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玫瑰书 她与灯 陈慕山:我希望你一生绽放。 易秋:可我并不想做一朵玫瑰。 陈慕山和易秋曾经相遇过三次。 第一次在中缅边境上的一所福利院里,他们都是孤儿。在陈慕山即将被冻僵的某一个夜晚,易秋蹲在他身边对他说:“你把你自己缩起来,想象你自己是一只毛茸茸的狗狗。然后主人就会来抱着你睡觉。” 第二次是在长云监狱。他是囚犯,她是狱医。 第三次是在出阳山下落霞别墅。他是个无名卧底,她是个断了腿的中国人质。 “我每天睡觉的时候,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一条毛茸茸的狗狗,然后闭上眼睛,等着易秋,回来抱我。” ps:+男主是个卧底/线人。 双强,双处+HE 标题灵感来自陈先发先生的《与清风书》 内容标签:业界精英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慕山,易秋┃配角:配角也更重要┃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并不想成为玫瑰 立意:逆境中也要好好生活。 第1章 山鬼 在长云监狱坐牢的第三年,陈慕山像条野狗,油盐不进,逮人就咬。 监狱长看着禁闭监控里,戴着手铐脚镣面壁静坐的陈慕山,敲着桌子质问负责他的管教(和谐)员张鹏飞:“你们在干什么?啊?你们到底在干什么!进来三年了,他还不认罪!” 张鹏飞站在监控前一句话也没说。 监区长帮张鹏飞解释,“领导,鹏飞也不容易,在陈慕山身上花的精力和时间比任何一个犯人都多,为了他,处分领了一堆不说,去年本来该提四级,也没提成。是只狗嘛也有点感情,这个犯人,我看狗都不如。” 张鹏飞看着监控里的陈慕山。 三年前发给他的囚服宽了一圈,苍白的手腕挂着明晃晃的手铐。禁闭室的灯光闪了一下,他似乎感觉到有人通过监控在看他,慢慢地仰起头,沉默地盯着镜头。 监狱长怔了怔,下意识地避开那道令人不适的眼光,转头问监区长,“你们之前说,他有病是不是。” “对,他受过枪伤,子弹打进肺里,进来之前切掉了一点肺。” “开什么玩笑?切过肺还差点把其他犯人掐死?” “监狱长。” 一直没说话的张鹏飞突然开了口。 他面向监狱长。“这个人可能受过训。” “鹏飞。” 监区长打断他,“现在汇报这个没有意义,关键还是要让犯人从心理上认罪悔过……” “我不认可。” “不是……”监区长心虚地看了一眼监狱长,头上冒起青筋,对张鹏飞说道:“这有什么不认可的,我们的思想道德教化没做到位,陈慕山就是问题典型!” “领导,我负责管理他这么久,我清楚,他第一年不是这样的。” “诶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轴啊……” 监狱长听两个下属争论,摆手安抚,“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说了。这个陈慕山入狱前的情况,张管教,你来说一下。他是不是公安系统的受训人员。” “他没有这方面的资料。” 监区长也敲了镯子,“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没有这方面的资料。” 张鹏飞没有回答。 监狱长缓和了一下语气,喝了一口热水,拍了拍张鹏飞的肩膀,“小张,对犯人的事上心是好的,但不要太情绪化,要坚定你的工作立场。说服教育不行,还有严管队。你打报告,我亲自批。” 已经到这份上了,在场所有人也都不说话了。 临近黄昏,山地地区明显降温。 地处出阳山山区风口的长云监狱,一下子被天地来风灌满,四面门窗都在瑟瑟震荡。 年轻的狱警进来给领导们倒热水。 茶杯里泡的是张鹏飞最讨厌的枸杞菊花茶,枸杞泡得发软,吐出难看的黄籽。 “谢了小王,我不喝。” 监区长看着别扭的张鹏飞,低声咳了一下。 “要不,让鹏飞先出去,我还有点事要给您汇报。” 监狱长点了点头,“行,小张不要有思想负担,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张鹏飞早就想结束这段没有任何意义的谈话。 “谢谢领导关心。”潦草一说,拉开监控室的门就走了出来。 山头上的夕阳美得不像话。 张鹏飞穿过被黄昏染得金灿灿的篮球场往严管队走。 大把大把的落叶被刚才那一阵风吹掉在篮球场上,几个犯人踩在叶堆里罚站。 看见他过来,一个个站得笔直。 “张教好!” 张鹏飞心里有事,步子迈得大,不留意,撞到了前面一个人。 一大捧文件掉落在地,猛得被吹向篮球场,飞散得到处都是。 抱文件的人倒是没生气,弯腰去捡文件,一边问张鹏飞:“你怎么了,走这么急。” “哦。不好意思易医生。” 他说完拍了拍后脑勺,对厕所前面罚站的犯人说:“你们过去,帮着捡一下。” 易秋直起腰,“你现在去那边做什么。” 张鹏飞深呼出一口气。低头自嘲地笑笑,“陈慕山又疯了。” “哦。” 金色的昏光里,易秋抬起手挽碎发。 耳朵上细茸茸的茸毛泛着温暖的光。 “我刚处理完下午打架受伤的那个犯人。” “哦对,我忙晕了,忘了问问你,赵豁嘴现在怎么样了。” “颈椎关节脱位,联系了监区医院,可能要手术。” “妈的。” 张鹏飞烦躁地骂了一句。 易秋问道:“所以当时为什么没人拉开他们。” “怎么拉?” 张鹏飞摊开手,“我就站在一米开外,眼看着他上手锁喉,等我反应过来,赵豁嘴眼球都凸了。” 他说着懊恼起来,“我白在缉毒大队混了这么久。” 几个犯人收拾好了文件,看见张鹏飞在发火,没敢送上来。 易秋转身伸出手,“给我吧。谢谢了。” 张鹏飞这才发现自己状态不对,也不好再说什么。 “你最好先平静一下再过去。” “哈。” 张鹏飞笑了笑,“你真稳得住啊。” 易秋理好文件:“我先走了。” 张鹏飞叉着腰往边上让了一步。 篮球场那头,严管队的管□□小曾挥着手跑过来。“鹏飞,陈慕山便血了!” 张鹏飞头皮一跳。 跨开步子就往严管区走,边走边拿手机给监控室打电话。“调今天下午4:00的厂区视频。陈慕山该关关,赵豁嘴那个二干部干了什么老子今天要搞清楚。” “张鹏飞。” 易秋在背后叫他。 张鹏飞边打电话边回头,看见易秋正指向医务室的方向。 共事几年,默契到位,张鹏飞边退步子边朝她鞠了一躬。 “耽搁你下班了,我下次请你吃饭,谢你帮大忙。” 严管区的值班室外面,值班狱警正端着饭盒在吃饭。 小曾把张鹏飞带进值班室,指着监控截图,“你看。” 张鹏飞看着刻意放大的监控截图,“怎么发现的。” “犯人自己打的报告。” 张鹏飞听完,又看了一眼实时监控里的陈慕山。 他没有穿鞋,光脚站在便池边上的垫子上,一动不动。 在这个毫无隐私的空间里,他平静而冷漠。 “他晚上没吃饭,但跟我们申请,要喝一杯牛奶。” “你们给了吗?” 张鹏飞气压明显很低,小曾有点心虚。 “我们队里有规定……” “知道了。” 张鹏飞打断他,“他吃了什么。” “没吃,只喝了水。” 正说着,监控室的电话回了过来,电话那头的人是监控室的负责人。 “张教,跟你说一下,监控调出来看了,我们仔细看了一下,3:50分左的厂区2号监控位,录下赵豁嘴那伙人把陈慕山摁到轧线机后面去了,那里有遮挡,是个监控盲区。我们刚才组织仔细听了声音,应该在打架。” “你把那一段发给我。” “不是鹏飞,你小子不会又要跟刘区长对着干吧,那个赵豁嘴是刘区……” “叫你发给我。” 说完断了电话,转身对小曾说:“我带他去医务室。” 小曾连忙说:“等下我吃完饭,跟领导打个报告。” 张鹏飞一把抓了他的筷子,“等会儿再吃,把我的手续先办。” 禁闭室的灯二十四小时都开着。 黄色调的灯光,眼睛睁久了就会发酸。 为了防止犯人自残,监室的墙上铺着灰色的海绵垫子,犯人在里面走动也听不到声音。 整个禁闭区的房间就像是一个又一个光洞。 陈慕山仍然站在便池边上,门打开他也没动。 张鹏飞忍着脾气,“被打了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 他看着对面的软墙。 “有用吗?” 张鹏飞来不及回答,对面又追了一句:“你们信吗?” 他说完转过身,拖在地上的镣子呼啦一响。“张鹏飞我x你妈。” “你打架关老子屁事!” “关你屁事你他xx关我!” 张鹏飞掐住自己的虎口,忍住火气。 “我不想跟犯人吵架,出来,带你去医务室。” 听到“医务室”三个字,陈慕山忽然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陈慕山怕医务室,怕酒精,怕针头,怕外用药往翻开的皮肤里钻。 去年一年,他是在医务室闹得最多的犯人。但这些都是假象,张鹏飞看破不说破。 “出来。” “没病。” “你现在没病了?没病你打什么报告。” 陈慕山抬起头,“我要求的是外医!” “外出就医也要按监区的走程序。” 他又抖了一下,像动物被拎住了脆弱的颈项皮肤。 “出不出来。” 张鹏飞抱起胳膊,“是不是要搞得易秋下不了班。” “给我换个前铐,脚镣取了。” “不行。” “张鹏飞。” 他直呼其名,“可以写悔过书。” 张鹏飞转身朝外走,“你不值得信。” 第2章 山鬼(二) 张鹏飞还是让人给陈慕山换了前拷。 换铐的过程中,陈慕山松弛地坐在值班室外面的长凳上,然而在管教松手的下一秒,铐环就不知怎么的被他弹开了。 “你干什么?” 陈慕山抬起头:“你问我?” “不是问你我问…” “你受训受到哪里去了?” 他反问,银晃晃链子晃荡在手腕上,管教的脸一下子从眼睛红到耳根。 “过来。” 年轻的管教还愣在他对面。 “过来啊。” 他说着抬起手,“看到这一块骨头了?” 管教下意识地问道:“你说哪一块?” 陈慕山指给他看,“这儿。” “那……又怎么样。” “这节骨头现在非正常拱起,会给铐环留出非正常的空间。” “哦……” “懂了重新来一次。” 他说完往后一靠,沉默地盯着管教的动作。 管教过于年轻,被他这么一看,竟像是被教官看着一样,莫名地然紧张起来了。 作为一个问题典型犯。 陈慕山过于有“典型犯”自我修养。 拒不认罪的第三年,他整整瘦了二十斤。 瘦不是心理的原因,而是作为监区严管队的常客,伙食里没有肉,蛋白质长期消耗得不到补充,人体自然的代谢把他整个人雕出了脆弱的假象,然后,他从这种假象里迸破出让整个长云监狱闻风丧胆的暴力。 作为一个人,他演绎得没有什么社会性,说话不冷不热,拒绝所有必要非必要的社交,像一个机器一样,精准冷静地操控着他自己的肢体,他能不能安静地坐牢,好像全在他自己愿不愿意。 张鹏飞的前途基本毁在了他身上。 但张鹏飞没有办法,在对这个犯人几近崩溃的时候,他甚至会低声下气地求他,求他听点人话,把脚镣戴好,在禁闭室里蹲好。 不过,偶尔陈慕山也会怂。 易秋回资料室收拾完文件后,去了一趟洗手间。 等她再回来,张鹏飞已经站在门外等她了。 医务室的门开着,陈慕山蹲在门边。 天边的夕阳给人的轮廓修了一层羽化后的边。 易秋把手揣进白褂的口袋里,抬头问张鹏飞:“来多久了。” “刚来。” “好,我自己问他,你去抽根烟吧。” 张鹏飞笑了笑,“我戒烟了,你文姐不喜欢。” “你戒烟了?” 在地上的人问了他一句。 张鹏飞咬紧牙关,忍了。 毕竟今天破天荒,在张鹏飞发话之前,他已经主动蹲那儿了。 “我带他进去。” 易秋没有准许,“隐私的问题,请你在外面等。” 她说完在陈慕山面前蹲了下来。 陈慕山一下子绷直了背,拖鞋里的脚趾头也抠得发白了。 易秋撩起他的袖子,打架之后留下的瘀伤乱七八糟。 “你怎么又来了。” 这话听不出什么情绪。 陈慕山没有吭声,只是把拽着袖子往下拉,试图遮住瘀伤。 “别拉,我还没看清楚。” 她一开口,陈慕山就没动了。 张鹏飞忍不住损道:“你在干什么,害羞?” 陈慕山手背上的青筋一下子凸暴起来。 张鹏飞却没有停嘴,“还想动手吗,来啊。” 陈慕山“噌”,地站了起来,易秋被他的力道一带,人朝后就坐了下去。 陈慕山愣了一下,想去扶她,才意识到自己戴着手铐。 张鹏飞扶起易秋,对陈慕山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演什么演,博同情吗?” 易秋打断他,“你别带情绪。” 张鹏飞压低声音,“我看不惯他在你面前装可怜,动起手来几个人都摁不住,现在怎么了?啊?变小狗了,要人顺毛了?” 他的话难听起来,一门心思想要把他熟知的那个真面目挑出来。 谁知那个人没上当,反而拖着脚镣往后退几步,退回刚才的位置,握着手埋下头,又蹲了下去。 他在对易秋示弱。 张鹏飞脖子都红了,他这辈子还没这么气过。 “7421。” 易秋叫了一声陈慕山的编号。 “到。” 他刻意地配合易秋,摆明了就是要让张鹏飞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张鹏飞此时甚至有点想死。 易秋指了指墙边的检查床,“上去躺下。” 陈慕山看向易秋手指的地方,“脱不脱鞋。” “脱吧,我等下过来。”说完伸手带上门。 门关上以后,张鹏飞的脸色才稍微变正常了一点。 “你没看到他在演吗?” “看到了呀。” “那你……” “你把他带过来了,我能怎么样。” 她忽然笑了。 雪作肌肤,明眸皓齿。 她有一头蓬松的长发,平时细致地扎在后面,此时刚放下来,轻盈地笼在肩膀上。 张鹏飞这才注意到,她好像补了一次口红。 是那种从千万种“红”里精心挑出来的一种,他叫不出名字,但和她稳定而白净的皮肤相得益彰。 “工作而已,私人感情先放放。” “哈。” 张鹏飞哼笑了一声,“还是你厉害。” 易秋没在意他的话,“对了,刚才在篮球场看到你在生气,又有其他犯人在,我就没问。” “什么事?” “我们什么时候去省医院看江姨。” 张鹏飞怔了怔,“你也接到福利院的电话了?” “嗯,他们说了江姨的病情。而且,他们也在找陈慕山。” “往哪里找的?” “没找到,所以想我们来联系一下。” 张鹏飞抹了一把脸,“你直说啊,说他在长云坐牢,坐得他哥连工作都要丢了。” 对于这个“玩笑”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没有笑出来。 易秋看向一旁,“我说不出口。” 张鹏飞自嘲一笑:“算了,我也说不出口。” 说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日历,“这周末吧,怎么样?我周末休假,开车带你上去。我觉得也不能拖了,福利院那边说,江姨的情况不乐观,已经输了几瓶蛋白,你是医生你比我懂,癌症病人输蛋白,是不是……不久了的意思。” “嗯。” 易秋侧眼:“要跟陈慕山讲吗?” “不讲。” 张鹏飞答得很快,但并不果断。 说完后犹豫地在走廊上来回走了几步,才拿定说道:“对,不讲,他现在就是个疯子,我都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就这么说定了,周末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 “那也好。” “你呢,文姐去不去,我们晚上可以一起吃个饭。” “到时候说吧。” “行。” 易秋结束了这个话题,把手伸向门把手,“你等一会儿吧,好了我叫你。” “小秋。” 张鹏飞叫住她,“我觉得你还是适合简单的人际关系,对他不要太勉强。你没有欠他,他失踪那么多年,一出现就逮谁咬谁,没人知道到他底是人还是狗。他不咬你,可能真的是演的。” “我有那么傻吗?” 张鹏飞一愣,随即笑了笑,“也是。某些方面你也够狠。” 易秋没再说什么,转身开门进去。 里面的陈慕山果然已经脱了鞋子,仰面躺在检查床上。 听见易秋进来,朝她翻了个身。 易秋坐到办公桌后面戴手套,顺口问他:“你怎么了。” 床上的人说了三个字:“打架了。” “为什么又打架。” 陈慕山没有回答,却对她说道:“你今天真漂亮。” 易秋抬起头:“你怎么不演了。” “不想演了。” 易秋看了他一眼,他的两只手被前拷在一起,手指抠着检查床的边沿,两条腿也蜷在一起。气疯了的张鹏飞没有管他方不方便做检查,将就他在禁闭室里的行头就提了过来,如今脚镣的链子在检查床边上钩钩挂挂,他自己也有点无语,索性翻身起来盘了腿。 “小秋。” 他打坐一般地坐在床上,叫易秋的小名。 “不要叫我小秋。” “哈。” 他笑了一声,接着“小秋小秋小秋小秋”地一连叫了好几声。 “……” 易秋在想,如果同意张鹏飞在里面,他现在可能真的想一头碰死。 人生如戏啊,他演得真好。 尤曼灵常说:“长得好看的男人,戴着手铐的时候最性感。” 易秋问为什么。 尤曼灵说:“因为他们会害羞。” “佩服。” 易秋想为这个答案鼓掌。 尤曼灵朝她摆手:“你懂的,不要装不懂。” 她确实不懂。 可能是见得多,脱敏了。 也可能是,有的男人是例外,比如陈慕山。 他的脸皮,真的有点厚。 “躺下去。” “怎么躺。” “平躺。” “行嘞。” 陈慕山收拾好脚底下乱七八糟的链子,平躺了下去,谁知她的下一句紧接着来了。 “裤子脱到膝盖。” 比狠,谁能狠过要求病人裸检的医生。 陈慕山懵了两秒,这种发懵的经验在他人生里很少出现,以至于脱口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你不是便血吗。” 易秋走到床边,“我做一个外科检查。” “小秋。” “说了不要叫我小秋。” 她低头看向陈慕山的眼睛,“我今天很累了,没力气和你说太多,你躺着调整一下,情绪稳定了就躺好,裤子脱了,内裤也一起,脱到膝盖上,腿蜷着,脚掌踩平。” “你……认真的吗?” 易秋抬起头,看见陈慕山局促不安的脚趾,想起了那句:“因为他们会害羞。” 第3章 山鬼(三) 其实这有什么?比这尴尬的时刻又不是没有。 入监体检那一天,她听见陈慕山问登记的男医生,“肛(和谐)检到底痛不痛。” 看着那个背影,她突然从重逢的惊喜里冷静下来。 他和过去差别太大了,大到易秋觉得,陈慕山身上有两道影子,一道张牙舞爪,一道像很多年前一样,朝她伸着无辜的爪子。 陈慕山的手此时正抓在腰腹上,已经捏住了裤腰,但他动不了。 不像刚才那般肆意,他侧过身子,眼神里透出一丝乞求。 “我可不可以先上个厕所。” “可以。” 易秋刚说完,他就猛地弹了起来。 如易秋所料,他逃了。 出去以后再也不肯进来。 张鹏飞没有办法,站在走廊里对易秋说:“耽搁这么久,不好意思啊。” 易秋摇摇头,“没有。内服的药我先开给他,明天你抽空带他来看看徐医生,检查还是必要的。” 从医务室回来,陈慕山在禁闭室里写“悔过书。 这并不是因为他突然想开了,而是因为带他走的时候,张鹏飞随口提了一句,易秋靠在门上,也就随口说了一句写完了拿给她看看。于是陈慕山愣是坐在垫子上写了两个小时,写完以后还在落款的地方画了一个狗头。 张鹏飞把这篇悔过书放在刘区长的办公桌上,忍不住在桌对面翻白眼。 而刘区长显然被这个分裂的犯人搞懵了。 “这个……狗头……是……” “傻x。” “鹏飞你说什么?” 张鹏飞回过神来,“对不起区长,不是说你。” 刘监区长看了他一眼,“你最近心不在焉的。” “哎,他这个悔过的态度一点都不严肃。” 张鹏飞拿起笔,“我给他涂了算了。” “那倒不用。” 刘监区长摆了摆手,“我在想啊,这个陈慕山现在这种性格,是不是有什么成因啊。你看,这画挺可爱的,你深挖一下,说不定是劝他认罪的突破口。悔过书都写了,悔罪书应该也不难嘛。而且……” 刘监区长把纸张放到台灯下,“这个字有点功夫啊,像是文化人写的,他现在怎么样了。” 在场的几个管□□都向严管队的小曾看去。 小曾局促地站起来,“他……在禁闭室里几乎不动的,领导,这个犯人真的有点吓人。” “乱说,哪里吓人。” “让他静坐反省他真的能静坐一整天。其他犯人坐个把小时就求饶了。这种惩罚措施,他领起来像和尚打坐一样。我们严管队真的没见过这样的。” 他说完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张鹏飞,才继续说道:“十五天马上到了,出了禁闭还是继续把他放在严管队吗?” 刘监区长喝了一口枸杞茶,“怎么你们有顾虑啊。” “严管队里的都是监区管不住的刺头,我们怕……出事。” 刘监区长抬起手,示意他别说了,转身问张鹏飞:“你怎么看。” “让他去厂区卸货吧。我就不信累趴了他还能打。” 说完抬手看了一眼表,“领导,我先下班了,今天有个聚会,有点远,我要回去开个车。” 刘区长随口问道:“什么聚会?” “我以前在福利院的几个朋友。陈慕山的事我再下来认真思考一下,下周跟你汇报,先走了。” 张鹏飞说的这个局是突然组起来的。 组局的人叫尤曼灵,福利院的小孩里年纪最大的一个,也是混得最有钱的一个。 早年在玉窝这个边境县城里开修脚房,后来开出了规模,分店开遍玉窝,去年南下去赌石,一刀升天,在一块脱沙料上切出了一大块“帝王绿”。吓得货主当场就给她雇了十个保镖,后来她拿了本钱上了道,运势冲天,切涨不切垮,不仅起了自己档口,还一举买下了“风花雪月”那家云南菜酒楼,车也换成了大奔。 尤曼灵不傍男人。 对于一个不到三十岁,在玉窝做生意的女人来讲,很不容易。 玉窝县地处云南边缘,再往南就与缅甸接壤了。 亚热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降水充足。 熬过潮湿的夏季,迎接来旖旎的秋,边境观光业复苏,拉动微观商业,一根煮玉米卖到十五块。不能问,问就是优质山地玉米。 对于外地过来的游客而言,这是一个发展停滞的边境县城。 工业浪潮像狂流一样卷过。 不过也就是卷过了。 然后白驹过隙,钢铁生锈,狗叫鸡鸣连声而起,城市的名字被宏大叙事遗忘,血肉萎缩。 留下卫生死角里不明的水渍,消防难以达标的ktv,修脚房。 还有戴着金镶玉演富二代的假货卖场销售,和永远在大巴上激情卖惨的当地导游。 但它还是个好地方。 本地人在他们认知之外的钢铁骨架下又烧起了柴火,半亮不亮的霓虹灯招牌挂了起来。 绿皮火被取消了之又重新开通,水土不服的都服了。 它足够卑微,又足够复杂。 所以很神秘,外地人轻易搞不懂。 张鹏飞从省城的大学毕业以后又回来了。 正如易秋所说,最初他完全可以考省城的编制,但他没有,悄无声息地进了特勤队,娶了本地的女人,在玉窝扎了根。 福利院与他同龄的十几个人,留在玉窝的最初只有三个人。 一年两三聚,人却越来越多,最后大部分都回来了。 说不上来这个地方有什么魔力。 这一次的局就组在“风花雪月”的大包厢。 旧派酒楼,厅堂敞亮,大门一开到底。但所有的装潢都过时了,木质桌椅甚至有些霉味。 张鹏飞进去的时候,除了易秋,其余人已经到齐了,每个人都刻意收拾过,他在车上临时换的一件卫衣有点过一随意,但他也没在乎。 包厢是二十个人的标准,来的总共十个人,坐起来过于宽松,张鹏飞扫了一眼,发现没有人挨着坐,空出的位置上面放包的放包,放衣服的放衣服。年轻的人低头玩手机,上了年纪的人只有一个,是以前福利院的护理部主任徐英。 张鹏飞上去打招呼。 “徐老师。” 徐英转过头愣了一下,“哎……这……” 她笑得有些尴尬,“我都不认识了。” “我张鹏飞。” “鹏飞啊。快来坐。” “好勒。” 张鹏飞坐下,习惯性地架起腿。 服务员倒了一杯茶水,他一路过来人也渴了,端起来一口干了。 坐在他边上的一个女生笑了,“这是一会儿吃蟹,拿来给你漱口的。” 张鹏飞放下茶杯,“沈丽华你少穷讲究。” 沈丽华被他没由来的这么一刺,觉得很没意思,放下手机起身去洗手间了。 其余的人抬头看了看张鹏飞,也都没说什么,继续玩手机。 徐英为了缓解尴尬,问道:“鹏飞啊,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长云监狱。” “狱警呀。” “对。” “那是铁饭碗,挺好的。” “也没有,混口饭吃。” “诶,我记得以前,你是在缉毒中队,怎么换系统了。” “哦,受了伤,没法再往出阳山上跑了,去年内部调整,我就过去了。” 徐老师点头,“现在这样挺好的,生活太平,比什么都强。” 张鹏飞觉得这句话有点意思,毕竟他现在也不怎么太平。 “对了,小秋是不是也在你们那儿。” “对,她本来在监区医院工作,今年有点辛苦,来我们一线支援了。” “你们怎么没有一块过来。” “她要等另外一个医生接班才能走。” 张鹏飞看了眼手表,“也快了。” 里面正说着,服务员打开传菜室的侧门,看他们人到得差不多了,询问走不走热菜。 去洗手间的沈丽华正好回来,边擦手边说:“尤姐都还没到。” “等我做什么了,这不就到了吗?” 尤曼灵推开包间的门,张鹏飞侧了个头,先看见的是一把细腰,掐在一条墨绿色的丝绒旗袍里。她比易秋要高出半个头,以至于张鹏飞第一眼都没看见跟在她身后的易秋。 “给你们挑得是绍兴酒,怎么说?” 她伸出红指甲,指点一桌的人,“没有人跟我讲洋盘吧。” “尤姐会吃,我们有什么说的。” “懂事。” 她说完看见了张鹏飞,几步走过去,手往张鹏飞的椅背上一耷,“诶?飞哥今天给我面子了。” 张鹏飞坐直起来,“我给小秋面子。” “说得好。这一桌我们小秋的面子最大。” “有陈慕山的面子大吗?” 桌上有人问了一句。 张鹏飞太阳穴猛地跳了一下,转过身抹了一把脸。 毫不夸张,他又想死了。 “咱们每年都聚,什么时候看他给过我们面子?你们说,这人消失多少年了?” 张鹏飞看了一眼易秋,她撑着下巴在看手机,没有说话的意思。 “是啊,你们都没有他的消息吗?” 徐英也开了口,“江姨真的很想他。” “死了吧。” 有人半开玩笑半猜测地说了一句。 “没死。” 站在门口的沈丽华说道:“你们问问张鹏飞和易秋。” 易秋和张鹏飞坐在大圆桌的两个方向,但桌子上的人都没看张鹏飞,目光全扎向了易秋。 沈丽华补了一句:“你以前不是把他当狗养吗?我觉得,他就算在路上讨口,看见你也会摇尾巴。” “沈丽华,就你长嘴了是不是!”张鹏飞拍了桌子。 沈丽华也没带怕的,“张鹏飞你少狂,谁不知道你喜欢易秋,结果人家宁可养那只哈吧狗也不理你。” “行了。” 尤曼灵的翡翠圆条在椅背上敲了敲,“丽华,人鹏飞都结婚了,这些话怎么在我的场子里说?” 沈丽华抿了抿嘴唇,“不好意思尤姐。” “别在门在站着,挡着我服务员上菜,你过来坐。” 沈丽华闭了嘴,抽开椅子坐下来。 易秋一直在回工作消息,包厢里始终在说话,她也很难集中精力,简短地交代完最后的一点工作,锁上了手机屏幕,抬起头看了张鹏飞一眼,转向徐英说道:“陈慕山在我们监狱里。” 徐英不明就里,“哦,他也考了监狱系统吗?” “不是。” 张鹏飞摁着额头,索性直说了。“在我们那儿坐牢。差不多三年了。” “呵,山哥牛逼啊。” 正在打游戏的男生抬起头说了一句。 “山哥干啥了?” 张鹏飞没吭声。 徐英站起身走到易秋身边坐下,“小秋,到底怎么回事。” 张鹏飞放下腿,坐直背对徐英说道:“算了徐老师,我来说吧。人是以前队上抓的。” 第4章 山鬼(四) 张鹏飞讲了一段往事。 三年前,一直活动在中缅边境的一个跨国贩毒组织利用边境线上以贩养吸的吸毒者,在出阳山的山林里,打通了一条隐秘的运毒通道。一年之内,“骷髅牌”行销玉窝和附近几个县城,玉窝各大娱乐场所毒品买卖猖獗。 那年的春天,省里的公安组织了一次针对“杨氏集团”贩毒通路的扫毒行动。 包括玉窝在内的五个边境县城公安联动出击,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大清扫。 行动十分成功,几乎切断了出阳山丛林的运毒通路,抓捕运毒犯四十余人, 由于人数多,各地公安来不及转运,玉窝县公安局,连活动球场的围网上都锁上了人。 这些被抓捕的毒贩为了争取宽大,有几个供出了青蛇峰下面另外四个临时转运据点,有些据点还有待转的“四号(精制高纯度□□)。” 张鹏飞的师傅——玉窝县公安局进禁毒大队队长常江海带队,清扫最后一个据点。 带路的人是之前行动抓捕的毒贩。 那天下大雨,为了隐蔽,缉毒队的队员,包括带路的毒贩都没有穿雨衣,在坡上蹲了两个小时之后,所有人都被雨水浇了个透。山地的雨水打在身上十分疼,毒贩受不了,开始哼唧起来,赌咒发誓自己没有骗他们。 但常江海不为所动,一直命令保持观察,始终没有发出行动指令。 张鹏飞是年轻队员,到了下午,人有些蹲不住了,蹭到常江海的点位,“海队,都两个小时了里面都没有动静,带路的那个人说,这个据点平时没人,你还不放心,就放我下去看一眼。” 常江海看都没看他,“永远不要信这些人说的话。蹲到晚上再说。” 张鹏飞只好又缩回自己的位置。 很快,出阳山的夜晚来临。 山区迅速降温,大家身上的衣服本来就是湿的,被这寒冷的山风一吹,浑身发抖,连牙关都要咬不住了。常江海这才在通讯器里呼叫张鹏飞,“你从左边那边的坡下去,观察室内情况,注意,这一次行动是临时行动,我们没有线人的情报支持,如遇对方火力抵抗,放弃行动,撤回来。” 张鹏飞早就蹲不住,立即收拾起来,顺着滑腻土坡,滑到水泥房的后面。 水泥房后面有一个破窗,刚好可以看全整个室内空间。 张鹏飞侧身把里面的情况扫了一眼,除了几个破油桶,的确没有一个人。 “怎么样?” 常江海在通讯器里询问。 “没有人,海队,可能真的已经撤走了,我翻进去看一眼。” “同意,但一定要小心。” “好。” 张鹏飞扯掉窗户上生锈的栏杆,踩着窗户下面堆着的木材,跳进室内。 房子看起来已经废弃了很久,张鹏飞内外查看了一遍,打开对讲机汇报。 “常队,你们带那个人下来,让他认货吧,确认没有人。” 他刚说完,突然被一只手猛地扼住了喉咙,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一支像钢笔一样的东西就已经扎进了他的脖子。拿笔的人是反手,力道之精准。张鹏飞也算是队里运动神经一流的人,然而还没等他摸到抢,那人就已经果断地抽刃,放了他的血。 与此同时,他头上的通讯器被人一把夺走,然后他听到一个沉闷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常江海,你他妈给我跑!” 血压骤降,张鹏飞的腿一软,跪地而倒,倒地之前他听见了枪声。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听当时一起行动的同事说。他们大队中了杨氏埋伏的圈套,海队为了保护年轻警员中抢,抢救无效后牺牲。而张鹏飞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杨氏俘虏,而是被扔在了国道的一个隧道里。第二天,队里的人发现他的时候,他的伤口还做了十分到位的包扎。 与此同时,在公安局门口,警员捡到一个浑身都是血的人。 公安局立即安排送医,而那个人在急诊科说出的第一句是:“把我关起来。” 张鹏飞讲到这里,易秋也回忆起了她在急诊科看到陈慕山的场景。 当天急诊科的值班医生都没见过一个人伤成那样还能说话的。 他的肋骨被打断了两根,肺部中枪,伤口像一个血洞一样,流出来的血把他身上的衣服都泡透了。医生剪开他身上全部的衣服,初步检查后发现,那个人除了一双手没有受伤以外,全身上下几乎都有伤,当即联系外科下来会诊。 “这是被打的。” 外科下来的主任医生在边境医院呆了很多年,经验丰富,招呼安排手术,一面对公安的人说:“而且,刻意保全了他的手,这就证明,他被打得时候,手是被固定在某一个东西上面。按我的经验哈,造成这种伤,有可能是帮派处刑一类的事。” 边防支队队长胡盼问道:“你看得准,还有救吗?” “他还能说话,应该有救,对了,他刚才说了他是毒贩,让把他关起来之类的话。可能是怕被上面弄死来自首的。这种事我们见得不少了。今天刚好是你们把他送来的,所以你们看,要不要我们院方配合写一个材料给你们。” 胡队点头“这样最好。” “行,那……那个易医生,你过来,跟吴队他们对接一下。” 易秋正压着陈慕山身上的出血口,听主任喊她,便找护士来接手。 谁知她刚要离床,却发现陈慕山睁着眼睛看她,嘴巴一张一合。 易秋低下头。 那个人发现她也在看他,竟然又动了嘴唇,易秋看得出来,那口型说的是:“小秋。” 他失踪四年。 回来还叫她“小秋。” “小秋。” 尤曼灵叫了她一声。 易秋一怔,手机滑掉地上。她弯腰捡起来,桌子上已经走起了热菜。 一个野生菌汤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锅边配的水芹菜和南瓜秧子新鲜得就像刚摘下来的一样。尤曼灵舀了一碗菌汤给易秋,“喝碗热汤,我这里的菌子汤不光鲜,且比外面的安全多了。” “又是菌子又是大闸蟹,尤姐你不怕我们中毒啊。” 尤曼灵笑道:“你尽管吃,吃死我了埋你。” 沈丽华撑着下巴,“你们别打岔,人张鹏飞还没说完呢。” 她说着抱着胳膊靠向椅背,“后来呢,后来判了多少年。” “能查证有他参与的运毒只有一次,数量不多,且他有自首的情节,所以,最后判了两年。” “那不是该出来了。” 张鹏飞心想,要不是他不认罪,早就出来了。 尤曼灵拿了一只大闸蟹,边拆边说:“肯定不止这一次吧,不然他失踪这四年在干什么。不过……’ 她秀眉一挑,“山哥这人,还真看不出来。” 沈丽华接道:“尤姐,你还记得他小的时候跟在易秋后面的样子吗?” 尤曼灵显然不太想理她,随口说了一句:“我那会儿又不跟你玩。” 说完转向易秋,“小秋,你现在是不是经常都能看到他。” 易秋一门心思地在喝汤,尤曼灵的话不假,那锅菌汤真的很鲜。 尤曼灵挽住她的胳膊,“怎么样,人帅吧?” 易秋舍不得放下碗,尽量稳住胳膊。 “你是不是又要说男人戴着手铐最性感。” 尤曼灵捂着嘴笑出了声,“哈,我们家小秋上道了啊。” 易低头继续喝汤,没有接话。 尤曼灵满意地放开手,坐回去拿了只蟹,边拆边说;“我快八年没见过山哥了,能去探监吗?鹏飞。” “他探监名单里没你。” “那有谁啊。” 她这么一问,张鹏飞倒愣了愣。 这三年没有人来看过陈慕山,他也就忘了。 陈慕山的探监名单只有两个名字,一个是易秋,还有一个一看就是个假名。 “鹏飞,你回去跟他说说,探监名单里把我加上呗。” 张鹏飞回过神,继续乱七八糟地拆着蟹腿,“加你的名字干什么。” “我有钱呀。” 尤曼灵撬开蟹壳盖,“你们里面不是有什么亲情餐嘛,加了我,我不就能给山哥搞一斤蟹进去。” “神经病,你当监狱什么地方。” “不有你嘛。” 尤曼灵的眼睛一笑就弯成了月牙。 “你不济,我还有小秋,这关系多硬。” 张鹏飞举着蟹钳冷笑。 尤曼灵就是喜欢逗这种随时随地都一本正经的人。 她把黄儿堆到蟹壳上,浇了醋汁递给小秋,继续问张鹏飞:“诶对了,他在里面吃得好么。山哥可是云南老饕,他懂吃。” 张鹏飞懒得回答,拉开椅子站起来。 “哪儿去。” 张鹏飞抽了一把卫生纸,“撒个尿。” 沈丽华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嗤道:“没素质。” 易秋对徐英说道:“徐老师,我觉得,陈慕山的事,我来跟江姨说。” 徐英一直沉默地听着在场的年轻人“逗趣。”听易秋跟她说话才叹了一口气。 “你到时候慢慢和她老人家说,她精神已经不好了。” “也没什么徐老师。” 易秋笑笑:“我们都长大了,一半靠自己,一半靠命。江姨见过大风大浪,她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 徐英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了句:“也是。” 第5章 山鬼(五) 张鹏飞尿遁以后,在坐的人终于正经地商量起周末去省城医院看望江姨的事。 江姨的本名叫江惠仪,印度华侨。 祖上是广东人,父母信佛,她自己也佛教徒,一辈子没有结婚。 早年在印度经商,回国后租下了出阳山麓上一个荒废的寺庙——宁远寺,封了后山的放生池,保留下山门,然后在寺庙原有的基础上改建了厢房与观音堂,和当地政府一起合办了“江惠仪福利院”。 福利院是民建公助的性质,加上江惠仪的华侨背景,程序比较灵活。 边境线上有些孤儿国籍不明,省里的福利院接收起来有困难,而江惠仪福利院很好地解决了这些孩子的读书和生活问题。 因此,从千禧年开始,民政加大了对它的扶持,后来又有一些当地的企业捐款进来,江惠仪福利院一直维持到了江惠仪患癌入院,才被迫停办,被当地政府接收。 在这之前,福利院先后抚养教育了数百名大大小小的孤儿。 而这么多孩子里面,江惠仪最放不下的孩子有两个。 一个是易秋。 她的母亲苏瓴很早就病死了,父亲易明路是边防英雄,在一次缉毒行动中被俘殉职。 易秋的祖母气死在易明路下葬后的第三天。 江惠仪把易秋从医院抱回来的时候,她才刚刚学会走路,一路上抓着江惠仪的手臂,一刻也不肯松。 幼儿很不好照顾,但江惠仪几乎不假人手地把易秋带大了。 江惠仪疼爱易秋,福利院里的工作人员也很心疼这个小姑娘,连带着院里的大孩子,诸如尤曼灵,张鹏飞,也都对她处处照顾。 另外一个孩子,就是陈慕山了。 他是福利院里为数不多的,完全查不出身份的孩子。 也可以说,他是易秋在玉窝的街上捡的。 江惠仪看见他的时候,易秋正拉着他脖子上的一条断了半截的狗链子,跌跌撞撞地朝她走来。 江姨,看大狗狗……” 易秋身后的陈慕山光着脚,身上穿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秋衣,大小远远超过的他的身量。 他伸着脖子,跟在易秋的后面,不敢走得太快,也不敢停下来。 玉窝是一个屠宰场,腥的臭的,阴的阳的,玩什么的都有。 江惠仪看着陈慕山脖子上的那条链子,根本不敢去猜这个孩子的来历。 “小秋,把他放开吧。” 四岁大的易秋哪里知道江惠仪在担心什么。 她拉起陈慕山,围着江惠仪开心地转了一圈,链子扯开一定的距离,拉大陈慕山脚下的圆周,陈慕山拼命地跟上易秋的脚步,踉跄地奔了一个大圈。 狗链子明晃晃地刺着江惠仪的眼睛。 易秋却一点一点地把链子往自己脚下收,直到陈慕山跟着缩短的链子,被收到她面前。 她踮起脚,想去摸他的头。 陈慕山警惕地看着江惠仪,见她没有阻止,才蹲了下来。 易秋捏着他的一缕头发,“江姨,养大狗狗……” “小秋,他是个人,不是大狗狗。” 易秋嘟起嘴,“就是大狗狗!” 令江惠仪没有想到的是,蹲在易秋身后的少年,学着狗的声音,“汪”地叫了一声。 人为什么会喜欢养狗? 因为信赖生爱意,爱意生娇。 狗狗翻转肚皮义无反顾,而人为所欲为,换句话说,也生杀无度。 无知时代的“驯养”,莽撞却纯粹,两个孤儿肆无忌惮地交付无处安置的情感,给彼此留下的,既是阴影也是印记。 易秋逐渐明白陈慕山是个人,不是大狗狗的时候,已经晚了。 饭局接近尾声,那锅野生菌汤才真正熬出了滋味。 易秋吃到了最后,涮光了最后几根南瓜苗。其余人多多少少喝了一些酒,刚刚上头,叫嚷着要转场去玩。 “尤姐,“大江南”装修好了吗?今晚可以去玩不?” 尤曼灵站在窗边抽一种叫“红牡丹”的烟,一口一个烟圈吐得相当漂亮。 “想得到挺好的,吃了我的螃蟹,还想白玩我的场子。” 她擎烟走到说话的男人身边,笑着弯腰在他胯上捞了一把。 “诶?” 一个起了毛边的皮夹子夹在了她漂亮的长指甲上,她单手抠开了皮夹扣,拈出几张碎钱,“看来你老婆不准你出来玩啊,挺好,我站你老婆。” 说话间钱包已经被她随手扔在桌子上,“小秋,你今天不值班了吧。” 易秋还在吃南瓜秧,含糊地应了一声。 “走,坐我的车,我送你回去。” “我打车。” “我能让你打车?” 说完又对其他人说:“大江南才装修好,我不介意你们去帮我吸甲醛,不过今天晚上钊爷他们在那儿玩,你们可以去,但最好别喝酒,喝出事也别给我打电话。”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沈丽华拿包起来说道:“我也走了吧,今天有点冷。” 张鹏飞问尤曼灵:“杨钊?” 尤曼灵笑了一声,“知道你的痛处。不过我做生意,不管人鬼,你张鹏飞要能包场,我现在就把他撵出去。” “……” 尤曼灵见他没说话,伸手到他面前打了个响指:“这点,你不如人山哥。” “你放屁吧尤曼灵。” “呵,还别不认。山哥没钱但能打,杨钊那条腿怎么断的?” 易秋站起身,“我走了,周末和你们联系。” “诶?小秋……” 尤曼灵没拉住她,回头白了张鹏飞一眼。“我觉得小秋不开心。” 张鹏飞揉了揉额头,“一月二十号,陈慕山就出来了。” “出来怎么了?” 张鹏飞看了她一眼,“你今年怎么过年?” 尤曼灵没反应过来,“我跟小秋一起啊。” 张鹏飞抓起桌子上的钥匙,丢下一句:“那你们让陈慕山放炮给你们看吧。” “啥意思。” 张鹏飞没回答,跟一阵风一样跨了出去。 陈慕山在禁闭室里过了十五天。 国庆节前夕,张鹏飞终于签字把他放了出来,头顶终日长明的白炽灯熄灭,外面月上中天,出阳山的山影近在咫尺。山风从天而降,陈慕山鼻子一酸,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真实困意。 管□□把他关进普监。 同监室的室友正在看普法的电视纪录片。 陈慕山实在太困了,在床位上一倒不起,睡得昏天暗地。 等他醒来,电视已经关了,其他的狱友也都上床睡觉了。 陈慕山坐起来拿了一个口杯准备倒水,水瓶放在角落里,离他的床位有点远,他正想下床,隔壁床位的胖子突然翻爬起来。 “山哥,要喝水吗?我给你接。” 说着就要去拿他的杯子。 陈慕山没松手,“有手。” 胖子压低声音,“钊爷花钱,买你舒服。” 陈慕山的眉心骤簇,胖子看他不为所动,脸色惶恐起来,“山哥,你给兄弟一条活路。” 光线很暗,陈慕山眯起眼睛,“你谁啊?” “刘胖子。” “你说谁买我舒服。” “钊……钊爷。” “杨钊?” “对。” “四十岁不到,他成‘爷’了?” 他肆意调侃,刘胖子却不敢接,“嗨,这个怎么说呢。您十来岁的时候,不就是哥了嘛,钊爷说了,让我照顾山哥在这儿的生活。三年前那事儿,那是个误会。” “三年前什么事。” 陈慕山歪着头突然笑了一声,鼻子里气息撩起了刘胖子额头上为数不多的几根毛。 “处决我那件事吗?” 刘胖子看着他戏谑的眼神,张口哑然。 “我已经被搞废了。” 陈慕山往床一躺,“我现在肺有问题,养我的药贵得很,我动不动住院,买我舒服?他杨钊没事吧?啊?” “哎哟……” 刘胖子显然是个不知内情的人,被陈慕山问得哑口无言,焦虑地抓着头上的毛。 “别抓了。” 陈慕山烦躁地打断他:“我强迫症。” 刘胖子忙说道:“山哥,你的这些情况钊爷其实都知道。有病治病啊,钱算什么,钊爷最不缺的就是钱,等您出去了,给您送省城大医院去住着,什么病治不好。” 他边说边殷勤地把陈慕山挂在床下面的脚镣链子往床上搬。 “别动。” 刘胖子手足无措起来,“您这戴着不方便啊。” “放下,我很方便。” 刘胖子只好丢开手,嘴上却还说道:以后白天打饭,去医务室看病,或者这个晚上起来上厕所,山哥你得把我使唤起来。” 陈慕山的太阳穴开始神经疼,“你在说什么?” 第6章 山鬼(六) 杨钊真厉害,搞了个白痴来看着他。 这种人对于陈慕山来讲,比张鹏飞之流难搞得多。 陈慕山看着每天定点定时给他打饭打热水,甚至还试图给他修脚的刘胖子,越来越烦躁。 好在冬季无聊,由于技术升级,厂区时不时停工。日子一混起来,就过得飞快。 转眼到了到了十二月底。 亚热带季风性气候,翻年不下雪,出阳山上大多数的植被尚都郁郁葱葱。 监区给犯人换了冬季的囚服。夹绒的薄袄子,在暖冬里绰绰有余。 别人穿上都很暖和,只有陈慕山觉得冷。每天揣着个手站在机器边上,半天拧不转一颗螺丝。刘胖子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打十个的陈慕山,竟然怕冷。 然而临近元旦,他开始咳嗽。 肺部做过手术的人,最容易咳嗽也最怕咳嗽,张鹏飞只好带着他频繁地去医务室找易秋。 天气变化,监狱里小规模地出现了一些肺结核的病例,几个监室的犯人都要安排去监区医院检查。同时感冒的犯人也多了起来。 易秋忙得不可开交。 张鹏飞不好打扰她,好在护士认识陈慕山,指着走廊上的一张凳子对陈慕山说:“坐这儿等会儿吧,我跟易医生说一声。” 她聪明地打了易秋的旗号,陈慕山果然在凳子上坐了个把小时,看着易秋走进走出,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喂。” 易秋头也不回,“排队。” “我要吃药。” 他冲着易秋举起了装药的塑料袋。 易秋探头问护士,“小林,我们还有纸杯吗?” 护士正在给犯人发药,听易秋问她,看了一眼饮水机的柜子,“应该没有了易医生,这样吧,我把这几个人的药发了,去下面的办公室要几个上来。” “算了,你现在走开我忙不过来。” 她说完回头看向陈慕山:“你……” 话还没说完,就听他咳了两声,咳完还皱了眉,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再不吃,晚上那一次也吃不成了。” 易秋无奈地看了一眼张鹏飞:“我桌子上有个玻璃杯,新的。洗干净,帮他接一杯……” 还没等他说完,张鹏飞就自觉地去洗杯子了。 陈慕山看着张鹏飞的背影,“他凭什么这么听你的话。” “什么凭什么?” 陈慕山回过头,答非所问。“他不是结婚了吗?” 易秋不想和他纠缠。“你不能好好说话,可以不说。” 说完揣着手转身,临走前留下一句:“排到你了喊报告。” 这边张鹏飞洗了杯子倒好水回来。 “拿去,吃药。” 陈慕山一颗一颗地吞着药,看得张鹏飞心烦,索性推开门去找易秋。 “要不算了吧,你忙一天了,先去吃饭,我等会儿带他来找接班的医生看。” 易秋也站在座位上喝水,“正好,跟你说个事,下周省上安排了巡诊,如果诊出的问题大,可能会安排优先外出就医。你看有没有必要,有的话我先给巡诊的医生打个招呼。” “算了。” 张鹏飞赶紧摆手,“我不想带他出去。他下个月就出狱了,到时候好好治吧。” “也行。” 张鹏飞用手指抵开一条门缝,朝外面看了一眼。 陈慕山还在外面吃药。 吞完药片,又吞胶囊,仍然是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放。 张鹏飞撇嘴。 “坐得好好的又要喝水了,看他跟你装怪我真的是……” 易秋笑了一声,“我上周给他找了个工作,月底的狱内招聘会,你让他去吧。” 张鹏飞诧异:“他能干啥工作?平时打架一流,吹点风就演咳血。” “那不是演的。” “知道!” 张鹏飞发觉自己声音过高了,习惯性地抓了抓后脑勺,“小秋,我想的是他出狱以后,让他去我那儿先住着。” 易秋坐回办公桌后面,“没必要。” “放着不管?” 易秋抬起头,“我给他找的工作是包吃住的,一个月3000,五险一金都买。” 张鹏飞笑道:“什么工作这么好。” “他去了就知道了,不过这个工作是萝卜坑,你不要跟其他出狱的犯人讲。” “懂。不过小秋……” 张鹏飞犹豫了一下,“你……要是不方便你跟我说,不用理他。” “你管他就方便吗?” “……” “文姐那么恨他。”易秋补了一句。 张鹏飞的脖子红了半截,“哎。算了不提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易秋先说道:“放心吧,我这边还有尤姐。她比我积极,还准备给他买出狱穿的衣服。” “他进来的时候有一套,也是之前同事凑钱给他买的,没穿几天,还是新的。回头我让办公室给你找找。何必浪费钱。” “没事,江姨给他留了钱。” “什么?” 张鹏飞追问道:“江姨知道他坐牢,不生气吗?” 易秋摇头,“江姨没怪他,让我……别放弃他。” “凭什么?” 张鹏飞摊开手:“凭他会耍无赖?” “是啊。” 易秋笑了笑,“我也在想,凭什么。” 她说完放下水杯,拉开抽屉找笔。 张鹏飞抓住另一个要害继续问:“江姨给了他多少钱?” 易秋抬起头在纸上写下数字。 张鹏飞看到这个数字,先是没有出声,接着就在医务室里踱了来回,半天后才停下步子,叉腰站在易秋面前,“说实话我搞不懂。” 易秋放下笔:“我也搞不懂。” “上次在医院,江姨把你单独叫进去,就为给你交代这一笔钱?” 易秋没有否认。 “她为什么不直接给他?” “为了让我不放弃他吧。” 张鹏飞摁住太阳穴:“什么年代了,还讲她们以前那一套兄弟姊妹情?” 易秋看着他那要烧眉毛的模样笑道:“你不讲吗?都说你跟个老父亲一样。” “我……哎。” 正说着,护士吃了饭回来,推开门说道:“易医生,陈慕山说冷。” 张鹏飞拍了一把手,边骂边往外面走:“真是来劲儿。” 张鹏飞一出去,陈慕山闪身就进来了。 他单手扣上门锁,逼得张鹏飞在外面跺脚,脏话都骂了出来。 他这次没有戴手铐和脚镣,松弛地在易秋对面坐下。 易秋找他的病例,“上次的药有效果吗?” “有一点。” “晚上的咳嗽缓解了吗?能不能睡得着?” “嗯。” 易秋停下笔:“‘嗯’是什么意思。” “小秋开的药那必须有效。” “陈慕山。” “到。” “正经点。” “怎么才算正经?” 他放平了声音:“你给我做的急救,我当时怎么死的,你清楚。” “你是个医学奇迹。” “嗯对。下半辈子迎风咳血的医学奇迹。” 易秋没在意他的话,停笔坐直身子。“我问你个问题。” “你问。” “你为什么一直不认罪。” 陈慕山脸上的笑容凝固。 易秋托着下巴,“你是自首的,判刑以后,为什么宁愿加刑也不认罪。” “我死不要脸。” 他说着把一只手达在椅背上,“这个地方住起来挺舒服的,出去住哪儿?我身体这么不好,又不能工作。” “你的情况没严重到完全不能工作……” “严重。” 陈慕山没有让她说完,“我咳血。” “陈慕山。” “嗯?” “我给你找了个住的地方。” “你找的?” “对,都安排好了。” 出狱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陈慕山知道了易秋给他安排了什么。 长云监狱是省里的示范监狱,出监教育做得一直很好,尤其是狱内招聘会。几乎每个季度都会搞一次。前来招人的单位大多数是一些电子产品的代工厂,长云的厂房就是做数据线和啤酒瓶加工的,里面的犯人出去也都算是熟练工,而且工资低,纪律性强,关键干活多,私事少,一头扎进厂子里,整年都不请假的大有人在。虽然有个案底不太光彩,但都是招工买力气的单位,谁又在乎得了这么多。 陈慕山的报名表是易秋帮他填的,所以当他从张鹏飞手里拿到表格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反对的余地了。 他看着公司名称一栏上的“大江南”三个字问张鹏飞:“新开的厂子?哪里投资的?” 张鹏飞懒得跟他解释,“你去了就知道。” 监区里十年如一日,监外世界不说斗转星移,也是悄换天地。 “大江南”以前是玉窝最大的一家ktv,后来经营不善倒闭了。 但这家ktv的背景复杂不太好接收。 好长一段时间都无人问津,如今在尤曼灵手中,摇身一变,成了高端养身会所。几年之间赫赫扬扬,广告灯箱也越立越高。 陈慕山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修指甲的尤曼灵,无言以对。 “你怎么没戴手铐啊。” “谁跟你说犯人在监狱里必须戴手铐的。” “你在这里,对我家小秋也这么凶?” “我没凶过她。你玩我玩够了吧,我要去打饭了。” 陈慕山一把扯过报名表,直接站了起来。 “诶,四年不见你还是条龇牙犬。” “尤曼灵,我就不该救你。” “行了,恩人。从这里出去你得找地方吃饭吧。” 尤曼灵上前一步,从他手里抽走报名表,“按摩小哥,做不做?” “……” “修脚,会吧。” “……” “啧,你翻什么白眼?我正规营业。” “……” “我包吃包住哟。” 第7章 山鬼(七) 人和人之间的境遇千差万别。 但人始终要吃喝。 生死一线之间的时候,谈饮食,谈生活的必要性不大,毕竟那个时候,陈慕山甚至来不及想怎么保持肉身的存在。而当陈慕山身陷囹圄,随手打开一本监狱提供的书,发现题目是《更多人死于心碎》时,他忽然灵台清明。 已经逝去的时光如虹吸一般回溯到过去。 在他身处的玉窝,是一个荒唐颠乱的地方,更多人死于行差踏错,朝不保夕。而他投身这个方寸之地,困在四方天下,也是为自保。如果要谈心碎,那就得谈谈三年前。 三年前,他放走了张鹏飞,事后帮派处决他这个背叛之人,陈慕山被绑上了出阳山。 当年处决他的杨钊,如今混成了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爷”。至于杨钊当年的死对头——曾经特勤队被寄予厚望的张鹏飞,却从队里默默地“退休”。来到这个山下监狱里养老。 张鹏飞正儿八经地废了。 陈慕山也觉得疲倦了。 换句话说,他在杨钊的暗仓里看到张鹏飞从土坡上滑下来的时候,心就凉了半截。半个小时之后,常江海血淋淋地死在他眼前,从此他另外一半心也凉了。 人力不可为的事情太多。 个人英雄主义就像是个劣质笑话。 那一天,他这个缉毒队下面的单线线人成了不见天日的“黑户”,为了活下去,他又把自己送到了缉毒队面前,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昔日不见面的“战友”,把他拷起来审。他掩饰本性很多年,以为自己早已经里外浑然一体,轻易不动真情。没想到,看着张鹏飞冒着傻气,痛心疾首逼他认罪,试图拯救他这个昔日兄弟的认真模样,他竟然还是气得想升天。 不过,这的确怪不了别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常江海活着的时候问过他,要不要在公安登记身份。 提及此事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在大洇江的桥洞下迎风抽烟。江上暗淡的黄昏笼着收船归来的老渔人,那人孤独上岸,陈慕山也刚好抽完了一整根烟,然后他说:“算了吧。” 为什么算了。 不论当时和现在,他都说不清楚具体的原因。 可能是为了得到一具完整的自由身,也可能是为了回避复杂的社会关系,又或者他对生活的寄望已经断了,麻木沉默,需要一种与“出生入死”不一样的刺激,才能重新活过来。 很多年以前,就在他与常江海所立的这个桥洞下面,易秋盖着他的外套,坐在水边看书,陈慕山把脚泡在水里乘凉。燥热的盛夏午后,易秋和他一起读过一本现代诗集——《写碑之心》 第一首诗名叫《与清风书》(真实存在,非原创,作者陈先发先生),这首诗起头第一句如是说—— 我想生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侠”是什么? 易秋说那是一个独自来去天地之间,不问功过,只讲快意恩仇的人。 陈慕山问易秋见过“侠”没有。 易秋说没有,侠都活在传说里。 听起来还挺唬人的。 现在想想,两个十几岁的人坐在江边聊年轻的人生与边境广袤的‘江湖’,聊出的江湖气也冒着少年傻气。 不问功过,陈慕山面前做到了。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他要怎么才能活到民间的传说里去。 或者,退而求其次,把“传说”先去掉。他要怎么活到人间去。 不论他怎么想,他都避不开易秋这个人。 七八岁的时候,易秋在福利院里把他当狗养。 十几岁的时候,易秋意识到她自己的荒唐,她开始修正她自己,也试图修正陈慕山。 “我还想当小秋的大狗狗,” “不,陈慕山你不想,你是个人。” “我不想当人,这世上没有好人。” “不,你想。你想当一好人。” 两个人反复拉锯。 小的时候,他可以靠着冒充一只毛茸茸的狗儿来索要女孩的温暖和柔软,然而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成长让她舒展开精神的枝叶,在阳光雨露下摇曳生姿,令她脱胎换骨,开始反思昨日的荒唐和过错。易秋的“反思”对陈慕山来说,类似某种意义上的“遗弃”。她的性别意识开始建立,她明白男女有别,她再也不会伸手抚摸他的头,再也不会披他的外套。 她变了。 好在后来他们分开了,易秋北上读书,他南下…… 南下玩命。 最终也没能变成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也就这样了。 张鹏飞在停车场遇到了正要走的尤曼灵,尤曼灵降下车窗朝他招了招手,“飞哥,下班了。” 张鹏飞回过头,“事办好了?” 尤曼灵撑着下巴,调侃道:“谁知道呢,进了你们这里面,出来要重新做人不容易啊,你这么多年,也没把他给教育好,还是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 张鹏飞悻悻地笑笑:“去哪儿?” “本来想出去等等看啊,能不能遇见小秋,你们这里外来车停久了收钱,” “你不是很有钱吗?” “那怎么了?” 张鹏飞不想和她贫,直接说道:“你打她电话呀。” “没接,在忙吧。我呢有东西给她,遇见你了,要不就交给你吧。我明天要去缅甸那边的工厂看看,下周才回来。” 她说完,掏出一个不起眼的塑料包。 张鹏飞接过来就往包里揣,尤曼灵提醒他:“你不要乱放,够买你那破车三辆呢。” “这么贵,你就拿张破塑料包着?” “哈哈。” 尤曼灵笑了一声,“你懂什么?” 她撑着方向盘伸了个懒腰,“前几天在我自己的厂里切了块大料子,拉出来的板子还不错,我自己留了一板出手镯,给小秋取了个货头的位置。这不要过年了吗,今天上午我赶着给她起出来了,送她当新年礼物。” “切。” 张鹏飞揣起手:“有钱了不起啊?” “是挺了不起,有本事你也这么宠我们小秋。” “懒得跟你说。” “别走。” 尤曼灵叫住他,“前两天,肖队来大江南了。” “肖队?哪个肖队。” “你老战友。” “肖秉承?他去干什么。” “在我那儿和杨钊碰了一下,差点没出事。” 张鹏飞严肃起来,弯腰看向尤曼灵:“怎么回事?” 尤曼灵抬头说道:“先说,我的消息口我花钱在维持,我今天告诉你,是为了让你给肖队转达一句,我开门做生意,给上百人糊口,我要赚杨钊的钱,也没命和杨钊划清界限,但我的场子,我的眼睛雪亮地看着,不散什么‘四号’‘五号’,如果有人瞒着我散货,我二话没有,亲自给他肖队长送队上去,你让他没事少来我那儿找事。还有!” 尤曼灵顿了顿,“我知道他和他队上的人都是头拴腰上在做事,队里牺牲了人,他气得难受,所以昨天他骂小秋那几句我忍了,再有下次,我就提啤酒瓶子上去了。” 张鹏飞听到这里一怔,忙问:“他骂小秋?为什么?” “为什么?” 尤曼灵冲着张鹏飞招了招手。 “上来。” 尤曼灵在车里给张鹏飞讲了两天前发生在大江南的一件事。 周末的大江南过了十二点仍然很热闹,尤曼灵在ktv的各个包间里打了一圈出来,人喝得三分上头。她端着酒杯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楼骚动起来。 “怎么了?” 楼下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 吴经理跑上来说:“刘艳琴的男人找来了,在大堂把刘艳琴打了。” “报警。” 吴经理有些犹豫,“尤姐,钊爷在上面。报警不好吧,到时候他们又来查场……” “钊爷怎么了。” 尤曼灵踩着细高跟往楼下走,“我的生意又不是钊爷一个人给的。 下面男人已经跑了。 刘艳琴坐在沙发上,拿一张毛巾捂着额头。 尤曼灵一手撑着沙发,弯腰查看,“手拿开我看看。” 刘艳琴一动不敢动,“不行,破口子了,流了好多血。” 尤曼灵直起背:“我已经让人报警了,今天你必须把那个男人给我送进去。” “不行不行……不要报警!” “你都要被打死了!” “我……我没关系。” 刘艳琴松开手,“你看……什么事都没有。” 她的话刚说完,一柱血就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刘艳琴赶紧重新摁住,另一只手抓住了尤曼灵的袖子,“把那混蛋送进去了,谁照顾我的崽儿啊。” 尤曼灵低头看着她:“接来我照顾。” “那怎么行……我没跟他说过我在这儿……” “这儿怎么了,逼你们卖了?” 吴经理看着在场的员工多,忙喊了一声:“尤姐。” 谁知尤曼灵根本没理她,一把扯开她的手。 “你有什么好丢脸的。” “我……” “休假,自己去医院。” 尤曼灵回头要上楼,刘艳琴却坐在沙发上没动。吴经理跟上来说道:她不敢去医院,上次就是在医院,差点没被他男人抓回去。” 尤曼灵冷笑一声:“她那个男人能找人做掉吗?” 吴经理知道她在开玩笑,打了个哈哈。 “钊爷听到得当真了。” 尤曼灵看了一眼坐在原地的刘艳琴,“给小秋打个电话,说我请她来帮个忙。” 第8章 山鬼(八) 易秋洗完澡,打开冰箱拿出两颗青菜,阿豆在她的脚边绕来绕去的,易秋险些踩到它的尾巴。 “等会儿给你弄吃的,去客厅自己玩会儿。” 阿豆听话地蹭了蹭易秋的小腿,摇着尾巴去客厅玩自己的玩具了。 它是易秋捡的土狗。 易秋本来不想养狗,谁知道这只狗很礼貌地跟着易秋走了三条街,到了家没有擅自进门,反而一声不叫地在门口趴了下来,这一趴就是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易秋出门上班,它又在易秋家门口守了一天。易秋提着排骨回来,看见它趴在门口的垫子上睡觉,楼上邻居牵着女儿上来,小姑娘开心指着阿豆说:“看,大狗狗。” 邻居笑了笑:问易秋:“你的狗啊” “嗯……是。” 易秋还是养了它。 给他拴上狗绳的时候,人和狗都有一阵颤栗。 在人间结缘过多,尤其是福祸相依,不死不休的缘分,实在令人细思极恐。她看着阿豆毛茸茸的脑袋,理所当然地想到了陈慕山。冥冥之中,每个人身上的裂痕都会被赐予愈合可能和撕裂的可能。易秋接受了阿豆,也接受了命运赠送给她的未知之物。 她给阿豆倒好狗粮,自己做在餐桌上吃晚饭。电视里在放一个热闹的美食综艺,易秋边看边吃,吃到一半的时候,沙发上的手机突然响了,阿豆立起了耳朵。 易秋抽了一张卫生纸擦干净手,接起了电话。 “喂。” “易医生,尤姐请你过来帮个忙。” “哪里。” “大江南。” “好。” 尤曼灵找易秋,易秋什么都不会问。 电话挂断不出二十分钟,她就已经把车开到了大江南的停车场,尤曼灵点了一根烟,站在入口处等她。 “场子里的员工头破了,找你来看看。” 易秋走进大堂,“为什么不直接送医院?” 尤曼灵坐在沙发上,伸手敲掉烟灰。 “我这的女人怂,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敢去,我也嫌麻烦。” 易秋轻车熟路地提出收银台后面的医疗箱,拿出酒精给自己的手消毒,看了一眼疼得直哆嗦的刘艳琴:“把毛巾慢慢揭开,我看看。” 尤曼灵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易秋聊天,“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睡了吗?” 易秋用酒精擦干净伤口周围的血,“我建议你去医院缝针,如果你不想去,就只能先止血,这个伤口不好养,弄不好会有疤。” 刘艳琴如蒙大赦:“不流血就好了,我自己慢慢养养能好的。” “行。你把头仰平。” 易秋低头翻出药箱里的纱布和医用棉花,这才回答沙发那头的尤曼灵,“还没有。” “那要不一会儿在我这儿喝一杯。” “算了,处理完我就走了,明天要上班。” 尤曼灵叹了一口气:“上班的人真没意思。” 易秋给伤口消毒,一面问尤曼灵:“托你的事儿呢。” “山哥?” “嗯。” 尤曼灵笑了笑:“包吃包住,一个月两千。不错吧,等他出师了,就跟正式员工一样,单客价上给他拿‘四’的提成。” 刘艳琴问道:“尤姐,你们说的山哥,是让我带的那个徒弟吗?” 尤曼灵坐直起来,对易秋说道:“哦对,你可得上点心,你手里的是你山哥的师父,我这儿大江南里最好的技师。” 刘艳琴有些不好意思:“您别这么说。” 正说着,楼上走廊里的脚步声杂乱起来,易秋抬头看了一眼。 “谁啊。这么大排场。” 尤曼灵站起来,“钊爷。” 说完掐了烟头,“我上去应付一下,你完了坐会儿。” “不劳动。” 人声引得易秋抬头朝二楼看去,那个叫钊爷的人已经站在了楼梯口。 “你们年轻人腿脚虽然好,上上下下也嫌累嘛。” “伺候钊爷敢说‘累’字,不是天打五雷轰吗?” “呵呵。” 杨钊笑了一声:“尤姑娘最近读书了?说话好听。” “读了。” 尤曼灵走到楼梯口,“您之前让我读《红楼梦》嘛,我都读到黛玉葬花了。赶明儿您过来,给我这场子里的人办个讲座呗,就讲《红楼梦》,我把大江南关一天,让所有员工都来跟着您学习。” “行啊。找一天你安排。” 杨钊拄着一根竹根拐下楼,拐杖戳在大理石的楼梯面上,配上真皮皮鞋的踢踏声,一步三响。 “我们要散了,喝了酒嘴里苦,拿几个口香糖。” 尤曼灵抬起手轻佻又自如地虚点了点杨钊。 “钊爷心疼人啊。今天的酒我请了。来,把钊爷的单划了,给钊爷拿糖。” 杨钊的余光扫到了站在沙发边的易秋。 “这不秋儿吗?” 易秋点了点头,“钊爷。” “来你尤姐的场子玩啊。” 杨钊走到易秋面前,大堂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易秋合上医疗箱,“玩是玩不成了,就过来帮个忙。” 杨钊这才看见刘艳琴头上的伤:“谁打的。” “他男人。” “啊……不是……” 杨钊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受伤的女人,“她男人谁?” 刘艳琴赶紧解释,“不是我男人弄的,是我自己摔……” 易秋尤曼灵看了一眼易秋,随即打断了里刘艳琴,跟上一句:“就三溪木材厂的那个拉货司机,杜有强。” 杨钊侧脸:“听到没有。” 站在他后面的一个人点头“嗯”了一声。 尤曼灵笑道:“钊爷疼她归疼她,但您是是知道我的规矩的。” 杨钊笑了一声,“听着,把尤姑娘这句话记住了,别弄得血淋淋脏。尤姑娘的场子,不惹人命不沾白的,人两姐妹一个从医,一个做正经生意,干净着呢。” “全仗着钊爷宠我们。” 杨钊端了一杯酒,“那不得跟我喝一个。” 尤曼灵拍了拍手,“喝一个哪够啊,十个。” 杨钊手一撇,“诶,今儿跟秋儿喝。” 尤曼灵不着痕迹地把易秋往身后挡:“人明天上班呢,医生的脑子,那是人的命,钊爷你天天拜菩萨,可不能为难我们小秋。” 杨钊嘴唇一抽,“你知道人秋儿喝不得,秋儿,来。把你尤姐的这十个都喝了。” “行。” 易秋示意服务生把酒端过来,尤曼灵知道她的性格,也没再拦着,人往边上一撤,笑着鼓掌,“钊爷今儿真是面子大。” 易秋一杯接一杯地喝,她喝一杯,杨钊身边的人就叫一声好。 大堂里五光十色的灯光虚掩住了易秋的表情,她喝得轻松自在,修长白皙的脖子时而牵长,引出留流畅的下颚轮廓。和尤曼灵比起来,她的身段长相更符合女性的审美,寡淡而精致甚至有些神秘。 她喝到最后一杯,杨钊才笑着和她碰了个杯。 “大气,人漂亮,酒量更好。说说,你两姐妹,怎么就把这女人的好处都占齐了。” 易秋放下酒杯,“就是还年轻了点,学识不够。” “年轻好啊。” 杨钊也放下酒杯,“一张白纸,写什么有什么,好好学,多读点《红楼梦》。” 易秋点了点头,“钊爷走好。” 杨钊走后,易秋直接报了杜有强故意伤人的警。 后半夜,派出所来调查,给刘艳琴做了笔录以后,接着调走了那一晚上所有的监控。 所里的“大喇叭”们在警队里添油加醋地把那晚易秋和杨钊喝酒的事一说,肖秉承很快就知道了。易秋开着免提听肖秉承在那头对着她一顿狂骂,话难听得连尤曼灵都听不下去了。易秋坐在沙发上处理工作,偶尔抿一抿嘴唇。 好不容易,那边挂了电话。 尤曼灵抓了抓头发,“你以后要不别去我那儿了。” 易秋飞快地敲着键盘,“没事。” 尤曼灵坐到易秋身边,“说实话,我能理解肖队,他是你爸带出来的兵,当年他们还在扫‘骷髅牌’的时候,肖队就跟着易叔了。这可是过命的交情啊,他就不想你招惹杨钊。还有,听说前两天,特勤队行动不利,队里牺牲的两个人,追悼会才办完。” “知道,所以我没事。” “你也太冷静了吧。” 易秋停下手里的工作,“逢场作戏你比我懂,你觉得我昨天错了吗?” “没有。” 易秋耸耸肩,放下电脑。 “吃什么,做给你。” “吃不了了,杜有强进去了,我得去把他崽儿接回来。我寻思给他找个学上吧,你挑挑,名额的问题我来解决。” “东邻路小学,价钱我已经问好了,你刷卡就行。” 尤曼灵笑出声,“小秋,你会算是不是?” 张鹏飞听完这件事,就在车上给肖秉承打了个电话。 尤曼灵没听清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只看见张鹏飞皱着眉一直在点头。 “你也被骂了?” “算不上,你什么时候出境。” “下午就走了。” “自己小心一点,最近出阳山,很不太平。” 尤曼灵把手指插入蓬松的头发,向后一撩:“等山哥出来,把他抬我车上来辟邪了。” “别乱开玩笑,你把小秋保护好。” 尤曼灵扶着方向盘侧身看了张鹏飞一眼。 “她不需要,她厉害的。” “什么意思?” 尤曼灵回头看向正前方,不紧不慢地说:“昨天,杨钊的人去三溪木材厂砸了杜有强的货车,把人摁水坑里打了一顿,派出所去查杜有强他打人的事,跟着也摸到了三溪木材厂,三伙人就在那儿撞上了。最后,打女人的遭报应,搞□□的付代价,该进去的都进去了,这叫什么?” “善恶有报?” “啧。” 尤曼灵嫌弃地皱眉:“你怎么一点文化都没有呢。” “那叫什么?” “这叫——积善余庆,积恶余殃,多点读点《红楼梦》吧。” 张鹏飞被尤曼灵推下车,边踉跄边问,“你说这句《红楼梦》里的?” 第9章 滂沱(一) 十二月的大洇江水雾寒冷,横跨江上的渡江大桥像一条沉默灰蛇,背负着沉重的铁轨,支撑起这座边境县城发展的希望。晚上八点一过,桥边的江堤上就摆起了烧烤摊。张鹏飞和易秋坐在江堤上吃烧烤。吃到一半,张鹏飞把尤曼灵交给他的塑料包递给易秋。 “我代替老肖给你道个歉。” “我没怪肖叔。” “你们老易家在玉窝是一门忠烈全部殉了国,就剩你了,老肖怕你走歪一点,砸了老易的祖宗祠堂。” 易秋笑笑,“他还挺封建,不怕我是个卧底吗?” “你?” 张鹏飞抬了抬胳膊,示意她把东西拿过去,“易家两代男人都死在出阳山的‘大白雪’里,好不容易这一代是个女儿,你长得又漂亮,美美地活着吧。” 易秋接过孰料包来打开,里面包的是一条带辣阳绿的翡翠手镯。 “拿尤姐的东西来道歉?” 张鹏飞笑笑,也不否认,看着易秋手里的镯子反问道:“你们管这种半白半绿的手镯叫什么?” “看色的多少,如果色多就叫半山水,这一条叫白底青。” “这么讲究?尤曼灵说值三台捷达。” 易秋拿起手镯看了眼种水,自然光下已经透了手指,阳绿色一截已经接近龙石种。尤曼灵显然没有告诉张鹏飞实价。 “是不是不止?” 张鹏飞倒是也不傻,“尤曼灵最近玩的东西我已经看不懂了。” 易秋把镯子包起来放进包里,随口问张鹏飞:“市里的房子买了吗? “还没有,差首付。” “差多少。” 张鹏飞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算了。” 说完,低头吃花生米,一颗接一颗不停地地剥,搓下来的花生皮被江上来风一吹,飞得像一抔雪。 天色逐渐暗下来,气温虽然不低,但风有寒意。 易秋拿湿巾擦了擦手,裹上披肩,叫了一杯热水。 “你吃药啊。” “维生素。” “有用吗?” “对你这种不惜命的,确实没什么用。” 张鹏飞笑了一声,低头拨着手边的烧烤签子,“以前不买房,是怕自己突然死了,文柔一个人,又要照顾珠珠又要上班,房贷还不上,现在我死不了,市里的房价又已经翻了一翻。” “我去跟……” “诶!” 张鹏飞打断易秋,“你别找尤曼灵,个人有个人的命,我过挺好的。” 易秋点了点头,没再往下说。 “珠珠要过生日了吧。” “嗯,已经期盼着你和尤曼灵的礼物了,你两个真有钱,羡慕哦。” 易秋把维生素托在手掌里摆好,等着水来,“我哪算有钱的人。” “你养父母有啊,对了,你回来这么久,他们来玉窝看过你吗?” 易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其实你这样不好,人老两口没了孩子,单养你一个女儿,不就是为了老有所依,让你好好在身边陪着吗?你倒好,毕业了就跑玉窝这鬼地方来了,这里如今乱得很,杨氏死灰复燃烧得比以前还厉害,运毒贩毒拉通了一条线,你别看尤曼灵现在还能应付,再过几年,指不定大江南成个什么人间地狱。” 他说完,认真地看着易秋,“我们所有人都想保护好你,你……” “我懂。” 易秋打断他,“等一下再说,我把维生素先吃了。” 烧烤摊子的老板端来了热水,易秋吃维生素,张鹏飞站起来抖身上花生皮,抖干净后倒是没有再坐下,反而走到江堤边,颇有些感慨地朝玉窝县城看去。 站在大洇江的江堤上,几乎可以看到玉窝县城的全貌——一个几乎没有高楼的陈旧县城。 张鹏飞看着县城里最高的钟楼楼顶说道“有时候我觉得,玉窝这么个小破县城,还挺高傲的。” “为什么这么说。” “本地人连上万的存款都没有,公盘上一个破石头就过八位数。骷髅牌一吃上,几代人倾家荡产。这鬼地方,真的是莫名其妙。” “你也是有机会走的。” 张鹏飞笑笑:“那你又回来干什么?” 易秋迎着江风抬起头,“我不一样,我就觉得,我是这儿的人。” 张鹏飞回头看了眼易秋,她咬着凉茶的吸管,研究着桌子上的调料瓶。江风宠溺着她蓬松的头发,堆拢在肩头,她秀气的五官在发丝间若隐若现。 “喝一个?” 张鹏飞隔空向她举杯。 易秋端起饮料:“来。” 两个人碰了杯,各自干掉杯中物,之后谁也没再说话,沉默地望着逐渐亮灯的玉窝。 早年间,玉窝县城没有支柱产业,近几年边境观光旅游业才冒出头来,但县城里的配套一直搭建不齐全,三教九流混集,物价虚高又颇为赶客。直接到去年,政府和当地的翡翠行业协会,在玉窝开了翡翠公盘,玉窝这个县名才勉强名副其实。 一年到头往来公盘的人都不差钱,玉窝的商业也因此有了针对性,朝着娱乐和餐饮行业集中,尤曼灵如鱼得水。张鹏飞知道她有钱,但不知道她有钱得那么离谱。 陈慕山出狱的那天,尤曼灵还在缅甸没有回来,头天晚上,她打电话告诉张鹏飞,她让自己工厂的车来接陈慕山。张鹏飞带着陈慕山在长云监狱的大门口等,两个人在街边坐了一会儿,张鹏飞忍不住问道:“大江南一个月给你开多少?” 陈慕山直直地看着街对面,不答反问:“你觉得我适合去给人洗脚吗?” “哼。” 张鹏飞耸耸肩,“我觉得你比较适合去给人正骨。” “有地方介绍吗?” “没有。” “那你就闭嘴吧。” 张鹏飞罕见得没有发作,抬起手拍了拍陈慕山的肩膀。 “有了工作就好好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陈慕山摘掉张鹏飞的手,“小秋呢。” “在江姨那边。” “江惠仪,她还没死吗?” “……” 张鹏飞看着陈慕山的头顶自我嘲笑。 从现实意义上来说,陈慕山是个毒贩子,没有人性,没有慈悲心,没有是非观念。他已经完了,他这辈子废了,他张鹏飞为什么要对着一个废人浪费时间。 “滚吧。” 陈慕山应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他穿的是他入狱之前缉毒队给他买的一套运动装,时隔三年,款式早已经过时,脚上的鞋却是一双正儿八经的意大利小牛皮靴,是他入狱前穿在脚上的那一双。配着罪犯的平头发型,荒唐又滑稽。 “我要找小秋。” “你能不能不要找她。” 陈慕山转身看着张鹏飞,冷不防地骂了一句,“你懂个屁。” 张鹏飞七窍生烟,刚要上手,面前的人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直咳得双眼发红,鼻腔起伏,最后缩在路边一阵一阵地干呕。张鹏飞浑身上下掏了个遍,才掏出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揉在衣兜里的卫生纸。陈慕山没有接。他仰起头,边咳边说:“给小秋打电话。” “打个……” 张鹏飞话还没说完,自己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低头一看,屏幕上的名字是尤曼灵。 张鹏飞没好气儿的接起来,“干什么!” “他出来了没,我工厂的人来接他了,车牌号是……” 张鹏飞:“他是来你那当老板还是当洗脚工啊!” “凶什么!。” 尤曼灵莫名其妙,“你吃炸药啦。” 张鹏忍着火问道:“你人在哪?” “医院,刚和小秋看完江姨。” “让她接电话。” “她开车呢,你有啥事跟我说。” 张鹏飞把手机话筒对着嘴边:“老子就一句话!你们让这个人好好接受接受社会的毒打!” 尤曼灵莫名其妙地挂了电话。 易秋一手稳住方向盘,一手调低车载广播的音量,“怎么了。” “呵,张鹏飞吃错药了,对了,你晚上不值班吧。” “嗯。” “那要不去我那儿。” “不去了吧,放下你我就回去了,阿豆还没喂呢。” “我找人帮你喂,顺便给你带出去溜溜,山哥来大江南报道了,怎么说这份工作是也你给他介绍的,你不想看看他是怎么上手的?” 易秋打方向盘,拐进县城的街道,“他消失以前,我对着他十几年,进监狱以后重逢,我又对着他三年,我是他的谁啊,非和他不死不休的。” “谁叫你之前把他当只狗崽儿养着。” “好了。” 易秋狠踩刹车,惯性让尤曼灵下意识地抓住扶手。 易秋侧头看向尤曼灵,“他是个人。” “行,他是个人,他是个人,他是个人。” 尤曼灵一连重复了三遍,“每天早会我都让吴经理督促他说三遍,可以开车了吧。” 第10章 滂沱(二) 陈慕山坐上了尤曼灵派去接他的车,车开出了出阳山区,又开了两里地,进入玉窝县城。就快要过年了,城乡结合部上赶山的人聚集在江边市场,赶在年前买卖最后一批山货,陈慕山摇下车窗,看见了黄昏下浮光灿烂的大洇江,江上禁渔,看不到一条船,干净的水面等待着边境的日月星辰。 “很怀念吧。”司机和他攀谈。 陈慕山把帽子翻起来带上,抱着手臂窝进后座,没有交谈的意思。 司机并没有介意他抗拒沟通的样子,“坐过牢又不是一辈子都毁了,看你还这么年轻,不要灰心。尤姐是个好老板,跟她干有的是前途。” 陈慕山拉开拉链,露出脖子,“这种人有前途吗?” 他指了指脖子上那一圈旧疤痕,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我是被人玩剩下的。” 陈慕山说完对着后视镜笑了笑,拉下帽沿开始睡觉,司机果然握紧了方向盘,不再出声。 车子平稳地驶入县城中心区域,快要停下的时候,陈慕山听到了钟楼的钟声,共敲八下。他听完最后一声,才睁开眼睛。夜幕降临的县城霓虹光幽冷,常绿的植被凌乱地掩映其中,失去了翠色,像一道又一道的灰黑色的影子,贴在建筑物的墙壁上。 陈慕山下车,大江南的经理吴凡已经在等他。 “尤姐打过招呼了,先带你去住的地方。” “几人间?” 吴凡笑笑,“普通员工都是四人间,不过你这个房间,暂时只有你一个人,房间带一个卫生间,热水供应到晚上十二点,如果你上钟的太晚,客房又没满的话,你也可以用客房里的卫生间。但是用过之后,要按照门店卫生标准收拾干净。” “诶。” 陈慕山叫住在前面边走边说话的吴凡,“有烟抽吗?” “上班时间,员工禁止抽烟。” “我问现在有烟抽吗?” “有,大堂里按正价购买。” 陈慕山搜遍搜出一张十元的纸币,和两个钢镚。 “哈德门现在一包多少钱。” “这种死人烟不卖。” 陈慕山举着钱笑笑,“行。” 他说完把钱揣回衣兜,跟着吴凡走进员工宿舍楼,楼上其他的人都上工去了,他拿吴凡给他的钥匙打开204的门,房间里有两架上下铺的钢架床,铺着棕垫,除此之外,还有一张长桌子,但没有凳子。阳台被铁栏杆封死了,除了卫生间就在房间里以外,和他在长云的居住条件差别不大。 陈慕山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那十二块钱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他用两个钢镚买了一把牙刷,又用剩下的十块钱,买了一个塑料口杯,一个水盆,然后身无分文地端着全副家当走在街上。走到半路上,口杯掉到了地上,一下子滚到了街对面。陈慕山站住脚,看着口杯滚动的轨迹,不禁思考,其实用手喝水也是可以。 “不要用太劣质的塑料杯。” 街对面的人捡起了那只口杯,穿过绿灯的街道,和过街的人群一道,带着一阵夜晚的冷风朝他走过来。 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风衣,黑色缎面长裙打底,脚上是一双与风衣同色的平底皮鞋,一步一步,从容地踩在微微有些湿润的人行道上。 “我没有钱,小秋。” “带你去买。” “不买,我想住你家。” 易秋转身就走,陈慕山忙端着塑料盆追上去,“客厅铺张报纸我睡地上就行。” “我家不方便。” “你有男人了?” “没有。” 易秋回头看向他,“我养了一只狗。” “什么狗?” “土狗。” 陈慕山端着塑料盆几步跨到易秋面前,“有我听你的话吗?” “陈慕山。” 易秋打断他,“你是个人。” 陈慕山把塑料盆往地上一放,“我做人做烦了。” 易秋看着地上被他摔破了一个角的塑料盆子,“捡起来。” 陈慕山一怔,然后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蹲下去,把盆子重新端了起来,继而站好,等着她的下一句话。令行禁止,因为这简单一个指令,他竟然得到了久违的归属感。 他试图从冥冥之中抓住这种感觉。 而易秋很后悔。 她的口吻带着与少年时一样的语气,一以贯之,把面前这个人带入了当年的语境。她想让陈慕山把盆子放下来,但她不能单纯地对他说“放下”两个字,这种指令性的话语会给他机会,重新带上项圈,与易秋再次陷入拉锯。 “走吧。” 易秋决定换一个地方,她朝前走了几步,才看到身后的那个影子动了。 陈慕山是个高瘦的人,哪怕走在她后面,影子还是落在她的前方,他仍然保持着很多年前的习惯,走在她的后面,两个人之间,就像有一根无形的牵引绳一样,他不会造次,甚至连问都不会问,等待着她在前面给他行走的方向,而她为所欲为,可以去任何地方,见任何人,不管玩到多累,哪怕累得在外面睡着,跟在她后面那只‘狗狗’,也会忠心耿耿地保护好她,把她驮回温暖的床上,然后,驯服地在她的床边蜷缩起来。 小的时候,她醒来会趴在床上,伸手去摸陈慕山。 轻轻地拉着他的头发,叫他大狗狗。 而他醒来时,甚至不会抓易秋的手,不会出声,沉默地翻转肚皮,护着坐在床边摇摇欲坠的易秋。 他不是恋爱文学里抽象出来犬系‘男主’,而是她不成熟的‘善意’结出的恶果。 易秋无数次想要逃避“解铃还需系铃人”的责任,直到她北上读书,两个人在物理上被千山万水隔离,她才暂时免于愧疚和折磨。但她也明白,这并非长久之计。 易秋抬起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一家黑咕隆咚小超市。 超市老板是一个中年大叔,正端着面碗在看电视剧,易秋问他有没有玻璃杯和牙刷,老板头也没抬,随手打开后面货架顶上的电灯泡,“靠墙最后一个货架,自己找。” 易秋径直走过去,弯腰在一堆胡乱摆放的牙刷毛巾里翻拣,最后她给陈慕山买了一个搪瓷脸盆,一个玻璃杯,一把软毛的牙刷,还有一张质地柔软的毛巾,又转手把陈慕山手里的那一堆‘劣质产品’换了两个钢镚,拿给陈慕山。然后她打开一罐啤酒,背靠着凌乱的货架,仰头喝了一口。 “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她顺手拿了另一罐递给陈慕山,“喝不喝?” “我不会喝酒。” “你在出阳山上淋了这么多年的冷雨,还没学会吗?” “不敢喝。” 陈慕山看着易秋:“违法犯罪必须清醒。我那会儿也怕被抓,所以干脆不沾酒。” “那就算了。” 易秋扫了一眼盆子,“齐了吗?” 陈慕山蹲下去整理盆子里的东西,“小秋,我怎么过年。” 易秋端着酒低头着陈慕山的头顶,“年是和家人一起过的,你有脸见家里人吗?” 陈慕山蹲在地上笑了笑,“不都说有钱就有脸。” “运毒赚了多少钱。” “有个小三万吧。” “在哪里?” 她明知故问,陈慕山也直截了当,“判刑的时候被没收了。” 他说着摸了一把鼻子,抬起头,“你是不是觉得,我犯过罪,已经不配当你的……” “你是个人。” 她再次平和地打断陈慕山,此时她头顶的那个灯泡闪了两下,老街的电压长年不稳定,连老板的电视都突然黑了屏幕,老板不耐烦地放下碗筷从货架后面探了个头出来。 “喂,你们买完没有,不要浪费我的电。” 钨丝灯泡的灯光发黄得厉害,把易秋乌黑的头发染成了棕黄色。 她慵懒地靠在货架上,仰头喝着啤酒,随着年龄的增长肆意舒展开的气质恰逢其时,她并没有理会老板的催促,“我这个人,是喜欢养一只狗陪着我,但现在的我,只能承担起一只狗,承担不起人。” “没事,我犯过罪,我不配当人,当狗正好。” “你在监狱里连罪都不认,是怎么觉悟到这一层的?” 她说完,仰头干掉了罐子里的啤酒,转身走到门口,“加上啤酒,一共多少。” 老板盯着电视,“五十。” 易秋付掉钱,陈慕山端着盆子跟她一起走了出去,两个人仍然一前一后,谁也没有再说话。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陈慕山的宿舍。楼梯口的水龙头在漏水,易秋路过的时候顺便洗了个手,之后却怎么也拧不紧,陈慕山走过来放下盆子,徒手拆掉了水龙头,里面的阀芯已经被锈蚀了,他正要找东西来刮水垢,易秋已经顺着室外铁楼梯爬上了二楼。 “哪一间。” 她站在走廊上问他。 “204。” “住了几个人?” “现在就我一个。” “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说。” “不要打架。” “我知道,工作是你给我找的,我就算被人揍死在这儿,我也不动手。” 夜色里易秋好像笑了一下,“大江南是个养生会所而已,好好工作,没有人会打你。” “我只有跟着你的那几年,没打过架,你现在说没架打了,我不习惯。” 易秋看了一眼‘204’的门牌号,“你总会习惯的,按摩是一门技术,做学徒的时候认真一些,勤快一些,不要像在监狱里对待鹏飞那样,我给你介绍工作,但不想给尤姐添麻烦。平时没事,你可以看看书,或者去电影院看几部电影。” “我对这些没兴趣,我只喜欢吃。” “那就自己学着做,大江南有厨房,员工都是轮流做饭吃的。” “除了这些,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有。” “什么?” 易秋没有立即回答,陈慕山仰头自接后话:“把命赔给缉毒大队牺牲的人是吧。” 易秋摇头,“不是。” 第11章 滂沱(三) 她说完转身推开了204的门,扑面而来的潮味令她皱眉。 楼下的水流声也停了,陈慕山端着盆子上楼,打开房间里有白炽灯,但灯管儿“却是坏的,闪了两下迅速灭了。 陈慕山抹黑把易秋买给他的洗漱用品一股脑放进卫生间。 打开热水,洗了一把脸,出来以后,拣在靠门的下铺坐下,看了一眼仍然站在床边的易秋。 “来都来了,坐会……。” 卫生间的门开着,大门也开着,穿堂风猛吹起来,撩动易秋的头发,陈慕山则开始咳嗽。 他一咳起来两块肩胛骨就耸凸起来,呕心吐肺越咳越厉害,咳到最后甚至连眼睛都有些充血。 “不好意思。” 他抹了一把脸,垂下手不再出声。 “医院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有必要的话,住院治疗。” 陈慕山笑笑,“在医院没意思,还不如想吃什么吃什么,能活几天是几天,反正我也不想活太久。” 他抬起头看着易秋,“活着真的太遭罪了。” 一街之隔的大江南此时吵得厉害。 中年男人喝醉了酒,卡拉OK唱得油腻又难听,但歌词甚好—— 随浪随风飘荡 随着一生里的浪 你我在重叠那一刹 顷刻各在一方(粤语歌:《人生何处不相逢》)。 除了声音,连灯光也很吵闹,尤曼灵喜欢八十年代的旧风情,喜欢老式的霓虹灯,装修的时候专门从广州定制灯箱和招牌。十一点一过,县城里的民用灯基本都灭了,大江南的招牌也能照亮整条街。 易秋陈慕山对面的下铺坐下,看着霓虹灯的光在她与陈慕山身上来回逡巡。 “小秋。” 他突然叫了易秋一声。 “如果我跟你说……” 他没说下去,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说什么。” 这三个字似乎又给了他勇气,陈慕山抬起头,看向易秋,“如果我跟你说,不跟着你我活不下去,你会怎么想。” 对面的声音依旧平和,“我们已经分开很多年了,你和我都还活着。” “我那不叫活!” 陈暮山的情绪起了波澜,而对面的人几乎在他开口的同一时间,敏锐地抓到了他精神上露出的豁口。 “你要跟我说实话了吗?” 易秋冷静地追问,“我去北方读书的这几年,你究竟在干什么?” “我……” 陈慕山闭了嘴,他不敢再张口,他怕常年跟随她的习惯苏醒,他会忍不住对易秋全盘托出。 他冷静下来,换了语气,直起背靠在床梯上,“小秋,你叫我一声大狗狗,我就告诉你。” 易秋静静地看着他,胸口微微起伏。 陈慕山笑了一声,“生气了?” “没有。” “小秋。” 陈慕山咳了一声,“我只是想找个能睡着觉的地方而已,这个地方也不错,毕竟是你给我找的。” “你可以拒绝我。” 陈慕山摇头,“我拒绝不了。” 易秋没有说话,陈慕山却笑了笑。“放心,要不了个把月,肯定当上这儿的红牌技师,小秋,以后来了,记得点我。”他说到最后,挑起嘴角,朝着易秋“汪”了一声。 “别发疯。”她虽然在抗拒,但语气却依旧平稳。 陈慕山低头拍了拍后颈,“行。” 说完朝后躺下,看着上铺的床板,“等你走了,我就不疯了。” 他刚一说完,易秋就站起身往门外走,走到走廊上,又听见身后的人追问:“你什么时候带我看看你养的狗。” 易秋没有回答,甚至加快了脚步。 一夜大雨滂沱。 陈慕山裹着吴经理借给他的毛毯,躺在没有床单的棕垫上,然而他根本没有睡着,后半夜,他从下铺睡到上铺,又从上铺睡到下铺,最后,躺在易秋坐过地方。然而人身上的味道,根本不可能如此潦草地留存在一个非密闭的空间,而人对气味没有想象能力,陈慕山记得起易秋的一切,唯独想不起她身上的味道。 他就这么睁着眼养神,养到了东方既白。 陈慕山住的这栋两层房是老玻璃厂的旧宿舍改建的。国营企业改革的时候,玻璃厂迁址,工人散了以后,厂里就把以前的宿舍对外租赁,尤曼灵租了二层的十个房间,给手里无处落脚的员工住,至于楼下一层,还租住着不少从出阳山区下来务工的人,大多是年轻的夫妻,有的还带着孩子。 玉窝就是这样,越穷的人起得越早,不到六点,楼下的女人就起来做早饭了,楼里没有燃气灶,前几年还在烧蜂窝煤,后来县里的环保部门开展环境整顿,全县禁止使用任何柴火,散煤和煤制品,女人才烧起了液化气,平时器罐和锅炉都摆在外头,久而久之,周围起早的住户也拿钱来搭火,女人索性摆起了早餐摊子。 陈慕山身上只有昨天易秋给他的两个钢镚,装在衣兜里,每走一步都叮当响。 他走到气罐前问女人:“包子多少钱一个。” “肉的一块,菜的五毛。” 陈慕山捏着手里的钢镚,“来个菜的。” 女人揭开蒸笼盖子,热腾腾的白气带着一点荤油的腥味冒出来,他突然后悔了。 “等一下。” 女人举着盖子,“咋?” “来个肉的。” 肉的就是香。 陈慕山咬着包子去大江南上班。 大堂开着所有的灯,保洁正在做卫生。 吴经理站在楼梯口冲陈慕山招手,“你来,给你介绍一下你师傅。” 陈慕山一侧头,看见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穿着制服站在吴经理身后,头上包着一块纱布。 “刘艳琴,我们这儿的金牌技师。” 刘艳琴有点心不在焉,注意力全在一个坐在沙发区写作业的孩子身上。 “这个是新来的学徒,陈慕山,你们先认识一下,从今天开始,他就交给你带了,尤姐的意思是,给他十天的时间上手,在这十天之内,除了给客人洗脚之外,不要让他单独给客人做。” 刘艳琴点头答应,“晓得了。” 吴经理又指着楼上楼下,敷衍地交代了几句大江南内部的基本格局,拍手召集员工过来早会。 员工聚集到楼梯门口,整齐地站成两排。 刘艳琴看陈慕山站在吴经理身边没动,赶紧说:“你站到最后面去。”“ 吴经理清了清嗓子,“亲爱的伙伴们,大家早上好!” “好!很好!非常好!” 陈慕山被吓了一跳,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身边的人又开鼓掌。 “12,123,1234,12。” “伙伴们,我们的理念是什么?” “说得好!做得更好!” 陈慕山忍不住想笑。 吴经理继续说道:“让我们为新的一天互相加油!鼓励!” “加油,鼓励!” 话音一落,前面一排的员工突然举着双手转了过来,刘艳琴看着目瞪口呆的陈慕山,小声说,“举手啊,这个时候前后的人要一起击掌。” 陈慕山抬眼看向吴经理,脱口而出,“尤曼灵请你是得了什么神经病吗?” 员工们一愣,有一两个年轻的想笑又不敢笑,吴经理有些下不来台,刘艳琴被他这句话给吓惨了,赶忙跟吴经理道歉,“对不起啊,经理,我下来把早会流程先给他过一遍,明天绝对不会出问题。” 吴经理这才拿出本子,“核对工作量吧,有问题的现在提。” 尤曼灵没有说假话,洗脚按摩的工作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在业内人自己都搞不清楚行业标准的前提之下,不到十天,陈慕山就已经上手了。 来按摩的客人穿着店里统一消毒的蒸汗服,纯棉质地,开背设计,对于人的身体毫无保护性可言。陈慕山一手下去就能摸到人身上所有的要害,与此同时,这些人体的构造在他的脑子里精准地排列成图,每一个器官都脆弱得像包着水的气球。他根本无需用什么力气,就能让躺在水下的人‘死去活来’。 短短几天的培训加实操训练,他拿刘艳琴和吴经理练手。 吴经理欲罢不能,汇报的时候不断地向尤曼灵夸陈慕山,说他简直不像刚入行的人,倒是像是有十几年道行功夫的老师傅。 所以说,易秋真的很聪明,连给他找个工作都照顾到了他为数不多的天赋。 在大江南打工的第十天吴经理给了他一个编号——十八。刘艳琴找吴经理借了一套西服,带陈慕山去县里的照相馆拍了一张证件照,洗出来加上编号和名字,贴在门口的员工一览表上。 十八号技师陈慕山。 二十多年来,这是第一个落在他身上的社会身份,当然,也是易秋给她的。 为了让他成为一个人,她算是用心良苦。 然而之后,易秋再也没来过大江南。 陈慕山知道,她的工作很忙,同时他也猜得到,如无必要,易秋并不想再见到他。 第十一天,陈慕山在大堂里看到了一个熟人——刘胖子。 “山哥。” 刘胖子挥着手跟他打招呼,陈慕山转身就想走,不曾想刘艳琴一脸惶恐地拦住他说道:“十八号,楼上钊爷点你。” 第12章 滂沱(四) 杨钊来了,陈慕山并不意外。 但尤曼灵不在,杨钊过来,刘艳琴和吴经理都很紧张。陈慕山提着工具箱往楼上走,刘艳琴跟在他的后面,“钊爷的右腿断过,不管他做哪一个项目,都不能碰他的右腿,给钊爷做脚,要用艾草药水,还有,钊爷如果带了女人一起来,你进去就不要说话,也不要乱看。” 说着,二人走到了二楼的楼梯口,刘艳琴停下来,指着走廊尽头,“214房间。” 陈慕山回头问道:“以前都是你给他做吗?” 刘艳琴摇头,“尤姐亲自给他做得多。” “哦。” 陈慕山没再多问,提着工具箱走到门口,“十八号技师为您服务。” 里面没回应,陈慕山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这才听到里面“嗯”了一声。 陈慕山打开门,房间里的灯光调得很昏暗,电视机开着,在放87版的红楼梦,正演到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 陈慕山走到墙边蹲下,放好工具箱,站起来问好。 “你好杨先生,我是十八号技师,很高兴为您服务,需要我给您介绍项目吗?” “不用。” 坐在床上的杨钊放下电视机的遥控器,“就洗个脚。” “好的。” 陈慕山拿起房间里的电话给大堂吧台报钟,“你好,十八号技师。214的客人基础浴足项目。” 杨钊笑了一声:“够专业啊。” 陈慕山放下电话,挽起工作服的袖子,“您往后坐,给您放水。” 杨钊坐着没动,陈慕山站直身,“需要扶着您吗?” 杨钊“哼”笑了一声,“山哥,脾气收得这么好?” “您来消费,您是爷。 陈慕山弯腰揭开浴足床的水缸垫子,“还是给您用艾草药水?” “对,艾草好。” “好的,您脱鞋吧。” 杨钊脱鞋泡脚,陈慕山坐在凳子上给他搓脚,“我们小吃有抄手米线酸辣粉,您吃什么。” “吃过了。” “茶水有柠檬玫瑰桑葚三泡台,您喝哪种。” “水不喝,拿包哈德门。” “死人烟这里不卖。” “你告诉吧台,说我杨钊要的,让我的人去买。” 陈慕山抬起头,“买两包。” 杨钊低头看着他,“你是有多久没吃上这一口了?监狱里没得买?” 陈慕山撩着水,“里面的牌子都不够劲。” “哈。” 杨钊抱着手臂靠下去,“你不是有个兄弟叫张鹏飞在里面当官吗?他不管你?” 陈慕山搅动着药水,没有接这句话。 杨钊笑道:“你当年背叛集团,就是为了救他,集团处决你的时候你一声都没吭,死也不漏这个人的信息,挺有意思的哈,兄弟两个走黑白两道,黑的那个,比白的那个还要仁慈。” 陈慕山甩干手,起来去拿毛巾,“他已经不在特勤队干了,集团还有必要查他?” “放心,集团有规矩,他现在什么都不算,集团查他,是为了把你查明白。” “我?” 陈慕山抬起杨钊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随手掐捏住一个穴位,杨钊被他按得不自觉地抬起了腰。 “肾脏很不好啊。” “老了,比不上你。” “不好意思,你们已经处决过我一次了,在集团里我就是个死人。” 杨钊摇头,“不对,你毕竟没有死。” “所以呢。” 杨钊笑而不答,模棱两可,“看你怎么想。” 陈慕山抬手从柜子上抽了一张浴足巾,包住杨钊的脚,“你们还想要出阳山那条走货的线吗?” “在考虑。” “山路的线很险,在我手底下已经出了很多次事了,集团损失的人也不少,放弃吧。你们这几年没少养那些‘以贩养毒’的人,继续拿这些人当炮灰,挺安全的。” “靠散人是安全,可货走不动啊,山路那条线风险是大,可走出去的量也大,一但通一次,我头上半年的量都够了。” 陈慕山抬头,“想让我回去走山?” 杨钊不置可否,“在考虑。” “呵。” 陈慕山笑了,“我的身体已经走不动了。” “陈慕山,我们在考虑,你也可以考虑考虑,不过最近我听说了你的一件事情,我觉得很有意思。” “什么?” “尤曼灵的那个妹子秋儿,是哪年回玉窝的?” 陈慕山一把摁住了杨钊左腿的髌骨。 “别慌,你不是很稳得住吗。” 杨钊坐直起来,“没必要给我放狠话,说什么要废了我另外一只腿,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就知道你不敢。” 电视机里的《红楼梦》播放到宝玉饮茶——千红一窟,万艳同悲。 杨钊撇了撇膝盖,“把手拿开,把脚给我擦干。” 易秋在监区值了两天的夜班,回家洗了一个澡,换了衣服煮了一锅饭。 阿豆两天没有出去溜达,一直咬着牵引绳蹲在门口等她。易秋边做饭,边开着免提和养母打电话。 她的养父母都在京里的大学工作,以前有一个女儿,长到十六岁的时候病死了,夫妻两悲痛欲绝走不出来,来南方散心,在玉窝住了一段时间,给玉窝的中学义务代课,就这样认识了易秋。 易秋那年十六岁,夫妻两觉得这是缘分,于是回京里以后,在江惠仪的帮助下办理了领养手续,那年,易秋高三,养父母在子弟校里给她安排好了学位,这在玉窝县城里,这就好比升了天。 福利院所有人都为她高兴,除了陈慕山,大家都不吝善意,希望这个英雄的遗孤从此可以离开玉窝,有更好的生活, 易秋记得,养父母来福利院接她的那天晚上,她在房间里收东西。 陈慕山站在门口问她,“读书有那么重要吗?” 易秋收拾着书桌上的教科书,“读书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读好了书,才能上好大学,找好工作,挣钱。” “我成绩差,没考上大学,所以我这辈子是不是完了?” 易秋抱着书包回过头,“请你至少不要成为一个坏人。” 陈慕山看着她抱在怀里的书包,“难道不读书就会变坏?” “也不是。” 易秋走到门口,“你也可以当个侠客,像保护我一样去保护别的人,这是我做不到的。” 她说完,垂下眼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陈慕山。” 她很少这样叫他,陈慕山甚至有些害怕,这样的称呼。 “你说。” “我小的时候,对你很不好。” “你没有对我不好……” “你听我说完。” 她抬高声音打断他,“福利院所有的人都对我很好,但我还是不满足,我为了让一个男孩子时时刻刻地跟着我保护我,听我的话,我天天叫他大狗狗,最后叫得他自己都信了。” 她说完这句话,陈慕山喉咙一动,吞咽了半口。 易秋看着陈慕山,眼底泛着一丝很淡的水光,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起手,而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对陈慕山做这个动作,以至于她自己都有些不习惯。 然而陈慕山却立刻反应过来,他朝前面走了一步,弯腰低下头来,易秋的手就刚好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摸吧。” 他伸长了脖子,引颈受戮。 易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对不起。” 陈慕山低着头一动不动。 头顶的声音继续“无情无义”地说道:“我们的关系不对等,所以,我不能和你再相处下去,否则,我们都会成为不正常的人,也许你需要的,是心理医生。” 她说完这句话,最后揉了揉陈慕山的头顶,陈慕山感觉到她的手指慢慢停了下来,似乎就要收回去了,连忙又往前挪了一步,主动去蹭她的手掌。 头顶的手僵了僵,接着又展开了手指,隔着头发,轻轻地摩挲他的头皮,陈慕山低着头问易秋,“你现在需要什么?” “我需要动力。” 她说完,顺势托起了陈慕山的头,让他平视自己。 “我要做一个优秀的学生,这样我才能不辜负我死去的父母,我爸爸是英雄,我要配做他的女儿,让他为我骄傲。” 这是世俗意义上完美无缺的回答,陈慕山无言以驳,只能应她:“你说得对。” 听到陈慕山的回答,易秋神色淡淡地笑了笑,“那我走了,等我考上大学,我再回来告诉你。” 两个人的人生是很容易因为行差踏错而就此错过的。 那一年高考,易秋考了650分,江惠仪福利院给她挂了一个月的庆祝横幅,京里的学校暑放暑假,易秋带着养父母回福利院看江惠仪,那个时候尤曼灵已经在外面打工,张鹏飞刚进特勤大队,大家晚上回到福利院的旧房间里坐着喝酒聊天看电视,还像小的时候一样热闹。 所有伙伴都在,只有陈慕山不在。 易秋问张鹏飞陈慕山做什么去了,张鹏飞没吭声,尤曼灵告诉她,她去京里以后,陈慕山学会了抽烟,天天在外面大打架,后来把一个叫杨钊的人腿打断了,这个人是玉窝□□‘机长(黑话,卖□□的毒贩,’),本来是叫李钊,后来认了个爹改了个姓,开始跟着杨氏集团搞‘骷髅牌’。特勤队盯了他几年都没有抓住他,是个要命的人物。 陈慕山的命,可能已经被他要去了。 尤曼灵说得云淡风轻,出入社会这几年,这种事她见得多了。 张鹏飞怕她吓到易秋,劝易秋别想那么多。 “小秋你不要多想,他走错路跟你无关。你以后好好地在京里上大学,想吃什么吃什么,京里的衣服好看,换季了多买几身穿,缺钱了跟我说,哥工作了,有钱了,能照顾你。” 尤曼灵笑了,“你那点钱够什么?小秋,你还是看姐姐的吧,姐姐以后赚钱了,给你买翡翠,买包,买城里的房子。” 他们喝得有一点点醉意,把对文明城市的向往和光鲜生活的寄望都放到了易秋身上。 尤曼灵拉起易秋的手,“小秋,你得好好的啊,我们读书差,这辈子算是完了,要在鬼地方呆到老了,你不一样,你要在大城市里,活成朵玫瑰花,又香又漂亮的那种,这样,易叔在天上看着,才能安心。” 他们都希望易秋不要回来,易秋自己也以为,毕业以后,她会在京里工作,然后找个不错的男人结婚生子。 但是,兜兜转转去了一些单位,见了一些人,生活安定,养父母也很疼她,但她始终于心不安。 第13章 滂沱(五) “秋儿,晚上做什么吃呀。” “嗯……” 易秋看了一眼灶台上的火,“我买了新鲜的虾,准备做个罗勒炒虾,烤箱也预热了,宵夜准备烤蛋挞,配妈你寄给我的洛神花茶。” 林照月在电话那头夸奖她,“嗯,听起来还不错,看来我们秋儿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林照月是上海女人,家庭条件很好,生活体面又讲究,易秋回玉窝以后,在养女的生活上,她鞭长莫及,总是变着花样地给易秋寄东西。 “对了,上周给你寄的衣服收了吗?” “上周?哦,我这两天都在监区,还没有来得及查快递。” “赶紧看看去,哎,你那边的快递真的麻烦,好多快递加钱都不给发货。” 易秋关了小火,靠在厨柜边查快递信息,“妈,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监区里面,穿自己衣服的时间真的不多,你和爸每个季度都给我寄衣服,现在好几件吊牌都没剪。” “不能这么说,我和你爸也不是没在玉窝生活过,那边冬天虽然暖和,可临江的县城,晚上风大得很,这次给你寄了一件大衣,你晚上值班穿着也暖和。这眼看着马上就要过年了,你……” “你行了行了!” 易秋在那头听到了养父陈国昌的声音,“人秋儿早就跟你说了,她单位排了值班,回不来,你一天到晚就知道问问问。” 林照月拿远手机怼道:“诶我关心女儿怎么了?你想女儿你又不说,我在房间里给女儿打电话,你又进来拿东拿西,死赖着不出去,你要干什么?” “我……” 陈国昌索性把电话拿了过去,“秋儿,别管你妈,工作重要,年轻人,好好地干,领导都看得见。也别太想着我们,我跟你妈都好着呢,她想你回来,就是想给你介绍对象,诶对,其实那小伙子也不错,我们单位的青年教师,去年刚从澳大利亚回来,刚刚三十岁,长得也还行,一会儿爸给你发照片,你先看看。” “说好了我跟秋儿讲,你起什么劲儿,手机还给我,你出去吧你。” 易秋听着林照月和陈国平在电话那头说话,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这夫妻各自出身南北最富裕的地区,平时说话谁也不让谁,感情却一直很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易秋是真的很幸福。 “妈,爸,等这个月过了,我跟单位请年假,回来带你们出去玩。” 林照月听她这么说,倒不好意思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跟你爸身体都好,哪儿都能去。知道你好好的,我们也就放心了,好了好了,不说了,你做饭了,我跟你爸也吃饭去了。” “好。” 易秋挂了电话,洗了手正准备炒虾。 趴在门口的阿豆突然坐立起来,退了几步,戒备地看着大门,发出一阵拖得很长的怒吠。 “阿豆。” 易秋站在厨房门口叫它,阿豆回头看了她一眼,仍然死死地盯着门口。 易秋过去,看了一眼猫眼儿,低头开了门锁,一把推开,阿豆猛地冲了出去,外面的男人差点摔倒在楼梯上,胡乱拿起易秋放在门口的扫把对着阿豆一通乱挥,“走!走!走开!” “陈慕山。” 陈慕山举着扫把“啊?”了一声,眼睛还盯着挡在易秋前面,正冲着他吃呀咧嘴的土狗身上。 “把扫把放下。” 她刚一说完,陈慕山手上的扫把头就掉了。 “……” 易秋弯腰摸了摸阿豆的头,“坐下。” 阿豆和陈慕山几乎同时坐下,阿豆坐在易秋身后,渐渐收住叫声,陈慕山坐在门对面的楼梯上抹了一把脸,捡起掉在地上的扫把头试图装回去,却发现接口已经坏了。 “啧。” 陈慕山把扫把扔到一边,看着易秋身后的阿豆,勾了勾手指。 “过来。” 阿豆显然不喜欢陈慕山,冲着他又是一通狂吠,陈慕山也来了性子,拿起那根扫把杆子,试探着伸向阿豆,戳它的狗头,“让你凶,我让你凶。” 阿豆果然被他惹火,噌地站了起来,易秋朝楼上看了一眼,担心闹下去吵到邻居。 “陈慕山,你是不是还小。” 陈慕山还在戳阿豆的脑袋。 易秋用手挡住阿豆的脑袋,“你这么晚过来,就为了来搞坏我的扫把吗?把杆子放下。” 陈慕山放下扫把杆子,坐在楼梯上对易秋笑道:“你这狗看着凶,其实不行。” “我说过了,他没有品种,就是一只土狗。” “土狗养来做什么,人拿着棒子他都不敢扑,能保护得了你?” “现在哪有宠物狗保护人的。” 易秋转身回客厅,“都是人在保护狗。” 阿豆看易秋进去了,也站起来跟在她后面进去了。 陈慕山站起来跨了一步,脚踩到了易秋的门前垫上。 易秋的门前垫是墨绿色的,很干净,上面放着她换下来的平底皮鞋和一双女式的备用拖鞋。陈慕山脚穿的是大江南统一发给男员工的工作布鞋,灰色,布料也很薄,他穿了不到十天,鞋头已经有点开边了。 陈慕山把脚退了回来,站在垫子后面叫了一声:“喂。小秋……” 易秋回头,看见陈慕山还站在门口。 他干最荒唐的事,说最难听的话,但是,他却有最克制的肢体,和近乎隐忍的边界感。 他真的很像狗。 易秋对这一刻存在于她脑中的想法不满,但凭一己之力却又抹不掉。 “进来。” 她想了很久,最后还是给出了一个指令性的词语。 陈慕山看着自己的鞋子,犹豫了一下,“有没有拖鞋。” 易秋看了一眼地垫上的女式拖鞋,那是尤曼灵常穿的。 “没有。” “哦。” “这样。” “啊?” “你光脚吧。” 易秋把阿豆带到了阳台上,给他换好水和食物,又打开阳台上的灯,“你在这儿呆一会儿好不好。” “好。” 陈慕山在客厅里接她的话。 “我没跟你说。” 陈慕山随手拉开阳台上的窗帘,“狗又不会回答你。” 窗帘轨上的挂钩“哧”一声落了一小半,陈慕山一下子愣住了,赶紧丢开,把手藏到背后。 易秋转过身,“你已经搞坏了我的扫把,我只有那一把,明天我好不容易放假,想在家睡一天,现在好了,我明天不仅要出去买扫把,还要找人修窗帘。” 陈慕山看向别处,没说话。 “你到底有没有轻重,你上班给别人做项目的时候,也这样吗?” “没有。” 陈慕山看了一眼被他扯来半挂的窗帘,“我在那儿做得挺好的。” 说完,小声地抱怨了一句:“这些东西还没有监狱里的质量好……” “所以进去以前,你住的地方窗帘质量好吗?” “什么?” 陈慕山眼底忽地闪过一丝错愕。 “你以前住哪儿?” 陈慕山明显地感觉到,易秋又找到了掘他旧坟的缺口,这次除了警惕,他心里还生出了一点疑惑,易秋是很聪明的人,她选择这样一种看似漫不经心的方式来切入,反而令陈慕山不安。 此时他只能暂时不说话,四下看,想找一个坐的地方。 易秋的房子里只有一个沙发还一个木质的茶几。 阳台旁边是一个书桌,上面摆着她的电脑和她的医学书,并没有饭桌和其他的椅子,这些位置都让他紧张,好在,他扫到了门口有一个换鞋的凳子,虽然很矮,连脚都放不开,但陈慕山愉快地坐了上去。 “我饿了。” 他坐下来,试图岔开话。 幸好易秋接过去了,“等等吧。” 易秋做了一份罗勒炒虾,一罐椰汁炖银耳,一人份的饭。 对于两个人来说,这明显不够。 她在茶几上摆好碗筷,又进厨房去架了个雪平锅烧开水,侧头对陈慕山说:“只有方便面了。” “那我要红烧牛肉的,加两片午餐肉,加一个煎鸡蛋,单面儿的,葱花要一半葱绿一半葱白,香菜的话……” “嗯,香菜不吃杆,只吃叶子。还有,最后要加一勺醋。” 易秋拆开方便面的包装,“你把凳子搬到茶几那儿去,很快好。” 面果然很快煮好了,易秋在茶几上铺上隔热的餐垫,端着自己的饭坐进沙发。 陈慕山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端着碗吃面。面汤加了猪油,很鲜,陈慕山“呼啦呼啦”地很快地吸掉了半碗,阳台上阿豆摇着尾巴吃狗粮,易秋打开电视机,随便调了一个节目。 还有两天就是春节了,电视台在做春晚后台的采访视频,气氛热闹。 “陈慕山。” 陈慕山咬着面在看电视,含糊地应她,“什么。” “你我突然来我这里干什么?” 陈慕山呛了一下,赶忙咬断面条,不自觉地顶直了背脊。 “不干什么。” 易秋没有追问,只是看着他,“行,吃完帮我把垃圾带出去扔了。” 陈慕山一下子站起来,“我今晚上不走。” “我这里没地方给你住。” “不需要,我在楼道里睡。” 他说完,端起碗来,就着面汤迅速卷干净面,抽了张卫生纸擦干净自己面前的茶几面,“我出去了。” 易秋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陈慕山。 “你来搞笑的吧。” “反正不是家里。” 正说着,沙发边上的座机电话突然响了,阿豆抬起了头,陈慕山也站住了脚步。 易秋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是大江南的吴经理。 “喂,易医生你可算接电话了。” 易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放在厨房里了,“怎么了,你说。” 吴经理的声音有点慌乱,“那个,你来一下这边行吗?” 易秋的第一个反应是尤曼灵找她,可转念一想,尤曼灵好像不在玉窝。 “尤姐呢。” 吴经理似乎摁着话筒跟那边的人说了什么,“尤姐去坪洲那边的翡翠市场了,这会儿估计人在飞机上,电话打不通,特勤队的人查场,扫出了一包……四号。” 易秋聚眉,“哪里?” 那边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易医生,你先来。” 第14章 滂沱(六) 易秋挂了电话,发现站在她面前的人,表情和之前全然不一样了。 “谁打的。” “一个朋友。” 易秋准备回房间换衣服,却被陈慕山拦住。 “不可能。” 他直接否定了易秋的掩饰,两步跨到座机旁边,摁下了来电显示的查看键。 大江南吧台的电话号码显示在座机的屏幕上,陈慕山眉头微微一皱。 易秋站在房间门口,“不是找你的。” “我知道不是找我的。” 他说完侧头看了易秋一眼,“你不要说话。” 易秋站在原地,“什么意思。” “不要说话。” 他压低了声音重复了一遍,语气却毋庸置疑,随即按下回拨键,大江南的吧台电话响了五声,没有人接,陈慕山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刚好十点整。正是平时大江南最热闹的营业的时间段,吧台的电话五声之内没有人接,守在电话旁边的,一定不是会所里的员工。 陈慕山握着听筒看了一眼易秋,谁知她竟然比他先开口,“你今天晚上突然来找我,是不是知道什么?” 陈慕山无法回答,他放下电话,反问易秋,“他们让你做什么?” “让我过去,但要没说要做什么。” “尤曼灵打给你的,还是别人?” “吴经理打的。” “你先打电话给尤曼灵。” 易秋没有立即回答他,抬头认真地审视陈慕山的神情,“陈慕山,你知道‘四号’是什么东西吗? ‘四号’是一个代号,高纯度的海螺音。 陈慕山对这个类型的毒品再熟悉不过,比起‘香港糖’之类的所谓‘三号’,他的提炼更难,也因此纯度更高,利润更大。 杨氏集团五年前开始从境外向玉窝走这种货,在这之前,特勤队只有易秋的父亲和肖秉承曾经缴到过一次‘骷髅牌’是真正的‘四号’,但当时查获数量非常少,毕竟玉窝当地,很少有吸毒者能负担得起这种纯度的海螺音。 杨氏在境外找拿到了‘四号’的货源,却又因为价格昂贵而无法在本地散货,因此,他们也只能将玉窝作为一个中转地。但这样一来,单纯靠着手底下那些嗑粉的散人出入边境过关,带进来的货量少不说,这些人没有反侦察意识,过关时被边境公安查处的几率也非常高。 杨氏尝试了很多年,然而一直找不到一条能走得起量的路,最后他们还是把目投向了出阳山。 出阳山的海拔虽然不高,但山体陡峭地势复杂,山上全是亚热带灌木丛的植被,很适于隐蔽,早年,国内外都有些不要命的人试图走山路非法偷渡出境,很多人有命上山,却根本没命下去。 常江海问陈慕山,“你有没有办法去走这条线。” 陈慕山摇头,“目前我在杨氏,还没有这个资格。” 常江海又问:“杨钊呢。” 陈慕山笑了一声,“有,但你让一个瘸子怎么翻出阳山。” 常江海叹了口气,语气严肃,“没事,你能给到他们想开山路的这个情报,已经很不错了,不要太勉强。” “倒也不是勉强,杨钊在杨氏里,目前还排不上头十号。不论如何,这次他都想在‘四号’的线上塞一个自己的人进去。利用他和集团内部其他人的矛盾刺激他一下,我不是没有机会,怎么样,今天就算给你打个报告,我开始做事。” 常江海看着陈慕山,并没立即答复。 他抬头喝了几口矿泉水,才开口道:“陈慕山,你记着一个事情,你只是我的一个线人,你没有身份,你的处境比任何我们警方的一个卧底都要难,你不仅要在杨氏的手底下活着,你还不能做一点违法犯罪的事,否则法律下面,谁也救不了你。” 陈慕山笑笑,“我找你的时候,就已经想得很明白了。规矩和后果我都知道,即便要死,我也干干净净地死。” “嗯,小子觉悟不错。” “呵,少来。” 他说完,眼底很快地闪过一丝悲凉,快得常江海机会没有察觉。 “我能做到什么时候就算什么时候吧,常队,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如果我最后,不幸被杨氏做掉了,你一定要帮我告诉小秋,我是个‘侠’。” 他说着自己都笑了,“就是比她爸还厉害的那种‘大侠’。” 常江海对于他的这种论述不以为然,甚至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幼稚。 作为一个有十几年缉毒经验的老警察,他其实不太认可陈慕山的执念,但是他并不想评价,毕竟像他这样的人,在玉窝很难得,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抱着什么样的信念,只要他带来的情报准确迅速,对于缉毒工作来说,这就已经十分珍贵了。 “这么说,四号的情报,我们特勤队可以等了?” 陈慕山点头,“我去试一试,如果我能上出阳山,第一批四号的情报我就先捏了。山上你们放我,我想办法给你找那批货在玉窝县城的走货途径,反正不让你们特勤队丢货就是了。” “好,货一定不能丢。” “常队。” “还有什么要求,你说。” “倒不是要求。” 陈慕山转过身,“只是想提醒一下你,我是你的钩子你很清楚,但你手底下的张鹏飞什么都不知道。他太厉害了,常队是不是也找时间点一点他,让他有所顾忌,我不想小秋没回来我就西先被自己兄弟弄死了。” 常江海笑笑,“这会让你更险,他对你的狠,反而是你的保护色。” “这不公平吧,他能往死里搞我,我不能搞他?” “不是说要当个侠吗?” 常江海笑道:“你看看金庸的武侠,哪个大侠不委屈?” 哪个大侠不委屈。 这可真是话糙理不糙,陈慕山没什么好说的。 “陈慕山,你记着一个名字,如果有一天,连我也张不开口了,也许这个人会去找你。” “什么?” “小玫瑰。” 陈慕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在搞笑吧。” 虽然这么说,但入狱以后,陈慕山在自己的探访名单里,还是把这个名字写了上去。 “易秋,小玫瑰。” 两个人都不靠谱。 一个不要他,一个……他宁愿相信,那就是常江海那个老不正经的,给他发的一道安慰剂。 “陈慕山。” 陈慕山出走的思维一下子被易秋的声音拎了回来,他回过神,易秋已经换好了衣服和鞋子。 “我让你先打电话给尤曼灵!” “如果能联系上她,我早就打了。” 易秋系好鞋带,“也许对方是故意的,挑的是她不在的时候,找的就是我。” 她说完,反手扎起头发,拿起挂在玄关的包,“走了。” “等一下小秋。” 陈慕山光脚踩到门口,“我先回大江南看看,再给你打电话。” “没必要。” 易秋的神情和语气都比陈慕山想象得冷静,“你刚才试过了吧,电话五声之内有人接?” “……” 易秋看着突然失语的陈慕山,“你是正儿八经过歪路的,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种场子,吧台在营业时间不接电话是怎么回事。吴经理跟我说,大江南查出了四号,这个时候让我过去的,要么是警方,要么就是……” “小秋。” 陈慕山没让她说完,她倒也没再往下说,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不管是谁,你总不至于要教我逃吧。” 她说话间已经扎好了头发,背好了包,“逃了,我就跟你一样,再也干净不了了。” 十点过十五分,玉窝的大部分商业都已经关了门,特勤队在停车场门口设了卡,正在对从停车场出来的车子过筛子。 今天大江南的场子里接待了一个深圳过来看翡翠货的老板,尤曼灵安排他在大江南里消费,等着她明天从坪洲回来带货给他看。 这个老板随身带着一箱子现金,这会儿想要走是走不了,坐在大奔里和特勤队的警员掰扯解释了半天,还是被‘请’下车,‘请’回了大堂。 尤曼灵此时也联系不上,老板又气又无奈,坐在沙发上一直嘟嘟囔囔。 大堂把闪灯都关了,开全照明,不一会儿就照得人额头冒汗。 肖秉承站在大江南的大门口打电话,情绪十分不好。 其余在大堂内的警员,一部分在核实员工和客人的身份,一部分守在吧台前面。 吧台下面的地毯上摆着一个医药箱,里面的药品被翻得乱七八糟,两个警员还蹲在边上,一样一样检查里面的东西。 吴经理和刘艳琴站在警员身后,一个抹汗,一个扯手指头,神色慌张看着他们的行动,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风口处的肖秉承。 “嗯,老领导你这么说我就有底了。” 肖秉承挂断电话,揣着手走回大堂,扫了眼吴经理,问吧台里的警员,“他的电话了吗?” “打了,说用这个医药包的人已经过来了,不过,刚才那边又回拨过来一个电话。” “谁接的。” “没接。” “你第一次出任务吗?” 换成平时,肖秉承一定会训人,但此时他看向那个医药箱,说不上是想易秋来,还是希望易秋干脆看明白这里的情况,走了算了。” “肖队,人来了。” 肖秉承看了看表。 不到十点半,这说明,易秋并没有犹豫。 “她一个人吗?” “额……还有一个男的,坐她的车一起来的。” “男的?” 肖秉承皱眉,“身份?” “说是这里的员工,也嚷嚷着要进来,我们的同事还在核实他的身份。” 第15章 滂沱(七) 风冷冷地吹着,吹散了云。 很难得,夜里有冷幽幽的月光。 易秋在被带进去之前,最后尝试给尤曼灵打了个电话,对方仍然关机。 她坐在车里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低头给张鹏飞发了一个信息。 陈慕山坐在副驾上观察大江南附近的警力部署。 很明显,这次行动有钩子的情报,但情报并不明确,肖秉承的盯梢部署分散在大江南所在的街上,这表明钩子的情报里只有货,没有人。这种情况下,如果肖秉承够谨慎的话,这条街上应该还有特勤队的狙击手。陈慕山抬眼朝大江南对面的几栋自建房看去,奈何霓虹的灯光太乱了,照得他眼睛疼。 不出意外,这是杨钊逼他的第一步。 陈慕山收回目光,看向坐在他身边的易秋。 说不上来为什么,他觉得易秋似乎先于他洞悉了什么。 “可以进去了吗?” 易秋问站在车外面的年轻士官。 “哦,可以了。不过这位先生,你要在外面再等一下。” 陈慕山有些暴躁地扯着自己的技师服,“拜托你看看,这是什么?不是这里面的员工,谁一天到晚穿这身衣服在外面晃悠?你们头谁来着,肖秉承是不是,让我进去,我跟他讲。” “陈慕山。” “啊?” “你在车里坐好。” 陈慕山转过头,“你连里面怎么回事你都不知道,你不让我进去让我在车里坐好?易秋你是不是傻的。” 他说完这句话,立马又后悔了。 前几年他一直都在暗处,现在走到了明处,作为一个刚刚出狱,投身社会的‘按摩小哥’,他甚至连个手机都没有,此时想给杨钊打个电话都做不到。失去在身在暗处的机动性,他‘无能’地竟然对易秋用出了“傻”这个字。 “对……对不起。” 陈慕山坐回位置上,神色懊恼。 易秋把车钥匙递给他,“车钥匙我给你留下,你要是觉得冷,就把空调打开。” “哦……” “知道怎么开吗?” 陈慕山不知道,但他心里很乱,抬手胡乱摁了一个键,打开了易秋车里的音响,易秋关掉音响,帮他打开空调。 “按这里,下面那个旋钮是调温度的。” 说完,转身披上外套,打开车门下车,跟着警员走了。 她一走进大堂,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易秋在门口顿了一下,随即看到了自己被打开的医药箱。 肖秉承揣着手朝她走过来,他母亲是哈尼族人,他本人的长相也很有哈尼族人的特点,皮肤比较黑,但没有什么皱纹,虽然已经快五十岁了,但看起来还像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人。 他是易秋父亲年轻的时候带出来的兵,和易明路既是战友,也是师徒。易明路牺牲以后,他又跟了常江海继续在缉毒警的岗位上拼命。甚至一直没有谈恋爱结婚,孤家寡人地生活了十几年,这期间,他参加了无数次战友和兄弟的追悼会,最开始他还会哭,甚至在易路明和常江海的追悼会上哭到昏死过去,如今他已经没有眼泪了。 易秋在他干枯的眼睛里看到恼怒,逼使她不得不看向地面,暂时避开他的目光。 “我真想替师父给你一巴掌。” 他这一句话,肖秉承压得非常低,但在场的士官还是有几个听到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又看向易秋,他们都知道易秋和肖秉承的关系,此刻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肖叔,总要让我知道为什么吧。” 肖秉承把箱子提起来,放到吧台上,“这个箱子是你的吧。” 易秋点了点头。“是。” 肖秉承身边的士官把一个放在证物袋里的塑封包放在箱子旁边,肖秉承拿起来怼到易秋眼前,“这个也是你的?” 易秋抬起头,“四号吗?” 肖秉承抿紧嘴唇,猛地垂下手,“易秋,你知不知道你惹上的是什么?这东西超过50克,就是死刑!” “知道,可你总得有证据证明我碰了这东西吧。” 她说完,抬头扫了一眼吧台前后的监控,接着说道:“我虽然是学医的,但我也是司法系统的同志。这个箱子的确是我的,可是它也没有锁,我把他放在吧台下面已经很久了,这里的员工受了小伤,都拿这个箱子里的药出来消毒包扎,吧台不是监控死角,监控相信你也看了,多少人开过这个箱子,多少人在里面拿放过东西?” 她边说边看着刘艳琴等人,“你叫我来,最多是配合调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骂我。” 这与平时一样平和的语气,在此时此刻多少显得有些冷漠,顿时点燃了肖秉承的火。 “易秋!你给老子搞明白了,谁跟四号有沾染都好,你!你绝对不行!我跟你说过,让你好好跟着林照月两口子,去了京里就别回来了,林照月在京里给你安排好了医院你不去,你要回来,你回来干什么?啊?为了回来跟杨钊喝酒?还是跟那个叛过刑的,姓陈得纠缠?你是易明路的女儿啊!” “我爸牺牲在这里,凭什么我就不能回来了。” “你回来就得对得起你爸!” 易秋看着肖秉承逐渐扭曲的脸,“我是在玉窝长大的,我的根在这儿,我怎么生活是由我自己决定的,肖叔,你不觉得这么多年,你们在我面前说的永远都是我爸。是,我爸是个英雄,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但我是个人,在你们眼中,我好像就是我爸的一个影子,我怎么想一点都不重要。” “你怎么想?你还要怎么想,你……” 肖秉承气极反笑。 身边的士官见自己的队长被气得有些失态了,连忙提醒性得喊了一声“肖队。” 然而肖秉承此时根本压不住自己的脾气。 “你就是不识好歹!整个特勤大队,哪一个人不想保护好你,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上面领导下了话,就凭从这包东西从你的医药箱里找出来,你今天晚上就得在拘留所里睡。” “不要说得好像你们给恩惠一样,我可以被拘留。” “易秋!” 肖秉承这一声把吴经理等人都吓住了。 好在张鹏飞及时赶了过来。 “肖叔肖叔。这里!” 肖秉承转身,看见张鹏飞站在外面朝他拼命挥手。 “小周,让鹏飞进来。” 张鹏飞一进来,立即把易秋拉到身后,“肖队,这到底怎么了,怎么还说上拘留了,小秋……” 他看了一眼易秋,发现她眼眶有些发红,忙低头问道:“你咋啦,哭啦?” 易秋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肖叔怀疑我□□,要把我带走呢。” “藏……” 张鹏飞不可思议地转向肖秉承,“怎么可能啊!” 第16章 滂沱(八) 张鹏飞很熟悉特勤队的那一套,拉着肖秉承就问,“监控呢,哪里?” 肖秉承一把甩开他,“你都换编队了你跟我这里凑什么热闹?” 张鹏飞好脾气地凑到肖秉承身边,“肖叔,你别生气,我肯定懂队里的规章,但小秋的事情,我总得管吧。” “呵。” 肖秉承的脾气被张鹏飞压了三分,“她要我们管吗?” “要要要。” 张鹏飞连连点头,“她一小丫头,跟这儿没亲没故,我们不管谁管她。” 张鹏飞回头给易秋眼色,“小秋,你给我过来。” 易秋分明看到了他的眼色,人却站着没动。 张鹏飞拿她没有办法,只得又转向肖秉承,“肖叔,你和我都知道,这肯定是有人整她,这么多人看着的,叔,你给人小秋留点面子啊。” 这句话倒是点在了肖秉承的痛点上,他何尝不知道医疗箱的位置太刻意,甚至两个小时以前,钩子给他情报的时候,也在提醒他,这次只有货的位置,没有交易人员和任何交易的情报,很有可能是个套子。肖秉承连狙击手都带过来了,没成想,这一袋“四号”就堂而皇之地放在医药箱的最上层,生怕他们特勤队看不见一样。 肖秉承并不怀疑易秋,气的是这个丫头的态度。 她太冷情冷意,喝得下杨钊的酒,甚至不避讳那个刚从长云监狱里放出来的人,这些举动无疑‘辜负’特勤队所有人对已故战友的一腔热血。 “带回去给她做笔录。” 张鹏飞追着过去,“我陪着?” 肖秉承骂道:“你回去陪你老婆去吧!正常调查我不会拿她怎么样!” 张鹏飞被肖秉承骂得闭了嘴,转身看着身后沉默不语的易秋,叹了一口气,不死心地凑到肖秉承面前。 “那我先跟她说几句话?” 肖秉承半天才勉强“嗯”了一声。 张鹏飞带着易秋到沙发上坐下,“你到底怎么了嘛。” 易秋仍然看着吧台上的那只医疗箱,“你说,这袋四号,针对的是我,还是尤姐?” “肯定是针对尤曼灵啊。:” 张鹏飞挑起眉头,“她那么有钱,恨她人不要太多,你就一个监区医生,弄你做什么?” 易秋摇了摇头,“可这个时间也太巧了,她……” 正说着,尤曼灵沉寂两个多小时的电话终于活了,易秋接起来,电话那边传来的首先是大风的呼啸声。 尤曼灵人还在坪洲,岛上台风刚刚登陆,她等不及回酒店,找了个小饭馆猫着给易秋打电话。风吹得太响,她不得已地对着电话‘吼’,“喂,小秋啊,你先不要慌,我马上买机票回来。” 易秋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一些,“那边那么大的风,机场都关了吧。” 尤曼灵“啧”了一声,“这海边的鬼天气,这一趟出来我什么都不顺。” 易秋看了一眼时间,“你别在外面呆着了,赶紧回去吧。” “哎,别管我了,你怎么样?” “我已经没事了,不过你回来要去背书了。” “我背书我没关系,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小秋,你也不要太担心,等我回来找钊爷问清楚,说不定有误会。” “算了,你不问就没有误会,你问了才真的有误会也说不清。” “这你就别管了,张鹏飞在不在。” “在的。” “你把电话给他。” 易秋把手机递给张鹏飞,不出她所料,这两个人哪怕隔着上千公里,隔空对上了,就是一阵狠掐。 “哦,我没把小秋保护好,你倒是人过来啊!” “哦,你飞不了,你飞不了你还得意了是不是,就你有钱坐飞机,活该你现在飞不了,你飞不了还你骂我一个已经在这儿的人!” “哦,你以为你有钱了不起啊,你有本事给小秋在北京买栋楼啊!” 张鹏飞举着电话面红耳赤地在大堂里走来走去,越说越离谱。 易秋站起来往停车场走,门口的警员也没有拦她。 陈慕山看她走出来,立即下了车。 易秋走到车边,打开后座的门,拿出自己的手提包,“我等下要去派出所。” “去做什么。” “去做笔录。” “普通调查的话,笔录在里面做就好了,到底怎么了。” 易秋背上包,“被人整了。我放在你们店里的那个医疗箱,被藏了一袋子‘四号’。” “多少?” “什么?” “量有多少?” 易秋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来。” 陈慕山没有再说话,但易秋看见他的手不自觉地捏了起来,似乎怕被她看见,又迅速地背到了背后。 易秋移开目光,“不过,我没有碰过那个东西,医疗箱放在吧台,也不能算是我的私人物品。” 这在易秋身上刻意留下的余地几乎让陈慕山断定,杨钊此时正喝着浓茶在等他上门。 他下意识地想要转身。 “陈慕山你陪我去吧。” “什么?” “陪我去做笔录。” “我有别的事情。”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 易秋抬高了声音,“你过来。” 这三个字几乎从已经很遥远的少年时代一下子洞穿到这个寒风瑟瑟的夜晚。 陈慕山回过头,看见易秋站在台阶上,“你给我过来。” 也许是在情急之下,她没来得及维持好对陈慕山刻意的疏离,但这样的语气,对多年前的那个被她驯服的陈慕山来说太致命了。 特勤队的接待室外面,张鹏飞和陈慕山坐在一条凳子上,两个人中间放着易秋的手提包。 张鹏飞盯着陈慕山,脑子里天人交战。 陈慕山根本没心思管张鹏飞,他一直低着头,思考那天在214,杨钊对他说的话。 如果不是易秋让他过来,今天晚上他就会去找杨钊,但通过在特勤队里这一段时间的冷静,他也逐渐意识到今晚去见杨钊并不见得是最好的时机。 张鹏飞不知道陈慕山在想什么,只觉得他坐在这里很碍眼。 易秋在里面做笔录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张鹏飞预计的时间,他站起来,焦虑之下,想要找陈慕山说点什么。 “喂。” 陈慕山咳了几声,他还穿着大江南的技师服,半夜降温得厉害,坐到现在他已经有点抗不住了。 “你怎么会和小秋在一起。” 陈慕山咳得不想说话,想去找口水喝,但是特勤队的人显然都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张鹏飞心里本来就烦躁,看见陈慕山不说话,以为他又在演。 “你又给我装听不见是不是。” 陈慕山四周看了看,“哪里可以搞一杯热水喝?” “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是作得慌。” “我喝杯水都不行了?” “我问你今天晚上为什么会去找小秋。” 陈慕山不回答,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说杨钊已经来找过他了?说杨钊知道他和易秋的关系?说他知道杨钊要拿易秋来逼他再上出阳山? 陈慕山看着张鹏飞,总觉得他头顶冒着一股傻气,根本不适合消化这些事情。 “我为什么不能去找小秋,你一个结了婚的人都能找她,我单身未婚,见她怎么了。” “你单身未婚,你还想着跟小秋在一起啊?你是谁,她是谁?” “他不就是易明路的女儿吗?” “那你呢?” “我怎么了,我这几年又没搞女人,今年快二十八了,我还是个处,怎么了,你比我厉害,我……” 张鹏飞举起了拳头,陈慕山适时闭了嘴,觉得跟他说话,还不如找地方喝口热水。 他捂着胸口站起来准备去前面,身后询问室的门适时打开了。易秋走到门口,对里面的警员说了一声,“辛苦了。” 警员把易秋送出来,“辛苦你了才对,搞到这么晚,如果后续还有什么需要你配合的,我们会再给你打电话。” “好的。” 警员也低头看了眼表。“那就这样了,嗯……刚才肖队说了,问你有没有需要,看要不要找车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 易秋转过身,张鹏飞举着拳头,陈慕山蹲在地上咳得面红耳赤。 易秋叫住准备回去的警员,“不好意思,哪里有热水。” “哦。” 警员看了一眼陈慕山,指了指值班办公室,“里面有饮水机,纸杯在饮水机下面。” 易秋说了一声,“谢谢。”回头对陈慕山说:“去喝水吧,进去有礼貌一点。” 陈慕山摁着胸口站起来,“知道了。” 张鹏飞这才把拳头放下来,“尤曼灵说,让我给你在丽都酒店开个套房,挂她的账。你今晚就不要回去了。” “有钱也不是她那样花的。” “我也是这个意思,要不……你去我那儿吧,我给小文说一声,她知道是你,不会介意的。” 易秋摇了摇头,“今天麻烦你过来,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张鹏飞“嗨”了一声,“跟我说这些。” “算了,你家里还有童童,人小丫头明天还上学,我过去得闹多晚。” “那你今天晚上怎么办,你一个人真的不安全。” 易秋看着在值班室里卑微找纸杯的陈慕山,“不还有他吗?” 张鹏飞欲言又止。 不论他有多讨厌陈慕山,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就算自己死也要把易秋保下来。 第17章 滂沱(九) “小秋,你现在还觉得,你有必要管他吗?” 张鹏飞也不明白,他问这个问题,是出于关心还是不甘心。 易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说不准今天晚上这个事就是他招来的。” 张鹏飞虽然这样说,但自己也不相信,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这个可能性也不大,他肺都坏了,那些人对他,估计也没什么兴趣了。” 易秋退到等候椅上坐下,“其实,我很希望我自己理性一点,跟小的时候的我们切割开来。我们大家都长大了,有事业的有事业,有生活的有生活,像你,甚至有婚姻。我也在思考,不适合结婚的人,好像也不应该有太长久的关系。” 她想得很透彻了,张鹏飞甚至说不出比这更清醒的道理。 “那我找时间跟他好好谈谈。” “你跟他谈没有用,小的时候你们就只会打架。” “我……” “你还打不过他。” 张鹏飞哽住了,叉着腰走了两步,“现在不一样了,他有病,他废了。” “你说谁废了。” 陈慕山端着纸杯走过来。 张鹏飞也不客气,“我说你废了,咋拉,让你过来耽误你吃药的时间了?你现在走一步咳三声,就你这样,你还照顾人小秋。” 易秋眼看着陈慕山一杯热水就要给张鹏飞浇上去了,忙拦在两个人中间,转向陈慕山。 “外面等,我去开车。” 特勤队门口有一盏很亮的武警探照灯,和长云监狱里,陈慕山终日对着的那盏灯一样霸道。 陈慕山握着从值班室里接出来的一杯热水,蹲在雪亮的灯光里等易秋。 他的眼睛对这种灯光已经麻木了,即便是睁着眼睛直视光源,也不过是短暂地眼盲。 等待的时间有些无聊,他忍不住想抬起头,故意看向强光的极亮之处。 夜晚的光下,大概是世上唯一能看到‘尘埃’实体的地方。 陈慕山的眼前有无数微微发亮的细丝在轻盈地浮动,他的目光追着一根浮动得最无力的细丝,直到它堕入光的外围消失不见,陈慕山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意料之中的眼盲随即出现了。 他放弃对抗,眼前黑下来的时候,他身上的骨头也开始发酸。 常江海跟他说过,这就是人失去求生欲时的感觉,身体里所有的细胞都懈怠了,精神也对抗不了身体,不再想未完成的任务,也不思考明天怎么活。 那想什么呢? 想女人。 这种感觉陈慕山在急救室里看到易秋时体验过一次。 无影灯的强光落下来,看见易秋的当下,他不算太长的一生仿佛当即前后自恰, 她修长而干净的手指摁着他的翻出皮肉的伤口,他的伤口很丑陋,甚至恐怖。 但她的神情认真,她一点也不害怕。 易秋来救他了,或者说易秋来捡他了,所有能和解的不能和解的事情,他就地释怀。他已经准备好藏好爪子翻出肚皮,可惜她说:“陈慕山,你做个人吧。” 行吧。 陈慕山又被迫把肚皮翻了回去。 他希望易秋有一天能明白,她之前给他定的目标太高了。 “去做一个侠客。” 易秋留下这一句话就走了,而他这一路做得真的好难,以至于到现在,他连做人都嫌累,反而很羡慕阿豆。 此刻阿豆在温暖的窝里打了一个喷嚏,而陈慕山在冷风里一连咳了好几声。 果然,他现在已经不能熬夜了。 易秋终于把车开了出来,“走吧。” “去哪儿。” “去你那里。” “我那里?” “嗯。” 陈慕山站起来,“我那里就是一个狗……。” 他说完突然反应过来,易秋不喜欢他提那个字,硬是把后面的“窝”字吞了回去。 “我没有被子。” “没关系,我去坐一会儿。” 陈慕山和易秋一起回到他的宿舍楼。 陈慕山打开宿舍的门,易秋闻到了和那天一样的潮味,房间里什么大件都没有添置,但多了一口锅,锅下面放着一个纸箱子,里面是大半箱方便面,一盒鸡蛋,甚至还有两把南瓜秧。 陈慕山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局促地站在门口,等待易秋的检视。 陈慕山喜欢吃东西,易秋很早就知道,但福利院的孩子都没有钱,每周只能等着江惠仪给他们发三块钱的零用钱,那个时候方便面八毛钱一袋,锅巴五毛钱,三块钱算得上是一笔巨款。 陈慕山每周给自己买一包方便面,剩下的钱留着给易秋买水果,因为一周只能吃一包方便面,所以吃面的那一天就是陈慕山的节日。他会问福利院的厨房要一颗青菜,两个鸡蛋,热乎乎地和方便面煮成一锅,端回房间里一个人吃。 易秋至今仍然记得,他爱吃红烧牛肉那个口味。 “方便面就那么好吃?” “哦……对啊。” 陈慕山把那一箱子方便面踢到床底下去,“尤曼灵只给我发了一周的工资,能吃这个不错了。哦,对了。” 陈慕山趴到床下去,又拖出一个袋子,里面放着一个芒果。 “你拿去吃。” 易秋看着他手里的芒果,皮已经皱了。 “你就一个水果,我吃了你吃什么。” “我不喜欢吃水果,我也搞不懂,你们女的为什么那么喜欢吃水果。” 易秋接过芒果放在膝盖上,“吃水果对皮肤好。” “我是个男的,皮肤好不好也不重要。” 他说完,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水果刀,走到阳台上去洗干净,又仔细地洗过自己的手,走回来要易秋的芒果。 “我给你削皮。” “你小的时候不会用水果刀。” 陈慕山伸着手,“你去北京那么久,人变漂亮了,也聪明了,怎么我就一点都不会变吗?” 他说完,手上的刀竟然像花一样地转了一个圈,刀柄稳稳地落回他手里,陈慕山眉头挑了挑,“厉害不?” “哪里练的?” “你管呢,芒果给我。” “陈慕山,你这样乱吃东西不行。” “我哪里乱吃东西了。” “光吃方便面不吃水果,不到一个月,你就得住院。” “有那么夸张吗?” “你的肺是贯穿伤,重在养不再治,饮食上很需要营养。” “切。” 陈慕山拿过芒果,又在阳台山搬了一个板凳回来,坐着给芒果削皮。 “我活那么久干什么。” 他削得很认真,深黄色的果皮像一条垂身的蛇,陈慕山扯了一张卫生纸垫在地上接住果皮,一边接着说“反正你也不要我。” “我没有不要你。” 陈慕山一怔,随即又换上了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他停下刀,抬头看着易秋,“那可以摸摸头吗?” 他说完把脖子伸了过去。 意料之中,易秋没有伸手。 陈慕山仍然埋着头,“骗我。” “啪”地一声,陈慕山的头顶不重不轻的挨了一下,陈慕山猛地抬起头,“易秋,我手里有刀!” “那又怎么样?” “刀诶!你不怕啊。” “不怕啊,你握着刀我怕什么?” 她说完笑了。 而她一笑,整个房间里昏暗的灯光好像也温暖了起来。 “明天我给你买个手机吧。” 陈慕山有些尴尬,低头继续削芒果,“我自己可以买。” “你一个月三千,不吃不喝,也得等过完年了。” 陈慕山没吭声。 “买一个吧,当我谢谢你,今天晚上陪着我。” “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陪。”陈慕山看着易秋,“你就是想把我拽回来,你就是不想我去找那谁。” 易秋没有否认,“既然你知道,就别乱来,好不容易从里面出来了,陈慕山,好好做人。” 陈慕山抹了一把脸,把板凳向后面拖了一节,他坐直背,如此一来,他与易秋的目光就持平了。 “小秋,你能不能回北京去。” 他看着易秋的眼睛,“真的,我宁可你不要我,甚至不见我,我也很希望你能回北京去。” 易秋低下了头,让他的目光落了空,但陈慕山不甘心,他弯下腰,把芒果递到易秋的手里。 “也许犯罪和吸毒一样是有瘾的,我犯过一次罪,可能……” 他试图编得更有说服力一些,抿了一下嘴,目光看向一边,“可能我会犯第二次,下次你也许就不是给我做入监体检了,你可能要亲手把送我下去了。” “下哪儿去。” “下地里去,判个死刑抬出去埋了。我可能真的就是社会上的一个垃圾吧。” 话都说到这里了,他又索性在假话里夹杂进去几句真话 “说实在的,我压根没想过跟你再一起,你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工作好能力强,大家也都喜欢你,我其实挺放心的,可我……可我就是没地方去,没人说话。从监狱里出来,呵……我知道每个都看我心烦,想起你小的时候带着我在玉窝的街上,在大洇江的水边到处玩,我就觉得我只能找你,才不管你要不要结婚,有没有男朋友。张鹏飞骂我其实骂得对,你是谁,我是谁啊……你要是真的跟我再一起了,估计易叔,想从天上给我劈一道雷。”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也觉得说得很有意思,不自觉地笑着重复了一遍。 “劈一道雷,我可真的是个天打雷劈的货。” 第18章 滂沱(十)(三合一) “我爸如果要从天上劈一道雷,也是先‌劈我吧。” 易秋咬了一口芒果,软烂的果肉汁水丰富,果汁顺着她的虎口往下流,“还有没有纸。” 陈慕山抽纸递给她,易秋接过来擦干净手,“我一点都没有为他的朋友和兄弟们着想,他们都想我好,但我觉得那种日子我却不想过。我甚至很反感他们,他们在意的其实根本‌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相反,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过的,你为什么会选那条路走。” 那条路。 陈慕山知道易秋是在问他,为什么‌要去贩毒。 可是,这三个字此时此刻指代不‌明,似乎是在给他机会来解释,陈慕山差点就想说了——因为她好死不‌死要读什么‌诗,跑北京去不‌回来,要他在这儿当大侠。他当得差点被张鹏飞给弄死。 这些话已经在他的脑子里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情绪,于是他将就这个情绪,说出‌来下面这段令他后‌悔终身‌的话。 “当个坏人爽啊,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女人玩,你看,我现在劳改完了,放出‌来了,有什么‌?在这里住着,每天给人洗脚按摩,被尤曼灵骂得狗血淋头,一周不‌到400块,你知道我走货的时候,一趟多少钱吗?下了山就玩女人,胖的瘦的,长头发的短头发的,排着队给我挑,我……” “你不‌是说,你还是处吗?” 陈慕山顿时感觉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猛地‌站起来,慌乱地‌四周乱看。 “我听你跟张鹏飞说的。” “易秋你够了!” 陈慕山说完这句话,来不‌及有别的想法,一个箭步冲到厕所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易秋提高声音对他说:“你在哪里玩的女人?下次带我去看看。” “……” 陈慕山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拼命地‌给厕所冲水。 “出‌来吧。” 可惜易秋的声音还是有穿透力,透过抽水声传入陈慕山的耳朵。 “下次别撒谎了。” “你……你先‌睡吧。我……我……” 陈慕山觉得自己站稳都有些费劲,索性蹲下来,“我上个厕所。” 易秋听着他慌乱的声音,坐在床边笑笑。 “那我眯一会儿。” “好……好好。” 易秋暂时放过了陈慕山。 她低头把‌纸揉成团,捏进手里,头靠在床梯上,闭上了眼睛。 外面安静下来,易秋不‌再说话,厕所里的陈慕山才‌逐渐平复。 他站起身‌,又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设,才‌轻轻打开厕所的门‌。 他探了个头,看见易秋静静地‌靠在靠门‌的床梯子上,长发蓬松地‌垂在肩上。 “你这样能睡着?” 易秋点了点头,“嗯。把‌灯关了,你也睡吧。” “哦……” 有月亮的晚上总是好的,哪怕月亮在阴阳之分里属“阴”,寒光冷冷。 但只要是光,陈慕山就觉得暖和。 此时这些微亮光好像能带着他回到十几年前的江惠仪福利院,易秋在床上睡觉,他在边上守着她,月光穿过防蚊的绿纱窗,他刚好能看清易秋的脸。 就像现在一样。 易秋是一个睡觉很平静的人,呼吸很轻,再累也不‌会有鼾声。 陈慕山把‌板凳搬到墙边,伸开腿,背靠着墙坐下来。 易秋仍然靠将头靠在床梯上,双腿规矩地‌并排靠在一起。 她一手扶着床梯,一手轻轻地‌按在架子床的边沿。 陈慕山知道,这个姿势人根本‌不‌可能睡得着,易秋只是不‌想躺下来,不‌想在有陈慕山的房间里躺下来,她可能也担心,两个人情感回到从前,但现实里的一切却都变了,人也不‌能保护狗,狗也不‌能保护人。 两个人都坐了一夜。 第二天的清晨,天放大晴,棉布窗帘外面的朝阳周身‌没有一丝云彩,孤独而灿烂地‌曝露东方。 陈慕山睁开眼睛,发现不‌仅不‌冷了,额头还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亚热带地‌区的天气‌就是这样,天气‌好的时候,即便是刚天亮,体感温度也接近25度。 易秋在阳台上洗漱。 她没有牙刷也没有毛巾,将就冷水洗了把‌脸,又用手捧起水简单漱了个口。 陈慕山已经换掉了大江南的制服,穿了一件一看就很劣质的灰色连帽衫,易秋转身‌看他,“你……” 陈慕山生怕她提起昨天晚上那个话题,连忙找了个话题先‌开口,“你早餐吃什么‌。” “随便。” “下面有包子,或者,你吃不‌吃方便面。” “包子吧,有素的最好。” “给我省钱是吗?” 易秋笑笑,“不‌是,早上不‌想吃肉。” “行。” 陈慕山摸了摸衣服口袋,发现他只有两块钱了。 尤曼灵是抠搜的老‌板,不‌肯给他提前发工资,哪怕他天天穷得叮当响地‌在尤曼灵面前晃荡,尤曼灵还是只给他预支了一个星期的工资。 总共400块钱,他买了一件衣服,一口锅,一箱方便面,其余的钱到底花到哪里去了,他真的不‌知道,不‌过摸到那两张皱巴巴的纸币的一瞬间,他倒是很庆幸,女人不‌爱吃肉这件事情。 陈慕山搓着两张纸币下楼,楼下摆早餐摊子的女人已经认识他了。 “哥,还是两个肉包子,一杯豆浆?” “不‌。” 陈慕山掏钱,“一个菜包,一杯豆浆。” 女人笑了,揭开蒸笼盖,白烟一下子笼住了她的脸,“送哥一个肉包吧,我看哥昨天晚上带了女人回来。” 陈慕山一怔,女人见他没说话,解释道:“哥别误会,昨儿我男人上夜工回来得晚,说在这下面看见你和你女人了,哥你年纪也不‌小了,有女人管着,挺好。” “那不‌是我女人。” “不‌是你女人?” 女人拿塑料袋给陈慕山拣了一个菜包,“那能跟你回来?” 陈慕山觉得怎么‌解释都说不‌清楚,索性不‌说话了,把‌钱扔进摊子上的零钱盒子,拿了包子上楼。 女人在后‌面叫他,“诶,还有个肉包不‌要了。” “不‌吃。” 陈慕山回来,易秋已经洗漱好了,正坐在床边看手机。 “给,包子,豆浆。” “谢谢,你吃什么‌?” “不‌想吃。” 易秋没多问‌,接过豆浆喝了一口。 豆浆是没有滤渣的,喝起来很涩口,菜包里抱的是新鲜的笋和一点酸菜,倒是很好吃。 易秋一边吃一边回单位的信息。 陈慕山下去买早餐的时候,她接了监区长的电话,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似乎也是一晚上没睡,语气‌还算蛮客气‌,也不‌让易秋汇报昨天晚上在大江南的事,反而安慰她不‌要多想,好好配合特勤队的调查工作,然后‌,很爽快地‌给了她五天的假。 易秋和接班的医生交接工作,接班医生本‌来就是个很八卦的中年男人,一时没忍住在信息里问‌她:“易医生,你怎么‌会和那种东西沾上关系啊?” 易秋看着这条消息,打字的手顿了顿,随即删了已经打了一半的工作信息,重新编辑了一句:“是个误会。” 那边回过来一句:“我怎么‌听说,你昨天都被带到特勤队去来。” 易秋回复:“配合调查。” 那边半天才‌回了一句:“哦。” 易秋握着手机,在对话框里重新编辑工作的交接内容。 显然,对于昨天的事,长云监狱已经传开,大家对她都有了看法。 “你在干什么‌。” “交代工作。” “你不‌上班了。” 易秋打字的手顿了顿,“哦,我放假了。” “不‌会是内部调查吧。” “内部调查。” 易秋抬起头重复了一遍他用的这个名词,“你怎么‌懂这些?” “哦……张鹏飞经常说。” 他勉强糊弄了过去,易秋也没有纠结,低头看向手机屏幕,“还不‌至于,就是方便我配合特勤队的工作而已。” 她说完,迅速敲完最后‌一行字,站起身‌来,“走吧。” “去哪里。” “带你买手机去。” 尤曼灵在昆明下了飞机,辗转回到玉窝已经是晚上快八点了。 她随身‌带了七位数的翡翠货,也顾不‌上回厂里,提着箱子直接来了大江南。 大江南停业整顿,所有的人都没有上班,店里的员工难得清闲,家在玉窝县城里的都回去了,至于山区下来找活路的员工都趁着天气‌好在宿舍大洗大换,大堂只有吴经理和其他几个管理层在开会。 尤曼灵提着箱子走进来,管理层的人都知道,她从坪洲回来,箱子里肯定装着高货,其中一个人赶紧站起来去开保险箱。 “不‌用锁了,我一会儿拿着有用。” 尤曼灵把‌人喊回来,“把‌昨天晚上的监控全‌部调出‌来我看。” 吴经理有点迟疑,“就大堂里的吗?还是其他的地‌方的也看。” “全‌部的。从昨天中午的开始看。” “十五个摄像头呢,太多了,尤总你看到明天也看不‌完啊。” 尤曼灵坐下来,“先‌倒杯水我喝。” 服务员倒水过来,尤曼灵仰头就灌了一整杯,“吴盼,你先‌简单跟我说一下,昨天晚上到底这么‌回事。” 吴经历眉毛绞在一起,摊着手说道:“我们也不‌知道啊,照理说,钊爷知道尤总你的规矩,不‌可能在我们这里搞交易。” “杨钊的人后‌面来过吗?” 吴经理摇了摇头。 “行。” 尤曼灵站起来,“他不‌来我去请。” 她说着走到吧台里,拿起座机拨了一个短号。 “喂,请一下钊爷。” 她说着对吴经理扬了扬下巴,“叫人,把‌214准备好。” 杨钊的车停在大江南的停车场里。 停业整顿期间,停车场里只停着尤曼灵和吴经理的两辆车。 刘胖子把‌车开到离大门‌最近的一个车位停稳,回头问‌杨钊,“钊爷,打电话给尤总,让她出‌来接,还是怎么‌的。” “不‌用她接。” 刘胖子下车给杨钊拿拐杖,杨钊下了车,拄着拐杖走进大堂。 尤曼灵独自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她换了一身‌衣服,墨绿色的全‌开襟旗袍,高开衩。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头发也挽了上去,用一根苗银簪子定住。妆也是重新画过的,正红色的丝绒质口红,珠光眼妆,细长的眼线,眼尾的弧度挑得比平时都要高。她看到杨钊进来,扶着沙发扶手站起身‌来。 “钊爷来了。” “尤姑娘请我,怎么‌能不‌来,坪洲的生意这么‌快就做完了。” “哪能啊。” 尤曼灵扶了扶苗银簪子,“我是周老‌板带货的,周老‌板大气‌,跟我现金结算,本‌来我想,我这里是钊爷罩着的,安全‌,不‌怕现金带得多,就让周老‌板来我这里消遣,顺便等我回来,结果,钊爷差点没把‌人周老‌板吓死,这会儿好了,周老‌板也不‌看我的货了,这趟坪洲,我算白跑了。” “他不‌看,那是他的损失。” 杨钊拄着拐杖走到沙发上坐下。 尤曼灵也坐了下来,“钊爷今儿喝什么‌。” “煮的什么‌?” “养生的有玫瑰,柠檬,还有金银花。” “金银花,淡一点。” 尤曼灵对吧台说道:“倒杯金银花。” 杨钊看着尤曼灵的旗袍,“新做的?” “不‌是。” 尤曼灵架起腿,“还是以前伺候您的时候做的那一套,您不‌是觉得,这一身‌穿着像秦可卿吗,可惜这几年,我老‌了一些,眼皮子都起纹了,可能……当不‌了秦可卿了。” “还是漂亮的。” 吧台端来金银花,杨钊端起来喝了一口,“货呢,拿来我看看。” 尤曼灵打开那只带回来的箱子,箱子里是十几只翡翠手镯,几乎都是色货。 杨钊扫了一眼,“老‌周拿来送女人的?这女人没什么‌品味啊,只挑绿的,不‌看种水。” “您给包了?” 杨钊随手拿起一只“紫罗兰”,刘胖子忙给他递了一个手电筒。 “多少?” “这一箱子加起来,也就刚刚到‘七’。” “呵,这也值得你跑一趟坪洲?” “钊爷你是知道的,我不‌太爱做色货。” “行吧。” 杨钊收起手电筒,“给你包了。” “谢谢钊爷。” 尤曼灵把‌箱子合上,递给刘胖子,“剩下的话,214去说吧。” 杨钊笑了一声,“你的技师在,怎么‌好说话。” 尤曼灵站起身‌的,“我这儿都停业整顿了,怎么‌敢让技师给您做。” 她说着把‌自己手腕上的那一只‘冰飘花’慢慢地‌摘下来,随手放在茶几上。 “我很久没做过了,您给审审,看我这手底下的功夫,退了几层。” 杨钊没有立即回答她,低头笑了笑,“你们对易明路的那个女儿是真的好啊。何必呢,尤总,生意做到你这个份上,还蹲得下来?” 尤曼灵蹲下身‌给杨钊添了一杯茶,“这不‌腿脚还没老‌嘛。” 杨钊看着她的腿,“就算你蹲得下来,那丫头值得你们这样吗?” “你们?” 尤曼灵秀眉一挑。 杨钊拿起拐杖,撑在手里坐直起来,“你知不‌知道,你们护在手心里的小丫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尤曼灵的手指一捏。 杨钊的目光从她的腿上移到了捏紧的手上,给了她几秒钟的消化时间。 “尤曼灵,对她好没事,但别为难你自己。你也明白,如果昨天的事不‌是牵扯到她,你今天就不‌是请我了,是要上门‌来怪我破了你的规矩。” “我不‌敢。” “你没什么‌不‌敢的。” 尤曼灵蹲在茶几边沉默了一阵,对吴盼说,“去把‌门‌关了,你们都去吃饭吧。” 吴经理答应了一声,带着员工从大堂的后‌门‌出‌去了。 杨钊这才‌站起来,“走吧,214去说。” 易秋半夜回到家,供电局在楼梯口贴了停电通知,陈慕山拿着新手机,在通知上照,“好像要停到半夜两点。” 易秋“嗯。”了一声,“你回去吧,我洗个澡也睡了。” 陈慕山看着黑漆漆的楼栋,老‌旧的居民楼没有备用电,楼道里连照明都没有。 “这么‌黑你怎么‌洗。” “洗澡而已,有热水就行。” 易秋说完,借着陈慕山的手机光,找出‌钥匙,一边说道:“明天你要是能发工资,自己拿身‌份证去买一张电信卡。” “哦,真不‌要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 易秋捏住开门‌的钥匙,“回去吧,好好上班。” 她说完走进了黑洞一般的楼梯间。 易秋住在四楼,虽说不‌高,但也已经是最高的楼层了。 易秋爬到三楼与四楼之间的转角,看见自己的家门‌口有一个微微发亮的烟点。 尤曼灵靠在门‌上抽烟,虽然没有光,易秋还是认出‌了她的身‌形。 她左手夹着烟,烟头微弱的光线照着她侧脸的轮廓。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易秋抬头问‌她。 尤曼灵没说话,她把‌烟丢在地‌上踩灭,此踩着高跟鞋走下楼梯。 “你是不‌是疯了?” “什么‌?” “我他妈问‌你是不‌是疯了!” 尤曼灵的声音一下子抬高,几乎在易秋耳边炸响,易秋不‌得已往后‌退了一步,尤曼灵一步逼了上去,“你跟杨钊到底怎么‌回事!那个医药箱到底怎么‌回事!” 易秋朝楼下看了一眼,她已经听到了下面的人,极快的上楼声。 很显然,陈慕山没有走。 易秋来不‌及问‌尤曼灵,一把‌拽住她的手往楼上跑,迅速打开门‌。 尤曼灵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这么‌被她拽进了门‌内。 易秋关上门‌,不‌到三秒钟,就听见了陈慕山的敲门‌声。 “小秋,你怎么‌了!谁在骂你?” “哦……尤姐来找我了。你回去吧,我没事。” 尤曼灵松开易秋的手,调整了一下声音,“陈慕山,上班时间你来这里干什么‌?” “上班时间,尤曼灵你脑子有病啊,大江南停业整顿!我上个屁的班。” “你吼什么‌,我是你老‌板,给我回去!” “我问‌你为什么‌骂小秋。” “我什……什么‌时候骂小秋了。” “我听见了!” “你听见鬼了你,赶紧给我回去。” 陈慕山还想敲门‌,易秋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听话。” 这两个字比尤慢灵说一万句都顶用,陈慕山的抬起来的手最终还是垂了下来,“小秋,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 陈慕山转身‌走了两步,快要下楼的时候,又不‌甘心地‌返回来,对着门‌后‌喊道:“尤曼灵,你再骂她,我把‌你店烧了。” “好啊!” 尤曼灵的性子也被他点燃了,“你烧啊,烧了姐再把‌你送进去,关你一辈子出‌不‌来。” 外面的人则开始耍无‌奈,“我还就想进去呢,进去有小秋天天给我看病!” 易秋太阳穴微微有些疼,她转身‌往房间里走。 阿豆从阳台上跑出‌来试图蹭她的腿,易秋也没顾得上摸她,径直走进了卧室。 尤曼灵没有再和陈慕山纠缠,也跟了进去,顺手关上卧室的门‌。 “被你驯得真好啊。” 尤曼灵心里有火,也不‌管是不‌是易秋的死穴,一阵狠戳。 “如果不‌是关在外面,连我都要上嘴咬了。” 易秋在床上坐下,“他就在外面,你确定你今天就要问‌我吗?” 尤曼灵走到易秋面前,“我没办法不‌问‌你。” 易秋抬起头,“你去找了杨钊?” 尤曼灵没有否认,“你出‌事我肯定会去找他。” 易秋顿了顿才‌问‌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尤曼灵蹲下来,看着易秋的眼睛,两个人的视力都已经适应了黑暗,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的表情。易秋的眼神淡淡的,尤曼灵的眼眶却有一些发红,她抿了抿嘴唇,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说,你知道医疗箱有什么‌。” 易秋没有说话,门‌外的阿豆呜咽着叫了一声。 “易秋……” 尤曼灵的声音几乎带出‌了一丝哭腔,“只要我的场子不‌沾那些东西,我什么‌都可以给杨钊,我的翡翠我的钱我的尊严……包括我自己,我都无‌所谓,我都能做到这一步,你在干什么‌?啊?易秋你他妈在干什么‌?” “我想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 “你骗鬼呢!” 尤曼灵站起身‌,低头看着易秋的头顶,“你爸就是死在他们那些人手里,他们能告诉你什么‌?你从来都是我们几个当中最聪明的,张鹏飞都不‌会信的事,你信?易秋你不‌想说可以直接让我滚,或者干脆放狗咬我,我大晚上的来你这里,不‌是来听你敷衍我的。” 这一番话说完,易秋没有回答。 尤曼灵的声音却慌了,她抹了一把‌眼泪,强迫自己稳住声音。 “你如果早就知道‘四号’在医疗箱里,那昨天晚上就不‌是一个误会,你在帮杨钊做事,你利用我的地‌方,帮杨钊运货对吗?” 易秋看向卧室的窗外。 这座几乎没有夜生活的边境小县城,像一团沉默的黑雾。 从她所坐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楼下的一颗芭蕉树,树点下有一点光,像是点亮的手机屏幕,陈慕山仍然没有走,他也是很敏锐的人,易秋明白,她不‌能让尤曼灵在这里留太久。 “小秋……我求你说话好不‌好。” 易秋抬起头,目光迎向尤曼灵,“你觉得杨钊喜欢你吗?” 尤曼灵一怔。 “或者就算他喜欢你,他就会保你的场子吗?” 尤曼灵顿时觉得喉咙里像吞了一块火炭一般。 易秋垂下眼睛,“他愿意,杨氏愿意吗?”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我说不‌清楚。” 易秋的声音仍是淡淡的,“我也要自保,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开着手机录音。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不‌管杨钊跟你说了什么‌,都是希望让你和我彼此试探。他喜欢你的钱,或者也喜欢你这个人吧,但他干的事不‌要命的勾当,他保你,是因为你还没有踩过他的线。” 易秋说完站起身‌,打开卧室的门‌,阿豆一下子跑了进来,易秋弯腰摸了摸阿豆的头。 “乖,去窝里睡觉。” 阿豆在她脚边打滚撒了娇,摇着尾巴回到客厅自己窝里去了。 易秋直起身‌对尤曼灵说:“回去吧。” “你还是没有说清楚。” “我说了我说不‌清楚。” 易秋转过身‌,却被尤曼灵一把‌扣住手腕扯了回来。 “你的意思,我没有踩过线,是因为你已经踩过了?” 易秋试图挣开尤曼灵,“你回去吧,我想睡觉了,尤曼灵我已经两天没睡觉了。” “你什么‌时候踩的,你到底都干过些什么‌?” “我告诉了你,”易秋慢慢抬起被尤曼灵扣住的手腕,“然后‌呢?” “我……” “你的大江南还做不‌做,刘艳琴那些女人还管不‌管?” 尤曼灵的手指有些发抖,易秋反扣住她的手腕,将自己的手腕挣脱出‌来,看着尤曼灵又问‌了一句:“你还活不‌活?” 尤曼灵颓退两步,“易秋,易叔在天上看着啊……” 易秋顺着她这句话仰起头。头顶只有一盏吊灯的轮廓。她没有回避这句话,平静地‌答了一句“我知道。” 尤曼灵抬起头,“还有张鹏飞呢,张鹏飞如果知道这件事情……” 易秋打断尤曼灵,“所以你不‌要告诉他。” 尤曼灵抱着头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不‌一会儿,易秋听到了被压抑着的啜泣声。 阿豆好奇地‌从窝里爬起来,跑到尤曼灵脚边,仰着脑袋看着尤曼灵。尤曼灵拼命地‌抹着眼泪。 “我要走了。” “眼泪擦干净再走,陈慕山还在下面。” 尤曼灵含泪笑了一声,“他你怕什么‌,你可以让他知道啊,说不‌定他知道了会很开心。” “也行。你想告诉他就告诉他吧。” 易秋走进客厅,“你说的对,对他反正我无‌所谓。” 陈慕山站在芭蕉树下面,一直等到接近凌晨三点,才‌看见尤曼灵下楼出‌来。 尤曼灵没有理陈慕山的意思,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开来的车走去,陈慕山追在她后‌面,“你们吵什么‌。” “跟你无‌关。” 尤曼灵踩着高跟鞋走得飞快,“你不‌要跟过来,我是不‌会载你回去的。” “谁要跟你回去,我就想知道你和小秋怎么‌了。” 尤曼灵在街边猛地‌站住脚步,陈慕山没反应过来,差点栽到街上去。 “下个月,福利院的聚会你去不‌去?” “什么‌聚会。” “和沈丽华他们一起吃饭。” “我不‌去。” 尤曼灵叉着腰看着陈慕山,“为什么‌不‌去。” “不‌去就不‌去,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陈慕山拉紧拉链,转身‌往面走,“我不‌想听你们吹牛。” 尤曼灵的声音从后‌面追了过来,“因为当了毒贩判了刑,你觉得不‌好意思是吧。” 陈慕山不‌否认,“是不‌好意思,可是那又怎么‌样,鬼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尤曼灵低下头,忽然笑了笑,“是啊,鬼知道经历了什么‌。” “谁?” “没什么‌,我走了,你自己走回去吧。” 尤曼灵开门‌上了车,发动后‌又摇下车窗,“真不‌跟我走,我要回大江南。” 陈慕山摇了摇头,说了句“不‌用。” 尤曼灵摇上车窗,背脊忽然有些发凉。 陈慕山说最后‌那两个字的时候,分明变了语气‌。 长云监狱给易秋的假延长到了十天,直接和春节假期接了轨。 易秋索性去办公室收拾好了东西,监区长路过医务室,进来看了她一眼,“易医生。” 易秋抬起头,“监区长。” 监区长看医务室里没有人,索性走了进来,随手掩上了门‌,“这收拾东西,是要回北京去过年吗?” “不‌是,在准备考一个证,办公室里有几本‌参考书,想收拾回去看。” “哦,”监区长看着易秋的桌面,“年轻就是勤奋啊。我在想,你是不‌是可以考虑再回北京去读个学‌位啊。单位也鼓励这样的事。” 这话说得有些委婉,但易秋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您是老‌领导,又是长辈,您有话不‌妨直说。” “哦。” 监区长抽开易秋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把‌手里的保温杯也放在了易秋的办公桌上,“是这样哈,林教授呢托人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你的工作情,诶……我都说很好,年轻人肯干,也认真负责,就是女孩子嘛,在监区这种地‌方一呆就好几天出‌不‌去,个人问‌题……它到底是个问‌题哈……” 监区长绕了一大圈仍然没有绕到正题上,易秋也没有催他,一边点头,一边继续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嗨,我就直说了吧。上次大江南那个事情,对你的影响还是挺大的,单位也在研究,到底应该处理会比较合适,我的意见呢,就是趁着现在过年放假,你也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买机票回北京去,陪陪你父母,玉窝虽然冬天天气‌好,毕竟是个小地‌方,过年期间,连翡翠公盘都不‌开,哪里有什么‌好玩的,你说是吧。” 易秋笑笑,“我还得在这边学‌习看书,至于大江南那件事情,我听领导和单位的安排。” 监区长没办成林照月托他的事,还有些不‌死心,“你们年轻人啊,真是不‌着急,但玉窝真的太小了,你条件好,难不‌成要在这里胡乱找一个人?这样也太可惜了,不‌然就是太耽误。” 易秋把‌书本‌累齐,装进背包里,“都说监区长是长云最会催婚的。” “嗨。” 监区长拍了拍大腿,“那都是他们胡说。诶,你别嫌我多嘴,我问‌一句,特勤队还有找你去配合过调查吗?” “之前没有,不‌过今天下午要过去一趟。” “哦……那个,易医生啊,你……之前有没有得罪过谁。” 他问‌完又觉得这样问‌似乎不‌妥当,于是摆了摆手站起来,“算了,我还有点事,不‌耽搁你了。” “嗯,监区长慢走。” 易秋把‌收拾好的东西拿到停车场,张鹏飞也刚好下班要出‌监区,车里还坐着其他几个同事。 “小秋。” “哦。鹏飞。” 易秋打开车门‌,把‌东西放到后‌座,走到张鹏飞的车边跟他们打招呼。 “你们下班了,走一起是要去吃烧烤吗?” “是啊。易医生要不‌要一起去。” 易秋笑了笑,“下次跟你们去。” 张鹏飞问‌她:“你怎么‌来监区了。” “哦,我来收拾基本‌书回去,这不‌是马上过年放假了嘛,监区也没有排我值班,我想今天收拾了我等过了年再回来。” 将才‌跟她说话的那个同事疑惑地‌问‌她:“还没有给你排班啊。到底几个意思啊。” 易秋没有回答,张鹏飞岔了话题,“你等会儿去哪儿。” “去特勤队。” 车里的人面面相觑,都不‌好开口了。 张鹏飞转过身‌,对后‌座上的人说,“要不‌……那什么‌,我们下次去吃烧烤吧。” “行啊行啊。” 车里的人都明白张鹏飞的意思,收拾起来准备下车。 “你们约都约了就赶紧去吧,今天是周末,大洇江边上人多,鹏飞,我先‌走了。” 易秋说完又和车里的人挥了挥手。 张鹏飞看着易秋的背影,听车里的人说:“大江南那个事到底怎么‌处理的,你有兄弟在特勤队那边,听到消息了吗?” “不‌好说哦,毕竟是‘四号’呢,听说那天肖队是带着狙击手去的,结果……就跟被耍了一样,货虽然到手了,人连个影子都没有。这不‌是很奇怪吗?鹏飞,你说呢,你对特勤队熟。” 张鹏飞看着后‌视镜,“我都几年没回特勤队了,我知道什么‌呀。” “你总知道你这个妹子吧,我听系统的人都在说了啊,可不‌敢再用她了,要给她调岗呢。” “不‌至于。” 张鹏飞发动了车,“行了不‌说了,吃饭去,吃完了我还去兴趣班接我女儿呢。” “行行,不‌说了赶紧。” 张鹏飞把‌车开出‌监区,出‌了出‌阳山区,县城里到处都是过年的氛围。 张鹏飞心里有事,车也开得比平时慢,看见快变灯了也懒得去冲,降速停在了路口。 旁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大奔,他扫了一眼,认出‌是杨钊的车,等他扫第二眼的时候他愣了愣。 开车的人是陈慕山。 第19章 余光(一) 陈慕山在车上抽完一支哈得门,副驾上‌的刘胖子接过烟头,又给他递了一支。 陈慕山咬住烟“?火机。” “这儿。” 刘胖子凑上去给陈慕山点火,“怎么样,山哥,钊爷这大奔劲儿大吧。” 陈慕山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你在里面的时候,谁给杨钊开车。” 刘胖子侧着身子给陈慕山点烟,“钊爷还能没几个司机?” 陈慕山拍了拍方向盘上‌的真皮护套,“也不‌是谁都压得住这辆车。” 刘胖子笑了,“没那么玄。只要人‌老实就行,钊爷就是看我老实,走货嘛是比不‌上‌山哥,但也还能给我口饭吃。” 陈慕山看着光洁如新的真皮内饰,“这车你伺候挺好。” 刘胖子笑了,“那可不‌,我没个女人‌,光伺候车了。” 车此时停在特勤队的外面,陈慕山降下驾驶座的车窗,正好能看见特勤队的门岗,“谁请的杨钊?” “还能谁啊。” 刘胖子也转过头,“肖队。” “杨钊进‌去多久了。” 刘胖子看了看手表,“哟,我是三点送他过来的,这快六点了,有三个小时,不‌过应该也快了,钊爷听说山哥你要见他,就让我放下他直接过来接您。这时间也好,一会儿钊爷出来就能吃饭了。” “吃饭?” 刘胖子连忙解释,“钊爷在尤总那里订了包间,请客吃汽锅鸡。” 正说着,特勤队门口肖秉承和杨钊一道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警员。 肖秉承站在门口和杨钊说了几句话,除了杨钊,所有人‌的脸都是阴的。 刘胖子下车去接杨钊,“钊爷,山哥来了。” 杨钊看向车里,肖秉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陈慕山看见肖秉承扫过来的眼光,毫不‌避讳地向肖秉承挥了挥手,肖秉承冷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杨钊对肖秉承说道:“我尽快让尤总把大江南的复工材料准备好,然后听领导们的指示了。” 肖秉承点头,笑道:“尤总还是很配合我们工作的。杨总,我八卦一句,杨总和尤总,什么关系?” 杨钊低头笑笑,“我有夫人‌的,肖队要我怎么说。” “没事,这不‌是必须回答的问题,请吧杨总,我们也回去了。” 杨钊站着没动,拐杖在水泥地上‌点了点,“这样,我让司机把车开过来,我们在这等等。” 肖秉承变了脸,“这边不‌能停车。” “没事,我看……” 杨钊往里面看了看,“我看秋儿那边也快了。” 肖秉承一怔,问身边的警员,“易秋过来了。“ “哦,是,之前的指纹鉴定结果出来了,所以于队让她‌过来。” 杨钊笑笑,“我进‌来的时候刚好遇到她‌,已经跟她‌说好了,等他出来,请她‌吃汽锅鸡。” 肖秉承的脸顿时黑了下来,杨钊看着他额头上‌逐渐鼓起来的青筋,饶有兴致。 “肖队不‌高兴?” 肖秉承转过身,“那你慢慢等吧。” 杨钊对着肖秉承的背影拖长了声音,“肖队慢走。” 笔录室里易秋低头喝水,她‌已经坐得有些‌久了,笔录室没有窗子,头顶的白炽灯照得她‌眼睛很难受。给她‌做笔录的警员正在整理今天的内容,肖秉承打开门进‌来,“还有多久。” 警员回头看是他,连忙站起来,“肖队,差不‌多了。” 易秋放下纸杯,“肖叔。” 肖秉承拿起笔录扫了一遍,“指纹的问题她‌解释清楚了?” “哦。”” 警员看向易秋,“她‌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拿取药品的时候,偶然碰过。” “行。” 肖秉承迅速地把后面几页翻了过去,低头看着易秋,“你跟我出来。” 肖秉承把易秋带到特勤队后面的一块空地,那里以前是圈来给队里停放自行车的,空荡荡没有一片树叶,又正当西晒,夕阳照得易秋后背发烫。 肖秉承坐在一架自行车的后座上‌,抬头对易秋说道:“这里是队里的监控盲区,我在这里问你,想听你说真话。” 易秋点头,“我一直说的都是真话。” “你碰过那袋四号。” 肖秉承单刀直入,随即观察易秋的眼神。 队里的人‌都觉得肖秉承是有些‌玄学在身上‌的,之前他在路上‌听两个“老乡”寒暄家‌里的“四叔”,都呢个从两个人‌的神色里看出端倪,从而抓出家‌里的“四叔”就是家‌里的“四号。”如有神助一般地破了个海螺因大案。 此时也一样。 肖秉承觉得,眼前的人‌不‌过二十多岁的姑娘,回到玉窝的时间也不‌长。 就算她‌继承了易明‌路的基因,再冷静,再敏锐,也不‌会毫无破绽。 肖秉承试图从这张熟悉的脸上‌看出去些‌什么。 谁知她‌从容地挽了挽耳发,甚至没有回避肖秉承的目光,“指纹吻合是你们告诉我的,肖叔没有必要再问一次,那封口袋就在医疗箱里,我拿取药品的时候,难免会碰到。你们调查的目的是想锁定交易人‌。我嫌疑又重了一层我知道,下次你让我来配合调查的时候,我一定准时到。” 她‌以退为进‌,肖秉承抱着手臂盯着易秋沉默了一阵。 “是。” 肖秉承点头,伸手撑在栏杆上‌,“那袋子上‌不‌止你一个人‌的指纹,我们也不‌能锁定你,但是易秋,我干缉毒这一行十多年了,你爸带过最老的兵就是我,现在还在这条线上‌干着的也只有我。判刑讲证据,但抓人‌有的时候要看直觉,我现在的直觉很不‌好。” 易秋把垮掉的背包肩带向上‌轻轻拽了拽,“肖叔,你想让我说什么?说那包‘四号’是我放的吗?” “不‌是。” “那按程序走就好,我先走了。提前跟您说一声,新年快乐。” 她‌说完转身要走,肖秉承跟上‌几步,“杨钊在外面等你。” “谁?” “那个陈慕山也在。” 夕阳已经快要坠入出阳山了,大片大片的红云悬在西边。 陈慕山看着杨钊踩着夕阳过来,刘胖子帮他打开后座的车门,先把他的拐杖放了进‌去,然后扶杨钊上‌车。 杨钊坐定之后,对驾驶座上‌的陈慕山说:“车如何‌。” “不‌错。” “只是不‌错?” 陈慕山笑笑,“我对车的感‌觉不‌大。” “知道,你是云南老饕,喜欢吃,今儿晚上‌尤总那吃汽锅鸡。” 陈慕山侧过身,“杨钊,我没那多时间,长话短说,出阳山那条线,我想过了,我可以走,但不‌是马上‌走,我肺的情况还很不‌理想,我要先治病。” 杨钊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好,说你的条件。” 陈慕山低下头,“没有条件。” “不‌管你的女人‌?” “杨钊,老子没有女人‌?” “哦,那是谁?” 杨钊看向特勤队门岗处,易秋背着包独自走了出来。 陈慕山猛地回过身,单膝抵在驾驶座上‌,刘胖子忙转过来拽住他,“山哥,山哥……别动手。” 陈慕山看着杨钊,“杨钊你到底要干什么?” 杨钊靠在后座上‌,“要过年了,请秋儿吃个饭。” 陈慕山挣开刘胖子,也不‌管是什么车,打开车门一脚踹宽,立马就要下去。 杨钊在后座上‌笑道:“你现在下去已经晚了。我知道,你工作是她‌给你找的,你的手机是她‌给你买的。她‌是易明‌路的女儿,她‌对你这个劳改犯好,肖秉承那些‌人‌气得牙痒痒。我也知道,你喜欢她‌。” “你闭嘴!” “陈慕山,走我们这一路的,喜欢个女人‌没什么,但你实在是……哈哈,让人‌看不‌懂。” 陈慕山砰地关上‌车门,“你如果再对她‌下手,我死也要拉你下去。” “下什么手?” 杨钊笑着反问,“哦,医疗箱的事啊,那是集团给肖秉承做的一个局。肖秉承傻呀,就看到人‌丫头身上‌的这一片棋。” 他说完,饶有兴致地看着陈慕山,“刚才‌说到哪里了?听说你以前被‌她‌当狗养啊。” 陈慕山没有回应。 “主任坐在桌子上‌吃饭,狗怎么吃?我没见过,还真的有点好奇。” 陈慕山的手扣在安全带,关节白了一大片。 杨钊继续说道:“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请你们一起吃饭吗?” 陈慕山压低声音,“我当你是想死了。” 杨钊看向易秋,“我觉得,跟人‌谈了,就是跟狗谈了,” 他说完打开车门,冲着街对面的易秋招了招手,“秋儿,这边。” 易秋会如此自然地坐上‌杨钊的车,陈慕山是没有想到的,但从易秋的表情看,陈慕山觉得,对于他的在场,易秋似乎并不‌意外。 她‌和杨钊并排坐在后座,杨钊递了一瓶水给易秋,“今天能喝酒吗?” 易秋点了点头。“可以陪钊爷喝几杯,但不‌能像上‌次那样了,喝多了还是误事,让你害得工作都快没了。” 她‌说完,抬头看向陈慕山,“你在钊爷这儿找了个兼职吗?” “……” “大江南停业,尤姐没有给你们发工资?” 陈慕山说不‌出话来。 他实在羞于让易秋看到他给杨钊开车。 “刘胖子!” “啊?哦……在在,山哥。” 陈慕山一把打开车门,“过来,开车。” “哦,好好好,我开我来开。” 第20章 余光(二) 车开到了“风花雪月”,大包间‌已经安排好了。 除了易秋和陈慕山之外,包间‌里还坐了几个‌人。 刘胖子站在门外,“钊爷,咱们还是老规矩,搜个‌身?” 杨钊摇头:“今儿不用了。“ 陈慕山扫了一眼包间‌里,他‌对这几个‌人并‌不陌生,一个‌是三溪木材厂的老板刘成南,一个‌是做二手车交易的张寒,还有‌一个‌是在出‌阳山下‌承包苗圃的洪正凡。 刘成南是杨钊的二级市场,本人以前就是个‌□□仔,吸得祖传的木材厂差点被他‌霍霍没有‌了,要债的人堵家门堵厂房子,他‌老婆没了办法,带着孩子跑到了拉萨。 刘成南豁出‌去了,利用自己木材厂的运输车,帮杨钊往贵州走了一批“骷髅牌”,一次性清了债不说,还拿着钱把木材厂盘活了。 至于张寒和洪正凡这两个‌人,自己倒是不吸,也不明着沾毒,但‌都把自己的车子和厂子借给了杨钊。 陈慕山进去以前,跟刘成南打得交道最多,刘成南也首先认出‌了陈慕山,“山哥出‌来了?” 陈慕山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易秋,随后压低声音说了一个‌“滚。”字。 刘成南站起来勾住了陈慕山的肩,“山哥叫我滚哪里去?山哥在里头‌,我们都三年不开单了。” 易秋站起身,“不好意思,我去一趟卫生间‌。” 陈慕山看着她开门走出‌包间‌,随即站起身把门叩上,回来一把摁住刘成南的胳膊往红木桌上一压,“滚听不懂,闭嘴听不听得懂。” 刘成南被他‌拧成反关节,想要挣扎着,谁知一挣扎竟痛得跳脚,“山哥,山哥……你好好说,钊爷叫我们出‌来是孝敬你的……没别‌的意思。” 陈慕山看向‌杨钊,“你究竟什么意思,我已经答应你上出‌阳山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杨钊摊开手,“吃饭而已。” “吃饭?” 陈慕山把刘成南拧得痛叫出‌声。 “你把易秋带到这里来,见‌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杨钊拍了拍陈慕山的肩膀,“还是当年的身手啊。” 刘南成再‌次求饶。 陈慕山这才松开刘成南。 刘成南缓了老半天才把手掰回来。 陈慕山盯着杨钊,“答话啊!” 杨钊摊开手,“没什么,她跟着尤曼灵叫我一声钊爷,怎么的我也得带着她见‌一见‌玉窝的这些叔叔伯伯。” 刘成南摁着胳膊坐下‌来,皱着脸替杨钊向‌陈慕山解释,“人易医生看不上现在的工作了。” 陈慕山一怔,转向‌刘成南,“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刘成南“哈”地笑出‌了声,“你看看人尤总,钊爷捧着,人生意做得多大,玉窝整个‌翡翠公盘都听过她的名字,人现在不光搞翡翠生意,还经营大江南,风花雪月,休闲娱乐一条龙都干了,那‌赚得是我们几辈子都赚不到的,医生有‌什么意思,还是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给犯人看病,换我,我他‌们早就不伺候了。我觉得她眼光好,你别‌看这丫头‌年纪不大,手段和她姐姐一样,狠着呢。” 杨钊用手敲了敲桌面,“实话跟你说,今儿我请了“老鹰。” 刘南成听到“老鹰”两个‌字立即闭了嘴,张寒和洪正凡相视一看,也没有‌出‌声。 老鹰也就是“鹰箭旗”,和骷髅牌齐名的一种四号海螺因。在外头‌说话为了不留痕迹,也为了有‌监控录音添麻烦,即便是□□仔都会把它说成带个‌“鹰”字儿的东西。 陈慕山看着杨钊问道:“请了多少。” “不多。” 杨钊比了个‌数字“五”。 刘南成喝了一口茶水,对杨钊说:“终于见‌着点肉沫星子了,这三年,我那‌几辆东风都快成破铜烂铁了。” 张寒笑道:“你的木材厂不也风生水起的吗?” 刘成南摆手,“那‌还亏着呢,不为养着我们钊爷的东风马,我早给关了。钊爷,今儿是给我喂的饭吗?” 杨钊笑了笑,“我也想啊,可三年前,出‌阳山的线断了,现在还没有‌人敢再‌去走山,现在都还靠着过关口,一次性也不能多了,哪里喂得起你的东风马。” “山哥不是出‌来了吗?” 刘南成转向‌陈慕山,“叫山哥去趟一道啊。” 出‌阳山下‌的人把走野道的人叫趟山早年很多人 “老子有‌病。” “什么病?” “他‌肺坏了。” “哎呦。”刘南成叹了口气,“那‌得治啊。” 陈慕山懒得跟刘南成再‌说下‌去,他‌坐在位置上,余光四下‌扫看。 杨钊带了“鹰箭旗”过来见‌刘成南,那‌这批货的量一定不是散量,但‌在车上陈慕山就已经观察过杨钊和刘胖子,杨钊没有‌带任何的包,身上也是Polo衫配休闲长裤。以他‌的段位,万不会像外头‌那‌些□□仔一样把货带在身上,至于刘胖子,一直守在餐厅外面盯梢,根本就没有‌进包厢里面来。 陈慕山暂时还没有‌想明白,这批货到底要怎么样摆上台面。 但‌转念一想,陈慕山又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余。 出‌于之前与常江海合作时的习惯,他‌此‌时迫切地想要抠明白整条交易线,然后想办法把钩子信息递出‌去。 但‌是时至今日,常江海人都已经死了,没人知道他‌这个‌线人的存在,就算他‌抠出‌了这次的交易信息,他‌要怎么传递,又能递给谁? 他‌不自觉地捏了捏自己裤兜里的手机。 陈慕山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正想着,刘胖子在外面敲门,“钊爷,厨房来上菜了,还有‌易医生也回来了。” 刘成南咳了一声,理‌了理‌衣服,安静地坐了回去。 易秋从卫生间‌回来,正要坐下‌,杨钊忽然对张寒说,“你和易医生换个‌位置。” 张寒站起来,“怎么了。” 杨钊看着张寒身边的陈慕山,“我有‌话要跟这两位说,他‌们坐一起,我眼睛好使。” 张寒看了眼易秋什么也没说,起来把座位让了出‌来。 易秋放下‌包坐下‌,陈慕山的手不自觉地在桌子底下‌捏在了一起。 凉菜跟着就上齐了。 风花雪月做的是高端中餐,但‌店里最有‌名的是汽锅鸡。 汽锅鸡最主‌要的是吃菌子,年终并‌不是山珍的好时候,但‌杨钊还是订了极品松茸和见‌手青。厨房赶了一个‌大早从山区送过来,送到还是晚了一点。主‌厨很不好意思地过来解释,说鸡汤已经好了,菌子还在处理‌,要再‌等一会儿。 张寒看向‌杨钊,“怎么说,尤总还没来,要不等着?” 杨钊招手,“走热菜吧。这里的主‌厨是地道的四川人,拿手的是川菜,再‌加一条川式做法的鱼你们尝尝。” 易秋说道:“我刚在外面看到送过来的菌子了。” 杨钊问道:“怎么样,新‌鲜吗?” “嗯。” 易秋点了点头‌,稍稍侧向‌陈慕山,话还是对着杨钊说的。 “出‌阳山下‌面的市场都关了,贸山货物的也回去过年了,钊爷专门找人送这一趟不容易啊。” 陈慕山一怔。 杨钊笑道:“吃菌子这一方面,除了山哥,就是尤姑娘有‌心得了,等她来,看她怎么说。” 尤曼灵的确晚了他‌们一步上来。 这是她的店,她先进来跟杨钊打了个‌招呼,又出‌去到店里各个‌点位去交代了几句。再‌上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提着两瓶酒,“钊爷喝什么,茅台?还是马提尼。” 张寒打了个‌哈哈:“尤总,我们这些人都土得很,喝不来你那‌些洋酒。” 尤曼灵叫人拿来分酒器,“那‌就茅台。” 尤曼灵低头‌粗估了一个‌数字,“十瓶,喝得了吗?” 杨钊看向‌易秋,“这你得问秋儿。” 易秋脱下‌身上的外套,她今日穿了一条黑色的丝绒连衣裙,耳边别‌珍珠发卡,长发蓬松地披在背后,嘴唇上的口红是刚才在卫生间‌里细致补过的,干净而均匀。 她放好外套,站起来拿过尤曼灵带上来的茅台酒打开,“我这几天都不上班,钊爷说喝多少,我都奉陪。” 她边说边倒满了六支分酒器。 尤曼灵把剩下‌的那‌一支递给易秋,“少倒了一个‌。” 易秋放下‌酒瓶,“陈慕山不会喝酒。” 陈慕山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尤曼灵看向‌他‌,“你想说什么说啊。” 陈慕山窝进座位里,最终还是重复了一遍易秋的还,“我不会喝酒。” “那‌你一会儿给我开车。” 尤曼灵拿过一只分酒器,给自己倒满一杯,“今天是钊爷的东,本来应该钊爷开个‌头‌,但‌钊爷照顾的是我的生意,我就先干一杯。” 她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杨钊鼓掌,刘成南等人也跟着符合。 尤曼灵端着酒杯站起来,“那‌我趁着这个‌头‌已经起来了,就先打一轮?” 杨钊摁住茅台酒瓶,“空腹喝酒不好,先吃菜。” 尤曼灵低头‌对着杨钊笑了笑,“你把我的妹子都带上台面来了,是要我们姐妹坦诚相对,我今儿高兴。” 她说着,用力试图从杨钊手里把茅台夺了过来。 杨钊猛地松开手,尤曼灵一下‌子失重,身子往边上一歪,她穿着高跟鞋,狼狈地朝侧面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喝吧。” 杨钊指了指桌上的四方人,“挨着喝,一个‌不到位,你这店都不用开了。” 刘成南见‌气氛不对,站起来打圆场,“何必跟尤总生气,来,尤总,我敬你。” 第21章 余光(三) 陈慕山没有时间在意尤曼灵的处境,他在‌想将才易秋的话。 新鲜下来的山货,已经闭场的山下贸易集市,特意运输的见手青和松茸,以及杨钊提及的“鹰箭旗。”他低着头,联想这些因素的关联,最后看向看似无意地把这条穿引线交到他手里的易秋。 易秋就坐在他身边,她优雅,沉静,即便日落时分,也妆容精致,情绪稳定,和杨钊组起的这个局格格不‌入,陈慕山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坐在‌这个地方,但他不‌怀疑她。 怎么说呢?易秋离开玉窝后的这几年,陈慕山怀疑一切,唯一不‌怀疑的就是她离别的时的那句话,“你还可以当一个侠。” 年幼的易秋很偶然地从吃人的地方把他牵了出‌来,牵着他踩过滚烫的街道,走到一间‌舒适的卧室,一张温暖的地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一段不‌那么绝望的成长。 但同时也在‌他的性格里留下了缺陷。他倚赖着遥远的易秋,倚赖着她的内心的执念,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麻木地活着。 陈慕山从来不‌觉得自‌己痛苦。 常江海说‌,他做的是一件可‌以定性为“牺牲”的事,和易秋的父亲一样可‌堪赞颂,但他没有这样的感受。 他在‌做什么?他心里明白,但又好像不‌明白。 狗狗明白主人让它叼回‌一个飞盘的意义吗? 狗狗不‌明白。 狗狗只看得见,他把飞盘交回‌主人手里的时候,主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虽然玉窝随处可‌见的禁毒宣传标语,把他的行为具像为一件“功绩。” 但陈慕山自‌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易秋的那一句话。 常江海在‌玉窝的缉毒线上‌工作了很多‌年,见过无数的卧底,也带过很多‌线人。可‌以说‌是所有处在‌陈慕山这种处境下的人,都艰难地挣扎于‌精神崩溃和信仰坚定的边缘。但陈慕山不‌一样,他的情绪一直没什么太大的波动,从来没有崩溃过,也很少因为深陷绝境而产生自‌暴自‌弃地应激反应,甚至连自‌我调侃也带有一份豁达的真性情。 常江海虽然不‌能跟别人提起陈慕山这个线人,但出‌于‌他几十‌年的工作经验,他深知这样的人身上‌应该有某种更危险的隐伤,不‌为人知,甚至不‌自‌知。 他不‌是没有提醒过陈慕山,但由于‌他也并非专业人事,也就只能停留在‌提醒阶段,或者‌换一句话说‌,常江海甚至有私心,毕竟他很清楚,这样的人对于‌‘卧底’工作来说‌有多‌难得。 尤曼灵和刘成南干完第一杯对敬的酒,尤曼灵抹了一把脸,酒精最初的刺激,反倒令她冷静,她坐下来,刚好厨房也进来说‌,鲜菌子已经处理好了,问是不‌是可‌以上‌锅了。尤曼灵抿着嘴唇没说‌话,张寒招呼厨房的人过来,又添了一个烧海参。 陈慕山站起来,刘成南抬头问他:“山哥去哪儿。” 陈慕山拿起外头,“药在‌车上‌,忘拿了。” 刘成南看着陈慕山走出‌去,凑到杨钊身边说‌道:“他真有肺病啊?” 杨钊点了点头。 “治得好不‌。” 杨钊看向易秋,易秋放下茶杯接道:“子弹贯穿伤,后遗症是一辈子,在‌里面就一直吃药保着。” 刘成南“啧”了一声,“那不‌是会短命?” 张寒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陈慕山走出‌大包厢,直接下到一楼大堂,他坐在‌大堂沙发上‌看了一眼消防示意图。 风花雪月他第一次来,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大堂没有和厨房联通。尤曼灵不‌喜欢店里有一股餐厅里难以避免的油烟气,于‌是在‌装修的时候,就把以前的厨房烟道给封了改成了杂物间‌,转而把后面的一个废弃独屋利用‌起来,改建了新的厨房。又修了一个走廊和餐厅主体连接便于‌传菜。 这样一来,送货的车也不‌用‌走前面的主道,直接在‌餐厅后面就可‌以和厨房对接。 陈慕山看着厨房的位置,估计厨房的下货的地点。 二楼的包厢只有最大的那个被杨钊定了,但一楼的大堂是满座。陈慕山没有走连廊的正路,他从一楼的平台翻了下去,从走廊旁边穿到厨房的侧门。下货的地点就在‌那里。这会儿运货的火三轮车还在‌门口等着收钱,厨房忙不‌过来,运货的小‌哥坐在‌车上‌看手机。车上‌还放着两筐来不‌及卸下来的山货。 小‌哥玩完一局游戏,抬头朝热火朝天的厨房打望,他实在‌等不‌了了,站起来把那两筐山货卸下来,“这两筐货我给你们放这儿了。” 说‌完发动了火三轮。 厨房里这才出‌来一个人,他撩起盖在‌筐子上‌的塑料布看了看,“我们要了这么多‌见手青吗?诶,二楼客人要了多‌少来着?” 厨师忙得晕头转向,“二楼的已经处理好送上‌去了。今天只订了那么多‌啊。还有一筐吗?” “对啊。” 接货的人抓了抓头,“这是尤总订的,要不‌我上‌去问问。” 厨师不‌赖烦地探出‌一个头,“先放那儿吧。等厨房高峰过了再去找尤总。” “也行,那小‌哥你放这儿吧。” 小‌哥骑在‌三轮上‌摊出‌手,“把账结了。” 接货的人有点犹豫,“以前都你爸老彭送货来的,我们都是跟他结账。” “放心,我爸发烧了,我靠谱的。” “诶行吧。” 厨房实在‌太忙,接货的人也不‌想跟他废话太多‌,付了钱,又把筐子往阴凉的角落挪了挪,洗手进去帮忙了。 除了餐厅里的客人带进来的东西之‌外,这筐山货是唯一的外来品。出‌于‌直觉,陈慕山觉得自‌己应该要去看一看。他趁着厨房现在‌顾不‌上‌收货,绕到放筐子的角落。 筐子里有一股非常明显的酸苦味道,鹰箭旗是高纯度□□,虽然也有醋酸味,但燃烧之‌前很难闻到,陈慕山仔细辨别了一下,感觉筐子里藏的东西,倒是很像□□。 不‌是海螺音,杨钊为什么要在‌饭桌上‌专门提一句“老鹰”呢? 陈慕山来不‌及再原地多‌想,他下来了接近十‌分钟,必须要上‌去了。 还好药就在‌他身上‌,陈慕山迅速折返,顺便在‌大堂要了一杯热水,等水的期间‌,他看到张寒也下来了,点了一根烟,一边吸一边往后面的走。 陈慕山端着水杯上‌楼,刘胖子在‌包厢门口帮他开门,“山哥,钊爷给你叫了热水了。” “不‌用‌,我怕他给我下药。” 他说‌完拿着水杯进去,坐下来把药直接放在‌了桌子上‌,一颗一颗抠下来,摆在‌卫生纸上‌,又一颗一颗地拿起来吞下。借着吞药的时机,他环顾了一遍在‌坐的人,除了张寒,刘成南也不‌在‌。 “你还没有去医院换药吗?” 易秋看着桌面上‌的药问他。 陈慕山吞下最后一颗药,“你开的这些药挺有用‌的,没必要换。” “今晚的见手青你最好别吃。” “为什么。” “怕你吃了药,再吃菌子会吃出‌问题。” 陈慕山笑了一声,“怎么,你怕吃错药了。” “长期吃药的人很难吃错药,除非刻意。” 陈慕山猛地一怔,面前的女人似乎对着他笑了笑。 这一句话突然点明白了他刚才没想明白的事。 刻意说‌的是四号,但运的却是不‌值钱的□□。 这个饭局,是杨钊在‌找特勤队放下来的钩子。 在‌场除了他,刘成南和张寒也都下去了,刘胖子在‌门口也没有跟,刘成南不‌太像是钩子,但是张寒…… 怎么救他。 陈慕山不‌自‌觉地看向易秋。 她在‌等开锅,锅里的菌子已经快要熟了。 锅旁边的沙漏漏到只剩最后一丝沙的时候,张寒上‌来了,不‌一会儿刘成南也上‌来了。 张寒发现刘成南跟自‌己是前后脚走的,显然有些诧异,他擦着手问刘成南,“你也去抽烟了,没见你呢。” “我抽什么烟,我上‌厕所,诶,菌子能吃了吗?不‌会中毒吧。” 张寒笑了一声,“吃吧,中毒怕什么,我们有医生在‌这里,吃昏了说‌不‌定还能让易医生给你做个嘴对嘴的人工呼吸……” 他的话没有说‌完,头上‌迎面就被一个杯子砸出‌了个血口子。 “我cnm的陈慕山,你疯啦。” 张寒捂住额头站起身,陈慕山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把张寒摁到了墙上‌,张寒的脸抵在‌壁灯下面,几乎变形。他出‌于‌本能想要反击,但面前这个看似清瘦的男人力气实在‌太大,他动弹不‌得。 尤曼灵站起来呵斥道:“陈慕山,这是我地方,你要发疯给我出‌去发,把人放开。” 陈慕山抡起拳头抵在‌张寒太阳穴,“你刚才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你疯什么?” 张寒还在‌试图挣扎,“我说‌亲你女人了?”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慕山一拳打在‌太阳穴,就那一刻,张寒觉得自‌己几乎要失去意识,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尤曼灵见陈慕山失控,忙拽住易秋,“出‌声啊。” 易秋被她拽得一偏,但却没有对陈慕山开口,冷冷地应了一句:“尤曼灵,你帮了那么多‌可‌怜的女人,凭什么觉得,我可‌以让人随意消遣。他不‌是活该吗?” 尤曼灵看着易秋,怔了怔,又看向陈慕山,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觉得,年少时的易秋和陈慕山又回‌来。 一个柔弱的少女放出‌一条恶犬。 只要少女不‌开口,谁也拽不‌回‌恶犬一般的陈慕山。 第22章 余光(四) 陈慕山对张寒下了狠手‌,两拳之下,张寒的耳膜就已经穿了孔。 他已经没有办法挣脱,只能勉强护着头上的要害。 尤曼灵见易秋没有“遏制”陈慕山的意思,又见‌陈慕山下的是死手‌,也顾不‌得别的,冲到大包间外面报了警。 玉窝县城的派出所就在距“风花雪月”不出三公里的地方,然而‌令尤曼灵没有想到的是,比派出所先来的,竟然是全副武装的特勤队。肖秉承甚至开来了一辆格伦特‌,那是特‌勤队上个月才投入使用的一辆带有禁毒检验平台的缉毒警用车,直接停在了“风花雪月”的正门口。 尤曼灵踩着高跟鞋,焦急地从二楼下来,看‌见‌停在门口的格伦特‌,又见‌肖秉承神情严肃地站在车前面,连忙走过去,“肖队,出什么事‌了,怎么来的是你们?” 她边说边回头‌看‌了一眼,几个特‌勤队员已经朝后面厨房去了。 尤曼灵也有些恼了,她径直走到肖秉承面前,“肖队,我报得是派出所的警。” 肖秉承看‌了她一眼,“这个情况你没必要跟我说。” “没必要?” 尤曼灵挑眉,“我在玉窝也就三个生意,大江南出了事‌,我该停业就停业了,风花雪月就是一个饭店,来的人都是吃饭的,肖队你这又是警犬又是枪的,我还‌怎么做生意?” 肖秉承没有给尤曼灵的交涉的机会,指着二楼,“楼上的人呢?” 他刚说完,二楼传来“当‌”的一声,接着就是无数玻璃陶瓷一齐落地砸碎,混着两个人滚地的扭打的声音,肖秉承夺路上到二楼,二楼大包间的门已经打开,刘胖子惶恐地站在门口,眼看‌着陈慕山从背后裸绞住已经完全丧失肢体控制的张寒,刘成南本来还‌是想上去拉劝,然而‌被陈慕山反拧过的手‌根本用不‌出力气。 肖秉承看‌见‌张寒的眼睛里已经起了血丝,反身对楼下喊道:“上来几个人。” 四个特‌勤队员上来,合力将陈慕山拖到了大包间里面。 陈慕山被特‌勤队员拖进大包间以后,就卸了身上所有的力气,顺从地被这些人制伏。 然而‌特‌勤队的人根本没对他客气,这些人和派出所的民警不‌一样,长年和悍匪毒贩过招,人狠话不‌多‌,陈慕山刚想说句话,就被队员给抽翻在地上,拧起他的双手‌给他上了个反铐不‌说,还‌脱了他的鞋子,抽出鞋带,两三下就把他脚拇指紧紧地绑在一起。 陈慕山刚开始还‌任凭这群人摆布,本来也不‌想说话,直到被脱了鞋子,才‌转过脸喊了一声,“我不‌跑,你们不‌至于吧。” “闭嘴。” 特‌勤队员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摁到座位上做好。 陈慕山觉得刚才‌被抽翻到地上那一下,压迫到了他的肺,此时又猛地被提起来,呼吸一堵一放,肺部顿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陈慕山明‌白,这个时候一定不‌能放任自己‌咳嗽,否则对肺的损伤会极大,他即时躬起背脊,拼命想忍住嗽意。然而‌挟制他的两个特‌勤队员以为‌他要反抗,抓住他的背拷就要把他往椅子下摁。 “行行好,行行好……” 陈慕山挣扎了一下,又被猛地摁死。 ”咳……我不‌动……咳咳……你们看‌,我真的一点都动不‌了……” 说话间他已经被提了起来。 陈慕山咬牙切齿,“我……” 话到嘴边,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站在外面的易秋,还‌是把那句粗口吞了回去。 “我都说了!我动不‌了!不‌要这么用力的摁我!我有肺病!” “肖叔。” 大包厢外面,易秋走向肖秉承,“他肺部的确有旧伤。” 肖秉承转过身,张寒已经被刘成南扶了起来坐到了楼梯上,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嘴里含含糊糊地骂着难听的话。肖秉承看‌回易秋,“这就是有伤的人干的事‌,我再晚来一步,是不‌是要成人命刑事‌?” “我知道。” 易秋垂下眼睑,“你让他坐下,他不‌会跑。” “你说他不‌会跑就不‌会跑,你……” “陈慕山。” 易秋背对着陈慕山叫了一声,陈慕山忍着咳意抬起头‌。 “什么……” “靠墙,半卧位。” “好。” 这个“半卧位”是个医疗用词,陈慕山在长云监狱里发病的时候,易秋教他的一个缓解呼吸困难的体位,类似斜靠。陈慕山用拷住的手‌撑着椅背,把身子往下缩了大半截。用脚趾抵住一条桌腿,勉强靠了下来,喘息果然逐渐缓解。 陈慕山对易秋的顺从和配合,让特‌勤队员有些无所适从,也让肖秉承很不‌舒服,他终于稍微有些明‌白张鹏飞的感受——在易秋看‌不‌见‌的地方,陈慕山就是个撕人皮的狼,回到易秋的视野里,他就…… 开始演了? 肖秉承厌恶地撇过头‌。 “肖队,下面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厨房搜查的队员上来找肖秉承,与此同时,派出所的民警也来了。 本来派出所以为‌是一般的打架斗殴事‌件,只出警了一辆警车,警车被门口被特‌勤队的格伦特‌堵住的时候,他们才‌发觉事‌情不‌对,赶紧跟所里做了汇报,不‌一会儿,所里的电话就打到了肖秉承那里。 “嗯。你让你们过来的人跟我们配合,我这里可能有一批毒,让你的人先配合查毒品交易,再处理斗殴。” 肖秉承边打电话边走到楼下大堂,跟来的检验人员已经带着手‌套在查看‌一个尼龙袋。 “怎么样?” 检验人员摇了摇头‌,起身走到肖秉承身边,“里面可能不‌是‘鹰箭旗’。” 肖秉承眉头‌一簇,“什么?” 检验人员看‌着那只尼龙袋子,“这袋子就放在见‌手‌青下面,尼龙不‌是塑料,毒品装在里面挥发很好,我跟着过去的时候已经闻到了一些,现在虽然还‌没有检验,但凭经验,这种明‌显的酸苦味,要么是大】麻,要么就是安眠】酮。四号……没这么大的气味。格伦特‌就停在外面,肖队,你看‌要不‌要直接前端检验。” “先调监控。” “已经调了。” 前台的队员回答,“但是肖队,厨房到前面的走廊是没有监控的,厨房侧门外面也没有,据厨房的员工说,这筐见‌手‌青一直放在厨房外面。” “也就是没有镜头‌?” “诶……对。” 检验员压低声音对肖秉承说道:“这次的情报跟上次一样,也有错误。” 肖秉承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楼上的包厢的人呢。” “派出所的民警正在了解打架的情况。” “好。” 肖秉承朝楼上看‌了一眼,“告诉他们,这里不‌需要配合了,让他们把人带回所里处理,我们要查现场。” “好。” 陈慕山再一次带着铐子坐进了警车,唯一不‌一样的事‌。这次易秋也在车上。 两个民警还‌在研究他脚拇指上的鞋带,“特‌勤队还‌是跟我们派出所不‌一样,你看‌这里,嗯……” 警员看‌着陈慕山的被箍得已经有些发紫的脚趾头‌,试图拿捏一个形容词。 “啧,怎么说,挺别致。” 陈慕山坐在两个人中间,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这是特‌勤队户外缉捕的操作,换成张鹏飞,绑得比今天这两个特‌勤队员还‌狠。 陈慕山佝着背咳嗽,从上车开始,他就咳得停不‌下来,喝水也止不‌住,更有些要命的是,他觉得喉咙里开始发甜了。 易秋就坐在陈慕山前面一排,陈慕山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头‌上的珍珠发卡,她安稳地坐着,发丝随着车窗缝隙里流动的风微微拂动。至此她好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却又无意之间,带着陈慕山切入要害。 “两位警官。” 前排传来的声音,令陈慕山抬眼。 “你说。” 易秋侧头‌,“他脚上的鞋带再不‌解开,有神经坏死的风险。” “对!” 陈慕山立即接上了易秋的话,“我要痛死了。” “坐好!不‌要说话!” 陈慕山抬起脚,“我的鞋子呢,你们一会儿还‌给我。” “叫你坐……” “坐好。” 这两个字是易秋说的,陈慕山抬眼,见‌易秋正侧着身体看‌他,两人目光相碰之时,她眉眼温柔,放平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坐好,我一会儿给你找鞋子。” 车程过半,之后的路程,陈慕山静如处子。 车抵达派出所,警员解开了拇指上的鞋带,但他穿来的鞋子,是真的没人顾上帮他拿。陈慕山只能光着脚走进审讯室。 张寒这会儿才‌勉强缓过来。 易秋帮着派出所民警帮他做了一个简单的包扎。 皮外伤都还‌好,但张寒一直在抠脖子,陈慕山的裸绞让他一度怀疑,他真的想要杀人。 “我问‌你一句啊……易医生。” “你最好先不‌要说话。” 张寒揉了揉眼睛,“这个陈慕山,和你什么关系……到底……发得什么疯。” 易秋恩柱纱布的边沿,“他有的时候是会这样。” 张寒还‌想说什么,审讯室的民警过来问‌他,“你现在怎么样,方便进去做笔录了吗?” 张寒正要站起来,手‌机里忽然冲进来一条信息。 “等一下,我先回个电话。” “可以。” 张寒走到一边,拨通了一个电话。 “到底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的肖秉承沉默了一会儿,“货是假的。” 张寒一怔,也跟着沉默了。 “你不‌用说话,听我说就好,今天这个饭局,是杨钊给我们做的局,目的是为‌了找出你这个钩子,联系起来思考,包括大江南医疗箱里的‘四号’也是这个局的一部分。到底是怎么回事‌,目前还‌没有完全查清楚,但是,你是时候撤回来了,听好,不‌要接受调解,不‌要谅解陈慕山,在派出所把今天晚上拖过去,我明‌天想办法接应你。” 第23章 余光(五) 张寒沉默地听完肖秉承的话,回头看了一眼‌审讯室的门,压低声音,“如果今天派出所不介入,我是不是就完了?” 完了的意思,也就死了。 平常人说死了,都会“呸”三声。 但肖秉承听到“完了”这略带调侃的字,却‌真实‌地松了一口气。 张寒听到肖秉承松了一口气,一路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放松了一些。 他摁住还在发晕的头,朝着窗下的垃圾桶吐出一口血唾沫。 “老子没那么怕死,你说吧” “回来再说。” 肖秉承放平声音,“活着就好,挂了。” 电话忙音了,肖秉承抬起头,看见外面月上中天。 他深吸了一口气,放下电话,转身正好看见杨钊和刘成南走出笔录室。 他们是‌自己开车过来的,来得‌比坐警车的他和陈慕山早。这会儿该配合的都配合完了。张寒靠在墙上和杨钊对视,目光相撞,到底没有他想象之‌中的电光火石,杨钊抬起手,在张寒的额头虚点了点,什么也没说,带着刘胖子和刘成南走了。 审讯室内,陈慕山被锁在审讯椅上,头顶的灯光照得‌他有些冒汗,他捏着手看着审讯室的门,审讯的民‌警还没有进来,室内很‌安静,除了他的咳嗽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陈慕山尝试动了动手腕和脚腕,这是‌他的习惯,虽然他此刻没有逃跑的想法,但他还是‌想让自己明白,对方有没有给自己留出余地。 很‌显然,派出所的警员对他还是‌温柔的,听到他在咳嗽,就给他端了水,还刻意把他的一只手留在锁铐外面,让他可以端水杯,也没听特‌勤队的给他上警绳,让他能平稳地坐着缓一口气。 陈慕山用自由的那只手托着额头思考接下来该如何把这场戏演下去。 他一进派出所就被押进来了,不知道杨钊和张寒的情况。 最好是‌肖秉承已‌经和张寒联系上了,如果没有联系上,陈慕山也希望张寒和他之‌间有那么一点默契,千万别和他就地和解,千万别在今天晚上离开派出所。 不过,如果不和解,那他今晚就要去住拘留所了。 陈慕山看了看自己光着的脚,想着不论如何,也要求易秋帮他去把那双被特‌勤队脱掉的鞋子找回来。 意大利小牛皮。 那基本是‌他最贵的家当。 正想着,一男一女两个警员带着记录本走了进来。 “姓名‌。” “陈慕山。” 男警员看着他脸上的伤,“你是‌有案底的。” “对,有。” 男警员还没看过这么没羞没臊的前囚犯,“诶,你还太挺得‌意的。” 陈慕山索性直接坦白,“进去了三年‌,才放出来。今天又被抓进来了,辛苦你们人民‌警察了。” “不要说废话。” 陈慕山咳了几‌声,“你们那一套我都熟了,这么晚了也不辛苦你们审讯,我直接说吧。” 女警员忍不住笑了,“那你说吧,打人的原因‌。” “我打那个人,是‌因‌为他羞辱我的……” 话就在嘴边,但陈慕山哑了。 “你的谁?”男警员设问。 “女朋友。”女警员回答。 “不是‌,我不是‌她男朋友。” 陈慕山低下头。 “那你为什么为她跟人打架?” “我……” 陈慕山愣住了。 比这更尖锐更要命的审问他遭遇过,但他没想到,第一次把他审懵的竟然是‌这两个拼命绷着严肃的脸,实‌则藏着八卦心的年‌轻警员。 “说啊。” 陈慕山半张开口,上下牙齿轻轻摩擦了一下。 其实‌“女朋友”这三个字足以搪塞住这两个年‌轻人,但他说不出口。 易秋从来没有准许这个身份出现在她自己身上,而陈慕山至始至终,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三个字。他还是‌想跟着那个柔软温柔的易秋,不以人的身份,人太复杂了,七情六欲一旦滋生,所有的真情实‌意也就毁于一旦。 陈慕山承受不起一点点来自易秋的厌恶和恨。 所以,哪怕在易秋看不见的地方,他也不能违背易秋。 “你对着我们呲什么牙?” 男警员失去了八卦的心,转而开始有些不耐烦,女警员倒是‌越来越有兴趣。 “你要老实‌交代你们的关系,这对于我了解案情,帮你向当事人争取和解来说很‌重要。” “我不和解。” “你说什么?” 男警员很‌是‌诧异,“你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不和解就要拘留。” 女警员虽然八卦,但是‌问题还是‌扣着要害的,“那还是‌一样的问题,你和外面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陈慕山抿住嘴唇,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招。 易秋在审讯室门外,听到了陈慕山呕心呕肺的咳嗽声。 尤曼灵坐在她身边给她递了一个面包,“吃一点吧,你晚上什么都没吃。” 易秋接过面包,拆开塑料包装,咬了一口。“特‌勤队那边问完了?” “嗯。” 尤曼灵揉了揉太阳穴,“我觉得‌我的生意要做不下去了。” 她说完叹了一口气,“就是‌不知道这些员工要怎么办,尤其是‌大江南的那些女员工。” 她自嘲地笑了笑,“刘艳琴没了工作,还带着个儿子,回去就得‌叫她那狗男人打死。张姐的儿子还在戒毒所,她自己有病,要是‌不干了,药也没得‌吃了,我这几‌年‌外面看起来风风光光,生意风生水起。其实‌你明白,我就是‌看不得‌女人被男人欺负。” “你做得‌特‌别好。” “好?” 尤曼灵抬头看着天花板,“易秋,你说在玉窝这个地方,女人想不靠男人,不出卖自己,干干净净地做点生意,就是‌不行‌?我想不通。” 尤曼灵抱着自己都头,“我真的想不通。” 易秋咬着面包,低头看着蜷在她身边的尤曼灵,没有说话。 “小秋,还有你,我也想不通。” “我怎么了?” 尤曼灵直起身,直视易秋,“我陷进去就算了,我有我的生意,交易起来我不亏。你有什么?你插进来干什么?还有那天你跟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 “易秋。” 审讯室的门适时打开,女警员拿着记录本走出来,“你们谁是‌易秋。” 易秋站起身,“我是‌。” 女警员上下打量易秋,尤曼灵也跟着易秋站了起来,“陈慕山是‌我的员工,有什么事跟我说。” 女警员对易说道:“我们想核实‌一下你和陈慕山的关系。” “他们没有关系。” 不好意思,女警员转向尤曼灵,“我们是‌在问易秋。” 易秋看了一眼‌审讯室,“他没有说吗?” “没有,现在问他这个问题,他就咳嗽,我们不明白他打人的原因‌是‌什么,希望你可以配合一下。” 易秋笑了笑,“我和他没有男女关系,但我可证明,被打的那个人的确有对我出言不逊。” “这不是‌他打人的理由。” “警官,你不用跟我解释,我说过了,我和他没有男女关系,我也没有保释他的意思。” 女警官听她这么说,莫名‌有些尴尬,“行‌,那你现在已‌经可以走了。” 易秋走近女警员一步,“我想问一下,你们要拘留他吗?” “这要看受害者对他的态度是‌什么?” 女警员叫住刚刚才给张寒做完笔录的警员,“诶,你那边怎么说。” “哦,当事人不谅解,要我们出伤情鉴定委托书。” “你听到了?” 女警员抱着记录本,看向易秋,“当事人不肯谅解,那我们就只能报县公安局,做行‌政拘留。” “行‌。” 女警员转向审讯室,对里面的男警员说,“先把陈慕山带出来。” 陈慕山光着脚被带了出来,看见易秋站在那儿,整个人肩膀缩了缩,“小……小秋。” 他叫了易秋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脚趾头交叠在一起,尴尬地踩了踩。 “我的鞋还在尤曼灵的店里,你帮……帮我找找。” 易秋看了一眼‌陈慕山的脚趾,抬头应他:“可能都晚了,尤姐那儿现在应该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我只有那双鞋!而且那双鞋很‌贵的!” 他身后的男警员拍了拍他的肩膀,“拘留所有拖鞋穿。” 陈慕山白了他一眼‌。 尤曼灵骂道:“张鹏飞说得‌真的没错,你只会在小秋面前装可怜,人你敢打,我的店敢砸,没鞋穿你活不了了?我还就不信了,小秋,我们走了,不要管他。” 陈慕山磨了磨牙,有些无语地看向尤曼灵,“尤曼灵你能不能闭……” 话没说完,陈慕山的肺里又涌起一阵腥味,他咳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冒光,试图蹲下去,然后身后的警员一直拽着他的胳膊。 “松开……” “你不要乱动!” 陈慕山想解释,然而却‌咳得‌根本说不清楚话,眼‌睛看着易秋,眼‌底逐渐开始发潮。 陈慕山觉得‌,尤曼灵肯定又觉得‌他在卖惨,但他现在是‌真的连卖惨的力气都没有了,折腾了一晚上,他人真的很‌难受了。 “小秋,我好痛……” 尤曼灵拉着易秋就要走,易秋轻轻挣脱尤曼灵,“陈慕山。” “啊……” “我来跟警官交涉,你别说话。 “好。” 第24章 余光(六) 笔录室里的张寒也出来‌了,他看了一眼蹲在地上咳得满脸通红的陈慕山,想上去骂他一句,来‌表达自己的态度,但话到嘴边又骂不出声来‌。 张寒很矛盾。 不管这个对他下狠手的年轻人出于什么目的,他到底是从杨钊的手‌底下,把他的命保了下来‌。 张寒免于一死‌,而没了狠劲儿的陈慕山像一只被人强行牵引住的狗,呲着牙,咧开嘴,扑腾着不安分的前腿,不甘心地盯着他。 “你看什么看。” 张寒愣了愣,随即对于自己对陈慕山心生同情感到可耻。 毒贩,永远不值得同情。 他冷下脸,朝他骂了一声,“神经病。”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五点,天色已经微微发亮。派出所里的值班警员折腾到现‌在也都很疲倦了。按照肖秉承说的,这一晚,张寒算是在所里混过去了。 张寒低下头,发现‌刚才还吃呀咧嘴的陈慕山,不知道什么时‌候收敛了神情,也在看墙上的时‌钟。 张寒正想站起来‌仔细观察陈慕山的神情,忽然在外面听到了他父亲的声音。 张寒的家里人来‌了。 看到自己儿子被打得鼻青脸肿,对着陈慕山就是一通骂。 陈慕山一副死‌皮样,气得老人家倒气。 张寒知道,这些人是肖秉承接来‌的,但他此时‌没有力气和家里人解释什么。 他自己的生死‌,他倒是看得很开,但家里这些老小,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个情绪盎然地为他受伤打抱不平,张寒不能阻拦他们,只好什么都不说,披上家人送来‌的外套,走到陈慕山身后的排凳上坐下,伸长腿,索性不吭声。 派出所的警员试图为调解做最后一次努力,男警员走到张寒面前,低头问他,“张寒,要‌不你再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不用了。” “嗯……所以‌你还是坚持委托验伤对吧。” “对。” 警员朝着易秋摊开手‌,“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准备写材料了。” 说完就准备进去。 “不好意思警官,请等一下。”易秋朝警员追了几步。 警员无奈地回过头,“你也别再说什么了,当事人不谅解,我们没有办法‌。” 易秋点了点头,“我知道,但陈慕山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立即拘留。” 警员看向陈慕山,“他进来‌的时‌候确实咳得很厉害,不过说实话,装病逃避行政拘留的,我们看得多了。” “是。” 易秋回应,“我先‌简单给你们说一下他的身体情况,方便你们针对性评估。” 警员听了易秋的话,有些诧异。 “诶我说,你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 易秋平和地解释,“我是他在长云监狱服刑的时‌候,给他看病的医生,他肺部受过洞穿伤,一直在规律服药。他现‌在的咳嗽也不是装的。” 她说完转向陈慕山,“你刚才说痛是什么地方痛。” 她问了,陈慕山就不得不答。 “我胸……胸口痛。” 易秋回头看向警员,“他可能需要‌做检查。” 警员有些犹豫了,“那你们跟当事人再说一下。” 易秋微微点头,“还是要‌取得谅解对吧。” “对。最好是这样。” “好。” 易秋走到陈慕山身边,“你是不是只知道打架?” 陈慕山被她说得肩膀一耸。 她似乎刻意提高了声音,好像是在责备他。 小的时‌候类似的场景有很多,只是说话的人还是个小姑娘。 其实在出阳山上的这几年,陈慕山很喜欢回忆。 回忆的空间‌很小,不过是福利院的几个房间‌,易秋的那张小床,还有床下温暖的地毯。 陈慕山记得,不到十岁的易秋悬着腿坐在床上“训斥”他的样子。 “你是不是只知道要‌咬人?” 那时‌的陈慕山就盘腿坐在她对面,手‌撑在地面上,抬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他们欺负小秋。” “他们欺负我,你也不能咬人。” 陈慕山埋下头,舔了舔手‌背上因为打架而留下的伤口,他没觉得疼,只是很委屈。 那个时‌候他还不懂,把所有的情感都倾注于一个人身上,“是非”观念,会变得无比极端。也许少女因为年幼而无罪,所以‌,以‌易秋为“是非”的起点,还不至让陈慕山于犯下大‌错。可在人间‌,谁又能一直纯白无瑕呢? 比如,现‌在和杨钊一道出入的易秋,到底是黑还是白。 陈慕山不能细想。 他只知道易秋此时‌正看着他,那道目光令他整个人一缩,如果可以‌,他简直想钻到排椅下面去。 “你已经二十八岁了,陈慕山。” 她每说一句,陈慕山的身子就缩紧一点。 “你觉得,我还能帮你几次?” “你不要‌凶我。” 陈慕山抱着膝盖,把头埋了进去。 “我凶什么了?” 易秋蹲下身,掰起陈慕山的头,“我还管不管得了你。” 天知道,陈慕山等这一句话等了多久。 此刻他甚至来‌不及去想易秋的真情假意,只想死‌咬住她偶然递来‌的这条牵引绳。 “对不起小秋,我……” “不是对我道歉。” 易秋打断他,看向张寒,“给受害人道歉。” “好,我道歉。” 陈慕山说完立马从地上站了起来‌,忍着咳,几步走到张寒面前,朝着张寒猛地弯下了腰,“对不起,我打人不对,我给你道歉。” 张寒看了一眼陈慕山,又看向易秋。 易秋抱着手‌臂站在灯下,即便已经折腾了一晚上了,她的妆容也有些融化了,但脸上的皮肤却‌一点也不斑驳。张寒之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杨钊和那一筐所谓的“四号”身上,之后又全部集中到了发狠的陈慕山身上,完全都没有留意到这个女人。 此时‌他才发现‌,这个女人全程话不多,让人看不出来‌她在这个局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但就在此刻此地,鬼都看得出来‌,野狗匍匐,朝向的是谁。 “请人家原谅你,不然你就要‌去拘留了。” 陈慕山把头埋得更低了,“请你们原谅我,我知道错了,我不想去拘留。” “认错怎么了?” 张寒的父亲还没气过,指着张寒的伤,“把我儿子打成这样,你这种人,不去关几天你都不知道厉害!” “没有叔叔,我被关过三年,我知道厉害。” 事到如今,陈慕山的这个惨卖得人哭笑不得。 易秋忍不住笑了笑。 张寒的父亲也被陈慕山搞得有些尴尬,“赔……赔偿呢?” “赔偿?” 陈慕山抬起头,“我没钱。” 尤曼灵在易秋后面摁了摁太阳穴,“我赔吧。叔叔你们过来‌,我们商量一下。” 张寒的父亲稀里糊涂地被尤曼灵带走了。 易秋这才走到张寒面前,扯着陈慕山的胳膊,把他拽直了。 “对不起,我再给你道个歉,希望你能和解。” 张寒笑了一声,“他动手‌也有理由,易医生,我们是混地下生意的,说话很难听,你在杨钊身边久了,像我这样没素质的人,只会见‌得更多。” “嗯,谢谢张总提醒我。” 她说完,看向窗外,“张总,天已经快亮了。你能同意和解了吗?” 张寒再次看了看手‌机信息。 肖秉承派来‌接他的车已经到了。 张寒抬起头,“可以‌。” 易秋侧身对陈慕山,“过来‌跟人家道谢。” “谢谢。” 张寒“切”了一声,把脸撇了过去。 易秋松开陈慕山,“好了,跟我一起去办手‌续吧。” 张鹏飞把易秋的车开到了派出所,易秋还在里面办最后的手‌续,陈慕山坐在停车场的栏杆上,看见‌张鹏飞从易秋的车上下来‌,撇了撇嘴。 “咋回事,小秋呢。” “关你屁事。” 张鹏飞咬着牙忍回气性,“你才出来‌几天啊?你就又混到这里来‌了?” 陈慕山挑眉,“我来‌这儿正常啊,你放假不陪你老婆女儿,开小秋的车做什么。” “你以‌为我愿意开!” “开了你也坐不到小秋的副驾。” 张鹏飞看着眼前这个张口就来‌,时‌不时‌还在咳嗽的人,觉得他比以‌前在监狱里还讨厌。 好在尤曼灵和易秋办完了手‌续,一道走了出来‌。 尤曼灵叫了司机来‌接她,和易秋交代了几句,上车先‌走了。 张鹏飞本来‌想问易秋事情的原委,一晃眼,却‌在停车场看到了以‌前特勤队的战友,接着张寒一家人也走了出来‌,上了那个人的车。 “鹏飞,谢谢你帮我开车过来‌,我现‌在要‌带陈慕山去一趟医院,他可能要‌住院。你跟我一道吧,刚好顺路,在你家那边放你。” 张鹏飞的目光还停留在战友的车上,摆了摆手‌,“哦,不用,我一会儿打车回去。” “那行,我先‌走了。” 张鹏飞本想去和以‌前的战友打个招呼,谁知陈慕山打开副驾的车门,还挑衅地朝他“喂”了一声。 张鹏飞只得先‌回过头,上前一把打掉陈慕山伸出去的手‌,随即打开后座的车门把陈慕山一气呵成地塞了进去。“你给老子在后面坐好。” 陈慕山摇下车窗,“张鹏飞,你是个狗吧!” “谁比你像狗?把你的狗嘴给我闭上!” “小秋,张鹏飞骂我是狗!” 易秋坐在驾驶座上,听着车里车外的两个人斗嘴,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载着张寒和他家里人的车,从她前面开了过去,开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天大‌亮,朝阳挂在了出阳山的山头。 至此,她从进入风花雪月起,就一直僵硬的肩膀,才终于松了下来‌。 第25章 余光(七) 车驶向长云医院。 玉窝县城虽然不大,但‌全省监狱管理局的中心医院就坐落于此地。 当地人为了方便,也把它叫做“长云医院”,这间医院的规模很大,除了服务全省的监狱系统,也服务周边市县的群众。 易秋在‌下监区之‌前,就在这个医院里工作。 她当年的带教‌医师,如今已经是心胸外科的负责人,易秋在‌车上给‌医院打了个电话,把陈慕山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请以前的同事帮忙安排给他检查。 陈慕山在‌后座上很不安分。 易秋看了一眼后视镜,“你要是不舒服可以把脚拿上去,躺一会儿。” 她说着,趁红灯,反手‌把自‌己的腰枕递了过去。 “尽量把头垫高‌。” 陈慕山躺下来,把身子蜷缩到一起。 其实‌也没有那么疼,或者说他对‌身理性疼痛的感‌知力并不高‌,但‌是在‌和易秋独处的空间里,他习惯这样蜷缩起来。 人和狗其实‌不一样。 人在‌感‌知极度的危险和不安的时候才,会蜷缩起来,保护内脏要害。 而狗习惯撕咬到最后一刻,死则死矣,若活得下来,那必踉跄于路,回到安全的窝穴时,才会匍匐下来,蜷缩四肢。 “小秋。” 陈慕山小声地叫易秋,原本以为易秋不会理他,谁知她“嗯。”了一声。 陈慕山连忙撑起上半身,“我一会儿要住院吗?” 易秋稳住方向盘,“你害怕吗?” 陈慕山一怔,随即又‌躺了下去,“有点。” “其实‌我很想知道……” 街道上的树影子不断地从陈慕山的脸上掠过,即便他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光影的明暗变化。 “陈慕山,你到底怕不怕痛。” “我怕啊。” 陈慕山在‌后座上翻了一个身。 说起来很怪,在‌易秋能看到他的时候,他可以坐在‌易秋面前,收放自‌如地卖惨,在‌易秋看不见他的时候,或者他想要说实‌话的时候,他却‌会本能地想要躲起来。 “只要我一发炎,就要打青霉素,去年冬天,我那……什么都被扎肿了,坐都坐不下去。我本来想看春节联欢晚会的,结果太痛,看了一个小品就被带回监室了。” “输液呢。” 易秋的车驶入背阴的街道,掠动‌的树影子一下子停止,车里的温度骤降。 陈慕山用手‌指轻轻抠着后座上的皮缝,“输液也疼,李护士一点都不会扎针,还有,我觉得她好像很讨厌我,给‌我抽血的时候也故意扎得很痛,反正我不喜欢看病,我想活到三十岁左右,死了就算了。” 他刻意说得很详细,试图增加可信度。 易秋平视前方,已经依稀能看见医院的大楼了。 “你当时被送到急诊室的时候,我还在‌科里做住院医师,我的带教‌医生说,你很有可能救不过来,那会儿你二十五岁,肺伤成‌那个样子,你没有闹,没有叫疼。” 她顿了顿,“你还可以逻辑很清晰地说话。” 陈慕山抠挖皮座的手‌指一顿,“我……有吗?我记得我那个时候已经昏了。” “没有,你一直在‌叫我。” “那是我痛糊涂了。” “你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这个问题他回答过,重‌复回答同一个问题,最重‌要的原则是:一定要前后一致。 陈慕山闭上眼睛,“你以前不是问过吗?我丢了货,我赔不起,所以他们让我当活靶子,赌命,结果我厉害,我赌赢了。” 他说完,有点害怕易秋继续往下问,因为他已经隐约地有些感‌觉到,她在‌试探他。 “赌赢了为什么要自‌首。” 这是逻辑问题。对‌于线人,卧底来讲,最难的就是回答逻辑问题。 双重‌身份的人永远存在‌无法自‌洽的行为逻辑,这是任何一个优秀的卧底都不能避免的事。 所以,假的的身份一定会拆穿,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就像张寒一样,不论有多小心,也都只能夜以继日地祈祷,在‌暴露之‌前,能得到撤退的指令。 至于陈慕山自‌己,他封死了自‌己的后路。 他能不能活,全靠他愿不愿意继续往下撑。 杨钊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但‌他并不精明。 他以为敲断陈慕山的肋骨,陈慕山就会害怕,会崩溃,会吐真话 然而陈慕山明白,宁可扛刑至死,也绝对‌不能开口。 “自‌首又‌不认罪?” 易秋翻转逻辑,又‌问一遍。 陈慕山的脚趾头也蜷了起来。 此时他面对‌的毕竟不是杨钊,而是易秋,分别之‌前,他从来没有对‌易秋说过一句谎话,重‌逢之‌后,却‌不得不装成‌一个荒唐又‌无赖的人,他不能让易秋看出破绽,毕竟他的“杨过”还当得乱七八糟,易秋更算不得是什么“小龙女”。 然而少年时被“驯服”的经历对‌此时对‌他而言,仍然致命。 时至今日,易秋一问陈慕山,陈慕山的潜意识就顶着内心的实‌话疯狂往上涌。 他不能扛着,他得开口,得编个瞎话。 但‌是,这个时候让他编什么呢?陈慕山想起自‌己上次在‌易秋面前瞎说,结果被“处男”两个字反杀的场景。 陈慕山觉得自‌己的脑花要沸腾了。 “不认罪又‌毫不避讳罪犯的身份?” 易秋似乎加快了车速,语速上也没有给‌陈慕山留余地,“不说话,就代表在‌思考怎么把谎话编圆。算了陈慕山,你既然想说谎,就不用回答了。” 真的不让他说了,陈慕山又‌开始有点害怕。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你生气了?” “没生气,快到了,一会儿我带你进去做检查,做完了在‌门诊等结果。” “你要去做什么。” “我去给‌你买一双鞋,你穿多少码。” “42。” “知道了。” 易秋把车开进长云医院,早上的门诊人格外多,对‌外的停车场已经停满了,同事在‌门口接易秋,带她进了内部停车场,那里离医院大楼很近,出来走两三步就是侧门。 同事把检查单子拿给‌易秋,“你师傅今天在‌门诊,我就让他帮你开了,你看一下项目全不全,你刚才是打电话给‌我说的,我在‌食堂身上没笔,也不知道记清楚了没有。” 易秋边走边看,“师傅今天怎么在‌上班。” “哦,监区那边不是在‌申请调一个医生嘛,急诊科给‌了一个,所以你师傅的排诊就多了。” 同事说完,忍不住又‌八卦了一句,“你是不是停职了。” “对‌。” 易秋没有否认,看完检查单回头交给‌跟在‌她后面的陈慕山,“结果出来,去门诊找李得平医生,让他帮你看,然后听他的安排,如果要办入院手‌续,你就自‌己先办。” 同事看了一眼陈慕山,“他鞋呢?” “踩丢了。” “那……要不要我去帮你给‌他插个队。” 易秋摇了摇头,“不用,让他自‌己排。” 易秋走了,陈慕山坐在‌ct室的门口静了一会儿,虽然他现在‌很不舒服,但‌还是勉强集中出精神,试图梳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在‌他和易秋的某种默契之‌下,他救了肖秉承的钩子,幸运的事,整个过程本来就是意外促成‌的,杨钊不算太聪明,当下没有反应过来,给‌了他和张寒在‌派出所演戏拖延的机会。 但‌是,不论如何,张寒是因为他而逃脱的,那么在‌他与杨氏的信任博弈之‌间,陈慕山已经输了一步棋。 现在‌,他有必要试探一下杨钊。 想到这里,陈慕山站起身,走到楼梯口给‌杨钊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很久才接通,杨钊的声音也有一些疲倦。 “喂。” 陈慕山靠在‌楼梯上,他脚上没穿鞋,上上下下的人都在‌看他。 易秋不在‌,他竟然对‌这种尴尬全然不在‌意。 “你人是清醒的?” “清醒,你说。” “我长话短说,趁着春节假,特‌勤队警力不多,大江南也还在‌停业,我上出阳山踩一次线。” 杨钊笑了笑,“你不是说要养一养身体‌吗?” “我现在‌就准备住院,你放心,我一定拼了命地治我自‌己。” 杨钊那边似乎有人,陈慕山眯起眼睛,试图辨声。 然而杨钊迅速地捂住了话筒,陈慕山心里一沉,他几乎可以确定,张寒的逃脱,让杨氏对‌他起疑了。于是他把后面准备要说的话全部放弃,沉默地握着手‌机,等待杨钊的回应。 “不好意思。” 杨钊终于松开了话筒,“本来是我们想要请你再出山,但‌是现在‌,集团觉得,你不是很可信。” “那就算了。” 陈慕山一秒都没有犹豫,挂掉了电话。 试探的结果不好,他现在‌不能再硬凑上去。 陈慕山撑着额头,在‌楼梯上坐下来。 肺部的疼痛一阵一阵,越来越来厉害,路过的护士弯腰问他,“先生要不要帮忙。” 陈慕山捂着嘴咳了几声,松手‌的时候,发现手‌心里有血。 真的是要了命,上级都死了,他这个线人还在‌下面做得命都不要,陈慕山仰起头,看着医院惨白天花板。 对‌于自‌己的执念,他也搞不明白。 “要不要扶你起来。” 陈慕山摆了摆手‌,“你最好不要碰我。” 护士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赶忙走了。 大概过了十分钟,杨钊的电话回拨了过来。 陈慕山让他响到最后一声,才接起来。“说。” “介不介意给‌集团掏个心。” “呵。” 陈慕山冷笑,“杨钊,不要跟我说什么‘投名状’,我现在‌这个身体‌,狗都杀不了。我也就能在‌出阳山上跑一回。” “先不跑出阳山。” “什么?” “山哥,你很久没带货了吧?大果岭不错,去看看?” 第26章 余光(八) 大江南的大门上贴着停业整顿的封条,不‌能营业的情况下,店里‌的员工全部提前放了春节假,连带依托会所做生意的副食店也都关了门,整条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二楼的204房间只开着一个通风小窗,房间里‌面没有开灯,积累的灰尘在通风窗下唯一里‌的光线里‌,沉默地漂浮。 “你很久没带过货了吧,大果岭,去看看?” 杨钊坐在沙发上,看着站在窗边的易秋,对陈慕山抛出了问题。 易秋侧身看着楼下的停车场,只有一辆过路的货运车和她的车并排停在一起。 把陈暮山丢在医院以后,她一个人‌,把车开来了这里‌。 长云医院的楼梯上,陈慕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杨钊那‌边的人‌,是刚刚把他‌扔在这里‌的易秋。 他‌扶着楼梯扶手站起来,试图和杨钊博弈,“大果岭?什么时候?” “正月初三,当天当地交易。” “你‌们现在就‌把时间定‌死了。” “那‌还是看你‌。但我建议,如果你‌愿意去,那‌你‌最好完成交易以后,马上离开大果岭,别怪我没提醒你‌,虽然我已经拆了一个特‌勤队的钩子,但保不‌齐,他‌们那‌边还有下得更深的。” “什么意思?” 陈慕山故意追问,“你‌拆的钩子是谁。” “呵。”杨钊笑了一声,“你‌明知故问吗?” 陈慕山答道:“别给我废话,我该知道什么?” “你‌不‌知道最好。” 杨钊顿了顿,“不‌然集团还不‌知道怎么处理你‌。” 陈慕山没有再问,“行,那‌告诉我,我怎么去。” “你‌这就‌没水准了,又‌不‌是让你‌走新路。” “还是上k7111?” 陈慕山提高声音,“那‌趟慢车单程就‌得7个小时,当天交易,我连对方的身份都判不‌清楚。集团想送我去堵枪口就‌直说,价钱合适也不‌是不‌可以。” 杨钊笑了笑,“关了这么久出‌来,还是谨慎啊。” “有钱赚也得有命花,是吧。” “好,你‌有道理。” 杨钊的语气淡了,“k7111去年已经停开,现在哪里‌还有慢车,都是普快。初三有一趟车从‌贵州开过来的车,时间最好,晚上三点过玉窝站,你‌上去,三个小时就‌能到大果岭站。一上午的时间,够你‌判对方的身份了吧。” 陈慕山一阵沉默。 杨钊换了一只握手机,“具体‌的联系方式和地点,我后面在跟你‌说,其他‌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问。” “一个问题。” “说。” “杆子。” 杨钊挑眉,“要枪?”他‌说完了看了一眼易秋,“再讨论。” “那‌就‌挂了。” 电话那‌头传来挂断后的忙音。 杨钊收起手机,刘胖子也刚好回来了。 这算是刘胖子第一次跟着杨钊做真‘生意’,昨天不‌仅交了货,今天还摸到了钞票,这会儿‌人‌正兴奋。 “钊爷,于老板刚刚跟我们确认过了,这一批“四号”,一共2.85公斤,全部现金交易。” 他‌说着提起一个皮箱子,放在地上打开。“钱在这儿‌。” 杨钊低头扫了一眼,“点过了吗?” “点过了钊爷,于老板说是他‌的老规矩,都是实数。另外有五万的水钱给钊爷,我已经拿出‌来了。” “好,钱现在就‌送走。” 刘胖子看了看易秋,“这水钱不‌分……” “不‌分。” 杨钊看向易秋,“都给秋儿‌。” 易秋看了一眼自己的包,“放里‌面吧。” 杨钊笑了一声,“秋儿‌可以啊,一下子就‌挣了五万。果然读了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我们只懂把货藏好,偷了摸地换钱,你‌下这一盘棋,不‌光帮我们把钩子抓了出‌来,还这么轻轻松松地把货也交出‌去了,秋儿‌。” 杨钊指了指身边的沙发,“坐。” 易秋走到杨钊对面的沙发坐下。 杨钊拿起手机又‌拨通了一个电话,摁下免提,放到易秋的面前。 “解释一下吧,现在时代变了,知识武装大脑。也让我们也学一下京里‌大学生的思维。” 易秋低头,看向手机屏幕。 屏幕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一看就‌是编码的代号。 杨氏集团的老板到底是谁,至今连特‌勤队都还没完全摸清楚。 张鹏飞从‌特‌勤队退下来以后,曾经在酒桌子上跟福利院的人‌吹过,说这个集团有境外背景,玉窝只是他‌们的门户,杨钊看起来风光,其实也就‌是杨氏放在玉窝的一条看门的狗。 陈慕山对这个集团摸到哪一层,易秋还不‌知道,但这一通电话接通,算是给了她的一个机会。 “我读不‌读书,和我做的事情没有关系。只不‌过,我是在玉窝长大的,从‌小关怀我的人‌,都是我易明路生前的同事战友,我对玉窝很‌熟悉,也对他‌们很‌熟悉。具体‌怎么回事不‌重要,既然现在钱货两讫,钊叔,我就‌先走了。” “易秋。” 电话那‌头的人‌叫出‌了她的名‌字,易秋什么也没有说,背上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关上门的那‌一霎那‌,她短暂地闭了闭眼,想要把刚才‌那‌个声音记住。 门被关上以后,杨钊拨出‌去的电话也挂断了。 刘胖子坐在按摩床上,“钊爷,集团是怎么想的。” 杨钊冲着门口一扬下巴,“那‌要看她是怎么想的。” 刘胖子搓着手,“这易医生怎么这么厉害。” 杨钊侧头,“这几天的事你‌看懂了?” 刘胖子摇头,“没有。” 杨钊收回目光,撑着下巴靠在沙发上,“《红楼梦》看了吧。” “看啊。我恨不‌得背下来。” “第六十九回 讲什么?” “第六十九回 ……王熙凤借刀杀人‌?” 杨钊抱起手臂,“她比我们会动脑子,这次的交易之所能顺利,里‌面她一共下了三个刀子,但一个刀子都不‌是她自己的。” 刘胖子疑惑,“哪三个?” “医药箱里‌的“四号”是她自己放进去的。我们在内部放了大江南有货的消息,张寒这个卧底,果然把特‌勤队的人‌带过来了。大江南停业整顿,特‌勤队的人‌进进出‌出‌,把这里‌里‌外外查了好几遍,什么不‌明的监听监控都帮我们扫干净了,我们的货留不‌下,他‌们的卧底也一个都进不‌来,这不‌就‌安全了吗?” 刘胖子恍然大悟,“那‌个医疗箱,是她玩的手段啊。” “还不‌止。交易地点是放在了这里‌,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在昨天晚上交易吗?” “为什么?” “风花雪月的那‌个饭局也是她组的,那‌桌上有两把刀,第一把刀,是把特‌勤队的注意力引过去,大江南这边就‌是盲区了。第二把刀,是要把张寒这个叛徒给锁住。” “我的天。” 杨钊笑笑,“差一点,特‌勤队的钩子就‌收不‌回去了,这个陈慕山,不‌知道发得是真疯还是假疯,愣是把张寒给放走了。” 胖子压低声音,“所以集团现在怀疑山哥吗?” 杨钊架起腿,“上面怎么想,我管不‌了。” 刘胖子皱着脸,似乎还有什么事没想通。 杨钊笑道:“你‌直接问吧。” 刘胖子犹豫了一下,“我搞不‌懂啊,这个易医生高学历,北京回来的。听说,她爸还是那‌个易明路,那‌不‌是警方的英雄吗?现在网上还能检索到他‌之前的事呢,他‌的女儿‌,干嘛要……” “干嘛要贩毒?” 刘胖子点头。 “你‌刚听她是怎么称呼易明路的?” “嘶……” 刘胖子眯着眼睛回忆,“她好像,说的就‌是易明路的名‌字啊。” 杨钊笑道:“江惠仪那‌个女人‌以为她自己是个活菩萨,以为能把秘密带棺材里‌,结果呢,别说瞒一辈子,就‌这二十多年都没瞒过去。” “钊爷,什么意思啊。” “呵。” 杨钊站起身,拍了拍后背沾上的灰,“什么意思不‌清楚吗?哪有女儿‌对自己的英雄爹直呼其名‌的。” 易秋离开大江南以后,去县城的金星商场给陈慕山买鞋子。 玉窝只有这么一个综合商场,建起来已经快二十多年了,前身是一个农贸市场,政府规划改建的时候财政也没什么钱,就‌只把以前做农产品生意的商家迁了个地方,将就‌老商铺重新招商,就‌这么民居混商铺地搞了两年,经营得乱七八糟不‌说,住在里‌面的居民也闹得很‌厉害。 政府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做了拆迁,把地收拾起来,卖给了省外的房地产,修了金星商场。 商场修起来以后,招商倒是做得不‌错,玉窝以前买不‌到的品牌,逐渐都进驻了。 易秋小的时候,江惠仪带着她经常来这里‌买衣服,吃稀奇的东西。 那‌时候娃娃头冰淇凌五毛钱一个。 易秋喜欢吃娃娃头“帽子”上巧克力的那‌一部分,其他‌部分不‌想吃就‌递给陈慕山,后来陈慕山也形成了习惯,等着她吃完“帽子”,就‌帮她把剩下的“脸”吃掉。但其实,他‌的肠胃并不‌太适合吃冷的东西,每次吃完都拉肚子,在厕所里‌一关就‌是半天,惹得张鹏飞在厕所外面骂得要多凶有多凶。 易秋的记忆里‌,陈慕山其实是一个有些沉默的人‌。 只要能跟在她身边,他‌好像什么都能忍着不‌说。 小时候的冰淇凌店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奥运会那‌年才‌开的德克士。 整个玉窝县城只有这一家,来帮另外两个快餐巨头探路,然而由‌于生意不‌好,探路也没探成功,两大巨头没来不‌说,他‌自己也快倒闭了。 易秋在nk店里‌给陈慕山买了一双打折的运动鞋,又‌在德克士里‌买了一份咖喱鸡排饭的套餐,一个巧克力圣代,打包带走,开车回长云医院。 陈慕山已经在住院部输上液了。 易秋先去住院部问他‌的情况,住院部的管床医生把检查报告和病例拿给易秋,“患者自述的是,三年前肺部击穿,我调了他‌三年前的片子看,我的天,他‌当时怎么活的啊?” 易秋低头看报告,“虽然击穿了,但是没有击中主动脉,命大吧。” 管床医生摇头,“这种伤口必然大出‌血,人‌的窒息感不‌是我们能想象的,我看当时的病例,送急诊的时间很‌晚,哎哟,看着这人‌这么年轻,还挺能抗的啊。” 易秋“嗯”了一声,继续看陈慕山的用药。 管床医生往边上让了一步,“李老师说,这人‌以前是个犯人‌,在长云服刑的时候,是你‌给他‌看得病,这方面你‌也专业,用药你‌看看呢。” “师傅怎么说?” “李老师说,虽然已经过了三年了,但他‌肺部的伤口钙化不‌是很‌好,伤口边缘在反复发炎。” “嗯,我知道。” 易秋放下病例和检查报告,“临床上,反复发炎是最麻烦的,而且,他‌在监狱里‌呆了那‌么久,体‌质也不‌是很‌好,我给他‌换过很‌多种药,但都只有开始有效果,很‌快就‌没什么作用了。麻烦你‌帮我留意一下他‌的各项指标。” “好。” “他‌现在在哪个病房。” 管床医生抬起手,“最里‌面那‌一间,今天的液已经输上了。” 易秋转过头,“他‌怕输液扎针吗?” “啊?” 管床医生诧异,“没听说啊,再说他‌怎么可能怕疼。” 第27章 余光(九) 陈慕山本来想睡一会儿,但他睡不‌着。 为了让空气对流,病房的门和窗都‌是开‌着的,楼下救护车的呼鸣声不绝于耳。 陈慕山对生老病死是麻木的,哪怕是在医院这种地方‌,每个病人都‌有一颗脆弱的玻璃心,但他很平静。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相反,只想周围能安静下来,让他能睡得着。 输液之前,他在卫生间里换了病号服,护士很‌体‌贴地给他找了一双塑料拖鞋。 他穿着去楼下买了一盒方‌便面,刚泡好,给他输液的护士就推着医疗推车进来了。 陈慕山只好把方‌便面放在床头柜上,擦干净手在床边坐好等着扎针。 “名字。” “陈慕山。” “躺上去吧。” 陈慕山趟平下来,沉默地看着天花板。 护士给他扎上止血带,开‌始选穿刺的血管,“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 “今天有三瓶药,都‌是消炎的,可能有点‌痛哈。” “好。” “要到晚上才能输完,你有人陪护吗?” “没有。” 护士看了一眼病房,这间病房虽然是个三人间,但是暂时只有陈慕山一个病人。 “那你就不‌能睡觉了,你要自己看着液,快完的时候叫我。” “好。” 他虽然在回答,但心不‌在焉,他还‌在想杨钊让他去大果‌岭的事。 初三出发,也‌就是还‌有一周的时间。 他现在不‌能拒绝杨钊这个要求,他必须要去带这一次货,这样‌他才能再次插上出阳山,亲自去绘杨氏境外走货的路线。 但是,常江海死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如果‌他把这一批货成功带去大果‌岭,完成交易,那就是真‌的在犯罪。 50克就是死刑。 这个数量词,常江海对他强调过很‌多次。 即便他是个孤儿,对“生”和“死”的,没有社‌会性的概念,但他对易秋,还‌有执念。 他没那么想死。 可是如果‌他不‌带着一批货,杨氏就不‌会再接受他入局。 陈慕山闭上眼睛,想起自己在探视名单上写的那个假名——小玫瑰。 常江海说,如果‌他死了,那个人会去找他,可是“小玫瑰”这三个字也‌太搞笑了。 陈慕山真‌的希望常江海当时不‌是在耍他。 护士再次核对了药名浓度等信息,嘱咐他握拳。 皮肤被穿破,陈慕山突然重咳了一声,腹部抽气,背脊顶起,手也‌跟着猛地一抬,护士来不‌及收针,顿时挑破了他的血管。 “哎呀。” 陈慕山听‌到护士的叫声,才回过神来。他把手抬到眼前,眼看挑破的地方‌开‌始冒血,他叹了口气,用另外一只手摁住出血口,“你叫什么,重新扎就行了,我尽量忍着不‌咳。” “你不‌痛啊。” “不‌痛,你扎吧。” 说实话,回过神来以后‌,他只感觉到饿了,想着方‌便面再泡下去就要化了,只想让护士赶紧给他扎上,他好起来吃面。 护士重新给他消了一次毒,挑了他手背上一根血管穿刺,见回血后‌又把针头往里面送了少许,松开‌止血带,示意他可以松开‌拳头了。 陈慕山撑着手臂坐起来,单手端起方‌便面碗,放在大腿上垫着。 一只手吃面确实有点‌狼狈,但奈何他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他真‌的饿了。 他两三下干完了面,又喝了几口汤,想着面碗摆在边上,一会儿易秋过来看到要生气,躺下了又坐起来在床底下到处找垃圾桶。 “我饭白买了。” 易秋的声音传来,病床上的陈慕山一怔,他朝门口抬起头,手里还‌端着那只方‌便面盒子。 “啊?那个……我我我不‌知道你给我买饭了。” 易秋伸出手,“盒子给我,我拿出去丢。” “我自己丢。” “你输着液,给我吧。” 易秋说着,拿过盒子扔到了门口的垃圾桶里。 陈慕山悄悄地看易秋买回来的饭,德克士的咖喱鸡排饭。 很‌神奇,易秋给他吃的东西,他都‌不‌喜欢,比如冰淇凌,比如咖喱鸡排饭。 但他愿意吃,他能拒绝不‌好吃的食物,但他不‌能拒绝这个世上唯一的‘给予’。 “我还‌可以再吃一盒。” 易秋坐在凳子上,把买给他的鞋子拿出来,“你不‌撑吗?” “不‌撑。” “晚上我拿去热一下给你吃吧。” “晚上?” 陈慕山侧过头,“你下午不‌走吗?” 易秋点‌了点‌头,“嗯,我今天给你陪床,鞋子我给你放床底下了,买的是运动鞋,我不‌知道现在喜欢什么颜色,就买的黑色。” “多少钱。” “打折下来一双220。你刚出监狱,医保卡还‌没有生效,这边医院的预交金我刚才交了,暂时押了2000。另外,尤曼灵跟张寒谈好了赔偿,医疗费5000,误工费3000。你昨天损失一万,大江南现在停业了,怎么办?” 陈慕山听‌到这个“天文‌数字”,内心狂骂张寒。 这个差点‌死了的人,居然真‌的好意思问他要赔偿。 “不‌知道。” 陈慕山索性摆烂,“要不‌然我出去卖吧。” “正经点‌。” “好,我正经。” 陈慕山坐起来,“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正正经经地挣钱。” “这怪谁呢?” “怪你啊。你跑北京读书去了,把我丢在玉窝,是,你想生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嘛,你当儒当得那么厉害,让我去当侠,你看哪个当侠的有好下场。” 他抬起扎着针的手,“你看杨过,手断了吧。你看郭靖,死在襄阳吧。你看我……” “你怎么了。” 陈慕山愣了愣,“我变节了,成罪犯了。” 他说完,窝进病床,“对不‌起,我可能还‌是比较适合当狗。” “你做个人吧。” “你做个人吧。”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陈慕山盘起腿,“我就知道你要说这句话。” 易秋笑了笑,拆开‌巧克力圣代‌,冰淇凌已经有些融化了,黏糊糊的不‌太好看,她挑着上层的巧克力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陈慕山看了她一眼,“牛奶部分的我吃?” 易秋摇头,“我已经长大了,不‌好吃的东西,我也‌能吃下去了。我知道你其实不‌喜欢吃冰的东西,吃了就会拉肚子。” “那是我小时候肠胃不‌好。” “你没必要什么都‌跟着我做,我不‌一定是一个好人。” “什么意思。” “或者我换一个说法,我可能……不‌配做一个好人。” 她一边说,一边把剩下的牛奶冰淇凌也‌吃完了。 晚上,她给陈慕山陪床。 江上起风,把江中的水汽吹向县城,县城里下了一场大暴雨,狂风吹过楼宇之间,鬼一般哭叫。 护士给陈慕山拔掉了输液管,封住留置针,又把药发给他吃了。 九点‌过的时候,护士站开‌始分发夜里家属陪床用的钢丝床,护士进来通知领床的时候,易秋去洗漱了,陈慕山看她不‌在,便从床上下来,穿上鞋走到护士站。 发床护士看他穿着病号服过来领床,有些无语,“你陪护不‌来领床,你跑来干什么。” 陈慕山搓了搓裤腿,“我陪护是女生她拿不‌动。” 护士直起身,“你说得真‌奇怪,这边女的陪护多了去了,让你老婆来,你回去躺着。” “老婆?” “啊。” 护士叉着腰,“让你老婆来啊。” 陈慕山在窗户上看到了傻笑的自己,赶紧抹了一把脸。 他站着没动,后‌面排队的人有点‌不‌耐烦了,“赶紧走啊,我们还‌要领床呢。” 陈慕山索性不‌解释了,弯腰扛起一张折叠床就往病房走。 “诶……这哪个医生的病人,搞什么啊!” 易秋回来,陈慕山正在铺床。 “你干嘛。” “我想睡这个床。” 易秋看了一眼陈慕山的病床,“有病床你不‌睡,你干嘛睡这个钢丝床。” 陈慕山抱着被子站直身,有些迟疑。 他习惯让易秋睡在高‌一些的地方‌,这样‌,她伸出手,就可以摸到他的头了。 虽然他知道,成长到现在,易秋已经不‌可能再如他所愿,但习惯仍然在,他对这种抚摸期待,仍然令他辗转。 “我喜欢睡矮床。” 他说完,脱鞋坐到钢丝床上。 易秋放下漱口杯,看着他手背上有些回血的留置针。 他发现易秋在看他的手,立即把手抬高‌,抬到易秋眼前,“痛。” 易秋低下头,“你知道我不‌会信你的。” 陈慕山抿了抿唇,抬头又说了一遍,“真‌的痛。” 易秋看着他,终于逐渐露出了一丝笑容,“躺好,我去关灯了。” 第28章 山遮(一) 陈慕山住了一星期的院,传统春节如约而至。 往年的春节期间,向来是县里治安压力最大的时候。 南方边境的县城,文化与宗教繁多复杂,北上务工的年轻人们坐着火车回来,带来与此地全然不同的物质文明,也带来新理念与旧观念的冲突,县城里短暂的热闹,让总是‌让没有‌走出‌去的本地青年新奇又惶惶不安。 易秋带陈慕山出院。当天是个阴天,天压得很低。 易秋在办公室办出‌院手‌续,陈慕山坐在病房外面的候诊椅上,等护士来给他拔留置针。 春节期间,大部分的病人都出‌院了,刚过午饭的时间,陪护和病人大多在午睡,两‌个护工边聊天,边楼梯上拖地,护士站里护士也趁着空闲写各自的护理文书。 走廊里偶尔有‌两‌个走动。 易秋站在窗口‌前等陈慕山的管床医生‌过来签字,顺便给林照月打了一个电话‌。 在北京读书的那几‌年,林照月都会带易秋去养父那边过年。 养父是‌一个大家族,最年长的奶奶身体还很硬朗,她很疼爱易秋,今年易秋不‌在,奶奶还和林照月叨念了好几‌次,这‌会儿易秋打来拜年电话‌,林照月便开了免提,让家里的亲戚也能跟她说‌话‌。 “小秋,奶奶给你包了大红包,你都不‌回来啊。” 易秋笑了笑,“奶奶我都开始拿工资了。” “那也是‌孩子,快回来吧,奶奶给你买机票好不‌好,家里做了好多吃的,你不‌回来,你爸都吃不‌下。” 旁边传来养父的声音,“妈你在说‌什么。” 奶奶笑了,“好了好了,不‌跟小秋开玩笑了,好好工作,放了假回来看奶奶,奶奶把大红包给你留着。” “好。” “真乖,对‌了,今天除夕,你这‌会儿在哪儿呢。” “哦,在医院里。” “哎哟。” 林照月接过电话‌,声音焦虑起来,“你自己生‌病还是‌带犯人出‌来啊。” “没有‌。” 易秋看了一眼坐在走廊上的陈慕山,“一个朋友生‌病,我过来看看他。” “哦,那就好,照顾好自己啊。你那边冷吗?” “不‌冷,二十‌多度,我还穿着裙子。” “不‌冷就好,我们也吃饭去了,你自己也要吃点好的啊。” “好,那我挂了。” “挂吧。” “妈再见,奶奶再见。” 挂断电话‌,管床医生‌把出‌院的单子递了出‌来,顺便问了一句:“过年不‌回去啊。” 易秋清点着单子,随意“嗯。”了一声。 管床医生‌和易秋认识,顺着话‌题和她多说‌了几‌句,“我觉得那一家子人对‌你可真好,不‌过也是‌,我要是‌遇到一个缉毒英雄的遗孤,我也要好好照顾她。” 易秋没有‌接这‌句话‌,“我拿走了。” “等一下。” 管床医生‌拿了一个病例出‌来,你帮我看一下这‌个人,是‌你们监区送过来的。 易秋拿过病例,“什么情况?” “哦,男科病。 易秋笑了,“怎么男科病收你这‌儿来了。” “嗨,只有‌我们这‌个区还有‌一个羁留病房,你看看吧,门诊刚刚转过来,他以前有‌癫痫是‌不‌是‌,你们用的什么药,我刚才‌问他,他自己说‌不‌清楚。” 易秋回忆了一下,“用的卡马西‌平。 易秋看着检查报告上的指标,随口‌又问了一句,“谁押过来的。” “我。” 易秋回过头,看见张鹏飞正朝她笑,他没穿制服,身上套着一个牛仔外套。 “没穿制服?” “嗨。” 张鹏飞摇摇头,“我今天请假出‌来看感冒。刚好遇到两‌个同事带我管的犯人过来看病,那是‌新犯人,刚出‌入监队,情绪不‌稳定,我刚好在这‌儿,所以过来看一下,你在这‌儿干什么?” 易秋把检查报告递回去,“我回去请那边的医生‌给你开一个用药单子,给你参考。” 管床医生‌接过报告,“行,辛苦你了,你们聊,我做事了。” 张鹏飞看陈慕山没跟在易秋身边,“人呢。” “谁?” “那狗崽子啊。” 易秋笑了笑,“他还在等着取针,你的犯人呢?” “哦。” 张鹏飞看着走廊尽头,“已经住进‌病房了,我也准备走了。对‌了,初二那天,大家约着要去看江姨,晚上尤总请吃饭,陈慕山出‌来了,你觉得该不‌该让他去。” 易秋没吭声,张鹏飞拍了拍脑袋,“我有‌点担心,你知道沈丽华她那个嘴,听‌说‌她最近嫁了个老板,当了贵妇,说‌话‌肯定比以前还难听‌。” “说‌陈慕山又不‌是‌说‌你,你难受什么。” 张鹏飞被这‌么一点,也有‌点发愣,自嘲地笑笑,“也对‌也对‌,我难受什么……” 话‌还没说‌完,病房那边突然“哐当”响了一声,然后就是‌一个男人的痛呼声,走廊上的医护都站住了脚步。 张鹏飞立即垮了脸,拔腿就往病房跑。 然而晚了一步,等他追到病房门口‌的时候,两‌个看守的狱警,一个摁后脑勺坐在地上,一个已经追到楼梯下面去了。 “怎么回事,人呢。” 被砸伤的狱警挣扎着爬起来,头上还在冒血,“他用手‌铐砸的,嘶……我刚把手‌铐给他解开,他操起来就砸了,我没摁住他。” “李涛呢。” “追下去了。” 易秋跟过来,发现刚才‌还坐在病房外面等他的陈慕山也不‌见了,站在病房门口‌的护工对‌她说‌,“你找46床的病人是‌不‌是‌。” “对‌,他去哪儿了。” “他追那个人去了。” “什么?” 已经下了一层楼梯的张鹏飞听‌到护工的话‌,也愣了一下。然后就看见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瘦子,反拽着犯人的衣领,从下面走上来,犯人几‌乎是‌背挂在他背上,被他拖着向上走,身高差距之下,不‌得不‌踮着脚倒退着上来。 他边退边骂,“你脑子有‌病是‌不‌是‌,你自己都是‌个犯人,你还追犯人!。” 陈慕山扭过手‌腕,扣死了他的衣领子,“我规规矩矩服了三年刑,你凭什么逃?” 他说‌完,抬头看向张鹏飞,露出‌一丝冷笑。“张教,你比人常队差远了。” 如果不‌是‌在医院里,就凭这‌一句话‌,张鹏飞真的想跟陈慕山打一架。 两‌个警员赶紧上去把犯人制服。 陈慕山这‌才‌松开手‌,他手‌臂上的留置针还没有‌取,搏斗之下,已经戳歪了方向,血管挑破,受针的手‌背也全部青了。 他有‌点后悔刚才‌在易秋面前装乖,坐那儿等人来给他取针。 这‌会儿索性也不‌等护士了,站在楼梯上单手‌拆掉医用胶带,把针头拔了出‌来。 “你还敢提常队!他为什么牺牲的你忘了?” 陈慕山不‌知道易秋也跟过来,语气丝毫不‌收敛。 “怎么不‌敢提,我跟他在出‌阳山上斗了几‌年,他的功力我比你清楚,你算什么,你有‌力气没脑子,有‌技能没反应力,你就知道把事情搞砸。” 张鹏飞眼睛都红了,旁边的狱警连忙喊他,“张教,赶紧给监区打报告吧。还有‌陈慕山!你少……” “我已经不‌是‌囚犯了,少拿你们在监狱里的语气跟我说‌话‌,我听‌着烦。” 他打断说‌话‌的狱警,把针头丢进‌回收桶,踩着拖鞋往楼上走。 谁知刚走过张鹏飞身边,就看到了易秋。 陈慕山一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青紫的手‌背,想装已经来不‌及了。 “不‌痛吗?” 她扶着扶手‌站立,脸上似乎挂着淡淡的笑容问他。 “不‌痛就去把衣服换了,把东西‌拿到停车场,我先过去。” 陈慕山僵在楼梯上,半天才‌吐“我痛”两‌个字。 张鹏飞看着陈慕山突然窘迫的样‌子,像找到了他的命门一样‌,“翻车了吧?啊?” 陈慕山捏着拳头,“关你什么事!你打你的报告领你的处分吧。” 张鹏飞笑道:“诶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还不‌死心,给你找了工作你就好好干,好好做人,你一天天跟着她做什么?” 陈慕山不‌耐烦地往楼上走,“你懂个屁!” 张鹏飞在背后追来一句:“陈慕山,人小秋总有‌一天会知道你是‌个什么鬼怪。” 易秋把车开到住院部门口‌等他,陈慕山一个人提着衣服鞋子脸盆下来,站在车门口‌眼巴巴地易秋,易秋摇下车窗,“后备箱开了。” 陈慕山抿了抿唇,还想最后挣扎一次。 “我手‌疼,……拿不‌动了。” 易秋打开车门,接过他的东西‌走到车后面,一样‌一样‌地放进‌去。 “你宿舍那边断水了。” 陈慕山这‌才‌想起,昨天吴经理群发了一个宿舍断水断电的消息。 “哦,没事,我可以不‌洗澡。” “其他员工都家过年了,尤姐说‌,电费也等到下个月再交。” 陈慕山站在易秋身后,“哦,没事,我就在里面睡个觉,有‌没有‌电也无所谓。” 易秋转过身,“你是‌要在里面当乞丐吗?” 陈慕山习惯性地搓了搓裤腿,“我现在还欠你们一万块钱,我没钱找别的地方住。你不‌用管我,我一个男的,没那么多讲究。” 易秋关上后备箱,“去我家吧。” 陈慕山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我说‌,去我家住吧。” 一个“好”字就要脱口‌而出‌了,然而他想起杨钊的话‌,又强行把澎湃的情绪按了下去。 “我不‌去。” “为什么?” 陈慕山往后退了一步,“你的狗要咬我。” “你能对‌我说‌实话‌吗?” 陈慕山看向一边,“实话‌是‌……我不‌配。” “陈慕山。” 她叫他的名字,“你有‌没有‌想过,是‌我不‌配呢。” “你在胡说‌什么。” 易秋靠在后备箱上,“这‌世上没有‌人,值得另外一个人,像狗一样‌对‌他忠诚。” 陈慕山垂着手‌,“小秋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你在街上救过我。” 易秋一点也不‌想去回忆当年的场景,她深吸了一口‌气。 “你当年被人拴着狗链子在外面爬,那么多人看见你,那么多人觉得你很可怜,但他们都不‌敢救你。” “我知道,玩我的人,他们惹不‌起,这‌鬼地方就这‌个样‌子,我也不‌怪谁。” “那我为什么能救你。” 易秋反问,“我为什么敢救你,我救了你,为什么没有‌人来报复我,为什么没有‌人来报复江姨?报复福利院?” 陈慕山发现她问完这‌一串问题,眼眶分明是‌红了。 “小秋,你怎么了。” “没怎么。” 易秋背过身,“就是‌我想不‌明白。” “江姨有‌江姨的路子,你那么小,那跟你没关系。就算有‌关系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被人玩死是‌因为你。” 他说‌着哽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一点,“小秋,我要去挣钱,大江南停业了,我找了另外一个场子。” “哪里的场子。” “反正不‌远,我干几‌天,至少把鞋子的钱还给你。” 第29章 山遮(二) 肖秉承和张寒在特勤队的办公室里铺着报纸吃烧烤。 晚上天气很不好,烧烤是肖秉承出去买回来‌的,老板临时要收摊,顺便附送了肖秉承两瓶快要过期的啤酒。肖秉承把‌啤酒放在办公‌桌上,为了保持谈话清醒,两个人很有默契的谁都没喝。 肖秉承给自己的保温杯倒满了水,又给张寒拿了一个纸杯,“喝水自己倒。” 张寒在扒拉塑料袋里的烤韭菜,“你也‌就‌坐办公‌室了,才敢随便喝水。” 肖秉承笑了,“要说当年你和我在甘肃憋尿蹲守的事儿吗?” 张寒摆摆手,“谁憋进医院谁丢脸。” 说完自己也‌笑了。 笑秉承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枸杞茶,低头十分感‌慨地说了一句:“不容易。” 张寒没接话,两个人互相沉默了一阵,各自把‌自己前几‌十年的一线生涯回忆了一遍。其中不乏并‌肩作‌战,一道出生入死的画面。可惜时间太短了,两个人都来‌不及从头到尾忆当年。 须臾之后,肖秉承开口问道:“家里人安排好了吗?” “差不多了,后天的机票,飞杭州,年就‌在那边过了,我老婆很久没看过她的兄弟姊妹了,这次过去呆久一些。” “挺好。” 肖秉承吃了一口肉,“后面怎么‌打算。” “不做一线了。” 张寒顿了顿,似乎有些舍不得,“还是‌你厉害,老当益壮啊。” 肖秉承抬头看向张寒,“不要这样说,这次把‌你撤回来‌,是‌不得已‌。” “知道。” 张寒点了点头,“没脑子,暴露了嘛,能捡一条命已‌经不错了。” 肖秉承笑了,“前两天还在不甘心‌,今天就‌放下了?” 张寒看着没有开盖的啤酒瓶,点了点头,“放下了,我老婆她们也‌放心‌了,挺好的。不过我还是‌挺遗憾的。虽然你们没有在风花雪月里扫到杨钊的那一批海螺因,但是‌据我所知,那批货已‌经是‌现成的了,他们迟早要交送出去。” “已‌经交出去了。” “什么‌?” 张寒站起来‌,“交哪里去了。” 肖秉承示意他坐下,“你都撤回来‌了,这些就‌跟你无关了。贵州那边的公‌安前天扫到了2.85kg的海螺因,现在正在让我们协同溯源,我们查得差不多了,不出意外,是‌用来‌钓你的那一批。” 张寒松了一口气,“还好。” 他说完重‌新坐下来‌,“你刚才说这些事和我无关了,还挺无情的。我是‌你在杨钊身边下得最近的钩子,我走了,你还有别的情报支援吗?” 肖秉承摇了摇头,“我暂时没有了,但是‌,据说上级单位还有下得更深的钩子,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从我自己的工作‌来‌说,你撤走,我很被动‌。” 张寒犹豫了一阵,“秉承。” “你说。” “你有没有考虑过发‌展一个人。” “谁啊?” 张寒指了指窗外的出阳山。 肖秉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出去,“什么‌意思。” “那救了我的狗崽儿。” “陈慕山?” “对。” 肖秉承收回目光,并‌没有立即回答张寒。 张寒拨开桌上狼藉的签字,敲着办公‌桌的台面,“你我都是‌老缉毒警,你想一个问题,那天晚上有没有那巧?” 肖秉承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管是‌不是‌巧合,你的命都是‌陈慕山救下来‌的,你很感‌谢他,我知道,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情。” “我懂规则。” 张寒的语速有些快,“我就‌要走了,我给你们做情报工作‌这么‌久,你又是‌我的老战友,你懂我想给你留个口子的心‌吧,这个人可以‌考虑,不仅仅是‌因为他之前救了我。老肖,这几‌天我趁着空闲,把‌我在杨钊那儿卧底的事前前后后想了好几‌遍,陈慕山这个人,不太寻常。” 肖秉承抬起头,“怎么‌说。” 张寒压低声音,“这个人在杨氏那么‌多年,用枪一把‌好手,但是‌我仔细想过了,他没有杀过人。还有,他参与贩毒的次数,绝对不止对他判刑的那一次。” “这不奇怪,说明反侦查能力强。” “这才是‌最奇怪的,秉承,你觉得普通的毒贩有那么‌厉害吗?每一次都能逃脱?我们做缉毒工作‌,货和人一样重‌要,但对于毒贩而言,货有的时候比人重‌要,陈慕山丢过货,但几‌乎不损人,杨钊一直保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救过杨钊的命,这逻辑不对,你换个角度想一想,如果我们是‌毒贩,杨钊死了,我把‌货送出去,我是‌不是‌就‌混出个名堂了。” 肖秉承沉默了一阵,“这个信息我已‌经有了,张寒你帮我思考一下,他有没有可能,本来‌就‌是‌一个钩子。” “你觉得呢。” 肖秉承抱起手臂,“我觉得不可能,这种级别钩子,即便是‌上级单位的,他们也‌应该跟我的队里通个气,不然他们不怕我们一枪把‌人毙了吗?这不符合工作‌规则。” 张寒点头,“我跟你想法一样。所以‌我让你可以‌试着发‌展他,对了,他三年前被判刑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肖秉承低头想了想,“他人是‌自首的,但是‌在法庭上又不认罪。可查实的运毒只有一次,而且量还非常少。” 张寒捏着串签子,“这根本就‌不正常。” 肖秉承,“你和我都明白,这种不能凭直觉,目前还有一件事情我很担心‌。” “什么‌?” 肖秉承抬眼,“易队的那个女儿。风花雪月扫毒那天,她也‌在。” 张寒挑眉,“你觉得她有问题吗?” 肖秉承看着张寒,“我在问你。” 张寒眼前浮现出易秋那张清秀的脸,“我看不出来‌,我只知道她的朋友尤曼灵和杨钊关系很深,她和杨钊接触,也‌无可厚非。” 肖秉承抱着手臂摇了摇头,“尤曼灵那个姑娘我了解,她不可能主动‌让易秋和杨钊接触。” “为什么‌?” 肖秉承喝了一口水,“我是‌看着易秋长‌大的,江惠仪以‌前对她很好,福利院那几‌个孩子包括鹏飞,也‌都很照顾她,其中对她最好的就‌是‌尤曼灵,这姑娘这几‌年很不容易,你别看她现在很有钱,她能在杨钊的地界上,给她手底下那些女人支一个干净的赚钱摊子,换谁做得到。” 张寒笑道:“奇了怪了,你对她挺了解啊。怎么‌,老树开花了想通了?” 肖秉承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拳,“少乱扯,我们干这一行的,接触的毒贩家人比毒贩还多,那些人家里跟被洗过一样,连米都买不起,社会福利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啊。但她尤曼灵可以‌,就‌凭这一点,赞她一句怎么‌了?” 张寒赞同地点了点头,“她确实厉害。不过秉承,我给你说一句实话吧。她这个处境,沾不沾那东西,只是‌时间问题。杨钊想保她,也‌得看集团愿不愿意。你看现在,风花雪月和大江南一起沦了,算什么‌干净的地方。” 肖秉承应道:“嗯,你说得对。” 张寒也‌有些感‌慨,“不过,你还是‌可以‌想想办法,春节过了,早点给人解禁,人员工还等着发‌工资呢。” 肖秉承不想和她在尤曼灵的话题上纠缠。 “行了,扯远了,说回来‌。” 张寒正色,“好,说回来‌,我觉得易明路的女儿没什么‌太大问题。大江南医疗箱的那件事情也‌是‌个巧合,至少在我和你所共有的情报网里,她和杨氏没有交集。” 肖秉承低头摁着眉心‌,“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觉得我内心‌很不安。” “你也‌说了,这种事不能全靠直觉,我知道你直觉准,但没有确凿的证据,你何必那样怀疑她,她毕竟是‌易明路的遗孤。” 张寒说完,拿过啤酒,利落地上牙咬开,“好了,清醒话就‌说到这里,酒不要浪费。” 陈慕山回到大江南对面的二层矮房,果然,热水和电都停了。 陈慕山胡乱对付了几‌晚上,第‌三天,水压也‌小了,他赶紧趁着天没全黑,抓瞎洗了一个冷水澡,擦干头发‌走出来‌,干净的衣服就‌只剩下一件背心‌了。陈慕山也‌不想穿,索性把‌背心‌挂在肩膀上,把‌嘴凑到水龙头上去,咕嘟咕嘟灌了几‌口。 灌完水,饥饿和疲倦也‌逐渐缓解。 外面日落西山,潮湿的空气中有一股腐烂水果的甜味,低矮的电线杆上凌乱地挂着灰色的电线。天边只剩下最后一丝光线,但却是‌金黄色的,灿烂得耀眼。 陈慕山借着这一丝光线,看向洗漱台上的镜子。 镜子上全是‌干掉了的水垢,光线不好,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并‌不足以‌让他看清自己身上的伤疤。陈慕山接了一抔冷水,往胸口那条有些发‌痒的手术疤上撩去,冰冷的刺激缓解了灼痒。陈慕山甩干净手,靠在水池边,看着那将亡的最后一丝天光,想抽一根烟,却发‌现烟盒不知被谁收走了,他觉得是‌易秋,所以‌,也‌不敢问。 其实抽一根,死不了人。 为什么‌呢? 人贱命硬。 这是‌他对自己的认知。 由于命太硬了,人生唯一一次真‌正失去意识还是‌在开胸的手术台上,听说易秋参与了那次手术。那她应该也‌看到了他被剖开后血淋淋的身体,甚至看到了他的内脏。当时的易秋也‌许多多少少可怜过他,但他又昏迷着,什么‌都不知道。 至于清醒的时候,他又演得太烂。 回想起在易秋面前翻车的样子,他甚至替当时的自己尴尬。 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也‌消失殆尽。 那天是‌除夕。 天光陷落后,万家灯火。 正在他准备拉上窗帘回去睡觉的时候,尤曼灵给他打了个电话。 起初陈慕山不想接,奈何电话坚持不懈地响了三轮。 第‌四次的时候,电话号码换成了易秋的,陈慕山赶忙接起来‌,“小秋,怎么‌了。” 电话那头传来‌沈丽华的声音,“山哥,哪儿呢。” 陈慕山冷了脸:“你谁?” “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沈丽华。听说你出来‌了,怎么‌都不跟我们说,大家都想给你办酒。” “你怎么‌用易秋的电话。” 沈丽华笑了一声,“哦,我们玩游戏呢,易秋输了,我们让她给你打电话,她死活不肯。” “还她!” 沈丽华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即挑衅,“那你来‌帮她抢啊。” 易秋的声音传来‌,“陈慕山,别来‌。” 那边的电话似乎被谁夺得掉到了地上,马上有穿高跟鞋的人追过去捡,接着陈慕山听到了尤曼灵的声音,“你别来‌了,这些人喝醉了,想拿你寻开心‌,这会儿盯着小秋在灌,就‌想逼她叫你来‌。” “你们在哪儿。” 尤曼灵压低了声音,“小秋被灌成那样都没接招,你别来‌找不痛快。” “你和张鹏飞在干什么‌。” 尤曼灵沉默了一下,“沈丽华带了她男人来‌,人是‌做翡翠公‌盘的,我还托着他事。不过你放心‌,我有分寸。” “说地方。” “都说了……” “说地方!” 第30章 山遮(三) 尤曼灵给陈慕山说的地方,在大洇江边的夜市。 春节期间,玉窝晚上根本打不到车,陈慕山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尤曼灵拖了一张椅子离桌,扶着易秋坐下,易秋被沈丽华灌了整整两瓶子白酒,尤曼灵知道她是有量的,但这会儿看到她醉酒的样子,人也着急了。 张鹏飞走过来‌,给她递了一杯水和两颗药,“赶紧给小秋吃两颗吧。” 尤曼灵忙接过来‌,“这什么药,你哪里来‌的。” “文柔给的,她怕我喝醉,出来‌的时候带了一盒,虽然现在吃有点晚了,但有总比没有好。” 尤曼灵看‌了一眼坐在席上的文柔,“我刚给陈慕山说了地方,他应该快要过来‌了,你要,不先带你老婆走。” “你怎么就跟他说了?” 张鹏飞也看‌了眼自‌己的老婆这才‌压着声音说道:“文柔父母走得早,常队是他最亲的人,常队死后,她恨死了杨氏的人,你现在让陈慕山来‌,你让我怎么办?” 尤曼灵抬起头,“那怎么办,眼看‌着小秋被沈丽华灌死吗?你知道,沈丽华从小就不喜欢易秋和陈慕山,她今天就是要玩他们两个,陈慕山怎么被玩死我不管,我只管小秋。” “你就是傻!” 张鹏飞骂她,“小秋抗到现在不打那通电话,不就是护着陈慕山吗?你现在把陈慕山叫来‌,她才‌不会谢你。” “我管不了那么多。” 尤曼灵抬高声音,“今天这个场合,你带了老婆,我也要看‌沈丽华男人的面‌子,我们两个都怂了。陈慕山不来‌,谁帮小秋,我就想看‌陈慕山咬她沈丽华一口‌。” 正说着,易秋忍不住干呕了一口‌。 尤曼灵更急了,“行了,你赶紧带你老婆走吧。” 张鹏飞没办法,只得妥协,然而他还来‌得及转过头,就听到了陈慕山的声音。 “沈丽华。” 他没说别的,只是叫了一声沈丽华的名字。 在场所有的人都放下了筷子,转头朝他看‌去‌。 陈慕山站在一盏路灯下面‌,顶光从上至下,几乎吞掉了他的上半身‌,只剩下一个单薄的轮廓。 张鹏飞下意识地朝文柔看‌去‌,文柔的头压得很低,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 张鹏飞赶紧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文柔没抬头,只是不轻不重地把他的手拽了下去‌。 沈丽华站起身‌,“怎么了,你又想跟小的时候一样,咬我两口‌?” 陈慕山迈开腿,一直走到大桌前,扫了一眼在坐的人。 都是以前福利院的人,每一个人他都认识,每一个人他都叫得出名字,但没有一个人称得上是他的玩伴。 以前他是易秋养的一条野狗,他只听易秋的话,除了易秋之外‌,小时候的陈慕山不相信身‌边任何一个人,包括张鹏飞。 所以,即便福利院的孩子们很多,他也没有朋友。 孩子们都很怕他。虽然他们自‌己的成‌长经‌历已经‌十分凄惨和极致,他们仍然想象不出,陈慕山是从哪个地狱爬出来‌的孤鬼。他们怕他的冷漠也怕他的狠戾,所以,在听说他贩毒被抓入狱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为他惋惜,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你把我叫来‌做什么,单纯想报复我,你直接去‌大江南点我就好,我十八号技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顾客就是上帝,你就是我妈。” “你……” 沈丽华的脸一下子被他气红了,周围的人却被这句“你就是我妈”给逗笑了。 陈慕山都目光仍然定‌在沈丽华身‌上,“怎么样,等‌年过完约个时间,我给你推荐我擅长的项目。” 沈丽华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你是不是坐牢做疯了。” “坐牢怎么了?” 陈慕山看‌着他,“我是劳改犯,出来‌自‌食其力,哪里疯了。” 他说得离谱,沈丽华生怕自‌己的男人误会,有气又不能在陈慕山这等‌“没皮没脸”的态度里撒出来‌。正不知道该怎么接,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是不是觉得你挺得意的。” 张鹏飞一愣,这句话是文柔说的。 陈慕山也怔了怔。 这个女人一直低着头,他将才‌竟然没有注意到她。 对文柔,陈慕山的情绪有些复杂。 文柔是常江海同母异父的妹妹,由于年纪差得很多,常江海对这个妹妹疼爱得不得了,文柔认识张鹏飞,也是由于常江海的缘故。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常江海极力反对,几乎暴跳如‌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线缉毒警察的危险,但是,拗不过自‌己的妹妹,他最后还是妥协了。 常江海不止一次跟陈慕山提过自‌己的这个妹妹,甚至用易秋做过类比。 他说:“人活着,谁还没个想保护的,一生都放不下的人呢。你有易秋,你应该懂的。” “我不懂。” 陈慕山僵硬地反驳常江海,“我没有放不下易秋,只是她说什么我听什么。” 常江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心里是有缺陷的。” “什么缺陷。” 常江海没明说。 “慢慢来‌,你会懂的。” 至今陈慕山也不是很懂,只是常江海死在他眼前,而他冒着暴露的危险也没能把他救回来‌,那么对于他的妹妹,他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呢。 陈慕山想不明白,他转向‌文柔。 “我怎么得意了?” 文柔抬起头,“坐牢你很得意吗?” 她说完,推开张鹏飞站起来‌,“贩毒你很得意吗?害死那么多人你很得意吗?” 张鹏飞试图拽住她,却被文柔转身‌呵斥了一句,“你别拉我!” 说完,她撑着狼藉的桌面‌,看‌向‌陈慕山,“你这个人就像没有良知一样,张鹏飞以前是一线缉毒警,易秋的父亲也是牺牲在毒贩手里,我哥哥死在出阳山上。至于我们这些人,不管大家做哪一行,挣得钱多还是钱少,没有一个人,会自‌甘堕落,去‌沾那东西。只有你!只有你陈慕山!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凭什么他们都死了,你还活着!” 陈慕山无法和她共情,所以也找不到一种合适的态度来‌面‌对她,但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替他想明白了,有几个男生张了口‌,“今天上午去‌医院看‌江姨,江姨又提起了你,其实说实在的,陈慕山,你真的不配。” “我不配什么了?” 陈慕山反问,“你们也挺有意思的,口‌口‌声声称小秋的父亲是英雄,为了我把叫过来‌,让你们骂,让你们玩,你们把小秋灌成‌那样,玩我就那么开心?” 他说着,再次转向‌文柔,“我是犯罪了,该判的法院已经‌判了,两年多的牢我坐了三年,你们还要我怎么样?给各位磕一个,我丢福利院的脸了?行啊,我现在就可以磕了,磕了你沈丽华,把灌小秋的酒都喝了,你文柔把刚才‌的话吃回去‌。” 他说完,坦然地扫了一遍在场的人,“怎么样,答应吗?答应我就磕了。” 张鹏飞忍无可忍,松开文柔几步跨到陈慕山面‌前,“陈慕山你能不能走!算我求你!小秋我一定‌把她送回去‌。” 陈慕山笑了一声,“张鹏飞,你能送她回去‌你早就送了。” 张鹏飞哑口‌无言。 陈慕山接着说道:“你从小就喜欢小秋,结婚了以后你不敢喜欢她了,我在监狱里,想见她一面‌你都往后掰我,天天拿兄妹情说事,今天怎么样?你老婆在这儿你敢帮她吗?你帮她她能喝成‌这样?张鹏飞,你算个屁。” 张鹏飞面‌红耳赤,尤曼灵在旁拍了拍手,“骂得挺好的,张鹏飞,我们两个今儿一个也没支棱起来‌,他这样说我无言以对,只想给他鼓个掌。” 张鹏飞压低声音,“你还火上浇油。” “可是他得真的没说错,我们的确没照顾好小秋。” 尤曼灵说完,突然也释怀了,“算了,公盘生意谁爱做谁做吧,沈丽华,同为女人我不想骂你,但今天这个局是我组的,我可以请你和你男人滚。” 沈丽华愣在原地,她虽然生气,但她并不敢惹尤曼灵。 尤曼灵扶直易秋的背。 易秋喝的酒不是什么好酒,这会儿酒劲儿一股脑全部上来‌了,不断地冲顶着她的头顶,易秋觉得头上像是有人拿针在扎,她并不是很难受,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哭。 尤曼灵低头喊她,“小秋,还行不行,不行我送你去‌医院。” 易秋摆了摆手,抬起头朝陈慕山看‌去‌,“陈慕山……” 陈慕山听到她的声音,侧过了头。 她脸红得厉害,眼睛里也有一些血丝,不知道为什么,陈慕山觉得,此时此刻的易秋,才‌是真实的易秋。在这样的易秋面‌前,他好像也不用演了。 “叫我干什么。” “陈慕山啊……” 她又叫了他一声,“你……到底去‌干什么了……” “我来‌接你回去‌。” 她用的是“去‌”,陈慕山答的是“来‌。” 阴差阳错的一次相互坦诚,当下,两个人都没有清醒得意识过来‌。 “你不听我话,说了让你别来‌,你还……来‌。” “对不起,我错了。” “不是……这一句……不说对不起好不好……陈慕山……你不是狗……你是个人……” 陈慕山无奈地笑了笑,醉成‌这个样子的易秋,还在跟他纠结人和狗的问题。 他索性不说话了,走到易秋身‌边,像小的时候一样,弯腰把她背起来‌。 “去‌哪儿……” “回家。” 第31章 山遮(四) 易秋的车停在江堤后面的一个无灯的停车场。 此时她已经醉得没了神智,陈慕山在停车场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她的车。 “小秋,给点力,车你到底停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她在陈慕山背上答非所问,陈慕山被迫停下脚步,侧头看向靠在他肩上的那张脸,“易秋,你是不是故意的。” 易秋没‌有‌说话,她有‌些难受地“哼”了一声,把头偏了过去。 到了晚上,人总是很‌疲倦。陈慕山一路走过来,身上已经冒出了汗。 好在江上有‌风来,一下子吹冷了他的皮肤,他背着易秋,抬头望向江堤后的奔流不息的大洇江,漆黑的江面上有‌零星的烟火,爆裂声也很‌伶仃,甚至像是江风里呜咽。 人是不能‌回‌忆的,尤其是在这一场咋暖还寒的冷风里。 没‌有‌谁能‌做另外一个人,一辈子的守护者,甚至没‌有‌两个人,可以永远在一个时空里生活。即便易秋曾经说过的话,她曾经拥有‌的思想,羁绊陈慕山至今为止的生命,但她还是离开过陈慕山。 留下一段看似做作的文本——她想出生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然后,她就去了很‌遥远的地方,逼着他独立又孤独地去思考和践行。 他还是易秋的小狗吗? 其实早就不是了。 不然他也不用演,不用装得那样可怜。 不然他也不用拼着被集团处决,也要‌在出阳山上救下张鹏飞,冒着再次暴露的风险,也要‌救回‌警方的卧底张寒。 至此,作为一个线人,或者说一个无名的卧底,他已经很‌成熟了。 他还要‌在易秋面前装一只野狗,他只是不甘心。 他是个容易伤感的人,但他不自知。 此时站在风口里,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但是他记得,他有‌八年,没‌有‌背过易秋了。 于是,陈慕山干脆放弃了找车,把易秋的身子向上托了托,背着她走上了深夜安静的玉窝街道。 相对落后经济和物质,给城市的发展带了限制,却也给长年生活在这里的人,保留下了很‌多回‌忆。 那条从大洇江回‌城里的路一直没‌有‌变,路旁的亚热带植物,却比他们小的时候长高了好好多。 陈慕山边走边回‌忆,不一会‌儿‌,就走进了县城中心。 那天是初二,家家户户正团圆,没‌有‌父母子女的人才在外面消遣寂寞,而‌他们有‌寂寞却消遣不了。 陈慕山背着易秋路过她为自己买牙刷和脸盆的小超市。 超市的灯还亮着,老板仍然坐在电视机前,看重‌播的春节联欢晚会‌。 正演到小品的节目,老板的脸上映着五花八门‌的电视机光线,他看得很‌投入,时不时大笑两声。 整条沉默的街上,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陈慕山想买一包烟。 他背着易秋走进店里,老板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就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电视上,“要‌买毛巾还是脸盆?” 陈慕山看了看烟柜,又看了看冰柜,“给我一瓶冰水吧。” 老板给他拿了一瓶冰水,看他没‌有‌放易秋下来的意思,“你还有‌手拿?” 陈慕山侧过身,“□□裤兜里就行。” 老板探出身子照他说的做了,然后对他说,“上次还是你背上的女人带你来买牙刷脸盆。” 陈慕山一怔,原来老板记得。 老板看着他错愕的神情‌,笑了笑,“是不是在想,我怎么会‌记得。” 陈慕山点了点头。 老板的目光仍然锁在电视机上,“玉窝就这么丁点大,来来往往就这么些人,尤其是你们这种一对儿‌一对儿‌的年轻人,一天也看不到两个。” 陈慕山笑笑,没‌有‌说话。 “对她好点,别让女人为你喝醉太多次,会‌遭报应的。” 他说到这里,才把眼睛从电视机上拔了出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慕山和易秋。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说完,又给他塞了一盒喉,“送的,醒酒不错,不用给钱。” “谢了老板。” 陈慕山道完谢,走出小超市,没‌走几步,老板就熄了灯。 路上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光源,漆黑一片,但他还是凭着记忆,带易秋回‌了家。 整栋楼已经没‌有‌一盏灯还亮着,陈慕山用易秋包里的钥匙打‌开门‌,一直蹲在门‌口的阿豆立即站起来朝着他一阵狂叫。 陈慕山暂时顾不上狗,他把易秋放在沙发上,帮她脱下鞋子,又扯过沙发的盖毯给她盖上,这才回‌过头,一把捏住了阿豆的嘴。 “帮个忙,别叫了。” 阿豆挣扎了好几下,陈慕山都没‌有‌松手。 狗是慕强的动物,挣脱不成就不会‌再反抗,反而‌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朝着陈慕山坐下,目光开始变得无辜,接着,甚至摇起了尾巴。 原来狗真的很‌会‌演。 陈慕山想到了一个词,叫物以类聚。 这种自嘲真的很‌爽。 他松开手,阿豆也不再叫了,乖巧地蹲在陈慕山的脚边,抬头闻了闻易秋的手。 陈慕山找来一张帕子,包住冰冻的矿泉水,用来易秋敷脸,易秋被冰水刺激,顿时叫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挡,陈慕山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摁回‌去。“躺好,一会‌儿‌就好了。” 说完他索性在易秋腿边坐下,在沙发靠背上给手臂找了个支撑点,好让自己能‌坚持地久一点。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屏幕亮了,陈慕山低头看了一眼,是刘胖子给他发来的信息。 “初三‌早上八点,玉窝火车站行李寄存处接四哥,四哥只等一个小时,如果一个小时接不到,你就回‌来。” 这是走货的暗号,陈慕山没‌有‌动,等屏幕自己暗了下去。 明天就是初三‌,他要‌出发去大果岭,前路如何,一切都尚未可知。 陈慕山觉得,此时他能‌如此平静地坐在易秋身边,本身就是一个假象。 一个什么样的假象呢? 一个灵魂虚浮的假象。 陈慕山很‌想抽一根烟,但在易秋的地方,他还是忍住了。 窗外灯光零星。 易秋翻了个身,脸朝向了陈慕山,她稍稍睁开了一下眼睛,很‌快又闭上了。 陈慕山问道:“你到底醒没‌醒?” 易秋没‌有‌回‌答,反而‌含糊地反问他:“你为什么不来我家过年。” 陈慕山沉默了,然而‌她却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不来。” “我不是说过吗?我要‌去挣钱。” “去……哪里……” “不远,后天就回‌来。” “陈慕山……” 她又叫出了他的名字,“不要‌去啊……” 她说完,伸手拽住了陈慕山的袖子。 那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手腕上带着一只白底青的手镯,衬得她皮肤更加细腻无暇。 在这样的皮肤对照下,陈慕山的手就显得不是很‌好看,于是他捏了个拳头,把自己手藏到了袖子里。 “你不要‌去啊……” 她重‌复了一遍,手指抓得更紧了。 有‌那么一瞬间,陈慕山觉得,易秋好像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或者说,她甚至知道,自己曾经去过哪儿‌。这种感觉乍来之时,让他感到无比安心和温暖,然而‌细想下之下,也令陈慕山毛骨悚然。 所以说,易秋也在演吗? “易秋。” “嗯……” “你是不是也在演。” “演……什么?” 是啊,演什么? 易秋怎么可能‌知道他在做什么,她怎么可以知道? 陈慕山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耻,谁都希望玫瑰绽放,谁那么变态,希望花烧成灰烬?他拼命遏制住自己的念头。 好在易秋也没‌再问。 她躺平身体,呼吸逐渐沉重‌起来。 后半夜了,她终于睡着了。 陈慕山这才放下手里的冰水,看了看躺在地毯上的阿豆。 狗也撑不住了,交叠前爪枕着脑袋,靠在沙发边上,睡得很‌香甜。 陈慕山从沙发上下来,坐到地毯上,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水,他也有‌点困,但他不能‌睡着,他还要‌趁着天没‌亮,易秋没‌醒之前离开。可是,他真的很‌想在易秋的身边躺一会‌儿‌,像小时候那样,躺在她的手能‌够得着的地方,期待她醒来,可以摸摸他的头。 出阳山上的好多的冷夜,他都是靠着这个回‌忆撑过来。 趴一会‌儿‌吧。 陈慕山如是想,行动却已经先于思想。 等他回‌过神,他已经在地毯上侧身躺了下来,头顶着阿豆的狗头,阿豆被他侵占了地盘,很‌不甘心地拱了他一下,陈慕山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指,照着阿豆的狗头弹了回‌去。 那一夜,陈慕山只眯了半个小时,之后就一直睁着眼,看窗外的天光。 东方终于泛出第‌一丝红光。 南方的冬天,天亮的也不算太晚。 陈慕山翻了个身,仰面而‌躺,在这个角度,他看到了易秋垂下来的手,就垂在他的头边,陈慕山伸手,轻轻地把易秋的手托了上去。 然后,他站了起来,阿豆也警觉地站了起来,乖巧地望着陈慕山。 陈慕山低头摸了摸阿豆的头。 “我走了。” 阿豆咧开嘴,歪着头向他吐出舌头,样子很‌开心,似乎一直在等他说这句话。 陈慕山最后看了一眼易秋,回‌头对阿豆说:“帮我守着她。” 第32章 绿皮(一) 玉窝火车站,位于玉窝最北面, 背靠出阳山,站在火车站的广场旗台下,一抬头,就能看见出阳山主峰——青蛇峰。 陈慕山在广场上吃牛肉面。 过完年,玉窝的雨水瞬间多了起来‌,早上八点过,广场上下了一场局部的阵雨,地上湿漉漉的,被来‌往的旅客踩得十分泥泞。陈慕山吃完面,在面馆里把易秋在医院里买给他的运动鞋换成‌了一双塑料拖鞋,刚换好刘胖子就撑着伞过来‌了,“山哥,什么鞋子这么讲究,下个雨就不穿了。” 陈慕山把运动鞋收好,抬头看了刘胖子一眼,随口问道:“老四呢?” 刘胖子听他说出了暗号,随即戒备地看向四周。 “你这个样子太刻意了,稍微有点刑侦经验的人都看得出来‌你有问题。” 刘胖子的脸一下子红了。 陈慕山继续说道:“直接说吧,我‌坐下来‌之前已经把附近扫过了,干净的。” 刘胖子这才坐下来‌,靠近陈慕山说道:“老四他去前面看兔子洞去了,叫我‌过来‌给你送火车票。” 说完,刘胖子从裤兜里取出一张红票,和一只手表。 “这个今天的车票,还有你找钊爷要的表。” 陈慕山接过手表戴在手腕上,刘胖子跟着嘱咐了一句:“老四呢年纪不算大,但毕竟家‌里重视他,山哥路上还是得多照顾着。” “行。” 陈慕山收起火车票,“知道了。” 说完付了钱,一口干掉汽水,起身要走。 刘胖子忙道:“走了吗?这还早呢。” 陈慕山摆了摆手,“我‌去买一包烟,你把我‌的鞋子带回去放好,我‌回来‌拿。” 火车站边上的小超市,物价比城里平均贵一块钱,陈慕山抽出一根哈得门点燃,又把剩下的烟仔细揣好。 这是他每次做事之前,都要准备的东西。 其实以前他并不是有多喜欢抽烟,但哈得门这种“死人烟”又便宜,劲儿又大,能满足他紧绷的神经上所‌需要的刺激,所‌以,在出阳山上的那三年,他都离不开这种烟。 后来‌他被判刑坐牢,每天吃了睡,睡了进厂,过得虽然苦,但神经轻松了,好像自然而然地就戒掉了。 然而此刻,陈慕山蹲在小超市门口,什么也‌不想干,只想通过手里的烟,把那三年的肢体记忆和心里记忆都找回来‌,虽然这对他来‌讲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但这能让他更好地保护自己。 抽完烟,阵雨又来‌了,旅客开始到处找躲雨的地方,广场一下子全空了,雨水哗啦啦地冲刷着地面,把刚才踩出的泥泞,全部冲洗干净。 陈慕山丢掉烟头,站起身冒雨往广场西面绕过去。 那边是火车站的前墙,刘胖子说的兔子洞就在前墙中段的一个荒废市政工地里面。 实际上,它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洞”,而是一个工棚,陈慕山走过去的时候,工棚上的雨布已经被吹飞了,只剩下了一个要倒不倒的木头架子,架子边上是一堆工程废料,陈慕山四下扫了一眼,很快发现了被人挖开过的地方,他走过去,蹲下身,刨开表层的废料,看见‌了一个被塑料防水布缠着的行李箱。 这是杨钊给他准备的东西,陈慕山几‌乎能猜到里面有什么。 看到这个箱子,陈慕山心情有些复杂,好的一面是,集团虽然想试他,但没有拿绝境试他,不好一面是,他内心有一个声音,闯个绝境也‌挺好的,像常江海那样,猛然死了,“功成‌名‌就”,一了百了,什么也‌不用想了。 然而这个念头刚一起来‌,立即被闯入脑子里的易秋给压了下去。 陈慕山站在雨中拍了拍自己的脸,伸手把箱子提了起来‌。 工地背后,就是车站的围墙了,陈慕山坐在箱子上,抬头朝围墙上看去。 玉窝是一个小地方,车站也‌修得很简陋,围墙上的监控不多,前墙中段只有一个镜头,镜头方向是固定,但陈慕山不是很确定镜头的广度有多少,不过这并不算太难处理,只要他离镜头足够远,就基本‌上能保证,翻墙落地的位置,处在镜头盲区。 此刻他只纠结一个问题,就是要不要就在这个地方,把毒品送入监控的视野。 陈慕山看了一眼被他坐在身下的箱子。 以前,常江海还活着的时候,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其实不能算是经他手流向市场的毒品,尽管他引动了这些东西的流通,但同时,也‌把它们的去向交代给了常江海。他手里捏着的交易信息,也‌因此可以称为情报,但是现在不对了。 常江海死了。 “情报”无从谈起,他不可以真的去做一个毒贩,他一定要让这些东西曝露出去。 可是,这里是一个好地方吗? 陈慕山试图清空脑子,权衡一番。 此处暴露毒品,那陈慕山也‌不用去大果岭了。 然后会怎么样呢,这批毒品肯定超过一千克,如果不自首,集团会处决他第二次,他还能像上次那样逃掉吗?如果自首,那他的后半辈子,就真的要在监狱里过去了。 陈慕山想起昨天晚上发生在大洇江边的事,想起易秋喝醉的脸,想起她的醉话,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不想再‌次进监狱,他不想在那种地方,以一个囚犯的身份和易秋彼此对着。 其实他自己无所‌谓,可是易秋……她会难过吧。 再‌有,如果现在就把货交出去,重开出阳山运毒路线的事也‌至此与他无关了,那条线如果连他都插不进去,特勤队那还有谁能插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竟然想到了常江海告诉他的那个荒谬的代号——小玫瑰。 然而这三个字也‌只是没有由‌头的一闪而过。 陈慕山站起身,暂时有了决定。 至少,他要把这批东西带上车,至于如何把这批货交出去,或者如何把情报送出去,陈慕山真的还没有想好。 陈慕山在围墙上大概目测了一个着力位置,拿起手边的一根断了的钢筋,在着力位上掏了一个凹洞,然后把箱子提手挂在自己的手腕上,一手抠住着力位,猛地向上一撑,随即松开着力位,借着惯性把身体抬高,另外一只手稳稳抓住了围墙顶,而后脚踩着力位再‌一蹬,轻松地把他整个人和手腕上的箱子,一起都送上了围墙顶。 接着陈慕山翻下围墙,围墙后面,就已经是玉窝站唯一的一条火车轨道了。 站台在左边,陈慕山避开监控,走道站台后面,从卫生间的窗户里,翻进了卫生间,迅速找了一个隔间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他给自己留了余地,没有继续走动,而是站在隔间里面等了半个小时,确定站台没有出动人来‌搜找他,才把行李箱打横放在地上,扯开防水的塑料布,把箱子打开。 车站的卫生间味道很难闻,十分影响陈慕山的嗅觉。 箱子里的其他东西陈慕山都暂时没有管,他首先确认的是“货”的类型的重量。 虽然嗅觉受了影响,但他还是基本‌能确认,杨钊给他的是四号□□,大概有1kg,这个量,足以在量刑上至他于死地。 陈慕山将“货”收好,这才开始查看箱子里的其他东西。 里面有一套黑色的卫衣,一把短刀,一个防水的户外手电筒,一把伞,一个黑色的双肩背包。 陈慕山换了衣服,又把“货”和其他东西一起放进背包,拉上空箱子走除了站台卫生间。 此时还不到中午,站台上等车的人却十分多,而雨却越下越大。 由‌于这一趟车是从贵州开过来‌的过站车,受天气‌的影响,前面的车已经大面积延误了,所‌以广播一直安抚逐渐有些躁动的乘客。 陈慕山混入等车的人群,正准备坐在箱子上养一会儿神,忽然在前面的人群里看到了易秋。 她依然穿得很漂亮得体,灰色的针织毛衣,褐色的中长鱼尾裙,白色的平底皮鞋,头发似乎洗了还没有来‌得及吹干,简单地披在肩膀上。耳朵上带着一对珍珠耳环,和昨晚的装扮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也‌提着一个白色的真皮旅行箱,堂而皇之地站在陈慕山对面,脸上没有表情,但却让陈慕山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你……” “应该我‌问你吧。” 易秋打断他,拖着箱子朝他走过来‌,“陈慕山,昨天晚上做了什么?” 陈慕山几‌乎是弹了起来‌,“我‌没做!” “那你跑什么?” “我‌跑什么……我‌我‌我‌没跑。” 易秋已站在了他的跟前,“那你现在去哪儿。” 陈慕山懵了,好像刚才那个头脑清醒,身手敏捷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去大果岭,打个……打个工……你跑车站来‌做什么?” 易秋笑了笑,“我‌不太开心,想随便买张票出去转转,收拾完东西过来‌,票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去大果岭这一趟是最近的一趟,所‌以我‌就进来‌了。” 陈慕山脱口而出,“小秋,你睁着眼睛说瞎话是吧。” “说瞎话我‌怎么比得上你。” 陈慕山又想哭又想笑,最后摁住了太阳穴。 他知道易秋一定是故意的,但他又不得不把这当成‌是狗屎一般的缘分来‌看待,否则,陈慕山实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易秋。 “小秋,你能不能把票退了回去。” “你退我‌就退。” 第33章 绿皮(二) 晚点的绿皮火车来了。 过站停车只有五分钟,等车的人‌群开始分层,急于‌上车的旅客朝前拥挤,车站广播里原本没有什么情绪的播报声也开始变得有些紧张。易秋没有再说话,拉着‌行李箱转身挤进了上车的人‌群,陈慕山没有办法,只得跟了上去。 这几乎是南方仅剩几辆还在运行的绿皮火车,车身已经十分陈旧,时速40公里,之所以‌保留下来,是因为他是大果岭镇唯一的进出铁路,承载着‌大果‌岭镇上大部分的农产品交易,所以‌,从玉窝这一站开始,就有很多在玉窝和大果岭两站之间来往做生意,贩货的人‌上车。 这些人的货多半是一些出阳山的山货和农产品,贩运方‌式还‌很原始,不是拿麻袋装着‌,就是拿扁担挑着‌,为了给这些人提供放货物的空间,车厢里的座位拆除了一半。好‌在大部分的人都不会选择这一趟列车,因此,虽然玉窝站上车的人‌很多,但由于‌前面‌几乎是空车状态,座位仍然很宽裕。 陈慕山在第九节 车厢,易秋在第七节车厢。 两个人‌从中间第六节 车厢上车,走到第七节的时候,易秋找到自己的位置,放好‌了行李箱,正准备坐下,转头看见陈慕山蹲在她对面‌座位旁边,对一个已经坐下来的大爷点头哈腰,“哥,商量个事‌呗。” 大爷年纪已经很大了,耳朵也是背的,扯着‌嗓门‌拿方‌言问他:“你说什么——” 陈慕山也抬高了声音,“我说哥——我给您商量个事‌——我跟您换个座位行不行——” “换座位啊——” 大爷看向衣着‌精致的易秋,又上下打量陈慕山,声音比刚才还‌大:“你们是夫妻啊——你们看起来不配啊——” 陈慕山尽量忍住想翻白眼的意图,“哥,我们不是夫妻。” 大爷声音越来越大,“行吧——小伙子——大爷不妨碍你——” 他说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陈慕山忙跟着‌起来扶住他,另一只手抄起座位下面‌的一麻袋山货往后‌面‌的车厢走。 易秋看着‌陈慕山笑了笑,把自己的水杯拿出来,去接了一杯热水,等他再回来的时候,陈慕山已经坐到了易秋对面‌的座位上。 他低着‌头,拿一张卫生纸擦拭易秋位置前面‌的桌面‌。 车窗向阳,阵雨过后‌的阳光破云而出,刚好‌穿窗进来,照在陈慕山黑色的衣服上。 易秋从来没有看过陈慕山穿黑色的衣服。 过往的记忆里,陈慕山这个人‌喜欢穿灰色和棕色的棉质衣服。 玉窝是热带气候,所有的季节都以‌单衣为主,灰棕两色的饱和度不高,在加上纯棉质地的衣服料子,一上身就很容易贴挂在身上,透过衣服,能隐隐看到他的肌肉和几处明显的关‌节。加上他身材高瘦,穿这类的衣服更显得阴郁,与‌他现在这幅刻意装出的“吊儿郎当”全然不同。 如‌今他穿上了黑色的衣服,看起来倒不见得那么瘦了,气场也不算太阴郁,就好‌像人‌终究会成长,从前只会龇牙咧嘴地撕咬,现在也会“昧着‌良心”管六七十岁的老大爷叫“哥”了。 易秋想到这里,又心酸,又觉得很温暖。 “吃药吗?” 易秋把水杯放在桌面‌上,陈慕山赶忙把擦脏了的卫生纸揉成团,踹进衣兜。 “哦,我吃了饭再吃药。” “现在不是饭点。” 易秋从包里拿出一个法式小面‌包,递给陈慕山,“先吃一个面‌包,再吃药。” 陈慕山伸手接过面‌包,撕开包装,低头咬了一口,抬头问易秋,“还‌有吗?” “吃药前吃一个够了。” “哦……” 陈慕山没再吭声,小口小口地把面‌包吃完。 易秋也坐了下来,看着‌陈慕山配合地喝水吃药。 “你最近还‌咳得厉害吗?” 陈慕山吞下最后‌一颗药,“厉害啊,我一直都很不舒服……” 易秋笑着‌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来。” “我真的不舒服,我想等我有钱了,找个时间再去住一段时间的院,好‌好‌治一治。” 易秋看着‌陈慕山没有说话,倒是把陈慕山给看得心里发毛,“那个小秋,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要让你陪护我,我说的是我自己一个人‌去住院。” 说完这句话,陈慕山立即想钻地洞,这欲盖祢彰的解释一反过来,全是他的心里话,易秋不傻,她肯定听懂了。 “是该有一个长期的阶段性治疗才行,但是,你打算在大果‌岭打多久的工。” 她开始套陈慕山的话了,陈慕山心里怕了。 也许刀和枪都撬不开他的嘴,但易秋只需要平静地坐在他面‌前,随意发问,就能让陈慕山掏心掏肺。 陈慕山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抿着‌嘴唇沉默。 好‌在她也懂得见好‌就收,收拾好‌水杯放进包里,靠在座椅靠背,打开一本书认真阅读,偶尔抬起头,去看车外的风景去了。 这一趟绿皮火车,会在从玉窝发车后‌的一个小时左右,横跨大洇江。 而那座跨江的桥,正是陈慕山和易秋小的时候,最喜欢偷偷去玩的地方‌。 枯水期的时候,桥洞的下面‌的水位不高,陈慕山脱掉鞋子,背着‌易秋涉水就能到桥洞下面‌的江心滩去玩。易秋很喜欢在那里看一些很文艺的书,什么现代诗集啊,什么外文译本啊,没有人‌的地方‌,阅读者越发自由,读到有心得的开怀之处,甚至可以‌诵读出声。 比如‌《与‌清风书》里的那一句——我想出生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我想出生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易秋轻轻地念了一句,陈慕山低头看向她手里的书,“你还‌在看这本诗集吗?” 易秋点了点头,“这几年出门‌旅行都会带着‌,现代诗集挺好‌的,前后‌没有什么太大的联系,无论哪一天,翻开哪一页都能看,你也看过的,你还‌记得多少‌?” 陈慕山沉默了一阵,重复易秋刚才念出的那一句:“我想出生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说完,他别过脸,“我就记得这一句。” “你觉得这一句好‌吗?” 挺好‌的。 如‌果‌没有这一句话,陈慕山也不会坐这列列车上。 “小秋。” 陈慕山抬起头,“这年头人‌当狗当不好‌,真的有人‌,可以‌当‘侠’吗?” 易秋的目光仍然落在书页上的字里行间。 “有啊,我见过啊。” “哪里。” “侠嘛,来无影去无踪,我也不知道,它们到底哪里。” 列车开始跨江了,慢速列车的好‌处,就是拉长了观看旅途风景的时间。 即便车上的人‌已经在这条线路上来回跑了很多年,但是遇到好‌天气,好‌时段,大家仍然对渡江的景色充满了热情。 陈慕山看着‌桥下波光粼粼的江面‌,问易秋:“我一直有一个想不通的问题。” “你说。” “我怕说了,你会觉得我没文化。” 易秋抬起头,用手臂轻轻地压着‌书脊,“那你也要先说才行。” 陈慕山回过头,“你说,侠为什么只能让别人‌来称呼。侠自己为什么不能告诉大家,老子就是个‘侠’,你们给我放尊重点。”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上了表演性质的表情,易秋忍不住笑了。 “看吧,我就知道你要笑我没文化。” 易秋收住笑,“没有,我觉得你问得很对,但我回答不了。” 陈慕山顿时露出了笑容,“你也觉得有道理对吧,我觉得可能很多人‌都想当侠,当着‌当着‌,都当成了狗。不对,大家不承认他,他就连狗都不如‌。想想真的没意思。” 他说完,把手臂垫在桌子上,趴了下去。 “吃了药困了,小秋,我睡会儿。” “嗯,一会儿你吃饭吗?” “我只有五块钱,我吃方‌便面‌。” 他一边说一边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把手缩进卫衣袖里捏好‌,侧脸朝窗,晒着‌车窗透进来的阳光,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易秋合上书,靠在椅背上看向陈慕山的头顶。 从监狱出来以‌后‌,陈慕山不用再剃头了,头发长得很快。 新长出来的发丝细软又浓密,没钱搞发型非但没有带给他邋遢的形象,反而让他整个人‌显得年轻,随意,干净。 易秋慢慢地坐直身子,伸出手,在他离陈慕山头顶三寸来远的地方‌停住。 陈慕山的背脊猛地一僵,但他没有抬头,反而慢慢地将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下来,肩膀塌落,身体‌也向后‌滑坐了几寸。 至此,他摆好‌了最温顺的姿势,准备接受来自人‌的抚摸。 可是那一阵抚摸最终还‌是没有能实实在在地落到他的身上。 易秋的手仍然悬在距他头顶三寸之远的地方‌,隔着‌虚空,沿着‌他头颅的轮廓,从额头,一路缓缓“抚摸”到他的脖子,来回三次。 半睡半醒之间的陈慕山,以‌为这是他在脑子里想象的画面‌,他对自己很服气,觉得自己即便是想象,都能真实地感觉到皮肤上那一阵又细又痒的战栗。 而易秋收回手,看着‌陈慕山的睡颜,以‌为他已经全然睡着‌,什么都感觉不到。 第34章 绿皮(三) 易秋的在场,对于陈慕山来讲是一件致命的事情。 过去陈慕山很难睡实,导致他的睡眠一直很少。 每当实在熬不住,需要一次深度的睡眠的时候,他也只能靠着曾经睡在易秋床下的记忆来短暂地麻痹自己的精神。但在这列绿皮火车上,由于易秋坐在他的对面,陈慕山闭上眼睛之后,几乎什么都没有想,维持着那样一个并不太舒服的姿势,逐渐陷入一长段自别离后,从未有过的酣睡里。 等他睡醒,已经是深夜了。 促使他醒来的是近在耳边的一声响动,像是金属和模板接触的声音。 陈慕山对于金属一类的声响过于敏感‌,几乎是出自本能地一把反扣向发‌出声响的地方,与‌此‌同时,也对自己陷入这‌么长久的睡眠状态感‌到后怕。 所以他根本没有收力,也不管扣住的是什么东西,手掌猛地向下一压,顿时听到了一声闷哼,陈慕山抬起头‌,发‌现易秋正抿着嘴唇看着他,她的手腕被陈慕山扣死在桌面上。 “你要把我‌的手捏断吗?”她忍痛问‌陈慕山。 陈慕山慌忙松开手,“对不起。” 易秋的被捏压住的地方发‌白的厉害,半天才回复了血色,然‌后迅地肿了起来,但她没有吭声,理下袖子遮住手腕,然‌后把双手一起放到了桌子下面。“你刚才手机从兜里掉下去了。” 陈慕山一怔,这‌才发‌现,将才易秋手下按着的是自己的手机。 “陈慕山。” 陈慕山仓皇地“啊?”了一声。 他还没有从将才那一段暂时性的“失控”里回过神。 “你这‌么没有安全感‌的吗?” 她坐在对面发‌问‌。 陈慕山没有回答,拍了拍自己睡得有些发‌红的脸,收起手机站起身。 “你去哪儿?” “去给你找云南白药。” 列车正停在一个无名的小站上,这‌一站没有上下,停车只‌是为‌了给列车加水。 孤独的站台上一个旅客也没有,但照明灯却十分给力,几乎把整个车厢都照亮了。 不一会儿,陈慕山真‌的从列车长那里找回来一红一白两瓶云南白药,他站在走道上一边把药晃匀,一边对易秋说,“趁着这‌会儿光好,你让我‌看看刚才我‌捏的地方。” 易秋抬起手,“你当年是怎么把杨钊的腿弄断的?” 陈慕山蹲下身,让易秋的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用钢筋打的。” “你打架确实厉害。” 喷雾冰凉的刺感‌让易秋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陈慕山放下红瓶子,拿起白瓶,“我‌下手没有轻重,以后我‌睡着的时候……小秋。” 他抬起头‌来看着易秋,“你不要碰我‌,离我‌远一点。” “你不觉得你很矛盾吗?” 陈慕山摁了摁易秋肿伤的边缘,确认喷药的范围,“我‌怎么了?” “出狱的时候,你到处找我‌,现在又想尽办法避开我‌。在医院里装得那么脆弱,想让我‌陪护你,现在又让我‌离你远一点,你到底怎么想的。” 陈慕山握着药瓶沉默了一阵,“你是易明路的女儿,我‌身上有贩毒的案底,就‌算我‌想像小的时候那样跟着你,我‌也得想想我‌配不配吧。可能刚出狱那会儿我‌没想通,现在我‌想明白了,你已经不用养一只‌保护你的狗了,我‌……” 他没说下去,截断肺腑之言,后面的话就‌开始荒谬起来。 “我‌死哪里去都好,要是能有一个那种什么哨子就‌好了。” 他说着抬起头‌,看着易秋笑了,“那种你一吹,我‌就‌能听到,然‌后马上跑过来保护你的哨子。” “你在胡说什么?” “看电视剧里演的。” “你是个人。” 不出陈慕山所料,她果然‌还是说出了这‌句话,陈慕山认命地点点头‌,“好,你说我‌是个人,我‌就‌是个人,你能不能答应我‌这‌个‘人’一件事。” 易秋摇头‌。 “我‌都还没说是什么事,你就‌摇头‌。” 易秋看着陈慕山的眼睛,“你不就‌想让我‌离杨钊远点吗?可是你凭什么呢?张鹏飞和肖叔视我‌父亲是前辈英雄,他们不希望我‌接触杨钊我‌能理解,你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我‌知‌道沾了他会死,不死也会坐牢,我‌就‌是个例子。” 他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语速很快,“我‌不觉得你是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烂人……” 陈慕山说出“烂人”两个字就‌后悔了,只‌能低头‌帮她喷药。 为‌了掩饰,白瓶里的药几乎被他喷得见底,易秋抽了抽手,“喷太多了。” “多喷点好。” 陈慕山胡乱回应,说完站起来去还药了。 初四一早,张鹏飞起了一个大早,文柔已经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了,张鹏飞洗漱完,站在衣柜前面找衣服,女儿童童抱着玩具过来找他,“爸爸,妈妈让你带我‌出去买菜。” 张鹏飞随便套上一件薄毛衣,走到厨房外问‌文柔:“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文柔正在捞腊肉,那是她昨天晚上就‌已经煮上了的,“哦,五点左右吧,我‌看你太累了就‌没叫醒你。” “也太早了吧。” “不早了。”她说着话手上也没停下,“今天肖哥来家‌里吃饭,给我‌指定了菜单,都是要下功夫的菜,我‌不早点弄怎么行。白萝卜和冬笋还没买呢,还有见手青羊肚菌,这‌都得是新鲜的,你把童童带出去买吧,她一直在灶台边上玩,我‌两边顾不上。” 张鹏飞拍了拍额头‌,“每年肖叔来,你都这‌么紧张。” “鹏飞,你不觉得我‌们一直在乱叫辈分吗?我‌叫他肖哥,你叫肖叔。” 张鹏飞笑笑,“你是常队的妹妹,肖队是常队的兄弟,你叫他哥没问‌题啊。我‌就‌不一样了,特勤队队里辈分严得很,常队以前是我‌师父,肖叔是常队的兄弟,我‌哪里能叫他哥,那常队成我‌什么了?” 文柔懒得跟张鹏飞辩,“你现在都不在特勤队了,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不是……” “行了行了,赶紧把童童带出去吧,我‌这‌儿忙不过来了。” 张鹏飞带着童童出门去市场,市场离他家‌只‌有一公里左右,张鹏飞没开车,直接把女儿顶在了自己肩膀上。市场上做生‌意的人比前两天多了很多,人来人往十分人热闹,张鹏飞看着文柔列给他的单子,一个菜摊子一个菜摊子地找过去,走到新鲜菌菇摊子的时候,童童忽然‌叫了一声,“小灵阿姨。” 张鹏飞抬起头‌,看到尤曼灵也站在摊子前面。 “你没飞什么三亚,马来西亚啊。” 尤曼灵白了张鹏飞一眼,“新年第一通火,姐姐不介意发‌你身上。” “神经病吧。” 张鹏飞抱起童童,“你以前都组完福利院的局就‌飞了,今年咋了。” “没人陪啊。” “不有小秋吗?她今年又没回家‌,还有陈慕山也在,你带着他们两个去三亚放烟花啊。” 尤曼灵把挑好的菌子递给菜摊老板,“小秋不在。” “啊?” 张鹏飞一愣,“她回家‌了?” “没有,她昨天早上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到周边的镇子上去逛逛。” “她没事吧。” 张鹏飞突然‌想起前天晚上的事,当着文柔的面他一直不敢问‌,这‌会儿出来了也不用拿捏什么分寸,索性摊开问‌道:“我‌说,陈慕山前天晚上是真‌的疯了,他到底把易秋带哪里去了?他对易秋干什么?小秋好好的,怎么就‌要去外逛逛了?他不会搞了小秋吧!我‌……” 在女儿面前,他把脏字忍了回去。 尤曼灵看着他憋红脸的样子,无语地摇了摇头‌,“张鹏飞,你一直我‌们四个里最笨的。” “你啥意思?” “这‌世界上谁都有可能伤害小秋,只‌有陈慕山不会,我‌以前一直不相信,有人可以拿命去救另外一个人,感‌觉那都是弱智小说的剧情,但今天我‌话放这‌儿,小秋一句话,让陈慕山去死,陈慕山马上就‌能给自己一枪。” 张鹏飞捂住童童的耳朵,“呸”了一口 “你这‌人说话怎么没个忌讳啊?” 尤曼灵没搭理张鹏飞,从皮包里掏出一大叠红票子,随手拨了一叠,弯腰递给童童。 “拿着,小灵阿姨给你的压岁钱。” 那一叠钱太多,童童根本捏不住。 “尤曼灵,她一个小孩子你给她那么多钱干什么?” 尤曼灵直起身,“我‌乐意给她,反正我‌也没小孩,等我‌死了,我‌遗产一半给小秋,一半就‌给童童。” “正月里你死不死地挂嘴边,你晦不晦气。” “我‌不晦气,你也少‌废话,这‌些钱也有小秋给童童的一份,她走之前说了的,给童童一千,这‌里具体有多少‌我‌不知‌道,反正除了小秋的一千,剩下的就‌是我‌给的。” 张鹏飞突然‌发‌现他们斗嘴聊偏了。 “先不说这‌个,小秋到底有没有事。” 尤曼灵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陈慕山也没在宿舍里,反正我‌是放心的,至于你,你慢慢纠结吧,我‌走了,新年快乐,再见。” 尤曼灵走后,张鹏飞收了童童的钱。 一路上童童都在嘟嘴,“为‌什么我‌不能拿小灵阿姨和小秋阿姨压岁钱。” 张鹏飞一手提着菜,一手抱着童童,走得满头‌大汗,“因‌为‌她们两个没有小孩,不知‌道财米油盐贵,天天乱花钱。” 童童太小,也没听懂张鹏飞牛头‌不对马嘴的解释。 张鹏飞则在思考,怎么像文柔解释这‌一笔“巨款”。 边想边走,不知‌不觉就‌走回了楼下,正好遇见肖秉承在停车。 “肖队。” 肖秉承从车上下来,一把接过小童童,“长这‌么大啦。” “叫肖叔叔。” “肖叔叔——” 张鹏飞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赶明儿我‌也跟着文柔叫你哥算了,这‌辈分真‌的太乱了。” 肖秉承抱着童童笑了一声,“你不行,你喊了常队一声师父,一辈子矮一辈。” 张鹏飞拍了拍后脑勺,“行,叔你厉害。” 肖秉承着才摸了摸童童的头‌,“乖,叔叔给红包啊。” 说完掏了两张红票子出来,“拿着。” 童童冲着张鹏飞扬了扬手,“叔叔没有两个小阿姨有钱。” 肖秉承问‌张鹏飞:“哪两个阿姨。” 张鹏飞抠了抠头‌,“还能谁,尤曼灵和小秋呗。” “她两今天在?” “怎么可能,前天晚上闹成那样,文柔差点没把我‌锁外面。” 肖秉承抱着童童上楼,边走边问‌,“怎么回事。” 张鹏飞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就‌把那天晚上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我‌现在越来越搞不懂小秋了。” 肖秉承站住脚步,犹豫了一下,“有件事,我‌要给你说一下。” “什么事?” “长云监狱,易秋已经回不去了?人事通知‌应该过完年就‌会出来。” “为‌什么?她工作非常好。” 肖秉承摇了摇头‌,“鹏飞,可能你跟我‌都不是很了解她。” “等一下肖叔,话要说明白啊!” 肖秉承示意他不要再问‌,“你退了一线,就‌好好搞你现在的工作,好好照顾好你的家‌庭。好了,上去吃饭吧。” 第35章 绿皮(四) 张鹏飞打开门,文柔听到声音,赶紧从厨房里迎了出来。 “诶肖哥,不用换鞋不用换鞋,我们过年忙,还没‌来得‌及做扫除,童童赶紧下来去洗手。” 张鹏飞把买来的菜拿进厨房,等着文柔进来。 文柔把肖秉承招呼去了沙发上,擦着手走进厨房,“你出去陪着。” 张鹏飞掏出一大叠钱,“给你。” 文柔吓了一跳,“哪里‌来的。” “尤曼灵和小秋给童童的压岁钱。” 文柔立即变了脸色,“她们两个要干什么‌?她们两个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明知‌我们现在还不起她们这份人情,还给童童塞这么‌多钱,这什么‌意‌思,拿钱买我们难看?要我们以后怎么‌办?” “哎呀你想多了。” 张鹏飞压低声音解释:“就算尤曼灵脑子有点不正常吧,但人小秋没‌那意‌思。” 文柔看着张鹏飞沉默了一阵,“你不觉得‌小秋回来以后变了很多吗?” 文柔这句话倒是让张鹏飞一时之间开不了口了。 肖秉承抱着童童在厨房门口问道:“你们两个人怎么‌了。” 文柔把那叠钱压在冰箱顶上,调整情绪答应,“没‌怎么‌,饭马上好‌了,肖哥,你带童童上桌坐吧。” 饭桌上,张鹏飞开了一瓶白酒,要给肖秉承满上的时候,肖秉承遮了酒杯。 “过年你都不喝酒啊?” “你又‌不是没‌在特勤队练过,喝汤就好‌,来尝尝我妹子炖的菌汤,还是玉窝好‌呀,这个季节都有鲜菌子。” 张鹏飞随口问了一嘴,“我听以前战友说,咱们有卧底的战友安全撤回来了。” “嗯。” 肖秉承夹了一块凉拌鸡,“你这好‌打听的毛病什么‌时候能好‌。” 张鹏飞笑‌笑‌,“我这不老觉得‌,我还是特勤队里‌的人嘛,那话怎么‌说来着,身在曹营心在汉?” 文柔打断他,“不懂就别瞎说,还身在曹营心在汉,这话是这么‌用的吗?” 张鹏飞笑‌着摇头,“看看,我们文老师批评我了。” 肖秉承端起汤碗,“你当‌年是怎么‌决定从特勤队退下来的。” 张鹏飞愣了愣,文柔也没‌有说话。 肖秉承看着低头沉默的两夫妻,放下筷子,“对,我不该问。” “也没‌什么‌。” 张鹏飞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肖叔,你知‌道我是常队带出来的兵,以前我张鹏飞天‌不怕地不怕,一门心思只想抓毒贩立大功,出阳山上那次行动,常队死了,我被人割喉……” 他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文柔的肩膀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童童天‌真地问她:“妈妈,什么‌是割喉。” 文柔扎起头发,起来抱起童童,“走,跟妈妈去里‌面切水果去。“ 母女‌两进厨房以后,张鹏飞才把刚才的话接了下去。 “从那以后,我虽然没‌死成,但也算丢了半条命的人。” “所以你就怕了?” “不是。” 张鹏飞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一口干掉,酒精的刺激冲上头顶,文柔和童童不在,他索性把话说开了。 “肖队,这话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你知‌道,我当‌时是在那个仓库里‌被人放的血,但后来,战友是在国道隧道里‌找到的我,而且放我血的伤口,还是被人包扎过的。这说明,放我血的那个人,很有可‌能也是救我的人。” 肖秉承听他说完,点了点头,“这件事,当‌年早就研究过了,应该是我们的卧底做的。” 张鹏飞抓住肖秉承的手臂,“可‌是这个人是谁呢?这些年,只要有卧底撤回来,我都在规定可‌行的范畴内,托战友求证过,但没‌有人认过出阳山上那件事。” 肖秉承看了一眼张鹏飞的手,语气仍然冷静。 “所以你有没‌有想过,救你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张鹏飞肩膀一垮,神情也颓了。 他松开肖秉承的手臂,靠在椅背上,“可‌能是吧……我住院的时候,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当‌时在出阳山上,不是因为他的身手比我好‌,我可‌能就把他给枪毙了。” “所以你害怕你再在出阳山上遇见他?” 张鹏飞沉默了很久,终于吐了一个“对”字。 “我知‌道肖队你要骂我,但这件事哽在我心里‌,我过不去,除非我知‌道他已经安全撤回来了,或者他真的已经死了。” 肖秉承也拿起了酒瓶,“卧底你我都见得‌多,活着回来的没‌几个,别想那么‌多了,你已经退下来了,也不可‌能再回特勤队了,最多以后,身份资料解密,你再慢慢去查,不过那个时候,可‌能你我都老了,你懂的,干我们这一行,要么‌怕英年早逝,要么‌怕英雄迟暮,怎么‌遭,都难过。” 肖秉承刚说完这句话,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立即放下了酒瓶。 “怎么‌了?” “嘘,队里‌的电话。” 张鹏飞和肖秉承都清楚,这个时候队里‌来电话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肖秉承去了阳台,文柔端着切好‌的木瓜和芒果出来,看向‌阳台上的背影,“看样子又‌坐不久了。” 张鹏飞笑‌笑‌,“工作嘛,就这样。” 文柔放下水果,“还好‌你退了。” 张鹏飞仰头喝酒,没‌有答话。 阳台上,肖秉承神情严肃地看着楼下的停车场。“大果岭的行动为什么‌要我们配合?” 电话那头回应他说:“那边说货源是我们玉窝的,带货的人有枪支,大果岭那边的交货人武装情况不明,保险起见,交火来至少‌需要一个班的支援,大果岭警方申请就近派人,现在有全副武装的班队,就我们特勤队离得‌最近了。” 肖秉承抬起手腕,“现在中午十二点,高速1个小时,乡道2小时,报吧。” “好‌的,肖队,你亲自带吗?” “对,我马上回队里‌。” 肖秉承挂了电话就准备出门,文柔提着腊肉追到门口,“肖哥,饭不吃了东西带回去吧。” 肖秉承摆手,“我直接回队里‌,你放着,我回来拿。” 张鹏飞也跟了过来,“有行动吗?” 肖秉承点头,“行动跨县,今明两天‌可‌能都回不来,刚才我答应童童明天‌带她去放烟花,你帮我跟童童解释一下,让她等我回来。” “好‌,行动顺利。” “肖哥,千万要小心。” 肖秉承拍了拍文柔的肩膀,又‌朝童童喊了一声,“肖叔叔走啦。” 列车因为晚点,抵达玉窝站的时候已经是初四上午的九点半。 大果岭是一个镇,和玉窝一样,都在绵延千里‌的出阳山山脉下面,虽然纬度差不多,但是海拔比玉窝要高出不少‌,因此气温也相对要低两三度。 大果岭除了中心区域有一点点仅供生活的商业之外‌,外‌围是大片大片的承包果林。 镇上基本没‌有公共交通,只有满身贴满了小广告,一看就破破烂烂的“火三轮”。 陈慕山和易秋在车站外‌面唯一的早餐摊子上吃米粉。 陈慕山吃不出来好‌吃不好‌吃,他只是为了垫个肚子好‌吃药,易秋一句话都没‌有说,坐在板凳上,一刻不停地把米线往嘴里‌塞,但当‌陈慕山已经把米线捞干的时候,易秋碗里‌的米线也没‌见少‌多少‌。 “难吃是不是?” “还好‌。” 易秋挖了一勺山椒酱,“你等我再吃两口。” 陈慕山看着易秋的样子,“等进镇子,我给你找一家好‌吃的餐馆,你去点两个炒菜,吃碗米饭。” “你以前来过大果岭吗?” “来过几次。” 陈慕山把碗里‌的米线汤倒掉,找老板要了一碗开水,坐下来吃药。 “这边镇子很小,但是果林的芒果很好‌吃,走得‌时候可‌以带几个。” 陈慕山说完这句话之后,错愕了几秒钟,好‌像当‌下那一刻,他暂时忘了此行来的目的。 “来做什么‌?” 易秋的话把陈慕山的注意‌力拽回了“正事”,但他却又‌不得‌不用更荒唐的话来掩饰。 “我带女‌人来玩。这里‌偏,玩起来刺激。” 陈慕山又‌忘了他还是个“处”的那件事,这一次,易秋倒是没‌戳穿。 她只是笑‌了笑‌,摘下手腕上的头绳,扎起熬了一个晚上后,微微有些出油的头发,低头继续吃那碗已经泡软的米线。 没‌有太阳的上午,偏僻小站外‌水雾氤氲,等着拉客的“火三轮”师傅已盯上了他们这两个为数不多的生意‌,停在摊子边上,时不时地问一句:“走哪里‌嘛,我便宜。” 陈慕山背起背包,“你先吃,我去谈车费。” 易秋在陈慕山起身以后,低头发了一条信息。 此刻是正月初四上午十一点。 张鹏飞刚好‌在自家楼下遇见了肖秉承。 人间最热闹的烟火气和这这座山镇的氤氲的雾气交融。 易秋放下手机,继续吃碗里‌难吃的米线,等她终于吃掉了三分之一的米粉,不远处的陈慕山也谈好‌了“火三轮”的价格,他揣着手走回来,拉起易秋的行李箱,“你别吃,去镇上的‘王哥小炒’吃炒菜去。那里‌的肝腰合炒好‌吃,蒜蓉空心菜也不错。” 易秋抬起头,“你不去吗?” “我去我打工的地方报个道,完了就过来找你,你别乱走,否则我就死给你看。” 他说完笑‌了笑‌,把行李箱提上火三轮,回头伸出手。 “来,慢慢上。” 第36章 绿皮(五) 破烂的“火三轮”载着易秋走了‌。 陈慕山站在水泥台阶上目送,直到“火三轮”在道路的转角处消失。 雾气散开‌,中午的阳光冲破云层,野马般地流窜进城镇的街巷。 陈慕山坐在街沿上点燃一根哈得门,抽了‌两口,抬手看时间。 交易时间是下午4点,地点在白马宾馆。 这‌是杨钊提前告诉陈慕山的信息。现在距离交易时间还‌有接近5个小时,陈慕山放下手臂,站起身‌走到副食店的公‌用电话边,掏出一个钢镚放在货台上,“打个电话。” 老板是个正在追着孩子‌喂饭的老头,头也没抬地答应了‌一句:“打吧。” 陈慕山拨通白马宾馆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说方言的中年女人,“喂,写几间房。” 陈慕山也改了‌方言,“初一那天定的房间。今天人过来了‌,确定一下。” “留的什么名字。” “姓刘,你帮忙查一下。” “姓刘……” 那边开‌始稀里哗啦地翻本子‌,“哦,查到了‌,刘凯对吧,定了‌一个带麻将桌的标间,你们什么时候过来?” “房间在几楼?” “六楼。” “太高了‌,我腿不好,不想爬楼梯。帮我换个楼层。” “换楼层啊……” 那边又是一阵翻页的声‌音,“一楼有房间,但就就没有麻将桌咯。” “可以‌,我现在就过来。” 陈慕山挂了‌电话,举起烟,招呼了‌一个“火三轮。” “去正行路多少钱。” “哎哟,正行路远啊,最少十块。” 陈慕山抽出身‌上唯一的一张五块纸币,“就这‌一张,去不去。” 三轮师傅上下打量着他,“本地人啊,那拉你一次。” 肖秉承调用了‌队里的移动缉毒车,车体‌比普通的江铃改造缉毒车要大‌很多,下了‌高速,转进乡道以‌后速度就受到了‌限制。 肖秉承坐在车上频繁看表,一旁的年轻士官看出了‌他的焦虑,“肖队,你不是经‌常教我们,缉毒这‌一行,看专业看能力,有的时候也要看机缘吗?今天天公‌作美,本来天气预报说高速上有雾的,结果我们一上去,雾就散了‌。这‌一趟已经‌是最快行动速度了‌。” 肖秉承没有说话,他总觉得这‌一路坐得很不安稳,虽然这‌也是行动前的常态,但这‌一次,他的心‌比任何一次都要乱,他一向‌是一个很信直觉的人,当下状态不好,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戒备。 “肖队,电话。” 副驾上的联络员转过头来,把手机递给肖秉承,肖秉承接过电话,也不等对方开‌口,直接问道:“具体‌交易地点确定了‌吗?” 对方显然有另外的事情想确认,却被先发制人。 “哦,还‌没有,我们还‌在等情报,那个肖队…” “你们这‌什么情报?” 肖秉承情绪有些‌不稳定,“我们的情报都能做到人窝里去。” 对方沉默了‌一阵,勉强控制住语气,“我们的情报也是上级联络员发下来的,肖队,你们在等,我们也在等啊。我们现在想确认肖队你们的位置,毒贩可能随时转移地点,所以‌……” “我就一句话,你们把我从玉窝调过来,说的是要用我的武装班,你现在不要告诉我,你们要让我去帮你们在高速下面设路卡吧。” “不是不是。” 那边连忙解释,“是这‌样的,交易的这‌一伙毒贩里,有上面的卧底同志,但他扎得不深,没有参与这‌次交易,所以‌摸不清武装的情况,我们为了‌以‌防万一,才申请了‌支援。” 肖秉承打断他,“我的车都下高速了‌,你这‌些‌废话就不要说了‌,直接给我共享情报。” “好的,肖队,目前的情报有两个,一个情报是买货的毒贩突然推迟了‌前往原定交易地点白马宾馆的时间,原因目前不明。还‌有一个情报是关于货的,说货在一家叫‘王哥小炒’的餐馆。” 肖秉承皱眉,“怎么是两个地方?” 电话那头的人也有些‌为难,“是的,这‌是两条线上的情报。哪一条是真的,我们也判不出来,所以‌肖队,我觉得可以‌分开‌两边都去蹲。” 肖秉承沉默,以‌前行动的时候,也经‌常会出现同一次行动,不同情报内容的情况,所以‌他才一直认为,缉毒这‌一行是很玄的,选择更相信哪一个情报,或者两条线同时都跟,产生的结果全然不同,有的时候甚至不是扑不扑空的问题,毕竟扑空是经‌常发生的事,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也并不会因此而抱怨情报不准。肖秉承在意‌的是,作为行动指挥人的一念之差,有的时候,也有可能是行动队员的生死之别。 “我是配合部队,哪一条线给我们?” 肖秉承放弃了‌主动权,对方似乎也有些‌诧异。 “哦,‘王哥小炒’在镇中心‌的那条正街上,只有一间40平左右的门面,后厨没有门,非常好监控,所以‌我们已经‌派了‌同事过去蹲守,白马宾馆就比较复杂了‌,那是镇上最大‌的一个宾馆,总共六层楼,64个客房,我们现在对于对方的武装情况没有了‌解,所以‌必须请请肖队支援。” 肖秉承沉默了‌一阵,“你们是不是也觉得,那个‘货’的信息太准确了‌。” 对方没有否认,“确实,一般这‌种过于准确的信息,极有可能是毒贩故意‌放出来的幌子‌,但是我们还‌是尽可能要蹲守住,主要还‌是集中白马宾馆这‌个地方。不过肖队,你也不要担心‌,大‌果岭很小,我们的机动性是非常强的。” “好,我们配合。” 肖秉承把电话递给联络员,“定位收到了‌吗?” 司机点头,“已经‌收到了‌,正行路12号,白马宾馆。” “还‌要多久?” “一个小时左右。” 肖秉承抱住手臂,朝窗外看去。 乡道边上的农房炊烟在望。 正月初四,迎灶神‌,越是小的地方,风俗越正,年味越浓。 本来这‌种时候,他一个没家没室的人出来行动,到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但好巧不巧,出来之前,在张鹏飞家里喝了‌一碗热腾腾的汤,五脏六腑比以‌前往常温暖,心‌肠好像也软了‌一点。 “集中精神‌,晚上还‌得回玉窝呢。” 年轻的士官开‌玩笑,“肖队要给我们这‌次行动批命了‌?” 副驾上联络员也转过头来,“肖队的直觉那是个玄学,今天行动稳了‌。” 肖秉承笑了‌一声‌,嘴唇却抿紧了‌。 中午十二‌点,易秋已经‌坐在了‌“王哥小炒”的店里。 这‌个店虽然在大‌果岭镇中心‌区域,但其实就是一家夫妻店。不到40平的门面,三分之一劈做了‌厨房,老陈的油烟湿腻腻地粘在瓷砖上,油脂发黑,糊得瓷砖根本看不出原色。五张油腻腻的四角方桌局促地摆在店里,中午吃饭的人很多,易秋一坐下来,背就靠到了‌后桌一个男人的背上,不用她转头,她也知道那个男人出了‌一身‌的汗。 她环顾四周,店里只有她是一个女人,其余全是附近做工的男人。而她又穿得过于精致,刚一坐下,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老板娘拿着笔和本子‌出来给她点菜,站在桌子‌边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哎呦,这‌长得好看的,外地回来的吧。” 易秋点点头,“嗯,过来转转。” “我们这‌里有什么好转的,只有一片山的芒果树,你要上市里去才好玩呢。” 易秋没有在接话,“我点个菜吧。” 老板娘往边上一让。 “哦,过来看菜。” 大‌果岭和玉窝一样,小餐馆一般都没有菜单,菜全放在一个柜子‌里,看上哪样点哪样,做法也基本看老板心‌情。 易秋点了‌一份肝腰合炒,一份南瓜秧,一碗豆腐白菜汤。也不知道是老板特别“关照”还‌是什么,不到五分钟,菜就全上了‌。 易秋舀了‌一碗米饭放在自己面前,正准备动筷子‌,她一直捏在手里的手机震动了‌。 与此同时,陈慕山也到达了‌正行路,但他没有让“火三轮”把他拉到白马宾馆门口,而是在正行路的路口就下了‌车。下车后,他把行李打横放倒,蹲身‌坐在行李箱上,点燃了‌今天的第二‌根烟,一边抽烟,一边低头看手机。 手机里一条新的信息提示都没有,陈慕山捏着烟,侧头朝不远处的白马宾馆看去。 宾馆门口偶尔有一两个拉着行李箱的人进出。 陈慕山收回目光,再次查看手机。 手机依然沉寂。 这‌很不正常。 这‌一次的交易,是杨氏给陈慕山的一次测试。 按照杨钊所说,到了‌白马宾馆,买方才会主动联系陈慕山。 陈慕山的手上没有对方的联络方式,也就是说这‌次交易的主动权不在陈慕山手里,而在买方手里。 再换一句话讲,这‌是一个新货口。 杨钊也不能完全确定,对方的身‌份是什么,其中有无警方卧底。 这‌种局,运气好对方没有诈,那就是皆大‌欢喜,开‌出一个新的走货口。一旦对方身‌份有问题,那就是鬼门关。 陈慕山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来确认对方身‌份,因此他选择用公‌用电话给宾馆前台打电话,更改指定房间。如此一来,不管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对方都必须主动联系陈慕山。 不管对方是是通过什么方式,通话或者短信,对于陈慕山来说,只要有信息,就有行动的依据。 然而令他困惑的是,一个小时快过去了‌,对方没有回应。 第37章 绿皮(六) 买方没有回应,陈慕山再次陷入被动。 时间接近下午一点,大果岭镇上的人吃完了午饭,陆续出‌门。 白马宾馆门口的人‌也逐渐多起来,小摊贩开始出‌摊,买茶叶蛋的大爷把绑着蜂窝煤炉的自行车停在路边,扩音喇叭对准了街口——茶叶蛋,一块钱两个,鹌鹑蛋,一块钱八个。 背着孩子的女人‌,手里抓着一大把大红色的氢气球,从街口里走‌出‌来,刚刚在‌街边站定,很‌快就有带着孩子的人来买气球。孩子拿到气球,开心地把尼龙线缠到手指上‌。隔着不远的距离,陈慕山甚至可以清晰到观察到,孩子的手指被挤压得发‌红。 小城镇上‌,人‌与人‌之间自然交流,自如流动,热闹而又平静。 陈慕山再次看表,一点已经‌要过‌了。 陈慕山站起身,走‌到白马宾馆的大门对面。 如果换成以前,等不到对方的回应,陈慕山一定会单方面取消交易,直接返程,但这次不一样,杨钊对他说得很‌明白,这次就‌是对他的测验,过‌了这一关,他才‌能重回杨氏,重上‌出‌阳山,那就‌算陈慕山觉得买方身份有问题,他也不能主动回撤。 陈慕山短暂地闭上‌眼睛,他要准备把自己送进买方的视野了,当然,这也极有可能是把自己送进警方的视野。 迈步之前,陈慕山默念了一声常江海的名字,希望这个已经‌升天的人‌能开开眼,好歹别‌让他死在‌白马宾馆。 念完常江海的名字之后,“小玫瑰”那个荒唐的代号也钻入了他的脑子。 陈慕山自嘲地摇了摇头。 监狱里虽然过‌得艰苦,但毕竟死不了,陈慕山觉得偶尔想想那三个字,也算是沉闷生活的调剂。 但在‌这个说交代就‌交代的日子,陈慕山宁可相信这三个字可能真的是常江海那个老不正经‌的给他的安慰剂。他武侠小说看多,以为每一个郭靖都‌身边都‌有一个黄蓉,每一个杨过‌的生命里,都‌会出‌现一个小龙女。行侠仗义之后,还能有神雕侠侣。殊不知,杨钊看的《红楼梦》才‌是人‌生常事。 有心的张不开嘴,有情的连生离都‌不屑,只问天地要一死别‌。 陈慕山抖了抖手和脚,放松身体,抽完最后一口烟,准备闯盲关。 这是他最好的一点,孤儿一个,没有牵挂,对前途也没啥期待,奉当年那个少女的无心之语为神旨,做到现在‌,往回走‌的没有了,他到也真的从来没想过‌“后悔”这两个字。 这无疑得益于易秋幼年时对他这个“人‌”的豢养,她温柔地挖掉了陈慕山身上‌的某一部分社会性,一根锁链收拢了陈慕山大部分的认知,让他的是非观念根植于易秋的是非观念,也让他在‌后来的漫长的生命过‌程里,丧失掉了几乎全部的自我的选择权,不纠结,不内耗,不愤世嫉俗,成为一个情绪无痛的人‌。 然而认识不到自己的“惨”,正是一个“人‌”趋于无畏的时候。 陈慕山托着行李箱走‌进白马宾馆。 对于大果岭这个小镇来说,这个地方的装潢倒也当得起“宾馆”两个字。 墙壁一看就‌是新‌粉刷过‌的,前台后面挂着几个早就‌走‌停的世界时钟,正对大门,放着一个一人‌来高的,塑料刷白油漆的白马摆件。 说和名字契合吧到也契合,说敷衍吧也真的挺敷衍的。 前台正在‌吃午饭,没注意到陈慕山进来。 陈慕山在‌沙发‌上‌坐下,沙发‌靠着大门,陈慕山选择的位置刚好正对大门门框,从外面看,这里是个视线盲区,但是对于白马宾馆里面的人‌来说,这个地方又十分显眼。 陈慕山分开膝盖,把手臂搭在‌膝盖上‌,稍稍埋下头。 他没有急于扫看白马宾馆里面的建筑格局,而是借着这个对外的盲区,仔细观察街道上‌的情况。 和特勤队打了三年的交道,又和前特勤队员张鹏飞在‌长云监狱里斗了三年,陈慕山很‌熟悉玉窝乃至大果岭缉毒部队的行动习惯和行事作‌风。 其实和他所“从事”的线人‌工作‌相比,缉毒行动要单一的多。 蹲守几乎是唯一的先工作‌,作‌为缉毒队员,他们要解决的是问题是,如何尽可能地靠近毒贩和交易场所,但又不过‌早暴露,毕竟缉毒是一个特别‌讲求“人‌赃并‌获”的工作‌,毒贩一旦发‌现缉毒人‌员,第一件事就‌是毁货。虽然由于技术的发‌达,现在‌也能通过‌马桶下水道残留检测出‌毒品,但在‌缺失“货品”的案子里,公诉取证仍然存在‌一定障碍和变数。 常江海生前经‌常和张鹏飞开玩笑,干这一行肾功能必须好。 张鹏飞的肾功能好不好,陈慕山不知道,但他知道,常江海不算太长的这一生里,挂了20多次生殖内科。 他自己调侃起来谈笑风生,陈慕山最开始还笑得出‌来,后来只能隐笑,再后来竟能品出‌一丝心酸了。 如今回想起这些事情,都‌是很‌难得的来自的对手的工作‌经‌验。 前辈以命捧上‌,让他这个无名的线人‌用来先发‌制人‌,想想,冥冥之中,还真是一种变相的彼此报答。 不出‌三十分钟,陈慕山就‌发‌现了一架停在‌五金店外搭棚下,开着后备箱却一直没有装货的金杯面包车。 车里此时有四个人‌,给肖秉承打电话的大果岭缉毒中队队长唐少平就‌是其中一个。 此时他刚挂断给肖秉承的电话,问坐在‌副驾上‌的观察队员,“进去几个人‌?” “进去八个,出‌来五个。除了一对带小孩的夫妻以外,其他的都‌是单独进出‌。” “具体说一下。” “带小孩的夫妻是当地镇医院的医生,来给亲戚安排住宿,身份已经‌确认了。剩下的五个人‌,有三个人‌是空手进入,根据情报,这一次的交易毒品,重量是公斤级的,所以这三个人‌暂时可是排除。” “剩下的两个人‌呢。” “其余两个都‌是男性,都‌带行李箱,背双肩包,有一个进去以后办了入住,人‌已经‌上‌去了,我们暂时还没有去确认房间号,还有一个人‌,进去以后就‌站在‌我的监视盲区。” 说完,他拿出‌实时拍摄的照片,“就‌这个人‌。” 唐少平看着照片上‌陈慕山的背影,没有说话。 队员问道:“唐队,玉我过‌来的支援在‌哪儿了?” “还要一个小时,上‌面有实时情报吗?” “暂时还没有,只知道买方还没有出‌发‌?可能是联系上‌出‌了问题。” 唐少平看着白马宾馆的门口,“你知道我现在‌怕什么吗?” 副驾上‌的队员回过‌头:“怕什么?” “我怕买货的人‌不知道我们有钩子,这个带货过‌来的人‌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王哥小炒这边,易秋桌子上‌的饭菜已经‌有些冷了,劣质的混合油凝了一层油皮, 老板娘走‌过‌来看了一眼一筷没动的饭菜,又看了看易秋放在‌桌子边上‌的旅行箱。 “这小姑娘,心可真大。” 说完问旁边桌的客人‌,“她去哪里了。” “上‌厕所去了。” 老板娘撑着饭桌,“感‌觉她就‌不像来吃饭的,坐这么久了,一口没动。” 旁边的客人‌调侃,“那肯定是看不上‌你和你男人‌做的东西,这个女人‌看起来很‌有钱。” “有钱人‌你都‌看得出‌来?你少装了。” 客人‌一下子也来了劲儿,“你没看她手上‌那只镯子,要么6块钱,要么60万。” 老板娘低下头,“这么玄……” 正说着,易秋从厕所回来了,老板娘忙换了一副笑脸,“你是不是等人‌,要不要给你拿到厨房去热一下。” 易秋摇了摇头,“没关系。如果影响你们做生意,我可以多付钱。” 老板娘笑了,“我们小地方没那么多讲究,你随便坐,有事叫我。” 易秋看着老板娘走‌进后厨,才‌拿出‌粉底打开,对着镜子补了一次口红。 其间她的手机一直在‌震动,但易秋只是摁下了静音键,并‌没有接。 唯一一个纵观全局的人‌就‌安静地坐在‌王哥小炒最显眼的位置。 而肖秉承还在‌马不停蹄地朝白马宾馆赶。 移动缉毒车不适合蹲守,一下乡道,肖秉承就‌暂时弃了移动缉毒警车,和行动队员一起转上‌了金杯皮卡。 下午两点,两队指挥在‌白马宾馆门口的太阳五金店门口碰头。 肖秉承一个人‌从内侧下了车,直接上‌了唐少平的蹲守车辆,“情况如何。” 唐少平把照片递给肖秉承,“你看一下这个人‌。”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肖秉承的头皮却猛地炸了一下。 唐少平看着肖秉承的表情,“肖队怎么了?” 肖秉承反问,“这个人‌你们已经‌锁定了吗?” “没有,暂时怀疑。” “这个人‌有案底。” 唐少平听肖秉承这么一说,一下子欢喜起来,“当真?” “对,运毒自首,三年判的刑,才‌放出‌来。” “那就‌基本上‌可以锁定了啊。” 唐少平拍手,“这个人‌肯定是带货过‌来的。” 肖秉承放下照片,朝白马宾馆的大门看去,“买家过‌来了吗?” 唐少平摇头,“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推迟了,不过‌没关系,大不了就‌是放走‌那个买方,这个人‌身上‌带着货!人‌加货,我们这一趟怎么都‌不亏。” 肖秉承抬起头,“你确定不管另外一条线上‌的情报了。” 唐少平指着白马宾馆,“傻子也赌这边啊。” 正说着,一个队员从内侧门上‌了车,“唐队,我们确认了,那个穿黑衣服的,一直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没动过‌,他的包和箱子也一直都‌放在‌他身边。” 唐少平听完,皱了皱眉,“有点怪啊。干嘛不去房间,把自己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 第38章 绿皮(七) 肖秉承的目光死死地锁住白马宾馆的门口,忽然,他眯住眼,侧向唐少平,“有没有可能,他和‌买家的联系断了。” 唐少平转过头,“你是说他是故意坐在显眼位置的?” 肖秉承没有回答,反问唐少平,“你们的情报不是说,买家那边一直没动作吗?” “对啊……那又怎么了,不是肖队,你那什么直觉的玄学又发动了?” 肖秉承没有心情和‌唐少平调侃,“把这个人和‌他的东西锁定‌死了,他一旦有动作‌,立刻抓捕。我还是那句话,人和‌货一样重‌要,有人没货,诉讼困难,有货没人……” “等于白干。” 唐少平笑着打断他,“我就说嘛,调你过来,哪里‌是配合我们行动的。” 肖秉承严肃道‌:“指挥权在你,你丧失指挥能力,我再补。” 唐少平,“认真的?” 肖秉承拿起无线电递到唐少平面前,“现在就确认。” 白马宾馆里‌,陈慕山在沙发上坐了将近一个小时‌。 距离约定‌的交易的时‌间越来越近,但‌买方仍然没有联系他。 陈慕山抬起头看向前台,前台已经换了一轮班,里‌面的电话虽然没有断过,但‌每一通电话似乎都很常规。没有电话找他,也没有任何人主动过来联系他。 陈慕山百思不得其解,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权衡之后,他决定‌再把自己往前面推一把。 但‌在这儿‌之前,他要给自己找一条生路。 陈慕山环顾白马宾馆大堂,这个宾馆一看就是以前的居民楼改建,为了迁就居民楼原来的建筑结构,宾馆的功能布局非常不合理,布草间和‌工具间就开在前台的后面,陈慕山趁着员工进出的空档,确认了工具间有后窗。而后窗外面是另外一栋居民楼,进来之前他已经看过,楼高四层,顶楼有衣服衣服,证明顶底相通,可以避免逃脱后直接曝露在街道‌上。 这种环境下,陈慕山想要脱身不算难,他只祈祷,常江海在上面保佑他的肺不要在关键时‌候发病掉链子,也保佑外面抓捕他的警队里‌,不要出现像张鹏飞那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愣头青。 思考完这些,陈慕山闭上眼睛,在脑子里‌把行动方式默演了一遍,接着把一直搭在膝盖上的手臂台了起来,对前台招手,“这边,存一下行李。” 金杯车上的唐少平和‌肖秉承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背。 唐少平靠近车窗,“这什么意思?” 他的话刚说完,负责联络情报的士官报告道‌:“买方那边的新情报来了,他们之所以没有出发,是因为他们和‌带货过来的人断联了,情报说,买方一直在打带货人的手机,但‌带货的人一直没接电话。” 肖秉承皱眉,一个想法从脑子一闪而过,但‌他却又不能立即抓住要害。 唐少平看向宾馆前台,陈慕山已经站起来走到了前台对面。 按照他多年的行动经验来讲,人和‌货即将分开,基本就到了行动最后时‌机。 “行动!” 唐少平没有再犹豫,几乎就在唐少平发令的同一时‌间,陈慕山闪进了前台,前台里‌的员工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他已经拉开了工具间的门,门“砰”地响了一声,关门反锁一气呵成,而唐少平和‌行动队员,才刚刚冲到宾馆的大门口。 肖秉承目睹陈慕山这一连串的动作‌和‌反应,突然有点理解,张鹏飞为什么会说,整个长云监狱都玩不过一个陈慕山。 他人很瘦,身手极度轻盈,每一个动作‌都没有丝毫犹豫,四两拨千斤,起手就已经赢在了极快的“反应力”之上。 行动队员冲进宾馆大堂,宾馆里‌的员工还在发懵,唐少平推了一把工具间的门,骂了一句难听的话,转身暴躁地问宾馆员工,“钥匙再哪里‌!开门!” 肖秉承站在唐少平身后,看着宾馆员工手忙脚乱地找钥匙。 他心里‌明白,就算此刻立即打开门,对于抓捕来说,也已经晚了。 他索性转身去查看陈慕山留下来的那个黑色旅行箱。 行李箱带锁,已经被行动队员暴力破解了,不出他所料,里‌面是空的。这是毒贩常用‌的转移视线,或者争取逃跑时‌间的手段,毒品应该在还在陈慕山的双肩包里‌,现在已经跟着陈慕山,不知‌道‌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 肖秉承无望地朝工具间看去。 工具间的门被打开,肖秉承猛地一怔,站起身两步快到了门口。 已经打开的窗户下面,陈慕山抱着背包坐在地上。 他竟然没有走。 唐少平和‌其他的行动队员,显然也吃了一惊,站在门口愣了一下,才一窝蜂地上去,把陈慕山摁翻在地。 陈慕山的脸被摁到了地面上,手直接被反拧到背后,肌肉和‌韧带的疼痛感促使‌他不自觉地皱起眉,但‌他一声都没有吭,手里‌死死地抓着一个报纸包的包裹。 肖秉承站在他身前,低头看向陈慕山的脸,发现他竟然也是一脸的错愕和‌不可置信。 行动队员扯下了陈慕山的背包,又把他死抓着的那个包裹夺了过来,随即给陈慕山上了背拷。 陈慕山仍然怔怔地看着那个包裹,任凭行动队员摆布。 行动队员开始检查陈慕山的背包和‌那只包裹。 背包里‌的东西很简单,除了一把伞和‌一支户外手电筒,别的什么都没有。 唐少平让人把包裹拿给肖秉承,“你的移动缉毒车开过来了吧。要不现场就直接检验了?我好直接通知‌公‌安,把他转运了,我那儿‌地方小,关不了人。” 肖秉承接过包裹,发现包裹已经被陈慕山撕开了一条口子,他凑近那个口子一闻,瞬间闻到了一股香精的味道‌。 肖秉承直接撕开外面的报纸,抓了一把里‌面的粉末, 香味扩散出来,旁边的行动队员也愣住了,“这个味道‌……怎么那么像……洗衣粉啊。” “什么东西?” 唐少平也走了过来,“洗衣粉?会不会还有东西藏在里‌面?那个谁,你去拿个盆子过来。” 肖秉承此时‌已经觉得没必要再确认了。他把包裹交给唐少平,自己走到陈慕山面前蹲下。 “陈慕山。” 陈慕山没有回应。 肖秉承抬起的他的头,“我们是第一次过招对吧。” 陈慕山被人摁着肩膀蹲在地上,头被迫抬起头,目光和‌肖秉承相碰,就这么一眼,肖秉承几乎可以确认,这个人也是刚刚才发现,那报纸里‌包的是洗衣粉。 “玩我们没有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其实陈慕山也没有想通。 他原本的计划,是准备把这一批毒品直接留在工具间里‌,让唐少平这些人带走。 然而当他打开背包的时‌候,他才发现不对,背包里‌的毒品已经被人调包,还有,杨钊给他的那支枪,也不见了。 从玉窝车站到大果‌岭,他身边只有一个人,而且,也只有这一个人才可以让他放下所有的戒备,浑浑噩噩地任凭摆布。 然而那个人为什么要那么做,她‌疯了吗? “陈慕山!” 肖秉承的声音,把他从惶恐和‌错愕里‌拽了回来,但‌他却没能控制住情绪,对着肖秉承吼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来,“把我手机给我!给我!” 他开始挣扎,两个行动队员几乎摁不死他。 肖秉承回头,“他手机在哪里‌?” “在这。” “给他。” 行动队员拿来了手机,陈慕山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背铐的,“给我解开,我不跑!” 很可惜,没有人信他这句话。 陈慕山看向肖秉承,“肖队,你让他们给我解一只手,把我拷在后面架子上也行。” 肖秉承看了一眼唐少平,唐少平还在门口“研究”那一袋子洗衣粉。 肖秉承摁住太阳穴,站起身说道‌:“给他解一只手。” 行动队员解开了陈慕山的右手,把他“挂”在了陈列铁架上,陈慕山靠在铁架子上解开手机屏幕锁,查看本机号码,肾上腺素飞速飙升,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 虽然他已经把前后因果‌大概想通了,可是,当他看到本机号码处显示出易秋的手机号码时‌,陈慕山仍如被五雷轰顶。 为什么买方一直没有联系他? 因为早在和‌易秋分开之前,易秋就已经拿走了他的手机卡。 所以买方联系的人,一直都是易秋? 她‌到底要干什么?她‌现在在干什么? 陈慕山已经不敢往下想了。 他抬起头看向肖秉承,显然这个人也不蠢,两个人目光相撞不过一秒,肖秉承沉下脸站了起来。 唐少平还在骂骂咧咧地翻洗衣粉,肖秉承直接把他拽到了一边,“你马上问,之前另外一条情报线的信息,有没有更‌新。” 唐少平转向自己队里‌的情报联络员,联络员回答道‌:“没有,还是那一条。” “货在王什么?” “王哥小炒。” 肖秉承回头看了陈慕山一眼,转身对唐少平说:“虽然有可能已经有点晚了,但‌我觉得,有必要过去看一眼。” “你什么意思?” 唐少平脑子里‌一团浆糊,“我们不是被这个人耍了吗?” “耍我们的人应该不是他。” 肖秉承说完就要往外走。 “肖队。” 身后的陈慕山叫了他一声,肖秉承头也没回。 “肖秉承!” 陈慕山往前迈了一步,铁架子被他拉得哗哗作‌响,“肖秉承!我自首!” 肖秉承站住脚步,回头看向陈慕山,“你身上没有货,你自首也没有用‌。” 陈慕山目光里‌透出一丝绝望,张了口,声音却哑了。 肖秉承转身之前,还是跟他说了一句,“我告诉你,保你的人很聪明,这次你非常干净,至于你现在想帮那个人拖住我,我劝你省了,老子不傻。” 第39章 绿皮(八) 易秋坐在西偏的阳光里‌,吃完最后一口冷饭,抬起头,看见了站在她面前的肖秉承。 警方会过来这个地方,易秋是想到了的,但是她没有‌想到,过来的会是肖秉承。她稍稍有些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肖叔。” 肖秉承无视了易秋的寒暄,转身‌问身‌边的队员,“问唐少平,有‌没有‌女同志,叫一个过来。” 易秋放下碗筷,“你现在搜我的身‌,不符合任何一条工作规定……” “如果是你爸站在这儿呢?” 肖秉承打‌断她,一把将易秋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我问你,如果是你爸站在这儿,符不符合规定?” 餐馆的老板娘和老板都肖秉承的声音被吓了一跳,出来一看肖秉承身‌上的制服,瞬间又都不敢过问了。 肖秉承拿起易秋的手机,手机已经显示无卡状态。 “手机卡呢?” “丢了。” 她给的答案冷漠又直接,似乎连编个谎话来敷衍肖秉承的兴趣都没有‌。 肖秉承看着易秋的眼睛,半天‌终于逼出一句,“老子想给你一巴掌。” 易秋仰起脸,“我可以问一问,怎么回事吗?” 肖秉承捏紧了易秋的手臂,“你还要问什么?不如我来问问你,易秋,你把我们都玩死了,你为什么不跑。” 易秋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笑了笑。 “等人吗?” 肖秉承挑起眉,“等陈慕山那‌个毒贩?” 他故意‌刺激易秋,没期待她会回答,谁知‌她竟然“嗯。”了一声。 肖秉承情‌绪陡然爆发,“你等啊!告诉你他已经被抓了!” “然后你们从他身‌上,搜到了一包洗衣服粉是吧。” 她说出这句话,无异于承认了,今日那‌个高坐楼台,俯瞰众生无头奔忙的人就是她自己。 而‌她完全自信,即使她把话挑明‌到这个份上,她也能全身‌而‌退。 “不演了?” 肖秉承不可思议地看着易秋的脸,试图从那‌副平静的表情‌上找出点破绽。 然而‌她却从容地抬头与他对视。 “我再演,你肖队你后面怎么收场?” 说完拿从肖秉承手里‌拿回自己的手机,“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怀疑我了。” 肖秉承的情‌绪已几近理智所能控制的边缘,来的路上,他把前后所有‌的事都连起来想了一遍。在他看来,白马宾馆和王哥小炒这两个地点的情‌报,一个来大果岭警方安插在大果岭这边的卧底,还有‌一个,应该是来自上级机关安插在杨氏的卧底。两个情‌报,都不是假的。 最初的交易的地点,应该就是白马宾馆,陈慕山也确实带着“货”去到了白马宾馆。 然而‌中间出了一个变数,有‌人从陈慕山身‌上带走了这批货,现在看来,这件事连陈慕山都不知‌道‌。 所以,上级机关那‌里‌,才有‌了第二个“王哥小炒”的情‌报。 可惜的是,从前的工作经验,让他和唐少平在取舍之时,选择相信了第一个情‌报。从他们到达白马宾馆开始蹲守陈慕山开始,中间那‌个“变数”就已经赢了。 陈慕山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带货工具。 真正掌握着“货品”去向,真正能决定交易时间和交易地点的人,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现在就堂而‌皇之地站在肖秉承面前,她甚至不屑于跑,她保全了身‌在白马宾馆的陈慕山,不仅带走他身‌上的“货品”,还给陈慕山留下了一个消息痕迹都没有‌的手机,同时,又在肖秉承反应过来之前,清除掉了她自己手机上的全部痕迹。 一气呵成。 肖秉承明‌白,搜身‌是徒劳的,但除了搜身‌,他什么都不能做。 “车开过来了吗!” 队员很明‌显地感觉到,肖秉承的声音已经有‌些失控了。 “那‌个肖队,缉毒车跟着唐队……” “唐少平在哪儿!?” “那‌个……”队员回头朝马路上看去,“已经到了,已经到了。 肖秉承把易秋拽出餐馆,“把这个女人带到车上去,搜她的身‌。” 易秋被带上了移动缉毒车。 肖秉承站在餐馆门口,平复了半天‌,才勉强把心里‌的气性压制住。 唐少平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撑着膝盖喘气,边喘边问,“你找女同志干什么?搜身‌啊?抓到女的了?你不是说已经晚了吗?’ 他一连问了四‌个问题,肖秉承一个都不想回答。他拖开一张椅子坐下,望着停在街上的缉毒车,反问唐少平,“白马宾馆抓的人呢。” “暂时带回队里‌了。” 唐少平跟过来之前还在头疼陈慕山那‌个人。 肖秉承是过来支援的,今天‌晚上拍拍屁股就能回玉窝了,但陈慕山身‌上还有‌一堆手续和流程要留给他处理,麻烦的是,陈慕山说了‘自首’两个字,结果身‌上连自证有‌罪的证据都没有‌。 这种吊诡的事他还是头一次遇到,他处理不来,也不想处理。索性试探肖秉承。“不过,我觉得估计今晚就得放了,他身‌上就一把伞一个电筒一张身‌份证,一分钱都没有‌,我们队里‌还得给他买饭买水,你说气人不气人,我可不想让他在我那‌儿过夜。” 唐少平说完这句话,没等来肖秉承的回应,唐少平干脆当这位前辈是默认了。 他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抱着胳膊转向移动缉毒车,换了个话题,“这就是你们那‌辆移动缉毒车啊。” 肖秉承依然没有‌出声。 唐少平毫不在意‌地继续自说自话,“还挺气派的,是不是可以立马做毒品反应测试?但愿你抓的这个,身‌上能有‌货,不然这趟我们真的是白干了。” 易秋此时正站在车里‌。 这辆车是肖秉承引以为傲的一样设备,玉窝周边十‌几个县,就批下来这么一辆。 车里‌的空间很大,除了几台专业的检验设备以外,还可以容纳七八个人。 易秋上去的时候,车上有‌两个男性的检验员,带易秋上去的队员招呼检验员说:“肖队抓的人,等着女同志过来搜身‌。” 两个检验人员听完,迅速收拾好东西下了车,车上暂时只剩下易秋一个人。 她有‌些疲倦了,也不想勉强自己撑着,在车上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座位临窗,从这个角度,她能看到颓坐在外面的肖秉承。 特‌勤队一脉相承,生死同盟。 不管是张鹏飞还是肖秉承,抑或已经死去的常江海,还有‌易明‌路,他们身‌上总有‌一种相似的精神‌,有‌的时候,连脾气性格,都会彼此影响。 不过没关系,易秋可以理解。 她闭上眼睛想养一会儿神‌,可惜不过一分钟,两个女警就员上了车,其中一个打‌开了易秋的箱子开始检查,另外一个走到她面前对她说:“站直,手打‌开。” 易秋配合地站起来,搜身‌和行李检查一共进行了十‌五分钟。 结束后两个女警员相互交流了几句,表情‌也都有‌些失望。 她们才带着易秋下来。 唐少平立马凑了上去,“怎么样?” 女警员摇了摇头,“没有‌发现。” 唐少平的脸顿时垮了,“这一趟真是晦气。”他转过身‌向肖秉承摊开手,“怎么办?” 肖秉承的目光越过唐少平,落在易秋脸上。 她依然是那‌一张寡淡冷漠的表情‌,双手握在一起,平静地看着前方。 肖秉承的眼前浮现出了追悼会上易明‌路的那‌张遗像。 江惠仪把易秋抱到福利院之后,逢人就说,易秋和易明‌路很像,久而‌久之,福利院的人也好,特‌勤队的人也好,大家就这么说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暗示得太厉害,肖秉承之前也觉得这父女两很像,可是等易秋慢慢长大,五官舒展,肢体成型,肖秉承就觉得,她和易明‌路没有‌那‌么相似了。而‌现在,他宁可相信,易明‌路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女儿。 “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易秋点了点头。 “你明‌明‌有‌时间走,为什么不走,就为了等陈慕山?” 易秋摇了摇头,“我如果走了,肖队不就连搜我身‌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易秋,事到如今你不要跟我说这些废话!” 肖秉承上前一步,“你的货还没有‌交易出去,你以为等到陈慕山被抓,你就可以和买方在这里‌交易对吧,可是你没想到我们……” “肖队。” 易秋打‌断他,“你说这些想告诉我什么?” 肖秉承猛地反应过来,他刚才差点泄漏了警方在杨氏集团内部有‌卧底这件事情‌。 肖秉承追悔莫及,面部充血,从额头到脖子一下子全涨红了。 易秋朝肖秉承走近一步,“我不走,是怕肖队找不到东西。” “你说什么?” “后面的公厕查过了吗,没有‌查过可以去看一看。” 易秋的语调很平稳,但这一句话,对于肖秉承来说无异于明‌牌挑战,嚣张至极。 “唐少平,找你的人去搜公厕!” 他说完这句话,忍无可忍,一把将易秋的手腕拧住,“手铐!” 易秋配合地抬起手,“你觉得凭这个现场,你可以给我上铐吗?” 肖秉承一怔。 易秋的话继续直逼,“你不就觉得,你是我的长辈,我小的时候你关照过我,我没资格和你计较嘛。“对,你想的是对的,你把我铐回去吧,反正你把陈慕山也铐回去了,刚好,陈慕山也想找我。”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在易秋耳边炸开,易秋被打‌得踉跄了一步。 肖秉承手指着天‌,“易秋,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爸在上面看着呢!” 易秋站直身‌,“嗯,我爸在上面,低头就能认出我,可惜我连他面都没有‌见过,举头三尺有‌神‌明‌,他在那‌儿我也不认识他。” 肖秉承的手又扬了起来,他旁边的特‌勤队员忙过来拉住他,“肖队肖队,不能动手啊。” 肖秉承看着易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出这种话来的,对,你出生不久,你爸就牺牲了,你是很可怜,可是后来江惠仪养大你,你养父母供你读大学,张鹏飞,尤曼灵这些人,哪一个对你不好?特‌勤队里‌的前辈后辈,哪一个不关照你,这世界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做这种事?你爸的血白流了?你常叔白死了?易秋,你是个什么人啊?” 易秋摸了摸嘴角,“发泄完了吗?发泄完了可以好好去找货了吗?” 她刚说完,唐少平的队员一脸兴奋地跑了过来,“唐队,真的找到了!” 唐少平本来已经熄灭的精神‌头一下子从新点燃,“哪里‌找到的?” “就餐馆后面那‌个公厕里‌,拿个塑料袋装着,就挂门边钉子上,我们还以为是卫生纸,结果掏出来一看,嘿,吓一跳。初步判断,是海(和谐)洛因,具体纯度的还不知‌道‌。” 唐少平朝着肖秉承招手,“肖队,你过来确认一下。” 肖秉承身‌边的队员,赶紧趁着这个话头把肖秉承拽走了。 在他身‌后的易秋缓缓地闭上眼睛,在大果岭的这一天‌有‌些漫长,她也有‌一点累。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拷住的双手,想起陈慕山的三年刑期。 忽然觉得,那‌个男人,真的傻得可以。 第40章 绿皮(九) 陈慕山的脑子里一直在回响肖秉承的那句话。——你自首也没有用,保你的人很聪明,这次你非常干净。 这也就是易秋所谓的“人保护狗吧。” 可是人到底是怎么保护狗的? 陈慕山坐在审讯室的角落里,看着斑驳发黑的墙壁,抬起手,怔怔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审讯室外‌面的警员对视了一眼‌,无法理解受拘者的行为。 这是一个临时拘管陈慕山的地方‌,由于没有直接贩毒运毒的证据,再加上陈慕山的配合,警员没有给他上铐也没有让他坐审讯椅。甚至也没有把审讯时的门上锁。饭点上给他买了盒饭和矿泉水,看他一口没吃,看守的警员还主进‌去问他是不是有特殊的饮食习惯,听到他在咳嗽,又问他吃什么药,在不在他的包里,他们去给他拿。 其实当个沉冤昭雪的受害者,是幸福的。 愧疚会让人放下身‌段,从而不要刻意提醒,也会尽心尽力地照顾受害者的身‌体和情绪。 然而此‌刻的陈慕山看着蹲在自己面前一脸关切的警员,想着不知身‌处何地的易秋,却根本消化不了这一份易秋为他带来‌的善意。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放我走?” 他在角落里抬起头,“我要见肖秉承。” 警员拿着矿泉水瓶,试图安抚陈慕山,“你耐心等一下,唐队估计要回来‌了。” 陈慕山低头看手表,从肖秉承离开白马宾馆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他现在还没有回来‌,这对于易秋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过去的陈慕山太熟悉被抓捕之后的一系列流程,审讯,拘留,转运,再拘留,诉讼,牢狱…… 不过这一连串词语,就算全部加诸他自身‌,陈慕山也只是把它们当做一个系统的流程。 他没觉得有什么让他难受的地方‌,他只是觉得人身‌不自由,很多他应该做,能做的事情,他暂时做不了了,或者偶尔也感‌慨,张鹏飞这些人的信念太执着。在监狱里,面对一个拙劣演技的陈慕山,他们痛心疾首,试图“改造”他的内心,修复他的“人生”。试图让他在一个“咎由自取”又或者“有罪当刑”的社‌会逻辑里自恰。 没有必要。 然而真的没有必要吗? 如‌果这些词语加诸于易秋身‌上呢? 陈慕山想到这里,抬起手,朝着自己的脸又干脆地甩了一巴掌。 “陈慕山。” 审讯室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很显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会用这样冷静平稳的声音,叫他全名‌的人,只有易秋。 陈慕山抬起被自己打红的脸,首先看到的是易秋被拷在一起的双手,十根纤细白皙的手指垂在寒冷的金属下面。 “你在干什么?” 她站在白炽灯下,低着头问陈慕山。 陈慕山将目光移到易秋的脸上,平生第一次,他想骂易秋。 可是,这种冲动也只是在他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脆弱的水泡而已,所有恶劣的言辞到了喉咙里,就好像被一根拴在喉咙上的铁链给遏制住了。他甚至有了窒息的实感‌,像是被谁牵引住了脖子,令他即使稳定地坐在地上,也不自觉地朝着易秋所立之处仰起了头。 肖秉承站在易秋背后,问易秋,“确认他没事,可以走了吧。” 陈慕山猛地站起身‌,身‌边的警员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把易秋带到了自己的身‌后,与肖秉承对峙。 肖秉承看着陈慕山,哂笑。 “你这样什么意思‌,凭你自己一个人,对抗警队?你以为你她的谁?她的救世主?” “我是她的狗。” 除了肖秉承,在场所有的警员听完这句话都愣了。 “我知道我搞不过你们,但我这一条烂命也不重要,有本事你开枪打死我。” “你还当你们只有几岁?” 肖秉承冷笑了一声,越过陈慕山看向易秋,“你犯错,他去替你挨骂罚站,你被欺负,把他放出打架咬人。那个时候你还小,大‌家心疼你,不想你受委屈,觉得他为你这么做也无可厚非。现在怎么样?你自己看看你前面这个人,有个人样吗?” “我知道。” 易秋开了口,与此‌同‌时,陈慕山感‌觉,有一双手轻轻地扣住了他的胳膊,而那手腕上冰冷的金属透过一层衣料接触到了他的皮肤,令他隐颤。 “我小的时候不懂事,对他不好,没考虑过他的感‌受,只图我自己开心,把他搞成了这样。” 她说的十分坦然。 陈慕山侧过头,“小秋……” “你先别‌说话,我一会儿慢慢跟你说。” 她说完,轻而易举地把一身‌僵硬的陈慕山从前面拉到了自己的身‌侧,看着肖秉承继续说道:“等我长大‌了,我不需要他跟在身‌边,我又一个人去读书了,也没管他怎么想的,就把他扔在了玉窝。其他的不论,光算我从小到大‌对他做的事情,我把一个好好的人,搞成这个样子,我和他之间,全部都是我错。肖叔,你今天怎么骂我都没有关系,或者你想连着他和我一起骂也行,我只跟你说一句话,我在这里,我不会让他乱来‌,也不会让你和警队为难,你让我单独跟他呆一会儿,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跟你走。” 这是易秋第一次,当着陈慕山的面,对第三个人剖白她和陈慕山的关系。 相比之前她冷漠地向陈慕山拆解他们之间扭曲的情感‌,近乎遗弃一般地让陈慕山独立做人。 这一次,陈慕山倒是觉得,易秋没有把他推远。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委屈,好像一只被丢在山里,被迫演山狼的哈士奇,突然被养大‌他的人揭开了狼皮,然后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跟他说:“可以了,不要演了。” 不要演了,他可以回家了。 陈慕山这辈子从来‌没哭过,身‌体里好像也没有这一条泪腺,所以他只感‌觉到一阵心酸。 肖秉承沉默了一会儿,抬手看表,“你要多久时间。” “半个小时吧。” “可以,我给你们一个小时。” 他说完,朝后退了一步,“给他们拿两瓶矿泉水。” 两瓶矿泉水从门外‌递了进‌来‌,接着,门被掩上。 审讯室里的空气失去了自由的流通,一下子闷热起来‌。易秋想要拧开瓶盖喝一口水,然而她的手被拷着,拧起来‌实在费力。 陈慕山忙接过来‌帮他拧开,小心翼翼地递到她手上。 从她说完将才‌那一番话以后,陈慕山突然发现,之前在她面前的垃圾人设有点崩不住了,骚话也说不出来‌了,柔弱也装不下去了。拿着水瓶站在她面前,他竟然手足无措。 易秋在审讯室中间那张审讯椅上坐下,双手抱着矿泉水,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 王家小炒的菜好吃是好吃,但就是太咸了,她是真的有些口渴。 陈慕山看着她的样子,赶紧又把自己的水也拧开拿在手里,蹲在她面前等着。 易秋一口气喝掉一整瓶水,把水瓶放在审讯椅的档板上,这才‌抬起手,勉强理了理已经有些发腻的头发。经过了两天的折腾,她终于无法再维持一贯的精致,底妆化了,口红也掉了,精致的眉毛也被擦掉了半截,睫毛上的睫毛膏也晕染开来‌,加上手腕上的手铐,此‌时的易秋,甚至比陈慕山更加狼狈。 “又不是水桶,我喝不了那么多。” 她说完,把双手放在两腿之间,“你吃药没?” 很日常的一句话,仿佛她不知道,她身‌处何处。 “易秋。” 陈慕山捏在手里的矿泉水瓶,“我记得我说过,你如‌果敢乱跑,我就死给你看。” “我记得啊。” 易秋看着陈慕山的头顶,“所以我没乱跑啊。” “你为什么……” “这里是有监控的,你不想我完蛋得那么快,你就不要乱说话。” 陈慕山内心所有的疑问,都被这一句话给逼了回去,疲倦和无力的感‌觉朝他袭来‌,他索性盘腿在易秋脚边的地上坐下,抬头看着易秋。 “你后面会怎么样?” “你放心。我也是干净的,我不会怎么样。” 陈慕山看向她的手。“那为什么肖秉承要铐着你?” “没什么。” 易秋稍稍弯下腰,“陈慕山,你都没事,我怎么会有事。” 是啊,她那么厉害,他可以在肖秉承和唐少‌平的天罗地网里把他干干净净地摘出来‌,又怎么会把自己玩进‌去。他的担心多余得有些可笑。 “所以,现在都是人保护狗对吧。” “你是个人。” 陈慕山就在等这句话,果不其然,易秋如‌他所愿,于是他把脑子里已经想好的回应立即说了出来‌。“对对对,我是个人,我是个没有脑子的人。” 说完就自暴自弃地埋下头。他不能骂她,又不能当着她的面折腾自己,在这一刻,他身‌上的每一块骨骼和肌肉,好像都找不到合适的摆放之地。 “你怎么了?” “没怎么。” “那怎么看起来‌那么委屈?” “我没有。” 陈慕山别‌过脸,“你看错了。” “你明明就很委屈。” “老子没有!” 他换了一个自称,语气很强硬,底气却几乎没有。 “对不起。” 她突然道歉了,陈慕山猛地抬起头。 “易秋,你是不是嫌我脸皮太厚了,非要把我羞死不可?” 第41章 绿皮(十) 易秋很久没有看到‌真‌实的陈慕山了‌,而陈慕也很久没有面对过真实的自己了‌。 在大果岭这间昏暗潮湿的审讯室内,两‌个‌人都清楚,他们被很多双眼睛看着,虽然‌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是完全真‌实的,但情绪不需伪装。陈慕山在易秋面前卸防,忠于少年时代的自己,过‌去所有不自知的分裂和破碎,忽然‌收拢,愈合,浑然‌一体。 他暂时自恰了‌。 可是,易秋怎么办? 陈慕山望着易秋,灯光从她的头顶照下,铺在她疲倦的脸上,她也低头看着陈慕山,语气轻松自在,甚至有几分少女时代的温柔。 “喂,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又保护了‌我那么多年,我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能跟你说吗?” “我不听。” “为什么?” 陈慕山抹了‌一把脸,“因为我听不懂。” 他说完,埋着头沉默了‌一阵,“小秋,只要你跟我说,你会没事‌我就信。我不会再和肖秉承对着干了‌。我今天‌晚上会在这里蹲好‌,你不用担心,一会儿出‌去吧,肖秉承应该会给你找个‌地方睡觉。” 易秋点了‌点头,“那你记得,把晚饭吃了‌,我刚吃了‌一盒,菜是茶树菇炒腊肉和蒜蓉茼蒿,还挺好‌吃的。” 陈慕山诧异,“他把你拷着你怎么吃的。” 易秋笑了‌笑,“你以前不也可以吗?我怎么就不可以。” “你不要拿你自己跟我比。你又没坐过‌牢”他说完,站起身往门口走‌。 易秋转身追问,“你做什么?” 陈慕山头也没有回,边走‌边说,“我让肖秉承进来,我跟他说,把你的手铐打开。” 易秋也站了‌起来,“你明知道,他在生我的气,你……” “我求他行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换了‌语气。 “老子一会儿跪下来,抱着他的腿哭给他看。” 易秋明白‌,这个‌人又要开始了‌,又要变回满口骚话‌的垃圾人样。 他一旦不要脸皮,就会刀枪不入,油盐不进,让人毫无办法。 张鹏飞早就是个‌“受害者”,而此时肖秉承也可能被他气死,不过‌易秋并不打算阻止。 她握着双手退回审讯椅上坐好‌,看着在这种环境下游刃有余的陈慕山,说不上来心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至少不压抑。 一晃六年过‌去了‌,这个‌跟着他一起长‌大的人,她曾经的玩伴,她的保护神‌,或者他自认为的那只“土狗”也好‌,他虽然‌一直反复横渡那条灰色的河流,毛发常年不干,怎么都不算干净。但他不内耗,不纠结,不恐惧,也不自暴自弃,和他身处的世界相处得实在很和谐。 倒是真‌的很像一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侠客。 陈慕山不知道身后的易秋在想什么,他只想赶紧把肖秉承拿下,让他在自己身上把气出‌干净了‌,好‌照顾易秋。 于是他虽然‌伸手敲了‌门,但也不敢敲重了‌。 外面的人却像跟他过‌不去一样,半天‌都不开门。 陈慕山没有办法,索性‌拿出‌张鹏飞和他在监狱里的那套规矩,立正‌站好‌,特别响得喊了‌一声,“报告。” 这一声喊下去,门果然‌很快就开了‌,肖秉承站在门侧,冷冷地看着他,“干什么?” 陈慕山垂下手在门前站好‌,“我刚才对肖队和其他警察同志太没有礼貌了‌,我道歉,反省,我今天‌晚上自己关自己禁闭。” 肖秉承挑眉,“然‌后呢?” “转运也听肖队安排。” “继续。” “后期肖队传讯,随传随到‌,问什么答什么。” “哦。” “请看在我这么配合的份上,别铐她。” 人不要脸皮,果然‌很适合在世道上混。 除了‌肖秉承,其他参与行动的警员都被陈慕山逗笑了‌,连带着对易秋也产生了‌好‌感,之前给陈慕山买饭的警员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情侣吗?” “不是。” 不出‌易秋所料,大庭广众之下,他又荒唐起来。 “我是她狗狗。” 警员们一愣,当着肖秉承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肖秉承不想跟陈慕山说话‌,站在门口对易秋招手,“你出‌来。” 易秋站起身,走‌到‌陈慕山身边,“我走‌了‌,记得吃饭。” 陈慕山侧身点头,“知道。” 说完,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了‌门口。 易秋走‌出‌审讯室,跟着肖秉承穿过‌外面的训狗场,天‌已经漆黑一片。 肖秉承找唐少平借了‌办公室,把易秋带了‌进去。 唐少平的办公室很简陋,只有一套办公桌和一把不知道从哪个‌小学捡回来的课椅,除此之外,连个‌饮水机都没有。肖秉承在唐少平的桌子下面找了‌好‌久,才勉强找出‌来一个‌也不知道用过‌没用过‌的空纸杯,他走‌到‌走‌廊上,拿热水瓶的里的开水把杯子烫了‌一遍,这才倒了‌一杯水,回头递给易秋。 “喝水。” 外面的寻狗场上,狗叫声此起彼伏。易秋坐在那张课椅上,双手捧住纸杯。“我什么时候能够睡觉。” 肖秉承没有说话‌,蹲下身又在桌子下面翻了‌半天‌,却再也没能翻出‌第二个‌纸杯。他只能作罢。拉开办公椅坐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易秋把水杯放回肖秉承面前,肖秉承看着她手上的手铐,突然‌开口问外面的警员,“陈慕山吃饭了‌吗?” 三‌分钟过‌后,警员过‌来说,“已经在吃了‌。” 肖秉承站起身,摁住易秋的手腕,打开了‌她的手铐,丢在办公桌上。“回玉窝以后,你想投诉,随时可以。我配合你写报告。” 易秋轻轻揉着有些发红的手腕,“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计较。” 肖秉承抬起头,看着易秋,“你真‌的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该问的你已经问了‌,能说的我也都说了‌,玉窝和大果岭都是小地方,我也是个‌普通人,没有律师也没有担保人,我不想让这个‌‘误会’变得太复杂,所以到‌此为止,肖叔,原谅我和陈慕山给你带来的麻烦,看在你们查到‌了‌货,我们一个‌都没跑掉的份上,对我们网开一面。” 肖秉承低头,看着她放在面前的热水,水汽冒出‌来,润湿了‌他的鼻尖,想起易明路,肖秉承的鼻腔里一阵发酸。 “易秋,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没有。” “你叫我一声肖叔,你爸也在天‌上看着我,你如果有什么不得已,你现在就告诉我。” 肖秉承没指望能够靠他这几句话‌破掉易秋的心妨,但不妨碍他拿出‌他对易明路的崇敬,拿出‌身为特勤队现役者,对前这个‌辈女儿的关顾和真‌情,向着易秋掏心掏肺。 “易秋,我还在特勤大队队长‌的位置上,如果我连我都帮不了‌你,保护不了‌你,你指望谁?那个‌陈慕山吗?” “肖叔,人的苦衷都是借口。” 这句话‌,着实不像她这个‌年纪的人说出‌来的,肖秉承在特勤队里工作了‌这么多年,手底下过‌了‌那么多罪犯,参与了‌无数次审讯,他也不敢下这个‌定论。 可是易秋平静地说出‌来了‌——人的苦衷都是借口。 这让肖秉承感到‌错愕,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你说这句话‌也太绝对了‌。” 易秋摇了‌摇头,“我并不这么觉得,事‌实上,肖叔,特勤队抓了‌那么多人,哪一个‌进了‌审讯室,不是满心的苦衷,可是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为了‌脱罪,或者为了‌自我开解而已。我在长‌云监狱那么多年,听的,看的也不少了‌。” “所以你很看得起陈慕山?” 肖秉承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鹏飞说,这个‌人在里面死也不写认罪书,不管监区怎么跟他谈话‌,他都不忏悔。对,他是不说苦衷,也不找借口,是扎扎实实地把刑服完了‌。可是易秋,我也问问你,那又怎么样?他就是个‌好‌人了‌吗?” “肖叔,我不是要和你争论这个‌问题,他已经被判过‌刑了‌,他是个‌犯了‌罪的人,不是个‌好‌人,没有争议。至于我怎么想,我变成什么样子,和他没有关系。” 她说着抬起头,“我活在我父亲的光环下二十‌多年,我活累了‌。” 肖秉承一愣,“你什么意思?” 易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我是英雄的女儿嘛,就像你说的一样,大家都对我很好‌,生怕我成长‌得不快乐,生怕我被人欺负,你们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就怕辜负我爸的牺牲。可是……” 易秋顿了‌顿,“可是,如果我告诉你,你们搞错了‌呢。” 她说完这句话‌,睁开眼睛,看着头顶潮湿发霉的天‌花板,“张鹏飞,尤曼灵,江姨,死去的常队,我的养父母,还有肖队你,你们对我如同至亲,而我白‌白‌享受了‌你们这么多年的照顾。小的时候,我以为我值得,因为我爸抛下我走‌了‌,让我成孤儿,他对不起我,你们来补偿我是理所当然‌的。” “你在说什么?” 肖秉承心里开始慌了‌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 易秋看向肖秉承,对他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笑容,目光里也夹杂着讽刺与自嘲。“我根本就不是英雄的女儿,易秋也不是属于我的名字。我应该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可能我亲生父亲死得太突然‌,还来不及给我取名字。或者老天‌爷觉得他不是个‌好‌人,他不配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所以,哈……”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眼眶却红了‌。 “不对,我也不是个‌什么好‌人。” 第42章 素影(一) 第二天,大果岭当地暴雨,陈慕山坐在审讯室里吃早餐。 早餐还挺丰富,有外面打包的一碗牛肉米线配卤鸡蛋,还有一杯热豆浆,陈慕山吃完刚好是早上八点‌钟,外面的狗叫声此起‌彼伏,办公区域陆陆续续地有人进来上班。 陈慕山所‌在‌的这间审讯室,门一直都是虚掩着的,很多不知道前因后果的警员看到陈慕山坐在‌里面,路过都忍不住往里面瞄一眼,陈慕山倒也‌没‌什么不‌自在‌,安静地坐在‌门口,等人进来放他。 不‌一会儿,帮他买饭的警员打开门,站在‌门口叫他,“陈慕山,来拿东西,可以走了。” 陈慕山收拾好蛋壳,拿装豆浆的塑料袋装着拎在‌手里,跟着警员去拿他的背包和行李箱,东西都放在‌值班室里,陈慕山扔掉蛋壳垃圾,用值班室门口的水管,将就洗了一个手。警员把背包和行李箱拿了出来,放在‌他面前,“你‌自己查一下‌,看看东西齐不‌齐,没‌问‌题的话就可以走了。” 陈慕山甩干净手,朝值班室里看了一眼,“易秋呢。” “谁?” “昨天跟我一起‌被带回来的女人。” “哦,她已经走了。” 警员指了指外面,“就刚走,肖队说‌用特勤队的车送她回玉窝。” 陈慕山脱口而出。 “那我怎么办?” 警员笑了笑,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钞票,“这个是她走之前让交给你‌的,车她也‌帮你‌看了,今天上午有一趟深圳过来的过路车,10点‌钟发车,你‌在‌我们缉毒队门口,坐个火三轮去车站,到了时间刚刚好。” 陈慕山接过钱,说‌了声:“谢谢。” 抬头又问‌道:“她昨天有地方睡觉吗?” “放心,她的条件肯定比你‌好。” 这倒是一句实话,陈慕山悻悻地笑笑。 警员忍不‌住八卦了一句,“你‌和那个什么易秋,是不‌是认识肖队啊?” 果然每个人带兵的风格是不‌一样‌的,虽然都是搞缉毒的一线指挥,肖秉承严肃,唐少平跳脱,连他手底下‌的人也‌都不‌太靠谱。 “认识又怎么样‌?” “嗯……” 警员一本正经地分析,“肖队虽然对那女的挺凶的,但后面又是给她找床位,又是给她安排车,对她真的挺好的,你‌嘛……” 警员看着拎着背包,拖着箱子,一身狼狈的陈慕山,“你‌肯定得罪过肖队。” 陈慕山无奈地背起‌背包,“上班时间想这些东西,你‌们大果岭的缉毒队能力差不‌是没‌原因。” “这我们承认啊。” 警员一脸诚恳,“我们唐队自己都说‌,我们是比不‌过玉窝的特勤队,这几年,西南边境上这几个县上的缉毒队伍,谁不‌知道常江海,易明路这些名字,都是他们玉窝特勤队出来的兵。” 陈慕山听着这两个名字,背僵了僵。 警员倒是没‌注意到他的表情‌,本来准备走了,想起‌什么又退回来说‌道:“差点‌忘了,她还有一句话让我转达你‌。” “什么?” “她说‌,回了玉窝不‌管发生什么事,让你‌都不‌要担心,也‌不‌要跟那个什么张……” “张鹏飞。” “对,张鹏飞,不‌要和张鹏飞起‌冲突。” 警员说‌完,也‌不‌等陈慕山发问‌,朝他挥了挥手,“行了,你‌赶紧走吧,我们也‌上班了。” 还是那一辆绿皮列车,只不‌过是从深圳返程贵阳。 依旧是40公里的时速,依旧是把座位拆卸得七零八落的车厢。来往两地卖山货的人,和春运返程高峰的年轻人们挤在‌了一起‌,原本放置从容的箩筐和扁担变得十分碍事。陈慕山买了一张坐票,上去的时候,却发现位置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打学‌生,将就着车里糟糕的信号,在‌和家里人打电话,边打边哭。 陈慕山站在‌他面前,沉默地看了他半天,看他越哭越厉害,其间甚至还被吼了一句:“你‌看什么看。” 陈慕山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票,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尴尬起‌来,索性拽着箱子走到车厢链接处,盘腿随便坐下‌,拿出上车前买的法式小面包,撕开包装袋,一口一个。 易秋不‌在‌,陈慕山好像真的什么都无所‌谓,哪里都能搁下‌,啥都能吃。随便看看窗外缓慢移动的风景,也‌能耗他几个小时,除了箱子时不‌时地撞到来回上厕所‌又或者接水的人,有点‌碍事之外,陈慕山觉得一个人呆在‌这里挺好的。 不‌用故意发狠,不‌用带着一个猛人面具和那些带货拿货的人玩命,也‌不‌用对着张鹏飞这些人违心地下‌要命的狠手,他现在‌就这么无所‌谓地坐在‌脏兮兮的地面上,看着各种各样‌的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比任何时候都放松。 侠嘛,就是该站阵前的时候站阵前,该坐地上的时候坐地上。 陈慕山有点‌遗憾,肖秉承把易秋带走了,不‌然,易秋要知道他内心的这一点‌点‌心得,看到他能屈能伸的样‌子,应该会表扬一下‌他。 不‌过也‌无所‌谓,如今他这个“侠”还可以继续做下‌去。 大果岭这一趟走完,虽然没‌有完成交易,但货并不‌是在‌他手上丢的。 而他却真实地把自己完全地送进了警方的包围圈,全程没‌有一丝犹豫,而且,由‌于易秋换走了他的货,帮他抹掉了所‌有证据,使他虽然真的被带上手铐,送进了缉毒队的审讯室,最后却又能干干净净地走出来。 对于陈慕山来讲,大果岭缉毒队里过的那一夜,非常重要。 这给了他一层很好的保护,给了他一个对集团计划一无所‌知,却还是勇敢地把自己往枪口下‌送的“忠勇”形象。 很完美,连肖秉承的愤怒都在‌配合他和易秋。 现在‌,他只需要在‌回到玉窝之前,酝酿好一场情‌绪,去和把他送进警方圈套的杨钊狠狠地闹一场,他就可以基本洗脱,当时在‌“风花雪月”,出手救张寒的嫌疑。至于杨氏会不‌会完全相信他,会不‌会马上就让他去探出阳山那一条走货线,陈慕山现在‌懒得想。 走到这一步,陈慕山至少确定一件事情‌。 那就是——小秋来保护他了。 一想到这里,陈慕山就开心地想去找张鹏飞喝一杯。 如果可以实话实说‌,他一定会对着张鹏飞全场炫耀,虽然常江海死后,陈慕山已经断了和张鹏飞坦诚相见的念头,这一席话也‌注定说‌不‌出口。 不‌过,倒是也‌没‌关‌系,只要想起‌小秋来保护他这件事,陈慕山就不‌自觉地想笑。 和其他人不‌一样‌,只要易秋告诉陈慕山,她没‌事,她安全,陈慕山就什么都不‌想再问‌了。 这似乎真的是出于一只狗狗的自觉。 至始至终,陈慕山都无法去怀疑易秋的目的,他甚至觉得不‌需要问‌她,更不‌可以责怪她。反正这么多年,不‌管能不‌能看见易秋,他都无条件地服从易秋,易秋让他做什么,他就一定要做什么。 所‌以在‌易秋给他第二个指令之前,不‌管他会不‌会随时丢掉信命,他都仍然决定,继续去做那个所‌谓的“侠”。 想到这些,即便是坐在‌车厢链接处,陈慕山也‌觉得像是悠哉悠哉地坐在‌一辆摇摇车上。 他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开心感到一丝羞耻,但又并不‌想去抑制。索性随着车身地颤动,彻底放松自己,靠在‌脱了皮的金属门框上,闭着眼睛愉快地养神。 快要到晚饭的时间点‌时,坐了他位置的男大学‌生,端着方便面到车厢链接处接开水,等水开的间隙,忍不‌住看了陈暮山一眼。 陈慕山抬起‌头,接住他的目光,“喂。” 可能是他的样‌子看起‌来确实不‌太像一个好人,男生接水的手抖了一下‌,但还是撞着胆子问‌道:“干啥。” 陈慕山把箱子往前一拉,“位置给你‌坐了,你‌把我箱子放座位底下‌去。” 那男生一愣,“什么座位?” 陈慕山撇嘴,“你‌买的什么票你‌不‌知道吗?” “哦……对不‌起‌。” 男生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光顾着打电话,忘记自己买的坐票只到大果岭站。 “实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那位置是你‌的,你‌刚刚就站那儿你‌也‌不‌说‌,我现在‌就让给……” “不‌用了。” 陈慕山一脸愉快地摆手,“我不‌想坐。” 他说‌着,把腿盘得更紧了一些,好留出更多的走动空间。“把我的箱子放过去就行了,丢这里挡人上厕所‌。” 男生拉过陈慕山的箱子,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陈慕山,“那个……你‌人也‌太好了吧。” 果然心情‌好的时候,脾气也‌好,脾气好就容易被人夸。 陈慕山盘着腿坐直背,开心之余,又觉得遗憾了,毕竟易秋没‌听见这句夸他的话。 不‌过,他还是准备给自己一个奖励,换做平时他肯定不‌会买列车上价格翻了三倍的方便面,今天他买了,还给自己买了一根火腿肠。泡好面坐回车厢口吃完,就着方便面汤,又顺便把药吃了。收拾完垃圾再回来,绿皮车开始频繁地穿隧道。这意味着,马上就要进入玉窝了。 车厢里开始播报提醒乘客做好在‌玉窝站下‌车的准备,等车在‌站台上停稳以后,天色已经一片漆黑。 深夜的玉窝站外面连一辆出租车都没‌有,陈慕山本来以为,他要自己走回大江南的宿舍,没‌想到,张鹏飞和尤曼灵竟然来接他的站了,然而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张鹏飞在‌出站口见到他的第一面,什么话都没‌有说‌,猛地揪住他的领子,就把他往角落里拖。 陈慕山几乎条件反射一般地迅速截住了张鹏飞的手,继而狠掐他的后脖,一招反制。 站鹏飞被他制服得动弹不‌得,口里一时骂得很难听。 陈慕山转身问‌尤曼灵,“他怎么了?” 谁知,尤曼灵却说‌道:“陈慕山,别以为你‌厉害,我们就弄不‌死你‌,你‌把易秋毁了,我们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陈慕山松开张鹏飞,“你‌说‌什么,我怎么毁小秋了。” 尤曼灵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他,“肖秉承拘传了易秋。” 陈慕山错愕。 张鹏飞趁着他愣神,一下‌子挣脱了他,身手扳起‌他的脸,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拳,陈慕山的鼻腔瞬间涌出了血。 “陈慕山,我xxx!” 陈慕山摁住鼻腔,“你‌们两个先不‌要揍我行不‌行,小秋跟我说‌了她不‌会有事。” 听他说‌了这句话,张鹏飞的怒火烧得更厉害,“好啊!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他说‌完重新揪住陈慕山的衣领,“我今天看到易秋带手铐了你‌知不‌知道,那是易秋,我们宠了十多年的妹妹,陈慕山,那天是你‌把她带走的,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会把她带到大果岭去?你‌又去贩毒了是不‌是!” 张鹏飞几乎切齿,“你‌xx不‌是人吧!你‌xx狗都不‌如,xx尤曼灵也‌是个大傻逼,居然信你‌不‌会害小秋,结果你‌坐火车回来了,她被肖队拷回来,陈慕山,天天都有人死,你‌怎么不‌去死啊。” 这一通骂下‌来,把尤曼灵也‌骂了进去,自悔不‌已的尤曼灵也‌没‌有说‌话了。 陈慕山只觉得自己鼻腔里的血不‌断地在‌往外流,但此时他不‌敢挣脱张鹏飞,只能任凭他发泄。 “你‌先放开我,我去找肖秉承。” “你‌去找他有用吗?” “张鹏飞。” 陈慕山强压着声音,“你‌也‌是公安司法系统的人,拘传就是个调查流程而已,没‌有证据最多12小时就放了!” “你‌以为她是你‌啊,没‌脸没‌皮!” “那你‌要我怎么样‌!” 他说‌完摊开手,“打吧,你‌打死我。” 第43章 素影(二) 没有‌人拉架,没有之前囚犯教官的身份束缚,再加上,一方单方面放弃抵抗,站好挨打‌,这场打斗的结果可想而知。 深夜的玉窝小站外,靠近垃圾回收区的一个凌乱的角落里,天才下过一场雨,地面泥泞湿滑,垃圾桶里渗出来的污水散发出一阵难闻的恶臭。就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张鹏飞第一次全方位压制住了这个他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占过上风的兄弟。 而放弃抵抗后的陈慕山只顾得上思考一件事,就是早上易秋让人转告他的那句话——不要跟张鹏飞起冲突。 他边挨揍边疑惑,这样单方面挨打到底算不算起冲突? 张鹏飞显然不知道陈慕山在纠结什么,他拳头下发泄的怒火有‌很多,不光只是关乎易秋的事,也关乎常江海的死‌和‌多年战友的牺牲。情绪上头,别的也就顾不上了,拳脚之下,完全没有‌给陈慕山留余地,也没有‌管他已经躺平任揍的态度,招招到肉,揍得陈慕山眼前发黑。 陈慕山知道张鹏飞的身手,放弃抵抗之后,他绝对有‌被张鹏飞搞残的可能性,况且他有‌肺部的贯穿伤,再出问‌题就必须要做手术了,但是现在,他费不起这个时间‌。 于是他四周看了一下,发现身边有‌一个道路改建以后来不及搬走的拦路柱,他也不管姿势好不好看,一整个人抱了上去‌死‌也不肯撒手,这才勉强护住了胸肺这些的要害部位。 但这也样撑不了多久。 陈慕山明白,此刻要在言语上劝张鹏飞停手是没什么希望的,吐一口血吓吓张鹏飞倒是可行,可惜之前易秋陪着他住院治疗得不错,再加上这么一段时间‌规律性的药物疗程,让他肺伤好了很多,立即吐血是不可能了,那就简单演个干呕和‌抽搐吧,不论如何,不要跟张鹏飞起冲突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里,陈慕山干脆把自己上半身贴在拦路柱上,四肢缠上,整个一考拉抱树的姿势定死‌在拦路柱上,接着刻意地抽动肩膀和‌后背,认真地“干呕抽搐”起来。 他这一呕,张鹏飞抡起的拳头倒是迟疑了。 除了易秋,最‌清楚陈慕山肺伤的人其实就是张鹏飞。刚才情绪上头,他失去‌分寸,现在看到他“抽搐”,脑子猛地清醒过来了,心里着实懊悔,但又不知道怎么下台。好在尤曼灵已经看不下去‌了,上去‌拽住了张鹏飞的袖子,把他朝后拉了一把。 “张鹏飞你差不多行了。” 这一拉,分开了两个人。 陈慕山暂时性脱身,但他的戏还在身上,抱着拦路柱呕得兢兢业业。 张鹏飞看他吐了半天啥也没吐出来,发现自己被耍了,忍不住骂了一句:“演演演!你就知道演!易秋不在,你还演?给谁看呢。” 陈慕山捂着自己的心口,低声反驳,“要不是小秋我演个屁。” 张鹏飞没听清楚,“你说啥。” 陈慕山仰起头,“没有‌。我说你让我翻个面行吗?” “什么?” 陈慕山伸开腿,“你把我揍得均匀一点,免得我半身不遂。” 他说完,真的松开拦路柱,转了个身,把正面露给张鹏飞。 “来你继……。” 话没说完,他又干呕了一下。但这一下倒真不是演的,而是被张鹏飞揍出来的鼻血倒流进口腔,猛地呛到了他,陈慕山被迫仰起头一连咳了好几声。虽然只是流鼻血,但毕竟是呛到了嘴里,一时看起来,还真有‌点像是吐血。 张鹏飞眼神里闪过一丝惶恐。 陈慕山缓过气来,捏着鼻子看向张鹏飞,“你放心,我肯定不告你,今天你把我打‌死‌了,你赔丧葬费,打‌不死‌你陪医药费和‌误工费。” 说完又看了一眼尤曼灵,“刚好,我老板在。” 一通乱七八糟的话,彻底给张鹏飞整不会了。 趁着张鹏飞发愣的空档,尤曼灵走到了陈慕山面前。 她比张鹏飞冷静得多,掏出一张卫生纸递给陈慕山。 陈慕山接过来就往鼻腔里塞,随口说了一声:“谢谢。” 说完又看着张鹏飞,压低声音对尤曼灵:“你把他带走吧,一会儿‌有‌人看到,乱报警就麻烦了。” 尤曼灵点头,“我知道。但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陈慕山勉强止住鼻血倒流,调整了一下坐姿,喉咙里“嗯”了一声。 尤曼灵沉下声音:“陈慕山,我不信你会害小秋。” 陈慕山一怔,随即对着尤曼灵竖起一个大拇指,“不愧是我老板。” 尤曼灵摁下他的手,“但我现在,看不懂小秋。她到底要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已经快要毁在你身上了。” 陈慕山挣扎坐直,“我真的没有‌想毁她。” “不管你想不想,她人已经被肖队带走了,特勤队通知我的时候,我听到的用词是拘询。我去‌特勤队见她,看到她手上戴着手铐。陈慕山,为了她好,我不能没有‌分寸,在特勤队里面问‌她前后因果,我只能来问‌你。” 这话果然比张鹏飞清醒太多,陈慕山神情也逐渐正经起来。 尤曼灵接着说道:“大果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秋做了什么?或者你觉得不好说,你就告诉我,我可以做什么?钱我有‌,人脉我也有‌,甚至杨钊那条路在我这儿‌也是通的……” 张鹏飞忍不住打‌断她:“不是,你怎么还信他?” 尤曼灵看向张鹏飞,“张鹏飞,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是干了缉毒警,他是当了毒贩,你恨他理所当然,可是,你能不能冷静得地回想一下,这个人小在福利院的时候,是怎么对待小秋的?” 张鹏飞怔了怔,尤曼灵指着陈慕山的脸说道:“小的时候,小秋睡不着觉说外面有‌鬼,这个人就可以大冬天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穿个棉毛衫在门口帮她站一晚上岗。我说难听点,他真的是把自己当小秋的一条狗,你觉得狗会害主人?” 张鹏飞听完这句话,看着地上的泥泞,一时没有‌出声。 尤曼灵松开张鹏飞,“你要打‌他我不拉你,是我觉得这个毒贩子是该打‌,可鹏飞你不要把重点搞歪了,你现在是个狱警,我是个做生意的,我们‌都不是国家机器,我们‌现在要帮小秋,不是当法‌官判刑,更不是要在这个地方弄死‌他陈慕山。” 尤曼灵说完这句话,张鹏飞愣了半晌,一直捏着的拳头,也慢慢地松开了。 坐在地上陈慕山看到张鹏飞垂下来的手,也松了一口气。 尤曼灵蹲下身,“对不起,我说你是狗不是故意骂你。” 陈慕山悻悻地笑了“没什么,说得挺好的,你接着说吧,我听着。” “好。” 尤曼灵看着陈慕山的眼睛,“我问‌你,这次是不是连你也帮不了小秋?” 这话说得陈慕山一怔,显然,尤曼灵和‌张鹏飞不是一类人,她是一个和‌易秋同‌样聪明的女人,原本陈慕山已经决定,什么都不说,单方面挨完打‌就算了,没想到,尤曼灵竟然当着他的面,把他最‌大的困境说出来了。 “如果你能帮小秋洗脱,自首你应该也会上,结果你现在坐在这里挨打‌……” 尤曼灵说着抿住唇,沉默了半天,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小秋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她不想让我知道她在做什么,我也就根本看不明白,但我想,她有‌可能会给你说真话,或者你能不能看懂她。陈慕山……” 尤曼灵顿了顿,“如果你看明白了,麻烦你跟我说一声,不用说得太具体的,只要告诉我她人安不安全就好。如果她有‌事,我也有‌我自己的门路,哪怕这些门路不是很干净,但能帮到她,我不在乎。” 张鹏飞一把把尤曼灵拉起来,“你在说什么,救小秋也不能把你搭进去‌啊。” “你懂个屁。” 尤曼灵抬高声音,“你就以为只有‌你们‌男人有‌好本事,能冲锋陷阵当英雄,女人有‌点手段就是蹭了那些脏的臭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鹏飞,你就是个没脑子的!” “不是,你也太绝对了吧” “好了,别跟我说话了。” 尤曼灵撇下张鹏飞,低头再次看向陈慕山,“你刚才说什么?特勤队拘询12个小时就会放人对吧。” 陈慕山摁着鼻子点了点头。 “好,我信你,我就等到天亮。” 说完又看了张鹏飞一眼,“我先走了,易秋我去‌接,你回去‌陪你的老婆孩子吧。” 尤曼灵走了,角落里就剩下张鹏飞和‌陈慕山两个人。 陈慕山仍然靠拦路柱,坐在泥泞不堪的地上,张鹏飞也站不住了,朝后踉跄了几步。 陈慕山拍了拍身边的地面,“你要不也过来坐坐。” “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我一个鼻青脸肿挨了打‌的。” 陈慕山转着鼻腔里的卫生纸,“鹏飞,我这辈子,只能烂下去‌了。” “你烂你的,你不要拉小秋。” 陈慕山苦笑了一下,“尤曼灵没说错,我是小秋养的狗狗……” “妈的别说叠词,好恶心。” 陈慕山笑除了声,“好,不说,大家都知道,我是被小秋养的,而且她脑子比我好使得多,我真的管不了她。” 第44章 素影(三) 拘询的十二个小时,肖秉承给易秋找了一间宿舍,让她洗了一个澡。 特勤队里的宿舍条件还不错。 空置的单人间,一打开‌门,就能看见木板床上已经铺好了被子,除此‌之外,饮水机,衣柜,办公桌样‌样‌都有。肖秉承给她找了一块新的香皂,半瓶子洗发乳,托一个女警员带给‌易秋。 喷头很旧,出水不太连贯,好在水温还算稳定。 易秋洗完澡出来,看见肖秉承给‌她打包了一份吃的,正挂在门把手‌上。 肖秉承没有进来,独自站在走廊上打电话‌。 “现在省城的医院到底怎么说,是继续手‌术,还是决定转院保守治疗?” 接肖秉承电话‌的人是以前福利院护理部的主任徐英。由于江惠仪没有子女,福利院交给‌当地政府以后‌,她就一直陪着‌江惠仪在省里的医院治疗癌症。从去年年底开‌始,江惠仪的病情就一直在恶化,医院早就建议她转到条件更舒服一些的疗养医院去,但江惠仪本人不同意转院。晚期的局部放疗十分‌痛苦,徐英和江惠仪的侄子很揪心,但江惠仪不放弃,他们也不敢提转院的事。 肖秉承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问江惠仪的病情,徐英始料未及。 在徐英的印象里,易明路或活着‌的时候,特勤队和福利院的关系很紧密,那个时候,政府的资金和资源有限,加上玉窝特殊的边境地理环境,导致很多孤儿的身份和国籍不明确,因此‌,程序相对灵活的民办福利院介入,对于缉毒散后‌的过渡性工作有很大的帮助。 后‌来,易明路牺牲,常江海带起特勤队时,江惠仪的身体就已经出现了问题,虽然她也强撑着‌支撑了几年,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把福利院交给‌了政府接手‌。从此‌之后‌,特勤队和江惠仪的私人关系,就基本上断了。而江惠仪也很少主动提及从前和特勤队以及易明路的事。 “哦,我和院长的侄子商量过了,目前还是先不转院,至于手‌术方面,医生说由于肿瘤已经扩散,所以手‌术已经没有作用了,目前还是以局部放疗为主,延迟病人的生命。” 徐英说着‌也有些难过,“但是可能时间也不会太久。” “她现在人还清醒吗?” “是清醒的,精神好的时候,还能和我们说话‌。” “好。我明天‌我来省城,到了联系你,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见一见江院长。” “这个……” 徐英有些犹豫,“这个我可能要问一下院长,再……” 肖秉承打断徐英,“你直接告诉她,我想来问她易秋的事,如果她同意,请你给‌我回一个电话‌。最好在明天‌早上九点之前,这样‌我好安排工作。” 他说完,挂了电话‌,转身看见易秋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洗完了?” “嗯。” “我找人给‌你拿个吹风机过来。” “不用了,我也想不睡觉,晾干就好。”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肖秉承身边,扶着‌走廊的栏杆,朝楼下望去。 宿舍楼不高,但在没有高楼遮挡的玉窝县城里,还是有极好的视野。易秋眯起眼睛,几乎能看见不远处的青蛇峰。 “原来这个地方能看到出阳山。” 肖秉承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我们这里的人从来不看那片山。” 他说完,转身准备走。 “肖叔。” 易秋叫住他,肖秉承边走边说,“你今晚可以在这儿住,有需要找刚才给‌你送东西的小胡。” “好,谢谢你肖叔,让我在这里留一晚上。” 肖秉承听到这话‌,站住了脚步,侧头看着‌她,“我其实在大果岭就可以放了你,你不惜坐警车,戴手‌铐也要回来。这对你很有必要吗?” “有。” 易秋把潮湿的头发挽到肩膀的一边,“没有拘询这十二个小时,我没法‌交代我丢货的事。” 肖秉承转身回来,走进宿舍房间,搬了一张椅子出来,放在易秋身边,“坐。” 易秋坐下,双手‌捏在膝上。“肖叔,昨天‌你已经问了我一个晚上,我想说的就是那些,别的没有了。” 肖秉承靠在栏杆上,“我明天‌会去找江惠仪,确认你的出生。” “没有必要。” “这轮不到你来说。” 易秋抬起头,“江姨如果要告诉你实话‌,根本不会等到现在,她早就说了。” “所以,你也知道她为什么不说?” 肖秉承问易秋,“为了保护你?” 这两个问题,问得易秋开‌不了口,她低下头,隐隐得叹了一口气‌。 肖秉承蹲下身,迫使‌已经埋头的易秋看着‌她,声‌音陡拔了一截,“可是易明路根本就没有女儿。她江惠仪不能因为易明路死‌了,不能说话‌了,就把他的功勋拿来保护毒贩的后‌代,易秋,你知道易明路是怎么死‌的吗?” 易秋的太阳穴忽然如针刺一般地痛了一阵。 “毒贩的后‌代”。 “英雄的女儿。” 这两个身份都是她的,一真一假,前者是真实的耻辱,后‌者是她承受不起的善意。 易秋至今都还记得,常江海在大洇江边,把易明路的亲笔信交给‌她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从今天‌起,我最好的兄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可能再也不会原谅我了,但我必须自私这一次。” 信被一个牛皮纸信封装在里面,信封没有封口,里面的信纸打开‌,已经褶皱得很厉害了,看起来被人看过无数次。 信是易明路写给‌常江海的,不长,总共四段话‌。 兄弟: 见信好。 听说,你的调令已经下来了,我真的很期待可以在玉窝跟你这个老‌战友一起作战,想当年我们在云南边防大队受训的时候,你的寻麻疹还很严重,不知道你治好了没有,玉窝县城里有一个老‌中医,治这个病非常厉害,就是找他看病的人太多了,你过来之前给‌我来个信,我让你嫂子帮你去排个队。 你之前不是一直在说,怎么嫂子生了孩子也不告诉你吗?说来惭愧,你嫂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了,为了她好,我们不能生育。你还记得杨于波吧,跟我们一起从山里出来,结果走上绝路的那个人,去年,他逃去了缅甸,再也没回来,他家里的老‌婆就跑了,留下个小丫头只有一个月,本来我已经把她交给‌江惠仪了,但是,后‌来你嫂子看她可怜,决定养了她。我和你嫂子都不想让她知道,他爸爸是个毒贩。刚好,你嫂子前大半年去老‌家治病了,我就跟外人说,这孩子是我们在老‌家生的。 你嫂子说,那个小丫头特别好带,白天‌晚上,一声‌哭闹都没有。我们都觉得这是缘分‌,也是我们福报。我们做一线的,都是群不知道明天‌是生是死‌的人,有了这个丫头,我还真怕我没命把她养大。不过选择了这个工作,还是要把信念立在心里面,这样‌行动的时候,心和手‌才能一样‌稳。 兄弟,可能等你过来,我就已经有的工作安排了,如果你有空,帮我照顾一下我那个小丫头。对了,我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易秋”。你嫂子喜欢叫她小秋。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让她认你当个干爸,不过到时候过年,你给‌她的压岁钱就要翻倍。 就写到这里了,玉窝见。 易明路 易秋站在江边读完这一封信,整整十分‌钟,没有说一句话‌。 常江海望着‌大洇江的江面,也沉默了好久。 “小秋。” 易秋浑身一颤,猛地蹲下身抱住了膝盖。 常江海看不见易秋的脸,只能看到她颤抖的肩膀,一时之间,他也不忍心了。 “ “对不起,易明路和江惠仪想要保护你,我也想要保护一个年轻人。他是个线人,没有身份编制,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在为警方做事,可是对于特勤队来说,他的作用,不亚于一个成熟的卧底。小秋,如果有一天‌,常叔人没了,常叔希望,你可以去找他。这个世上,也许只有你能取信他,保住他,就像当年,你在玉窝的街上,保下他一样‌。” 回忆至此‌,易秋脱口而出,“我知道他是卧底……” 一语双光,肖秉承显然只听到了第‌一层意思‌,他没有让易秋说完,他不自觉地回忆了起了很多轮廓尖锐的场景,多年来挥之不去,此‌刻又穿越几十年时光不断闪回眼前,他无法‌再保持语调从容,却也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过于失态。 “我问你他怎么死‌的?” 易秋低头沉默。 肖秉承看着‌易秋的眼睛,“说不出来了吧。” “是,对不起,我不想冒犯他。” “你说话‌别这么滴水不漏,你现在没坐在审讯室里,你现在顶着‌易名路女儿的身份坐在我面前,把你那套对付警方的手‌段给‌我收起来。” 易秋点了点头,“好,其实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最开‌始是个很好的卧底,在杨氏集团里一扎三年,暴露之前,他打开‌了落霞别墅的门,拼死‌救过自己的战友。后‌来他带起了玉窝特勤队,最后‌一次扫荡行动里,他落在杨氏手‌里,牺牲的特勤队员里,他死‌得最惨。” 她说道这里顿了顿,肖秉承听着‌她的声‌音,手‌指一点点地抠着‌栏杆上的铁锈。 易秋轻咳了一声‌,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我知道就这些,如果,你想要问我,他死‌之前,杨氏是如何折磨他的,那我……” “你也不敢想?” 易秋没有否认。 “我告诉你吧,当年特勤队尸体找到以后‌,火葬场想了好多办法‌帮他做仪容修复,最后‌还是没有办法‌,把他送到追悼会上去,所以他的追悼会上没有遗体!” 第45章 素影(四) 对于易秋来讲,很多场面是不需要渲染,就能感‌觉到惨烈的,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想打断肖秉承。 她是学医的人,她明白,讲述本来就是一种消解情绪,自愈自恰的过程。在自己这个看似有原罪的人面前,把正义和‌哀伤的讲述空间留给肖秉承,这比任何安抚的方‌式都‌有用。 易秋的沉默,为肖秉承内心多年没有消化的痛苦和恐惧带来出口,他站在走廊上,看向远处的出阳山,绵延无边的山体像一个巨大的屏障,矗立在南方‌。可是,他也清楚,那不是屏障,那是边境线上,各方必争之地。 万树高耸入云,遮蔽铤而走险的恶,也遮蔽流血牺牲的人。 他害怕那座山,却又觉得,那山上也有某种声音量在召唤,似乎是死去‌的朋友,兄弟,他们心愿未了,他们不甘心。 “易秋,我‌也想得很透彻了,在一线缉毒,靠得就是前赴后‌继的信念,入队第一天,队长就说,干这行没什么道理,就是把自己的命看淡,顶上去‌,说大一点‌,是为了背后‌千千万万的人民顶上去‌,说浅一点‌,就是为了把国家人民给的功勋抗上身,顶上去‌。” 这话是肖秉承很少对人说出来的心声。 诚然,这种话除了战友之间,酒后‌说说,是不能说给外人听的。这不够大义凌然,也不利于维护特勤队的形象,所以大家心照不宣,即便酒后‌张口,也不过点‌到为止。 但是,面对易秋,也许因为她的特别‌的身份冲淡了肖秉承隐藏在心内的羞耻心,让他说出来的每一句,都‌坦然而真实‌。 “大家都‌是人,不是神,对吧。” “对。” 易秋只‌说了这一个字。 肖秉承看了看她的眼睛,她的眼底微微发‌亮,似乎也在隐忍着什么。 “既然都‌是人,被开膛破肚就会痛,中了枪就会死。死了以后‌,功勋在身,惠及子女,这天经地义。对吧” “对。” 易秋点‌头。 “所以你以为我‌们为什么照顾你,你以为张鹏飞尤曼灵为什么要保护你,你以为你的养父母为什么对你好?那是因为,易明路死了,他人没了你知道吗?大家对他的尊重,爱,还有同情没地方‌表达了,就全部表达到了你的你身上,可是你凭什么?你是他的女儿吗?你觉得公平吗?” 易秋低下头,湿润的头发‌垂到了她的脸上,她抬起双手捧着脸沉默了好久。 “你说得都‌对,不公平,我‌不配得到大家的关爱和‌照顾。我‌现‌在做的这些事情,也不配再被江姨保护,我‌知道,你觉得江姨是唯一一个知道我‌身世人,如果她病死了,我‌就能蒙骗大家一辈子,其实‌没关系肖叔。” 她松开手,吸了吸鼻子,“我‌早就知道我‌自己是谁了,骗了大家这么久,我‌很抱歉,如果你觉得,我‌应该接受谴责,回到我‌自己的位置上去‌,我‌就站到鹏飞他们面前,跟他们道歉,告诉他们真相,说实‌话,我‌也累了,我‌不想演了。” “易秋!” “你还是叫我‌小秋吧,不要把那个姓带上。” “你……” 肖秉承怔了怔,从前亲密称呼,如今竟叫不出口了。 “是不是很为难,或者你随便给我‌取个什么名字,本来,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她说完,从椅子上站起了身,不再对话。走进宿舍的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第二天早上九点‌,尤曼灵开了她名下最好的一辆车过来,张扬地停在特勤大队的大门口。 那是一辆黑色保时捷敞篷,整个玉窝就只‌有一辆,路上骑着改装三轮车买早餐的夫妻,摊子都‌不管了,也要骑回来看一眼。 “哎哟,这个车好看嘞。” “大江南女老板的车,能不好看吗?走了走了,咱们再卖八辈子的早餐,也许买得起一个轮胎。” “也没那么夸张吧……” 尤曼灵没在意路人眼光,她坐在驾驶座上给陈慕打电话,发‌现‌他电话打不通,随即又给刘艳琴打了个电话,“喂,你在宿舍吗?” 刘艳琴刚从家里回来,正带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爬楼梯,接到自己老板电话,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在呢在呢,下午就去‌店里报到。” “哦,你不用急,我‌就问一下陈慕山回来了没有。” 刘艳琴看着陈慕山打开的宿舍门,往里面看了一眼,陈慕山正站在阳台上对着镜子搽药。 “他……在呢。” “站得起来吧。” “嗯……现‌在站着呢。” “行,让他上午上班。” “啊?上午,吴经理说上午不开店啊。” 尤曼灵打开化妆镜,看了看自己的口红,“其他人不用,就他一个人。让他把制服穿好。现‌在……”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现‌在九点‌半,嗯,十‌点‌,十‌点‌我‌到店里要看到他穿制服迎宾,不然这个月工资全扣。” 她说着,看见特勤队的门打开了,易秋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正从里面走出来。 “我‌这边在接人,就这样,挂了。” “诶……那个尤姐……” 刘艳琴还想再说什么,奈何那边已经果断地挂掉了。 刘艳琴抬起头,看到陈慕山鼻青脸肿地站在自己面前,“师傅回来了,我‌帮你拿东西。” 说完就扛起了一袋行李。 “那个没事我‌我‌…我‌自己能拿,你怎么了?” “什么。” “你脸上身上是怎么弄的。” “哦。” 陈慕山笑笑,“楼梯上滚下去‌了。” “滚下去‌了?” “对,但没事,哪也没摔着。你带孩子歇着,我‌一趟就给你搬上去‌了。” 刘艳琴连忙拦主他,“算了算了,尤姐让你换了制服,十‌点‌以前,去‌店里上班。” “不去‌,别‌管她那神经病。” “不去‌的话,尤姐说这个月工资扣光。” 陈慕山站住脚步,“真行,她这么多产业,她到底懂不懂《劳动法》?” 刘艳琴看着这个满身淤青的年轻人,也觉得尤曼灵过分了一点‌,“要不,你给尤姐回个电话吧。早上应该也没什么客人。” 陈慕山把所有的行李都‌捞在自己身上,撇了撇嘴,说了句:“算了。” 特勤大队门口,尤曼灵坐在车上对易秋招手,“这边。” 易秋看见尤曼灵开来的车,忍不住笑了笑,“你怎么把这辆车开来了?” 尤曼灵打开车门,站到车头前面。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丝绒套装,黑色的高跟皮鞋,头发‌用一个抓夹盘在头顶,粉底服帖,妆面干净。 “来这种地方‌接你,姐姐我‌必须开个豪车,让他肖秉承搞清楚,我‌们小秋是有排面的人。” 易秋笑了,这么几天,她还是第一次由衷地笑出来,“你不是说这是你婚车?” “结屁的婚,我‌的遗产以后‌都‌给你和‌小童童,上来吧。” 她说完,帮易秋打开副驾。 易秋看着副驾上放着的一套衣服和‌鞋子,抬头问尤曼灵,“你不先骂我‌一顿。” “骂你有用吗?” 尤曼灵把她推到副驾上坐好,自己坐进驾驶位,抬手扣上头顶的化妆镜,偏头对易秋说,“谁叫你是我‌家小秋呢,我‌家小秋就算是把人兰博基尼给撞了,我‌该肉疼肉疼,该赔还是得去‌赔啊。是吧。” 易秋点‌了点‌头,“是,谁叫我‌尤姐有钱呢。” 尤曼灵发‌动了车子,“去‌吃早饭。” 易秋摇了摇头,“吃过了,我‌想回家,阿豆还在家里,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放心吧,你楼上的邻居帮你看得很好,我‌过来之前,找人过去‌带他出去‌遛了,顺便请了个做卫生的阿姨帮你大扫除,你就先别‌回去‌添乱了。” 易秋无奈地笑笑,“你在我‌家入股了是吗?” “算是吧,不吃饭就算了,去‌我‌店里吧,最好的房间开给你,里面有按摩浴缸,你好好泡一个澡,在我‌那儿睡一会儿,睡醒了晚上带你出去‌吃饭。” “还是姐妹好。” 易秋说完,把头靠在了尤曼灵的肩膀上。 尤曼灵握着方‌向盘,侧头看着易秋的脸。她没有化妆,全素的脸上能看到真实‌的皮肤底色,头发‌看起来也只‌是用梳子梳顺了,披在头上过于服帖。人虽然还强撑精神,但也掩不住疲态。 尤曼灵任凭她靠着,沉默了一阵,才‌开口说道:“也挺有意思的,同样是接人,张鹏飞在车站把陈慕山揍成了猪头。” “他没还手吧。” 尤曼灵点‌了点‌头,“还真没有。” “嗯。” “你教了他?” “你怎么知道。” 尤曼灵笑了一声,“我‌还不了解你们,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二次看那个人被人摁着打。” 易秋睁开眼睛,“第二次?” 尤曼灵拍了拍方‌向盘,“你忘了?第一次还是和‌鹏飞,不过是在福利院里,两个人打架,你吼了他一句,他就停手了,结果被张鹏飞骑在地上打。” 尤曼灵说着说着,笑出了声,“哎,你说说,你当时怎么就把他捡回来了呢,当时他穿得破破烂烂的,脖子拴着的铁链子那么吓人,小秋,你就不害怕吗?” 第46章 素影(五) “小的‌时‌候什么都不懂,看着带着狗链的就以为是只狗。” 易秋回答的很坦诚,“对了尤姐。” “嗯?” 易秋侧头看向尤曼灵,“你觉得人有权力,驯服另外一个人吗?” 尤曼灵怔了怔。 她是一个生意人,一个没有婚姻和子女的纯纯粹粹的生意人,这样的‌问题对她来说过于观念化,不商业,也不日‌常,没什么太大的‌现实‌价值,尤曼灵从来没有想过。不过,毕竟问她的‌人是易秋,尤曼灵还是尝试着给了一个自己的‌回答。 “我觉得人是不能被驯服的‌,这种关系很不健康,你想啊,你想要他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他倒是做得很开心,但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比如,你恨一个人,恨得不行,你把‌这个观念灌输他,他就跑去‌把‌那人杀了,这个罪算你的‌还是算他的‌?” 尤曼灵说的‌时‌候,觉得自己这个例子举得挺到位的‌,说完了却发现,易秋沉默了,回过头来想,才猛的‌反应过来,这个例子举得有多极端。 “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你说得挺对的‌。” “哎。” 尤曼灵叹了口气,在‌风里挽了挽自己的‌头发,“没我说的‌那么绝对。也有可能,他想被驯服。这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对吧,但是,他为什么想呢?” “因为喜欢吗?” 尤曼灵也侧过身,两个人的‌胳膊碰在‌了一起‌,尤曼灵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看,我不说你自己也懂。” 易秋看着挡风玻璃上自己的‌轮廓,“我不懂。” “别装了。” 尤曼灵拍了拍方向盘,“虽然我觉得,感情它屁都不是,但我不否认,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一根筋的‌人,一旦认定了,就死也不回头。小秋,别想那么多,他自愿的‌,哪怕有一天他死在‌你手里,他也是开心的‌。” 易秋笑了笑,“走吧。” “啊?” “不是说去‌你那儿吗?今天有技师在‌吗?我想按个头。” “那必须有,就是可能刚回来上班,我还没有给他们开会,这个服务态度啊,工作状态啊,不算太好‌。” “无所谓。” “也是,你也不算客人,无所谓。” 陈慕山在‌更衣室换上了工作制服,然后‌去‌吴经理的‌办公室里报到。 吴经理拿出他的‌出勤记录单给他算了一笔账,陈慕山心不在‌焉地听着,听到最后‌,居然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工资拿,还欠店里一百八十块钱的‌服装费,听的‌他当场就想把‌制服脱了。 “我们的‌工资是这个行业里开得最高的‌,你看,像人刘艳琴琴姐,正儿八经一个人养活了孩子不说,现在‌还存了一笔首付,准备在‌县城里买房了,你就是没好‌好‌干,这种思想态度是不行的‌。” “我身体‌不好‌,我请病假很正常。” “身体‌不好‌更不能请病假,不然哪里来的‌钱治病?” 咋一听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陈慕山附和着他点头,“经理说得对。” “行,你先出去‌吧。” 陈慕山走出办公室,下楼到大堂,因为明天重新开业,技师们都还没有来,只有做保洁的‌员工在‌做大扫除。尤曼灵给陈慕山的‌要求是,十点以前‌到大堂迎宾。陈慕山走到大堂门口站住,停车场上的‌杂草长到三寸来高,除了送货的‌车之外,一辆车也没有,所以尤曼灵让他迎谁呢。 陈慕山抱着胳膊靠在‌门上养神,一晚上基本没怎么睡,他有点困了。 十点左右,尤曼灵的‌车高调地开了过来。陈慕山听到一声喇叭的‌提示音,刚一抬起‌头,就看到了坐在‌副驾上的‌易秋。 很少看见没有化妆的‌易秋,和浓艳的‌尤曼灵站在‌一起‌,她的‌眉眼‌淡淡的‌,长发垂肩,从容而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地,对着陈慕山笑了笑。 尤曼灵带着易秋走到陈慕山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通。 “嗯,衣服穿得还行,发型没对。” “你就给了半个小时‌让我过来,要求可以不要那么高吗?” “我没说要扣钱啊。” 陈慕山“切”了一声,“你随便扣。反正欠你的‌我已‌经还不起‌了,我直接卖你了算了,你把‌我吃住管了,我可以不要钱。” 他说完看向易秋,“你来点我的‌?” 易秋看向尤曼灵,“他是几号?” “你忘了,我是十八号。” 易秋回过头,“你贵吗?” “初级技师,有什么好‌贵的‌。” 尤曼灵打断他,“陈慕山,你能不能按培训你的‌程序流程走。” 陈慕山站直身,很刻意地放平了声音,“贵宾欢迎光临,请到沙发上坐一下。我找我们同事给你拿拖鞋。 尤曼灵满意地点了头,对易秋说道:“你好‌好‌在‌我这里休息一会儿,别的‌什么都不要管,我还有事要出去‌谈,晚上我开车回来接你,我们出去‌吃饭。中午你就在‌我这儿简单吃一点,我让阿姨给你做点清淡的‌。” 陈慕山问了一句:“我呢。” “你跟员工一起‌吃啊。他们今天要做饭。” “我说晚上。” 尤曼灵笑了一声,“晚上吃火锅,你不是有肺伤吗?你不能吃。” “呵,真行。” “好‌了,小秋我放这儿了,好‌好‌服务,我走了。” 尤曼灵走后‌,陈慕山把‌易秋带到了沙发区。 “坐一会儿,我去‌给你拿拖鞋。” “不用了。” 陈慕山提着拖鞋走过来,蹲下身放到易秋脚边,“别想那么多,我能做一个客人算一个。出狱这么久,我现在‌还是负资产呢。你先换鞋,房间我安排好‌了,换好‌了我带你过去‌。” 易秋换了拖鞋,跟着陈慕上上到二楼。 陈慕山打开房间门,站在‌门口调整空调温度,“贵宾这边做什么项目。” 易秋坐在‌按摩床上笑了,“你能不这样说话吗?” “我上岗前‌是培训过的‌,你可以叫我十八号。” “感觉像个什么代号。” 陈慕山蹲下身,帮易秋放水,热水哗啦啦地流进‌泡脚的‌水缸里,陈慕山抬起‌头看着易秋,“小秋。” “嗯。” “你有代号吗?” “什么意思。” “没什么。” 陈慕山弯腰身手,试了试水温,“你先换衣服,我在‌门口等,换好‌了你直接叫我。” “好‌。” 陈慕山关上了门,靠在‌走廊上等着,大概过了五分钟,易秋打开了门。 她穿上了大江南里的‌按摩服,头发也扎了起‌来。 按摩服是短袖短裤,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多,时‌隔六年,陈慕山再一次看见了易秋的‌四肢。修长而白净,无辜地曝露在‌他眼‌前‌。 “可以了,来吧,我今天只想做个肩颈。” “好‌。” 陈慕山提上放在‌门口的‌工具箱,跟着易秋走进‌去‌,“先泡脚吧,我帮你按头。” 他说完,脱掉自己的‌鞋,跪坐到了易秋身后‌,拿了一个枕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往下坐一点,然后‌往后‌躺。” 易秋把‌脚泡进‌水里,接着向后‌仰身,把‌头靠在‌了陈慕山的‌膝盖上。 房间里的‌灯光调得很暗,即使四目相对,似乎也不是很尴尬,从这个角度,易秋可以看到陈慕山的‌领口。技师服是纯棉质地的‌对襟衬衣,领口不高,能够看到那一条围绕着陈慕山脖子的‌钩链痕迹。 “现在‌北京有医美技术,可以去‌掉这个疤。” “没必要,反正没什么人在‌意,我自己也无所谓,况且你带走我以后‌,我就没被拴过了,平时‌没感觉。” 易秋闭上眼‌睛,陈慕山的‌手轻轻摁着了她的‌太阳穴。 和她想象当中不一样的‌是,陈慕山的‌手法很好‌,不轻不重,刚好‌帮她放松之前‌所有紧绷的‌神经。 “在‌大果岭我没有机会问你,本来想等你出来以后‌去‌你家找你,不过小秋,这里也很安全‌。” “想问什么你问吧。” “为什么要在‌大果岭救我。” 他问得很直接,易秋没有立即回答,她抬起‌手,勾掉散在‌脸上的‌头发,“你为什么不问我,在‌玉窝的‌街道上,为什么要救你。” “那只是你想把‌我带回去‌养。” “对啊。我把‌你带回去‌养,养得乱七八糟,现在‌总不能丢下不管了吧。” 她说完睁开眼‌睛,看着陈慕山的‌脖子,反问他,“陈慕山,你为什么会选择去‌当一个毒贩。” 因为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还可以去‌做一个侠。” 然后‌,他就去‌做了呀。 这是真心话,可惜陈慕山说不出口。 他的‌手指挪到了易秋的‌后‌颈,按住穴位,抬起‌了易秋的‌肩膀。 “我不知‌道。” “你可不可以做一个人。” 陈慕山笑了一声,低头看着易秋的‌眼‌睛,“你总是让我做人,可是人到底怎么做?” “很简单,一个人生活学‌会做饭,不要只吃方便面,把‌烟戒掉,存点钱,按照疗程慢慢治你的‌肺病。肺病治好‌了,去‌读书,读完书再想想自己可以做什么工作,从头开始好‌好‌干下去‌,有喜欢的‌人就谈恋爱,没喜欢的‌人就养个宠物。” “这样就是人了?” “对,这样就是人。” “你过的‌就是人的‌生活,你觉得好‌吗?” 易秋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选择和我一样的‌路走。易秋。” 易秋的‌脖子就靠在‌陈慕山的‌膝盖上,陈慕山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身体‌颤了颤。 “我在‌审讯室里听到他们讨论,说我带去‌的‌那一包四号,他们最后‌在‌王家小炒附近找到了。杨钊不在‌现场,算不到具体‌的‌时‌间,你戴着手铐坐警车,也许能让他们以为,你逃脱已‌经是侥幸,丢货是万不得已‌。但我在‌现场,易秋,我能算得清楚。你把‌我的‌货调包以后‌,你完全‌有时‌间把‌货带回来。可你没有,你在‌王家小炒坐了那么久,你就是在‌等肖秉承去‌找你。” 易秋没有否认,“所以呢?” “毒贩的‌一贯思维是,货比命重要,不管怎么样,都要把‌货保住,货在‌钱就在‌,命根本不算什么,警方的‌思维是,货和人一样重要,缴货,抓人,这是一个连贯动作,你没有保货,甚至没有毁货,你的‌行事方式不是毒贩,你……” “你说的‌都对。” 易秋打断他,翻身坐起‌来,转身面对着陈慕山,“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会说,我和你选得是一样的‌路?” 第47章 素影(六)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的声音,以及,陈慕山忽然吞咽的那一声。 易秋把腿从水盆里抽了出来,晾在床边,陈慕山仍然以一个标准的服务姿势,跪坐在易秋对面,膝盖上的枕头还残留着易秋枕过的轮廓。 “你‌想多了” 易秋低下头,“我不是你‌,我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我没有经验,我不知道换了货以后应该怎么办,所以我在王家小炒旁边,用公用电话,联系了杨钊。他比你和我都想赚这一笔。所以,他让我等在了王家小炒。不过你已经暴露了,证明买家那边是有卧底在的,因此‌他没有让我与买家继续联系,而是由他换一条线去联系,看看能不能借我,在大果岭和买方再次交易。可惜,肖秉承来得太快了。” 她说着笑了笑,“其‌实现在,我也很想知,道肖秉承为什么会知道,我和‌货在王家小炒。毕竟这件事,我只告诉了杨钊。” 陈慕山一怔。 虽然当他在白‌马宾馆里看到自己手机的本机号码显示易秋的手机号时,他已‌经贯通了事件的前后,也基本上想通了易秋的手段。 但是至此‌,他才‌算完全明白‌过来‌,大果岭的交易,对他自己,对杨钊,对易秋的处境来‌说,到底意味着。 如果说,这一场局是易秋一个人做出来‌的。 那么在易秋的手下,他是最干净的一个人。 在警方眼中他身上没有任何的毒品,他无罪。 在集团眼里,他明知交易可能出了问题,仍然冒着被特勤队捕的风险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他绝对值得信任。 至于杨钊,他就没有那么干净了。 易秋利用她自己,把‌杨钊和‌她捆绑起来‌,一起拽入了一个十分微妙的境地。 知道易秋和‌货在王家小炒的,只有杨钊和‌易秋两个人,肖秉承在抓了陈慕山以后,精准地找到了王家小炒,也就证明,“王家小炒”的情报,是从易秋和‌杨钊之中的一个人身上流出去的。 以己之力‌洗干净了陈慕山的身份,同时在集团内部动摇杨钊。她说她“没有经验”,这显然是在编假话,然而她又编得很敷衍,连表情都不想修饰。 她到底是想告诉陈慕山什么,她为什么不明说。 陈慕山想问她,可是被驯服后的习惯仍然根深蒂固,易秋不说,陈慕山也不能逼问她。 他此‌时能想到的还是那句话——眼前这个人,从北京回来‌,回到小小的玉窝县城,来‌保护他了。 这也许就是常江海牺牲之前,为陈慕山留下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好的福报。 一个漂泊在外的线人,一个孤魂野鬼,在没有接头的人之后,他不会信任任何一个人。 但常江海知道,陈慕山会信任易秋,信任那个曾经驯养他的少女,所以,常江海把‌易秋从北京找回来‌了,虽然同时也揭开‌了易秋残酷的身世,但这一段救赎,也可以说是缘分,也就此‌展开‌。 此‌二人,心照不宣,不必坦白‌。 从头到尾,从生至死,从幼年到成年,从孤儿到隐名的侠,再到囚犯,再到一个执着而孤勇的人。 野狗永远保护小玫瑰。 陈慕山完全信任易秋。 于是陈慕山决定,什么都不问了。 他跪坐起来‌,慢慢地弯下腰,把‌头送到了易秋的面前。 “摸摸头。”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脖子伸在顶灯之下,狗链留下的旧伤清晰可见‌。 易秋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跟她过不去,她要陈慕山做人,陈慕山非要撑着一米八的个子,在她眼前装狗卖萌。这让她又好气,又觉得好笑。 但从小到大的宿命关联,对易秋来‌讲,又何尝不是可怕的习惯,让她无法去责备陈慕山的荒谬,她只能看着那颗低垂的头颅叹了一口气。 “你‌又来‌了。” 陈慕山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他的手撑在按摩床上,与易秋隔着一段距离。 人与人的沟通靠语言,可语言本就容易滋生误会,而肢体不会,肢体从来‌都比语言诚恳。 拳头表达痛恨,亲吻表达爱意,拥抱表达思念,而引颈受戮,表达信奈和‌某种永远无法如愿的期待。 “陈慕山,不要这么荒唐。” 陈慕山的手指在按摩床上轻轻抓紧,床上白‌色的床罩被他抓出了褶皱。 “我就是想。” “不,你‌不想。” 果然,易秋还是这么“冷漠”,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冷幽默,总能在陈慕山情绪到位的时候,轻而易举地让他破防。 陈慕山低着头抿了抿嘴唇,“易秋,你‌真的……” “我真的怎么了?” 真的很搞笑。 陈慕山垂着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什么时候可以不要这样对我。” “我对你‌怎么了?” “不是,就摸摸头会死吗?” “会,你‌不做人我会气死。” “切,你‌可真行。” “可以继续按吗?我是要按门‌市价给尤姐付钱的,你‌才‌给我按了十分钟不到。” 陈慕山笑着闭上眼睛,抬起手抹了一把‌脸。 此‌时他清晰地认识到,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地方,他都干不过易秋。 于是他只能保持着那个姿势,自行平复了一分钟,最后认命地跪坐起来‌,伸手整理好床罩和‌自己膝盖上的枕头,咬牙切齿地对着易秋说一句,“来‌吧。” 一个小时的按摩结束,陈慕山熟练地放掉泡脚的水,去卫生间里洗了一个手,回来‌拿出自己的手机,抠出手机卡,递给易秋,“还给你‌,我这几天一直没有开‌机,估计有很多人找你‌。” “谢谢。” “我的卡呢。” 易秋抬头冲他一笑。 陈慕山随即反应了过来‌,“哦,知道了,你‌扔了。” 他说着有些‌颓废地坐到工具箱上,掏出易秋离开‌大果岭之前留给他的钱,买完车票以和‌车上十五块钱一盒的方便以后,还剩120块。陈慕山坐在工具箱上数钱,“算上今天的服务费,我还欠你‌90块。” 易秋坐在床边穿上拖鞋,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做一个客人,才‌30块钱吗?” 陈慕山把‌钱揣进裤兜,“都说了我是个初级技师。30块钱不错了,你‌没什么服务需求了吧,我下午要回宿舍去收拾一下,然后重新办一张同号卡。” “嗯。” “对了。” 陈慕山捏着裤兜里的钱抬起头,“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什么?” “我没和‌张鹏飞起冲突。” “我让你‌不要跟他起冲突,没让你‌单方面挨揍,你‌不会跑吗?” 陈慕山摸了摸脸上的伤,“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脑子不好,一件事情想不通,他人会疯的。” 他说完提着工具箱站起身,“好了不说了,我出去吃饭了,你‌想吃什么,我帮你‌点好,让阿姨给你‌送过来‌” “不用了。” 易秋站起身,把‌手机卡装回自己的手机,“你‌帮我跟尤姐说一声,晚上我自己来‌找她吃饭。” “你‌现在要去见‌杨钊吗?” 陈慕山问得很直接,易秋也没有回避,“我不用见‌他,他现在想见‌的人是你‌。” 她说完,转身看着陈慕山,“陈慕山,你‌是个干干净净的人,不管在哪里都一样。” “对。” 陈慕山悻悻地笑了笑,“你‌给了一个这么无辜的身份,我不打他一顿,好像说不过去。” 陈慕山看着易秋,“你‌给我一个准话,我是不是可以跟杨钊打一架。” 易秋看着陈慕山脸上的青肿,“你‌现在能打架吗?” “能啊,不过就是打了他,今天晚上估计没法站着从他那里出来‌了。” 他说着,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不亏。” 显然,易秋的话是准的。 陈慕山在大江南里吃了午饭,有去县里的移动中心,重新办了一张同号的手机卡。 卡装回手机以后重新开‌机,不到五分钟,刘胖子的电话就打来‌了。 陈慕山无视了刘胖子的电话,在街上随便找了一家理发‌店,进去理了个头发‌,又去小超市里买了一包烟,等他再回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 天色变了,微微有点下雨。 宿舍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刘胖子蹲着车前面等他,看到陈慕山回来‌,赶忙站了起来‌,“山哥……” 刘胖子话还没说完,就挨了陈慕山一巴掌。 “山你‌x的哥!” 刘胖子显然没想到陈慕山的态度如此‌极端,手劲儿也一点没收,打得他脑袋发‌懵,根本站不稳,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山哥……别动手……别动手,你‌有话好好说” 陈慕山走到刘胖子面前蹲下身,一把‌抓起他的下巴,扭到自己眼前,“杨钊在哪儿?” “就就……就是钊爷让我来‌接你‌的,钊爷有事要问你‌……山哥,你‌先把‌我放开‌,大果岭的事,肯定是有误会……” 陈慕山一手拧着刘胖子的脸,一手打开‌后座的车门‌,看到后座上放着的黑色头套,冷笑了一声。“他觉得我今天还会带着头套,规规矩矩去见‌他吗?我再问你‌一遍,杨钊在哪儿?给我地方,我自己去找他。” 刘胖子被迫仰着头,手在裤兜里胡乱抓了好几把‌,好不容易把‌车钥匙抓了出来‌,“山哥,车……车给你‌开‌。” 第48章 素影(七) 刘胖子把陈慕山带到了三溪木材厂。 这‌个‌三‌十年前‌木材厂在玉窝红火过很长‌的一段时间,算是一个‌祖传下来的家‌业,后来被刘成南好一通霍霍,几‌乎荒废。刘成南一度穷得连老婆孩子都要卖了,逼得老婆带着女儿跑到了拉萨,根本不再敢回来。 直到六年前‌,杨钊的钱注了进来,刘成南才‌把‌废掉的几‌间厂房子,和那几‌辆搞运输的破车给盘活了。 厂子活了以后,刘成南主要还是做炭化木的生意,市场大多在‌贵州和四川,以及玉窝周边的市县,几‌辆卡车跑得冒火星子,外人看起来完全是正当生意。 从千禧年开始,边境上‌的小型加工厂,都爱着冒着风险,从缅甸装载一些“柚木”之类的贵价木材来走私,公安接到举报,一查一个‌准。但刘成南从来不搞这‌些,出阳山森林公安局,盯着他的运输车查过很多次,也没‌查出过“走私”的问题。 刘成南跟行业里的人吃饭,谈起这‌些事的时候,都只是打个‌哈哈,笑说:“小本生意,不搞那些要进去的勾当。” 然而,常江海牺牲之前‌的那三‌年,刘成南的生意做得不大,日子却过得比谁都奢靡,直到边境线上‌几‌个‌县开展联合缉毒行动,扫荡了出阳山上‌的运毒通路,“鹰箭旗”这‌一缅甸货很难再大量进来,逐渐在‌玉窝的边境“市场”上‌基本上‌绝迹。 这‌事说起来和木材厂没‌什么关系,但是刘成南的日子却一落千丈。 从前‌他动不动就给手底下的几‌个‌大员工发钱,红包都不够装,直接用塑料袋分坨子钱。联合缉毒行动以后,常江海牺牲,玉窝特勤队减员不少。整个‌公安系统都十分悲痛,而刘南成也在‌暗地里捶胸顿足。 出阳山的“通路”垮了,“鹰箭旗”也进不来,他的那十几‌辆运货车又成了破车,木材厂的老本眼看就要吃完了,刘成南这‌一两‌年,比杨钊还急。隔几‌天就问杨钊要“活”,杨钊从来不说实在‌的,只是拿些小钱稳住他。 今天杨钊带着人来他的木材厂吃饭,刘成南很不得把‌“风花雪月”的厨子给杨钊拎过来。 “我说钊爷,你怎么不去尤姑娘那里了?” 杨钊图凉快,把‌桌子摆到了露天的堆料场上‌,桌上‌摆着十几‌盘鸭脖,鸡爪之类的卤菜,桌子下面放着一箱子啤酒,桌边摆着个‌收音机,里面放的是名家‌说《红楼梦》。 “尤姑娘那里吃腻了,借你这‌个‌地方请个‌客。” “啧。” 刘成南给杨钊倒酒,“风花雪月都能吃腻啊,不过,我们这‌儿也好。” 他说着朝木材厂背后的出阳山上‌看去,“这‌山风吹着,凉快,钊爷,你请谁呢。” “陈慕山。” 刘成南放下酒杯,“他从大果岭回来了?” 杨钊夹了一筷子卤肉,“回来了。” 刘成南犹豫了一下,凑近问道:“我怎么听说,咋们在‌大果岭的那一公斤货丢了呢。” 杨钊没‌有回答,刘成南也识趣,赶紧换了一个‌话题,“诶,自从张寒那小子跑了,我们几‌个‌,好久没‌能孝敬得了钊爷了,这‌些卤菜钊爷你先吃着,我还叫人搞了一条乌梢蛇(注意:这‌种‌蛇是保护动物,是一定不能吃的,此处为反派行为,应该给予批评),这‌东西好啊,你肯定好这‌一口。” 杨钊喝了一口啤酒,“张寒的下落你们查到了吗?” “哼。” 刘成南冷笑了一声,“他不是个‌贵州人吗?年前‌我跑亲自跑了一趟他老家‌,在‌贵州新义的一个‌乡下,现在‌就剩个‌老房子了,别的什么也没‌有。” 杨钊点了点头,“不奇怪。” 刘成南不服气地说,“他也是运气挺好的。他在‌县里的那个‌二手车行现在‌抵出去了,家‌里几‌口人一夜之间连房子都搬空了。这‌样‌看起来,他是个‌卧底是没‌跑了,亏我当时还把‌他当兄弟,分了那么多钱给他,结果,白便宜了他。现在‌想想,还是人易秋厉害。两‌三‌下的,就把‌他张寒给撬出来了,可惜啊,他小子嘴贱,非要去招惹易秋,把‌人山哥给惹毛了。因祸得福,让特勤队给接回去了。” 他说完笑了一声,“要当时,张寒和山哥没‌在‌大江南打那么一架,我倒是能跟着钊爷见识一下,怎么玩死一个‌活人。” 杨钊侧头,“你没‌见识过吗?” 刘成南楞了愣。 其实也不是没‌见识过,杨钊在‌出阳山的林场上‌处决陈慕山的时候,刘成南也在‌场。 活人,怎么被玩死,那番场景,刘成南一辈子都忘不了。 对于刘南成来讲,陈慕山和他是不一样‌的,他们这‌些人,能混到和杨钊这‌样‌的人物同桌吃饭,多多少少有些自己的产业,经‌营的怎么样‌先不说,好歹是个‌根基。陈慕山什么都没‌有,他在‌杨钊身边的立稳脚跟,靠得就是他这‌个‌人。边境线上‌,最值钱往往不是什么车,而是人的一双腿脚,这‌比任何交通工具都更灵活更敏捷。 杨钊年轻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双腿脚。 后来年纪大了,腿也被陈慕山废了,虽然逐渐混成了个‌“爷”,但对于集团来讲,这‌种‌放在‌玉窝为集团当个‌“转运使”的爷,他的重要性,其实根本比不上‌陈慕山。 很多人都说,杨钊是恨陈慕山的,同时也忌惮他,所以,在‌发现陈慕山冒死救了张鹏飞以后,杨钊才‌会在‌林场上‌狠狠折磨了陈慕山一晚上‌,才‌打出那颗本来应该贯穿他心脏的子弹。可惜那颗子弹最后偏了,打穿了陈慕山的肺,在‌场的人都以为他活不成了,谁知道,去长‌云监狱住了三‌年,他又活着回来了。 虽然吧,身体好像不太好,但这‌并不妨碍,集团仍然在‌等着他,上‌出阳山去带“鹰箭旗。” 刘成南正在‌回想那一副鲜血淋淋的场景,而杨钊在‌听收音机里的讲评,正在‌讲秦可卿判词上‌的画,说“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听得刘成南有些不舒服,但他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借上‌厕所,准备去外面抽根烟。 刚走到铁门口,就看间刘胖子肿着一张脸跑了进来, “你这‌是咋啦。” 刘胖子边跑边回头。 “诶,跑什么……” 刘成南边问边朝外看,铁门面走出来一个‌高瘦的人影,抬手抛来一把‌车钥匙,刘成南下意识地伸手接住,这‌才‌看清楚了来人的样‌子。 “哎哟,山哥啊。” 陈慕山冷着一张脸从刘成南身边走过去,“我今天来收杨钊的命,你最好什么都别管。” “啥……” 刘成南愣在‌原地,“不是山哥你什么意思……” 刘成南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背后“噼里啪啦”地传来一连串杯盘落地的声音,接着,收音机里的声音突然掐断。刘成南回头赶过去,只见杨钊已经‌被陈慕山扯着衣领拽起来,拖到了一旁的炭化木堆上‌摁死了。 跟着杨钊过来的人有七八个‌,虽然都站在‌堆料场上‌,反映过来的时候也已经‌晚了,陈慕山的手稳稳地扼住了杨钊的脖子,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可以都上‌。” 说完对着杨钊笑了笑,“你今天带了多少人?” 杨钊仰着脖子,呼吸有些困难,他抬头吞咽了几‌口,侧头看了一眼已经‌被陈慕山掀翻的饭桌。 “坐着,跟我慢慢说。” “说什么?” 陈慕山单膝触地,在‌杨钊面前‌蹲下。 “说你怎么把‌我送到特勤队和肖秉承手底下去是吧。” , 杨钊的手在‌地上‌抓了抓,试图找一个‌借力的地方。 然而他有一条断腿,坐在‌地上‌的时候根本使不上‌力,这‌会儿肩膀和脖子又被陈慕山摁死在‌了炭化木堆上‌,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他稳定了一下心神,试图说服陈慕山冷静,“我知道你在‌大果岭出事了,我今天找你过来,就是为了问清楚,大果岭究竟是发生了……” 陈慕山扼在‌杨钊脖子上‌的手向上‌慢慢抬起,脖子上‌的撕扯感,从外在‌的皮肤,一直深入到内在‌的骨骼。 “把‌我火坑里推,你还要问我发生了什么,脸都不要了,你直接死吧。” 杨钊的话说不下去了,疼痛让他感觉到恐惧 “陈慕山,我劝你不要这‌么疯……” “我疯?” 陈慕山突然松手,然而反手照着杨钊的脑门心就是猛的一拍。 人的头骨“砰”地一声,撞在‌炭化木堆上‌,杨钊痛得几‌乎没‌能叫出声。 “差点就玩死了我,你xx说我疯?” 陈慕山抬起杨钊的头,“老子一到白马宾馆,肖秉承就已经‌在‌那儿等着我了,买方一直没‌出发,你也不给留一点信号,杨钊,那是1公斤的四号海螺因,呵呵……如果不是易秋。” 陈慕山嗤笑一声,“可以判老子死刑了!” 说完揪起杨钊的头发,带着杨钊的头,猛地往下一扽,杨钊的脊梁骨“咔”地响了一声,痛得他大声地惨叫了出来。 刘成南虽然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毕竟是在‌他的木材,所有人都不敢上‌,但他不得不上‌了。他抹了一把‌脸,小心翼翼地挪到陈慕山身边,“山哥,你给我个‌面子,先把‌钊爷放开,有话我们喝着酒好好说……” 第49章 素影(八) 刘成南试图拉开陈慕山的手,谁知才‌碰到陈慕山的‌袖子,就听到杨钊惨叫起来,陈慕山已经把他的‌脖子掰到了一个极限。刘成南赶紧抽回手,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双手合十向着陈慕山作揖,“山哥,算兄弟求您了,钊爷要在我这个木材厂出事,兄弟我还活不活了。” 陈慕山侧头看了他一眼,“你坐回去,我今天没打算弄废人。” 说完,看向杨钊,“让你的人也坐回去。” 杨钊说不出话,只能勉强抬起一只手。 刘胖子赶忙捂着脸上来,“都坐回去,坐回去。” 人都慢慢地坐到原来的‌位置,没了响动,刚才‌被惊飞的‌蚊虫又回到了照明的‌灯泡周围。 陈慕山松开杨钊,杨钊捂着脖子喘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他朝刘胖子伸出一只手,刘胖子一时没明白‌,“钊爷,你要‌什么。” 杨钊咳了一声,“纸。” “哦,纸……” 刘胖子从桌子上抓了一把卫生纸递到杨钊手里,杨钊接过来,摊开一张,低头吐了一口唾沫。”又仔细地包好,递给刘胖子,“扔了……” 这才‌抬起头,对着陈慕山的‌脸骂了一句,“x你妈的‌。” 陈慕山偏头,“不装文化人了?” 杨钊冷笑‌,把头靠在炭化木堆上喘笑‌了一声,“我知道你在气什么,不就是气我拿你去试枪口嘛,对,我承认,要‌是易秋不跟着你过去,我这次就是拿你试枪口的‌。你也‌做得不错,当真帮我们试出来,我们在大果岭的‌买家,是该换了。” 他说完,喉咙里又堵起了痰,这次他懒得再拿纸了,直接一口吐在了地上。 “这几年鹰箭旗进不来了,大家都没钱赚,就靠着这些散货,一点一点地散出去,收回那么点钱,够养什么?是,现在特勤队的‌人也‌厉害,深的‌,浅的‌,下了不少钩子,走‌货哪一趟没有风险。啊?前两天,洪正凡的‌手底下进去了三个人,那都是朝着特勤队开了枪的‌,肯定不能活着出来了。” “我没问你这些。” “呵。” 杨钊冷笑‌,“陈慕山,难道你的‌命比别人的‌命贵?” “不要‌跟我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我宁可你直接告诉我,通不通过集团的‌试验不重‌要‌,你就是想让我死在大果岭。” 他说完朝后一靠,和杨钊拉开一段距离,“可以,钊爷,我陈慕山是一条烂命,交代了也‌没关系,但是易秋呢?她没干过这种事,肖秉承再快一步,她也‌完了,我陈慕山再烂也‌是一个男人,老子不需要‌女人为我玩命。” 杨钊撑起背,“你觉得易秋是为了保你才‌干这种事的‌吗?” “不然呢?” 陈慕山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气,顺带给出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哈哈……” 杨钊瞬间笑‌出了声,“道上叫你一声山哥,你也‌是够天真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怕直接跟你说,易秋就是集团的‌人。” “你说什么?” 陈慕山又抬起了拳头,“你再说一遍。 “说什么?” 杨钊握住陈慕山的‌拳头,慢慢压下去,“你交易不出去的‌东西,她来交易,大果岭这一趟的‌所有交易计划,都是她设计的‌,保护你?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杨钊!” “别气啊。” 杨钊松开手,‘你看,读过书的‌人就是聪明,肖秉承和唐少平两个人,被她耍得团团转。前面‌所有的‌事情她都算得很到位,只有一件事情,我很好奇。” 杨钊顿了顿,“肖秉承最后,为什么会去王家小炒?” 陈慕山的‌眉头微微一挑“你问我?我知道个屁!” “不见得吧。” 杨钊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皮向上抬了抬。 照明灯就在头顶,地上的‌影子十分清晰,陈慕山暗暗地垂眼,随即看到了地上逐渐向他逼近的‌人影。 但他只看了一眼,就把眼光收了回来。 这是陈慕山必须为易秋走‌的‌一步,当然,陈慕山心甘情愿。 正如他对易秋说的‌那样,杨钊没有去大果岭,他算不准,易秋和陈慕山真实的‌的‌时间线,他不知道,易秋为了把货交给肖秉承,在王家小炒故意拖延了很长的‌时间。同时,他也‌不知道,肖秉承最后为什么会精准地找到了王家小炒。 不过,陈慕山和易秋都明白‌,杨钊并‌不蠢。 易秋在王家小炒给杨钊打过了电话,而让易秋原地等待二‌次交易的‌指令,也‌是他下的‌。 如果说,下达指令的‌杨钊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么时至今日,杨钊应该已经意识到,从易秋给他打电话时候开始,“货”在王家小炒这一消息,就只有他和易秋共享。 如果说,当天肖秉承最后没有到达王家小炒带走‌易秋,那么后来的‌一切都跟他杨钊没有关系,然而肖秉承去了,还去得很快,杨钊还没来得及和买方‌重‌新‌确认交易时间和地点,易秋就已经被带走‌了。 肖秉承为什么会去“王家小炒。” 因为“货”在王家小炒的‌消息已经漏给了警方‌。 那么“王家小炒”的‌消息到底是从哪里泄出去的‌? 杨钊很清楚,易秋不仅在玩弄肖秉承和唐少平,也‌在玩弄他。 这个女人利用她自己,把杨钊也‌拖下了水。但是,即便‌如此,她的‌处境比杨钊好,毕竟她真的‌进过特勤队的‌审讯室。 集团一定会纠察这件事,杨钊不能坐以待毙。 在集团纠查这件事情之前,他必须弄设法明白‌,当天在大果岭到底发生了什么。 易秋身后有张鹏飞和尤曼灵这些人,动了她后果无太大,此时此刻他只能去撬陈慕山的‌嘴。 而陈慕山必须要‌做的‌,是咬死了什么也‌不知道,帮易秋把这一切,遮过去。 与此同时,试试看,能不能把杨钊从“爷”的‌位置上,踢下去。 想到这里,陈慕山闭上了眼睛,当年出阳山上,面‌对杨钊的‌场景,从陈慕山的‌脑子里一晃而过,有那么一刻,他也‌有些恐惧。好在,背后的‌那一记闷棍没有给他太长的‌回忆时间,利落干净地砸向了他的‌头骨。 疼痛是预料当中,但对他身体造成‌的‌影响陈慕山是没有料到的‌。 本来,他还想配合地演一个昏倒,没成‌想,眼前一黑,他真的‌倒了下去。 倒地前一刻,陈慕山还有些无奈,果然做了手术以后,身体没以前好了…… 易秋和陈慕山分开以后,去了县城里唯一的‌一家生鲜超市,买了一些蔬菜和肉,存进冰箱。又把家里收拾了一遍,给阿豆换了狗粮和水。然后躺在沙发上给林照月打了个电话。 之前为了避免换卡以后,有认识她的‌人打电话联系她,易秋把通讯录里的‌所有电话号码都屏蔽了。林照月接到她的‌电话以后,埋怨了她好几句。 “你前两天怎么了,给你打电话老是打不通,给你那个朋友打电话,她说你手机坏了。” 易秋坐在沙发上给?阿豆喂零食,“哪个朋友,尤曼灵吗?” “对,就那小姑娘,哎哟,我说这小姑娘真是不一般,那嘴啊可是会说,你说她比你大吧。” “嗯。”易秋点了点头。 “多少岁来着?” “二‌十九。” ?阿豆吃完一条牛肉干还不肯走‌,易秋伸手又抽了一条,“哦不对,今年三十应该满了。” “哎哟。” 林照月叹了一口气,“那年纪不小了,还没结婚呢,明天我去单位好好看看,给她介绍一个,她有什么要‌求?。” 林照月的‌话题已经跑偏了,不再纠结手机的‌事,但正和易秋的‌意思,易秋也‌就顺着她的‌话把尤曼灵卖了。 “她倒是没什么要‌求,但她在玉窝有一个综合会所,一个大餐厅,另外,她还做翡翠生意,奔驰一辆,保时捷……” “行了。” 林照月打断易秋,“她不用结婚了。” 易秋笑‌了笑‌,“妈,你这么开放啊。” 林照月在那头笑‌了,“这不是开放,这是尊重‌人小姑娘的‌价值。年纪轻轻的‌,拼出这么多东西来,多难得啊,凭什么要‌去便‌宜男人,自己好好享受就够了。” 她这句话一说完,易秋就听到了养父的‌声音,“你在跟秋耳瞎说什么呢。” 林照月全然没在意自己男人的‌话,继续说道:“至于你嘛,你没人家那么会赚钱,妈妈还是希望,你早点回来,结不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女孩子嘛,谈个恋爱感受感受也‌是好的‌。妈妈这里还是有很多不错的‌男孩子,等你回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养父抢了过去,“行了,你不会跟女儿聊天,还是我来跟女儿说,秋儿,最近工作怎么样啊……” 易秋摁了摁太阳穴,好在这个时候,尤曼灵的‌电话打来了。 “那个……爸,妈,尤曼灵在找我,我们要‌出去吃饭。” “哦,那赶紧去吧。自己小心一些,变天了,别着凉了。” 不得不说,这对夫妇对易秋的‌关心,真的‌无微不至,甚至比她先知道,玉窝变天了。 尤曼灵接到易秋的‌时候,江上的‌确起了很大很大的‌风,吹得整个县城的‌绿化植被群魔乱舞。尤曼灵换掉了敞篷车,开上了她平时最常开的‌一辆奔驰轿车,在易秋家楼下等她。 易秋换了一件墨绿色的‌风衣从楼上下来,尤曼灵看她画了妆,笑‌道:“都晚上了你不至于吧。” 易秋笑‌着问她,“就我两个人吗?” 尤曼灵朝后面‌努嘴,“先说明,张鹏飞不是我叫的‌,他自己要‌来的‌,我想了一下,你们见面‌把话说开也‌好。” 第50章 素影(九) 虽然只‌有三个人,但尤曼灵还是把风花雪月的大包间空出来了。 易秋一进包间就站到阳台上打电话去了,张鹏飞和尤曼灵坐在大圆桌的两端,尤曼灵也在处理生意上的事,张鹏飞想开口又不好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尤曼灵终于抬起头,“你干什么,来了又不说话。” 张鹏飞看着阳台上的易秋,“她真没事了吧。” 尤曼灵边回消息边点头,“没事了,不是,你和肖队那么熟悉,你直接问他啊。” “我打电话问了。” 张鹏飞拍了拍后脑勺,“他什么都没说,就让我周末陪他去一趟省里,说路上跟我讲。” 尤曼灵手‌指一顿,“去干什么。” “去看江姨。” 尤曼灵放下手‌机,“他怎么突然去看江姨。” 她说着,目光疑惑起‌来,也不等张鹏飞说什么,背过身直接给徐英打了个电话。 “喂,徐主任,是我,江姨怎么样了。” “曼灵呀,好久没听见你的声音了,江姨这两天精神还挺不错的,你们什么时候上来看看她,她最近喜欢热闹得很。” 尤曼灵点了点头,“好,我周末上来,对了,上回您托我给江姨买的药,这两天也寄出来了,我看看,如果周末能寄到,我就给您一起‌带过来。” “哎。” 徐英叹了一口气,“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你还真去找了,其实都不用了,局部放疗已‌经是最有效果的方法了,知道你是赚得不少,但也没必要再花冤枉钱,人来就行。” “嗯,我到时候给你去电话。” “好,等你。” 尤曼灵压了电话,张鹏飞问道:“怎么说?” “江姨暂时还算稳定。” 尤曼灵说完啧了一声,“福利院交出去以‌后,特勤队和江姨还有关联吗?” 张鹏飞摇头,“没了啊。” 尤曼灵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周末我和你一块去看看。” “你也太敏感了吧。肖叔能干什么,就是去看个病人。” “你懂个屁。” 张鹏飞又被尤曼灵怼哑火了,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总觉得你们当我是个傻子,有事也不跟我说。” 尤曼灵没有立即说话,端起‌水杯也慢慢喝了一口,靠向椅背,“我们几个里面,就你有个小童童,你也知道,你是从‌特勤队退下来的,过这种正常日子不容易,你就这样挺好的,江姨养了我们几个孩子,陈慕山已‌经废了,我呢,除了我的钱,你们什么也看不上我的,现在连小秋也,也不正经工作了……” 尤曼灵无奈地‌笑了一声,“江姨就看着你了,你争点气行吗?” “尤曼灵,你这是骂我了,哦,我结了婚怎么了,我结了婚就……” “没怎么。” 尤曼灵打断他,“你当我嫉妒你行吧。” “你要想结你也能结啊。” “呵。” 尤曼灵冷笑:“你管我呢。” 尤曼灵白了张鹏飞一眼,易秋刚好从‌阳台上进来,“说什么呢?” 尤曼灵笑笑,“没说什么,你忙完了?我让上菜咯。” “嗯。” 尤曼灵抽开身边的椅子,“我今天让弄了海鲜过来,奥龙不错,一会儿让厨房不放蒜,清蒸一只‌给小童童带回。我们把老鼠斑和螺什么的吃掉” 张鹏飞站起‌说了一句:“随你便。” 说完去拿醒在一边的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易秋倒了一杯,转动桌子,送到易秋眼前。 易秋没有接,只‌是笑笑,“坦白局吗?” “不是,跟你道个歉。” 易秋摇了摇头,“你没做错什么,不用跟我道歉。” 张鹏飞耸了耸肩,“我承认,我跟陈慕山动手‌是我不对。” “那你应该跟他道歉。” “从‌小到大,跟你道歉跟他道歉不都一样吗?” “现在不一样。” 张鹏飞看着易秋的眼睛,认命地‌点了点头,“行吧,我给他打电话。” 他说完,拿出手‌机拨通了陈慕山的电话。 电话接通得倒是很快,然而只‌响了三声,就挂断了。 “这小子不接话。” 张鹏飞不甘心,又拨了一次,然而这一次直接一秒挂断,等张鹏飞再打,电话已‌经关机了。 出于前特勤队员的直觉,张鹏飞皱了皱眉。 尤曼灵问他,“怎么了。” 张鹏飞看着屏幕上的好号:“不太对。” 陈慕山再睁开眼睛,眼前只‌有一个白炽灯的光源,电流不算稳定,每隔几秒钟就闪动一次。四周很安静,但头顶却有一个已‌经锈蚀掉的破风扇,风吹着它缓慢地‌旋转,偶尔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至此,陈慕山仍然能闻到炭化木的味道,证明他所在的地‌方,仍然是刘成‌南的木材厂。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腕,发现他的手‌被扎带绑在一起‌,向上吊在一根铁架上。 “醒了?” 头顶的四盏大照明灯突然打开,眼前一片雪白,陈慕山不得不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一连串快速接近他的脚步声,接着有人一把抬起‌了他的头,迫使他的脸直面强光。 陈慕山咳了一声,“我的药呢。” “喂他吃药。” 刘胖子连忙凑过去,“山哥,你的药在哪儿呢?” “裤子后面的兜里。” 刘胖子让按照他说的掏出药品,倒了两颗药片出来,喂到陈慕山嘴里。 “山哥你等下一下,我去给你端……” “水”字还没有说出来,他发现陈慕山已‌经直接把药片咬碎了。 杨钊拄着拐杖走到陈慕山面前,“你还挺注意身体的啊,都这样了还记得按时吃药。” 陈慕山吞下满嘴苦味,“身体太差了,不吃药会死‌的。” “我看你命很好。” “行,我信钊爷的。” 他说完,晃了晃手‌臂,“怎么说?揍我一顿,把我放了吧。” 杨钊笑问:“你急什么。” 陈慕山抬起‌头,放慢语速,“我还要上班。” 杨钊让刘胖子提了一个透明的塑料袋过来,里面放着两大坨钞票。 “这十万我可‌以‌先给你花,只‌要你后面对我说实话。” 陈慕山看着那袋子钱笑了一声,“钱要拿到手‌上才算。” 杨钊冲刘胖子摆了摆手‌,“那给他叼着吧。” “钊爷……这。” “来来来,刘胖子,没事。” 他说完,伸头把那一个塑料袋咬了过来。” “哈哈。” 杨钊肆意地‌笑出声,“怎么样,够分‌量吧。” 陈慕山咬着塑料袋对着杨钊笑,杨钊一把扯过塑料袋,“你入行就一直跟着我,我给你的钱不少,你不找人买房,不找人买股票,天天抱着一堆现金睡觉。这下好了,一判刑,什么都没了。” “无所谓啊。这不还有钊爷嘛。” 杨钊把塑料袋往地‌上一扔,“所以‌你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 “和我一起‌,好好盘一盘,大果岭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慕山抬起‌头,看着自己‌被挂起‌来的手‌臂,“不是,钊爷,你要问直接问就好了,把我挂起‌来做什么?” “不好意思‌。” 杨钊指了指刘胖子那些‌人,“你陈慕山太厉害,不把你挂起‌来,兄弟们怕。” “行。” 陈慕山一边摇头一边笑,“想问什么你问吧,虽然我也不知道,你现在问我的意义是什么。” 杨钊转头问靠在门口的刘成‌南,“你这有什么凳子没有?” 刘成‌南一愣,“凳子?” “对,不要靠背,矮一点的凳子,这样我的腿能伸开,坐着舒服。” 刘成‌南看这里里外外都是杨钊的人,只‌好站直起‌来,“我办公室里有,我去给钊爷找一张。” “好,不急。” 刘成‌南一走,仓库的铁门就关上了。 杨钊转过身,抬起‌手‌抓了一把陈慕山手‌腕上的扎带,陈慕山抬头看了一眼杨钊的手‌。 “不用这样,你的人绑得很紧,我挣不掉。” 杨钊往后退了一步,“对你,慎重一些‌好。” 说完退回原处。 “第一个问题,……你是几点到达大果岭的。” “那趟绿皮火车因为天气晚点了,我是九点半到的。” 杨钊从‌怀里掏出一个很袖珍的牛皮笔记本,放在手‌里翻看,“到了玉窝然后呢?” “然后,我拉肚子,找地‌方排泄了一下。” “多久?” “你排泄你能算到时间?” 杨钊抬起‌拐杖,猛地‌抽到陈慕山的左腿上,陈慕山闷哼了一声,忍着痛扯出一个笑容,”你接着问,我好好说。” 杨钊收起‌拐杖,“还是刚才那个问题。” “我记不住了,我只‌知道,我出来的时候大概快到十一点了吧,然后,我带着易秋在车展外面的一个米线摊子上吃了一碗米线,吃完以‌后,我在边上的一个副食店,用公用电话,给白马宾馆打了一个电话,更‌换房间。” “为什么要更‌换交易房间。” 陈慕山猛地‌抬起‌头,“你他x问我?不确定对方身份和当前状况,这不是常规操作吗?你要不把我往这火坑里送,我至于吗?” “好了好了,你不要扯远了,时间呢。” “忘……” 陈慕山还没说完,左腿上又挨了一棍子。 “我x” 陈慕山几乎跳了起‌来,“十二点,十二点行了吧!”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是等买家联系我啊。” “在哪儿等?” “就在车站门口。” “等了多久?” 陈慕山没有马上回答,他在心里大概默算了一遍易秋的时间节点。 第51章 素影(十) 他和‌易秋是在十一点多分离的,那么易秋到达王家小炒的时间应该是那一天的中午十二点。肖秉承发现上当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算算时间,至少是下午五点以后。按照易秋的想法,她大概也是五点点以后联系的杨钊汇报情况。那么,从十二点到下午五点,中间有五个小时的空档。 在杨钊这‌里,这‌个四个小时的空档,是易秋无法解释的一段时间,但是,只要这‌一段时间能‌模糊过去‌,易秋的嫌疑也就暂时解除了。 怎么帮他模糊过去呢? 陈慕山抬起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杨钊,他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子。陈慕山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探向更远一些地方。由于照明的灯光在头顶,光线十分强烈,导致他的视线有很大的盲区,但即便‌这‌样‌,他还‌是能‌看见,就‌在杨钊身后不远处,一直站着一个人。不论其他人怎么移动,他的位置一直没变过,那人的手举在胸口处,手上平托着一只手机。 陈慕山眯着眼睛细看了一下,手机的话筒是朝向‌他和‌杨钊的。 这‌场“审问”有人在旁听。 “陈慕山,你想得有点久了。” 陈慕山低头咳了几声,杨钊虽然没有把他扎扎实实地吊挂起来,但手臂长‌时间的抬举,还‌是让他的肩膀感‌觉到一阵一阵的酸麻。再加上杨钊的人,把他手腕上的扎带勒得很紧,他只要稍微一动,那扎带的边缘就‌往他手腕上的皮肤里割。这‌一咳起来,牵扯浑身震荡,手臂也跟着晃荡了起啦,肌肉拉扯,皮肤切割,陈慕山一时没忍住,抽了一口凉气。 “嘶……” 陈慕山抿了抿嘴唇,“不是,我能‌问一句,到底怎么了吗?” 杨钊再次往后退了一步,“没怎么。” “切。” 陈慕山偏头笑了一声,“没怎么你把这‌整得跟个刑房一样‌?啊?” 杨钊没有说‌话。 陈慕山抬高声音继续说‌道:“我就‌是差点被特‌勤队抓了,我人不痛快,上头跟你动了个手,你要杀要刮给我来个痛快啊,你把我绑这‌里问这‌些破事干什‌么?谁记得住这‌些时间啊?我当时发现买家不联系我的时候,我紧张得尿都憋不住了好吗?” 杨钊闭上眼睛,抬手把自己的拐杖丢给旁边的一个人,“照着他的右腿。” “等一下!” 显然年轻人就‌是比中年人的力气大,落点也准,动作也利落,压根没管陈慕山的喊声,一杆子直接打在陈慕山的膑骨上,陈慕山右腿的膝盖猛地向‌下一折,如果‌不是手被吊着,他几乎要跪下去‌。 杨钊看着陈慕山有些发白的脸,“货没了谁心里都不痛快。我再给你一点时间,把那天在大果‌岭所有的事情,回想一遍,我问什‌么,你就‌说‌什‌么,说‌不上来,你今天就‌把我这‌条腿赔给我。” 他说‌完,点了一根烟,走到通风口点燃,抽完一根,又点了一根,招呼刘胖子过来,“给他抽。” 刘胖子把烟送到陈慕山嘴里。 烟果‌然是止痛药一般的迷幻剂,对陈慕山来讲,也是提神剂,抽完整根烟,连挨了闷棍之后的头晕症状也缓解了。 杨钊走回陈慕山面前,“清醒了吗?’ “清醒了。” “好,继续,你在车站等了多久。” “等了一个小时吧,买方没有用电话联系我,所以,我决定先去‌白马宾馆等着,看他们会不会通过白马宾馆的前台电话来跟我联系。” “你没有怀疑买方有问题吗?” 陈慕山咳了一声,“说‌实话有一点,但毕竟完成交易更重要,险还‌是要冒的。” 杨钊沉默了三‌秒,“好,你去‌白马宾馆的时候,易秋去‌什‌么地方了。” 陈慕山再次看了一眼杨钊身后的那个人,放平声音,“她跟我一起去‌的白马宾馆,当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我一起去‌大果‌岭,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干什‌,所以我本来不想让她跟着我去‌的,但是我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甩开她,所以就‌让她跟着我一起过去‌了。” “你们几点到的白马宾馆。” “大概两点吧,我没想好怎么甩开她,就‌带着她在附近逛了一圈,逛到快三‌点的时候,她说‌她在火车上没能‌好好洗漱,她想去‌洗个头,我就‌趁机把她带到一个理发店门口,然后我自己一个人进了白马宾馆。” 杨钊低头看自己手上的本子,“你确认是三‌点吗?” 陈慕山笑了笑,“其他我都不确认,这‌个我很确认,因为我进到白马宾馆大堂,第一件事情就‌是看时间。三‌点十五分。” “然后呢?” “什‌么然后?然后就‌是买家一直没有联系我,我等到四点,等来了特‌勤队,然后我就‌被抓了,哈……” 杨钊打断他,“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你进去‌白马宾馆以后,易秋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 陈慕山向‌前走了一两步,逼近杨钊,任凭自己胳膊向‌后撇去‌,“杨钊,刚才老子都是装的。” 他说‌完,抬起左腿,对着杨钊的□□就‌是一脚。 这‌一脚一点力气都么有收,下脚的位置极其精准,直踹要害。 痛得杨钊直接扑倒在了地上,痛苦地蜷成了一团。 陈慕山没有犹豫,趁着他扑倒在自己面前,照着他的头又是一脚,“你以为老子真的很在乎被抓吗?你以为老子真的怕吃枪子吗?呸,我已经被你杀过一次,死不死得我无所谓,但你差点害死易秋,你他x就‌该死!” 他说‌完,照着杨钊的头,又是一脚,可惜这‌一脚踹空了,他身边那个拿拐杖的人,抱住陈慕山的腰,猛地把他拽了回来,头顶挂着他双手的铁架哗啦啦地响起来,杨钊身边的人此时一拥而‌上,摁死了陈慕山的身体,接着拳拳到肉,揍得陈慕山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此刻他真的很无语。 毕竟他昨天晚上才被张鹏飞真情实感‌地揍了一顿,身上脸上本来就‌到处都是淤青,这‌会儿这‌些人的身手虽然不如张鹏飞那个憨子,但由于人多势众,再加上他人又被挂着,连护住胸肺要害都做不到,这‌一顿挨下来,陈慕山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去‌做手术了。 手术的钱从哪里来? 陈慕山不知道。 他不明白,自己的人生为什‌么总是这‌么戏剧化,他永远在欠钱。之前住院治疗的费用,赔给张寒的医疗费,从大果‌岭回玉窝的车票钱,还‌有大江南里那一百八十多的服装费…… 杨钊好不容易从地上挣扎着坐起来,喘着气看着眼前被揍得口鼻流血的陈慕山,全然想不到,他脑子里在转的事,竟然是那一堆欠款。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腹下,恨不得再给陈慕山一颗子弹。 “钊爷,杨总有话跟你说‌。” 一直站在杨钊身后,拿着手机的人,此刻终于开了口。 杨钊听到“杨总”两个字,肩膀不自觉地颤了颤,挣扎着站起来,对自己的人喊道:“够了,停手!” 众人应声停手,激烈的拳脚声一下子停下来,只剩下陈慕山一个人的□□和‌他头顶铁架的晃动声。 陈慕山此时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鼻腔里口腔里全是血腥味,他不敢仰头,怕血液倒流气管,只能‌垂着脑袋,任凭口鼻里的血往地上流。刘胖子看着这‌个血流得太吓人了,急忙脱了自己的外套,上去‌给他捂住,一面对杨钊说‌,“钊爷,不能‌出人命啊。” 杨钊此时顾不上陈慕山,他缓了几大口气,这‌才把手机接了过来。 “喂,杨总……”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不算太年轻的声音,似乎是长‌年抽烟,以至于喉咙有些哑。 “把人打死了,鹰箭旗还‌出不出了。” “对不起……杨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杨钊几乎有些握不住手机。 “杨钊,这‌个人原本就‌是你举上来的,你现在心胸不够了,就‌想把他弄死,这‌样‌是不好的。” “杨总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让杨总您信我,我绝对没有出卖集团,绝对没有和‌警方有任何联系!大果‌岭这‌一公斤的货丢得太奇怪了,陈慕山和‌易秋,这‌两个人……” “呵。” 电话那头的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一声, “杨总,您一定要信我,真的不是我!” “我是信你的。做我们这‌一行吗,不出差错是不可能‌的,货丢就‌丢了吧,一公斤而‌已,我还‌不至于处决掉你。” 杨钊听到“处决”两个字,一句话都不敢说‌。 “把电话拿给陈慕山吧。” “什‌……什‌么。” “我让你把电话拿给陈慕山,今天机会难得,我来跟这‌个年轻人打个招呼。” “是。” 杨钊放下电话,夹着腿朝陈慕山挪过去‌。 陈慕山只能‌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老子要看医生……” “可以。” 陈慕山一怔,这‌两个字是从电话里传来的。 “你谁……” “你好,第一次跟你通话,我叫杨于波。” 第52章 山露(一) 杨于波。 这三个‌字,陈慕山六年前就听过,不过,明确对他说出这三个字的人是常江海。 平时集团里的人显然不敢对杨于波直呼其名,于是他还有‌一个‌更泛用的称谓——杨总。 陈慕山在玉窝的一个葬礼上,远远地见‌过杨于波一次。 其实当时去世的人,只是集团里小人物的,但杨于波却秘密地来了。 那天凌晨骨灰下葬,在青蛇峰下的公‌墓外面,他撑着黑伞从一辆商务车上下来‌,和其他送葬的人一起跟着骨灰盒慢慢地爬完正条山路,在此期间,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除了陈慕山,直到送葬仪式结束,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个‌走在队伍后面的人,就是杨于波。 而他也没有‌在公‌墓里多做停留,最后一剖纸灰堆熄灭以后,就沉默地下山了。 等‌他走得没影了,才有‌人过来‌,郑重地给家属送上一箱子帛金。 里面有‌多少钱陈慕山不知道,但从家属打开箱子后,先是惊讶,接着泪流满面,最后甚至想给送箱子来‌的人磕一个‌的模样来‌看,杨于波绝对不是意‌思一下。 那是杨于波唯一一次在玉窝露面。 隔着几十米的送葬队伍,当时的陈慕山也没有‌看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人很高‌,穿一身黑色的西服。不过,常江海活着的时候,曾经给陈慕山看过一张杨于波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是一张大合照,背景是一个‌七十年代‌的矿区的大门。 照片已经很旧了,像素不好,加上又‌是合照,连人的五官都‌看不清楚,然而,虽然照片上有‌上百号人,但在常江海没有‌给任何的提示之前,陈慕山就已经注意‌到了站在角落里的杨于波。 至于这种直觉是从哪里来‌的,陈慕山也说不上来‌。 “杨总好……” 陈慕山的意‌识其实已经有‌些散了,但他还是尽力集中起精神,应对电话那头的人。 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和这个‌杨氏这个‌集团的灵魂人物对话,不说有‌多大的目的,他至少想要记住这个‌声音。 “受苦了。” 对方的声音很温和,和陈慕山想象当中的完全不一样。 “杨总,不至于……” 对方淡淡地笑了一声,在他停顿的间隙,陈慕山听到了电话那头的风声。 “听说,三年前,你救过一个‌特勤队员。” “对。” “我当时没有‌听到你的解释,今天趁这个‌机会,你可以解释给我听听。” 陈慕山稍稍抬起下巴,“没什么可解释,那是我以前的兄弟。” “和特勤队队员做兄弟啊?” “对啊。” 陈慕山笑了笑,“杨总不觉得这样很帅吗?” “是很帅。” “谢谢杨总夸奖。” “不用这么客气。” “那不行,我这……还被捆着挨揍,等‌……杨总赦免。” “呵,你很会说话。” 陈慕山的视线逐渐开始有‌些模糊,鼻腔里流出的鼻血在地上滴出了整整一滩,然而他已经看不清楚血的颜色了。 “我不是……靠这一张嘴,我为集团买了三年命了,现在身体‌也废了……杨总,你要是觉得我不可信,给我一笔抚恤金,把我毙了算了。” “你是个‌孤儿‌,你让我把抚恤金给谁。” 陈慕山咳了几声,身体‌也在铁架上晃荡,他拽住挂着他的绳子,稳住身体‌,“给易秋。” 说完顿了顿,“告诉她,别干了,干这行不得好死……” 这既是一句假话,也是一句真心话。 陈慕山说完这句话,电话那头的风声突然大了起来‌,似乎打电话的人从室内走到了室外。 “陈慕山,你觉得易秋这个‌人,做事如何?” 陈慕山扯了扯嘴唇,“有‌脑子,没体‌力,但……脑子比别人多太多了……也够了……” 他这句话仍然在保护易秋,电话那头的人却直戳在他这句话的意‌图上。 “宁可被打死,也要保她?” 陈慕山一怔,虽然他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但他此时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去仔细思考了。于是他决定坦诚一点,对着这个‌反正也没见‌过面的人直抒胸臆。 “众所周知,我是她养过的一条狗。我死我也不能让她死……我死了我也得给她留一笔钱。” 他说完这句电话那头的人再次笑出了声。 陈慕山也跟着他笑了起来‌,然而这一笑,笑得他岔了气,勉强忍住的呕意‌此时也破了防,他咬了咬嘴唇,勉强吞咽了一口‌,声音逐渐弱了下来‌,“杨总,那我可不可以问再后一个‌问题……” “你问。” “这次……的测验……我……通过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 陈慕山觉得,这一番对话下来‌,他自己的精力也已经在临界点了,脖子逐渐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肺里的血腥气也在一股一股地向上涌,他打起全身的力气,等‌待电话对面的杨于波回答他,然而对方只是平和地说了六个‌字。 “不急,好好修养。” 电话挂断,忙音之下,陈慕山的神经也绷断了。 喉咙失去桎梏,一口‌血猛地涌了出来‌,陈慕山瞬间被呛得浑身乱抖,一阵呕心呕肺之后,他的意‌识终于消退了。 很好,果‌然昏过去,才能解脱。 陈慕山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三秒,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头看向杨钊,对杨钊比了一个‌中指。 然后,整个‌人脱力,垂挂在了铁架上。 将才拿着手机的那个‌人走过来‌,接过手机收好,对杨钊说,“杨总让你找时间去一趟落霞别墅,他要跟你谈谈。” 杨钊怔怔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说完,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身陡然提高‌了声音,“你一定要跟杨总解释,‘王家小炒’的交易信息绝对不是我透露给警方的!如果‌杨总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把易秋带回来‌问……” “怎么问。” 那人指着挂在铁架上的陈慕山,“这样?” 杨钊看着陈慕山,自己也没有‌底气了,“不是不是。” “你要搞清楚,杨总虽然还没有‌完全确认这个‌女‌人的身份,但是,不论如何,杨总现在都‌不会动她,你不要犯傻,她出了事,你十条命都‌不够。 杨钊想要再说什么,然而下身传来‌的剧痛让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又‌羞又‌气,只能愤懑地说了一句“知道。” 风花雪月这边,海鲜才刚刚上来‌。 老鼠斑清蒸,大海螺切片做了刺生,小一些的被拿来‌白灼蘸醋,另外,厨房还用蒜蓉蒸了一只奥龙。在玉窝这种小地方,尤曼灵这一顿,吃掉了很多家庭小半年的收入。然而,不论是请客的还是吃饭的,此刻都‌没什么胃口‌。 张鹏飞放下手机,问尤曼灵,“陈慕山今天在上班吗?” 尤曼灵刚刚收到吴经理的回复,索性直接给拿给张鹏飞看,“他翘班了。” 张鹏飞站起身,“他这个‌电话挂得很奇怪啊。” 尤曼灵抬头,“你慌什么。” “我在特勤队干了这么多年,我比你刑侦经验多了好吧。还有‌,我昨天晚上把他打了一顿,我不知道打到他头没有‌……” 尤曼灵也站了起来‌,“我也担心你把他揍出事了,所以今天早上专门把他叫到店里来‌看了一眼,你放心,他好得很,不信你问小秋天。” 张鹏飞冲着尤曼灵摆了摆手,“你信不信肖队那套玄学?” “什么?” 张鹏飞背起包,“懒得跟你解释,陈慕山住哪儿‌,我去找他。” “大江南对面的员工宿舍。” 尤曼灵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找到他,顺便让他去上班。” “尤曼灵,你上辈子扒皮的吧?他上一晚上班几个‌钱,我现在给你。” 尤曼灵“呵”了一声,“神经病啊你,揍他的是你,现在给他钱的也是你,张鹏飞,你能活得不那么分裂不?” 她的话刚说完,餐厅的几个‌服务员焦急地敲响了包间的门,“尤总,出事了?” 尤曼灵抬高‌声音,“怎么了?进来‌说。” “刚一辆车开过来‌,丢丢……丢下来‌一个‌死人。” “什么?” 尤曼灵还没反应过来‌,易秋已经站起身朝楼下奔了过去,接着张鹏飞也夺门跟了下去。 楼下此时已经围了一圈人了,陈慕山仰面躺在地上,手仍然被扎带绑着,张鹏飞帮易挤进人群,看到陈慕山的样子,人整个‌呆愣住了。身旁的易秋则比张鹏飞冷静得多,她迅速检查陈慕山的瞳孔和气息,抬高‌声音对围观的人喊道:“往后退!”说完看张鹏飞还站在原地,“去找前台,把急救箱拿过来‌!” 张鹏飞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往前台跑。 尤曼灵也赶了过来‌,看到眼的场景,忍不住说了句“天啦……”随即转身问员工,“打120了吗?” “已经打了尤总。” 尤曼灵蹲到易秋身边,“他还活着吗?” 易秋没有‌回答,用钥匙上的指甲刀,在陈慕山的上衣上剪开一个‌口‌子,用力撕开,看到了陈慕山隆起的胸部轮廓,肋骨的间隙也明显增宽。 “气胸。” 她说完跪在地上,迅速查看陈慕山身上的伤口‌,几乎全是瘀青伤,没有‌创口‌。 周围的人看着这一具死人般青紫的身体‌,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易秋用剪刀剪开陈慕山手上的扎带,“尤姐,他现在这个‌情况太复杂了,恐怕县里的医院解决不了。” “好……” 尤曼灵慌乱地打断她,“你不慌,我也不能慌……” 她说着站起来‌,翻出手机,“我马上找关‌系帮你联系省里的专家,这个‌……这个‌应该联系什么专家。” “外科。” “外科……好,外科。” 尤曼灵边说边拨电话,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这种血淋淋的场景,她还是第一次见‌,电话很快接通,她自己说话却又‌写不利索了。 此时人群外面,张鹏飞提着急救箱挤了进来‌,他到底在特勤队的时候,学过急救,看到陈慕山鼓起的胸,也反应了过来‌,赶紧帮易秋打开医疗箱。 “这是气胸?怎么鼓成这样了?” 易秋点头,“看过了,没有‌创口‌,是自发性的,跟120说一下情况,我这里先帮他把气抽出来‌。” “抽气,现在吗?易秋你是不是冷静过头了,这就是个‌应急的急救箱,要不……再等‌一下120吧。” 易秋转过身,找出酒精和大号针头。 张鹏飞一愣,“我去,居然连这种针管和针头都‌有‌啊?” “这个‌急救箱是我的。” 易秋彻底扯掉陈慕山的上衣,“去长云之前,我本来‌就是急诊科的,我弄不死他,你过来‌帮我把他扶起来‌。” 第53章 山露(二) 本来急救穿刺是需要局部麻醉的,但陈慕山没有意识,这一个步骤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易秋找到陈慕山上胸的第二和第三根肋骨间‌的锁骨中线位置,毫不‌犹豫地做了穿刺。 针管刺进‌胸膜腔,陈慕山的肩膀猛地向上一抬,张鹏飞想按住他又有些不敢下手,反而是易秋一手稳住针管,一手将敏捷地找到了陈慕山身上的着力‌点,将他的上半身按死了。 “小秋,你真没把他当过活人啊。” “不‌要说话‌。” 易秋“堵”了张鹏飞的声音,松开摁在陈慕山肩上的手,低头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到针管上,同时提醒了张鹏飞一句:“稳住他。” 也许是她在监区的医务室里呆的太久了,处理的都是一些伤风感冒,磕碰刮伤之类的无关痛痒的小情况,张鹏飞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意识不‌到,易秋本来也是一个很优秀的外科急诊医生‌。 工作的时候,她一直很冷静,或许对于身边的人来说,这算一种不‌太讨喜的寡淡性格,甚至有些偏执,但对于医生‌这个职业来讲,这无疑是一项助力‌。 眼前这个像死了一样的人是陈慕山,是和张鹏飞一起长‌大的朋友,甚至也可以说是兄弟,不‌管两个人立场如何,童年情谊总是断不‌了的,张鹏飞看得出来,就‌连一向最老‌成的尤曼灵,看到浑身是血的陈慕山都有些慌张,而与陈慕山关系最紧密的易秋,此时却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下手稳准,丝毫不‌抖。 她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张鹏飞想猜,却猜不‌明白。 易秋没有管张鹏飞,她跪在地上,慢慢地将陈慕山肺部‌里的气体抽了出来,陈慕山原本隆起的胸廓逐渐塌了下去,肋骨间‌隙也恢复了正常。 人群外面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易秋起手出针管,用手背抹了一般脸上的碎发。 “鹏飞,你和尤姐跟救护车走。” “你呢。” “我开车,去他宿舍,给他拿东西。” 张鹏飞叫住她,“小秋你等一下,你给我吃个定心丸,他会不‌会死啊。” 易秋站起身,“医生‌只能尽力‌,结果怎么样,说不‌准。” 她说完这句话‌,低头看了一眼陈慕山,忽然顿住了,喉咙里哽着一口气,怎么也吐不‌出来。 要对这个男人用“心疼”两个字吗? 易秋的决定是——不‌用。 其实男女之间‌很多高贵而美妙的情感,是两个人主观感受,创造出来的虚像。 对残破肢体的怜惜,对病号服的情节,对一个失去行动力‌的人关怀备至,从而,从饮食起居里获得的自我价值认可…… 这些感受的虚像,是爱意产生‌的源头。 生‌而为‌人,吃喝拉撒,谁也避不‌过这些虚像地痴缠。 然而,这样爱意生‌长‌得很快,死亡地也很快,当破碎的肢体愈合,当脆弱的病号服被日常服装替代,当一个人从病床上站起来,当所‌有的环境改变,当下的自我价值被否定,“怜”消失,爱也就‌没了。 两个人各自在短暂的耳鬓厮磨之后幻灭,而生‌活却又臭又长‌,此后的所‌有相处,都是对虚像的“亵渎”。 如今的陈慕山,在易秋面前仍然把‌自己当成一只狗狗,他过于忠诚,坦白,没有什么复杂的主观感受,即便‌他肢体破碎,也不‌曾让易秋看到“情感”的虚像。 那么易秋看到的是什么呢? 好像是一种“无畏”,兽性里的“无畏”。 这种“无畏”令陈慕山不‌喊痛,不‌思苦,死去活来以后仍然嬉皮笑脸,让他永远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拖累。 当狗狗的,就‌是这样无私且天真。 想到这里,易秋忽然错愕。 她一直试图拧转的,陈慕山身上的犬类习性,竟也在悄悄地保护着她的内心秩序。 他是适合易秋的,换句话‌说,适合同样“无畏”的易秋。 想到这里,易秋把‌目光从陈慕山身上收回来,提起医疗箱,“我先走,等一下去医院。” 救护车直接把‌陈慕山送到了监区医院。 正如易秋对尤曼灵说的那样,监区医院对陈慕山进‌行了简单的基础性急救治疗之后,建议对陈慕山进‌行上转。由于尤曼灵已经提前联系好了省里的专家,上转医院也很快做好接收的准备。 转院之前,尤曼灵给徐英打了一个电话‌,说了一下陈慕山的情况,徐英听完以后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对尤曼灵说,把‌人送上来就‌好,后面的手术和住院费用,都不‌需要她在管了。尤曼灵有些诧异。 “徐主任,他虽然没上几天班吧,但也算是我的员工,后期费用我还是有责任管的。” 徐英在电话‌那头再次拒绝了她,“你长‌年都在县里,省上的医院哪有我们熟啊,放心交给我们来处理吧。对了,你们谁会陪着上来?” 尤曼灵看了一眼身旁的张鹏飞,“我明天有生‌意要谈,张鹏飞要上班,估计,只有小秋了。” “小秋……不‌上班了吗?” “哦。” 尤曼灵犹豫了一下,“她最近在休息。” 徐英没有再往下问,“好,她人呢。” “她现在不‌在,去给陈慕山拿东西去了。” “行,我来联系她,你就‌不‌用管了。” “好。” 尤曼灵点了点头,“周末我和张鹏飞还是会上来,看看江姨。” “好的,到时候联系我吧。” 徐英挂断了电话‌,回头看见‌本来在睡觉的江惠仪已经醒了。 癌症晚期对一个人的折磨相当厉害,不‌过一年的时间‌,江惠仪已经瘦掉了身上一半的体重。 她伸出瘦得只剩一层皮的手,艰难险阻地掀开被子,慢慢地坐起来,“怎么了?” 徐英连忙走过去,帮她把‌床摇起来,“陈慕山今天晚上要过来做手术。” 江惠仪靠在床上,看了一眼窗户外面。 省城的纬度比玉窝高出很多,温度也低得多。这会儿刚下过雨,风吹得很大,吹得玻璃窗不‌断地震荡。 徐英坐在病床边问江惠仪,“要不‌要,明天换一个朝南面的病房?” 江惠仪摇了摇头,“不‌用了,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折腾什么呢。” 她说完挪了挪腿,坐得更直了一些,“今天晚上还要输液吗?” 徐英看了看手表,“都快十一点了,应该不‌会再有药了,要不‌早点睡吧。” 江惠仪摇了摇头,“从玉窝过来,开车要几个小时啊。” 徐英想了想,“大概5个小时吧。” “那他们到了,都快天亮了呀。” 徐英点了点头,“是啊,听说到了就‌要做手术,开胸的手术,等手术做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江惠仪拍了拍徐英的手,“我的资产你整理好了吧。” 徐英低下头,“这些我会管,你不‌操心。” 江惠仪笑了笑,“忌讳什么呢,就‌这一年了。” 她说完这句话‌,徐英沉默了。 江惠仪侧身看向她,“老‌姐妹,你还想得起,小秋小的时候的样子吗?” “怎么想不‌起。” 徐英起身给江惠仪倒了一杯水,“惠仪,我一直不‌明白,你这么多年到底在担心什么?小秋的确是杨于波的女儿,可那又怎么样?她出生‌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再说,易明路愿意保护她,你和常队,也只是遵从易明路夫妇的遗愿罢了。而且,这件事情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 “是,易明路死了,江海也死了。知道小秋出身的人,只剩下你我,如今我也快死了,你……办完我的后事,也不‌会在留在国内了吧。” 徐英低下头,“对,我也会把‌这件事情带到棺材里去。” “可你觉得公平吗?” “什么?” “一个毒贩的孩子,被当成一个英雄的后代,你觉得公平吗?” 这个问题,江惠仪早就‌不‌是第一次问徐英了。 徐英抿了抿嘴唇,声音急切起来,“是不‌公平,我也觉得很愧疚,可是不‌这样,她怎么能好好地成长‌。” 江惠仪握着水杯,止痛药的功效已经开始减退了,疼痛的感觉逐渐尖锐起来,她皱了皱眉,慢慢地吞咽着温水,试图缓解。 徐英没有注意到江惠仪的状态,一味地试图开解她,“你想想,如果我们直接跟小秋说,跟周围人说她爸在缅甸贩毒,小秋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她的养父母……那么好的一对夫妻怎么会领养她,带她去大城市,去读书?易明路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把‌杨于波的事情瞒得死死的,惠仪,他都不‌在意,你也别在意了。” 江惠仪咳了一声,口中的温水也呛了出来,徐英赶忙抽了一张纸来帮她擦拭。 “惠仪你别生‌气,我也就‌是看你纠结了这么二十多年,我也为‌你难受。你做的是好事,却又一直在自己折磨自己,我们都到这个年纪了,看开吧。” 江惠仪摆了摆手,“我还不‌敢死,我真的还没有活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 徐英握住江惠仪的手,“善因有善果,陈慕山那个孩子,不‌就‌你的善果吗?当年杨氏那个在玉窝做庄的人,就‌喜欢玩那些脏的臭的,那孩子本来就‌是要被那个人玩死的,就‌算他那天逃到了街上,看到他脖子上拴着那根铁链子,谁敢救他?你和我也不‌敢啊!结果怎么了,小秋偏偏看到了他,把‌他牵回来了。那做庄的上我们福利院的门时,枪都掏了,结果又怎么样,杨于波的人过来找他说了几句话‌,他后面愣是一句话‌都没敢多说,灰溜溜地就‌走了。虽然……” 徐英叹了一口气,“虽然陈慕山那孩子心里有创伤,我们后来也过于放任小秋,把‌他当成只宠物来养,实在没把‌他教好,可是不‌管怎么说,他在小秋的手上活下来了啊!我们养着小秋这十几年,不‌管玉窝再怎么乱,我们和孩子们都平平安安的,这不‌是你的功德是什么? 第54章 山露(三) 徐英说‌完这一番话‌,才发现江惠仪已经痛得整个人蜷了起来。她忙扶着江惠仪的肩膀,“哎,你又疼了是不是?” 徐英伸手去按床头的呼唤铃,“再给你拿一颗止疼药吧。” 江惠仪皱着眉摆了摆手,“没事,也不用叫护士过‌来了,我喝点热水就睡了。” 陈慕山被安排连夜转院。 易秋去‌陈慕山的宿舍里拿了他的身份证,又回自己家里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把阿豆安排给了楼上‌的邻居,回来跟陈慕山的救护车一起上‌省城。 转院救护车上‌随车的王医师是易秋以前的同事,他站在车下等陈慕山的推床,看‌到提着包走过‌来的易秋便打了个招呼,“易医生,你怎么过‌来了。” “哦。” 易秋回头看‌了一眼电梯口,“我等下要跟转院的车走。” 王医师有些‌诧异,看‌了一眼手里转院病人的资料,“转院的人是你谁啊。” 这个问题其实非常简单,但是易秋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她和陈慕山到底是什么关系呢?虽然‌陈慕山在这个问题上‌一直有一个一以贯之的答案,但在去‌大果岭之前,易秋自己一直在回避思考这个问题。 “朋友。” 她最后选择了这两个字。 虽然‌是一个很敷衍的答案,但她还是想了很久才说‌出口。 “哦。” 王医师悻悻地答应了一声,接着又犹豫了一下。 “那个……我听说‌,他伤得很厉害啊,像□□寻仇的人干的,你……” 他把声音压低了一些‌,“交这种朋友,还是要小心一点。” “谢谢。” 易秋笑了笑,“今天晚上‌要麻烦你了。” “哎。” 王医师叹了一口气‌,你知道的,我们这个岗,又没钱又累,还是你好,一早就去‌了监区那边,虽然‌环境吧不太适合你们女孩子,但是工作l要轻松太多,对了……”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八卦了一句,“听说‌,监区好像要重新进‌一个医生啊,你……” 易秋点头,“对,我犯了错误,监区领导正‌在讨论怎么处理我的事,这段时间我都没有上‌班。” 她直截了当,把天聊死‌了。 好在载着陈慕山推车的电梯终于下来了,护士和医师迅速把救护车里监测仪器和气‌囊面罩人工呼吸机给陈慕山接上‌,其间尤曼灵也找过‌来了,她把易秋拉到一边,递给易秋一张卡。 “密码是小童童的生日。” 易秋没有接,“你干嘛用童童的生日当密码。” “好记,又安全‌,这是我平时用的卡,是储蓄卡,具体有多少我记不住了,但是治陈慕山是够了的。” 易秋推掉尤曼灵的手,“不用,我有治他的钱。” “你的钱你留着用啊。” 易秋摇了摇头,“不是我的钱。” “什么?” 易秋转身上‌车,“江姨给他留了一笔钱,在我手上‌。放心吧,足够了。” “不是你等一下,江姨为什么……” 尤曼灵还没来得及问完,救护车的门已经关上‌了。 车子启动。 负责转院的是重症心救护车,发动机动力强劲、减震性好、医疗舱也很宽敞。王医师坐在监测仪前监测陈慕山的各项数据,易秋坐在陈慕山的床侧。习惯性地也看‌向了监测仪。 救护车很快开出了玉窝县城,转上‌高速。 上‌了高速以后,车子也行‌驶得更加平稳,陈慕山的生理指标也比之前更加稳定。 王医师推了推眼镜,回头查看‌陈慕山的状态,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个人,命是真的大呀。我听急诊科的医生说‌,当场如果不是你处理气‌胸的问题,他可能就算到了医院,也没有必要做手术了。” 易秋“嗯”了一声。 “易秋,我多嘴再说‌一句啊,这种不敢送医院,直接扔大马路上‌的……” “我都知道,你们都担心我,但我也是急诊科出来的医生,除开我和他的朋友关系,他也是我病人。” 她说‌完,想喝一口矿泉水,抬手的时候,却忽然‌发现,陈慕山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勾住了她的衬衫袖子。 “你是不是醒了?” 陈慕山躺在病床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嘴角也跟着微微地向上‌扯了扯。 在易秋的角度,她看‌得出来,病床上‌鼻青脸肿的人,在对自己笑。 她没有吝啬回应,对着陈慕山也露出了笑容。 活着总是一件好事。 虽然‌,极端立场上‌的人,都喜欢玩命。 病床上‌的那只手,此时像是感受到了易秋笑容的鼓励,轻轻地触碰到了易秋的手指。 易秋没有动,只是侧过‌头,看‌着漆黑一片的深夜高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凌晨四点,救护车到达了省医院。 尤曼灵请人联系了省里最好的胸外科医生,手术室也提前准备好了,医院接了陈慕山以后,立即把他送进‌了手术室。 易秋独自一个人独自去‌办所有的转院手续,等她办完,回到手术室门口,天已经开始亮起来了。 省城的气‌温比玉窝要低很多,早晨尤其冷,易秋来不及去‌找地方安顿自己,索性从箱子里随便扯出一件外套披上‌,在等候椅上‌坐下来。 折腾了一整个晚上‌,她也有点困了,靠在墙上‌给尤曼灵回了一个报平安的信息,便闭上‌了眼睛。她本来只是想养一会儿神,谁知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易秋睁开眼,看‌见‌徐英站在她面前,手上‌拿着一杯热咖啡和两个黄油可颂。 “徐主任。” 徐英笑了笑,“福利院都没了,还叫我徐主任呢。” 她说‌着在易秋身旁坐下,把咖啡和可颂递到易秋手里。 易秋看‌着手里这一份讲究的早餐,想起徐英虽然‌一直跟着江惠仪在玉窝办福利院,但她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家底不错,在英国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护士,也曾经嫁过‌一个英国的华侨,后来回到国内信了教,才来到玉窝,和江惠仪一起撑起了福利院。她做得一手很好的上‌海菜,也会做精致的西餐,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吃吧,可颂是我自己烤的,咖啡……虽然‌是外面卖的,但我喝过‌,很不错。” 易秋咬了一口可颂,坚果和黄油的香气‌立即充盈了整个口腔。 一晚上‌没有吃东西,她也是真的有点饿了。 “怎么过‌来了,也不联系我们呀,你在这边住哪里啊?东西都带够了吗?” 易秋摇了摇头,“尤姐把该联系的都联系得差不多了,手续办起来也很快,还有,我们过‌来得太晚了,不好打扰你和江姨休息,江姨还好吗?” 徐英点头,“还好,不过‌今天安排了放疗。” 她说‌着,转身看‌向手术室的大门,“他的手术做了多久了。” 易秋抬手看‌表,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快六个小时了。” 徐英叹了口气‌,“还是因‌为他那个旧伤是吧。” 易秋没有否认。 徐英接着说‌道:“既然‌上‌来了,就好好在省城里呆一段时间,这边的医疗条件虽然‌比不山上‌海北京,但也算不错了,关键是我们在这里住了那么久,医生啊,手续啊,都熟,你江姨和我,多少也有些‌关系,可以帮那孩子安排安排。住好一些‌病房,吃好一些‌的东西。” 那孩子。 易秋难免错愕,毕竟她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叫陈慕山了。 “秋儿,别一味地逞强啊,虽然‌你们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事了,有些‌人啊,还成了家,但在我和你们江姨眼里,你们都还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能照顾你们一天,就是一天。” 易秋握着热咖啡,身上‌也渐渐温暖起来。 “我也想跟您说‌呢,江姨留给陈慕山的钱,实在太多了。” 徐英摇了摇头,“你们都算有了自己的出路,只有他,不小心把路走错了。到了他现在这样的岁数,要想再纠正‌他教育他,也是不可能的事了。秋儿啊,他只会听你的话‌,你就帮他收着吧,你看‌……” 手术室门口的指示灯突然‌闪了一下,两个人都下意识地朝手术室门口看‌去‌。 然‌而门并没有打开,徐英叹了一口气‌,“你看‌,像这种情况,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易秋沉默地点了点头。 徐英回过‌头,“对了,你住哪里?” “我想了一下,后面要陪床,在外面住也不方便,直接住病房里……” “不用。” 徐英打断她,“我们给他请护工,你在有检查,有治疗的时候过‌来看‌着他就好。晚上‌就去‌我那里住吧,我现在住在你江姨之前买的房子里,很方便。离这边医院很近,走路的话‌,过‌两条街就到了。” 易秋听完没有拒绝,“也好。” 刚答应完了,手术室的指示灯灭了,长达七个小时的手术终于结束。 一个满身是血的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找陈慕山的家属,易秋举起手,“我是。” 医生看‌到她十分冷静,也省去‌了安抚的话‌,直接告知易秋道:“哦,是这样,手术还是很顺利的,但是这个病人的病情复杂,手术又涉及到很重要脏器,范围大、时间长,手术过‌程里的出血量也很大,所以病人现在要送icu。” 第55章 山露(四) 陈慕山在icu里整整关了‌四‌天,才转入普通病房。 那天正好是周六,易秋接到医院的通知走到普通病房门口‌,几个‌护士正在帮陈慕山过床。 他穿着蓝色的病号服,抓着床单静静地闭着眼睛。 管床医生看见易秋站在门口‌,便走‌出来跟她交代转病房之后的注意事项。 “我听他们说,你‌也是外科医生?” 易秋点了‌点头。 “那我就简单说了‌,他身‌体素质真的还挺好的,本来我都‌觉得‌,他起码要在icu里住两周,没想到,手术结束到现在,他的各项指标看起来都‌很不错,唯一比较让人‌担心的,就是胸腔积液的问题。” 易秋隔着门上的窗户看向陈慕山,“积液量多吗?抗感染治疗估计要做多久。” 医生和医生说话就是很顺畅,管床医生翻着陈慕山的病例,“可能要持续一两周。目前看来,还不需要做穿刺引流,但是这也不好说,你‌也知道,这种大‌型的手术之后的渗漏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我们也比较担心局部感染。” “我明‌白。” 易秋收回目光,“那我这几天着重‌观察着他的体温吧。” 陈慕山的管床医生笑了‌笑,“跟同行交代就是方便,对了‌,你‌是哪个‌医院的。” “长云监医院。” “玉窝县哪个‌?” “是的。” “哦,那这个‌病人‌也是从长云医院转过来的吗?” 易秋点了‌点头。 管床医生又看了‌一眼病例上陈慕山的资料,“徐老师那边已经给我们打过招呼了‌,说你‌们外地过来不容易,有什么需要和问题随时找我,我姓黄。” 易秋颔首道谢,病房里的护士已经帮陈慕山接好了‌监测仪器和氧气管,陆续走‌出来。留下陈慕山一个‌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易秋推门走‌进去,轻轻拉出病床下的凳子坐下,扫了‌一眼仪器上的各项指标。 正如他的管床医生所说,他的身‌体底子真的很不错,六年两次开胸手术,他的身‌体仍然没有彻底垮下来。从理论上来讲,人‌的自愈能力虽然也不算弱,但仍然是有限的,伤得‌太重‌,不死也会残,陈慕山虽然经常调侃自己的身‌体已经废掉了‌,但是,和正常人‌比起来,他却有一种类兽般的自愈能力。 “小秋……” 陈慕山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易秋低下头,看见他仍然闭着眼睛,脸烧得‌绯红。 “你‌怎么知道是我?” “咳……” 陈慕山轻咳,“认你‌……我不需要用眼睛……” 他说着,把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轻轻地在床单上摸索,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碰到了‌易秋的衣袖,那一刻,他像终于找到了‌什么可靠的依仗一般安定下来。 “你‌放心,杨钊……什么都‌没问出来。” “我知道。不过陈慕山,以后没有必要再这样做了‌。” 陈慕山张开嘴,似乎犹豫了‌一下,“小秋,我死……也要保住你‌。” “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易秋打断他,“你‌就要保住我?” 陈慕山稍稍侧过头,氧气管也从鼻腔里滑落到了‌嘴边,陈慕山抬起放在易秋袖边的手,捡起氧气管塞胡乱地塞回鼻腔里,然后又摸索着,把手放回了‌原来的地方。 “我不管你‌在做什么。” 他的语气有些固执,“我就是……死也要保住小秋。” 他说完,喘着气笑了‌一声,“你‌看,我在杨钊手上……把你‌……洗白了‌……小秋……你‌以后什么都‌不用怕,只‌要我不死,我就还是小秋的……。” “只‌要我不死,我就还是小秋的狗” 这是小的时候,陈慕山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但是这一次,陈慕山不想让易秋不开心,所最后那个‌字,陈慕山没有说出口‌。 易秋的喉咙里涌出一股又暖又酸的气息。 自从她选择从北京回到玉窝,自从她决定,把玉窝对她所有错位的善意,都‌还回去的时候,她就无法‌再和其他年轻的女人‌一样,自如地恋爱和生活。可是比起荷尔蒙涌动的□□,比起床上勾出的天雷地火,忠诚地陪伴却更像她这种人‌生里的一味良药。 从头到尾,陈慕山对她无谓“索取”,哪怕他偶尔荒唐地张口‌,要的也不过是“摸摸头”而已。他没有给易秋的人‌生添出一点乱,对易秋他甚至连“怀疑”都‌不曾有过。 心照不宣。 作为搭档而言,陈慕山做得‌太好了‌。 易秋吞咽了‌一口‌,把那股又酸又热的气强压了‌下去,试图说一句轻松一点的话。 “可是你‌也差点把你‌自己洗白了‌。” 陈慕山闭着眼睛,嘴角抽动了‌一下,“小秋……你‌不要逗我笑,胸口‌很疼。” 易秋看向床头的心电监测仪,心率数字当真上升了‌。 “不要跟我说话了‌,平静。” “好……” 他答应下来,胸口‌的起伏也还算平稳。 “你‌睡吧。”易秋放低了‌声音。 “好……” 他说完这句话,仗着自己没有睁眼,肆无忌惮地演绎着混乱痴傻,但他的手却一直很克制,只‌是轻轻地勾着易秋的袖子,不敢往下面探哪怕一寸。 很快,他的呼吸出现了‌沉睡后才有的节律,心率也恢复了‌平稳。 易秋看着陈慕山的睡容,这么多年,她很少认真地去看陈慕山的长相‌。 他是一个‌不太能看出年龄的男人‌,头发细软,显然也没钱做发型,只‌要一段时间不去理发,就会塌下来,遮住他的眼睛。不过也无所谓,易秋觉得‌陈慕山的眼睛也不算太好看,但易秋看得‌上他的鼻子。 准确来说,是看得‌上他的鼻梁,挺拔而有棱角,又不会显得‌太突兀,算是他五官上最拿得‌出手的一块。 总得‌来讲,他比很多同龄的人‌看起来要年轻,皮肤虽然不算白,但很干净,不爱出油,也从来不长痘,虽然易秋知道,他的饮食非常混乱,可老天爷好像偏偏就愿意给这样一个‌稳定的内分泌系统和免疫系统。即使满身‌疮痍,但从表面上看起来,却像一个‌生活极度自律,没那么容易死的人‌。 “陈慕山。” 易秋的声音放得‌很轻,轻得‌几乎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在出阳山下这条边境线上,谁都‌可以牺牲。至于我,刚好是最值得‌把命赔进去的那一个‌人‌。” 知道易秋在病房里,陈慕山这一觉睡得‌很舒服。 第二天是周六,管床医生过来查过房,发现陈慕山已经可以自己独立坐起来了‌。 “哎哟,小伙子真是不简单啊,喝娃哈哈不?” 陈慕山一愣,“什么东西?” “娃哈哈,你‌女朋友昨天给你‌买的,现在可以适当喝一点了‌” 陈慕山赶紧摆手,“我没有女朋友。” 管床医生笑了‌,也没再八卦,“那喝不喝一瓶?” 陈慕山没回答,但手却很诚实地伸了‌出去。 易秋回江惠仪的房子里洗了‌个‌澡,又去超市买了‌一些日用品,回到病房的时候,正好看到陈慕山靠在病床上喝娃哈哈。 在各种监测仪下面躺了‌几天,陈慕山没刮过胡子,也没洗过脸,清醒过来以后,下巴上全是冒了‌头的青色胡茬,但精神状态却很好。 他边”喝娃哈哈边看病房里的电视。 电视里还在回放春节联欢晚会上的小品,陈慕山看得‌很开心,笑起来又牵扯到手术伤口‌,他好像也不觉得‌有多疼,伸手一摁就算完了‌。 易秋站在门口‌看着陈慕山的样子,没有立即进去。 电视里的小品嬉笑怒骂,下面的观众紧跟笑点,笑得‌十分到位。虽然已经是回放的录像,但病床上的陈慕山还是轻而易举地跟上了‌现场的欢乐的节奏。 这个‌人‌,清醒过来以后,活得‌还真开心。 “喂。” 易秋站在门口‌叫了‌陈慕山一声。 陈慕山转过头,手里还拿着哇哈哈的瓶子。 “陈慕山。” 易秋叫完他的名‌字,忍不住低头笑了‌笑,“你‌说你‌怎么可以活得‌这么开心。” 原来易秋觉得‌他活得‌太开心了‌。 陈慕山在“理解”到这一层意思之后,立即收拾了‌欢乐的表情,把脸硬垮了‌下来。转身‌偷偷把娃哈哈的吸管“塞进嘴里,两三下吸干,接着慢慢地滑进被子里,把原本翘起来的腿也并排放好。自己掖好被子,四‌平八稳地躺好了‌。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说话的样子,显然不太记得‌昨天和易秋说过什么。 “刚来。” 易秋说完,走‌进病房,随手关上了‌门。 陈慕山的病房是徐英找了‌院方,特别‌帮他安排的。 单人‌间,有独立卫浴,还有一个‌可以晾衣服的开放阳台。易秋推开阳台的推拉门,外面天气晴好,吹进病房的风也暖融融的。易秋穿着一件乳白色的粗线毛衣裙,刚吹干的头发蓬松地散在肩膀上,暖风一吹,就笼住了‌她的脸。 易秋蹲下身‌,把带来的包放在地上,又把里面的牙刷和杯子拿出来,整齐地放在水池边上。 陈慕山侧了‌个‌身‌,扶着病床的栏杆看着她,“小秋。” “什么?” “我牛逼不。” “牛逼”这个‌词易秋平时很少会用,但这回她没有避讳。 “牛逼。” 陈慕山听到易秋的回答,脚趾又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易秋转过身‌,“要不要下床跑两圈?” 第56章 山露(五) “那我现在就把这些电线拔了。” 陈慕山说的电线,也就是心电监测仪器上的导联线。 比起‌之前,杨钊用来捆绑他的硬扎带,这些软线显然更‌厉害,把他拴在床上动弹不得。躺了这么几天,陈慕山整个身体都是麻痹的,虽然他现‌在清醒了,但他还是不敢乱动,因为那个管床的黄医生实在是个八卦分子,也不知道从哪里看出了他和‌易秋的关系,过来‌提醒个什么事都带上一句,“你不这样做,你‘朋友’会生气的。” 他虽然刻意强调了‘朋友’这两个字,但听‌着这些话的陈慕山,心里却是又酸又甜,在床上任凭医生和护士摆布,躺得那叫一个心甘情‌愿。 “诶,小秋,要不你帮我看看这些电线什么时候能摘了。” 易秋笑了笑,没有回‌应陈慕山,站在阳台上继续整理袋子里的生活用品,快收拾完才随口问了一句,“没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陈慕山拿出刚才藏在被子里的娃哈哈,偷偷放进病床下的垃圾桶,“方便面。” 易秋把洗发乳和‌沐浴露放进卫生间,站在水池边一边洗手,一边问陈慕山,“我很好奇,那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吃的?才做过手术了,营养和‌维生素都要跟上,你能不能吃点好的。” 陈慕山仰面躺平,“吃习惯了。” 易秋洗完手,又顺手洗了两个脆皮桃,擦干手走出来‌,递了一个给‌陈慕山。 “给‌。” 陈慕山的手上还扎着留置针,他本来‌想卖个惨,但发现‌易秋的手虽然伸在他面前,目光却根本没有看他,只‌好自己接下,“医生说我现‌在可以吃水果了吗?” “陈慕山,我就是医生,你的身体我比任何人‌都了解。” “你说什么?” 她说——陈慕山的身体,易秋比任何人‌都了解。 然而她压根没注意到‌她说完这句话之后‌,陈慕山的耳根红了,一脸平静地坐在陈慕山的病床边,一手捏着桃子,一手在回‌信息。 张鹏飞尤曼灵来‌了,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肖秉承。 尤曼灵提前给‌易秋发了个信息,说她中午安排了吃饭的地方,让她在陈慕山的病房等着,她过去找她。 易秋回‌信息问尤曼灵大概什么时候过来‌。 然而这条信息发出去以后‌,尤曼灵却一直没回‌复。 易秋随手把尤曼灵的电话拨了回‌去,电话虽然很快通了,但也挂断的很快,易秋又等了一会儿,才看到‌尤曼灵发来‌的回‌复——你等一下,这边有点事。 陈慕山看易秋一直盯着屏幕,忍不住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 易秋放下手机,“你睡一会儿吧,我去食堂看看。” 她说完刚站起‌来‌,却被一个力道拽得又坐了回‌去,易秋回‌过头‌,“你现‌在不装柔弱了,我反而有点不习惯了。” “反正你也不信,我装也没意思。” 他说着松开拉住易秋的手,“这个病房的隐私不错,说话还算安全,易秋,以后‌的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易秋坐回‌到‌床头‌的椅子上,面对着陈慕山点了点头‌。 “你说。” 陈慕山沉默了一阵。 “等我的身体养得差不多,我就准备上出阳山。这一次,我要去干大事了。” 易秋偏头‌,“有多大。” “干成一票就可以在省城里买一套房。” “什么时候干?怎么干?你一个人‌干,还是一伙人‌干?” 她一连问了四个问题。 陈慕山扶着栏杆咳了一声,“四个问题全部告诉了你,你是不是要把我直接卖给‌特勤队?” 易秋把头‌侧向一边,“陈慕山,不要试探我。” “好。” 陈慕山把扎着留置针的手举到‌耳边,“我错了。” 易秋低头‌笑了笑,“倒是也不用这样。” 陈慕山把手缩回‌被子里,“小秋,你听‌过’鹰箭旗’吧。” “知道,四号海螺因,一个境外牌子。” 陈慕山点了点头‌,“这个牌子的四号,纯度非常高,境内制毒制不出来‌。它‌很短暂地进入过国内一段时间,进来‌之后‌,价格和‌利润比国内很流行‌的‘骷髅牌’都要高出很多,但是,相对来‌说,成本也高,六年前,杨氏从境外购入这个牌子的‘四号’,尝试依靠各种运毒手段过关,但只‌有不到‌20%的货逃脱查处,进入到‌境内市场,剩下的安80%,对于杨氏来‌说是非常大的损失。” “所以,他们暂时性地放弃了输入这种海螺因?” “对。” 陈慕山闭上眼睛,“后‌来‌他们直接放弃了‘过关’,选择非法入境的方式来‌带货,离玉窝最近入境路线,就是出阳山。不过也很可惜,出阳山这条线被杨氏打通了不到‌三个月,就遇上了那个边境联合扫毒行‌动。特勤队队长‌常江海牺牲,杨氏集团里那个‘飞行‌员’也被处决了,鹰箭旗的通路又断了。联合行‌动至今已经三年了,集团手里积压的鹰箭旗如果再走不出去,境外的货源也不会再愿意跟他们合作,所以……” “所以你想好了吗?” 陈慕山翘起‌一只‌腿,“你在大果岭,已经把我送到‌那条路上去了,我想清楚个x啊。” “不要说脏话。” 她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落到‌陈慕山翘起‌的腿上,“脚放下来‌。” “行‌。” 陈慕山认命地把脚放平,“对不起‌,我这几年混的地方确实不太好,在监狱里张鹏飞也没把我管好,在你面前我已经尽量克制了。” “算了。” 易秋喝了一口水,“如果这些话能保护好你自己,那该说就说吧,忍不住了在我面前说也行‌,我无所谓,” 她说完,起‌身去饮水机上又倒了一杯水,站在饮水机旁边问陈慕山,“出阳山的路,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 “阳山上不回‌头‌。” 易秋“嗯”了一声。 陈慕山抓着病床的扶手,勉强翻了个身,侧向易秋,“喂,虽然我这个人‌很难正经地说正事,但你的表情‌不能不要这么冷静。” 易秋低头‌看着陈慕山,“我一直都是这张脸。” 陈慕山悻悻地笑笑,“你不是一直都是这张脸,你是有一个牛逼的脑子。” “哦,你也信受过高等教育的那套说法吗?” “不是,我是被你玩过之后‌,悟出来‌的道理,小秋,有的时候,我挺希望你把你的脑子借给‌我的。” 易秋放下水杯,“出阳山上不回‌头‌。” 她对着陈慕山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接着继续说道:“在出阳山上,最重要的不是脑子。” 这句话倒是不假。 “出阳山上不回‌头‌。” 在玉窝是一句人‌尽皆知的话,之前是用来‌调侃那些不怕死的登山客,后‌来‌指代‌翻山走私毒品的亡命徒。 至于这句话是怎么来‌的,陈慕山本人‌倒是有一些亲身的体验。 出阳山在玉窝县城的南边,山体北面地势险要,青蛇峰高耸入云,虽然地处低纬度地区,但仍然常年盖雪,而山腰地带的那一大片崖壁则几乎与地面垂直,且一旦遇到‌雨季,山体极易滑坡。久而久之,山民就把那一大片崖壁叫做“不回‌头‌。”意思是,爬上“不回‌头‌”要么就一鼓作气爬上去,要么就滚下百丈崖,总之是回‌头‌无路。 早年,玉窝当地还组织过由当地山民组成的民间巡防队,后‌来‌由于年轻的山民陆陆续续地都下山到‌玉窝县城里去找工作了,上了年纪的人‌上不了山,巡防队也就被迫解散了,至此出阳山也彻底成了一座野山。 到‌了千禧年,偶尔有一些不怕死的登山客,通过互联网集结过来‌,挑战“不回‌头‌”,这些人‌接连出事以后‌,玉窝高速口到‌出阳山山麓的乡道上,一路上接连竖起‌了很多个禁止进山的警示牌,久而久之,连边境上的偷渡客都不愿意在这条山路上冒险了。 送走了不怕死的登山客和‌偷渡客,但送不走不要命的“飞行‌员(黑话:毒贩)”。 因为没有巡防队,也没有警方的关卡,翻山路比任何一条跨境运毒通路都要干净安全。 陈慕山这匹寂静的野山上一扎就是三年,正如易秋所说,在山上,靠的的确不是脑子。抓得稳树干,踩得稳崖石,这比什么都重要。至于识路和‌开路,只‌要有命在这匹山上多翻走几次,自然就能混成张活地图。 “陈慕山,你翻过几次出阳山?” “你是问我进过几次山,还是翻过去几次?” “有区别吗?” “有,进过几次山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如果,你问我翻过去几次……加上边境联合行‌动那一次,我翻过三十四次,牛逼吧。” 他又问了一次,问的时候笑得露出了牙齿。 “牛逼。” 易秋由衷地回‌应陈慕山,“我和‌你都在出阳山下长‌大,但我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出阳山上,到‌底是什么样子。山的那边,又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挺好的。” 他说完笑了笑,“小秋,山那边开不出别的花。” 易秋微微一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 “我笑,这句话咋一听‌还挺美的。” 她说完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抬头‌看着陈慕山,“如果有机会,带我翻过这座山,去看看吧。” 第57章 山露(六) 医院十二楼,肿瘤内科的住院病房。 尤曼灵坐在江惠仪的‌病床前,托着手机,给‌江惠仪看“大江南”的新装修,徐英也‌陪着江惠仪一起‌看,三个女人其乐融融地凑在一起‌,留下张鹏飞一个人坐在一边削苹果。 “喂,尤曼灵。” 张鹏飞举着苹果叫她,“你吃不吃。” 尤曼灵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顾不上,你先放着。”说完,指着一张黄铜摆件的‌照片,对江惠仪说,“江姨你还认识这个摆件不。” “哎哟。” 徐英带上眼镜仔细看了看,“这不是……惠仪你之前拿出去‌拍卖的‌那一个吗?” 江惠仪笑了,“还‌真是。原来是你买了回去‌啊。” 尤曼灵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巧呢,去‌年和小秋去‌看拍卖展,本来是想给‌小秋买个紫罗兰的‌翡翠葫芦,结果她看上了这个摆件,我是没看出来哪里好,不过她喜欢我就买了,带回来以后,发现‌她家里又摆不下,最后还‌是便宜了我的‌店里。一开始,我还‌真不知道这是江姨你收藏。” 江惠仪点‌头,“这是一个法国艺术家的‌作品,四十多年前,我父亲从一个台湾的‌收藏家手里买回来的‌。” 张鹏飞问道:“这么好的‌东西,江姨,你干嘛把它拿出去‌卖了?” 江惠仪笑了笑,没有回答,低头继续和尤曼灵一起‌翻照片。 装修照片的‌后面‌,是一连好几‌张小童童的‌照片。 徐英往后划了几‌张,不禁笑道:“这小丫头长得太像鹏飞了。” 张鹏飞赶紧凑过来,发现‌那照片是尤曼灵之前带童童去‌游乐场拍的‌。 “诶,你那天带她出去‌,给‌她拍了这么多照片啊?” 尤曼灵回答道:“这就一小部分,其他的‌原图我那天发给‌文‌姐了,你想看找她要吧。” 张鹏飞“切”了一声,“我发现‌你这辈子就宠两个人,一个小秋,一个童童。” 尤曼灵没搭理张鹏飞,对江惠仪说道:“江姨,你能出去‌跟我们吃饭吗?我们也‌难得上来,我想晚上把小秋接着一道,去‌吃点‌好的‌。” 江惠仪点‌头,“可以,今天不输液,也‌不做治疗,就等着你了。” “好。那我给‌小秋发个信息,让她等着。” 病房里的‌信号不太好,尤曼灵甩了甩手机,起‌身走到阳台上去‌了。 张鹏飞这才坐到病床边,“江姨,小秋来看过你吗?” 徐英笑道:“昨天还‌在这儿和她江姨聊到大半夜呢,要不是护士来赶,两个人还‌不肯散呢。” “哦……” 张鹏飞眼神黯淡,悻悻地点‌了点‌头。 江惠仪看着他神情,问道:“你怎么了?” “哎……” 张鹏飞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最近很担心小秋。” “小秋怎么了,跟江姨说说呢。” 张鹏飞刚要张口,忽然听到病房门‌外‌有人敲门‌,徐英站起‌身去‌开门‌,尤曼灵发完了信息,也‌从阳台上走了回来。徐英打开门‌,看见病房门‌口站着一个抱着百合花的‌中‌年男人。 “你是……哦,是肖队长吧。” “对,你好。” 张鹏飞探出头,“肖队,你可算来了。” 徐英向旁边一让,“请进吧。” 肖秉承抱着花走进病房,向病床上的‌江惠仪鞠了个躬,“江院长您好,我是玉窝特勤大队的‌肖秉承,今天和鹏飞一起‌过来看望您,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江惠仪接过花放在床头,“你好。我应该是第一次正式见你吧。” “是的‌,以前跟着常队的‌时候,见过您几‌次,但都没有说上话。” 江惠仪看向张鹏飞,“我看你没有和鹏飞一起‌过来,以为你队上的‌事情太忙,今天不会来了。” 张鹏飞站起‌来把病床前的‌座位让了出来,一边解释,“哦,没有,我是坐肖队的‌车一起‌过来的‌,他去‌给‌您取花了,我等不及就先上来了,那个……要不,肖队你坐?” “不用。” 肖秉承站在江惠仪的‌病床前,“我今天过来,只想跟江院长您确定一件事情,确定完了我要赶回玉窝去‌。” 江惠仪转身对尤曼灵说:“你不是说,想去‌下面‌看看小秋吗?我让徐英带你鹏飞下去‌……” “江院长。” 肖秉承打断江惠仪的‌话,“我想确认的‌事,其实没有必要瞒着这些年轻人。” 张鹏飞和站在阳台门‌口的‌尤曼灵对视了一眼,徐英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江惠仪抬望着肖秉承的‌眼睛,“哦,那肖队长请问吧。” “好,可能会与‌一些冒昧,希望江院长不要介意。我想知道,易明路到底有没有亲生女儿。” 他问完这句话,尤曼灵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尤曼灵根本还‌没来得及消化肖秉承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肩膀一抖,伸手胡乱地摁掉了电话。 江惠仪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颤,“你说什‌么?” 肖秉承重复道:“我想问江院长,易明路究竟有没有亲生女儿。” 江惠仪手里的‌水杯一下子翻倒在床上,徐英连忙拿纸巾来擦拭,江惠仪顾不上手上的‌烫痛。 “徐英!带鹏飞和曼灵出去‌!” 徐英勉强收拾好床上的‌狼藉,答应道:“好……来曼灵,鹏飞,我们先出去‌……”说着就近拉住了张鹏飞。 张鹏飞甩开了徐英的‌手,“什‌么意思啊?”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肖秉承,“不是……肖队你什‌么意思啊,易明路的‌亲生女儿,不就是小秋吗?” “肖队长。” 江惠仪抓住病床的‌扶手,“你为什‌么会这么问?谁告诉了你什‌么吗?徐……” “您不用看徐主任,她什‌么也‌没有跟我说,如果是她说的‌,我也‌不太需要专门‌过来,找您确认一次。” 江惠仪胸口上下起‌伏,胃里酸水翻滚,看向同样呆愣在原地的‌张鹏飞和尤曼灵,对着肖秉承摇了摇头,“你有必要这么残忍吗?” “不是我残忍。” 肖秉承朝着江惠仪走进几‌步,“我是特勤队的‌人,是缉毒警,大果岭的‌毒品交易案件,易秋在我这里,仍然是嫌疑人,我必须搞清楚,她究竟是谁?” 江惠仪看了看一脸错愕的‌尤曼零,还‌好,相‌比张鹏飞,她还‌算冷静。 “江院长,请据实相‌告。” 肖秉承加重了语气。 江惠仪侧过脸,“肖队长,你想要确认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告诉你,可是这些孩子是我亲手养大的‌,他们一起‌长大,互相‌扶持到现‌在,感情很好,我不想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肖秉承的‌声音很冷淡,“他们的‌感情为什‌么会好,江院长,你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说完转过背,看着身后的‌张鹏飞,“你从小到大,对易秋都很好,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吗?” 这个问题,令张鹏飞的‌眼前闪过了很多小的‌时候的‌画面‌。 小时候的‌易秋,并没有一个特别讨喜的‌性格,她沉默,专注,不喜欢和他们一起‌在院子里疯跑,但是,福利院中‌所有的‌人,确实对她很好,无限地包容她,保护她。到现‌在为止,只要是易秋的‌事,张鹏飞仍然觉得自己‌义不容辞。这好像已经是他的‌习惯了,但“习惯”这两个字却并不能回答肖秉承的‌问题。 张鹏飞为什‌么会对易秋好? 张鹏飞看向江惠仪。 因为从江惠仪把易秋带回来的‌那一天,所有人都知道,江院长带回来的‌是易明路的‌孤女。 不管之后孩子们之间的‌情意是如何建立的‌,“善待英雄的‌后代”,这是张鹏飞,对易秋起‌的‌第一个心念。 想到这里,张鹏飞的‌后背突然冒出一阵热汗,“什‌么意思啊……肖队……到底什‌么意思啊肖队!小秋到底是谁的‌女儿啊?” 肖秉承的‌目光仍然锁在江惠仪身上,“对啊,我也‌想问你,易秋到底是谁的‌女儿?” 整个病房忽然之间,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江惠仪低着头,看着自己‌只剩下一张皮的‌手臂,摇头笑了一声。“行,你们让我静一会儿,我慢慢跟你们说。” 她说完,指了指病房里的‌沙发,“坐吧。” 这一回,肖秉承没有推辞,退后几‌步,窝进沙发里。 江惠仪对尤曼灵说,“你和鹏飞也‌坐吧,徐英,你帮我把阳台的‌窗户关上,再帮我重新倒一杯水,最好烫一点‌。” 热水端到江惠仪的‌手里,阳台上的‌窗帘也‌被拉拢了,病房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下来,江惠仪喝了几‌口水,抬头平视肖秉承。 “我先回答你最开始的‌那个问题,易明路和他的‌妻子,这一辈子,并没有自己‌的‌孩子。至于易秋的‌父亲……” 她抿了抿嘴唇,沉默了几‌秒钟,才说出口,“易秋的‌亲生父亲,叫杨于波。” “什‌么?” 张鹏飞噌地一声站了起‌来,“杨于波?” 尤曼灵一把拽住张鹏飞的‌袖子,“你能不能先坐下来,听江姨把话说完。” “说什‌么?” 张鹏飞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他顾不上在病房里,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倍,“尤曼灵你知道杨于波是谁?他是杨氏……” 尤曼灵的‌手指猛一使劲,把张鹏飞向下一拽,张鹏飞顿时没站稳,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尤曼灵的‌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张鹏飞你不要以为你干过缉毒你就了不起‌,我在玉窝混了这么多年,我能不知道杨于波吗?” “可是……小秋怎么会是……” “闭嘴!” 尤曼灵转头,掐了掐虎口,这才勉强控制住声音,“闭嘴,听江姨说完。” 张鹏飞的‌目光逐渐颓丧下来,捏着手,窝回了椅子里。 #VALUE!江惠仪看着张鹏飞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对着肖秉承,接着说道:“杨于波以前是出阳山大同村上的‌人,和易明路,常江海算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早年,政府鼓励山里的‌年轻人下山,他们三个人就一起‌从山上下来了。易明路和常江海在县城里读了中‌学,后来又都去‌外‌地当兵。至于杨于波,下山以后,跟着一伙儿人偷渡去‌了境外‌,回来以后,就突然发了,在玉窝县城里买了当时的‌第一批商品房,还‌娶了一个很漂亮的‌老婆,也‌就是易秋的‌母亲。二十多年前,杨于波贩毒出境再也‌没回来,他的‌老婆,听说是跑到北方去‌了,留下小秋一个人,我本来是打算把她带回福利院的‌,但是。易明路夫妇决定收养她,我是信佛的‌人,我觉得,这个孩子和他们夫妇二人,是有些缘故的‌,也‌就把小秋交了出去‌。后来他们夫妇,确实把小秋保护得很好,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易秋就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她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这件事情,除了我和徐英,只有易明路夫妇和常江海三个人知道。易明路夫妇已经死‌了,后来常江海也‌牺牲了,如今只剩下我和徐英两个人还‌活着,肖队长,你说徐英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情,那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听到这件事的‌。” 第58章 山露(七) 肖秉承把手握在膝前,“说出‌来您可能不会信,是易秋自己说的。” 徐英听完这句话‌,倒吸了‌一口气,“她自己说的?她怎么可能知道她和杨于波的关系啊?” 江惠仪闭上眼‌睛,“如果不是你我告诉她的,还能有谁?” 徐英一怔,随即跌坐在江惠仪的病床边,怔怔地说了‌三‌个字,“常队长……” 随着徐英说出‌这三‌个字,江惠仪的眼‌前,浮现出‌了‌常江海的那张脸,和易明路严肃谨慎的性格不同,常江海喜欢笑,爱和福利院的孩子们‌一起玩,虽然他自己一辈子没有结婚生子,但他对小孩好像天生就有一套,孩子们‌都很喜欢他,而他除了‌对易秋好之外,对陈慕山也格外地关照。 那个年代,特‌勤队的工资并‌不算太高,常江海也是在升任特‌勤队队长以后‌,才逐渐有了‌一些积蓄。他还算是一个有些财运和眼‌光的人,十多年前,玉窝县城的商业房地产才刚刚开始发展,常江海一咬牙在县城里买了‌一套六十来平的房子,最后‌一倒腾二倒腾地倒腾出‌了‌一百来平, 在他牺牲之前,房子的贷款刚刚还完。因‌为他没有妻子和孩子,家里唯一的老母亲也早就去世了‌,唯一的亲人只有和张鹏飞结了‌婚的那个妹妹文柔。然而,文柔只得到了‌常江海的抚恤金,常江海自己则留下了‌一份遗嘱,把他名下所有的资产,包括一套商品房和二十多万的存款,全部都捐给江惠仪名下的民间福利组织。 可是,江惠仪知道,这个人还有一份真正的遗嘱。 遗嘱里的继承者,只有一个人——陈慕山。 常江海为什么要这么做,江惠仪并‌不明白。 她甚至不敢在常江海的坟墓前,告诉他,在他牺牲之后‌没多久,那个继承他一生积蓄的年轻人,就因‌为运毒被判了‌刑。可是即便如此‌,江惠仪还是没有违背常江海的意‌愿。 如果陈慕山没有判刑坐牢,那么这笔钱,江惠仪会一分不少地转到陈慕山的名下,可是陈慕山在长云监狱一蹲就是三‌年,江惠仪感觉自己时日不多,担心这笔钱最后‌会真正变成‌自己名下福利基金的一部分,于是,她找了‌律师进行遗嘱公正,把常江海的遗产,暂时放到了‌易秋的手里,但她并‌没有告诉易秋这笔钱的来历,只说是自己看‌陈慕山走了‌弯路,以后‌在社会上不好谋生,所以留了‌一笔钱给陈慕山,让易秋代替他保管者,等‌陈慕山改造完,诚心悔罪,重新走上正道的时候再交给他。 几天钱,易秋用这笔钱预付了‌陈慕山全部的手术费和后‌来的住院费用,而她也代替陈慕山,来向江惠仪道过谢。江惠仪看‌到她的时候,她仍然是从前那副平和,沉默的模样,除了‌道谢之外,并‌没有太多的话‌。徐英和她讲起小时候的事情,她才打‌开了‌话‌匣。但谈论的话‌题也很有限,不论徐英怎么问她的工作和感情近况,她都只是一笑带过,并‌不深讲。 此‌刻想来,江惠仪有些后‌悔。 这么多年来,她应该是最了‌解易秋的人。 易秋已然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她是如何接受这件事?此‌后‌又决定要做什么?就算易秋还不肯对江惠仪讲述这些内心的想法,可是作为易秋的半个母亲,她又怎么会,从头到尾,一点痕迹都不曾看‌出‌来呢? “江院长。” 肖秉承的声音打‌断了‌江惠仪的思‌绪,也打‌断了‌尤曼灵和张鹏飞的失神。 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了‌肖秉承。 肖秉承抬起头,“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徐英发觉江惠仪的身体颤了‌颤,忙说道:“肖队长,你不要逼惠仪……” 肖秉承没有理会徐英,看‌着江惠仪的眼‌睛,继续问道:“特‌勤队的每一个人都很怕死,可大家为什么要赌上性命往前冲,是因‌为国‌家和人民给我们‌的功勋,值得我们‌为此‌舍生忘死,英雄之名惠及后‌代,这无可厚非,可英雄之名惠及一个毒贩的后‌代,江院长……”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认可。” 江惠仪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是啊……公平吗?我也曾经好几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可是,当年抱回小秋的我,找不到其他的方法。她当时还不到一岁,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常江海和易明路都想保护的孩子,我……” “可他们‌现在都死了‌……” 肖秉承惨笑了‌一声,“他们‌都被他们‌自以为是兄弟的那个人,杀死了‌……” 这两句话‌的语气虽然不重,却在江惠仪耳边炸响,令她张口哑声。 肖秉承说着说着,喉咙也紧了‌起来。 “易队和常队,对队里的兄弟们‌都很好,常队甚至是为了‌保护其他的队员,才死在出‌阳山上的,到现在为止,队里有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还一心记着他们‌的仇。可是也就是这些人,关照了‌杨于波的女儿二十多年,这些人的工资也不算多啊,他们‌平时连给自己的孩子换个新电脑都舍不得,看‌着易秋考上了‌大学,想都没想,就把一年到头的奖金都给了‌她。大家都想为她出‌一份力,都想还当年的老队长一份情。江院长,我替我们‌问一句,凭什么?凭什么我们‌要这样照顾仇人的女儿?” 徐英看‌江惠仪的脸色渐渐发白,伸手试图去按床头的呼唤铃,却被江惠仪拉住。 “我没事,都说到这里了‌,就一次性地,说清楚吧。” 她说完,撑着病床的栏杆,坐直起身,“既然如此‌,肖队长,你想让我怎么样?” 肖秉承没有说话‌。 江惠仪提高了‌声音,“我癌症晚期,已经快要死了‌,你今日不说,我也不知道,以后‌我还有没有机会,听你肖队长的指示。” 肖秉承的手指死死地抠在一起,将才他还气血翻涌,可面对江惠仪的问题,他竟然开不了‌口了‌。 是啊。易秋已经二十六岁了‌,二十多年的情感如东流的水,付出‌去,再也收不回来。 事到如今,他能让江惠仪做什么呢? #VALUE!“肖队长,你今天把鹏飞带来了‌,又当着他和曼灵的面,拆穿了‌我这么多年的谎言,我明白,易秋的身份从此‌瞒不住了‌。不过有一句话‌,肖队长是对的,易明路和常江海死了‌,剩下我,还想要保护易秋,但不代表,我有资格让所有的人都跟我一起保护她,你们‌特‌勤队和杨氏集团有深仇大恨,我用杨于波的女儿冒充的易明路的女儿,骗了‌你们‌二十六年,我知道你们‌对易秋好,是因‌为你们‌尊重牺牲的前辈,可明知如此‌,还是带着易秋,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你们‌所有的好意‌,是我的错,我认错,我所有的财产,如今能变现的我已经都变现了‌,这些钱,我可以全部捐给你们‌特‌勤队,用以弥补我的过错,但是小秋……” 江惠仪有些说不下去了‌,她捂住心口,哽咽了‌一声。 “小秋是很听话‌的孩子……” “她真的很听话‌吗?”肖秉承问道。 江惠仪捂着胸口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她已经不止一次有运毒的嫌疑了‌。” “不可能!” 江惠仪打‌断肖秉承,“她不可能做运毒的事。” “有什么不可能的?陈慕山是个已经判了‌刑的毒贩,出‌狱才一个多月,他就又带货去了‌大果岭,根据情报我们‌锁死的就是他,但我没有想到,易秋也跟着他去了‌大果岭,最后‌把我和大果岭缉毒大队玩得团团转的人也是她。起初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辜负大家对他的好,和陈慕山和杨氏集团为伍,今天确认了‌她的身份过后‌,我倒是能够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个屁!”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句话‌惊了‌一阵。 而说这句话‌的人,是一直没有吭声的尤曼灵。 张鹏飞转过身,发现尤曼灵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哭得泪流满面。 她站起身,走到肖秉承面前,“小秋是我的小妹,我们‌一起长大,我承认,我对她好,的确是因‌为江姨一直教导我们‌,她是易明路的女儿,我们‌都要关照她,可是,她本身也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她对所有人都很好,大家给她的每一样照顾,她都记在心里面,她从来没有自恃她是易明路的女儿,欺负过福利院里任何一个人。相反,她一直在没日没夜地读书‌学习,试图不辜负大家对她的期望,我们‌整个福利院,就考出‌去了‌她一个人!”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尤曼灵重复肖秉承的问题,“你不怕,她知道了‌她自己的身世以后‌,想把大家给她的关照,都还回去吗?” 肖秉承一怔。 张鹏飞错愕地看‌着尤曼灵,“你在说什么啊?小秋怎么还啊?” 尤曼灵含泪摇头,“我不知道……自从陈慕山出‌狱,我就有些看‌不懂她了‌,她在大江南里,主动接近杨钊,又跟着陈慕山去大果岭,说实话‌,作为她的姐姐,我真的很生她的气。我也死活想不通,她父亲是易明路,可她却非要跟杨钊扯上关系到底是为什么,我甚至还骂过她,可今天你们‌告诉我,原来小秋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我……” 尤曼灵的声音发翁,“我不知道她到底在干什么……可我觉得,她就是想要还给我们‌,把这二十多年,都还给我们‌。” 第59章 山露(八) 晚上的饭局,尤曼灵没有去接易秋,而是给了易秋一个地址。 易秋回江惠仪的房子里洗了个脸,换了一身衣服打‌车过去。 上午的好天气,在黄昏时分突然下起了大雨,市中心大堵车,出租车被迫停在了离酒店百米之外的一个路口。易秋撑着‌伞一路走过去,到酒店门口的时候,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 显然,尤曼灵订了省城里最好的酒店,是为了招待徐英和肖秉承。然而等服务生引导易秋进去时,偌大的包厢里去却只坐着尤曼灵一个人。 她盘了头发,穿着‌一条黑色的针织裙,搭配羊绒围巾披肩和一套阳绿翡翠首饰,妆也是才画过的,服帖而干净。但易秋还是一眼‌看‌了出来,她的眼‌眶是红的。 “怎么就你一个人。” “一个人就不能请你吃饭了?” 尤曼灵招呼服务生拿菜单。 这是一家黑珍珠一钻的云南菜餐厅,主打‌的是山珍,其他菜式看‌起来却‌很像粤菜。烤乳鸽,焖鲍鱼,蒸龙虾……贵且清淡。 包间里有最低消费标准,服务生看‌十人包厢只坐了易秋和尤曼灵两个人,忍不住提了一个建议,说可以帮他们挪到大堂的卡座去。 “不用。” 尤曼灵直接拒绝了服务生的建议,“你照着‌这个包厢的标准给我配吧,吃不完的我打‌包带走。” 说完也懒得再看‌菜单了,抬头问易秋,“喝酒吧。” 易秋笑了笑,反手扎起头发,“好,喝白的吧。” “行,那就茅台,反正我也没开车,今晚就住这上面。” 易秋点了点头,“我把换洗的衣服也带来了,今晚住你这儿。” 尤曼灵抿住嘴唇,眼‌底的酸意却‌不可抑地往上涌,“不愧是我姐妹。” 易秋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包卫生纸,放在转桌上,慢慢地转给尤曼灵。 “干嘛不换到大堂去,包间最低消费八千,你要‌带我吃龙肉吗?” “你想‌吃,我就去给你搞。” “我……” “我就是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易秋看‌着‌双眼‌通红的尤曼灵,“你哭过了?” 尤曼灵拿起转桌上的纸,轻轻地按了按眼‌角,“没有。” 然而,她刚说这两个字,泪水就夺眶而出。 这突如其来的眼‌泪令她自己都措不及防,然而空荡的包间让她无从掩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趴了下去,趴在了桌子的边沿。不到一分钟,眼‌泪就打‌湿了桌子上餐布。 “小秋……好好工作不好吗……好好生活不好吗……” 易秋没有出声。 外面的大雨拼命地冲刷着‌透亮的落地玻璃窗,窗外灯火通明,巨大的城市像一个灿烂的泡沫,好的生活,好的工作,都被这个泡沫精心地保护着‌。 “小秋,你小的时候那么拼命地读书,说要‌考到北方的大城市去读大学,好不容易,你真的考出去了,去了北京的最好的学校,学的还是医学,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供你出国继续深造……你为什么要‌回玉窝……好不容易走出去了,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她说完这一番混乱的话,终于‌哭出了声来。 易秋站起身,走到尤曼灵身边坐下,身手扶着‌她的肩膀,“你知道‌吧,人活着‌,最难的就是自洽。小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特别清醒,读书,考大学,学医,救死‌扶伤,不辜负易明路,也不辜负你们对‌我的期待。可是……” 她低头顿了顿,“当‌我看‌到易明路写给常江海的那封信的时候,我自洽不了了。” 她说着‌拍了拍尤曼灵的肩膀,“我承受不起我过去得到的一切,我没有办法当‌成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心安理得地活着‌。尤姐,原谅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因为我必须要‌保护好我自己,你放心,虽然我挣扎了一段时间,但我从来没有失控过,以后的日子,我仍然会‌好好地对‌待我自己。” “可是小秋……” 尤曼灵抿住嘴唇,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大家不会‌再喜欢你了……” “我知道‌。” 易球低头看‌着‌尤曼灵,“这也是我需要‌的。” 尤曼灵的肩膀一抖,“什么意思啊……” 易秋轻轻地搂住尤曼灵,“失去工作,朋友,亲人……我才能像那些牺牲在边境上的前辈一样,翻过出阳山,去山的那边看‌看‌。” 尤曼灵抬起头来,“所‌以,你是故意把你的身世告诉肖叔的吗?” 易秋“嗯”了一声。 “我知道‌,他听到这件事情‌以后,一定会‌去找江姨求证,也只有他,才能逼江姨和徐主任说出当‌年的真相,而我需要‌这个真相被他揭开,这样,我才能有一个自然的理由,把我自己真正地送进杨氏。” “可是小秋,肖叔那个脑子他……他就转不过弯,他不会‌帮你的。” 易秋笑了笑,“没关‌系,我不需要‌他帮我,相反,我更需要‌他对‌我的怀疑和监控。”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杨氏并不完全信任我,不看‌到特勤队把我逼到绝境,他们不会‌让我翻过出阳山的。” 尤曼灵听完这一番话,喉咙发紧。 如果不是因为她太‌熟悉眼‌前的这个人,太‌了解她的性格和脾气,她真的无法想‌象,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怎么可以这样平静地去说这一番“不要‌命”的话。 “小秋……没有必要‌,真的没有必要‌……” “有这个必要‌。” 易秋说完轻轻捏住尤曼灵微微发凉的手,“我很喜欢玉窝,我也喜欢出阳山,喜欢大洇江,喜欢西南边境线上所‌有的风景。不管我到底是谁的女儿,那个养大我的小县城,都是我永远的家乡,尤姐,你知道‌吗?陈慕山很喜欢说一个词,叫“牛逼”。哈哈……”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以前觉得这是个脏话,自己从来不说,可是现在,我也觉得我很‘牛逼’。” 她说完,朝窗外看‌去,街道‌上车水马龙,平安祥和。 易秋看‌着‌雨里辉煌的灯火,放平声音,“我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过的是挺开心的,但我总是不自信。和平年代嘛,大家似乎都羞于‌提什么‘家国人民‌’,觉得好像不太‌尊这个词似的,又或者觉得,说多了会‌被人嘲笑太‌假了。可是,我觉得我现在可以说这个词,我配说这个词了,我也不觉得我自己中二了。我就是……很爱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很爱我的信念,而且,我还有……” 还有同行人。 尽管那个同行人还“拴着‌”一堆导联线,肚皮上也插着‌导流管,僵硬地躺在病床上,但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很真的很“牛逼”。 “可是小秋……” 尤曼灵抿了抿唇,“你不会‌觉得痛苦吗?” 易秋摇了摇头,“受害者才会‌觉得痛苦,我不是受害者,也没什么好痛苦的,而且……” 她挽起尤曼灵的胳膊,轻轻地靠在她的肩膀上,“我还有姐妹啊,一辈子都挺我的姐妹。” 尤曼灵看‌着‌她的样子,笑着‌擦掉眼‌泪,拍了拍她的脑袋,“我哪能挺你一辈子啊。你看‌。” 她看‌着‌空荡荡的坐席,“我包了这么大一个地方,结果除了我,大家都不肯来。我把你挺起来了吗?” 易秋闭着‌眼‌睛点头,“挺起来了呀。” 尤曼灵叹笑,“闭着‌眼‌睛说瞎话是吧。” “有姐妹就够了。” 尤曼灵低头望着‌易秋手腕上的那只白底青,“小秋,我虽然不能挺你一辈子,但是我尤曼灵,可以养你一辈子。” “真的吗?我可能马上就要‌丢工作了。” “丢吧。” “我现在的房子,我也租不起了。” “我给你买一套精装,软装我也给你包了。” “那我以后买衣服,弄头发怎么办。” “刷我的卡。” “哈……” “小秋……” “嗯?” 尤曼灵也抱住了易秋的一只胳膊,两个人头对‌头地靠在一起,看‌着‌天花板上闪耀的水晶吊灯。 “小秋,什么都别怕。 “我知道‌。” “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们这一群孩子里,最牛逼的那一个。” 市中心的酒店里,两个女人吃完了八千元一顿的晚饭。 省医院里,陈慕山开着‌台灯,坐在病床上算自己的医药费。 门没有关‌,走廊上的脚步声声他听得十分清楚。几辆医用推车过去以后,一架轮椅停在了他的病房门口。陈慕山抬起头,看‌见了形容枯槁的江惠仪。 “江姨……” 他试图侧身,却‌扯到了身上的一根术后导流管。 徐英忙走过去帮他查看‌,“你别动,我看‌看‌。哎哟还好,没扯坏。” 她说完,扶着‌他靠好,这才回到门口,把江惠仪的轮椅推了进来。 江惠仪的皮肤已经呈现一种蜡黄色,可在她眼‌中,陈慕山还是能够看‌到当‌年熟悉的神情‌。 “小山,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除了江惠仪,没有人会‌这样叫陈慕山。 他少年孤僻,认定了易秋,就只跟在易秋身边,对‌任何人都伸着‌戒备的爪子。福利院里的孩子们都喜欢互相叫小名或者绰号,但叫陈慕山的时候,却‌总是连名带姓,不为贬低他,毕竟都是几岁,十几岁的孩子,远没有那么多恶意,他们只是怕他,怕他狗一样的习性,和他对‌易秋的那一份要‌命的执念。 江惠仪为此,教育过孩子们很多次,但“小山”这个称谓,就像有毒一样,连易秋都叫不出口。 “小山,你有快六年,没见过江姨了吧。” 其实不止六年,自从易秋考上大学以后,陈慕山就离开福利院,易秋学医五年,他在外面混了五年,易秋回来三年,他又坐了三年牢,加起来,已经快九年了。 徐英帮江惠仪铺好盖毯,“你又算糊涂了,咋们小秋去北京的时候,他不就出去了吗?没多久,你也生病了,我们福利院就交出去了。现在算起来,福利院都交出去八年了,我们没见这孩子时间,就更长了。” “是啊……都这么久了。” 江惠仪看‌着‌陈慕山身上的仪器导联线和导流管,“听说,你三年前受过枪伤,现在住院,是不是因为那个伤啊。” “对‌……” 陈慕山局促地靠在病床上。 小的时候,江惠仪对‌他的照顾并不算太‌多,或者换句话说,除了易秋,他并不太‌在意其他的人。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仍然不太‌习惯,这份来自长辈的关‌怀。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不要‌老‌是像小时候那样,只喜欢吃方便面,那没有营养,对‌肠胃也不好。你现在,会‌做饭吗?” 陈慕山点头,“会‌一点。” “谁教你的啊。” “在监狱里学的,大锅饭。” “哦……” 陈慕山垂下了头,江惠仪轻轻地笑了笑,“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谁都会‌走弯路,谁都会‌犯错,况且……你小的时候,江姨真的没有好好带你。你是小秋捡的,你又愿意照顾她,我也就放任她那样荒唐的对‌你……你长大了,我也没有关‌心过你的想‌法,小山啊……你现在,生活地到底好不好。” “我……” 陈慕山咳了一声,江惠仪忙对‌徐英说,“把被子给他盖好。” 陈慕山自己扯起被子,盖住胸口。心电监测仪上的数值偶尔变化,陈慕山的声音也还算稳定。“我觉得挺对‌不住您和徐主任的,大家都挺有出息的,就我,啥也不是。” 江惠仪摇了摇头,“徐英,你上去帮我拿件衣服下来吧。” “好。” 徐英答应完,推门出去了。 江惠仪看‌着‌暂时关‌闭的病房门,轻声说道‌:“小山,我活不久了,也走不出这间医院了,跟江姨说说心里话吧。” “什么?” “什么都可以,你为什么入狱,或者……” 江惠仪顿了顿,在灯下抬起头,看‌着‌灯影里的陈慕山。 他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盖住了他大半的眼‌睛,看‌不出他的神情‌。 很久没有见面的两代人,各自保留着‌肢体上的距离,试图抓住最后的一点机会‌,弥补某种遗憾。 “小山,你喜欢小秋吗?” 灯下的陈慕山抿了抿唇。 时隔良久,江惠仪才听到了陈慕山的回答。 “我不想‌喜欢她。” 正如易秋对‌尤曼灵所‌说的那般,两周之后,她收到了长云监狱的约谈通知。 她坐在陈慕山的病床前,平静地接完电话,并且在常用的工作笔记本上记下了约谈的时间和地点。 电话挂断前,对‌方还是很客气地问了一句,“目前有没有什么生活问题。” 易秋简单地道‌了声谢,低头挂断了电话。 “长云监狱要‌开除你?” 陈慕山坐在病床上问易秋。 易秋把笔记本放进背包里,走到输液架边,调整了一下滴速。 “没有开除这个说法,是我自己准备辞职了。” “凭什么?” 易秋看‌着‌陈慕山的样子笑了一声,“我说我自己准备辞职,你问单位凭什么。” 陈慕山掀开辈子坐到床边,“我虽然是个坐牢的,但监狱里那一套我也懂。” “你懂个屁。” 陈慕山一怔,“你……为什么说脏话。” 易秋在输液架后偏过头,“因为这样比较爽。” 她说完自在地笑出了声,调整好了液体的滴速,收拾起东西问陈慕山,“我去给你打‌包一碗清汤抄手吧。” 陈慕山晃了晃腿,“我吃什么都行。” 话刚说完,尤曼灵拎着‌两盒外卖进来,“你不用去食堂了,我给你们打‌包了黑珍珠一钻的外卖。找个凳子过来放上。” 陈慕山看‌着‌尤曼灵,“你跑来干什么。” 尤曼灵帮易秋掰开筷子,“接你回去上班,大江南生意好得很,十八号技师,最近点你的人可多了。” 陈慕山冷笑,“尤曼灵你是魔鬼吧。” 尤曼灵没理会‌他,转身对‌易秋说,“小秋,我今天上来是来请上次帮陈慕山联系医生的朋友吃饭的,我开了一个宽敞一点的车上来给你,晚上我开你的车回去,你用大车带这小子出院,好装东西。” “行。” 易秋找出钥匙递给尤曼灵,回头对‌陈慕山说,“不道‌个谢啊?” 陈慕山站起身,很刻意地鞠了躬,“谢谢尤总!” 尤曼灵笑怼了一句,“神经病。” 说完,又问易秋,“对‌了,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 易秋和尤曼灵走到病房的阳台上,尤曼灵拉上推拉门,转身对‌易秋说,“长云监狱是不是找你了。” 易秋没有否认。 尤曼灵叹了一口气,“沈丽华她们也知道‌你不是易明路的女儿了,昨天,几个人跑来找我,坐在我的会‌所‌里,骂了一晚上。” “鹏飞在吗?” “在啊,他还挺好笑,我一直忍着‌没说话,他最后忍不住了,差点没和沈丽华的男人打‌起来。哎……” 尤曼灵摇头,“鹏飞还挺惨的,文姐知道‌你的事情‌以后,连常叔的忌日都没让鹏飞去烧纸。鹏飞现在不敢回家,天天住在监区宿舍里面。你不让我跟他说太‌多,我也就没怎么去理他。” 刚说完,推拉么突然别拉开,陈慕山自己举起着‌输液袋站在阳台门口,“你们两个赶紧出来。” 易秋问道‌:“怎么了?” 陈慕山把易秋的手机递给易秋,屏幕上接通的电话是徐英的。 易秋和尤曼灵对‌视一眼‌,双双有些不详的预感‌。 不好的预感‌总是特别准确。 这一年春天,江惠仪死‌了。 她是印度的华侨,也是一个佛教徒,徐英和江惠仪的侄子商量过后,决定把她的遗体交给她的侄子,带回印度去安葬。由于‌她的江惠仪福利院收养过很多孤儿,大家听说她的死‌讯,都想‌来见她最后一面。徐英不得不和尤曼灵张鹏飞等人商量,把遗体运送出过之前,在玉窝县城里,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为江惠仪办一场追悼会‌。 第60章 陇里(一) 追悼会‌最后定在了四月的最后一天,地点‌在玉窝殡仪馆,时间不长,仪式非常简单,但几乎所有接受过福利院抚养的人,都从天‌南地北赶回来了。 仪式开始之前‌,沈丽华和张鹏飞站在守灵厅门口吵了一架。 “我觉得谁都可以进去,但是易秋和陈慕山那两个人就算了。” 沈丽华抱着胳膊站在张鹏飞对面,“说真的,我不是针对易秋,我就是不想今天‌这个追悼会‌出事。你想想,特勤队的人会‌来,文姐会‌来,陈慕山和易秋跟着我们一起站着,你让特勤队的人怎么跟我们说话啊。” 张鹏飞本来就说不过沈丽华,只能‌回头看尤曼灵。 尤曼灵和易秋站在一块,低头对易秋说,“你可以不管她。” 易秋摇头,“虽然我不太喜欢她,但她今天‌没说错,我就不参加仪式了,等你们‌散了,我在和江姨单独呆一会‌儿。” 她说完,转身朝后面的矮松园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叫陈慕山。 “陈慕山,走了。” 陈慕山什么也没说,迈开腿跟上易秋,“我进不进去无所谓,我听话只是不想他们‌在江姨面前‌闹得太难看,你根本没必要理他们‌。” 易秋边走边笑,“我没理他们‌啊。” 她说完,伸出手,站在松园的风口处,张开手臂,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她穿了一条纯黑色的真丝长裙,外面穿着黑色的西装外套,头发被高处的风一吹,便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不知道为什么,陈慕山觉得此刻的易秋和他有些相似。 倒不是经历和处境上的相似,但具体是什么,陈慕山又说不出来。 出院前‌,张鹏飞来医院看他,告诉他易秋是杨于波的女儿时,陈慕山只是“哦”了一声,张鹏飞面对他的反应不可思议。 “你‘哦’个屁啊!小秋是杨于波的女儿诶!你都不想想小秋后面怎么办啊!” 陈慕山看着一脸焦躁的张鹏飞……,“这有什么啊?” 如‌果不是看他身上还插导流管,张鹏飞真想跟陈慕山再干一架。 “有什么?” 张鹏飞哽了哽,“她毁了你知道吧。” 陈慕山抬起头,“怎么就毁了?” “就是……我靠,你这个傻逼。” 张鹏飞气得五官都快扭曲了,但陈慕山只是看着他笑了笑,甚至懒得去和张鹏飞对骂。 陈慕山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条所谓“一生被毁”的路虽然生死一线间,但只要不内耗,活得就特别明白,至少这么多年,他从来都不纠结,何况那是易秋,那是读了很‌多书,有知识有文化的易秋,那是想要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里‌的易秋。 她真的很‌好看。 穿衣精致有品味,妆容也恰到好处。 哪怕像今天‌这种场合,她穿了一身沉闷的黑色,也比沈丽华和张鹏飞看起来有气色。 毁了? 毁个屁。 陈慕山想着,忍不住笑了一声,“小秋。” “嗯?” “我发现你现在特别没心没肺。” 易秋回过头,“跟你学的。” “跟我学什么?” 易秋转过身,“你被人打穿了肺,不也还能‌在急诊室里‌,一连串地叫‘小秋’吗?我这才‌哪到哪啊。” 她说完又伸了一个懒腰,“对了,杨钊找你了吗?” 陈慕山刚要回答,手机就震动了起来。屏幕上显示刘胖子的电话号码,陈慕山接起电话,“说。” “山哥,你有空吗?中午钊爷请你。” 陈慕山看向易秋,挑起声音问道“算什么?” “我哪里‌敢帮钊爷说算什么啊,山哥求你别玩我。” “行,说地方。” 刘胖子好像跟电话那头的谁确认了一下,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三‌溪木材厂。” 陈慕山握着电话朝松园里‌走,“吃饭能‌不能‌换一个地方,我对那儿有阴影。” 刘胖子快要哭了,“山哥你救命吧,要不您亲给自钊爷去一个电话?” “那算了,就那儿吧。” 说完挂断电话,回头向易秋摊开手,“来了。” 话音刚落,两人身后的哀乐声大起。 易秋与陈慕山同时转过身,江惠仪的追悼会‌已经开始了,原本站在外面的人说话的人也都停止了交谈,陆陆续续地跟随工作人员往守灵厅里‌走。 陈慕山看着守灵厅里‌的灯光,“我听说,他们‌决定就在这里‌火化了。” “嗯。” 易秋点‌头,“好像是因为遗体出境的手续太复杂。” “那今天‌的仪式结束就要送到后面去烧了吗?” “对。” 山上的风从广袤的灌木林里‌吹下来,风里‌有一股清凉的草木味道,同时也混着各种有机物‌燃烧之后的味道。 陈慕山忽然问易秋,小秋,你怕死吗?” “有点‌,你呢?” “我好像不怕。” 易秋侧过头,“但你怕我死。” 陈慕山蹲下身抹了一把脸,“你真厉害。” 易秋低头看着陈慕山的头顶,“因为狗就是这样的。” 她很‌直接地说出了这句任何人听到都会‌觉得被羞辱,而陈慕山听到却‌觉得功德圆满的话。 陈慕山爽得甚至想起来转个圈,但在易秋面前‌又不得不克制住,他抿住嘴唇,强压住上扬的嘴角,“总感‌觉你变了。” “我怎么了?” “你最近不怎么说,‘陈慕山,你做个人吧。’” 他刻意在模仿易秋的语气,别说,模仿得还挺像的。 易秋的脸映照着守灵室里‌的灯光,风吹得她的鼻子微微有些发痒,“陈慕山,有的时候我觉得,其实是我做人有问题,我一个学外科医学的,怎么可能‌有能‌力去判断和修复你的心理问题。” “我……有心理问题吗?” “有,但我觉得那不算什么,反而我以前‌,想得很‌狭隘。” 她说着,低头与陈慕山对视,“对了,你为什么要跟江姨说,你不想喜欢我?” “啊?” 显然,江惠仪临死之前‌把他卖了,而且一点‌没有管陈慕山的死活。 陈慕山蹲在地上手足无措,心里‌真实地慌了起来。 “不想喜欢我是什么意思。” 易秋并没有放弃这个问题,弯腰又问了他一遍。 陈慕山猛地弹起来,“我去找杨钊了!” “喂。” 易秋叫住他,“晚上我去你家找你。” “做什么?” “我退租了,最近要换房子,这几天‌暂时住在尤姐那儿,她家的阿姨怕狗,所以我想把阿豆放你那儿,你帮我看几天‌吧。” “诶……行……吧。” 易秋站在风里‌朝他挥挥手,“走吧,下山小心。” 陈慕山走后,易秋在松园前‌面接到一个电话,她的养母来了。 电话那头林照月的声音还是和从前‌一样,有一点‌尖细,常年在教育行业里‌工作,她不开心的时候,说话总是毋庸置疑的语气。 “你不用出来接我,我自己‌上来。” 易秋拿着电话往守灵厅的门口走,“你什么时候到玉窝的,怎么来之前‌不跟我讲一声,下面要爬很‌高的梯上来,你找不到的……” “你管我找不找得到。” 林照月打断她,“易秋。你辞职不也没跟我讲吗?” 这句话说完,林照月就挂断了电话。 易秋抿着嘴唇在站门口,尤曼灵看到了,脱身走出来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我养母来了。” 尤曼灵看着她的神情,猜到了八分,“完了,要不我在里‌面给你找个跪垫吧。你一会‌儿直接跪门口好了。” 易秋笑着叹了一口气,“你真的是我姐妹。” “那我找人下去接她?” 易秋摇了摇头,“不用了,陈慕山刚下去。” 玉窝殡仪馆依山而建,后面就是火葬场,下面有大概四百阶的石梯,林照月下了长途车就直接打车过来了,手里‌还提着行李箱,一口气爬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就已经很‌勉强了。但她心里‌不痛快,也不愿意停下找易秋,一个人艰难地拽着沉重的行李箱,在石梯上一步一挪。 石梯上面,一个穿着黑色衬衫,黑色麻料裤的年轻人轻盈地跑下来,和她擦肩而过,但没下去几步,又倒回来了。 “上去吗?” 陈慕山低头问了一句。 林照月站住脚步,抬头看去,那个人胸口也带着白花。 “对。去殡仪馆。” 陈慕山看着林照月手里‌的行李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动完手术没多久,不能‌提重物‌,这样,我帮您抬一边吧。” 他说完把行李箱打横,单手抬起行李箱的后轮,“走。” “谢谢。” 两个人沉默地在石梯上走着,林照月有些尴尬,随口问了一句,“小伙子,上面的追悼会‌结束了吗?” “还没有。” “哦……” 话题没聊下去,林照月又问了一个问题,“那你是做什么的。” “搞按摩的。” “什么?” 陈慕山直截了当,“洗脚按摩。” “哦……” 这又是一个聊不下去的问题,林照月转而问道:“江惠仪是你的什么人?” “我是在她的福利院长大的。” 林照月点‌了点‌头,“那你认识易秋吗?” “嗯,认识,您是她的……” 林照月站住脚步,“我是她妈妈。” 陈慕山一怔,箱子险些脱手。 林照月继续问道:“还有一个叫陈慕山的人,你认识吗?” 陈慕山咳了一声,虽然答非所问,但他还是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严肃一些。 “是这样,阿姨我解释一下,我刚才‌说我是搞……” 他一时之间哽住了,想了半天‌,才‌想起尤曼灵经常说的那个粉饰太平的词。 “对,我是搞养生行业的。” 林照月有些诧异他突如‌其来的解释,但还是礼貌地点‌头,“哦”了一声。 说着,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殡仪馆的门口,陈慕山站住脚步,把行李箱放下来,“阿姨您进去吧,就在大门正‌对着的那一间守灵厅。” 林照月侧头看着陈慕山,“谢谢你帮忙,要不你跟我进去,跟我女儿打个招呼。” 陈慕山脑赫然中闪过“大可不必”四个字。 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虽然他完全不知道,他在怕什么。 第61章 陇里(二) 三溪木材厂离玉窝殡仪馆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距离。 陈慕山走进木材厂的大门,刘胖子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了。木材厂四周封闭,透不‌进风,炭化木的气味在越来越闷热的空气里‌蒸出了霉味。陈慕山把‌衬衣的袖子挽到手臂上,接过刘胖子递过来的哈德门,却没有接后面的火,“这‌么想我‌死?” 刘胖子这‌才反应过来,他手术后的恢复期还没过,赶紧灭了火机,“山哥看我‌这‌脑子。” 陈慕山看了一眼厂区,里‌面正‌在装车,两‌辆六驱平板运输车停在堆放场里‌,缆索起重机刚刚开始工作,二十几个工人干得汗流浃背。 “出货吗?” 陈慕山随口问了一句,刘胖子站在旁边一个机灵。 陈慕山笑了一声,迈开腿往堆放场走,“你这‌样‌下去迟早会‌死” 刘胖子跟上陈慕山的脚步,“山哥,你不‌要每次都搞我‌,我‌就钊爷一司机,我‌知道个什么呀,我‌只知道,钊爷今天‌在风花雪月打的包,还从‌大江南请了个按摩的女人过来,上头现在开着空调,舒服得很?” 陈慕山声色未露,“女人?” “对,不‌过是个老女人,还带着孩子呢。山哥,你也在大江南干,估计认识,就那‌刘艳琴,据说手法老好了。” “哦。” 陈慕山抬头朝堆放场对面的办公楼看了一眼,三楼一层拉着深灰色的窗帘。 “今天‌都谁在。” “嗯……” 刘胖子想了一下,在陈慕山身后数起来,“刘厂长在,还有刘艳琴的男人和她那‌个小儿子,还有两‌个人我‌不‌太认识,说是集团下来的,看着有点年纪。” 陈慕山站住脚步,刘胖子差点撞到他的背,“山哥你别担心,这‌是和解酒,不‌是鸿门宴。上次吊你,钊爷也挺后悔的,上头给你准备了“红砖头”,这‌高高地累办公桌上,我‌下来之前都看到了,这‌还能打起来吗?” 他说完,帮陈慕山拉开了楼梯口的铁门,“山哥,你前面走。” 陈慕山爬上三楼,穿过一间没有人的空办公室,看见刘艳琴的儿子东东一个人蹲在门口玩玩具车,地上全是木屑和灰尘,他显然在地上滚过,手掌有轻微的擦伤,衣服和裤子也都是脏的。 他有一些精神上的疾病,看见陈慕山也不‌会‌打招呼,只是静静地坐起来看着他。 陈慕山也没有说话‌,伸手打开东东身后的木门。 “来了?” 房间里‌摆着一张大圆桌。 和刘胖子说得一样‌,坐着五个男人,站着一个女人。 坐在杨钊身边的刘成南站起身,把‌陈慕山带到原本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又给他换了一只高脚杯,“就等你了。” 陈慕山把‌杯子推开,“我‌还不‌能喝酒。” “那‌就喝茶。总要喝点什么吧,茶不‌行,我‌办公室里‌还有可乐,那‌个谁,下去搬一箱上来。” 陈慕山转头看向‌杨钊,“非喝不‌可?” 杨钊对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男人说道:“张师傅,您给劝劝。” 陈慕山这‌才朝桌上唯一一个有些年纪的人看去。 从‌陈慕山进来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安静地闭着眼睛,享受着刘艳琴的肩颈按摩。此时才睁开眼睛,带着笑与陈慕山对视。 #VALUE!此人原名刘墨行,以前是玉窝中学的一个穷困潦倒的化学老师,老婆死得早,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女儿有白血病,他举债给女儿治了七年,最后还是没能救回来,他自己则欠了几十万的高利贷,利滚利地翻出了百万,他还不‌起了,被人剁了两‌根手指。后来,为了保命,跟着杨于波出了境,在境外干起了□□的制毒行业,他的父母一度以为他翻山偷渡,死在青蛇峰下面了,裹起他的衣服在村里‌给他办了后事,还给他挖了坟立了碑,哪里‌知道他后来化名张全,在境外一心研究结晶工业和□□的替代原料,制出了新型的高纯度□□,和杨于波一道赚到第一桶金,帮杨氏起家。 他性格一直不‌错,但‌是不‌喜欢被叫名字,所以集团里‌的人就都叫他一声张师傅。 “我‌本来以为,是来听你杨钊讲《红楼梦》的,结果你是把‌我‌架在这‌里‌了。” 他说完,抬起手示意刘艳琴停下,伸手端起桌子上的酒杯,“陈慕山,杨总的电话‌,你已经接过了。他对你的态度,你心里‌有数。” “明‌白。” 陈慕山坐直身,端起茶杯。 “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什么,杨钊,起来。” 杨钊顿了顿,但‌还是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张全指了指他的酒杯,“酒端起来。” 杨钊看了一眼陈慕山,端起了酒杯,“给人鞠个躬,干了。” “张师傅,过分了吧。” 杨钊低头看着陈慕山,“他是个几年分的人啊。” “干了。” 张全拖长了声音,“人又不‌是酒,说什么年份,你这‌几年《红楼梦》看多了,说话‌文不‌文,洋不‌洋的。” “算了。” 陈慕山抬起茶杯,碰向‌杨钊的酒杯,随口简单地喝了一口。 “钊爷坐。” 说完指了指桌正‌中心的那‌一口黑色的塑料袋,“是给我‌吧。” 杨钊没出声,陈慕山也没在意,伸手把‌塑料袋拽了过来,“我‌收了。” 说完又看向‌张全,“说正‌事吧。” 他刚说完这‌句话‌,外面忽然传来东东的哭声,本来还站在张全身后的刘艳琴听到儿子的哭声,突然发了疯一般地往门口扑去,她男人赶紧站起来,扯着她的头发一把‌将她拽回来,抵到墙壁上,“疯婆娘,钊哥和张师傅面前你发什么……” “何‌文平!” 她叫了一声自己男人的名字,接着一口唾沫就吐了上去,“我‌x你妈!” 何‌文平的脸一白,压低声音骂了一句:“x的。” 抬起手照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打得刘艳琴眼冒金星,但‌她依旧没有放弃挣扎,狠踩了一脚何‌文平穿着拖鞋的脚,何‌平文吃痛被迫松开手,刘艳琴挣脱桎梏,抹了一把‌脸,又试图去开门,然而还没有摸到门把‌手,又被何‌文平拽着衣服领子拎了回来,重重的地摔到地板上。 “何‌文平!那‌是你儿子!你xx下地狱!” 何‌文平骑在刘艳琴的身上,用手捂住刘艳琴的嘴,“老子都要死了我‌还管小子!” 说完,抬头对着杨钊勉强换了一副笑脸,“实在是不‌好意思……她就一疯婆子,等我‌慢慢跟她说。” 刘艳琴的嘴被捂死,身体也动弹不‌了,她蹬着脚,绝望地看向‌了陈慕山。 不‌管如何‌掩饰,演一个违背本心的人,最后都会‌露出破绽,在没有找到精确合适的反应之前,不‌要给出反应,是唯一安全的选择。在和刘艳琴目光相撞的那‌一刻,陈慕山立即决定避开这‌一道目光。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只虾,低头剥开,随口问杨钊,“怎么了?” 张全替杨钊回答,“没什么,不‌是出阳山还封着嘛,老鹰飞不‌过去,我‌过来,替集团想想别的办法。” “哦。” 陈慕山两‌三下拆完了手里‌的虾,沾了沾醋,扔进口里‌,抬眼看着张全问道:“什么办法?” “找女人嘛,办法也就那‌几样‌。” 陈慕山哽了一下,伸手招呼坐在张全身边的男人,“那‌谁,帮我‌抽张纸。” 那‌人看了一眼张全,才坐直起来朝着抽纸伸出手, 陈慕山看着那‌人的手,“像女生的手啊。” 那‌人的手捏着纸张僵了僵,“你变态吗?” “哦,不‌是。” 陈慕山接过纸,擦干净指缝,“听一个朋友说过,男的学外科,最好的就是长一双女人的手。” 他说完,端起茶杯准备喝,谁料想刘艳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挣扎起来,抬起脚照着何‌文平的下(和谐)身就是一脚狠踹,何‌文平痛得往后一坐,背直接撞到陈慕山的椅子腿,陈慕山的手一晃,茶水顿时撒了他一身。 陈慕山啧了一声,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刘艳琴面前,扣住她双手的手腕,往上一提,“拿两‌根扎带过来。” 刘艳琴披散着头发看着陈慕山,“你……为什么会‌跟他们是一伙的……” 陈慕山站起身,摁死刘艳琴的手,“你吵到我‌了。” 刘艳琴绝望地看着陈慕山,“我‌……我‌怀孕了……” 陈慕山杨钊递来的扎带,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的小腹。 “你救救我‌……好不‌好……” 张全问道:“认识啊?” 陈慕山没吭声,杨钊答道:“算他半个师傅吧。” 刘艳琴反手握住陈慕山的手掌,“不‌救我‌,也救救小东东吧……” 陈慕山依旧没有回答,冷道:“把‌手给我‌松开,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好……”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对他的熟悉,也许是因为真的绝望了,刘艳琴竟然在陈慕山的手里‌安分了下来,陈慕山把‌她的手腕绑在一起,又把‌她整个人提起来,摁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一只手摁在她的肩膀上,问杨钊,“她男人有用吗?” “有一点吧。” 杨钊看着坐在地上,被刘艳琴抓得满脸血痕的何‌文平,“毕竟她不‌放心别人照顾她儿子东东,都为我‌们卖命了,这‌点要求还是要满足她的。” 第62章 陇里(三) 门后面‌,刘艳琴的‌儿‌子还在撕心裂肺地哭,坐在椅子上的刘艳琴听着儿子的‌哭声,也跟着‌啜泣了起来。这时,何文平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伸手摸了摸脸上的‌血楞子,燥起性子就对刘艳琴抡满了拳头。 陈慕山一手摁着‌刘艳琴的‌肩膀,一手截住何文平的抡向刘艳琴拳头,趁势握住,反向把人往桌子上一扽,何文平整个人扑在一桌狼藉上,头砸入已经冷透的‌水煮鱼里,顿时被大碗里的油汤糊了一脸,油汤钻入眼耳口鼻,刺得他乱叫起来。 陈慕山丢开手,抬头对张全说道:“这个人在这里有点麻烦。” 张全看了一眼刘成南,刘成南立即对门外说道:“进来个人。” 何文平两三‌下就被拖起来被带了出去,外面‌的‌孩子似乎也一道被带走了。 人声平息,刘成南让人把桌子上的‌狼藉收拾了,重‌新‌摆上茶,刘艳琴也终于逐渐平复下来。 陈慕山低头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坐好不要乱动,明‌白吗?” 刘艳琴红着‌眼睛,怔怔地点了点头。 陈慕山这才松开她的‌肩膀,伸手抽了一张纸,低头擦掉衬衣上溅上的‌油渍,丢掉纸团,抬头问杨钊,“给根烟。” 杨钊问他:“已经可以抽烟了?” 陈慕山笑笑,“我出去透口气。” 刘成南递了一包烟过来,陈慕山只抽了一根,起身往阳台上走,杨钊和张全对视了一眼,张全沉默地点了点头,杨钊也拄着‌拐杖,跟进了阳台。 陈慕山站在风口点燃烟,杨钊在他手边放了一个烟灰缸,陈慕山顺手把烟灰点进去,“怕我把下面‌给你烧了?” 杨钊扶着‌阳台的‌栏杆,朝楼下看去,“只要你能在出阳山上给我劈一条路,有没有这个木材厂,我都无所谓。” 陈慕山捏着‌烟侧过身,“集团等不了我了是吧。” 杨钊看着‌热火朝天的‌堆放场,“张师傅都亲自过来了,你说呢。” “所以呢,你要破戒了?杨钊,你学《红楼梦》以后,不是不亲自干这种没阴德的‌事了吗?” “你以为我想干?” 杨钊提高‌了声音,“大果‌岭的‌事情过后,你是干净的‌,我是脏的‌!老‌子在落霞别墅外面‌跪着‌给杨总磕头,杆子就抵在我太阳穴!” “我没想搞你。” 陈慕山打断杨钊,“就算我已是第二次,差点死你手里了。” 杨钊戳着‌拐杖点头,“对,兄弟你很够义气,杨总也说了,你没在大果‌岭的‌事情上咬我,不然我死定了。” “所以你慌什么?” 陈慕山说着‌看了一眼坐在阳台里面‌的‌刘艳琴,她人本来就有些‌丰腴,如果‌不是她刚亲口告知,倒是很难看出她已经怀孕了。 “慌什么?自从三‌年前,边境上几个县市开展联合扫毒,截断了你在山上跑出来的‌那条路,鹰箭旗再也没法从我这里入境。” 陈慕山挑眉,“其他的‌‘四号’来货也不错,你何必非得走鹰箭旗?” 杨钊冷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你哪里听来的‌‘不错’,肖秉承就一疯子,这三‌年,人货砸他手上的‌太多,多得我都不敢跟集团明‌算。我也要养家糊口,还要养下面‌这一帮人,四号里面‌,最来钱的‌就是鹰箭旗,贵州那边问我要了无数次,钱随时到位,但我没路走货,集团根本不给货,你让我怎么办?” “你再等我一两个月。” “等不了了。” 杨钊对着‌陈慕山摊开手,“贵州下月4号就要货,不然他们也换渠道了。管他多还是少,至少通一条路。你能在山上把路带通,我们就走大量。现在,拿女人的‌肚子走些‌散量,我也能把玉窝这个摊子养下去。” 陈慕山掐灭烟,“那你把我叫来做什么?我又不是女人。” “她没有出过境,你带她偷出去。” 陈慕山“哼”了一声,“我身体还没好,况且,她这个样子,身上再塞几百颗东西,她不可能走得了出阳山。” “不走玉窝边境就好了,你山哥当飞行‌员这么多年,大果‌岭,江闻县,哪条路你没走过。” “我没带女人走过。” 陈慕山说完,转过身再次透过推拉玻璃门,看向陈艳琴,其实被迫来到这种地方,她还算冷静。 陈慕山看着‌她沉默了一阵,开口问杨钊,“怎么保证,这个女人路上不会发疯?” 杨钊拍了拍陈慕山的‌肩膀,“她发疯你就把电话给她听,她儿‌子在呢。” 陈慕山低头看了一眼杨钊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身体往旁边一侧,“你们怎么把孩子弄来的‌?” 杨钊收回手,“让何文平去接的‌。” 陈慕山冷笑,“你不要告诉我,这女人也是何文平给你找的‌。” 杨钊没有否认,“你啥意思。” “没啥意思,看不惯垃圾。” 杨钊调侃了一句,“我觉得你最近有点恋爱脑。” 陈慕山不想再说下去,把烟头丢进烟灰缸,抬脚就往里走。 杨钊在他身后又跟来一句,“其实也不一定非得是你。” 陈慕山站住脚步,“什么意思?” 杨钊说道:“你还没去过落霞别墅吧。” 陈慕山回过头,“杨总要见我?” 杨钊点了点头,“对,这个机会难得,你自己把握。过了边境线,有人带那个女人去装货,你就不用管了,集团那边有人接你。” “接我?” 陈慕山指向刘艳琴,“那她呢?她自己带货回来?” 杨钊压下他的‌手,“这个你放心,集团给她塞了货,自然要把她送到境内,你也知道,货在体内保留的‌时间‌有限,如果‌货皮儿‌破了,我得赔死,所以我这边也会找人提前去边境上等她,帮她卸货。” 陈慕山心里忽然闪过一丝不详,他压低声音,盯着‌杨钊的‌眼睛。 “你找的‌谁?” 杨钊笑了笑,“一个在大果‌岭帮了你,回来又差点搞死我的‌人。” 陈慕山一把扼住了杨钊的‌喉咙,杨钊也没挣扎,反而看着‌他继续冷笑,“我知道你讨厌我找易秋,但不得不说,在这件事上她有她的‌专业优势。” 这一边,江惠仪的‌葬礼已经结束,尤曼灵开着‌车,带着‌易秋和林照月往自己家去。一路上车里的‌气压非常低,低得尤曼灵连冷气都没开。 易秋和林照月坐在后排,中间‌放着‌林照月的‌背包,易秋侧头看着‌窗外,林照月的‌目光则死死的‌盯着‌易秋。尤曼灵时不时地看向后视镜,想要找个什么机会缓解尴尬,奈何几次想开口,都被林照月的‌气场压了下去。 中途大江南的‌吴经理‌给她打了几个电话,尤曼灵不好意思接,都挂断了,最后林照月开了口,“曼灵,你有事你就把我们放下,我跟易秋打车过去。” “哦没有没有,可能会所有点事,我回个电话问一下就好。” 她说完,趁着‌一个长红灯,把吴经理‌的‌电话回了过去。 “喂,怎么了说。” “喂,尤总啊,我给你汇报个情况,刘艳琴说要请十五天的‌假。” “哦。” 尤曼灵重‌新‌起步,转入辅路,“让她请呀,什么原因。” “说是要带她小孩去省里看病,想预支一部分工资。” “工资就算了,我明‌天私人给她。你帮我跟她说一声,让她明‌天来找我。” “她说她今天晚上就不来了。” “啊?走这么急吗?那就算了,我晚上自己联系她,你把她的‌班排给其他人了吗?” “那个……” 吴经理‌犹豫了一下,“本来想排给她徒弟的‌,结果‌,那个陈慕山今天又没来上班。尤总,我也知道他是走你关系进来的‌,但是,这个人真的‌没有一点规则意识,谈话谈话不来,扣钱扣钱没用,平时也就刘艳琴能说他几句,现在刘艳琴请假,我是拿他没办法了,尤总,你有时间‌……” 尤曼灵的‌电话开的‌是免提,吴经理‌当着‌林照月和易秋的‌这一通吐槽搞得她有点尴尬,索性打断他,“行‌了,我知道我自己处理‌,先‌这样。” 电话挂断,林照月问了一句:“这个陈慕山在你那里工作?” 尤曼灵再次看向后视镜,试图从易秋脸上得到一点提示,然而易秋并没有看她,尤曼灵只能心虚地“嗯”了一声。 林照月转头问易秋,“我听你领导说了,你最近和这个陈慕山走得很近。” 尤曼灵下意识地想帮易秋遮掩,“那个阿姨,是这样,陈慕山是我和小秋以前在福利院的‌朋友,他现在是我的‌员工,小秋来找我的‌时候,偶尔……” “不是小秋。” 林照月没有搭理‌尤曼灵,目光依旧落在易秋身上,“你终于可以接受男孩子了!” 尤曼灵一怔,“啊?” 后视镜里的‌林照月一脸开心,“在一起了吗?确定关系了吗?” 易秋回过头,“你都不问问他是做什么的‌吗?” “你能看上的‌肯定不差啊!” 易秋用手撑着‌下巴,“妈你想多了,我没看上他。” 林照月才不管易秋“冷漠”的‌态度,“快,跟妈说说,他什么样一个人。” 易秋有些‌无奈,显然监区领导还是顾及她的‌面‌子,没有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林照月。 “我说了,我没看上他。” “那他做什么的‌嘛。” 易秋看了一眼尤曼灵,还没出声,谁知尤曼灵张口就来:“阿姨,他是我会所的‌经理‌。” 易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然而林照月又兴奋地跟了一句:“那你给他打个电话,阿姨请他吃饭吧。” 第63章 陇里(五) 尤曼灵把车开到自己‌的车库,阿姨已经下来,等在车库准备帮着林照月拿行李。 易秋趁着林照月去‌开后备箱,对尤曼灵说道:“吴经理不干了?你要升陈慕山。” 尤曼灵撑方向盘笑道‌:“林阿姨就呆一两天,你‌要跟她解释陈慕山,一晚上都解释不清楚,而且还让她白担心。我帮你们糊弄过去‌不是挺好的嘛。诶,你‌们一会儿别露馅儿了。” 易秋打开车门,“我没打算让他过来。” “啊?” 尤曼灵忽然反应过来,“哦,你‌要把阿豆送他那里去‌。那行,我招待阿姨,你‌去‌吧,把阿豆放下,早点过来吃饭。” 易秋帮尤曼灵捏了捏肩膀,“谢了。” 尤曼灵也打开了车门,回头丢来一句:“跟我说‌这些,你‌妈就是我妈,我带咱妈吃好吃的去‌了。” 说‌完边下车边对林照月说‌,“阿姨,小秋一会儿有点事,要去‌办一下,我先带您去‌玉窝县城里逛逛,然后去‌我餐厅吃饭吧,我的餐厅可是来玉窝必吃的店,今天的菌子是才从山上下来的,新鲜得很,这来云南这边啊,就是得吃鲜的野菌子呢。” 林照月问易秋,“你‌不一起‌啊?那个陈经理呢。” 见林照月仍然执着于陈慕山,易秋有些无奈,“妈,人陈经理要上班。” 林照月语气‌失落地“哦”了一声。 易秋帮她把手提包从后座拿出来,递到她手上,低头又看‌了一眼时‌间,“妈你‌先跟曼灵走,我办完事就过来找你‌。” 林照月的心情显然非常好,爽快地放走了易秋。 大江南对面的板楼宿舍里,陈慕山光着脚,沉默地站在喷头下面,喷头锈蚀得很厉害,水流堵塞,呲得到处都是。他没有开灯,但窗外已经是黄昏时‌分,厕所里的光线越来越昏暗,陈慕山抹了一把脸,关掉淋浴,人却没有立即出去‌。 他用毛巾裹住身体,站在门后一动不动。 他在想今天杨钊的那一番话。 杨钊看‌起‌来在玉窝呼风唤雨,但就肖秉承说‌的那样,对于杨氏来讲,他只是集团设在玉窝的一个走货口而已。大果岭的事件以后,易秋把杨钊推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集团开始对他设防,虽然没有把他的出货口直接拿掉,但很明显,集团暂时‌不愿意‌在玉窝走更多的货了。 杨钊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搞人体走货。 毕竟把毒品装进特定的容器,放入人体,一旦容器在人体内破裂,人立即就会死。不但货没了,还会引起‌警方的注意‌,这种方法‌,那些刚刚起‌来的地头哥会铤而走险地采,这些人本着成一单赚一单的原则,后续死了人也不管埋,拿了钱逃去‌外省或者出境就是了。 但杨钊在玉窝经营了这么多年,他不可能‌跑。因此,搞人体走货对他来说‌,风险其实比收益来得大。但显然,没有集团的境外的货源是致命的,杨钊急于向集团证明自己‌这条销路还是通的,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带刘艳琴出境,对于陈慕山来说‌,并不算难。 而且,陈慕山看‌得出来,刘艳琴为了她自己‌的儿子,拼了命也要干成这一单,所以出境的路上也并不需要他费什么太大的力气‌去‌防范刘艳琴。但这也是陈慕山最为难的地方。 运毒是死路,成不成功,刘艳琴这辈子都完了。 但陈慕山绝对不能‌劝她放弃,更不能‌去‌说‌服她报警。 这不仅是因为,他不能‌暴露自己‌,更是因为,边境线后面,那个叫杨于波的人,要见他。 在杨氏手底下干了这么多年,陈慕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人,这一次邀约,对陈慕山来说‌,无疑是一个非常珍贵的机会,陈慕山能‌不能‌往这个集团的深处再扎一分,全看‌这一次。 但刘艳琴到底该怎么办? 陈慕山仍然没有想清楚。 在卫生间里站久了,陈慕山觉得有些憋气‌,他的肺还没有好全,憋得难受难免咳嗽。 他强迫自己‌暂时‌不要想太多,伸手推开厕所的门,走进阳台,在水池边擦干头发,又顺便刷了个牙,等他吐掉漱口水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声熟悉的狗叫,接着敲门声响起‌。 “等……等等一下。” 陈慕山说‌完这句话,一头扎进了衣柜。 不到一分钟,陈慕山已经穿好了长袖和长裤。 他打开门,蹲在门口的阿豆就疯狂地摇起‌了尾巴,易秋拽住阿豆的牵引绳,直接问道‌:“你‌去‌见了杨钊吗?怎么样。” 陈慕山没有回答易秋,站在门口低头直直地盯着易秋的狗。 有易秋在身边的阿豆,神采奕奕地坐得笔直。 “小秋,为什么它有衣服穿?” 其实陈慕山不懂,阿豆身上的并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款比较讲究的牵引绳。是去‌年过年之前,易秋买给它的,虽然很结实,因为穿起‌来很麻烦,易秋平时‌很少给阿豆用,由于尤曼灵家的阿姨比较怕狗,易秋才给阿豆拴上的。 陈慕山挑眉,“你‌给它买的?” 易秋“嗯”了一声。 陈慕山听‌完,撩起‌裤子就对着阿豆蹲了下来。 阿豆似乎也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一米八几的男人身上莫名其妙的敌意‌,尾巴也不摇了,瞪圆了滴溜溜的眼睛。 易秋低头看‌着彼此对视的一人一狗。 漆黑的走道‌上,只有一盏灯,无数的飞虫围绕着昏黄的灯光,陈慕山借着这一道‌灯光,认真地研究着她一时‌兴起‌买给阿豆的“衣服”,阿豆下意‌识地往易秋身边蹭,俨然一副不情不愿意‌地样子。 “喂。” 易秋叫了陈慕山一声,“那是狗的牵引绳,你‌傻不傻呀。” 陈慕山把手架在膝盖上,抬头看‌了一眼易秋。 “我已经很克制了。” 克制什么呢? 易秋没有问。 反正人活着总是不自在,人活着,总是不能‌遵从自己‌的本心。换做以前,他一定会嬉皮笑‌脸地对易秋说‌,“小秋,摸摸头。” 但此刻,他却说‌,“我已经很克制了。” 陈慕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克制的,或许连陈慕山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逐渐发现,示弱和卖惨换不到少年时‌的情感,易秋长大了,她不再是一个娇柔的少女,不再需要一只凶犬去‌替她大杀四方,所以,他也真的很需要,学着去‌做一个人了。 想着,陈慕山不禁笑‌了笑‌,伸出手去‌揉了揉阿豆的脑袋。 阿豆嫌弃地撇开了头,站起‌身朝后退了一步,冲着他“汪”地叫了一声。 陈慕山也不带怕的,挪了两步上去‌,继续揉阿豆的脑袋。 狗狗毕竟是狗狗,人类一旦表达出亲近,只需要一分钟,它就什么警惕都没有了,温顺地趴下来,甚至咧开嘴笑‌成了一朵花了。 “陈慕山。” 易秋无奈地叫他。 陈慕山正揉得起‌劲儿,并没有回应易秋。 “陈慕山。” 易秋又叫了他一声,陈慕山仍然执着于和阿豆友好互动,没有反应。 过了几秒钟,他的头发忽然被一只手薅住了。 纤长的手指穿过他还有些湿润的头发,手指贴着发根,扎扎实实地在他头顶薅了一把。 陈慕山一怔,发现易秋也蹲了下来。 他在揉阿豆的脑袋,易秋在薅他的头发。 对视之下,先笑‌的是易秋。 她的脸就在陈慕山的眼前,陈慕山甚至能‌感觉到,那“扑哧”一声之后,从她的口鼻里扑出来的气‌息。 陈慕山收回手,安分按在膝盖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好易秋开了口,“不要玩阿豆了,它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对不起‌,我停手。” 他说‌完,把手举了起‌来。 易秋也收回了手,托起‌她的自己‌的下巴,昏暗的灯光仍然盖不住她的好气‌色,“现在可以跟我说‌,杨钊找你‌到底说‌了什么吧。” 陈慕山低着头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往门边一让,“你‌先把狗牵进来吧。” 易秋走进陈慕山的宿舍,宿舍里还是老样子,除了最基本的生活物品之外,什么都没有。 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齐,高‌脚凳是他的临时‌饭桌,上面摆着一大堆拆开的药。他刚洗过澡,屋子里还弥漫着水汽,阳台上晾着两三件灰色的体恤。他身上穿着的长袖衫连帽衫也是灰色的,背后被他没来得及擦干的洗澡水打湿了一大片。 他拿从大江南带回来的纸杯给易秋倒了一杯水,“给你‌。” 易秋接过水放开阿豆,阿豆瞬间欢脱起‌来,在陈慕山的房间里到处探索, 陈慕山也没管它,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蹲在高‌脚凳边对易秋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吃了药跟你‌说‌。” 他说‌完,抽了一张卫生纸铺在高‌脚凳上,熟练地在一堆药瓶子里抽拿,最后倒满了一整张纸的药片和胶囊。 “这么多吗?” “对啊。” 陈慕山牵起‌卫生纸,把药片和胶囊全部倒进嘴里,端起‌水杯一口气‌冲了下去‌,“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上出阳山,除了这些基础的药,小秋,你‌能‌不能‌再帮我想点办法‌,我想快点恢复。” 易秋拿起‌药瓶旁边的一包哈德门,“你‌在急什么?最多也就再一两个月,前提是你‌不要抽烟。” “我知道‌。” 陈慕山低下头,“但有的时‌候我也没办法‌。” 易秋沉默了,陈慕山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易秋才放下那包哈德门,“陈慕山,紧张的时‌候,除了抽烟,你‌一般怎么缓解。” 除了抽烟,陈慕山到底是怎么缓解紧张的。 这个问题陈慕山心里很清楚,但只要易秋不问,他就不敢直面。 此刻因为易秋刚刚薅过他的头发,陈慕山觉得自己‌一时‌之间好像拥有了一段短暂的无敌状态,似乎肆无忌惮,口无遮难也无所谓,于是他抬起‌头,对着易秋说‌出了真实的答案。 “想小的时‌候,你‌趴在床上,摸我的样子。” 第64章 陇里(四) 就算陈慕山一时肆无忌惮,但‌他也明白,易秋不会跟着他一起坐在这么个地方,谈笑风生地回忆过去。于是,他说了那‌句话也就算了,拍了拍自己‌的脸,认命弯下腰,开始收拾高脚凳上的药瓶。 阿豆蹲在床底下叫了一声,接着叼出了他的一只拖鞋,抱在怀里咬得不亦乐乎。 陈慕山回过头‌,顺手把拖鞋扯回来,对阿豆说,“你能心疼心疼我吗?老子没钱买新的了。” 说完,看易秋偏头看着他,立马换了一个‌语气,“乖,不要吃脏东西,给你弄狗粮。” 边说边勤快地把易秋带来的狗粮和食盆都搬到阳台上。 食盆装满了,阿豆也不管易秋了,欢快地扑进‌阳台上去,蹲在陈慕山脚边。 陈慕山敲敲食盆,阿豆也没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盆子里的狗粮。 “嘿,它光蹲着是几‌个‌意思?” 易秋走到阳台门边,“你要给他一个‌指令。” “什么指令?” 易秋看向阿豆,稍稍太高了些声音,“阿豆,可以吃了。” 话音刚落,阿豆的脸就埋到了食盆里。 陈慕山忍不住笑了一声,“真厉害,你怎么训的?” “不断地重‌复就可以了。” “它就一点都不会怀疑你指令吗?” “偶尔也会吧。” 陈慕山看着阿豆的尾巴,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你管我‌呢。” 他说完,拿帕子擦了擦手。 “陈慕……” “没事‌,小秋。” 陈慕山丢下帕子打断易秋,“你什么都不用说。不管你把我‌当‌什么,我‌都听你的。我‌这辈子谁都不信,我‌就信你。” 他顿了顿,“我‌死都信你。” 易秋抱着胳膊靠在推拉门上,低头‌看着陈慕山,“你有没有想过,小秋可能根本承受不起你这一句话。” 陈慕山笑着摇了摇头‌,“小秋承受得起。” “你又不是小秋,你怎么知道。” “就是知道。” 陈慕山背过手,对着易秋竖了一个‌大拇指,“小秋是世界上最牛逼的人。” “可是……” 易秋顿了顿,“牛逼的人往往死得很惨。” “不会的。” 陈慕山回过头‌,“你放心‌大胆地牛逼给他们看,我‌替你死。” 他说完这句话,头‌顶的头‌发又被易秋薅了一把。 陈慕山赶紧抱住头‌,“易秋你干嘛?” 夜晚的风里,易秋冷清清地站着,眼睛里映着楼外的灯火,像一汪晶莹的泉水。 也许是小时候的印象太深刻,陈慕山至今无法正确地认知易秋成年后的样‌貌。 但‌他也明白,易秋毋庸置疑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身材修长‌,面目清秀,脸上从来没有自怨自艾的表情,时时刻刻都保持着很好的气色。 可惜,他要克制。 克制成为一只狗的同时,也克制住了性‌的欲望。 “不干嘛。” 易秋简短地敷衍陈慕山,低头‌扣上西装外套的第三颗扣子,走到阳台上,迎着夜晚风仰起头‌。 接近晚上八点,天已经黑透。 宿舍里的员工大多开始做晚饭,电炒锅里翻腾着番茄土豆茄子,菜香朴实,却让人想吃一碗米饭,陈慕山回头‌看了一眼放在床底下的电锅,犹豫了一下,抬头‌问易秋,“你饿不饿。” “有一点。” “那‌我‌……” 他下意识地看向床头‌,最终还是放弃了自己‌的锅和床头‌的那‌一箱方便面,转身走到床边,从枕头‌下面翻出一张皱巴巴的外卖单子。 “我‌点外卖吧,你想吃什么?” “蛋炒饭,肝腰合炒,炝炒南瓜苗,酸菜粉丝汤。” 她很不客气地点了两菜一汤,陈慕山迅速地算出总价,掏出自己‌仅剩下的一堆零钱钱扒拉了几‌下。 “下单吧,不够我‌给你凑。” 陈慕山悻悻地笑了笑,“行,我‌打电话。” 外卖很快送了上来,陈慕山清理出高脚凳,摆好饭菜,“你坐我‌床上吧。” “你呢。” “我‌站着吃。” 虽说苍蝇馆子的小炒,但‌别说,灶台的火够大,油给得宽,锅也气足,陈慕山就着油汤很快扒完了一碗蛋炒饭,易秋的饭却只吃出了一个‌小缺口。 陈慕山放下碗筷,蹲在高脚凳的对面,对易秋说,“你慢慢吃,边吃边听我‌跟你说,我‌觉得杨钊应该快被你逼疯了。” 易秋夹起一块腰花,“所以他现在就要你上出阳山吗?” 陈慕山摇了摇头‌,“不是,他知道我‌现在还上不了山。” 易秋低下头‌,“嗯”了一声,“可是鹰箭旗必须要走起来了,这种货资金量大在境外不能压太久了。” “对,杨钊已经找好了在贵州的销路,境内走货大概还是会找三溪木材厂的运输车,他们手续齐全,也有一定的关系。” 易秋没有出声。 陈慕山的脚蹲得有些麻了,他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我‌先给你摊牌,如果这一批货进‌来,我‌一定要去摸他的去向。” “摸得到吗?” “不知道。” 陈慕山咳了一声,“到时候玩命吧。还有,关键要看我‌和肖队他们有没有默契,希望在我‌摸清楚之前,他不要直接把我‌枪毙了。” 他说完这句话,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 易秋不小心‌咬到了自己‌舌头‌,她皱了皱眉,没有吭声。 其实,她和陈慕山的心‌态是相似的,他们都把大部‌分的精力花在了对当‌下处境的思考当‌中‌,很少内耗。但‌陈慕山比易秋更外放一些,他还能自我‌调侃,还能说出些荒唐的话来自娱自乐,而易秋拼命也就只能做到“平静”两个‌字。 易秋端着碗看了看同样‌在阳台上自娱自乐的阿豆,不得不承认,陈慕山是有一些犬类的天赋在身上的。 “不过小秋,货到境内,我‌有办法你也有办法。我‌要跟你说的重‌点是,现在出阳山的路不通,杨钊准备让人带货过关。” “怎么带?”易秋放下碗筷,“直接带货过关风险太大了,他说方法了吗?” “说了,六年以前常用的方法。” “人体?” “对。” 陈慕山抬头‌看着易秋,“小秋这方面你是有专业的,如果一个‌女人怀孕……” “怀孕?” 易秋打断陈慕山,“等一下,他们已经确定走货的人了吗?” 陈慕山没有否认,“我‌今天已经见到人了,你也认识的。” “谁?” “刘艳琴。” 易秋猛然回想起了尤曼灵在车上接的那‌一通电话,不禁抿住了嘴唇。 “怎么了小秋?” 易秋摇了摇头‌,“陈慕山,人没有变更的可能性‌了吗?” “人已经在那‌儿了,应该是没有了。” “她怎么出境?” “杨钊让我‌带她出境,我‌权衡我‌和她的身体状况,准备带她走大果岭那‌边偷出去。” “回来呢?” “我‌还不知道,回来不是我‌带她。但‌是,她体内藏了货,入境之后,杨钊会遥控她坐班车或者火车回玉窝……” 易秋打断他,“想办法给我‌准确的时间。” 陈慕山笑了笑,“我‌知道你想帮她,但‌是你不用刻意去找她,杨钊很有可能,会让你去接她,小秋……” 陈慕山顿了顿,“你不要再像上次大果岭那‌样‌擅自行动。你让她把货给杨钊他们带回来,我‌跟你保证,我‌绝对不让这一批货走出玉窝。” 易秋看着陈慕山,“你是知道我‌身份的。” 陈慕山反问,“知道又怎么样‌。” “那‌你就该明白,我‌不需要用这些货来证明或者保护我‌自己‌,这批货截在我‌手里,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安全的。” “不对。” 陈慕山的声音沉了下来,“你心‌里很清楚,杨于波并‌不完全相信你的身份。好吧,就算他能确认你的身份,他也不一定完全信任你。” 易秋沉默了,她心‌里明白这一番话,陈慕山并‌没有说错。 出阳山就是她和杨于波之间的一道间隔,杨于波知道她的存在,却始终没有准许,她翻过这片山。他也许并‌不怀疑,易秋是他的女儿,但‌他怀疑养育她这一群人,怀疑易明路,常江海,肖秉承,甚至怀疑江惠仪和林照月。 血脉这个‌东西,最不可信。 易秋如是想,焉知杨于波。 易秋恩住自己‌的太阳穴,她发觉从某些方面来讲,她和陈慕山心‌态相似,处境几‌乎是一样‌的,在毒窝演下去,要演得皮和骨都像那‌么一回事‌,但‌又不能演过头‌了。 陈慕山是因为没有卧底的身份,作为一个‌自封的警方线人,他这个‌人是“罪”不可恕的,一旦“落网”,百口莫辩。 至于易秋,她有杨于波女儿的这一个‌身份,看似是一层保护,然而也逼着她,要在杨于波眼前,把事‌情做绝。 事‌情做绝了,就回不了头‌了。 不论对陈慕山,还是对易秋来讲,这都是最大的困境。 或者换句话说,这个‌人间所有的事‌都逃不开“道尽途穷”这个‌道理。 可是,常江海希望,小玫瑰牵着野狗回头‌。 而易秋想要带陈慕山回家。 想到这里,易秋权衡了一下自己‌的语气,还是让声音冷淡了下来。 “陈慕山,你不要以为你很聪明……” “嗨。” 陈慕山拍了拍后脑袋,“我‌聪明个‌鬼。” 不管易秋怎么对陈慕山,陈慕山还是惯常的坦然语气,说出来的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小秋,我‌脑子笨我‌是知道的,我‌算不过你。所以,我‌求你,我‌拜托你,你别没事‌在那‌儿死劲儿地动脑子。做事‌之前,你好歹给我‌留点余地,不要啥也不说就拉起进‌度条飞跑,时不时给我‌丢一包洗衣粉。我‌没脑子但‌我‌有身手,实在没办法了,我‌还能冲你前面去给你挡一挡对吧。” 第65章 陇里(六) “你说的对。” 易秋没有否认陈慕山的话,“有你挡在前面,我还真的什么都不怕,我现在很担心另外一个人。” 陈慕山抬起头,“你说谁?刘艳琴吗?” “不是。” 易秋抱住一只胳膊,看向阳台外面,“我担心‌尤曼灵。” “为什么。” 易秋没有回答。 事关尤曼灵的隐私,易秋不想在没有征得她允许的情况下,私自揭开。 她靠着钢架床的爬梯上,独自陷入了回忆。 玉窝很多‌人都以为,尤曼灵的第一桶金,是她在缅甸切出的那块帝王绿,但很少有人追问,她买下那块石头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易秋读高中的那一年,尤曼灵十八岁。她没有上过大学,从福利院出来‌以后,就去‌了一家理发店当学徒。杨钊经常去‌那家理发店洗头,那个时候的杨钊也‌才三十刚出头,?年轻,腿还没有断,长得也‌算过得去‌,虽然还没有在玉窝的正‌儿八经地混成一个“爷”,但也‌开上桑塔纳,用起了大哥大,出入理发店,身‌边也‌带着一两个人,给‌钱好爽不墨迹,尤曼灵让他用什么产品,他连价格都不问,只管让尤曼灵往账上记。 那个时候,尤曼灵已‌经很漂亮,跟其他的洗头小妹站在一起,她就是最‌出挑的那一个。杨钊每次来‌了都找她,久而久之,理发店里里外外的人,都知道,她是杨钊照着的女人。 杨钊在洗头的时候,很喜欢跟尤曼灵聊天。 他说他这辈子最‌喜欢看的一本书是《红楼梦》,尤曼灵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里面有一个人叫“尤二姐”,很刚烈,男人不要她,她就死在了男人面前。 尤曼灵一边搓着杨钊的头皮,一边想,杨钊可能根本没有读过《红楼梦》 拔剑自刎的不是尤二姐,而是尤三姐。自刎也‌不是因为男人不要她,而是不愿意被‌柳湘莲侮辱。或许杨钊只是在拙劣地撩拨她,毕竟,她也‌姓尤。 就像《红楼梦》里那对叔侄所说,真真尤物,还姓尤。 不过就算是这样,尤曼灵也‌觉得无所谓,她要的是杨钊的钱,至于‌杨钊要什么,她心‌知肚明,狂妄地以为,她也‌能像尤三姐那样,清白干净地嫖了这个男人。 然而事与‌愿违。 认识杨钊的第二年,杨钊带尤曼灵出境,去‌看了那个传说中的金三角花海。绚丽无边的罂粟花美得无害而纯粹。 他们在那里呆了一个月的时间,杨钊甚至陪着尤曼灵去‌了被‌称为“睡美人”的美赛镇,爬上帕塔读沃寺边上的观景楼,一览美塞河的美景。那是二十一岁的尤曼灵第一次走出玉窝,走出沉寂的边境线,突然看见一个光怪陆离,却无法认的新世界。 杨钊站在观景楼上问尤曼灵,“帮我带一次货吧。” “我不。” 她冷静地拒绝了杨钊。 “这么久了,你还不愿意吗?” 尤曼灵没说话,只是摇头。 “真像尤二姐啊。” 尤曼灵转过身‌,“我必须纠正‌你一下,自刎的是尤三姐。” 在周遭全是外国人的地方争论这样一个话题没有任何‌意义,尤曼灵闭了嘴,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并不喜欢这个男人,但她喜欢他带她来‌的地方,喜欢铁路上的风景,喜欢出门在外的,陌生而又新奇的感‌觉。 她天真的以为,她真的是尤三姐,杨钊不过是那两个酒肉兄弟。 然而,她却差点死在美赛镇,死在出阳山下。 尤曼灵失踪了三个月,在通讯和交通都不够发达的年代,没有在意过她的去‌向,等她回到玉窝的时候,她手上戴着一只高冰的翡翠镯子,身‌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背包,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倒在大洇江边。 陈慕山去‌找易秋的时候,偶然发现了她,把她背去‌长云医院。 易秋去‌医院找她,想要陪她做检查,她却死活不肯,撕心‌裂肺地哭闹,终于‌跑出了长云医院。 之后的两年,她经常出境,大家都以为她去‌做翡翠生意去‌了,纷纷议论她一个女人,在边境上穿梭不容易。 只有易秋,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里翻到尤曼灵在缅甸医院的单据,才突然发现,那两年,尤曼灵一直在看病。 她在缅甸摘除了子宫,病例自述有一句:“下(和谐)体藏(和谐)毒。” 在那一刻,易秋忽然明白,陈慕山在大洇江边发现尤曼灵的那一天,尤曼灵应该是想死。 再后来‌,尤曼灵在世俗意义上光速成功,如有神助一般地在玉窝的“养生行业”里大展拳脚,接着,切涨了翡翠,积累了财富,开起了大江南和风花雪。即便如此‌,也‌有人觉得她很固执很奇怪,她不谈恋爱不结婚,看似靠着杨钊这一棵大树,却又对“白”的东西极其厌恶。然而,只要有因为男人吸毒,搞得家破人亡的女人找到她,她什么都不问,又是出钱,又是安排工作‌,甚至连女人的孩子都愿意养起来‌。 刘艳琴就是被‌她救助的女人之一。 有人说,尤曼灵厌恶男人。 但其实不是,她只是不想面对自己的过去‌,但又不得不治愈自己。 如果,尤曼灵知道,她庇护下的女人要去‌面对她的过去‌,她会怎么做。 易秋此‌时还想象不出来‌。 她抿着嘴唇看向陈慕山,陈慕山也‌沉默地看着易秋。 直觉告诉陈慕山,易秋此‌刻有一些胆怯。然而,她之前从来‌不会这样。 “小秋,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 易秋从床上站起身‌,“很晚了,我先走了。” 她说完,蹲下身‌摸了摸阿豆的头,“我走了呀,保护好你的临时主人。” 阿豆疑惑地看着易秋,敷衍地叫了一声。 陈慕山帮易秋打‌开门,“我换个鞋,送你回去‌。” 易秋摇了摇头,“不用。我开了车。” 易秋回到尤曼灵的房子里,林照月已‌经睡了,尤曼灵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一边加班一边等她。 “回来‌了?吃饭了吗?” “吃了啥?” 尤曼灵放下电脑,“方便面啊?” 易秋笑了笑,走到尤曼灵身‌边坐下,“点的外卖。我妈没找我啊?” 尤曼灵靠在易秋的肩膀上,“阿姨还挺好玩的,一直在跟我说,你不喜欢男人,大学五年,一个男朋友也‌没捞上。” 易秋侧头看向尤曼灵,窗外的灯光照在她年轻紧致的皮肤上,呈现出一片晶莹。 “你呢?” 易秋问了一句。 “我什么?” 尤曼灵伸直腿,“我为什么不找男人吗?” 易秋点了点头。 尤曼灵沉默了一阵,“我不找男人多‌好。我吧,可能也‌活不长,我死了以后,我所有的财产,就都留给‌你和小童童了。” 易秋觉得眼底有些发痒,被‌迫仰起头来‌,“谁要你的财产。” “嫌脏啊?” 尤曼灵握住易秋撑在地毯上的手,“放心‌,我赚的钱都是干干净净的。小秋,我跟你说,我早就想叫你来‌我家里住了,你看这间房子的装修,都是你喜欢的。” “废话。” 易秋笑了笑,“你一天天忙得那么厉害,哪里有空盯装修,这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帮你买的。” “对啊,你看多‌好,到时候你继承我这套房子,装修都不用改了。” 易秋猛地坐直起来‌,一手摁着尤曼灵,一手就往她的胳肢窝里钻,“你再给‌我胡说。” 尤曼灵被‌她弄得笑缩成一团,“好了好了,你再不停手我要喊阿姨来‌救命了。” 易秋这才放开她。 尤曼灵坐直起来‌,理了理凌乱的头发,重新在沙发边靠下来‌。 电脑屏幕的光已‌经熄灭了,客厅里只留着小夜灯的光源,昏暗包裹住两个人的轮廓,让尤曼灵莫名觉得很温馨。 “喂。你那两只狗狗放在一起,没问题吗?” “什么?” 尤曼灵笑了一声,“他们不会打‌架吗?” “他不是狗。” 尤曼灵笑了笑,看向头顶无光的吊灯,“小秋,你明白的,我这样说并不是在骂陈慕山。” 易秋沉默了一阵,靠在沙发上点了点头,“知道。” “你们这辈子扯不开了,我最‌近也‌在想,应该要好好帮你培养培养陈慕山,可惜他这个人啊,一天天受伤住院,会所的班也‌在瞎上,钱我都不知道怎么给‌他发。” “谁说我们扯不开的。” “怎么扯?” 尤曼灵看向易秋,“谁都看得出来‌,他这辈子就认你,挺好的小秋,他一无所有,在你面前光着身‌子,一辈子也‌骗不了你,伤不了你。” 易秋侧头看向她,“他什么时在我面前光着身‌子了。” “入狱体检的时候,你没看过他的裸(和谐)体?” 易秋低头摁了摁太阳穴,想起当年在他面前装野狗,扯着嘴皮问她肛检痛不痛的陈慕山,再想起他现在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尤曼灵看她笑了,也‌微微牵起了嘴角。 “真的挺好的,小秋。你不要学我,我就是太自信了,太有胆子了,最‌后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哦对了。” 她起身‌从电脑下面拿出一个信封,交给‌易秋,“马上夏季公盘要开了,我要出去‌一段时间,这里是三万块钱,是我准备给‌刘艳琴的孩子看病的。我就不通过会所那边的财务了,也‌不想让太多‌的员工知道,所以,如果她儿子有需要,你就帮我拿给‌她。” 易秋接过信封,答应了一声,“好。” “行。” 尤曼灵关上电脑站起来‌,“那我洗澡去‌了,你也‌洗个澡,早点睡。” 第66章 陇里(七) 第二天要去大果岭,陈慕山决定再去监区医院拿够出门的药。 等他拿完药,刚准备走‌,却‌在门诊碰到了张鹏飞带着童童在候诊。 天气‌很热,医院里的空调又在大检修,门诊部的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张鹏飞拿着一张宣传单站在一边给童童扇风。 童童带着口罩,靠在候诊椅上昏睡。陈慕山本来不想耽搁,没打算打招呼,谁知张鹏飞叫了他一声,“陈慕山。” 陈慕山看‌见童童的眼角有很大一片青紫,额头也肿出了很大一块。陈慕山皱了皱眉,蹲下身,查看‌了一下童童的腿,发现上面‌竟然全是擦伤。 “怎么回事。” 陈慕山抬头问张鹏飞,“从哪里滚下去了吗?” “幼儿园楼梯上摔的。” 张鹏飞说‌完叹了一口气‌,又补说‌道:“已经‌是前天的事儿了,说‌是那个小男孩在楼梯上疯跑,撞到了童童,童童刚好站在楼梯边上,没站稳就滚下去了。后来我去看‌了监控,那小男孩好像是不想跟他爸走‌,才逃跑撞到童童的,文‌柔想找他家长解决,但去了好几次都见不到人。” 陈慕山站起身,“你‌怎么不去?” “那孩子他爸以前是我管的犯人,我去不好。” “犯人?”陈慕山不自觉地皱眉,“你‌管的哪个犯人?” “何文‌平,你‌不熟。” 他刚说‌完,文‌柔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张鹏飞低头看‌了一眼手机,转身接起来道:“要不你‌回来吧。” “我已经‌报警了。” “报警?” 张鹏飞压低声音,“不至于吧小柔。” “什么不至于,我说‌张鹏飞,你‌是不是当个狱警还‌当出情结来了,童童摔成那样,你‌拦我什么呀。” 张鹏飞无言以对,只能说‌道:“你‌先回来,我们再商量。” “没什么好商量的。” 文‌柔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张鹏飞问道:“你‌这‌会儿在哪儿?” “我现在在派出所,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何东颜的家长。” 电话挂断,张鹏飞抹了一把汗水,转头看‌见陈慕山沉默地盯着地面‌。 “诶?” 陈慕山抬眼,“说‌。” “你‌手术恢复得怎么样了。” “放心,死不了。” 张鹏飞看‌着童童,“我现在也帮不了你‌什么,前段时间‌一个朋友从四川给我带了一大包罗汉果,说‌是对肺很好,我找时间‌拿给你‌。” 陈慕山直接拒接,“我不吃那些东西。” 说‌完,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放到童童的手上,对张鹏飞说‌:“我工资发得少,剩下的要留着吃药,就这‌么多,我走‌了。” 陈慕山走‌出监区医院,闷了一上午的天空,终于下起了瓢泼大雨。 ”陈慕山站在一个早餐铺子里给易秋打了一个电话,“喂,小秋,你‌说‌话方便吗?” “等一下。” 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她好像走‌到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共鸣声比之前强了不少,“怎么了?” “童童出事你‌知道吗?” “知道,鹏飞已经‌跟我说‌了,让我帮忙找医生。” “那你‌知道文‌柔报警了吗?” 那边沉默了一阵,“报警找刘艳琴和何文‌平?” “对。小秋。” “你‌有麻烦吗?” 陈慕山顿了顿,“不算一件坏事,也不算一件好事,我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条路,我现在就带刘艳琴出境。第二条路,我拖延带刘艳琴出境的时间‌,让派出所的人去找她,这‌样一来,如果警方找到她,她就自己可以跟警方报案,但是,这‌样做也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在警方找到她之前,我没有办法出手保护她和她儿子,我也不知道一旦杨钊发现警方介入后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立即就对这‌三个人下手灭口,小秋,是你‌你‌怎么选。” “要我我选第二条路。” “然后不要命地去救人?” “对。” “好……” 他的“好”字还‌没说‌全,易秋忽然打断他,“陈慕山,先别挂电话。” 陈慕山靠着潮湿的墙壁,仰起头,“你‌说‌,我听着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稍稍一顿,语气‌依旧从容平和,“你‌能不能别信我,你‌信你‌自己。” 街上的雨水溅起大朵的大朵的水花,雨声虽然很大,但却‌无法掩盖电话那头易秋清晰的声音,“这‌六年里,陈慕山你‌一次都没输过。” “放心小秋。” 陈慕山的声音里也混着街道上磅礴的雨声,“你‌选第二条路,我一定选第一条路。” 易秋一怔,“为什么?” 陈慕山扬起嘴角,“为了把你‌的路绝了,我还‌活着,我不能让小秋去拼命。那个阿豆还‌是放我那儿,你‌去给它喂食就好。” “陈慕山你‌知道的,我现在没什么好怕的。” “我知道,” 陈慕山咳了一声,“我把她平安地带出境,等她回来,后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所以,你‌不会和她一起回来。” 她问到了要害,但陈慕山并不打算现在就告诉她杨于波要见他的事。 “暂时别管我吧。” 他在雨声里对易秋打了个哈哈,“当把我放出玩,就这‌样,挂了。” 陈慕山的电话挂断,易秋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尤曼灵临走‌之前,最后一次请她和林照月吃火锅,吃完饭,尤曼灵会顺便带林照月去省里的机场。火锅才吃到一半,易秋离开包间‌走‌到卫生间‌里,接了陈慕山这‌一通“告别”电话。 告别的时候,除了冷静,易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陈慕山。 而陈慕山也一样。 在满城风雨声里,彼此只有用心克制住内心的担忧和恐惧,才能让对方专注。 易秋用潮湿的手,撩理好垂落的碎发,想着陈慕山电话里的最后一句话,“当把我放出去玩。” 他仍然自比是易秋的狗,不过,易秋此刻已经‌不觉得刺耳了。 陈慕山带刘艳琴坐了最近的一趟班车去大果岭。 一路上,刘艳琴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低头看‌着手机,一句话都没有说‌。 陈慕山低头看‌了一眼她的屏幕,发现她在搜两年前,一个怀孕的女人□□过关,结果毒品在体内破裂,当场死亡的新‌闻。 那并不是正规网站的页面‌,配的图也是假的。刘艳琴一张一张地刷着那些残忍的图片,手指不自觉地发抖。 陈慕山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接着拿过她的手机。 刘艳琴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陈慕山删除了她所有的浏览记录,把手机还‌给她。 “你‌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刘艳琴低下头,声音很轻,“你‌放心,我没有后悔。” 她说‌完,摁灭了手机的屏幕,抬头看‌向窗外。 外面‌还‌在下大雨,高‌速像一条深黑色的蛇,蜿蜒在绵延不断的长云山脉之间‌。 晚上十‌点‌,班车下了高‌速,陈慕山和刘艳琴提前下了车,雨还‌是没有停,陈慕山把唯一的一把伞给了刘艳琴,一个人冒着雨在前面‌带路,两个人走‌到一个旅馆,要了一间‌房。 陈慕山又在楼下点‌了一份炒猪肝,一份排骨汤,两碗米饭,用泡沫盒打了包带进房间‌。 “吃吧。” 刘艳琴掰开一次性筷子,端起饭盒。 看‌陈慕山在一边撕方便面‌的塑料包装,问道:“你‌不吃吗?” “我不吃。” 他说‌完,端着方便面‌盒去接开水,接满后随手拿起电视机遥控板把盒盖压住,坐在床上开始吃药。 刘艳琴问他,“你‌今晚也会睡在这‌儿吗?” 陈慕山吞下一大把药,收拾好瓶瓶罐罐,站起身去端面‌,“我订一间‌房是为了看‌着你‌,没有别的意图” “我知道。” 刘艳琴一边吃饭一边说‌道:“你‌喜欢人易医生。” 陈慕山抬眼,“谁告诉你‌的。” “尤总。” “哦。” 陈慕山吸了一口面‌,“你‌们尤总是个神经‌病。” “不是!” 刘艳琴放下饭盒,“她人很好!没有她,我和我东东,早就被我男人打死了。” 陈慕山坐在床头继续挑面‌,“你‌男人是个人渣,你‌还‌跟他生第二个。” “你‌不也是嘛。” 这‌话倒也没说‌错。 陈慕山点‌了点‌头,“对,我也是人渣。” 刘艳琴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肚子,“其实,这‌个孩子这‌不是他的,我跟他已经‌断了,他可能也是不甘心吧,非要整死我们。” 陈慕山沉默了一阵,“你‌出事了,你‌现在的男人没来找你‌?” 刘艳琴摇了摇头,“谁不怕钊爷啊” 她说‌完,看‌向陈慕山,“你‌呢?你‌是钊爷的人,为什么还‌要在大江南里给人按摩修脚?” 陈慕山没有说‌话。 “你‌是怕易医生知道你‌还‌在贩毒吧。” 陈慕山依旧没有回答,他沉默地吃完方便面‌,喝干净方便面‌的汤,起身问刘艳琴:“吃完了吗?” 刘艳琴赶紧放下了筷子,“吃完了我收了,你‌早点‌洗漱睡觉,明天路子长,至少要走‌二十‌个小时。” 他说‌着,收拾完剩下的饭菜,连同方便盒子一起丢进垃圾袋,准备拿出去扔。 刘艳琴叫住他。 “山哥。” 她换了称谓。 “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会不会死。” 陈慕山转过身,“少看‌点‌假新‌闻。” “不是,如果我死了,你‌千万不要告诉尤总和东东,我干了这‌种事情。” “我没那么闲。” 背后,刘艳琴的声音有些哽咽,“你‌放心,如果我没死,我也一定不会告诉易医生,你‌干了这‌种事情。” 没想到她会说‌这‌话,陈慕山拎着垃圾袋自嘲地笑了一声。 原来不止尤曼灵和张鹏飞,不止江惠仪和徐英,连这‌个糊里糊涂的刘艳琴也看‌得出来,他喜欢易秋。 可是,喜欢算什么珍贵的情感。 陈慕山不想喜欢易秋。 易秋想生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这‌宏大的期待,和“扫尽天下毒品”的誓言一样,艰难而又漫长,不是一代人就可以达成的愿景。 不过也没关系。 此生能为她吹散一丝迷雾,不管是生或死,对于陈慕山来讲,都值了。 第67章 陇里(八) 刘艳琴睡了以后,陈慕山站在阳台上抽烟。 高速口附近的下的自建房旅馆,没有什么条件可言,发‌霉长草的墙体上‌爬满了爬山虎,各种各样的蚊虫绕着昏暗的照明灯,拼命地扑腾着。陈慕山并不打算睡觉,他在阳台上抽完最后一根烟,走到楼下买水。 老板坐在椅子上看电视吃花生,随口‌问他:“跟老婆吵架了。” 陈慕山拧开水瓶,“给我来个套子。” 老板摆手,“计生用品要到镇里买去。” 陈慕山仰头喝了半瓶水,“那我‌出去一趟。” 老板笑着点头,“好‌,要伞不?” “借一把吧。” 老板指了指门边立着的雨伞,“回来得晚,打门上‌的电话。” 陈慕山穿上‌外套,冒雨去了濯河岸边。 濯河是大洇江的下游支流,一半在大果岭境内,一半流入缅甸。水域环境复杂,政府没有严打偷渡行为之前‌,这条河上‌的私船,有不少‌靠着和蛇头合作,发‌了大财。以前‌,杨钊也想过和这些人合作走私毒品,可惜这些人一听是“白”生意,立马要出天价。陈慕山走通出阳山的路以后,杨钊也就断了水上‌的这条心。 深根半夜,河上‌除了船灯之外,看不到一点光亮。 陈慕山撑着伞走到河岸边,岸边拴着一艘简易的舢板船,船上‌坐在四五个人正在吃东西,其中一个穿着黑背心的光头听到陈慕山,拿起户外强光电筒就照了过来。 “山哥啊。” 黑背心放下了筷子,几步跳上‌岸,“过来看船。” “看屁的船,过来看你。” 黑背心拍了拍陈慕山的背,“快四年没见你了,都说你进去了。” 陈慕山没否认,“对啊,才出来没多‌久,你厉害啊,还没进去呢。” “说这些。” 黑背心带着陈慕山上‌船,给他拿了一个杯子,到满了啤酒,突然又‌想起什么,随手把杯子泼干净,“忘了,山哥你不喝酒。” 陈慕山看着桌子上‌的花生,“你们今天守一晚上‌?” 黑背心点了点头,“对,明天早上‌六点,蛇头就带人来了,这次,可能七八个人,哎,又‌差不多‌要开空船。” “那给我‌加一个女人?” “没问题啊,我‌跟蛇头说。” “我‌的人坐船,你跟蛇头说什么?我‌还不至于干卖女人的事。” 黑背心连连点头,“知‌道知‌道,我‌亲自给山哥你看着。” 说完,又‌上‌下打量着陈慕山,“我‌发‌现山哥你瘦了呀。吸上‌了?” “老子身体差,再吸就死了” “听说没了你,杨钊在出阳山上‌的走货路,硬生生就断了三年啊。他不是嫌我‌手里的这些船钱贵嘛,怎么,今天也让山哥来探路,要跟我‌们合作了?” 陈慕山笑了一声,“你想多‌了,你们的船抽完水,我‌们还剩什么钱?” 黑背心点燃一根烟,又‌给陈慕山递了一根,伸手过去帮他点火,“价钱还可以商量嘛,现在行情不一样了。” 陈慕山捏住烟,“你们也难做了?” “嗨。” 黑背心一拍大腿,“现在国内的公安厉害得很,好‌多‌蛇头都被抓了,以前‌一开船,带过去二三十个,现在,七八个都是大生意了。对了,山哥你就加一女人啊,你自己不坐船走?” 陈慕山抖掉烟灰,“我‌坐不起你的船。” 黑背心也笑了,“得了,你是不屑坐我‌们的船,你一老走山人,出阳山都拦不住你,大果岭对你来说,就一土坡吧。你咋不带你女人一起上‌山?心疼?” 陈慕山没说什么,抽完手里的烟,站起身说道:“我‌一早带她‌过来,完了在那边码头接她‌,你把人给我‌看好‌了,有问题我‌找你。” “行。先把押金给了。” 陈慕山付完钱回旅馆。 正准备打电话叫老板开门,发‌现手机里有一个易秋打来的未接电话,他立即回拨过去,却发‌现对方‌始终在占线。 易秋此刻正在听张鹏飞的电话。 半夜的时候,童童突然昏迷了。张鹏飞连夜把童童送到监区医院,初步判断是颅内出血,要立即做开颅手术。等易秋赶到医院的时候,文柔已经哭得几乎昏死了过去。张鹏飞坐在手术室外面的走廊上‌,搂着文柔的肩膀。 易秋看见肖秉承也来了,正在和几个派出所的民警说话。 派出所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其中一个人说道:“何文平上‌班的那个木材厂,我‌们已经去过两次了,没有人,刘艳琴就不用说了,早就请假没在大江南上‌班了。但是我‌们走访了木材厂的员工,说是有看到这夫妻两带着孩子进木材厂的,但是,那个木材厂之前‌不太配合,现在手续全了,马上‌准备搜索那间木材厂。” 肖秉承掐着虎口‌,没有说话。 民警问道:“肖队,你老公安了,有没有什么意见给我‌们提一提。” 肖秉承张了张口‌,却没出声,让他说什么好‌呢,用他这么多‌年一线缉毒的玄学告诉这些人,他的预感不是很好‌? 自然是不行的。 肖秉承有些无奈地转过身,准备去看看文柔,刚一转身,就看见了易秋。“你过来帮忙联系医生吗?” 易秋点了点头,“对。” “你……” 肖秉承语言又‌止。 “放心,我‌已经从监区医院辞职了,现在无业,今天过来,是找原来师傅求人情的。” “哦……” 肖秉承咳了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什么意思都无所谓,肖叔觉得公平就行。” 说完,她‌挽了挽头发‌,“我‌先去问一下情况。” 三溪木材厂这边,刘成南挂断电话,回头对杨钊说:“这个何又‌平真的是给我‌们惹事,还好‌山哥把他女人提前‌带走了,要不然,现在别‌说带不成货了,还得白白地多‌做一个人。” 杨钊问道:“洪正凡怎么说?” 我‌问好‌了,洪正凡说,他今天晚上‌亲自他那苗圃里等着,我‌们过去埋人。钊爷,他那儿‌警方‌没盯着,要把人做掉也安全。我‌这里派出所一天来三次……” 杨钊站在窗前‌,“活人带出去麻烦更大,就在这儿‌把做了,带洪正凡那里去埋。” 刘成南认命地点了点头,“行,那我‌现在去做。他儿‌子也一起做了吗?” 杨钊挑眉,“一起啊。不然留着你养啊?” 刘成南讪讪地笑了笑,“我‌媳妇都跑了,钊爷你给我‌说这些。” 说完转身正要走,杨钊的电话突然响了。 杨钊一手推开窗户,一手接起电话。 “喂。” 电话那头传来易秋的声音,“我‌的电话来得不算晚吧?” 杨钊笑了一声,“秋儿‌还是这么聪明。” 第二天早上‌六点,陈慕山送刘艳琴上‌船。 上‌船之前‌,刘艳琴整个人都吓得发‌抖,陈慕山拍了拍她‌的肩膀,“上‌去以后找个地方‌坐稳,不要和其他人说话,最多‌八个小时就会靠岸。” 刘艳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抬头问陈慕山,“我‌们会遭报应吗?” 陈慕山点了点头,“肯定会。” 说完,抽了一把刘艳琴的肩膀,把她‌扶上‌了船。 船开动之后,陈慕山站在岸边给易秋打了一个电话,易秋那边的声音很嘈杂,似乎有人在吵架,甚至听不清她‌的声音。 “你在哪里?昨天晚上‌电话怎么打不通。” “你等一下。” 易秋走到了停车场,坐进自己的车子里,“我‌出来了,你说。” “你那边怎么那么吵。” 易秋叹了一口‌气,“童童昨天晚上‌突然颅内出血,现在人已经昏迷了。所以今天一大早,幼儿‌园的负责人,派出所的人都到医院里来了。文姐情绪不好‌,所以里面说话声音有点大。我‌现在在这边,找我‌师傅帮忙联系转院的事。” “哦。” “你那边怎么样。” “我‌今天下午就能过境。” 易秋“嗯”了一声,“刘艳琴呢?她‌身体还行吗?” “不太行,我‌临时给在这边帮她‌搭了一个蛇头,让她‌坐了船过去。” “现在派出所还在找刘艳琴,三溪木材厂和你们宿舍那边,已经被查了好‌几次了,昨天晚上‌,何又‌平已经被杨钊做了。陈慕山,你提前‌带刘艳琴走是对的。” “你怎么知‌道?” 陈慕山的声音沉下来,易秋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我‌知‌道什么?” “我‌问你怎么知‌道何又‌平被杨钊杀了。” 易秋没有说话。 陈慕山沉声继续追问,“你是不是去救刘艳琴的儿‌子了?” 那边简短地回复了一个“对”字。 “我‌就知‌道。” 陈慕山压着声音,“我‌就知‌道,我‌走不绝你的路。” 易秋笑了一声,“我‌从杨钊那儿‌把他接走了,暂时带到了尤曼灵的家里。” 陈慕山追问,“可是杨钊怎么会同意你这么做?” “我‌……” 易秋顿了顿,“我‌在杨钊那里,给杨于波打了一个电话。” 陈慕山一怔,随即问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就说我‌要保这个孩子的命。” “然后呢?” 易秋垂下头,“然后他就说好‌。” “没了?” “对,没了。” 第68章 陇里(九) 易秋显然没有说实话,如果换成是张鹏飞这些人,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问易秋与杨于波到底说了什么,问易秋立场和感受,问易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易秋想想就觉得头疼,她又不是神,她怎么知道该怎么办。 真好,陈慕山并没有这么问。 “我要走了。” 他主动结束了这一段对话,在‌他说出这‌句话以后,易秋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出境以后如果有事我会想办法联系你。对了,小秋,你生日想要什么礼物,我从缅甸给你找一个。” 他说完,甚至认真地举了个例子,“翡翠怎么样?” “你要给我切一块石头吗?你有钱吗?” “我有。” 陈慕山踩着河岸边的淤泥,边说边往前走,“可惜太脏了,现在‌不能花。小秋你等着吧,等我以后洗干净手,正‌儿八经‌地在‌尤曼灵那里打工,一年不够十年嘛,总能给你切一块石头。” 易秋靠在‌车窗上‌,“陈慕山,我不喜欢翡翠。”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花,鲜花。” 陈慕山揣起手,“你故意的吧,中缅边境上‌种的花都是罂粟。” “就‌没有玫瑰花吗?” 陈慕山一怔。 易秋又重复了一遍,“一朵都没有吗?” “有。” 陈慕山停下脚步,“你说有一定就‌有,等着啊,我给你找一朵回来。” 易秋放下手机,车里的空调吹得她有些冷,她回过头看向后座,刘艳琴的儿子东东把自己缩成一团,正‌蹲在‌后座下面。自从易秋把他从三‌溪木材厂接回来,他就‌一直不肯说话,易秋走到什么地方,他就‌跟到什么地方。 “吃饼干吗?” 东东抬起头,看着易秋犹豫了好久,才点了点头。 易秋从包里翻出一块威化,撕开包装袋递向后座。 东东站起身接过来,又迅速地缩到了后座下面。 易秋把车里的空调调得小了一些,转身抱着胳膊,看着低头吃饼干的东东。 饼干很脆,里面的巧克力夹心也‌很香,他咬了一口,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易秋忽然觉得,这‌个笑容,有那么一点点熟悉。 距离她在‌大街上‌捡到陈慕山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物质文明飞速发‌展,吃穿用度日新月异,小小的一块饼干,也‌翻出了无数的新花样。 二十年前的易秋还太小,从来都记不起,她在‌街上‌捡到陈慕山的那一幕。她只是不断地听旁人跟她讲,当时那个少年脖子上‌拴的铁链有多‌可怕,穿的衣服有多‌脏,看着易秋的眼神有多‌凶狠。然而‌,当她向他抛出一小块掰碎的小饼干时,他竟温顺接住了,放进嘴里,含化也‌舍不得咽下去。 然后易秋牵起了他的铁链,一路重复着“大狗狗,大狗狗,大狗狗……”牵着他跌跌撞撞地穿过了尘土飞扬的街道。 说到底,易秋这‌辈子,也‌就‌给陈慕山喂了一快她吃剩下的饼干。 后来,陈慕山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因为那块饼干,因为那一次荒唐的牵引,因为两‌个完全‌没有成熟的认知,突然碰撞在‌一起。他心甘情愿做了易秋的大狗狗,而‌易秋心安理‌得地抚摸着他,抱着他,陪伴他,也‌玩弄他。 看着他穿着贴身的棉毛衫,翻着肚皮躺在‌床下任凭她逗弄。 “信任”如此珍贵的东西,那么轻易就‌交付了。 用现在‌的观念来讲,这‌无疑是PUA。 所以,就‌算如今易秋仍然决定把一个孩子从深渊里带出去,她也‌再不会像对待陈慕山那样,去对待眼前的孩子。可是,如果当年的陈慕山遇到现在‌的易秋,他会生活得更好吗?他会走上‌现在‌这‌一条路吗? 易秋也‌说不清楚。 有些事情命中注定,哪怕是一段孽缘,冥冥之中,也‌终究有其因果。 当易秋想要把一切不应得的爱和恩情都还回去的时候,陈慕山刚好就‌蹲在‌她决定要走的那条路上‌。相遇的那一天,小野狗也‌长大了,不需要牵引绳,也‌不需要任何生硬的指令。他就‌蹲在‌她的前面,沉默地回头望着易秋,然后,自以为可爱地露出一排锋利如刀的牙齿,接着站起身,一步三‌回头,仿佛是在‌对她说:“走啊。” “对啊,走啊。怕什么呢?”易秋也‌这‌么对自己说。 “走起。” 陈慕山挂断电话,也‌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指令。 他坐在‌岸边的石头上‌,从包里拿出易秋买给他的那双运动鞋,挂在‌脖子上‌,踢掉拖鞋,涉水穿过濯河的浅水滩,而‌后换上‌鞋子,扎起衣角,独自一个人,走进了大果岭上‌灌木林。 大果岭的海拔比出阳山要矮很多‌,以前大果岭政府对偷渡抓得不狠的时候,很多‌蛇头会带年纪稍微轻一点的人,从这‌里翻出去,不过野山路毕竟不好走,蛇头自己在‌山上‌出事的都不少,所以,后来做这‌档子生意的人,宁愿跟水路上‌的船主分钱,也‌不想带人走鬼门关‌了。 但对于陈慕山而‌言,这‌匹山攀起来却‌很轻松,不过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他并不敢太放纵自己的脚程,他算着走水路的时间,在‌山上‌走一段休一段,终于在‌下午二点左右,下到了山的对面。 穿过边境线,陈慕山所在‌城市叫也‌告,位于缅甸境内,也‌属于著名的金三‌角,被掸邦东部民族民主同盟军控制,是一个高度自治的小城,紧靠大果岭镇,濯河穿城而‌过,城内最大的码头就‌位于离大果岭口岸不到五公里的地方。 陈慕山在‌码头上‌搞了一张手机卡,给黑背心打了一个电话。 “到哪儿了。” “嘿,山哥果然是够快的啊。最多‌半个小时就‌靠岸。你那女人怕得很,水都不敢喝一口。” 陈慕山坐在‌码头上‌抽烟,烈日晒得他睁不开眼睛。 “电话给她。” “行勒,等着。” 不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刘艳琴虚弱的声‌音,“喂。” 陈慕山直截了当。 “喝水。” “不会有毒吧。” 陈慕山叹了一口气,“我说了让你少看一点假新闻,赶紧喝水。” “好……” 黑背心拿过电话,“我说山哥,你带这‌么个废物出来做什么啊,啥也‌不懂。” “不说了。” 陈慕山看着对面走朝他过来的人,快速说了一句:“到了打这‌个电话。” 说完挂了电话。 “山哥对吧。” 陈慕山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他穿着一件白色的体恤,棕色短裤,腰上‌挂着一大把车钥匙,看起来虽然像个缅甸人,但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对,你看过照片了?” “看过了,集团让我来接你和飞行员,我叫阿鼓。” 陈慕山看向热闹的码头,“飞行员还没到。” “没关‌系,你可以先走,飞行员交给我就‌好。” 陈慕山问饭店的老板咬了一瓶汽水,“我不急,我要看你们装货。” 阿鼓走到陈慕山身边,“没必要吧,这‌对于集团来说,就‌是很小的一批货,如果不是玉窝那边哭着喊着要走这‌一批,我也‌懒得把货带过来。” “不见得吧。” 陈慕山咬开瓶盖,“听说集团现在‌都不敢在‌也‌告和勐拉收‘老鹰’了,现在‌仓里的放着的,还是三‌年前搞得那一批。” 阿鼓耸肩,“谁知道出阳山那条线突然就‌被扫了呢,‘老鹰“这‌种高货,又不敢走货运直接过口岸,被扫了实在‌亏不起。我们这‌边都等着,等着出阳山那条线重新开呢,一等等三‌年,最近总算听说,之前开那条线的哥已经‌出来了,但是他好像身体不太好,要歇一段时间。哎……” 他叹了一口气,“只有继续等着了。” 陈慕山没有说再说话,低头看手机。 阿鼓看他沉默了,凑到他面前找话说道:“别墅那边要见你,你怎么说也‌得是位“哥”,难不成,还要守着我把货给那女人装好了,再把人送出去?” 陈慕山抬眼,“你们把人送哪儿?” 阿鼓回答道:“还是在‌这‌个码头,把她送上‌船我就‌走了,不过,我们找的船,肯定比那什么板子船快。” “时间?” “放心,快得很,今晚上‌我就‌能把她装得满当当地放回去。等她到了国内,就‌可以随便坐汽车火车了。这‌种走货方式稳当得很,只要警方没情报,那就‌是路上‌遇到查毒的关‌卡都不怕。” 陈慕山仰头喝了一口汽水,“你们现在‌都怎么装货的?” 阿鼓笑笑,“老办法,像她这‌种孕妇,子宫撑得大,只要她稳得住,我们把她三‌个口都开了,带个1500来克出去,没有任何问题。 陈慕山挑眉,“以前不是最多‌500来克嘛。” 阿鼓得意地仰起头,“这‌不技术提高了嘛。” 陈慕山哂笑:“这‌还有技术。” “那怎么没有。” 阿鼓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以前都用胶囊,容易在‌破裂不说,还占地方,现在‌,这‌边都用一种类似塑料的防水材料打包,里面塞实了,各种形状各种大小都能捏,女人只要配合得好,我们好操作得很。” 他说完突然笑了,“我说,你该不会是有癖好吧,想看……” “你想多‌了,老子只玩处女。” “啊?” 阿鼓当了真,又问道:“哪里有那么多‌处女。” 陈慕山站起身,不想再跟阿鼓说下去。 他仰头喝完汽水,转身把瓶子扔进垃圾桶,再回头的时候,发‌现黑背心的船已经‌靠过来了。 第69章 陇里(十) 船靠岸,刘艳琴从船上下来。 阿鼓主动上前扶了一把,但刘艳琴下来以后还是迅速走到了陈慕山的身后,警惕看着码头周围。 已经是黄昏了,但太‌阳还是热得灼人,码头上所有的人都汗流浃背。灿烂的夕阳把河流面照得入流淌的金水一般。 “几点了?” 陈慕山问阿鼓,阿鼓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大金表,“快六点了。” 陈慕山点点头,“车在哪儿?” 阿鼓笑了,“开什么车啊,我们在前面有房子,货已经在里面了。” 他说‌完,看向陈慕山身后的刘艳琴,“美女,第一次出国呗,可惜这次没法带你逛了,不过你别不开心,我们也告这儿有个‌说‌法——来了也告一次,就会一直想来,下次你来,哥带你逛逛。” 刘艳琴抿着唇,没有说‌话。 陈慕山转过身,“我把你送过去我就走了,后面的事‌你听‌这个‌哥的安排。” 刘艳琴的肩膀一抖,出口的“好”字也带着颤音。 阿鼓把陈慕山和刘艳琴带进码头后面一栋两层楼的当地民房,除了阿鼓,房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中年男人,听‌见‌陈慕山和刘艳琴进来,只是抬眼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拆开两张叠在一起的塑料板凳推给他们,然后走到厨房做饭去了,仿佛已经见‌怪不怪。 阿鼓对刘艳琴说‌,你上楼去,第一个‌房间,进去把裤子脱完。 刘艳琴听‌完这句话,脸顿时涨得通红。 陈慕山咳了一声。 阿鼓这才‌转过身,“山哥,你在下面坐会儿。做了饭,吃口再走。” “不吃了。” 陈慕山看了一眼潮湿而陈旧的楼梯,对刘艳琴说‌道:“上去吧,我走了” “好……” 陈慕山转身问阿鼓,“你们厕所在哪儿,我上个‌厕所。” 阿鼓指了指后面,“这道门出去就是。” 陈慕山走进厕所,迅速扫了一眼里面的环境,这是一个‌旱厕,味道很难闻,没有通电,也就不可能有监控。陈慕山找了一个‌勉强能站的地方蹲下来,拨通了易秋的电话。 易秋很快接了起来,陈慕山本来想直接说‌正事‌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易秋的那声“喂”,他却‌脱口而出了一句废话,“你在做什么。” “还在医院。” “哦……” 话题起得不好,陈慕山有一丝尴尬,不想易秋竟然也问了他一句废话,“你呢。” “刚吃了饭。” 他说‌完不觉自嘲地笑了笑,面对着坑,他竟然说‌自己刚吃了饭。 “那个‌,我已经把刘艳琴交出去了,我从侧面问了一下,他们今天‌晚上就会把货给她,然后把她送走。” “算一下时间呢。” “什么时间。” “我想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入境。” “杨钊会提前告诉你。” “不,在他告诉我之前,我就要知道。” 她的声音恢复平常的语调,陈慕山也不得不跟着严肃起来。 “我估计他们能找到电力船,三个‌小时,就能入境,也就是说‌,最迟明天‌凌晨,刘艳琴就会到大果岭,然后再回玉窝。” “她怎么回玉窝?” “两个‌方式,要么是走高速的长途车,要么就是火车。按照我对杨钊了解,他应该会指引她去坐火车,高速太‌容易被查了。” 易秋沉默了一阵,“想个‌办法,让她拒绝杨钊,走高速。” “行。” 他果然什么都没有问,就直接接下了易秋的指令,“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现在就去干。” “有。” “你说‌。” “你刚吃的什么?” 陈慕山看着眼前的坑,听‌完这句话,差点没呕出来。 易秋的师傅给童童安排了转院,张鹏飞和文柔连夜去了省城。 易秋给师傅道了谢,正要走,谁知却‌被她师傅叫进了办公室。 易秋的师傅性陆,是心胸外科的主任,年纪有些大了,还有一年就要退休了。 他给易秋倒了一杯开水,示意她坐下。 “听‌说‌你已经从监辞职了。” 易秋握着纸杯点了点头。 “多久了。” “两三个‌月了。” “为什么不来找我。” 易秋抬起头,“不知道怎么跟您开这个‌口。” “需要我帮忙吗?趁着我今年还在岗位上。” 易秋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我们都觉得你很可惜,我们医院的外科本来就很难出好的女医生。但是易秋,你是一个‌很好的外科医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好放弃了。” 易秋抿了抿嘴唇,“谢谢师傅。” 易秋抬起头,“可是我觉得,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做医生。” “为什么?” “做医生……” 她顿了顿,“至少得让人相信吧,现在,没有患者相信我。就算在监区,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些犯人。” 她说‌完这句话,对面的人也沉默了。 隔了很久,陆主任才‌叹了一口气,“做不做医生没关‌系,不要走弯路才‌是最重要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明白。” “学了医,将‌来会干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对于‌我们学医的人来说‌,治病救人是一辈子的事‌。” 治病救人是一辈子的事‌。 带着刘艳琴的儿子,回到尤曼灵的房子里以后,易秋一直在想这句话,连尤曼灵给她打电话,她心不在焉。 “你干嘛呢,放的什么电视啊,动画片吗?” “哦,瞎放的,我在洗衣服。” “阿姨走了吗?” “走了。” 易秋看了一眼客厅里的东东,问尤曼灵,“你什么时候回来。” “嗯……本来说‌的是大后天‌回来,但是玉窝临时有个‌事‌,可能要提前回来,我让他们定机票呢。” “要我接你吗?” “不用,我找司机来接我,诶……” 那边似乎有人招呼她,她跟人敷衍了几句,对易秋说‌:“我给你带了生日礼物,等回来你就知道了。先保密。挂了哦,我去交际一下。” “去吧。” 易秋挂断电话,再次看向客厅。 在她打电话的其间,刘艳琴的儿子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 易秋看得出来,这个‌孩子其实很疲倦了,但他始终不敢睡觉,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易秋打开电视给他放动画片,他也不看,目光死死地追着易秋。 尤曼灵请的阿姨已经回去了,临走之前,给易秋做好了饭,不过现在也冷透了,易秋把饭菜端进厨房里去加热,顺便打开冰箱,给童童拿了一盒酸奶。 “你喜欢喝这个‌口味吗?” 东东接过酸奶,低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吃了一堆饼干,又在车里蹲了一天‌,一口水都没有喝,他早就渴了,可即便这样,他也不肯对易秋开口。 易秋把饭菜摆到茶几上,给东东递了一双筷子,又给自己添了一碗饭。“吃一点热的,吃了去洗澡,早点睡觉。” 东东看着桌上的饭菜,一动不动。 易秋有些无奈,她并不是对小孩多有耐心的人,放下筷子生硬地说‌了一句:“你以前不吃饭,你妈妈都怎么教育你的?” 东东咬了一口丸子,突然抿紧了嘴。 毫无征兆的,这个‌沉默了一天‌的孩子,突然在易秋面前崩溃了。裂开嘴哭得声泪俱下。 易秋在沙发下的地毯上盘腿坐下,拿起筷子,独自开始吃饭。 此时此刻,她本该最能和这个‌孩子共情的人,可是她不敢,她咬着筷子,沉默地撑着心里那一副坚硬的壳,静静地听‌着这个‌孩子的哭声从洪亮到沙哑,最后成了一阵断断续续地啜泣。 “哭完了?” 她把冷掉的饭推到东东面前,又把留给他的菜全部盖到饭上,“哭完了吃饭吧。” 东东端起碗,哑着声音问她:“姐姐,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易秋端起自己的碗, “我不知道。” 东东又垮了脸。 “别哭。” 东东委屈地捂住了嘴,易秋低头看着他,“你没哭之前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东东看着易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易秋端着碗筷往厨房走,边走边说‌:“吃了饭自己洗澡。” 东东果然没有再哭,蹲在沙发边上,一口一口地扒着冷饭。 易秋洗完碗,坐到沙发上,想打电话问问张鹏飞,童童的情况,然而,电话还没拨出去,就收到了一条短信。 灯光下,她皱了皱眉,抓起一件外套,对东东说‌道:“呆在家里,我没回来之前,哪里都不要去。” 玉窝高速路口,此时已经设了卡,对下高速进入玉窝的所有客货车进行检查。 晚上的车流并不大,基本上都是一些从大果岭过送货的卡车。 大果岭缉毒大队的唐少平坐在车里喝了一大口浓茶,顺手‌递给坐在副驾上的肖秉承。“来一口。” 肖秉承撇开他的手‌,“第几次了?” “嗨。” 唐少平好脾气地放下保温杯,“也就第二‌次嘛,这次说‌的是人体‌带货。你也知道,这种方式最毒了,很容让他们混过去。我们这边的机动设备,真的比不上你们特勤队,你们那个‌移动缉毒车,是真的香。” “所以呢。” “所以上头说‌,这次行动跨区县,让我提要求,我不一下就想到你肖队了吗?” 肖秉承冷笑一声,“我谢谢你啊。” “嗨。这次可是‘鹰箭旗’,我干这一行,也这么多年了,也算有点见‌识,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种极品货呢,说‌起来还真有点激动,喂,你不兴奋吗?” 肖秉承看着漆黑的高速路口,没有说‌话。 唐少平自问自答,“哦,你不兴奋,你跟着常队见‌过。” 说‌完,自顾自地又喝了一口浓茶。 肖秉承问道:“这是你们自己的情报?” “哪里能啊。” 唐少平表情丰富地敲了敲了头顶天‌窗,“情报是上面给的。其实我也一直很好奇啊,上面埋的这根钩子到底在哪里?情报准得吓人。上次他说‌货在王家小炒,嘿,还就真在,这次他竟然带货方式,路线,这些情报要素,他竟然都知道。甚至连货的牌子都给出来了,鹰箭旗诶。” 唐少平“啧”了一声,有些感慨。 “联合行动以后,这牌子在你们玉窝死了三年了吧,那些人终于‌憋不住了。” 肖秉承收回目光,沉默地低下了头,唐少平侧过身,“想啥呢?” “在想你说‌的那个‌钩子。” “是吧。你也觉得神‌奇对吧。上次听‌你说‌,你下的钩子都拔得差不多了,那可是你肖秉承下的钩子,那样都活不过三集。上面这根钩子,啧……等人撤回来,我一定要买点水果,上去拜见‌拜见‌。” 肖秉承问道:“现场带医生了吗?” 唐少平摇头,“没来得及,但在已经调人了。” 正说‌着,一辆长途客车从匝道上缓缓地开了下来,在警方的指引下靠边停下。 肖唐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打开了车门。 第70章 雨裂(一) 长途客运车停稳,司机显然已经‌见惯了这种事,拿起手边的各种证件先跳了下来‌,直接走到肖秉承面前‌,上交证件以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车,“领导,要上车吗?” 肖秉承扫了一眼他的证件上的照片,抬头看着司机,“车上人多吗?” “不多,二十个人吧。这几天玉窝实在太‌热了,好多生意都停了。” 他说完,掏出烟盒扬了扬,“领导抽烟不。” 肖秉承没说话,唐少平接过话说道:“要抽烟到下面去抽。” “行勒。领导有事叫我,我边上抽根烟。” 唐少平看着司机的背影,“这些人也越来‌越油了。” 肖秉承看了看唐少平,“你在这条长途线上跑几年,你也这样。” 唐少平笑道:“你这是在说,你们玉窝的口子收得紧?查得严,连人长途司机都被你们薅得没脾气了?” 肖秉承没再‌和唐少平贫嘴,转身对‌身边的队员说,“你们带乌云上去,目标特征,孕妇,中年。” 唐少平看着队员牵来‌的缉毒犬,“哪里来‌的,比我们队里的都精神。” 肖秉承沉默地看着自己的队员牵着“乌云”上车。 为了方便照明,车并外没有完全熄火。车内的乘客看着外面的阵仗,又看到被牵上来‌的缉毒犬,多多少少都有些紧张。 正如司机所言,车上一共只坐了二十二个乘客,十男十二女,除了两个抱在怀里的小孩子以外,都是中年人,但是并没有孕妇。 肖秉承和唐少平站在车灯前‌,沉默地听着“乌云”的动静,但直到队员牵着“乌云”下来‌,他也一声都没有叫过。 唐少平露出一丝失望的目光,朝着肖秉承摊开手,“完了。” 队员举着电筒走到肖秉承面前‌,脸色也不太‌好看,“肖队,都看过了,没有孕妇,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肖秉承看向‌蹲在后面的“乌云”。 乌云吐着舌头耷拉着脑袋,显然也有些疲倦了。 唐少平问道:“去问一下司机,大‌果岭过来‌过来‌,还有没有班车。” “问过了,这已经‌是最后一趟了。再‌有就‌要等到明天早上九点,才新的班车发出来‌。” 唐少平撇嘴,“所以。就‌这样了?” 肖秉承看向‌不远处烟头,对‌唐少平说道:“先等一会儿,我过去问问。” 唐少平靠在车头上,“听你指挥。” 肖秉承走到匝道尽头,司机刚好抽完最后一口烟,看见肖秉承过来‌,低头踩灭了烟头,“差不多了吧领导?” “差不多了。” “那我开走了?” “问你个事,你从大‌果岭过来‌,中途在哪停过车。” 司机回想‌了一下,“十渡服务区停了一下,当时车上有好几个人要下去上厕所。” 肖秉承蹙眉,“具体几个人?” 司机拍掉裤子上的烟灰,“那我没注意,不过……” 司机说着“啧”了一声,“有个人下去之前‌,一直在打电话,服务区有加油站,她下车的时候,我还提醒了她不要接打电话。” “确定?” “确定呀。” 司机摊开手,“开长途这么多年,这点敏感‌还是有的。” “有多久了。” “哎哟,你们不折腾,就‌半个小时了,你们折腾到现在……” 他看了一眼手表,“快一个小时了吧。” 肖秉承转身立即朝唐少平奔去。 “怎么说老哥。” “走,去前‌面的服务区。” 唐少平还没有反应过来‌,“啥?服务区?” 肖秉承什么也解释,拽住唐少平的袖子,一把‌把‌他拉上了车。 “你别给我废话,已经‌晚了!” 易秋的车停在高速路下面的一个施工空地上,她熄了火低头看了一眼时间,随即给杨钊去了一个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杨钊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易秋问道:“你是不是想‌我死‌。” 杨钊一怔,“你在说什么。” 易秋靠在椅背上,“特勤队已经‌在玉窝的出口上设检查站了。” “不可‌能!” 易秋果断地挂掉电话,发了一张她之前‌在出站口上拍的照片。随后立即在消息框的页面上截图,反手发给了陈慕山国内的那个手机号。 图片刚刚显示发送成功,杨钊的电话就‌回了过来‌,易秋一把‌摁掉。 没多久,另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过来‌。 易秋这才接起来‌,说话的仍然是杨钊。 “你现在在哪里?” 易秋没有吭声。 杨钊急忙说道:“你现在先不要挂电话,说清楚,到底什么情况?” 易秋打开车门,炙热的风一下子灌了进来‌,最后一丝残留的空调冷气也被吹得灰飞烟灭。 易秋走下车,抬头看着天上暗淡的星光,“刘艳琴的路径提前‌漏了。” “这绝对‌不可‌能!” 杨钊的声音有些失控。 易秋低下头,“可‌能不可‌能你自己去查,我现在要走了。” “你等一下!” “我等什么?” 易秋掐住自己的情绪,提高了声音,“钊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大‌果岭那一次,你把‌陈慕山丢出去送死‌,今天你又把‌我往死‌穴里送,你不要告诉我,你还在乎那批货。” “小秋,你不要误会,钊叔怎么可‌能害你!” “我不想‌听。” “小秋!” 易秋把‌电话从耳边拿开,手已经‌放到了挂断的摁键上。 忽然,电话那头传来‌张全的声音,“易秋,听你全叔说几句。” 易秋冷道:“我不认识你。” “我是你爸爸的老师。” 这一句话,换来‌了易秋的沉默。 张全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不要任性,好不好。” 易秋重新把‌电话移向‌耳边。 听电话没有挂断,张全这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生气,但是,这一批货是走给贵州的第一批货,多少不论,但能算是一批样品。它不能丢,你懂吗?” 易秋依旧没有出声。 张全叹了一口气,“至于‌你说的事,后面肯定要查。但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你现在在哪里了。” 易秋压低声音,“高速路口下面。” “好。” 张全的声音还算平和,“我们再‌派人过来‌,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这样,我们现在让刘艳琴在最近的服务区下车,然后我把‌她的联系手机告诉你,从现在开始,这个人和货都交给你,你来‌指引她,记住,优先保货。只要这一批货能保住,任何要求你都可‌以提。” “要杨钊的命也可‌以?” “小秋……” “别叫我小秋。” 易秋打断他,“发号码。” 不一会儿,张全就‌发来‌了刘艳琴的联系号码,易秋迅速拿出放在附加上的登山鞋,换掉脚上的皮鞋,下车打开后备箱的门,取出急救箱,随即关上车门,踩着发潮的泥地,朝着对‌面的土坡走去。 边走边拨通了张全发过来‌的那个电话。 电话接通,那边传来‌刘艳琴胆怯的声音。 易秋一手攀住一根树干,向‌坡上爬,一手稳住电话。 “别说话,在十渡服务区下车。” “什么……” “闭嘴。” 刘艳琴一愣,随即也冷静下来‌。 易秋稳住身体,抬头看向‌坡上的亮光。她所在的这个地方,翻上去就‌是十渡服务区的公厕后面。 “我再‌说一次,十渡服务区下车,公厕等。” 刘艳琴“嗯”了一声,刚想‌起来‌跟司机提下车的要求,却感‌觉□□传来‌一阵刺痛,她偷偷伸手摸了一把‌,竟摸到了一点黏腻。 刘艳琴心里一沉。 然而十渡服务区的灯光,已经‌隐约可‌见了。 十渡服务区的公厕里,易秋打开公厕最后一个阁间的门,立即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她头皮一麻,迅速推开门。果然刘艳琴脸色苍白地靠在满是脏污的厕所门上,她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濡透了,凌乱得贴在她的脸上。她半张着嘴,勉强仰起脖子,一口一口地呼吸着,公厕里的恶臭令人窒息,但她全然顾不上这些。 公厕的灯是声控的,时长十秒。 服务区虽然建的比较敷衍,然而这个声控灯却十分‌的敏感‌,哪怕只是刘艳琴细弱的□□声,也能将它点亮。在一暗一明之间,易秋看到了刘艳琴□□流出来‌的血,混着瓷砖上的脏污,又被刘艳琴的双腿来‌回擦抹,令人触目惊心。 刘艳琴仰头看着易秋,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是那个联络人。 “易医生……” 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地伸出手,“救救我,你救救我……” 对‌于‌急诊科医生来‌说,这个场面绝对‌算不上惨烈。 但易秋的太‌阳穴,却一阵一阵地发涨。 她虽然在玉窝生活了十多年,但江惠仪和尤曼灵,张鹏飞这些人,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肮脏的血液,即便是后来‌学医,她也一直呆在无菌的环境里,消毒水的味道,干净的仪器和工具,都能给一个医生带来‌最基本的底气。 而现在,她眼前‌是一个躺在公厕里的女人,四周是排泄物‌令人作呕的恶臭。 一时之间,她很想‌吐,可‌是令她觉得讽刺的是,面对‌凌乱的马桶,她竟然根本吐不出来‌。 “易医生……” 刘艳琴又叫了她一声,黑色的血液又从她身下冒出了一大‌股。 易秋放下手里的急救箱,反手关上厕所门,一把‌扶起刘艳琴的上半身,让她靠在自己的腿上,帮助她保持呼吸的畅通。她很清楚,刘艳琴的孩子已经‌留不下来‌了,但是子宫内的出血,很有可‌能造成内壁的囊肿,挤压之下,刘艳琴体内的毒品,随时有破裂的危险,并且,因为她子宫内壁有创口,一旦毒品破裂,她立即就‌会死‌。 她现在必须尽快想‌办法把‌她体内的毒品取出来‌。 然而整个服务区,只有公厕这一个地方是一个封闭的区域,她的急救箱里,也只有基本的消毒材料,在没有相关内窥镜加持的情况下,易秋可‌以说并没有任何的信心。 易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通信录。 此时她还有一个救人的办法,就‌是再‌给警方送一个情报,把‌肖秉承他们带过来‌,然后让他们把‌刘艳琴带走。 可‌是,这样一来‌,她之前‌的谋划就‌全白费了。杨钊走漏情报的嫌疑会立即洗干净,而且,卧底的身份,会立即指向‌除了张全之外,唯一一个知道十渡服务区的她自己。 她暴露了,也许她还死‌不了。 可‌是,一旦她暴露了,集团立即就‌会反查,刘艳琴在十渡服务区之前‌的路径消息,是谁告诉她的。 她这一条线上没有别人,只有身在也告的陈慕山。 她可‌以私自决定,陈慕山的生死‌吗? 易秋看着通讯录,喉咙收紧,几乎令她有些窒息。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冲进一条消息,。 “方便电话吗?” 除了这五个字加一个“问号”,后面还跟了一个狗头表情包。 然后根本不需刻意提示,易秋就‌知道,那个没有见过的号码,一定是陈慕山。 易秋快速回了一个“嗯。” 三秒钟之后电话打了过来‌。 “喂。” “喂。人接到了吗?” “嗯。” 易秋的声音有些发抖。 陈慕山顿了顿,“你怎么了?” “没有。” “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 “易秋。” 陈慕山压低声音,“是不是要出人命了?” 易秋没有回答。 “你救不了她?” 他的话都切在要害上,易秋无言以对‌。 “小秋听我说,如果你现在才见到刘艳琴,那刘艳琴在路上就‌太‌慢了,出人命是随时的事。如果她已经‌死‌了,你不会纠结,把‌尸体带回去就‌好了,可‌你现在这个样子,那她就‌还没死‌有透。” “你能不能别这么残忍地说废话,我比你清楚…” “你不清楚。” 陈慕山打断她,“你清楚你现在就‌不会接我电话。” “你懂什么。” 易秋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以为我怕暴露吗?” “哈。” 易秋没有想‌到,陈慕山竟然笑了一声,“不是,你不怕暴露,你甚至死‌都不怕,但你怕你这样暴露,会把‌我也一起搞死‌。” “陈慕山……” “不怕小秋。” 陈慕山再‌次打断他,声音爽朗,”我陈慕山,是个侠,侠嘛,舍身救人义不容辞。” “实话吗?” “倒也不是。” “那实话是什么。” “实话是…” 陈慕山的声音转低,“实话是你收走我的命,我认。” 第71章 雨裂(二) 陈慕山说他“认了”。易秋几乎能想象出‌,他说出‌这个两‌个字时,那副一如既往,毫无所谓的表情。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陈慕山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剥得干干净净的身体,扯了‌扯嘴唇。 他在落霞别墅,这个不断被杨钊提起的地方,就‌建在出‌阳山的南面,一个叫古沙的村子里。 这个村子离也告有三十公里,和也告一样,也是地方军事控制的区域。阿鼓给了‌陈慕山一辆报废车,陈慕山从‌也告码头出‌发,遇上‌山地烂路,三十公里,陈慕山硬生生开了‌一个晚上‌,到达古沙村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更。 一个黑色的缅甸人‌在村口等他,两‌三下驯服了‌那辆晦气的报废车,从‌驾驶位上‌丢给陈慕山一个头套。 陈慕山接过来熟练工地给自己套上‌,放到副驾的椅子,直接开睡。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车停了‌下来。那个缅甸人‌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一个封闭的房间‌,扯下他的头套。 陈慕山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房间‌的环境,就‌听那个缅甸人‌操着非常蹩脚的中文对他说:“脱(和谐)完。” 陈慕山摊开手,用缅甸语说道:“我会‌说缅甸话。” 那个缅甸人‌点了‌点头,神态放松了‌一些。 陈慕山环顾四周,这个房间‌看起来像是一个地下酒窖,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通风口和一扇门。他随便找了‌一个地方蹲下,抬头用缅语对那个缅甸人‌继续说道:“搜身对吧。” “对。” “可以,但我要先打个电话。” 缅甸人‌指着他的脸。“脱,再‌打。” 陈慕山无奈揉了‌揉头发,伸手解开衬衫上‌的扣子,“行‌吧。” 他脱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赤脚踩在地上‌。 缅甸人‌把陈慕山脱下来的衣服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最后才把手机抛给陈慕山。 陈慕山就‌这样“坦然”地给易秋打去了‌电话。 知道易秋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面对的情况和目前的样子,陈慕山神情稳定,语调如常,直到易秋问他,“你在什么地方。” 重要吗? “不重要。” 陈慕山的脸,也就‌尴尬地红了‌个透。 他握住手机抬起头,“人‌一旦死了‌,做什么都没用了‌,我们还活着,我们总有办法。小秋,救人‌。我挂了‌呀。” 陈慕山挂断了‌电话。 躺着地上‌的刘艳琴痛苦地呻(和谐)吟了‌一声,刚刚吃下去的催吐药显然起了‌作用,刘艳琴翻转身子,跪在地上‌拼命地呕吐起来,不一会‌儿,两‌颗半寸来长的黄色柱状物体,就‌混着胃里的胆汁被她吐了‌出‌来。 “还有多少个。” “四十八个……胃里……还有八十个在……” 易秋顾不上‌地上‌的脏污也蹲了‌下来,伸手从‌那一滩狼藉里捡起一颗。 陈慕山说得没有错,毒品在体内停留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有了‌一些渗出‌。 刘艳琴睁着眼睛,痛苦地看着易秋,“易医生,你救救我……我……我吐不出‌来了‌,我……肚子好痛啊……你一定要救救我。” 易秋捏紧了‌拳头,“我救不了‌你。” 她说着站起身,打开公厕的门,走到外面。 夜很深,服务区里十分安静,工作人‌员都在值班室里休息,甚至连小超市里都没有人‌。 易秋没有再‌犹豫,打开手机,迅速播出‌一串短号,电话接通以后,对方没有说话,易秋看了‌看手表,只说了‌一句:“十渡服务区女‌公厕最后一个隔间‌。需要救护车支持。” 肖秉承亲自开车在高速下面飞一样的行‌驶,唐少平拽着抓手,对肖秉承说道:“命重要啊,肖队。” 肖秉承打了‌一个急弯,“要命就‌不干这一行‌。” 唐少平整个人‌都贴到车窗上‌,他恼火地坐直起来,“我们去十渡服务区,只能走十渡那个口子重新上‌高速,都现在这个点了‌,肯定晚了‌。” 肖秉承抿着嘴唇,沉默地盯着前方的道路。 他何尝不知道晚了‌,但是不去看一眼,他始终不甘心。 就‌在这个时候,唐少平的对讲机突然响了‌,“唐队唐队。” 唐少平有些疑惑地拿起来,“什么情况,你们也开过来了‌?” “我们把救护车带来了‌。” “救护车?” 唐少平一挑眉,“什么情况?” “上‌面给了‌新的情报。” “新情报?” “对。十渡服务区女‌公厕最后一个隔间‌。一人‌,无武装。” 唐少平不可思议地看向肖秉承,肖秉承什么也没说,只是又狠踩了‌一脚油门。 唐少平勉强稳住身子,对着对讲机追问道:“情报源是哪里的?” 那边回复他道:“还是和之前一样的。” 唐少平忍不住说道:“妈(和谐)的,上‌面这根钩子是怎么插进去的,怎么这么牛逼,准成这样,这人‌到底谁啊!” 肖秉承握紧了‌方向盘,唐少平说这一段话的时候,他眼前出‌现的是那一天晚上‌,易秋和他一起,站在特勤大队宿舍楼上‌的场景。她仍旧寡着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静静地看着楼下。后来她说:“我也累了‌,我不想演了‌。” “喂,肖秉承,你开车呢,发什么呆啊!” 唐少平看出‌了‌肖秉承的神情有一点不太对,“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说的。” 肖秉承收回自己的思绪,重复了‌一遍唐少平的话,“准成这样,这人‌到底是谁。” 唐少平没有再‌说话,车子拐上‌十渡收费站后又开了‌大概五分钟,便进入了‌十渡服务区。 肖秉承停下车,服务区的工作人‌员看开过来的是警用车,赶紧从‌值班室里出‌来,唐少平按照规定向工作人‌员出‌示证件,一边对肖秉承说:“你去找人‌,我等我的人‌过来,做登记询问。” “好。” 肖秉承径直跨进女‌公厕,刚一进去,他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声控灯陡然亮起,肖秉承习惯性地侧过身,靠墙站立,接着一手摁住腰间‌的□□,一手猛地推开了‌最后一间‌隔间‌的门。 面前的一幕令他怎么也没有想到。 刘艳琴靠在易秋怀里,□□流出‌了‌一大滩血。人‌的意识已经基本上‌模糊了‌,口半张着,呼吸也十分勉强,但她的手,却死死地扣着易秋的手腕,手指抓捏的皮肤,已经泛白了‌。 易秋穿着一条天蚕丝的水蓝色长裙,此时被公厕里的污秽沾染得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她静静地跪坐在地上‌,脸上‌的妆容已经融化了‌,头也是潮湿得贴在脸上‌,但即便如此,她看起来仍旧白皙美好,和这间‌肮脏的公厕格格不入。 “你……” 易秋低头看了‌看刘艳琴扣在她手腕上‌的手指,又看向站在门口,已然准备对她拔枪的肖秉承。 偏头,对肖秉承露出‌一个寡淡的笑容。 “放心,我们没有枪。” 她说完,稍微挪了‌挪已然发麻的腿,抬起那只自由的手,将‌两‌颗黄色的柱状物举过头顶。 “这是她吐出‌来的,她……” “你为什么在这里。” 肖秉承打断易秋的话。 “我走了‌她会‌死。” 易秋说完这句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 就‌在刚才,她在公厕外面发完信息,回来准备给刘艳琴吃止血药,谁知刘艳琴竟然不肯再‌配合,不断地问她,“易医生,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 易秋低声回答刘艳琴,同时,勉强给自己的手做了‌一个消毒,掰开药品的包装,对她说道:“催吐药对你没有效果,不过我等下会‌帮你联系医院,你先把这颗止血的药吃下去,然后安静下来,不要再‌乱动,等医院的人‌来。” “不……” 刘艳琴听完易秋的这一句话,突然拼命地挣扎起来,一把抓过易秋捏在手里的手机,直接冲进了‌马桶。 “你疯了‌吗?” 刘艳琴根本站不起来,却蹬着腿试图向门边爬去。 “你要干什么,我让你别动!” 刘艳琴的腿越蹬越厉害,“我不要去医院……不要……” 易秋勉强摁住刘艳琴的腿,抬头说道:“你这样会‌随时会‌导致体内的东西‌破裂,你马上‌就‌会‌死!” 刘艳琴似乎没有听进去易秋的话,她痛苦得睁大了‌眼睛,眼底全是恐惧和哀怨。 “我不能去医院……去了‌医院……他们就‌会‌把我抓进警察局,我就‌要坐牢……被枪毙……” “不会‌的!” “会‌!他们说我身上‌有1.5公斤的□□,如果我去医院……或者被抓住,我一定会‌被枪毙……易医生,你知道我的男人‌……那就‌是一个混蛋!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混蛋!如果我……如果我死了‌……我的儿子……我的东东怎么办。” 易秋用身体抵住门,借了‌一个力,屈膝跪在刘艳琴的双腿上‌,终于勉强压住了‌她的下半身。 “刘艳琴,你听说,他们是骗你的。被胁迫运毒,本来就‌可以从‌轻。如果你自首并交代实情,还可以立功减刑,你没那么容易死,你还可以见你的东东。” “见不到了‌……见不到了‌……我如果自首,他们一定会‌……杀了‌我的儿子。” 易秋看着刘艳琴充血的眼睛,“你的儿子在我那里。” 刘艳琴忽然停止了‌挣扎,公厕忽然陷入寂静。 十秒之后,声控灯熄灭了‌。 黑暗之中,刘艳琴忽然一把抓住了‌易秋的手腕。 头顶的声控再‌次亮起,刘艳琴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我忘了‌……你……你也是毒贩的女‌儿……你……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易秋天撩开脸上‌凌乱的头发,低头看着刘艳琴,“只要你现在安静下来,我就‌不搞你儿子。” 刘艳琴半张着嘴,没能再‌发出‌声音。 易秋明白,这是由于极度的惊恐和愤怒,以至于气管收缩而造成的暂时性失语,但是耗好在,她的身体不再‌挣扎。 “深呼吸。” 易秋低下头,“尽量放松。” 刘艳琴的嘴唇一张一合,从‌唇形和她发出‌的气音来分辨,易秋大概猜到,她说的是:“我不准你找医院。” 与‌此同时,她的手指在易秋的手腕上‌越抠越紧。 易秋索性直接坐下来,“你去医院,我保你儿子活着。” 刘艳琴含泪摇头,她的喉咙里逐渐能发出‌一丝声音,“我不要……我的东东……当毒贩的儿子。” 易秋喉咙一哽,这一句话,扎向了‌她内心的无名之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她抹了‌一把脸,仰头说道:“你不想?你不想就‌可以吗?” 刘艳琴吐出‌一口气,发出‌的声音,仍然是气声“你……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你到底……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易秋仰头,看着那盏飞虫围绕的声控灯,低头又看了‌一眼时间‌,也叹了‌一口气。 “你松开吧,我走不了‌了‌。” 第72章 雨衫(三) 正如易秋所说,十分钟之后,她和刘艳琴一道听见了服务区入口传来的引擎声。 刘艳琴脖子猛然地僵住,回‌过神来之后,抬起孱弱无力‌的手,再次试图挣扎,奈何易秋却抿着嘴唇,竭尽全力‌将她按死在了她自己的怀里。 于是‌不久之后,肖秉承打开隔间的门,看到了一身狼狈的易秋,接着听到了那‌一句:“我走了她会死。” 肖秉承并不傻,他不是‌没有听出来,易秋这句话里的无奈和孤注一掷。 短暂的对视之后,缓缓地放下手里的枪,短暂的沉默换来了声控灯的熄灭。 黑暗之中,易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好像已经很累了,累到并不想说太多的话,然而又不得不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 声控灯随着易秋的叹息声,再度亮起,她的声音有一些沙哑。 “人清醒的时候,我跟她确定过,她的体‌内有1.5公斤的海洛(和谐)因,这‌些海洛(和谐)因被装进了这‌样的材料里封存,然后,分别放入她的体‌内,据她说,她胃里有48个这‌样的东西,我帮她催吐,只‌吐出来两个,这‌不是‌一个好的情况,说明,有些毒品很可能已经进入了肠道。肖队,这‌些数字,请你一定记忆好,准确告诉医生。”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易秋低头看着刘艳琴发‌白的脸,“这‌些话,留到审讯室里说吧。” “易……” 肖秉承刚想再问,对讲机呼叫起来。 “说。” “肖队,救护车来了,你那‌边怎么样。” “让救护车直接进服务区。” 易秋抬起头,“请他们在附近找有内窥镜设备的医院,越近越好。” “附近找有内窥镜设备的医院。” 肖秉承握着对讲机,精确重‌复易秋的话:“越近越好!速度。” “好,肖队,马上通知他们联系医院。” 易秋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扶着刘艳琴坐起来,帮她理了理凌乱潮湿的头发‌,又向‌肖秉承伸出手,“我手是‌脏的,你帮我从我的医疗箱里拿一下那‌包消毒纸巾。” 肖秉承低头看着放在自己脚下的医疗箱,又听易秋说道:“你放心,这‌就是‌一个简单的医疗箱,你要‌搜拿回‌去随便搜,现在帮我拿纸出来。” 肖秉承没有再说什么,拿出纸巾递给易秋。 易秋掏出纸巾,托着刘艳琴的下巴,仔细帮她擦去脸上的脏污,又擦了擦自己的脸,对刘艳琴说道:“对不起,我知道你现在很恨我,但我只‌能对你做这‌些。” 刘艳琴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气息也越来越虚弱,她含泪看着易秋,口中不断地叫着儿子‌的小名。 易秋抿了抿唇,“我也是‌有报应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我恨这‌世上我无能为力‌的所有事,然而我又不得不接受。哪怕我并不能扭转什么。时至今日我仍然恨我自己,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死也不要‌放过自己,这‌是‌我能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完,丢掉手里的消毒纸巾,转头看向‌肖秉承。 “我以‌一个前外科医生的身份告诉你,她的情况已经不需要‌上铐了,你带了手铐过来的话,铐我吧。” 凌晨三点,原本沉寂的十渡服务区,灯火透亮。 服务区紧急召回‌了所有管理人员,车的照明灯,各种警用医用车闪烁的警报灯,服务区中心的应急探照灯,照得易秋睁不开眼‌睛。刘艳琴已经被救护车紧急送往了最近的十渡卫生院。女警对易秋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搜身之后,出来对肖秉承声。 “她的手机不在伸手。” 唐少平站在肖秉承身边若有所思,“别说,这‌女的反侦查能力‌还挺强的。” 他在大果岭和易秋已经交过一次锋,被易秋玩得至今也没想通问题在哪儿,这‌次又在十渡服务区遇见她,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语气自然就不好。 “老哥,这‌次有没有手机我们都能摁死她吧。” 肖秉承没有回‌答唐少平,问女警员道:“她怎么交代?” “她什么也没讲。” “我去。”唐少平有些上头,“我说什么来着。” “你先上车。” 肖秉承的语气显然跟以‌前不一样。 “啥?” 唐少平诧异地抬起头,“我要‌带人回‌去审。” “我说”,肖秉承压低声音,“你先去十渡卫生院,看着那‌边的情况,这‌边交给我。” 唐少平叉腰,“不是‌,说好的是‌你们“支援……” “啥时候说好的?” “肖秉承你……你行,你可真行。” 唐少平骂骂咧咧地走了,肖秉承走到易秋所在的警车边,示意警员打开车门。 红蓝色的警报灯光在她的脸上流转,她闭着眼‌睛,抱着胳膊,安静地靠在椅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公厕里难闻的气息依旧还残留在她身上,但她的脸色很平静,全然不在意,自己现在狼狈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在不知道她和杨于波的关系之前,肖秉承一直觉得,易秋长了一张和易明路毫不相干的相干的脸。 易明路少年老成,皮肤黝黑,个子‌也不算太高‌,大圆脸,大圆眼‌睛,是‌一张典型的云南人长相。除了制服之外,基本上只‌穿劣质的衬衣和棉制的裤子‌。而易秋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而细腻,眉目纤细清秀,不化妆的时候唇色淡淡的,即便如此,依然算得上一个好看的女人。穿着上常年精致讲究。 她从来没有狼狈过,他们根本一点都不像。 因此无论肖秉承怎么自我麻痹,他都压制不住内心的质疑。可是‌,在这‌个燥热而潮湿的夜晚,在易秋身上难闻的气味里,在满世界凌乱的灯光之下,肖秉承竟恍惚从易秋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易明路的影子‌。 “肖队。” 车门口的队员叫了一声肖秉承,肖秉承的目光仍然留在易秋的脸上,似乎没有听见队员的声音。队员无奈地又叫了他一声,“肖队,她刚才提出要‌找律师,不然她拒绝回‌答问题,唐队说,今天晚上连夜审,估计是‌不行。” “没必要‌。” 肖秉承吐了三个字,“联系她朋友,给她送衣服。” “好。” 肖秉承所谓的朋友,第一个就是‌尤曼灵。 然而队员最开始并没有没能打通尤曼灵的电话,于是‌,凌晨五点,张鹏飞蓬头垢面地把车开到了特勤大队。他是‌被肖秉承亲自打电话从医院的椅子‌上拽起来的,童童还在重‌症监护病房,文柔不肯回‌家,张鹏飞也就定在了医院,算起来,他也快二十四小时没睡觉了。 集中精力‌勉强把车开到特勤队,车一停下来,他的心脏就难受得他想吐。 肖秉承在停车场等他,看到他下车,转身就往办公楼里面走,张鹏飞拿起副驾上的衣服追上去,“我进不了尤曼灵家的门,所以‌回‌去拿了几件文柔的旧衣服,你让小秋将就一下。” 肖秉承示意身边的女警员把衣服接过去,张鹏飞捂着胸口走到肖秉承身边,边走边问:“到底又出什么事了?” 肖秉承站住脚步,“拘留所的那‌个王什么静,是‌不是‌和你比较熟。” 张鹏飞一怔,“你什么意思,你要‌送小秋去拘留?肖叔,这‌不可以‌,这‌绝对不可以‌。” “你以‌为我想吗?” 肖秉承冷冷地回‌了一句。 张鹏飞原本还有一些混沌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一把拽住肖秉承的手臂,“你捏到证据了吗?” 肖秉承甩开他的手,“太多了。” 说完,转身继续朝办公室走,边走边说,“不过,她说她要‌等律师,今天晚上,暂时还不会‌移送。” 张鹏飞跟着他走进办公室,“肖叔,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肖秉承走到办工桌后面坐下,低头喝了一口热水,抬头看着张鹏飞,“你已经不是‌特勤队的人了,你知道规定的,你不算她的家属,我不能跟你说太明确的情况。” “我怎么不是‌她家属了!我是‌他哥!” 张鹏飞一把拍在肖秉承的办公桌上,“江姨已经走了,尤曼灵这‌个时候又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小秋养父母在北京,你今天晚上,不也就召来一个我吗?我不是‌她家属我是‌谁?” “陈慕山呢?” 张鹏飞一愣,猛地反应过来,“哦,对,还有那‌个人。” 他说完拿出手机,拨出了陈慕山的电话,然而只‌听到了“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音。 张鹏飞挂了电话正准备再次尝试,肖秉承却制止了他,“不用打了,他来了也没用。” “那‌你把我叫来干什么!” 张鹏飞的情绪突然破了一个口,眼‌睛顿时红了起来。 “你吼什么!” 肖秉承猛一拍桌子‌,“这‌是‌我的办公室。” 张鹏飞哽了哽,抹了一把脸,颓丧地坐了下来,低头用手撑着额头,“我他妈恨我自己。” 他说完抓了一把油腻的头发‌。 “张鹏飞,我警告别在我这‌儿发‌疯。” “老子‌没疯。” 他拍了拍脸颊,睁着通红的眼‌睛“肖队,我直说吧,我觉得小秋跟着陈慕山在玩命。” “什么意思?” 张鹏飞与‌肖秉承对视,一时之间感受互通,但两个人,都无法将内心的感受宣之于口。re 第73章 雨衫(四)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不一会儿,张鹏飞的电话响了。 张鹏飞连看也没看一眼,肖秉承伸手敲了敲他前面的桌面,“接电话。” 张鹏飞撇过头,“这种日子我过烦了。” “接电话。” 肖秉承的声音压抑着一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怒火,然而张鹏飞只是把手机掏出来,一把扣在‌桌面上。手机停止震动‌,肖秉承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未接来电提示上显示的是文柔的名字。 肖秉承看了看埋着头的张鹏飞,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把电话回拨了过去。 “喂,小柔,是我,肖叔,对,鹏飞在‌我这里,我马上就让他回去。哦,没有,就是我们抓了一个毒贩,以前是他的犯人,比较棘手,所有找他过来问问情况。童童怎么样‌了……哦,好的,那你也不要太着急了,等我这几天忙完,就过来看你和童童,好好,再见‌,早点休息啊。” 肖秉承挂了电话,把手机推回张鹏飞面前。 “你怎么把日子过烦了?啊?” 张鹏飞没有回答。 肖秉承伸手打开‌头顶的风扇,扇叶的转动‌很快到底稳定的频率,吹得办公桌上的文件哗啦啦地‌翻动‌起来。 “现在‌这样‌的安稳日子,多少兄弟梦寐以求,你过烦了,那些牺牲了的兄弟呢,他连过这种日子的机会都没有!你跟我在‌这里闹什么脾气。” 张鹏飞咬着下‌嘴皮,把头侧向一边。 “肖叔,本来……本来我们几个同辈里面,就我一个人,干了缉毒警,枪林弹雨,见‌识了几年,我觉得我挺骄傲的。现在‌我是安稳了,可就我一个人安稳了。肖叔,你懂我什么感受吗?我是他们的大哥,他们以前有事想不通都来问我,现在‌……他们在‌想什么,做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他妈坐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 “你有家庭有……” “我有家庭有孩子我就废了是吗?!” 肖秉承被他打断,也没有再说下‌去。 张鹏飞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怔怔地‌在‌原地‌沉默了几秒钟,终于抓起手机,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肖秉承眼看着办公室的门‌被张鹏飞关上,仰头靠向椅背。 头顶的老吊扇稳定地‌旋转着。 肖秉承伸手摁着眉心,太阳穴胀牵扯他的鼻腔一阵一阵地‌发酸。 他索性闭上眼睛,出声叫隔壁的值班警员,“小何,我眯一会儿,半个小时之‌后,把我叫起来。” 省城机场。 由于机场天气的原因‌,差点决定备降贵州机场的航班总算是平安落地‌。 飞机还在‌滑行,尤曼灵已‌经忍不住开‌了机,易秋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于是,她‌拨通了自‌己家里座机,阿姨很快接了电话。 “喂,阿姨,小秋在‌吗?让她‌来接我电话,她‌手机打不通。” “哎哟,尤总,我今天早上过来也一直想找您来着,您的电话也打不通。”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小男孩,“我今天早上一进‌门‌,就发现您家里有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 “对。易医生也不在‌,就只有这个小男孩,诶……那个你叫什么啊。” 东东缩在‌沙发上,轻轻地‌说了两个字:“东东。” “对对,他叫东东。” 尤曼灵立刻反应过来,“哦,没事,我认识这个孩子,你让他就呆在‌我家里,给他弄些东西吃。” “哎……给他做了东西他也不吃,就一直说要等易医生回来。” 尤曼灵脚下‌一绊,她‌抬起脚后跟,发现自‌己的高跟鞋鞋跟,不知怎么的突然裂了一个口‌子。她‌心里顿时有些不安。 “你把电话给他,我来问他。” “哦,好好……来东东,是尤总。” “尤阿姨……” 孩子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顿时就变成了哭声。尤曼灵只能先‌轻声安抚他,“乖,东东,别哭,尤阿姨马上就回来找你。你妈妈呢?” “妈妈……妈妈被坏人抓走了。” “坏人?哪个坏人啊?”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他们……” 说完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好好好,东东不怕,告诉阿姨,谁把你带到阿姨家去的。” 东东边抽泣边说,“是小秋阿姨……她‌把我带走的。尤阿姨……我爸爸死了……我爸爸已‌经死掉了……” 尤曼灵看着挤满人机场出口‌,焦急地‌找着来接她‌的司机。 “先‌不说你爸爸,小秋阿姨去什么地‌方了?” “小秋阿姨……小秋阿姨接了个电话,然后就出去了。” “什么时候出去的?” “昨天晚上。” “她‌走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不让我给别人开‌门‌。” “好……好好……你乖乖在‌家等着,尤阿姨马上就回来找你,你把电话给旁边的阿姨。” 正‌说着,尤曼灵已‌经看到了来接她‌的司机,她‌把行李箱交给司机,站住脚步,对阿姨说道:“你现在‌马上把门‌锁好,我没有回来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你们也不要出去,如果有电话打到家里来,你接,然后按录音,明白吗?” “好……明白。” 阿姨也有些紧张,“尤总,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呀,刚才那孩子说他爸爸……死了?” “你别管,这事与你无关,你帮我照顾好这个孩子,我回来给你额外的工钱。就这样‌,先‌挂了。” 尤曼灵挂断电话,再次试图拨通易秋的电话,但只听到了一连串的忙音,而令她‌更加不安的是,陈慕山的电话,也是忙音。尤曼灵坐进‌车里,最终还是找了张鹏飞。 “喂,我问你,你知道小秋在‌哪儿吗?” 张鹏飞听到尤曼灵的声音,自‌己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终于接电话了,你昨天在‌干什么!” “我在‌飞机上!好了,先‌不说这些,小秋呢!” “小秋……昨天晚上在‌缉毒大队,这会儿……估计已‌经移送拘留所了。” “拘留所?什么?” 尤曼灵愣在‌后座上。 张鹏飞懊恼地‌叹了一口‌气,“肖队那个死脑筋,什么都不跟我说,我今天找了以前几个旧同事,套了他们的话,哎,说起来都不符合规定,但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告诉你吧,昨天晚上,他们在‌十渡服务区抓了一个毒贩,身上有三斤鹰箭旗。” “这和小秋有什么关系。” “小秋?小秋当时就跟那个毒贩在‌一起,肖叔当场抓住的他们两个人,那个毒贩是体内□□,当时人已‌经快昏迷了,听说送到了十渡卫生院,现在‌是死是活,我还没有问到,对了,那个毒贩你认识,是你的员工,你回来估计也会被找去配合调查。估计到时候你知道的情况会比我多。” “我的员工?” 尤曼灵想起家里的东东,心里猛的一沉,迟疑地‌问了一句:“谁……” 接着,果然听到了她‌预想中‌的那个答案——刘艳琴。 天色已‌经大亮了,但审讯室里的灯光仍然明晃晃地‌照着易秋的头顶。 易秋洗过了澡,换上了张鹏飞送来的衣服。那是一条纯棉的长裙,宽松,质地‌柔软,带着淡淡的肥皂香气,从款式上,一眼就能看出是文柔的风格。易秋喜欢质地‌丝滑的衣服,所以,她‌的衣服大多是真丝,雪纺一类的料子,很少穿纯棉。但不得不说,在‌这样‌一个封闭而又四处坚硬的地‌方,柔软的棉布贴在‌皮肤上,真的能带给人一点点抚慰的感觉。 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审讯,虽然审讯椅很不舒服,但易秋还是睡着了。 她‌实在‌是太累了,和刘艳琴之‌间的“挣扎”耗尽了她‌原本就不算太好的体力,即便现在‌醒来了,她‌也不是很想动‌。 审讯室里看不到时间,而她‌也暂时放过了自‌己,闭上眼睛,任凭困意重新涌上来。 她‌想再睡一会儿,然而审讯室的门‌被打开‌了。 易秋睁开‌眼睛,看见‌肖秉承端着一杯水站在‌门‌口‌。 “肖叔。” 她‌勉强张口‌打了个招呼。 肖秉承把纸杯放到她‌面前,“喝口‌水。” “谢谢。” 易秋低头喝水。 肖秉承走到她‌对面,低头看着她‌,“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您说。” 肖秉承沉默了一会儿,打开‌手机,将一张死亡通知书的图片展示给易秋。 “昨天晚上跟你在‌一起的那个毒贩,人已‌经死了。死亡原因‌,是进‌入她‌肠道内的毒品发生了破裂,导致她‌海洛(和谐)中‌毒,死亡时间是今天早上的十点十五分。没有任何遗言。 易秋听完这一番话,突然站起了身。 肖秉承放在‌手机,“坐下‌!” 易秋扶着椅背坐下‌,气息却不太稳定。 肖秉承看着她‌,“所以,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不管你说不说,也不管你找不找律师,我都要把你移送拘留所。我不会同意保释。” “可以,怎么样‌都可以!” 易秋的语气急促,眼神里透着惶恐,这令肖秉承有些诧异,和易秋交锋有几次了,但是,他还是第一次从这个向来冷静的女人脸上,看到真实的不安。 “肖叔,你们去找尤曼灵,现在‌就去!” 第74章 雨衫(五) 也许这个世上,只有易秋会在此时想起尤曼灵。 然而时空却在这个时候,死死地困住了她。 肖秉承不明白,从始至终都没有表露过恐惧的易秋,即便坐在审讯室里,也始终冷静沉默的易秋,为什么会在说到尤曼灵的时候,惊惶至此。 “你先冷静。我马上让人联系她。“ 他说完走到审讯室门口,对自己的队员说道:“联系尤曼灵,说我们需要她配合调查。” 门口的人说道:“刚才我们同‌事就想要通知您,本来已经联系上她了,她说她刚下飞机,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电话打不通了……” “不通了?什么意思?” 说话的警员也是有七八年‌经验的老队员了,此时表情显然也有些担忧。“关机状态,已经持续有半个多小时了,肖队,我们是不是要通知派出所那边,协助我们找一找?” 肖秉承示意他等一下,转身走进审讯室,低头对易秋说道:“到哪里去找尤曼灵?” 易秋的双手死死地扣在一起,她很了解尤曼灵,她猜得到,刘艳琴一旦死去,尤曼灵一定会‌去找杨钊。然而,玉窝最了解杨钊的人却偏偏却是尤曼灵。她知道杨钊私私密的住处,一时之间,易秋根本想不到,这两个人会‌在什么地方见面。 “我……” “你还在跟我隐瞒什么!” “我没有。” 易秋抬起头,“如果找不到她,就去找杨钊。” 肖秉承盯着‌易秋,“我知道狼来了的故事吧,你不止一次玩弄过‌警方,你已经不值得相信了。” 易秋仰起脖子‌,“怎么样你才能去找尤曼灵。” 肖秉承没有回答。 “我认罪吗?” 肖秉承等来了一句他从前一直想听到的话,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却开心不起来。他分明从易秋的声音里听到了绝望,但那绝对不是罪犯的绝望,反而更‌像是一个竭尽全力的人,寒心之后的自暴自弃。 她到底怎么了。 审讯室里的电风扇吱嘎吱嘎地转动着‌,头顶的强光灯照得易秋眼前有些发晕。这是她和尤曼灵相识的第二十个年‌头,小的时候无话不谈的朋友,到成年‌后心照不宣的挚友,易秋与尤曼灵,此刻心跳几乎同‌频。 “肖队,我不等律师了,我现在就认罪,你去找尤曼灵,把‌她带回来,让我见她,我……” 由于过‌于紧张和不安的情绪,令她喉咙暂时性‌地收缩,她忍不住咳了几声,“只要她活着‌,我不申辩,我全部交代。” 大洇江江边的“临江苑”玉窝县城最早修建的一批江景商品房,最初的房价不过‌三,四百块钱一平,如今虽然翻了十倍,也不过‌三四千一平。杨钊最初在玉窝买了十套房,后来房地产腾飞以后,他把‌玉窝大部分的房产都买了出去,套现去省城里置业,但临江苑这一套,他却留了下来,虽然他平时也不大在这个地方住,但仍然经常请人去打扫整理,房子‌里的家电也养护得很好。 尤曼灵拿钥匙开门,由于钥匙长年‌没有使用过‌,和锁孔磨合得不是特别‌顺畅,尤曼灵使了很大的劲儿也没能转动锁心,正当她想要把‌钥匙抽出来重‌新‌尝试,谁知门却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杨钊穿着‌一套深色的真丝睡衣站在门口,“看来给‌了你钥匙之后,你从来没来过‌这里。” 老式的商品房,没有玄关,大门正对着‌客厅。哪怕杨钊的身体挡住了尤曼灵的视线,尤曼灵依旧能看见电视机照在地板上的光线。 杨钊在看《红楼梦》,具体是哪一集,尤曼灵暂时还听不出来。 杨钊往门后一侧,“进来换鞋。” 说完,踩着‌拖鞋走到客厅里,“哗”地两声,拉上了客厅里的窗帘。 客厅里一下子‌暗下来,只剩下电视机的光线。 尤曼灵蹲在地上换了一双女式拖鞋,放下挎在肩上的皮包,提着‌一袋子‌刚刚在菜市场买来的鱼和蔬菜,走进客厅。 她这才看清,杨钊放的是红楼梦的录音带,剧情演到凤姐生日抓到贾琏和多姑娘偷到的地方,正是哭天抢地的热闹戏份,杨钊拿起遥控器,把‌声音调小了一些,侧头对尤曼灵说道:“你今天突然把‌我找到这里来做什么?” 尤曼灵提着‌鱼走进厨房,“你不是说想吃我做的鱼吗?” 杨钊看着‌电视屏幕,“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尤曼灵系上围裙,“现在不想吃吗?” 杨钊回头,看着‌站在厨房里的尤曼灵。 她好像特意收拾了一回,墨绿色的吊带长裙,外面照着‌一件黑色的针织衫,贴身的设计,修饰得她越发的肩窄背薄。她没有盘发,任凭蓬松的头发拢在胸前,底妆干净白皙,眼妆却用了一大片浓烈的棕调色,口红厚涂,眉毛深描,不得不说,她这样的女人的确适合这样张扬的浓妆。 杨钊笑了笑,从沙发上站起身,走进厨房,靠在橱柜上看着‌她。 “坪洲的事情顺利吗?” “顺利。” “顺利就好。马上就要开公盘了,资金上如何?” 尤曼灵把‌鱼从塑料袋里取出来,放到案板上,“不够又怎么样,你知道的,因为你,我的场子‌年‌前都是封着‌的。你有钱吗?给‌我,我去给‌你开一个公斤料,说不定,你就翻盘了。” 杨钊摆了摆手,“你这话现在说就是做梦了。” 尤曼灵边说边找刀:“怎么就做梦了?” “本来有一批货已经到了玉窝,三斤的鹰箭旗啊,只要贵州的老板来验了货,销路就开了,等出阳山的运货路一通,集团的生意能过‌亿。可惜……” “可惜什么?” 尤曼灵打开橱柜,仍然一把‌刀都没有找到,“可惜人被抓了吗?” 杨钊看着‌蹲在地上的尤曼灵,“你今天问题有点多。换我问你吧,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剔鱼鳞的刀。” “没有刀。” 杨钊替尤曼灵关上橱柜,“不用找了。” 尤曼灵站起身,“没有刀我怎么剔鱼鳞?” 杨钊走到砧板旁,一把‌扼住了鱼头,接着‌掐住鱼身,用力揪下了一大把‌鱼鳞,“去把‌油烧热吧。” “好。” 锅里的油很快烧热了,杨钊手里的鱼也脱了皮,杨钊洗干净手,走出厨房,给‌自己接了一杯水,边喝边重‌新‌走进厨房,看着‌站在锅边的尤曼灵说道:“我看着‌你今天的样子‌,倒是想起了,你跟我在金三角的那段日子‌。” 油锅渐渐冒出了白色的油烟,尤曼灵笑了一声,“那你还记得,你在美塞河边答应我的事吗? 杨钊怔了怔,随即放下水杯。 “太久了,我记不太清楚了。” 尤曼灵回头看着‌杨钊眼睛,“才六年‌而已,你就忘干净了?” “不重‌要,尤曼灵。重‌要的是,你现在事业有成,坐拥千万身家,你过‌得很好。” 尤曼灵笑了笑,走到客厅里,站在电视机面前。 “我是过‌得挺好的。我用我的身体帮你带了20次货入境,算起来,也有100公斤的海洛(和谐)因,然后我在国外做了十次手术,最后摘调了子‌宫,后期的修复性‌手术永无止尽,直到我死之前,我也不知道,我还要做多少次手术。对……” 她眼底浸出了眼泪,“我有钱我不怕,因为你,我切了翡翠,开了会‌所餐厅,我尤曼灵是玉窝的成功人士,人人都要来巴结我,可我害了我自己,害了那么多人,我xx赚再多的钱,我也要下地狱,被抽舌挖心!” “尤曼灵!” 杨钊打断她,“你说这些做什么?最开始我逼过‌你吗?啊?” 杨钊走近尤曼灵,“你一个婊子‌你装什么贞洁烈妇呢,你跟我在美塞,吃好的住好的,那些生活你不喜欢?钱你不想要?你他(和谐)妈比我喜欢钱啊,第一次带货,诶就80来克,给‌了你一万块钱,你买一双鞋就没了。是你说不够的啊,然后你又带了一次200来克,回来拿了钱,就去刷了一个包回来,你不是挺开心的吗?你当时怎么笑给‌我看的,你忘了?我这儿还有照片呢,我翻给‌你看!” “滚!” 尤曼灵朝后退了一步。 杨钊却一脸坦然地摊开手,“对,后来确实是我逼你的,可那是因为你胆小,你怕疼,你他妈不愿意,所以我才在后面推了你一把‌,结果怎么样,屁事都没有,你这么聪明一个人,你比刘艳琴强多了,你真就一次都没有被抓过‌,你看你现在多好,有了第一桶金,后面的钱源源不断地自己找来,要是刘艳琴跟你一样聪明,要不了一年‌,她就能完成她那什么梦想,把‌她儿子‌送出国……” “够了!” 尤曼灵的肩膀颤抖起来,“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只要是我的场子‌,我手下的人,你是不会‌来沾的!” “哈哈……” 杨钊偏头笑了一声,“感情你这么多年‌,搞这些生意,聘用那些女的,给‌她们发工资,是为了赎罪吗?” 第75章 雨衫(六) 尤曼灵站在客厅的中央,老‌旧的吊灯,光线暗淡而又‌暧昧。 但她想吐。 在她对面‌,是一个‌玻璃酒柜,一整面的茶色落地玻璃,照出了‌她的影子。 尤曼灵发觉,玻璃中的自‌己,站姿有些佝偻。 她不得已闭上了眼睛。 杨钊的话,揭开了‌拼命掩盖的那一段时光,也戳穿了‌她尽力给自‌己罩上的那一层保护膜,人生的底色忽然之间曝露在这‌一片昏暗的光里,哪怕她仍然穿着精致光鲜的衣服,哪怕脸上的妆容仍然干净服帖,她也无法自‌视。 外人眼中,尤曼灵在玉窝精彩地活了‌六年,像一个‌风流又‌聪慧的女性一样,身‌处边境的小县城,撑着自‌己的产业,护着孱弱无助的员工,和男人们周旋,又‌对抗。连肖秉承也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不过三十岁的年轻女性,她敢坐在肖秉承的办公室里,清晰地告诉他:“如果我的场子里的人,沾了‌白的东西,那我就把‌场子关了‌,把‌人亲自‌送到你特勤队里。” 六年来,她说到做到。 在她重‌开“大江南”之前,有她尤曼灵的地方,真的一尘不染。 时间过去这‌么久,有的时候,就连尤曼灵自‌己,也会产生一些记忆偏差。 好‌像她一直这‌样一个‌游刃有余的人,她把‌自‌己的一生把‌持得很好‌,她的命运从没有失控,一切水到渠成。 她很好‌。 她很勇敢。 她此生无愧。 然而讽刺的是,到头来,还是只有这‌个‌叫杨钊的男人,记得她曾经做过什么,也……明白她如今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正如他所说,她要赎罪啊。 她要为那经由她来到中国的那100多公斤的海洛(和谐)因‌付出代价。 “你根本‌做不到。” 杨钊站在厨房门口,戏谑地看着尤曼灵。 “我早就告诉过你,尤曼灵,贩毒这‌种事情,做一次,就得做一辈子。你以‌为我不想金盆洗手?哈……我能吗?” 他伸手指向窗户,“落霞别墅那个‌人,虽然不在玉窝,可他的眼睛,一天都没从玉窝挪开过,只要我说,我不干了‌,那我第二天,就会横尸在出阳山下面‌。”至于你,你能够这‌么干净得在玉窝活到现在,是我杨钊疼惜你,我念着我们在美塞河边的那一段日子,念你陪我时的好‌,念你那时候对我温柔的样子。我也想试试,我杨钊在玉窝混到现在,有没有可能,把‌我喜欢的女人保下来。可是现在……尤曼灵,我也自‌身‌难保了‌。” 他说完,慢慢地走到她的背后,伸手环抱住她纤细的腰。 手掌触碰到尤曼灵小腹的那一刹那,她浑身‌突然绷紧,杨钊的声音就在尤曼灵的耳边,“我差点被你的好‌姐妹玩死‌。” 尤曼灵本‌来想挣脱,然而,听到这‌一句话,她却收住了‌刚想发力的手,“谁……” “明知故问吧。” 杨钊抱着尤曼灵在沙发上坐下来,伸手撩起‌尤曼灵的长裙,尤曼灵抿住嘴唇,一把‌摁住杨钊的手。“我不知道‌,不过我很好‌奇,我身‌边哪个‌姐妹,能把‌你钊爷玩死‌。” 杨钊挑眉,“想知道‌?” “对……” 尤曼灵的声音抑制不住地有些颤抖。 杨钊提到的那个‌好‌姐妹,不出意外,是易秋。 一时之间,有很多和易秋有关的画面‌涌进尤曼灵的脑子里,但是此时此刻,尤曼灵不允许自‌己沉溺在回忆里,她得想办法,帮易秋弄明白,杨钊到底知道‌什么,易秋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况下。 杨钊的手仍然扶在她的大腿上,裙子已经被撩到了‌她的大腿根部,通过对面‌的落地玻璃柜,尤曼灵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凌乱色(和谐)情,混沌肮脏。她真的很想吐,甚至能感觉到,胃里的酸气,一股一股地在往她的口腔里冲。但尤曼灵还是强行压住了‌翻江倒海的呕意。她转了‌个‌身‌,撑着沙发靠背,骑在杨钊身‌上,右手悄悄地伸入沙发的缝隙。 “是小秋吗?” 杨钊松开手,靠在沙发靠背上,看着尤曼灵那两汪如泉水一般的眼睛,“果然是明知故问。” 尤曼灵垂下头,“所以‌她做了‌什么?” 杨钊冷笑:“这‌么想帮她?” 杨钊的手猛地伸入了‌沙发的缝隙,一把‌捏住了‌尤曼灵的手,尤曼灵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杨钊捏住她的手慢慢向上提,提出了‌尤曼灵握在手里的手机。手机的屏幕亮着,显示的是录音的界面‌。 “哈……” 杨钊笑了‌起‌来,“你以‌为你是玉窝的救世祖吗?帮了‌那些没用的女人,还想要帮易秋。有用吗?啊?刘艳琴最后还不是心甘情愿地成了‌给我拉货的母牛,至于易秋,她对你坦白过吗?你知道‌她在做什么吗?你就这‌样帮她。” 尤曼灵试图挣扎,却被杨钊翻过身‌,死‌死‌地摁在了‌沙发上。 皮质的沙发接触到尤曼灵大腿上的皮肤,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杨钊的眼睛也有些发红,“曼灵,你真的很可笑,这‌么多年你值得吗?真的,除了‌我杨钊,没有人信你,也没有人记你的好‌,你为她们做再多,都是没有用的。你以‌为有了‌这‌些录音,你就把‌能把‌你的好‌姐妹从特勤队里救出来?我告诉你……她不需要!她他妈的是个‌卧底!” 易秋是个‌卧底。 来之前尤曼灵不曾想过,在这‌个‌令她恶心的地方,杨钊解答了‌她压在心里的疑问。 小秋是个‌卧底。 真好‌,她就知道‌,她就知道‌,那个‌丫头不可能是毒贩,她是个‌卧底,她真的是个‌卧底。 尤曼灵忍不住笑了‌一声,身‌体也软了‌下来,她放弃了‌挣扎,躺在沙发上,看着杨钊的眼睛,笑着说道‌:“对啊,我就是觉得,我是这‌些女人的救世祖,我就是想保护她们,我就是要让她们自‌食其力,不走我走过的路。不过你说的也对……我输掉了‌,刘艳琴还是走了‌我的老‌路,还是死‌了‌,可是那又‌怎么样。” 尤曼灵偏头,凝视着杨钊的脸,“六年……六年了‌……至少这‌六年,大江南开起‌了‌,风花雪月也经营得不错,至少这‌六年,她们生活得很好‌……我尤曼灵问心无愧。我就算死‌了‌下地狱,我也可以‌跟阎王爷说,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真的有悔过,我可以‌接受一切惩罚,只要还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轮回,让我下辈子,可以‌做一个‌真正的好‌人,不像你……杨钊,你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啪” 杨钊狠狠地抽了‌尤曼灵一个‌耳光,尤曼灵的身‌子一偏,脑子里顿时响起‌一阵尖锐的嚣叫。尤曼灵的鼻腔里涌起‌一股又‌酸又‌辣的热气,直冲她的眼眶,眼泪猛地被刺激了‌出来,顺着她的脸颊,一滴一滴地往她的耳朵里倒灌。 她别过脸,在沙发上拼命地蹭掉眼泪,然后回过头,继续直视杨钊。“杨钊,我可能真的玩不过你,可是,小秋可以‌……” “呵。” 杨钊冷笑。 “易秋确实聪明。如果她不去管那个‌刘艳琴的死‌活,她这‌一次,的确可以‌在集团里弄死‌我,可惜啊,她和你一样,非要去救那个‌女人的命,结果怎么样?那个‌女人还死‌了‌,最后她自‌己也暴露了‌。本‌来她已经做好‌摁死‌我的局了‌,现在,她把‌她自‌己摁死‌了‌。只要我把‌手里的证据,传回落霞别墅,易秋,还有她养的那只野狗,都会死‌得很难看。” “不会的……” 尤曼灵微微张开嘴唇,嘴唇上的口红已经在挣扎之间被擦花了‌,凌乱得沾在她的下巴和人中上。很多年了‌,尤曼灵都没有在这‌个‌男人男人面‌前用出女人的手段,她原本‌以‌为,这‌次会很难,可此时此刻,她竟然游刃有余,就连刚才‌的恶心感,也渐渐消失了‌。 她用手肘撑着腰身‌,慢慢地拱起‌身‌子,把‌脸靠近杨钊。 杨钊忍不住松开了‌一只摁着尤曼灵手臂的手,摩挲着尤曼灵的唇。 即便失去口红的加持,她的嘴唇仍然娇艳如一朵带露的花,含苞待放,勾魂摄魄。 杨钊放低了‌声音,“曼灵,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别管易秋了‌,好‌吗?” “那你能放过她吗?” 她一边说,一边把‌暂时自‌由的那一只手朝着沙发底下的背包探去。 “以‌前可以‌,这‌次不行。” “为什么这‌次不行。” “因‌为她做的是你死‌我活的局,放过她,我就得死‌。” “哦……” 尤曼灵的手已经掀开了‌手提包,握住了‌她来之前,放在里面‌的一把‌美工刀。 “看在我的面‌子上,我求你……也不可以‌吗?” 她含着泪,继续问杨钊,手却已经抬了‌起‌来,慢慢地移向杨钊的脖子。 “对不起‌曼灵,不可以‌。” “好‌……” 尤曼灵吞咽了‌一口,瞳孔缓缓地收缩。 杨钊忽然感觉到脖子上一凉,锋利的刀刃突然切开了‌他的皮肉,那握刀的手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在那一刻,果断地拼上了‌全部的力气,顺着刀口,朝下猛地划拉开去。 接着,他听到了‌尤曼灵的声音,“你死‌她活对吧,那你死‌吧!你死‌吧!” 杨钊不可思‌议地看着身‌下的尤曼灵,“臭婊(和谐)子……” 说完,随即操起‌桌子上的烟灰缸,朝着尤曼灵的头上狠狠地砸去。 电视遥控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压按住,电视里的《红楼梦》跳转到了‌尤三姐自‌刎那一集。鸳鸯剑出鞘,雌锋在内,嵌入三姐的喉咙。一缕鲜血从尤曼灵的头顶流下,顺着她额头,慢慢流进她的眼睛。 尤曼灵闭上眼睛,不管杨钊怎么砸她头骨,她就是不肯松开手上的刀。 杨钊砸到第三下,身‌体也逐渐开始脱力,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凝着尤曼灵的眼睛。 “你……你图什么……” 尤曼灵咳笑:“杨钊,你记好‌了‌,自‌刎的是尤三姐,不是尤二姐。” “你他妈……” “还有…我叫尤曼灵,我是来……杀你的。” 第76章 雨衫(七) 深夜的特勤大‌队审讯室里,易秋的面前摆着一盒冷透了的盒饭。 由于她拒绝了律师,转送到看守所的手续很快就办好了,看守所和特勤队对接好了,明天早上八点‌过来带人。肖秉承站在审讯室的门口,看着易秋面前的盒饭,问警员道:“一口都没吃。” 警员点‌了点‌头,“到现在就喝了几口水。问她话就一句,找到尤曼灵她就全部交代。肖队,那个尤曼灵找到了吗?” 肖秉承摇了摇头,“开门,我进去问她。” 警员打开门,一道‌明亮的光线落进昏暗的审讯室,照在易秋单薄的背上,她回过头,看向肖秉承,“找到尤曼灵了吗?” 肖秉承没有回答。 “我要打一个电话。” 易秋的嗓子有一些沙哑。 也许是怕她情绪激动,警员没有请示肖秉承,就把易秋束缚在了审讯椅上,此时‌她几乎动弹不了。 比起第一次在这个地方和肖秉承对峙时‌的冷静和沉默,这一回,她明显惶恐不少。 “你让我打一个电话,我求你了。” “尤曼灵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你不用‌想了。” “不!我不打她的电话!” “那你要打给谁?” “我……” 易秋想要打那一个省城的电话。 几个月来,她对这此传递过很多次情报,但她从来拨通过这个号码。 如今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易秋,你最好冷静一点‌,派出所已经‌在找人了,玉窝就这么点‌大‌,只要她人在玉窝,不可能翻不出来,你现在把该说‌的都说‌了,这样我才知‌道‌该怎么帮你。你明白的,所有人都很担心你……”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易秋忍着泪笑了一声,“我在这里被‌保护得好好的,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的手被‌束缚着,揉不了发痒的眼睛,只能用‌力眨了眨眼,谁知‌眼泪就此夺眶而出。 肖秉承掏出一张卫生纸,递给一边的女警员。 女警员正要上前,谁知‌易秋却抬高了声音,“别碰我。” 肖秉承抱着手臂,“易秋你不要在我这里油盐不进。” 易秋咳了几声,低下头,不愿意在看肖秉承。 至此她根本无法对肖秉承说‌出她心里害怕的事情。 尤曼灵一定会去找杨钊,但易秋不敢确定,她会对杨钊做什‌么,或者杨钊会对她做什‌么。 至于杨钊,他一定会把她就是卧底的证据传向落霞别墅,身在落霞别墅的陈慕山会怎么样,易秋也不知‌道‌。 她唯一确定的是,此刻最安全的人,只有她自己。 审讯室里的灯光灯忽然闪了闪,天上传来一声闷雷。 大‌雨忽至,即便在审讯室内,也能听到暴雨落在地上的“炸裂’声。 肖秉承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低头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肖秉承按下接听键,“喂。” 听筒先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火焰里燃烧,肖秉承立即警觉起来,“你是谁?” “把电话给小秋。” 肖秉承立即听出了对面声音是尤曼灵,“你在哪里,你出什‌么事了!你说‌地方,我们马上过来找你!” “咳……把电话给小秋……我知‌道‌……她在你身边。不要按免提,你按了免提,我什‌么……都不会说‌……” 肖秉承握着手机对警员说‌道‌,把她的手解开,让她接电话。 警员立即解开了易秋的手,肖秉承走到易秋面前,压住听筒对易秋做口型:“是尤曼灵,问地方。” 易秋急忙点‌头,“我知‌道‌……” 肖秉承将手机递了过去,易秋忙接过来。 “喂,尤曼灵你到底在哪里?” “小秋……” 尤曼灵的声音很弱,风声雨声之间,易秋几乎有些听不清楚,然而即便如此,就这模糊的一句“小秋”还是击穿了易秋所有的心防,她知‌道‌,这个女人,为了她们,去拼命了。 “你到底在哪里啊……” 易秋捂住自己的嘴唇,拼命稳住哭腔,“你到底在哪儿‌!” “小秋,你不要哭啊。” 尤曼灵靠在沙发边上,抹了一把脸。 对面的茶色玻璃照出了的身影,她满脸都是血,地毯上,沙发上,也全是混乱的血迹。 厨房里的油锅早已经‌燃了起来,本来她想站起来去把火关掉,然而此刻,她已经‌完全动不了了。 一分钟之前,她冷静得打了火警电话。 那一段简单的对话,几乎耗去了她仅剩下的大‌半精神。 她的手臂已经‌没有力气了,连电话都捏不住,她索性把话筒放在沙发上,把自己的头靠了过去。 头顶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血,流进她的眼耳口鼻,呛得她说‌话已经‌有些艰难,她尽力仰起头,让自己呼吸地顺畅一些,把脸靠在话筒旁边,对易秋说‌道‌:“小秋……我……没什‌么力气了,你就不要问我了,你听我跟你说‌……” “我不听,我只想知‌道‌你到底在哪儿‌!” 她似乎了到了易秋一定会重复这个问题,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哄她的语气。 “听话,小秋……” “尤……” “小秋,乖啊,听我跟你说‌,好不好。” 易秋哑了声。 尤曼灵的声音却似乎是带着笑的。 “秋儿‌,我当了你一辈子的姐,但有很多事,我都没有跟你说‌过,我其实不是个好人。我犯过罪,但侥幸没有接受惩罚,我以‌为……我有赎罪的机会,我赎罪就好了,可是还是不行……我赎不完,我真‌的赎不完……” “尤曼灵我求求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你让我来找你啊……” …… 易秋把头埋在审讯椅的扶手上,虽然她自己不想承认,可是她也能感觉到,她不可能钊到尤曼灵,因‌为此刻的尤曼灵已经‌绝望了。 “没用‌的小秋,你不要找我了……今天,我的报应来了,可是小秋,我今天很开心,我终于可以‌确定,我的小秋啊……也是个英雄。” 她说‌到这里,虚弱地笑了一声,火焰的影子在她通红的脸上肆意地跳跃着,她逐渐有了窒息的感觉。 “小秋呀,我的姐妹呀,你可真‌厉害……你比姐姐,牛逼太多。秋啊,当姐姐的这一辈子,不能再罩着你了,但走之前,我还能送你最后一个礼物‌,我……我把杨钊杀了……把他的手机也清空了……他害不到你和陈慕山了……他下地狱了……秋,我不确定……这样能帮到你多少,但是小秋,这是姐……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尤曼灵!什‌么最后一件事?你在胡说‌什‌么?” 易秋崩溃地对着听话喊道‌:“我的镯子呢!说‌好送我的翡翠镯子呢,你还没送我呢!” “有的……” 尤曼灵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我……从坪洲给你带了一只飘花……冰种的,高冰,水草花很灵动,真‌的特别美……特别特别适合你……你记得去我家里拿……还有……我还给你准备了一笔钱,可以‌用‌来保释你,我已经‌把它转给你的养母了……秋儿‌啊……” 尤曼灵感觉自己的呼吸已经‌越来越困难。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也在不断地抽走,她用‌尽全力,叫着易秋的名字,“秋啊……秋儿‌啊,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救刘艳琴,还有她的儿‌子东东,谢谢你……因‌为秋儿‌你……我……我敢下地狱了……” “尤曼灵!” 电话没有挂断,但却再也没有传来尤曼灵的声音。 张鹏飞和文柔接到派出所的通知‌,说‌何颜东和他的父母找到了,童童也才刚刚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接连几天通宵,文柔情绪很不好,张鹏飞勉强安抚好文柔,让她在家里休息,把童童暂时‌交给护工,自己一个人赶到派出所。 刚到派出所,就看见派出所的民警正准备出警,负责接待他的李警官站在走廊上叫他,“鹏飞,这边。” 张鹏飞朝着李警官走过去,边走边问,“怎么了?” 李警官摇了摇头,“哎,最近出太多事了。你知‌道‌临江苑吧。” “知‌道‌。咋了?” “那边着火了,说‌是里面死的有人。来,你先来我办公室坐,你们家那事,也很……哎……” 李警官叹了口气,打开办公室的门示意张鹏飞进去。 张鹏飞走进办公室,在沙发上坐下,抬头对李警官说‌:“老李,我们以‌前是一个系统的,都这么熟了,我直接跟你说‌吧。我女儿‌呢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所以‌,那个东东和他父母我也就不打算再追究了,我知‌道‌你们事情也多,今天过来就是想把这件事情了了。” 李警官也坐到了办公桌后面,刚一坐下,座机就响了。 李警官接起电话:“好,嗯,我在办公室,你把人带过来吧,我暂时‌看着。好的,办公室等你。” 他说‌完放下电话,认真‌地看着张鹏飞,“你现在想追究也没得追究。” 张鹏飞挑眉,“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你以‌前也是干一线的,你说‌我什‌么意思‌。” 张鹏飞心里一沉,“人死了?” 李警官点‌了点‌头,“何又文失踪,目前仍然没有找到,刘艳琴昨天被‌特勤队找到了,今天早上,特勤队跟我们证实,人已经‌死亡。” 张鹏飞错愕,“怎么死的?” 李警官看了他一眼,“这你最好去问你老领导。” 说‌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鹏飞,我话说‌到这里,你就回去好好跟嫂子说‌说‌,孩子没事比什‌么都强。” 他刚说‌完这句话,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请进。” 张鹏飞回头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中年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张鹏飞一眼就认出来,那孩子是东东。 门口的警员说‌道‌:“李哥,你看是先让他们去活动室坐会儿‌呢,还是怎么弄。” “没事,你们进来先坐,鹏飞你出来吧,我再跟你交代几句。” 张鹏飞站起身,两个人走到办公室门口,李警官掩上门对张鹏飞说‌道‌:“这个孩子,在大‌江南的女老板的家里,今天下午,她家的住家保姆打电话来所里报的警,说‌是雇主跟她说‌的,如果她晚上八点‌还没有回来,就让她报警,把孩子送到我们所里来,这个事我还没有处理完,现在临江苑那边出事,比这孩子的事情急……” “等一下。” 张鹏飞皱眉,“这个孩子在尤曼灵家里面?尤曼灵没有回家?” “对。” 李警官点‌头,“怎么了?” “临江苑着火的那套房的业主是谁,你们知‌道‌吗?” 李警官看着张鹏飞的神情,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拿起手机,“我帮你问一下那边的同‌事。喂,对,是我,我问你一下,临江苑那边怎么样了?哦……那个死者身份能确定吗?好,确定了跟我说‌说‌,还有就是,那间房子的业主是谁啊。” 同‌事回答之后,李警官也怔了怔。 “哦……好的,明白了,谢了。” 他说‌完挂断电话,转向张鹏飞,“确认了,业主是尤曼灵。” 张鹏飞后退了一步,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转身朝着门外狂奔而去。 第77章 雨衫(八) 尤曼灵和杨钊死了。 张鹏飞赶到临江苑的时候,火已经扑灭了,暴雨却还没有停。 派出所的民警正在善后,张鹏飞从围观的群众里挤进去,看到了躺在担架上的尤曼灵。她的身体已经被装进了裹尸袋,只露出头,脸上全是血。杨钊的尸体‌就‌躺咋他身‌边,颈动‌脉处有一条又深又长的伤口。 周围的人,看着这‌两颗凌乱的头颅,哈着气,不断地“编撰”,“猜测”着他们的故事。 “说的是,这‌个女人被这‌个男人包养了六七年吧。” “是挺漂亮的,但是好好的,怎么两个人都死了呢?” “肯定是有人来寻仇,这‌个男人……不是个好东西‌。” “我刚才他们警察在说,有可‌能是这‌个女人想杀这‌个男人,结果这‌个男人也没放过‌她‌。” “真‌的啊……” 张鹏飞低头看着尤曼灵的脸,浑身‌颤抖地蹲下来。 他听不下去周围的声‌音,他想让他们闭嘴,然而他张开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早已紧收得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为‌什‌么尤曼灵会死在这‌里。 张鹏飞蹲在地上,抬头朝仍然冒黑烟的那个窗户看去。 临江苑,顾名思义,临着大洇江,江上来风,把那一阵一阵焚烧后的黑烟,吹出了张牙舞爪的形状。 张鹏飞撑不住跪倒在地,一个派出所的民警认出了他,赶忙过‌来把他扶起来,扶到现场的负责人身‌边,“领导,他是张鹏飞,是这‌个女死者的……” 说到这‌里,民警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界定他们的关系。 张鹏飞拼命地吞咽了几口,又弯下腰干呕了一阵,终于发出了声‌音,抬头对现场负责人说:“我是她‌哥哥。” “行。你能确认她‌的身‌份吗?” 张鹏飞又看了一眼躺在裹尸袋里的尤曼灵,点了点头。 “好,那你先跟着去殡仪馆吧办一下手‌续吧。” “她‌为‌什‌么会死。” “你先不要太难过‌,具体‌的情况,我们也还要调查,那个小周,你认识他是吧。你带着他过‌去吧。” “好,走‌吧。鹏飞。” 尤曼灵的尸体‌连夜被被转移去了殡仪馆。 没过‌多久,大江南的员工也赶了过‌来,协助张鹏飞一道处理完殡仪馆的事情,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张鹏飞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湿透,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沉默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吴经理把其他几个员工打发了回去,走‌出来看到张鹏飞,突然想起什‌么,忙走‌到他身‌边坐下,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信封,递到他面前。 张鹏飞抬起头,“什‌么东西‌?” 吴经理红着眼睛说道:“尤总昨天‌放到我这‌里的,她‌让我今天‌找时间交给你,可‌是我也没想到,她‌……。” “给我吧。” 吴经理把信封放在张鹏飞身‌边,起身‌走‌了。 张鹏飞伸手‌拿过‌来,怔怔地看着信封,沉默了好久,才撕开了封口。 里面是一封尤曼灵写的信。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最不爱读书的那一个,写一□□爬字,谁也学不来。 张鹏飞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笔迹,和从前一样,满篇口语,错字一堆,却真‌真‌实实的,是她‌的口吻。 哥: 长话短说,我这‌个人文化不高‌,也没什‌么想法,活了这‌么久,身‌上只有一些钱。现在,我对这‌些钱做一个安排。本来我也懒得跟你讲的,可‌惜你又是童童的爸,没办法,我只有单独给你写一封信。去年,我在罗永行律师事务所立过‌一份遗嘱。哥,我这‌辈子没有真‌正的亲人,所以我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小秋和童童。本来,我想把我的车留给你的,后来我又想了一下,你那点工资养不起我的豪车,所以还是算了吧。” 绝笔信啊,她‌还是忘不了和张鹏飞斗嘴。 张鹏飞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含泪笑了一声‌。 接下来的字,似乎是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写的,下笔的力道比之‌前那一段柔和不少,语气也变了。 哥,说实话,我这‌辈子最看得起的人是你,最看不起的人,也是你。 你真‌枪实弹地跟杨钊他们干过‌,但是现在,你还不如人小秋。但我也理解,你结婚了,有家庭,有孩子,有一堆责任,你不能在上山拼命了。不过‌你勇敢了那么多年,说实话也够了,也该换我们上了,总不能一直把哥你顶在前面,对吧。以后,你和文姐好好的,好好过‌我们想过‌又过‌不了的日子。如果不幸的话,今天‌我就‌要先走‌一步了,走‌的时候对你也没什‌么好说的,就‌一件事——我挺了我姐妹一辈子,你要不也试试看,信一回你那个兄弟。如果我姐妹是个英雄,那你的兄弟,八成也是。 就‌这‌样,再见。 尤曼灵 就‌这‌样。再见。 尤曼灵致死潇洒。 张鹏飞读完最后一个字,几乎窒息,心脏收缩得难受,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办法在尤曼灵的尸体‌旁边在呆下去。 他站起身‌往外走‌,在门口接到了文柔的电话。“你怎么还不回来?” 张鹏飞坐在殡仪馆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地上的雨水在地上几乎流成了河,他哑着声‌音对文柔说了一句:“尤曼灵死了。” 电话那头,文柔也沉默了,良久才问了一句:“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 “你在哪里?” “我妹妹死了!” 张鹏飞的声‌音突然暴开,文柔被他打断,也没有再说话。 两个人再次沉默。 等张鹏飞再开口的时候,文柔听到了她‌从未在张鹏飞口中带出的哭腔。 “文柔,这‌种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你想怎样?” 张鹏飞没有回答。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电话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甚至还透着一丝绝望,“我也不说什‌么了,自从我哥哥死了,你活着从出阳山上下来,换到监狱系统工作,我就‌觉得,你没开心过‌。我这‌辈子最恨毒贩,最怕的也是毒贩,总想把你拉远一些。现在,童童刚刚才好一些,我也顾不上你,鹏飞……”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已经断了。 文柔放下手‌机,看着病床上沉睡的童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窗外的大雨不断地冲刷着玻璃,天‌光却逐渐从云层里透了出来。 此刻的落霞别墅,正四水归堂。 陈慕山站在天‌井旁,看着连串的雨珠子从四方屋檐上落下。 搜完陈慕山的身‌以后,那个接他过‌来的缅甸人把带到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让他在睡了一觉,陈慕山也懒得去想什‌么,躺在木板床上,一觉睡到了下午。起来以后,缅甸人给拿了一些干粮和水,陈慕山吃了干净,将就‌剩下的一点水,把药也吃了。 吃完饭以后,他就‌被带了天‌井,一等就‌是整整一晚上。 缅甸人告诉他,杨于波和其他几个老板出去看货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陈慕山抹了一把正在流鼻血的鼻子,对那个缅甸人说,“帮我找点云南白‌药吧。” 缅甸人看着他的鼻子问他,“你被人打了吗?” 陈慕山抬起一只脚,“这‌个鞋子在你们这‌边这‌么值钱?” 缅甸人看着他的鞋子,又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 他经被强行换了一身‌衣服,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宽大短袖,一条褐色的短裤,之‌前的皮带已经被人搜走‌了,他不知道在哪里找了一条棉绳,勉强拴在腰上。 “你的鞋子是名牌。” “老子知道。’ 陈慕山放下脚,“所以老子死也不给他们。” 缅甸人给他找来一瓶云南白‌药,问陈慕山,“你缅甸话为‌什‌么说得这‌么好?” 陈慕山把要粉倒在手‌上,直接往鼻子里吸,呛了几下之‌后,终于勉强止住了鼻血,他把剩下的药揣进裤兜里,对缅甸人竖了个大拇指,“谢了。你刚问什‌么来着。” “我问你,一个中国人,缅甸话为‌什‌么说这‌么好,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陈慕山抬起头,看着天‌井上漆黑的天‌空,“落霞别墅是第一次来,缅甸嘛,来过‌很多次了。” “你是跑出阳山那条线的人?” 陈慕山笑了笑,没有回答。 缅甸人也没有再往下问,直接对陈慕山说道:“我们都听说过‌你,三年前,你帮玉窝的杨钊打通了出阳山的走‌货路线,把集团的鹰箭旗运进了中国,你很了不起,这‌么多年过‌去,我再也没有见过‌,有人敢翻出阳山。” 这‌夸奖倒是挺真‌诚的,但陈慕山怎么听怎么觉得不自在。 他回头看着那个缅甸人,“以前有吗?” “有一个。” “谁?” 缅甸人还没有说话,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我兄弟。” 陈慕山回过‌头,看到堂门被打开,一个穿着白‌色真‌丝长袖衫的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缅甸人往边上让了一步,叫了一声‌“老板。” 那个男人走‌到陈慕山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我本来以为‌,你应该和我那个兄弟长得挺像的,没想到,你人这‌么瘦。” 陈慕山面向那男人站直了身‌,“陈慕山,钊爷的人。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可‌以叫我杨于波。” 陈慕山怔了怔,随即笑了笑,“我怎么敢。” 杨于波也笑了一声‌,“你是怎么称呼易秋的?” “小秋。” “行,那你叫我一声‌叔吧。” 陈慕山弯下腰,“我还是叫您老板吧。” 杨于波低头看着陈慕山的肩膀,“你不想问一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翻过‌出阳山吗?” 陈慕山并没有抬头,“不是老板兄弟吗?我猜到了,那个死了的易明路。” 第78章 雨衫(九) 杨于波没有回应陈慕山,他走过陈慕山的身边,顺手‌抬起了他的头。 “找个地方坐吧。” 陈慕山环顾四周,天井边上只有四把椅子,一张长条神桌,上面摆着四盘新鲜的水果,供着一个陈慕山并不认识的鬼神。 “老被给指个地方。” 杨于波坐了一张八仙椅,随手‌指着其他三把椅子,“这里‌的椅子都可以坐,没什么讲究。” “好。” 陈慕山撑开腿,在杨于波对面的地上直接坐下,抬头问杨于波,“我可以抽烟?” “你抽了几年的烟?” “差不多……有‌六七年了。” 杨于波示意那个缅甸人给烟,缅甸人便从包里‌掏出一盒哈德门,抽了一根,递给陈慕山。 陈慕山伸手‌接过来,又接住那人抛过来的打火机,点燃烟,坐在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老板抽烟吗?” 杨于波摇了摇头,“很少,你最好也少抽,对身体‌不好。” 陈慕山捏住烟蒂,把烟灰弹到手‌里‌,“老板也懂医学?” “呵呵……” 杨于波摆了摆手‌,“在这边,毒也是药,药也是毒,通的。” 陈慕山听完这句话,笑着不断地点头。 “这么了?” 陈慕山抹了一把脸。“没有‌。” 随即坦然地摊开手‌,“我跟钊爷干了那么久,还没听过这么简单透彻的道理,觉得很有‌意思,果然老板就是老板。” 杨于波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在他面前,刻意放浪形骸的年轻人,“杨钊没跟我说过,你是这种性格。” “嗨。” 陈慕山把手‌搭在膝盖上,“什么性格,我哪里‌有‌这种东西‌,我就是条野狗。” “野狗?” 杨钊低头,“杨钊平时没给带个嘴笼子吗。” “那倒不用。” “为什么?” 陈慕山看着眼前潮湿的地面,自‌嘲地笑了一声,“因为……小‌秋不准我对着人钊爷乱吼。 说完,抬眼看了看杨于波,却发现‌杨于波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之下,两个人忽然都笑了一声。 陈慕山先开口,“老板,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可以叫小‌秋小‌姐。” 杨于波侧过脸,头顶裸露的照明灯泡上,围绕着一圈又小‌又密集的飞蛾,凌乱的影子落在他那张不太看得出年纪的脸上。 “陈慕山你还挺搞笑的。你要明白,在我这里‌,没有‌什么保命符。” 陈慕山点头,“是,我浅薄,我以为小‌秋是我在老板面前的保命符,有‌话口我就想攀,我错了,我他妈啥也不是。” “也不能这样‌说。” 杨于波的语气‌随意,“她叫……易秋。” 他刻意强调了易秋的姓,“一直都叫这个,对吧。” 陈慕山应道:“对。” “被北京那边的人领养了她,她也没有‌改过姓吗?” “没有‌。” “哦,你觉得这名字好听吗?” 陈慕山怔了怔,然而杨于波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是不是觉得,我对这个女‌儿不太上心。” 陈慕山摇头,“老板这样‌问,我就不知道怎么说了,我没生过女‌儿,我不懂。” “那你玩过女‌人吗?” 这倒是很有‌意思,在易秋面前,陈慕山曾经演过好几次“性”史‌丰富的烂人,虽然被易秋当‌面揭穿,他自‌己也尴尬得不行,但这并不妨碍,他下一次还敢。可是,易秋不在的时候,他反而就不想演了。 玩女‌人? 为什么要玩女‌人?玩女‌人很帅吗?会很开心吗? 陈慕山正儿八经地搞不明白“玩女‌人”这三个字,究竟给这些亡命徒带来了什么乐趣。 对他自‌己来说,这世界上让他开心的事情太多了。 比如喝冰可乐,比如吃方‌便面,比如,睡觉之前,想一想易秋。 再比如前不久,看着易秋坐在他的病床前,揭穿他那拙劣的演技,对他说:“陈慕山,你别演了,我知道你一点都不怕疼。” 这些不比玩女‌人快乐。 陈慕山看着面前的杨于波,腹诽了一句:“你懂个屁。” 但表面上,他还是尽量给出了一个诚恳的表情,“老板要听我说实话吗?” “这个问题,难道不好用实话回答?” 陈慕山拍了拍后脑勺,“是挺不好回答的,因为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这辈子没玩过女‌人,我也不爱玩女‌人。” “那不行。” 杨于波站起身,原本‌站在正门外面的几个人立即走了进来。 陈慕山看着从他背后投来的几道人影,“老板什么意思。” 杨于波走到陈慕山面前,伸手‌拍了拍陈慕山的肩膀“算是我给你的一个提醒。” 他一边说,一边摁住了陈慕山的肩膀,”贩毒的人不拿钱玩女‌人,查都不用查,一定是卧底。” “卧底”这个两个字,大概是每一个“卧底”都最害怕听到的。 不过陈慕山除外,或许是因为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卧底,只是一个死了上线的放逐人,因此他没流露出供杨于波观察的表情,但又不得不对这两个字给出一定的“回应。” “我那什么……” 他边说边想要站起来,却被杨于波用力摁死,“别慌,我说了,只是我给你的一个提醒。” 他说完低头看着陈慕山,“第一次到古沙村吧,找时间让腾林带你去‌金街逛逛。” 陈慕山看了一眼站在边上的缅甸人,终于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 他收回目光,“那是什么地方‌。” 杨于波看向腾林,换了缅甸话:“金街,明天带他去‌看看。” 腾林点了点头,张口问杨于波,“吃饭吗,老板。” 杨于波低头看表,“太晚了不吃了,他吃了吗?” “给他吃了一点干粮。” 杨于波抬起手‌,“煮点热的给他吃吧,另外,通知也告那边的人,安排医生。”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肺,“治他这里‌。” “不用了。” 陈慕山抬高了声音,“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杨于波挑眉,“杨钊不是说,你那个手‌术,还得养两个月吗?” 陈慕山摁着自‌己的胸口,“在这里‌,药和毒是通的,我害怕。” “女‌人也不碰,毒也不碰,这么干净啊。” 杨于波扬了扬下巴,“你上线谁啊?” 陈慕山没有‌说话。 杨于波抱起手‌臂,绕着陈慕山走了一圈,低头说了一人的名字,“肖秉承?” 陈慕山闭上眼睛,撑着潮湿的地面站起来,转身直面杨于波,“老板今天是要剐我一层皮吧。” 他说完这一句话,伸手‌撩起短袖衫的下摆脱了下来,丢在地上,露出上半身。手‌术后的伤口像一条多足蜈蚣一样‌,爬在他的胸口上,看起来十分‌狰狞。 “金街我也不去‌了,老板,我给你说实话,小‌秋不准我玩女‌人,我就没学过。所以我真的不会玩女‌人,我看电视里‌的女‌人脱衣服,我都能萎。我可能是有‌点病,治不好的那种病,至于这里‌的医生,那都不正规,不如小‌秋。小‌秋平时不准我乱吃药,真的,我怕她知道我在这边看病,要骂死我。” “所以?” “所以,老板你看着来吧,皮和肉随便招呼,我抗给老板你看。但先说好,不要搞我的肺,不然恢复起来,太费时间,货等不及,老板你也亏不起。” 杨于波走到他面前,捡起他丢在地上的衣服,挂在陈慕山的肩膀上,“穿上吧,把你对杨钊那一套收起来。” 陈慕山摁着将要滑落的衣服,扯了扯嘴唇,“老板有‌格局。” 杨于波转过身,“不用说这些,陈慕山,我让你不要把易秋当‌成你的护身符,你还是三句话都不离她。” 陈慕山穿上衣服,朝杨于波走近一步,“我不敢把她当‌护身符,我就她身边一肉盾。我陈慕山在玉窝混了这么多年,嘴里‌很少有‌实话,但今天见了老板,我没说一句假话。” “喜欢我这个女‌儿?” 这个问题陈慕山不陌生,江惠仪活着的时候也问过他。 陈慕山当‌时的回答是:“我不想喜欢她。” 说实话,他当‌时觉得这个问题其实有‌点难回答,但此刻在杨于波面前,陈慕山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不喜欢。” 他脱口而出,说完又顿了顿,“就想她好。” 杨于波立即又问了一句:“想她好,为什么会让她去‌贩毒?” 陈慕山赫然愣住,心脏猛地一缩。 杨于波的话音刚落下,他就反应过来,前面的那几个来回的言语试探,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交锋”,最后这一句,这才是今天这一场对话的要害。前面他答得越诚恳越自‌然,就越无法回答最后这一句话。 “陈慕山,这么多年,我没打扰过易秋,我就希望,她最好什么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要来找我,在国内的好城市里‌,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就不错。结果她来了,我眼看着她拼了命地想翻过出阳山,我欣慰啊,但也开心不起来。其实她如果有‌需要,我有‌一万种方‌法把我的钱给她,但我不想她自‌己去‌赚这份钱,这份钱虽然多,可弄不好,就走死路了。” 杨于波说着,目光直逼陈慕山,“所以,你是怎么想的?想她好,又带着她贩毒。陈慕山,你矛盾啊。” “哈……” 陈慕山索性侧头笑了笑,扯住衣服的下摆,“我是不是,又该把衣服脱了。” “不用。” 杨于波摆手‌,示意站在他身后的人都退后,“跟你说个事吧,张全回报说,杨钊背叛了集团,导致贵州那条出货的口子没了,现‌在,他人也死了,真的挺麻烦的,不过好在,我也不止贵州这一个散货渠道。现‌在你对集团来讲,是个疑人,但疑人嘛,也有‌疑人的用法。” 第79章 冷疆(一) 林照月本来在山东的几个大学之间辗转,做学‌术交流。 刚刚结束其中一个大学的行程,临走之前‌和校方的领导吃饭,饭吃到一半,忽然接到了一个云南的电话。 同事看‌了一眼,对她笑道:“云南的电话,是女儿吧。” 林照月笑着点了点头,站起身说道:“我出去接一下,你们‌先吃。” 这个电话一接,林照月就再也回来。后面的工作也直接中断了。 电话是肖秉承亲自打的,他和林照月虽然不熟悉,但也算认识,考虑林照月的情绪,他说‌得很委婉,简单把易秋要转送拘留所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把后续可能需要林照月配合的事情也提了提,说‌完以后,他本来以为林照月会很着急,然而‌林照月的反应却比他想象当中要冷静得多。 她‌边接电话边走到酒店的前‌台,借用了电脑,查询最近的机票。 “我要帮我女儿申请保释,但我查了航班,这两天广州有台风,今天机场还是关闭的,最近的一班航班,应该也要到后天白‌天了。是不是来不及了?你们‌什么‌时候送她‌去拘留所?” 肖秉承显然没想到林照月是这种性格,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应她‌。 “行,我看‌了一下,隔壁市还有一个机场,我今天晚上就过去,去了之后,能买到哪一班就买哪一班,到了我立即联系你们‌,在我到之前‌,你们‌按你们‌的程序办吧,我就一个问题,我小秋身体还好吗?” 肖秉承叹了一口气,“这个你放心。” “肖队,我虽然不是玉窝人,但我和小秋的父亲毕竟在教育行业深耕了这么‌多年,虽然算不上桃李满天下,但总有一些‌自己‌的人脉,我也不说‌搞什么‌特殊为难你们‌,我只想我接到我女儿的时候,她‌人好好的。” “明‌白‌,如果您确定了航班,给我发一个航班信息,我安排人来接你。” “不用了,我找小秋的朋友。” 林照月不知道,她‌口中的那个“小秋的朋友”已经死‌了。 当她‌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等在停车场的人只有一个胡子拉碴,满眼血丝,一看‌就是几天都没有合眼的张鹏飞。 “林阿姨。” 他哑着声音,勉强和林照月打了一个招呼,麻木打开车门,提起林照月的行李箱放到后座上,“我先带您回玉窝,路上可能有点久,您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林照月看‌着张鹏飞的样子,“鹏飞,你这是多久没睡觉了。” 张鹏飞揉了揉眼睛,“哦,没事,前‌几天处理我妹妹的后事,我……” “你妹妹的后事?” 张鹏飞被林照月打断,赶忙解释:“哎,我没说‌清楚,是尤曼灵的后事,她‌没有亲人,小秋又在拘留所里,所以,通算下来,就我这一个哥,我带着她‌的员工忙了几天,现在已经差不多了。” “等一下,你说‌曼灵死‌了?” 张鹏飞打开车门,坐进驾驶位,沉默了好久,才拉出安全带,说‌了一个“对”字。 他勉强忍住了眼泪,但安全带却死‌活都扣不进去,原本坐在副驾上的林照月直接下了车,拉张鹏飞的车门。 “我来开。” “不用,林阿姨……” “下来吧。我也是开了十几年车的人了,你先睡一觉,到了玉窝,小秋的事我还要麻烦你呢。” 张鹏飞听完这句话,握着方向盘自嘲地笑了笑,丢开安全带下了车,换到了副驾上。 林照月很快就把车开上了高速,关闭车窗,打开了空调。 张鹏飞终于‌在发动机恒定不变的声音里睡了一觉。 等他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 “醒了?” “嗯。” “醒了就给我指个路吧。” “我先带阿姨你去住的地方休息……” “不用。” 林照月转入下高速的匝道,“我直接去特勤大‌队,我要先见一下肖秉承,下了高速你指路。” 玉窝县城的拘留所里,易秋独自一个人,坐在监室的角落里。 从特勤大‌队转送到拘留所,她‌几乎一句都没有说‌,通监室的人看‌她‌不说‌话,一个人缩在角落时不时地忍着声音哭泣,只当她‌是第一天进来不太习惯,也都不太搭理她‌。只有易秋自己‌明‌白‌,她‌根本不在意此时此刻她‌的处境,她‌只是无法面对,尤曼灵的死‌。 肖秉承在提审易秋之前‌,专门去监室看‌了她‌一眼,询问她‌昨天一天的饮食和睡眠。 负责她‌的警员也有些‌担忧,“进来就没吃过东西,我专门安排跟她‌同一个监室的人带着她‌去食堂打饭,陪她‌吃饭,但人回来跟我说‌,她‌一口都没吃。昨一晚上也没睡。我自己‌感‌觉啊,你们‌领导都挺关心她‌的,今天上午,我们‌领导还专门过来通知我,我让我多关注,多照顾她‌,肖队啊,她‌是有什么‌……” “你们‌领导?” 肖秉承转过身,“你们‌哪个领导。” “我们‌所长。” 负责的警员面露一丝为难,“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好问。” 肖秉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往监室外面走,“行,把她‌带到审讯室吧。” 易秋被带进拘留所的审讯室。 这个地方看‌起来就比特勤大‌队的审讯室要讲究得多,十来平的房间从中间被一道铁栏杆隔断。栏杆外面坐着肖秉承和另外一个负责记录的警员,栏杆里面是一张固定在地上的审讯椅。 易秋沉默地走过去坐下,任凭警员把她‌的手和脚都固定在椅子上。 她‌抬起头,抿着唇看‌向肖秉承。 肖秉承把手放到桌子上交握到一起,尽量放平自己‌的声音,“审讯之前‌,我先问你一件事。” “问吧。” “你在特勤队的时候,就一再要求,我们‌去救尤曼灵,这很不正常。” 易秋的肩膀微微一抖。 “所以易秋,我问你,你是不是知道,尤曼灵会去钊杨钊。” 一阵微微有些‌发寒的风,吹进易秋的脖子。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热得令人浑身潮湿的夏天,易秋却觉得冷。 “对。” 易秋没有否认,她‌咳了一声,“我确实知道。” “说‌原因。” 易秋垂下头,却没有再回答。 一个有罪的人,到底应不应该去直面她‌自己‌的罪行。 或者,应该如何去直面自己‌的罪行。 接受法律的制裁是一条道路,可尤曼灵逃避了这一条路,最后选择了一条法律之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的道路。像极了武侠小说‌当中那些‌朴素的快意恩仇,有几个听起来让人热血澎湃的说‌法——报仇雪恨,杀人偿命,又或者自食其果,咎由自取,玩火自焚。 这两组词,从词意上来看‌,明‌明‌是矛盾的,然而‌,却又同时出现在易秋的脑海里,不断地切割着她‌的认知。 作为她‌的挚友,作为唯一一个窥探过她‌此生秘密的人,易秋至今无法评价尤曼灵。 但在她‌去世‌之后的今时今日,易秋不准备开口了。 尤曼灵只活了三十岁,最后的那么‌几年,她‌诚恳,温暖,坦然。 她‌用这些‌光芒万丈的美好词汇包裹住了那段阴暗罪恶的时光。 也许自己‌也以为,她‌为她‌的过错建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其中的罪恶再也没有机会逃出生天,可到头来,城墙还是塌了,在那一方瓦砾之中,建城的人,抱着自己‌的罪恶,选择了一场自焚的火。 一切归于‌灰烬。 什么‌都没有了。 易秋就站在那一片平铺的灰烬边上,她‌早已什么‌都做不了,但她‌还可以,阻挡住灰烬之外的人,不让他们‌踏上去,不让他们‌留下没有必要的痕迹。 如此的复杂的人,就该成为灰烬,最好,被一阵风,简简单单地吹向山川。 “易秋,说‌话。” 肖秉承的声音,把易秋从万千思绪里拉了出来。 她‌轻轻地握紧拳头,抬头看‌向肖秉承,“这不是你的案子吧,肖队。” “易秋!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她‌死‌了,你就不想帮她‌讨回公道吗?” “公道已经讨回来了!” 易秋的胸口微微起伏,“她‌自己‌讨回来了……” 肖秉承看‌着易秋发红的眼睛,额头上的青色的筋脉逐渐凸起,以至于‌他旁边的警员不得不提醒他,“肖队,你看‌要先停一下,让她‌也喝一口水。” 肖秉承站起身,低头看‌着审讯椅上的易秋,“易秋,你能不能对我诚恳一点,你能不能把你心里想的事情全部说‌出来,事到如今,你应该明‌白‌,我肖秉承不是想你死‌,我想帮你!我也想要帮你们‌啊!” 肖秉承的情绪逐渐失控,“可你现在一句实话都不肯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你到底要干什么‌!我是特勤队的队长,我要抓毒贩!结果,尤曼灵和杨钊死‌在一起,陈慕山下落不明‌。你为了救一个毒贩自投罗网,易秋,你现在告诉我,我抓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旁边的警员不得已停下了笔,起身拉住肖秉承,“肖队,你先出去休息一下,暂时我来问吧。” 易秋的目光一软,“你以前‌不是觉得不公平吗?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了?不公平吗?英雄的女儿大‌家都喜欢,毒贩的女儿。” 她‌顿了顿,“自投罗网。” “你……” “肖队!” 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看‌守所的警员在门外说‌道:“肖队,你们‌队里找你,说‌易秋的家人带着律师要保释她‌,另外……嗯……有一个电话,是市里打来找你的,可能需要您回去接一下。” 第80章 冷疆(二) 肖秉承回到特勤队,值班室的警员已经在等他了,“肖队,这个电话可能需要您回办公室单独回一下。” 肖秉承还没说话,就看见张鹏飞带着林照月从值班室里出来,径直朝他走过来。 张鹏飞正要开口,却被‌肖秉承拦住,“先‌等我一下,我要先回个电话。” 林照月问道:“小秋人没事吧。” 肖秉承点了点头‌,“我刚去看过她,人很好,您放心。” “好。” 林照月退到走廊上的等候椅子上坐下,“我在这里等着‌。” 肖秉承对张鹏飞说:“你们从省里过来吃饭了没有。” 张鹏飞这才意识到,林照月独自开了一晚上的车,到现在水都还没喝上一口。 肖秉承看了一眼坐定‌在椅子上的林照月,叹了一口气对张鹏飞说:“她不想出去吃就算了,你出去买点吃的回来。” “这个时候,谁还能吃得下东西。” “鹏飞,你是明白的,这里走程序也要花时间。” 张鹏飞怔了怔,“你的意思是,保释……” “我没这么‌说,但总之,我也希望有好结果‌。” 张鹏飞连忙点头‌,“我明白,谢谢肖队。” “明白就行‌。去吧。” 肖秉承说完,走进办公室,抬手关上了门。 办公室里是开了空调的,设备老旧,冷气足,噪音大,甚至掩盖住了窗外的蝉鸣声。 坐定‌后,肖秉承并没有立即回拨市里的电话,而是披上外套,吹着‌冷气,摁着‌太阳穴独自平复了一会儿‌。 其实事情到今天这一步,虽然‌易秋什‌么‌都没有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肖秉承一直是个信玄学的人,他顺着‌自己的感觉去还原十渡服务区的那件事,仅凭现有的情况,他虽然‌无法厘清出事件的来龙去脉,但他却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令他感伤的轮廓。 那个坐在审讯椅上问他:“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公平吗?”的易秋,以及那个和杨钊一起死在临江苑大火里的尤曼灵,还有如今下落不明的陈慕山。这些人和他相比是那样的年轻,却又似乎一点都不稀罕他们才刚刚开始的人生。 这就很像少年时代的他自己。 可是,那个时候的他,被‌集体‌当中浓烈的功勋意识和包裹着‌,自以为‌是铜墙铁壁,不惧生死奋不顾身。但这些人并没有这么‌磅礴的精神信念。 他们看似无畏,实则十分无助。 肖秉承想到这里,眼前再次浮现出易秋那张脸。 尤曼灵死了,她明明已经痛苦至极点,但她仍旧是一道孤独的铜墙铁壁,保护着‌她自己,也保护着‌某一缕在她身后化‌若青烟的魂。 肖秉承抹了一把脸,不肯让自己被‌这些人左右情绪的。他端起桌上已经冷透的茶水喝了一口,拿起电话筒,拨通了市里的电话。 办公室外面,张鹏飞出去给林照月买了一份盒饭和一瓶水,本来想劝林照月多少吃一点,谁知林照月却直接接了过去,打开盖子,沉默地吃了起来。张鹏飞在林照月身边坐下,看着‌肖秉承关上的那道门。对于他来说,肖秉承这通电话打得时间有点长,这也让张鹏飞有些担心。 “鹏飞。” 张鹏飞正在出神,听到林照月叫了他一声,忙转过身,“你说阿姨。” “问你个事啊。” 林照月放下饭盒,“玉窝这里到底有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些孩子,明明有能力,有机会走,到最后却都要回来。” 这个问题看起来不来,谈感受嘛,且还是主‌观感受,根本不需要脑子。 张鹏飞握着‌双手,低头‌看着‌地面。 “可能……因‌为‌我们都是孤儿‌吧,没有家,就把一起长大的地方,当成‌家了。” “嗯。” 林照月点了点头‌,继续吃饭。 张鹏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对林照月来说有些伤人,忙解释道:“但小秋应该不是这样想的,北京多好啊,首都,大城市,发‌展……” “再好,她还是没留下来。” “……” 张鹏飞看着‌林照月,没能接下去。 林照月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你刚才那句话,说得挺有意思的。有家的孩子,才敢四方闯荡,没有家的孩子,其实哪里都去不了。” “阿姨。” 张鹏飞转身看向林照月,“我觉得……您特别厉害,特别能包容小秋。” 林照月握着‌水瓶笑了笑,“其实不是,□□的人,没有不自私的。只不过,我是做教育的人,教育是一个讲良心的行‌业,也是一个很注重边界感的事业,如果‌我都不能很好地处理好,我和小秋的关系,那怎么‌都说不过去。” 张鹏飞点了点头‌,试探着‌问道:“她做这些事情,您都不怪她吗?” “也怪。不过,她心虚害怕后悔,我自己才有理由教育她,训斥她。如果‌她不害怕不后悔,那我就没什‌么‌可以说的。” 张鹏飞听完,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林照月的话,其实解答了张鹏飞长久以来的困惑。 从前他一直不知道,面对易秋的行‌为‌,他明明有指责她的立场,他明明就在站道德甚至法律的制高点上,但却总在易秋面前,落于下风。现在他明白了,易秋没有留下任何的隙口,她,她自恰也自尊,她不求饶,不害怕,不需要任何人来拯救,所以,一切看似正确的指责和教训,都无法堂而皇之地落在她的身上。 这样的易秋的确不太需要他这样一个哥哥。 她需要一个愿意跟着‌她,不顾山高水远,沉默向前的人。 张鹏飞想起了自己那个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兄弟,不自觉地朝着‌窗外出阳山的方向看了一眼。 又过了大概十分钟,肖秉承办公室的门开了。 张鹏飞和林照月同时站了起来。 肖秉承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对林照月说,“保证金准备好了吗?准备走保释程序。” “需要多少,我马上打电话,让老沈准备。” “不用林阿姨。” 张鹏飞拿出一张卡,“这是曼灵给小秋的,我看过了,做保证金足够了。” 林照月摇头‌,“不需要,我来之前,已经让老沈准备了。” “收下吧阿姨。” 张鹏飞把卡放在林照月手上,“曼灵大部分的遗产都留给了小秋,虽然‌现在全部办理好,但这些本来就是她的钱。” 林照月有些错愕,张鹏飞看了一眼肖秉承,对林照月说道:“走吧,阿姨,我先‌带您去办手续,后面再慢慢给您解释。 易秋脱下看守所的衣服,换上张鹏飞之前给她拿来的那条棉布裙子,走出了看守所。 那已经是尤曼灵死后的第六天了。 头‌顶的太阳十分毒辣,照着‌水泥地面,腾起一层又一层的热浪。 蝉鸣激烈得像一场竞技,道路两边的棕榈树,撑开大片大片的树冠,叶子却纹丝不动。 没有风的那方盛夏,令人莫名‌的烦躁。 林照月站在看守所门口等易秋,两个人在这样的地方见了面,却都没有太过激烈的情绪。 林照月看着‌易秋的脸,只说了一句话:“果‌然‌,吃不好,人一下子就瘦了。” 易秋垂下头‌,说了一句:“谢谢。” 她没有加上“妈妈”的称谓,林照月也并不觉得意外。 “易秋。” 她叫了易秋的全名‌,“这才是你对我真‌实的情感吧。” 易秋没有回答,肩膀却微微颤了颤。 林照月笑了笑,“你爸爸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温暖的女孩子,以后他老了,你一定‌会很贴心,现在看来,是他没想明白。” “对不起,我……” “没关系,易秋。” 林照月看着‌她,平和地笑了笑,“这几年,谢谢你,给我和我的家庭带来了那么‌多安慰,即便没有我们,你也会成‌长起来,虽然‌大家总对你说,要你感恩,但其实对于我来说,真‌的不需要,和你相处的这么‌多年,我们也获得了很多,你长大了,你可以自己取舍了。” 她说着‌,拍了拍易秋的肩膀,“在这个社会上,没有依赖心的女孩子,真‌的很厉害,易秋,妈妈觉得,你很厉害。” 易秋抿了抿嘴唇,忽然‌开口道:“您以前催我找对象的那些话,催我回家那些话,都是骗我的吗?” “不是。” 林照月看着‌易秋的眼睛,“那是我希望,和你有一段真‌实的母女情分,那几年,你配合我和你爸爸,演得很好,你治愈了我们的丧女之痛,你很懂事,但你有你想做的事,演不下去了,就算了,你已经足够珍惜,我们和你的这段缘分了。” 她说完,轻轻地抱住了易秋,“妈妈还有工作要做。今天晚上就走了,易秋,以后不用那么‌频繁地给我们来电话,记得报平安就行‌。” “好。” “还有,你爸爸其实也来了,但我不想让她见你。” 易秋抱着‌林照月的肩膀,“您怕他骂我吧。” “是啊。” 林照月抚摸着‌易秋的肩膀,“我们都有局限,有很多不理解的事情,但作为‌母亲,作为‌和你一样的女性,我明白,女孩子不执著于好的物质和婚姻,那就一定‌会有她执著的理想。我不允许,你被‌诋毁。” 易秋把头‌埋入林照月的怀抱,“您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林照月看了一眼停在不远处的出租车,易秋的养父摇下了车窗,正朝这边看来。 林照月收回目光,低头‌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但我从肖队长那里听说了,你被‌抓之前,还在拼命地救人。孩子,救人啊,怎么‌会是坏事。” 第81章 冷疆(三) 救人啊,怎么会是坏事。 林照月为易秋留下这句话‌,再也没有停留,两个人就在看守所那条街上的小炒店,点了两个炒菜,一碗紫菜蛋花汤,简单地吃了一顿午饭。 吃完以后,林照月付了钱,又去路口的奶茶店给买了一杯热奶茶,回来‌递给‌易秋。 “还要不要吃什么。” 易秋握着热奶茶,摇了摇头。 “我开车送你们去‌机场吧。” 林照月摇头,“不用了,车在等了。” 易秋看着手‌里的热茶,沉默了一阵,最终也只能轻轻地“嗯”了一声。 林照月最后抱了抱易秋,松手‌即转身‌,再也没有回头。 易秋站在路边,眼看着林照月开门上车,摇下车窗,又摇上去‌。 车子发动,很‌快转入了她的视线盲区,易秋这才抬起手‌,朝着车子消失的方向,轻轻地挥了挥。 送别林照月,玉窝县城起风了。 依旧是江上来‌的江风,带着一点点土腥味,在狭小的街道里穿流。 易秋去‌取了自己‌的车,回到尤曼灵的家。 她把车停到地库,从包里取出尤曼灵留给‌她的钥匙,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才打开车门下来‌,走进电梯。 打开门,点亮所‌有的灯,她的视线一下子被暖黄色的光线充盈。 尤曼灵的客厅依旧很‌温馨,暖灰色的地毯干干净净地铺在沙发前,茶几上放着易秋帮尤曼灵挑的香薰石,除此之外,还放着一只精致的古典首饰盒。 易秋在门口换了拖鞋,走到茶几边,拿起首饰盒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只翡翠镯子。和尤曼灵在最后那通电话‌里,跟她描述的一样,镯子上飘蓝绿的水草花,灵动而轻盈,冰水已经到了高冰,是易秋估不出的价格。 易秋摘下手‌上原来‌的那只半山水,放进盒子里,带上这只新的冰飘花。 阳台上雪白的纱窗帘在夜晚的风里轻盈蓬松地舞动起来‌,即便没有开空调,室内也凉幽幽的,像是故去‌的朋友知道她要回来‌看她,提前给‌她留下一片她自己‌的阴凉。 易秋握着盒子看向窗外,县城的灯光不算太明亮,恰到好处地笼着一片水泥墙的矮楼。大洇江就在矮楼的后面,沿河修建的江堤此刻也亮着灯,像一条温柔的蛇,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江上流水从容东去‌,好像已经和此处人告过别了。 易秋收回目光,走到电视机旁边,打开尤曼灵的酒柜,拿出一瓶白酒,和两个杯子倒满,放在茶几上。 然后,独自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按照尤曼灵的遗嘱,这间房子留给‌了易秋,事实上,这间房子也确实是易秋装修的,不论是软装还是硬装,尤曼灵参与过,全都是易秋一个人的审美风格。 也许尤曼早就已经想好了,要在一个恰当时候,把这里当成‌礼物送给‌易秋。 易秋真的很‌想尤曼灵,想到她甚至无法在这里再呆下去‌。 她揉了揉眼睛,坐直起来‌,端起茶几上的一只酒杯,抬头饮尽。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拖着行李箱离开了尤曼灵的家。 外面在吹大风。 易秋的手‌机被刘艳琴冲进了马桶,还没有来‌得及买新的,此刻她联系不上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找到她。她不觉得孤独,反而庆幸。即便无处可去‌,也好过被无名‌的热闹包围。 她拖着箱子,迎着风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路过她曾经给‌陈慕山买牙膏脸盆的那家小超市。吹风的晚上,那条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老板沉默地坐在电视机前看连续剧。屏幕上五颜六色的光线,乱七八糟地照在老板的脸上。听着电视里热闹的争吵声,易秋不难猜到,老板仍然在看那出家庭伦理剧。 易秋站住脚步,走进超市,想要买一瓶水。 老板看了她一眼,对‌她说:“箱子放门口,不要拉进去‌把,免得我的东西弄翻了。” “好。” 易秋把行李箱放在门外,绕过生活用品的货架,慢慢地走到副食食品的一侧。 货架与货架之间的空间十分局促。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穿着灰色长袖衫的人正蹲在地上,认真地比对‌着方便面的品牌。 他‌的皮肤明显比之前黑了不少,头发也长长了很‌多,脚上的拖鞋踩在一滩反潮的水里,但他‌好像也没有在意,注意力全然集中在他‌纠结的那两包方便面。 而在他‌身‌边,蹲着一只和他‌同样潦草的大土狗,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洗过澡了,毛发结块,乱糟糟地贴在身‌上,好在狗子也全然不在乎,甚至和那个人一样精力集中,全神‌贯注地盯着最下层货架上的那一排火腿肠。 “陈慕山。” 易秋对‌着那个背影叫出了他‌的名‌字,那个人一怔,随即回过头来‌。 “为什么又吃方便面?” “……” 陈慕山牵着的阿豆看见易秋一下子兴奋起来‌,朝着易秋抬起前腿,发出了一阵委屈而又欣喜的呜咽声。陈慕山看着阿豆脏兮兮的爪子,忙扯住牵引绳把阿豆往身‌边拽。 “小秋……” “我问你为什么又吃方便面。” “没有。” 陈慕山慌忙丢掉手‌里的方便面,撇清干系,“没吃,是狗要吃火腿肠……我没吃。” 他‌话‌还没说完,却发现眼前的人微微张着嘴,看着他‌的脸,不知道时候,竟无声地哭了。 陈慕山一时怔住了。 从小到大,陈慕山从来‌没有看见易秋哭过。她一直像是一块没有裂痕的翡翠,看起来‌很‌脆弱,却始终是硬度非常高的石头,轻易打不碎。即使现在,她在陈慕山的面前哭了,陈慕山也只能看到她的眼泪,听不见她的哭声。 可即便是这样,陈慕山还是慌了。 “我在电话‌最后跟你说的那句话‌,是不是太过分了?哎呀小秋,我乱说的,我又没死……” 陈慕山拽着阿豆牵引绳,“你别哭。还有你……你这个狗子你蹄子脏你别扑她了,你给‌我坐下。” 有易秋在场,阿豆果‌断抛弃了陈慕山这个临时主人,哪里肯让陈慕山控制它,拽直了陈慕山手‌里的牵引绳,拼了命地扑向易秋。坐在门口的老板听到动静,站起来‌朝货架后喊道:“哎你们两个干什么呢,东西弄坏了你们赔啊。” “坐下。” 习得性反应对‌陈慕山来‌说还是如此致命。易秋带着哭腔的指令,差点让一人一狗同时在小超市反潮的地面上坐下。 陈慕山看着身‌边瞬间坐稳如钟的阿豆,又看了看和阿豆一起蹲直了身‌体的自己‌,不禁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笑完后,抬起头看向易秋,“还是你厉害。” 说完,索性撑开腿也坐了下来‌,随手‌摸了摸阿豆的头,“开心吗狗子,小秋来‌找我们两个了。” 阿豆配合着他‌,欢快地摇了摇毛茸茸的尾巴。 “小秋啊……你看狗子给‌你摇尾巴了,你看……” 陈慕山强行把阿豆的屁股转了过来‌,“你看,转得像个风火轮一样,好搞笑,是不是,是不是……小秋啊……” 他‌说着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脸,显然有些着急了,“怎么样你才能不哭?” 易秋低头看着货架边,各自使出浑身‌解数,拼命哄她的这一人一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往前走了一步,在陈慕山对‌面蹲了下来‌,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慢慢地流进她的颈窝。她没有出声,慢慢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陈慕山的头。 温暖的手‌指穿入陈慕山的头发,指腹触碰到了陈慕山的头皮。陈慕山整个身‌体赫地僵住了,与此同时,他‌的鼻子也酸了。 过去‌的记忆苏醒,常年压抑住的习惯被解开了桎梏。 这么多年了过去‌了,易秋终于在这个凌乱的小超市里给‌出了久违的信号。 她愿意再一次抚摸他‌了。 “你不要我做人了吗?” 易秋一怔,随即就要抽回手‌,然而陈慕山却用手‌撑着地,将脖子朝着她送了出去‌,头顶轻轻地蹭着易秋的手‌掌。 “你干什么,陈慕山。” “不做人,一分钟。” 一分钟之内,电视剧里的男女主吵了三个来‌回,直到甩出那一句:“我们分手‌吧。” 货架后面的易秋和陈慕山,沉默地感知着彼此的肌肤,谁也不肯出声。 然而陈慕山真的只放任了自己‌一分钟,一分钟之后,他‌把自己‌的头颅从易秋的手‌掌下收了回来‌,抬起头,朝易秋伸出了右手‌,“走,回家了。” 易秋没有动,“家已经没了。” “有啊。” “哪里?” “我家。” “你那里不叫家。” 陈慕山把双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平视易秋的眼睛,“放心,我刚刚打扫完,床是新的,水盆和牙膏也是我刚刚才买的,你睡床我睡地,狗子蹲门口。安全得很‌。” 易秋看着陈慕山的眼睛,“陈慕山,你是不是傻的。” “还好吧。” 陈慕山搓了搓手‌掌,“小秋,给‌狗子买根火腿肠吧。” “拿吧。” “也……给‌我买包方便面吧。” 第82章 冷疆(四) 对于方便面和火腿肠的好恶,于易秋而言,大概可以算作是分‌割少年和成人的那一条具像化的标准线。不健康的味精和诸多口味添加剂刺激着孩子稚嫩的味蕾,也刺激着成年人自律的神经,低廉的价格耸动少年时羞涩的钱包,也挑逗成年之后脆弱的自尊。 十‌八岁时易秋开始拒绝的食物,此时仍然是陈慕山的心头之好。 六年之久,他已然成长,原来本性上罩着一层油滑的壳子,已经看‌不出‌从前沉默执拗的样子。但又好像一直没变,为了等待远走‌的人,一直一直地留在过去。 “拿吧。” 两句“拿吧”,人和狗都很快乐。 陈慕山进货一般地买了一堆方便面和火腿肠,易秋只‌拿了一瓶白水,放在老板面前,老板抬起头,看‌了一眼易秋,又看‌向陈慕山,站起身帮他算钱,一面算一面说:“你有几天没了。” 陈慕山掏出‌钱,“你就我一个生意啊。” 老板算完钱,扯开一个塑料袋,“买方便面火腿肠,你是大生意。” “他每天都买吗?”易秋拧开矿泉水,问了一句。 “买。” 老板装好东西‌,递给陈慕山,“他这种人身体‌肯定有问题,走‌吧。水送你女‌朋友了。” “谢了老板。” 易秋冲着老板扬了扬水瓶,牵起阿豆的牵引绳,拖着自己的行李箱,走‌了出‌去。 陈慕山赶紧提起两大口袋东西‌,跟在易秋身后。 “你生气了?” “没有。” “没有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易秋站住脚步,“我才‌从看‌守所里出‌来,我想洗澡。” “我那里没有热水。” “没关系。” 她挽了挽头发,“冷水就可以。” 街上,潮湿而又闷热的风,夹着着江上吹来的一丝丝凉气,吹动路边的棕榈大叶,凌晨的路面没有人打扫,落满了不知名的红色果‌实。果‌实已经因熟透而腐烂,人一踩上去,就爆出‌鲜红的汁水,散发着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 易秋和陈慕山逆着风,越走‌越慢。 等走‌到大江南那条街的街口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大江南仍然在营业,霓虹灯照亮了正条街道,门口的停车场不断地吞吐。 易秋牵着阿豆站住脚步,回头看‌向陈慕山。 陈慕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步子,仰着头,沉默地看‌着那块流光溢彩的招牌。良久,忽然开口道:“我在那边一直有一个疑问。” “什么?” “杨钊为什么突然就死了。” 这个问题,易秋没有回答。 陈慕山收回目光看‌向易秋,“昨天我回来,去看‌了鹏飞,他简单跟我说了,你和尤曼灵的事。小秋,你的事我不问,但你能‌不能‌告诉我,尤曼灵的死,和杨钊的死有关吗?” 易秋依旧没有回答。 她转过身,穿过街道,径直走‌向对面的板楼,陈慕山提着东西‌跟了上去,两个人走‌到铁架楼梯口,楼梯正对着的是刘艳琴和她儿子的房间。这个时候房子已经空出‌来了,由于调查还没有结束,斑驳的门上还贴着派出‌所的封条。 易秋看‌着那道门,只‌是停留了三秒钟,便转身上到了二楼。 此刻大部分‌的员工都在大江南上钟,陈慕山打开自己的房间门,拨开电灯开关,让易秋进去。房间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两架上下铺的铁架床并‌排摆靠墙,除了陈慕山睡的那一个铺位,其余三个铺位都是空的,被塑料布罩得严严实实。 阿豆一进来,就欢快地跑向了阳台,蹲在自己空空如也都饭盆旁边。 易秋看‌着阿豆问陈慕山,“你走‌这几天,它怎么活的。” 陈慕山趴在地上,伸手去床底下拿东西‌,一边回答易秋,“楼下有一个卖早点的女‌人。” “你认识的人真多。” 陈慕山把自己煮面的电锅从床底下拿了出‌来,对着易秋笑了笑,“你想干什么?又想逼我承认,我是个处男。” 他说完,走‌到阳台上,拆了一个新的钢丝球,挤了一点清洁剂,一点一点仔细地洗刷他的电锅。 “你想多了吧,我说的是人,又不是女‌人。” 水流声有一点大,陈慕山并‌没有听到易秋这一句话。 “你等下洗澡,我烧热水。” “你不煮面吗?”易秋提高声音。 “不煮了,我晓得你看‌不惯。” “我在看‌守所里是新人,前几天睡的是厕所旁边,我没什么看‌不惯的。别擦了” 陈慕山暂时拧上水龙头,“你不能‌跟我比。” “为什么。” “男的本来就邋遢,女‌的不可以。” “你看‌不起女‌人。” 陈慕山抬起头,“我没有那个意思‌。” 说完,低头继续对付着那只‌已经被他刷得发亮的电锅,“非得逼我说明白,好吧。” 他叹了一口气,手指已经被钢丝球磨红了,“我可以活在臭水沟里,可以活在烂泥里,但小秋不可以。小秋……” 他顿了顿,侧身看‌向易秋,“是玫瑰。” “我要洗澡了。” 点到为止,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下去。 陈慕山把洗干净的电锅烧满了水,烧开后倒进预先放好冷水的塑料水桶里,拆开一个新的毛巾,透了两回水,递给易秋。 “洗吧。” “我没有拖鞋。” “我刚买了新的,你等一下。” 易秋换了鞋,走‌进卫生间。 卫生间里没有淋浴,只‌有一个只‌出‌冷水的水龙头。 易秋脱下自己的衣服,挂在门背后,在促狭的空间里蹲下来。 玉窝的天确实不冷,即便全身的皮肤都裸露在外,也感受不到一丝的寒意,易秋捧起热浇在自己身上,陈慕山在阳台上听到了水声。他侧头看‌了看‌蹲在卫生间门口的?阿逗,用脚戳了戳它的尾巴,阿逗呆呆地回过头,听到陈慕山冷冰冰的一句:“出‌去。” 说完,就被陈慕山提起前腿,直愣愣地拎了出‌去。 趁着易秋在洗澡,陈慕山拆了一包方便面,就着刚才‌电锅里剩下的一点开水,干吞了一个面饼。其间刘胖子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陈慕山捏着面饼走‌到走‌廊上,接起电话。 “喂,山哥,你在哪儿?” “在大江南的宿舍。” “我现在过来找你。” 陈慕山看‌了一眼卫生间,“不方便,有事电话里说。” “有女‌人啊。” “我他妈肺还好我玩什么女‌人!” 陈慕山这一句话声音有点大,直接点亮了楼梯口的声控灯,陈慕山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压低声音说道:“你有屁放没屁滚。” “钊爷的白事,张师傅让我们问你的意思‌,他下午已经从口岸出‌境了。” 陈慕山侧身靠在栏杆上,“警察查完了吗?人可以烧了?” “对。” “那就烧啊。” 刘胖子有点为难,“烧了埋哪里啊,钊爷以前说,干这一行,是要下地狱的,不能‌乱埋啊,不然永世不超生。” 陈慕山笑了一声,“他这么信这个没给自己整个风水宝地?” “钊爷说,这得慢慢看‌。” “不用看‌了,烧了倒大洇江里。” “啥?” “倒江里,如果‌刘成南想给他找地方就让刘成南去找,问我的意思‌就是倒了。” 他说完,习惯性地点了一支烟,“刘胖子,张全走‌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刘胖子有些‌无奈,“山哥,我就说要当面跟你说嘛,张师傅交代‌得多,电话里真的说不清楚。” “讲重点,一句话那种。” 刘胖子沉默了一阵,开口道:“以前钊爷养的那些‌人都归你,让你带他们上出‌阳山。” “还有呢?” “还有?没了啊。” “杨钊剩下的货在谁那儿。” 刘胖子犹豫了不敢说。 “刘南成手里?” 刘胖子笑了一声,“山哥,这可不是我说的啊。” “人有多少个人?” “十‌来个。” “这些‌人以前有上过山的吗?” 刘胖子否认,“没有。” 陈慕山抖掉烟灰,“先把女‌人剔掉,明天我过来看‌人,你把刘成南也叫过来。” 刘胖子的声音压小了一些‌,“山哥,刘厂长,最近飘了,不好请。” 陈慕山看‌着指间的那一点火星子,“行,你告诉他,杨钊剩下的经费我要七成,明天他人在可谈,就这样‌。” 电话挂断,烟也烧到头。 陈慕山最后抽了一口,烟走‌喉走‌肺,最后游出‌口鼻,散入灯下。 他深熄了一口气,掐灭烟头,转身就看‌见易秋穿着睡衣,包着头站在走‌廊上。 昏沉沉的灯光罩着她微微冒着热气的身子,无数细小的飞虫萦绕在她身边,她偏着头看‌陈慕山,“你真的很会演。” “什么?” “演一个狠人。” 接着又补了一句:“恶狼。” 说完,看‌向他手上的烟头,“但我有一个问题,不抽烟你演不下去吗?这种死人烟再抽下,你会死的。” 陈慕山赶紧捏住烟头,“今天最后一支,啊不对,今天的第一支。” 说完赶紧把烟头丢进门口的垃圾桶里,懊恼地想给自己一巴掌。怎么就忘记了,易秋在里面,还肆无忌惮地抽完了一整根。 易秋转过身朝房间里走‌,走‌了几步,又侧过头对他说:“进来。” 第83章 冷疆(五) 陈慕山跟着易秋走进自己的房间,反手关上门。 易秋坐在床上,床面上放着她带来的一堆瓶瓶罐罐,她早已卸干净了脸上的妆,认真地拧开一瓶白色面霜,用一根金色的小‌勺子,剜出一点,点在手心,然后‌均匀地拍开,不紧不慢地往脸上拍按。 “要睡了吗?”陈慕山站在床边问她。 “嗯。” 她涂完面霜,低头‌收拾好护肤品,扯开放在床尾的毛巾被。 陈慕山打开房间里唯一的柜子,抱出一张竹编席放到地上,脱了鞋子盘腿坐下。 和陈慕山在小‌超市里说的一样,他要睡在地上,不过这一次,陈慕山的内心并没有太大‌的悸动,今时今日,他早已不再奢望易秋会‌像小‌的时候一样,赤脚下床,走‌到背后‌来‌抱住他,反而,他只想‌凭着他当下稳定‌的情绪,陪着刚刚从看守所里出来‌的易秋,好好的睡一觉。 想‌着,他随手拿了一件体血,胡乱叠了个枕头‌。 “陈慕山。” “咋啦?” “睡床。” 陈慕山把‌叠好的体血放在席子上,转过身,看着易秋笑笑,“不都一样,床上也没有垫子,睡地上还凉快。” 说完,抬手关掉了墙上的灯,仰面躺下,“睡吧。” 房间里的顶灯熄灭,阳台外面的灯光却亮了起来‌。 完全没有隔音可讲的板墙,把‌夜里的一切声‌音都放得‌很大‌。油腻又难听的ktv,楼下夫妻的争吵,以及路上不断开过货运卡车的声‌音,全都清晰可闻。 但这些声‌音,都在房间的外面。 单薄而脆弱的板墙,仍然给易秋和陈慕山围出了一块容身之地,室内只有卫生间里的低水声‌,还有陈慕山压抑的咳嗽声‌。 “热吗?” 地上的陈慕山好像翻了一个身,说话声‌音正对着易秋。 “还好。” “还好就是热嘛。” 黑暗里,陈慕山一边说一边翻身起来‌,打开风扇的开关。 老旧的风扇吱嘎吱嘎地旋转着,空气闷热,但潮湿的墙壁却异常的冰冷。易秋睁着眼睛,看着风扇的扇页,不断切割着外面的光线,散尽了最后‌一丝困意。陈慕山仍然在咳嗽,虽然他在尽力地抑制,但出于职业的敏感,易秋还是能听出来‌,他的呼吸道有炎症。 “陈慕山你应该调整药品了。” 陈慕山躺在地上没有回答。 易秋看着头‌顶的床板,“你听到我说的话没。” “听到了。” 陈慕山的声‌音很平静,“但是我现在没有时间,我只能在玉窝留一周。” 易秋翻过身,从她躺在床上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陈慕山的全身。 他穿着宽松的长袖衫和米棉麻裤,赤着脚,背朝着她静静地蜷缩在那张局促的竹编席上,身上潦草地盖着一件牛仔外套。刚买回来‌的方便面,也无处可放,就摞在一起,放在他的手手边。 他说他没有时间,相应的也就不可能有什么生活。 “你要去哪儿。” “上山。” 他干脆地吐了两个字。 “上出阳山吗?” “对。” “去开那条走‌鹰箭旗的线吗?” “嗯。” 易秋一连问了几个问题,陈慕山的回答都很简单。 事实上,他也并不打算对易秋说得‌太具体。虽然,出阳山是国境线的一道天然屏障,住在玉窝的人常年都能看见高耸入云的青蛇峰和山脊上皑皑的白雪,但是,那仍然是一座野山,是一座无路可走‌,向上不可及天,向下却将坠落地狱的野山。 哪怕陈慕山已经‌在山上来‌回了无数次,每一回踏进山上丛林,他也仍然内心惊惧。 “出阳山上不回头‌。” 老一辈的话,没有道理‌,但却有某种‌通天通地的神性,带着警告和恐吓的意味,让陈慕山无法释怀。 陈慕山不想‌让易秋翻过那座山,即便他知道,这个躺在他床上的女人,从北京回到这个边陲小‌城,就是想‌有朝一日,翻过这座山。为此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少年时,他被‌易秋收养,龇牙咧嘴毛发耸立,却有忠诚无畏,不惜为她一句话,豁出一生。如今回头‌再看,他早已为易秋上了出阳山,因此,他终究,会‌等来‌命数在前面,早就为他落了笔的那一天。 “陈慕山,出阳山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山。” 陈慕山把‌手枕向脖子,翻身过来‌,仰面躺下,“我们两个小‌的时候,你不是经‌常坐在桥洞子地下,看对面的青蛇峰吗?看了那么都年,你都没看清楚吗?” “没有。” 易秋的声‌音很平静,“那个年纪的我,喜欢水,不喜欢山,那个时候我确实有想‌过,我要顺着大‌洇江,去它的下游看看玩玩,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要翻过出阳山去看山的那边。我只知道那座山上死了很多人,有好人,也有坏人,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也很害怕它,我……” “反正,出阳山上不回头‌,那就是一座没有前路,也没有后‌路的山。” 陈慕山打断易秋的话,“但它很公平,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各凭体力,各看本事。豁出命上去,说翻过去,也就翻过去了。” “你这次,是从山上回来‌的吗?” “对。” “走‌了几天。” “两天吧。以前肺没受伤的时候,还能再快一些,现在……也还好,不算太勉强。” “陈慕山。” 易秋叫了一遍他的名字,陈慕山下意识地侧过头‌。 微弱的光线里,两个人的目光不期而遇,中间隔着一道床沿。 易秋静静地看着陈慕山,不一会‌儿,看见陈慕山冲着她笑了笑。 “小‌的时候我们两个也这样,躺着,对着看。” 他说完咳了起来‌,肩膀和背微微震动,他无奈地抬起手捂住口鼻,坐起来‌,抓过手边的矿泉水,仰头‌灌了几口,再躺下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易秋的脸。 她挪到了靠墙的一边,声‌音却依旧清晰,“陈慕山,你的手术恢复期还没有过,你自己知道吗?剧烈性质的运动,随时能要你的命。” “知道。” 陈慕山放下水平,在席子上撑开手和腿,痛快地伸展了一下身体,“不过,我这种‌人活着是靠运,运是一种‌玄学,错过了就错过了,我觉得‌,现在就是我的运,所以我要走‌起来‌,至于你们医生那一套养伤养病的理‌论,我顾不上。刘艳琴死了,杨钊也死了,贵州的散货渠道也断了,但是落霞别墅里的“鹰箭旗”,并不会‌因为这些,就被‌闷死在仓库里。出阳山的路不通,刘艳琴那样人,就一直都会‌有,小‌秋,你救不了刘艳琴,你也救不了其他的人,人命非常珍贵,所以,不死人,就救不了人。” “不死人,就救不了人。” 易秋重复了一遍陈慕山最后‌那句话,想‌起了尤曼灵,不禁点头‌,“可能你是对的。” 她说完,沉默地把‌头‌缩进了毛巾被‌里。 她很想‌念尤曼灵,但自从进了看守所,易秋再也没有为尤曼灵哭过一次,此刻她也不想‌哭。陈慕山的那句话,帮着她解释通了尤曼灵的死。 她在火海里杀了杨钊,抹杀掉了易秋就是卧底的证据,同时,也救了远在山那边的陈慕山。 是啊。 人命就是这么珍贵,就是要,以命换命。 这世上的军队,这天地间的侠,不都是这样吗? “你怎么了?” 地上的人轻声‌问她。 “没怎么,别管我,我冷静一会‌儿。” “哈。” 陈慕山笑了一声‌。 “对,你就是这么个性格,就是喜欢冷静。” “你说什么?” “小‌秋,其实你的性格真的很好。你啊,你就是该这样对人对事。不矫情,不墨迹,冷冷静静地,看准时机,就把‌我放出去,该让我死,就让我死。” 易秋的手轻轻地抓着床沿,“陈慕山,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自我意识。” “有啊。” 伸展完身体筋与骨都是放松的状态,陈慕山平静地躺在席子上,刻意放慢了语速,“我想‌……生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陈慕山说完这句话,易秋沉默了。 板楼的电压不太稳定‌,风扇越转越慢,但好在,扇叶的噪音也逐渐变小‌了。厕所里的水龙头‌滴进了最后‌一点残留在水管里的水。 夜已渐深。 热闹苟延残喘,静谧杀人诛心。 易秋蒙着头‌,轻声‌说道:“这是我的梦想‌,你别想‌拿走‌。” “不会‌。” 陈慕山压着咳嗽,“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我和你之前,我一定‌死在你前面。” “陈慕山,请你闭嘴。” “我不。” “闭嘴!” “不闭。” 床上的易秋突然翻身坐起,“凭什么你要死在我前面?凭你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你就一定‌要死在前面?然后‌让我记一辈子?什么年代‌了,陈慕山,我不要这种‌感情,我讨厌怀念。” “你又不爱我你怀念我干什么?” “……” 言语不可能永远坚固,总会‌在某个时候突然漏出本心。 陈慕山望着易秋,“我活着就是一条烂命。但你活着,总有一天,会‌有人知道,老子陈慕山,牛逼。” 第84章 冷疆(六) 易秋睡得不好‌,陈慕山睡得也不算好。 潮褥冷地‌,两‌个‌人各自翻滚,各自搅动凌乱的贴身衣裤,各自压抑着‌惶恐,沉默地‌思考着‌明日之后,谁也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一早,易秋睁开眼睛,陈慕山已经不在了。 地‌上的竹席被卷起,靠在床边,包子豆浆放在唯一的板凳上,还没有完全冷。 易秋下扎起头发,去阳台上洗了一把脸,进来拉上窗帘,打开行李箱,换了一条黑色的裙子。 这一天,是尤曼灵下葬之后的第十天。 易秋要去看她。 而和尤曼灵一道死在火里的杨钊,却还没有烧埋。 毒辣的太‌阳底下,搭着‌二十来米长的棚子,棚子里面烟熏火燎,毗邻缅甸,玉窝当地‌有很多‌信佛的人,办身后事的时候,怎么‌也得叫和尚来做场法事,当地‌的在佛协登记了的寺庙不搞生意,于‌是白事“一条龙”的商家穿上袈裟,包上头就搞起了非法副业。刘胖子开车把陈慕山接到现场的时候,跟杨钊好‌过的两‌个‌女人,各自带着‌一队过来诵经的假和尚,正在吵架。 刘胖子把车停在路边,陈慕山关上车门,问刘胖子,“分产?” 刘胖子熄了火,无奈地‌拍了拍脖子,“都‌吵了快一周了,火葬场手续都‌办好‌了,不让撒后。” 他说完看了一眼头头顶的太‌阳,“前两‌天还没有这么‌热,现在……哎。” 陈慕山没再说什么‌,揣着‌手绕过两‌个‌吵架的女人,走进棚子。 四五??个‌风扇接着‌外‌面的发电机,拼命地‌吹着‌,但棚子里的味道还是不太‌好‌闻,棚子摆着‌一张大圆桌,围着‌圆桌,坐着‌十几个‌人,桌上摆着‌从外‌面叫回来的外‌卖,塑料打包盒一个‌爱着‌一个‌,劣质的地‌沟油混着‌人的身上的汗味,让人反胃。 刘成南坐在风力最猛的那台风扇边,在他身后,就是杨钊的棺材。 棺材是“一条龙”那里租的,已经用得包浆了。但前前后后,布置得很热闹,棺材前面两‌个‌大花瓶一边一个‌,里面插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假花,然后是一个‌烧得香灰都‌快堆不下的大香炉子。 刘成南看见陈慕山进来,立即站了起来,“现在谈还是烧了香再谈。” 陈慕山走到刘成南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掰开一双新的一次性‌筷子,“等我先把饭吃了。” 他说完打开一盒米饭,外‌面的两‌个‌女人越吵?越厉害,甚至彼此上了手。 刘成南朝外‌面看了一眼,转身走到陈慕山背后,“我没那么‌多‌时间。” 陈慕山沉默地‌扒着‌饭,刘南成抱起手臂,低头看着‌他,“陈慕山,钊爷人没了,玉窝的口子放到你跟我手上,我们两‌个‌搞不好‌就是给别人铺路的垫脚石。现在乱成这个‌样子,贵州的散货渠道也做死了,我从新找路子,派飞行员也要钱,你一张口拿七成,你要干什么‌?你以为‌玉窝这个‌口子是你的了?老子还没死!” “你吵什么‌?” 陈慕山放下筷子,侧过头,“鹰箭旗进来,贵州那边就活了。” “活?” 刘成南扯起陈慕山身边的一个‌人,自己拉开凳子坐下,“怎么‌活?上次的贵州的人要看货,结果带货的人死在医院,我们自己都‌没看到货。现在要把那边盘起来,好‌歹我们得有东西吧。” “我带了一公斤进来。” “什么‌?” 陈慕山喝了一口水,“联系贵州那边的路子,定时间看货。” 刘成南压低声音,“怎么‌带进来的?” 陈慕山掏出自己的药,低头剥包装,没有说话。 刘南成看向棚子外‌面,接着‌问道:“山上?” 陈慕山没有否认。 刘南成又确认了一遍,“你这次入境,翻的出阳山?没走水上?” 陈慕山吞下药,看了刘南成一眼,嘴角扯了扯。 刘成南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这么‌说,鹰箭旗马上能进到玉窝来了?哎呦,我去,三年了,这东西在玉窝停了三年了。” “对。” 陈慕山收好‌药,“你那边看货,谈定金。我这边带人上山,把该看的路看了,该建的仓建起来。集团只给了我这一周的时间。我刚才说的七成不是不可以谈,只不过,我是坐过牢的人,我的财产是罚光了的,你好‌歹有个‌破厂子,亏不亏我不知道,账好‌歹是活得,你垫得起。我不行,你如果觉得不公,那我让一步,六成。” “这个‌不存在。” 刘成南很兴奋,“等了这么‌多‌年了,就等着‌鹰箭旗能进来,这东西要能通畅得进来了,我还开什么‌木材厂。山哥,你说几成就几成。” 陈慕山靠在椅背上,“外‌面这两‌个‌女的怎么‌说。” “呸。” 刘南成伸手剜了剜耳朵,“关那两‌个‌婆娘屁事。杨钊留下的白产就二十来万,其‌他都‌是黑的,等着‌集团给他洗干净,数量倒是也不少,真‌给她们她们敢要?” 陈慕山听着‌棚子外‌面的吵骂声,起身去点了一炷香,插进香炉里,刘成南跟到他身边,“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 陈慕山拍干净手,“说。” 刘南成话到嘴边忽然又犹豫了。 “不说我先走了,我下午要去看人。” “等一下。” 刘成南低下头,“就是那个‌易秋。” 陈慕山抬眼,鼻腔里“嗯”了一声。 刘成南问道:“你这次去落霞,杨总有没有跟你说,他到底怎么‌看易秋这个‌女人。” 陈慕山转过身,直接靠着‌棺材盖子上,“怎么‌了?你听到什么‌消息了。” 刘成南叹了一口气,“自从她扎进来,钊爷的口子就乱了。集团离得远,搞不清楚我们这边的情况,但也不会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吧。” 陈慕山抱起胳膊,“你不会不知道,我和易秋什么‌关系吧。” 刘成南啧了一声,“我知道你小时候被人当狗玩,是她救了你,给了你一口饭吃。所以沾了她的事你就发疯。但是陈慕山,以前杨钊在前面顶着‌,我就一个‌在下面捞钱的人,复杂的事我不管,现在玉窝这个‌口子给了我,我不能再被这个‌女人玩死啊,我是觉得,易秋这个‌人,应该有问题。” 陈慕山沉默了几秒,才问道:“具体说一下呢?什么‌问题。” “我现在说不上来,但是刘艳琴被抓的那天晚上,钊爷跟我说过,易秋有背景,是个‌钩子。他已经准备找张师傅谈了,结果当天晚上他就死了。虽然,尤总这个‌时候要杀他,我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但总觉得,有点巧。” 陈慕山站直身,“你怎么‌跟集团说的。” “我没说,我没有任何的证据,我也不知道杨总到底怎么‌看她,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杨总的女儿,我去提这个‌事,对我肯定没好‌处。所以……” 刘成南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慕山一把摁到了棺材盖上。 “我去!陈慕山,你真‌发疯啊!松手!快……松手……” 圆桌边的人听到声音,全部聚了过来。 陈慕山死死地‌扣着‌刘成南的脖子,越掐越紧,刘胖子看见刘成南眼珠子都‌凸出来了,赶紧上来抱住陈慕山的胳膊,“山哥山哥,你这是做什么‌,钊爷还在里面呢,你有话好‌好‌说。” 陈慕山偏头看着‌刘成南,“确定吗?” 刘成南也不敢挣扎了,抠着‌陈慕山的虎口,“确定什么‌……不是……陈慕山,真‌的……我就是一提,就是怀疑,也是为‌你和我好‌,你冷静一点,有话好‌好‌说……” 陈慕山的声音冷下来,“我没话好‌说,易秋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不过刘成南,老子告诉你,我出狱以后,本来就不想干这一行,出阳山那条路我也走腻了,我只想活命。是杨钊把易秋带了进来,我才没办法,一头扎进来。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易秋手边的一条疯狗。” “你他妈神‌经病吧。” 刘南成拼命仰起头,“她要是个‌钩子,她就是要把你送到枪底下,她要你的命你知道吧!” “知道啊。” 陈慕山点了点头,“我没关系,她现在要怎么‌样对我都‌可以。刘成南,你要是能确定,易秋是特勤队的钩子,挺好‌,出阳山我也不用走了,我现在就把你捆好‌,拖进特勤队,丢在肖秉承面前,然后我自己戴手铐坐进去,我们两‌个‌,一起枪毙上路。” 刘成南不可思议地‌看着‌陈慕山,“你他妈真‌的是个‌疯子啊!” 陈慕山笑‌了笑‌,“我就这样,你能怎样。” “我x。” 刘成南爆了一句出口,接着‌就挨了一巴掌。 “骂谁?” 刘成南在陈慕山手底下,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压低声音,“骂我自己。” 陈慕山这才慢慢地‌松开了手。 刘成南趴在棺材上,一时之间根本站不起来。 陈慕山往后退了一步,看着‌捏着‌喉咙不断干呕的刘成南,说道:“人你放在哪里?” 刘成南勉强缓过气来,“在我的堆料厂。” 陈慕山转身就走。 “陈慕山。” 刘成南叫了他一声,“:你不会也是个‌钩子吧。” 陈慕山转过身,“是又怎么‌样。” 刘成南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不怎么‌样,当年杨总连易明路都‌能玩死,还玩不死你?” 第85章 冷疆(七) 堆料厂里刚刚运走了一批碳化木,纷扬的‌木屑和尘埃还没有落定。场上太阳暴晒,干燥的‌粉尘直往人的‌鼻腔里钻。场上扯着一张黑色的‌遮阳布,是七八个‌男人坐在‌下面。地上铺着一张废报纸,东倒西‌歪地放着几个空的饮料罐, 天气实在‌太热了,原本几个人还有点心情打扑克打发时间,勉强玩了几轮,已经被热得头晕眼花,捏不住牌了。其中一个高个子人丢掉牌,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不玩了。” 其他人也丢掉了手里的‌牌,朝着外面的‌日头看去‌。 “这天再这样下去‌,要热死人了。难怪那谁不来。” “谁?” “刘艳琴的‌男人啊,以前有这种赚大钱的‌事,他‌跑得飞快,但‌那人就是太怕热了,一到夏天就不出门。” 高个‌子站起身‌,拍了拍刚才说‌话人的‌肩膀,“再怕热,这种活他‌会不来。他‌那是人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我回了一趟老‌家,回来还给他‌带了东西‌,结果一直没遇到他‌人,我还以为,钊爷把外地的‌什么大活给他‌干了呢。” “死了半个‌来月了吧。” “咋死的‌。” 高个‌子摇了摇头,“不知道。” 接话的‌人缩了缩脖子,“不会是犯啥错……” “行了。” 高个‌子打断他‌,“我们是来接活的‌,刘胖子昨天怎么说‌的‌来着?” “哦,他‌说‌下今天午山哥要过来挑人。” “陈慕山啊?” “不是他‌还能是谁。” 高个‌子眯起眼睛,“这个‌陈慕山,三年前差点死在‌钊爷手上,现在‌钊爷死了,他‌……是不是也快混成爷了。” 这句话说‌完,遮阳篷下面的‌人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说‌:“听说‌,他‌从青蛇峰那个‌死人峰上翻下来了,你们都还记得吧,联合行动以后‌,那条路就断了,我们三年没有大批地走过鹰箭旗的‌货。他‌要是能把我们再带上出阳山,那不得了,鹰箭旗一旦走通,我们都可以去‌省里买房子。” 高个‌子看着那个‌上了年纪的‌人说‌道:“不怕再来一次联合行动?” 那人还没回答,忽然听到遮阳篷外面传来一个‌声音,“特‌勤队死不起那么多人。” 遮阳篷下面的‌男人们都站了起来。 陈慕山走进堆料场,站在‌日头底下。 虽然地上的‌杂草已经热得快烧起来了,但‌是他‌仍然穿着灰色的‌长袖和长裤。 “山哥。” 几个‌男人跟他‌打了招呼,陈慕山走进遮阳篷,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随口问道:“有没有水,我吃个‌药。” 高个‌子递了一瓶饮料给他‌。 七八个‌男人围着他‌,眼看着他‌把药片倒出来,一个‌个‌数清楚,然后‌慢慢地吞掉。 他‌们大多认识他‌,有的‌甚至在‌三年前,跟着他‌上过出阳山,看到他‌现在‌靠着药续命的‌样子,难免唏嘘。 贩毒的‌人像吸毒的‌人。 怎么说‌怎么讽刺。 陈慕山倒是没在‌意这几道目光,他‌吃完药抬起头,对着那个‌上了年纪的‌人说‌道:“庞叔,我被抓以后‌,你们还上过山吗?” “尝试去‌过一次。两年前吧。钊爷想把上面的‌几个‌点位重新建起来,但‌我们上到海拔接近2000的‌地方,就上不动了。” “行。” 陈慕山咳了一声,“我这次入境,走的‌是青蛇峰的‌南侧。” 庞叔接道:“是三年前我们被扫掉那条路吗?” 陈慕山点头,“对。” 庞叔抬头,朝着出阳山的‌方向看去‌,“那条路上我们三年前设的‌点还在‌,是木材厂的‌上货点,到时候货过来,可以直接装车,但‌是那里接近山脚,容易被扫,走货的‌时候情报必须干净,山哥,集团第一批,准备运多少过来?” 陈慕山点燃一根哈德门,站到通风口,“我这次已经把样品带回来了,你们刘厂长在‌安排那贵州那边看货,具体‌要看那边能要多少货,按我的‌估计,第一批应该不会少于五十公斤。” “这么多?” 庞叔有点吃惊,“那得四五个‌人上去‌啊。” 高个‌子说‌道:“怕什么,你刚才不是说‌特‌勤队死不起那么多人吗?” 庞叔回过头,“你没懂我们的‌意思。三年前的‌联合行动,虽然我们杀了特‌勤队的‌队长常江海,但‌那只是个‌巧合,我们的‌人背叛集团被抓,供出了我们的‌存货点,结果那天,我们没撤,刚好反蹲了他‌们,所以才干掉了他‌们半个‌他‌特‌勤队。现在‌不一样,我们身‌上有货,我们就是靶子,但‌凡情报有一点不干净,哪怕他‌们就只是知道我们走货的‌大概时间,卡住山脚口子我们都得玩完。” “那这个‌条路还有什么意思。” “意思大了去‌了。” 庞叔看了一眼陈慕山,陈慕山低着头并没有说‌什么。 庞叔压了些声音,“这条路中间不需要转运,直接就能把货从境外带到玉窝,而且能立即转送上木材厂的‌运货车。你算算这中间少了多少风险。以前都是靠人带散货走大果岭那边入境,每次带的‌量少不说‌,要从大果岭到玉窝还得走高速,或者‌坐火车,但‌凡遇到个‌临检,人和货就都没了。出阳山这条路,只要不出情报的‌问题,就是最安全的‌,毕竟特‌勤队,没有那么多人力和物力上来搜山,也没有精力,天天去‌查木材厂的‌车。” 高个‌子听完,摸着下巴沉默地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个‌时候,太阳也已经过了正中,偏向西‌方。 陈慕山站了起来,“今天晚上十二点,在‌长云监狱后‌面的‌旧旗台集合,你们八个‌人差不多,我就不挑了,夜山不好爬,争取六点上到2000左右的‌海拔,白天太阳出来,温度起来了,再翻青蛇峰。” 庞叔追问道:“你现在‌去‌什么地方。” 陈慕山拍了拍腿上的‌灰尘,摁灭烟头,“睡觉。” 易秋从出阳山下的‌公墓回来,给自己重新买了一部手机,换上新卡,去‌玉窝县城唯一的‌一家咖啡馆,点了一杯很难喝的‌南山咖啡。咖啡店门口有买鲜花的‌,她走的‌时候,已经没有玫瑰了,易秋蹲下身‌,在‌水桶里,挑走了一束新鲜的‌桔梗花。 回到陈慕山的‌房间,门是开着的‌。如他‌昨日所说‌,阿豆趴在‌门口,陈慕山睡在‌地上。 板凳上放着一个‌空碗,从残渣里的‌脱水菜来看,应该是一碗方便面。 陈慕山就躺在‌板凳边,睡得并不算太好。 易秋摸了摸阿豆的‌头,把花放在‌阳台上,转身‌走到床边坐下。 她低头静静地看着陈慕山的‌脸,他‌的‌脸色其实很糟糕,中医讲望闻问切,望就在‌第一位,虽然易秋学‌的‌是西‌医,但‌人的‌那张脸,脸上的‌皮肤,皮肤上的‌缺陷,以及眉目之间的‌神情,总能传递出一个‌人的‌状态。 陈慕山的‌身‌体‌很糟糕,这个‌情况从他‌住院时的‌各项身‌理指标,以及各种内窥图像,都能看出来,只不过,他‌平时的‌精力确实过于旺盛,体‌能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只要他‌不装柔弱,就很难看出他‌的‌真实情况。 就好像断了腿的‌野狗,仍然能在‌荒野上奔走,不保重,反而命长活百年。 “诶。” 易秋一怔。 地上的‌陈慕山已经睁开了眼,“你看什么。” “看你。” 仍旧是干净直接的‌两个‌字,最冷静的‌语气,说‌最撩拨的‌话。 陈慕山坐了起来,盘起腿,看向易秋,“你白天去‌哪儿了。” “去‌喝了个‌咖啡,买了一束花。” 陈慕山转过头,看着阳台上的‌桔梗,不禁笑了笑,“你还不能回尤曼灵的‌房子里去‌住吗?” “不能,我睡不着。” 她说‌完这句话,坐直了身‌体‌,目光却仍然落在‌陈慕山的‌脸上,“陈慕山,几点上山。” 陈慕山揉了一把睡乱的‌头发‌,“十二点。” “走之前,想睡一觉吗?” “我才睡了一觉啊。” “不是。” 易秋顿了顿,“我是说‌,跟我睡一觉。” 她说‌完这句话,眼看着陈慕山从席子上跳了起来,直接踢翻了凳子上的‌空碗。 陈慕山说‌不出话来了,手局促地摩擦着裤缝,一分钟之后‌,才勉强说‌了一句:“不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行。” “陈慕山,诚实一点。” 他‌果然还是无法抗拒,来自于她的‌指令。 “好,我诚实,我不想喜欢你,我也不想你喜欢我,但‌是你要问我为什么,我脑子乱的‌,我搞不清楚。” “我知道原因。” “什么?” “如果我喜欢你,我会舍不得牺牲你。救刘艳琴的‌时候,你就已经看出来了,对吧。” 易秋点出了他‌不自知的‌实情,逼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阿豆从门口走进来,趴在‌他‌们二人之间,易秋低头摸了摸阿豆的‌脑袋,继续说‌道:“同样的‌道理,如果你喜欢我,你怕你会阻拦我,去‌做不要命的‌事。陈慕山,你很清楚,你希望能像保护一朵玫瑰样保护好我,可你同时也明白,我并不想做一朵玫瑰。” “你知道你还……” “那又怎么样。” 易秋从床上站了起来,“你已经告诉我了,低看你的‌命,高看我要做的‌事,我听明白了,我答应你。” 陈慕山梗着脖子,胸口上下起伏,“还是不行。” 易秋往前走了一步,“陈慕山,你不行对吧。” “我……” “你是不是不行?” “谁说‌我不行的‌!老‌子……” 第86章 冷疆(八) 黄昏时宜纠缠,天色将暗不暗,气氛欲拒欢迎。 阳台上晾晒的几件内衣迎着晚霞,随风飘动,阳台上的肥皂被晒得干裂开口,没有盖子的牙膏膨胀,挤出半截膏体。夕阳余晖照在还没有冷却的铁栏杆上,温度仍然炙热烫皮。窗外鸟落不下脚,虫贴不上墙。除了夕阳,无人‌偷窥。 但陈慕山到底还是不行。 到底还是,做不了一个人。 他光着脚站在那‌张竹编席子上,拖鞋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踢到了阳台边上,离他至少有五六米的距离,他够不到,于是,就这么一张席子,却硬生生地,在易秋的面前‌,给陈慕山圈出一座深牢大狱。 “老‌子不行。” 他用最狠的自称说了最怂的话。 说不行,就不行。 一时之间,陈慕山也分辨不清楚,此刻的他是狼狈多一些,还是可笑多一些。 “哦。” 对‌面的人‌,用最无情‌的语气说了最善解人‌意的话。 陈慕山僵硬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他一屁股坐在席子上,盘起脚,用手死劲儿薅了几把头发,别过脸,看‌着那‌只被他踢翻的空碗。空碗晃晃悠悠,比他此刻从‌容得多。 “易秋,你今天到底咋了。” 易秋也退了一步,重新在床边坐下。 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床边。 中间趴着一条热得吐舌头的狗。 现实给出的注解总是这么恰到好处,既不揶揄谁,又让氛围如此和谐。 易秋看‌着陈慕山的头顶,“我不开心‌。” “不开心‌你就带着我乱搞啊?” “我搞什么了?” “你搞我啊。” “哦。” “……” 天被聊死了,而且,是陈慕山自己聊死的,过了很久,他才终于被自己的话蠢得笑出了声。 都这么久了,陈慕山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演得得心‌应手,骚话说了一箩筐又一箩筐,情‌绪稳定,语气到位,逻辑在线。可是易秋一开口,他就崩盘地很彻底,潜意识里那‌叫“服从‌”的意识,让他根本没有办法从‌她的语境里抽离出来‌。他不知道易秋是刻意还是无意的,但他知道,再‌跟着她的逻辑说下去,他就要完蛋了。 “易秋,你放过我,我晚上还要上山。” 他一边笑一边说,一边更用力‌地薅着自己的头发,直到把自己的头顶彻底薅成了一个鸡窝。 易秋靠在铁架床的爬梯边上,看‌着多少有些喜感的陈慕山。 “你又在装脆弱吗?” “易秋,我一个男的我会在这种‌事上装脆弱吗?” 这句话一出口,陈慕山内心‌的自尊和自卑好像同时找到了一条路,你拥我挤地往外突。他的语速也变得快了起来‌,他白着一张脸,摊开手,对‌着易秋剖心‌剖肺,“我就是不会,我搞不来‌,我不行,我陈慕山有今天没明天,床下面我可以拿我的命保护你。床上面,我不会,我没学过,我爪子都没剪干净,房间里热水都没有,床单没洗,地没拖,衣服没换,空调没装,易秋……我保护不好你。” 陈慕山一口气说了一段话,情‌绪激扬,最后却落到一句“我保护不好你。”上。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情‌绪一下子落了下来‌,声音也戛然而止。 易秋没有立即说话。 陈慕山僵在那‌里三秒钟,接着,又被自己蠢笑了,真是要了命了,说了要跳出易秋的语境,他怎么就又傻不溜秋地钻进去了。 就在陈慕山对‌自己无语的时候,坐在床边的人‌,却终于弯眉笑出了声,耳朵上的珍珠耳环微微晃动,轻轻地敲着铁质的爬梯。 陈慕山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是不是很好笑。” 易秋问道:“陈慕山,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开心‌。” 她说完这句话,天边夕阳落到山后面,天光一下子收敛,房间里陡然暗了下来‌。 风扇还在拼了命的旋转,吹塌了陈慕山头顶的头发,像风里高草一般,从‌风来‌的地方切开,倒向‌两边。 陈慕山这种‌人‌,有一头柔软的头发,真的很神奇。 但作为一个人‌,不割裂,不矛盾,不斗争,就不会有动力‌,也活不长久。 易秋觉得,陈慕山所有的矛盾都是外化的,看‌得见的,而他内心‌简单的,好像只装得下一碗方便面。 “我被你逼成这样‌,我能有多开心‌。” 他一脸颓废地坐在地上,叹了一口气。 “易秋。” “你说。” “其实你看‌开一些就好了。” “怎么看‌开。” “比如,你就想,你做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易秋点了点头,“我知道。” 易秋捏了捏自己的虎口,“但我不太习惯,我最好的朋友,死了。” “懂——” 陈慕山拉长了声音。 易秋抬眼,“你懂什么?” “不是我懂,是尤曼灵懂。” 他说完撑开腿,“三年‌前‌的出阳山上,我眼睁睁地看‌着张鹏飞那‌个傻子从‌泥坡上滑下来‌,滑到我不得不设下圈套里,看‌着他下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到底有没有意义,结果我发现,这种‌事根本不用纠结。生死一线之间,脑子会代替你做决定,易秋,连我都会救张鹏飞,尤曼灵怎么可能不帮你。杨钊是她杀的吧?” “对‌啊……” 得到她的回应,陈慕山点了点头, “难怪,杨钊的情‌报没有传回去……” “陈慕山。” 易秋打‌断他的话,“所以,在出阳山上救张鹏飞的人‌。不是什么特勤队的人‌,是你?” 陈慕山点了点头,“本来‌,我是想把常队他们也救出去的,可是我没来‌得及。诶,你先不要跟张鹏飞那‌个笨蛋讲啊,他脑子有的时候真的有问题,情‌绪也很不稳定,他知道了,一定会来‌找我发疯,我们的事还没有做完,我现在跟他讲不清楚。” “你肺上的枪伤……” “那‌是处决我的一枪,可惜杨钊打‌偏了,没点到心‌脏,你看‌,老‌天爷是不是挺有意思的。所以小秋,肖秉承那‌句话是对‌的,干这一行,有点的时候要信玄学。开心‌点。” 易秋一边笑一边摇头,“陈慕山,你真的绝了。” “是吧。” 陈慕山刚才的狼狈感一扫而光,抬头迎向‌易秋的目光,“老‌子虽然不行,但老‌子绝了。以后,我要是不小心‌把我自己玩死了,你有办法的话,就把我领回来‌,烧了,灰取回来‌,拿水和和,给你自己,随便捏个啥东西。” “如果我死了呢?” “你?” 陈慕山笑着摇头,“你不会死。” “我是说如果。” 陈慕山看‌着地面沉默了一阵,“如果你死了,我就去找你。” “行,你绝了。” “你先不要骂我嘛。” 陈慕山朝前‌伸出两只手,安抚易秋,“不是你说的吗,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凭什么男的死了,留下女人‌怀念。你可以死,可以当英雄,你非要死在我前‌面我也拉不住你,但你当了英雄也管不了我吧。易秋,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所谓的‘做个人‌吧’到底是怎么做个人‌,我只是觉得,你走之前‌留给我的这条路,我这几年‌,走得还挺自娱自乐的。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这么开心‌吗?我就是没去找什么所谓的‘意义’,没想肖秉承说的什么“牺牲精神”,也没想吃饭买房,我就想一件事情‌——” 他抬头看‌向‌易秋,“你想要生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易秋抿了抿嘴唇,细腻的皮肤映着黑夜来‌临之前‌的最后一丝光线。 “然后呢。”她看‌似平静继续问道。 “然后啊……然后我觉得,我挺肤浅的,但也没办法,我做不来‌人‌,我啥也不是。” 他说着,看‌向‌昏光熹微的天边,“小秋。” “嗯?” “你觉得……你玩得过你爸吗?” “我不知道。” “你一定要玩过他,哪怕把我玩死,你也一定玩过他。”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暗示我,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答应你,我低看‌你的命,高看‌我要做的事,我说到做到,不会食言。” 陈慕山扯动嘴唇,看‌了一眼易秋,“说好了。” “说好了。” “说好我就要上山了。” 他说完从‌席子上爬起来‌,“上山之前‌,易秋,有几句我还是想要告诉你。” 易秋点了点头,示意他说。 陈慕山沉下声音,“杨于波已经对‌我挑明了,在他眼里我是个疑人‌,疑人‌有疑人‌的用法。我不知道这个用法到底是什么,我只能在这一周之内,想办法把我摸出的这条路线,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你。至于杨于波会用这一条线来‌做什么,就只能交给你去想了。” 他一边说一边穿上鞋子,套上防风外套,“小秋,出阳山上不回头,我陈慕山一辈子听你的,你指哪儿,我扑哪儿。” 他说完,已经走到了门边。 “你过来‌。” “好。” 他毫不犹豫地走到了她面前‌。 天虽然已经黑尽了,但房间里没有开灯。 他笔直地站在易秋的面前‌,虽然因病而瘦削,却依旧挺拔。 “干什么?” 易秋没有回答,她慢慢地举起手,越过他的头顶,手掌接触到陈慕山的头顶时,她才开口,说了三个字,“摸摸头。” 第87章 冷疆(九) 陈慕山上山了,玉窝紧接着下起了小雨。 陈慕山走后,易秋坐在‌陈慕山的床上,不经意‌间从床尾摸出了一盒没抽完的哈德门。易秋站起身走到阳台上,拿起水池边上的打火机,点燃了其中一根。那一点微弱的烟头‌火光,似乎把纯粹的黑夜烧出了一个洞。 易秋轻轻地挥动‌烟头‌,这一点光亮就化成了缠绕的光线,光线的后面是灯火阑珊的县城,无数的矮楼后面是沉默的出阳山,拂面而过的风夹着细雨,带着一丝淡淡的鱼腥味。 风从山上来,雨从江山来。 出阳山,大洇江。 算是他们‌这一代人的乡土记忆,也是易秋和陈慕山这两段人生的起点。 不管这一江一山承载了什么样‌的罪恶,但易秋和陈慕山仍然爱它们‌。 他们‌还如此年轻,家国的概念还停留在‌故去‌的诗词里,没有具像化,也不够明‌晰。但江与‌山既是幼年玩耍的天地,也是这座边境县城的少年们‌,共有的集体记忆。 看着出阳山寂然耸立,大洇江无畏南去‌,看着他们‌切割土地,筑起孤独的疆界线,谁能不敬畏国土,不爱生息之所,不想俯身而下‌,化成春风与‌大雨,最后成为为它的一座堡垒。 “我想出生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易秋在‌阳台上轻轻地念诵出了这一句诗。 长云监狱的后面,陈慕山丢下‌身上的背包,坐到废弃的旗台边。 这个地方是长云监狱的前身厂区的原址,长云监狱在‌改建的时‌候没有把这个地方圈进去‌,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防止监狱里的犯人越狱进山无法追捕,于是刻意‌把这一块地方空了出去‌,让监狱的高墙和山体之间形成了一道五十多米宽的隔离区。 这个隔离区有百分之八十区域,其实能够被长云监狱的监控系统扫到,但旗台这一块是盲区。 陈慕山在‌旗台上坐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刘成南给他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到了,三三两两地站在‌棋台边,对着无路可走的山体低声讨论。 陈慕山仰着头‌,望向距他不足百米远的山壁。 杨钊处决他那天,就是在‌那一块山壁的上面。 至今过去‌三年多,每年雨季的大暴雨都会毫不留情地冲刷山壁表面。 到今年,原本‌还能长草的地上,已‌经露出坚硬的岩石,没有低矮灌木的牵绊,比三年前更容易徒手攀爬。 陈慕山从旗台上跳下‌来,“你们‌先过来。” 众人围过来,高个子首先开口,“我问一下‌,这个山哪一面更好爬?” 陈慕山仰起头‌,“玉窝这一面更陡,但相对花的时‌间也会更少,2000米以下‌基本‌没什么特别难攀的地方,但是在‌接近青蛇峰的地方,那里没有植被覆盖,山体风化得非常厉害,滚石片区很大。山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我尽量给大家找稳定的老滚石区。” 高个子吞了一口唾沫。 “还有一点。” 陈慕山拍了拍手上的灰,“山上没有任何信号,我们‌也不是特勤队那种正规军,联系只能靠人声,如果在‌有货的情况下‌遭遇警方,散开就散开,不要相互支援,不要出声,谁把货带下‌来谁就有钱,谁丢了货……你们‌也知‌道,枪毙是肯定的。这条路上自己发财,别人死活不要管。” 高个子又‌吞了一口唾沫。 陈慕山把目光转向他,“当然我这个说的是最坏的情况,如果情报干净,这条路比任何一条走货的路都要安静,只要你们‌不死在‌山上,货就能卸到三溪木材厂的车上。卸货后到手至少这个数。” 在‌场没有人说话了,陈慕山退了一步,靠在‌旗台的边沿,“老规矩,虽然现在‌手上还没货,但我还是把规矩走起来,东西摆出来我来扫,你们‌身上,互相摸一遍。” 他的话说完,庞叔已‌经带头‌,把自己的背包打开扔在‌了地上。 其余人也接着跟上,把背包丢到了陈慕山脚边。 陈慕山的目光从七八只背包上扫过,站在‌他对面的人已‌经熟练地互相搜了起来。 陈慕山趁着这个空档看了一眼手机,手机里刚好冲进来一条短信,张鹏飞发来的,只有简短的两个字。 “在‌哪。” 陈慕山没打算回这个短信,谁知‌张鹏飞却把电话拨了过来。 陈慕山只得抬起手招呼庞叔过来帮他看着这些人,自己跳到旗台下‌面,接起了电话。 “干什么。” 张鹏飞的声音有些嗡,像是得了什么重感‌冒一样‌。 “你人在‌哪儿?” “你管老子在‌哪儿。” 张鹏飞没说话,但却干咳了好几声。 陈慕山压低声音,“你怎么了? “我在‌喝酒。” 陈慕山这个时‌候根本‌不想管张鹏飞到底是在‌借酒浇愁还是在‌自我麻痹,“没事我挂了。” “陈慕山。” 张鹏飞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接着又‌喊了一声:“兄弟啊……” 陈慕山怔了怔,随即冷笑了一声,“别这样‌我不习惯,半年前我还是手底下‌的犯人。” “不是。” 张鹏飞又‌咳了一声,“尤曼灵死前给我留了一封信,告诉我,小秋是钩子……你,可能也是。” 陈慕山看了一眼旗台另一边的人,没有说话。 “你能不能跟我吱一声,你他妈到底是个啥?” 陈慕山依旧沉默,张鹏飞也没有理会他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今天上午,和小秋去‌公墓,把尤曼灵的坟头‌管理费交了五年,交完之后我就在‌想,要是五年之后,我不在‌了,不知‌道……小秋还在‌不在‌,如果小秋也不在‌了,尤曼灵的管理费没人记得交,那她的骨灰是不是就会被扔出来啊。” 陈慕山低头‌笑了一声,“张鹏飞你想多了。” “我没想多……陈慕山,我认识的钩子,除了张寒,其余的……全都死了。” “你又‌不是,你不会死。” “呸。” 张鹏飞也笑了,“老子才不做钩子呢,老子是特勤队的精英。” “哦。” “你‘哦’个屁,你是不是以为老子开不了枪了?老子现在‌也是配枪的警察。” “张鹏飞,我说你能不能开心点。” “啥?” “我和你在‌监狱里互相看了三年,你每天都不高兴,把我送出来你也拉着一张脸,我拜托你,你是立功之后退下‌来的,老婆好,女‌儿乖,工作稳定,我快羡慕死你了,你一天天地闹什么情绪。” “我闹情绪,呵……” 张鹏飞打了一个酒嗝,“我他妈开心,我他妈开心就是没良心。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这条命是哪条道上的哪个兄弟给我的。” “反正不是我给你的。” 陈慕山这句话一说完,张鹏飞突然不出声了,他闭嘴之后,陈慕山几乎能听清张鹏飞身边的人,在‌讨论下‌酒菜的味道。 “喂。” 陈慕山对着手机低喊了一声。 “……” 对面仍然沉默。 陈慕山不想再跟他说下‌去‌,换了一只手握手机,准备下‌告别的话。 “少喝酒,挂了。” “小山。” 张鹏飞突然换了一个称谓,这个称谓已‌经十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哪怕是小的时‌候,张鹏飞也很少会这样‌叫他。 “你说什么?” “我说,你怪我因为小秋揍过你吗?” “张鹏飞你喝醉了你还真是矫情啊,我受不了,挂了挂了。” “小山,对不起啊。” 陈慕山揉了揉头‌发,理智逼迫他冷冷地说了一句:“滚。” 接着挂断了这个电话。 手机屏幕黑了下‌来,陈慕山低下‌头‌抹了一把落在‌他脸上的雨水,刚准备上旗台,手机里又‌冲进一条短信,依旧是张鹏飞发的,只有一行字,是当年联合行动‌时‌,他抢过张鹏飞的通讯器喊出来的那句话——常江海,你他妈给我跑! 他在‌试陈慕山,他已‌经快要猜出来了。 但是,陈慕山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张鹏飞是性情中人,也是到目前为止,他们‌这一群人里面,唯一一个活干净,活平安了的人,不管是易秋,还是陈慕山,甚至是已‌经死去‌的尤曼灵,都希望他们‌这个功成身退的哥哥,能真正地游离在‌生死之外。 可是他刚才这一通电话,虽然看似回忆的全是过去‌,实际上,却在‌对陈慕山讲——他过不下‌去‌这种正常的日子了。 陈慕山挺烦的,到不是怕他会坏事,毕竟十年一线缉毒经验,张鹏飞懂规矩,懂方法,他不至于。 陈慕山烦他太专业,烦他上过出阳山,烦他,会残兵抗旧枪,朝着对面,不要命地扫上那么一梭子,然后活不活得下‌来全看命,他能救一个特勤队员,但绝对不会去‌救一个穷途末路的亡命徒。 哎。真的好烦,真的是好烦好烦。 陈慕山一边想,一边迅速删掉刚才所有的通讯信息。 庞叔已‌经在‌朝他打手势了。 陈慕山抬起手回应他,随即关掉了手机,丢进裤子后面带拉链的兜,翻过旗台,背起自己扔在‌地上的背包,甩干净手上的水,捏住出阳山冰冷的石壁,熟练地朝着山体攀了上去‌。 第88章 冷疆(十) 易秋在大洇江边找到张鹏飞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 烧烤摊准备收摊,遮雨棚收得只剩下遮着张鹏飞的那一顶,摊主‌和他的老婆正蹲在下水道井盖边洗碗,看见易秋撑伞过‌来,见怪不怪地指了指趴在一滩狼藉边的张鹏飞,“吐两轮了。” 易秋点了点头,“明白。” 说完撩起遮雨棚的帘子‌,收好伞走进去,一把拽起了张鹏飞,“给点反应,我判断一下要不要带你去洗胃。” 张鹏飞红着‌眼‌看向易秋,张嘴咳了几声‌,他喉咙里还有残留的呕吐物,这一咳直接呛入了鼻腔,一股又辛又辣的腥气七窍流窜,他伸手到处摸索,想要找一张纸,一边哑着‌嗓子‌说道:“你现在这么不专业了吗?” 易秋撑着‌他的背,“我已经不是医生了。” 张鹏飞好不容易摸一包卫生纸,抽了三张,叠起来狠擦了一脸,扶着‌桌子‌站起身‌,“没死,不用你管。”说完却差点一头栽倒。 易秋从后面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回椅子‌,张鹏飞的身‌子‌向后一倒,脖子‌使不上力,几乎砸在椅背上,“我天……” 他伸手摁住后脑勺,疼得眯起了眼‌睛。 易秋拿起桌子‌上的水壶,勉强翻到一个干净的纸杯,倒满一杯递给张鹏飞。 “说了我不用你管。” 易秋的手仍然‌握着‌那一杯水,“我也‌是你妹,我还没死。” 张鹏飞没有想到,他会在江边听到这一句话,内心‌对尤曼灵的想念和愧疚一时之间,全涌了上来。他本就本酒精刺激得发红的眼‌睛瞬间热烫起来,他抬起头,看向易秋。 “你说什么?” 雨水劈啦啪地敲在遮雨棚上,门帘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水珠子‌,雨天江堤没有亮灯,外面一片漆黑,江上的船也‌没有出港,易秋没有回答,因此除了雨声‌,张鹏飞什么也‌听不见。 过‌了好久,易秋才叹了一口气。 她放下纸杯,在张鹏飞身‌边坐下,“回去吧,文姐和童童,现在肯定都没睡着‌。” 张鹏飞笑了一声‌,看向漆黑的江面,脑子‌里很多细碎的记忆在不断绞缠,有关于尤曼灵的,也‌有关于易秋和陈慕山的。 “小秋。” 易秋抿了抿嘴唇,她明白,一旦以称谓做开头,他这个哥哥就要开始唠叨回忆了,平时她会有点烦,但‌今天看在尤曼灵的面子‌上,她不想打断张鹏飞。 “你说吧。” 张鹏飞抬手,指向江上,“你还记得吧,陈慕山出狱之前,就是在这里,在这个烧烤摊上,你问我,有没有在省城买房。” 易秋撑着‌下巴,随着‌张鹏飞的目光一起看出去,随后点了点头。 “当时,我告诉你,以前在特勤队的时候,我担心‌我给了首付,然‌后我人没了,文柔一个人,带着‌童童还不起贷款。” “嗯。” “现在我不怕了,哈……尤曼灵直接在省城最好的地段,给童童留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的房子‌。全款,精装修,家具家电齐全,是我干一辈子‌都买不起的那种。” 他说着‌,侧头看向易秋,“我总觉得吧,我把尤曼灵的后事处理完,她也‌把我的后事办完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已经被高度白酒给刺得又沙又哑。 易秋低头搓了搓手指上沾到的油腻,转身‌对张鹏飞说道:“开心‌一点。”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张鹏飞也‌从陈慕山的嘴里听到了同样‌的话,他不由得一愣。 易秋拖着‌下巴,放平声‌音,“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要担的责任。责任尽完以后,一定要尽快抽离出去,过‌很好的生活。人不应该追求痛苦,也‌不应该执着‌于牺牲。这是陈慕山教给我的。我知道,你最近很难过‌,但‌是真的没必要,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易秋说完,没等来张鹏飞的回答。 在她的视线盲区之外,张鹏飞静静地摇了摇头。 江上的雨哗啦啦地越下越大。 孤独的雨棚下面,易秋和张鹏飞沉默地并坐在一起。 这一夜,雨大风急,并不是一个适合上山的日子‌。 接下来的一周,易秋都没有见到陈慕山。 他从陈慕山的房里搬了出去,带着‌阿豆回到尤曼灵留给她的房子‌里。 之前照顾尤曼灵的阿姨也‌回来了,她问了问东东的近况,阿姨说把那个孩子‌交给特勤队以后,她后面也‌没有东东的消息了。 易秋听了,独自‌沉默一阵,原本想把阿姨的工资结给她好把她辞退回去,谁知阿姨却说,她是尤曼灵在省城的家政公司找回来的,工资是预付的,已经付到了今年年底。易秋也‌就没坚持。把阿豆留给了阿姨,请她帮忙照顾。 这一周之内,她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反复发低烧,吃药也‌没有效果,最后阿姨看她太难受,催她去医院。易秋坐在沙发里,看着‌自‌己的体‌温计,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看看血象,于是挣扎着‌穿好衣服,开车去长云医院。 在医院门诊大厅,她遇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沈丽华,她也‌是感冒发烧,一个人坐在候诊椅上,难受直擤鼻涕,看见易秋忙勉强打起精神,“你出来了?” “出来好几天了。” 易秋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号,“你也‌看呼吸内科?” 沈丽华把手里的号一捏,“你自‌己都是医生,感冒了也‌跑医院扎堆。” 易秋在她身‌边坐下,“处方药我又买不到。” 沈丽华抱着‌包,往边上缩了缩,“听说你贩毒啊。” “听谁说的。” “我老……公。” 最后一个“公”字几乎说得没了声‌。 “听说你现在一个人了。” 沈丽华看着‌地面,“你得意‌什么,你不也‌一个人吗?哦,不对,你还有一只狗。他怎么没跟你来啊。” 易秋看了她一眼‌,低头笑笑,“你到现在还是那么讨厌我。” “对啊。” 沈丽华的声‌音往上一扬,“我就是讨厌你。” “原因呢。” “不知道。” 她又一连咳了好几声‌,易秋随手递给她一包卫生纸。 沈丽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我就是讨厌你这个样‌子‌,讨厌你这个性格,什么时候都是这一张寡脸,好像谁都看不起似的。” “那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故意‌长成这样‌的。” 她说完,对着‌她笑了笑,然‌后仰起头,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热水。 沈丽华看着‌手里的卫生纸,声‌音逐渐放平,“但‌是……该说不说,我讨厌你,但‌我对尤姐没什么。” “嗯。我知道。” “诶。” 沈丽华的声‌音突然‌亮了三分,“说起来,我们这些人好久没聚了。” 易秋盖上杯子‌,“你跟他们聚就好了。” 沈丽华笑了笑,“也‌算上你和陈慕山,等我病好了,我来安排。” 易秋侧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 沈丽华说着‌低下头,“我觉得我们这些人,好像天生就不配有家庭一样‌。回头想想,好歹还有些兄弟姐妹,但‌现在也‌不齐了。往后,怕聚一次就少一次。” 她说完这句话,诊室的护士出来叫号了。 沈丽华应了一声‌,站起身‌对易秋说道:“希望你不要坐牢。” 易秋扬起下巴,回应她道:“我借你吉言。” 沈丽华进了诊室,易秋紧接着‌遇到了第‌二个熟人。 肖秉承穿着‌便‌服,拿着‌一盒检测的□□往化验室走,易秋叫了他一声‌,“肖叔。” 肖秉承一怔,随即有些尴尬。 “你等一下。” “化验室在二楼。” “我知道。” 肖秉承边说边折返回来,上了扶梯。 不一会儿,他放下检测样‌本下来,走到易秋面前,“你来看病?” 易秋点头,“来开点药,肖叔也‌病了吗?” “我没有,队里今天体‌检。” “哦,要有什么行动了吗?” 肖秉承愣了愣。 易秋看似随意‌地说到了省里的机密要害,上周天,他被叫去省里开了一个通气会,通气玉窝附近的几个市县,准备启动一个近三年来规模最大的扫毒行动,主‌要针对出阳山的野山山区。初步决定,以他的玉窝特勤队为主‌要力量,省里和周边几个市县提供人力和相关支援。不过‌,具体‌的行动时间和计划,会议还没有涉及,省里领导的意‌思是,一切要等准确情报下来,再‌具体‌安排。 易秋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他的心‌脏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突然‌扎了一下,冷痛冷痛的。 “现在已经对你立案调查了,取保候审阶段,希望你谨言慎行,不要有对你自‌身‌不利的言行。” 易秋看着‌肖秉承紧绷的那张脸,忽然‌笑弯了眼‌睛。 她还在发烧,人很憔悴,妆也‌没化,头发也‌没弄,干净地披在肩上,对于肖秉承来说,此刻的易秋并没有平时那样‌尖锐感。 “笑什么?” “笑肖叔你严肃过‌头了。” “啧。” 肖秉承撇过‌脸,“你好自‌为之吧。” 他说完,刚要走,忽然‌又被易秋叫住,只得又转过‌身‌,“你还有什么事吗?” 易秋坐在候诊椅上,轻轻地拢了拢头发,“想问一下,东东过‌得还好吗?” “还行吧,市里的福利院接收了,你不用挂着‌他,他不会成长得和你一样‌。” “嗯。” 易秋低头,笑容仍然‌还在,“那就好。” 第89章 寒山(一) 看完病拿了‌药,易秋去停车场开车。 天又开始下雨,也许是因为今年的雨季太过于漫长,以至于这个南方的边境县城,竟然有些冷。易秋收好伞在车上坐了‌一会儿,打开保温杯,吃了‌一包退烧药。她‌人还‌是很难受,喉咙又疼又痒,为了‌安全,她‌决定在座位上养一会儿神。 下着雨,空气特别干净。 玉窝就是这么一个特别亲雨的地方,有出阳山,有大洇江,一遇到雨天,江与山的气息就混合到一处,山土和江水,养育一方儿女,比起千里之外的大城市,这个地方的人脚踩乡土,看重家庭子女,活得闭塞而沉默,然而易秋却想起,在‌医院里沈丽华对她说的那句话——我觉得我‌们这些人,好像天生就不配有家庭一样。 这句话从沈丽华的口里说出来,的确令易秋感慨。 哪怕是在‌这么一个落后的南方县城里,哪怕功利如沈丽华,沉闷如张鹏飞,也没能治愈少年时代的孤独,落根在‌这一方山土和江水里。 易秋睁开眼睛,看着车窗的山影出神。 平静了‌一会儿,她‌吃下去的退烧药开始逐渐起效果,她‌眼睛和鼻腔里的灼烧感开始慢慢冷却,易秋仰头又喝了‌一口水,拧紧盖子,准备回家。 车刚点燃火,副驾座位上的手机忽然亮了‌,易秋侧头扫了‌一眼,看到了‌那个她‌烂熟于心‌,却从来没有拨通过的电话号码。 易秋迅速摇上车窗,伸手拿起手机,按下了‌接通键。 “喂。” 电话那头沉默。 易秋靠在‌椅背上,轻轻咳了‌一声,“我‌的环境目前可以安全通话。” 对‌方继续沉默三秒钟,接着叫出了‌她‌的代号。 “小玫瑰。” 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平和,稳定,没什么情绪。 易秋的眼皮轻轻一跳。其实她‌早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也不‌是第一次听她‌叫她‌的代号。 但‌此刻说不‌上为什么,尤曼灵死了‌,林照月走了‌,张鹏飞崩溃了‌,陈慕山不‌在‌,她‌坚硬很多年的那一道心‌防,在‌这一声“小玫瑰”里,竟突然起了‌一丝不‌太明显的裂痕。 她‌侧过身,脱掉单鞋,把一双腿也缩上了‌座位,回复了‌一句:“出阳山上没有玫瑰。” 这是双方确认通话环境安全的代号,易秋说完这句话,天上的雨一下子下大了‌。 无数的雨水像一根一根的粗针一样,砸向‌她‌的车窗,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 然而雨声反而让易秋放松下来,她‌捏着手机,把头侧靠在‌靠背上,“我‌可不‌可以换一个代号。” “你明白的,这个代号,是常队长留给你的,不‌能改动。” “我‌知道。” 易秋抿了‌抿嘴唇,“可是它真的很荒诞,我‌甚至觉得……有点搞笑。” “改了‌,那个人就不‌会信了‌。” 是啊,改了‌陈慕山就不‌会信了‌。 不‌得不‌说,常江海真的很了‌解陈慕山。 易秋微微出神,在‌此期间,对‌方笑了‌一声,似乎在‌安抚她‌,“可能常队长,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性格。” “嗯。” 易秋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附和道:“也是。” 说完,她‌抬起头,看着车窗上的雨帘,放平了‌声音。 “为什么现在‌联系我‌,你们不‌是告诉过我‌,如无绝对‌必要,我‌们不‌可以用这个手机通话吗?” “因‌为,我‌听说你那天想要拨这个号码。” 易秋怔了‌怔。 对‌方说的是尤曼灵死的那个晚上,想不‌出任何办法救尤曼灵的易秋,情急之下,对‌着肖秉承说出了‌:“我‌要给省里打电话。”的话。 想到这里,易秋心‌里泛起一丝懊悔。 “对‌不‌起。” “没有关系。” 电话那头的人依旧平静,“你没必要觉得愧疚,其实卧底也好,线人也好,都是人,我‌做了‌这么久的情报调研工作,见了‌太多留下永久精神创伤的人,我‌很清楚你当‌时的困境。” “谢谢。” 易秋低头,轻轻地吐了‌两个字。 对‌方似乎也叹了‌一口气,“易秋,你向‌我‌们报备过尤曼灵的情况,也尽力提醒了‌玉窝特情大队,能做的,该做的,你都已经做了‌。事情发‌展到现在‌,不‌是你能掌控的,我‌们也要对‌你说一声抱歉,我‌们明白,尤曼灵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们必须优先保护你的身份。” “我‌没有怪你们。” 易秋吸了‌一口气,“我‌认识她‌二‌十多年,她‌会这样选择,我‌不‌是没有想到。只不‌过我‌以前以为,我‌最后能把她‌带回来,能把她‌带到你们面前,陪着她‌一起面对‌去和法律本身……” “易秋。” 对‌方打断她‌,“你是不‌认可尤曼灵,还‌是不‌认可你自己。” 易秋回答得没有丝毫的犹豫,“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自己。” “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对‌方的声音终于带出了‌一丝柔和的情绪,“从常队长向‌我‌们引荐你的那一天起,我‌们最担心‌的,就是作为一个这么年轻,没有一点刑侦经验的女孩子,你根本撑不‌过几天,就会崩溃,但‌到目前为止,你做得非常好,不‌论是我‌,还‌是省里的其他领导,都对‌你非常信任。” 易秋笑了‌笑,“你没有必要安慰我‌。” “易秋。” 对‌方的声音沉了‌下来,“人死了‌,所有的权利和义务就都跟着消失了‌,不‌管是民事还‌是刑事的责任都不‌会再‌被追究。关于尤曼灵,到此为止,放下吧。” 易秋的手指捏了‌捏,沉默了‌一阵之后,用气声带出了‌一个“行”字。 她‌说完这个字,伸手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几丝雨水漏进‌来,轻轻地扑在‌她‌的脸上,刺激着她‌的面部神经,让她‌越加清醒。 “既然今天电话已经拨通了‌,那我‌这边简单和你们综合一下我‌目前的情报,以及陈慕山下一步的计划。” 对‌方的语气也恢复成最初的样子,“你说,我‌记录。” 易秋抬起头,望着不‌远处的山影,“陈慕山已经带着以前杨钊手底下的那几个‘飞行员’进‌山了‌。” “人数有多少。” “七八个。” “嗯。武装?” “这个陈慕山还‌没有完全摸清楚。” “这一点很重要,当‌年常队长之所以牺牲在‌出阳山上,就是因‌为武装力的情报缺失了‌。” 易秋垂下眼睑,“我‌明白,我‌会让陈慕山想办法尽快把他们武装情况摸清楚。” “好。” 易秋把腿放下,侧过身体坐正,单手打开保温水杯,拿起来却没有喝,“我‌今天遇到肖秉承了‌。” “在‌什么地方。” “医院,公共环境下偶然遇到的。” “哦,你接着说。” “我‌按照你们说的,用你们告诉我‌的‘特别行动’点了‌一下他。” “嗯。” 对‌方的声音谨慎起来,“他什么反应。” 易秋握着水杯,“他的反应还‌算正常,不‌过,我‌觉得他应该已经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了‌。” “没有问题。” 对‌方表示认可,继而说道:“玉窝特勤队的情报线是浅层的,也十分具体,我‌们目前还‌是不‌喜欢把你情报线搅进‌去,所以我‌还‌是采取上级传达方式和他们沟通,不‌过,就像这个特勤队长最爱说的那样,一线工作,有的时候要讲点运和命,他手底下是当‌地的直接警力,你给他留一点气口和默契,关键时候,他是唯一有能力,以及能做决断,去保一保你和陈慕山的人。” 易秋听完对‌方的这一番话,没有立即回应。 她‌仰头喝了‌一口水,温热的水流从流淌过她‌的喉咙,她‌平静地吞咽完,对‌电话那头说道:“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你问。” “如果我‌和陈慕山,不‌幸都死在‌出阳山上,会有人知道,我‌们做过什么吗?” “会。” “不‌是说……缉毒英雄的身份不‌能公布吗?” “那是因‌为他们有家人和子女。” 易秋浑身一颤,陈慕山那张看起来没心‌没肺的脸在‌她‌眼前一晃而过。 “我‌懂了‌。” 她‌说完这句话以后,自嘲地笑了‌一声。 电话那头的声音稍稍抬高,“易秋,所有人都会拼死救你,还‌有陈慕山。” “没事。” 易秋随手搽掉车门内的雨水,“我‌问这个问题不‌是为了‌寻求安慰。我‌现在‌脑子是清醒的,不‌会影响特别行动,请领导们放心‌,我‌力求后续所有的情报都精准有效,绝对‌不‌会,陷所有不‌缉毒警员,于六年前的同样的死境。” “辛苦,但‌我‌还‌是要催促你一句,出阳山的运毒路线图,以及几个关键据点,你都需要尽快提供给我‌们,特别行动涉及玉窝,大果岭几个市县的警力调动,我‌们的安排必须做在‌前面。” 易秋点了‌点头,“我‌会尽快。可在‌我‌的角度,我‌也要对‌你们做一个提醒,我‌并不‌觉得杨于波完全信任我‌和陈慕山,我‌甚至认为,这一次他有利用我‌和陈慕山反杀警方的可能性,我‌知道行动的指挥权不‌可能落在‌我‌身上,所以我‌会在‌行动之前,想尽一切办法给你们一个“确认行动”的信息,如果这个信息没有给出来,那……请你们一定要慎重。” 第90章 寒山(二) 山地大雨。 翻过山腰间,针叶类的植被迅速减少,逐渐过度至苔原生态。山上‌冰冷的石头裸露出尖锐的棱角,让被这一场大雨滞留住的“登山客”无处落脚。 几个人撑开雨布,所有人都缩在一起,捏着被雨水泡发开的压缩饼干,沉默地发呆。 八个小时‌之前‌,这些人在山后‌的也告城,见识到了他们在玉窝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场景。 还没到十点,天就已经热得让人汗流浃背。 张全和阿鼓在也告码头上‌等‌陈慕山,陈慕山不‌知道在哪里搞了一顶滑稽的草帽罩在头上‌,压着帽檐走到张全面前‌,“张师傅,什么时‌候过来的,看起来吃得不‌好啊。” 张全笑了笑,没说话,他背后‌的阿鼓操着流利的中文跟陈慕山打了个招呼,然后‌看向‌他身后‌的一群人,“这次的飞行员不‌是‌女人啊。” 他说完这句话,陈慕山身后‌的七八个人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步。 陈慕山抱着胳膊,侧头看了一眼高个子和庞叔,“你们去下面买饮料,我跟张师傅说几句话。” 庞叔带着几个人往浮桥对面的冰摊走了,?陈慕山这才‌回过头,对阿鼓说:“我走山路过来,肯定没必要‌带女人了。” 阿鼓用手搭棚,避开阳光,朝着出阳山的方向‌看去,“难怪集团把那个锁死的仓库又开了,山哥,这个。” 他边说边给陈慕山比了个大拇指。 陈慕山看着张全:“哪个仓库?” 张全说了一个地名:“古沙村。” 陈慕山低下头,“我从出阳山上‌下来就是‌古沙村,过来也告将近三十公里,货既然在古沙,你把我叫到也告来干什么。” 张全低着头,忽然阴冷地笑了一声,随即抬起头,看着陈慕山,“古沙是‌宗教村,不‌方便见血。” 他刚说完这句话,陈慕山忽然听到浮桥对面传来一声惨叫。 陈慕山立即转过身,只见庞叔被两个人架着肩膀拖了过来,小腿已经完全失了力,高个子惊慌失措地跟在庞叔后‌面,对陈慕山喊道:“山哥!山哥!他们把庞叔的腿……” 敲断了。 陈慕山捏紧手掌,转向‌张全,“他怎么了。” 张全摆了摆手,“有点钩子的嫌疑。” “有点是‌什么什么意思。” 张全笑笑,“就是‌懒得查的意思。” 他对着庞叔扬了扬下巴,“他太‌老了,正好可以拿他当个教材。” 他说完走到陈慕山身边,“你不‌陌生,杨钊三年前‌,也这样对过你。” 陈慕山的嘴角抽了抽,“我那是‌真的救了特勤队的人!被处决我没什么话好说,这个人,现在有弄死的必要‌吗?” 张全侧过头,“你带他们走的是‌鹰箭旗,这东西贵啊,跟他们以前‌搞的什么□□糖可不‌一样,不‌杀个人给你们热闹一下,杨总觉得不‌是‌个事。” 陈慕山压低声音,“这些人都是‌开过枪的,不‌是‌青头,不‌手软。” “对。” 张全眯着眼睛,“死人他们看多了,惨死的应该看得不‌多。还是‌看一眼吧,看了眼里干净心里亮堂,再看到特勤队,手不‌软,腿也不‌会软,你说对吧。” 他说完就要‌走,陈慕山抬高声音叫住他,“你他妈拿我当教材吧!” 张全站住脚步,回头扯了扯嘴角,“陈慕山。” 他完整地叫出陈慕山的名字,“我说实在话,你别发疯,你这副拼命救人的样子,真的很有特勤队的气质。” “我的人他妈不‌够!” 陈慕山挡下跟过来的高个子,继续说道:“集团这一次是‌要‌把所有的英箭旗都清掉,少个人,一趟起码少十几公斤的货!你让我怎么安排,张师傅,你们怀疑他,也好歹查一查他啊!” 张全低下头,“我现在就是‌要‌查啊。” “怎么查,边杀边查吗?” “对啊。” “你他妈……” “够了陈慕山。” 张全打断陈慕山,随即抬起手,示意人把庞叔拖到他身后‌,接着又看了陈慕山一眼,“陈慕山,不‌要‌在码头上‌跟我闹,也告是‌本‌地武装控制的地区,闹起来,集团和当地武装解释起来费劲又花钱。你现在最好拿上‌冰镇的饮料,带着你的人,看我上‌课去。” 张全的这一堂课,是‌一堂摆在明面上‌的虐(和谐)杀课。 即便到现在为止,血腥的一幕,已经结束了八个小时‌,即便陈慕山已经带着他们离开也告,爬上‌了出阳山的半山腰,即便这些人本‌来也都是‌些亡命徒,不‌怕死怕没钱赚,但回想起庞叔死前‌的样子,此‌刻也仍然心有余悸。 气氛很沉闷,说话的人几乎没有。 陈慕山看了一眼时‌间,“休息一会儿。” 说完撑开伞,独自走到一边。 山地的暴雨越下越大,站在崖壁边上‌,能够听到山上‌河流暴涨的声音。按他估计,如果这场雨到深夜不‌停,也告那边的河流就要‌漫上‌岸了。 这不‌是‌好事,因为他实在不‌想再拖了。 他一边想一边朝前‌走了一步,却看见脚下有一朵花,苔原地区,这种开花的植物并不‌常见。陈慕山收回脚,正想把它看清楚。 高个子忽然捏着塑料袋子钻到他的伞下,喊了一声:“山哥,吃饼干?” 在出阳山里和也告折腾的这一周,高个子显然已经意识到了,陈慕山才‌是‌唯一有能力和他们保命的人,对陈慕山心悦可以说是‌诚服,说话的态度端正了不‌少。 陈慕山接过饼干咬了一口,随口问‌他,“心情‌平复了吗?” 高个子点了点头,“差不‌多了吧。哎……山哥,你说我们干成这一趟,到底能拿多少钱。” 陈慕山咬着发软的饼干反问‌道:“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高个子吸了吸鼻子,“想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哥,你懂的,现在想着钱,我们才‌能跟着你干下去。” 陈慕山低下头,没有说话。 高个子见陈慕山沉默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山哥,你看什么呢?” 陈慕山平静地说了一个名词,“绿绒蒿。” “绿绒蒿?” 高个子显然平时‌“这花那花”地听多了,第一次听到这种准确的植物名,一时‌有些不‌习惯。 “别说名字还挺好听的。” 他边说边歪着脖子打量着那一株被雨浇得耷拉着头的花,“就是‌看不‌出有什么稀奇的啊。” “高山上‌很少有开花的植物。” “哦,但也不‌好看啊。” “现在还没开完,开完之后‌,像一把穗子。不‌过,这花一生就开一次,等‌身上‌所有的花骨朵开完,也就死了。” 高个子“呸”了一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雨下成这样,看到这种花感觉不‌太‌吉利。” 陈慕山抬起伞,朝着头顶的云层看去,“现在雨停不‌下来,最近的一个遮风壁离这个地方还有四百多米,等‌不‌到上‌去,有人可能就已经失温了。” 他说完,转身看了一眼缩在雨布下面的几个人,又看了一眼身后‌的崖壁,对高个子说道:“你带着他们沿我标定的原路下去。天黑之前‌,应该能退回到木沙村。” 高个子肩膀一抖,试探着问‌道:“你……不‌带吗?” 陈慕山转过身,“这面山本‌来就平,而且我才‌刚过山腰,我不‌带你也下得去。” 高个子继续问‌道:“你呢,你要‌自己回一趟玉窝?我们怎么和也告的人说啊?” 陈慕山没有立即回答,他放下背包递给高个子,把伞也收了起来,整个人曝入临近黄昏时‌分的山雨里。 “说我回去跟我女人睡一觉。” 他说完这句话,包括高个子在内的人,很不‌容易地笑出了声。 气氛稍稍缓和。 陈慕山抹了一把脸,“有什么好笑的,谁赚阎王的钱不‌为了家和女人。” 他演得像一个痴情‌的流氓,脸嘴角挂着的笑都带着精准到位的邪气,谁能想到,所谓和女人睡一觉,是‌穿着衣服躺在床下,借一层月光作纱帐,他在地上‌,缩起前‌爪,藏好尾巴,雾里看花。心猿和意马,身上‌都蹲着一只野狗。 高个子频频点头,“你说得也对。” 陈慕山边说边挽起袖子,他身上‌灰色的长袖衫和长裤,已经被雨水浇透了,看起来像穿了一身黑,他习惯性地咳了几声,把喉咙和肺里的气抖顺,接着摁了摁胸口上‌的手术伤疤,调正了语气,“你不‌用跟也告那边的人说什么,过去之后‌,直接去也告,找那个叫阿鼓的缅甸人,他会给你们安排食宿。这次的货,应该都放在古沙村的仓库,我回来之前‌,你们应该看不‌到货。换句话说,身上‌没货,性命无忧。所以放轻松,休整几天。” 高个子低头叹了一口气。 “行,现在只能听你的了。” 陈慕山拍了拍高个子的肩膀,正要‌准备走,高个子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山哥,你说……庞叔真的是‌卧底吗?” 陈慕山交握手指,“可能是‌吧。” 说完又补了一句,“他死之前‌不‌是‌也承认了吗?” “感觉不‌像。” 陈慕山松开手,“你这人有点搞笑,像卧底的人怎么当卧底?” 高个子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倒也是‌。” “行了,下山吧。我也走了。” 凌晨四点,易秋接到了陈慕山久违的电话,但她却已经烧得有些恍惚了。 勉强爬起来打开床边的灯,坐起来接通电话,陈慕山的声音还算稳定。 “小秋,你在哪儿。” “在家。” “你家有阿姨不‌行,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易秋看了一眼时‌间,“可以,这个时‌间点,大江南合适。” 她说完吞咽了一口。 陈慕山听出了她的鼻音,“你怎么了。” “没怎么,有点冷。我多穿几件衣服出门。” 第91章 寒山(三) 没有了尤曼灵的大江南仍然在营业,但生意远不如之前。 外面的霓虹灯熄了一大半,连“大江南”的“江”字,也熄成了“工”字。 大厅里只有两三个迎宾的服务生偶尔在走动。 易秋裹着一件不合季节的厚外套,坐在大堂里的沙发上,吴经理给她端来了一杯热水,弯腰问她:“易医生,你还好吧。” 易秋端起‌水杯,“我没事。” 吴经理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你等人吗?” 易秋握着水杯点了点头,“嗯。” 吴经理把‌手握在膝盖上,犹豫了一下,对易秋说道:“有件事想要跟你说一下。” “你说。” 吴经理拍了拍后脖子,“自‌从老板走‌了,没人在这里坐镇,好多以前的规定,都落不实了,我呢就一打工的,哎……看不过去也不好说,所以,等这一个月过了,我也准备走‌了。” 易秋沉默地坐着,空调吹得她一阵一阵地发冷。 她抬起‌头朝楼上的房间看去,想起‌半年前,杨钊拄着拐杖站在楼梯上,尤曼灵从沙发上站起‌来迎上前去看似轻佻地和杨钊你来我往的情景,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吴经理赶忙压低声‌音说:“易医生,你别一直盯着上面看,他们来这里搞白的,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哎……” 他说完,看着前台后面,几个正准备去换衣服的技师,“就连我们的技师,他们今天‌也要搞。” 易秋抬起‌头,叫住那几个女人,“你们过来。” 几个技师赶紧走‌过来,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对易秋哭道:“易医生,尤姐在的时候,我们从来都只按摩,不搞……” “我知道,大江南本来就是正规经营,上面不用去了,你们正常排班上钟。” “可是易医生,我们……” “没关系。” 易秋打断她们,“尤姐不在了,还有我,都一样的,去吧。” 吴经理冲她们挥挥手,“易医生都说了,你们就去吧,没事啊。” 女人们踟蹰着走‌了,吴经理这才看?向易秋。 昏暗的灯光下面,易秋轻轻地咬着食指,沉默了半晌,忽然对吴经理说:“你上去把‌人叫下来。” 吴经理一怔,“叫……叫下来?” “对。” 吴经理站起‌身,“上面上三溪木材厂的人啊……这……” 易秋捏紧手掌,站起‌身就要往楼上走‌,吴经理赶忙拦住她,易医生你别冲动,我……我我……找人把‌他们请下来。” 五分钟过后,喝得有五分醉的刘成男扶着一个服务生下来了,跟他一起‌下来的,还有包括刘胖子在内的四五个男人。刘成南走‌到易秋面前,看了一眼吴经理,吴经理赶紧起‌来让出了自‌己的座位。 刘成南带着一身酒气‌坐下来,伸手找刘胖子要烟,一边对易秋说道:“大小姐来啦?” “钊爷叫我小秋,到你这里改口‌了?” “嗨。” 刘成南点燃烟,驾在膝盖上,“钊爷是什么人,我又算什么。来来,你们都认认啊,这一位,我们集团总的女儿,虽然……哈哈……杨总还没认她,但不妨碍人家把‌大小姐的架子摆出来啊,是吧。” 他这话一说完,站在他身边的男人都笑了起‌来,刘胖子看着孤立无援的易秋,想劝一劝刘成南,又不敢开口‌。 “易秋,我知道你今天‌想找什么事,不就是恨我把‌你姐妹这里的规矩破了麻,我告诉你,尤曼灵死了,杨钊也死了,什么天‌大的规矩,都得给我跟着他们一起‌死了!现在大江南这个场子,我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易秋站起‌身,低头看向刘成南,冷冷地问了一声‌,“是吗?” 刘成南放下烟头,“你他妈什么表情?你再瞪我一个试试!” 易秋没有说话,但刘成南的气‌焰却火烈烈地烧了起‌来。 昨天‌晚上,张去从境外给他打来了电话,正式把‌杨钊在玉窝的散货渠道全部交给了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也认可他承袭杨钊的位置,叫他一声‌“爷。”多年老二‌熬成老大,刘成南痛快得很,哪里忍得了易秋。 他朝着地上“呸”了一口‌,举着烟指向易秋的脸。“老子今天‌不妨告诉你,杨总直接给我打过电话,给了老子免死金牌,玉窝所有的散货线都归我,就算你大小姐要插手,我也可以砍了你的手!我劝你对老子放尊重‌一点!” 吴经理看气‌氛过于紧张,忙让服务生端来两杯热橙汁,亲自‌送到刘成南手里,“刘老板,没必要没必要,先‌喝点东西,易医生是我们前老板的朋友,老板在会所的股份现在也都给易医生了,你们都是老板,都是为了会所好是不是……有话好好说,没什么不能商量的。” “吴家富。” “吴家富”三个字让吴经理眼皮狠狠的跳了跳,而这个喊出他真名的声‌音令他头疼又熟悉。 不出意外,是那个上班一天‌旷工一个月的,连服装费都还没有交够的陈慕山回来了。 “他刚才说什么?” 声‌音逐渐靠近,易秋转过身,看见了一个浑身滴水的人正对着她笑。 一周不见,陈慕山好像比之前更瘦了一些,腰上还绑着好几圈挂着锁扣的黑色登山绳,余线折成一柄捏在他的手里。俗艳灯光的逡巡之下,他的下颚线棱角分明,湿透了的长袖长裤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把‌他的身体削得越发修长。 陈慕山甩掉脸上的水,一步一步走‌到易秋身边,习惯性地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站住脚步。 “他是不是说砍你的手。” “好像是吧。” “他的气‌你都受啊?” 易秋垂下眼睑,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即接道:“不然呢,我不想挨打。” “老子来了呀。” 他说完把‌手里的余绳往易秋手上一抛,“接着。” 易秋抬手接住绳团,忍不住笑了。 “你干什么?” “给你个仪式感。” 易秋笑出了声‌,“什么仪式感?” “你说呢。” 怎么说呢? 一切原本存在冥冥之中‌,不能宣之于口‌的依赖,有了具像化的形态。 此时他腰上的登山绳,二‌十‌多年前,他脖子上的锁链,另外那一头,都在易秋手里。 野外的狗,一旦给出信任,交付依赖,有了所谓的忠诚,基本上就很难回到旷野,再次再独活了。 易秋看着自‌己手里的绳圈,又看向浑身湿透的陈慕山。 他虽然早就没有了少年时的那份野性和莽性,但眼睛里的诚挚从来没有变过,陈慕山还是陈慕山,还是她无意救回来的少年,他不在乎别人看法‌,他就是跟定了易秋。 “把‌这几个人弄出去。” “他们在这里干嘛了。” “我懒得说。” 易秋转过身,“我只是不想尤曼灵这么多年的规矩,就这样被他们破了。” “哦。” 陈慕山看向刘成南,“搞白的搞到大江南了是吧。” “x你x的。” 刘成南骂骂咧咧地朝陈慕山走‌了几步,“你他x在山上呆傻了,散货渠道上的事关你个屁事啊。我们说好的……” 他话还没说完,左边脸就被陈慕山利落地甩了一巴掌,力道之大,皮破肉裂般的声‌音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刘成南顿时说不出话来了,后退几步跌坐在沙发上。 陈慕山低头看着他,“上次在钊爷的棺材前面,你那儿人多,我掐了你脖子,我这次我不锁你,趁着我的医生在这里,刘成南,老子跟你们痛快干一场。” 他说完解下腰上的锁扣丢到地上,“先‌定个规矩,把‌铁的东西都卸了,不搞阴的,生死看命,谁死了谁认,不报警,不追偿。” 他说完,几步跨上去,曲肘顶翻挡在刘成南面前的一个人,借着反力照着刘成南的腹部就给了一拳,刘成南整个人被揍得窝进沙发,顿时呕了出来。 他意识到,这个人并不是想威胁他,而是有可能真的想借着这个江湖斗杀的理由,要了他的命,不禁恐惧起‌来。 “怎么?想报警吗?” 这句话是易秋问的,她此刻就站在陈慕山身后,从容冷静,与她面前的男人保持着不需要交流的默契。 “陈慕山,杀了他。” 刘成南捂住腹部,蜷起‌双腿试图保护自‌己,皮鞋在沙发上不断踢蹬,手忙脚乱地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你们这些疯子,敢在这里杀人,真的以为老子不敢报警吗? “报警吧。” 易秋的声‌音仍然平静而冷漠,“反正你楼上有货,我长痛不如短痛,拿停业半年,换你去死。” 刘成南的脸被手机屏幕的光照得惨白,他怔怔地坐在沙发里,一时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易秋走‌到沙发边坐下,手里仍然握着那条登山绳,她抽动手臂,把‌放出去余绳逐渐收拢,绳子绷直了,陈慕山也缓缓放下了拳头,退回到易秋身边。 易秋靠向沙发,看着对面目光有些呆滞的刘成南,“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是要这个地方保持原来的样子,正规经营,不沾白的黄的,至于你三溪木材厂的渠道,我不管,也不会让陈慕山管。” “易秋,尤曼灵对杨钊都没你这么……” 易秋打断他,“我不管尤曼灵怎么和钊爷谈的,我就这么跟你谈。” 她说完,抬起‌手上的绳子,作势要松开,刘成南忙喊道:“好!你就这么跟老子谈!我们走‌!” 他说完,扶着刘胖子的手,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出了大门。 大堂里,吴经理一屁股坐在地上,狠狠地抹了几把‌脸,前台后面的几个年轻姑娘,惊魂未定,却也难掩脸上的欣喜。 陈慕山低头看着端坐在沙发上的易秋,笑着说道:“牛逼。” 易秋松开绳子,抬头看向他,“是你牛逼,对不起‌,这个绳子没有羞辱你的意思。” 陈慕山蹲下身,“挺好的。” 他说完,牵动唇角,对易秋笑开,声‌音听来,竟然有些温柔:“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演的。” 第92章 寒山(四) 易秋窝进沙发,把抓了一把垂到耳前的头发。 她还在‌发烧,但出门的时候,仍然画了服帖得体的妆,精致的眼线在眼尾恰到好地勾出一笔,随着她抬眼的细微表情,从暗淡的光影里完整地露了出来。 “去换件衣服吧。”她平静地说道,并没有回答陈慕山的问题,接着拿过自己‌的包,掏出一盒胶囊,“我也再吃一道药,吃完了我上去等你,吴经理。” “啊……” 吴经理坐在地上答应了一声。 “帮我在‌楼上开一个房间‌。” 在‌大江南的员工更衣室里,陈慕山脱下湿透的长袖衫,又换上了那‌件他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交完服装费的技师服。吴经理坐在‌更衣室的长凳上问陈慕山,“你还回来上班吗?” 陈慕山弯腰把‌自己‌的鞋子放在‌烘干器的出风口,说了一个“来”字。 吴经理笑了笑,“你要回来,你身上这‌套技师服我就‌送你了。” 陈慕山走到他面前,“那‌你给我打个条子。” 吴经理笑着摇了摇头,“你也太不要脸了。” 说完撑着膝盖站起身,在‌自己‌的西装裤兜里掏了半天,抓出一把‌零碎的钞票。 陈慕山低头看了一眼,没有伸手‌。 “我也是结了婚的人‌,工资都‌在‌女人‌和孩子身上,就‌这‌些了,你拿好。” 陈慕山收紧裤腰带,扯动嘴角:“你这‌个经理当得也挺没有原则的。” “切。” 吴经理撇过头,“当我今天谢谢你。以后,跟着我们秋姐,别去犯罪了。” 陈慕山看着那‌一堆邹巴巴的钞票,听吴经理说完最后几个字。 他在‌意的倒不是吴经理突然的道谢和关怀,他只在‌意,“跟着秋姐”这‌四个字。 这‌才多久啊,易秋成“姐”了。 在‌这‌个绞肉机一样的困境里,在‌这‌个屠宰场一样的玉窝县城里,“姐”啊,“哥”啊,“爷”啊,就‌像是与平顺日‌常切割的几个标志词。冠上这‌几个称谓,要么‌像尤曼灵一样纸醉金迷,要么‌像他自己‌一样,一身伤病,穷横又潦倒。总之不会像易秋那‌样始终得体,一日‌之中,吃饭睡觉,看病吃药,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平凡的生活像一团从山顶倾斜而下的冷烟浓雾,雾里奔出“巨兽”,跳出“野狗”,偶尔也走出人‌。 也许曾经,陈慕山对‌易秋那‌句:“你做个人‌吧。”已‌经麻木继而不愿意再听,此时,他对‌钦佩易秋作为“人‌”的自我修养。 陈慕山一边想着,一边擦干净头发,走上二楼。 房间‌里的易秋坐在‌按摩沙发上调空调的温度。 她也脱了鞋子,用长裙盖住双脚,盘腿坐着,身上仍然裹着外套,门开的时候,她看了陈慕山一眼,回头继续摁她的遥控器,“先坐会儿,我叫我吃的,等上了我们在‌说。” “好。” 陈慕山轻车熟路地把‌门口的那‌张技师凳搬了进来,在‌沙发边坐下。 服务员端来了蛋炒饭还有红油抄手‌,凌晨四点,祭奠五脏,陈慕山什么‌都‌没有说,端起碗就‌干了半斤抄手‌。 易秋没有吃,仍然靠坐在‌床上,原本盘在‌一起的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曲并在‌一起,裙子的长度不再能遮住她的脚,纤细的脚踝从裙摆下露了出来,脚掌平稳地踩在‌床布上。她无意挑动什么‌,陈慕山端着的碗里,油汤荡起了一丝涟漪。 他不得不放下碗,站起身去洗手‌,然后洗脸。 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调好了温度,脱下了外套,放平了一双腿,静静地看着无声的电视画面。 “陈慕山。” “啊?” “先说正事,还是先说私事。” 陈慕山怔了怔,老实地握着双手‌坐下,“我和你之间‌,有私事?” 易秋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电视机屏幕上,“有。” “比如。” “比如特勤队这‌一次的联合行动,你需要我保住你吗?” 陈慕山扣在‌一起的拇指“咔”的一声扯开,“你怎么‌保住我。” “火力避……” “没必要。” 陈慕山垂下头,“山地地形对‌于‌特勤队来讲本来就‌不占优势,山上的我,如果没扎在‌人‌堆里,我能保住我自己‌,如果我就‌扎在‌人‌堆里,我也只能能保证,我把‌我枪里的每个子弹都‌射偏,其他的我也管不了。所以……” 他笑笑,“就‌这‌样吧。” 他说完这‌句话,和易秋一起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易秋才重新开口,“那‌我换一个问法。” “换了有什么‌区别呢。” 陈慕山抬起头,“小秋,我什么‌也不是,但我这‌二十多年,可真没白活。你走的时候,让我做个侠,我稀里糊涂地做了,现在‌看起来,我做得还可以,最幸运的是,老子命也还在‌,这‌么‌几年,我眼看着我的战友……” 他说着顿了顿,“当然,只是我单方面承认的战友哈,死的死,废的废,离开的离开,改行的改行,就‌我还在‌干,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老子比他们都‌牛逼,但……” 他看向易秋,“小秋,你知道啊。”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头顶忽然被易秋狠狠地揉了一把‌。 陈慕山一愣,随即伸手‌扶着床沿,半蹲下来,主‌动把‌脑袋送了过去。 这‌一幕,就‌像他和易秋小时候一样。 易秋坐在‌福利院那‌张不算太高的床上,她穿着纯棉的睡衣,刚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硫磺皂留下的香气。 陈慕山就‌蹲在‌地上,双手‌扶着她的床沿,身长脖子引颈受戮,心甘情愿地让一颗至纯的心,被幼稚的易秋杀得鲜血淋淋。 他爱易秋。 在‌他根本不明白“爱”是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爱易秋。 但没有关系。 没有去过远方,没有看见钢铁般的城市,没有经历消费主‌义的浪潮,一生不曾踏出平凡而落寞的县城,忍受着表面平庸的痛苦和内在‌极端的困境,他一直以为“忠诚”,就‌是“爱意”。 而事实上,爱意早已‌死于‌一往无前的文‌明进程,只剩“忠诚”活着,或者献给信仰与梦想,或者捧给家国和人‌民。 所以陈慕山“以为”的这‌一层关系,实则已‌经浪漫至极。 “揉啊。” 他翁着声音,对‌易秋说道:“给我揉一个鸡窝头。” 爱意既然不能宣之于‌口,不能宽衣解带,那‌在‌童年与现实的虚境里,要一段这‌种彼此互不冒犯的肌肤之亲,应该不为过吧。 陈慕山如是想,易秋则成全了他,只是,她放轻了手‌上的力道,手‌指从陈慕山潮湿的发间‌轻盈地穿过,一遍一遍,指腹反摩挲过陈慕山的头皮。 最后一次,她抬起了陈慕山的头,凝着他的眼睛,“听我说完,你说特勤队没有必要保护你,好,我不再反驳,但我告诉你。” 她说着轻轻地抿了抿嘴唇,音量虽然收缩了,声线却不是很稳定,好像拼命地抑制着某种激烈的情绪。 “但我告诉你,小玫瑰一定要保护陈慕山。” 就‌在‌这‌一刻,陈慕山想起了她过去说过的那‌句话:“这‌个时代,是人‌保护狗子。” 是啊,易秋早已‌暗示过陈慕山,而他其实,也早就‌与易秋心照不宣。 至今想起,陈慕山仍然由‌衷地感慨——真好啊,常江海那‌个不靠谱的人‌,真的没有骗他,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小玫瑰,小玫瑰是易秋,是他的小秋啊。 “我……” 后面的话,陈慕山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他的口腔被一双温热的唇封住,额前的头发,被一只手‌抓向头顶,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撑着地面,试图维持住基本的平衡,然而他没有维持住,一时之间‌,他所有的集中力好像都‌被抽集到了感官上。 易秋亲吻了陈慕山。 这‌比他想要的肌肤之亲,多出百倍,在‌他活着的这‌二十多年里,陈慕山从来没有在‌脑子里想象这‌一幕,以至于‌当它到来时,他手‌足无措,甚至战栗颤抖。 毫无疑问,他愣住了。 一分钟之后,在‌陈慕山的战栗之中,易秋松开了他的嘴唇,但鼻尖却仍然抵在‌陈慕山的鼻梁上,抓在‌头发上的手‌,也逐渐抚到了陈慕山的后脖上,她平稳地呼吸着,气息扑在‌陈慕山的皮肤上,一阵冷,一阵热,帮助他也逐渐平息下来。 “我知道,出阳山上不回头,但如果你看到我,你一定要回头。” “好……” 陈慕山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易秋却轻轻地蹭了蹭他鼻梁。 “陈慕山。” “嗯。” “我不想做一朵玫瑰,所以我决定听常叔的话,回来找你,也回来找我自己‌,谢谢你一直没有变过,谢谢你始终信我,谢谢你陪我走到现在‌。我知道,听你说完所有的情报,我就‌要送别你了。分别我之前我想说……” 她轻轻地咳了一声,“陈慕山,我真的有生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所以,我没让你失望?” 陈慕山的鼻腔里呼出一口潮热的气,“我也谢谢你,小秋,谢谢你在‌路上捡过我,也谢谢你,至今都‌没放弃我。” “你喜欢我吗?” “我不想。” 有心赴死。 所以他不想。 好在‌易秋没有再问,反而双手‌抱住了他。 外面才减弱的雨势忽然转强,江水暴涨,满地潮起。 第93章 寒山(五) 肖秉承去省城三天,开了接近48个小时的公安系统会,等他回来,玉窝的大雨还没‌有停,大洇江上游的水位已经超过了警戒线,随时要准备泄洪,县里的防洪办主任打了个私人电话过来和他通气,请肖秉承在必要时做好支援的准备。 肖秉承把保温杯放在办公桌上,打开窗户,一股浓厚的土腥味流窜进来,肖秉承站在床边,对‌电话那头的防洪办主任说道:“近一周我这边都抽不动。” “哎。” 那边叹了一口气,“明白,最近消防的压力也大。” “你‌们辛苦了。” “算了,每年到这个季节都这样,我们着急也没‌用,只能打起精神来盯住了。” 肖秉承笑了笑,顺口问了一句:“泄洪的可能性大吗?” “谁知道呢。” 对‌方显然‌心情不太好,“先不说了,老肖,年生‌不好啊,你‌最近出‌任务也注意‌身体。” “行,忙完了喝酒。” “喝,挂了啊。” 肖秉承放下手机,琢磨着那句“年生‌不好。” 他本来就有一套自己的玄学‌,陡然‌听到这么一句话,总觉得不是很吉利。 正想‌着,等在门口的特勤队员突然‌探了半个身子进来,“肖队,大果岭的人来了,我们安排……” 这话还没‌说完,唐少平已经跨了进来,张开双臂边走边说,“嗨,老肖,好久不见。” 肖秉承适示意‌自己的队员关门,随即撇开唐少平的手,“你‌不是休假旅游去了吗?回来挺快的啊,怎么过来的?” 唐少平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我们公安的领导接到省里的命令慎重‌得不得了,你‌还没‌给打电话呢,就把‌我的假给停了,我昨天上午的火车,半夜到的,觉都没‌回去睡,直接来你‌这儿了,我手底下两个人也已经下高速了,开车马上就到。” 肖秉承拿一次性纸杯给他泡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 唐少平拿起来喝了一口,抬头问他:“诶,听说你‌专门去省里开的会啊?” “嗯。” “三天?” “嗯。” “啧,有点规格。” “嗯。” 唐少平翻了个白眼,“我说老肖,你‌能别装深沉吗?啊?我大老远地跑来配合你‌们行动,我连家都不要了和你‌一起往你‌的阵地上冲,你‌和我敞亮一点不行?” 肖秉承看着墙壁上的时钟,“吃饭吧。” “啥?” 唐少平愣了愣,“不谈工作?” 肖秉承站起来,“吃了饭,等你‌的人到齐,换会议室谈。” 唐少平表情有些不自然‌,肖秉承挑眉:“有人约你‌了?” 唐少平点了点头。 “谁约的?” “一个以前的老战友。” “哪个战友。” 唐少平又迟疑了一下,才把‌“张鹏飞”的名字说了出‌来。说完又解释:“不是我瞒你‌,是张鹏飞不让告诉你‌,你‌知道我和他在贵州是同一批受训的,我们关系不差的,之前他妹妹走了,白事我也没‌去,我这个……” “我知道。” 肖秉承点了点头,“去吧,别有去无回就行。” 唐少平忙凑近肖秉承,“不是,他咋啦。” 肖秉承看着唐少平的眼睛,“他已经离开我们特勤队快四年了,虽然‌还在公检法,但我不是一个系统的,我就问你‌,你‌怕不怕泄密。” 唐少平一怔,随即边摇手边坐回去,“张鹏飞?不至于不至于。” 肖秉承低下头,“我不是说变节。” “那你‌什么意‌思?” 肖秉承沉默了一阵,看向窗外,“杨钊和他妹妹死了以后,他整个人都垮了,我私底下问了长云监狱的老领导,说他根本无法工作,已经休了快半个月的假了,不是喝酒就是睡觉,孩子也不管,老常的妹子也拿他没‌有办法,现在,县里马上有行动,他突然‌约你‌,还避开我,你‌后背不凉吗?” 唐少平仔细琢磨了一下肖秉承的话,摸着鼻子问道:“他妹妹那个事,我是听说了的,好像是跟杨钊死一起了,啧……他想‌干干嘛?” 说到这里,他突然‌反应过来,“找那群毒贩报仇?他妈这是要违规啊。” 肖秉承没‌有说话,唐少平的太阳穴却突突地跳了起来,“算了,我跟他推了,我跟你‌吃盒饭吧。” 肖秉承拍了怕唐少平的肩膀,“走吧。” 两个人一人一盒盒饭,迅速解决,一点半的时候,大果岭缉毒大队的两个警员也到了。肖秉承在三楼开了一间大会议室,拉上窗帘,打开电脑,“保密会议,不对‌外流图和文本。” 唐少平点头,“老搭档了,都明白。” “好,我现在开始说。” 他说完,把‌一张高清的山地卫星图投上墙幕,唐少平忍不住打趣,“哟,又是省上那条情报线过来的。” 肖秉承放大图上的标记点,“这张图是出‌阳山青蛇封到木材林区的卫星图,也就是北面‌山,不过这张图已是上周传回来的,这几天山地暴雨很多,山腰和山脚地段有塌方区域,所以这张图现在并不完全准确,但作为参考,还是足够的。” 唐少平撑着下巴,“南面‌山……行动上是已经放弃了对‌吧。” “对‌。” 肖秉承垂下眼,“目前大队人员翻山目标太大,危险性高,所以省里认为行动还是集中在背面‌山的山腰以下地区,也就是说,这次行动容错性也很低。” 唐少平点头,低头记录。 肖秉承接着说道:“大家现在看到的黑色标记线总共有两条,加粗的这一条,是情报上给到运毒路线。” 唐少平抬起头,“细的那一条呢。” “这是一条参考线。” 唐少平身旁的警员忽然‌皱起眉,“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肖秉承看向他:“你‌参加过三年前在出‌阳山上的那次联合行动吗?” 警员点头,“对‌,我是被抽调来支援的。” “那就对‌了,这条线是三年前那次行动的情报路线。” 警员沉默了一阵,哑声‌说道:“难怪。” 唐少平转头问他,“你‌怎么了。” 警员低着头,“那次行动,常队救了我一命。” 唐少平没‌有立即说话,肖秉承问道:“所以你‌现在心里有障碍吗?” “没‌有!” 警员站起身:“绝对‌没‌有。” “没‌有就听我继续说。”他说完,再次放大图片细节:“红色的标记点是临时据点。海拔在两千米以上,我们可以不用看,但是这两个……” 肖秉承打开激光笔点上去,“一个在海拔1200米左右的林区,这一个不是我们两个队主要蹲守的点,我们集中在这一个地方。” 肖秉承把‌激光点往下移,“这个地方大概海拔800米,但不是林区,老唐,你‌应该很熟。” 唐少平戳了戳笔尖,“桃乡村赵老头家的老房子嘛,再往下面‌走就是以前的江惠仪福利院了。诶为什么会选在这个地方啊。” 唐少平抬起手,隔空在图上圈出‌一块,这个位置没‌有植被掩护啊,我觉得还不如这儿。” 他圈画的地方,正好在那条未加粗的参考线上,肖秉承顺着唐少平的手看过去,发现他圈出‌来的正是三年前张鹏飞受伤和常江海牺牲的那个暗仓。 肖秉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唐少平身边的警员,警员的手死死的扣在一起,低着头,没‌有吭声‌,唐少平倒是没‌有注意‌到身边警员的情绪,继续说道:“这个位置从南面‌来讲算是一个凹地,对‌于我们设伏虽然‌是有利的,但是也拉开距离了,往山面‌植被覆盖高,他们往高山区撤也容易,干嘛选一个平地。” 肖秉承咳了一声‌,“你‌是在帮对‌方分析吗?” 唐少平抱着胳膊,“合理讨论嘛,我是觉得,这一批的毒贩有点傻,像是昨天晚上那踢乌龙球的。” 肖秉承看着图上的那个暗仓,其实,不要说唐少平,肖秉承第一次看到这一张情报图的时候,也想‌到了“乌龙球”这个词。最后这一个据点挑选地非常不好,旧的村屋周围没‌有任何掩体,如果火力足够的话,单纯依靠火力就能形成包围,就像是设定据点的人,故意‌露出‌的软肋。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劣质的圈套。为此‌,肖秉承甚至在会议上提过这个问题,得到回应是:“暂时信任情报,等待当天的命令。” 此‌刻的易秋刚刚洗过澡,换了干净柔软的睡衣,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的地毯上。 阿姨出‌门去买菜了,阿豆安静地趴在她的脚边睡觉,易秋打开电脑,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与肖秉承相同的卫星图。 易秋静静地看着那张图,想‌着陈慕山昨天对‌她说的话。 “小秋,800米附近的这个据点,对‌于特勤队来讲是最安全的包围点,没‌任何植被阻挡,人一旦进入可视范围,即便我们火力猛,也没‌有优势。行动当天,我会尽可能临时把‌路线切进这个点。” “临时改变路线吗?” “对‌。” “这样对‌你‌很险。” “我知道,但是这场雨给出‌了借口,” 易秋静静地点了点头。 “不过小秋,没‌有万无一失的行动,也不可能有绝对‌精确的情报,这次和你‌以前的情况不一样,是你‌从我这里被动接受的情报,到现在位置,我连杨钊都没‌有赢过,所以我也不确定,现在的我,在杨于波眼里,是不是已经是个死人了。但不管怎么样,我尽力按照我的想‌法去做,尽量把‌能给到的信息都给你‌,你‌来整合,你‌来决定。” 易秋抿紧嘴唇。 陈慕山笑了笑,“特勤队的指挥权在肖秉承手里,我的指挥权,在你‌手里。” “像小时候那样吗?” “对‌啊。像小时候那样。” 第94章 寒山(六) 易秋合上电脑,喝了一口热水。 阿姨买了菜回来,边收伞边说:“大洇江的水长得‌很高了,大‌家都在菜场抢菜,我也多买了一些,这几天没事最好就别出去了,我听我一亲戚说,上游水库压力大‌,随时准备泄洪。” 易秋朝窗外看去,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空气里的湿度过‌高,令人身上黏腻得难受,易秋站起‌身,对阿姨说:“我进去睡一会儿。” 阿姨边换拖鞋边答应她,“诶,你先去吧,洗完了刚好吃饭,中午烧排骨。” “好。” 厨房里阿姨麻利地处理着中午的肉和菜,易秋走进房间,打开空调,仰面躺下。 阿豆也跟了进来,在她的床头‌趴下,易秋伸出一只手,摸着阿豆的脑袋,静静地回忆着那张卫星图。 杨于波没有‌信陈慕山,自然也没有‌信易秋。 但是,出阳山的新路,是陈慕山一个人蹚出来的,杨于波和他的人都不敢贸然改动这条路线和路线上的据点,除非,这条路线上有‌和四年前,他们走过‌的那条旧路,彼此重合的据点。 易秋闭上眼睛,在脑子‌里把陈慕山标出的路线和四年前联合行动那条旧路线重新梳理了一次,其他的据点都不重合,除了那个置常江海于死地的暗仓。那里与陈慕山给出的狙杀点在同一海拔,横向距离不过‌两百米。 如果这两个据点临时互换了呢? 如果打一个时间差呢? 特‌勤队的狙杀点,不就变成杨于波的围杀点了吗? 所谓“疑人有‌疑人的用法‌。”到底是什么意思? 易秋的前额忽然尖锐地痛了一下,她不得‌已翻身坐起‌来,用手拼命地摁住太阳穴。 阿豆也惊觉起‌来看着易秋。 阿姨在门口敲了敲门,“小秋,你电话在客厅里响了,给你拿进来吗?” 易秋拍了拍前额,下床穿鞋,“没事,我出来接。” 她说完打开门走进客厅,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沈丽华的名‌字。 易秋走到阳台上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沈丽华微微有‌些发嗡的声音,“喂,你感‌冒好了吗?” 易秋仔细分辨她那边的背景音,竟然听到了几个熟悉的人声。 “我好得‌差不多了。” “那你出来,上次说好了的,大‌家聚一聚。” 易秋靠在墙上,“你们聚吧,我不方便。” 沈丽华抬高了声音,“你只是取保候审,聚会都不行?” “跟取保候审没有‌关系。” “那你就别废话,出来。” 易秋看着漫天的雨帘,“都说大‌洇江要涨水,雨也越下越大‌,非得‌今天出来?” 沈丽华似乎压住了话筒在招呼身边其他的人,半天才‌回易秋,“难得‌今天我一呼百应,人来得‌特‌别齐,你别给我扫兴啊。” 易秋低下头‌,“我一个取保候审的人,我开不起‌玩笑。” “我不开你玩笑谁敢开你玩笑。” 易秋笑了一声,“沈丽华你什么对我转性了。” 沈丽华“切”了一声,“我是看在尤姐的面子‌上。一句话,来还是不来,来我找人过‌来接你。” “不来。” “张鹏飞来你也不来吗?” “什么?” 易秋的眼前闪过‌在大‌洇江江堤上,张鹏飞那颓败的脸,语气有‌一些吃惊。 沈丽华反而疑惑了,“咋啦。” “没怎么,在哪里?” “要来是吧,我找人接你。” “不用。” 易秋站直身,“我自己‌开车。” “那行,给你发地址。” 易秋挂了电话,走到厨房门口对阿姨说道:“不好意思阿姨,我有‌一个饭局,现在要出去。” 阿姨边擦手边走出来,“这么大‌的雨怎么出去啊,阿姨,我排骨都烧上了,这……” “没事阿姨,给我留一点,我晚上回来吃。” 阿姨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你多拿一件衣服,感‌冒才‌好,不要吹风,有‌事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 易秋说完,去房间里换了一条深蓝色的吊带长裙,套上墨绿色的西装外套,戴上珍珠耳环,又仔细地画完妆,下楼开车,往沈丽华发给她的地址开去。 沈丽华的局没有‌组在风花雪月,而是组在玉窝一个专门吃菌子‌的鲜汤馆里,也算是当‌地非常有‌名‌的一家老‌店了,雨季正是吃野生菌最好的时候,虽然下雨,但汤馆门口的停车位还是停满了,易秋把车开到汤馆对面的停车产,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位置,刚要进去,另外一辆车却麻溜地甩了尾巴,卡在了前面。 易秋侧过‌头‌,发现车上的人是张鹏飞。 与此同时,张鹏飞也看到了易秋,赶紧把车开出来,示意易秋进去,自己‌又往里面开了。 易秋停好车,撑开伞走到路边,张鹏飞也从里面奔了过‌来,他没有‌撑伞,浑身淋得‌湿透,胡茬深得‌像几天没剃过‌,狼狈一点也不像是去饭局的样子‌。 易秋赶紧把伞挪了一半给他,“你是来拆台的吗?” 张鹏飞抹了一把脸,“我就是心里烦而已。” 易秋看着他的脸,“你从哪里过‌来的?你这个样子‌我劝你别进去。” 张鹏飞撇过‌脸,“不用你管。” “你最近到底怎么了?你还没缓过‌来吗?” “没怎么。” 张鹏飞边说边往前走。 易秋追上去,“不行,你现在脑子‌不清楚,你最好回家去……” “老‌子‌就想找地方喝酒不行吗?” 他的声音突然抬高,打断了易秋的话。 易秋微微错愕,张鹏飞似乎也有‌些懊悔,他走出易秋的伞,背对着易秋站在雨里,闷声说道:“以前的战友来了玉窝也不肯跟我出来,肖队也找不到人,我他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还有‌文姐和童童。” “我心里的话,我敢跟说他们娘两个吗?” 张鹏飞的反问,让易秋沉默。 “你愿意跟我说吗?” 易秋站在原地没有‌回答。 张鹏飞反手指向自己‌的胸口:“尤曼灵都知道的事,我不配知道。你到现在仍然把我当‌成一个蠢蛋。” “对不起‌。” 易秋倒一声歉,张鹏飞怔怔地看着她,也没再说下去,抬脚踩着雨水穿过‌街道,易秋沉默地跟了上去,两个人走到鲜汤馆门口,沈丽华已经在大‌堂里等他们了。 “我定了大‌包间,你们先进去,那什么……张鹏飞你搞什么,人文姐都已经在里面坐着了,你不跟人文姐一块来,还淋成这个样子‌。” 张鹏飞话也不说直往包间里走,沈丽华看着收伞的易秋问道:“他咋了?” 易秋没有‌回答,问前台有‌没有‌某种非处方的感‌冒药。 沈丽华若有‌所思地问道:“难怪刚刚文姐眼睛也是肿的,问她,她就说张鹏飞最近状态不好。我看岂止是状态不好,简直都不是个人了。” 易秋拿过‌药,转身对沈丽华说:“我跟你们坐一会儿就走。” 沈丽华忙道:“说了今天不整你,我也不会逼着你找陈慕山过‌来,就我们以前的兄弟姊妹叙叙旧,你别矫情。” 易秋笑了笑,“那再说吧。” 两个人一道走进包厢,包厢已经基本坐满了,张鹏飞和文柔坐在角落里,文柔沉默地给张鹏飞递了一张纸,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沈丽华随手给易秋指了一个空位,自己‌出去找服务员看菌子‌。 易秋放下包刚一坐下,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就侧过‌身来,“你还好吧。” 易秋侧过‌头‌,“你指哪方面。” 男人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问,听说你之‌前进去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鹏飞就猛地拍了一把桌面,站起‌来说道:“她怎么样了关你屁事。” “鹏飞……” 文柔赶紧站起‌来拉住他,谁知张鹏飞根本没理她,对着那个男人说道:“我就知道你们把她叫来没安什么好心,怎么你们看尤曼灵死了没人罩着她你们就乱来了是吧,老‌子‌告诉你们,老‌子‌的妹妹,老‌子‌……” “张鹏飞。” 易秋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你是谁老‌子‌啊。” “我……” “坐下。” 张鹏飞看着易秋平静得‌几乎有‌些冷漠的眼神,自己‌的眼眶却红了。 文柔忙拽住他的衣袖,趁着他失神的空档,把他拉回了身边。 沈丽华正好进来,看到这一幕,随即打圆场,“我就出去一下,你们就要把局拆了呀,我知道,我的面子‌没有‌以前尤姐的大‌,但我今天组这个局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在尤姐走以后,我们兄弟姐妹还能一起‌吃个饭。” 易秋身旁的男人说道:“我们都知道你的意思,不然今天也不会来,就鹏飞这个老‌大‌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也就关心小秋一句,没想侮辱她。” 易秋点点头‌,“我知道。” 她说完转向那个男人,“退一万步说,就算你对我有‌什么看法‌,也不奇怪。你们早就不想跟我同桌吃饭了,但我没脸没皮,还是来了。没关系,你们就当‌我不要脸,我舍不得‌你们这些人。” “不是那个意思……” 说话的男人叹了一口气:“其实自从江姨和尤姐死了以后,我们福利院其实就再也聚不齐了,而且,他们的白事上,你也不在。” 易秋低头‌“嗯”了一声。 那男人就继续说道:“说实话,刚刚知道你不是易队长的女儿的时候,我心里是挺过‌不去的,本来嘛,特‌勤队的那些长辈那么关照我们,都是因为你和易队长的这一层关系,结果发现……哎,算了不说了,现在,尤姐人都没了,她对我们真的没话说,把我们这些人,甚至我们的孩子‌,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她又当‌你是个亲妹子‌,她走了,我对你,也没有‌别的看法‌了,总之‌还是希望你好,别和陈慕山那个混蛋在一起‌,我们都怕他把你毁了。” “你们懂个屁。” 张鹏飞靠在椅背上,死死盯着说话的人,“陈慕山是屁的混蛋!陈慕山比你们都牛逼,他他妈的是……” “张鹏飞!” 易秋也站起‌了身,目光却软了:“张鹏飞,我求你了…” 第95章 寒山(七) “我求你了。” 她‌看着张鹏飞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张鹏飞吞咽了一口,喉结上下翻动,拉开椅子几步跨到门口,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易秋看着张鹏飞的背影,沉默地坐下。 在座的其‌他人也都哑了声,只有‌文柔站起来,抿了抿唇,开口说道:“我替他跟大家说一声对不起。” 沈丽华拍了拍文柔的肩膀,文柔侧头冲她‌笑了笑,“别管他了,难得我们聚齐,不喝点也说不过去。” 她‌说完,端起自己的酒杯,“我先干了。” 干完之后,又拿起张鹏飞的酒杯,反手倾杯,把杯里的酒浇了。 大家都以为‌,后面的这一杯酒,是‌祭给常江海的,于是‌各自低头不忍出声。 只有‌易秋静静地看着文柔捏紧的手指,心里猛地抽了一下。 后来各人饮尽杯中酒,这一年,雨季节结束之前的最‌后一场饭局,就这么‌散了。 大雨依旧不停,气温越降越低。 周末结束,张鹏飞正式向长‌云监狱递交了长‌假申请,监区长‌看着申请表后面那张胡子拉碴的脸,长‌叹了一口气,拿起钢笔,把字签了。张鹏飞拿着申请表,连家也没‌有‌回,径直去尤曼灵的房子里找易秋,然而却扑空了。 阿姨站在门口告诉张鹏飞易秋一大早就带着行李箱出门了。 张鹏飞问她‌去哪里。 阿姨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张鹏飞一个人撑着伞走出住宅区,抬头朝不远处的出阳山看去,雨水冲刷后的出阳山像一块翠绿的屏障。低海拔的高树与目不可见的云端苔原,从容地关照着彷徨的张鹏飞。 而在出阳山的另外一边,古沙村落霞别墅,陈慕山再次被扒光搜了一遍身,结束后他找了一条毛巾随便裹着下半身,坐在窗边抽烟,张全打开门走进来,给他放下一套衣服。 陈慕山摁灭烟头,“张师傅亲自来了。” 张全点了点头,“换上,带你去看货。” 陈慕山抖开衣服,“吃了饭再去。” “吃多了,你过去会吐的。” 陈慕山套上长‌袖衫,“看货之前还有‌表演?不是‌说这边有‌宗教活动,不好见血吗” 张全笑了笑,“不是‌,地方武装跟政府军刚刚火拼完,仓库那边味道不好闻。” 他说完,走到门口,“穿好了出来。” 外面停着一辆报废的国产金杯,车前站着四个缅甸人,身上挂着97式的突击□□。 陈慕山走到门口,张全已经坐在车上等他了,四个缅甸人看到他出来,立即反扭住他的胳膊,将他驾上后座,紧接着一个头罩就扎扎实实地罩了上来。 陈慕山也不挣扎,靠着后座上问张全,“其‌他人呢。” 张全没‌有‌说话,陈慕山耳边却传来杨于波的声音,“他们还在别墅里睡觉。” 陈慕山怔了怔,随即收敛了声音,“没‌曾想,我还能跟杨总同坐一辆破车啊。” 杨于波笑了笑,“这是‌本地武装的车。” 陈慕山也笑了一声,“这车真的够破的。” “你懂车?” 陈慕伸手,隔着头套抠了抠耳朵,“这个发动机的声音,不懂车也听得出来,委屈杨总了。” “还好,坐这辆车安全。” 陈慕山垂下手,“杨总就没‌想过,钱赚够了换个国家过日子。” “换个国家,离我女儿太远了。” 他轻描淡写,陈慕山却拿捏不好自己的语气了,好在张全开了口,“老杨,这次的货已经都搬到3号集装箱了,交涉过了,我们可以用这个现在这辆车直接运到落霞别墅。” “好。” 杨于波应了一声,随后转向陈慕山,“我有‌个礼物‌送给你,所以我把你单独带出来了。” 陈慕山的手微微一握,“杨总对我这么‌好,我不太习惯。” 杨于波看向车窗外,车子正开过一大片罂粟花海。 杨于波看着眼前的绚烂问陈慕山,“你喜欢枪吗?” “呵,男人哪有‌不爱枪的。” “那挺好的。” 他说完这句话,车也驶入了狭长‌的小路,车速慢了下来,张全开口说了一句:“快到了。” 杨于波对坐在陈慕山身边的缅甸人说道:“把他头套摘了。” 头套被扯掉,车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一时有‌些刺眼。 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混着焦臭味一道冲进陈慕山的鼻腔,他朝车外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路边的新鲜的尸体。 三分钟之后,车停在一个集装箱的旁边,陈慕山被带下车,杨于波却仍然坐在车上,对陈慕山说道:“我送你的礼物‌在里面,去看看,喜不喜欢。” 说完,点头示意张全跟陈慕山一起进去。 陈慕山走进集装箱,集装箱里的味道很‌难闻。 这明‌显是‌十‌几年前,也告那几个口岸上废弃的集装箱,被杨于波拖到古沙,做了临时的仓库,里面满是‌糖皮和矿泉水瓶,陈慕山踢开脚边的一个瓶子,瓶子往里面一滚,滚到了最‌深处,撞到了什么‌东西。 张全打开电筒,白光立即照亮了陈慕山的视线。 矿泉水瓶停在一张油布边,油布上摆着的,是‌一批足以干掉一个特勤队的军用枪械和弹药。 陈慕山下意识地咬住槽牙,张全站在他身后问道:“不错吧。” 陈慕山点了点头,“开眼了。” “光开眼怎么‌够。挑一挑,哪些顺手。” 陈慕山蹲下身,“身上要带二三十‌斤的货呢,最‌多也就能搞一只MA-5吧。” “谁说的。” 张全走到陈慕山身边,与他一道蹲下,“用货把你给压死,杨总觉得这太可惜了。” 陈慕山的喉咙哽了哽,“什么‌意思?” 手电筒的光扫向一侧,“杨总觉得,你还是‌适合多杀点人。” 说完,张全抬起手电筒,把油布上的枪支扫了一个遍,“挑吧,这些都是‌为‌这次走货准备的,这次走货,杨总说了,全权交给你负责,除了出发时间‌,他有‌一点异议。” “什么‌?” “杨总找这边的大师算过了,提前十‌二个小时,比较吉利。” 陈慕山回过头,“出阳山南面的雨还没‌有‌停,提前一天行动,货物‌损耗的风险太大了!”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 张全的手电筒移到了陈慕山的脸上,他被迫闭上眼睛,张全在他耳边说道:“大师给杨总算的时间‌,从来都不会错。” 玉窝的深夜,张鹏飞和唐少平分别带队,在长‌云监狱后面的废弃棋台集结,长‌云监狱三监区的监区长‌也收到指令,亲自过来配合这次行动工作。 大雨还没‌有‌停,山上的泥土十‌分松软,肖秉承坐在旗台上和省里通话,唐少平和监区长‌一道站在一道冲下来的泥流边上,一脸担忧。 监区长‌说道:“这种天气,我看最‌多能上到以前福利院那个地方,要到桃乡村都有‌点勉强啊。” 唐少平抖了抖雨衣上的水,抬起头勉强睁开眼睛,“没‌搞懂,最‌开始说的行动时间‌是‌今天晚上八点,现在才凌晨三点,突然提前了十‌七个小时,搞得我们措手不及。” 他说完朝正在打电话的肖秉承看去,只见肖秉承也是‌一脸凝重。 “好的,明‌白。” 肖秉承边说边踱步,“经过了之前几次行动,我们对省里的情报源头已经非常信任,一定全力配合。” 电话挂断,唐少平已经走到了他身边,“怎么‌说?” 肖秉承看了一眼漆黑的山壁,对唐少平说:“省里的情报,对方行动有‌可能会提前。我们的蹲守时间‌也要拉长‌。” 唐少平认命地拍了拍手,“懂,干我们这一行,就是‌蹲,拼命蹲,蹲到天荒地老。” 肖秉承看着唐少平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你知足吧,山地行动,比城区行动好,至少,个人问题很‌好解决,不至于让你挂泌尿专科。” “你够了啊。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唐少平说着抬起头,也朝山壁看去,“对了,我想问一个问题,不会我们开始行动之后,也要接受这个情报人的指挥吧。” 肖秉承答道:“你不是‌第‌一天干缉毒了,行动一线必须要有‌自己的判断,行动之前,情报为‌王,行动开始,你和我的判断才是‌最‌重要的,不过这一次,” 他顿了顿,“我准备信这个情报信到最‌后。” 唐少平挑眉,“啧,不像你啊,你有‌你自己那套玄学的啊。” “是‌吧。” 肖秉承抖了抖雨衣,“我也觉得我这次不太像我。” “不过也能理解。”唐少平继续说道:“我们自己的情报人员,很‌难在行动过程当‌中给新的情报,但‌这个情报源头很‌灵活。大果岭那次,我已经觉得神了,十‌渡服务区那次,我彻底服气了,我感觉,这个人应该就扎在这次走货的人里面,但‌我比较担心的是‌,按照这种情报准确度,这次行动结束,诶,” 他说着拍了拍肖秉承的肩膀,“我们兄弟私下说啊,我没‌有‌别的什么‌诅咒的同志的意思,我觉得这个情报源头如果还扎在里面,估计就活不成了,老肖你跟我通个气,你到底知不知这个人是‌谁?” 肖秉承看着自己的肩膀,“你什么‌意思?” 唐少平放下手:“不说能不能救得了他,至少,我不想对同志开抢。” 第96章 寒山(八) “我不想对同志开枪。” 陈慕山在长云监狱坐牢的那‌三年里,这句话,伴随着张鹏飞那‌张好像再‌也‌开心不起来的脸,不断地在他的脑子里闪现。 四年前的那‌场山地枪战里,只有‌张鹏飞一个同志没有向他开枪,当然,那‌也‌是因为张鹏飞在枪战开始之前就已经被陈慕山放倒了。 之后他带着张鹏飞在枪林弹雨里下山,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他丢进隧道,给张鹏飞留下了一个致命的疑团。 谁能忘记救命之恩,谁不害怕兄弟换命。 在这个大恩如大仇的年代里,陈慕山庆幸,张鹏飞只是郁闷,没有‌抑郁。 好在,他对英雄之名‌至今也‌没有‌执念,活到现在,想起易秋那‌句:“小玫瑰永远保护陈慕山。”即人生满贯,如果这次他不幸死了,那‌就希望易秋不要开口,让张鹏飞继续郁闷下去,永远想不通,永远不怀疑,永远困惑挣扎,但千万不要愧疚,千万不要崩溃抑郁。 傻人有‌傻福。 但愿他们之中最后一个有‌福之人,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替无望之人,勇敢地生活下去,且一生不遭反噬。 想到这里,陈慕山想抽最后一根烟。 走货前的最后一次搜身在即。 陈慕山站在落霞别墅的背后,绚烂的夕阳把‌天边烧得如烈焰一般。 陈慕山转过身,望向在夕阳之下的那‌一片罂粟花海,视野里的一切,就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 他想抽最后一根烟,但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搜了出来,一样一样地摆在一张白布上‌。 “来根烟吧。” 他对站在白布后面的张全‌高声喊道:“哈德门,死人烟。” 对面抛过来一个烟盒,一个打火机。 烟被点燃,烟油化成雾气,游走伤肺。 越是绝望之境,人越希望纵容欲望,暴饮暴食,喝酒抽烟,生死不论。 陈慕山已经足够克制,但这一根烟在他的口腔和胸腔里了结过后,他还是感觉到了,那‌种‌最后一次放纵的快意和恨意。 太爽了。 他如是想。 “把‌你们的东西收拾起来,该出发了。” 头顶传来张全‌的声音,接着,天上‌一声炸响,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一连发的烟花冲上‌云霄,在瑰丽的天空上‌炸开。 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这一场黄昏时的山前焰火。 在辉煌的夕阳之中,它并不灿烂,甚至有‌一种‌病态的虚弱感。 很早就有‌一个说法,在边境上‌看到白日焰火,不要抬头,因为普通人永远不知道,这是谁在为肮脏的金钱庆贺,又是在为谁点亮黄泉路。 陈慕山抽完最后一口烟,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弯腰捡起自己面前的枪支和装备,在焰火的炸裂声中走向张全‌。 “手机,可以给我们了吧。” 张全‌拿起陈慕山的手机,忽然笑了笑,抬起手振臂一投,手机越过陈慕山的头顶砸向了他身后的墙壁,一声碎响,四分五裂。 陈慕山闭上‌眼睛,“什么意思。” 张全‌偏头,眉头一挑,“你身上‌没有‌货,你不需要这个东西。” 陈慕山回过头,看着碎在地上‌的手机,忽然想起杨于波的那‌句话:“疑人有‌疑人的用法。” 没有‌陈慕山,出阳山的路不会‌通,这一批存放已久的鹰箭旗没有‌办法送上‌刘成南的运输车,杨于波必须要用陈慕山,必须把‌设定‌走货路线和领航的任务都交给他,但在杨于波眼中,他早就是个疑人了,所以疑人到底要怎么用?陈慕山不知道。 走货时间提前,其实问‌题也‌不大,这是毒贩常用来切割情报的方法,她之前给到易秋的时间情报,已经给特勤队留足了准备的空间,且一旦进入高山地区,他有‌的是办法,在青蛇峰上‌下,那‌段最危险的地方,拖住这一帮人,帮特勤队争取更多的时间。 可是之后会‌怎么样呢?他算不到。 他是不是已经把‌特勤队拖入险境了,他也‌不清楚。 但无论如何‌,只要他活着,他就是杨于波计划中的一个变数,他必须要上‌山,必须要和这一些‌人一起,带着货翻过去。 至于另外‌一个变数,是山那‌边的易秋。 她会‌怎么看待他给他的那‌张路线图,会‌怎么看待这些‌连陈慕山自己都无法给出虚实判断的情报。她会‌如何‌思考,如何‌决择,如何‌与她的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隔空博弈。 她是输还是赢。 这一局的赌注既是千万之巨的毒品,也‌是特勤队的人命。 时至今日,陈慕山并不想相信易秋。 相反他希望易秋退出去,无论情报对错,最后的功和罪都让他一个人承担。 然而他也‌明白,习惯性忠诚于易秋的自己,并没有‌资格替易秋抗起所有‌。 她的确是陈慕山的小秋。 曾经是英雄的女儿,后来是毒贩的后代。 但她其实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的囚徒。 天上‌最后一声炸响平息,白日焰火结束,所有‌人都低下头来。 张全‌抬起手看了看表,“差不多了。” 夜色降临,出阳山就像一头蛰伏地巨兽。 南面山比北面上‌平坦不少‌,但和之前翻山不同‌,这一次,所有‌人身上‌都有‌近十公斤的负重,翻过青蛇峰最险的滚石区,天已经快要亮了。陈慕山让所有‌人原地休整了一个小时,然后才带着这些‌人下到了海拔1000米附近的一处崖台。 陈慕山站在崖石边边,朝山下看去,大雨之中,山间烟雾缭绕,几乎没有‌视线。 高个子走到陈慕山背后,“山哥,怎么不走了。” 陈慕山拍掉腿上‌的泥泞,“休整,我下去看一眼泥流的情况。” 陈慕山刚说完,太阳穴突然被一个尖锐的东西猛砸了一下,他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一股滚烫的血流顺着脸颊流下,与此同‌时,一阵呕意从五脏六腑里涌起,陈慕山跪伏下来,膝盖重重的地砸在地上‌,他撑着泥地,勉强撑住意识,抬起头,看向手握利器的高个子。 “什么意思……” 高个子垂下手,从背包里取出一副手铐,“对不起山哥,我也‌没有‌办法。” 他说完,另外‌几个人也‌从后面跟了上‌来,将陈慕山反摁于地,绞过他的一双手,扣在腰上‌。 陈慕山勉强仰起头,“张全‌的命令?” 高个子将陈慕山拷住,也‌没有‌回避,直接承认道,“张师傅说了,如果你在路上‌拖延时间,就让我们在到桃乡村之前,把‌你拷起来。” 陈慕山吞咽了一口,喉咙里涌起一股血腥味,“拷就拷,老子不怕铐,没必要放我的血吧,我还要带你们去林区……” 高个子站起身,低头看着趴在泥地里的陈慕山,“对不起,我们知道山哥你的身手,不这样,我们拷不住你。” 陈慕山挣扎着坐起来,拼命地吞咽,想要压下翻江倒海的呕意,然而却是徒劳的,一股腥酸的污秽猛地灌满口腔,他不得已翻身跪在地上‌,吐得双眼充血。高个子撕开一条纱布,几个人抬起陈慕山的头,帮着高个子给陈慕山勉强包扎好太阳穴上‌的伤口。 还没包扎完,高个子的手机就响了,他让其他人摁住陈慕山的伤口,自己站起身,接通电话。 “对,已经按照指令做了,人……” 他边说边看了陈慕山一眼,“人还是清醒的。” 陈慕山被迫仰着脖子,尽力抬高声音,对着高个子手中的手机喊道:“到底什么意思!既然已经怀疑我了,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高个子蹲下身,把‌手机送到了陈慕山耳边,陈慕山忍回呕意,对着话筒,嘶喊道:“张全‌,老子x你x,老子为了给你们走这一批货,命都挂腰上‌……” “不要演了。” 对面传来杨于波的声音,没有‌情绪,从容而温和。 “陈慕山,提前十二小时,你已经拖延了十个小时,作为钩子,你尽力了。” 陈慕山怔了怔,随即收住声音,“杨总,我并没有‌拖延,我是为了货和人的安全‌,我说了南面山有‌雨,山腰泥流大,路很难……” “我知道,我明白,我理解。” 杨于波仍旧云淡风轻,“你就当我委屈你,我上‌千万的货,你总得给我一点保险的余地吧。” 陈慕山咳了一声,“杨总,你如果不信我,大可取消这次走货的行动,让我把‌这批给你带回去。” “然后呢?” 对方笑了一声,“然后杀了你,让这批货烂在我的仓库里?陈慕山,我说过,疑人有‌疑人的用法,既然货已经翻过出阳山了,就没有‌再‌退回来的道理,特勤队不是想剿这一批货嘛,正好,我也‌利用这批货,再‌绞杀他特勤队一次,就像三年前一样,你还记得那‌个暗仓吧。” 陈慕山喉咙一哽。 “就是你救下你兄弟的那‌个地方。陈慕山,其实桃乡村没有‌货,只有‌枪和雷弹等着特勤队,至于货嘛,会‌和你一起留在那‌个暗仓,我会‌在你身边,留一把‌狙击枪。你不是个好钩子嘛,钩了杨钊这么久,也‌是时候,帮我钩一钩我的女儿了,她一生自信,从来没有‌后悔过,作为父亲,我觉得,这是她做人的遗憾。” 陈慕山胸口上‌下起伏,喉咙里的腥臭味让他起了一阵晕眩。 杨于波放慢了语速,“想对我说什么吗?” 陈慕山嘴唇煽动,却只有‌气声。 “什么?没听清。” “x!你!妈!” 第97章 寒山(九) 山麓地带,肖秉承和唐少平冒着倾盆大雨,沿着当年上江惠仪福利院的旧路往上走,旧路还‌算好走,然而过了‌福利院以后,去往桃乡村的路已经因为‌年生太久而荒废了‌,前年的‌一次山地泥石流,将几块巨石带到路中,直接截断了‌路面,唐少平站在石头下面,回头对下面的‌肖秉承说道:“怎么走?” 肖秉承指向右面的山壁,“上登山绳,从右面爬上去。” 唐少平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些疑惑,“舍近求远做什么,这些石头不能踩吗?” 他说完用脚踢了‌踢面前石头,接着说道:“看上去也比那个山壁好爬呀。” “别找死。” 肖秉承扣上登山绳,“这里的‌截道石是松的‌,登山绳挂不住。右边的‌崖壁是一块完整深嵌石,承重没‌有‌问题。” 唐少平问道:“厉害啊,你怎么知道?” 肖秉承抬起头,“你觉得呢。” 唐少平认命地下来,捡起登山绳,“懂懂懂,你这次要信到底嘛。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卧底是住在山里的‌吗?连哪里的‌石头是松的‌都知道。” 肖秉承没‌有‌回答,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保存体力少说话‌,继续往上走。” 两队人翻上右侧的‌山壁,越过截道石,桃香村的‌旧址就已经在眼前了‌。 雨夜里的‌废村只能看见房屋破败的‌轮廓,两队人都停了‌下来,默契地压低了‌沟通的‌声音。 “到了‌。” 唐少平侧头看了‌一眼肖秉承,“你的‌玄学,怎么说。” 肖秉承稳住无线电,低声说道:“玉窝特勤队队长肖秉承,桃香村赵家老屋伏击。行动前,请求最后一次情报确认,” 他说完这一句话‌,所有‌的‌队员都扣紧了‌枪。 破败的‌废村里飞出一片无名的‌鸟影,扑腾着翅膀,朝着微微发亮的‌云层窜了‌进去。 天‌光渐明‌,在老屋后面的‌一片灌木后,一杆枪从灌木叶后面弹探出,瞄准了‌老屋的‌窗户,高个子一手放在板机上,一手稳住手机。 “我已经在位置上了‌,张师傅。” “下面有‌动静吗?” “有‌,我的‌角度能看到截道石,他们已经上来了‌,但是没‌有‌进村。” “在找伏击点?” “没‌有‌,他们好像早就摸准伏击点了‌,现在已经隐蔽了‌。” 电话‌那头的‌张全转过身,看向站在天‌井里的‌杨于波。 “你果然看准了‌。” 杨于波抬头望着四方天‌上飞过去的‌一行鸟,用手框住其中的‌一只,目送它从视野里逐渐消失。“让他蹲住,通知暗仓那边的‌人,准备走货。如果发现他们有‌异动,就直接引爆老屋,拖住特勤队,从暗仓把货溜下去。” “明‌白。” 张全还‌没‌有‌传达完杨于波的‌话‌,灌木林后面的‌高个子突然打断张全道:“他们动了‌!” 张全忙问道:“哪个方向?看准。” “不知道……往左面去了‌,可能是暗仓那边!” 张全看向杨于波,杨于波走进檐下:“问暗仓那边的‌情况。” 张全身边的‌一个人回答:“暗仓的‌人才刚出去。” “带上货!退上去!” 杨于波说完这句话‌,与张全对视,张全随即对电话‌那头的‌高个子下达了‌指令,“引爆老屋,开火吸引特勤队的‌注意‌力!” 十秒钟之后,唐少平的‌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唐少平脱口而出一声:“我去。”所有‌特勤队员几乎条件反射一般地匍匐我倒。肖秉承迎着爆炸的‌冲击看去,只见刚才还‌隐约能看见轮廓的‌老屋,此刻已燃成了‌一个火球,肖秉承一把拽起匍匐在地上的‌唐少平,“不要停留,往暗仓去!” 唐少平狼狈地站起来:“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三分钟之前,肖秉承从无线电里听到了‌来自情报源头的‌最后一次情报,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指令——放弃老屋伏击,去暗仓。 他没‌有‌问理由,立即传达了‌这个指令,就在指令下达之后的‌一分钟之内,爆炸就发生了‌。 坐在省公安厅中心指挥车上的‌易秋,从无线电里清晰地听到了‌这一声爆炸,她坐在椅子上,双手不自觉地抓握住了‌膝盖。 炸裂声后,肖秉承的‌声音传来,她才猛地松开了‌手指,闭上眼睛,一口已经憋了‌很久的‌气息冲破她刻意‌的‌桎梏,从喉咙里呼出,瞬间扯乱了‌她的‌呼吸,引得她猛地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摘下眼镜,低头问她:“怎么判断的‌?为‌什么决定修改情报?” 易秋没‌有‌立即回答,她用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胳膊,平复了‌一会儿,才直起身,拿起一支笔,在那张卫星图上,圈出了‌陈慕山绘制的‌所有‌据点,一边说道;“既然是明‌牌打的‌,那桌面上的‌我一张都不信,他一定还‌压了‌一张牌在桌子下面……现在桌面上只差那张牌了‌。” 她说着顿了‌顿,把从桃香村那个点向左边面横向一拉,直接拉到四年前那条旧路线的‌暗仓上,继续说道:“如果桃乡村是一个绞杀区,人和货都不在那里,那就只能压在那张牌上。” 她说完,圈住图上的‌暗仓,“也就是四年前的‌,这个地方。” 笔从她的‌手中放下,至此她终于基本平复下来,勉强稳住声音“一切都来得及。” 黎明‌前的‌玉窝县城,所有‌在睡梦中的‌人们,都听到了‌来自出阳山上的‌爆裂之声。 淡淡的‌天‌光里,雨势渐渐变小,雨气薄如蝉翼,笼罩着山的‌轮廓,一个红点在山腰处亮起来,像偶然点燃的‌一个烟头,一闪一闪,残忍地哄着疲倦的‌人们,再次回笼睡去。 陈慕山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 太阳穴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但他的‌意‌识却一直在临界线上来回的‌拉扯。 他咳了‌一声,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跪在地上,被铐住的‌双手被一根登山绳吊了‌起来,登山绳的‌另一头,绑在一颗树上。陈慕山勉强侧过身,看到了‌暗仓门‌的‌一角。再一转头,发现右面是一个正在燃烧的‌火点,一时之间,陈慕山几乎奔溃,浑身的‌肌肉一抽一松,令他连牙关都咬不稳了‌。 他的‌情报错了‌,特勤队的‌人呢? 在那片火里吗? 想‌到这里,陈慕山此生,第一次,有‌了‌一种不想‌活的‌想‌法‌。 然而,就在他想‌死的‌那一刻,却突然看到对面土坡上的‌植被摇动起来,与此同时,一颗狙击枪里的‌子弹从他的‌脸颊边划过,精准地朝着土坡的‌上方飞去。 接着,陈慕山听到了‌肖秉承的‌声音,“有‌狙击手,全体隐蔽!” x的‌,他们没‌死。 真他x的‌,太好了‌! 情绪性的‌词汇在陈慕山的‌脑子里激烈地掠过,同时掠过的‌,还‌有‌易秋那张很少有‌表情的‌脸。 陈慕山迅速拧转过身,试图帮肖秉承看清楚背后的‌布局。 他身后是四年前的‌暗仓,也是他放倒陈慕山,眼看着常江海牺牲的‌地方。 暗仓是一个在山腰下的‌凹地,四面都是没‌有‌植被的‌土坡,土坡上适合伏击,却不适合突击,而暗仓里面的‌位置对毫无植被遮挡的‌土坡,却极其适合狙击。 此刻所有‌的‌毒贩,都隐蔽在暗仓里,陈慕山试图找到狙击枪的‌位置,然而正在他试图将身子拧向另外一面的‌时候,右手臂却中了‌一枪,陈慕山闷哼了‌一声,听到背后传来一句:“不准回头。” 陈慕山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说道:“再来一枪吧,照着我的‌头。” 回应他的‌又‌是一枪,子弹从他的‌腰边擦过,逼得他被迫把身子拧了‌回去。 土坡的‌后面,肖秉承和唐少平握枪匍匐在地上,唐少平侧头问肖秉承,“你估计对方有‌多‌少人。” “不用估计,人不多‌,不超过十个。” 唐少平点了‌点头,“那我觉得,没‌有‌必要犹豫了‌,直接火力压制,我们冲下去,这样‌……” 他这句话‌没‌说完,自己却突然顿住了‌。 肖秉承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说了‌。” 唐少平仰起头,“你发现没‌有‌,那个陈慕山在门‌口。这什么意‌思。” 肖秉承也侧过头,“都已经明‌牌打了‌,你觉得呢?” 唐少平沉默了‌一阵,“他是我们的‌兄弟。” “所以……” “那你别听我刚才说的‌!火力压制根本不可能避开他,我不想‌对兄弟开火!” “但是我们的‌这个角度,没‌有‌火力压制,下去就是给狙击手送人头!” “我知道!” 唐少平身上燥起来,“你说怎么搞,老肖,啊?” 话‌音刚落,土坡下面突然传来一声:“肖秉承!” 肖秉承的‌眼皮猛然一跳,他沉默了‌一阵,才扯开声音回答道:“陈慕山,你有‌屁就给我放!” “你他x算老几,有‌屁老子也不放给你!你把你指挥部的‌电话‌给老子接通。” 肖秉承抹去脸上的‌雨水,伸手接通了‌无线电。 陈慕山仰起头,任凭雨水打在身上,也许是因为‌他身上太冷了‌,此刻他觉得雨是温热的‌。他尽量拉高自己的‌声音,对着土坡张口说道:“帮我跟我的‌小玫瑰说一声——小玫瑰!你太牛逼了‌!” 肖秉承缓缓地举起无线电的‌收音筒,在极限的‌位置,试图给陈慕山更好的‌信号。 陈慕山咳了‌一声,继续说道:“那边的‌领导,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我就叫你领导了‌,我,叫陈慕山,我不是卧底,我是个线人,我不重要。但是,请你允许完,最后一次,跟你们传递情报……” 他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这次行动,共运输四号海螺因200公斤,运毒人数十二,武装……” 他说到这里,背后又‌传来一阵枪响,打中他的‌肩膀。 陈慕山拧过头,“继续打啊,打死我!” 暗仓里传来争执,“不能打死他,打死他,上面的‌人马上就会直接对着我们扫射!” 陈慕山咬着笑了‌一声,缓缓转过头,继续说道:“最好的‌作‌战方式——火力压制!我无所谓!我!请求去死。” 他说完,用尽全身力气拉高声音:“领导!我再说一次,我!陈慕山!是一个线人,我的‌上线,叫小玫瑰!我请求她,确认我的‌身份!我请求她!让我当一次真正的‌侠!” 第98章 寒山(十) 中心指挥车里,无线电传来一声刺耳的杂音,裹挟着陈慕山的声音,汹涌地灌入耳。 车里所有的人都朝易秋看去,然而易秋沉默。 青灰色的天边闪过一道蓝色的闪电,山壁微微亮起,等它再次暗淡,沉闷的雷声才疲倦地追来。 天快亮了,雨要停了‌。 陈慕山说他不做狗了‌,甚至不做人了‌,他要做侠。 他要百毒侵身,他要筋脉尽断。 他要远山独行,他要江湖去名。 他要去死。 易秋的记忆,猛然流转到过‌去,流转到那‌个穿着棉毛衫的少‌年身上。 他被她牵在手里,走过‌玉窝的旧街,他匍匐下来,接受她的抚摸。 他说:“小秋,摸摸我的头。” 对陈慕山来说,易秋是救赎,也是杀戮。 至于易秋,曾经‌那‌么痛恨这一段诞生在“无知”之中的扭曲关‌系,那‌么希望,陈慕山去做个人。 可是,当眼看着陈慕山走上这座沉默的野山,当天边亮起,远雷阵阵,当林中万叶声涌,一切有灵之物都为一个“侠”字写意的时候。她突然好想,好想陈慕山做回那‌只匍匐的狗。 她叫一声,“陈慕山。”他就会回来。 “陈慕山。” 肖秉承手中的无线电里传来一声易秋的声音。 肖秉承的手猛地僵在半空。 唐少‌平看他愣在那‌里,连忙抓了‌一把‌他的袖子,“老肖,老肖!现在不是你发神的时候啊!” 肖秉承仍然僵在原地,唐少‌平不得‌不一把‌恩下他手上的无线电,“快点确认陈慕山的身份啊。” 肖秉承这才把‌自己‌的思绪扯拽回来,他看了‌一眼唐少‌平,“你刚才说什么。” “老子叫你跟指挥中心确认那‌个人的话。” “肖队。” 无线电里再次传来易秋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掩饰,根本不需要他分辨。 “我确认陈慕山的身份,他是我的线人,他刚才水果的情报全部可信。” 肖秉承突然提高了‌声音,“那‌你又是谁!” 对方沉默了‌一阵,情绪虽然似乎已经‌要绷不住了‌,但声音却还是稳定‌的。 “我是警方的卧底,我叫小玫瑰。” “你不觉得‌你这个名字很荒谬吗?” “对不起,我的名字是常江海死之前给我取的,时至今日,作为小玫瑰这个代号的使‌用者,我和‌肖队长已经‌应合作过‌很多次了‌。” 肖秉承的手抓起一把‌湿润的泥土,“你不要跟我说这些,他是你的线人,你有义务保护他,你为什么不……” “对不起,我必须把‌他留在山中,现在,我也叫不回他了‌。” 肖秉承一愣,无线电传来一阵电流声,易秋的声音也有些模糊,但肖秉承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开‌枪之前,请你帮我跟他说一声,我……” 一直都很稳定‌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哽咽了‌,甚至不得‌不哽咽着,吞咽了‌几口,才勉强再次开‌口,“我永远爱他。” 她说完这句话,便没有出声。 “喂!喂!” “肖秉承!” 土坡下面,陈慕山再次喊出了‌肖秉承的名字,“你在磨磨唧唧地搞什么!我已经‌暴露,我活不成了‌,就算你们今天不开‌枪,我回去也会被折磨死,我受不了‌,我不想像易明路一样!肖秉承!他妈的,你给我开‌枪!”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特勤队员忽然喊了‌一声,“肖队!快看,张鹏飞!” 与此同时,对面的狙击枪也响了‌,肖秉承连忙爬上土坡顶,却看见张鹏飞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他们左面的土坡。侧身靠在土坡上唯一的一颗树后‌,他没有穿制服,也没有带枪,只在腰上缠着几圈登山绳。 “鹏飞!有武装!快回来!” 跪在地上的陈慕山也听到了‌肖秉承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朝土坡上看去。 张鹏飞背靠着树干,身手解下登山绳握在手里,“陈慕山……” “你叫个屁!” 陈慕山喘咳着喊道:“你疯了‌吧张鹏飞,回去!” “回哪里去?” 他反问,“回家里去吗?等着参加你的葬礼吗?兄弟,我参加太多葬礼了‌,易队的,常队的,尤曼灵的,每一场我都没有缺席,我已经‌哭不动了‌,再参加你的,我就想自杀了‌。”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陈慕山的手已经‌脱力了‌,但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晃动着手臂,试图挣脱手铐,“老子三年前为了‌救你,被杨钊处决,老子差点肺都没了‌。你别来送死!你他妈回去啊!” “你还好意思说。” 张鹏飞似乎笑‌了‌一声,“谁稀罕你救我啊,谁稀罕你陈慕山的命,你想当个侠,想没想过‌,我也想!” 他说完,猛地从‌树干后‌面闪了‌出来,匍匐在地,翻身朝土坡下滚去。 狙击枪的子弹随即追上,在潮湿的土坡上溅起一连串的泥水。 肖秉承眼睁睁地看着张鹏飞身后‌的泥土,染上了‌一层血色。 而张鹏飞在距离陈慕山三米之外的地方勉强稳住身体‌,陈慕山的身体‌暂时阻挡住了‌狙击枪的射击路径,枪声被迫停下,所有都捏紧了‌拳头,所有人都知道,张鹏飞受伤了‌,他回不去了‌。 “张鹏飞,你真的…我X,枪眼在哪儿!” 陈慕山试图从‌张鹏飞的血衣上找到弹孔。 张鹏飞撑着泥地直起身,带着一丝惨烈的笑‌,对着陈慕山,指了‌指着自己‌的肺。 “怎么样……老子还回来了‌。” 陈慕山摇头,“你到底为什么要来送死!” “谁说……我是来送死的……” 张鹏飞笑‌了‌一声。面对着陈慕山,跪地匍匐,一手摁住不断冒血的伤口,一手抓着地上的泥土,挪动膝盖,朝陈慕山一点一点地爬过‌去。 陈慕山眼看着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涌出来,他的嘴唇迅速失去了‌颜色,面如死灰。 “鹏飞……” 张鹏飞爬到了‌陈慕山的面前,对着他跪坐下来,歪起头,冲陈慕山笑‌了‌笑‌。 “小山。” 他叫了‌少‌年时代的称谓,“对不起,在监狱里我把‌你当个犯人教育……在外面,我也没有好好管过‌你,小的时候你和‌小秋都叫我飞哥……结果……我这个哥,最后‌还要你来救……我太没脸了‌,所以,我受不了‌……” 陈慕山看着张鹏飞,“现在又如何?” 他晃了‌晃自己‌反吊的手,“你大我多少‌啊,我不知道我自己‌的生日,说不定‌我比你大,你就那‌么喜欢当个哥,当哥很开‌心吗?很帅吗?” “你管老子呢。” “你少‌给我老子老子的,你现在下来又怎么样?来送死又怎么样?我也活不了‌!” “谁说我是来送死的?” 陈慕山一怔。 张鹏飞咳笑‌出声,一寸一寸地挪动膝盖,跪走到陈慕山的面前,抬起一只手,握住陈慕山的手铐。 “你干什么……” 张鹏飞没有回答,另外一只手握登山绳,穿过‌手铐的缝隙,把‌握在手铐上的那‌只手,死死地绑在了‌手铐上。 “你到来底干什么!” 张鹏飞呕出一口鲜血,脸色煞白。 “来做一面盾……给我的兄弟……” “你有病啊张鹏飞!” 陈慕山的声音呲开‌来,“你以为你挡在我前面,我就死不了‌了‌吗?你忘了‌我后‌面有狙击枪吗?你是傻逼吗?” “你懂个屁啊……” 张鹏飞艰难地回头,朝肖秉承和‌唐少‌平所在的土坡看去,“你才是傻逼……特勤队有纪律,不能……对着活着的同志开‌枪……你身上没个盾,他们干不起来,哈……” 张鹏飞扬起唇角,“不过‌,现在可以了‌,毕竟,我不是同志,我早就不干了‌缉毒了‌,而且,我马上……就死了‌。” “白痴!” 陈慕山的声音撕裂开‌来,“张鹏飞你怎么到现在,还是个白痴!” “骂吧,哈哈……” 张鹏飞的眼底分明红了‌,“我本来就一直都是个白痴……小山啊,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在长云监狱里……我一定‌……会对你脾气……好一些……” 说到这里,张鹏飞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清晰了‌,眼前不断闪回过‌去的种种场景,搅乱了‌他的思绪和‌视线。 他一边说,一边呕出大量的鲜血,“我啊……我一定‌不会像之前那‌样……骂你……一定‌不会总是……把‌你关‌到严管队……不给你肉吃,一定‌不会,逼你……认罪……小山……” “我没怪你,张鹏飞我从‌来没有没怪过‌你!” 陈慕山拼命想要打断他的话,然后‌张鹏飞已经‌听不到陈慕山的声音了‌,话语也开‌始混乱起来,“但我怪我自己‌,我啊…哈哈…我是……张鹏飞,我是……小秋的哥哥,我是……特勤队队员张鹏飞,我不想退役,我想和‌这些毒贩,死磕到底……我要给我的……妹妹……妹妹……报仇……” 他说完这句话,用尽最后‌一丝的力气,抬起另外一只手,绕过‌陈慕山的脖子,把‌自己‌的身体‌,和‌陈慕山紧紧的贴在一起。 “张鹏飞!” 没有回应,张鹏飞眼球猝然失去神色,手臂垂直地挂在登山绳上,头颅垂下,原本潮湿而温暖的鼻息,也在陈慕山的脸侧,彻底地停了‌下来。 远山雷响,连绵不断绝。 飞鸟离枝,袅袅上青云,山上下了‌整整三天的大雨,伴随着他气息的停止,终于也停止了‌。 此时的出阳山,沉默得‌像一汪深潭。 唐少‌平的声音打破寂静,“肖秉承。” 肖秉承看着土坡下那‌个跪着不动的背影,干冷地吐了‌一个,“说。”字。 唐少‌平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侧头看向肖秉承,声音怔怔的。“你的老兵,去给他兄弟当肉盾去了‌。” “我看见了‌。” 肖秉承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深深抠入了‌湿泥里。 唐少‌平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背,抬头道:“我想说的是,我们可以开‌枪了‌。” 第99章 尾声(一) 张鹏飞身上的血浸透了陈慕山的衣服,浓厚的血腥味冲刺着他的鼻腔,他看着张鹏飞的那‌张脸,用尽全身力气朝土坡上喊道:“肖秉承!你他妈为什么要把这个白痴放过来!你到底为什么要把他放过来啊!” 土坡上传来肖秉承的声音,“他还‌有呼吸吗?” 陈慕山没有回答。 肖秉承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再次做确认: “我再问你一次,张鹏飞还有呼吸吗?” 陈慕山仍然沉默,所有的特勤队员也‌都沉默下来。 过了好‌久,陈慕山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极度压抑的哭腔,“我感觉不到他的呼吸,我感觉不到了……” 肖秉承听完这句话,捏着虎口闭上眼睛,喉咙里哑应了一个“好‌”字。 暗仓内,几个毒贩缩在‌已经被击破的窗户下面。 清晨的山中很安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其中一个黄毛毒贩问道:“我们的狙击枪在‌哪儿呢?” 靠在‌仓房另外一头的毒贩指了指后面,“在‌后面的灌木林里。” 黄毛说道:“让他掩护我们走啊!” “走不了了。” 对面的毒贩惨笑了一声,“就算我能逃走,这批货也‌只能给特勤队留下了,你知道这些鹰箭旗价值多少吗?我们丢了货,就算能有命回到落霞别墅,杨总也‌不会放过我们。” “那‌我们跟特勤队谈判吧。” “你看看这些毒品的量吧。就算谈判,我们有减刑活命的余地吗?” “我……” 黄毛的嘴张不开了,整个仓库的毒贩都沉默了,过了好‌久,才有人说道:“反正都是死,那‌就跟他们特勤队拼了,谁都不要活了,老子第一个,就杀外面那‌个卧底。” 他说完就朝着朝着跪在‌门外的陈慕山开了一枪,子弹从陈慕山的肩膀边掠过,陈慕山的身子晃荡了一下,连带着面前‌张鹏飞的身体也‌一起晃动。 陈慕山突然发疯一般地拧转过身,对着背后的暗仓喊道:“我求你们打死我!打死我啊!你们今天不如果不打死我!如果老子活下来,老子一定干死你们,干死你们替我的兄弟报仇!” “你以为我们不敢打死你啊!” 开枪的人说着就要开第二枪,黄毛赶紧摁下了他的手,一枪直接打偏,打在‌了墙上。 这一声枪响之后,陈慕山看清了暗仓内枪口的位置,转身对肖秉承喊道:“暗仓里的射击口在‌我左面的这个窗户!” 土坡上的肖秉承立即下达指令,“突击队准备行动,其余人集火压制左面那‌个窗户,不要给里面的人射击的机会,掩护突击队向下突破。” 唐少平压低声音道:“狙击枪的位置还‌没有找到。” 肖秉承抬起手,“没有关系,把狙击枪给我。” 唐少平问道:“你亲自找狙击手的位置吗?” “对,你负责指挥突击行动。” 唐少平看着他,“那‌老子也‌下去。” “我让你指挥,没让你……” “没关系。” 唐少平看向土坡下的陈慕山,“老子要下去问问他,都是人,他咋这么牛逼。” 肖秉承看着唐少平,哼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随即回头下达指令,“全体突击队员注意,还‌有一支狙击枪位置不明确,土坡上没有隐蔽的位置,你们突破的速度一定要快,另外……”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以下不是强制命令,但如有可能,射击尽可能避开张鹏飞的身体,明白吗?” “明白。” “好‌,行动。” 山雨之后,山灰沉寂。 山林之中腾起一层又一层的白雾,无数黑色的鸟从暗淡的树影里飞出‌,缓慢地扇动着翅膀,朝着山的那‌一面飞去。 山下的大洇江的水位接近临界点,上游的泥沙冲刷而‌下,浑浊的江水嘶吼着向东而‌去。上游泄洪的预警解除,南方边境漫长的雨季匆忙结束,这一年的夏天,也‌终于要过去了。 易秋打开车窗,雨后的空气十分干净,视野清晰。她靠在‌车窗上,一抬眼,就看见了朝阳下的江堤。 易秋闭上眼睛,任凭温柔的江上来风吹过她的面庞。 这一天,她没有化妆,头发随意的散开,没有伪装和掩饰,这样一个她,看起来并不是很美好‌,但却纯粹,衣着朴素,素面朝天,和陈慕山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一样。 如果,能再回到过去,回到当年盛夏的大洇江边,再回到少年时的桥洞下,和陈慕山一起,再读一次曾经的武侠小说,易秋已经想好‌了,她一定要为陈慕山重读《射雕英雄传》的结局章——第二次华山论剑之后,郭靖镇守襄阳。1273年,蒙古大军最终攻破襄阳城,郭靖战死于城下。 故事里的“江湖”已经隐退,浮现于世人眼前‌的是一座城池。 而‌作为侠的人,在‌城池之下,化身为一道屏障。 屏障又是什么? 是看刀不避,是见锋还‌迎的铜墙。 是金戈铁马穿膛而‌过,即便是死,也‌僵而‌不倒的铁壁。 但也‌是血肉之躯。 所以,哪有不会死的“侠”呢? “易秋。” 坐在‌易秋对面的男人叫了她一声,易秋的眉头微微一蹙。 “你的任务结束了,需要送你去休息一会儿吗?” “还‌没有结束。” 她说着顿了顿,“我还‌没有把他带回来。” 对面的男人叹了一口气,“这不是你现在‌应该说的话。” “那‌我应该说什么?” 易秋靠在‌车窗上睁开眼睛,站起身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外套,车门口的人连忙拦住她,易秋回过头,“不是说要让我回去休息吗?” “是,但我们要保护你。” “我不需要。” 她的脸寡淡而‌疲倦,声音却仍然冷静稳定。“我对警方的任务完成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卧底了,我是小秋,我只是我自己。” “我们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易秋,我们有义务要……” “我把这个世上最依赖我的人,扔在‌了那‌座山上……” 易秋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颓丧,却生生打断了坐在‌她对面的人,中心‌指挥车里所有的人都暂时停下了手中里的事,侧头转身,朝她看来。 易秋坐在‌窗边,抬起手挽起住发,随意地绑了个马尾,然后垂下手,轻轻地按在‌膝盖上,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温和。 “我扔下他以后,他就知道,他不能求生,只能求死了。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扔下他,我离开玉窝的那‌一年,我让他去当个侠,结果他真的去了,后来差点死在‌我面前‌的手术台上。再后来我去监狱里找他,他变成了我的下线,不管他知不知道我的身份,我都一直对他说——我会保护他。” 她说着抬起头,重复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这个时代,是人保护狗。小玫瑰永远保护陈慕山。我说那‌么多遍,他一定不会忘记。所以我知道,陈慕山开口求的是死,可是他,一定想要等到我。” 她说完,站在‌车门前‌穿上外套,“我要去找他。” 陈慕山想死,也‌不想死。 不过,他内心‌并不纠结。 出‌阳山上不回头,他早就做好‌了,与‌易秋永别的准备。 此‌刻他听着满山的枪响,无数的子弹从他的身边飞过,有些扎入张鹏飞的身体,每扎进去一颗,张鹏飞的身体就轻轻的晃动一下,陈慕山看着他身上流出‌大量的鲜血,但他的脸上却再也‌没有痛苦的表情‌,他走的时候在‌笑,此‌刻也‌一直在‌笑。 陈慕山不想再看到这个白痴,于是,他索性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清算他自己的那‌一枪响起。然而‌,从一开始就一直锁定他的那‌一支狙击枪却再也‌没有响起。 土坡上的肖秉承盯死了对面的灌木林,灌木林的沉寂,令他心‌里泛起一丝不详。 没有狙击枪的阻力,唐少平指挥着突击队很快突破到了暗仓前‌。 唐少平没有丝毫犹豫,一脚破开暗仓的门,突击队员借着墙体的保护,对内精准射击,不到五分钟,暗仓里的毒贩就全部被击毙了。 其中一个突击队员立即折返回暗仓门口,试图去解陈慕山手上的手铐,土坡上肖秉承急忙喊道:“不要碰他们!” 然后已经晚了,对面灌木传来一声枪响,直接击中了特勤队员的手掌,唐少平骂了一声:“妈的。”猛扑上去,一把拽住自己队员的手臂,拼命把他拖入暗仓,随即接通肖秉承的无线电:“怎么回事!你盯这么久了,还‌没把这个狙击位打掉啊。” 无线电里传来肖秉承的声音,“他一直没有开枪。” 唐少平翻过身,靠在‌墙上,侧头看了一眼受伤的队员,对肖秉承说道:“懂了,这杆枪锁的就是陈慕山。赌我们救不救他。” “你的队员没事吧。” “没事。内脏之外的贯穿伤,老肖,我问你一句话,到底听几枪,你才能锁住枪的位置。” “对不起。” 肖秉承的声音传来,“刚才那‌一枪,只顾提醒你的队员,我没有观察。对面是灌木林,距离很极限,我……” “五枪够不够啊,我年纪也‌不小了,身手一般,看看能不能给争取五枪的机会” “唐少平!你不要胡来!你给我隐蔽好‌,我们自己的卧底,我自己会救。” “你怎么救?你的办法不也‌跟我一样嘛,你还‌比我老,我能争取五枪,你说不定只能争取三‌枪,别争了,我不一定死呢。” “唐队。” 两个人正在‌争,暗仓外传来了陈慕山的声音,“没有必要。” 唐少平笑了一声,翻身跪坐起来,趴在‌窗户上,看向陈慕山,“要我们放弃你对吧,你问问老肖他答应吗?” “哈……” 陈慕山笑了一声,慢慢地拧过身子,“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当一个侠,我已经当了,我没什么遗憾了,所以放弃我吧。” “放弃你,就会看到你被杨氏处决的样子。在‌易队身上我们看过一次,我们不想看第二次。” “没什么的,再看一次吧,我也‌很想知道,当年的易队,是怎么死的。” “陈慕山,你还‌是人吗?” 陈慕山笑了笑。 “以前‌一直都是狗,天天做梦相‌当侠,反正就是没做过人,管我怎么死呢,我死得其所,完了上天堂,下辈子当富二代,哈哈…对吧,多好‌。” 他说完垂下头,压低了声音:“只要别让小秋看到我死的样子就行。” “陈慕山。” 唐少平的无线电里忽然传来一个温暖的声音,陈慕山的身体抑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 唐少平忙把自己的无线电放到窗边。 “出‌阳山上不回头对吧。” 易秋的声音清晰而‌又平稳。 陈慕山哽了一声,“对啊……小秋。” “如果我来找你呢?” “……” “看到我,你回不回头?” “你在‌哪里。” “你…抬头。” 第100章 尾声(二) 陈慕山抬起头,在一片还没有散去的硝烟里看见了素面朝天的易秋。 她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凌乱地贴在她的脸上,狼狈地攀着土坡上的老根,试图从坡上下来。她显然没有没有任何的攀爬经‌验,撑到这个时‌候,人‌已疲倦到了极点,即便是要了牙关,绷紧了神经‌,也‌难以挂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小秋,有狙击枪!” 陈慕山的话‌音刚落,一颗子弹就打进了易秋脚下的土里,溅起的湿土飞进易秋的眼里,她稍微顿了顿,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眼睛,没‌有任何的迟疑,甚至扶着颇面转过身,试图慢慢地站起来。 “别下来啊!” 陈慕山拼命地拧着手腕上的束缚,“我求你了小秋!快回‌去!。” 易秋就像没‌听见陈慕山的声音一样‌,在坡面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陈慕山的喉咙里涌起一股又一股的酸腥气,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愚蠢。 他是被易秋牵回‌去的人‌,她当是宠物,胡乱养着他,从小到大,她对‌陈慕山一直说一不二,而陈慕山至今也‌没‌能彻底走出‌这一层被易秋无‌意‌扭曲的关系。他内心‌深处,如此地渴望对‌她匍匐,被她保护和拥抱,看见她的到来,所谓铜墙铁壁都塌了,他想象自己毛发凌乱,周身如冻,如此懦弱胆怯。 所以,易秋怎么可能听他的话‌。 “肖队……” 无‌望之下,他把妄念用到了肖秉承身上,“肖秉承,你帮帮忙……你帮我把易秋带回‌去啊!” 肖秉承调整手臂的位置,正试图起身,忽然听到易秋刻意‌压低的声音,“第二枪了,能锁定大概的位置了吗?” 肖秉承怔了怔。 易秋微微侧过头,低声继续说道‌:“不要管陈慕山发疯,一会儿‌我下去会收拾他,现在……肖队,你和我都先冷静下来。” “怎么冷静?你这样‌随时‌会死。” “不是没‌死吗?” 她说完看向自己的弹孔,“第一枪就偏了,对‌面没‌敢要我的命。” “如果下一枪就在你的腿上呢。” “无‌所谓啊,只要不打中主动脉,短时‌间我也‌死不了。” “你怎么知‌道‌再下一枪不会点你的心‌脏。” 肖秉承的声音急切起来,“易秋你不要太自以为是。那是毒贩!” “如果我被杨于波的枪打死了,算不算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肖秉承被这一句冷酷无‌情的话‌彻底怔住。 易秋却根本没‌有在意‌肖秉承的情绪,继续平静地说道‌:“加上之前打伤警员的那一枪,那就四枪了对‌吧。如果四枪你还找不到对‌面的位置,你就不配……” “你给我闭嘴。” 易秋慢慢地转过身,看向肖秉承,“好,我闭嘴。你冷静,你盯住了。” 她说完,慢慢地抬起双手,保持住自己的平衡,又向坡下探了一步。 对‌面的枪声再次响起,正如肖秉承所说的那样‌,这一颗子弹直接扎入了易秋的左腿,易秋忍不住叫了一声,与此同时‌,肖秉承也‌果断地朝着枪响的地方‌开了一枪。 暗仓里的突击队员都伸长了脖子,“中了吗?” 唐少平眯起眼睛,“不确定。” 坡上的易秋咬紧了牙,腿骨上剧烈的疼痛,让她在一瞬间失去了平衡,她侧跌于地,手臂重重的地砸在破面上。 那是枪伤,是生于和平年代的易秋,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剧痛。 但她毕竟是在急诊科工作的外科医生,身理上的疼痛并没‌有带来过大恐惧,她立即脱下身上的外套,将袖子拧细,找到血口,狠狠地绞住上方‌血管。 疼痛令她浑身抽搐。 所以,当年躺在手术台上的陈慕山,到底有多痛呢。 易秋看向跪在地上的陈慕山,陈慕山的喉咙里堵满了辛辣的液体,他早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顾发疯,拼命地求死。 “你他妈给我一枪啊!给我一枪啊……” 山野寂寞,除了枪声的回‌响,没‌有人‌回‌应他,他看着易秋腿上的伤口,拼命地拧扭着手腕,试图把手抽出‌来,然后他真的没‌有力气了,一切也‌不过徒劳。 “陈慕山,不要动了。” “你……” “陈慕山,你现在就像个疯子一样‌。” 易秋的声音堵住了陈慕山的话‌,他抬起颓丧的头,手腕被手铐勒得太久,血液堵塞,手背青肿得厉害,他艰难地张开手掌,反抠住手铐上的铁链,借力勉强把自己的背顶直。 “小秋,你到底知‌不知‌道‌,所有人‌都希望你好,所有人‌都不想看到你受伤!” “我知‌道‌啊。” 易秋坐在坡上,对‌着陈慕山笑了笑,“我一直很好,我是个很聪明的卧底,我拿到了最准确的情报,我保下了很多人‌,哪怕我是个毒贩的女儿‌,我也‌不讨厌我自己,我不需要你开解我。” “所以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陈慕山浑身发寒,“为什么要来找我!你已经‌可以摆脱你自己身上的阴影了,小秋,你马上就可以好好生活了……” “你觉得呢?” “什么,我觉得什么……我就一个傻狗,我懂个屁啊!小秋……”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我懂个屁啊……” “你懂啊陈慕山。” 易秋低头看着他,“这一路走来,没‌有人‌分享我的自信和勇气,除了你。陈慕山,我舍不得丢下你,我舍不得丢下我救回‌来的……” “那只狗?” 她没‌有说完,陈慕山用一个问句,却接住了她的话‌。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迎向了易秋,“你现在为什么不说——陈慕山,你做个人‌吧。” 易秋摇了摇头。 陈慕山追问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做人‌吗?为什么你现在不说了?易秋,到底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你到了现在才不逼我,为什么现在才愿意‌接受我!” “摸摸头。” 她轻轻地对‌着陈慕山吐了三个字,陈慕山浑身一颤。 “……” “陈慕山……”她又重复了一遍,“摸摸头。” 摸摸头。 然后,他还能说什么呢。 陈慕山不惧拳脚,不怕枪弹,但他惧怕,卸掉伪装之后,温柔平静的易秋。 她说摸摸头,他就只能静静地低下头,温顺地伸长脖子。 一切都和小的时‌候场景那么相似,昏暗的视线里,还是只有易秋一个人‌,穿过一条肮脏的路,朝他走来。 他跪在血污中,身上绑着绳锁,被滔天的罪恶玩弄得乱七八糟,他以为他这一辈子都挣扎不出‌去,他以为他要死在那里。直到那只柔软的手牵起绳锁,天真地对‌他说,“大狗狗,不要怕,我带你回‌家。”直到那个人‌站在他对‌面,认真地对‌他:“陈慕山,不要害怕,我带你回‌家。” 至此,他不得不平复了下来,无‌可奈何地接受此刻的因果和缘分。 遏住了陈慕山,易秋随即对‌着突击队隐蔽的窗户,“有没‌有刀。” 唐少平连忙说道‌:“抛一把刀出‌去给她。” 易秋抬手接过刀,一把抹去脸上的泥水,挣扎着从新站起来,拖起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朝着陈慕山走去。 对‌面灌木林的枪声没‌有再响,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她的身上,她一步一步地走到陈慕山和张鹏飞的面前,从张鹏飞的腰上取下一把刀,一点点割开了张鹏飞把自己和陈慕山绑在一起的绳子。 失去支撑的尸体一下子塌倒下来,易秋用力拖住张鹏飞的背,慢慢地把他放平在地上。 就在她要站起来去解吊着陈慕山的链子的时‌候,她身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易秋低下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个境外的电话‌。 “别接。” 陈慕山一脸焦惶地看着易秋,“不要接,不要跟他们打交道‌,不要!” 易秋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陈慕山的脸颊,“没‌事,你等一下。” 她说完退了一步,转过身,接起了那一通电话‌。 “喂。” 对‌面没‌有立即出‌声,易秋抬起头,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不如我问你,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杨于波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易秋没‌有犹疑,接住了他的问题。 “我吗?我很好称呼,我叫易秋。不好意‌思,我想再问一次,我怎么称呼你。” “你……” 对‌方‌似乎笑了笑,“可以叫我杨总。” “杨总好,很荣幸能接到你这个电话‌。” “我也‌很荣幸,能和警方‌这么好的卧底通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比我们这些老东西,强太多了。” “杨总的“蓝”,指的是谁?” 杨于波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出‌了声,“你说话‌一直这么狠吗?谁教你的。” “可能是血缘遗传吧。” 她说着朝前走了一步,“这一次,杨总承让了。” “你如果不来找你的狗,你也‌许就彻底赢了。” “没‌关系。” “好,易秋,你想再救他一次吗?” “对‌,我很想。” “你知‌道‌,你小的时‌候为什么能救他吗?” 易秋点了点头,“我知‌道‌,因为杨总放过了我。” “但这次我不想放过你,你做的,已经‌超过了我对‌女儿‌的底线。” “嗯。” 易秋垂下头,“你要处决我吗?” “……” “我可以让你处决我。” 她的声音稳定地像在谈论一件平常的小事,“我知‌道‌你的狙击枪就对‌着陈慕山的头,没‌关系,你让他对‌准我,我可以走到更‌开阔的地方‌,好让他瞄准我,一枪点进我的心‌脏。” 手机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冷笑。 易秋闭上眼睛,“杨总还在犹豫对‌吧,那不如把我命留下来,让我去找你。” “你到底像谁啊。” “我一定是像你,你不想看看我吗?” “你……” “谈判吧,你让我再救他一次,救了他之后,我一定会翻过这座山,去你身边,让你看到我的样‌子,让你亲手处决掉我。” 没‌有听清楚,背过身去的易秋到底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 陈慕山只看到,她放下手机回‌过头,脸上挂着一丝从容的笑。 她再次走向他,走到他身边,身手揭开了吊着他的链子,陈慕山的身子猛地匍匐在地。 易秋弯下腰,牵起那根落在地上的链子,“陈慕山,走了。” 陈慕山仰起头,“我不走……” “别怕啊陈慕山,我带你走。” 第101章 尾声(三) 人总是害怕回忆。 尤其是在生死一线之间。 最后还是易秋,把他牵了‌出来。 她撑着受伤的腿,牵着陈慕山一步一步地走到土坡边上,回头对他说‌:“我爬不上去了‌,就送你到这里了‌。” “什么意思?” 陈慕山想去拉易秋的手,然后却发现‌,自己就被她牵在手里。 于是他动不了‌了‌,只能站在原地问他,“你答应了‌杨于波什么?” 易秋笑了‌笑,“我会答应一个‌毒贩什么?” 陈慕山朝前走‌了‌一步,“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小秋,我宁可被打‌死在这里,我也不能让你跟一个‌毒贩妥协。” 易秋抬起头手,笑着摸了‌摸陈慕山的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为谁妥协过,包括你。” “所以这次也不要,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她轻轻地薅了‌一把陈慕山的头发,“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人,我不想和你纠缠一辈子,我不想要一个‌,我必须要用‌一生‌来怀念你的结局。” 陈慕山怔了‌怔,易秋的手垂下手,笑着望向他,“陈慕山,你好好活着,只要你活着,我们就一定还会再次相见‌。” 她说‌完,松开自己的手。 抬起头对肖秉承说‌道:“肖队,祝贺你们这次行‌动成功。” 肖秉承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把我留在这里,你还有唐队,你们都可以带着缴获的这一批毒品安全撤走‌,不会有人员伤亡。” “老子要你来……” “肖秉承,我所有的行‌动,都得到了‌省里的批准,我没有乱来。” 肖秉承咬了‌咬牙,“你没有资格代表特勤队和毒贩谈判。” “那你自己和省里确认吧。” “你……” 肖秉承和唐少平都沉默了‌。 易秋轻轻地咳了‌一声,放平了‌声音,“你们就当我是个‌人英雄主义,你们就当我想要凭一己之力,赢过你们这些人可以吗?” 肖秉承没有回答。 易秋牵起陈慕山被拷在一起的那双手,“他身上有很多伤,目前看起来,都没有伤及内脏,但他肺部的旧伤,希望你们转告治疗他的医院,他上山之前的治疗方‌案很激进,长久看来不一定好,请他们一定要帮他调整一下用‌药的方‌案。” “易秋,老子不需要!” “陈慕山,你先不要说‌话,我在和肖队交代你的事‌情。” 她压住了‌陈慕山的声音,抬头继续对肖秉承说‌道:“我把我这一生‌最珍贵的人,交给‌你们,如果他不配合治疗,你们就告诉我,我会回来教训他。” 她说‌完,看向陈慕山,继而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山壁,“再见‌,陈慕山。” 陈慕山在医院住了‌一个‌月。 他的肩膀和手臂都有枪伤,颅内也有轻微的出血,肺部的旧伤再次发作,导致治疗难度十分‌大。长云医院为此请了‌省里的好几个‌专家‌下来会诊。治疗期间,肖秉承和唐少平带着自家‌的队员来看了‌他好几次。 陈慕山很少说‌话,和从前那个‌张口‌就来的无赖判若两人,大多时候他都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任凭护士摆布。问什么答什么,从来不多说‌一句。 长云医院外科住院部的很多医护人员都认识他,听说‌了‌他事‌迹,又联想起他从前的囚犯身份和遭遇,都对他格外地用‌心‌。年轻的医生‌护士,知道他以前插科打‌诨,骚话满天飞,查房和治疗的时候,总想和他多聊几句。然而他的沉默拒人于千里之外,让整个‌科室的医护人员,都有些担忧。 肖秉承在走‌廊上和管床医生‌沟通陈慕山的治疗情况,管床医生‌忍不住说‌了‌一句:“上周的手术做完,就很少听到他说‌话了‌。” 肖秉承看了‌一眼陈慕山的病房,陈慕山坐在床上,护士正在给‌他注射,他安静地看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 “配合治疗放面呢?没让你们不好弄吧,如果你们不好说‌他,告诉我,我去说‌。” “哦。” 管床医生‌笑了‌笑,“这个‌肖队您就放心‌,他可太‌配合了‌,配合得都不像个‌病人,但这也不是好事‌,我们主任还是建议让精神科介入看看。” 肖秉承低下头,“我们都不专业,肯定是听你们医院的。不过,你们觉得,他这样……是和出阳山的行‌动有关呢……还是……” 他想说‌“感情”,又觉得不太‌说‌得出口‌。 毕竟他单身到现‌在,也算上了‌一点年纪,面对这个‌年轻医生‌,难免难为情。 “这个‌可能还是需要精神专科的医生‌来判断,我也只是跟您沟通一下,还有就是……我们这边虽然有护工,但对他来说‌毕竟是陌生‌人,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还是建议找一个‌他熟悉的人,来陪护他。” “好。” 肖秉承点头,“这个‌我尽量安排。” 第四天的晚上,陈慕山在病房里见‌到了‌徐英。 她给‌陈慕山煲了‌一锅当归乌鸡汤,陈慕山举着输液袋从卫生‌间回来,一进病房的门就闻到了‌鸡汤的香味。 他站在病床边愣了‌愣,半天才叫了‌一声,“徐姨。” 徐英连忙转过身,帮他把输液袋挂好,扶着他在病床上坐下,“真的是瘦了‌好多,来,脱鞋上去躺好。” 陈慕山错愕地问道: “徐姨你不是去印尼了‌吗?” 徐英挨着陈慕山坐下,“肖队打‌电话给‌我,请我过来帮个‌忙。我听说‌你和小秋的事‌,我怎么还能在印尼坐得住啊。” 他说‌完,看着陈慕山的脸,“小山啊,你这几年过得太‌苦了‌。” 陈慕山低下头,“我没觉得有什么。” “小山。” 徐英拍了‌拍陈慕山的背,帮他盖好被子,“我和你江姨,一直都很对不起你。我们眼看着易秋,小的时候那样对你,没有去纠正她,纵容她无意之间去伤害你。我们总想着……小秋可怜,你又是她救的,你愿意照顾她保护她,对她来说‌,也是好事‌,可是我们都忘了‌,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你也需要被善待和照顾,小山,徐姨真的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陈慕山摇了‌摇头,“我就知道您会这样说‌。” “对。” 徐英叹了‌一口‌气,“可能现‌在说‌这些,也晚了‌。” 陈慕山摇了‌摇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我根本就没在意过这些事‌,对我来说‌,被人捡回来,一直留在身边,没有丢弃,直到我长大,这已经是我后来得到的,最好的命了‌。易秋也总让我原谅她,然而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对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是成为了‌一个‌不好的人吗?我是把我自己一辈子毁了‌吗?都没有吧。” 他说‌完,抬起头看向徐英,“所以小秋和你们到底错在哪儿。我也想不通,小秋明明可以全身而退,但她最后为什么要来出阳山找我,为什么要拿她自己换我回来,徐姨,我现‌在只想快点治好我自己,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问清楚。” 徐英握住陈慕山的手,“还是那个‌问题,你喜欢小秋吗?” 好像也是在这间病房里,江惠仪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当时他回答:“我不想喜欢她。” 因为“喜欢”真的不算什么珍贵的情感,他忠诚于易秋这么多年,何谈“喜欢”。可不谈“喜欢”,又谈什么呢? “我不想喜欢她。” 陈慕山再次重复了‌以前的答案,“我只想找到她,以后,我也只想着陪着她。” 他说‌完,看了‌一手表上的时间,拿起床头柜上的药品,一口‌吞了‌下去。 窗外星辰满天,这是玉窝最好的季节。 天高云淡,风清气爽。 秋未深,山中树叶尚未落,候鸟也还没有归来,刚刚经历过一次大型缉毒行‌动的边境县城,治安稳定,刘成南被抓捕,三溪木材厂被查封,杨于波在玉窝的贩毒势力终于被连根拔除。当地的商业摆脱了‌这一势力的控制,舒经活络,逐渐复苏。大江南和风花雪月的生‌意变得尤曼灵在的时候还要好,吴经理到底没有辞职,还在门口‌打‌出了‌招聘广告。 陈慕山出院以后,独自去了‌一次大江南。 他在更衣室里换上技师的工作服,吴经理抱着手臂站在他身后,“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了‌。” 陈慕山转过身,“我的劳动合同还没作废吧,我还是你老板的员工。” “嗨。” 吴经理笑了‌一声,“也就尤姐和秋姐,让你在这儿混。要按规定,我早就把你开除了‌。” 陈慕山洗了‌个‌手,笑着点点头,“谢谢你啊,现‌在还没开除我。” 吴经理抿了‌抿嘴唇,“得了‌吧你,你服装费还差100块呢。老板也没说‌给‌你免了‌,哎……就是不知道老板现‌在在哪儿。” 陈慕山看着水池里的倒影,没有说‌话。 吴经理继续说‌道:“两个‌老板都是很厉害的女人,可惜命好像都不好。” 陈慕山挽起袖子往更衣室外面走‌。 吴经理赶忙跟出去,“你今天真的要做啊。” “对。” 陈慕山把袖子挽到手臂上,“最后一天,我想把服装费结了‌。你帮我给‌客人推荐一下吧。我十八号技师,陈慕山。” 他说‌完这句话,想起了‌易秋。 想起她穿着按摩服,靠在按摩枕上的样子。 昏暗的灯光里,她睁着一双眼睛,眼底的光亮虽不至于闪耀,却也能触动陈慕山的内心‌。 第102章 尾声(四) 曾慕此山,奈何此山易秋,此山亦秋。 她到底在哪儿? 在玉窝养病的一年之中,陈慕山去问过很多人。 但没有人给到陈慕山答案。 易秋就好像消失了一般,就连尤曼灵留给她的资产,也逐渐被她委托机构处理掉了。陈慕山在第二年的秋天收到了一笔存款,是易秋通过特勤队转交给他的,没有给陈慕山留下信和任何一点信息,只是用一张打印的纸条,交代了这笔钱的用途——医疗费用,务必使用至陈慕山痊愈,而后若有结余,请陈慕山代我处理。 务必使用至陈慕山痊愈。 这张字条里,陈慕山只看到了这一句话,虽然这句不是留给陈慕山的,但这是陈慕山至今能够找到,易秋对他唯一的指令——痊愈。 于是他脱离掉了所有世俗的快乐,以及从前所有不好的生活习惯。 早睡早起,不再吃方便面,营养均衡,自己做饭,给自己煮各种各样的养生汤水。 定期去医院复诊,检查,一次不漏地吃药。 因为一句话,又改变了自己。 他合理地把拿笔钱都花在了自己的身上,凭借着动物一般的自我修复力和极度自律的生活方式,他真的在那一年的秋天,慢慢痊愈了。 钱还是剩下三分之二,他却不知道怎么处理。 于是,他问了徐英。 徐英告诉陈慕山,这笔钱里有一大半是江惠仪生前留给陈慕山的,江惠仪去世之前,把这笔钱交给了易秋,剩下的那一小半,应该是易秋短暂工作的积蓄。真的很有意思,这些把死看得很轻的女人,都喜欢给别人留钱。 江惠仪是这样,尤曼灵是这样,现在连易秋也是这样。 钱到底有什么好呢,对于陈慕山来说,物质的刺激早就被磨灭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去找易秋。 “我留着这些钱没什么用了。” 徐英在电话那头问他,“你就不生活了吗?” “我不知道怎么生活,易秋没让我学过,她只叫我治病,现在治好了,然后呢?” 徐英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钱,可以去问问肖秉承的意见。” 倒也是。 肖秉承在那一段时间却似乎特别得忙,一天之内,接连不断的工作会议,让他不得不把陈慕山扔在办公室里。 等他晚上开完会回来,走到办公室门口,看见陈慕山的背影一动不动,甚至连姿势都和他离开时一样。 “他吃饭了吗?” 肖秉承问值班的队员。 队员摇了摇头,“站都没站起来过。” 肖秉承走进办公室,放下保温杯,抬起手拍了拍陈慕山的肩膀。 陈慕山沉默地抬起头。 肖秉承看着陈慕山的脸笑笑,“听说你能喝酒了?” …… 两个人去了江堤上的烧烤摊。 半夜三更,两个男人,一箱啤酒,十几串在江风里迅速凉透的烧烤。 肖秉承给陈慕山倒酒,“我们这一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被救了的人,最好不要去寻找救他的人。” 陈慕山抬起头,“为什么。” 肖秉承放下酒瓶,“陈慕山啊,对这句话,你不是没有体会。” 陈慕山垂下眼睑,“你说张鹏飞吗?” 肖秉承不置可否,继续说道:“谁在出阳山上救了他,这个问题鹏飞也执着了很多年,知道是你以后又怎么样呢?”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这种恩情毕竟太大了,平常人是承受不起的。” “我还好。” 陈慕山端起酒杯,“你说的这种恩情我小的时候就承受住了,我甚至就没把它当恩情。” 他说着,喝了一口啤酒。 陈慕山以前只抽烟不喝酒,今天算是破戒,酒水过喉,继而上头,他也没想到,自己在「酒」这一项上,如此拉胯。 “有的时候我自己也觉得,我是一个病态的人,想跟易秋在一起,又不想喜欢她,我对于她的生活一无所知。她喜欢化妆,穿好看的衣服,喜欢洗澡的时候放个什么精油球,哎……那到底什么个东西?” “哈……” 肖秉承也笑了一声,抬起手和陈慕山碰了个杯。 “那是女人的生活,我们都不懂。” “对,不懂。” 陈慕山举着酒杯,“我喜欢吃方便面,穿也穿得乱七八糟,我和易秋根本就不适合长久地生活在一起,可是,没有她,我倒是连活都不想活了。” 他说完笑了一声,晃动着啤酒杯,“是不是很荒谬,毕竟我一个生活这么多年了,我竟然还会跟你说,我这个人,很依赖易秋,没她我活不了。” 肖秉承看向江面,渔船亮起了灯火,温柔的秋风拂面而来。 “不是坏事。”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对于你之前的工作来讲。” 陈慕山抬眼,“什么意思?” 肖秉承送了耸肩,“不管是卧底还是线人,人……长期在这种分裂的生存环境下,内心都是痛苦的。但你挺有意思,退出来这么久了,你好像从来没有跟我们讲述过,你痛苦的遭遇,听说你被处决过,也被吊起来打得半死,那些被抓了毒贩,绘声绘色地审讯的警员说起你的光荣事迹,你呢?你没有讲述的欲望吗?对于那一段过去,你不觉得是你的荣光吗?” “我不觉得。” “呵,你脑子和正常人是不一样。” 陈慕山仰头喝酒,“我脑子就是有病,我干这一切,只是希望,易秋不要失望。” “所以,你真的很适合干这一行。” 肖秉承举起酒杯,“不在意自己,人也就没什么弱点。只要易秋平安,你这个人就能在鬼窝里冷静得连死都不怕。这叫什么,天生卧底,你是吃这碗饭的人。” 肖秉承说着,想起了常江海。 这个选中陈慕山的前辈,如今在肖秉承看来,可真是一个神人。 “我在说易秋,你在说我的工作,肖秉承你太无聊了,这顿酒老子不想和你喝。” 他说完站起来就往江堤下走,肖秉承也没有阻拦他,只是转过身,对已然越下江堤的陈慕山说道:“你是不是要去找她了?” 陈慕山转过身,“我现在什么也不是,我想出个境,你总不至于把我抓回来吧。” “不至于。” 肖秉承站起身,“我只是想提醒你,你现在可以走口岸,合法出境,没有必要,再去翻那座山了。” …… 出阳山里正是深秋,可惜玉窝的县城离它太近,人不走进它的怀抱,根本看不见它的层次分明的色彩。 对于很多绝望的人而言,这座山仍然是他们铤而走险的一个选择,充满诱惑。 对于陈慕山来说,却是曾慕此山,奈何此山易秋,此山亦秋。 她留在那座山里,再也没有回来。 所以此山亦秋,陈慕山根本不可能远离它。 因此在那以后,他仍然不断地越过出阳山,去到也告城,也去到古沙村,那里仍然是当地武装控制的地区,但是,落霞别墅却空了。 陈慕山在也告城里遇到了阿鼓,他比一年前要胖了许多,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在码头边做起了热带水果的生意。 “我们以为山哥你被枪毙了。” 他给陈慕山掰了一大块榴莲,“你咋回来的山哥?参加那次出阳山走货的人,不都被中国警方抓了吗?” “我……” 陈慕山还没来得及说,阿鼓就笑了,“算了,我对这些事也没兴趣了。” 他说完,简单说了一遍他自己的经历。 一年前,杨氏走货鹰箭旗被中国警方缴获,损失上亿,也因此失掉了鹰箭旗货方的信任。再加上古沙的宗(和谐)教组织和当地武装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当地武装无暇庇护落霞别墅,杨氏靠着自己的武装和一部分高价的雇佣兵力量,暂时撤出了古沙村。而他们这些在也告口岸上的人,也就各自散了。 “我不干这一行了。” 阿鼓扒开一个芒果,咬了一口,“不过,这一行总有人干,前几天,蛇头又装了一船的人进来。” 他说着,指了指河面上的船只,“你看吧,比我们还年轻呢。” 陈慕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着这些人,灰着脸踏上这个他们自以为满地是钱的地方。 头顶忽然「砰」的一声。 阿鼓抬头,船上下来的人抬头,陈慕山最后也跟着仰起了脖子,水面上炸开的白日焰火,虽然不绚烂,却有一种罪恶的吸引力。 阿鼓举起手,像从前一样舞动,说了一句陈慕山没有听过的缅甸话。 “什么意思?” “没什么,大概就是,祝他们好运。” 陈慕山也没有再问下去,抱着胳膊坐在码头上,沉默地望向远处。 他终究又走上了从前的老路,作为一个无名的卧底,一个线人,一个在边境上行走的人,他开始尽他所能地帮助陷入绝境的偷渡客出逃,带他们翻过出阳山,回到祖国境内。 肖秉承的特勤队给这些人戴上手铐的时候,他们总要说一句:“我想感谢一下,带我回来的那个小哥。” “哪个小哥。” “就……那个小哥。” 肖秉承每次听到这一声——“小哥。” 心里都会骂陈慕山一句。 陈慕山每一次耳朵发烫,都会想起易秋。 这都怪易秋,她光叫他治病,病好了以后呢? 他失去指引,只能回到从前。 就这样,陈慕山一个人的日子,一晃又过去了两年。 这两年缅甸边境的战乱不停,也告城终于被政府武装重新控制,阿鼓告诉陈慕山,当地的极端宗教要处决一批人质。陈慕山坐在码头上抽烟,随口问了一句:“有中国人吗?” 阿鼓让他等一下,自己打了一个电话,回头对他说:“有,是一个中国的女人,腿好像是断的,那个你等一下……” 他说完,换了缅甸语,和对方又交流了几句,随后对陈慕山说道:“这个人质好像还挺有身份的,政府军已经过去了。” 陈慕山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信息能再具体一点吗?” “嗯……你听说过,杨总以前有一个女儿吗?喂……喂,山哥你去哪儿?” 第103章 尾声 此山易秋,此山亦秋。 陈慕山从也告去城去到古沙村,一路上都是政府军的车队,罂粟花田里弥漫着刺鼻的焦臭味,陈慕山看向车窗外,看到了花田里的半人高的火焰。阿鼓开着那辆浑身作响的报废车,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他说的是缅甸话,陈慕山并不能全然听懂。 “怎么说。” 阿鼓放下手机,“这一批人能活到今天不容易,你要找的那个中国女人,配合政府军,和组织谈判了好几轮,现在为止,组织已经向政府军释放了四批人质。” “她凭什么谈判。” “凭她是杨氏的人吧,这个组织现在就守在落霞别墅里面,你觉得没她,组织的那些人进得了落霞别墅?” 陈慕山没有出声。 阿鼓稳住方向盘,微微侧头对陈慕山说道:“其实你可以在也告等几天,现在政府军在和这里宗教组织交涉,说不定交涉顺利,对方就不处决人质了。” 陈慕山看着花田里的火焰,没有回头,“你把我送到古沙的关卡前面就行了。” 阿鼓侧头看了陈慕山一眼,回头把车拐进泥泞路,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增大,车速也明显慢了下来,阿鼓看着前面的路,放平了声音,“山哥,人不是你这样找的。” “那要怎么找?” 这句话陈慕山接得特别快。 很多难民踉踉跄跄地经过他的视野,朝也告城的方向走,临近黄昏,天边的云也在燃烧,和花田里还未熄灭的火焰,连烧成一片。 阿鼓摸了一把鼻子,叹了一口长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其实你虽然不告诉我们,但我们都知道,你在这儿边境线上飘了这么久,肯定是在找什么人,我这一年看太多次你失望的样子了。” “还好吧。” 陈慕山朝后靠去,“我又不喝酒又不发疯,怎么你了?” “但你抽烟啊,抽得我房间跟被烧了似的。” 陈慕山忍不住笑了一声,阿鼓踩死刹车,“到了。” 陈慕山坐直身,解开安全带,“车留我。” 阿鼓认命地解开安全带,“行,你也别开回来了,直接给我报废算了。” 他说完打开门跳下车,“落霞别墅的路你还找得到吗?” “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 “行。” 阿鼓点头朝前走了几步,回头对陈慕山挥了挥手,“祝你这次不失望,也告见。” “借你吉言。” 阿鼓歪头,显然没听懂这句中文,“啥意思,听不懂。” “听不懂算了,也告见。” 阿鼓走后,陈慕山拿起手机,果断地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肖秉承的声音几乎炸了陈慕山耳。 “陈慕山,两年了啊!你他妈终于知道联系我了!我告诉你!等我抓住你,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陈慕山把手机拿远,“行,我回来就来找你。” “什么?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找到易秋了。” 肖秉承瞬间收敛了语气,“在哪儿?” “落霞别墅。” “需要支援吗?” “需要,边境上接应。” “不需要我们出境救援吗?” “来不及让你们走申请流程了,我一个人可以。” 肖秉承猛地拍了一把桌子,“陈慕山,带她回来,我给你鞠一个。” …… 易秋缩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暗室里,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组织的人用蹩脚的中文告诉易秋,明天天亮就要处决她之后,易秋就一直在睡觉。她曾经拥的良好睡眠,在境外这两年,几乎毁尽,但她从陈慕山身上找到了办法,而这个办法,也是他教给陈慕山的——你把你自己缩起来,想象你自己是一只毛茸茸的狗狗。 这个方法真的很管用,不管她有多绝望,多痛苦,只要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毛茸茸的狗狗,就真的会感觉到皮毛带来的温暖。 难怪,陈慕山总是不想做人。 到头来,连易秋也需要在清醒的时候不断提醒自己:“易秋,做个人吧。” 做个人吧,乱七八糟地活下去,活到活不下去的时候再说。 当这些思想进入易秋的脑海里时,她就不得不想起陈慕山。 虽然陈慕山肯定想不到,易秋在出阳山的这边,践行了一套连他自己都总结不出来的生存逻辑,但易秋,还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再见一次陈慕山,跟他说一句;“虽然你不想喜欢我,但我挺喜欢你的。” 不过很可惜,天亮之后,这辈子应该就没有机会了吧。 她想着,翻了个身。 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高瘦的人影被推了进来,一个踉跄,扑跪在她面前。 半梦半醒之间,易秋以为,自己的视线上蒙着一层梦的影子。她很累,她没有力气也没有资本再去救另外一个人了。她放纵自己缩紧身子,什么话也没有说。 “喂……” 跪在她面前的人叫了她一声。 易秋仍然不想睁眼,甚至有些气愤,这个人打扰了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场梦。 “小秋。” 易秋脚趾一缩。 “小秋小秋小秋……” 好聒噪的人。 可是这个世界上,会这样叫她的人,从来都只有他。 易秋猛地捏紧了自己后背的衣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个人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袖衫,棉麻长裤,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巴,早就看不出原色的运动鞋。过长的头发把他的眼睛遮了一半,鼻头上有一点不算太深的伤口。 两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么瘦。她留给他的钱,到底花哪里去了。 易秋什么话也没有说,抬起腿,朝着他的膝盖用力地踢了一脚。 陈慕山对她没有任何的防备,这一脚挨下来,他直接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歪,索性跪坐下来。 “干嘛呀。” 易秋张口哑然。 陈慕山却在笑,“你干嘛呀?啊?” 强烈的精神刺激,压抑住了她的语言神经。眼前的一切,让她以为她尚在梦里,没有醒来。 “你傻了吗?” 他偏着头看着易秋错愕的脸。 易秋的喉咙发不出声音,不自觉地把又抬起了腿,他却灵敏地往后一缩。 “你要打我你直说啊,不用你动手,你一句话我自己来,给你表演一个四脚朝天都行。” “神……神经病。” 她的喉咙里终于逼出了这三个字。 陈慕山看着她笑了笑,声音也放平了,“对嘛,这才是你……” 他说完,一直僵硬的肩背也明显慢慢地放松下来,自顾自地又重复了一遍,“这才是你啊……” “你跑来干什么?”她哑着声音问陈慕山。 “我不是跑来的,我是被抓来的。” 他说完,转过身,把自己被绑在背后的手,朝她晃了晃。“看吧,惨不惨。” “真惨。” 易秋抿着嘴唇,惨淡地笑了笑,“从小惨到大。” “是吧。” 他看着易秋的眼睛,喉咙似乎哽了一下,“易秋,我找了你两年。” “找我干什么呢。” “找你负责。” “哈……” 易秋侧过头笑了一声,细软的长发垂到额前,两年过去了,她原本白皙的肤色似乎黑了一些,但她依然好看,皮肤干净,眉眼秀气。 “我负不了。” “那我后面怎么搞?” “瞎搞吧,别对着我要死要活就行。” “你少来!” 陈慕山挪动膝盖,挪到易秋的面前,易秋怔了怔,抬起头,却迎上了陈慕山的目光。 他们之间不过半米的距离,彼此都能闻到对方身上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异国他乡,身在囚笼,可那又如何,他们真的重逢了。 虽然,陈慕山还是那副呲牙咧嘴的样子,还是那又怂又勇的脾气,还是用最恨的语气,对易秋说着最软的话。 “从小到大,你总是干这种事情,给留一句不长不短的话就走了,做个侠吧,去治病吧。做完侠了,治好病了,然后呢?然后我干什么去。” “……” “然后你就完全不管我以后怎么办是吧?你觉得你自己这样很酷是不是?” “对啊。” 易秋直白地回答,“我就是想做这样的人,我来去自由,我生死由己。” 她看了陈慕山一眼,“酷吧。” “那我呢。” 陈慕山的语气变了,“我呢?”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不再出声,用沉默索要易秋的回应,真的很厉害,易秋不得不侧过头,认真地看向他。 房间里只有一个灯泡亮着,他刚好就跪坐在这道光源下面,耷拉着头,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可怜。 也许他还是装的。 易秋如是想。 卖惨卖得如火纯青,只为要她一句温柔的话,可怎么办呢,她至今绷着脆弱的神经,不肯向这个男人「屈服」。 “喂……” 她压低声音喊陈慕山。 陈慕山别过了头,看向一边。 “陈慕山。” 她不得不叫他的名字,谁知他也怼了回来,“别叫我。” “过来。” 果然,指令性的词汇总是能精准引起他的条件反射。 易秋的话音刚落,陈慕山就已经蹭到了易秋身前。 “坐侧边。” “行。” 陈慕山挪到易秋的侧面,刚一坐定,一张温热的脸就贴到了他的肩膀上,陈慕山一怔,背脊猛地僵直。 “靠会儿。” “靠吧。” 她果然闭着眼睛,在他肩膀上靠了一会儿。 “易秋,这两年你还好吗。” “杨于波死了以后我就挺好的。” “他怎么死的……” “中了一枪。” “哦……” “我真的成孤儿了。” 陈慕山低下头,“那你以后是想结婚呢,还是想一个人过。” 易秋笑了笑,“明天早上我就死了吧。杨于波死后,我用杨氏仅剩的资产,帮助政府军和这里的宗教组织谈判,让他们释放中国的人质,现在……” 她仰起脸来,看了看头顶的灯泡,“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过,我觉得我把我该还的都还了。” 陈慕山看着头顶的灯泡,“我脑子不好,我不懂你的执念。” “嗯,因为你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一只快乐的小狗。” “对哈。” 陈慕山自嘲一笑,重复道:“我一直都是一只,快乐的小狗。” “陈慕山。” “说。” “他们都说你很厉害,我也没有机会见识过。如果我死了,你一个人会有办法离开这里吧。” “有。”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易秋的侧脸,“但我不想走。” “我说了,别要死要活得赖着我。” 陈慕山环顾这间暗室,“关你的这个地方,也曾经关过我,很不幸,我在这里被扒了个精光……” “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我嘴瓢了。” “没有。” 易秋笑了一声,“我只是觉得你真的很神奇,这么惨的事,你还可以打着哈哈跟我说。” “习惯了。” 陈慕山放低自己的肩膀,让易秋靠得更舒适一些,“我只是想告诉你,这间暗室,这座别墅,我比你更熟悉,而我在边境线上来回这么久,就是盼着有一天,我能带着你,一起回家,易秋。” “嗯?” “你想有一个家吗?” 易秋沉默了一会儿,“什么样才算是家。” “比如,你开一个诊所,楼下看病,楼上住人,你养一只宠物狗,你没事去看看你养父母。” “你呢。” “我……” 陈慕山笑笑,“我一直都是一只快乐的小狗啊。” 他耸了耸肩膀,“来吧易秋,摸摸头。” “我的手绑着的。” “转过来,哥三秒就给你解了。” “然后呢。” 易秋的声音有一丝微微的颤抖。 “然后带你出这座别墅。” “出去之后呢。” “别墅后面就是出阳山,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带你翻过这座山吗?” “可是我的腿不好。” “你别演了行吗?你刚才踢我的时候力气挺大的。” “确实没断,但也没好全。” “卖惨?” “对。” “你到底跟谁学的。” 易秋抿唇笑了笑,“你啊。” 她一脸坦然,“这两年,我一直在想象,陈慕山以前是怎么活洗下来的,陈慕山以前,都演过什么样的人。” “行吧。” 陈慕山悻悻地笑了笑,“所以你在这里演的是什么?” “一个断了腿的温柔大小姐。” “明天呢,处决你的时候还演吗?” “演啊,我会声泪俱下,楚楚可怜。不到最后一刻,我都不想放弃。” 陈慕山抹了一把脸,“你可真……” “我这两年,一直求生不求死。” 易秋打断陈慕山的话,“陈慕山,毕竟我和你,还没有再见面。” “……” “我喜欢你。” 易秋甩开绳子,伸手抱住陈慕山,“陈慕山,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带我翻过这座山,我带着你,回我的家吧……” …… 十月的第一天,陈慕山带着易秋回到中国境内。 十月的第二天,陈慕山和易秋被肖秉承带走,之后取保,接受调查。 针对陈慕山和易秋的调查持续了三个月之久,最后二人免于起诉。 这三个月里,易秋租了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陈慕山抱着一张席子,蹭了易秋房间里的三匹砖。 一月的最后一天,陈慕山在席子上醒来,睁开眼睛,发现易秋抱着枕头,躺在他对面。 他忙翻身坐起来,枕头后的易秋也睁开了眼睛。 “易秋你干嘛。” “我想知道,地上有多舒服。” 陈慕山下意识地抱住了膝盖,“肯定不舒服。” “那你为什么不睡床。” 陈慕山看了一眼柔软的真丝床品,侧过头,“那是你的床,我不想睡。” “陈慕山。” “干嘛呀。” “陈慕山陈慕山陈慕山。” 陈慕山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别学我。” “我没有学你,我只是觉得很开心。” 她说完,也翻身坐了起来。 …… 两个人穿着睡衣,光着脚,盘腿坐在那张陈旧的席子上,“你什么时候才想喜欢我。” 陈慕山别过头,通红的耳根却暴露在了易秋的视线里。 清晨的阳光透进卧室的纱窗,窗外是斑斓的秋山。 秋山沉默不言,却让浓情烈意点燃彩色的林。 观山之人慕此山,然此山易秋,此山亦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