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太子爷飙戏日常》作者:遥舟无据 文案: 倘若你不小心和谐了一个人。 倘若你不小心和谐了的人是当朝的太子爷。 倘若太子爷还是个雏。 那你完了,你绝对完了。 初闻噩耗,柳素哆嗦着从床底取出自己藏着上京城五十二套小四合院房契的木匣,想着自己招猫逗狗买花遛鸟的包租婆日子大抵是这么完了,还是小命重要,痛定思痛,决定断舍离! 某日,柳素翘着二郎腿正和一胡商讨价还价,正说到激动之处,不妨被人扣了手腕,撤了摊子。正待发作,一转头却吓个半死,恨不得土遁装死来个齐全。 那清贵太子爷红着眼睛,压着嗓音在她耳边道:“小莺儿,你这是要去哪啊?” 柳素又羞又愤,连害怕和逃跑都忘了,涨红着脸半晌才吐出一句:“登徒子!”。 他曾言: “素素音美,甚合孤心,若黄莺啼唱,叫人忍不住心生欺侮之意。” 长安小富婆*禁欲太子爷 一个女主撩汉撩到一半不撩了然后反被撩倒的故事 一句话简介:忽如一夜那个春风来呀 立意:不要过于沉溺过去,要积极向上,坚强生活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病危 那个道貌黯然的人就是男主…… 惊蛰一过,眼瞅着便是清明,扫了一冬的雪,红墙黄瓦的陪都可算是迎来了些鲜亮颜色。 老主子迁都随州,拉着皇后早前几个月就住进了随州新修的宫室,这沧夷城独剩下了个少主子。 景欢年二十,却正正经经的占了嫡长子的位置,他八岁时便随着老主子南征北战,骑射功夫冠绝陪都,又因为天资聪颖,一早便被指定为今后的继承人。 只不过而今新朝初立,老主子要攘外安内,自顾不暇,景欢的太子之礼便推到了冠礼之后,若不出意外,就在这几个月内了。 因是乱世里,又是外姓起家,陪都的宫人们偏爱唤从前的叫法,新帝是老主子,景欢是少主子。 陪都出美女,从前的李朝便有十数个美艳妃子出自沧夷城,凡是陪都的父母官举荐上去的人,几乎没有落选而归的。 今岁的桃花开得晚些,不过前两日春雨一哆嗦,花骨朵儿们便争先抢后地开了起来,这会子已是满树的芳菲。 景欢前些日子接了皇后的信,信上除了催他早日前往随州皇宫替父亲处理政务,还多了一条。景欢抬头瞧了瞧枝桠上的桃花,揉了揉眉心。 湖水上泛起了些许涟漪,荡漾开来,一圈围着一圈。 这会子宫人们着的是淡鹅黄的衫子,女爱娇俏,一队队走在鹅卵石的小路上,摇曳多姿,便是去了根的小内官们都忍不住瞄几眼这鲜嫩的好颜色。 景欢握了一截桃花枝子,簌簌落下几朵花瓣,忽想起信上的嘱托:我儿亦该寻一枕边人,以期今后。 世家大宅的公子到了晓事的年纪,家里人多会安排个女孩教导着,新帝虽是战乱起家,但天下人皆知陛下疼爱妻子,这辈子虽没守着一个婆娘度日,但与皇后相敬如宾,是天下夫妻的典范。 夫妻俩耕耘数载生下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死于前朝一场祸事早早夭折了,景欢真正意义上算是老二,但无奈大哥殇得实在太早,除了陪都几个一直跟在老主子身边的将领,没几个人再见过。 景欢便成为了嫡长子。 唯一的那个姑娘叫景乐,年纪还小,是新朝初立时生下的孩子,老主子同皇后年岁都大了,这样一个老来的闺女,没道理不拿她当珍宝一样宠着。 倒也将她宠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性来。 替儿子选妾侍这种事......其实说出来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景欢自年少起便不近女色,从前被催时,总以一句“家国未立,何以家为”搪塞过去,皇后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奈何人家正主偏是不着急,不仅他自个儿不着急,还不许皇后这个娘替他着急,这不,为了躲自家一双父母的唠叨,景欢愣是熬在陪都,怎么也不肯去随州。 朝乐殿 虽不是百花盛开的妙景,可春有春的好处,便是早春也一样,姹紫嫣红,颇为热闹。 一群子年轻貌美的宫妃戏说着什么,高首坐着皇后。 折影姑姑往皇后杯中添了点茶,而后站到一侧。 聚首的嫔妃们磕着瓜子,吃着茶点,时不时点点头附和一下皇后。 皇后满面愁容:“景欢这孩子,真叫我焦心不已,你说他这都快二十了还不找媳妇,要是在民间,还不知得让人说成什么样子呢。” 古有大龄女愁嫁,今有将近弱冠的太子爷愁娶。 柳妃伸了个懒腰,亮了亮嗓子:“哎唷姐姐,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子爷的长相那是一等一的俊俏,您怕什么啊?” 这每日一次的茶话会次次都以皇后对太子的牢骚开始,她们这些嫔妃耳朵里都已听出了茧子,可皇后一腔慈母心,总也没个消停的时候。 皇后抹了抹眼泪,看着柳妃:“你这话都说了八年了,回回都这么说,劝我宽心,可景欢呢,送上门的他不要,叫他挑死活逃着不肯来,本宫今年都四十二了,太后娘娘在本宫这个年纪早就抱上了孙子,你叫本宫怎么宽心?还有,我们家景欢还没封太子呢,你们说话可小心些。” 皇后倒是没忘记谦虚一把,只不过这谦虚落在众妃耳朵里就是□□裸的炫耀。 “娘娘,二皇子封太子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除了他,皇上可不买别人帐,您反驳也没用,今个儿便是皇上来了,咱们姐妹也敢当着他的面叫声太子爷。”丽妃笑了笑。 这话倒是没错,除了景欢,这新朝再寻不出第二个太子爷来了,不拘是坊间还是朝堂,哪个不默认景欢就是太子的? 先头的柳妃呛了个没脸,底下的嫔妃们隐隐笑话着,柳妃撇了撇嘴:“臣妾还不是想着宽慰宽慰皇后,怎么就犯错了呢?” 皇后都没主意的事,她们这些个嫔妃又能有什么办法? 少主子那样的人,谁敢不长眼插手他的事?那位可不是良善的主。 折影姑姑借着添茶的功夫悄声在柳妃耳朵边说了句:“那还不是您这宽慰不走心,更燎着娘娘了么,还是赶紧想些有用的主意,也好叫娘娘高兴高兴。” 再这么每日一回话下去,您们这些娘娘们可都没有好日子过。 这话折影没明说出来,只不过她那眼神一瞟,暗里一警告,那些人精似的嫔妃便都明了了。 他们岳朝这位皇后娘娘,那可是一等一的作精,年轻的时候就爱作,爱撒娇,胡作非为、不消停的功夫那是连皇帝爷见了都害怕的程度,原本这样的性子怎么着也做不了皇后,可偏偏人家同皇帝爷乃是患难夫妻,人家就愿意宠着自家这个作天作地的原配。 总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劝不住。 不过好在这位皇后虽是个绣花枕头,可生下的皇子却遗承了皇帝爷的优点,能文能武,沉稳内敛。 倒是也没什么人再说什么了。 谁叫旁的女人没本事,生不出太子那样的孩子,生是给自己那没用的娘长了十二分的威风,母凭子贵,谁也撼动不得。 这叫傻人有傻福。 也正是太子爷将受封了,皇后才如此火急火燎,古人说先成家后立业,虽说如今天下太平了,可景欢是岳朝的继承人,更被皇帝爷寄予厚望,若是难有后嗣,只怕也是......功亏一篑。 柳妃晓得皇后的思量,更听闻前些日子皇后召了一个方士进宫,不晓得那方士说了些什么,总之,这些日子后宫里并不太平。 再这么下去,可不是事啊。 她那宫里攒的仙居客上的新本子还没看完呢,足足十二册,攒了得有大半年的剧情,谁想到正要通宵看完呢,她都回了皇帝爷侍寝的,谁想到这作天作地的皇后左一趟闹腾,右一趟闹腾的,生生折磨的她一个头两个大。 于是柳妃灵机一动:“前些日子才迁都,娘娘同太子爷也有好久不见了吧。” 皇后没聊赖地叹了口气,点点头:“正是呢,本宫实在想念得紧,欢欢和本宫从未分离过这么长的时间。” 在场的嫔妃皆忍着笑。 太子名景欢,皇后自小便唤他欢欢,后来大了,太子爷不乐意了,皇后便很少在外人面前唤他欢欢,可到底叫的时日长了,再难改口了,有时不注意仍是会口误。 柳妃清了清嗓音:“皇后娘娘不若称病,将太子爷先诓回来,再将选秀事宜一应备好,太子爷是至纯至孝之人,定不会罔顾了您的心意的。” 皇后有些迟疑:“这......欢欢他能答应吗?” 这孩子自小就很有主意,岂能乖乖听她的? 柳妃却是轻轻一笑:“届时自有办法,臣妾那些话本子可不是白看的。” 柳妃偷偷掩笑,想着,若是以太子之地位、相貌充当话本里的男主角,再为他安排一个女主角,少年人正是热血浪漫的时候,此时他们这些做长辈悄无声息的安排一场邂逅,还怕这些少年人不束手就擒? “太子爷行军已久,定对这些风月之事不甚了解,只要咱们加以引导,那书中不是说了么,才子佳人,只要气氛烘托得到,怕二人不海誓山盟?到时候只怕太子爷得求着娘娘您赐婚呢!” 这话......听着倒很有道理 众妃散去,皇后扯着折影的手腕子:“你说柳妃的话能信吗?” 折影叹了一口气:“死马当活马医吧,少主子那脾气您也是晓得的,您上月寄去的信他可是没回?这些年多少贵女、绝色咱们都试过了,少主子愣是没一个动心的,若非奴婢从小见他长大,可都要认同坊间所言,太子爷是中意男子了。” 这话一说完,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算命的上月说,欢欢今岁必会红鸾心动,若无妻房填命里所缺,恐怕日后一切艰难。 “唉,罢了,只要不是男子、娼妓,便是他看中个乞丐,本宫都能立马替他把婚事操办了。” 折影笑着揉了揉皇后的太阳穴:“奴婢晓得娘娘和陛下都不是嫌贫爱富的家翁,真真正正想自己的孩子们幸福呢。” 可这份心思倒也要有人肯领受才行。 太子爷可不就是为了躲着自家爹娘的唠叨才迟迟不肯随着他们一起的迁都的么。 陪都 景欢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方才好过些。 素月捻了一颗葡萄喂给景欢,她衣衫轻薄,胸口的大好风景几乎呼之欲出,景欢躺在她大腿上,看着她递过来的葡萄还有那张鲜艳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红唇微微皱了皱眉。 不过一闪而逝,很快换了笑脸:“我不喜葡萄。” 素月丢了葡萄顺势瘫在景欢身上,他却当她空气一般气定神闲地摇着扇子,当真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了,素月暗自气恼:这俊俏郎君果真不是吃肉的。 “爷日日来这脂粉楼,只点奴家的花牌,可又不许奴家伺候您,这是想赏画呢。”她装作生气,将脸别向一边,眉头微蹙,颇有种西子捧心的柔弱感,只可惜景欢并不吃这一套。 楼外的脚步声重了,景欢眯了眯眼睛,一把将素月推开,抖了抖衣袍。 一人从后窗户翻上来,停在他二人面前,面无表情地报告道:“爷,那边来信了,主母病重,想见您一面。” 说完又翻了出去。 景欢摸了一把素月的脸,满目惜色:“美人儿,今日陪你不成了,你也听见了方才我那随从的话,咱们山高水长,有缘再见吧。” 第2章 女匪 这个傻不拉几的就是女主…… “唉......就这么走了?”就这? 素月气呼呼地拉上薄衫,小心翼翼地地骂了句:“细少年,银枪蜡样头,中看不中用!” 景欢一边走一边理着衣裳,而后顺手将脂粉全擦在了毓宁的身上,开了扇子,小声道:“陶贼的红粉果然不是一般人,这些日子竟是一字未吐。” 毓宁道:“委屈您了。不过咱们这儿就数您最俊,素月这人不贪钱,只贪色,非您出马不可了,好在您从不来青楼,这脂粉楼的人都不认得您,不然也是麻烦。” 景欢忽然停下来,盯了他片刻。 在次走时,道:“要你多嘴。” 毓宁垂了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抬起头时仍忍不住在心里道,少主子真是貌若潘安,丰神俊朗,这整个陪都达官才子都难见到的素月,就这么倾倒在他们少主子的皂靴下。 只是...... 少主子素有洁癖,从来不近女色,这回可是下血本了。 为了陶贼的下落,为了四海宇内的太平,景欢也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景欢道:“自然是去随州。” “可是娘娘她......好像并无什么大碍。”若真有事,京城那边的探子,岂有不报的道理? 景欢敲了敲他的脑袋:“这个我能不知道么?只是......陪都的事也该有个了结了。”陶定山泗水大败,之后便一直不知所踪,老主子便是想招安都找不到个人。 可陶定山这人偏偏又是个猛的,容这么一个前朝臣子流窜在外,那对新朝来说必是不能心安的,景欢深知其父的忧虑,是以主动请缨要肃清陶贼。 不肃清,便不行太子册封。 “先回府中换身衣裳。” 景欢有一个很严重的毛病,那就是不喜旁人触碰,府上小厮若有不遵规矩者第二日就会被撵出府去。 而今日为了套取陶贼下落,倒是不得不被那素月揩油。 “此事不许与人知。” 景欢摆出平日里的板正面孔,眼神划向一边,算是暗暗告诫。 “少主子,她方才说你不行。” 男人最怕说什么,男人最怕被说不行,毓宁深暗其道,自以为找准了景欢的七寸。 “......” 毓宁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素月说的少主子不行,他只是转达一下,凭什么现在受罚的却是他? 难道武功太高也是一种错误? 景欢驾着车看着马车后头的毓宁,从城中到此处,十多里路,愣是没让毓宁沾着马车。 “知道错了?”景欢这人,睚眦必报,若有什么让他不爽了,一般只会暗暗折磨,而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从前在军中时也是,那时候老主子是军中大将,景欢是大将军的儿子,自然面上事事得过得去,是以有人得罪他,景欢总是云淡风轻的笑着说:“无事。” 可转头就能对着人家下死手,前朝的那几个纨绔皇子就是这么被景欢给算计死的。 毓宁打小跟着他,自然是摸索透了他的脾性,这人哪,蔫坏。 就如此刻,明明少主子心中在意,可是嘴上愣是不说,过了许久,才一股脑发作起来。 这就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典型。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一个白嫩小美人儿,桃花脸,杏圆眼,樱桃小嘴,说着最狠的话,以最怂的口气。 这截路词早八百年都没人用了。 毓宁仍面瘫着一张脸,手指却缓缓滑向刀鞘,那把以玄铁铸造的南鸢剑随时准备出窍。 他的任务就是拼尽一切保护好少主子,哪怕面前的这个女孩,暂且还不能被称为“威胁”。 柳素抗着小虾米连夜赶做出来的空心大刀——因为实心的她扛不动。 穿着虎皮小裙子,蹬着虎皮小靴子,扎着山贼窝里流行的女贼小辫子的柳素刻意抹了一下鼻子:“看你二人穿着如此富贵,定是好人家的公子,这样吧,只要你今日从了我,做了我的压寨相公,我保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在陪都横着走,怎么样?” 若是她能粘上两撇小胡子,倒也勉为其难的算个流氓了。 女贼指的方向正是景欢。 这是要截当朝太子? 有意思。 景欢挑了挑眉毛,柳素吓了一激灵,大刀掉在地上,弹跳了一下,发出“咣咣啷啷”的声音。 景欢往前走了一步。 “你不许过来!”景欢当然不会听她的。 正要继续向前,一名老者凭空出现,冷声道:“我家小主人叫你不许过来,你没听到么?” 柳素似乎是找到了主心骨,方才那被吓到的表情一下子收了回去,又神气得叉着腰对景欢道:“哼!” 娇娇怯怯的一声哼,同她那粗犷的画风不大一致。 景欢笑了笑:“我不上前,姑娘刚刚说要在下做什么?” 柳素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而后点点头,像是在评估货物一般。 “这个还不错,先带回去吧,长得勉强过关,就他了。”是对那个老者说的。 景欢挑了挑眉峰,大约也是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猖狂的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罔顾法纪行此劫道拐卖的勾当。 这可是他父亲治下的新朝,前日那些个饱食俸禄的门客还说,九州之内,海清河晏,再不复前朝的混乱。 景欢又笑了,只是这回是气急而笑。 刚想说点什么,毓宁偷偷摸摸蹿上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主子,咱们打不过。” 于是刚攒起来的怒火又一下子收了回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 跟着那小姑娘的老者张了张眼,似乎看出他方才想说什么,只是淡淡来了句:“我劝你们不要耍什么花招,否则勿怪老朽杖下不留人。” 绝世高手大多性格孤僻,景欢熟读经史子集,名人典故,素日里又待人接物众多,自然也晓得,大多有真本事的人,性子......都不大好。 万一真的折在这儿,得冤死。 景欢把眼挪到老者的雕花杖上,不看不知道,一看......当真是花哨得很。 老者尴尬地将杖子往后藏了藏。 柳素却骄傲地抬起脖子,又哼了一声:“没看过好东西吧,柳伯这支梨花禅杖,是我亲自挑的料子,又亲自选的匠人,照着我自个儿画得图打造的!”若能给她两撇小胡子,当真能美得吹起来。 那名唤柳伯的老者躬着腰咳了一声:“小姐,还是先办正事。” 柳素才迷迷糊糊的想起来,自己到这儿究竟是干什么的。 “你们俩,别墨迹了,一起跟本小姐回去吧!” 于是景欢和毓宁就这样被女贼绑了待会匪窝。那女贼一看就十分业余,不仅手艺粗糙,而且浑身上下细皮嫩肉的,瞧不出一点武学底子。 现如今当山贼的门槛都这么低了么? 景欢记得以前跟爹一起剿匪的时候,也遇见过一个女土匪,那叫一个凶悍,脸容长垮塌着,皮肤黝黑,声音粗矿豪迈,身材也是壮实得很,哪里像这个女贼? 而且她身边的老者,应当是个有脾性的高手。 这样的组合,瞧着不像是山贼,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带着自家仆从。 “且静观其变吧。”景欢如是道。 既然打不过,便只能一路瞧着了,左右他一个大男人也吃不了什么亏。 然而...... 山贼窝在群山中央,位置高险,易守难攻,若要叫人来救援,只怕稍有些难度。 女贼谨慎,在绑住他们之后便立即用黑布蒙住了他和毓宁的眼睛。 景欢被带到一间屋子里,室内陈设简单,多是石头墩子充作凳子,倒是床榻华美得很,一瞧便是女儿家的闺房,粉色的绣帐,七彩的络子,当真是......俗气得很。 石头桌上搁着茶水,汝南窑烧出来的秘瓷,有价无市,现在竟然被这么随随便便的放在石头桌子上,若让那个痴爱秘瓷的薛疯子晓得,定会被气得呕血三升。 景欢嗅着杯口,一股清幽的兰草香,他轻哼了一声。 “庸俗。”他自小便瞧不上女子的东西,最讨厌涂脂抹粉,满身香气的女人,那小女贼模样尚可,没想到品位如此庸俗。 “吱呀”门开了。 小女贼大摇大摆地踢开门,径直就坐在景欢面前,腿还岔得老开,十足一幅女流氓的样子。 柳素端起桌上的瓷杯便要喝水,只是没想到,手一滑,杯子掉在了地上,那个被抢来的男人满脸扭曲,又带着一种敢怒不敢言的表情探了她好几眼。 “呀,杯子碎了。”小女贼一脸天真,浑然没发觉自己打破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再换一个吧。”她倒是无所谓。 景欢倒是讶异于她的豪气,同时还有些心疼那盏被无故摔坏的茶杯。 不过左右也不是自己的东西,他埋头喝了一口茶,却不妨被那陈年隔夜的茶水呛到了喉咙,于是掐着嗓子问:“这是隔夜的茶水。” 景欢少时戎马,虽说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可有句话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新朝都建立四年多了,早就不需要他东奔西跑的四处打仗去了。 柳素不理他,对着门外喊道:“小茉莉儿,我杯子碎了。” 门口便有个小丫头慌慌张张跑进来,一脸慌乱:“呀!我就猜到,这杯子是活不过这个月的,小姐你就是不听我的,非要用这杯子,一个得好多钱呢!有没有扎着手?” 叫茉莉儿的丫头扎着两个小辫子,看年纪,应当比女贼要小,约莫只有十四五岁。 应当是从小跟在女贼身边的,否则怎能如此亲厚,对主人家说此放肆之言。 柳素面对小茉莉儿的询问,无辜地摇了摇头。 “库房不是还有十来个呢么。” 景欢愕然,感觉自己算好像是被壕了一把。 “小茉莉儿你收拾好就出去吧,我和这位......嗯,我叫柳素,柳树的柳,素素的素,你叫什么?” “桓暻。”他答道,取自景欢的倒读。 房门被关了起来,屋子里阴下来,微有些昏沉。 第3章 打量 最近脑子有点混乱 景欢伸手遮着刺眼的斜光,眼睛眯成一道缝,想是刚刚挪动间被晃着眼了,都说烈日灼人,可其实落日也能灼眼,瞧着晕黄一滩,柔和得很,其实伤人不眨眼。 这个动作稍有些烟火气,把方才路上景欢的锐意磨了半片。 柳素这才将他打量一番,从头到尾,眼神丝毫不加掩饰。她素来不喜过于桀骜的男子,总想不明白那些男人清高的底气从何而来,要说是因为身份,倒也虚得慌。 景欢自然下意识地躲着,只是躲避的动作刚一做出,这心里就不痛快了,他一个男子什么阵仗没见过,何惧被这小丫头盯着,于是顺道抖了抖袖子,把背脊挺得板直,正襟危坐的。 柳素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你更虚伪的人呢。”她倒是直言不讳。 景欢抬头看她:“女匪,你在说笑吗?” 这世上有几个人敢不要命的说未来东宫的主人虚伪? 柳素眨了眨眼睛,可爱得紧:“我没有说笑啊,你就是很虚伪呀,我阿娘说,坐着也要摆出一幅拿鼻孔看人架势的男人最是虚伪了。” 原是这样,看来这女匪遣词造句的本事差得很。 她手肘支在小桌上,确实是仰面瞧他的。只是两个人明明一个仰视,一个俯视,却是这俯视的人心里略不快活些,反而那个仰视的人,倒一幅拿捏大局的样子。 女匪忽然凑上前来,杏眼一错不错地冲他眨巴着,鼻子险些碰到了鼻子,景欢下意识地就想往后去,然而该死的自尊心着实不容许他在这女匪面前露了怯,只好捏着手心里的汗与她“无畏”对视着。 他不喜女色,只因洁癖太重,几乎恐女至极。说是恐,更多应是厌恶。 大哥早逝,母亲只他这么一个成年的儿子,想要做岳朝的太子爷,自然得什么都好,不能有些奇奇怪怪的癖好,毕竟父亲亦不是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他需万事小心,万事都要做个表率。 恐女这事,只有少数人晓得。 良久女匪一脸天真道:“不过你这张脸还算凑合,勉强能入本姑娘的眼,虚伪一些也能理解。” 景欢蹙起眉头,想问她话里是什么意思。 小女匪却笑嘻嘻地冲他道:“我阿娘说,越好看的男子越风流,不过柳伯说他瞧得出来,你还是个纯的,所以哪怕你虚伪一些,本姑娘也只能接受啦。” 哦,原是这么个原因。景欢如是想着。 不过......男子纯不纯这事也能看出来? “你那小跟班的银钱我已让小蔷薇去与他结了,明日午时就放他下山,你就乖乖在山上呆着,等你入了门,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明白了吗?” 这女匪还真是想劫他做个压寨相公。 如今新政未稳,山野间常有匪徒流窜,长此以往定成祸患,景欢本也有剿匪之志,奈何最近事务缠身,一直腾不出空来好好整治一番,然而这女匪今回也是真不走运,竟瞎猫碰上死耗子般地栽在他手里。 这送上门的机会,他岂能不要呢? 刹那之间,景欢在脑内权衡利弊,终于下了一个决定:他要蛰伏在这匪窝,直到摸清一切,再带兵剿了这堆粗野之徒。 于是景欢点了点头:“小姐说得对,桓璟不会不识好歹的。” 哪料柳素却不高兴了:“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 景欢不明所以,方才他与这女匪说话难道不算客气了么? 柳素继续抱怨:“你是我劫来的,自然该有点气节,柳伯说了,你们这些公子顶顶要脸面,倘若被人掳了去,得先宁死不屈,水米不沾三日,待到饿得不成人形,我再出来加以利诱,你再顺势臣服,如此才是正常顺序,哪有你一上来就跳到最后一步的,怎的这般不守规矩。” 景欢还是头一次听人说,被人劫还要守规矩。 这是哪门子规矩。 “所以......”柳素清了清嗓子。 景欢面有犹豫:“所以我说话不得太恭敬?” 柳素抚掌笑道:“孺子可教~” 如此说来,他还得宁死不屈,水米不沾三日? 柳素转了转眼睛,似是让了步:“那......吃饭这事吧,你就给我装装样子,但是不能吃得太胖了,还有见面的时候脸上涂点白粉,这样瞧着才弱不禁风,总之得装得齐全了,做戏做全套嘛。” 她喋喋不休,景欢不明所以。 “这岂不是形式主义?”景欢问她。 柳素倒是无所谓:“我阿爹说,有时候形式主义也是必要的,有句话叫生活要有仪式感,若是没了这点子情趣,我做这山贼头头还有什么意思?” 别家的山贼都是迫不得已,落草为寇,他今日遇见个心大的,落草全凭心情。 “看你的样子,不像是缺衣少食的,为何要做山贼?岳朝律法严明禁止百姓为匪,否则要诛九族,你何苦拿自己与家人的前途性命做赌注呢。”景欢循循善诱。 说起《岳律》,景欢便想到了十数年前。前朝政纪败坏,律令失察,豪绅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朝廷纵容不管,反而加重赋税,穷兵黩武,导致天下人心尽散,这才给了他景家父子一个机会。 新朝初立,他便不眠不休地与林焕之那个家伙一同修订了《岳律》并颁布天下,令行禁止,百姓无不参照,当时父亲瞧过之后,圣心大悦,御笔亲批了下发的诏令。 柳素嗤之以鼻:“你一提岳朝律法我就气,也不知是谁修的《岳律》,士农工商,竟将商人的位置排到了最末,这般瞧不起做生意的商人,害的阿爹......总之这里头有诸多不合理之处,听闻修订律法的那两个主官都大龄未娶,也不知是否身上有什么隐疾。” 景欢念在面前这人不晓得她口中“有隐疾的主官”之一就坐在她面前,懒得与她计较,只是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算是略略遮一下尴尬。 “人身攻击......未免太过了些.......”忍不住辩解,却被女匪一个眼神制止。 “你安心在这里待着就是,别理那么多没用的,这《岳律》被你吹捧得再厉害,也救不了你的,当然也拿我无可奈何。”她眼露得色,像个小童似的眉飞色舞,高高兴兴地拉开门出去了,并再次锁上了门。 景欢只觉得头疼不已。 这女匪讲话之间全然没什么逻辑,一幅娇生惯养大小姐脾气,他实在想不通,她来做山匪,只是为了好玩? 还有,自己的《岳律》真的有这么不堪? 石桌上只一盏蜡烛,山里蚊虫多,景欢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咬得红肿不堪,不过好在他早些年行军打仗,也没少在野外露宿潜伏,倒也无惧。 一轮圆月挂在窗外,景欢忽然想起,原是快十五了。 父亲还没造反那会还是李朝的大将,景欢正是读书识字的时候,笔还没握稳便被父亲逼着练武,每日里又是看书习字,又是舞刀弄棒的,后来稍稍学有所成便随着父亲征战沙场了。 前朝李能十五岁大败敌军,将外寇驱往边境外三十里,景欢比他还早一些,十四岁时,将李朝几个皇子引到梭山,群狼分食之,自此李朝人心涣散,天下大乱,景欢与其父趁乱而起,自立为王。 不过一年,李朝分崩离析,倾覆得完全。 “又要......十五了。”他对着窗边,似乎窗下会有人听他说话似的,然而究竟只是喃喃自语,很快月亮被乌云遮住,景欢自嘲般轻轻嗤了一声,转头走向床榻。 然而一瞧见那乱七八糟的被褥,顿感糟心万分,景欢心里想着,若不然这几日就先打个地铺吧,要他睡女匪睡过的被褥,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正想着呢,门“吱呀”一声开了,是柳素身边的小丫头茉莉儿。 “我们家小姐吩咐了,没成亲之前你就先住在这儿,等到手续齐全了,一切办妥当了,再不拘束你,不过呢我家小姐还是未嫁之身,你呢,也不过是个刚定下的,后面的事成不成得了还两说,没成事之前,你得避着嫌,虽说我家小姐将她的房间让给你了,可你也需得守着些本分,不要想些有的没的东西。” “我家小姐的床褥我就先换了,省的你觊觎。” 茉莉儿抱了床胭脂红的被子来,看也没看他一眼,便将被子往床上一丢,再卷着柳素之前留下的那套床褥出去了。 果然是被抢来的待遇,连个丫头都这么放肆。 一个女匪,还这么多计较,当真也是罕见。 景欢瞧着那床胭脂红的被子,真是处处都透着庸俗,可是再庸俗也只得含泪忍了,谁叫他寄人篱下,另有目的呢,总好过平躺在地上。 夜半,有人敲了窗檐,并学了两声布谷鸟叫。 景欢睁开了眼,未点蜡烛,走到窗边打开窗,毓宁立马翻身跳进来。 “那个柳伯不在?”真是奇了怪了,毓宁说那个柳伯武功极为厉害,可这样一个高手怎么会注意不到有人从柴房逃出去了呢。 毓宁也很疑惑:“她们将我锁在柴房里,也没派人看管,许是压根就不在意我?” 景欢又道:“傍晚女匪找我说话,说是明日午间就要将你放了,我总觉着这里头有些蹊跷。她难道不怕你将此间事说出去么?”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无处不透着怪异,漏洞百出偏又觉得是女匪她们刻意安排的,为的便是让他们掉入陷阱。 “公子,你说他们会不会已然晓得您的身份?” 第4章 山中 超级惊天大反转 “公子?”毓宁冲他摆了摆手,顺着景欢的目光瞧去,才发现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圆。 不说寻常百姓,只要是个稍稍正常些的岳朝人都喜欢月圆家和,偏少主子平生最痛恨圆月,不过好在只是痛恨圆月,并没有什么别的偏好。 毓宁跟在他身边多年,晓得每月十五少主子都要遣散身边所有女子,如今...... 糟了!他心头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后天不就是十五了么? 这山中女贼众多,若是不长眼来招惹少主子,那该怎么办? 显然景欢也想到了这点:“后日......” 可是山上有个武功奇高的柳伯,不知深浅底细,若是两个人皆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恐怕不妥。 既要名正言顺,又不能打草惊蛇,毕竟山贼这种人如惊弓之鸟,略有些风吹草动便如兔子似的换了洞窟。 “明日你先下山,不需报官,也无需管我,只要盯着山下的风吹草动就好,看看他们都与什么人相联系。” 景欢晓得他个人的安危总归比不上一城之百姓,这山贼窝距离陪都不远,若是任其猖狂发展,恐怕会对城中百姓不利。 “可是——”毓宁说什么也不肯,从他第一日到景欢身边,老主子就告诉他,你这一生的任务就是拼尽性命护景欢周全,他死,你不独活。 “父亲告诉我,苟利国家,福祸不避,我经历的战事多了,岂会折在这小小匪窝,你尽管放心去便是,那女匪虽怪异得很,却不像是会伤人的样子。” 毓宁仔细想了想确实那为首的女匪透露着一股傻气,若说这山贼窝里还有什么需忌惮的,恐怕也只有柳伯一个了。 第二日清晨,山里鸡叫了一遍,景欢才悠悠醒转,在屋子里就能瞧见对面的烟囱在飘烟。 小女匪换了一身衣裳,紫罗兰的襦裙,上身披帛,腕间还带了只玉镯子,成色极润,应该也是好东西。 景欢略识点玉,左思右想,才瞧出小女匪手上的乃是波斯国的一种羊脂玉,万金难求,就连母亲宫中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货色。 柳素手上端了早饭,笑嘻嘻道:“小郎君,今日想通了没有?”显然是来“走剧情的”。 她掀开了盖子,是碗面疙瘩汤。 景欢本来还有些饿的,可是瞧着这一坨面疙瘩汤,瞬间什么胃口也没了。 他生于南方,素爱稻米细面,不爱这瞧着粗糙的“面疙瘩汤”。 小女贼便撑着下巴,眼睛扑闪扑闪的:“看来郎君是还没想通,那你若是不吃,我可就不客气咯,正好我也没吃早饭呢。” 感情本来就不是给他准备的。 景欢盘坐在榻上,顺着女匪心意,做出个“宁死不屈”的样子。 她吃相不甚雅观,而景欢一家子没造反前就是沧夷的贵族,是以他平日所见的女子,也都是娇滴滴的小姐们,尤其母亲,出身陇南王氏,虽说性子娇纵了些,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世家小姐,他哪里曾见过女子这种吃相。 “这是我家乡吃食,郎君定没见过吧。”她吃得兴起,额上冒下一两滴汗。 那面片汤看着就很滚烫,偏她吃得津津有味,也不嫌烫喉咙。 “这是馎饦。”柳素说,夹了一块面片到景欢面前。他蹙起眉,感觉自己已到了忍耐的边缘,但是柳素终究没碰到他,只是凑得近了些,倒也......不好发作。 柳素的脸被蒸得红扑扑的,隔着段距离,景欢都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热气。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使女匪要他豪横些,可他哪能真那么豪横,万一女匪突然发怒要杀了他怎么办。 他是忍辱留下做卧底的,可不是来送死的。 “你究竟要关我到何时?”憋了半天只憋出了这么一句。 柳素入了戏,邪笑着道:“等你同意与我成亲,三年抱俩,心定下来时,我便放了你。” 那恐怕他这辈子都定不下来了。 “按照习俗,你该是三书六礼一步也不违的上门提亲的,可是如今时运不济也只能将就些了,聘礼嘛,不过是钱财,我不缺,而你呢,你心里也明白自己是什么出身,平白得了一个媳妇还得了一大笔钱,你何必那么不情愿呢?陪着本小姐将这出戏演完,少不了你的好处。” 景欢听得云里雾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素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小郎君,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景欢清了清嗓子:“你既说要与我成亲,可我实在对你一无所知,甚至你是何地生人都不晓得,这未免太过不公平了吧。”最紧要的是套出女匪嘴里有用的信息。 柳素倒也没有藏着掖着:“我是长安人。” 那是李朝旧都,曾生活着前朝无数的皇亲国戚。 李朝先祖曾有令下,皇室子弟均由朝廷供养,终身无需劳作,而后李朝皇族宗亲不顾朝廷财力,一味的生子,最可恶的要数淮南王李颤,生了一百多个儿子,封地赋税都供养不起,致使百姓苦不堪言。 李朝皇族骄奢淫逸已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景欢笑了笑:“长安可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我没有去过长安,想必很繁华吧。” 作为前朝都城,城中百姓在新的政权更替时并未受太多的苦,只是城中的皇城换了一个主人罢了。 景欢当然去过长安,一次是在五岁时,李朝末年,一次是去接受李朝皇帝的投降书。而不是如他方才所说,他从未去过长安。 “繁华,繁华得很,夜市比任何地方的都要热闹,每年国之庆典,长安城中都会燃放很多烟花,一夜鱼龙舞,很是绚丽。”柳素提起长安,满眼都是欢喜,想来她对那个供养她长大的土地很有感情。 只是长安到底引起了景欢更深层的猜测。 这个柳素,虽住在匪窝中,举手投足也没有世家贵女的风范,可是观其谈吐,再看其寨中所用物品,都很难让人相信,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土匪。 “怎么槐娘没有告诉你我是长安人吗?” 景欢不解:“槐娘是谁?” 柳素脑中闪过一丝疑惑,可很快又将那抹疑惑压了下去,槐娘怎么说也是随州的大家小姐,怎会亲自见他并把身份露出呢,定是指派了手底下的人与他说的。 唉,若不是为了隐藏身份,她又何必搞这么一出,真是烦煞人了。 柳素如是想到,瞧着景欢的眼中多了几分理解:“总之,你既已到了这里,就算是我的人了,只要你守口如瓶好好听话,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槐娘寄来的信她早就烧了,当时阿爹就在门外说是有事与她商量,柳素一时情急连信都没有看完就将信烧了。 只记得信上说,槐娘替她找了个眉清目秀的书生,但是因为不能暴露柳素的身份,所以她嘴巴一抽,与那书生讲柳素是做打家劫舍勾当的...... 柳素当时略有犹豫,心想槐娘是不是遇上骗子了,不然好端端的读书人怎么会愿意与她在一块。 直到槐娘来了第二封信。 这第二封信上要求柳素去劫那男子一回,只因......他心里有个被劫的梦。 原来那书生不怎么爱读书,反而痴爱折子戏,尤其爱山匪爱上被劫的人的狗血剧。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自编自导自演一段,今回遇上这么个草寇也算是圆了他的梦了,所以他强烈要求柳素扮演,啊不,实地操作一回,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当时看见这一段,柳素简直吐血三升。 这都是什么怪癖? 信里不但要求柳素劫他,而且还要求做戏做全套,必须满足威胁—侮辱—强迫等各种经典桥段之后才能成亲。 柳素瞧了一眼面前这人,想到心中所提的奇葩要求都是出自这人之口,又叹了一口气:“你也是个不容易的,我也不多难为你了。” 可不是不容易嘛,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都甘愿出来卖身了。 所以她更得好好满足人家的心愿了。 柳素将早餐端出了房间,迎面便碰上小茉莉儿,她撅了撅嘴:“那人非搞些事来找罪受。”信上内容她也是晓得的,是以对景欢这种要求很是嗤之以鼻。 哪里会有人这么贱吗,上赶着找虐待受。 柳素又叹了一口气:“你也别这么说,为了立住他的人设,方才瞧见这香喷喷的馎饦,他硬是一口也没吃。”要知道馎饦可是世间难得的美味啊。 小茉莉儿大惊失色:“他连馎饦也不吃,当真是舍了血本了。我最爱吃馎饦了,一天不吃就浑身没劲,要是小姐你在我面前吃馎饦而不让我吃,我可是要恨死你了。” 馎饦是长安人心中的第一美食,柳素和侍女们从小在长安长大,自然就觉得世上所有的人都应该爱吃馎饦。 柳素附和:“对啊对啊,也不知道刚才我有没有刺激到他。” “他自己要求的嘛,又不是我们逼他的,可是小姐,你真的要嫁给那个人吗?他瞧着眉清目秀,可终归不知底细。” 提起这个,柳素就发愁:“可是不得不找个人嫁了嘛,不然就真的得听从阿爹的吩咐了,他这回啊是真的铁了心了,你也晓得的,从小我就最害怕大理寺了,一想到大理寺少卿那张脸我感觉整个后背都在冒冷气。” “小姐,我好想长安啊,我好想念长安的美食啊。”小茉莉儿头靠着柳素的头,主仆两个碰了碰脑袋。 “是啊,光是想起单笼金乳酥,曼陀祥夹饼,巨胜奴,缠花云梦肉,小天酥,我就馋得直流口水了。”柳素无语望天,低头再瞧自己身处在崇山峻岭,一派险恶,当真是觉得生无可恋。 若是爹娘没有订下那门该死的娃娃亲就好了,这样她也不用为了躲他们都躲到沧夷城来了。 第5章 长安(一) 剧情进入比较慢…… 四个月前,柳素刚过完十五岁生辰,也是她的及笄礼日。 娘精心准备了及笄礼,及笄那日,半个长安城的达官贵人都到场祝贺了,剩下的那半城没到,概因他们身份不够。 长安柳氏,富甲天下,自李朝时便是名震一方的皇商,之后李朝败亡,柳氏却没随着败落,柳东河将自己多年经营所得的财产捐出大半给新朝,得了新帝的赏识,被封了长安侯。 虽说名义上是侯爷,可实际并不管事。 柳东河不过是个商人,并不懂政事,地方政事都托与地方节度使。 “阿姐上次回门你们都没提醒我要早起,害的我都没跟她说什么话。”柳素把手中的珠钗比在头顶,仔细瞧着却又觉得不合适。 小茉莉一边替她梳发,一边道:“是小姐你睡得太迟了。” 柳素刚要发作,告诉她不许取笑自己能睡,小茉莉立马见风使舵道:“不过这回大小姐可以在府里待上好一段日子了。” 柳素这才高兴起来。 她与阿姐自小一块长大,最是情深,阿姐大她两岁,上两个月嫁给了当地的豪绅望族王家。 “大小姐的婆家规矩极严,说起来这回能放她回娘家小住,也算是破例了呢,我听说是姑爷向他母亲求的情,还是老爷眼光好,从那么多公子哥中挑中了姑爷,果然是个疼媳妇的。” 柳素撅了撅嘴,很不耐烦小茉莉儿这套说辞。 新姑爷抢了她最最最亲爱的姐姐,便是她的头号敌人。 “阿娘定做的新衣服实在太素了,长安谁家女儿穿那么素的衣裳呀。”柳素很不满,如今长安城中兴艳丽风,女孩子要娇要艳,什么淡青鸦青雾蓝的衣裳,穿上就像要去道观做姑子一样,可偏生阿娘性格恬静,总叫她低调,是以这回笄礼的衣裳也挑了这款淡出鸟的蓝襦裙。 还是最朴素的百花蓝。 “小茉莉儿,把阿姐上回送我的蔷薇襦裙拿出来,若是这么素素地出去了,定要被我的那些小姐妹们笑死了。” 小茉莉儿有些犹豫:“可是小姐,夫人......夫人她不让您太招摇。” 新帝刚刚迁都,老太后就病得不起了,新帝是孝顺的人,把内宫里所有的娱乐都给停了,百官见风使舵,有样学样,新帝一日不复舞乐,底下的人便一日都要安分守己着。 “老爷把节度使大人都给请过来了,您可不能这样。” 这长安节度使是什么人,皇帝手下的忠臣,油盐不进的古板官,每回他来府上,柳素都把自己给关在闺房里,一步不出,就怕遇上他。 不过柳素怕他并不止这么一个原因。 “那个节度使干什么不好,非要打我和阿姐的主意,平素瞧着是个最板正不过的官,可是只要一上门就变成了个大媒婆,次次都旁敲侧击的要让爹爹把我嫁给他那在京中当官的儿子。” 提起这茬,柳素就一肚子的气,当即也没兴趣比对珠花了,闷闷道:“还穿什么艳的呀,素死我得了,他可千万别再给我和他儿子做媒了。” 前两个月阿姐嫁了人,如今他盯着的目标就剩自个儿一个了。 偏生阿爹说节度使是个有权有势的地方官,轻易还得罪不了,否则阿爹的生意就没法再做下去了。 若是阿爹的生意做不下去,她和娘就得喝西北风了,还得和那些华服美饰,山珍海味说再见,所以柳素压根就不敢得罪节度使,只敢在背后稍稍说两句气话。 到底阿爹也不是真想和节度使家做亲家,否则早就将阿姐嫁过去了。 小茉莉儿只得将挂在屏风上的蓝色襦裙拿过来替柳素换上。 她平日里极少在府中穿淡雅的衣裳,是以这么一装扮起来,倒还有些大家闺秀的典雅韵味来,只是一说话就全漏了馅。 她守在正堂的屏风后,见着一波又一波的宾客前来道喜,好容易才等到姐姐。 姐姐旁边拉着她手的男子,自然就是便宜姐夫了,柳素只见过他两回,一次是提亲上门时,她陪着姐姐躲在屏风后面偷看,还有一次便是送姐姐出嫁时。 小夫妻新婚燕尔自是蜜里调油,不顾旁人眼光,恨不得一刻也不分离。 因为柳素是躲在屏风后面的,所以也没有人瞧见她,柳素想着自家姐姐嫁去王家数月,自己都没怎么瞧清楚王家郎君的相貌,该是趁这回好好看看,以免回头在姐姐面前夸错了话,比如将文质彬彬夸成孔武有力之类的。 总还是要搞清楚便宜姐夫的人设走向吧。 唔,瞧着那白白嫩嫩的样,看来是不怎么通武艺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柳素托着下巴摇了摇头,长安姑娘尚武德,是最近新时起的风尚,她就幻想着自个儿能寻摸到一个看着就很健硕的丈夫,最好是要像新朝二皇子那样的。 坊间人说二皇子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曾阵前单挑过前朝的陶将军,两人三次交手,二皇子都不露下风。要知道那陶将军何许人也,标准的长安大汉,身高八尺有余,黑虬髯,一顿饭能吃二三斤,声若洪钟,脚若石桩,单手能拎动百八十斤的三板斧。 为此柳素还特意与小茉莉儿幻想过二皇子的相貌:必是虎背熊腰,孔武有力,身高九尺的大汉子! 等到阿姐走过屏风时,她悄悄拉了一把,倒把阿姐吓得够呛。 柳言捂着胸口,一脸嗔怪:“怎么躲在这儿,吓煞我了。” 姑爷王实紧张地攥紧柳言的手,满脸的关切:“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柳言害羞地拧了他一把:“妹妹还在呢。” 王实这才瞧见柳素,冲他点了点头:“妹妹好。”便再没话了。 虽说长安民风彪悍,男女大防并无那么严重,可是陌生男女第一次正儿八经见面总有些尴尬,况且是小姨子和姐夫。 柳言替自家夫君解释道:“你姐夫就这样,不怎么会说话,你别见怪,阿娘和阿耶呢?” 柳言一走动,王实便紧张地握着她的手,仿佛自己的妻子是个易碎的玻璃娃娃,看得柳素一头雾水,可是当着姐姐姐夫的面又不好发问。 “哪就有那么娇弱了,你去席中坐着先,我去给阿娘和阿耶问个安。”柳言指了指不远处的席面,因为柳家人丁不多,主桌坐的都是宗族耆老加亲家长辈,所以王实这样的小辈就被安排在了靠主桌最近的次桌。 王实恋恋不舍地看着妻子往内里走去,待完全瞧不见身影,才坐上了席面。 “表姐夫和表姐真是感情和睦,羡煞旁人啊。”柳家表兄弟与他坐一桌,自然少不了一番调笑。 爹爹与阿娘的主卧在厅堂后面,阿娘在内帷清算账目,管事娘子刚来奏过事。 “老爷在里头呢。”管事娘子出来时与两位小姐这样说,意思是叫柳素姐妹俩不要进去打扰。 可是柳素从来就不是个闲得住的主,管事娘子一走,她便拉着阿姐蹑手蹑脚地躲在门背后,本来想吓爹爹阿娘一跳,谁承想竟把自己给吓到了。 “林家那小子,我瞧着是个好的。”爹爹的声音。 阿娘叹了一口气:“可是随州也太远了,我怎么放得下心,素素又是这么一个性子,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 柳言垂了眼眸,瞧着有些落寞。 柳素挠了挠头,不明白爹娘到底说的什么意思。 “可是林家与咱们家女儿那是指腹为婚,老爷子在世时亲自定下的婚约,咱们总不能悔婚吧,况且林家那样的家世,咱们已算是高攀了。” “高攀高攀,你就晓得高攀。既然有婚约,怎么不让言言嫁过去?”阿娘是生了气了,说话的声音里都带了些哭腔。 柳素顿觉有些尴尬,真是的,怎么能让阿姐听见这些话呢,爹娘怎么能这么说呢? “那还不是因为......”后面话还没说完,她们俩就被管家娘子发现了。 “言言,素素,你们怎么在这?”阿娘擦干脸上的泪痕,看向柳言的表情略有些闪躲。 爹爹扶着椅子把手,神情有些疲惫:“素素啊,阿耶有事与你商议。” 柳素也是一脸懵,可是待听完爹爹的话后,只剩下了抗拒:“阿耶,你忍心将我远嫁随州吗?那可是随州啊!” 随州距离长安好比天堑,光是嫁去,便要在路上走五日。 她怕是还没嫁去,就颠簸死在了路上了。 况且...... “况且大理寺少卿杀人如麻,手上鲜血淋漓,你要将我嫁给这样的人吗?” 历任大理寺少卿都是天子近臣,心狠手辣,尤其这一任,不但是天子近臣,还是太子宠臣,坊间传闻有说大理寺少卿与即将受封的太子爷有着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私关系。 “林节度使就是瞧他儿子恶名在外,才不得不到咱们长安来,借着长安与随州消息不通,以为他儿子在随州的那些事咱们这里的人不知,想要将我诓了过去,阿耶你可不能将我往火坑里推啊。” 柳素这边刚哭起来,那边她阿娘徐氏也抹起眼泪,将柳素护在怀里:“你不心疼女儿,我心疼!” 柳言也跪下道:“阿耶,此事涉及妹妹终身,万不能草率决定啊。” 母女三个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哭得柳东河脑瓜子嗡嗡的疼,反而替自己拿定了主意:“别哭了,这事就这么定了,都是妇人之见!你们这些女人家懂什么,你都是道听途说,没影的事,林家那小子既然能做到大理寺少卿,自然是个有本事的,瞧瞧他父亲林节度使那个样子,岂会是什么十恶不赦凶残之人,你们呐,不要被谣言骗了。” “一月之后的高唐宴我就会当堂宣布此事,然后再与林节度使商议婚期,再无转寰了!”说罢甩袖而去。 徐氏知道自己丈夫,虽说只是个商人,可这么些年在各种场合里上摸爬滚打也不是吃素的,对于决定了的事他向来是不会再有改变。 “儿啊,你阿耶这回当真是铁了心了。”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柳言握着妹妹的说,也是哀戚:“若是嫁去随州,那可就千远万远,你我姐妹,恐怕很难再见面了。” 本来柳言不过只是嫁个本地豪绅,为着夫家的一箩筐规矩硬是不能回近在咫尺的娘家,若是妹妹嫁去了随州林家,且不说山高路远,便是林家那规矩,恐怕都不得让人安生,更别说是回娘家了。 第6章 长安(二) 阿娘终是防着她呢…… 自周朝开始,女子笄礼便是在十五岁时举行,一般适用对象为已订婚但未嫁人的闺阁女。 一双女儿都被送回房去,徐氏才哭得涕泗横流,坐在床沿上抽抽搭搭:“我说你怎么同意给素素办这个笄礼的,我本意是想在笄礼上给素素寻个好夫郎,没想到好哇,你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将素素许给林家,你不知道林家什么人吗?” 柳东河伸手去碰妻子,却白白碰了一鼻子灰,不光被妻子抖落了绣袍,徐氏更是调过脸只给他一个背影。 “这怎能不知,林家系出名门,上古时便是天子家司寇,如今在新朝依然延续上古时的风光,林节度使也是大理寺出身的,他不做了还有他儿子接替,他们家这样的身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嘛。” 男人重权,女人重情,倒并非不为女儿着想,只是想法太过相悖,你瞧不见我的好,我也看不见你的好。 徐氏呜咽道:“你光见着他家的煊赫,却忘了树大招风这个道理,我只要女儿一生顺遂平安,只如言言那般嫁个寻常夫郎,就靠在爹娘府邸旁,最好不过了。” 岳国的律法是女子十三岁便可婚嫁,长安城许多贵女都是在笄前定好了夫君,然后再办一场最盛大不过的及笄礼,而这及笄礼,也是女子一生中第二大盛事,素素这么一个爱热闹的小姑娘,自然是打小就期盼着的,徐氏也答应了她,等她到了十五岁便为她风光大办一场。 她想着,就在及笄礼上替素素选个端正俊朗的夫君,不用太有权有势,甚至可以是一穷二白,只要能对素素好。 然后他们夫妻俩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成婚,成了婚之后就住在隔壁,如此素素就可一生靠着爹娘,不用吃那许多苦楚去。 林家纵有千般煊赫富贵,终也不是她家素素的良配。 “我实不能同意这门亲事。”徐氏执拗。 柳东河连拍着桌椅,叹道:“妇人之见哇,你以为咱们家的富贵来得容易?当年若非我急流勇退,肯将辛苦挣下的财富悉数捐与皇家,还能有今日的太平日子?你也是诗书人家的女儿,怎么偏偏瞧不清这点道理呢,咱们是长安城首富不错,家中万千财富也不错,但有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当盛世之下就没有渣滓?父亲临终前非要同林家攀扯上这门亲事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保我们一家子的安稳富贵!” “无知妇人!素素是我的女儿,我难道不为着她好吗这些年我是再三观察,也寻人去见了那林家的孩子,见他确实是个不错的,这才于日前定下了决心。女儿大了,自然要寻个好人家的,咱们便是对她再好,又能陪伴她到几时呢?当年我忙于外事,人到中年时才与你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这些年难倒就不如珠如宝般的疼爱她吗?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这才将她养成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林家那孩子,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而林家的权势也足以保得咱们家的财富,待你我百年之后,还得靠林家替咱们女儿保护着呢。”柳东河拍了拍徐氏的背,自以为将话说得很透彻了。 岂料徐氏泪眼朦胧地转过来,嗫嚅着问了一句:“既如此,那为何不将言言许配过去?” 柳东河当即发怒道:“言言是我兄长唯一的女儿,你怎可说此话?而且,以后也再不要提起言言的身世了。” 他虽为商人,却也是习过诗书知道礼义廉耻的,将自家女儿不愿意做的事推到兄长遗孤身上去,不是君子作风。 徐氏吓了一跳,再不敢提起这茬了,只是仍然担心:“大理寺......终不是什么好地方。” 女儿虽不是嫁去大理寺,然而要嫁的人却是那大理寺少卿,据闻历届任此官者都心狠手辣,淡漠寡恩,也难怪徐氏难以接受。 那位林节度使就是前朝的大理寺卿,在位时便以手段狠辣而广为人知,其后降给了新帝,左迁做了长安节度使。 柳东河朗然笑道:“这你便不用担心了,见过林家孩子的人都说,那孩子为官正直,不肖其父,是个再儒雅不过的君子,而且,他是二皇子密友,往后大好前途,当真不可限量。” 徐氏知道柳东河为人,从不屑说假话,商人行走,重在一个“信”字,人无信不立,商无信不长久,他能将柳家家业经营得如此有声有色,自然深暗其道,是以柳东河从不说假话,今次这番他如此说,想来是没有错的。 总没有当爹的坑自家女儿的道理...... 徐氏总算是将心放回了肚子里一些。 “可是素素那边......”柳东河的这番话她肯听也能听得进去,可素素却未必能听下去了,这孩子自小便执拗,而今更是到了一个事事都要与父母叫板的年纪,在她眼里,柳东河这就是在拿她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她恐怕接受不了。”徐氏喟叹,柳东河头疼不已,忍不住道:“都是你惯的!”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可偏偏这么一个被娇生惯养长大的闺女活似个不谙世事的小麻雀,一心想瞧瞧外头的世界,对那些个郎情妾意,男婚女嫁通通不感兴趣。 徐氏平白挨了骂自然要回嘴:“平日里好女儿乖女儿一通乱叫,一到女儿不听话的时候就全是我惯的了,你这当人爹的可真是会胡乱攀扯。” 柳东河被她说得也没脸,仔细想想倒也确实如此,只好把话闷在肚子里,一声不吭地受着徐氏的骂。 好不容易等到她骂完了,管事娘子来通传说:“及笄礼开始了,请老爷夫人到前厅去招待宾客吧。”两个人这才想起原还有正事在身上,互相怄了一眼,愤愤地往前厅去了,只是在路上见着人时立时变成相亲相爱的好夫妻,挽着手怎么也不肯撒开。 主及笄礼的长辈是徐氏娘家的姑奶奶,这位姑奶奶福寿双全,子孙满堂,是最合适的人选。而加笄人则是柳素的好姐妹顾湘云,顾湘云比柳素大了一些,去岁定了亲,行了及笄礼,不过目前还未出嫁。 柳素被姐姐搡着过来,徐氏一把拉过女儿的手,小心翼翼在她耳边道:“你爹爹说了,此事容后再议,莫生气了。” 徐氏笑道:“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女子一生一次的及笄礼,自然是重要无比的,任谁都不愿意去破坏。 柳素听娘亲说爹爹愿意考虑,自然以为求情和撒娇起了效用,心中想着,只要自个儿再努努力,爹爹一定会退了那门亲事的,当即笑容满面:“阿耶始终是疼我的。” 其实这也是徐氏方才在路上与柳东河商议的对策,今日厅堂上来了许多达官显贵,素素又一惯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性子,本来柳东河也没打算提前让素素知道这个消息,只是不妨被她听到了,为怕素素荒唐到大闹厅堂,夫妻两个决心先撒个谎,稳住素素再说。 徐氏笑道:“那当然,有阿娘出马,必定成功。” 说完瞧向柳言的方向,她这个侄女儿自小沉默寡言,温柔似水,好似对万事万物都有着无尽的包容心。 当然,徐氏自问并不曾亏欠于她。 只是害怕方才的话被她听了去,心里莫生出些什么。 “言言辛苦了,你婆婆把你的情况都告诉我了,只是现下时日还短不宜让人晓得。”说着,徐氏看向柳言的肚子,又看了一眼柳素:“就怕你妹妹什么都不晓得,冲撞了你。” 柳言笑道:“妹妹是有分寸的人,阿娘不要这么说她。” 徐氏点了点头,嘱咐柳素:“以后少往你姐姐跟前凑。” 柳素淡淡“哦”了一声,便被扯到厅堂中央去了,徐氏的目光也随着柳素而移开,柳言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脑中想,母亲这是要她少管闲事呢。 第7章 长安(三) 这个好姐妹要搞事啊…… 徐家姑姑姗姗来迟,算是正宾到来,徐氏与柳东河上前相迎:“姑母来了。”然后垂拱邀请入座,主宾落于主宾座,客人按部就班落座客人座。 “今日小女柳素行成人笄礼,感谢诸位宾朋佳客光临,柳府蓬荜生辉。”徐氏悄悄扯了他一把,意在叫他赶快进入正题,莫说得太冗长了。 柳东河继续道:“那么小女的笄礼正式开始。” 一通折腾,柳素连套了三次衣裳,小姐妹顾湘云站在旁边使了好几个幸灾乐祸的眼神,徐家姑奶奶年纪大了,手劲也重得很,纠得人发疼。 那衣饰繁复又厚重,宽大的袖袍不比往先穿得短打小衣裳,盖在身上颇有些不合体的意味。 之后便是各种训话。 最后她对着父母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便算是礼成了,徐家姑姑亦入座吃席。 柳素拉着小姐妹顾湘云赶忙把那厚重的外套脱下来丢到她怀里:“好湘云,你那时的及笄礼也是这么累的么?” 顾湘云笑道:“上次你没去我的及笄礼,吃亏了吧。” 去岁顾湘云行及笄礼,然而柳素听说林节度使和他儿子也在,便打死也不肯去了。 柳素嗤道:“才不后悔,只是早知道若是及笄礼这么累人,我便不缠着阿娘替我办了。” 顾湘云指着她额头戳了一下:“你呀,就是贪图热闹,偏又懒得出奇。不过上回我行及笄礼可没有你家办得这么盛大,半个长安城的达官贵人都应邀来了,瞧瞧那礼单,只怕是要羡煞我了。” 奈何柳家巨富泼天,柳东河和徐氏平日里对女儿也是无有不应的,柳素便说是要摘星星,夫妻俩便是绝不给月亮。 这般娇养长大的贵女自然对礼单那些个东西瞧不上眼。 顾湘云不无艳羡:“瞧瞧你,什么好东西都看不上眼,不像我,去岁得了一套玲珑棋子高兴得三天三夜没阖上眼。” 顾湘云的爹爹是判司之一,专管军备,算是身有实职,远比柳家这么虚担了一个长安侯爵位的商贾指甲有权势多了。 可是毕竟有权不代表有钱。 顾判司为人清廉,为人刚直不阿,从不收受贿赂,虽说官俸足够养活一家人,可若是想像柳家这么山珍海味珍奇古玩无所不有,确是不大可能的。 简单来说就是柳家有钱没权,而顾家有权没钱,而林家是既有钱又有权。 柳素白了她一眼:“好姐妹,你哪里是会在乎这些的人,你就埋汰我吧,我阿爹为着自家的这么些财富整日惶惶不可终日,可是就算当年献了那么多财宝给国库,可奈何我阿爹太会赚,不过些把年便又悉数赚了回来,你说这能怪谁呢?” 这话倒像是纯粹的炫耀了。 然而顾湘云却是晓得柳素并没有骗她,她阿耶也说,自己行走庙堂这么些年从未见过比柳家东河更杞人忧天的人,大约也许,这就是商人的本性,谨小慎微,趋利而往,大胆时真大胆,胆小时也是真胆小。 顾湘云摸着下巴,仔细端倪了一番柳素:“这一点上,你倒是同你阿耶像了个十成十。” 柳素以为她在夸自己,还颇为臭美地应和道:“那是,我阿耶自小便是做生意的奇才。” 顾湘云无奈地摇了摇头,然而是小幅度的,并没有叫柳素发现。 “今日胡肆可有引了新酒,平康坊的舞姬可排了新的舞蹈?”长安城的姑娘同外地的多有不同,长安城贵女胆大泼辣,从不吝于心中所想,行动力极强。 柳素和顾湘云便是个中翘楚。 柳素是自小跟着阿爹走南闯北,还没学会走路,便被阿耶带着四处做生意,见识得多了,胸中丘壑自然也同旁的女子不一样了。 而顾湘云是武夫的女儿,她阿爹未发迹前,顾家不过是个普通的市井人家,顾湘云每日都在市集上跟着同龄的小伙伴窜街走下,她阿娘死得早,阿爹忙着挣前程,只一对叔叔婶婶,因惧怕她阿爹的威严,不敢对她过于苛责,这么一来而去,顾湘云便也成了个泼辣贵女。 “咳咳,那个,我如今是定了亲的人了,阿爹说我不该再去那种地方。”谁知顾湘云这次却是扭扭捏捏的,压根不敢看柳素。 柳素仔细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哦!你的定亲对象是不是那个......” 然而想了半天愣是没想到那个男子叫什么,姓什么,住在何方,只大约知道,他是顾湘云的表哥,年岁同湘云一般,小时候和她们在一块玩过。 长安曾是李朝故都,前朝皇帝中有几个比较开明的,开放了胡肆以供胡人居住,是以开放程度较之其他地方要大很多。 然而不论怎么开放,女子一旦定亲成了待嫁的媳妇,那么往后的一言一行便不仅仅只是代表自己家了。 定亲前日,阿爹语重心长地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湘云啊,你已不是小姑娘了,阿耶这些年对你疏于管教实在悔恨在心,阿耶晓得,欠你的那些年岁终是回不来了,所以阿耶对你也一直是放纵的,可是你如今要成别家媳妇了,文定一过,你便是江家的媳妇了,数日前江家夫人来府上送聘礼时便曾委婉提过,叫你不要同城南长安侯家的姑娘野混,她不肯嫁大理寺少卿,胡乱作弄自己名声,你不同,你是阿耶的掌中明珠,阿耶希望你在夫家受人尊重。” “当然我晓得素素是你的好友,阿耶不该这么说她,只是你同她不一样的。”顾判司眼含期待,语气婉转,他深知自家的姑娘心如明镜,不是个爱撒泼的野女孩,努力说服总有效用。 彼时顾湘云拧着手帕,不敢直视自己的阿耶。 “可是......可是素素叫我去做她的赞者。” 顾判司笑了笑:“好姑娘,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怎么做呢?她辗转反侧,在整个及笄礼上都表现得如往昔般,丝毫没有引起柳素的怀疑,只是在她谈及平康坊和胡肆时,那点感情终于破罐而出,汹涌澎湃了。 “素素我......”话到嘴边却是万千反复,怎么也说不出口。 柳素见顾湘云揪着衣摆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当她是一时情急,忘了自个儿要说什么。 “小姐,老爷和夫人找你呢,怎么躲到这角落里来说话了,叫我好找。”小蔷薇撅着嘴抱怨道,柳素拍了拍顾湘云的肩膀,道:“先不与你说了,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你快去入席吧,后头专给女眷开了一桌子,我想着你是定了亲的人,特叫阿娘给你排的,不见外男。”她暖暖笑道。见顾湘云面上露出为难之色,一时也不晓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竟引得她情绪大变。 “素素儿,这是阿耶的好友林节度使大人,今次特地给你捧了个场,你可要好好谢谢林节度使。”柳东河喝高了,黑瘦的面颊透着股子酒醉的红。 柳素晓得父亲大人兴起时便会学着临潼那边的人,叫她素素儿,是以心里大致明白,阿耶这是喝醉了。 林节度使的面子自然要给的。 柳素端正地行了一礼:“小女柳素见过林节度使。”长安民风剽悍,猛汉居多,倒是柳素的爹爹,常年行走在外,却偏遗盛了祖先一幅清瘦的身子骨,不过还算是硬朗。 而这林节度使祖上是雍州人,岳朝律典严明,南人官北,北人官南,他这样的北人,只怕是不到致仕不得回乡了。 雍州在南境,柳素小时候和爹爹一起去过,只是年岁久远,大致都记不得了,今次一瞧见林节度使,便像是茅塞顿开般,想起了好多东西。 男人肤白,面容多阴柔,而这林节度使面若老桃花,却蓄了一下巴的胡须,瞧着略有些粗矿意,算是入乡随俗了。 柳素悄悄在心里摇了摇头,老子长这么一幅娘娘腔模样,想来小子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左不过又是一个肤白面嫩的小白脸罢了。 况且娘娘腔最是心黑手狠了。 幼时走南闯北多年,是以柳素将自家爹爹的那套变脸经学了个十成十,笑容满面,若春风般和煦,奉承得林节度使笑意连连,阿爹也跟着傻乐呵。 “你这女儿,倒是乖巧嘴甜。”林节度使夸道,忽道:“还喊什么节度使,唤我一声伯父便罢了。我虚长你父亲几岁,便腆颜做个伯父了。”他哈哈一笑,厅堂上的人哄笑作一团,柳素寻了个机会悄悄溜下堂去。 顾湘云还在,她招了招手,与顾湘云小声道:“我原以为阿爹生我时年虽已经很大了,没想到林节度使比我爹还要大,你说那林家公子得有几岁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是应该,林节度使比她爹还要大上几岁,若按照正常来算,那林家公子岂不是要大她十几岁? “再大些都可以做我后爹了。”柳素嘟囔着,她素来胆大包天,嘴里没个把门,却将顾湘云吓得够呛:“你怎么净说些胡话!这话岂是可轻易说出口的。”到底世家大族的女子都重名节,似这种逾礼的浑话,便连顾湘云都不忍直视。 “好姐妹,我只与你说嘛,对了,你方才要与我说什么?”一时想起,便最快地问了。 顾湘云这回不扭捏了,垂下眸对柳素说:“我阿爹叫我以后不许与你来往。” 非她所愿,可这结果终也从她口中说出。 柳素懵了一下:“湘云,你可是......”我数年的好友,怎么一要成亲,就巴不得与自己划清界限了呢? “你自己心里也晓得,我们终不是一路人罢了。”顾湘云满怀伤感,取过桌上新酿的果子酒,辛辣入喉,说不出的痛快。 她阿爹是武官清流,素来瞧不起商贾的谄媚逢迎,也不喜大理寺少卿那等文官的阴私狡猾。 “为什么......”柳素不明白,明明是这样的大好日子,自己多年的姐妹怎么就要和自己断交了呢? “不为什么,我阿爹不喜你阿爹,也不喜大理寺少卿,更不喜欢长安节度使。”她话说得疯癫,好在是悄悄说的,座中的女眷们吃酒也吃得醉了,大家自聊自的,倒也无暇去管这一对小姐妹的龃龉。 只是话一出口,顾湘云便后悔了,这话说得太直白,若是柳素告诉她爹,她阿爹再告与林节度使,那他们家便是吃不了兜着走了,阿爹说过,那些李朝降来的臣子最是会勾心斗角,暗自报复。 “你......你可不要与你阿爹告状......”顾湘云气恼自己没用,怎么刚说了狠话,却又拉下脸来求情了。 柳素哼道:“你要走便走,我才不是那种暗地里打小报告的人,只是我没想到你竟是这么看我的,算我瞎了眼了。还有,我告诉你,我们家同林节度使家可没有那么好的交情,我阿爹做商贾做到今日全凭的自己本事,可没有你阿爹所想的那样做什么阴私事!” 她素来最讨厌别人拿自家老爹商贾出身的事情说嘴,便是自家好姐妹也照喷不误。 两人正僵持不下,阿姐自外间进来,左手边似乎还拉了个女子。 柳素一看清那女子的模样,立即惊喜道:“蕴娘,你怎么来了!沧夷城一别,好姐姐,你我可是有三年不曾见了!” 她刻意加重“好姐姐”三个字,便是刻意说给顾湘云听的。 顾湘云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坐在席上,也不去看她们,只顾着一杯一杯灌酒,心想着,明明是我提出与你断交的,倒好似我巴着你这个朋友似的。 蕴娘走上前去,点了点柳素的鼻子:“你这丫头,及笄礼这么大的事都不晓得告知与我,亏得我那么想你来着,这次我夫君要来长安置办货物,我特地跟来的,算着你的大日子呢。槐娘也来呢,还同我抱怨你不给她写信呢,说你都快忘了她这么一个好姐妹了。” 柳素不好意思地说:“最近事情太多,我忘记给你写信了。” 官府驿站不接私人信件,只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在附近找个正好要到沧夷的过路人还是很容易的。 继而,柳素惊道:“天,蕴娘你怎么胖了这么多?” 第8章 兔子 年幼时曾猎过兔子的男主 柳素思念长安的繁华,思念平康坊舞姬精妙绝伦的舞姿,当然还有胡肆老板娘泼辣凌厉的性格和甘醇厚味的葡萄酒。 只是月色如水,山风怕打窗柩发出噼里啪啦响动时,她才惊觉,自己仍然在一个阴暗潮湿的,临时搭盖的山间草屋里。 她抽了抽鼻涕,夜晚的风有些凉,今日身子也不大爽利,所以只早上与那郎君送了一碗吃的。 小茉莉儿与她收拾被褥,正吹了灯要走,却被柳素拉住了手腕,她期期艾艾看她,又支支吾吾问道:“你说,蕴娘姐姐这会子该生了吧?” 可不是么,那会子还闹了好大一个笑话,小茉莉儿笑话她:“蕴娘子那么大个肚子,也就小姐您能说得出她长胖了这种浑话了,可是闹了个没脸。”她还记得当时喝得醉醺醺的那些个姑婆婶子们都哄作一团地笑话她,说什么小娘子真是傻云云。 蕴娘同她丈夫也是行商的,这回到长安是存了定居的念头,是以她丈夫才把身怀六甲的蕴娘一同带着来,那时候还是四月前,瞧着肚子已经挺大的了,这么会子,估摸着是该生了。 小茉莉道:“也不知生的男孩女孩。” 往先听家中的老姑婆们讲,肚子尖就是生儿子,那么肚子圆呢就是生女儿,蕴娘的肚子那么尖,想来是个儿子。 只是苦于无法印证,柳素倒觉得好没意思,顿时有些意兴阑珊。 她这回浩浩荡荡地从家里“偷”跑出来,长安城里尽是她爹的熟识,只怕信还没进城呢,就被她爹给晓得了,所以柳素也不敢往长安去信。 “明日十五了吧,这两日的月亮圆得很。”她还记得十五,阿姐说十五是团圆的日子,她长那么大还从未曾离家这么长时间过,便是随阿爹走南闯北的,总也有阿爹在身边,有爹娘在的地方,又哪里不是家呢? 她白日里瞧着欢喜活泼,到了夜里还是忍不住想家,只是她一贯坚强要面子,从不肯在人前透露罢了。 每月的十五,家里总要扫除干净,一起吃个团圆饭的。 不知阿姐会不会回家,同阿爹阿娘他们一块吃个团圆饭,只是今岁,这每月一次的团圆饭,她总归是吃不着了。 “今天一天怎么没看见小蔷薇?”她从家里一共就带了这么两个丫头出来,比起在家里婢仆成群的,如今倒是显得寒酸不堪了,不过若是论偷跑的话,倒也算招摇了。 谁叫她贪图享受,不愿吃苦呢。 那日顺着槐娘的车驾,塞了好许多东西在里头,柳素单纯存了报复的心思,知道阿爹这人最宝贝他那些四处搜刮来的瓷器,所以一个不落地全都带在身上,金银细软那些自不必说,柳素还将爹娘请来给她防身的柳伯也一并忽悠走了。 其实倒也不能算是忽悠,谁叫她溜走的事被柳伯知晓了,他说自个儿左右在长安也呆得发腻了,不如陪她这小丫头出去四处闯荡一番,兴许能闯出个什么名堂来。 柳素也是半信半疑,不过也没办法,若不带上他,柳伯便要向爹爹告状,是以只好一块上路了。 小茉莉见她问起小蔷薇,便道:“明日不是十五嘛,小蔷薇去山下置办些酒菜,槐娘子说山下关雎里有一家味道正宗的胡姬酒肆,小蔷薇便替小姐去买了。” 嘿,这丫头,也不知道留个惊喜,就这么一股脑子全说出来了。 不过柳素倒也确实是馋那葡萄酒了。 她虽年纪不大,却于酒道钻研很深,阿爹什么生意都做,早些年曾做过一段沽酒郎,当然是带着玩票兴致的,阿爹将酒肆生意做得红火后便再不管了,只不过那些年柳素在阿爹身边看着,倒看出个兴趣来。 阿爹为全她的兴致,四处搜刮来一些写酒的古籍、经典的。 这兴致若是落在长安城任何一个贵女身上只怕都要被自家阿爹骂得狗血喷头,偏偏自家阿爹什么都由着她,当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宠着。这样思忖着,柳素又念起几分爹爹的好来。 父母嘛,给予的关心爱护总是润物无声的,只有离开时才能忽然察觉到。 “等这事了结之后,我一定要好好转一转沧夷的酒肆。”其实当初决定来沧夷,一是因为此处乃槐娘故乡随着她一起走省了许多麻烦,二是槐娘说沧夷的酒很好喝,虽没有如长安城那样精妙绝伦的胡舞和丝竹,却有着无数风华正茂的大好郎君。 柳素一直觉得,这美酒和美人一样重要,男美人和女美人也是没差,只是她终究失算了,没想到沧夷的男美人全是些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文弱书生,这若是在长安,她定是连看都不带看的。 “小茉莉儿,你说着,咱们还能不能遇上那位壮士啊。”她眼神迷离,带了一丝困倦,小茉莉轻声道:“肯定可以的,小姐。”便熄了灯,柳素躺在床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梦里那位壮士身长八尺,手持宣花板斧,虎背熊腰,一头长发乌黑靓丽,只是背对着柳素,不肯说话。 柳素小心翼翼地上前,含羞带怯地问:“敢问壮士名讳?” 壮士回过头来,道:“在下桓璟。”一抬头将柳素吓了个魂飞魄散。 要命!怎么是那小白脸!真是好端端的美梦变噩梦了。 小茉莉端来铜盆,将巾子蘸了水稍稍拧干递给柳素:“小姐是做噩梦了?” 柳素接过巾子胡乱抹了抹脸,点了点头:“可不是,差点把你家小姐吓得魂飞魄散。对了,蔷薇呢,昨夜一晚上都没回来?” 虽说这土匪山是离市集稍稍原了些,可怎么都该回来了,往日早晨都是小蔷薇给她打水的。 “说起这事,我也奇怪着呢,我还以为蔷薇儿昨晚上回来了,见她屋里灯暗着,以为她白天累了,所以晚上睡得早些,就没进去问声。” “莫不会是在山下出了什么事?”茉莉儿有些担心。 柳素拧着眉,安慰道:“咱们别瞎想了,兴许做个晚上天太晚了,城门落了锁,蔷薇儿回不来了,也有可能。” 蔷薇虽只是个侍女,可跟着柳素一起,自小也没怎么吃过苦,土匪山离城里有些距离,蔷薇怕黑不敢走夜路,那也说不好。 这么想着,主仆两个便稍稍安心了些。 柳素问她:“今日做了些什么?”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袋,柳素叫了一声:“呀,昨日你有没有给桓璟送饭?” 茉莉没听过桓璟的名字,一时间有些发懵:“桓璟......是谁?” 柳素拍了拍自个儿的脑袋:“就是我未来夫君呀!” 茉莉儿有些心虚,支支吾吾道:“好像......好像是没有......” 柳素道:“那还不赶快给他送饭去!”若是桓璟死了,她可就真成土匪头子啦! 而这边,景欢当真是被饿得有些头晕眼花了,偏生那女匪一日都没叫人来送饭,莫不是故意要饿着他? 这女匪是虐待人上瘾了? 约莫晌午的时候,那女匪终于送饭来了,她拎着个食盒,一步三看地靠近自己,景欢盘腿坐在榻上,似乎不理外事。 柳素将食盒搁在景欢面前,再小心翼翼地走远:“郎君......山上清苦,你且讲究着吃吧。”主要是出去采买的蔷薇还没回来。 景欢掀开食盒,里面躺了一盘孤零零的炒青菜。 他顿时有些来火。 这女匪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就给他一盘炒青菜?他堂堂岳朝二皇子,何时受过这种侮辱? 柳素解释道:“这.....这不是我家蔷薇还没回来,我这山里,也好久没出去采买了......所以......所以就......” 所以就只能给你吃炒青菜了。 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何况她也不是巧妇,她只会吃。 景欢平心静气,夹起一筷子青菜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了一口,道:“多谢款待。” “小姐!小姐!不好了,出事了,山上来了好多人!” 景欢一惊,他不是叫毓宁莫要惊动州府吗?沧夷城是父亲赐给他的封地,也是父亲潜龙所在,后来又做了好几年的陪都,整个沧夷城的大小官员,莫有不认识他们父子的,这样子出去,便是连令牌都不用扔出来了,只靠着一张脸,恐怕就能将那些州府官员吓得半死。 柳素则是牙关打颤,她是偷跑出来的,没有文书关碟,若是被盘问,恐怕少不得被遣送回原籍,一时间慌得不行。 小茉莉拉着柳素的袖子,满目都是仓惶:“小姐,现下可怎么办?” 而景欢只当她们是害怕山贼窝被端,一时也存了看笑话的心思。 岂料那女匪见他幸灾乐祸,一头扎过来扯着他的胳膊道:“一会若是问起来,便说咱们是夫妻,听着没。” 他甩开她的手,本想借机嘲讽,可见她神色哀戚,面容可怜,忽想起自己幼时与父亲上山围猎,他猎得一只兔子,他揪起兔子耳朵,兔子便是这么望他的。 竟鬼使神差地没有一口拒绝。 第9章 就这 不黑不吹,就这? 而柳素确实也如胸口揣了一只小兔子,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并不住打眼去偷瞧景欢,只他坐得不动如钟,仿佛事不关己。 槐娘这回寻的人,心理素质也太强了些。 山顶上好久没这么喧闹了,柳伯大约又去了什么地方野钓,行踪总这么不定,只不过柳素心里也没指着他,柳伯除了功夫好些,人情世故却是一点也不通的,找他还不如靠自己。 景欢掐算着时间,估摸着州府卫队寻到此处来的用时,就在这一时半刻间。 他抖了抖袍袖,拿眼觑那女匪,见她神色不定,一幅心虚的样子,直觉得是女匪因做了坏事,害怕被官府抓住。 若是往常,他从不为这等小角色劳心伤神。 顾九州进来的时候还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只是才刚踏进这间用来锁人的破房间,立马便吓得面如土色。 他看见了什么?顾九州不住地用官服擦眼,只是这等动作实在太过不雅,他后头跟着的卫兵一边掉头,一边不住地咳嗽,意在提醒自家大人稍稍注意些影响。 顾九州却觉得,这一切真是太玄幻了。那位整个大岳朝身份最尊贵,即将被封为太子的人,竟然被关在了此处?!府卫日前才来报说,殿下动身回了随州,想是不日就要举行太子的册封大典了。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殿......”殿下两个字还没叫出口,顾九州就被景欢一个眼神给震住了,不敢再往下讲,他也是长久混迹于官场的狐狸,最是懂得揣测上司心理,顿时便直觉是殿下不想暴露身份,便忍着一字不发。 景欢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抖了抖袖袍,走到他面前,躬身道:“顾刺史,殿下已动身去了随州,留下我在此处处理一些小事,不料中途出了些岔子。”他眼光轻飘飘地,如软刀子一般落到一旁的柳素身上,平白吓人一哆嗦。 顾九州也吓了一跳,这位天之骄子给自己行礼?也不知事后会不会被二殿下给灭口。他心里不无恶意地想着。 殿下与他虽同处沧夷,可是以殿下的身份,却也不是他寻常可以得见的,陛下不过迁宫数月,而在那之前,整个岳朝的中枢却是尽数在沧夷的,那些人统称为“京官”,与他们“地方官”可是不一样的。 只有能上朝堂的官员才能日日见到殿下,而顾九州,作为一个地方官,即便是在沧夷这样特殊的地方,却也是不常见到景欢的,况且景欢常年征战于外,在沧夷的时间,其实也不算多。 柳素眼珠子一转,虽为景欢的眼神所摄,可转念想到,这不过是个书生,不足为惧,便又死皮赖脸地黏了上去:“夫君原来还有别的差使,怎么都不同奴家说,害得奴家担忧了好久。” 她今日穿得齐整,瞧着确实像是大户人家家里娇滴滴的小姐,可是景欢晓得,这都是她装出来的。 而一旁的顾九州被雷得三魂去了七魄。 这可是沧夷,是陪都,老主子数月前才迁走,二殿下不是一直都在沧夷城的么,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几时听说过有了皇子妃了? 若是旁的殿下也就罢了,偏生是二殿下,他的妻子往后可是要为一国之后的,怎会是这么一个瞧着就很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顾九州看着景欢不大愉悦的脸,不敢搭话。 “你这女匪,我何时说过要与你成亲了?”他这回说的是真心话,往先那些才是虚与委蛇,如今人已不在屋檐下,自然是怎么高兴怎么来,不必再迁就她。 柳素双眼瞪得老大,不敢置信:“你......你不是答应我了么?怎么说话不算话?”这人,先前不是说得好好的么,要替她打个掩护,怎么这会子就出尔反尔了! 太不像话!真是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 “等等......”然而,柳素似乎是意识到了些什么?“你说你是二殿下派来的?那你......可认得槐娘?”槐娘几时同那位二殿下扯上了什么关系? 似他们这般的商人,最是害怕和官家的人扯上关系,何况是天皇贵胄,一不小心得罪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柳素虽敬服二殿下的胆识智慧,却也对他这样的身份避之如蛇蝎。 景欢冷笑道:“我可不认得什么槐娘。”连听也没有听过。 柳素惊得捂住了嘴巴,又拍了拍额头,自言自语道:“难道真是我认错了人?” 这还是柳素头一回对那日的“劫人事件”产生了怀疑。说来也是奇怪,槐娘说那书生会穿一身蓝色衫子,结果她却是一叶障目了,如今再看,忽然明了,这人通身的贵气,便是被“错误俘虏”时,也是云淡风轻的一幅笑模样,怎会是寻常人? 对了,这人...... “你莫非以为......”莫非以为她真是一个女土匪? 景欢不理她,兀自问低头沉思,装作不在场的顾九州:“顾刺史,我那随从怎么没与你一起?” 顾九州茫然无措:“随从?殿......额,您的随从也在吗?”说完这句话顾九州就想把自己的舌头给拧下来,他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二殿下是什么人,出门怎么会不带随从。 景欢眉头一皱,心想,竟然不是毓宁,那顾九州又是怎么找上山来的呢? 他自战后归来,在沧夷城也待了数月,却从来未听过这么个地方,可见这山匪隐藏得极好,而观这小女匪,一脸茫然,想来也是压根没想到,这处贼窝竟能被官兵捅了。 不过,就以其这么心大的姿态,景欢觉得,这简直太不正常了,怎么会数月都没有发现此处? 他怎会疏忽至此? “竟然不是毓宁么。”他低喃。 护卫搡上来一个女孩,那女孩哭得梨花带雨,见了柳素的面立即拥上去:“小姐,呜呜呜,他们抓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顾九州道:“昨夜你鬼鬼祟祟地在平安里做些什么?” 小蔷薇被他这么一喝,又吓得眼泪直流,柳素虽也心里发怯,却她的性子是一贯爱强出头,尤其见不得自己身边的人受委屈,于是也大声冲着顾九州道:“你吼什么吼,我们家小蔷薇只是个小姑娘,你干什么对她这么吼!难倒就因为你声音大吗?” 阿爹是长安侯,她家又一贯与当地豪强交好,长安城中人又总说他们背靠着林节度使,是以柳素长大这么大,从来也不知晓什么叫退让,什么叫忍一时风平浪静。 顾九州倒真是被这小姑娘吓了一跳,平白被啐了一口唾沫,于是抹了一把脸道:“你这丫头,当真无礼,我是官你是官?看来得叫州府卫将你押回刺史府的水牢,叫你知道知道规矩!” 柳素看了一眼景欢,见他毫无反应,也是心中暗恨,然而输人不输阵,柳素昂起脖子,一幅悍不畏死的模样,不要命地挑衅道:“就这?” 这是顾九州生平听过的,最让他想揍死说话人的一句话。 对方竟然是个小姑娘。 被她唤作相公的二殿下,始终都没开口说一句话,这让顾九州稍稍放下了心,心中想着,大约二殿下也是被这臭丫头给摆了一道。 只是保险起见,他还是得问一问二殿下,若是真一不小心捅了马蜂窝,那可就不好了。 “您觉着......该怎么处理?”顾九州既要保持人前的威仪,又要尽量让二殿下觉察到自己话里的恭敬。 景欢不动声色,状似无意:“顾刺史言重了,这等事自然是由顾刺史自行处理。” 顾九州心头一喜,便又听见景欢继续道:“不过我有些私事想问一下这丫头,要暂居刺史府了,不知顾刺史觉得如何?” 他抬头望向顾九州,笑意微微,却始终不达眼底。 顾九州此前只在迁都宫宴上有幸见过景欢一面,然而私下里却听说不少他的轶闻。 景欢此人,面慈心狠,笑里藏刀,待图穷匕见,方知是谁死期——他往前不信,总觉得世人太过言重,景欢再怎样心机深沉,却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正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青涩时,纵使他身遭多事,却也绝不可能养成那样的心性。 可是如今,不过一个笑,却将他吓得几乎肝胆俱裂。 顾九州擦了擦额上的汗,再打眼去望向景欢时,才发觉自己刚才所见不过幻像。 景欢身遭,满是岁月静好,和光同尘的柔光,大约是——午间太阳盛了,透过窗牖,折射到屋里,又碰巧打在他身上。 只不过半边在光里,半边俱是阴影。 顾九州猛得想起,自己来此山中,是所谓何事。 “昨夜在平安里,发现了一具男尸,我的属下见这女子行迹鬼祟,疑是她所为,便一路跟着她到此山中,没想到,山中竟别有天地。” 其实顾九州也拿不准主意,这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若说这里是民宅,那么也太偏僻了些,况且在山中建房,未得官府批准,没有房契官文,此处的人等同于落草为寇。 可是若说这里是山匪窝,却又着实不像。 顾九州早年也是随军剿过匪的,不见有匪徒如她们这般,一幅恬淡安定模样的,那些匪徒一个个莫不凶神恶煞,见了官兵恨不得生啖其肉。 所以思量之下,他决定这么说。 有句话叫伴君如伴虎,何况二殿下乎。 景欢自然知道顾九州心里打得什么算盘,只是不想去计较,只抬眼望柳素,见她早已是神游天外,忽然问她:“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小蔷薇才不会杀人,她不被别人杀就不错了,况且是个男子。”她的小蔷薇胆子颇小,平时连鸡都不敢杀,更何况是人了。 “你们不是说昨晚上找到的那男尸的么,只要等仵作验过死亡时辰,再对一对小蔷薇进城时间,那么一切就真相大白了,你可别乱扣帽子给我们!”柳素气呼呼地说了这么一通,没注意顾九州的神色越变越差。 这些他当然也想到了,只是这小姑娘这么在二殿下面前拆他的台,真的好吗? 而且二殿下还变相地帮她说话,莫非两人真的...... 打住!顾九州!再想下去脑袋都快没了。顾九州在心中如是道,只是眼神不断逡巡在景欢与柳素身上,只是碍着景欢通身的气势,不得已稍稍收敛了些。 “那么,便要请小娘子到刺史府上走一趟了。”他如是道,眼光瞥到景欢,见他面上并无滞色,稍稍放了心。 第10章 软玉 女匪怎的如此娇软 沧夷不比长安繁华,夜里都要禁市,每至戌时必要落锁,府卫巡察,若路遇夜游者,乃是大罪。是以每至戌时左右,铜陵街上便只有更夫敲梆和府卫巡游。 然而虽闭了市,坊里的小摊子却还是可以可以照旧,法外总有人情在,那些个巡街的府卫起早贪黑,三餐不定,一般不会断了这些小摊的生计,况且律法中只说不得出市,并未严明不可在坊内开市。 梁大是三月前刚入的府卫。 他生得五大三粗,腰宽膀健,二十六七的年纪,一把子好力气,自然是留下了。 他们这些州府卫做的尽是些颠倒昼夜的活计,沧夷城日日都要巡守,每三日换一次值,由白到夜,幸好这会子天气不冷不热,倒还能忍受,不像他刚来的那会,正是寒冬时候,夜里冷得能冻掉人两只耳朵,一起值守的兄弟们经常开玩笑说,若是真把耳朵冻掉了,倒能做个冷盘给兄弟们开个荤了。 平安里坊门大闭,更夫敲了梆子,嗡嗡得响,梁大提着灯笼打了个哈欠,肚子突兀地叫了一声。 这个点来碗热腾腾的豆腐脑才好。 梁大推开平安里的坊门,里头灯火俱全,往里走个十来步拐一个角,有家卖豆腐脑的小摊子,那些值夜的兄弟们告诉他,值夜最好的去处便是平安里,那里人丁旺,夜里出市的小摊多,手脚麻利,不会给咱们带来麻烦。 对于这些人,他们值夜的官兵,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梁大坐在那豆腐脑摊子前,低声道:“来碗甜豆腐脑,快些。” 摊主见他一身铠甲,生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再瞥见他手旁边一柄长刀便知道他是巡夜的州府卫,知道这些人夜里闹饥荒才来摊子前填个饱腹,快些吃完还要回去继续巡街,于是手下加快了动作,灶上的火登时烧得越发旺了。 他脚岔得开,分摊一下铠甲压在身上的重量。 忽地,有人高声喧哗:“来人哪!不得了了!坊子里出人命了!” 梁大微一蹙眉,心道,怎有人如此不知好歹敢在夜里高声喧哗,这可是大罪,若是惹恼了刺史令,再加一条夜游罪,先刺字再流放,少说五百里。 然而再一细琢磨,那人喊的什么,出人命了?平安里出人命了? 梁大赶到时,那个高声喊叫的人已被一同的兄弟们控了起来,问他什么都只是摇头惊惶的说不。 “头儿,怎么办?”梁大忙把佩刀塞好,刚才取下过。 头儿看了那人一眼,冷声道:“此人嫌疑重大,先押解回去再说。待明日一早,请刺史令定夺。” 那人一路喊着冤枉,瞧那样子不似作假,梁大问着旁边看守现场的兄弟问:“怎么死的?” 因怕坊民被吓坏,所以州府卫赶来时第一件事便是用白布将死者盖了起来,梁大赶到的时候只瞧见地上一滩血渍,白布上沁的也是。 看守的弟兄啧啧赞叹:“你猜怎么着,喉咙都被人割断了,不知得罪了什么仇家,这人也是够倒霉的。” 梁大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掀开盖尸体的白布看了一眼,当即被瘆得头皮发麻,再深一寸,恐怕这人脑袋都快搬家了,脖子那处全是血。 “你只庆幸是刚死的吧,若是晚个几天被发现,可就不是现在这样了,或者是被水泡过的尸体,管叫你看一眼便连明天的午饭也给呕出来,往后你可要多学习呀。”显然是见得多了,所以说起来也头头是道的,梁大忍着恶心,将白布盖了回去,问道:“那这尸身也是咱们抬去义庄么?” “自然是。”那人懒得与梁大费口舌,只是似笑非笑地白了他一眼。 像这等死得不明不白的人,暂时没有家属认领,官府要先发告文,等家属上门,一边还要请仵作对尸身查验,以便查出凶手,而停放的地方便只能是义庄了。 柳素到沧夷城里的时候已是下午了,太阳都有些偏西了。 梁大被那些前辈们支使来向顾九州报信。 “义庄那边有了新的进展,刺史府有梁大带你们前去,告辞了。”顾九州神色凝重,看了景欢一眼,似乎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然后又瞧了瞧旁边的柳素,冲景欢拱了拱手:“我去去就来。” 意思是,等下官回府后再同殿下禀报。 景欢点了点头:“劳顾刺史忧心了。” 柳素懵懵懂懂,不知他们在打什么机锋,只以为是正常的寒暄,甫一进城便被沧夷的热闹给笼住了,左顾右看的,好不开心。 “茉莉,蔷薇,这里同长安真的好不一样啊!”逃出拘束,她自然满心都是欢喜,况且她这个人又一向不爱思考些什么深沉的东西,有什么不高兴也是立马就抛诸脑后的。 景欢却适时地泼了一盆冷水下来:“顾九州晚上回来,你可要想好了言辞怎么应对他的盘问。” 这人,非得挑在这个时候提醒她么! 就不允许她自我麻痹一下了? 柳素忿忿地看向他,只瞧见一个背影,穿的还是前日上山时的蓝色袍子,竟然还是纤尘不染的,她忽地心生一计,想作弄一下他,便大声“哎哟”了一下。 梁大是个没什么心机的,见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似乎崴了脚,在队伍后头哭得梨花带雨,忍不住生了恻隐之心,于是上前好声问那姑娘:“小姐可是脚崴了?可要在下背小姐一程。” 满目的阳刚气,柳素被迷得头晕目眩,心道,我方才怎么没瞧见旁边还有这么一个俊朗男子呢。 柳素挤了一滴眼泪出来,可怜兮兮地伸出手:“要,大哥真是个好人,不像某些人,果然是小白脸,手无缚鸡之力,连个女孩子也背不动。” 这人瞧着一幅文弱书生的样,却是个黑心冷肺的人,且油盐不进。 柳素卯足了力气,然而只碰得一颗软钉子,一圈打在棉花上,软乎乎的没什么力气。 梁大背着柳素,还浑然不知实情,还以为自己是帮了一个可怜的小姑娘,顿时胸中豪气万丈,不由与柳素搭起话来:“小姐怎么到咱们沧夷来了?怎么这般狼狈?” 梁大不知天上的仙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可是今日瞧见这小姐,便也知道个十之八九了。 有些人便是不说话,光瞧那通身的气派,便能知道是从富贵窝出来的。 那些弟兄们非说这位小姐是女匪,那可真是他们瞎了眼了,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是土匪呢? 柳素听着梁大的问题,忽而咧嘴一笑,看向前头只剩个背影的景欢,装得可怜巴巴地道:“我相公受了贵人的命到这沧夷来办件事,可是我同他刚成亲,哪能忍得了离别之苦,便悄悄跟来了,那什么女匪之说,只是我们夫妻之间的情趣,偏他觉得我碍了事,阻了他的行程,一怒之下便不再理我了。” 梁大听完一阵沉思,正当柳素思考着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这梁大开始疑心自己时,他却突然加快了脚步,走到景欢面前,将柳素从自己背上放下来,又一把塞进了景欢的怀里。 柳素被推了个趔趄,猝不及防地摔进一个男人的怀里。 景欢肋骨被撞得发疼,胸口却贴上来什么温软之物,他下意识一揽,揽得满手的温香软玉,一时间脑中竟只想起来一件事。 女匪怎的如此娇软? 第11章 放肆 他可不能再坐以待毙 柳素因怕站不稳,于是慌忙之中抱住了景欢的腰。 他的腰身劲瘦,一合抱绰绰有余,只是柳素的脸贴着他的胸膛,不察之中,竟听到擂鼓般的心跳声,男子的阳刚之气笼罩在她周身。 他身上没有阿爹说的“男子汉的味道”,只有很浓的熏香味道。 他是二殿下的得力助手,想来也是有官职在身,大岳朝的高官世家酷爱熏香,男子身有熏香味并不足为奇,只是柳素实在难得闻到这么好闻的熏香味,冰冰凉凉的,沁着股子冷冽感。 于是柳素鬼使神差地,腆着颜,仰头问他:“你用了什么熏香,怎么如此好闻?”、 他们柳家家财万贯,她却从来不知,世上还有如此气味的香。 事后想起柳素只觉那一刹那若被鬼神附体,实在不该问出这么令人羞耻的问题。 “放肆!”景欢色厉内荏,只觉手心发烫,与女匪衣衫贴合处满是躁郁,然而手掌发虚,竟一时忘记了推开她。 这么一小会子功夫里,柳素就被两个大男人推过来推过去的,莫说是泥人也有了火气,当即便发了火,但是碍在周围人众多,只好收敛了脾气,装得一幅小媳妇委委屈屈的样子:“你做什么推我。” 梁大是个没心眼的,又不敢得罪这位连顾刺史都要礼待三分的大人,于是拉着柳素去了后面,挠了挠头道:“小娘子,你家相公长得不甚威猛,可这脾气却是大得很哩!” “小娘子,你眼圈都红了,我这里有帕子,且擦擦吧。”若他是这小娘子的夫君,定是疼惜都来不及,怎会这般粗鲁呢。 梁大叹了口气,只怪自己身份低微,不能早些结识小娘子,如今也只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了。 柳素摇了摇头,没有接梁大的帕子,左右她的眼泪也都是装出来的,擦也擦不出什么,只是一路看着景欢背影,仍恨得牙痒痒,若是在山上时,他肯屈就帮她一下,哪里来这么多的麻烦事? 现下好了,还得去刺史府,蔷薇儿还暂时背了个杀人犯的嫌疑。 景欢一直听着后头的动静,先头还闹腾一下,后来索性一句话也没了。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会子还有空生闷气,那顾九州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若他一味只知趋炎附势,献媚阿谀,又怎坐得上沧夷城刺史一位置的。 顾刺史府在城东,所以一行人穿街过巷的,倒也走了好久。 景欢倒还好,这点子路程对他来说,本就不算什么,倒却苦了柳素,从小到大,她哪里走过那么远的路。 阿爹素来将她捧在手心里,出行都有车马接送,便是后来离家出走,那也在走前从家里带了不少财物出来,在衣食住行上从来也没亏待过自己。 原先从山上走到山下,就已经累得不行了,之后还要走那么大老远一段城中路,柳素因怕被别人小瞧了自己,是以一直都苦着脸,不肯吭一声。 直到见到“顾府”两个大字,咬着的牙才松了下来,一张小脸上都没什么血色了。 梁大抱拳道:“大人,咱们到了。” 景欢冲他点点头,门里迎出了小童,张望了一番,待瞧见了梁大,才将正门大开,从里头跑出来,问道:“来者可是我家主人的朋友?” 梁大忙回了一礼,道:“昨日城中有案子发生,这位大人是协助顾刺史调查这件事的。” 这话说得巧妙,景欢不由对这粗狂大汉高看一眼,微笑道:“正是,顾刺史临时有事去了义庄,特叫梁大给咱们安排住处。” 小童眼尖,看见了跟在后头的柳素,问道:“这几位姑娘也是案件的证人么?” 顾刺史一向廉洁自好,从不带女眷回府,是以小童见了那几位姑娘,不免多了几分心眼。 景欢和柳素还没搭话,梁大率先回应道:“小娘子是这位大人的夫人,两位路上闹了些别扭。” 这话刚说完,梁大便感觉有几道不太善意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不免仔细寻思着,自己可是说错了什么? 景欢目光一转,看着柳素,再一联想到路上梁大硬把柳素塞进自己怀里那一段,瞬间想到,定是这丫头和梁大说了些什么,而这梁大也真是愚笨,真假都分辨不出来。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柳素嗫嚅着,理不直气不壮的,小心翼翼地抬头去望景欢,然而他只是嗤了一声:“左右吃亏的也不是我。” 小童做了个“请”的动作,邀请诸人进府,州府卫抱了拳道:“我等兄弟就不进去了,大人请。”这伙子卫兵不愿进府,可瞧着又不像是要离开的样子,景欢略一思忖,大约也猜出来他们的意思,估摸着顾九州不放心他一人待在刺史府,于是派了一堆人来保护他。 倒是想得周到。 他摇了摇头,很快便将思绪放下,随着小童进了府内。 这顾府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不算大,也不算小。 和景欢自己的那座行宫比起来,这里自然是千差万别,不过普通尔,可若是和寻常百姓家,却也算家大业大的了。 景欢这次回来,并不打算再回行宫。 现下毓宁不知所踪,沧夷城内又有命案发生,偏还是在自己走后才发生的命案,瞧着也是蹊跷。 往年他在沧夷大张旗鼓地坐镇着,始终不曾查探出些什么,可如今不过稍稍一隐瞒行踪,有些事便迫不及待地浮出了水面。 看来,有些人,是真的怕他。 景欢揉着指尖的小纸条,将其置于蜡烛之上,火舌一跃而上,很快便将纸条层层吞噬。 景欢搓了搓落在手心的灰,自阴影处现出一个黑影来,黑影先是请罪:“主子恕罪,属下来迟了。” 那是他豢养的暗影十三卫,由十三个人构成,个个都是各行当的翘楚,毓宁武功最高,跟着景欢最早,所以他便是十三卫的首领,而十三卫,只有毓宁能活在阳光下。 “他安然回朝了?”景欢问道。 父亲知他与自己关系甚笃,定然对他也是严防死守着的。朝中风云变幻,波云诡谲的,明里暗里无数人打着各式的小算盘,他的日子想来也不好过。 暗卫道:“他去了长安。” 景欢喃喃道:“他去了长安?他去长安做什么。”他可不是个不顾大局的人,随州如今......可不安稳呐。景欢将他留在随州,就是为了盯着朝局,以期今后。 “他说有些私事要处理,便将属下等都差遣回来了,他说殿下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暗卫抬眼看了一记景欢,又很快低下头去。 那人说,左右也不差这一时。来日方长。 倒是符合他散漫随心的性子。 “罢了,既是私事,便让他去做吧。”偌大的朝堂,唯他与自己一路扶持,父亲早已不是原来的父亲,为了维持世人眼中的父慈子孝,他们父子着实也是煞费苦心,可个中暗潮汹涌,却也只有他们自个儿心里清楚。 新帝正是春秋鼎盛,怎容得儿子的声望一日日地超过自己。 “陛下三日前纳了忠武将军家的六小姐为妃,还撤了您在军中的职务。”说完这句话,暗卫的头低得更下了。 新帝表面让政于殿下,实则借机削弱殿下在军中的实权,政权都紧紧握在新帝手中,而朝堂之上那些早期跟随着殿下的武将也都明升暗贬,发往各方,总归不在一处。 殿下即便参政,也不过是新帝的傀儡。 而新帝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新帝四十有余,和忠武将军是同岁的人,忠武将军家的六小姐比殿下还要小上两岁,新帝竟然要纳她为妃,这着实是出人意表。 景欢未曾动怒,只是吩咐道:“暗一迟迟不归,你去查一查,怎么回事。” 他手停在烛台边,离火光近了,稍微有些灼烧感,只是这一点痛感还能忍受,景欢笑了笑,对着暗卫道:“还有,十二呢,叫她去随州吧。” 暗卫一惊:“殿下!难道真的要这么做吗!” “殿下请三思。” 火光微弱下来,外头风吹进来些微,景欢的手心有了灼烧感,他不抬头,只是说:“我已然三思得够多了。” 一直在斗,同不同的人斗,只要他还活着,就必须斗着,一开始是前朝,如今是父亲,若是大哥还活着呢?大哥也会同他斗吗? 他不敢想象,只觉得胸口里跳跃的火焰亦如同手心的烛光一般,风一吹就跳着要灭了去。 彼时年少,义薄云天,胸中丘壑万丈深,荏苒岁月在金戈铁马中匆匆略过,没有流逝的痛感,只有越变越麻木的心。 然而他终免不了这般的命运。 十二是一步棋,一步景欢最不想走到的棋,他隐忍多年,蛰伏多年,辛苦维护的表面情分,都会随着这步棋走到头。 可是,已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了,他可不能再坐以待毙。 第12章 被掳 他还是那个白切黑的他 夜凉如水,更深露重。顾九州是个喜好附庸风雅的文人,在自家府邸中种了许多花,晚间降了露水,花骨朵俱是羞答答地带着泪珠,柳素摸着廊柱,悄悄溜了出来。 这宅子不比家里的大,却也着实繁复得很,柳素险些被迷得晕头转向。 难怪阿爹以前要说她,什么都好,就是识路的本事太差。 “梁大说厨房就在这儿的。”顾九州没有说要带客人回府,因此府上的厨子准备得不多,市集早已闭了,顾九州这人喜欢吃新鲜菜,是以家中厨房用菜除了一些可以贮藏的,从来也不多买。 晚间上菜时,府里的管家还过来致歉,说是准备不周,怠慢了客人。 当然这话主要是冲着景欢说的。 刺史家宅中的老管家,哪能一点识人的本领都没有,瞧着主家对待的态度,便也能揣摩出一二,眼前这人身份非富即贵。 不过具体怎么个贵法,那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柳素瞧着桌上的六菜一汤,见景欢吃得津津有味,就连梁大也捧着饭碗扒个不停,盘子很快就被那两人给扒拉空了。 她从早上出来就没有用过饭了,下午又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当然饿得不行了,可是景欢出卖她在前,下午又那样说她,柳素在家又一向是个颇有气性的女子,自然不肯与他服软。 用了这些看在景欢面子上才得来的饭菜就是服软。 柳素愤然不肯就位。 老管家抚着胡子笑眯眯道:“看来姑娘不是很饿,不过若是姑娘饿了,厨房还有些包子,姑娘可自行去厨房用些。” 梁大嘴里还包着饭,就对柳素道:“柳小姐真的不吃吗?这饭菜可太好吃了,我可饿一日了,还走了那么些路,你们姑娘家就是吃得少,真奇怪!”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傻子? 顾九州装作一幅不知情的样子,敲了敲梁大的脑袋:“柳小姐是淑女,有句话怎么说的,窈窕淑女,自然得事事婉约,怎能同我们这些粗鄙大男人同桌呢。”说完还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景欢。 梁大懵懂般点点头,又低下头去与自己碗里的饭奋斗了。 他这是明摆着的调笑,柳素更气了。 景欢摇了摇头,嘴角微翘。 月上中天,柳素被饿得辗转不得入眠,蔷薇儿同茉莉儿自然睡了,且睡得憨熟,柳素心里想起老管家晚间说的,厨房还有些包子,顿觉心痒难耐。 这么饿着自己,是便宜谁呢? 立时起床披衣,走出房门时还被春寒的露水给冻了一哆嗦。 然而大约是被饿得狠了,柳素只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的,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被什么倒挂着抗在了肩上。 柳素急得眼泪直掉:“救命啊!你是什么人!快放我下来!”眼前这状况,她可从来没遇上过,谁能想到,离了阿爹,离了长安,这外头的坏人这么多呢。 这二更天,正是好眠的时候,她只叫了一声便被贼人捂住了口鼻,柳素心里一咯噔,想着,我不会就这么倒霉催的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吧,然后便不胜药力昏了过去,脑袋直直垂向下头,砸了贼人的腰背一下,他痛得“嘶”了一声。 那贼人嘴角略扩了一下,能听见些微的哂笑,是少年人独有的清朗嗓音。 “何方小贼!胆敢夜闯刺史家!”梁大素来是个警醒的,听见院子里有些响动,便立时起了,抄起家伙便往院子里去。 只可惜那贼人轻功甚好,蹭蹭两下便扛着柳素蹿上房梁。 梁大也是急得抹了一把汗,然而却也无可奈何,他能招进这府卫,凭的是一把子穷力气,可并不会什么武功。 贼人还颇为嚣张地回头冲他一笑,那戴着半张面具的脸隐隐冲他露出一个轻蔑的眼神。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破顶而出,伸手便要去夺贼人肩上抗的柳素。 那小贼轻功不错,扛着个人也是来去自如,颇为轻松。 景欢轻嗤:“我竟不知沧夷城,这般的藏龙卧虎,还有你这等轻功高强的贼人。” 来人嘻嘻一笑,蓄意挑衅:“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果然这丫头是个宝贝,夺了她,看把你们给急的。” 景欢却笑道:“你大约是弄错了。”他身量颀长,踩在屋顶上却有一种飘逸之感,与那贼人对打时亦是翩若惊鸿般的身手,梁大这等没见过世面的武夫看得那叫一个叹为观止,一时之间将景欢视为天人:“天爷,这世上当真还有这样的功夫,蹭得一下就能上房?” 暗卫隐在树荫里,不得主人令不得出手。 景欢如今的身份不过是二殿下手下一个处理事情的小官,若是暗卫暴露,岂不是平白惹人疑心。 柳素迷迷瞪瞪的,晓得自己是被捂了迷药。 只是再厉害的迷药,也经不住这样颠来倒去的折腾,柳素只觉得胃中翻腾,一个没忍住,就吐了。 因为肚里空空,只吐了些酸水出来,全吐在那贼人的背上了。 吐完之后,倒是清醒了许多,只是脑袋依然昏沉。 那贼人登时气得眉眼倒竖,将柳素丢了出去:“你这小娘皮,还算个女人吗?” 他平日里接触的女子都是温柔又可爱,男人说一,她们不敢说二,唯唯诺诺,似羊羔一般的温顺,只有今日这小娘皮,胆子甚大,如此泼辣,被擒住时还不停捶打他,锤得他痛得要死,才不得不给她捂了蒙汗药。 方才竟然敢......竟然敢将秽物吐在他身上! 瞧着今日这状况是不能得手了,况且他耳力极佳,已听见刺史府外大队人马正在集结着往这走,应当是提前埋伏好的,感情这刺史府上的人会占卜,竟能算得出他今日要来? “你给我等着!我改日再来寻你!”说罢,便仗着轻功踩砖踏瓦地走了。 柳素是从房顶上被扔下去的,虽然房顶并不算太高,摔下去至多也就混个骨折,可是柳素仍被吓个半死。 若是就这么摔下去,指不定得多疼呢。 她素来畏疼,小时候阿爹都不舍得打她,更是养成了一幅娇贵的身躯,若是砸在这硬地上,若是再摔个头朝下......她岂不是要破相了? 危难之时,她目光看向景欢,然而却又垂下头,死死把眼闭着。 可是那道貌岸然的桓璟怎么会救自己呢? 然而想象中的痛意并未如期而至。 她张开眼,发现方才惊惶之下自己的手搭在了景欢的脖子上,他一双眼睛若无波的古井般看向自己,柳素见他张口说话了,便一心盯着那张淡漠的,无什么血色的薄唇。 “谢谢你......救我?”恍若置身梦中,她是在做梦吧?她一定是在做梦。 “下去。”他张口说了两个字。 柳素迷迷瞪瞪的,只一心被他的唇色所迷,却丝毫未听清他说的什么。 梦里的景欢比平日里瞧着顺眼多了,小白脸果然有小白脸的好处,瞧着怪让人心痒痒的,难怪阿姐那么喜欢王实那样的瘦弱书生。 原来,长得白净的,不一定是弱鸡。 当然王实除外,在柳素心里,他已委实是百无一用,中看不中用的代表人物了。 凉风入骨,春寒料峭的冷意如期而至,她衣衫穿得单薄,被冷露一侵,浑身的骨头都冻得厉害,柳素瞬时回了神,见那人一脸不悦地看着自己。 她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景欢,张口便道:“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外头潜伏着的州府卫听了好长远的响动才姗姗来迟,入府便见着景欢抱着姓柳的小娘子,然后......将她摔在了地上。 不愧是你啊。 景欢回过头,冲她笑了笑:“我一向心善,便是一只猫从房顶上摔下,我也是要救的。”还是.......一如既往的,白面黑心,说出的话,可真扎心呐。 第13章 扎心 她往后便叫魏采薇 “小娘子,没事吧。”到底还是梁大最先来安慰被凄惨摔下的柳素。 那边厢顾九州打着哈欠懵懵然地出现了,他双手抱着柱子,像是没睡醒的样子,景欢从他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风,眼刀子瞥了他一眼,顾九州便立马回魂了,忙擦了擦眼睛,惊异道:“哟,这是怎么一回事?” “啊呀,我的房子,我的瓦!”抬头望去,放下被景欢破屋而出的地方空了好大一块,大约也是着实用力了。 “我这微薄的薪俸呐......”说罢以眼瞥了记景欢。 二殿下呐二殿下,您可是京里的皇子,可不至于要讹小臣这点俸禄吧。 当然,这心里话顾九州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毕竟二殿下是皇子,皇子是什么?是上司,还是给他发薪俸的人的上司,万万不能得罪之,哭穷的心意到便好了。 顾九州喊得夸张,梁大憨实道:“顾大人,明日叫个瓦匠来补一补屋顶吧,也要不了多少钱的。” 顾九州冷哼一声:“你家就你一个,光赤赤打白身,自然什么也不怕,可你瞧我家,月中仆役要发银钱,月尾要给州府卫贴补,年里节里更不必说,哪一处不需银钱,屋顶漏了不需要钱?供你们吃喝不要钱?” “可是大人,府卫吃喝走的都是衙府的公账,您这......”梁大十分耿直,显然听不出顾九州的画外之音。 但愿那位贵胄天皇的二殿下不要听不懂。 景欢倒是听懂了,然而他只是随手一指,众人视线随之移向柳素:“我是不是为救你而弄坏了顾刺史家房顶的?”他问。 柳素点点头。 景欢收敛住笑意,挑了一下眉:“方才是不是我,才使你免受摔落屋顶之痛?” 柳素再次点点头。 傻子都能猜出他想干嘛了。 “可是......”阿爹说,做了坏事要勇于担责任,这事起因在她不假,然而却是桓璟一手造成的呀...... 可惜景欢压根不给她辩驳的机会:“既如此,你替我赔了可好?” 这是......道德绑架! “可是......”可是你也并非全然为了救我吧...... “倘若你有异议,我可以让你再摔一次。”这就是挟恩图报。 柳素哑口无言,论口才,她甘拜下风,不过好在她不差钱,她还有阿爹从波斯带回的明珠,一颗便价值万金,他们柳家素来不惧将富贵展于人前,阿娘说,咱们家的女儿,自然什么都得用最好的,是以将阿爹带回的几十颗明珠,大的做成首饰,小的便要工匠缝在衣衫上。 “倘若有一日,素素不在爹娘身边,缺银钱了,还能将这珍珠拨下使。”阿娘说过,彼时她未曾当成事,只觉得明珠装饰的衣衫甚是好看,可不料有朝一日还真有用武之地。 好在刚刚出门时穿了外衫。 柳素雄赳赳气昂昂地从腰封上摘下一颗珍珠,对顾九州道:“这是波斯国的珍珠,天然淡青色,价值万金,这一颗,够吗?” 顾九州生平不是没见过土豪富翁,然而没见过这么土豪,这么富翁的,且还是个小女孩,这举动倒不由得让他想起数年前的长安巨富柳东河来了。 当年柳东河将半数财产捐与国库,可是引起了好一阵的哗然,试问天下间,有谁不爱那阿堵物,有谁又能如柳东河那般潇洒呢? 顾九州摇了摇脑袋,看了看柳素,心想,怎么可能,柳家女儿早已出嫁,怎会出现在此处呢。 柳素拔下的那颗珍珠,的确是稀罕无比,顾九州却很踌躇:“小娘子并非我不信你的话,只是这东西好虽好,却终究无用武之地呀。” 他这话说得在理,东西再好再珍贵,没有用武之地,到底也是徒劳。 这珍珠若是真的,不论兑到哪个当铺都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只怕会引来麻烦。 “那......那......那我能怎么办?”她是离家出走,身上带的现银又不多,只匆匆带了私房藏的银票出来,只是出来后,槐娘才告诉她,这天下间的银庄半数都为阿爹所有,只要她一兑换,啊爹便是立时能找到她。 若是叫阿爹发现了她,怕是不日便要被押回长安去给那大理寺少卿做媳妇了。 柳素可不愿意。 “而且......小娘子的你的身份还没有说呀。”顾九州笑了笑,像只坏透了的狐狸似的,言外之意为,若她是地道的山贼,那岂不是成了赃物了么。 “我......我不是!”一紧张起来,竟连说话都结巴了,听着倒怪欲盖弥彰的。 然而这事着实说来话长,柳素一时也不知从何开始解释。 “桓璟......你不能这么走了呀!”景欢背过身去,不妨被快步追来的小姑娘拉住了袖子,他眉心微蹙,躲在树上的暗卫心道一声不好,今晚是月圆之夜,若是二殿下病发...... 大约是上天帮忙,这会子的景欢瞧起来正常的很,只是嫌弃地抽出了自己的袖子,背着身子,冷冷道:“我不喜生人触近。” 顾九州秉着看戏的念头,不住地在脑海中啧啧赞叹。 看来那些同僚所说并非虚言,二殿下厌恶肢体接触,已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这人,还真是不近人情呐,真不愧是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顾九州对当朝二殿的事迹,倒确实算是如数家珍了。 当年数十万大军迎战,景欢一人率领五万兵甲,在潼关前与前朝大将陶定山决义死战。 那一仗,打得叫一个酣畅淋漓,叫人抚手称绝。 一战成名。 “小娘子,他可不是什么善人,你最好离他远一些。越远越好。”顾九州神神叨叨的,看起来颇像个卖弄的大神,透着一股子不靠谱的味道。 柳素甩了倔脾气,还记恨着顾九州方才的话:“我偏不!他是我夫君,我为何要离我夫君远一些!” 槐娘说,夫妻是要一生一世的,倘若认准了便不能再变了。 虽然她不大喜欢桓璟这个类型的,可好歹也算是认准的夫君,轻易不能换的,做女子的,最要紧的就是从一而终。 况且......她还需要他。 “哎哟!谁打我!?”顾九州呲牙咧嘴地叫唤着,一蹦三尺高,瞧着像练了轻功的样子,就连柳素也被逗笑了,指着顾九州道:“顾刺史好厉害的轻功!” 可恨!不知是谁刚刚打了他脑袋一下。 可是转过身去一瞧,却又什么人都没有,莫非是见了鬼? 梁大憨憨地摸着脑袋道:“莫非是大人你方才说了人家坏话,所以连天爷都瞧不过去?” 这是什么逻辑? 隐在树上的暗十三悄悄笑了一下,然后轻飘飘一跃,便无影无踪了。 “主子......主子?”方才的屋子漏了光,主子便去了外宅。 这外宅是景欢叫手下人置办的,知道的除了几个心腹,便再没人晓得了,每月十五,景欢都要到此处来一遭。 不为别的,只因......一个毛病。 屋里没点蜡烛,黑黢黢的一片,然而今夜月色分外皎洁,所以单凭着一双肉眼,也是能瞧见些东西的,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从前都是暗一毓宁守在门前。 可如今暗一不知所踪。 “暗十三,让我进去。”有人在门前,想要进去。 暗十三堵住门:“主子不让进。”以前进过此门的暗卫,都不知所踪,他不能让暗十二也重蹈覆辙。 “你不是不清楚主子的手段。”他们一起长大,一起成为主子手下的利剑,他不能眼睁睁瞧着她作死。 “可是主子很痛苦。”她道。 每月十五,他都要承受锥心之痛,每一次主子走出房间时都是大汗淋漓,满面苍白。 她知道他在受什么苦,可是偏偏主子不许他们进这个房间,便是暗一,与他那么亲近,都从来未进去过。 “我想见见主子。”每月十五,她都要来此,只想着见他一面,可是每一次,都只瞧见他冰冷的脸,暗十二晓得,他的笑只给外人看,因为他这人冷心冷情,笑意里都是舐了毒的。 “大晚上的,你撑什么伞?”暗十三奇怪,摸了摸她的伞面,十二骨节,上头画的是采薇意境,却附了一首关雎的诗。 暗十二冲暗十三笑了笑:“这伞是他送我的,他说我诗画双绝,我便用他送我的伞画了画还题了诗,十三,你记不记得,主子让我们做他最锋利的刀,为他冲锋陷阵,做常人不能做?” 十三点头:“我当然记得。”那天他们第一次被主子挑中,是幸运,也是不幸。 “我要走了,却还想看他最后一眼,可惜是不能了。”暗卫不得动心,更不得对主人动心,否则千刀万剐,万剑锥心。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她愿意做他手中最锋利的剑,为他,无所不至。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黎明时分最是黑暗,也是人心最薄弱之时,景欢只着中衣,明明还是春日,天气凉爽,甚至有些冷意,可他却是满身的汗渍,面色惨白。 “怎么有把纸伞?”他蹙眉问,显然是有人来过。 暗十三有些踌躇,不知要不要将暗十二来过的事告诉主子,然而纠结一会之后,还是决定说出来,毕竟......瞒不过。 “暗十二来向主子辞行,她说主子让她选个名字,她往后便叫魏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她怀念那时的行军日子,至少朝夕可见,马革裹尸,至少能得他一隅哀怜,不似今朝。 “多此一举。”景欢道。 第14章 喜甜 这碗豆腐脑脏了 早上天不亮,沧夷东城的市集便开肆了,各府的下人一般都在这个时候去采买府上所需,李娘子便是从城北刺史府家出来的,她在里头担了个厨娘的活计,虽说刺史大人一向甚是抠门,好在并不在意男女,她家中有个在读的堂生,正是要使钱的时候,乡下人不计较什么抛头露面的,她出来也能给家里贴补些银钱,不叫儿子担心花用。 刺史家来了几个客人,那个梁大她倒是认识。 顾刺史虽为一方父母官,可整日里并不死待在府衙,总是带着手底下人到处跑,有时候到饭点了,路过府门前了,便带着手底下人一同用饭。 梁大便是顾刺史手底下的一个,已经来过几次了,这个人也是乡人出身,对饭食的要求不高,只要有口吃的,饿不死就成。 反倒是另外那一男一女。 男的一看就锦衣玉食惯了,说不定家里还是什么大官,女的么,细皮嫩肉的,一瞧就没吃过苦头,这两个人大约要比梁大要难伺候得多。 地方上的官每日里要管的杂事很多,鲜少有什么清闲时间,顾九州也不知怎么给自己安排的,忙得像个陀螺似的,不是看卷宗,就是四处走访。 近日来,沧夷城中出了一桩大案子,命案。沧夷素来平和安定,不怎么出穷凶极恶之徒,是以这回出了这么一桩案子,可算得上是惊天动地了。 “今日要买什么菜,李娘子?瞧瞧我家的鲫鱼,今晨刚从河里捞上来的,你看,这腮还是鲜红的呢。”卖鱼的王二吆喝道,显然已经认得李娘子了。 李娘子拨了一下清水,点点头:“这鱼倒是不错,只是我今日不要鲫鱼,要一条鲈鱼,你有没有?” 王二却道:“可不巧,人都道是秋风起,食鱼脍,可如今还是春天里,永平坊的素娘子便包下了咱们这一片的所有鲈鱼,每日里都要给她送去,倒也真是大手笔。” 读书人素来自恃清高,李娘子虽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可家中却供着一个堂生,自己又在刺史家做活,是以一贯心高气傲得很,当即哼了一声:“素娘子是个什么人物么,不过是个年老色衰的鸨母罢了,怎就值得你们这般追捧。” 王二知这婆娘是刺史家,自懒得与她辩驳,于是赔罪道:“李娘子说的什么话,那素娘子不过是歌舞伎出身,连清白人家都谈不上,咱们捧着她,不过是为了生意罢了,您可不一样,您家的堂生参加了今年的春闱了吧?那怕是要大喜了,我这声恭贺先撂下了,等着李娘子来给咱们报喜呢!” 李娘子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家儿子能出人头地,因此听着王二这般奉承,仿佛自己已然飞上枝头做了状元娘亲一般,当即便笑得合不拢嘴:“那便借您吉言了,给我来两条鲫鱼,我呀,回去给刺史大人熬汤喝。”另一条便带回家,也给儿子补补身子。 “永平坊走水啦!”不知谁喊。 永平坊离市集近得很,是以很是引起一阵慌乱。 李娘子转头瞥向永平坊的方向,只见着浓烟滚滚,连云朵都熏黑了,大白日的便火光冲天,烧得远景都变了形。 “这是怎么了,成日里出事的,唉,还给不给咱们小老百姓活路了。”王二叹息。 这坊子里一出事,他那一大笔的鲈鱼订单可算是玩完了,这不是坑他呢么。 李娘子付了钱,又在市集口买了些肉和菜便匆匆回府去了。 天色大亮已久,柳素才悠悠醒转,昨日里出了好大一通乱子,扰得她一夜无眠,直到天快亮时才堪堪睡着,醒来时肚子早已唱起了空城计,叽里咕噜地叫唤个不停。 “柳娘子,我家大人请您去用早膳。”得,顾九州包吃包住,还算做了个人。 柳素也是迷迷糊糊的净了面,用柳枝刷了牙,再在蔷薇和茉莉的伺候下穿好了衣裳,才慢悠悠地往正堂走去。 迎面便见顾九州打了个哈欠。 “今日休沐,所以起得迟了些,没有饿着您吧?”顾九州匆忙打完哈欠便站在景欢边上笑得很狗腿,而景欢却是坐着的,似乎毫无反应。 柳素再怎么傻也瞧出了些端倪,这顾九州,可是个刺史啊,虽然比起林节度使那样的官来说,委实是小到不能看,可是到底也是一方父母官啊,怎么就对桓璟这般奉承呢? 景欢看了一眼杵在门口的柳素,不自意扬了一下嘴角。 “柳姑娘醒了,刺史大人特意准备的早膳。”他指着面前的餐食道。 倒也不是刻意的,就是随便整了点吧,顾九州心想,总不能给堂堂二殿下吃清粥白菜吧。 柳素“啊?”了一声,挠了挠脑袋,向那桌子早膳走去,嚯,那叫一个丰盛,顾九州这是把望湘园给搬来了吧? 槐娘曾告诉她,望湘园的菜很好吃,所以柳素对于沧夷美食的认知,大约也就止步于望湘园了。 “怎么是甜的?”柳素呡了一口面前的豆腐花,面上露出嫌弃的神色。 景欢挑眉:“沧夷的豆腐花就是甜的。”他见她脸上神色怪异,并且不停地变幻,直觉得好玩,然后柳素将勺子搁在一旁,不肯再用。 “顾刺史,我长于长安,实在吃不惯甜汤的味道。”虽说顾九州并非为她专门准备,可这些东西到底是人家的一番心意,她若是没动还好,可要是动了却丢在一旁,倒有些说不过去了。 这是阿爹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 顾九州倒是满不在乎:“无妨无妨,这很是正常,吃些别的便好。” 他有一朋友,积年累月的食辛辣物,骤然到了沧夷,结果发现全是甜味,因为难以接受沧夷口味,最后不得已早早回乡了,顾九州还是能理解的。 毕竟有些人的口味的确很特别。 二殿下喜食甜汤,传闻果然不错。顾九州悄悄瞥了一眼景欢,果然见他吃自己面前的那碗甜豆腐脑,吃得很欢快。 “大人,城东失火,请您速去。”梁大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见桌上有一碗甜豆花,顺手便要去端,不妨被人拦了一道。 “大人恕罪,属下以为这豆花没人要喝。”梁大摸了摸后脑勺,有些尴尬。 这世界上有什么能比摸错上司的上司的饭碗更尴尬的事了吗? 先前柳素因不喜甜豆花,是以将那碗自己喝过的甜豆花推得远了些,没想到这个傻冒梁大竟直接要去端,那可是她喝过的豆花! 然而她动作慢了一步,先被景欢拦了下来。 他将那碗豆花移到旁边,淡淡道:“这碗不干净了。”而后面无改色地喝了一口自己面前的豆花。 可是梁大是个粗人,刚想说,这碗瞧着这个干净,怎么会脏呢,可是再抬头瞧着景欢那张表情正常但说不出来哪里就是很瘆人的脸,立时将自己的疑问甩到了脑后。 “对了,你方才说了什么事?”景欢问他。 梁大便将方才所述再说了一遍。 “你说,城东走水了?”顾九州语气凝重。 梁大点点头:“是的,先前在街市上便听着有人说城东走水,还以为是讹传,结果见了李娘子,她刚从城东市集回来,就问了她,是城东永平坊走水了!” 第15章 查看 我叫念奴 永平坊在距离城东市集百步外,是最最繁华喧闹的地段,每年都有数不清的文人墨客在此豪掷千金,只为一堵永平坊中佳人的面。 “永平坊是沧夷中最负盛名的地方,好比长安的平康坊。”顾九州介绍道,悄悄观察着景欢的神色,然后看向柳素:“小娘子说自个儿是从长安来的,想来定对平康坊有所了解。” 那是自然。 “不过我不太喜欢平康坊,总觉得那里的姐姐们说话文邹邹的,实在太绕耳。”她摸了摸耳垂,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如今世上总还是文人当道,新帝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广开恩科,偏柳素不爱文文弱弱的书生,自然也觉得那些学贯古今的“都知”们没什么意思了。 “我更偏爱酒肆里的胡姬,热情又爽朗。”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像一轮新月,仿佛小孩子提起自己心爱的物品般高兴。 然而便是新朝,总也逃不了一个尊卑贵贱,普天之下,只要是王土,胡姬与昆仑奴就是最卑贱的存在。 顾九州失笑,摇了摇头,把目光探向景欢。 顾九州当年在太学时,同窗们坐在一块谈天话地,最常聊到的便是美人与美酒。 男人嘛,从来逃不过酒色财气四字,二殿也是男人,不知会否也深暗其道? 景欢没有答他话,转头拐了一条街,柳素看了看顾九州,又看了看景欢,一路小跑跟在景欢后面去了。 永平坊很大,划分南北,北部是最底层、最低贱的妓子的所在地,只要有钱,便能登堂入室,一窥佳颜,永平坊中起火的地方就在北部。 虽然说早起走水,但好在扑救得及时,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听梁大说,只是烧掉了一座小楼,这便是万幸的结果了。 永平坊中以卖笑为生的妓子们一日都不得休息,需得源源不断的揽客,如此才能保证自己的营生,顾九州跨进坊门的时候,便被倚首在栏杆边的妓子们笑意款款地招揽着。 “郎君是新客吧,快来我家尝尝新酿的玉楼春,最是澄澈哩!” 相比于南部的寂静无声,北部可算是各出其宝了,各家妓子都是不遗余力地在招揽客人,大约景欢面相颇冷,没什么人敢上手摸他一把,倒是柳素,小脸蛋嫩嫩的,瞧着一脸幼齿,反招了不少姐姐们的欢心:“小娘子生得好可爱呀,要不要过来玩玩?” 纵使沧夷没有长安民风彪悍,但普天之下,只要是酒肆妓坊,便最是出大胆热情之人的。 景欢眉头微皱,眼见着倚在一旁的一个妓子伸手便要掐柳素的脸蛋,他从腰间取下折扇,挡在那妓子手前,一双葱白的柔荑便被拦在柳素跟前一寸。 那指节纤细,透出青紫色的血管,妓子先是愣了一刹,然后浅浅笑道:“郎君好狠的心,打得奴家好疼呢。”声音也是若黄莺般的好听。 她顰笑间透露着一种风情,但却是纯中透着欲,眸光一抬便要将人勾魂夺魄。 这样的尤物,怎会出现在永平坊北部。 柳素简直看呆了,只觉得这个姐姐真的好生漂亮,比长安城任何美女都要好看,难倒这就是阿爹那些客人们口中所说的“南人多美女么?” “小妹妹,这儿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呀。”妓子懒懒一笑,眸光后似有深意,然而说完这句话便躺回栏杆上,不知是晒太阳还是等客人去了,或者这两者都有。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你好漂亮。”大约是长安的姑娘都不喜欢掩藏自己的想法,柳素也是直来直往的一根筋,有什么就说什么。 “我叫念奴。”说完这句话,念奴便抢过景欢手上的扇子,慢悠悠地打开,朝着自己扇了一扇,笑道:“唔,好香的味道,若是我没有猜错,这是龙涎香吧,据闻是海外小国特制,每年只贡奉给皇室少少。”她不看景欢,只盯着扇面,然而笑容却透着一种洞悉的魔力。 顾九州素来体恤美人,方才也是一直痴痴傻傻地一直看着美人,只是待听见她说这句话时才稍稍回了神。 他倒从未注意过二殿身上的香味。 废话,他一个大男人,难不成还要去闻另一个男人身上的味道不成? 只是小小妓子,怎会知道这么多? “瞎说什么浑话,这话若是让旁人听见,少不得要治你的罪。”顾九州疾言厉色。 念奴嘻嘻笑了起来,然后眨眨眼,俏皮道:“我当然是瞎说的,我又没有闻过龙涎香。不过,你朋友的扇子倒是很值钱呀。” 吴山道人的遗作,一向都是有价无市,怎能不值钱。 景欢身为皇室子弟,自然是享尽天下珍宝。 “真的吗?阿爹很喜欢吴山道人来着,只可惜多年苦寻不得一幅真迹。”有些东西,并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比如这一幅山居秋意图,乃是吴山道人当年急流勇退,回归田园后所作,市面上早就绝了迹的,阿爹说,当年山居秋意曾在广陵昙花一现,被炒到天价,后被一个不知名的买手买去,从此再无消息。 原来那个买家就是桓璟? 熟料景欢随口道:“朋友送的,若你喜欢便送你了。”当年班师回朝后林焕之那家伙送的,为了庆祝他凯旋。 “哦~”柳素心有意会,朋友间肯送这样的礼物,定是深情厚意啊。 “我可不能收,这里面藏着旁人的一颗心呢。”柳素调侃。她从前在长安,便常见那些打马游街的少年郎为某某某一掷千金,送什么的都有,所以当下便笃定送景欢扇子的是个女子,大约还是个广陵美女呢,人不都说,天下美人,广陵占七分么。 景欢也不知怎的,心底涌上些不舒坦,总觉得这话怪怪的,便拿着扇子敲了敲柳素的脑袋:“满脑子男欢女爱,真是妇孺之见,送我扇子的是个男人。” “嗯?男人?”这回轮到顾九州耳朵竖起来了。 他的朋友们在席间常论,二殿年过弱冠,却迟迟不肯婚娶,岂非...... 然而在触及到景欢那双眼睛之后,顾九州悄悄地把竖起来的耳朵竖了下去,有些瓜,不是他这种层次的人能吃的。 念奴始终垂头轻笑,景欢夺过她手中的扇子,然后丢到柳素怀中,再冲念奴点了点头:“烦请让让,我们还有事。” 念奴也行过礼,避到一边,瞧着一行人远去,目光渐渐凝了些深意。 第16章 被毁 真正的世道要惨烈得多 “这是......”景欢眸光微敛,他目光沉下去,直视着眼前的一团废墟,上头还冒着轻微的火光,但总体来说已是烧得不剩什么了,只留下一幅漆黑的牌匾,勉强能看清上头的字。 柳素顺着牌匾的字念出声来:“脂粉......什么?”是脂粉阁还是脂粉堆?后头那一个字到底是什么,瞧不大清楚了。 牌匾被焦黑的炭块掩在一起,倒平白生出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只不过,是外焦里嫩的月。 景欢沉声道:“脂粉楼。” 他自然认得。 不日前,他还终日流连在此处,与那楼中鸨母刺探虚实。景欢眉眼中沁出一抹冷笑,只那冷笑不为外人所知,面上瞧着极是和气,可心里早已笃定了主意。 他们这是......要做甚呢。 先是平安里有人暴毙,不过一日之隔永平坊脂粉楼便走了水,若说这不是巧合,恐怕任谁也不会信。 “脂粉楼我听过一些传闻,楼里鸨母叫素月,十年前是名满沧夷的名妓,原先在南部卖艺,轻易不见客,只是五年前突然消失了数月,再出现便是在北部经营这座脂粉楼了。” 景欢挑眉,看了一眼顾九州。 果然,能做到沧夷城刺史的人从来都不会是什么腹中空空的草包,顾九州不过来了沧夷城数月,便能对沧夷城中稍有头脸的人物如数家珍,这是一种天赋,亦是一种刻苦。 顾九州平日里嘻嘻哈哈,唯唯诺诺的没个正形,然而一到了案场上便立马像换了个人似的,难得的正经,就连柳素也是有些吃惊。 “顾......顾大哥,咱们要不要问问周围人?”柳素本想喊“顾刺史”,但是想到临行前景欢的吩咐:在外不可暴露顾九州身份,便又硬生生将那个到嘴边的“顾刺史”给吞了回去。 这一系列事件并不简单,不是顾刺史这一身份能查探到的。 顾九州这人有一个习惯,便是穿着朴素,伪装成老百姓的样子,他自己道“这是与群众打成一片,好让他们放下戒心,踏踏实实与我们说真话的计策。” 还有一点,群众里面,是有坏人的。 有一双眼,正在无时无刻地窥探着永平坊中发生的一切,然而他潜伏在暗处,他们无法找出那人。 顾九州苦笑着摇了摇头:“素素妹妹,你这是要让我倾家荡产呀。” 柳家是长安城,甚至全天下都有名的富商,曾经真真实实地富可敌国过,自然不晓得黄白物的好处,以及普通人是如何缺钱的。 柳素在长安时有时会去平康坊,通常都是豪掷千金,哪里晓得顾九州的苦楚。 寻人问事,不下些本钱怎得行,况且这是在永平坊中,进了一家妓馆,就得掏一份钱。 而天下妓馆都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那就是新客入馆,需交两份嫖资,算作入门,下次再来,便如同老客一样对待。那些个秦楼楚馆里的鸨母一双眼睛雪亮,来过的客人便没有认不出的。 脂粉楼对面便开了一家叫“菡萏院”的妓馆。 柳素拍拍胸脯:“不怕,我不止有夜明珠,还有金瓜子、金珠子、金豆子什么的。”,上回被顾九州说完之后,柳素才想起来,自己离家时还带了不少金子出门。 毕竟,金子才是最强大的硬通物,不管到哪儿都舍得开,且一粒金豆子便价值许多。 这回倒是顾九州愕然了,问她:“你哪来那么多金子?” 柳素便实话实说了:“小时候逢年过节,家里长辈给的。我阿姐把她的那份也给我了,离家的时候便全都带出来了。” 出来时柳素信誓旦旦地与槐娘说:“若是寻不到如意郎君将我自个儿嫁了,我就一辈子也不回那个家!” 见她从小荷包里掏出一把金豆子,顾九州艳羡得不行:“你家里......可真富啊。” 都说读书人讲求清高,可柳素却一点也没从顾九州的言行中瞧出一丝清高,不过,她觉得这样的顾九州才是鲜活的,不像...... 她打眼去偷瞧景欢,他今日穿了一身藏青袍子,外罩了一层透明的纱,瞧着还真是仙气飘飘。 她来沧夷没两个月,眼光倒是被这些南人给同化了不少,竟觉得这样的文弱也挺好瞧。 柳素摇了摇脑袋,顾九州托着手在柳素的荷包底下,生怕那些金豆子被柳素不小心给晃掉了几颗。 景欢两手一夹,便将柳素的荷包收了起来,打了个结,揣在自己怀里,冷声道:“别闹。” 这话一半是说给柳素听的,一半是说给顾九州听的。 柳素嘴巴一撅,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果然刚刚觉得他好看呀,仙气什么的都是假的,这就是一只大尾巴狼,还是喷着冷气的那种,一天到晚只会训她! 顾九州还是有做人下属的自觉的,悻悻地转过头去,抹了一下鼻子。 “柳素,别闹了,正事要紧。” 三人走进了菡萏院,这菡萏院空有菡萏的名字,然而却是与菡萏此花没一点关联,院里乌烟瘴气的,满是赤膊的妓子与醉醺醺的汉子。 这就是最下等的妓馆,只做皮肉营生,青天白日,堂而皇之,里头的妓子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没还清卖身钱之前,就得日夜在此接客,不问寒暑,若敢逃跑,便打死了事。 鸨母掌着妓子的卖身契,打死一个妓子不比打死一条狗难。 达官贵人家的狗尚且锦衣玉食,有人看护,然而沦落到这里的妓子就只能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顾九州,带她出去。” 景欢忘记了下等妓馆中是这等场景,一时不察竟将柳素也带了进来。 顾九州也是忙不迭地就要拉着柳素出去,边走还边捂着她的眼:“小姑娘家家的,怎能看这种东西,快给我全忘了。” 然而那一幕,却像是刻进了柳素的脑海中。 不是什么香艳旖旎,温柔多情,而是妓子身上满身的青痕,有被鸨母打的,也有被客人抓的。 她们蓬头垢面,目光空洞,只晓得迎合那些客人,仿佛失去了自己的灵魂。 柳素被拉倒“菡萏院”牌匾下,像一块木桩子似的立在原处,然后她把目光投向来时的那条路,想起了那个叫念奴的妓子,她......也会是如此吗? “顾九州,为什么同为女子,她们这么苦呀。”她缩成小小的一团,蹲在菡萏院门前,白日里的街路上所过只有男人,很少见到女人,妓子们平日里是不被允许出门的,只有初八那日可去拜一拜山中佛寺。 柳素从前所瞧见的胡姬,大多活得恣肆欢意,尽管她们身份低微,不被长安大多数人所喜,但是仍旧过着自己向往的日子。 策马、赶羊、酿葡萄酒、跳胡旋舞...... 她以为那是常态,没想到,那只是她所见的冰山一隅罢了,显露出来的,让人不那么同情的一隅。 真正的世道,比那要惨烈得多。 她只是被护得太好了。 这是柳素平生第一次,所遇这么大的冲击,原来那些美好的表象,这么容易就碎成一堆了。 第17章 无礼 身为女子,怎能如此无礼 “郎君看着眼生,头一回来吧。”鸨母叼着一杆烟枪,扭着胯走上来,伸手便要摸景欢的袖子,不妨被躲了去。 鸨母笑道:“爷怕不是来砸场子的吧?” 这郎君衣着虽不显奢华,然而浑身气质高华,一瞧便不是寻常百姓。 有些人怎么装也装不成普通人,而有些人怎么学也学不出从小浸淫的富贵气。永平坊的鸨母大多在风月场蹉跎半生之久,不会这点也看不出。 这样的人若是想寻摸姑娘,怎会来永平坊北部。 景欢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自鸨母眼前一晃而过,笑道:“我自然不是来砸你场子的。你这菡萏院既然开门做生意,那便是来者不拒,想来也不会拒了我是也不是?至于我究竟要做什么,那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鸨母素来都是见钱眼开的人,当即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景欢眼里的金子。 景欢一甩手,将金子抛到鸨母手中,鸨母笑得不见眼:“当然,当然是,我不过问,随郎君的便,郎君看看中意哪个姑娘?” 景欢随手一指:“就她吧。” 那姑娘香肩半露,正被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客压在桌上。 “郎君,这......”鸨母似乎很是为难。 景欢又丢了一锭金子:“够了么?” “够了够了!”这两锭金子莫说是一个妓子,便是买下这楼里所有的姑娘也是够了,况且此处是下等人的娱情场所,那男客也不过是个寻常工人罢了。 “大爷,这丫头不懂事,我给您换个好的。”那男客本不愿意,但见鸨母拉出一个比自己怀里那个还要漂亮的姑娘,姑娘眼如小勾子,频频冲他抛媚眼,可比身下这未□□的丫头带劲多了。 鸨母连忙牵着景欢指中的姑娘的袖子,将她搡到景欢跟前,挤眉弄眼道:“好好伺候这位郎君,有你的好福气。” “这么多姑娘,郎君偏生选中了一个还未晓事的,真是好毒的眼光!”鸨母奉承道,然而景欢全然不当回事,只点了那姑娘,问道:“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是数月前被卖来的,家里老爹要纳续弦,没得彩礼便将女儿卖去妓馆,得了五两银钱回去讨婆娘。 姑娘不敢抬头,只怯怯道:“奴家月娘。” 景欢点了点头,便示意要上楼。 月奴只好带景欢去了自己房间。 她不过是菡萏院中最低等的妓子,房间不过一张床一张桌子,梳妆台上连个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景欢看出她的囧状,耐心道:“你不必怕,我不动你,只问你些事,你不要同鸨母讲,我选你,也是看中了你老实。” 混迹风月场已久的妓子,譬如鸨母那样的,便油嘴滑舌,处处与你打哈哈,难叫人知晓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景欢选中月奴,正是看中了她老实羞怯。 “今岁多大了,什么时候被卖来的。” 月奴老老实实回答:“奴今年十四,三月前被爹爹卖来院中,因鸨母不满奴所以叫姐姐们训了奴三月,今日才叫接客。” 景欢点点头。 方才一进楼来,便瞧见一女子被男客压着欺负,他见着女子眼角泪珠滑落似乎想要反抗,可是待女子看见鸨母手上的鞭子后,只用指甲掐着桌椅,不敢再做反抗。 “将衣裳穿好再回话吧。”景欢转过头去。 月娘连忙拢了拢自己的衣裳,埋头似有羞意:“多谢郎君。” 她本也是出生于良家的姑娘,然而被那可恨的爹卖进烟花之地,三个月,鸨母拿她当牲畜一般使唤,再见着楼中姐妹们的前景,月娘只觉得前路黯淡。 她垂下眸来,但听那郎君问:“方才你是想寻死吧?” 月娘猛一抬头:“郎君......郎君怎知?” 景欢直视她的眼睛:“你是好人家的姑娘,不该受这种苦。”意有所指。 月娘心里的火焰被带出来,眼中迸出一丝迫切的渴望,也看向景欢的眼睛,他的眼睛与她平生所见全然不同,炽热、渴望、却又淌着一汪平静无波澜的死水,她不知道这样的眼神为何出现在一个人的眼中。 大约,他真的是一个很不寻常的人。 或许他经历的那些,比她的还要难过些。 景欢抬起她的下巴:“我缺一双眼睛,一双藏在市井里的眼睛。”烟花之地,鱼龙混杂,是最好的情报之地,况且他今日听闻脂粉楼被焚,便有九成把握陶定山还藏在沧夷城中。 他除了沧夷,几乎无处可去。 “你愿不愿意?”他的声音一直在蛊惑。 月娘心中惊愕,然而不敢表现在面上,她知面前郎君定不是寻常百姓,却不知郎君似乎还颇有身份的样子。 什么需要隐藏在市井的眼睛? 说是眼睛,其实......不就是暗探么。 然而有些事情犹豫不得,不管这位郎君是什么样的身份,都是她今后唯一的指望了。 月娘忙不迭地跪上前去,连磕了好几个头,抢着道:“奴愿意!”只要能摆脱现状,叫她死都可以!只是......只是不愿意再这么活着了,她不要这么活着。 她的眼神很坚定。 景欢笑了起来:“很好。现在,告诉我最近发生的事。” 鸨母与自家养着的小仆奇道:“这郎君瞧着也是富贵家的公子,怎肯屈尊到咱们这样的腌臜地来,他要去也该是去南部的那些个都知帐中啊。” 小仆搭话道:“也许郎君才学不佳,入不得都知的帐子?” 鸨母敲了敲小仆的头:“你见过多少贵公子当真是不学无术的?瞧那郎君的一身气度,可不是装出来的,老娘我见了那么些年的三教九流,这点子识人的本事还是有的。还有方才跟他一起进来的那两人,我敢说,那小娘也不是个简单的。” “那小娘好似被吓到了。” “哼,这样的贵族小姐哪里曾见过咱们这样的,都是被家里长辈护得好好的,也不知做什么跑到咱们这里来,莫不是来抓奸?”鸨母与小仆开着玩笑,荤话自也是脱口而出。 “那小娘生得真好瞧,比咱们楼里姑娘加在一起还要好瞧。”小仆不无垂涎,忽得“哎哟”一声去,却是被一把扇子砸着了脑袋,小仆一抬头,便见着和月娘在一块的郎君从楼上下来,漫不经心,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小仆知道这郎君是在警告自己。 有些人并不是他能编排的。 鸨母笑着将景欢迎上来:“郎君莫怪他,小孩子没见过世面。” 景欢不理,也不去瞧小仆,只是道:“我看中了这丫头,要包她一个月,这一月中我并不常来,但不许她接客,我总是要带她回家的。方才的金子已足够数了,我问过她,她的卖身钱只有五两,那两锭金子,便是买下她也是绰绰有余了,你可有何想说的?” 以防鸨母坐地起价,景欢先发制人。 鸨母当然不敢有任何异议,月娘那丫头既不妖冶又不够听话,不给她赔钱就不错了,现下有个冤大头看中了她并且要给她赎身,鸨母自然是高兴都来不及,生怕砸自己手上:“没问题,没问题,我一定好好看着月娘,不叫她接客,小仆,送郎君出去。” 景欢止住:“不必。” 鸨母自然也不敢不识相地非要跟出去。 柳素和顾九州晒了大半天太阳,好在是春天里,日头并不算毒辣,柳素被顾九州拖着去了阴凉处,老老实实地蹲在角落画着圈圈。 “小丫头心思多,怕她跑了,你便一直跟在她身边。”景欢是这样吩咐的。 顾九州便被迫跟柳素拴在了一块。 “小丫头真是麻烦。”顾九州埋怨,柳素冲他做了一个鬼脸,顾九州正要回话奚落,冷不丁见面前出现一双皂靴。 景欢的皂靴。 柳素顺着靴子一路向上,直仰头瞧见景欢的脸,几乎与日光并行,耀眼得很,景欢偏头过去,柳素的眼睛便与日光来了一次直线相视。 “好痛......” 景欢一指头戳在柳素额头上,将她戳了个趔趄,视线与日光错开。 “桓璟,你回来了,问出来什么没有?”她急急忙忙站起来,比顾九州看着还要关心案情的发展。 大约是蹲得太久把腿给蹲麻了,而起身又起得太猛,柳素直感觉眼前一黑,竟就这么栽了过去,只是脸倒没有磕着地,也没有什么摔着的痛感,反倒是......熟悉的熏香味。 他的胸膛很硬,像石头一样,但又比石头要软一些,柳素鼻子都磕变形了。 额头抵在他胸口,柳素还没从眩晕感里脱身出来,便迷迷瞪瞪地用下巴抵着景欢的胸膛,仰脖冲他傻笑道:“我怎么晕了?” 阿娘怀她的时候正逢上不好的时候,胎里多受了磋磨,是以柳素生下来后身子一直都不是很健康,总是时不时的生些小毛小病。 小时候便是的,阿姐咳嗽总是几日便能痊愈,而她若是咳嗽便必定要连咳带喘一月有余,才能好转。 景欢便拍着她的额头,将她抵开。 “身为女子,怎能如此无礼。” 第18章 阿这 什么阴谋诡计 柳素是个直来直往的爆脾气,偏偏人在屋檐,且这个一脸刻薄的桓璟瞧着比顾刺史的官职还大,她可不能轻易得罪之,于是面色左右变幻,终于稳定下来,咬牙切齿道:“劳您关心了。” 再懒得看他。 顾九州见二殿从花楼里出来,便拥上前去,将柳素扒拉到身后,急忙忙问道:“您可问出了些什么?” 为一方父母官者,自然心中恒有一方百姓,如此才堪称为官者。 这是太学里学的道理,也是为官的道理。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从来不止是书本里一句冷冰冰的话,而是前人的经验教训,无论是江山朝堂,亦或是这一方小小的州府,都不容小视。 顾九州从进入太学的那一日起,就曾暗暗发誓,一定要做个好官,不求青史留名,但求不愧对这一身学识,事关百姓,他素来认真到极致。 “近来诸多事端频生,这案子若是不解,我怕之后还要有人因此而亡。”他看得出来,这是一场鲜明的阴谋,是以殷切地看向景欢。 他有直觉,二殿对于此事一定有所眉目。 柳素开始被扒拉得一愣,步子都有些不稳,刚想质问顾九州,转而听见他这番问话,一时将心里的质问掩了起来,眸光下沉,数着地上的砖瓦,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是来干嘛的了。 他们在查案,那她呢? 只饱食终日,随处遨游,同从前的生活,似乎没有分毫改变,可她的心里却生出一丝不甘来。 没错,是不甘,从前在闺阁时便时常想打破这壁垒,想冲出爹娘织的束缚,如今逃出来了,单只是为了逃婚吗?若只是为了逃婚,兴许还有更简单的方法。 “你以为呢?” “啊?”柳素被人从纷扰思绪中拉出,猛一抬头,对上景欢的眼,漆黑的眼,深邃而宁静。 是景欢在问她。 柳素懵懵懂懂,顺着顾九州方才的话头,朗声道:“查,当然要查!必须得查!” “兴许,只是一场意外呢?”景欢反问,目光却是对着顾九州。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会是意外,就连柳素也没这么想过。 顾九州似乎有些激动,压着嗓子不让自己喊出来:“可是......若是意外,为何整座脂粉楼的妓子都被烧死了?” 整座楼的妓子都被......烧死了?! 柳素惊愕地望向对面的脂粉楼,火光还在继续,只是很小的一簇,周围百步都没什么百姓敢靠近,只有官衙的人在收拾残局。 “那这里的人怎么还......”柳素不解,仰头去问顾九州。 认识顾九州这么多天,柳素第一次见他冷笑,冰凉凉的,沁着股冷意:“奇怪这里的人为何还是这么我行我素,丝毫不为死人所困扰,该享乐的享乐,该花天酒地仍旧是花天酒地么。” “怎会有人为几条贱籍人命而困扰呢。” “有人忙着生,有人忙着死,这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百姓自顾不暇,哪里有空闲去为旁人的死来悲春伤秋呢,小娘子,你这是太过以己度人了,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的。” 又是生平第一次,听闻贱籍人命不值钱的道理。 顾九州冲她笑笑:“世上能有几处像长安一样呢?上意不达下官,身处于炼狱中的人实在太多,是怎样也渡不完的,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这般好出身的,小娘子便忘了今日所见吧。” 顾九州今天说了很多次“不是人人都像小娘子你这样......”云云。 柳素有些生气。 出身如何,从来不是一个人能自己选择的,他们说,这叫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凡人从来各安天命。 景欢也摇了摇头:“你便如顾九州所言,将今日之事忘了吧,你出身富贵,沧夷不是你该在的地方。” 他们不知她的出身,却断言她出身富贵,他们不曾与她共处,却偏偏要以自己所想来揣测她的心意,难道她真的如阿爹所说,若果真有一日阿爹阿娘俱不在了,她便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了吗? 难道真的会是这样吗? “我偏不。”她如此坚定,亦是生平最坚定的一次。 他们柳家是商贾世家,最不愿意的便是安分与平稳。 “我说我偏不。”她自信而明媚,嚣张又跋扈,像极了第一眼初见时的女匪风姿,那时景欢还想,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女子。 他走到柳素身边,低下头,对着柳素的脸,缓缓迎上去,嘴角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而柳素也就这么懵懵然的看着景欢凑近,像被点了穴位一样,一动不动的。 直到景欢呼吸间的温热气息喷洒在她脸颊上。 痒痒的,格外动人心魄。 柳素吓了一跳,动作幅度也格外得大,猛得后缩。 却被景欢捞在了怀里,他偏头在她耳畔,轻声道:“别动,替我遮掩一下。”柳素想回头去看,却被景欢死死按着肩膀。 街面上行过一队青衣人,为首的身着赤朱色蟒袍,被簇拥在人群中快步行过,一看便知身份极贵,像是宫里出来的人。 母亲身边的贴身内官林莽。 他这是......奉母亲之命带自己回去的?可是怎么会在永平坊出现呢? 细细算来,距离收到母亲信笺已有数日过去了,景欢却迟迟没有回信,沧夷行宫又不见他人影,堂堂一国皇子竟公然失踪,想来母亲此刻也是焦急万分吧。 “刚刚那人是......林莽?”顾九州人脉颇广,又熟识画像,早年还曾在太学中学习过,是以自然认得宫里的大红人林莽。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景欢。 二殿这是诚心想避着所有人了? 这事情,真是越发的有意思了。 “好没好呀,你快放开我!”柳素闷声问他,虽不晓得桓璟究竟在躲什么人,顾九州口中所说的林莽她更是听也没听过,只不过,她这人素来热心肠,区区一个小忙她不会不帮的。 景欢挑眉笑了一下:“还没有,他还没有走。”说着又将柳素的头往自己肩头深埋了几分。 柳素感觉自己快被闷死了。 “这小娘子,好骗得紧!”顾九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柳素这才晓得自己被景欢耍了,当即便咬牙切齿地瞪着景欢:“你作什么骗我,你这个骗子!” 景欢打开扇子,轻飘飘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再谈。” 脂粉楼不是什么有名的妓馆,若不是陶定山往日的旧情人素月也在其中,景欢是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样一个地方的。 就在数日之前,景欢才与那素月聊过几句。 对于她的印象,止于“行为妖冶,大胆泼辣”这几个字。 但也确实什么也没套着,平白与那素月周旋了几日,劳心伤神,景欢还曾下令让毓宁此生都不得再提起此事。 景欢是素来不愿意同女子打交道的,包括柳素。 他的视线落在柳素面上,无端引发一阵头疼。 数日前他让暗十去偷偷摸过她的底细,昨日才有消息,原来这小娘子是长安侯家的千金,是真正的巨富之家,难怪挥金如土,出手极为阔绰。 景欢并不想得罪长安侯,况且,她是那个人的妹妹。 一想到自己的那个好友,景欢又是心中摇头,他说幼年生活困顿,蒙赖长安侯一家照顾,他才能安然长大,素素是他的妹妹,谁也不能伤害他。 所以,景欢想,自己这是替好友照看妹妹了?大约也是前世欠下的债吧,还得一时是一时,不过......倒不必叫顾九州知道了。 长安侯,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呐。 “梁大说,他们从脂粉楼中抬出了八具尸体,皆是被焚烧至死的。”顾九州缓缓道,他托着下巴,似乎有所考虑。 脂粉楼并不算一个大规模的烟花场所,比起菡萏院来倒是要高级上一点,那就是不会在大厅中就直接这样那样,大约因为脂粉楼的鸨母素月原先也是个有名的都知,所以办事还算文雅,都是等自己楼里的妓子自己愿意了,她才促其好事的。 “青天白日,若是突然失火,那么火势必不会一下子蔓延得将所有人都围死在里面,而脂粉楼又不大,然而失火之时竟未听见一声呼叫,所有妓子皆死在楼里,包括鸨母素月。” 这正是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那么,会是何人纵火,又有着如此的深仇大恨呢?”顾九州看向景欢。 景欢又看向柳素。 顾九州当即明白,柳素在这里,他们什么都说不了。 然而柳素却是不依:“凭什么不让我听?”她一向跋扈惯了,强词夺理起来还真是一套又一套的,直让顾九州和景欢头疼不已。 顾九州当然不会怜香惜玉,只是碍于二殿都没说什么,他自然也不敢有什么话头了。 正当此时,梁大抱拳进来:“大人,义庄的那具男尸有蹊跷。” 顾九州拧眉,那具男尸他也看过,身着天蓝色袍子,看着一幅读书人的打扮,面容虽被血迹脏污,可还是能瞧出是个清秀郎君的。 “他天灵盖上有枚银针。”满座皆惊。 第19章 修过 对上了线索? 顾九州惊的是,那日他去瞧时,那男尸分明是被割喉断头而死,怎么今日就变成了银针没顶而死,两种死法手段不同,那么凶手很可能不是一人,亦或者......还有什么别的阴谋? “属下在那人下榻的客栈搜到一封信,还有......一些金子。” 循着线索,梁大同州府卫在那人曾出现过的地方一一盘问了过去,好容易找着了此人的下榻之处。 顾九州问他:“大约多少?” “五百两。客栈老板说那人常不归店,是以失踪了这许多时日也没发现怪异之处,有人早早将他的客栈费用结过了。”五百两黄金,并非一个小数字,若此人住着客栈,想来应是外乡人过路或是投亲。 五百两黄金,掂量起来得有好几十斤重了,又怎会背着行一路呢?这是一个疑点。 而柳素惊的是:“那人......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梁大仔细想了一番,而后回她:“湖蓝色,大约是杭州那边的绸子,我不懂这些,都是仵作说的,那仵作胆子大得很,还直呼是好料子,寻常人家穿不得呢。”说到这儿,梁大笑了笑,应该是想到仵作说这话时的神态了,配着那幅瘆人的场景,的确是有些荒诞怪异。 “仵作,还懂这些?”景欢发了问,一般仵作都只负责检验尸体,开膛破肚嘛,那自然是不在话下的,只是若要说能分辨绸缎种类,那大约,还是有些障碍的。 顾九州道:“沧夷城的仵作是从徽州调来的,那可是出了名的细致。”具体如何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旁人谈论过一二,徽州的那个仵作是五年前来的,连着破了好几个大案,渐渐有了些名声,不为当地刺史府衙所留,所以才被打发到了沧夷来。 “徽州。”景欢细细琢磨起这两个字来,而后冷声道:“如今这些官员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他色厉内荏,斥得梁大一愣一愣的,摸着佩刀往后划拉了好几步,嚯,方才真是吓煞他了,梁大还以为景欢是对着自己斥责呢,吓得他险些落荒而逃。 “咳咳,咱们沧夷还是很好的。”梁大嗫嚅,似是要为自家正明,顾九州不敢看景欢,也没再说什么话。 景欢挑了挑眉,这沧夷是陪都,且近年来一直在他治下,自然容不得那些个腌臜之事。 顾九州忽然拱手向天:“自然是二殿的功劳,沧夷可是陛下许给二殿的封地。” “二殿下......是个怎样的人?”这些日子一直听着顾九州如何如何吹捧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殿下,只是柳素却从未得曾一见,不免对顾九州所说颇为好奇。 顾九州正要开口,却触到景欢警告的目光,连忙改了口风:“二殿下......当然是个好人。” 天爷,正主就在身旁,他哪里敢说什么有损二殿威名的话! 柳素掰着手指,姑且认同顾九州的话:“阿爹也说二殿下是位不可多得的殿下,那他应该是个好人吧。” 二殿扬名立万的时候,他还小着呢,不过既然爹这么说,想来不会有错。 只是柳素始终不晓得,阿爹这里头的含义深重得很,并不像他表面理解得那么简单,因为评判一个人单纯只用一个“好”或“坏”都是很肤浅片面的事,只是阿爹从来没告诉过她。 景欢忽然笑了一声,从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是好的,还是坏的,柳素只听他淡淡说了一句:“这天下可没有什么真好人,傻姑娘。” 他一直拿她当傻的,心情好了就口头调戏两句,只为了瞧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只觉得似乎从未曾见过生动有如她者,明艳多彩,仿佛一幅色彩缤纷的画。 只是当柳素说出“二殿是好人”这样的话时,景欢又觉得这话荒诞到自己忍不住想要去纠正说那话的傻姑娘。顾九州是为了讨好他,而柳素是真的傻。 “二殿是高高在上的皇室,怎容得咱们这样肆意评论呢,咱们还是不要再提这档事了,免得叫二殿听到什么......”顾九州拿眼瞥了一记景欢,又小心翼翼地离开。 景欢打开了扇子,兀自地摇着,只是幅度似乎比平日里要摇得大了些,顾九州擦了擦自个儿额上冒出的冷汗,心里默念着:我的个乖乖,这尊大神哪里不好去偏偏找上了他,他这是造了什么孽! 气氛一度很尴尬。 “那人住在哪里?”却是柳素发问。 她似乎忽然想到些什么东西,只是奈何灵光乍现得太短暂,总觉得什么也抓不住。从方才梁大说起那桩凶杀案时,提起那个死去的书生,她便一直觉得那人很是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或听过了。 湖蓝色杭绸,五百两金子,一封信笺,像极了......像极了什么呢? “是他!”柳素望向景欢,两厢目光汇聚,她眼中似乎冒出了些小星星,透着股破解谜底时的高兴和惊喜,生动而鲜明。 景欢忽然也想起了什么,此前柳素认错了他,概因那日他穿了一件蓝色杭绸的衣裳,又打沧夷官路外的窄道过,因此才遇见柳素的“劫道”。 “槐娘说,她为我寻了一个可靠的人,他会穿着蓝色杭绸从窄道行过,可是那日我等了大半晌,只等到了他。” 柳素把手指向景欢。 原来阴差阳错,才造就如此境遇。 那么那个死去的书生...... “可是这件事我知道得也不多,那日槐娘传了书信来与我详细叙述,可是事发突然,我这里遇到了些困难,情急之下我便将书信统统都烧了,再后来,因为没有进城的文牒,我便不敢入城,只好找了座山,暂时歇在那儿了。”她看了一眼景欢,似乎有些心虚。 她该不该同这些人说,她是逃婚出来的呢? 可是阿爹的本事很大,朋友遍四方,若是她告诉他们自己是长安侯的女儿,那这些人会不会为了阿爹的悬赏便将她卖了呢? 尤其是顾九州!一看就是个贪财的,且没什么下限! 柳素思虑再三,终是决定不将自己的身世说出来。 “我只晓得他是沧夷的一个书生,屡试不第,家境清贫,但相貌尚可。”当时只是为了应付爹爹与阿娘,自然这人也不需找得多厉害,太厉害的人,柳素也拿捏不住。 她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桓璟,而后又默默将眼移开。 若死去的那人真是槐娘替她寻的“夫君”,那可就太巧了。 “口说无凭,还是得......验明正身。”景欢看向柳素:“你那朋友槐娘是脱不了干系了。”此事一出,柳素与槐娘自然全都难逃干系,只是槐娘......难道桓璟在怀疑槐娘? “槐娘是我都朋友,她不会做这样的残忍之事的。”柳素辩驳,顾着腮帮子,像极了一条气炸了的小金鱼,景欢这话岂不就是在怀疑是槐娘杀了那书生?可是槐娘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向来护短,听不得旁人说自己人的半分不好。 景欢展开扇子,悠悠道:“那书生若真是死于银针,银针细小,若是熟人趁其不备突然发难,将银针埋入他头顶,再等其身亡,以女子之力......也不是不可的。” 他这番猜测并非没有道理,从一开始见那人被割断喉咙,大家的猜测便往凶手是个男人上去猜,却从来都没有人怀疑过,也许这凶手是个女人。 只是槐娘......断不会做下这样的事。她们可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为人品性最是熟识不过,槐娘家虽不说富甲天下,但怎么也说得上是腰缠万贯,她又何必冒险去做下这样会令她身败名裂的恶事呢? 柳素一万个不相信。 顾九州出来打个圆场:“在案子未水落石出之前,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柳素,你不要太过敏感,咱们查案子的人,便是连亲老娘都能怀疑,何况你那朋友呢?” 她不曾见过这样的阵仗,更没有听过此种说法,只是方才景欢的语气态度太可气,她这才一时攻心收敛不住脾气。 “我明白,只是......我只想你们对我的朋友多些尊重。”柳素的声音闷闷的,没有抬头。 顾九州呵呵干笑了一声,心中却想着,与二殿谈尊重,小娘子你的底气也是蛮足的。 “槐娘现在不在沧夷,赶回来得要一日,且还得是驿站的送信官快马加鞭地去送。”槐娘也是商贾之女,然而与柳素不同的是,槐娘因为父亲早亡,家中又没有男丁撑着,所以她一介女流接管了家业,常年四处奔波。 这一回给柳素找夫君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也是因为槐娘没有全程盯着。 谁也没料到竟会出这么一档子事。 槐娘在邻县查账,已走了一月有余了。他们虞家做的是布匹生意,在江南诸道曾也是赫赫有名的,如今槐娘接过家业,虽不说发扬光大,可总算也是保住了虞家在江南诸道的一席之地。 “我现在就给她写信去。” 如今正是春日里,天气还不那么炎热,尸身保存的时间能稍长些,若是入了夏,死去一日的人都能浑身散发出臭味,只是,这男尸死去多日,早已在义庄停放了有几日了,即便是天气凉爽也禁不得这么放,这位虞家娘子,宜早不宜迟。 “就没有人来认尸吗?”景欢又问。 柳素摇了摇头:“槐娘信上说那书生父母双亡,家中只他一人,大约......”信上关于那人的品性,柳素是认认真真了解过的,是以大致记得他家里的情况。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来通报,说是外头有个小娘子,自称自己是来寻人的。 “如今寻人都寻到县衙里来了,真当本刺史这么闲呐!”最近事情过于繁琐,千头万绪,难以解开,顾九州难免发了下牢骚。 通报之人摇了摇头:“门外那小娘子看着年纪很小,撵了好几次也不肯走,说是今次一定要拜托刺史老爷替自己寻找哥哥,她家里就只剩下她与他哥哥了,她哥哥是半月前来的沧夷。” 第20章 寻人 她第一次看见死人 “你叫什么名字?” 乔禾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上头的那几个人扎在一堆,看着像是三堂会审般,她攥了攥衣袖,鼓足勇气,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连磕了两个头:“求求大人们替民女寻寻我哥哥,他自本月初离家后便再未有过音讯了。” 柳素心里一咯噔。 感情槐娘替她寻的人还是个叛逆少年郎? “你先别急,慢慢说。”柳素安慰那小姑娘,眼里有一些鼓励。 乔禾是个实打实的乡下姑娘,若不是这回哥哥不肯着家,她也不会这样不管不顾地就找出来,一路上风餐露宿的,还连连碰壁。 是以当柳素宽慰她时,小姑娘心里很是感动。 “我哥哥叫乔烜,爹娘对他寄予厚望。可是哥哥十二岁时,爹娘便相继离世,乔家自也是一蹶不振起来。哥哥只会读书,成天与他那圣贤书为伍,不懂操持家业,很快,乔家的产业便被那些旁枝蚕食,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乔禾也只得绣些帕子衣物什么的来贴补家用。 哥哥说,待他高中,必要让那些欺负过他们兄妹的人好看。 可是一年前的乡试,哥哥被黑心主考给轰出了考场,并被终生取缔了科考资格,自此,哥哥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乔禾缓缓道来,一段辛酸往事就在这只言片语里悄然呈现。 “我知道哥哥素来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可是......可是他也不该瞒着我要去入赘!”小姑娘说得义愤填膺,丝毫没注意到在场的某人脸色如五彩酱缸似的,变了又变。 柳素硬着头皮道:“那人家......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乔禾摇了摇头:“我当然知道哥哥是为了我,为了乔家,如今科考官场行贿之事蔚然成风,哥哥不过就是拿不出贿赂考官的银子,又顶撞了那考官几句,便被驳了终身,十年寒窗,那可是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呢?他把这一辈子都押在那上头了.......” 是啊,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呢。 顾九州似乎颇有感触。 “读书人一生汲汲营营,无非就是想考得功名,报效家国,光宗耀祖,可叹可悲。”注定一生痴迷,他不过是寥寥的幸运者,碰到一个好的考官,碰上一个对的时机。 兴许,也不尽然。世上多少苦,唯有个人知。 “亦很可敬。”景欢补充,顾九州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今日说的废话已然够多了,若是真被二殿下一一记在脑子里,估计得吃不了兜着走。 乔禾抹了抹眼泪:“是极,我哥哥也这样说。” 虽然众人心中已大致确定这小姑娘寻的是谁,但顾九州还是秉着严谨的态度再次问了他一遍:“说了半天,你哥哥身上有什么特征,相貌如何,你倒是与我们说说,这样也好尽快替你寻人。” 兄妹两个茕茕独立,相依为命,着实也是可怜。 只是若这小姑娘寻的人已经......也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了。 乔禾想了想,道:“我哥哥长得很清秀,个子不高,但也不算矮,大概六七尺左右,他脖子少边上有一颗痣,对了他身上应是穿的蓝衣或青衣,都是我给他做的。” 倒是都对上了。 顾九州和景欢对视了一眼,柳素有些局促不安。 场面一时有些寂静,乔禾问他们:“可是民女说的不够详细?” 柳素摇了摇头:“并不是。而是......” 顾九州打断了她的话:“你说的人,确实在沧夷,但还得请你辨一辨,看看他究竟是不是你哥哥。” 他是要带乔禾去认尸。 一直不明身份,总也不是个事,看起来,这小姑娘知道的东西还不少。关于她哥哥的。 “不可!”柳素拉住顾九州,摇头:“不可以,她还是个小姑娘。” 然而顾九州拉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可是事情总是要弄清楚的,或许他不是小姑娘的哥哥。柳素,不要太意气用事。” 若那个死去的男子真的是小姑娘的哥哥,她该有多崩溃。梁大说,那人的喉咙被割断,血流了一地,头颅险些与身体分离,这样的血腥场面,有几人能接受得了? 柳素把脸转向景欢的那一边,问他:“你怎么看?” 她大约是问了句废话。 果然,景欢拍了拍扇子,道:“顾九州说得对,事情总要大白的,你不可能拦着人家相见。” “那我要同去,如果真的是乔烜,那我便是案子的当事人。”她说得坚定,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掺和进这件无头公案了。 乔禾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案子?” “乔姑娘,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柳素看着她的眼睛,道。 来之前,乔禾心中便感觉到隐隐的不安了,那种不安是来自灵魂的撞击,总觉得往前走会发生什么命中注定的事。 然后她跟着顾九州他们一起来到了一处僻静之所。 周遭的百姓似乎极其避讳,总是绕道走。 她抬头看向牌匾,上书大大“义庄”二字。陡然一阵风起,俱是阴寒之气。 “这是......为何要来这里?”顾九州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往前走,跨过义庄的门槛,便进到里头了,守庄的是个老头,瞧着年岁也颇大的样子。 “不要说话,还没到。”景欢一开口,几个人都瞬间缄默起来,柳素看着乔禾越来越苍白的面孔,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哟,顾刺史又来了,今日又是来瞧那具男尸的?”老头子自来熟,率先与顾九州打了个招呼,然后望向他身后,大约见今日不止顾九州一个人来,老头还有些诧异:“今日这么多新面孔?” 顾九州点点头:“陶仵作还在里头呢?” 老头笑道:“可不是么,陶仵作可是老夫见过的,胆子最大的人了,成日里与那些尸首为伍,嘿嘿,以后也不怕娶不上媳妇。”言语之间,似乎对这个陶仵作,很是熟稔。 自古以来,仵作负责查验尸体,向上官报告,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职业。 前朝以前,仵作都是由最下等的贱民或是奴隶担任的,直到本朝,仵作的身份地位也依然不算太高,充其量只不过比以前的贱民和努力的地位稍稍高了些。 但......一般愿意做仵作的人,要不是家中实在清贫,无以为生,要不就是此人是个痴迷于尸体的疯子。陶愿就是后者,据曹老头说,这陶愿对尸体的迷恋,简直堪比对绝世美女了。 顾九州其实是有些怵这个陶愿的,毕竟谁都不愿意和一个喜欢尸体的疯子打交道,还真怕有朝一日他兴致起来了,将自己给剖了。 “他没在看前两日送来的那具尸体吧?”顾九州悄声问曹老头。 “没有没有,小陶在研究今日送来的那几具焦尸呢,顾刺史放心去吧。”老头似乎看破顾九州心中所想。 “去......哪里?”乔禾已然是面如纸色了,她大约是料到了什么。 顾九州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左拐右拐的,终于到了一处小房间面前。这是他特意吩咐的,这案子没查清之前,尸体就单独放在一处,便于查验,因为前些日子沧夷还算太平,并没有什么无名尸天天送来,所以这义庄还算空闲。 “你要见的人就在里头。” 乔禾向后退了一步,看向顾九州,小姑娘年纪小,一时间接受不了。 顾九州道:“若他真是你哥哥,也算是替咱们衙门了了一桩心事的,你去看看吧。”虽说尸体样子大多不好看,凶杀死去的尸体更加不可观,可若如乔禾所言,那么乔禾便是尸体唯一的亲人了,亲人相见,倒也不算唐突。 乔禾伸手去触门上的铜环,忽又缩了回去。 若里面那个人当真是哥哥,她该怎么办? “我陪你进去吧。”柳素道,眼神坚毅,一直没怎么出声,默默跟来的景欢也诧异地望了她一眼。 乔禾抬头看她,已是泪眼朦胧:“姐姐......”这会子也是叫起姐姐来了。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受些。” 说罢这句话,柳素便拉着乔禾的手,去推那个门。 景欢拉住了她,指了指柳素的鼻子:“尸体已有数日,难免气味难闻,找块布蒙着会好些。”这大约是柳素认识景欢以来,听他说的第一句关切之话。 柳素扯下自己裙子上的布,撕作两片,一片自己戴着,一片给了乔禾。 小姑娘已经是六神无主的状态了。 顾九州忽来了一句:“找曹老头要不就是了,怎么这么糙?”女孩子家的裙子说撕就撕? 柳素推开门,屋子里灰蒙蒙的,好几处都结了蜘蛛网,正中央放了一具竹床,上头一块白布,将尸体整个都盖了起来。 两人往里走了走,果然如景欢所言,戴了块布都挡不住那股浓郁的尸臭味,像是腐烂的臭鸡蛋,放了几天几夜的泔水混在一起,腥臭得叫人几乎快呕出来。 乔禾一眼不错地盯着尸体上的白布。 而后她快走两步,一下子掀起盖着尸体的白布—— 柳素看着她的背影,先是轻微的抽搐,而后小姑娘倒在地上,拼命地干呕起来,柳素赶紧上前,一下子就看见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死人。 死去很久的人,早已干得不成样子,能轻易感受到死者全身血液凝结的状态,脖子与头连接处是干涸成固态的褐色血渍,简直触目惊心。 最可怖的是,他的脖子被人割断了。 柳素缓缓蹲下去,拍了拍乔禾的背,是与不是已经一目了然。 第21章 陶愿 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哥哥叫什么?”柳素问她。 事已至此,说再多亦是徒劳枉然,可生者有道,死者有灵,既已寻得了死者的家人,总也该通一通名姓,不做一具无来处的尸体。 小姑娘哽咽着回答她的话:“乔烜,带火的烜。”爹娘希望哥哥烜如火焰,赫赫荣光。 “我记下了。”她拍了拍乔禾的背,然后将小姑娘从地上拽起来,小姑娘的腿软了,柳素便索性将她背出来。 毕竟陈尸之地,不可久留。 她的声音很轻柔,与她平素咋咋呼呼,装腔作势的怪样子一点也不一样,景欢见她将小姑娘背在身上,慢慢走了过来,而后把乔禾放下,道:“叫梁大先送她回去吧。” 大约是怕小姑娘听见,她又悄悄附在景欢耳边道:“方才哭得腿都软了,她。”柳素暗着指了指乔禾。 她鼻尖呼出温温热热的气息,一股脑喷在他耳坠旁,耳窝子里似乎染了些湿濡,黏黏搭搭,浑身打着颤栗,可却不知怎的,竟半分也动弹不得。 景欢百般挣扎之下,终是回转过来,然后扭头看她,回问她:“你就没吓着?”算是稍稍缓解一下方才的尴尬。 若是他所猜不错,柳素是头一回见着死尸的样子。 可是明明已被勘破,柳素仍是装作一幅“你在说什么,我可不知道”的样子,企图糊弄过去,她眼睛左移右转的,就是抵死不承认:“怎么可能,我的胆子可大了!” 景欢不言,只是微微露了些笑意。 “梁大!”她扯着嗓子喊着梁大,自个儿还往前走着,岂料刚刚为着小姑娘才鼓足的一股勇气这会儿竟烟消云散了去,两腿一软,眼瞧着又要跌在地上,景欢稍稍扶了一把。 她两手正好搭在景欢递过来的膀子上。 这算是......当众出糗? 梁大迷迷瞪瞪地跑过来,见着柳素这架势还以为她是要给景欢下跪,便问她:“柳小姐这是做什么?” 柳素牙花子直痒痒。 梁大这个人是挺不错的,就是死心眼了点,压根也不会审时度势,这会子都问的什么尴尬问题,不是存心让自己下不来台吗? 这死心眼子又问:“柳小姐需要帮忙吗?” 害,这都什么事。 景欢指了指那蹲在地上的乔禾,道:“你先将她送回刺史府上安置。” 柳素趁机借着景欢的力道直起身来,只是腿上还是没什么力气,有些发软,于是她便悄悄拉住景欢的袖子,以作支撑。 景欢眼神落在那只攥着他袖子的手上,同他宫里那些妹妹的手不甚一样,柳素的手骨节分明,修长而莹润,她啊,什么都与旁的女子格格不入,就连手也是。 他悄然移开视线,不再去管那只攥着他袍子的,作乱的手。 顾九州眼睛瞪得像铜铃,满脸写着不乐意,就差没跳起来反驳:为什么都安顿在我家! 虽说他是个下官,可是下官的府邸也不该成了个收容所吧,况且收容所还有官府和府上的救济,他就一个小官,每月薪俸姑且能够养活自己,剩下的还得存着娶媳妇呢,却被他们一帮子“子弟”给打秋风,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这官做的委实很苦哇,且还是有苦说不出的那种苦。 “顾刺史有话说?”景欢睨了顾九州一眼,后者立马把脖子缩了回去,悄无声息地摇了摇头。 哦豁,他哪里敢呢,您可是要成为太子殿下的人,往后下官升迁一条龙还得多仰仗您呢。 景欢当然知道顾九州心里打的什么小久久,只是这女孩身份特殊,这案子......又透着股古怪,绝不能等闲视之。 柳素拍了拍裤腿,方才走过来的路上沾了不少的泥。 “说起来,尸体的衣服和鞋上并没有泥渍。”顾九州看着柳素拍裤腿,似乎忽然想起了些什么。 据仵作鉴定,乔烜被发现时,才不过死了一个时辰,尸身都还是温热的。可是那晚下了些雨,若有人从平安里过,应当脚上沾到泥泞才是,可是乔烜的脚上却一点泥泞都没有,浑身上下更是没沾到一点雨水。 那么初步断定,他应是死在另一处,被杀之后才被运到平安里的。 叫梁大送走了乔禾,景欢对柳素道:“你留在这里,我与顾刺史进去看一看。”此前景欢并没有查验过这具男尸。 是打脂粉楼失火之后,景欢才下定决心要将此案彻查清楚。 因为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这件事情并不简单,而那种冲他来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内心似有笃定,这件事,背后必非同一般。 “哟,今日这义庄里倒来了个漂亮姑娘喽!”景欢他们刚进去,独剩下柳素一个人站在停尸的门外,便有一人不请自来般打着招呼,拍了一下柳素的肩。 她视线瞥到那人,却见着一个蓬头垢面乞丐模样的男子,只一双眼睛生得狡黠无比,像极了会哄人的狐狸,只不过,是只男狐狸。 柳素倒不是个衣冠识人的,所以只是礼貌地冲那男狐狸顿了顿首,算是打过招呼,不算失礼。 这义庄之中,南来北往,要么是勤勤恳恳的守庄人,要么就是前来认尸的苦主,无论哪一边,都该以礼待之。 “我见过这么多人,只有你一个如此有礼貌,简直叫我受宠若惊呀!”然而他嘴里说的话和面上的表情却全然不同,柳素也不去理他,大约是个误入此处的疯子罢了,亦是可怜之人。 陶愿见那小娘子不理自个儿,也是觉得无趣,索性找了块地方坐在上面,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块肉饼,拨开面前的发,就着手,左一口右一口地开始吃了起来。 他面上脏污,然而一双手却白净细腻,好像平素下了大功夫来保养。 陶愿笑了笑:“怎么小娘子对我的手感兴趣?”他嘴里包着肉饼,说话有些含糊,可是柳素却都听清楚了。 她点了点头。好奇心是人类固有的本能,她自然是免不了俗的。 陶愿咬下最后一口肉饼,又嗦了嗦手指头,笑道:“干我们这行的,手当然要保养得好些,不然怎么握刀子呢?” 握刀? “你是个剑客?”柳素真诚发问,歪着脑袋,倒是相信了几分,话本子里说大侠都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这个人倒是蛮像的了。 陶愿将手伸出来,柳素凑上前去望了一眼,依稀可见薄茧子。 “那我可不是。”他言简意赅,故布疑阵:“我呀,做着一行最了不得的行当,你听了都腿软,我伺候着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没有什么能从我的眼下遁形。” “你们这些人呐,能让生者开口,这不算什么本事,可却不知,我可以叫死者显灵。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说罢,他已有所指地看了眼陈尸的房内。 这人,大约真是个疯子。 生者自然能开口,死者......岂能显灵? 她淡淡嘲笑他:“亡者鬼神之说,不过无稽之谈。”景欢出来时便听到她这样讲。天家皇室,熟读经义的人多了去了,可有时候书读的多了,也不见得能明白到哪里去。 鬼神,不过是愚民的把戏,可有人偏偏想上赶着做被愚弄的“民”。 陶愿摇了摇头,笑里带了些引诱,他像是只要拐走小白兔的大灰狼,凑近了柳素,然后眼光上瞟,轻声道:“我说的,可不是鬼神哟,小娘子。” 言语轻佻又浪荡,怎么瞧都不像是个正经人。 “陶愿,你做什么呢?又调戏小姑娘!”顾九州气急败坏,大约是先前见着过陶愿调戏小姑娘? “哟,顾刺史也来啦,咱们前日的话还没说完呢!”他挑了个眉,丝毫不在意顾九州的暴躁话。 陶愿抽身离去,面前的阴影陡然撤开,柳素忽然想到一个很奇怪的点,那就是陶愿这般邋遢扮相,怎么身上却没有一点难闻的味道呢? 熟悉的熏香味道笼罩过来,她讶然抬头,见着一双似明非暗的眼睛。 眼里的内容,有些晦涩难懂。 “我方才......方才在......”竟是一时语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柳素挠了挠后脑勺,直觉得自己废物极了,她又没做坏事,怎么就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呢? 定是桓璟的气场太强大了,定是这样! 陶愿在观察着景欢和柳素。 义父说,那个来自长安小娘子是他故人之女,而那个看起来白净文弱的男子是一个,他们惹不起的人。 惹不起?他陶愿的本子里就从没有惹不起这三个字。 他目光微沉,而后又缓缓抬起,不错眼地盯着景欢,问顾九州:“顾刺史,这位是......难道也是来跟那件案子的么?” 所谓的那件案子,自然只能是平安里夜现凶杀案的那桩了。 景欢淡淡笑道:“在下桓璟,二殿派我来协助顾刺史处理些事情,只不过......这好像与陶仵作无关,你只需验你的尸便罢了。” 陶愿也缓缓绽开一笑:“你既是下属,怎会用上皇室专供的龙涎香呢?” 柳素惊愕地看向景欢。 他却是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然后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柳素。 第22章 碍事 他们不是敌人 顾九州见情势不妙,连忙出来打了个圆场:“咳咳,陶仵作,我听曹老头说你方才在验尸?”验的是早间从脂粉楼送来的那数具烧焦女尸,顾九州这是明知故问。 好险,差点叫他识破了二殿下的身份,届时倒霉的还不是他自个儿? 陶愿似乎并未察觉到顾九州在转移话题,他的兴趣素来都在尸首上,是以顾九州这么一提,他便来了兴致,大谈起了早上的那些尸首。 “那些姑娘真是凄惨,身前要做皮肉生意,最后还落得这么个死法,那尸体味道你是没闻着啊,你吃过烧猪肉吗?人被烧焦后的味道就像被烤焦的肉一样,我最喜欢检被火烧死的人,因为他们的味道不会那么难闻嘛......可说来也是怪异,若是火烧而死,死后口鼻该有烟灰,然而我瞧那些尸首,虽焦黑如炭,有些妨碍检验,但还是叫我找出了这些端倪,很明显,姑娘们应该是在脂粉楼起火之前就死了,所以口鼻里才一点烟灰都没有,这根本不是火死的迹象。”他洋洋自得,似乎在同顾九州炫耀自个儿检尸本事一流。 早前徽州的同僚便有传闻,说陶愿这个人一高兴起来就爱发癫,以前顾九州还不信,今日一见,倒果真如此,这癫发得真够厉害的,还不忘了宣扬自个儿。 “那些姑娘啊,皆是被人下毒才死的。”他神秘一笑,顾九州眉头紧皱,景欢看着他,面上不露痕迹,而柳素只顾想着陶愿话里的内容,脑子里想象着那些姑娘们被火烧的场景,再想到自己在家吃的烤猪肉的味道......立马蹲在地上,大约因为早上没吃什么东西,所以也没呕出什么来,只是吐了些酸水。 “小娘子听不得这些话了?”陶愿抱着手臂:“你方才不是才去过停尸房吗,连三神汤都没喝过,也没吐啊。”他挠挠脑袋,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把这小娘子给说吐了。 “你怎么那么爱吐啊。”他抱怨道,眼里闪过一丝嫌弃。 顾九州问:“三神汤是什么东西?” 景欢答他:“和避秽丹有着同样效果的东西,取苍术二两,米泔浸两宿,焙干,白术半两,甘草半两,炙,上为细末。每服二钱,入盐少许,点服,可以避死气。” 他早年行军行伍,见过的死人伤兵可比这多得多了,有时候一入伤兵营,血水混着脓水,比死人的味道还要难闻,景欢还要为死去的弟兄安葬,少不得去到尸体多的地方,数年积累,便晓得了这些。 陶愿诧异地看他一眼:“你还懂这些。” 那些王孙公子哥们还晓得这些,当真荒唐事,大约也是这小子闲来无事看着什么杂书会的,他心中如是想到。 景欢垂眸,没搭理他,反而对柳素道:“早知方才便让梁大将你一同带回府上了,你身为女子,应当安守本分的。”自然,也瞧不得这些。 亦不知怎的,景欢忽然想起来那死去很久的大哥。 在大哥死前,他还不曾那么讨厌女人。 大哥说,女人是拿来疼的,不该将她们置于无妄之地,那些险地方由男人们涉便行了,倘若阿弟以后寻着一个女郎,必要好好待她,让她们一辈子都不晓得风雨,一辈子看不清世间的险恶,便是最好。 然而,一切皆是虚妄。 景欢抬眸,又忽然垂下去,骨血中凉得发冷,他的琥珀瞳仁颜色极淡,一瞥眼,便与柳素的视线对上,他的眼中,写满了“你很碍事”。 柳素觉得自己的嗓子好像是哑了,不然怎么会发不出声来。 她吐得有些虚弱,然而自尊心驱使,她把头低下去,背着身子对着景欢他们,良久道:“你们不用管我的。” 是啊,在家中时,未曾有人如此直白地嫌弃过她,阿爹阿娘包括阿姐,谁得罪了她柳素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回嘴回去,长安城中大大小小的商人、官员碍着阿爹的身份,无不笑脸对她,从不曾有过任何指摘。 大约......她是真的招人烦吧。 人生数载,从未有过如此清醒又迷茫的时刻。 “好了好了,为难一个小娘子做什么,小姑娘嘛,自然是听不得这些场景上的描述的,她不也是第一回 嘛,说起来我第一回进义庄的时候可比她表现得差多了呢,柳素,你在外面别乱跑,我们进去查验查验尸体。”顾九州倒是个圆事精,难怪能在州府上下混得那么开,不光是太学,便是隔壁徽州都有他的好友存在。 景欢也没想到自己说了那些话后,竟有些淡淡的后悔,但也只是一瞬间,他与柳素虽有些相处,但还远未到事事为她着想的地步。这世上只有两个女人值得他真心守护,一是母亲,二是妹妹。 女人,都是可恨的。 景欢眼睛一闭,脑子里便浮现出那晚的场景来,即便时隔多年,却依然如附骨之蛆,每至十五,都要原原本本地在他脑海里重现一遍,倘若不是女人,他不会失去大哥。 那时候,他还那样的小,却亲眼目睹了...... “随便她。”景欢告诉自己,绝不能动摇,不可重蹈大哥的覆辙。 陶愿摇了摇头,对方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着实有些懵,当听到又可以检尸时,立马高兴地跑在前面,道:“快着点,这个案子真是你们想不到的有趣。” 他从兜里取出两枚药丸,分别给了景欢和顾九州:“吃了它,一会我要做大事。” 顾九州从善如流,然而景欢却将那药丸还给了陶愿:“不用,我有。”他素来不在外头随便吃什么东西,毓宁给他备的药品一应俱全,皆可随身携带,他自袖兜中取出一个小盒,从里头倒出一小粒丸子,瞧着很是精致,陶愿把眉毛一挑,道:“哟,竟是苏合香丸,真是大手笔啊。” 前头所说的三神汤虽制作起来麻烦些,不过好在用料简单,可景欢如今所用的苏合香丸乃是以麝香为引子做的,麝香是一味名贵的药材,普通仵作别说是用了,便是得了也只会用作他用,绝不会拿来做避死气的丸子。 “果然是好东西啊。”顾九州一脸艳羡,那苏合香丸散发着一股冷香,隔着几拳的距离都能闻到,虽说只是淡淡的,但亦能分辨出是个好东西。 景欢将苏合香丸含在舌根下,入口即化,满唇齿的冷香。 乔烜的尸身已然不可避免的发臭了,且开始有些巨人观。 他忽然想到,方才柳素也是看了乔烜尸体的,竟能当真小姑娘的面一声一吭,还把小姑娘给背了出来,倒也不是那么的......胆小。 然而思绪只是有了一刹的晃神,顾九州围着尸体,眉头紧锁:“这到底是因为银针入穴而死呢,还是因为叫人砍断了脖子?这可怎么分辨呀?前日叫你找的大夫你找了吗?” 陶愿道:“大人忘了,小人也是粗通些医理的,只是这银针穴位嘛,这个需要更高深的内科大夫来瞧,我吧,不是很擅长,所以昨日寻了个老大夫,谁知道那老大夫胆子小得很,都不敢瞧尸体,最后还告诉我说,这个没法诊出来,我就是找了全城的大夫,也是一样的结果,我看他不像说谎的模样,穴道这事我也算是懂一些,确实难以分辨。” 人生时有百种模样,自然死亡的理由亦可有千百种。 银针入穴并不会当场死亡,或许那人还能意识清醒地独立行走一段时间,然后......刀口切喉,却是瞬间毙命的,乔烜究竟惹了什么祸事,竟被这样针对? “也许是情杀呢,这年头,女人的心可狠呐。”陶愿开玩笑似的说了这么一句话:“脂粉楼的鸨母素月不是还没寻到她的尸身么,也许她为爱情杀了书生,见事情败露便一不做二不休焚了脂粉楼,收拾细软跑路了?”这些事,他见过的多了,只是妓子书生为爱情杀,不管死的哪一方都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家里人大多也就草草了事。 “我有一个朋友”他刚开口,便瞧见顾九州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就是你自己啊?” 这年头,以“我有一个朋友”开头的自述可不少见。 陶愿哼了一声:“想什么呢,我真有一个朋友。” “他本是有着大好的前程的百户,却因为沾染了一个青楼妓子而差点被千夫所指,在众人的指责下,他抛弃了那名妓子,自此升官发财,一路亨通,甚至差点做了皇帝的女婿。” 顾九州打眼去看景欢的反应,他倒是气定神闲。 顾九州取笑道:“当今圣上统共就一个女儿,便是皇后所生的云乐公主,她才不到五岁呢,如何能许嫁啊?还说自己认识,你说的都是什么故事,编谎话也不打草稿。” 其实主要是,那位公主的亲哥哥就在他们面前,这位仁兄若是说出些什么不入耳的话,只怕会被当场掀翻在地。 据顾九州了解,二殿本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云乐公主是在新朝一统时降生的,而那位大哥恰好死在了景家父子造反的前一年,所以云乐公主都未必知道那位大哥的存在,可是景欢不同,丧兄一事对他打击很大,更有甚者说,当年二殿冲冠一怒将前朝几位皇子引到梭山以野兽杀之,就是为了替他兄长报仇。 因着这层原因,景欢格外疼云乐公主,几乎有求必应。 当年的事,知之者甚少,可世上少有事情是空穴来风,既有传言,便定有可信之处,只不晓得是可信几分。 顾九州拿眼觑了一下景欢,见他面色如常,并未要发怒,才算是将心又放回了肚子里。 自打他跟在这位殿下身边起,便无时无刻不为殿下的喜怒哀乐而牵肠挂肚的,可是数日相处下来,却发现,二殿此人,不像是太学里的学子们所说的那样,高不可攀,生人勿近。 他不大会生气,顶多只是冷眼看一个人,一言不发,作为一个皇子来说,已是难得的好脾气了。 可若他真能做出将李朝皇子引到梭山一事,却也足够能证明,二殿还是十分心黑手辣,喜欢记仇的,毕竟当年大皇子和二殿一同到长安为质,可没少受那几个皇子的欺负。 不过好在,他们不是敌人,顾九州也没傻到不自量力去与景欢为敌。 “他说的,确有其人。”景欢翻捡着尸体,仔细查看尸体的头顶,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第23章 将军 三日之内的赌约 “不巧你说的那个人,我也认识。”他忽然抬起头,看向陶愿,在阴森的停尸房中,景欢的神色晦暗不明。 “是前朝定远将军陶定山吧,他名字中有个定字,前朝星鉴署的人卜得天象与前朝皇帝说,此人乃是江山柱石,有定乾坤之能,失之则失社稷,为了江山万代,前朝皇帝对他青眼有加,是以自此他便一路高升。 “可世人最津津乐道的却是在他成名以前,那个时候你大约十岁左右吧,陶定山有个相好的妓子,当时在这沧夷城中那可是远近闻名的花魁娘子,却被一莽汉折得芳心,自然惹得许多文人墨客的不快,于是群起而攻之,你知道的,武夫拼尽一身穷力气,有时候也挡不过书生的一支笔。” 他说到此处,似乎不经意地笑了一笑。 世人所知道的陶定山和那妓子的故事不过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轰轰烈烈的开头,却添了个不那么如意的结尾,一如从前的话本子里头的故事,又一个痴心花魁,负心汉。 可是...... 景欢笑了笑:“其实陶定山与那妓子并无什么私情。” 顾九州有些茫然,但还是抓住了景欢话里的关窍,于是迷迷糊糊地问他:“你说的那个妓子不会是素月?” 素月成名得很早,是以如今新朝立下五年,竟有许多人不识得从前沧夷城鼎鼎大名的风云人物,那时的欢场,若谁不知素月的大名,可真是孤陋寡闻了。 而素月同陶丁山的那段过往,也广为人知,但不过是昙花一现,陶定山最后当然没有和她在一起,否则也不会有后面的与景欢对阵了。 “可是那事一直闹得轰轰烈烈。”前程大好的将军与城中名妓,怎么看都应当是一场矿世畸恋,可偏偏陶定山,不在其中。 “陶定山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他是个值得人敬佩的将军。”景欢缓缓道,似乎想起了些往事,他与陶定山交过手,那时前朝江山气数已尽,陶定山把守旧朝最后一道天堑,胜则扬眉,败则殉城。 “所以他绝不会放弃自己大好的前程,自星鉴署那道谶言出世后,他便处心积虑地想要进入最高处,男人大丈夫生来就该进入暴风中心,去涉足权力的漩涡。” 然而现实总是与愿望相悖,陶定山在前线死守,前朝那些文臣却在背地里给他下绊子。 “他是个很复杂的人。”景欢口中对这位昔日的对手不仅没有半分诋毁,甚至有些惺惺相惜之意,大约是,敌人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以及陶定山阵前的慨然大义真的很触动他。 若是新朝旧朝的对峙,也许他们会成为朋友,也不一定。 “你的表情怎么这么怪?”顾九州问陶愿。 陶愿蹙眉一笑,表情的确有些怪异:“没想到你们是这样看陶......定山的。” “百姓们大约没几个会对陶定山有什么好话吧。”他像是哂笑,将手里的测尸的工具扔回了箱子里,然后转了话题:“脖子上的刀口钝得很,应是镰刀所致。” 一般百姓家中不会备刀剑什么的,但是镰刀却是每户必备的,若果真是镰刀所致,那么排查的范围就大了许多。 “那日下了一阵雨,雨势很大,但尸体身上干燥,应该没有淋到雨,我推测是有人在下雨这段时间里杀了人,然后等雨停时再抛尸外头,因为夜间有宵禁,所以那人应当就是平安里的住户。”景欢探了探尸体的刀口,若有所思道。 顾九州反驳:“可是那日盘查了坊间所有住户,并未有什么发现。” “也许,是凶手隐藏得好。”陶渊道:“坊间可有卖猪肉的屠夫?”他忽然这样问。 顾九州恍然大悟:“你是说,凶手是个屠夫?” “试问什么样的人家中有血迹但是不易招人怀疑?”景欢看了一眼顾九州。 当然是...... “只有做屠户生意的人家,因为常年屠宰,所以家中俱是牲畜血迹,而牲血与人血瞧上去似乎并无分别,屠夫夜间忙碌,概因要准备第二日早间的生肉,是以当时府卫没有察觉。”顾九州仔细分析了一通,然而新的问题又来了:“那么他为何要选用镰刀?” “因为屠宰用刀和镰刀所致的伤口不一样,凡是有经验的人都能轻易分辨出,再结合整个坊子的情况,怀疑对象便很大程度地被缩小了。 “这人虽是个屠夫,但因常年宰杀牲口,对于杀人或是杀牲畜都已经很冷静了,这是个见惯了血的人,你们看这尸体上的伤口,乍一看很是参差,像是新手所为,但这也正是凶手的目的,他想营造出一种生手误杀的假象。凶手想让我们认为这不过是一场简单的财杀。 “虽然乔烜身上的钱财被拿走了,但若说是为财,却有些牵强了,因为他大部分钱财明明放在客栈里,若是强盗贼偷一流,杀人之前怎么说也得好好筹谋踩点,光是取他身上的钱财,能有多少?所以我猜测此为仇杀,且就如陶仵作方才所言,大约是为情杀。 “新朝以来,宇内太平,强盗也已罕见,能做下当街杀人一事的劫盗岂会为了这么一点钱财就冒此大险,起码得是笔大生意。”景欢道。 开棺验尸,查明死因是陶愿的长处,但若是论及推陈案情,还原本末却不是他的长项了。陶愿似乎对景欢颇为惊讶:“哟,我才说了这么一点,你就能分析出一大堆啊。” 顾九州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向景欢输了个大拇指,赔笑道:“您真是见微知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讨好上司第一招。 “你对陶定山此人,似乎很有好感。”景欢若无其事道,却是一招致命。 陶愿的手微有些颤抖,而后很快被收回去,他装模作样道:“谁会对他有好感啊。” “你方才讲的不无道理,可是......银针的事怎么解释?”陶愿顾左右而言其他。 银针,银针。为什么要用银针呢? “很简单,因为想杀他的不止一人。”言之凿凿。 顾九州有些惊愕:“天爷,这书生到底多遭人恨?竟会引得这么多人想杀他。”他顿了顿:“这案子着实头疼,倘若是银针或者镰刀单独致书生死亡,那这案子便简单得多,可若是银针和镰刀二者结合造成了书生死因这又该怎么判?况且,咱们如何分辨究竟是什么给了书生致命一击呢?” “《岳律》倒不曾有过记载。”这属实是......景欢还没碰见过这样的案子。倘若是那个家伙,兴许会对这案子很感兴趣。 “若是大理寺卿林焕之在此就好了。”顾九州似乎有些遗憾。 “怎么,你很喜欢林焕之?”陶愿又在那胡说八道,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顾九州“呸了他一口”:“什么叫喜欢,我那叫崇拜!”他瞥了一眼景欢,心想,大理寺卿林焕之和景欢殿下私交甚好,他这么崇拜林焕之,不知二殿是否会与有荣焉,颇欣慰? 啊不对,这都什么奇怪的用词,顾九州小心翼翼地把脑袋缩了回去,狠狠瞪着陶愿:“你这仵作,正经事不做,成天像个老娘们一样,话长话短的。” “好了。”却是景欢止住了他们的争吵,神情微妙:“若是想知道真相,现在就去看看。陶愿,你可有办法找出那把杀人的镰刀?” 陶愿自信道:“那是当然,书中曾有记载,若是杀人的刀具,其上必沾染血腥气味,经久不散,和那些牲畜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只要到现场一窥,便能明白。”他卖了个关子,就是不肯说如何操作,逼得顾九州没法,只能带着他一起。 走时守庄的曹老头似乎还颇为惊讶:“小陶要出去?”说得好像这人以前从来没出过义庄似的。 陶愿回道:“是啊,要和两位大人去查一个大案子呢。” 平安里 因着数日前死过人,坊子里人心惶惶的,这里和永平坊不同之处在于,永平坊来往皆是恩客,住的也都是下九流的妓子,脂粉楼被焚一事,也几乎没人拿它和平安里的凶杀案相提并论,官府为了查案并未放出风声,是以百姓们只不过以为脂粉楼的姑娘们用火不当,意外身亡罢了。 可平安里这起子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凶杀案,且凶手很可能隐藏在坊子里头走,这怎能不叫人心慌呢? 往日里可谓是热闹的景象如今已全然不复存在了,树上的老鸹嘶哑叫唤了三声便又扑棱棱地飞走。 这回顾九州来带上了州府卫,一圈人围上来,颇有气势,浩浩荡荡,还未至呢,便叫人听见一片的甲胄声。 “去,把平安里所有人叫来,挨家挨户搜查,将所有镰刀置于此处。” 顾九州一声令下,那些州府卫便活动来开,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顾刺史,所有人都到齐了。”王二抱拳。 顾九州扫视这这些百姓们的面庞,大多是木讷老实,一个个面上的表情或是惊恐或是好奇,唯有寥寥几人,面色如常。那衙门的大牢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好好一个人进去,不出数日恐怕就会不成人形了,李朝时的□□还历历在目,百姓们对于官府多半是既害怕又惶惑的,只是唯独没有信任。 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顾刺史是不久前才到的沧夷,他甫一上任便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为了自己的政绩好看,想来是必要抓住那个凶手的,可是查案的事并不简单,这个顾刺史若是并没有什么能耐,那么倒霉的只能是小老百姓了,说不得还会被抓去充作凶手,以保全顾刺史自己的政绩,这样的事,在前朝他们也是见得多了。 天高皇帝远,下头的官员怎么样,皇帝哪还能一一管着?人不都是为自己的么。 “这把镰刀是谁的?”顾九州从那些被搜出的镰刀面前走过,忽然指着一把镰刀说,那把镰刀和旁的镰刀不同,上面招惹了几只苍蝇。 “回大人,是赵西安的。”州府卫大多要巡察,是以同那些做生意的人有所交好,能一下子说出坊子里百姓的名字,也不奇怪。 “他可是个屠户?” 王二诧异:“大人怎么知道?”他与那赵西安颇为交好,坊子里的人都说他是个好人,只是年过而立都一直没有讨个媳妇。 “那就对了,将他抓起来!”他面上忽然狠戾,一个令下,将手底下人都给说懵了,王二战战兢兢问他:“大人是不是认错了,赵西安怎会是凶手?” 景欢哂笑:“他是不是凶手现在还未可知,只是他定然与本案脱不了关系便是了。” 百姓中一阵唏嘘,原来挤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也都自觉离赵西安远了些。 “大人!大人不好了!”梁大从远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景欢注意到他胸口似乎被谁踹了一脚,好大一个脚印。 陶愿眉头紧锁,自顾自地“啧”地叹了一声。 好容易跑到近前,梁大喘着大粗气给报道:“不好了,柳小姐叫人给抓走了!”光天化日,那络腮胡从天而降,连脸都不遮,便这么堂而皇之地踹了他一脚,把柳小姐给迷晕了抗在肩上带走了。 “他说,三日之内,若是找不到脂粉楼的素月,便叫小娘子魂断当场!” 第24章 故人 你的腰真细 柳素感觉自己的脑袋晕晕沉沉的, 动作间只觉得后脖颈子仿佛被谁掐过一样,酸疼得要命,她想伸手揉一揉, 可是却怎么也腾不出手来。 她被人捆住了。 她终于还是被人绑架了? 还有......大叔你谁? 柳素看着面前这个人, 他背着身子,从背影看得出是个极魁梧的壮汉, 一边烤着火一边似乎在沉思。 她看了一眼外头,已经是晚上了,夜凉如水,但是似乎并不冷, 倒也用不着烤火,然而大约可能是刚刚被捆得出现了幻觉导致视线有点不清,等到柳素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那壮汉不是在烤火, 而是在烤鸡。 他烤鸡的手法很娴熟, 左右翻来覆去,不多会便飘出好闻的香味, 勾得人口水直咽,柳素的肚子没出息地叫唤了出来。 壮汉回过头, 把烤鸡从树叉子上取下来,撕了一只鸡腿下来,横到柳素面前, 他张口说话, 嗓音微有些嘶哑低沉,大约是刻意装成这样的:“吃吧,吃完了睡觉。” 不是,现在这人质待遇都这么好的么? 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满唇齿的香味,柳素忍不住夸了一句:“好吃!” 壮汉笑了一下:“想当年我和弟兄们夜宿营帐,晚上便围着篝火烤一些野味。”那是他此生至难忘怀的场景,然而却如旧梦一般,如此轻易地便消散了去,他还以为这样的日子能这么一直过下去,直到,马革裹尸还。 然而柳素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结结巴巴地问:“还......您还有同伙?” 未几,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这样说话不妥,又改了口风:“山上还有其他兄弟呐?” 阿爹说,路遇匪徒,先示弱,继而要想尽办法套一套关系,匪徒多是亡命之徒,但也不过是为求财,只要知道一个人想要什么,那么事情便要好办许多。 他们柳家自来就是巨富,是以这些年打柳家女儿心思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是柳东河对两个女儿关怀备至,柳素从小到大一直都没机会遇上这样的事罢了。 现在机会来了,倒是有点刺激。 那壮汉只是默默地叉上另一只鸡,然后把鸡放在火上烤,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句:“他们都死了,只有我一人。” 他回过头,饶有深意地望了柳素一眼,却让柳素觉得似乎是在哪里见过这个眼神。 于是她不太确定地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柳素自问记忆不错,如果见过,不应该记不得才是,可是面前这个人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却又说不上哪里熟悉。 壮汉把头转过去,又只留了个背影给柳素:“我们第一次见。” 他的话不多,每次也都是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似乎根本不给人机会拉拢套熟。 “你看起来和我爹一样大诶,我以为你们绑匪都是年轻一点的出来卖力气,像你这样年纪的应该是个寨主之类的吧。”她小心翼翼地把这句话说出口,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小小拍了这壮汉的马屁一把。 “你爹?”提起阿爹,那人似乎终有些动容,然而仅仅也只是一刹那:“只有我一个人。” !!? 就一个人?这是打定主意拿钱撕票了么? 阿爹说,像这种一个人单干的亡命之徒最是可怕,因为来去无牵挂,只身走天涯,便是犯了事大不了一个劲地流亡,就算被抓住了也不过是一个人的事,连累不到别人。 这样的人往往能做出最残忍的事。 “我......我阿爹很有钱的,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放了我,我写信让我阿爹拿着万两黄金来赎我?” 万两黄金,足以让一家人三代都享用不尽,对于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山匪来说,更是天降横财。 好酒红人脸,财帛动人心。阿爹说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是等价交换来的,倘若对方不肯,不是钱财无用,而是你的代价还不够大。 “一千万两?”那人依然沉默,柳素以为是自己给的数还不够大。 俄而,他笑道:“小丫头,我知道你阿爹很有钱,你爹是柳东河对不对,长安赫赫有名的巨商,曾经富可敌国,如今已是岳朝的长安侯了吧。”他似乎,对自己的家世很是清楚。 柳素愕然,从长安到这儿,一路上她都未曾与旁人说过自己的身份,蔷薇和茉莉也都不是管不住嘴巴的人,那他是怎么知晓的呢? 也许是那人瞧出了自己的疑惑,他朗然笑道:“你不必害怕,我对你家的钱并没有兴趣。我只是想要你帮我一个忙而已。” 他不是想要钱? “我这辈子,见过满壁黄金,也识过风餐露宿朝不保夕,你许的那些东西于我来说,都只是浮云罢了。”他缓缓说道。 顾刺史府 “你是怎么晓得赵西安就是凶手的呢?”顾九州问陶愿,之前他按照陶愿所说让下属将从坊民家中搜来的镰刀置于当众,待见到上有苍蝇盘旋着的刀具时便将其主人拿下。 顾九州都按着他所说的去做了,只是陶愿到现在也没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陶愿有些自得:“人是前两日杀的,赵西安就算将那刀洗上千百遍,该留下的还是会留下,人血可不比其他,苍蝇又最是会闻味的,其上血腥味经久不散,苍蝇自然循味而来了。” “哦~原来是这么个道理,可真有你的,不愧是徽州最有名的仵作啊,说来也是奇怪,你到底怎么得罪徽州那些同僚了,弄得他们一个个的都忌惮得你要死。”关于这点其实顾九州老早就想问了,虽然陶愿人自恋一点,狂妄一点,脾气差了一点,不过这个开膛破腹的手艺还是很值得称道的,徽州的那些同僚中也不乏想要做出一番政绩的,该留着陶愿才是,怎么将他推来沧夷了呢? “那什么,就是有一日我吧,不慎将一件东西落在了周大人府上,把他给吓坏了。” 这倒稀奇,顾九州不由起了点好奇,便问下去:“什么东西?” 他迟疑了一下:“你确定想知道?”倒不是他不敢说,只是怕顾刺史听完了,会将他连夜赶去别的地方。 顾九州点了点头。 陶愿道:“也没什么,就是死者的一些器官啊什么的。” 可真有你的。顾九州感觉自己头上冷汗直流,恨不得现在就将这家伙给扔到大马路上去,大半夜房间里出现了不明奇怪恐怖物体,也就是周大人,若是换做他,起码得吓得个半身不遂。 难怪这家伙这么不招人待见,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了怎么去人家还顺手带了一些“素材”? 陶愿抱着臂膀,努努嘴,示意顾九州看向景欢。 从平安里到现在回府,景欢始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乌云聚顶,瞧着是山雨欲来的架势,景欢抬头看天,忽而福至心灵。 陶愿走到廊上,坐在廊檐下的凳子边,吊儿郎当道:“柳小娘子不会有什么事的,现如今哪还有什么穷凶极恶的山匪,不过是那匪徒吓唬人的手段罢了。你莫担心了。” 却莫名遭了景欢一瞥。 雨落下来了,落在掌心,凉沁沁的,景欢道:“管好你自己。” 顾九州拍了陶愿一下,警告他不要乱说话。顾九州不晓得柳素来自何方,家里背景如何,但他却隐约瞧得出,二殿对那位柳小娘子还是极照顾的,倘若不在意,又何必特意叫梁大送柳素回府来着? 倘若不在意,二殿下也不必如此神伤了。 而景欢此刻想的却是,没想到陶定山真的一直都在沧夷,且会在这个时候冒出头来,想来那个人对他来说,一定是极重要的人了。 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今日加紧提审赵西安,三日之内务必要将此案破了。”最重要的是找到失踪的素月,景欢问顾九州:“你都知道些什么,有关于素月的?” 陶愿眉目闪烁,小心翼翼地将面上的表情隐藏了起来。 顾九州仰着脖子仔仔细细地搜索枯肠,终于想起一件事来:“有一件事,颇为奇怪。” “素月以前不是在永平坊南部卖艺的嘛,可是当年旧朝覆灭,永平坊也停了许久,当年陶定山是沧夷城的守城大将,城破的前几天,他纵容手下寻欢,闹出了不少人命,永平坊的许多妓子都下落不明,后来沧夷城破,素月也失踪了数月,可是新朝安稳下来时她却突然带着一大笔银子回来,并在北部开了一家妓馆,自己做那鸨母。” “最奇怪的是,当年见过素月的妓子似乎都不见了,永平坊的鸨母说,那些人都死在了城破前几日。”顾九州说到这儿,竟觉得背后沁出了一丝冷汗。 “她的那些恩客呢?”景欢继续追问。 顾九州道:“素月一向是卖艺不卖身,平日接客时都是戴着面纱站在帘后的,只有出得起价钱的人才能与素月近处相触,那些人,往往都是豪掷千金,这样的人整个沧夷也寻不到几个。那些人便是再爱慕素月才华和美貌,也不会去北部妓馆的,况且素月做了鸨母之后一贯很低调,轻易不见客,并不像我们那日所见的菡萏院的鸨母一样,成日在楼外卖笑拉客。” “你错了,有一个人不花钱也能做得素月的入幕之宾。”景欢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陶定山。”顾九州马上反应过来。 陶愿也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攥紧了拳头,大约又怕引得怀疑,又悄悄将拳头松了开来,与此同时,稍稍平复了一下气息。 “陶愿,上回我说的素月与陶定山的事还没说完。”他仿佛故意与陶愿说这话。 陶愿移开了视线,不自然道:“这与我何干,我又不是很感兴趣。”他扭过头,似乎并不在意的样子。 景欢不置可否。 当年李朝皇都将破,兵临长安城下,李朝皇帝闻风出逃,留下了许多公主。李朝末帝一生只有三个儿子,却都是酒囊饭袋,三个儿子虽然互相之间为了争夺皇位而斗得你死我活,却也不妨碍他们勾结在一起残害朝堂上的忠良,一个比一个荒唐,且手段狠辣阴毒。 想到这儿,景欢不禁捏紧了拳头。 那三个儿子死后,末帝便只剩下一堆公主,公主太多,便也分出了个三六九等,当时最受宠的是静安公主,因为她的生母乃是容贵妃,末帝对她的宠爱可谓是盛极一时,是以后来举朝出逃时,末帝只带了自己宠爱的妃子和那些妃子生得公主。 可是皇宫之中的公主众多,剩下的公主注定是要在长安城等死了。 末帝走时为担心宫妃公主受辱有损李朝威严,所以颁下一道旨意,着陶定山大将军秘密处死这些人,最后还给陶定山留下一道旨意,死守长安,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这最后一道旨意,陶定山没有遵从,他弃城出逃了,一时之间,两处都在追杀他。当然也正因为陶定山弃城,李朝的江山才覆灭得这么快。 最后李朝皇帝吊死在虞城的一座祠堂里,倒也算是全了皇帝的尊严了。 当年李朝的士大夫口诛笔伐,大骂陶定山小人懦夫,没有家国节义,可是景欢与他做了数年对手,却知道事情并不像那些人想得那样简单。 然而忠臣不事二主,却是铁打的道理,若是景欢帐下出现这样一个叛将,恐怕他也难以忍住不骂的。 小时候母亲总是说黑白对错,夫子也总是与他说忠孝节义,非此即彼,可是真正到长大,到手握千军万马,一人之下,一念数万人生死时,景欢才晓得,做臣子和做人都不是小时候想得那般简单的。 只是如今越发地陷入了一种迷茫。 他所做的,几分是对的,几分是错的?倘若是错的多余对的呢? “那个被掳走的不是素月。”一石激起千层浪。 陶愿听完后愣怔了一下,说话有些结巴:“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脂粉楼里素月的真实身份。”如果素月真是一个普通妓子又怎会那样百般打探都始终探不到一点消息,当初他为了见上素月一面,可没少花功夫。 陶定山是素月背后的人,当初脂粉楼经营困顿,景欢故意露财,捏了个富商公子的身份,又不知毓宁从哪里打探到素月喜欢面容俊俏的小郎君,他便自己亲自上阵去了,却没想到这样砸钱又砸人,却是一点有用消息也没打探到。 可是如今怪事频出,就连陶定山也为了假素月而出头,且瞧这情谊,显然是不一般。 当年见过真素月的要么不会光临北部,要么都消失得无踪无影,而且陶定山虽出身寒微,但一向克己复礼,治下极严,怎么会在城破前几日纵容手下荒唐放肆在城中肆意寻欢作乐呢? 此举不过是想借着混乱除去那些见过真素月的人罢了。 陶定山为了假素月,可谓是殚精竭虑了。 “当年李朝皇帝命陶定山杀光遗留在长安的公主,你们可还记得?”景欢悠悠道。 顾九州自然记得,当时此举可算是小小震惊了一把他们这些士人,帝王为全一朝尊严,少不得屠杀掉有可能落入贼手的公主后妃,此事往前也有耳闻,可是李朝皇帝的后妃公主实在太多,历来未有。 一朝屠戮,必是殿上血流成河。 “据人道,当年长安城破,大殿上的血渍令宫人们清洗了三天三夜,那些公主后妃的尸身陈横殿前,无人收拢,血都流干了。”顾九州心有余悸,而后悄悄看了一眼景欢。 当年二殿可就在长安。 景欢收到顾九州的目光,眼睛眯了一下,似乎稍稍想起了当年的场景,初时记忆还有些模糊,可是一旦记忆全涌上脑中时,一切却又那样得清晰。 满地逶迤的裙裾沾了血渍,干涸成赭褐色,味道难闻得紧。 “可是有一个公主不在其中。”他继续道。 李朝皇帝公主那么多,恐怕他自己都不晓得有几个女儿了,景欢不无嘲讽地想到。 “当年李朝皇帝便是要将那位公主许配给陶定山。” 陶愿睫毛微颤。 这就像听了个故事似的,且还是前朝皇室秘辛,顾九州一下子来了兴趣,当即也忘记景欢的身份了,只一个劲地催着:“我晓得!是昌平公主!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昌平公主早先也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只可惜母亲触怒李朝皇帝,自此后地位一落千丈,最后还被留在长安等死。不过幸运得是,她遇上了陶定山捡回了一条命。” 当年皇帝要赐婚陶定山和昌平公主,却被昌平一口拒了。这其中关窍,景欢自然是不知晓的,这样的事,恐怕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最清楚事情的始末了。 不过这并不影响后续事情的发展,陶定山最终还是救下了昌平。 这件事就连当初的景欢也没有发现,毕竟人死得太多了,不可能一个一个地翻检认尸,况且昌平不过是个掀不起什么风浪的公主。 “那个假素月,竟是个公主?”听到这儿,顾九州总算是回了神,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一国公主沦落到风尘里,算不算是从天上栽到地里?寻常女子都尚且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公主再不受宠也曾是千娇百宠,怎能接受得了这样的落差? 陶愿哂笑道:“因为当时的二殿下了一道旨意,要将前朝皇室屠杀殆尽,不留活口啊。”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将目光投向景欢。 顾九州当然知道,一时之间不觉有些尴尬。 其实当初,景欢曾下了一道令,那便是屠城,将整个长安城中的人,不论老弱妇孺统统屠杀殆尽。只要一道令下,长安城郭,片瓦不留,这样也许能洗刷掉数年前的那段记忆。 那段记忆,是景欢一生的噩梦,也是摆脱不了的宿命。 却被林焕之拦了下来,他说新朝还未完全建立,你这样做只会令人心背离。长安城百姓亦十分痛恨前朝旧政,必不会与新朝背离,他告诉自己,天下大势,从来不是靠一把屠刀就能在废墟上建立自己想要的秩序。 你得接受自己的过去。 最后景欢妥协了,但是前朝皇室,必不能留。他至今也不知,自己当初这个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而父亲只是鼓励他。 “殿下必有自己的用意!”顾九州的目光在面前这两个男人身上逡巡着来去,终于发觉不知原来从一开始见面这两个人身上就涌动着一股针锋相对的气息。 他有些哀怜地望了陶愿一眼,不知这小可怜知晓二殿真实身份时会不会“激动”地掉眼泪呢。 景欢冷冷道:“没什么用意,兴许他只是高兴。” 还真有您的,下了一个屠杀令,轻飘飘解释成“他只是高兴”,您这话若是让百姓们听到,真的不会将您比作桀纣一类的暴君么? 陶愿冷笑:“也是,谁让人家是二殿呢。那昌平公主也是可怜,那么多兄弟姐妹,谁知最后只活了自己一个,真是悲戚,不过好在她还知道悲戚......也许有的人......” 后面的话却是再说不出来了。 陶愿知道景欢轻功好,但没想到他的轻功这么好,此刻他单手掐在自己脖子上,陶愿瞬间感觉到周身一股杀意袭来,而景欢只要稍稍用力,他便能命丧当场。 他学过针灸穴位,自然晓得,景欢下手便是死穴,景欢是故意的。 “未知他人苦,莫言他人事。”这是警告。 以景欢的身份地位,想要一个人的命都是随时随地的事,他敢屠城敢杀光李朝皇室,这世上便没有真正能威胁到他的人或事,陶定山这回是押错宝了。陶愿不知怎的,竟想到了这一层,也不知该不该为陶定山而惋惜。 他这家伙,做什么事从来都不告诉自己,凭白叫人,担心呐。 “大人,赵西安都招了。”梁大这一次不可谓出现得不及时,顾九州悄悄捏了一把冷汗,若是他再晚来一会,恐怕陶愿这家伙就要被二殿下给掐死了。 不过也该,谁叫这小子口不择言,当真是狂妄至极,什么人都敢挑衅! 沧夷城的牢狱位置在城西,离义庄很远,顾九州初来时还悄悄埋怨过,这样一个东一个西,都不在一块,可怎么查案子,不过后来也就都习惯了。 县衙的手段便是先威逼,威逼不行便上刑具,待到牢狱中的三十二种刑罚统统都受一遍,若再不招,便是真的没有做过了,只是本朝至今,还从未有人能从那三十二种刑罚下走出。 此三十二种刑罚并非前朝沿袭,乃是大理寺卿林焕之父子所创,几乎百试百灵。 “林寺卿的方法,还有谁能顶得住?没有的!”顾九州与有荣焉:“他遭了几道?” 梁大老实回他:“只是七道便受不住了。” 第七刑,钉锁骨,和后面的刑罚相比起来,简直就是毛毛雨,洒洒水,根本不值一提。 陶愿蹙眉:“这是屈打成招?” 景欢冷哼:“有何不可?” 他们去的时候,赵西安被钉了一边的锁骨,整个人虚弱又苍白,浑身血汗夹杂,散发出很难闻的气息。 他气喘吁吁道:“我招,我都招。” “人是我杀的,但也不是我杀的,其实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我杀了他。”他似乎语无伦次,也不知是不是被这些刑罚吓破了胆子,开始胡言乱起来了。 顾九州踹了他一脚:“好好说话。” 赵西安痛得“嗷”了一声,继续道:“我是和他有私仇,可是那日他到我门上避雨时,便已经有些萎靡了,后来他晕晕乎乎也不管是谁家只一个劲地嚷着要休息一下便到了我家中,当时我正在宰牲畜,便恶向胆边生......给他下了药,想着都是宰杀,宰人和宰牲口又有什么区别呢,况且谁叫他非要和我抢念奴......” “念奴?”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是永平坊北部的一个妓子,长得很美......乔烜仗着自己与念奴姑娘从小相识,知道她一些把柄什么的,便一直威胁念奴姑娘......我一时鬼迷心窍,动了杀人的心思。只要我将姓乔的杀了,念奴姑娘就是我的了。” “说你是怎么杀人的。”这些争风吃醋的情节,听来便叫人倒胃口,景欢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赵西安道:“后来姓乔的倒在我家中,我探了探他的鼻息,但是由于太害怕了一时也有些恍惚,好像是在我动刀之前他就没了气息似的,具体我也不大记得了,只是见事情如此便一不做二不休,装作那人是被路过山匪所劫,砍了他的脑袋,取了他的钱财。” 案子似乎是破了,却有些意外的顺利。 景欢若有所思,对顾九州道:“依照《岳律》,该如何处置?” 顾九州看着赵西安道:“该当弃市。” 笞杖徒流死,五刑所载,一等严过一等,最末不过是打上几棍子,十杖开始,而最严苛的便是死刑了。 “弃市还算是轻的了。”景欢悠悠道:“你这样的罪行,若是放在前朝,车裂腰斩都不为过。”林焕之说,前朝刑罚太过苛刻,所以编写《岳律》时废除了好些刑罚。 如今死刑也不过就是弃市,绞死之类的,大多不那么残忍。 赵西安却是被吓得当即便晕死过去。 景欢道:“面上看脂粉楼起火同乔烜死亡一事毫无关联,但实际上却总透着一丝牵扯。所以如果想要找到素月,便一定要找到这桩案子背后真正的凶手。” 而后景欢看了赵西安一眼:“真是个痴人。”那样明显的利用和挑唆也瞧不出来,你不死谁死? 这便是为女人所惑的蠢男人了。 夜凉如水,山上冷风阵阵,风吹野草,野草疾劲而顽强。 有人匆忙略过。 那小姑娘总算是睡着了。陶定山将面前的火堆踩灭,拾起旁边埋在草垛里的剑,悄声走了出去。 “我就猜到你在这儿,老头儿!”有一少年道,听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清朗而充满活力。 陶定山负手而立,训斥那人:“没大没小。” 那少年转过身来,嘻嘻哈哈一笑,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同景欢他们在一块的陶愿。 “义父,您干嘛抓那小娘皮啊,您不是说她是你故人之女,上次我戏弄了她,您还把我一顿骂呢!” 陶定山咳了一声,想是夜间太凉,昔年在战场上留下的旧疾又总是时不时地发作一下,是以经年累月的,便总是这么时不时的咳着。 “我担心她,迫不得已才下了手。景欢知道她的身份,不会见死不救的。” 陶愿哼了一声:“你说他?我从未见过比他还凉薄的人,当年李朝皇室,他说屠就屠,他可是整整上万条人命,贩夫走卒都不放过,真是冷血无情。” 陶定山却不敢苟同:“为上位者,杀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你义父我,当年也杀过不少的人。”一将功成万骨枯,为将者不杀人便得等着被人杀,这是亘古的道理。 “好吧。”陶愿如是道:“不过我跟在他们身边迟早也能将这案子查明白,您何须铤而走险呢。” 陶定山摇了摇头:“我只怕她等不起啊。” 若是故人肆意报复,那么昌平她,真的是危在旦夕。 “都是我当年一手造下的孽啊。”陶定山拍了拍陶愿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若你此后想杀一个人,千万记得要斩草除根。”否则后患无穷,即如此刻。 “他们查到了一个叫念奴的女子身上,你不妨跟着她。”说完这句话,陶愿便飞身跳走了,陶定山一个人站在旷野之中,喃喃念着那个名字“念奴”。 她和当年的素月会是什么关系呢? 他满腹心事地回到落脚的地方,却发现原本绑着的人不翼而飞了,地上只剩下一跟被解开了的绳子,陶定山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还真是有乃父之风。鬼精灵得很呐。” 原来柳素压根就没睡。 那位颇为强壮的大叔一被人喊走,柳素便悄悄睁开了眼睛,就着还没熄完的火把绳子烫开了,不过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柳素的手腕被烫破了好大一块皮。 这大叔,真是没有绑匪的职业道德,对人质的管理这么稀疏马虎。 柳素正洋洋自得呢,耳朵一动,听见一阵破风声,她看向身后,果然是那大叔追了过来,柳素连忙往前跑,那大叔在身后喊道:“你别跑,我不是坏人。” 傻瓜才信!坏人也不会在脸上写一个坏字啊! 柳素越跑越快,很快便感觉到体力不支,而那人却是越追越前了。 他手上带着剑,一瞧便是上好的宝剑,方才在落脚处时柳素并没有看见,此刻......难道是大叔恼羞成怒想要杀人灭口?柳素惊疑不定,可是身后已是绝路。 “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他循循善诱,一步步地向前。 柳素眼一闭心一横,喊了一声:“我才不信你呢!”然后便往下跳了下去,万丈深渊,若是不慎坠落,必死无疑。 陶定山慌忙探头下去,对着空谷喊道:“柳素?柳素!”无人回应。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状若疯癫,跌跌撞撞地从山顶离开。 柳素觉得自己做了好大一场梦。 “你又救了我?”面前人似乎微有些羞涩,但还是在柳素渴望的目光下点了点头,而后温柔道:“没错,是我救了你。” “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救我了。”她含羞带怯,不太敢看眼前人。 以前不曾觉得,现在柳素才发现,原来他的眉目如画般好看,身材虽瘦弱,但着实有劲,用长安那些胡姬的话来说,就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她掐了一下他的腰。 美人多细腰。不知怎的,脑海里竟浮现出这句话来。 柳素似乎摸得还不过瘾,于是用手指拢住还着他的腰,没想到平日里那么冷颜沉默的人,此刻竟如小媳妇一般悄悄红了脸,不敢柳素。她便越发地来劲了,伸手便要去剥他的衣裳,还鬼迷心窍地想去吻他的脖子上突出的那块地方。 他握着她的指尖,轻声道:“傻瓜,那是喉结。” “桓璟,你的腰真细,比女子的还细。”此话一脱口,柳素便突然一阵抽抽,突然从梦中惊醒,真是的,她怎么会梦到这个家伙! 她疯了!? 抬头是石壁,不与外界连。 方才跳崖前她已经仔细观测过了,离崖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洞穴,只要抓住时机,便能正好落到山洞前,不会被摔下去。 柳素一直有个隐藏的天赋,那便是计算能力超群,大约是生意人的本能吧,对数字有着奇怪的共鸣与反应,总之,计算角度什么的,对于柳素来说一点没有难度,几乎水到渠成。 没想到落地倒是对了,可却一时不慎将自己给摔晕了过去,这才会有方才那个荒唐的梦。 那已经不叫荒唐了,那叫荒谬! 景欢才不会这么温柔地对她说话呢! 可是......这儿这么高,她摆脱了壮汉大叔,她该怎么上去呢?这是个问题。 很好,她又成功把自己给作死了。 “莫非桓璟的腰,真的有那么细?”面临绝境,丝毫不慌,甚至还能幻想点调味剂,若是顾九州在此,恐怕不得不竖着大拇指夸赞柳素:不愧是你。 第25章 做戏 那我等着你呢 “殿下当心!” 景欢手没握稳, 那斟满了的茶水便顺着杯檐洒了大半出来,浇在手上,倒把暗十三给吓得够呛, 幸而这水放了一会, 不至于那么滚烫,但还是把景欢的手给烫红了。 暗十三琢磨着自家主子方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把茶水斟得这么满,还这么不当心把手给烫了,平日里殿下可没有这么莽撞啊。 “可惜十二不在这儿,她那里一定备有烫伤膏药。”十三摸着后脑勺, 呆头呆脑道。 女人一贯比较心细,在这一点上大男人着实比较不了。 “就这么一点烫伤,需要什么药膏。”他从前行伍时,所见过的刀伤剑伤无药而自愈的也不在少数, 他哪里就那么娇贵了呢, 只是景欢自个儿也没想到,方才脑海里想起些事, 没留神竟将自己给烫伤了。 起风了。 旧时长安城下的民坊会在檐角挂上铃铛,迎风叮当, 若有故人从战场上回来,那定是檐下的风铃率先报信。 “林大人回了随州了。”十三汇报道,平素里他只隐在一旁, 只有有事汇报时才会与主子见面。 眼下主子的十三个暗卫, 毓宁不知所踪,十二被派去了那里,除了十三其余皆不在身边。 景欢淡淡“嗯”了一声:“他也该回去了。” 他不晓得林焕之究竟为了什么要待在长安,可是早些回去便是好的, 随州那里,已经乱了太久了,他不在朝中,那伙子人不知又要整出什么荒唐事。忠武将军本就不是什么磊落的人物,父亲又一贯总是防着自己,这么一来而去,父子间的嫌隙放大到朝堂上,倒陈全了有心人的歪心思。 景欢揉了揉眉心,直觉得无比的头疼,他们景家的江山是从李氏手中夺下的,然而如今新朝不过才立了五年,仍免不了动荡,有心之臣更是觉得既然景氏能夺旧主江山,那么皇帝之位岂不是人人可得? 父亲一贯心狠,他对旁人狠时必一定先对自己狠。 “茶凉了。”人走之后,什么东西凉不了呢?只怕日复一日,最后连心都凉了。 然而十三这个憨头憨脑的暗卫没听懂景欢打得机锋,还傻乎乎地说:“殿下,属下去换一杯。”说着就要将茶杯里的茶倒出去,却被景欢拦下。 他摇头笑道:“这茶可不能倒。” 一切又恢复到平静,波澜无惊。、 顾九州去查了那位名叫念奴的妓子的底细,说来也是奇怪,这念奴是三年前来的沧夷,原先竟还是个官家小姐,只可惜那做官人家一朝败落,男的流放,女的罚没教坊司,满打满算的,念奴在原先州府的教坊司中待了差不多两年时间。 “既是做官人家的女儿,想来她不会是真素月了。”否则这身份如何解释得通? 她这来历一应俱全,官府的书函信章都存着呢,一时倒叫顾九州有些摸不着头脑。 永平坊·春风里 “念奴啊,王家的来看你了。”鸨母笑得和蔼可亲,领着一个身宽体胖的汉子进到店里,招呼来念奴,王家汉子的手便摸了过去,念奴虽笑意阑珊,但也许正是她那若有似无的冷淡正正好好地戳在那男人心坎上,王家汉子更是急迫了,索性直接上手过去,想着哪儿便捏着哪儿。 陶愿是从来没瞧过这等下作场景的,登时羞煞了脸,背过身去,就连顾九州这纵横欢场的老手也别过了头,嘴里直喊着:“有辱斯文!” 景欢摇了摇头。前朝李氏那三个皇子荒淫的场景比之这个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念奴一眼便瞥到他们,似乎饶有兴趣,忍着那王家汉子的揉搓,问他们:“几位郎君又来了,今次怎么没见那小娘子?” 那王家汉子回头瞥了他们一眼,冷哼道:“哪里来的小白脸,念奴妹子你不要同他们说话,王家哥哥这就好好疼你。”说着便要拉着念奴上楼上去做那龌龊事。 念奴苦笑道:“郎君若有事问只能等到下次了。” 景欢只是冷眼瞧着,念奴似乎有些讶然。 若是按照一贯,这几位郎君该是替自己解了围才对,怎么为首的这位郎君什么反应也没有?难不成他们不是来找她的? 念奴有些慌了神,眼瞧着便要被王家汉子拽进楼梯里,索性高声喊道:“你们不是有问题想问我吗?” 景欢不置可否。 顾九州也没有想到,二殿下似乎真的不打算管这档子闲事。 “这......念奴姑娘,要不......”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景欢打断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君子不夺人所好,既已有人付了钱,定了姑娘,我们又怎好强夺呢,这不是君子所为。” 王家汉子蔑视一笑:“算你们识相。”而后便又继续拉着念奴往上走。 生在这污秽之地,忍受尽万般的耻辱与玷污,她是早已习惯了,可若是没有光明还好,起码一直在黑暗里不会觉得黑暗可怕,但若是光明来过,那么又有谁会想继续待在黑夜里呢? 这光明,陶定山给过她,那个人给过她,可那都不过是镜花水月,无聊得很,最可笑的是,她一次次的,居然都信了。 她真是世上最傻的人。 “郎君说的有理。”她一直都知道的,她不配。她不配得到垂怜,只有干净的女人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比如......昌平。 念奴眉眼低垂,说不出的美艳温婉,身上透着股子让人着迷的气质,她眼眶红红,似乎在向他们诉说着自己悲惨的遭遇,又或许,是在埋怨他们没有把她从那个人的手中给救下来。 念奴消失在楼梯拐角,隐约可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那王家汉子是个粗人,骂声直穿透到楼下来,混在春风楼嘈杂的大堂声音里,似乎格外清晰。 “不要脸的娼妇,你爷就在这儿,还敢盯着那几个漂亮小郎君?可惜人家嫌你脏呢,不肯要你!”他狞笑着,顾九州拳头攥得死死的,恨不得现在就将那王家汉子给揍一顿,真是行走多年都未曾见过如此肮脏龌龊之景。 终还是被景欢拦下了:“你去又有什么用,她本就是在春风楼里讨生活的妓子,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往后也还是要继续的。” 若是不能承诺,便不要盲目给予。 不过此刻,景欢却是另有成算的。 “况且人家恐怕并不稀你的搭救。”这话倒把顾九州一下子说懵了,他杵在原地呆愣愣地想了一会,而后问道:“难倒她那是在做戏?”仔细想来,二殿方才的举动似乎真的还挺奇怪的,难不成真的另有隐情? 不能吧,现年头做戏做得那么真了? 倒是陶愿,揣测道:“方才那念奴是在试探我们。” 景欢没有答话,但是面上的表情已是昭然若揭了,顾九州敲了一下脑门,“哎哟”一声:“瞧我这脑子,见了漂亮姑娘就全看不见些旁的了。” 回去的路上,景欢道:“如今只是怀疑那位念奴姑娘而已,本也没多少证据,但是今日这一遭倒让我多了几分确定,这桩案子想是同她有所牵连,否则她不会那样作态。” 事出反常必有妖,念奴这女子从开始碰见到方才试探都透着股子邪性,这桩事可不能再掉以轻心,若是让念奴闻风跑了,那么昌平恐怕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恐怕她独留着昌平,只是为了折磨她。” 顾九州讶异道:“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女子?”如此狠心,如此不管不顾像疯了一般。 景欢微哂:“早前说了,未知他人事,哪知他人苦,事情未调查清楚之前,一切都还只是猜测。况且,如果我是她,或许杀再多人也免不了我的心头之恨。” 景欢目光一转,不知去向哪里了,然而眼底俱是渚清沙白,无边萧瑟。 这时节竟突然想起一首应景的诗来。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男欢女爱,都是一场寂寥人间的慰藉罢了,只是有的人不过逢场作戏,而有的人,却是一头猛扎了进去,沉醉不起。 平襄八年秋,是潭月月的转折点,她从前,不叫念奴,也不叫素月,而是潭知府的掌上明珠。 “阿爹,为什么抓我阿爹!”她喊破了嗓子,可就算是如此,也挡不住那些人蜂拥涌进家里,将阿爹辛苦攒下的家当砸个粉碎。 银子,全查抄了,阿爹被判车裂,阿兄和弟弟们全都流放,女眷则罚没为军妓,她和姐姐们被带到军营里,供那些男人肆意调笑取乐。 大姐年年,二姐岁岁,她叫月月。阿爹说希望年年岁岁月月,都能够快乐相守。 大姐二姐将她藏在营帐中的水缸里,她才免了一劫。可惜大姐和二姐没能挺过去,后来营帐中的军汗见伺候的女人没了,便将主意打到她这个还年幼的幼女身上,那天晚上她在营帐中放了一把火,趁着夜色逃了出去,在路上却听见四月流放的犯人全都死于当地瘟疫,顿时万念俱灰。 这一生,或许再不会有那样的经历了。但亦或许,那只是开始。 “念奴啊,李家客人来了,你收拾收拾去招呼他啊。”鸨母应酬不暇,恨不得以身代之,念奴将衣领子一颗颗系好,用脚踹了一下床上睡得死猪似的一滩肥肉,语调中不无嫌弃:“赶紧出去吧,我要接下一个客人了。” 王家汉子捏着她的脚,由下至上摸索过去,正要探到她裙底,不妨被念奴狠狠踹了一记胸口:“没钱还想白吃?真当我这儿是救济院呢。”她的声音温柔,听了叫人连骨头也酥了半截,王家汉子脑子一热,便脱口而出:“等着......念奴姑娘你等着我,我会替你赎身的,我一定!” 她只是笑笑,拍了拍他的脸:“好呀,那我等着你呢。” 都是骗子。 “就来啦!”她朝着外头娇笑道。 他们所有人,都该死。 第26章 他她 梦中情人 暴雨滂沱, 冷风顺着雨水腥气灌入脖颈,十月天已是冷峭,近些日子不甚太平, 官府只顾着鱼肉百姓根本不管地方事务, 是以这沧夷城内街上冷清若厮,没有一家铺子是开着的。 那是平襄八年秋的沧夷, 同今时今日是完全不能相比的。 潭月月顺着水沟爬回城里,想回家去看一看。瞧瞧她长大的那座院子,然后静悄悄地死在那院子里,雨水这么大, 她又冷又饿,若无人搭救,恐怕是没几日活头了,可是谁会来救她呢?救一个倒到水沟旁的, 形迹可疑的干瘦少女。 她那时真觉得自己快死了。 因为大姐二姐, 阿兄和弟弟们都死了,就连从前谭府的那些仆役们也都死的死逃的逃, 偌大的谭府竟只剩下她孤寡一人,她还有什么留恋的呢? 她没有想过报仇, 因为报仇是很遥远的事。她没有那个能力。 有一双布鞋停在她面前,然后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透过重重雨幕望向自己,那男人算不上好看, 亦不很风流, 乍眼瞧上去不过街上普通的卖货郎,兴许只是较旁人要魁梧一些、莽撞一些。 布鞋在这样的雨天里横行,早就湿透了,谭月月张张口, 却因自己不知道想问什么,而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粗糙的掌心钳着谭月月的手臂,火炉似的滚烫,而后他把自己背在背上,湿透了的布鞋就这么踩在水塘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家去。她的心情像是冰霜里开出一朵花来,充满了欢喜与感激。 终于有人来救她了。真好,她可以活下去了。 回忆就到此处结束。 天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来,念奴在一片凄迷的夜色中掌上了灯,还是春日里呢,就有那提前扑棱来的蛾子撞着灯罩子,不死不罢休。 我亦如灯蛾。她如是想着,只是却想做吞噬火焰的灯蛾。 她的视线转到放衣裳的箱笼上,不知想起些什么,竟直直笑开了,念奴拢了一下发髻,循着空处慢悠悠地走过去,敲了敲那大箱笼,而后轻声的,像同小孩子捉迷藏似的,说道:“我捉到你啦。” 山里又迎来一轮夜色,柳素坐在洞口旁边,仰头便可瞧见圆圆的月光,这离十五才过了没几天,前两天的月亮那才叫一个圆呢,不过今天这个还算是差强人意。 大约是不会有人寻到此处来了。 她抿了抿嘴唇,嘴皮子干裂得凸在外面,柳素像一条脱了水的死鱼,死尸一般地躺在地上。 一天一夜没进食还好,可嗓子不进水却仿佛被烟烤了似的,胸腔闷得发慌,就想往外咳嗽,那种被卡住的,窒息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也许她真的要死在这里。 要是昨天晚上没有偷偷跑出来,又脑子一热跳下来就好了,兴许这会已经被顾九州他们找到了。想到顾九州,柳素就不由得想起乔烜的那桩案子,也不知他们现在破案了没有,乔烜的尸体是否被带回家了,而那个叫乔禾的少女又是否能够忍着不哭了。 山间偶有老鸹子飞过,洞口的树梢上停了一只黑漆漆的乌鸦,伸长着脖子就这么盯着柳素。 大约是在看她死没有,阿爹说,乌鸦这种鸟儿总是闻着腐气而来,哪里有陈腐气,哪里便有它们的存在。 只有将死的人身上,才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腐味。 柳素啐了那乌鸦一口:“臭鸟,我死了你也别想吃我!”边说边扒拉着脚下的土坑,兴许这么扒拉着扒拉着,还能给自己扒拉出一块坟地呢。 “柳素,挺住啊!” 月朗星稀,是晴好之兆,景欢也在瞧着月亮,总觉得今晚上它似乎格外得圆。 “嗖!”正当他沉思之际,窗外却突然飞来一支飞镖,擦着景欢的发直直朝他身后的柱子扎去。 不是暗器。 若是来人存了刺杀的心思,方才那一镖不会只是擦肩而过,暗十三闻风而动,现身便跪下赔罪:“主子受惊了。”凭着景欢的警觉,不应当觉察不出那人的靠近,除非,那人武功极高。 是个高手。 “去,追上他。”此刻追去,人应当还没走远。 十三听罢命令便马不停蹄地追了出去,景欢则转身走到后方,将飞镖从柱子上□□,上面果然扎着一张纸:“卧虎山,崖下。”字迹潦草,但隐约有种熟悉之感。 景欢哂笑:“陶定山,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想起当年,两军阵前对垒,主将先战,沧夷城前,陶定山豪气干云,势要将景欢挑下马,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来着:“乳臭小儿,切莫狂妄,我这就挫挫你的锐气。” 如今想来,只剩唏嘘。 当年横刀立马,一人便抵一城的陶大将军,如今也躲着不敢见人了。 纸上所说的,应当是柳素了吧。 “不好!” 这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柳素这小丫头当真是一刻也耐烦不住,运气也是背时到极点了。 卧虎山在城郊,离主城并不算远,但也算不上是很出名,只因盛长兰花,因此每年春夏两季都会有不少文人墨客和闺秀来此踏青赏花,只不过近些日子不甚太平,来山里的人也少了许多。 景欢以前就曾和太学里的士子一同赏过花,只不是实在是无聊,赏到一半,他便寻了借口出来了。 这时节漫山遍野的兰花,尤其是在晚上,空谷幽兰盛放,花瓣聚拢,隐隐带着露珠,仿佛美人泣泪,芬芳满山谷。 柳素又梦见桓璟了,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真实,她意识乱得很,迷迷糊糊地就要贴上去撒娇,想告诉他,这两日她怕得很,这劳什子地方虽有月光,可也有蛇虫鼠蚁,再加上没水没食,就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景欢抹过她干裂的嘴唇,俯身掰开她的眼睛,确认她还活着,没有中毒没有受什么致命伤后,道:“福大命大的丫头。” 柳素似乎很不同意他这样的说法,加之面前的亮光被他挡住了大半,潜意识里便有些不开心,于是捞着景欢的脖子,撅着嘴道:“你挡住我光了。” 景欢刚要推开她,又听那丫头委委屈屈道:“人家怕黑。” 他摇摇头,想到这丫头本是长安侯的富贵千金,大约一辈子都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一时竟有些不忍。景欢捏了捏柳素的脸,心中感慨,不过几日未见,倒瘦成这样了,嘴上却道:“喂,快醒醒,我来带你回去了。” 柳素不醒。她已是极虚脱了。 景欢没法,只能将她抱起,借着外头的那根树藤,将她带上去。 月色纷扰,兰花幽香,有人踏月而来,将她拥在怀中,柳素只觉得是自己晃了眼,要不然怎能瞧见这样美丽的场景,他的侧脸皎洁无暇,在月光的映照下莹润若斯。 “你是......九天谪仙人?”景欢没想到柳素会突然醒过来,还是在这样的当口上,然后他就被强吻了。 大岳朝的二殿下,生平见过无数女人,皆都洁身自好,不曾有过半分沾染,可却在今朝,被一个小丫头堂而皇之地占了便宜。 他怒目而视,却触到柳素可怜的、湿漉漉的小眼神,她颤着嘴巴,不经意下重了口,吧唧一下就咬在了景欢的嘴唇上。 “柳素!” 柳素晕过去之前,想的是:他的嘴唇好软,像棉花糖,甜甜的。 回到了顾九州府上,柳素见了暗十三,便将怀里的小丫头烫手山芋般地扔了出去:“把她丢在顾九州门口。”暗十三不能出面,可景欢这样子也不好意思见顾九州他们。 暗十三一头雾水,见着主子捂着嘴巴,不由一时好奇问出了口:“主子可是受伤了?” “没—有—”然而暗十三却仿佛从这简短无比的两个字中听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来。 “可是......” 景欢的眼神冰冷,暗十三到口的话又憋了回去,提着手边的小娘子便往顾九州的房间奔去,敲了三下顾九州的门,然后他便隐在了夜色里。 顾九州骂骂咧咧地起了床,并打了个老大的哈欠,边走边发牢骚:“谁啊,大半夜的敲我的门,扰人清梦可是大罪过!”再急也不用赶着大半夜里的吧。 然后—— “小娘子!”目光触及倒在地上的柳素,顾九州的困意顺间消了大半,忙将柳素扶起来,身子还是温软的,人活着就好,顾九州舒了一口气,然后将她扶到了大厅。 “大家快醒醒,柳素回来了!”一时间阖府灯火全都亮了起来——除了景欢房间里的那盏。 蔷薇茉莉两个小丫头抹着泪哭哭啼啼地跑过来,左右晃着柳素:“小姐,你总算回来了,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活啊!”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由着小姐胡来,非要离家出走,现在弄成这幅样子。”茉莉说。 顾九州看着大厅里的人,忽然道:“怎么那位大人没来吗?”说来也是奇怪,好像他来了这么些天,却始终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府上的人亦都跟着顾九州叫称呼他为“您”或者是“大人”。 顾九州随口回道:“本就非亲非故,哪里管的了那么多。”且二殿素来凉薄,谁晓得他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呢。 陶愿“哦”了一声,然后推开围着柳素的茉莉和蔷薇,道:“我通些医理,让我来瞧瞧。” 他捏着柳素的手腕,切了一会的脉相,道:“无什么大碍,只是饿得太久了,蔷薇你去准备些温水,茉莉你去厨房煮些粥啊面条什么之类的,记得煮得软烂一些。最近这几天就只让她吃面条和粥就行。” 她饿了好几日,只能慢慢进食,若是一下子吃得太过油腻或是太撑了,恐怕真的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蔷薇和茉莉如释负重,连忙点点头:“这个我知道的,我家老爷也曾说过,饿得太久的人不能吃太好也不能吃太饱否则有性命之忧。” 陶愿诧异地看了她俩一眼,点了点头:“没想到你俩懂得还挺多,那快去吧,我去准备些药材,顾刺史,你家中应该有备用的药材吧。”他突然转向顾九州。 顾九州被他问得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立即点头道:“有的有的,我叫管家带你去库房。” 虚惊一场,好在人是平安归来了,顾九州也算是卸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只是细想过后不免觉得疑点重重,那人掳走了柳素,却又放她平安归来,难不成这背后还有什么牵扯? 柳素做了好大一场美梦,虽然肚子空空,脑袋昏沉,然而却占了天大的便宜,只是究竟占的什么便宜,她自己也想不起来了,不过应该挺美的,不然也不会做梦都会被笑醒了。 “小姐,你可算醒了!”茉莉一脸幽怨。 柳素看着顶上的帐子,竟有些神思恍惚:“我回来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伸出手狠狠地捏了一把自己的脸蛋肉,而后痛得叫出来:“好痛!”眼泪都下来了。 茉莉笑她:“小姐真是傻了。” “我竟真的回来了,那......便不是梦了,是真的?”有人救了她,把她从那个绝望的地方给救了出来,她记得那个人的侧脸,如梦似幻,就像天上的神君一样仙气飘飘,俊郎不凡。 “小姐,你又在做梦了,世上哪有那样的郎君。”茉莉无情嗤笑她。 柳素却仍是荡漾着神思,望着自己头顶的帐子,又陷入了沉思,时不时地还要笑两声。 “也不知那位大人怎么了,从昨晚上开始就没见着他的人了,喊他吃饭也只是叫咱们放在门口,不让进去,当真怪事。”顾九州府上的小厮躲在窗户下嚼舌根,没成想躲的正好是柳素房里的那扇窗,是以这对话一字不落地全落在了柳素耳朵里。 “他们说的是谁?”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茉莉给她解释道:“就是桓璟,您劫下的那个夫婿,不过人家现在同在山上时可不一般了,二殿宠臣,此回来是有极重要的事要办,不找咱们的事已是谢天谢地了。” 柳素淡淡“哦”了一声。 前院言语声嘈杂,柳素撑着头望向外头,极是好奇,不知何人敢在刺史府大声喧哗,当真也是虎胆,当下便对蔷薇努努嘴,示意她出去瞧一瞧究竟是谁。 不一会蔷薇便跑回来,面上满是喜色:“小姐小姐,槐娘小姐回来了,来找你了!” 槐娘!槐娘终于回来了! 柳素眼睛一酸,当即有种想哭的冲动,可瞧着蔷薇和茉莉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又将快流出来的眼泪又收了回去,喜气洋洋道:“一醒来就能看见槐娘,真好。” “不好!”蔷薇忽然这么说,方才只顾着给小姐报喜了,忘了说:“顾刺史和槐娘小姐在前院吵起来了,两个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肯让谁的,这可怎么办啊!” “那还等什么啊,快把我扶到前头去啊!”她心里急,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茉莉吓得不轻,赶紧搀着柳素,嘴里还有些不情愿:“小姐,你还没好呢。” 柳素无语道:“我又不是瘸了,没事的。” 果然,前院的两个人吵得不亦乐乎,顾九州脸红脖子粗,宛如关公在世,槐娘倒是气定神闲,悠哉悠哉,柳素一看到这个场景便放下了心,只要槐娘不吃亏就行。 然而,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顾九州和槐娘吵得不分彼此,竟然动上了手,顾九州被梁大拉着往后拖,梁大还一直道:“顾刺史,好男不跟女斗啊!” 槐娘拔腿便要追,谁知步子迈得大了些,脚一滑,绣鞋飞了出去,直直朝柳素在的方向飞过去,茉莉心急如焚然而终抵不过那绣鞋飞的速度,眼瞧着柳素就要被那绣鞋砸了脑袋,慌乱之中,有人一把拉过她,堪堪躲过。 柳素一头撞在了南墙上。 只可惜,是男墙。 她捂着鼻子,视线上移,待瞧见景欢的嘴巴时,惊愕地忘了揉鼻子,傻乎乎地问他:“你嘴巴怎么破了?” 一时间鸦雀无声,顾九州装死看着外面,心道,原来二殿也有如此风流的一面,难怪今日一整天小厮送饭都见不到他的人,也不知二殿昨晚去了哪里鬼混,想想就很刺激。 景欢的耳朵上攀上了一丝可疑的红晕,他的发方才被甩到襟前,竟莫名有种柔弱感,此刻冷眼看着柳素,一把推开她:“多嘴!” 像极了恼羞成怒的样子。 柳素却觉得一时间心跳如擂鼓,景欢满身的冷香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钻进了她的脑子里,不受控制。 好像似曾相识。 明明以前,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的。 这算什么呢? “你......你是......”她猛地想起山洞的那个夜晚,景欢抱着自己从山崖下走出,月色迷蒙,兰花飘香,一切俱是正当好。 “是你!”她慢慢涨红了脸,脑子里仿佛有根名为羞耻的弦,如此轻易地绷直,又那样突兀地断裂开来,绷得脑瓜子嗡嗡嗡得生疼。 竟然是他救了自己。 那么她的梦中情人,是桓璟?! 第27章 悲催 你不必担心 每月二十五, 妓子出游,永平坊不拘南部北部的妓馆,皆不待客。 清晨还是雾蒙蒙, 昨晚上刚下过雨, 守城的卫兵们刚准备轮岗,便瞧见一个妇人拎着篮子从远处走来, 却是早已见怪不怪了。 吴兴给那位拎篮子的妇人打了声招呼:“小娘子是要去庙里?”因她手上挎了只篮子,素衣白面,脂粉未施,再加上篮子边边似乎隐隐露出一只馒头模样来, 是以他便这么想当然地问了。 念奴笑笑道:“正是呢,大哥辛苦了。” 这位小娘子每月二十五都要出城,已经有好几年了,是以吴兴对她还算是眼熟, 倒也没有过分盘问, 便将人放出了城,只是待那小娘子过关卡时, 提醒了句:“早些回来小娘子,这几日城防卡得严, 城门关得可早了。” 念奴点头应和,便款款走远了。 城里起了凶杀案,守备自然是要比往日更严些的。 吴兴看了看渐渐要升起的太阳, 又朝城里望了好几眼, 这换防的梁大怎么还不过来,难道这几日跟着二殿身边的那个大人得了好处,便不稀罕这州府卫的位置了么? 他可守了一夜,整个人都是又累又乏的, 本想等着梁大来接过岗位后便去东市叫一碗豆腐脑吃吃的,结果生生被耽误在这儿,还有那没眼力劲的,一个劲的笑他:“吴兴啊,你那兄弟怎么还不来接你的岗啊,我们兄弟几个下值了,去东市喽!” 真是越想越生气。 待那几个人走远了,梁大才姗姗来迟,且还灰头土脸的,见面就问他:“今日可有永平坊的妓子出城?”他话里似乎非常焦急,吴兴心里有气,偏不与他直说:“你自己去瞧出城的名录呗,问我做什么?” 梁大缓了缓,搭着吴兴的肩,道:“若是没有还好......若是......放了出去,恐怕要出大事了。” 永平坊的妓子平日不得出门,只每月固定一个时间才能到城外佛寺中上香祈福,便是妓子出游了,因为声势浩大,常常惹得许多人围观。 然而近日来灾祸不断,脂粉楼中又遭了事,一时间妓馆的人也起了戒心,并不敢大肆出游。 吴兴有些不解:“一个妓子能翻出什么天来?” 梁大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晓得,这回可出大事了,若是加上......那人,恐怕这犯人手上已沾了不下九条人命了。” “天爷!”吴兴倒吸了一口冷气:“谁人这么凶残,连杀这么多人。”若不是今日亲耳听见,恐怕吴兴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太平盛世竟会在自个儿守着的城里出现如此凶残的杀人狂魔。 梁大心急如焚,又问了一遍:“今早可有人出门?” 城门将将开放,梁大也是卡着点匆匆赶来的,按理来说,不应该有许多人出门。 吴兴想了想:“也就两三个人出城吧,都是早起赶路,或是在城外有事去的,若是杀人狂混在里头,那方才那位姑娘岂不是会有危险?” 他想着方才出城的姑娘瞧着很是单薄,若是碰上杀人狂,恐怕是毫无招架之力的。 然而梁大听到这却愣了一下:“什么姑娘?”顾刺史告诉他,杀人凶手很可能是永平坊的一个妓子,那么可想而知,凶手是个女人。 谁都没有想到的女人。 “糟了!”梁大留下这么一句,便匆匆又往原路跑回了,走时顺便顺走了城防守卫的一匹马,他没怎么骑过马,是以刚上去时险些被那马儿发狂颠下来,不过好在城防挑的都是性情温顺的马儿,是以还算降伏得住。 事到如今,唯有更快报信,以阻止那个人了。 “唉,你不跟我换防了?兄弟?”吴兴满脸郁闷,他的妻儿还等着他回家一起吃午饭呢,这么看来,恐怕自己又要替梁大守到晚上了,他这一天一夜,可还真是转得像陀螺似的,毫无自由可言啊! 念奴出了城,快步向西,那人说,他把那女人藏在了东郡山。 沧夷便是有这点好处,地势险要,群山环抱,当年陶定山便是看中这点才将沧夷作为把守长安的最后一道天堑,只是可惜他终还是失败了。 凭什么他的失败,要拿自己的命来抵?真是笑话!只因陶定山曾经救过她一命吗? 可她不也是慢慢的还清了,她为了陶定山努力成为沧夷炙手可热的妓子,为了他一步步将自己送上权贵们的床榻,为了他,担下那么多的污名,辱骂。这些她都可以不在乎,可是......他怎么能爱上别人呢。 “公主,我来看你了。”山间回荡着她的话,山风呜咽,似在倾诉,偶尔夹杂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喊叫。 昌平死命地往后退,一边退一边还说着些什么,可是因为嘴巴被人用布塞住了,所以不管说的什么都是呜呜咽咽的,听不大清楚。 念奴知道她要说什么。 “你想让我放过你?你其实和陶定山没什么?”念奴蹲在昌平面前,将她嘴里的布条拿掉,手指划过她的脸颊,鲜红的蔻丹指甲刮过那莹白的肌肤,留下一条浅浅的痕迹。 “你当我傻的吗?”当年已经上过一次当了,那么她就绝对不会上第二次。 “他那么爱你,甘愿为你冒天之大不韪,可是你呢,你是怎样报答他的?你可曾像我一样去深爱过他吗?” 她摸着自己的脸,似乎陷入一段尘封已久的回忆中。 那一年,她刚成为永平坊最具盛名的妓子,陶定山二十五岁,正是年少英雄的时候,她送他进了至高无上的禁宫中,叫他见着了李朝的君王。为了他,念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那个时候,她的艺名叫素月,是沧夷的红倌人。 一曲红绡不知数,五陵年少争缠头,那不过是盛景中的一隅罢了。 那一年,念奴十六岁,正是和陶定山相识的第五个年头。 陶定山被君王派去平定边关戎狄入侵,大获全胜,开始小有名气,为了笼络这位良将的心,皇帝决定将自己最宠爱的昌平公主下嫁。 那晚陶定山忧心忡忡地前来找她,与自己诉说心事,他说他不想娶昌平公主。 这天下人谁不知道,昌平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自小便是万千宠爱,长大后更是嚣张跋扈,颇有陛下荒唐之风,民间曾有人言,若是谁娶了昌平公主,那可真是祖上倒大霉了。 别人尚公主那是祖坟冒青烟,可谁要是尚昌平公主,恐怕祖宗死了都能给气活了回来,以后一家子都得看公主脸色过活。 陶定山当然不会想娶那样一个人为妻。 可是与公主的婚约岂是那么好退的,天家的名声容不得被臣下悔婚,饶是陶定山和念奴想破了脑袋都没能将婚事退掉。最后还是昌平自己不想成婚,才胡搅蛮缠地求了陛下将亲事退了。 念奴很高兴,可她却没有想到,这场退婚才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我的好公主,这么久没吃饭,你一定饿了吧。”亦不知怎的,想到往事,兴许是被以前的那个自己给蠢哭了,泪水慢慢攀上脸庞,然后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坑。 念奴将篮子掀开,露出里面的饭食。 是一碟白面馒头还有一盘咸菜,旁边还放了个水壶。看着倒像是真心实意来送饭的。 念奴摘下昌平嘴里的布条,但碍于她双手被绑着,便只能自己亲手喂她吃饭,念奴揪了一片馒头放在昌平嘴边。 起初昌平还不肯吃,但实在是多日未进食了,便再也顾不得许多,想着饿死不如被毒死,便直直咬了上去。 念奴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温柔的将那发别到昌平脑后去。 只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便将昌平给吓得毛骨悚然,颤声问她:“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杀了楼里所有的姑娘,却独独留下了自己,本以为她是想狠狠虐待,可偏偏经过这么些日子的相处,却并未见她有过残忍举动,这倒令昌平百思不得其解了。 “我得留着你,你得好好的,不然他会生气的。”她笑意浅浅,脸上爬上一丝羞色,好像怀春少女般含羞带怯的,却平白令人后背发凉。 “你真是个疯子。”昌平道。 刚下过雨的路有些滑,不过好在清晨市集上的人并不多,穿街过巷时一路疾驰也不用担心会撞到行人,于是梁大很快便到了顾刺史府上。 他翻身下马,进门便大喊道:“顾刺史,出大事了,快待人去城外吧!” 景欢按住想从床上扑腾起来的柳素,并给以一记警告的眼神:“没你的事,躺着。”此事非同小可,她现如今身子还弱着,实在不必趟这趟浑水。 “可是我答应过乔禾要替她哥哥找出真凶......”她努力辩驳,却被景欢一手死死按下,怎么也挣扎不起,最后索性放弃了挣扎,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向景欢。 槐娘劝她:“素素别闹了,咱们这次就听大人的吧,我昨日听闻你出事,吓得三魂不附体,你说说你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和我姐姐还有你的爹娘交代啊!早知就不将你从长安带出来了!” 景欢收了手,道:“总算有个明白人。” “乔禾那里,我自会给她一个交代。”所以你不必担心失信于人。 第28章 结束 山水一程 陶定山没有想过自己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再见故人, 他只以为她是早早的便死了,死在那个城破的夜晚,以至于再见面时只有久久的悲叹, 以山风做引子, 两厢直视,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到底还是念奴先开了口:“许久不见......你, 别来无恙?”声音喑哑,像是吞了烟雾。 自长安沦陷,李朝覆灭,到如今已经整整五个春秋了, 眼前这位曾经名声盛极一时的李朝大将军,如今也成了一幅落魄潦倒的粗糙模样。 景欢与十三两个人先摸上来,其实景欢心里藏了自己的成算,他此次停留在沧夷的原因, 可不就是为了这位李朝名将——陶定山么。 景欢坐在树上, 十三趴在草堆里,陶定山现在心神不定, 想来应该发现不了他们。 “我很好,你呢。”陶定山嗓音微颤, 但听得出来是压制过的声音了,景欢暗笑着摇了摇头,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 陶定山这个人还是一如往昔那般, 死要面子。 活受罪。 念奴眼眶微润,忽地笑了,笑得明媚无邪,令陶定山想起他们初见时的那个雨天。 “你是谁?” “我只是一个一文不名的人罢了。” “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我需要你。” “如果你需要我, 我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她说,笑容极灿烂。 沧夷失了的时候,陶定山也不复存在了,连同那个陪着他一路走来的小妓子也一并消亡了,留下一个只剩下名头的“昌平”。 “陶定山,这么些年你死到哪里去了!” 念奴把昌平嘴里的布条扯下来,丢在一旁,昌平甫一得了空隙便大喊大叫,景欢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曾经的一国公主发疯,竟觉得兴味十足。 原来,以前的那个素月是真的不知道陶定山的去向。 难怪他怎么问都问不出来了,这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么。 昌平怒目而视,陶定山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全在念奴身上。 “公主,很多年前我便告诉过你,我们之间两清了。”那些世上的传言,那些将军与公主的戏码,都不过是百姓们一时无聊自己编排出的消遣的玩意。他看了公主一眼,但是很快将视线又移开。 “那时我拒了陛下的赐婚,又怎会再走回头路呢。”陶将军从来不走回头路,天下人皆知,真正的素月也知。 “从头到尾,我们都是被摆弄的人。你说是吧,景欢。”他没有回头,只是随口一句,但景欢知道,陶定山已经发现了自己。 他也没有要躲的意思,便摇着扇子从树上落下,嘴角带起一抹笑。 “陶将军,你这么说可就是污蔑我了。” 陶定山苦笑:“当年陛下为何给我下了秘旨,让我屠杀长安皇族,是你找人挑唆的吧。”他看向这个昔日的对手,眼里没有愤恨也没有痛苦,甚至透出些淡淡的欣赏。 景欢一直都相信,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非敌人莫属,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他和陶定山便是这样的一种关系。 “功高震主,树大招风这个道理陶将军不会不知道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当年的陶定山手握着李朝至高无上的军权,一时风头无两,广为人所爱戴。 偏废主多疑心,陶定山自也免不了这一遭。 “我不过差人在你家陛下面前说了几句话,他便迫不及待地要开始卸磨杀驴了,难倒这也是我的错吗?”景欢戏谑看他。 他纵然使计,使的也是阳谋,是陛下与他都非要往景欢布下的网子里钻。 “可你最后还是杀光了李朝皇族啊。”说完这话,景欢将目光投向昌平:“公主,你的同族甚至亲生姐妹可都死于他手啊,这么些年,你怎能心安呢?” 昌平气急败坏,想是也认出了景欢,数月之前他化身沧夷城的富商,曾与她有过短暂的接触:“原来是你!竟然是你!你这般处心积虑,当真是好筹谋!我为何要在意那些人,难倒你会在意对你落井下石的姐妹吗?” 景欢摇扇子的手顿了顿,然而就是这一顿,叫昌平看出了端倪:“二殿下,如今你也是皇室的人了,我从前领略的那种滋味,你就好好尝尝吧。” 什么叫手足相残,孤家寡人,家破人亡。 生于皇室,便要一辈子孤独。 “陶定山我不想听你们的过去,我只想听你亲自向我解释,当年沧夷之战,为什么......为什么要拿我换公主?”她爱了那么久的男人,剖出一颗真心倾心相待的男人,最后竟然猝不及防地给了她一刀子。 这才让她知道,原来陶定山不止想要她的人和身子,还想要她的命。 陶定山缓缓跪下:“素月,我知我对不起你,可是公主......是我必须要报答的人。”公主是一国的血脉,是他要效忠的王朝的继承人,是曾经救过他命的人。 念奴忽然笑了,笑得苍凉,她手中的刀子抵在昌平脖子上,似乎随时都能将她的脖子划破然后血流如注,只需要一刀。 “难道我做的......都是应该的么?”念奴不解,公主不过是在陶定山拒婚触怒陛下时替他求了个情,顺手而为,可自己为他做了那么多,当真都只是在一厢情愿吗? 她似乎真的是要疯了。 陶定山不敢上前,景欢便趁机问她:“那个书生,乔烜,还有脂粉楼里的妓子,是不是你杀的?” 念奴回过头来,双目无声,喃喃道:“是......都是我杀的,她们都该死呢。” “乔烜,他说他爱我,要给我赎身,结果转头就要去娶别人,还有脂粉楼里的那些妓子,那些姑娘们,曾经多么亲密地叫着我姐姐,可是转头,却只认识她了。”景欢知道,念奴说的“她”指的是昌平。 “他说要替我赎身,但却没有带够银两,于是他告诉我他回客栈去取,但我知道,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我学了书上的方法,将银针刺入他头顶的穴位,这样他就会慢慢死去,没人能找得到我。可惜他碰上了那个杀猪的屠户,我不过挑拨了两句,他便要替我杀人。这样的男人,是真的很蠢啊。” “他也曾说过要替我赎身。”念奴看向陶定山。 人世间的背叛,她都占得齐全了。 “说来真是可笑的一生啊。”似乎毫无留恋之处。 “素月!”她举起匕首,却没有割开昌平的脖颈,然而仍有鲜血横流,陶定山见过血流成河,见过尸山血海,但唯有此刻,他的脚步再无法挪动一步。 他还是习惯叫她素月。 可惜素月就要死了。 念奴曾看过医书,那书上写,自刎而死时会流很多的血,甚至会溅人一脸,她最想做的事就是让陶定山看着自己死在他面前,如今她终于做到了,她把自己的血永远留在了他心上。 “我怎么舍得伤害你要保护的人呢,我可以杀遍天下人,却无法对你狠心半分。” “我不想......不想再做傀儡了。”不论是你,还是别人的。 念奴知道,当她看见陶定山那张脸的时候,这场博弈就已经输了。 他贪权,自己贪爱,还不都是一样的。 “公主,以后你就继续以素月的名字活下去吧。”他的一生也该结束了:“二殿下,你不是来抓我的吗,我跟你回去。”大岳立朝五年,这大约是陶定山第一次承认景欢二殿下的身份。 平襄八年,陶定山一次见到素月。 那时她虽青涩,但容貌姣好,已然隐隐透露出日后倾国倾城的雏形来。不过陶定山看中她,却是因为她罪臣之女的身份,这样的身份无依无靠,好控制,不听话便杀了再换。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女孩对他依恋极深,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包括出卖自己的身体。他开始犹豫,因为她实在是个很好的傀儡和武器。 陶定山因为素月的关系节节高升,一路扶摇直上,但很多人只以为陶定山是运气好,有贵人保荐,但又有谁明白,一个草民光靠运气是无法停留在权力中心的。 他靠的,可不止是运气。 长安屠杀皇室引得民众怨声载道,险些军心大乱,陶定山弃守长安,领着自己的残部一路逃至沧夷,走时顺便带上了昌平公主。 他当然不会平白无故的散发好心。 其一昌平公主曾救过他,他这也算是知恩图报。 其二若是沧夷再破,留下一个旧朝公主,方便自己再复辟李朝。 可是选谁做公主的替死鬼,这便成了一个问题,那人的身份既不能太显赫,也不能一点名姓也无,前者树大招风,后者太过平庸更惹人怀疑。 他手头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那个名动沧夷的名妓素月。 谁能想到他将一国公主藏在青楼酒肆? 然而这样一来的话,原本的那个素月是留不得了,当年他想到这儿的时候,心口竟说不出来的隐隐地发痛,但他只以为是什么旧伤发作。 直到有人告诉他,素月不慎跌下湖水,估计是溺亡了。 他当时只是皱了皱眉头,说:“知道了。”然而在所有人都离开的时候,才懊丧地跌坐在地上。 他一生尽付君,一生都在兢兢业业地向上爬,却从来都,爬错了方向。 顾九州带人赶到的时候,陶定山抱着念奴的尸体,浑浑噩噩,仿佛一具枯骨,只呆坐在地上。 “他......是陶定山陶大将军?”这话他是悄悄附在景欢耳朵边上问的,这么个大人物,要是就这么直呼其名,只怕身后那些兵卒们是要造反。 陶定山的名号,当年在沧夷可是真真正正的响当当呢。 景欢点点头:“把他带回去吧,派人严加看守。” 他抓了陶定山,此次来沧夷的目的也算是完成了,有了陶贼做献礼,父亲应允的太子之位恐怕也是不得不给了,如此想着,景欢心情大好,然而欢喜之余不免有点唏嘘。 谁能想到那个铁骨铮铮的陶大将军竟也会有沉溺男女私情的时候。 “那殿下这是准备回随州了?”顾九州小心翼翼的问他,景欢挑了挑眉,揶揄道:“顾刺史就这么想我回京?” 顾九州心头一凛,忙否认:“没有没有!我哪里敢这么想!您错怪我了。” 然而景欢不过是打趣他罢了。 天高云淡,只雁北回,他想,他亦是该回随州了。 有些人、有些事,总得一个个的对付过来。 柳素一听说景欢回来立马从床上蹦起来,她一整日躺在床上接受着蔷薇和茉莉的投喂,一早上吃了七八个绿豆糕。 日头还盛着,她打开衣箱左翻又翻,翻出一条大红色裙子来,比在身上问:“槐娘,蔷薇茉莉,我穿这个好看吗?” 她皮肤白皙,明眸皓齿,五官明朗大方,自然是再适合穿艳色不过的。 “我家素素穿红色真好看。”槐娘夸赞她,柳素扯过蔷薇手上的披帛便兴冲冲地跑出去,迎面便撞到进门的景欢。 “哎哟!”仍是免不了被撞疼了,景欢没有被撞倒,反倒是她这个撞人的被反冲的力道撞得连连后退了几步,柳素一抬头,瞧见景欢,竟露出小女儿般的羞怯,连说话都有些不太利索:“你......你回......回来了?” 景欢蹙眉,似乎有所不解,便问她:“你这是......结巴了?” 她又气又羞,撑着腰回他:“我......我才......才没有!你这回捉......捉到凶手了?”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之后,柳素慌忙捂嘴,她这是......真的结巴了? 不该啊,没听说过结巴还能后天形成的啊! 景欢点点头:“明日我就要回去复命了。” “啊?这么快!”没想到等了一整日竟等来这么个噩耗,柳素瞬间便蔫巴了下去,低着头看着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她扯着景欢的袖子,眼睛看着他,一闪一闪的:“可是这个案子还没结束呢!” 她想留下他。 阿爹说,喜欢一个人不要怂,要努力地迎难而上! 虽然,她这个难度是高了点。 “后续的事自有顾九州处理。” 柳素的小脑袋又垂了下去,景欢这话说的也不假,顾九州本就是沧夷刺史,此等案件本该就由他审理才对,少了桓璟一个外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景欢拉开柳素的手,没有再看她。 本就是山水一程的路人,这一程走完了,还得接着走下一程,有什么舍不得的呢?景欢如是想。 第29章 波澜 一更 牢房是幽暗的, 肮脏与污秽的下水沟在这里肆意的流淌,周遭满是犯人的□□声。 这里关押的是整个沧夷最穷凶极恶的犯人,有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 也有杀人如麻的强盗, 他们或暴躁或怨恨,总之都没有好声气, 牢头都被折磨得跑到桌边喝闷酒。 只有最角落处,那个顶顶偏僻之地,盘坐着一个胡子拉碴,但却莫名安静的犯人, 那就是陶定山。 牢狱潮湿,常有蚊蝇横行,牢头喝了几盅酒便支撑不住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有一黑影悄然而至, 从牢头身上摸出一把钥匙。 他走到陶定山的牢门面前, 看向了他。 顾九州把消息告诉景欢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惊愕。 陶定山是大鱼, 亦是大饵,不管是收获还是拿来继续钓鱼都很划算, 这样一个有价值的人物,是不可能脱离觊觎的。 有些人如附骨之蛆般在暗处窥伺,他们不见天日, 他们肮脏得像臭水沟里的蛆虫。 只是这样一来, 他便不得不在沧夷多待上几天了,父亲想要的是陶定山,那么他便必定会将陶定山带回去,倾他所能。 “柳素呢, 今日没见着她。”那丫头,不是说舍不得么,怎的知道他要走,也不来送送他? 顾九州道:“管家说见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带着虞槐娘一起去的。”原本叫柳素写信叫槐娘回来是为了辨认乔烜的身份,可谁晓得案子早先一步被解开了,不过虞槐娘的那些证词还是有用的,以作为后续补充之用,总之一个案子永远也不嫌证据太多。 “柳素这丫头啊,也不知走的什么运,总是交上些麻烦的朋友,这个虞家啊,迟早也是要出事的。”顾九州撇了撇嘴,景欢听过,只是一笑哂之,纵然千难万难,也都与他无什么干系了。 这江南虞家也算是个不安分的主,因为家族过于庞大,分了许多旁枝,虞槐娘这一脉便是主枝了,但是由于虞老爷英年早逝,家族中又无男丁继承,早些年虞家风雨飘摇时自然不会有不长眼的来打这秋风,可现如今虞家产业蒸蒸日上,虞槐娘肯定少不了被盯上。 永平坊经过那一茬,终又恢复了往日歌舞升平的荣景。 街道上有人肆意议论:“听闻这次是二殿下身边的能人破的案,好像凶手是永平坊北部的一个妓子。” 另一人附和道:“可不是么,谁晓得一个妓子竟然如此歹毒,一下手便是七八条人命,倒亏得素月姑娘福大命大的,不然也是逃不过这一劫的哟。” 那案子震惊沧夷,自然惹得不少人的关注,只是案子涉及前朝的大将军,自然不能将案情全部公之于众,是以顾九州着底下人好生润色一番再将事情贴出去。 柳素并不晓得事情的全过程,只是想到自己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念奴姐姐竟然是那样一个凶残的杀人凶手,心底总是涌上一股淡淡的愁绪。 “我还是不敢相信念奴姐姐竟能干出这样的事,她不像那种人,我总是觉得她有什么苦衷。” 槐娘没有见过念奴,但纵使见过,也不会认同柳素的这番话,她拂了拂柳素鬓边的刘海,道:“杀人就是杀人,不论有什么苦衷都还是,所以我与你想得不同。” 她是商场上摸爬滚打出的人,自然见惯了人情淡薄,世态炎凉。 “不是说好了要去酒肆饮葡萄酒吗,别伤心了,往后还有大把的好日子呢。”今日一大早,柳素便站在自家房门外,嚷嚷着要同自己一起去酒肆饮葡萄酒,槐娘见她神色郁郁,便晓得这丫头大约是吃了什么闭门羹了,要不然,也不至于这样落寞。 她低着头的样子像只小猫,乖巧得很,槐娘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蕴娘姐姐生了个千金,你不恭喜她吗?” 自来便是她们三个人处得最好,只是因为离家出走的缘故,柳素总也不敢往长安去信,她有理由相信阿爹此刻正满世界的找自己,且恨得牙根痒痒。 想到阿爹那幅吹胡子瞪眼坏的模样,柳素“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我自然是要恭喜她的,只是怕我阿爹顺藤摸瓜找到我。阿爹知我毁了与节度使大人的婚事,定然懊丧得很,说不定此刻正在家里骂我呢。” 槐娘安慰她:“爹爹怎么会同女儿计较呢,等过了这阵子就好啦,不过我还是支持你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毕竟人生苦短嘛!” “对!人生苦短,何不对酒当歌!”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同那些落魄饮者喝的不同,最好的酒必是琥珀荧光,而最下等的酒却是“潦倒新停浊酒杯”。 槐娘领着柳素去的,是当地最有名的胡姬酒肆,两个皮肤雪白,高额广目,金发碧眼的胡姬在酒台上扭动着身体,灵巧得像是水蛇一般。 柳素饮了几大杯葡萄酒,头脑晕乎,便学着浪荡公子的模样,拍了拍胡姬的臀部,引得她们一阵娇笑:“小娘子豪放得很呐!” “素素你喝醉了。”槐娘始终清醒自持,但只她一个小女子自然拿不得柳素如何,拼命去拦,却也是无济于事。蔷薇和茉莉被勒令不敢上前,便眼睁睁地看着柳素灌了自己一杯又一杯。 平生头一回,情窦初开,却一头又撞回了原地。 “槐娘,他要走了,呜呜呜呜......”不知归期,不知去向,大约以后便是两处茫茫皆不见了。 胡姬见客人哭了,也见怪不怪,她们家酒肆酿的酒烈得很,常常有客人喝醉在此发疯,有即兴挥毫成诗的,也有脱口骂人的,还有当场掐架的,只是还从未见过有喝醉了闷头趴在自己桌上哭的。 梨花一枝春带雨,柳素本就生得好看,还带了槐娘和蔷薇茉莉,那些登徒子们饮酒饮得醉了,便狂放大胆地走过来要勾柳素的下巴,只是手还没碰到呢,便听见一人道:“你大可再上前一步试试。”语带笑意,却暗含杀意。 浪荡子回头一瞥,但见一个青衣郎君倚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他动作。 登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的浪荡子:“我......我不碰总行了吧,真是多管闲事!”说罢拔腿便走,留下一排大钱:“老板娘,酒钱付过了!”然而在路过青衣郎君时,冷汗流得更利索了。 “老板娘,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他不过普通发问,话里却透着一股上位者的诘责之感。老板娘亦是浸淫多年的人精,依稀能分辨出这郎君不是个寻常人物,立即将他迎进来:“客官要喝点什么?” 进门先吆喝。 景欢却道:“不必了。”而后径直走向柳素。 真是一刻不见,都要惹出些乱子,柳素大约是......天下间最麻烦的丫头。 她饮了不少的葡萄酒,两颊酡红像点了醉兰轩的胭脂,景欢将掌心贴在她额上,只觉手心覆盖的地方微微发烫。而后柳素双手直扑腾,嘴里也似乎在嘟囔着些什么,他侧耳倾听,听得两个模糊的字眼,大约是:槐娘,咱们继续喝之类的。 在长安一隅,她也算是高门贵女,怎能如此贪杯。 景欢发出一声无奈的喟叹,拍了拍她的脸:“回去了。” 她先是睁开那泛若秋水的眼睛,露出里头琥珀色瞳仁,却又旋即将眼闭了回去,胡闹地推他。 “将你家小姐架回去。”他最那两个丫鬟道,可是却怎么也没想到蔷薇和茉莉也不擅饮酒,且将自己喝得脑袋碰脑袋的醉在了一块,要这样两个丫头将她们家主子弄回去,恐怕不太行。 景欢看向槐娘,槐娘倒是清醒,只可惜手无缚鸡之力,柳素却是醉得死死的。 “我家离这近的很,不如把素素带到我家去?”其实她本也是这么打算的,想着若是人醉倒在这儿的话,便索性叫老板娘请人将素素送回自己府上。 现下有了免费的劳力,那岂不是不用白不用的道理。 景欢无法,只能捞起柳素,正要将柳素抗在肩上,忙被槐娘阻止了:“可不能这么抗,她本就酒量不好,你这么颠她,仔细一会全吐在你身上。” 景欢只觉烦闷无比,若是毓宁还在这,只管叫毓宁抱去便好了,可偏偏,现在只他一人。 他不喜无谓的束缚,没想到终是自己挖坑给自己跳。 心烦意乱。 他弯腰去抱柳素,身贴着身。女子身上的甜香一股脑袭来,混着葡萄酒的酒香,竟有些醇厚。 柳素挣扎间不经意蹭到了他的脸,软软的唇,贴着他的脸滑落到臂弯,心头竟没来由的一股子失落感涌上来,只是景欢自个儿也不晓得这失落感从何而来。 “为什么要走......”他低头看柳素,见她睡得香甜,只是梦中呓语,然而细看时却是眼角带泪,同她平日里没心没肺的样子大有不同。 “到了。”槐娘指着府邸的牌匾,做了个请的动作。 “麻烦郎君了,明日起来我定好好说说素素,净给人添麻烦。”她笑道,端的是女商人的本色。 景欢道:“还好。”左右也没少管这麻烦。 夜里,此时此刻。远在长安的柳东河:“阿嚏!” 第30章 刻意 二更 早起阳光透过纱窗照将进来, 柳素伸了个懒腰,继而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所在并不是顾九州府上。 “蔷薇?茉莉?”她唤了两声。 蔷薇端着什么走了过来:“小姐,先把醒酒汤喝了吧, ”宿醉过来便是容易头晕犯恶心, 吃些醒酒汤总是没错的,况且柳素这不经常醉酒的人一旦醉酒起来, 那反应更是剧烈。 柳素乖乖地端过碗,呡了一口醒酒汤,那汤是蔷薇一大早便蹲在灶上做的,以陈皮为主, 味道酸甜,并不难喝。 “小姐一向口味挑剔,蔷薇第一回 做这醒酒汤害怕小姐你不肯喝呢。”茉莉见她呆呆地坐在床沿,便顺口打趣道。 她端来净面的铜盆将其架在海棠架子上, 取来毛巾打湿绞干, 递到柳素手中:“小姐擦擦脸吧。” 日上三竿,瞧着是快到午膳时候了。 槐娘身边的丫头请她去前厅用膳, 柳素与她道:“我梳好头发就去。” 丫头说今日这菜是槐娘特意请了厨子仿着柳素口味做了一桌子的长安菜。她们两个自幼玩到大,自然对彼此的口味都很了解, 槐娘晓得柳素,虽说平日里不算挑食,但实际上还是有所偏好的。 金齑玉脍, 长安名菜, 名字鲜亮好听,菜品也是一等一的好。以鲈鱼为主料,切成鱼脍,以青梅果实放入盐水中浸泡, 然后再在次日放在阳光下曝晒,如此重复十遍便能得到清的白梅,口味偏酸。 然后再把白梅和其余六种配料捣成碎末,置于鱼脍周围,待客人要吃鱼脍时,佐之蘸料即可。 生在长安的昌平公主便是最爱这道金齑玉脍的,在她未出事之前也曾向打鱼的老头定下许多鲈鱼过,只是可惜后头的鲈鱼生意究竟是没有做成。 虽说八月风未起,如今还只是春四月,鲈鱼还不甚肥美,但是饮食之心却是等不及了的,槐娘知道柳素离家将近数月,必是极馋这道鱼脍的,是以特地遣了底下掌柜留意着新鲜鲈鱼,挑了好的尽快往府上送来。 “这时节的鲈鱼终归不够肥美。”槐娘笑道,指着那道金齑玉脍:“你尝尝。” 柳素夹了一筷子鱼脍,蘸上调料,那感觉简直入口即化,柳素满足地喟叹道:“天爷,槐娘你对我也太好了吧!”还有什么事比能吃到美食更令人开心的呢?何况是阔别了数月的家乡美食。 沧夷的厨子虽然都好,自成一派,但沧夷终究不是长安,秦地的风味少有人能原原本本复制出来。 “槐娘你快告诉我,这厨子是从哪儿来的?”这么好的厨子,她可得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偷摸挖回家去。 槐娘掩唇笑道:“这你可要多谢那位大人了。” 柳素下意识问道:“谁?” 槐娘指了指门口:“就是他呀。” 却是景欢。 “怎么,难道你没走么?”她甚是不解,本来都已经劝慰好自己不再去想景欢那个人了,而且也都接受了他昨日离开的现实,可谁晓得今日竟又在槐娘的府上见着了他。 景欢启开扇子,似要掩饰住自己的不在乎,他假装咳嗽,道:“暂时不走了。”如今是想走也走不脱了,其实那日他抓着陶定山的时候就想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完成,但是谁也没料到幕后黑手竟这般迫不及待。 “难道你不想知道念奴背后的人吗?”她一个妓子,哪里来那么大的本事搅动风云,从当年轻易逃出陶定山的囚禁,到如今手刃几条人命,光凭她一个人,景欢可不相信。 况且念奴临死前说的那番话,也是着实有深意得很。 柳素这人脑子一向简单,倒也没瞧出景欢的花花肠子,就是对他这反复来去的决定有些恼火,当即便甩了他一个脸子:“她背后便是有人,又与我何干?” 槐娘扯了扯她的袖子,小丫头当真是榆木脑袋,木讷得很!忙道:“今日这厨子可是这位大人特意替你找寻来的长安厨子呢,素素你还不快谢谢人家。” 他的眼睛盯着她,似笑非笑:“那倒不必了。” “这人原先在素月的脂粉楼做厨子,可惜后来脂粉楼被焚毁,他失了客人,便流落出来的,沧夷百姓不惯吃秦地的菜,是以他在这块并没有什么好去处,我想到了你,便将他招揽过来了。左右不过每月六钱,这钱我还是付得起的。”他娓娓道来。 然而倒叫柳素好生吃了一惊,她素来知道景欢是个不差钱的主儿,但他何时对自己这么上心过了?这事猫腻得很呀!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正思考着呢,槐娘府上的管家刘伯便匆匆往里来,满面的忧色,忧中还带些咬牙切齿,柳素不禁问:“刘伯这是怎么了呀,出了什么事了?” 刘伯看了一眼槐娘的眼色,将头埋下去,只道:“就是门口来了几个乞丐,闹着不肯走,我想问问小姐怎么处置。” 景欢但笑不语,柳素懵懂地点了点头,倒是槐娘,似乎同刘伯一样的咬牙切齿,冷声道:“还要怎么处理,同上回一样,打发走!免得碍眼!” 待刘伯走后,柳素才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槐娘,你家中经常来乞丐吗?” 槐娘冷笑了一下,戳了记筷子,忿忿道:“可不是么,这帮遭天谴的,成天净想着打别人家的秋风。”她似乎是不太想提起这个话题,很快便就终究了,与柳素道:“咱们别说这些下作东西了,吃菜吧。今日你不给我面子,也得给大人面子啊。” 景欢端起酒杯,挑眉看着柳素,也不知是否故意,冲她敬了一下:“柳姑娘海量,在下先干为敬!” 他这是刻意嘲笑她昨日醉酒! 第31章 妙啊 她把目光投向景欢 虞家是商户起家, 所以宅子便买在市集不远处,方便虞槐娘每日去市集上的自家商铺查账,虽然虞家只是商贾人家, 但是家大业大, 槐娘自个儿也算得上是腰缠万贯的沧夷一富,是以家里的仆从还是挺多的, 比方说府上有管家,厨房的厨子、帮手、婆子,扫洒的婢仆、小厮、看门的家丁,零零散散加起来总也有三十来号人。 其实原先还要更多一些, 但是自新朝安定下来之后,二殿下与大理寺少卿合定颁布了《岳律》,其上对商贾多有苛刻要求,比如出行不得坐四乘马车, 不得坐八人轿子等等, 自然家中婢仆也是不宜过多的。 槐娘倒是无所怨言,那些家仆都是母亲在世时采买来的, 原先伺候父亲母亲还有她,只是现下父亲母亲都去了, 家中只剩下她一人,槐娘一人也用不了那么多的婢仆。 何况人多了太热闹,反而有失清净, 倒不如顺从官府, 将其都遣散。 虞家百年世家,宗祠坐落在丰阳老家,虞家主枝自槐娘太爷爷那一辈迁到了沧夷,伺候便世代扎根在此了。 槐娘的母亲沈听蓉是长安人士, 原是个读书人家的姑娘,因虞老爷年轻时随商队路过长安,对坐在轿中的沈听蓉惊鸿一瞥,便时常萦挂于心,其后第二年便央求自家父亲到长安提亲。 槐娘小时候随着母亲在长安住过一段时日,沈听蓉和柳夫人是出阁前的手帕交,是以常常带着槐娘与柳素一起玩耍,一来二去,两个姐妹便深感相投,打小就比旁人要更亲密些。 晌午主人家吃饭歇息,厨房的婆子们得了空便少不得闲话。 沈婆子唤来角落里的阿黄,将手里的肉骨头抛给它,顺道摸了摸阿黄的狗头:“亏了小姐人好,你我两个才能在沧夷安家立命,还顿顿有肉吃。” 虞家富庶,顿顿见荤腥,每日里也是山珍海味不重样的往上端,槐娘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许多,剩下的菜食总由厨房的这些婆子们分了,有的带回家去给丈夫孩子,有的就自己吃了。 不但饮食上较之其他家仆从要好上许多,槐娘对下人那也是没得说的,年节里必发慰问,仆从们得了好东西,自然也会对槐娘更加上心。 沈婆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啐道:“这天杀的老不死,当年夫人老爷过世时没见他们殷勤问候,现如今槐娘小姐出息了,虞家的生意被救回来了,一个个便跟黄鼠狼似的,闻着味道就来了,左右没安什么好心!” 当年虞家老爷过世,家宅里统共就槐娘一个主事,那些叔叔们借故道远,不肯来帮忙料理,偌大一场丧事悉数由槐娘自个儿来料理,彼时她年纪尚轻,又骤然失了父亲这个顶梁柱,只觉得世界塌陷,生不如死。 倒是柳东河带着家人不远万里到长安奔丧,帮了槐娘许多的忙。 也是因了这层原因,槐娘才待柳素不同于常人,原本已是极好的姐妹,经了那事之后,更是当她一奶同胞的亲姐妹一般对待。 沈婆子骂骂咧咧:“当年不肯上门,如今倒有脸来了,要我说,小姐的这个三叔当真不是个东西,我看他那双眼,就知道他憋着坏呢!” 钱婆子扒拉着手里的白菜,叹道:“小姐也是存着气呢,然而终归是长辈亲戚,同老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小姐恐怕也拉不下多长时间的脸面,便要迎这位三老爷进门了。” 人都道骨肉亲情不可轻易斩断,虞广年是槐娘父亲的亲弟弟,算来也是正经的长辈,若没有当年那遭事,或许槐娘还真得拿虞广年当亲爹一样供着呢。 虞家门外,有一穿着体面的男子,蓄着不长不短的胡子,容长的脸,一双三角眼倒吊,手里捏了串佛珠,怒目看着挡在门口的家丁,道:“你敢拦我?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家丁赔笑:“三老爷,我们家小姐不在,您请回吧。” 虞广年气得吹胡子瞪眼,一听家丁称呼他为“三老爷”便暗暗挺起腰板,喝道:“既然知道我是你家三老爷,还敢挡着门?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家侄女儿不在便不在,左右我到里头去等她便是,槐娘这个丫头也是越来越放肆了,连下人都不会管教,这是对待长辈的态度?” 说着便要往里头闯。 别看虞广年人长得瘦弱,可早年到处跑商铺攒得一把子好力气,那看门的家丁也不敢下死力气去拦他,到底是主家的亲戚,且还是叔伯一类的长辈,若是磕着碰着的,少不了胡乱安一通罪名上来。 槐娘老远就听见门口的声音,旋即将筷子一撂,架在筷架上,“腾”得一下站起来的,倒把柳素吓了一跳。 “槐娘你这是怎么了?”方才还有说有笑的,怎么这么一会子槐娘的脸便拉了下来,可是自己说了什么不当的话吗? 槐娘蹙着眉,瞧着样子似乎有些心烦意乱:“我去看看,没完没了的闹。” 然而还没等走到门口,小厮连同上门的虞广年一同闯进了厅堂里,虞广年将佛珠往手腕上一套,脸拉得老长:“槐娘啊,三叔还以为你当真出门办事去了,没想到你是刻意躲着我哇,难怪他一直拦着我不让我进去。” 槐娘冷冷道:“三叔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么?”开门见山,自分了家之后,虞广年便只在槐娘小时候带着家里人来过一两趟沧夷,是以槐娘与这位三叔并无什么亲厚的感情。 虞光年似乎也察觉到槐娘的态度冷淡,便又缓和下脸色道:“槐娘啊,你父亲去了,老家那边就只剩下三叔和二叔,当年之事我和你二叔确实也是做得不当,三叔这是来向你赔礼道歉来的,望你大人有大量,能够宽恕我们。” 他先是表明来意,而后又哭起了惨:“当年不是我不想来哇,丰阳老家遭了水患,你也是晓得的,你堂弟高烧不退,你婶婶身体又不爽利,三叔得照顾一家老小,况且三叔家里哪比得上你们家里,你爷爷当年临终前把钱都给了你爹,还把我们赶回丰阳老家去,说是回去继承祖宅,实际可不就是个看祠堂的么。” 说起这虞家上一辈的旧事,那也是一本算不清的烂账。 父亲接手过祖父手里的生意时,虞家已经败得快差不多了,祖父临终前撑着最后一口气便是要将家产划分明白,免得兄弟三人往后闹得不愉快。 彼时槐娘将将出生,父亲是长子,自然逃不过责任,于是自告奋勇要接受祖父那些欠了一堆债的商铺,而二叔和三叔彼时也娶了亲,见父亲愿意接手烫手山芋自然心中欢喜,但他二人总觉得吃了亏,便逼着祖父将丰阳老家的祖宅分给他二人,从此祖宅便不再是父亲的家,只是他们两的。 按理说,祖宅该由长子继承。 但是父亲仁义,也不想被两个兄弟在背后说三道四,便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可是他们现在竟拿这件事来讨好卖惨,这是打量她不知道当年那件事呢? 槐娘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将一盆热汤径直泼在这老泼皮身上,得了便宜卖乖,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事? “槐娘家里还有个三叔哇,我也是第一听说呢。”柳素忽地惊叹道,接着又作夸张状:“可是槐娘,你我情同姐妹,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你的三叔二叔呢?我还以为伯父是家中独子呢。” 槐娘冷眼回她:“我二叔三叔住在丰阳老宅,我并没有见过他们几回。” 虞广年刚要开口,槐娘便突然感叹:“原来是这样啊!丰阳倒是离这挺远的,难怪当年我随父亲来你府上吊唁只见你一人在操持,原来虞伯父不是独子啊,唉,只是伯父走时甚是寂寞,两位叔叔没能见到亡兄最后一面想来一定心中痛苦愧疚万分吧。” 她适时地抹了抹眼泪,只是这话说得格外刺耳,虞广年虽听出她话里的嘲讽,但却拿不着实在的话柄,顿时被噎了一下。 柳素暗地里捏了捏槐娘的手,对着虞广年道:“叔叔不远千里来作客,咱们科不能失了礼数,槐娘你先安排叔叔住下吧,有什么事等安顿好了再说。” 然而虞广年可不是来作客的,本打算给自家小侄女先来个卖惨一条龙,然后拿捏着她的痛处叫她出言不逊,捏了话柄,之后便算掌了上风,可现在不晓得被一个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野丫头全然搅混了,虞广年顿感脑子一片混乱,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来回,只好呆愣着站在庭院中,一动不动的。 槐娘知她意思,也晓得自己现在情绪不甚稳定,便答应了柳素,对小厮道:“福泉,把三叔安排在客房吧,三叔见谅,侄女近日来身体不适,精神恍惚,怠慢三叔了。” 所谓人言可畏,何况她一个孤女,这虞广年今日只身前来叩门,又是事隔那么久之后,定然没安排什么好心,何况,他方才话里提到了二叔,只恐这位二叔也在路上了。 不知他们打的什么盘算。 虞广年被福泉带下去之后,厅堂之中便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方才讲话的时候那道金齑玉脍竟被景欢一人全吃完了,柳素不敢置信:“你!你怎么都吃完了呀?”她的金齑玉脍!好不容易才吃到的长安名菜!呜呜~ 景欢慢条斯理地搁下筷子,挑眉看了柳素一眼:“你的伶牙俐齿与人吵架倒是一绝。”起码他目前为止看过的女子皆无如她一般者,嬉笑怒骂,全在于心。 大家闺秀,多是贞静贤淑的,商贾之女,倒当真是不同于寻常闺秀。 “我就是看不惯这种倚老卖老的疯老头!仗着自己是长辈便能够对别人指手画脚,当年虞家伯父过背,他和槐娘那二叔一个躲得比一个远,彼时虞家困难,正是周转不开之时,他们俩不就怕被借钱吗?整日里就只会对乡里乡亲说着老爷子偏心,将好东西和家产都留给了大儿子,明里暗里的妒忌,搬弄是非,简直比长舌妇还要聒噪。”她越说越气愤,仿佛是自己亲身经历。 然而倒也不能说不是。 虞家伯父过背那年,正是虞家最艰难的时候。 彼时槐娘只有十五岁,刚及了笄,虞家伯父是于冬日里去的,那么冷的天,外头还下了雪,柳素与父亲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才在一天之内从长安赶到沧夷,他们到时,守灵的堂内只坐着槐娘一人,往盆中添着纸钱,一双手上全是冻疮,脸也哭得红通通的,柳素上前去抱她,直觉自己抱了一块铁,硬邦邦的,槐娘想要起身给柳东河行礼,却怎么也站不直。 柳素便跪着将槐娘抱在怀里。 她说:“别怕槐娘,你阿爹阿娘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槐娘才哭出声来,眼泪是温热的,划过脸颊,又落在柳素肩颈上,瞬间凉意四沁,槐娘哭道:“素素我好怕,爹爹不在了,爹爹怎么会不在了呢,他明明好得很呀,还说下雪了要等我去采雪水埋在地下明年泡茶给他喝。” 为什么爹爹会走呢?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切都来得好突然。 那年的冬天真的是冷极了。 “我摸过爹爹的手,初时还是热的,可是很快就冷得像冰块一样,以前阿娘去世时我还小,一切都是阿爹主持的,那时候我想阿爹走了,往后我该怎么生活下去呢。”槐娘也想起了当年的事。 “还好有你和柳家叔叔,还有你阿娘,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都记在这儿呢。”她摸了摸柳素的小脑袋瓜子,用额头碰了碰柳素的额头,以此安抚她,叫她不那么气愤。 “气坏了都是自个儿的,有你在,我想我能够应付得来。” 柳素愤愤然捏着小拳头,道:“可是他们是你的亲人,你有了情感羁绊,有些事难免做得不痛快,我害怕他们算计你,更害怕你为亲情道义所挟持。” 纵然槐娘是商场上的铁娘子,但是铁娘子也有柔软脆弱的一面,这么多年柳素听闻她多少雷厉风行的事迹,但是方才那一刻,她见到槐娘面对她三叔时那份又恨又无奈的眼神时,便存了担忧。 她把目光投向景欢,上下打量一番,忽然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个主意简直不能太棒! 第32章 醉酒 让人想掐一把 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 有人风尘仆仆地敲开了虞府的大门,与上回不同,这次小厮热情地将人迎了进去, 二叔虞广财还颇为意外。不过他进门时并未见到掌家主人虞槐娘, 家丁说大小姐去了东市查账,要很晚才会回来, 而后同样被安排去了客房,与三叔虞广年相隔而住。 登鹊楼,傍晚时分便点上了外头的灯,在暗沉沉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繁华艳丽。 “槐娘, 早听你说登鹊楼的名声了,可你就是不肯带我来!”柳素惊喜万分,她素来推崇人生在世,吃喝二字, 有吃有喝有好酒便是平生最快意。前些日子槐娘不在沧夷, 她又被案子绊住了脚步,所以一直不得空来尝尝这沧夷美食, 今次可算逮着机会了。 槐娘浅酌了一口刚呈上来的酒,叹道:“好酒, 不比胡肆的差,只是比长安的酒要淡些,不够烈。”而后才道:“若不是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我也不想出门来食, 家里有好厨子,我还思量着叫你常常我家厨子的手艺,偏你不识货。” 柳素忙拍马屁,边替槐娘捶着肩膀, 边谄媚笑道:“明明都怪你嘛,谁叫你从前在长安时把这沧夷景色描绘得这般好,难免叫我心生遐想。不过槐娘你家的厨子,自然是一等一的,我哪里敢小瞧呢,不过,咱们今日还是好好品尝一下这登鹊楼的美味吧!” 登鹊楼,最出名的便是楼中的状元菜,据闻许久之前曾有一位士子晕倒在登鹊楼的店门口,彼时登鹊楼还不似现在这般有名气,那店老板还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店老板,眼瞧着有人晕倒在他店门口,忙将人扶了进去,细瞧之下才发现这人是饿晕过去的,于是准备了一桌子菜,那士子醒过来后狼吞虎咽的,将一桌子好菜都吃得干净,第二日拜别店老板。 后来那士子中了状元,还特意回来感谢店老板,自此这登鹊楼的名声便传开了,无数士子赶考必要到此一聚,以讨个彩头。 景欢听了这番故事,摇了摇头,失笑道:“这故事编得也太言过其实了些。” “且不说那读书人是饿晕的,刚醒过来哪里吃得下油腻荤腥,若是真叫他将那一桌子好菜全给吃了,恐怕早就撑死了。” 他又继续道:“这店老板也是个有心机的人,知道世人多愚昧,上京赶考的士子心中焦虑难安,必会不顾一切地相信一些虚无缥缈毫无根据的话。” 柳素不解:“可是......可是后来也有真的中状元的呀!” 景欢暗自发笑,而后一本正经解释道:“十万个上京赶考的士子皆囊括其中,定是能中上几个的,这并非是运气。做个假设,比如一个人去赌大小,庄家开盅,在双方都不出老千的情况下,结果天定全凭运气,如果他只赌一把,那么他很可能铩羽而归,但如果他赌十次呢,并且定下一个规矩,只要这十次中只要有一次能中就算他赢,那么他的赢的几率是不是会变大?登鹊楼的老板打的就是这样的盘算,先是以一个噱头将自己的场子炒出名声来,而后将庞大基数的士子人群吸引到自己的酒楼中来,若是有人自然能中,那是最好,如果这群士子中没有特别出众的,为了舆情与故事导向,店老板自然会出高价寻找能帮他成事的人。” 店小二端了菜上来,将毛巾往肩上一搭:“客官,后台还有几个热菜,您莫着急,这是本店送的阳羡茶,您且尝尝看。” 景欢将茶端到面前,细细闻了一番,见那茶呈深碧色,形如雀舌,又如巨米,甘洌芬芳,的确有沁人心脾之感,于是叹道:“倒是好茶,可是今春新采?” 春末海棠开尽,昨日已有沉闷之感,这是眼瞅着要入夏了,新茶采摘多在清明之前,如今清明已过去一个半月,想来这茶该是新春新采的。 店小二竖了个大拇指:“您还是个行家,我们老板果真没有说错,这批阳羡茶是最好的,都是明前茶树上的尖芽嫩芽,您喝的这个可是我们店老板个人私藏,一般不给外人喝的。”他摆了菜,又嬉笑着走了。 景欢再将茶端到面前细品:“果然最好的茶都在沧夷。” 柳素却不尽然同意:“我便偏喝不惯这浓郁的绿茶,还是烈酒好喝些。” “哈哈,难得有人不喜欢我的阳羡茶的。请问几位,我可否进来,哦,我是这登鹊楼的老板,方才便听这位郎君谈论商道,颇为惊奇,便想着来结识一番,请恕在下唐突。” 酒逢知己千杯少,茶逢内行便要一同钻研个门道。 景欢是爱茶之人,自然也不会排斥懂茶的人,只不过今日是虞槐娘作东,还是要问一问主人家的意愿的,景欢朝槐娘看去。 槐娘做了个请的动作,起身相迎:“早便听闻这登鹊楼东家的大名,不曾想今日遇上了,真是失敬。”出门在外,广游天下便皆是朋友,商场上的事,多个朋友多条路,槐娘自是不会拒绝的,只是也颇为讶异,这登鹊楼的老板向来不肯露面,怎的今日竟这般巧要见他们。 虽说彼此二人都在沧夷做生意,但因为行当不同,所以并无什么交集,槐娘平素也鲜少来登鹊楼吃饭,若是有什么要谈恰的商务,总是与对方相约本城另一座酒楼,毕竟登鹊楼的名声来历并不太适合作为做生意时的场景。 雅间隔了门帘,方才说话时并不能瞧清楚外头人的模样,店老板得了客人的同意,便撩开帘子走了进来,见着店老板本人的时候柳素和槐娘都有些吃惊,只因实在没想到登鹊楼的东家会这么年轻。 来人穿着华丽,足踏乌皮靴,因是庶人,只得服黄色腰带,然而带上饰品,繁复精致,倒是起了很好的喧宾夺主的作用。 她见柳素小姑娘视线落在自己的腰带上,笑了笑:“我这儿的东西可比不上小娘子头上的一根簪子。” 柳素摸了摸鬓边,摸到昨日出来时蔷薇儿给她簪上的一根钗子,便道:“不是呀,我这钗子我倒是常见,可你腰上挂的挂饰我可从来没见过。”阿爹说,爱学习新事物的才是好孩子,是以她向来有疑惑便问,不拘一格。 祝君庭拍手大笑:“你这小姑娘,当真憨厚得很。” “我这个啊,你自然不常见,小娘子身边这位大人——”祝君庭拱手看向景欢,继续道:“可是个人物,且你身边所见,恐怕都是官身,是以不常见我这样的带饰。” 一品紫服,三品深绯,再下便是深青色系,庶人一般不得带金玉,是以祝君庭这样的财主人物便打了一幅银饰,倒与寻常庶人做了个区分。 柳素的阿爹柳东河自捐了财产,便得了个二品长安后的爵位,只不过爵位是爵位,就是没什么实权,赐予爵位不过是岳朝皇帝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罢了,但说实话没有实权的虚位也比商贾身份要好上千倍万倍。 大岳朝很少有像阿爹这般有钱又有爵位的。 祝君庭将话题又带回来:“看阁下的样子不像是个商人,怎会对这登鹊楼的经营方式这样了解?”这正是他所不解的地方,这么多年,登鹊楼是怎样步入世人眼中的,大家都晓得,但鲜少有人能说出这背后的道道。 可是方才这位郎君却是全然猜对了。 景欢道:“我有一个朋友,小时候曾在商贾之家待了些日子,是以对这些很有些了解,我也算是耳濡目染。”语罢,似有意无意般看了一眼柳素。 祝君庭点点头:“说来,这法子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您也看出来了,这登鹊楼并不是我操办起来的,原先的主人是我父亲,只不过这两年他身体抱恙,这才将诸事都交于我打理,说起来惭愧得很,当年父亲经营祖上留下的小店,险些血本无归,不过好在碰到一位过路的高人指点,交给父亲这宣扬之法,叫我们找来一个寒窗苦读的书生,再许以利益,后来也是幸运,竟当真叫这书生高中了,倒也算得上是我们父子的机缘。只不过近年来生意越来越难做,我没有父亲那样的经营头脑,是以这些年的利润也是越来越薄了——”说到此处,他长长叹了口气。 难怪这掌柜的听见有人谈论商道便迫不及待地要出来一件,原是打了这样的主意。 景欢啜了一口茶,唇齿留香。 “不知你说的高人是谁?”听来听去,景欢倒是对这故事中的“指点高人”颇感兴趣。 祝君庭道:“哦,是这样的的,那人并未告知全名,只与我父亲说他姓柳,家住长安,当年也是来咱们这儿来跑商路的。” 姓柳,家住长安,二十年前来此跑商路。 槐娘低头笑了笑,复抬头对祝君庭道:“你这可是找对人了,素素?”又叫了柳素的名字。 柳素还懵着呢,也没往自己老爹的名头上想,突然被槐娘叫了一下,倒有些魂不守舍:“我不认识呀!” 景欢拿出扇子敲了敲她的脑袋:“小傻子。” 她揉着平白被打的头,痛得泪眼婆娑,一把眼泪含在眼眶里要落不落,忽然福至心灵:“啊!是......”后头的话又咽了回去,柳素再转了转眼睛,指着槐娘道:“可不是,咱们这儿就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女商人呀。” 虽说这里有两个女的,但是这赫赫有名的女商人肯定不是说柳素自己。 她阿爹虽是行商上的奇才,但她可不是。 “你可听说过城东虞家。”柳素直接报上名讳。 虞家槐娘,行商人谁不知。祝君庭的父亲便常常自叹,生女莫若虞槐娘,虞家这个女儿可真正厉害到了极点,若是有朝一日要选出沧夷最负盛名的闺秀,那这位虞槐娘可是要占上一笔的。 祝君庭忙行了一礼道:“失敬失敬,不知是虞老板到此,也怪我眼拙,因着平素里不常去商会,这回真人到我眼前我都瞧不出来。” 布匹生意的水深,明里暗里不比他们酒楼间的争锋相对差。 虞槐娘一个女子能力挽狂澜至此,确实是值得人致以敬意的,至少在祝君庭看来是如此。 他父亲虽是做厨起家,如今也是个实打实的生意人,但在子女教育上却是比照着官宦人家的孩子,毕竟士农工商,学而优则仕,纵使是继承家业承袭商贾之风,那也是得要识字知礼的。 大约是借了槐娘的面子,这祝君庭越发的热情招待了,不光加了菜,还取了自家店里珍藏的梅子酒,这酒给姑娘家喝甜糯芬芳,最是合适不过,只有一点不好,便是一般甜的酒后劲都极大。 柳素和槐娘都不差钱,当然也不会觉得一顿饭便是欠了天大的人情,俗话说有来有往,这祝君庭年纪轻轻能将登鹊楼经营下来,也不是个凡俗的,犯不着太过疏离。 槐娘常在外头行走,这几杯酒对她来说不过尔尔,只是柳素就不一样了。 她总是一边认错,一边又犯错,这酒疯撒过还没两日,今日便又不理景欢的颜眼,贪杯喝多了果酒,倒也着实把祝君庭给吓着了。 毕竟他们行商的人,少有不会喝酒的,比如虞槐娘和他自己,谦虚点来说,可以自称为千杯不醉,这么多年,还真是鲜少瞧见有人喝了几杯就醉了的。 “这小娘子是......”祝君庭新奇地看着柳素。 “她醉了。”景欢将褂子脱下来盖在她身上。疯丫头喝多了酒,眼下安静,可谁知道会不会突然撒酒疯。 她的小脸肉嘟嘟的,看着让人想掐一把。 景欢忍着想伸手的冲动,将她兜头罩住,径直抱了起来:“我的侍卫在外头看着,虞姑娘有什么事便唤十三。” 槐娘有些不放心:“你要带素素去哪儿?” 景欢道:“顾九州府上。”把这丫头放在自己眼前看着,总比在外头瞎蹦要来得安稳些,前些日子有人偷偷放走了陶定山,现下整个沧夷处处都是危险。 兴许不是放走,而是绑架。 景欢暗自捏了捏拳头。 那些窥伺在暗处的人,总有一日,他要将他们连根拔起,扔到太阳底下,焚烧殆尽。 然而现在,还远不是时机。 虞槐娘是柳素的朋友,放她一个人在此和祝君庭相处,总是有些不放心,景欢索性将十三留了下来。 宵禁的时辰还有些远,这会子天不过刚刚暗下来,沿街仍有些叫卖声,还有抬轿子,轿夫似乎抬着什么,非常吃力,匆匆从景欢身边略过,他回头看了一眼。 兴许是哪家老爷喝醉了酒,着急回家。 就如此刻的柳素,嘴里一直喊着要回家。 “回哪个家?”他似乎问。 柳素仿佛听见来自头顶的声音,遥远而渺然,轻声问她:“你要回哪里?” 她往温暖的地方缩了缩——这时候的风还是凛冽,尤其晚上,带着深重的露水味,恰如那日在空谷中所闻,甚至也夹杂着浓郁的檀香味。她不确定那是不是檀香味,只知道,该是一个男子身上的味道。 她所——钟意之人。 “回长安。”景欢的拳头在听见这两个字时似乎不随主人意般稍稍攥紧,又悄然松开。 “可是,我现在想吐啊——呕——” !!! 还真是......雷厉风行啊。 离这最近的地方便是景欢在这儿的行宫了。 如今沧夷城的杀人案俱已完结,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也晓得了他的行踪,这时候倒是不必再隐藏自己行踪了。 也是时候给母亲去一封信了。 春末行宫里的桃花都谢了,一树芳菲换了一树毛茸茸的小桃子,碧绿湛青的。 一片叶子落在沟渠中,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皂靴踩过落叶,溅起水渍,水中镜像被一脚踏破,惊起一片鸥鹭。 巡逻的侍卫大气不敢出,拱手弯腰行礼,装作什么也没瞧见的样子。 二殿下总不至于带一具尸体回来处理。鬼使神差的,竟有人这样想,可这也实属正常。 沧夷行宫,还是和走时一样的光景,什么都没变,就连下人的小心翼翼都没变,只因他们晓得,是在沧夷行宫蹉跎一辈子还是飞去随州一步登天全在这位二殿的一念之间,所以万万不能得罪二殿。 灯火通明,许久未见的景象,只有在宫里才有这样的纷繁复杂。 行宫内有一通渠丛宫内流过,直通向外部去,据说随州的金明池便是仿照这个而建的。 因为随州迁都,所以沧夷行宫的大半宫人戍卫都已同去随州,这两月又走了好大一批人,是以行宫中照顾不到的地方便多了起来。 然而景欢并不打算自己亲自动手收拾这个小丫头。 这未免太过不君子。 “何嬷嬷,带她去梳洗一番,给她换一身我母亲年轻时候的衣裳。”行宫里当然只有后宫女眷留下的衣裳,只是那些宫妃们的衣裳过于华丽妖冶,并不适合柳素,倒是母亲年轻时候穿过的几件衣裳很是合适。 嬷嬷是这行宫中的老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便叫了几个宫人带着柳素下去沐浴更衣,景欢则径直去了书房。 他要去给母亲回信。 起初是不厌其烦母亲的三催四问,他恐惧大哥那样的结局,也厌恶父亲的薄幸却偏装深情。但联想到方才柳素醉酒后说要回长安,景欢不免有些惘然,她想回长安,是因为家在那里,阿爹阿娘都在那里吧。 尽管她是逃婚出来的,尽管带着对家里人的怨气,可心底总有一个地方在思念故土。 大约是因为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与母亲,许久不见。 一灯如豆,摇摇曳曳。一封信写完,一地纸屑,何嬷嬷敲门闻讯:“殿下,小娘子已梳洗好,老奴将她安排在东侧屋,您现在就要带她走吗?” 景欢搁笔,将信交给何嬷嬷:“明早送到驿站去,我就不留了。” 柳素的东侧屋灯火很暗,他明知无人应答,却还是叩门三声,进去之前还稍稍咳嗽了声,似乎在提醒柳素,尽管只是自欺欺人。 他走到她的榻前,有种诡异的不安感,似乎他要对她做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但却不知这种奇异的联想是从哪儿来的,景欢适时地止住了这种联想。 “柳素,我要抱你了。”他很君子的提前问了问。而后把手插进她头发里,绕过脖子,再将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腿弯,额上忽然冒出了绵密的汗, 他们离得太近了。 第33章 甜香 迟早一样的下场 行宫宫人惯爱用鹅梨香, 闻起来甜丝丝的,何嬷嬷带柳素去的是寻常的汤池,自然也只有些寻常宫人用的皂角胰子, 从前母亲在沧夷行宫时, 倒是偏爱闻着活泼的香,说那样好, 显得人有生气些。 母亲年轻时的衣裳也是偏娇嫩些的,到底青春少艾,总是慕颜色,浅粉色的衫子穿在柳素身上倒衬得她文静了些, 尤其这样躺着不出声,她的脸颊肉肉的,应当是还未发育开来。 景欢以前不晓得,可是自从景乐出生后便知道姑娘家同郎君们是不一样的。 她只才十五岁。 “妾发初覆额, 折花门前剧。”豆蔻年纪的女郎竟也能嫁人了, 明明瞧上去还似个孩童一般。 景欢撩起她额上的碎发,露出柳素圆润挺阔的脑门, 她大约觉察到了动静,猫儿似的往里缩了缩。 她倒是越发刁蛮, 一双手出人意表地攀了上来,盘着景欢的脖子,再把他的脑袋往下一压, 顷刻间便是呼吸听着呼吸了。 隐约能听见“咚咚”了擂鼓声, 若在战场上一般,耳边尽是金鼓,他似是溃不成军。 一定是中了什么邪。 “何嬷嬷。”景欢知道她守在外头,只唤了一声, 何嬷嬷便应声,推门进来,福身问道:“少主子有什么吩咐。” 他累极了似的,碰着额头,道:“把她送回顾刺史府吧,就说是客栈的老板听人吩咐送回去的。” 何嬷嬷点头答是,叫了几个丫头,把柳素弄走,塞进马车上,一心人便直往顾刺史府上去了。 景欢没有离开,而是去了母亲的寝宫内。 寝宫门口竖了一道屏风,里面算不上奢华,但胜在简约大方,是当年皇后亲自布置的。 景欢抚着墙上凹凸不平的金玉砖瓦,一路走过去,走到内室里,似乎隐隐还残留着些母亲惯用的香料味。 然后他跪在佛龛前。 “大哥,我来看你了。”他磕了一个头,然后再站起来,将佛龛移开一个位置,果然,佛龛之后供奉着一座牌位。景欢无奈失笑,他就知道,母亲怎么会真的放下呢。 丧子之痛,切肤之痛。 父亲嫌弃大哥死得不光彩,对他的死从来都是只字不提,祖庙也没有大哥的牌位。母亲为怕触怒父亲,一直都是小心翼翼,把大哥的牌位迎到自己的寝宫中供着,且还是偷藏着供奉,这么多年,都未曾与任何人说过,包括景欢。 “大哥,倘若当初你没有陪我一同去长安,该有多好。”他抽出案上的香,点了三根,拜过便将香插在香炉中。 孤冢野魂,向来最是惹人心疼,偏他当年找遍了整个长安都不曾找到大哥的尸身。 宫人说,皇子们为怕事迹败露,早将那倒霉公子的尸身拖去喂野兽了。禁庭御院里养了许多狮子棕熊,以供贵人玩乐,是以小太监说拿人肉喂野兽的事并不是不存在。 只是,为什么会是大哥呢? 闪电陡然劈下来,紧跟着雷声轰鸣而过,景欢摸了摸脸颊,似有泪渍淌过,他自以为男儿有泪不轻弹,原只是未到伤心时罢了。 大哥是最好的大哥,也是最优秀的继承人。 母亲生了三个儿子,大哥最为年长,比景欢要大八岁,平襄三年的时候,大哥正好十五岁,父亲说,等景欢从长安回来,他们爷仨便一起去边疆打仗。 世家大族的男儿大多省事得早,有些郎君三岁开蒙,五岁便能知四书五经了,当年还是景将军的当今陛下对府上子嗣一贯看重,尤其是三个嫡子,向来是以严父教之,当然,三弟景兕仍在襁褓之中,还太小,自然不能把这婴孩带到战场上去。 为着李朝太后的寿辰,陛下特下了圣旨召景家嫡子入宫伴驾。说是伴驾,其实就是为质。李朝倒行逆施已有好些年,皇帝疑心深重,见景将军兵权在手,自然不能放心。 都说景将军爱妻如命,对几个嫡子寄予厚望,只要扣住他的嫡子,便不怕他不投鼠忌器。 大哥年纪已大了,不好控制,唯有景欢,年纪不大也不小,最是好磋磨,李朝皇帝便特意指了要景欢前去贺寿。 那是他第一次去长安,带着父亲交给他的给太后贺寿的寿礼,他闭眼在马车上沉思,手还不住的发抖,临行前他信心满满地告诉父亲,此行定不辱使命,可他终究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会害怕,会胆怯。 他捧着装礼物的匣子,手指微有些不稳,发着颤。 长安豺狼多,兴许到达之日便是死期。 他不畏死,但畏惧未知的前程。 然而等到了长安,他下榻驿馆,大哥却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景欢,莫怕。” 莫怕。 只是景欢没有想到,这长安竟成了一切噩梦的开始之地,以至于他后来时常想,若是那天他看见大哥时便立即叫他回去,是不是,大哥就不会死了。 李朝太后寿宴,灯火辉煌,万民同庆,说是如此,实际却可笑荒诞。 这万分盛景,无一不是自百姓脂膏上搜刮下来,那些可怜的百姓被搜刮干净了肠肚,还要被迫与那高兴的太后同演一出太平盛世。 大哥与皇子们同立高台,却因俊美的容貌而招了祸。 那天长安城里的世家小姐,无不为景将军家的嫡长子而倾倒,回去后纷纷命家里小厮奴仆前去打听,昨夜那位与诸皇子同立高台的郎君,是谁家公子。 这自然,引得许多人不满。 向来平分秋色的长安世家贵圈,却不慎被一个外来质子独占春色,尤其那几个赫赫有名的纨绔在大哥衬托下,矮成了尘泥。 大哥被纷沓而来的挑衅折磨得苦不堪言。 李朝的三位皇子送来八个舞姬,他们看向大哥时,满脸的不怀好意,临走时还拍了拍景欢的脸,冷笑道:“小鬼,收敛行事,否则迟早一样的下场。” 大哥洁身自好,自然不会碰那几个纨绔皇子送来的舞姬,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那一日,景欢躲在景献的床下,原是想躲起来等大哥回来吓他一跳。 那一日,正是十五,雷声轰鸣,雷公却不闻人间事。 景献被人绑着丢进屋子里,那几个舞姬盈盈笑作一团,口中道:“大公子别怕呀,我们可是遵了几位殿下的意思来伺候您的,只是几日了您都不曾正眼看过我们,我们便只好出此下策了。” 房里熏了很浓的香,景欢闻得昏昏欲睡,舞姬们站在床前,把出口堵得死死的,景献挣扎着从床上滚落,忽然一道闪电劈下,将这屋子照得亮如白昼,景欢看见了摔在地上的景献,他脖子上缠了好长一条白绫,那些舞姬们拖着他,将他的背抵在桌腿上,几个人按着那桌子,大哥的脸被勒得发青紫涨,景欢死死地捂着嘴巴,他知道大哥已经看见了躲在床底的他。 大哥对他摇头。 如果他出去,也难逃一死。 他亲眼看着大哥被舞姬们勒死,却什么也做不了。他这一生,未有如彼时无助之时,直到现在,仍是不敢回首。 雷声偃旗息鼓,转眼暴雨如注,舞姬们拖着大哥的腿,竟这么肆无忌惮地闯出门去,她们将大哥的尸身暴露在雨下,他却不知道她们要将大哥拖去哪里,也许是带回去给他们的主人复命。 此前也曾听闻李朝皇子荒诞,却不想,已是残暴至此。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这不过,他的梦从开始就满是悲凉。 又是一声巨雷,陡然劈下,将景欢自回忆中斩回,他望着面前的牌位,忽有一种极深的罪孽感。 “大哥,不知不觉你已故去十二年了。”这十二年,于景欢来说每一秒都是苟且偷生。 “我却一直未曾给你上柱香过。”他叹道。 大哥是父亲最器重的嫡子,但这个为他骄傲的嫡子的死法实在不光彩,那几个皇子在长安勋贵面前大肆抹黑大哥的名声,说他是纵欲死在自己送去的舞姬的床上。 他记得他们那丑恶的面容,谈论起大哥时眼神极其轻蔑:“乡野出来的什么大公子,像是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似的,一次八个,啧啧啧,难怪会死在女人床上。” 景欢在长安待了数月,母亲重病,陛下不得已只能放他回去,毕竟景将军嫡长子如何亡故,大家彼此心知肚明,陛下也是怕自己逼得太过,反倒把人给逼急了。 景欢的自由是以大哥的命换来的。 “大哥,那些害过你的人,你见到了吗?”香烧得快尽了,香炉里灰烬寥寥。 十四岁他重返长安,借故引出那三个皇子,将他们引到长安城郊的梭山上,那时下了好大一场雪,梭山上不白茫茫一片。 景欢悄悄拔出腰侧的刀,手起刀落,便斩掉一个皇子的头颅,血溅了满脸,揩着还是温热的,他笑着看向面前两个惊慌失措的皇子,道:“迟早一样的下场。”原话奉还。 所有人世间的罪孽,便叫风雪洗去吧,倘若掩盖不掉,便是今生罪孽太重。 落得野兽之口腹中,也是报应。 他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第34章 抽身 他躲着自己呢 槐娘直饮到城中敲更时才撤去, 到底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对手,难免要尽了兴才好, 这么一盏一盏喝下去, 槐娘似乎全然忘了家里的烦心事,等到月上中天, 已有醉意,站起时颇有些不稳当,不过好在景欢留下十三看着她。 槐娘扶着额,十三站在一旁像个木桩子, 任由她搭在上头。 槐娘却矜持地指着十三,道:“大家闺秀,不成体统!”也不知是说自己还是说谁呢,总之十三瞧她这个醉鬼模样, 也是无可奈何。 祝君庭也醉了, 登鹊楼的管事立马扶着他去雅间休息着了。 翌日,天气晴好, 柳素蹬了一脚被窝,也不知谁, 明知道天气越来越热还给她盖这么厚的被子,她一脚没蹬开,在被窝里扭来扭去, 像一只被包起来的粽子。 “小姐, 您要是再这么不管不顾地喝下去,我和茉莉迟早能将醒酒汤熬成天下美味。”原是蔷薇:“这来了沧夷不过数月,您都醉两回了。” 柳素揉了揉宿醉过后的脑袋,确实是晕晕沉沉, 发涨发痛。 她接过蔷薇端来的醒酒汤,呡了一小口,眉眼皱成一团:“这不是好事嘛,正好磨练磨练你们的厨艺。” “以前在家时总要防备着爹爹,不敢喝醉,现如今嘛可不同了。”她洋洋得意,疏忽却是想起了什么事,问道:“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 她再瞧了一眼眼前屋子的陈设,怎么那么像顾九州的家? 再仔细一看,还真是顾九州府上,柳素遂疑惑道:“我这是怎么回来的?” 蔷薇接话:“一大早上槐娘小姐便叫我们来了,说小姐在顾刺史府上,开始我还不信。” 柳素把醒酒汤一饮而尽,嘴里似还有些余味回甘,茉莉紧跟着道:“我们还奇怪呢,说小姐怎么会到顾刺史府上,结果槐娘小姐说的是真的,所以小姐你昨晚是怎么回来的?”她似是无心一问,倒把柳素给问住了。 她是怎么回来的呢? 她醉得迷迷糊糊的,使劲敲了敲脑袋,可怜巴巴地道:“我怎么回来的......我也不记得了。” 茉莉轻轻笑了起来,蔷薇呲她:“好了,别逗小姐了,我说吧,小姐是跟着桓璟大人回来的,只不过我今早问看门的家仆,他说昨晚并没见到桓璟大人,对了,小姐,你身上的衣裳是谁换的?” 柳素再度懵了起来:“我身上的衣裳不是你们换的么......” 这回可轮到蔷薇和茉莉面面相觑了,蔷薇性子急,当即便有些沉不住气:“难不成是桓璟占了小姐的便宜?”她义愤填膺,气得不行,她就说桓璟怎么会这么好心带小姐回来,果然还是有预谋的。 “小姐,都怪我们昨日没跟着小姐。”茉莉十分自责,握着柳素的手,喃喃道。 柳素忽然笑道:“都在想什么呢,我没有什么事啊,你们想多了,桓璟不是那样的人。”他那样清高的郎君,怎肯做这等趁人之危的下作事,这段日子虽不说全然了解,但却也算是将各人的性子看了大致。 景欢是不会那样的。 她捏了捏衣领子,摸得出来是好料子,但单看花样和款式却是有些过了时的,倒很像阿娘年轻那会儿会喜欢的样式。闻着还有淡淡的檀香,好似经常礼佛之人的衣物。 “兴许事出有因吧。” 景欢彻夜未回顾九州府上,一整晚都跪在佛龛前,那是他在同大哥赎罪,只是往者不可追,他如今再怎样的忏悔,都换不回大哥的性命了,只有更好的走下去。 他自问罪孽深重,手上沾了无数的血——有罪的无辜的。 倘若死后,永堕阎罗,也不失为一种赎罪。 地牢里阴暗潮湿,永不见天日,陶定山自昏迷中醒来,眼睛很快便适应了黑暗。 “这是哪儿?”他嗓音嘶哑,嘴唇干裂,手上也没有劲,那把跟随自己多年的宝剑早在被景欢他们带走的时候就取下了,是以这会身边什么也没有。 他晃了晃了手上的铁链子,嗤笑道:“也太看得起陶某了。” 大约是铁链子晃动的声音惊动了什么人,地牢里迎来一位不速之客,他整张脸隐在风帽中,低垂着头,声音比陶定山数日没饮过水的嗓子发出来的还要喑哑些。 “李朝大将军的风采,过了这么多年,终于又让我见着了,当真是失敬。” 然而从他的态度来看,陶定山可没感觉到一丝的“敬意”。 “你是谁?”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像是落进了一个事先预设好的陷阱,然后如同一只老鼠般对北方戏弄。 “念奴是我的好孩子。”黑袍人如是道。 陶定山一时哑言,再说话时声音似略有哽咽:“素月......是你故意的。”他让素月做下这一切,目的便是为了引他现身。 黑袍人笑了起来:“那当然,大将军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多年一直行踪成迷,我不施些手段怎么见到您呢?” “所以,是你害了素月。” 黑袍人摇摇头:“怎么是我呢,我可是一心为了她啊,她不是恨那些负心汉么,那么索性便让她杀光了便是,那些人都是该死不是吗,那些往日的姐妹,往日的情人,哦对了,包括陶大将军你。” 陶定山的目光冷了下来:“是你害死了素月,我要杀了你。” 黑袍人哂笑:“那你更该杀了你自己,你忘了,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你啊。”他说完这句话便走了,仿佛只是来特意与陶定山叙旧的。 叙旧。 陶定山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个词,也许那人是他旧日相识? 可他为什么要抓他来此地呢,岳朝的旧识,除了景欢恐怕无一不是想将他大卸八块的吧。 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们这么费心的呢? 长安。他忽然想起了长安,目光忽然睁开,眼神锐利,世人都说长安是潜龙藏宝之地,而陶定山是李朝在长安最后的守门人。有些事,只有他会晓得。 “可笑。真是可笑。”这浓雾一般的黑暗中忽传来诡异的笑声,刺人肌骨。 景欢一夜未眠,昨夜在佛龛前不知不觉竟枯坐了一夜,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家国大业都还在途中,他怎能沉溺于片刻的不安宁,景欢握紧了拳头,与大哥告别:“大哥,我终会完成你我所愿的。” 九州康泰,江山万年。 “十三。”他知十三已回:“沉寂得太久了,是时候露一些锋芒了。” 十三眼里迸出流光溢彩,摩拳擦掌着自梁上跃下:“单凭主上吩咐。”殿下麾下的十三暗卫大多是景仰殿下大名,因此一路追随,十三便是其中之一。 他少时还在与那些男孩斗沙包时便听过二殿下的大名,那是何等的英姿勃勃,意气风发,便想着总有一日要追随殿下完成这家国大业。 可是岳国初建,陛下对殿下存了隔阂之心——大约是因为殿下功高盖主,于是他们整个二殿下府的人,包括暗卫都开始韬光养晦。 殿下说,与其将所有弱点都暴露在敌前,不如厚积薄发,一击即中。 景欢沉寂了五年。 这五年朝中想要踩着他爬上去的狼子野心比比皆是,他忍让、装不知道、冷眼旁观,只为今朝。这场棋局他步了五年,终于是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永平坊的那个妓子安插进南部没有?” 他说的是月娘,那个查案时顺手救下的妓子,其实也并未想着能让她发什么大的作用,只是见她可怜,一时起了恻隐之心,尤其是在景欢看见柳素那哀怜的表情之后。 不知怎的又想起那个丫头,不能再想了。他告诉自己。 十三早早便将月娘安排在兴雨轩,便是南部一个颇有名声的青楼了,沧夷城中不少达官贵人都喜欢去那儿。 “月娘颇为用心,谨记着主上的教导。”景欢自是不养闲人,他从来只给人一次机会,将她从那肮脏下作的地方中带出来,已是给了其怜悯,同样的善心不会再发第二次。若是月娘没能把握好这机会,那么也只能接受被扔在兴雨轩自生自灭的命。 兴雨轩虽说也不是什么正经去处,但比起月娘从前待的地方,已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景欢没有再说话,只是神思邈远的看着眼前的景,十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瞧见檐角下挂的一串铃铛。 风一起,叮铃作响。 接下来的十数日,柳素都没再见到过景欢,为此还颇为惆怅,蔷薇打趣她说:“小姐日日望眼欲穿,眼瞧着是要瘦得不成样子了,简直形销骨立。” 柳素便赶紧摸摸自己的脸蛋,害怕自己真饿得形容枯槁,那么这样等景欢回来的时候瞧见她这个样子,恐怕便要被吓坏了。 茉莉笑道:“哪有,咱们小姐天生丽质,从来不必忧心容颜。” 她虽不是什么绝世独立的大美女,但也算得上清丽可人吧,柳素如是想着。那么景欢那厮也没理由躲着自己啊。 不过,要想知道景欢是不是有意躲着自己,只要问一下顾九州便知道了! 顾九州正要跨进门,不妨被柳素抓了个正着,顾九州心里直犯嘀咕,心道都怪景欢和柳素这两个人,害的自己回趟家跟做贼一样,天天防备着柳素问自己景欢的下落。 他当然知道景欢在哪儿。 “顾九州!桓璟是不是躲着我?”她开门见山,如此直白。 顾九州抹了抹头上的冷汗:“我......我不知道呀。”堂堂父母官,竟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吓成这样,真是......造孽啊。 “顾九州!你每日早出晚归,可不就是躲着我问你么!蔷薇和茉莉说你这几天忙得很,吃了饭便跟旋风似的消失了,除了饭点,平日里见你一面比登天都难,我问你,你府上少了一个人,你就不查一查么,万一他遭了什么不好呢?”小丫头咄咄逼人。 顾九州有苦难言。 呵呵,二殿下遭什么不好,他能遭什么不好,这里最不好的就是他! “小姑奶奶,您别问了成不成,您别问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也得有胆子说啊,他是不要命了,犯得上? 说来说去这俩人搞矛盾关他啥事啊,他只是一个无辜的,最可怜不过的刺史罢了,弱小且单身。 啊不对......这俩人难道没发现在跟彼此闹矛盾吗?平生第一次,顾九州破案神速。 然而仔细一琢磨,不免心头愤懑,这都啥事啊! 第35章 机会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可是景欢夜不归宿, 他能去哪儿呢?”柳素问顾九州。 城中有宵禁,数日前景欢差遣人将她送回来,可他自己却住在了外头, 那么八成便十足在那个时候景欢便起了躲着她的心思了。 所以......那天晚上是发生了什么了? 柳素按了按太阳穴, 却只感到突突地筋脉跳动,其余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顾九州偷眼去瞧柳素面上神色, 见她似乎心不在焉,当即便舒了一口气。这小姑奶奶,最好自己把事情想明白,可别这么直愣愣地问他了, 他能知道什么啊,他要是能揣测出二殿下的心思,那也不至于窝在这沧夷城做个小小的刺史啊。 早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去了。 顾九州偷偷摸摸地想要溜走, 却不期然地被人拉住了衣角。 起初他以为是柳素, 正想告饶:“姑奶奶,您饶了我吧, 我是真的......”困啊。昨日连着今日昼夜不歇地陪着二殿下找人,将各大青楼酒肆都跑了一遍, 现在小腿肚子还在转筋呢。 然而柳素就站在他面前,还一脸问号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顾九州回首望去,槐娘笑着看他:“顾刺史就行行好告诉我妹妹吧, 她啊, 再这么愁下去,只怕头发都快掉光了。” 顾九州揪了揪自个儿头上的发,想着,恐怕柳素的头发没掉光, 自己的头发便要被她的问题给愁死了。 “这......这很可能影响仕途啊。”他看着槐娘的脸,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竟说不下拒绝的话,于是一句言语到了嘴边,思虑再三,便成了这样。 他说的也是真,得罪了二殿下,官身不保了。 槐娘将揪着他衣袖的手指缩回去,顾九州便瞧见那莹白如玉的指尖溜进了袖子里,藏得深深的,再也瞧不见。 她笑了一下,顾九州颇有些不好意思。 槐娘也是从未见过如此“没有威严”的大人,一时间也觉得很是有趣,不觉对顾九州打量起来,长身玉立,离了景欢这样的珠玉在侧,加之梁大那粗犷身躯映衬,这词倒是与顾九州颇为相得益彰。 顾九州感觉到槐娘的打量,不由得往上挺了挺腰板。 在国子监时,他的容貌便是不差的,起码在京城里,他们国子监的监生游街,常常能惹得怀春少女满街尖叫。 若是在中古时代,恐怕得是掷果盈车。 槐娘捏了捏柳素右手手上的虎口,此举乃是在安慰她。 近来柳素的心情变化她也是看在眼中的,槐娘自幼便没了母亲,一路都是父亲教养着长大,再后来少年丧父,槐娘便学着在商场里摸爬滚打了。 见过世面的女子不会如闺阁女子那般迂腐守旧,也不会觉得柳素这样的举动是违反了什么《女则》、《女诫》,素素她正是青春,正是最慕少艾,发乎情止乎礼的喜欢有什么不可以呢。 但是若是一般的女郎喜欢上一个郎君,那郎君要么直截了当的拒绝,要么便欣然接受。 而似景欢这般对素素先给个枣再打一巴掌的做法还真是少见,那日酒楼畅饮素素喝醉了,她是亲眼见着景欢将她抱走的,若说景欢对柳素没有意思,那断然是没可能的,她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柳素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感情里最忌这样的似是而非。 平白惹得许多伤心。正如现在,景欢离去数日连个招呼也不打,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一个人若是铁了心不想让你寻找,那么便是踏遍天涯海角也是寻不到的。 “柳素你也莫太忧心了,他肯定还会回来的,左不过就在这几日罢了。”顾九州一个大男人,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但是见着柳素这般神态,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是以说下了这些话。 柳素闻言抬头,眼睛里亮晶晶的:“真的吗?”目光中充满了希冀。 其实顾九州也无法笃定,但他为了自己安宁和柳素不伤心,也只好硬着头皮道:“真......真的。” 柳素便高高兴兴地回屋了,说是要好生收拾一番。 “也对,她这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怪憔悴的。”槐娘没有动弹,顾九州找不着倾诉的对象,便对着槐娘说了这么一句,脸上还带着笑。 槐娘方才是笑着送柳素进屋的,可等到柳素完全进了屋子,把门锁起来后,槐娘才渐渐冷下脸来。 “顾刺史,我们姐妹不过是寻常商户罢了,都是本分的生意人,还请各位大人不要作弄我们。”她如是道,顾九州面上一愣,又听她继续说:“我见识浅薄,但识人的本事还算是有些,大人在咱们沧夷城已经是惹不起的官老爷了,可瞧着刺史大人对桓璟大人如此尊敬,言行中似乎还有一丝惧意——这些素素没有瞧出来,或许瞧出来但被她下意识忽略了,但是,我是看在眼中的,起初我也没有想过怎么样,我只是素素一个玩的来的姐姐,不该也不能对她指手画脚,可我也绝不允许旁人这般作弄我妹妹,顾刺史,我知道你们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自然都有很重要的事务在身,如果你们只是闲暇无聊得发慌,还请放过我妹妹,她年纪小,会当真的。” 这是顾九州见槐娘的第二面,也是他第一次听见一个女子在他面前这般长篇大论。 颇有些自叹不如的感觉。 这长篇大论倒叫他听出了些书本上没有、夫子们不曾教导过的道理,倒还真是有些道理。 “有趣。”他眼见槐娘的背影自他面前缓缓行过,再消失不见,忽地由衷道。 柳素正高高兴兴地捣鼓她的首饰盒子。从长安家中带来的不多,之前又总是趁着缺钱的时候去当一两件首饰,是以这会想起来打扮时便不免有些捉襟见肘了。 化妆匣子都见底了。 柳素有些羞赧地冲槐娘吐了吐舌头:“都怪我花钱太快了。” 槐娘摸着柳素的脑袋,毛茸茸的,柳素忽然把头贴上来,手圈上槐娘的腰,撒娇道:“给你瞧见了,你可得养我啊,不然到时候就只能做乞丐一路要饭回长安了。”那岂不是要把阿爹给吓坏了。 槐娘扮过她的脸,刮了刮她的鼻子:“你这个败家小娘子,若不是我虞槐娘腰缠万贯,换了谁能养得起你?难道靠顾九州吗?” 柳素赶紧摇头:“我才没有要他养我呢,我在顾九州府上住着可是给了银钱的,阿爹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才不会留人把柄,这账可是要算清楚的!” 她气鼓鼓的样子倒真像只小河豚,槐娘不禁笑出了声,随后握着柳素的手道:“素素,跟我回家吧,这儿都是男子,不适合你住。”槐娘当然知道柳素住在这儿是为了什么,可是现下那人刻意避着柳素,不管他究竟有没有那份心思,单看这举止行为便可见一斑了。 此人并非良配。 “你听我说,桓璟心思太深,于你并不是良配。”然而柳素却又继续捣鼓她的首饰去了,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她方才的话,槐娘摇了摇头:“素素,你听没听我说话。” 柳素敷衍道:“听了听了,槐娘,我的金丝攒珠簪子也不知去哪儿了,怎么都找不着!” “说不准是你把它当了。” 柳素摇摇头:“才不会,那簪子是我心爱之物,我怎会......” 槐娘暗自叹了一口气,看着柳素这没心没肺的丫头跟个小布谷鸟似的没完没了地蹿来蹿去,心头半是担忧半是无奈。 也不知当初助她离家是对还是错。 ******************* 兴雨轩 兴雨轩在沧夷城中已有数年历史,来往都是达官贵人。 景欢要了一杯清茶,不理会龟奴打量的眼神,兀自静坐着喝茶,听说这里前阵子闹了桩事情,有一随州纨绔来此处嫖妓,看上了花魁娘子许都知,竟不问缘由就要将人带走,当时他身边带了许多家仆,兴雨轩一时不敌,竟被砸了场子,是以自那之后,楼中的管事嬷嬷便新招了许多龟奴和打手。 “人人都说这兴雨轩东家背景了得,可我却不见得是如此。”兴雨楼不仅是狎妓的场所,也是谈事的好场所,据闻,在此处交易的消息,从未有走漏过。 “何以见得?”有人追问。景欢自幼习武,耳力颇佳,是以轻易能听见二楼座中人所谈。 楼中若闹市,他自岿然不动。 “若是真有人撑着,怎会被找了茬?拘束那楼中第一花魁许都知也被那纨绔公子带回随州去了。”那人发出一声喟叹,似乎为那许都知的命运而担忧。 一入宅门深似海,后宅的事可比市井勾栏要腌臜得多了,许都知虽说是青楼中人,然而名声响亮,在这兴雨楼也是有一席之地的,可若是入了纨绔后宅,那可真是再不见天日了。 他这是可惜佳人。 景欢饮了一口茶汤,一片浅叶漂在上头,格外碍眼。 “公子,这边请,您点的人就在楼上。”景欢搁下杯子,那迎客的龟奴立刻便将茶具收了起来,交到随在他身后的小仆手中,再吩咐他将其收起来。 “宋官人,好久没见到你了,还以为你不在这兴雨轩做了。”那龟奴唤作宋大官,兴雨楼中相熟的客人便送他一个诨名“宋大官”,半是戏谑调侃,这宋大官是管事鸨母的姘头,在这兴雨轩也算得上半个管事的了,鲜少出来接待客人,很难得瞧他这般热络,平日里不是在楼子里闲逛,便是与那鸨母调情,是以相熟的客官见他一反常态不免调侃起来。 宋大官将人送上了楼,才有空回话,抱拳道:“各位老爷们实在是冤枉我了,我家那口子总是埋怨我整日里只知道吃酒,昨日还说我呢,这不才被逼着出来迎客了么。” 看官们一派哄笑,也不知他说的是真还是假,但有一点,那就是这个人必定非富即贵。 角落里似乎有双眼睛悄悄沉了下来,不怀好意。 景欢径直进了月娘的门。 在这里十数日,月娘倒是对这位“大人”的身份越发敬畏,但并不想知道,因为有时候知道得越多,人死得越快。 他大约是个极为了不得的人物,大概率同京城脱不开干系。月娘只揣测到这儿。 景欢看着窗子外的月亮。 因天气越发得热了,楼里换上了纱窗,这样以便外头的风能透进来,也不至于平白招了蚊虫,可还总是有些漏网之鱼,是以屋里燃了很重的香。 兴雨轩的东西都不是廉价货色,所以月娘屋子里的香气很馥郁,但不难闻。 永平坊竞争对手众多,兴雨轩能跃居众人之上凭的便是一掷千金的豪迈。 谁也不晓得他背后的东家是谁,世人只知道它背景强大,极为神秘,其主人数年间都不曾露过面,手下的几个管事也只有少数见过东家。 然而正是因此才给了兴雨轩蒙上了一层神秘感,更使达官贵人们对其趋之若鹜了。 “哪怕是自己亲手建下的产业,总也不能全然放心啊。”景欢对月轻叹。 月娘心中激起千层浪。 兴雨轩是他的?竟是他的?然而面上却纹丝不露。 景欢挑起她的下巴:“很好,就是要这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月娘斗胆问公子,为何将这秘密告诉奴。”知道越多死得越快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 景欢轻笑:“因为你不会说出去的。”在你动了说出秘密心思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死了。 “我手下从不养闲人。”不论是月娘这类的人,还是为了杀人的人,都有其作用,他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这是第一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 第36章 热情 热情熄灭了? “槐娘小姐, 不好了,虞家来人了!”茉莉儿带来个慌慌张张的人,原是槐娘的贴身丫头秋儿, 秋儿也不知怎的, 面上火急火燎得很,见槐娘在同柳素讲着话, 当即也顾不得主仆体统,径直便拉着槐娘出了门子。 槐娘心头不解,好奇问道:“虞家来什么人?”这沧夷城内叫得出名字的虞家统共不过寥寥几人,而这几人中又鲜少同她有交集的。 秋儿捋直了舌头, 解释道:“不是,不是城中的虞家,是祖宅那块的虞家。” 槐娘蓦地一愣怔,当真是险些忘了, 他们虞家的根原不落在沧夷, 是祖父带着父亲从虞家分出出来的,然而却实实在在是数年不曾有什么交集了。 父亲既去, 虞家宗族寻她这么一个孤女,有何意图? “八成是二叔和三叔这两人带来的。”槐娘咬碎一口银牙, 当即便咬定是虞广年和虞广财两人生出的事端,这两位叔叔,还真是见不得旁人半点好, 眼瞧着父亲留下的基业有了些起色, 便动气了歪脑筋来,可那两人到底是长辈,正如柳素所说,若是当庭忤逆, 她便是剖心自证,也难逃世人指摘,毕竟人言可畏。 柳素闻声追了出来。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原是要跟槐娘一同回去住的,左右整日住在顾九州这儿也等不到景欢的消息,还不如自己去找点事做。 槐娘致歉道:“素素,今次恐怕是不能请你过去与我同住了。” “怎么了这是?”她方才隔着门只听了个大概,只晓得是宗族虞家那边来人了,却不知究竟是个怎样的事态。 槐娘也不想麻烦柳素:“左右是些家族里的事,你听了只会烦心。” 秋儿嘴快,径直便吐露出来:“哪是什么家族的事,分明是二老爷和三老爷见咱们虞家生意好了,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宗亲叔伯,对付一个弱质孤女,着实是令人不齿。 这些桥段往前柳素在话本子里看得多了,竟不成想有朝一日还真的发生在自己周遭。虞广年和虞广财这两个势力小人还真是不拿自己当人看,偏要去做那起子畜生干的腌臜事! 柳素才忍不得。 “秋儿,你别吓着素素,她不知道这些。”槐娘扭头叱责秋儿,秋儿只梗着脖子,眉宇里全是气愤。 柳素自然知道槐娘的顾忌。 到底是家族丑事,但凡是个人都不想轻易说出口。 可既然她知道了,便不能装作看不见,这个公道,她是一定要给槐娘讨回来的。 柳素握紧了槐娘的手,对她道:“槐娘你放心,我陪你一起,绝不往外多说半个字,若是他们敢欺负你,我定不会放过他们。”她说得咬牙切齿的,倒是像极了没牙齿的小老虎。槐娘冷不丁被她给逗笑了,面上的阴郁也去了几分。 “好吧,那你便跟我去吧,只是这家宅中的争斗可比破案要复杂也腌臜得多。”柳素自小在长安侯膝下,长安侯夫妻没有儿子,却对两个女儿视若珍宝,是以柳素从未体会过,什么叫家宅不宁,什么叫,狼子野心。 她被保护得太好了。 “放心吧,槐娘姐姐!”她一高兴了就会乱喊哥哥姐姐的,槐娘笑着摇了摇头,这还是个小孩子脾性,不知天高地厚,也罢,这回便带着她见识见识,家族间的阴私龌龊。 虞家一片安宁,森然得很,同平日里大不相同。 刘伯站在门口等着槐娘。 槐娘下了马车,刘伯便拥上来,附着槐娘耳朵说了些什么。大抵是些不太好的消息,以至于槐娘起得捏紧了马车旁边的杆子,咬着牙忿忿道:“好哇,他们竟敢如此。” 柳素跟在后面,看了眼槐娘。 槐娘平下心气,缓缓道:“素素,要不你还是不要进去了。”她怕宗族的人突然发难,柳素年纪轻,脸皮薄,恐怕挨不住骂,到时候场面难堪起来,还不知会出什么事。 柳素拍了拍槐娘的手腕:“我没事,槐娘,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自父亲去世,槐娘便一直是孤身一人处理各样的事,从来那些艰难地决定一以贯之地都出自她一人之手,每次下决定前总是瞻前顾后,可是一旦决定,面上总是看着轻松,其实旁人哪里瞧得见她半点的担忧。 她身上担负得太多,太重,虞府数十口家仆的生计还有虞家锦绣坊百余人的生死。 从未有人与她分担过,所以槐娘她不敢怕,也不能怕。 “爹爹说,有什么事昂首大步走过去便是,只要还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柳素说道。槐娘面容恬淡,接收到柳素鼓励的目光,突然冲她笑了笑,不知怎的,心情竟然和缓许多。 宗族耆老皆聚一堂。 “虞槐娘。”为首者应是族长,操着浓重的外乡口音——那是以前爹爹同祖父在一块时会说起的方言,那时候槐娘还很小。 “不知各位叔伯们到此有何指教?”她淡淡说道,说着便要往上首去,上首并无人坐,若是爹爹还活着,那应该是他的位置。 族长以拐杖止住了她,开口便是威压十足:“你可知罪?女子本不该在此。”几乎所有世家都不允许族中女儿到祠堂,只是虞家人丁不旺,爹爹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如此也无可奈何。 槐娘在心中暗自冷笑。 “女子,也不该抛头露面,四处行商。”族长以拐杖叩地,重重的三下,以此表明心中不满。 但,那又与她虞槐娘何干。 爹爹壮年猝亡时,这些人在哪里?她年幼失祜,举起家中重担时,这些人又在哪里?不过是仗着自己族老身份以此来耀武扬威,做的一场把戏罢了。 有些人,未老且不尊,偏要世人敬他、爱他,却不知只是倚老卖老罢了。 槐娘没有作声。 她太清楚这些人的秉性,若你胆敢还口,便是一顶不敬长辈的大帽子扣下,直会教人无处容身。 “槐娘,你听听,族长说的很是在理呀。” 柳素朝说话人的方向看去,那人一脸谄媚,带着股奸计即将得逞的快意,得意洋洋,是槐娘的三叔。 “槐娘,二叔和三叔也是为了你好。”二叔虞广财清了清嗓音,开始粉墨登场:“你需知,一个女孩子是不该在外面这样成天抛头露面的,这样不成体统,咱们虞家也是乡绅豪族,你这样,恐让我们面上无光。”说罢,还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打着这等主意。 就连柳素都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哟,那您们来得可不巧,我们家槐娘现如今可不用抛头露面的,自有人巴巴地要帮她打理呢。”柳素嗤之以鼻。 槐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联想到她之前所说的对策,不由睁大了眼睛,但看着族长与二叔三叔几个人都被惊得愕然的样子,槐娘并没出声制止柳素的发言。 她接下去会说些什么呢? 三叔痛心疾首:“槐娘啊,你可不能上了别人的当啊,他们对你都是有所图的啊!” 柳素听着这话只想吐,若论有所图,恐怕谁人也比不上座中各位族老,总有一些人打着“为你好”的名堂,光明正大的施行其不轨的意图。 柳素冷笑:“你难道知道槐娘的未婚夫是谁了,就胆敢说这样的话?她未婚夫可是本城刺史,堂堂刺史会打一个孤女的家财主意?我看三叔你也是昏了头了。” 槐娘挑了一下眉,愕然地看向柳素。 她着实不意柳素竟会说顾九州是她未婚夫。 顾九州能同意? 唔......不过现下最重要的是,族老们肯相信么?刺史和商户女,《岳律》都那么显而易见地排挤商户出身的人家了,顾九州身为国子监的学生,熟读律法,能在此年纪做到刺史一职,自然是有点察言观色在身的,他又岂会给自己的前程自找不痛快? 柳素揪了揪槐娘的袖子,示意她淡然处之。 族长似乎有些动摇:“你说的可是真?”若真有此等好事,那么对虞氏来说倒是件好事了。他瞧了瞧虞广年两兄弟,神色颇为不满,这两兄弟也真是的,打起自家侄女家财主意之前也不打听打听清楚,这一问三不知的,就敢堂而皇之地登门? 虽说孤女本不该抛头露面,若是按照他们祖宅里的习俗,女子在出嫁前东奔西走合该打死,更不必说行商之类的了。但毕竟人家现在已有了夫家,且夫主是本城刺史,那就不可等闲视之了。 族长面容和悦下来,道:“虽说如此,却是该更注重自身言行了。” 槐娘对族长这一转变并不意外,早前便听爹爹说,远在祖宅的家族族长一贯是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对着女子更有着天然的仇视。 “族长请讲。” 族长道:“妇人怎可当街饮酒?”不必说,自又是二叔三叔这两个喜欢扒门缝的跟着她的行踪瞧见的。 槐娘也不反驳,只是福身:“槐娘知错,族长息怒,往后不敢了。”这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全的,省的落人话柄。 “不是——族长,您就这么信她?我和二叔可从未听过槐娘你有了未婚夫婿啊,按说,你爹爹过世了,我们俩算是你半个长辈,你若是要成亲,是不是且先得与我们知会一声?” “这......”他俩说的也算是有理:“你可有信物,若是没有信物,怎么证明你与顾刺史有了婚约,那么......” “谁敢为难我家槐娘?” 槐娘回头,便瞧见顾九州踏进宗祠里,他穿着一身天青色罩衫,眸光里全是冷意,直比肩天光日色。 惊艳之后,全是愕然:“你怎么来了?” 顾九州语气亲昵,揽过槐娘的腰,摸了摸她的发,笑道:“我不来,你都快被他们欺负死了。” “怎么有人欺负你都不告诉我的,是怕我忙不过来吗?傻瓜,你的事,我总是会上心的。” 槐娘疑惑地看了一眼顾九州,只是他深情款款,似乎毫无破绽,槐娘又打眼去瞧柳素,她倒也着实是意外,似乎没想到顾九州会来。 族长知道顾九州的身份,当即也不拿捏着架子了,要请顾九州上座。 一通寒暄。 “槐娘,和你柳素先出去吧,此间的事有我处理便好,方才从顾府来得匆忙,还未用午膳,可别饿坏了我心疼。” 槐娘懵懵然就被赶了出去。 蔷薇早做好了鲜虾云吞面,等着柳素和槐娘从祠堂出来吃。 “小姐,这么早,我还以为你和槐娘小姐肯定要在里面待上好一会的。” 柳素咬了一口云吞,鲜香四溢,含糊不清道:“出了些岔子,不过总体还在我预计之内,祠堂那儿有人帮忙处理了。” “槐娘,你想什么呢?” 槐娘支着手臂,撑着下巴,亦不知在想些什么总是神神在在的。 “我在想,顾九州怎么会来。” “自然是有人知会我过来啦。”顾九州的声音。 柳素惊叹:“这么快?” 顾九州对蔷薇道:“给我也来一碗鲜虾云吞面。”复又看了一眼槐娘:“虞小姐不介意赏我这个功臣一碗面吧。”他笑容轻佻却不轻浮,总之瞧着是与前几回见面都不一样了。 槐娘避开他的目光,扭扭捏捏:“不介意。”声若蚊蝇。 柳素也没在意,只是茫然问道:“谁喊你来啊,我可不记得我知会过你。”为了保住槐娘的面子,柳素先前只是想借着顾九州刺史名头一用来着,可谁曾想,现如今的人抠细节得很,句句都总问在点子上,可每成想,顾九州这个平日里傻不拉几的,竟也知道主动过来送援助了。 “还能有谁,就那个谁呗。”他也开始含糊其词了,只是眸光里闪着八卦之火,熊熊对着柳素燃烧。 “哦。”柳素顿时觉得意兴阑珊了。 “他自己怎么不来。”这人,真是,派遣个小弟过来看热闹是怎么样,凸现他幕后庄家的霸气威武吗? 露面之前还要跟她玩欲扬先抑? 还是,他压根就不打算露面了。 热情过后,往往是沉而久远的清醒。柳素懂得这点,是以很快地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孤注一掷的热情,于旁人来说,或许不过是避之不及的累赘。 第37章 初夏 春季终是过去了 “顾大人的恩情我虞槐娘记下了,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槐娘俯身要拜,却被顾九州拦住,他笑嘻嘻道:“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眼前的事还未尽数解决呢。” 槐娘讶异, 原以为顾九州能那么快从族长手中脱身,必是与他们说妥当了, 难倒还有什么变故? 蔷薇盛了一碗鲜虾云吞面端到顾九州面前,招呼道:“顾大人,您的,这面得趁热吃, 凉了就腥了。”虾是取自河虾,这时节的鱼虾似乎都不怎么肥硕,想来由春至夏该是繁衍的时候,若论肥美, 当然还是要属夏末秋起那会。 顾九州口齿不清道:“也没什么, 就是你们家族长心情迫切,追问得颇多, 我索性跟他说,秋下个月咱俩就成亲。唔, 这虾好吃,蔷薇真小气每次只给你家小姐做的时候才稍上我一份。” 顾九州是钟爱美食之人,自然对擅长厨艺的蔷薇青眼有加。 只是他方才的话一出, 槐娘整个人都怔在那儿, 言语间似有颤意:“你......你说什么?” 顾九州显然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随口道:“下个月成亲啊,你放心,我不介意。” 柳素当真要被顾九州这个榆木脑袋给气死, 这是他不介意就能不介意的事吗?婚嫁之事是女子一生中最大的事,槐娘手微微蜷紧,眉眼下垂——事到如今,她又岂能忘恩负义地去责怪他的一番好意。 已然如此了。 “那......那也只好如此了。”她本就不是什么迂腐的女子,并不在意什么贞节牌坊之类的虚名与礼节,只是,有些意难平罢了。 若是旁人......若是个浑然不相识的旁人,只当是银货两讫的商人生意便可,但,却是他。 “槐娘!”柳素愣了一下,她是最熟悉槐娘的,若是她全然不在意,又怎会是这幅表情。 但是顾九州在场,柳素也晓得自己不该说些拆台面的话。 于是等到回了房间,槐娘满腹心事地坐下,柳素将房门掩上,见她愁眉不展,便知方才的事决计没有那么简单。 “槐娘,事已如此,你......”这话说出来之后方感觉不妥,柳素连忙止住了话头:“总之,不管怎么样,都是一件好事,你看,你也没有损失些什么,对不对?可是二叔三叔那两个人再也不能打你家财的主意了。” 自然,找顾九州来帮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本地唯一的刺史,既是官身,又正当婚配年龄,家中也无妻房,看起来正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这样的人拿出手去,谅二叔三叔也挑不出错处来。 柳素当初便是想到这点,才打起顾九州的主意来。 可谁也不晓得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槐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伏在桌子上,不一会竟流下眼泪来,她一贯文静不喜惹人注意,便是有什么苦难伤痛,总也是自己一个人慢慢捱过去。 纵使是叫人晓得,又有谁会心疼呢,还不如自己偷偷藏着哭,这样还不至于落为一个笑话。 “槐娘你怎么哭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至少在柳素眼中是这样的。 “爹爹娘亲年轻那会是何其恩爱,我小时候便想着,若是有朝一日我有了个如意郎君,会不会同爹爹娘亲那般,虽不能白首到老,但至死眼中都是对方最美的模样,我所求不过如此。”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槐娘娓娓道来。 “顾九州......顾九州......”她缓缓唤着顾九州的名字,复而又笑了:“素素,我不想和他成亲。”她抬头看向柳素,眼中情绪复杂。 “也许,是因为我有一些些喜欢他。” 这下子倒轮到柳素震惊了:“啊槐娘你......你喜欢他?你怎么会喜欢他呢?” 若是论及酒肉朋友,那顾九州当然是当仁不让的了,可是要说钟情之人,那顾九州还不如祝君庭嘞。 柳素扒着门缝看向吃鲜虾云吞面吃得欢脱的顾九州,又赶紧回过身来摇了摇头,整个就没眼看。 在择偶方面,顾九州很显然并非良配。 倒不是说身份地位什么的,而是,顾九州这个人太憨了,傻得要死,感觉心里什么都没有,仿佛六识不全。喜欢这样一个人会很累。 没有结果的事,倘若是柳素,那决计不会去做的。 “我知道,在你眼中或许觉得顾九州不是良配。”槐娘如是道,一壁看着柳素,忽然笑了笑,柳素忙点头如捣蒜,想以此来回应槐娘的话。 “可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什么也不愿意去想的,眼里只有那个人的好处,旁的便是天大的缺点也是瞧不见的,素素,你明白吗?” “就像桓璟在你眼中温润谦逊,无处不好,可是他在我眼里就绝非你的良配,我瞧他只瞧得出满眼的冷淡和薄情。” 柳素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 总之,槐娘说这话的意思她大约算是明白了一点点。 顾九州和旁人是不一样的。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柳素往槐娘旁边一坐,撑着下巴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嘛,槐娘你莫着急。” 这话一说出口可就糟了。 族长那些人是定不会在此久留的,可虞广年两兄弟却有的是时间,实则他们一开始打从心眼里就不相信自家这个商户出身的侄女能攀得上沧夷城的刺史。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槐娘正要出门却被虞广财拦住了,他说:“槐娘啊,当初你父亲过身我和你三叔实在是抽不开身,这些年来时常感到愧疚不已,大哥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们两个做长辈的可不能不管,你看你如今找到了好的归宿,二叔和三叔心里也是高兴,昨日我和你三叔也商议了一番,想着既然你下个月就要同刺史大人成婚,便不回去了,这一来一回也是耽搁时间,索性就待在你府上替你置办置办,我看这事啊,就这么定了。” 虞广财说的一脸笃定,虞广年却不在场。 末了他又加了句:“不过槐娘你放心,该有的礼数我和你三叔自是会周全的,这点你不用担忧。” 话说完拍了拍槐娘的肩膀便走了。 柳素站在一旁冷哼道:“槐娘你这二叔是个硬茬子啊。”这些日子她可算是看明白了,那个三叔是个草包,这位二叔才是真正的幕后人,什么使力气的活都撺掇唆使着旁人去做,自己则坐收渔利。 槐娘冷眼瞧他离去,直到虞广财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槐娘才冷冷道:“他这种人才最可悲。”一辈子都打量算计别人,不会有人对他倾心以待,他也不会坦诚对待旁人。 那么,又是谁失去得更多呢? “好了,槐娘,咱们还和祝君庭约好,今天要去他的登鹊楼试吃。”前些日子倒是喝酒喝出了些感情来,祝君庭的酒楼生意不如从前,便拉着槐娘替他商讨商讨对策,看看是不是能想出些挽救的办法。 柳素倒是给了个建议。 登鹊楼是因士子成为状元从而名声大噪,如今每至考学之时这登鹊楼依然门庭若市,可是平日里却甚是一般,要知道考学一年也就一次,祝君庭和登鹊楼总不能指着这一年一次的当口捞完一整年的银钱吧。 况且这楼中的酒水吃食小厮仆役还有伴奏的乐师说书的先生,那一项不需要钱养着? 柳素是吃里的行家,在家时又被阿爹耳濡目染的,也晓得些经商的门道,是以便提了提自己的想法,没成想倒被祝君庭听进去了。 今日她们二人便是受了祝君庭的邀请,要到登鹊楼去尝尝新开发的美食。 柳素倒是迫不及待了。 登鹊楼前,因为是白日里,楼外自然是不亮灯的,比之晚上似乎少了些繁华意境。登鹊楼的灯火一向最是出名,所以倒显得白日里的酒楼十分平庸寻常了。 柳素还是头一回在白日里进来这登鹊楼,迎面便碰到祝君庭,他笑道:“两位姑娘可算是来了,快请进。” 到底是做生意的人家,纵使身价不菲,却总是笑脸迎人,从不给旁人冷色看,当真是八面玲珑,进退有度。 “祝大哥,今日都做了什么好吃的,快些拿出来给我们瞧瞧吧。”柳素冲祝君庭眨了眨眼睛,槐娘戳了她的小脑袋瓜子一下,笑道:“你个小馋猫,就知道吃。” 只是放下时,不知怎的,好似碰到了祝君庭的手,槐娘面不改色快速将手指缩回到衣袖中,祝君庭倒是愣了一愣,眼瞧她们二人越过他朝前走去,他才如梦方醒般摇了摇头,感紧跟上。 “二楼瑶华舍。”雅间都是有自己的包厢名字的,这瑶华舍正对大街,若是晚上可以览尽这灯火繁华之景。一般这类雅间早被人预定好,多是些喜欢清净的富贵公子,他们总是很早便进了楼里,又很晚才出来,只为了躲避人声。 柳素倒是没想到祝君庭肯将这最好的瑶华舍供给她们试吃,一时间不免对这祝君庭的好感度又增加一分。 只是待掀了帘子进去时,才发觉瑶华舍内已有一人。 他兀自饮茶,似乎物我两忘,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景象,一幅自得其乐的样子。 柳素想过很多种境况,却不曾想这些日子她自个儿废寝忘食地惦念着他,这人倒好,恐怕早就将自己忘得干净,只一门心思享受生活呢。 “祝大哥,你弄错了吧。我们不是一起的。”她闷闷地说,槐娘没有说话,但是眼神已经看穿一切。 祝君庭还以为他们是一起的。 上回不就是这位公子将柳素带回去的吗,以上回他俩的举止表现......不应该啊。 不过祝君庭何许人也,当即便脑转千回了,他拍了一下脑袋,赔罪道:“哎哟,两位小娘子瞧我这眼睛,当真是差的越来越不济事了,竟能将包厢名字也看错,该罚该罚,一会我定要好好向两位小娘子赔罪。”他拔足要走,却不妨景欢搁下杯子,轻笑一声:“祝大哥。”声音玩味。 杯子触底,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这份寂静之中更显突兀。 “既来了,便一起吧。” 柳素偏倔强不肯:“我偏不。”说着便要走,十三拔剑抵住门口:“主子说不准走。”毓宁失踪多时,景欢身边总不能一直没有人。 他重见天日了,只是心中却无悲喜。 柳素气得秀眉倒竖:“你到底想干什么?” 景欢不理他,只是浅啜一口,让茶香在唇齿间留存,他的目光仍然在外。 有些事只在于他想,或是不想。 “不许对主子大呼小叫。”十三其实老早就看柳素不顺眼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总是不知所谓,不知死活,一味触犯着殿下的底线。 若是在行宫之中,她早该死千百回。 剑抵着柳素修长的脖颈,景欢淡淡道:“十三。”那是他的警告。 十三无法,只得收起剑,然而祝君庭却察觉到这里诡异的气氛,今日这位柳素小娘子怕是不能轻易从这儿出去了,便赔着笑脸道:“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两位小娘子也不用再去别的包厢了,索性就在这儿吧,我看这位郎君也是乐意的。” 槐娘亦知审时度势,自知桓璟此人身份不简单,若是一味和他对着来,恐怕并不划算,当即便宽慰柳素道:“这样也好,把话说清楚。” 景欢的目光瞥过来,在日光下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如山间雪色般冷意非凡。 柳素才不情不愿地被按头坐下,道了声:“好的吧。” 景欢又将视线移开,脑海中却回想着方才那几眼视线落在她身上时的感受。 有些人有些事,总要下手得到才甘心,若是一味疏远反倒如盈盈月光,举目可见,日日悬在心头,这感觉就仿佛是隔靴搔痒,终不能止。 茶汤莹绿,上浮一两片茶叶,远处似有雷声轰鸣,晨起出来时还是晴好的样子,只不过一小会就有了下雨的态势,初夏总是这么阴晴不定的。 春季,终是过去了。 第38章 初衷 她要的喜欢是旗鼓相当的 柳素坐得不甚安稳, 他却是自岿然不动, 茶博士上来茶水,给柳素和槐娘各自添上一杯, 祝君庭到后厨去盯着今日的餐点, 并未与她们同坐。 柳素离景欢有些远,至少隔着两三人的距离。 他忽然轻笑一声:“坐得这么远?” 若是他以为自个儿是他养的什么猫儿狗儿的, 随意唤一唤自个儿就会过去,那他可想错了。柳素如是想着。 她是长安侯家的千金,自小什么没见过,犯得上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 战战兢兢的么。 也许忽然思考到这一点,柳素原本还有些畏惧的心情立时就变了,连灌了好几杯茶水,仿佛喝的是酒, 喝完壮着胆子道:“你找我何事?” 景欢笑了一下, 眉眼被低敛:“没事......就不能找你么。”又把问题抛了回去。所以说钝刀杀人才最是麻烦,这一下一下, 她若是头猪,且不知被景欢这厮杀到什么时候呢。 况且钝刀迟钝, 搁在脖子上,光磨不下刀,只折磨你身心, 却从不给个痛快的准信。 要柳素说, 这些世家公子最烦人的就是这儿了,仗着自己饱读诗书把弄权柄得来的气势随意磋磨人,弄得人心里毛毛的,可又实在察觉不出来自己是个什么错, 偏这些人也不直说,只是让你在这氛围里自个儿琢磨去。 你就说坏不坏吧。 那是真坏。柳素心里想着自己若是晓得景欢的七大姑八大姨,肯定借着这会功夫好好将她们编排一下,平素里也不知是怎么教育子侄的,这种反社会人格不好好关在家里磋磨娘老子,跑到外头来给别人找不自在。 她实在是被这迟缓而磨人的气氛作弄得抓狂,索性脸一板,将杯子“砰”得一声砸在桌上,茶水四溅,槐娘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暴脾气给吓了一跳,当即就要站起来,却又被柳素给按了回去。 她摸了摸后脑勺,显得有些气急败坏:“你究竟想怎样,我们今日来是有正事的。”可不是,这人把祝君庭活生生的吓得不敢进包厢,那么她们这生意可怎么做。 景欢收了扇子,屈身向前:“巧了,我也有正事。” 这是碰上一个软钉子,总之柳素有张良计,景欢就有过墙梯。也不知何时开始,这人变得如此厚颜无耻了。 与小姑娘拌嘴,且将小姑娘气得面红耳赤,这还是景欢自生来的第一回 ,虽然看起来没品了些,可架不住身在其中之人心里的雀跃。 雀跃。他按着杯子,眼神飘逸向外。 林莽正于街市行过,仍是如那日在永平坊时那般行色匆匆,景欢立时正色起来,十三见状也警惕起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周遭。 春风得意马蹄疾,林大监虽未驾马,却怎样也挡不住面上的好容光,想来自己不在随州的这些日子里,他可算是如鱼得水了。 林莽。 景欢搁下杯子,看了柳素一眼,然后对十三道:“走吧。” 桌上放着一锭银子,面值不大,可却是官府铸造的特殊银,这种银子只在少数几个人手中流通,那少数几个人又会将手里的银子赏赐给手下,不拘是谁,只要在世面上见到这种银子,不仅是财富的象征,更是身份地位的另一层炫耀。 柳家钱庄遍布岳朝,柳素不会不晓得这银子的来历。 陛下御极二年,有刺客闯入南苑险些刺伤陛下,是二殿下以身饲刀护住了陛下,虽说父子之间本是应该,可陛下不仅是父,二殿下也不仅是子。 既是父子,亦是君臣,甚至君臣在先一些。 帝王之家,总是比旁人要更多一层隐晦。 陛下为表其对二殿下的圣眷便着户部造了这特殊的银子,专供二殿下使用,是以这银子算得上是二殿的象征。 只不过柳素早前便听顾九州说过景欢是二殿下钦派,是以倒也没往更深层去想,只是与槐娘道:“他与二殿的关系,当真是匪浅啊。”恐怕不是普通的随扈身份。 而槐娘最疑惑的一点便是,景欢此人从始至终都不曾透露过他自己的身份。 是人都有来处,可景欢这人只说自己是二殿随扈,受命于二殿,其他的,她们对他,可谓是什么也不知了。比如他祖籍在哪儿,家里几口人,是怎么到二殿身边的,最重要的是,二殿身边的人都非富即贵,最出名的便是柳素未婚夫林焕之,那可当真是世家出身,贵不可言,再加上他与二殿这层关系,日后必定是要飞黄腾达的。 “素素,你有没有想过,桓璟到底是什么人?”景欢前脚离开,槐娘便将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 柳素却不甚在意:“管他是谁,现下都与我没关系了。” “可是素素,他会不会是你的......林焕之?”她原本想说这人会不会是柳素的未婚夫,可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把未婚夫三个字说出来,毕竟柳素对“未婚夫”林焕之可谓是讳莫如深。 柳素探了探槐娘的额头,惊奇道:“槐娘你没生病啊怎么说出这浑话!林焕之怎么可能在这儿,他一个大理寺少卿哪里能随意出京,这可是严重的渎职。况且林焕之那家伙我又不是没见过,小时候就瘦不拉几的,别说武功了,病秧子一个,能不能握的起剑都还两说,要是他,我早就死在山洞里了。” “可是......”可是素素与林焕之都快十年不见了,小时候的模样,哪里还能作数呢? 提起林焕之,柳素倒是想起来了。 小时候他冻倒在自家门前,阿爹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时候祖父还健在,见他长得白净便说他是天生聪慧人也,待他好一点见林焕之那家伙满嘴的之乎者也,平日里又寡言少语便笃定他日后必成大器——虽说祖父也没有看错人吧,但最让柳素不爽的一点就是,林焕之成不成大器是他自己的事,何必拉着她呢!害的她现在要被迫离家出走,若不是离家出走,就不会碰上这么多的倒霉事,若不是离家出走就不会碰到桓璟,那么她也就不会这么难过了......所以一切都是林焕之的错! 当初林焕之那家伙听到要许婚时就该一口拒绝! “瘦不拉几的弱鸡模样,我才不要再见到他,小时候就会假惺惺地讨祖父欢心,还耍心机抢我最爱吃的桃酥,他这个人心眼是最坏的!”总之,对于这个“未婚夫”柳素是拒绝的,并且也拒绝将这个人与桓璟想成一人。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可是那时候你不过才三四岁,怎么将那么久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林焕之的事柳素曾有提到过,是以槐娘对林焕之也算是有些印象。 柳素三四岁的时候,天下还不是岳朝的天下。 “算起来二殿下倒是和林焕之是同岁人,听说当年二殿在长安为质时,颇得林家照顾,是以才有了林焕之和二殿下的情谊。”雪中送炭的情谊可不是么,要比锦上添花来得贵重的多,可是世上总是多落井下石,少危难中的扶持。 “二殿下,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主子能养的出景欢这样恶劣的人! 柳素把手托在下巴上,不觉神思飘远。眼神移到大街上,却瞧见一个肖似景欢的背影,追逐着一个人,很快的略过去,等到柳素擦亮眼睛要再看时,那人已经过去了,了无痕。 小二上来菜品,祝君庭把头探进来观察再三,确定景欢不在,才提心吊胆地进来:“方才那位郎君的护卫可真是凶神恶煞。” 一般贵族子弟都会豢养戍卫,只不过他所见过的戍卫,鲜少像那位郎君身边的那个护卫那般,似乎杀了许多人的样子,甚至于那会他将剑抵在柳素脖子边,他祝君庭是真的担心柳素会因此而血溅当场,不过好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小娘子,不知你与那位郎君有什么梁子,他这样吓你。” 这也是个傻的,除了经商行商,对于感情之事又是一窍不通,槐娘笑着摇了摇头,祝君庭见她这样,立马腆着脸上去求证:“虞娘子,你可晓得为什么?” 然而槐娘只是看着他笑了笑:“这当然是不可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柳素轻嗤:“他有病呗。”招之则来,挥之即去,她可不稀罕这样的喜欢,景欢于她,大约只是占有欲作祟吧。 她以前听阿姐说过,有这么一种人,对那些从前要死要活喜欢着自己的女子不屑一顾,偏生等那女子心灰意冷转投他人怀抱时,他才幡然醒悟,这压根就不是喜欢,而是见不得从前喜欢自己的人再去喜欢旁人。 那些要死要活痴心期盼景欢会回来的日子里,柳素早已想得明明白白的了,若是景欢的喜欢是他施舍来的,那她宁可不要,不要死乞白赖求来的喜欢。 她想要的喜欢是旗鼓相当的,势均力敌的。 所以,她现在要贯彻自己初初离家的初衷,第一是要寻求自己的价值,第二才是逃婚,若能给阿爹带个便宜女婿上门,也是不错的,不过,并不强求了。 第39章 奇思 这就是传说中的礼盒 槐娘的织坊生意也是时好时不好的, 搭上这登鹊楼,两相联合,其实倒是谁也不亏。 柳素的方法就是让登鹊楼出些轻便好放且存的住的糕点类吃食, 放在槐娘的布匹店里作个赠品, 糕点这一类的玩意,原材料倒值不得什么钱, 所耗的无非是功夫罢了。 登鹊楼的状元饼、海棠糕一贯都很出名。便是些寻常人家家里有小孩念书的,逢年过节,也都会来此处买一盒糕点回去,以讨个彩头。 也不至于浑然就是图个味道, 按柳素阿爹的说法,便是,不管做什么东西,总是有内涵的能在那一行当长久存留, 柳素深以为然。 登鹊楼狭隘的地方便是, 它的名字只在士人圈子里广泛流传,但天下间士人的数量终究不过寥寥, 更多还是贩夫走卒,行各种行当的。 柳素的意思是, 要先在其他圈子里将名气打开。 当然,让祝君庭和槐娘的布匹店织坊合作只是其中一环罢了,提这个建议其实也是为了帮帮槐娘的生意, 单靠这个, 可是不成事的,要不怎么说钱生钱呢,撒得越多,回报就越多, 自然风险也就越高了。 “这些糕饼果脯真能派上用场吗?”祝君庭小心翼翼地问她,生怕自己这话会惹了柳素生气。虞家大小姐的朋友,想来定不会是什么无能之辈,且他听着虞家大小姐话里的意思,她这个朋友来头可是不小。 “祝老板既想摆脱目前的困境,又不想担风险,这样可是不成的。”柳素淡淡道。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呢,只论成功而不担风险。 祝君庭咬了咬牙,暗自下了狠心,此次不过是损耗些银钱罢了,可是他却不能让父亲传给自己的登鹊楼再这般败落下去了,若是不找出解决之法,恐怕日后要难以为继,届时可就不是损些银钱这般简单了。 “柳小娘子你只管说,我照做就是。” 槐娘笑了笑,宽慰他道:“祝老板也不必这样‘视死如归’,素素从小便对数字和账目有种异常的敏感,她看了你这几年的账簿流水,再对比了你我搜集来的一些数字,这样做,想来是最万无一失的。” 前两日柳素找槐娘和祝君庭拿来了沧夷城所有织坊和同类别酒楼的情况,并做了对比,大致能分析出目前整个市集是个什么走向。 沧夷城中的糕饼铺子生意一向都很好,逢年过节从不缺少买家,登鹊楼虽说是个大酒楼,经营经验也丰富,可若是论起制作糕点的手艺来,恐怕也只与外头那些专门的铺子不相伯仲罢了。 一年有二十四节气,上元,中秋,端午,除夕等等节日,亦都有自个儿的时令糕点,然而若是寻常人家去采买,最多不过是在糕饼铺子里买来用油纸包着再带回家,瞧着倒不如在铺子里那般好看。 “所以——既然无法从糕点本身口味入手,便试着做一回被买椟还珠的巧匠。”柳素慧黠一笑。 当然她所说的“买椟还珠”不过是一种比喻,并不是真的要买家买椟还珠。 “当初登鹊楼是怎么成名的,现在就应该继续让它那样出名。”槐娘若有所一地点了点头,祝君庭似乎听懂了,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懂,仍是云里雾里,不知终路。 “只不过这回咱们不做‘名人效应’咱们单只从商品本身入手。祝老板,现如今市集上分为两种人,一种是不差钱的达官贵人,一种是寻常百姓。像那些达官贵人,肯定都是腰缠万贯的,当然顾九州那种就另当别论,我是没看见他腰上何时缠过一贯钱过。”说到这儿槐娘咳嗽了一声,并冲柳素眨了下眼睛。 明白了,家丑不可外扬。柳素当即便住嘴不再提顾九州的糗事,继续道:“一般的达官贵人逢年过节,或是去亲戚家做客,是不是要送礼,或者说,是不是像咱们这样的商户要给他们送礼?” 祝君庭点了点头:“这倒不错,每年年底官府的老爷们会向辖区下纳税多的商户发放些节礼以作嘉奖,而像我这样的商户,自然也是会准备好礼物送往各辖区,给那些老爷们。” 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这倒不是什么行贿的勾当,只是那些老爷们在任上,底下人就难免要同老爷们过路打招呼,谁晓得什么时候就需要什么批示申请,或者拿通关文牒之类的,若是与老爷们关系良好,或许还能修书催一催,老爷们瞧着与你往日的情分,可能便加紧给你办了。 是以这人情往来最是不可缺的。 “而且还得弄得体面咯。”槐娘补道。 柳素知她已经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便给了她一个会心的笑容。 “咱们就从体面入手。”柳素淡淡道。这回祝君庭可算是明白她的意思了,既然从糕饼本身的味道做不出区分,那便从装糕饼的包装物上大作文章。 “那些达官贵人最是要面子,送礼的人也不愿失面子,只要咱们的噱头做得好,再将那些送人的糕点好好包装一番,对了祝老板,奇货可居这典故您听过吗?” 祝君庭眉头一扬,他读过书,自然晓得这典故,于是点点头道:“我知道。” “将咱们的糕点限量限时出售,外形做得越贵越好,引得城中富人竞相追捧,届时一掷千金只为了登鹊楼的一盒糕点,那咱们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当然,如何引得旁人竞相追捧是门学问,不过我想以祝大人广阔的交游,这点不需我们来教您怎么做了吧。”柳素使了个眼色,祝君庭立马便明白了。 这不就是找托吗,果然还是和当年那出一个套路,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形式变了,内涵还在。 “明白,明白,这事交给我就行,您二位不必烦心。可是将一些样品送到织坊又有什么用呢?”祝君庭不免疑惑,柳素后面所说他倒是能明白,可是联合前面的话一起来看,他又迷糊了,既然有了后面这出,那前面的联合是不是就不必要了呢? 祝君庭这话刚出口就后悔了。 人家好心好意帮着自己想办法,总不能一点好处不占吧,这话说出来不是膈应人呢么,于是他忐忑地望着柳素和虞槐娘。 但是柳素并没有生气。 “你傻啊,咱们最终的目标又不是那些达官贵人,我先前就说了,最广阔的市场还是贩夫走卒啊。咱们先将名气打起来,再略施恩惠,做一些寻常糕点投放到寻常市场,所谓风靡不过是由顶层的人带动下面的人开始喜欢某一件事物罢了,上头的人趋之若鹜,底下的人必定竞相效仿,可是咱们却又不能将架子端得太高了,这样会丧失最广大的市场,而这时候我们该做的就是适当地放下架子,去笼络那些底层食客的心。” 祝君庭目瞪口呆,他是着实没想到,行商还能这么玩。 真的仿佛在玩弄人心。 柳素无辜地眨了眨眼:“这都是我跟着阿爹耳濡目染学到的,他总是,攻心为上,这话放在商场上一样成立。” 其实做任何一件事都是如此,只要能摸透对方的心思,便能成功一半了。 “今日真是受益匪浅。”祝君庭执手拜道,槐娘掩唇轻笑:“说了这么多,我们家素素的口都渴了,还不快上些饮子来,祝老板。”她促狭地看他,倒将祝君庭看了个大红脸,他索性摸了摸后脑勺,催促小二道:“快块,快去上些饮子来,哦对了还有后厨做好的糕点,也都一并拿上来。” “再过些时候就是端午了,祝老板正好趁那时行事。” 当然了,事前布局少不了,最重要的一环便是看祝君庭的人脉关系了,这带动下层风尚的顶层人物自然是越尊贵越好,最好是被所有百姓都爱戴喜欢的。 端午,端午,端午该吃粽子。 “我们酒楼的大厨包的粽子可好吃了,虞娘子和柳小娘子到时候要不要来我家酒楼过节?”祝君庭邀请,小二端来一碗酸梅汤,后头的糕点也陆陆续续上来了。 “这时候还不太热,若是有冰,冰镇酸梅汤才好喝呢。” 冰是稀罕物,长安侯柳东河每年不过才十几斤的份例,当然了,鉴于柳东河爱女如命,柳素也不全靠朝廷每夏发的那些份例过活,阿爹自然有寻到冰的途径。 柳素忽然觉得,自己的阿爹真是无所不能啊,好像不会再遇上比阿爹更厉害的人了呢。 她饮了一口酸梅汤,黏糊糊的甜,果然沧夷喜甜,长安重盐,她还是吃不惯沧夷的口味。只是酸甜之间,忽地想起了某个人,心头一阵狂跳,旋即又被柳素按住锤了一下。 这不听话的心,惯会乱跳! “端午左右无事,倒是不妨一聚。”槐娘答道,并问柳素意见,却见她早已神游天外,还不住地捶着自己胸口。 “素素......?你这是做什么呢?” “啊?”柳素茫然地看着槐娘,道:“你说什么?” 槐娘又重复了一下刚才祝君庭的问题:“祝老板问咱们端午要不要在他的酒楼里过。” 柳素有些意兴阑珊,嘴上却道:“也好,左右也无事。”往年端午总是和阿爹阿娘还有阿姐一块过的,可是今年,唉。 “哦对了,我同兴雨楼的老板娘交情颇好,这回说要出新品糕点带给她尝尝的,小二,你去送一趟吧。”刚出炉的糕点,自然是最好吃的。 不过柳素倒是讶异,这祝君庭竟同青楼的老板娘还有交集? “你同青楼老板娘都认识,果真是交游广阔啊,祝老板。”柳素揶揄。 祝君庭不自然地看了看槐娘,解释道:“冷娘子虽是青楼的鸨母,但却也是性情中人,早前曾有过交集,很是感谢她那时的援手。只不过她却不是兴雨楼的老板娘,这兴雨楼的东家,从不露面的。” “哦,原是这样。”兴雨楼在本地也算是个赫赫有名的场所了,不过不止因为其是风月场所,更因为兴雨楼生意范围极其广泛。 柳素拍了拍手,将掌心的糕饼屑拍下来,对小二道:“给我吧,不劳你跑一趟了,我也想起结识一下这位仗义的假母。” 糕点装在食盒中,不过大抵因为祝君庭此前从未注意过“包装”这个问题,是以食盒的样子也就一般,柳素挑眉道:“你这不行啊,女子最是挑剔,喜欢好看华丽的东西,便是不华丽,也得细腻小巧,如此才能搏得女子的青睐,一般置办礼品之类的,都是家中主妇所为,所以祝老板你这审美品位有待提高啊。” 她这是明晃晃的鄙夷祝君庭的眼光。 “啊这......我倒是忽略了,只是......冷娘子是旧友倒不必这般严谨吧,只是朋友之间的互赠罢了。” 柳素却道:“此言差矣,你想想兴雨楼是什么地方,那儿消息的流传速度恐怕比沧江奔海的速度还快,所谓细节决定成败,便是旧友那又怎样,做事情还是得做周全了,况且这是你拿出的第一份礼盒。” “礼盒?”祝君庭不解道。 “可不就是礼盒吗,把要送的礼物装在好看的盒子里。”柳素冲他眨了眨眼睛。 第40章 刺激 这个世界太疯狂 虽说前阵子出了不好的事, 然而兴雨轩却依旧客似云来。 柳素瞧着鎏金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兴雨轩”,先是在心中暗自叹道,好一个兴雨轩, 这般模样倒比祝君庭的登鹊楼还要奢华些了, 再瞧着人家门口,绝不似之前在北部瞧见的那些下三流妓馆, 门面干净得很,也没什么穿红戴绿的姑娘在门口揽客。 柳素想起阿爹的钱庄子,以前阿爹请了个风水道士相看过场子,那人说要在门口摆上两盆植物养着, 最好养的青葱翠绿的,这样才会财运滚滚。比如说秋天,大约是金桔之类的,其上必要挂些小小的红灯笼, 若是春夏大约是翠竹或是些别的什么都有好意头, 做生意的人,最图个吉利。 这兴雨轩倒不是为了招财, 大约是为了附庸风雅的地方,柳素猜想。 倒不似其余商铺在门口摆上些招财的吉利的植物, 反倒摆上了两盆牡丹花。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柳素脑子里这么想着,竟不自觉念出了声来, 忽又笑着摇了摇头, 这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当真是......煞风景。 大约人家想的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呢。 柳素拎着食盒子便想进去——虽说门口没有招揽客人的妓子, 但却是有两个龟奴迎客的,柳素有些好奇。 “你们这里肯教女子进吗?”柳素眨巴着眼睛看着门口这两个个子不高的龟奴,问他们。 按照话本子上写的,这青楼酒肆不是不许女子入内么?好似她上回去北部那个什么菡萏院便是叫人给拦过的,老鸨还说他们是来砸她场子的,怎么到了兴雨轩这儿,就可以了? 龟奴笑道:“这位姑娘,自然是可以的了,里头请。” 柳素的穿戴虽不显山露水,但在识货人眼中,却也算是小小露了一把富的,单说那根玉簪子,便成色极好,若是拿到当铺里去卖,少说也得当个十五两。 当然,十五两在兴雨轩这种销金窟是玩不到什么名堂的。 “我不是来这儿玩的,是受人所托给你们家老板娘送个东西。”她笑道,边说边扬了扬手里的食盒,那食盒精致得很,盖子上雕了一朵木芙蓉,正是兴雨轩冷娘子最爱的花饰,据祝君庭所说。 “是不是祝君庭那小子?”这话却不是门口的两个龟奴问的,声音来自楼上。 兴雨轩分为三层,这第一曾是大厅,算是普位,第二层是雅间,至于这第三次嘛,则是姑娘们的闺房了,那声音的主人便是源自二层雅间。 那人不知何时开的窗户,倚靠在窗框上,嘴里还叼着一杆旱烟枪,露着一大截子皓腕,紫色的薄纱罩在肩膀上却任由其滑落在肩头,眉眼明艳大方,倒不像是身处风尘的女子,倒像是,不拘小节的女侠客。 想必这位就是祝君庭口中的冷娘子了,柳素险些看呆了去。 不过好在并不只有柳素失态,楼底下这两个龟奴也被自家老板娘的仙姿给惊艳到了。 “上二层吧。”她道,冲柳素扬了扬眉,看起来很是霸道无礼。 想不到沧夷也有这么泼辣的美人,也算是不枉白来一趟?柳素摩拳擦掌。 大厅里头和柳素事先预想的差不多,金碧辉煌,舞姬在最中央的莲花台上跳着舞,那舞蹈柳素也会跳,是来自西域的胡旋舞,要穿上胡人特制的胡裙,如此起舞之时才会裙裾飞扬,看起来明艳又跋扈。 倒是那些客人,比起北部那些粗鲁的汉子们倒是文雅了很多。 冷娘子陡然出现在楼梯上,喊了一声:“傻小娘子,快上来啊。”倒是等得不耐烦了,柳素摸了摸头,心想着,确实是她土包子进城似的,在这大堂耽搁太久。 “这兴雨轩倒是头一遭见着女客人。”等到柳素上了楼梯以后,大厅中才沸沸扬扬地议论起来。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又有人摇摇头,但仍旧是一幅事不关己的表情,见台上舞姬连转了数个圈,忙喝了一声彩,叫自家小厮给些碎银子,随手便抛在舞台子上了。 月娘收了动作,站起身来,缓缓道谢,声音异常轻柔:“多谢爷打赏。”却不去捡台上落得碎银,说完这一句,却头也不回地离去了,目光并无任何挽留。 有人嘲笑方才扔银子的那位兄台道:“兴雨轩这地方,扔的都是真金白银,你那点散碎银子还是拿回家哄你家孩子吧。” 说罢,厅堂中爆出一阵哄笑。 “这又怎么了,她不过是个刚来的舞姬,给她这点缠头彩,算是客气了呢,你,说你呢,不许走!听着了没有!嘿!” 月娘没有听,然而下一刻,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咋在她额头上。 先时并无任何异样,只是她定下身子,转过头去时,整个厅堂都静了下来。 月娘摸了摸额头,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被砸出血了。 一锭整银躺在脚下,大约有半斤重吧,若是再偏一些,怕是要将她的右眼整个都砸瞎了。 “这位客人,月娘受教了,但这是兴雨轩,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即使是喝醉了也不行。”她的眼中迸出一缕冷光,同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月娘似乎全然不同了,这一切得益于景欢的教导,让她明白,自己该做个有用的人。 不畏惧的人。 如此才有一线生机。 有些人平日里清醒着并不敢怎么样,可一旦喝醉了便变本加厉的上来挑事,这点,冷娘子早就同她说过了,并告诉她,若非必要不要同客人起争执,但若是客人不依不挠...... 那人显然已是喝得烂醉,浑然不晓得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月娘的眸光又冷了几分。 只是先有人出来解围了。 那人摇着扇子,足下踏着云锦纹的靴子自二层走下,他的发是白的,面庞却瞧着年轻,大约三十来岁,其实也并不很年轻了,只是保养得好,月娘有一刹那的失神,心头震颤,只觉得这人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大约是前世吧。 “沧夷是二殿的地盘,人都说兴雨楼背后势力非凡可却始终不得其主人姓名,你觉不觉得兴雨楼和二殿下之间有些联系。嗯?”他径直走向那人,凑得极近,气息喷在那人脸上,又像是怕那人听不懂,又照着他的脸拍了两下,且拍得极重。 方才那句没说的话是:那也不用怕,兴雨轩顶得住。 但月娘想,自己不用叫人来了。 “把这人给爷爷扔出去。”他语气慵懒,但月娘听得出,他话里喊的人并不是兴雨轩的龟奴,而是他自己的手下,果不其然待他说完这句话后,立马有人从他身后冲出来,像是鬼魅一般,将闹事的那人抬了出去,然后丢在地上。 来兴雨轩找乐子的都是大爷,亦很喜欢自称大爷,但像他这样的自称为“爷爷”,却很是少见。 是主子说的那人了,应该。 她低垂下眼眸,正要谢过,却被他拦了一道:“爷爷我不喜欢这一套繁文缛节,你,到我房里去。”他轻笑了一声,却是言语轻佻,经过她时,将方才那只扇过别人巴掌的手捏了捏她的下巴。 “真嫩。”亦是浪荡的,淫/词。 二层厢房内。 “鱼儿上钩了。”冷娘子不知为何,竟说了这样一句话。 柳素还有些懵,问她:“你说什么?”她手下正摆弄着祝君庭叫她带来的糕点,说实话她也想知道祝君庭这厮有没有藏私,比如说,给她和槐娘的糕点会不会不如这份精致、美味之类的。 等盒子打开之后,柳素才知道自己想多了,还是一个配方,一个味道,真就是拿过来给冷娘子尝尝鲜。 “哇,鲜花饼呀。”冷娘子双眼放光,立马从食盒中挑了那个玫瑰鲜花饼咬了一口:“唔,这玫瑰是好货色呀,想来小君庭花了不少时间培育这从南疆移植过来的玫瑰。” 玫瑰是种花香馥郁的花儿,只在南疆处有见,寻常很少有人晓得,不过柳素和祝君庭包括这位冷娘子都不是小门小户的,大家行商多年,自然是见多识广了。 “当年我与小君庭路过南疆,见那处的玫瑰生得灿烂,我便起了心思,想着若是将这花入了食谱,该是怎样的惊艳,没想到小君庭还真的这么做了。”大约是想起一段难忘的岁月,冷娘子脸上起了一丝怀念之色。 然而稍纵即逝。 “可惜......”她叹了一口气。 柳素很想追问“可惜什么”,瞧这样子,祝君庭和冷娘子之间绝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啊。 然而却被叩门声给打断了。 “阿雨,主子说要你到隔壁去一下。”原来是兴雨楼的主人。嗯?!主人!那个江湖传说神龙见尾不见首的主人? 其实柳素倒是想瞧瞧那位究竟长个什么模样...... 不过阿爹说的,知道太多总是不好,小心被人咔嚓结果了。 谁料她之前的想法刚放在,就听外头人传话道:“柳姑娘也一道去吧。” 嗯?叫她去一起把她做了?不要啊,她可还没活够呢! 况且,她只是来送个东西啊!顺便来八卦一下祝君庭的往事......不是吧,这也要犯法? “这......我就不去了吧......”柳素心里是拒绝的。 就连冷娘子也皱起了眉头:“宋大官,这不好吧,主子当真说过这话?”主子身份最是神秘,这整个楼里都没几个人晓得,如何肯让一个小姑娘去见?别是宋大官这狗东西传错了话。 “我哪里敢,你们快去吧,我倒是没听主子亲口说,是他手下人叫我传的话,兴许,有人认识柳姑娘也说不定。”宋大官也是无奈,这话是主子那边说的。呗,他就是个传话的,真还就两头不讨好。 “既然这样,柳娘子便同我一块去吧,我家主人最是和善,不会拿你怎么样的。”说罢她举着手中的鲜花饼道:“冲着你是君庭的朋友,我也不能让你有什么损伤。” 柳素这才肯娶。 冷娘子口中的主子就在隔壁,不知是怎样的三头六臂,冷娘子提起主子时,那可是满面的敬意,似乎这个主子是什么极为了不得的人物,且这个了不得还不止是在做商上...... 要知道,普天之下,一个本就心高气傲的人是很难服从另一个人的,而冷娘子,就是这心高气傲的前者。 柳素满怀期待地推开了门,期间连头也不敢抬,只听冷娘子道:“主子,柳姑娘到了。”这声音同方才的随意轻慢有很大不同,柳素听得出来,冷娘子还是紧张的。 柳素抬头,只瞧见一个背影,却莫名瞧出了一种熟悉感。 “进来吧。”声音戏谑,透着股子不怀好意。 柳素大着胆子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兴雨楼的东家?”要说这兴雨楼的东家也是奇怪,东家就东家呗,偏偏搞的这么神秘,手底下的还一味喊着主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地下组织呢。 像是要暗杀谁似的。 那人笑了笑:“我可不是东家,东家早走了,不这么说,你怎么肯来见我?” 他转过头来,冷娘子和柳素几乎同时见着了他的面,冷娘子是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面上显出一丝迷惑来,但很快她便又恢复到平日里随意的样子,道:“害,不早说,可紧张死我了。” “又是你!怎么哪里都有你!”果然,真的是景欢!这人怎么无处不在的。 不过......这次他出现的地点是不是有些奇怪? 柳素挑眉看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女人逛青楼大多是好奇,那么男人逛青楼......还有的洗? “额,不是,我是受我家东家的吩咐,来查个帐,你说对吧,冷娘子。”他好像在解释。 冷娘子莫名被喊,见景欢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便硬着头皮帮他撒了这个谎:“可不是,主子让小......唔让小景大人来查一查账目。” 小景大人?他什么时候改姓景了? 景欢心头咯噔一下,这茬给忘了。 “当初,那不是事出有因吗。”这是说的在山上时,当然出门在外,还是要保护好自己,真名不要随意暴露。 “都过了那么久,你始终都不说?”柳素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两声,好在她已经不再纠结自己对景欢的感情了,不然她迟早被这个“弄虚作假的惯犯”给气死。 “好了你别解释了,解释就是掩饰好吧。” 她很高贵,她不要听解释。 “对了,冷娘子,方才忘了与你说,其实这回来我算是有要务在身的,你们这兴雨楼客流量大,来者又都是沧夷城的顶尖贵人,可谓是网络尽了沧夷的贵圈,是以我有个生意想同你做一做,你替祝君庭把他的糕点名声打起来,咱们......”具体就是在登鹊楼中与祝君庭商议的那些了。 柳素说得无比认真,冷娘子也听得认真,倒把景欢给晾在一旁了。 话说完了,柳素发泄似的,冲着景欢做了个鬼脸,道:“再也不见了,景大人!”尤其是景大人这三个字,说得极为的重。 景欢抚着额头,叹道:“这丫头,怎么就那么笨呢。” 景字,普天之下,还有谁敢为景姓,怕她只以为自己是姓井呢。复又忍不住笑了笑,倒也亏得她这么笨,才叫他不用费心力去隐藏自己的身份。 “柳素,我有话同你讲......”他追了出去,柳素正走到一半,还没有下楼梯,景欢本就手长,于是仗着这点子优势一把按住了气鼓鼓的柳素。 “不是说了么,找你来是有事的。”他语气低沉,却含了丝鲜为人知的宠溺。 “哟,林公子,难有姑娘能入您的眼,我们家月娘不错吧。”冷娘子一如既往的与兴雨楼的客人搭讪,可是任谁都好,这位却...... 不能让林莽看见他。 景欢趁着林莽未回头,忙捏着柳素的脸,大力将她抵在墙上,侧着脸—— 柳素被亲得发了懵,根本忘了挣扎。 林莽正好看向冷娘子的方向,笑着点了点头,嗓音却有些喑哑:“月娘是很不错。”像极了她。 他走在前头,月娘亦步亦趋,走到楼梯口时似乎发现了什么端倪,惊讶得看着墙角抱在一起互亲的两人,那姑娘好像不是楼里的...... 景欢咬着了她的唇角。 猛烈撕咬,像只野狼。 心慌若擂鼓,且还是那种撕杀到昏天黑地时击起的鼓。 “柳素,你的耳朵都红了。”有人不怀好意,有人肆意调笑。 有人...... 她当然知道,她的耳朵烧得像在炉子里炭。 柳素从小便这样,虽然脸皮厚,但若有什么真叫她害羞了,必是满头满脸都写着“我害羞了”,此刻便是如此。 也因此给有人留下了嘲笑的把柄。 “啪!” 冷娘子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会看到这么刺激的一幕,竟有人敢扇当朝皇子的巴掌,且还是二殿下。 那位的恶名,已经不止是在外了,恐怕能止小儿啼哭。 正为那小娘子的性命担忧着呢,殿下却突然温柔地将柳素小娘子揽进怀里,装模作样地要安慰一番——为什么要说是装模作样呢,因为冷娘子已然瞧见自家殿下那微微扬起的嘴角了。 “柳素,不要生气好不好。”极尽温柔。 哦豁,这个世界一定是有病。 “啪!”又是一巴掌。 这个世界恐怕要毁灭了。 冷娘子现在只想洗洗自己的眼睛。 “下不为例。”柳小娘子愤然离去,而二殿下却仿佛没事人一般,似乎心情还很好?末了转头对她说了这么一句。 冷娘子自然晓得殿下口中说的“下不为例指的是什么。” 方才她本不用以那么拙劣的方式提醒殿下,林莽就在此处。 “是,奴婢知错。”从善如流。 第41章 出门 她出嫁的那日爹娘也会哭吗 虞广财和虞广年一直待在虞家也不是个事, 于是槐娘、柳素和顾九州一合计,便决定早些将事情办了,左右也就是合下庚帖, 送对大雁, 最后再假意宴请并客走上一遭,反正二叔三叔两个不常年待在沧夷, 并不晓得虞家的人际往来,届时请些做戏的往堂中一坐,保管能将这两个人给糊弄过去。 原本这事吧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临到了了, 槐娘却突然起了怯意,非要叫柳素替自己走这么一个过场。 “先头不是商量得好好的嘛,怎么这会子就要临阵退缩了呢?”柳素不解,原本槐娘也不是这么个磨磨唧唧, 推三阻四的人啊, 怎么在这个事上反而这么踯躅呢,好似能要了她的命似的。 槐娘扭扭捏捏的, 压根不敢看柳素:“这......这件事不一样的。” 只是柳素闷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为什么不一样。 “任谁都好......只是顾九州不行。”槐娘又加了句。 吉时要到了, 眼瞧着花轿就要临门,主角还不愿意粉墨登场,倒是把柳素给急的够呛, 若是事情穿帮, 届时可不止是叫人看了笑话那么简单,槐娘的这两个叔叔,虽蠢但毒,指不定会做出些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来, 眼下也只有顾九州这个身份能压一压他们了。 倘若换了别的人,比如祝君庭,今日这事都不能办的这么顺利。 “好了,你别在那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了,顾刺史的花轿就要临门了,你快坐过来让你家丫头给你上妆吧。” “好素素,你就帮我这么一回,好不好?”槐娘仍是不死心,眼睛瞧着柳素,似乎在等她心软。 “今日的新郎换做谁都行,只是顾九州不行。”她言辞凿凿。 柳素挑了记眉:“你且说个所以然来,若是能说服我,我就同意。” 槐娘把眼一闭,心一横,咬着唇,似乎豁出去一样的架势:“顾九州......顾九州就是那个小时候住在我家对门的兄长!” “啊?!”这回是轮到柳素合不拢嘴,光顾着惊讶了。 “顾九州不是外地任官吗,井欢......他说顾九州不是沧夷人啊。”记得以前在一起说话时,好像依稀听提起过顾九州的户籍,本朝实行回避式的任官,北人官南,南人官北,按理说,顾九州若是沧夷人,绝不可能被放到沧夷为官。 “这不是......他后来举家北上,去了外地投奔亲戚了嘛。” “其实,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没有发现,而是......那日在族长面前,我才发现一丝端倪,或许你们并未注意到,顾九州对鲜虾有些过敏,但并不是很严重,只有吃的多了,才会起一点点小反应,小时候我阿娘做了盐水虾给他们家,顾九州特别喜欢吃,结果身上起了小红点,数日不褪,他还以为自己得绝症了呢。” “那都是很小时候的事了,若不是偶然发现,我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就是小时候住对门的哥哥。” “他父亲早亡,母亲带着他投奔亲戚,想来这些年也受了不少的罪。”所以现如今再也不见小时候的样子了。 “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说起来槐娘和对门哥哥不过只有一段很浅的缘分,比邻七年,彼此都不晓得彼此的名讳,只因为那一碗鲜虾,倒是给了一个认识的契机。 柳素撑着下巴,冲槐娘叹了一口气:“这得是怎样的缘分啊,要我说顾刺史还真是不错,身家清白,为官端正,又同你青梅竹马,好姐姐,不如今日就嫁了吧。” 她虽是揶揄之语,可听者有心。 槐娘垂眸,似乎有些丧气:“他们做官的,又怎会瞧得起商户人家呢。” 士农工商,历来行商为最末等,加之皇族士族见天宣扬此等观念,百姓便由此深信不疑,官府对商户的限制越来越多,百姓便对商人的成见越来越深。 若顾九州是农工商里的任意一种,亦或他只是毫末小官,槐娘都不至于如此自卑,可偏偏,他是从国子监里出身的聪明人,掌一城事务,将来前途无可限量。 只怕最后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她不敢也不愿牵绊住他。 “那么看起来,今日这遭我是必要替你去走一走了,好姐姐。”柳素头碰了碰槐娘的头,心头无奈,心中更添伤感。 她这个好姐姐,似乎自生来便总是遇上各种不幸。 比起槐娘,自己的确太幸福了些。 “往后,一定还会再找着一个如意郎君的,你说过的。”天下熙熙攘攘,总有为槐娘专门而来的人。 槐娘身边的丫头手巧,三下五除二就替柳素梳好了新娘的发髻。 槐娘真心感谢:“素素,没了你我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今日这场鸿门宴,恐怕二叔三叔又要借机发挥,若是让小丫头贸然顶上,到时候恐怕是要被刁难住,只有柳素,才是她最放心的人。 柳素生平头一回穿上婚服,虽说这场婚礼注定无名也无实,甚至冠的名字也不是柳素自个儿的,但就是莫名感觉到一丝压抑。阿姐出嫁的那日,应该也是这样的流程。 新嫁娘,新嫁娘。别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唯有自家人脸上,挂满了泪水。 阿姐出门那日,爹娘都哭了,只是阿姐蒙着盖头瞧不见,其实表哥把阿姐背出门的时候,爹娘抱在一块,一起抹眼泪,那场景,柳素可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槐娘,你说等我出嫁的那日,我阿爹阿娘会不会很难过?”她掀起盖头,冲槐娘甜甜一笑。 前厅在放鞭炮了,意味着接亲的花轿到了,槐娘立即将盖头放下,嘱咐道:“素素,顾九州来接我了。” 大红色的裙裾曳地,鸳鸯戏水的盖头兜头罩下,眼前便是一片暗红,槐娘握紧了柳素的手:“全靠你了。” “新娘子出门咯!” 第42章 我肥来了 婚姻之盟 婚姻之盟, 旨在共结两性之好,旨在瓜瓞绵延,延续宗嗣。 柳素轻悄悄舒了一口气, 手指攥着衣角, 忽而像是悟得了什么似的,向前大大迈了一步, 槐娘红着眼眶,似有歉意。 她是不是做错了?用这样的理由去说服柳素替自己出嫁未免过于卑劣,可是...... 谁叫他是顾九州。 无论谁都可以,只有他不行。 “小姐, 迈脚。”喜婆笑盈盈地搀着柳素的手,槐娘忽觉心头一滞,说不出的烦闷。 柳素乖巧地顺着喜婆的指示,先迈右脚, 再迈左脚。 槐娘应当藏好了。她如实想着。 只是不晓得景欢在做些什么, 他如实知道...... 害,想他做什么呢, 不过又是一场伤心罢了。 她素来拿得起放得下,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她们长安女儿,最是爽利,若是叫阿爹阿娘晓得自己如今这番扭捏姿态, 恐怕又要数落她一番。 管他呢。 她放下心事, 一心一意应付起眼前的事情来。 顾九州是来迎槐娘的......喜婆搀着她,原本还说些话,可是不知怎的,进了厅堂之后, 反而一句话也没了,忽然就噤了声。 柳素忽有些拘谨,到底......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心下紧张也实属自然。 “新姑爷来迎您了。”喜婆笑嘻嘻地搀着她,又将她的手往前送,红盖头遮掩的视线下,柳素只瞧得见那人伸手过来,指节分明,青色血管隐隐若现,倒是——好瞧得很。 顾九州的手,还挺好看。 柳素差点就把这话说出口,只是临时忽然想起来自己现下的身份,不过是个“替嫁”的,未免横生枝节,还是少说话多做事罢了。 “新姑爷,新娘子接到了,咱们走吧。”喜婆恭维,又说了一连串子的吉祥话,顾九州倒是大方地给了赏,那喜婆笑得手都激动得直抖。 “嗯。”也不知为何,大约是柳素的错觉,总觉得今日的顾九州,怪异得很。 他握过她的手,柳素的手很温,她性子虽然很刚强,可是手却柔软得不像话。 当真是养在深闺的小姑娘。 她似乎听见了他的轻笑声。 她忍不住,正要问顾九州,却冷不丁被攥紧了手心,顾九州一把将她抱起,冷冽的香气扑鼻而来,盖头下的空气似乎都是冷的,在这一瞬间被来人的凉意给包围了。 “起轿!”吉时到了。 迎亲队伍又开始吹吹打打,柳素被塞进轿子里,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轿子腾空,周围逐渐喧闹起来,将方才那一点点的古怪给掩盖住了。 兴许真的是她的错觉。 “槐娘,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顾九州,可是她喜欢的人,她真的忍心看着自己“嫁给”顾九州吗?虽然这一切都是假的。 若是有一天景欢成亲...... “唉,想什么呢,一切都结束了,不是说好了不再想的吗?怎么又想起他了?他有什么好的,他又不喜欢你,只是见你生得天真,坏心眼得想逗逗你罢了。”柳素又唉声叹气起来。 真是破罐子破摔。明明自己也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也......心有所属。 也许......她只是想瞧一瞧,景欢的反应。 “这回啊,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能有什么反应呢?不过是见了小丑做戏,心中绝不会有一丝波澜。 “小姐,咱们到了。”槐娘的丫头小声在轿子旁提醒着,柳素赶紧又盖上了红盖头,等着顾九州将自己背进顾府。 那只手又伸到她眼皮子底下,莫名又引起柳素的一阵恍惚。 柳素敲了敲自个儿的脑袋,义正言辞地在心中将自己数落了一番:朋友妻不可欺,顾九州是槐娘喜欢的人,自己怎能见手起意呢? 不过顾九州的手,还真的挺好看的。真是难以想象。 她似乎感觉自己被顾九州拽了一把,身体有些不太平衡,将要跌倒之际,又被顾九州接住了。 “抱歉。”他道歉道。 柳素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都是朋友,就别相互为难了,何况是这个时候。 “二叔三叔已经走了。”槐娘的丫鬟附在她耳边悄悄道。 柳素顿感如释重负,正要揭开盖头,却被顾九州拦下了。 丫鬟道:“姑爷的意思是,做戏做全套。以防万一。”确实有其道理,万一二叔三叔又杀个回马枪呢? 柳素点点头,随着顾九州进了门。 似乎宾客不是很多,人声也并不喧闹。 “新人行礼。”司仪高唱,柳素云里雾里的,就随着指示行起了礼,叩首叩得自个儿都不知东南西北了。 这是哪家的礼仪,怎的这般繁琐?她心中如是叫嚣。 成婚真是好累,难怪槐娘不愿意呢。 不过好在,很快就结束了。 第43章 表露 你是眠花宿柳的常客 柳素见着一双皂靴立于跟前, 她被喜婆安置着端坐于榻沿上,脑内不禁浮想联翩——若是景欢这样对着她该有多好。 然而这样的对立姿势未免过于暧昧,柳素便稍稍偏侧过头去, 小声问道:“顾大人?”意在询问今日之事完毕了未, 顾九州久久不曾答话,室内的气氛开始变得焦躁起来, 柳素想要悄悄掀开盖头的一角,算是透一透气,不妨被人按了下去。 那手修长而执拗,将柳素的手按回了原处。 只是没一句话。 真是诡异的怪。柳素如是想着, 却终究没提出个什么问来,左右也不是真正的成婚。 皂靴离开了视线,门被阖上了,门口守着两个婆子, 日头渐渐西沉, 天色黑了下来,柳素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索性倚着榻旁柱子,脑袋一磕一磕的, 小鸡啄米似的犯着困。 约莫是酒毕人散,月上中天,顾九州才从前厅回来。 “吱呀”柳素似乎听见有人道了声:“下去吧。” 两个婆子乖觉地退了下去, 顾九州却又将门阖上了, 柳素摸不清他想做什么,但是心中的不安感却是越发的重了,手指抠着床沿,心里七上八下地乱蹦哒着——总不至于有山匪来抢亲?抢她做什么呢? 那皂靴又近了。 靠得越发地近, 隐隐约约能闻见那人身上的浅香,不似顾九州那样的人的味道。 柳素索性掀了盖头,猛得站起来,却被眼前的人惊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景......景欢,你怎么在这儿?”说好的顾九州呀,怎么改成景欢了,那难道,她其实是和景欢拜的堂?!那还得了! 若是景欢......若是景欢...... 她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在这一刻间,柳素似乎有些明白槐娘的踌躇了,倘若那个人是景欢,柳素定也是不愿意的。 此刻她是又羞又愤,恼怒道:“人家顾九州的活计,你抢过来做什么?是能得几贯钱?”从前在长安时,阿爹总喜欢拿这话刺人,到底是商贾家的女儿,就连吵架也是要带着铜臭味的。 景欢挑了记眉:“那素素可是收了槐娘子的银钱了?这......收得不少吧。”他言语间全然是笑意,嘲笑之意。 柳素一时语结,从本质上来说,她这一行为同景欢又有什么区别呢,一个代替别人迎亲,一个代替别人出嫁,全都是假的,谁又说得谁不好呢。 景欢微微笑着。 柳素仍是愤愤的,但是比之方才的失态,情绪显然是好些了,于是问景欢:“顾九州怎么回事,他一个大老爷们,还委屈他了?” 顾九州这厮,果然还是嫌弃槐娘商贾人家出身,就连拜堂做样子也不肯,真是的,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答应呢,白白折损旁人的颜面。槐娘若是晓得了,还不知会怎样难过呢。 这边厢,柳素已然替槐娘不值起来,景欢却道:“你又怎知,顾九州不是有苦衷呢?” “他能有什么苦衷。”柳素嗤之以鼻。 景欢缓缓道来:“他自然是有苦衷的,且这苦衷还不小,叫我不得不替他做这么一件事,其实我并不愿意,素素你信吗?”不知怎的,话题有些偏了,景欢似乎想同自己解释,然而柳素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心中告诫自己:他这都是花言巧语,不可再信他了。 “你的事我并不想知道。”柳素冷若冰霜:“你且与我说说,这顾九州出什么事了?怎的要你代替?” “顾九州丁忧去了。”景欢道。 柳素万万没想到,事情原委竟会是这样,不觉有些尴尬,好在方才在肚子内对顾九州的腹诽没有说出来。 “这......倒是难为他了,可你是如何瞒过槐娘的二叔三叔的?”柳素自然而然地问了下去,新娘子倒还可借着盖头遮掩一下,可是这新郎官...... 景欢却是神神秘秘地给附在了她耳边,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柳素耳垂上:“山人自有妙计。”声音极其缓慢低沉,叫人听了脸红心跳,柳素难免心动,一时间只觉得双颊通红,心跳如擂鼓。 这人......是在使美男计吗? 但是!自己怎能如此的没用,竟又这样随随便便叫他给糊弄了过去! 柳素正暗自懊恼自个儿的不坚定,却听景欢对她道:“我叫他们瞧了一件东西,便再没人敢放肆了。”他盈盈笑着,可是这笑却同往昔大不相同,透着一股柳素说不出来的陌生感。 “柳素,我是真的喜欢你的。”许是此情此景太过有感染力,就连景欢也没忍住,竟说出了久违的“喜欢”二字,倒也着实是将他吓了一跳。 喜欢是什么,景欢不晓得,一直都不晓得,且从小就未从领略过。 自大哥死的那一日开始,他便不再是他了,他得为大哥活着,得为母后活着,他的活,就是一场赎罪。他经历过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各种事,却只有同柳素在一起时最为欢欣,也许是她天真、活泼、对任何人都不设心房。 她明媚若朝阳,是这世上目前为止,唯一能带给他温暖的人。 有的人,总会有这样的魔力。 柳素是自己的太阳,景欢如是想着,他需要一个太阳,一直陪着他,他会不择手段地得到这个太阳,必须得到。 也许之前还有些彷徨和踌躇,可经过这么一段日子的沉淀,一切都不言而喻了,他说服了自己。 现下这个小太阳迷惘得很,景欢暗暗觉得好笑,却不敢表现在脸上,生怕这个小太阳又恼羞成怒,这个小太阳,自尊心真是重得很,到底是长安女儿,同他一点也不一样。 他真是羡慕极了,对柳素。 柳素乍然听见这剖白,一时竟觉得天旋地转——脑子晕了,景欢这是在对她示好? 可是...... “你不要以为你说两句好话,我就会原谅你了,我们长安姑娘可是有骨气得很!”她皱着鼻子,眼神不屑地从他面上扫过,却不知怎的平白叫景欢想象出了些小傲娇来,小太阳就连发脾气都是暖洋洋的,根本伤不到人。 “好侄女,我们来闹洞房了!”门口一堆人喊着,显然是要来闹洞房。 新婚闹洞房自是应该的,且是避无可避的,柳素一下子慌了神,以求助的眼神看向景欢——“救我!” 这外头这些人,一听就不像是好糊弄的主! 景欢洋洋得意,她终归还是得求自己的。 眼瞅着外头的人将要闯进来,景欢本想呵斥的——但是却突然转了念头。拉着柳素,伸手便要解柳素的衣裳,柳素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当即真是恨不得打景欢一个耳光子——这登徒子! 景欢将柳素往床上一推,柳素便七荤八素地滚上了床。 还没等反应过来呢,眼前便是红彤彤的一片,柳素心中不安,四下胡乱摸索,却不知摸见了什么,竟惹得景欢弓着身子拍了被子一下,哑声道:“别闹。”透着股子咬牙切齿。 柳素便不敢再动了。 方才景欢拍的也不是地方,柳素羞得脸颊通红,幸好头是埋在被子里的,景欢瞧不见,倒叫柳素稍稍心安了些,想着终归不过是逢场作戏,熬过这阵便好。 外头那些人闯了进来,为首的大约是二叔,笑声还颇为腼腆:“大人,我这侄女从小脾气就不好,不大会伺候人,您可别见怪。” 虞广年虞广财也是胆子大,想着这满身富贵气的爷成了自家的侄女婿,那好歹也算是自家人了,便大着胆子前来闹洞房,果然那侄女婿面色颇好,并没有怪罪的意思。 “酒吃完了便归家吧,倒是不必盯着本大人这边。”景欢缓缓道,话里有了不满之意。 虞广年知他身份不一般,也不敢顶嘴,当即拉着一众来瞧热闹的人离开了,不过心里却想着,任凭你再牛的爷,不还是成了我侄女婿,算起来,我还高你一辈呢!便也美滋滋的,并不觉得难过。 “素素,可以出来了。”他语带笑意,似在揶揄:“莫将你相公打坏了,日后可有的苦处。” 这人!这人!怎么轻飘飘地就说出此等荒淫之话!以前真是看错他了! 柳素冷哼道:“不比大人您,眠花宿柳的常客,自然晓得如何保养,我这一点点轻慢算不得什么。” 第44章 趟浑水 你这趟浑水,我是趟定了 今夜月明人尽望, 不知秋思落谁家。 自新皇登基以来,这皇宫便愈发肃穆威严,虽然皇后是个体贴厚道人, 然而深闺宫禁, 总充盈着些许的愁思。 “景乐,你二哥总归会回来的, 莫急。”宫闱之中,谁人不知景乐公主的名号,这位陛下与皇后最小的女儿,出生于吉时, 命中带了好福气,得了帝后夫妇许多的厚爱。 景乐公主年纪颇小,最痴缠其二哥。 二皇子在外是冷峻的皇子,秉公办事, 可在皇妹面前却是个最亲和不过的兄长, 因此景乐最喜欢二哥。 \"二皇兄出门许久,景乐好想二皇兄。\"小公主说着说着便要掉下金豆子来, 乳母嬷嬷忙要去宽慰,皇后却招手唤她过来, 将景乐唤到面前来,搂着景乐亲了一口道:“好女儿,你二哥哥就快回家啦。” 陛下是行过军的陛下, 皇后也是随过军的皇后, 在外人面前讲究的礼仪,在自家人面前他们却都是从来不用的。 景乐缩在母亲怀里,对她的话将信将疑:\"可是母后说过好几次啦,二哥哥真的快回来了吗?\" 皇后笃定:“是真的, 你二哥哥这个人最孝顺了。”虽然路上有所耽搁,但想来亦是不会耽搁太久的。毕竟,京城的事情总要有所了解吧。 陛下这个人是她的夫君,却也是天下的君王。 皇后与其夫妻数十载又岂会不知陛下心中所想? 大儿去的早,二儿又是面冷心热,陛下作为父亲因忙于军务所以甚少顾及这些孩子们的成长,可是谁知当陛下摇身一变成了这帝国的主宰者时,他闲下空来,忽然发现,自己的儿子已经成长到能与他分庭抗礼的地步了。 作为一个父亲,他甚是欣慰,但作为一个君王,他心中唯有忌惮。 儿子虽是儿子,却也是环伺储位的豺狼,陛下做了这么多年的枭雄,让他立太子,便等同于让他向世人宣称自己已然老迈无力。 没有一个枭雄是愿意承认自己的衰老的,尤其是陛下这样的。 所以陛下痛苦、纠结。 所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不过是戏文里才有的本子,若是触及到利益相关,那么,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利益,才是至高无上的。 她与陛下,虽是夫妻,却也有不同的想守护的东西。 唯今,她只想,将景欢,送到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上去。 景乐终究是年纪小,熬不住许久,方才又自顾自地哭了会,这会窝在皇后怀里,很快便睡着了过去。 皇后招来乳母,让其将景乐抱回房去:“明日还要去做功课呢,好好照顾公主。” 她对儿女们,一向都是最上心的。 可是...... “娘的献儿,在哪里呢?过得好不好呢?”大约,人们都将他给忘了吧。 与陛下的生分,大概就从献儿离世之时始的吧,皇后从未想到,与自己同床共枕数年之久的人,竟然是这样一个,狠心的无情人。 也许陛下不是无情,只是所思所忧的太多,无暇顾及到他们母子的情之所系罢了。 —————————— 景欢知道自己迟早要回去,可没想到归期如此得快。 “爷,毓宁有下落了。京畿的那位有了身孕,朝中上下都在等您回去主持大局。”暗十三自窗外略过,往屋内扔了一张纸条。 暗十二日前已被选入内庭,然而还未等得及侍奉便叫新晋的那位有了身孕。 “老主子给她封了丽字。”丽者,容貌姣好,妩媚娇柔,看来父皇年纪愈上,也是愈发爱好年轻鲜嫩的女子了。 景欢将字条握在手心,然后走到蜡烛面前。 柳素还被蒙在被子里。 心跳未止,然而身侧却没有了他的踪影。 “柳素,你等我。我定会回来娶你的。”却不成想是景欢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柳素如梦方醒。 手指抠进床檐,冷风过堂,刮得人冷飕飕的,亦不知是身凉还是心更凉。 景欢这个人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连同一切一切的痕迹都被抹杀得干干净净。 倒是槐娘气不过:“亏得发现得早,咱们也没什么损失,如是你......你真的与他,那岂不是便宜这个人渣了!” 她骂骂咧咧地,可是说了半天也只咕哝出这么一个“人渣”来。 柳素倒是很冷静:“他走他的,与我何干。”这冷静却是过了头的。 槐娘借着问她:“那你是打算回长安?” 长安再不好,也是故乡,父母亲族都在一块,随州再好,也是异乡,独自一人,虽有槐娘相伴,可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槐娘是想劝她归家了。 “我怎能就此归家,毕竟,阿爹想将我嫁给那林公子的心还未灭,我得把这浇灭他心火的水带回去。” 槐娘语结:“你还惦记着那事呢?”便是招婿一事了,这些日子经历了这般多的波折,然而柳素却始终不变初心。 “于我而言,让我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不如死了算了。”倘若那个人是阿爹所选,那么她这辈子都再难逃出了。 所以之前计划的事仍在打算之中。 槐娘咬了咬牙:“好!谁叫景欢这厮如此不靠谱,作为好姐妹,我又怎能见死不救?你这趟浑水,我是趟定了!” 第45章 许久不见 林大人,林烜。许久不见…… 大月宫在西南角, 地处僻静,乃是前朝留下的一座宫殿,前朝的贵人就住在此处, 原先那贵人曾几次想着要改了名字, 最后却又总是作罢了,因此这大月宫的名字便留了下来。 迁都之后, 这是景欢头一次入宫。 比之随州,此处确实金碧辉煌,华美无比,可是, 却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殿下,皇后娘娘有请。”面前那人卑躬屈膝,嗓音阴柔,景欢背着身都晓得, 来者何人。 曾在这宫中有过无数次交锋, 以及在随州城都曾有一眼相遇的——林莽。 母后身边的红人。 “是林公公,有失远迎, 母后处可有什么事?” 他前脚回宫,后脚母后便请了人来遣他过去, 这其中,耳目灵敏如斯的唯有林莽此人了。 景欢与林莽素来不对付,只是碍着母后的面子, 景欢不愿同林莽过于针锋相对, 毕竟,他曾救过母后的性命,也是母后深信之人。 那段——最黑暗的岁月里,是林莽, 一直陪着母后。 可景欢也晓得,林莽对母后,只有主仆之情,否则,现如今也不会对母后的亲生儿子屡下毒手了。 终究是权欲迷了人的眼。 “殿下,娘娘只说请您过去,却未告诉奴才什么事,还请殿下宽恕。”他今日这般姿态倒是与之前在随州所看大有不同,不过景欢知道,这不过是林莽在深宫中的伪装罢了。 他一个阉人,在内庭跋扈,自然讨不了什么好,只有装着小心翼翼,卑微讨好才能入了主子们的眼。 景欢笑道:“林公公,我们似乎在随州见过。” 林莽亦笑着答道:“许是殿下认错了人,奴才不曾去过随州。” 林莽若是要掩饰一件事,自然是会掩饰得天衣无缝,毫无缺漏,因此景欢也并不是要诈他什么。 权当是提醒吧。 到底,他救过母后的性命。 到底,他曾陪着母后,走过那段......日子。 “殿下请。” 皇后所居,自然是堂皇无比,除去陛下所住的朝露殿,皇后殿便是宫中最舒适、最华美之地了。 景乐正在母后殿中玩耍,她与宫人正踢着皮球,却不妨那皮球脱了力气,直直向前飞去,眼看着就要砸到来人,景乐大喊:“快闪开!” 景欢笑了笑,单手接住那皮球,将其丢在地上,摸了摸景乐的头道:“小妹真是顽皮,若今日来的不是皇兄,岂不是要遭殃?” 景乐见了景欢,径直扑了上去,口中欣喜呐喊:“是皇兄!真的是皇兄,牛牛儿我的眼睛没有花!我皇兄回来了!母后没有骗我!” 而后她抱着景欢的腿,仰头看他:“皇兄好坏,一走这么久,乐儿简直就要忘记皇兄长什么模样了。” “二哥哥,他们不让我叫你二哥哥,非要让我喊你皇兄,我不喜欢这样叫,还是叫二哥哥更好听一些。”景乐附在他耳边,小声道。 景欢揉着景乐的头道:“乐儿想叫什么便叫什么罢。不用管旁的人。” “不过你险些忘记了二哥哥的模样,是不是该罚?”景欢捏着自家妹妹的小脸,瞧着景乐笑得乐不可支,不觉想起了随州的那个小姑娘。 初遇时,也是这么个傻样子。 “二哥哥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景乐瞧他神色有些不对,忙在他面前挥了挥手,面上全是好奇。 景欢摇摇头:“没什么,母后怎么了?” 景乐亦是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这些日子母后忙得很呢,也不肯叫我晓得,大约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吧。” 此话一出,景欢顿感头疼。 母后所思所想还能为何?自然是早日开枝散叶,传宗接代的事了,可如今......这事更急不得了。 “我还有事,过些日子再来拜见。”行至殿前,景欢才称有事,连忙逃了出去。 看起来,这若是一日不将他的素素儿带回,母后是一日不能消停的了。 景欢仰天叹息。 然而......有些事情,却是该有所了结的了。 忠武将军,不,如今该是忠武侯了。 “我朝初立,纵观历朝历代,王侯将相莫不是战功赫赫,或对家国有极高贡献之人才能获得,儿臣从未听说,因一女有孕,便绵延至其家族,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景欢言辞凿凿,尽管面前龙座上坐得乃是他的父亲,这个王朝的陛下。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忠武侯面色紫涨,似乎羞愤至极。 他原先也是有过功勋的,自然受不得这样的小视。 然而,有些人安逸日子过得久了,便沉醉在这温柔乡中,再想不起,何为家国,何为忠肝义胆,只想着为一己之私,鱼肉百姓了。 忠武侯忿忿道:“丽妃娘娘为王朝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于社稷有功,我怎担不起这个侯爵?” 他不过四十有余,尚且年富力强,自然中气十足,可便是这铿锵话语中始终透着些心虚。 景欢哂然:“照你这么说,我母后诞下我们兄弟三人,还生了我皇妹。如此多子多福,岂不是......天大的功劳?如此算来,父皇又该对儿臣的外祖,如此封赏呢?一个尚未出世的胎儿便能给外家封个侯爵,那么,儿臣的外祖岂非......” 他直视王座之上的人,面色冷淡。 “你放肆!”王侯之上便只剩下...... “大皇子恶行昭著,丢尽了陛下的脸,岂能算是有功?”说此话的乃是忠武侯一党。 他大约也是新近才来,并不晓得此话犯了两个人的忌讳。 一是二殿下,另一......便是陛下。 “殿中说话的乃是何人?”他瞧着这一众的人在殿上胡闹,为首的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可偏偏,这个儿子叫他又爱又恨。 他既不能完全放任权力与他,却也不能,尽数折断他的羽翼。 “微臣京兆尹叶赫。”被天子唤名,该是何等的荣幸,可叶赫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怎样的过错。 “当朝诽谤皇子,革职,下狱。今日朕也乏了,便到此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欢儿,你之前在信上说什么来着?”皇上一幅慵懒样子,似乎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只是在与这个儿子说话时,才有一丝温情。 景欢垂拱:“回父皇,儿臣已将他带回。” 皇帝的脚步一滞,先是盯着景欢一会,而后连道了两声:“好,好。” 只是眼神却无半分欣喜。 “陛下,丽妃娘娘......丽妃娘娘不好了!见......见红了!”朝堂之上竟敢如此喧哗,本该被拉下去处死,可是皇帝却是心急火燎,拉着那前来传递消息的奴才匍匐在地上,焦急询问:“怎么回事?澄心怎么会见红?快......快去丽妃寝宫。退朝!” 景欢一回头,便瞧见忠武侯挑衅的目光。 他知道那是合意:你母亲是皇后又怎样,可如今圣眷正浓的,确是我的女儿。 景欢目光微缩。 看来,京城的这场风云,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剧烈。 “殿下。”散朝时,有人喊住了他,仍是如那年初见时一般,下着微雨,他撑着青色纸伞,从红墙白瓦中缓缓走来。 只是今日,并没有下雨,也没有青色纸伞。 景欢回头笑道:“林大人,林烜。许久不见。” 第46章 物尽其用 父皇是个凉薄之人 长安节度使家的公子, 大理寺少卿林烜。 端的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景欢的嘴角忽然浮起一股奇异的微笑,但若不仔细瞧却又什么也瞧不出什么。 可惜这位大理寺少卿心细如尘, 洞若观火, 一眼便瞧出景欢那稍纵即逝的怪异表情,不由得发问:“殿下可是有什么事要与臣说?” 父子君臣, 皆是纲常。 景欢握着扇柄的手指不由得微微捏紧了一些,随后喉头微微滞涩:“若是......倘若孤抢了卿的东西,卿可会怪我?” 前头是王侯的自称,后面却成了寻常人之间的“你、我”。 “殿下不过去了趟随州, 怎么与臣如此生分了?”林烜伸手拍了拍景欢的肩膀。 若被有心人瞧见,大约又要编排出什么大不敬之类的罪行来了。 可是......林烜,可他是林烜,二殿近臣, 杀伐果断, 旁人与他的评价多为“看着温和,其实是个披皮黑。” 若非如此, 也未必能得到二殿下的青眼了。 只是比起“狠戾”,少卿大人却是拍马也追不上二殿下了。 “狗奴才, 没长眼睛么,前头小林大人正与少主子说话,惊扰了二位, 你这条贱命怕是不够赔的!”老太监人精似的, 揪住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太监便开口一顿骂。 林烜笑了笑:“殿下威名在外,阖宫无人不知。” 当年长安之事,无人不知,这座宫中遗留了不少前朝的奴婢, 因此见到二殿下时,想起的多半是当年的血雾浓稠,断垣颓壁以及大殿门前那如溪流一样,前朝王室的血。 至今想起仍觉得不寒而栗。 景欢嗤笑了一声:“弱者畏强权,殊不知,是谁将他们于□□中解救出来的,可他们却总是想着我屠宫时的狠辣,竟不曾想过若是前朝还在,此刻他们焉能有命在这里提心吊胆。” 倘若见过了一个人的恶,便再也不相信他的善了。 父皇如此,他们亦如此。 “殿下之高义,懂得人自然懂。”林烜坦然道,像是在劝解景欢释怀。 “陶公公,小的有要事禀报,晚了就来不及了,您快放奴才过去吧,小的真是有要事禀报给二殿下。”那大约是个新进的小太监,唇红齿白的,瞧着很是机灵。 景欢不由得挑了挑眉,心想这小太监瞧着一幅机灵样,若是放在景乐身边做个玩伴也是极好的。 这样想着,却又听到老太监陶公公拉着那小太监的耳朵,低喝道:“你是什么身份,也配直接与二殿下禀报?”老太监自以为是救了这面生的小太监一名,却不曾料到这小太监并不领情。 他滑溜如泥鳅一般从老太监的手下跑出去,直跑到景欢面前,喘声道:“殿下,公主出事了!” 景欢听罢,连忙与林烜道:“孤先行一步,皇妹顽皮,不知又惹出了什么祸事。” 景乐顽皮爱胡闹,这些景欢素来是知道的,父皇也多半纵容,然而瞧这小太监一脸惊慌,再联想到方才在朝堂上,玉叶宫的太监向父皇禀报丽妃抱恙,景欢脑中忽得“嗡”一声,直觉,皇妹这祸事多半是与丽妃有关。 果然那小太监继续道:“丽妃摔倒见了红,公主正在场。” 只这么一句,没有明说,却叫景欢联想出了事情的全部。 皇妹虽然荒唐刁蛮,可为人品性景欢却是晓得的,景乐善良胆小,狩猎时连兔子都不敢射。 那小太监顾着景乐的面子,并未直接与景欢说是公主推了丽妃,可从种种看来,这样天大的好机会,丽妃会不借机发挥? 她如今怀有皇嗣,又得父皇偏爱,距离后位不过是一步之遥,只要她诞下皇子。 只可惜......有些人始终将宫闱斗争想得如此简单。 “丽妃。”景欢冷嗤:“景乐也是你动的。” 小太监将头埋得更低了,大有不寒而栗之感觉,忽然听见二殿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畏畏缩缩回答:“奴才连胜。” “很好。”景欢嗓音低沉。 林莽不会以为,这样的蠢货父女便能将他扳倒了吧,那可真是......异想天开。 “十一,让毓宁将那东西带到玉叶宫。”暗卫隐在暗处,听了吩咐,立刻动身前往。 景欢抬头看着面前的宫墙,宫墙之上盛阳高照,可,总也照不到那些早已遮蔽多年的暗处。 景欢抬步离去。 玉叶宫 皇帝看着面前痛苦不堪的丽妃,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小女儿。 一个是正在盛宠的宠妃,一个是娇纵多年的小公主。 手心手背的都是肉,不论是谁对错,总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皇帝的目光向景乐看去:“乐儿,你告诉父皇,你有没有......” 后半句还未问出口便被景乐截住,她咬着下唇,反驳道:“我没有,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虽然她无比讨厌这个矫揉造作的女人,虽然这个女人对他们兄妹一直都不安好心,可是景乐知道,她肚子里怀着的是父皇的孩子。 母后总是与她说,孩子总是无辜的。 所以她万万不会做出此等阴狠之事,且还是如此愚蠢被人拿捏住把柄的事。 “陛下......我们的孩子......我的孩子......”丽妃平日里多时明艳张扬,可今日她躺在皇帝的怀里,唇色发白,活脱脱一幅水仙花的模样,端得惹人怜爱。 “陛下,丽妃娘娘见红了!”丽妃宫女桃红喊道。 皇帝瞬间有些慌神......他身边妃妾并不算多,皇后年纪渐长,也生了四个儿女,再无可能再孕了,他这般年纪能再得一个孩子,实在难得。 这个孩子不止是他的皇儿,他的存在更证明了,他还没有老。 “乐儿,父皇告诉过你......”无论从哪出来瞧,丽妃都不可能陷害景乐,毕竟丽妃刚刚进宫,正需要一个子嗣巩固地位。 若只为了陷害景乐而丧失了一个孩子,如此未免太过不值当。 所以皇帝下意识便偏向了丽妃。 “父皇慎言,您与景乐的父女情分如此珍贵,不当被小人破坏。”景欢姗姗来迟。 皇帝哑然无话,再抬头看小女儿时,景乐眼中竟是噙满了泪水。 “景乐,父皇并非不相信你......只是......” 景乐心中唯余失望。 以往母后告诉她,这宫中可以依靠的人只你二哥哥一人,她还不信,今日看来...... 景乐直直扑进景欢的怀中,小声啜泣起来:“二哥哥......这个坏女人欺负我,父皇也向着她......” 有后娘就有后爹,如今母后还健在,丽妃便如此猖狂,肆意陷害,真是...... 愚蠢至极。 景欢的双眼冷若冰锋。 丽妃吓得缩在皇帝怀中,不敢看他。 从前在闺阁时便得爹爹嘱咐,千万要小心二殿下。 皇后愚善,小公主娇纵,三皇子不问世事,在如此深宫中这 三人竟能一直安然无恙,除却皇后与陛下共患难的情谊,这其中,更因为二皇子之故。 自古皇家多凉薄,任你再是情深似海,骨肉至亲,在权力面前不过是一场笑话。 “陛下......我疼。”丽妃装作痛苦的样子,试图引起皇帝的垂怜。 景欢冷笑一声:“丽妃娘娘,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小心惹火上身,神仙难救。” 丽妃嘴硬,仍不肯改了话头:“便是......便是有人推了本宫,本宫这孩子来之不易,本宫又怎会拿他去陷害小公主呢!” 可她终究眼神闪躲,不敢看向景欢兄妹二人。 景欢拍了拍手,冲着宫门外道:“毓宁,把那东西带进来。” 毓宁应声而入,手里还提着什么东西,看起来是个盒子形状。 丽妃见是外男,立即避到皇帝怀里,掩面惊叫:“陛下!二皇子殿下怎能将外男带入我宫中!” 皇帝却是一言不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毓宁手中的东西,嗓音微有些颤抖:“你果真......寻到了?” 景欢点头:“儿臣幸不辱使命。” 那东西......那个侍卫手里便是他一直以来想求求不到的东西,有了那东西,他方能名正言顺。 “传国玉玺就在这儿。”玉玺和丽妃,父皇只能择其一。 景欢冷冷看着丽妃。 其实他原本就想将玉玺献给父皇的,可是如今他改了主意,这女人敢惹到景乐头上,他便要让丽妃知道,在她全心相信的陛下眼中,她亦不过是件物品,可以权衡轻重,可以被随时抛弃。 自古以来,帝王莫不如是。 “陛下!咱们的孩子!”丽妃叫道,□□一滩血迹,可是陛下却眼神炽热,直直盯着那个“东西”。 皇帝站起身来,叹了一口气:“丽妃,你仗着朕的宠爱竟敢污蔑公主,罚俸半年并禁足玉叶宫,你可服?” 丽妃想大声嘶吼臣妾不服,可当她触到陛下的目光,才发觉,在那双凉薄的眼睛里,自己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皇帝拍了拍景欢的肩膀:“皇儿辛苦了,太子之位非你莫属。” 若要受封太子,需得拿传国玉玺来交换。 物尽其用,父皇一直很懂得这个道理。 第47章 失意与得意 他春风得意,她却失意寥落…… 皇后寝宫 景乐公主年纪尚幼, 因此一直住在皇后宫中。 近些日子来,皇帝时常流连丽妃寝宫,倒很少来皇后居所。 景乐牵着哥哥的手, 眼睛还是有些红肿。 她自小千娇百宠, 从未有受过今日之辱。 景乐忽然停下脚步半蹲在妹妹面前,郑重道:“乐儿, 只要二哥哥在一日,便会护你和母后一日。” 景乐刚止住的金豆子又忍不住往下掉,委委屈屈问道:“那三哥哥呢?” 三皇兄景兕常年在外,新朝将立他便自请戍守边关, 景乐并不经常见到他,是以与三哥哥的关系并不似与景欢这般亲近。 只不过底是兄妹亲情,这是如何也割舍不了的,虽然景兕一直在外, 但其对景乐的疼爱一点也不比景欢要少。 景欢微顿。 大哥去世的时候, 他与景兕都还年幼,只不过景欢与景兕虽然是兄弟, 但是却不过只相差一岁。 景兕知晓他的心思,也曾说过决不会与二哥哥相争。 景欢想起景兕离家时对他说的话:“二哥哥英明神武, 杀伐果决,是明君的不二人选。自古皇室多嫌隙,景兕不愿成为兄长负累, 此生只愿镇守在外, 替兄长守护大好河山。” “这江山,是大哥哥的,亦是二哥哥的。” 自我放逐,亦不过如是。 景欢摸了摸景乐的头:“二哥哥自然也会护着他的。” 皇后听闻小女儿出事, 自然心焦如焚,可却又要保持着一国之母的体面,只能在殿内等候,忽闻宫人传道:“二殿下与公主回来了。”立刻亲迎到殿前。 “景乐,你没事就好!”皇后一把抱住小女儿,手指还微有颤抖。 景欢握拳,对伺候景乐的嬷嬷道:“嬷嬷,将公主送回休息吧。”这是有话要同皇后说了。 皇后为人母,自然见不得自家儿女受一些委屈,待女儿回了殿内,才冷下声来:“丽妃这个贱人,我好心留她和她的孩子一条命,是不愿造杀孽,不愿本宫的儿子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稳,可她却这般步步紧逼?竟敢惹到本宫的头上?” 皇后在未入宫之前,亦是巾帼枭雄,这一点,忠武侯同他的女儿大抵是忘记了。 景欢按住皇后欲掷杯的手:“母后,父皇已然同意册封我为太子了。”其实原本没有这一事,陛下也是得册封景欢为太子的,然而,景欢知道自家母后的脾气。 平日里温温吞吞,可一旦事涉自家儿女便一步也退让不得。 皇后拉过景欢的手:“欢儿,你晓得的,景乐是我的命,我绝不许有人伤害她半分。从前......从前我便对不起你大哥,这一回,我必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说到最后,皇后的目光中透着一股狠。 景欢拍了拍皇后的手:“母后放心,此事我心中自有计较,您只管等着消息便是。” 他那狠辣无情的名头可不是白白得来的。 只是......母后、景乐、景兕,他们都是纯白无暇的人,只需忠君爱国,天真烂漫便好,皇权争斗如此肮脏,尽管朝着他来便是了。 皇后回到殿内,见小女儿已然安睡,心头又涌起景欢说过的话。 自大儿去后,已然十数年的光景,她纵然整日对着孩儿画像也免不了渐渐忘去大儿的音容笑貌。只记得,他是个再谦恭不过的温润的君子。 那样好的孩子,若是生在盛世,定会名垂千古,享受爱戴。 可...... 景兕曾说,母后总是揣着明白当糊涂,他心中明白却不敢苟同,临行前曾与自己道:“母后是个明白人,虽说难得糊涂是件好事,可母后身居高位,为一国之母,却亦是我们兄妹的母亲。自大哥去世之后,母后便一直这般,然而殊不知二哥承受的,远比母后要多得多,倘若母后不能成为二哥的助力,也请不要成为二哥的负累。” 皇后唤来宫人,将宫中烛火熄灭,以免打扰小公主的好梦。 “母后,母后,不是我......”景乐还那样年幼,刚刚遭遇了那样的事,不免噩梦缠身。 皇后紧紧握着拳头,她的孩子,她那可怜的大儿子,死前是否也是如此向世人辩驳:“不,我不是,我没有!我并非是那样的人!” 可世人只顾着听信传言,只晓得捕风捉影。 他们将他弄脏了,还要让他死后也不得安稳入轮回。 “孩子,母后晓得你这一生的心愿不过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你放心,你二弟会替你做到的,母后一直挂念着你呢,总有一日,你的名字会出现在先祖庙中,会享受万民供奉,总有一日......”皇后在昏暗中抚摸着女儿的头,声音如此轻柔,却然而,并不是对着眼前人所说,而是......透过死生相隔,对着另外一个人。 帝王祖庙,唯有帝王得入。 皇后伸手摸了摸景乐脖子后的月牙胎记,脸上充满了怜爱,俄而又将脸贴上去,恍若对待稀世珍宝。 玉液芙蓉池,微风阵阵,阳光和煦,皇上自朝堂而归。 今日朝堂上拟订要立二儿子为太子,因本就是众望所归,所以十分容易便得了那些老臣们的附议,但皇上的心里仍有不快。 这般好似被人操纵着行事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尤其那般老臣,对二儿子,似乎比对自己还要心悦诚服,瞧着着实让人不快。 偏偏最喜欢的丽妃还禁着足,不过好在丽妃腹中的胎儿算是保住了。 昨日他一时脑子发懵没有转过来,今日仔细一思索,便晓得此事八成是丽妃自己搞出来的。 景乐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他自然晓得景乐是个什么脾气,况且她的年纪还这般的小,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丽妃是头胎,身子又一向的弱,怀孕初期有个什么也是难免的,倒叫她正好逮着个机会将脏水泼到公主身上,实在是不成体统,就算他宠着丽妃,也容不得她这般放肆。 这三个月内,皇上是不打算再见她了。 可是深宫寂寞,如今天下间又太平得很,后宫多是老人,那几个妃子容颜衰老,又不怎么会说话,实在是不得他心意。 皇后么......自那件事后,他与皇后之间似乎总隐隐有着些许隔阂。 他不敢......何况此时,这不是上门触霉头么。 皇帝甩了甩袖子,却不期然自视线中发现一个临着假山石壁小憩的美人。 身旁公公正要上前喝问,被皇帝一把拦住了。 他咳了一声,微蹲在那美人面前。 日光温和,正照着美人的脸,却仍融不去那冰山般的冷俏。 “你是何人。”帝王嗓音低沉。 那女子自小睡中惊醒,忙跪下磕了一个头,声音中微有慌乱:“奴婢采薇,惊扰圣驾,望陛下恕罪。” 她抬起头,皇帝只觉得那双翦水秋瞳,颇有古风。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长歌怀采薇,甚好。”不管是眼睛,还是名字,都甚好。 天末起了些凉风,阖宫都知晓,陛下新纳了一个美人魏氏,已封了美人,赐居明芷宫。 皇后躺在美人靠上,屋内还颇有些热呢,便由皇后身边的总管太监林莽打着扇子,轻轻地扇着。 皇后缓缓道:“欢儿办事还是过于稚嫩了。” 林莽笑着附和:“若非有娘娘在宫里宫外筹谋,二殿下岂能走得如此顺畅,那些老臣,早已打点好了。” 皇后撩了一下裙摆,似乎对林莽的话不甚赞同:“本宫的孩子,自然是最好的,就算没有本宫干涉,欢儿迟早也能登上那位置,只是时日久些。” “可是他等不及了。”林莽垂下头。 “是啊,不能再等了。”思及此处,皇后面色稍变。 林莽轻牵嘴角,若非他将陶定山擒在手中,又假意诱惑他归顺,再刻意将二殿下身边的卧底放进来救走陶定山,只怕二殿下此刻还在同陶定山那老匹夫磨洋功呢。 “欢儿此去随州,可遇着什么事?”皇后问林莽。 林莽要去随州,且要去得不知不觉,那必得有她这个主子知晓,如此方能为其遮掩一二。 林莽颇有些为难,嘴上却道:“此事......自然是没什么事的。” 皇后眉头微皱:“到底遇上什么事了。” 林莽见她面色不豫,隐隐要发火,连忙和盘托出:“也没什么,只是遇见一个女子,且私定了终身。” 皇后继续问:“是什么人家的女儿?” “好像是......青楼酒肆的......”常客。 虽然后面不曾说出来,可光听前头的内容便已足够叫人恼火了,皇后当即便要发作,却被林莽拦住了:“娘娘莫急,您晓得殿下的性子,他一向软硬不吃,但却最听您的话,只要您说的,殿下便不敢违抗。” 皇后点了点头:“你说得极是。礼部尚书家的女儿,明日传她进宫来,本宫要亲自为她和欢儿牵线。” 此前柳妃所说的“话本子”方法,倒也着实可用起来了。 景欢年岁至此,这么些年都不曾对什么姑娘上心,此番一去随州却被个青楼酒肆的姑娘给缠住了,想必定是那姑娘使了什么狐媚妖术,别是那......难以言说的...... 她的欢儿年轻气盛,难免行差踏错,她这个做母后的,自然不能瞧着自家的孩子一错再错。 与此同时,随州,柳素一夜未眠。 明日便要回长安了。 “素素,你睡了没有?”是槐娘。 柳素起身给她开了门,揉了揉眼睛道:“未曾,有些睡不着。姐姐进来吧,咱们说说话,自小时候分别,到如今,竟很少同姐姐一起同榻而眠了。” 那日景欢说了那许多的孟浪之话,她一度道心动摇,险些信了他。 正当她要开口应承,却不知从什么时候插了支飞镖进来,还钉着一张纸。景欢一见那纸上的内容,便翻窗而去,只留了一句“等我”。 这一等,便是数月。 可惜她盘缠用尽,思家之情甚剧,就在前日做出了打道回府的决定。 “我离家这么久,很想我爹娘,他们应该也看开了吧,不会再逼我嫁给那个什么林大人,大理寺卿。”她说得心灰意冷,槐娘听了也是十分难过。 “我们姐妹又要分别了。”她亦很舍不得,可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就这样了吧。”虚度此生?不,她柳素才不是这样的人,她一定会活出最精彩的自己,要欢歌载舞,肆意欢乐。 今朝有今朝醉。只是......不去想他,如今看来,还有些难。但是没关系,总有一天,她会彻底忘记景欢那个混蛋的!她一定可以的! 第48章 初相见 林大人那样的人,天下女郎,又…… 午后多寂寥, 御花园的荷花池旁多的是来往宫人,亦有些姿色尚可的,心里盘算着与主子来个偶遇邂逅, 以此求得宠爱, 从此飞上枝头,不再做那人下人。 天气是越发炎热了, 虽然荷花未开,但因着沿岸载了不少柳树,漫步在柳树下可得些凉快,是以景欢总是从此处行过, 到皇后宫中。 景乐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这些日子一直抱病床榻,母后没了法子,只好叫他去民间搜罗些小玩意哄一哄景乐。 景欢与横渠在市集上搜罗了好些时候, 还特地问了旁人, 如今京城最时兴的小玩意都搜罗来了。 “殿下,公主见了这些小玩意, 一定立马好起来。”横渠抖了抖手上的笼子,不无兴奋。 他虽跟着景欢多年, 算是沉稳了,可到底还是少年心性,瞧见新鲜玩意也忍不住稀罕一番。 景欢失笑, 摇了摇头:“但愿吧。” 景乐自小便与他多有亲近, 往常不管景欢送什么,景乐都会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但是今次不同了,景乐怕是对父皇...... 也是怪他, 将景乐保护得太好了,叫她低估了这宫里的人心险恶。 皇后宫 礼部尚书的女儿吴千雨,年方十六,正是花儿似的好年华,因父母怜爱想多留她在家几年,因此便一直也没有许人家。 皇后是越看越满意。 她的孩儿是人中之龙,日后是要君临天下的,欢儿的妻子,自然要好好挑选,如此方能担得起母仪天下的担子。 什么秦楼楚馆的姑娘,自然是不配的。 “欢儿那边本宫都安排好了,她卯时一刻进宫,你现在去太液池边等着,必能遇见他。” 这位礼部尚书家的姑娘恭谨谦顺,身着粉色宫装——是皇后娘娘特意赏赐给她的,叫她今日务必穿着来宫里。 吴千雨不敢不从。 “臣女领命。”吴千雨面上泛起一丝绯色,她自然晓得皇后所吩咐的是何意思。 临行前爹爹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务必把握好此次机会,以望光耀门楣。 出了宫门,吴千雨回首望了望身后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后殿,不由得绞了绞手帕,心中矛盾异常。 “小宁,你说二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皇后吩咐来领路的侍女走在最前头,吴千雨这句话是悄悄问的,因此只有她和贴身丫头小宁能听见。 小宁低下头去:“我听凌月姐姐说,二殿下英姿不凡,沉稳内敛,只是......二殿下到底是他们家正经主子,谁又敢说自己主子半点不是呢?” 凌月便是前头带路的那位皇后殿的宫女了。 小宁又继续道:“但是小姐您也不必着急,虽然咱们与二殿下从未谋面,可前些日子陛下与众大臣们商议立太子之事,这人选,十有八九便是二殿下了,若是小姐您能嫁与二殿下,待他日,您可就是中宫国母了。” “嘘!噤声!这是在宫中,你难道不要命了么?”吴千雨立马捂住小宁的嘴,面上很是惶恐。 小宁也吓了个半死,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放下说了什么,不过好在是四下无人,并没有人听见他们主仆所说。 中宫国母......吴千雨连想都不敢想。 景欢急着看望妹妹,脚下生风,横渠紧紧跟在其身后,然而约莫是行得过快,不小心撞着了一个姑娘,连同她的侍女,与景欢横渠两主仆撞了个满怀。 “殿......殿下恕罪,是......是......臣女莽撞了。”撞到人的时候,吴千雨才想起来害怕。 自己怎么会这么蠢?套用这种碰瓷手法? 此人是谁?是二殿下! 那个远近闻名的杀神。可惜她如今才想起来,不知道是否为时晚矣呢。 “殿下饶命!”她眼睛闭得很紧,与小宁一起匍匐在地上,俨然一幅景欢不发话她便不起来的样子。 良久她听见一声叹息:“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那声音淡漠疏离,很是矜贵,但好像并没有责怪之意。 吴千雨这才稍稍敢睁开眼睛,抬起头来,朝头顶望去。 一张英气凌厉的脸映入眼帘。 果然凌月姑娘说的不错,并没有夸大其词,他们家二殿下着实是英武不凡,长得很俊。 只是...... 三月山寺,庙中偶见,那一袭白衣胜雪......与面前人的气质相比,虽然贵气略有不及,然而飘逸出尘之姿却是让人难以忘怀。 吴千雨定下心神,忽听那杀神,哦不,二殿下问:“你是谁家女眷,怎的在宫中横行?” 吴千雨心中咯噔一下——前些日子丽妃在宫中出了事险些小产,就连公主殿下都差点牵连其中,宫中此时正是多事之秋。 所以,她今日前来,果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回......回殿下.......臣女是......是奉家父之命,进宫向皇后娘娘请示册封典的流程的。只是臣女对宫中不甚熟悉,所以......所以出宫时迷了路。” 好在有个说得过去的名目,如此才不至于被二殿下揪着脖子问,而且此处也是出宫的必经路,这样......二殿下应该不会怀疑了吧。 吴千雨稍稍松了一口气。 忽又听二殿下冷笑一声:“哦,是吗?” 显然他是不肯相信。 吴千雨不由腹诽,这事落在她身上恐怕自己也是不肯相信的,只是没想到二殿下心思如此细腻,倒是不好糊弄。 于是连忙赔笑:“若是殿下无事吩咐,臣女便告退了,左右该核对的事已然核对完成了。”小宁在一旁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本以为自家小姐是来竞争太子妃的,且背后还有皇后娘娘的授意,按理来说该是水到渠成,怎的自家小姐临到头了却如此胆怯畏缩,不过与殿下说了这么两句话便走了。 而且!这对话像极了盘问! “小姐......咱们还......”小宁试图力挽狂澜,然而却被吴千雨直接拉走:“无事了,咱们走吧。” 景欢失笑,心中不由想起了柳素那个促狭鬼。 “这礼部尚书的千金倒是破有趣,若是叫素素遇见了,她定很喜欢。”不免又低头笑了笑。 他的素素儿......眼瞧一月将过,不晓得他的素素儿等得辛不辛苦,只要......只要过了太子册封大典便好了。 思及此处,景欢的眼神忽变得凌厉起来,对身后的横渠道:“宫里的事,是时候加紧处理了。” 小宁被自家小姐拉着一路快走,直到宫门口,自家小姐才劫后余生地拍了拍胸脯,喘着粗气道:“小宁,他也太恐怖了,光是与他说话,我感觉我都要死过去了,还是......这个活咱们接不了......咱们还是趁早撤吧。” 小宁恨铁不成钢:“小姐!小姐你在说什么啊?那可是......可是!二!殿!下!你错过了会后悔终身的!” “是,他是二殿下不假,可是就算他日后成为了太子,我害怕他,即便是成了夫妻,这样的关系又怎能长久呢?”吴千雨言辞振振。 “二殿下怎么了?”冷不丁从旁插入一人,似乎极为好奇。 吴千雨立刻打了个冷颤,回头道:“没......没什么,只是方才在御花园遇见二殿下,冲撞了,多谢殿下宽恕,臣女正与丫头说此事呢,二殿下真是宅心仁厚,宽宥臣民。” 然而一回首,便见一人笑若春风,眉眼三分儒雅,肆意非常,端的是再俊朗不过的。 “殿下若是知道你如此评他,怕是也会欢心异常了。”他摇着把扇子,如是道。 吴千雨看呆了去,就连说话也有些支支吾吾:“你......你是那日的......崖上客?” 那日她与丫头去寺中还愿,岂料天降大雨,山路难行,师傅便请他们到山上的凉亭中小憩,只瞧见一人在雨中吹笛,笛声很是凄婉,可那人瞧着却很潇洒,吴千雨不免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那人眉眼如画。 事实上,凑近了看,那人的确是眉眼如画的。 林烜笑道:“小姐,咱们可真是有缘,在这儿都能碰见,只是上回不巧,遇上天雨,倒叫小姐见笑了。” 吴千雨面色又红了,婉声道:“大人过谦了,您的笛声,放眼京城怕是无人能匹敌,小女有幸闻得大人笛音,实在觉得三生有幸。” 林烜垂首微笑:“既如此,便多谢小姐厚爱了,只是今日不巧,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多闲话了。” 他抱拳告辞,吴千雨一下子便回过神来,问道:“不知大人名姓。” 林烜笑道:“大理寺,林烜。” 竟是大理寺的林大人,岂非是......二殿下的知交好友? “小姐,奴婢早就听闻大理寺少卿林大人温文尔雅,才高八斗,今日一见,果然属实啊。” 小宁跟在她身边,自然也是见了不少的世面。 虽说京城中俊俏儿郎若过江之鲫,可是却未有一人似林烜一般,不仅长相出尘,而且品质高洁,是不少王公贵族的东床快婿之选。 只是可惜...... “听闻林大人早已有了婚约,不知是真是假。”小宁兀自道。 吴千雨揪了揪手帕,语气微酸:“林大人那样的人,天下女郎,又有谁堪配。” 第49章 身世 苦心经营,可总也免不了被人抓了…… 皇后听了凌月的回禀, 不由得叹息:“欢儿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刚硬,千雨这孩子也真是的, 明明去之前本宫吩咐得好好的, 谁晓得临场却怯了,当真是不中用。”说着还锤了一下桌子。 折影姑姑添了一杯茶, 也随着叹道:“谁说不是呢,吴家小姐瞧着是个机灵的,却......唉,殿下实在太过冷硬了, 倘若把对手底下暗卫的三分拿来对姑娘,还有什么望而却步,畏之如虎的姑娘呢。” 光是太子妃这个头衔便足以让京城闺秀趋之若鹜了。 然而那样选出来的姑娘终究是落了下乘。 欢儿的妃子,必然要恭敬温顺, 谦逊懂礼, 这容貌嘛,自然也不能差到哪里去, 倒也不必是什么天下第一第二的美女,才情也未必要高至八斗, 但只一条绝不能违背,那便是身家清白,对欢儿没有图谋算计之心。 “本宫千挑万选的, 偏偏他瞧也不瞧。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要么不成亲, 一动情便被一个青楼女子给勾住了,到底是本宫的过错,这些年疏于对他的管教了。”思及至此,皇后不免心中郁闷, 然而事已至此,倒也来不及后悔伤感了,为今之计,只能是尽快将事情挪上正轨。 毕竟,太子妃将来可是要成为一国之母的,岂容景欢一人之喜好。 “既然软的不行,那便只能来硬的了。”皇后将茶饮尽,然后重重搁在桌上。 折影姑姑眼明心亮,立即知道皇后要做什么。 “圣旨一下,这......若是让殿下知晓,只怕要闹得满城风雨。” 皇后叹息:“可为今之计,只能这样了。谁让本宫说的他全然不听呢,这孩子心思重,瞧着也薄情,然而事涉家国,他不会任性的。”知子莫若母,自己的孩子,自然是自己最清楚的。 话说到一半,皇后忽然捂住了头,折影姑姑立马上前关切地问:“可是娘娘的头疾又犯了?” 皇后推开折影的搀扶,气息微微有些弱:“也不知怎的,这头疼总是这般如影随形,连太医也诊不出什么。” 皇后是折影跟了大半辈子的主子,主人受苦,为奴婢的自然心中不忍,折影心疼道:“自大皇子走后您便落了这病根,已然数年了,老奴瞧着真是难受极了,只可惜不能以身代之。” 皇后没有说话,室内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一两声鸟鸣,声声可闻。 皇后手撑着下巴像是疼得闭上了眼,折影有些担心,喊了一声:“娘娘,要不要请太医。” 这话一出,皇后睁开眼,然而双手放下,交叠在襟前,似乎没事人一样,睨了折影一眼,笑道:“不用,老毛病了。林公公可在,本宫有事问他,去将他叫来。” 折影叹了一口气。又是这样,每回娘娘头疼过后便会像换了个人似的,过些日子又会如同失忆一般,将这些日子的记忆忘了个精光。 “林公公就在殿外,老奴这就给您唤他去。”每回头疾,娘娘都必会传唤林莽林公公。 若非折影一直待在皇后身边,恐怕还真要以为娘娘被调包了。 “嗯。”皇后张开手指,食指、无名指上都套了护甲,显得妖异美艳,见折影走远了,皇后突然笑了起来,诡异十分:“献儿,你的一切,母后都会为你夺回来的。” “除了你,谁也不配。” 长安开始热起来了,连风都透着些暖意。 长安处于西北之地,民风剽悍,风景多广阔,柳素掀开帘子,吐了吐舌头,喊道:“马师傅,前面可有客栈,这天气是越发热了,咱们行了一路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到前头若是有客栈,不如坐下来歇一歇,顺便充足一下水袋和干粮,马儿也该喂一喂了。” 车夫点头应道:“前方五里倒是恰好有一处歇脚的地方。” 马宝尖在此处来往十数年,对沿途风土人情可谓是如数家珍。 果不其然,五里过后便有一座小客栈,在十字路交叉口,供来往的马车与行人歇脚。 长安以北便是京城,此处来往商客颇多,因此消息也很是灵通。 柳素听得一人道:“你可晓得,二殿下寻回了传国玉玺,被名正言顺地册封为太子了。” 另一人哼道:“要我说,这太子之位,陛下早该给了,这大好江山,若非殿下一马当先,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又岂来如今国泰民安之像。” 柳素瞥了一眼他们的装束,两人都是长衫广袖,瞧着不像什么贩夫走卒,倒是像那读书的士人。 柳素忽然想起来,今岁陛下怜惜人才,要广开恩科,再过十几日便是春闱了。 虽然叫春闱可能晚了些,但的的确确是秉承传统的春闱。 这帮子人大约就是去赶考的,柳素在路上已经见过好几波了。 “这大理寺少卿林大人素来和二殿下交好,我听闻刑部尚书一职空缺有数月,恐怕这下一任的刑部尚书该非林大人莫属了。” 听到林大人三字,柳素不免耳朵微动,端了一碗水便上前去套近乎:“兄台说的是大理寺少卿?” 为了行走方便,柳素特意扮作男装,脸上糊了厚厚的黑粉,身材自然也塞得臃肿了些,一眼瞧过去,就是个个子矮矮的庄稼汉。 那些读书人素来自视甚高,见柳素不过是庄稼汉打扮,未免有些瞧不起,起初还不愿搭理。 直到柳素赔笑说着:“这顿我请。”那两个读书人才正眼看她,并从鼻孔里泄了个“哼”。 “你可真是孤陋寡闻,大理寺少卿除了那位盛名在外的小林林烜大人还有谁配叫?” 柳素连忙赔罪:“是小弟孤陋寡闻,这不是来请教几位兄台了么。不知兄台前述所说可是真的,那位小林大人是要升刑部尚书了?” 其中一人道:“自然,二殿下一人得道,小林大人与殿下那样的亲厚,自然是升官加爵了。” 刑部尚书?林烜这厮升官可真是够快的,也许不过几年,便能平步青云,超过林节度使了。 谁让人家抱上了一个粗壮的大腿呢。 只是......林烜如此步步高升,当真舍弃那些名门贵女,选择与她成亲? 果不其然,柳素又听方才那个说二殿下好话的人道:“我听闻,京中礼部尚书的千金对小林大人很有些好感。”他的表情神神秘秘地,叫柳素看出些猥琐来。 害,这般闲话别人的八卦,可不就是猥琐么。 柳素忍不住继续问:“那小林大人答应了没有?如此名门淑女,多少王公贵族趋之若鹜,小林大人想来难以拒绝吧。” 礼部尚书的千金,再不济也是温柔贤惠,小意可爱的。 况且人家真正是士族出身,不比她这个鄙陋的商户之女。林烜是个聪明的,应该知道如何抉择吧。 “害,谁说不是呢,这位尚书千金,据说曾被皇后娘娘看中,想选作太子妃呢,你们晓得的,太子妃那可是未来的国母啊,可那位却偏偏只喜欢小林大人,幸亏殿下一心想着朝政,并不耽于男女情爱,不然,只怕又是一出狗血伦理剧啊。”那人说着,不免有些痛心疾首的感觉。 柳素心中暗笑,兄弟二人欢喜同一名女子,不知是怎样三流的写手才能编出这样的荒唐事来。 不过只要林烜同那名女子成了,自己岂不是就解脱了? 真是天助她也。 老天爷啊老天爷,你可千万要让那位尚书千金得逞,不然她可就惨了。 柳素如此想着,抬头看了看日色,付了茶水钱,与那两位书生告辞道:“天色已晚,在下还要赶路,先行一步了。” 那两人并不在意她的离去,只挥了挥手,算作告别。 长安 阔别数日,总算是回来了。 前方便是柳家,长安侯府。 “馞托,好吃的馞托,姑娘要不要来一碗馞托?我这馞托可香哩!” 重返故土的感觉如此美好,柳素险些涕泪齐下,驾车的马师傅同她结账告了别,柳素对着那吆喝馞托的摊贩主道:“来一碗馞托,好久不吃了,我还真惦记这口。” 那店主高兴道:“客官稍等,马上就好。” 柳素刚坐下,便听见前头一阵吵嚷声。源头正是柳家。 柳素扔了扔了银子在摊前,立马形色匆匆向府上赶去。 老板叫唤道:“客官!前头是侯府,不能去呀!”然而喊了半天见那客官也未停下脚步,再看一会,眼见那人和门口的小厮说了几句话,那小厮先是一脸严肃,然后忽然转了脸色,竟有些激动。 摊主摸了摸后脑勺:“真是奇了怪了,我在长安侯府这摆摊十数年了,可从未听过柳侯爷有这么一门亲戚。真是奇也怪哉,今年这柳侯府,还真是出了不少怪事,先是二小姐卧病不见人,再是这大小姐......可别是触了什么霉头!” 柳素逃婚,柳家对外一律称是小姐病重,深锁绣楼。 自然,一切都是为了女子名节着想,不得不为。 柳素一进门便瞧见大姐柳言面色苍白,姐夫王实脸带怒气,王家老爷也来了,面色铁青。 “我王家好歹也是本地豪绅,你柳家仗着皇商身份便如此欺瞒我,实在是好歹毒哇!” 阿爹虽然苦心经营,可总也免不了被人抓了把柄。 这王家虽不足为道,可王家的姑奶奶的丈夫乃是二品的骠骑将军,手上掌着兵权,一向骄横。 “我原以为柳言是你的亲女儿,这才肯与你家结亲,谁料柳言竟是柳愿之女,长安侯,柳愿是你亲哥哥,你不会不晓得他是怎么死的吧?你这是想害了我王家全家的性命啊!” 柳言一向温顺乖巧,最是恪守闺秀本分,生平第一回 遇上这种事,满面惊慌,一双眼哭得核桃般肿大,哽咽着道:“公爹,都是柳言的错,你不要怪爹爹。”随之便跪在王老爷面前。 柳东河平时本是三寸之舌,鲜少有语塞之时,可是今次,终归是他不占理了。 柳愿......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收养了言儿,她自然便是我的亲女儿,言儿......这不是你的错,也许爹爹早该告诉你真相的。若是爹爹早早告诉了你,你......这绝不是你的错。” 然而柳言摇了摇头,哭得更厉害了:“爹爹没有错,言儿早便知晓了,上回娘亲与妹妹说话,言儿便知晓一切了......” 王家老爷冷哼一声:“若非顾念柳言替我王家育有一子,我今日便是带着休书来了。” 他这个作态,只怕是有什么过分的要求。 果然,王家老爷道:“我王家只是想要柳家真正的嫡女,若是得了嫡女,我儿倒是可以让你家侄女做个妾,如此也算是全了她的名声。”他轻蔑道。 柳言听了这话,涕泪俱下,跌坐在地:“相公......” 王实本有不忍,然而在触到自家爹爹的目光警告后,又狠着心不去看柳言。 当此时,柳素破门而入,冷笑道:“我柳素连大理寺少卿都不屑嫁,你王家算什么东西,敢来我长安侯府撒野?我姐姐既然被我爹爹收养便是我爹爹的女儿,是柳家真正的嫡长女,此事你便是闹上官府去,也是如此,我便不信,这天下没有王法了?” 王实看向柳素,只瞧见一抹冷冷的嘲讽色,随即便将头低了下去。 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也不想的,只是阿爹说:“柳言虽好,然而终究不是柳家嫡女,若是出了什么事,柳东河必不会偏向她,为父当初若不是看重她柳家嫡女的身份,凭她这样的,是决计入不了我王家的门的。” 柳家不过是一商户起家,外强中干,空壳子而已。 他们王家才是真正的豪绅,背靠骠骑将军的大树,有什么摆不平的事? 柳素的当头棒喝却并未喝退这对不要脸的父子,反而王家老爷笑嘻嘻道:“迟早都是我王家的媳妇,又何必如此泼辣?日后有你受的!”说罢便拉着王实走了。 柳素气得青筋暴起,柳东河也气得不轻,柳言坐在地上哭意北部减,喃喃念道:“夫妻二载,我竟眼瞎至此!终究是错付了,只是妹妹何辜?” 柳东河叹了一口气。 柳氏也揩着眼泪,抽抽搭搭。 柳言目光涣散,看着满堂的柳家人,满面的愁云惨雾,忽然道:“爹爹万不可答应王家老狗,妹妹怎能嫁进那虎狼窝,王家不过是靠着他家姑爷骠骑将军罢了,只要我死了,他们便会理亏。” 未曾想,柳言竟已生出死志。 柳东河敲了一下桌子:“这说的什么话,你和素素都是我的女儿,言言,爹怎舍得伤害你们中的任一个,都是爹的错,都怪爹识人不清,爹以为那王家虽然公婆厉害,但好在王实是个老实的,想来该不会欺负你,谁想到,竟是一窝子的豺狼!” “爹爹,姐姐,如今咱们该做的,应是同舟共济,若要姐姐为我丢了性命,我情愿自己去死,反正我是宁死也不会让小人如愿的!” “可是爹爹,女儿不明白,您为何如此投鼠忌器,姐姐是大伯的女儿,这有何错呢?大伯,又是什么人呢?” 提起柳愿,柳氏似乎有些咬牙切齿。 “你爹爹虽然生在商贾之家,上头却有着一个天赋卓绝的哥哥,就是柳愿,他是天纵之才,十二岁便成了秀才,自此一路高歌猛进,直中三甲,成了天子门生。”往事如同伤疤,总要到伤口溃烂时,才舍得揭开。 柳东河接着道:“可惜,兄长腹中才华没有用在正途,为了钻营取巧,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直到前朝覆灭,兄长被义军吊死在城楼上,他的夫人女儿全都没入贱籍,因哥哥早些年为了参加科考与柳家断了联系,投为他人义子,是以,你爷爷也就全然当没有你大伯这个人,就连柳家族谱也无柳愿的名字。” “那时候言言还很小,我于心不忍,想着父亲做的事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要她为了父亲犯下的错而被没入贱籍,当真是残忍,便将她偷偷带回府上,对外谎称是自己的女儿。” 柳言终于知悉自己的身世。 原来她的身世如此不堪。 “爹爹......女儿对不起你。”柳言哭道。 若非她是王愿之女,若非爹爹救她出苦海......柳家本不该遭受此番的。一切都怪她。 第50章 阴谋? 长安城就在眼前不远处…… “二皇子景欢, 深肖朕躬,宜立为皇太子,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册封太子, 实乃社稷之大事, 然而本朝二殿下自来便是深得人心,举朝都知他立为太子不过是早晚之事。 然而便就是这么一个仪式, 却是顶顶重要的,有了它,即名正言顺,无它, 则始终都有越俎代庖之嫌疑。 景欢捧着太监送来的太子袍服。 玄黑色的礼服,全然比着景欢的体型剪裁,是丝织坊的人连夜赶工出来的,触手温润凉滑。 若不是大哥......今日站在这儿的就是大哥景献了。 然而往者不可追。 忽然想起那小丫头的面容, 她说:“往者不可追, 来者犹可鉴,一味想着过去能落得什么好的, 不如痛痛快快地活好当下,连带着死人的份一块活了, 要请罪的话,百年之后,自然有机会同你想见的人打照面。” 景欢攥着礼服一角, 问毓宁:“听闻林大人告假了?竟连孤的册封大典也不来。” 太子册封, 一朝之盛世,然而林烜却告了假,这其中不免透着些怪异。 于是景欢又问:“他可还在京城,他是病了么?” 毓宁答道:“并不是, 林大人去了长安。” 特意告假去长安,能有什么事呢?然而景欢只一思索,便明了了。 林烜是要回去成亲,特意趁着他举行太子册封大典,如此他便走不开,那么林烜就可以迎娶,她。 景欢攥紧了拳头,心头忽然充盈着一股平生难得再有的,被算计之感。 难怪此次他回京城,瞧着林烜便感觉他很不对劲,原本景欢晓得林烜的未婚妻是柳素,着实还吃了一惊,心中也曾有过挣扎。 可左右柳素也不喜欢林烜,林烜......自小便一直住在京城,虽然六七岁时曾在长安待过一段时间,可到底年岁长远,他能记得些什么? 想来他和柳素的这桩婚事,也不过就是家族的联姻之举。 可他竟忽略一点,那就是林烜幼年在长安,到底经历了什么。 如今想起来,以林烜的大好前程和林家的士族背景,是犯不着同一商贾之家联姻的。 那么......林烜喜欢柳素? 长安古道,一人一马疾驰,身后跟着二三随从,烈烈长风,从喉口灌下,实在煎熬,然而为首那人却只顾着向前,丝毫不在意周遭的日色渐昏,以及尘土漫天。 “公子,前面就快到了,咱们一路风尘甚重,公子不如稍事休息,再去见老爷。”梁一提醒道。 林烜面色有些苍白,想来是日夜不分疾驰所致。 三日前父亲在信中提到,柳家有些不好,可他们家虽然同柳家有结亲的意思,然而终究没过文定,也没下聘,比不得王家,乃是实实在在的亲家,并不好随意插手其家事。 当然还有另一层原因。 林烜将外衣扔在屏风上,准备沐浴。 他闭目沉思,心中逐渐有了些想法。 父亲是重利之人,当初他坚持要娶柳素,父亲便不同意,然而念及从前的事,父亲终还是松口了。 若非柳素......想来此刻他应该已同柳素成亲了。 林烜掬起一捧水,覆在身上,许是热水作用所致,原先苍白的面色渐渐又恢复了正常。 收拾完毕,梁一梁二已在外头等候着了,马儿休息足够,瞧着也比之前精神些了。 梁二道:“若是让老爷瞧见公子这番狼狈之样,恐怕又有的说了。” 待接触到梁一警告的眼神,梁二赶紧闭上了嘴。 长安城就在眼前不远处。 夕阳西下,不过断肠人在天涯。 林烜憋了一口气,又吐出来,然后牵着马,缓缓朝城门口走去。 第51章 趁人之危? 并不算吧 “柳素妹妹, 我爹的本意并非如此,我们都不想将局面弄到如此境地,你可明白?” 早起柳素接了一封信, 是府上小厮偷偷递来的, 不敢叫阿爹啊娘晓得,阿姐那儿就更不知道了。 柳素把信打开才看见落款人是王实。 这位素来老实巴交的“姐夫”倒不如他面上瞧着的那幅憨傻样子。 原先柳素还很为阿姐叫亏, 不愿阿姐嫁得这么一个“老实人”,可如今瞧来,倒是小瞧了人家,人家可并不憨傻, 反倒精明得很,竟然把主意打到她这个小姨子的头上来了。 “小姐,如今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您可不能撞着人家的虎口往上送啊。”蔷薇心中担忧, 于是出口劝戒, 然而柳素这会子正在气头上,又想着长安毕竟是自家地头, 自家老爹那侯爷身份总归是顶些用的,还有谁能对她怎么样不成。 带着如此的思想, 柳素瞒着爹娘与哭得正伤心的阿姐,气冲冲地跑到与王实约定好的地方会面。 王实约在了聚生楼,这地方是长安最大的酒楼, 一向客似云来, 正是因为这遭,所以柳素便放低了些戒备,是以楼下王实小厮拦着茉莉儿和蔷薇,不让她俩上去时, 柳素也并未有疑。 王实此人,柳素对他颇为了解。 长安公侯世家,勋贵人家的子女自小便在一块长大,为的便是日后好许配婚嫁,总不至于说媒说亲的时候,彼此两眼一抹黑,浑然不晓得对方的人品。 小时候这个王实便是个闷葫芦性子,一行的孩童一块玩时,只有王实怕人家欺负他,也不合群,总是闷闷地缩在角落里。 正是因为这样,阿爹才在慎重考虑后,同意将阿姐嫁给他。 阿爹那时候怎么说的来着? “王实虽然不是个聪明人,但好在不会胡来,虽然他爹娘有些......但言言嫁的是他这个人,不是他阿爹阿娘,只要他这个人过得去,便让言言嫁给他,倒也并无不可,大不了日后起了冲突,他木讷些,言言也好拿捏他。” 这话原本没错,可阿爹到底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前提。 那就是王实这样的蠢货,肯听阿姐拿捏,自然更听他阿爹阿娘的拿捏。 柳素想到阿姐近日的模样,憔悴得都能瞧出骨头架子了,当真是越想越气,恨不得将王家人生吞活剥了。 “姓王的,当初你求娶我阿姐时,说的是什么?承诺了什么?你可还记得?你说你会一生一世对我阿姐好的,可是如今呢?你竟然伙同你阿爹阿娘来要挟我家,这就是你们做亲家的态度?我当真是看错你了!” 柳素重重踢开门,是王实在信中与她约好的地点,门口还有王家的小厮把守着,她甫一进去,便瞧见王实一个人颓丧地坐在凳子上,一个人喝着闷酒,似乎是喝了不少。 柳素始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刚想拔腿就跑,没料到门口守着的那几个家丁就这么直接把她搡进房间了。 糟糕,中计了! 柳素心头微沉。 王实抬头看她,口中含糊不清:“柳素妹妹,你来了啊。” 他竟还有脸唤她妹妹! 柳素嗤之以鼻:“你惹得我阿姐这样伤心,怎还好意思与我家攀亲戚!”其实这话也是她思忖再三之下才说出口的。 王实毕竟与姐姐数年夫妻,姐姐还有他的孩子,若王实还有些良知,定然干不出什么禽兽的事。 果然,王实抬起头,柳素瞧见他满面通红,一壁是因饮酒过多而醉意浮现的脸颊,一壁大约是因伤心而导致眼周泛红。 他到底不是他的混账爹娘,还有些良知。 柳素上前,试探着问道:“姐夫,其实你心中是有我阿姐的,对吗?” 王实先是不动,而后露出满面的苦笑,也不知柳素的话触到了他哪根弦,他忽然就生气得很,站起身来,狠狠将酒杯摔在地上:“可是那有什么用!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他抬头,目露阴鸷:“柳素妹妹,全完了,全都完了。我娶了罪臣之女,这辈子的仕途已然到此为止了。你可晓得,我有多么想出人头地!” 正如,每个平庸的人都妄想成为豪杰一样吗? 柳素没敢这么问,她按捺住口中的嘲讽,试图安抚王实——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一点也不像平日的王实。 她从来都不晓得,王实还有这种高远的志向。 “你知道什么?你们都瞧不起我,哪怕柳言,我与她夫妻二载,她又何曾真正看得起我过!哪怕她给我生了儿子,她的心思也不在我身上,她还想着她从前的好哥哥呢!可惜人家如今高升去了,哪里看得上她!”他阴狠笑着,句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直往人心窝里戳。 若是阿姐在这儿,不知该有多么伤心。 柳素原以为那丑恶的面貌就是全部了,没想到,不过是冰山一角。 王实突然靠近,他伸出他的手臂,朝柳素摸索过来:“柳素妹妹,你知道的,我并没有恶意,左右你也未曾婚配,我阿爹说了,只要你嫁过来,你就是正妻,也不算辱没了你柳家嫡女的身份,柳素妹妹你帮帮我吧,你也不想看到姐夫日后一事无成吧,你要知道,这可都是你们柳家人害的,你们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他上手便要过来,柳素往门口跑去,可那门被人抵住了,楼下热闹得很,满是小二四处跑堂的吆喝声,是以无人能听见她的呼救声。 王实带着满面的潮红,冲柳素走来,他走得很缓慢,似乎胜券在握。 柳素心念电转,目光瞄向一旁的窗子。 这儿是二楼雅间,若是跳下去很可能摔成残废,但事到如今,她便是宁愿摔成残废—— 也绝不折辱在此处! 只因王实这个人渣不配! 他喝了酒,动作并不利索,柳素直直跑向窗户边,一步、两步、就快要到了...... 然而...... 正在这关键时刻,她竟觉得头晕眼花起来。 怎么会......? “你......你好卑鄙,竟......竟在房中下了药!” 以王实的手脚,他长得那般瘦弱,柳素又不是阿姐那样的弱女子,平素都有学些防身的功夫,王实是决计在她身上占不到什么便宜的。 唯有下药。 真是好生卑鄙。 柳素感觉到意识在流失,以及王实越来越靠近的脸。 难道......今日她便要...... “王实你真是......你们王家......真是好生卑鄙,若我......”后面的话没力气说了。 柳素垂下手臂,眼看着王实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再抱起她走向床榻处...... 她能感觉到王实压在她身上的重量,还能感觉到王实那湿濡的舌头,贴在她肌肤处,令她恶心万分,恨不能现在就拿刀将王实捅上个一千万刀。 “素素!” 王实被人掀翻在地,柳素的意识终于散得完全,倒在榻上,不省人事。 景欢的目光像一把刀子,看着躺在地上的王实。 “别杀他,但也别让他好过。”他有一千万种法子折磨一个人。 毓宁从门外进来时,景欢已经脱下自己的外袍,将柳素兜头罩好,然后从酒楼后门离开了。 这座酒楼那么脏,素素定然不会再喜欢了。 毓宁看着脚边的王实,忽然露出一个狠厉的笑:“我说你,怎么就得罪了我家主子呢。” 他一刀挥下,王实还没反应,直到身下血涌了出来,毓宁才追随着景欢的脚步也离去了。 身后传来某人杀猪般的嘶喊声,只是那声音,却再也不是个男人的声音了。 人总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柳素被身上灼热的火烫醒了,身上是另外一层火,不知是谁用被子将她层层包裹......身上热得厉害,恨不得......找个池塘跳下去。 她已经全然没有了意识。 “好热......好热.......水......要水......”她在睡梦中喃喃念着,并不知道,自己这一举动在某人眼中是多大的诱惑。 她迫不及待地贴近身侧的“水源”,很冰凉,贴上去能稍稍缓解那丝灼热感。 景欢目光严肃,眉头紧皱。 “她这是中了药?”若非如此,柳素绝不可能如此做派。 此处乃是他在长安的别院,许多年了,已经有许多年没再来长安了,只因这的确是一座伤心的城。 带走了,他最亲的人的性命。 “柳小姐中的不是一般的......药。此药......” 景欢有些不耐烦:“到底能不能解?你只管说。”今日若是他稍稍晚去一会,将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只要一想起柳素被那个畜生压在榻上的场景,他便气得浑身发抖。 他怎么敢!? 那个人......竟然妄图糟蹋他珍而重之,放在心上的人,他怎么敢的! “此药......无解......唯有二人......云雨。”毓宁支支吾吾地说道。 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这么难说出一句话。 景欢静了一刹那,忽对毓宁道:“我晓得了,你出去吧。”他摸着柳素的发,柳素浑然不知,张着懵懂而迷离的眼,笑嘻嘻地看着景欢。 “水,冰冰的,好凉,喜欢!” 他这算不算趁人之危? 不算吧。 今日之后,她便是太子妃。 第52章 荒唐 迟来的洞房 林烜赶到长安时, 已然晚了。 他一路奔波,好不容易到了柳东河府上,原本欲借着拜会的名义与素素妹妹见上一面, 可谁晓得去了之后府上小厮才支吾着告诉柳东河, 小姐早上去找了王实,说是要帮大小姐讨回个公道, 至于去了什么地方,小姐并未与他讲。 傻女子!王家人敢同骠骑将军搅和在一起,便能瞧得出来不是什么好货。 老子一肚子坏水,小的又能好到哪儿去, 柳素真真是个傻女子! 柳东河气得吹胡子瞪眼,一下子瘫坐在主座上,柳夫人在一旁劝慰道:“素素一向机灵,不会出什么事的。” 只是安慰着安慰着, 反倒自个儿抹起眼泪来。 柳东河按着胸口, 道:“这一个二个,真就没一个省心的!”人都说养儿一百岁, 常忧九十九,单看言儿和素素儿现在这副样子, 倘若有朝一日他不在了,这两个傻闺女该如何立足? “夫人,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里也乱得很!”好在柳言没在这儿, 不然娘儿俩一起哭个昏天黑地的, 可叫他怎么过。 “我只怕王家......不择手段。”然而林烜却不得不往最坏处想了。 毕竟,如今这时节,王柳两家本就关系紧张,而王实却在这当口将柳素单独约了出去, 岂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林贤侄,你说怎么办?”没有哪一个父亲能在这种境况下保持冷静的,柳东河试探着问林烜,毕竟他是大理寺少卿,哦不,如今该是刑部尚书大人了。 林烜思忖半刻:“不可将事情闹大。”然后唤来那知情的小厮,问道:“小姐是何时离开家的。” 小厮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再不敢耽搁,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发生经过统统都告诉了柳东河和林烜。 柳素离家已有一个时辰。 柳东河听见这话时,差点没摔在地上。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 他执起花瓶便要朝小厮砸去,被林夫人险险拦住:“你砸他干嘛!咱们素素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能拦得住?要我说,还不都怪你,都是你给言儿挑得好夫婿,千挑万选的,竟活活害了我两个女儿!”柳氏哭得昏天黑地,浑然不顾有外人在场。 家宅闹出此等事,谁还有什么心情去注意旁人。 柳东河长饮一口茶,眉头倒竖,口中直叹气:“如今可怎么好!我的两个女儿,王家!这回我便是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将王家给闹得鸡犬不宁!” 这等腌臜泼才还想染指他的女儿!?怕是痴人做梦呢! 柳东河拨开夫人的手,从座位上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瞧着样子,好似要径直上王家去闹一番。 林烜忽然道:“柳世叔稍安勿躁,若是真要有什么......也是......无可奈何。只是如今风平浪静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也许,王实不敢......”他不过是猜测。 但依照柳素的性子,若是真发生什么,只怕此刻早已天翻地覆地闹起来了。 长安城不该这么安静的。 王柳两家都是长安有头脸的大人物,一举一动皆在市井小民的眼中。 “所以,咱们暂且按捺住,且等着吧,总会有消息的。”不管好的还是坏的。 他语气平静,倒是给柳东河吃了一颗定心丸。 “便......有劳你了。林贤侄,你......若是我家素素儿此番......” 他有些难以启齿。 虽说是林家求娶的素素儿,两家也的确有婚约。 然而素素儿如此顽皮,不顾惜自己的名声,而面前这位林贤侄却是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且才华横溢,日后定是要平步青云的。 自家女儿......柳东河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提那桩亲事了。 他现下只希望素素儿能平安归来。 倒是林烜道:“世叔放心,我与素素妹妹的婚约不会有任何更改,只要素素妹妹愿意嫁我,林烜明日便能上门迎娶。” 唉!如此良人,当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见了!怎么素素儿偏不知珍惜呢。 柳东河忙道:“贤侄尽管放心,你们的婚约绝不会有任何意外!” 其实林烜早就有所猜测,柳素应当是被人救了。 他太了解柳素的性格。 小时候,有人想欺负她,便使坏把柳素和林烜关在柴房里,夜晚还假装鬼魂吓唬他俩,岂料柳素根本不吃这套,冒着烧伤的危险把有灯打翻在地上,烧了整个柴房,自己也被烫伤了皮肉。 他知道,柳素自小就是不肯吃亏的,若是王实想做什么,只怕是玉石俱焚。 这才是林烜最怕的地方。 毕竟只要人活着,就还有盼头。来日方长,可若人没了来日,就什么都没了。他怕柳素刚烈太过,白白折损。 他垂下眼,遮住里头的万千思绪。 好在如今什么消息也无,也就说明,柳素并无大碍。 “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在哪儿?”安抚住柳家夫妇,林烜决定自己亲自出来寻找柳素。 他听讼断狱数载,对寻人有着特别的直觉。 所谓大隐隐于市,柳素一个姑娘都敢赴约,这便说明了两点。 其一,约她的人并不算壮实,其二,他们约的地方必定是闹市,否则以柳素的戒心,不可能答应前往。 柳素将自己的两个侍女都带去了,但很有可能被对方控制了起来。 小厮答道:“城中最热闹的便是东市,那里有着长安城最繁华的酒楼,聚生楼。” 林烜有了线索,便径直前往东市。 他记忆颇佳,自幼在长安城各处辗转,是以对这块的地形十分熟悉。 十数年,似乎变化了许多,但其实,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小林子,你以后要娶我吗?你不是说想和我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吗?”她笑起来有两个虎牙,又凶狠又可爱。 可是,为什么小时候约定得那样好,长大了她却要悔婚呢? 林烜不解。 若非柳素逃婚,此刻他们应该已经成亲了。 聚生楼。 蔷薇和茉莉儿被人困在楼下,景欢对聚生楼的小二许以重利,不叫任何人进王实那间房,是以到现在都没人发现他。 但林烜凭着自己多年断案的直觉,一眼就瞧出二楼的某间房颇不对劲,于是不顾小二的阻拦,直接上了二楼。 “客官,客官您不能进!您可千万......” 然而终究是没阻拦住。小二哥不晓得里头的情况,也被眼前的“惨状”给惊讶到了。 原先守在门口的两个壮汉被捆成一团,连着躺在血泊中的那个人,嘴里都被塞了满满一团的袜子。 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似乎痛苦不堪,一直抽搐。 林烜直直问小二:“给你钱的客官长什么样?” 小二原本还想狡辩自己并未收任何人的钱财,然而林烜的目光实在过于严厉,他一时招架不住,便全都招了。 林烜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冷酷的带刀侍卫,贵气十足的摇扇公子。 除了景欢,再没有谁了。 到底是......又被他捷足先登了吗? “景欢,你为什么非要跟我抢女人呢?”林烜不明白,世上女人万千,好看的,娇俏的,环肥燕瘦,他是一国太子,将来会是江山之主,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 却偏偏,要和他争抢一个柳素。 这难道就是宿命么? 林烜不禁苦笑。 *********** 柳素醒来时直感觉身子被碾过一般的疼痛,头还有些晕乎,张开眼,满目皆是鸦青色纱帐——似乎不是在家里。她从来不用这样的纱帐。 软烟罗?这样好的缎子拿来做帐子?这是谁家的土财主? 柳素满脑子都是问号。 不对!她难道......最后的记忆是王实压着她...... 柳素敲了敲脑袋......她这是喝大了?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梦里全是暖暖的香。 她试探着掀开被子,却瞧见自己浑身□□,顿时脑子一片空白——难不成她真被王实给...... “畜生,我杀了你!”柳素刚准备下床拿刀去砍了王实,却不妨被斜里插出的手给按了回去。 她一转头便与景欢大眼瞪小眼。 “事急从权,素素我......”话还没说完,景欢脸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你拿我当什么人了!还有,你怎么会在这儿?”柳素羞愤欲死,不过幸好不是王实,她心中竟然还有些庆幸。 不过婚前失贞,这事若是传了出去,恐怕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了。 景欢也不生气,反而心情愉悦,不疾不徐地将来龙去脉全部给柳素解释了一遍。 “那你......那你也不能......”柳素羞得直把头埋在被子里。 景欢喑哑笑道:“事急从权,为了你的身子,我不得不......”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可是......黄花大闺女,就这么遭你毒手了。” 景欢道:“素素,你别忘了,我们本就拜过天地,是夫妻了。所以夫妻之间行这事,并无什么不妥。我前些时候不告而别是有原因的,素素,我发誓,我这一生只有你这一个妻子。” 情之所钟,虽死无悔。 所爱之人,一生只要一个便够了。 柳素本就晕晕乎乎,根本禁不住景欢一阵一阵的情话,当即再也顾不上从前的各种恩怨,听见景欢说自己是他这辈子唯一一个妻子时,更是什么也不计较了,只抱着景欢撒娇道:“你说的,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骗人。” 景欢喉头微动,大手揽过柳素的肩膀,附在她耳边道:“骗人的是小狗。” 而后......又是一阵荒唐。 迟来的洞房么?他们终于是,成了真正的夫妻了,好似一刹那间有了归属感,眼前这个人,确确实实是全然属于自己的了。 “相公,你答应我,今生今世都不要骗我。”情到浓时,柳素看着景欢的双眼,忽如此道。 她唤他相公。 第53章 争执 他也很为难 回到家中时, 柳宅早已是闹得天翻地覆的了,柳东河拉着一张脸,不顾柳夫人的阻拦, 抄着家伙便要去王府拼命。 林烜也不阻拦了, 只是一脸的失魂落魄。 素素与景欢离开了那么久,该发生什么......应该都发生了吧。况且他问过了王实, 他竟敢给素素下那种药! 当时林烜连杀了王实的心都有了。 他等了那么长久时间的姑娘,差一点毁在这个渣滓手中。 可是景欢,他真的是合适的良人么? 柳素有些发憷,说实话今日着实发生了不少事, 她也从少女蜕变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不过好在她身侧的这个郎君,正牵着她的手,给了她安定的力量。 “爹爹, 娘亲, 我回来了。”她鼓足勇气,终于踏进了家门, 柳东河一脸失而复得,柳夫人也是喜极而泣, 连忙抱住柳素,哭得不成样子:“女儿,我的乖女, 你可算是回来了, 你可是爹娘的心头肉,你若是出了什么好歹,我们夫妻两个也不要活了!” 柳素微微有些心虚,待看向柳东河面上时, 自家爹爹忽然冷了脸色,诘问道:“你这是跑哪儿去了,叫咱们这么担心,你瞧人家林......” 话还没说完,他却突然瞧见了方才一直被自己忽视的,站在柳素身旁的那个男人,此刻他牵着自家女儿的手,好不自然。 “这位是......?”柳东河满面疑惑。 林烜却是在景欢甫一进门时便了然于胸,并向景欢微微点头致意。 堂堂东宫储君,竟在册封当日跑出京城,来到这鱼龙混杂的长安城,未免惹人非议,况且,恐怕柳素到现在还不知晓景欢的身份。 “世叔好,在下——”他一时语塞,不知该编排个什么样的名字。 柳素对朝堂之事不甚明了,是以对“景欢”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感触,然而柳东河却是真正的老狐狸,这名字只怕一说出来,他就能立刻联系到东宫太子头上。 倒是林烜帮他解了围:“世叔,这是我在长安的朋友景二。多谢二郎替我照看我的未婚妻。”继而他转头看向柳素:“素素妹妹,我来晚了。”眉眼深情,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夫君人选。 柳素亦是吃了一惊,转头看向景欢,满目的疑惑,好像是在说:我并不认识这个人。 “林......大人,我想你误会了,我与你并不曾有什么婚约。”她说的那样斩钉截铁。 柳东河脸上微有些挂不住,当即想训斥柳素——毕竟人家林烜的确对自家女儿一往情深,且并不计较......况且方才还那样热络地帮忙寻找柳素。 此时此刻谈退婚,倒显得他们柳家过于薄情寡义了。 景欢抬起眼帘,微笑道:“岳父大人安好,小婿唐突了,素素遭了王家暗算,如今已然是我的人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场内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尽管景欢是君,林烜是臣,但有所谓,君不夺臣妻,何况他们以朋友相称,便是拼了这条性命,林烜也不愿相让分毫。 “素素妹妹,只要你愿意,我立刻能八抬大轿抬你进门。”林烜起誓 ,顺带看了一眼景欢 :“但二郎绝不是你的良配,你若跟他,日后必有的苦头吃。” 难道不是么?后宫三千,哪个女人受得了,哪怕他是景欢,为了祖宗社稷,作为一国太子的他也绝无可能只有柳素一个女人。 柳素打断他的话:“他说此生只我一个妻子,我信任他。”万分决然。 他们望向彼此,仿佛世界上唯有彼此。 他们是双方的救赎。 回京城的那段日子里,景欢总是会想 ,为什么在他身边来来往往那么多的女人,绝色的,温婉的,美丽的,可爱的,如她一般狡黠的,并非从未出现过。 但奇怪的是,唯有柳素是停留在他的身边的,真真实实存在的,另他难以割舍的那个人。 爱情好像就是你一但认定这个人,那么这个人就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最好的存在。 不可否认,他栽在了这个小女子的身上。 不是因为她可爱、勇敢、善良、正义,而是汇集了所有美好的她,恰好出现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降临于他身边。 感谢她的莽撞。 虽然这莽撞也许会给她带来很多不好的事,但确是这莽撞替他带来这么鲜活的一个小女子。从今往后,景欢愿意为了她去迁就,去理解,去帮她处理所有问题。 再不会,让她身陷险境。 “我会让她永远天真快乐下去。”景欢保证。 柳东河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面前这个器宇轩昂,贵气十足的年轻人,似乎是真正喜欢他的女儿,他并不是不欣赏他,只是......柳东河看了看林烜。 这样对林烜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这个......此事容后再议,这位公子......额,你且先住下?你和林公子不妨先住在府中,我与小女有些话要说。” 柳素虎躯一震。 阿爹不会趁机打折她的腿吧! 她求救般看向景欢。 他抱着臂,好整以暇,摸了摸柳素的头:“你去吧,有什么事叫我便是。”眼神里写着“岳父教育,我爱莫能助。” 这般缠绵的眼神落在林烜眼中,他却直感觉似有一把钝刀子在一点点剜着他的心。 他不过是迟了一点点,难道就要以今生做赔吗? 他不甘心。 “柳素妹妹,自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与景......景兄的事,我想,是不作数的,柳世叔,您说对不对?” 况且他还有信物。 柳家已然收了爹下的聘礼,那么倘若毁约,便是不义。 柳东河一向自诩重诺,应当不会轻易同意景欢。如此,他便仍有良机。 无论是与太子争,还是与天争,他的未婚妻,他都绝不放手! 柳东河着实为难,不过好在景欢也没强求要现在立刻有个结果,默许了柳东河的分配。 他与林烜一人分住一间西厢房,与柳素的东厢房隔廊相望。 第54章 收网 算账去了 夜半无人, 正是好话私语时。 有人叩门,景欢不用猜就知道来者为谁。 “进。”单一个字,是以上位者的口吻说出的, 在这一刻, 景欢是大陈的太子,而不是与他林烜一路相互扶持的好友。 有时候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 其实不择手段一点又何妨。起码在这时候,他们二人的想法是一致的,所以也谈不上谁是卑鄙的。 景欢已经斟好了茶,就等林烜叩门。这么些年, 他们之间这点子默契起码还是有的。 果不其然,林烜也不甘示弱,进门便是直击要害:“倘若柳素知道你是当朝太子,而你.......应当还不想她知道你这层身份吧。” 林烜不愧是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他猜的一点也不错, 可是景欢偏偏不能在这时露出任何顾忌之色, 以免落了下乘。 须知,在博弈时, 如同两军对垒,最怕露怯。 景欢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她知道怎样, 不知道又怎样。左右我与素素儿早已许定终生,今生今世她同你都不再有任何瓜葛。林大人,你与我是多年好友, 我想你应该知道, 这个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是最不能相让的,一个是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一个便是自己喜欢的女人。” 他说得慢条斯理,似乎胜券在握。 林烜亦道:“我自然与殿下所思一样。只是殿下是否忘了一件事, 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是——朋友妻。” 景欢笑了起来:“我是君,你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是素素不想嫁给你在先,我算不得是夺人所爱,只不过是......郎情妾意罢了。” 林烜亦冷笑:“殿下这是想拿权势来压我了?” 毫无疑问。 “林烜,孤不是在同你商量,而是命令。素素是我的人,你若肖想,便是犯上。”这顶帽子压下来,林烜的仕途也许就完了。 但无论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好,与储君抢女人也好,其实这些林烜从来不曾在意过——他不怕千夫所指,也不怕以权压人。 他怕的是,素素当年的话不过是无心而过,而他却当真了。 “殿下,我与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林烜如是道,眼中泛起一点涟漪。 景欢手握成拳。挑了一下眉:“孤知道。”关于素素的一切,他早就暗卫私下里去查过。 是以景欢晓得,柳言是柳东河大哥的女儿,是罪臣之女,也知道柳素是逃婚出来,而她所要嫁的人正是自己多年的知交好友——林烜。 “你们也许的确有一段郎骑竹马来,绕船弄青梅的两小无猜岁月,但林烜,人是会变的。正如孤幼时也从未想过自己如今会变成这幅模样。”当年大哥还在时,大约所有人,几乎就连景欢自己也没有想过,自己将来会变成这么一幅模样。 也没有谁想过,景家竟能推翻前朝的□□,自己建立的江山。 “是以,你瞧,一切俱是会变的。” 林烜仍是不死心:“那殿下有没有想过,倘若柳素知道了真相,也许会弃你而去。” 且不说景欢究竟对柳素用情有多深,皇家是绝对不会让一个商贾的女儿成为太子妃的。 一国之后,他们这样的人家担不起。 “你晓得,皇后娘娘一直属意于礼部尚书家的女儿为你的正妃。”林烜冷冰冰地说出现实。 纵然景欢在宫中时一再表示不愿娶这位尚书千金,但即便不是吴千语,也会是别的尚书家的女儿。 皇后自己便是贵族后代,最是看重门阀,素来对商贾多有微词。 是以林烜笃定,皇后不会让柳素成为太子妃。 “你是在害她!”倘若让皇后知道...... 林烜一直都知道,世人一贯知晓的温柔贤淑的皇后娘娘,其实是怎样一个人...... 也许,到时候柳素的性命都难保。林烜并不想让她去趟这趟浑水。 景欢打断了他:“这是孤和素素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林烜忽然冷笑一声:“莫非殿下是想要将柳素纳为外室,金屋藏娇?” “有何不可!”他实在不想同林烜再多费唇舌,便不再辩驳,只顺着林烜的话头说下去,谁料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撞击声,像是有什么人撞在了门上似的。 紧跟着是侍女的惊呼:“小姐!小姐!” 景欢一颗心微沉,林烜反而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殿下,将良家女子纳为外室是奇耻大辱,你这是在践踏柳氏的门楣,也是在践踏柳素。”柳素这样高傲的姑娘怎么会允许自己的骄傲被践踏呢。 在听到景欢那声“有何不可”时,柳素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不敢相信,自己全身心相信的,最喜欢的那个人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还有,景欢竟然是当朝太子! “景......景欢,我怎么那么蠢,景是国姓,又这样的少见,竟然傻乎乎地任他说什么我都相信。可是如今......什么都晚了。他是太子,若我不愿意,他也是会用强的吧,平生第一次,我竟觉得天下之大,无处可去。”柳素抹着眼泪,喃喃自语。 从前,她是一个多么欢乐的性子,可自从认识景欢之后,她仿佛总是在掉眼泪。 若是......她就此离开,景欢应该就会罢手了吧。 无论走到哪儿,只要能逃离他便好。 只是,今夜就得走! 柳素定定看向小门,走还得趁现在,若是一会叫景欢反应过来了,也许就走不掉了。 “阿爹,阿娘,女儿不孝。”只是她现在也无暇想其他,只是想着离景欢越远越好。 长安不夜城,也不是说说的,每月朔望,市集总是会开得很晚,每月的这两天,城中也无宵禁,行人可自行来往出城。 今日正好是十五之夜。 十五......月圆了。 柳素依稀想起,景欢似乎会在十五时病发。 实际上,景欢已然很久都没有发病了,可是今夜侍女的一声“小姐”却是又将他的病给唤了出来。 景欢捂着胸口,直觉浑身发冷。 林烜眉头紧皱,他虽然心中怪景欢强夺自己的未婚妻,但大局当前——毕竟景欢是一国储君,安危关系天下,此时此刻也只能将个人的计较先放在一旁了。 “你的暗卫没有跟随你一起出来吗?”林烜蹙眉,先是将门关了起来——景欢一定也不想让旁人瞧见自己这时候的狼狈样。 景欢话有些说不完全,但还是断断续续吐出一句话来:“你......出去!”开口便又是盛气凌人。 林烜摇了摇头:“臣早知殿下有此疾。”大理寺少卿,素来都是心细如尘,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只是这么多年,林烜一直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没有问景欢。 毕竟也没必要。 “你!”景欢最怕旁人瞧见他这幅样子。若是有心之人瞧见了,只怕会生出些什么不该有的妄念来。 “殿下,为了臣民,为了苍生,你的世界从来都不能只有个人的情感,今日如是,往后更如是。”这不止是皇后与陛下的期许,亦是他林烜的期许。 “所以,臣请殿下,将柳素让给臣。”他跪下,叩首。 景欢蜷缩在地上,良久,吐出一句:“绝无可能!”这是他的态度。 一夜无眠,似乎所有人都在思考着什么,就连一向好眠的蔷薇和茉莉也是瞪大着眼睛,看着今晚的月亮。 毓宁抱着臂,看向二人所看向的地方,问:“月亮有这么好看吗?” 蔷薇点点头:“好看!就像有的人,远远看起来遥不可及,圣洁美好。” 毓宁笑了笑道:“可是走近一看,也许就要失望了。” 蔷薇不明所以:“怎么会失望呢,能靠近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不是应该珍而重之吗?” 这次毓宁并没有回答她。 茉莉忽然想起来:“小姐去了西厢房,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蔷薇冲她挤了挤眼睛:“小别胜新婚,你可别去捣乱了!” 可是茉莉总觉得今夜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早上,柳素都没有回来,蔷薇和茉莉忙向柳东河禀报,柳夫人昨日刚落下的心忽又悬了起来扶着额头险些跌倒在座位上,哭道:“这个小祖宗,这是嫌她爹娘身体太好!我这心啊,怎么放得下!” 柳伯自随州一别便再没了踪影,还有谁能跟在这小祖宗身边照顾她呢? 这时节已经够乱了,谁料到丫鬟又来禀报,说是大小姐又晕了过去。 柳夫人和柳东河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景欢冷着脸,一句话没说。 柳东河叹了一口气:“都是王家惹出的祸事!” 林烜忽轻笑一声,冲柳东河拱手道:“世叔,昨夜我与儿郎已商量好了对策,王家这边你们暂时不用担心了。” 还能怎么样。这王家算是撞在了枪口上,柳素星夜逃离,景欢正好缺一个出气筒。 况且,若非王家,柳素也不会和景欢...... 林烜也是一腔愤懑。 至于对策......既然王家想要以权压人,那么他们自然也可以。 刑部尚书的名头不够大,那么一国太子呢? 王家这次可真是踢到了铁板上。 柳东河有些迟疑,虽说林烜前阵子刚刚升任刑部尚书,然而王家背靠的可是骠骑将军,何况宫中还有个宠妃作靠山,他们这样做会不会触怒了宫里 然而景欢却淡淡道:“世叔放心,此事有我和林兄。林兄,咱们走吧。”他转头看了一眼林烜,示意他跟上。 这是要去算账了。 还有所谓的骠骑将军,他没去找他们算账,他们反而把手伸到他的人头上了? “我总要叫人瞧一瞧,我这太子名头不是白来的。” 从前的网,也是时候收了。 第55章 风雨 终于变天了 丽妃自小产之后总是精神恍惚, 但每逢帝王来她宫中时,却又总是强颜欢笑,只因她父亲曾告诫过她, 在这深宫之中, 万万不能奢望帝王的情感,要处处逢迎, 切不能将陛下当作自己的丈夫。 因为帝王无情,妃子不能有爱。 她也曾是年少豆蔻,也曾满眼相思,但这一切都随着时光烟消云散了。在这深宫之中, 她必须坚强、隐忍,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只能与那年华不再的帝王虚与委蛇,去博得他的怜爱和疼惜。 好在,她成功了。 男人总是会喜欢年轻的女人, 在外人看来, 皇上与皇后伉俪情深,数十年感情如一, 皇上也给皇后至高无上的体面,但在这之后, 有谁知道,他们二人早已有数年不曾同房了呢。 无人知晓,世人不过只看表面。 而皇家, 却又是最善于营造表面的一类人。 就比如上一回景乐公主与她起了争执, 这之后,无一不是算计和计较。她,太子,皇上, 各自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最后陛下亦是在权衡之下偏向了太子,这么多年,陛下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怪只怪太子实在过于优秀,让旁人找不到入手之处。 如今她没了肚子里的孩子,以后再想撼动太子的地位,恐怕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阿爹说——决计不能让太子登上皇位。若是让太子登上皇位,恐怕他们一家都要......被赶尽杀绝。 自然,陛下也不是可靠之人。 陛下薄情寡义,连糟糠之妻都可以一面假装深情,一面冷落在旁,况且丽妃早就听说陛下有效仿前朝之愿,让活人殉葬。 若是没有依仗,恐怕陛下百年之后,她也逃不了被殉葬的命运。 她想要,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听闻太子又出了宫。”太子刚刚受封便无视陛下,私自出宫,这于陛下来说断不能忍,丽妃自以为自己了解陛下,是以才敢说出这番话。 皇帝并没有搭话,只是默默坐在上首,良久睨了她一眼:“妄议太子,你可知何罪?” 景欢如今再不济,也是太子。 一国储君,容不得旁人非议,否则便是在质疑陛下的权威。皇帝在这样的事情上一向是分的很清的。 丽妃么,不过是个玩意,闲来无事时可以逗弄逗弄,可以让她小小的撒娇装痴,他也不是不能配合她,只是,在储君这样的大事上,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况且皇帝早就知道,这天下最终还是要给自己的二儿子。 原本是大儿子的,但他生不逢时,命途多舛,死在了长安。而景欢乃是正宫所出,为人又聪敏好学,军务、文书无一不通,他实在没有理由再去阻碍他——虽然此前他曾尝试过。 不过这次太子册封之后,皇帝倒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过往种种,似乎看得更清楚了些。 冥冥之中,总感觉有一双手,在拨弄着他们父子。 这个人绝不会是丽妃,因为她没有这样的脑子。 女人吗,你可以宠着,但绝对不能惯着,尤其是蠢女人,她们自以为那些住你的脾性,便可以肆无忌惮的算计,单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罢了。 他从来不是那只蝉。 皇帝捏着丽妃的下巴,捏的她很疼,但是丽妃只能忍着,她从未被这样对待过,也从未见过皇帝这样阴冷的面容,像在看一件死物。 她始才想起,这位陛下也是金戈铁马的战场上回来的。 “太子,是国之根本,朕不允许任何人非议,若再有下次,便去冷宫待着吧。” 丽妃打了一个冷颤,她知道一旦皇帝露出这样的表情时,那他所说的话便不只是说说而已了。 他是真的动怒了。 但是丽妃不明白,为何皇.帝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 太子私自出宫不过问皇.帝,这应当是犯了皇.帝的大忌讳才是,怎么今日他竟对着自己发这么大的火。 皇.帝秉承着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见丽妃已被吓得差点瘫倒在地上,眼圈也红得不行,又软下嗓音道:“太子是朕亲封,质疑太子便是质疑朕,你明白吗?好了,皇后说要给太子选妃,中宫人手不够,你也去帮衬着,好在皇后面前露个脸,叫她原谅你上回,你就不用在这受这份苦了。” 皇.帝笑道。 丽妃软下身段来,将丰盈贴在皇.帝胸前,娇滴滴道:“臣妾不是编排太子,臣妾是心疼皇上。”至于真假,明眼人心中自然有数。 皇上自然是来者不拒的,见丽妃投怀送抱他也欣然笑纳,揽过丽妃的腰,便朝她脖颈间亲去,胡子扎得丽妃颇不舒服,可她只能忍着,任由皇.帝的手在她身上四处游走。 今次皇。帝也不知怎的,兴致颇高,拉着她来了好几次,丽妃身子还没有恢复,为了讨好陛下也是吃尽了苦头,只能曲意逢迎。 事后,她香汗淋漓地窝在皇。帝怀中,任由那只大手继续在她身上游走,皇帝满足道:“朕见过那么多女人,唯有爱妃最讨人欢心。” 丽妃心中冷笑,自然是讨他欢心。 他身份低微,父亲靠了裙带关系才走到今天这一地步,荣宠不易,宫里宫外处处都是冷眼与嘲讽。但凡她稍微露出点失宠的苗头,那些看人下菜的小人便疯了似的给她使绊子。 方才为了讨陛下欢心她都不顾惜自己体面...... 那东西实在令人恶心,但为了宠爱...... 总之宫里那些个出身高贵的妃子,怎会做这样糟蹋的自己的事去讨陛下的欢心呢? 皇后正是太过高傲了,不肯拉下脸子来捧着皇帝,从而落到今日这个下场,少年夫妻走到如今竟然相看两厌,倒也着实凄凉。 但是她不一样,为了皇.帝的宠爱,她可以做任何事,包括...... “爱妃好功夫,叫朕□□,险些溺毙在你这温柔乡里啊。”皇.帝叹道,这个丽妃着实是有一套,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地。 人到中年,渐至黄昏,最能找到慰藉的地方便是年轻女人的身上。 在她们身上驰骋能带给老皇.帝别样的征服感,就好像又回到了年少的战场上,他于万军之中,一箭射中敌人的首级,引得全军瞩目。 后来他老了,引人主母的,便成了自己的儿子。 但好在是......自己的儿子。 皇帝又想起皇后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那时候他们刚刚失去了最喜欢的大儿子,只有二儿子从长安平安回来。 景欢那个时候,并不显聪慧,而老大却是那样的龙章凤姿,若他不死,数日前在殿前接受册封的,应当是他。 大约皇后也是太伤心了,竟然说出“他回来又有什么用!他什么都不是,他甚至不是你的......!” 后面的话皇后没有说下去,大约她也知道接下来的话足以毁掉景欢的一生。 皇后在嫁与他之前,的确曾有一位相好的。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心中一直有个疑团的原因。 万一景欢真的不是他的儿子怎么办,那么他多年打拼挣下的江山岂非拱手让人了?他绝不能,绝不可以。是以这么多年,他对景欢始终心存戒备,自然这只是其中一层原因。 不过好在日前,他差人找到了皇后从前的那个朋友,总算是弄清楚了。 他就知道,景欢这样的天资卓绝,只能是皇家的子嗣。只能是他的儿子。 “陛下,晚上可是要去皇后宫中?”这是今日一早便决定的,虽然皇.帝早就不在皇后宫中过夜,但是这么些年来,逢年过节为了表示恩爱,皇.帝也总会去皇后宫中坐一坐。 今次虽不是什么佳节,但给太子选妃一事他确实也该上上心了。 丽妃再不敢耍小脾气了,看着皇帝穿好衣服,在她额头上印上一吻,满面温柔道:“朕吃完饭还来你这儿。” 温柔乡最是英雄冢。 “陛下。”皇.帝起身时忽然顿了一下,丽妃连忙上前扶,满脸都是担忧——皇.帝可不能在她这儿出什么问题,若是......她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要知道宫里那些女人对她不择手段留住皇上的手法颇有微词,若是让她们抓到了把柄,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时的丽妃没有预料到,她想的还是过于浅了。 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皇宫里的风云太久没有搅动,实在是沉寂得太久了。 “朕去去就来。”皇.帝安抚了一下丽妃。 近日以来,皇.帝确实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在房事上也很克制,但是方才不知是怎么了,他见到了丽妃就想与她云雨,就想狠狠在床上摆弄她。 以往的他可不是这样的。 只是丽妃来了以后就...... 不想了,今晚见过皇后之后,还是不要再来丽妃宫中了。 “前头带路吧。”皇.帝道 说是很久未见,倒也不尽然,毕竟日日都要虚与委蛇,承受着不知情的臣民们对他们“恩爱有加”的赞美。 贤伉俪?真是最滑稽的笑话。 皇后嘴角微哂,鲜红的蔻丹划过杯子,执起杯子耳畔轻轻啜了一口新泡的花茶。这是云川新奉的鲜花制成的花茶,最香不过,养颜又好喝。 “陛下总算来了。”她眼尾扫过进来的皇.帝,竟然没起身。 以往皇后与陛下闹得在僵都不会忘记应有的礼仪,怎么这次竟? 陛下身边的太监倒是着急,不住地给皇后身边的太监使眼色,可惜没一人理他。 不过也是,如今二皇子入主东宫,帝位指日可待,不过是唾手可得......其实太子之位于二皇子来说从来都是锦上添花,这大陈朝上下,从未有人敢质疑二皇子的地位和微信。 “娘娘身体不适,陛下见谅。”良久皇后身边的宫人才如是道。 皇帝倒是见怪不怪。 实际上大儿刚死的那几日,皇后也是如此,对她的夫郎不管不顾,其实就是怨恨他没有立刻举兵给他的大儿子报仇。 未曾料到,这么些年,她的执念还是如此得深。 皇.帝知道她想要什么。 让大儿入祖宗之庙。 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宗庙历来只有帝王死后才能入,就连他自己,生者在世不得将自己的牌匾提前送进,包括庙号称号这也都是后世评价,他没有资格给自己拟定。 “朕......欢儿如今已是东宫之主,你也算是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不是吗?”皇.帝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心平气和。 皇后仍是一幅不理会的模样,轻轻推了推茶盖:“皇上竟还想得起来关心我们母子,臣妾以为陛下心里只有丽妃了呢。” 皇.帝以为她在吃醋,心中微动:“那朕今日留下来陪你如何?”他揽过皇后的腰,在她耳边道,却未料到被皇后厌恶的拂开。 “别了,臣妾倦得很,陛下自去找丽妃吧。” 泥人也有三分脾气,更何况他是一国帝王,原本想着夫妻之间好好说个话,没想到皇后今日跟吃了什么狂躁药似的,看他浑不顺眼。 “既然皇后要朕去找丽妃,那朕去便是,何必如此。”皇.帝也冷了脸色,拂袖就走。 许久,皇.帝走远了,皇后才转头对林莽道:“他走了?” 林莽点头:“他去了丽妃那里。” 皇后的声音似乎有些怅然若失:“我最了解他,他一定会去的。药效就在这几日了?” 林莽点点头:“左不过就在这几日了,这药本没什么坏处,只是不能行房,若是......恐怕要出大事。” 皇后冷冷道:“来日什么下场,都是人自作的。” 林莽附和道:“娘娘说的是。” 皇.帝也是气着了,竟真的顺着皇后话头去了丽妃宫中。 一进门便是满室的甜香,皇.帝忽感心情好了许多,丽妃还未梳洗完毕,躲在屏风后面,一双眼湿漉漉地迷离地看着皇.帝,勾得人心痒痒的。 皇帝本没想做什么的,可是此情此景若是不做些什么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爱妃。” “陛下别......别在这儿,去......去榻上。”丽妃欲拒还迎。 一道惊雷划过。 夜半的时候忽然响起了钟声,最先收到噩耗的是皇后宫中。 满朝文武皆惊。 这钟声不常响起,一旦敲响必是天子、皇后、太后归天。 而今次是......他们的陛下薨了? 陛下竟然薨了! 谁也没有想到。 太子还不在朝中,那么谁来主持大局?这偌大的陈朝终于是要变天了。 第56章 帝王 戮力同心 陛下驾崩, 举国皆哀,丧钟长鸣,悲鸣之声响彻了京城, 臣民百姓无不掩面哭泣——自来帝王驾崩, 百姓为表对天子的哀思,都要如此。 太子不在, 无人监国,大小事务便落在了太子生母——中宫皇后的身上。 皇后一身素缟,未施粉黛,瞧着面容十分憔悴。 三儿已得了诏令从边陲快马赶回, 幼女与她父皇最是亲密,此刻正跪在灵柩前哭,皇后站在一旁。 方才灵前满是哀哀切切哭得如丧自家考妣的臣僚,此刻到了午时都自去用饭去了, 只有幼女还在哭。 只是也累得哭不动了。 父皇虽然偶有荒唐, 但是对待景乐还是很好的。 “母后,父皇一向身体康健, 怎么会......丽妃这个贱人!母后万不能放过她!不将她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 景乐虽小,但有些事却已经晓得的不少了。 譬如她父皇是死在丽妃床上的。 为了天子名声, 母后已经下令将知晓内情的宫人全部送往皇陵,就连父皇最贴身的大太监也未能幸免于难。 如今知道这桩丑事的,只有母后、林莽、她还有丽妃自己了。 “丽妃已在殉葬名单, 娘娘不会让她好过的, 只是这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够的。”林莽宽慰道。 景乐忿忿道:“若非为了父皇清誉,绝不能这样便宜了她!”殉葬?当真是便宜了她了,倒还给她留下了一个好名声,可是真相不能说出......毕竟没有哪一个帝王死得这样荒唐...... 父皇啊父皇, 丽妃究竟有什么好? 林莽继续道:“公主放心,殉葬只是名头,要一个人死得痛苦些,绝不是什么难事。”他说的轻而易举,景乐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不知为何。 母后身边的林公公怎么......似乎印象之中林公公是个很和蔼的人。 “母后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景乐以为自己母后是悲痛太过,从方才起一直扶着额。 林莽不动声色道:“娘娘许是累着了,公主去用些饭吧,您已数个时辰不进水米,如此下去只怕身体熬不住。” 这时候自然吃不下任何东西。 景乐想拒绝,却见皇后低声道:“去吧,别让本宫担心。” 母后都这样说了,景乐也只能遵从,毕竟父皇是母后的夫君,她此刻的哀恸只会比自己更深。 伉俪情深,莫过如是。在景乐心中,自己的父皇母后是最恩爱的。 景乐走后,皇后才露出了脸,慢慢笑了起来。 “你怎么能让他死了?我从没想过要他死。”皇后平静地说。 林莽没有回答。 皇后忽然抬起脸笑了起来,顺手摸着皇.帝的棺木道:“那么阿献就该死吗?如果不是他让我的阿献去长安,他怎么会死?是他贪生怕死,枉送了我儿子的性命。” 皇后低下头,嗓音沉重,似乎在压抑:“可是为什么要杀他,他也是你的夫君。” 又变成那个张扬的皇后:“夫君?我给过他机会,我让他把阿献的牌位送进宗庙,他不肯,我要他废了丽妃,他也不肯,我给过他机会了啊,可是他并不珍惜。” 林莽所下的乃是慢性药,倘若适量且用途正当不仅不会伤害身体,还会大有裨益,她一直都在给他机会,是他自己不珍惜。 “陛下怎么知道,丽妃也在一直给他下药,你们俩所下的药综合起来便是夺命的毒药!”皇后趴在棺木上,泪落在了地上。 林莽道:“娘娘,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您就是她,她也是您,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您就放心把一切交给她吧。” 林莽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在皇后鼻子下晃了晃,皇后忽然晕倒在棺木旁,再次醒转时,她先前眼中的哀戚和痛苦都消失不见,只余冰冷。 林莽露出得逞的一笑。 爱子之切,恨意频生,心智不坚,又惨遭所爱之人的欺骗与冷落,这样的人,正是最完美的利用对象。 “娘娘,天下将是您的了。”也将是他的了。 皇后目光微微呆滞,良久才吐出几个字:“我的阿献要回来了。” 林莽在一旁附和道:“是的,大皇子很快就要回来。” 人怎能没有执念,哪怕贵为九五至尊或者一人之下,都有求而不得的东西。只要有所求,便有软肋,便可以拿捏。 下一个就是太子殿下了呢。 “娘娘,太子殿下心仪之人,也是长安人氏呢。”那个叫柳素得小姑娘可真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呢,要知道皇后最讨厌的地方就是长安,最讨厌的人就是长安人。 “长安?长安的,都该死。当年景欢就该屠了长安城。”皇后眼中满是刻骨的恨意。 当年景献身死在长安,却无一个人为他说哪怕一句话。 那些长安的贵族、百姓不过都是前皇室的附庸走狗,不配活在大陈。 “那咱们就屠了长安城。”林莽循循善诱。 陛下驾崩,皇后倒是变得更好控制了。 长安 景欢已被困在长安三日,不能亮明身份,若是有心之人知晓他的行踪,恐怕又要滋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念头。 父皇驾崩,朝中群龙无首,正是最乱的时候。 倒是林烜放下了过往的一切龃龉,同他一起筹谋起来。 “如今一切大小事务都是母后在处理,表面上看着平静无虞,可孤瞧着怎么是山雨欲来。”他如是道。 林烜摸了摸下巴:“臣亦有此感觉。” “这时候正乱,也不知素素去了哪里。”景欢叹息,只是确实眼前之事忙得他焦头烂额,无暇分身去处理了柳素得事。 林烜挑眉:“殿下不是将毓宁派出去跟着她了么?” 景欢旋即回头看他,目露挑衅:“你别以为孤不知道,你也派了人跟着柳素,还有以后不许叫她素素。” 林烜无奈摇头:“殿下还是先担忧眼前事吧,依臣看来,您的母后似乎举动有些异常。” 他思忖了一会,又继续道:“停灵数日,就是不发丧。况且,陛下驾崩的第三天,丽妃便被殉了葬。” 景欢以道:“殉葬的人不是她,丽妃恐怕......若是.......与她有关,母后让她这么轻易的死。” “殿下似乎很是了解皇后娘娘。”林烜调笑,言外有话。 “孤知道她变了一些。”说到此处,景欢有些沉默:“大哥是她最喜欢的孩子,又是她第一个孩子,大哥去后,母后是变得有些奇怪,只是如今看来,她似乎不止是奇怪,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父母爱子乃是人之常情,原本陛下驾崩,殿下应该立即灵前继位,就算殿下此刻不在京城之中,但作为殿下的亲生母亲,大陈的皇后,为了殿下和大陈的基业着想,皇后娘娘也应该秘旨传召,叫殿下速速回京。可如今瞧来,皇后却反其道而行之,她似乎并不是很想让您回京呢。” 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景欢揉了揉太阳穴:“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大哥早逝这件事一直是母后心中的一根刺,他不能奢求母后释怀。 林烜所说景欢之前未必没有数,但为人子者很难将怀疑的目光放在自己的母亲身上,尤其这个母亲一向瞧着对自己尽心尽力。 “或许,皇后背后还有人。”林烜大胆猜测。 答案呼之欲出,景欢蹙眉:“你是说......林莽?”景欢一直都晓得林莽是个不简单的人,可再不简单,他也只不过是一介阉人。 一个阉人,能翻起什么波浪。 “殿下还未来得及对骠骑将军下手,他们一家就已到如今这个境地,看来,柳家的事已有后续了。“林烜如是道。” 以他对景欢的了解,知道他定是对王家和王家背后的人起了杀心的。可是事情发生得太快,反倒不像是景欢的手笔了。况且这桩事牵扯到了先帝。 景欢无论如何也不会对自己父皇下手的。 “景兕应当已在回城的路上了,只是不知道,母后是否也在防着他。”景兕手握兵权,且听命于他,倘若母后真的在防着自己,那么景兕那儿,似乎也并不安稳。 “首先要——知己知彼。”二人相视,已然知晓彼此眼中的深意。 “失去你这个知己,孤一定会很后悔。”年少成命,景欢时刻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况且有时候站的太高了,就很难寻到与自己契合的人。 柳素是昭昭艳阳,是带来温暖的人,而林烜更像是一面镜子,一盏明灯。 无论哪一个,景欢都不想失去。 “此间事了,你我再做了断,当前咱们还需戮力同心。”林烜面上浮现笑意,景欢看着他伸出的手,爽朗地搭上去,口中道:“戮力同心!” 大敌当前,还需先过眼前的难关。 深宫之中,不知究竟是谁在把弄乾坤,将他们这一众的王孙贵胄耍得团团转。 而此时,景兕正在入关的路上,京城到关外路途遥远,消息滞塞,当他听见丧钟远扬,他当即便下马跪在了地上,而后长叩首。 第57章 决定 是时候了 景乐觉得有些冷。 停灵的地方阴气太重, 所以让人感觉有些不舒服,加上这些天她没日没夜的为父皇守灵,身体也虚弱了许多。 “乐儿去歇歇吧, 不要熬坏了身体。”皇后拨了拨景乐额上的碎发, 将它们拨到景乐耳后。 景乐一双眼睛熬得像小兔子一样红,摇摇头道:“母后我不累, 我想多守着父皇,倘若他在天有灵,定能瞧见乐儿是如何思念他的,想必心中多少会宽慰些。” 皇后抱了抱景乐:“好女儿, 你父皇会知道。” “母后,五日了,太子哥哥收到信怎么还不回来,朝中不可一日无主, 再这样下去, 恐怕大臣们多有怨言。” 皇后慈爱地摸了摸景乐的脑袋:“不会的,储君今日便回来了。” 景乐仰着脑袋, 有些如释负重。二哥哥回来了,母后就不会这么累了吧, 这些天,母后似乎苍老了十几岁,身子也瘦了一圈, 整个人瞧着病恹恹的。 谁料, 接下去皇后朗声道:“皇太子不顾孝道,愧对君亲,数日不还朝以至于国事荒废。传本宫令,废太子景欢, 着立皇女景乐为皇太女,择日继位。” 景乐眼睛都瞪直了:“母后你疯了吗?你在说说什么,二哥是你的亲儿子,你怎么能?” 皇后听见这话,稍有些触动,直到林莽堆着笑意道:“那又如何,天下是陛下和娘娘的天下,太子殿下罔顾先帝,流连在外,已失了孝道了。”皇后的目光又恢复到方才的冷漠。 景乐又怎知,此时的皇后已是林莽的傀儡了。 此诏一出,满朝愕然。 然后朝中竟有一半是林莽提前打点好的同党。 另一半仍然寄希望于皇太子景欢,是以有人上表:皇太子景欢承天景命,为先帝在世时亲立,古训有言后宫不得干政,今皇后插手国事,不顾祖宗礼法,妄图废太子,罔顾先帝圣命,其心可诛。 然而这道上书呈上去不过半日,大概堪堪到皇后案前,这位上书的大人便死于非命。 一时间满朝噤若寒蝉,再无敢发声者。 谁能料到,皇太子的母后会成为那个废太子的人呢,也着实是滑天下之大稽,实在荒谬。 景欢远在长安,却也在不日后受到这道皇后令,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 “这绝不是母后所为,我母后现在定然受人控制。”知子莫若母,他的直觉不会错。 林烜倒不赞同:“皇后给臣的感觉一直很怪,也许从前是因为她是殿下的母亲,且未显现出什么端倪,所以臣才一直不敢确认,如今臣敢断定,皇后一定是那个在背后阻挠一切的人。”从京城,到随州,再到长安,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有着皇后的身影。 然而景欢一口否决了:“你不了解我母后,她实在是太思念大哥了,你知道我母后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便是再瞧见我大哥一面。”可那是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事了。 “我大哥从随州去长安时,穿了一身绯紫。母后说,一品服紫,大哥将来一定出人头地。”可惜再也没有以后了。 这段过往说来只有无限哀恸。 景欢这么多年,一直深恨,为何当年死得是大哥,而不是自己。大约是天妒英才吧,所以才会要了大哥的命,而没有让他去死。 “不管如何,为今之计,咱们得先同景兕取得联系,他们一定想着拖住景兕,让景乐登基。但他们没有料到......”说到这儿,景欢露出一个自信的笑。 “景兕喜欢稀奇玩意,她十岁生日的时候,孤曾送了她一只鹰隼。” 外头一声嘹亮的鸟鸣,景欢笑道:“来了。”正是那只鹰隼,那只鹰隼不仅能狩猎,还能传递消息。 只是,有时会迷路。 “所幸它这会没有迷路。”鹰隼到底不比信鸽的方向感强,宫里那群人估计想破头也想不到,景乐会用一只鹰隼来传信。 信上所言:林莽似乎控制了母后,五月十五欲逼我于泰山登基封禅。 景乐终究是探得了一丝端倪。 林莽手上无兵权,所以唯有倚靠皇后,然而他却是实际上的控制人,一个宦官,能做到这样,当真是煞费苦心了。 “既然我们掌握了先机,那么,事情便简单得多了。” 林烜道:“帝王登基都要往泰山封禅,这礼是不可废的,只要咱们在那之前调动军队赶往华山便能掌握全局,殿下英明。” 只是如今,最难的竟是,如何离开长安城。 林莽知道他在长安。 也怪他一时心急,匆匆离宫,这才给了林莽空子钻,恐怕父皇之死与林莽也脱不了干系。 既然如此,林莽是留不得了。 “我需要一个人,替我把口信带给景兕,只是这个人,不能是我身边的人,因为我身边的人林莽和他的手下都认识,更不能是你。只要等景兕大军压境,孤再亮出自己的身份,一切便是顺理成章。” 林烜道::“殿下这招清君侧真是妙,只是,我们似乎有些错失先机了。恐怕等十五那日,咱们才刚出长安城呢,如何赶到泰山?” 景欢神秘一笑:“自然已经有人去了。” 他了解那个人,她不会不管他的。 就算他不去,景欢早已将信传到景兕手中了。人可千万不能只有一张底牌。 景兕的确是带着大军回程的,因为他在独自前往京城的路上遇见一个人,她手里拿着二哥的信物,自称是二哥的亲信,可景兕一眼就瞧出她是个女子。 柳素看着面前这个和景欢十分相似的男子,舌头有些打结:“总之,你最好带着军队回去,太子殿下被困在长安城已有数日,前日皇后刚下了废太子的诏书,我京城的朋友快马加鞭将这消息传给了我,便是想让我早作打算,只是我想来想去,如今唯有你能救他了。”她说得语无伦次,但景兕不知怎的,偏偏找不到理由来反驳。 “本王凭什么相信你。”他如是道。 柳素苦笑一声:“大约是,萍水相逢一场,不愿他辛苦得来的一切拱手让人吧。” “太子殿下左肩膀还好么?”景兕挑眉问她,实际是设了一个圈套。 柳素傻呆呆地反问:“左肩膀?他左肩膀并未受过伤啊,我上次见......”差点说漏了嘴,柳素连忙转了个话头:“我上次见殿下,他身体好得很,而且我从未听他说过左肩膀受过伤。” 景兕忽然道:“跟我们一起走吧,本王相信你了。”说着指了指手下,便要了拉柳素一起走,然而却被柳素拒绝了。 “既然如此,那便就此别过吧,此间事了,你去找我们兄弟,定不会亏待于你,多谢了。”说罢便扬了一下马鞭。 其实景兕昨日便收到了二哥的来信。对于二哥的料事如神,景兕早在幼年时就曾领教过,所以这回爷不例外,只要是二哥说的,景兕都愿意豁出一切去照办。 二哥这个太子之位可不仅仅是因为其出身好才得来的,那是踩了多少人的尸骨和血肉才好不容易登上去的。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哪怕母后也不行. “驾!”马蹄践踏尘土,扬起一路的灰尘。 景兕知道,几日之后,又将是一场戏腥风血雨。 长安城内,景欢也没闲着,先是帮柳家修理了王家,当然,景欢并没有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毕竟如今是特殊时期。 只不过即便是小施惩戒都已将王家吓得够呛,尤其王家那个儿子,上次在聚生楼被景欢断了子孙根,再经过这一回,直接就摊在了床上,下半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大夫只说是心病,无药可医。 其实是景欢买通了全城的大夫勒令他们只能如此说。 王家在长安城的口碑一向不好,是以大多数大夫都愿意接这个轻松的差事。虽也有不愿意者,但景欢施了小计让王家请不到这些大夫,是以王家永远也不知道,王实的“瘫”其实是人为“吓出来”的。 京城风云变幻,就连长安也是人心惶惶的,城门口日日有人巡逻,这些日子任何人都不能出城,柳东河心急如焚,生怕柳素在外出了什么事,倒是景欢日日宽慰他们夫妻俩,得了林烜的一通嘲笑,说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有空劝慰别人。 景欢不以为意,仍是悠哉悠哉地过自己的日子,只是这些天来,他荤腥不沾,清晨夜晚都要手抄经文拿去焚烧,诵经祈福。 父子一场,他所能做的唯此薄薄一点,但愿父皇在天之灵莫要怪罪。 “是时候了。”困在长安城的第八日,此时距离五月十五还有一天半的时间,景欢终于决定出城了。 第58章 毁灭 我想毁了你 景兕站在城下, 看着城墙之上的景欢。 兄弟见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不过至亲骨肉,多年相处, 一切皆已在不言中, 林烜多日来的担忧之心也在这一刻稍稍缓解。 景兕即是景欢的兵。 “景大将军。”景欢见他浑身甲胄,调笑道。当年那个总是跟在兄长身后的小萝卜也长得如此茁壮了, 能够统率三军了。 “兄长。”景兕眼中含着泪。 总是一次次的错过,谁也没有想到,再见竟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长安令何在?”林烜询问。 景兕冷哼一声:“不过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罢了,何必在意, 我已将他下狱。” 林烜苦笑着摇摇头:“长安令不过是个听人差遣的小官罢了,殿下还是省点心力留着对付幕后主使吧。” 景兕瞧了瞧景欢,见他没有反驳,一时也有些语塞。 幕后主使, 不言而喻, 这是谁都不愿意接受的结果。景兕小的时候,大哥刚去世, 母亲整日沉浸于悲伤中,并不常理他, 父亲又总是忙于战事,两人皆无暇顾及他,只有大哥日日带着他, 陪着他。 在景兕心里, 大哥是像父亲一样的存在。 “母后......怎的如此糊涂?”景兕哀叹,他似乎并不太知晓当年的事。 “为今之计,只有照着太子殿下所说的行动了,计划倒是万无一失, 只是怕......”林烜有些迟疑,看了一眼景欢。 景兕立即明了:“只怕刀剑无眼,伤着我母后?” 然而林烜却摇摇头:“只怕真正的幕后主使狗急跳墙。” 二人皆看向景欢。 此站势在必行,是舍一人救天下人,还是救一人而将千万人置于炭火之上。是个选择难题。 景欢没有回答。 五月十五,万里无云,天气晴朗,皇后带着景乐公主在泰山封禅,一旦行过封禅礼便是上天认可的天子,臣民皆得服之。 皇后温柔地看着小女儿,摸了摸她的脸蛋,目光执着而疯狂:“乐儿,你可不能忘了你大哥啊,他们都忘了。景欢也不想想,若不是他大哥死了,他怎么能坐上太子的位置呢?他的位置是抢来的,不是自己的,鸠占鹊巢,必有遭殃的。” “景乐公主是与大殿下最像的,娘娘不必担心,公主必不会忘了她大哥的。”林莽在一旁道。 本朝历史上第一个要加帝王冠冕的女皇帝。 莫说是本朝,便是古往今来,也是头一遭,足以震古烁今,满朝文武皆在等一个人——太子景欢。这场闹剧唯有他来收拾。 清官难断家务事,便是当朝太子,也难逃此劫。 泰山四周被清了场,围在旁边的都是林莽的人,敢有上书与不服的大臣早在前几天就被林莽灭了口。 此人如今可以说是一手遮天。 前朝如此,□□更不必说。 他君临天下的理想就要实现了!看着朝祭祀坛越来越近的景乐,林莽心中狂喜,恨不得以身代之,可惜他名不正言不顺。 “祭祀——”礼官刚唱,便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景欢他们来了。 皇后闻声回首:“景欢,景兕!你们敢!母后这是要迎回你们大哥,景乐就是你大哥的转世!”她已经疯了。 景兕冷笑一声,箭头对准林莽:“这阉人所说你也信!景乐的生辰根本就不是八月初三,母后您被林莽骗了。” 林烜接着道:“不错,此人不过是前朝余孽,臣说的没错吧,前朝四皇子殿下,李准。” 林莽忽丧心病狂地笑起来:“就算是又怎么样!我本就没想着活!景欢,你杀了我一次,可惜我福大命大没死成,我包羞忍耻十数年,为的便是今日,你以为我要这江山吗!我是很想要,可我更想让景欢你,生不如死!” 让一个人生不如死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是——杀了他最爱的人。 泰山上的风有些冷,皇后的冠冕被吹得乱七八糟的。 林莽拍了拍手,台阶上出现了一个人。 柳素。 “我一直派人跟着她,谁曾想她真的这么蠢,竟想孤身去寻你。”那日柳素拒绝景兕的同行邀约后便后了悔。 “我不认识太子殿下,你拿我威胁他又有何用。”柳素冷笑。 只要景欢一口咬定不认识她,便什么也不会发生。大不了,她被林烜这丧心病狂的狗给咬死。 柳素没有想过死亡这个问题,只是没想到自己在真的面对时竟坦然得可怕。 她希望景欢说“不要伤害她”,但更希望景欢说“你要杀便杀,与我无关。” 她不是个伟大的人,她只是......不想因为自己的错误而使无辜的人受到牵连罢了,人总得为自己的错误负责不是吗? 柳素就对着景欢隔空喊话道:“人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殿下不能放过他,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你知道的!” 林莽冷笑一声,他手下便狠狠踢了柳素一脚,正踢在小腹上,柳素痛得蜷缩在地上,景欢双手握拳,恨不能当即便杀了林莽。 前朝李姓,都是暴虐之人,百姓无不深恨。 “我母后曾对你有一饭之恩,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景欢舒了一口气,低声道。 李朝王室虽暴虐不讲理,然而却很爱报恩。否则为何林莽在母后身边这么多年为何一直没有下手。 谁料林莽毫不理会,径直走到柳素身边,捏着她的下巴,似乎要将下巴都快捏脱臼了,他对着景欢道:“我就是要你痛,要你恨!你有我痛苦吗!你有我万分之一的痛苦吗!你们不过是最低等的下贱人,却亡了我的国,让我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变成今天这幅模样。你知道我为何要找陶定山么,因为他手里有能够毁了你,能毁了陈国的东西!” 第59章 结局 只为来生与你相见 “只是他这个人倔强得很, 他也是个最下贱不过的人,明明不过就是一条走狗,却装的清高不已, 他以为他是谁。他的死能阻止什么?所以说, 你们,不过都是我手掌中的玩物罢了。” “你们有今日, 都是咎由自取!”他笑得厉害,依照林烜看来,恐怕林莽同皇后一样,早已是病得不清。 皇后失了控制, 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现在还跪在祭祀坛面前不住地说着一些稀奇古怪的话。 林莽掐着柳素的脖子,邪笑道:“你不是很喜欢她吗?杀你有什么意思,让你的至亲挚爱一个一个死在你面前, 那才过瘾, 就从她开始!”他眼神看向柳素。 林莽实在是恨极了。 他最讨厌景欢这个样子,自以为胜券在握, 目中无人的态度。他算什么?不过是背叛了主人的一条狗罢了! “你既如此了解我,不妨就将她给杀了, 你看我会不会眨一眨眼。”大陈国的太子,世人眼中尽善尽美的战神景欢,人人都晓得, 神是不会动心的。 可是凡人会。 柳素的心揪了一下。 虽然她晓得景欢是为了应付林莽才这么说的, 可是她仍感觉到窒息般的心痛,大约,这就是病入膏肓的爱了吧。 明知如此,心却在放纵自己去胡闹。 不行!她不可以。 “殿下, 认识你是素素三生有幸,我求您亲自了结我,不要给他机会。”这是她最后的话,之后再无一言,只是眼中噙着泪,笑意寥落。 景欢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他自然是......无法割舍她,非但无法割舍,而且心痛得要命。 可如此境地,他不能以国家与百姓的命去作赌注。 林莽得意的叫嚣,他看见了景欢的迟疑——这点迟疑便足够要了景欢的命,只有他足够在乎这个女子,那么,无论是生机还是别的什么。 林莽狠狠攥住柳素的下巴,柳素吃痛,却不敢叫出来,她怕景欢心软。 很多很多年以前,景欢也曾遇见过这样的情形,那时他躲在床底,看着别人对大哥施以暴虐行径,他却爱莫能助。 他以为,只要能站在最高处就能掌控生死,就能守护住自己最爱的人。 原来他从头到尾都错了,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都无法守护自己的亲人、爱人。 守护有时候与权力,并无瓜葛。 只是看你,舍不舍得。 世上无两全,如何不负黎明不负卿。 景欢手摸上箭袋,指缝间被磨出的箭茧隐隐作痛,林莽仍是捏着柳素的下巴,景欢笑了笑,张口温柔道:“素素,我骗他的,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 ——箭声破空,凌厉得划破一切,景欢的眼眶瞬间便红了。不是景欢,而是林烜,他一直不知道林烜擅箭。 “素素——”他仰天唤道。 可是心上人已倒在血泊之中,只有一双含笑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景欢以前只听过,杀死一个人的时候一定要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这样厉鬼便不敢找上门。 柳素一直盯着他。 大概是想要记住他的模样吧。景欢不敢错眼,他怕她会忘了他的模样,那就一直记着吧,千万别忘了。 “你相信世界上有轮回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柳素曾问过他的话。彼时月光正好,皎洁又柔和的光照在她脸上,柳素双手晃着披在肩上的发,茉莉儿将它们扎成两个小辫子,她就这么摇摇晃晃的,一会晃到这,一会到那,来来回回的,一直在景欢面前来来去去。 景欢嫌她烦,便道:“鬼神之说都是骗人的。”母后也一直相信鬼神之说,甚至于她坚信大哥的肉身虽死,但灵魂不灭,迟早会回来的。 不知是哪个爱蒙人的“高人”说的,总之将母后祸害得不浅。 那时候景欢总说要让母后向前看。 如果时光能倒流就好了。 柳素听到他的话时,有些伤心。 她相信鬼神,相信死去的人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所爱之人身边,只因,她有着一个美好且朴素的愿望,那就是希望天下人都能获得自己的圆满。 圆满有时是物质上的圆满。 比如富商老爷穿金戴银,香车宝马,美女靓衫。 也有精神上的富足。 比如景欢,后来柳素知道他的身份后,思考了许多,当然也打听了许多有关于景欢的事情。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比情爱更重要,比如黎民比如百姓。 如果只是为了大哥,景欢不会反;如果只是为了一家之幸,景家不会反。所爱皆黎明,所爱皆苍生,爱这个世界最好的方式,就是爱它的山川社稷,爱它的黎明百姓。 景欢是个胸有大志的人,他期望能万古流芳,期望能够让陈国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样的人,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拥有的。 你爱他,便要接受他的一切。 “有时候爱一个人,就要接受他的全部。”所以柳素接受他的反复,接受他的铁石心肠。 一个人是黎民,一万个人也是黎民。 而景欢就是会选择一万个黎民的那种君王。 他不是不爱她,他只是太爱她。 “要记得我一辈子啊。”柳素心里想着,视线开始模糊,日头好像有些晒,打在景欢脸上,好像打了一层阴影,身后的林莽似乎惨叫了一声,很快也倒在了地上,汩汩的血流开,晕染开来,像一块上好的红色的布。 很适合做嫁衣。 倒是要感谢槐娘和九州,让她可以顺理成章地“嫁”给景欢。 愿,天下所有失去过的人,都能失而复得。 “林莽。”景欢的语气很平静,但林莽却感到了一种由衷的惧意。 他笑起来。 林莽不可置信地看向身后——皇后。这个精神崩溃早已失常的女人披头散发,笑着拿了一把刀插.进了他的心脏。 然后她攥着刀柄,狠狠地搅了几下。 心脏像是被谁的手攥住一般,疼得无以复加,这是真正的,切肤之痛。 可惜一时半会还死不掉。 林莽咳出一大堆血,倒在地上,从他的视线看过去,还能看到柳素挺翘的睫毛。 真的是一个很好看的长安姑娘。 长安呐,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皇后疯笑起来:“长安的人,都得死。” 执念太过,便只能一疯到底。 一场闹剧。 “太子哥哥,我好怕!”景乐躲在佛像后面,见到林莽身死,才挣脱看着她的小太监往景欢怀里跑来。 景欢将她揽进怀里,摸了摸她的头,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满地的血泊。 “你为什么......要杀她?”景欢几乎失语,无力地问林烜。 林烜看着他的眼睛道:“因为我不想让殿下亲自动手。”大约也是柳素的愿望,她嘴上让景欢对她动手,其实心里也是有些小希冀的吧,期望话本子里的盖世英雄,为了她不顾江山,与她私奔。 可惜景欢不是,林烜也不是。 “其实你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柳素,你只是为了儿时的一个承诺罢了。”景欢道。 林烜摇了摇头:“我是真的喜欢她。”那种清醒而又克制的喜欢。 “很好。” 一切尘埃落定,景欢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的。 躲在一旁的朝臣,不知谁喊了一句,立即群臣呼应:“臣等恭迎太子归位,恭贺新君登基,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欢转过身,漠视着一切,手上不曾沾染半点血,然后身后却是另一幅景象。 他已是陈国的陛下。 可世上,再没有了柳素。 “陛下,将柳素送回长安吧,她喜欢长安,臣想送她回去。”林烜提议。 景欢红着一双眼,看了他许久,就在林烜以为景欢必然不予应准的时候,他忽然道:“朕准了,她喜欢自由,朕便予她自由。”当你遇到那个人的时候,满心只想给她最好的,却总也不管合不合适。 可是这回,他想要让她自己选择。 “至于太后。”太子登基,原来的皇后自然成了太后。 太后已疯且犯下重罪,这是朝野皆知的事,然而无论太后做了什么荒谬的事,她都始终是陛下的亲生母亲。 “朕做主将大哥的牌位迎往宗庙。”这是景欢登基后所下的第一个旨意,正经的。 太后似乎抬了一下眼,又似乎没有。 景欢苍凉地笑了笑,摸着太后的发,道:“母后,你毕生的心愿便是这个对不对,你从来没问过儿臣,又怎知儿臣会不同意呢。这些年你的心里只有大哥,你恨我骂我,儿都接受,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被林莽所蛊惑犯下如此大错。” “将太后——送往先帝陵寝,终生守灵。”这也算是母后对父皇的赎罪了。 景欢知道,父皇的死定然不简单。 “既然您想疯,便一疯到底吧,可千万别再醒来了。”他如是道。 “林莽,罪大恶极,但念其乃前朝皇子,朕特赦免其死后灾殃,葬了吧。” 厚葬必无可能,一席草席,曝尸荒野,任其自流,也算是景欢的另一种慈悲了,林烜领命便下去半了。 朝中大清洗,林莽那些同党也不知晓其真实底细,还以为他真的是背靠着太后,是以景欢也不过就是小惩大诫了一番,毕竟真说起来,水至清无鱼,凡事不好计较太过,只是砍了几个为首的,以儆效尤罢了。 “陛下,您要不要再看她最后一眼。”所有的事情处理完毕,林烜便要护送柳素的尸身回乡。 “不看了,免得伤心。”景欢站在城楼之上,双手背在身后,头上是沉重的帝王冠冕,身上是玄黑的衮服。 君临天下,身上的担子不过更重了些。 林烜叩谢圣恩便带着柳素的尸身前往长安去了。 以前景欢不知道为什么后宫中的妃子喜欢站在城楼上登高远望,可如今他晓得了,原来站得高,能看见想见又不敢见的人。 至圣元年,世宗登基,陈国由此进入中兴之年。 至圣三年,后宫空无一人,大臣冒死进谏,帝勃然大怒,斥其多管闲事,并将其发配沧州,无诏不得还。 也许看遍世间事,方知少年情深,此生不得忘故人。 可惜故人既去,他不过是独享寂寞,江山万里?又有何好艳羡,倘若有来生,他要做寻常人。 “景欢,你相信有来世吗?”记忆里的人问。 “我相信。”只为来生与你相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