场面的老妈妈了,见柳氏如此焦急,上前扶着柳氏的另一侧劝慰道:“老太太向来稳重,何时这般慌乱过?天大的错处,有她们母亲给她们但着呢。”廖妈妈这话说得狠,如若王家小姑子真的破了相,可不是道歉和银钱就能解决的了。 贾充若是不想开罪王家和司马家,那这件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郭槐担。要么贬黜她做妾,要么一封休书,赶回娘家去。否则,怎么能平复一个芳龄少女被毁了容貌憎恨,那可关系着一个小姑子一生的幸福。 姐妹受罚 柳氏也不避讳曹氏,边向院外走去边问廖妈妈:“她们为了什么吵起来的?”廖妈妈眼底流露出几分鄙夷的神色回道:“王家小姑子说,咱们家的三姑娘在上次华府寿宴上,闯了华府西苑,那是华府办家学的所在。寿宴时,临时做了众家郎君们击球的场所。三姑娘径直闯了进去,说是找荀家小郎荀组。当时荀家小郎并未理会她,三姑娘被落了一个没脸。” 这种臊人的事,不会是空穴来风。何况王家是什么人家,哪里会让一个小姑子如此编排人呢,定然是贾峕在华府寿宴上行为不当,让人抓住了话柄。柳氏气极的想要置之不理,可郭槐是个穷跋扈,不通理的货,让她去办只会更加坏事。贾充一个大男人,也不方便参合后宅女眷的事,柳氏只能亲自走一趟。 曹氏也随着柳氏到了现场,贾峕贾午和王家小姑子刚刚被仆妇们分扯开,头发蓬乱,衣衫歪柠,贾峕还在叫嚣着。幸好此处水榭临近通往前院的门廊,在场的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小姑子。柳氏命人将贾峕贾午押到后堂,哄着不相干的女郎去看戏听曲。 柳氏命廖妈妈悄悄的将王家众女眷,请到了她院子里的后堂。廖妈妈请了王家辈份最长的女眷王元姬,以及被贾峕伤了的王家小姑子的祖母和生母。柳氏安排了王元姬同她一并坐到主位上,王家小姑子的祖母和生母,坐在了王元姬的下首。众人坐定,柳氏赶紧命郎中给王家小姑子检查伤口。 这个王家小姑子,是王元姬胞弟王虔的独子王士文的女儿,名叫王若。平日里温婉少言,出了名的好脾气。此时的王若,抽抽啼啼的依偎在她母亲身边,乖顺的配合郎中检查伤口。 被押着送往柳氏后堂的贾峕,深知事情不妙,偷偷给自己的婢女使眼色,命她去请郭槐。郭槐听说柳氏这边的状况,让乳母齐妈妈搀着也来到了后堂。见郭槐进门,贾峕和贾午以为自己有了靠山,当即就要从地上爬起来。 柳氏见状,气恼的朝着贾峕和贾午喝道:“跪下。”郭槐一向对柳氏不恭顺,贾峕贾午也有样学样,对柳氏的话,仿若未闻。这一切,王家的女眷都看得清清楚楚。 柳氏见贾峕贾午依旧不知悔改,跋扈放肆如常,心中火起。给廖妈妈使了个颜色,廖妈妈叫了两个壮硕的仆妇,上前狠狠压制了贾峕和贾午,并劝道:“老奴平日里都是做粗使的,手上没个轻重,奉劝两位小姑子安生些,免得伤了皮肉筋骨”。 郭槐嫁到贾府十来年,柳氏向来是个软性子,自己进门就给她下马威,她立刻带着贾充原配的两个孩子躲去了乡下。郭槐从未把柳氏放在眼里过,心疼女儿的郭槐,见柳氏如此做派,急切的冲着柳氏道:“母亲这是做什么?多大的错处,让母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给两个小姑子没脸? 进门不曾行礼,对婆母大呼小叫,郭槐的无状,已经被在场的众人看在了眼里。柳氏不欲计较,冷冷的开口道:“你既然想知道,就靠边站着听听,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察觉到众人异样的目光,郭槐意识到自己对柳氏的不屑,表现的太明显了。碍于国公夫人以及王家几位贵妇在场,郭槐压下心中不愤,不情愿的站到了一边。 贾峕贾午姐妹两个,在郭槐跟前向来乖巧,郭槐对自己的女儿是很有信心的。现下的京都,王家是一等一的名门望族,仗着与司马昭家是姻亲,鼻子都长到额头上的人家。反观自己的女儿,整日闺阁里绣花温书的小姑子,怎么可能主动去王家面前招惹什么是非。 华府寿宴时,王元姬的儿媳妇杨燕,没少和郭槐吐槽王氏家族的人,如何强势如何蛮横。如今看来,定是他家小姑子跋扈任性,欺负了她的女儿。郭槐对自己女儿信心十足的站到一边,等着看王家小姑子如何收场。 因着请了曹氏做贾褒和贾濬的先生,柳氏也就没刻意让曹氏回避。柳氏还命人叫来了贾褒和贾濬,贾褒和贾濬随着曹氏身边坐在最外围。 廖妈妈命仆妇压制住贾峕贾午,又传了跟着贾峕贾午的贴身婢女,以及王家小姑子的贴身婢女,还有当时在场的几个婢仆。柳氏亲切的同王元姬说:“在场见证了整个事情经过的人都叫来了,除了荀家郎君。此事有关女孩子的名节,不宜声张。国公夫人也请先了解了解事情经过,咱们再决定要不要惊动前院。” 王元姬看着侄孙女的伤,严肃的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郎中这边检查完伤口,肯定的回道不会落下伤痕。在场众人都舒了一口气。柳氏提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 郎中出去后,柳氏请受伤的王家小姑子先说当时的情况。王家小姑子知道自己不会落下疤痕,心中也开朗了许多,停止了哭声,言辞清晰的回道:“请老夫人安,小女是安寿亭侯府的王若。我随家中长辈来恭贺贾府添丁,却被贾府的三姑娘拉着听八卦。” 说到这里,王若眼神转向贾峕姐妹,轻蔑的继续道:“这样臊人的事,我本想着听了就忘记的,可是贵府的三姑娘好像不愿意。这种事情传开闹大,对她以及贵府其他女眷都不是什么好事。我好意提醒她,不要丢贵府的脸面,更不要因自己的一点私心,连累了其他姐妹。”说道这里,王若的视线,担忧的扫了扫站在后排的贾褒和贾濬。 转身又轻蔑的瞪向贾峕继续道:“她不听劝说,反倒给我们讲起了,不知她打哪里听来的浑帐故事。我们嫌她,请她别处去说,她死缠着不走。她不走,我们走她还不让,偏拦着我们听她讲完。拉扯中,我碰了头。” 王若说的清楚,柳氏听得糊涂,贾峕从哪里听了什么混账故事,讲给其他贵女听。就算不知其中细节,柳氏也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故事。未免再生枝节,柳氏没再细问,准备直接狠狠的发落贾峕贾午。 可是王若的生母王夫人,怎肯轻易放过差点毁了自己女儿容貌的人呢。见柳氏不再追问,王夫人轻笑了一声,开口道:“听闻贾老夫人一向宽和,如今得见,真是所闻不虚。可是宽和也要有个度,今日小女没有破相,这是我王家之幸。我们回去后,自家定是要吃喜的。” 王夫人鄙夷的扫视了站在一边的郭槐,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贾峕,一脸厌弃的接着说道:“只是不知道今后旁人家的小姑子,是不是也能这么幸运了。真不知贾府三姑娘是讲了些什么入不得耳的混账故事,把一众贵女吓得避之不及,连仪态都顾不得了。贾老夫人可要仔细查问查问,免得日后,贾府其他女眷的名声,也连带着被抹黑了。” 柳氏本就不想就此作罢,只是她若开口追究,出了什么丑闻,让贾府丢了脸面。那不光是郭槐和她的两个孩子,就是贾充也是要打内心里怨怼她的。不是她自私自利,只是她不能倒,她若失了家主儿子的心,贾府彻彻底底的落在郭槐手里。那不仅是贾府,就连贾褒和贾濬的后半生,也就都没什么指望了。这话她不能由她说出口,由王家夫人说出口最合适,毕竟受伤的是王夫人的女儿,王夫人算是苦主。 如今王若的母亲王夫人不依不饶的开口,正和柳氏心意。柳氏心中暗喜,面上却不显,顺着王夫人的话开口对贾峕贾午道:“你们若是还顾及贾府,顾及你们父母的脸面,最好事无巨细,一一交代了。诚恳的认了错,受了罚,此事才能罢休。不要惦记着你们谁给你们求情,除了你们自己,谁也帮不了你们。” 讥讽郭槐 贾午倒罢了,她年纪小,习惯了对母亲郭槐和胞姐贾峕言听计从,没什么脾性。她习惯性的认为,只要顺从,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于是乖乖的向王若赔了罪,行了礼。可贾峕自小在贾府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丑事被抖尽就算了,如今还要她和一个只长她两岁的小姑子行礼赔罪,她万万做不到。 面对王若的轻蔑,柳氏的强硬,正逢郭槐去而复返,看见母亲郭槐的身影,贾峕心中屈辱感骤起,哇的哭了起来。 贾午是个没脾性的,郭槐一向对她没什么要求。可是贾峕,是她捧在手心上宠爱的女儿。第一次见女儿哭得这么无助绝望,在郭槐看来,贾峕的难堪,都是被柳氏逼出来的。不过是小姑子吵嘴,劝开就完了,何必如此正式的询问,还要给别人家孩子行礼赔不是。这时的郭槐,眼中只看到了她自己女儿的委屈,早已忘了受了伤,险些被毁了容的别人家孩子。 郭槐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免受屈辱,压抑着心中对柳氏的不满,上前施礼道:“母亲息怒,午儿年幼,说的话不能尽信。”郭槐本想替自己的大女儿,往回找补找补。谁知贾午听了却不愿意了,什么叫她年幼,说的话不能尽信,这分明是在质疑她的智商嘛。于是不开心的开口,大声反驳道:“我说的都是事实,我是孩子,可我不是傻子,不信你问阿姊她自己。 众人又是一阵憋笑,郭槐压着胸口的怒气,对贾午的话仿若未闻,继续对柳氏道”纵然峕儿有错,您就念在她年纪尚小的份上,给她一次改过的机会吧。” 柳氏鄙夷郭槐母女的不堪,冷冷的开口道:“你不是身子不舒坦去休息了吗?怎么眨眼的工夫,又去而复返了呢?三姑娘伤了人是事实,罚她是必然。难道你就是刻意折返,来给她求情的吗?” 无视柳氏讥讽,郭槐挤出了一丝泪花,眼圈泛红的,对在场众人诉苦道:“我嫁到贾府时,家主已年过四十。母亲身子不好,带着家主上一任夫人,李婉姐姐的两个女儿回了襄陵老家隐居。我怀着午儿时,家主奉晋公命,驻守在外。我一个人要照管府里上下,又要教管峕儿。午儿出生,月子里我也没得安生,身子落了毛病。” 说到这里,郭槐故作坚强的忍了忍眼中的泪,继续道:“不得已,请了个女先生教导峕儿。那位女先生出口成章,看起来又文雅娴静。峕儿托付给她的时候,还好好的,也不知道这中间出了什么错漏,究竟是哪个天杀的嗦摆得,一个好好的小姑子,成了如今这模样。” 生逢乱世,同为在后院讨生活的女子,郭槐的经历,在场众妇人,几乎都经历过。她的难处和苦楚,大家都能给予理解。可是这也不是她女儿败坏德行,打伤别人的道理呀。见众人静默,郭槐直言道:“如今峕儿被人教唆坏了,这个教唆峕儿的人才是真正的祸首,请母亲做主,将这人揪出来,也好还峕儿一个公道,给峕儿有一个改过的机会。” 众人闻言,心中升起的几分同情,瞬间消散空了。柳氏被郭槐的胡搅蛮缠气得一时说不出话,廖妈妈见柳氏气极,担心的上前给柳氏拍背提醒道:“夫人,时候不早了,宴席快开始了。误了宾客们入宴,可不符合咱们贾府向来的规矩。” 柳氏险些被郭槐气糊涂,经廖妈妈提醒回过了神。开口对侯在外面的小厮喝道:“来人,郭氏无状,念在她刚刚产子,身子虚弱的份上,不予重罚。将郭氏带回自己院子修养,自明日起,静思己过。”说完柳氏看向郭槐,警告道:“你若是觉得委屈,就请你母家人过来给你做主吧。” 郭槐在贾府一向跋扈惯了,她母家虽是勋贵,可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宠她是真,可是定然也会怪责她不敬婆母,教女无方。贾峕贾午是贾府的女儿,柳氏怎么罚她们,也轮不到郭家人来指指点点。而自己,柳氏不过是罚自己静思己过,根本就谈不上什么,让母家人来给自己做主,只会被人说是自己小题大做。齐妈妈也暗示郭槐先缓缓,过了满月宴再说。郭槐红着眼,被齐妈妈搀着退了出去。 柳氏懒得理会郭槐,命贾峕王若赔礼道歉,贾峕见郭槐离开,不情愿的向王若赔了个不是。王若虽然年纪也不大,但受家族影响,宽厚识大体。她本就不愿意和贾峕这种人一般见识,心中更知道,不能让就要成为她堂嫂的贾褒,被贾峕连累的名誉受损,所以也没和贾峕再做计较。 柳氏把贾峕贾午身边伺候的人,从上到下,发卖的发卖,打一顿送到庄子上到的也有好几个。一通处罚下来,贾峕贾午身边,只留了两个平日里不被亲近的老妈子。 贾峕贾午罚跪祠堂五日,五日后各自分到府中最偏远的院子,禁足一年,期间每月各抄心经三百遍。着廖妈妈安排仆妇监督,差一丝一豪就重新罚过。至于嗦摆贾峕看禁书的人,就由郭槐自己去查,查出来任郭槐杀伐。 面对柳氏的处罚,众人一点都不觉得严苛。女子一生,名节最重。不学无术,偷看腌臜的书籍也就罢了,还学着勾引外男。被人劝诫,不以为耻,反而大肆宣扬。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贵女行凶。哪一点传出去,都能让贾府众女眷名声尽毁。 拜师曹氏 曹氏出身皇族,又是清贵人家的媳妇,家主年纪轻轻就成了太学博士助教,能拜到这样的老师,真是贾褒和贾濬的福气。王家是大家族,族中有办家学,晚辈们皆由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亲自教导。只是近年来王家富贵,家中氛围不似从前那般质朴。孩子们教养的心性高,眼界宽。若是男孩子,倒也是好的。可是眼下这世道,不宜让女郎们眼界宽。教的心性高了,就会有追求,求而不得就会活的苦活得累。 王元姬暗叹,柳氏有眼光。谢夫人曹氏经受过良好的教育,心性也平和。成婚十来年,谢府不曾添丁。这样的处境下,谢府拖了多年,才刚刚给她的家主纳了个妾室进门,可见谢夫人平日里为人处事也是尽合谢家人心,不然哪能得谢府如此宽厚对待。教养女郎,当真是没有比谢夫人更好的人选了。 王元姬越看谢夫人越觉得可心,便恳切的对曹氏开口道:“曹家女子多贤惠,谢府也尽是良才,谢夫人自然也不例外。老身的胞弟只留了士文一个儿子,士文成婚多年,至今也只得了若儿这么一个小姑子,我视她如自己的嫡亲孙女一般。不知道能不能请谢夫人连着我家若儿一道收下,让她同荃儿姐妹跟着谢夫人去吉迁里学习历练一番。” 曹氏刚刚也是见识过王若的脾性,觉得她年纪小小的,很沉得住气,举止言行甚是端庄。教两个和教三个区别也不大,她现在的心境,正需要热闹,更何况,她没有十分好的理由,不好违背国公夫人的提议,便点头答应道:“刚刚见过王家小姑子,言行举止很是得体。受了伤,心中气恼委屈也没有去苛责对方,着实是个有雅量的孩子。和荃儿丰儿一道,她们之间正好可以相互作个伴。” 众人一番客套后,王若、贾褒和贾濬,就在柳氏的后堂里,向曹氏敬了茶,拜了师。 在柳氏训斥贾峕贾午时,曹氏一直观察着贾褒贾濬姐妹的反应。看得出她们与贾峕贾午并不亲近,若不是柳氏极力周旋,贾峕贾午的所作所为险些连累她们的名声受损。未出阁的小姑子,私下看浑书,又勾引外男,单这两项,只要传出去,贾峕这辈子就算彻底毁了。不仅她自己毁了,她的几个姐妹,也不会比她好过多少。 面对险些毁了自己一生幸福的贾峕,贾褒和贾濬两个虽然气恼,但是一直保持着冷静。就算贾褒气得咬牙切齿,粉拳紧握,也从头至尾不插过一句嘴。或许贾濬年纪小些,表现的比贾褒还淡然。 宴席结束后,曹氏忍不住心中好奇,又顺带着想多了解了解自己新收的几个学生,便拉了贾褒贾濬和王若一处闲聊了几句。 曹氏故意提起贾峕贾午,贾褒蹙着眉道:“同门姊妹,除了那样的事,我们自己也是气恼的。但是家中万事还有祖母父亲在,轮不到我们小辈插嘴。‘子不教,父之过’,她们小小年纪犯下这样的错,家中长者难辞其咎。”说到这里,贾褒略有些自责,略微沉思了一下,继续道:“我身为长姐,也该自省。虽然我同她们是异母而生,但到底是一家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见她们言行不当时,我也该提醒些她们才对。” 贾褒说的虽然有她的道理,但是贾濬也有她的看法,于是开口直言道:“祖母也是家中长者,难道祖母也有错?她们姐妹是什么性子,阿姊不是不知道。我们在她们面前,根本连说话的份都没有,何谈监督她们的言行且加以提醒?郭氏对祖母不恭顺,她们也有样学样,根本不把祖母和你我放在眼里。从前贾府是郭氏一人独大,她是贾峕和贾午的生母,又是当家人,贾峕和贾午做出了这样的丑事,自然是她的责任最大。祖母想要管教好她们,连带着她们的生母也一道管教才好。” 听了贾濬的话,王若噗的笑喷了出来。贾褒一头黑线,自己这个妹妹,着实憨。在外人面前,竟然直言自己的长辈的不是。这话传出去,忤逆的帽子,她是躲不掉了。贾褒小声提醒道:“丰儿,郭氏再不济,也是我们的长辈,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贾褒向来稳重隐忍,谨慎端庄。贾濬却不以为然的回问道:“为什么不能说?难道丰儿说的不对吗?小时候我们也是什么都不懂,所作所为都是身边人引导的。若不是身边的人引导的不得当,她们会犯这样的错吗?想要管教好她们,自然要先管教好能引导她们的人。能引导她们的人,自然是她们的生母了。难道要劳烦祖母,也将她们养在身边吗?” 一旁的王若,觉得贾褒贾濬说的都很有道理,只是这样的话,做子女的不能随便说出口,好心提醒贾濬道:“荃儿姐姐和丰儿说的都有道理。只是丰儿太过直率了,还是听荃儿姐姐的话,谨慎些的好。” 贾褒稳重,隐忍,能屈能伸。王若冷静客观,又识大体。而贾濬,小小年纪,娇憨软糯。看事情犀利,分析透彻,一举抓到根源要害。虽然太过直率,但毕竟年纪还小,吃过几次亏,也就长记性了。这样的孩子,在大事上,往往容易变得比寻常人更为谨慎。 曹氏满意的点点头,她新收的这几个学生都很合她心意。曹氏没再多言什么,只提醒几个小姑子各自都仔细准备行装,过了年,出了正月,就动身前往吉迁里。 又见谢衡 宴席上,众人照常把酒寒暄。郭槐撑着虚弱的身体,带着乳母抱着新添的小郎,给众位敬了酒。席间一切照常,唯独少了贾峕和贾午。 宴席结束,贾褒和贾濬同王若一起,恭送曹氏上了马车,贾濬又见到了谢衡,心中觉得世界真奇妙。曾险些把谢衡误会成,抢了琴不还的无良之辈,转眼就成了她老师的家主郎君。贾濬自己心中好笑,遂朝着曹氏身边的谢衡也是咧嘴一笑,道了声好。谢衡见一个陌生的小孩子主动问候自己,也点头回了礼,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的起步,马蹄哒哒的踩踏着脚下的石板。曹氏心情舒畅的和谢衡闲聊了起来:“来的路上,家主还和我讲着贾府小姑子的事迹,怎么如今见了丰儿,竟像是从未见过般陌生?”谢衡茫然道:“谁是丰儿?”曹氏掀开车帘,看向已经十几丈外的贾濬道:“刚刚朝你笑着问好的,那把琴的主人啊。” 谢衡顺着曹氏的视线扫到贾濬身上时,心中有些惊讶。不经曹氏提醒,他还真没看出来,刚刚和他问好的那个粉粉嫩嫩的小女娃,竟然刑场上那块行走的黑炭!谢衡收回视线,嘴角微微勾起,对柳氏道:“白了,没认出来。” 曹氏狐疑的盯着谢衡问道:“家主带回家的,不是这个贾府小姑子的琴吗?”谢衡见曹氏追问,耐着性子答道:“这京中哪里还有第二个贾府,自然是的。只是,当时她晒得黝黑,仔细看五官,是她。” 曹氏收了继续聊下去的心思,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刚刚在质疑谢衡。曹氏本不是这样的人,嫁到谢家多年未孕,她也有很大的压力。谢衡纳了妾室,她虽与孝义上心安,但感情也好,婚姻也罢,没人愿意和他人共享。尤其吕氏年轻明朗,自己在吕氏跟前,整个人都显得黯然失色。 曹氏意识到自己的心态变了,所以在柳氏言明想请她做先生时,她毫不犹豫的做了这个决定。吕氏存在,让她产生了自卑心理,她要院里谢府,好好调整一段时间。这也是为什么,她执意要回吉迁里教学的原因。 曹氏调整了一下心情,在马车上和谢衡说了自己的决定,原本忧心曹氏整日里闷闷不乐的谢衡,自然双手赞同曹氏收女学生。办家学,学生要起早贪黑的奔波,寄宿确实是个好主意。只是吉迁里不似京都,有什么状况他都能及时照应。 转念一想,如今谢府多处尚未修整,唯一空闲的院子,给了新进的妾室。既然贾府王家都愿意让小姑子去吉迁里寄居学习,谢衡也就没反对曹氏要去老宅教学的计划。趁着年关,老宅族人们闲暇,谢衡去信请族中亲友,帮忙对老宅进行了一番修缮。 王若结识了自己未来的堂婶贾褒和她的妹妹贾濬,又同拜了一人为师,宴席上,几个人自然一处坐着熟络了一番。送曹氏夫妇上车离开后,贾褒和贾濬又送王若上车,目送她离开。 王若离开后,她的贴身婢女阿允不解的问道:“主子跟那位谢夫人学习,就要去吉迁里寄居,吉迁里距离京都几百里,虽尽是官道,路上也太平,可骑马也要走上好两三天呢,马车最少也要七八天才能到。况且我们王家的家学,比哪里不强?族长亲自授课,外人想来听,还不能够呢。” 王若皎洁的看着自己的婢女阿允反问道:“你今年几岁?来王家多久了?”阿允见自家主子所答非所问,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回道:“十四啊,比主子大两岁。奴婢是家生子,生在王家,长在王家,十四年了呀。” 王若又问:“逢年节里进寺添香不算,可还曾出过洛阳城?”婢女阿允摇摇头,斩钉截铁道:“这还用说吗?主子走到哪里,奴婢跟到哪里。今年跟随主子去城外敬过两次香,余下的,出门都少,更别说出京都了。” 王若眼底放光,嘴角漏出了藏也藏不住的笑意。王家家教森严,女孩子没有特殊情况,并非族中长者携带,不可以随意出门,更遑论出城,出京都了。 她听族中兄弟讲外面的世界,一直十分向往。王家家学虽好,但更适合准备入仕的男子。姑祖母一生,尽为王家家族着想,自己过得并不自在。自己是姑祖母胞弟唯一的血脉,想来是姑祖母怜惜她,给她创造了这样好的机会,让她去见识一下别样的天地,过上几年自在的日子 何况,还有贾褒和贾濬作陪。王若曾听姑祖母王元姬说过,贾老夫人克己尊礼,端庄大气。也听好友华笤提起过,养在贾老夫人身边的两个小姑子,多么温婉娴静,多么仁孝纯良。贾褒又是自己未来的堂嫂,这次随长辈到贾府参加满月宴,王若更多的是想结识一下自己未来的堂嫂。 结果先遇到了贾府的三姑娘,被她闹得,都开始怀疑姑祖母和华笤姐姐的话了。幸好,事情弄清楚了,她也如愿的结识了贾褒姐妹两个。贾褒贾濬和贾峕贾午一对比,可真是让王若开了眼。自己心中不免感叹,原来同样的根茎,真的能结出完全不同的花。 王若觉得能和脾性相投的小伙伴,一同远游求学,真的是人生的一大快事。贾府的不快,额头上的伤痛,和即将要去寄居求学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王若带着愉悦的心情,欢欢喜喜的回了王家。 。 出发前准备 由于太过兴奋,王若拉着族中的兄弟,一个劲儿的讲述她在贾府一整日的经历。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直说到晚饭。晚饭后王若意犹未尽,准备拉着兄弟们再聊上一会儿,众人集体做鸟兽散。只有族中一个弟弟,因跑得慢,被王若抓了个正着。 这个弟弟,正是常和山涛之子去舞阳侯处玩耍的王夷甫。天色已晚,王夷甫见王若精神奕奕,丝毫不知疲倦,作揖求饶道:“阿若姐姐,天色已晚,夷甫还要温书。吉迁里不比京都,你需要什么,尽量早些准备,多带些,免得到了那边,发现需要又买不到。” 王若从未有过寄居借宿的经历,也想不到出门在外的不便之处。但这话被担忧女儿的王夫人听到了,觉得王夷甫说的很有道理。王夫人心中,其实不大满意王元姬对自己女儿的安排。让王若拜谢家夫人为师也就算了,还要跟着去吉迁里寄居。别的不说,距离京都几百里,她就一百个不愿意。无奈王元姬位份高,身份又尊贵。 王元姬与族中讲明,让王若拜师谢夫人,去吉迁里寄居学习。族中长辈听了王元姬此举的缘由,皆赞同了她的安排。连她的婆母都不曾反驳一句,那就更没有她反驳的份儿了。尽管王夫人有一百个不愿意,到底还是为了女儿的前程,只能遵从王元姬与族中长辈们的意思。 王夫人拍着王夷甫的肩膀,对王若赞道:“还是你弟弟想得周到,早些筹备着,年关将至,没两个月就要启程了。”王若见自己母亲神情郁郁,也没了闲聊的心思。王夷甫作揖告退,回自己院子的一路上,脑子里都没断了王若描述的贾府二姑娘的形象。水嫩嫩的小女娃,直言自己的继母需要好好教管。王夷甫摇头叹了口气,回了自己的屋子温书。 曹氏也是个动如脱兔的性子,既然打定主意,就开始着手安排。次日一早,曹氏当着谢衡的面,叫了吕氏。将家中账簿和各处钥匙,以及侍奉曹氏多年的宋妈妈,一并留给了吕氏道:“过两个月我就要回老宅了,这一去,少说一两年,多说三五年也是有的。家中一切事宜,一直是宋妈妈打理。如今交给你,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请教宋妈妈。实在不懂,就让家主得闲时指点你一二吧。” 谢衡闻言,看了看曹氏晦暗不明的神情,淡笑着的对略显激动的吕氏道:“宋妈妈在谢府操持多年了,谢家上上下下的各项事宜,没人比宋妈妈更清楚。你有什么不懂的,直接请教宋妈妈就可以了。问我,我也是不知道的。” 担心曹氏的宋妈妈见谢衡如此回答,心里替曹氏痛快了些。吕氏进了门,家主就把家里最宽敞的院子腾出来给她住。虽然别的院子还未修整完善,但是最大的院子给了一个妾室,难免让妾室误以为自己得宠,心生骄矜。吕氏虽然没有太过忘形,但是她的喜悦时时刻刻挂在脸上,天天到曹氏院里闲坐,看似陪伴曹氏闲话家常,实际上尽是为了打听家主。 吕氏低贱的小心思,曹氏这种出身的贵女是没见过的,还以为吕氏是天性活泼健谈。可是宋妈妈见惯了后院各种争宠夺利的嘴脸,吕氏的伎俩,在她眼里,根本不够看。曹氏对吕氏不设防,她也不愿给曹氏添堵,只是自己暗中替曹氏提防着。幸而姑爷谢衡是个通透的明白人,直接一棒子打死吕氏想在谢府独自做大的念头和机会。不然照着曹氏的心性,这个家,迟早要被她送给吕氏不可。 宋妈妈瞥了眼吕氏,恭恭敬敬的对曹氏谢衡行礼道:“老婆子定会替家主夫人,照管好府内上下,协助吕小娘学习掌家之事,请家主夫人放心做事。”曹氏没有细查,见宋妈妈答应,放心的点点头。谢衡听了宋妈妈滴水不漏的话,心中偷偷给宋妈妈点了个赞。笑着摆手对宋妈妈道:“妈妈客气,以后谢府就交给妈妈打点了。”说完谢衡起身离开,自己去了太学院。 柳氏这边,也开始着手安排。吉迁里她是知道的,贾逵在世时,和贾褒她们的外祖李丰以及谢缵,私下里关系一直要好。后来贾逵病逝,李丰和夏侯家等人被诛杀,柳氏隐居到襄陵,谢缵的妻子孔氏去世。经历诸多变故后,两家到了贾充和谢衡这辈,虽然还有官场明面上的互动,私底下的来往却已是尽断了的。 回想当年谢缵还住在吉迁里老宅,种田侍桑,有一年麦子得了丰收。邀了贾逵去品尝,贾逵带了谢缵种的麦子回家,对柳氏描述吉迁里丰收的盛景,称赞谢缵是心系苍生的圣贤。 柳氏打住回忆,展开廖妈妈粗制的礼单,尽是些各式各样的农具。贾濬翻箱倒柜,找了些从襄陵带回来的种子,准备带去吉迁里。贾濬拿着种子宝贝的说道:“这是谢屠户家的阿氿给我的,有麦种,还有花种。谢夫人说吉迁里土地肥沃,我们住的院子后就有菜园。我要带些种子过去,亲自把它们种出来。” 贾濬在襄陵老宅住着的时候,时常去田里打转。柳氏看了看她手中干瘪杂乱的种子,心知谢屠户家并不富裕,好的种子,哪里是孩子能拿出来玩耍的呢。柳氏担心贾濬的种子不能发芽,未免贾濬失望,又命人给她准备了些。 天下久经战事,百姓四处流转逃窜,躲避战乱,多方农田荒置。眼下刚刚平定没几年,朝野仍是一片百废待兴。国以民为本,民以农为本。靠天吃饭的时代,粮食短缺是朝廷最烦恼的事。谢缵多次改良种植方式,针对虫患病害总结了多种有效的办法。使朝廷近几年的农业得到了很大的发展。 吉迁里是谢家老宅,那里的农业,发展的是出了名的好。那里住着的百姓们,大多也乐于农业。柳氏虽知道吉迁里,可对吉迁里的实际状况了解并不多。贾褒和贾濬去到谢缵的老宅寄居学习,问候谢家族人最有诚意的礼物,除了围绕农业有关的,柳氏也想不到别的了。 祖孙三人正为费心凝神的琢磨再准备些什么,贾充正好带着人,抬了了几匹锦缎走了进来。向柳氏行礼后,命人将锦缎放下,同柳氏道:“母亲,您派去通知儿子,荃儿和丰儿同王士文家的小姑子同拜了谢衡夫人为师,儿子忙完立刻就赶过来瞧瞧。谢家家教森严,谢家人都出类拔萃,拜到谢家夫人门下,是好事。据说是去吉迁里寄居,儿子替孩子备了些礼物给谢家族人及谢夫人。” 柳氏看着几匹华丽的锦缎,心想着谢家清贵,向来不喜奢华。京都住着的就算了,吉迁里哪用得上锦缎这种东西。不过贾充这礼物虽然准备的不伦不类,但看得出来是下了本的,毕竟寸锦寸金,他能为贾褒和贾濬的学业费心,说明他这个父亲,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柳氏也没为难贾充,点头命人收下锦缎。 贾充看着柳氏收了锦缎,抿了抿嘴唇,双手互相搓磨着。进了屋子也不像是要坐,也不像要走的,围着椅子踱了几步。柳氏见贾充有反常态,不悦的开口道:“有什么事你就直说,欲言又止的做什么。” 山奺到访 被柳氏看穿的贾充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母亲,父亲在世时,和谢家也算熟络。您和谢老夫人孔氏,也是交往颇深。如今这位谢夫人收了荃儿和丰儿做学生,您看看,能不能请谢夫人连峕儿午儿一并收了?” 看着贾充一脸的扭捏,柳氏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听到贾充替那边来说话,柳氏愤愤的呵斥道:“休要再提你的峕儿午儿,前些日子我们贾府满月宴,你的峕儿午儿可是好好的给你长了回脸。你这几日忙于政务,大概没空召见她们。郭槐向来没脸面和你提,我也是办满月宴疲累了,一直没和你说这件事。” 说完柳氏冷哼一声,接着道:“好在王家人宽厚,给了荃儿这个未过门的媳妇一个面子。不然,贾府的女眷,但凡还想要个脸面的,就合该捆了,一道去沉湖,倒还干净些。” 柳氏越说越气,不耐烦的对贾充又道:“我罚了她们在祠堂里跪了五日,重新给她们安排了院子,各自在自己的院子里禁足呢。没有我的命令,出嫁前,都不准随意出来走动。” 贾充见状,心中一惊,满月宴上有什么事啊,他什么风声都没听闻啊。他近来公事忙,没空召见贾峕贾午。郭槐说她刚刚产子不久,又不放心下人,非要亲自照看儿子,不得空伺候他。郭槐派了秋实伺候贾充起居,已经在书房睡了好一阵子了。 贾充又忙又累,也就没有往别处想。满月宴发生的什么,他压根一丁点相关的风声都没有听到。依着柳氏的脾性,生了这么大的气,又是跪祠堂又是禁足,怕是祸及踏天啊。贾充有些焦急,正准备追问柳氏满月宴上的事。不巧,外面进来人传,从事中郎山涛之女,山奺来拜访老夫人和贾褒贾濬两位小姑子。 柳氏见贾充还一脸愣怔的杵在那里,轻声呵斥道:“这事过后再说吧,我院里来了小女客,你且先退下吧。”贾充就这样糊里糊涂着被柳氏哄了出来,一边讶异,一边琢磨。从事中郎山涛的女儿,来拜访柳氏能有什么事,肯定是奔着,年龄和她相仿的贾褒和贾濬姐妹呀。从事中郎与自己向来无私交啊,他家的女儿,何时和自家这对久居乡下的女儿熟络的,甚至已经到了登门拜访的程度了。 满心疑惑的贾充知道柳氏院子里的人都机警,不敢偷偷留下查探个究竟,不过此时,这也不是最该他操心的。山涛和司马家是姑表亲,和他政治立场也相同,府里的小姑子们亲近些不是坏事。贾峕贾午才该他操心的。怎么就被罚了又是跪祠堂,又是禁足的。贾充实在等不及柳氏忙完再去探问,出了柳氏院子,就甩开大步朝着郭槐的院子走去了。 门上来报,说是山奺来访,不等柳氏回应,贾濬腾的跳起,大步流星的跑出去相迎。山奺带着一个婢女,一个仆妇,仆妇手中抱着一物用细布包裹着。打眼一看就知道,内里是一把琴。贾濬一见到山奺,就给山奺讲自己拜师要去吉迁里的事,山奺听得兴致勃勃。 两个人说着就进了屋子,山奺先给柳氏请了安,禀明来意:“山奺给贾老夫人请安,贾老夫人康安。”看着一身质朴又不是贵气的山奺,柳氏赞赏的点头赐座。山奺谢过柳氏道:“眼见着年关了,天气寒凉,老夫人、荃儿姐姐,丰儿妹妹可要记得及时加衣。前些日子贵府寿宴,我本是要随阿父阿母来的。就是因为天气冷,没及时加衣,我染了风寒才没能出门。” 闻言贾褒急切的关怀道:“如今可大好了?”山奺笑着点头道:“好了,身上好了,就立刻来给老夫人请安,探望荃儿姐姐和丰儿了。”说着阿奺找了抱着琴的仆妇走近些,将琴放到了身边的桌几上,对着柳氏和贾褒贾濬姐妹道:“阿奺此行,一来,是给老夫人请个安,祖母使阿奺,也代她向贾老夫人您问好,祖母请您得空去府里小聚。二来,是给丰儿送琴。” 贾濬听到是给自己送琴,心中疑惑,好奇的问道:“阿奺给我送琴?是我送给嵇延祖的那把吗?” 山奺摇头道:“那怎么可能,延祖已经将你送他的琴,收藏起来了。”说完山奺掀开了罩着琴的细布道:“这把琴是长乐亭主出嫁时的陪嫁,跟随长乐亭主多年。舞阳侯府的老夫人弹奏过,她说比她外祖的那把焦尾有过之无不及。” 简短的介绍完,山奺将罩着琴的细布交给了贾濬,缓声道:“长乐亭主感念丰儿赠予延祖宝琴,遂以此琴回赠,祝愿丰儿一切顺意。” 山奺一席话,惹得柳氏哀叹连连,满心祝愿的说道:“希望长乐亭主母子,今后也能一切顺意。”长乐亭主出身皇族,柳氏的亡夫贾逵,是历仕曹氏三代的老臣。山奺提到长乐亭主,让柳氏又忆起了贾逵在世时的岁月,柳氏有些伤怀。不想使气氛凝重,借口疲累,回了房间休息,留下几个小姑子谈天说地。 几个小姑子恭送柳氏离开后,吃着廖妈妈备下的点心,继续聊起了一行人要前往吉迁里寄居学习的事。 山奺的父亲山涛,只娶了韩氏一个妻子,没有纳妾,也没有通房。山涛年近五十才生的山奺,山奺上头有四个兄长,四个姐姐,山奺是山涛最小的女儿。可能是山家孩子多,到了山奺这里,就不怎么吃香了。 山涛和韩氏年纪大了,都不太管着山奺。反而是兄长和姐姐们,教管着。兄长和姐姐们年纪逐渐大了,逐个成了婚,要成婚。季兄山简只比她大一岁,但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圈子,整日里和王夷甫等小郎们一道,山奺也不便时常跟着。 如今听闻谢衡的妻子曹氏要去谢家老宅办家学,山奺有些激动。谢衡算是他父亲的学生,少时常跟着谢缵来拜访,义礼上,没少向山涛讨教。山奺早厌倦了一个人读书、弹琴,做女红,听了贾褒和贾濬还有王家的小姑子都拜了曹氏,山奺觉得自己找到了组织。 跟贾褒和贾濬详细的了解了一番后,山奺回家,和山涛韩氏说明自己也想拜谢夫人曹氏为师,跟着去吉迁里寄居学习。山涛和韩氏一听是谢衡的妻子曹氏,又在谢家老宅办学。收的几个学生也不赖,是贾老夫人柳氏带在身边教养的两个小姑子,还有王家的王若。 山涛和韩氏商议一番,决定带着山奺去找谢衡和曹氏。山涛夫妇和谢家十分相熟,谢缵谢衡曹氏,都不把山家人当外人看待。尤其是山涛,谢衡更是尊如师长。山奺质朴、热情,又和贾褒贾濬要好,和王若也相熟。 虽然一个人带着四个女郎辛苦些,曹氏还是痛快的答应了山涛夫妇,收下了山奺。曹氏回谢家老宅办女学的事,很快在京都传开了。曹氏收下山奺后,京中贵女中,陆续有几个拜访的。曹氏都以各种理由,一一推拒了。 就这样,曹氏收了四个女弟子,一行人,就等着过了年,出了正月,前往谢家老宅,吉迁里了。 出发 贾充这边从郭槐口中,问得了贾峕贾午禁足的缘由后,也是被贾峕的所作所为闹得心有余悸。自己辛苦半生,拼死驰骋才有了贾府的今天,他还想让贾家一代代,长长久久的发展下去。如同王家那样,成为枝繁叶茂的名门大家。贾充已经年至不惑,刚刚得了一个儿子,才看到贾家未来希望的他,可不想让贾家的未来,断送在贾府的小姑子身上。 满月宴过了这么久,若不是在母亲柳氏处得到了风声,郭槐还不曾主动开口和贾充提及。要点脸面的人家,贾峕的所作所为,早该被送去家庙了。柳氏没有和贾充提,是因为此事关乎贾府众女眷的名节,事关重大。也是柳氏作为母亲的,给郭槐和贾充夫妇,留下的最后的脸面。郭槐是祸首的母亲,这件事应该由郭槐私下和贾充说明,并由他们这对做父母的,做最后的决断。 然而郭槐为了避免贾充对她们母女心生嫌隙,整日里以照顾幼子为由,躲着贾充。如今贾充主动问出口了,郭槐还想为贾峕贾午遮掩说情,不知死活的开口道:“母亲已经罚她们,跪祠堂,禁足抄经了。再说,她们年纪这么小,懂什么?还不是受了那些个坏了心肝的小人嗦摆吗?待将那起子小人抓出来,棍棒打杀了,看谁还敢这么下作。” 贾充气得说不出话,指着郭槐你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你……你女儿干的好事,你两句话就推到别人身上……”不等贾充说完,郭槐愤愤的又道:“母亲偏心,养在她身边的两个能拜谢夫人做先生,还不是她豁出去老脸求来的。能为她们姐妹说情,怎的就不能为峕儿午儿好言几句。如今王家的、山家的,都成了她们姐妹的同窗了。我的女儿,却要禁足闺中。” 贾充怒极,真想狠狠一巴掌,把郭槐打清醒些。但是念在,她是贾府嫡长子生母的份上,贾充忍下了动手的冲动,怒斥道:“你快些闭嘴吧!”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到郭槐的贾充,满眼陌生的盯着郭槐讥讽道:“我看你女儿的行径,大抵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呀。” 不等郭槐辩驳,贾充继续道:“荀家小郎是什么人物?论品貌论家世,哪一点是你女儿能匹配的?王家是什么人物?是你女儿该招惹的吗?太不自知,太不要脸。”贾充越骂心中越觉得清明,照着郭槐她们母女的品性,贾家早晚要葬送在她们手里。 贾充恼怒着命令道:“你们主母刚刚产子,身体虚弱,需要在院子里好好的静养。东边院子即刻收拾出来,让乳母和公子住。不得我命令,你们夫人这边,也不可以随意去公子处探望。”郭槐闻言,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贾充这是要将她和她的儿子分开呀。郭槐明白了贾充的意思,愤怒的扯着贾充吼道:“家主这是什么意思?我是这个家的当家主母,我生了儿子却不让我自己来看顾吗?” 贾充看到郭槐的表现,就已经猜到了她接下去要说的话,心想,让你自己看顾,还不定成个什么德行。失去耐性的贾充不等郭槐继续说下去,主动开口堵了郭槐的话道:“你嫁给我的时候二十二岁,已经二十二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你是你们郭家的独女,全家老少都宠着你。你如今这个样子,就是你们郭家宠的,什么道理都不懂。”贾充冷哼一声,命人立刻照着他刚刚吩咐的去办。交代完,不顾郭槐哭嚎,贾充甩了袖子走了。 齐妈妈见郭槐气极,扶着郭槐起身到寝房门口透气,劝慰道:“不怪家主这么生气,女子名节,与自己的家族而言,影响是至关重要的。这次,着实是我们三姑娘做的事,太出格了些。若不是老太太同王家周旋,王家念在与那院大姑娘姻亲的份上,愿意退步。那这事情的后果,当真是可大可小啊。” 见郭槐一脸不服,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不足,齐妈妈继续道:“贾府女眷名声受损,家主前程受阻,与夫人及公子也没有好处。夫人还是遵从家主的话,好好休养身子。您是公子的生母,家主院子里唯一的女主子,这是不争的事实啊。待到身子养好了,家主气消了,您好好打点几位姑娘公子的前程,才最是要紧。” 齐妈妈苦口婆心的好一场劝慰,才算收了郭槐想要追上贾充,继续作妖的心。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过了年,出了正月。曹氏以及她收的几个女学生,已经准备停当,汇集在城门处,就要前往吉迁里了。 贾充扶着柳氏送贾褒和贾濬,王若生母王夫人来送王若,山奺的祖母病了,父母都没有来,只有她的二嫂嫂来送。 曹氏轻车而至,见众人少的也备了三四车的行装。最多的当属王若,备了整整七辆车架的物什。贾褒和贾濬和曹氏一样,每人带了两个贴身婢女,两个粗使婆子。山奺只带了一个婢女,一个粗使。王若则带了两个贴身婢女,两个二等婢女,四个粗使婆子。 曹氏见势暗自摇了摇头,不过这些个婢仆们,都是由她们的主子供养,吉迁里空着的房子又多,想带多少也是住得开的。况且,王家名门望族出身,不管是生活习惯,还是门面排场,都是众仆围绕、前呼后拥的。尽管显得铺张了些,曹氏也是理解的。 太学院本已开课,谢衡还是告了假,亲自送曹氏等人,前往吉迁里。王家自不必说了,国公夫人王元姬,不管是念在未来儿媳贾褒,或是自家贵女王若,寄居到几百里外的乡下就学,她都是要派出足够的守卫护院去保护的。 一行人互相寒暄,几个女学生记下了长辈们的叮咛嘱咐,长长的车队,在几十个护卫护院的围绕下,缓缓启程。 王若和山奺都是生在京都,养在京都的贵女,长这么大,根本就没出过洛阳城。贾褒天然宅,对外面的世界,兴趣缺缺。可是贾濬不一样啊,自幼在襄陵野惯了的她,自打回了京都这一年来的时间里,只随着柳氏去华府上走了一遭。之后央着柳氏,跟着府上人出去采买过两次,其余都是闷在院子里温书练字。 一个活跃惯了的人,被拘在贾府后宅小一年,贾濬早就憋得快发疯了。出了四四方方几步就走到头的院子,见识到广阔无垠的天地,没人能知道贾濬此时此刻的欢愉。贾濬扒着车窗不松手,贾褒提醒贾濬,年纪大了,该注意女孩子的仪态。. 贾濬完全当做耳旁风,青田见状开口道:“上年咱们从襄陵老宅回来的时候,二姑娘就是这个样子进的京都。奴婢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也没拦住她掀车帘。大姑娘别费心了,劝不服的。” 思念 贾濬无视阿姊贾褒的规劝,婢女青田的吐槽,望着骑马走在前面谢衡等人的背影,羡慕道:“我若生来是个儿郎该多好,像他们那样骑马走在外面。看山、看水,看天,一望无际,心中该有多舒坦。”说着贾濬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贾濬说话的声音不小,连隔着曹氏马车,走在最前面的谢衡都尽收耳底。谢衡闻言,勾起嘴角,淡淡一笑。 曹氏也听到了贾濬的话,无奈的摇头笑了笑。她当初是因为什么,起了收贾濬做学生的心思的?大概就是受了贾濬的蛊惑,因为自己母性泛滥,一时被贾濬娇憨的样子迷住了。如今看来,这位哪里是娇憨,简直就是个狂野的女娃娃。日后,可是要为她多费些心了。 行驶最慢的当属王若,从未经过长途跋涉的她,此时正晕沉沉的在马车上睡着。紧随贾褒贾濬马车后的山奺,虽然也甚少出门,但是她比娇养大的王若适应能力强。身边婢女,也不拘着她,看着外面的世界,山奺也是兴奋异常。如今听到贾濬的话,她也心生了几分向往。只是碍于仪态,她没有说出口,毕竟还有其他府邸的婢女侍从跟着呢。 官道宽阔平坦,众人一日也不过行进了几十里。天色渐晚,驿站还要几十里才有,众人决定就地休息。第一次在野外露营的女眷们,紧张又期待。几个女学生下了马车,婢仆们紧随着自家主子。 谢衡命人燃火起灶,这是今天众人吃的第一顿热乎饭。由于兴奋,教养大的一个小姑子,竟也没一个心生不满。几个女学生,随着曹氏围在一处,燃了篝火取暖。贾濬丝毫不觉得累,这样自在的时光,她一刻也不想荒废,起身带着青田四处转悠。见谢衡在喂马,两个人就跑去看谢衡喂马。 谢衡初见贾濬,贾濬才到他胸口。如今再见,不足一年的工夫,贾濬都快到他肩膀了。谢衡一边在心中惊叹小孩子成长的速度,一边将手上干草分了一份给贾濬和青田。 贾濬开心的全部接过,直接学着谢衡喂食的手势,丢给了吃的正欢的马匹。见谢衡眼中有几分不解,贾濬开口解释道:“青田不敢喂马,小时候她跟着我在乡下喂马,被马给踢了。况且这马和我们不熟,我们拿着干草,它们会吃得不踏实。” 贾濬看懂了他的疑问,谢衡有些吃惊。而贾濬说的话,也另谢衡忍俊不禁。什么叫她小时候,她现在才多大呀。不过谢衡从来不是爱表现的人,面上只是淡淡笑着,点头表示明了。 饭好了,曹氏命人叫谢衡贾濬去用饭。贾濬率先离开去吃饭,她眼底对马匹的喜爱,被谢衡尽收眼底。 贾濬和青田,就着几块石头垒砌的简易灶台下,还未燃尽的火,炙了几个红薯。晚饭过后,其他女眷都回到各自的马车上洗漱休息。贾濬带着青田围着篝火,分食熟透焦黄的红薯。一边吃,青田还一边吐槽王若贾褒:“真香啊,主子,我们多久没吃过这样炙烤的红薯了。这么好吃的东西,她们竟然都不吃,她们不吃,我都吃了。” 贾濬晚饭吃的多,红薯只吃半个就饱了。见青田吃的开心,贾濬忍不住叮嘱:“别吃太多,当心无法克化,到时候肚子疼。”青田点着头,吃完手中的两个,把贾濬剩下的半个也吃了,才作罢。 贾濬洗漱完,青田也简单的整理了一番。路上贾濬粘着贾褒,挤在贾褒车上,害的贾褒路上累了一天。晚上休息,贾濬没再去挤贾褒。贾濬掀开车窗帘,躺在马车上看着外面的星空。外面起了风,吹得絮了厚厚棉花的车门帘,猛烈的拍打着门框。 如今已立春,豫州还如此寒凉,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乐浪郡是不是要比这里冷上数倍。这样的气候,母亲在那里是否能够安眠。心中想着自己的母亲李婉,贾濬忍不住湿了眼眶。夜已深,贾濬还不曾睡着。青田嚷嚷着肚子疼,贾濬裹紧棉衣跳下马车,陪着青田去附近倒净桶。 主仆回来的路上,贾濬的泪痕还没干。甚少见贾濬难过流泪的青田,忍不住惊讶的询问:“主子,你哭啦?你怎么哭啦?是因为奴婢把红薯都吃光了吗?”听了青田的话,贾濬忍不住嫌弃道:“我这是被你扰的,你若少吃几个红薯,我现在早就沉沉的睡去了。” 只铺了羊皮,在篝火边休息的谢衡,在青田嚷嚷肚子疼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主仆两个。碍于人家小姑子是要去方便,谢衡才一直未出声。见她们主仆回来,谢衡放心的闭上眼,继续休息了。 贾濬和青田回了马车上,青田不依不饶的问:“主子,你快说说吧,你到底为什么哭?奴婢肚子疼,可是奴婢没有出声啊,是你听见奴婢下马车,主动询问后陪着奴婢去倒净桶的。况且,若是你真的担心奴婢一个人害怕,完全可以使后面的几个妈妈跟着。” 贾濬不愿意聊伤感的事,她怕自己绷不住,再次哭出来,她不喜欢哭。于是不耐烦的揶揄着青田道:“你晚上吃的不是红薯,是多事薯吧?我就是睡不着,想下去走走。我累了,要休息呢。”说着贾濬放下车窗帘,扯过棉被,稳稳的睡下了。 青田放好贾濬的车帘,向后面的马车走去,忍不住嘀咕道:“奴婢还不知道你,除了想念夫人,你哪里哭过。”青田从小跟着贾濬一起长大,她最是清楚,贾濬只是看起来没心没肺,有什么心事从来都是自己闷着不说。青田心疼又无奈的回了她们几个婢女休息的马车。 入住谢家老宅 子时过后,谢衡已经打了个盹儿醒来。正了正头顶的狐皮帽子,听着四周的风声,恍惚间,竟然还夹杂着抽泣的声音。谢衡仔细听了听,确定是呜咽声,随着声音寻去,竟然是从贾濬的马车上传来的。这让谢衡很意外,他从未见过像贾濬那样开朗活泼的小姑子,这么开朗的性子,怎么会深夜时一个人偷偷哭的这么伤心呢。 听着满是悲切和委屈的哭声,谢衡想起晚饭前贾濬喂马时的情形。谢衡鬼使神差的提步靠近贾濬的马车,曲起食指犹豫了一番,还是在贾濬的车厢门框处,轻轻敲了起来,低声问道:“想不想骑马?” 贾濬听见有人敲车厢,骤然止住了哭声。来人竟然问她想不想骑马,听声音应该是谢衡。贾濬觉得谢衡此举甚是奇怪,大半夜不睡觉,来喊她骑马。于是深深的做了几个调息,待自己彻底顺了气才开口回道:“想!” 贾濬裹了厚厚的披风,跳下了马车,跟着谢衡往他的马匹处行去。谢衡看着眼睛红肿的贾濬,好笑的问道:“这么晚了不睡觉,却来喊你骑马,你不觉得我奇怪吗?”下了车,吹了冷风,神思清明了几分的贾濬回道:“想来是我哭的太肆意了些,惊着你了。你喊我骑马,应该是想帮我疏散郁气,是好意,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闻言谢衡点点头,贾濬却如他所想,是个坦荡的孩子。只是这样的性子,为何哭的那么伤心,谢衡忍不住问出了口:“你为何哭得这么凶?”贾濬吸了吸鼻子,一副理所当然的道:“小孩子想娘亲都会哭。” 看了看此时又开始故作镇定的贾濬,谢衡笑着点头表示赞同。谢衡母亲去世时,他已经成亲两三年了。那时的谢衡,比现在的贾濬也是要大上好几岁的。失去母亲的那种孤独无助,是有母亲陪伴的孩子们,不能理解的。贾濬自幼就同生母分隔,她的孤独和无助,定然是比自己当年更为沉重。 或许是出于同病相怜,也或许是出于对晚辈的怜悯,谢衡一直陪着贾濬骑马到贾濬累的快要睡着。谢衡惊讶贾濬的骑术,但也没多问,只在心中猜测,可能是在她们襄陵老家的庄子上学的吧。不管怎么说,贾濬对马是十分喜爱,并且有一定的了解的。除了这个解释,谢衡也想不到别的了。 送贾濬回马车上时,天色刚刚擦亮,众仆已经开始煮粥了。贾濬感激的向谢衡施礼,回了马车上,倒头便沉沉的睡过去了。 谢衡也是一身疲惫,顾不得早膳,直接躲进了曹氏的马车休息。曹氏见谢衡一身寒气,不解的问道:“家主没有燃篝火吗?怎么周身的寒气这么重?”谢衡摘下斗篷,闭上眼道:“贾二因思念生母,哭至半夜。我实在听不下去,带她散散心,骑了一会儿马。”说完又道:“那孩子哭了良久,又在外面迎风骑了好一阵子马,你记得给她弄些热汤,免得染了风寒。” 曹氏闻言,险些没反应过来,‘贾二’……曹氏不确定的问了句:“贾二是指丰儿吗?”谢衡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就睡过去了。曹氏扯过被子给谢衡盖好,下了马车去看贾濬。心中不免埋怨谢衡,还‘贾二’,丰儿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他倒是当成个儿郎对待。 曹氏轻轻唤了贾濬几声,见无人回应,便掀开车帘一角看向车厢内。只见贾濬裹着斗篷,鞋子都没脱,被子压在身下,就那样倒头睡着。心中对谢衡升了几分埋怨,对身边伺候的人道:“去叫丰儿的婢女青田过来伺候,另外赶紧再熬些姜汤,多熬些,一众人等,都喝上一碗。”吩咐完,曹氏自言自语似的怨怼道:“家主太大意了,丰儿到底是个小姑子,哪像儿郎,经得住这般闹腾。” 果然不出谢衡所料,贾濬染了风寒,临近吉迁里才好彻底。不过,谢衡也没好到哪里去,到吉迁里这一路上,鼻塞流涕的。不过对众人而言,这一路上,最闹腾的人,总算消停了些。 对于贾濬为何哭的那么伤心,曹氏也是十分好奇的。只是她不想无端的惹贾濬伤心,也就没开口询问,却无意间听贾褒说起那日是她母亲的生辰,曹氏心中了然。 虽然已经立春,但是天气仍旧寒凉,一行人终于到了期盼已久的目的地吉迁里。这一路上过得最辛苦的,除了跟随的侍从婢仆,还有王家小姑子王若。一路下来,近十天的车程,王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不过她并没有抱怨,到了吉迁里,反而精神奕奕起来。 山奺更是不必说,一路上跟着风寒尚未痊愈的贾濬,缠着曹氏和谢衡,连骑马都学会了。 到了吉迁里,众人选了院子。曹氏认为自己的几个学生,都已经算得上是大姑娘了,最小的山奺和贾濬,也是要紧着学规矩,过两年就该议亲嫁人了。所以曹氏让叫几个小姑子,分开各自住,就连缠着贾褒的贾濬,也是独自选了个屋后有菜园子的小院。王若带的人多,选了个大的,山奺选了个结构别致的,贾褒选了个植被茂盛,优雅静谧的。 晚饭后,谢衡将护院都分配好,准备出老宅,前往各处亲友家中拜访。贾褒和贾濬和曹氏说起临行前,柳氏给她们备下了一车的农具,还有几包种子给谢家旧宅的族人。 王若和山奺也是准备了礼物的,只是早在离开吉迁里前,就送去了京都谢府。谢衡和曹氏看着柳氏准备的礼物,深觉柳氏对贾褒贾濬的关爱道:“我收了你们做学生,就有照顾你们的义务,贾老夫人真是多心了。不过,这礼物,我代谢家老宅的人收下,回头见到贾老夫人时,我再亲自向她道谢。” 谢衡赞同道:“贾老夫人的礼物甚好,上次回来就见几位叔公家的农具残破,当时只是感叹他们务农的艰辛,却没想到,给他们换上些崭新轻快的农具。”谢衡豪不矫情的命人带上农具和种子出了门。 这个时代,金银锦缎不稀罕,只要有钱就能买的到。但是种子,确是十分金贵的。常年战乱后,农田本多荒芜,吃食都供给不上,种子更是稀缺。虽然最近几年有所好转,但是种子依旧是珍贵的物什。平常人家里,稀罕的种子,是可以当做郎君的聘礼,小姑子的陪嫁的。 体验农耕 安顿好曹氏及几个小姑子,谢衡只住了两日便回了京都。临行前,命阿谷将他幼年随着谢缵学习种养时,记下的随笔录交给了青田转赠贾濬。 大家休息了两天后,曹氏准备给几个学生开课。学堂是谢衡幼年时的家学课堂,有些陈旧,但是看得出,是经过翻修的,装饰得清幽淡雅。学堂采光很好,朝南的一面是敞开的,阳光好时,必需要将竹帘垂下才不那么晒人。 山奺和贾濬坐在前排,年长的贾褒和王若坐在第二排。卯时二刻,曹氏已经坐在讲桌前,几个小姑子也相继赶到。几个学生坐定,曹氏开始打量众人的妆容举止,随后问道:“你们在家时,读过什么书?” 平日闲散惯了的贾濬,被课堂气氛感染,自然而然的以端正的体态回答道:“学习了《仓颉篇》,庄子上的先生教了《论语》,我学的不是很通透。再就跟着姐姐练字,画画,看姐姐练琴。”贾褒和贾濬差不多,平日里柳氏对她们言传身教的更多些。山奺只读了《仓颉篇》,平日里更多的是,跟着母亲和阿姊们学习女红、农桑。偶尔跟着兄长们学学下棋,练练书法,同时听听他们辩理。 听了其他几位小姑子的回答,读过更多书的王若,心中有些骄傲的回道:“打幼时起跟随家母学习《仓颉篇》,后来和族中兄弟姊妹们进了家学,跟着族长学习了《春秋》《中庸》《孟子》等课业。” 曹氏闻言,略点点头。《仓颉篇》是识字启蒙课,六十汉字为一章,共五十五章节,全文无复字。对于几个小姑子的年纪,读完了《仓颉篇》,已经是很难得了。所为温故而知新,曹氏带着几个学生,先从复习《仓颉篇》开始。 几个小姑子跟随着曹氏,又学习了书画,烹茶。授课时的曹氏,一改往日温慈,严格要求几个小姑子的言行举止。平日里散漫惯了的贾濬,虽然受课堂气氛影响,已有改进,但仍旧是受罚最多的。 但是贾濬觉得曹氏说的对,小姑子的言行举止,亦是自家府邸和长辈的脸面。晚辈言行不当,举止轻浮,都是长辈没有教育好。贾濬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能给祖母柳氏丢脸,更不能让别人看轻了自己的生母和阿姊。纵使辛苦,贾濬还是遵循曹氏的教导,诚恳的接受惩罚,认认真真的改过。 相处一段时间下来,曹氏最喜欢的还是贾濬。在她看来,贾濬是最通透的孩子。她能认清自己,也能认清他人。通过对她的一点点惩处,她就能反思出自己身上更多的不足,并加以改进。这样的孩子,悟性高,学习能力强。同样的环境和阅历,她比寻常人,会收获更多。 曹氏以及众学生不同住,却同食。早膳多样,午膳丰厚,晚膳清淡。每日三餐,定时定量。几个学生,最大的也才刚过十三岁,都是长身体的年龄。其他学生还算正常,王若每餐都吃的极少,她的那份,吃不完就倒掉了。曹氏见状,担心长久下去,有损王若的身体。经过打听才在下人处得知,王若通常都会回去自己的院子另外做些饮食。 曹氏生逢乱世,她见过连年战乱,农业荒芜,天下少粮,百姓易子而食的场面。眼下的农业虽然已有所改善,但在太平之年,仍旧有人食不果腹。眼下的太平,也不知道能维系多久。出身皇族的曹氏,心系苍生是天性,她知道粮食对人民的重要性,所以格外珍惜重视。 贾褒和贾濬,自幼在庄子上长大,也知道耕种的艰辛。再有柳氏的教导敦促,吃穿上,一直简洁朴素,甚少挑剔。 山奺的父亲山涛,幼时丧父,由母亲独自抚育长大,年近四十才入仕为官。发迹后的山家,依旧过着务农侍桑的朴素生活,山奺也自幼养成了勤俭朴实的性格。 而王家是几世代的官宦士族,在朝中为官者众多。世代传承下来的基业,使王家人早已不必为柴米忧心。到了王若这一辈上,王氏家族的生活习惯和氛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奢侈的状态。 作为王虔独子的王士文,从小就受尽宠爱。王若是王士文的独女,受宠程度,自是更不必说的。幸而,王家家教好,族中再怎么奢侈,也甚少有跋扈无礼的人。让王若随着曹氏跑来乡下寄居,说的透彻些,就是王元姬担心王若被养的太奢侈,将来难嫁。就算嫁出去了,也不懂持家。是让王若跟着历练,吃些苦头,改改奢侈的陋习的。 转眼春耕已至,曹氏决定停课半天,带着一行人去田里,体验农户种植的辛苦。几个人都戴了围帽,跟随谢家族中的老者向田间走去。田埂小路,清幽也狭窄。山奺和贾濬贪玩,不在意。王若和贾褒又要注意行止,又要顾着稳健,显得有些吃力。 到了田里山奺和贾濬,有模有样的跟着谢家老者学习翻地。谢家老者还给贾濬和山奺讲解,翻地是为了使土壤疏松,有利于种子发芽生长。山奺和贾濬都虚心记下,并认认真真的翻起地来。 王若蹙着眉,看着布满泥土的锦绣鞋面,心中懊恼。锄头太重,王若铲了几下,就已经累得手臂发抖。贾褒不比王若好上多少,只是王若已经沮丧的蹲在地上流眼泪了,贾褒还在坚持着,继续手中翻地的动作。 曹氏见状,让几个人停了手,望了望漫无边际的田野道:“一亩十斛,谓之良田。你们放眼看看,一亩有多大。一亩田,从耕种到秋收,要花费多少力气。十斛麦,能养活一个人多少时日?”说完,曹氏将锄头还给族中老者,离开麦田,向田埂间的小路行去。曹氏走了几步,回头召唤几个学生跟上她的脚步。 仙女曹微在 贾褒神色平常的搀扶起王若道:“去踩实的小路上,抖一抖脚,鞋上的土就掉了。”王若拭干脸上的眼泪,神情沮丧的顺着贾褒搀扶的力道起身,随着贾褒向田边的小路上走去。这边贾濬和山奺掰着指头,认认真真的算着一亩麦的收成,到底能养活一个人多久。 跟随着曹氏的步伐,不知不觉,众人到了一片荒至的草地。曹氏指着脚下郁郁葱葱的一片野草道:“这是薤蒜,常见的野菜,拿鸡子炒,味道辛香。谁想试着挖上几株?” 这种薤蒜,是贾褒和贾濬在乡下时见惯了的。山奺试挖了几株,根茎挖断了。曹氏指导了一番,山奺终于将薤蒜齐整整的整颗挖出来,开心的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嚷着味道有些奇怪。王若心有好奇,可是碍于刚刚翻地时,自己的表现,王若害羞的没有上前。 曹氏见王若的神情,不是嫌弃鄙夷,而是充满了兴趣,便让山奺将锄头递给王若道:“你们今天的表现,比我第一次下田时强太多了。” 曹氏的一席话,引起了众人的兴趣,曹氏接着不好意思的讲述道:“谢学士自幼跟随父亲学习耕种养殖,谢家也是以农业兴家的。我嫁为谢家妇,也想跟着谢学士,了解一下四时农务。那时候,我刚嫁入谢府,谢家当时就住在老宅。我随着谢学士,到你们刚刚去过的那片田里,也是从翻地开始的。锄头太重,用的力气不够,根本抬不起来。可是我没注意,那个锄头破损了。用力过猛,铸铁头,脱了柄,甩出两丈远,正正砸到了谢学士的脚背上。谢学士养了好几天,才敢走路。” 闻言众人笑了起来,几个学生放松开了,曹氏又接着道:“食以农为本,农靠天吃饭。务农不易,丰收更不易,我们自该节约粮食才是。”几个学生齐齐称是。 曹氏又道:“带你们认识四时农务,一来,是想让你们体会一下农者的辛苦。二来,是想让你们对田庄上的事,多几分了解。能根据时况,判断大致的产量。将来嫁为人妇,掌管自家田产,也不至于只会围着账本看收成。” 曹氏说的明白,大家大户,掌管田产的,都是后宅做主的女子。以她们的家世,将来出阁必然是做主母的。掌管自家田产,若只会从账本上看收成,摊上几个不老实的庄头,随便编些收成不足的理由,她们不懂农务,分辨不出真伪,也只能听之任之。 曹氏等人回到老宅的时候,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小姑子,正在门口候着她们。曹氏见来者,心中欢喜,但是碍于学生们都在,曹氏面色淡然的,向学生们介绍道:“这是我同族幺妹,曹微在,小名阿芜。”曹微在的举止端庄自然,待曹氏介绍了自己的学生后,便爽朗的和众人一一问了好。 曹微在是曹氏族中的堂妹,年满十六了。自幼父母亡故,曹氏出嫁后,将她接到了谢家。前年族中给曹微在定了亲,曹微在回去待嫁。曹微在回到族中一年多的时间,定下的婚事就取消了。在族中过了年,曹微在就回了谢家。得知谢衡纳了妾,曹氏独自搬到了谢家老宅办学,曹微在连夜启程,赶往吉迁里陪伴曹氏。 曹微在墨发如瀑,皮肤白皙,十指纤纤,身形曼妙。举止温婉娴雅又不失活泼,可见曹氏花了多少心思教养她。 王若见了仙子一般的曹微在,看了看满身尘土的自己,礼貌简短的和曹微在问了安,就回了自己的院子。贾褒依旧是进退得宜样子,端庄的和曹微在问了安。山奺自幼对华丽的东西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刻意过分修饰的人或物,在她眼里,都是俗流。山奺按着规矩,行了的妆安礼,也回了自己院子。 只有贾濬,看见仙子一般的曹微在,口水险些流下来。嘴上还忍不住赞道:“我见过的姐姐中,华笤姐姐最漂亮。如今这个姐姐,比华笤姐姐还要美上几分。”同样一身汗的贾濬,和其他人一样,请曹氏和曹微在先团聚,晚饭间再与仙子熟悉,客套完也告辞回去洗漱了。 曹氏拉着曹微在往自己院子走,边走边面色凝重的问道:“族中来信,你婚事取消了,信中写的不详细,到底是怎么回事?”曹微在不愿曹氏担心,简单的概括道:“族中长辈命人查探了对方的家世,到底不是可以托付的人家,就取消了。” 曹氏闻言,不满的白了曹微在一眼道:“哪能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婚事都定下了才去探查对方家世,这说得通吗?”曹微在见瞒不过去,嘿嘿一笑道:“四堂叔表姐家的小郎君,人品样貌都不错,家境也宽裕,言明婚后绝对不纳妾不收偏房。条件听着诱人,四堂叔就允下了。” 曹氏质疑道:“就凭现在的曹家,我们这一脉又是偏枝,哪能消受得起如此优秀的郎君,怕是有什么隐情吧。”不出曹氏预料,曹微在点头道:“后来打听才知,四堂叔的这个表姐早就嫁到蜀地去了。这位郎君自幼长在外祖家,在魏地落了户的。他外祖都已过世了,而他生母的底细,就连四堂叔这个做表弟的,也无处查证。族长也如你一般,觉得有隐情。再者我也不愿嫁,拖了两年,婚事终于取消了。拜别了族长,我就回来找阿姊了。” 曹氏闻言,停住了脚步,愤愤的道:“四堂叔太轻率了,婚姻大事,哪能这般儿戏。拖了两年,你已十六了,过了成亲的年龄,今后婚事,也是艰难。”曹氏气恼,却也无可奈何。她离开曹家十年了,如今族长年迈,她们这一脉,子嗣凋零,又都不成器,算是彻底败落了。 曹氏看着自己洛神一般的妹妹,心中悲愤。寻常人家,女子十五未嫁,纵然天残无盐,做个妾室婢女,也是要被打发出门子的。自己如花似玉的妹妹,十六未定亲,门第森严些的好人家,哪里会娶她。 曹微在见曹氏为自己这般难过,开口劝慰道:“阿姊,阿芜不想嫁人。纵然是一辈子不嫁人,也胜过随便找个人家嫁了。只是要拖累阿姊照顾了,阿芜如今若是回了族里,也左不过,是嫁个大户为妾。” 决定灭蜀 曹氏闻言,也只能无奈的道:“你虽非我胞妹,但从小在我身边长大,与我胞妹又有何异呢。我生为独女,父母亡故后,也只有你陪在我身边与我互相照应。虽你年幼,但好歹是我的亲人,有你在,我就不孤独啊。” 曹微在是个懂事的,她知道谢衡纳了妾,曹氏心中悲伤,自己的难处和痛苦才隐忍不发。但是曹微在毕竟年幼,见曹氏痛惜自己。一时间悲愤委屈,一发不可收,也不再故作坚强,与曹氏抱在一处,两姊妹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曹氏嫁入谢家十年,操持谢家十年,与谢衡十年夫妻。若不是在京都谢府里,看着小妾吕氏那般欢愉,自己喘口气都觉得心口疼,哪能那么任性的扔下谢府,就独自回了老宅。有幸,收了几个可心的学生,曹氏才勉强支撑。她的学生不知道,曹氏午夜梦回时,几经梦魇,以至彻夜难眠。 这也是曹氏为什么不喜《女训》,却将《女训》加入课程的一个原因。她不愿她的学生们,将来面对类似她的处境,难以自持。世道对女子不公,既然无力反抗,总要学会宽心,自己的日子才能过的舒坦些。 学习、女红、琴棋书画、务农、饲养等等,都是不错的消遣。何必将自己,栓死在那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呢。曹微在哭累了,睡着了。曹氏在心里宽慰了自己一番,整理一下仪态,如往常般带着学生们吃了晚饭。 如今曹微在来了,曹氏就算是一齐教了五个学生。曹微在、山奺和贾濬,都是活泼的性子,王若是被家训束缚得放不开,贾褒是当真沉稳惯了的。时日久了,曹氏分派了贾褒掌管几个人在老宅的饮食事务。从采买到处理剩余。 贾濬熟悉农务,在农田实践的时候,贾濬负责助教。给大家展示正确的耕种手势,讲解注意事项。虽然贾濬对农务感兴趣,到底没有什么亲自动手的经验,并不是十分精通。她能掌握的这么快,得益于谢衡留给她的那本‘随笔录’。 转眼间,夏至。吉迁里的众人,不知京中的紧张气氛。司马炎、司马攸、贾充、山涛、钟会、邓艾、谢缵等人,被司马昭齐齐召到了国公府。 司马昭坐在厅堂之上,对着在场的亲信道:“自从平定了寿春的叛乱,已许多年没有动过兵戈了。经过此番休养生息,如今可谓是兵强马壮,粮草充足。这一切,谢缵功不可没。”谢缵谦恭的谢过司马昭的赞誉。 司马昭对谢缵的尊重是发自内心的,在谢缵向他致谢时,他也恭敬的回了一礼。然后起身继续对众人道:“以目前的实力看,想灭吴,我们还要先行拿下蜀国。灭属后,修养几年。再借巴蜀可以顺流而下的有利地势,水路陆路,两路并攻拿下吴国。如同晋灭虞定虢,秦吞韩并魏一样。” 贾充闻言称是道:“正如公所言,如果先灭吴,需要开水道,造战船。千人万役,也要历经几年的工夫。另外,南方地势低下,气候潮湿,必然会发生瘟疫。” 邓艾点头接着道:“蜀国兵士,据统计有九万,驻守成都,加上守备后方诸郡的不下四万,余下的不过五万。” 司马昭信心满满的笑道:“我们将姜维拖在沓中,让他无暇东顾。而后大军直指骆谷,进入他们的空虚之地,袭击汉中。蜀军若各自据城守险,必然兵力分散,首尾相隔。我们可以调集大军攻破他们的城池,派遣散兵占据附近村野。到时候,剑阁不能守护其险要,关头也定然无自保之力。以刘禅那等昏庸无能之流,蜀国灭亡是可以预料的。” 司马昭等人,计划灭蜀,已有数年,如今是势在必行。众人经过分析,纷纷同意司马昭的决定。谢缵身为典农中郎将,司马昭将粮草之事,全权托付。 司马炎为司马昭长子,与其父同心同德,司马昭的命令,司马炎毫无违背的执行。钟会、邓艾、贾充等人,一直是司马家族得力的战将。各自被分配了任务。 司马攸在司马昭等人眼中,不过是个尚未成家的孩子。之所以有什么事都把他叫过来,不过是想让他增长见识,多听多学着些。事情商定后,司马昭留着司马炎和司马攸共同用膳。 席间王元姬一个劲儿的给司马攸布菜,司马炎见母亲只给弟弟布菜,不悦挂在了脸上。王元姬见状,赶忙安慰道:“大猷是你的胞弟,你们都是我生的孩子。你整日里能同我和你阿父共食,你弟弟却偶尔才来一次。” 司马炎闻言,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弟弟自幼就过继给了伯父,早早就离了家,与伯父的继室一处生活。司马炎看着尚有几分青涩的胞弟,心中也生了几分怜惜。学着王元姬的样子,夹了大大的一块肉给司马攸。司马攸见长兄带自己亲热,开心的大口吃了起来。 司马昭满眼慈爱的看着小儿子,王元姬见状,忍不住提醒道:“国公,不是为妻多嘴。钟会本性见利忘义,不足委以重任。灭蜀这么大的事,不该委派他。”王元姬眼光独到,看人向来精准。 司马昭深信妻子的眼界,宽慰道:“夫人放心,我心中有数。我们现在灭蜀易如反掌,我多次提及灭蜀,众人竟然都说不可行。可见,他们眼中,还是只愿尊圣命。钟会识时务,他赞同了我灭蜀的提议。我不赏他,我赏谁?” 说完司马昭又信心十足的道:“拼死灭蜀后的众将士,灭了蜀,完成了任务,定然急着归来和家人团聚。蜀地的人民,经历战乱之痛,不会轻易亲近我魏国将士。钟会就算有谋逆之心,也是成不了事的。由他折腾,到时候名正言顺的斩杀他。” 王元姬觉得司马昭分析的有道理,也就没再言语。看着小儿子司马攸都比自己高了一头,王元姬叹道:“我的大猷已然是个大人了,待你阿父和兄长灭属功成,就赶紧把你的婚事办了。”司马昭赞同的笑了起来,司马炎也逗弄自己的胞弟,一家人,开开心心的一起吃了顿晚饭。 贾濬婚事 从国公府出来的几个人,心中都十分清楚,灭蜀是易如反掌的事。此一役归来,基本上就可以断定,天下要改姓了。国公司马昭为了振奋军心,出发前就先封赏了众军士。几个人互相道了别,各自往自己的马车处行去。 邓艾文武双全,自幼熟读兵法,于政治上,也颇有建树。邓艾的孙子邓朗,得邓艾亲自教导,年少才显。灭蜀的胜利是可预见的,邓艾被任命征西将军,此一役归来,必然加官封爵,位列九卿也指日可待。 贾充紧随邓艾的步伐,闲谈间,装作不经意的谈道:“邓将军是文韬武略的全才,公闾一直敬仰。听闻家孙得您亲自教导,虽然少年,却已是才识不凡。如此优秀的儿郎,不知可有婚配呀。” 邓艾眼中,贾充是个谨慎有远见的人物,他一直很看好贾充。闻言便停住了脚步,看着贾充大笑回道:“哈哈,尚未定亲,公闾这是想要给我那小孙子说亲么?”邓艾略思索了下,随即又开口道:“若是公闾府中,有适龄的小姑子,那就最好了。” 贾充抱拳,也不再装模作样的回道:“将军也知道,我的原配夫人受父罪株连,被流放到极北苦寒之地。临行前,只女儿婚姻这一事求我周全。为了这两个女儿的婚事,我真是煞费苦心。如今大女儿许给了舞阳侯,二女儿一直由家母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去年拜了谢缵谢大人的儿媳曹氏为师。现在和我的大女儿,国公夫人的侄孙女,山巨源家的小姑子,一道在谢家老宅读书。” 说着贾充叹了口气道:“眼见着,二女儿已经十二岁,我这个做父亲的就要出征了,想在出征前,把她的婚事定下。这样,我也算对得起她们母亲的嘱托,放心上战场了。” 邓艾闻言,心中也不免感叹。战场厮杀,刀剑无眼。就算身经百战,也不敢断言自己能够有去有还。贾充如此,他如此,征战沙场的所有军士,都是如此。 邓艾知道,贾充的大女儿,许给了司马昭过继到司马师名下的儿子,现在的舞阳侯司马攸。贾府的小姑子,身份上无疑是尊贵的。再者又与王家、山家的小姑子是同窗,将来的社交圈子自是不必说。 怎么看,这门亲事,邓家都是不亏的,邓艾自然欣喜的接受了这个提议。临别前邓艾让贾充回府等待,他回去准备妥当了,让孙子邓朗,带着礼物,亲自到贾府上主动提亲。 远在吉迁里的贾濬,午休刚起,就接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青田担忧的问道:“都入伏了,不可能是伤风了吧?”说完忍不住自然自语的吐槽道:“总不能是谢学士拉着您骑马,伤了风,留了什么病根吧。” 贾濬抿了一口茶道:“想什么呢,这么久,早痊愈了。我这不是伤风,是灰尘扰的。”青田打了清水,贾濬拿起细布帕子擦了擦脸。青田担心贾濬再被灰尘扰的打喷嚏,向屋里地面上,匀称的洒了水。说到谢学士,贾濬一直想要找机会谢谢他。他借给自己的那本‘随笔录’,真是教会了她很多,也帮了她许多忙。 春耕后,贾濬在祖母打包的种子里,发现了一小包胡瓜的种子,还有一些花种。谢衡的‘随笔录’中,恰好有这些种养方法的记载。贾濬精心的将胡瓜种在了她屋后的院子,上个月就已经能吃了。种了长长的两垄,各个院子都分得了,眼见着新的一茬又可以摘了。 贾濬和青田,正高兴的看着自己种的胡瓜,门口有人传话说吉迁里来了外人,被一众护卫拦在了村口。来人说是曹家的亲戚,家乡遭了灾,来投奔曹家族亲的。贾濬闻言,戴好围帽,带上同样好奇的青田,随着曹氏等人,一道出门查看。 村口把守的人见曹氏等人赶到,开口禀道:“谢夫人,这位自称是曹家人,家乡遭了灾,来投奔嫁到谢家的曹氏族亲。”曹氏打量这个自称来自曹家的人,心中疑问,开口道:“你是曹家哪一支的?我不记得我们这一支,有你这么大的郎君啊。” 来者脸上手上布满了泥垢,头发蓬乱,衣着多处破损。贾濬在襄陵的时候,见过落难乞讨的流浪人。他们身上的泥垢,是日积月累,细细的匀称的结在皮肤上的。不是像他这样,泥垢一块一块的印在身上。这个人身上的泥垢也明显是刚沾上不久,脏的太刻意了。 贾濬拉了拉曹氏,小声说出了她的疑惑。闻听是自己家亲戚落难,跑来投奔,心中担忧焦急的曹氏,看着眼前人,又听了贾濬的话,开始冷静了下来。重新打量了来者,果然如贾濬所说,曹氏心惊,恐来者不善。 来者确认了曹氏的身份,见曹氏心生疑虑,故作镇定的跪下,匍匐在地回道:“我是曹三郎姐姐的幼子,家中遭了灾,亲戚都死绝了,只能投奔舅父。我到了曹家,曹家族人说舅父早死,只留了一个女儿,跟随嫁到吉迁里的族姐,养在谢家,让我到这里来找。我盘缠用尽,一路乞讨才,总算活着找到这里。曹姐姐可怜我无依无靠,就收留了我吧。” 曹氏见来提及自己的三叔,又熟知自己的家事,心中疑惑顿时消了一半。只是不敢确认,一时间不好拿主意。就命人先将来者,安顿在谢家老宅后院的旧柴房里。自己回去就写信到族中询问,是否果然有此事。曹氏对来者道:“我收留你,是念及你声称与曹家有亲。在我查明你身份之前,你不可以出这个院子。我会命护院把守,如果你想私自外出,就休怪护院动粗。” 经过几日观察,谢家老宅后院关着的人一直恭顺安静,只同护院向曹氏借了几本书。曹氏悬着几日的心,稍有些安定,觉得可能是她多想了。贾濬观察的并没错,但时下天气热,来者跋山涉水,路过河流溪流,都可以清洗一番,身上只染了些新泥,也是有可能的。 况且,司马家族独大,曹氏败落至此,她们又是分支旁族,没什么值得人贪图的。此人定是走投无路,才来投奔她们这对孤寡姊妹的,不过是为了生计。只是她这里学生众多,女郎们的名声要紧,不能有差池。要赶紧安排个差事给这个外来者,早些打发到京都谢府才好些。 曹氏越想越心越宽,这一日下了课,便带着学生们,在她的院子里等着用晚膳。贾褒吩咐晚上的膳食,曹微在跟着贾褒帮忙。贾濬后院的花开得好,王若见了和贾濬讨了些花瓣做香囊。几个人玩的开心,后院守门的人来报,关着的人不见了。 外来人 闻言,众人心中一惊。曹氏命人去寻,七八个护卫都奉命四处去找。晚饭过后,出去查找的人,还不见归来,曹氏有些着急。各院的女郎都在曹氏处,自称是曹家族亲的外来人还没有找到,七八个护卫一个未归,曹氏不敢放了她们回自己的院子。眼见夜深,曹氏让女郎们先回自己和曹微在同住的大屋歇下,各院的仆妇婢女都被叫过来守门。 安顿好众人,曹氏和衣在门口的躺椅上闭目休息。贾濬和山奺夜里起来方便,出了净房,贾濬总觉有什么不对,小声问山奺:“妈妈们不是都在门上守着吗?怎么这么安静?门上怎么不见人啊。” 被贾濬这么一说,山奺觉得气氛变得莫名的诡异,本就怕黑的她,揪着贾濬的衣袖小声道:“你别说了,我害怕,我们快回去吧。”贾濬拍了拍山奺的手安慰道:“你别怕,有我呢,先生阿姊都在呢。我靠近门上看看,确认一下。或许妈妈们都在,是我看错了呢。” 说着贾濬扯出被山奺揪着的衣袖,向门上快步走去,到了门边贾濬被地上倒着的婆子绊了一跤。刚想从地上爬起来的贾濬,被躺在她面前的婆子,惊得差点喊叫出声。贾濬仗着胆子,仔细打量了一下,见婆子的肚子起起伏伏的,心下松了口气。想着婆子大概是困极了,睡过去了。 可转念一想,不对呀,几个院子的婆子都被叫来了,少说也有五六在门上守着,总不能都睡过去呀。贾濬四处看看,黑漆漆的地上,足足躺了五六个婆子,各个都喘着气,还有的,打着呼噜,说着胡话。贾濬用力的摇她们,她们就像睡死了一样,怎么也叫不醒。 贾濬抓了一个婆子的手,狠狠的咬了一口,还不见清醒。贾濬登时慌了神,连滚带爬的往屋子跑,声音颤抖着叫醒了曹氏。曹氏闻言,顿时惊醒。起身摸着黑,翻出了谢衡早年用的剑和两把短刀。 出门寻看了一番,曹氏转回屋子,叫醒了族妹和其他两个学生,以及蹲在床榻边上打盹的婢女们。曹氏将短刀给了年龄大些的曹微在和贾褒道:“别怕,拿着。如果有坏人进来,闭着眼睛砍上去就对了。” 曹微在看着手中的短刀,对着曹氏问道:“阿姊何故这般紧张,怎知有贼人?”曹氏提着剑,眼光仿佛能穿透门板似的盯着远门口的方向道:“出去寻人的护卫,至今一个未归。门口的婆子,厢房的婢女,都被迷晕了。” 在场的要么是贵女出身,要么就是没做过粗活的一等贴身婢女,一个赛一个的纤弱。听见曹氏的话,众人都怕的发抖,向来娇贵柔弱的王若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怕自己哭出声音惊动外面的坏人,抬起双手用力的捂着自己的口鼻。 贾褒把贾濬和王若往自己的身拉去,颤抖着安慰道:“别怕,阿姊有刀。”贾濬拉着颤抖的贾褒和王若,鼓舞道:“丰儿不怕,我们人多,坏人来了,我们一起打死他。” 贾濬的话,好似起到了些作用。几个大一些的婢女,也都故作镇定的重复着贾濬的话道:“没错,我们人多。”渐渐的,大家都镇定了许多。先镇定下来的曹氏命令道:“大家一起将床榻、衣柜搬来,堵上门窗。” 众人刚刚将床榻挪动,窗纸就被一物打破。此物破窗而入,落到地上,仔细看,还冒着烟。离得近的曹氏和曹微在吸了烟气,顿时觉得浑身无力。贾褒也开始虚脱,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喊道:“捂住口鼻,有毒。” 贾濬闻言,瞬间反应过来。屏住呼吸,扯了面盆架上的细布面巾,撕了几条,沾了水,分给王若和山奺。婢女们扯了自己的衣角裙角,照着样子,遮住了自己的口鼻。贾濬和山奺扯了自己的裙角,照样遮住了贾褒、曹氏和曹微在的口鼻。然而,并没有解毒的作用。 见几个年长的都倒下了,众人失了主心骨一般,开始慌乱。贾濬冷静了片刻,恍然道:“大家别慌,我们现在立刻打开门窗,燃起火光,敲敲打打,高声朗读,制造声响。总之我们越热闹越好,将村中的族人吵醒,引他们来搭救。” 王若颤抖着声音问道:“何故不直接喊救命?”贾濬一边拆破旧的椅子,一边道:“我们这个院子,都是女眷。半夜遭贼,高呼救命,别人会怎么想?不能喊救命,要引人来,亲见了当下的场景,搭救我们。”听贾濬如此说明,众人也不再耽搁,跟着麻利的动起手。 青田紧随着贾濬,扯了床榻边的幔帐,缠到刚拆下的椅子腿上,拿了头油做火把。贾濬让山奺,拿了洗脸的铜盆,拼命用力敲。一个身材高大的婢女见山奺敲的不够响亮,拿过盆,接替了山奺,朝着外面死命的敲。 贾濬和青田做好了火把,见火光不够,将曹氏和曹微在屋里面,能搬得出去的木质家具,都扔到院子里烧了起来。王若见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做了几个深呼吸,鼓足了勇气,带着婢女们,朝着外面高声诵唱起了《女训》。王若诵一句,婢女学一句。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用力踹开,来者正是那个自称曹氏亲戚的外来人。院子里火光冲天,将整个院子照的如同白昼一般。贾濬见坏人闯了进来,拿起了贾褒的那把短刀,对来者道:“你可知我们是何人?竟敢把歪主意打到我们的头上?我们的护卫有七八个,护院侍从有几十人。他们听到声音,很快就会赶过来。” 来人哈哈一笑,嚣张的道:“小姑子,你们是何人,我自然打听的清楚。我是何人,你们打听到了吗?你们的护卫,都去追查我的行踪,还未归来吧?你们的护院侍从,早就睡得昏沉,现在有人拿刀子割他们的肉,他们也是不会察觉的。” 听着来者说话的声音,曹微在只觉耳熟,只是她现在虚弱的根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用余光打量到来者,心中一惊,这位正是被她取消婚约的,自称是族中四堂叔表姐的儿子啊。曹微在想说些什么,可是她越挣扎越觉得疲倦,随即就昏睡了过去。 贾濬闻言,挺直腰杆,继续拖延道:“既然如此,我等也是难逃此劫。郎君何不自报家门,好歹让我们做个明白鬼?”来者踢开脚下燃得正旺的木块,一点点向院内屋子靠近,不屑的道:“哼!你们这些个女郎,知道我是谁也没用。” 说话间,不待贾濬等人多做反应,来者已经飞窜到了众人面前。嚣张的笑道:“你们不用白费力气了,我的侍从马上就会赶到。我会把你们带回蜀国,慢慢的折磨。”此话刚落,远门处一道黑影飞奔了进来,照着这位自称是曹家族亲的后背,就是一脚。 那人吃痛,踉跄了几步,险些栽倒在屋门口的台阶上。贾濬惊得抬头望去,趁着院子里熊熊的火光,贾濬看得清楚,兴奋的跳起老高,声音中透着无限喜悦的呼喊着:“黑铁叔,黑铁叔。” 有惊无险 黑铁见贾濬平安,嘿嘿笑道:“女郎莫怕,待奴才收拾了他,再与女郎回话。”黑铁身材魁梧,伸手却十分灵敏,并且力量十足。是贾充买给柳氏带去襄陵老宅的护院,贾濬幼时就喜欢到处走,柳氏怕贾濬走失被拐,就把黑铁给了贾濬。 多年相伴,黑铁对贾濬的保护,不仅仅是出于使命,更多的已经是出于一种血缘外的亲情了。养好伤的黑铁从襄陵回了京都,得知贾濬同几个女学生一道寄居在吉迁里,各府共派了几十个护院,国公府还给派了八个训练有素的护卫守护。 一来,和贾濬一起寄居到吉迁里的,都是女郎,黑铁来了也不方便。二来,守卫的人众多,又有谢夫人照看,黑铁来了,也没什么必要。所以,黑铁回了京都后,柳氏也没急着让他赶往吉迁里,与他的主子贾濬会合。 直到前些天贾充说魏蜀两国战事将起,自己要带兵出征,准备在出征前,把贾濬的婚事定下,他已经看中了邓艾将军的孙子。邓艾将军也说,准备好了就让他的孙子登门提亲。 吉迁里距离京都几百里,听贾充说要起战事,柳氏担心贾褒和贾濬,默许了贾充给贾濬安排的婚事,就命黑铁前往吉迁里照看贾濬。 一路经过两三天的疾马狂奔,天黑时,算着距离吉迁里也没两个时辰的路程了,心系主子的黑铁,干脆没有停顿休息,直接趁夜赶到吉迁里。本想在村口找个舒服的草堆打个盹,等天亮再进村。却不想刚刚睡下,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女郎们,高声朗诵文章的声音。 黑铁还当是女郎们好学,可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片异样的火光。不是烛火,不是灶火,黑铁断定是院子走水了。登时跳下草堆,向火光处奔来。可巧,院子门敞开着,正见一个人对着站在房门口,手握短刀的贾濬叫嚣。嚷嚷着要把他的主子,带回蜀国。 黑铁见状,心中怒极,飞奔进院,一个飞脚踹在了那人的背上。顾不得和主子过多寒暄,就和那人扭打了起来。那人看起来羸弱,可脚上是有些功夫的,身法极其诡异。贾濬见状,担心那人逃脱,想要帮黑铁一把。拿起被高个子婢女敲扁的铜盆,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狠狠的向那人丢去。 那人躲过,却险些丢到了刚刚进门的谢衡和王夷甫。谢衡带着的护卫将那人抓住,捆了起来。黑铁见状,赶到贾濬身边,探问道:“主子,你没事吧?”贾濬见到黑铁、谢衡的突然出现,惊讶又开心。回头看了看一院子的狼藉,贾濬囧囧的回道:“我没事,大家都没事。只是,谢学士家的家具,被我们烧了,面盆也敲扁了。” 黑铁见主子安好,悬着的心放下了。想到贾褒和曹氏几个人,贾濬突然开口对谢衡道:“先生和阿姊中了毒,浑身失了力,想说话都不得开口。”谢衡闻言,进了屋子,查看了曹氏的症状道:“是无义草,并无大碍,休息一晚上就好了,先抚她们躺倒床榻上去吧。” 谢衡向黑铁施礼道:“从她们中毒的迹象上看,已有些功夫了,想来壮士已经与贼人缠斗了一阵子,我们来的迟了,幸而有壮士相互,才保得这一院子女眷的性命和名声。” 黑铁见谢衡如此客气,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您客气,小人是贾府二姑娘幼年时期的随侍,姑娘大了,就做了姑娘的护院。主子回京都时,小人在襄陵受了伤。主子宽仁,担心路上奔波不宜养伤,就让小人在庄子上多住了一段时间。奴才把伤养好了,就赶紧来寻主子了。见主子蒙难,奴才护主是应该的。” 这时十几个身体精壮,扛着锄头扁担的谢家族人,神色严肃的堵在了院子门口。一个领头的族人见到谢衡在此,神情放松了许多,回头示意族人放下手中的家伙事,问道:“谢衡贤弟,到底怎么回事?族中有人听见女郎们的诵读声,又见你旧宅火光冲天,担心是走了水或是进了什么贼人,我们召集了十几个精壮,提着家伙事就赶来了。” 回京 谢衡见到族中兄弟都来帮忙,赶忙致谢。并言明是家贼,嫌弃平日里主家打赏少,心生怨怼。偷了主家的财物,还想放火烧宅,不过已经被抓住了。谢家族人都被谢衡哄着,各自散了。 谢衡命人将贼人押到了厢房,命人设伏,等待贼人的随从来接应时,将其随从也一并拿下。各院的小姑子也都散了,贾褒还未清醒,谢衡劝贾濬,让她陪着贾褒一起,就在曹氏和曹微在的大屋歇下了。 次日一早,谢衡等人,将贼人及其贼人都一并关在了厢房里。谢衡请族中医者来确诊,医者确认是无义草,几个人误食的不多,中毒后十二个时辰左右就会清醒。众人安心的吃过早饭,谢衡告知大家魏蜀起了战事,让众人准备回京。王夷甫也是奉家族的命令,来接王若回王家的。 晚饭前曹氏等人逐一醒来,曹微在刚刚睁开眼就说道:“那个贼人,我见过。就是四堂叔表姐家的小郎。”还是十分虚弱的曹氏闻言,开口道:“当日他来吉迁里,声称自己是三叔的外甥,阿芜的表兄,我就知道他有问题。把他收押在外院柴房,是为稳住他,随后我分别给曹氏和谢府都去了信。看来是家主查明了此贼的身份,担心我等的安危,才亲自赶来的吧。” 谢衡闻言点头道:“魏蜀起了战事,吉迁里距离京都偏远。各位学生都是女郎,府中长辈们都十分担忧,我此行,也是为了迎接大家回京的。我已经命人整理了谢府后院,大家回京都后,可以在谢府后院继续上课。” 闻言曹氏点头赞同,担忧的问道:“那贼人的身份可查清了?可是与曹家有什么过节?”在场人多口杂,谢衡不欲多说,简单的回道:“是个江湖骗子,声称自己是蜀国权贵,四处骗财骗色。四堂叔给阿芜妹妹招亲,他碰巧赶上。大概是见过阿芜妹妹后,起了贼心,尾随至这里的。” 常年生活在深宅大院的女郎们,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情,闻言,皆是一番心惊。谢衡见状安抚道:“贼人及其随从都被抓到,刚刚已经命人押着送官了。大家吃过晚饭,回去整理好行装,我们就回京。” 谢衡给贾濬的‘随笔录’,让贾濬受益良多。贾濬早已看完了,准备还给谢衡,并郑重的向谢衡道了谢。谢衡意味不明的看了看贾濬,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淡淡的点头回道:“用得上就好,不必谢。你留着吧,如果别人有需要,你亦可以转赠他人。”贾濬收了‘随笔录’,也不再多言,转身回去收拾行装。她不知道,她走后,谢衡依旧是一副意味不明的眼神,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 虽然贼人已经被抓获,大家还是有些担忧,女郎们都想早早收拾回京,婢女婆子们也是一阵后怕,连夜整理好了行装,次日便出发回京了。贾濬临行前,将她屋后的菜园,托付给了教她们翻地的谢族老者。 王若回到了王家,和王元姬等人提起了吉迁里发生的事,一番心惊,都感慨贾家二姑娘的胆大又机敏。王夷甫也是十分敬服的附和道:“长辈们是没见到当时的场面,贾二姑娘手握短刀,毫无畏惧的瞪着贼人。虎父无犬女,大有贾候在战场上的风姿。” 王元姬见自家小郎如此称赞一个外女,开口玩笑道:“这样风姿的女郎,可为王家妇。”在场众人哄笑,皮肤白腻的王夷甫,脸红的格外明显,故作淡然的坐回位置,不再发言。 山奺回家后,也把吉迁里的事和族中兄弟姐妹们描绘了一番,众人都对贾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贾褒和贾濬回了贾府,柳氏早早命人给两个人准备了新的院落。任婢女婆子们打点,两姐妹一进门就围着柳氏亲近。自打李婉迁徒乐浪郡,柳氏一直将她们姐妹带在身边,十年来,柳氏也是第一次和她们姐妹分开这么久。 拉着两个孙女仔细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柳氏欣慰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廖妈妈端着茶水点心进来,见状笑道:“两位姑娘不知道,自打你们去了吉迁里,老太太多少日子没睡过踏实觉。如今你们平安回来,老太太悬着的心,总算能放心了。” 柳氏怪廖妈妈多嘴笑道:“你这个老婆子懂什么!我的孙女,天生聪慧纯良。能拜谢夫人为师,又有王家、山家的小姑子为同窗。我就算是日夜煎熬,也必定要让她们去历练历练。贾府名声不好,她们的继母继室姊妹也不争气。我再不想辙,为她们贴金,她们以后能有什么好前途。女子单单是嫁个有声望的富贵人家就够了吗?那不过是刚刚开始。嫁到别人家的后院子里,是尽享清福,还是受尽磋磨,日子过得什么滋味,才是最重要的。” 廖妈妈诚恳的应和道:“老太太这话没错,不说别人,就说谢夫人。谢家百年清贵,耕读起家。谢老大人及其夫人孔氏,都是才识渊博的人,谢夫人的家主年纪轻轻就做了太学院的博士助教。这样的人家,这样的郎君,世间能有几个?谢夫人不孕育,十年了还不曾给自己的家主纳妾,逼得谢老大人亲自开口张罗。妾室刚进门,谢夫人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回了老宅。若是她自己是个心宽的,早早给家主纳妾,生几个孩子,收到自己名下,谁又能撼动她的地位分毫呢?” 柳氏知道廖妈妈是为了贾褒和贾濬好,担心她们像谢衡夫人曹氏那般,读书多了,心性高,将来嫁到别人家后院,气傲,容不得人。廖妈妈也是好意提醒她们,恭顺贤惠,才是一直以来身为女子应该遵守的求存之道。 廖妈妈说的对,但也不是没有例外。贾逵没有别的妾室通房,一生只娶了柳氏一人。山奺的父亲山涛,终身只娶了韩氏一人,生了九个孩子,也是恩爱了一生。谢缵只娶了孔氏一人,孔氏去世多年,谢缵都没有再续娶。可见,三妻四妾,不是男人的天性。是自古以来,为了繁衍,形成的一种畸形的婚姻形式。 祖孙闲谈 柳氏没有经受过与人共侍一夫的痛,也不愿让她们的孙女们落了俗流。明知廖妈妈是好意,还是不悦的开口道:“年纪越大,越口无遮拦了。谢夫人到底是个后院妇人,就算是纳娶,她也是要和她的家主商量的。她的家主不愿意,难道要她逼迫吗?“ 谢衡是不愿纳妾的,曹氏在贾府满月宴时,和柳氏聊了很久,什么话都没有隐瞒。谢衡是顾念父亲,所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受着这样的组训,出于孝道,才收了他父亲塞给他的妾室。再者,难道要断绝父子关系,来拒绝一个妾室入门吗? 柳氏白了眼廖妈妈,继续道:“谢夫人去吉迁里办学,不是她心中怨怼。嫁入谢府十年,一直不曾孕育,她心中对谢学士深感愧疚。妾室入府,她如释重负。谢夫人被子嗣孝道压得喘不过气,身心俱疲的她,将家事安排妥当,才去吉迁里办学调养的。” 贾褒和贾濬看着祖母柳氏和自己的贴身老婢拌嘴,担心她们要争执几个时辰,贾褒忍不住劝和道:“先生是个心地宽仁,胸怀苍生的女子。谢学士对我们的先生,十分敬重。魏蜀两国起了战事,谢学士亲往吉迁里接我们,还将京都谢府的宅子修缮了,让我们能继续跟着先生在谢府上课。” 贾濬起身接过廖妈妈还端在手里的果子点心,转身放到柳氏身边的桌几上,向廖妈妈谢道:“妈妈是好意,我们明白的。在吉迁里,先生给我们讲了《女训》。先生说,人生总会有些不如意。有一天我们遇到了不如意的事,若是无力改变,就要先放宽自己的心态。调整好心态,慢慢的筹谋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我们可以从这些事里,找寻一番不一样的世界。” 柳氏和廖妈妈闻言,吃惊的看着言行得当,举止娴静的贾濬,这是那个跳脱肆意的贾府二姑娘吗?柳氏有些担心的问道:“丰儿,你可是在吉迁里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谢夫人可曾体罚?”贾濬一脸茫然的道:“没有啊,我在吉迁里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呀。祖母为何这么问?” 柳氏心中疑惑,又问道:“你可明白谢夫人讲的这些话?”贾濬点头道:“明白一点。比如我想阿母,我担心阿母,但是我见不到她,我难过也没用。我家中有祖母和阿姊,我不能丢下祖母和阿姊,违背律法去接阿母回来。我只能照顾好自己,不让阿母担心。我要好好学习,平安健康的等阿母回来,和阿母团聚。” 闻言众人险些湿了眼眶,贾褒怜爱的摸了摸贾濬的头。柳氏点头道:“谢夫人讲的道理明白,丰儿理解的正对。”说着命廖妈妈吩咐厨房添菜,给姐妹两个接风,姐妹两个由婢女们伺候着先去沐浴更衣。 怕柳氏担心,贾褒和贾濬没提吉迁里进了贼人的事。但是柳氏封赏跟随到吉迁里的婆子护院时,有人回禀了此事。柳氏听闻,总觉得有些蹊跷。贼人费了那么大周章,就是为了一个貌美的小姑子,这个在柳氏看来是说不通的。 算起来,此时贾充应该已经带兵进了蜀地。柳氏决定,待贾充归来,定要让贾充去核实一下贼人的身份。贼人的目的是吉迁里寄居的女郎,可是不知道他到底是要抓哪位女郎。到底是真的贪图财色,还是恩怨报复。为了贾褒和贾濬的安危也好,为了贾府整体的安危也好,她都必须查证清楚,避免这种事再发生。 贾褒和贾濬在柳氏处用过晚膳,柳氏留了她们姊妹闲谈。柳氏提起了魏蜀两国的战事,说到了带兵出征的征西将军邓艾。邓艾是个文武全才,性格直率,心无城府,为人十分正直。他的孙子邓朗,年少才显,清秀俊郎,目前在太学就读。贾充临行前,记挂贾濬的婚事,与邓家,口头上订了贾濬许给邓家小郎,邓朗。待战事结束,就准备上门提亲。 贾濬听黑铁提过,贾充出征前给她定了亲。此时再听柳氏提及,贾濬也没觉得意外。眼见着就要深秋,再到冬至,过了年,自己也十三岁了。这个年龄的女郎,定亲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灭蜀之战,国公司马昭以大将军之职,亲自上阵指挥。由此看得出,魏国誓死也要拿下蜀国的决心。贾充出征,不知道能否安全归来。他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还心系贾濬的婚事,这让贾濬多少有些感动。就算贾充有别的私心,至少是顾念她阿母的临行所托,和她这个做女儿的终身幸福。 贾濬沉思了片刻道:“丰儿听黑铁叔提过了,既然是阿父看中的,就等阿父平安归来再议吧。”这个时代,从庶民到王亲皇子,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父母不在,就由族中长者做主。 贾濬对邓家一无所知,但是她的阿父已经将婚事敲定了,就没有她再行反驳的余地。若是哪天她想退婚,也定然要抓到对方什么错处把柄,由贾充同意,才可以。但是贾濬心里清楚,就算邓家郎君有什么不足,贾充也绝对不会轻易和邓艾退婚。 贾充和邓艾同住京都,同朝为官,又向来私交甚好。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不是那么轻易为了儿女亲事,撕破面皮的。到时候,为了维护两家和睦的局面,就算一方有什么错处把柄,最多就是另一方给予更多的利益,尽量达到彼此满意,想取消婚事也是难的。 何况,祖母柳氏都没有表示异议,赞同了这门亲事。以此看来,邓家确实是个不错的门户。对于婚事,在还不懂得男女情爱的贾濬看来,那就是人生必经的一个过程。天下间,所有的男女,到了年纪,必须要做的事。只要对方人品贵重,她也没什么别的要求。 贾褒在从吉迁里回京的路上,就听贾濬和她提起贾充和邓家,已经口头为贾濬和邓朗定亲了。她和王若闲聊时,打听了邓家。听闻邓家是清明正直的门户,邓家小郎邓朗是出了名的聪慧,自幼跟随祖父邓艾将军学习,是文武全才。王氏族中几个见过他的长辈对他评价甚高,说他将来定然成器。 曹微在掌掴吕氏 贾褒一直觉得自己的妹妹娇憨,不拘小节。邓家是武将出身,规矩没那么大,家世清明,儿郎又出众。贾濬嫁过去,日子过得不会太拘束。邓朗有才识,前途无量。贾濬将来蒙夫荫,也能过得富贵安逸。她是赞同这门亲事的,见贾濬也没反对,就没多言。 柳氏闻言点头道:“在你阿父回来前,我们私下里,再多了解了解吧。邓小郎在太学就读,祖母可以去请谢夫人帮忙,向她家主谢学士打听一二。”贾濬闻言,摆摆手道:“祖母不必麻烦,先生对我们这些学生的事,向来热心。若是她知道阿父把我许给了邓朗,不用您去请她帮忙,她定会主动打听的。若是邓家小郎真有什么不足,先生也必然会提醒我的。” 从贾濬的话语中可以看得出,曹氏对她的学生们十分用心了。再有贾褒和贾濬经历了半年多的时间,确实有了很大的变化。尤其是贾濬,柳氏看着孙女们的成长,十分欣慰。看来,她让贾褒姐妹拜曹氏为师,去吉迁里寄居学习的决定,是对的。 贾濬对贾充给她定的亲事没有异议,这也让柳氏安心了不少。贾褒贾濬离家这么久,也十分担心柳氏。见柳氏精神不错,贾褒开口询问道:“我和丰儿离开贾府有半年多了,府内可还安生?”贾濬也是一脸担忧的看向柳氏。 柳氏一脸不在意的笑道:“小小的一个贾府,前前后后加起来几个人?没什么不安生的。你们继母自从给你们阿父添了个弟弟,身体一直不大好,在自己院子里静养着呢。”说完柳氏脸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道:“你阿父临行前给孩子取了名字,叫‘黎民’。还特意来求我,替他照看好。看他急的,我再怎么不喜欢孩子的生母,那孩子都是我的骨肉亲孙啊。我将那孩子带回院子里,亲自照看着呢。” 柳氏长长的顺了口气,又道:“至于那两个孽障,现在还在禁足中。作过几次,我放她们出来让她们找你阿父求饶,她们又被你阿父重新禁足起来了。还下令,没有他的允许,不准她们踏出自己的院子一步。” 正如柳氏所言,贾褒和贾濬虽然不喜欢郭槐母女,但是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和她们血脉相连,她们还是十分想见见的。听柳氏说养在了自己的院子,姐妹两个急忙去探望 。婴儿白白嫩嫩的,被乳母喂养的极好。两个小姑子,见糯米团子一般可爱的婴孩,都十分喜爱。 柳氏见状忍不住感叹道:“郭氏一直苛待你们,你们还能待她的儿子这般亲切。”贾褒扶着柳氏,从贾黎民的房里出来道:“苛待我们的人该整治,可襁褓中的不过还是个孩子。难道因为他生母的过错,就让他来承受我们的苛待吗?我们要是那样做了,与郭槐何异?”跟在后面的贾濬赞同道:“阿姊说得对,黎民还是个小娃娃,由祖母精心教养,将来定然能成为性情温良的人。” 柳氏见贾褒姐妹如此心胸,欣慰的点头,转而怅然道:“贾峕贾午那两个孩子,都是被郭氏坑害了。贾峕聪慧,贾午憨实。若是好好教育,哪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不过也不能去可怜她们,再不严加看管,真是一点补救的余地都没有了。” 深宅后院,没有母亲庇护,多少公子女郎的性命前程,都是断送在继母小娘、异母而生的兄弟姊妹手上的。郭槐和贾峕贾午跋扈,把对柳氏和贾褒姐妹的不喜,全部都挂在了脸上。但越是这样的性子,越是没有城府。郭槐待贾褒贾濬无半丝关爱,却着实没有设计陷害过。这与贾褒和贾濬而言,已经是万幸了。所以她们不喜欢郭槐,但是也没有格外憎恨过。 至于贾峕贾午,虽然有生母庇护,但是生母对她们从未尽心教养过。和贾褒贾濬这种,自幼与生母分离,但是有祖母精心教导,细心爱护的人比起来,反而显得更加不幸。贾褒和贾濬心中,对她们只有同情。如今的郭槐母女,已然成了这般模样,任谁都是无可奈何。改变不了,就和她们保持距离吧。 日子过得快,转眼入了冬。贾褒贾濬天不亮就起身,穿上厚厚的棉衣,瑟瑟发抖的坐着马车赶往谢府上课。进了谢府后院门,姐妹两人径直往听课的院子走去。谢府后院,最大的一个院落门口,大门敞开着,里面传来女子的尖叫声。路过的贾褒贾濬被惊得抬了头,正见曹微在连续挥手,狠狠的甩了一个贵妇人模样的女子几个大大的嘴巴。 贾褒贾濬看着裙带翻飞,即使已经入冬,依旧仙气飘飘的曹微在,正在掌掴谢府女眷,惊得双双愣在了原地。被打的妇人原本满眼的挑衅,见到门外有人,立刻委屈道:“曹姑娘饶命,曹姑娘饶命。”说完就跪倒在地上,朝着门外的贾褒贾濬招手喊道:“姑娘救命,姑娘救命。” 谢府后院里住着的女子,能作这般贵妇人打扮的,除了曹氏和其族妹曹微在,也就是谢衡的小妾吕氏了。贾褒贾濬一脸尴尬的看着曹微在,想假装没看见眼前这一幕,也是不能够了。 贾褒贾濬两人面面相觑,进退两难的时候,曹微在率先开口道:“吕小娘别演了,她二人与我同窗许久,对我的脾性十分了解。今日既然我能挥手打你,定然是你有什么过分之处。若是吕小娘不服,我可以即刻带你,回禀了你的主君主母。” 被打的妇人捂着脸,看不清表情,诺诺的回道:“曹姑娘是主母的妹妹,说什么妾都是遵从的。”说完起身向几个人服了服,算是施了礼,转身回院子关上了门。 几个人一起前往学堂,贾褒和贾濬还处于一片震惊中,曹微在见她们姐妹一直闷声前行,忍不住开口道:“那个是我姐夫的小妾,刚刚在我去往课堂的路上拦了我,还说了些不入耳的腌臜话。这样的话被我阿姊听到,我阿姊不会跟她计较,但是要偷偷难过上好一阵子了。我气不过,给了她几巴掌,只是想警告她,不要招惹我阿姊。” 华笤退亲 贾濬依旧沉默,自顾自的走着自己的路。贾褒想了想,忍不住开口道:“阿芜不必解释,先生命苦,我们都为先生感到可惜。刚刚看那小妾的架势,不像是个好相与的。先生温良,私下里,定然是受了她不少闲气。先生照顾你多年,你护着先生的心,我们都是知道的。若不是气极了,你也不至于如此。” 贾濬埋着头,跟着贾褒的脚步,走走停停。听着曹微在和贾褒的话,细细揣度,但并不开口表态。曹微在见把话说开了,贾褒和贾濬也不是爱传话的主儿,就不再多言,几个人进了课堂,照常听课。 下课回府的路上,贾褒和贾濬聊起早上曹微在打谢衡小妾的一幕,还啧啧称奇。一个姨妹,竟然堵在姐夫妾室的门口,毒打小妾。一直对此事没做表态的贾濬道:“阿姊,这件事,我们暂且就当做没有看到过吧。曹微在做的不对,可先生也无辜。这件事传出去,对先生,对曹魏在都不好。” 贾褒点头道:“我知道的,只是这个曹微在,私底下,我们也远着些吧。”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动手打人都是不对的。贾濬赞同贾褒,点头称是。姐妹两个刚回了后院,就被告知华府老太太病重,柳氏和王元姬一道去探望了。 没过几天,华府老太太就去世了。眼见着年关将近,贾褒贾濬和山奺、王若几人约好,下了课就一道去瞧瞧华笤。几个人到华府见到华笤,华笤足足瘦了一圈。几个许久未见的好姐妹的特意探望,让华笤感动又伤怀,眼泪止也止不住。 言辞间,华笤吐露,自己早年定给了卫家二郎卫巨山。订婚时华笤十二岁,对方已经十八了。华府家规,女子满十五才可行婚嫁礼。卫巨山为了等华笤,一直拖到二十一岁。眼看着华笤就要满十五出阁,华家老太太却突然过世,卫家还要再等上三年。卫巨山是愿意的,可是卫家家主不愿意,屡屡埋怨。 朝廷规定,女子年满十五,必须出阁,否则根据律法判罚,增收赋税。华笤祖父辈份上,有一个姑奶奶,就因嫁的早,难产至死,怀的双生子,一尸三命。华府当时的家主痛惜自家女郎,踩着朝廷的底线立了规矩,凡是华家女子,年满十五才准出阁。 可是朝廷也规定了,男子满二十必须成亲,不然也是要按律受罚的。卫家埋怨华家,也着实情有可原,毕竟,卫巨山真的被耽搁太久了。不愿两家为此事伤了和气,华笤求着父亲去卫家退了亲。 按说华笤这种情况,即刻重新寻一门亲,待到丧期满后,再行嫁娶就可以。只是,华府向来尊礼重孝,家训森严。如若华笤是个旁支庶出,她的婚事也不至于受丧期约束至此,她偏偏是嫡系嫡出。就算是做样子,华家家主也绝不会允许,华笤在华老太太的丧期内,寻亲订婚的。何况,华家人是真心伤感华老太太的离世,想为华老太太守孝。 华笤已经十五岁,再为祖母守孝三年,就十八岁了。丧期满后,华府也可对外言明,华笤是因为守孝耽搁了年龄。再寻适龄的亲事,还能找个清贵的耕读人家。可是华笤定亲多年,在丧期婚姻被取消了。外人不会轻信,华府有小姑子满十五才准出阁的规矩。毕竟,这样为女郎考量的家主,百年不遇一个。 定过亲,又过了适婚的年纪。华笤今后在婚姻上,是要受些委屈了。同为女郎,众人明白华笤的心情,也都跟着难过。 王若平日里和华笤最亲厚,两家往来多年,自小相熟。见华笤红着眼,王若眼神一转,突然道:“我记得前年荀家来华府,为荀组询问过姐姐的婚事,只是两年过去了,不知如今荀家是不是还有和华府结亲的念头。” 华笤被王若这么一说,脸上顿时涨得通红。众人见状,都一脸急切的追问。虽然华笤害羞,可面对姐妹们的关心,还是咬咬牙,老老实实的回答道:“荀组自幼在华府家学就读,与华家子弟向来亲近。时常送些新奇的小玩意儿给我们,我只当是同窗之谊。后来荀组平日里戴在身上的玉,出现在我的课桌上。我本想把玉还给他,告知他我被家里定给了卫家。可是一连几天他没来上课,荀尚书反倒来了华府。不久后,他就来辞别了华府家学的师生,去了太学院读书。” 贾濬闻言,琢磨了一番,开口道:“荀家郎君还没定亲,我们府里的人,对荀家的消息灵通着呢。只是不知,来华府询问华笤姐姐婚事,是荀家的意思,还是荀家郎君自己的意思。” 大家不明所以的望向贾濬,山奺忍不住开口问贾濬道:“是荀家的意思,还是荀家郎君荀组的意思,有什么分别吗?”贾濬认真点头解释道:“当然有分别。是荀家的意思,那就是荀家想与华家联姻,不拘是哪个郎君,哪个小姑子。如果是荀家郎君的意思,那就是他有意娶华笤姐姐。如果是后者,华笤姐姐可以和荀家结亲,不至于待到丧期满后,再择亲。” 大家被贾濬说的云里雾里,贾褒见状,斥责贾濬道:“祖母还说你跟着先生以来,言行举止都变得端庄得体了。华笤也好,荀家郎君也罢,包括在场的众位,哪个的婚事,不是要家中父母长辈做主?你如今这话说得轻浮,可是打了祖母的脸了。” 贾濬对着贾褒嘿嘿一笑,无视了贾褒的斥责,接着问华笤道:“华笤姐姐,你可想嫁做荀家妇?”贾濬越来越出格的问话,惊呆了在场的几个小姑子。贾褒气得,恨不得起身去拧贾濬的嘴,华笤也是满眼羞怒的道:“丰儿哪里学得没脸没皮,小姑子家,说的什么话。” 贾濬闻言白了贾褒和华笤一眼,认真的说道:“你们两个也太拘谨了,在场的几个小姑子,哪个不是视你我为知己?如今关乎华笤姐姐一生幸福的紧要时刻,说什么脸皮?荀家是什么人家?哪个不知道?京中多少小姑子的眼光死死的盯着荀组?别人不说,我家那个不成气候的三妹妹,迷荀组迷得都魔怔了。华笤姐姐若是能和荀组结亲,有什么不好?” 小姑子们的热心 几个人对视一番,思量了片刻。觉得贾濬的话虽然大胆,但也确实是事实。尤其是山奺,她向来是贾濬派,王若不爱吭声,但是她也总能在最关键时,跟上贾濬的思路。沉默了片刻,王若首先开口道:“丰儿说的对,可是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并非我等能够左右的。丰儿想撮合华笤姐姐和荀家郎君的亲事,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贾濬见天色渐晚,心急道:“这就要看华笤姐姐和荀家郎君的意愿了。”山奺急切的拉着华笤,王若也跟着开口道:“华笤姐姐,我们视你为姐妹知己,如今这样的时候,你也不要再扭扭捏捏了,我们愿意为你的终身大事费力操持。”贾褒沉思了片刻,也起身拉着华笤道:“华笤,丰儿向来机敏,她不会轻易如此无状。我们和阿若一样的心思,你的难处,我们不会坐视不管。” 见华笤还不说话,贾濬焦急的直言道:“照着华笤姐姐现在的情况,守丧期满,等待你的最好结果,就是寻个耕读的清贵之家嫁过去。操持上几年是好的,操持个几十年不得出头的也比比皆是。再者,就是嫁个有名望的人家做继室。运气好,对方没有嫡出的子女。运气不好,对方可能连嫡出的孙子孙女都有了。” 贾濬的话,如一块大石,狠狠的撞击到众人的神经上,惊醒了众人。婚姻对一个女子的关键性,胜过出身。华笤若是放弃这最后的挣扎,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余生。众人随着贾濬的话,焦急的催促着华笤表态。华笤听了贾濬的话,也是如梦中人惊醒,转头问道:“丰儿有什么注意?” 贾濬见华笤想开,实话实说道:“荀家郎君在太学读书,我们先生的家主在太学助教,我们可以求着先生帮忙传达消息。荀家小郎得知姐姐和卫家退了亲,若是他对姐姐仍然有意,定然会有所行动。我知道,我们的做法其实就是堵。不过,堵成堵败都是好事。成了,姐姐婚事遂心。不成,姐姐也能认清他人,使自己今后过得更清醒,将来再议亲时,不会被心中遗憾所扰。” 王若听了,急忙赞同的附和道:“丰儿说的对,我们的先生为人热心,绝对不会拒绝我们的请求。谢学士为人沉稳真诚,对先生敬重有加,绝不会有负先生所托的。” 贾濬的话,说得明白透彻,极有道理。在众人的鼓舞之下,华笤转身去妆台上,翻出了当初荀组留在她课桌上的那块玉,十分珍视的说道:“这是荀组给我的,如若他初心不改,就拿着此玉来提亲。如若他改变主意,这玉,就还给他吧。” 华笤说完,脸上又重新浮上了一片落寞,还有几分担忧。贾濬将玉仔仔细细的包好收起来,拉着华笤道:“华笤姐姐,你不要想太多。结果是你想得到的,我们就来华府吃你亲手做的炙羊肉。如若不是,还望姐姐放下眼前悲伤,仔细为自己的未来筹谋。姐姐至孝,应该明白,姐姐将来若过得不好,才是对疼爱你的祖母,最大的不孝。” 贾褒虽然赞同了贾濬等人帮助华笤的举动,但是她内心十分不满,出了华府,贾褒一脸不悦的训斥贾濬道:“华笤的遭遇,我们都感到难过。可婚姻大事,自来由家中父母长辈做主,岂是你我这些尚未出嫁的小姑子能随意干涉的?何况华笤现在孝期,若是此事传出去,孝期私下联络外男,华笤到时候就算是死,名声上,也是不干净。就连你我这几个帮忙传话的,都逃不了名声尽毁的下场。” 贾濬垂着头,不吱声,王若和山奺闻言,知道贾褒不仅是在训斥贾濬,也是在提醒她们。暗中撮合荀组和华笤的事,一丝风声不能传出去。否则,大家都会落下死也摘不干净的骂名。到时候,家族也得跟着背负不好的名声。华笤信任她们,也是因为知道,她们不会赔上自己和自家家族的名声,泄露她的秘密。 贾濬和贾褒刚从乡下回来的时候,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华笤。华笤是自幼长在京中的贵女,贾濬言行那般出格,华笤也没有鄙夷嫌弃,一直赞贾濬淳朴仁厚,时常与她们姐妹书信互动。贾濬知道自己热心的过了头,没有贾褒思虑的那么周全。但是就算是她背负着名声受损的危险,她也不想对华笤的遭遇,置之不理。 王若见贾褒气极,贾濬满脸沮丧,上前拉起贾濬的手拍了拍,对着贾褒和贾濬山奺说道:“荃儿姐姐的担心,我们懂得,不过姐姐你真的过滤了。名声是多紧要的事啊,谁会拿着自身和家族的名声为筹,诋毁他人去呢。今天的事,我们誓死也是要烂在肚子里,身边的婢女也不能知晓半分。先生和谢学士那里,我们都不必担心。以他们的人品,让他们出去说,也是不能够的。” 山奺和贾濬都点头保证,贾褒听了王若的话,也消了顾虑,收了火气。知道是自己谨慎过度了,有些不好意思的叹道:“是我想左了,我是担心此事不成,在华笤这里落了埋怨。大家今后不好相见。”王若闻言,理解贾褒的心思道:“荃儿姐姐放心,我与华笤自幼相熟,她最是识好歹的,性情又宽厚温良。就算事情不成,她也只会念着我们为她尽的心,不会埋怨我们多事的。” 几个人次日午休时,趁着曹微在去更衣,就和曹氏秘密的说了这件事。曹氏闻言,训斥了众人鲁莽。以为曹氏不愿帮忙,众人一阵失望时,曹氏却转身将几个学生帮助华笤的计划,重新规划了一番。 谢衡回了谢府,曹氏将谢衡请到她的课堂上,言称请谢衡给她的学生讲讲‘守孝礼’。曹氏又将曹微在遣去厨房选加几道菜,好留她的学生们吃晚饭。 守孝礼 课堂上,谢衡坐在主讲的位置,曹氏坐在侧边的桌几处旁听。贾褒贾濬,王若山奺乖乖的坐在自己的书桌处,静静的等待谢衡开讲。见众学生一脸的严肃,谢衡好笑的问道:“因何要我来讲‘守孝礼’?”曹氏抿嘴低头浅笑着不答话。几个小姑子因心里装着求谢衡帮忙的事,显得有几分拘谨,一时间忘了作答。 贾褒被王若说通后,为自己当时的退缩之心,赶到愧疚。眼下见众人都不答话,贾褒疏松了自己皱着的眉头,率先开口道:“我们的好友,安乡亭侯家的小姑子华笤,因她祖母去世了,要守孝,不得已把自己的婚事都给退了。为了守孝礼,耽误自己的婚姻,这样是明智的吗?我们不解,谢学士博学,可否能为我们解惑?” 谢衡点了点头,沉思了片刻,慢声道:“礼本于人心,本于仁。”众人不解,谢衡继续道:“守丧不是礼法的要求,是出于人的本心,释放悲伤之情的需求。你们的好友华笤,为了守丧,取消婚约。成全自己守丧的同时,更多的是为了不耽误对方婚娶,是仁义之举,无所谓明智与否。” 山奺见状,急着发言道:“华笤姐姐十五岁了,如今退了亲,守丧三年后再议,早过了适婚的年龄了。”王若扯了扯山奺的衣角,示意山奺不要说了。 在谢衡看来,婚姻是否幸福,不在于夫妻之间的年龄差,而是在于他们的思想差。谢衡并不觉得,山奺所焦虑的事,能够成为影响华笤余生幸福的绝对性因素。对于山奺的焦虑,谢衡三言两句劝解不了,也不准备作答。 见谢衡静默,贾濬也有些心急,他明白谢衡的意思。订过亲这种事和年龄大,或许不会影响华笤余生过得幸福。但是她从华笤眼神中看得出,华笤是心悦荀组的,荀组就是华笤心中,那变动的‘仁’啊。 思及此,贾濬忍不住开口道:“礼本于人心,本于仁。守孝是礼,让自己过得好,长辈们安心的仁孝,也是礼。许多事情,原本是很美好的,只是都被拘死,反而显得不近人情了。”这话看似贾濬在吐槽,实际她是故意说给谢衡听的。 谢衡听进了贾濬的话,撇了撇贾濬,忍不住嘴角的笑意,点头道:“若仁有了变动,礼自然也可跟着变动。”谢衡的话说的很明白,可这是个重名声的时代。哪里有愿意为了自家小姑子的婚姻幸福,而擅改礼节,不顾世人诟病的人家呢。小门小户都不敢,何况是举足轻重的名门望族。 贾濬苦着脸,幽幽的叹息道:“礼太重,无力变动。所以才想着,能不能另辟蹊径,成全变动了的仁。”说完贾濬望向了一直沉默旁听的曹氏,示意曹氏她们能说的该说的,都说完了。 谢衡最终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开心的笑着起身道:“有什么话,直说无妨。你们若是不便开口,使你们先生转达也是好的,我先回了。”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课堂。 曹氏望着谢衡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谢衡和贾濬的话,她一字不落的听进了心里。谢衡曾经说过,与娶妻上,他无所谓样貌子嗣,只要谈得来就好。她嫁给谢衡十年多了,谢衡对她一直礼敬有加,有求必应。但她一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谢衡的谈得来。 如今,吕氏进门,谢衡对她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是刚刚谢衡眼中的愉悦,是她从未见过的。算起来,谢衡比自己小两岁,也有二十四虽了。她从来不知道,谢衡可以开心的像个孩子,笑得那么阳光。贾濬在曹氏看来,不过还是个孩子,她并不觉得吃味。她只是沮丧,自己的郎君,从未在自己面前这般自然的释放过。 曹氏收了心思,扯着嘴角笑道:“谢学士这是答应帮忙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大家等消息就好了。”几个学生在谢府吃过晚饭后,开开心心的回了府。 年关将至,曹氏族中传来消息,曹氏的四堂叔突然病故了。想着曹微在当初的婚事,还有后来贼人跑去吉迁里的事情,曹氏族中一直没有回复,曹氏决定带着曹微在亲自回族中问个清楚。 王若的婚事也敲定了,由王元姬做主,许给了尚书仆射斐秀之子斐浚。名门贵女配高门才俊,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一双璧人。婚事敲定后,王若就开始准备嫁衣,拉着对选嫁衣有经验的贾褒帮她挑花样,选材料,贾濬跟在后面打酱油。 一行人,好巧不巧的遇到了去吃酒的谢衡、司马攸、王夷甫和荀组还有山简。谢衡一眼就看见了长街对面的贾濬,思及在场外男众多,本想装作没看见,加快了带众人去进酒楼的步伐。随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故意停下了脚步,看向贾濬等人。 王夷甫顺着谢衡的视线,发现了街对面的几个小姑子。虽然王若贾褒贾濬都戴着围帽,但是王夷甫还是凭借着她们的身形气质,一眼就认出来了。王夷甫兴奋的忍不住向她们挥手,并回头对司马攸、荀组和山简道:“这几位就是在吉迁里寄居学习的女郎,中间个子最高的是贾府的大姑娘,她左边的是我族姐阿若,右边的就是我和你们说的那位机敏勇敢的贾府二姑娘。” 山简年纪最小,没心没肺的开口道:“听我妹妹阿奺提过吉迁里的事,想想,那场面真是惊心动魄,几个女郎确实让人敬服啊。今天正好大猷和阿浚都在,不如一起吃顿便饭,认识一下吧。谢助教的夫人是她们的先生,算是有长辈在场,我们一起吃饭,不算私会,合情合理!” 谢衡无视山简,看了看司马攸和斐浚,期待又拘谨的样子,仁心发作道:“都不是外人,既然偶遇,又是饭时,视而不见才是失礼。”王夷甫闻言,咧着嘴,欢欢喜喜的跑去拉王若,王若拉着贾褒贾濬,几个人就被王夷甫一路拉到了酒楼前。 酒楼吃饭 几个女郎见到谢衡,施礼问安,谢衡背在身后的手搓了搓,一脸淡然的道:“你们先生托我办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办,要不一道吃个饭吧,有什么话,可在席间聊。”王若略抬头,看见了谢衡身后的荀组,激动的拉了拉贾褒和贾濬,点头道:“长者赐,不可辞,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几个郎君见女郎们丝毫不扭捏,眼前顿时一亮。一行人上了楼,进了大大的雅间。酒楼清雅俭朴,因靠着洛阳城南门附近,距离太学院近,谢衡等人就选了这里。众人点了菜,等菜期间,谢衡让王夷甫带头,请大家都做了自我介绍,彼此认识了一番。 司马攸和贾褒是第一次见,在向贾褒介绍自己时,恭恭敬敬的弯腰作揖,可能出于紧张,司马攸一直等到贾褒提醒他起身,才醒得站直了身板。王夷甫和山简见状,哄笑道:“大猷还没成亲呢,就开始畏妻了。” 司马攸和贾褒双双涨红了脸,司马攸见贾褒羞的快哭了,顾不得自己还红着的脸,宽慰道:“王夷甫和山季伦两个,生性活泼,向来贫嘴,并无恶意。”贾褒点头,顺势把头埋得更低了。见到司马攸之前,贾褒对司马家的人,都不具备任何好感。 虽然她从未见过姓司马的人,但是在她印象中,司马家的人,都是肥头大耳,气焰嚣张的形象,这或许是和她外祖还有生母的遭遇有关。如今她亲见了司马攸,想着自己很快就要嫁给对方时,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排斥厌恶,反而是觉得十分亲近。贾褒为自己的心思,感到羞愧,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外祖和生母,所以眼圈也有些发红。 别人不知道贾褒的心思,贾濬是知道的,贾濬偷偷拉了拉贾褒的手,随后主动和司马攸打招呼道:“大猷兄长安,大猷兄长当初暂代保管家母宝琴之事,丰儿和姐姐一直感念在心。今日终于有机会当着面,和大猷兄长道谢了,还请大猷兄长受我等一拜。”贾褒和贾濬向司马攸恭恭敬敬的行了谢礼,司马攸回礼,几人坐定。 宝琴之事,王夷甫山简等人都是知晓的,这么沉重的事,不会引起众人的伤心,但也绝对不会让在场的人,继续玩笑。王夷甫和山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老老实实的坐着不再闹腾。谢衡和荀组憋着笑,他们最喜欢看王夷甫和山简吃瘪了。 众人被贾濬一席话影响的,不好再胡闹,菜齐后,都开始端正文雅的提起了筷子静静的吃饭。见众人都安分了,贾濬放下筷子,假意和王若贾褒说话,轻声道:“姐姐们吃快些吧,华笤姐姐为了守孝,把婚事都退了,我很担心她。吃过饭,我们一道买些礼物去探望她吧。” 荀组闻言,手中夹菜的动作一滞,急切开口问道:“丰儿姑娘说的,可是安乡亭侯华府的华笤?”贾濬假装擦了擦嘴,掩饰住自己的笑意道:“正是,荀家兄长认识吗?”荀组放下筷子,作揖道:“不才在华府家学就读多年,渐渐年龄大了,顾及华府有女郎,不便再叨扰下去,才转去了太学院。由于课业繁忙,近两年少去探望,华老太太过世前去吊唁过,但其他的都不曾听闻。” 贾濬了然的点头道:“我和阿姊在襄陵老宅长大,回了京都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华笤姐姐。华笤姐姐大义,为了不耽误卫家婚娶,毅然决然的主动退了亲,一心只想为祖母守孝。上次我们去瞧她,瘦的都脱像了。真担心她因丧亲之痛而卧病,待会儿要买些补品给她送去才是。” 荀组闻言陷入沉思,下意识的点头回应着贾濬。贾濬见目的达成,拉着王若和贾褒就离开了酒楼。王夷甫和山简见贾濬离开,顿时松了口气。连连称啧道:“看起来纤弱的女郎,气势怎么这么强。”贾濬在时,他俩莫名其妙的拘谨,大气都不敢喘。 荀组心不在焉,谢衡见状直言道:“想到就去做,机不可失。”闻言,荀组如醍醐灌顶,起身追出了酒楼。王夷甫和山简好奇的想跟着看热闹,被谢衡制止:“看看你们这轻浮的样子,再看看阿浚。见到自己家的未婚妻,都这般淡定。” 才回过神的斐浚,迟钝的啊了一声道:“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我还在想,怎么和王家小姑子做自我介绍呢。”王夷甫和山简被斐浚的憨直,逗得前仰后合,谢衡无奈的满脸黑线。几个人嬉闹间,贾褒贾濬和王若,已经将荀组引到了偏僻的小巷。 荀组紧着步伐,跟上了王若贾濬。发现对方好像正在等自己,荀组疑惑的停住了脚步。王若见荀组走近了,便开口问道:“荀家郎君,为何跟来?”荀组咬了咬唇,诚实的回答道:“请各位恕在下唐突,只是……不才在华府家学就读多年,受华府教诲,曾得华笤姑娘恩惠,尚未报答。作为外男,我不便探望,可否请各位代为转赠一些补品吃食,全了我感念她恩德的心情。” 贾濬见荀组红着脸,眼神游离,知道荀组这样说,是故意掩饰对华笤的情义,开口打趣道:“荀家兄长能否告知我们,你曾受了华笤姐姐的什么恩惠呀?”荀组见贾濬贾褒和王若,都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心知几个女郎不是好瞒骗的。 贾褒明白荀组的顾虑,上前行礼开口道:“荀家郎君不必遮掩,华笤是我们的好友知己,你们之间的交情,我们都知晓几分。”王若点头道:“没错,你同我们进酒楼,一直沉默寡言,可见你平日里也是沉着的性子。刚刚丰儿提起华笤姐姐,你神色从淡然到紧张,可见你是记挂华笤姐姐的。如今你既然赶过来找我们,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吧。” 荀组闻言,后退两步,恭恭敬敬的认真作揖行礼道:“实不相瞒,我与华笤多年同窗而习,早有求娶之心,可惜迟了卫家一步。如今卫华两家既然解除了婚约,我自然不会再错过。只是不知华笤的心意,怕自己莽撞扰了她。” 几个小姑子见状,开心的回礼道:“荀家郎君果然有情义,这样我们就安心了。”说着贾濬拿出了华笤交给她的玉,小心翼翼的递给荀组道:“这块玉,华笤姐姐一直珍而重之。只是自古婚姻大事,都是凭借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后院小姑子可以自主的。还望荀家兄长,不要辜负了华笤姐姐。尽早将这块玉,名正言顺的送到她手中吧。” 简单过了年 转眼新年至,京都各家各院张灯结彩。柳氏宽仁,让人放了贾峕和贾午出来同郭槐一道守岁。郭槐带着贾峕贾午来给柳氏谢恩,声称是谢恩,其实是想见见她的儿子。 柳氏能够体谅郭槐为人母的心情,就让乳母抱着贾黎民,使她们母子姐弟们人团聚了一场。郭槐看着自己的儿子,养的白白胖胖,心中欣慰。嫁入贾府十几年,第一次真心实意的给柳氏磕了头。 贾峕贾午被禁足一年多了,原本若是听柳氏的话,乖乖的禁足一年也就放出来了。偏就自己作死,非要闹着出来找郭槐求情。却不知贾充对她们母女,早已没了以往的放任。再有秋实担心她们扰了郭槐,在贾充面前细说来了她们的劣举,气得贾充下令,让她们无限期禁足,没他的命令,不可以出院门。 圈进她们的不是她们平常住的院子,是后院角落里的小院。方方的小院,只有几间空旷的屋子。她们除了读书、抄经、女红,什么消遣都没有。刚开始贾褒是反抗的,砸东西,摔碗。后来渐渐的奴仆们都不进她的院子,送饭也只是放到门口就走。 贾褒意识到她们母女在贾府已经彻底失势了,哭了几天,消沉了几天,整个人就像转了性一样,开始认认真真的读书抄经,只是女红上,一手不曾碰过。 贾午不同,书她看不进去,抄经手腕疼。可是什么都不做又无聊,贴身伺候的,是柳氏临时委派的,院子里还有两个粗使。加上贾午,统共四个人。贾午怕黑怕无聊,跟前的几个婢仆不识字不会读书,贾午就缠着几个人下人教她女红,一来二去,这一年多的光景下来,贾濬女红上的进益很大。 郭氏母女知道是柳氏放她们团圆过年的,也知道贾府大权,柳氏独握。纵使心中还想翻天,但是也知道,现在绝对不是她们逆袭的好时机。或许是从前过惯了顺意的日子,和如今的生活状况一对比,反差太大,郭槐她们愤恨的同时,也学乖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们明白了,贾充对她们失了耐心,她们应该抱住柳氏这条大腿。 郭槐母女给柳氏拜了年,向柳氏赔了罪。贾峕奉上了手抄的经文,贾午奉上了自己亲手绣的寿字团扇。看着贾峕的字迹,贾午的绣工,柳氏一一称赞了两句,就让她们回去郭槐院里,说说母女间的知心话去了。 待她们母女走后,拿着贾午绣的团扇道:“绣工不错,结构不美。”看着贾峕手抄的经文,柳氏摇头叹气道:“倒是有几分恒心的,可惜,偏了。”柳氏让廖妈妈把东西收下去叹息道:“再磨炼磨炼吧,过了年给她们请个严厉的先生教导教导吧。将来出了门子,别打了贾府的脸就好。” 贾褒贾濬弹琴的弹琴,烹茶的烹茶。柳氏喝着贾濬的茶,听着贾褒的琴弦雅音,惬意的道:“还好,养在我身边的这两个成器,我知足了。”见柳氏开心,众人都都跟着开心。过了年,蜀地的捷报一次一次的送到京都。 柳氏收到贾充的信,一直记挂着的心,终于沉沉的落了下来。柳氏仔细检查了贾褒的嫁衣,凤冠头面,陪嫁。拉着贾濬道:“你阿父来信,邓将军立了大功,日后封侯拜相也是有的。你也准备准备,邓家回京,就会来提亲了。” 贾濬有些迷茫的道:“这么快?我还这么年轻……祖母,能不能晚几年?”柳氏见状,哈哈笑道:“你都十三了,你这个年纪,别人家的小姑子都开始恨嫁了,很怕自己成老姑娘呢。” 贾濬欲哭无泪,什么世道啊,她还要上学呢。贾濬忍不住,嘟着嘴,不满的说道:“不管,我还要跟着先生读书呢。”柳氏无奈的摇头道:“又没让你即刻就嫁过去,他家提了亲,过两年你再嫁就是了。” 贾濬知道自己躲不掉,也不再无谓挣扎,任由柳氏安排吧。贾濬和贾褒带着礼物,给年前刚从曹氏族中赶回来的曹氏拜年。王若和山奺也带着礼物到了,几个人玩笑,像是刻意约好了似的。 曹氏略微染了些风寒,卧床休息,曹微在在旁边侍奉汤药。几个学生见状,一阵担忧。曹氏喝了药困顿,曹微在带着几个学生到堂间坐着聊天。 曹氏族中的四堂叔曹栓过世,竟然是自尽。去年秋,混进吉迁里的那个自称曹氏族人的贼人,是曹栓在赌坊结识的。见那人财大气粗,曹栓主动和人家搭讪。那人自报家门,曹栓一听,对方口中的生母,正是他早年嫁去蜀地的表姐。 曹栓见是自己家人,就请对方回家吃酒,两人纵酒谈天到半夜。听对方说,自己幼年就回了魏国,过继到家族族长名下,继承了家业,家财丰厚。准备前往京都太学院求学,将来准备入仕。又得知对方尚未定亲,曹栓像捡到宝了似的,赶忙给自己族中的女郎说媒。年龄相仿的,就属曹微在了。 曹微在觉得自己的亲事,被定的仓促鲁莽,委托曹氏族长核实对方身份,结果无处查证。曹微在见过对方几次,觉得对方的言行举止,刻意又浮夸。就找族长说明了情况,让四堂叔去解除了婚约。随后曹微在带着婢仆打点行装,直接回了洛阳。 这些曹微在都和曹氏详细的讲明了,加之在吉迁里发生的事,四堂叔又死的突然,曹氏决定亲自回族中查探。不等曹氏这边查探到什么,京中谢衡给曹氏去了信,告知贼人是蜀国暗探,已秘密处决。 曹氏是皇亲,若是被人诟病,传出‘皇室私下与蜀地勾结,意欲铲除司马家族’这样的话,那整个曹氏家族,甚至皇室地位,都可能瞬间被司马家族覆灭。不要说曹栓,就是他们整个偏支这一脉,也承担不起。曹栓为了保全族人,只能自尽。这件事,到这里就算结束。 曹氏心惊,从曹家回京都的路上又受了风,病的急,回到谢府就支撑不住了。此事已了,曹微在不愿声张,就没和几个小姑子提及。 邓朗提亲 闲谈间,知道王若订了亲,是斐家的郎君。曹魏在恭喜王若道:“京都之中,司马家的权位重;’王家、华家,人旺脉广;荀家子弟音律上精湛;’斐家儿郎通晓地理,都是出色优秀的门户。阿若定给斐家,真是可喜可贺。” 王若和山奺不觉得曹微在的话有什么毛病,但是贾褒和贾濬见过曹微在的另一面。她们内心深知,曹微在并不是她表面看起来的那般单纯善良。姐妹两个觉得多聊无益,拉着王若和山奺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先生也能歇得安生些。” 几个人拜别了曹微在就出了谢府,山奺和王若都觉得贾褒贾濬的神情有些怪异,直率的山奺直言道:“荃儿姐姐,刚刚话还没说完呢,阿芜祝贺阿若,阿若还没道谢呢。” 贾褒和贾濬互看了一眼,哄山奺道:“我也是一时情急。先生许久没见到我们了,我们来给她拜年,她定然是开心的。想起来和我们说会儿话,但是她自己又病着起不来。我们多停留一会儿,她就多惦记一会儿。我们离开,她不惦记了,才能安心的睡下呀。” 山奺觉得贾褒说的有道理,也没多想,就上车回府了。王若这边到底是年长两岁,看出了贾褒和贾濬的异常,忍不住询问道:“荃儿姐姐,刚刚可是有什么不妥?”贾濬拉着贾褒和王若往马车处边走边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上车说。” 王若被贾褒和贾濬神秘兮兮感染了,乖乖的跟着贾褒和贾濬进了她们的马车。出了谢府的巷子,贾褒才缓缓开口道:“阿奺直率活泼,藏不住事,和她说什么,转头就泄露出去了。此事事关曹微在和先生,我不得已才随便糊弄了阿奺几句。” 贾濬接着贾褒的话,为难的说道:“这件事,关乎小姑子名声,不好启齿。”王若一脸认真的听着。 贾褒担心外面跟着的婢仆听到,压低声音道:“有一次我和丰儿睡的迷糊,起早了。睡不着,就想着,干脆早早的出了门,去了谢府课堂上候着,等先生来上课。进了谢府后院,往课堂去的路上,必然要路过吕氏的院子。当时天色刚擦亮,吕氏的院门开着,就见曹微在扭着吕氏的衣领,一连甩了她好几个嘴巴,当时吕氏身边一个婢女仆妇都没有。” 王若听到这里,捂着嘴巴,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贾濬继续道:“不管她们之间有什么过节,曹微在不过是谢家主君的姨妹。谢家有当家的主君和主母。吕氏身份再怎么低贱,言行上如何无状,也不该她如此折辱。” 贾褒点头,看着王若叮嘱道:“刚刚她祝贺你时,将京中几个出名的门户,报的清清楚楚。可见,她在这上面花了心思。此事传出去,对先生,对谢府的名声都不好。如今说与你听,不过是想你心里装个明白,私底下防着些。” 听了贾褒和贾濬的话,王若当真吃了一惊。王若生长在王家,什么样的小姑子她没见过。可曹微在平日里言行举止,竟然连她都挑不出一点错漏。却没想到,不为人知的时刻和角落里,她竟然还有那么不为人知的一面。 刚刚和曹微在说话间,王若还觉得奇怪,京中的儿郎们,曹微在竟然那么了解。综合看来,曹微在并不是简单的‘仙女’。她必定要防着,王家与曹微在年龄相仿的儿郎,还有几个未定亲的呢。 王若压了压心头的惊讶,看了看前面已经看不清的马车道:“那阿奺怎么办,我们要不要提醒她?”贾褒和贾濬也担心山奺,但是更担心山奺心里藏不住事,将事情泄露了出去,伤了曹氏的名声。几个人最终商定,不必要,就先不告诉山奺了。 正月十五刚过,一大清早的,邓家郎君邓朗,带着人,抬着挂满红绸的大箱小箱,进了贾府。贾充还在蜀地,柳氏到前堂亲自召见了他。邓朗和柳氏请了安,刚说明自己是来向贾二姑娘提亲的,门口就有人慌里慌张的冲了进来禀道:“郎君,老将军和副将都被收押了,正用槛车押送在回京的路上。” 在场的柳氏,和站在屏风后的贾褒姐妹,都感动突然又震惊。邓朗以为自己听错了,沉沉的问了句:“老将军不是立功了吗?你确定消息无误?”来者急的跪在地上哭道:“诏书都已经到府里了。”邓朗来不及和柳氏客套,向柳氏作揖,柳氏示意他快去,邓朗转身跑回了邓府。 贾褒和贾濬在邓朗走后,从屏风出来,一脸的不可思议。贾褒蹙着眉,不敢置信的叹道:“邓老将军前几天不是刚刚封了县侯,两个儿子都封了亭侯。立了那么大的功劳,转瞬间,怎么就槛车押送回京了呢。”柳氏看着贾濬落寞的神情,担忧又无奈的宽慰道:“人生在世,起起落落都是寻常。” 贾濬见祖母和阿姊担心自己,苦笑道:“真是天威难测,世事难料啊!”贾濬原地发了会儿呆,调整了一下心绪,看着邓朗留在院子里的箱子,吩咐青田道:“登记造册,入库。” 邓家立了那么大的功劳,不是轻易说收押就收押的,定然是犯了忤逆的大罪。见贾濬收了邓朗的礼物,柳氏担忧的道:“如今邓家的形势不乐观,丰儿,你要有个心里准备。幸而,婚事还未敲定,不会影响你今后前程。” 贾濬看着逐个入库的箱子,深沉的道:“祖母安心,我不是个死心眼的人。只是眼前一幕,让我联想到了外祖和舅父,心中对邓家生了些许悲悯之情。” 贾褒闻言,也蹙着眉垂下了头。柳氏理解贾濬姐妹的心情,但是有些伤痛,不是言语和外物能够抚平的。柳氏把空间留给了贾褒贾濬,回了后堂。离开前,不忘让廖妈妈给姐妹两个准备了银耳莲子汤。 邓家败落 青田穿着厚重的棉袄,呼哧呼哧的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凑到贾濬跟前回禀道:“邓家是不是很有钱啊?邓家郎君带来的礼物,分量可都不轻啊。”贾濬被青田滑稽的样子逗得,心中烦闷消了一半,勾着嘴角白了她一眼道:“仔细着别出了错,少了东西,就把你陪给邓家。” 青田嘿嘿的笑着道:“邓家郎君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是个有后福的人。邓家的人,一定人能吉人天相的。这些东西,未必需要退回去呢。”青田很少说这么中听的话,贾濬知道,青田就是想安慰自己。 青田自幼同自己一起长大,性情憨直,大大咧咧,做事又时常马虎,并不适合做贴身婢女。但贾濬觉得青田本性纯良,知道感恩,还是坚持青田留在身边,做自己贴身侍奉的一等婢女。不忍驳了青田的好心,贾濬点头附和道:“吉人天相!” 青田盼着邓家吉人天相,是担心贾濬的婚事,不想贾濬难过。贾濬盼着邓家人吉人天相,是她不愿意看到他外祖家的故事重演。主仆二人虽然初衷不同,但是对邓家的祝福是相同的。但世事总是难尽如人意,没过几天,邓艾父子死在了被押送回京的路上。邓家女眷和邓朗等,均被发配至西域。 听到这样的消息,贾濬坐不住了,带着青田出门打探消息。告知了柳氏,贾濬便去王家找王若。贾濬急着出门,没有准备拜帖,到王家敲了门直言找王若。王若见贾濬突然登门,有些意外的拉着贾濬道:“丰儿怎么来得这么突然?” 贾濬施礼歉意的道:“阿若姐姐见谅,事出有因,丰儿出行时急了些。”王若不以为然的道:“那又有什么要紧,我只是见你面露急色,有些担忧。我们快进去,到我院子里说。” 贾濬随着王若进了她的寝阁,来不及观赏王家的华美,贾濬屏退了自己的婢女,王若见状也屏退了身边的人,屋子里只剩下贾濬王若两人。王若拉着贾濬坐下,亲自给贾濬倒了茶。 贾濬几口饮尽,放下茶盏道:“姐姐可知道邓艾将军?”王若闻言,停下手中倒茶的动作,点头小声道:“此次灭蜀之战,立了奇功。你怎么突然问这个?”贾濬继续追问道:“姐姐可知,邓艾将军父子,都被收押了?” 王若点头道:“灭蜀之战,邓艾将军立了奇功。但是他居功自傲,悖逆不道。大将军见其已显谋反之意,便下令先将其收押回京,待战事平息后再行论处。可是昨日收到信报,邓艾父子畏罪自杀,朝廷下令流放了其家眷。” 王若说完,见贾濬一脸黯然,疑惑道:“丰儿在邓家可是有相熟的友人?”贾濬无心对王若隐瞒,诚实的回道“姐姐不知道,我阿父出征前,给我和邓家订了口头亲。前阵子邓朗来提亲,礼箱刚放下,话还没说,就被一纸诏书叫走了。刚刚得知,邓老将军父子都死在了绵竹,邓家家眷都被发配到西域为奴。” 王若见贾濬对自己无所不言,也诚恳的对贾濬劝道:“幸而你们的婚事并没有敲定,不会影响到你的前程。至于邓家,你也不必太过感伤。灭蜀胜利后,邓艾以天子之名,在蜀地任命大批官吏。听说还命人修筑高台作为京观,来宣扬自己的功绩。不管他是否真的有谋反之意,他身居高位,不懂得谨慎谦虚,言行上跋扈张狂,如今落了这样的下场,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贾濬听了王若的话,心中明了,既然是这样,那邓艾也没什么值得惋惜,只是贾濬觉得邓家家眷无辜。不过她也明白,若是对邓家家眷宽仁以待,也难保邓家人不会嫉恨报复朝廷。天道不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此时的邓家应该已经被查抄了,邓朗送贾濬的定亲礼还在贾府库房收着,贾濬想着能不能帮着流放的邓家家眷打点一二,便开口问王若道:“邓艾将军咎由自取,死不足惜。可是邓家的家眷,实在无辜。圣命难为,我们不能解了她们流放的罪行,可否能赠送些银钱给她们以备不时之需?” 王若看着贾濬安慰道:“丰儿的心情我明白,只是流放之刑,不似迁徒。流放之人,带不得贵重物品。这一路上,邓家家眷定然是要受些苦累的。不过丰儿放心,国公和我姑祖母都是明白人,虽然邓艾将军居功自傲,但是他们并不认为邓艾将军有谋逆之心,多数是被诬陷的。可是朝廷下令流放邓家人,他们也不能强行干涉。国公和我姑祖母私下里命人传话,不得虐待邓家流放的家眷了。” 贾濬出了王家,心中依旧有几分惆怅。她帮不上邓家什么忙,到底还是得了些有用的消息。邓家人被流放出城,贾濬早早的就等在了城门口。贾濬在屏风后面偷偷的看过邓朗,一眼就认出了穿戴单薄的他。官差们打点的时刻,流放犯齐齐的侯在城门口。贾濬让青田送上自己亲写的信笺,青田将信笺递到邓朗,主仆两人就转身回了城。 邓朗看着手中突然多出来的字条,连忙打开,信笺内容简短:“人生无常,起起落落都是平常。天下大势,也同样随时都有变换更替的可能。你厚重的定亲礼,我没办法给你路上带着,只能先帮你保管。若有朝一日你能安然归来,我定如数归还。” 贾濬的意思,邓朗明白。贾濬是想劝他,前路未必没有回转的余地,他们的罪行,或许可以平反。同时,贾濬也是在告知他,这门亲事,不成。邓朗心中理解,他们一族被流放,婚事自然是不成的。贾濬能来送行宽慰,已经算是有情有义了。邓朗朝着贾濬离开的方向,望了望,躬身作揖。 蜀国灭,钟会果然如王元姬所料,密谋反叛。幸而国公对其早有防备,命贾充带兵诛杀。战争结束,众将得胜归来。晋国公司马昭迁升晋王,贾充得到了司马昭的重用,命其制定新的律法。 国公迁升王,本是好事。可自己升了王,就要选立世子。当初自己继承了兄长司马师的大将军位,发誓在功成名就时,还位给司马师。眼下,大势已定,司马昭有意,立跟随自己历练多年的长子司马炎为世子,但是碍于当初的誓言,担心周围的人诟病,陷入两难。 立世子 若是立司马攸,还位给兄长司马师一脉,司马昭又不甘心。况且司马攸尚未成婚,性情又温良憨厚,不是承袭大统的最佳人选。司马昭一脸为难的,将这个问题甩给了追随他多年的近臣们道:“大将军开国建业,未成而亡,我当初接兄长位,只是想完成他的事业。如今大势已成,我想立司马攸为世子,以归功于兄长,如何?” 司马攸迎娶贾褒的日期都定下了,近在眼前。贾充作为司马攸的准岳父,内心当然是支持司马攸的,但是正因为他和司马攸有这层关系在,此时的他更不便开口,便靠边垂首沉默着。 山涛早知司马昭的私心,不暇思索的开口道:“晋王诚心,大将军感知,必然瞑目九泉。只是废长立少,有违礼法,会影响朝政秩序,引发国家动荡。”司马昭最终立了司马炎为世子,舞阳侯司马攸,改封安昌县侯。 出了晋王府,贾充郁郁的走在后面。山涛放慢了脚步,与贾充并肩道:“晋王世子之位,晋王心中早有定数,不是你我三言两句就能够撼动的。新晋世子是什么脾性?眼下,就算众人力荐舞阳侯为世子,他也守不住这个位置。不如安安稳稳的做个县侯,过些个清闲富贵的日子。孩子平安喜乐,我们为人父母的,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贾充停住脚步,叹了口气向山涛谢道:“山兄豁达清明,是公闾想多了。如山兄所言,做个清闲自在的富贵闲人,求个平安喜乐就好。”贾充面上表现的淡然,但是心中是不甘的。世子之位,就在眼前。晋王登基之日,世子就是太子,将来继承大统,他的女儿就是皇后。 可是山涛说得对,新晋世子司马炎是个什么脾性,他贾公闾跟随司马昭司马炎父子多年,比谁都了解。司马炎对权位的渴望,胜过他的父亲晋王。如果司马攸拦了他上位的道路,他会毫不犹豫的扫清障碍。哪怕这个障碍,是他的胞弟。 贾充无奈的摇摇头,回了贾府,准备着大女儿贾褒的婚事。做不成世子妃,做个闲散富贵的县侯夫人也是好的。 这次灭蜀,贾充跟随司马昭做中护军,钟会谋反,司马昭派了贾充前去讨伐。贾充去讨伐的路上,钟会意外的死在了自己下属手里。贾充算是捡了个便宜,立了个功。回来被分派制定新法,司马昭还赐了一座豪宅。司马昭立司马炎为世子,为了补偿司马攸,改封其为安昌县侯,同时也封了贾充为临沂侯。 虽然这些封赏和女儿成为世子妃比,显得不是那么香。但是贾充自知,自己跟着司马昭到蜀地逛了一圈,没花什么力气,回来赚到了实权,豪宅,升了官。和邓艾比起来,真是太幸运了。这次灭蜀,绝大部分的功劳,都在邓艾身上。然而,最惨的也是邓艾,父子被杀,家眷流放。 想到邓艾一家,贾充突然想起自己的二女儿贾濬。差点,自己就把贾濬许给了邓家。贾充听柳氏说,邓朗送的定亲礼,贾濬统统全部都收下了,至今也没说怎么处置,全部都在库房里存着。 贾充不知道贾濬怎么想的,问她本人,要么就说‘先放着吧’,要么就推脱着‘再议再议’。贾充也摸不清自己的二女儿,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但是他知道,不管他二女儿是否是个明白人,他自己必须是个明白人。 贾充思量来思量去,决定自己今后在外面与人来往,必要往死里夸赞自己的二女儿,赶紧吸引一门好的亲事。转眼间,到了贾褒出嫁的日子。 贾褒一席裁剪得体的白縠长裙绣满了牡丹花样,白纱罩衫绣着漫舞翻飞的蝴蝶。广袖拖尾,同色披帛挂在臂弯间,尾端垂在两边,同裙尾一道拖在地上。头顶戴着象征着开枝散叶的银冠,冠底镶了一圈温润的玉石,冠顶做树状,几多枝枝蔓蔓。指甲大小的银制叶片,圈着纤细的银丝,灵活的挂满了枝条。随着主人的一行一动,忽闪闪,哗啦啦。 贾濬看着貌美出尘的阿姊,心中一阵怅然。贾充续娶,她就跟着祖母和阿姊一起生活。十几年来,近乎是形影不离。阿姊性格沉稳,担心自己无状冒失闯祸,时常训诫斥责自己。一转眼,阿姊就嫁做人妇了。再过个几年,若是还想听阿姊训斥,就要跑去安昌县侯府里,到姐夫和外甥的后头排队了。 贾濬想着,有些伤感,眼圈忍不住红了。为了不惹贾褒伤心,免得她哭花了妆,贾濬偷偷转过身,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开开心心的和柳氏贾充等人,把贾褒送出了门。 贾褒出嫁,柳氏连着病了好几天。贾褒回门时,才稍微好转了些。贾濬要去谢府上课,贾充见状,不得已让郭槐暂代掌家。郭槐有了之前的教训,对柳氏变得恭敬了许多。 贾峕和贾午那里,柳氏早就给请了先生,经过了一年多的磨炼,姐妹二人也进益了许多。贾充虽然没有大赦姐妹二人,但是允许她们出自己的院子,在府内各处活动,只是不准出府门。 贾褒回门,司马攸亲自陪同。柳氏看着二人比肩而行,转弯过门槛,司马攸都会下意识的搀扶身边的娇妻。柳氏担忧的心,稍安了。席间柳氏让贾充和郭槐,把贾峕贾午也叫了过来。柳氏是想让她们学学贾褒的样子,清清醒醒的做个端庄的小姑子。 贾峕贾午被禁足了一年多,着实不敢肆意,担心一个不注意又犯了什么错,再度被禁足个一年半载的,那她们的青春年华也就消逝尽了。还想为自己婚事筹谋一番的贾峕贾午,进门后乖乖的给长辈,父母,以及长姐和姐夫问了安。 一家人,和乐融融,相爱相敬的吃完了一顿饭。柳氏看得出,司马攸对贾褒的紧张。心满意足的让他们夫妇早些回府,早生贵子。 出城郊游 贾褒离开贾府,眼圈就红了。司马攸担心的问道:“夫人可是舍不得离开?”贾褒摇摇头,吸了吸鼻子道:“我和丰儿是祖母一手带大,近两年祖母掌管贾府,着实劳累。从前,日日在她跟前时不觉得,隔了几日不见,防似苍老了许多。” 司马攸给贾褒擦了眼泪,认真的宽慰道:“你若心疼祖母,就将她老人家接过来将养,你若是不放心丰儿妹妹,也一并接过来。将来妹妹出嫁,我们再给备上一份厚厚的嫁妆。”一席话,逗得贾褒破涕为笑,脸顿时又羞得通红。 转眼春去夏至,自从贾褒出嫁,王若也开始备嫁,只剩贾濬和山奺每日起早贪黑的到谢府上课。这天贾濬刚入谢府后院,就被曹微在堵在门口。贾濬不明所以的看了看曹微在道:“阿芜姐姐这是做什么?” 曹微在拉着贾濬直言道:“动手打吕氏,是我不对,可是我是有原因的。你和荃儿见我打吕氏后,私底下再不理睬我。就连阿若见了我,眼神里也尽是闪躲。我们同窗许久,就算我做了错事,难道你们都不问问缘由,就直接否认我么?” 贾濬见状,也懒得再装糊涂,明话明说道:“阿芜姐姐,你在我们心中一直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我不知道吕氏做了什么,我只知道,你身为先生的族妹,谢府家主的姨妹,背地里折辱姐夫的妾室。这件事如果被外人知道,他们会说是先生的不是,还是阿芜姐姐的不是?” 说完贾濬冷哼道:“阿芜姐姐向来聪慧,不会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你自幼失去双亲,先生担心你没人照顾,将你接回府中教养。你在谢府享受的待遇,照王家的小姑子们差也差不了多少吧?你就是这么回报先生的吗?” 曹微在凄绝的闭眼道:“是啊,你们只想着你们的先生。我把你们都当姐妹,你们却没有一个人真的把我当姐妹。”说完曹微在擦掉眼泪,转身向课堂处走去。山奺看着眼前的一幕,一脸愣怔,迷茫的望向贾濬。贾濬没有回应,抬脚也向课堂走去。 下课后,曹氏又是一阵咳。曹微在给曹氏倒了茶,恭恭敬敬的奉上。贾濬看着曹氏病痛,不忍的道:“先生,要不我们停几日课吧。您好好休养休养,我们不急这几天的。”曹氏摇头道:“无碍的,晚饭后,喝些药就舒畅了。” 就算曹氏逞强也没用,次日就病的起不来了。谢府停了课,贾濬也闲来无事。初夏时分,气候正美,贾濬约上山奺去郊游。眼下的名门贵女们,时常跟着家中的兄弟郊游,贾濬听闻也是兴致勃勃吧。只是自己没有兄弟可以跟随,只能跟随别人家的兄弟了。 山奺季兄山简组织了郊游,邀请了王夷甫、荀组,山奺邀请了贾濬、华笤,又由贾濬给贾褒夫妇下了帖。一行人,众人穿着简洁的常服,女子均戴着围帽。男子配冠束发皆有。形象格外突出的,当属王夷甫。 身着一袭广袖阔领的白色细布长袍,头戴曲柄笠,脚上踩着一双木屐,走起路来,闲散拖沓。山奺打趣道:“王夷甫,你这身装扮,好像画上的比丘。”王夷甫闻言,兴奋的说道:“阿奺好眼力,我这正是前往西域的苦行僧扮相。” 众人闻言,对王夷甫一阵嫌弃。贾濬忍不住开口道:“行僧们翻山越岭,跋山涉水,食宿无规律,又长期经受风吹日晒,哪个像你这么白净了?去洛水边照照,看看在场的女郎们,有没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冷白皮?” 王夷甫被贾濬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道:“咳咳,我就是向远行西域的僧人们致敬。况且,这样打扮,当真舒服自在。不信,你也试试。”说着王夷甫把自己脚上的木屐脱了,递到贾濬面前。 贾濬看了看王夷甫,第一次见识到,一个郎君可以无状到让她无语。贾濬转身走到贾褒身边,不再理会王夷甫。王夷甫一脸无辜的穿回自己的木屐,撇着嘴道坐到山简旁边。山简憋笑憋得脸通红,终于忍不住打趣道:“看看,看看,我们夷甫,真是粉雕玉琢,琼林玉树般的谪仙啊。” 王夷甫脱了木屐,将木屐凑到山简鼻尖,两个人闹成一团。山奺扶额叹道:“阿若姐姐忙着改婚服,不然定然要让她跟来瞧瞧,她王家的郎君在外面,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说到王若,和华笤坐在一处的贾褒道:“去年底定的嫁衣,不成想半年的工夫,阿若长高了半尺。眼看着婚期将至,可是要紧赶慢赶的改制了。” 贾褒身边的华笤知道,正是王若定做嫁衣那日,她们在街上偶遇了荀组等人,才有了她和荀组的今天。荀组说服父亲荀勖再次到华府,两家口头上定了亲。待到华笤守丧期满,荀家再正式提亲迎娶。 此事是贾濬出的主意,华笤格外感念。如今贾濬也年满十三,却尚未婚配。王夷甫小贾濬一些,暂时是顽皮了点,但是过几年,成熟了就是另一番景象。出于报答的心思,华笤存了撮合的心。 时近晌午,众人身边的仆从们开始准备膳食。青田在贾濬身后轻轻拉了拉贾濬,砸吧砸吧嘴小声道:“主子,我想吃在襄陵时吃的烤鱼了。”经青田一说,贾濬的馋虫也被勾了起来。可是在场郊游者众多,她们不能像小时候在乡下那样,脱了鞋,挽起库管下水摸鱼啊。 探望曹氏 主仆二人一时间为难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贾褒旁边的司马攸听到贾濬和青田的话,心情甚好的说道:“说到烤鱼,我们也是好久没吃过了。” 闹累了,瘫坐一团的山简和王夷甫一听烤鱼两个字,眼睛瞬间闪起了光芒。山简看着同样雀跃的王夷甫道:“眼下这样好的时光,着实难得,我们莫要辜负才是。”说完二人撸起袖子,带着两个仆从就往河边去了。司马攸见状,回头叮嘱贾褒好生照看自己,也跟着去河边帮忙。 山简和王夷甫在河里扑通扑通的,摔爬滚打着。幸而没有白费力气,两个人,摸了半天,还真抓了大大小小的十几尾鱼。仆从早早就燃了火,着手烤鱼。山简和王夷甫上了岸,进马车换了衣服。 一行人,吃的七七七八八时,早过了午时。收拾了一番,就准备回城了。 从城郊回去,山奺有山简带着,华笤有荀组相送。贾褒要亲自去送贾濬,华笤看了看时不时暗中打量贾濬的王夷甫,插言对贾褒道:“你亲自去送,还要累了侯爷跟着。”司马攸笑道:“我不累,把妹妹安全护送到家,是我们应该的。”华笤见司马攸这般对贾褒殷勤,羡慕的看了贾褒一眼,姐妹二人会意一笑。 司马攸不懂华笤的意思,但是贾褒懂了。吉迁里、酒楼,眼下的郊游。几次交集,贾褒早看出了王夷甫对贾濬的异样。想着妹妹贾濬,眼看着也到了婚嫁的年龄,婚事上,还没着落。王夷甫,论家世还是人品,都是上上之选。 贾褒抚着的手腕司马攸推辞道:“侯爷不累,我今天却累得狠了,就让夷甫辛苦一趟,送丰儿回去吧。”王夷甫恭敬作揖向贾褒保证道:“表婶放心,夷甫定然将丰儿姑娘安全送回贾府。” 司马攸有些担忧的阻拦道:“夷甫还是个孩子,我们应该亲自把妹妹送回去,才好叫家人都放心。不然下次再想带妹妹出来游玩,家里可是要提心吊胆了。” 贾褒勾着嘴角,面上不动声色的开口道:“回城的路,我们众人同行。进了城,就算不用护送,也没什么要紧。让夷甫去送吧,我是真的不舒服。” 贾褒不只是想给王夷甫和贾濬创造独处的机会,她是真的有些不适。贾濬也看出了贾褒的脸色不对,关切道:“阿姊脸色不好,是真的累了,姐夫带阿姊早些回府歇着吧。” 司马攸闻言,仔细打量了自己的夫人。心中一惊,刚刚还好好的,一转眼,脸色就突然这么难看了。贾褒拿帕子捂着嘴,一副将要作呕的样子。司马攸担心贾褒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连忙将贾褒扶上马车,对着王夷甫吩咐道:“把丰儿安全送回贾府,我有事,先行回府了。” 司马攸不等王夷甫应下,就已经带着贾褒,乘着马车,绝尘而去了。王夷甫对自己表叔毫无原则的言行,十分鄙夷。但是他作为晚辈,他也不好诟病。心里唾弃了司马攸一通,开开心心的请贾濬上了马车。 山简、荀组等人都在心底鄙视了司马攸一番,也都上了马车,众人一同向城中行去。 城门口,众人遇到了刚刚进香回来的谢府马车,车上只有曹魏和挎着香烛的婢女。曹氏正生着病,曹微在却驾车进香闲游。贾濬淡淡的向曹微在略微点头问了好,就催着自家马车进城了。跟在贾濬马车后的吗,是山简山奺的马车。山奺见到谢家马车上的曹微在,开心的打招呼,热情的向曹微在介绍了自己的季兄山简。 透过挑起的车帘,山简看见谢家马车里的曹微在。曹微在朱唇淡扫,长发轻挽,桃枝银簪浅浅的插在鬓边。一席白裙,轻纱为衫,端坐在马车内的曹微在,活脱脱的洛神下凡。山简被曹微在吸引的直了眼。好半天,山奺轻轻的踢了他一脚,他才回过神和曹微在问了好。 山简家中姐姐妹妹有五个,王家、华家、贾家、荀家……他不知道见过多少同窗儿郎家的姊妹,就算最为貌美的华笤和贾褒,也不及曹微在的颜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得见那样貌美脱俗的女郎,对于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郎山简而言,无疑是悸动的,倾心的。 王夷甫的马车在贾濬的马车前面,见到谢家的马车,王夷甫向后面的贾濬问道:“那是你先生府上的马车,你不去问候一番吗?”贾濬嫌弃王夷甫多管闲事道:“谢府的马车,就一定要坐着我们先生吗?难道不能是谢助教?你怎么不去问候一番?”说完觉得自己语气过了,又缓声解释道:“我们先生病了,此刻应该正在卧床修养,车上的人,不是我们先生。” 王夷甫从贾濬的音调中听出了她的情绪不对,老老实实的回道:“谢助教这两日不在京都,我知道车里肯定不是谢助教。”贾濬听见此时谢衡不在京都,心中有些担忧。对王夷甫说道:“我有些担心先生,我要去谢府看看。”王夷甫嚷着,自己的任务是将贾濬安全送回家,一路也跟着贾濬到了谢府。 贾濬和王夷甫进了谢府,王夷甫在前厅候着,贾濬独自去了后院。曹氏果然在病着,身边只有宋妈妈带着两个婢女侍奉着。贾濬和宋妈妈闲聊了一会儿,宋妈妈说到曹氏的病症,眼睛就忍不住红了。 宋妈妈见贾濬真心记挂曹氏,忍不住和贾濬道:“老奴是夫人的乳母,我自己的孩子早夭,家主是个不争气的泼皮,在外面赌钱,欠了一屁股债。后来他在外面喝酒,失足落水淹死了。夫人那会儿刚嫁到谢家没多久,谢家本就清贵,夫人也没什么积蓄。拿了好些嫁妆典当,替我还清了夫债。” 宋妈妈止住了眼泪,擦了擦快要流出的鼻涕,接着道:“夫人心地善良,仁慈宽厚。我诚心诚意的服侍夫人,想踏踏实实的陪伴她走完这辈子。可是夫人身子不济,嫁入谢家十来年,从未有过孕。家主纳妾,也是应当。夫人不是耍小性的人,新妇吕氏多次冒犯,夫人都不曾计较,还在去吉迁里前,命我指点吕小娘掌家事宜。” 幸运言之过早 宋妈妈深知曹氏为人,不平的道:“可是夫人的妹妹,却见不得夫人在谢家受委屈,几次三番的,当着夫人的面斥责吕小娘的无状。吕小娘出身凄苦,也没读过什么书,大的道理一点不懂。以夫人的脾性,根本不会去和她计较。” 宋妈妈稳定了自己的情绪,面露愠怒继续道:“可整日里听着那些个闲言碎语,夫人也是烦闷。加之夫人上次从曹家回来得了风寒,一直未痊愈。再受府里这些腌臜晦气的事叨扰,病情更是严重了。老奴劝过阿芜姑娘几次,就是说不通。可说到底,老婆子我就是个奴才,也不能强行干涉主子的言行啊。” 贾濬听了,也是一肚子气闷,忍不住问道:“妈妈可有将此事告知谢助教?”宋妈妈摇头,无奈的道:“这样的事,夫人不允准,老奴不好直言,只能侧面提醒家主。但是家主那个神仙脾性,横竖由着她们闹。不过确实照着平日里,对夫人更关怀体恤了。” 贾濬知道谢衡的脾性,那就是根本没有脾性。贾濬闻言,心中对曹氏的境况感到忧心。对着宋妈妈道:“妈妈不要着急,先稳住先生的病情,其他的慢慢打算。在纷乱噪杂的深宅后院里,想过得省心,就得关起门。先生的病,再金贵的药材也是无用,必须得静养。这样拖沓下去,唯恐性命堪忧。” 贾濬诚恳的看着宋妈妈继续道:“”谢助教在太学院就职,顾不及府内诸多琐事。这后院的人,除了妈妈,竟没人真心顾及先生安危。还请妈妈把好先生的院门,待先生好转了,还望妈妈能及时托人告知我,我有很重要的话和先生说。” 宋妈妈听了贾濬的话,信誓坦坦的保证道:“姑娘放心,只要是为夫人好,老婆子愿意豁出性命。”贾濬看得出宋妈妈对曹氏的忠义,起身向宋妈妈盈盈一拜道:“妈妈爱重自己的主子,值得钦佩。丰儿就放心的,将先生托付给您了。” 宋妈妈虽年长,但到底是个奴仆。贾濬能向她行礼拜谢,可见贾濬为人,也看得出贾濬身为名门贵女,对曹氏,对她这个奴仆的敬重和真诚。宋妈妈喜欢的扶起贾濬道:“夫人待老奴恩重如山,姑娘心地慈善,有情有义。老奴绝不会辜负姑娘所托,定会看好院门,不让外人来扰。待夫人好转,老奴一定及时通知姑娘,请姑娘放心。” 将贾濬送回了贾府,王夷甫下车与贾濬拜别,贾濬向小自己两岁,却足足比自己高一头的王夷甫谢道:“多谢贤侄!”说完转身回了府。 王夷甫和王若是同族姐弟,论辈分,王元姬是她们的姑祖母,司马攸是他们的表叔,贾褒是他们的表婶。表婶的妹妹,喊自己一声贤侄,也无可厚非。只是,两个人虽有亲,但隔着辈份又没有血缘,完全不必按照辈份论称。她们姐妹和自己族姐王若向来姐妹相称,从未论过辈份,贾濬这分明是故意占他便宜。 王夷甫咬着牙,瞪着贾濬消失在贾府门口的背影,暗恨。可是他自己没辙,明明是以才思敏捷闻名的王夷甫,每每面对贾濬时,自己的脑子就不够用。想想也是可悲,他堂堂王家公子,青年才俊,琼林玉树的倾世儿郎,被个女郎欺负。王夷甫,心中哀叹,郁郁的乘车回了王家。 曹氏卧病,不能授课。贾濬只得在家自行温书,闲暇时陪陪柳氏。郭槐重新掌家后,担心自己出了什么差错,再被夺了掌家权,一直坚持着柳氏掌家时的那套规矩。贾峕贾午除了上课,就是看看自己的弟弟。偶尔还会奉郭槐的命,过来给柳氏请个安。贾府眼下,可以说是一片风和日丽的景象。 柳氏见贾濬没日没夜的温书,近几日竟然开始揪着《女训》不放,柳氏担心贾濬是为自己的婚事忧心,还在因邓家的事伤怀。毕竟邓家的定亲礼,贾濬还好好的收在库房呢。柳氏想着,让贾濬多去散散心,或许会好些。于是对贾濬开口道:“这书看看就行了,其中的奥义,非得你平日里亲身体悟才能通晓。眼下光景正好,闲来无事,大可邀上姊妹们出去走走。整日里圈在后院,也是无趣。” 贾濬看着柳氏,放下书本,嘿嘿笑着道:“祖母是看惯了我在襄陵老家时,那些不着调的做派。祖母疼我,如今我只在府里圈了两日,就担心我被拘着了。”贾濬想了想甚少出门的山奺和王若,以及基本不怎么出门的华笤,对着柳氏叹道:“祖母,我一直过得无拘无束,和京中的贵女们比起来,可真是幸运啊。” 柳氏也感叹,贾濬自幼尚未断奶时,就被迫与生母分离。当时的贾府不似现在这么辉煌,但好歹也是富贵人家,保证贾褒和贾濬日子过得锦衣玉食,还是绰绰有余的。可是她们的生父续娶,继母跋扈,为了避免她们受到迫害,柳氏只能带她们回了老家庄子。 贾家在襄陵的庄子,占地广阔,房舍经年做着保养维护。庄子四周环境清幽,附近的村民都淳朴良善。但是她们没有学识渊博的先生教导,没有言行举止优雅规范的人来往,没有家规森严的门第可见识,再有柳氏的怜悯宽仁。贾濬在乡下的日子,当真是过得自在。以至于,刚刚回到京中时,言行举止显得肆无忌惮。照着寻常人家的女郎们比较,显得狂狼了些许。照成长的过程看,贾濬确实没受过拘束,算是幸运的。 跟着曹氏学习的这两年,贾濬进益最多,改变最大。可见她的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有多强。柳氏一直看好自己的这个孙女,觉得她聪慧机敏,将来定然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过得顺风顺水。 可是天意弄人!贾濬本身是越来越端庄得体了,又遇到了邓家那样合适的门户。人生起起落落,本事寻常,可是怎能料到,邓家起伏速度这么惊人。前一秒还加官进爵厚禄丰赏,下一秒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莫说是贾濬,任谁对邓家的遭遇都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婚事搁浅,言称幸运真是太早了。柳氏忍不住打击贾濬道:“不过是行动上给了你几分自由,看把你得意的。这就知足了?将来嫁出去,你自己家府上井然有序,无事累你,还能任你来去自由,你再满足吧。” 教训贾峕 贾濬不服气的反驳道:“阿姊嫁到安昌县侯府,日子反比在自家府里自在呢。侯府里的下人都很守规矩,姐夫忙完了就陪阿姊,还时常带阿姊出去散心。” 柳氏见贾濬完全不上心的样子,恨铁不成钢的道:“安昌县侯的继母,是什么样的人品哟。你姐夫直到娶你阿姊进门,羊氏都没有给他派过一个婢女通房。身边伺候的都是小厮,院子里的女使,就一个乳母带着两个年长的婆子。打你阿姊进了门,就连乳母和那两个婆子,也被羊氏带回了自己院子。” 说到这里,柳氏对贾褒婚事,心满意足的叹道:“你阿父贪权恋贵,谄媚虚荣。可是他的的确确,是在你们姊妹的婚事上用尽了心思的。你阿姊的这门亲事,就算你阿母看了,也会觉得心满意足的。” 柳氏的话,让贾濬陷入了沉思。祖母说的是啊,她竟然忽略了阿姊幸福的重要因素呢。两个人成婚,婚后过得却是一大家子的日子。作为当家主母,哪个方面都要顾虑周全。 好比郭槐,她嫁到贾府后,没有顾全婆母和继女。就算生了儿子,也还是被夺了掌家权,在贾府尽失了脸面。到现在,郭槐重新掌管贾府,那又如何?贾府中已经形成了另一番规模,没有下人愿意再像从前那样,顺着郭槐母女的个人意愿去做事了。郭槐重掌贾府,也只能延习柳氏的经营方式,监管下去而已。只要柳氏一个不满,瞬间可以拿下她的掌家权,再次折了她当家主母的脸面。 再有曹氏,谢家是耕读兴起的清贵门户。曹氏进门,十年不孕,却还迟迟不为谢衡纳妾。这是没有顾全谢家子嗣的大罪过,逼得谢家老家主谢缵,不得不亲自出手给谢衡纳妾。如今吕氏仗着,自己是谢缵做主纳娶的妾室,在谢府过得比曹氏这个当家主母还舒坦。 一个个看过去,贾褒婚姻的幸福,真是万里挑一的难得。贾濬被柳氏说的,一阵沉默。柳氏知道贾濬向来是个明白的,话说到这里,贾濬会听进心里,自行琢磨的。便开口道:“出去顽罢,不要整日闷在屋子里。” 贾濬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柳氏近来身体不好,贾黎民就被送回了自己的院子。上次和贾黎民玩,贾黎民都会叫她阿姊了。想到此处,贾濬让青田带上自己下课回府路上买的小玩具,就往贾黎民的院子去了。 贾黎民已经挣扎着开始练习走路了,贾濬看着糯米团子似的的贾黎民,忍不住抱起来逗弄了一番。贾黎民会说的话不多,简简单单的几个词而已。正开心,贾峕和贾午也进了贾黎民的院子。 贾峕淡淡的看了眼贾濬,没有过多理会。贾午见贾濬,乖顺的问了安:“二姐姐午安。”贾濬礼貌的对贾午回了礼:“四妹妹午安。” 贾峕看着贾濬带来的玩具,心中一阵气闷,自己的弟弟,自己想亲自去给买几件礼物都出不得门。怀着对贾濬带来玩具的鄙夷,和对柳氏的憎恨,贾峕开口讥讽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黎民同胞而生的阿姊,我们这两个,倒像是继室姐姐了。” 贾濬对贾峕贾午谈不上喜恶,就是单纯的没有放在心上过,也懒得理会,所以根本没打算搭贾峕的话。贾峕被禁足快两年了,当年因为自己心系荀组的事,柳氏给她们母女,好大的没脸。 如今见贾濬忍气吞声,忍不住发泄似的怒怼道:“乡下住久了,连做人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我们偶尔还知道去给祖母请个安,可却没见你们姐妹,过来给我母亲请安。祖母把你们带在身边多年,就是这么教导的吗?果然是流放犯生的,没教养。” 贾濬闻言,不急不恼,放下玩具,让乳母看顾好贾黎民。转身向院子外走去,路过贾峕时,贾濬停住脚步,在贾峕耳边不屑的开口道:“祖母年迈,需要静养。阿父制定新律,日夜不归。继母打理贾府上下,辛苦劳碌。阿姊又出嫁他府,鞭长不及。既然大家都无暇管顾你,就让我这个身为二姐姐的教导教导你吧。” 说完贾濬狠狠的一巴掌,抽在了贾峕的脸上,打得贾峕一个踉跄。贾峕气恼的想还手,青田见状上去扭住贾峕,凶着脸喝道:“老实点。” 贾濬俯视着被青田扭得姿态丑陋的贾峕,训斥道:“不得打扰继母修身养性,这是阿父的命令。还有,我生母是迁徒至乐浪郡的,不是流放。继母掌家,思虑不周,怠慢了婆母,阿父才让她在自己院子里修身养性。你不学无术,私藏□□书籍,勾引外男,在外人面前言行无状,让贾府上下颜面尽失,还带歪了自己的妹妹。这是阿父让你们跪祠堂,禁足思过的原因。如今我给你一巴掌,就是让你长个记性,你若不服,可自行去阿父面前求个公道。最后,我警告你,今后你在我面前,若再这般无状,言语冒失。我就直接去回了祖母和阿父,看你能不能逃过再一次的禁足。” 认不清自己 贾峕被贾濬的话震慑到了,心中虽然不忿,但也识相的没再多言语半句。她已经被禁足了两年,幸而打听到荀组尚未定亲,她还有希望。如果她再被禁足两年,那她定然是要错过荀组了。想到这里,贾峕心中一片焦灼,她必须尽快找郭槐,早早去荀家提亲才是。 贾峕虽然跋扈轻浮,但是十分专情。从七八岁时,第一次见了跟在荀勖身边,干净清爽的荀组,就莫名的喜欢。暗暗发誓,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嫁给这样的郎君。可不能像她阿母那样,嫁给她阿父这种皮肤黝黑,胡子拉碴的男人。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喜欢荀组有错。男女之间,不就是应该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看着喜欢,就去追求,然后喜结连理吗?在贾濬看来,她的主动,就是为了荀组的奋不顾身。什么名声,什么礼仪,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都是荒诞无稽的东西。 贾峕并没有意识到,她考虑的这些,其实都是她自己的感受,自己的一厢情愿。她不知道荀组是否也喜欢她,以及她自以为是的奋不顾身。她不在意的名声和礼仪,是不是她身边的家人和荀组,以及荀组身边的家人,也都不在意。 她把自己的单相思,看成了两情相悦。她把牵扯着两个家族的婚姻大事,看成了儿戏。她根本没有顾忌荀组的心意,也没有考虑过两个家族的意愿。她没有看清荀组,也没有看清自己。 贾濬一直觉得认不清自己的人,是最可悲的,眼下的贾峕就是这样。刚刚想到一些事情,突然心情格外好的贾濬,懒得和贾峕多费口舌,叫了青田,去了柳氏的院子。 贾午见贾濬离开,上前小心翼翼的扶起被青田摔在地上的贾峕,劝道:“阿姊何故无端的挤兑二姐姐啊?我们被禁足这么久,阿母也跟着失了势,我们还是不要轻易招惹她们吧。何况,大姐姐和二姐姐,并没有针对过我们呀。” 贾峕甩开贾午的手道:“你懂什么,我们有如今的下场,还不是她们祖孙的手笔?她姐姐如今嫁了县侯,将来我们要嫁得更好才行。我们在阿父面前得脸,阿母在贾府才能好过些。”说完贾峕转身欲回自己的院子,站在路边的贾午来不及让路,阻了贾峕的脚步。心气不顺的贾峕,一把推开了她。 经过两年的禁足,贾峕的性情一点没变,只是比从前更懂得掩饰了而已。贾午对自己的胞姐,是了如指掌的。贾峕自幼就比她聪慧,先生教的东西贾峕学得快,贾午学的慢。贾峕为了不让贾午影响到自己学习的进度,就勒令贾午在先生面前不懂装懂,以便先生继续讲解后面的课业。 虽然贾峕脾气火爆,性格急躁。但是贾峕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可着贾午,贾午选剩下的自己才拿。这样的贾峕,让贾午畏惧,又恨不起来。贾午被贾峕推的后退了好几步,站稳了,就紧紧跟上了贾峕。姐妹来俩出了贾黎民的院子,往郭槐处行去。 郭槐嫁给贾充这些年,表面上看,她独掌贾府,风光无限,但是时至今日,贾充都还没有休弃原配李婉。倘若朝廷变了天,李婉就会得赦还朝。那她这个夫人,是抵不过原配的。 她和贾充提过几次,贾充开始还宽慰她几句,说什么迁徒千里之外的人,怎么好如此决绝。后来再提让他和李婉断了关系,贾充干脆理都不理,抬脚就走了。旁人不知道,郭槐心里最清楚,在贾充心里,李婉有多重要。 李婉给贾充生了两个女儿,她就想,自己若是给贾充生下儿子,那自己这个夫人的位置,就算李婉回来,也是无法轻易撼动的了。却不曾想,自己给贾充生了,他盼了二十几年的儿子,也并没有让自己在贾府过得更舒心。因为自己对他母亲和女儿的关怀不够,在自己月子里,就被下了掌家权。 再加上贾峕贾午不争气,自己又被勒令在院子里修身养性。说白了,不就是禁足吗?禁足还不够,自己的儿子还那么小,就被迫和自己分离。幸而柳氏把孩子养的好,才叫她心中有了几分欣慰。如今虽然重新掌家,可自己在贾府的地位,已大不如前。 郭槐能有今天,一部分是她自己作的,还有一部分,是受了自己两个女儿的拖累。郭槐自知,她的女儿们做出那样没脸的事,自己多少是有些责任的。毕竟当时的她,只一心想为贾充生儿子,完全忽略了两个女儿的教育。 所幸的是,事情被柳氏压下了,没有声张出去。她养好身子,照样有脸面出去应酬。贾峕贾午的婚事,也不会受到太多的影响。 郭槐对自己的女儿失望,但是也无奈。见贾峕贾午进门,脸色不悦的询问了姐妹二人的功课。见姐妹应答得体,脸色逐渐好转。 面对已经发生的事,郭槐无能为力,只能鼓足精神,凡事都往好处想。看着建康白胖的儿子,越来越得体的女儿,郭槐觉得人生还有希望。 问完了功课,郭槐的老仆齐妈妈给两个小姑子上了茶点。贾峕端庄文雅的吃了一块点心后,开口对郭槐道:“阿母,听说上年阿父出征前,想把二姐姐定给邓家,后来邓家出了事,这件事就作罢了。” 郭槐点了点头,又忧心的叮嘱道:“没有成的事,就不要提了。说出去,贾府和邓家有过这么一段,与你们没什么好处。” 贾峕恭敬的点头称是,眼神流转间,似是无意的感叹道:“二姐姐比我大近两岁呢,再不议亲,就要误了年纪了。” 郭槐闻言,看着自己的大女儿,心中明了。贾峕这是在提醒自己,她也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了。郭槐心中感叹,时间过得真快,贾峕贾午被禁足差不多快两年的时间,一出来,就该议亲了。 说动郭槐 郭槐仔细打量自己的大女儿,虽然皮肤随了她父亲,五官也粗犷了些,但好在会打扮。贾峕是个有创造力的女郎,她的发髻,衣饰,都有自己的小设计,总能遮掩自己身上的不足。 贾峕见郭槐一直不吭声,沉不住气的开口道:“阿母,那院的嫁进了安昌县侯府,我嫁不得更高的门户,也要嫁个和他们旗鼓相当的家族。我是阿母的女儿,将来在阿父面前得了脸,阿母在贾府过得也能更舒心啊。” 贾峕说到了点子上,郭槐在贾府兢兢业业,为的就是稳固自己的地位。李婉的女儿嫁到了司马家族,自己的女儿也不能差。否则将来,李婉母凭女贵,自己在贾府的这个夫人的位置,还真未必保不保得住。 郭槐见女儿懂的周全自己,满足的道:“阿母在贾府,日子怎么都是过。只是眼下我们在贾府的境况不比从前了。你们的婚姻,我未必做得了主。有合适的门户,也是要通过你阿父点头才行的。” 贾峕心中气恼,自己的母亲,在面对自己虐女儿的婚姻大事时,竟然还在担心惹怒家主,怕自己在贾府仅存的一丝丝地位不保。贾峕失望,同时也更清醒,自己的幸福,必须靠自己争取。和郭槐这样自私的母亲,谈感情是没有用的,必须讲利益。 贾峕喝了手中茶,放下茶盏,思虑了片刻,开口和郭槐道:“贾褒嫁给安昌县侯,说到底,受益最多的是我阿父,是我们整个贾府。我的婚事也一样,只要能让贾府受益,让阿父得到实惠,阿父不会有任何异议的。” 郭槐白了贾峕一眼道:“你阿父一心为你们考虑,你这样说,让你阿父听到,岂不是伤他的心。”贾峕撇嘴一笑,并不答话。郭槐无奈的问道:“当年都说你有意于荀家的郎君,可是真的?” 贾峕垂着头不答话,郭槐见贾峕默认,本来还算淡然自若的她,惊讶的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道:“别人说这话,我一直不信。那会儿你才几岁?才几……竟然……我……你……”郭槐觉得自己对女儿的思想,已经认识不上去了。难以置信的舌头打结,一时间,脑子里一片混乱。 自古婚姻大事,都是任凭父母安排。各家各户的女郎,哪个不是嫁去了夫家,才慢慢开始懂得男女情事的。若说十二三岁待嫁的小姑子,为了家族利益,为了争气斗狠,在婚姻上耍些手段也是有的。可是十岁不到的小姑子,就对别家郎君,起了虎狼之意的,郭槐也是头次得见,竟然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贾峕见自己的母亲,遇到这么点事,就连话都说不明白,心中鄙夷道:“阿母过于大惊小怪了些。荀家郎君有什么不好吗?荀家是高门旺族,子弟多在朝中身居高位。荀家家训森严,儿郎们各个才识卓越。何况阿父和荀尚书私交甚好,贾府若是能与荀家结亲,有什么不妥?” 郭槐虽然震惊自己女儿的心思,但是不得不承认,贾峕的考量是对的。若是贾峕嫁到了荀家,那将来,不管是贾府,还是贾充,在京都,在朝廷的地位,就更多了一份保障。 但是荀家高门大户,贾充和荀勖的私交是一回事,两府结亲又是另一回事。荀家的亲事,不是贾家好攀附的。郭槐一时间也没什么好主意,只能等着贾充忙完了律法修订,回了贾府之后,再与他商量可行之策。 郭槐算是答应了为贾峕和荀组的婚事筹谋,又叮嘱贾峕贾午回去好好学习,将来嫁到高门大户去,免得丢了自己以及贾府的脸面。 贾峕开开心心的应下,回了自己的院子,更加努力用功了。贾峕开心,贾午也跟着开心,见阿姊更加努力,贾午更加追赶不及,只好自行找些擅长的事情做了。 待姐妹二人离开,秋实上前服侍郭槐洗漱,低声劝道:“夫人有所不知,上次因为荀家郎君的事,在三姑娘禁足时,家主就训斥过三姑娘痴心妄想。可见,荀家的亲,家主也是没有信心攀得上。夫人让家主找荀家结亲,怕是为难家主。自打晋王选定世子,家主一直心气不顺。家主在朝野的地位,逐渐稳固,待郭家也不似从前那般亲近了。夫人别怪婢子嘴欠,只是希望夫人在贾府过得安生,求夫人多为自己的境况考虑。” 贾濬离开了贾黎民的院子,正欲去柳氏处。走到门口,前门来报,曹氏病愈,要见贾濬。贾濬命人回了柳氏,直接带着青田出了门。 到了谢府,见了曹氏。曹氏整个人瘦的脱了像,但是精神上还是不错,这让贾濬心里有了几分欣慰。宋妈妈见贾濬进来,赶紧给贾濬奉茶,恭敬的道:“姑娘好心思,按着您的吩咐,夫人的身体已大好。再好好调养上一阵子,就可以痊愈了。” 贾濬接过宋妈妈的茶,心中可并么有像宋妈妈那么乐观,毕竟,致使曹氏病倒的根源都还在。贾濬让青田去外面守着,宋妈妈也跟着青田一道出去了。贾濬放下茶盏,起身到曹氏身边,关切的道:“先生,谢府可以没有你,但是阿芜不能没有你,你不能这样糟践自己。” 曹氏明白贾濬的意思,她的病,确实是自己心里不痛快,憋闷而成的。曹氏知道,贾濬吩咐宋妈妈封了自己的院子,让外面的风声一点一丝都进不来,自己不被叨扰。眼不见心宽,自己的病才这么快好转。但是,自己一日是这谢府的主母,就一日逃不脱这些烦闷。 曹氏自责的叹道:“如今吕氏进门两年了,也不曾有过身孕。是我这个做主母的失德,我应该早早就给家主多纳几房妾的。”贾濬见曹氏深陷思想迷障,宽慰道:“子嗣也是讲缘分的,或许谢助教于子嗣的缘分晚了些,也是未可知的,先生何故埋怨自己呢。” 曹氏听了贾濬的宽慰,心中捕捉道了一丝希望。人一旦在迷茫中找到方向,就不会苦闷纠结。心情渐渐好转的曹氏,转而笑着谢过贾濬。贾濬见曹氏不再困顿,也就没再继续糟心的话题,两个人谈起了曹微在。 忧心曹氏 贾濬率先开口道:“先生,阿芜姐姐年纪大了,再这样耽搁下去,婚事上可能要受委屈了。”曹氏摇头道:“我这个族姐,比谁都焦急她的亲事。族中给她订了一次亲,后来发现对方不值得托付,就取消了。从吉迁里回了京都后,我也请家主帮忙,引荐过几个太学的学子。” 说着曹氏叹息道:“那几个学子,品貌都尚可,只是家世不显。阿芜被我宠得心性高,非得自己如意的不嫁。我和家主,在她婚事上花的心思,都枉费了。” 曹微在是曹氏带在身边养大的族妹,论关系的亲密,贾濬和曹氏,肯定比不过曹微在和曹氏。但是站在贾濬的立场,于贾濬本身而言。曹氏待她,一直比待其他学生亲厚。她们之间不仅仅是师生的关系,还有着母女般的情义。贾濬没办法对曹氏身边的隐患,视而不见。 曹微在养在曹氏身边多年,但是曹氏未必真的了解曹微在。比如曹微在暴打吕氏的事,曹氏肯定是不知道的。贾濬不仅仅是担心曹微在的人品,会给曹氏带来什么影响。她更担心的是,曹微在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一个适龄的待嫁少女,虽然生身父母亡故,但是族中长者还健在。就算族中其他人不方便养育她,她跟随族姐生活。可是成年了,也该回到族中,由族中长辈们做主,议亲嫁人。 而曹微在,却不顾礼法,坚持守在曹氏身边。若是真如她自己所说,担心曹氏在谢府的境况,她也不该在谢府行无状之举,暴打谢府家主的妾室。这件事莫说传到外面,就是谢府内院的人知道了,也会对曹氏心生怨怼,使曹氏这个当家主母为难。 更何况,曹氏病重,曹微在丝毫没有表现出对曹氏的关心,反而雪上加霜。拿着吕氏的无知做桥,给曹氏添堵,害得曹氏久病不愈。综合曹微在的言行,贾濬不得不怀疑,曹微在有坑害曹氏的心思。甚至,她怀疑,曹微在想取曹氏之位,而代之。 但这都是她的怀疑,没有实际证据,这样的话,她不能对曹氏说。她又不是谢府的人,不能时时刻刻守在曹氏身边维护。 贾濬安顿了还未彻底痊愈的曹氏,出了门对宋妈妈委婉的提醒道:“先生仁慈宽厚,待身边的人尤其掏心掏肺的关照。可是这世间,总有些得寸进尺,不知感恩的。妈妈是历经世事的明眼人,有些事,我不明说,妈妈自己应该都能想的明白。我不能时时刻刻守着先生,先生这里,还望妈妈多加看顾。” 宋妈妈听着贾濬的话,仔细的琢磨。曹氏养在身边,掏心掏肺关照着的,那只有曹微在呀。贾濬这是提醒她,防备着曹微在。宋妈妈其实早对曹微在不满,但是经过贾濬提醒,她才真的敢把不妥之处,往曹微在身上疑。 宋妈妈心有余悸的感叹道:“夫人待她如亲生,没想到却养出了一个白眼狼。”贾濬见宋妈妈通透,心中对曹氏的担忧,略微松了些,恭敬的对宋妈妈施礼,离开了谢府。贾濬没有回贾府,而是去了安昌县侯府,找贾褒。 贾濬刻意绕路,买了京都最为盛名的果品,以及贾褒平日里最爱吃的饼食(魏晋时期,几乎所有面食都被称之为饼)。贾濬给羊氏请了安,羊氏收下了贾濬带来的果品,命厨房加餐,留贾濬用饭。贾濬恭敬谢过,羊氏就让她和贾褒团聚去了。 贾褒倚在榻上小憩,婢女站在榻边,缓缓的摇着蒲扇,仆妇们轻手轻脚的迎了贾濬进门。贾濬看着贾褒平日里也是过得如此惬意,心中对羊氏和司马攸,又增添了几分好感。贾褒的乳母见贾濬进门,轻轻唤醒了瞌睡的贾褒。 贾褒听见是贾濬来了,惊喜的坐起身,一旁的仆妇们紧张的劝着:“夫人慢着些,慢着些。”贾濬见状,觉得阿姊这阵仗,也太过夸张了。平日里,安昌县侯母子,到底是把阿姊宠成什么模样了呦。 贾褒见贾濬的眼神戏谑,一阵羞怒,忍不住笑着训斥身边伺候的人道:“你们也太过小心了些,哪就那么金贵。”屏退了左右,只留了自己的乳母,贾褒才和贾濬明言道:“你要做姨母了,日子还短,就没声张。婆母和侯爷知道了,整日里敦促身边的人仔细照看着我,才有了你眼前的这幅场面。” 听着贾褒的喜讯,贾濬差点激动的流泪。靠在贾褒身边,试探着抚摸着贾褒的肚子,不可思议的道:“阿姊要当母亲了?”贾褒笑着点头,贾濬连连感叹:“真是太神奇了,阿姊的肚子里,住着我的外甥。” 贾濬开心的,想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生母,祖母,先生,同窗好友。贾褒见贾濬激动的手舞足蹈,无奈的提醒道:“月份还浅,不好惊动外人。你回去,也只告诉祖母,让她开心开心便罢了。其他人,待到月份足了再说吧。” 贾濬突然红了眼,吸着鼻子问道:“阿姊,阿父在修订新法,是不是朝廷要有大的变动了?那,阿母是不是快回来了?阿母回来,就可以直接做外祖母了。”贾褒被贾濬说的,也是眼圈一红。 乳母见了,急忙对贾濬劝道:“二姑娘得知夫人有喜,真是开心过头了,看把夫人惹得,都落了泪。有着身子的人,可不敢伤心呐,两位主子,快说些欢喜的事吧。” 贾濬意识到自己的忘形,开口致歉道:“是我糊涂,开心的过了头,惹得阿姊伤心了。”贾褒听了乳母的话,也忍下了自己对生母的思念。点头对贾濬道:“这样的话,可不敢出去乱说。不过,阿母归期可待。”贾濬知道事情的轻重,点头应道:“丰儿醒得,平日里言行上,定会注意的。” 替曹氏周全 贾濬来此次来安昌侯府,一是探望贾褒,再者是想顺便和贾褒商议一下,开口能不能帮曹氏解决一下曹微在的亲事。毕竟安昌县侯在京都人脉广,认识的青年才俊也多些。 曹氏和谢衡是明白人,在京中给曹微在寻的亲事,以曹微在的出身,已经算是上上之选了。曹微在虽然出身皇族,但却是庶支旁脉的小门小户。况且父母均已亡故,她不过是个和皇家有着远亲的孤女。 她若是应了谢衡和曹氏的意思,嫁给读书的清贵,熬上几年。郎君品行端正,将来凭借自身名望,步入仕途,谋一番前程。她还是有望,蒙夫荫,做个官太太的。若是郎君争气,将来获赐印绶,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她不愿轻信谢衡夫妇的眼光,也不想堵。万一他们选的清贵不争气,她这辈子都要跟着受苦了。 曹微在的担忧,贾濬是理解的。但是嫁个高门大户就一定万事无忧了吗?就好像邓艾将军一家,前一妙还是举足轻重的大将功臣,后一秒就成了家破人亡的谋逆罪人。 在贾濬看来,人生的每一次选择,都有堵的成分。世事十有八九不能尽如人意。真正的智者,都懂得尽人事,听天命。曹微在的挣扎,对她自己没有好处。高门大户她挤不进去,就算看在谢家的面子上,她也只能嫁个庶支。 这个时代,不管是家庭地位,还是社会地位,嫡庶的差别,都是很大的。嫡出的,可以承袭祖辈的基业,家产以及爵位。庶出的,若是人品贵重,得长辈心意也就罢了。若是不讨喜的,族中就算从兄弟姊妹间过继个嫡出,也是不愿让自家亲生的庶出来承袭家业和爵位的。 名门望族,哪个不是人丁兴旺的。曹微在想嫁入高门,做个大家太太,安稳余生的念头,和贾峕贪慕荀组一样,不清醒。 贾濬本不想操心曹微在的事,但是她担心曹氏的身体,担心曹微在留在曹氏身边的别有用心。纵使不愿意叨扰贾褒,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阿姊,先生教导我们一场,如今她因为曹微在的亲事为难,我着实忧心她的身体承受不了。能不能请姐夫也帮忙打听一下,家境好些的适龄少年郎,就算是我们全了先生的教导之恩吧。” 贾褒见贾濬替曹微在的亲事张罗,忍不住问道:“你向来看不惯她的为人,怎么这会儿反倒来操心起她的终身了?”贾濬叹气,把曹氏最近的状况和贾褒说了个明白。 贾褒听了贾濬的分析,也是一阵后惊。扶着心口道:“你的思虑是对的。曹微在经历的世事,比你我、阿若阿奺都多。我们都懂的道理,她没理由不懂。依着她的言行,实在难让人不多想。她若是真心疼惜先生,莫说吕氏只是因为教养不足而无状,就算吕氏是故意为之,她也应该尽力遮掩周全。就算她因爱护先生,而气不过妾室得宠。至少在先生卧病期间,她不该给先生增添烦恼。” 贾濬点头,曹微在的言行相悖,不值得信任。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她嫁出去,使她远离曹氏,远离谢府。 司马攸对贾褒是真心悦爱,贾褒为恩师的难处求助,他自然愿意周全。何况,他与谢衡向来交好。司马攸结交的朋友多,人脉圈子广,山简自然也在司马攸的人脉圈子里。 自打城门口见了曹微在,曹微在就成了山简心心念念的白月光。闻听司马攸是要给那位白月光寻亲事,山简鼓足了勇气,自荐道:“大猷兄长,季伦还没定亲呢。”司马攸还没反应过来,开口问道:“哪个季伦?” 山简幽怨的盯着司马攸不说话,一旁的余生忍不住嫌弃道:“就是他自己呗。”习惯被自己护卫嫌弃的司马攸,好奇的看着山简问道:“曹家小姑子,已经十七八岁了。你才十几?你急什么?” 山简一本正经的抿着嘴,梗着脖子,双下巴都快勒出来了,急着道:“我都十几了,还不着急?再过几年,也过了适婚年龄了。何况,我足足高了曹家小姑子有半头,小她几岁怎么了?”司马攸闻言惊讶的道:“你见过?” 山简见自己说漏嘴,嘿嘿的笑了起来,老老实实的回道:“见过,草家小姑子,气质清幽,比洛神美。” 司马攸以过来的的身份,仔细打量了山简一圈,啧啧叹道:“赶紧擦擦口水吧。”山简想着曹微在的清雅秀美,思索着那样气质脱俗的女郎,该是何等贤良淑惠,心中美滋滋的应承着司马攸的打趣。 山简有才识,性情又开朗,家世更不必说。这样的儿郎,肯定符合曹家小姑子的要求。司马攸心里得意,贾褒委托自己的差事,他这么快就顺利的完成了。 只是,司马攸性情自来稳重,深知此事关乎两个年轻人的终身幸福,不能如此轻率的做决定,对山简郑重道:“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既然你于曹家小姑子有意,就回府禀明父母长辈,我这边也通知德平。你们双方都点了头,我这个月下了老人,才算做成。” 山简美滋滋的回了家,和山涛夫妇讲了,自己打听来的曹微在的出身、经历。山涛和韩氏闻听曹微在自幼养在谢家,得曹氏亲自教导,觉得就是比山简大上几岁,也无妨。 曹氏家族中为她定亲,她自己懂得谨慎抉择,最终看破对方不可靠,坚定的取消了婚约。山涛夫妇觉得,曹家小姑子,也算得上敢作敢为,是个理性沉着的明白人。将来嫁给山简,后宅中遇到什么事,也能仔细衡量,理性的定夺。谢衡和曹氏听闻是对方是山简,也是超乎想象的满意。 曹微在言行,向来谨慎小心。若不是那次贾褒和贾濬来谢府上课早到了一刻钟,恐怕她们永远都不会发现,曹微在还有那么不为人知的一面。若不是贾濬见过她不为人知的一面,也不会注意到,她在曹氏卧病期间,给曹氏添堵。就连曹氏身边的宋妈妈,都是经过贾濬提醒,才开始疑心曹微在的。 谢衡又纳一妾 知道曹微在真识面目的,大概只有贾褒贾濬和宋妈妈了。但是几个人,出于为曹氏着想,都不会轻易将曹微在真实的一面,公之于众的。 司马攸见双方都有意,就联络了两家,由他做东,酒楼共饮。想着事情办妥再给贾褒一个惊喜,司马攸就一直没和贾褒通气。贾褒得知曹微在定给山简时,山家的定亲礼都送到谢府了。事已如此,多说无益。 贾褒见司马攸一脸邀功的看着自己,羞涩的在司马攸额头上亲了一下。心中却惦记着,什么时候见了山奺,定要提醒她防备着曹微在才是。 灭蜀过后,司马昭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在最热的八月,病逝了。次月,谥为文王。世子司马炎,顺利承袭了晋王爵位。 入了秋,曹氏的病终于痊愈,贾濬和山奺又开始跟着曹氏上课。山涛被封了新沓子,将来晋封伯爵、侯爵,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作为山家最得宠的儿子山简,将来的前途也是无可限量。这样的门户,曹微在自然满意。 曹微在婚事敲定,整个人彻底转了性,于课堂上格外关照她族姐的两个学生。这样的曹微在,减少了贾濬心中对她的排斥。山奺对她也是生出了更多的欢喜,毕竟是要做她嫂嫂的人嘛。 谢府也回归了一片清明,曹氏的气色越来越好。见吕氏一直不孕,还主动张罗,又给谢衡纳了一妾,尤氏。 得知此事的贾褒和贾濬,为曹氏惋惜。可是没办法,眼下的朝廷,以‘仁孝’治天下,‘仁孝’自然也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谢衡是谢家的独苗,子嗣艰难,曹氏除了给谢衡纳妾,也没什么路可走。 谢衡纳娶吕氏时,她们几个跟着曹氏到吉迁里寄居,那时的曹氏就算怎么掩饰,也掩饰不去她眼底的落寞。现在,曹氏主动给谢衡纳娶尤氏,眼底毫无一丝忧郁。可见,曹氏这几年的变化真的很大。见曹氏看得开,她们做学生的也就安心了。 尤氏是曹氏亲自选的,祖上也是读书人,家族落败,不得已才委身为妾。尤氏对曹氏礼敬有加,谢衡也称赞尤氏言行得当。面对眼前的尤氏,曹氏的内心深处,对谢衡的父亲谢缵,燃起了一片敬意。她直到吃了尤氏的新妇茶,才悟懂了谢缵的良苦用心。 吕氏出身贫寒,没读过书,不懂规矩,也不明白什么大道理。把这样的女子迎纳进谢家,将来生了孩子,无论如何谢衡都不会允准其亲自教养的。谢缵选了吕氏那样的人进府,是在为自己筹谋。 吕氏若是真的为谢衡生了儿子,仗着自己是长者所赐,不甘心把孩子交给曹氏教养。心生怨怼,横生枝节,找曹氏的不痛快。到时候谢家还可以,以吕氏无状,目无尊卑等罪名发落了吕氏。那她曹氏,依旧是谢衡后院唯一的女子,谢衡儿子唯一的嫡母。 可惜吕氏也是个不争气的,嫁入谢家两三年了,肚子一直没个动静。 看透了谢缵这位老家主的心思,曹氏没了往日的委屈,心中豁达了许多。不管谢衡对她什么感情,她在谢府操持这十几年的心,没有白费,谢家还是顾虑着她这个当家主母的。 吕氏不孕育,曹氏也不愿寒了谢缵的心,干脆主动再为谢衡纳一个妾室进门。不仅纳妾,还要挑个周正的女郎纳。新妇进门,谢缵给了曹氏一间旺铺,说是给曹微在出嫁填妆。这是谢缵对曹氏的感谢,亦是对她此举的奖励。 曹氏欣然领受,安安心心的给学生们开课,盼着谢家早日开枝散叶。 眼见着冬至,京都各府,开始骚动繁忙了起来。朝廷上嗅觉灵敏些的曹氏众臣,要么选择辞官返乡,要么转了站队方阵。 王家、山家、贾家、荀家、卫家、华家、谢家……等等,追随司马家族多年的,心里都明镜似的,坐等加官进爵。 贾濬也开始学着做菜,女红。柳氏见状,好奇的问道:“你向来不愿意在这上面下功夫,怎么突然转性了?”贾濬端着自己做的莼菜羹给柳氏品尝,嘿嘿笑道:“一来可以孝敬祖母,二来待母亲归来,也好让她瞧瞧,祖母把她的女儿教养的多完美。” 柳氏呸道:“你个猴儿精,下了这般工夫,还不是想孝敬你阿母吗?我可是借着你阿母的光,在有生之年,品尝到了自己孙女的厨艺。”贾濬谄媚拍马道:“祖母向来疼我,哪里允准我把大把的时光,浪费在锅铲和针线上。说到底,亲自下厨,亲手缝制护膝,这不过是我孝心的表示。若是真想吃个美味,戴个舒适,府里多少厨娘绣娘等着伺候呢?” 柳氏吃着贾濬亲手做的莼菜羹,忍不住问:“你做的菜,自己尝过了没有?”贾濬一脸担忧的回道:“没有,可是不好吃?”柳氏摇头,赞赏的看着贾濬道:“果然是我教养出来的小姑子,厨艺上也这么有天赋。”说着将另一个汤匙递给贾濬,催促道:“你快尝尝,今后就照着这个法子做。” 贾濬见柳氏吃得香,自己也着实好奇自己的手艺,双手接过汤匙,赶忙舀了一口。贾濬含着咸苦酸涩,说不上具体什么味道的羹,险些吐了出来。青田见状,赶忙递了痰盂让贾濬吐了个干净。 青田小声嘀咕着:“就知道会是这样。”贾濬白了青田,想把青田拉下水道:“味道极好,我是吃得急,烫着了。”柳氏放下汤匙,向青田摆手道:“我是咽不下去了,剩下的看着你主子吃完。再怎么,也不能纵着她这么浪费粮食。”青田点头遵命。 魏主禅位 贾濬自打喝下一整碗,自己亲手做的莼菜羹后,就放弃了学做菜。缠着青田教她绣护膝,倒是做的有模有样。主仆两个做了两对护膝,天就彻底变了。 魏主曹奂禅位,晋王司马炎登基。改国号为西晋,立元为泰始。天下大赦,李婉终于可以还朝了。 司马炎以‘仁孝’治天下,曹奂禅位给他,他封曹奂为陈留王。食邑万户,宫室安排在邺城。曹奂可以使用天子旌旗,乘用皇帝专用的五时副车。曹奂的管辖内,可继续行魏国正朔。于司马炎上书时,不必称臣,受诏亦可不拜。郊祀天地等礼乐制度,都可沿用魏国时期的礼制。 统领别营兵的山涛,由新沓子,晋封新沓伯。司马炎任命其代理大鸿胪,护送陈留王曹奂,返回邺城。 王元姬,母凭子贵,成了太后。和郭槐交好的杨燕,蒙夫荫,成了皇后。已故的司马师追谥为景皇帝,遗孀羊微瑜晋封为景皇后,迁居宫中颐养天年。过继到景皇帝名下的司马攸,从安昌县侯,直接封为齐王。产子不久的贾褒,自然而然的成了齐王妃。羊微瑜的弟弟羊祜,晋升中军将军,加爵郡公。但羊祜为人低调,辞受了公爵,接受了侯爵位。 羊微瑜是司马攸的继母,羊祜是羊微瑜的弟弟,也就是齐王司马攸的舅父。司马炎占了司马攸的世子位,心中对弟弟一直存有亏欠。又见舅父言行谦恭,特使其设置郎中令,设九官之职,同时还授予了羊祜的夫人印绶。此等荣耀,也是足够表达他对羊氏一族的重视了。 贾充迁升车骑将军,转封鲁郡公。柳氏蒙子荫,获封鲁国太夫人。李婉还朝,新帝特准贾充并左右夫人。李婉为左夫人,郭槐为右夫人。荀组父亲荀勖,晋中书监。华府也由安乡亭侯府,晋为观阳伯爵府。 封赏了于司马家族有功的朝臣,司马炎就开始为立太子之事头疼。司马炎有一群儿子,嫡出的也不止一个。自古立嗣,嫡长为先。但是司马炎的嫡长子司马衷,幼年时就呈现出不太精明的样子,司马炎并不想立他为太子。 郭槐一直与杨燕交好,自己在贾府受压制了好几年,亲友圈子里,终于有个能给自己撑着腰的了,郭槐自然巴结。带着厚礼探望恭贺杨燕,杨燕和郭槐吐露自己的难处。 杨燕眼里,自己的长子并非如司马炎认为的那样,不精明,只是太过善良而已。这样的孩子,出生在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偏偏是皇室的嫡长子。现在若不趁早正了他的名,让其他子嗣都断了承继皇位的念头,待到他们将来成人,断然是容不得这个憨厚善良的嫡长兄存活于世的。 郭槐清楚杨燕的心思,琢磨了片刻,灵机一动,小心翼翼的开口道:“自古立嗣,都是按照规矩来的。立嫡立长,这是毋庸置疑的。否则,当初按照□□的意思,被立为世子的,就是过继到景皇帝名下的那位了。” 当初晋王立世子时,本该信守自己当初还位给司马师的承诺,将世子之位,传给司马攸。但是不甘心的他,借重臣之口,言立嫡立长之规,正了司马炎的世子之位。如今司马炎想立别人为太子,杨燕就可以拿立嫡立长来堵他的口。 听了郭槐的话,杨燕由如梦中人惊醒,赏赐了郭槐及贾府各女眷几件头饰,郭槐心满意足的带回了贾府撑面子。郭槐带着皇后赏赐的东西,进了柳氏院子,得意的将头饰分发给了柳氏和贾濬。柳氏和贾濬无视郭槐许久未曾展现过的轻狂模样,感谢了皇后一番,收下了宫中来的精致头饰。 郭槐愤愤的离开柳氏的院子,柳氏和贾濬在不在乎宫里的赏,她无所谓,她只是想提醒她们,她与皇后亲近,想和她作对,也要掂量掂量才行。 其实一直以来,郭槐心中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有朝一日李婉还朝。担心了十几年,最终也还是没能逃过,几百里加急的诏命,用不了多久李婉就会收到了。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趁着李婉回来之前,赶紧巩固自己在贾府的地位。巩固世人眼中,自己郡公夫人的地位。让世人都知道,她是给贾充生了儿子,陪伴在贾充身边多年的那位。就算她李婉将来回归京都,掌管府宅、陪伴贾充出门见客访友等事,也轮不到她这个曾经迁居北荒的罪妇头上。 贾褒刚刚产子不到半年,齐王司马攸担心自己的王妃记挂生母,便命余生亲自带伏兵千里相迎。贾褒感激司马攸,也把这个消息告知了同样记挂生母的贾濬。贾濬听闻,心中一阵欢喜雀跃。想着自己就要见到生母,激动的不能自制。脑子一抽,连夜开始收拾行装,偷偷尾随着余生的队伍,要去亲自迎接李婉。 新帝登基,谢缵升迁,要回老宅祭祖。谢衡念父亲年迈,不宜长途跋涉,便代父亲跑了一趟。路上正遇刚出京都不远的余生一队,余生正一脸严肃的瞪着一个清秀的少年郎。谢衡走近了才发现,那个少年郎竟然是贾濬。 谢衡下了马车,扫了扫打扮怪异的贾濬,和一脸严肃焦急的余生,好奇的问道:“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余生见是谢衡,像见了救星一般,赶忙上前道:“谢郎君,您把王妃的妹妹带回去吧。我们奉齐王命,去迎从乐浪郡回京都的郡公夫人,贾二姑娘听说了,偷偷尾随着我们到了这里。幸好被眼尖的兵士发现了,不然还不知道路上会生出什么事端呢。” 余生虽然只是司马攸的护卫,人又耿直,但是生的好看呀。谢衡听了余生的解释,心下一松,只要不是贾濬要跟着他私奔就好。淡淡的开口道:“你们去吧,贾二姑娘我会亲自送回贾府的。”说完谢衡突然又道:“哦,对了。嘱咐一下众兄弟,贾二姑娘现在在贾府里乖乖的温书,并没有出过城门,更没有要尾随你们的队伍去迎接生母。” 余生明了的点头,向谢衡施礼后,带着队伍,匆匆上了路。贾濬被谢衡拦住,一脸的沮丧。谢衡看着贾濬一身滑稽的打扮,有些好笑,但是忍住了。见天色不早,命令贾濬道:“上车。”贾濬环顾了一下四周,余生带着队伍已经走远,官道上空空荡荡。她此时若是不上谢衡的马车,徒步回京,怕是要走到天亮才能进城了。 贾濬认命的听了谢衡的话,乖乖的上了马车。谢衡虽然是贾濬先生的郎君,但是没有其他人在场,也不方便同贾濬单独久处。贾濬上了他的马车,他只好进了后面阿谷的马车。阿谷见自己主子上来,连忙将车帘束起,放了放车上的臭脚丫子味。 曹氏失望 谢衡蹙着眉,适应了好一阵子,才开口嫌弃阿谷道:“作为小厮,你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身子比我还娇弱。我就当上半辈子欠你的,都忍了。可是你这脚,能不能洗洗?能不能?能不能?”谢衡真的是被熏得险些窒息,忍无可忍才这样吐槽。 谢衡虽然语气平和,但是阿谷还是从谢衡的话中,听出了他此时此刻的痛苦。忙翻了蒲扇在谢衡面前猛煽,想要赶走自己的脚臭味。谢衡抢过阿谷手中的蒲扇,扔到了一边,把脸转向了车门处。阿谷无奈的委屈道:“主子,奴才自幼就跟着您,奴才洗不洗脚您还不知道么天然臭,没办法呀。” 谢衡前往吉迁里,一路骑马疾奔,他不想耽误太学的授课。自上次吉迁里迎曹氏师生回京后,他就没骑过马出行,屁股上的肉着实养得娇嫩了些。去吉迁里奔得太极,屁股磨破了好几处,回来的路上不得不弃马乘车。不曾想,竟然遇到了贾濬。男女有别,为了避嫌,他只好挤来自己这个娇贵、畏马的随从,阿谷的马车上。 谢衡嫌弃的让阿谷闭了嘴,自己总算清净了片刻。前面贾濬却突然开口问道:“先生近来可好?自打新帝登基,各府宅都忙着设宴、赴宴的。先生无暇开课,我也许久未去探望她了。” 谢衡被阿谷的脚臭熏得头晕脑胀,懒懒的回道:“眼下开始闲暇了,你无事自去谢府探看探看吧。”贾濬见谢衡语气慵懒,也不欲多加叨扰,哦了一声,算是回应。 谢衡听贾濬的回应,担心她是误会自己不愿意与之多言,便又强忍着不适开口道:“回去了,守些规矩。今天这样的事,断不可再发生了。你此行,府里的祖母可知?齐王妃可知?” 贾濬自知理亏,诺诺的回道:“她们若是知道了,定然不会允准。”不出谢衡所料,谢衡头疼的翻着白眼道:“她们知道了,该有多担心?你阿母知道了,该有多担心?你先生知道,也一定会担心的。” 贾濬隔着车厢点头道:“我知道错了,是我思虑不周,我只是太想早日见到我阿母了。 ”贾濬的心情谢衡理解,见她认了错,答的话的也诚恳。忍不住多说了两句道:“你是个女郎,还未定亲,凡事要以名声为重。你此行,若是被他人得知,你今后的路,就难行了。” 贾濬与与生母分隔十余年了,生母得到大赦还朝,她开心的昏了头。她明白谢恒说的话,她也知道她偷偷溜出来,被外人知道的后果有多严重。激动兴奋的心情,被谢衡说的清醒了许多,心中也是懊悔不已。 在谢衡看来,贾濬向来是机敏清醒的人。就算最初她因得知母亲归来,而狂喜的冲昏了头,现在也该冷静下来了。见贾濬不吭声,以谢衡对贾濬了解,他猜到了贾濬是在反省,也不再过多责难。 进了城,到了贾府,贾濬诚心诚意的向谢衡施礼道谢。谢衡点点头,看着贾濬进了府才离开。 贾濬出行的事,只有谢衡和余生还有阿谷知道,阿谷自然不会多嘴。余生那里,谢衡也叮嘱过不可外传。齐王手底下的人,别的不敢说,嫌弃主子,和忠于主子的心,都是真的。贾濬是他们主子的姨妹,余生以及他的手下懂得此事的轻重,绝对不会将此事外传,最多就是说给齐王夫妇听。仔细思量一番,谢衡安心的回了谢府。 山简家里姐姐众多,每每逢年节回到山家团聚,山简都会和众人吐槽他家姐姐的呱噪程度,戏称‘一个姐姐,可比五百只鸭子’。他当初看上曹薇在,就是因为曹薇在气质恬静,看起来优雅斯文,完美的避开了自家姐姐身上的糟点。然而,他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谢府中,最为呱噪的,就属曹薇在了。 谢衡刚推开曹氏的院门,就听见有人在叫嚷。仔细分辨,是曹氏族妹曹薇在的声音。谢衡本想转身离开,可正巧这时曹氏气怒的吼了一声:“你给我闭嘴。”和曹氏成亲十几年,从未见曹氏如此气怒过,谢衡有些担心的止住了脚步。 曹氏吼完,又狠狠的将手中茶盏摔了个粉碎。指着曹薇在怒道:“收拾了行装,我这就命人送你回曹家。”曹薇在见曹氏怒极,连忙扑通跪倒在地,拉着曹氏的衣角哭道:“阿姊,我哪里做错了,你罚我就是,禁足打板子也行。那曹家,就是个火坑。我自幼就跟在您身边,您怎么舍得把我送回曹家?” 曹家确实有利用曹薇在的婚姻,为家族谋利的嫌疑。但是曹家人,待曹薇在这个孤女,向来维护尊重,并没有强行逼迫过她什么。否则当初不会凭借她的几句怀疑,族长就驳了她四堂叔,尽管曹家族长当时可能对曹薇在还有更好的安排。 不过,自打曹薇在婚事取消,她的四堂叔自尽后,曹家就默认曹薇在的一切,全凭她的族姐,谢衡夫人曹氏做主了。现在曹氏也不想再眷顾她,要将她送回曹家,她回去曹家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她心里清楚。 她已经十八岁了,曹家肯定会急着给她择亲。以她的年纪,除了被一顶小轿抬去做妾,就是嫁个有些声望的中老年为继。曹薇在什么心性,怎么可能接受那样的安排。 见曹氏对她的恳求无动于衷,跪在地上的曹薇在,顾不得膝盖传来的痛楚,手脚并用,爬到了曹氏跟前哭道:“阿姊,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就绕我这一次吧,我保证再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了。” 宋妈妈生气了 曹氏面如死灰,捂着胸口无声而泣。曹氏自问,自己多年来带曹薇在如同亲生。生活中也是尽为曹薇在着想,事事周全,面面俱到。唯独婚姻大事上,听凭了族中长辈的建议,让曹薇在回族定亲。 陷入失望迷茫的曹氏,失去了对人性、对世事的判断能力。她对曹薇在的教育和关照,一直都是无可挑剔的。但是她只看到了自己对曹薇在的真心诚意,却没有看到曹薇在真正的心思。 曹薇在双亲亡故,自幼寄人篱下,她的懂事和谦恭,并不是天性,而是她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她认为自己只有表现的好,抚养她照顾她的人,才会看重她,眷顾她。曹薇在认为,曹氏对她的关照是无微不至的,但这并不全是出自曹氏对她的真情实感,其中也有她多年来装乖卖巧,辛苦经营的成份。 曹微在的心里,对曹氏有感恩依赖,但同时也有防备猜忌。以至于她一边为了维护曹氏,欺辱吕氏,在曹氏面前挑拨是非,妄想激怒曹氏,让曹氏亲手处理掉吕氏。一边更是背着曹氏,打听结识京都中的高门子弟,想为自己谋前程。 曹氏对曹薇在付出多少心血,此时她对曹薇在就有多少失望。曹薇在的品性德行,曾经让她在教养人才上得到过多少赞誉,此刻她对自己的育人之资,就有多少质疑和迷茫。曹薇在还想求曹氏的宽恕,但是宋妈妈见曹氏脸色不好,立刻命人将曹薇在拉了出去。 婆子们扭着曹薇在出了曹氏的院门,还在挣扎的曹薇在看见了站在院门口的谢衡,立刻安静了下来,任由婆子们拉扯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样的阵仗,让谢衡感到十分意外。曹氏向来温婉谦和,不知道是什么事,惹她如此震怒。谢衡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对曹氏的担忧,进了曹氏的屋子。 曹氏见谢衡进门,心中一惊。她刚刚和曹薇在的话,大概谢衡全听到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她本就不想对谢衡隐瞒。定了定神,曹氏起身上前两步,给谢衡跪下了。宋妈妈心疼的跟着曹氏一道跪下,陪着曹氏向谢衡磕头。 谢衡赶忙上前搀扶曹氏,曹氏摇着头死活不起,谢衡无奈道:“夫人何故如此?你我夫妻同体,就算你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作为你的夫君,我也该承担一半的责任。”说着也屈膝跪下。 曹氏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羞愤,头狠狠的磕到地上,埋首道:“请家主赐罪。”曹氏向来冷静,甚少情绪失控,如今却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谢衡想扶曹氏起来,平定情绪再说,可曹氏伏在地上,死活不抬头。 谢衡只好放弃手中的动作,询问似的看向宋妈妈。宋妈妈看了看曹氏,兹事体大,她不敢乱说话。可看了一阵子,曹氏依旧只顾着伏在地上哭,她也只好硬着头皮,避重就轻道:“不知道阿芜姑娘与吕小娘之间生了什么嫌隙,致使阿芜姑娘动了怒,伤了吕小娘。夫人气急,要把阿芜姑娘送回曹家。” 谢衡松了眉头对曹氏宽慰道:“阿芜是养在你身边的孩子,她伤了吕氏,定然也是意外。念在父亲的颜面上,好好安抚吕氏便罢了,不至于把阿芜送回曹家。再者,阿芜和季伦的婚期,已经近在眼前了。” 谢衡提到曹薇在和山简的婚期,伏在地上赔罪的曹氏猛地起身,急切的抓着谢衡的手臂道:“快去山家,把这门婚事取消,快去。”曹氏说完,又是忍不住一阵心悸,呼吸开始急促。没过一会儿,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谢衡和宋妈妈将曹氏安顿好,叫了郎中开了药,送走郎中,谢衡叫宋妈妈随他进了书房。谢衡坐到自己的书桌后,严肃的看向宋妈妈道:“夫人向来信任敬重妈妈,我也一样。我从未把夫人当成过外人,也没和妈妈见外过。夫人向来稳重得体,从未如此气怒惊慌过。我若直接问夫人,她恐怕不好启齿,不如妈妈代为告知我吧。不管发生什么,我来解决,决不会苛责夫人。” 谢衡向来温和有雅量,他既如此说,定然是会说到做到,不会为难夫人。宋妈妈放心的大胆开口回道:“阿芜姑娘,从前总是在自己的院子里温书做女红,要么就是跟着夫人身边照应着,帮忙打点府里的琐事。可是自打从吉迁里回来,阿芜姑娘就变了个人似的。尤其是在面对吕小娘的时候,阿芜姑娘眼中的鄙夷和敌意,老奴看了都觉得心惊。” 宋妈妈抬头看了看谢衡,见谢衡面色如常,接着道:“去年冬里,夫人带着阿芜姑娘回曹家奔丧,回来就病倒了。本来已经快要大好了的,都是因为阿芜姑娘和吕小娘闹矛盾,惹了夫人不快,夫人才病重的。幸而贾府二姑娘来探望,叮嘱老奴看顾好夫人,夫人的身体,必须静养,不要让人进来打扰。老奴担心夫人的身体,索性封了院子,就连阿芜姑娘也不得进来探望。夫人的身体,这才慢慢痊愈了。” 说着宋妈妈脸色难看,眼神怨怼道:“以为夫人经那次修养,就能够好个彻底了。不成想,阿芜姑娘变得这般恶毒模样。”宋妈妈觉得自己言语上,太过直白,转了话锋,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吕小娘进门三年多,尤小娘进门也有些时日子了,可是均不见有孕。夫人担心是府里的寝食水土上有什么不妥,就私下请了京都颇有名望的郎中,来给后宅女眷探病。看看是不是这院子里的女子,都受了影响,才一个个都不孕的。” 曹氏背着谢衡做这些事,让谢衡有些哭笑不得。曹氏为何不孕他不知,吕氏和尤氏为何无孕,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曹氏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他谢家子嗣考虑,他虽明白都是些无用功,但是心中依旧感激。可是这和曹薇在有什么关系,谢衡想不通,示意宋妈妈继续说。 赴宫宴 宋妈妈收到谢衡的示意,继续道:“郎中断言两位小娘都吃了避子的药,可是两个小娘都死命否认。无奈,夫人命人查检小娘们的饮食寝居。从食用的餐点里,燃烧的熏香中,都查到了问题。夫人气急,命人杖打经手的婢仆。她们遭不住,纷纷指出了阿芜姑娘。夫人气得要把阿芜姑娘送监。” 提起吕氏宋妈妈就一肚子火气,曹薇在是恶毒了些,吕氏也不是个稳妥的。若不是她几次三番的寻曹氏晦气,也不至于勾得曹薇在这般折辱她。但是曹薇在下手也太狠了,打人就算了,竟然还下药使她们不孕。谢府没有子嗣降临,最为难的,还是当家主母啊。 宋妈妈恨铁不成钢的叹道:“吕小娘见夫人对阿芜姑娘并无丝毫袒护,还状举了阿芜姑娘几次暗地里,殴打折辱她的事,均有人证。贾府的大姑娘、二姑娘,都曾亲眼目睹过。” 淡定如谢衡,此时眼底也难得了出现了几分惊讶之色。难怪曹氏对自己有这般大的负罪感,见了他下跪又磕头,还那么焦急的求着自己去解除和山家的婚约。大概是曹氏知道了曹薇在的真面目,担心曹薇在嫁给山简后,搅乱了山家。 至于齐王妃和贾二,不提目睹曹薇在打人之举,一方面是出于非礼勿言。一方面,是出于维护曹氏的名声。曹薇在是曹氏养大的,她的不当行为若是被公之于众,众人未必知道她曹薇在是哪个犄角旮旯的野葱,但是众人绝会质疑曹氏的品性为人,到时候整个谢府的声望都会受到影响。受影响最大的,还是在太学任职的谢衡。 太学之名始于西周。五帝时期的太学名为‘成均’,夏时名为‘东序’,商时名为‘右学’,周代的太学名为‘上庠’。太学一直是朝廷公立的最高学府,为国家培养储备贤能的地方。太学人,上从太常、忌酒,下到博士、助教,哪怕只是弟子门生,他们的才识、德行、声望,时时刻刻都受着世人的关注,稍有差池,就会前途尽毁。 曹氏虽然只是谢衡的妻子,但是夫妻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曹氏的名望受到质疑,谢衡的前途,同样会失去光明。贾褒贾濬没有说出曹薇在的不堪,是周全曹氏,同时也维护了他谢衡。谢衡心中对贾褒贾濬姐妹,燃起了几分感激。 谢衡沉默了良久,最终命宋妈妈回去好好照看曹氏,余下的他来处理。曹薇在,他谢府断然是不能容了。命人把曹薇在送回曹家族中,谢衡就去山家退了亲。 山家的家风简朴,山家人都是心胸豁达的君子。谢衡避重就轻的说了退亲的原因,山家也没有多加为难。向来活泼开朗的山简,对于此事颇有些伤感,送谢衡离开时,还忍不住替曹薇在开脱:“曹姑娘定是护姐心切,才做出了那样的举动,请德平兄长念在嫂夫人的份上,宽容处置。” 谢衡看了看满眼遗憾的山简,宽慰道:“你年纪尚轻,婚事不必着急,暂且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吧。至于阿芜,不过是夫人族中从妹,我们不好做她的主。她的前程,还是交由曹家族长们安排吧。” 山简听山奺提过,谢衡夫妇待曹薇在如何宽厚,如今见了谢衡眼中透露的失望,山简猜测谢衡来山家退婚的原因,肯定不止他说的那么简单。曹薇在因为脾气暴戾,虐打姐夫的妾室,这已经让山简大吃一惊了。可是这也绝不至于,让谢衡夫妇彻底放弃曹薇在的整个余生啊。 既然谢衡不好尽言,定然是有他的为难之处,山简也不逼问。谢衡能在发现曹薇在性情暴虐的第一时间,不顾曹薇在高龄待嫁,来山家谢罪退亲。这对山家而言,谢衡夫妇已经是仁义之至了。山简觉得可惜,但同时更多的,是鄙视自己以貌取人。反思良久,决定听谢衡劝告,好好把心思放在学业上才是正经。 曹薇在被送走,曹氏一病不起。宫中设宴,凡五品以上官员皆带家眷参加。像王、贾、荀、华、山等等皇亲贵胄的家眷们,自然在赴宴名单上。贾濬扶着已经是鲁国太夫人的柳氏,后面紧随着鲁郡公右夫人郭槐,及她的两个女儿。一家子祖孙三代,到了宫中,给太后王元姬,景皇后羊微瑜,皇后杨燕请了安。 柳氏和郭槐是得了印绶的,依照制度,穿了朝见的制服。可是贾濬和贾峕贾午就不同了,她们没有制服,完全凭借着自己的喜好穿戴。 贾濬虽然回京多年,但是质朴的习惯,一点都没有改变。贾峕贾午姐妹,和贾濬同一个府门出身,却在思想做派上,与贾濬相去甚远。 贾濬穿了一套裁剪得体的素锦衣裳,发髻简单得体,只一朵木兰和一支步摇点缀。简单的装扮,将贾濬整个人都衬得清丽脱俗。反观贾峕和贾午,穿红挂绿,什么明艳穿什么。头上金光闪闪,什么配饰华贵戴什么。只一眼,王元姬看得头晕目眩。只叫了贾濬上前问话。 贾峕和贾午跟着郭槐退到了一边,贾午见贾峕一脸怒容的盯着贾濬,忍不住贬低贾濬,讨好贾峕道:“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她姐姐嫁给了齐王么?哼!”贾午的话,贾峕听进了心里。虽然她不喜欢贾午的刻意讨好,但是她觉得贾午的话是对的。嫁得好,就是可以高人一等。 贾濬的胞姐嫁给了王元姬的亲生儿子司马攸,婚后二人过得甜美和谐,时常有人到王元姬面前奉承一番,表示羡慕齐王好福气。说话间,王元姬叫来了王家的子弟。打头排站着的,就是贾濬相熟的王夷甫。二人对视间,礼貌的问了安。王元姬早就有意将贾濬许给王家郎君。 定给王夷甫 贾褒在王元姬面前称赞贾濬,可能是出于她们姊妹情深。可王若那个心高气傲的,竟然也是对贾濬连连称赞,满心的钦佩喜欢。贾濬在吉迁里的事迹,王元姬听说过了。王夷甫描述整件事情的经过时,王元姬已经看出了他待贾濬,与他待其他女郎们的异样。 这会儿又见他们二人表现出了对彼此的亲厚,王元姬不再犹豫,开口对柳氏道:“太夫人养在身边的两个女郎,一个赛一个的优秀。荃儿这个媳妇,温雅贤孝,哀家和景皇后,都十分满意。只是人心总是不足,太夫人身边的丰儿,哀家也不想便宜了外人。” 王元姬的意思,表达的很明白了,她这是要给贾濬说亲了。不想便宜外人,那除了司马家的皇子皇孙,就是王家的儿郎了。在场众人都逢迎着王元姬,称赞着贾濬‘贾家女郎好颜色;太夫人会教养啊;贾太公曾经是在前朝授课于太学的鸿儒,他的孙女,错不了错不了。’ 贾濬确实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可王元姬说不想把她便宜外人,她也不想把自己便宜给了司马家和王家的人。若是人品贵重的还好,要是个纨绔,她还真怕自己收不住脾气。到时候夫家位高势大,自己肯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众人奉承了好一阵子,一直淡笑着的柳氏开口对王元姬道:“太后可要瞧准了,臣妇带大的这个丰儿,可不比嫁给齐王的荃儿乖顺。”郭槐旁的贾峕听了柳氏的话,赞同的点点头,心中恨道‘装的一幅得体的死样子,狠狠抽过我一嘴巴呢’。不过碍着在场的贵人众多,又没什么人给她撑腰,贾峕也不敢把自己对贾濬的不满,真的说出口。 王元姬连忙摆手对柳氏道:“别想唬我,我认准了的。”说着又向王夷甫招招手。王夷甫上前几步,向王元姬作揖行礼。王元姬满意的看着族孙,又满意的看了看贾濬。不置可否的说道:“他们站到一处,哪个敢说不般配?”太后是个仁慈宽厚的性格,但是她的威仪,也是不容置疑的。她给贾濬说亲,那是对贾家的抬举。就算把贾濬许给隔壁村的狗蛋,那贾家也只有磕头谢恩的份。 原本柳氏是担心王元姬把贾濬,许给司马家的皇子王孙,才忍不住提醒她,贾濬并不是乖顺任人摆布的性子。眼见着是要定给王家这位出类拔萃,年少就已经才名在外的王夷甫,柳氏悬着的心放下了,笑着点点头。众官眷迎合太后道:“般配,般配,天造地设的般配。” 王氏家族的王夷甫,是出了名的貌美有才识,谦和有雅量。王夷甫恭恭敬敬的向贾府女眷施礼问安,柳氏满意的打量着王夷甫。身姿英挺,气度不凡,再加上他天生白皮。诚如世人所言的那样,是琼林玉树,举世无双的儿郎。 贾濬看着王夷甫,心中也莫名的庆幸。谢过太后,贾濬就和山奺去找刚刚嫁去斐家的王若了。山奺提起了山简和曹薇在定亲的事,眼神中还残留着几分遗憾。嫁出门的王若,没了做小姑子时候的束缚,言语间也变得直率了许多,开口劝慰山奺道:“那样钻营的女郎,不配为山家妇。她与你季兄的婚事取消了,是好事。” 照着在吉迁里时年长了几岁的山奺,比从前稳健了许多。王若和贾濬也没必要再担忧她口无遮拦,就告诉了山奺她们认识到的曹薇在,以及她们一直没有刻意和她提及的原因。 贾褒曾经想私下提醒山奺这件事的,但是当时她怀着孕,孕期过得很不安稳。待她孕吐逐渐好转时,谢家已经去山家退了亲。山奺听了其中细节,也是后背生凉,惊叹着:“幸好幸好,这样看来,我季兄,真是幸运啊。” 贾峕和贾午尾随贾濬多时,听到她们在鄙夷一个什么女郎,殴打同府女眷的行为,贾峕想到了贾濬掌掴自己的情景,忍不住开口讥讽贾濬道:“二姐姐还好意思说旁人,三妹妹我的脸颊,现在还残留着二姐姐手掌心的温度呢。” 贾濬闻言,淡淡的回道:“三妹妹记得我掌心的温度,可还记得我掌掴你的疼痛?如若不记得了,二姐姐不介意再提醒你一次。以后什么时候不记得了,二姐姐也可以随时随地再次提醒你。” 说完贾濬挑衅的靠近贾峕,继续道:“我的生母,也是你的嫡母。我们的祖母,也是你的亲祖母。我和阿姊都比你年长,但说到底,我们也是同辈。你平日里对我们不敬,我们从未与你计较过。国家以‘仁孝’治天下,我们贾府也向来以‘仁孝’治家。你背地里诟病祖母,对祖母出言不逊,又诋毁侮辱嫡母。你的言行有背国风,有违家训。你年幼,言行悖逆而不自知,作为姐姐,管教你是应该的。倘若你还敢不尊‘仁孝’之道,发悖逆之言,行悖逆之举,身为姐姐的我,依旧会替长辈管教你。” 贾濬的声音不大不小,保证了在场的官眷都听到了,又不会显得过于喧哗。贾峕自知理亏,原本她也只是想吸引在场对贾濬不熟的官眷,对贾濬产生误会。可不曾想,贾濬并没有像往常在府里一样,懒得搭理她,而是一点情面不留的直接撕破了脸皮。 贾峕她根本不了解贾濬,贾濬平日里对她的无视,是因为她的言语根本伤及不到贾濬。如今她的话,贾濬再不反驳,那用不了几天,外面就会传开‘柳氏带在身边教养的那个流放犯生的女儿,对妹妹不慈,性情暴戾,柳氏教养不当等等’一系列污言碎语。 柳氏和李婉,贾褒和曹氏,都是贾濬在意的人,是贾濬的逆鳞。只要不牵扯到这几个人,不管别人做什么,贾濬就算再怎么不喜欢,最多也就是无视。 四周的官眷开始对贾峕指指点点,贾峕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气闷的回了郭槐身边,贾午像个跟屁虫一样的也跟着到了郭槐身边。 此时的郭槐,正巴结着杨燕,杨燕的妹妹杨芷坐在杨燕身边,淡淡的扫视着郭槐的两个女儿,好奇道:“哪个是许给王家郎君的?”郭槐赔笑道:“我的女儿可没有那样的福气,太后做主许给王家郎君的那位,是家主前面那位夫人生的,现在外面和别家女郎嬉闹呢。” 皇后的妹妹 贾峕见杨芷问及哪位是许给王家郎君的小姑子时,眼底充满了敌意。贾濬是自己的敌人,对自己的敌人充满敌意的存在,就是自己的伙伴啊。于是赶忙接着郭槐的话道:“杨姑娘不知,我的那位二姐姐,自幼是在乡下长大的,前几年才从乡下回来。回来后拜了谢家夫人为师,又跑去了吉迁里寄居听学,才在京都生活没两年,许多京都中的人和事,都还新鲜着呢。” 杨芷听了一阵鄙夷,忍不住讽刺道:“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王夷甫?听你说的,我对这个乡下来的贾二姑娘,倒生了几分好奇。带我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杨芷向皇后行礼告退,皇后嘱咐她不可在太后眼皮子底下闹事,便随她们去了。 杨芷跟着贾峕到了贾濬处,认识杨芷的,知道杨芷是个什么脾气,为了不沾染麻烦,都悄悄的退了开去。山奺也是认识杨芷的,但是见她和贾峕贾午一道过来,担心她对贾濬不利,就没离开。 杨家姐妹跋扈,杨燕有王元姬压制,平时还能收敛些。可是杨芷就毫无顾虑了,她不用为婚姻和前程操心,万事有她姐姐为她筹谋,她只管自己过得开心畅快就好。 从前杨燕就说过,想把杨芷配给王家的郎君。只是杨芷不答应,用她的话讲,“王元姬那样古板寒酸的老太婆家里,能有什么像模像样的儿郎。”刚刚她也是第一次得见王氏家族的王夷甫,当真如世人口中所言那般,琼林玉树,举世无双。她现在有些后悔,当初拒绝杨燕的提议了。 杨芷和王若点了点头,自顾自的坐到了贾濬面前,看着贾濬道:“听说你自幼在乡下长大,你生母迁徒到乐浪郡去了?”贾濬莫名其妙的看了看杨芷,问道:“姑娘是?”杨芷鄙夷的盯着贾濬道:“我是杨芷,我姐姐是当朝国母。”贾濬的淡漠惹恼了杨芷,贾峕见机开口嘲讽道:“二姐姐,杨姑娘是皇后的妹妹,在京中可是家喻户晓的存在,你是真的孤陋寡闻,还是目中无人佯装不识。” 贾濬扫了贾峕一眼,又打量了杨芷,心下了然,这对臭傻子,就是故意来寻她晦气的。今天的宫宴,是太后亲设,她一个皇后的妹妹,又能撑起多大的天。只是她必须顾虑太后的颜面,不能滋生事端。贾濬熄了火气,淡淡的笑了笑,不屑的开口道:“三妹妹也说了,我是乡下长大的,回了京都又随着恩师寄居到了吉迁里。不像三妹妹,久居京都,对京中各门各户贵女郎君,都了如指掌。说到底,我在京都活动的日子,加在一起,都不及妹妹在府中禁足的日子久呢。我不识京中贵人,也情有可原。” 贾峕禁足的事情,别人不知道,王家人却是十分清楚的。在贾濬提起时,王家都一脸不屑的看向了贾峕。那目光中的鄙夷,明显得,连带着同贾峕站在一处的杨芷,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了。贾峕见贾濬往死里揭她的短,一时间也不敢再造次。四周的官眷正对着贾峕指指点点时,贾褒带着婢女走了过来,通知众人入席开宴。 杨芷见齐王妃前来,也不好过分为难贾濬,毕竟齐王妃是王元姬实质上的亲儿媳。贾褒姐妹同其连追,她们若对杨家有意见,那她的皇后姐姐,在王元姬的眼皮子底下,也不会太好过。想到这里,杨芷压住了内心对贾濬的不满,礼貌性的和齐王妃见了礼,就去入了席。 众人离开,贾褒对贾濬王若和山奺讲起了杨家,道:“皇后自幼丧母,被舅父接回外租族中教养,性情上,看起来比较温顺。皇后待嫁,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杨氏家族,那时候杨芷还年幼,与皇后格外亲厚,在皇后面前十分讨喜。这次皇后让她过来,本是有意将她定给夷甫的。可惜她杨家有心,太后却无意。太后早就知道皇后打的什么主意,所以刻意在开宴之前,先一步定下了丰儿和夷甫的婚事。” 贾濬眨眨眼,干笑道:“太后早就有意要把我定给王夷甫?”贾褒嘿嘿的笑道:“夷甫不错,上次郊游,多亏华笤提醒,不然我这后知后觉的性子,还真没发现呢。”贾濬觉得自己被胞姐算计了,然而她没有足够的证据。 贾濬的直觉没有错,柳氏和贾褒祖孙两个,一直记挂着她的婚事呢。自打邓家出事,贾充一直忙着制定新律法,郭槐她们指望不上,也根本信不过。私底下,柳氏和贾褒一直在关注京中,优秀郎君的动态。 柳氏原本中意斐家郎君,但是被王家捷足先登,定给王若了。打听荀家的,又得知和华府的华笤口头上协定了。山家老太太和柳氏有旧,山家家风醇正朴素。柳氏就想着,干脆把贾濬定给山家,但是山家和曹氏的族妹定了。 京都中有名望的门户,再有就是司马家和王家了。不过如今的司马家,拎出来一个就是皇亲王族,贾濬的性子,怕是受不得皇室王族的规矩。所以司马家族的儿郎们,根本不在柳氏的考虑范围内。 余下就是王家,王家是京都中一等一的门户,声望也仅次于皇家。但是王家是世族大家,经历过几个世代的繁荣。王家之所以能在朝野稳稳的立足百年,依靠的不全然是族中儿郎们的才识,还有错综复杂的姻亲人脉。 并且,王家早几十年前就忘了饥寒是个什么滋味,日子过得越发奢靡了。柳氏不知道,这样的人家,适不适合贾濬这种性子的女郎,所以和王家结亲的主意,柳氏一直没有拿定。带着贾褒继续打听,只是后来打听的郎君们,不是这家的家风不正,那家的不是嫡出,就是要么有病在身,要么生活清苦。挑剔来挑剔去,朝代都换了,贾濬的婚事还没敲定。 贾褒经华笤提醒,在去年夏天郊游时,就暗生了撮合贾濬和王夷甫的心。她时常不经意的在王元姬面前提起贾濬的好,旁边听着的王若也都跟着点头称赞。本就因为吉迁里进贼一事,对贾濬刮目相看的王元姬,对贾濬的印象更深了。不知不觉,心中萌发了把贾濬娶回王家做媳妇的想法。只是,王家儿郎众多,她一直纠结,哪个更合适。 要说人与人之间,需要缘分呢。刚刚正巧王夷甫看见了贾濬,难掩喜色的向贾濬问了安,贾濬也礼貌的回了礼。将二人神色尽收眼底的太后,综合王夷甫在她面前的表现,猜出了王夷甫的心思。加之听说杨家打上了王夷甫的主意,王元姬思量一番后,直接就给贾濬和王夷甫,原地定了亲。 她说的对 柳氏眉开眼笑的带着贾濬回了贾府,贾充难得回家,也是兴高采烈的命人加了几道菜庆祝贾濬定亲。郭槐还没有挽回贾充的心,贾峕贾午自从被贾充勒令禁足后,就不敢在贾充面前过于放肆,母女几个安安稳稳的坐在贾充下首。 贾府唯一的一位小郎君贾黎民,已经三岁了。他虽然是郭槐所生,但是只与柳氏和贾濬亲近。贾濬从乳母手中抱过贾黎民,一边逗他,一边喂他吃些汤羹。贾充见状,很是喜欢,对自己的儿女也是满眼的怜爱。贾濬适时的开口对贾充道:“阿父,齐王派人迎接我阿母,前日来信说,路程已经行至过半,阿母很快就能回来了。眼下贾府还有几处空院子,可否请右夫人随便挑上哪个修缮一番,待我阿母归来时,也好有个住处。” 贾充放下筷子,看了看郭槐,不满的问道:“去年大赦,到现在,你连间院子还不曾准备出来吗?”郭槐紧张的看向贾充,咬了咬嘴唇,不甘心的道:“姐姐回来,要住到贾府来吗?”贾充闻言,怒拍桌子道:“你这是什么话?不住这里,难道住到你们郭家去吗?” 郭槐嫁给贾充以来,看似贾充对她多方忍让,实则是贾充本没把心放在她身上。李婉离开的这些年,他一直把李婉的话放在心里,时时刻刻都不曾忘记过。他花尽心思,卖光了脸面,为李婉生的两个女儿筹谋亲事。可是她的两个女儿,只有被禁足的份。如今贾峕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贾充却迟迟不提,只一味的让她们学规矩。 郭槐心里清楚,只要李婉回到贾府,那这个家,就彻底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说的好听,左右夫人,到时候她恐怕过得连个妾也不如。见贾充是铁了心的要迎李婉回贾府,郭槐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因守丧,耽搁婚事。十八九岁上就认识了你,你喝醉了酒,强占了我。那会儿你有夫人,我不愿做小,不进你家门。老天开眼,她受了迁徒之行。你迎我进门时,我二十二岁了。我苦熬了那么多年,为你生儿育女,打理家宅。你的原配离开这么多年,她为你做过什么?凭什么她一回来我就要成为右夫人?” 郭槐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激动,起身从贾濬怀里抢过贾黎民,转身瞪视着贾充,带着哭腔吼道:“这是我儿子,是我生的,是我给你生的。”说完郭槐将贾黎民塞进贾充怀里,见贾充脸上并无愧色,擦干眼泪冷笑着丢了一句:“你想让你的原配进贾府,可以呀,等我死了吧。”郭槐离开后,贾峕贾午向柳氏和贾充施了礼,也跟着一道离开了。 贾充为难的看了看柳氏,柳氏示意贾濬退下,又命乳母带走了贾黎民,眼神充满失望的对贾充嘲讽道:“郭槐十八九岁,荃儿还没出生呢吧?你拿什么脸面迎接淑文?”贾充被柳氏臊的满脸通红,起身跪下解释道:“儿子不是故意的,真的是喝醉了,一觉醒来就……哎!是儿子失德,可是事已至此,我也无力回天啊。” 柳氏嫌弃的闭了闭眼,不想再多看自己的儿子一眼,命令道:“你亲自命人修缮出一个院子给淑文,待淑文归来,贾府自然也是要由左夫人掌管。丰儿的婚事定了,我劝你不要胡乱行事,也约束好你的右夫人才是。误了丰儿你们可能不在乎,但是开罪于王家,你可要仔细贾府和你的前程了。” 贾充虽然已经贵为公爵,但是这份尊荣,也是王家司马家给的。他的大女儿嫁到了司马家,他的二女儿又定给了王家。她们的生母归来,贾府怎么可能将其置之门外。何况,他本对郭槐就没有多少情义,当初娶她进门,都是出于郭家对他的施压。如今,郭家奈何不得他了,郭槐若是再敢造次无状,他完全可以一纸休书将她送回郭家。只是,郭槐现在以死相逼,这让他有些为难。郭槐毕竟为他生育了几个儿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被逼到绝境,他也不想自己太过不仁不义。 贾充遵从了柳氏的啥意思,亲自命人修缮了贾府最大最宽敞的一个院子给李婉,还按照自己院子的风格装饰了一番。贾濬看着贾充给她生母准备的院子,虽然嫌弃贾充的审美,但是她也看得出,她的阿父对她的生母,是真心爱重的。 贾濬在无时不刻期盼着生母早日归来的日子里,时不时的去谢府探望曹氏。谢衡照着贾濬之前的做法,命宋妈妈封了曹氏的院门。见是贾濬来了,宋妈妈才敢开门。曹氏素着脸,散着发,盛夏里披着褂子坐在窗前发呆。见贾濬进来,曹氏的脸上才有了几丝鲜活气。 贾濬挑着外面有趣的事讲给曹氏,曹氏看着贾濬那么卖力气的哄自己开心,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摸着贾濬的头叹道:“丰儿都这么高了,若是我能生养,孩子也快有丰儿这么大了。”贾濬知道自己怎么卖力,也是没办法将曹氏哄开心的。曹氏的心结,就是谢府的子嗣。而这件事,任谁都帮不上忙。 谢衡的妾室,纳了一个又一个,可是都不曾有过身孕。曹薇在被送回曹家那么久,谢衡妾室的身体早就调养好了。若说问题的根源,谁敢保证不是出在谢衡身上。贾濬不想曹氏被自己的心魔折磨,干脆鼓足了勇气,硬着头皮说出了自己的疑虑:“先生的心思,丰儿差不多猜到了几分。可是丰儿觉得,先生不必如此自苦。谢助教也不是只娶了您一个妻子为伴,两方妾室,不也是一直不曾有孕吗?你怎么知道谢家一直没有子嗣,是谢府女眷的问题,而不是谢助教的问题呢?” 话音刚落,门口处传来了谢衡的干咳声。曹氏和贾濬一脸尴尬的对视了一眼,曹氏看着满脸通红的贾濬,和一脸无辜的谢衡,忍不住笑出了声。贾濬默默的垂下了头,勉强稳住脚步和曹氏道了别,向谢衡略施一礼后,逃也似的离开了。谢衡看着贾濬的背影,一阵苦笑。进了屋子对曹氏道:“她说的对。” 李婉归来 谢衡的话,惊到了曹氏,曹氏不确定的问:“丰儿的话,你听到了?”谢衡点头,认真的回答道:“听到了,并且,她分析的都对。以后不要再把子嗣的事放心上,更不必再为我纳娶妾室。” 曹氏不愿相信谢衡的话,她觉得可以寻访一些名医,或者多请几个郎中会诊,或许谢衡的病还能调理好。可若是动静太大,谢衡不育的消息传出去,那谢府的脸面就会彻底不保了。诚如贾濬所言,他府内女眷不止自己一个人,难道每一个女眷的身体,都有问题,都不孕么。曹氏最终还是决定,听谢衡的。谢家子嗣的事,她且不要放在心上了吧。吉迁里族中不少优秀的少年郎,待过上几年,选个有缘分的过继就是了。 谢衡顺着贾濬的思路,安抚了曹氏,见曹氏逐渐接受了他不育的事实,谢衡就安心的离开了。 贾濬回了贾府,从谢府回来的路上,买了些饼,带着贾黎民在柳氏处,一道吃的开心。柳氏吃着饼,和贾濬闲谈,好奇的问道:“我记得早年给了你一个护院的,许久未见他跟随你了。”贾濬咽下口中的饼,回道:“黑铁叔?跟着流放邓家的队伍,去西域了。” 柳氏闻言,惊问道:“你派他去的?你自己唯一的一个护院,你派去保护邓家人了?”贾濬见柳氏误会,赶忙摇头道:“黑铁叔自己想去的。他记不得自己从哪里来的了,但是他印象里,自己有亲人。见过他的人,又大多说他可能是来自西域,黑铁叔就想去看看,能不能在那里找到点什么线索。我见他着实孤独,又正好有去西域的队伍,就让他偷偷跟着前往。这样,黑铁叔路上方便些,我没让他保护邓家人,但我确实交代了他,对邓家人不要见死不救就成。” 柳氏有些担忧道:“押送流放犯人的,都是朝廷的人。那些人,都是冷血冷肉的。万一路上真的出了什么事,黑铁不要弄出人命就好。你是她主子,到时候别累了你。”贾濬知道柳氏的担忧,宽慰道:“祖母放心吧,我已经嘱咐过黑铁叔了,何况,黑铁叔自己也是有分寸的人。” 日子飞快,余生迎接李婉归来的队伍,眼见着就要进城了。贾充扶着柳氏带着贾濬,司马攸带着贾褒母子,一众人等,得了余生传回来的消息,早早的就等在了城门口。 李婉的车队靠近,贾褒姐妹早已激动的落了泪,贾充紧张的,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握紧了松,松开了又握。队伍靠近停稳,车帘缓缓挑起,一个穿戴朴素的妇人,由一个同样穿戴朴素的老婢搀扶着,下了马车。 妇人仔细打量了眼前众人,眼光停留在贾褒和贾濬身上。强忍着泪水,向柳氏盈盈拜倒叩头。柳氏见状,眼泪也忍不住的流了下来。她明白,李婉不只是在向她问安,更是在感谢她。柳氏拉着贾褒贾濬到李婉跟前,对两姐妹吩咐道:“快扶你们母亲起身,咱们有话回府慢慢说。” 余生去接李婉的时候,贾濬尾随着,但是最后被谢衡拦住了。当时贾濬托余生给李婉带了封信,信里把贾府的情况,都和李婉交代了。她担心离家太久的李婉,回来贾府没个心理准备,对贾府的现状糟心。 李婉看了贾濬给自己的信,跟自己身边的老婢夸赞了贾濬的字迹:“阿嬷,这是我二女儿笔体。看得出,婆母把我的女儿教养的很好。豁达、洒脱又不失分寸。”老婢看了信道:“二姑娘的字是好,可是眼下这贾府,真是个糟心的所在。夫人回去了,日子也是不清净。夫人临行前,家主难过的什么似的,一转眼就续娶了一个。就算为了子嗣考量,纳两个妾就是了。国家也是会做人,什么左右夫人,可真是哪边都不得罪。” 李婉示意老婢噤声:“国家行的是圣人之道,不是你我可以随意评断的。家主续娶,这也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事。至于贾府,人多嘈杂,不去了吧。” 李婉拦了柳氏,施礼道:“母亲先别急,我有话和家主说。”柳氏刚想说有什么话,回了府里再说。可是李婉已经走到了贾充的近前,略微点头施礼道:“淑文离开时,郎君还只是许昌的小小督军。如今,已经贵为国公了。淑文恭贺郎君,仕途顺遂。只是,郎君和贾府能有今天,离不开郭家妹妹的操持。淑文不过是得赦而归的罪人,在北地过惯了清净的日子,不适宜再回到贾府与人争着抢着讨生活。” 李婉在北地十几年,北地虽然冬长夏短,但是日子简单。李婉及李氏其他族人一道生活,为了摆脱思念女儿的苦楚,终日读书研习经典,收集记录北地见闻趣事。十余年,不曾受过风雨,日子过得简单清净,本就比贾充小上十来岁的李婉,和离开前变化不大。 反观贾充,常年带兵在外,又于饮食女色上没有刻意节制,看起来比李婉苍老太多了。贾充听了李婉的话,心中一悸,忙作揖道:“公闾对夫人一如既往,得知夫人归来,府中早早修缮了一间大院,一应器具都是公闾亲选,就是为了能让夫人生活的舒适。还请夫人上车回府,有什么话,我们回去慢慢说吧。” 名义上李婉是左夫人,可是毕竟离府十几年了。这十几年里,贾府填了新的女主人,并且人家还生了个儿子。如今右夫人掌管着府里上下,她回去了,要仰仗着右夫人郭槐的鼻息过日子。就算她回去后,拿着左夫人的名头夺了掌家权,也不会让人口服心服啊。李婉根据贾濬信中描述的样子,可以推断出贾充的继室郭槐,是十分排斥她这个原配回贾府的,也就是说,贾充并没有完全做好迎接她,住回贾府的准备。 贾充见李婉无动于衷,想拉着贾褒贾濬一道劝李婉。姐妹两个当然希望李婉能够回贾府,那毕竟是她们的家,她们的母亲本就是贾府的主母。但是,眼下的贾府有一个右夫人存在,并且她还给贾充生了个儿子。姐妹两个也替李婉着急,现在回了贾府,李婉要如何自处呢? 小住齐王府 贾褒和贾濬决定,这个事情,听第一当事人李婉的安排。见两个女儿沉默,贾充有些着急。李婉开口道:“时候不早了,公闾早些回去吧。千里跋涉,我们已是人疲马乏。我先跟着荃儿去齐王府上小住,什么时候郭家妹妹来迎我,我再回贾府。” 贾褒和李婉拉着柳氏,带着贾濬一道往齐王府去了。司马攸搀扶着几位女眷上车,余生打头开路。不过片刻,城门口只剩下了贾充一个人,愣头愣脑的站着发呆。 司马攸听贾褒分析了贾府的状况,也觉得李婉不适合这个时候回去贾府。司马攸早在给继母羊微瑜修缮院子的时候,就顺手也给李婉和贾濬都留了院子。毕竟他和贾褒夫妻二人,真正亲近的人就这么几个。齐王府占地广阔,继父司马师被追谥为景皇帝时,继母顺理成章的封了景皇后。后来继母又被自己的胞兄司马炎接到了宫中赡养,齐王府里就更空了。如今岳母归来,能到他府居住,又能代他陪伴贾褒,又能教养他们子嗣。他的岳母,最是博学端庄。 司马攸忙前忙后的安顿好李婉等人,就被贾褒赶去歇着了。李婉回来,贾褒没出什么力,都是司马攸在操心。李婉看着的女婿如此呵护自己的女儿,心中十分欣慰。也对贾充感念非常,自己女儿的婚事这么完满,他定然是花了不少心思。没有婆母、妯娌,没有小妾、通房,出身皇室,品貌皆端正。这样的儿郎,全晋朝,就一个。 贾褒知道李婉心中,一定有许多感谢的话要和柳氏讲,所以把柳氏也请到了齐王府小住。柳氏被安排在上座,李婉带着贾褒贾濬诚心诚意的给柳氏行了大礼。李婉是知道感恩的人,她离开时,贾褒尚幼,贾濬刚出襁褓。如今两个女儿出落的端庄得体,清丽可人,这都是柳氏的功劳。 生恩不及养恩大,李婉教导贾褒和贾濬,要侍奉祖母比自己这个生母更妥当才行。姐妹应承,柳氏感动。李婉和柳氏说明了自己此刻不回贾府的原因,柳氏深知郭槐为人,表示理解赞同。 柳氏累了,贾褒安排人伺候柳氏歇下。余生迎接李婉的队伍,护送回来的,不止李婉一个人,还有李氏其他的族人。临近京都时,李氏族人与李婉分道,都各自回老家去了。从乐浪郡回来京都的一路上,人多事杂,最辛苦的还是余生和他带领的侍卫随从。 贾褒安顿好柳氏和李婉,就去找司马攸给余生等人请功了。贾濬躺在床上,激动的睡不着,嚷着要去和李婉睡。青田见状打击道:“乐浪郡距离我们京都,据说有三千里之多,夫人得到大赦的诏命要打点行装,整理北荒的产业,这一路上又经历数月的颠簸。如今放松下来,想于姑娘亲近,体力也是支撑不住的。再者说了,夫人现在是有家归不得的境况,你高兴个啥呢?”青田的话,犹如一盆夹了冰的水,从贾濬头上倾泻而下。 母亲嫁到贾府多年,贾府早已是她的家了。从她侍柳氏至孝就可以看得出,她早把柳氏当成自己的母亲一般了。尤其外祖一族皆被斩杀,母亲的娘家早已不复存在了。贾府可不就是母亲唯一的家吗?母亲现在不正是如青田所言,有家归不得吗? 贾濬转了个身背对着青田沮丧道:“你说的对,母亲这是有家归不得。”过了片刻贾濬突然情绪好转,变得一脸兴奋对青田道:“但是我该高兴还是要高兴啊,毕竟,我阿母回来了呀。”青田一向佩服自己主子的乐观开朗,心情也跟着好转起来道:“主子你真厉害,我怎么没想到呢,好歹夫人是回来了。况且,大姑娘贵为齐王妃,夫人住在王府,不比住贾府舒服多了么。” 齐王府宽敞舒适是真的,可到底这里是女儿的家。身为外戚,小住一段时间还好,日子久了,总会不自在的。贾濬观察,自己的母亲,最是得体有分寸的人,她不会在齐王府久住的。贾府也不清净,齐王府也不能久住,贾濬为李婉的去处发愁。想着,要是母亲自己有一处大院子就好了,那样母亲就可以住自己的院子,不被别人干涉,也不会担心自己妨碍别人了。 想到这里,贾濬萌生了一个念头。心事有了解决的办法,整个人就放松了许多。为迎接李婉,折腾了一天,浑身疲乏的贾濬,翻个身就睡着了。 贾府这里就没齐王府安逸了。贾充回府,决定采取怀柔政策。想对郭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柔软温和的态度恳请、说服郭槐。进了郭槐院门,贾黎民也在,乳母正在喂食贾黎民。贾充讨好的对贾黎民旁边的郭槐笑了笑,见郭槐不理他,他就伸手抚着贾黎民的脸蛋,满眼爱怜的看着正在被乳母喂食的儿子。 贾充见郭槐一直不吭声,硬着头皮主动开口道:“淑文已经进城,得知我娶了你,你操持着贾府上下,她便说要经过你允许,才能搬回贾府住。现在由母亲陪着,暂住到齐王府去了。”郭槐冷哼道:“就知道国公没别的话,除了你的淑文,国公心里还有谁?齐王府占地广阔,屋舍修建的精美别致,是个好地方。那是她自己女儿的府邸,她住进过去,也是应当。既然人已经安顿好了,国公也该放心了才是。” 贾充压着脾气,继续陪着笑脸道:“淑文迁徒北地多年,受尽了苦头,李家已经家破人亡,她也没有娘家可回。齐王府是荃儿的府邸没错,可到底家主是姓司马的。我贾府,才是淑文的家呀。淑文性情温婉,她回到府中,定然能和你和平共处的。” 郭槐呸道:“她苦不苦,与我何干?她迁徒北地,贾府一直是我在精心打理,贾府是我的家才对。就算皇命难为,允你享齐人之福,并左右两位夫人。但我不服,我在贾府的日子,比她李婉久。我为贾府操持的,比她李婉多。她李婉给你生了两个女儿,我还给你生了儿子呢。说到底,你贾公闾的仕途,是我嫁给你后,才逐渐顺畅的,这难道不是我郭家的功劳吗?” 秋实背叛郭槐 贾充对郭槐的耐性,早就被耗尽了。若不是为了让李婉能够回到贾府,有个栖身之所,他也不至于和郭槐浪费这些唇舌。见郭槐执意不容李婉进门,贾充干脆直接强硬道:“你嫁给我这十多年,我可曾纳妾?可有收偏房?你待我母亲不恭顺,待我女儿不亲厚,我也是一忍再忍。你操持贾府十几年不假,可你也在贾府逍遥跋扈的享受了十几年呐,你有什么好委屈的?淑文一向温婉,她家中遭难,被迫迁徒离开贾府。大赦归来后,竟被一个继室阻拦在外,有家不得归。天底下没见过你这么嚣张的妇人,今天我也懒得和你做戏,淑文是皇帝明旨钦定的左夫人,我这就去接她回府,将掌家权交给她。我就不信,你还敢抗旨不成?” 郭槐见贾充绝情,气的取下贾充挂在墙上的马鞭,转了一圈,视线停留在贾黎民和他的乳母身上。在场的除了她和贾充,还有齐妈妈秋实母女,再者就是贾黎民和他的乳母了。贾黎民是她的心肝肉,齐妈妈和秋实是她最信任的人,贾充是贾府的主子,她都不能打。最后把视线,锁在了贾黎民的乳母身上。 贾充见郭槐的气势不妙,起身怒喝道:“你个泼妇,你还要反了天不成?”贾充越是怒斥郭槐,郭槐就越气,尤其见贾黎民的乳母推开贾黎民,躲到贾充身后,攀着贾充的手臂惊恐的偷瞄她。郭槐瞬间怒气冲天,甩开鞭子,任贾充、齐妈妈等人拦也拦不住。 齐妈妈见贾充挨了鞭子,担心贾充过后以此治罪郭槐,直接把郭槐休回家。以自己老迈的身板硬生生的扛着郭槐的鞭子,把贾充推出了门去。秋实顾不上齐妈妈,只好先护着贾黎民离开。齐妈妈拉住了想再度冲进屋子的贾充,命人喊护院进来,秋实抱着贾黎民,站到厢房廊下看热闹。 等护院进来时,郭槐已经停了鞭子。众人推门进去,贾黎民的乳母脖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上,翻了白眼。郭槐傻傻的站在一旁,时不时的上去踢两下,确认对方的死活。 护院上前试探后,对贾充作揖摇头道:“没气了。”贾充气极了,叫笔墨,要写休书。郭槐傻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齐妈妈拉着她跪倒在地上,求贾充道:“家主,夫人这是一时想不开,得了失心疯,她不是故意杀人的。” 站在贾充一旁的秋实看不下去了,埋怨齐妈妈道:“妈妈就是这么照顾主子的吗?从小但凡我做错一点,迎来的都是妈妈的棍棒加身。如今你的主子杀了人,妈妈作为有管教之责的乳母,不对其进行斥责,怎么竟还为你主子狡辩呢?难道她才是你亲生的不成?” 秋实是齐妈妈亲生的女儿,齐妈妈一直对她管教森严,要求苛刻。秋实在齐妈妈面前,向来少言寡语,表现的十分不善言辞。秋实十三岁时,模样逐渐标致,周围的小厮管事,多少人来找齐妈妈说亲。郭槐也开始忌惮秋实的容貌,想要把秋实远远的嫁出去。 齐妈妈虽然待秋实苛刻,但是她是真心疼爱自己女儿的,她不想女儿再像她一样,为奴为婢过一生。她要把秋实留在身边,把秋实管教得识字懂理,精明能干,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她盼着将来寻个好些的门户,将秋实嫁过去做填房继室也行。她不求秋实大富大贵,只求她平安自在,不用仰人鼻息,受人遣使的过日子。 她们这些为奴为婢的,做到头,再好不过也就是个乳母管家。说到底,她们整日里过得,都是别人的日子。经营算计的,都是别人的家庭和心意。主子开心了未必赏你,不开心了动辄打骂都是寻常。她们的需要和心情,根本没人在意。齐妈妈在郭槐跟前,唯命是从,小心谨慎的过了半辈子,她不想秋实也像她这么辛苦。 眼下齐妈妈已经派人打听到了人家,可是秋实竟然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这样的话。以郭槐的脾性,断然是容不下她的,待郭槐回过神,指不定要把她送去哪里。齐妈妈带着哭腔,急切的开口道:“你闭嘴,你小小年纪懂个屁。将来把你打发出门,也给别人为继,你就知道多委屈了。”齐妈妈的话,说到了郭槐心坎里,郭槐看着地上的尸体,哇的哭了起来。 秋实明白齐妈妈的心意,也知道齐妈妈担心自己,她就是看不惯齐妈妈对郭槐没有底线,不分是非的维护。秋实觉得齐妈妈是怕郭槐,可是她秋实不怕。 郭槐跋扈,向来自以为是。齐妈妈说,秋实小时候就被郎中断言不能行房。郭槐认为齐妈妈不会骗她,就信以为真。逐渐的开始重用秋实,慢慢的见识了秋实的实力,对秋实信赖有加。多年来,郭槐执掌贾府,其实大多事情都是秋实经手的,与其说是郭槐掌管贾府,不如说是秋实以郭槐之名,在掌管贾府。 贾充从蜀地归来,奉命制定新的律法,郭槐担心贾充在外面乱来,命秋实跟随侍奉。其实她不知道,秋实早就是贾充的人了。贾充虽然贪恋权势,但并非色令智昏的人。他知道郭槐在贾府独大,担心她背地里针对柳氏和贾褒贾濬。小打小闹他无所谓,但是李婉两个女儿的婚事,决不能耽误在郭槐手里。 再者,郭槐母女言行着实无状,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多年费力经营,才有眼下盛况的贾府,轻易的葬送在她们母女手上。所以贾充以身契为筹,换秋实效忠于他。秋实早就看不惯郭槐母女的言行无状,以及对下人的动辄打骂。痛痛快快的,就把郭槐和贾峕姐妹在府里的言行不当之处,全部告诉了贾充。并在贾府里,时刻替贾充盯着郭槐母女。 如今秋实敢这样说话,就是看着郭槐闯了大祸,失了人心,她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了。将来的路,她不用齐妈妈为她筹谋,她完全可以自己选择,自己走。有着自己打算的秋实,抱着贾黎民退出死了人的屋子,不再和齐妈妈抬杠。 贾充看着地上的尸体,脱力的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硬撑着打发人去乳母家里报了丧,给了大笔银钱,隆重的下了葬。乳母虽然是下人,但也是人命。这件事传出去,贾府的人不会被治罪,但也是会受到舆论的谴责的。贾充封了众人的口,命郭槐拿了秋实的身契,秋实离开了贾府。 余生出手 贾充知道郭槐性情暴戾,在贾府动辄打骂奴才婢仆,也时有发生。但却没想到她一个后院妇人,竟然能跋扈到敢动手杀人。贾黎民乳母脖颈处深深的鞭痕,鲜血汩汩的往外流,明显是一鞭子抽开了动脉,可见郭槐的力道有多重。这让在战场上见惯厮杀的贾充看了,也是心有余悸。如若郭槐真的是失心疯了,把鞭子抽到李婉的脖颈处,后果贾充根本不敢想。 贾充出了郭槐的院子,往给李婉准备的院子走去,他一路上停停走走,时不时的打量贾府四周的景致。忽的,眼圈就红了。他自二十来岁就开始跟着司马家族在战场上厮杀,如今他已年过五十,司马家位及至尊,他的生活才算逐渐安定了下来。 郭槐给她添了儿子,他觉得自己有了后,就算对得起祖宗,心里踏实了。又盼到了李婉归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状态,对未来充满了无数憧憬和希望。他本想着安定了,自己在家里好好侍奉母亲,陪伴贤妻,教育儿女,也过上几年平凡温馨的神仙生活。 可是他忽略了郭槐的脾性,郭槐执掌贾府十几年了,向来跋扈轻狂。他怎么能指望,凭借自己对郭槐一年多的禁足和冷漠,就改变她历经几十年来已经形成的天性呢。贾充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家,无助的闭了眼。这样的家,配不上他的原配李婉了。 柳氏在齐王府,收到了郭槐杀了人的消息,急匆匆的起身准备回贾府,贾濬担心柳氏,也要跟着回去。死人是凶恶之事,柳氏自然不会让贾濬跟着她回去,李婉和贾褒也拦下了贾濬,让她等事情彻底过去,再回贾府。 晚饭间,齐王陪同李婉母女共餐,余生急急进了餐厅禀道:“主子,东市有人偷马。”司马攸继续吃着盘中餐,不以为然道:“这事不归咱们王府管,若事态严重,可以交到河南尹查办。”余生耷拉着眼皮回道:“就是河南尹来人回的话,说偷马人自称是王妃的贴身婢女。见她马没偷成,反被马踩踏伤了腿脚,审问了一番,看着也不像是什么训练有素的奸恶之徒。虽然不信她是齐王府的人,毕竟是冒了齐王府的名。为防万一,还是把人送来齐王府,交给王爷和王妃处置了。” 贾褒的贴身婢女,一直在贾褒身边伺候着,众人觉得好奇,赶忙传了被马踩伤的窃马贼一看究竟。余生把窃马贼从齐王府大门扛进了众人用膳的餐厅,直挺挺的把人丢在了地上。贾褒贾濬看清了来人,心中俱是一惊,这不是她们的继母,郭槐身边的一等贴身婢女,秋实么。 秋实忍着痛,拖着伤腿,伏在地上给贾褒和贾濬磕头。她把自己这么多年,在郭槐身边的所见所闻都向贾褒贾濬,老老实实的交代了一遍。她并没有去东市偷马,她是在准备离开京都的路上,被人捆了丢进城东马市的。她挣扎想要逃出来,可是片刻后就有人来马市抓偷马贼,突然冲进来好几个人,惊着了马,她才被踩伤了。 抓她的人,说她可能是敌国的奸细,把她送进了河南尹。她知道郭槐杀人的事,她如果自报曾是郭槐的婢女,她很可能被带回贾府灭口。她为了活命,一时心急,只好报了贾褒的名字。并且声明了自己不是偷马贼,是被人陷害丢进去的。 根据秋实的回禀,在座的皆是一阵惊愕。贾褒气得拍桌子道:“郭氏那个悍妇,就该让阿父休了她。这么多年她在贾府跋扈轻狂惯了,现在连杀人都不用眨眨眼睛。阿母和这样的人同住一门,怎么安生?” 贾濬看着秋实,已经疼的面色发白,嘴唇发紫。她再怎么衷心与郭槐,也不至于拿命来拼。何况就算她混进了齐王府,她也得不到信任,成不了事的。贾濬打消了对秋实的怀疑,转头对李婉道:“我和阿姊一样的想法,阿母断然是不能和郭槐这种心狠手辣的毒妇,共侍一夫的。” 李婉看着奄奄一息,痛的已经失去求生欲望的秋实,对司马攸道:“这个姑娘怕是伤的不轻,先找个人给她瞧病吧。”司马攸把秋实交给了余生,余生一把抓起瘫在地上的秋实,扛起来就走了。 余生离开后,李婉开口道:“如果这个姑娘说的都是事实,那把她丢进马市的,极有可能是你们父亲派去的人。她知道贾府出了人命,又拿了身契,你们的父亲怎么可能允许她,带着自家的污点,逍遥自在的存活于世呢。” 众人本还盼着郭槐能够转变,毕竟上面有圣意压着,待她冷静了,想明白了,自然就能接受李婉回府的事实了。没想到,她竟然跋扈到滥杀无辜,罔顾圣命的程度。次日贾褒和贾濬回了贾府,和柳氏一起弹劾贾充,让他休了郭槐,迎李婉回家。 贾充明白柳氏和贾褒贾濬祖孙三人的意见是对,但是他不能这么做。郭槐已然是破罐破摔,要和他抗衡到底了。如果他真的休了郭槐,把她送回郭家,郭槐是不会轻易罢休的。她已经丧失理性,随时随地都可能做出任何骇人的事情。 他贾家权重,但是人脉单薄。郭家势小,但是人丁兴旺。自己真与郭家正面对抗,就算胜出,也定然是元气大伤。李婉更是无依无靠,势单力薄,如果郭家想为难她,她也只能依靠贾充。贾褒贵为齐王妃不错,但是齐王毕竟是最有实力争夺皇位的一个,齐王府为了避嫌,向来谨慎低调。他若是和郭家在朝野中兴起风浪,齐王府为自保,也不敢倾力相助的。 思来想去,贾充都没有答应休弃郭槐,迎李婉回府。柳氏和贾褒贾濬见贾充执意保留郭槐右夫人的地位,俱是对贾充失望透顶。贾濬不似贾褒和柳氏那么气恼,她觉得她的父亲,不值得她母亲那样的女子受委屈,和别人共同享有。 柳氏盼着李婉回归贾家,是因为李婉对上孝,对下贤。聪慧有才识,是个持家有道,育儿有道的好主母。贾府若是有李婉这样的儿媳妇操持,必然会越来越兴盛。贾褒希望李婉能回到贾府,是因为贾府本就是李婉的家,也是她的家,李婉回到了贾府,她的家就算完整了。而齐王府对她而言,只是婆家而已。 永年巷豪宅 可是贾濬和她们不一样,她在乎李婉的心意,她明白李婉并不想回现在的贾府。李婉离开时,贾府只有柳氏、贾充,和她们两姐妹。可是现在的贾府,多了郭槐和她的子女,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贾府了。李婉在现在的贾府,已经找不到归属感了。 李婉是她阿母,受外祖罪株连,不得已在外面吃了十几年的苦。她希望李婉归来后能尽享清福,日子过得顺心顺意,愉悦轻松。贾濬果断对贾充开口道:“阿父不愿休弃郭氏,但总要想办法周全我阿母的后半辈子才是。我阿母嫁给阿父,生育了两个女儿。她蒙难离家,在外吃尽苦头。如今回来,阿父有了新欢,阿母却落得无家可归,着实可怜。” 贾濬一席话,说的柳氏和贾褒泪眼婆娑,贾充汗颜。贾濬见贾充还在迟疑,放慢语调,冷道:“就算阿父不顾及阿母,也要顾及阿姊和我呀。阿姊贵为齐王妃,我又即将嫁入王家了。我们的生母却还在外面游荡,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说出去,与我们贾家也无益呀。” 贾充闻言,恍然点头,痛快的说道:“这是自然,是我对不起你们阿母,这是自然。”最终,贾充把皇帝赐给他的那座永年巷里的豪宅,给了李婉,李婉当年带过来的嫁妆,也以数倍敬上。 贾濬跟着满眼失望的贾褒回齐王府,路上见贾濬神色轻松,甚至有些开心,贾褒不悦的问道:“你怎么不跟着劝劝父亲?”贾濬知道贾褒的心意,但是她并不赞同贾褒的观点,反问道:“劝什么?休了郭槐,迎阿母回贾府?”贾褒一脸‘你这不是废话吗’的表情白了眼贾濬。 贾濬好脾气的说道:“贾府有什么好?阿父和郭槐,一起生活十几年,儿子都有了。就算郭槐被休回郭家,阿父就不会惦记她了?将来她的儿子成年了,要舍嫡母,迎生母怎么办?阿母回到贾府,要侍奉婆母也就算了。还要操持一群继室子女的教育和亲事,累不累呀?还不如,出贾府清清静静的单过,让阿父天天惦记阿母,让郭槐操持她自己的子女去吧。” 出了贾府也有一会儿了,贾褒也逐渐冷静了下来,设身处地的站在李婉的立场考虑,确实像贾濬说的,若是将来贾黎民成年继承了贾府的家业,死活要迎回自己生母。到时候不管贾黎民能不能容纳李婉,郭槐断然是容不得的,那李婉的晚年就凄惨了。与其那样,还不如府外别居更自在安逸。贾褒戳了贾濬的额头,笑骂道:“难怪祖母叫你猴儿精。” 姐妹两个回了齐王府,把事情和李婉一说,最终的结果,甚和李婉心意。李婉对贾充是十分了解的,她怀着贾褒的时候,贾充在外面眠花宿柳,她也是心知肚明的。她迁徒前,就已经做好了贾充移情别恋的心理准备,只求贾充能善待她的两个女儿。贾充把两个女儿安排的很好,一个成了王妃,一个定给了太后的母家王氏。以李婉心中的标准衡量,贾充并没有辜负她。她对贾充没有别的期望,也没有别的失望。眼下贾濬为她争取来的结果,是最好的。 永年巷里的豪宅,不愧是皇家所赐,当真华美。李婉安顿好,拉着贾褒贾濬,询问着贾濬的婚事,嫁妆,嫁衣等可有准备齐全。正当母女聊得欢快时,李婉的老婢从外面进来,脸色不好的回道:“夫人,姑娘,齐王请王妃即刻回府,太后殁了。” 乍一听到太后殁了的消息,贾褒差点没站稳,太后可是齐王的亲生母亲。贾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顾及司马攸的心思了,想着此时此刻,司马攸定然实十分难过的,悲伤也止不住在心中翻涌。贾褒也不啰嗦,和李婉施礼道别,火速的赶回了齐王府。 贾褒一走,李婉就把担忧的视线落在了贾濬的身上。贾濬嘿嘿的干笑了几声,也郁郁的垂下了头。她十五了,也是学华笤,想踩着婚嫁年龄的分界线出嫁。没想到,想法和华笤一样,运气也和华笤一样。不过,这丧是王家的丧,她可以等到王家丧期满,反正她也不着急成亲,毕竟王夷甫还是个小屁孩儿呢。 见李婉担心,贾濬劝慰道:“婚期延误是好事,王夷甫还小,正好再成长几年。我也不大,女子生产过早,对身体无益。”贾濬说的对,综合来看,王家有丧是好事。丧是王家的丧,婚事上王家轻易不会有什么变动。贾濬的言辞间,能看出也是愿意等的,丧期满再婚嫁,对两个人也没什么坏处。李婉也看得开,就不再纠结了。 王元姬薨逝,是国丧。文武官员,俱是要在宫中为太后守丧一个月。高门贵胄也好,贫民百姓也罢,都要尽守国丧仪礼。 曹氏放下了心结,身体恢复如常。得知太后薨逝,王家和贾家因守丧,婚事要再等上三年。一方面是担心贾濬,再有得知李婉归来,已经在永年巷安顿了下来,曹氏命人备了厚礼,起身去了永年巷。李婉母家,与曹家是姻亲,李婉的嫂嫂是曹魏时期的公主,与长乐亭主和谢衡妻子曹氏,都是同族姐妹。李婉与她们都有过几面之缘,也算是旧识了。 曹氏的到来,李婉和贾濬都十分欢迎。李婉命人加餐,携着曹氏,后面跟着贾濬,三人在偌大的花园子里畅游,到了一处水榭,曹氏和李婉提起第一次见到贾濬的场景。曹氏大谢衡两岁,已经整三十了,一直没有子嗣。她一直就想要一个贾濬一般粉嫩可爱的女儿,上天垂怜,让她在贾府的水榭处,感受了片刻。那种欣喜,她永生难忘。 李婉见曹氏伤心,劝慰道:“妹妹不必太过伤感,人与人之间都是要靠缘分的。我虽生了两个女儿,但是被迫与她们分隔千里。十几年来,几千个日夜,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见了别人的家的孩子,也不敢多亲近,甚至不敢多看上几眼,就是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一蹶不振,熬不到和女儿们再见面。” 贾濬见生母和恩师这种自虐式聊天方法,实在太煽情了,连忙上前道:“阿母虽然与我们分隔千里,但是我们最终还是平安相聚了。先生没有自己生上几个,但是先生收了我们四个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先生不也是一直拿我们几个学生,当自己亲生的孩子般看待么。” 余生带走秋实 说到这里,贾濬一脸得意的向李婉炫耀,她们在吉迁里寄居的事情:“先生当时候收了我们四个学生,讲课之余,先生还带着我们下田,亲身体验农耕。我在吉迁里的寝室后面,还有一处菜园子呢。祖母给我带了许多菜籽,我种了满满一园子。天气正热时,我种的胡瓜特别受欢迎,多的吃不完。分给谢家族里的长辈们,长辈们喜欢的不得了。吃的不过瘾,还拿了自家的杏子李子来和我交换呢。” 李婉对贾褒贾濬寄居的吉迁里兴趣十足,也是为了驱散曹氏的感伤,李婉拉着曹氏,问起了她们众人再吉迁里的趣事。几个人聊得开心,用过饭后,天色都暗了,曹氏才回谢府。 谢衡忙着研习新的课业,最近老博士时常因病告假,都是他代课讲授。忙于备课,心思也都在教案上。曹氏和李婉母女聊的开心,眼见着要入秋,吉迁里到处都要金灿灿了。曹氏决定,回吉迁里小住一段时间,待到冬至再回京都。 谢衡赞同曹氏的想法,觉得多出去走动,对曹氏有好处。曹氏说邀请了贾濬的生母,一道去吉迁里领略一下农田的秋景。谢衡看了看身上刚刚除去的孝衣,似是感叹般缓缓道:“国丧也是王家家丧,贾二姑娘要晚几年才能出嫁了。”曹氏点头,又摇头笑道:“她不担心她的婚事,她说‘丧事是王家的丧事,他们应该担心我这里有什么变故才对,万一我等不及出嫁呢。’听听,这是小姑子说的话,真是愁白了我的头呐。” 谢衡也无奈的摇了摇头,笑道:“她倒是洒脱。”说完谢衡仔细打量了一下曹氏,赞叹道:“作为她的先生,你也受了她的影响,比从前开朗多了。”曹氏也认同谢衡的看法,她自己也感觉到了,自己变得越来越看得开,越来越轻松开心了。曹氏晃了晃头,愉悦的去整理行装,准备动身前往吉迁里。 贾濬回了贾府收拾行装,也要跟着李婉和曹氏去吉迁里。贾充听闻,赶忙命人套了马车,言称是要去送贾濬出城。贾濬嘴上感谢贾充,心里却实实在在的,鄙视了一番她的怂包老父。想去看她阿母就说明说,还拿着自己做桥。贾濬眼神一转,不能白白便宜了贾充,伸手对贾充道:“阿父,黑铁叔跟了我好些年了,他的身契还没给我呢。” 黑铁是外域贩卖过来的奴隶,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也是价格昂贵,并不多见。整个京都,黑铁这样的奴隶,也是屈指可数的。见贾充犹豫,贾濬适时的提醒贾充道:“阿父,我们和先生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呦。”贾充心急,匆匆拿了黑铁的身契交给了贾濬,贾濬仔仔细细的折好,命青田收了起来。欢欢喜喜的,让贾充送出了城门。 从乐浪郡回京都,一路上颠簸了几个月的李婉,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面色红润。本就慈眉善目的李婉,穿戴也十分清丽得体,看得贾充一阵失神。李婉远远的向贾充点了点头,就带着贾濬上了车,随着曹氏向吉迁里的方向出发了。贾充命人偷偷的尾随保护,没过一天,就都回来了。 贾充惊恐,以为李婉出了事,回来的随护道:“并非夫人有难,而是夫人一行人中,有人暗中保护。那人武功如何不知道,但是用毒十分厉害。我们靠近一点点,就全都中招了,我们根本跟不上夫人的队伍。见有高人随护,担心被发现,就都回来了。” 贾充放心的点点头,感叹这世界真是卧虎藏龙啊。谢衡那样的文弱书生,身边竟然养着这样的高人。今后做人,一定要更低调谦恭才行,不然,分分钟被毒倒,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太后薨逝数月,齐王府里还是一片肃然,贾褒劝着司马攸多进些粥。余生也因为担忧司马攸的身体,闷闷不乐。一边又觉得,饿上司马攸几顿也好。看看他手上,司马攸派给他的差事。他堂堂九尺大汉,给一个闲在齐王府的小姑子端茶倒水,做了几个月的小厮。 余生实在忍无可忍,找到了齐王妃贾褒,作揖道:“王妃,那个偷马的还没处理。”余生提起,贾褒才想起来,她继母的贴身婢女还在齐王府呢,命余生带了人过来。秋实规规矩矩的给贾褒见了礼,贾褒也不多废话,直接问道:“你是要自行离开,还是我把你送回贾府?” 秋实稳稳的向贾褒磕头,双手捧着自己的身契,恳求道:“王妃,奴婢背叛郭氏,是因为郭氏不仁。奴婢离开贾府,是奴婢心之所向。奴婢本想过上寻常百姓的生活,可见眼下的贾府不愿容我存活于世。我被人扔进马市,绝对不是意外。奴婢自知,出了这齐王府,自己命也就到头了。奴婢虽然侍奉郭氏,可是在贾府这么多年,奴婢从未冒犯和为难过您和二姑娘。纵使郭氏有命,奴婢也是左耳进右耳出的。请您念在奴婢没有做过坏事的份儿上,给奴婢一条生路吧。多脏多累的活,奴婢都能做。” 秋实却如她自己所言,在贾府,她随侍郭槐,但是她从未做过坑害别人的事。反倒是柳氏和贾褒贾濬在郭氏手中吃的亏,她都一五一十的回禀给了贾充。秋实虽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但是毕竟她跟随郭槐多年,她的生母还在郭槐身边伺候。贾褒不想杀她,但是也不能留她在齐王府。 思来想去,贾褒把秋实交给了余生道:“你母亲病了,我本就想安排个人过去帮衬一二的。如今正好,把她送到余庄头的庄子上侍奉你母亲吧。”贾褒收了秋实的身契,本想直接交给余生,但是想了想,秋实还不十分可信,担心余生被骗,又把秋实的身契收了回来,对余生道:“她的例银,从我这里出。若是她侍奉你母亲侍奉的不周到,你就把她送还我这里,我自有地方再安排她。” 余生已经成年,但是家中状况不好,父亲在齐王的一处庄子上,凭借着纯熟的耕种经验,刚刚升了庄头,日子刚有些好转,母亲又病了。齐王丧母,他不想给齐王添乱,这些话他都没说。但不曾想,齐王妃都知道,且记挂着。如今齐王妃派了人侍奉他母亲,又不让他出钱,这正好解了他和他父亲的燃眉之急。余生跪地谢恩,贾褒扶余生起来,余生带着秋实退下了。 贾黎民死了 李婉带着贾濬,和曹氏几个人,在吉迁里过得逍遥自在。乡下不像京都,规矩大,讲究多。在乡下,妇人女郎都是要帮衬着做农务的。曹氏和李婉带着贾濬,到了已退的老族长家,帮忙女眷们给下地收麦的族人做饭。于吉迁里的族人而言,曹氏李婉等人,都是京都来的贵客,她们好心来帮忙,族里也不敢叫她们劳累。 身边伺候的婢仆老妇都上手帮忙切菜炒菜,几个人就坐在院子里帮忙择菜。正感叹着岁月静好,京都贾府来人了,说贾黎民死了,让贾濬回府奔丧。虽然贾黎民是郭槐生的孩子,但是自幼也是由柳氏接过去看顾的,贾黎民渐渐长大了,性情乖顺,和贾褒贾濬格外亲厚,贾褒和贾濬都很喜爱她们这个异母而生的弟弟。 听到贾黎民死了,贾濬看了看李婉和曹氏,两人也起身,要随贾濬一同回京。贾濬想着才来吉迁里没两个月,李婉和曹氏正过得开心,不舍得让她们这么快就回去。但李婉和曹氏肯定不放心她自己回去,让她们就这样留在吉迁里,她们心里也是不踏实。 可是贾濬心急,她自己回去,路上可以赶的快一些。若和李婉曹氏一同回去,就要顾及她们的身体。贾濬有些为难的开口道:“阿母,先生,我想赶在黎民烧三七前回去。”李婉见贾濬为难的样子,大致猜到了贾濬的心思,开口对曹氏道:“从吉迁里到京都,不算太远。出了村子,几十里上去就是官道。多派两个随护给丰儿,让她先行一步。咱们收拾了行装,再慢慢赶路吧。” 曹氏在京都到吉迁里来来回回走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从来没遇到过危险,也没听说附近闹过匪患。听了李婉的话,也心宽的点头道:“把阿谷给丰儿带着吧,阿谷是自幼跟着德平,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毒术,无声无息间放倒几个贼人的本领还是有的。” 就这样,贾濬带着青田、阿谷还有两个随护,踏上了从吉迁里回往京都的路。上了官道,贾濬心急的催着车夫,后面跟着的阿谷,在自己的小马车里被颠簸得头晕目眩,苦着脸,向前面贾濬马车的方向喊道:“姑娘,能不能不这么赶呀,奴才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 贾濬听着阿谷的声音,着实听得出他的不适。可青田不等贾濬开口,嘴快的回怼道:“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还畏马。你怎么做人家小厮的?”阿谷以为这是贾濬的意思,笑着挖苦道:“我们主子仁慈,待下人宽厚,他没要求我肩扛手提什么,也没有要求我不许畏惧马匹。” 青田听出了阿谷的挖苦之意,气鼓鼓的又道:“谁家主子不是仁慈的?可我们做下人的,不能仗着主子仁慈,就纵得自己一无是处吧。你看看你自己,一个小厮,出了门,还有专门的马车。知道的是你们主子仁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谢家多奢靡呢。一个小厮出门都要这么大的阵仗,真是给你主子脸上抹黑。” 贾濬被两个人吵得头疼,叫停了马车,戴上围帽,牵了后面备用的马匹,调试了一下马鞍。贾濬在马颈处抚摸了几下后翻身上马,对着青田和阿谷道:“你们两个慢慢吵吧,我着急先行一步了。”说完不顾青田和阿谷的一脸惊慌,双脚夹紧马腹,眨眼间就跑出了十几丈远。随护也都骑马紧跟着贾濬,一道疾马而行。只剩下青田和阿谷,外加两个驾车的老奴,四个人在秋风中,面面相觑。 贾濬一个人带着随护们骑马离开,没有带青田,青田心中委屈又担心。可她现在命车夫去追,马车跑散架也是追不上呀。青田越想越害怕,气恼的朝着后面马车上缩着的阿谷骂道:“都怪你,若不是你畏马,不能和主子一道骑马,主子就不会因着急赶路而丢下我们了。她一个小姑子,骑马出行,多不方便。” 阿谷也担心贾濬的安危,毕竟他是奉命护送贾濬的,自己也确实怂包畏马。自觉理亏的阿谷,也是一脸委屈的嘀咕道:“畏马的又不止我一个,你不也畏马吗?上次我跟着家主来吉迁里,护送夫人和你们小姑子,你连喂马都不敢。再者说,谁知道你们家姑娘,是这么个急脾气。早知道,我就不跟来了。” 青田气的差点抢过车夫手中的马鞭抽阿谷,幸好车夫机智,担心出人命,告诉青田鞭子脏,沾了马粪,青田才算作罢。青田被阿谷激的,觉得自己的怒火已经冲上了脑门子。她竟然被一个弱鸡给鄙视了,真是忍无可忍。 牵过马车后最后一匹备用的马匹,自己站到马车边沿上。不顾车夫劝阻,奋力一夸,夸到了马背上。坐稳后,拉着缰绳,学着贾濬的样子,夹了夹马腹,马在青田猝不及防间,嗖的冲了出去,青田险些被甩下了马。幸好缰绳抓得紧,只是人被闪了一下。 阿谷听见车夫劝阻的声音,趴着车窗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心中对青田升起来一丝丝敬意。但是见青田在马背上被闪了一下,又十分担心。纠结了半晌,阿谷决定向青田学习,挑战自己的恐惧,挑战自己认定的不可能。贾濬的马车是双驾,他让车夫卸了一匹马给他,犹豫比划了半天,也没夸上马背。 车夫实在看不下去了,自己拉过马,给阿谷示范了几次,开口讥讽道:“你一个郎君,怎的连个小姑子都不如,你看看人家多勇敢。”阿谷向来不把面子尊严放心上,车夫的鄙视,也也根本不放眼里。仗着自己聪明,经过车夫的示范,阿谷差不多也明白了要领,勉勉强强的也登上了马背。轻轻的夹了夹马腹,一路小跑的跟上了青田,向贾濬追去。 黑铁是个养马高手,贾濬自幼在庄子上,就跟着黑铁学习骑马,时常跟着黑铁遛马,骑术比一般人家的郎君还要精湛几分。路过一处河流,贾濬放慢了速度,马匹歇息的差不多,贾濬下了马,牵着马匹到水边饮水,几个随护自然也是跟着贾濬一道。 马匹正畅饮间,不远处也过来了一行有七八个给马饮水的人。贾濬见来人面色不善,催着大家上马离开。但来人好像意识到了贾濬的警觉,直接围了贾濬及其随护的去路。领头的人打量了被随护围在中间的贾濬问道:“小姑子可是鲁郡公府上的?” 贾濬遇险 贾濬看了看来人,见他认识自己,那他肯定是有目标、有准备的在这条路上等自己了。贾濬握紧手中的缰绳,靠近马身,假装镇定的反问道:“壮士怎知我是鲁郡公府上的人?”来人见贾濬一个久居深宅的小姑子,见了他们竟然这么镇定,心中也是感到惊讶。但是他们并不能回答贾濬的问题,否则,他们就会彻底暴露身份了。 来人确定了贾濬的身份,也不和贾濬多啰嗦。贾濬见对方不答话,反而有动手的架势。确认来者不善,便强自稳定心神道:“见壮士打扮,一定都是江湖人士。江湖人,有江湖人的道义。你们是受谁指派,我不问。但请壮士明示,你们是冲着鲁郡公府来的,还是冲着我贾二姑娘来的,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来者中,有好奇心重爱八卦的人,问了句:“你这小姑子倒是有趣,冲着你们府里,还是冲着你个人,有区别吗?”贾濬见有人搭话,心中不免有了些许希望道:“自然有区别。我自幼在乡下长大,回到京中,除了家中继母,从未与他人结怨过。你们若是冲着我来的,那定然是我继母指派的了。” 来人闻言,哈哈笑道:“江湖上有江湖上的道义,同样,江湖上也有江湖上的规矩。小姑子坦诚,出于道义,那我们也不妨如实以告,我们确实是冲着你来的,但指派我们的人是不是你的继母,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们只管从组织上接任务,完成任务拿钱,其他的,一概不管不问,这就是我们的规矩。” 贾濬见自己想要的线索也都问到了,示意随护掩护,自己跨上马匹,顺着河流向下游跑去。随护立刻围上去,拖住来人,和他们缠斗在一起。随护虽然不是职业武士出身,但好歹也都是练家子,并不好对付,七八个人,只一个逃脱出来追贾濬。 贾濬见后面有个模糊的人影向自己追来,驾马狂奔。顾不得吹飞的围帽,顾不得发髻松散。她只一味的闭着眼睛狂奔。不能被后面的人追上,是她此时唯一的信念。贾濬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分不清时辰方向,只见眼前出现了一条还算平坦的小路,贾濬驾马上了小路继续疾奔。 不知道又跑了多久,迎面过来了一辆马车,车夫对车里的人说了什么,马车就停下了。贾濬在马背上,被颠簸的快散架了。她撑着力气,向马车高喊救命。马车内的人听到贾濬的声音,立刻掀开了车帘。贾濬看到车帘后的谢衡时,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自己劫后余生,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险些掉下马背。 由于马奔得急,临近马车也没有停下的意思。谢衡看着马背上身形已显不稳的贾濬,犹豫了片刻,咬了咬唇,最终从车厢飞身而出,稳稳的落在了贾濬的马背上。马停下来的时候,贾濬已经彻底晕过去了。谢衡把贾濬抱上马车,顺着小路,上了官道,往京都的方向慢慢的行进。 没走多远,后面越过了一匹疾奔的快马,骑在马背上的谢衡看得清清楚楚,那人正是贾濬身边的青田。刚想叫停青田,又一匹疾奔的快马从身边过去。谢衡定睛一瞧,以为自己花了眼,这不是他的弱鸡小厮,阿谷么。阿谷好像感知到了自己主子的视线,回身向后看了看,看见谢衡惊喜的喊着:“主子快救我,这马怎么喊停都不管用。” 谢衡夹紧马腹,几步追上阿谷,拉住了他的缰绳,喝停了他的马。一脸不可思议的盯着阿谷问:“你们这一路上,到底经历了什么?”阿谷摇摇头道:“贾二姑娘嫌弃我们马车走得慢,骑马先跑了。我们担心她,也只好硬着头皮爬上马背去追了。不说了主子,贾二姑娘都跑出去一个多时辰了,我们要赶紧去追呢。” 谢衡琢磨了一下,打住了把贾濬在自己车上的消息告诉阿谷的念头,开口命令道:“去吧,路上护着点青田,她要是伤了,贾二姑娘肯定饶不了你。你也知道,夫人是她先生,她若缠着夫人,我也只能把你送给她发落。” 阿谷抽了抽嘴角,硬着头皮答应道:“知道了,我这就追上去看看。”谢衡满意的点点头,又道:“你和青田追不上贾二姑娘也无妨,从吉迁里到京都,我都安排了人,贾二姑娘绝对不会有事的。天黑了,你和青田可以安心的找个驿站落脚休息,明日天亮再继续赶路。”阿谷听谢衡在路上安排了人,心中担忧贾濬的石头也算放下,踏踏实实的去追青田了。 此时此刻已经醒了的贾濬,在马车里听着谢衡诓骗阿谷的过程,听得自己直翻白眼。第一次见识到谢衡的这一面,贾濬简直不敢相信,马车外那个瞪着眼睛说瞎话的人,竟然是她们先生的夫君。出身谢家的清贵,惊才艳艳的倾世儿郎,年纪轻轻就可以代博士授课的谢助教。 贾濬恍惚间,回想着知己刚刚遇到谢衡的场景,她如果没有出现幻觉,那谢衡绝对是从马车里飞身出来稳稳落在她马背上的。那身法,若不是自幼习武,苦练多年,是不可能做到的。贾濬对谢衡本身,产生了无数个问号。他不告诉阿谷和青田,自己就在他车里的目的是什么呢?头还晕着的贾濬,带着这个问题,又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贾濬是在一处民宅里。民宅不大,但看得出,结构是精心设计过的,装饰也都很讲究。贾濬起身准备梳洗时,外面谢衡的声音就响起来了:“你醒了?”贾濬看了看紧闭着的门窗,屋子里也别无他人,自己也没弄出多大的动静,谢衡竟然发现自己已经醒了。贾濬更加确定谢衡身怀武功,并且还不低。 贾充的觉悟 贾濬担心自己发现了谢衡的什么秘密,谨慎道:“谢助教吗?谢谢您出手相救,丰儿感激不尽。只是,我的婢女还有先生派给我的阿谷以及几名随护,都走散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平安。家中有丧,我急着赶路,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几时几刻,什么时候才方便起程回京。”贾濬不知道自己在谢衡心中,一直是个什么形象,其实谢衡对她的了解,比她自己还要多。 谢衡老老实实的回道:“刚刚路上看遇见你的婢女和阿谷了,你婢女骑着的马匹失控,我让阿谷赶上去帮忙了。让他们在前面驿站等着,驿站距离我们这里只有几里路程。如果你身体无碍,明日天不亮我们就可以启程去驿站和她们汇合。你的随护们都受了伤,已经被我的人安排在附近的村子里养伤了。” 贾濬在马车上就听谢衡说,从京都到吉迁里的路上,都安排了他的人,如今看来是真的了。那群人来者不善,各个孔武雄壮。随护们虽然都是练家子出身,到底实战经验少得可怜。若没人及时相助,估计用不了片刻,就要被打死了。想到这里,惊讶谢衡的势力,贾濬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言。 谢衡仿佛能看到贾濬惊呆的样子,隔着门窗,勾起嘴角好笑道:“从刑场一见,再到吉迁里进贼。识破曹微在真面目,维护我夫人。算计你阿父,安顿你生母。你不曾认识我,但我已经了解你了。你不用这么谨慎,好奇就问。有些不必要说出去的,你放在心里就行了。” 贾濬见谢衡坦荡,也坦言道:“我……我是有些好奇,但不关我的事,我还是不问了。只是,我现在肚子饿得紧。”贾濬策马狂奔了一个多时辰,消耗太大,已经饿得胃里发酸了。贾濬忍着好奇不问,是碍着曹氏,要和谢衡保持距离,不想知道自己太多,和谢衡太过熟络。看透贾濬心思的谢衡也不再多言,开口道:“晚膳备好了,出来用膳吧。” 谢衡和贾濬天不亮就启程就出发了,两个人带着一个车夫到了驿站,接了青田和阿谷,几个人一道回往京都。青田和阿谷虽然护卫贾濬有失,但收获颇大,都不再畏马,并且还学会了骑马。谢衡和阿谷骑着马走在前面,贾濬带着青田坐在马车里,几个人,一路畅通平安的到了贾府。 贾濬担心柳氏,也急着奔丧,简单的和谢衡道个别,就进了府门。谢衡转身上了马车,吩咐回府。阿谷嘴欠的问了句:“夫人也在回京的路上了,主子不去迎吗?”谢衡暗暗翻了个白眼道:“你去吧,顺便代贾二姑娘,向夫人和李夫人报个平安。”阿谷揉着快断了的腰,和快要磨破了的屁股,委屈的应了命。谢衡从马车里抽了一个垫子扔给阿谷道:“去吧,回来给你放十天假。”阿谷一听十天假就兴奋了,他正好想出门采药呢,接过谢衡给的垫子,开开心心的就策马而去了。 柳氏因贾黎民的死病倒了,贾濬衣不解带的在柳氏身边伺候。自从贾黎民死了,贾充再没和郭槐说过一句话,直到郭槐一根白绫,险些将自己吊死。贾峕贾午也因为郭槐的举动而感到害怕,诚心诚意的为贾黎民抄经。 贾黎民很惨,他是因为适应不了新的乳母,活活饿死的。贾充悲伤之余,也跪在灵堂前,深刻的反思了许多天。他觉得,这件事,说到底,都是他执意要迎李婉回府引发的。 郭槐是有错,但是贾充觉得自己的错更大。郭槐是糊涂人,她犯错是因为她无知狭隘,是她自幼养成的天性。而他是明白人,他心里清楚,一个人自幼养成的天性是很难改变的,他明知道郭槐的脾性,却自不量力的想要去教化改变她。郭槐不愿意妥协,不愿意改变自己,才被逼的发狂,失了理智,动手杀害了无辜的人。 贾充不喜欢郭槐,从来不喜欢,但是在郭槐上吊,险些丧命时,他对郭槐产生了怜悯。在他眼里,郭槐是可怜人,一个被仁爱慈善抛弃了的可怜人。他自己和郭槐一样,也是可怜人,被忠效仁义抛弃的可怜人。 红尘滚滚,欲壑重重,他和郭槐都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人。面对权势、地位,他们在选择放弃美好的德行后,成了被抛弃的可怜人。他们都无罪,他们只是向生活妥协了而已。但无疑,他们都是卑劣的,郭槐是,他自己也是。 贾充突然觉得自己和郭槐,简直就是绝配。他就该和郭槐这种人相守。李婉仙人之姿、才华横溢、品行端正,他这种人根本不配拥有。想开了,放下了,贾充凑到郭槐身边,握着郭槐的手,像是安慰郭槐,又像是安慰自己般的道:“孩抱之物,再生就是了。” 杀了人又失了儿子的郭槐,本以为就此会彻底失去贾充的心了,没想到贾充还能主动安慰自己。消沉了许久的郭槐,好像是做错事,却得到了别人理解原谅的孩子一样,又感激又委屈的哭了起来。 贾褒在回府奔丧时,就告诉贾充,秋实已经被她收了,并放到了庄子上。只要郭槐不招惹李婉,贾褒就可以当做没见过秋实这个人,并且保证不会让秋实把郭槐杀人的事情透漏出半分。贾府外的事情处理完了,府内虽然闹腾了好一阵子,还出了人命,但至少眼下也算是彻底清净了。贾充心里也就踏实了,望着秋日蔚蓝的天空,不免感叹,平淡清净的日子,真是好啊! 贾充仿佛瞬间老了十几岁,完全没有了李婉刚刚回到京都时的意气,但这并不妨碍贾府的人正常生活。李婉回了永年里,贾濬因为照顾柳氏一直住在贾府。贾充每天忙进忙出的整理新律法。郭槐不用再担心李婉和她争,贾黎民再也用不着她操心,她就把所有精力,都花在了她的两个女儿身上。 贾午偶遇韩寿 在贾峕一次次缠着郭槐恳求的情况下,郭槐终于答应她,求贾充去荀家说亲了。贾充听了母女的话,气得直拍桌子,骂道:“仗着你自己是国公府的小姑子,你竟然连荀大张那样的郎君也敢肖想。你平常不照镜子的吗?” 郭槐嫌贾充话说的太过直白,一旁插言道:“哪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就算峕儿长相一般,但是峕儿打扮起来,也是气场十足的贵人风范。作为正室,少几分颜色又何妨?”郭槐说的对,但贾峕若只是相貌不好也就算了,荀家并非肤浅的门户,选媳妇上,断然不会以容貌做取舍。可她才识有限,脾性和郭槐如出一辙。 荀家是高门望族,人丁兴旺,族人众多,人际关系及其复杂。荀组的父亲荀勖,在朝中是位列九卿的重臣,深得国家信赖。贾充虽然贵为国公,但也是仗着自己女儿齐王妃得来的,实力上,和荀勖不能比。 贾充和荀家关系密切,是出于政治立场相同。就算他卖了老脸,把贾峕塞进荀家,贾峕难以融入荀家的氛围不说,若是贾峕像郭槐一样跋扈滋事,荀家可不会顾及她国公府小姑子的出身,就对她多方担待。到时候一纸休书送回贾家,贾充也是不好和荀勖撕破脸的。 以贾峕的品貌德行嫁去荀家,最好的结局,也左不过是孤零零的守一方小院,冷冷清清的终老罢了。贾充厌恶郭槐母女的不自知,也懒得和她们母女废话,直言道:“以峕儿的品貌才识,将来找个小门小户的清贵,选个人品、脾性都能容得下她的人嫁吧。” 郭槐和贾峕向来心高气傲,听贾充如此说,怎么可能依。贾充被郭槐和贾峕烦的,逃出了院子,贾午躲在边上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贾峕比她聪明,在贾府里,也比她得宠。贾峕的婚事,父母都没办法周全,还劝她嫁去小门小户的清贵人家。那最不得宠的她,将来的婚事前程,就更不好说了。 小门小户也就罢了,还是清贵人家。那种人家,又穷,讲究又多。嫁过门去,侍奉公婆,照顾郎君,言行举止稍有差错,搞不好就要被三姑六婆们一道训斥。郎君争气还好,郎君不争气,自己一生都不得安生。多少清贵人家的媳妇,连富贵人家的管事婆子都不如。陷入沉思的贾午没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已经出了贾府后院的门。 若说自家小姑子走错了路,身边伺候的人也该提醒一二。但是贾峕和贾午院子里原本伺候的人,被柳氏打杀的打杀,发配的发配了。现在身边跟着的,都是些临时的粗使,长得粗壮,人也不机灵。贾峕贾午嫌弃,不叫她们跟得太紧,都远远的候着主子的吩咐。 贾午出了后院的门了,后面远远跟着的婢女才发现,大声喊着:“姑娘,别往前走了,前面的院子,住着家主的客卿。”隔得太远,贾午没听清婢女说了什么。贾午回头看了看,只见侍奉自己的婢女,舞动着壮硕的手臂,贾午不耐烦的大声质问道:“你在干什么?还不快点跟上?” 贾午的声音刚落,一个悦耳的男声响起:“姑娘怕是迷路了吧,这里是通往客卿居所的路。”贾午闻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五官清秀,身姿挺拔,气质优雅的少年郎,在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贾午整个人都呆住了,这不就是话本子里的人物吗?少年郎见贾午被自己的气度所迷,忍不住开口逗弄道:“难道姑娘是刻意来寻在下的吗?”贾午醒过神,望着好看的少年郎问道:“你是谁?”少年郎看着贵女打扮的贾午,故作优雅的作揖道:“在下韩寿,敢问姑娘是何人?” 这时候壮硕的婢女赶了上来,对贾午喊道:“四姑娘,快走吧,家主和夫人知道了,会生气的。若是太老夫人知道,更是要罚你的。”贾午恋恋不舍的又望了望俊朗的少年郎,才跟着再三催促的婢女退回了后院。 侍奉了柳氏一个多月的贾濬清瘦了许多,柳氏彻底好起来,太后的丧期也要结束了。贾濬去永年巷找李婉帮忙,检查她的嫁衣头面,正好齐王把贾褒和小世子也送来了。齐王把贾褒母子送到永年巷,就和谢衡、山简、荀组、斐浚找王夷甫一道吃酒去了。 太后丧期将满,荀组和王夷甫就都要办婚礼了,喜气洋洋的席间,司马攸不经意的几次叹气,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山简打趣司马攸道:“大猷兄,你如今贵为齐王,仅一人之下的尊贵。娶的王妃是京都数一数二的美女,贤惠又有才识,你的小世子都好几岁了。到底是什么事,烦的你连连叹气啊?” 荀组和斐浚向来少言寡语,但是见了司马攸的样子,也忍不住好奇的跟着山简问道:“是啊,大猷兄,有什么烦恼说出来,大家一起出出主意,总好过你一人独自惆怅。”王夷甫知道司马攸为何烦恼,但是以他眼下的境况,他还帮不上什么忙。 谢衡也大致猜到了司马攸的烦恼,劝慰道:“国家登基后,准许诸王侯自选封底和官吏,你三次上书反对无果,我就知道会有眼下的局面了。”司马攸苦闷的饮尽了杯中酒,谢衡看着愁闷的司马攸又道:“若是依照太祖许下的承诺,如今皇位该是你的。当初国家的世子之位坐得亏心,直到现在国家心里都有个结。为今之计,只能由你亲自去解开他心中的结。” 司马攸点头道:“我知道皇兄的心思,他既觉得亏欠我,又忍不住提防我,可我真的没有和他争抢的心。”谢衡点头道:“这一点国家自己心里也是明白的,否则以他的脾性,哪里能容你到今天。” 谢衡说的,大家都明白,只是要怎么化解司马炎的心结呢。谢衡谨慎的检查了四周,关了包厢的门窗才低声道:“太祖灭蜀时,就有意灭吴。只是灭蜀一战后,朝廷需要休养生息。如今时隔多年,国力已大增,灭吴是早晚之事。国家登基时年尚短,民心不归。现在他想灭吴,却不宜由他亲口主张起兵发战。这个眼下得罪人的事,正好可以由大猷来做,请国家灭吴,树立威望,稳固民心。” 提议灭吴 司马攸担忧道:“可是灭蜀不过几年光景,老百姓才过几天好日子,就又要打仗。”众人也是和司马攸一样的担忧,天下虽然已经安定了几年,但是灭蜀之战,致使了许多人流离失所,才得到几年的喘息,怕是短时间内没办法再经历一次战乱了。 谢衡明白大家的担忧,一脸淡然的微笑道:“我让大猷如此提议,是让他向国家表示他支持国家的忠义之心。至于灭吴嘛,以吴国现在的状况,我们晋朝眼下的兵马粮草,实力根本不足。就算现在开始准备,也要个十年八载才行呢。你只管提议,若是提议真的通过了,剩下的交给朝廷里那些主战派去安排吧。” 谢衡把晋朝和吴国眼下的国力兵力,以及地形的优劣势等,以数据分析给众人,众人无不信服。就连见多识广府王夷甫,也惊讶谢衡的见识,开始对这个学堂里教书的先生刮目相看。司马攸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采纳了谢衡的建议,私底下和胞兄司马炎谈了灭吴的好处。听了司马攸的话,司马炎眼底光芒四射的,支持司马攸在朝堂上提出灭吴之事。 灭蜀至今才过去四五年的时间,吴国地势险要,不似蜀地那么容易攻陷。朝中众臣以鲁郡公贾充为首,皆不赞同灭吴。贾充已经年迈,又是胞弟的岳丈,司马炎登基后,就有了让贾充安安稳稳在京中养老,并不准备在军事上格外重用的。 当初司马炎特准贾充并左右夫人,就是不想自己胞弟的岳母无家可归。偏他贾充不识好歹,婉谢圣名,拒绝迎司马攸的岳母回府。现在又以边境入侵,国家尚未安定为由,阻止他灭吴。 本就看贾充不顺眼,这会儿他又带头反对自己灭吴的提议,阻碍自己树立威望,稳定人心的计划。心中已经火冒三丈的司马炎嘿嘿一笑,决定棒打出头鸟:“国公不提,寡人都想不起来。鲜卑的秃发树机能屡次侵扰秦州和雍州,得派一个有威望、有智谋的重臣去镇抚边境。既然国公心系边境安危,寡人就认命国公为都督,监管秦、雍二州诸军事,出镇长安。 司马炎的诏书下达到贾府,柳氏冷哼:“你当自己是谁?仗着女儿是王妃才落个国公的爵位,她母亲得赦还朝,国家下旨特准你并享左右夫人,难道是因为你在国家跟前得宠吗?淑文是谁?齐王的岳母,国家胞弟的岳母。你们为了一己私利,又不管不顾的违了圣名。” 贾充耷拉个脑袋不吭声,郭槐在一边垂着头也不敢插嘴。柳氏实在看不下去贾充夫妻的德行,也懒得多加指责,提醒贾充道:“你已年过半百,如今又失了圣心,将来国家都未必再度重用你了。长安距离京都近千里,国家诏书明旨是让你去镇边,镇边!这一去,迁回京都可以说是无期了。眼看太后丧期将满,丰儿出嫁后,贾府举家迁去长安吧。” 郭槐听了柳氏的话仿若才醒过神,激动的起身道:“那不行,国公在外不顾生死几十年才有了贾府的今天,我们在京都住的好好的,不能去镇边。那里的胡族,没个人样,我们不能和那些胡人一处生活。” 柳氏的话说的明白,贾充失宠的主要原因,就是郭槐不让李婉回贾府,狠狠的打了国家和齐王的脸。贾充不反省自己的懦弱,把所有的错误都归结到了郭槐的头上。国家说的好听,镇边,说白了,不就是把自己发配到边疆震慑胡人,安抚边民么。 他有今天,都是郭槐为一己私欲作的,贾充越想越厌恶郭槐,见郭槐不知悔改,还在叽叽喳喳的想要违抗圣命。贾充实在忍无可忍,甩手就给狠狠的抽了郭槐一个嘴巴。郭槐被贾充一个嘴巴抽得趴在了地上,整个人都安静了。 贾充气怒的指着郭槐骂道:“都是你个泼妇,闹得贾府不得安宁。我在外拼死拼活,贾府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全被你毁了。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悍妇、泼妇。如今我要去镇边,你竟还一心贪恋京都的安逸生活。老子就一纸休书成全你,送你回郭家享福去。” 郭槐知道,贾府是真的毁了,这次贾充也是真的怒极了。贾充因为她待柳氏苛刻对她动过手,但她知道,那就是象征性的一巴掌,并没有多疼。她打死贾黎民乳母,害得贾黎民饿死,贾充都没有这么气怒。眼下,贾充一巴掌抽的自己眼花耳鸣,她知道,刚刚那一瞬间,贾充对她,显然都已经动了杀心。 郭槐活了三十几年,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害怕。齐妈妈自秋实离开后,就一直不得郭槐亲近,如今郭槐失势,府里下人,尤其是被郭槐母女欺负过的,都对郭槐视若无睹。只有一直沉默的齐妈妈端了茶,凑上前提醒道:“夫人向来与皇后亲近,何不去皇后处求个情呢。” 贾充扬言要休了郭槐,让郭槐一时慌了神,经齐妈妈提醒,郭槐眼底瞬间闪过了一丝希望。看了看齐妈妈,亲切的说道:“果然是患难见真情,我如今要被国公休弃,府里的下人对我避之不及,只有妈妈待我一如既往。” 郭槐进宫求见了皇后杨燕,郭槐说明来意,杨燕一脸为难道:“国家那个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如今的后宫,佳丽如云,我也只是占着个皇后的名声。太子眼见着就要成年,我最近正为他的婚事苦恼,前朝的事,不敢轻易妄言,招惹国家不快。” 杨燕借口去更衣,留郭槐一个人在堂上候着。到了后室,杨燕身边伺候的人好奇道:“娘娘,郭氏能想明白吗?”杨燕无所谓道:“她若想不明白,那他们贾家,也就只配去镇边了。” 良久,郭槐见杨燕妆容服饰,均未有一丝变动的回了前堂,心中就更确定自己的猜测了。附身跪地向杨燕道:“皇后娘娘不弃,臣妇代贾家叩谢。”杨燕一脸不明所以的命人扶起郭槐道:“你我多年姐妹,这是干什么?我都说了,前朝的事,我插不上话的。” 选立太子妃 郭槐心里暗骂杨燕,可脸上不得不陪着笑,躬身继续道:“娘娘操心太子婚事,臣妇操心女儿定亲。我们贾府有四个女儿,我亲生的三姑娘与太子年龄正合适。贾府的大姑娘嫁给了齐王,二姑娘定给了王家,如果三姑娘嫁给太子,不仅是贾家与王家、司马家,就是国家与王家和齐王的关系,都更进了一层呢。” 杨燕眯起眼睛,勾了勾嘴角,心想着,定给王家的,马上就要是自己的妹妹了。到时候,自家与王家、齐王的关系,也能更近一层。杨燕心里高兴,可是面上不露声色,漫声漫语道:“说的也是,多年前在华府上见过你家三姑娘,我倒是中意的,只是不知道国家那里能不能答应。” 郭槐又是赔笑,又是拍马,直到命齐妈妈送上自己带来的厚礼,杨燕才算答应去帮忙说服国家,选立贾峕为太子妃。郭槐带着齐妈妈出了皇宫,一肚火气无处发,齐妈妈宽慰道:“皇后自幼丧母,寄人篱下,苦日子过得太多了。对钱财格外重视些,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样也好,太后的弱点被我们掌握了,今后三姑娘在宫里的前程,我们也容易打点帮衬。再说了,三姑娘做了太子妃,夫人这里还会差钱吗?” 郭槐听了齐妈妈的话,终于顺了气,心情愉悦的赞赏道:“是我狭隘了,因为秋实的事,连带着妈妈都不得我亲近了。如今看来,妈妈诚心诚意待我,今后有什么事,我都不会再防着妈妈了。”一席话说的齐妈妈眼圈通红。 齐妈妈从郭槐出生到现在,在她身边伺候了三十多年。郭槐第一次正视自己的乳母,才发现齐妈妈是心有成算,又诚心诚意待自己的人。郭槐突发慈悲对齐妈妈道:“秋实现在被齐王妃收了,据说是在齐王府一处庄子的管事家里侍奉老人呢。虽说是在庄子上,但是月例领的是齐王妃的,比着一等贴身侍婢的份例。日子过得比在贾府的时候舒坦多了,妈妈可以安心的在贾府养老,不必记挂。” 郭槐并不懂什么管理之道,也不懂什么人心不人心的。她只是发现了齐妈妈的妙处,觉得她还能为自己所用,所以给她几分甜头,致使齐妈妈今后能对自己死心塌地的,继续出谋划策。 郭槐回了贾府,下巴翘上天的和柳氏还有贾充说了,自己花重金走了皇后的路子,把贾峕许给了太子。柳氏冷哼,人老了,在意的事情不多,她无所谓去镇边还是继续留守京都,她的荃儿丰儿嫁出去了,她就安心了。眼下的柳氏,只想清净,不想听贾充夫妇废话,开口逐客道:“是走是留我不在乎,消息定了,通知我就是了。你们探讨什么,回你们自己院子探讨去,我要休息了。” 贾充恭恭敬敬的给柳氏行了礼,带着郭槐离开了。贾充知道郭槐向来与皇后亲近,但是皇后毕竟只是后宫之主,选立太子妃这样的大事,不是她一个人就说定下就能定下的。 想了想,贾充起身去找朝中几个来往较多的重臣帮忙说项。荀勖听闻贾充是要把曾经缠着自己儿子,险些毁了自己儿子名声的那个贾峕嫁给太子,二话不说,直接到了司马炎跟前,各种为贾府三姑娘吹嘘。原本看中卫家小姑子的司马炎,最终被皇后和荀勖忽悠得改变了主意,定下了贾府三姑娘贾峕为太子妃。 华府丧期早满了,华笤也已经嫁到了荀家。两家都是低调沉稳的门户,成亲前几日,各府收到了请柬,贾峕方才知道荀组早就定了亲。可是荀组成亲在即,贾峕再怎么心系他,也是不可能上赶着去荀家做妾的。只好默默的忍受心伤,盼着华笤早死,她好嫁过去给荀组做继室。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不等华笤给她腾地方,皇室的姻缘线就扎在了她的脖颈间。 贾峕哭闹反抗都没用,贾充和郭槐难得的站在统一战线上,共同威胁贾峕道:“这是圣命,如果你敢违抗,你阿父被派去镇边。我们举家迁居到边陲,那里可没有才华横溢的倾世郎君,到时候只能给你找个卑胡人嫁掉了。是做光鲜亮丽的去做太子妃,还是跟着我们去镇边,然后嫁给胡人,你自己选。” 贾峕听郭槐说要把自己嫁给胡人,心中一阵作呕,老老实实的闭了嘴,不敢再多言一句。贾午习惯了偷偷关注父母及胞姐的言行,郭槐威胁贾峕的这一幕也没能逃过她的眼睛,贾午在听到郭槐要把贾峕嫁给胡人时,也是一阵恶心。捂着嘴巴退出了贾峕的院子,不知不觉的来到了她遇见那个俊秀少年郎的角门。 贾午在角门处,忍不住回想郭槐威胁贾峕的一幕,眼泪不知不觉湿了衣襟。又是那个悦耳的男声响起道:“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奇妙。在下出府刚回来,就又碰见了姑娘,真是巧了。”贾午闻声望去,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来人,也没敢轻易搭话。 少年郎见贾午梨花带泪,好不可怜的样子,忍不住上前了几步,奉上了自己的帕子。贾午收了少年郎的帕子,少年郎就退下了。贾午带着少年郎的帕子回了自己的院子,自此开始,贾午对少年郎,就暗生了别样情愫。 太子妃出嫁,场面壮观,婚礼隆重。贾峕看着自己洁白华美的嫁衣,精致奢华的头冠,心中对未来有了些许期待。她要嫁的人,贵为太子,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萌夫荫,自己也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了。贾峕越想越开心,虽然痛恨贾充和郭槐夫妇的逼迫,可是当初贾褒嫁给齐王时,不也是贾充逼迫的吗,现在贾褒过也很幸福呀。 贾峕满怀对未来的期待,坐在太子妃规制的喜车上,透过纱帘看向围观的人群。心想着,将来,这都是她的子民。嘴角勾起的弧度,不自觉的越来越大。正当贾峕开心时,人群中有人嚷道:“听说贾府二姑娘,在吉迁里返京的路上被贼人掠去了,怎么一转眼成了太子妃呢?”这时有人回道:“太子妃是贾府的三姑娘。” 坐等真相 太子妃是三姑娘没人讨论,可贾府二姑娘被贼人掠去了的消息,就像炸开了的烟花,在京中四散开来。围观太子妃喜车的人太多了,到底是哪个传的话,谁也不知道。王家听了贾濬被贼人掠去的消息,派人多方打听,得知贾濬确实在几个月前,去吉迁里小住了一阵子。去的时候是和曹氏还有其生母同行,返京路上,却是她自己回来的。 王家担忧传言为真,太后丧期满了,也没有主动和贾府提及两家的婚事。倒是许久未曾联络贾濬的王若,约上了山奺来探望。王若问起关于京中的流言,贾濬承认确实遇到了歹人,但是自己身边带了很多随行的护卫,所以只是有惊无险。 王若挺着个大肚子埋怨贾濬道:“你再怎么着急回府奔丧,也要顾及自己的安全和名声啊。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更要紧才是。”山奺点头赞同。贾濬马上就要成为王若的弟妹了,王若格外担心她也是正常。听了王若的训诫,贾濬也是点头认错。贾濬不想自己遇险的事,被过多关注。她也没有把遇险的过程全部告诉别人,也没提及谢衡救他的段落。 谢衡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清贵公子,太学院里颇有名望的才子。世人眼中,谢衡就是个谦谦公子,柔弱书生的形象。他身法利落,追随者众多,就连跟在身边的小厮,也是个用毒高手。这话说出去,大概根本不会有人当真。贾濬虽然无法探知谢衡的实力,但她很信任谢衡的人品。 不想再多聊自己遇险的事,贾濬关心了一番王若的孕况,又转移话题,打趣山奺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可别学华笤姐姐和我,一再的被耽搁。”山奺脸上一红,扭捏的道:“我不急,明年延祖兄长就会来京都了。”王若防似已经预料到了一般,肯定的说道:“嵇延祖,你阿父给你定的。”山奺害羞的点点头。 贾濬也不是很意外的道:“听闻嵇前辈离世后,你阿父和王家族中的一位兄长,一直在默默的帮衬资助嵇延祖,可见你阿父和嵇前辈的情义有多深厚。嵇前辈仪表堂堂,玉树临风。小时候的嵇延祖就有其父之风,想必眼下已经不逊于嵇前辈了。” 姐妹几个太久未见,可是王若大着肚子,不能久坐,和贾濬打听了遭遇贼人的事后……就驱车往王家去了。山奺有些难过的看着王若的背影和贾濬道:“阿若到底是王家人。”贾濬明白山奺的话,王若嘴上说是来探望她,其实是为了来替王家打探自己遇险的消息。 多年同窗,一起为华笤的婚事筹谋冒险过。吉迁里遭贼,共患难过。可是在血脉亲情面前,这么一点点情义,根本不足以撼动王若的立场。纵使王若心中也是不愿的,但她最后还是要在王家的利益,和同自己的友情之间选择。她选择维护王家利益,替王家来打探消息,是情理之中的。 贾濬淡淡的安抚着心智不如自己成熟的山奺道:“女子名节最为重要,是我莽撞行事,招惹了是非,不怪别人猜忌试探。我自己言行不当,给王家添麻烦了。”山奺向贾濬盈盈一拜道:“丰儿,我就喜欢和你说话,这也是我敬服你的原因。什么事,到你这里,都变得明白通透。我只是觉得,阿若姐姐这样试探,还不如明明白白的直接问你。” 王若为人清高桀骜,向来心里不藏话,有什么说什么。可嫁为人妇后,整个人改变了许多,说话办事也开始变得小心谨慎了。贾濬刚刚也和山奺产生了一样的感想,但又觉得人总是会成长和改变的,或许王若成了亲怀了身孕,变得更沉稳圆滑了呢。 山奺担忧贾濬道:“你说的话,阿若姐姐肯定会如实和王家族人说的。就是不知道王家人会不会信。相信了,王家会不会按期履行婚约,不相信,又当如何。”山奺的问题,贾濬也没办法回答,她也不确定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样的境况。 两个好姐妹沉默良久,贾濬望着廊下的花草,突然道:“阿奺,我阿母回京这么久,你还不曾见过吧?我带你去永年巷我阿母那里转转怎么样?”山奺一听,开心的率先起身,拉着贾濬就出了贾府。 贾濬被贼人掠去的传言,在京中闹得风风雨雨。贾濬就像没事人一样,在贾府和永年巷之间,来来回回的逛。带山奺去了一次,山奺上瘾了一般,不管贾濬在不在,都会时不时的去拜访李婉。王家一直没有和贾府互动,婚事也暂时搁置不提。贾濬不担心,李婉也不在意。母女在永年里该吃吃,该喝喝。 曹氏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到李婉处赔罪道:“都怪我作妖,非得拉着你去吉迁里。没想到竟然闹出这样的流言,害得丰儿的婚事都不顺遂。”原本是曹氏来安慰李婉和贾濬的,反倒被李婉和贾濬宽慰了一通。李婉瞄了眼贾濬,示意曹氏看向贾濬道:“你看看她,像是被这些流言所累的样子吗?” 贾濬一边和青田清洗着新置的茶盏,一边插嘴道:“我确实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贼人,但也只是打了个照面,随行的护卫们掩护我离开了,我并没有与贼人接触。说我被贼人掠去了,这分明是有人在造谣。当时贼人明言是冲着我来的的,不是冲着贾府。那么准确的堵在我回京的路上,定是知道我行踪的。我去吉迁里小住,也只有贾府里面的几个人知道。阿父是贾府的家主,如今出了这样的流言,关乎到贾家与王家的联姻,不用我们说什么,他定然是要去查个水落石出的。到时候,揪出贼人背后真正的歹人,流言就不攻自破了。” 贾濬胸有成竹,分析的头头是道,李婉和曹氏又无计可施,只能随着贾濬一道静观其变,坐等真相水落石出了。几个人越说越心宽,再加上山奺的叽叽喳喳,永年巷李婉的豪宅里,尽是欢声笑语。曹氏来的时候,本想给谢家族中,一个和贾濬年龄相仿的郎君说亲。可是看着自己机智聪慧,又沉得住气的爱徒。曹氏又觉得谢家那个郎君,想要匹配贾濬还差点什么,就没多言。 皇后压制贾峕 有人欢笑,有人愁苦。宫中这位风风光光嫁进来的太子妃贾峕,已经入住东宫几天了,身上的喜服还不曾脱换。寝殿内能砸的能摔的物件,没有一个还是囫囵个的。贾峕只一味的躲在角落里,默默流泪,宫人被她叱骂殴打的不敢近前。眼下泪流干了,贾峕就默默的发呆。 宫人到皇后处回禀了太子妃的状况,几天了,一点不见转变。皇后听了亲自前往探看,见贾峕蓬头垢面的躲在角落里,杨燕冷冷一笑,上前道:“你阿父本该是被贬黜到边境镇守,因为你成了太子妃,你们贾家的人,才得以继续安然的留在京中。你有什么不乐意的?难道跟着你的父母到了边境,嫁个胡人才是你所求?若真是如此,你也不必为难,只要点个头,我立马可以成全你。” 贾峕贾午小时候顽皮不听话,郭槐就拿胡人吓唬她们。什么青面獠牙,茹毛饮血,性情暴戾,喜食人肉等等,致使贾峕和贾午对胡人格外恐惧厌恶,一听胡人两个字就想吐。听见皇后要把她送去边境嫁胡人,贾峕立刻就清醒了,连忙摇头。 皇后见状,暗暗敬佩郭槐的无情,竟然将自己女儿卖得如此彻底。杨燕自幼丧母,寄居在舅父家,她曾经觉得自己无依无靠很可怜,可是看着被自己亲生母亲出卖了的贾峕,她发现自己不是最可怜的。杨燕对贾峕虽然生了几分怜悯,但是物竞天择,她贾峕想在后宫中存活下去,就必须要有足够的价值。 杨燕收起了自己残存的一点仁慈之心,冷冷的对贾峕笑道:“既如此,做太子妃,就要有个太子妃的样子。太子为人善良单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作为太子妃的你,要多帮衬提点。本宫已经老了,盼着早日抱孙子呢,越多越好。哈哈哈哈”警醒了贾峕,杨燕嚣张的离开了。 贾峕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她突然好想回家。哪怕是在自己院子里禁足,那日子也比现在过得像个人。杨燕说他儿子善良单纯,贾峕心中暗恨,那是单纯吗?那分明是痴傻。 杨燕的威胁,让贾峕心中恨意暴涨。报复卖女求荣的贾充夫妇,报复杨燕的心思,让贾峕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对未来的复仇之路,充满了动力。既然太子在政事上有不懂的地方,那她一定会多多提点。只是子嗣上,她才不会帮忙。 贾峕振作了精神,开始帮助太子处理东宫的诸事。司马炎知道太子不怎么聪慧,也早早开始锻炼太子处理政务,朝中部分奏报,会送到太子处批示,再转到皇帝处查阅。贾峕全权代劳。太子痴傻贪玩,见有人帮他做事,自己可以悠闲自在的玩,就开开心心的,把太子印交给了贾峕,所有政务都任凭贾峕处理。 贾峕批阅过的折子奏章被送到皇帝处,司马炎看了,高兴的对皇后称赞道:“皇后的眼光不错,太子妃选鲁郡公的女儿选对了。你看看,这么短的时间里,太子进益多大。”杨燕见司马炎开怀,也上前扫视了一眼,心中得意,眉开眼笑的回道:“太子是国家的未来,选立太子妃这么大的事,妾身哪敢儿戏,自然是要多方打听,精挑细选的。” 司马炎满意的点头。杨燕知道那不是太子的字迹,而是贾濬的功劳。杨燕见司马炎高兴,自己对贾峕这个太子妃,也就彻底的放宽了心。贾峕成为太子妃,在宫中又表现的出色,国家满意的给贾府封了赏,贾充迁任司空。贾充并没有因为自己得到迁升而感到高兴,因为他查明了贾濬在吉迁里返京路上遇险的真相。 到贾府派赏的宫人离开后,贾充看着受了封赏,志得意满的郭槐,痛恨至极。不由自主的上去,一连抽了郭槐几个耳光,骂道:“除了选立你女儿为太子妃,皇后还给了你什么好处?嗯?让你不顾贾府脸面,出卖贾府小姑子的名节?” 气极的贾充,下手着实失了轻重,打得郭槐几个踉跄。齐妈妈全力撑住郭槐,郭槐才算没有倒地。郭槐捂着脸,咬牙恨道:“皇后问什么,我自然不敢不答,你们有气,找皇后撒去呀。她女儿是齐王妃,有什么了不起?我的女儿是太子妃,将来要母仪天下的。皇后看中了王家,想要和王家联姻,她的二女儿挡了皇后的路,这次不过是个警示,下次未必这么轻松就让她逃脱了。” 贾充见郭槐疯魔的样子,心中绝望更盛。他知道郭槐排斥李婉,可是李婉何曾招惹过她,李婉的女儿又何其无辜?可郭槐也说了,是皇后看中了王家郎君,要横刀夺爱。如果不让贾濬退出来,皇后不会把贾府怎么样,但是绝对会对贾濬不利。堂堂一国之母,耍阴损手段抢夺别人婚姻,皇后杨氏一族的做派,让贾充打心底里鄙视。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对方还是位及至尊的国母呢。 皇后不会因为她妹妹想嫁给王夷甫,而强制过了婚嫁年龄的贾濬和王家退亲。这个事情要是拿到明面上说,那杨家以及皇后,定然都要遭受世人耻笑谩骂的。皇后暗中破坏的手段卑劣,但确实算是留了情面。否则,凭借贾濬身边那几个随护,还真无法护佑贾濬逃离。 贾充再怎么权高位重,也是无法和皇后对抗。他能做的,就是劝慰贾濬,给贾濬再择一门好的亲事。贾濬住在永年巷李婉处,多日未回贾府了,贾充决定亲自去迎贾濬,顺带探望李婉,并把自己决定取消贾濬婚事的事情交代一番。 郭槐知道皇后的做法欺人太甚,欺辱的还是她们贾府。但是她依附皇后,贾府的前程依靠皇后,自己的女儿又成了皇后的儿媳妇,她也没办法。她不喜欢李婉和她的孩子,但是她理解贾充的气怒,并没有计较贾充打她的几巴掌。 婚约取消 听贾充说要亲自去探望李婉,郭槐立刻张开手臂,拦住了贾充的去路道:“你不许去,我去。你想说什么我知道,这些话,我比你更容易说出口。”贾充本不想理会郭槐,起身就要往外走。郭槐见状猛扑了上去,贾充一个侧身,郭槐狠狠的摔在了贾充的面前。见贾充停顿,郭槐顺势就缠抱住了贾充打小腿道:“今天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就不松手了。” 贾充被郭槐的举动,气得脑门喷青烟,这哪里是个国公府的主母该有的做派。不想多和郭槐纠缠,贾充用力的踢甩着郭槐缠抱着自己的手臂道:“你去,你去,你去,行了吧。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去了可别后悔。”郭槐见贾充答应了,手臂的力道就松了。贾充感觉自己腿上一松,赶紧甩开步子,远离郭槐,出了院子。 郭槐命人新置了华服发冠,精心的装扮了好一阵子,才坐上一年也用不上一次的四驾香车。带着身边众仆,浩浩荡荡的向吉迁巷行去。郭槐的架势着实过于招摇浮夸了,如果再加上几个敲锣打鼓的,就活脱脱是一副小姑子出嫁的场面了。贾充看着郭槐离去的背影,嫌弃的摇了摇头,忍不住叹道:“粗鄙、俗气,自不量力。” 郭槐到了李婉处,命人上前叫了门。听闻是郭槐亲临,李婉简单的整理了一下衣摆的褶皱,信步出得门口,亲自相迎。马车上的郭槐,看着迎风站在门口的清美妇人,眉黛不必扫,朱唇无需染,一身素色细布长衫,清丽脱俗,气质非凡。 她脑海中的李婉,是经历过千里迁徒,久居荒北的罪妇。她认为那样的罪妇,应该是憔悴的,黯然的,甚至身形都是佝偻的。郭槐甚至还不相信,站在门口迎她的人是李婉。直到李婉身边的老婢,上前躬身对郭槐施礼道:“敬请郡公夫人康安,家主听闻夫人驾到,特来亲迎。”说完老婢保持躬身的姿态,向后退了两步,转向李婉。李婉对郭槐点点头,随手向老婢轻扶,示意老婢起身。 郭槐确认了门口的人就是李婉,心中暗暗自嘲。她多年来对贾充的原配的认识,其实大多都是来自自己带有敌意和恶意的意淫想象。看着温雅脱俗,态度自然,举止风流的李婉郭槐瞬间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前来。 但是来都来了,人家还亲自到门口迎自己,自己也不能缩回马车逃跑啊。郭槐硬着头皮,拖着一丈多长的裙尾,扶着沉重的头冠下了马车。下车站稳后,见李婉温和亲切的眼神,郭槐情不自禁的向对方盈盈拜下。李婉赶忙上前扶起郭槐,牵着郭槐进了她的院子。 郭槐撑着厚重的华服,繁重的头冠,心中有些歉疚的和李婉说了许多话。李婉对她排斥自己入府的心情表示十分理解,并感谢她没有苛待迫害过自己的两个女儿。得知皇后有意与贾濬争王家这门婚事,郭槐试探性的透漏,是自己无意间泄露了贾濬的行踪。 李婉听闻是皇后看中王家郎君,意欲横刀夺爱,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避让。这样做,自然会让贾濬受些委屈,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贾濬与皇后两方对比,实力太过悬殊。既然明知争不过,还要搭上安危性命去尝试,结果只能是以卵击石,自寻灭亡。如今流言已经四散开了,能帮贾濬消退流言和影响的人,要有绝对的势力和威望。既然皇后看中了王家,贾濬不如主动退出,卖皇后一个人情。到时候贾充还可以在皇后面前卖个乖,为贾濬的名声正名。 李婉瞬间想到了这些,听了郭槐透露贾濬行踪的事,她虽然痛恨不耻郭槐的行为,但是李婉没有表现出一丝责怪之意。而是客观的分析了贾府,和贾府两个待嫁小姑子的现状。还请郭槐代劳,传言给贾充,让他主动去王家退婚。一来保证贾濬的安全,二来保全贾府女眷的名声。毕竟,贾府待嫁的不止贾濬一个小姑子。 这话李婉不仅仅是请郭槐代传给贾充的,也是说给郭槐听的。你们贾家没嫁出门去的小姑子,又不止我女儿一个。我女儿的名声若是毁了,你女儿也没有好前程。郭槐再怎么愚蠢,多花上几日功夫,也定然是能琢磨明白的。就算她琢磨不明白,贾充也会明白。到时候,他们夫妻自然要想办法为贾濬洗脱污名,还贾濬清白。 见李婉不急不躁,态度亲和,郭槐被深深的折服。她这个做母亲的,都忽略了自己未嫁女儿的前程,一直被她敌视排挤的李婉,却能不记前嫌的提醒她。郭槐早没了刚出门时的意气,在和李婉谈完正事后,对李婉一刻不敢多加打扰,恭恭敬敬的向李婉施了一礼,泄气的回了贾府。 高门大户的贵女,名门望族的夫人太太,郭槐见过不知多少。李婉的风流和气度,在她们中独树一帜别具一格,却毫不显得突兀。郭槐从永年里回来这一路,脑子里心里,都是李婉优雅得体的影子。她终于知道,贾充说的那句‘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去了可别后悔’是什么意思了。 郭槐回了贾府,整个人的状态如斗败的公鸡一样。郁郁的把李婉的话和贾充说了,贾充听了,不顾郭槐表现出的消沉黯然,立刻起身去了王家。明说暗示的说明白了自己退亲的原因,全是为了保全自己女儿的安危和名节。对于贾濬遇险,王家也没有表面看来的那般淡漠,背地里也是尝试查探过几次,只是线索到了贼人那里就断了。 如今听贾充一说,王家就明白了其中奥义。只是自从太后薨逝后,王家的势力早已大不如前。现在的王家,想娶贾濬也是无力周全。皇后若是认定了要和王家联姻,那就算贾濬嫁进了王家门,王家也不敢担保,贾濬能全须全尾的逃过皇后一族的魔掌。 贾、王两家,在强权的压制胁迫下,不得已,友好又遗憾的解除了贾濬和王夷甫的婚约。 此时的贾濬,马上就要满十八岁了。得知贾濬的婚约取消了,柳氏几度晕厥。廖妈妈也是气愤,忍不住骂道:“我们二姑娘,为了等守丧的王家郎君,已经蹉跎到十八了还没出阁。好不容易盼到王家丧期满,杨氏一族竟然做出这么下作、不要脸的事来。” 贾濬对自己的婚事,态度向来佛系。王夷甫小她几岁,又与她相熟,她觉得总比嫁个不认识的强。但说到期待或者欢喜,她还真没有过。婚约取消了,她也没有什么难过,只是怕自己的家人长辈们担心。 廖妈妈说的没错,杨氏一族的所作所为,确实没品,贾濬心里也十分鄙视唾弃。但是此刻的贾濬,更担心柳氏的身体。开口宽慰廖妈妈,同时也是说给柳氏听,道:“阴缘天定,错过的,就是不对的,妈妈和祖母不必过于忧心。早嫁未见得就能幸福,晚嫁也未必没有好的姻缘。卓文君十七岁出嫁,夫君却早亡,自己沦为寡妇。多年后得遇司马相如,成就美满姻缘。身为寡妇再嫁的卓文君,凭借自身魅力,最终都能获得美满。我一个未嫁的女郎,更不必自苦。” 王夷甫疯了 廖妈妈看着柳氏渐渐舒展开的眉头,自知失言,顺了贾濬的话锋对柳氏道:“姑娘通透,遇事不慌,又有远见,说的话在理。听说被咱们三姑娘伤了额头的那位王家女郎,叫什么若的,她倒是嫁的早又嫁得好。那个小姑子,我一打眼就知道她是个耿直的性子。她的婆母掌家,她竟然当着婢仆的面儿上,直言自己婆母管理不当的地方。她的婆母也不是好相与的,她刚怀孕,就给她郎君安排了两房美妾。据说那两个妾室,是一对多才多艺的双生姊妹花。” 柳氏闻言惊叹,为王若感到可惜。贾濬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自己还奇怪王若性子转变,却因烦心家人担心自己的婚事而没有仔细思量。竟不知向来心高气傲的王若,如今过着这么糟心的日子,可真是难为她了。贾濬没有与公婆妯娌相处的经验,她身边的祖母、生母、先生,以及她的姐妹同窗们,都没有类似的烦恼。贾濬一时间也是为王若的境况感到头疼,却无能为力。 几人为王若惋惜时,外面传来了消息,王家郎君王夷甫疯了。在场众人皆是一阵惊讶,柳氏不敢置信的问了句:“和咱们府上订过亲的那个王夷甫?”下人点头,廖妈妈也提醒柳氏道:“可不嘛,京都还有哪个王夷甫呢。”贾濬听了有些不敢置信,那样鲜活的一个妙人,怎么说疯就疯了。柳氏追问来报的下人道:“可知因何疯的?” 下人摇头道:“外面怎么传的都有,有人说是因为咱们府上和他退了亲,他不接受,疯了。有人说是王家郎君看破红尘要去修道,家里不允准才疯了的。不管哪个是真的,王家郎君确实剑杀了自己的婢女。把尸体血淋淋的扔出了大门,通知被杀婢女的父母亲自来收,还不准王家给抚恤丧葬。” 来禀报的下人退出去了。柳氏颇为感慨的叹息道:“前几年朝廷就有了灭吴的意思,齐王的舅父羊祜,被调任为荆州诸军都督。丰儿去吉迁里前,王家郎君就去荆州,替他父亲给羊祜送奏报了。算着日子,应该是刚回来。想不到,好好的一个儿郎,就这样被逼得发了疯。”贾濬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总之她想静静,也退了出去,回了自己的院子。 廖妈妈也是一阵惋惜,和柳氏先聊着,突然疑惑的问道:“咱们二姑娘去吉迁里,除了谢府和永年里,没别人知道啊。谢府和永年里,断然是不会暴露二姑娘行踪的。”柳氏经廖妈妈一提,心中瞬间豁然明了,命人叫来了贾充。 柳氏提出了自己的猜测,贾充承认了是郭槐无意间,把贾濬的行踪透漏给皇后的。柳氏气得摔了手中的茶盏,命贾充休妻。贾充为难道:“母亲,不是我不想休妻。她女儿现在贵为太子妃,得皇后庇护。再者,她去见了淑文,回来以后整个人都转变了。丰儿的事,是皇后有意于王家郎君,只要丰儿退出,皇后自然会替丰儿澄清流言的。到时候我和郭氏,在皇后面前为丰儿美言,求皇后做主给丰儿寻门亲事,丰儿依旧可以风风光光的嫁个高门旺族。” 柳氏明白,身为臣民的他们和皇后比起来,势力差距太大。能抗争,但是结果明摆着是必败。弱肉强食,这就是人世间生存的法则,她不服气,也不得不遵守。 柳氏心里气愤,皇后再怎么算计,如果没有郭槐的帮衬,皇后也没办法派人,去贾濬从吉迁里回京的路上堵截,败坏贾濬名声的。身为贾府主母,她不维护贾府和贾府小姑子的名声,为了一点点私利,随便出卖贾府和贾府家眷。这种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的人,柳氏死也不容。 柳氏早就看透了贾充,他不喜欢郭槐,但是对她们母女无可奈何。既然如此,这个恶人就由她来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谁不会?柳氏对贾充放话,坚定的道:“贾府,有她没我,有我没她。只要你不休了她,我就吊死在祖宗牌位前。以谢自己对你管教不利,对贾府子嗣无助的罪。” 柳氏从来不是无理取闹的人,第一次见柳氏态度这么明确坚决,贾充知道柳氏说得出做得到。不管贾充怎么贪婪凉薄,生母都是他的逆鳞,他拼着贾府四散,自己回老家务农,也不会让柳氏舍命。何况,只是休弃郭槐,放弃皇后一方的庇护呢。 贾充的休书刚送到郭槐手里,郭槐就笑着撕了,扶着肚子道:“你不能休我,我有孕了。”贾充听了郭槐的话,脑子嗡嗡作响。柳氏得知郭槐有孕,心中一阵憋闷,无奈的对廖妈妈吐槽道:“她的子女缘倒是旺盛,如今又叫她躲过一遭。” 贾府明潮暗涌一波一波,谢府也不消停了。曹氏突然病倒,谢衡命人去曹家接来了曹微在。得知曹氏病重,李婉带着贾濬一起到了谢府探望。曹微在出门迎了李婉和贾濬,贾濬看到曹微在的时候,明显有些吃惊。李婉和贾濬探望了曹氏,担心影响她休息,只坐了片刻就出了曹氏的院子,准备离开。 李婉跟着宋妈妈,由自己的老婢扶着走在前面,贾濬刻意放慢了脚步,带着青田和李婉扯开了距离。停住脚步,回头质问跟随来的曹微在,道:“阿芜姐姐这次进京是来探病的吗?”曹微在以为贾濬对自己的反感,是来自于自己掌掴吕氏。还是一副无害的样子和贾濬道:“族姐病重时还记挂我,我自然是要来探望侍奉的。” 贾濬见曹微在装模作样,有些厌恶,直言道:“阿芜姐姐已过双十年龄了吧?出嫁了吗?”贾濬的问话,对于一个二十几岁还未出嫁的女郎而言,是十分尖刻的。曹微在听出了贾濬言语中的恶意,也不再继续伪善客气,反口道:“丰儿妹妹也年过二九了吧?不是说定给王家郎君了吗?出嫁了吗?” 贾濬要的就是撕破曹微在的伪面具,不答反问:“从前阿芜姐姐在京中时,对京中各府郎君的消息都十分了解。曹家远在百里之外,对京中的消息竟然还这么了如指掌,这真是令人意外。” 又见曹微在 见曹微在要开口狡辩,贾濬丝毫机会不给,接着道“从贼人贪恋阿芜姐姐美色,从曹家一路尾随追到吉迁里;又以先生从妹的身份,掌掴谢家家主的妾室;再到在先生面前搬弄是非,以为先生抱不平之名,毒害谢府妾室。阿芜姐姐在先生看不见的地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贾濬停歇,曹微在赶忙开口解释道:“阿姊是你们的先生,但却是我的阿姊。我虽然只是她族中从妹,但她却是唯一真心待我的亲人。她好脾性,不去维护自己的利益和婚姻,我却不能视而不见,自然要代她出手经营。阿姊私下请郎中看过多次了,她的身体问题不大,只要她多加调养,保持愉悦的心情,她就有机会孕育子嗣。阿姊没有生下嫡子嫡女前,谢府的妾室,一个都别想有孕。还有那个吕氏,轻狂无状,终日叨扰阿姊,不把她赶出去,阿姊就不得清净。” 贾濬一直认为曹微在是个懂事得体,思虑周全的成熟女郎,想不到她还有这么幼稚偏激的一面,忍不住质问道:“你整日里在先生面前挑拨,先生就能清净了?”曹微在急的红了眼道:“不让她烦个透,她更不会赶走吕氏。” 贾濬被曹魏在的幼稚想法惊得无语,无力道:“吕氏是谢老家主亲自给纳进门的,并不是先生看不顺眼,就可以随意打发的。你对吕氏的羞辱控诉,只会让先生为难,给先生添堵。害得她久病不愈,拖得现在身体更差了。你若真心觉得吕氏无状造次,大可以告诉谢助教,让他去处理。” 曹微在觉得曹氏还很年轻,就算生几场病,郎中开个方子,稍加调养,曹氏用不了几日就会痊愈。她自小到大,曹氏不知道冰果多少次了,哪次不是吃了药,养上一阵子,就又精神奕奕的了。对于曹氏久病,曹微在根本没往心里去。 听贾濬提到谢衡,曹微在才愤恼的怒道:“你以为我没想到吗?第一次我去找他控诉吕氏,他只点了点头,一句知道了就把我打发了。我见吕氏丝毫未改,又去找他,他让我相信我阿姊能够处理得当。第三次我再去找他,他直接闭门不见,他的小厮还说这是谢府的事,用不着我一个外人来管。” 曹微在口中发苦,眼底闪过一丝悲伤,冷道:“于谢府而言我确实是个外人,但对于我阿姊而言,我是她的亲人,是和她血脉相连的人。我阿姊那么温和善良,操持了谢府十几年,这里是我阿姊的家。阿姊没脾性,可我不能甘心,任她们在我阿姊家里糟蹋我阿姊。” 曹微在自幼跟着曹氏在谢府长大,谢府于她而言,也算是半个家了。辈分上,曹氏是曹微在族中从姐,但生活中,却更像是她的母亲。曹微在的心情,贾濬基本上理解了。 贾濬一直觉得,谢衡和曹氏夫妇的关系很微妙。他们看着像夫妻,可是言谈间甚少有眼神交流,偶尔有,也是充满敬重和疏离。谢衡夫妇两个,其实更像是相处融洽,分工明确的同僚关系。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相敬如宾,贾濬不太理解这种夫妻情义,想来曹微在也是不理解的吧。 贾濬不再和曹微在纠结谢府里的事,但是她还是不能全然放过,曹微在身上其他的可疑点,质问道:“自称曹氏族人,混入吉迁里的那个贼人是怎么回事?你如何把京中少年郎的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的?” 曹微在见贾濬不依不饶,苦着脸耐着性子解释道:“曹家给我订过亲,对方就是那个人。至于他尾随我去吉迁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族中回来不见阿姊,又见谢府多了个妾,我真的是担心阿姊,就急急赶往吉迁里了,我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尾随。还好被抓了,不然就把大家给害了。”曹微在想起吉迁里进贼,也是一阵后怕。 曹微在定了定神,继续回答贾濬的问题道:“至于京中郎君的底细,府中随便抓上几个老婢妈妈,都能打听到一些。我是个孤女,自幼在阿姊身边,阿姊带着我去别的府中走动,让我长了见识。我承认,我贪慕虚荣,看着那些高门大户的奢侈生活,我生了贪念。可是天底下有哪个人,敢说自己不想过好日子?我想嫁得好点,让自己少吃些苦头,将来当家做主,也能给阿姊几分照拂。再说了,京中哪个女郎,没私底下打听过别家的郎君?只一味的等着家里安排,除非是个傻子。” 曹微在的话,狠狠的怼在了贾濬的脸上,她就是那个傻子。曹微在见贾濬抿着嘴唇不语,砸了砸嘴巴试探道:“你不会真的一个都没打听过吧?”曹微在大概是因为年幼缺乏爱护,所以有些偏执。这些倒不是什么致命的大问题,将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也是会有所改善的。 贾濬确认曹微在不是想要谋害曹氏,就不想和她多纠缠了。贾濬没有结交曹微在的心思,但也消了心中对她的偏见。介于曹微在刚刚骂她傻子,贾濬傲娇的白了曹微在一眼,转身就去追李婉了。路上青田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开心的瞪着眼睛,兴奋的和贾濬说:“姑娘,咱们也打听打听吧。”贾濬看了看神色认真诚恳的青田,觉得自己两只眼睛都不够翻了。 和李婉回了永年里,贾濬意外的看到,黑铁带着一个皮肤和他一样暗沉的少年,侯在李婉的豪宅前。少年眉眼间与黑铁神似,贾濬猜测黑铁应该是找到自己的家人了。贾濬开心的给李婉介绍了黑铁,黑铁带着少年给李婉和贾濬磕了头。李婉感激黑铁看顾贾濬多年,得知黑铁刚从西域赶回来,命后厨做了几道好菜给黑铁洗尘。 黑铁跟着流放的队伍到了西域边境,凭借着模糊的记忆,果然找到了自己的故乡。邻里见了黑铁不确定的上前询问,最终黑铁的族人认出了黑铁,邻里相亲都亲切又好奇的围着黑铁问候。 黑铁的家乡气候干旱酷热,不适宜农作物生长,也没有好的营生。黑铁父母已经去世了,家里仅剩下一个弟弟。见弟弟无依无靠,瘦弱可怜,就把弟弟一起带回京中了。到了贾府,得知贾濬在吉迁巷她生母的宅院。片刻不敢耽搁,就带着弟弟一起来了。 黑铁虽是奴隶出身,却无半分奴才相,言行非常得体有规矩。李婉的院子是有护院的,但是上次在吉迁里回京的路上,被贼人伤的不轻,至今都没办法正常行走,李婉给了重金,让人回去修养了。正好黑铁归来,可以守护李婉的院落,贾濬回贾府陪伴柳氏时,就不用惦记永年巷这边的安全了。 贾濬刚回到贾府,郭槐院子里就闹开了。贾充提着郭槐抽死贾黎民乳母的同款鞭子,推开拦着自己的郭槐,扬言要抽死贾午。郭槐怀着身孕,不敢上前阻拦,赶忙让齐妈妈去请柳氏救命。柳氏虽然不喜郭槐,但是贾午在柳氏的印象里,一直都是唯唯诺诺,不会招惹是非的孩子。如今郭槐命人急慌慌的跑来,求自己移步到她院里救贾午,柳氏心里泛起了嘀咕,暗自奇怪。 带上贾濬,由廖妈妈扶着,就到了郭槐院里。正甩着鞭子,满院子追着贾午抽的贾充,见柳氏随着齐妈妈进了门,恶狠狠的白了郭槐一眼,转身给柳氏请了安。贾充神色气极,贾午身上已经数条血印,柳氏心中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贾午被鞭打 贾午虽然是郭槐所生,又对贾峕唯命是从,但是多年来,从未招惹过贾褒和贾濬,反而在郭槐和贾峕看不到的地方,对贾褒贾濬十分恭顺礼貌。贾褒和贾濬看得出她的不得宠,又见她性子不似其母亲和胞姐,对她都存有几分怜悯与亲厚。 地上缩成一团的贾午伤得很重,道道鞭痕破皮入肉,贾濬忍不住皱起眉头命人备药。蹲下身轻手轻脚的查看贾午的伤,对贾充劝道:“阿父息怒吧!四妹妹到底是女郎,这样的伤口,稍有不慎就会落下疤痕,将来不好嫁人的。” 不提嫁人还好,一提嫁人这两个字,贾充刚刚压制住的火气,腾的又窜了起来,拿着鞭子就朝贾午去了。贾濬从贾充眼底看出了杀气,心下知道贾午犯的错不小。但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贾午,被贾充活活打死呀。贾濬忙上前护住贾午道:“阿父,塌天的祸,也不是靠鞭打就能解决的。祖母既然过来了,阿父不如先回了祖母,看看祖母怎么说。”这时的郭槐也上前护在了贾午的身边,满脸哀求的哭着请贾充不要再打了。 听了贾濬的话,贾充看了看刚落座的柳氏,白了眼抱着贾午低泣大着肚子的郭槐,以及遍体鳞伤的贾午。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贾充,心中实在憋闷,忍不住大吼了几声。在场众人,都被贾充突然的情绪释放吓了一跳。柳氏察觉到了儿子情绪中的绝望,看了看地上抱作一团,满脸惊骇的郭氏母女,心疼的开口质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把一个在战场上厮杀了十几年的将军,堂堂开国郡公给逼成了这样?” 郭槐也很绝望,自她去李婉那里耀武扬威不成,反被折服后。她就下定了决心,转变自己。让自己也成为一个,只是静静站着,也让人无法忽视的贵妇。还不等她琢磨透该如何拿捏文雅脱俗的气质时,她向来谨慎乖巧,柔弱恭顺的小女儿,就在她心窝子上狠狠的捅了一刀。 与人私通!天杀的,郭槐死也想不到,贾午敢与人私通。一个尚未定亲的小姑子,竟然敢勾结外男,光天化日在贾府后院行苟且之事。贾午做下的丑事,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无法描述出口。郭槐这个当母亲的都说不出口,贾充就更说不出口了。 贾充见柳氏的问话无人应答,复又举起手中的鞭子对郭槐母女吼道:“老夫人问话,还不老实回答?想再吃顿鞭子吗?”说话间,药送到了。贾濬接过药,扶起瘫在地上的贾午对郭槐道:“继母若是知道就赶紧回了祖母吧,四妹妹的伤不好耽误,怕会留疤。” 郭槐看着贾午身上的鞭痕,又恨又怜,对贾濬点头表示感谢道:“有劳了,你们去吧,我自会回明老夫人。”贾濬和青田一道扶着贾午去了厢房上药,青田撕扯着贾午被鞭打破烂的衣衫,嘱咐贾午身边那个壮硕的婢女,去给贾午拿替换的衣服。贾濬见青田太过粗鲁,大声提醒道:“你轻点,别扯到她的伤。” 贾午疼的早已不大清醒,撑着力气和贾濬道了谢,就晕倒了。贾濬打好清水给贾午擦拭,看着贾午的伤,还是让青田去门上叫人请郎中了。贾午伤的太重,没办法自行处理。贾濬忍不住好奇,贾午到底犯了什么错,被贾充打成这样子。 郭槐进了堂内屏退了左右,跪在柳氏跟前满心悔恨的赔罪道:“儿媳年轻时顽劣无知,任性跋扈,做了很多糊涂事。对不起母亲和家主,对不起自己的儿女。午儿犯下的错,都是儿媳管教不当,还望母亲宽宥,给午儿留条活路。” 已经贵为太子岳母,排挤掉李婉独占贾充的郭槐,突然在柳氏面前卖乖,这让柳氏吃惊。柳氏不相信一个人可以突然转变,无视郭槐的忏悔,直言道:“四姑娘到底所犯何事,你就快点说吧。你早点说出口,我也早点帮你想办法解决。” 郭槐第一次恭顺谨慎的,对柳氏行了叩拜大礼,声音模糊不清的回道:“午儿与住在贾府的客卿暗生情愫,私定了终身。”柳氏以为是郭槐声音小,自己听错了,不确定的回问道:“四姑娘和住在贾府的客卿?私定了终身?”郭槐撇着嘴,低泣着点头回道:“是。”柳氏确认了四姑娘所犯之事,气得险些原地归西。 浑身颤抖着命人,把站在院子中面无表情发着呆的贾充叫进门,绝望的叹息道:“这里是你的贾府,不是我的贾府,你自己看着处置吧。你的四女儿做下如此丑事,死不足惜。可怜我的二孙女,今后怕是婚嫁无望了。”说完柳氏就晕倒了,贾充见状赶紧命人叫了郎中,把柳氏送了回去。 待郎中开完药,告知柳氏只是气火攻心,静养几日就好了。贾濬才放下心,和廖妈妈打听了郭槐院子里的事。得知了事情的缘由,贾濬又打听了客卿的身份,就去前院找贾充了。郭槐动了胎气,此刻在自己院子里休息。贾午由郎中开了药,还在昏睡中。贾充独自坐在书房里发呆,见贾濬来了,身形魁梧,头发花白的贾充眼圈一红,垂下了头,偷偷流起了眼泪。 贾充未成年时,父亲贾逵就去世了,他承袭了贾逵的阳里亭侯爵位。后来入仕做了尚书郎,典定法律法令,任度支考课,后来迁任黄门侍郎,又任汲郡的典农中郎将。 从李婉怀贾褒那年,贾充就不再甘心苦守清贵。他要让贾家兴起,将来也能够成为名门望族。让家人可以锦衣玉食,富贵尊荣。贾充不顾他人轻蔑鄙视,毅然决然的离开曹氏阵营,开始跟着大将军司马师做参军,直到现在的车骑将军。贾充在失去父亲的庇护后,整整在这个世上打拼了三十几年,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绝望与无助。 柳氏亡 贾充想念父亲贾逵,但是他担心父亲斥责他不忠不义。他想念自己的贤妻李婉,但是他自知对不起人家。他在李婉的孕期,和郭氏女私通。又在李婉迁徒时,贪慕郭家族中势力,把郭氏女娶做了正妻,害得李婉得赦归来后无处可去。自己对府宅内院的漫不经心,纵得郭氏无法无天,害得女儿名声尽毁,婚事艰难。 贾充为自己的失败和不堪而泣,由衷的对贾濬道:“是为父对不起你们母女。”贾濬知道贾充贪权恋贵,为人怯懦。但是她看得出,贾充对李婉,对她们姐妹的关怀是真的。贾濬长这么大,第一次和自己的父亲靠的这么近。一时有些好奇的,多看了自己的父亲几眼。 见贾充一直垂头不语,贾濬又靠近了几步,蹲坐在贾充脚下,小声嘀咕道:“我知道阿父自责,阿母也知道。很多事,阿父确实都思虑不周,但是我不怪你,阿母也不怪你。”见贾充一脸不敢置信,贾濬认真的道:“真的,不信你去问阿母。”贾充两只大手,胡乱了抹了把脸,有些羞愧的自嘲道:“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是头一回这么矫情。” 贾濬拉着贾充的袖子,认真的和贾充说道:“阿父,每个人的脾性和想法都有差别。祖母、阿母、阿姊还有我,我们虽然是血脉相连的人,可是我们看待人和事物的立场,和处理事情的手段,都是不一样的。” 贾充听出贾濬话里有话,干脆的说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贾濬倒了盏茶给贾充,直言道:“我知道阿父在为四妹妹的事为难,我是为四妹妹的事来的。”贾充接过贾濬的茶盏,苦着脸道:“你年纪不小了,又刚退了亲,你四妹妹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事,确实是害惨了你。” 贾充能考虑自己的心情,贾濬很开心。提着裙摆,坐到了贾充下首的胡凳上,开口道:“继母二十二才嫁给阿父,生的女儿贵为太子妃。谁说晚嫁就一定不幸福了?” 贾濬一句话逗得贾充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贾濬继续道:“祖母站在贾府的立场,为了顾全贾府的脸面,要打死四妹妹。继母是四妹妹的生母,想求祖母和您,对四妹妹手下留情。您是四妹妹的生父,同时又是贾府的家主。不打死她,贾府的名望有损,打死她,您又于心不忍。卡在中间,您是最为难的。” 贾充摇头叹气,他这家主当的,心真累。贾濬认真的和贾充分析道:“听说是那位客卿主动搭讪四妹妹的,四妹妹也有言明身份。可见,那位客卿,是有意要搭上我们贾府。眼下,四妹妹的事,我们自己府里的人不说,那位客卿也是会主动宣扬出去的。此事一旦传开,就算打死四妹妹,贾府的声望能守住,贾府女眷的名声也是挽不回来了。” 贾充点头,惆怅的赞同道:“是啊,打死她,你的婚事也是无望了。”贾濬又拉起了贾充的袖子,认真的看着贾充道:“既然如此,不如成全了四妹妹吧。听说阿父的这位客卿,是曹魏司徒韩暨的曾孙,据说是‘兵仙’韩信之后。既然能成为阿父的客卿,想必也有些才识。他招惹四妹妹,大抵是想依仗阿父这个靠山,将来入仕,能得阿父提携照拂。四妹妹向来怯懦软弱,嫁到别人家去,难免被人欺负。不如在阿父眼皮子底下,还能过得自在些。” 贾充有些疑惑贾濬为贾午说项,懒得猜测,直接问道:“她母亲向来与你们母女不善,你何故为她求情?”贾濬嘟起嘴,挺直腰杆道:“她母亲是她母亲,她是她。再者,我阿母说了,她离家十几年,阿父也常年在外。继母她们母女要是真的想谋害我们,哪还用等到我们成年?继母对我们的排挤,都是因为阿父思虑不周,做什么事情全凭自己喜好,从来都没有顾虑过他人的心意。” 见贾充不搭话,贾濬继续道:“阿母说,您在迎继母进门的时候,就该想到将来有一天阿母归来了,要怎么安排她们两个正妻。您也不该,在没有得到继母允准的时候,就单方面的准备迎接阿母回府。还向继母宣布,左夫人归来后掌管家事。继母操持贾府十几年了,不管好坏,单说苦劳就比阿母多。凭什么阿母一回来,您就把她一脚踹开。继母心有不甘,才一时糊涂,做了那么多错事。继母是个直率的憨性子,错大多在您。” 贾充被自己女儿训斥的,老脸通红,一脸狐疑的盯着贾濬问道:“这都是你阿母说的?”贾濬重重的点头,道:“当然了,女儿哪里懂得这些道理,都是阿母说的。继母现在怀着弟弟呢,阿父就算是为了对继母做些弥补,也该多为四妹妹费些心的。” 不知何时来到贾充院子的郭槐,抹着眼泪,悄悄的退了出去。没过几天,皇后过寿,设小宴邀请了各府官眷。皇后席间拉着郭槐一阵感激,夸赞郭槐,把太子妃教养的如何如何好。又说这大半年来,幸得有贾濬一直跟在繁昌公主身边,公主学业如何如何精进。贾濬被贼人掠去了的流言,就这么被皇室轻易的打破了。 贾充得知后,好奇的问郭槐,郭槐委屈巴巴的说:“皇后的目的达到了,我们做父母的,总要为孩子的未来考量。我虽然是二姑娘的继母,可到底要顾着贾府小姑子的名声,自然要尽早去求皇后,还二姑娘清白才是。” 贾濬被贼人掠去了的污名刚刚被洗白白,贾府小姑子勾结外男,与府中客卿私定终生,珠胎暗结等流言就崛起了。一时间,朝野内外四处流传。还在庆贺着贾濬洗脱流言的柳氏,听了外面的传言,一口老血喷了数丈远。几个郎中看过,都摇头表示无能为力,让贾府着手准备后事。 贾褒得知,带着几个家奴进了贾府,非要打死贾午,被贾濬拦住了。贾褒看着命不久矣的柳氏,痛哭失声。李婉被排挤的住到永年巷,贾褒已经很恼火了。如今柳氏又被气得病重,生死难料。贾褒一边痛骂郭槐母女,一边鼓动贾充打死贾午。贾濬见劝不住贾褒,就请贾充先避开了。贾濬拉着贾褒往外走,劝道:“阿姊,你先消消气,眼下祖母的身子最要紧。” 贾褒压着火气,跟贾濬到了外堂,贾濬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与贾褒说了个仔细。贾褒还是觉得心里堵着一团火,都怪她,一直忙着怀孕生孩子,几个月都没回过贾府了。眼下自己才出了月子,柳氏就病成了这样。贾濬担心贾褒还没修养好,好说歹说的,答应柳氏病情有什么变动,就会立刻通知她,才把贾褒劝回了齐王府。贾濬希望贾褒回到家,见了自己的孩子,心里就不会像在贾府里这么烦了。 青田说漏嘴 贾濬在柳氏身边伺候,柳氏昏迷中就一直惦念贾濬的婚事。担心贾濬嫁不出去,不想贾濬孤独终老。柳氏最终没能熬过来,临死前还在怨怼贾充续娶郭槐,拒迎李婉回府。贾濬一直把柳氏对她的牵挂记在心中,披麻戴孝,心怀悲痛的在柳氏灵前跪了一个月。撤了灵堂,贾濬才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连数日,贾濬都只是死气沉沉的发呆。就连山奺出嫁,贾濬也只是请李婉备份礼物,代为恭贺。 廖妈妈整理好柳氏生前的物什,就准备老家养老去了。临行前对贾濬嘱咐道:“二姑娘是个心思清明的,老夫人最记挂的就是你了。姑娘若是不能嫁个好郎君,老夫人在九泉之下都无法瞑目。”廖妈妈哽咽着擦了擦眼泪,劝道:“姑娘趁着还不算太晚,多为自己的将来筹谋筹谋吧。” 贾濬明白廖妈妈的好意,也知道这都是柳氏的牵挂。廖妈妈是个有福气的,她的孙子都抱上儿子了。四世同堂,廖妈妈回家就可以尽享天伦了。贾濬送走了廖妈妈,回了自己院子发呆。 贾濬看着青田,呆呆的道:“要不,咱们去打听打听吧。”青田想了半天,忽然明白了贾濬的意思,有些不确定的问道:“现在?”贾濬点头。青田提醒道:“你可还在孝期呢。”贾濬依旧点头。青田奇怪道:“你是怕老夫人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吧?”贾濬眼泪瞬间滚落,垂下了头。 贾濬一岁多,李婉就离开了。是柳氏想着法的,给贾濬灌米汤,煮羊奶,硬是把依赖母乳的自己喂活了。贾濬自幼淘气,柳氏怕乳母不经心,牵着贾褒在后面跟着她跑。后来柳氏教她们读书,给她派护卫,由着她出去见识。回了京中,又求曹氏做了她的先生。太后给自己指婚时,柳氏担心她嫁得不好。变向和太后提要求,示意太后自己不是个软糯的性子。就连去世前,心心念念的都是自己的婚事。 主仆两个正难过,贾午一身素衣,红肿着眼睛进了门。贾濬不想理会,贾午上前道:“二姐姐,你帮帮我吧。”说着就跪在了贾濬面前。因为贾午的事,柳氏才会气怒攻心,病发而亡。贾濬知道贾午不是存心想气死柳氏,但是柳氏确实是因为贾午的事被气死的,此时此刻的贾濬,谈不上怨恨贾午,但她也不想和贾午多言。 贾午见贾濬不理会自己,忏悔道:“是我无知,没想到会造成今天这样的后果。但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没想到祖母会生这么大气。”贾濬不耐烦的起身准备离开。贾午拉住贾濬的手臂,急道:“阿峕姐姐向来最得宠,又比我聪慧,但是母亲为了维护贾府的利益,毫不犹豫的把她嫁给了痴傻的太子。阿峕姐姐不答应,阿母就要把她嫁给胡人。我不得宠,我也不聪慧。三姐姐,我害怕,我不想嫁给傻子,更不想胡人。” 贾峕自幼爱慕荀组,得知荀组成亲后,转身嫁给了太子为妃。贾濬还以为贾峕是放下了,才答应入宫的,没想到,是郭槐逼迫的。贾濬听了贾午的话,心中感叹郭槐的自私冷血。她明白了贾午害怕的心情,贾峕和贾午确实都是可怜之人,但她并不认为这是她们败坏德行的道理。 贾濬严厉的呵斥道:“那你就做出那样的丑事,败坏我们的名声吗?”贾午摇头哭道:“韩寿他答应不会说出去的,他答应了的。”贾濬头疼的看着愚蠢的贾府四姑娘,无奈道:“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你只能去求阿父。你要明白,那人只是想攀附贾府的势力,将来他若显赫了,未必不会负你。” 贾午颓丧的说道:“二姐姐说的,我都明白,我只是怕极了。嫁个势利的郎君,也总比嫁给傻子、胡人好。只是,我怕阿父不肯答应。”同为女郎,贾濬明白贾午的心思。同为女儿,贾濬也替贾午遗憾,有郭槐那样的母亲。贾濬吐了口浊气,淡淡道:“你找那个人去和阿父谈吧,阿父早晚会答应的。” 贾午离开,青田好奇的问道:“姑娘,你怎么知道家主会答应?”贾濬有气无力的给青田解惑道:“不答应,难道要真的打死她吗?祖母已经过世了,阿父要再折一个女儿吗?不会的,阿父早就想答应的。只是顾及祖母还没消气,才一直拖着。现在祖母已经过世了,阿父至多为难他们一下。祖母丧期满了,贾午就能如愿嫁出去了。” 青田啧啧叹道:“四姑娘可真行!折腾一出,把老夫人气死了,把姑娘耽误了,自己倒是嫁出去了。”贾濬见青田一味的指责贾午,不想青田学的偏执,发问提醒道:“多大的恐惧,能逼得一个尚未定亲的女郎,自毁名节呢?”贾濬叹息,可见,不当的教育有多坑人。郭家把郭槐坑了,郭槐把自己的儿女坑了,一代一代。 青田思索了半晌,叹道:“也对!要是让我嫁给傻子,嫁给胡人,我是宁死不愿的。”贾濬打量着表面无限尊荣,内里早已溃烂不堪的贾府,心中颇为伤感。 青田见贾濬又伤心了起来,心思一转,说道:“姑娘,我们一个多月没去瞧过夫人了,不知道夫人最近怎么样。”贾濬带着青田到了永年里,李婉正素衣素鞋的坐在榻上抄经。贾濬靠在李婉怀里哭了好一阵子,浓重的鼻音还没消,黑铁就进了内院求见。 黑铁虽是贾濬派到永年里的护院,但是没有主人传召,绝对不会轻易到内院来的,贾濬以为永年里进了贼,赶忙问黑铁。黑铁恭敬道:“姑娘,家主命人来传口信给您。说朝廷下旨诏回邓艾将军的家眷,并任命邓家郎君邓朗为郎中了。” 贾濬听着,心中为邓家人高兴。黑铁退下去后,贾濬以为李婉不知道邓家被流放的事,和李婉说道:“曾经王家的阿若姐姐,就提醒过我。太后和太祖,都认为邓家是被冤枉的。只是朝廷下旨灭族,他们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和借口拦截。如今国家顾念旧臣,为其平凡,也是情理之中的。” 李婉会谢衡 李婉压低声音道:“哪是你想的那么理所当然。你阿姊来探望我,和我提起这件事了。当年钟会忌惮邓将军,设计陷害。看守邓将军虽是钟会的部属,但十分敬仰邓将军,偷偷将邓将军父子放走了。邓将军和儿子邓忠准备逃回京中,当面和□□澄清事实真相。可惜在逃到绵竹时,被长公主的驸马杀了。跟随邓将军出征的司马,名叫段灼,知道贾府和邓将军口头上做了亲,想借你阿父之口,为邓将军平反申冤。可惜,你阿父根本自顾不暇。大概你阿父是真的担心你嫁不出去,时隔多年后的今天,去找了齐王帮忙。” 贾濬惊讶双手撑起靠在李婉腿上的上半身,惊讶的道:“我阿父早就知道?是姐夫帮邓家平反的?”李婉点头道:“你阿父,你阿姊,你姐夫,包括你刚刚过世的祖母。我们眼下,最伤神的,就是你的婚事。贾府四姑娘闹了这么一出,你阿父和齐王也是头疼。想给你找个名门望族的优秀儿郎,处处碰壁受敷衍。不得已,你阿父想到了当初和你订过亲的邓家郎君。” 贾濬红着眼,又靠回李婉身上,幽幽的开口道:“祖母记挂我,阿父阿母,阿姊姐夫都为我筹谋。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丰儿也是幸福的。邓家本就是冤枉,如今能洗脱冤屈也是应该的。只是,长公主有眼疾,国家向来偏爱几分,会忍下心杀了她的驸马,为邓家报仇吗?” 说到这里,李婉不得不佩服道:“说到这里,还要谢谢你先生的郎君。”贾濬好奇的问道:“谢衡谢助教?”李婉点头道:“现在你要称呼他谢博士了。”贾濬也赞叹:“谢……谢博士的才识,不知道有多深奥,他甚少言语。” 李婉点头道:“确实是个高深莫测的人,他主张为邓家平反,要让段灼为主,齐王做辅。段灼上书,齐王附议。还亲手帮段灼拟了文书,字面上对杀害邓艾将军的驸马只字未提。避免了齐王和段灼,与长公主驸马发生隔阂。但只要国家仔细思量,用不了多久,就能发现,当时的驸马,和钟会关系密切。钟会可是判将,国家若是想明白了,还会饶了驸马吗?杀害邓将军,不足以让国家杀了他。但是谋逆,就不好说了。” 贾濬得知家人都在为她的前程筹谋,邓家的冤屈也被平反,心中温暖又踏实。不知不觉靠在李婉腿上睡着了。别人不知道贾濬从在吉迁里遇险是谢衡救的,但是青田知道啊。 贾濬在李婉怀里睡着,青田见气氛太过安静,忍不住没话找话对李婉道:“夫人,我们要不要备份重礼送去谢府啊?姑娘从吉迁里回来遇见贼人,谢……谢博士救了姑娘一回。这次齐王为邓家平反,谢博士又帮着姑爷出谋划策,避过了不必要的麻烦……” 还不等青田说完,李婉眼底闪过一丝犀利,问青田道:“是谢博士救的丰儿?”青田见李婉脸上的惊讶,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青田紧张的捂了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青田没办法,把她知道的,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李婉。李婉听了事情的经过,沉默了一阵子,就让青田下去歇着了。 没过两个月,郭槐的儿子降生,由于是在贾府老夫人的丧期,所以满月酒没有大肆操办。只是贾充、郭槐、贾濬、贾午,一起吃了顿饭。贾午的婚事,贾充还没有点头,韩寿也被贾充派出了京都办事。郭槐刚出月子,此次生产艰险,郭槐一直很虚弱。贾充准备等邓家回来,帮助邓家安顿好,就让邓家正式上门提亲,迎娶贾濬。 本来贾濬是无所谓婚嫁的,比起嫁人,贾濬甚至觉得单身更自在。但是柳氏的过世,对她影响很大。尤其是柳氏临终前,在病中还一直惦记她的婚事,怕她孤独终老。柳氏走了,贾濬好一阵子,都在呆呆的思考人生。人世间的万物,都有始有终,人也是。开始若是不能随心选择,贾濬希望自己的终结,是圆满的。 贾濬对婚事的态度,一向佛系,不然也轮不到曹微在骂她傻子了。再者,邓朗她亲见过,品貌皆佳,是个优秀的郎君。贾濬没有什么异议,任凭家里安排。 李婉命人备了一些补身的药材,又翻出了自己在乐浪郡回来的路上采买的老参,独自去了谢府。曹氏由宋妈妈扶着,陪李婉坐了一会儿。李婉见曹氏实在虚弱,没一会儿就告辞离开了。到了前院,李婉直接去找了谢衡。 谢衡见到李婉,多少有些意外,客客气气的将李婉请到客厅,命人奉了茶。李婉打量着谢衡摇头道:“可惜了,谢博士已经娶了妻。”谢衡见李婉有话,笑着直言道:“夫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李婉摸不透谢衡,也只好直言道:“老身此次前来探望尊夫人只是顺便,其次是想来探探谢博士的底。今日意外得知,丰儿在吉迁里回京路上遇险,是得谢博士所救。老身心中疑点有二,还望谢博士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为老身解惑。” 谢衡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夫人请问吧,在下定然都如实相告。” 李婉眯着眼,盯着谢衡问道:“谢博士为何出现在京都去往吉迁里的路上?为何流言遍布时不为丰儿的清白发声?” 太学院学生打架 谢衡垂下眼睑,淡淡笑着回道:“贾府有丧,定然会派人告知贾二姑娘,届时几位定会一同赶回京都。在下忙完手中事,出发去吉迁里,是迎夫人几位回京的。” 谢衡喝了口茶,继续回答李婉的第二个问题,道:“在下出面为贾二姑娘证明,对贾二姑娘的名声也无益。说到底我只是贾二姑娘先生的郎君,贾二姑娘单独与我同行,也是要受人诟病的。这一点,夫人应该明白。” 李婉自然明白,只是她心中疑惑。青田老老实实的跟自己交代了,谢衡和贾濬之间的交集。在贾濬从襄陵回京都的时候,他们就相识了。后来贾濬拜了曹氏为师去吉迁里寄居,谢衡还带着贾濬夜半遛马。到了吉迁里,还把自己珍藏多年的种植笔记送给了贾濬。贾濬撮合华府小姑子和荀家郎君婚事,他竟然也参与帮忙了。李婉是过来人,她猜到了谢衡心思。但是谢衡已经有家室了,他的夫人,还是贾濬最敬爱的先生。 李婉心里担忧,面上淡淡的道:“谢博士沉稳持重,是个清明通透的人。丰儿这几年,得你们夫妇不少照拂,我真心感激。只是,丰儿到底大了,若不是邓家当初出了事,现在丰儿的孩子,都可以读书认字了。眼下,邓家的冤屈得以昭雪,不日就要动身回京,贾家想和邓家兑现当年的口头婚约。待邓家安顿好,我们就着手准备两家孩子的婚嫁了。” 谢衡抿紧唇,眼神盯着自己手里的茶盏,沉默了片刻点头道:“邓家郎君少年才显,经过这几年流放的历练,想来会变得更加沉着稳健,应该是个值得托付的。” 听了青田的多方描述,李婉断定谢衡对贾濬有意。她随便开口问了两个问题,是想试探谢衡的态度。如果谢衡是个轻浮的,那她绝对不会客气。可是谢衡当真沉稳持重,言语神态,皆是滴水不漏,李婉都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了。不过,不管她猜的对不对,谢衡到底是不是对贾濬有意,她已从谢衡的态度中看出,谢衡就算喜欢贾濬,也绝对不会对贾濬做出逾礼之事。 李婉放心的勾起了嘴角,点头道:“能得到谢博士的肯定,那邓家郎君就一定错不了。老身也没什么别的事,谢博士既已为老身解了惑,老身就不多加叨扰了。” 谢衡听着李婉口中‘一句一个‘老身’,忍着心中一丝不可察觉的欢喜,送了李婉出门。李婉离开后,阿谷莫名其妙的问谢衡道:“主子,你为什么花那么大力气,说服段灼为邓家上书平反?邓家与我们谢家素来没有什么交集,主子何故帮他们?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为了贾二姑娘的婚事。你到底是喜欢人家,还是不喜欢人家呀?” 谢衡习惯性的双手背到身后,手指在身后摩搓着,面无表情的对阿谷斥道:“为邓家平反,是段灼出于对旧主的忠心,与我无关。贾二姑娘是夫人的学生,聪明伶俐,机智勇敢,我和夫人都很喜欢。” 阿谷翻了翻白眼,他明白谢衡的自持,毕竟谢衡已经成婚多年,人家贾二姑娘怎么可能嫁给他做妾呢。阿谷为自己主子错付的一片芳心,感到惋惜和遗憾,唉声叹气的收了茶盏,退出去了。 李婉自称老身,谢衡心里为何有一丝丝欢喜?当年贾逵是曹魏朝廷的大儒,谢缵跟着贾逵学习。二人成了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向来以兄弟相称。按辈分说,到了他们儿子这辈,谢衡和贾充两个,自然也是该以兄弟相论。何况,谢衡还是贾濬先生的郎君,怎么算,李婉和他都是平辈。 与谢衡,李婉根本不必一口一个‘老身’。李婉下意识的把自己抬高一辈,是因为她内心里,把谢衡放在贾濬的同辈份上了。李婉明显猜到了谢衡的心意,她还自称老身,说明她内心是接受谢衡喜欢贾濬的。只是碍于礼法,她不能允许谢衡和贾濬有太多牵扯。 谢衡向来清醒自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喜欢贾濬不假,但他也只是在背地里对贾濬维护几分,触手可及的时候,多关照些罢了。其他的,他根本没去想。 刚退出去不过片刻的阿谷,又急慌慌的跑进来禀道:“主子,太学院的学生打起来了。”太学院弟子数千人,学生年纪最小的十岁,言语不和,磕磕绊绊都是常有的事。谢衡心里奇怪,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者说太学院里管理者众多,找他一个授课的博士干什么。有些不耐烦道:“太学院里有主事,何故来扰我?” 阿谷也觉得奇怪,但是参不透背后原因,只能如实回道:“说是王夷甫的从弟,把您举荐来的一个寒门子弟给打了,伤的很重。”谢衡闻言,皱起了眉,起身披上外衫就去了太学院。 他推荐的寒门子弟,不是他的旧识或者亲眷,只是他无意间认识的一个平民子弟。谢衡见他品行端正,就举荐了他来太学院学习。这对谢衡来说,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但是对于一个想读书的平民来说,这种举荐的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 王家小郎,看不惯其朴素的良好习惯,反而辱骂人小家子气。对方举先贤朴素俭省的例子,意图纠正王家小郎错误的价值观。豪横的王家小郎,受不得别人的好言相告,生生打断了对方的腿。王家是国家的外祖一族,没人敢和王家抗衡。那个寒门是谢衡举荐的,太学院的主事以为是谢衡的亲属,自然要第一时间通知谢衡。 郎中告知,被打伤的学生,腿伤痊愈后也无法正常行走了。朝廷选人官员,不仅要求才识德行,还格外注重仪表容止。坡脚,不影响生活,但是入仕就有些难了。王家是国家的生母,王元姬的母家。就算把王家小郎送去法办,王家最多是交出打伤人的护卫小厮。结果对王家没有任何损失,对被伤的学生也毫无意义。 谢衡只能为被打伤的学生,尽量争取最大的利益。私下里找了王家,让王家赔偿了大笔钱财,足够被伤者在京郊置办田产,在京都盘间旺铺养家糊口,丰衣足食的过日子了。被打伤的学生,出生平民,无权无势,自知招惹了权贵。就算真的有能力让对方也赔偿一条腿,那他与对方有什么两样了? 探望王夷甫 王家是皇亲国戚,王家小郎公开和被伤者道了歉,又赔偿了一大笔资产。里子面子,王家都没折了。谢衡心里清楚,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谢衡知道被伤者委屈,心中还有余怒,为了避免他再生事端,面色淡淡的劝道:“你太过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才会与人起了争执。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主动招惹是非,并不是弱势者的明智之举。伤养好了,想读书,可以继续回来读书。仕途之路,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被伤者经过反思,也知道自己的不足,王家的态度和赔偿,也确实无可非议。谢衡见自己的批评劝告,被伤者都虚心接受了。就带着阿谷回谢府,路上阿谷不忿道:“世道真是不公,无权无势只能任人欺辱。”谢衡知道这件事勾起了阿谷的伤心事,开口宽慰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想要摆脱被欺压的命运,只有一条路,就是让自己变强大。” 阿谷撇着嘴嘟囔着:“主子说的轻松,变强大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谢衡笑道:“阿谷自上次吉迁里一行,回来的路上,就变得强大了很多,你已经克服了自己的恐惧。一个人,敢于挑战自我,就是逐渐变得强大的象征。”阿谷想想,觉得谢衡说的对,笑道:“是哦,自从阿谷学会了骑马,主子再没机会嫌弃我、挤兑我了。” 谢衡淡笑不语,靠着车厢,闭着眼睛放空。一个人,或者一个家族,想要改变命运,真的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有时候,甚至需要经历几代人的努力。 眼下朝廷的政治制度,依旧承袭了前朝的九品中正制。在各州郡中,择选有见识、有名望,独具慧眼的人才,任为“大中正,小中正”。‘中正’们再对州郡人士,进行查检品评。将他们分为上上等、上中等、上下等、中上等、中中等、中下等、下上等、下中等、下下九等,来作为吏部授衔封官的依据。可‘中正’一旦有了偏颇和私心,这个制度,也就形同虚设了。 国家刚刚登基时,局势不稳。为了笼络各方势力,大肆分封诸侯王。九品中正制外,又增了五等侯爵。各方王侯士族权势在握,‘中正’在强权威势下,很难做到真正的中正了。九品中正制,从一开始在各州郡间推举人才,不知不觉演变成了,从世家大族中选拔官吏。以至于,‘寒门再难出上品’。 寒门人想要改变命运,就要从下等,跻身到上等中。他们需要摒弃杂念,克己守礼,时刻发奋学习,积累学识与名望,才有跻身上等的希望。 这个上等,我们可以称之为‘世’。寒门子弟,要拼劲全力,跻身入‘世’,才有机会出人头地。而名门望族的世家子弟,一出生就在‘世’里,他们有良好的学习环境,优先的学习以及入仕的机会,还有世代累积下来的家族声望。可以说,世家子弟一出生,一只脚就已经踩在了仕途之路上。 大概太容易得到的东西都不香吧,很多世家子弟,都想摆脱这个寒门子弟,挤破脑袋都想跻身而入的‘世’。 朝廷推崇的,太学所授的‘儒学’,可以说就是入‘世’的学问,是适合寒门子弟的学问。而社会主导的玄学,是出‘世’的学问。是适合,受困于‘世’的士族子弟们学习的,释放真我的富贵哲学。 诸子百家,各有所长。谢衡精通儒学的同时,也好读老庄。于‘诚意、正心、修身’上来说,儒学不及玄学。可是在‘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几方面来看,玄学不及儒学。相比较而言,玄学,更注重个人精神追求,而儒学,侧重的是国家精神。 谢衡因王家小郎在太学院伤人,去了王家,顺路探访了王夷甫。王夷甫广袖长衫,胸襟敞开,披头散发的在院子里戏池鱼。谢衡静静的靠上去,轻声道:“你杀了杨家收买的婢女,杨家已经明白你的态度,看在国家的份上,杨家也不敢逼迫你。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是逃避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躲得过一时,能躲得过一世吗?这次是杨家,下次还有可能是别家。你终究是要选择,要面对的。” 王夷甫停了手中,搅动池水的竹竿,静默了片刻后问道:“贾二姑娘还好吗?”谢衡凑上前,和王夷甫并排坐下。学着王夷甫的样子,脱了鞋袜,把脚伸到池水里。畅快的道:“邓府家眷已经抵达京都了,入朝拜授官职,修缮一下府宅,就差不多该去贾府提亲了。” “王家给我订了亲,呵,说起来真够讽刺的,是贾二姑娘继母的侄女。”王夷甫疯魔的这两年,整个人成熟了许多,他心里对贾濬的情感,也只增未减。只是,自王元姬和王家族长相继过世后,王家的势力大不如前。已经到了,需要王夷甫他们这一辈人,为家族添砖加瓦的地步。王夷甫是疯是醒,都已经由不得自己了,何况婚嫁。 谢衡陪王夷甫喝了两壶青梅酒,离开前,看到了池子边桌几上放着的书,又看了看池水边,王夷甫孤独的身影。谢衡明白王夷甫心里的苦楚,也明白他为何喜好玄学,他为王夷甫的境遇感到遗憾和心疼。从前,谢衡一味的追捧儒学,是因为他只想到了人对社会、对国家该尽的责任,但他却忽略了人心。眼下,他希望有情有义的王夷甫,能在玄学中,找到一条释放真我的正确之路。 作为太学院的教员,谢衡有为国家培养贤能的责任。而王夷甫,是个品行兼优的好青年,谢衡不想放弃他。而作为朋友,谢衡理解王夷甫的进退两难。是成全自己,还是成全家族,王夷甫必须做一个选择。很显然,他选择了后者。作为王家悉心培养十几年的儿郎,这个选择,也是必然。面对王家的态度,王夷甫的境况,谢衡也很无奈。 我来安排你的前程 谢衡回了府里,宋妈妈已等在了门口,曹氏病重了。谢衡到了曹氏处,见贾濬也在。曹氏见谢衡进门,向谢衡招手。谢衡弯下腰,仔细听着曹氏的嘱托:“我们一处生活十几年了,你的心意,我都懂。谢家至今没有子嗣,我至死也放不开这个心结。阿芜是我一手带大的妹妹,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说着曹氏拉起了贾濬的手,盯着谢衡哀求道:“你若是有喜爱的姑娘,我也不逼你,你只收阿芜做个妾室就好,权当给她个归宿。” 曹氏松了握着贾濬的手,虚弱的昏了过去。站在不远处的曹微在,见曹氏晕倒,跪到曹氏床边,嚎啕大哭,忏悔道:“阿姊,你别走,别丢下我。是阿芜不乖不听话,阿芜知道错了。阿姊一生为阿芜筹谋,若是阿芜当年,听任阿姊安排,答应嫁给邓忠之子。就不会劳得阿姊多年来,一直为阿芜的婚事烦心了。” 心里一直回想着曹氏和自己说的话,贾濬根本没注意到曹微在说了些什么。青田倒是把曹微在的话,都听进了耳朵里,好奇的问贾濬道:“主子,邓忠之子,不就是邓朗吗?” 不待贾濬回过神,曹微在插言道:“没错,正是邓朗。当年阿姊与邓夫人有些交情,两府女眷时常走动,我也时常跟着阿姊去邓家。邓夫人提过几次,想为邓朗求娶我,我不答应,阿姊和邓府才少了来往。” 青田知道,过阵子邓家是要和她主子贾濬定亲的,眼神鄙夷的瞪向曹微在道:“既然你当年没有答应,现在提这个做什么?好生没趣。”贾濬看着曹氏的气息越来越弱,不耐烦的打断了曹微在和青田的对话道:“先生性命垂危,你们两个还在说这些有的没的,良心何在?” 青田知道贾濬一向敬重曹氏,此时的贾濬,一定悲伤极了。青田内疚的垂下头,老老实实的站到了一边,陪着贾濬,不再发声。曹微在也是一脸惭愧的,站到了正躬身试探曹氏脉搏的谢衡旁边。 曹微在看向病床上的曹氏,心情很复杂。她自幼长在曹氏身边,受曹氏教养。她一边觉得曹氏是真心待她好,一边又觉得曹氏对她好,是出于曹氏膝下无子嗣,把自己当成了一种精神寄托。曹氏昏迷前,把自己托付给了谢衡为妾,这让曹微在很不开心。 曹魏在曾经是仰慕过谢衡的,谢衡自幼习读圣贤,德行容止皆无可挑剔。曹微在就是从谢衡身上,懂得了‘爱慕’一词的。曹家没有人管她,渴了饿了就去厨房自己找吃的。弄脏了厨台,弄坏了餐具,还要被粗使们咒骂。衣服鞋子,都是捡了族中其他姊妹们不要的穿。 她初到谢府,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跟来。在谢府里,她整日小心翼翼,畏首畏尾,生怕自己惹恼了谢府中人,被送回曹家。谢衡看她可怜,吩咐按照谢府嫡出小姑子的规格,给她重新修缮了院子,买了婢仆。她在谢府,才慢慢挺起了腰杆。 她渐渐长大了,她想找机会报答谢衡,但是谢衡一向寡淡,对什么都不上心。从太学回了府里,不是读书,就是备课,她甚少有接触谢衡的机会。再有曹氏管着她读书识字,又带她出去社交见识。她见的富贵高门多了,心也跟着大了。一来二去,自己就淡忘了这些念头。 直到刚刚曹氏提议,要把她给谢衡做妾,她才惊醒过来。自己爱慕谢衡,早已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她,虽然没有什么更好的前程了,但是她也不想做妾。那些高门大户里的妾室,根本连个露脸的机会都没有。但凡当家主母有些脾性,做妾的都没有好日子过。 她知道,就算曹氏即刻就死了,谢衡也是要为她守上三年才会再娶的。而谢衡再娶,也绝对不会娶她为正妻。她在谢府干过的那些事,就算谢衡顾念曹氏的情分,收了她做妾,谢衡也绝不会亲近她。怎么看,她的前程,都不在谢府。 曹微在提起和邓家的旧事,不是给贾濬听的,是在提醒谢衡抓住机会。她偷听了曹氏和宋妈妈的对话。曹氏自知时日无多,也看穿了谢衡对贾濬的心意。谢衡和贾濬都是她亲近的人,又都十分敬重她。曹氏相信谢衡不会逾越,也相信贾濬对她的一片赤诚,所以一直都只是静静的旁观。 曹微在当年拒绝邓家,确属自己年幼无知。时隔多年,天下早已不姓曹了。经历了诸多世事,眼下遭受灭族流放的邓家,是曹微在最好的选择。何况,曹微在深深的知道,邓朗本身是十分优秀的一个儿郎。既然谢衡喜欢贾濬,她又不想做妾。她何不成全谢衡,成全自己。 曹微在下定了决心,直接向贾濬开口道:“丰儿,我知道贾府和邓家曾经有过口头婚约,但是邓家出事,就作罢了。后来贾府不是还与王家订了亲吗?既然邓家不是丰儿的非嫁不可,可否请丰儿退让一步,允我去邓家提亲。若我成功了,丰儿和邓家婚事作罢。若我不成,就当我从未提过此事。” 贾濬对曹微在的言行,实在觉得荒谬。不等贾濬回应,一直专注曹氏脉搏的谢衡,突然开口命人再请郎中,并让宋妈妈把曹微在带回去休息了。曹微在和宋妈妈出去后,谢衡神情略显放松的坐到了曹氏的床边,对贾濬道:“你先生眼下无碍,配些药,静养一段时间,只要不再生大喜、大悲就好。” 贾濬心下也松了一口气,但并没有搭话。得知曹氏没有生命危险,贾濬又开始思虑刚刚曹微在的话。不说脾性德行,曹微在是曹氏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眷牵挂。如今二十多岁,还未定亲。曹氏去世,就更没有人为她筹谋将来了。曹微在没有父母兄弟,若是谢衡心狠些,她将来出嫁,连份像样的嫁妆都拿不出来。 曹氏把她托付给谢衡为妾,就是出于这份担心。但是曹微在的表现,说明她不甘心。或许是她不喜欢谢衡,或许是她不想做妾,亦或者她在长大后发现,邓家郎君才是她要找的人。不管为什么,以曹微在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贾濬答不答应,曹微在都会有所行动。与其让她胡乱作为,惊了曹氏,不如如她所愿,就让她去邓家争取一番吧。 贾濬把她的这一想法和谢衡说了,谢衡点头道:“若是邓家真的娶了她,我来安排你的前程。”原本心情沉重的贾濬,被谢衡这一句话,惹得不知所措。忍不住调侃道:“安排我去太学院做助教吗?”谢衡忍不住勾起嘴角,垂下头,不再说话。 同窗再聚 郎中探视过曹氏,同谢衡所言如出一辙。郎中离开后,王若搀扶大着肚子的山奺,从外面急急匆匆的赶了进来。得知曹氏暂时没有性命之危,几个人都松了口气。气氛沉寂,许久未见的同窗姐妹,互相打量了一番,眼圈就都红了。顾忌曹氏刚喝下药需要休息,几个人去了曹氏曾经给她们讲学的课堂处坐。 山奺怀了身孕,性子还是从前那个样子,直率又跳脱。王若直夸山奺一脸幸福相,和贾濬道:“那阵子,鲁国太夫人过世,我们知道你伤心。阿奺出嫁,我们也没敢去扰你。” 贾濬拉着山奺歉疚道:“你出嫁我去不得,等你孩子降生,我去吃满月酒。连带着你出嫁的那份,也一道吃回来。” 山奺扶着肚子,不以为然的道:“你为太夫人守孝,那是应该的。我们多年同窗,彼此早已心意相通,就算你没能来,我也知道你心里是祝福我的。要怪,只能怪日子不赶巧,我要是早点嫁,你就能赶上来送我出门了。” 王若打趣道:“看看,这是嫌自己嫁得晚了。也难怪,嵇延祖回京的时候,可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鹤立鸡群’,名动整个洛阳城啊。”山奺红了脸,随口道:“我家郎君再怎么仙姿卓然,也比不得王家的琼林玉树。”山奺言毕,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和王若两个人,齐刷刷的看向了贾濬。 贾濬还没反应过来山奺口中的‘琼林玉树’是谁,王若就率先开口对贾濬道:“丰儿,贾府和王家的婚事,是王家对不起你。当年王家几番查实,得知是皇后的手笔。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王家只好拖延婚期。夷甫从荆州回来后,得知此事十分恼怒。向来文雅和善的人,就因为身边婢女得了杨家的好处,为杨家说了几句好话,活活的被夷甫用利剑劈死了。” 贾濬才明白,原来王若和山奺说的是王夷甫。王夷甫是皇亲国戚的出身,但是从来不摆贵族的谱。性情随和,为人大度雅量,贾濬一直很看好王夷甫。自己和王夷甫的婚约被取消,贾濬也是觉得可惜。毕竟,王夷甫那样的少年并不多见,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失落难过。她和王家的婚事,她一直抱着,成了欢喜,不成也无所谓的态度。 如今王若和山奺提及王夷甫,贾濬心中也只有诚挚的祝福,点头对王若道:“我听说了,那件事闹得,好长一段时间外面都在传他疯了。”王若见贾濬态度淡淡的,又继续道:“后来,杨国舅来提亲,夷甫举着剑,满院子追着人砍。若不是族长拼着一把老骨头拦着,人都被他砍死了。堂堂一个国舅爷,被吓得,回家就大病了一场。杨家见皇后的妹妹和王家联姻不成,又鼓动皇后,把太子妃的表妹,郭氏女推到了王家面前。” 贾濬好奇道:“杨氏一族想攀附王家,我能理解。可是王家不愿意,皇后还能强求不成?” 王若苦笑道:“若是姑祖母和老族长在世,那他们杨氏一族与王家结亲,确实是实打实的攀附。可是太后过世后,老族长也相继过世,王家早已有名无实。全仗着是国家的外祖一族,死撑着罢了。眼下,郭氏要嫁女到王家,夷甫不情愿。可是族中的几位长辈,却很看好这一联姻。郭氏女,是太子妃的表妹,就是未来皇后的表妹。郭氏一族,本就人脉兴旺。眼下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因为是太子妃外祖家,也逐渐兴起了。王家准备牺牲夷甫,为家族谋利。” 贾濬听了王若的话,心中有些替王夷甫不平道:“上等圈子有上等圈子的无奈,为了巩固家族地位,联姻也是最简单最常见的手段,这些我都理解。只是,王夷甫若是不答应,王家族人还能杀了他不成?” 王若摇头叹息道:“老族长过世,族中风气早已不似往昔。夷甫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他若不愿意,杀了他,他也是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眨。族中长者们同气连枝,商议后决定,他若是不肯和郭氏联姻,就把他的父亲,从族中除名。” 眼下的王家族长,竟然这样卑劣。贾濬气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王若眼圈泛红,误会贾濬是因为自己和王夷甫的婚事被取消而愤恨,伤感道:“夷甫若是知道你也记挂他,他心里一定会感到安慰,他只怕你恨他。当年,我被王家逼着去你那里试探,心里也是万分惭愧,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见你。丰儿,现在我们都不再是孩子了。应该明白,人生,总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 贾濬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知道王若试探她定是事出有因,并没有怪过王若,她也没有恨过王夷甫。反倒是当初听说了王若在婆家的状况,自己揪心了好一阵子。 贾濬压了压心中对王家族长的鄙夷,起身给山奺和王若都斟满了茶,坐回自己的桌子后道:“阿若姐姐,如阿奺的所言,我们同窗多年,早已心意相通。你来贾府试探时,我和阿奺就已看穿,也知道定然是事出有因。你向来心高气傲,心直口快。怎么嫁了人,脾性转变这么大?你府上的事,外面多少也有些传言。” 贾濬看着王若还在抿着唇硬撑,心疼道:“你把委屈都藏在心里,这不叫自尊,这叫自虐。你若当我们是你的同窗、好友,就和我们说说吧。就算我们帮不上忙,也总能让你倾诉发泄一下。” 山奺撑着略显笨拙的腰身,也是一脸急切的关怀道:“是啊,阿若姐姐。你从前说话,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和态度。自从你嫁人,再见你,你的言行,都变得拘谨了。” 王若在斐家过得不顺遂,自己母亲得知也只是无奈的摇摇头。见贾濬和山奺是真的担心她,自己经年的伪装,顷刻间就崩了。不再故作坚强,王若的眼泪瞬间滚落。 劝慰王若 王若不说话,痛痛快快的哭了好一阵子。哭累了,才缓缓开口道:“我嫁到斐家,初时斐浚待我极好,我们夫妇十分恩爱。王家虽然是名门大家,家教森严,但是没有让晚辈站规矩的习惯。婆母执掌府内诸事,不习惯外人插手,我也不敢多言。可她偏又赖着我每天早晚,在下人回话的奏事厅里站规矩。下人回话前我就要赶到,下人都回完话我才能走。美其名曰是让我在旁边看着学习掌家,实际就是因为我刚进门时,当着下人的面,称赞了我母亲在王家管家时的规矩。” 王若擦了擦鼻子继续道:“平日里折腾我也就罢了,我有了身孕,胎还未稳,婆母就送了一对双生姐妹给斐浚为妾。一开始,斐浚还顾忌我的肚子,没有理会。可是那两个妾室很有手段,我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后,斐浚时常宿在她们院子里。” 提到斐浚的妾室,王若又忍不住开始流泪,吸了吸鼻子道:“所幸,我生了儿子。现在斐家的事我一概不管不问,就连斐浚,我也不再亲近。我只一心教养我的孩子,只盼着我的儿子早点成年自立,到时候,我就是闹到朝廷,也要和斐家合离。” 看的出,王若的态度很坚决。贾濬和山奺知道,王若在斐家过得不顺遂,但是没想到,事情严重到这种地步。山奺向来直率,替王若不平道:“你婆母苛待你也就罢了,可是你的郎君怎么也这么不中用?斐浚在外可是颇有几分名望,想不到竟然是个见色忘义的人。” 王若婆母或许为人苛刻,斐家郎君的品性,或许也没有外界传的那么端正。但是出身高贵,才华横溢,容姿秀美的王若,不会无缘无故在婆家受到这样的怠慢。或许一开始王若言语上惹了斐老夫人不快,但是这绝对不是王若在斐家受尽委屈的原因。 贾濬冷静分析道:“王家家训森严,但是并不拘谨。掌家的主母,是太后过了眼的,一般的士族大家都不能比。阿若姐姐耳濡目染,持家之道上自然有几分见识。但是不顾婆母颜面,公然夸耀自己母亲。这对于斐老夫人而言,是不敬,是示威。但这绝对不是斐家老夫人,针对阿若姐姐的原因。” 王若听着贾濬的分析,也意识到了这点,认真的看着贾濬,示意贾濬继续说。贾濬也不客气,继续道:“阿若姐姐心高气傲,不愿主动低头,斐家老夫人也不肯迁就。两个人的关系,越闹越僵,才逐步演变成了眼下的局面。” 山奺直率的性子,听了这些,忍不住替王若鸣不平,道:“要不是王家失势了,阿若姐姐的婆母,也不敢这样强硬。”贾濬知道山奺说得对,但是‘势力’这种东西,今天有明天无的,变动性极强。一个人,总不能把自己的前程,都寄托到这些虚妄的东西上。 贾濬不赞同的开口回道:“那对被纳进斐家的双生花妾室又有什么势力?还不是照样在斐家过得风生水起,深得斐家老夫人照拂么。” 山奺被贾濬驳的一阵茫然,她也是为王若心急。贾濬知道山奺向来直率,她说的话其实没有错。贾濬给山奺拿了个蒲团依靠,开口道:“虽然阿若姐姐不能把自己的前程,都寄托到王家的势力上。但是斐家老夫人对阿若姐姐的态度,未必和王家失势无关。” 见王若一脸失落,贾濬又道:“斐家老夫人和斐家郎君,都是斐家当家做主的人。说到底,阿若姐姐在斐家过得不顺遂,就是因为失了她们的心。治病要除根,若是阿若姐姐能重新挽回斐家当家人的心,你的日子,也不至于艰难到,要去合离的地步。” 山奺跳脚道:“阿若姐姐只是实话实说,凭什么要阿若姐姐先低头?”贾濬看着山奺的憨直,差点把她认作青田,无奈摇头道:“就算是斐家老夫人的不是,可她到底是阿若姐姐的婆母,是长辈。阿若姐姐言语上伤了老人家的自尊,先低个头哄一哄,是应该的。” 贾濬看着已经在自省的王若,紧着劝道:“你若真的离开了斐家,你的孩子会被善待吗?自幼和母亲分离的我,深深的体会到,其他人再怎么掏心掏肺的爱护自己,也不及自己母亲的爱护,来得细致体贴。就算他们成年自立,父母合离,世俗会有什么好的风评?阿若姐姐,合离不是闹着玩的。” 山奺认同贾濬的思路,附和道:“阿若姐姐,合离确实不是什么好的退路。骨肉分离的痛,没有做过母亲的人不懂,你都身为人母了,难道还不懂吗?何况,你回了王家,又能有什么好日子?不过是深居后宅,孤独终老罢了。” 斐家老夫人的苛刻,让贾濬想到了柳氏和郭槐。贾濬对王若提醒道:“当初郭氏对我祖母不恭顺,我祖母一再退让,我阿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责难郭氏。但是我祖母表现出一丝的委屈,我阿父立刻和郭氏翻了脸。事实证明,儿子再怎么粗心凉薄,母亲都是他心中的逆鳞。” 贾濬该说不该说的,都和王若说了,接下来,就要看王若自己如何想,如何做了。正聊着,贾府来人报信,郭槐诞下不足一年,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的贾家小郎,又殁了。 悲剧重演 自打郭槐去李婉处耀武扬威不成后,回去整个人就开始大变样。贾峕做了太子妃,贾午也由贾充默认,定给了自己的客卿韩寿。柳氏过世后,怀着身孕的郭槐整日里悠闲的看书、练字,还着意纠正自己不够完美的体态。 贾府的日子,着实清净了两年。直到给贾家小郎请的新乳母进门,郭槐就又原形毕露了,整日里嚷着要换乳母。乳母不同其他下人奴仆,不是有钱就能买来的。经由上次郭槐鞭打乳母至死后,贾府再找乳母就难了。郭槐嚷着换乳母,直到贾府小郎降生,也没找到适合的,无奈只能忍着妒意留用了。 这个乳母,眉眼神态,都有几分李婉的影子。贾充对这位乳母,也着实表现出几分偏待。日子越久,贾充对这个乳母的偏待越明显。乳母喂养时,贾充也没有刻意回避,这让郭槐瞬间火冒三丈。和打死上个乳母的场景,如出一辙。这个幼子的死法,和贾黎民的死法,也如出一辙。别的祖母喂养,根本不吃,只能等着活活饿死。 贾濬赶着回贾府,心下奇怪,小孩子认奶这么严重的么?李婉迁徒乐浪的时候,自己也还在吃奶呀。难道自己打出生就不挑食,所以才活到了现在?琢磨了一路,贾濬终于想明白了,定然是其他乳母做了什么手脚,就为了躲避郭槐的刁难。 这些乳母是怕惨了郭槐,不想无缘无故的沦为郭槐的鞭下魂。贾濬理解这些乳母的心情,可是贾濬心里气恼,纵使如此,她们也不能看着一个鲜活的婴孩活活饿死吧,这和草菅人命的郭槐有什么分别?但这又怨谁呢?只能怨郭槐自己,暴戾跋扈,罔顾他人性命。两个年幼的稚子,都是断送在她自己手里的。 未成年的孩子离世,尤其是吊死、雷劈等这类非自然死亡,俗称‘恶死’的。按礼制,是不兴操办丧礼的。郭槐生贾黎民时,贾充已年近五十,算是老来得子。由于贾黎民是贾充的嫡长子,又年满三岁,贾充悲伤之极,才破例为其治丧。 贾充的幼子,虽然得来不易,但是贾充早已没了当初那样的精神气了。对郭槐失望透顶的贾充,草草处理了幼子的后事,转身就张罗起了贾府两个待嫁女郎的婚事。 郭槐见贾充潦草的处理了自己儿子的丧事,心中对幼子充满愧疚的她,又作闹了起来。和贾充撕扯间,挠花了贾充的脸,险些伤了贾充的眼睛。贾午吓得赶忙躲得远远的,贾濬看着自己鬓角斑白,年近花甲的老父被郭槐这样折腾,心中火起。 冲上前去推开了郭槐道:“继母住手吧,我阿父已经年过六十了,经不得继母这样磋磨。”郭槐见贾充有贾濬维护,而自己的女儿却躲得远远的不敢上前,心中委屈道:“我也不想啊,可是我的孩子死了,连场像样的丧事都没人给他操办,你阿父太心狠了,那可是他亲生的儿子呀。” 贾濬不想让郭槐继续对贾充口吐诛心之言,怒道:“黎民乳母被继母鞭杀,幼弟的乳母也是同样下场。黎民因此饿死,幼弟也因此饿死。这一切,难道不是继母你暴戾跋扈的报应吗?幼弟已死,就算全天下都来哭丧,难道幼弟就能活过来吗?继母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才是。 郭槐心中也是自责的,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火气冲上脑门的一瞬间,她就像是着了魔。郭槐颓丧的瘫倒在地上,发泄式的嚎啕大哭。贾濬扶着贾充回了书房,命人给贾充上药。 贾濬可怜自己的父亲,但是她也怨恨自己的父亲。若不是贾充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一味的想着贾府的前程,也不必容忍郭槐多年,纵得她暴戾成性,致使贾府多年来一直不安宁。贾濬眼含愠怒问道:“幼弟的丧事……”贾充不待贾濬说完,贾充直接摇头道:“无需再议了。” 年迈丧子,渴望子嗣的贾充,比郭槐这个当母亲的还要痛心。但是郭槐也确实让贾充失望透顶了,就算这个孩子能活下来,有郭槐这样的母亲教养,将来也未必能成为贾府的支柱。贾充悲凉的叹息道:“人这一辈子,越是花尽心思求取什么,越是得不到。” 贾濬环顾着贾充又宽敞又精致华丽的书房,好奇道:“阿父想求什么?”贾濬的话,让贾充一愣,是啊,他想求什么来着?他初入仕途,任曹魏尚书郎,典定法律法令,兼任度支考课。后来迁任黄门侍郎,在任职汲郡典农中郎将时,转身投奔到司马师门下做了参军。他当时想要的是让家人过上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生活。可是踏入了权力的漩涡,他就开始本能的往上爬、往上爬。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都有了,可是他的家人,都没了。 贾充一脸颓败,贾濬冷冷开口道:“听祖母说,祖父初入仕途,是在并州做郡吏。后来迁升渑池县令,又拜弘农太守。祖父自幼好学,熟通经典与兵法。随曹丕伐吴时,进封了阳里亭侯,加号建威将军。石亭之战,率军拼死救出曹休。祖父担任豫州刺史期间,兴修水利,凿通运河二百余里,便利民生。世人感念祖父,为河渠命名“贾侯渠”。祖父还曾应魏帝之请,在太学授过课。祖父历仕曹操、曹丕、曹叡三世,为魏国的统一耗尽心血。到最后,也不过是个亭侯。阿父若求的是高官厚禄,那阿父无疑是成功的。” 贾充坚定的摇头,沉寂片刻后道:“我只想让家人的日子过得更好些,希望贾府人丁兴旺,阖家美满幸福。”贾充要的其实很简单,只是他在前进的道路上,忘了初心,失了本我。贾充起身,准备洗干净脸上的泪痕,看着水盆里的自己叹道:“老了,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贾濬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心里平静的劝道:“祖母说,人生就是一个成长的过程。年幼时经历一些事,逐渐到了青年。青年经历一些事,逐渐到了中年。中年经历一些事,逐渐到了老年。阿父,这些不过是成长的过程,都不是结局。过去了的,我们不能改变,但是我们永远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贾府还有人在,未必没有人丁兴旺,阖家美满的时候。” 贾濬的话很明白了,贾充连丧两子,因自己年迈,于子嗣上没了信心。但是贾府还有人在呀,贾濬和贾午都还没有出嫁。贾濬定给了邓家,肯定是要嫁出门去的。可是贾午和韩寿,贾充完全可以招赘韩寿入贾府为婿的。想到这里,贾充整个人,又活络了几分。开始准备二女儿贾濬的嫁妆单子,和贾午招赘的喜宴。 贾濬送还定亲礼 贾濬自得知邓家平反,贾充有意和邓家继续之前的婚约时,心里就并不是很情愿。但是碍于柳氏的遗愿,贾濬犹豫了一阵子。自从吉迁里回京遇险,外界关于自己以及贾府的传言,都不是很好。流放在外多年的邓朗,对京中诸事并没有亲眼得见,若是他日有人在邓朗面前故事重提,邓朗心中难免会生出芥蒂。虽然她见过邓朗两面,但是她对眼下的邓朗,也是一无所知。 贾濬思来想去,命青田把邓朗多年前送到贾府的定亲礼,原封不动的送回了邓家。吩咐完,贾濬就去找了贾充,希望他能打消和邓家定亲的念头。贾充听了贾濬的话,眉毛都要拧到一处了,不悦道:“你都二十几岁了,你阿姊的孩子再过两年都要定亲了。邓家虽然蒙难流放了几年,但是邓家的声望还在,邓朗应召回来就是郎中。论家世,论品貌,都配的上我贾公闾的女儿啊。” 贾濬闻言笑了笑,她知道邓朗优秀,是足以匹配自己的才俊。但是她不确定,名声败尽,只有高位的贾府,还是不是邓朗心中所求。贾濬不好把自己的疑虑说出口,她怕贾充难过。 世人眼中,现在的贾府,就是奢靡腐烂透顶的门户。没有人记得贾充为朝廷费劲心力,兢兢业业效劳了三十几年。他身为王妃和太子妃的两个女儿,身份显赫得盖过了,他这个为大晋朝安邦定国的郡公。而贾濬被陷害,贾午被那位客卿出卖掉的名声,盖过了贾府所有的功勋和荣华。 贾充带兵在外征战多年,是出了名的杀伐果断。但是他对家人的态度,和战场上截然相反。郭槐一次次触碰他的底线,又因性情暴戾,变向害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贾充对郭槐早已心灰意冷,贾充最终也只是选择了无视和冷漠。贾充心里懦弱又好胜,贾濬不想把事实说的太直白,她担心贾充不敢面对外界眼中贾府的不堪。 这一切若是早在二十年前发生,贾充或许会休弃郭槐。但是他已经老了,他折腾不动了。从他对郭槐母女放纵跋扈的视而不见,和幼子离世的淡然表现就能看得出,贾充对自己的这个家,已经放弃。贾濬的婚事和贾府的后嗣,是他仅有的牵挂了。 邓家郎君品貌前程,但凡有一样不遂人心,贾充都会答应贾濬拒绝和邓家结亲。但是事实恰恰相反,贾濬知道贾充不会点头,也不多费口舌,丢下一句:“阿父,我只是通知您一声,我不会和邓朗定亲的。”说完就离开了。贾充不以为然,哼道:“待邓家安顿妥善,老子就主动去邓家提亲。” 曹薇在果然不是吃素的,自邓家回到京中,常以曹氏之名探望邓家老夫人。邓老夫人在外流放,受了几年的奴役之苦,早已不是往昔的模样。见到落落大方,言行得体的曹薇在,也是感慨颇深。曹薇在无意间提起了曹氏的几个学生,贾濬作为曹氏最得意的门生,曹薇在自然也要多加描述几分了。 听闻贾濬被贼人掠去的消息,邓家老夫人脸色一变。曹薇在继续道:“到底是皇亲,事后没多久,皇后娘娘就亲自出面,给洗脱了流言。实情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能惊动皇后,可见势力非凡。”曹薇在的话说的不经心,但是听这话的邓老夫人却十分用心。能请动皇后的帮忙的,那就只有几个皇子王爷了。皇子王爷看上的女子,他们邓家可不敢肖想。 邓家和贾府定亲的可能性被消除了,曹薇在就开始了她的第二个计划。一个晴空万里的早上,曹薇在又以曹氏之名,到邓家送滋补的药品。邓老夫人客气道:“你阿姊身体有恙,我这几年也是一身病痛。不然,还能像从前一样,一处下下棋。”和邓老夫人客套了一阵子,曹薇在就起身告辞了。 刚出后院角门,就见邓朗指挥着工匠搬运修缮房屋的材料。曹薇在假装,自己因遇到外男而惊讶,仓皇转身,预备从另外的院门离开。可是太过惊慌,身边跟随的婢女没有扶稳,一个跟头摔下了台阶。邓朗见状急忙上前询问,曹薇在的婢女回禀了身份,曹薇在忍着痛,假惺惺的用团扇遮住了脸。 邓朗听闻是年少时,就曾见过多次的谢府姨妹,礼貌的和曹薇在问了安,又询问了曹薇在的伤势。曹薇在红着眼,忍着痛想尝试站起来,几次都失败了。只好红着脸,半撤团扇,露出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对邓朗低声道:“阿芜失礼了,还请郎君见谅。只是,脚疼的厉害,站不起来。” 流放在外,吃了好些年苦头,邓朗早已没了富贵公子的那股子矫情。蹲下身道了句失礼,就伸手仔细检查起曹薇在的脚踝。梨花带雨的曹薇在忍着痛,咬紧牙关不吭声。她本来只是想做做样子的,没想真摔,更没想摔这么狠。 扭到筋骨也不是一般的疼,邓朗见娇滴滴梨花带雨的曹微在,竟然硬生生的咬着牙忍着,没有吭声。心中对本是旧识的曹薇在,生了几分好感,道:“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事急从权。姑娘闭闭眼,恕在下失礼了。” 话音刚落,邓朗就把曹薇在整个人,打横抱在了怀里。邓家多年无人居住,房舍大多需要修缮,邓老夫人和邓朗的院子刚修缮完毕,其他的院子还在施工中。邓朗琢磨片刻,准备把曹薇在送去邓老夫人的院子休息。 曹薇在见状,低声致歉道:“老夫人吃了药刚歇下,我还是不要去打扰了。郎君请于门口放下我,我慢慢去到马车上,回谢府休息也是一样的。”流放为奴这几年,邓老夫人确实吃尽了苦头,邓朗也不忍心叨扰。但是放下曹薇在让她自行回府,以她现在的伤势,也是不可能的。于是邓朗抱着曹薇在调转了方向,往自己的院子去了。 曹薇在红着脸,任由邓朗把自己放在了厢房的床榻上。曹薇在伤的不轻,邓朗命人拿了药酒,让曹薇在的婢女帮忙揉捏。邓朗退出房门回了自己的主屋,没隔一会儿,曹薇在的惨叫就传了出来。 曹微在出嫁 邓朗忍不住出门询问,婢女认错道:“邓家郎君,奴婢不知道该怎么揉,主子好像伤得更重了。”邓朗敲了敲门,不等里面人答应,就径直进了门去。只见曹薇在已被退了鞋袜,赤着脚,含着泪依靠在床边围屏处。邓朗脸色通红,刚想退出们去,婢女急忙上前拦住邓朗道:“郎君,您快救救我们姑娘吧,她的脚要是残废了,将来可怎么嫁人啊。” 曹薇在别过脸,把头转向床内侧,低声啜泣。邓朗无奈的转身走到曹薇在身边,仔细的帮她检查起了伤势。婢女确实不会揉捏,眼见着脚踝已经肿得比小腿还粗了。邓朗不再顾虑,蹲坐在曹薇在床边,捏着曹微在的脚踝,开始揉搓。婢女看邓朗出手相助,连忙出门去打水。 见曹薇在啜泣不止,邓朗试问道:“可是在下手重,姑娘承受不来?”曹薇在摇头,感谢了邓朗一阵子,又和邓朗说起了旧事,更加感叹了自己的身世。无父无母的孤女,连婚姻都艰难。正说着,门上人来报,贾府二姑娘命人把邓朗当年送的定亲礼还回来了。 曹薇在见邓朗一脸失落,劝慰道:“邓家前往西域,我亲见丰儿出城相送,可见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女郎。这几年丰儿经历许多事,你别怪她。”曹薇在的言外之意,就是邓家前往西域的时候,她也出城去送了。只是贾濬在,她才没有露面。再有,就是京都传言是真的,贾濬算是被害者,请邓朗不要把错误归结到贾濬身上。 没等贾充上门和邓家提亲,邓家就主动到谢府,和曹薇在提了亲。贾充心中对邓家十分不满,给邓家平反,是他提出的。邓家受了贾府这么多帮衬,轻松几句谢谢就完了。他想与邓家结亲的意思表现的那么明显,就差没有口头说明了。 贾充心里不忿,但是邓家迎亲的花轿都抬到谢府了,他不乐意也没办法。反倒是贾濬,心情一反常态的轻松愉悦。 曹氏的病时好时坏,宋妈妈也不敢惊扰她修养。曹薇在一直借着她的名游走在邓家,曹氏一直没有听说。谢衡是知道的,但是他并没有阻拦。毕竟,邓家和贾府明面上并没有正儿八经的定下,那曹薇在就有和贾濬竞争的权利。 谢衡对曹薇在举动的无视,不能说他一点私心都没有,但是他到底有什么私心,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他喜欢贾濬,他希望贾濬幸福。可是贾濬已经二十几岁的高龄了,他却不希望贾濬嫁为人妇。谢衡对自己的自私很鄙夷,很排斥。所以精通种养之道的他,和太学院告了假。准备前往荆州,帮助齐王的舅父羊祜,解决荆州一带,兵马粮草的问题。 邓家到谢府提亲时,曹氏还算清醒,一听是与贾濬曾经有过口头婚约的那位郎君,当场就气晕了。清醒的谢衡,代为答应了这门婚事,就开始着手准备前往荆州。曹氏的病,起于心。谢衡准备把曹氏也带上,让曹氏出去散散心。 曹氏再次清醒,曹薇在回门的日子都过了。心中惦记贾濬,就写了封信给李婉,说明自己要去荆州散心,顺便也邀请了李婉和贾濬。贾府和邓家的婚事,被曹薇在截胡,心中对曹氏怀有芥蒂的李婉,拒绝了曹氏的邀请。李婉低估了曹微在的手段,她觉得单凭曹薇在一个未嫁的女郎,抢不下一门亲,定然是有曹氏谢衡夫妇相助。李婉知道贾濬无心邓家,但是她厌恶背地里耍手段的人。 李婉误会曹氏,但是贾濬不会。她对曹氏和曹薇在的了解,比李婉要多很多。她相信曹氏的为人,更相信曹薇在的心机本事。李婉没有答应和曹氏同行,但是贾濬答应了。 临行前,贾濬和李婉求道:“阿母,女儿二十几岁了,如意郎君怕是嫁不得了。从军是不能够的,女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世道不太平,从商也不是个好的选择。思来想去,女儿喜好和擅长的,无非是农事。女儿随恩师去荆州见识学习一番,看看那里的气候地势长出的庄稼,与我们老家还有洛阳有什么不同。回来后,女儿专注农事,打理咱们手上的庄子,也能养活我们母女了。” 贾充本想等着贾濬出嫁后,再给贾午行招赘之礼。贾午见贾濬出嫁无望,不知道自己几时才能成亲,心焦的想了个主意。贾濬这边才出发前往荆州,贾午这边就传出了怀孕的消息。 贾充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抓了贾午直接扔到洛水里。见贾充真的怒极了,郭槐进宫求了贾峕给贾午说情。郭槐深知贾峕痛恨自己,把她嫁给了一个傻子,苦苦哀求道:“阿母当初把你送进宫闱,也是迫于无奈。你阿父若是真的被下放到边陲之地,我们母女,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那里到处都是胡人,如若边防失利,你我都会沦为胡人嘴边的肉。” 贾峕知道郭槐的无奈,但还是痛恨命运,不耐烦的道:“贾午是太子妃胞妹,她溺死不要紧,难道要我这个做太子妃的姐姐,也跟着一道没脸吗?我虽嫁入深宫,无大事也不好常去探家,但是贾府的事,我都有所耳闻。两个幼弟,一个也没留住。阿父如今年迈,贾府子嗣几乎无望了。若是贾午生了儿子,就过继到贾府吧,这样贾府也算有后了。” 贾濬跟随曹氏和谢衡一道前往荆州,是出乎谢衡预料的。荆州一行,本是谢衡察觉到自己的失控,想要避开贾濬,出去冷静一段时间,才下的决定。但是如今,贾濬竟被曹氏邀请一同前往,这让谢衡倍感郁闷。曹氏看出了谢衡的不自在,但是她并没有戳破。 曹氏体弱,一路上少不得贾濬的照拂,看着师徒情深的二人,谢衡远远的走在了最前面。谢衡对贾濬的特别,曹氏早就看在眼里的。只是曹氏没想到,向来行事端正的谢衡,竟然因为嫉妒,默许曹薇在与邓家私下往来。想起谢衡代自己同意曹薇在和邓家婚事的情景,曹氏又心酸,又觉得好笑。 前往荆州 和谢衡成亲十几年了,曹氏第一次知道,谢衡是个凡人。或者也可以说,谢衡是为贾濬,甘愿做了凡人。曹氏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她原本最牵挂的曹薇在,占了贾濬的姻缘,那她就还贾濬一份姻缘吧。想到这里,曹氏嚷着想吃山里不知名的野果子,贾濬在吉迁里见过的,叫不出名字的那种。 谢衡不知道曹氏说的是什么,在场的随侍婢仆也不知道,只有贾濬知道。贾濬看着不远处的林子繁茂,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就带着青田起身往林子走去。谢衡看了看四周,阻拦道:“前面几十里有个小镇,还算繁荣。夫人想吃什么,到前面再行补给吧。”曹氏咳嗽了两声,遗憾的点头,虚弱的开口道:“好吧,到前面镇子上看看有没有的卖吧。” 贾濬见曹氏神色失落,看了看近在眼前的林子,打断了谢衡和曹氏的对话道:“先生想吃的果子应该不难找,前面就有片林子,我去碰碰运气吧。”说着贾濬就带着青田往林子深处走去。曹氏看着贾濬的背影,勾起了嘴角,对谢衡道:“家主跟上去看看吧,野外猛兽豺狼什么都有,她们两个女孩子,太危险了。” 谢衡感觉到了曹氏的刻意,静默的点了点头。命阿谷照看曹氏,谢衡就追着贾濬和青田的影子,往林子里去了。见谢衡进了林子,曹氏开口命令阿谷道:“我们去前面镇子上,等家主和丰儿吧。”阿谷一早就知道谢衡对贾濬的心思,曹氏是和谢衡朝夕相处十几年的人,她看出谢衡喜欢贾濬,阿谷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曹氏言行间,仿佛都是在撮合贾濬和谢衡,这让阿谷有些摸不着头脑。 曹氏知道阿谷的疑虑,淡淡的笑道:“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清楚。若是有一天我去了,我总不能盼着家主孤独终老吧。家主还年轻,谢家还没有子嗣,续娶是必然。与其让他娶个素未谋面的,不如成全了他的心意,娶个他真心悦爱的。何况,丰儿是个好姑娘。” 阿谷曾经喜欢过谢衡身边伺候的婢女,谢衡看穿阿谷的心思后,问了婢女的意愿,婢女表示要侍奉谢衡一辈子。谢衡本想把那个婢女送走,但是阿谷求情,谢衡就把婢女送去了曹氏的院子。 阿谷看着谢衡和曹氏以及他的妾室,都不是十分亲近,反而是待贾濬更加用心。联想知己对婢女的专情,阿谷曾经好奇的问过谢衡,男女之间的悦爱到底是什么。谢衡说‘就像你喜欢那个婢女一样,明知得不到,却还是希望她过得好。’眼下的曹氏,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她知道自己不能陪伴谢衡到老,但她希望谢衡余生幸福。 阿谷谨遵曹氏命令,带着曹氏和随行的队伍,缓缓启程,像前面的小镇出发。只留了一辆单驾的马车,和一个车夫在原地等待谢衡和贾濬。 贾濬找了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曹氏想吃的果子。拉着青田装了满满一大包,由谢衡提着,几个人向林子外的来路走去。看着路边候着的马车,几个人满头黑线的发了会儿呆。车夫告知,曹氏等人先行去了前面镇子上,、。谢衡看了看自己手中拎着的一大包野果子,再看看一直盯着自己脚尖的贾濬,示意她先上车。 车厢不是很宽敞,青田没有跟着进入车厢内,和车夫一左一右的坐在了马车外。贾濬端坐在车厢,心情有些复杂。谢衡见贾濬满脸的不自在,情不自禁的开口道:“你我不是第一次共乘一车,无需这般拘谨。”说完见贾濬满脸通红的侧过头去,谢衡也有些无措。脸红到脖子,心中自问,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贾濬不是小孩子了,曹氏故意这样安排,定然是有她的想法。而她的想法很明显,就是给自己和谢衡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贾濬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她一直视曹氏为恩师,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般爱护敬重。而谢衡,自打幼年时的初见,贾濬一直当谢衡是个清贵人家的郎君。后来知道谢衡成了亲,又是自己恩师的郎君,贾濬也没有改变对谢衡的印象。 谢衡夜半带自己骑马,把他珍藏多年的种植笔记随手就送给了自己。她和几个同窗撮合华笤和荀组时,谢衡也在暗中帮忙。回忆着过往的贾濬,突然瞪向谢衡,开口问道:“我从吉迁里回京遇险,你救了我,你带我过夜的那个庄子是什么地方?你说,你一路上都安排了人,你安排了什么人?你为什么安排人?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了皇后的计划?” 谢衡面对贾濬突然的发问,心中有些好笑。时隔多年,她才反应过来。贾濬仿佛看透了谢衡的心思,皱着眉不悦道:“时隔多年,难道你还不肯说出真相吗?”贾濬见谢衡仍旧一脸淡然的望着自己,心中有些恼火,不自觉的握紧了自己的小拳头。谢衡看着贾濬气鼓鼓的样子,很想拉起她的手安慰一番,但是谢衡忍下了。 谢衡挑起车窗帘,望着外面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问车夫道:“还要多久能进镇子?”车夫看了看天色,不乐观的回道:“这匹马,年纪有些大了,车上又坐着四个人,行程稍微慢了些,宵禁之前怕是来不及进镇了。” 谢衡看了看贾濬,深知女郎出行在外,长途奔波,多有不便。开口对车夫吩咐道:“前面若是遇到村庄,我们就去借宿一晚吧。”贾濬得知来不及赶去和曹氏汇合,也只能认命的,继续和谢衡同处在一个车厢里,盼着早些遇到一个村庄,好脱离谢衡灼热的视线。 谢衡自幼好学,不仅通晓儒学经典,擅长种养,还好医术。阿谷的毒术,就是跟他学的。只是阿谷好毒术,后来越练越精,毒术上远远的超越了谢衡。谢衡给曹氏把过几次脉相,知道曹氏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谢衡带着曹氏出来散心,也是希望曹氏临死前,能多看看外面的天。曹氏一生真心为他,他却从未真心悦爱曹氏。给予自由和敬重,是他唯一能给曹氏的回报了。 借宿农户 谢衡看着一脸不悦的贾濬,浅浅的勾起了嘴角。贾濬的疑惑和质疑,都是应该的,谢衡不想贾濬因为纠结这些小问题而和自己生分。吩咐完车夫,认真对贾濬的回答道:“那是我早年置下的庄子,阿谷的父亲打理着。我在太学院二十几年,结识的同窗、学子,成千上万。其中不乏人品贵重,爱好儒学经典的江湖人士。” 谢衡不想贾濬误会自己,继续解释道:“夷甫是个优秀的郎君,若是我知道皇后也想要拆散你们,我不会坐视不理,让你错过那样好的一段姻缘。我是听江湖上的朋友说,有一个新兴的帮派,接了笔大单。要在吉迁里往京中的路上,劫持贾家女郎。是谁下的单,为何这么做,一概不知。我猜测他口中所说的贾家女郎是你,贾府有丧,你那几日定然要赶回来,我就请他们提前分散驻守在那条路上,以防万一。” 贾濬打消了心头疑虑,有些气闷自己的迟钝,过去了好几年,才想到这些问题。暗暗自嘲了一阵子,觉得自己枉费了祖母的夸赞,什么机智敏锐,都是哄小孩儿的。贾濬不搭话,谢衡也不做声。贾濬琢磨了一会儿,开始变得不自在起来。谢衡递了一个果子给贾濬,贾濬没有拿稳,谢衡不经意间触碰到了贾濬的手腕,顺手多捏了几下。 贾濬忙不迭的收回手,低声道:“我是先生的学生,先生疼爱我。你是她的郎君,你照顾我都是看在先生的情分上,我是知道的。眼下,我虽然尚未出嫁,但也不是小孩子了,今后会照顾好自己,就不劳博士挂心了。” 谢衡看着极力要和自己拉开距离的贾濬,心中有些好笑。碍于礼法,他和贾濬,确实该保持距离。可是出于本能,他没办法拒绝靠近自己喜欢的人。他本想远离贾濬,强行自制,可偏偏曹氏把贾濬给请了过来。贾濬的话,谢衡左耳进右耳出,捏着手中的野果子,肯定的回了句:“做不到。” 谢衡一向自持守礼,贾濬以为自己听错了,表示疑惑的看向谢衡问道:“你说什么?”不待谢衡回答,青田兴奋的声音响起来道:“前面有村庄,前面有村庄。” 村庄不大,大概住着几十户人家,谢衡选了个宽敞的院子借宿。贾濬在马车上迟迟不下,谢衡也不催促,而是去找农妇买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让青田带到马车上给贾濬。贾濬看着青田带上来的衣裳,脸红到了脖子。青田给贾濬烧了热水,洗漱完,换了粗布衣服的贾濬,整个人觉得清爽了许多,心情也舒畅了。 晚饭间,谢衡让青田把吃食给贾濬送到了屋子里,青田一个劲儿的和贾濬夸赞谢衡:“曹先生可真是有福气,这么好的郎君,全世界能找到几个。成亲十年无孕,谢博士才被迫纳妾。曹先生心情不好,谢博士全力支持她收学生办学堂。曹先生生了病,谢博士还告假带她出来散心。”青田一边咂舌,一边将手中的汤水递给贾濬,没心没肺的叮嘱道:“博士说了,这是农户家里晾晒的益母草煮的,让您趁热喝。” 贾濬呆滞的看着手中的汤水,碍于青田在场,贾濬硬生生的忍下了翻白眼的冲动。贾濬突然想到谢衡在马车上捏了她的手腕,她但是竟然忽略了,谢衡是懂医术的人。谢衡对自己的关怀实在太招摇了,现在满院子的人,包括驾车的车夫,大概都知道她来了月事。 贾濬红着脸,绝望的吞了手中满满的一碗汤水。青田又被谢衡叫了出去,没过一会儿,抱着半匹棉布进来,眉开眼笑的和贾濬道:“博士不亏是博士,连主子您急缺什么都能猜到。竟然在村长家,买到了整个村子仅有的半匹崭新棉布。” 听着青田的话,贾濬刚喝光汤水剩下的空碗,就落在了自己的脚背上。贾濬已经不知道疼了,青田捡起贾濬手中滑落的空碗,赞叹道:“这碗真结实。”贾濬扯了扯嘴角,干笑了几声,老老实实的去木板搭建的床上歇着了。 次日一早,贾濬带着青田熬夜赶制出来的月事带,重新登上了马车。谢衡担心贾濬不自在,命令青田跟随贾濬坐到了车厢内,自己和车夫并排坐到了外面。不用在外面遭受毒日头的青田,和谢衡道谢后,欢欢喜喜的跟随贾濬坐到了车厢内。见贾濬情绪低落,青田以为贾濬肚子疼,关心道:“主子,是不是昨晚凉着了,肚子疼啊?” 谢衡听见青田的问话,也跟着竖起了耳朵。贾濬沮丧的看着车窗外,渐行渐远的村落道:“我昨晚睡的床,是几个宽窄不一的木板搭建的。上面也只铺了一层棉褥,还是农家阿嫂留着待客的。看房舍,我们借宿的农户,应该算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人家。一家五口,三个青壮劳力,日子却还过得这么艰苦。” 谢家祖上是耕读出身,谢衡自幼跟在谢缵身边,也做过好些年农务,他是深知农民艰辛的人。贾濬自幼长在乡下,对农户,有种格外的亲切感。虽然没有亲自下田务农,但是她也跟着曹氏体验过,知道务农辛苦。 太学院博士,主要职责不仅仅是教书育人,还要参与朝政议事。关于民生,他也是很了解的。听出了贾濬心中对农户的怜悯,宽慰道:“自□□时期,屯田制度在逐步废止,百姓的生活已经好转了。顺势发展下去,天下一统时,百姓读书入仕,也是有希望的。” 谢衡这话不是替朝廷吹嘘,曹魏时期一直采取屯田制度。农税苛刻,百姓食不果腹,饿死冻死的比比皆是。司马昭以臣子身份,能得众多贤能拥护执掌国权,就是因为他本着仁心治世。他逐步废除民屯、军屯的制度,很大程度的降低了农民的赋税。百姓们已经从食不果腹,过渡到了温饱的阶段,丰衣足食也是指日可待了。 贾濬听着谢衡的话,回忆了幼年在老家襄陵的生活,开口讲述道:“我自幼在襄陵长大,我们庄子上有个屠户,也姓谢。谢屠户有个女儿,叫阿氿。谢屠户病了,不足十岁的阿氿,扛着两个蹄髈,跟着她阿母,去镇上售卖。阿氿瘦弱,被蹄髈压弯了腰,也不敢伸直,就那样弓着身子在路边喘息。村子距离镇上是有段距离的,阿氿累得直哭,也不敢把蹄髈放下,怕蹄髈掉在地上沾了土,没人买。” 曹氏的心思 那是贾濬十几年前见识到的人间疾苦,相比较起来,现在百姓的生活,确实好上许多了。想到幼年结识的伙伴,贾濬有些怀念。青田见贾濬还在为那个屠户之女感叹,忍不住惊讶道:“主子不知道吗?老夫人过世时,老家来人吊唁。说是咱们庄子上的屠户女,被推举到宫里,成了才人,说的就是阿氿啊。” 柳氏过世的时候,贾濬只顾着伤心哭丧,哪里会去细听那些八卦。想着自己记忆里,扛着两个猪蹄膀的女娃,转眼已经成了宫中的贵人。虽然有些惊讶,但是宫中的事,贾濬向来不感兴趣。她知道幼年时期认识的伙伴,还活着,并且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这就足够了。 听到贾濬和青田提及到的谢才人,谢衡神情一顿,转瞬又恢复了正常。车夫的声音响起,告知道:“前面就要进镇子了。” 贾濬看着由阿谷照顾着的曹氏,安然的站在驿站迎自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已经二十几岁,不再是从前的小女娃了。她明白谢衡的心思,也明白曹氏的心思,她一直敬重曹氏,像爱护母亲一样爱护曹氏,但是她并不认同曹氏撮合她和谢衡的做法。 把还是未嫁之身的自己,于荒郊野外丢给谢衡,这不是正经道理。李婉因为曹微在的事,觉得曹家人行事欠缺妥当,对曹氏也很不满,贾濬还为被曹微在蒙在鼓里的曹氏开脱。眼下,竟然换做自己对曹氏不满了。 当初曹氏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命宋妈妈给自己和王若、山奺都下了帖,让她们到谢府再见最后一面。曹氏刻意让宋妈妈先去贾府通知的贾濬,就是为了让贾濬先赶到,曹氏有话要单独和贾濬说。 当时曹氏十分虚弱,拉着贾濬哀求,帮忙成全曹微在和谢衡。曹微在心高气傲,城府深,心机重。曹氏担心曹微在嫁到别人家,会祸得别人全家不安生。曹氏告知贾濬谢衡对她的心意,并且哀求贾濬,在谢府给曹微在留上一席之地。只是没想到,曹微在没有给曹氏这个机会。 谢衡对贾濬确实偏宠些,年幼时贾濬可以把那看作是长辈的爱护。但是自从吉迁里遇难,被谢衡搭救后,贾濬的心态完全变了。驾马疾奔遇到谢衡时,她看见了谢衡眼中的担忧。谢衡一直以文弱书生形象行走世间,却在贾濬危难时刻展露了自己的身手。他截停贾濬马匹,紧张的把贾濬拥进怀里的那一刻,贾濬就确定了谢衡的心思。 若说贾濬对谢衡没有一丝丝好感,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从襄陵回京,刑场一遇,贾濬和谢衡的牵扯就没有断过。谢衡博学,却不爱现。心中狂放,却表现的极度自持。正是贾濬喜欢的样子,只是出于对曹氏的尊敬和爱戴,贾濬一直在刻意忽略谢衡,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真心罢了,这些曹氏也是看在眼里的。 可是眼下,曹氏将谢衡和贾濬的心思都剖析开,摆在了明面上。无疑,在感情和道义上,曹氏是一点退路都没有给谢衡和贾濬留。贾濬心有不满,却也没有表现在脸上,上前和曹氏行了礼,淡淡开口道:“先生,此去荆州,路途艰难,丰儿就送您到这里了。” 曹氏知道贾濬生她的气了,谢衡大抵对她的做法也是排斥,甚至是厌恶的。谢衡和贾濬,都是十分有主见的人,她们若是真心悦爱彼此,根本用不着曹氏插手。这种事,若是放在十年前,莫说让曹氏插手撮合。就算谢衡纵使并不爱自己,曹氏也绝对不会允许他爱上别人的。 但是近十年来,谢衡纳妾,自己在外别居教书,曹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从前,她只把自己当做谢府的主母,谢衡的妻子。吕氏进门后,曹氏着实痛苦了一阵子,她甚至承受不住那种痛苦,逃到了吉迁里。 后来曹氏见青田对贾濬总是不分尊卑,可是贾濬从来不气,还耐着性子引导教育青田。曹氏好奇问年纪尚浅的贾濬,贾濬说‘我自幼失去生母庇护,还没断奶就被迫到乡下生活。阿姊定情待嫁,我才跟着阿姊被接回京中。世人眼中,我不过是个出身好些的孤女罢了。青田视我为主,我却不能视自己为主。祖母说了,人想活得畅快,全看自己给自己怎么定位。’ 曹氏受了贾濬的启发,也重新给自己定了位。她把自己划分到谢府之外的地方,远远的旁观。她发现,自己不过是个败落贵族的孤女,只是比普通人家的女郎,多些才识罢了。嫁给谢家这样的清贵,十年不曾生育,竟然还不愿家主纳妾。经过一段时间的自省和沉淀,曹氏的心境开始转变。 如今,曹氏嫁到谢府二十年有余,谢家一直没有后嗣,曹氏总是心中自责。觉得是自己当年善妒,惹了天怒。若是自己嫁到谢家时,就能把自己的位置摆放端正,早些给谢衡纳个妾,或许谢衡现在连孙子都抱上了。 贾濬最是不拘小节,也从不忌惮世俗,但是因为对曹氏的敬重和爱护,处处与谢衡保持距离。曹氏自知时日无多,她想趁着自己还有力气,为谢衡做些什么,但是她忽略了贾濬的心思,这让贾濬觉得曹氏没有给予她相应的尊重。 曹氏明白贾濬的心思,上前抱歉道:“先生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怨怪我也是应该的。你我相识也有十几年了,可曾见过我如此无礼?我时日无多,又深知你们心意。不想看着你们因拘于礼节和道义,过分自持,而遗憾错过。” 谢衡平日里和很少主动和朋友们联络聚会,但是朋友遭遇困难,谢衡都会尽力相助。谢衡表面寡淡,但是内心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曹氏和谢衡,做了二十年夫妻,曹氏一旦过世,谢衡必当为其守丧,至少三年。 贾濬已经年过双十,婚事再不能拖了。贾濬自己不着急,贾充、贾褒也不会再任其随性而为。曹氏这个时候若不占个主动,只怕,谢衡就要抱憾余生了。谢衡和贾濬自持守礼,不肯逾越。她只好放下礼法矜持,来做这个月老了。 王夷甫没福气 街头巷尾不是说话的地方,曹氏拉着贾濬跟谢衡进了驿站。三个人坐在内室,守在门口的阿谷和青田,对视了一眼,彼此尴尬的红着脸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彼此。 谢衡给曹氏和贾濬煮了茶,坐定后缓缓开口对曹氏道:“夫人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宜操心太过。这里距离荆州不远了,再往前走,景致和民风与京中会有很大的不同,夫人可以多多见识见识。” 谢衡体会到了曹氏的担忧,但是曹氏并不了解他,或者说曹氏根本不了解男人。或许大多数人眼里,男人对女人,对情爱的态度,都是凉薄的。尤其是在礼教束缚下的谢衡,对于男女情事,更是显得格外的理性淡漠。其实这是误会,曹氏忘了谢衡夜半带贾濬骑马散心;也不知道谢衡曾带着贾濬,在自己的庄子上同院而宿过;更不知道谢衡搭脉探知贾濬月事,还主动去给贾濬买细布做月事带。 虽然觉得曹氏有些多管闲事,但是谢衡还是十分感激,曹氏对他喜欢贾濬这件事上的理解和支持。谢衡斟满一盏热茶递给贾濬,考虑曹氏的虚弱和贾濬身体的不适,决定在驿站停留两日。 从京都到荆州,一路走走停停,耗废了尽三个月的光景。谢衡到了荆州,先去拜访了羊祜。晚饭后荆州刺史王戎,派人下了帖,请谢衡夫妇入府小聚,权当是为他们接风。 王戎虽然年纪大些,但他和王夷甫同辈,是王夷甫的族兄。王戎与谢衡在前厅把酒闲谈,贾濬跟着曹氏,和王戎妻子在后院煮酒小酌。王戎妻子是个有趣的人,性格活泼开朗,硬是拉着贾濬喊她嫂嫂。 豪爽娇憨的王戎妻,说话没个顾忌,拉着贾濬叹息:“夷甫没有福气,娶了郭家那个无良的。也不知道他们郭家是怎么教育的,郭氏嫁到王家来,整日在王家各处院子撒野逞能。但凡是和银钱沾边的事务,都要掺上一手。王家各院,见了她都像见了瘟神似的。夷甫那样的玉人,都被逼得炸了毛。左一个小妾,右一个小妾的纳进门,就是不进郭氏的门。前两年妾室给他生了个郎君,给了郭家好大一个没脸。” 曹氏曾在贾府见过郭槐和她的女儿,早看出了郭家在教养上有欠缺。但是碍于和王戎妻子不够熟络,郭家又是贾濬的继母一族,曹氏没有多言,拘礼淡笑道:“郭氏虽然无状,但夷甫恐怕也会被诟病,有宠妾灭妻之嫌。” 郭家虽然和贾府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贾濬真心对郭氏亲近不起来。王夷甫在贾濬的印象中,一直是个温雅谦恭的开朗少年形象。她听王若提过王夷甫在王家的境况,为家族拉拢郭家,王家出卖王夷甫一生幸福。现在王夷甫用行动,狠狠的抽了她们一个耳光。 王戎妻子对王夷甫的怜悯,以及当着自己面,直言自己继母一族的不是,让贾濬对这个妇人的直爽豪迈,打心底里喜欢。贾濬笑笑道:“王家嫂嫂觉得王夷甫娶回家的小郭氏无状,那是您还没见过我阿父娶回家的大郭氏。若是见了,您就不会对小郭氏的言行感到惊讶了。” 小郭氏在王家目中无人,嚣张跋扈,就是仗着贾濬的妹妹,太子妃贾峕。王戎妻子,本想辱骂郭家,提醒贾濬告诫贾充,约束一下自己族人和亲眷,这样大家也好长久相处。但是没想到,贾府也被郭家女儿,压制的有苦难言。 王戎妻子失落的叹口气道:“郭家原本不是什么高门,全是仗着你们贾府三姑娘嫁给了太子。我本还和家主商量着去贾府拜会郡公,请他出面,让太子妃约束一下她的外祖家。没想到,郡公的日子,也是这么艰难。小郭氏在王家已经够跋扈了,她的姑姑,比她还过分?” 贾濬也是一脸无奈的点头道:“若非如此,祖母就不必带着我和阿姊,躲到乡下生活了。阿姊定亲待嫁,我们才被阿父接回京中。”王戎妻子看了看二十大几还没嫁出门的贾濬,有些不可思议的好奇道:“贾二姑娘当年和王家取消婚约时,也不是很大吧。贾家高门权贵,出了一个王妃,又出了一个太子妃。贾二姑娘的婚事,怎么耽搁到现在?” 贾濬一直行得正坐得端,年过双十尚未定亲,是被家人的污名连累。但她总不能在一个外人面前深扒自家丑闻,细数家人不堪,只为把自己摘干净吧。贾濬苦笑摇头,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曹氏见王戎妻子太过直率,担心贾濬招架不住,开口接过王戎妻子的话,道:“丰儿继母郭氏,嫁到贾府后,生有二女。长女进宫做了太子妃,幼女却定给了自家的一个客卿。郭氏纵女无度,致使这个幼女把贾府女眷的名声都毁了。丰儿自幼离京,由鲁国太夫人带在身边教养成人。生性纯良,是德才兼修的女郎,与郭氏教养出来的,截然不同。可世人谁会去深究这些?就算丰儿是仙女下凡,也逃不出她出身贾府的事实。 说到这里,曹氏挺了挺背脊,继续道:”丰儿和王家退亲时,已经年满十八,再议婚事本就艰难。再加上郭氏幼女污名在外,她这个同府姐姐的婚事,就更加无望了。若是闭着眼睛,横竖找个人嫁掉,也不是不能。但是丰儿性格刚烈,宁可孤独终老,也断不会委屈自己的。” 王家和贾府定亲,贾濬为了等王夷甫守丧,错过了适婚的年纪。王、贾两家取消婚约,知道内情的王家人,对贾濬都有些亏欠。听了曹氏的话,王戎妻子自知失礼,赶忙和曹氏赔笑脸,和贾濬赔不是。 贾濬本来觉得王戎妻子只是直率过了头,但越听越觉得对方言语尖刻,句句诛心。本来也不想计较,但是碍于曹氏计较,她也不好驳了曹氏对她的维护。开口对着正和自己赔不是的王戎妻子道:“姻缘天定,是丰儿没有嫁去王家的福气。希望有福气的小郭氏,是个懂得惜福的人,珍视和王家的缘分,能在王家安守妇道,操持好后宅。” 王戎妻子听着贾濬客气的语气,下意识的回道:“是夷甫没有福气,错过了贾二姑娘。”贾濬看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王戎妻子,淡淡勾起了嘴角,认认真真的点头道:“嗯,他确实没福气。” 贾濬失态 王夷甫若是有福气,就不会被家族拿出来牺牲了。贾濬生气,不止是王戎妻子对她的无礼,还有部分是因为看不惯王戎妻子,身上那股子,身为王家妇的优越感。 贾濬看了看略显惊讶的王戎妻子,又环顾了四周华丽的建筑,精美的装饰摆设,眼神清冷道:“听阿若和阿奺说过,王戎兄长曾与嵇前辈等人相交甚密。嵇前辈伏法后,还一直暗中资助其独子到成年。这份义气,让人钦佩。听闻自太后和王家老族长过世后,王家势力大不如前。没想到,眼下的王家人,在荆州地界,还能建造出这样的宅院,可见外界传言不实。” 贾濬翻看着手中的银质餐盘,鄙夷道:“太后和王家老族长过世,王家依旧是国家的外祖家,根基十分稳固。王家德行出众,才识卓然的郎君比比皆是。为何偏要逼迫王夷甫,牺牲掉他一生幸福,去和郭家联姻?” 贾濬越说越气,干脆一吐为快,继续道:“王家阿嫂处处以王家妇人自居,鄙夷嫁到王家,没有遵守王家规矩,言行做派也与王家不相称的郭氏女。王家娶了小郭氏自觉倒霉,难道嫁到王家,不受王家青睐的小郭氏不倒霉吗?要和小郭氏朝夕相对的王夷甫不倒霉吗?王家阿嫂这满身的锦绣金玉,还有这满屋子的雕梁画栋,都是拿王夷甫整个人生换来的,你们享用的心安吗?” 曹氏十几年来,第一次见贾濬这么激动。她一直以为贾濬是心仪谢衡的,难道她猜错了吗?贾濬口口声声都是在谴责王家,为王夷甫抱不平。王戎妻子听了贾濬的话,也是一阵惊讶。难道贾濬和王家取消婚约后,一直没再议亲,是因为她心中还在记挂王夷甫吗? 贾濬看得明白,王家人口中所谓的势不如前,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就算太后去世,王家也永远都是国家的外祖家。血脉上,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与其说牺牲王夷甫保全的是王氏一族的利益,为王家创下长久发展的前景。不如说,王家是牺牲了王夷甫的整个人生,换取了王家大部分族人的安全感。贾濬为王夷甫的人生,感到悲凄。 贾濬骂王家骂的对,但是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王家人几代荣华,也早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王家看似强大,实则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因为王家怕,怕失去眼下的尊荣。王夷甫身为王家儿郎,不管是出于责任的驱使,还是族中的逼迫。确实是为了王家,做了重大的牺牲。 王戎妻子没想到,贾濬对王家的事,知道的这么详细。她和王戎一直对王夷甫十分亲近,对于王家的决定,他们夫妇并不赞同。但是他们代表不了整个王家,家族中的决定,他们也只能听从。虽然贾濬在这一点上,骂的他们夫妇有点冤,但是对于贾濬说‘小郭氏也倒霉’这一点,她是认同的。 同为女子,性格直率的王戎妻,刚嫁到王家时,也是不被王家族人所喜。幸而,王戎待自己亲厚,到哪里任职,都把自己带在身边。王戎承袭了他父亲的贞陵亭侯爵位,自己也跟着沾光,做了侯夫人,日子一直过得富贵顺遂,在王家也逐渐有了地位。 和王戎妻子比起来,嫁到王家,同样不得王家族人青睐的小郭氏,连自己郎君王夷甫,都不愿对她正眼相待。太子妃堂妹这个身份,是她唯一的依仗。她竖起浑身尖刺,在王家处处以此身份立威,也不过是她拙劣的求生本能。和王戎妻子比起来,在婆家,没有丈夫庇护的小郭氏,确实是无助的。 王戎妻子命人添了好酒,拉着曹氏和贾濬重新坐回座位,正色道:“我向来直率惯了,因为和二位相交不深,不知二位德行秉性,才屡屡出言冒犯。二位也吐露真情,不再端着,我才敢和二位好好说说话。” 贾濬和曹氏对视了一眼,面色略显不悦和尴尬。言语不和是常有的事,几人都是熟读经典有才识的女子,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把关系闹僵。贾濬和曹氏顺着王戎妻子的手,坐回原来的位置,静下来听王戎妻子细说。 王戎妻子接过婢仆送来的好酒,给曹氏和贾濬斟满,缓缓开口道:“太后是国家生母不假,但同时也是齐王生母。齐王自幼过继给景皇帝,太后对齐王一直心存愧疚,日常中对齐王的关爱,总是比其他子嗣更多些。直到临终前,太后还叫了国家近前听训,让国家善待齐王。国家仁善,但也好胜。对于太后的关爱,他也忍不住想要争一争。加之,他的世子之位,也算是捡便宜,占了齐王的。太后过世后,国家总是担心齐王会和他争权夺位,待齐王逐渐疏远。” 说着王戎妻子看向贾濬,继续道:“齐王妃和贾二姑娘是一母同胞,若是王家娶了贾二姑娘,那王家就是摆明了要站在齐王这边,与国家对立。王家迟迟没有和贾府履行婚约的原因,大部分是出在这里的。皇后母家杨氏一族,粗鄙奸猾,不可取,王家自然纵着夷甫反对。王家不想因儿女婚事得罪贾府,可是又不敢和贾府结亲。只好折中,选择了和太子妃有亲,又是贾府姻亲的郭家女郎。” 贾濬听得一阵心惊,想必当初就算没有吉迁里遇险一事,本着国家对齐王的忌惮,王家也是不敢和她这个贾府二姑娘结亲的。王家若真的没有眼力见,没看出国家的忌惮,执意要和贾府结亲。而国家不想贾府和王家联姻,或许下手会比皇后还狠。 王戎妻子见贾濬和曹氏都是一脸惊讶,继续道:“王家为了家族利益,牺牲了夷甫是真的。豪门大家,也有豪门大家的无奈。贾二姑娘能为夷甫鸣不平,作为夷甫的家人,心中也是无比欣慰了。没能娶到贾二姑娘,确实是夷甫没有福气。” 贾濬对王夷甫的维护,仅仅是出于怜悯。心怀傥荡的贾濬,为自己过激的言行,和王戎妻子致歉道:“王家阿嫂见谅,我并不知这其中细节,凭借外物对王家族人妄下断言,是我鲁莽了。” 药铺没药 王戎妻子摇头,眼底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也环顾了府宅的四周一圈,无奈道:“我们的确奢靡吝啬,但这也是为了遮掩锋芒。家主年纪大了,子女也逐渐成人。我们只想要混个富贵闲人,安然度日罢了。” 王戎妻子说完又仔细的打量起贾濬,叹息道:“夷甫的终身大事,王家族中,确实没有花费心思。否则,也不是不能化解国家的猜忌。谢博士就做得很好,让齐王主动找国家提议灭吴,对国家表示自己的忠心拥戴和全力支持,解除了国家的忌惮。可惜,王家当初没能领悟到谢博士的用意,致使夷甫错失了和贾二姑娘的这段姻缘。” 王戎妻子不知道谢衡和贾濬之间的玄妙情思,但是曹氏和贾濬都是心知肚明。曹氏心中一阵酸涩,转瞬就平息了下来。贾濬看出了曹氏神色上的细微变化,开口道:“国家和齐王,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举家和睦,才能家族兴旺。为国家和齐王兄弟团结花费些心思,是为人臣子应该做的。” 王戎妻子点头,说起了王家过世老族长,曾经也是这么教育王家后辈的。王家老族长年幼丧母,父亲娶的继室,对他十分苛刻,几次想要谋害他的性命。但是老族长小小年纪,就知道要顾全家族大局。 寒冬腊月,老族长的继母生病了,想要喝鱼汤。还年少的老族长,赤膊卧冰抓鱼给继母煲汤喝。他继母有心杀他,自然不会领情,依旧对他百般刁难。但他一直对继母以礼相待,对继母生的弟弟也如亲弟一般关怀教导。继母所生的弟弟逐渐长大,明晓事理,被老族长的德行雅量深深折服,对其百般敬重。兄弟和睦,齐心持家,才有了王家的今天。 一个家庭,或者一个家族和睦的表象下,一定会有付出多的一方。退让的齐王,隐忍的王家老族长,痛苦的王夷甫,他们都为自己的家族,做出了牺牲和退让。 王戎夫妇想留谢衡夫妇和贾濬赞住在他们府上,几个人客气的辞谢后,赶夜路回到了襄阳城。羊祜为他们准备了一处,十分朴素的宅院。青田有些奇怪的问贾濬:“姑娘,王家盛情相邀,为何谢博士连夜赶回襄阳,也不愿留宿王家?” 贾濬也不知道谢衡怎么想的,或许谢衡和她一样,住不惯那种金玉满堂的屋子吧。见青田好奇,贾濬忍不住打趣道:“王家太奢华了,住不惯吧。你想住王家?”青田见贾濬误会,连忙摇头道:“我福薄,受不住那么重的金玉之气。”贾濬点点头,表示与青田同感。 回想起在王戎家的经历,贾濬开始闷闷不乐。青田给贾濬铺好床,奇怪道:“姑娘刚刚还好好的呢,怎么这会儿发起呆了?”青田担忧的试探了贾濬的额头,担心自己主子是不是生了病。贾濬任由青田折腾,继续发着呆。 贾濬之前在马车上问谢衡,是不是知道皇后的计划时,谢衡回答说‘夷甫是个优秀的郎君,若是我知道皇后也想要拆散你们,我不会坐视不理,让你错过那样好的一段姻缘。’谢衡说,皇后也想要拆散她和王夷甫,谢衡用了个也字。 当时的贾濬感觉自己要来月事,所以神思并不够专注,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今天听了王戎妻子的话,才明白过来。谢衡一早就知道了国家的心思,他是怕国家对自己下手,才急慌慌的赶去吉迁里相迎的。 贾濬知道谢衡对自己好,却不知道他背地里,为她做了这么多事,这要花费多少心思和精力啊。贾濬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次日一早,谢衡带着阿谷去了城郊。曹氏经过几个月的颠簸,身体疲乏的很,吃过早饭又歇下了。贾濬也不好多打扰曹氏休养,带着青田,换了身男装,就出了门。近几年来诸事不顺,一直被外界流言所扰的贾濬,终于可以尽情的放松一下自己了。 襄阳城不比京都那么繁华,主仆二人逛了一会儿,就失了兴致。正想打道回府时,看见一个药铺门口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在和店家拉扯。贾濬和青田对视了一眼,看了看彼此身上的男装,默契的转身向药铺走去。 老人被推搡的险些栽了跟头,药铺店家见险些把老人推到,脸上也是一惊。恰好贾濬和青田赶到,扶稳了被推搡的老人家。那个药铺店家的脸色,也从惊骇恢复到了不耐烦,对老人家喝道:“你这老叟,太过野蛮。已经和你说几遍了,您要买的药卖完了。若是我店铺里现在就有这几味药,我难道会不拿出来卖掉赚钱吗?” 老人和贾濬青田道了谢,继续哀求药铺店家道:“我一家五口,就我儿子一个青壮劳力,全家都指望他活命的。劳烦店家行行好,帮忙再找找看看。哪怕是箱柜底下残留的几把药渣,也能让我全家有望活命啊。” 药铺店家明显被老人纠缠的有些烦躁,喝道:“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没有,药渣也没有。”药铺店家不耐烦的看了看天,一脸嫌弃的对老人家道:“您老在这里求我,不如趁着时辰还早,上山去看看。” 见药铺真的没药,老人急得眼圈湿润,满脸通红,只能失望的离开。贾濬看着老人步履笨拙,猜测是常年劳累所致,心中怜悯的开口道:“老人家留步。”老人见是刚刚搀扶自己的郎君,停下脚步,恭敬的作揖问道:“郎君唤老叟,是有什么事吗?” 贾濬见老人有礼,也恭敬的回礼作揖,开口道:“在下随恩师从京都到襄阳探亲,恩师身有旧疾,我们出门备了些药材。不知道老人家想买什么药?可否讲于在下听听看,若是我们府上有,正好赠与老人家救命。” 听了贾濬的话,老人死气沉沉的脸上,有了几分生机。不等老人家说话,刚刚转身回了药铺的店家,闻声又出来了。好奇的打量了贾濬几眼,不屑道:“这位老叟是城外村子里的庄户,他儿子患的是顽痹之症。虽然近年农户们的日子稍稍安定了些,但是辛苦一年存下的积蓄,都不足以买上两幅汤药的。再说,解顽痹之症,需要鲮鲤、全虫、金头蜈蚣、乌梢蛇。鲮鲤还好说,金头蜈蚣和乌梢蛇可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不过,他儿子这病死不了人的,就是不能再下地干活了。” 羊祜垦荒 对于药铺店家的无礼,贾濬并没有在意,也根本没想理会。可一边的青田,本就对推搡了老人家的药铺店家很不满,又见他在自己主子面前造次,一时怒上心头,忍不住开口讥讽道:“药铺子,都是济世救人的场所。这位老人家着急救命,你不帮忙就算了,还在这里说风凉话,你有没有良知?” 药铺店家听着青田奸细的声音,心中明了的打量起了青田和贾濬主仆二人。药铺店家没见过嘴巴这么厉害的女郎,饶有兴趣的看着青田道:“小姑子年纪不浅了吧?你这样牙尖嘴利,又喜欢出来抛头露面,不怕嫁不出去吗?”青田和贾濬年龄差不多,也二十岁有余了。她倒是想嫁出去,但是自己的主子没嫁人,她怎么敢先嫁出去呢。药铺店家一句话,正正戳到了青田的心窝,又不知如何反击。 贾濬见青田吃瘪,无奈的摇了摇头。无视药铺店家和青田斗嘴,看向老人,直问重点道:“老人家到底需要什么药?可是药铺店家所说的那几样?”老人家点头,为难道:“还缺丹参、桂枝和茯苓。城南砚山有茯苓,老叟可以自己去采。” 贾濬让青田留下老人家的住址,安抚了老人,让老人安心回家静待消息。贾濬带着气鼓鼓的青田,径直进了药铺。药铺很小,但是干净整洁。贾濬自顾自的坐到药铺上座,看着还在药铺门口傻站着的店家,笑道:“鲮鲤、全虫、金头蜈蚣、乌梢蛇,这几样我不为难你。但是丹参、桂枝、茯苓,这几种常见的药材都没有,你还开什么药铺啊?” 药铺店家看贾濬这气势,心中有些狐疑,暗自嘀咕,京都来的,莫不是官眷吧?想到这里,药铺店家挺了挺腰杆,理直气壮的说道:“姑娘是京都来的贵人,哪里知道我们边陲百姓的艰难。晋蜀两国边陲互扰,蜀国士兵过来,见活物就抓,见死物也抢。百姓根本不得安生,只能四处流离。田地无人种,药材也没人敢去采。” 说到这里,药铺店家一脸恭敬的抱拳向天,感激道:“蒙国家大仁,派来羊公坐镇边陲,才算拯救我们了荆州的百姓于水火之中。羊公亲自带着手下的兵士开垦荒地,引导百姓归家务农侍桑,饲养家畜,百姓的生活才逐渐好转。以前店铺里有药材,但是没人买。近几年百姓的生活安定,住所也逐渐固定,药材才开始出现供不应求的状况。荆州地势崎岖,从外地贩运药材,路途艰难,速度缓慢。好在荆州气候好,生长的药材种类繁多,少有需要外购的药材,大多都是我们店里的几个学徒自己采。但是像全虫、金头蜈蚣、乌梢蛇这种,并不容易得。” 药铺店家的话,说的实诚。又见药铺店家不是草菅人命的黑商,贾濬就安心的起身,带着青田离开了。 时辰尚早,贾濬和青田又都是男子装扮,两个人逛出了兴致。转来转去,又转到了城郊。远远的看着谢衡带着阿谷,和一位打扮朴素,但是气势非凡的花发老者在谈些什么。 花发老者羊祜正指导着手下的士兵翻土,贾濬来到谢衡附近,蹲下身,抓了把兵士刚刚翻开的土壤,拿到鼻子下嗅了又嗅。贾濬捧着土,欣喜的凑到谢衡身边道:“荆州真是个好地方啊!气候温热,降水充沛,土壤也肥沃。” 城郊垦荒的,大多是羊祜手下的兵士。谢衡不想贾濬被冲撞,所以没叫贾濬一道跟来见识。却没想到,贾濬自己跟来了。 羊祜五十几岁,见惯了人间风浪的老将军了。贾濬这点女扮男装的小伎俩,一眼就被识破了。羊祜假装继续指挥兵士翻土,无视贾濬的到来。听着谢衡一口一个羊公的称呼,贾濬猜到了花发老者就是羊祜。贾濬本想和羊祜问安,但见羊祜还在忙,又去看士兵翻土了。 羊祜见一个扮了男装,举止浮夸的女郎来找谢衡,脸上流露出了几分不悦,开口提醒道:“谢郎君出身清贵,自幼熟读圣贤,又任职于太学。怎么几年未见,行事做派,越来越像王家那几个纨绔了?”谢衡听了羊祜的训诫,诚心诚意的感谢了一番。接过贾濬手中的土,也嗅了嗅。 羊祜见谢衡对自己的劝告无动于衷,打量了一眼身姿英挺,皮肤白腻光滑的谢衡,失望道:“□□灭蜀时,兵强马壮,粮草十足,都是你父亲的功劳。你父亲当年驻守长安,教导民众务农侍桑。当时的长安,可谓是:处处绿野平畴,年年五谷丰登,你要多向你父亲学习才是。” 谢衡再次作揖,感谢羊祜对谢缵的肯定,恭顺的说道:“家父和羊公心系民生,都是晚辈的榜样。父亲得知晚辈要来荆州,临行前根据荆州的气候、地势,于农务上,对晚辈做了提点。晚辈和父亲一样,都希望能为荆州做点事情。” 羊祜见谢衡态度诚恳,心中的不悦稍减。探看了一圈的贾濬,这时也回到了谢衡身边。见指挥士兵翻土的羊祜空闲着,上前恭敬端正的行礼道:“羊公安好!小女是鲁郡公府的二姑娘,自幼喜好种养之道。听闻荆州气候地势与豫州有别,此次跟随先生夫妇二人来荆州学习见识。” 贾濬是贾褒的胞妹,齐王的姨妹。羊祜是齐王继母,景皇后羊微瑜的兄弟。按辈分,贾濬要跟着齐王喊他一声舅父的。羊祜对贾府的内宅事不了解,也不爱八卦。羊祜不是个老古板,但也见不惯女郎出门抛头露面。又看着贾濬年纪不小,却还是待嫁打扮,就打心底里不看好。碍着亲缘关系,对贾濬略略的点了头,淡淡的嗯了一声,就算是给齐王和谢衡的面子了。 贾濬早就见惯了外界异样的目光,根本没把羊祜的淡漠轻蔑放心上。而是根据谢衡教她的方法,对荆州的气候和地势做了一定的了解。收获颇丰的贾濬,心情愉悦的跟着谢衡,继续四处查看,探查荆州民生。 走访老人家 回城路上,贾濬和谢衡说起了在药铺门口遇到的老者,以及他儿子的病症,谢衡决定亲自去探看探看。 几个人回到赞住的府邸,取药备车。宋妈妈搀扶着曹氏在院子散步,贾濬见曹氏精神不错,就拉着曹氏,一道去那个老人家所住的村子里转转。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村民见了骑着高头大马的谢衡,坐着马车、穿戴整齐的曹氏和贾濬,都胆怯又好奇的远远围观着。 阿谷跟着谢衡找到了老人家的院子,几根粗壮木杆捆扎的门紧紧关着。一行人站在外面,打量着老人家的院子。非常简陋,但是十分整洁,看得出,是一户勤劳的人家。阿谷上前一步,高声喊道:“有人在吗?” 老人家闻声出门,仔细打量来者,看见一行人中的贾濬,激动的上前行礼。老人质朴,不会说什么客套话。谢衡打量了老者笨拙的腿脚,施礼直言道:“在下谢衡,略懂医术。路经此地,听闻您家郎君患了顽痹之症,顺路过来看看,或许能帮上些忙。” 老人家听闻来者懂医术,能解他儿子的顽痹之症,激动的点头道:“贵人里面请,屋里请。”说着老人家拖着笨拙的步子,紧着赶上前去开门。 泥土夹杂茅草修葺的房子,墙壁表面凹凸不平,没有任何装饰。竹竿搭建的简易床榻上,铺着稻草编制的席子。一个皮肤黝黑,高挑瘦弱的青年郎君,正挣扎着想起身。一个年迈的妇人在屋子的角落里,燃火煮粥。还有一位年纪浅些的妇人,见进了生客,抱着孩子进了旁边的小屋子。 看得出来,老人家是和妻子,带着儿子、儿媳还有一个小孙子一起生活。家里虽然穷,但是处处打理的干净整洁。贾濬和曹氏都是京中官眷,在京中各府各院时常走动,不似寻常百姓一样拘谨保守。见谢衡进去给病人看诊,贾濬扶着曹氏,跟随曹氏的脚步敲起了旁边小屋的门。 曹氏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的想看看孩子。自己膝下无子,年纪越大,对孩子的喜爱,越是明显。孩子的母亲开了门,看了搀扶曹氏的贾濬,紧张的又要把门关上。曹氏见状,礼貌的行礼道:“夫人莫怕,这是我的学生,是个女郎。” 抱着孩子的妇人,惊讶的看着贾濬,贾濬笑着点头,解释道:“阿嫂受惊了,我这身装扮,是为了出门方便。”妇人第一次见女郎做男装打扮,忍不住多打量了贾濬几眼。庄户人家的女子,平日里没那么多讲究,村里田间来来回回的,也时常走动。只是,像贾濬和曹氏这种,跟随家中主君,出门游历的,还真是少见。 知道曹氏一行人是来给自己郎君探病,妇人心中是无比期待感激的。他们一家五口人,两个老人,一个孩子。老人年迈多病,做不得力气活,平常都是做些杂事,帮着妇人带孩子。妇人侍桑织布,照管家里饲养的两头猪,和房前屋后的菜园。田里的农活,都指望床榻上正忍受病痛折磨的青年郎君。 曹氏逗弄妇人怀里的孩子,贾濬和妇人聊着四时季节,年景收成。谢衡和阿谷这边,把脉的把脉,配药的配药。顽痹之症,不是稀罕病。只是老人家的儿子,操劳太过,又拖沓太久,以至于病症有些严重。 阿谷善毒,一直以毒术救人。全虫、蜈蚣、乌梢蛇这类的东西,他那里都有。翻箱倒袋的把药配好,又找了些寒水石。看着手里的药,阿谷为难的和谢衡道:“主子,带来的药都给他,足够他吃到完全康复了。但是,他这种情况,起码要经过几年的巩固,预防再犯。” 病人已经很感激谢衡和阿谷了,撑着还能动的上半身,给谢衡和阿谷道谢,忍着痛道:“恩公大德,不敢言谢。荆州地界,药材种类繁多,缺什么药,我都可以自己去采。只是不知道,这些药,都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谢衡安抚青年郎君道:“你别急,先养病。”谢衡看着为数不多的药材,想起贾濬提到的那个药铺店家的话,对病人问道:“你们平常生病,都是去城里药铺诊病拿药吗?”提到药铺,病人苦笑道:“我们这些泥腿子,哪有那样的福气。我是家里唯一的劳力,全家都指望我活命,才不得已去求郎中抓药的。平日里,小病小痛的,忍忍就好了,哪个舍得花钱看诊买药呦。” 说话间,阿谷把准备好的药材放在青年郎君跟前。青年郎君如同看着稀世珍宝一般,看着这些药材惊叹,道:“莫说那药铺没有这些,就是有,哪里是我们这些贫苦农户买得起的。这样的药买上几幅,全家勒紧肚皮,也要攒上三两年才能还得清。” 农户虽艰辛,可根据现下的农业赋税。农户们一年的收成,满足一家人的温饱之余,总还能剩下两成。但荆州是边陲之地,前几年一直受蜀地兵士、盗匪的侵扰,百姓无法安生过日子。边陲农业荒废,城镇经济也萧条。前些年,还是一副百废待兴的局面。直到朝廷委派羊祜,在荆州各处兴学开荒,荆州的局面才开始好转。 按照新的农业赋税法令,每户男子占田七十亩,女子占田三十亩。占田中课田比例是,男丁五十亩,女丁二十亩。次丁男三十五亩,次丁女不课。只有课田需要纳税,就是说男子占田七十亩中,其中的只有五十亩需要纳祖,另外还有二十亩,根本不需要纳租。女子占田三十亩,纳租二十亩,其中有十亩不需要纳租。次丁男纳租三十五亩,次丁女的占田不纳。 比如,吉迁里的谢家人,善长种养之道。麦田打理的格外好,良田一亩可产十斛以上的麦。一斛大约是十斗;一斗有十升。按照税收,一亩四斛。一个男丁的七十亩田,上交两百斛税,还能自剩五百斛。和前朝对比,农户所得,是十分丰裕的。但是荆州地界,土地荒废多年,农户种养的手段单一,产量十分 办学 谢衡理解对方的难处,安抚忍着病痛的青年郎君躺下。青年郎君躺下后,看了看阿谷和谢衡,眼神坚定道:“这些药材太贵重了,我若是白白的收了,今后睡觉都睡不踏实。钱财我没有,待我身体好转,我就去山上采药抓虫送还郎君。” 阿谷听了病人的话,也看向了谢衡,毕竟,这些药材都是谢衡出钱买的。见病人懂得感恩,谢衡点头道:“你安心养病,待你身体好转,我们教你识别药材。务农之余采采药,也能补贴家用,改善家人生活。” 谢衡一行人出了门,曹氏和贾濬也从妇人处告辞。谢衡找到了村里的地保,了解了大部分农户都是类似的情况。食不果腹的,也大有人在。村子里,包括地保在内,几乎连个识字的都没有。有点手艺的,早几年都跑去外地谋生了。 谢衡带着一行人回了襄阳城,晚间谢衡提了两壶梅子酒,到了羊祜府上。谢衡看了看羊祜的住所,摇头苦笑。羊祜给他准备的宅子,已经够朴素了。没想到羊祜自己住的地方,简直可以用简陋来形容。 谢衡提着酒进了门,羊祜正在喝药。谢衡见了,将自己带来的酒扔到了一边,上前给羊祜把了把脉。把完脉,谢衡面上有些凝重,劝道:“羊公来荆州也有许多年了,荆州眼下的状况,开始逐渐稳定。只要顺着羊公设定的路线发展下去,用不了几年,荆州百姓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了。羊公操劳过度,眼下您的身体不适宜硬撑。晚辈见您身边追随的人中,有可堪大用的贤能。羊公何不将手头的事交给可信可用之人,告假修养一段时间,顺便还能考验考验他们的实力。” 羊祜忍着咳嗽,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砸吧着嘴里的苦涩,皱着眉无奈道:“我的身体,确实有些撑不住了。郎君的提议,我也有想过。荆州的局面,这几年确实有所改善。只是,还没达到我能安心离开,精心休养的程度。再坚持坚持,待到明年看看。农业兴盛,百姓才能更安稳。粮草充足,兵马才能更强壮。周围的荒地开垦完,我再休息不迟。” 谢衡知道羊祜心系民生,也不再多劝。羊祜身体有恙,不能饮酒。谢衡也无心饮用,把梅子酒交给门上小厮,席地坐到羊祜对面,提议道:“在下想办学。”羊祜一听,眉头舒展,性趣十足的问道:“在襄阳城办学?” 谢衡摇摇头,又点点头,认真的回道:“在襄阳,办荆州的学。”见羊祜调整了个姿势,饶有兴致的看着谢衡。谢衡开口解释道:“我想在襄阳办学,教农户种养知识。课余教农户们识别分辨药材,也能让他们在务农侍桑外,再多条果腹的门路。” 羊祜一向勤俭,平日里唯一的爱好就是登山观景。襄阳城南的砚山,是他钟爱的去处。山上景色怡人,植被繁茂,药材随处可见。荆州确实是个好地方,特别适合植被生长。成千种类药材,遍布荆州各处。 若是农户能学会识别药材,荆州人民用药,能做到自给自足外不说,多余的还能贩卖到外地。这确实是能为农户们,多开创一条果腹的门路。但是能教农户们识别药材的人,不容易找。会识别药材的人,大多都是医者。医术虽然不是什么秘术,但医者收徒都十分严谨,大部分都是血脉相传。 羊祜有些为难道:“能教习种养之道的先生好找,可是医者的手段,都是不外传的。广授课,更不可能。找个懂得分辨药材的先生,不容易呀。” 谢衡虽然会识别药材,但是他并不能在荆州久留,太学院处,谢衡还有大事要做。谢衡不急不慌的开口道:“太学院中,在下倒是认识一个品行端正,熟读经典又精通药理,能够识别药材的学生。只是这个学生出身清苦,前几年言语上得罪了王家的王处仲,被活活打断了腿,至今没办法正常行走。” 提到王家的儿郎,羊祜就是一脸的嫌弃,忍不住骂道:“太后是何等人物,王家老族长睢陵公是何等人物?王家现在的这些个纨绔,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若是这位通晓药理的学生肯来襄阳,老叟愿意对其行师礼。” 谢衡赶忙行礼,恭敬道:“羊公大德,这样的厚待,不是他一个清苦学子能承受的。晚辈只管请他来授课,他的前程如何,待羊公亲见考验过,凭羊公定夺。”谢衡气度清爽质朴,言辞稳重诚恳,行止德厚宽仁。看着这样的晚辈,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希望,羊祜心中欣慰。 羊祜命下属,协助谢衡各乡镇走访。使各乡镇的里正,通知下属各村的地保,统计自愿听课的名单。有些乡镇和村里的农户嫌路远,迟迟没有人报名。 百姓艰苦,全村也找不出一匹代步的老马。又要照顾家中农田,又要进城听课,确实是问题。谢衡苦恼,曹氏摇头道:“农户艰辛,劳务繁重,哪有那么多精力来城里读书啊?” 贾濬又想起了幼年时期在襄陵时,谢屠户的女儿阿氿跟着自己识字的情景。她记得阿氿眼中,对知识的好奇和渴望。她到现在还记得,刚学会写自己名字的谢氿有多开心。贾濬大胆的提议道:“可不可以地头教学?” 曹氏掰着手指头算道:“襄阳下属村镇那么多,我们人力不足啊。”贾濬继续自己没有说完的话道:“我们可以由城授镇,由镇授村,一步一步把知识传递到田间地头。” 种养是技术学问,不似文学律法。尤其农户本身就具备一定的经验,学习起来不会太难。大范围授课传教,本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谢衡没有太多的时间耗在荆州,他觉得贾濬的提议很好。 在羊祜的支持和帮助下,襄阳城内的民学堂很快就建立了起来。谢衡原本主要招收农户,但是城中一些稍稍富贵些的门户,也想让孩子跟着读书识字。羊祜和谢衡商议,又开了几门课业。城中有几个学识渊博的老者,也被羊祜请到了学堂授课。 曹氏亡 曹氏对兴建起来的学堂充满好奇,想去看看。不用顾忌世俗的眼光,不担心被熟人遇见,曹氏也跟着贾濬学着打扮成了郎君的模样,师生二人大摇大摆的进了学院。准备进去授课的谢衡,看着女扮男装的曹氏和贾濬,忍着笑,做了个请的姿势。 师生二人装模作样的进了课堂,有眼尖的学生,认出了曹氏和贾濬是女扮男装,起哄道:“先生,怎么还有女郎混进来听学?”曹氏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这么纵着自己。突然被人戳穿,不免觉得尴尬。出了京都,贾濬早就彻底放飞了自己,无赖反问道:“哪里有女郎?阁下是女郎吗?” 在场的学生,见多事的少年吃瘪,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起哄的学生还想说些什么,谢衡翻开书本,沉声道:“上课。”一句话,堂上瞬间静默,众人跟随谢衡翻开书本,再没多言。 曹氏好像很喜欢课堂的氛围,和贾濬一连去听了几天的课。书院有女郎扮男装学习的事,暗中传了开来。没过几日,书院又多了几个巧扮男装的女郎听课。向来看不惯女郎抛头露面的羊祜,这次没有排斥。但是碍于男女大防,羊祜提议在别处另开一堂,专收女学生。 羊祜请了一位德高望重、学识渊博,辞修在家颐养天年的老学究,为女学授课。老学究居所偏远,入城前的这段时间,曹氏主动请缨,代为授课女学堂。曹氏教女学生们读书识字外,还教她们侍桑务农、纺纱织布。 曹氏看着堂上越来越多的女学生,自己仿佛回到了吉迁里授课的那段时光。曹氏出身前朝皇族偏支,父母在世时,对其教育十分严苛。出嫁到谢府,对公婆恭顺,对主君礼敬。对待下人们,耐心引导指教,一直以身作则,延续谢家的清贵门风。 作为谢家当家女眷,在掌管府宅上,曹氏无疑是完美的。但作为一个人而言,曹氏一直是在按照世俗礼教的规矩,活在淑女贤妻的条条框框里。直到她收了贾濬几个女学生,到吉迁里授课后,她才活出了几分滋味。 活在世间的人们,多多少少都会承受一定程度的束缚。但是这个时代,女子们承受的,已经超越了人权该承受的范围。世人对女子的约束,将女子的真性情都隐没了。曹氏也是到了吉迁里后,才悟到了自己活得不痛快的原因。她不再束缚自己,也不刻意束缚曹微在,更没有束缚过她的学生们。 曹氏坐在讲桌后,听着课堂上女郎们诵读的声音,觉得格外洪亮悦耳。看着坐在侧面,姿态端庄,神情笃定的贾濬。曹氏勾起了嘴角,情不自禁的开口吐出了句话:“女郎们,不该只活在后院。”曹氏淡笑着,闭上了眼。听见曹氏说话,女学生们都停止了诵读。 贾濬察觉到曹氏的异样,上前探看,曹氏竟然睡着了。曹氏近来备课疲累过度,女学休课两日,等来了羊祜请来的老学究。 曹氏起的格外早,央着贾濬带她去女学堂听老学究讲课。自从女学堂开课,曹氏的状态一直很好,贾濬看得出曹氏喜欢学堂的氛围,就顺着曹氏的意思,带她到学堂听学究讲课。曹氏精神气足,但是身体很虚弱。下了课,回府的路上,坐在马车里的曹氏说困。贾濬挪到曹氏旁边坐定,让曹氏靠在自己背上休息。 曹氏像个孩子一样,乖顺的靠在贾濬肩背处,幽幽的叹了句:“真想回到年少时,有父母在的日子。”曹氏嫁到谢家没几年,父母都相继去世,自己又是独女,家中没个兄弟姊妹。曹氏败落,族中人情寡淡。只有一个无依无靠的族妹,曹微在和曹氏亲近。曹氏和曹微在的德行有别,脾性不同。但她们有一点相同,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女。 贾濬感觉到曹氏的重量,全部都倾倒在自己身上。心中感觉不妙,开始控制不住情绪,眼泪滚落了下来。到了府宅门口,贾濬试探性的呼唤曹氏,可任她怎么喊,曹氏都没有反应。贾濬的猜测被验证,伤心的喊了句先生后,再也忍不住,开始痛哭。 贾濬自幼被迫和生母分离,曹氏给了贾濬缺少的母爱和陪伴。贾濬给曹氏死气沉沉的人生,添了诸多色彩。曹氏教导贾濬知书识礼,但也从贾濬身上学到了开朗乐观。曹氏和贾濬是师生关系,但是她们之间的情义,还包含着亲情和友情。曹氏的离世,贾濬很难过。以学生之名,行子女之仪。为曹氏披麻戴孝,守孝三年。 经过多年的开荒垦地,缮甲训卒,荆州军队粮草戎备,兵强马肥充足。襄阳城的诸事也都安排完毕,羊祜身体已经到了撑不住的状况,不得不听从郎中和谢衡的规劝,起身回京休养。谢衡带着曹氏的棺椁,跟随羊祜的队伍一同赶回了京都。 曹微在挺着肚子,几度哭晕。曹氏对她付出的心血,比曹氏族中任何一人都多。曹微在自知,她对曹氏的辜负,也比曹氏身边任何人都多。曹氏过世,曹氏对自己的恩情,她没办法报答,对曹氏的歉疚,也再没机会偿还。 曹微在跪在灵前,一遍一遍的叩头道歉。在场的,都看出了曹微在的悔意。曹微在大着肚子,邓朗也拦不住曹微在的悲伤。王若、山奺也都跟着劝慰。曹微在还是伏地不起,哭得撕心裂肺。 贾濬不忍心看着大着肚子的曹微在,这么折腾自己。更不想她扰了曹氏的亡灵。上前劝道:“阿芜姐姐,你是先生在这个世上唯一记挂的亲人。先生若是知道你有着身孕,还这般伤心痛苦。九泉之下,她也没办法安眠。” 曹微在哭诉 王若、山奺和贾濬一样,都是曹氏的学生。但是曹氏生前,最知心的人是贾濬。曹微在觉得,若是贾濬感知到了自己的悔意,曹氏也定然能明白自己的心情。见贾濬对自己没有怨色,曹微在心中稍安,流着泪忏悔道:“阿姊待我亲厚,全心全意为我筹谋。是我对不起阿姊,也对不起丰儿。” 别人或许不明白曹微在到底亏欠贾濬什么,但是贾濬明白,曹微在指的是与邓家的这门婚事。贾濬扶着曹微在,认真道:“为自己筹谋思虑,是人的本能。阿芜姐姐自幼孤苦,先生和我,都明白阿芜姐姐的无奈和不易。” 曹微在自幼寄人篱下,虽然谢家人待她极好,但到底血脉相隔。曹微在跟随曹氏社交,见识了名门贵妇的气派,心向往之。但她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孤女。论出身,自己根本嫁不得什么高门大户。 曹微在熟读经典,擅长舞蹈,才艺俱佳。自己和其他名门贵女比起来,就差个出身。曹微在体态婀娜,又生有倾城的美貌,她怎么会甘心居于那些贵女之后。自懂事起,就开始精心于自己的容貌行止,同时暗中打听各名门大族的儿郎。想找机会,凭借自身魅力,吸引到出身好,品行优良的郎君。 只是,这一切都是她的异想天开。她曾经打听王家、荀家郎君,想要靠近,但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后来家族中给她定了亲,她回去待嫁。对方是个举止轻浮的假清高,曹微在请了族长做主,才取消掉亲事。 后来那人尾随自己到了吉迁里,想要掳走当时寄居在吉迁里学习的女学生,所幸被谢衡等人抓到。当时曹微在和曹氏、贾褒都中了毒,昏迷着。曹微在中的毒并不深,夜半时分就醒了。 谢衡没有和曹氏以及当时寄居在吉迁里的学生们,细说那人的底细。但是起身净手的曹微在偷听到了,经过阿谷毒物的恐吓拷问,对方承认自己是蜀国派过来的。再司马昭兴兵灭蜀之际,曹氏皇族私下里早已和蜀国联盟。他的任务,就是要扰乱司马昭的计划,剿灭司马氏一族的势力。 曹微在拒婚后,对方贪恋曹微在的美色,本想将其抓回去做妾。便尾随其后,在临近京都时准备下手。曹微在发现有人尾随自己的马车,命车夫加紧赶路。迎面从京都出来了一对人马,是邓朗带着几个随从,看样子是准备出城操练。 曹微在隔着车帘,向邓朗等人求救道:“郎君救命,后面有贼匪尾随。”邓朗听闻,向曹微在车架后面探去,果然见到几个鬼鬼祟祟,行止怪异的人,在观察曹微在这边的动向。对曹微在的马车高声道:“女郎安心进城,贼人交给我等即可。” 邓朗不知道车内的是曹微在,也不知道,曹微在从那一刻起,对邓朗生了别样的心情。从前年幼时,曹氏也有意把曹微在嫁给邓朗。但当时的曹微在,喜欢像谢衡那样谦和温雅的儿郎,对满门武将的邓家,根本不上心。 虽然曹微在没有答应和邓家结亲,但是她自幼时常跟随曹氏到邓家走动,邓家夫人和邓朗都待她极善。邓家流放西域那年,虽然邓、谢两府已经多年没有走动。曹微在还是撇下了曹氏,出城相送。碍于贾濬在,曹微在才远远停在了城门口,没有上前和邓朗说话。 谢衡在吉迁里抓到来曹家族中骗婚的那个奸细后,把奸细交了官。又给曹氏族中写了封信,没多久,给曹微在定亲的那位四堂叔就自尽了。朝代更替,曹家败落,曹微在出生的这一脉皇亲旁支,早已在她四堂叔自尽时,就彻底凋零了。 曹微在被曹氏和谢衡夫妇送回族中,曹微在一直受着父母生前的小院,靠家中的几个庄子生活。经过了几年的沉淀,曹微在终于看清了自己,看清了世事。 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除了父母留下的房产庄子,她什么都没有。以她这种出身背景,加之早过了双十的大龄,她能嫁个殷实人家为继室已经是很不错了。曹氏病重,谢衡命人接她去见曹氏最后一面。曹微在没想到,她和邓朗两人,时隔多年后,竟然还有再见的机会。 邓朗进京拜谢皇恩后回府,曹微在亲自为曹氏取药,两个人就那样在洛阳城喧闹的街道上,毫无征兆的相遇了。经历过世事,两人早已退却了青涩稚嫩的模样。还是一副待嫁打扮的曹微在,知道邓家平反而归,见到邓朗时的惊讶,转瞬即逝。随即,远远的向邓朗行了个礼,就上车回谢府了。 从那一刻,曹微在就决定,她要争取这最后的机会。这是她整个人生,最后的一丝希望。曹氏要把她给谢衡为妾,感情上早已对谢衡亲情化的曹微在,根本没办法接受。与其嫁给自己敬畏如父兄的谢衡为妾,不如豁出去,嫁到邓家。经历了一场浩劫的邓家,家底微薄,但名望还在。况且,邓朗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曹微在对邓朗有信心,相信他一定能再次让邓家繁荣昌盛起来。 就这样,曹微在不顾曹氏担忧,不顾贾濬的前程,拼劲全力的把邓朗抢到了手。她敬爱曹氏,也不想伤害贾濬,但是为了自己的整个余生,曹微在不得不自私自利的彻底。如今,曹氏去世,贾濬对她也没有过多的怨恨,曹微在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一点点自责愧疚。 顺着贾濬和王若等人的劝慰,曹微在终于收起了悲恸,虚弱的由邓朗搀扶着去休息了。贾濬对曹微在没有怨怼,不是她在心中认可了曹微在,而是她不想再去计较。曹氏已经离去,曹微在的自私再也害不到曹氏了。而自己,从未想过要嫁给邓朗,所以她更没有计较的必要。 王若和山奺认认真真的帮宋妈妈给曹氏的遗物打包装箱,贾濬握着曹氏用旧了的狼毫笔发呆。在吉迁里寄居读书的时候,曹氏总是嫌弃贾濬的字不好,私下里手把手的教了贾濬大半年,贾濬的字才略微有了模样。 多年同窗好友不放心贾濬,答谢礼结束后,王若让山奺将贾濬送回去,山奺见王若面露急色,猜是王若不便长时间外出,担心斐家人会诟病。不想王若为难,山奺痛快的陪贾濬上了马车,顺贾濬的意思,把她送到了永年里。和李婉问了安,因为记挂幼子,没有久留。 双生花的来历 李婉担心贾濬伤心太过,让身边老仆熬了清心去火的莲子羹。贾濬一入秋,就容易上火。在吉迁里时,曹氏察觉到了,自那以后,曹氏时常给贾濬煮莲子羹。贾濬抱着莲子羹,又想起了曹氏,眼泪止也止不住。 没过一会儿,贾褒带着儿子景治来了。一晃眼,贾褒嫁给齐王已十年有余,景治是贾褒所生的第四个儿子了。齐王府人际单一,全府上下,唯贾褒独尊。但是没有婆母妯娌的齐王府,子嗣众多,都要靠贾褒一个人照顾。对于孩子,虽然都有乳母照管喂养,但贾褒一时半刻都不敢掉以轻心。 太后王元姬其实生过五个儿子,除了了当今国家司马炎和齐王司马攸外,还有三个弟弟,分别是城阳哀王司马兆,辽东悼惠王司马定国,广汉殇王司马广德。三个弟弟均早夭,最大的不过活到了十岁。 国家念及胞弟早夭无嗣,将五皇子过继给了城阳哀王司马兆。没几年皇五子死了,国家又把皇六子过继了去。齐王将长子过继给悼惠王,二子过继给广汉殇王。柳氏过世后没多久,过继给广汉殇王的二子去世,刚生下三子的贾褒大病了一场。直到四子都能走路了,贾褒的状态,才逐渐好转。 柳氏过世时,贾褒怀着身孕不能守灵。曹氏过世,身为学生的贾褒有心为其哭丧,但是碍于齐王妃的身份,不好给谢府添麻烦,吊唁一番就先行离开了。身为胞姐,最了解贾濬,就知道贾濬舍不得曹氏。贾褒回了王府,带上幼子景治,准备来永年里小住,打算和李婉,一起陪伴贾濬几日。 贾濬上次见景治,是去荆州前,一年多的光景,景治长高了许多。见贾濬,亲切的跑上前嚷着要姨母抱。贾濬见贾褒带着景治来了,连忙擦了眼泪,放下手中的莲子羹,上前把景治抱了起来。 贾褒见贾濬眼圈通红,劝慰道:“自打从吉迁里回来,先生的几个学生,嫁人的嫁人,生娃的生娃。只有你时常去探望她,照顾她。你不舍得她,她也定然是舍不得你。你整日这样哭唧唧的,被她知道了,黄泉路上不知道要回头多少次,走也走的不安心。” 贾濬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有些感情就是控制不住,贾褒看贾濬还是一脸悲恸,略显刻薄的道:“先生嫁到谢家二十年有余,至死也没个子嗣,心中不知道有多难熬,加之近些年,她一直缠绵病榻。无依无靠,无亲无故,又顽疾缠身。与其孤独痛苦的苟且着,去了也未必不是解脱。你非要拘着她在人世,遭受疾苦才甘心?” 贾褒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她说的是事实。曹氏活得并不开心,她临死前,说‘好想回到年少时,有父母在的日子’时,贾濬就知道,曹氏自打离开父母起,就再没有真正开怀过。贾濬难过,不仅仅是因为曹氏的离去。她也替曹氏的一生,感到无奈与遗憾。 贾褒见贾濬油盐不进,继续道:“先生仁善,谢府没有子嗣,是她最大的心病。她的顽疾,大都是从这心病上来的。她人生有缺憾,但是她活着的日子里,并没有被亏待呀。谢府上下,哪个不是谨遵着先生的意思办事?那两个小妾嫁到谢家多年,形容虚设一般。不像阿若,日子过得苦不堪言。从前她心气高,总是高人一等。如今在斐家做小伏低,斐老夫人一样不待见。” 王若在斐家过得不好,贾濬是知道的。但是王若在斐家做小伏低,还不受待见,她还没听说过。贾褒见吸引了贾濬的注意力,继续道:“年前斐老夫人病了,斐浚那对双生花妾室,把持着斐家整个后院。王若终日侍奉婆母,衣不解带。斐浚被那两个妾室迷得,都顾不上照管他那重病的老娘了。” 贾濬见过斐浚一次,那时候她和王若,正在为华笤和荀家郎君的事筹谋。她印象中的斐浚腼腆寡言,不似好色之流。如今听闻他因两个妾室的美色沉沦,贾濬有些不敢相信。但贾褒向来言行谨慎,没有证实过的传闻,贾褒不会随便乱说的。 贾濬对贾褒的话深信不疑,只是她不懂,斐家好歹是名门大户,斐浚自幼也是熟读圣贤之辈。怎么像是被人迷了魂一样的罔顾礼法,为了两个妾,忽略自己的生母和嫡妻。忍不住质疑道:“斐浚的双生花妾室,当真貌美如斯?把一个清明俊秀的郎君,迷得失了智?” 贾褒不屑的冷哼道:“貌美的女子那么多,若是单凭美色就能迷惑人心,那天下早就乱了。”李婉见姐妹二人有私话要说,带着景治去后花园放风筝。姐妹二人紧随李婉景治,到了花园水榭,继续斐家两个小妾的话题。 贾濬又道:“阿若姐姐虽然心气高,脾气又直率。她放低姿态,侍奉病倒的斐家老夫人,斐浚应该看得出,阿若姐姐仁孝的本性。先生丧礼,阿若姐姐前来,看她整个人一点鲜活气都没有,大抵是侍奉斐家老夫人辛劳所致。” 贾褒点头,压低声音道:“要不是你前往荆州前来找我帮阿若,我都没想到,还可以从斐浚的那对双生花妾室身上下手。我找你姐夫查了她们的来历,着实让人吃惊。这两个小妾,根本不是斐家老夫人去买的。而是那对姐妹上赶着,主动卖给她的。” 说到这里,贾褒声音压得更低,谨慎道:“这对姐妹花,是前朝专门培养,准备送给□□的。刚培养出模样,□□就去了。见送□□不成,就准备把她们献给国家。没等送出手,又赶上改朝换代,国家登基。她们的主子在政变中死了,她们没有去处,没有依靠。正好赶上斐家老夫人这个冤大头要给儿子纳妾,见斐家是高门大户,这对姐妹上赶着卖给了斐家老夫人。” 贾濬一直觉得那对双生花姐妹不简单,但没有想到,她们的来历这么特殊。心惊道:“这事若是被朝廷知道,那斐家岂不是有谋逆之嫌?” 贾褒点点头,不以为然道:“阿若此刻,应该在宫里回话呢。阿若是王家人,王家好歹是国家和你姐夫的外祖家。她的事,我们都在关注。何况,她与你我,还有那么多年的同窗之谊。王家众人劝她合离,但是她舍不得孩子。上次在王家遇到她,她还提及,是你劝她放低姿态,赢取婆母、郎君的心意。只是人事尽了,斐家一点变化都没有,大抵是天命如此。” 斐浚中毒 贾濬感叹:“我也是知道她舍不得孩子,才多嘴劝和。阿若姐姐嫁去斐家才几年的光景,人已经被磋磨的不成样子。看着她身形消瘦,两腮塌陷,怎么都不像是个高门大妇。眼下阿若姐姐选择合离,我倒是十分支持了。” 贾褒看着贾濬,心疼道:“你也别光顾着惦记别人,好歹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儿女。你如今已经二十四五岁了,还没定亲呢。我和你姐夫一直在为你的终身筹谋,眼下也有几个不错的人选。仗着齐王姨妹的名头,抢也要给你抢门好的。你也别再说你愿意不愿意的话,你看看母亲,两鬓都白了。她平日里不说,是担心你为难,没有谁比她还心急你的婚事。” 贾濬顺着贾褒的话,仔细的打量起自己的母亲。她自幼与生母分离,盼了十几年,才见到自己的生母。和生母团聚近十年,自己竟然还没有学会顾虑母亲的感受。贾濬自责的对贾褒点头道:“是我不孝,忽略了阿母的心情。” 景治玩的满头大汗,李婉带着景治到水榭休息,母女几人开始闲聊家常。贾褒无非是被一群孩子缠的头疼,过继出去的几个还年幼,依旧养在自己身边,待成年后才会赶往封地。李婉和贾褒追问贾濬在贾府的日子,贾濬一提起贾府就头疼,多一句都懒得说。 贾褒见状,句句紧逼,贾濬不得不开口搪塞道:“入赘到贾府的客卿,生性活泼,为人开朗热情。”贾濬不想李婉和贾褒为贾府的事情烦心,贾府的风气已经彻底败坏,任谁也是救不了。贾濬甚少回贾府,回去了,也是关紧院门,过自己的日子罢了。 柳氏嫁给她祖父贾逵时,没什么嫁妆、私产。那时候贾家也很穷,祖父连条像样的棉裤都没有。李婉当年带到贾府的嫁妆,都由柳氏保管着。李婉在永年里定居后,柳氏让贾充加倍送还给了李婉。贾充平日里,不管府宅之事。郭槐当家时,贾褒和贾濬连件华贵的衣裳都没有。柳氏当家做主时,才把贾濬的嫁妆都备齐。 自贾午招赘,韩寿入府后,贾濬很少回贾府,基本上都是住在永年里。躲了清净,又能和李婉作伴。但贾濬总觉得,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不是办法。掰着手指头算着自己的财产,柳氏留给自己的两间铺子,几幅头面。贾充给自己的一个庄子,几幅头面。还有一张没见过实物,只有红纸黑子的嫁妆单子。除了这些,贾濬还有一身务农侍桑的种养手段。 商街旺铺,闲杂人太多,贾濬不宜经常抛头露面。铺子一直交由专人打理,贾濬定期查账。庄子距离京都有些远,收成也不尽人意,贾濬决定找有机会亲自去看看。贾濬神游太空,又算计着柳氏和贾充给自己的头面,够不够买两个庄子。其实就贾濬的这点资产来说,可能还不如贾府的大管事富足。贾濬是真穷,但她自己本身物欲极低,根本不在乎。 李婉和贾褒,见贾濬呆呆的自言自语,担心贾濬是受外界影响,压力太大所致。贾濬已满二十四周岁了,曾经定过当世名声最旺的王家和邓家。定过那样的亲事,心性肯定是高的。何况,还是郡公之女,王妃亲妹的身份。以现在的贾濬,不管是什么门户出身,都难做嫡妻了。就算选个优秀的郎君做继室,那也是要凭借缘分的。没有好青年们丧妻,难道要去弄死几个,给贾濬腾位置么。 李婉对贾濬的婚事,也开始抱着随缘的态度。但是贾府招了赘,她不能让贾濬继续在贾府生活了。尤其是贾濬刚刚的一番话,李婉更加坚定自己的猜测。那韩寿就是个客卿,勾引主家女郎,攀附主家,入赘进门。如今已身为人父,还能让做为异母姨姐的贾濬,对他做出‘活泼热情’的评价,可见其人品不端。 贾濬外祖被夷灭三族,身为驸马的舅父李韬也没能逃过一劫。他的三个儿子,因是公主所生,被免除了死刑,被判与李婉等人一同迁徒。由于年幼体弱,途中都病亡了。看着贾濬眼下的状况,李婉生出了把贾濬过继到兄长李韬名下的念头,让贾濬名正言顺的脱离贾府。 贾褒本想带着景治在李婉这里小住两日,和贾濬也好好谈谈心。但是留在齐王府的另外几个孩子作闹了起来,齐王从宫里回到王府的时候,王府已经炸了锅。无奈,齐王只好带着另外几个孩子,一道去了吉迁里叨扰李婉。 李婉平素是清净惯了的,偶尔享受一番天伦,自然是欣喜万分。齐王把李婉当成自己的母亲一样敬爱,待贾濬像自己亲妹一般关怀。王夷甫被迫娶了小郭氏后,齐王本想为贾濬寻门合适的亲事。但是随即贾午的事情闹开,流言随着韩寿入赘贾府逐渐平息,贾濬却跟着曹氏跑去荆州散心了。 待到贾濬回来,又赶上了曹氏病亡。齐王和贾褒以及李婉,都不理解贾濬对曹氏的情义,并不赞同贾濬为曹氏守孝,而耽搁自己的亲事。可是贾濬执意要为曹氏守孝,大家也不好驳了贾濬的仁孝之礼。 齐王从宫里出来的时候,王若已经先行回了王家。王若没有提合离,只是把她在斐家这些年的所见所闻,亲身经历的事,不死不落的向国家说了个明白。国家和齐王劝王若合离,若是斐家被证实谋逆,王若还能保住自身和孩子的性命,但是王若坚定的否决了。 王若是个明白人,她知道谋逆是多大的罪过。像邓家当年,成年男丁皆被斩杀,女眷和和年幼者,都被流放到西域为奴。斐浚若是真的参与谋逆,国家也不会判她和儿子死刑,最多是流放。她不怕流放,她怕向李婉和贾濬一样,和自己的子女被活生生的分开。就算流放,她也要陪在子女的身边。 国家和齐王都是王若的长辈,就算看在已故的生母王元姬的份上,他们也会眷顾王家人的。国家命齐王带人去斐家,抓了斐浚和他的双生花妾室拷问。原来斐浚和两个小妾亲近,并非是被她们美色所迷,而是中了两个小妾的毒。 阿谷解毒 斐浚和他的两个妾室被送去了大理寺,待大理寺查证后,若是能证实斐浚与谋逆之事无关,斐浚就会被释放。王若被国家强制送回了王家,就算她记挂子女,也只能听从圣命,回家静待消息。 贾褒感叹:“若不是斐家老夫人的性子一点不容人,非要在家里和自己的媳妇一较高下,斐家也不会生出这样的祸事。只是可怜了阿若,若是斐家当初参与过谋逆,阿若的两个孩子,定然是要受牵连的。” 贾褒自从过继到广汉殇王名下的二子早夭后,对年幼的孩子,都格外仁爱。齐王不想贾褒伤心,宽慰道:“斐家人一向本分,斐浚也是本性温良之人,相信他们不会参与谋逆的。”贾褒见齐王为斐浚说话,不屑道:“我从前也觉得斐浚是个好的,可他近几年对阿若的态度,着实太令人失望了。” 齐王与斐浚自幼相熟,虽然成婚后相聚甚少,但齐王一直不相信斐浚是见色忘义之辈,猜测着大抵是因为王若的脾性,难与人相处。王若自幼心气高,除了华府的华笤,她甚少拿正眼瞧人。王夷甫和山简,年幼时一直称呼王若为‘王嗣宗’。就因为她对人,对事的要求都很高,看不惯的都要翻白眼。像极了当年和嵇叔夜、山涛、王戎等人交好的,一位叫‘嗣宗’的朋友。 直到刚刚和国家密审斐浚和他的妾室,齐王才知道。斐浚,当真已经不是从前的斐浚了。不是他品行脾性发生了转变,而是他整个人,都处于浑浑噩噩,失了魂智的状态。齐王摇摇头道:“斐浚对阿若的态度,不是有心的。他中毒很深,就算他没有参与谋逆,恐怕也活不长久了。” 若是斐浚没有参与谋逆,他宠妾灭妻的行为,也是因为身中剧毒而被人驱使。那贾濬还是希望,能为斐浚争取一次活命的机会。或许斐浚和王若夫妻二人,还能回到从前。贾濬对着姐夫齐王好奇道:“斐浚中的什么毒啊?没人能解吗?”齐王摇头道:“太医令王熙亲自诊看,已断言无解。” 说到毒,贾濬想起了阿谷。曹氏刻意的撮合,没有让贾濬和谢衡更亲近,反而让贾濬心里,对谢衡更为疏远客套。在荆州时,贾濬一心跟着谢衡学习农务,为民生和办学忙前跑后。但她时刻保持谨慎有礼,对谢衡一直是以晚辈的姿态敬重着,像敬重曹氏一样。 曹氏过世后,贾濬诚心为曹氏守丧,更是远着谢衡。阿谷是谢衡的人,她不便去求,好在齐王和谢衡关系要好,让齐王去求也是一样的。贾濬提议道:“我们先生的郎君,太学院的谢博士,略懂医术,尤其擅长解毒。若是斐浚没有参与谋逆,或许可以请他帮忙诊看诊看。有一丝希望,总好过等死。毕竟阿若姐姐还年轻,合离还是守寡,她的日子都是不好过的。” 同为女子的李婉和贾褒都点头赞同,齐王知道谢衡懂医术,但不知道他医术是否高深。对于贾濬的提议,齐王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准备去找谢衡帮忙。 没过几日,斐浚就被无罪释放回家,王若也在斐浚离开大理寺的第一时间带人去迎,跟着斐浚一同回了斐家。 王若和斐浚一进门,鸡飞狗跳的斐府,才算消停了下来。贾褒带着贾濬一道前往斐家,看看能不能帮到王若什么忙。斐家出了这么大的事,王若被国家勒令回了王家,斐家老夫人病重,家里只有几个半大孩子看顾。 王若让自己的乳母和贴身侍女,查看府中各处。让斐浚的随侍小厮,将斐浚安顿到主院。没一会儿谢衡带着阿谷随齐王赶到,贾濬看见谢衡进门,下意识的就想躲,但是被眼尖的谢衡拦下了。谢衡进了斐家后宅门,就注意到了贾濬。在荆州贾濬就开始刻意疏远自己,谢衡早有感知。 谢衡看出了贾濬的心思,知道曹氏刻意撮合的举动,让贾濬心中生了结。但这结也不是解不开的,他不可能因为贾濬的退缩,就轻易放手。毕竟,他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单身狗,可以名正言顺续娶的鳏夫。贾濬又是他,心仪多年的女郎。 谢衡跨步坐到斐浚床边,仔细探脉,片刻后便认真肯定的开口道:“可解,只是手法特殊,需要贾二姑娘帮忙。”已经挪步到门口,准备溜出去的贾濬,听了谢衡的话,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众人闻言,目光也是齐刷刷的盯向了贾濬。 谢衡不想贾濬被人揣度,解释道:“荆州时,贾二姑娘跟随在下亡妻,为百姓做了不少事。期间还救了一个病患,正是贾二姑娘协助的。那个病患的毒虽与斐郎君不同,但是治疗手法十分相近。贾二姑娘帮忙,在下会解的更加迅速顺利些。速度越快,后遗症越少。” 贾濬心里对谢衡一阵唾弃,她什么时候协助他给人治病过?贾濬迷惑间,王若拉过贾濬到谢衡旁边,哀求道:“丰儿,辛苦你了。”贾濬看着早已失了傲气的同窗好友,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和谢衡多做计较,咬着牙点头。 谢衡收了探脉的手,一边准备着银针刀具,一边开口对众人道:“阿谷和贾二姑娘留下协助我,其他人去前厅稍作回避。”齐王对谢衡有如此高超的解毒之术,也是感到十分惊讶。但是他深知谢衡的品性,没有十足的把握,谢衡不会这么笃定的表示可解。 王若看着床上虚弱的斐浚,有些担忧。齐王和贾褒劝她宽心,让谢衡安静专注的为斐浚诊治,带着孩子们到前厅静候才是。 余生秋实 众人离开后,谢衡给斐浚吃了一颗药,就坐到了外间。阿谷来到斐浚床边,一边用银针刺探斐浚是否昏睡,一边示意贾濬去外间候着。贾濬一脸茫然的到了外间,谢衡给贾濬斟茶,担心贾濬再躲避自己,开口提醒道:“你现在出去,定然被她们抓到前厅询问斐浚的病状。” 贾濬也是一阵头疼,她什么都不知道啊。难道要她对谢衡的谎言一一解释吗?那谢衡撒谎的动机是什么?为了留贾濬在他身边,养眼吗?贾濬狠狠的白了谢衡一眼,谢衡面色不改的,给贾濬斟了一盏茶道:“喝茶,去火气。” 贾濬认识谢衡十几年了,不敢说自己和谢衡的关系有多亲近,但是她对谢衡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十几年来,谢衡在她心中,一直是清贵儒雅的印象。怎么自己的先生刚过世,谢衡就转了性子,变得这么不庄重了呢。 贾濬一脸嫌弃的质疑道:“你坐在这里喝茶,斐郎君的毒就能解开了吗?”谢衡端着茶,抿了一小口,悠闲道:“太医令都解不了的毒,我怎么能解,我不会。”谢衡说得一脸无辜,贾濬听得七窍生烟。见贾濬蹙眉,谢衡放下茶盏,淡笑道:“放心,阿谷很厉害的。” 贾濬担心病人的状况,不再理会谢衡。别过脸,静静的坐着,等阿谷给斐浚解毒。谢衡慢条斯理的从衣袖里掏出了一个香包,递给贾濬道:“迷药,堵在口鼻处,默数五个数。就算是头牛,也会脱力。我求阿谷做的,给你防身用。” 香包是崭新的,针脚细密,绣工也不错。贾濬不知道这是吕氏还是尤氏绣的,总逃不过是谢府后院的郎情妾意。她一个待嫁小姑子,怎么可能会收这种东西,嫌弃道:“我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了门也有青田和随从护着,用不上这个。”谢衡端看了眼香包,参透了贾濬的心思,一本正经的遗憾道:“那真是可惜了青田这么好的绣工。” 贾濬闻言夺过谢衡手中的香包,仔细打量了一番。果然是青田的手艺,绣的是荆州野外见到的药草。贾濬好奇道:“青田绣的?刻意为我绣的?青田没和我提过这个呀。” 谢衡抿着唇,摇了摇头道:“你想多了!这是她给阿谷绣的。我看着不错,就拿来给你装药粉了,阿谷还不知道。”贾濬不敢置信的,上下打量着谢衡。鄙视道:“你这是偷吧?你偷人家的……这算是定情信物吧?”谢衡否认道:“冤枉我!我拿他香包,给他放了十枚五铢钱的。定情信物更谈不上了,他们没有禀明我们,也没有经过我们的同意,这最多叫私相授受。” 十枚五铢钱,最多能买一斗米。贾濬少见谢衡幼稚的一面,对此时略显孩子气的谢衡,白眼道:“你待阿谷如同对待幼弟,他若是对谁动了心思,还用回禀你,经过你同意吗?反倒是我,一直婚事不顺,耽误了青田。她若真的有心阿谷,我倒是愿意成全。” 阿谷早把自己对青田的心意,说给谢衡听了。只是贾濬还没有定亲,青田顾及贾濬,才和阿谷商量,先瞒着的贾濬的。青田和阿谷这样瞒着,对贾濬没什么帮助。在谢衡看来,贾濬面对男女感情的事,整个人就是块木头。他若想把贾濬安排到自己的后院,就必须得主动。 谢衡摇头温声道:“都是自幼追随我们的人,我自然同你一样心思。”说着谢衡将香包塞到贾濬手中,继续道:“青田是顾及你的心情,她和阿谷说,她是不会先你出嫁的。 其实贾濬对青田和阿谷的心意,早该清楚的。在荆州时,贾濬只顾着和宋妈妈照顾曹氏,才忽略了青田。他们从京中带去的药,分给了村民。曹氏的药有短缺,青田闲着无事,就跟着阿谷上山去采。尤其是,贾濬跟着曹氏在学堂授课的那段时间,青田一连几天都是和阿谷一道进出的。 贾濬扶着额头,一阵自责。贾濬和王家退亲后,她本想把青田送到贾褒身边,因为贾濬看上了齐王身边的余生。她想把青田留在齐王府,请齐王和贾褒做主,把青田许给余生。还没和青田商量,就赶上柳氏过世。青田和贾濬,都是在柳氏膝下长大的。贾濬提议为她张罗婚事,青田死活不肯。无奈,贾濬只能由着青田跟着自己一同为柳氏守孝。 贾濬跟曹氏去荆州前,又和贾褒问起了余生。贾濬怎么看,都觉得没有比余生更合适的人选了,但是贾褒告知,余生已经娶了秋实。秋实原本是郭槐乳母的女儿,在郭槐身边做一等女使。但是后来郭槐为了掌控贾充,把秋实派到贾充跟前伺候,做眼线。秋实到了贾充跟前,就把这些话和贾充招了,经过几年的反间谍,秋实从贾充那里获得了身契,成为了自由人。 秋实对贾充没有利用价值,又亲眼瞧见郭槐杀了人。想着自幼在贾府长大的秋实,不知道见过贾府里多少腌臜事。担心获得自由的秋实,出去后败坏贾府的名声,贾充对秋实起了杀心。命人暗中把秋实丢去马场,栽赃陷害了事。不想,被齐王妃贾褒救了。 贾褒把秋实送去余生父亲打理的庄子上,侍奉余生重病的母亲。多年后的一个夜晚,余生父亲吃醉了酒,没有熄灯就睡下了。灯台距离睡榻太近,不小心让被子刮倒,没一会儿屋内就起了火。 秋实洗漱完出了隔断后面的净房,透过前厅窗户,隐约看见前面余生父母的屋子,散发着闪闪的光芒。秋实急慌慌的推开正房门出去仔细看,见前面屋子起了火,惊了一跳。连忙喊人,自己也顾不得滑落的一只鞋,径直向前面屋子跑去。火势不算大,青田叫起守门的婆子,两人抱着外院门上卸下的门栓,砸开了余生父母屋子的门窗。 烟气不算太浓,顺着门窗又散了许多,秋实带着婆子一起冲进了门。余生的父亲醉的有些厉害,但好歹还能走。婆子连拉带拽的把他从屋子里,拖了出去。余生的母亲被火势惊醒,但是患有严重腿疾的她,根本起不来身。秋实被呛得睁不开眼,顶着烟气,循着余生母亲被烟气呛出的咳嗽声,摩挲着床榻,摸到了余生母亲。 秋实将余生母亲拖到床边,让她的双手搭在自己肩膀,憋着气,磕磕绊绊的把余生母亲背出了屋子。余生闻讯赶到家时,秋实已经伺候他的父母吃过药,在厢房里睡下了。秋实没什么大碍,只是吃了些烟,郎中也给留了药。只是身上刮的烫的小伤,到处都是,又是女郎,就没给郎中看。 赠送药粉 余生犒赏了家中打杂守门的一对老夫妻,又感谢了帮忙救火的邻里。看着父母都安然的睡着,余生突然起了续娶的心。 余生比自己的主子司马攸年长,早前娶过妻,是自幼就寄样在自己家的远房表姐。嫁给自己两年,有了身孕。余生是司马攸的近护,大部分时间,都跟随在司马攸身边。□□过世,余生一直跟着司马攸在晋王府守丧。妻子难产,一尸两命,时隔半个月后,自己从晋王府出来,才听说。 当时的余生,悲痛欲绝。但是因为妻子命丧,母亲伤心过度瘫倒,余生为了周全母亲的安康,咬着牙,挺过了那段悲伤。齐王多次给余生找了合适的人,余生都没有续娶。他总担心女子柔弱,自己不能成为对方的依靠。娶了谁,都是坑害人家。 但是眼下的秋实,让他对女性的认识发生了变化。秋实身形窈窕纤细,看起来柔柔弱弱,在他面前也总是低声细语。可就是这样,看似弱不经风的女郎,在危难之际,勇敢果断的守护了他的家人。有那么一瞬间,余生觉得是柔弱的自己,依靠了秋实。 余生家里,除了秋实,还有两个女性。一个是自己的母亲,在病中。一个是门上守着的婆子,刚刚跟秋实救人的时候,伤了手。知道秋实身上被火烧到了多处,磕磕绊绊的也定然擦破了许多地方。余生拿着药,站在秋实门外,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你想走吗?” 余生这样问,是想确定秋实的心意。若是秋实只是单纯奉贾褒的意思,侍奉他母亲,今后秋实还有离开的机会。若是秋实想出去嫁人,那他是不好帮秋实检查伤势的。只是这样的话,在不懂余生心意的秋实听来,显得十分突兀和冷情。 余生的父亲是齐王名下一个庄子上的管事,老人家待人向来宽和大气,余生的母亲善良淳朴,最是仁慈。秋实从贾府出来,无处可去。为保命,任由贾褒把自己,送来侍奉余生患病的母亲。 自打秋实到了余生家里,余生的父母都当秋实是女儿一样对待。担心秋实吃不好睡不好,什么都尽量不麻烦秋实,怕她累。庄子上有人去镇里,余生父母总会托他们给秋实带些新鲜玩意儿。布料、头饰、丝线、胭脂,亦或者是时兴的花样。虽然都是平民家女儿的心头好,但自幼被郭槐奴役的秋实,从中体会到了人世间最纯正的温情。 已经和余生父母生出浓厚情义的秋实,乍听余生的话,焦急问道:“余郎君何故赶我走?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秋实只是运气不好,投生在了郭槐乳母齐妈妈的肚子里。她从前虽然是郭槐身边的人,但是自幼就看不惯郭槐母女,从来没有认可过郭槐的脾性和为人。秋实在郭槐身边没有助纣为虐,也没有与郭槐同流合污过,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 她怨过母亲对郭槐的偏疼偏宠,毫无做人的底线和原则。但她知道,那是她母亲年轻时在郭家养成的习惯。齐妈妈对郭槐的维护,也得到了回报。郭槐如今是太子妃之母,地位显赫,自己的母亲也跟着尽享清福。秋实对母亲有思念,但是并没有担忧。 如今她在余生家里,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很充实,她愿意侍奉余生父母终老。秋实以为余生是顾忌自己的来路和人品,忍不住委屈道:“我虽然跟过跋扈不堪的主子,但这并不代表我也是那样的人。我在贾府那么多年,齐王妃和二姑娘也是知道的。你若有疑,可以到贾府打听。我一直言行端正,不曾做过恶。我是来侍奉老夫人的,你如今想赶我走,还要问过她老人家才行。” 秋实坐在屋子里,忍着痛,扒下自己的衣服,检查几处烧伤。看着自己身上,一块块烧坏的肌肤,越说越委屈,忍不住哭出了声。余生见秋实误会自己的意思,情急下推开了门。场景一度陷入十分混乱,十分尴尬的境地。 余生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秋实后背上的烫伤吸引过去了。不顾秋实的挣扎,撕开了她已经烧坏刮破的衣服,处理好身上多处烫伤擦伤,仔细的撒了药粉,秋实疼得满头大汗。余生和秋实表明了心意,秋实也点了头。次日余生回了齐王府,就和齐王妃禀明了自己的意思,续娶了秋实。 贾濬在贾褒那里听说这个消息时,有些小遗憾。余生是齐王的护卫,是官职的军士,不是奴籍。她想把青田嫁过去,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秋实确实是个有分寸,识大体的人。和余生,算是十分般配了。只是,青田的婚事,就这么又没戏了。 贾濬一心想为青田某个好前程,但现下,得知青田和阿谷互生情愫,贾濬也没有不成全的道理。收了谢衡塞给自己的药包,贾濬好奇道:“怎么突然想起给我这个?”贾濬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心境上,对谢衡开始放松,但是谢衡察觉到了。贾濬和他说话,已经开始不再端着,不再刻意使用敬语了。 谢衡心里高兴,面上还是习惯性的没有表现出来。微微垂着头,若有所思的回道:“没什么,单纯的给你防身而已。你记得时时刻刻戴在身上,遇到歹人,直接按到对方口鼻处,心中默数三五下,再拿开就是了。或者掩住自己的口鼻,打开香包,取出药粉,把药粉撒出去也是可以的。切忌,摸过药粉的手,不要碰触自己的七窍。” 王若出门相送 虽然贾濬不知道谢衡为什么,要给自己准备迷药防身,但总归对自己无害。贾濬收好香包,好奇的闻了闻在香包上揉捏了许久的双手,口中赞叹着味道清香,脚下已失了力。所幸,手上只是沾了微薄的药粉,贾濬吸入的不多,走路时腿脚有些发软,步伐略显踉跄。 谢衡看着贾濬的神操作,一阵无语,无奈勾起嘴角道:“这个药粉味道虽好,但是没有什么营养。没什么必要,最好也不要尝试,没解药的!吸食的越多,越无力。”贾濬满头黑线,牢牢记住了谢衡嘲讽式的叮嘱,拖着发软的双腿,起身去净手。 阿谷解毒出来,让守在门外的斐家小厮,去请王若和齐王夫妇等人。众人见昏睡着的斐浚脸色不再铁青,神色也变得轻松安然,都夸赞谢衡医术高绝。谢衡连忙否认道:“在下和贾二姑娘在偏厅吃茶,没帮上忙。是阿谷一个人解的,要谢,谢阿谷吧。” 齐王对阿谷的毒术赞不绝口:“太医令都解不了的毒,阿谷手到病除。太医令王熙,可是出了名的神医啊。”说着齐王一拳打在阿谷肩膀,笑道:“好小子,自幼跟在德平身边,知道你机智诡诈,去不想,医术竟然也这么高绝。” 阿谷连忙躬身作揖道:“齐王过誉了,奴才就是跟着主子学了点皮毛。太医令博通经方,医术精妙高绝。奴才不过是在毒蛊,这一旁门左道上,比太医令多些了解。”阿谷答的谦恭,但也是事实。论医术,他连谢衡的七成都不及,更不敢和太医令相提并论。 正说着,贾濬步履艰难的从外间挪步进来。众人眼神莫名,齐刷刷的看了看谢衡,又看向她,贾濬心中暗自悔恨懊恼,面上假装淡然道:“在偏厅做得久了,腿有些麻。” 别人不知道谢衡给贾濬准备了防身的香包,也不知道贾濬是闻了香包的药粉而腿软。但是大家都知道,毒不食谢衡解的,也没用贾濬帮忙协助。但是谢衡和贾濬,两个人,毫不避嫌的一同在偏厅吃茶。向来沉稳自持的谢衡,和高龄待嫁的贾濬,孤男寡女,共处饮茶,于理不合。 谢衡丧妻,贾濬尚未定亲,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心如明镜。彼此都会意的,不再多言。由于斐家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大也不小的变故,需要处理的杂务太多,大家都没有留下继续叨扰。 众人离开,王若出门相送。扶着腿还发软的贾濬,神色暧昧的凑到贾濬耳边,低声道:“少时咱们一同去吉迁里寄居学习,我就看出了谢博士对你的偏待。那会儿可以说是因为你年纪小的缘故,可是眼下再拿这个理由,来解释谢博士对你的亲厚,那就是丰儿你自欺欺人,对我们敷衍搪塞了。” 贾濬看着挂在腰间,谢衡送给自己的香包,无奈道:“阿若姐姐都看出来了,我又怎么会不明白。只是……”王若看着贾濬神伤,知道她在顾忌什么。曹氏去世时间尚短,贾濬又向来敬重曹氏,她现在不能接受谢衡也是正常。 念着贾濬对曹氏的情义,王若也不再多言,一切交给时间就是了。但是王若和斐浚以及整个斐家,还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这样的恩情,等同再造。王若对齐王夫妇,谢衡和贾濬,都是至诚感激。拉着贾濬的手,王若眼圈通红道:“多亏了你和荃儿机智,请齐王帮忙查证那两个妾室的来路。不然,我们哪里能想到,不过是两个买来的玩意儿,竟然有着那样的背景来历。” 国家若是心胸狭隘些,不去细究,直接判斐浚谋逆,事情当真是可大可小。轻则流放为奴,重则夷灭亲族。想起来,贾濬心里,也是替王若感到一阵后怕。贾濬一个外人都觉得心惊,身为斐家正儿八经主母的王若,就更不用说了。 贾濬安慰道:“糟心的事,都过去了。阿若姐姐保重身心,以后有什么话不要闷在心里,自己解决不了的事,记得一定要及时求助。我们不仅仅是同窗,还是亲眷,彼此帮扶照应,都是应该的。” 贾褒闻言也停下脚步,回头对王若道:“所幸,国家顾念亲情,查出了真相。只治罪了两个妾室,没有连罪斐家。斐家被那两个妖孽祸害的不轻,经此一事,斐家老夫人也应该能自省明白。斐家郎君今后行事,定然也会更加谨慎仔细。幸而孩子们都出落的很好,刚刚和他们说话,各个谦逊有礼。我们知道你自来心气高,性子要强。但是跟阖府安康,孩子的前程比起来,那些都是虚妄。” 贾褒的话说的一点情面都不留,王若确实心气高不爱求人,说白了就是好面子。面子最是无用的东西,偏偏有人死也要坚守。斐家老夫人因为好面子,因儿媳王若的直言不讳而气恼,开始为难自己的儿媳,才有了两个妾室混进斐家的机会。王若因为好面子,在婆家受罪,却还在外人面前粉饰太平,假装幸福。 与全家人的安康前程比起来,面子算个什么东西。贾濬觉得贾褒说的对,斐家经此一难,阖府上下,都遭了不少罪。王若和她的子女,也经受了好几年的磋磨。这一切的祸根,就是斐家老夫人和王若两个人好面子。 但是贾褒作为长辈,直言王若的不足没什么,贾濬只当自己是王若的同窗姐妹,自然不会像贾褒那样说话。临上马车前,对王若宽慰道:“阿姊到底是长辈,道理总比我们看得透彻。我心中一直当阿若姐姐为同窗好友,回想那些年一起读过的书,经过的事,我相信阿若姐姐有实力,能掌控好自己今后的路。我这个老龄待嫁的小姑子,可是要和阿姊还有阿若姐姐学习呢,你们可都要成为我的好榜样才行。” 进宫见阿氿 贾褒也意识到自己言语的犀利,歉疚的拍了拍王若的手道:“我也是为你忧心,言语上不中听,但都是出于善意。送到这里,你且驻足吧。斐府里,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事等着你去善后呢。钱粮、人手上若是有需要,尽管使个人来取。跟我和齐王,你千万别再见外了。” 患难见真情,斐家出了这么大的事,王家人都缩着不管,贾濬和贾褒求齐王为她出头平息,王若知道贾褒和贾濬都是真心为她。经历这样一场浩劫,还能保住阖府性命前程,王若已经心满意足了。听着贾褒贾濬真诚暖心的叮嘱,连连点头道:“经历这么大的事,我也自省过了。以后不会了,放心吧。” 贾褒孩子多,不能离开王府太久。贾濬从荆州回来到贾府给贾充报了平安,就一直住在永年里。算着日子,贾充的生辰快到了。贾濬买了些贾充平常爱吃的果子点心,带着青田回了贾府。给贾充请了安,贾充拿着一摞子京中儿郎的八字档案,拉着贾濬选。贾濬头疼的收了这些资料,答应贾充回去慢慢看慢慢选,才从贾充处逃出来,回了自己的院子。 贾濬前脚才踏进后院,就见刚从花园里出来的韩寿,迎面小跑了过来。贾濬余光打量到了韩寿,想躲着走,也是来不及了。韩寿到了贾濬近前停下脚步,贾濬浅施一礼,错开韩寿准备回往自己的院子。 贾濬吉迁里被贼人掠去,碍着身份脸面,主动和王家退了亲。王家郎君为此,整个人疯魔了的事传遍了京都。韩寿早就好奇,贾府里这位二姑娘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了。自从他入赘到贾府后,第一次见过贾濬,他就对这位身姿清丽,容貌娇艳的姨姐,生了觊觎之心。 贾濬甚少回贾府,今日正好是太子妃生辰,贾充夫妇带着贾午,一道进宫给太子妃请安。府里除了前院的客卿,只有一众下人在。老虎们都不在家,他韩大郎君,定然是要趁着这个机会,为所欲为了。 韩寿紧跟上贾濬的步伐,他的心思,不用明说,明眼人也能看出个大概。贾濬见状停下脚步,讥讽道:“妹夫入赘到郡公府,也有段时间了,怎么还没熟悉府内的环境,这么容易就迷路了呢?” 韩寿见贾濬停下脚步,开口和自己搭话,觉得自己的想法有戏,又上前两步,凑近贾濬跟前,卖惨道:“韩某无奈入赘到贾府,在贾府无亲无故。见二姐姐亲切,只想和二姐姐说几句话。” 韩寿是个文弱书生,容貌清俊,身子挺拔。平日里衣冠楚楚的韩寿,今日难得的,如瀑墨发只一根丝带捆扎在身后。广袖长袍,胸襟袒露。贾濬看得出,韩寿是刻意学着王夷甫近期的样子打扮过的。心中明白,韩寿是误以为贾濬心中爱慕王夷甫了。贾濬心中鄙夷又钦佩,作为职业软饭人,她的这位妹夫,对软饭这行,真可谓是做到了敬职敬业。 贾濬假装饶有兴致的走到韩寿身后,扯开了他的发带,拉断了他的几根头发。韩寿疼得蹙起眉头,忍着怒意,强笑道:“二姐姐温柔些。”贾濬一手捏着谢衡送给自己的香包,一手扯过韩寿的头发,将香包堵在了韩寿的口鼻处。 谨记着谢衡的叮嘱,心中默数了五个数,挣扎了几下的韩寿,整个人就软趴趴的倒下了。贾濬看着手中药效极佳的香包,心中给谢衡大大的点了的。,对瘫倒在地上,恶狠狠盯着自己的韩寿道:“妹夫想找我说什么话?要是再不说,二姐姐可要回去休息了。” 不等贾濬回自己的院子,前门来人禀报,宫中刚升了淑媛的谢氿,请贾濬进宫叙旧。贾濬乍听谢氿找自己,略显惊讶。自她离开襄陵,就再没见过谢氿,柳氏去世前,她只和谢氿通过几次信。 自从柳氏过世,得知谢氿进宫,贾濬和谢氿就彻底失了联络。宫中规矩森严,眼下能邀请贾濬进宫拜望,可见谢氿在宫中,过得不错。贾濬没想到自己和入宫的谢氿,还有再见的机会,想起幼年的欢乐时光,心中有些欢喜。准备了一些宫里难得的小礼物,带着青田,就随着传信的宫人进宫了。 虽然对皇宫环境不是很熟悉,但跟随柳氏参加过宫宴的贾濬,不是第一次进宫,各宫的大概位置,她还是有些印象的。谢氿被国家司马炎招为才人,应该住在西宫才对。可是宫人带她前往的,是太子所在的东宫方向。 贾濬开口质问道:“谢淑媛召我觐见,内官何故带我前去东宫?”带路的内官,一脸祥和,笑眯眯的低声道:“圣命安排,谢淑媛最近数月,确实住在东宫。”贾濬心中狐疑,但是见内官搭话的态度从容坦然,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 太子妃生辰,贾充夫妇和贾午进宫贺寿,算着时辰,应该还没离开皇宫。想必真的是谢氿召见自己,只是恰巧她也住在东宫。贾濬忍着好奇,伸手摸了摸谢衡给自己的香包,按下心中狐疑,继续跟着内官往东宫去了。 贾濬带着青田,跟随内官,进了东宫侧面一个不大的院子。内官在门口宣唱道:“郡公女,贾二姑娘到。”宣完,内官就要退下。喊贾濬贾二姑娘,这是十分客气的了。贾濬对内官施礼,内官浅浅鞠躬离开。 贾濬进了院子,环顾四周。院子很小,没有植被景观,也没有任何摆设。这不像是宠妃该有的待遇,贾濬好奇的向前走了几步,正房门从里面轻轻推开。开门的婢女小心翼翼的转回身去,搀扶着一位穿着华丽,身形却十分单薄的贵妇人出来。 宫中密闻 贾濬离开襄陵时,和谢氿二人都是十来岁的模样。但从谢氿左眼下的泪痣,贾濬还是认出了她。谢氿有些激动的打量着贾濬,试探性的喊了句:“是丰儿吗?”贾濬毫不迟疑的点头。谢氿让自己的婢女带青田去厢房歇着,自己拉了贾濬进了正屋。 谢氿家中贫苦,自幼吃惯了苦头,是个看似柔弱,实际刚毅的性子。贾濬看着谢氿已经贵为淑媛,神色依旧是小心翼翼,举止还是十分恭顺。与身上考究的穿戴,毫不相配。猜测着,习惯清简的谢氿如今这样装扮,大概蒙圣宠所赐,天恩难为。 原本还奇怪,谢氿出身平民,才学有限。入宫几年,就从小小的七品才人,晋封为三品淑媛。或许,正是这份谨慎、恭顺成就了她的前程。贾濬自幼在襄陵长大,一直视襄陵为故乡。谢氿是她儿时伙伴,是她的故乡人,贾濬对东宫的几分戒心,也因谢氿而放松了。 贾濬和谢氿说了这些年自己的经历,以及自己耽搁至今未嫁的原因。谢氿听得一阵惊叹,道:“自你离开襄陵,我们只通过几次书信。你也知道,我认识的字不多,还都是你教的。写一封信给你,我要花费好些天的工夫。阿父身体一直不好,阿母后来也病了。弟弟长身体,给他御寒的棉衣,家里都买不起。阿父宰猪羊,我到到镇上贩卖,被恶霸盯上了。里正出面相帮,后来又推举我入宫。国家见我乖顺,册封了才人。” 谢氿说到这里就停下了,眼神飘忽道:“丰儿,人的命数,生来自由天定的。我不该挣扎着脱离泥潭,跳到这火坑里来。我刚入宫的时候,国家日日召幸我,对我偏爱异常。宫里人都说,国家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女郎。若是三五个月还不足以为其,三五年如一日的,我是独一份。” 说着谢氿笑了,笑得苦涩。贾濬甚至从谢氿的笑容中,看到了绝望和撕裂。谢氿一脸死气的又道:“我受宠多年,一直都是未曾被晋升过位份。你当我如何一夜之间,由一个小小的才人,跻身位视九卿的淑媛?” 说着谢氿的眼泪滚了下来,悲凉的继续低声道:“是那个与我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男人,将我送给了他的儿子。他那个痴傻愚钝,连男女之事都不懂的儿子。”谢氿近乎奔溃的笑道:“呵……把我送他儿子前夜,他还与我翻云覆雨。哈哈……哈哈……如今我怀孕了,不知是他的,还是他儿子的。” 贾濬听着谢氿的话,心中一阵干呕。这是什么人间黑暗啊,贾濬从没听过这么荒诞的事,还是发生在她一直喜爱的谢氿身上。贾濬对谢氿承受的一切,不敢置信。她看得出谢氿的绝望,谢氿这样毫不顾及的和自己倾诉,贾濬十分担心她是想寻短见。 试探性的问道:“你召我进宫,可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谢氿果断的摇头,笑道:“丰儿自保都难,能帮我什么?你虽贵为郡公之女,但是能摆脱国家的意愿吗?能约束你跋扈狠辣,贵为太子妃的三妹妹吗?” 谢氿曾深得国家宠爱,耳鬓厮磨间,说过许多家长里短的私话。贾府二姑娘和王家的婚事,是太后定的。国家不喜,贾府和王家的婚约,也确实没能躲过国家的意愿,取消了。 贾濬不知道谢氿指的是这个,她以为谢氿是在怨国家亲手把她送给太子,又怨怼太子妃贾峕对她不友善。谢氿出身卑微,性格软弱,又没有能护身保命的一技之长。到哪里,凭借自身之力,都是很难立足的,何况鱼龙混杂的皇宫。 贾濬知道谢氿活得不愉快,日子过得煎熬。但是谢氿不能自戕,她还要顾及她的父母弟弟。贾濬去真心诚意的为谢氿考虑,劝慰道:“阿氿,你入宫伴君,可有正视过自己的位置。” 谢氿自进宫,就知道自己是个小小的才人,在她之上的嫔妃,比比皆是。就算国家宠爱,她也一直待人恭顺谦和,处处谨小慎微。谢氿点头道:“我自然知道,自己出身卑微,入宫以来,一直谨遵圣命,不敢造次。” 贾濬见谢氿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摇头道:“在国家看来,这个世界上的人,谨遵圣命都是应该的。我问的,是你自己在内心深处,有没有认清,其实你本身与国家而言,只是他几千个嫔妃侍妾中的一个。” 谢氿听了贾濬的话,愣怔了好一阵子。她时常听宫人说,国家待她不同,偏宠与她。国家也时常赞她身姿格外曼妙,柔软异常,与众不同。她曾一度认为,自己虽然出身不济,但在这后宫中,也算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如今听了贾濬的话,谢氿如同身受棒喝,瞬间吃痛,随即清醒。她以为国家对她有爱,所以自己才一直一心一意的侍奉国家。国家把她送到太子的床榻上,她羞愤又绝望。她曾幻想过,国家是为了保护她,避免她受到皇后以及其他嫔妃的妒忌,出于无奈,才把她送到东宫。 可是在内官记录太子与她行房,并上报给国家时,她就清楚的知道,国家是派她来给太子做引导的。太子和太子妃成亲多年,两个人至今未曾圆房。太子痴傻,国家认为太子于此时上也不精通,才把自己尝试过,并认为床上功夫精湛的谢氿,派给了自己的儿子。 可只有谢氿知道,太子在男女之事上的主动和纯熟。他根本是厌恶太子妃,才不与太子妃亲近的。太子自从和谢氿圆房后,国家甚是欣慰。时隔几个月,谢氿又有了身孕。算着日子,正是谢氿入住到东宫前后。太子坚定的认为孩子是他自己的,国家也暗中揣度孩子的生父到底是谁。所以谢氿依旧住在东宫,却还是尊着国家后宫的例,晋封了淑媛。 太子妃贾峕进宫多年,一直受皇后压制,与太子以及东宫诸事都不敢怠慢。柳氏过世那年,杨燕突发疾病也过世了,贾峕以为自己能过上几天好日子。不想当年杨燕想要嫁到王家的妹妹杨芷,被国家收作了皇后。 杨芷比贾峕还要小上几岁,性子比贾峕还要跋扈,贾峕早年跟随郭槐参加宫宴,就曾领教过的。贾峕不得太子宠爱,却受尽太子驱使,没日没夜的,替太子处理政务,闲暇还要打理整个东宫的繁杂琐事。贾峕的生活,过得并不如意。憋闷所致,待太子偏宠的谢氿,自然不会友好。 谢氿的不堪 谢氿想清楚其中缘由,无助哭泣道:“我认清了又如何?国家把我送给了太子,太子妃不容我,我有了身孕,太子妃几次三番的折腾我。这个孩子能不能安然降生,都难说。我也不想俯首,可我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 贾濬还想说话,但是觉得自己呼吸有些不畅。无意间摸到自己的香包,贾濬意识到不妙。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惊恐无力的对谢氿道:“阿氿,别喝茶,我刚刚喝了几口,现在感觉浑身脱力。怕是有人在你的茶里,动了手脚。”谢氿见贾濬这个时候没有怀疑自己,还在担忧自己,心中有些无地自容。 愧疚的对贾濬道:“是太子妃的主意,丰儿对不起。我不想你喝那个茶,但是我也不敢告诉你茶里不干净。我真的是被太子妃逼迫的,我无路可选。太子憨痴单纯,太子妃跋扈狠辣,我不怕她处处针对我,但是我怕她伤害我的孩子。她的胞妹招赘,她的妹夫,貌似一心想与你这个二姐姐亲近。她们姐妹当真一个德行,善妒又无良。” 谢氿冷哼后,继续道:“太子妃得知我来自襄陵,自幼与你熟识。想让你从此远离贾府,远离她胞妹的郎君,又担心你父亲知道是她们姐妹的主意而怪责。所以让我骗你进宫,意图永远把你留在东宫,禁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大概是出于良心的不安,谢氿说完,开始无声恸哭,一遍一遍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这时太子妃推开了屋门,搀着太子进来了。贾濬靠在椅子上,收回打量谢氿,略显失望的眼神,挣扎着想起身。贾峕看着贾濬狼狈无助的样子,想起贾濬早年在贾府掌掴自己的场景,心中颇有些得意。 忍着想掐死谢氿的心,掐着谢氿的脖颈,鄙夷道:“果然是没有血性的下贱之辈,什么自幼相识,教你读书识字,还屡次救济你们全家。哼,为了让自己在这宫里吃的好点,穿的好点,还不是毫不犹豫的,就把她出卖了?舔了老子的□□,又来扒儿子的床。人尽可夫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死呢?” 贾峕看着谢氿就觉得恶心,骂够了,就狠狠的把谢氿甩开,任怀着身孕的谢氿摔倒在地上。谢氿咬着唇,护着自己的肚子,爬到了距离贾峕远些的地方。 贾峕轻蔑的看着贾濬,伸手摸了摸贾濬的脸蛋,嫉妒道:“阿父阿母和午儿刚刚离宫,离开前,午儿偷偷和我说,入赘到贾府的四妹夫,惦记二姐姐到了朝思暮想的程度。二姐姐是个什么脾性,我是知道的。你自幼就活得清醒,莫说你对四妹夫没意思,就是有意思,你也绝对不会做出什么逾越之举。但是午儿心里不踏实,求我给你寻门亲事,好让你早些嫁出去。” 贾峕在贾濬脸上游移的手,转瞬间抓在了贾濬的脸上,力道大的,指甲都嵌入了贾濬脸蛋的肉里面。贾峕恨道:“你和齐王妃,还有柳氏那个老不死的,都瞧不起我。处处管制我,打压我。罚我跪祖祠,禁足。我长这么大,只有你打过我一巴掌。” 说着贾峕抓着贾濬脸蛋的手,又加大了力道,怒道:“如今我已经贵为太子正妃,你们哪个还敢轻视我?只是我深居东宫,甚是寂寞。正好四妹妹求我为你寻亲,二姐姐就嫁到东宫来吧,我还能有个伴。”贾峕指向畏缩在角落里的谢氿,对贾濬继续道:“还有她,出卖二姐姐的贱人。二姐姐留下来,我们一起见识,她可以下贱的到什么程度。哈哈哈哈……” 贾濬脸上,被贾峕抓得重了,痛感让贾濬逐渐清醒。谢氿出身贫寒,为了家中父母幼弟,不得不忍辱偷生。虽然谢氿在诓骗贾濬进宫这件事上,表现的有些无品无下限,自私自利,贪生怕死,但贾濬并没有对她产生多大的怨恨。 一个出身贫苦,背负全家人性命温饱的幼女,被送到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在成千上万的后宫女眷中,孤军奋战,避险求存容易。无依无靠,又无身家势力,还想在圣上偏宠下活着,就难了。国家偏爱谢氿,多年圣宠不衰,却一朝将其送上了儿子的床榻,可见皇宫中,早有人对谢氿妒恨在心。 谢氿再怎么得国家青睐,也不过是个屠户出身的平民之女。后宫之中,至尊之位的皇后若是容她,她倒还能平平安安的承袭皇恩雨露。皇后若是不容她,国家再怎么爱重,也是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屠户女,和皇后闹翻的。 上一任皇后杨燕,虽然贪财恋权,但她为树立宽仁慈爱的国母形象,对后宫中位份低微的妃嫔,向来宽和。杨芷性情跋扈善妒,入宫封后至今不足两年,几乎是独占圣宠。 杨燕在世时,国家为了不让谢氿太过招眼,对她一直是有宠爱,没有大的封赏,位份也从来没有晋升过。杨燕知道谢氿受圣宠最浓,但是她只把谢氿当成是,能让国家心悦的玩意儿。只要不影响她的皇后之位,杨燕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杨芷不同,自打王夷甫疯魔拒婚后,杨芷整个人更是跋扈娇奢。嫁到宫中做皇后,也是她义气之举。想荣登至尊之位,母仪天下,独得圣宠,也是她的自尊心作祟。王夷甫拒绝了她,她表现得无痛无觉,但是她内心,一直在和自己较着劲。 纵观眼下后宫之中,容不得国家偏宠偏爱,对谢氿心生嫉妒的,只有皇后杨芷一人。能说服国家,派谢氿来引导太子繁衍后嗣的,也非皇后杨芷莫属了。谢氿在后宫中的求存之路,已经变得岌岌可危。她被国家送到东宫,原本也是一条活路。不奈,竟因是贾濬的旧识,又有了身孕,而被贾峕盯上了。 贾峕对谢氿的鄙夷,贾濬也是理解的。毕竟,谢氿是受国家宠幸多年,名义上,是太子的庶母,如今被国家派来,侍奉自己的庶子。这样的屈辱,一般女子,包括贾峕,都是难以接受的。贾峕不理解谢氿为周全父母幼弟的苟且,她觉得是谢氿没有血性,没有下限。谢氿就是个爱慕虚荣,贪生怕死之辈。 有惊无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若是谢氿能忍受这份屈辱,成全家人,那也是她对家人的一份仁孝。 贾濬知道谢氿家境艰难,她同情谢氿的出身。但若只是为了家人能丰衣足食的度日,谢氿安安分分的做个普通嫔妃,足够了。可谢氿魅惑国家,在后宫争宠,招致皇后妒恨,而受此屈辱。那她落得眼下的局面,就显得有些咎由自取了。 贾濬不再理睬谢氿,也不想再多听贾峕废话。趁着清醒,扯过贾峕的衣领,将谢衡给她的香包,堵在了贾峕的口鼻处。贾峕还在吃惊,贾濬没有被她亲手掺进茶里的药迷倒时,整个人脱了力,倒了下去。 贾峕使出了全身力气,也抬不起一只手,心知贾濬对自己也使了迷药。趁着自己还清醒,贾峕向门口直愣愣看着谢氿傻笑的太子吼道:“正度,过来和这个漂亮姐姐玩游戏。像你和谢淑媛一样,玩造娃娃的游戏。”说完,贾峕得意的朝贾濬,笑着邪恶道:“正度的力气可大着呢,二姐姐你逃不掉的。” 太子每天要帮国家处理很多政务,处理不好,就要受到国家的训导斥责,连带着身边的太傅也跟着遭殃。自打贾峕进宫后,只要太子听从她的命令,贾峕就会代替太子处理那些令人头疼的政务,太子可以随便玩。经历数年养成,太子已经习惯了听从贾峕的命令。留恋的看了眼谢氿,就转身朝贾濬的方向去了。 贾濬脸上的伤痛,让自己的力气恢复了一些,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道。太子轻轻一拉,贾濬就顺着太子的力道,栽了一个跟头。太子见将贾濬摔来摔去的挺好玩,就拎着贾濬的衣领,将贾濬整个人扯起来,又向另一个方向摔去。 见贾濬摔的狼狈,瘫软在地上的贾峕也跟着太子,笑得一阵畅快。贾濬被太子拎过来拎过去,晃得头晕目眩。她知道自己拼不过太子,咬紧牙关,死命握紧谢衡给她准备的香包。来来回回七八次,太子也摔累了,见贾濬咬着牙不吭声,太子也失了兴致,停了手上的动作。 贾峕见太子玩累了,提醒道:“太子还没玩游戏呢,太子不听话,阿峕姐姐会不高兴的。”太子又看了看畏缩在角落的谢氿,心中欢喜的像谢氿走去。谢氿见太子靠近自己,情不自禁的向后又缩了缩。贾峕声音不悦,强撑着力气吼道:“是和这个姐姐玩。” 太子舍不得的看了看谢氿,气恼的向贾濬走去,拎起贾濬的衣领,又将贾濬摔了出去,骂道:“这个姐姐傻乎乎的,一动都不动一下,我不喜欢,我不想和她玩。”但是碍于贾峕的胁迫,太子还是不得已的向贾濬靠了过去。 看了看头发蓬乱,脸上被贾峕抓出几道血印的贾濬,太子很不情愿的闭起眼睛,动手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趁太子闭起眼睛时,贾濬从香包中倒出药粉在手上,另一只手裹上衣袖遮住口鼻,手将药粉洒向了太子的脸上。 太子胡乱的拍打着脸上的药粉,张开大嘴,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惊叫着:“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又将脸上和空气中的药粉,吸了个饱。谢衡准备的药,效果极佳,太子吸进了几口后,整个人就瘫倒睡了过去。 贾濬把沾满药粉的手,往贾峕口鼻处来回涂抹了几次。起身净手,理发。整理好衣衫,准备离开东宫。见贾濬要走,畏缩在角落的谢氿,追出了屋子。出了屋子,谢氿回身将正房的门关好,就开口请贾濬留步,到厢房说话。 听谢氿说到厢房,贾濬想起了跟随自己一同前来的青田。怒问道:“青田人呢?”谢氿坚持示意贾濬进厢房。贾濬看了看正房的紧闭的门,捏着还有一半药粉的香包,和谢氿进了厢房。 刚一进门,谢氿就跪倒在地,详细交代道:“我让婢女传话给青田姑娘,使她去宫门口拦截请郡公爷了。我的婢女,被我派去请国家。太子妃的药茶,我已经倒了,只是在原本的茶盏里又蓄满了水,没想到,残存的药性,也如此强烈。” 谢氿垂下头,有些自责。她眼睁睁看着贾峕给贾濬下毒,但是无力阻拦。她明知道贾峕是打着让太子占了贾濬的主意,也不敢提醒。幸而贾濬机敏,又是有备而来。不然,就算没有中太子妃下在茶里的迷药,恐怕也是难逃太子的魔掌。 谢氿知道自己骗贾濬进宫的后果有多严重,不敢贾濬原谅,但也不想贾濬很惨了自己,满怀歉意的解释道:“对不起,阿氿在宫中,真的是无路可走了。新后不容我,国家日理万机,顾不得后宫。我被送来东宫,受此屈辱,本想一死了之。可无奈,我有了身孕。国家说这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若是这个孩子不能平安降世,我们就都不用活了。” 谢氿擦了鼻涕眼泪,继续道:“皇后见我被国家送到东宫,我又有了太子的骨肉,便再没有为难过我。但是太子妃不容我,她听说我来自襄陵,查了我的底细。知道我自幼与你相熟,就利用我,设计诱你入宫,想将你留在东宫。就算封个良娣,将来也是要受她掣肘。” 不用谢氿说,贾濬也猜到了这其中曲折。贾濬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她只想早早离开,以后再不踏足这是非之地。谢氿知道自己做的事,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贾濬泄愤,但是贾濬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朋友,她不想贾濬彻底恨死了她。谢氿伏在地上,抱着贾濬的腿,继续道:“我不想害你,真的,丰儿你相信我,我不想害你的。” 正说着,贾充的声音从院门处传来:“丰儿,阿父来了,你可在里面?阿父进来了。”贾充气喘吁吁,声音透着焦急。贾濬闻声,甩开谢氿抱着自己双腿的手,推门出去,轻声安抚神色焦急愤怒的贾充道:“阿父,我在这里。” 刚推开正房门的贾充,回头看着安然无恙的贾濬,心中担忧的大石总算落了地。看了看屋子里,衣衫不整,瘫倒成一团的太子和贾峕,贾充心惊道:“谢淑媛差青田在宫门口拦我,得知太子妃的打算,我恨不得自己肋下生翼。幸好,幸好,我儿安然无恙。” 说着,国家从门外进来,呼啦啦的跟着一群随从。听到国家驾到,谢氿也从厢房出来,和贾充等人,给国家施礼问安。司马炎和贾充问了礼,扫了眼贾充身后的贾濬,又打量了怀着身孕,却身姿清瘦的谢氿。好奇道:“淑媛说自己腹痛难忍,请寡人带着太医令一道前往,眼下,寡人瞧着,淑媛身体并无不适的迹象啊。” 国家的心思 谢氿上前盈盈一拜,谢罪道:“妾身已无碍,白白劳累国家和太医令一遭,是妾身的罪过。只是,今日太子妃寿辰,郡公带着家人来吃酒,太子妃和太子高兴,错吃了原本太子妃赐给妾身的茶水。如今醉的厉害,不若太医令顺手给留着解酒的方子,妾身好命人给太子、太子妃煎服,让他二人,也好受些。” 国家带着太医令,进门看了看瘫倒在地上的太子和太子妃,着实觉得不像话。心中不悦的,命太医令上前给两个人把脉。太医令如实汇报,太子和太子妃并非醉酒,而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所幸,太子和太子妃误食的不多,只是脱力眩晕。但是这种药,人若是时常接触、食用,会有性命之忧。如若孕妇连续误食,不出月余,一尸两命是在所难逃的。 谢氿闻言做出一副惊骇状,一边和国家求助,一边求着贾充,让他劝劝太子妃,给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留条生路。贾峕的跋扈,国家司马炎也是有所耳闻。听着谢氿的哭诉,司马炎冷着脸,看向了贾充。 贾充对郭槐生养的两个女儿,本就没有多喜欢。如今贾峕暗算贾濬的事,让贾充心中更是恼恨。但是他身为贾府的家主,还是要顾及贾府的颜面和尊荣,谦恭施礼后,申辩道:“今日是太子妃生辰,老臣夫妇带着她的胞妹,特来给她庆生。太子妃定然是高兴太过,才忽略了对宫里下人的监管,导致有些粗苯的下人,犯了这样的灭族的大祸。太子妃到底是国家的儿媳,这样粗心大意,行止不端,国家狠狠斥责一番,想必她余生都会谨记在心,不敢触犯。” 司马炎斜眯着眼,情绪不明的瞪着贾充道:“郡公和寡人,是亲家,是亲眷。太子和太子妃,是寡人的子女,也是郡公的子女。但寡人是你们家人的同时,也是你们的君主。寡人的话,讲出口就是圣命。郡公的话,讲出口是亲情。眼下,太子妃的失职,由寡人说出口和由郡公说出口,结果相差甚远。” 国家司马炎的话说得很明白,言下之意就是告诉贾充‘你女儿太不像话了,我懒得管,你自己管。你不管,我就换个沉稳持重的人,代替你女儿做太子妃。你要是自己管,管得好,那你女儿这个太子妃的位置,还能继续坐下去。’ 贾峕是个什么脾性,看郭槐就知道了。贾充连自己内宅的郭槐都治不住,怎么可能管得了,已经贵为太子正妃的贾峕呢。贾濬看着自己老父被国家为难,于心不忍开口道:“小女有一言,还请国家容禀。” 司马炎看了看气质沉稳,神色坦然的贾濬。知道是母亲王元姬,生前曾定给王夷甫,被先皇后揣度自己意思,拆散的那个。得知贾濬至今再未曾再议亲过,心中有些愧疚的道:“今日太子妃寿辰,东宫这场算是家宴。贾二姑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贾濬恭恭敬敬的行礼道:“臣女是太子妃的二姐姐,作为姐妹而言,妹妹言行不当,做姐姐的也有教导规劝的义务。尤其同为女子,和阿父比起来,臣女同太子妃的心意,更为相通。臣女愿规劝太子妃,改正自身不足。只是,成长转变的过程,需要时间。还请国家,在这段时间内,另行安排谢淑媛的居所。太子妃到底年纪尚浅,又未曾孕育过子嗣,不是能照顾孕妇的良选。” 国家司马炎对贾峕的脾性,真没什么绝对性的要求,包括太子他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当初立司马衷为太子,是被先偏爱司马衷的皇后杨燕,在前朝,拿着‘立嫡立长’的规矩,堵了嘴。因为,当初他就是仗着后继者,要立‘嫡长’之尊的这个借口,占了本该属于齐王的世子之位。 偏爱司马衷的杨燕过世了,前朝不会再有人冒着开罪国家的奉献,再坚持拥护司马衷的太子之位了。如今的太子,若是犯了什么错,司马炎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废其令立。太子都可以随时废弃改立,太子妃又有什么可顾虑的。自从贾充反对灭吴开始,贾府与朝廷而言,地位早已大不如前。国家对贾府的款待,无非是顾念自己的胞弟齐王。 贾濬是个明白人,她的话也说到了点子上。国家不是担心贾峕的脾性,能不能胜任太子妃,而是担心,谢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在东宫安然度日。按照谢氿的描述,国家现在根本搞不清楚谢氿肚子里的孩子,是太子的,还是他自己的。但是他宠幸谢氿的次数多,谢氿刚得到太子宠幸就怀孕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国家认为谢氿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面大。 见贾濬提出让谢氿别居保身,正中司马炎心意,脸上也流露出几分亲和宽仁的神色,点头道:“太后的眼光一向独到,连□□都十分佩服。贾二姑娘曾是太后看中的女郎,脾性德行定然不会有差。由贾二姑娘劝诫太子妃,着实比郡公更合适。” 国家说话就点这头准备离开了,临行前,假装不经意的吩咐身边的近侍道:“啊,还有谢淑媛。太子妃忙于东宫琐事,无暇顾全太子有孕的偏妃。就把谢淑媛从前的宫殿整理出来,让她住回西宫,安心养胎吧。” 几个人恭送了国家司马炎离开后,贾充扫了眼还瘫倒在地上的贾峕,对贾濬担忧道:“一个人的脾性,不是那么容易改的。国家的意思,也未必是真的想让我管教你三妹妹,大概是…… ”贾充看着憨痴的太子,和跋扈阴狠的贾峕,猜测着国家,大概是要废弃太子,令立他人。但是这样的话,他不敢当着谢氿的面和贾濬说。 谢氿她本想借着国家和郡公的势,让太子妃加害她的行为收敛些,使她安然的把孩子生下来。她也好母凭子贵,在这后宫中真正的有个着落。至少不必再整日胆战心惊的,只为求存而受辱。被安排住回西宫,这是她意料之外的。 劝诫贾峕 谢氿没有意会到贾充的猜测,怕透了贾峕的她,拜倒在地,对贾濬道:“对不起丰儿,险些害了你。阿氿知道,自己所作所为,下作阴损,阿氿不敢辩驳。”说着重重的给贾濬磕了头,祝福道:“愿丰儿洪福齐天,好运常随。”说完,谢氿收起眼泪,故作高傲的挺直腰杆,随迎她回西宫的宫人,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谢氿在这个皇宫之中,早没了尊严,她故作尊贵的姿态,是摆给自己看的。她虽然出身不济,命运多舛。别人都轻视她,作践她,她心里却是很爱重自己的。不管身边的境况都么糟糕,她都一直尽全力保护着自己和孩子的性命。 贾濬是有些佩服谢氿的,若换成她,在这样的环境里,可能早就崩溃殒命了。收回打量谢氿的视线,回头看了看瞪着自己,满眼不甘心的贾峕,贾濬蹲下身劝道:“三妹妹,人生总有不如意的事。若是你不能正确的认识自己,仔细走好脚下的路,任谁也是帮不到你的。国家的意思很明显,若是你再言行无状,莫说你这个太子妃,就是太子之位能不能保全,都是个未知数。” 见贾峕神色有些慌乱,贾濬冷着脸又道:“不管你是为了折辱我,还是为了维护四妹妹,你都不该出此下策。你别忘了,我是齐王妃的胞妹,齐王可是国家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我若真的进了东宫,被太子留用。凭借当年太后对我的看中,以及国家和后妃对你的印象。我想娶你而代之,简直易如反掌。到时候,受尽屈辱的,未必是我。” 贾峕蹙着眉,琢磨着贾濬的话,逐渐冷静了下来。贾峕自幼聪明,其本性并不是狭隘的人,从她对荀组的态度就看得出。她做太子妃后,私下里帮助过荀家不少忙。荀家在贾充面前,也是表示十分感激的。 看着嫁到东宫数年,还不肯与太子亲近的贾峕。贾濬知道,不仅仅是因为太子痴傻,还有贾峕对荀组的痴心。心中怜悯,平缓了语气,对贾峕劝道:“妹妹心中所求为何,我多少是知道的。你求而不得,不是你不够好。是因为他早就心有所属,你出现的晚了。他不是你的缘分,你应该早早放下。这样,你才能专注走好自己的前路。” 贾峕因为爱而不得,开始自卑,变得好强好争。贾峕原本聪慧直率,是郭槐对她的忽视,致使她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才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贾濬为贾峕感到遗憾,继续劝道:“我们都是阿父的女儿,就算脾性不和,也是血脉至亲。这些劝诫,我都是真心的。你深居宫中,很多事我们都帮不上忙,只能靠你自己周全。国家是太子之父,可也是一国之主,是君王。今后,还望妹妹保持警醒,家人都愿妹妹前路顺遂。” 国家来到东宫,和贾充说了半天话,安排了谢淑媛的去处。却一直没有叫人安顿,瘫倒在地上的太子和自己。再有贾濬真诚的劝诫,贾峕终于看清了,她这个太子妃以及太子和整个东宫的处境。贾峕像斗败的公鸡一样,滚落了几滴委屈惊骇的泪,垂下眼睑,不敢直视贾充和贾濬。 贾濬带着青田,扶着贾充出了宫门。贾充问了贾濬进宫的前后细节,口中怒斥着贾峕,咒骂着谢氿。贾濬不是白莲花,也不是圣母。她对贾峕和谢氿的心思,深深鄙夷不屑。但是贾濬并没有过多的恼恨,也没有斥责咒骂。 贾充拍着贾濬的肩膀,担忧道:“我的二女儿,全然不似阿父的脾性。是吃了闷亏,也不会去计较怨怼的佛陀心肠。”贾濬见贾充蹙着眉,知道贾充是在为她担忧。 国家仁慈,朝廷对百姓,也是实行仁政,但是朝廷引导不了当下的社会。各方家族势力盛大,人脉关系在朝野间盘根错节。国家对很多大家族骄奢淫逸,败坏社会风气的行为不满,可若真的追究起来,又牵连太广。逐个惩治下去,朝廷会没办法正常运转。这种眼中钉,肉中刺,总要一点点拔除。但是在拔除前,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前的人,重仁孝,重忠义,重德行。眼下的人,重姿容、重金银,重外物。更有甚者,拿他人性命如儿戏。世人总是喜欢把眼光放到别人身上,那些突兀的举动,与众不同的言行,被选做争相模仿的模板。有很大一部分迷茫的人,当真就有样学样的,开始照着模板去活。 时下的洛阳城中,竟然已出现了暗中与国家比富贵,争壕奢的例子。玩笑间,砸碎诸多珊瑚树,论成色,论大小,竟然在国库中,也寻不到一个。为了彰显自己的财力,重金买了一群胡族少女,将其赶到猎场中,当山禽走兽一般射杀。酒席上,谈笑间,碾碎几个年轻的生命,都是茶余饭后,司空见惯的笑谈。 相比较起来,当年郭槐暴戾跋扈,鞭杀乳母;王夷甫疯魔拒婚,怒斩婢女;这类的事,在当今看来,根本不稀罕。传出去,都不必担心,会影响到自家的名声和仕途。贾充担心世风日下,贾濬这样柔软的脾性,难以生存。 贾濬明白贾充的担忧,宽慰道:“女儿不是心肠软,没脾性。只是,这些事根本不足以让女儿花心思计较。太子妃到底是我的妹妹,女儿自然不会与她计较。经过女儿一番劝诫,相信她能自省改过。至于谢淑媛,她在宫中身份尴尬,无需女儿花心思对付,她今后的路,也不会平顺。” 从在宫门口拦截贾充回往东宫后,青田就一直紧紧抓着贾濬的胳膊袖子不撒手,此时已经出了宫门很久,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见贾濬说不和贾峕谢氿计较,气得顾不得礼法,怒道:“谢……谢淑媛只是姑娘幼年的伙伴,她不过是外人,为了保命而害姑娘也就罢了。太子妃可是咱们自己府里的姑娘,怎么也这么狠心?奴婢听说太子妃要为难姑娘,赶忙去宫门口拦截家主,帮姑娘解困。不想她们竟然是打的这个主意。幸好谢博士给姑娘备了防身的药粉,不然……奴婢想想都觉得后怕。” 贾濬对贾充的理解 贾充对贾濬的遭遇,也是感到一阵后怕。谢博士是贾濬先生曹氏的郎君,她们夫妇待贾濬亲厚是众所周知的。但是他给贾濬药粉,这个让贾充好奇,忍不住问道:“什么药粉?” 青田见状,知道自己失言了,一脸无辜的看向贾濬。青田一直就有挖坑让贾濬埋的本事,贾濬都习惯了,捏着香包,对贾充道:“谢博士身边有个懂药理的高人,就是给斐浚解毒的那位。在荆州时,青田跟着那位高人学习辨认药材,帮忙采药。药粉是那位高人配的,谢博士送了我一些。”说着,亮出了青田绣的香包。 贾充看着绣的歪歪扭扭的香包,确定是贾濬身边配饰上常见的手艺,点点头道:“配药和赠药的人,都要好好感谢。不过,还是尽量少出门吧。以后再遇到宫中贵人们的盛情邀请,你定要回过阿父,就算是国家和皇后召见,阿父也定要陪你同往。” 贾充贪权恋贵,生性又懦弱。为了家族利益,也做了很多糊涂的决定。可越是这样的性子,他为贾褒贾濬花费的心思,做出的努力,就越显得难能可贵。贾濬知道,贾充心里,对李婉,对自己和贾褒,都是爱护非常的。 贾褒从得知贾充把她许给司马攸,就开始对贾充有怨。嫁过门几年,贾褒对贾充的这股子怨气才消,又赶上了李婉回京,被郭槐拒之门外。后来贾午的事又把柳氏气得旧疾复发身亡去世,贾褒一直与贾充不大亲近。柳氏过世后,几乎就再没有回过贾府。 贾充时常打听齐王府,遇到新奇有趣的玩意儿,也总不忘给齐王府的孩子们送去一份。贾濬出入永年里的次数多,好几次见贾充在李婉的宅子外面经过,徘徊。贾濬没有当面戳破贾充,也没有告诉李婉。她知道,只要郭槐还在,贾充和李婉,注定只能是遗憾。但贾濬把她所见的这些告诉了贾褒,大大的缓和了贾褒和贾充之间,生疏了多年的父女情分。 贾濬什么都看得明白,贾府的境况,贾充的苦心。所以她支持李婉别居,避免了贾府内院的纷争,也为李婉争取了最舒适的生活条件。贾充想起贾濬随柳氏,被自己接回京中时,为了维护柳氏和贾褒。小小年纪就懂得,暗地里不动声色对郭槐母女下套,不由得摇头一笑。 贾充印象里,贾濬是他四个女儿中,最狡猾诡诈,最受不得委屈,吃不得亏的。可再看眼前的贾濬,眉眼间淡然从容,行止温和豁达,气势大气沉稳。若是从前,贾濬大概会把事情闹到国家面前,闹到朝廷上,与贾峕谢氿不死不休。 但是眼下,贾濬淡定自保,随后一笑而过。不明白的人,可能会说贾濬没脾性,好欺负。但是明白人,细细琢磨就会发现,贾濬这是,不在不必要的人身上浪费一点精力。贾濬是把心思和眼光,放在了更远更广阔的地方。 贾充不得不感叹,道:“我儿胸襟广阔,可惜,我儿不是男郎。哎,我老了,我儿大了。若不是府里那个孽障,我儿的孩子,都开始读书识字了。”贾充年近花甲,膝下无子的遗憾,他不说,贾濬也是知道的。 心疼老父的贾濬,见贾充还在为自己的前程忧心,抚了抚贾充的后背,转移话题道:“女儿跟随先生去荆州,在襄阳城住了一段时间。那里的百姓,受邻国兵匪侵扰多年,有家不敢回,有地不能种,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自羊公前往荆州后,开田兴学,民生才有所改善。” 国家提议灭吴时,贾充以为,当时的国力,并没有胜算。但是他忽略了国家,没有实力,创造实力也要灭吴的决心。支持国家灭吴的主战派,以羊祜为首,分派到边陲后,开始垦荒种田,储备粮草。经过几年的蓄力。国家已经是粮草充足,兵强马肥。灭吴之战,只是时机问题了。 贾充还记得当时国家的怒意,要将自己下放到长安。幸而郭槐果决,狠心的把贾峕嫁给了愚痴的太子。他们贾府,才能继续留在京中,荣享富贵。贾充反对国家灭吴的懊悔,很明显的挂在脸上道:“没想到开荒种田,对荆州的改善能有这么大。” 贾濬知道贾充的性子,也看出了贾充的悔意,可她提起荆州,并不是为了给贾充添堵的。贾濬继续道:“荆州土地肥沃,植被种类繁多。不仅是粮食,药材也是。没有亲眼看过,确实很难想象那里丰收的盛况。经过开荒种田就让荆州有了这么巨大的转变,想必当初羊公也是没有想到的。” 贾充因不了解荆州,而对时局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其实心中一直有些羞愧自责。在贾濬这里得到了宽慰,心中明朗了许多。贾濬继续道:“阿父在前朝,曾担任过典农中郎将。应该最清楚,农田耕地对百姓的重要性。阿父后来从参军做到将军,这期间一直领兵征战,常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可见,粮食对军士们也有些绝对的重要性。” 贾充自然赞同贾濬的话,不管是哪个种别,哪个阶级的生命体,都要摄取养分才能活下去。人有老少之分,男女之别,但是想活命,都离不开粮食。可见女儿作为一个女郎,不操心自己高龄未嫁,反而关心这些民生,贾充有些不解的道:“这些事自有朝廷操心,你先顾及自己吧。你继母的两个女儿,太过不堪。招入贾府的这个韩寿,也是不尽我意。” 贾濬要的正是贾充这话,拉着年迈的父亲,恳求道:“女儿一把年纪了,嫁去好人家做嫡妻,这辈子都没可能了。家中有入赘的妹夫在,我这个高龄待嫁的姨姐,实在不便同住,我正准备和阿父商量,出府另住。” 贾充果断的摇头否定,不悦道:“不行,哪有未嫁的女郎,出府别居的。就算我准了,你母亲也不会依的。真让你自己出去别居,你这辈子才真的嫁不出去了。”贾濬嘿嘿笑道:“那我去阿母那里,和阿母同住吧。又能避嫌,又能和阿母作伴。” 贾充思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点头答应了。看着自己的二女儿,为了避妹夫嫌,不得不迁居外院,心中觉得万分亏欠。贾充琢磨了一下道:“京中有几个铺子,京都周边还有两个庄子,是你继母不知道的。回头,我让人把契据都给你送到永年里去。” 郭槐对贾充看管的十分严格,尤其是李婉回京后,郭槐在金钱上,对贾充管制的更是苛刻。贾充在朝野间交际上需要花费,郭槐都不通融。贾濬深知自己老父的难处,摇头笑道:“贾府倒是富贵的,可我阿父多穷,我最清楚不过了。”贾濬说着又忍不住一阵笑,贾充也汗颜,无地自容的也跟着贾濬憨笑了起来。 李婉的建议 贾濬知道贾充是担心自己的日子过得拮据,宽慰道:“祖母给我留了一些傍身的产业,其中有两个庄子。我在吉迁里也学到了许多农务上的知识,先生在世时,我跟着他们夫妇在荆州,收获的知识经验更多。眼下没什么事,我准备亲自去庄子上查看查看。若真是因为自然原因导致的收成不佳,我或许有办法解决的。” 其实贾濬有郡公府二姑娘的月例,也有自己的田产,维持生计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她的父母家人,亲朋好友,都是皇亲国戚,大富大贵的出身。前呼后拥,一掷千金是常态。玩笑间,砸珊瑚,猎少女那一类的纨绔,也时常出没在她们眼皮子底下。 贵为郡公之女的贾濬,之所在农务上花心思,是因为她同年所有的快乐,都与农户有关。贾褒和谢氿,都是在乡下长大,但是她们在乡野体会到的快乐太少了,所以她们对农事兴趣不大。而贾濬不一样,柳氏给她创造的乡下童年,都是自由快乐的回忆。回京后,吉迁里的经历,贾濬收获的也都是温馨和爱护。贾濬对乡下淳朴的氛围,对农园庄户,有着特别的亲切感。 在荆州,贾濬见识到了许多更艰辛、更无助的农户。他们流离失所,忍饥挨饿。他们衣不蔽体,居无定所。有的久病缠身,瘦骨嶙峋,和自己的家人,随时准备着死别。有的人,出门寻找生路。有的人,为了养家糊口,去偷去抢。 这不是人的本性,他们本不该这样的。人性是多元的、善恶并存的。但是行善使人更快乐这一点表明,人性是渴望善的。他们之所以去偷去抢,是因为他们要吃饭,要活命。求存,是所有生命体与生俱来的本能。 曹微在不顾矜持,魅惑邓朗;郭槐不顾贾峕意愿,把贾峕嫁给太子;贾峕心狠手辣迫害谢氿,捍卫自己太子正妃的地位;谢氿替贾峕诓骗贾濬,差点推贾濬入火坑……这一切,和因为挨饿受冻,去偷去抢的人,其本质,是一样的。都是出于人性,求存的本能。 这种本能,尽显了人性最原本的兽性。以温饱为基础,从幼年时期开始的正确引导,也就是正确的教育,可以有效的压制人性中的兽性。但任何兽性行为,行恶的举动,都会加剧其内心的痛苦。 所以,想从根本上改善民生,改变社会风气,首先需要保证民众的温饱,其次是要传播良好的思想,和传授民众正确求存的技能。 贾濬陪曹氏在襄阳城,给女学堂授课的时候,曹氏身体不好。贾濬替曹氏准备课案,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谢衡曾经打趣过她‘教书育人,也要先填饱肚子的。’当时饿得发慌的贾濬,深深的记住了当时饥饿的感受,和谢衡的话。不管是从民众个人温饱,还是社会乃至世界的祥和有序来看。粮食,都是首要问题。 时下,未嫁的女郎,已婚的妇人们为谋生,摆摊守铺也是寻常。但女郎穿男服,在世人眼中,仍旧还是不守妇道的表现。但是在荆州,贾濬不顾羊祜和他手下兵士。对她的鄙夷和蔑视,为了方便,终日男装出行。曹氏和贾濬一同穿男服,绝对不是仗着自己是将死之人而胡闹。曹氏是认可贾濬的思想,也支持女郎们入学读书,所以才学着贾濬,一起为女郎们领头开路。 起先学堂里的郎君们,业曾质疑和谴责过曹氏和贾濬。后来见二人对知识的掌握十分娴熟,对世态的分析,对荆州未来发展的见解,不输那些郎君。学子们的质疑,逐渐演变成了敬服。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羊祜也看出,曹氏和贾濬在荆州到处走访讲学,并非是出于新奇贪玩,仗着京中贵人的身份来胡作非为的。最终羊祜也认可了曹氏和贾濬,办了一间女学堂,支持女郎入学。学堂教授女郎们识字记账,侍桑织锦。 贾充知道贾濬喜欢种田,她在贾府里也一直也没闲着。自己院子里,能开垦的地方,都种上了蔬菜瓜果。但是贾充不觉得,贾濬能凭借柳氏留给她,那两个贫瘠的庄田,获得太大的收入。不过他这个女儿一向有主意,也不是他三言两句就能说动的。 看着女儿一把年纪还没嫁出去,贾充也不忍心拘束,表示支持道:“也好,有需要和阿父说,阿父有私房钱的。出门记得带上黑铁,你阿母那里要是没有合适的护院,阿父再给你们买一个。” 贾濬靠在老父肩头,心底暖暖的点头。贾充把贾濬送到了永年里的巷子口,眼光投向巷子深处,李婉的宅门处凝视了片刻,叮嘱贾濬道:“快进去吧,出来这么久了,你阿母会担心的。”贾濬自幼就被柳氏养野了,出门游历对于贾濬来说,是常态。早年李婉还担心贾濬出门在外不安全,现在李婉已经习惯了,看开了。虽然还是免不得担心,但是也知道贾濬的脾性,干脆任她来去,只要活着回来就行。 贾濬和李婉提出,自己要搬来永年里居住的决定,李婉思来想去,点头道:“你阿姊和三姑娘已经出嫁,又都贵不可及,才没受到四姑娘招赘这件事的影响。你纵然比四姑娘年长些,到底还是闺阁待嫁的小姑子。眼下的贾府风评不佳,与你婚姻并无益处。我早有心把你接到永年里,和贾府脱了干系。” 和贾府脱了干系?贾濬茫然的看向李婉,李婉放下书籍,叹道:“你在贾府有好处,也有坏处。你阿父获封开国郡公,是异姓功臣的最高封爵。你胞姐是国家胞弟齐王的正妃,三姑娘又是太子妃。论权势地位,贾府炙手可热的程度,已大过皇后杨氏一族。你的婚事,如果被利用做政治联姻,那你阿父也是不能为你做主的。” 犹豫 李婉的话,倒是提醒了贾濬。当年她和王夷甫的婚事,是太后定下的。但是因为国家忌惮齐王,为了阻止王家、贾家与齐王的亲缘关系更进一层,国家才默许了先皇后杨燕,破坏贾府和王家的联姻。直到现在,贾濬回想起吉迁里返京路上,自己骑马狂奔在无人的荒野里差点丧命的遭遇还会觉得惊惧。回京都后又被流言所困,许久才得到澄清。 国家灭吴在即,贾濬的终身,很可被国家给利用上。想到谢氿诓骗自己入宫,让自己在国家面前刷了一下存在感。一直对自己婚事不大上心的贾濬,开始有些心急了。如若国家真的违背她的意愿,把她指给砸珊瑚、猎杀女奴的那种任性残暴的纨绔,她还真是不如死了算了。 每次和贾濬提及她的婚事,她都是一脸的无所谓,这一次李婉终于在贾濬面色上,观察到了些许的动容。继续道:“你若是离开贾府,脱离贾府的势力关系,我们还有望帮你寻个清贵门户,嫁个持重本分的郎君。” 贾濬才明白李婉的意思,不敢置信的开口问道:“阿母的意思是让我和贾府划清界限?是要……?”不等贾濬说完,李婉严肃的点点头。 贾濬陷入沉思,自从阿姊贾褒出嫁,祖母柳氏过世。贾府与贾濬而言,只有贾充这一个牵挂。贾充是贾府的家主,郭槐再怎么跋扈,日常中,她还是醒得关怀照顾贾充的。尤其是幼子早夭后,郭槐整个人老了许多,很少见她像从前那样折腾了。离开贾府生活,贾濬对贾充,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是和贾府划清界限,她真怕贾充伤心。 贾濬对贾充的情感,李婉是明白的。贾充虽然续娶,但是他内心深处对李婉母女的关爱,是她们没办法忽略的。把两个孩子和柳氏送去老家,也是为了避开贾府的喧哗。虽然老家偏远,但是一应用度,伺候的婢仆侍从,都是贾充精挑细选过的。 贾充当年不顾世人鄙夷,贾褒误解,选了当时还是舞阳侯的齐王为婿。经事实验证,贾充的眼光极好,现在的齐王多么优秀,在朝野是有目共睹的。为了贾濬的婚嫁,贾充也是费尽了心思。顾虑贾濬的性子受不得拘束,刻意选了文武双修的邓朗。贾充厚着脸皮,缠着在朝野中,一直压制着自己的邓老将军许久,才算口头敲定了两家的亲事。 李婉归来,贾充虽然没有应承柳氏和贾褒的意思,强势把李婉接回贾府,那也是他经过深思熟虑的。李婉在贾充心中,犹如皎月下初放的荷。而郭槐就像疆场上的战马,奔跑时马蹄下扬起掺和着粪便的尘土。有郭槐在的贾府,配不上李婉。所以贾充心系李婉,却也没有执着迎李婉回贾府。而是斥巨资,为李婉修豪宅。之余,又赠送了大笔的产业给李婉傍身。 李婉不是毛孩子,又对贾充了解甚深。她和贾充虽然没有再续前缘的可能,但李婉心里,依旧把贾充看作是亲人。贾濬对贾充的爱重,李婉也是十分清楚的。见贾濬对自己的提议略显排斥,李婉解释道:“我知道你怕你阿父伤心,但你阿父若是明白我的想法,他定然会支持的。何况,名义和血脉无关。你和你阿父是父女,就像我和你是母女一样。我们之间的血脉亲情,是利刃割不断,流年也无法改变的。” 贾濬知道,李婉是为自己考虑。如果自己一直占着郡公之女,齐王妃胞妹,太子妃二姐姐的身份不嫁,国家和皇后一族,都会把联姻的小手伸向自己。自己若是不和贾府的势力划分开,那自己的前程,可真是半点由不得自己了。 和父亲脱离名义上的关系,是一件大事,操作不当,就会引发世俗的舆论。贾濬虽然早已过了双十年华,但在李婉看来,她仍旧是个纯粹无邪的孩子。也不再征求贾濬的意见,直接开口让黑铁去贾府,请贾充和郭槐夫妇,到永年里来,就说她有大事相商。 贾濬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进院门,就看见了坐在胡瓜架下,心事重重的青田。握着干瘪下去的香包,笑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和我说?你的嫁妆我可要重新备过了。之前给你备的,竟是些锦缎金银之类的俗物。眼下,得看着添置些药品药具才行了。” 青田见贾濬打趣自己,连忙红着脸解释道:“那个是我给自己绣的,是阿谷死皮赖脸从我这里诓去的。不过一个香包,绣得又丑,我才没和你说。”说着,青田脸上又添了几分羞涩。贾濬虽然还没吃过猪肉,但也明白,青田这表情,是动了心的。 自己的婚事一次次被耽搁,自幼跟着自己的青田,也倒霉的被连累到现在还没出嫁。贾濬握着谢衡从阿谷处偷拿来的香包,收起了打趣青田的心思,认真道:“不闹你,谢博士去阿谷那里找药,正好这个香包在阿谷的药箱里,没经过阿谷同意,就顺手拿了装药粉。我从谢博士的言语间听得出,阿谷对你有心。我本想着给你找个有前途的人嫁,消了你奴籍,将来你的子孙也能读书入仕。若你是个有福的,蒙子孙荫,说不准,也能封个夫人,配个绶带呢。” 朝野内外,对贵族、官僚、兵士、学子、平民、奴隶……区分的十分明确。在阶级社会分层中,奴籍是最低下的。他们的主人,而已任意买卖。有的奴隶,为了脱离奴籍,委身做妾是最常见的。运气好的,能做半个主子。运气不好的,被主子主母发卖、送人,也是平常。青田是有福气,落在了郡公府这样数一数二的大户,又遇到了贾濬这样豁达开明的主子。 一般的婢仆奴隶,终日不得闲,吃穿日用,都要凭借主人的心情。奴隶的命不值钱,律法对待奴籍,是十分冷漠的。就像某些纨绔猎杀女奴、郭槐鞭杀乳母、王夷甫疯斩婢女,根本不用不着负很大的责任,无非是给些钱财,闹些不好的舆论。若是不用顾虑前程和风评,根本不必在意这些事情被外传。 超越主仆之情 青田是贾充家奴的女儿,母亲早亡,父亲也在她七八岁时病死了。柳氏见青田憨厚,想留给贾濬做个粗使,但贾濬执意把青田留在了近前,十几年来,主仆二人从未分开过。以贾濬郡公府二姑娘的例,她身边配两个细使,两个粗使也是应该的。可贾濬嫌弃她们人多,在自己屋子里碍手碍脚,就都安排到院子里,伺候自己的菜园子了。 她们这些婢仆,在贾濬院子里,虽然没有什么丰厚的油水可捞取。但比起那些不把她们当人看,随意虐待羞辱她们的主子来说,贾濬给她们的自在和尊重,算是她们修来的福气。若是都伺候的好,能像青田一样得到贾濬的眷顾。不说消了奴籍,就是给寻个殷实稳妥的庶民嫁了,也好过在高门大户里,日夜防备着那些权贵们的邪念强。 像青田她们这些奴隶,一代为奴,代代为奴。主子看重,有心为自己消奴籍,那是天恩。毕竟,消除奴籍,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她们这些拔尖的门户中,一等奴仆,也是要攒上半辈子的。青田知道贾濬一直记挂她的婚事,却不知道,贾濬要为她消奴籍。 青田激动的又哭又笑道:“主子,奴婢愿意一辈子都跟随您身边伺候。”青田虽然渴望被消除奴籍,但是她对贾濬的忠诚是发自肺腑的。她自幼跟随贾濬,小时候的自己,又黑又胖,又丑又笨拙。在下人堆里,是人见人弃,人见人欺的存在。唯独贾濬不嫌弃她,带她吃,带她玩,带她读书认字。 贾濬能吃上什么,她青田就能吃上什么。贾濬平常能穿什么料子,她青田就能穿上什么料子。贾濬学堂上学过的,回去了就带着她一起读,一起写。说青田性子憨直的人,都是把青田当成奴隶看待的。若是把她当成庶人,或者是贵族看待,那青田的憨直,就是坦率真诚了。 知道青田的心情,贾濬对青田点头道:“你若愿意,咱俩老死在一处我才开心呢。只是,奴籍一定要消。你的红色丹书焚毁后,后人也要隔上三代,才能入仕。不过,若是子孙争气,也是有例外的。”说着贾濬面色流露几分郁郁,叹道:“你虽然出身不及名门贵女,但你知书识礼,将来定然也是勤俭良善的持家好手,真是便宜了阿谷。” 阿谷和他父亲,在饥寒交迫中被谢缵谢衡父子所救。谢衡是家中独子,有了阿谷以后,谢衡把阿谷也是当成弟弟一般照顾。阿谷对谢衡的感情,也如青田对贾濬一般,早已超越了主仆之情。一本正经的和贾濬煽情的青田,乍听贾濬嫌弃阿谷,忍不住嗤笑出声。阿谷是谢衡自年幼就带在身边的人,德行品行贾濬和青田也都是十分了解的。在谢衡任职太学院博士的时候,已经给阿谷消了奴籍。现在他在谢府的身份,是客卿。 贾濬捏着香包内所剩不多的药粉,琢磨着再找阿谷要一些,和青田道:“过段时间,咱们去祖母留下来的庄子上看看。祖母过世后,那里的收成一直不好。照着这样下去,你出嫁,我怎么给你添置药品药具啊。阿谷配的这个药,防身甚好。又不会伤人性命,又能自保。这次在宫里能够脱险,多亏了阿谷配的这个药。你备些阿谷喜好的礼物,过几天,咱们去谢府,找谢博士还有阿谷道个谢,顺便再讨要些。京都距离那两个庄子,路程不短,总要备些防身才好。” 青田拿擦脸布沾水洁面,听到贾濬的计划,重重的点头道:“好!早该去的,老夫人在的时候,那两个庄子收成一直不错。老夫人过世后,两边的庄头,都一副苦哈哈的嘴脸和主子哭穷。近些年风调雨顺,赋税又低,他们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贾濬点头道:“我在那些庄头眼里,不过是富贵门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姑子。当年吉迁里返京遇险,外界关于我被贼人掠去的流言被澄清,但是个别狭隘的人心中,我的污名依旧是抹不净的。这两年我都没有亲自去查看,是想给为那两个,为祖母做事多年的老庄头留点颜面。既然他们不识好歹,我们也只能亲自去打他们的脸了。” 主仆两个收拾睡下,次日,贾充和郭槐带着礼物,衣着庄重的到了永年里李婉的豪宅。李婉一如往常的清雅装扮,迎进了贾充夫妇。郭槐连丧二子,女儿又都不省心,这几年的时间,整个人苍老憔悴了许多。 李婉和贾充点了点头,如同长姐一般的问候了郭槐。几个人客套一番后,落座。李婉神色严肃,提起旧事,开口道:“丰儿的外祖被夷灭三族,她舅父本有三子。因是与前朝齐长公主所生,被免了死罪,但都在迁徒的路上,病死了。至今回想幼侄的离世,我依旧痛心。” 从洛阳,往东北方向行进,到乐浪郡,有几千里的行程。乐浪郡的气候极端,夏冬两季度的特征,格外分明。夏季高温多雨,飓风夹杂着暴雨和拳头大的冰雹,活活能砸死人。冬季寒冷干燥,沙尘暴、霜冻白害,数月不停。呵气成霜,洒水成冰。皮毛厚重的熊怪,到了冬季也只能藏在洞里睡觉,不敢出来。 贾充知道乐浪郡的生存环境十分恶劣,想象着李婉在那样的地方,苦苦煎熬了许多年,忍不住悲叹出声。贾充二子皆早夭,李韬的后继无人,倒是能引起他的共情,众人都以为贾充是在为李韬后嗣叹息。郭槐垂下头,因为自己变相害死两个儿子,害得贾府后嗣凋零。心中惭愧,不敢看贾充。 李婉此时此刻的思路很清晰,她就是要把贾濬摘出贾府。心知贾充惦记自己,李婉也没有多和贾充啰嗦,转头对郭槐直言道:“贾府出了一个齐王妃,又出了一个太子妃,早已经是贵不可及的门户。月盈则亏,盛极必衰,国家怕是已经开始忌惮贾府了。丰儿的性子,你们都是知道的,国家这把刀若是驾到她的脖子上,只怕她会宁死不从。到时候拖累贾府,拖累齐王妃和太子妃就不好了。” 改名李丰儿 郭槐不知道贾峕和谢氿,在宫中设计谋害贾濬的事。当时她带着贾午,跟随贾充从东宫出来后,在宫门口遇到了礼部尚书任凯。任凯拉着贾充说话,她带着贾午就先走了。自贾充反对国家灭吴,国家就开始对贾府不满,不是一天两天了,朝野上下都是知道的。 郭槐知道李婉提醒的话有道理,但这是她们贾府的事,就算李婉是好意,郭槐也不愿意李婉的手也伸得这么长。面色不虞的开口道:“这些都是我们贾府关上门,才敢讨论的私话,不必李夫人挂怀。何况,李夫人是后院妇人,谈论朝局,妄语国家,实在有失德行。” 说着郭槐环顾四周,仔细打量着国家赐给贾充,又被精心修缮过,送给李婉的豪宅,酸溜溜的继续道:“李夫人虽然别居,到底是贾府出来的人,言行上总要有所顾忌。不要因自己的妄语,给郡公平添横祸,才算没有辜负郡公对李夫人的厚待呀。” 现在的郭槐,比照着贾峕刚做太子妃的时候,确实低调沉静了许多。但是她善妒好争斗的脾性,一丝没有改变。李婉摇头笑道:“郡公夫人喝口茶,听我把话说完。”说着李婉起身正色对贾充夫妇开口直言道:“我想把丰儿过继到她舅父名下,迁居到永年里与我同住。” 贾充听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否定,开口道:“夫人这是什么话?丰儿一个女郎,过继到她舅父名下,难道你要给她招赘,为李家延续香火?这不行,丰儿也不会答应。” 贾濬若是过继到李家,离开贾府。那贾午就不必再,为强制韩寿避讳自己高龄待嫁的姨姐而烦心了。贾午虽然比贾峕漂亮纤弱,但是和贾濬的脱俗窈窕比起来,确实不够看。贾午招赘韩寿入住贾府后,郭槐看着韩寿对贾濬的殷勤也是颇为不满。之所以郭槐没有为此有所行动,是因为贾濬甚少回贾府。 但贾濬一天没有嫁出门去,郭槐和贾午的心里,都不能彻底的踏实下来。如今李婉的提议,不用自己花心思得罪人,又正好能解决自己和小女儿贾午的忧患,郭槐当然乐意帮着李婉说话。忙不迭的开口道:“李夫人独居多年,确实该有个人陪伴。李夫人是丰儿的亲阿母,丰儿怎么会不乐意呢。” 李婉独居多年,都是因为他贾充续娶了郭槐导致的。贾充白了郭槐一眼,因为郭槐根本体会不到他对李婉的歉疚。他有四个女儿,最善解人意,与他最亲厚的就是贾濬,他舍不得把贾濬过继到别人家。 郭槐的话,李婉仿若未闻。她看得出贾充是真心疼爱贾濬。李婉心中欣慰,对贾充解释道:“让丰儿过继到她舅父名下,是想她脱离开贾府的人脉关系。郡公是丰儿的阿父,就算她脱离贾府,你们之间的血脉亲情,也是无法改变的。丰儿过继到舅父名下,名正言顺的搬到永年里别居,对她和四姑娘夫妇都有好处。” 郭槐配合李婉道:“读书多的人,就是明事理。丰儿虽然是韩寿的姨姐,到底是待嫁之身。同居一府,确实不大方便。”贾充明白李婉的道理,他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在皇权之下,周全看似柔和,实则性子刚烈的贾濬。 贾濬在门外听见了屋内几位长辈的对话,进门向父母和郭槐都行了礼。走到沉默着的贾充身边道:“女儿看似柔和,可内心里桀骜刚烈。若是真被有心人利用逼迫,女儿宁死也不会让他们遂心的。司马门(这里的司马门不是指司马氏家族,而是皇宫的门)内,见不得人的手段太多了。” 想起当初太后赐婚,贾濬在吉迁里遇险,还有谢淑媛和贾峕联合坑害贾濬的手段,贾充脊背发凉,心中暗恨。看着紧咬牙关的贾充,贾濬知道贾充是想到了贾峕和谢淑媛的手段,继续道:“那些女儿不怕,但也不愿意被烦扰。其实女儿的婚事拖到现在,不仅仅是因为外界风评,更多的是因为咱们贾府的势力。想和贾府联姻的,要么高攀不上,要么没有胆量。天下尚未统一,各方王侯世族对国家还不是十分信服。女儿只怕,接下来,国家会以亲家之名,威逼阿父,拿女儿终身去谋利。” 嫁人不是贾濬心中所期,她长这么大,经历那么多事,她只对王夷甫有过好感。她对王夷甫的好感,也只来自王夷甫对她的尊重,王夷甫是她认识的儿郎中,唯一把女郎,看作是独立存在的人。 至于来往最多谢衡,贾濬说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一想到谢衡,贾濬心思就乱了,所以她尽可能的避免想到谢衡。贾濬扫掉脑海里关于谢衡的影子,继续和贾充道:“虽然女儿眼下对婚姻一事还没什么想法,但也不愿意被人随意安排自己的终身。女儿还有很多,想做还没做的事呢。” 贾濬说的是事实,如今的贾府,确实是贵不可及。王侯世族轻易不敢和贾府联姻,品阶地位亦或者是清贵人家注重风评,和贾府结亲,又倍感压力。贾充虽然贵为郡公,又是国家的亲家。但他想给贾濬找一门合适的婚姻,真的是太难了。贾午出了那样的事,他有心给贾濬招赘到贾府,也是不能够了。 贾充苦笑着摇头,叹道:“早知道,当初我就该去西域迎接邓家,在西域和他们把婚事敲定。哎!阿父也是没办法。”说完贾充起身对李婉道:“就按照夫人说的办吧,把丰儿过继到舅兄名下。” 心思一旦敲定,思路就开始格外清晰。贾充答应李婉的提议后,紧接着对郭槐吩咐道:“从前丰儿的嫁妆,都是按照亭侯府里的规制办的。如今按照郡公府里的规制,再备一份吧。额外分两间旺铺,两个收成好的田庄给丰儿,日后,毕竟是要自立门户的人了。” 贾府虽然比不得王家、司马家富裕豪横。但是贵为齐王妃、太子妃的母家,这点产业也算不得什么。比照着已婚的三个,贾府的四个小姑子中,嫁妆就属贾濬的规制最高。郭槐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是想想李婉和贾濬,被迫离开贾府别居。贾府里今后,彻底是她郭槐母女的天下,还是痛快的应下了贾充的吩咐。 就这样,大大小小几十车红漆木箱笼,搬进永年里,贾濬也更名为李丰儿。过继不是什么大事,在贵族或是寻常人家,都是十分平常的,也不需要宣扬或者宴请。只是自己家里人清楚,宗室祠堂里上个香,改个家谱就算完事。 前往许昌 贾濬搬到永年里,安置好后,次日就带着青田去了谢府,找谢衡和阿谷道谢。原本贾濬不必要亲自来的,指派黑铁或者青田送些谢礼即可。但贾濬十分好奇,当初谢衡为什么突然想到送她药粉,那么恰巧,她就用到了。不过贾濬和青田只见到了阿谷,谢衡并不在府里。 太学院事忙,谢衡本就甚少有闲时。一大早,朗陵公府人来报丧,何太宰过世。谢衡随老父谢缵,前去吊唁了。贾濬和阿谷道了谢,还送了几块,令阿谷兴奋到变形的罕见药材‘血竭’。药材是宁州进贡的珍品,是太子妃贾峕赏给自己母家的。贾濬搬迁至永年里时,贾充刻意让人给贾濬备了一些。 应付韩寿的纠缠,应对贾峕和谢氿联合的诓骗,贾濬能够安然脱身,都是蒙了谢衡和阿谷的恩。知道血竭珍贵,但贾濬还是找了几块出来做礼物,答谢谢衡和阿谷。听贾濬和青田说,要动身去许昌的庄子查看。阿谷准备了许多常用药,和防身用的药粉、药汁子给两个人。 许昌距离京都大约四百里,是李婉的出生地。柳氏留给贾濬的两个田庄,还有李婉陪嫁的两个田庄,都在许昌。母女二人准备带着黑铁和几个随护,去许昌各个庄子上走走看。身为齐王妃的大女儿贾褒得知,告知了齐王,齐王派了余生随护。 艳阳高照,微风徐徐,枣花正浓,幽香四溢。李婉迁徒乐浪郡,就是从许昌离开的。一晃眼,二十几年过去,许昌比从前更繁荣了。距离柳氏留给贾濬的庄子只余下几里路程,李婉提议大家徒步前往。贾濬习惯性的由黑铁和青田跟着,余生恭恭敬敬的跟随在李婉的身后。一行人在前面走,马车和随从在后面慢慢的跟。 黑铁虽然武艺不高,但是脚程快,力气大。贾濬让黑铁先一步进了庄子找庄头,庄头得知是主家亲自前来,随即跟着黑铁到庄子外迎接。庄头意外的,只见到两个女主子,先是一愣,随即上前恭敬的行了礼。 贾濬的祖母柳氏,和她的祖父贾逵刚成亲的时候,贾家特别穷。用柳氏的话说,穷的连御寒的棉裤都买不起。但是贾逵忠义豁达的品性,使得柳氏族人,都对贾逵十分看重。贾逵果然没有辜负柳氏,凭借自己的政治、军士才干,为当时国家的稳定统一,和百姓的安居乐业,都做出了许多贡献。深受朝廷信任,百姓爱戴。 一生廉洁的二千石贾逵,留给柳氏与贾充母子的产业并不多。柳氏留给贾濬的两个庄子,就是其中的一部分。贾濬虽然没有见过自己的祖父,但是她祖父留下的历史印记,是时代更替也抹不去的。豫州的西北面,长达两百多里的运河道‘贾逵渠’,官员和百姓自发建立的‘贾逵祠’,都是他在这世间留下的足迹。 贾濬心中一直对祖父钦佩,看着祖父留下的产业,心中也是一片肃然。见到出村相迎的庄头,贾濬礼貌的问了好。庄子里的屋舍,柳氏每年都会命人来修缮维护,虽然陈旧,但还能住人。贾濬安顿好李婉,就带着黑铁出了门。 李婉代贾濬收了庄头送来的账册,倚在榻上,一边舒缓长途奔波带来的疲惫,一边翻看。贾濬回来的时候,正好到了晚膳时间。李婉放下账册,笑着打趣贾濬道:“想来,从前你和你祖母在襄陵的时候,也是这般行径。我不在的这些年,着实让你祖母受累了。” 知道李婉不是生气,只是打趣自己,贾濬只是嘿嘿一笑,摘了围帽。端起茶盏喝了个底朝天,大大的舒了口气道:“自幼跟着祖母在襄陵,就是这么过的。用过早膳,就出去玩,黑铁叔寸步不离的护着我。刚刚出去逛了一圈,女儿仿若回到了十几年前。” 一个女娃,天天出去跑,放在别人家,不被打死,也是要被扒层皮的。贾濬生性好动,心思活跃,礼法和世俗也局限不了她的。幸而柳氏、贾充和李婉,都是十分开明的家长,郭槐也是个漫不经心的继母,贾濬才能活得这么自在。 天性如此,后天也没人克制。李婉深知自己的女儿,这辈子,都受不得半点拘束了。好在,她对自己的女儿,也没有什么所求。只要她们都平安健康,开心喜乐,她就知足了。看着一脸欢喜的贾濬,李婉忍不住关切道:“账册上,看不出什么。你祖母在世时,庄子上的收成都是十足的。近年来连连亏损,你可有什么头绪?” 贾濬又斟满一盏茶,坐定后认真道:“刚刚和黑铁叔去庄子外走了走,走访了临近的村民,都说最近几年,算得上是风调雨顺。庄头这两年也没有报过什么灾害,明日我到田里亲自看看庄稼的长势再说吧。祖母用了二十多年的老庄头了,一直都很妥当的,女儿不好妄加猜测。”不急不缓,不彰不显,看似随意,实则通透沉着。李婉看着女儿,满意的点了点头。 晚膳时分,李婉向贾濬问起了黑铁的事,贾濬嘿嘿笑道:“黑铁叔是阿父重金购下的力役,专门送到襄陵老宅护卫我和祖母、阿姊的。后来我大了,老是爱往外跑,祖母就让黑铁叔跟着我了。算起来,已有二十年了。祖母见黑铁叔憨厚忠义,就说要把屋子里的二等粗使婢女许给黑铁叔。但是这个事情,后来没成。” 贾濬表示遗憾的摇了摇头,又道:“阿父接我们回京的时候,黑铁叔被我害得伤了脚,我让他留在襄陵养伤。黑铁叔伤愈后赶回京都没过多久,又跑去吉迁里接我回贾府。邓家人被流放,我就让思念家人的黑铁叔,尾随着流放的队伍回了他的家乡。” 李婉曾为贾濬和邓家的婚事感到惋惜,但听邓府下人传出的消息,得知了曹微在和邓朗的事后,李婉对贾府和邓家的婚事不成,就心存几分侥幸了。 对于邓家,贾濬没什么感觉,此时的她提起当年,心中也丝毫没有任何感觉。继续道:“黑铁叔在服役的时候,伤了头,又因离家时年纪尚浅,对家乡的记忆十分模糊。还好,他的部族还有许多旧人,都曾见过他。和他相熟的人,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父母早几年病死了,家里的幼弟在部族的照顾下,勉强活了下来。黑铁叔带着幼弟回来,我就把他们都安排到母亲这里了。母亲仁慈,让阿姊帮黑铁叔的弟弟落户,没有让他沦为奴籍。还教他读书识字,跟着铺子里的掌柜学管事。” 值夜护青人 李婉生有二女,都是自幼分离。她对女儿们的牵挂,不是言语能够说明的。照顾贾褒贾濬的柳氏,教育贾褒贾濬的曹氏,包括没有刻意毒害过贾褒贾濬的郭槐,李婉都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她有生之年,还能再见自己的骨肉,都是托了这些人的福泽。虽说奴护主、忠主是礼法应当,但是做主子的,也该知道回馈。 见贾濬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李婉缓缓道:“黑铁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贾濬蹙眉,这个事,她早就想过。贾濬自吉迁里寄居回京后,曾经给黑铁提过两次,都没成。李婉好奇的问:“女郎们可是嫌弃黑铁外貌,才不愿意?”贾濬笑着摇头道:“并不是,是黑铁叔不愿意。” 这倒是出乎李婉的预料,挑眉道:“黑铁不愿意?为何?”贾濬头疼道:“黑铁叔说,他要找一个活泼爱说话的。”李婉一脸黑线,摇头道:“也就是你的身边,能养出他们这些有主见的奴才。不过,他们品性都是不错的,有主见倒也不是坏事。活泼爱说话的,我们都留意着些吧。” 像李婉和贾濬这种出身,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由婢仆们陪伴照顾。身份上她们主仆有区别,但是感情上,大家都是人,都有一颗鲜活的心。李婉和贾濬虽然身为主人,但是她们并没有奴役过身边侍奉照顾自己的人。这也是她们身边的人,心甘情愿衷心追随的主要原因。 黑铁的心思,贾濬十分明白。虽然他被抓去做力役,又被贾充重金买下为私奴。但是黑铁的思想上,一直都是自由的。黑铁做力役的时候头部受伤,就是因为酷吏暴虐,而黑铁不肯屈服被打的。贾充见黑铁是个有气节的,就主动买下了他,免了他的力役之苦。 黑铁被贾充买回去后,贾充让人给他疗伤探诊。在他身体好些后,贾充就让人教他汉话。他对贾充十分敬重,贾充也待他特别宽和。大家都说,贾充是想培养一个近卫,但后来贾充娶了郭槐,柳氏要回老宅。贾充不放心,就让黑铁跟随柳氏去了襄陵。柳氏生性宽仁慈爱,待黑铁自然也不会差。 襄陵老宅庄子上,管事的都是和贾家沾亲带故的,贾濬又是主人身份。可以说贾濬在庄子上,是完全可以为所欲为的存在。起初,贾濬一直是由乳母带着,黑铁在后面远远的跟着。贾濬六七岁上,和庄子上农户的孩子玩,被人扔了一头的土。乳母见了,上前打了农户的孩子和孩子母亲。贾濬回去后,就闹着再不让那个乳母近前伺候,连自己的屋子都不让乳母进了。 大家劝和求情,乳母也是哭诉自己是为了保护贾濬。但贾濬那段时间闭门不出,哭喊着就是死活不要乳母。柳氏好奇,问了缘由,贾濬身边的人,不敢得罪贾濬的乳母,没人说。黑铁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回禀给了柳氏,并且坚定的表明贾濬没错,贾濬做得对。 乳母护着贾濬的心意,柳氏明白。但是乳母的做法,柳氏也是不能接受的。沉默的思索了片刻,命乳母去给被打的农户全家赔罪后,又让人把乳母送回了京都,贾濬才又恢复往日开朗。柳氏要给贾濬再找乳母,贾濬死活不要,指着黑铁只让他近前跟着。贾濬年幼却倔强,柳氏无奈,只能任由贾濬安排。 一晃眼,黑铁也从十几岁的少年模样,变成了三十几岁的健壮大叔了。黑铁名义上是贾濬的护院随从,但在贾濬心里,黑铁和青田一样,都是她的家人。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存在。李婉愿意为黑铁的未来操持,贾濬这个做晚辈的,自然乐意。毕竟,她于婚姻男女感情等方面,是真的不通透,不擅长。 晚饭后,夜幕暗沉。贾濬带着青田,提着两盏灯,就往田间去了。贾濬一片地一片地的走,时不时的捧起一把土,闻一闻,看一看。捏着庄稼的叶片,杆茎,仔细的检查再检查。看着肥沃的土地,茁壮的植被。贾濬很难理解,风调雨顺的年头,收成会那么低。 正在沉思,不远处有个清亮的声音高喝道:“谁?是谁在那里?”来人提着锄头向贾濬和青田靠近,还没走到近前,就被后面飞奔过来的黑铁拦住了。夜幕沉沉,趁着月光,那个清亮声音的主人,只看清了黑铁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有些惊骇的往后退去,故作镇定,声音却流露出一丝颤栗,道:“谁,你们是谁?你们是……是人吗?” 青田噗的笑出了声,贾濬起身,来到黑铁旁边,对那人问道:“你可是庄子上的佃户?”那人点头道:“是,今天我值夜看护庄稼。你们是什么人?”贾濬在襄陵的时候,也见过这样值夜的护青人,他们的职责是看护庄稼,不被人或动物践踏破坏。每个田庄的庄头,都会按照庄户数,分出几组,轮流来看护庄稼。 贾濬告知了自己的身份,值夜的青年收了钢叉,有些羞涩的挠头回道:“小的是庄头的次孙,今夜由我当值护青。今年好不容易种上了郡公府送来的新种,所以格外紧张了些。吓到您了,小的罪过。” 贾充年轻时,做过典农中郎将。自家庄园的种子,一直都是有专人精选的。直到今天,贾府也没有改变过这个规矩。各处庄子的种子,都是自家培育出来,经过精挑细选的。 贾濬疑惑道:“郡公府是从今年才开始,给这个你们田庄送种子吗?那你们之前用的种子,都是哪里来的?”值夜的人,憨头憨脑的点头道:“原来也是郡公府里送的种子,只是近几年都没有送,今年才又开始送了。这几年,都是自己留种子。可是我们自己留出来的种子,有的好,有的不好。总体收成上不去,佃户们这几年,都白辛苦了。” 第 120 章 贾濬拍了拍手上的土 ,来到了地头,点头表示明了后问道:“庄子上没有会选种子的人吗?”值夜的青年点头,规规矩矩回道:“有,家翁懂。但是前几年他患了眼疾,眼神大不如前了。”值夜护青的青年,看着憨头憨脑,但是思路十分清晰,话也答得利索。可见庄头的家教,还是不错的。贾濬点点头,谢过这位护青的庄头次孙,就离开了。 黑铁跟着贾充的时间长,知道贾充对自家各处的庄子,一直都把控的十分严格。这个世界,说白了,就是权贵的世界。庶民占田,男丁最多七十亩。而贾充这种一等爵,朝廷规定,可占地五千亩。但他们手中实际拥有的土地,远远超过五千亩。 庶民们除了耕地,没有其他的营生。遇到有难无助,卖田救急也是常态。有权有钱的豪族、世家、士族,就可以花钱把这些土地买回来,再承包给庶民去种。谢淑媛的父亲,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谢屠户嗜酒好赌,欠了一屁股债,不得已把土地卖了,成了贾家庄子上的佃户。但是谢屠户嗜酒太过,一日十二时辰,至少有是个时辰,处于酒醉的状态。谢屠户的妻子带着孩子,在庄子上租下来的土地,根本无力耕种。无奈把租下来的土地,转给了庄子上的其他人承包,他自己又谋了个杀猪宰羊的营生。当时的谢屠户一家还在庄子上的村里面住着,但并不算是贾府庄子上的人。 屠户虽然也是上的工户,算庶民,但是地位并不高。庶民的子孙可以读书入仕,屠户的子孙却是不允许的。平常百姓,对杀气重的屠户有畏惧,一般庶民,轻易不愿招惹屠户。襄陵地界算不得富贵,但是屠户少,谢家的买卖,还算过得去。 以谢屠户家的经济能力,谢家人可以过得丰衣足食。但是谢氿的母亲,想让她的幼弟读书入仕的念头,在她心中已经成了魔。她跟着谢屠户苦怕了,务农、经商,都没有好前途。同样活在这个世间,却因出身被限制活法。她不愿意自己的子女,永远低人一等。 谢屠户在镇子上卖肉,没少孝敬当地豪绅。谢氿的母亲说服谢屠户,求人帮谢氿摆脱恶霸纠缠,推荐谢氿入宫。谢氿的弟弟凭借淑媛胞弟的身份,如愿以偿的进了书院。谢氿承受的煎熬,谢屠户夫妇根本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根本顾不得。虽然谢氿险些害了贾濬,贾濬也并没有原谅她的打算,但是她真心不希望,有更多像谢氿一样的可怜人出现。 眼下,柳氏留给她的庄子,存在问题。或许这个问题,就是出现在播撒到土地里的种子上。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导致的,庄子收成不好。种子的品质,都是农户需要解决的一个大问题。贾濬决定,在庄子上选几个好知、乐知的孩子培养他们,学习更多的种植技巧,让他们来带动整个农庄。这样庄子上的农户,慢慢可以凭借自己的实力来稳定生产。 这个时代,人们对知识都是藏私的,知识是十分可贵的。贾濬趁夜查看了佃户的名册,统计了一下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丁女丁的总人头数,她决定要像当初在荆州一样,在自己的庄子上,也办个学堂。趁着大家傍晚下田,用过晚饭后,教佃户们识字、种养。 次日,贾濬带着青田到了庄子上,找了庄头,把自己的意思和庄头说了。庄头立刻摆手否决道:“使不得使不得,姑娘快休了这个念头。”贾濬不理解的看向庄头,庄头解释道:“先不说庄户们是不是有足够的精力去学,若是他们当真学会了,今后都善于此道。那庄园上,就不容易管理了。” 庄头的话,是有道理的。庄子上的佃农,之所以对庄头信服,就是因为庄头比他们懂得多。如果庄头会的,他们都会了,那庄头的威势,肯定会有所下降。贾濬笑着摇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通过前几年收成大减,您也该明白,单单只是凭借微薄的种植技艺,是不足以担负起十几户佃客的生计的。” 庄头以为贾濬是在埋怨他,没有经营好庄园,连续亏损了几年。心中有愧,汗颜道:“郡公府上可能因为事忙,这几年都没有按时送种子过来,我应该主动前去讨要的。害得大家没有好的种子下地,才导致了收成不稳,是小人这个庄头失职。主家可以撤掉我这个庄头,但小人还是要提醒姑娘,开堂授业,不是小事。哎!” 老庄头在贾逵的庄园里,效忠了大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贾濬经过观察,这个庄头的人品不差。连忙礼貌的行礼回道:“论年纪,论辈分,晚辈都该喊您一声阿翁。您打理这个庄园,小说也有近四十年了。您为这里付出的心思和汗水,是晚辈不能想象的。晚辈自祖母手中接过这个庄园,并不是一心只想从中牟利。晚辈想让庄园里所有的佃户,包括庄头、管事们,都能不再为收成和赋税忧心。” 庄头听得认真,贾濬继续道:“我阿父年轻时,做过典农。前几年我在府中开了片地,阿父对我言传身教,传授了不少种植的手段。我还曾拜在谢家夫人曹氏门下学习,蒙师恩,受谢家家主,前朝典农谢缵独子的厚待,得到了一本种植笔记。我见过您的次孙,他是个质朴无邪的人。他看似憨态可掬,实则心思清明。我有意将我阿父教授我的,还有笔记里面记载的,所有关于种植的知识都传授给他。到时候,就算没有贾府,庄子上,也可以自行培育出优良的种子了。” 在农务上,贾濬和农户比起来,她的动手能力,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她自幼就善于观察,幼年在吉迁里,贾濬就连续跟踪观察过一株麦,从播种到收获。贾濬也好问,见到不懂的,新鲜的事,或者她觉得不符合逻辑,没有道理的,她都要问。尤其是关于农务的事情,贾濬更是事无巨细,追根问底。每每有所收获,贾濬就会觉得,像沐浴春风一般快乐。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于农业而言,贾濬大概就是一个‘即好知,又乐知’的人吧。所以关于农业方面的事,她都十分用心,学习的也特别快。贾濬一直觉得,务农就是她的兴趣。 种子改良 贾濬在襄陵时,看过庄头选留麦种。在场的庄户很多,庄头很忙。贾濬虽然是孩子,到底是家主。庄头耐着性子,回答了她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为什么要筛?’庄头说‘要选出饱满壮实的,种出来的庄稼才壮实。’贾濬捏着饱满的麦种又问‘为什么有的饱满,有的干瘪呢?不能颗颗饱满吗?’庄头被她缠得一头黑线。 庄子上一个出了名游手好闲的农户,忍不住打断贾濬的话,讥讽道:“主家小姑子生来就是贵人,我们农户生来就是庶民。人种都有贵贱之分,麦种又怎么逃得过?这不是一个道理么,多明显,都是天生的!”周围几年纪轻的,都跟着哄笑开了。 庄头年长沉稳,呵斥了几个无礼的年轻人,和贾濬赔了罪。几个成年人,对一个少女说这种话,确实失礼。但是贾濬并没有计较,反而是向满口酸话的农户问道:“我祖父也曾是庶民,但是他没有因出身穷苦,而被埋没。他把抱怨和自苦的时间,都用在了积累知识上面。最终凭借自身的品行和才识,为百姓和朝廷,做出了许多贡献。” 刚刚还哄笑的众人,都闭了嘴。贾濬继续道:“庶民怎么了?谁吃的粮食不是庶民种出来的?不吃粮食,哪个能活?你可以轻贱你自己,但是你不能轻贱庶民。”贾濬的话音落地,连庄头都不再只把她,仅当成是主家的小姑子。自那以后,周围的农户,逐渐的对贾濬熟悉、热络了起来。 大家也都争着抢着回答贾濬的问题,有的说,庄稼本来就是良莠不济。长得好的庄稼,打出来的种子就好一些。长的不好的庄稼,打出来的种子就不够饱满。有的说,种子好,年头不好也是白搭。种子不好,年头好,也能丰收。 庄户们对作物的了解,大多数出于他们自己,根据经验的臆测,并没有实际的一句。佃户们的回答,都没有让贾濬满意。因为贾濬真正想问的,其实是,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所有的庄稼都长得好,让所有的种子都饱满。 贾濬问柳氏,能不能把饱满的麦,都留下做种。柳氏苦笑,农作物收成好,农户们交了税后,才能勉强果腹。要是把长得好的麦,都拿去做种,那大家就得饿肚子了。贾濬郁郁的过了几天,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微博,根本没能力改变百姓们的生计问题。而优良的种子不足,次年没有好种子下地,收成就还是一样不好。一直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庄头说,襄陵庄子上留用的种子,和其他田庄比较,已经算是上上等了。年幼的贾濬,也只好先把种子的事情放到一边了。直到跟随贾充回京,拜师曹氏到吉迁里寄居,贾濬从谢衡留给她的笔记中看到,谢衡也有过类似的愁闷,只是谢衡想到了解决的办法。所以她在吉迁里谢家堂,见识到的那一片片幽青翠绿的麦田时,她心中对谢衡燃起了一片敬服。 贾濬在荆州见识过太多疾苦,她希望天下百姓都能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就算她没有能力改变整个世界,但眼前自己能够顾及的地方,贾濬都想尽力试试。 庄头本以为贾濬李婉母女,就是来庄子视察散心的。郡公府,毕竟是出了一个齐王妃,出了一个太子妃的门户。本来想着稳妥的伺候着,两个人玩够了就走了。没想到,贾濬对这个庄子的未来,有这么多想法。 如若贾濬骄矜一些,庄头都不会轻信贾濬的诚意。但是从次孙提及贾濬捧着田土,分辨田里下的肥料,如今贾濬又和自己说了这么些,庄头彻底对贾濬这个贵女改观。他老了,经营庄园,确实是有心无力。他也希望自己栖身大半辈子的庄园,能够越来越好,可他又不放心交给外人。贾濬愿意培养他的次孙,他自然乐意。 庄头后退两步,弓着老腰作揖道:“若是庄主真能改善庄子上的境况,小人愿意极尽全力,任凭庄主差役。”贾濬扶起上了年纪的庄头,礼貌道:“晚辈也定当竭尽全力,让庄子发展的更好。” 这个庄头,是贾逵任河东郡吏的时候,救下的孤儿。都是平阳人,贾逵夫妇是他的恩人,也是老乡。贾逵和柳氏待他亲厚,他也懂得感恩。经过简单的接触,贾濬也觉得这个庄头,确实如她祖母所说,是值得信任的稳妥人。贾濬是个女郎,是个高龄未嫁的女郎。虽然她物欲极低,但是人活着,总是要花钱的。何况,祖父祖母留给她的产业,不能白白的败在她手里。 铺子有贾褒派给李婉的管事统一打理,早已步入正轨。田庄自打到贾濬手里,贾濬还不曾查问过。贾濬想经管好自己的田庄,也想农户们都能有个好收成。 种庄稼,土地水分充足,是很重要的。比如庄子上常种的小麦,若是水分不足七八成的样子,宁可晚上三五天播种,也要先行灌溉。手抓土壤能成团,松手落地能散开,才适宜播种。许昌降水量不足,庄稼想要长得好,就要进行人工灌溉。但是人力有限,庄子上还在凭借人力担挑。 根据谢衡笔记上的记录,贾濬拉着庄头和几个管事,包括庄头的次孙,在庄子上开始研究田园灌溉的改良,规划了合理的渠道通水。贾濬划出了一片地,专门用来育种。今年育好的种子,明年种。明年收获的良品,再加留一片地,继续全部拿来做种。这些费用,自然是由贾濬这个庄主来出。 之前,贾濬只有柳氏留给自己的两个田庄,两个铺面。田庄收成一直不好,几年来的租金,贾濬都只收了原来的半成。商铺倒是有些盈余,只是贾濬还要留着生活开销。黑铁娶妻,青田出嫁,贾濬还打算着给她们撤销奴籍。都是不小的开销。 种子改良,其实可以一点点的去实现,但是那样田庄的状态,又要迟上几年才能彻底改善。贾濬和庄头商议,三年育种期的租金都免了。足足免去三年的租金,若是贾濬的灌溉改良起到作用,那三年后,庄子上的佃户都能丰衣足食,小有余存了。 景皇后崩逝 庄头是个务农的老手了,经验十分丰富。从对播种时间的把控,就能看得出来。晚了苗不状,早了容易得病虫害,受冻。若不是种子的品质不足,风调雨顺的年头,庄户们都能丰衣足食,留有余粮。 庄头他们那一辈人,是经过战乱,受过饥荒的。有墙挡风,有盖遮雨,通过辛勤耕作获取丰收,是他们那一辈人的追求。而当下很多年轻人,尤其是豪绅纨绔眼里,一味的追求华而不实的体面。那种吃苦耐劳,已经成了弱势群体的象征,是无能的表现。看着贾濬和自己的次孙,在认真沟通规划的样子,庄头心中颇为欣慰。仿佛从两个年轻人的后辈身上,他不仅看到了这个庄子的希望,也看到了天下的希望。 安排好诸事,庄头在地头恭送贾濬,作揖道:“小人有幸,已故的老侯爷夫妇宽仁慈善,女郎不输他们二老。放眼天下土地,庶民未能占几分,大多都是皇族贵胄们的私产。圈田占地,谁不是为了牟利。像主家这样心系佃客们的,真是少有。” 虽说有人私下屯田,但柳氏和贾充留给贾濬的田庄,都是国家规制内,合理合法的存在。作为庄子主人,贾濬其实等着收租金就可以了。佃农们耕种是否辛苦,是否能保证丰衣足食,根本不必要贾濬操心。他们跟着庄头吩咐,老老实实的干活,自然有他们的收成。至于收成多少,都是天命。 贾濬不是圣人,不是救世的神仙。她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改善田庄的收成,以及佃农们的劳作环境和生活状态。还是为了,她自己的喜好和心愿。但是作为庄主,贾濬可以帮助庄子改善,但她必须让庄子上的人都明白,她能让大家依靠一时,却不能成为大家长久的依赖。 所以,听了庄头的恭维,贾濬也只淡淡的笑了笑。严肃道:“庄子上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派人通知我,我都会尽力帮助。但三年后,若是庄子还没有得到应有的改善,那我只能将它转手他人了。”田庄,是庄园主人牟利的所在。贾濬多年来只收这个庄子办成租金,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如今帮田庄改进耕种手段,又免租金三年。三年后庄子的状况,若还是差强人意,那可真是他们这些庄头管事无能了。 庄头认真的点头答应,贾濬礼貌的告辞离开。庄头祖孙都很稳妥,佃户们也勤勉。农田里的水渠简单,在管事们的带领下,很快就挖好试用了。贾濬和李婉商量着去下个庄子的时候,余生在门外奏报,声音焦急道:“老夫人,二姑娘,京都来信,弘训太后崩逝了。” 弘训太后,就是景皇后羊微瑜,景皇帝司马师的继室。当年□□就是承袭了司马师的大将军位,才有了后来国家的世子之位,以及现在的皇位。魏帝禅位,国家登基,追封祖宗三代时,国家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这位伯父,并追封为景皇帝。 羊微瑜是景皇帝的遗孀,自然就成了景皇后。国家仁孝,将其迎进皇宫的弘训宫赡养,大家都尊称她为弘训太后。弘训太后是齐王司马攸的继母,也就是贾褒的继婆母,她崩逝,李婉和贾濬自然是要赶回去吊丧的。许昌距离京都洛阳,有几百里的路程。弘训太后的丧礼,自然要在宫中办,丧仪也会由礼官打点。但齐王和贾褒,作为儿子儿媳,定然是要到宫里守丧戴孝的。 贾褒这些年来,孩子是一个接一个的生,光是儿子就有三四个了。贾濬也十分担心贾褒的身体,但是她比李婉要冷静一些。开口向门外的余生问道:“余兄长,来信可有说明太后崩逝的日期?”余生得到的消息,是送信人口传的,传给李婉母女的信笺,余生并没有擅自打开。余生示意青田接过信笺,回道:“请老夫人和姑娘过目。” 信是贾褒给李婉和贾濬写的,一是报丧,二是想问问两个人在外面是否平安健康。羊徽瑜和贾充同年,她的突然离世,让贾褒联想起自己的父母,是很正常的。李婉看着大女儿简短的问候,更是着急回去。贾褒要忙着给婆母守丧,又要照顾一群孩子,确实是十分辛苦的。 贾濬见李婉焦急,劝慰道:“依照阿姊所言,迄今为止,太后崩逝有十日。从京都到许昌,若是快马加鞭,五日内必定到达。阿姊没有让人快马加鞭的送信,说明她没有盼着我们母女赶回去。况且,宫中守丧规制严,就算我们即刻动身回京,太后还处于停灵,阿姊在宫中守丧也是不得出的。” 李婉年纪大了,越发记挂不常在身边的贾褒。贾濬对李婉的心情也是十分理解的,她和贾褒,都是李婉的心头肉。但是她整日在李婉身边,孤身事少。李婉最多就是在她时常外出这件事上,对她有些牵挂。 贾褒沉稳懂事,持重干练。是长辈们眼中,最讨喜的那种脾性。操持齐王府,从来没有疏漏。一群孩子,都被她教养的谦恭守礼。朝野上下,没有人赞美贾府出身的太子妃,但是却有大把大把的人,赞美贾府出身的齐王妃。虽然贾褒实际上更让人省心,但是李婉看不见摸不到贾褒的实际状况。 听了贾濬的分析,李婉也是无奈。她知道自己着急也米用,但是算着日子,她怎么也要在贾褒出宫前赶回去。待贾褒出了宫,她好把孩子接过来带上几天,让贾褒好好休息休息。贾濬也赞同李婉的想法,她也想为自己的阿姊分担一些疲累。 下一个庄子 贾濬收了信,让余生收拾行装,先行回了京都。余生是齐王身边的近卫,他对齐王的担心,虽然与李婉和贾濬担心齐王的这种亲情有区别,但他焦急的程度,绝对不亚于李婉和贾濬。余生把随护的队伍交给了自己的副将,别过李婉和贾濬,连夜快马加鞭的往京都返去。 余生比司马攸还要大上几岁,跟在司马攸身边二十几年了。他最常做的事情,除了执行司马攸的命令,就是欺负司马攸,嫌弃司马攸。他嫌弃司马攸是因为司马攸的憨厚温良,他有多嫌弃司马攸的这一点,他对司马攸的牵挂和忠诚,就有多深厚。 看着余生匆忙离去的背影,贾濬劝慰李婉道:“余生回去,姐夫就能轻松一些了。阿母也不要担心阿姊太过,她嫁到齐王府这些年,什么阵仗没见过。疲累这一个月,我们给阿姊带孩子,让阿姊好好去修养上个一年半载、三年五载都是可以的。” 李婉被贾濬逗笑,骂道:“三年五载怕是你阿姊不答应呢,她可舍不得孩子。”说着,李婉收了嘴角的笑意,靠在榻上,有些担忧的问道:“丰儿,你也只比你阿姊小两岁。你阿姊的长子都入学了,你是真的不着急,还是不愿意我们跟着你糟心?亦或者,你心中有……你不会是一直在记挂王家的那个郎君吧?” 李婉自幼熟读文典,历经家变,遭受迁徒。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生死离别,对人世间的情爱缘分都看得特别淡。贾充续娶了郭槐,贾褒和贾濬,是她这世界上仅剩的两个亲人了。她希望自己的女儿都能找个好的归宿,贾褒婚姻幸福,子嗣绕膝。贾濬的婚事,其实只要贾濬点头,并不是没有适合的门户可寻。但是贾濬不愿意,不点头,她一直也没有强求过。 贾濬的亲人,也只有她和贾充、贾褒而已。贾充续娶了郭槐,有了另外的子女,还有了入赘的女婿。贾褒嫁为人妇,生了一群孩子,就算再怎么担心贾濬,贾褒也必须明白,经营好自己的家庭,照顾好自己的孩子,才是她首要的责任义务。而贾濬身边,真正能与她为伴的,只有李婉。可是李婉的年纪,一年打过一年,弘训太后的崩逝,让她彻底收了放纵贾濬的心思。 贾濬还没反应过来,李婉口中的王家郎君是谁,李婉接着又道:“明天收拾收拾,去另外的庄子上看看。趁着你阿姊出宫前,我们尽快赶回去。弘训太后到底是景皇帝遗孀,国家不会下令全国守丧。一年半载后行嫁娶之事,你姐夫也不会挑剔你。毕竟你都一把年纪了,再不嫁人生子,年龄都不饶你了。我老了,万一哪天,我如弘训太后一般,你叫我怎么闭眼。” 看得出来,李婉是真的急了。贾濬对婚事,不排斥,也没有什么期待。贾濬一直以为自己对婚事的态度,是受了父母失败婚姻的影响。贾充深爱李婉,但是却辜负了李婉。贾充不爱郭槐,却选择了与她终身相守。无疑,驻守住贾府的郭槐,是真的在意贾充。但她绝对没有得到贾充的真心,从贾府为了保住荣华牺牲贾峕,就看出来了。贾濬理解三位长辈生活中的选择,和感情上的无奈,深深的为之遗憾。 贾褒、曹氏、华笤、山奺……嫁人后过得都很幸福,包括在斐家备受了几年煎熬的王若,也熬出了头,她们都是被夫君捧在手上眷顾的人。谢衡对曹氏,贾濬不敢评断。毕竟,谢衡是喜怒哀乐一张脸,心思从来不写在脸上。但是齐王、荀组、嵇延祖,都是独宠一妻,连贴身侍婢都没有的人。 齐王不用说,齐王府有多干净,贾濬都是看在眼里的。荀组为了躲避太子妃的盛情,早已过了弱冠,年近而立还不曾入仕。嵇延祖少孤家贫,初入仕途,家风清廉。山奺嫁过去,勤俭持家,夫妻二人相扶相携,举案齐眉。在京都,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贾濬和王家定亲后,也曾想过,将来嫁到王家,也要像阿姊贾褒、像好友华笤、像先生曹氏、像同窗好友山奺、王若那样如何如何。但是贾府和王家的婚事取消了,贾濬也一度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被王夷甫的风度和外貌给迷惑住了。所以,自从和王家取消婚约后,贾濬对婚姻一事就再提不起兴致。 直到曹氏挑破谢衡对她的心思时,贾濬才明白。其实她不是对婚姻没有兴致,她只是一直没有遇到自己想嫁的人。婚姻,是大事,虽然续娶再嫁都是常有的事,但是面对婚姻的人,没有人不希望是一生一次,一次一生。贾濬生性受不得拘束,若是她嫁了人,婚后发现合不来,她很难再继续和对方维持婚姻状态,这是她一直拖着不婚的主要原因。 既然李婉因为这件事急了,贾濬也不能一直逃避婚姻这个问题,她自己迟早也是要面对的。况且李婉说得对,在这个时代,同龄人的孩子都入学了。自己确实算是一把年纪了,婚事上再不花点心思,真是要急死母亲李婉了。 贾濬嘿嘿的点头,表示赞同道:“回京就去相亲,回京就去,保证全凭阿母和阿姊的安排。”贾濬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她认定的事,任凭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都是撼动不了的。李婉不管贾濬是不是真心答应的,反正她是不会再任由贾濬任性了。 接下来贾濬要去的庄子,在许昌外几十里的地方。一行人,只是少了余生,由黑铁开路,余生的下属带队跟随。优哉游哉的,天黑前就感到了庄子。庄头虎背熊腰,年纪与黑铁相仿。贾濬让黑铁带人去安排住所,命青田上前和虎背熊腰的庄头打招呼。庄头见只是来了一些女眷和随护,倨傲的向李婉和贾濬抱了抱拳,扯着嗓子高声道:“在下庄头都田虎。” 采买 贾濬无视田虎的傲慢,淡淡点点头道:“田庄头安好。”简单的打了个招呼,贾濬一行人就往庄子走去。田虎仗着自己是这里的庄头,一手握鞭,一手叉腰,打算跟着贾濬和李婉身侧,一同回往田庄。余生虽然提前回京,但他留下的下属也不是吃素的,直接隔开田虎喝道:“退后。” 李婉和贾濬闻声,并没有理会田虎,径自进了田庄。庄子依山而就,风景甚美。主家修建的房舍在山顶端,常年空置。房舍多年没人居住,有些陈旧。黑铁四处查看,所幸没有损坏,还能住人。 这几间房舍,还是贾逵在世时,柳氏怀贾充那年建的。贾充在许昌驻守的时候,偶尔来这里住上一住。贾充迁居京都后,这里就再没人住了。柳氏从襄陵回京都,接管贾府的时候,才让人简单修缮了一番。 贾濬打量着陈旧的房舍,选了看起来还算坚固的一间和李婉同住。安顿好后,贾濬没有像以往那样,亲自去庄子上巡看。而是让青田和黑铁四处去转转,顺便和农户们买些吃食,不拘粮食蔬菜或者果品,挨家挨户的去求购,比市面上贵也没关系。 一行人出发前,早早就备好了各式各样的吃食,足够他们吃到京都了。黑铁和青田虽然不懂贾濬为什么这么吩咐。但他们的主子,不是喜好浪费的人,她这么吩咐,肯定有她的道理。所以两个人也没多问,痛痛快快的照着贾濬的吩咐去做了。 晚膳时分,黑铁和青田大筐小篓的,提了许多吃食回来。贾濬指着其中的两个熏制蹄髈问道:“这是哪里买来的?”黑铁翻着两个蹄髈,咽了咽口水道:“小人见有一户门梁上挂着一排腊肉,好奇的打听了一下,农户们说是庄头家。那个庄头不在家,我和青田缠着他家妇人,高价买了两个蹄髈回来。” 这蹄髈出自庄头家,是贾濬意料之中的。农户们生活艰辛,过惯了苦日子的他们,风调雨顺的丰收年,也是舍不得这样花费的。自家养的禽畜,他们也多是拿去卖掉。逢年过节的去肉铺上,称些板油肥肉,存些油渣平时下菜,就是好生活了。一排排的腊肉,一整个一整个的蹄髈,就算是庄头家过日子,也没几个这么大手笔的。 蹄髈倒是容易得,随便找个肉铺就可以买到。但是熏制腊肉的手艺,却不是本地人擅长的。贾濬在荆州吃过这种熏制的蹄髈,当时谢衡说,他去江左拜会族亲的时候吃过。谢衡和族亲询问了制作方法,回来后如法炮制,但是失败了。 腊肉好吃又少见,贾濬不是贪吃的人,但是她想给李婉和贾褒带回来尝尝。当时贾濬和曹氏跟着谢衡就餐的地方,是一个里吏的府宅。里吏的妻子擅长熏制腊肉。只是家中存货不多,贾濬他们吃的,就是最后仅存的一部分了。所以当时贾濬就打消了,想要跟里吏妻子购买的念头。 弘训太后丧期,国家下令全国禁止婚嫁喜事一年,全民茹素一个月。贾濬很想把蹄髈烧、煮、炒,好好的坐上几道菜,给李婉尝尝。但是碍于朝廷诏令,贾濬还是让黑铁先把蹄髈收了。晚膳间,李婉好奇道:“我们出门采买的食材足够吃到回京了,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在这个田庄农户的家中另外采买?” 田庄的旧宅简陋,李婉的老仆和青田,谨遵李婉和贾濬的意思,也跟着一道围着桌子用膳。贾濬一边给李婉的老仆和青田添汤夹菜,一边回道:“进庄子前,远远的看见两个衣衫褴褛的佃户。再看那个田庄头,身形健硕,衣着讲究,满面红光的。我就忍不住好奇,想查探查探,自己家庄子上的佃户们,是不是真的都吃得饱饭。” 说到这里,贾濬明显没了胃口,放下筷子继续道:“依照着黑铁叔和青田采买的结果,佃客们的生活境况,差距很明显。有些普通佃户家,存下的余粮,都不够自己吃。几个管事的,稍微好一些,家中还能买到一些杏子李子。最富足的,当然就是田庄头的家了。” 贾濬喝光自己碗里的最后一口汤,舒了口气继续道:“如果我亲自到庄子上查看,那太招眼了,田虎也定然会防着我。我们从京都过来,粮食都用尽了实属正常。我们在田庄做补给,到农户家去采买粮食蔬菜,理所应当。田虎所有的心思还都放在我身上,不会想到这些,等他回过神,我想要的东西,已经收集到了。”李婉知道贾濬想要什么,也就没再多问。 亲自去过田虎家的青田,听了贾濬的话忍不住点头道:“那个田虎的家里,有好几间房舍,屋檐下挂着一排排的腊肉,蹄髈。他家的人也多,除了他妻子外,还有两个妇人在院子里洒扫。我和黑铁叔去采买,田虎妻子听说我们是庄主的家仆,才亲自起身,又命另外两个妇人给抬出的蹄髈。她原本还不肯收钱,我硬塞给她的。” 贾濬又给青田添了一碗汤,赞道:“这钱自然是应该给,也必须给的。今天我若是贪了她的小便宜,明天说不准他们就会造下什么大的祸患,来我这里说情。” 李婉盘算着黑铁和青田买采买回来的食物,对眼下田庄的状况,心中也有些了然。庄头,家里有粮有肉,余存的数量还很大。几个跟随田虎的管事,虽然不及田虎家,但是比连果腹的余粮都不足的普通佃户们,要强上许多了。好歹自家的余粮充足,家里果树结下的果子,还能留存一些给自家人品尝,不必全都拿去卖了补贴口粮。 弘训太后宾天,李婉着急回京,贾濬也担心贾褒,她在这个庄子上能停留的时日不多。这个田庄,和上一个田庄的情况不同。上一个田庄的庄头,本就是柳氏用惯了的老人,他对田庄,对贾濬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但是田虎不同,他才接管这个田庄没几年。他已故的父亲对这个田庄,确实是尽职尽责。可是这并不代表,田虎对这个田庄的心,和他父亲一样。 夜访佃农 仅凭着几天的工夫,想要摸清田庄内部的详细情况,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贾濬要收集田虎压制佃户,克扣佃户的证据,账册是关键。但是晚膳都过了,天色已经暗了,田虎的账册还没送到。 田虎是上一任庄头的独子,老庄头过世后,他就子承父业,继续打理着这个田庄。柳氏还在世的时候,田虎就接手了田庄。刚接手的那两年,田虎还算老实,照着他父亲的做派,安安分分的打理着田庄。直到柳氏过世,田庄留给了贾濬,田虎就暴露原形了。 贾濬本就名声受损,虽然由皇室亲自澄清,但外界还是有质疑的声音。连带着贾午和外男私通的事传开,贾府女眷的声誉,就彻底毁了。田虎虽然只是个田庄管事,但自己打理的田庄的主人,他还是要了解一番的。听了外界对贾濬的风评,田虎对待自己的这位庄主,一直鄙夷不耻,自然轻视。 柳氏在世的时候,田庄还是交由贾府的管事,统一管理的。但是柳氏过世,贾府发生了太多变故,贾府的大小事宜,基本都是郭槐和贾午母女把持。贾濬的庄子是柳氏留给她的私产,自然要由她自己经管,郭槐和贾午是不方便多操这份心的。 而贾濬,先是被流言困扰,后又跟随曹氏和谢衡去了荆州。柳氏交给她的两个庄子,被她荒至,任由庄头带着庄子自行发展了两年。上一个庄子的庄头,是再贾家效忠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当然不会出什么大的差池。而田虎本就年轻气盛,对贾家又没有什么情义基础,自然容易别有他心。 贾濬命人取账册,田虎只说过后命人送上门,可是他根本就没有把账册交给贾濬的打算。一来,他觉得贾濬和李婉,两个弱质女流,奈何不了他。二来,账册确实有问题。 田虎在庄子上,很受欢迎的。他身姿魁梧,高鼻薄唇,这种体貌,在民间是十分受欢迎的。田虎还很聪明,他对贾濬一行人的怠慢,是因为外界对贾濬的风评不好,让他打从心底轻视贾濬。贾濬虽然是这里的庄主,但是田虎倨傲的性子,也是连做戏都懒得做。 可在田庄上,他却是另一番面目。田庄有十五户佃客,最多的一户有十几口人,最少的一户,也有五六口人。全加起来,田庄上的佃客,有百口之多。田虎手下有三个管事,一个管事负责管理五户佃客。佃客们有什么事,田虎都不会亲自出面,而是让几个管事去处理,最后交由田虎定夺。 田虎表面上对田庄上的佃户们,都特别和善。田庄上的佃户们,对田虎都很尊重。管事的有什么过分的地方,佃户们也都会和田虎投诉。田虎对待自己的管事也宽容,唯独不准他们在田庄里欺男霸女。 曾经有一个管事,就因为强占了一个佃户的女儿,被田虎打落了满口牙,还轰出了田庄。而那个佃户女儿上吊自尽,被田虎救下,佃户跪求田虎给他们女儿一条活路。田虎美其名曰的可怜他们,无奈的收了他们的女儿做小。 那个被打掉牙齿的管事,没多久就横死在山野。而他的妻女,被田虎带回了田庄照料。大家都称赞田虎心地善良,对犯错的下属也有情有义。田虎在这个田庄的慈善形象,早已经坚不可摧了。这一切贾濬是不知道的,但是贾濬清楚,这个田庄存在很大的问题,或许被掩埋得很深,但它一定存在。 贾濬绝不允许自己的田庄上,存在任何隐患。哪怕这个隐患,是一颗只能在湖面上激起一点点涟漪的小石子。夜深了,贾濬明白田虎的账册是送不来的。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叫上黑铁,两个人躲着田里护青的值夜人,就摸到了田庄里,最贫困佃户家的门。 乡间的夜,格外安静。恨不得连麦苗舒展叶片的声音,都能听到。两个人轻手轻脚,就怕惊醒佃户家里,看家护院的土狗。幸好黑铁脚上功夫好,摸到了白日里他采买时,连自家果腹的口粮都不足的佃户家里。佃户家里连栖身的床榻都没有,一家子六七口人,都挤在铺着干草的角落里休息。 黑铁轻轻拍醒了六七口人中,唯一的一个壮年男子。男子迷迷糊糊的见有外人出现在自己家中,显然吃了一惊。见男子要叫嚷,黑铁连忙捂住了他的口鼻,小声道:“莫怕莫怕,在下白日里来过,采买粮食,庄主的家仆。”黑铁边说,还边龇牙给对方验证。 黑铁的声音极低,但是男子身边的妇人和孩子还是被惊醒了。黑铁比划着噤声的手势,一家人认出黑铁是庄主的家仆,都尽量保持着安静。黑铁和佃户说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佃户开了门,悄悄的出去迎了蹲在外面墙角的贾濬。 贾濬进了门,带着黑铁和佃户一家,像做贼一样,连油灯都没点。贾濬蹲在佃户休息的草席旁,低声道:“你们别怕,我是这里的庄主。你们田庄管事和庄头都十分富足,可是你们家中境况却如此艰难,我感到十分好奇。” 贾濬看着佃户家中,七口人,佃户夫妇,还有两个青年,两个少年,一个少女。依律,男子占田七十亩,女子占田三十亩,这一户就有几百亩的田可种。他们依附贾濬的田庄,自然不需要向朝廷缴纳赋税。而田庄上的地租,比朝廷赋税还低。就算是年景一般,全家人丰衣足食,也是尽够的。 目测应该是家主的壮年男子,垂下和黑铁差不多颜色的脸,叹气道:“前两年父母都在时,家中劳力还是足够应付几百亩田地的。但是父母意外死了,留下三个弟弟。弟弟和我的子女们,年纪都不大,能分担的农务有限,我们一家人勉勉强强能操持这几百亩田。前年我得了一场病,险些去了命,在家里足足歇了百余日。管事说我家中劳力不足,就把我们一半的田,分给他的舅兄种了。” 田虎家 一家七口人,除了交租,剩下的粮食,确实难以糊口。而且分配好的田地,管事说划分给其他人,就划分给其他人,这不合规矩。贾濬压着怒意问道:“田庄头知道这事吗?”佃户点头无奈道:“知道,但是田庄头说,田庄要按时向上面交租,土地不能白白放着不种。谁出力耕种,自然该由谁收获。这土地都是庄主的,又不是我们个人个户的私产。” 田庄属于贾濬的没错,但是田庄上的田地,确实一直都是按照人头分配耕种的。这种劳力不足的状况,贾濬并没有见识过。但像眼前这位佃户遭遇的情况,是不合乎情理的。这个时代,对庶民比较苛刻。像他们这种不得已卖了田地的庶民,只能依附豪绅勋贵,到田庄上谋生。做得好,庄头留你。做的不好,庄头可以直接把你们轰走。 生活在底层的庶民,虽然身份上比奴隶要高上许多。但是他们所遭受的社会待遇,却远远不及好人家的粗使奴仆。像他们这些依附各个田庄的庶民,在田庄上遭受欺压□□的事,时有发生。一部分人为了自己以及家人的生存,只能生生承受着。还有一部分人忍受不了,拼尽性命反抗,最好不过是落个有气节的虚名。留下的未亡人,就要承受更多更沉重的痛楚。 贾濬深知其中阴暗,不再多言。交代佃户就当没见过自己和黑铁,否则庄头和管事的都不会放过他们,佃户识相的点头请贾濬放心。贾濬打开门准备离开,从门缝透过来的月光,正好扫到了角落里,佃户们休息的草席上放着的两本书。看起来已经被翻的有些破烂,但是看得出,书的主人很重视它们,睡觉也要放在身边。 贾濬指着书,好奇道:“家中有人识字?”佃户叹道:“故去的老父亲,曾经读过两年书。他在世时刻意攒了钱,求人买了两本书,教了我,我拿来教弟弟和儿女。”贾濬关上门,折回草铺边,蹲下身捡起两本书,接着月光仔细看,是《仓颉篇》和《急就篇》。虽说是启蒙用书,但是对于日常生活,这两本书是很实用的。一本教人识字,一本记录百科知识。 贾濬幼年贪玩,读书都是被柳氏逼出来的。真正喜欢上读书,还是跟着曹氏寄居到吉迁里以后。贾濬敬佩喜好读书的人,像佃户家这样生计艰难,但依旧不忘用知识充盈自己的人,贾濬更是打心底敬服。 佃户的弟弟和子女,紧张的盯着贾濬手中的书,好像生怕贾濬把书弄坏。贾濬看穿了几个孩子的心思,笑着对几个青少年问道:“喜欢读书?为什么?”话音刚落,佃户的女儿就把贾濬手中的书夺了回去。 佃户年纪最长的弟弟见年幼的侄女失礼,担心惹怒贾濬,起身下了草铺,作揖道:“读书使人知事,知事不容易被人欺。读书可以明理,明理不会随意欺负人。家中贫寒,这两本书我们得来不易,所以家中老少都十分珍惜。侄女年幼,才刚刚开始读习,对两本书,格外紧张。失礼之处,还望庄主宽容。” 贾濬被眼前的一幕感动了,深深的吸了口气,对佃户年长的弟弟宽慰道:“你都说了,读书可以明理,明理不会随意欺负人。我也是读过书的人,你们对知识的爱重,我敬佩还来不及,怎么会把你们的举动,认作是失礼呢。” 贾濬不便久留,起身带着黑铁回了住处。次日早膳过后,天色晴朗。田虎还没派人把账册送到,贾濬彻底失了耐性,带着黑铁和余生的属下,亲自前往田庄去找田虎要账册。 田虎是个十足的滑头,留了一个管事,说是带着另外两个管事去巡查水渠了。田虎虽然油滑,但是贾濬不得不承认,他把田庄规划的很好,也很有见识的挖了灌溉用的水渠。包括储存肥料的壕沟,都修理的很规整。壕沟上,还细心的用木板遮盖标示好,避免有人不小心掉进去,又整洁,又安全。 田虎只留了一个一问三不知的管事应付贾濬,这让贾濬很恼火。田虎有本事把田庄建设得很好,也有本事压制住田庄的管事佃客。这样的庄头,或许在其他田庄会比较抢手。但是贾濬作为这里的庄主,她更注重自己田庄上庄头的德行。不管田虎有怎么样的管理手段,只要他的德行不过关,贾濬都不会留用的。 贾濬懒得和这个一问三不知的管事废话,直接去了田虎的宅子。田虎家的院墙和宅门,修葺的十分规整,看得出,田虎对生活是有追求的。贾濬让黑铁前去敲门,半天不曾有人响应。黑铁在院墙外,后退几步,一段助跑,三两小就站在了田虎家的墙头。 院子里还在晃动的簸箕,说明刚刚还有人在劳作。黑铁和贾濬说明,贾濬毫不客气的命令黑铁踹门。田虎迟迟不交账册,无视庄主的行为,就已经让贾濬下定了不再留用他的决心。贾濬在这里停留不了几日,与其和田虎这样兜兜转转的斗智,不如干干脆脆的摆在明面上,来得更省时。 贾濬带着黑铁和余生的属下,还有几个护卫,身边还有青田跟随。一行人进了院子,青田便开口向躲进房屋内的人喝道:“院门都拦不住我们,你们的房门就拦得住吗?识相的,就出来回话。”青田的话音落下,几个房舍的门都没有动静。 看着在乡野难得见到的雕花木门,贾濬暗暗赞了青田的霸气后,高声假意喝道:“砸门!”贾濬的话音刚落,正屋的门就开了。一位穿戴齐整的妇人,推开门,扶着门框小心翼翼的开口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家主不在家,有什么事,你们等我们家主回来再说吧。”说着妇人就又要退回去关门不出。 妇人学着城里贵妇的模样,挽着高鬓,穿着华丽。身上的钗环,随着她的一行一动,叮叮当当。虽然都不是什么上乘的品质,但是对于一个庄头妻子而言,都显得太过奢华了。贾濬眯着眼打量着田虎的妻子,不耐烦的直言道:“我是这个田庄的主人,我不找你们家主,我找你。” 侧屋里的妇人 贾濬不是莽撞的人,她不可能凭白无故的闯来田虎家。在青田和黑铁来田虎家采买时,抬蹄髈的妇人偷偷的用哀求的眼光看着青田,并且顺势,把自己的耳铛塞到了青田的手里。青田平日里憨直,但是遇到大事还是机敏时居多。青田接下了妇人塞给自己的耳铛,下意识的看向妇人的耳朵,隐隐约约看见青青紫紫的伤痕,用几缕发丝遮盖着。 青田不动声色的收了妇人的耳铛,和黑铁回去后,私下把耳铛交给了贾濬。贾濬听柳氏说过这种耳铛,前朝曾作为女子的耳饰流行一时。但是耳铛佩戴起来很痛苦,需要把耳洞撑得很大很开。女子爱美,却少有人愿意承受那么大的痛楚。尤其在庶民中,温饱尚还是问题,甚少有人在耳饰上花心思,这种耳铛早已经不多见了。 田虎的妻子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也不曾有人像贾濬这样大阵仗,闯入她家。见哄骗贾濬离开不成,也不愿被贾濬的气势震慑。收起了自己伪装出来的柔弱惊恐,抖了抖艳丽的衣摆,大大方方的出了屋门。无视贾濬的随护们,紧了紧头上的步摇,向贾濬欠身施礼后问道:“不知庄主找我一个妇人,可有什么事吗?” 贾濬握着手中的耳铛,环视了一圈田虎家的几间房舍,赞道:“田庄头家里的屋舍倒是修建的齐整,这么多间屋子,想必是人丁兴旺之家?”贾濬潜入贫困佃户家的时候,已经打听清楚了田虎的情况。田虎家中无父母姊妹,无弟兄亲眷。他家中的另外两个妇人,是之前被赶走的那个管事的妻子,和被那个管事欺负过的小姑子。 田虎虽然是个庄头,家中有些积蓄,但是论社会地位,他和庄子上的佃农没有区别,都是庶民。按律法,庶民不可私养奴隶,不可置婢仆。就算是纳妾,律法也有明文规定,男子四十无子嗣,上报官府,经过核实批准,才可纳妾一人。 田虎年纪不足四十,况且家中早有子嗣。若证实田虎的确是私自纳养姬妾,他就要承受鞭笞的惩罚。但是田虎的妻子,并不懂得这些。她只知道,田虎是这个田庄的当家,在这个田庄上,万事田虎说了算。而且,田虎有本事赚钱,家里的境况,养两个供她奴役的下人,是绰绰有余的。 贾濬的气势,被田虎的妻子理解为财大气粗,她根本想不到贾濬的真正来意,不以为然道:“家中有两个妹妹,我和家主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上上下下,统共七口人。” 贾濬气场十足,嘴角微挑,眼底却是丝毫笑意都没有,看着穿戴艳丽的田虎妻子,语气客气道:“田庄头到底是在我的田庄上做事,作为主家,关心他的家中境况,也是应该。我既然来了,家里的人,都请出来见一见吧。田庄头在庄子上辛苦这么多年,给孩子们留些见面礼,也是我应该的。” 田虎的妻子平日里再怎么谨慎,也不过是个围着院子打转的妇人,她知道田虎谋事的田庄,是贵族大家。但贵族大家在她内心里的概念,无非就是有钱,很有钱,又很多钱而已。不管是什么贵族大家,着田庄是主家用来收租赚钱的。田虎把田庄治理的井井有条,她是想不出贾濬会对田虎有什么不满,故而对贾濬的言行,完全没做他想。 孩子们都出去耍了,田虎妻子,把家中的两个所谓的‘妹妹’,都叫了出来,让她们给贾濬行礼。两个穿戴也十分艳丽的妇人,一个身板挺直的稳步在前。一个双眼无神,垂着头跟随在后。贾濬打量着两个妇人耳垂,判定她手中的耳铛,是年长的那个妇人的。两个妇人来到贾濬跟前,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田虎的妻子见贾濬盯着伤了耳朵的妇人打量,她虽然不知道私自圈养姬妾违法,但她知道,因善妒残害姬妾的名声传出去,她是要受舆论谴责的。虽然庄子上的人不过百口,可她的郎君,好歹是这里的庄头。两个妇人给贾濬见过礼后,田虎的妻子赶忙催着两人下去,低骂道:“见了礼还不赶紧退下,等着打赏呢?没有眼色的下贱坯子。” 田虎妻子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和两个妇人临近的贾濬,耳朵没有毛病,田虎妻子的话,她自然也听得真切。年纪浅些,一直跟在后面那位双眼无神的小妇人,听了田虎妻子的话,条件反射似的施了一礼,就转身往回走。年长的那位,听了田虎妻子的话,眼神满是哀求的,深深的看了眼贾濬。 贾濬不知道田虎家里私养的姬妾,在田虎家里遭遇了什么。但她知道,她不能纵着自己的庄子上有这样见不得光的事,她必须扼杀掉这种不良之风。否则庄子上的管事,跟着田虎有样学样,那庄子上的佃户们,就会生活在水深火热的人间地狱,田庄必然会出大乱子。出于仁心,贾濬不能看着更多的女子,和困苦无助的佃户,在田庄管理者的手中受辱被欺。出于功利,为了田庄长久稳定的发展,不给自己增添更多的麻烦,贾濬也不能助长田庄内的歪风邪气。 贾濬没有时间在这个田庄上耗太久,她只好打田虎个出其不意。田虎的妻子看似精明,但从她接待贾濬的态度上不难看出,她的精明都是表象。若是真精明,根本不会对贾濬闭门不见。在贾濬闯进来的时候,也不会闭门不出。被迫出门相见,至少也会像模像样的做个得体的样子。不过田虎的妻子越是这样,贾濬想从她这里打探田虎的事,就越容易。 贾濬假装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向前走了两步,在背后伸展开手掌,向那个年长些的妇人,亮出了她偷偷塞给青田的耳铛。那个妇人明白了贾濬的意思,并没有按照田虎妻子的吩咐退回屋子,而是默不作声的杵在了原地。 田虎妻子的苦闷 田虎的妻子,在田虎侧屋里的两个妇人面前,一向颐指气使。两个妇人对她,向来是唯命是从。见妇人竟然敢不听从自己的吩咐回屋,而是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田虎妻子脸色不悦的向前两步,走到不听她命令的妇人的近前,压着怒意喝道:“还不滚回去?等着家主回来亲自把你扛回去吗?” 妇人不言不语,依旧杵在原地,腰板挺的笔直。田虎妻子急了,看贾濬还在环顾四周并没有注意自己这边,起步靠近不听她吩咐的妇人跟前,朝着妇人的手臂上狠狠的拧了又拧,妇人顺势做出疼痛难忍的样子,跪地哭嚎求饶。贾濬闻声转过身,面露惊讶的看着田虎妻子问道:“这是干什么?好歹是你家主的妹妹,你怎么好这么欺负她?” 说着贾濬连忙上前,搀扶起跪在地上被拧的妇人,啧啧道:“看样子田庄头的妹妹,要比你嫂子年轻上许多,你合该谨遵令嫂指令才是。看这细滑的皮肉,都被拧紫了。你兄长若是知道,一边要心疼你不说,另一边你兄嫂他们夫妻间的感情,也是要受到影响的。” 同为女子,贾濬深知田虎妻子的暴戾是为何。就像当年的郭槐,鞭杀两个幼子的乳母,无非是出于对贾充的不满。作为一个妻子,对丈夫有所的不满,无非就是丈夫对自己的不用心。田虎妻子穿着艳丽,佩戴的钗环也齐整,但都是过时的旧式样。从这两个妇人时兴的穿戴上就可以看得出,她们在田虎那里得到的厚待,远远超越了田虎的妻子。田虎妻子心中有不满,但是她不敢,也不能把火气撒向田虎和自己的儿女,只能将心中所有的暴戾,转嫁给侧屋里的两个妇人。 贾濬故意说的话,在田虎妻子听来格外刺耳。田虎妻子握着自己干黄的手掌,心中妒恨,气冲脑门道:“什么妹妹,不过是个克夫的寡妇。家主看她无处可去,又仗着自己命硬,才收留了她,供她和她养在娘家的女儿吃穿。我这样锦衣玉食的对她们,她们反而不听话。这样不是好歹的下贱坯子,活该伺候人的命。” 整个家中的吃穿用度,都是田虎赚来的。田虎妻子在吃穿上不敢苛待侧屋里两个妇人,完全是不想惹田虎不快。田虎有了这两个侧屋里的妇人后,一两个月也不见得进一次妻子的正屋。这几年来,田虎的妻子,几乎就是过着守活寡的日子。隐忍多年的田虎妻子越想越气,看着不听话的妇人,又狠狠的拧上了两下。妇人吃痛,下意识的向后缩去。 田虎妻子的话说的委屈,贾濬顺着她的情绪,用理解田虎妻子的口吻道:“田庄头到底是肩负着整个田庄的生计和安定,他要顾及庄子上的所有人,自然会忽略你这个最亲近的人。作为他的妻子,你定是受了不少委屈。不过还好,我看那个年纪浅一些的妹妹,就很听你的话,想来,还能让你心中有些宽慰。” 不提那个年纪浅的还好,一提她田虎的妻子就更气了。心中的憋闷和委屈,齐齐涌上心头,忍不住骂道:“那个小浪蹄子,怎么不去死呢?被人毁了清白,没人要了。她父母求着我们家主给她条活路,头险些磕烂。我们家主没办法,才收了她养着。美食华服的待她,她还整日吊着个脸。” 说着田虎的妻子又瞪向跪在地上,被她拧了又拧的妇人,发泄似的骂道:“一个寡妇,一个残花败柳,若不是我心宽,容你们在这个家中过活。出了我田家的门,你们要饭都没处要去。像你们这样穿戴齐整的,莫说是奴仆姬妾,就是镇里的豪绅正妻,又有几个?”委屈的吐了几口气,田虎妻子的眼圈也有些泛红了。 田虎发迹前,家中并不是这么宽裕。田虎妻子跟着田虎,遭受过好些年的苦累。她为田虎生了两儿一女,月子里都没得到好的休养。她看起来是个好模好样的全个人,可早就落了一身病痛。田虎虽然把家交给她管,但她习惯性的舍不得铺张。为了哄田虎开心,好的料子首饰,都可着侧屋里两个新鲜的人穿戴。 可越是这样,田虎妻子自己越是觉得委屈。凭什么自己要和她们共侍一夫,还要把好的给她们用?她和田虎明明是儿女双全的恩爱夫妻,如今为了维系自己的地位,为了守住自己和孩子们共同的这个家,她不得不委屈自己。和两个不干不净的女人共侍一夫不说,还要紧着她们吃穿。 田庄上虽有十几户,百口多人。但是能让田虎妻子说上几句心里话的,一个都没有。按说,贾濬是外人,还是田虎打理的这个田庄的主人,就是田虎的主家。家丑不可外扬,田虎家里的这些糟烂事,田虎妻子尤其不该和贾濬说。但她憋闷委屈的太多太久,以至于贾濬一句贴心的话,就让她卸了防备。她不是在对贾濬告状,她是希望作为田虎主家的贾濬,能体谅她,认可她,哪怕只是给她几句宽慰的话。那她这些年的积郁,也算能得到一丝丝的缓解了。 田虎为人狡猾,但是他的妻子,却是个耿直的,颇有几分性情。贾濬虽然没有经历过婚姻,但是从父母师长,以及亲朋们的婚姻中,她总结出了许多道理。婚姻的本质,与爱情无关。贾充不爱郭槐,但是他最终选择了和郭槐维系婚姻状态。谢衡敬重曹氏,但也不是真爱,可他也和曹氏相敬如宾的走过了自己的整个青春年华。 贾濬的身边,看起来婚姻最为美满,生活的最幸福自在的,就属自己的胞姐,齐王妃贾褒了。当年贾充深得司马一族的青睐,司马家和贾充联姻,完全是想化解当年还是大将军的景皇帝司马师,夷灭贾充岳丈三族的隔阂。只为了拉拢贾充,继续全心全意的为司马一族效命。 求助 过继给司马师,承袭了舞阳侯爵位的司马攸府上,人际关系简单。除了一个宽仁慈善,不问世事的继母,就只有司马攸一个人了。显然司马攸一开始,也并非是因悦爱贾褒才娶贾褒进门的。 但贾褒和司马攸两个,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们的思想和观念也十分接近。可谓门当户对旗鼓相当。二人成长经历的实质不同,但是本质上很相似,都是被迫与亲生母亲分离的人。加之他们婚后的生活没有他人干扰,纯粹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至今两个人的婚姻,依旧甜蜜温馨。贾濬一直在心中感叹,她胞姐齐王妃和齐王夫妻二人,在婚姻这条道路上相遇,当真是幸会。 可这种幸会并不多见,像田虎和田虎妻子一样的夫妻,才是人间常态。这种婚姻是不对的,却也是不可避免的。主要原因,是礼教束缚女子过多。先不说女性因生理构造与男性不同,天生柔弱多事。单说从律法规制、礼教束缚而言,不依附男子,女子连基本的生存都没办法保证。 最简单的例子,同样是庶民,上公户。男子可占田70亩,女子只可占30亩,就因为女子没有能力耕种另外的40亩田。从人性内心讲,女子渴望和男子享有同等的待遇,凭公户可占田70亩,自己种不完,可以租出去。但礼教只准女子听从顺从,所以没有女子能抗议得了这种不公。礼教是全天下人都认可的,抗议礼教,就是与全世界为敌。所以女子不得不依附,不得不仰仗男人的鼻息,伏小做低。 没有人愿意承受不忠贞的婚姻,男人不愿意,女人也不愿意,这是天性。但是身为女子,却不得不忍耐。像田虎的妻子,她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家中的薄产全部都留给了弟弟。她若是不接受田虎的花心,就算从田虎那里得到休书,她除了微薄的30亩田,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她这个年纪,想卖身为奴都没有人愿意收。更何况,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她既舍不得,又无法独自抚养。 何况,田虎的妻子对田虎还有爱,还有渴望。否则,她不会将家里打点的这么齐整。她对侧屋里的两个妇人,虽然有些暴戾之气,但这个侍妾婢仆不如牛的时代,她这样的小打小罚,在后院,根本不够看。不要说某些纨绔,就是郭槐和王夷甫都没办法比。从只是寄居在谢府的曹微在,掌掴谢衡妾室,甚至都没有遭受任何责问,就足以说明这一切了。 贾濬同情田虎的妻子,但是受她磋磨的女子也是无辜。贾濬并没有因为田虎妻子的悲伤,忘了自己前来的初衷。略显惊讶的对田虎妻子道:“她们不是田庄头的妹妹,而是姬妾对么?”田虎妻子还没有回过神,心中满是怨恨,委屈道:“说她们是姬妾都是客气,姬妾还要去官府登记造册呢。她们连个名分的都没有,算起来,什么都不是。” 田虎妻子把心中的苦闷怨气,全都撒在两个无辜妇人身上,是不理智的。不过贾濬没有多言,她心中筹谋,不能再多耽搁,她有话要问两个侧屋里的妇人。敷衍了田虎妻子,让她吃盏茶,安歇片刻,就转身朝侧屋去了。贾濬虽然是田庄的庄主,田虎妻子和她也不过是诉说一下苦闷,并没有想请贾濬多管闲事的意思。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贾濬已经带着青田进了侧屋,并且还把门紧紧关闭了。 田虎妻子察觉有些不对,想要探问个究竟,但是在场都是余生的下属和黑铁带来的人,没人回应她的疑问,只是拦了她要前往侧屋,寻贾濬的路。田虎妻子不明所以的退后,心中有些焦虑,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贾濬的随从护卫快把院子站满了,她想做些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贾濬从侧屋出来看看再说。 被田虎妻子拧了几把的妇人,跟随贾濬进了侧屋。屋子里面很宽敞,装饰的如同大户人家的会客厅。年纪浅一些的妇人,见贾濬和年长些的妇人一道进来,诧异的起身,呆滞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戒备。年长一些的妇人对她摆摆手,安抚道:“别怕,这是田庄的主人,田虎都要听她的。” 年浅些的妇人闻言,看着贾濬的眼神瞬间闪起一丝光芒,又瞬间殒灭。垂下头,向贾濬施礼,就坐回地榻上做她的女红了。年纪长一些的妇人,揉着被田虎妻子拧得生疼的手臂,跪倒在贾濬跟前,忍着悲愤,清晰的陈述道:“小妇人本是良家妇,郎君无德,死于非命。我家中有父母,无姊妹弟兄。先夫殁后,田虎强占了我。小妇人本无颜于世,可怜我女儿年浅,不得已忍辱苟存。” 年长妇人的话勾起了年浅妇人的伤心,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将头深深埋进自己搭在膝盖上的臂弯,绝望的哭了起来。听了她的哭声,年长些的妇人,歉疚的垂下头,继续对贾濬道:“这个妹妹,是被先夫所害。原本定下的亲事被退了,平日里互敬互助的邻里乡亲们,也全都变了嘴脸。流言蜚语满天飞,一点活路不给留。她的父母承受不住,给她备下了绳子供她悬梁。田虎一直暗中观察着,见她父母要逼死她,就趁人之危,花言巧语的把人带回了自己家中。” 年长的妇人转脸怒恨交加,咬着牙道:“我们没有活命的本事,不得不依附田虎。可田虎也是无良之辈,他要把这位妹妹送给一个年过花甲的豪绅为婢,再去我父母处,迎我刚满十三的女儿进门。” 年长的妇人说到这里,绝望的叩首在地,悲恸哀求贾濬道:“您的家仆来采买,行止得当端庄,可见庄主是个仁善明理的。小妇人给您磕头,求您救救我女儿,帮帮这位妹妹。我女儿年浅善良,未来可期。这位妹妹本来也可以有美好的未来,却因先夫无德,坑害了她。只要庄主肯救我女儿,肯帮帮这位妹妹,小妇人愿意做牛做马,肝脑涂地的报答您。” 改善 年浅的妇人也跟着跪到了贾濬跟前,她不会说什么,只是跟着年长的妇人一道向贾濬磕头。年长的妇人虽然出身农户,但是谈吐不俗。她忍辱苟存,关键时刻能果断的向贾濬求助。又能凭借对青田和黑铁的印象,判断出贾濬的脾性为人,这让贾濬对年长妇人的印象深刻了几分。 田虎家侧屋里的两个妇人,日子过得有多煎熬,贾濬不敢想象。从她们鼓足勇气,拼着求助不成,彻底惹恼田虎来说,不难看出她们死也要跳出这个火坑的决心。贾濬看着两个无助的妇人,绝望的匍匐在地,不停的向自己叩头,只问一句:“你们可有想好今后的出路?田虎强占良家妇的罪名一旦坐实,他不仅要受到刑罚,我也不会继续留他在庄子上谋生。到那时,你们可就失了依靠了。” 年长些的妇人闻言,撑起上身,笔直的跪起,眼神坚定道:“我们有田有力气,不需要依附田虎来糊口。只要田虎不与我们纠缠,我们就有活路。庄主是仁慈明理的人,我们都是依附您的佃农,求您为我们做主。” 年长的妇人思路清晰有魄力,但是年纪浅些的妇人听了贾濬的问话,就有些迷茫不知所措了。弱弱的开口道:“我不会种田。”说完她又绝望的哭了起来。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在面临这么大的转变时,有这种表现很正常。贾濬明白,她的怯懦,来自于对未来的迷茫。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年浅的妇人自然也一样,只是她还没有发现。贾濬看着年浅妇人还握在手中,快要完结的绣品,针脚细致,构图精美,忍不住开口安抚道:“不会可以学,再者,庶民也不是只能靠耕田糊□□命的。好比说,你的绣活很好,拿到城镇的布庄上,能卖个不错的价钱,糊口还是没问题的。当然,你也可以任由田虎卖掉你,到豪绅家中为奴为婢。虽然身份低微,也或许备受屈辱,但通常都会衣食无缺的。” 年浅的妇人虽然怯懦,但她知道好歹,她若真的不反抗,任由田虎把自己卖掉,那她就彻底入了贱籍,沦落成任人□□宰割的奴。做奴隶不仅仅是苦自己,自己的子孙后代也跟着不得好过。就算自己运气好,在豪门得了家主的脸,做了妾,也逃不过贱籍,将来累得子女都是不招人待见的庶出。 想到这些,年浅的妇人苦着脸,摇头绝望道:“若是能自主,谁愿意任人宰割。只是我的父母不容我,我离开这里,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有。我若是个郎君,露宿街头又有什么,可恨我是个妇人。” 求存是人的本能,不管经受过怎样的痛苦,人们都想活下去,寻找新的希望。贾濬不是圣母,也不是救世主。但眼前两个命运多舛的妇人,都是自己田庄上的佃农。贾濬作为这个田庄的主人,她有权力对田庄设定规范,也有义务安顿好田庄佃农的生活。 看着生性怯懦,但是对未来充满期盼的妇人,贾濬略微思索便开口道:“山上我祖父建的房舍正需要看护的人,现在那里只有两个老仆,平日里负责看护房舍,不受人刻意破坏。我可以给你和她们同等的佣金,食宿都由我提供,每月另外还有八斛麦。我不买你,只雇佣你。若将来你有了更好的前程想要离开,只需要提前告知我即可。” 贾濬格外关照年浅的妇人,是因为年长妇人的先夫德行有失,并不得人待见,田庄上的人,对年长妇人的风评,最多是感叹她命运不济,遇人不淑,并没有人在意她以寡妇之身跟了田虎。而年浅的妇人,当年定给了田庄上一位俊秀的青年。定下婚约,尚未成婚之时,被人强夺了清白。世人才不管她是否被人强迫,只问责她待嫁之身失贞失节,并一味的同情和她定亲的青年,同时嫌恶她的不贞洁。 离开田虎,年长妇人可以在田庄上安然求存。而年浅的妇人,在这个思想古板,唾沫淹死人的世道上,若是没过硬的依仗,恐怕连苟且求存都是奢望。不管是出于庄主的责任,还是出于同为女子的怜悯,贾濬都没办法不管顾。 贾濬承诺的八斛麦,足够一个女子过活了。仿佛看到了前路的光明,两个妇人期盼的望着贾濬,担忧的紧张道:“庄主仁善,可田庄头并不是好招惹的人。他为人狡猾,结交甚广,附近城镇的豪绅多与他相熟。像他这种地头蛇,就算今天您把他赶出田庄,他将来未必不会报复。” 贾濬点头表示明白,开口安抚道:“打蛇打七寸,斩草需斩根。京都距离许昌几百里,我不能经常来往,自然不会给自己留祸患。我会妥善处理,你们且安心经营自己的生活吧。” 田虎家后院养着许多家禽,田庄上凡有人怀孕生产,或有病人需要补充营养的,都会来田虎家里拿粮食兑换。贾濬细问,那些家禽,都是侧屋里两个妇人打理的,贾濬心中又添了主意。 田庄上,女子数占四成。其中老幼、待产、重病不能耕种者又近半。男子数占六成,老幼、病重者,占比虽然低,但加起来,也有十数人。十几户,百余口,不能耕种者,加起来有二三十人。几十个人没有营生,年景差一些,大家就要勒紧肚皮挨饿了。 佃户们辛勤劳作,一年到头攒不下多少积蓄。平日里三餐皆素,甚少见荤腥油水。若是田庄上开辟出一块空地,雇佣不便下地耕种的老弱来大量饲养家禽。到时候家禽在田庄上不是稀罕物,供应市场之余,佃农们也可以凭粮食,来兑换鸡子甚至是成鸡。佃农饮食的营养得到改善,田庄上部分不能下地耕种的人们,也多了一份收入。贾濬决定落实这个饲养家禽的计划,由侧屋里擅长饲养的两个妇人,做领头人。 私自纳娶 贾濬出了侧屋,田虎的妻子一脸迷茫的望着贾濬。贾濬的言行,当真让她捉摸不透。好奇贾濬和侧屋里两个妇人聊了些什么,可碍于贾濬带来的随护,各个气势汹汹的,田虎妻子也不敢直接问。委婉的开口测探道:“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婢妾,还劳得庄主与她们寒暄,真是折煞她们了。”贾濬淡淡一笑,没有回话。 田虎的妻子本性不坏,但和田虎一起生活久了,难免受些不良影响。贾濬嫉恶如仇,却不是莽撞失智之流。田虎妻子一副有所依仗的轻慢,确实不讨喜。但从她爱护子女的心来看,她的品性,距离恶,还差着一大截呢。田虎德行有亏,并且已经到了无可挽救的程度。但是田虎的妻子,仁心尚存。况且幼子无辜,贾濬愿意给田虎妻子儿女们,继续在田庄上求存的机会。 让余生的下属带着侧屋里两个妇人的口供,直接寻了田虎抓去送官,青田帮着侧屋里两个妇人打点行装。贾濬寻了个小木墩坐下,静待张大嘴巴的田虎妻子回神。闻听贾濬让人把田虎抓去送官,田虎妻子在原地踱步,两只手不知所措的颠来颠去,半天才对贾濬问出一句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田虎妻子不敢相信眼前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这种糊里糊涂又无从抗衡的感觉,让她倍感焦虑。 田虎妻子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年幼时唯父母命是从,照顾弟弟,操持家务。秉承礼教,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成年了嫁给田虎,田虎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真可谓是三从四德的典范。有了子女,又一心围着子女们打转。每天变着花样的给子女做吃食,是她眼下最大的乐趣。尤其是田虎迎了侧屋里的两个妇人进门后,照顾孩子,打理家务,更是她重要的精神寄托。 寻着方子,尝试着做腊肉,家里的屋檐回廊都挂满了。她并不爱吃,只是喜欢做。孩子们表示喜欢吃,她就更喜欢做了。她不识字,没读过书,但她知道一些有趣的故事。可孩子们大些,她知道的故事孩子们都听腻了。孩子们开始天天出去玩,不知道孩子们在外面跟着谁学了识字,又见孩子们每天都玩的开心,她也就没拘着他们。 田虎对她这个发妻,虽然没有多喜爱,但他已经习惯了。习惯她的恭顺,爽利。侧屋两个妇人迎进来的前期,田虎新鲜了一阵子,就又和妻子重新亲厚了起来,只是田虎的妻子莫名的不愿意和他亲近了。她依旧在意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依旧关爱子女,依旧爱惜家里的一草一木,唯独对田虎亲近不起来。贾濬命人把田虎抓去送官,她不害怕,但她感到焦虑。她虽然不愿亲近田虎,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还指望他过日子呢。 田虎家里的产业,虽然比不得京城乡镇上的豪绅,但维持田虎妻子以及她三个子女的日常开销,直到他们成年立业不成问题。田虎妻子心中的慌乱渐渐理清,收起了自己故意摆出的庄头妻子的气焰,跪倒在贾濬跟前。在心中做了一番心里建设,鼓足勇气对贾濬问道:“庄主,田虎到底犯了什么罪啊?官府会怎么判罚?我家里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子女,可会受牵连?” 田虎妻子虽然焦虑,但思路清明,说明她和田虎夫妻间的情分很浅。或者说,田虎妻子本身对田虎的品性德行也并不认可。那么在意子女,和自己这个家的她,得知田虎犯事儿,没有恐慌。说明她本身有信心,在没有田虎的今后,能够照顾好自己的家和子女。 见田虎的妻子不是为田虎辩驳说项,贾濬的心理莫名的轻松了一下。态度缓和了几分,如实以告道:“若只是私自纳妾,不过鞭笞。但据我了解,田庄头迎侧屋的两妇人期间,应该是在居丧。而且两个妇人并非自愿进门,而是被他胁迫诓骗来的。就算他没有别的罪过,单这两项,恐怕也难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不知道他是否还有犯下其他大过,如果没有,应该不会牵连到你和你的子女们。” 侧屋里两个妇人的行装收拾妥当,贾濬起身准备带着人先回山上安顿。田虎妻子虽然对田虎被抓,没有过多的忧虑。但是和自己一个人守着家产,独自抚养子女而言,她更愿意有田虎可依靠。这是她已经习惯的生活模式,逼不得已,她不愿意轻易改变。喃喃道:“庄主,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贾濬也不愿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种事发生。但田虎做错了事,就应该受到惩罚。否则对受害者不公平,对社会整体也将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田虎原本是十分聪明的人,从他把田庄打理的井井有条不难看出,他也是十分有才华的。可惜,在德行品性上,失了偏颇。 贾濬愿意给田虎的妻子儿女留条活路,但她不希望田虎的妻子儿女像田虎一样,做恶人,行恶事。看着即将失去依靠,又要独自拉扯三个孩子的田虎妻子,提醒道:“做事先做人,修行先修德。不管官府如何判处,我这里都不会再留田虎。若田虎有命归来,你想跟着田虎离开,田庄上绝不会有人强留你。但若田虎回不来了,你又无路可走,我愿意给你和你的子女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为人在世,做不到高洁大德,至少不能违背律法。希望田虎的境遇,能给你和孩子们一个警示。” 贾濬的这两个田庄,都在许昌城郊外。南有清溟河,北面和东面有双泊河。前汉朝时期,朝廷立制屯田时,于许昌城周围开凿了人工河渠。许昌地区可谓是河流纵横,耕种有水源可引灌,运输有河道能流通。 时代更替,经过两个朝代,许昌依旧是朝廷十分重视的所在。这里归属豫州,而现在的豫州刺史不是别人,正是刚从荆州转任到豫州不久的原荆州刺史,王夷甫的族兄王戎。贾濬跟随谢衡和曹氏前往荆州的时候,到他的府上做过客。 贾濬带着一行人,从田虎家离开回了山上。安置好了两个从田虎家带回来的妇人,又让黑铁前去请了他们主仆二人,曾夜访过的贫困佃户一家,她想再多了解了解佃户一家人。撤掉田虎这个庄头,贾濬准备选个为人忠厚老实,勤恳温良的人,来接任新庄头。而她和黑铁夜访过的佃户以及他的两个弟弟,眼下是贾濬心中,田庄庄头和管事的最佳待选人。 更换庄头 田庄上十几户佃客,当属贾濬跟着黑铁去夜访过的佃户家,经济状况最为艰难。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极力争取没有得到合理的结果,那么窘迫的他们,并没有因此心怀抱怨。反而是发奋努力,更加积极的完善自身。他们对田虎以及几个管事的容忍,确实有无奈的成分,但是他们对待知识的态度,体现了他们不同的眼界与格局。虽然他们没有管理方面的经验,但贾濬愿意给他们学习的机会。毕竟,人品比人才,要难得许多。 当然,贾濬不可能凭借这么一点点印象,就把田庄妥妥的托付给一个人。她着急回京,没有太多的时间耗在这里,早就与黑铁商议,先把黑铁暂时留在这个田庄上暂代庄头的位置,再由黑铁培养指导贾濬看中的佃户兄弟。 若是贾濬没有看走眼,新庄头管事们上了手,黑铁就可以功成身退。若是贾濬看走了眼,新庄头管事根本扶不上墙,那黑铁也可快报回京,贾濬便另外再行指派,或者继续由黑铁暂代。 黑铁是李婉和贾濬的护院,和田庄上的庄头比起来,护院的日子更加悠闲,但庄头的日子更加稳定。黑铁跟着贾濬,野惯了。贾濬和李婉一直想给黑铁娶妻,留黑铁暂代田庄庄头,一是黑铁有这个能力,而是让黑铁习惯一下安稳的生活状态。除了黑铁的奴籍,安定黑铁的居所,是给他娶妻的首要准备。 黑铁虽然没有正儿八经的打理过田庄,但是在襄陵的十来年里,他跟在柳氏和贾濬身边,又时常到庄子上四处转悠。上至田庄的经营,下至佃户的管理,黑铁早就熟门熟路了。对于贾濬的安排,他是毫无压力的。 贾濬从田虎家带回来的两个妇人,没有名字。年长的妇人与李婉同姓,贾濬尊称她为李夫人。年浅些的妇人,被败坏了清白后没有自尽守节,父母就不准她冠自家姓氏了。贾濬宽慰引导下,年浅的妇人依照着自己的喜好,给自己取名‘忍冬’。 晚膳间,李婉和贾濬带着李夫人和忍冬,还有贫困佃户家的女眷一道坐在里间席上。外间是黑铁,陪同贫困佃户家的几个男丁。众人不言不语的用膳,席间,佃户一家虽然有些拘谨,但都十分规矩端正。 一个人的举动气质,标示着他的内心。他读过的书,走过的路,见过的世面,都在里面。佃户一家或许没有见过大世面,但从行止上不难看出,他们的教养是十分得当的。贾濬满意的向受邀来用膳的佃户一家,说了自己的意向,又告知黑铁为他坐镇。佃户家主再三思量后,感激的接受了贾濬的提议,兄弟几个都表示愿意跟随黑铁学习。 次日一早,佃户兄弟几个跟着黑铁,就到庄子上各家各户,宣告辞退田虎,另换新庄头的消息。田庄上所有佃户,不分男女老少,晚膳后齐聚山顶庄主宅院。 田虎妻子在贾濬带走侧屋两个妇人后,去找跟随田虎多年的几个管事出去打探了田虎的消息。几个管事平日里跟随田虎,占尽好处,捞足油水。眼见着田虎出事,也十分焦急。几个人听了田虎妻子吩咐,连忙带着厚礼去镇上找里吏。 镇上的里吏不在,一点关乎田虎的消息都没打听到。几个管事只能灰溜溜的回来,把事情和田虎妻子说明。田虎妻子心里焦急,却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等消息了。次日黑铁按贾濬的吩咐,召集田庄的佃客们上山,田虎妻子早早带着孩子们,侯在了山上贾濬的宅院门口。 守门的婆子回报,说一大早门口就有个带着孩子的妇人,见了人不打探,也不说求见,就是站那里候着。押送田虎的余生下属还没有回来,贾濬也不知道,田虎送官的事到底进展如何了。所以猜到是田虎妻子,但没有多余的话要和她聊的贾濬,没有命人先请她们进来。而是歇着喝茶,等山下的佃客们齐聚,贾濬才命人安排了消暑的汤水,到了院子里坐定。 青田核对了人数,只有有几个重病和待产的没来。贾濬没有起身,不是她端大,而是作为庄主,她必须要在佃户面前保持威严和距离感。青田根据名册核对完的人数,日头也越长越高。给佃客们分了消暑的汤水,贾濬郑重的通知大家,田虎被辞退,接下来会有新庄头接任。 田虎在佃农中很受欢迎,听说他被替换掉,不少佃农仗着胆子发声质疑。贾濬料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出,直接让青田高声诵出田庄的租金,佃农们的福利。 青田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其他田庄的租金,至少是三成打底,我们田庄的租金一直是两成。即日起,田庄上的佃户,凡婚嫁,男女双方各赠麦五斗,鸡子三十枚。添丁,产妇获赠粟五斗,鸡子五十枚。丧葬,亡者未成年子女,皆赠麦一斛。灾年,若收成不足果腹,由庄头呈报,核实后,可延期交租。连年遭灾,依据实际情况呈报,核实后,可免部分租金。这一切,都将由新庄头打点。” 田庄上的租金,一直是两成。田虎私自抬价,欺上瞒下,佃客们并不知情。如今佃农们知道了自己都被蒙在鼓里,还对田虎表面的温良赞赏多年,也只能气怒的感叹咒骂,田虎人前人后两张皮。如今换了新庄头,田庄的租金降至两成,又增添了新的福利。吃尽了苦头佃户们,自然乐意接受。 田庄更换庄头,她需要为新庄头稳定人心,彻底瓦解田虎在佃农心中的形象地位,但她不能把田虎的恶行全部公示。一来,是不想给佃客们的心里留下阴影,使佃客们憎恨惧怕自身依附的这个田庄。二来,贾濬想在田庄上,给田虎的妻子儿女们,留上能够容纳他们求存的一席之地。避免他们孤儿寡母的,因田虎犯下的恶行,今后在田庄上受到强烈的歧视和排挤。后面的福利,是贾濬临时添加的。她是为更换庄头的变动安定人心,更多的,她是真心想改变佃农们的生活状况。 佃客们还处于激动兴奋的状态中,贾濬接过青田的话,宣告了自己的计划道:“田庄山顶的宅子,今后交由忍冬姑娘打理。宅子后方有片空地,我决定做家禽养殖,由李夫人和忍冬负责相关事宜。若是谁有意愿,想饲养家禽的,可以找庄头报名,到李夫人和忍冬这里,每户无偿领两只幼雏。想额外多养,可拿粮食来交换幼雏。” 疏于管理 家禽饲养是需要技术的,李夫人和忍冬有些经验,但她们当时饲养的家禽数量少,规模小。贾濬想在田庄上大规模饲养家禽的计划,看来是需要一点点的进行。她必须给李夫人和忍冬积累更多经验的时间,让她们一点点的学习。争取三年五年后,有把握的扩大饲养规模。稳稳的,让佃户们改善生活。 佃户们到新任庄头黑铁处去报了名,预领家禽幼雏。贾濬看中的庄头管事备选人,在黑铁旁边辅助做记录名册。佃户们报了名后,又对着新庄头新管事感激了一番后,心中欢喜的四散离去。 田虎妻子一直在人群后面,等到众人离开,便带着孩子上前施礼,向贾濬打听起了田虎的消息。不等贾濬说话,余生下属正巧赶了回来,贾濬把田虎的妻子一并让进了院子。天气着实炎热,满头大汗的余生下属,喝了一大碗消暑的汤水,才到贾濬跟前回话道:“属下押着田虎刚到镇上,就遇到了太学院的博士谢衡,还有王家隐世多年的那位郎君。” 王家隐世的郎君,除了王夷甫,再无他人。他对外宣称是隐世,其实是为了躲避入仕,平常他依旧在族中亲友间活动。许昌归属豫州,是王夷甫族兄王戎的管辖范围内,王夷甫出现在这里,或许是替他族兄办事。只是谢衡怎么也来到了许昌呢?贾濬虽然好奇,但是碍于田虎的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就忍着没问。 余生属下继续回禀着:“镇上的里吏前几年丧妻,后来强娶了一个庶民为继。不成想,那个庶民的兄长,自卖到贞陵亭侯府中为奴,还得了主家的脸。时隔多年,贞陵亭侯从荆州转任到豫州,这位得脸的家奴,把家里的遭遇和家主一物一事的交代了,家主就让自己的族弟,代为巡看查证。若核实,确如家奴所言,就将人送到县丞处处置即可。王家隐世的这位郎君替他兄长来许昌巡看,谢博士陪同。我押着人进了镇子,恰巧被他们看见。他们主动询问了一番,我一五一十的禀明后,就一道跟着他们的队伍,直接把人押送去见了县丞。这个田虎,虽然只是小小的一个庄头,但是他结交的豪绅众多。附近的里吏,都受过他的好处。他在镇子上,还有一个外室,也是他强娶来的,不过人已经死了。” 贾濬蹙着眉,继续听余生下属回禀道:“他这个外室是个平民家的小姑子,本来已经定了亲,但是为了守丧误了婚期。男方等不及,退了亲,另娶了他人。女方丧期后,误了年纪,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嫁。家里负担不起因她超龄未嫁,而需要加倍缴纳的赋税,不得已把她卖给田虎做了外室。” 余生下属跟随余生身边,为齐王办过不少事。离奇罕见的案例,大大小小他也见识过百余起,可此时此刻的他,心中也忍不住生了愤恼。碍于自己出自齐王府,顾及齐王府的形象他不能发作,只好克制着情绪,继续禀道:“田虎对这个外室的新鲜劲儿过了,就甚少到镇里探望。豪绅早听田虎称赞自己外室美貌,趁着田虎不在,豪绅收买了门上下人,给田虎外室下了迷药。事后威胁田虎外室,若是敢让田虎知道,就杀她全家。田虎的外室意外有孕,田虎知道后,拿豪绅没辙,气恼的打死了外室。” 外室大都是贱籍女子,就算家主打杀,花些钱财就可以了事的。可田虎的外室不同,她并没有到官府改户籍,沦为自卖民。也就是说,律法上,她没有从原本的平民,沦为奴籍。因为田虎是庶民,庶民不得买卖奴仆。所以田虎只把人接进了门,替外室缴纳加倍的赋税,并没有经过官府修改户籍,田虎的外室,依旧是庶民的身份。庶民的生死,是受律法保护的。依据律例‘杀人者死’,田虎打死庶民,自然是要受到刑罚的。 田虎精明能干,机敏得人心,以他的才能,推举他做个地保里吏,也并非不能。可惜,他心术不正,丢了性命,也坑害了自己的子女。强占良家妇,私自纳娶妾室,故意杀害外室,欺瞒朝廷等每一条罪过,律法都不会轻饶他。余生属下恨道:“田虎已经被杖毙,涉案的豪绅也被抓了。可恨他们只有一条命,被他们残害的百姓却不知道有多少人。” 田虎妻子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自己与田虎夫妻十余载,知人不知心。原以为纵然他不是忠义之辈,也算是温良热心的善人。却不想,是个烂心烂肺的恶魔。所幸,贾濬的到来,揭示了田虎的真面目。她和自己的女子,才不至于和这样的人,同度一生。只是可怜,自己的子女,永远没有机会出相入将,只能安守庶民的身份,还要背负罪人子女的骂名。 贾濬看着余生下属面上的余怒,惭愧道:“也怪我粗心大意,祖母把田庄交给我,我一直没用心打理,多年来都不曾亲自巡视过。田庄上的事情,我甚少过问。是我让这片田庄失了管制,才纵得田虎这么胆大妄为。田虎敢欺瞒官府,私自纳娶,多少也是仗着这个田庄原本归属的贾府。他的家人没有被连罪,想来也有这部分原因吧。” 余生属下见贾濬如此,施礼道:“若是每一个做下属的,都仗着上司宽和就可以为所欲为,那最先乱套的,怕会是齐王府了。二姑娘当真不必,为一个不省事的庄头自责。田虎欺瞒官府,等同于欺瞒朝廷。他的家人之所以没有被判连罪,是谢博士求的情。他说田虎的作为,满足的都是他的私欲,对妻子儿女毫无益处。况且他的家人毫不知情,子女们年纪也尚浅。因这样的罪责被牵连,太过无辜。和王家郎君还有县丞,几个人经过商议,决定不做连罪。” 余生下属讲的道理,贾濬心里自然是明白的,只是她作为田庄的主人,对自己田庄的状况,确实没有关注,疏于管理了。田虎做的不对,她自己也有错。幸而,现在田虎的事既已经有了结论,贾濬自己也安排好了田庄上后续的发展事宜。接下来几天,再帮衬着黑铁打理规划一下细节,她就可以安安心心的回京了。看着眼前田虎的三个子女,贾濬心里很感激谢衡。若是这几个天真无辜的孩子被连罪,那她心中的自责,可能就不只是眼下的一点点失落了。 再见王夷甫 田虎妻子闻言,绝望的瘫坐在地上,心里对与自己共同孕育三个子女的郎君,只有失望。田虎做下这么多恶事,她哪里还敢带着孩子继续在贾濬的田庄上谋生。前路渺茫,但田虎妻子不敢沉浸在悲伤里。她还要打起精神,照顾她未成年的子女。 田虎妻子勉强撑着叩头对贾濬感激道:“田虎丧尽天良,被杖毙是他罪有应得。所幸,他犯下的罪过,没有连累到我可怜的子女,这都是蒙了庄主的福荫,蠢妇人感激不尽。只是田虎坑害了太多人,我既怕有人来寻仇,又怕知道田虎恶行的乡里们,容不下我们孤儿寡母。今后这田庄,怕是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田虎妻子是个坚韧的,田虎的死,没有对她造成太大的影响,她满心惦记的只有自己的子女。贾濬看着田虎的几个孩子,他们中最大的女娃,也不过十岁冒头。知道田虎犯罪被杖毙后,默默的躲在田虎妻子身边垂泪。另外两个小的,根本就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贾濬扶起了田虎妻子,开口道:“田虎犯下的罪过,自然该由他自己背负。你们虽然是他的家人,可你们没有恶心恶行。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从今以后田庄上没有田虎,自然也就没有田虎妻子了。乡里们都是明事理的人,你自己带着孩子不容易,他们不会刻意为难你们的。今后踏实勤恳的努力生活吧,有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去找新任庄头帮忙。” 田虎留下的家产,足够她抚养几个孩子成年。田虎妻子只是担心自己的郎君作恶多端,贾濬和庄子上的佃客们不容她们母子栖身。贾濬的安抚,让田虎妻子的心踏实了下来,这种踏实,让田虎妻子对贾濬和田庄上的佃客们心生感激。田虎妻子流着泪,对着贾濬和新庄头黑铁,和新任的管事们谢了又谢,才带着子女们回去。 晚膳后,李姓妇人回了自己父母家,与家人团聚。忍冬跟着青田和黑铁,在宅子后面规划搭建饲养家禽的窝棚,贾濬也跟上来凑热闹。一群人正嘻嘻哈哈讨论着怎么建造,看门的婆子通报,有外客到访。贾濬回到前院,看到王夷甫在和李婉说话的时候,愣怔了片刻。王夷甫父亲去世后,他散尽家财隐居田园,贾濬已经好些年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了。 王夷甫自小就是个傲然的公子哥,见惯了豪门望族的贵女。端庄典雅,才貌绝佳的,她们像华笤、王若那样,都十分优秀。甚至可以说,她们都很完美,完美的没有一丝惊喜。在他心里,唯独贾濬不同。贾濬对任何人和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和思想。在世俗和礼法前,贾濬更愿意体会人心感受。这才是能让他王夷甫,心甘情愿追随的女郎。然而,他却不是个能抛开所有,坚定追随贾濬的人。王夷甫掩下心中遗憾,从座位上起身,望着贾濬,好一会儿才作揖行礼,开口问候道:“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王夷甫的变化不大,皮肤仍然白腻得让女子都羡慕,眼中依旧有星河,唯独个子长高了许多,贾濬已经需要仰着头看他了。论亲缘,齐王和齐王妃是王夷甫的表叔表婶,从齐王妃处论,王夷甫是贾濬的晚辈。贾濬听说王夷甫婚姻不顺,隐居到田园后,心中一直记挂着他过得是否安好。如今亲见了本人,并不似外界传扬的那样颓败,贾濬的心,也就大安了。 算起来,贾濬和王夷甫接触的次数并不多。只是他们每次见面,都有故事发生,这才让双方对彼此的印象尤为深刻。加之两个人后来又定了亲,王夷甫守丧,贾濬还白白的等了三年。若不是王家势力强大,国家担心贾濬嫁到外祖王家后,已经和贾府联姻的齐王,得到外祖王家的全部助力,威胁到他的皇位,而默许皇后杨燕背后搞小动作,拆散贾府和王家的联姻。那贾濬和王夷甫,原本彼此看重的两个人,早就成亲了。幸而,两个人当年都还年浅,尚未明白男女之情。纵使定了亲,彼此间亲友情分,比男女情分要重。如今两个人,即便是心怀惆怅,也都能坦然面对彼此。 贾濬抬手示意王夷甫坐下,开心的笑道:“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听闻你归隐田园,不想在许昌能够得见,着实意外。” 王夷甫惭愧的笑笑摇头道:“归隐实属无奈之举,不提也罢。当年王家坐下那样的决定,让我一直无颜问候你。” 贾濬知道王夷甫的心思,摆摆手道:“强权之下,贵如王家,为了求存,也难免有不得已的时候。我若是不了解内情,或许会记恨王家记恨你。但既然了解内情,就不能因为自己时运不济,胡乱攀咬他人了。只是,为了王家,你做了太大的牺牲。”见了王夷甫依旧神采奕奕,贾濬记挂他的心也就放下了。不再矫情,便又开口问道:“对了,你怎么跑到许昌来了?听余生的属下说,谢博士同你一起到了许昌。” 王夷甫见贾濬神采中尽透着悠然,言行举止自然洒脱,也放下了矫情,坦然开口回道:“许昌归属豫州,前不久族中兄长阿戎从荆州刺史,迁任到豫州刺史。许昌是朝廷十分重视的所在,族兄刚到任,就有许昌官吏奉上数名妙龄女郎。族兄深觉不妙,刚刚到任,他又不好明言,恰好我在江湖上有些朋友在许昌一代,找他们探查这种事比较方便。接到族兄的家书,我就赶过来了。出京都恰巧遇到了欲赶往许昌的德平,便结伴同行。” 贾濬惊讶道:“谢博士不是陪同你前来许昌的?听闻我田庄上原来的庄头田虎犯了事被杖毙,谢博士开口说项,官府才没有连罪田虎的子女。这件事,我还想和他道谢的。” 流刑比死刑更残酷 王夷甫并不觉得,谢衡为田虎子女说项这件事有什么大不了,淡淡开口道:“田虎犯的事,本就不足以连罪其子女。只因他是在郡公府二姑娘,齐王妃胞妹的田庄上犯的事,县丞才要从严处置的。德平一向公允,自然不认同县丞要判处田虎的子女连罪。最终按律,判了田虎杖毙,将田虎在镇上的院子赔付给死者家人,就了了。” 田虎一个小小的庄头,哪里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定然是受人嗦摆。这样的败类一日不除尽,百姓的日子,就一日难以安生。贾濬提醒道:“田虎不过是个庄头,自他父亲那辈,就在贾府的田庄上效力。他能有今天这样的境遇,和他结识的里正和豪绅们,一定脱不掉关系。” 王夷甫点头道:“正是如此!这次不仅仅是田虎被杖毙,还有几个豪绅也没有逃过死罪。里正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被判了流刑,全家老少全部被连罪。送去族兄府邸的几个妙龄女郎,其中就有这个里正的手笔。” 那些官吏和豪绅虽然可恨,可他们的亲人无辜,尤其是那些年浅无知的孩童。贾濬忍不住叹道:“死刑不过头点地,一命抵下所有罪状。但是流刑不同,一路上要经受风雨烈阳的洗礼,皮肉折磨,劳神劳心。饿不得饱食,寒不得棉衣,病不得良医。迁徙之路,本就是就死一生。纵使熬得过去没有死在路上,到达千里万里外的他乡,也是要为奴为婢。遇到残暴苛刻的奴隶主,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理智分析,其实流刑比死刑,更加残酷,何况是全家都被判了流刑。若是世人能时刻清醒,安守天道,又怎么会经历这样的苦楚。” 一人获罪,全族全家被株连的法制,大抵是为了警示世人,要严格管教后辈,否则一人错,全家错。贾濬能理解,但也打心底觉得不人道,不仁道。 欲壑难平,被红尘蒙了眼的人,失了清明,早已看不清天道为何的庸人太多了。能够时刻自省,保持清醒,是要靠个人自己的修行,外人着急也没用。王夷甫奉族兄命,查明许昌的境况,感觉身心轻松。闲暇之余,还能前来探望贾濬,心里更是欢悦,并不想被庸俗的世人污了自己的心情。 贾濬和王夷甫定亲后,为了等王夷甫为太后守孝,足足等了三年之久。因此误了适婚年龄,导致贾濬一直未能出嫁,王夷甫心中一直愧疚。此次前来,一是想看看贾濬生活的怎么样,二是他在王家听到了一些消息,可能会关乎到贾濬的余生,所以特来此处找贾濬报信的。 王夷甫不愿见贾濬为那些庸人的事烦恼,宽慰道:“田虎的事已经了结,你也不必把不相干的人和事都放在心上。经过这次杀伐,至少豫州的官吏和豪绅们,可以安省好些年了。我这次前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说着王夷甫转向李婉又作揖道:“老夫人,晚辈在族中听到了一些消息,涉及到贾濬的前程。” 贾濬蹙眉送别了王夷甫,王夷甫安慰贾濬道:“我如今隐居田园,又无心入仕途,还娶了那么个……纵使你不嫌弃,我也不敢说自己能够成为你的退路了。趁着国家还没有明示,你要早作打算。”贾濬知道王夷甫真心牵挂自己,笑着摇头,无奈道:“我自有出路,你且顾好自己吧。”王夷甫点头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出来,我都会尽力而为。你我之间,自有一番情分在的。” 送走王夷甫,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青田帮着贾濬梳洗好,贾濬靠着窗前发呆。李婉见贾濬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道:“卫家是不错的门户,可惜,出了当年邓艾将军的事。若你不计较那段过往,卫巨山,也是当嫁的。” 听了李婉的话,贾濬摇头道:“当年邓艾将军的死,虽然是钟会的主意,但卫家也是同谋。人都想上进,但是钟会是唯利是图的人,卫家选择和钟会合作的那一刻起,他们的良心和道德,就已经泯灭了。不管当初他们杀害的是邓艾将军,还是另外的什么人,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更何况,卫巨山,是和华笤姐姐订过亲的。不管他现在是丧妻续弦,还是休妻另娶,国家都休想把这条红线牵到我的头上。” 李婉无奈道:“国家令下,哪有你我违抗的余地。眼下,只能如王二郎所言,趁着国家还没有明示,我们要早作打算才好。”贾濬多年来身边琐事繁多,又忙着学习农务饲养,从未在男女婚姻之事上费心过。尤其是曹氏去过以后,贾濬连对谢衡的心思,都被自己强行按下了。一时间,找个人嫁,未免太草率了。 一团乱麻的贾濬,不想李婉因自己的事情过渡忧虑,安抚道:“国家想重用卫家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太子娶妃,卫家女郎本是首选。只是碍于卫家不愿,国家也并没有强求。眼下卫三郎卫巨山再娶,我若是不愿意,看在郡公府和齐王府的份上,国家也未必会强求的。阿母别太担心,早点歇息吧。” 李婉知道贾濬是在安抚自己,当年太子没有娶卫家小姑子,而是娶了贾府三姑娘贾峕,说到底是因为郭槐收买了杨皇后,又有荀勖等深受国家信任的重臣,在国家面前为贾峕极力吹嘘。李婉心如明镜,却也知道急是没用的。李婉不想让贾濬倍感压力,顺着贾濬的话,不再讨论。 次日用过早膳,谢衡带着阿谷风尘仆仆的赶了过来。李婉一直是很欣赏谢衡的,谢衡博学多识,沉稳持重,心思细密,精明狡猾。这样的人,若是心存恶念,定然是大奸大恶之辈。但谢衡心怀仁善,是朝廷不可多得的人才。精明算计的晚辈,长辈们多半不会发自内心喜爱,但会对这种孩子感到放心。而像谢衡这种,有学识,有城府,又有德行的人,人生道路总会走得比寻常人更顺畅。 从前李婉就知道谢衡有意贾濬,但当时谢衡有家眷。如今曹氏已经过世,对于谢衡和贾濬,李婉心中也是暗自盘算过的。若谢衡初心未改,倒是个难得的郎君。只是不知道贾濬心里怎么想,她是否能过得去曹氏横在她心里的那道坎。 曹氏的不甘心 谢衡拜见了李婉,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他是得知国家准备诏回卫家,刻意前往许昌寻贾濬的。卫家的人,贾濬虽然一个都不曾亲见过,但是她对卫家并不陌生。当年华笤因守丧,不能如期履行婚约,不得不接受华家主动退亲的卫巨山,就是出自这个卫家。卫巨山少时就跟随舞阳侯,贾褒、贾濬和王若等人,为华笤与荀组牵红线的时候,卫巨山就一直在舞阳侯府谋事。 后来魏帝禅位,国家登基,舞阳侯司马攸获封齐王。卫巨山成了齐王府府掾,卫巨山的父亲,卫家家主卫瓘,又被派往临淄镇守。临淄隶属齐国,齐国是齐王司马攸的封地。卫家和齐王府的来往,相对其他朝臣而言,是较为密切的。 齐王感知国家对他的防备,为了避嫌,没多久就把卫巨山推举做了太子舍人,卫巨山才离开了齐王府。眼下卫瓘升迁尚书令,卫家举家迁居回京都,国家得知卫瓘三子卫巨山丧妻多年,又膝下无子,打算给卫巨山选亲。卫家子嗣众多,四子已经尚了公主,正是派人杀害邓艾的那位驸马。卫家在朝中的地位,已经贵不可及,国家定然是要选个有出身没实际势力的女郎,为卫巨山指婚。朝野上下,唯有一人合适。就是出身鲁郡公府的二姑娘,贵为齐王妃胞妹,太子妃姐姐,过继给前朝驸马的贾濬,又名李丰儿。 朝廷准备伐吴近十年,万事俱备之时,国家把卫家人都诏回了京都,可见是要重用。齐王对卫家十分了解,卫家人都是忠厚刚正之辈。当年邓艾有功于社稷,但为人桀骜,行事果决,这种脾性,被钟会那种小人诬陷,也是难以辩驳。卫瓘父子,观察邓艾言行,深觉钟会诬陷之言有理,才决心命人截杀了在逃的邓艾父子。事后得知是钟会拿捏住了邓艾的短板,造谣污蔑,卫瓘父子也是捶胸痛哭,惭愧不已。不过碍于卫家是皇亲,邓艾被杀的真相,最后被无声的压下了。幸而,邓艾的属下段灼,和齐王等人,站出来为邓艾说了句公道话,至少赦免了邓艾家中,被连罪流放的家人。 不管是源于卫家与华家的过往,还是源于卫家和邓家的渊源,贾濬都不可能同意和卫巨山定亲。卫家当年对华家的态度并不友好,但是卫巨山对华笤的态度很明显,他是愿意继续等华笤的,可见卫巨山对华笤是有心的。不管经历过一次婚姻的卫巨山是否还对华笤有心,贾濬都不愿意面对一个连自己感情都护不住的郎君。 卫巨山对华笤的放弃,和王夷甫对贾濬的放弃是不同的。卫巨山是在知情的情况下,把问题推给了华笤。而王夷甫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家族牺牲了。与其说王夷甫放弃了贾濬,倒不如说是王家迫于皇权压力,拆散了王夷甫和贾濬更合适。这也是贾濬愿意继续和王夷甫做朋友,但不愿意考虑卫巨山的主要原因。 谢衡对贾濬的好感,不是日久生情的习惯,也不是一见钟情的惊艳。而是一种默契,是懂,是理解。他深知贾濬的心意,他知道贾濬怜悯王夷甫,这么多年贾濬一直记挂王夷甫过得好不好。所以看出王夷甫也记挂贾濬的时候,谢衡趁着王夷甫离开许昌前,鼓励他前去探望贾濬。只要她们二人见到彼此都过得好,那王夷甫心中对贾濬的遗憾,以及贾濬心中对王夷甫的怅然就能彻底放下。 贾濬看似随和,其实内心执拗。若是她心中的结不一一解开,那谢衡就永远没办法真正的靠近她。眼下谢衡想让贾濬接纳自己,只有一个坎需要迈过去,那就是已故的曹氏,他的亡妻,贾濬打心底敬重的先生。 贾濬从前对谢衡有好感,谢衡又是她先生的郎君,待她又亲厚。尤其是在贾濬成年后,经历几次大难,都是谢衡出手周全的。这让从小独立惯了的贾濬,感受到了十足的温暖。但是碍于曹氏,贾濬一直恪守本分,遵守礼法,从未对谢衡有过逾越之举。反之,是谢衡毫不避讳的偏待贾濬。顾及曹氏的贾濬,开始刻意拉开了和谢衡之间的距离。 贾濬与曹氏亲厚,但她并非曹氏最亲近的人。她们师生,神交更多些,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吉迁里寄居,外加在谢府听课的日子,贾濬对曹氏的了解,和曹氏在贾濬心中印象的形成,大多都是在课堂上,都是在曹氏身心健康的那几年。后来在荆州的时候,曹氏身上还有一些从前的影子,但她的内心,早已回不到和贾濬初见的时候了。 谢缵给谢衡纳妾,曹氏避去吉迁里时,她的心情还是能够通过授课,以及和学生相处来调剂的。后来曹微在从曹家回来,在曹氏和谢衡妾室吕氏间屡次挑唆,曹氏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难以自我摆脱的心魔。她默许曹微在虐待谢衡的妾室,又为了巩固自己在后院的地位,违心的给谢衡纳娶了尤氏,制衡吕氏。吕氏没有被曹微在除去,也没有和尤氏发生竞争,反而得到了谢衡的维护,这让曹氏更加悲恸。 曹氏心中是委屈的,她在嫁给谢衡前,也是明媚爽朗的女郎。她也会灿烂的笑,放肆的跑跳。可是在嫁给谢家后才知道,谢家的规矩真大呀。谢家各个都是读书人,满肚子的儒学经典。长辈们不苟言笑,晚辈们循规蹈矩。她开始循着婆母的行事做派,侍奉谢衡,掌管府事。人前不敢出声笑,人后不敢笑出声。她是谢府的儿媳,是太学院才子学士的妻。她恪守本分,小心翼翼的为谢家操持十几年,却因为生不出孩子,就要忍受和他人共侍一夫。 爱情里,谁不渴望自己的另一半从一而终,谁不渴望自己被珍惜爱重。谢衡待曹氏温厚有礼,有求必应,但就是没有爱情。谢衡给曹氏足够的自由和尊重,但就是给不了她从一而终。曹氏看着娇笑嫣然,活泼欢快的吕氏,心中羡慕又嫉妒。她羡慕吕氏的年轻,羡慕吕氏的爽朗,看着谢衡对吕氏的维护与耐心,曹氏不甘心。年轻和爽朗,她都曾有过呀。只是在谢府生活的十几年里,这些美好,都被磨没了。她生不出孩子,并非她所愿,却没有人顾忌她的意愿,拿礼教压迫她来接受与他人共侍一夫。曹氏心中的不甘转为对谢府,对命运的恨。 谢衡到来 曹氏认清谢衡的真心,开始对自己的婚姻心灰意冷。曹氏放任自己,甚至放任曹微在胡作非为,还故意说让曹微在给谢衡做小,给谢衡添堵。曹微在嫁给邓朗后,曹氏又在荆州地界,明面上撮合谢衡和贾濬,实际上是将谢衡的心思彻底摊开在贾濬面前。提醒贾濬谢衡的薄情寡恩,狠狠的恶心谢衡。 虽然谢衡在贾濬的整个青春年华里,留下过诸多回忆,但贾濬一直清醒的知道,谢衡是自己先生曹氏的郎君。面对谢衡的时候,贾濬把自己的女儿心思,一直牢牢的压在了心底。曹氏无所谓贾濬是否喜欢谢衡,她只要做到让贾濬厌恶谢衡就够了。 在贾濬心中,谢衡一直是个看似淡漠,实则热情,又有情有义的人。可贾濬心中对曹氏的敬重,远远要比对谢衡好感来得浓重。曹氏把谢衡的心思摊开在明面上,并没有让贾濬对谢衡生厌,不过贾濬确实碍于她与曹氏的师生情,而逐渐的拉开了和谢衡之间本就不亲近的距离。纵使曹氏过世良久,贾濬依旧摆脱不掉,谢衡在感情上背弃了曹氏的这一心魔。 曹氏确实恨透了谢衡,她知道以贾濬对自己的敬重,会逐渐疏远谢衡。这样,谢衡想走进贾濬的内心,就没有那么容易了。这是谢衡欠她的,曹氏不这样做,死也不甘心。 谢衡娶曹氏,完全是顺应礼教,听任了父母的安排。婚后他一直在努力做个好郎君,对妻子曹氏敬重有加,处处以礼相待,不敢有半分怠慢。成婚十年,二人一直不曾有育,家中长辈意欲为谢衡纳妾,谢衡委婉的谢绝过多次。可是礼法大过天,无后是大不孝,他没办法违逆长辈,强硬拒绝家中长辈的安排。就好比当初迎娶曹氏一样,那也并非谢衡所愿,可是碍于礼法,婚姻大事根本轮不到他自己做主。 再者,谢家老家主谢缵给谢衡纳妾前,已在暗中承诺过曹氏,吕氏出身低,将来留下子嗣,任由曹氏怎么打发她。吕氏进门,不全是曹氏对谢衡心生怨怼的原因。曹氏对谢衡的转变,与其说是从小妾吕氏进门开始,不如说,是从曹氏认定谢衡并不爱她,来的更确切。 谢衡知道曹氏的委屈,吕氏向他诉苦,谢衡也没有责备曹氏和曹微在。而是对吕氏进行了简单的宽慰,和送好礼好物补偿。曹微在算计嫁到邓家的时候,曹氏以重病在身为由,对曹微在的举动不管不问。精通医术的谢衡终于看明白,曹氏心里对他的怨恨有多深。曹氏当时确实病重,但还不至于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曹氏之所以默许曹微在靠近邓朗,一来是她清楚贾濬无心邓郎。既然贾濬无心,邓朗和曹微在,又有前尘,倒不如成全曹微在的前程。同时还可以,给记挂贾濬婚事的谢衡添堵。 贾濬敬爱曹氏,曹氏一副将死的模样,恳求贾濬允准将来曹微在入谢府给谢衡做妾的时候,贾濬只当做是曹氏病得糊涂,因为太过担心谢衡、曹微在,还有自己未来的前程,才失了礼数,胡乱牵红线的。只是贾濬一心希望曹氏能康复,并未真的把曹氏病重时的话听进心里去。 曹氏对谢衡的爱重,贾濬是看在眼里的,可她并没有看到曹氏对谢衡的怨。曹氏越是撮合,贾濬就越想远着谢衡。曹氏过世后,为王若郎君斐浚治疗的时候,贾濬意外的见过一次谢衡。得了谢衡赠送的药粉,后来不得已去谢府道谢。不曾见到谢衡,就来了许昌。算起来,少说也两年有余了,贾濬也不过巧遇了谢衡一次。 太学院近年来的风气越来越差,自从豪门王家郎君,将一个寒门子弟殴打致残后,不同阶级出身的学子们,一直无法互相融入。前有蜀国被灭,眼下有吴国待收,天下一统后,会有更多进京求学的学子。太学院能容纳的学子人数有限,王侯贵族官宦出身的子弟越多,寒门子弟读书的机会就会减少。谢衡和多位博士商议,凑请国家增建新的学府。 曹氏早已过世,谢衡完全不必再压抑自己的真实情感。在得知国家准备召卫家返京,还要给卫家三郎赐婚,谢衡就开始担心,虽然国家并没有明说,这门亲要指给贾濬。国家同意,新学府选址完毕,谢衡才放心,马不停蹄的前来寻找贾濬。 谢衡向李婉请安,表明了自己的心意。李婉是个清明人,她很看重谢衡。虽然他年长贾濬许多,但是他有责任有担当,沉稳又自持,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但贾濬的前程,自当该由她自己决定。梳洗妥当的贾濬刚进了客堂,李婉就声称累了,让贾濬招待好谢衡,转身下去休息了。 谢衡赠送的迷药,让贾濬安然摆脱了贾峕和谢氿的暗算,贾濬一直想要当面谢过谢衡。况且,贾濬心中还在好奇,谢衡是不是知道贾峕和谢氿的预谋。山庄的宅子有些狭小,采光也暗淡,李婉离开后,贾濬邀请谢衡到田庄上走走看看。 阿谷和青田远远的跟着,谢衡走在贾濬的身后,几个人顺着蜿蜒的小路,到了山脚下的田埂间。艳阳初上,清空蔚蓝,几片绵软的白云,倒映在稻田里。稻田碧绿青翠,偶尔还有几声清浅的娃叫传来。几个人虽然时常有机会到乡间田野学习走访,可眼前这种在野外漫无目的的闲逛,还真是头一次。莫名的清净,莫名的惬意。 太阳逐渐高升,几个人本能的往凉爽的林边靠近。林边有几段横倒的老朽木桩,谢衡和贾濬默契的示意对方坐下,两个人各自占了一个木桩坐定。谢衡打量着远处聊得开心的阿谷和青田,率先开口道:“他们的婚事该办了。”贾濬顺着谢衡的视线望过去,赞同道:“是啊,早该办了的。” 都不想嫁 谢衡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贾濬,理了理膝盖处的衣襟,有些紧张的开口道:“国家已经开始准备兴兵灭吴,卫家已被诏回京都。卫三郎和华家的婚事取消后,娶了王家女郎为妻。卫三郎妻子病逝时,留了个不足岁的儿子。国家要重用卫家,准备给卫三郎续娶做媒。门第低的,国家不会选,担心委屈了卫三郎。门第高的,又能被国家支配得了的,放眼望去,也就王家和贾府了。只是,卫三郎的原配就出自王家,他的原配病逝时,卫家就落了王家的埋怨,王家恐怕这会儿不愿意再嫁女进卫家了。这门婚事,当真算不得好亲。” 贾濬略微顿了顿,收起了眼中的笑意,缓缓道:“不管卫家状况如何,单凭华笤姐姐,和邓将军的事,我就没办法打从心底接受卫家。只是国家的诏令下达,就算不是好亲,顾及家人,我也不能抗拒的。” 谢衡见贾濬沉闷的表情,明白贾濬顾及父母家人的心情,抿了抿唇道:“我思量了许久才决定来找你,我这次是诚心诚意向你求婚的。”贾濬被谢衡突如其来的一句‘求婚’给惊得愣住了,谢衡继续道:“我知道你敬重你已故的先生,很难面对我对你的感情。你先生心中确实对我有怨怼,荆州时才会言行无状了些。这一切追求起来,绝大多数的责任都在我。我在懵懂的年纪,奉父母之命,把陌生的她,拉到了我的生活里。尽心敬重她,是我能给她的一切,可这却不是她想要的。” 贾濬眼圈红了,无奈道:“她本不该是那个样子的,她的生活本该更幸福的。”谢衡点头,自责道:“给不了她儿女情,我也很抱歉,很无奈。”贾濬鼻子泛酸,谢衡继续自责道:“爱情这种事,强求不来。我想劝她放下的,我也想告诉她,我不爱她的原因不是你,就算没有你,你也没办法爱上她。可现实太生硬,我不忍心开这个口。” 谢衡停顿了一会儿,苦笑道:“虽然我给不了她我的心,但我从没有想过抛开她、背弃她。如果她能建康的活下去,我愿意照顾她一生终老。可她在明白我对她没有儿女心思的时候,放弃了继续爱我的念头。那之后,她每天都过得很痛苦。面对她的崩溃,我只有惭愧和歉疚。不过我了解她,以她的雅量和脾性,若是她还活着,定然已经想通透了。” 贾濬不敢说是最了解的曹氏的人,但也不必谢衡差多少。曹氏对谢衡的恨,其实都是对自身不足的恼。她这一生,唯一恼的事,就是自己无法生育。她一直觉得,如果她和谢衡能有个孩子,他们夫妻间的感情,肯定会更加亲近,她也不必和偏房小娘们共侍一夫。但不能生育也不能怪曹氏,这是天命。曹氏对命运的怨恨无处发泄,只能加之在最亲近的人身上。 贾濬为曹氏叹息,但也明白,这件谢衡也没有做错,理解道:“人,什么都容易掌控,唯独一颗心不能自主。你不能强迫自己对一个人生出儿女之情,确实怪不得你。” 谢衡面色如常的吸了口气,又重重的吐出后,开口道:“我也没能掩饰住自己的真心,是我做的不好。不过,这些事情,早已是前尘。如今,你选择嫁我还是其他人,或者终身不嫁,我都会尊重你,支持你。你若愿意嫁我,我自然欢喜。你若不愿嫁我,是否想嫁给卫巨山。如果不愿意,我来想办法帮你。” 谢衡神情淡然,眼神坚定,他说的话,看起来都是出自真心。贾濬好奇道:“国家若是下了旨意,你有什么办法帮我?”谢衡的眼睛,牢牢的看着贾濬,认真道:“你别管,只要你不愿意,哪怕拼上性命,我也愿意周全。” 贾濬明白,谢衡其实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弘训太后的丧期,国家只下令一年内禁止婚嫁。待到丧期过去,聘礼就会随着圣令,被一道抬进永年里李婉豪宅的大门。如果国家急切的,要表达自己对卫家的重视,保不齐定亲的圣令,在弘训太后出殡后就会送到贾濬手中。谢衡难道要凭借自己的博士身份,去殿堂和国家理论,让国家放弃利用最简单的联姻手段,选择其他方式向卫家表态吗? 贾濬相信谢衡对自己的真心,但是她也清楚,谢衡是个将儿女私情看得很淡的人。毕竟他自幼受儒家思想影响,受到的教育,不允许他在男女之事上放纵自己。谢衡对她的爱护是真的,对感情的克制,她也是真真切切感受得到的。贾濬思虑片刻,认真回道:“我都不想嫁!”谢衡愣了愣,随后笑了,点头简短的回了声:“好!” 贾濬本心是愿意嫁给谢衡的,只是她绕不开曹氏带给她的影响。再者,贾濬已经习惯了世人投向她这个‘老姑娘’的异样目光。她出身显赫,市井也好,纨绔也罢,没有哪个公子哥敢主动招惹她。她有财产傍身,不需要依附谁讨生活。她有母亲陪伴,还有阿姊和同窗好友可谈心。她一个人可以生活的很好,唯独不能生一个孩子。 两个人沉默良久,贾濬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年前太子妃和谢淑媛召见我,幸而有你给我的药粉,我才能安然脱身,我还没和你道谢。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那么及时的送了我药粉?” 谢衡是太学院的博士,朝廷内外,多少皇亲贵胄、豪门子弟都是他的学生。朝廷上,王侯贵胄也不好轻易和他玩笑。可纵使这样,身为外臣,他也是不容易探听到后宫内院里的秘事的。 可郡公府的后院却不比皇宫内院,郡公府后院的奇闻秘事年年有,世人都不觉得新鲜了。从贾充的岳父被夷灭三族;李婉迁徒乐浪郡;贾充续娶郭氏女;贾充卖女求荣,把大女儿嫁夷灭她外祖的司马家;二女儿蒙太后指婚给王家,又因被流寇掳走名声尽毁至今未婚;左右夫人不同堂;原配隐居永年里;三女儿风光嫁太子;四女儿与外男私通等等。 返京 世人早已觉得贾府有什么样的秘事都不算新鲜了,甚至被招赘进贾府的女婿韩寿,还受到世人的追捧。连他酒后吐露自己爱慕贾濬的事,大家都当做佳话传诵开了。其他的事情谢衡不关心,毕竟都是流言。可关于贾濬的事,假的他也要当成真的办,何况还是韩寿那个浪子亲口所言。谢衡摩挲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开口解释道:“韩寿言行举止颇为放浪,就算在贾府他不敢对你放肆,留着那些药粉整蛊他玩玩,也是好的。至于太子妃和谢淑媛的计划,我并不知晓,确实是巧合。” 谢衡给的药粉,只能让人一时犯困昏厥,不会对人的身体健康造成伤害。却如谢衡所言,韩寿那样的放浪之辈,就该时常整蛊他才是。只是回想东宫里发生的事,贾濬还是有些后怕。忍不住道:“真是太幸运了,要是没有你给我的药粉,我可能熬不到青田去找阿父。”青田给阿谷写信的时候,提到了贾濬在东宫的遭遇,虽然是有惊无险,谢衡还是在心里狠狠的记了一笔。 贾濬一行人返京,黑铁本想把李婉和贾濬送回京都,再折返许昌。不等贾濬开口,李婉道:“有谢博士在呢,你就安心打理田庄吧。多提点着些新管事,他们出师了,你也好早些返京。” 因李婉担心贾褒,着急返京,一行人并没有在驿站投宿,而是一直赶路。天色渐暗时,才找了个临近水源的山脚休息进食。吃过简单的晚饭后,李婉开始不舒服,起初以为是近几日没有睡好,又长途奔波劳累所致,李婉并没有声张,而是直接躺在马车里睡下了。可临近夜半,李婉开始腹痛难忍,呕吐不止。 贾濬听闻,披了衣服就跟着仆妇到了李婉的车厢。李婉面色青白,额头细汗密布,腹痛的整个人蜷缩着。贾濬并不懂医理,见李婉症状复杂,即刻喊了青田去请谢衡。出门在外,野营露宿,已经歇下的谢衡,依旧是穿戴整齐的。听了青田的召唤,随即起身跟随青田到了李婉车前。 贾濬听出了车外谢衡的脚步声,赶忙挑开车帘,请谢衡近前探看李婉的症状。谢衡见一向端庄自持的李婉,此时已经痛到几乎失去了意识,本能的蜷缩着。谢衡伸出洁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毫不迟疑的点触在李婉的手腕上。 看着神情严肃的谢衡,贾濬心中无比紧张。片刻后,谢衡抿了抿唇,干脆利落的开口道:“是中毒了,应该是误食了有毒的菌子。阿谷擅长解毒,我先让阿谷过来帮夫人排毒。所需的解毒草药,附近应该有,我去采一些。”贾濬看了看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有些担忧的问道:“阿谷没有备用的吗?” 谢衡听了贾濬下意识的问话,嘴角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转瞬即逝后,开口道:“阿谷通常备着的,都是难寻的稀罕物。常见的,随处可采的,自然没必要提前备着。”说完又对蹙着眉的贾濬,轻声说了句:“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 阿谷捣着药,李婉身边的仆妇烧水,青田听从阿谷的吩咐,一碗接着一碗的喂李婉喝水。李婉喝了很多水,一直在呕吐。贾濬看着自己神仙一般的母亲,经受这样的折磨,心中十分焦急。一边盼着李婉把毒物都吐干净,一边盼着谢衡找药快些归来。 过了许久,李婉已经将腹内的残留都吐干净了,阿谷也煮了暂时缓解的解毒药汤给李婉喝下。李婉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没有对症的药,毒素是很难排除干净的。贾濬看着暂时无忧的母亲,叮嘱青田听从阿谷的吩咐,照顾好李婉后。悄悄抓了火把,就往远处谢衡火把发出光亮的方向去了。 当贾濬看着插在石头缝隙里的火把时,心中一紧,急切的开口召唤谢衡的名字。一声高过一声,足足喊了十几遍,依旧没有谢衡的回应。谢衡采药,有斩断来路草植的习惯,贾濬顺着隐约可见的断草痕迹,寻到了一处山崖。山崖距离谢衡放置火把的位置并不远,只是夜色太暗,不容易发现。幸好贾濬足够谨慎,否则后果也不敢想象。 贾濬又喊了几声谢衡的名字,终于,山崖处谢衡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了过来:“别……别过来,这里有……断崖。”贾濬闻声,心中有喜有惊,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对着黑漆漆的山崖下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谢衡吃力的声音再次响起:“小伤,不……不碍事。药采到了……”贾濬听得出,谢衡受了伤,并且已经到了不能自由活动的程度。本打算起身推开山崖边,跑回去找余生下属等人来帮忙救助,可由于夜色太暗,露水打湿了草植,贾濬脚底不小心打了滑,也掉下了山崖。 幸运的是,贾濬滑下去的位置,坡度并不是特别陡峭,至少保证了贾濬没有断手断脚。贾濬摔得头晕目眩,浑身到处都受到了程度不一的磕碰。谢衡忍着腿上伤口带来的痛楚,慌忙的向贾濬滚落的方向爬去。看了看没有大碍,只是受了惊吓的贾濬,谢衡噗的笑出了声。 两个人狼狈的爬倒在一处,贾濬懊恼又委屈的开口道:“我看见你的火把,担心你喂了野兽。继续往前寻了一会儿,发现你竟然不长眼的掉到了山崖下,心中对你好一番鄙视。不成想,你受了伤,我心里一着急,也不长眼的脚下踩空,跟着掉了下来。滚了那么半天才落定,可见这山崖不矮。阿母等着草药救命,你受伤也需要救治,我要怎么爬上去呢?” 谢衡已经适应了黑暗的视线,仔细打量着一脸无助的贾濬,心中好笑,身上的伤痛也跟着减轻了不少。撑着坐起身,对贾濬关切道:“轻轻的动一动,看看身上哪里疼的厉害,万一伤了骨头就不好了。”滚下来的时候不觉得疼,经谢衡一问,贾濬觉得浑身都不好了。可若说伤到筋骨,还真没有。 谢衡受伤 贾濬自觉幸运道:“还好,都是皮肉伤。你呢?听你的声音,就知道你伤的不轻。”说完贾濬挣扎着起身去检视谢衡的头颅,四肢。谢衡的腿被石头划伤了,伤口很长,衣襟和裤脚被血渍浸透了。幸好谢衡已经给自己简单的包扎止血,可是这只是暂时的止血手段,贾濬必须想办法离开这个山崖,找人救助。 山崖距离他们休憩的地方不远,但是凭借吼叫想要招来救援,也是不可能的。贾濬想用火光和烟雾吸引余生下属等人的注意力,但她的火把在滚落的时候,落在了山崖上,此时此刻,她只能尝试使用最远古的生火方式,钻木取火。 山崖下面,和山崖上面环境差不多,植被十分茂密。植被多,地势低的地方,难免潮湿。想寻些能钻木取火的干硬木材,也是艰难。不能生火,总要弄个能用来攀爬的绳索,贾濬一边哀叹着,一边寻找长的树枝藤条。看着一会儿揉揉手臂,一会儿揉揉肩膀,忍着疼痛不吭声,一心找办法自救的贾濬,谢衡忍不住打开话匣子道:“夜色浓重,纵然担心,也可叫阿谷亦或是余生下属等人来寻我。何必亲自前往,又是独自前来?” 谢衡问的认真,语气中带有感动,亦有因心疼贾濬而生出的埋怨。贾濬垂下头,有些沮丧的回道:“余生下属几个人,听见阿母身体有恙,急忙过来询问,提议连夜开拔,日出时,总能赶到前面的镇子。你医术高绝,我自然不会舍近求远。从许昌到京都,全程几百里,他们这些随护本就辛苦,我便安抚他们下去安顿休息了。我想寻你时,阿谷要时刻留意阿母的状况,青田要给阿谷打下手,另外几个仆妇又要侍奉阿母汤水和更衣。我思量着,你火把光亮传来的地方不远,就一个人跟上来了。” 谢衡忍着痛,将身子坐得笔直,朝着贾濬招手道:“别忙了,他们发现我们长时间不回去,自然会来寻的。我们的火把,是用水曲柳木制作的,把身也足够长,还能燃上好一阵子,足够坚持到他们想起来寻我们的。” 贾濬被谢衡笃定的语气感染,盲目的听信了谢衡的话,不再徒劳。忍着浑身伤痛,疲惫的坐到了谢衡附近休息,保存体力。夜深露重,纵然是盛夏,山崖下伤痕累累的两个人,也都感到了阵阵寒凉。谢衡看着蜷缩着发呆的贾濬,心生疼惜,缓缓开口道:“我自幼熟读儒学经典,礼教本已刻入骨血。你先生嫁我多年,我一直对她以礼相待。我以为,我是受到了礼教的影响,才失了爱人的能力。直到遇见你,认识你,和你相熟,越久,我越难以克制自己想对你好的欲望。对你的偏待,像是本能。” 听了谢衡的话,贾濬微微抬起头,谢衡继续道:“其实不管是吕氏还是尤氏,我都不曾亲近过的。我和你先生,近二十年的共同甘苦,她为我和谢家付出的心力劳力,也值得我尊重她、敬爱她,只是她不信。我知道你先生心里苦,只是感情的事,我也没办法控制。” 贾濬敬爱曹氏如师如母,也心疼曹氏如姊如友。贾濬也明白谢衡,他对曹氏只有敬重和感激。贾濬更知道,谢衡对曹氏,真的是尽力相待了。说起曹氏,贾濬也有些无奈。曹氏本身很完美,只是因无法生育,曹氏对自己失了信心。曹氏对谢衡,或许并没有她自己想象的那么深爱。只是她和谢衡成亲多年,一直未能给谢家生育子嗣,使得她内心有愧。可她又不愿意接受谢衡纳妾,所以心中生了怨怼。 谢衡对贾濬的感情,一直隐藏得很深,他也没有做过任何逾越之举。只是曹氏对谢衡太过了解,谢衡心里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情绪变化,曹氏能够轻易察觉。爱情和咳嗽,确实是世界上最难掩饰的东西。曹氏心中有怨怼有失落,可她还是给谢衡留了余地的。至少,她在前往荆州的时候,主动叫上了贾濬。 谢衡叹了口气继续道:“人生,有很多有意义、有趣的事情可以去做。三生有幸,我自幼读过许多书,又能进入太学院就读,并且留任于太学院。任职博士,我有责任和义务,将所学所悟,传授给他人,我也愿天下更多人,能够有机会读书明理。这样的我,从不可能把爱情当做信仰。我以为我能克制自己,直到看你嫁人生子,幸福一生。” 谢衡苦笑了一下,随即摇摇头叹道:“可从青田给阿谷的信中,得知你在东宫的遭遇时,我竟有了想要变得,强大到足以毁天灭地的念头。我多庆幸,你是个有勇有谋,机智果敢的姑娘,有惊无险的出了东宫。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什么学子博士。只要贾二还在这个世上,我谢衡,注定是要做个‘不才’之人了。” 贾濬是爱慕谢衡的,只是碍于曹氏,她一直压抑着自己对谢衡的好感。她能克制自己不靠近谢衡,但她无法克制自己灵魂上对谢衡的依赖。她和王家退亲,和邓家的婚事作罢时,从来没有过任何顾虑。虽然她没想过要嫁给谢衡,但她确实在下意识的,为了心中的某种羁绊,在保持着单身待嫁的状态。如果谢衡和曹氏能够安安稳稳的走过一生,贾濬也不是没有可能一直单身下去的,除非她再遇到一个和谢衡一般无二的存在。 听着谢衡直白的表述,贾濬情绪激动错杂的不知道该如何搭话,抬头不经意的瞄了眼谢衡,发现谢衡整个人已经栽倒晕了过去。贾濬试探性的喊了两句,谢衡没有任何回应。贾濬起身到谢衡身边,伸手探了探,谢衡额头脸颊滚烫,呼吸紊乱。黑漆漆的夜,一弯窄窄的新月,围着稀薄的几颗星子闪烁,山崖边上几块凸起的石头外,其他的什么都看不清。 回京 贾濬无助的扶起谢衡坐正,将谢衡滚烫的肩膀后背紧紧的抱在怀里,大声地朝着山崖顶上喊着救命。贾濬自幼就不是个爱哭的姑娘,甚少流泪。年幼时思念李婉,柳氏病逝,其余就没有再哭过,尤其是这么无助的流泪,贾濬当真是第一次。贾濬的嗓子哑了,泪也干涸在脸上了,怀里的谢衡有了知觉,缩了缩脖子,轻轻说了句:“丰儿,好凉。”然后就又晕过去了。 贾濬不知道是自己的眼泪,掉在了谢衡的衣领内,冰到了谢衡。听着谢衡喊凉,贾濬急忙将自己的外衫退下,裹在了谢衡的身上。一只手抱着谢衡,一只手在谢衡后背上蒙搓,沙哑着嗓子问谢衡:“这样还凉吗?可有暖和些了?”谢衡这次是彻彻底底的晕了过去,无论贾濬怎么喊,都没有再回应。 正当贾濬快要绝望的时候,稀稀拉拉的脚步声从两人前面传来。起初贾濬以为是野兽,知道余生下属的声音响起,贾濬才安心的把头埋在怀里的谢衡肩膀上,无声的哭了起来。谢衡裹着贾濬的外衫被余生下属背回马车上,贾濬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的也跟着到了谢衡的马车前。阿谷检查了谢衡的身上,只有腿上一处划伤,伤口很重,不过谢衡已经做了及时处理,阿谷给谢衡处理伤口,谢衡吃药静养一阵子就会痊愈。 夜已过半,李婉喝了谢衡采到的药,浑浑噩噩的睡下了。青田照着阿谷的吩咐,仔细的给贾濬检查了周身大大小小的擦伤、撞伤。心中惊骇道:“姑娘怎么浑身没一处好的?谢博士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贾濬看着青田眼神异样,不悦道:“我是一个不注意,踩空了,从山上滚下去摔伤的,和人家谢博士有什么关系。” 青田撇着嘴,心疼贾濬一身的伤,又一脸迷茫的问道:“那姑娘的外衫,是怎么跑到谢博士身上的?夜半更深,孤男寡女,衣衫不整……姑娘还一身的伤。不会是谢博士欲对姑娘行不轨之事,被姑娘给?看不出来呀,教书育人的博士,竟然……” 贾濬实在忍不了青田天马行空的想象,赶忙打住道:“你家姑娘我差点摔碎了,能囫囵个回来是万幸,不要再调侃我了吧。谢博士是为了给阿母采药才摔下去的,腿被山上的石块划伤了。山下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谢博士发烧畏寒,我才把外衫脱了给他披上。” 虽然青田和贾濬顽皮惯了,但是看着贾濬周身的伤,对贾濬滚下山的事,也一阵心惊后怕。忍不住絮叨着:“以后这样的事姑娘可不敢了,有我们这些小厮婢仆们在,哪里用得着你亲自去寻谢博士。” 贾濬忍着青田没轻没重的涂药手法,点头道:“小厮仆妇也是人身□□,难道会比我的经摔?今后出门在外,我们都注意些便是了。从前行夜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今后长记性了。你也不用担心,我这都是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了。谢博士那里有阿谷照顾,养上一阵子也会无碍的。阿母的毒也解了,我可以安安心心的睡觉了。” 贾濬摔了一下,受了惊,又哭嚎了那么久,早已经疲乏透了,嚷着让青田手上轻点,自己就睡着了。青田手上动作轻缓了许多,但吐槽贾濬的老毛病又犯了,嘴上忍不住嘟囔着:“那就是个滑坡,不远处就有上来的小路。平日里精明的什么似的两个人,竟然都没看见。余生下属说‘你家姑娘吓坏了,一直在坡底下哭嚎’,还提醒我给你煮点压惊润喉的茶汤。看看大家从旁边小路绕过去,把你俩背回来的情境,真是没眼看,没眼看。你和谢博士,你们两个,洗不清了,洗不清了。” 贾濬忍着伤痛,一路上照顾着李婉和谢衡,回到京都的时候,人已瘦了好几圈。到达京都,李婉已经彻底恢复,安顿好自家,又带着贾濬到谢府探望了一次谢衡,母女二人就去了齐王府。 贾褒在宫里,又要守丧尽孝,又要看顾一群猴子一样的儿子守规矩,真是劳神又劳身。见到李婉和贾濬前来,激动的眼泪差点流下来。齐王是弘训太后名义上的独子,弘训太后的丧事,就属他最操劳。夫妇二人着实是累得紧了,见到李婉和贾濬前来,齐王也松了一口气。 弘训太后丧事一过,担任司空之职的齐王,又奉命开始着手兴建新学院。齐王和谢衡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两个人都把教育看得很重,他们也都打心底希望,有一天,教育能够做到普及。让天下人,都能识理明理。这样的信念,不只是他们,就是看起来,对世事淡漠清冷的王夷甫,也是和他们一般心思。 贾褒听闻了李婉和贾濬此次许昌一行的境遇,忍不住唏嘘,叹道:“田庄上的庄头佃客们,看着不起眼,实际上最难管理。他们永远有千万个难处等着你去解决,你有一点点的要求,他们就有无数个借口等着回你。有些软柿子佃客,受了苦找你诉,你若给他撑腰,让他举证鸣冤,他反而怕受到报复,打起了退堂鼓。田虎的事,丰儿处理的很好。知道这种人作恶惯了,没可能改过,就直接抓了短板送官。只是他的妻子儿女,当真没必要宽带。就算不做连罪,远些打发了便是,留在田庄,保不齐就成了祸患。” 贾濬点头道:“阿姊担心她们把我视为杀死田虎的仇人,可她们并非心怀邪恶的人,也明白田虎是因为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才被送官的。现在田庄几有读书明理的管事,他们在田庄上办了学堂。每天晚膳后开课一个时辰,好些佃客和田虎的孩子们都报名了。那几个管事,会好好教导他们的。” 贾褒不理解的摇头道:“你可真是能把天下任何事都想的美好的人,各个都像你想得那样,天底下,哪还能有恶人。”齐王在朝廷上位份尊贵,可他能在强权下安身立命,也是处处小心,步步谨慎。权贵们的行事做派,向来是要么不开罪人,要么就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向对田虎妻子儿女,按照权贵们的做派,就是宁可错杀也不可错放的很绝。 国家的忌惮 贾濬知道贾褒是担心自己,劝慰道:“人性本就是善恶并存,外界引导人性的哪一面,世人就会呈现给外界哪一面。我希望看到他们孤儿寡母重新认识世界,重新认识生活,自然要给她们重新来过的机会。对一个没有心机的民妇,和几个质朴单纯的孩子下杀手,我万不能够的。不过阿姊放心,有黑铁叔在呢,他会留意的。我急着回京,田虎的事,处理的仓促。追随他的几个管事,都交给黑铁叔自去安排了。” 听了贾濬的话,贾褒点点头,神色流露出几丝感伤,缓缓开口道:“是我敏感了,灭吴之战将起,国家受命阿父,领中军南屯襄阳,为诸军节度。” 自从搬离贾府,贾濬一直未曾见过贾充,心中十分牵挂。如今听到国家受命贾充领兵出征,贾濬心中颇为焦急,蹙眉道:“主战派一直是以羊公为首,难道不该羊公为大都督,怎的反而是反对灭吴的阿父?” 贾褒叹息道:“弘训太后薨逝,本就身体有恙的羊公,现在已经病的起不来床了,杜预接了他的班。再者,国家的脾性你应该知道些的,当初阿父在朝上公然反对灭吴,国家对阿父一直心怀不满。阿父本想推脱,可国家在大殿上当着众臣面前逼迫阿父,若是阿父推脱,国家就要亲自率军出征了。阿父无奈,只能答应。国家此举,为难了阿父,又能警醒朝野内外。纵使像阿父这样,贵为太子与齐王岳丈的老臣,胆敢违背他,也是难以安生的。” 听了贾褒的话,贾濬陷入了沉思。当初国家提议灭吴时,灭蜀之战才结束不久,以当时消耗过大的国力而言,再行灭吴之举,必然要花上至少几年的时间休养,到边境部署。委任哪个朝臣将领去戍边,是个大问题。京中生活安逸舒适,迁任外放是大家都不愿意接受的,哪怕是荣升。贾峕会嫁给痴傻的太子为妃,就是当初郭槐为了避免贾充迁任外放,花重金贿赂先皇后的结果。 好在贾充反对灭吴的意见,让朝堂上的气氛紧张到不可缓解,否则,国家还真不好开口受命。顺着贾充营造出来的气氛,这样的重任,自然而然的就落到了主战派的头上。所以才有了羊祜出任荆州,卫瓘转任镇守临淄。贾充看似违背了国家,实际上是帮着国家解决了最根本的问题。 贾濬看着贾褒一脸的不悦,知道贾褒心里为年迈的贾充担忧,宽慰道:“吴国的内情,阿姊应该也有所耳闻吧。”吴国投诚的判将不少,其中还有吴国皇室宗亲。关于吴国的内情,贾褒确实听齐王说过一些。如今贾濬提及,贾褒还忍不住啧啧摇头,道:“据说他们的君主孙皓,荒淫无道,残虐暴戾。两千石以上的官员之女,成年者他先选用,他看不上眼的才可婚配外嫁。杀宗亲,强抢□□,还在朝堂上戏谑朝臣。有这样的君主在,想必吴国内部早已溃败不堪。” 贾濬跟随谢衡和曹氏到荆州游历时,听过不少类似的传闻,部分来自民间,还有大部分来自吴国叛逃至羊祜麾下的兵士之口。贾濬点头道:“从孙氏宗亲叛逃我朝的狼狈,边境难民和兵士向我朝寻求援手的无助,不难看出吴国内的境况。以我们现有的国力,攻克吴国并非难事。国家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逼迫阿父出征,阿父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督军坐镇,能有什么性命之忧,只是国家此举,并非贾褒想的那么简单。贾充是太子和齐王岳父,太子是国之储君,齐王是国家胞弟,又是太子太傅,颇受朝臣和世人的敬重。贾充在朝中的地位与威望,早已经无形中自成一势了。国家此举,与其说警醒他人,倒不如说是警醒贾充和齐王等人来得准确。 只是这话,贾濬自己心里明白就好,说出来凭白的惹贾褒担心。虽然嘴上宽慰着贾褒,但是内心里,贾濬对贾充的担忧一点也不必贾褒少。督军攻吴倒没什么,只是贾充年过花甲,贾濬担心他受不住襄阳湿热的气候。备了些清热解毒的常用药,贾濬带着青田就去了贾府。 贾濬带着礼物拜见了郭槐,见贾濬待自己一副祥和的神色,郭槐自行惭愧的和贾濬寒暄了几句,就让人带着贾濬去了贾充的书房。贾濬拜见了贾充,把专门为他准备的药品呈上,又给贾充讲了襄阳境内的风土人情。最后,贾濬还是忍不住问贾充道:“阿父,国家为何委任您做大将军?” 贾充惭愧的摇头道:“督军而已,阿父正好许久不曾出去走走了。”贾濬像小时候一样,拉着贾充的衣袖,坐在贾充身边关切道:“是因为齐王吗?”贾充没想到贾濬会想到这一层,就连贾褒也没意识到的问题,有些讶异的问道:“丰儿如何知晓的?” 贾濬得到贾充肯定的回答,开口继续道:“齐王温雅清和,亲贤乐施,好经籍,为世所楷,就连宣帝和先帝都十分器重。太子痴傻,阿父又位高权重,齐王如此得世人好评,又曾是宣帝和先帝属意的继承人,国家自然要忌惮的。” 贾充叹息道:“齐王当国家是自己的胞兄,他待国家的忠诚和敬爱,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国家并不是个慈爱的兄长。先帝临终前,还惦记着让齐王继位,国家一直心怀芥蒂。登记后为了巩固自己在宗室重臣心中的地位,大肆分封各路诸王,还允准他们自选封国和下属官员。齐王不懂国家的小心思,屡次直言劝谏国家,国家表面看似未曾多加理会,心中早已浓浓的记了齐王一笔。” 贾濬点头,明了道:“将皇权分散到诸王手中,国家管理朝政,确实会变得被动。齐王的劝谏是好意,只是在国家眼里,胞弟的这种关切,就变成了僭越皇权。若是齐王在私下和国家说也就罢了,却是在朝堂之上重臣面前,国家无视他的劝谏,也是必然。” 贾充的遗憾 贾充很欣慰,贾濬能够客观的分析国家对齐王的忌惮之心,道:“齐王脾性憨直,前段时间又当着几个重臣的面,提议国家除掉匈奴左部,留在洛阳城十几年的质子。这个质子,与当时在场的几位大臣,都有些私交。国家原本确实想暗中除掉这个质子的,只是齐王不知道,又恰巧将这个提议摆在了明面上,国家就不好动手了。不仅不能铲除这个质子,还因为重臣的游说,准其回去了匈奴左部奔丧。哎!”贾充叹了口气,又道:“齐王耿直,你阿姊也性子直。我多次提醒他们夫妇,可……脾性早已修成,难以更改了。” 匈奴左部的那位质子贾濬是知道的,也曾远远的瞧见过几次,仪表气度却非常人之姿。齐王的提议确实有道理,只是国家生性多思多疑,是齐王这种脾性不能理解的。虽然是同胞至亲,但所处立场不同,也是难以相容。贾濬心中为齐王担忧,可思及齐王和贾褒的脾性,贾濬也无奈道:“好在齐王的意图都是有益于国家的,国家又了解齐王的脾性,想来不会过于苛责。阿父统兵在外,万望保重自身才是。” 贾充喝了贾濬斟满的茶,看着自己端庄得体的女儿,有些忧心道:“羊祜生性通达,又是齐王的舅父,迁任荆州,也是他所愿。可卫瓘迁居临淄,卫家三郎的妇人,因为孕期过渡思乡,引发了心痛病而亡。羊家没有因为外放迁怒我,卫家就不好说了。国家有意将你许给卫家做续,为父并未回应。如果卫家有求娶的心思,为父担心,国家会直接把赐婚的诏令送到府里。你若有心仪的对象,不妨告知为父。管他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为父都给你做主。” 贾濬抿了抿唇,和贾充交代了自己和谢衡的事。贾充听完,沉思了半晌道:“你是个有主见的人,这也是阿父一直没有强求你婚嫁的主要原因。谢博士是个无可挑剔的人,言谈滴水不漏,行止沉稳持重,值得托付。只是,他年近不惑,成亲二十年,妻子过世,家中也还尚有两个妾室,却一直未曾孕育过子嗣。这……万一……” 贾濬干咳了几声,贾充也颇有些尴尬的抓了抓自己的鼻梁骨,可又忍不住担忧贾濬的婚姻幸福,继续对贾濬道:“……若是你嫁过去,也不能孕育个子嗣出来,且不说你膝下凄凉,单单是无后不孝的锅,就足够让你在谢家族人面前抬不起头了。” 贾濬看着年过花甲,头发胡须白了大半,半生在朝廷和疆场上厮杀过来,一直冷面冷情的阿父,为儿女婚嫁这般焦躁,心怀感恩道:“阿父是慧眼如炬,又真心疼爱我们姐妹的人。当初阿姊的婚事,阿父不顾家人埋怨,不顾世人诽谤,坚持给阿姊选了还是舞阳侯的齐王,才有了阿姊如今舒心惬意的生活。阿父深知女儿脾性,纵使我年过双十尚未婚配,外人嘲讽,世人造谣,阿父也没有逼迫过女儿一次。” 贾充见自己的二女儿,能够体谅到自己身为父亲对她们姊妹的用心,心中柔软再次被触动。没有什么能够比被理解更暖心了,贾充垂下头,红了眼。贾濬见自己年迈的父亲红了眼,心疼道:“女儿如今想嫁,不是因为不想嫁去卫家。也不是担心国家会拿阿父和齐王来威逼女儿,执掌女儿的婚事命脉。而是女儿真心觉得,自己和谢衡在一起的时候,生活变得格外有趣。至于子嗣,相信谢家都是明理人,不会把后嗣之事,单单寄托在一个妇人身上。纵使没有子嗣,我也不会强求,全凭缘分便是了。” 听了贾濬的话,贾充沉默了许久,终于点头道:“你说的对,要和能让你觉得生活格外有趣的人一起过日子,子嗣之事更不必强求。” 青田见贾濬从贾府离开,回往永年里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语,忍不住问道:“姑娘怎么了?是担心郡公?”贾濬垂着眼睑,摇了摇头道:“阿父督军,不会有性命安危,但定是要受些奔波疲累的。国家就是要让年迈的阿父吃些苦头,我们担心也没用。我是在想,我刚刚的话可能触及阿父的心伤了。” 青田是跟在贾濬身边的人,关于国家对齐王、对贾充的态度,青田多少也听明白了些。只是青田向来心宽,又不忍自己的主子忧心,看着面色寻常,但情绪稍显低落的贾濬宽慰道:“郡公是车前司马就多达十六人的一等爵,全朝就一个,是异姓功臣中最高的爵位了。大姑娘是齐王妃,三姑娘是太子妃,这样的尊贵,全天下也是独一份的。能坐到这个位置上,郡公岂能是个简单的人物?怎么会因姑娘几句话就伤心呢?姑娘是因为舍不得郡公长途劳苦,才格外敏感了。” 青田说的话不无道理,贾充确实不是简单的人。贾充自幼对父亲贾逵十分恭顺,贾逵去世时,贾充尚未成年,但他已经因孝而得名了。贾逵死后,贾充承袭了贾逵的阳里亭侯爵位。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才智,贾充在曹魏朝廷,做到了尚书郎,又负责典定法律法令,兼任度支考课,后来迁任黄门侍郎,又任汲郡典农中郎将。 没有依仗的贾充,全凭自己能力,在曹魏朝廷的道路,也算是逐步的稳定发展着。可贾逵的光芒,让贾充心里也一直怀揣着一个自我绽放的梦想。尤其在朝中,因无权势无依仗备受不公后,他更是下定决心,要扬名,要让势单力孤的贾家繁荣昌盛起来。所以他转身投奔了司马师,换上了一身戎装。 从参军到大将军,从平阳亭侯到鲁郡公。贾充在仕途上,是成功的,是圆满的。而贾家,却没有朝着他预期的方向发展。李婉是父母早就给他定下的,婚后他发现李婉的优秀,远远的超出了他对妻子的期待。那几年他的婚姻生活,真的如同贾濬所描述的那样,和李婉在一起的人生,每一天都格外有趣。 李家获罪,贾充四处奔波,以性命相胁,请司马师宽恕。拼尽全力,最终只求得保全李婉性命安危。不做死罪,不做流放,只做迁徒,和没有被诛灭的其他亲眷迁居到乐浪郡。贾充不知道李婉是否还能活着回来,但他要让贾家扬名壮大的心愿还要继续。为了让自己在仕途上稳住脚步,不得已娶了倾慕自己已久的郭氏。 定亲 李婉归来,贾充想迎回李婉,他一直怀念着,曾经每一天都过得格外有趣的生活。可郭氏怀孕了,为了子嗣,贾充选择了向郭氏妥协。可惜,最后也没能为贾家强求来一脉香火。 贾濬的话,确确实实戳到了贾充的心伤处。贾充历经人间沧桑,见惯了雷雨风浪,费尽心机,到最后回望,纵使身边前呼后拥,自己竟然一直是在独自闯荡。李婉和贾濬母女带给他的,郭槐母女永远都给不了。那种理解和关切,才是家庭生活该有的样子。 青田的劝慰,让贾濬转换了思路,心情逐渐好了起来,释然道:“许是我敏感了!纵使阿父伤心难过,也是好的。人生,本就是个参悟的过程,阿父若能因为我的话而有所感悟,今后他也能变得开朗些,不打紧的东西就该放下。”贾濬的话,青田是没有听明白,但是见贾濬不再面色阴霾,也就无所谓了。 贾濬看似娇憨,心思最是通透。国家有大把大把的儿子可以随时取代痴傻的太子,国家现在不这么做,无非是因为他自己还年轻,争霸天下的雄心未泯。纵使他的其他儿子都不堪大用,谢淑媛为太子生的儿子,也是承袭大统的良佳选择。谢淑媛自从被国家接出东宫,母子二人一直在西宫,备受国家照顾,国家还时常把谢淑媛生的儿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不管国家做着怎么样的打算,他都不会允许别人惦记他的江山。或许齐王没有这个意思,贾充也没有。但是齐王有这个立场,贾充也有。所以,齐王和贾家今后的路,要格外小心谨慎。贾濬并不着急婚嫁,但她不能等国家提出要给自己指婚时再去拒绝,那样只会让贾充难做。反正自己早晚也是要嫁谢衡,干脆利落一些也好。想到这里,贾濬就去和李婉说明了自己的心思。 贾濬和谢衡定亲的消息,不日就传开了。华笤、王若、山奺相约到永年里,拜见了李婉,又给贾濬道了喜。华笤在几个人中,最是年长,当年贾濬为她和荀组的事抛头露面,华笤一直心中感念。贾濬虽然过继到她的舅父名下,但世人皆知她是贾家的女儿,荀家和贾家本就走得近,又都与卫家有隔阂,华笤嫁到荀家,自然更是和贾家亲近。 王若、山奺和贾濬寒暄一阵后,华笤实在等不得王若、山奺八卦贾濬和谢衡的故事,恭喜道:“我们都出嫁了,难得出门行走,你又甚少在京中。算起来,我与你几年都不曾见过面了,倒是你阿姊齐王妃,我们时常还能见一见面,说上几句话。我一直惦记你的婚事,可齐王妃说你与寻常女郎心性有别,强求不得。联想你幼年少时的做派,觉得还是你胞姐懂你,我也不好再提。如今你的终身有了着落,我们这些牵挂你的人,心里都跟着欢喜。” 王若和山奺同华笤一般心思,只是二人又和华笤不同,都是贾濬的同窗,受教于谢衡原配曹氏门下。在为贾濬欢喜外,心中也带着几分好奇。华笤表达完自己的关切后,王若忍不住开口道:“谢博士带着阿谷给家夫疗毒的时候,我就看出了些端倪,却不知你们的故事,是从何说起的。” 山奺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性子依旧如同从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瞪着眼睛,急切切的顺着王若的话逼问贾濬道:“我也很好奇,你定亲定的突然,对方又是谢博士。身为你的同窗好友,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嗅到。正如华笤姐姐说的,我们难得出门,你又甚少在京中。你这些年在都做什么,和谢博士的故事也快讲来听听。” 贾濬明白几个好友的关心与好奇,她能和谢衡走到这一步,而且还这么突然,是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和几个姐妹坐定,贾濬才缓缓开口道:“因为吉迁里遇险,我声明尽毁,不得已退了先太后当年定下的亲。后来谣言澄清,邓家的定亲礼刚抬进门,婚约还不曾定下,邓家就出事了。经历了两次未成的婚事,我对归宿,对终身,有了别样的想法。所幸,祖母宠溺,父母爱怜,不曾以我为棋,也没有因世俗压力强求过我。这几年,我把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还跟着先生去了荆州,在那里我见识到了从未见过的人间疾苦。” 王若和山奺虽然与贾濬相处的时间更久,但华笤和贾濬的脾性更接近,贾濬的心思,就算不说出口,她也能感知几分。看着贾濬认真的样子,华笤笑道:“丰儿自幼就是个有主见的,经历过两次未成的婚事,丰儿大抵是看明白了,自己若是有本事,又扛得住外界流言,嫁人并非女子唯一的归宿吧?”得到贾濬的肯定,华笤继续道:“谢博士我不熟识,但郎君在家中,也时常对他赞不绝口。以丰儿你的秉性,拖到这把年纪,在经历这么许多事后决定嫁给谢博士,想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华笤提到贾濬的年纪,山奺也不再纠结追问贾濬谢衡定亲的缘由与细节了,想着贾濬这个年纪能嫁出去,就是值得她们为贾濬庆幸的了。但贾濬还是满足了王若和山奺的好奇心,毕竟谢衡已故的原配,是她们敬重爱戴的先生。贾濬点头,开口道:“卫家返京的消息,想必几位都有所耳闻吧。当年卫家三郎错过了华笤姐姐另娶他人,如今丧妻归来,国家有意为其指婚。虽然旨意尚未下达,但十有八九是想做我的媒。” 华笤自幼与卫三郎定了亲,她对卫家没有其他情愫,但是敏感的,卫家回京,在她来看,还是有些显眼的。王若也知道卫家返京,但是对于国家想要把贾濬指给卫三郎卫巨山一事,王若还真有些意外。山奺也惊讶道:“是那个因为华笤姐姐守丧,等不及要成亲,另娶了他人的卫三郎,卫巨山?你不会是为了避开国家的指婚,才决定成亲的吧?” 难得团聚 山奺担忧贾濬是被迫选择嫁给谢衡,神情中莫名的透着憨态,贾濬点头道:“正是那位卫家三郎!不过,我可不是为了逃避国家指婚,才决定婚嫁的。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嫁出去后,日子就不是一个人的了。要凑在一起生活,总要合得来才行。我是觉得自己有信心,能愉快的和谢博士一起生活,才决定嫁给他的。” 华笤和王若都是经历过事的人,听了贾濬的话,直言道:“从你在吉迁里返京路上遇险,直到你一次次婚事受阻,世人对你的诽谤不曾休过。如今,你终于遇到和自己脾性相合的人,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王若也附和道:“华笤姐姐说的正是道理,丰儿这些年,确实不容易。从前在谢府上课,对谢博士的印象就是宽和温雅。丰儿天性不受拘束,谢博士那样的脾性,正合适。早就看出谢博士的心思,只是没想到,拖到现在。” 贾濬笑着抿了抿唇道:“先生待我亲厚,碍于先生,我一直没办法正视自己的心。若不是卫家返京,我无意中得知国家要把我指给卫家三郎,我恐怕还没这么快下这个决定。” 王若和山奺诚恳的点头,因为谢衡曾是她们先生的郎君,得知贾濬要嫁给谢衡时,她们心里确实别扭了好一阵子。可是她们的先生已经去世了,难道尚未有子嗣的谢博士,要为他们先生守一辈子吗?她们的孩子都开始读书识字了,贾濬还在待嫁。想想这些,她们心中那一点点别扭,就云飞雾散了。联想自己嫁到斐家前几年的经历,王若开口感叹道:“人生苦短,世事无常。我们做女郎的,也着实不该太过拘谨。若是认定了,更不必瞻前顾后的犹豫。” 华笤和王若山奺不同,她不是曹氏的学生,她看待贾濬和谢衡的婚事,比王若和山奺更客观。听了贾濬和王若的对话,华笤开口对贾濬道:“阿若说的好,我刚刚白说你是个洒脱人!若你们先生在世,那谢博士确实不该是你惦记的。可你们先生去世那么久,丧礼也行了,你也为她守丧尽了心。说到底,母女也不过如此。你敬爱你的先生,难道她就不盼着你余生幸福?人,懂得约束是好的。但是不该约束的时候还在约束,那就是拘束了。” 华笤果然是贾濬的知心人,贾濬点头称是。几个人八卦着贾濬和谢衡的故事,贾濬说起吉迁里遇险,正是谢博士巧遇搭救,众姐妹正唏嘘时,门上来报:“姑娘,齐王府来传信,说羊公病逝,齐王妃恰巧染了风寒。您和夫人若是得空,齐王请您和夫人到齐王府小住几日,他也好放心去为羊公奔丧。” 因着羊公离世的消息,众人歇了继续闹腾的心思,各自家去了。众人离开,李婉和贾濬准备前往齐王府。贾濬提醒李婉道:“阿母,国家对姐夫,怕是生了不善之心。弘训太后殁了,如今羊公也去了。姐夫的依仗,就又少了一层。”李婉闻言,思虑片刻道:“齐王优秀,得人心。有竞争的动机,也有竞争的实力。” 贾濬点头表示同感,随即又问道:“国家的心思,姐夫应该清楚。只是上次和阿姊闲谈,阿姊仿佛还没有意识到国家对姐夫的忌惮。要不要提醒阿姊,平日里言行上,也多多注意些才好。” 李婉想了想,摇头道:“你祖母在世时,你阿姊总会念着你祖母,收敛脾性,言行上还能克制自己。你祖母离世,她就没有顾忌了一般,加之齐王娇宠她,如今更是言谈直率,行止随性。齐王待国家的忠诚和敬重,她都看在眼里,若是她知道国家疑心齐王,定会在国家面前为齐王鸣不平。社稷大事,岂是她几句言辞就能改变的,徒劳而已。若是她拿捏不好分寸,反倒显得放肆了。” 思虑了一番,贾濬点头道:“阿母说的是!仔细想想,如今国家忌惮的,未必是姐夫本身,或许是那些拥护爱戴姐夫的人。姐夫无心天下,但国家怕最后,姐夫被众人推到那把椅子上。如今姐夫和阿姊表忠心确实是徒劳,怎么避免姐夫继续做那个众望所归,才是要紧。” 羊公出殡礼结束,灭吴大军就准备整装出发。贾充出发前,贾府多年来,难得的团圆了一次。齐王携齐王妃贾褒,带着贾濬,就连太子妃贾峕也被恩准回家,为父亲贾充送行。席上太子妃做主位,齐王夫妇,贾充和郭槐分在左右两侧,左下位是齐王夫妇,右下位是贾充和郭槐。贾濬依着贾褒一侧次之,贾午夫妇依着贾充和郭槐一边次之。 席间一片静默,平日里最能言善道的韩寿,此时也乖顺的低垂着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太子妃贾峕扫视了一圈自己曾经的家人,看着头发尽白,满脸皱纹的老父。再看看亲手把自己送进东宫,嫁给傻子的亲生母亲,两鬓斑驳,神思消沉。太子妃贾峕心中,又恨又怜,眼圈不自觉的有些泛红。 再看看左手下侧的齐王夫妇,齐王是国家胞弟,又是太子太傅,且为人敦厚,待人温良。纵使不喜贾褒的太子妃贾峕,对齐王也是厌弃不起来。再看贾褒下面的贾濬,贾峕的目光,停驻了半晌。扫了一眼贾午和韩寿,贾峕嫌弃的收回目光,缓缓开口道:“阿父不日便要出征,大家难得团聚,不如共同举杯,预祝阿父……平安归来。” 一句平安归来,让贾充红了脸,也红了眼。论样貌、脾性,贾峕是贾充几个女儿里最末等的那个,也是贾充花心思最少的。可是论为这个家的牺牲,贾峕是贡献最多的。一旁的郭槐,也偷偷擦拭了眼角愧疚又无奈的泪。 家宴过后,贾峕邀贾濬同游幼时住过的院子,贾充因贾峕在东宫设计过贾濬,本欲阻止。贾濬看出了贾充的担忧,下意识的捏了捏自己身上的药包,抢先点头应下了。贾峕和贾濬走在前面,侍从婢仆远远的跟着,贾峕打量了贾濬一圈,贾濬淡淡的回望着贾峕。 贾峕见贾濬一脸防备,知道贾濬还在因为东宫的事记恨自己,讪讪地笑道:“我原本也是明朗的性子,单纯且执着的恋慕着某一个人。我曾恨过祖母罚我跪祠堂,把我禁足在一方小院内。现在我也恨,恨她罚得太迟。” 太子妃的转变 见贾峕语气、神色都不似以往,贾濬心中诧异。贾峕看懂了贾濬的心思,继续缓声道:“我见了华笤,她像你和大姐姐一样,是真正的贵女。若祖母早些罚我,或许我也有机会,成为和你们一样的女郎。温婉、端庄、言行得体,谦恭却丝毫不显得卑微。” 贾峕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眼底流露了几分无奈继续道:“阿母把我骗进宫,我心中满是怨恨。我恨阿母和阿父,甚至恨你。尤其知道荀家兄长和华笤的亲事,是你参与促成的时候,我恨不得让你也嫁到东宫来,日日受我磋磨。” 说到这里,贾峕又释然道:“没有父母怜爱,没有可以依靠的郎君,我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太子妃位。谢氿的孩子降生,升了侧妃,还依旧住在西宫,由皇后照拂着。可见国家对她的偏待,和对那孩子的厚爱。我逐渐冷静,逐渐清醒。无论命运对我如何,我都要向前看、向前走。过去的,无法扭转,我若再不放下,未来依旧要被别人掌控。” 贾濬见贾峕总算通透了一回,诚恳道:“你能这样想,才算对得起你自己。阿父和你阿母,还有我们姊妹,也为你感到欣慰。” 贾峕白了贾濬一眼,脸上写满了让贾濬别把自己太当回事的表情,轻蔑道:“你们欣慰不欣慰,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是不想荀家兄长失望。年初,我召见了华笤,想问问荀家兄长过得好不好。知道我召见了华笤,荀家兄长就求了齐王带他来寻太子。齐王是太子太傅,见我帮着太子打理政务,教导太子的时候,我有不明白的向他请教,他也会耐心指点我。虽然我不喜欢你阿姊,但我对齐王是十分敬重的。太子痴憨,知道我在会客,看是齐王求见,就直接带着齐王和荀家兄长到了我宫里。” 说到这里,贾峕的眼底微红,继续道:“荀家兄长说,他早在认识我之前就心系华笤了,纵使他当初明白了我的心意,也是无法成全我的。他让我顾好自己的人生,不要因为一个无法成全自己的人,而毁了前程。” 贾峕虽然暴戾急躁,但她对荀组的情义,贾濬一直都看在眼里。不顾一切的喜欢一个不可能的人,在口水淹死人的年代里,是很难得的。可执着太过,就成了魔。幸而荀组亲自出面,解开了贾峕心中的结。看着已经放下的贾峕,贾濬点头道:“荀家兄长的话,字字珠玑,也是掏心掏肺的真诚。” 贾峕抬着头,骄傲的擦掉眼角的泪,继续道:“你过继到你舅父名下后,阿父到东宫找了我。他说他后悔娶了母亲,不仅仅是因为母亲待祖母不孝,对你们母女苛刻。他更恨母亲没有教导好我和阿午,让我们的人生过得如此被动,没有多余的路可选择。” 贾充的心思,贾濬是能理解的,点头道:“无论阿父对我阿母和你母亲是什么心思,他对我们的父爱是一样的。只是教育子女,不是母亲一人之事,不能把所有责任都归咎到你母亲头上。作为姐姐,我和阿姊对你和阿午的关心也不够。只是那时候年纪浅,气性足,见你和阿午顽劣,不愿意多加亲近。祖母年纪大了,对你和阿午的管教,也是有心无力。幸而,你如今明白了,前路定然会走的更加顺遂。” 贾峕明白,回想当初的自己,就是亲生母亲都不愿意多担待,何况他人。只是,在她内心深处,贾濬并不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无非是类似荀组和华笤一类的人,典雅贵气的斯文人。贾峕只想得到她们这类人的认可,根本不稀罕贾濬带着亲情的关切。贾峕摆摆手,对贾濬不屑道:“那你呢?我骗你去东宫,你不怨恨我吗?” 贾濬摇了摇头,笑道:“怨恨有什么用,耗费神思,折磨自己而已。你恨我的心情我明白,你的做法我确实鄙视。不管你是否真的想通,今后我远着你就是了。” 贾峕在自己被柳氏禁足过的小院坐了一会儿,就又变回了太子妃的模样,在侍从和婢仆的簇拥下回宫去了。贾濬离开小院,心情有些忧郁。和贾充道了别,贾濬跟随着齐王夫妇离开了贾府。自从羊公去世,李婉和贾濬一直住在齐王府,贾褒病愈,也没放李婉和贾濬回去永年里。 路上就察觉到贾濬有心事的贾褒,回到了齐王府后,终于忍不住问道:“丰儿是怎么了?可是太子妃和你说了什么?”贾濬沉思着,并没有听见贾褒的问话。贾褒对贾峕的印象并不好,尤其是贾峕几次因政务请教齐王,她总觉得,处理政要,那不是后宫女子该做的事。 提及令她不喜的贾峕,贾褒心直口快的毛病又犯了,没注意贾濬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鄙夷道:“自幼起她就不学无术,整日里做着男盗女娼的春梦。脾气秉性,和她那个生母如出一辙。无知不自知,还总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虽然太子痴傻,但地位尊贵。生活在东宫,比跟随阿父去戍边混在胡人堆里,不知强上多少。她母亲确实下手狠了些,可也是无路可选啊。再者,荀家大章是什么人,任凭什么人家无才无貌的小姑子,都能惦记的吗?” 贾褒前面辱骂贾峕的话,贾濬都没听进耳朵里,但鄙视贾峕肖想荀组的话,贾濬实打实的全听到了。贾濬虽然也不喜欢贾峕的脾性,但还是客观的站在贾峕的立场,分析了一下,冷静道:“没有谁天生顽劣,是教育和环境让原本相似的人,变得各型各色。贾峕原本也是活泼阳光的女郎,可惜,她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引导她成长的标榜不佳。再者,就算她不堪,她真心喜欢荀家兄长的心情是无害的。如今她贵为储君正妃,依旧对荀家兄长百般维护,可见,她内心有柔软的地方。自幼没有得到足够的关爱,跋扈暴戾,大抵,都是她在宣泄内心的委屈。不过是个可怜人!” 思虑的更远 虽然贾濬说的有道理,但贾峕已经是成年人,因为心中委屈,就毫不克制自己,故意伤害别人,是不可取的。贾褒不知道贾峕的转变,也没有贾濬那样的心宽,强忍着心中对贾峕的不满道:“我们自幼与生母分离,若不是祖母仁慈怜爱,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未可知。这世间的人,哪个活得容易?求而不得,就满世界撒泼?东宫里太子的那些良媛、美人,哪一个没有遭到过她的毒害?就连太子也被她欺负得不敢违抗她的意愿。她盛怒之时,太子怕极了就去找你姐夫。你姐夫见太子可怜,又不好斥责她,就让她跟着学习处理政务,尝试让她静心敛性。这样,东宫里那些可怜的孩子,也能有几日安省。只是怕她懂得越多,野心越大。于江山社稷,于天下苍生,也不知是好是坏。” 贾褒被贾濬对贾峕的怜悯打断,忘了贾濬从贾府回齐王府一路上的优思。贾濬深知贾褒如今的脾性,也没有主动和贾褒提及,贾峕在贾府时表现出来的异常。 寒冬腊月,暴风骤雪。目送贾充率军出征的身影,远远消失在前往襄阳的路上,贾褒和贾濬才下了城楼。襄阳与京都气候不同,水土有别。贾濬虽担忧贾充年迈,长途跋涉要受些劳累,但也早早把能准备的,都替贾充备齐了。幸而随军的医者众多,贾濬对贾充此行,心中还算安定。 襄阳的一切,对贾褒都是未知的,她对贾充出征的担忧,比贾濬显得更甚些,不免自责道:“幼年时气盛,一直怪责阿父将我嫁于仇人之子。可这十几年过来,我确实过得顺心顺意,也不得不承认阿父的眼光,以及他对我这场婚事的用心良苦。他没有迎母亲回贾府,如今看来也是好的,母亲的日子过得是自在逍遥。只是,我一直放不下,他背弃母亲娶了郭氏。害得祖母不得不退居乡下,独自抚养年幼的你我。返京后,还放任郭氏母女在祖母面前跋扈狂浪。若不是他没有管教好郭氏母女,祖母也不会被气死。” 对于祖母柳氏,贾濬是放在心底的敬爱。或许贾褒是整天围绕柳氏膝边,陪伴柳氏的那个。但柳氏花心思更多的,是比贾褒年幼的贾濬。起初柳氏的病故,贾濬也是恨恼过贾充和郭氏母女的,只是后来逐渐冷静了下来,心态也慢慢变得平和了。 当初柳氏确实是因贾午私通外男,怒火攻心引发心疾而亡,并非郭氏母女故意气死柳氏。贾充正妻还在世在位,就续娶脾性蛮横的郭氏为正妻,柳氏身为贾充的生母,从一开始就应该强加阻拦。但她并没有,而是受‘夫死从子’的礼教束缚,在沉默中顺了贾充的意愿,默许了贾充续娶郭氏进门。 柳氏在世时,就曾这样当着贾濬的面,在贾逵的牌位前忏悔过,自己对礼法教条的刻板认知,使其无原则的’依从贾充,责骂自己慈母败儿。以郭氏母女的行止,足以让柳氏拿出婆母的威严惩治。只是柳氏维护贾家声望和前程的心,比贾充更重。为了后宅安宁,柳氏一退再退,正是这种纵容,导致了后来的场面。郭氏母女跋扈嚣张,视人命如无物,依仗位高权重,肆意妄行。 不管柳氏对待贾充,还是郭槐母女的态度如何,做母亲或者是婆母她是否合格。作为祖母,柳氏对贾褒和贾濬养育和爱护的恩情,都是难以磨灭的。 同样怀念柳氏在世的日子,却没有因为柳氏的病故而迁怒的贾濬,劝慰贾褒道:“祖父去的早,祖母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父和你我。如今我们都好,祖母泉下会瞑目的。至于太子妃,若是幼年也能像你我一样,养在祖母身边。她的人生,或许会是另一番景象。再顽劣的人也会成长,既然她听得进姐夫的教诲,就请姐夫多费些心吧。今次见面,她变化很大,同为祖母的孙女,祖母若是知道了,心里也会欣慰的。” 贾濬不是圣母,只是她思虑的更远更多。往小了说,太子妃贾峕的前程,关乎贾府的荣耀。往大了说,储君正妃的德行,关乎江山社稷的安定。贾褒无可奈何的点头道:“纵然我心中不喜,到底是血脉相连。我厌恶她,同时也希望她能够往好的方向转变。只是她脾性早已形成,转变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即便是血脉相连,你也要有防备之心。” 贾濬不愿贾褒和齐王因自己,和东宫生了嫌隙,所以自己在东宫的遭遇,她一再叮嘱贾充和青田,不可以泄露半分,尤其不能让贾褒知道。贾濬回想自己在东宫的遭遇,不用贾褒提醒,她也不会亲近贾峕的。连忙点头笑道:“阿姊不必担忧,我虽然对她怀有几分怜悯,但并没有亲近之心。” 乐浪郡的冬天,风寒刺骨,暴雪封门长达数月。李婉在乐浪郡生活的年景里,落了寒症。到了寒冬腊月,总免不得要复发。晚膳后,李婉和两个女儿坐在榻上,盖着厚厚的棉毯,一边烤着火盆,一边忍着膝盖的酸胀对贾濬道:“委派你阿父出征的诏令,国家下达的突然。此一战,经历三年五年也是未可知的。你年纪大了,婚期既然已经定下,也不好因你阿父不在而推迟。” 贾濬在火盆旁把手烤暖,就靠近李婉旁边坐定,把手伸到棉毯下,一边给李婉揉着膝盖,一边道:“阿父不在也好,免得他因为我这个老姑娘出嫁而心生感伤。再者,我也喜欢简单清净。阿父若在京中,碍着他的脸面,朝中不知道要有多少王侯来观礼。除了亲眷,谢博士也只邀请了终日共事的同僚,个别格外亲厚的友人。” 听了贾濬的话,刚刚安排好让乳母们带着几个公子去休息的贾褒,回过身理了理衣角,赞同的开口道:“简简单单的也好,将来也清净。如今若是轰轰烈烈的大操大办,朝野上下要招待宴请的人就不计其数。消耗多少我们都不怕,只是摆上几十样,用不掉十几样。余下的,分的分,赏的赏,还要白白扔掉六七成。也阻了那些拐着十几辈的亲朋,攀亲论故的道。” 有信心面对未来 贾濬自幼就养成节俭朴实的习惯,本就不喜铺张。再者,谢衡是太学院的博士,平日里要负责为太学院的学子授课,带着学子们研究文学经典,政治地位不高,但是社会名望高。朝廷和社会,对太学院任职的教员、管事的要求也极高,铺张浪费是绝不可取的。再者,那些攀亲论故的,都是冲着贾充和太子妃、齐王妃来的。贾濬和谢衡,都不是喜欢蹚浑水的人。自家多权贵,却也从不喜欢往权贵圈子里混。 谢衡和贾濬的婚礼,避开贾府的关系脉络,使贾濬以李家女的身份,从永年里出嫁,是最好的选择。如今年关将至,贾濬的婚嫁事宜,确实也该排上日程的。 贾濬认同贾褒的提醒,附和道:“阿姊说的是,铺张浪费和广交广结,都不是我和谢博士所欲。阿父临行前,我已经和阿父说好了。我本就是过继到舅父名下的,成亲自当以李家女身份出嫁。” 贾濬带着巨资,到河南尹给青田除了奴籍,上了公户。看着贾濬给自己置办的嫁妆,青田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抽咽着道:“姑娘有几个钱,我还不知道吗?黑铁叔的贱籍除了,又把我的贱籍除了,怕是自己的嫁妆箱子都要空了。” 贾濬看着一把年纪,却因自己耽搁了终身的青田,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愧疚道:“祖母留给我的产业不少,田庄收成一般,但商铺的盈利一直很可观。我过继到舅父名下,离开贾府时,阿父又给了我许多。给你和黑铁叔落个公户而已,还不至于我动用嫁妆。” 说到商铺,青田又一脸担忧,苦口婆心道:“太夫人和郡公给姑娘的商铺,都是繁华地段的旺铺。姑娘接手后,也一直不上心,又能有多少利润到自己手里。”贾濬点头称赞道:“果然还是青田了解我,你家姑娘是个懒散的,经营各行业的商铺,我都一窍不通,想上心也难。不过,我见那几个掌柜管事还算得力,就允了他们几成利。商铺虽然是你家姑娘我的商铺,可利润,却是那些掌柜管事和你家姑娘共同的利润了。商铺这几年的利润很稳定,你也不必为我担心的。” 听了贾濬的话,青田总算放心了,佩服贾濬道:“可见懒散也未必不是好事!也是姑娘心宽,愿意分羹给他人。”贾濬对青田的话,表示不赞同,摇头道:“是我运气好,几个掌柜都是值得信任的人。我又分羹给他们后,才可以心宽度日的。” 青田听懂了贾濬的话,点点头。贾濬理着谢衡送来的聘礼单子,谢衡大抵是把自己有生以来的积蓄,都给了自己吧。心中正感叹着,又瞥见青田神色有些消沉,忍不住问道:“这把年纪了,应该恨嫁才对,怎么对着自己的嫁妆,却一脸不高兴呢?” 青田眼圈有些微红,深深吸了口气道:“自幼就打点着姑娘的生活,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日子怎么过,眼看着要嫁出去了,却不知嫁人后还能做些什么。”贾濬看着青田的沮丧,眼中流露出了几分笑意。 青田的问题,世人大抵都遇到过。自我生存的环境发生巨变时,例如和至亲至爱分离,亦或者是梦想受到挫折,再有就是面对人生中十分严峻的选择时,人们都会发自内心的问自己‘今后的路,‘接下里的路该怎么走呢,自己能做些什么呢’。一系列的自我衡量,衡量不出结果,就会一直茫然下去。 其实贾濬也经历过,在吉迁里回京途中遇险,名声受损的时候;在过了婚嫁年龄,却又不得不选择和王家退亲的时候;在李婉回京,郭槐拒绝让李婉回归贾府的时候;在贾充和邓家给自己定下亲事,而自己对邓家一无所知的时候;柳氏病故的时候;曹氏病故的时候;最艰难的一次,是在明白自己对谢衡的心意的时候。贾濬都曾短暂的迷茫过,只是她自幼习惯独立思考问题,看待任何人和事物,比同龄人更能理性客观的分析评断。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不动声色,其实内心都曾如巨浪翻腾过。心疼青田的茫然,贾濬开口问道:“你想嫁给阿谷吗?”青田撇着嘴,白了贾濬一眼道:“那姑娘想嫁谢博士吗?”贾濬早习惯了青田的脾性,笑道:“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只要这件事你想好了,认定了,其他的都不必纠结。你出嫁后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阿谷定然也会支持你的。若你没有更感兴趣的事,依旧留在我身边做事,我也会非常开心的。” 青田红着眼道:“跟着姑娘二十多年了,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青田和姑娘一样,也是懒散人,不想改变。姑娘给青田除了贱籍,已经是天恩,青田怎么可能得了自由,就弃了和姑娘之间二十几年的情义。青田命苦,自幼失去双亲,青田也有幸,能卖给姑娘这样的主子做奴婢。就算得了自由身,青田也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最舒适自在的,就是姑娘身边了。” 贾濬明白青田对她的感情,她又何尝不是一样。贾濬只是觉得,人都有心性,渴望自主。与其拿着前程和性命禁锢,不如让对方自愿留驻。尤其是对于跟随自己二十几年,没有血缘,却胜似亲人的青田,贾濬更愿意让青田自行选择她的前路。 时光飞速,转眼间,大半年过去,洛阳城的牡丹花都开了。 贾濬出嫁前夜,李婉又一次提到了子嗣的问题,忍不住担忧道:“谢博士成亲多年,一妻两妾,一个都不曾为他孕育过儿女。若是你也一样,无法给谢家添香火,为母的,只盼你看开些。你先生在世时,我跟着她去吉迁里小住的日子,见识过,谢家族中优秀的儿郎众多。都是谢家血脉,过继一两个过来也是不错的。” 贾濬从未担心过子嗣的事情,甚至从未担心过任何一条,自己有可能迈向的前路。不是贾濬自负狂妄,而是她有信心面对未来。不管前路是平坦还是坎坷,她都能够坦然洒脱的走下去。 成亲 婚礼当天,贾濬的喜车距离谢府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谢家族中认识贾濬的青年儿郎女郎们,就远远的迎了上来。一群人,热热闹闹的把贾濬迎进了谢府。一对新人,白衫玉冠,对着亲朋的祝贺,拜了又拜。终于在贾濬快要顶不住头上的玉冠时,由谢衡扶着,被一群人簇拥着,进了喜房。 次日清晨,贾濬早早起来梳洗。青田同贾濬一天出嫁,和阿谷两个人,都放了长假。贾濬身边,除了青田以外的婢女,都是回京后买的,平常都是养在永年里侍奉菜园子,贾濬甚少带在身边。几个姑娘侍奉起贾濬的日常,颇有些生疏。谢衡看着疲惫的贾濬,还有婢女挽发缓慢笨拙的手法,心生不忍道:“父亲年迈,我们去的早了,他也未必起得来,你不必如此辛苦的。” 贾濬一边耐心的指导婢女挽发,一边回道:“外人常说,贾家二姑娘最是受不得拘束,无视礼教的。他们说的,不全对。我是不受不相干的人约束,无视的也是不合乎人性的礼法教条。父亲是何等人物,自幼年开始就勤奋好学,是被选为太学生,而不是推举为太学生的。父亲受任典农中郎将,勤恳清廉,教民农耕艺桑,造福了多少百姓。这样的人,才该受世人敬仰追捧。”说起谢缵,在贾濬看来,是和贾逵一样的存在。都是倾尽心力,舍身忘我,造福天下百姓的大家。 越说这些,贾濬对谢缵的敬服心越重:“我早早梳洗请安,在父亲门外候着心里也甘愿。”说完贾濬拍了拍自己的脸,强制自己打起精神梳妆。跟着谢衡出了房门,贾濬惊得差点栽了跟头。贾濬指着院子里繁茂的植被,惊讶欢喜的合不拢嘴。谢衡笑道:“父亲说,你从前在谢府上课的时候,就喜欢往他这院子里跑,对这院子的培育的农物十分上心。这院子是母亲在世时,父亲刻意按照母亲喜欢的样式修建的。如今你成了谢家主母,又喜欢这院子,自然就给你住了。” 谢缵年迈,但是整个人精神爽朗。谢衡带着贾濬见了礼敬了茶,谢缵把自己做典农时的笔记和杂事录都送给了贾濬,贾濬如获至宝。谢衡纳了两个妾,依旧没有孕育过子嗣后,谢缵就逐渐放弃了追着谢衡生育子嗣,转而是希望谢衡能够凭借自己的学识,为天下百姓谋福祉。所以面对新进门的贾濬,谢缵没有强调延续子嗣,只是吩咐夫妻二人互敬互爱,就让两个人回了。 曹氏去世后,侍奉了她几十年的乳母宋妈妈,本想回乡养老。可宋妈妈的儿子因长期大量服食五石散,早于曹氏病故前就死了。宋妈妈的孙子病了,还没来得及就医也死了。儿媳妇回了娘家,由父母做主改嫁了。送宋妈妈回老家的阿谷,见宋妈妈无亲无故,也无处可去,就又把宋妈妈带回来了谢府。谢衡担心宋妈妈为儿子的事情优思过重,将谢府的管事权,依旧交还给宋妈妈一人打理。宋妈妈的任务,比曹氏在世时还要繁重。 如今谢衡娶了贾濬,贾濬成了谢家的新主母。谢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宜,无疑是要交到贾濬手上的。 青田跟随贾濬回了门,探望了李婉,回到谢府后,就开始熟悉谢府内的事。宋妈妈带着谢府一众婢仆侍从给贾濬请安,并上交了谢衡各处的账册和钥匙。贾濬邀宋妈妈坐下,摇头叹道:“妈妈这是做什么?” 曹氏在世时,贾濬处处拥戴曹氏,宋妈妈一直心里感恩。谢衡对贾濬的心思,宋妈妈也早从曹氏口中知晓的。对于谢衡娶贾濬进门,宋妈妈并不意外。只是,从前贾濬是曹氏的学生,如今贾濬是谢府的主母,宋妈妈自己不过是这谢宅前任女主的乳母,如今新主母进门,宋妈妈自当是要把掌家权如数奉上的。 给贾濬行了礼,半坐在几凳上的宋妈妈恭恭敬敬的答道:“前几年谢府实在是没人管理,家主才不得不委任了老奴。如今姑娘……夫人进了门,谢府的一切自该由夫人操持。老奴将账簿都整理划分仔细了,特来请夫人过目。夫人查看过,没有问题,老奴也好与夫人委派的新人交接。” 宋妈妈独自执掌谢府三年有余,依旧谦恭自持,贾濬由衷敬服,亲切道:“妈妈跟随先生在谢府二十几年,深受谢府上下敬重。丰儿跟在先生身边十几年,对于妈妈也是了解颇深,十足信任。丰儿刚刚进门,对谢府诸事都不了解,还望劳请妈妈再辛苦操持几年。” 曹氏在世时,宋妈妈就已经了解了贾濬的脾性为人,贾濬在她印象中,确实是稳妥有胸襟的女郎。宋妈妈知道,贾濬的话是出自真心,但依旧摇头道:“夫人待主子的敬爱,老奴全都看在眼里的。老奴不是推脱,真的是年纪大了,府里的很多杂事,处理起来都有心无力。若是再年轻个十年二十年,家主和夫人的婚事,就算家主抢着亲自操办,老奴也是要争一争的。” 贾濬见宋妈妈的态度恳切,知道宋妈妈不是诚心推脱,但一瞬间真的下了宋妈妈掌家的权利,底下的人会感到寒心,甚至排斥新管事。贾濬顺着宋妈妈的话,点头道:“妈妈的身体重要!既如此,丰儿也不强求。只是丰儿初来乍到,了解府里的事总要花些时间。这段时间,还请妈妈费心指教。” 说着贾濬叫了青田给宋妈妈见礼道:“青田脱了奴籍,嫁了人,本可以在家相夫教子的。只是她的郎君跟着家主做事,我不忍拆散他们夫妻。青田自幼随我四处游历,见识颇多,却不善理事。如今还望妈妈不吝赐教,把青田带在身边指导几年。” 宋妈妈打量了青田一眼,认出了是一直跟随在贾濬身边的一等婢女。虽然已经脱了奴籍,但却嫁给了谢衡身边的阿谷,说到底,青田还是谢府的人。况且,自己也确实无处可去,一把老骨头,离了谢府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所以宋妈妈没有过多犹豫,点头欣然应承了下来。 周全 宋妈妈退下后,青田收了账册和钥匙,好奇道:“谢府不像贾府,人多事杂,打理起来根本不费什么力气。姑娘……夫人这般推脱,是为了宋妈妈着想吧?”宋妈妈已经无所依靠,若是就此收了她的饭碗,她断然是不好继续留在有了新女主的谢府。纵使宋妈妈存够了体己钱,足够自己养老,身边没个称心的人照顾,一个孤寡老人,也是艰难。见青田明白自己,贾濬欣慰的点头道:“看来把你嫁给阿谷是对的,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心思也通透了。” 青田被贾濬臊的满脸通红,忍不住打击贾濬道:“夫人别美了,后院还有两盏茶等着您吃呢!”青田的提醒,戳到了贾濬的心窝,叹了口气道:“早吃晚吃,都是要吃的。你这就去请过来吧。尤其先生迎进门的尤氏,我连人都还没见过呢。” 青田有些替贾濬忧心,设身处地的想想,要是自己的郎君阿谷纳妾,她还真是难以接受。纵使不能手撕了阿谷和小妾,她也没办法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咬了咬唇,声音中满是担忧道:“不过是两个妾,夫人何需亲见,若是心中不喜,随便打发了便是。” 贾濬果断摇头道:“若我仗着自己的势,任意欺辱他人,与当年的郭氏母女、杨燕姐妹又有什么分别。若是有选择,谁不想做人上人?卖身为奴为妾,都是逼不得已的。见见吧,谢府消磨了她们许多年华,看看她们有什么所求再做打算。” 联想到自己的出身,青田红了脸,惭愧道:“夫人教训的是,是青田想左了。”贾濬起身,神情如同以往,拍着青田肩膀道:“美满的婚姻,容不得沙。你的心意,是站在我的立场,把她们看作敌对,所以才忽略了她们其实只是两个苦命人。这不是错,只是你的急性子上来了而已。相信只要你再琢磨片刻,就会转过这个弯,看清楚这件事,办起来到底该是怎么个章程才对。到时候就算我想随便打发她们,你也会替她们说情的。 ” 青田说起谢衡的两个小妾时,将自己和阿谷代入了,所以有些急切了。还好,贾濬和她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脾性有差异,可心意早已相通。贾濬最是明白青田的为人,性子急,但心地善良。青田小心翼翼道:“出嫁前,不懂男女之事。听了哪家夫人打杀妾室,把妾室卖掉或者送了人,我还在心中鄙夷过她们善妒。如今嫁了人才明白,与他人共侍一夫,是多么痛苦和屈辱的事情。” 同为女子,又是一起长大的烈性子,贾濬自然明白青田的心思。安抚青田道:“阿谷是个明白人,断然不会让你面对那样的境况。就算造化弄人,你还有我,还有永年里,我和阿母都不会看着你受委屈。至于吕氏和尤氏,她们在谢府,也不过是有个名分而已。你不必担心,我早有打算。” 青田就知道贾濬也不是眼里容沙的人,若是能隐忍着过日子,青田和贾濬,都不会拖到这个岁数才嫁人了。得到了贾濬的认可,青田像是自己不愿接受与他人共侍一夫的思想得到了支持,心情轻松舒坦了许多,遵照贾濬的意思,叫人请了吕氏和尤氏。 贾濬请来吕氏和尤氏,分别打了赏。没有过多言语,只是默默的留下了二人在身边侍奉。此后,贾濬的一日三餐,皆有二人侍奉,早晚梳洗,亦如是。吴国灭,国子监建成,谢衡转任国子监博士。统一中原,国家下令准备祭祀,谢衡是主持祭祀的博士之一。忙于政务,也是明白贾濬的心思,对于吕氏和尤氏求助的眼神,谢衡彻底无视了。 一连数月过去,贾濬时不时的呕吐嗜睡,引起了谢府上下所有人的关注。青田盯着吕氏和尤氏的眼光,更紧了。见贾濬的状况,吕氏和尤氏终于忍不住,双双跪倒在了贾濬跟前求去。吕氏家中有继母和一个弟弟,当初就是因为给弟弟治病,继母把自己卖进谢府做妾的。尤氏读过书,家中有一个远在他乡的兄长,嫂嫂不容,自己无处可去,才自卖为妾到谢府的。 两人哭诉,但求家庙容身终老。贾濬见两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子,哭的梨花带雨,心中十分不忍。同为女子,从一出生,就注定要嫁人谋生存。出身好,能接受良好的教育,才有机会、有资本选择高嫁。出身低微,无依无靠,只能任由命运磋磨。运气好的,遇个良人,受些苦累,至少还能自主。运气差的,被卖来卖去,沦为玩物,生死都在主人一念之间。 吕氏和尤氏,都是苦命人。可幸,她们遇到了贾濬。贾濬让青田给两个人赐了座,第一次正眼打量两个人,叹息道:“我自年少时期,就跟在先生身边学习。出入谢府,更是寻常。你们在谢府的日子,我也了解一二。我这几个月的刁难,不是想哄你们走,只是想让你们看清楚,你们自己对生活的渴求。这种没有尊严,不可自主的日子,是你们想要的吗?如果是,谢府依旧可以做你们遮风挡雨的港湾。” 尤氏垂头不语,吕氏红着眼率先开口道:“夫人出身高门,读过书,明白的道理多,当然不是,会诚心为难妾室的品性。妾幼年丧母,父亲续娶,继母生了个弟弟。家中好吃的好穿的,都可着弟弟。我不服,哭闹了几场,继母就以弟弟多病,家中无钱医治为由,将妾卖到谢府。妾在谢府生活多年,夫人现在把妾赶出谢府,妾也无处可去。若是继母得知谢府不容我,定然会把我贱卖他人的。” 听了吕氏的话,再回想当初曹微在动手打她,就不难看出,吕氏直率,不是个忍气吞声的脾性。但这种据理力争,在女子身上并不会被视为美德。所以,吕氏并不适合寻常人家的后院。贾濬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就继续留下来服侍我吧。” 生子 ---结局 曹氏不喜吕氏,几乎从未召见过她,更没有让她在身边立过规矩。谢衡温雅,待后院的所有人都宽和,曹微在出嫁后,吕氏在谢府的日子,更是顺风顺水。舒适自在惯了的吕氏,在贾濬这里立规矩才几个月,就有些扛不住了,实在不敢想象今后的日子。听了贾濬的话,连忙摇头恳求道:“夫人仁厚,妾……妾想跟着尤妹妹一起去乡下老宅。妾没什么本事……在谢府白吃白喝的,至少不碍着家主和夫人的眼,妾心里才能安生些。” 一直不曾开口的尤氏终于点头,缓缓开口附和道:“奴亦是想去乡下老宅,一来可以和吕姐姐作伴。再者,想跟族中长辈们学习农桑,还可以跟着族长在学堂上课。”尤氏是家道中落,父母病亡后,嫂嫂不容,自卖为妾来的谢府。在进谢府之前,尤氏一直攻读经典,是个明理通情的温顺人。 说是想去乡下老宅,也都是二人别无选择的决定,贾濬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同为女子,她怎么可能看着在谢府蹉跎了许多年的吕氏和尤氏,荒废余生呢。沉思了半晌,贾濬提起了自己在许昌的田庄,提起了庄子上的李姓妇人和忍冬。吕氏听了,眼底放光道:“天下还有这样的地方,女子也能靠自己本事吃饭?夫人,妾能去见识见识么?”尤氏也心动了,同样期待的看向贾濬,贾濬点头。 晚饭后,吕氏和尤氏跟谢衡拜别,两人离开后,谢衡问贾濬:“贤妻刻意让她们和我拜别,是怕我舍不得?”贾濬摇头,斩钉截铁道:“不是!只是想告诉你,我这就把她们送走了,你舍不得也没用。”贾濬一脸严肃,毫不遮掩自己真实想法。谢衡摇头笑道:“我的夫人,如君子一般坦荡。她们进门,我阻止不了。她们走,我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继续留她们在府里,只是白白耽误她们的人生。况且以你的为人,定然不会亏待了她们去。想必是尊了她们的意,也为她们铺好了前程吧。” 贾濬叹了口气,点头道:“那是自然,都是苦命的女子,被无辜耽误了这么久,总要尽力周全她们的前路才是。本想给她们寻好人家,再行婚嫁的,可不想,她们竟也都是烈性子。乡下的田庄,择了两个,一人分了一个。田庄不大,足以她们安稳度日。待她们在黑铁叔那里,了解、适应了田庄生活后,黑铁叔自会派人送她们去自己的田庄。” 谢衡赞贾濬宽厚,贾濬摇头道:“她们在谢府蹉跎了大好的年华,我做这些,都是你我应该的。人活着,生存是基础,怎么活是追求。可幸,我们有周全她们的能力。” 虽然谢衡对吕氏和尤氏没有儿女心思,纳娶她们进门,也不是谢衡的意思,但她们确实是被谢府耽误了。带着对吕氏和尤氏的歉疚,谢衡替谢府感激贾濬的安排,点头道:“丰儿虑事周全,总能体谅人心。她们也都是聪慧精明的人,相信走出谢府,会有更好的前程。”贾濬继续留用宋妈妈,虽然是出于她与曹氏的师生情谊,但也算是周全了谢衡的仁义。对于贾濬留用宋妈妈的事,谢衡没有说,但内心对贾濬满是赞誉。 贾濬吃了谢衡为自己布的菜,夸赞道:“明明是位名教博士,授课儒学经典的教职人员,想不到,私下里思想这么叛逆。”当今社会,仁孝当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谢衡洁身自好是优点,可他因洁身自好而不顾子嗣,传出去就是不孝,是违背礼教的。况且,谢衡和推崇老庄的王夷甫要好,也结交了许多江湖朋友,私下里还练就了一身功夫。谢衡被贾濬挖苦的有些无奈,笑道:“儒学,是门学问。老庄如是,佛学亦如是。诸子百家,也各有所长。其中的道理、思想,只要是人心所向,就是好的。” 贾濬本想称赞谢衡几句,无奈一阵反胃。坐在贾濬身边的谢衡见状,连忙伸出修长的手指搭在贾濬的手腕上,良久才放开,得意的勾着嘴角,铿锵有力的道了句:“喜脉!” 贾濬产子,谢衡喜得麟儿,谢缵激动地命人回吉迁里报喜。一直担心谢衡和贾濬子嗣问题的贾充、李婉和贾褒,悬着的一颗心,也彻底放到了肚子里。 田庄丰收,黑铁带着弟弟,给李婉和贾濬带了几笼子煲汤用的鸡,还有一筐筐鸡子,一层层干草隔着垫着。精选出的一包包五颜六色的粮食稻谷,都分开装着。黑铁讲起田庄,如同讲述自家后院一般,像是找到了归宿一般兴致勃勃,贾濬欣慰非常。 当黑铁向谢衡和贾濬求娶尤氏的时候,贾濬更是为黑铁感到高兴。尤氏是个稳妥得体的人,她能答应黑铁来向谢衡和自己求娶,定然是经过仔细思虑,诚心想和黑铁一起生活的。贾濬本就想给黑铁娶妻,只是她给黑铁寻的对象,都不符合黑铁的心意。如今黑铁和尤氏意外的走到一起,贾濬自然是满心欢喜的为黑铁准备聘礼了。 谢衡的长子满月,谢府原本应该大操大办。至少谢家族人和谢衡的同僚,都要宴请到的。但是谢衡和贾濬,只请了贾充、李婉、齐王夫妇到谢府,和谢缵还有谢衡贾濬夫妇,一起吃了家宴,低调的庆祝了一番而已。 谢衡虽然是名教教职人员,自幼熟读儒学经典,在太学和国子监同样授课儒学。但他并不是死读书的人,也不是儒学的绝对拥立者。他读老庄,读易经,也读其他名典。他很懂喜好老庄、研读易经的王夷甫,他也知道王夷甫对贾濬的心思,是爱慕是遗憾。此时,谢衡的第一个儿子落地,王夷甫的独子夭折。无论四十得子的谢衡心中有多欢喜,都没办法忽略王夷甫的痛苦,敲锣打鼓的庆贺。 贾濬看着怀里刚刚足月的儿子,心中也替王夷甫丧子感到悲恸。生了孩子,贾濬一度很焦虑。她担心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把下一代教育的出类拔萃。谢衡感知到,安抚劝慰道:“人贵,在品。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你我言传身教,身体力行,做他的榜样,他的品格自然而然不会差。其他的,都是外物,无需强求。” 听了谢衡的话,贾濬心中明朗,朝着满眼温柔的郎君,点点头。 谢衡搂着抱着儿子的贾濬,幽幽道:“人生,还很长。我们,轻车慢马缓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