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跑》作者:四十五元 文案 璟哥儿是攻!he! 余璟第一次见程亦舒,是他西装革履,来给妹妹送亲。 余璟不想听大舅子喊妹夫,他想听程亦舒叫他璟哥儿。 “璟哥儿,你知道我是谁么?” “程亦舒,你永远是让我骄傲的程亦舒。” 内容标签: 年下 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亦舒,余璟 ┃ 配角:程玉娴,余珹,邵华 ┃ 其它:璟哥儿是攻!HE! 一句话简介:把你铐在我心里 第1章 宜嫁娶 余府今日热闹得很,平时冷清肃穆的院门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贴满门楣,连路过的贩夫走卒都沾了喜气,分到一把善祥记的喜糖。整个月城都知道,余府小少爷要娶媳妇了,江南大户远嫁来的千金。为此,余府迎亲的排场铺到城外好几里,百姓看了咋舌,暗地里说这跟大清朝那会儿妃子进皇宫似的。 全城涌动的喜气和欢乐像一圈圈的台风风浪,越往里越稠密,可真到了这位正主余少爷身上,就跟台风眼似的一潭死水,近身服侍的下人巴不得闭气。 小厮阿朝看着小少爷余璟身上的喜服,拍马屁调节气氛:“这喜服好看,穿上这身,咱三少爷就是天底下第一俊的新郎官!” “贫的你。”余璟抬脚要踹,被阿朝嬉笑着躲开。他脸上没什么喜色,只是淡淡地,“喜服能怎么好看,不都是一身红,晃得扎眼。” 阿朝闭了嘴,和丫鬟春子无声对视一眼,春子有眼色地笑说:“听说程小姐是江南有名的美人呢,千里迢迢嫁过来,可把一堆世家公子羡慕死了。” “谁羡慕谁娶去呗,我见都没见过,非塞给我干嘛。”余璟闷闷地顶了回来,把春子说得哑口。 阿朝讪笑道:“少爷,都是老爷夫人把过关的,他们还能害你不成吗?你且放心,能进余家门,肯定是顶好的,说不定今儿个你俩晚上一洞房,哎哟,一见钟情,倾盖如故呢!” 阿朝连一见钟情这种话都扯出来了,余璟哭笑不得,把他俩全赶出屋去:“滚吧滚吧,趁喜轿没到,让我清净一会儿。” 等新娘的一整天真是无聊透顶,余璟闲得喂了七八次鱼,差点把池塘的红鲤撑死,才被一群下人簇拥着去前厅等着接亲。 老爷夫人穿戴庄重,下首坐着他大哥二哥还有两位温顺沉默的嫂嫂。余璟瞟了一眼,想到他马上也要娶一块一样的美人皮木头回家,又开始烦闷地喘不上气。 程小姐从江南来,乘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循着旧式婚礼,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地迎进城。余璟懒懒地倚在余府大门口,听着唢呐声越来越近,觉得眼前一切糅杂混乱,分外荒谬。他仿佛已经顺着宽阔的迎亲大道,看透了乏味的一生。 然而先到余府门口的却是一辆扎着红绸的黑色小轿车,余璟还在想这程家小姐难道转了性要赶潮流了,轿车门缓缓打开,走下来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儒雅青年。 余璟看着青年白白净净的脸,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考究的衬衫马甲西装裤,看着他搭在臂弯里的西装外套,再看到伸到眼前的这一只纤长匀称的手。 “余先生你好,我是玉娴的哥哥程亦舒,是来送亲的。”程亦舒笑着伸出手,而余璟呆在原地好半天,被二哥从背后推了一下,才想起来伸手握上去:“……程先生,幸会。” 程亦舒温和地笑了笑,弯起的眉眼隔着镜片,像蒙了一层夜色的镜花水月。 这时八抬大轿终于到了门口,程亦舒放开手,转头站到喜轿边上,掀起绸缎的轿帘。里面伸出一只小巧的素手,和程亦舒的有点像。 程亦舒转过身看着还在原地的余璟,笑眼里多了几分揶揄:“余先生,还不来接你的新娘子。” 余璟看着喜轿和站在旁边的程亦舒,恍恍惚惚地想: 啊,他要娶的是喜轿里那个。 喜轿外这个人是他妻子的哥哥,是他的大舅子。 程亦舒,真好听的名字。 他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程亦舒牵着新娘的手,对他一笑,把新娘交到他手上。 接下去的婚礼仪式他一个也不记得,几时拜了天地,几时应酬的宾客,对着父母哥嫂说了什么,甚至身边这个新娘子叫什么名字他也不记得,满脑子只有程亦舒三个字。程亦舒,程亦舒,程亦舒。 等他回神站在床前,对着盖了盖头的新娘,脑子里忽然想到的是,盖头下面,会不会长了一张和程亦舒一样的脸。 盖头揭开,他有点失望,新娘娇俏动人,大家闺秀的长相,和程亦舒半分也不像。 余璟拿舌头顶了顶上颚,英俊的眉宇间一股子阴戾的烦躁,把唯唯诺诺的新娘子吓得一呆:“余……余先生,怎么了?” “没怎么,酒喝多了不舒服,我出去醒醒酒,你早点休息。”余璟冷巴巴地丢下这一句,转头就跨出了房门。 一屋子的丫鬟喜娘都僵在原地不敢说话,最后还是夫人差丫鬟来打发了,再给新娘带了话,说三少爷身子不好,尚不适宜圆房,请三少奶奶不要多心,早些休息。 三少爷确实身体不好,年前落过水,留下一点畏寒的病根,他就拿这个搪塞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邀约应酬,如今居然连新婚夜都用这个借口。 余璟吹着夜风醒酒,晃荡出自己房间,隐约想起大嫂把新娘的娘家人连同陪嫁一起暂时安顿在西侧的小院,脚步一转,鬼使神差地往西边走去。 小院比较老旧,没装西洋电灯,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靠在窗台边,程亦舒在窗边的桌子上,扶着眼镜低头看书。 余璟倚着院门,停在夜色里远远看着。程亦舒换了一身居家的丝绸睡衣,黑色衣领束到领口,外面披着一件灰色的棉睡袍。白天打了发蜡的头发应该已经洗过了,软蓬蓬地耷着,顺在耳后。这么休闲的睡前打扮,程亦舒居然还一丝不苟地坐在桌子前面看书,像个小学究。 余璟不作声地看了许久,恍然觉得这一幕软软地滑进了心底,服帖得像天生是他记忆的一部分,他就该笼着这道身影在眼里似的。 过了一会儿,程亦舒眼睛有点累了,捏捏鼻梁抬头望向窗外,才看到院门口的黑影,出声问:“谁在那?” “是我。”余璟笑着走过来,一只手搭在窗棱上看着他。 “啊,是妹夫啊。”程亦舒一弯眉眼,含着笑意问,“你怎么没和玉娴在一起?” 余璟被程亦舒的一句妹夫说得突然有点不快,又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妻子叫程玉娴。他心不在焉地扯谎:“我喝得有点醉,出来醒醒酒,你妹妹赶一天路也累了,我叫她先歇着了。” 程亦舒“哦”了一声,有些担心地道:“妹夫喝醉了?要不要紧?叫下人给你煮碗醒酒汤吧。” 余璟定定地看着他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妹夫?” 程亦舒噗地笑了出来,问他:“那叫你什么?” 余璟想了想,说:“叫璟哥儿吧。” 余璟是家里的老幺,父母兄嫂都喜欢这样叫他,他长大之后其实就不喜欢这样黏黏糊糊的叫法了,此时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仿佛很想听到程亦舒说出这两个字。 程亦舒没察觉似地笑着,白齿一合,轻轻念出来:“璟哥儿。” 程亦舒是南方人,说儿化音不太标准,有些费力地卷着舌头,抛出来的字眼浅浅淡淡,水灵灵的,像唱诗一样,在余璟心里砸了一个小坑。 “璟哥儿,进来坐会儿,我给你倒杯茶。”程亦舒毫不自知,大大方方给余璟开了房门。 余璟捧着程亦舒倒的热茶,坐在程亦舒的木椅上,就着昏暗的烛火瞧程亦舒的脸。程亦舒坐在床上,两手搭着床沿,慵懒地向后转转脖子,然后直起身看他。那一瞬间的晶亮眼眸,让余璟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看穿了。程亦舒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寡淡平静,又仿佛什么都知道,连余璟自己也没理清的心思他也能一一洞穿一般。 然而那样的感觉只是一瞬,程亦舒很快又歪头打趣说:“喝完这杯茶就回去吧,我也赶了一天路,着急休息呢,璟哥儿。” 余璟看着他灰色睡袍的领口,昏暗烛光下漏出一小截的细白脚腕,脑子里锣鼓齐鸣闹得沸反盈天,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亦舒。” “嗯?” 余璟憋了半天,最后说:“我明天给你买一个台灯来。” “好呀。”程亦舒天真地看着他,眨眨眼笑。 第二天早饭,全家都知道余璟从新房跑了,对程玉娴很是过意不去,倒是程玉娴自己面色淡淡的,不怎么生气,反而温声劝老爷夫人。 老爷狠狠瞪了一眼余璟:“二十好几的人了,干出这么荒唐的事,还不给玉娴道歉!” 余璟懒洋洋地说对不起,把老爷子又惹怒了,众人又劝了半天才劝下来。这期间余璟悄悄打量程亦舒,见他坐在饭桌上,一直笑得彬彬有礼,不时和程玉娴低声说两句话,偶尔和他视线相对,就回一个浅浅的微笑,看起来是没有生气,也好像什么都没察觉到,因此放下心来。 饭后,夫人叫余璟陪着程玉娴上街逛逛,给她买点东西赔罪。程玉娴想拉上自己的哥哥,余璟乐得一口答应,生怕她反悔。他正不知找什么由头和程亦舒说话呢。 正好今天上街,可以买好程亦舒的台灯,还要再买点小玩意儿,程亦舒从江南过来,大概没见过那些。 从头到尾,余璟大概都忘了,自己是陪太太出来逛街的。 第2章 开场白 余璟开车,程玉娴坐在副驾,程亦舒在后座。 余璟徐徐踩着油门驶上大道,漫不经心地问道:“想去哪?我送你们去。” 程玉娴对着余璟似乎有些瑟缩,不似老爷夫人面前落落大方,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余先生想去哪就去哪吧。” “那可不行,远来是客,老爷子叫我好好招待你们呢。”余璟停在路边,转过头看后座,“程亦舒,你想去哪里?” 余璟执意不肯叫大舅子,程亦舒不计较,扶了扶眼镜款款笑着说:“那就去百货大楼,玉娴有要添置的东西还可以再买。” 三人在百货大楼逛了一圈,程玉娴买了两块手帕,一瓶发油,程亦舒随便买了一支钢笔,余璟惦记着程亦舒的台灯,转了好久买了一个大功率又好看的绿灯罩台灯。三个人逛完街,才过去半个上午。 余璟站在街边琢磨着去哪家餐厅解决午饭,远处忽然飘过来一阵悠悠的戏腔,神色自若的程玉娴霎时便僵住了。 “是,是哪里在唱戏?”程玉娴呆呆地问出口,被程亦舒狠狠拽了一下衣袖,才醒过神来,小脸都被冷汗浸白了。 余璟没注意到,只随口回答她:“一条街后面就是畅春园,原来的台柱子走了,听说最近新来了个角儿,叫什么木鹂的,一下子把畅春园捧回去了,大中午都排满戏呢。” 程玉娴咬着唇的牙都在抖,不顾程亦舒的眼色,直问道:“余先生!我,我想去听戏,可以吗?” “啊?”余璟是真不喜欢听戏,何况他还想找个西餐厅好好吃顿饭呢。程玉娴看出他的为难,连忙道:“不用余先生陪我,我自己去就行。”程亦舒皱了好几次眉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余璟没想到程玉娴还是个戏迷,迷得饭都顾不上吃。他可没那么多绅士风度,程玉娴不要他陪,他乐得一身轻松,欢欢喜喜把程玉娴送到畅春园买了戏票,转头就拉着程亦舒去餐厅吃饭了。 程亦舒和余璟不约而同要了一份西冷牛排,说出口时彼此都是一愣。点好餐后,余璟翘着二郎腿,笑着说:“程亦舒。” “嗯。”程亦舒一边答应,一边拧着钢笔观察里面的墨管,看着有些孩子气。 “你是不是留过洋啊?”余璟坐得舒服,随口问道。 程亦舒的动作有些微的停顿,然后说:“留过,在英国五年,去年刚回来。” “我也从英国回来!”余璟喜得坐直了,“这么巧,我以前怎么都没见过你?” 程亦舒笑:“英国那么大,哪能这么凑巧碰上。” “也是。”余璟又靠了回去,无不遗憾地说,“我去年下船栽水里一回,留学的事好多不记得了,说不定我们在大街上碰见过呢,只是被我忘了。” “留学的事都忘了,那不是白花钱了。”程亦舒端起咖啡杯,揶揄地说。 余璟笑笑,也不生气。在余府时,有关留学的一切都是余璟的禁区,有人提到他就头疼欲裂,要发疯打人,没一个人敢提。今天他竟然自己和程亦舒提起来了,还大大方方接受他的玩笑。余府的人若是在这,恐怕要惊掉大牙。 余璟盯着程亦舒柔和的脸颊弧度很久,忽然开口说:“程亦舒,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啊。” 程亦舒听到这一句,忽然抬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余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仿佛糅杂了很多很沉很重无法诉之于口的情绪,像撒满玫瑰花瓣的深潭,清幽孤寂,又透着让人欲罢不能的勾引,叫人无端揪心,恨不得舔掉那层魅惑的膜,然后溺死在他的潭底。 程亦舒看了他一眼就垂下,低头仔细地把牛排切成小块,然后把自己这份和余璟的调换,带着单纯的微笑点点桌面,把余璟叫回神,拿玩笑接上他的问话:“真是个老掉牙的搭讪开场白。” 余璟看着程亦舒的眉眼心尖发颤,于是叉着牛肉块递到程亦舒嘴边,也用玩笑的姿态说:“那程亦舒,你理不理我?” 程亦舒向前俯身,乖乖张嘴把肉吃了,无意轻吮了一下叉子尖。泛着微微水光的叉子尖,把余璟的心腾的一下烧着了。 他给他切牛排,是习惯照顾人?也是,他不是有妹妹么。那么听话地吃了牛肉又是为什么?两个大男人,好像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余璟想来想去,挖不出程亦舒一言一行里有什么别的深意,可他不经意间的某些眼神,却能勾得余璟心发慌。余璟思来想去,只能确定,自己脑子里充斥的每一个想法,都不怀好意。 阿朝一句一见钟情,真叫一个歪打正着,余璟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他算是明白了,自己这叫淫者见淫,程亦舒眨眨眼,在他眼里都是勾引。 回到家里,余璟着急往西院去,等到房间里才傻了眼。西院是老房子,连电线也没拉,台灯再大功率,买回来没地方插插头。 程亦舒憋笑憋得嘴角漾开一个浅浅的酒窝,余璟才知道程亦舒早想到这茬儿了,就在这等着看他笑话。余璟看了眼程亦舒的酒窝,忽然哈哈一笑,大手一挥叫阿朝带着人给程亦舒搬屋子,搬到他院里去。 “啊?”程亦舒愣愣的,没反应过来。 余璟看得心痒,没忍住一掐他的脸:“就着那点油灯看书,不把眼睛看瞎了才怪。再说了,一院子都是嫁妆,你和货睡一块儿不难受啊。” 余家打算的是程亦舒不会住太久,大致安排了舒服干净的住处,其他的没太考虑。余璟强行把程亦舒搬到书房旁边,自己房间对面,余府人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余璟我行我素惯了,程亦舒既然是程玉娴的哥哥,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于是余璟如愿让程亦舒住进了有电灯的房间,还把绿灯罩台灯安在床头,给他睡前看书用。 这之后,余璟总找各种借口往书房跑,拿着洋文书请教隔壁的程亦舒。磨到时间晚了,他就说程玉娴睡下了,不好打扰,软磨硬泡要留宿。程亦舒笑得无奈,把他当小孩子纵着,还给他拿自己的睡衣,大床分他一半。 余璟借口自己怕冷,每次都蹭到程亦舒身边,程亦舒就轻轻抱着他,拿体温烘他,直把余璟烘得浑身燥热。程亦舒仍是自若的姿态,躺在同一条棉被里和他说丹尼尔·笛福,说查尔斯·狄更斯,余璟一个字母也没听进去,满心满眼只有程亦舒盛着稀奇古怪的洋文,在月色下轻轻颤动的唇舌。 余璟就这么憋着一腔心思耗了一个多月,连程玉娴的房门也没踏进去几回,别说余家二老了,程亦舒自己也觉出几分不妥当。于是他在一日午后对余璟说,自己准备回去了。 余璟着急,直问他:“回去干嘛?” 程亦舒失笑:“我就是来送亲的,如今新娘子回门的日子都过了,我还不走,赖在这里白吃白喝吗?家里安排了活计,叫我回去接手呢。” “不就是找工作吗,在月城也可以找啊。”余璟道,“你学问那么好,月城大把岗位要你,大老远跑回家里做活多没意思。” 程亦舒一听,也觉得有道理,笑说:“那也行,我先试试,不过我不能老赖在你家了,搞得你和玉娴多不方便。” 余璟劝了半天没用,只好答应他帮他找租房,等他找到工作再搬家。 正好最近教会学校缺个国文教师,程亦舒一身学问,一去面试就面上了。余璟又打哈哈说租房难找,还没找着呢,等程亦舒工作一阵,拿了工资再说。程亦舒对于余璟的耍赖没有办法,只有笑着摇头。 程亦舒第一天上班,余璟想开车去接他,程玉娴却突然走出来,说她也要去,余璟没有理由拒绝,只好带上她闷声开车。结果驶过三四条街后,程玉娴突然啊呀一声,说自己有东西落下了,要回去拿。 余璟登时烦躁起来:“有什么东西非得回去拿的,程亦舒马上要下班了,迟了和他错过怎么办?” “抱歉抱歉余先生,我自己坐黄包车回去拿就好了,你先过去,等会儿我再来找你们。”程玉娴连声说。余璟只好停下车,程玉娴便匆匆忙忙开门走了。 余璟懒得管她,自顾开车去学校,把车停在校门口,左手倚着车窗,看从校门里涌出来的叽叽喳喳麻雀似的学生们。 不多时,程亦舒捧着教案,和校长一边聊天一边走了出来。程亦舒今天为了正式一点,又穿上了第一次见面那身西装,金丝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脸上挂着礼貌的淡淡笑意。余璟冲他摁了一下喇叭,程亦舒抬头看见了,嘴角的笑意漫进了眼睛。 程亦舒对校长点头告别,加快脚步向余璟走过来。余璟给他打开车门,程亦舒低头坐进副驾,笑着和他打招呼。 余璟一时没有回应。穿西装的男人总是整肃得千篇一律,比如他大哥二哥穿上西装叫他看见,他就只想立刻闭嘴低头。程亦舒穿着西装,修身的裁剪,束到最上面的纽扣,冰冷的镜片,只叫余璟一门心思想扒掉他的西装,领带缠着他的手腕,浆洗挺括的西裤挂在膝弯,摘掉金丝眼镜,露出一双迷离的眼。 程亦舒伸手朝他眼前晃了晃:“璟哥儿?傻了呀?” 余璟回过神,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盒给他:“庆祝你第一天上班的贺礼。” 程亦舒抿唇一笑,打开礼盒,惊喜不已。是一条格纹领带,面料丝滑,一看就是好货。程亦舒很开心地向他道谢,他笑着没有说话,心想你若是知道我想用这条领带干什么,估计就不会想谢我了。 程亦舒比余璟大两岁,平时总是像哥哥照顾弟弟一样照顾余璟,布菜、倒水、切牛排,程亦舒无比自然地做着这些,余璟就托着腮享受细碎的照顾。 吃饭聊天逛街,余璟过得那叫一个心满意足,把程玉娴的事完全丢在脑后,回到家才猛地想起来:“啊呀,你妹妹说要来接你的,到半路说自己忘东西回去拿,转头再来回合,我怎么把她给忘了。” 程亦舒听到这话,面色顿时有点僵硬,这时程玉娴没事儿人一样从房间出来了,全然忘了接程亦舒这回事一般。余璟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只心道她不去老爷子那儿告我状就行。 第3章 我是谁 三少爷和三少奶奶貌合神离,已经是余家心照不宣的秘密,老爷夫人着急,旁敲侧击不知多少回,两位正主就是不搭理。余璟素来轻狂也就算了,连温柔听话的程玉娴也淡淡的不上心。 眼看抱不上孙子,夫人心一横,叫人张罗了一桌酒席,把所有人都请上,连搬出去的程亦舒也没落下,生怕余璟和程玉娴不肯来。 程亦舒在学校上了一阵课拿到了工资,执意自己找到了租房搬出去。余璟正为这事烦闷,不知拿什么借口找他去。家里一张罗,余璟想也不想就应下了。 程玉娴白天去听戏了,到了傍晚才挽着程亦舒回来,老爷夫人招呼他们坐下,给余璟使眼色,叫他坐旁边。余璟想挨着程亦舒,可被老爷子瞪着,只能憋憋屈屈坐在程玉娴旁边。 大家吃得开心,夫人趁势叫人拿来几杯红酒,说是别的富太太送的好货,给大家开了尝鲜。哥嫂们看见下人仔细辨认酒杯分给大家,心里就有了数,只装作看不见。送到程玉娴面前时,程玉娴却有些为难。 “妈,我……我不会喝酒……”程玉娴低声道。 夫人着了急:“不就一杯酒吗,有什么不能喝的,醉了有璟哥儿照顾你啊。” 程玉娴愈发白了脸,余璟看着没劲,一把端起程玉娴的酒倒进自己的酒杯里,一气喝干了:“我喝行了吧?” “你!”夫人气结,又怕出问题,“喝这么猛,一会儿该头疼了,早点回房歇着吧,叫玉娴照顾你。” “不用!今天舞厅有表演,我买了票了!”余璟晃了晃身子站起来,冲程亦舒招手,“程亦舒!我们看跳舞去!” 余小少爷说走就走,谁都拦不住,夫人恼自己把事情办砸了,怕余璟在外面乱来,程亦舒已经拿起椅背上的衣服对二老说:“老爷夫人,我开车送璟哥儿去吧,省得他醉了找不到路。” “好吧,麻烦你了啊。”夫人苦着脸说。她又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把她的算计说出口,只盼着程亦舒懂点事,等下到舞厅给余璟安排个舞女泄泄火算了。想来想去又气恼程玉娴没眼力见,到这个份上了,居然还和没事人一样自己回房间。 程亦舒跌跌撞撞扶着余璟爬上车,自己坐到驾驶座把车开了出去,问余璟:“璟哥儿,舞厅在哪呢,你给指指路。” 余璟倚着前座靠背,对程亦舒说话,热烫的气息就喷在他耳后:“前面……右拐。” 程亦舒懵懵懂懂跟着余璟的指令开车,把车开到了一个黑灯瞎火的荒巷子,终于觉出不对来:“这是哪啊……你是不是指错路了,璟哥儿,璟哥儿?” 余璟靠在后座,紧闭着眼,看着不太对,程亦舒有点紧张,把车停在路边,拉开后座想看看情况:“你没事吧,璟……” 程亦舒还没说完,忽然被一股大力拉进车里,砰的一声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躺在后座上,余璟抵着他的肩,正沉沉凝视着他。 程亦舒挣脱不开,皱着眉看他:“璟哥儿,你是不是喝醉了?你先起来……” 余璟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唇上:“嘘。” 余璟轻笑,俯在程亦舒脸侧,着了魔一样深呼吸,醇香的酒气混着余璟特有的气息,烘在程亦舒耳边,把他的神智都蒸得开始混沌。 程亦舒清冷的香气盈在他的鼻尖,这么多天发疯一样执着的夙愿突然实现了,余璟觉得自己在做梦,从心脏到血液都躁动不安,偏头用齿列研磨着他温热的脖颈,感受着齿下皮肤细细的颤抖。 “璟哥儿,你知道我是谁吗?”余璟听见他的声音在颤,像琴弦的余韵。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程玉娴的哥哥,我心思龌龊,不是东西,是不是?”余璟埋在他颈侧贪婪地呼吸,“可我不喜欢程玉娴,从你出现之后,我脑子里全是你,一刻也没有分给你的好妹妹,要不是你,我恐怕连她的名字也记不住。” 程亦舒推不开他,听着简直快哭了:“不是,你喝醉了,璟哥儿……” “我没醉。”余璟抬起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程亦舒,摘下他的眼镜丢到一边和他对视,像捕食者盯着到手的猎物,“程亦舒,你当真半分也没感觉到我对你的心思?你别管什么妹妹老婆的,我只问你这个人,你程亦舒,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程亦舒摘了眼镜,寡淡的情绪好像被解开了封印,突然浓了一点,洇染在软宣一般的脸上。他没有回答他,迷蒙的双眼失焦片刻,氤氲起薄薄的水汽。 程亦舒哭了。 程亦舒的眼泪比任何说辞还要振动余璟的心扉,余璟狠狠吻上他的眼睫,吮走咸涩的眼泪,一路吻到唇峰,舔着美人珠长驱直入。管他喜不喜欢,看到一次程亦舒的眼泪,叫余璟立马去死他也甘心。 午夜的荒巷没有人烟,任何响动都不会引来注意,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教会学校受学生尊敬的国文教师,被一个昏了头的醉鬼按着,在一辆汽车后座哭了彻夜。 余璟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他一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家里卧室的床上。 余璟捏着鼻梁坐起来,一转头看见程玉娴躺在旁边睡着,吓得咚的一声滚到了地上。 服侍的丫鬟闻声进来着急忙慌地扶余璟,程玉娴神色自若地起身,还关切地问余璟是不是做了噩梦。 余璟有点发懵,自己不是在车上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程玉娴看出了他的疑惑,温声解释:“余先生昨天喝醉了,哥哥开车带你出去溜了一圈就回来了。” 余璟糊涂了,他和程亦舒到底有没有……怎么程亦舒还把他送回来了,程玉娴竟然一点疑惑都没有……程玉娴怎么会躺在旁边,昨天晚上不会是她…… 余璟想得头皮发麻,不敢去问程玉娴,找了个借口就闷头离开了房间。 那日之后,程亦舒学校里的工作似乎忙起来了,整天呆在学校里,余璟想见也抓不着。大哥又拎他去公司上班,他只好跟着忙,管账签合同打文件,忙得四脚朝天,更没机会去见人了。 这天有个应酬,是和邵府的大少爷谈生意。大少爷八面玲珑,谈起生意得心应手,是个很厉害的人物。酒过三巡,大少爷招来服务生,指着餐桌上的奶糕和玉米烙叫厨房再做一份,他带回家去。 余璟的大哥打趣,大少爷这么威风八面,还喜欢吃这种甜叽叽的小玩意儿呢。大少爷哈哈一笑,随口道,家里的小猫嘴挑,他带回去喂猫的。 回府路上,喝多了酒的大哥在车上难受着,乱骂邵大少爷黑心商人还装深情。余璟听着奇怪问了一句,才知道邵大少爷说什么家里的小猫,是在家养了个戏子,就是畅春园原来的台柱子兰老板。大少爷把人硬拐回家不让他再去唱戏,锁在府里养着。 多日的烦闷和迷茫似乎有了出口,在大哥骂骂咧咧的控诉声里,余璟突然满怀恶意地想,要是能把程亦舒锁在家里,永远见不到别人,眼睛里只有自己就好了。 浑浑噩噩一个多月,程亦舒一直对余璟避而不见,余璟还没想好怎么去见他,自己家里就又出事了。 这天余璟还在办公室看文件,被家里的司机找上门,说是有要紧事要处理,踏进府门时,第一眼看见跪在中间的程玉娴,上首坐着面色铁青的老爷夫人,其他人站在旁边噤若寒蝉。 “怎么了这是?”余璟信步进来,看了程玉娴一眼,问道。 “你让她自己说!这个不守妇道的东西,干了什么好事!”夫人气得发抖,指着程玉娴骂。 “妈,妈,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有什么话好好说呀。”余璟随口劝道,反把夫人说得更生气了:“都是你这个不长心眼的惯的!你媳妇怀孕了!两个月!要不是我眼尖,就被这小贱人瞒过去了!” 余璟除了一个月前喝醉进了一次程玉娴的房门,其他再没有去过,这事余府上下都知道。那这两个月的孩子从哪冒出来的,众人想到这里,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其中最冷静的大概就是余璟了。他走到老爷夫人面前说:“反正我也不喜欢她,要不就放她走吧,强扭的瓜不甜啊。” 老爷猛地一拍桌子,气得胡须倒竖:“什么混账话!余家是什么门第,出了这种败坏家风的丑事,传出去岂不遭人笑话!” “程家还说什么江南大家,家风如此不堪,你们兄妹两个拿余家当什么?”夫人指着程玉娴的脑袋厉声斥骂。 “这又关她哥哥什么事?”余璟一阵头疼。 二嫂没忍住开口了:“三弟,你不知道吗?这小贱人的姘头就是程亦舒呀!他们根本不是正经兄妹!” 余璟想争辩的舌头突然结住了:“你说什么?” “那个程亦舒说是送亲,其实就是没安好心!他赖在余府这么久,还找工作要在月城定居,不就是觊觎程玉娴想见缝插针嘛?程玉娴没事儿就去戏院听戏,都是程亦舒带她去的,我看他们哪是听戏,指不定在戏楼哪个包厢快活呢!”一个丫鬟嘴快地开口说。 她抱着接近三少爷的小心思,早看三少奶奶不顺眼了,趁此机会,正好一股脑地把脏水泼兄妹俩身上。她还想再说几句,余璟却忽然盯了她一眼,阴狠的神色全然不似平时随和,把她吓得闭上了嘴。 “璟哥儿你别不信,这些都是从程玉娴房里搜出来的,你看。”大嫂眼神示意,有丫鬟上前把东西往地上哗啦一倒,什么书信、钢笔、腕表,一看就是属于余璟以外的男人的东西。余璟眼尖地看出来,那支钢笔就是那天他们三个人一起去逛街,程亦舒买的。 夫人咬牙切齿地质问程玉娴:“你自己说,你的姘头是谁!” 程玉娴白着脸,看了看老爷夫人,又看了看余璟,眼一闭,恨声道:“是程亦舒!” “你他妈胡说八道!”余璟骤然暴起,要冲向程玉娴,被家里人死死拦住。夫人抹着泪说:“璟哥儿别自己动手,我们已经叫人去抓程亦舒了,绝不叫这对狗男女好过!” 正乱着,外面来人禀报:“那姓程的今天没去学校,买了船票要跑!” 余璟听到“要跑”两个字,什么都顾不得了,冲出去拿了车钥匙,自己开着车往码头飞驰而去。 夫人呆了一瞬,急得要哭:“你们快去跟着三少爷,他看不得码头的呀!” 第4章 毒玫瑰 邮轮鸣了两次笛,再鸣一次就要离岸走了。工人在一级一级收着脚踏,突然听到刺啦一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一辆小车居然直接冲到了码头边。 余璟下了车,扑面而来的海风和汽笛像一柄锤子砸在他脑袋上,一阵天旋地转,他没控制住,白着脸干呕了两下。 “这位先生怎么了?”管事的上来关切道。 余璟把生理性的不适压回肚子里,攥着管事的问:“你们今天有几艘船要走?” “五六班邮轮吧,最近一个马上就要走了,是去英国的,现在是买不上票了。”管事的回答。 余璟抬头看向即将离岸的那艘邮轮,像疾风骤雨里飘摇的树叶。仿佛得到了某种感应,在他往甲板看去时,正好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身影转身逃进船舱。 “我是邵大少爷派来的,叫他们迟半个钟头开船,现在立刻停下。”余璟扯根鸡毛当令箭,果然唬住了管事的,他说完,便疾步往船身靠岸的台阶跑去。 眼前的一切变成了一锅沸水,一年前落水的记忆冰冷地漫上全身,涌进口鼻。当时似乎有混乱的逃窜,惊慌的喊叫,还有不甘的挣扎,窒息的绝望。所有情绪在此刻一一复盘。余璟头晕目眩地走在甲板上,又好像在一年前漆黑的水面扑腾。 夜里的那束光,颀长清瘦的背影,他想要躲着我,想丢下我逃走。 余璟哗啦一声拉开一扇舱门,程亦舒站在杂物间里,无措地转头看着他,还是那么衣冠楚楚,眼神里却全是狼狈。 余璟一咧嘴角:“你想逃?要逃去哪里?” 程亦舒叹了口气,扶着眼镜偏开头。 余璟一把扼住他的下颌,冷笑说:“程亦舒,你可真是好样的。搞大了姑娘家的肚子,自己买船票逃了?” “玉娴?”程亦舒明显一怔,然后皱起眉头低声自语,“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程亦舒的反应让余璟一颗心砸到深渊摔了个粉碎,他咬着牙说:“送钢笔是吧,把我弄她床上给你俩打掩护是吧,程亦舒,你真他妈有能耐。” 程亦舒眼神一暗,只低声说:“我有急事,回来再跟你解释,好吗?” 余璟把程亦舒抵到墙角,嘲讽地说:“回来?一逃就要逃去英国,我还指望你回来?程亦舒,你骗三岁小孩儿呢?” “璟哥儿,我……” 程亦舒还没说完,被余璟用嘴唇封住了口。 余璟发泄式地噬吻他,咬得他唇舌破皮,直到两人口腔里都充斥着淡淡的铁锈味。余璟用舌头卷走渗出的血,趁着程亦舒无力反抗,扯掉他衬衫领口的纽扣,在脖颈和锁骨留下暧昧的水痕。 程亦舒发着抖,哀求似地看着他:“璟哥儿……” “今天这班邮轮有你,它就走不了。”余璟亲了亲他的嘴角,笑着说,“你要是不听话,我在这儿就把你这身西服扒了,信不信?” 程亦舒果然不敢动了。余璟看着他无措的眼睛,心里的邪火直直烧上脑门。去他妈的媳妇妹夫大舅子小贱人姘头,都滚一边去,程亦舒是他的,他只要一个程亦舒。 邮轮果然迟迟没开。余璟拽着程亦舒走下船,把他塞进车里,自己发动汽车,一路疾驰到一栋小洋楼前。余璟攥着程亦舒的衣领进门,一关上门就把他抵在玄关,喘着粗气亲他,在亲吻的间隙呢喃:“这栋房子,本来是送你的……我想找个日子好好和你说,可惜你跑了。” 程亦舒推着余璟的肩,挣扎着问他:“璟哥儿,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冷静一下……” 在码头的昏沉还萦在脑子里,但余璟顾不上,一腔汹涌的情感堵在肺腑,他感觉自己要炸开了,必须得找个什么容器接纳它们,自己才不会爆体而亡。 “程亦舒,你真是我的好舅舅。”余璟掐着他的腰恨恨地笑,“我还没想好怎么和我的大舅子说呢,你倒厉害,先搭上了我老婆。” “我……”程亦舒欲言又止,被余璟掐得说不出话来,只剩断断续续的轻喘。 “你也不必解释了,你喜欢谁,睡过谁,我都不在乎,反正老子看上你了,你就给老子受着,死也得死在我床上。”余璟把程亦舒扔上床,扯下程亦舒的领带,如愿把它缠在了程亦舒的手腕上,魔怔了一般看着他,一遍一遍重复,“程亦舒,程亦舒……” 程亦舒怔怔地看着余璟许久,不知哪来的力气从软被里坐了起来,缠在一起的双手疯了一样往余璟脸上扇,大哭着说:“混蛋!混蛋!混蛋!” 程亦舒的眼泪是余璟从清醒转向疯魔的开关,几滴咸涩的泪如同滚油浇进烈火,直把两个人都烧得魂飞魄散。 程亦舒哭累了,陷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地睡去,像一朵落在泥里的破碎的玫瑰。余璟低头吻他湿漉漉的眼尾,回忆刚才的场景,和那天车上的记忆逐渐重叠,终于满意地确认,那天不是梦。 因为这么一遭,程亦舒躲了他一个月,大概真是吓着了吧。不过没关系,以后程亦舒永远留在他身边,他可以慢慢安慰他,保护他。程亦舒,真是一朵能叫人发疯的毒玫瑰。 等余璟回到家,府里都快翻了天了,夫人抱着失而复得的小儿子大哭,哭得余璟好头疼。等大家都冷静下来,余璟才有空打听消息。 二嫂愤愤地说:“我们被那小蹄子骗了!她姘头哪是程亦舒,是那畅春园的原木鹂!咱们这着急忙慌地抓程亦舒,给程玉娴和她姘头钻了空子,让他们坐火车跑了!” 火车不比轮船,哪还抓得回人,而且余璟一听姘头不是程亦舒,整个人都通畅了,一点也不想计较。 “璟哥儿,那程亦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时帮他们打了多少掩护,现在又挑这个节骨眼要逃,他们肯定都是串通好的。你抓着人了吗?”大嫂问道。 余璟面不改色:“没,等到码头船都开跑了,我不太舒服,就就近找了个旅馆歇下了。” 夫人心疼地拍着他的手:“怎么不去医院看看?璟哥儿,算了,咱们不生气,啊。就当他们死了,妈再给你找个好的。” 程亦舒在余璟一张嘴里,远渡西洋逃了,从此消失在月城。余璟抹去了程亦舒在人们心中的一切痕迹,用个时髦点的说法,社会性死亡了。从此,程亦舒只活在巷尾的小洋楼,活在余璟的掌心。 余璟开始夜不归宿,扯稀奇古怪的理由搪塞家里。老爷夫人怕刺激他,又不敢多说,只派小厮偷偷跟去看过。小厮回来禀报,只说三少爷总去舞厅,会进一座小洋楼留宿,可能养了几个舞女在里面。这对大户人家的少爷来说也不是稀奇事,他们便由得他去了。 余璟困着程亦舒,像养小猫一样,给他准备好吃的,昏天黑地地胡闹。 程亦舒真是要疯了,求他放自己出去看看,哪怕一眼也好。余璟就是不听,问得烦了,就吻他,揉他,把他欺负哭,走之前再把他铐在床头。渐渐地,程亦舒像是终于屈服了,圈在手铐里,温顺沉默地倚在床头,等着每天下班回家的余璟把他揉进怀抱,用凶狠的爱意和占有欲,与他骨血交缠。 某些瞬间,程亦舒会用很沉静专注的眼神看着余璟,像将要化冰的泠泠泉水,仿佛夹着绵长的眷恋,甚至让余璟产生一种一种“程亦舒或许也喜欢自己”的期盼。 余璟忍不住想,或许真是喜欢的?程亦舒哭的时候,搂他那么紧,颤栗的余韵里,也会失神地仰着头来索吻,还有晨间他把程亦舒锁在床头,转身离开时,程亦舒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这些,到底是程亦舒无可奈何的妥协,还是真的对他这个不讲道理的混账有了依恋?余璟想不明白,也怕想明白。 这天回府,余璟在家宴上心不在焉,戳着软软的水晶饺,脑海里是程亦舒温热的酒窝。夫人连着叫他好几声他才听见。 “璟哥儿,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夫人不满地说,“礼拜六叫司机送你去啊。” 余璟回神,问:“去哪?” “你这孩子,我们聊到现在你一句也没听进去?”夫人笑着轻斥,“给你安排了相亲,礼拜六去西餐厅,你和徐小姐见一面。” 夫人这回学乖了,晓得盲婚盲嫁要出问题,先安排一场相亲了。可是余璟不吃这套,懒洋洋地说:“妈,别忙活了,我有喜欢的人了。” “什么喜欢的人啊,舞厅里的?”老爷拉下脸,“荒唐,那能娶进余家的门吗!” “爸,不是什么歌女舞女,人家正经人,学问可高呢。”虽然是个男的。 “那好啊,怎么不带回家来看看?”夫人问。 这下把余璟问住了。二哥看余璟不自然的脸色,哈哈大笑:“不会是人家没看上你吧?” 这话可真一击戳中了余璟的痛穴。他自顾自喜欢程亦舒,把程亦舒的生活拦腰切断,爱得不管不顾,死皮赖脸。可是他从没在程亦舒嘴里听到过一句“喜欢”。 程亦舒会喜欢他吗? 余璟发现他连这句话都不敢问出口。 夫人见余璟又开始发呆,暗叹余璟的情况愈发严重了,更坚定了要找个好姑娘照顾他的决心,趁余璟晃神,拍板把相亲的事定下了。怕余璟反悔,立时就叫下人去给徐家回消息。 余璟闷闷不乐地逃到小洋楼,想到礼拜六要去和别的女人相亲,不知怎么跟他的程亦舒交代。 可一打开房门,看见程亦舒穿着黑色丝绸睡衣,一只手铐在床头,另一只手拿着书,就着床头柜上绿灯罩台灯看书的样子,余璟觉得自己的心都化成了一滩水。 程亦舒抬头看他一眼,拎起书就往他脸上砸:“上哪鬼混去了?” 余璟抱住书,把程亦舒也抱在怀里:“家里摆饭,我不好走太早,这才拖到现在呢。饿不饿?我给你带了水晶饺回来。” “不饿,困了。”程亦舒晃晃手铐,余璟连忙拿钥匙解开。程亦舒拍拍衣服去厕所洗漱,回来带着薄荷的味道,往被褥里一躺,习惯地埋到余璟的怀里。 余璟摸着他柔顺的黑发,那句话梗在喉头,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 程亦舒,你喜欢我吗? 他不敢问。 不管回答是什么,他都舍不得放走他的程亦舒。宁可闭目塞听,不让程亦舒说话,他听不到那个答案,就可以继续沉溺在两情相悦的美梦里。程亦舒已经会习惯性地靠在他怀里了,他可以把这个当成程亦舒喜欢自己的证据…… 就在这个时候,程亦舒开口了:“璟哥儿,礼拜六我能不能出去一趟?” “你是不是又想跑!”余璟第一反应就是质问,简直叫程亦舒翻白眼:“璟哥儿,我不跑,真的。礼拜六音乐厅有世界顶级的钢琴家来办音乐会,报纸上写的。我就看场音乐会,实在不行你把我俩铐一块儿,咱们一起去?” 余璟是个很没有音乐细胞的人,不管是京剧昆曲还是钢琴美声,仙乐也只能让他耳朵磨茧子。占有欲作祟,他直觉不想答应,可看着程亦舒黑亮亮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刚刚才做着两情相悦的美梦,难不成现在就要说嘴打脸? 可他礼拜六还要跟那什么徐小姐相亲,真把人放出去,他都没机会盯梢…… 程亦舒忽然一使劲,拱着腰跨到余璟身上,俯在余璟耳边,红着脸轻轻说:“璟哥儿,答应我这一回,晚上……随便你弄……” 什么叫美色误国?这就叫美色误国。为了程亦舒疯成一个暴君的余璟,又在程亦舒面前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什么丧权辱国的条约都能连笔签。 第5章 心口痣 礼拜六傍晚,余璟开着车送程亦舒到音乐厅门口,和他约好了九点来接,就自己开车走了,心虚似地,还在街上弯弯绕绕半天,才慢吞吞停在西餐厅门口,赴他那推不掉的相亲。 余璟心里揣着事,没像往常一样死死盯着程亦舒,也就没有注意到,开场之后,程亦舒压低毛呢帽的帽檐,冷着脸从里面匆匆走出来,拦了一辆黄包车离开了音乐厅。 公园长椅上,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流浪汉,盖着一张报纸躺着睡觉。程亦舒走上前,低头咳了一声,淡声开口:“天真冷,劳驾兄台腾个地儿?” 流浪汉掀起报纸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坐起来,程亦舒哈着气搓手坐在了长椅的另一端。流浪汉靠着椅背悠哉地说:“这天儿是越来越冷了,太阳都见不着。” “太阳在云后头呢,总有出来的时候。”程亦舒说完,看着流浪汉与邋遢外表全然不同的清澈眼睛,彼此默契地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去哪了,组织找了你很久。” 程亦舒接了流浪汉的烟,悠悠地抽了几口,吐出烟圈:“处理一点个人私事。” 流浪汉点头:“隐蔽得不错,组织当初安排我们掩护你去英国的决定,其实也很仓促,我们后来才知道,那船上埋伏了不少特务,你这一溜倒躲开了。不过后续工作组织还得安排,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程亦舒抽完手里的烟,在椅子底下摁灭了,丢进垃圾桶:“再等一阵吧,我……再陪陪家里人。” “走上这条路,是亏欠家里人。”流浪汉叹气,“那行,你尽快解决,我还等着向上级复命呢。” 流浪汉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想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报纸递给了程亦舒。两人用递报纸的方式,短暂地轻轻握了手。 “保重。” 程亦舒低声:“明白。” 程亦舒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踱步,无意识地走到了一家西餐厅门口。他没心思吃东西,刚要离开,余光瞥见一道身影,猛地停住脚步。 临窗的一个卡座,余璟坐在小沙发的一边,还是那漫不经心的浅笑,桌子中间摆着一瓶玫瑰花,对面坐着一个卷发洋褶裙的姑娘。 余璟送他去音乐厅时,说的什么来着?公司有文件,要回去批完。 程亦舒捏着拳头,掩下所有表情,走进餐厅,拿出钱包在前台敲了敲:“你们经理在吗?有点小忙想叫他帮。” 余璟端着客气的笑脸,听对面的姑娘说发油口红雪花膏,说得昏昏欲睡,想了想摁铃招来服务生,想叫一杯咖啡提神。 穿着服务生衣服的青年靠近,一口清淡的嗓音:“先生需要什么?” 余璟抬起头,看到服务生的脸时直接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卡壳半天才道:“……你们这厕所怎么走?我想上厕所。” “先生随我来吧。”服务生笑着说。 余璟只丢下一句“失陪”,魔怔地跟着服务生走,直进到洗手间,把服务生也推进隔间锁上门:“程亦舒?你怎么在这?” “怎么了,许看文件的余先生来喝咖啡,不许去音乐厅的程亦舒来当服务生?”程亦舒理着领口,把勒得过紧的领结拽松了一点,看得余璟口干舌燥。 可是外面的洗手间那么脏,哪能委屈了他的程亦舒。他抚上程亦舒的脸侧,轻声说:“程亦舒,外面厕所不干净,我们回去再……” 程亦舒扬手甩了他一巴掌,清脆响亮,把余璟旖旎的心思打得散光了:“做你的梦!你以为我来做什么?我才懒得管你,要发情,找外面那卷发小姐去!” 余璟一愣,连忙解释:“不是不是,程亦舒你听我说,那是我妈安排的,我不喜欢的……” “你不喜欢程玉娴,不是照样娶她了么?”程亦舒冷冷地反驳,“反正横竖娶不了我,那你锁着我干嘛?有什么意思?” 余璟一下子冷了脸,抓住程亦舒的手腕压在门板上:“你什么意思,还想跑是不是?” “你他妈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程亦舒突然一句怒吼,把余璟给吼懵了。 余璟从来没见过程亦舒这么生气的样子,可程亦舒吼完,眼眶又开始浮红。余璟最喜欢在床上看见程亦舒的眼泪,可是现在看着程亦舒这样,自己的心却搅成一团地剧烈抽疼。 余璟突然蔫了下来,自欺欺人的美梦被程亦舒的一滴眼泪一击即穿,碎得稀里哗啦。他垂头丧气地说:“程亦舒,对不起。我……我知道我不要脸,我太喜欢你了,实在不知道怎么留住你。你要是不喜欢,我,我……” 余璟说不出口“放你走”,他一点都不想放,想到离开程亦舒,他就难受得没法呼吸。 怎么就喜欢成这个样子了呢,追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看到自己的那双眼睛,明明锁住的是程亦舒,囚禁的却是自己。 “余璟,你就是个混蛋。”程亦舒大滴晶莹的眼泪往下砸,啪嗒啪嗒地撞着余璟的心口。 “程亦舒你别哭了,你想怎么样,跟我说好不好?”余璟急了,不知该怎么哄他的程亦舒,手无足措地站在原地。程亦舒瞪着通红的眼睛,一把攥住余璟的衣领,抵上余璟的唇。 程亦舒亲得不得章法,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乱七八糟。他咬牙看着余璟说:“我要是不喜欢你,干嘛送亲送到这来,干嘛赖在月城三个月不走,干嘛陪你玩那些无聊的游戏?那副破手铐我没一分钟就能拆开,我吃饱了撑的把自己拴在床头等你回家?!” 余璟彻底怔在原地,随后是控制不住的狂喜:“你,你说什么?程亦舒,你喜欢我?是不是真的?” 程亦舒又开始哭,默不作声闭着眼睛,眼泪还从眼睫一颗一颗地渗出来。 余璟一遍一遍地哄他,温柔地吮走泪珠,程亦舒的眼泪反而愈发汹涌,像玫瑰花瓣揉碎了,无力地泡在鲜红的汁水里。 “我那么拼了命地回来,你怎么能说不在乎我喜欢谁,怎么能约别人吃饭,怎么能骗我……”程亦舒在他怀里颤抖,“璟哥儿,你怎么能一点也不记得啊……” 程亦舒大概哭懵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余璟没太听懂。最后是余璟脱下外套给程亦舒罩着头脸,半扶半抱地把人推上车带回小洋楼,连招呼也没来得及和徐小姐打。 余璟整个人都快着了,哪顾得上什么招呼什么体面。 程亦舒嘴里有股烟味,微苦的气息在唇舌间一翻搅,就变得清甜,带着黏稠的诱惑。程亦舒紧紧勾着他的脖子,从未有过的主动和依恋,圆润的脚趾尖磨蹭他的后背,直叫余璟从脊椎麻到头皮。 程亦舒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勾着余璟拽下来和他接吻。程亦舒颤着声音喊他璟哥儿,缠着他不许他出去,勾得余璟魂儿都没了。 余璟低喘着一遍遍问他,喜不喜欢自己,程亦舒就一遍遍哑着嗓子回答他:“喜欢……喜欢璟哥儿……最喜欢……”余璟觉得自己一颗心都在蜜水里泡软了,化没了。 这是他的程亦舒,是他喜欢的人啊。余璟看着程亦舒,程亦舒也看着余璟,像要把彼此的模样烙在眼睛里。 他第一天得知,心爱的人也爱着自己。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快乐么? 握着这一晚,就算明天世界末日也没有遗憾了。 第二天早上,余璟洗漱穿戴好,给程亦舒掖了掖被子,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凝视了一会儿。程亦舒撑着眼皮幽幽醒转,嘴唇微张,带着一点红肿,余璟看得心痒,凑上去嘬了一口。 “今天做什么去?”程亦舒问他。 “余家跟邵大少爷合资的纺纱厂开张了,大哥叫我去安排剪彩仪式。你在家呆着等我,”余璟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许跑。” 程亦舒笑骂他,轻轻扇他一耳光。余璟揪着作乱的手亲了几下,咔哒一声铐在床头。 磨蹭半晌,余璟出门之后,程亦舒收了脸上的倦懒,拿了一枚胸针,垂眸捣鼓半分钟就解开了手铐。 他面无表情地换下睡衣,用西装大衣遮住身上斑驳的印记,带上帽子,低头匆匆出了门。 邵大少爷排场十足,剪彩仪式不过走个过场,也有诸多权贵到场,把露天会场挤得密不透风。余璟好不容易闲下来,端着酒杯靠着窗养神休息,大少爷施施然走到近旁:“余小少爷,那天在码头,是你拿着我的名头叫他们停船吧?” 余璟呛了一口,没想到在此刻被正主逮个现行。大少爷无所谓地哈哈一笑:“不必紧张,不是什么大事,我给你圆过去了。” 余璟尴尬地一笑,大少爷挑眉,压低了声音:“追相好的吧?放心,我不和你家里说。” 大少爷笑得一脸了然,以过来人的姿态教导他怎么哄人,怎么养情儿。余璟面上恭维,心里不以为然得很。才不一样呢,大少爷拐戏子那叫霸王硬上弓,他的程亦舒是真心爱他,永远不会离开他的。 教会学校的办公室,校长坐在办公桌前,面色凝重地理着杂志和文献。就在这时有人笃笃敲门。 校长藏起杂志,对门口说:“进来。” 房门打开,校长眯眼看向来人,骤然瞪大双眼:“程老师?你……” 校长关上房门,压低声音:“你怎么还在这?!” “那天出了点意外,没走成。”程亦舒道。 “伪政府一直怀疑夜笙在我们学校,你逃了也就算了,现在再出现,不是明摆着叫他们来查你么?”校长急得跳脚,“你现在处境很危险,决不能在月城露脸!” 夜笙是程亦舒取的笔名,在地下杂志里发表了很多文章,大多是在教会学校借着公邮寄出的。伪政府因为夜笙盯上学校,只是程亦舒突然消失,叫他们断了线索。他现在一出现,很大可能会暴露。 程亦舒想起那天流浪汉的话,双唇紧抿。他以为躲了这一阵,风头该过了,没想到还是风声鹤唳。现在看来,文字工作他是做不得了,夜笙这个笔名也成了烫手山芋。 校长往窗外瞥了一眼,猛地站起身,推他出去:“快走!有特务来搜查了!” 校长把程亦舒推进卫生间,一出来就碰上五六个人高马大的特务堵门。其中一人冷笑着冲他晃晃一本杂志:“吴校长,能不能跟我们解释一下,你的抽屉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些杂志啊?” 他们顾不得拉扯冠冕堂皇的理由了,竟趁校长不在直接闯进办公室搜查。吴校长冷脸整理了一下衣领:“学术自由不懂么?你们连书也不让人看?” “本来是不管,不过这杂志恶意煽动群众,抹黑政府委员,尤其是里面一个叫夜笙的作者。”特务头子卷起书页拍拍吴校长的脸,“我们查到学校公邮寄出去的文章,确定夜笙就在这所学校里。你身为校长,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另一人冷笑着接上:“整个学校都在狙击范围里,吴校长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 程亦舒听着外面的对话,痉挛似地发着抖,被身后的人捂住嘴,死死拦在隔间里。 然后他听见吴校长冷淡地开口:“别动学生,我说实话。 “我就是夜笙。” 威胁来得快去得也快,特务的交谈和校长皮鞋摩擦地面的声音一起消失,像一场噩梦退了潮。程亦舒发着冷汗,挣开身后的人,想去开门,还没摸到把手就被一掌拍下。 “你想去送死吗?” “不能这样,”程亦舒牙关打着颤,“为什么每次都让别人替我扛着?我不能害了他……” “090128。”身后的人说出一串数字,令程亦舒彻底僵在原地。 “090128,记住你的身份。”这人紧紧盯着程亦舒的眼睛,声色俱厉:“吴校长特意在办公室藏下那些杂志,他早就打算替你扛了。你别忘了,除了发文章,你还有电码破译的工作,只要你被抓,他们就会顺藤摸瓜找到小洋楼的电报机,然后把璟哥儿也算作同伙。写几个字和破译电码是一个等级么?你自己想想,你还想再害死璟哥儿一次吗?” 程亦舒看着他白了脸:“余大少爷。” 余大少爷——余璟的大哥余珹沉沉地叹了口气,握住程亦舒的手:“你破译的东西很有用,拦住了之江沿岸的炮火。我代表组织感谢你。” 第6章 腕间铐 程亦舒在月城其实有一个顶头上司,他从来不知道上司是谁,长什么样,只是一直根据命令破译电报,发表文章,在芸芸众生中隐蔽成一个普通的老师。 原来他的上司是余璟的大哥余珹,那么那天在码头阴差阳错逃过一劫,余珹应该也出手帮了忙。 “电报机不能要了,小洋楼也不能回了。他们既然抓到吴校长,很快就会摸到你头上。”余珹开着车,给程亦舒下命令,“我给你买了最快的去英国的船票,你趁着这几个小时,去黑市随便买点衣服鞋子生活用品。” 程亦舒沉默着看窗外,忽然开口:“我可不可以再去见璟哥儿一面?” 余珹皱眉:“不行,不能牵扯他。” 程亦舒看向余珹,只见余珹冷着脸说:“程亦舒,我作为同事敬佩你,不代表我作为家人认可你。一年前那场海难,本该受罪的是谁,你我心知肚明。本来璟哥儿忘了也好,你却执意回来纠缠,给他无谓的幻想。他是我们家最宠的老幺,是我费尽人力物力从阎王爷那儿捞回来的,我不会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受险的可能。” 程亦舒默然许久,才轻轻说:“我不让他瞧见我,就远远的,看他最后一眼。我没有一次离开之前好好看过他,就这一回,最后一眼,成么?” 余珹停下车看着他,最终重重叹出一口气,把车调了个头。 剪彩仪式之后是酒会,余璟拿着杯酒靠着喷泉边的椅子,无聊地啜饮。 这时有车冲他按了一下喇叭。他一抬头,见是大哥余珹。余珹下车锁了车门,笑着朝他走过来。 “哥!”余璟惊喜道,“你不是说你忙懒得来……” 余珹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低声呵斥:“这种话你也敢吼出来,成心想咱家生意黄了是不是?” 余璟嘻嘻一笑,像个长不大的男孩。 余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余璟接着话,若有所感地往余珹的车看了几眼。 “看什么呢?”余珹问。 “啊,没什么。”余璟转回头,不好意思地挠挠脖子,“老感觉好像有人在看我。” 余珹微微一顿,转向车窗的方向,看着紧紧拉着的车帘,淡声道:“你晃神了吧,是不是昨天没睡好?” 余珹转了一圈,和大少爷打了个招呼,就告辞离开了,临走之前叮嘱余璟好好招待客人,不许提前退场。等余珹回到车上,程亦舒已经面色如常地坐好了。 余珹系上安全带,看了一眼程亦舒,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想哭可以再哭一会儿。” 程亦舒看着手帕沉默了一会儿,笑着接过,擦了擦身侧车帘上的水渍:“抱歉啊,弄脏了你的车帘。” 他叠好手帕放在车座边上,淡笑着说:“以后不会再哭了。” 不在余璟面前,程亦舒再也不会哭了。 余璟应付完酒会,叫厨房重做了几道菜,都是程亦舒爱吃的江南菜系。大少爷一看就促狭地笑起来,蹭着余璟的主意打了份一模一样的,带回府喂他的小猫。 只是大少爷的小猫早就冷了心,不会再接受他的心意。争吵的结局,是美味的饭菜喂了狗,唇枪舌战变成唇舌交缠,撕扯着倒在床上,双双陷入不见天日的沼泽。大少爷自诩情场老手,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在外自欺欺人,在家和爱人互相折磨的庸人。 余璟以为自己会是不一样的那个,而在打开洋楼的门,看见被褥里掉着松开的手铐,枕头边躺着丝绸领带时,终于明白,陷在爱情里的人大同小异,谁也别瞧不起谁,都是一样的卑微天真,一样的庸人自扰。 程亦舒常穿的黑色家居服还丢在床边,带着程亦舒专属的味道。床头柜上压着一本书,是他常看的,翻得书角都卷了。 书本盖在桌上,打开是第394页,一首泰戈尔的诗歌选段: “我曾抱有不少幻想,现在我把幻想抛弃。 循着虚假希望的足迹,我踩到了荆棘上,才知道他们不是鲜花。 我永不和爱情逢场作戏,我永不戏弄我的心。” 程亦舒拿着简单的行李,登上船,靠着栏杆点燃了一根烟。 灰白的烟圈笼着月城的夜景,街上万家灯火,贩夫走卒吆喝着家乡话,热闹嘈杂地挤作一团。 这艘船是英国开过来的,船长和水手吱吱哇哇聊天喝酒,谈着白屁股大胸的女人,得了痨病半路扔进海里的倒霉鬼乘客。船上船下像是两个世界,程亦舒站在临界的地方,像个扒着门框不肯出门的小孩,被大人骂着从门框上撕下来,拉到屋外去。 汽笛鸣了三声,结束了。胎儿离开温床,要血淋淋地滚进人间了。 “程亦舒!” 程亦舒骤然睁大眼,手一抖掉了烟,冒着火星的烟头跌进漆黑的水面,泡没了光影。 他看到余璟向码头的方向跑来,跌跌撞撞地,突然扶着集装箱开始呕吐。 “回去吧璟哥儿!”程亦舒嘶声喊着,不知何时流了满面的泪,“回去!” “你骗我!”余璟推开要来扶他的人,脚步虚浮地往码头跑,程亦舒已经能看见他惨白的脸,还有脸上又怒又茫然的神色。 余璟昏昏沉沉,什么也听不到,全身经络仿佛被一只大手攥得死紧。船舱沉没,海水倒灌,铺天盖地的窒息,唯一的出气口是程亦舒。 “余璟你混蛋!你给我回去!”程亦舒扑在栏杆边吼他,喊着岸上的纤夫工人把他拉走。可码头那么多人,忙着卸货的,登船的,闲聊的,抓小偷的,搞暗杀的,好像全世界都在大喊大叫,程亦舒的声音就像落进沸水里的小水滴。 程亦舒在心里想,命运多作弄人啊,一次体面的告别都不留给他们,最后的对望,不是隔着车帘,就是隔着大海和黑夜,那么兵荒马乱,那么垂死挣扎。 余璟如愿看到程亦舒的害怕,程亦舒的眼泪,滚烫的爱意从程亦舒痛苦的双眼里流出来,劈头盖脸裹住了他。余璟感觉脑袋在炸开,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着。他又开始恍惚。 程亦舒还是爱他的,可是为什么要走呢? 是黑夜把他们分开了吗? 那他走进黑夜,是不是就能走回程亦舒身边了? 余璟一下子想通了,以往能叫他昏过去的头疼此刻竟让他无比清醒,甚至激动起来。 我要踏入这场黑夜,把程亦舒永远铐在我心里。 码头没有护栏,在程亦舒的船离岸的同时,余璟跳进了海里。 “璟哥儿!!” “三少爷!”“有人落水了!”“救人啊!” 隐没在夜色中的水花激起恐慌,终于有人看见了这个奔向死路的疯子。 夜色已深,贸然下水救人很危险,众人还在踌躇找救生工具的时候,冷不丁又是一声水花四溅,方才靠着栏杆吸烟的冷淡绅士,自己脱下外套跳进了水里。 整个码头都乱了,叫嚷的,救人的,叽叽喳喳吵成一团,把黑夜的海吵得要沸腾。接到消息赶来的余家人,在看到混乱的码头时,夫人直接昏了过去,于是又分出精力照顾夫人,乱得人仰马翻,潜伏的特务也被搅得没了方向,没头苍蝇似地乱转。 邮轮已经离岸,就不会再为谁停留,在一片混乱中,缓缓地,悠然驶离码头。 漆黑的水灌进口鼻,和模糊的记忆里一样咸涩湿冷。他在水里沉没,一年前戛然而止的过往,像铅一样灌进了四肢,灌进脑海。 他是不学无术的小少爷,被家里砸了大价钱送去英国读书。在曼彻斯特港的码头,腰酸背痛地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等家里安排的人来接。 他就是这个时候看到了那个男孩。文文气气的,戴着一副眼镜,拖着两只藤皮箱下船,衣摆不小心缠在了一堆锚的倒钩上,他想去解又没空手,想放下箱子,地上又全是淤泥。白净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却不肯和人求助。 余璟乐了,走近了蹲在他面前,伸手一拨,把衣摆从倒钩里解救出来了。 男孩下意识说“谢谢”,又想起自己说在国外,恐怕没人听得懂。没想到余璟听到他说话,惊喜地抬头:“中国人啊,太好了!我这一路听洋鬼子吱吱哇哇的,都快憋死啦!” 男孩噗的一笑,镜片后面的眉眼弯起来,春风融冰似的好看。男孩说:“你好,我叫程亦舒。” “我叫余璟。”余璟看得有点痴了,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在月城也从没见过啊。 短暂认识之后,余璟邀请程亦舒上了自己大哥给安排的车,一问才知道,两个人上的还是同一所学校。程亦舒大他两岁,一个十七一个十九,爱闹腾的年纪,两人很快打成一片。 要说差别倒也很明显。余璟吊儿郎当的,要不是程亦舒逼着他,他都懒得天天去上课。最喜欢干的事是去操场打球,在余小少爷看来,没有国界的除了音乐,还有运动。程亦舒呢,一板一眼背着书包去上课、学习、做课题,优秀程度让大部分学生都难以望其项背。 程亦舒几次在操场抓到逃课的余璟之后,两人终于闹起了脾气。“你干嘛老管我,烦不烦?”余璟气得大吼。程亦舒也冷了脸:“好啊,随便你,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 程亦舒说到做到,果然再也不来抓他。余璟自由了两天,又开始空虚起来。程亦舒真的不管他了啊?最近在公寓也没见到人,程亦舒是不是要和他绝交? 余璟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坏了,决定去教学楼逮住程亦舒好好问问。结果一去教室,就看见程亦舒被一群姑娘围着,用洋文叽叽喳喳讨论什么东西。余璟上了好几个月的学,连英语也没学利索,都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只看到程亦舒扶了一下眼镜,用第一次和他见面时的笑容对着这群洋丫头。 余璟一下子窜了火,冲进去抓住他的胳膊质问:“你是不是要跟我绝交?!” 程亦舒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又扶了一下眼镜:“这都哪跟哪啊?” 余璟看到他扶眼镜就来气,上手就抓:“把这破玩意摘了!” 程亦舒被摘掉了眼镜,澄澈的双眼带着些微茫然,水濛濛地瞪着他,让他把想说的话都忘光了。 程亦舒和那群姑娘道歉,把人都打发走了,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他的脑袋:“你个北侉子,把眼镜还给我。” 余璟把眼镜背到身后:“那你不许和我绝交。” “我什么时候和你绝交了?”程亦舒简直气笑了,伸手去拿眼镜。 余璟像小狼狗龇牙似地瞪他:“你就有!你两天没和我说话了!” “那是因为你不学好不来上课!”程亦舒板着脸说。 “那,那我来上课,你不许再不理我。”余璟真是能屈能伸,杠了这么多天,说怂就怂。程亦舒满脸稀奇:“答应得这么爽快?不打球了?” “嗯。”余璟说完,又小心翼翼地补充,“偶尔打一下……你不会不让我去吧?” “只要你好好来上课就行,”程亦舒想了想,又补充,“你跟着我好好上课,我下课了还可以去操场给你送水。” “好啊好啊!”余璟开心得像小狗摇尾巴,两天的冷战就这么破了冰。 程亦舒笑着叹气,见余璟还背着手,就双手绕着他要拿他背后的眼镜。同时余璟却刚准备把眼镜还给他,唰得张开手,没收住势,绕住了程亦舒的肩膀。程亦舒猝不及防,就这么莫名其妙扑进余璟的怀里,和余璟抱在了一起。 两人俱是一静,却维持着这个动作僵了片刻,彼此都没有立刻脱身。在这个明媚的午后,有什么东西从心里破土而出,淌过了全身。 第7章 我爱你 十几岁的少年人揣着不能诉之于口的心思,酥酥麻麻地回味着,醉在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笑窝里。可时局的动荡总让任何心思都缠上一层兵荒马乱,连隐秘的爱恋都不能纯粹。余璟还沉在捉摸不透又欲罢不能的情感里,程亦舒又莫名其妙地忙碌起来。 这回程亦舒不再事事与他交代,总是遮遮掩掩地出门又遮遮掩掩地回公寓。余璟好几次看见他紧闭的房门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闷闷地憋着一口气。 临近平安夜,学校放假即将,大家都互相约着出去玩。余璟想约程亦舒,程亦舒却支吾着说自己有事。 余璟表面上不在意地“噢”了一声,等放学铃打响,他看着程亦舒背着包的背影,偷偷跟了上去。 街上行人很多,只是天气阴沉,橱窗里飘出来的圣诞歌和肉香也没能让这个冬天暖和多少。余璟装作漫不经心地散步,眼看着程亦舒埋头走进一家书店,十几分钟之后才走出来,鬼鬼祟祟往两边看了几眼,匆匆离开店门。 程亦舒走了几步,路过一条窄巷子,忽然被一阵大力拖了进去。程亦舒吓一大跳,劈手就要反抗,却见抓他的是余璟,正把他压在墙上捂住他的嘴不让出声。 程亦舒甩头挣开他的手:“你来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你干什么来了!”余璟气得跳脚,左右看看,转回来压低声音呵斥他,“你,你要缺钱跟我说啊!怎么能干这种事?这是要被抓起来的你知不知道!” “啊?”程亦舒明显一愣,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说,“不是,璟哥儿,你误会了,我没偷东西。” “那你书包怎么鼓起来那么多,还鬼鬼祟祟的!”余璟一把抢过他的书包拉开,看到里面的东西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里面一叠报纸,中文的,全是宣扬革命的地下报刊。余璟顿时冷汗都下来了,这哪只是会被抓,这是要被枪毙的! “你!”余璟急得攥住程亦舒的衣领,却被程亦舒抢回报纸,皱着眉反驳:“你别掺合,不关你事。” “怎么就不关我事了!”余璟气得想骂人,却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刚才还看见了,是不是在这里面?”“进去看看。” 余璟脑子里嗡的一麻,电光火石之间夺过程亦舒手里的报纸,拉开自己的校裤塞进裤.裆里。 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涌进巷子里,把两个人团团围住:“你们这俩小鬼干嘛呢?” 这些人连问都不问他们一句就说中文,显然是知道他俩是中国人且跟了很久了。程亦舒吓白了脸,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男人不耐烦,扯过他的书包一通翻,却什么也没找到。 “难道情报给错了?”这群人嘟囔着,看这两个小鬼很不顺眼,还想盘问,却看见余璟涨红着脸,遮遮掩掩地挡着裤子上那个明显的弧度。再看另一个小鬼,脸色不自然,衣服揉得乱七八糟…… 酒色浸脑的男人什么没见过,当下就有人喷着烟嘎嘎笑:“妈的,现在的败家子这么会玩,跟着洋鬼子都学了什么玩意儿。” 特务们取笑一阵,扬长而去,自己还有一堆事要忙。余璟灵机动完,吓过了劲,人一走差点软在地上,还是被程亦舒扶着走回去的。 余璟跟回了程亦舒的房间,从裤子里把报纸拿出来丢在桌子上。程亦舒本来藏着一堆事,冷不防被余璟揭开,心里还乱着,看着余璟的动作,还有他窘迫的脸色,突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开了。 “你还笑!我这是给谁打掩护呢!”余璟气得跳脚,把程亦舒更逗得不行,笑到浑身颤抖:“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再笑!”余璟也气笑了,抓着程亦舒的手摁到墙上,恶声恶气地威胁他,“再笑我就亲你了!” 程亦舒笑到一半忽然顿住,定定地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程亦舒慢慢弯起眉眼,绽开了一个笑容,带起嘴角一个浅浅的梨涡。 余璟感觉脑子里炸开了一树烟花,噼里啪啦的,变成眩目的白点,只朝程亦舒的笑眼沉没。他猛地向前,吻住了程亦舒的唇。 初吻是清甜莽撞,神魂颠倒,拆了他俩全身的骨头回炉重造,造出对依偎贴合的天造地设。 程亦舒很快熟悉了地下工作,没多久就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变成了游刃有余。可程亦舒不肯叫人知道他俩的关系,也不肯介绍余璟一起加入。 程亦舒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干干净净了无牵挂。余璟不一样,他有父母,有哥哥,有一切宠爱堆起的善良天真。他怕连累了璟哥儿,怕璟哥儿吃苦头。 余璟不满程亦舒干大事不带他,可是自己又忙课业忙得晕头转向,加上打球,玩耍,好像真的剩不了多少时间干大事。很快他也就接受了现实,心想程亦舒当地下工作者,我就疼疼当地下工作者的程亦舒,那我也是半个地下工作者了嘛。 不论何时何地,余璟都是那么好哄的大男孩,可也是程亦舒固执的爱人。 临近毕业的一个月,程亦舒做实验跑课题忙得晕头转向,但组织交代了一个重大任务,要破译某个军事基地的电码。大量电文摆在面前要分析,他就赶着晚上熬夜,一点一点地磨,精神太过疲乏,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什么时候被盯上了。 余璟比程亦舒更早发现那些暗处的人。那些人知道破译电报的人就藏在学校,却不知道是谁,一天一天装作路人蹲守。余璟紧张得头皮发麻,却知道程亦舒哪怕拼着暴露自己,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丢开即将成功的工作。 这天余璟拿着篮球站在实验楼下的樟树边上,仰头看反光的玻璃窗。程亦舒在三楼靠窗的实验台做实验。余璟一下一下拍着篮球,冲上面叫着:“程亦舒!” 玻璃窗哗啦一声推开,程亦舒手里晃着试管,没好气地问:“干嘛?” 余璟嘻嘻笑。程亦舒骂他无聊,把窗户关上了。然后余璟又喊:“程亦舒!” 程亦舒推开窗户:“干嘛!” 余璟还是嘻嘻笑着,一只手转着篮球,一只手抬起来冲他招了招。 程亦舒抓起一支钢笔就丢了下去:“吵死了!” “哎哟!”余璟偏头一躲,丢下篮球接住了钢笔,笑得没心没肺。 程亦舒心跳加速,收回手就要关上窗。这时余璟收了嬉笑,定定地看着他说:“程亦舒!” 程亦舒看他,他扬起笑容,说:“我爱你。” 余璟说完,篮球也不要了,转头跟被狗撵了似地落荒而逃,一个实验室有五六个中国人,哄然笑开,边笑边和旁边的同学解释,这下全班都笑开了,而程亦舒紧攥着试管一声不吭。 这时实验室的门被咚咚一敲,几个特务跟着教导主任进来,扬言要抓间谍,把几个中国学生拎出来搜身。程亦舒一身实验室的白大褂,口袋里干干净净,清冷的神色,只让人觉得这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学生。 特务没搜到情报,骂骂咧咧地走了,同学们回到实验室,也七嘴八舌地骂起胡乱抓人的特务。 他们当然搜不到情报。情报在昨天夜里从程亦舒的笔尖流出来,誊在雪白的便笺上,卷成一条塞在钢笔空荡的墨管里,从三楼的实验室,丢到了树下那个嘻嘻哈哈的少年手上。 余璟和程亦舒约好指定的暗号,在群狼环伺的异国校园里,传球一样传着绝密的情报,不惜一切代价送往终点的篮筐。 特务搜完学校恐怕就要去学生公寓,他的房间里还有没来得及处理的电文,一台显眼的电报机。他的时间很紧,必须争分夺秒。 他故作镇静地离开实验室,走到约好的荒巷,对等着的余璟说:“特务去搜公寓了,马上就会来抓我的,你带着情报走,我把接头暗号告诉你,你去送……” 余璟不等他说完,忽然压上来给了他一个仓促的拥抱。四年时光,少年人长成了高大的模样,可以把大自己两岁的哥哥紧紧抱在怀里了。余璟吻了吻程亦舒的嘴角,把钢笔塞进他的手心,说:“我把电报机移到我房间了。” “什么?!”程亦舒愕然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程亦舒,带着情报走,我帮你引开特务。”余璟温柔决绝地说,“是你说的,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情报送出去。程亦舒,你要一直做那个让我骄傲的程亦舒。” 电报机和烧完的电文灰烬在余璟的房间被搜了出来,满城在搜捕余璟。 余璟买了一艘黑船的船票,偷偷摸摸上了船,等程亦舒交接完情报赶到码头,船已经离开岸边悠悠离去。明明应该松一口气,程亦舒的心却突然狂跳起来,随后便是刀割似地疼,好像这次离别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一样。 冷静自持的程亦舒,突然着魔了一样把所有学业家当工作都抛之脑后,花光了身上所有钱,租了一辆汽艇朝黑船的方向追去。 因为担心撞船,程亦舒不敢靠的太近,只叫开船师傅不远不近地缀着,拿望远镜看船上的情形。 他看到了余璟,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北侉子,靠着栏杆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程亦舒没来得及心头回暖,突然眼尖地看见船尾几个低声交谈的身影,一眼看见,他浑身的血液都冷了。那几个人,他在学校见过,刚刚搜查完实验室,搜过他的身。 程亦舒顾不上撞船的风险,拼了命地要靠近黑船要提醒余璟,被开船师傅操着家乡话破口大骂。就在这时,传来咚咚几声响,方才还在的特务居然径自跳进海里,划走了船上挂着的救生艇。 他们想干什么?眼看要抓到人了,却要放弃?不可能,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截住那份情报。除非…… 程亦舒想到这个除非,浑身血液都在逆流,他扑上窗大喊:“璟哥儿!” 这声璟哥儿和爆.炸的音浪混在了一起,黑船连着炸了好几声,在众人恐慌的尖叫中开始下沉。 “璟哥儿!璟哥儿!”程亦舒疯了一样地喊着,船还在炸,上面小点一样的人跑来跑去,掉下船扑腾又淹没。 开船师傅慌张地打着舵回航,刚想回头问这疯子客人话,却见客人抓了一只救生圈,扑通一声跳进了海里。 余璟还在怔然地发着呆,不防船身陡然一震,浓浓的火.药味带着甲板猛烈地倾斜。余璟惊呆了,没有想到为了抓他这个情报,那些人居然有这么大手笔,不惜炸了整条船! 余璟扒着栏杆,在无措和害怕之前居然不合时宜地先想到,他的程亦舒果然厉害,破译出的东西让那些人怕成这样。 黑船本来就不牢固,这么一炸更是七零八落,余璟掉进海里,凛冬夜晚的海水倒灌进口鼻,冰冷潮湿,扼住了他的呼吸。 余璟不会游泳,在海水里逐渐意识模糊。他往深不见底的海里沉去,脑海里最后浮现的,是程亦舒在三楼窗口捏着试管没好气骂他的样子。 他好想再看一眼程亦舒。 第8章 一千次初遇 “璟哥儿!璟哥儿!” 耳边还是熟悉的声音,余璟走过四年绵长的回忆,在两个黑沉的梦魇散去的尽头,缓缓睁开了眼。 脑后还是摇晃的甲板,几个蓝眼鬈发的大胡子盯着他吱吱哇哇地说着什么。他留的四年学还真是白读了,半句也没听懂。 他不想看这些吱吱哇哇的圆脑袋吵,眼睛再往上抬了抬,果然看见了程亦舒,湿哒哒的头发贴在脸上,金丝眼镜也不知道去哪了,两眼红得跟兔子似的,跪在甲板上,把他捧在怀里。 余璟转过头,往程亦舒手心埋了埋,贪婪地呼吸着,笑着说:“别哭啦,程亦舒,璟哥儿醒啦。” 程亦舒大概还没有缓过来,怔然盯着他的脸发呆。余璟被他可爱得想笑,笑意到嘴边,鼻子又先酸上了。他孩子气地说:“你不许再逃了,知不知道?你是我的程亦舒,不许离开我。” 程亦舒猛地抱住余璟,在他耳侧沙哑着嗓子说:“不跑了,你也是我的璟哥儿。” 顿了顿,他也笑起来:“这回轮到我把你关起来了。” 一年前他在异国的码头看着余璟的轮船炸毁,在海里捞了一天一夜,最后被人硬拉上岸:“090128!清醒一点,你还有任务!” 之后他在英国完成了学业,乘船回到家乡,做着昏天黑地的电码破译,午夜梦回时,偶尔幻想他的爱人还在世上某个角落活得平安快活。 可世事就有那么巧,远亲的表妹要和戏子私奔,闹得轰轰烈烈,家人急急为她寻了一门婚事,捆着她嫁过去。他随口一打听,听到月城余璟,精心建树的冷静轰然坍塌。 听媒人说,余府小少爷年前落水,落了点病根,人是不傻的,只是把在国外的事忘了,平时偶尔发呆,魔怔一阵。程玉娴这样的名声,离家近的已经找不到什么好的了,余府这样的条件,程家自然一百个乐意。 于是程亦舒一边发着申请请求调往月城,一边不动声色地套着表妹的话,逐步取得她的信任,一边还在做表妹父母的思想工作。最后,他承诺程玉娴父母帮忙送亲,顺便看着程玉娴,然后和程玉娴约好,找机会帮她逃跑。他又联系了程玉娴相好的戏子原木鹂,让他离开江南,去月城等着,自有日思夜想的娘子来投怀送抱。 他要程玉娴安心嫁去月城,给他到月城的借口,还要她和余璟貌合神离,相看两相厌,给他回到余璟身边铺路,还要余璟丢盔卸甲,为他一个人原则尽失,神魂颠倒。 他在他的生命里消失了三百九十四天。三百九十四天,足够他把爱欲和恼恨沤成溃烂的疮疤,也足够他伪装滚烫的情感,精心设计一个美丽的陷阱。他扮演送亲的老实兄长,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坐着小轿车在新娘到来之前赶到余府门口。 余璟大大咧咧,很不喜欢繁冗的旧俗,程亦舒就特意要求余府八抬大轿,尖利的唢呐吹到一条街的人都脑瓜子疼。他按照余璟从前的喜好,穿上精致的西装,理着儒雅的发型,架着金丝眼镜,款款走下轿车,给余璟一个温和干净的笑容。 一场处心积虑的初遇,两个心怀鬼胎的庸人。 西院夜聊,餐厅切牛排,同床共枕捂体温,小车停在荒巷,打开那扇后座车门……他甘心纵容余璟的心机和偏执,因为他内心的欲求远比失忆的余璟更加疯狂。 投稿的笔名突然暴露,他不得不匆匆离开,本以为没有告别的机会,谁知程玉娴在这个时候东窗事发,一瓢脏水泼到他头上,逼得余璟来追他。 于是他又一次丢掉了趋利避害的分析和冷静,屈服于余璟的操控,自己折掉翅膀,躲进他为自己打造的囚牢。 余璟为强迫了程亦舒而痛苦,愧疚又欲罢不能,他当然不知道,程亦舒装得寡淡,心里其实沉醉得发疯。要不是背在身上的责任,他真恨不得永远和余璟铐在一起。 可华夏大地的炮火还在连天震响,将士在战斗,学者在摸索,激昂的文字排在地下报刊上,等着走进百姓群众的眼底,无序的电文在等着他逐个整理,交出一封精简的绝密情报,用以筹谋战场,扎穿敌人的咽喉。 他们一次一次抗争,又一次一次回到命运的齿轮。好像不管怎么重新开始,最后的结局都是分离。 可这一次,命运之神真被这蛮不讲理的小北侉子捉弄了,咚的一声落水,让悠悠唱响的离别之歌戛然而止,规则碎得稀里哗啦,爱对人间姻缘颐指气使的月老肯定气得吹胡子瞪眼。程亦舒跳进漆黑的海里,摸到爱人的身体时,灵魂抽出了躯体,真想居高临下指着这一群说命运的人,大骂三声“去你妈的”! 程亦舒紧紧抱着余璟半晌不动,捞他们上来的船长都看得不好意思了,婉言问他们要不要进船舱休息一下。程亦舒这才回过神,坚持自己背着余璟进船舱歇下。余璟裹着棉被,捧着姜汤一口一口地喝,程亦舒就坐在桌边看着他,恨不得眼睛都不要眨。 余璟掀开一点被子,拍拍边上的位置看他:“你不冷么?进来啊。” 程亦舒定定地看着他,抬手解开湿透的衬衫扣子,慢慢把衣服都脱掉,踩着裤子爬上小床,滑进厚重的被子里,抱着余璟的腰,把下巴搁在他肩上。 余璟着迷地吻他的侧脸,他却突然问他:“璟哥儿,你知道我是谁么?” 余璟不知他为什么说这个,愣了一瞬,面色的茫然让程亦舒瞧见,眼睛晦暗了几分,随后又埋进余璟的颈侧,控制着声音的颤抖:“没关系,没关系璟哥儿。你就算傻了,我也养你一辈子。” 余璟这才明白,不由噗嗤一声,转过来捧着他的脸,亲亲他的鼻尖:“你是程亦舒,是我的程亦舒。傻子,在甲板上喊了你那么多声,你是一个字也没听见么?” 程亦舒愣愣地看他:“你真的记得我是谁么?” “你是我的大舅子,是我的好同学,我的小哥哥。”余璟认真地看着他说,替他拨开额前碎发,抿到耳后,“程亦舒,我全都想起来了。” 明明装模作样了那么久,已经是个打碎牙齿和血吞的人了,见到余璟却总是失控。余璟只是做了一个替他拨头发的动作,说了一句话,他就溃不成军,恨不得把所有委屈都哭给璟哥儿听。 余璟哄着程亦舒,听他哭哭睡睡一整晚,揉小猫似地安抚他,不时也忍不住欺负两下。 第二天的早餐中餐都是余璟去端回来的,赖到午后,程亦舒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爬起来去找船长打招呼,顺带谢谢他救了余璟和自己。 船长笑呵呵地表示没关系,又问:“昨天晚上码头好像有很多人在找你的爱人,他们应该不知道他被我们救了,要不要靠岸发个电报报平安?” 程亦舒被船长一句爱人说得面色一红,踌躇了一下才说:“暂时不用,到了英国再说吧。” 程亦舒有自己的私心。要是船开得不远发了电报回去,余家恐怕即刻就要召余璟回去,还是让他先“死”到英国再说吧。 程亦舒心底钻出邪恶的小芽,心想,不如让余璟也社会性死亡一回,这样他就可以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不被任何人打扰了。 想来想去,还是没有付诸行动,于是憋着坏水的程亦舒无处发泄,到晚上把余璟的背挠成了抽象画,余璟哭笑不得,拿领带把作乱的手捆在头顶完事。 一个多月后,轮船终于在曼彻斯特港口靠岸。余璟和程亦舒拎着行李,踏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一时都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在接头人都帮助下租到房子,安好电报机,余璟逛街买了个和家里一样的绿灯罩台灯,还对自己在月城时搞来的那副小手铐念念不忘,被程亦舒按着一顿暴打。 程亦舒想了许久,给余珹郑重其事地发了一封电报,汇报近期的工作,在最后小心翼翼地透露了一下余璟在自己这里的事实。发完程亦舒就一直惴惴不安,生怕他大哥气得追杀到英国来。 回信和工作暂时都没到,程亦舒这天和余璟全副武装,跑到黑市里鬼鬼祟祟地找哪里有卖小手铐。冷不丁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两人一回头,程玉娴大着肚子站在那,原木鹂在旁边拎着大包小包,四个人在黑市窄道上来了个尴尬的八目相对。 程亦舒和余璟请原木鹂夫妇在路边餐馆吃了顿便饭,余璟夸着原木鹂有本事,私奔奔到英国来了,被程玉娴不咸不淡地回怼,你们俩不是也一样? 余璟回忆起前尘往事,越想越乐,单方面和原程夫妇冰释前嫌。程玉娴本来还讷着脸,怕程亦舒生气她临走前泼的脏水,程亦舒却笑着告诉她,自己最感谢的就是程玉娴那瓢脏水,顺便祝原程夫妇百年好合。 四个人放下心防,如同真正的他乡遇故知,开开心心地吃饭聊天,彼此祝福。 三天后,大哥的电报姗姗来迟,一板一眼地指导工作任务,说完工作,还是慎重地加上了一句话,隔着千山万水都能感受到大哥的语重心长:“各自保重,照顾好老幺。” 余璟端着一杯热奶进屋,怕沾到程亦舒的重要文件,轻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叫程亦舒过来喝。程亦舒放下纸笔,埋在余璟的腰间,把他拱到床上蹭个没完。 程亦舒忽然觉得,兜兜转转,好像也都是命中注定。他一千次离开港口,余璟就能一千次拦住他的船。余璟一千次跳下海,他就能一千次从海里把他救起来,实在不行,就一起沉入海底,生还是死,程亦舒都要和余璟铐在一起。 他们的绿灯罩台灯照着热奶氤氲的热气,记电文的白纸上,描着几行龙飞凤舞的铅笔字,最后一行字,是来自远方的同志通过电报留下的祝福,流传给世界各地不知名姓,在暗夜里默然无声,并肩而立的战友们。 那行字被程亦舒用钢笔认认真真地誊抄了一遍,精致坚定地落在页尾: ——等待破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