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皇帝八字不合肿么办? 作者:百代山岚 文案 很多年以后,万泥靠在苏慈怀里,深情回忆:你还记得么,当年我们在禹县街头卖艺,我拉一天二胡,不过是为了给咱俩买一个包子。 最讨厌那些我一拉二胡就往我脚下放碗的人。 放碗就罢了,居然不放硬币。 你看看,这是人干的事么! 苏慈:……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穿越时空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万泥,苏慈 ┃ 配角:梨西,凌拂,萧眠,南规 ┃ 其它:苏世,练盐湖 第一章 远远的日头没在宫墙明红间,诸神的黄昏,诸神打光棍。 掖庭的犄角旮旯,一碗饭,半碗沙,两指挑拣,万泥捻了捻米粒里的沙土,呸的一声唾骂。 真不是人吃的东西。 四周静悄悄的,到了放工时奴役们大都瘫在床上歇气,万泥觉得屋里潮晦,跑出来扒饭嚼蜡,扒着扒着听到前庭冷院里的争执声。 一个公鸭嗓在叫嚣,“白嬷嬷您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但圣上的意思咱也不能违背,只能委屈您去阎王爷面前讲理了。” 苍老的女声倒也冷静,“太后安能饶你。 “哎哟您都死到临头了怎么还拎不清呢,宫里的主子是谁?皇上!天下是谁的?皇上的!太后前些年再怎么弄权,不也是给皇上做衣裳么。您呐走好吧!小喜子动手!” 万泥悄悄探过头去,郁郁苍苍的鸭梨树下,小太监正死命勒着地上老嬷嬷的脖子,旁边的大太监背过身看落日,平静的渗人。 她挪了挪脚想开溜,不料被大太监警觉,“谁?谁在那儿!” 万泥拔腿就跑,大太监狂奔着追出来,小太监见白嬷嬷已无鼻息,松了绳子也跟出来,两人把周遭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最后无功而返。 “小喜子,今天的事给我烂肚子里,知道了没!” “那皇上——” “决不能!皇上要是知道我们出了这么档岔子,你我脑袋甭要了。”他瞄了眼地上横死的白嬷嬷,唯恐有人发觉,领着小喜子快步离开。 人走后良久,万泥从鸭梨树上跳下来,心有余悸地叹气,一瞥竟发现那老嬷嬷脸上的青紫正在缓缓褪去。 她试探着过去帮她顺了顺气,老嬷嬷腾地睁开眼,甫一开口嗓音要把人刮秃,“王……后。” 万泥没听清,“你说啥?” 白嬷嬷愣了愣,眼缝里细细捻着光,一刻不离万泥,“你哪个宫的?” “我和别人打架被关进牢,后来押运着进了掖庭当奴役。”万泥如实答,“我这只手就是打架被砸断的,当时送给县令不少银子,可倒霉碰上了国子监祭酒盘查,罪名又加一笔贿赂,然后……” 白嬷嬷把她浑身上下打量个遍,心里有底,“我欠你个人情,你想要什么?” “出宫。”万泥眼里放光,等的就是她这一句话,白嬷嬷你神通广大能想个法儿把我送出宫么?掖庭不是人待的地,饭都没得吃,哦你这旁边怎么还有好吃的?这是鸡腿吗?” “那是我的断头饭。” “……” 万泥不敢再说话了,怕言多必失得罪人。 白嬷嬷起身拍拍土,“你等着罢,这事儿我记下了。” 万泥这才如同大赦,欢欣鼓舞送走白嬷嬷,乐不可支地过了好些天,奈何这白嬷嬷一去不复返,别说帮她出宫,就连人都没个信儿。 她觉得自己被骗了,或许嬷嬷贵人多忘事,或许根本就不想帮她添麻烦,或许再度在某个旮旯被人设计勒死…… 细思极恐。 这天掖庭掌事的大监罚苦役们搬砖,万泥断了的那只手不利索,刚摔了块砖头就挨鞭子,鞭子打在身上白辣辣地疼,她没忍住把砖头砸到了大监脸上。 大监怒不可遏地吩咐人把她抓起来弄死,万泥拔腿就跑爬上那棵鸭梨树,大监找人拿来锯子,万泥摘着树上鸭梨往下扔,砸的太监们眼冒金星。 她一面砸一面笑,一面笑一面哭,穿越过来十一年,家没了,手断了,自己今天就要死在这宫里,也不知道死了之后能不能回到现代。 鸭梨树终于开始晃悠,万泥苦着脸等死,前庭一溜的人忽然开始哟呵,“哎呀白嬷嬷您怎么来了?” 她一惊,脚滑摔到地上,正被太监们拿了个正着,锯子要割脑袋,只听一声,“松开!” 被万泥板砖砸脸的大监赔笑,“嬷嬷有所不知,这小奴犯了事,正要处置了避免污了嬷嬷的眼。” 白嬷嬷轻描淡写,“论起碍眼倒不比彭安。” 大监脸色煞白,这几天后宫里的事他都听见了,御前掌事彭安公公不知怎么得罪了这白嬷嬷,下场落得好惨。 彭安尚且如此,他怎么敢惹老嬷嬷半分?太后跟前的人可不能得罪。 于是展露笑颜,“那就随嬷嬷处置吧。” “太后跟前还缺个人奉茶。”白嬷嬷哑着嗓子,脖子上的红印还没消褪,见万泥还不挪脚,督促道,“还不走?” 万泥绝处逢生,收拾包袱跟着白嬷嬷离了掖庭,一路上被各色人眼嫉妒的发红。 “你先在太后身边当几天差,等今年出宫的份额到了再把你添上去。”路上,白嬷嬷提点着。 万泥呱嗒呱嗒鼓掌,冲嬷嬷竖起大拇指。 “哦对了,嬷嬷,我手残容易抖,奉茶有难度怎么办?”万泥想起这茬来,忧心忡忡。 “只是个说辞而已,看你毛手毛脚的奉茶这种细活定是做不了,只管在未央宫看门就行。” “嗳,这个好,看门好。”万泥只当自己福星高照,喜气洋洋入了大夏殿,自此饭也好吃了,睡得也踏实了,手上的伤有月例买药也好的差不多了。 她整天看门太闲,无所事事之下就帮宫里的宫女姐姐们擦地板,这天宫里万籁俱寂,弯着腰哼歌擦得正欢,忽然看到眼前一团污渍格外扎眼。 “哟呵?”她试着擦了擦,没擦掉,又用力擦了擦,还是没擦掉。 嘿,她还就不信这个邪了,正撸袖子要蛮干一番,那一团脏却动了起来。 她秀逗了的大脑这才意识到,这或许只是个无欲无求的影子。 于是她抬头看了影子的主人一眼,影子的主人垂眼看她,两个人都默了片刻没说话。 万泥心里想的是,完蛋,这人穿的是黑色玄服,大昒黑色为尊,自己摊上大事了。 外面响起迟来的禀报,“启禀太后,陛下已经在里面等多时了。” 万泥心底最后一根弦嘎嘣断了,感情这是皇帝佬儿。 气氛诡异的很,太后不知打哪儿闪出来了,笑盈盈的,“小泥呀,擦地呢。” 万泥崩溃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庄严的太后这时候冲她笑,而且也没着急发落她冲撞圣驾。 “这是母后新添的人?”皇帝开口,声音舒朗,略有点冷淡。 “白芷前些时日在掖庭受苦,这小丫头心地善良帮了她点小忙,回来后就把她带回来当差了。” “白嬷嬷受苦了,怪朕听信彭安谗言。” “不敢,彭安已除,皇上可以安心了。”白嬷嬷恭敬答。 皇帝表情冷淡,“朕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得空再看母后吧。” 言罢,拂袖离去。 万泥一脸懵,白嬷嬷扶她起来,太后转眼又变了脸色,抱憾地叹气,“七分像也是像了,可哀家看皇帝一点都不动心。” 白嬷嬷冷静地答,“老奴看未必,或许是皇上不急于一时。” “那咱们也没什么好着急的了。”太后瞧了眼灰头土脸的万泥,嫌弃道,“小泥你快去洗洗脸,邋邋遢遢像什么亚子。” 万泥只得应着,心里纳罕也不知道太后跟白嬷嬷说的是什么意思,总觉得莫名其妙的。 不过自己真是福大命大哇,又躲过一劫。 “舌头你还在吗?” “我还在,不止我在,脑袋也在。” “哦,那就好,害我白担心一场。”万泥吐着舌头乐呵呵的,自娱自乐乐此不疲。 她的身后,颀长身影掩在暗处,不动声色尽收眼底。 第二章 皇帝和太后母子不和,是宫人们看破而不敢说破的秘密。 十几年前皇帝曾在姜国做质子,那时候他只是彼时昒王弟弟平安君的庶子,爹不疼娘不爱在姜国没少受苦,后来老昒王驾崩,惜膝下无儿子,唯有一个小不点女儿。 昒国历史上不乏女君,按理说小公主继位也是名正言顺,但当时的王后因过于悲恸得了被害妄想症,觉得宫里没一个人好人,并不打算让女儿登基。 偏偏昒王弟弟平安君也是位奇男子,彼时他与江湖美人儿练盐湖的恋情轰轰烈烈,对王位也不是多么热心,王后一看这是位不爱江山爱美的主儿,一狠心干脆替小公主改名易姓移出族谱,老臣们再顽固,总不能让一个外姓人当王。 如此,王位平安君不要也得要,抛不开江山,练盐湖与其分手只身隐入江湖,不到一年,他郁郁寡欢离世,当今皇帝扫清障碍登基称王,再后十余年,一统天下号曰始皇帝。 而太后和皇帝的矛盾积蓄已久,当初争夺王位时太后为了拖儿子后腿没少给地方出力,儿子当了昒王她又趁其根基不稳大权独揽,二人嫌隙愈深,一度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当然了对外照旧母慈子孝阖家欢乐。 万泥脑子构造简单,不晓得其后有这么深的恩怨纠葛,她只是单纯羡慕太后的日常,喝茶化妆沐浴散步遛猫,闲来无事带着翡翠打麻将,穿金戴银换不完的华服,护甲都是金子的,当权者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又枯燥。 这天,她抱着太后娘娘的大橘猫在殿前晒太阳,白嬷嬷吩咐她给猫儿喂食,她喂着喂着自己就吃上瘾了,大橘猫不乐意要吃,她把它脑袋按一边去,“你吃多了长胖!长胖!” 结果大橘猫一爪子糊她脸上,万泥炸毛,砰得一下撞到了人。 来人正是皇帝。 太后出来的也凑巧,当即罚万泥领巴掌去,打到皇帝满意为止,万泥苦着脸跪在墙角,白嬷嬷瞄了眼殿中正聊天的皇帝和太后,对万泥嘱咐,“叫的大声点。” 万泥以为这是反话,忙摇头,“不敢不敢。” 白嬷嬷弹她一记脑瓜嘣儿,“你喊的声越高就越疼,皇帝和太后听了才手下留情。” 万泥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理,她决定塑造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形象,于是给自己加了戏,大喊道,“白嬷嬷你没吃饭嘛,能不能再用点力,冲撞了皇上实在令我良心不安无颜苟活于世,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皇帝听了表情生冷。 太后脸上黑云滚滚,喝道,“白芷,把她押一边去,别打搅哀家和皇帝唠嗑。” 万泥戏还没演完就被拖走了,心里意犹未尽,一扭头发现白嬷嬷正在用猪头的眼神看自己。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再过几天,皇帝又大驾光临继续和太后唠嗑,太后点名让万泥奉茶,万泥不得不硬着头皮沏茶倒水。 她手没好利索,哆哆嗦嗦地一不小心就洒皇帝身上了,龙颜薄怒,太后又呲哆她去罚跪掌嘴,外面烈日炎炎,大橘猫绕着她转圈圈,时不时挠一爪子,万泥挠了回去,大橘又挠了回来,她又挠了回去。 殿里,太后摇头叹息,“哎,这么大的日头,连猫都欺负小泥,这人指定晒成鱼干了。” 皇帝默然不语,太后见他没有开口赦免的意思,疑心道,“皇帝来有事么?” 皇帝虚与委蛇,“朕见太后宫里有个宫女办事伶俐,想调去未央宫当差。” 太后意料之中笑笑,果然,皇帝按耐不住了。 “不知皇帝相中了谁?”太后悠哉道。 “小红。” “……好吧。” 送走皇帝后,太后和白嬷嬷商议一番觉得皇帝这是欲擒故纵,假装对万泥不以为意,可实际心里指不定翻江倒海了多少回,毕竟和他的先王后长得如此相像,天下能有几个?他会不动心? 太后对于自己的儿子这般虚伪表示无语,她决定好好罚一罚万泥以此激起他的同情心,然后水到渠成吹灰不费。 过了几天皇帝又来问候时,万泥又被点名倒茶,这次茶水没洒,只是热茶烫嘴害皇帝扔了杯子,太后瞅准时机要对万泥大罚特罚,可还没开口皇帝就幽幽岔开了话题,“母后,朕想跟你要个人。” 太后啧啧,这还没罚呢就开始护人了。 “皇帝怎么又要人?上次小红当差不满意吗?” “那个宫女太笨,已经被朕赐到掖庭了。” 太后差点咳一口老血,小红也算她悉心栽培的半个心腹,皇帝居然招呼不打就罚去掖庭了,也罢,只要万泥这条线成了,损兵折将小米小虾也无妨。 “那皇帝想要谁?哀家提前准了。”太后瞄了一眼旁边全程蒙圈的万泥。 “朕要她。”皇帝望了望万泥方向,太后还没来得及笑,又听他对万泥冷冷道,“你闪闪,太胖了挡住她了。” 万泥赶紧麻溜闪边,身后的小橙受宠若惊,太后顿时脸僵了,小橙也是她的心腹之一,没想到皇帝居然开口要她。 但话出不能反尔,也只得吃此一堑。 但很可惜,她并没有长一智。皇帝用此法来来回回把她大半个宫的人都要了去,每一次太后都觉得该轮到万泥了,可偏偏又不是。 本来心腹就不多,这下拱手送出折损大半,实在郁郁寡欢,不出意外,这些宫人们被贬的贬宰的宰,回也回不来了。 她和白嬷嬷紧急商议,决定主动出击。俗话讲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皇帝傲娇不开口,那就让万泥死缠烂打不放手。 万泥最近过得诚惶诚恐,前殿当差的现在就剩下她和白嬷嬷了,按照皇帝的习惯等他下次再来溜达,保不齐又会开口把她也要了去,她听说了那些宫人们的下场,没一个善终的。 究竟等着走程序阵亡呢还是直接就地超度,她左右两难,两个都这么惨,要她怎么选? 偏偏这时,太后娘娘煮了汤,吩咐她去未央宫给皇上送去,万泥小心肝直颤,看来太后是打算让她英勇牺牲了,平时她会怕这大半夜的,月黑风高,再有个公公劫色多不安全,可如今一路上她只默默伴奏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到了未央宫,御前太监小喜公公进殿禀报,她端着汤在未央宫外面等感觉手都要废了,碰巧这时旁边走来了婀娜多姿的关妃娘娘,一问她是太后宫里的,二话不说抢了汤直接进殿了。 万泥如释重负,揉着手回去复命,太后听了直骂关妃这个狐狸精蹄子。 第二天万泥继续去送汤,结果又被宋美人劫胡,她乐不可支地回去禀报,太后恨铁不成钢,雷打不动让她去送汤,可宫里美人多的很,大家都很觊觎她手里的汤,抢夺来抢夺去万泥愣是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她心里哈哈直偷着乐。 第三章 每天临睡前,万泥都要来一番吾日三省吾身,而后躲在被子里写日记。 今日的自己表现良好,她掀起被子一角钻被窝里,翻个暖融融的身子从床边滚到了床中央,顿时身子一僵,床上有人! 她吓得滚到地上,见床上微乱的被子被人支了起来,那人探出头来,白粥一样的脸,白昼一样的眼。 万泥撒丫子就跑,奈何死活推不开门,她终于放弃了,转过头来微笑,“呵,呵哈,好久不见哈。” “是,好久不见——师妹。”梨西微微吐息。 万泥抿了抿唇,大胆道,“这是我的床。” 梨西手肘支起脑袋,侧躺着看她,被子滑到肩头,一派香艳,他声音慵懒,“让我们来算算账吧,你四年前拐带着掌门下落不明,白水望大乱,害我被迫做了掌门,日日愁苦,身心俱疲……” 万泥听着他叨叨念经,终于插空说了句,“掌门没有下落不明,我们比完武林大会后她去跟赌王赌博去了。” “赌王说她赢了一座城之后就消失了。”现在的白水望掌门梨西皱眉道。 “呃,那可能是她又去找棋圣下棋了。”万泥尴尬地搓手手。 “棋圣说她天元混战连胜,觉得没意思又负手离开了。”梨西面无表情道。 “那她铁定是找剑圣比剑去了,掌门说她最喜欢剑圣的佩剑垂虹了。” “我找到剑圣时,他在重铸垂虹。”梨西顿了顿,“论剑不小心把剑圣的剑掰折了,自己倒是跑了,为老不尊,不负责任。” 最后几个字,咬牙切齿。 万泥心里为梨西默哀,摊上这么个掌门确实很头疼,但木的办法,谁让他们的掌门是练盐湖呢。 没错,就是那个曾经差点让平安君舍弃王位的练盐湖。 关于他俩的事万泥知道的不多,大概就是晓得确实发生过一段感情,不过后来么平安君死了该去的也都去了。 “话说回来,你随她去武林大会,有什么收获?”梨西眼神溜达到万泥身上,看得她脊背发凉。 “没,没啥。” “哦,是么,可我听说名剑祸国当年被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少侠赢走了。” 万泥心脏扑通直跳,心虚地挠头,“是么?” 梨西倏地逼近了,揪着她的衣领凑到前来,“祸国是不是在你那儿?” 万泥只得含含糊糊,“可能在,也可能不在。”或许这是薛定谔的祸国。 “到底在不在?” “当初是在,可是丢了。”万泥摊了摊手,“比完武林大会,我是要回禹县探望养父母的,可人还没到,路上就跟人打起架来,然后抓去送官坐了三年牢,又赶上诸国一统大赦天下,被押到宫里做奴役,命都顾不上了哪还顾得上一把剑。” 见梨西疑窦,她又挥挥手,“当初打架我手都断了,信不信随你。” 梨西松开她,冷哼了一声,“打不过你不会跑么?” 万泥不太想回忆这档子事,当时她打完就跑,可惜腿短又被追上了。 过往令人懈怠困倦,她打了个瞌睡深埋痛意,醒来时屋里空荡荡的,黄花雨后,再无梨西。 第二天的日头落的很迟,万泥领命再度给皇帝端汤来,今天格外出奇,竟然没有一个妃子美人来抢。 御前的小喜公公传召把万泥宣进殿。 天色式微,殿中央,如花似玉的皇帝端坐在案前,一丝不苟批折子。 “太后身体还好么?”他随意问道。 “好,今天磕了好多瓜子和开心果。”万泥把汤传给小喜公公,快活歇手,可皇帝没有叫她起来的意思,她只得在地上跪着。 未央宫里铺满了绵软的波斯地毯,跪着倒是不累,就是很无聊,她觉得皇帝已经把她给忘了,因为他现在跟小喜子聊得火热。 “小喜子,吩咐萧眠南下去请凌拂,怎么这么迟还没来?” “启禀陛下,萧大人说公主殿下忙着秋收不愿进宫。” 秋收?万泥无意间吃了个大瓜。 小喜子恭恭敬敬答,“萧大人说公主一个人在乡下种了十亩花生,若要进宫看皇上也得等把花生刨干净。” 皇帝似乎有点无语,“那让萧眠帮她早收完。” “萧大人就是这么打算的,可公主不让,怕他的人偷吃。” 这回皇帝没再开口,看来是真无语了。 夜色如水,万泥终于被记起来打发走,太后和白嬷嬷对她进行了盘问。 她一面纳罕一面无比确定皇帝就对她说了一句话,别的再无他,太后摇头,吩咐她歇息去了。 虽然皇帝没有明确表示喜欢万泥,甚至还把她当空气,但太后坚信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关键万泥不招他烦,不招人讨厌在后宫是一个优良美德,值得发扬,所以还是天天支使着万泥去送汤,偶尔还加量送些大饼花卷小笼包。 万泥生无可恋地跪在地毯上,面前皇帝照旧无视她跟小喜子说话,“小喜子,凌拂秋收完了么?” “回陛下,收是收完了,可公主说还要再刨拾几遍,不能有漏网的花生果。” “那她刨吧。”皇帝如今不悲不喜,仿佛是司空见惯了。 过了几天,万泥还是跪在地毯上,皇帝又问,“小喜子,凌拂的花生刨完了么?” “启禀陛下,已经刨完了,公主现在正上集卖呢。但南方积连阴雨天,好多花生没卖出去就坏了,公主正愁眉不展呢。” 皇帝皱眉,“萧眠的脑子还不够想一个法子的?” 小喜子也着急,“谁说不是呢,可公主说萧大人就知道瞎抬价,不愿搭理他,只能等公主慢悠悠卖完了才能入宫。” 皇帝难得有表情变化,万泥听到他嚯了一声,似是无奈。 她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霎时万籁俱寂。 她忙不迭地磕头谢罪,“奴婢有罪,奴婢有罪,下次肯定不敢了。” 皇帝没有开口,全殿人都敛声屏气。 “你是在大夏殿当差的,白芷没教你怎么做哑巴么?”皇帝的口吻听不出喜怒哀乐。 “奴婢受过白嬷嬷专业的教练,一般情况下不会笑的。”万泥冷汗直冒,“除非忍不住。” “……” 她被小喜公公麻溜轰了出去,回去又挨了太后一顿骂。 “明天你给皇上送几个麻花去赔罪。” “啊?还送啊?”万泥觉得自己这条命迟早得折在那,回回见皇帝,回回撞霉头。 也不知道谁是谁的灾星。 第四章 万泥心很累,这天睡得格外早。 她要裹被子,被被窝里的梨西一蹄子蹬了下去。 “这是我的床!”万泥小宇宙终于要爆发了。 梨西菩萨一般慵懒,“你先别急着发火,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听了这个先前这些都不是事儿。” 万泥揪着他头发往下拽,“你丫先给我下来。” 梨西耍赖,不动如山,口中幽幽道,“十一年前,你养父母逼你出嫁,我把你救到白水望——” “不是救,是劫。”万泥纠正。 梨西无妨笑了笑,“之后呢,禹县被屠了。” “你说什么?”万泥一阵恶寒。 “救你走之后,昒国的军队将禹县夷为平地,你养父母,养姊,还有你那个捡来的乞丐徒弟,包子铺老板,拐角算命的游巫,你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死了。” 梨西语气很平静,万泥只觉得喘不上气来。 “为什么不早说?”她憋着眼泪。 “早说无用,即便你知道,你也为他们报不了仇。”梨西眼神溜溜,深而沉,“但现在你可以,可以为他们报仇,雪恨。” 万泥终于意识到,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想让我杀皇帝?” “昒国的债,自然要他偿。不对么?”梨西谆谆善诱。 万泥呆如木鸡,摇头,“这是战争债,不是人情债。” “可他们是无辜的,这不是他们的战争。” “这就是他们的战争!”万泥眉头紧锁,“当年养父母亲手把我绑进花轿,那时我跟他们就两清了,太守公子来迎亲,我亲眼看到战争的爆发,一根长箭他心肺穿了,我也差点死了,那时我在泥里打滚想着不打仗该有多好,可如今天下太平,你却要我把这一切都毁了。” 梨西话语轻飘飘的,四两拨千斤,“那你徒弟呢?你不想为他报仇。” 万泥的心只觉被狠狠戳了下,尖酸刻骨。 她捡来的徒弟,那时才十五岁。 现在也是十五岁。 徒弟死了。人死了就是死了。 她一时空落一时烦乱,眼神骤冷骤暖,终于开口了,“要怎么做?” 梨西眸子一转,“你不是每天要给皇帝送汤么?” “下毒会被当场查出来。”万泥形同枯槁,失了活力。 “查不出来的,孤儿怨本就不是毒。”梨西翻了个身,目光灼灼,“只有当它遇龙涎香气时,毒效才会发作。” 普天之下只有皇帝才能用龙涎,权利致毒,也致命。 万泥无力地倚着墙,抬头只望天花板,梨西知道她哭了,但泪始终被她圈在框中,硬生生逼退回去。 这几年,她也变了。 他俯身半跪在地上,牵住她的手,低声喃喃,“等事成后,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回白水望,再也不要分开,好么?” 万泥哽咽失塞,这么多年,她才明白,毕生期求的一切,尚不及他一诺。 为了这一诺,杀人放火,天下大乱,都是多么无关紧要。 她盛着汤进殿了。 殿中央,皇帝横绝蛮情,纤尘不染。 他状若无意地看了她一眼,不知是问谁,“外面很冷么?” 万泥身子直抖。 小喜公公打圆场,“万姑姑真是尽职,光顾着送汤了,也没穿件厚衣服。” 万泥嘴唇发白,勉强用意志力点了点头,皇帝拂袖,轻描淡写,“朕尝腻了,这汤就赏你了。” “不,不敢。”万泥浑身震悚。 小喜公公误以为她受宠若惊,温和笑着说,“陛下说赏就赏,万姑姑莫要推辞了。” 万泥百口莫辩,只得当着皇帝面把汤一口不落地喝完。 她用不多的理智分析,孤儿怨是遇到龙涎香才会发作的,所以自己不会有事。 想到此方心念稍安。 “小喜子,去把朕的金丝楠木笔取来。”皇帝忽然开口,“你,过来帮朕磨墨。” 万泥起身,不自在地来到他身边,诚惶诚恐绞着墨汁,宛若凌迟。 “你离朕那么远做什么?”皇帝眼见她磨着磨着只差把那墨池端走,好笑道,“朕有那么可怕么?” 万泥脑子轰轰,听不进他的话,闻着香气越来越浓,只是想着,要死了要死了。 皇帝见她没回话,抬眼看她,墨池从万泥手中滑落,她像散架了木偶般瘫散坠下,皇帝迅疾抱住了她。 她闭着眼,七窍流血,面目惨烈。 “太医!”他大吼,几要发疯。 太医们围了上来,皇帝在一旁旁观,袖中拳头青筋暴起。 无涯的黑暗中,万泥只觉在亘古洪荒走了一遭,生和死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她听到有人在鬼门关那唤,“阿泥,阿泥。” 以前呐,只有徒弟小姜才会这么叫她,她冲着声音的方向奔跑,跑着跑着便醒了。 “怎么没点灯?”她声音沙哑。 灯火辉煌的未央宫,皇帝守在她身前,她躺在明黄帐子里,两眼摸黑,伸手不见五指。 “你中了毒,知道是谁做的么?”是皇帝的声音。 万泥抿嘴摇头,心里叹气她的罪有应得,皇帝跟她无冤无仇,她本不该杀他。 自作孽不可活呀,她揉了揉眼眶,意识到自己命救回来了,但眼看来是瞎了。 周围都很平静,许久,皇帝低声道,“太后要见你。” 万泥又被送回了大夏殿,太后唠唠叨叨的哀怨,唯一的棋子也残了,皇帝不会宠幸一个瞎子的。 万泥被准了几天假养伤,她窝在房间里等着梨西出现,可梨西一直没有来。 某一个无暇的夜晚,窗纸被风扇的乱响,万泥眼睛枯如眢井,一瞬间死水微澜。 “你失败了。”梨西声音清冷,“我不能救你,救你只会暴露解药。” 万泥张张嘴,“我也没指望你救我。你来,是要灭口?” “是。” 万泥如释重负,凄凄笑了出来,心死如羽,轻松开怀。 “你笑什么?死到临头难道你不该怨我么。”梨西蹙眉,略有不解,“我其实一直好奇,我们相识十一年,你的容貌根本就没有变过,你究竟是什么人?” 万泥还是笑,“你把我杀了验验尸不就知道了?” “你不要逼我。”梨西低喝道,掌中剑泛着寒光。 万泥扭了扭脖子,语调微妙,“我死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祸国的下落。” 利刃在离她喉咙三寸处停滞,刀光剑影,他的眸光,她的枯眼,一时难舍难分难解。 “你告诉我祸国丢了。”梨西异常愤怒。 “我最后讲你爱信不信,你选择信,就像我选择你会爱我一样。我们都错了。”万泥波澜不惊。 “看来你也没有那么爱我。”梨西冷哼一声。 “是,让你失望了,从今天起,我只爱自己。”她鼓着腮帮子插科打诨。 今夜真是一出大戏呀,梨西挑梁谢幕,冷冷对她道,“但愿你能活到告诉我下落的那一天。” 说完,一阵风似的走了。 第五章 万泥靠着枕头,宛若月倚楼。 宫漏声声凄暗绵长,横绝了时间空间,扁而长的一道道划伤寂静,活像杀人不见血的刮刀片。 太后对她冷落,大夏殿里伶俐的讨喜的新人不断,万泥被挤兑搬去了不知名的某座冷宫,无人问津,自得其乐。 她摸黑生活,一开始太后还派人给送饭,后来么茶炊断绝,冷冷戚戚。 她觉得自己要被饿死的时候,喵呜喵呜几声响,大橘猫来找她了,它拱了拱万泥,绕着她转圈圈,万泥饿的前胸贴后背直不起身子,大橘好像明白了什么,不一会儿叼来了一根鸡腿。 万泥狼吞虎咽啃鸡腿,啃完后愉快地打饱嗝。 隔三差五大橘就来找万泥,万泥给它顺毛时觉察到它没以前那么胖了,圆滚滚的肚子愈来愈扁,想来是太后另有新宠了。 后来大橘给她叼的吃食少得可怜,朽了的馒头,沾血的死老鼠,万泥没办法下咽让它自己吃,可大橘见她不吃,自己喵呜着也不肯吃。 山穷水尽,相依为命,一人一猫就这么僵持着。 天色薄暮,风声大作,她叹口气只好去关窗子,背影一挫一挫的,一手抚过窗,忽而背就挺直了。 有人来了。 自从瞎眼后万泥便对声音格外敏感,风吹草动煽动耳膜,大橘爪下有软垫她一般听不见,但若是人就另当别论了。 “是太后让你来的?”万泥犹疑道。 那人没有说话,始终沉默着,不知是敌是友,他把漆盒递给她,万泥闻到了阵阵菜香。 她无暇顾及饭菜下毒的问题,小粥小菜饕餮盛宴,吃完了抹抹嘴,身边的神秘人开始平静地收拾碟子。 今日如此,日日依然,很快,她和大橘的肚子又恢复了巅峰状态,她也不问神秘人是谁,问了他也不说,只当他是救世主,他是她的佛。 可某天,他没有来。 她心里担忧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摸索着出了宫,虽然看不见,但还是睁着眼四处望。 这一望,便惹来了大麻烦。 正在散步的关妃瞧见了万泥,一早么她就瞧出这宫女不是等闲之辈,天天去给皇帝送汤各种引起注意,指定一个魅惑圣上的狐狸精。 以前狐狸精是太后身边的红人,不能动也不敢动,如今呢,瞎子一个她再也没什么忌惮了。 “来人呐,给本宫狠狠的打!” 关妃一声令下,几个宫女太监围上来掌嘴,万泥被打的鼻青脸肿不辨天地,一个沙沙的嗓子姗姗迟来,“娘娘,手下留情!” 万泥趴在地上,牙口紧咬,不知道白嬷嬷为什么来了。 “原来是白嬷嬷呀,怎么,本宫管教下人嬷嬷也要插手么?” 关妃态度傲慢,六宫都知道她如今是有身孕的主儿,任谁见了都得毕恭毕敬的。 “老奴自是不能插手,可老奴知道打狗也得看主人,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就是再蠢笨冒失,也只能让太后娘娘责罚,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关妃哼了一声,旋即笑了,继而狠戾道,“本宫念太后娘娘今日操劳,怕是分不出心来赏罚奴才,本宫就替她代劳吧。” 她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给本宫继续打!” 今天她偏偏要恃宠行凶,就凭这肚子里的皇子,看谁敢拦。 万泥被按在地上发了疯,撒起泼来不管不顾地撞向关妃,这一撞,就把她衣服里的绣花枕头撞飞了。 她本就没有怀孕,一直用绣花枕头假孕,如今被撞见戳破,一念之间,你死我活。 万泥不晓得什么情况,尚不明所以,只听白嬷嬷嘶哑一声吼,“跑!” 她只得磕磕绊绊往前跑,身后白嬷嬷声音渐微,“关妃——假——孕。” 万泥联想到方才的松软枕头,一瞬间明白了,她听到白嬷嬷的声音正被扼杀在喉咙里,宛若自己即将被扼杀的性命。 她夺命而逃,很快被一个跑得快的小太监追上,掐脖子揪头发往回扯,万泥歇斯底里挣扎,忽然一声刺耳的猫叫,她脖子上的手劲骤然一松,赶紧挣脱开来。 “哪来的死猫!”小太监急着追万泥,大橘跳到他肩上挠他的脸,被他狠狠摔地上又踩了几脚,喘了几声终于没了气。 万泥摸黑藏进了一个水缸里憋气,水漫过眼,她紧紧抵着牙,很久之后,外面的动静没了,在很久之后,她预料天黑了,湿漉漉从水缸里爬了出来。 她在地上摸索,四处唤着大橘,自己失了方向,意识开始涣散,不知身在何方,任由第二日的日光将她唤醒。 “姑姑,这里有个人!”一个童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透着新奇。 “废话宫里哪里没有人。”接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万泥从地上爬起来,眼睛充血,嘴唇干裂得说不出话来。 “姑姑她好像看不见我们。”小孩奶声奶气道。 “废话我又不瞎。”女子不爽地回,万泥觉察到她靠近了,只听她问,“你是哪个宫的,怎么在我这儿?” 万泥以为自己碰见了位宫女和小太监,她想开口让他们救救自己,可转念一想,他们根本救不了自己,而她会连累他们一同被灭口。 万泥直把宫女往外推,“你们快跑吧,不然会被灭口的!” “灭口,你摊上什么大事了?”宫女倒是云淡风轻,很快,他们三人便被关妃的人发现了。 万泥能感知到很多人正把自己团团围住。 宫女很稀奇,这么多人闹这么大阵仗,就为了杀一个瞎子。 “你不说,我可帮不了你。”她抻了抻肩膀。 “关妃假孕,她的肚子是绣花枕头。”万泥豁出去了。 太监头子当即下令,“弄死他们,一个活口不留。” “敢!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就来撒野。”万泥突然觉得这宫女的声音气势十足,不像是一般人。 不过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儿,摸了摸地,好像挺湿软的。 “我姑姑可是刚搬到永夜宫,草都没拔完呢你们就来闹事。”小太监的声也听起来怪怪的,万泥觉得他年龄应该很小很小,太监不可能有这么年幼的,唯一可能的就是……只有皇子。 果然,来人慌了。 “参,参见公主殿下,公子殿下。” 万泥方知,面前的女子,是三朝帝姬凌拂,也就是先前忙着秋收不肯进宫的那位。 凌拂扭了扭脖子“回去跟你们主子禀报,她要抓的人在我这儿。” “公主,这奴才忤逆娘娘,她——” “她说关妃假孕,假孕可是大事。”凌拂嗓音嘹亮,太监们眼见事情闹大,赶紧回去通报。 不一会儿,关妃由奴才们簇拥着气势汹汹来了,凌拂抬抬眼,“我的人说你是假孕,你不会真是装的吧?” 关妃冷笑,“是真是假,公主验一验不就好了。” 凌拂挑挑眉,单指戳了戳关妃的肚子,霎时关妃忽然倒地,捂着肚子哀痛连连,“啊,本宫的孩子,公主你怎么能推本宫!” 周遭人也哀嚎连天,“公主殿下推了关妃娘娘,她推了关妃娘娘!” 万泥为这位公主捏冷汗,关妃既然能演这么一出,那太医定是早就打点好了,加上周围的人证,估计就等御前告状了。 “你们宫里人真会玩。”凌拂仰天长叹,忽然扶着脑袋也后知后觉倒地了,“哎呀我的手要被关妃的肚子弹废了。” 小皇子见了赶紧喊,“关妃的肚子推了姑姑!” 万泥也喊,“关妃的肚子推了公主殿下!” 可光喊是不够的,很快凌拂就匍匐着爬到了关妃身边,地上煞有其事地洒了鸡血伪装堕胎, 她见了直截把关妃要藏起的绣花枕头抢了过来。 关妃一看这是位狠人,秒怂磕头,“求公主殿下通融,不要告诉皇上,臣妾什么都肯做。” “你为了个假肚子差点害死人,还让我通融?”凌拂撇嘴,三言两语把关妃轰走,还没来的及跟皇帝说这事儿呢,结果第二天,关妃便畏罪自尽了。 因为这个贱人,白嬷嬷死了,万泥相依为命的大橘也死了,她郁郁寡欢,埋头只顾在永夜宫里拔草。 小皇子苏世在她跟前晃荡,“万泥,你陪我一起玩好不好?” 万泥听说先王后去得早,莫名有了慈悲之心,“好,玩什么呢?”她什么都看不见。 “玩剪刀石头布。” 万泥出了剪刀,对面小皇子也出了,两人静止了一会,万泥问,“我赢了么?” “是我赢了。你输啦哈哈哈。”苏世声音奶奶的。 万泥哦了一声,苏世晃着她胳膊撒娇,“再陪我玩嘛。咦,你在做什么?” “看太阳啊。” 苏世在她眼前招招手,“你不是看不见吗?” “是啊,看不见,但可以想象太阳的颜色。”万泥缓缓道。 苏世问她,“太阳是什么颜色的?” “赤色。”花眉答。 “赤色是什么颜色?”苏世穷追不舍。 “太阳的颜色么,金,红,黄都是太阳的颜色,太阳有很多颜色,和人一样。” 第6章 苏世憨憨的,“我想见彩虹。” 万泥仰着下巴若有所思,“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你拿着铜湖浇水,那样就能看到彩虹了。” 苏世不知从哪里找来铜壶,提着小水壶浇花浇水,万泥把他举起来,高高对着太阳,两个人咯咯笑得跟嗞着大板牙的兔子似的。 树影后的皇帝潜伏着,看到他俩热闹的景象,表情很是别扭。 因为肃清贱人有功,凌拂得了赏赐,她分给万泥一些养老,剩下的全买了果树秧苗。 现在万泥知道为什么未央宫的地这么软了,因为凌拂动不动就松土种地,为了种地把地板砖都卸了。 万泥留在永夜宫中,晚上睡觉,白天种树栽秧。 这天她起的早,凌拂睡懒觉还未起,她便一个人拿着铲子在院里培土,培着培着又听到了脚步声。 他来了。 还是如常一般,他不说话,她碎碎念,念着念着凌拂扛着锄头从□□出来,他也迅疾消失不见。 宫里的男人都是太监,她想破脑袋瓜子也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帮她。 永夜宫的果树一天天繁茂起来,与此同时,万泥试的药也遍数不清,凌拂为了让她恢复光明发扬了神农尝百草的精神,甭管多苦多偏,只要有点苗头的都让万泥尝,万泥苦不堪言,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副药方起效了,忽然一日睡醒就能看见了。 她压抑着心里的兴奋,一再确认不是幻觉后果断拿起了门口的铲子,她觉得只有种树才能缓解自己内心的激动。 培土正是激烈,他的脚步声骤然降临。 万泥像只呆鸵鸟一样几乎把头埋地里,她不敢看他,看不见时他是她的一叶菩提,菩提是用来供养的,不是用来观瞻的。 但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她有了大量见光死的思想准备后,终于慢吞吞抬起头,刹那之心,摄万年岁月无遗。 来人正是皇帝。 她的铲子惊掉了。 皇帝弯腰把铲子还给她,万泥手忙脚乱乱作一团,为了避免尴尬,她选择照常装瞎。 平常她念念叨叨哪棵树长高了,哪朵秧结瓜了,可眼下,难以启齿。 她觉得对一国之君叨叨这些是对他极大的玷污,毕竟人家那么忙也不是来听你念经的,那么问题来了,皇帝是来干嘛的? 她猜不出,手上动作慢了几分,皇帝见了便另拿了个铲子帮忙挖坑。 万泥联想了下热爱劳动的凌拂,大胆推测莫非这一家人遗传爱种田?那先前在冷宫里又算什么? 脑瓜疼啊脑瓜疼,她心里百转千回,皇帝却是波澜不惊,期间和她一起种了好多棵友爱的小树苗,万泥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要颠覆了。 她宁肯相信这是一个梦,于是赶紧回去睡了一觉,睡醒后越想越后怕,她跟凌拂请了假躲在屋里装瞎,一连几天没敢见人。 但很快她发现,缺她一个地球照样转,宫斗照常演,她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无财无色皇帝能图她啥?又能算计她啥? 想通了之后,一连几天皇帝来陪她培土时,她都培的很安详。 月余后,凌拂种的瓜菜熟了,万泥就跟她坦白眼好了,凌拂高兴之下决定办个丰收宴,宴会嘉宾有她,万泥,以及小屁孩苏世。 永夜宫有小厨房,万泥便秀了秀手艺,她端了个咕噜咕噜的大锅告诉凌拂和苏世这叫火锅,接着带头示范把蔬菜和肉往里面撒,凌拂和苏世蘸着配料一尝,惊为天锅。 万泥当起了永夜宫的大厨重任,做菜时她用断了的那只右手使力极为不方便,于是慢慢的力道往左手上转移,渐渐的,变成了一个潜移默化的左撇子。 右手在沉睡,与之伴随昔日离经叛道的过往,那时候她替县衙当差,用这只手画下了无数的重刑犯肖像,而梨西,是彼时大狱里最为惹眼的死囚。 每当万泥瞪着死鱼眼打算落笔时,梨西身为易容术高手,便眨眨眼变张脸,这给万泥的施工带来了极大的不便,苦熬了几天之后,为了完成差事,她一气之下把梨西画成了满脸麻子的猥琐大叔。 后来梨西越狱,画着他本人画像的通缉令张贴到诸国各地,梨西之美令江湖迷妹大跌眼境,二人自此结下梁子。 万泥微微偏头,细细想貌似他俩的关系就没有好过,白水望时期她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作为门派中唯一的女弟子,煮饭除草值日她一人承包,摘蘑菇抓蝎子都是家常便饭。 有次梨西发神经,拖了一条鳄鱼来让她剥皮炖汤喝,她当时的表情经历了由⊙﹏⊙到-_-#的质变,后来也习以为常,兴致好时还会抱着鳄鱼头到处吓唬人。 沉思不长,她被呜呜咽咽的哭声吵到了,回神一看,坐在厨房的门口小胖墩不是苏世吗?谁欺负娃子了? 事情来龙去脉是这样子的,皇帝这天难得清闲,便把苏世传召到了未央宫团聚,父子两人好久没见了,其乐融融父慈子孝。 皇帝久违抱了抱苏世,沉默了片刻后慢慢揉着他胖嘟嘟的胳膊讲,“你不能再胖了,真的。” 皇帝心里纳罕怎么跟着万泥混了几天就胖成这熊样了?又捏捏苏世的腮,苏世胖乎乎的小脸委屈成了一团五花肉。 他幼小的心灵被父皇的这番话深深地伤害了,心里苦但他不说,说也不敢跟父皇说,他拨楞着小短腿永夜宫找万泥,他觉得整个世界只有万泥才会认真听他讲话,不会因为他是小孩子就忽略他。 所以万泥就见着了这幅梨花带雨的景象,苏世哭得歇斯底里,“你给我的糖我每天都吃不到,我父皇说我胖,好难过。” 万泥觉得后半句才是致命打击,但又对前半句很疑惑,“每天给你包里塞那么多糖,你怎么吃不到?” 这一问不要紧,原来苏世在国子监的同学们欺负了。 万泥一口老血,你老子是皇帝啊,你怎么混的这么惨? 第7章 苏世见她不信,叨叨地给她讲,万泥听完大体总结了下缘由,第一,作为帝国未来的继承人,他的同学都是半点大的王公侯爵,没啥等级观念,所以没人把苏世当回事儿。 第二,皇帝以前知道此事,但并不以为然,觉得这不过是小孩们之间的打闹罢了,他年龄小反应慢,历练下很正常。 欲戴王冠必承其中,头能抬多高,便能俯多低,忍耐是人生的必修。 但眼下万泥见苏世哭得这么惨,觉得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小事了,她先安慰了苏世一番,打算找凌拂商量对策,可苏世觉得自己是男子汉这事儿说出去丢人,所以不让万泥讲,讲了他们就不是好朋友了。 万泥没辙,给他做了爱吃的虾仁球,苏世吃饱了心满意足地睡着了,万泥坐在天阶上思量方法,思量来思量去得出结论,熊孩子就是欠揍。 别的不管,反正她的做事原则就是以牙还牙,辛辛苦苦喂的娃被欺负了,丫的她忍不下这口气。 正是摩拳霍霍,万泥忽然觉得背后冷风一阵,扭头一看,吓愣了。 皇帝站在她身后,也不知道见她张牙舞爪了多久。 “朕来接苏世,不必通报凌拂。”皇帝素来话不多,甫一张口,蓬荜生辉。 万泥讪讪领他进殿,推门前,他冷不丁问,“你眼睛好了?” 万泥点了点头,手心里出满汗。 苏世在小床上睡得正酣,万泥见皇帝杵着不动,想来是被伺候惯了,便打算把苏世抱起来,结果一下子没抱动。 她尴尬地囧着眉头,咬牙卯足了劲,终于堪堪把他抱了起来。 皇帝金口又开,冷幽幽道,“朕没带随从,不如你帮朕把他抱到未央宫里。” 万泥老腰一闪,差点当场折断。她很后悔平日里把苏世喂得这么瓷实。这分量,一两都不虚。 皇帝见她表情苦闷,表情愉悦地摇摇头,“还是朕来吧。” 说着接过手,苏世睡的昏昏沉沉,不知道梦见什么好吃的了,抹着哈喇子直往皇帝华服上揩,皇帝的脸当即僵了。 万泥见大事不好,当即压着嗓子严肃喊,“陛下,这是您亲生的,亲生的!” 皇帝很无语,那表情在万泥眼中很有几分麻木不仁的意味,回去的路上,他一手抓着苏世一手给他擦哈喇子,心里一直盘算着一个问题——减肥要从娃娃抓起。 万泥忐忑地送走了父子俩,心里不由想苏世真可怜,据凌拂说先王后去得早,这娃子从小缺少母爱,各宫嫔妃忙着宫斗也没有愿意养他的,皇帝呢整天就知道摆臭脸,整个一悲惨童年。 以前也就罢了,现在他身边有她陪着,万泥觉得她要是不给苏世出口恶气,都对不起他对她唯一的信任。 就这样,第二天稍晚些万泥借了凌拂的出宫令牌,早早埋伏在苏世的放学路上,自从他三岁之后皇帝就坚持男子汉该独立上学放学,于是身边连个跟着的随从也没有。 但很显然,此举并没有锻炼出苏世的大胆,相反,眼下被堵在巷子里的他,很是瑟瑟发抖。 几个衣着光鲜的小屁孩抢过他的书包找糖吃,苏世眼泪汪汪的,“那是我最后一颗糖了。” “哼,谁管你。”小屁孩们不理他,把他的书包扔到了地上。 “丫的给我捡起来!”万泥有如神兵天降,苏世激动地抱紧了她的大腿不撒手。 “你谁啊?”小孩们不服气道。 “你丫管我是谁,把书包给我捡起来,不然我不客气了。” 一旁小屁孩们的侍卫听到动静,纷纷赶了过来,万泥见了冷哼一声,“搬救兵算什么男子汉。” 小孩们被激的跳高高,“谁搬救兵了,他们只是过来看看,有种我们单挑。” 万泥很恬不知耻地把这群小萝卜头一个接一个打倒,小萝卜头们恼羞成怒,万泥却打了个响指,“你们抢的糖被我下了毒,赶紧回家找妈妈去吧,再敢欺负人,以后我见你们一次打一次。” 小萝卜头们捂着肚子叫苦连天,侍卫见状要对万泥动手,她拿出凌拂给的令牌,眼神凌厉吓唬道,“要是让陛下知道了皇子受这般欺负,你们脑袋都不够掉的!” 侍卫自知理亏,讷讷抱着萝卜头们落荒而逃,苏世把地上脏兮兮的包捡起来,心疼地在怀里捂了捂。 万泥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你看啊,他们都和你一样怂,呃不对一样都是孩子,没什么好怕的,以后有人欺负你,就用拳头把他们打跑,打不跑自己就跑,知道没?” 她递给苏世一颗糖,苏世犹豫道,“这个真的有毒吗?” “逗你们玩的,哪有毒啊,萝卜头们倒真会演。”万泥哈哈笑,苏世也被逗乐了,两人愉快地回了宫,第二天一早,苏世惊喜地发现自己床头多了一个小黄鸭背包,是万泥亲自缝的。 这个小黄鸭背包新颖别致,栩栩如生,最重要的是,里面塞了很多糖。 苏世喜气洋洋地背着它去了国子监,受到了萝卜头们的羡慕嫉妒恨,经历了昨日的万泥单挑事件,他们不敢再勒索苏世,只是围上来观瞻它的书包,苏世小朋友很嘚瑟,叮嘱他们只许看不许摸,摸一次要给他一块糖。 给糖的萝卜头络绎不绝,然后他们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只小黄鸭有四条腿。 苏世的世界观受到了打击,第一次感受到了万泥的不靠谱,他郁郁不快地回了宫,皇帝见到他嘟着小嘴,把手中的奏折放下,温和问,“怎么了?” “这只小黄鸭有四条腿,万泥骗我。”他有点不高兴。 皇帝一看他歪歪扭扭由貌似酷炫的背包,心想大概是万泥迷糊多缝了两根腿,强行忍笑,“这不是一般的小黄鸭,它可能是山海经里的上古神兽,象征祥瑞与太平。” 苏世被他父皇一忽悠,顿时释怀,背着包屁颠屁颠要跑回永夜宫,结果还没出门就被皇帝逮住,“你把包里的糖给朕留下,吃多了长胖。” 苏世苦着脸把糖果堆到皇帝的高案上,苦着脸走出宫门,迎面来了玉树临风的国子监祭酒南规。 “皇子好。” “老、师、好。”苏世一字一顿,表情郁闷。 “皇子这是怎么了?”南规虽然平日里一丝不苟,但骨子里却是个性情温和的人。 苏世难得有了发泄的机会,指着未央宫不悦道,“父皇他夺我的糖吃。” 第八章 “这,不至于吧。”南规自是不信皇帝会做出这等幼稚的事。 但苏世坚持己见,他一路上大为传播皇帝夺他糖吃这等愤懑之事,一路宣传到了永夜宫,凌拂和万泥听了都啧啧摇头,你看看这是人干的事吗?看不出来皇帝平日里挺严肃一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虽然苏世信誓旦旦皇帝抢他的糖吃,但祭酒南规是万万不信的,结果他甫一踏进未央宫内殿,皇帝便把堆在案前的糖往他方向移了移,“来,爱卿吃糖。” 南规看着糖,想起了方才苏世那张扭曲到极致的小脸,内心很是拒绝,于是转移话题,“陛下召臣前来,有何要事?” “前段时日,朕派厂督萧眠接凌拂入宫,此事爱卿可知晓?” 南规点头,此事朝野皆知,他自然也晓得。 上任老昒王死后,王后非要亲身去守陵,而且偏要带着年幼的小公主去,而且一守就是九年,直到三年前她也飞仙化羽。 各色老祖宗的陵寝棺冢随凌拂度过了风风火火的童年,期间她跟着乡间小伙伴牵牛遛马,爬树下河,插秧种地,过得十分自在且快乐。 当然了,文化课方面因此而耽搁,至今不认得几个字。 所以皇帝打算安排她进国子监学习,毕竟多读点书是有好处的,以及,万一她跟哪个同学看对眼了,将来凌拂的婚事也就不用他愁了。 “朕的这位皇妹,性情有点桀骜不驯,脑子也不太好使,但她心地很善良,爱卿你多多通融,国子监的学生素来张扬跋扈,你可不能让她受欺负。” 南规对于皇帝的话没有深加揣摩,简单把凌拂的桀骜不驯当成是略有顽皮,会心点头,“微臣明白。” 不久以后,他为自己的这一句承诺而后悔不及,他明白个锤子哟。 世上分为三种人,男人,女人,和凌拂,这是南规日后痛彻心扉的领悟。 但此时的他尚不知晓,皇帝见此事顺利,龙颜大悦又抓给他一把糖,挑挑眉道,“这糖好吃否?” 南规尝了尝,“确实味道甜美异常。”可惜他想到的还是苏世那张苦大仇深的脸。 皇帝会心笑了笑,毕竟是万泥亲手做的,自然好吃。 但很快他从小喜公公那里得知,苏世小朋友一下午都在宫中各处散播关于他强抢糖果的事实,并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渲染,这对皇帝的伟光正形象造成了很不友好的影响。 “他人呢?”皇帝强压着火气。 “启禀陛下,小皇子在永夜宫呢。” 皇帝冷着脸摆驾永夜宫,宫里的三人痴痴围着咕噜的火锅流口水,“萝北萝北胡萝北。” 苏世紧张兮兮地嘘声,“我们不要这么声张,小心把我父皇招来了。” “放心,他来了也不给他吃。”万泥正搅着汤汁,发现有人挡影就抬头一看,好巧不巧,皇帝站在他身前。 她下意识反应就是护住沸腾的火锅,然后就觉得自己这动作欲盖弥彰,傻到姥姥家了。 皇帝冷冷斜苏世,拜这小崽子所赐,现在宫里都以为他是个吃货,这很不利于他塑造文韬武略功过千古的伟岸形象。 苏世毫不知情,抱着皇帝的大腿求情,“父皇你不要罚万泥,也不要抢我们的火锅好不好?” 皇帝心里有火,果断说不好。 凌拂见事态紧急,为了吃货大业顾不得烫手,抄起毛巾一垫,端着锅撒腿就跑。 皇帝火更大了,苏世小崽子见状抱着他的大腿拖延时间不松手,“父皇你放过我们的火锅吧,它是无辜的。” 万泥在一旁目瞪口呆,她一直以为年底才有大戏看,没想到年中就已经这么精彩了。 皇帝森严地看了眼抱大腿的苏世,小崽子也眼泪汪汪注视着他,仅存的父子情分让他心里飘过几个字,亲生的,亲生的…… 万泥见苏世八成要挨削,犹豫着开口,“陛下,您要不也一起吃火锅吧,这个很好吃的。” 苏世很不情愿地撇嘴,皇帝见了很鄙视,谁稀罕你们那口破锅似的,但看到苏世不痛快他就很痛快地答应了一块吃火锅的要求,也算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下了。 万泥见此,更加坚定了一个人生哲理——没有什么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 当她看到皇帝蘸着配料吃第一口的时候,她就料定,世上没人能逃脱真相定律。 虽然他表面嫌弃,但饱满的情绪和微微颤抖的手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感受,但即便是吃火锅,皇帝仍然不疾不徐,寡淡如一泉清水。 万泥望着他如古玉般温柔的手,那样的翻云覆雨的手,翻掌丢失一个国家,落花也拂不去。 送走了皇帝已是深夜,万泥有些疲惫地躺下,梦里她见到了那只漂亮的手,它握着一支毛笔,簌簌描摹着肖像画,万泥在一旁不时指点着,这时她醒悟过来,手的主人,是她的徒弟。 与枕俱醒,万泥撑身起来,寂寂抚着额头。因为穿越的缘故这些年她的容貌一直没变,还是十一年前的十八岁,那时候十六岁的徒弟小姜瘦的跟豆芽菜一样,他们为了多画几幅画卖钱熬到深夜,彼此吹嘘将来一定会成为大画家,到时苟富贵勿相忘。 惜世事无常,如今,他们一人入土黄泥销骨,一人断掌玉老田荒,谁都实现不了当年的梦。 这一夜,她失眠了。 夜色寂寂,未央宫漏已三更。万里江山落在帝王孤寂如牛奶的手腕上,他检阅着奏折,指尖如飞鸟,忽略略掠过,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 “陛下,萧大人觐见。” “宣。” 疏冷的光线下,厂公萧眠向皇帝行礼,“启禀陛下,您要找的人,当年确实没有死。” 皇帝心道果然,眼神示意萧眠继续说下去。 “十一年前,您在离开禹县时下令灭城,那日,正是那位女子的出嫁日,但彼时姜国边界正爆发战争,迎亲队伍被军队劫杀屠戮,微臣调查得知,那女子存活下来,并被带到了白水望。” “是她自己活下来的?”皇帝闭了闭眼,他一度以为她早已身死。 萧眠摇头,“是江洋大盗梨西将她劫走。” “是那个擅长制毒的梨西?”皇帝淡漠问道。 “是。” 皇帝扫了眼殿角焚燃的龙涎香,沉默不语。 “她在白水望生活了七年,而后随同练盐湖出山,参加了四年前的武林大会,后打算前往姜国,臣怀疑她尚不知道禹县已毁,但在途中和几人发生斗殴,而后——” 皇帝抬手截断了后续。 萧眠眼神幽微,再度提醒道,“陛下,祸国剑也是在四年前不知所踪的。” “朕知道了。”皇帝托着下巴,摆摆手示意萧眠退却。 清清冷冷的烛火被皇帝凝望着,火有三层,突突跳动着未解的疑问,十一年容貌未变,这样的人,这个世间真的存在么。 他不得而知。 第九章 七月流火,八月授衣,在这个秋高气爽丹桂飘香的季节,凌拂在皇帝的百般催促下,终于答应背上小书包去国子监上课学习。 为了平息她的不爽,皇帝开恩让万泥当陪读,一并学习培养积极性,顺便接着苏世放学回宫,本以为事情会顺利进展,没想到第一天就出事了。 凌拂不喜欢读书,她觉得舞文弄墨这些太花里胡哨,啥都不如扛着铲锄种地来的实在。 所以,她到了国子监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要找片空地开辟一片伟大的菜园。 凌拂跳上了一棵核桃老树瞭望地势风水,边磕着核桃边挑拣地皮,不巧随手扔的核桃壳砸中了树下路人的脑袋。 那人眉心一皱,遂抬头顺着核桃壳掉落的方向往头顶看去,只见树上优哉游哉坐了个瘦瘦的少年郎。 “这核桃壳可是你扔下的?”南规板着脸沉声道,心想着是哪班的学生逃课于此。 凌拂正吃的津津有味,被这温润声音打断,乍垂眸,见树下男子眼神清淡而肃然地望着她,他的长发被无暇玉冠着,浅柳色薄罗长袍翩翩带风,衣冠雅致一身书生气。 “不好意思哈,你脑袋没傻吧?”凌拂见他貌似是被砸中了,冲他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南规见她年纪尚轻却松垮散漫,遂板着脸发问,“国子监的早钟可有听到?” 凌拂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他或许也是新来的,所以这会儿才问她是否已经开课。 “好像是响过了,我刚才忙着找菜园没太听真切。”凌拂打着哈欠如是说道。 南规顿时脸色黑了大半。 他觉得有必要整顿下国子监的风纪,拿出小本本,“你姓甚名谁,几班的?” 凌拂在树上不耐烦瞄他一眼,不解这新来的学生咋这么事儿,果然读书人就是啰嗦。 南规见她不应,委实生气了,“你下来。” “偏不,有本事你上来呀。”凌拂在树上晃着腿反怼道。 南规不会爬树,于是乎开始艰难地摇撼核桃树企图把这扰乱学风者摇下来。 摇啊摇,凌拂在树上睡着了。 他深深地震惊了,任祭酒数年来,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路过的副手司业及司丞从旁走过很是诧异,心想今天好端端的祭酒大人干嘛铁青着脸跟一棵树过不去呢。 “二位大人来的正是时候。”南规指了指树上,司业司丞两位这才发现树上有个睡美人儿。 司业司丞都是文化人,也不会爬树,于是他们也加入了一同撼大树的行列,核桃树摇摇晃晃扰了凌拂的清梦,她从树上懒懒地滑落,砸到了南规怀里,然后南规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 南规压着火,“你到底姓甚名谁哪个班的?” “要你寡。”凌拂也气,扭头就走,司业司丞愣在原地,一时也忘了拦,表情很茫然。 教室里万泥很忐忑,第一天上学凌拂就没人影儿了,眼看闹铃都要响起,万一祭酒南规点名咋整? 南规其人曾给万泥留下深深的烙印,当年她蹲监牢企图行贿,被凑巧视察的南规清查到,罪加一等打为奴藉,这才有了后来被押进宫入掖庭的种种。 他是个高风亮节的正人君子,就是稍微有点招人恨,万泥磨着牙暗暗想。 正纠结着,南规肿着半边脸进来了。 学生们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到他脸上,南规淡定地介绍来了两名新同学,他并未点明凌拂和万泥的身份,国子监的学生都是皇亲国戚王孙侯爵,混熟了后对彼此背景迟早心知肚明。 “万泥。” 万泥举手喊到。 “凌拂。” 万泥还是举手喊到。 南规眼神犀利,“你到底是万泥还是凌拂?” 万泥怕他,讷讷道,“我寻思着我应该是万泥。” “凌拂呢?” “凌拂在这。”勘察完国子监一圈地形后,凌拂晃悠悠进门,四目相对,乍时电光火石。 凌拂课后被罚抄了十遍《三字经》。 几天后南规叫她出去训话,“作业呢?” 凌拂撇嘴,“它出问题了。” “出什么问题了?”南规挑挑眉,继续听她编。 “它那个了……”凌拂哼唧着。 “哪个?” “那个么,就是去的上面加一撇。” “哦,丢了。为师还以为飞了或者又生了十卷小的呢。”南规幽幽道,念她是初犯,遂摇摇头也没再计较。 作为昒国的知名文豪,国子监的学生们都以听南规讲课为荣,这节课主讲是老庄的《逍遥游》,南规坐在堂前,目光杳然,声音舒朗,“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闻至人之休风兮,齐天地于一指,彼之安而忘危兮,故出生而入死。” 凌拂若有所思地在想着什么东东,同位的万泥睁着死鱼眼迷瞪,平生演过的最完美的戏,就是上课听得懂的样子。 南规在这时点名万泥回答问题,万泥抖抖索索,险些没站稳。 “万泥,依你之见,这老庄之解是对是错?”南规目不转睛盯着她,一瞬间让她想起了被班主任支配的恐惧。 万泥表面稳如老狗,实则慌得一匹,她连问的是啥都不知道。 “学生愚见,弟子觉得他说的灰常对。” “哦,何以见得?” 万泥想了想,慢吞吞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炖不下,能说出这等肺腑之言的圣人,说啥都对。” …… 万泥得到了罚抄十遍《逍遥游》的奖励,南规有意让她认清现实,看明白鲲之大后面接的究竟是什么。 万泥抑郁了。 为了缓解她的抑郁,凌拂神神秘秘说要给她一个惊喜,凌拂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让万泥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凌拂在国子监的后院开辟了前无古人的菜园子,刚撒没几天的种子已经冒芽,绿油油的十分清新可爱。 因为这个惊喜,万泥一天心惊胆战,睡觉时太阳穴都突突跳,她觉得要出大事,结果第二天真的又双叒出事了。 事情是这样的,放学后班里的几个公子哥恰巧路过凌拂的菜园,稀奇了一番后他们把凌拂种的小花戴在头上招摇,不巧被凌拂撞见。 第十章 “把你们头上的花摘掉,然后跟我道歉赔新的。”凌拂表情阴沉。 “凭什么跟你道歉,你算哪块小饼干啊!”为首的小侯爷异常狂傲。 于是凌拂一言不发掳袖子,小侯爷见她似乎要动手,大喊道,“新来的你想打架啊,我爹可是太尉,宫里的的贤妃娘娘是我亲姐姐。” 凌拂一拳头抡了过去,战事激烈,惨绝人寰,也有试图劝架的,不过文文弱弱还没近身就被凌拂一脚踢飞。 凌拂拽着小侯爷的衣领,“你道不道歉?” 小侯爷面目全非,嘴皮抖了抖却没说一句话,他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呵,你还皮,看我剥了你的皮。”凌拂很愤怒,小侯爷欲哭无泪,翻着白眼望天,心里连连叫苦。 凌拂见他竟然还翻白眼,气恼之下便又要打出一拳。 “住手。” 南规及时赶到,神情严峻。 凌拂瞪眼,“他把我辛辛苦苦种的花全给折了,还不道歉!” 南规蹙眉,正要开口,却听到地上气息微弱的小侯爷发出一声低语,“我……赔……”话落便两眼一闭直接晕过去了。 凌拂见状顿时傻眼了,“他刚才可不是这样说的,他一直都不说赔。” 南规微微咳嗽一声,低声说,“你一直打他让他怎么说话?” 凌拂,“……” 因为去隔壁幼稚班探望苏世,万泥错过了一场大戏,她赶到时,南规已经对着凌拂念了半个时辰的经。 凌拂一脸生无可恋,她反问,“为什么湖里能养鱼我就不能种菜?这地空着也是空着。” 南规忖了忖,叹气道,“我还是去面见圣上吧。” “别别,有话好好说,”凌拂这才感受到了恐惧,她打算贿赂一下南规,于是信誓旦旦保证,“只要把菜园留着,等韭菜熟了我一定给你割一捆最新鲜的。” 南规无动于衷。 凌拂伸出两根手指头,“那两捆?总不能三捆吧,菜苗子老贵了,当心我告你贪污受贿。” 南规的脸,活像一颗入了味的卤蛋。 此事影响恶劣,双方到了见家长的地步。 被打的小侯爷他爹太尉气势汹汹,誓要给儿子报仇雪恨,他拉上了负责司法审判的廷尉,打算一言不合当场把凌拂押走。 可凌拂的家长始终没有来。 太尉更生气了,觉得对方目中无人,欺人太甚,他跟南规吵吵着要个说法,南规只能道,“凌拂的父母不能来。” “怎么滴就不能来?” 凌拂指了指地下,“阎王爷不让他们来,要不你去请?” 太尉差点吐血,不甘心追问,“兄长如父,你兄长呢?” “他挺忙的。”凌拂表情苦闷。 太尉气得发飙,再忙能有他忙吗?他可是堂堂太尉,三公九卿之首。跟自己比起来,她那个劳什子兄长又算得了什么? 正要发火,门吱哟一声开了,太尉看到来人,心凉了半截。 他和廷尉赶紧行礼,皇帝抬掌,示意免礼。 南规主持会面,首先,以家长身份出席的皇帝对凌拂呵斥道,“你在国子监种菜,成何体统。” “那他们还偷菜呢。”凌拂低着头哼唧。 南规此时幽幽道,“不止于此,凌拂同学将六名同学打成重伤,尤其太尉公子,伤势格外惨烈。” 太尉觉得很丢脸,他现在想回家再把儿子削一顿,干什么吃的,六打一连个姑娘都打不过。 皇帝怒不可遏,派人把凌拂轰了出去。 太尉见了赶忙打圆场,“哎呀都怪犬子,他竟然敢采公主的花,简直大逆不道。” 廷尉也帮腔,“按照大昒律例,随便采花偷菜确实违背道德,这是不对的。” 南规义正言辞,“国子监乃学府重地,种地于理不合。” “哎呀你国子监那么多空地,分给公主一块种着玩怎么了。”太尉见南规不上道,急了眼,“你脑袋是块木头呀。” 皇帝喝了杯茶,“南规,依你所见,该如何处置?” “依臣愚见此事必须严惩,学生凌拂率先动手打人,且把六名同学打成重伤,应向被打者依次诚恳道歉,菜园也应作废,后续惩戒要视其表现而定,但应多抄写几遍《礼记》《论语》……学会和同学友好相处……” 皇帝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南规,眼神示意他差不多得了。 南规于是又改口,“但太尉公子等学生蓄意挑事,搬弄是非,毫无礼让之心,也应严惩。” 既然两方都有错,干脆各让一步,几个人巴拉拉一阵讨论,最后得出结论,惩戒如下: 凌拂同学向被害同学诚恳道歉,被害同学赔凌拂几束花,他们都闭口不提罪魁祸首菜园的事。 当然了这事处理的越低调越好,太尉嫌丢人,皇帝则担心影响凌拂嫁人,尽管对凌拂能顺顺利利出嫁这件事,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将来挑选驸马的第一要义,抗打。 几天后,国子监的菜园前立了一块牌子,上有几个歪扭大字——犯我菜园者,虽远必诛。 夜深了,万泥伏在案前,慢吞吞地用左手抄《逍遥游》,苏世小朋友做完自己的作业仗义帮忙,抄着抄着他自己睡着了,脸上沾满了墨汁,小花猫一样。 万泥乐呵呵地笑,皇帝闪身进来,吓得她赶紧把苏世翻了个身,笑也憋了回去。 皇帝没管自己儿子,瞄了眼万泥纸上歪歪扭扭的字,冷哼道,“字真丑。” “陛下。”万泥吸口气。 “嗯?” “这是小皇子写的。” 气氛一时很尴尬,万泥试图缓解,“不过我写的也很丑,比小皇子丑多了。” 皇帝选择性耳聋,避开这个问题,食指扣扣案上的《逍遥游》,“这是你的作业?” 万泥心累地点头。 他知道她手上的伤,估计抄到天亮也写不完,故拿起了毛笔,一时大笔如椽,神采飞扬。 万泥不敢阻拦,心里感恩戴德,不久皇帝抄录完毕,纸上文字气韵流转,无一败笔。 “你不高兴?” 皇帝见她脸扭得跟苦瓜一样,疑惑道。 “您这写的太好看了。”好看的一看就不是她写的,她瞬间枯了。 可能自己跟皇帝陛下八字不合天生犯冲吧,回回遇见他,回回必倒霉。 以后得躲着走才对。 第十一章 国子监的课,除却百无聊赖,凌拂也有分外喜爱的。 在竞技类运动方面,骑射她一骑绝尘,蹴鞠无人敌手。 但万泥就不同了,自学生时代起她就没偏科过,各科都弱的势均力敌。 这天上射艺课,凌拂箭无虚发引来阵阵喝彩,轮到万泥,她一眨不眨弯弓搭箭,一箭射偏把南规的帽子射了下来,顿时青丝散漫美人如画。 万泥和同学们都看呆了。 据说当天南规收到了几封匿名情书,国子监除了万泥和凌拂其他都是男孩子,可想而知祭酒大人心情多么复杂。 因为这,罪魁祸首万泥又被罚抄《逍遥游》。 大半夜万泥只好辛辛苦苦抄书,皇帝来接苏世小朋友,同上次一般,他接过了她的笔,行云流水不时笔锋错顿,很快,万泥发现皇帝的字居然和她一样丑。 皇帝凛凛危视着她,“丑成这样可以么?” 万泥受宠若惊地点头,心想真是个人才啊。 她守在一旁看着,不一会困得迷瞪起来,本是端正跪在案前,后来迷糊了便倒在海青织金云纹地毯上,弓着身子一人磕碜得清冷。 皇帝停下笔,默默望着了她许久,轻手轻脚把苏世抱了起来扔一边,打算揪走他的被子。苏世貌若被惊醒了,皇帝赶紧压低声音,“盖多了长胖。” 苏世哦了声,滚了个身便又睡了。 皇帝悄然为万泥披上,青溶溶的衣袂与绫罗被衾混为一体,似是云朵中振翅欲飞的金丝鸟。 他的眸光浮现一且多难的温柔,慢慢抻开,时光倒流。 每天清晨,万泥和凌拂不是上课迟到,就是在上课迟到的路上。 今天途径西府长街时俩人碰见个卖甘蔗的,想着好久没吃了,便一人扛着一根甘蔗去了国子监,凌拂抓着甘蔗当金箍棒耍,万泥气喘吁吁像猪八戒扛耙。 万泥觉得进门时同学们的表情可以铭记一辈子。 讲堂前的南规皮笑肉不笑,客客气气道,“两位同学下凡辛苦了。” 啥都不说了,她俩拿着书就出去自觉罚站,万泥叹气,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凌拂安慰地拍拍她肩膀,“你看天气多好,还能晒太阳呢,不就是罚站嘛,你一发呆它就过去了。” 万泥耸肩,“可关键我二发呆它好像也过不去呀。” 话落噗嗤一声笑,万泥扭头一看,长廊里立着一个红衣男子,徐徐信步走来,一衣带水,吴带当风。 他好整以暇看着二人,面容隐隐有一种灰飞烟灭的美。真绝色也。 “殿下近来可好?”男子问候道。 凌拂爽快回,“可好了,我现在想抄几遍书就抄几遍书,想罚站多久就罚站多久,好着呢。不过,厂公你是来干嘛的?” 万泥当即就明白了,这原来就是传说中艳压六宫的厂督萧眠呀。 难怪左右逢源年纪轻轻就做了厂督,单单看着那张脸,便有一种灭天的快感。 不过可惜了,萧厂公是个太监,这大概就是天妒英才吧。 萧眠对凌拂拈着拂尘行礼,“微臣奉旨前来督学,陛下听闻近日国子监流言蜚语,吩咐臣要保护好祭酒大人的人身安全。” 凌拂纳闷,“为啥不太平啊?” 万泥惭愧地低下头,萧眠笑而不语。 下课后南规例行训话,凌拂再度生无可恋,南规见她冥顽不灵,终于忍不住摇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坞也。” 凌拂楞着,“嘛意思?” 万泥小声给她解释了下,凌拂疑惑道,“朽木在那儿朽的好好的,干嘛非要雕它,烂泥躺在地上,干哈非要把它扶上墙?费不费劲累不累呐。” 南规差点气背过去。 萧眠见此悠然道,“殿下,祭酒大人宽宏大量,他今天可以放你一马,明天可以放你一马,后天也可以放你一马,但殿下啊,祭酒大人是教书的,不是放马的,你不蒸馒头争口气吧。” 凌拂被他一席话震住,万泥意识到,这该是个能人。 难怪当初皇帝让他南下去请凌拂回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哇。 南规捂着胸口走后,萧眠掏出一个小本子,刷刷往上记录着什么,凌拂睁眼瞧着,忽然意识到了问题,她试探性地问萧眠,“厂公,你是来干嘛的来?” 萧眠眯眼反问她,“殿下觉得呢?” “那个,刚才是我不对,你不会向皇兄告我状吧?”凌拂很委屈,她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把南规气得胸闷气短,早知道她就当哑巴了。 她跟万泥要了块糖塞萧眠手里,双手合十,“你看在糖的份上别告状,中不?” “无功不受禄,殿下大礼,臣不敢受。”萧眠把糖还了回去。 凌拂搓搓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糖纸塞萧眠嘴里。 万泥看得叹为观止,凌拂要是个男儿身,指定妥妥的一霸道总裁。 “哦了,那吃了糖,总算受禄了吧?”凌拂开始恐吓,“我再说一遍,不许告状哈。” 萧眠含着糖,表情意味绵长,“嗯。” 凌拂耶了一声。 然额,第二天,她被锁在宫里关了一整天禁闭。 永夜宫被凌拂种满了蘑菇,她到处画着圈圈诅咒萧眠这个老狐狸,被放出来时要找他算账,萧眠却笑眯眯道,“微臣告诉殿下一个好消息,将功抵罪可好?” “嘛消息?”凌拂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白水望掌门梨西不久后将进献名剑祸国,陛下吩咐了要在章华台设宴,文武百官一同观瞻,现在宫里传的沸沸扬扬,殿下难道不知道吗?” 凌拂整天忙着种菜,果真不知道。 她回了宫,觉得这事新奇就告诉了万泥,万泥听后如临雷殛。 梨西怎么会有祸国?八成又是诡计。 她得想个法子告诉皇帝,但又不能直接告诉他,而且自己身微言轻皇帝也不一定信,总不能直接坦白说祸国在自己这儿吧。 几天来万泥很头疼这事,凌拂却是蹦蹦哒哒格外精神,她对刀剑分外感兴趣,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传说,绘声绘色跟万泥讲,“祸国与名剑之首神罚齐名,他们都说神罚是王剑,而祸国,是弑君之剑,因为不周天子曾死在这把剑下,也不知道究竟长什么样子。” 万泥摇摇头,“其实都很普通,他们都以为祸国很神奇,可实际上……” 后面的话她吞到了肚子里。 第十二章 凌拂沉迷在各种稀奇古怪的传说中,没听清她的话,自顾自地无比渴求道,“要是我能有一把剑就好了,专门属于我自己的,要求也不高,剑谱排名前十就行。” 万泥无语了,“你这要求还不高啊,剑谱前十的剑都是由各大门派掌门执掌,一般人连见都见不到。比如木须子的须弥,黑木崖的鬼鞭……” 话未说完凌拂抢答,“我知道还有白水望的繁阿,据说那把剑本来是练盐湖掌管的,不过现在应该换掌门了吧。” “是吧。”万泥心情有些低落,凌拂以为她因为国子监的事抑郁不开心,于是又给了她一个惊喜——凌拂打算偷跑出宫,蹿到章华台去看献剑仪式。 因为这个惊喜,万泥又是一宿没睡好觉。 刀剑最是无眼,一把破剑能有什么好看的,万泥辗转反侧时忽然灵光一现,既然要跑出宫,那不就能成功混出去了么? 也就是说她马上就可以解放了。 她跃跃欲试,凌拂真是个宝藏女孩啊,还真给她送了个惊喜。 她跟凌拂坦白了不想呆在宫里,凌拂很难过,这意味着永夜宫再也没人和她一起种地了,还有辣么多好吃的还没吃够,但她还是对万泥表示了支持,并说她是一个有追求的人。 皇宫是天底下最大的笼子,没人愿意被关在里边。 章华台坐落在群山之巅,乃楚灵王举国营之,数年乃成,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巍峨恢弘,气象万千,中途登临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三次才能登上宫阙,故又称三休台。 万泥觉得选在这地儿实在是难为文武百官了,山上又不能骑马抬轿,这年头又没有电梯,那些大臣们个个肥头大耳一看就是虚胖,照这体质要去攀爬,不是休三次,休三十次都不止。 她为自己不用费劲爬楼感到庆幸。 俩人规划好出宫路线,凌拂挑担,万泥牵马,一路鬼鬼祟祟,路上但凡敢拦的皆被凌拂横行霸道吓退,最后凌拂拉着万泥上马,一记扬尘驰骋出了西府长街,长街教坊喧哗叫嚷,俨然一片新天地。 凌拂与万泥在群山脚下依依惜别,凌拂红了眼眶,“我吃火锅的时候会想你的。” 此处别过,她或许再也吃不到万泥做的饭了。 万泥也难过,她很喜欢和凌拂苏世在一起玩,很久没能体会到这种既当爹又当妈的感觉了,杨柳依依,青郊歇马,她文绉绉了一回,抱拳道,“曷若相忘于江湖,有缘再——” 话还没说完,凌拂忽然很惊慌地看向前方,万泥也扭头看去,只见南规策马而来,见她俩居然在此地,意外道,“今日国子监没课么?” 凌拂和万泥很困窘,南规打量了她们的行李,顿时明白了,“偷跑出来成何体统,我现在就禀报——” 凌拂见势不妙,把万泥扔马背上喊了声驾,自己也牵着马飞快跑起来。 “站住!”南规策马跟了上去。 万泥坐在马背上只觉呼呼生风,她十分错愕地看着随马奔腾的凌拂,差点惊掉下巴,“凌拂,你能和马跑一样快?” “有时候我跑的快,有时候它跑的快。”凌拂活泼道。 南规在后面穷追不舍,到了一个荒草不生的地儿,凌拂松开缰绳对万泥大喊,“你快跑吧,我把他引开!” 万泥重重点头,眼中喊着感动的泪水,夕阳余光下二人慢动作挥手告别。 万泥骑着凌拂的马一路驰骋,但这个马好像有它自己的想法,见凌拂不在便动不动就尥蹶子, 最终她被凭空摔了下去。 不过还好,没有摔成重伤,只是腿脚不太好使了些。 她捡起地上的包袱盘缠,走几步崴几步,最后一瘸一拐下了山,这一刻好像见到了希望的曙光。 可惜这曙光不长,入山的路口那,皇帝一身鲜衣,裘马轻狂。 不早不晚,出现的刚刚好。 万泥抬头望天,心里泪流满面,这八字不合地也忒过分了些。 “你在这儿做什么?”皇帝眼神森森,令万泥不禁打了个哆嗦。 “奴才是和凌拂公主偷跑出来的,呃,可刚才碰见了祭酒大人,祭酒大人不畏强权打算把公主请回宫,然后……”她见皇帝脸色不善,当即喊,“奴才错了,这就回宫领罚去。” 说是回宫,傻子才愿意回宫哩,这么好的机会不溜走简直白白浪费。 可惜没走两步,万泥的小算盘就落空了。 “既然凌拂想去章华台,那朕就开恩一次,你和她做个伴,随朕一同去吧。” 万泥脸僵住了。 “不不不,陛下您一个人出来肯定想清静一下,奴才不敢打搅。”自己要是给他牵着马一路得多累呀。 “朕不怕你打搅。” 没等万泥捉摸出这话啥意思,皇帝就伸手把她揪马背上了,她吓得紧紧抓牢了他的手臂。 “你抓牢。”皇帝声音凉凉的,一记扬尘,打马入空林。 万泥抬头盯着他轮廓深邃的侧脸,虽然知道不是犯花痴的时候,但不得不说,皇帝真是俊呐。 这长长的墨眉,这深邃的大眼,这优秀的鼻子,她可以不吃不喝看一天。 皇帝似乎察觉到了她炯炯目光,一个翻身下马,动作潇洒,万泥抱着狗头保命,“陛下我绝对没偷看你。” 皇帝勾勾唇,“是么,怪朕不好看?” 万泥当即脸红了大半,她觉得自己□□被调戏了。 山路愈发陡峭,皇帝牵着缰绳慢悠悠在杳无人烟的林间走,脚下不时传来草木折断的咯吱声响,森森细细,空空旷旷。 万泥一人坐在马背上,见所行之路愈发偏僻荒凉,纳闷为啥他放着宽阔大道不走,非得挑那荒野山径。 难道是嫌吵么?可能皇帝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吧。 一路上万泥噤声不语,她在各种寻思着逃跑的办法,虽说不太可能在万岁爷眼底下动土,但梦想还是要有的。 琢磨来琢磨去,皇帝忽而一声轻语,“到了。” 万泥抬眼,面前画卷徐徐开展,苍山负雪,洱海横流,断崖峭壁,雾气缭绕,落下春雨秋霁湿润的吻,针叶林间,一片簌簌雪粒声,空灵清脆。 “陛下您来这干嘛啊?”万泥很懵。 第十三章 “朕心情不好时总是来这里散心,这也算是通往章华台的必经之路,天色不早了,就在这歇脚吧。” “啥?”万泥再度很懵。 皇帝用一种别样的神色瞄她,冷飕飕道,“怎么,你有意见?”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陛下金枝玉叶,怎么能在荒山老林歇息呢,这里野兽毒物众多,万一碰见个熊瞎子可咋整?” “所以朕派你守夜,保护朕的安全。” “可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朕见过你在永夜宫杀鸡,你不必谦虚。” 万泥很憋屈,好吧,就算她能杀鸡,但她也打不过毒蛇山狼熊瞎子呀。 但既然万岁爷都发话了,那铁定是不能违背的,万泥扫了眼空地,思量着自己这残腿残脚怎么下马能摔的轻一点,孰料皇帝一瞥眼直截单手把她抱了下来。 这等惊人臂力,难怪能轻松抱动苏世小胖墩。 皇帝斜倚在一棵老松树上,侧着脸赏云观景,万泥心里赞叹,多么一个风光霁月,流光烁金的人儿啊。 “你包里有吃的么?”皇帝以一种老僧入定的语气淡淡道。 “呃,有。”万泥把包袱又搂紧了几分,这里面藏的可不止吃的。 皇帝倒没有怀疑她,只是让她递过来些吃的,万泥把自己卤的肉干大义献出,结果一不留神被皇帝吃了个精光。 她眼神哀怨地看着他,好像吃的是自己的肉一样。 “这边风景很美,对吧?”皇帝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颔首。 万泥抬眼,天涯落日,一点飞鸿影下,目之所及,碧海无波浮云万里,她与他静静坐在空无人影的山顶草地上,风吹白露衣裳冷,山影画卷宿命无常紧紧相连,变幻轮回于虚无间。 万泥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宫外空气就是好啊。 皇帝枕着树干眯了会,随手从马背上皮革袋中拿出几封奏折瞧,而后夜色静静归来蔓延,便弃了奏折复看山海,余光瞥见万泥已是困倦地耷拉下脑袋,细细的脖颈,纤弱的呼吸,抖动的睫羽,融化在夜色里,静的安谧。 皇帝把外衣解下,走至万泥身边为她披上,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溜走了。 万泥睡熟了,脑袋枕着他肩膀,参天老树下,石枕月侵松涛浪海,漂泊的夜,无根的梦,凉风千秋夜,仰看漫天星斗,全世界皆是凉的,唯有她的是热的暖的。 鼻尖萦绕着松涛树脂香气,出乎意料少有的一夜安眠,第二日醒来时万泥发现自己正搂着皇帝的胳膊,更为惊悚的是她的哈喇子淌到了皇帝的袖子上。 她整个人当即就不好了。 估计倒霉多了天见犹怜,这时落了微雨,淅淅沥沥地撒豆子一般,万泥赶紧把松树下的皇帝喊醒了,“哎呀陛下这雨下的真大呀,都把您袖子淋湿了。” 皇帝弹了弹尚干的衣摆,不咸不淡道,“朕头次听说下雨专淋袖子的。” 万泥表情一时丰富多彩。 皇帝一下子提着她衣领把她丢到马背上,二人来到荒败的古庙廊檐下避雨,这时从林间窜来三个狸猫,笨手笨脚眼睛却是精得放光,小眼聚光灰溜溜打量着他俩,随后也若无其事在檐下避起雨来。 这等滚圆身材,简直像极了迷你版的苏世。 不一会儿,雨停了,狸猫冲万泥咧咧嘴,胡子一动便抽溜一下子三只全不见了,皇帝这才开口,“时辰到了,我们走。” 他旋即翻身上马,马儿迅疾奔走,穿梭奔在林间,骀荡长风,荒清疏阔,他的轮廓忽明忽暗,阴影下双眸耀如远星,颧颊沾满棕粉,清峻似削,嘴角微露的齿贝闪满幽光。 万泥犯了一路花痴。 “那边。”皇帝蜷起手指,指向寂寥空旷的远方,指尖泛着好看的颜色,“那是章华台,东望三十里水波泛起处是云梦泽,你所见之处,皆是朕的万里河山。” 万泥觉得他是在炫耀,于是竖起大拇指拍马屁,“那您真是棒棒哦。” 就为这一句话,皇帝差点把她从马背上扔下去摔个半身不遂。 他们风尘仆仆赶到章华台入口,万泥伸长了脖子看着那耸入云端的天阶,心肝发颤。 “你恐高?”皇帝话语间有些幸灾乐祸。 “我不恐高。”万泥吞了吞口水,“我恐坠。” 皇帝赶鸭子上架恐吓她往上爬,爬了一会万泥气喘吁吁爬不动了,皇帝扫了她青肿的脚腕,休息了一晚这伤势居然没见好。 他默了默,考虑要不要背她。此举有些危险,若是顺道被爬台阶的大臣们撞见,她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皇帝不想她受此非议,但她的伤…… “万泥!”远远地飘来凌拂兴高采烈的喊声。 谢天谢地,焦头烂额之际皇帝头次庆幸有这么一个皇妹。 凌拂招手跑了过来,“哎,你不是——” 万泥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奴才本来是奉公主命回宫的,可路上碰到了陛下,陛下善心大发就恩准奴才来章华台了。” “那我是不是也能去了?”凌拂雀跃着。 皇帝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跑来了气喘吁吁的南规,他虚弱地伸出手指指着凌拂,“你,还跑,回去上课!” “您追了我一天一夜了都,累不累呐。”凌拂得意洋洋,“告诉您嘞,我皇兄刚才准了我去章华台了。” 南规没想到自己追了一路是这么个结果,他差点气晕过去。 皇帝见了呵斥道,“凌拂,不许没大没小,见了祭酒要喊老师,以后老师的话你要好好听,把恶习努力改正。” 凌拂看得透透,“是,我改还不行么,再这么下去,人好了,却疯了。” 万泥努力憋笑,她觉得疯的应该是南规。 鉴于南规体力不支,皇帝决定背着南规登临章华台,万泥呢则由身强力壮的凌拂背着,兄妹俩一路暗暗较着劲,最后凌拂遥遥领先率先登上章华台。 她将万泥放下,一览众山小,叹了口气,“哎,无敌是多么寂寞呀。” 皇帝脸色煞白,南规则是一脸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无奈。 第十四章 章华台上楼台万顷,宫阙迤逦,早早受命等候的萧眠前来相迎,他略显沉重地向皇帝汇报了现在登台的官员还不足五人的惨烈事实,皇帝怫然,下令三天之内必须都爬上来,爬不上来的抬也得抬上来。 万泥觉得这不为难人胖虎么,她心里还在担忧着这进献仪式的真假,凌拂却跟打了鸡血一样上蹿下跳,“马上就能见到祸国了,真激动。” 万泥看着她这么天真的样子,心里愈发难过。 他们一家都是好人,而且都帮了自己很多忙,万泥一夜无眠,睡不着在宫外溜达时又偶遇了皇帝。 他一人负手望月,高处不胜寒。 “陛下,奴才有件事要跟您说。” “你说。”皇帝简洁道。 “您,没有怀疑祸国的真假吗?就是,万一,它,是假的呢?万一武林的人对您图谋不轨呢?” 万泥一口气说完,顿时浑身轻松。 可皇帝的话让她又陷入困惑。 “祸国是真是假无所谓然,只要人相信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万民所向,人对了,事情就错不了。”他顿了顿,语调平淡,“你说是么?” 万泥楞楞点头,反正他是皇帝,说啥都对。 不过看这样子,皇帝是早早未雨绸缪了,如此,安保问题肯定有保障,她也没必要担心了。 风吹过,树叶蓬松摇摆,似是软软的面包花开放,万泥告退,躺在宫里的床上默默想,也不知道梨西这个渣男是否会真的来。 他果真来了。 他手捧剑匣,逆光而来。 万泥仅扫了一眼,便知此人不是梨西。人的皮相是可以仿的,气质却难以照搬。 她紧紧盯着他,见他已打开了剑匣,里面静躺着一把白剑,须臾一瞬,门外客,槛中人,石中火,梦中身。 这把剑她四年前在武林大会上见过,它的名字,是—— “这不是祸国。” 在一旁痴痴盯着的凌拂忽然道,“它告诉我它不是祸国。” 殿内所有人都惊愕,凌拂怎么能听到一把剑说话呢。 可凌拂却坚持己见,“它真的不是祸国,它告诉我它叫神罚。” 神罚。 没错,是剑谱排名第一的神罚。 假面梨西见事情败露,挥起神罚向皇帝刺去,萧眠高呼护驾,凌拂却一个闪身来到刺客身前,她用双手接住了神罚剑。 滴答滴答的鲜血顺着剑锋留下,凌拂刹那间如有神助,她将剑拽夺了过来,一脚将刺客踢下了章华台,刺客嗷嚎声久久盘旋不散。 百官都看呆了,皇帝心里抱憾地想,这下完了,下辈子估计也嫁不出了。 “凌拂勇夺天下第一剑,当赏。”皇帝带头鼓掌,官员们见了赶紧呱嗒呱嗒,一场危机就此解除,箜篌奏鸣,歌舞升平。 万泥长呼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她不觉向皇帝看去,余光瞥见了皇帝身侧小喜公公怪异的笑,那笑容如此熟悉,与此同时是他腰腹间悄然而动的手,来不及了,她下意识就挡在皇帝身前。 长剑正中她的胸膛,她张着嘴,此刻疼有种种体无完肤,持剑之手如古钟冷玉,手的主人,是皇帝。 她反应太快,以致皇帝杀伐错判。 鲜血喷溅在小喜公公脸上,他愣了一刻,随即持剑向失神的皇帝疯狂劈杀过去,万泥舍命将小喜公公扑倒在地。 “梨西,我知道是你。”万泥奄奄一息。 梨西动作停滞,这一刻的时间绵长亘古,他知道万泥要死了。 他缓缓地将她抱在怀里,万泥抬手似要抚上他的脸,手却落在胸前的剑柄,旋即狠利按去,长剑贯穿她的身体,插入背后梨西的心脏。 他发出一声嘶吼,将万泥推开,自己无力地瘫倒在地,脸上挂着狰狞的笑。 他就知道,就知道,她到死都不会放过自己。 皇帝拖着沉重的身躯来到万泥身前,她气息幽微,了却心愿般闭了眼,总算还完了人情。 “御医!”皇帝高喊。 “启禀陛下,御医还在爬天阶。” 梨西惨笑着奚落,“太晚了,就算御医来了也救不了她,呵呵……” 凌拂奔到万泥身边捏着她的手摇晃,万泥面容平静,血在湿淋淋地淌,一瞬间,凌拂的眼眶发红发凉。 “我杀了你!” 她不顾一切提着神罚向梨西砍了过去,梨西面无惧色,掏了下胸口,白骨手中赫然多了一个流光烁金的暗器。 “凌拂!” “暴雨梨花针!快趴下!” 明晃晃的光映射在殿中,纷繁错杂人间地狱,御前侍卫都黑压压倒下了,百官踩着死人尸首狼奔豕突,死伤大半。 当万籁俱寂时,凌拂睁开眼,萧眠挡在她身前,嘴角淌下一缕血,宛若浅浅的红色溪流。 “厂督……”凌拂颤巍巍地唤他。 “殿下没事就好。”萧眠艰难地笑笑,勉强支撑着身子。 梨西仰天长笑,一眨不眨直视着不动如山的皇帝,高声咒骂,“暴君苏慈,你大兴兵燹之灾,致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残暴不仁,道路以目。我以白水望掌门之名诅咒你,先,你葬身白水望!然,万里江山断送祸国剑下!再!永生永世失所爱之人!” 他的声音飘荡在章华台上空,远远的风悲日熏,群山纠纷,宛若吊古战场尸鬼哀嚎。 皇帝泫然凝视着地上的万泥,今生他世,举世旷漠。 天空如纸,幸存的大臣们都敛声屏气,他们在等待皇帝的处置。 许久后,皇帝终于开口了。 “朕,十六岁即位,扫六合,定八荒,天下一统,四海承平,使四方夷狄不敢小视中原,乱臣贼子不敢窥测神器!” “朕,受命于天,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葬岂不备,何惧死之有,何惧诅咒否!” “朕,恨江湖藏污纳垢,数次开恩,未料尔等大逆不道一意孤行,传朕谕令,即日发兵扫平白水望,江湖叛逆,诸国余孽,一个不留!” 他提剑下斩,却捕一记虚风。 霎时,山岚雾绕,风起于青萍之末,整个章华台如堕云里雾中。 皇帝的面前闪现一名女子,吸风饮露,白发苍苍。 第十五章 “以白水望守护身份,窥天机横陈,始皇苏慈,你会失势于白水望,但并不会死;祸国会覆灭帝都朝辞,但昒国尚存;你的爱人会在一刻千金春宵离去,如初否,未可知。” 她淡淡地讲,皇帝慢慢地听,似乎是陷入了一段冗长的回忆,最终慢慢确认,“练盐湖。” 女子朱唇若丹,“没错,是我。” “这是怎么回事?”皇帝环视周围,一切虚妄的不切实际。 “他们都入了我的幻境,看不见你我。”练盐湖飘然看了眼梨西,无声叹口气,“我这个徒弟,空有一身孤胆。” 皇帝寂寂等她说下去。 “但他只身行刺,却不是一个人。是被你灭掉的楚国人,姜国人,中山国人,晋国人,燕国人种种,他们失去了亲人,爱人,国家,已经没什么可值得失去了。” 皇帝默然,“千万人死去,是为了千千万万的人活下去。” “这是你们当权者的加减法。你们自比为神,但有人会选择不应。”练盐湖坦言,“我不喜欢神。” “这就是你与我父王分开的理由?”皇帝板着脸。 “哦,你这是替你老爹追债?我跟他在一起时你还光着屁股在地上跑呢。”眼见皇帝脸色愈来愈黑,练盐湖笑了,“不过他可比你温柔多了,也讨女人欢心,但最终选择了那顶破王冠,我很不懂,明明王冠的寿命永远比王长。” 她眼中泊着淡淡的哀伤,又转瞬消散,施施然道,“我要带走我徒弟。” “不行,他必须死。”皇帝举剑,心意已决。 “是为了万泥?”练盐湖挑挑眉,“我把小泥救活,你放了梨西,如何?” 皇帝被揭了伤疤,低吼道,“她已经死了。” “还没死透。” 练盐湖捏起万泥的手腕,白指垂落点通她身上的穴位,又给她运功度了几分真气,最后擦擦额上的汗珠大功告成,“她伤势很重,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皇帝的眼神颤抖着,伸出手又缩回,最终试探性地碰了碰万泥的脸。 他跪在地上,双手掩面。 练盐湖四处溜达着,闪身来到静止的凌拂面前,自言自语道,“神罚剑好多年没认过主了,没想到居然会和这个小丫头结缘。” “还有一个问题。”皇帝将万泥抱在殿前软榻上,看了她一会,似读一首沉思的诗,忽欲言又止。 “你倒是说啊。”练盐湖视线移回,嘬嘬嘴,“磨磨唧唧像什么亚子。” “你,这么多年容貌没有变过,是什么原因?”皇帝表情很不自然。 “保养的呗,我们仙女从来不吃饭,只喝露水的,你问这干嘛,你也想美一美啊?” “朕有必要么。”皇帝有些恼,他在幻想一种可能性,万泥或许也是保养得当才会容颜未变,可她顿顿吃的五谷杂粮比他都多,这很不现实。 一时间的思绪飞扬,等他回神,光影明灭间,练盐湖携梨西飞身跃下章华台,地上是小喜公公的人头。 幻境解除,百官恍如隔世,见皇帝已杀死叛逆,跪地臣服,叩首山呼,“受命于天,既永且昌,皇天后土,佑我大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风声隐隐息落了,一切都在昭示后世,在这场载入史册的刺杀结尾,风声就是那般,这般,息落的。 深入水的假寐,铁马冰河,沉潜不熄。 万泥在梦里脱壳,透一口气,透一口气,宛若历史的喘息。铭记过然而又回到了天边,她颤抖着睁眼,与枕俱醒。 她眼神触碰到了一片袖口,流光烁金的纹饰下藏着姣美的气候与流年。 皇帝伏在榻前小憩,像极了睡熟了的冰水。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凹痕,肃穆而凝重,难得见如此一个风光霁月的人,会有如此疲惫的时候。 万泥松一口气,自己竟然没死。 但很快她发现这幅身体怕是已经废了,甚至连翻身都变得艰难,她试图动动手指,却发现手被皇帝一只胳膊压着,动弹不得。 本来是有些抱怨的,但她一看到皇帝撑着脑瓜的手,万泥又犯花痴了。 作为一个真手残党加手控,她对皇帝修长的白玉爪毫无抵抗之力,加上刚醒来脑子不清醒,鬼迷心窍就摸了摸龙爪。 滑滑的凉凉的,有点像果冻。 “舒服么?”皇帝抬抬眼皮,满宫明月梨花白。 万泥沉醉地点头,然后就惊呆了。他什么时候醒来的? “是被你摸醒的。”皇帝面不改色,“你胆敢轻薄朕。” 万泥天打雷轰,脑子一短路就把被子蒙上了,她企图学一学鸵鸟逃避现实。 “你给朕出来。” “傻子才出去。”万泥心里哼唧。 “你不出来朕进去了。” ???居然还有这等操作。 万泥囧着脸掀开被子一角,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在未央宫。 皇帝觊着她,那眼神,淡淡的浓,浓浓的淡。 “你受了重伤,就好好在未央宫养着吧。” “我得回永夜宫啊。” “你伤成这样子回得去么。” “那您不能找人把我抬过去嘛?” “你这么沉抬得动么。” 几番交涉后,万泥再度抑郁了,丫的当皇帝的都这么毒舌么。 皇帝见她不高兴了,又开了金口,“朕给你一个惊喜。” 万泥现在一听惊喜这俩字就发抖,她觉得他们一家子的惊喜更像是惊悚。 “你忠心耿耿,护主有功,朕决意等你伤好后便升为未央宫的司衾,如何?” 司衾,是给皇帝每天铺被子的职位,能担任这职位的一般都是熬资历熬出来的高级女官,万泥一没资历二没身份,能居此位确实是极上的尊荣。 而且这差事还有一绝对的好处,只要干上两三月,便可放出宫去。这是一项悠久而古老的传统,历来后宫的娘娘们很怕司衾这被子铺着铺着就跟皇帝滚上床,所以各种暗箱操作,赶人赶得极为及时。 虽然万泥自己的被子都叠的歪歪扭扭,但她觉得自己聪颖绝顶,完全可以再精进一下。 但这些都是小事,眼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陛下。”万泥犹豫着。 “嗯?”皇帝垂眸看她。 “要不,您去给奴才测测八字吧。”她觉得自己再和他处下去,迟早会被克死。 第十六章 皇帝不爽了,沉声道,“你也算随朕出生入死几回了,怎么会怕这些。” 万泥诉苦,“您不知道哟,我见惯了大风大浪,就怕这种小波浪,一个啪叽就把我拍在沙滩上。” “你还是盖上被子吧。”皇帝直截被她气走了。 一听说万泥醒了,凌拂当即就从永夜宫冲了过来,两人促膝交谈,凌拂红着眼,庆幸她劫后余生。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公主放宽心吧。”万泥看得很开。 凌拂见她精气神不错也放松下来,从背上解开长长的包袱,兴冲冲地讲,“万泥,你看看我的剑。” “哇,我能摸一摸么。”万泥也是如此近距离观瞻神罚剑,之前她只在武林大会上远远瞥了一眼。 正欲落手,神罚嗡的一声突然出鞘飞出宫外。 凌拂见了气急败坏,“它总是这样,好几回了别人看它它就跑。” “可能还需要磨合。”万泥忖度道,名剑都是认主的,既然神罚认定凌拂这个主人,那便不会跑远。 孰料凌拂大喊一声,“你给我回来。” 嗖的一声剑鸣响彻云霄,神罚居然真的被凌拂一嗓子吼回来了,它乖乖呆在剑鞘里,嗡了两声后归于平静。 吃软不吃硬呐,万泥躺在床上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神罚。 苏世小朋友终于被皇帝准了探望万泥,之前皇帝嫌他吵怕打扰万泥养伤。 两人许久不见,苏世小朋友没了美食的滋润,都瘦了好几两。 万泥的伤口连着左手筋骨,行动不便饭需要别人喂,前几日都是皇帝大发善心喂她,可苏世来小朋友到来后主动抢了给万泥喂饭的活,这下万泥高兴了,她终于不用面对皇帝那张冰山脸吃饭了。 皇帝很不高兴。 见万泥和苏世有说有笑地聊天,皇帝觉得自己受到了孤立,他见苏世啃鸭锁骨啃得正欢,祭出一记冷刀,“鸭都有锁骨了你都没有。” 苏世小朋友受到了暴风雨般的打击,他蔫了。 万泥也不知道皇帝突然发什么脾气,她只顾哄着苏世,懒得搭理皇帝。 皇帝就这么受了冷落。 他面色不善地回了宫,疯狂地披着奏折,一直到天黑都没开口说一句话。 萧眠在一旁奉茶,本是疑惑今天陛下怎么了,可最后见他终于掩耳盗铃说了句,“朕去歇息了。” 萧眠顿时明白了,聪明如他他选择笑而不语。 寻常人歇息是直奔床而去,皇帝身为帝王,自然不同凡响,他特意绕到偏殿溜达一圈,然后再打算去歇息。 偏殿里黑灯瞎火,万泥没有睡,她在反思着自己今天态度是不是不太好,毕竟是皇帝啊,跟他有什么好置气的。 正寻思着,忽然看到窗前闪过一瘦长鬼影,她当即大喊,“有刺客!” 偏殿的守卫闻声出动,齐齐捉拿刺客,宫灯点亮,万泥看清了刺客的脸,真是美好的一晚呢。 第二日侍卫们通通被打了十大板,为此,万泥挨了他们好几天白眼。 万泥伤势好了大半,渐渐能活动自如自食其力了,这天她和凌拂去逛御花园,凌拂只顾着追剑跑,万泥觉得有些乏累便坐在小亭子歇了会,这一歇,便引来了诸宫的娘娘们。 她们都听说了万泥升任为司衾的事,招牌假笑向万泥道喜,万泥被娘娘们的香粉熏得脑袋发胀,左右不逢源地敷衍着,后来觉得身子格外不舒服,推诿着便回了未央宫。 她本想着是今天逛得太累了,睡一觉就好,可睡到天黑醒来却发觉自己浑身酸软无力,俨然是中毒的迹象。 “来人,来人。”她低低喊着,门前的守卫们听了打趣,“得,里面那位不会又让我们捉刺客吧。” 他们不为所动,万泥挣扎着翻身滚下了床,她必须爬到殿外求救。 两个黑影晃在地板上,万泥抬头,面前的两个蒙面人杀气腾腾,宫漏已三滴,一切都在隐隐预示着杀机。 皇帝今日下朝格外晚,三公九卿因为边关的战事争论不停,搅得他心思有些烦乱。 下朝后他本是要去偏殿散步,可萧眠禀报,太尉有要事要面见皇帝。 殿内,太尉一副苦大仇恨的模样,坚决声称要讨伐匈奴,自大昒立国起匈奴便多次来犯,此次更是明目张胆,若不派兵清剿,何以立国威? 皇帝心里另有打算,他早已规划好势必清理白水望余孽,可偏偏边关不稳,如此一来,兵力分流,调动频繁难免不济。 太尉的态度却异常坚决,他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最后说的口干舌燥声泪俱下,那架势,仿佛皇帝不派兵去打匈奴就对不起列祖列宗,就是个无脑昏君。 皇帝揉着太阳穴,他觉得太尉今天话也太多了点,而且义愤填膺的态度有些反常,作为朝廷里最擅长和稀泥的老泥鳅,他连自家儿子被凌拂打残都没眼下来得偏激。 萧眠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太尉打发掉,皇帝有些疲惫,淡淡问,“偏殿那个,吃饭了么?” “侍女说万姑娘今日没有食欲,殿门一直关着。” 皇帝眼皮调跳了下,迅疾奔往未央宫。 偏殿内,万泥无力地趴在地上,两个蒙面人解下面罩,她瞳孔骤缩,是白水望的师兄小甲和小乙。 “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奉掌门的命令,前来收你的命。” 万泥说不出话来,宛若鱼肉任人宰割。 小甲师兄拔出匕首在她面前闪了闪,呸了一声,“若不是你毁了师兄的刺杀大计,现在白水望也不会成为武林的众矢之的,你是白水望的罪人!” 小乙师兄摇头,“不要为难她了,给她个痛快吧。”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都这么偏心护她?就因为她是我们唯一的师妹?你别忘了她只是梨西师兄捡来的。”小甲情绪激动,攥着匕首对万泥狠狠道,“你这个自以为是的人,呵,当年我跟你表白,你亲手撕了我的信,扬了我满脸还骂我丑。” 万泥张着嘴,一脸无辜,她根本不记得有这档子事。 小乙师兄瞄了小甲一眼,“你什么时候跟她表白过?” 见万泥已是将死之身,小甲师兄毫无隐瞒,“七年前,七夕夜,在白水望的断崖下,她亲口骂我丑,说我长得像没壳的乌龟。” 第十七章 “此话当真?” “当真个屁,我有那么丑吗!” 小乙师兄嘴角动了动,眼中意味不明,“很巧,七年前我也是七夕夜跟她表白的,不过师妹婉拒了,坦白说我跟她不合适。” 万泥虚弱地眨眨眼,这个她确实记得,当年她一直喜欢梨西,对别人的表白都拒绝了。 “呵,你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凭什么对小乙就是婉拒对我就是恶语相向,你知道这些年我受你话伤害多深吗?我不敢见人,有了喜欢的姑娘也不敢追求……” “小甲。”小乙师兄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是没明白,我说我也是在七年前的七夕夜表白的。” 小甲师兄呆了半晌,如同醍醐灌顶般小声惊呼,“怎么可能,同一个时间怎么可能有两个她?” “显然是有人假扮的。”小乙师兄耸耸肩。 万泥心在滴血,白水望会易容的师兄弟不少,可能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只有一个。 梨西。 真相大白,小甲师兄一剑刺向万泥脑袋,却在离她咫尺时停了手。 “你们究竟是在闹什么啊。”他痛苦地抱住狗头,剑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小乙师兄见了将短剑捡起,对万泥说了声抱歉,浅浅道,“你在白水望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我不得不杀你,如果你活着,会暴露白水望的方位,而且,这宫里有人也愿你快死,我们收人钱财,要替她消灾。” 她?是谁? 万泥此时中毒已深,她还在挣扎着往殿门爬去,小乙师兄淡淡吸了口气,手起剑落。 殿门被訇然撞开,白色剑影如白昼划破长夜,小乙师兄发出一声嚎叫,他的右手被斩断坠落,血腥气在殿内蔓延。 白色的长剑在殿内盘旋长鸣,只见其剑,不见其主。 万泥心里默念了一声神罚。随即,她昏了过去。 神罚剑救下万泥性命一事在宫内传的沸沸扬扬,宫人们在稀奇之余对这把传说中的第一神剑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他们坚信这把剑极通灵性,不禁会认主护主,而且连主人的好朋友都会受到庇护。 万泥这几天乐呵呵没事就往永夜宫跑,她摆出各色吃的,念念叨叨供奉剑匣里的神罚剑, 又觉得这样不太诚恳,索性把剑匣打开,横竖吃不着,就闻闻味吧。 神罚是一把高冷的剑,她单独磕头跪拜时它不会有半点反应,但只要凌拂一来它就会发出嗡嗡剑鸣,凌拂把这些贡品都吃了个精光,鼓起腮帮子拍拍剑匣,“嗯,这次你做的不错,救万泥于水火,很有我的风范。” 神罚嗡嗡了几声,它觉得凌拂很厚颜无耻,明明那晚她睡得跟死猪一样怎么拱都拱不醒,没办法,为了救万泥这个傻大姐,只能它亲身上阵了。 在小乙师兄被斩断右手后,皇帝及时赶来,小甲遂掩护小乙逃跑,皇帝下令捉拿贼人肃清永夜宫,御医来了一波又一波,折腾了一宿都没阖眼。 万泥中的毒很奇特,此毒名为孤儿怨,药毒同源,常以香膏的形体存在,在固体时为解药,而毒素却以香气挥发,故涂在身上时无毒无害,但一旦被人闻了去,便会有致命的危险。 万泥回想起那个午后,她被一群娘娘们环肥燕瘦包围着,确实被各色香味熏得不清。 她这司衾还没上任呢,宫里便有人坐不住了,万泥咬牙,决心查出害自己的真凶。 可调查还未开始,皇帝便在前朝直截发落了罪魁祸首,早朝时,他将太尉私通白水望贼人的书信摔在殿前,砍脑袋,诛九族。 宫里的贤妃娘娘是太尉大人的长女,很不幸地在九族之内,她鬼哭狼嚎在宫里自尽了,后皇帝派人在她宫里找到了尚未销毁的孤儿怨,八成是还想留着再毒一波万泥。 至于同凌拂打架的小侯爷,皇帝宅心仁厚放了他一马,发配到边关斩匈奴去了,这也算是圆了老太尉的遗愿。 至此水落石出,圆满落幕。 万泥现在成了马屁精,动不动就到处夸皇帝英明神武,皇帝虽然被她叨叨得耳朵都快长茧子,但仍颇为高兴,为了表达龙心甚悦,他提前告知了万泥一个惊喜。 下个月凌拂要过十六岁生辰了,作为皇兄,他要给她办一场盛大的生日宴,地点还是定在章华台。 他要借此警告天下那些不安分的乱臣贼子,刺杀闹事除了作死,毫无前途可言,皈依朝廷才是正道。 得知了该惊喜后,按照惯例,万泥又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觉得漫天一堆幺蛾子在飞,要是那天不出点什么事,都对不起皇帝的良苦用心。 其实皇帝还隐瞒了一个目的,缘由是凌拂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连个上疏提亲的都没有,他很着急,长兄如父,凌拂嫁不出去他难辞其咎。 可平日里叽叽喳喳的满朝文武偏偏在这时候装哑巴,这让皇帝很窝火。故他想在晚宴上给凌拂赐婚选个驸马,只是具体怎么选还没想好。 正是这个决定,引起了一场腥风暴雨。 晚秋所剩不多时日里,朝辞城四处都是连绵不绝的雨。 此刻,万泥和凌拂不约而同咽了咽口水,漫天烟雨中,她俩痴痴望着面前的烤炉,沾衣欲湿浑然不觉。 “买不买?” “买!” 两人一拍即合,同时大喊,“老板,来十串烤面筋。” “好嘞。”老板把烤面筋烤好递给她们,色香四溢,俩人满足地尝了口,打算边吃烤面筋边去上课。 “老板,你这个烤面筋要是去国子监门口卖指定大火。”万泥夸赞道。 “那可使不得哟,我这个不卫生,不能祸害祖国的花骨朵。” “……” 万泥使出九牛二虎才拦住了凌拂砸摊,虽然知道不卫生,但烤面筋的味道实在是太香了,万泥开始动摇,她和凌拂相视一眼,心照不宣。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嘛。” “对的对的。” 二人达成一致意见,抱着烤面筋趁下课混人耳目潜入国子监,结果刚转过长廊便遇见了萧眠,他斜肩倚在雕梁画柱上,嘴角衔着一尾红叶,高高的鼻尖伏在枝枝桠桠下,半眯着眼,轮廓浮光掠影,似是打了盹。 第十八章 万泥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张人神共愤的脸,一不小心就把他看醒了。 她吓得赶紧躲在凌拂身后,凌拂今天却出奇反常,她居然又躲在了万泥身后。 木的办法,万泥只得梗着脖子行贿,“萧大人,你吃不吃烤面筋啊?” 萧眠摇着头闲适道,“这些食物我一般不尝,总是放太多肉和地沟油,吃起来十分危险。” 万泥听了联想到摊主的话,顿时一脸惊恐,担心受怕,“那万一吃多了会不会死啊?” 萧眠笑了,“那倒不会。” 万泥刚要松一口气,只听他又幽幽道,“但吃了会变胖,这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万泥当场石化。是在下输了。 她赶紧拉着凌拂跑开,“殿下。”萧眠唤了凌拂一声。 “凌拂,萧大人叫你呢。”万泥忍不住提醒道,明明今早买烤面筋时她还好好的,怎么眼下忽然魂不守舍的样子呢。 凌拂停下脚步,心砰砰直跳,她凝视他的脸,那张如同笑涔涔透明的虾子的脸。 而她,虚张声势,宛若咬人的竹叶青。 “殿下是要过生辰了吧。” “哈?”凌拂呆懵。 万泥瞪着两只死鱼眼彻底惊呆,她还头一次见连自己生辰都不记得的,而且还是一国公主。 “啥时候啊?”凌拂持续呆懵。 “大概还有月余吧。”萧眠皱了皱眉。 “哦,那着啥急。”凌拂转过身,萧眠又叫住了她,他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一包种子,微微笑,“这是臣送给殿下的礼物。” 凌拂脸红的像煮熟了的虾兵蟹将,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什么种子?” “殿下种种看不就知道了?”萧眠眉梢风情万种,凑近她耳畔低语,“臣保证,它会在殿下生辰那天给殿下一个惊喜。” 一旁的万泥听到“惊喜”二字,条件反射般哆嗦了一下。 后来,万泥才知道凌拂从小到大从没过过生辰,她亲妈,也就是老王后,天天守在陵墓里对着老昒王的尸骨念经,有时候悲恸至极寻死觅活,根本顾不上管她这个女儿。 知道真相的万泥心里唏嘘,她抱了抱凌拂,心想一定要给这个从小缺爱的女孩过一个完美的生辰。 月余后,天气骤冷,初雪坠落,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鉴于百官们难以登临的前车之鉴,皇帝下令,务必提早出发,不得错过生辰当日的晚宴。 云扫风开,风华毕现,凌拂的生辰宴办的格外盛大,一草一木精巧豪奢,楼台宫阙气象万千,无一不昭示着大昒的繁盛国运。 可她的心却不在这上面。 心瓣像橘子一般肢解如水,而后一缕缕分错摇曳,她脑海中接连徘徊不去的是萧眠的脸,素极,烈极的脸。 章华台上,当刺客放出暴雨梨花的生死一瞬,她溺毙于他眼中的一汪清泉,一茶匙的泉。 那般好看的眼睛,一叶见青山,一眼知万年。 自章华台回宫的这些天,她自己想了很久,见了萧眠总是绕道走,终于,现在她想通了。 她喜欢他。 她雀跃着守望着呵护着他送的种子,从它们发芽伊始,到茎叶舒展葳蕤,凌拂从未觉得光阴如此漫长,无望而冗长,繁杂又荒芜。 她对他的爱如芒种般疯长。 天色薄暮,凌拂欢天喜地喊来了万泥,“看看看,厂督送我的种子开花啦。” 万泥看去,见那浅白色的花瓣如月拢纱,繁星一点,萤火漫天。 “是昙花。”万泥瞪大了眼。 凌拂一眨不眨注视了花好久好久,花想开了,她也想开了。 今晚,自己的生辰,她决定向萧眠表白。 一切都在预示着好兆头,万泥帮她梳妆打扮,只听凌拂咋呼,“啊,我左眼皮一直跳,好开心。嘁,右眼皮怎么跳起来了,去它的迷信,我才不信这一套。” 妆后的凌拂通身散发着浑然天成的侵略美,眼睛宛若辛辣的琥珀,光芒诡异,绿幽幽的摄人心魄。 万泥一手将她发髻中的包金小梳拨正簪好,灿灿幽光,远远看去一片小山重叠金明灭,正衬朱唇一点桃花殷。 “这是我吗?”凌拂晃了晃脑袋。 万泥吾家有女初长成般地笑,由衷赞美道,“今天你是最漂亮的人。” 半时辰后,她俩一同研究着尚衣局送来的礼服和鞋子,凌拂戳了戳那个木头疙瘩鞋,“感情过生日还得踩高跷哇,这不为难人么。” 万泥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凭借自己穿越数年来的阅历判断,“我觉得这应该是木屐。” “啥?那意思是让我呆若木鸡吗?” “……”万泥有一种换汤不换药的感觉。 再过半个时辰,凌拂和万泥哒哒哒踩着木屐气势汹汹往殿外走,眼看宫宴快要迟到,她俩相互搀扶着闯进了褚元宫的大门,然后,桄榔摔在地上。 宫里一时鸦雀无声,万泥搀着凌拂骨碌爬起来,摆出吟诗的架势,“啊,是你们的热情让殿下倾倒。” 顿时掌声如虹,笑语喧阗。 皇帝身披乌云豹氅衣,微微侧目,万泥见了赶紧去跟前当差斟酒,绛红色长袍摆来摆去,白纱折枝纹的袖口露出一截纤细手腕,腻如云轻如粉。 皇帝看着她的手,似乎心里在想些什么。 褚元宫处处灯火通明人影绰绰,欢声笑语为肃穆的章华台平添了烟火之气,来往皆是长裙曳地,抛珠滚玉的贵女公子,他们熏了香的袍服散着冷幽幽的香气,一路铺天盖地蔓延,禁欲而浓烈。 凌拂举着高爵浮饮三大白,而后一抹嘴,心一横便要去找萧眠,她穿过远远的长廊,黑色的头发宛若披纱,一瞬间满宫的花都在开。 暮色浮锦,觥筹交错,南规与几个世家公子们在长廊外畅快下棋,他外披莲青斗纹鹤氅,内有藕粉色薄罗长袍,袍上白描水墨,淡极而浓,癫狂冶艳,在清一色羽纱缎的世家公子中尤为瞩目,素淡得犹如冰雪。 凌拂从他身边经过,看了他一眼,而后拔腿就跑,跑了几步又磕地上,不等他追上又爬起来跑,跑几步又磕地上,如此反复,见南规已拦在身前,顾不得其他,脱下脚下一只描金木屐就砸了过去。 第十九章 她拎着另一只木屐一瘸一拐跑远了,边跑边喊,“老天爷呀,今天你放我一马吧,没做完的作业以后我再补给你。” 南规接住了她一只鞋,周围的世家公子见了都打趣,“南规,这凌拂公主随便就赠你木屐,难不成是对你有意呀。” 南规没有答话,他的眼被她占满了。花枝人海,影影绰绰,可他独独只看到了她冒冒失失的背影。 他推诿掉同僚,迎着飒飒霜雪,孤身尾随而去。 晚宴开席要经历冗长的九献仪式,而寿星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众目睽睽之下,皇帝面色无波对着空气表演敬酒,一拂袖,礼官赞词,“献酒!” 众人山呼万岁,起身作揖拜受,飨宴王侯,酬酢相礼。 皇帝继而落拓起身,举樽向空气进酒,一为献,全场行礼还敬,一为酢,而后帝王自饮,劝宾客饮酒,一为酬。 反复经历九次之后,仪式方得终始。 万泥心里默默地想,飙戏飙得这么装模作样,尼玛这一群人都是影帝啊。 人声鼎沸,歌舞遣兴,忽闻银铃清脆,丝竹环绕,礼乐起,殿内现出数位教坊舞女,皆是珠围翠绕,翩翩起舞,顿时所有人看呆了眼。 舞女娉娉婷婷,鼓瑟鸣萧,一派裙钗簇拥中现出一个旖旎身影,端妃肩披帛,长裙曳地,抛珠滚玉,眸光潋滟,顾盼生姿,水袖起,软腰动,一舞独绝掌声不息。 “端妃参见陛下。”舞终,端妃款款行礼,眼神带电勾着皇帝,皇帝淡淡扬手,“舞跳得不错,赐座。” 万泥赶紧邀着端妃坐在侧位上,正好比邻太后,太后笑着拍拍她的手,“你这孩子,几日不见舞姿愈发精进了。” “承蒙太后夸赞,臣妾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听闻太后昔年一舞倾城,先王特召乐圣入宫鼓琴伴奏,可见太后之舞方为绝世。”端妃温婉一笑,太后被捧得乐呵呵,“你这孩子小嘴越来越甜了,不像某些废物,烂泥扶不上墙,害哀家白费心血。” 后半句,显是说给斟酒的万泥听,到底主仆情深一场,万泥只得装聋作哑。 皇帝不动声色拿眼斜她,她这张嘴,也就啃东西时伶俐,正要开口给她开脱,胸前忽被软若无骨的端妃贴了上去,顿时很是头疼,他皱着眉头把端妃推开。 “皇上,您干嘛这么疏离臣妾呀。”端妃缠着皇帝不松手,脑袋努力往他肩头靠拢,皇帝脸色很是难堪,“你这是怎么了?离得这么近不热么?” “臣妾素来怕冷,皇上晓得的。”端妃捏着皇帝的手臂,声如莺啼,楚楚可怜,“天气这般寒冷,臣妾要皇上抱一抱嘛。” 皇帝有些动怒,甩开她,“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端妃被他斥责,捂着胸口委屈巴巴,“皇上好凶啊,臣妾心里好怕怕。” 风风火火恍恍惚惚,万泥憋笑憋得很难受,没想到皇帝还有这么一天,这个端妃娘娘是太后的远亲,她爹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有权有势,她的等级算是宫里目前品级最大的,只是一直没有皇嗣。 太后在一旁守着让皇帝不好拉脸子,这下有好戏看了。 “朕听宋美人说你平时宫里蟑螂都是自己拍的,怎么朕跟你说几句你就怕成这样?你的意思是朕是暴君么?”皇帝冷漠道。 端妃脸色阴了阴,甩着手帕,“臣妾哪敢呀,讨厌啦皇上,臣妾怎么敢拍蟑螂呢,方才皇上那么凶,吓得臣妾的心一直跳呢,不信皇上听听。” 见皇帝闪避不及,她乘势将袖中的粉末撒到皇帝的酒水中。 皇帝咳嗽一声终于受不住了,鸡同鸭讲般据理力争,“你这不是废话么,哪有人的心不跳,不跳他不就死了么!” 说着就要起身走人,端妃瞥了眼正扫过视线来的太后,仗着太后撑腰缠着皇帝就是不肯走,“皇上,臣妾真的好冷好害怕,求求您不要走。” 满朝文武都八卦地往这边瞥,皇帝压着火强行不生气,端妃把头倚在皇帝肩侧,嘴角阴沉沉带着意料中的笑,方才已在皇帝的酒水里加了□□,若能饮下,届时难抑□□,今夜侍寝非自己莫属。 她夺过万泥的酒樽,笑语盈盈,“臣妾给皇上敬酒。” 皇帝烦的不可开交,随意捧起一口饮下,烈酒入喉,辣辣的倒令神智清醒许多,于是他又自斟了一杯,情绪稍解,视线流转到万泥身上,她跟个没事人似的看风凉乐不可支,顿时火气腾地一下又上来了。 看着她这么高兴,他怎么就这么不高兴呢。 褚元宫□□,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静幽幽的鹅卵石小路上,萧眠料理完褚元宫琐事后得闲踱步,雪花掺着风,他不温不火走着,如意纹发带垂在雅而不致的淡红色长衫上,锦衣灿兮,颜如渥丹。 鹤华灯摇摇欲坠,拦路杀出一个人影。 “殿下?”萧眠细细打量着来人,今天的凌拂无害无争,却让人移不开眼,美得吹灰不费。 “陛下可是找殿下许久了,快随臣去前殿吧。”他温声道。 “我,我有件事想跟厂督说。”地上一长一短的影子被灯火拉的飘忽不定,凌拂开始结巴,身子也有些发抖,整个人被月光洗的发透发亮。 “何事?”萧眠下巴微低,神情领略,是在解人。 “厂督,我喜欢你——的礼物,”她咬着唇,几欲咬出血来,“昙花很漂亮,我很喜欢。” “殿下喜欢便好,传说对着昙花许愿,可以心想事成呢,殿下不妨试试。”萧眠笑容渐收,他看到凌拂紧紧攥着拳头,浑身战栗吐出几无声息的字,“厂督,我喜欢你。” 他的笑一时僵住。 “公主为什么喜欢臣?” “因为……”她望着他,磕磕绊绊答,“因为你是萧眠啊,全天下只有一个萧眠。” 萧眠笑了笑,沙沙的嗓音润着,很好听,却带着苦意。 “公主不能喜欢臣。”他负手而立手,眸光孤绝明灭,“臣是残缺之人,是贱,是奴。公主的喜欢,臣,爱莫能助。” 第二十章 “那,你不喜欢我?”凌拂呆呆地伤透了,直到现在手指才终于能痛苦地,怯生生地逐渐伸直,“那你为什么要送我昙花?为什么要舍身救我?为什么——” “殿下!”萧眠冷喝,“您是君,臣是臣,为了您,就算舍了臣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可臣,对殿下并无男女之情。” 他轻飘飘而沉重地讲,冷漠凉薄,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令人眷眄,又深恶痛疾。 讲完了,便深深地行一记礼,而后拂袖离去。 凌拂不知道在原地愣了多久,四肢几乎要被冻僵,她麻木的呼吸像片片雪片,打在心底的小水洼里。 她光脚跑上章华台,木偶一般倒在雪地里,雪花如白色信笺般纷乱飞舞,重楼,天空,乱飞的风声,将她与芸芸众生隔离着,时间的喜怒哀乐,已寻不到她。 凌拂捂着脸呜呜地哭,这时脚步声咯吱咯吱响起,刮刀片似的扯着她的耳朵割。 她后怕地坐起身来,南规从灯火荒影中走出,在她面前长长久久地站着,夜色浓的要力透其背,压弯了的光线明如天,薄如罄。 “你什么时候在哪儿的?”凌拂身子瑟缩着,雪粒簌簌往下抖。 南规把鹤氅解下,为她披上,缓缓道,“一路尾随而来,本是为了还一只鞋子,可今晚月色很好,就登上了章华台赏月。” “那,在□□,你都看见了?”凌拂瞪大了眼,把他的鹤氅摔在地上,“你,小人,小人!” “你告白那么响,怪我么。”南规面不改色,可转眼就看到她双手捂着脸,指缝里淌的泪浇下一道道,好似榨出的苹果汁,揪着他的心肝直拧。 “那好,你就笑我吧,你去向皇兄告状吧,说我多么出丑,多么难堪,然后罚我一辈子都不许出门锁死在宫里。” 南规皱着眉在她面前俯身,“你几时见我笑了? 凌拂从指缝里窥人,眼睛红红,“那你什么意思?” “今晚我什么都未看到,除了你。”南规眼神一片澄明,从袖中取一块金绡帕,帕中折了一支绿萼梅花。 他将绿萼插入她浓密的发鬓中,手帕则递给她擦拭眼泪。 他有一双纤长白皙的手,指甲光洁透明,像极了水中倒映的月影,眼睛则如此细长而柔和,可亲可怀,抚平梦魇。 “不回宫?”他问她。 凌拂摇摇头,环臂搂肩坐在与天同齐的雪地上,南规把鹤氅拾起,抖了抖雪沫沫,又给她披上。 两人没再说话,后来的后来,凌拂后悔到无以复加时总会想到此时,一失足成千古恨,梅花转眼落东南。 她有些困意,昏昏沉沉的似是害了风寒,南规试探地摸摸她的额头,后面传来了脚步声,他装作没听到。 “哎哟喂,这不是寿星凌拂妹妹吗?”凌拂被吵醒了,但为时已晚。 一群散步的嫔妃漫步走来,为首的宋美人掩嘴遮笑,“怪本宫坏了公主和祭酒大人的好事,妹妹们,我们走。” 这下,有理也说不清了。 凌拂冲过去,哐当一声又摔在地上。 南规见了赶紧将她搀扶起来,妃嫔们见他俩这般亲密,心照不宣地打趣一番后施施然离去。 凌拂眼神空洞,像被榨干了的柠檬水,挠头道,“她们好像误会了,这应该没事吧。” 南规几不可微地抿抿唇,“但愿吧。” 殿内,皇帝不胜其烦,他很想把端妃的脑袋拧下来。 万泥心里直乐,一抬眼看到宋美人正率领大队妃嫔人马婀娜走来,啧,一个端妃皇帝都应付不来,这一大波僵尸来袭他估计要疯。 万泥做好看戏的准备。 “皇上,您总在这儿陪端妃姐姐,也不去关心一下人家,真让人家和妹妹们心寒。”宋美人冲皇上如狼似虎扑了过去,端妃抬手盈盈挡住,冷笑道,“妹妹怎么不散你的步了?” “本来是散的好好的,可是不巧撞见了公主殿下。” 皇帝不悦,这话说得凌拂跟吃人老虎一样,见了就得跑。 宋美人见皇帝面色不善,急忙又道,“陛下误会了,臣妾是怕打搅了公主殿下,她在章华台正跟祭酒大人……” “在什么?”皇帝双眼微眯,万泥一时也神色紧张。 宋美人故作娇羞,“他们二人在你侬我侬,月下幽会呢,不止臣妾们看见了,几个妹妹也都看见了。” 万泥倒吸一口冷气,她怀疑自己听力出现了问题。 皇帝当即问询萧眠,“南规呢?” 萧眠扫了一眼殿内,确实无人,便一声高喊,“祭酒南规何在?” 殿内一群喝醉了酒的公子哥调侃,“南规啊,八成是追着凌拂公主还鞋去了。” 霎时人语哄笑一堂。 皇帝见了很不痛快,他觉得此事不太可能,万泥也觉得不可能,这俩冤家不怎么可能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太后这时风凉开口了,“既然凌拂和南规情投意合,不妨皇上就给他们赐婚吧。” 太后的目标很明确,只要皇帝不痛快,她就很痛快,谁夺了她的权,她就要谁的命。 即便这人是她的亲生儿子。 皇帝尽力将事态压下去,“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还是要亲自过问凌拂才好。” 太后则不以为然,她扬扬眉,拍掌道,“来人呐,把公主和祭酒请来。” 凌拂这小妮子早嫁出去也好,她的地位太过正统,杵在那儿即便不会篡夺皇位,来日定会挡路。 擅长捕风捉影的贵胄们都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宫人赶紧撺掇着去请,可还没出殿门,当事人就不请自来了。 “瞧,他们还一块来的呢。”宋美人嬉笑道。 本来凌拂觉得不该和南规一块入殿,毕竟刚经历那档子事她也知道避嫌,可南规非说清者自清,不必拘泥,她也就信了他的邪,两人众目睽睽之下一前一后进殿落座。 “凌拂,方才做什么去了?” 凌拂不敢看帝王侧手捏拂尘的萧眠,支支吾吾说,“赏月。” 这一举止在皇帝眼中很疑惑,他会觉得这是凌拂在害羞,纳罕她居然还有矜持扭捏的时候。 第二十一章 “哎哟喂,陛下这就不懂了,赏的是月,可看的是人呐。” 调侃声起,附和纷纷,凌拂百口莫辩,只得说,“刚才宋美人她们误会了,南圆规,呃,他是凑巧碰见——” “哎呀,公主不必解释,我们懂。” 凌拂干瞪眼,你们懂个毛线! “南规,是这样么?”皇帝转而问南规。 南规缓缓望了望凌拂,沉声道,“一切尽如公主所讲。” 太后意味悠长道,“这还没成亲就这么听凌拂的,真成亲了还了得。凌拂,皇上要为你和心慕之人赐婚,你愿意么?” 心慕之人,是萧眠……凌拂脑子昏昏热热,她喜欢萧眠,皇兄要为她和萧眠赐亲…… 按照大昒律例,萧眠这等身份的宦官是可以成亲的,但她还是摇了头,看着殿前的萧眠神色哀伤,“他不喜欢我。” 萧眠将视线移开。 “只要你愿意,他就会喜欢你。”太后谆谆善诱。 在座的大臣们见风使舵纷纷提议,“恳请皇上为公主和南大人赐婚。” 凌拂犹如遭了雷劈,怎么又成了南规? “不,不是。”她摇着头,皇帝此时终于知道了她情非所愿,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太后拼命让皇帝不痛快,催促道,“皇上还是尽快为婚事选个良辰吉日吧。” “我说不!”凌拂怒目圆瞪,扯着南规的袖子,“你快说句话,快解释。” 南规作揖请求,“公主与臣清清白白,还望皇上和太后不要为难公主了。” 众人嗤之以鼻,都到这地步了,说你俩清清白白谁信呐,他们觉得祭酒大人这般道貌岸然很无耻。 在所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热切目光中,皇帝声音迟迟。 “公主凌拂,秉性端淑,才学独擅。盖年已二八,免误其韶华,祭酒南规,德才兼备——” 凌拂立在殿中央,所有人都在笑,笑声刺骨,无一为她。 “陛下!” 万泥忽然跪下,“此事定然是误会,奴才与公主朝夕相处,她绝不会——” 她挨了端妃狠狠一巴掌,“该死的奴才,陛下赐婚你也敢拦,拖出去宰了!” 万泥被几个宫人架起,皇帝眼神骤冷,她总是这么莽撞。 “谁敢!”凌拂想护住万泥。 “哀家敢!”太后稳坐高位,她打算借机除掉万泥,带着护甲的手指流光溢彩,大力一挥,无人敢拦,“来人,宰了太费事,直接扔下去。” 凌拂连连喊着不,她怒发冲冠出离愤怒,今晚发生的一切让她失去理智陷入疯狂,“你们,胡说八道,还想害人,该死,该死!” 万泥再度升起不好的预感,她似乎听到了由远而近的阵阵嗡鸣,那响彻天际的,嘹亮的,象征着自由血腥与杀戮的斑驳剑鸣。 神罚击碎殿门横空而来,直直杀向殿中央的万泥,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一道血色划破寂静,人已死在无形。 太后殁了的当晚,章华台红事变白事,漫天的悲剧在安排洪福。 神罚剑再度救下万泥——以刺死太后的方式。这场血光之灾后,它被封锁进剑匣中,难见天日。 乗光宫内,皇帝颓废地坐在软榻上,狭长的眼角微垂,眼中血丝密布,不怒而威。 他杵着下巴,在思索凌拂最后的判决。 万泥呆在他身侧,心有余悸。血案后短短一个时辰,一切恍若隔世,所有人都为太后之死震慑惶恐,自然而然忘了惩治她这个所谓的始作俑者。 她紧张地盯着皇帝发红的眼睛,皇帝叼着烟斗猛灌酒,内殿烟熏火燎,呛得万泥直咳嗽。 他瞥她一眼,洞若观火的眼睛,宛若萤火虫飞入洞穴。 烟花掐灭,明白如水。 “朕一直拿凌拂当亲妹妹,朕是想给她挑个好驸马的。”他声音低落,泛着苦意,“可有些事朕乐观其成,有些乐观其不成,你说,朕该怎么办?” 万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国家大事她一窍不通,只能期盼着不要惩罚凌拂太重。 “你过来。” 万泥有些胆颤地走近他,皇帝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双眸是绝望阴沉的暗红,瑰丽而诡异,低头看着她,好像是一束渺远的光,又是近在眼前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猝不及防,万泥被他抱在怀中,整个人好像被压垮般,她抬头看他凉冰冰没有血色的脸,轮廓分明美得出奇,眸中哀伤正缓缓流泻,无尽而凄美。 这样静而伤的情绪如脉脉温河,直觉令万泥放弃了挣扎,她知道此时皇帝不会伤她。 他太孤独了,孤独像一叶灯芯草。 皇帝面容安静,默默抱着她,平静的没有一丝戾气。 “陛下,您醉了吗?”他下巴抵在她肩上,戳的万泥直发麻,她语气和缓试图和他商量,“要不奴才扶您去榻上歇息吧。” 皇帝不说话,阖上眼眸,两人僵持着,万泥看着他蒲扇般垂下的睫毛,以为他喝醉酒睡过去了,便一咬牙,踉踉跄跄扶着他到床边,把他推到了床上,给他头底下垫了块枕头,又盖了被子。 她重重呼了口气,以为大功告成,皇帝此时却赫然睁开眼,语气平淡,“朕没醉。” 丫的你没醉装睡干嘛? 万泥只觉心力交瘁。 皇帝倒在床上,蒙着被子对她嘤嘤哀哀地讲,“陪朕说说话吧,说什么都好。” 万泥犯了一个错误,她选择此时为凌拂求情。 “陛下,凌拂她不是故意的,神罚好多次不受控制,这不是她有意为之。” 皇帝的眼神暗了,无望触案的一叶扁舟,乌云密集,闷雷辊动中无可寻出,茫茫无度。 “说到底是朕的错,凌拂怪朕,太后怪朕,所有人都怪朕。如果朕大施惩戒,你是不是也会怪朕?朕,是一个千古罪人。” 他沉默着看着她的侧脸,心中所有包容的小小的期盼,小小的等待,小小的欢欣仇怨仿佛都凝聚在这无声的眼神中,起伏汹涌澎湃,不定明灭成毁,一切都在无可避免地演绎变换。 黛绿玄靛回荡流奔,心里像被烈焰洒下的阵阵冰霰,膨胀爆裂,皇帝猛地起身,一把将万泥拽进明黄帐子里,意乱情迷地疯吻。 第二十二章 万泥嗅到了危险气息,她也不知道皇帝怎么突然就发春,拼了力气想逃离,结果又被他扯进狼窝。 皇帝像是贴伏地面的荒草般吻着她的脸,由额头移到嘴角,而后是唇瓣,一点一点耳鬓厮磨,万泥十指奋力掐上他的脖子,指甲嵌到他的皮肉间,惜气力太小,绵软的像风吹过稻田一片片起伏的草海麦浪,停留在表层就像是浅显易懂的抚摸。 万泥孤注一掷用力咬伤了他的嘴唇,他一声吃痛,片刻停滞间,她又扇了他一巴掌。 不得不说,发明第一个耳光的人真是天才,扬汤止沸,令尘世炭化为永恒。 皇帝瞬间就清醒了。 他低着头,粗粗喘着热气,衣衫凌乱,万泥赶紧滚下了床。 “朕,”他哑着嗓子,懊悔不迭地望着万泥,“朕不是故意的。” 看来,他们一家人除了喜欢惊喜,故意也是一脉相承。 万泥冷着脸,如冻僵了水泥一般,脸上挂着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的嫌恶。 皇帝忽的又燥热起来,万泥瞧出他不对劲,自己还没跑呢,他却翻身下床,赤脚跑出殿外扑滚到雪地上,滚过来滚过去,终于烟消火冷。 他望着满是窟窿的天,面容寡淡而苍白,没有多余色彩,那是近乎天空的底色。 “定然有人在朕的酒水里下了□□。”皇帝醒悟过来,两眼幽深如寒潭,“方才是朕昏了头,你,没事吧?” 万泥心里有些堵塞,雪下的喧哗式微而漫不经心,夹杂着雨丝豗淋,她与他兀兀于怒气和愁思中,松涛声远引天锤,嘘气成云。 “朕会找出元凶,还你公道。”皇帝见她还不说话,有些焦急,“你若是觉得朕亏欠你,你大可再亲回来。” “……”万泥气笑了,“有您这么算账的么。” 虽然还是不舒服,但她强力克制着,今晚发生的事太多了,阴谋阳谋,明争暗斗,她有更紧要的事要补救。 她试探着要打探,皇帝讳莫如深的眸子一时灿冷下来眼神实质如有形体,好像要把她锁死一般。 万泥只得闭了嘴,看来国家大事她还是少插手为妙。 她守在皇帝身侧,章华台,连朝潇淅,千里穷尽,淋淋漓漓的伪善伪恶,默然,蔼然,萧然,矛盾的一切在今夜肆意溢满。 他们并立天河下,人间落满沉睡里。 一日后,凌拂的处罚晓告天下,褫夺封号,贬为庶民。 她深夜时被锁在章华台的大狱里,等天亮回宫,昙花已经败了。 萧眠受皇帝吩咐,需尽快驱赶凌拂出宫,他如常一般手持拂尘等在宫外,很快凌拂出了殿门,冰天雪地里她穿的单薄,手里只捧着一个花盆,里面的花萎烂如废纸。 “多拿些东西吧。”未免落人口实,他不能多言。 凌拂没有看他,只是捧着花盆,最后问了句,“神罚呢?” 神罚被锁进了禁地藏经阁。 此事顾忌重重,萧眠没有回答她。 凌拂同赶来的万泥告别,执手相看泪眼,两个人只是抱在一起,万泥喃喃着,“都怪我。” 凌拂摇头,她抱着小花盆形单只影而去,直直向前走,一步没回头。 万泥落寞回了宫,发现皇帝站在宫中的最高处,眼神寥寥望着雪。 一切都是无声无息。 未央宫内殿,南规觐见皇帝。 “皇上,臣与凌拂公主的婚事,当如何?” 皇帝揉着太阳穴,神色冰冷,“她犯下这等恶事,已经不是公主了。朕赐婚,是为大昒公主,不是为凌拂。” 南规默然。 皇帝深沉告诫,“南规,你要明白,你娶的是公主,还是凌拂。” 南规回答坦然,“是凌拂。” “那你在国子监罚她抄书追着她跑时也是这么想的?”皇帝喝了一口茶开始拆台,“你再想想罢。” 南规作揖告退。 凌拂的永夜宫几天不打理便荒草深深,万泥这天偷偷溜到菜园里拔草,被路过的端妃逮个正着。 “呵,总听说狗仗人势臭味相投,现在人都走了,狗倒是勤快惦记着,真是感人呐。”端妃素来颐指气使,宫里就数她最大,行事没什么顾忌。 万泥低头只顾着拔草,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狗奴才本宫叫你呢!你胆敢装聋作哑。”端妃欲派身边的小宫女把万泥拎过来,万泥在此时抬头。 “章华台的那一夜,皇上夜半喝了些酒,他说酒水很不好喝,像火烧一样。” 端妃一时惊愕,当天她是为了侍寝才下的□□,可人算不如天算,太后忽然殁了,她诚惶诚恐回了宫,事后多加打听,听说皇帝当晚并没有什么异样才放了心。 可万泥的话,又把她一颗心揪了起来,或许皇帝已经查明,知道是她下的药,只是政务繁忙还未来得及处置她。 她悬着心险些站不稳。 万泥拍拍身上的土,“人在做天在看,善恶终有报,皇上说某些人要好自为之,不要得寸进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皇帝可没说过这些话,一切都是万泥自编自导,她只是时候回想着皇帝身侧之人最有可乘之机下药,而端妃那天格外腻歪,不是她又是谁? 端妃脸色煞白,她知道皇帝的秉性,狠辣果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作妖的,何况她当时还仗着太后顶风作案。 眼下太后去了,她的靠山也倒了。 万泥扛着锄头远走了,当晚她嫌料不够猛又扮鬼去端妃宫里闹了几圈,白天呢有事没事就在她眼前转悠,不时说什么皇帝今天心情很不好啊,要发落人呐,谁谁谁勾引皇帝被处置了哇,在她的轮番轰炸下,几日后,端妃彻底疯了。 皇帝听说后,直接把她发配到了冷宫。 宫外端妃的爹御史大夫不乐意了,直接当朝上书讨要说法,这好好的人进了宫怎么就疯了呢? 丞相则轻描淡写,他觉得这很正常,在后宫做娘娘哪有简单的,搞不好心理素质不行早早就挂了,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没有那能耐就别进宫。 第二十三章 百官以丞相为首,丞相都这么说了他们也觉得此言有理,宫里本来就尔虞我诈,谁都有个马失前蹄的时候。 但是端妃的事提醒了他们宫中是非险恶,不少官员本来打算把女儿送进宫当娘娘的,但是看这情况,皇帝冷漠薄情又不是他爹那般的多情种,索性就不把女儿往火坑里送了,所以皇帝身边清静了不少。 没有人叽叽呱呱瞎吵他心情很好,万泥也心情很好,她磨刀霍霍,准备开始下一个目标——宋美人。 如果不是她向皇帝与太后抹黑凌拂,凌拂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这位宋美人年轻貌美,初入宫时很受端妃忌惮,被打压的不轻,至今品阶不高,但她是丞相的亲侄女,后台铁的很。 端妃彻底被搞垮后,宋美人风头无两,这今日频频往未央宫里跑。 跑了几回她发现连皇帝面都见不上就被打发了,心里很郁闷,郁闷之下就找守门的万泥掏心窝诉苦,万泥蒙了,自己这把她当对手呢,她却把自己当朋友? 该说这宋美人到底是口无遮拦呢,还是脑子不好使呢。 万泥又深思熟虑地回想了章华台那天的景象,南规安慰受伤的凌拂,孤男寡女确实很容易让人误会,也许宋美人只是嘴巴大漏风,心地还是不坏的。 宋美人有事没事见着万泥就倒苦水,她的酸楚很多,比如皇帝天天也不去她那儿探望,去了也只是跟她下棋,下完棋就走,一刻也不多留。 为了能多留皇帝片刻,宋美人苦修棋艺,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现在的技术连皇帝都自愧不如,好几次还得她偷偷退几步才让着皇帝勉强赢。 就为这,皇帝去的次数更少了,估计是怕打击自尊心。 万泥听了她一番絮叨更是纳闷了,感情你俩三更半夜独处就为了下棋? 宋美人这才悄悄告诉万泥一个秘密,据她所知,自从皇帝登基后,根本就没宠幸过一位妃嫔。 万泥惊了,说不对啊,那太监们小本本上都记着呢,哪天去谁的宫里临幸可是明明白白。 宋美人说你这就不懂了,那些个都是障眼法,也就看她们跳个舞啊唱个曲啊扭个秧歌之类的,皇帝有点洁癖,连她们床都不沾的,更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床。以前铺被子的司衾日子过得非常苦,又受妃子们挤兑,所以干不长时间就走了。 “……”万泥想起了章华台的那一夜,她安慰自己,或许皇帝只是磕了□□神志不清,把她揪床上并不能说明什么。 但她被子都铺不好,干到现在也没受啥数落,这个就很细思极恐了。 万泥惴惴不安之下回了未央宫,还没进宫门,宫里上上下下传出一个大消息。 凌拂跑去边关打匈奴了! 藏经阁的机关锁断成两截,御林军赶到时剑匣被劈开,里面空空如也。 凌拂身背神罚闯出宫,骑上一匹快马直奔关外而去。 边塞,自古苦寒之地,万泥奔到内殿,皇帝面色凝重,案上批过的折子堆成小山,小山塌了, 朱批之下,她看到了匈奴大举进攻嘉峪关的字样。 登时,万泥的心凉了半截。 两日后,边关急报,嘉峪关失守,副总兵李准自刎谢罪。 三日后,匈奴攻至玉门关,十万大军压境,玉门关总兵弃城而逃,城内将士拼死相守。 皇帝召集三公九卿没日没夜廷议,兵临城下,军心不稳,朝廷中出现了主和派,皇帝当机立断处置了这些大臣,严令死守玉门关,再有扰乱军心者斩立决。 万泥提心吊胆,她忧心忡忡地望向远方,战场之上,血流成河,凌拂此刻便身在那厮杀浴血的战士中,与千万将士同生共死。 入夜后,皇帝回内殿小憩了会,苏世好久没见父皇了在外面吵着要进来,万泥赶紧跑出去把他哄走,苏世攥着虾仁球问她,“我姑姑是不是也在玉门关?父皇为什么不把她叫回来?” 万泥没办法回答,她摸了摸苏世的脑袋,“你快去睡吧,等长大了就明白了。” “那姑姑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万泥最怕想这个问题,她很后怕地想着那句古来征战几人回,强笑着,“等打完仗很快就回来了。” 苏世屁颠屁颠走了,万泥耷拉着脑袋回内殿,皇帝此时已醒了,万泥给他正了正冕服,他喝了点她煮的养神汤,而后便奔赴大殿主持廷议。 在这个夜色窜流的夜里,万里之外,匈奴集结骑兵向雁门关发动进攻,一旦雁门关失守,边关再无拦截,中土岌岌可危。 大殿内,群臣敛声屏气,所有人心急如焚之际,一声急促的通报声响彻大殿,“启禀皇上,边境急报来传。” 皇帝下令,“念。” 萧眠将文书展开,抖落了几粒黄沙,“奉皇上谕旨,五万援军已于今夜抵达玉门关,与匈奴主力爆发激战,大将军南业运筹帷幄,大败敌军,匈奴暂已撤退,玉门关得守。” 此话一落,群臣纷纷夸赞南业骁勇善战,皇帝扫了眼信报,看完后将文书缓缓阖上。 几个时辰后,战报再传,嘉峪关已收复,叛城者也已就地斩首处决 万泥偷偷躲在柱子后面,听到是捷报心念稍安,她双手合十祈求老天爷一定要让凌拂平安归来。 天色将亮,群臣们熬了一夜,皆是有些乏力,有的忍不住要打起瞌睡时,这时又传来边关大捷。南业率兵正面迎敌,匈奴被逼退兵五十里,已仓皇逃离边境。 皇帝拊掌大喊一声威武,百官被惊醒了,亦是打着瞌睡纷纷赞和,他们心里欢天喜地,不眠不休好几天,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次日早朝,官员们如往常一般汇报着日常事务,所有人都以为边关战事危机已除,就等着南业班师回朝,却不料突然又有急报。 大臣们都以为匈奴又卷土重来,齐刷刷看向皇帝,皇帝面色冷静接过加急文书,表情变的很复杂。 第二十四章 萧眠将内容念出,“士兵凌拂,独骑夜追匈奴数十里,破祁连,袭王庭,于万军之中取单于首级,杀大将三人,将领五人,威逼孤涂磕头手书,天降大昒,俯首称臣再不来犯。” 大臣们听罢,表情比皇帝还复杂。 凌拂闯入皇宫抢走神罚,本就是戴罪之身,可如今,她立的功有点大……不是一般的大。 匈奴向大昒投降,这是几百年来第一次。 虽说那匈奴王子孤涂估计是被威胁着屈打成招,但招就是招,降令上写的明明白白,日后不认账姑且再论,但凌拂之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大臣们面面相觑纷纷上奏,啥也别提了,夸就完事,横竖都是皇帝的妹妹,就算犯过错,但这功劳也够抵罪了。 皇帝顺着大臣们给的台阶下,思虑周详后重新恢复了凌拂的公主身份,班师归朝,凌拂成了护国英雄,但凡打街过身上便沾满群众撒的小花小草。 她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喊着万泥去永夜宫拔草,第二件事是让万泥做好吃的,边关吃的饭里全是沙子,凌拂怀疑自己肚子里塞满了石子。 不过还好,太医瞧过了之后拍着胸脯保证,吃几天药调理调理就好了。 凌拂很高兴,她边吃着对万泥绘声绘色地讲,“你不知道边关特别刺激,打仗时候一堆人呼呼往前冲,砰啪那人一下子哗啦脑袋瓜子掉了,我第一杀人抱着他的头跑了一路,呼呼的风,哗哗哗血直流……欸你咋不吃饭啊?” “……我有点撑。”万泥端着碗毫无食欲。 苏世循着饭香也跑来了,一家人团聚,唯独缺了皇帝。 万泥犹豫着要不要把皇帝也请来,可刚一开口,凌拂便起身,她说想去西府长街逛逛,还想一个人单独逛逛。 这意思很明显,谁提皇帝她就跟谁急。 万泥也不敢提了,可凌拂自打回来后习性变得很古怪,她总是有事没事就去西府长街逛,还总是一个人单独逛。 又一次万泥好奇跟着去了,发现她找了一家酒馆,拍下银子就咕嘟咕嘟喝酒,一坛接一坛地灌,喝完了就醉醺醺地骑着马回宫,躺床上就睡得昏天黑地。 除了酗酒,她在军营里也染上了抽烟的恶习,浑身都是烟草气。 万泥劝她戒掉,凌拂摇着脑袋瓜,她说自己总是想起杀人的场景,抽烟喝酒可以舒缓下。 赫赫战功带来的除了至高无上的荣耀,也有不可磨灭的烙印。 万泥想起了当年自己出嫁时的场景,血腥屠杀,空中有带血的脑袋在飞,新郎死在她面前。那一幕,她过了好多年才得以缓解。 她觉得凌拂也需要时间走出来,所以便没再强制她,只是每天督促她少抽点,凌拂勉强答应了。 某天波斯国使臣在宫里参观,凌拂觉得他们的卷毛很好玩,便让几个波斯匠人把自己头发给烫了,满头鬈发美得冒泡。 万泥在心里掰着手头数,抽烟喝酒烫头,得,这下齐活了。 酒馆中总有凌拂浪迹的身影,她把烟卷扔的满地都是,半佛半魔摇头听曲,天寒日暖,来煎人寿,煎着煎着,南规忽而破门而入。 小小的贝齿叼着烟斗,半点朱唇滤烟丝,凌拂怔楞,没料到他会来。 南规闯进包厢,严厉指着她,“你,把衣服穿好。” 凌拂把溜肩的披帛往上撸了撸。 他把酒坛都搬走,烟斗也夺过来,对她郑重道,“皇上已经为我们定下了婚期。” 凌拂托了托下巴,一茬口红印子添在手背,“你还是把亲退了吧,我老这么混迹,让你丢脸。” “你把烟酒都戒掉,明日来国子监上课。” 凌拂以为他开天大的玩笑,“凭什么,抽烟喝酒我愿意,一辈子嫁不出去我也愿意,要你寡!” 南规冷冷看着她,那眼神,很有几分麻木不仁的意味。 他不由分说抓着她的手腕往外走,凌拂想要挣开他却不许,逼得她动起手来,没个轻重把他从二楼推了下去。 完了,摊上大事了。 她踢踢踏踏往下跑,发现南规摔得不省人事,当即把他背上了马车回宫喊御医。 南规摔得有些脑震荡,胳膊断了一只,皇帝也被惊动了,问起此事,南规只是淡淡说不小心坠马,绝口不提凌拂的恶行。 凌拂心怀愧疚,隔三差五派万泥去他府上探望,万泥说好的差不多了,就是胳膊不太利索,吃饭得要人喂。 万泥劝凌拂还是亲自去看看,凌拂去了,回来时头发指甲上的蔻丹卸了,口红没了,连头发都直了,好不容易叛逆了这些天,一朝回到解放前。 “他说奇装异服看了碍眼,耽误他养伤,你说说他怎么就这么事儿呢。”凌拂咬着牙狠狠道,但木的办法,自己惹的事,怪得了谁。 这天她去南规府上探病时,意外碰见了举铅锤的大将军南业,“哦哟,南业你怎么在这儿?” 南业自觉离她三米远,“这是我家。” “啥?这明明是南规家。” “南规是我哥。”南业尴尬道。 “哦,那还真巧。”凌拂挠挠头,见他在舞刀弄枪练武,随手捡起一杆穿云枪,“来,我陪你练练。” 南业要哭了,他高喊着,“哥,哥,你快来呀,我要被嫂子打了。” 本来凌拂只想着比划比划不动真格,可一听他这一声嫂子,顿时成了真打。 南业往后花园跑,凌拂提着穿云枪追,翻过假山后却见他不见了,只有一个身穿御炎衫的男人站在湖边,他转过身来,声音温和,“凌拂。” 凌拂见了扭头便走,皇帝在她身后低声道歉,“朕错了,都怪朕。” 凌拂身子僵住,她咬咬唇,“反正都完了,也晚了。” “南规有什么不好?” “他没什么不好,可我不喜欢他。”她说完无所谓然地耸耸肩,看着皇帝问道,“皇兄,你有喜欢过人吗?” 皇帝哑声很久,终究点点头,“有过。” “那现在呢?如果你喜欢的人就在你的身边,你们每天都能碰见,可你却要瞒着他,躲着他,装作看不见他,然后嫁给别人,心里难过还要乱找借口去掩盖。” 第二十五章 皇帝被无知无罪的话戳的心口疼,他缓了缓,走到她身边,她仰头看着他,就像小时候看着少年时的他一般。 “朕知道你有了喜欢的人,但你和他之间不存在可能,你是大昒唯一的公主,担负的责任远比想象要多。” 凌拂想起了萧眠,她心底如水的白月光,这辈子得不到的,永远在天边高高挂起的白月光。 皇帝抬手给她一指,语重心长,“凌拂,看到那边的山了吗?” “人情如远山,淡而疏其巅,当雾气环绕它仿佛被打败了,可当一切消散,它还是万年岿然不动。你是朕的妹妹,朕不希望你是风是雨,你要像山一样,坚韧稳重,这才是皇室风度。” “南规是一个可靠的人,即便你嫁给他不对,但也绝不会错。” 凌拂委屈地看着他,“那如果我不嫁给南规,是不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嗯……”皇帝犹豫了下,“可能,也会在将来……遇到合适的人。” 凌拂翻了记白眼,哼唧一声,兄妹二人和好。 和好之后她还没忘呢,接着去找南业切磋,南业赶紧跑到南规的书房里,凌拂不知是计持枪闯了进去,只听三两下哗啦啦轰隆隆各种器物摔碎的声音,片刻之后,凌拂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哇呀呀,你别碰瓷晕过去呀,我赔钱还不行么?” 皇帝看了长长一声叹息,嘴角却带着笑意。 婚期定在一个月之后,期间万泥作为陪嫁媵女一同学规矩。 这天皇帝命尚衣局把凌拂的嫁衣送来,凌拂看着那镶金嵌玉火红夺目的金缕嫁衣,穿上后直呼太沉太重喘不过气来,简直比她上阵杀敌穿的铠甲还笨重。 “公主必须练练站姿坐姿,到时候拜天地可不能出丑。”尚衣局的教养嬷嬷喊道。 “我穿上它都快被压垮了,还怎么走路?”凌拂撇嘴不高兴,“这也太沉了吧,这上面弄了些啥?” 万泥身为皇帝的马屁精开始滔滔不绝,“这针脚呢都是用金丝勾的,上面嵌了一百零八颗碧海丹心,外加银丝攒的浮绣明绣暗绣,各色花纹,各色图案,都是陛下吩咐尚衣局精心选的,你嫁妆可是未央宫包办,马虎不得。” 本以为给凌拂和皇帝的关系来个锦上添花,结果凌拂摇头晃脑,“这不是瞎折腾吗?这东西也忒沉了。” “呼,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嘛,陛下也是一番好心,你看,多气派呀。”万泥极力挽回。 “得,这婚还不如不结,我这不给自己找罪受嘛。”凌拂愁眉苦脸的。 “公主,您请走到门口试一试。”教养嬷嬷开始上阵。 凌拂拖着厚重的裙摆走了两步,教养嬷嬷厉声大喝,“腰板挺直!”她忙挺直了腰。 “仪态端庄!”凌拂忙抬起手臂,端起架子摆在身前。 “步伐沉稳!”凌拂又赶紧一步一步走好路。 终于,她在走到宫门前一步远时,轰的一声摔倒了。 “哎。”万泥见状,揉着太阳穴,幽幽叹了声气。 接下来的几天尚衣局的教养嬷嬷们齐上阵,几个嬷嬷架势十足语气洪亮,天天在凌拂耳朵边狂轰滥炸低吼咆哮,连带着万泥也病恹恹的,她俩生无可恋地练了三四天,终于教养嬷嬷勉强点了点头,“哎,就这样吧。” 这天万泥被教养嬷嬷吩咐着把画册搬来,她也不知道啥么画册,只看那装订很精美,软金泥的封皮让人看了就想抠,正巴望着呢,凌拂扶着墙爬过来,“这是啥?” 她嚯地一下翻开,脸色顿时涨红了。 “这,这……” 眼看凌拂语无伦次,万泥也好奇地翻开看,只扫了一眼她的脸便汗涔涔的,由里透外洇着一圈红意。 这画册不是别的,正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春宫图。 她们两个人看了一圈下来,只觉眼都要闪瞎了。 很难想象南规那样一个文化人将来会做出这样那样复杂的动作,这让凌拂觉得很刺激,各种浮想联翩。 万泥无情打断了她的幻想,“这些个高难度动作也不是他一个人摆出来的,你可长点心吧。” 凌拂一下子就傻眼了,直到现在她好像才想到成亲后要同床共枕这件事,她捂着脸,悔不当初,同时又觉得情何以堪。 万泥苦口婆心劝了凌拂好一会才把她稳住,她很担心凌拂会逃婚,但她要走,没人能留得住,只能看南规造化了。 拖着疲惫的身体,万泥步履蹒跚回了自己的小床,她像往常一样要搂着自己缝的小熊入睡,可怎么搂都没楼着,最后点了灯火四处搜找,奇怪了,难道玩偶熊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她觉得很匪夷所思。 但今日忙忙碌碌的事情太多,她没工夫想这些琐事,只能将就着抱着被子睡了。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只有无缘无故的凌拂啥都没干,这婚事居然就成了。 出嫁当日,永夜宫里灯火其燃亮如白昼,天还未亮凌拂就被嬷嬷们架了起来梳洗打扮,全程迷迷瞪瞪眼冒金星,嬷嬷掐着时间估计差不多了,便按着她的肩膀用五色棉纱线绞去她脸上的汗毛开面,凌拂被揪得脸疼,嗷嚎着和身为陪嫁的万泥被塞进了轿子。 轿子被抬出了宫门。 宫门被重重地关上。 朝辞大街上人山人海,送亲队伍一路上走走停停,处处被撼天动地的欢呼声包围着,南规迎亲牵着一身红装的凌拂迈进南府大门,凌拂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别摔,别摔,别摔。 然而实际情况为,走一步摔一个,走一步摔一个,最后南规径自把她拦腰抱了起来,霎时引来围观群众欢呼喝彩。 一系列繁琐礼节后,拜天地环节十分感人。 赞礼者高喊,“一拜天地!” 南规凌拂齐齐拜空气。 赞礼者又喊,“二拜高堂!” 南规凌拂还是齐齐拜空气。 “夫妻对拜!” 南规俯身相拜,凌拂照旧拜空气,空气这时沉默了,万泥在旁边咳嗽一声,把她转了个圈,凌拂想起先前演习的流程,赶紧低头作揖,砰的一声脑袋就跟南规撞上了,她头比较铁,这一下子南规被撞得眼花缭乱差点晕倒,头上鼓了个大包。 第二十六章 万泥怕又出啥乱子,快速让两个小儇捧龙凤花烛导行,南规执彩球绸带引凌拂进入洞房。 进了洞房凌拂就要扯盖头,万泥和南规两人合力都按不住,她扯开盖头端详了一身红衣的南规片刻后,锤了锤他的胸,“嘿哟不错嘛,今天打扮的人模人样的。” 南规被这一拳锤得差点吐血,他笑了笑,“你也很好看。” “哎呀,你好看啦。” “不,你好看。” “明明是你好看嘛。” “还是你好看。” 丫的这吵个没完了,万泥把他俩分开,“都好看还不行么。” 南规弯腰捡起地上的红盖头,按在凌拂的脑门上,温柔如暴徒,“你戴好,这个只能由我晚上回来掀。” 凌拂乐呵呵的,南规转身刚走,她翻着白眼扔一边。 万泥愈发觉得,凌拂这亲,成的跟闹着玩一样。 前堂宾客中有许多国子监的同学,万泥差办着婚宴的各项事宜,不时和他们抬手打招呼,平日里她跟凌拂都在国子监里以男装示人,眼下敷粉施妆,面润如玉,给人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错觉。 国子监的几个公子哥过来搭讪,万泥忙进忙出没工夫理他们,可这几人偏偏纠缠不休,她还没发威呢,旁边走来一个壮硕男子,一手提俩,轻松把他们扑通扑通丢到了湖里。 万泥赶紧道谢,她垂首时露出一截细腻柔滑的脖颈,好似白瓷一般轻盈透薄,正唇唇瓣一点红,男子看得心神晃动,面红耳赤。 “不,不用谢。”他有些结巴,“你是公主陪嫁来的媵女吗?” “是,不过我在宫里当差,忙完婚事后便要回宫。”万泥盈盈一笑,她有一双绝妙无暇的眼睛,水息风露,秋水长天。 男子脸又红了,正要开口,万泥忽然屈膝行礼,喊了声陛下,皇帝现身婚宴,他眼梢微微上挑,露出几分邪气。 男子也作揖行礼,皇帝走到二人身前,舒朗道,“南业,你兄长正需要你挡酒呢。” “啊?兄长已经醉了吗?”南业惊诧这才开宴多久。 “你快去宴席上看看他吧,头上的包还没消,脑子也不清醒了。”皇帝前言不搭后语。 南业赶紧告退跑去前堂。 皇帝眯起眼盯着万泥,“你刚才在跟他说什么?” “呃,没说什么。”万泥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你笑什么?” 万泥想皇帝真不讲理,自己笑关他什么事,这凌拂大婚其乐融融的难不成自己还哭哇。 “回陛下,公主成婚,奴才心里高兴。” 皇上的表情却不怎么高兴,他低声警告她,“今晚你不要留在南府了,直接随朕回宫。” “可陛下,我还要为公主守夜呢。” “守什么夜,你自己多么贪睡心里没点数么。”皇帝毫不留情道。 万泥无语了,她也不知道皇帝抽什么筋,本来守夜这些都是定好了的。 她跟着皇帝去婚宴走了一遭,萧眠没有来,这专职挡酒的活儿就落在了她身上,万泥喝了一通下来,路都走不稳了,皇帝直截搂着她乘轿回宫。 万泥在路上已经睡熟了,他抱着她放到床上,握了握她的胳膊,软乎乎的像是棉花一样柔软,却又如同玉一样细腻。 不爽,很是不爽,凭什么她非要跟南业说话?皇帝一想起这事就莫名有些气,说话也就罢还非要笑,她平时见自己都不笑,凭什么要对他笑? 他把她的腮帮子一扯,总算勉强扯出个笑来,哼了一声,还是不爽。 攻打白水望的将领人选已经拟定了,非南业莫属。皇帝默默地想。 簌簌流动的光影变幻,一整日的喧哗嘈杂声,终于在暗香浮动的黄昏时分结束,入了夜,寂寂的夜色一墨墨流淌,南规把手扶在门上,心里莫名有些紧张。 等一会他挑红盖头的时候,是该缓缓地挑,还是慢慢地挑,是该看着她的眼睛呢,还是攥住她的掌心呢? 他一时觉得很难抉择。 但当他推门而入时,完全发现自己想多了,凌拂已睡熟在床上,像是融化了一摊雪水。 她太困了,今天起得那么早,听了一天的敲锣打鼓,终于撑不住,索性囫囵躺下。 这一躺,就睡过去了。 他是个非常注重仪式感的人,于是把凌拂叫醒,轻声道,“交杯酒还没喝呢。” 凌拂翻了个身,蒙上被子继续睡。 南规没法,只得吹灭了烛火,他一身古远的芹香,像从诗三百中褰裳涉水而来髡彼两髦,越陌度阡到她身边躺下,轻轻撮住她的唇。 凌拂霎时眼皮子抖了抖,四目相对,楚辞苍茫。 她一脚把南规蹬下了床。 咔吧一声,南规痊愈了许久的胳膊,便又这么,轻轻地折断了。 第二日一早,万泥在天色微亮中睡醒,清冷的光线丝丝缕缕填满大殿,难以感悟的尽头,皇帝在一旁紧闭着眼,似乎还在沉睡。 妈耶,他怎么在这儿? 万泥抽出被压麻的手,她坐了起来,一点点把手拽回,皇帝却赫然睁开眼,她的眼眸沉入他的眼眸中,洞若悄然窥见那幽深的黎明与古老的昨天,短暂的一秒漫延若天长地久。 他松开她的手,清晨的第一声问候冷彻而清冽,凉如泉水,“醒了?” 为什么他能问的理所应当这么自然?还有他不是有洁癖的吗? 万泥枯了,环视四周,这好像是龙床。 她怀疑自己这是在做梦,皇帝伸出手揪了揪她的呆毛,纤长的手覆在他自己长长的眼睫上,万泥只看到他凉薄的唇瓣,宛若的蝴蝶的吻般轻轻翕张。 好吧,确定不是梦了,不然还以为这是做春梦呢。 她赶紧连滚带爬溜下了床,跪地上磕脑瓜,“奴才贪睡不慎爬上了龙床,冒犯陛下,奴才这就去慎刑司领板子。” 皇帝狭长的眼梢开了一条细缝,瞄着她,不冷不热道,“你是有多不慎才能爬上朕的床呢?” “呃,看来是很不慎。” “很不慎是有多不慎?”皇帝趣味盎然,“要不你现在不慎个给朕看看?” 第二十七章 万泥大清早被这唬得整个人都不咋慎了。她满脑子都在想不慎是啥个意思来着? “是朕把你抱上来的,昨日婚事顺利你也算苦劳,不用费心去慎刑司领罚。”皇帝懒洋洋地起了身,每当万泥囧着张脸时他心情便异常愉悦,“凌拂等会要和南规一同进宫了吧,你等会随朕一同前去。” 万泥讷讷点头,皇帝等了许久不见她动弹,便拿眼神觊她,抻着胳膊道,“你不给朕更衣,是要朕自己动手穿么?” 万泥慢腾腾挪过去,白眼翻得荡气回肠,自从自己当了司衾,这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就没一个落下的,皇帝为了解决宫中用人困难直接带头示范,把司帐御前小跟班之类的都打发了,贴身的就剩下万泥一个,哦,还有他的心腹萧眠。 以前她是白水望的砖,现在镀了层金变成了未央宫的砖,换皮不换里,照旧哪用哪里搬。 “欸,陛下,您抬抬胳膊,这衣角给压着了。”万泥给他穿衣服穿的苦不堪言。 皇帝不怎么情愿地动了动手,万泥口头鼓励,“哦哟,您真棒,居然会抬手了。” “朕又不是没有手。” 丫的你有手还让我给你穿衣服! 万泥心里腹诽着皇帝的坏话,皇帝见她苦大仇深的样子决定带她去粘粘喜气。 于是他们在未央宫的合德殿里等来了新婚后大摇大摆的凌拂,以及吊着一条胳膊的南规。 南规恪守君臣之礼,正要行礼皇帝单手把他扶起来,“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对内不必这么见外。” 南规很是感激地点点头,皇帝问他胳膊怎么了,南规偷偷看了眼凌拂,她正磨牙霍霍,忙干笑道,“回皇上,它不小心折断了。” 这得多么个不小心法才能折断条胳膊?万泥心想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凌拂见皇上和南规聊起天来,便拉着万泥的手往殿外跑,万泥赶紧问,“到底南规这伤是咋弄的?” 凌拂义愤填膺,气得鼓鼓的,指着殿里的南规恨恨道,“他居然趁着我睡觉偷亲我,然后我一抬脚,就……” 果然,万泥吁了口气,她首先觉得偷亲是不对滴,这就跟自己以前偷偷摸皇上的龙爪一样,十分下流可耻,但是凌拂是成了婚的人了,所以为了和缓她跟南规的夫妻关系,缓缓规劝道,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你看你们都成了夫妻了,稍微亲密点也没啥嘛。” 她劝了好一会凌拂终于拧巴着勉强接受,自己嘟囔道,“可我还是喜欢厂督。” 万泥赶紧把她嘴巴堵上,“嘘,这话你千万别说出去,不然南规脸上皇上脸上都挂不住,再说了你跟萧眠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凌拂起身,呵了口气,“就这样吧,反正他也不喜欢我。” 万泥看着她的样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暖融融的阳光洒满合德殿,午时开宴,出席嘉宾有皇帝,凌拂,南规,以及小屁孩苏世和站岗的万泥。 出于昨晚的愧疚,凌拂破天荒地给南规夹了个圆滚滚的狮子头。 南规很努力地用筷子夹着,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后皇帝看不下去了,“凌拂,南规手不方便。” 凌拂一愣,“你用筷子不方便啊?” 南规点头。 凌拂哎呀了一声,“嘛,来,早说,用勺子呀!” 于是万泥拿来了一把青花勺,南规心里苦但是南规不说,他用小勺颤巍巍地舀了半碗热腾腾的乌鸡汤,而后端到凌拂面前。 “你多喝点汤,补气血的。”他垂着眉眼低声道。 “哦。” 万泥正要感叹南规绝世好男人,小屁孩苏世忽然说话了,“凌拂姑姑那么凶,为什么还要补?” 这话无人回,万泥只得答,“因为公主殿下刚刚成亲。” “为什么成亲了就要补了?”苏世小朋友追问道。 ……这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该想的问题哇,万泥皱眉,“因为成亲很累,要拜天地,还要早起梳妆……” “还要洞房。”苏世得意洋洋地接话。 一时,席间人民都沉默了。 这洞房成没成大家都心里有数,偏偏苏世晃着凌拂的胳膊问,“姑姑,你什么时候生个小妹妹呀?” 凌拂单手掐着筷子,眼看那筷子就要断了,“我不会生,你问他。” 苏世于是问南规,“姑父,你什么时候生个小妹妹,我想小妹妹和我一起玩。” 南规涨红了脸,“这个,这个,恕我不能。” 苏世小朋友就很迷了,“那你俩都不能,我什么时候能有小妹妹?” 咔吧一声凌拂手里的筷子断了,说时迟那时快万泥赶紧把苏世抱出席间,对暴躁的凌拂低喊,“亲外甥,亲的哈,亲的!” 凌拂追着苏世跑出了未央宫,一顿全家饭在心惊胆战中落幕。 大婚忙完后,万泥在未央宫的工作还是每天端茶倒水铺被子,铺到地老天荒。 这天太阳好,她打算晒一晒这些滑溜溜的繁锦衾褥,正整理着,忽然在皇帝厚厚的床垫下发现了自己失踪已久的玩偶熊,一时间她愣了。 堂堂皇帝居然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问题是这事儿她还是不敢说,还是不敢问。 但是她敢动呀,她稍一动动小手,便把玩偶熊重新拿了回来。塞到了自己小床上的被子里。 当天夜里,皇帝批完奏折上床歇息,忽然声音冷鸷,“你是不是动朕的东西了?” 万泥对这事也上头,大胆道,“敢问陛下,奴婢动您啥了?” 她想的是就不信皇帝偷了她的东西还能质问发落她,他是皇帝,总得要点脸吧。 可惜,她并不晓得不要脸的最高境界是不知道自己不要脸,皇帝从帐子里伸出一只手把她揪了进去,惹得她很惶恐。 “朕的熊呢?”他很不高兴道。 万泥表情呆滞,终于忍不住了,委婉提醒道,“陛下,那是奴婢的玩偶,它上面还绣着奴婢的名呢。” 皇帝丝毫没有不好意思,“你再做一个。” 第28章 他说话时两人靠的很久,温热的鼻息相触,抬眼间含情脉脉。 万泥一个闪身赶紧滚下了床,连滚带爬逃了这是非之地。她觉得自己很不安全,看皇上这样子是对自己感兴趣么?再这么下去八成要玩完。 可差事总得当,思前想后她心里安慰自己,等再过几天就当满两个月了,按照惯例,她的名应该能排上出宫名册。 为以防万一,她没少给掌事太监塞银子,掌事的给万泥拍胸脯说他就没见过这么有觉悟的司衾,就凭她这事了拂衣去的思想觉悟,出宫绝对木的问题。 然鹅,当名册人选敲定时,她从头看到尾都没见着自己的名儿,追着掌事喊打喊杀,掌事抱头无辜嚎,“这不怪我哇,我写是写了,可皇上亲手把您的名给划去了,您呐先在御前待几年再说吧。” 万泥丧了,她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见了皇帝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到处躲,私下里跟萧眠请了几天病假,打算趁着这段时间得再想个法子逃出宫去。 今天,皇帝一上午没看到万泥了,他提笔批了几封奏折,而后落笔问身侧的萧眠,“她人呢?” “回陛下,万姑姑病了。”萧眠微微笑。 “怎么?”皇帝微微蹙眉,“叫太医了么?” “万姑姑说她这病需要静养,见不得人,搞不好会传染的,还让臣给陛下传话说不如把她从御前调离,免得有损未央宫颜面。” 皇帝此时已然明了,他冷冷下了最后通牒,“萧眠,你替朕把话带到,跟她讲再给朕捣这些哟蛾子,朕可亲自去拿人了。” 眼见圣颜微怒,萧眠也不作耽搁,径自去喊万泥,第二天,万泥缩着脖子回未央宫当差,皇帝见了她一阵奚落,“病好了?好的倒是挺快。” “有陛下的命令,不敢不好。”万泥耷拉着脑袋闷闷道。 “你这是在怨朕?”皇帝呵了一声,“过来。” 万泥不过去,她见皇帝已经往这边走来,赶紧蹿到殿角的酸枝圆案旁,两人隔着圆案,他一动,她便围着转远些,再动,又转远些。 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皇帝耐性耗尽,要把她逮过来,万泥吓得往内殿跑,直接躲到了床底下。 “你出来。” “我不。陛下您放过我吧,我只是个平平凡凡想出宫的小宫女,您就行行好高抬贵手吧。”万泥缩在床底下苦苦哀求着。 皇帝听了默了默,没有说什么,外面有传信太监高喊丞相进谏,过一会万泥听到似乎没动静了,蹑手蹑脚爬出来,刚站直了身子,皇帝的声音便传来,“好玩么?” 她腿肚子打哆嗦,正准备再钻进去,被他一下子搂住腰压在床上。 宛若春天遗失的嘴唇,一语还魂,泛着温润,这种感觉,莫名其~妙。 万泥把他推开,穷尽九牛二虎之力没能推动,皇帝捏着她的下巴,不轻不重戳着她的额,“你明知道朕的心意,你知不知道,嗯?” 万泥努力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哦,那朕就让你知道。”他愈再低头深吻,万泥只得求饶,“我知道,我知道还不行么。” “那你怎么想?”皇帝眼神逼视着她,似要看到她眼睛里。 “我,我……” “你怎么?” “我只想先喘口气,您能先把我松开么。” “……” 皇帝松了她,万泥站起身,主动离他三米远,脑子里嗡嗡地开始想方设法拒绝。 皇帝在一旁乜斜着眼,“你说吧,不管说什么朕都听着。” 当然了,关于那些不中听的话,说还是不说就由她自己掂量了。 万泥打算矢志不渝地抹黑自己,她意图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异想天开的癞□□形象,阴阳怪气道,“奴才虽然身份卑微,但心气高的很,打小儿就立下志向,若要嫁人,绝不做小。” 不做小的意思是除了皇后,其他都看不上眼。 无数名门贵女终其一生也够不着椒房殿的屋檐,而她一个奴役居然想当皇后,简直痴心妄想。果然,皇帝听了她这妖里妖气的话,也不动声了。 万泥心里偷乐,她要的就是这效果。男人,呵,说什么情啊爱啊,连个名位都不给,全特么扯淡。 不过是见色起义罢了。 停顿期极为漫长,皇帝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字,不时若有所思,最后塞到她手心里瞧,“你看看,朕拟的这几个帝后封号你捡一个。” 万泥傻眼了,皇帝这是逗她呢?居然来真的? “不,不是,陛下您请三思哇,您是皇上,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役,您为什么非要,非要……”万泥瞠目结舌,几乎喘不上气来,“您和我,是云泥之别,不可能的。” “是你非要妄自菲薄。”皇帝捏着毛笔表情不悦,“你一直让自己陷在泥里拔不出腿,你扪心自问,你比之六宫妃嫔,比之朕,生而为人,有哪些不如?” 他逼近她,手指不紧不慢点着她胸口,万泥被突如其来的质问搞懵,只剩下摇头,“您的大臣们也不会同意的,三公九卿,文武百官,他们不会让一个奴婢做皇后的。” 皇帝眉宇蔚然,仿佛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轻松道,“三公,九卿,他们送进宫的亲眷爪牙都已拔除了。” 关妃,贤妃,端妃,甚至是最大的阻力太后……这些人,都凑巧已经死的死残的残,万泥很惊恐,她猛然意识到这不应是巧合,即便是主动送死,也忒秩序井然了些。 她被他欺压得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是我?”她呆呆地问皇帝。 “因为,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皇帝大手摩挲着她的脸,“青天可浪,碧海可岑,朕很中意你,很久很久了,答应朕吧,好不好?” 他低声恳求着她,万泥被迷惑得六神无主,她在想一个问题,他是皇帝,是后宫妃嫔的,是天下千千万万人的,为什么就不能是她的呢? 不,他不能。因为他是皇帝。 她一下子狠心把他推开了。 第29章 皇帝的眼神一时黯淡了,像失了光的紫玉。 “我,我要再想想,这太突然了。”万泥凭借本能拒绝道,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本能能抵抗多久。 “嗯,你想吧。”皇帝风轻云淡引诱着她,声音徐徐,“只要你点头,皇后的位子便是你的,椒房殿是你的,六宫之主是你的,朕,也是你的。” 万泥粗略地翻译了一下,这话的大概意思就是只要她点下脑袋瓜,立马坐拥千万豪宅,至享无上尊荣,还有事业型美男子夜夜暖床,嗳哟,这,这,她用两只手把自己的脑袋狠狠往上撸,生怕一个不留神就点头答应了。 到底是出宫一无所有从头打拼,还是留下来挥霍荣华富贵,万泥想了很久。 期间,凌拂来宫里找她唠嗑,掰着手指头数落南规的种种恶行,比如又趁她睡觉拉拉扯扯,屡次三番撞见她洗澡,总是摸她的头等等,凌拂撅着嘴,“你说我要不要跟他说最好分房睡哇?可我怕他又念经。万一皇兄知道了就不好了。” 万泥懵懵懂懂的回过神来,“你说啥?” 凌拂见她精神恍惚状态不对,忙问,“万泥,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没,我没病。”万泥有些难以启齿,“呃,你皇兄,皇上他,他最近有点不太正常。” “我皇兄不一直都不正常嘛,当皇帝的就没几个正常的。”凌拂瞎说大实话。 “不,他是,最近尤其不正常。”万泥抿抿唇,“他,我,就是他对我,那个意思,你懂吧?” 凌拂摇头,“不懂,到底咋——哦?你是说我皇兄你喜欢你?” 万泥点头,“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我皇兄那人整天板着脸疑神疑鬼,要是真对你说喜欢你那就是真喜欢你。”凌拂乐开了花,“那你喜欢我皇兄吗?” 万泥摇摇头,很遗憾,她并不爱皇帝。喜欢是需要心神与共的,而皇帝之于她,是可比日月的存在,这样的人,离得近了,会烫,会痛。 凌拂很想让万泥当她嫂子,为了做她的思想工作三天两头往宫里跑,这跑来跑去占走了当差的时间,皇帝老是见不着她人。 他不乐意了。 于是在某天下朝后,皇帝叫住南规语重心长交谈,大体意思为你能不能把你老婆看好了天天跟万泥勾肩搭背成何体统? 南规很憋屈,他忍不住向皇上坦白说臣惧内,您还是把万泥管好吧,能不能别让她勾搭凌拂了。 皇帝很愤怒,他说朕要是能管好万泥还找你谈话吗? 南规更委屈,他说那臣更管不住凌拂了。 两个大男人没辙,君臣不欢而散。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万泥跟皇帝的事情很快就蜚短流长,连久居深宫的宋美人都听闻了,这天风和日丽,她在御花园散心时碰见了万泥,便邀请她去自己宫里坐一坐。 万泥答应了。 宋美人的宫殿不大,但是格外清幽僻静,殿内处处可见棋盘围子,足见她对博弈研究之深,万泥还在殿角看到了好多笔墨宣纸,上面画着许多未竟的画,寥寥草草的似乎不怎么走心。 “这个啊是当初我投皇上所好,准备精修一下画艺,可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而且皇帝也不怎么喜欢画工高超的人,除了先王后。”宋美人在一旁啜饮茶水,悠悠然道。 大吃一惊,万泥没想到皇帝还擅长笔墨丹青,这在平时倒真一点都看不出来,不过此时更吸引她的是先王后。 “先王后也擅长画艺吗?”万泥很好奇,这位传说中美轮美奂的先王后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宋美人提及此有点哀伤,仰头慢慢回忆道,“先王后知书达理,可惜红颜薄命,生皇子时便难产而去了。皇帝爱她至极,这么多年来仍未立后。” 她冲万泥抛了个媚眼,巧笑道,“不过嘛,可能不久你便是新的皇后了。这可是开国以来第一位皇后,尊荣无上呢。” 万泥呵呵着,现在她为此焦头烂额,并不怎么喜欢皇后这个名号。 宋美人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一声娇语,“怎么?你不愿意从了皇上?” “再好的东西,总得有人不喜欢。”万泥逡逡眉。 宋美人闻言笑了,拍手喊好,“就是呀,都说宫里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我看这分明是个看不见的笼子,靠把人锁死了来汲取养分,直至锁死一代又一代。” 她一副看破红尘的姿态,将一个小匣子塞给万泥,里面盛满了各色名贵珠宝首饰,“我已经倦了,想一心去宫外清修,希望你能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万泥见她这般通透达观,把盒子还给她,点头答应了。 她向皇帝有意无意提及此事,皇帝及时明白了她话里话外的内涵,于是同意了。 宋美人出宫那日万泥正在御前当差,宫里小公公通报说宋美人想临行前见她一面,她便临时找了替班,急忙忙的前去送行。 宋美人抱着一捆捆书画,迎风发丝乱舞,书画被刮跑了好几卷,万泥弯腰帮她捡了起来,她无意窥见画上居然是一个女子。 “画还在,画中人却已不在了。”宋美人叹息,“人呐,一辈子能有一个人把自己放心里,哪怕不是完完全全,只是个替代也好。你说是不是?” 她觉得宋美人这话说的很矛盾,都是替代了能有什么好? “皇上心里有你,先王后都走了好几年了,你若是好好跟皇上相处,将来呀指日可待。” 万泥像一片无知的叶子,“我,跟先王后有什么关系?” 这时宋美人方一惊一乍地掩着嘴,“哦呀,怪我说漏了,你别忘心里去,其实呐,你跟先王后长得特别像,脸就跟照着她描的一样,难怪皇上见了便魂不守舍的。” 她食指犹如蜻蜓点水,落在方才万泥捡拾的画卷上,“你看,是不是很像?这可是我当年比着皇上亲作的原版费心描的呢。” 事已至此,真相大白。 第30章 万泥感觉自己像青花里的蓝,欲沉,欲清醒。 她早该想到的,为什么白嬷嬷会把初出茅庐的自己安到太后身边,为什么自己屡次冒犯皇帝却皆被宽恕,为什么他对自己无缘无故的好,这些,都拜先王后所赐。 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个替身。 她冷冷清清回了未央宫,心里风风火火。 山路上湿渌迷蒙的雨水,狂野疯长的野草,不久前的一切历历在目,久不曾见的狸猫,章华台的雪,那晚枝桠纤繁成晕,白日洗练澄明,此刻的墨色天空却是迷迷濛濛,灰而起紫晕,心念转瞬苍凉而冷淡,她再度失去了呼天抢地的快乐。 就好像失去了快乐的权利。 她尚未了解他,爱上他,便以尝到了面目全非的滋味。皇帝所给予她的灼热,泪满襟的滚烫,如今冷却,习于冷,志成冰,明明白白是假的。 自从身在帝王侧,她便不可避免地卷入到斗争中,不期然而然自拔于恩怨之上,明谋暗算,不胜虚风。 如今,她觉得自己很累。 萧眠见她一人在宫门前傻愣着,在她面前拂了拂手,“你在这儿干嘛呢?” 万泥赶紧说没,她的表情混沌如墨汁,一个没着没落差点磕殿前盘龙柱上,幸好萧眠眼疾拿手背给她垫住头,不然可得磕傻了。 她忙不迭地道谢,萧眠摇头,“今晚要在章华台开践行宴,你可长点心吧,别又出差错。” “践行宴?” “是啊,皇上已经下令派南业挂帅讨伐白水望,本来这事是很早便做决断的,可惜前不久匈奴肆虐,只好延期到现在。” 说完,还意味深长地关照万泥一眼,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同情。 万泥的表情又如同墨汁一样安宁。 践行宴上,皇帝举樽祝酒,群臣不醉不归,宴会进行到尾声时,满脸红扑扑的南业起身,吞吞吐吐向皇帝敬酒,“臣想向皇上要一个人。” “哦?”皇上挑挑眉,百官也顿时竖起八卦的耳朵,这位少年将军可是出了名的耿直木讷,如今竟向皇上开口要人了,实在很令人好奇要的是谁。 酒壮人胆,南业终于将自己数日来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喊出来,“臣想向皇上要御前的万泥姑姑。” 此言一出,众臣吸气,他们也都听说了小道消息,知道这位万姑姑可是皇帝中意的人。 南业也忒不干眼色,敢跟皇帝抢女人,难怪会被派去讨伐白水望,群臣思索着,好像顺理成章就是这么回事啊,他不就是被派遣着打头阵了吗? 这个铁憨憨。老狐狸们皆是摇头。 皇上波澜不惊,他食指扣着琉璃案,“你既然是要万泥,那不妨问问她的意见。万泥,你愿意跟着南将军么?” 他话语随意,俨然将此当做玩笑。 南业除了性子比他单纯点,有什么比得上他的?皇帝心里冷哼,万泥又不眼瞎,他都表白到这份上了,她是绝不会随便答应南业的。 “奴婢愿意。”万泥视线直直望向殿门,她没有看向任何人,话语平静,古井无波。 群臣不嫌事大,举殿欢呼起哄。 席间的凌拂也呆了。 “不可。司衾万氏,出身低贱,与南家名门世家不匹,南将军,朕为你赐婚宁国公家的小姐,门当户对,正是相宜。” 皇帝不知怎么说出这些话的,他只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傀儡质子,可笑的内心起着矛盾,仿佛一直以来,他追求她,便是为了失去。 他将视线转向身侧的萧眠,心中已有定论,“萧眠,你还未成亲罢?” 萧眠摇头,“启禀陛下,臣乃残缺之人,人道之事不能,怎么能随便与人成亲呢。” 皇帝不以为然,“内宦有家室的不在少数,你跟随朕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就把万氏赏给你吧,择日大婚不得有误。” 萧眠只得领命。 万泥也下跪领命。 凌拂在席间听不下去,要开口阻拦时被南规劝下,他搂着她的腰使眼色,“陛下自有安排,你稍安勿躁。” 凌拂这才冷静下来,然后她啪的一声拍他手背上,“你爪子往哪儿放呢。” 南规道貌岸然把手缩回。 宴席沉沉结束,内殿,烛芯在融塌的蜡堆里软垂,烛火幽微,飘闪不定。 案前的酒樽次第渐空,皇帝默然,“你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万泥跪在他身前,挺直了腰板,“是,奴才说喜欢南将军。” “你们才见过几次面?” “一见倾心,再见恨不能相许。这个答复皇上满意么?” 皇帝愠怒,案上的酒樽尽皆被扫在地,满目狼藉,“你明知道朕对你的心意。” “难道正因为是陛下的心意,奴才所以必须要受么?哪怕奴才不爱陛下?” 她的话一句比一句扎人,皇帝无法再容忍,倏地起身,将她拽起来质问,“你就是仗着,仗着,”他一时语塞,万泥面无表情答,“仗着奴才这张故人脸?” 一刹那,皇帝的眸光镇定不复,宛若惊弓之鸟。 万泥继续道,“陛下与先王后情深意笃,奴才不敢涉足,还请陛下高抬贵手放过奴才,奴才定感激不尽。” 她的脸上好似在落雪,薄薄的寒霜素裹,决然转过身去,皇帝抓着她纤细的手腕,万泥轻轻甩落,简简单单拍掉一座江山,声音缓缓,“陛下,请自重。” “自重?”他冷冷吱了下,抓着她的手不松,眉宇间似有了怒意。 他是一颗心冰火两重独钟清清,她却抵触厌恶散情郁郁,两人对视了良久,终究他还是放了手。 “你想要离宫,朕成全你。”他抵着下巴,脸颊清瘦而苍白,“明日朕就赐你和萧眠成婚,放你出宫。” 所有的风声在此刻全部释放,从遥远的天边山谷汪洋河流一齐传来,暗流涌动咆哮呐喊,饱满而耀眼,万泥告退了,他看着她单薄成纸的背,很想冲过去问她冷不冷。 可他明明比她还冷。 这一夜,万泥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只是干睁眼,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她隔着水纹侵染的轩窗看到了外面的天地,晶莹的月,红色的枝桠,生命在冬日里总有一种无法救度的旺盛。 第31章 内殿,夜深深处归于沉寂,皇帝的眸光宛若萎去的蜡烛,光和热一同消散。 他等了很久很久,估计她应已睡下,走到窗前看着看了无数遍的新月,纤细温黄的一道沟壑闪在静谧的空中,夜复夜,打碎成年月。 夜而爱而狂,鬼使神差,他夜游出宫,推开了她的门。 万泥在床上云一样漫散酣眠,皇帝眉眼低垂,眼一时清明,像清风拂过稻田时的掠影,他蹑手蹑脚爬上她的床,不敢触碰,身子离得如此之近,她的心却是如此之远,远而薄幸,浑然无知。 他注视着她的睡眼,他在黑暗中醒觉,她在光明中酣睡。阴暗活泼无缘由地充满泪水,她与他同眠,仿佛露水姻缘,仿佛一生一世。 万泥在他看不到的暗处紧锣密鼓,她其实早就醒了,皇帝一直在她身后蛰伏着,像弯弯的蓄谋已久的蛇,可他什么都没有做。 她若能看到他的眼,便会看到那些星,灿落,在眼眸深处颤抖着,漂泊。 第二日的天光冷如铁,万泥同萧眠的婚姻,成了朝辞城最大的笑话。 当晚,她一人守着空房,蒙着盖头咯吱咯吱嚼大饼,正嚼得尽兴,门却吱哟一声开了。 萧眠长目乜斜而过,视线钉在她身上,不紧不慢走到她面前,淡淡道,“这么美妙的洞房花烛夜,你跟我一个太监在一起,可真不美妙。” 万泥把饼囫囵吞了,自己掀了盖头,熟络道,“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成亲了,以前我嫁的未婚夫当天就被我克死了,还望你不要介意。” “哪能呢,你自甘从云端堕落泥淖,惹得陛下雷霆大怒,给我招来这么多麻烦,我疼惜你还来不及。”萧眠双手抱胸,遗憾叹惋,“哪怕我不喜欢你,我也要奉旨喜欢你。” 万泥听他这话分外不爽,针锋相对道,“是,奉旨喜欢也总比畏畏缩缩不敢喜欢的好。” 萧眠自知她说的是凌拂,微微一笑,口剑腹蜜,“哦,哪怕别人把我当替身吗?” 两人互怼,一番互相伤害后万泥被扎得心残血了,挥了挥手,“得,谁也别挤兑谁了,时候不早了洗洗睡吧。” 然后她就直勾勾看着萧眠宽衣解带。 萧眠拿眼神剜她,好似她如狼似虎要扑过来一般,警告道,“为夫可是太监,你连太监都不放过吗?” 万泥啊哈一声,“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变态来着,没想到你还挺正常的。” “什么意思?” “就是有好多变态,那种,呃,反正花里胡哨捆绑虐待狂啥的,表里不一,斯文败类。” “……快睡吧你。” 第二天一早,萧眠向皇帝兢兢业业汇报工作。 “万姑娘人很好,对陛下的赐婚也很满意,她先是损人不利己地与臣辩驳了一番,而后又对臣宦官的身份进行了友好羞辱,最后是人身攻击,差点拳打脚踢,竟还觊觎臣的□□,实在是很可怕。” 萧眠心有余悸地喘口气,“幸得臣牢记陛下交代的任务,意志坚定,方得保全。” 皇帝拍拍他的肩,“你辛苦了,跟她独处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微臣明白。” 他正要出宫,末了皇帝又补了句,“她闲不下来,你给她找些事做,不要太累的太费脑的。” 萧眠点头会意,回府后便把府里的厨子辞退了。 万泥荣升火头大厨,在其位谋其职,她每天兢兢业业钻研食谱,五谷六仞,鼎臑盈望;炙鸹烝凫,内鸧鹒鹄;味豺羹只,煎鲈膗雀;魂兮归来,恣所尝只。 按照这古老食谱上的记载,她不断还原尝试新菜种,炖的软烂的牛蹄筋,鹌鹑,鸿鹄肉,清炖甲鱼,火烤羊羔,醋溜鸿鹄肉,煲煎野鸭块,滚油煎炸的卤鸡,伴以名扬天下的吴国羹汤,一旁另备有吴醴白蘖,四重佳酿,佐以清馨冻饮,清新宜人。 每当菜品出锅时便是万泥最激动的时刻,她幸福地留着哈喇子,心想美食就是艺术哇。还是能吃的艺术。 但人生就是起起落落落,再落落,又落落,本来她和萧眠各过各的,谁也不牵扯谁,除了平日里不能出府外,甚至觉得这桩亲事挺划算的,整天看着他那张盛世美颜,时不时调戏一下美腻的厂督,心情十分愉快。 直到某天,她一不小心就撞见了萧眠洗澡。 本来呢万泥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万万没想到萧眠很生气,严厉对她进行了批评,“我洗澡时你能不能不要偷看。” 万泥意料之外他反应这般激烈,觉得很稀奇,故并未说自己是无意的,反倒是耍起无赖,“我们不是夫妻吗,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哦,难道你不爱我了吗?” 萧眠铁青着脸,睡前故意扯着被子把脸盖上,断了万泥每晚觊觎他美颜的念头,万泥这才意识到他可能真的生气了。 平日里萧眠言笑晏晏,在宫中是出了名的好人缘,为人处世流转如水,不费吹灰。 可即便是这么完美的一个人,眼下因为被撞见洗澡,存心跟她怄起气来。 俗话说得好,夫妻嘛,总有一个同床共枕,同心协力,同床异梦,同室操戈的过程,可她觉得自己这一眼万年,瞬间就跳到了第四步。 她这几天过的心惊胆战,隔天铺被子时在萧眠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把匕首,金灿灿地泛着光,一下子把她的脸给照得惨亮惨亮的。 于是乎她深刻地反思了下自己,自动代入萧眠的境遇,假如自己是一个太监,估计也不会乐意被别人看到残缺的身子,虽然她正面压根没看到,但估计还是给萧眠留下了心理阴影。 附,萧眠那光溜溜的背是真白腻呀,啊,白花花的美好的□□。 在后怕和各种刺激下,万泥做了一桌子饭菜赔礼,可等到昏天黑地萧眠还没回来,她索性就坐在庭院里的台阶上等。 天阶夜色凉如水,很晚很晚时,她几乎要睡着了,终于等来了他的缓缓而归。 第32章 “我做了菜,不过估计都凉了。”她耸耸肩。 萧眠简短答,“宫里有事费时。” 他迈步进屋,万泥赶紧跟了上去,“那个,我跟你道歉还不行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天,我什么都没看着。” 萧眠视线逡巡着,似乎在揣摩她这话的真实性。 万泥耷拉着脑袋立在一旁,这时他冲她抬抬下巴,“都有什么吃的?” 万泥一下子精神了,掰着手指头数,“炮豚,云梦芹,鲈鱼脍,赢醢,卵醢,还有好多。” “哦,我都不喜欢吃。”萧眠微笑,笑里藏刀,“你早点睡吧,免得夜长梦多。” 这话很引人深思,万泥又跟着他到了书房,再度解释,“我真的对你没有恶意,也不会害你什么的,所以这事儿真不是故意的。” 萧眠翻着书页冷哼一声,这话说了跟没说似的,她要是有恶意还能活到现在么。 但他忽然想调戏下万泥,于是质问道,“但我看你自从嫁给我之后便不怎么高兴,是不是嫌弃我呢。” 万泥连忙摆手,“哪有哪有,实不相瞒,我从小立志嫁给太监,能跟你结秦晋之好也了了我一桩夙愿。” 萧眠扁扁嘴,“你还是别说话了吧。”这一句话错词也太多了。 万泥讷讷着,觉得这应该是消火了,于是便很愉快地回去睡觉了,第二天她起来本来想热热昨天的菜吃,结果发现都被一扫而空了。 呵,真口嫌体正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横竖外面有人守着跑不出厂督府,万泥心思也安分了些,索性投其所好天天给萧眠做好吃的,两人关系和缓了不少,甚至于萧眠能渐渐容忍万泥的错病句了,睡前有时给她抛个媚眼,惹得万泥一晚上捂着嘴乐不可支。 当然了,万泥纯粹觊觎他天杀的脸。 萧眠是凌拂喜欢的人,她现在回想种种,时有揣测,凭他的心计,凌拂爱上他或许只是一步棋,她是斗不过他这只老狐狸的,不过还好,她现在嫁给了南规,远离了这些是非。 这天,萧眠照常进殿汇报情况,皇帝手中转着笔,在他讲完万泥近况后,淡淡道,“萧眠,朕觉得你近来胖了不少。” 萧眠笑着出了殿,冷脸进了府。 午饭时,他把万泥盛的饭往旁边一推,翘了翘兰花指,只喝起寡淡的粥。 “干啥玩意儿小老弟?”万泥挠头不解,“你不好好吃饭能长个子吗?” 萧眠没好气,指着盘子里的烤乳猪,“你看看,除了肉还是肉,再吃下去就成肉球了。” 他看了眼万泥,心里疑惑为什么她就不胖呢?这让他心里很不平衡。 但不平衡就不平衡吧,反正她又不如他美,没什么好嫉妒的。 日子辗转到了鬼节,在凌拂的盛势相邀下,宫里的万岁爷终于向萧眠勉强下达了可以让万泥出府的指令,万泥不知道背后这些弯弯道道儿,她听了消息后很宏观地高兴,但又很微观地不高兴,高兴的是终于可以出府了,不高兴的是萧眠还在一旁守着。 萧眠提前看穿了她的心思,“跑是跑不掉的,你还是不要惹是生非自找苦吃。” 万泥装聋作哑,手拢成喇叭状,“啥?你说啥?我听不见呐。” “……”他就没见过这么痞的女人。 西府长街上挂满了明艳的灯笼,长长的麻线勾挑着,油绿描金花纸的壳子里放着一抹抹的油火,飘来荡去,齐齐鬼魅一般舞蹈。 萧眠带着万泥并肩而行,美物琳琅,从长长的街市摊前走过,万泥一看见吃的便忍不住咽口水,两眼透着稀奇古怪的光芒。 一路跃山览水,飒飒无疆,那豆腐渣白晃晃的山,虾酱紫阴阴的深潭,琉璃□□描的泥人在光怪陆离中眉飞色舞,圈子兜来兜去,人潮涌动,薰风声喧。 忽然,她拍了拍掌,跟迎面走来的凌拂来了段偶遇,“哎呀,凌拂,好巧呀!” “哈哈,是很……巧。”凌拂看到了万泥身旁的萧眠,一时笑容僵了。 萧眠不动声色行礼,“参见殿下。” 凌拂把头别过了,嘴里含糊道,“免了。” 四人成团,灯夜乐游春,如此一个蹊跷古怪的溶溶夜,又是这么一个诡异的组合,凌拂,南规,萧眠,齐活的三角恋,万泥夹在中间,活脱脱一个电灯泡。 她全程行尸走肉,终于受不住了,提出要跟凌拂唠唠嗑,南规一听眼皮直跳,“不行,你俩不能在一起。”保不准又出事。 没办法,万泥只能选择单独逛一逛,出乎意料的是萧眠居然答应了,他以护卫的名义守在凌拂身边,万泥见他这般胸有成竹,不禁抬头一望,嗯,非常棒,满大街好像都是他的眼线。 这么兴师动众,不费钱么。 要做到成功的出逃,首先要学会伪装自己,万泥就近来到一旁的面具摊,自觉挑了个鬼脸面具戴在脸上,老板伸出五个手指头,她正要掏钱,结果一拍口袋空空如也,坏了,没带钱。 正囧的不行时,一旁的戴着狐狸面具的白衣公子仗义出手,他替万泥付了老板五文钱, 万泥赶紧拱手,“谢谢啦。” 她把面具戴在脸上,萧眠的手下们已经察觉到她逃跑的意图,纷纷靠拢了过来,万泥见这么快就要把她抓回去,拔腿就跑,逆流穿行,一路人潮涌动,她见前面有个酒楼熙熙攘攘,正是躲避的好地方,便直奔大门而去, 进去后立马开眼,花枝招展美女如云,这感情是个妓院嘛。 这时,肩膀被人拍了下,万泥吓得缩着脖子回头,惊呼出声,“啊哈,你居然还跟着。” 身后立的正是方才那位狐狸公子。 万泥很是佩服,比她跑路还快的人不多,自己猛窜了这么久他都没跟丢,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呃,不对,他怎么冲自己摊手了呢? 万泥明白了,跑这么久感情就是为了要五文钱。 ……厉害。 她眼神余光瞄到萧眠的手下们已经闯到妓院了,赶紧趁乱拉着这狐狸公子上楼躲避,混乱中躲到了楼角一个包厢,房门外很快传来脚步声,“你去把那个房间搜查下。” 第33章 “这个房间没人。” “还有最后一间。” 万泥心扑通扑通挑,成败在此一举,她眼疾手快把狐狸公子推倒,然后蒙上被子躲在床上,装出一副翻云覆雨的模样。 “喂,你叫几声。”万泥拍拍他的脑袋。 男子很不自在地哼唧了几声,万泥觉得这声音好像有点耳熟,可能是男人□□都一个声吧。 房门被踹开,万泥赶紧捏着嗓子嗷嚎一声,“啊,这谁呀这么讨厌!” 她一惊一乍成功把搜查的人给吓跑了,而后从床上蹦跶下来,挠挠头,支支吾吾跟狐狸公子讲道理。 “那个,我这个最近比较丧,身上没带钱,要不然这样,我们来个君子协定,你把你家在哪叫什么名都告诉我,我将来不管天涯海角一定把钱亲自交换你。” 男子从床上起身,微微抬头,仿佛在问,“当真?” “一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万泥跟他碰碰拳头,一时手僵住了。 这只手,她很熟悉。 狐狸公子这时摘下面具,冷冷问,“你究竟想跑到哪里去?” 万泥板着脸,自觉退后和他保持距离,“您降尊纡贵演这么久,不累么?” 皇帝几不可微叹了声,“我们各退半步吧,你跟朕回宫。” 万泥冷笑,“您这么尊贵哪能退呢,奴才只是奴才,就是奴才,永远是奴才。” 他那日宴会上的话就像刺一样狠狠扎在她心里,她被他贬斥得一无是处,原来在他心里,就是这么鄙薄她的。 “朕那些话不是由心的,朕,很努力去尊重你,理解你。” “免了罢!您对我的尊重就是把我踩在脚底,然后居高临下笑着说,看哦,我们多平等的,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让你嫁给死太监。” “你明知道朕不是这样想。” 皇帝被她激的话音骤冷,万泥扭过头去不想再听,他轻柔用力,一手又把她脑袋掰过来,纤长的手指钳住她的下巴,冷淡而灼热地审视着她,“那你想往哪儿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又能跑哪儿去。” 他们的视线相遇,交汇,相互对视的目光这时候发生了质变,虚伪,隐忍,愤恨,光与影之间,隔了无穷无尽的鸿沟。 西府长街,一个个小摊上此起彼伏的呦呵叫卖声格外响亮,缤纷多样应接不暇,凌拂视线被牵引着,“啊,看上去好好吃。” 南规当即去买,刚买回来凌拂又指着另外一家的糕点,欢快地说,“我要吃那个。” 南规见状,又是去给她买了莲蓉包。 刚刚付了银钱,凌拂又拉着他别家走去,她往嘴里放了一个莲蓉包,咕哝着又说要吃那个。 南规看了一眼她手里捧着满怀的东西,任劳任怨仍是默默给她买了青团,到最后麦糕金糕凉糕买了一堆,皆是放在纸包里有些吃不过来。 在南规又去买糖葫芦的空当儿,萧眠终于沉沉道,“殿下,不必再拖延时间了,万泥是跑不掉的。” 凌拂手里的点心险些掉落,萧眠见了挑挑眉,“您还是这么喜欢吃甜。真是念旧。” 南规这时候买了吃的回来了,听到萧眠这话冷冷回,“只是吃食而已,萧大人不要多想。” 萧眠嗓音懒懒,“口味也是天生的,天生喜欢的,对人也是一个道理。” 凌拂听了,神色露出哀伤。 南规见她被惹得这般难过,顿时怒从心起,她把糖葫芦喂给凌拂,喂完了给她擦擦嘴角,而后一拳便挥向了萧眠。 妓院中,皇帝正跟万泥对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启禀陛下,南规大人和萧眠大人为了凌拂公主打起来了。” “什么?”他俩异口同声,欲一探究竟。 案发现场,凌拂神情冷淡,以一种大佬的姿态观看菜鸟互啄,嘴里鼓囊囊塞着吃的。 她以前觉得打架一两拳就完事了,没想到这俩居然打起来没完了。 眼见南规落了下风,凌拂心里很复杂,终于上前拉扯住他,“别打了,再打下去你都快不行了。” 不行了这个词就如同鸡血,试问哪个铮铮男儿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不行了?为了证明自己还行,南规还是和萧眠继续打了下去。 凌拂纠结万分,她有点心疼南规,但这样打下去能拖住萧眠也挺好的,正两难之际,面前明光一闪,“皇兄你怎么来了?” 皇帝面色铁青,弹了她一个脑瓜嘣,“你为什么不劝架?” “我觉得能动手还是别动口的好,话多难说清楚。”凌拂和万泥互相使着眼色狡辩,实则她心里一直在幻想假象……萧眠是为了她才和南规打架的,尽管这是一种错觉。 南规与萧眠见皇帝来了不觉停手,皇帝示意他们免礼,又让侍卫们把人流遣散了,盘问道,“你们怎么回事?” 南规默然不语,萧眠则答,“实属误会。” 此事也不好太过发落,皇帝各罚他们私下检讨,他深深地瞥了眼万泥,吩咐萧眠将她带回府,临走前万泥对凌拂比了个二。 这个手势是她们一同在国子监上课时的暗号,意思就是第二天一早她还要跑,需要凌拂进行援助。 凌拂还未来的及点头,便被南规揪上了马车,路上她察觉出异样,南规一直没有说话,凌拂自知理亏,蜷着腿坐在马车一角,心知他是生了气。 一直到了南府,南规上床后还是跟个闷葫芦一样不吱声,凌拂忍不住了,毕竟她才是始作俑者,于是低声问他,“你手疼吗?” 南规盖上被子,装睡不理她。 “那你到底要怎样嘛?是我做的不对,可我是为了让万泥逃跑啊,她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朋友有难你能不帮忙吗,我皇兄大庭广众那样说她要我我早忍不了了,现在不跑等到啥时候跑呀……” “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他。”凌拂的话被他寥寥几字打断了。 凌拂变得语无伦次,不安地绞着被子,“你胡说什么啊。” 南规凝视着她,内心始终耿耿于怀,“即便现在你是我的妻,你还是忘不了他,对么?在你眼里,我永远不及他万分之一,不,是在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 第34章 “我没有。”凌拂被他说中了,欲翻过身去,可他的眼神苦苦缠着她,可怜悲哀。 凌拂一时被慑住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般自私,她伸出手,指甲如白色棉花糖的利齿,史无前例地抱了抱南规,希望给予他稍许的关心。 仅仅是这一点好心,全然擦枪走了火。 南规轻抚上她的面颊,眸子里有一种压抑的温柔,洋洋洒洒,他低低絮语哄着她,十指轻拢慢捻在她身上游走,凌拂孑然伤感地想,既然心不能给他,那就把身子给他吧。 一且多难,耳鬓厮磨,两人宛若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互相汲取着热度,等子夜过半,她躺在南规的怀里,透明的指甲缝隙里扣满了他的血。 烛火幽微,南规捡了银色雕花牙签给她剔指甲,凌拂身子松松虚虚,任他细细剔捡着,指缝里抬眼静静看他,天长地久,不过如此。 在这个漫长的夜里,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个词——得寸进尺。 第二天她腰疼腿疼脑袋疼,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的,正在床上躺着翻白眼,南规撩了撩帘子,手中端着煎好的汤药,两眼汩汩如清泉,凌拂把汤喝完了才问,“这汤还挺甜的,干吗用的?” 南规甜憨一笑,“求子的。” 凌拂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提着他的领子很愤怒,“我说我不想要孩子,生小孩很难受的。” 南规只得点头说好,他把她揽在怀里,细心嘱咐她今天不要出门了,乖乖等到自己上朝回来。 “那你上朝回来后呢?”凌拂专用乌浓乌浓的眼瞅他。 “回来后么……”他笑得很有内涵,凌拂一下子就懂了,推着他赶紧走。 南规着好朝服,挺拔颀长,雅致唯美,两手拢着她的手静默了会,又亲了好几口,旋即翩然离去。 他走后凌拂眼珠子溜转飞快,赶紧穿好衣服靸着鞋往外跑,今天万泥来了波调虎离山把萧眠支开府了,她得赶紧去把她接出来。 南府看守森严,凌拂拿一身虎胆开路,硬是将万泥劫上了马车,万泥心有余悸,“幸亏我夜里偷偷挪动了日晷,让萧眠今天早就去上朝了,不然他要是在铁定出不了府。” 凌拂见她脸上全是冷汗,疑惑道,“你今早干嘛了?” 万泥苦不堪言地摆摆手,“别提了。” 本来她打算留个后手要挟萧眠,听说太监的命根子都放置在寝屋的悬梁上,于是灰头土脸爬了上去,结果一不小心把那坛子给打碎了,吓得她赶紧滚下地查看。 嗯,虽然说事先有了心理准备,但这,确实是丑。 就跟那个腌了的萝卜干似的,皱皱巴巴,一点都不圆润,嗯……这好像就是个萝卜干。 为什么萧眠装在坛子里的命根子会变成萝卜干? 她觉得这事很匪夷所思。难道有人捷足先登给他掉包了?谁跟他这么大仇这么大怨啊。 事情如此波折而闹心,万泥正打算好好组织下语言,忽然瞥见了凌拂脖子上的红印,纳闷道,“凌拂你被蚊子咬啦?这好猖狂的蚊子。” 凌拂也一时纳闷,搓了搓,见搓不掉,终于意识到是昨晚弄的,她脸霎时红了一大片。 这时马车外响起铠甲抖擞声,萧眠收到信报,已亲率御林军追来。 二人火急火燎下了马车,凌拂对万泥喊,“你快跑,不要回头,这里我守着。” 万泥发现她手中剑并不是神罚,担忧道,“你的神罚呢?” “它跑出去玩了。”凌拂提起铜剑,让万泥快点跑路,自己一人一剑拦在路中央,萧眠策马来到她面前,看着空空如也的马车,冷冷问,“殿下,万泥何去也?” “我不告诉你。” 凌拂压低了声音,她感觉到了萧眠此刻的狠决,这是以前从未见到过的。 萧眠下马,见她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对她拱拱手,“殿下,恕臣无礼了。”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他的眼神犹如挥鞭,凌拂一时觉得无比陌生,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厂督萧眠。 他挥挥手,雷厉风行地命令御林军开路搜查,凌拂见状提剑斩了过去,萧眠一招拦挡,他惊讶地发现她今日是这般虚弱,剑尾轻飘飘的,而后身子重重磕在地上,手掌被石子扎得血淋淋。 凌拂看了眼自己的掌心,那是血的颜色,一如她必须流的血。不是她太过弱,只是对他,她根本尽不上力。 萧眠将剑收归鞘中,神色陡转,忽而看到她脖子上红红的吻痕,一瞬间,仿佛存在于时间之外。 冰冷冷的,声欲垂冰,“殿下,您昨日与祭酒……同床共枕,今日不该动手的,应好好养着。若是万泥真跑了,皇上又该动怒了。” 凌拂用手遮掩脖颈,难堪又伤涩地看着他,萧眠把她扶起来,她揪着他袖子不松手,就是不松手,任他表情再怎么凶。 她要给万泥争取时间。 萧眠勒令,“莫要再和臣纠缠了!” 凌拂看到他这般发怒,终于松开了十指。 她的心吱吱皴着,万般皆是苦。 南规在这时赶来了,看到她手心里的伤顿时恼了,“萧眠,你做什么!” 萧眠面色无波,“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殿下阻挠我捉拿万泥,按律当如何?” 言外之意动手已然是轻的。 凌拂在这一刻成熟平静得不像自己,“我会跟皇兄请罪。” 可南规却怒不可遏,他提剑直指萧眠,两人今朝比之昨日更互相看不顺眼,话都没讲便又砍了起来,凌拂还在一旁干楞着,南规见了吼她一声,“回车里去,冻着了怎么办。” 凌拂一时懵了,周围的御林军也懵了,没想到祭酒胆子不小哇,还敢吼公主。 不过用这么气派的语气说这么怂的话,也是个人才。 宫里,皇帝接到了禀报,“启禀陛下,祭酒大人和厂督又打起来了。” “那万泥呢!” “跑,跑了。” “荒唐!”皇帝怒火中烧。 朝辞城郊,万泥跑到乱哄哄的闹市上,为了防止陆路被截,她打算走水路,便戴着一顶草帽晃悠到了渡口边,随便挑拣了一艘小船,打算扬帆起航。 第35章 她躺在船舱里,翘着二郎腿轻松道,“船家,开船,随便开,小爷我有的是钱。” 这次可长记性了,万泥踹踹自己鼓鼓的兜,这些都是她偷的萧眠枕头底下的私房钱。 “好嘞。”船家喊了声,“您可扶稳咯。” 万泥心想自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呐,坐小船而已,她不以为意,忽然感觉船舱里散布着幽幽香气,继而口鼻被捂住,整个人晕了过去。 醒来时她只觉得周围黑咕隆咚的,萧眠的脸在她面前放大了,他优雅地负手而立,见万泥醒了,微微一笑,“夫人呐,你这是要跑到哪里去呢?让为夫好找。” “呵,呵呵。”万泥被他笑得心慌,她往后退了几步,被萧眠一个壁咚拍墙上,震得粉尘飞扬,视线冲她逼近了,那眼神深处的探究,是一种猎人看待猎物的势在必得。 “你偷了为夫的私房钱,打碎了屋梁上的宝贝,你怎么就不干人事呢。” “哈,那个有话好好说嘛,一日夫妻百日恩。”万泥环视四周要摸清状况,她可以确定,这不是在厂督府,湿滑的墙壁,暗无天日的摆设,就跟到了阴曹地府一般。 万泥心里打鼓,她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以前今日说法里那些悬案,杀人碎尸,图谋不轨,甚至于杀人犯色心忽起…… 越想越害怕,万泥抬头看了看萧眠,他对她笑眯眯的……怎么看怎么都是个变态嘛。 偏偏这时,她肚子饿的咕噜噜响了,萧眠很不爽地叫来了饭,眼神仍然欺压着她,威逼道,“我只问你一件事,祸国在哪儿?” 万泥一愣,旋即低头从他胳膊底下钻了过去,顺水渠成,继续盘着腿坐地上吃东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她吃完了后抹抹嘴,“我猜,你是偷瞒了皇帝将我绑在这,是不是?” 萧眠好整以暇看着她,俯身与她视线平齐,“你也不傻么。” 见她不肯多说,萧眠直截断了她的饭食,万泥为了保存体力平躺在地上,双目看着空荡荡的墙,上面的图案阴冷陈旧,但依稀能辨认出浩荡的图腾。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里也应该是皇室建筑,看那些摆设,不像是监狱,反而更像是古老的宫殿,而萧眠每天都要上朝,□□乏力定然是离不了皇城朝辞,所以自己应该离皇宫不远。 但究竟是哪儿呢?哪儿的宫殿这么破? 万泥想的乏累,她饿的蔫儿吧唧的,忍不住四处逡巡一遭,把石室里能翻到的东西都看了,意料之中没有吃的,能吃的早吃了,扫荡来扫荡去最终视线落在一角的铜镜台前,翻找出来见里面满满一盒唇脂胭脂,姹紫嫣红的,一闻,浅浅的余有香气。 天色入暮时,萧眠来石室看她,守在门口的手下低声禀报,“启禀厂督,万泥开始吃胭脂了。” “她倒是能耐。”萧眠嘴角勾了勾,转头便走,“那就断她七天食,看她怎么破。” “是。” 万泥饿了三天之后,胭脂唇脂都吃完了,就差吃画眉毛的炭磨棒了,终于没撑住,牙关一松饿晕了,昏昏的让她晓得自己还未死,是难受绞作一团的胃,仿佛肠结紧拧着,她舔了舔嘴唇,想起了可口的小麻花。 梦还没做完,便被一只手冷冷地揪着脸捏醒了,她困顿地抬了抬眼皮,萧眠半蹲在她面前,洁白的手指上楷了几分她嘴角的胭脂,红的发紫,手中却夹着一块饼。 万泥看到那油光闪闪光芒万丈,几乎是忍不住扑了过去,将要咬到时被他灵巧地一个抬手闪过,继而长身立起。 “想吃?”他眼神是怜悯的,嘴角的笑意却嘲讽不加掩饰。 万泥觉得他这个人很恶趣味,明明又不想饿死自己,还偏偏不让自己吃,简直多此一举。 她冷哼了一声,身子虚弱得从地上站不起来,索性趴在地上不动弹,扭过头去不愿看他。 萧眠又绕到这边来,那眼神跟方才又不同了,桃花深潭,晕上一层冷意来,宛若薄薄的冰雾,“告诉我,祸国被你藏哪儿了?” “我没力气说。” “你没力气说怎么还能说?” 万泥不吭声,这次是真没力气了。 萧眠把饼喂猫一样喂给她,万泥吃饱了依然趴在地上缓劲,“你要祸国做什么?难道你想覆灭大昒?” 梨西在章华台刺杀时瞎吼的那三个预言她是后来听凌拂讲的,第一个说皇帝会死在白水望,第二个说祸国会覆灭大昒江山,第三个么,好像是皇帝的个人感情问题。 “你只管说出祸国的下落。” “那我说了我还能活着出去么?”万泥直白道。 “我们也算夫妻一场,我会饶你一命,放你回江湖。”萧眠做出担保。 “得了吧,我可不信你会放过我,夫妻,呵。”万泥嗤之以鼻,此举激怒了萧眠,他眼里带刀,“你以为我想跟你成婚么,我日日操心,连你吃了几个馒头都要一着不落地向皇上禀报,我是娶的夫人,还是养的孩儿!” 呃,万泥没想到他过得这么艰苦,不过皇帝也真够闲的。 “我确实知道祸国在哪儿,不过,你拿了它有什么用呢,砍皇帝项上人头?” 萧眠不想跟她闲扯,“你要是再不说,我可以先拿你脑袋练练手。” 他眼神忽然一眯,万泥暗夺过他腰间短剑刺了过来,他简单掐住她的手腕,咯吱一扭,顿时万泥一声惨叫,危急之下使出传统绝招断子绝孙腿,换来萧眠一声低吼。 她被他拍在地上,整个人变成了一条咸鱼。 可是问题来了,萧眠明明是太监,为什么断子绝孙腿会对他起效呢?万泥笨拙的脑瓜转悠着,联想到罐里的萝卜干,顿时有一个惊天的猜测。 他是个假太监! 萧眠脸色黑沉沉的,仿佛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万泥见大事不妙赶紧求饶,“其实祸国根本不是一把真正的剑,它是一把钥匙。” 萧眠出乎意料地平静,“我自然知道,你以为它是哪里的钥匙?” 第36章 “那我怎么知道。”万泥触及他的目光,不禁打了个寒噤,萧眠提着她的领口往外走,穿过的甬道,来到一座巨大震撼的宫门前,宫门破旧不堪,褪色潮晦,其中央有一个乌漆墨黑的洞。 万泥惊呆了,“这到底是哪儿?” “朝辞是先朝不周的皇都,大厦将倾,周天子曾在皇城之下建造地宫,埋藏无数军火□□,以期大昒铁骑破城时同归于尽,可是此举终究还是失败了。” 萧眠隐有哀伤,“当年的机关术奇才临渊因建造地宫,满门皆被灭口,他一怒之下将地宫的入口封死,以名剑祸国重铸锁钥,祸国如你所言的确不是剑,而是打开地宫的钥匙。” 万泥看着石门陷入遐思,皇城下,自己正在皇城之下……而萧眠想得到祸国,他想打开地宫,地宫中有军火,他想炸掉皇城,那,皇宫里雕梁柱,一砖一瓦,所有的人,都会死。 “临渊,”万泥迟疑着,“到底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父亲,这个答案你满意么?国恨家仇,灰飞烟灭,皇城毁灭那一刻,一定很壮观。” “所以你装成假太监潜伏在皇帝身边,就是为了复仇夺权。”万泥猛然惊觉,内心一瞬很复杂,她走到石门前,望着那个深不见五指的洞穴眨了眨眼,还好这个机关设计复杂不易察觉,不然会被萧眠轻而易举看出破绽的。 “我得好好想想,皇宫里有好多我熟悉的人,你一下子要把他们炸死,我心里接受不了。”万泥义正言辞道。 “我给你三天时间。”萧眠若有所思地勾唇,“你是在担心皇帝么?对他余情未了?” “你胡说什么。”万泥嘁了声,盘腿回了石室,继续面壁思过。 萧眠在石室外回望了眼她寒碜的背影,他有时不太懂,这样一个冒失野气和性感不沾边的女人,凭什么入了皇帝的眼? 但他终究不得不承认,和她在一起时,的确很如意顺遂,她满脑子是浆糊,但这些浆糊也有自己的想法,天马行空出其不意,好像榨了汁的柠檬,又不单单是稀奇古怪的柠檬。 但这样零零散散的如意,终究构不成快乐。 他摇摇头,怪自己想太多,旋即转身离去了。 万泥听到脚步声渐远,脑袋歪过来,幽幽冷光将她的脸逆光劈开,只露出一只鬼阴阴的眼,她起身,又穿过那长长地道,来到了地宫入口,石门之前。 摊开右手,掌心脉纹错乱,扭曲蜿蜒像极了东风下的宫墙柳,万泥视线锁在了虎口处,那是当年她断手的地方,如今已经长实,她动了动手掌,和左手比了比,确实不一样大。 她对所有人隐瞒了一件事,当初断手的直接原因并不是同混混打架,而是因为接纳祸国。 所有人都不会想到,临渊会将他自己的右手制成地宫之匙,他的手模,便是万泥当初赢了武林大会后,被迫折断整骨重塑的右手,便是真正的名剑祸国。 万泥吸口气,将右手缓缓地伸进石门前的无底洞,当五指彻底贴合机关锁,整座石门轰然作响,缓缓敞开。 她赶紧钻了进去,萧眠守在远处的手下听闻迅速跑过来,万泥冲他们招手,“拜拜了您嘞。”而后扭动机关麻溜把门关上了。 她擦擦额上的冷汗,还好萧眠没有对这个机关多想,不然定然会对她搜身怀疑。 地宫之内,蔚为大观,到处都是野火□□,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万泥踮着脚尖疾走,当初临渊奉令建造地宫,为了以防不测,定然会留一个通往宫外的出口,于是她耐着心性慢慢磨蹭,忽然发现了一面巨大的玄铁镜。 这面镜子很奇特,透过镜子可以看到未央宫内,而宫内之人却看不到这里分毫。 果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当年的不周天子为了保全皇位也真是煞费苦心。 正要走过,忽而一抹玄服将视线牵回,万泥立在原地,默默望着镜中的帝王,好久不见他了。 皇帝仿佛瘦了一些,侧脸微斜,一派刀削似的风情。 他永远端着一张冰山脸,搬着永恒不变的傲慢,万泥现在细细回想,仿佛她在他面前时的每一刻,皇帝都是用尽了所有表情的。剩余时间,始终板着脸,不苟言笑,像极了一块威严的磐石。 未央宫的光明晃晃照着,最明亮时也是最迷茫,最繁华时也是最悲凉,暗流涌动,皇帝独独坐在他的王座上,一人支撑着皇权的辉煌。 两人隔了咫尺之遥,万泥发了一会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清醒后如千帆过尽般匆匆逃离。 逃到出口,又是那个荒郊渡口,看来地宫是埋伏了整座皇城的。 万泥现在不敢轻易上船,所有的船只都是萧眠安排的眼线,可不上船逃跑,呆在朝辞城中只会更危险。 她正捉急,忽然看到海岸上驰来了一艘巨船,巨船靠岸后上面的将领振臂高呼,“大昒的将士们,为陛下而战,为大昒而战,出征白水望!” “有!有!有!”军队黑压压列阵而来,一排排森严划一地登上甲板。 万泥没想到皇帝真的发兵去打白水望了,她灵机一动,溜达到熙熙攘攘围观的民众间,趁其不备敲晕了个士兵,而后麻溜扒下他的衣服给自己换上,装模像样上了船。 晚上凉风习习,士兵们都聚在甲板上聊天,万泥也跟着凑热闹,只听他们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最后扯到了具有传奇色彩的皇帝身上。 “听说皇帝御前的那个相好,哎就是厂督的夫人,不久前被白水望的人劫走了,雷霆大怒呀,这才下狠心要去整白水望。” 万泥干瞪眼,自己好好的哪有被白水望劫走,分明是萧眠为了掩人耳目而将祸水东引,呵,心真脏。 “我觉得咱皇上一家都是这亚子,这叫冲冠一怒为红颜,先王不也是为了那个练盐湖差点把江山抛了么。” “你懂啥,这叫重情重义。” “他倒是重情重义了,拿我们当炮灰,白水望是好打的么?我们连它在哪儿都不知道。” 万泥觉得后半句说的很有理,别说讨伐的御林军了,就连她这个白水望弟子都不知道它究竟在哪儿。 第37章 被梨西抗进岛时她处于晕乎状态,常年呆在岛上时又辨不清方向,五年前跟着练盐湖出岛时海上又总是茫茫然大雾,白水望仿佛就是汪洋恣肆一滴水,哪哪儿都是它,但又哪哪儿都不是。 就这样,万泥呆在船上跟他们一起天天找不着北,那些将领们讨论来讨论去还是没能知晓白水望的半点蛛丝马迹,正是焦头烂额,忽而众里寻他千百度,有将领大喊,“那是白水望的船!” 万泥趴在栏杆上看,可不么,小小的白帆上画着大大的游鲸图案,正是白水望的族徽。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练盐湖站在船头,甫一开口,三山五岳乱哆嗦,“前面的听好了,你们的战舰群已经被我们一艘船包围了,我练盐湖不想动武,识相的快点跑。” 几个弟子站在她身边,“掌门,他们这么多船,怎么打呀。” “努力打呗,我们绕过去撞那艘大的。”练盐湖见军舰没有丝毫撤退的打算,揪着旁边弟子的头发,“你看看,让你吵吵,这下他们也知道我们只有一艘船了。” “那人家也不瞎呀,而且你刚才都喊出来了。”弟子们叫苦连天,“要真撞上去,就咱小船这体型,以卵击石,同归于尽呀。” “管他呢,刺激就完事了。” 练盐湖下令调转船头直奔主舰而去,万泥看得目瞪口呆,船上的兵士慌作一团,几个主将大吼,“稳住,稳住,我们能赢!向敌船开炮!” 霎时,轰隆震天响,火势汹涌,炮火纷飞斑鸣,万泥眼见那白水望的小船在硝烟中没了,心跳忙乱,却猛然发觉海面上漂起澄明的亮晶晶的东西,悠悠地从四方扩散而来。 这个味道,是…… “油!快把船开走!”几个将领也慌了,不等船身调转,海上传来笑声,练盐湖亲自掌舵直直冲来,她指尖溜着一文火,嘴角一嘟,呼的飘落海面。 刹那璀璨的一瞬,海上天涯,白日焰火。 巨大的爆炸声过后,所有船只被燃烧殆净,只剩炸裂零碎的木板残骸,以及泡在水里瞎扑棱的士兵,万泥水性好,她抱着块木头浮在海上,感觉不知怎么此情此景像极了海底捞。 练盐湖踮脚立在水面上,安排善后事宜,“来来来,你们一人抱着一块木板不要急,等会找个水性好的带你们游回去,然后跟皇帝说不要再打白水望了,万泥又没在我们这儿。” 她正支使着弟子们发木板呢,忽然眼睛一亮,“欸,小泥,你也在这泡水呢?” 万泥当即大喊一声,热泪盈眶,“掌门!” “哎呀,好久没见你了,正好要开武林大会了,走走走,我们回家。” 时隔五年,万泥就这样再度被捞回了白水望。 她虚弱且怀念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接受着来自梨西的独家问候。 “叛徒,呵,听说皇帝为了找你闹得满城风雨,又给白水望惹了事端,你居然还跟厂督萧眠成了亲,阅历很丰富嘛,哼,你回来前跟他和离了没?” 万泥不想说话,她懒懒翻了个身,脸色苍白。 她现在只想睡觉。 “哈,你居然不跟我说话,你以为装聋作哑就能蒙混过关了,我告诉你我现在是掌门……” 梨西单方面对万泥的行径进行了谴责,声讨过后万泥还是哑巴一样不说话,梨西这才发觉出异样,他试探着走近她,把她的被子掀起来,全程小心翼翼提防有诈。 万泥腹部插着一块细长木板,洇满了血。她的脸色白而单薄,静静沉睡着,仿佛一个不理世事的精灵。 在海水里泡久了,身体感官会变得迟钝麻木,痛意不觉,继而在无知无觉中失血过多而死,梨西迅疾将她身上的穴位封住,喊来了练盐湖治伤。 由于发现得太晚,万泥一连昏死了好几天,但命总算是保住了,不过后期痊愈需要很长时间的静养。 养伤期间练盐湖心疼她,给她炖了最爱喝的蝎子汤,“来来来,小泥,你尝下这个蝎子汤,你以前最爱喝这个了,还是麻辣味的。” “呵,还真是蛇蝎心肠。”梨西夹着筷子冷哼一声,忽然把那汤给夺了去,瞪大了眼睛,“什么?这是麻辣味的,她养伤呢怎么能吃辣?你能不能靠谱点!” 练盐湖宛若犯了错的孩子,挠着头打哈哈,“呃,我忘了这个了,怪我,怪我哈,下次一定不会了。” 万泥对他俩日常争执见怪不怪,以前她体力好时往往支援练盐湖一波,现在体力不济话都说不利索,害的练盐湖总是被梨西凶。 当然了也不能全怪梨西,有时候他们这个前掌门确实不怎么靠谱,就跟个小顽童一样做事毫无顾忌,当她被梨西凶惨了时就开始怄气,然后全门派见她生气了赶紧哄着,哄个几天她高兴如初了,然后又开始犯错,又被梨西凶……此起彼伏,往来循环。 所以万泥一度对她跟老昒王的恋爱模式表示好奇,皇帝的脾气臭成这样,联想他爹估计也好不了哪儿去,然而据说这俩人当初可是恩爱异常情比金坚,委实吊诡无比。 鉴于白水望的饭菜实在是太太太难吃,万泥伤势一好便亲自掌舵做菜。餐桌上,她和练盐湖负责吃,梨西负责挑刺,“欸,你这包子什么馅的,都硌到我牙了。” 万泥不搭理他,练盐湖吞着包子含糊道,“这是豆腐的。” “这个怎么一股酸味,居然敢做朽了的包子,你是不是想害我?” “那是酸菜的。” 练盐湖把包子吃净后拍着肚子咕哝,“梨西,要不你跟我去后山工地吧。” “干嘛?” “搬砖呐,你看你这么能抬杠。小泥做的饭就没合你心意的。” “……” 万泥跟梨西互相看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此,她展现了极高的心理素质,使出了必杀技——拿他当空气。 不管他怎么置气,她都不跟他说话,保存体力默默记在心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五年一届的武林大会要在白水望开场了,身为上一届的魁首,万泥要接受各方势力的挑战,谁能战胜她,便能赢得祸国成为下一任魁首。 第38章 白水望身为东道主,自然有客自远方来,皆宜相迎,为了让此届盛事青出于蓝而胜于前,新任掌门梨西制定了一套全新的打擂规则,具体为让前任魁首万泥同志一直站在擂台上,挑战者依次上台,一直打到她吐血为止。 以前考试时总说要揣摩出题者的意图,如今万泥终于明白了梨西的意图,擂台赛的目的只有一个——他想她死。 她终于捱不住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求求梨西高抬贵手也不是不行,想通后,万泥在后山找到了纳凉的梨西。 梨西慵懒地瞄着她,手里玩着一尾红叶,正衬咬鹃绿长袍,他吊儿郎当地站起身来,“哟,今个儿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嚯,你是要趁我不备偷袭我。” 万泥没好气,“谁要偷袭你啊,我巴不得见了你绕道走。” “哦,您请。”梨西很是礼貌地做了个请的动作,万泥方走半步又是原地画圈绕了回来,甜甜道,“那个你今天想吃什么饭呀?” 梨西哟了一声,掩手打了个哈欠,阳光把他晒得很懒,动都不愿动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万泥瞪眼,“我跟你商量个事,擂台赛的规矩不能改改么?” “哦,这个啊,我得我夫人商量下。” “你不是光棍一条么?” “所以啊,没得商量。”梨西嘴角酒涡漾起。 “同门一场你至于么,当年你扮成我的样子跟到处败坏我的声誉,跟师兄们说他们长得像没壳的王八,你还有理了?”万泥叉腰,一想起这事来她就闹火。 梨西一副原来你终于知道了的表情,“要算账了吗?那好,我们算算,在章华台,要不是你横加阻拦,我早就刺杀成功了。” “又是刺杀,在宫里你为了给皇帝下毒,把我的眼都闹瞎了。” “那是你自己笨,怪谁?”梨西默了默,“再说了你后来不是好了么。” “这样,你把武林大会规矩改了,我们一笑泯恩仇,行不?”万泥率先做出了妥协。 万泥把食指按在腮帮子上,酸溜溜道,“你想得美。” “你管我美不美。” 梨西两条长腿叠着,悠哉道,“诺,要不你再求求我,说不定我心情好让你抱下大腿,不过只能抱一下。” 万泥觉得胸口疼,不争馒头争口气,她还就不信这个邪了,凭借她多年来的融会贯通,难道真的就赢不了么? 她深知自己的一贯秉性,虽然平日里吊儿郎当,但一旦认真起来连自己都怕。可问题在于,倒不是不认真,关键她怕呀。 她叼着草叶子无功而返,晚饭多加了一罐子盐差点把梨西齁死,大快人心之心准备舒舒服服睡个觉,可一摸床上忽然多了个软软的东西,乍看,这不是自己的布偶熊么?错不了,上面还绣着自己的名儿呢。 她一下子身子就绷紧了,张望四周,鸦雀无声。 空气变得窒人,细思极恐,布偶熊本来藏在未央宫的,怎么又会万里迢迢出现在她的床上? 万泥一手扶着额,没想到皇帝居然还阴魂不散,他是已经来到白水望么?还是只是做个警告? 她虚虚躺下,外面挂着一弯迷失的月亮,天空是愤怒的紫,流云崩溃,墨色窜流。 日子在忐忑不安中来到了开擂之日,在高高而广阔的擂台之上,还搭了一个更高高的台子,那是万泥的专座。 为了保住小命,万泥在此前不得已去找了练盐湖,在签下为期五年的卖身契后,练盐湖愉快地修改了打擂规则,具体为万泥尽管在高处坐着,等底下打完了决出胜负后,再进行单打独斗。 这个规则,极大地保障了万泥的人身安全。 打擂正式开始,按照惯例,第一波上台就拼死拼活打的基本都是小鱼小虾,以此类推,等第五轮过后,众位高手方持名剑慢悠悠登场。 木须子的芥子那须弥,黑木崖的鬼鞭,大漠沙棘,三生万物,陶桃碧萝芷,这些传说中的名剑各有千秋,令人眼花缭乱,但无一例外都很能打,而且打起来又悬乎又费时。 那个木须子令万泥印象极其深刻,他光是盘腿打坐就坐了一天一宿,台下的看众昏昏欲睡,他的对手黑木崖最后实在困得不行,直接拱手认输,下台好好睡觉去了。 高手过招,总是伴随着一些高深莫测谁也听不懂的话,当然了估计这些话他们自己也不懂,就是为了装样子胡侃,越是听不懂越能凸显格调。 但碧萝芷的主人陶桃是个例外,她是一个有抱负的剑客,喜欢边打人边吟诗,而且吟的诗浅显易懂,往往是三段体,“啊,太阳,啊,小花,啊,你快投降吧。” 但她偏偏很不幸地跟老耳的三生万物对上了,老耳前辈仙风道骨,听力不济,对她的吟诗毫无反应,很快陶桃便败下阵来,她的老相好云邪提着大漠沙棘就砍了上去,战况一时十分惨烈,最终以两败俱伤结尾。 大赛进行到尾声,张牙舞爪飞上去的基本都抬着叫苦连天下来了,等高手们都打得残的残伤的伤之后,梨西终于姗姗上场。 白水望的世袭之剑繁阿,记忆中似乎从未出过鞘。即便是章华台刺杀,梨西所持也不是繁阿,估计是怕功败垂成落入敌手。 眼下梨西亮剑,万泥方看清了,繁阿真是一把很漂亮的剑,珠母贝的剑身镶满了各色宝石,一言不发就闪瞎了她的眼。 梨西看来是等这一天很久了,他摩拳擦掌,看样子是要在对决时锤爆万泥的狗头。 万泥望着天空流泪,心想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能她的哀伤感动了上苍,正当要费心爬下高台跟梨西对决时,忽而又飘来了位天外飞仙,他一袭白衣翩翩生风,清绝出尘看呆了众人的眼。 哇哦,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万泥伸长脖子,迫切想看到白莲花的脸。 梨西抬着下巴不爽道,“阁下是何人?报上名来。” 白莲花转过身来,脸上戴的一面狐狸面具,万泥心里不禁咯噔了下。 第39章 “无名氏,持剑,未央,请赐教。”白莲花亮了亮手中的长剑未央,单纯如洗,那是一种不属于尘世的奇妙。 台下看客们都被他寥寥几字震慑住了,星汉横流夜未央,皎皎梨花繁阿光,未央与繁阿皆是举世名剑,如今却狭路相逢,冠世之战,凛然奇谲。 他们打了鸡血一般亢奋,敛声屏气,万泥在台子上冷眼旁观,两眼豆切绿,一抹尖下巴。 这俩人她都讨厌,干脆同归于尽算了。 一招惊蛰平地起,白莲花执剑引万叶飞花,雪染霜林醉,万泥惊悟皇帝这风月场中金枝玉叶的人,起势竟也和光同尘,诚悫如憩,他的眼神薄而清明,横墨数尺,体百里之回,余光似乎看了她一眼,继而叶落萧萧,漫天明绿。 这是一场非常有美感的打斗,观众大饱眼福,随局势变幻翩跹志哀,直至天光薄暮,晶灯玉烛照耀生辉,二人还是难分胜负,在夜晚,繁阿于暗无天日中招招致命,梨西乘势一击,被白莲花轻松闪避,但是面具却在此时划破。 三月黄,千年白,迎着珠润月色,皇帝的脸仿佛入了轮回,清薄如纸,贵气逼人。 他将剑收鞘,温柔而暴力,“白水望已被大军包围,乱臣贼子,安不束手就擒?” 众人此时如梦方醒,远处传来炮火的轰鸣,用不了多久,白水望便会被夷为平地。 此刻江湖侠士能打的基本都残了,战斗力微乎其微,眼见人人自惶,练盐湖飘到了擂台上,与皇帝相视,“你居然能找到白水望?” “朕御驾亲征,自有苍天相助。”皇帝冷着脸。 在上次战舰被撞毁时有几名士兵趁乱混入了白水望弟子中,潜伏许久这才有了此时的里应外合。 练盐湖挠头,“能不能给我个面子放了他们?” 皇帝无动于衷,负手道,“谋逆乃不治之罪,你们集结于此,罪责滔天,不可恕。” 练盐湖拍拍他肩膀嘀咕道,“那我把小泥给你行不?只要你开恩,立马打包走。” 皇帝脸色一时变得无比诡异,高风亮节孑然不屑,哼了声,“可以饶这群叛逆不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万泥只见练盐湖跟皇帝在低声商量着什么,自己没练过千里传音术,听不到具体,练盐湖眉眼忽然舒展开,想必是危机已经解除了。 于是她也傻乐,梨西见了冷嗤,“你自己都被卖了还乐呢!” “啥?” “暴君说了只要把你拐走,就放岛上人一条生路。”他话里带着气,语调自然而然抬高,很快台下众侠都听到了。 显赫正直的江湖侠士们一致同意万泥该以身饲龙,牺牲小我拯救大大的他们。 万泥觉得此刻他们的嘴脸,一点都不侠义,当然了皇帝更是卑鄙。 在这等危急时刻,梨西表现得铮铮铁骨,他高喊一声伐无道,诛暴君,正要向皇帝袭去,被练盐湖抬抬手丢远。 练盐湖把万泥提到皇帝跟前,捏捏她的脸,“你看养的可肥实了,我们白水望品质保障,你掳了去绝不亏。” “为什么气色这么不好?”皇帝皱着眉头质疑道。 “不爱运动整天在屋里憋着,气色能好吗!”练盐湖尽管扯,皇帝却一把抓住万泥的手腕,搭脉一握,眼神如刀割,“又受伤了,谁干的?” 万泥甩开他,练盐湖见了很是头疼,“那人你还要不要啊?我觉得最好还是别打了,再打下去你也全军覆没。” 皇帝冷着脸,只当她是死到临头自说自话,这时梨西又爬回来了,口中还在叫嚣,“不能手刃暴君,宁与你同归于尽!” 他这样的偏激,换来皇帝留岛不留人的处决,大军登陆,战火降临,练盐湖情急之下冲着皇帝扎煞,“你真的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白水望会沉的!” 她话音刚落,顿时山崩海啸,地动山摇,地上的人们滚来滚去,万泥情急之下爬上了高台,夜色横流,整座岛悬在半空中,耸立如星。 “这到底怎么回事?”梨西抱着擂台的柱子勉强站稳,练盐湖咂嘴,面对所有人质问,她搓手讷讷道,“你们不要这么看着我嘛,白水望就是一座小岛,只不过碰巧建在了游鲸背上而已,要不是打打杀杀也不会惊动它。” “游鲸?”难怪局外人一直都找不到白水望的方向,因为它根本一直在游动。 “是,就是我们的族徽呀,那只小鲸鱼活了好几百年了,我去跟它商量商量,看来小鲸鱼不怎么高兴。”练盐湖方要动身,却陡然惊讶地捂着嘴,“完了,它把战舰都给吞了,岛也要散架了,快跑,快跑。 游鲸动,吞天沃日,巨浪滔天,全黑的夜晚,狂澜,毁灭,零落殆尽。 万泥随岛屿沉入水中,她拼命地划着波流,这时有人搂住了她的腰。 皇帝与她在水下莫逆而视,似乎还想把她禁锢在身边,万泥使力一蹬,心里咒骂一句去你的卑鄙小人,而后吐了几个泡泡,如鱼儿一般窜动流远,蒙着夜色无影无踪。 在一切皆不易的清晨,海浪重归平静,万泥抱着一块木头照旧漂流,她的不远处,死对头梨西亦是抱着浮木在海上漂,两两相厌嘴炮不断。 在漂了一天一夜后,万泥望着茫茫无际的海面叹息,这总在海里泡着啥时候是个头啊。 她不是铁人,在积极求生的微渺间隙,也有大不了就放手沉海的念头,每当她有轻生想法时,便扭头看一眼同在泡水的梨西,他拨楞着腿正一副悠游自在的惬意模样。 呵,怎么着也不能让他比下去,所以万泥也拨楞着小短腿抱着木头猛划,划啊划,还是不见陆地。 第二天的深夜,天上星斗灿蓝,一直没吃饭喝水的万泥终于扛不住了,她体力严重透支,眼神开始涣散,梨西划到她身边,十分欠扁道,“哎哟,撑不住啦,海底世界欢迎你。” 说着,还张开双臂咧嘴一笑,万泥趁他双手都离了浮木,眼疾手快搂了过来,拼了全力往远处划,梨西见势不妙去追她,两人一前一后互怼,怼着怼着一个海浪忽然打了过来,狂风大作,她脑子里充满了水,不由自主地沉入海底,惫极怠极,失去了意识。 第40章 等她再度睁眼时,头顶星辰寮远而广阔,那些星,灿蓝,都在远方颤抖着。 她爬起身来,怀念地摸着身下的沙土,可怀可亲的土地呀,捧起一把土正要亲上去,一面风刮来啪叽把土糊脸上,风里还夹着一个男声,“你是饿的要吃土了么?” 她机械性地扭过头,皇帝在不远处生着火,木枝咔吧咔嚓响,噼里啪啦地爆破。 万泥心里叫苦不迭,为什么她运气就这么背呐。 她自觉与他保持你死我活的距离,谨慎道,“是你救的我?” 皇帝拨楞着火枝,“你飘过来时昏迷不醒,只能……” 万泥脸色入土,她脑海中盘桓着四个大字——人、工、呼、吸。 “你在宫里仗着自己是皇帝欺负我就算了,现在流落荒岛大家都平起平坐,你居然还轻薄我,你,你——”万泥捡起沙滩上的小石子冲他扔了过去,皇帝接住了,正好用来钻木取火,还对她说了声谢谢。 万泥见他这么厚颜无耻,牙齿磨得滴楞响,气急之下幸灾乐祸道,“没想到你也有今天,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滋味不好受吧,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看着她,一副落难的神情。 万泥小宇宙爆发了,开始掰着手指数落他以往的不是,“你以为端茶送水铺被子我愿意吗?我一口一个奴才,呵,显得你多么高贵一样,王侯将相宁有种,万恶的封建帝制,这下好了,岛上就我们两个人,你也不是皇帝了,我告诉你你最好别惹我,不然——” 她脑子咔吧了下,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即便他不是皇帝,那好歹也是位高手,这,纯拼体力值她也拼不过…… 她把话说的这么难听,招惹得皇帝寒着脸走来,万泥索性豁出去了,“人可以无傲气,不可无傲骨,我是一个有骨气的人,就算被你压着,我也一万年不服。” “所以,你究竟是有傲气,还是有傲骨?”来自他的致命一击。 万泥顿时萎了。 虽然她不喜欢他,甚至因为之前的羞辱而讨厌他,但眼下为了活命,没必要跟他硬碰硬。 她只身去岛上探路,到了迟暮铩羽而归,这座岛没有半点出路,高山丛林,繁茂葳蕤,荒清四季,酣畅淋漓。 归真返璞的夜色里,皇帝把刚烤好的鱼递给她,万泥不理会,饿了一天的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皇帝看着她,像看一朵竹花,仿佛这样能缓解全军覆没无人问津的痛。 两人逆光对视,万泥咬着鱼尾巴,耿耿于怀之下来了场通宵长谈。 “是你当众蓄意羞辱我,逼我嫁给萧眠那个死太监,我不是东西,不是你想甩给谁就甩给谁,也不是你想夺就能夺回。” “不得已,朕既已先许了南业,君无戏言不可失信,又防南业不死心,只能让你去萧眠那里暂避。” “呵,你真是金贵,一句对不起就完事了,我不要面子的嘛,我的尊严不值钱吗?还有你来白水望来便来,拿我的熊大半夜吓唬我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每次见了我要吃了我一样。” 在万泥的声讨中,皇帝对着火焰低头认错,“我,混蛋。” 他是那种很不容易道破的人,此刻的声音因为迫切而降了调。让一个帝王认错很难么,看来是很难的。 万泥觉得在他低声下气衬托下,自己嚣张得仿佛颐指气使的老巫婆。 真是可憎啊,她搓了搓手,终究欲辨已忘言,“算了,你救了我一命,就当我们扯平。” 毕竟,谁还没个身不由己的时候,现在活命为要,谁也别嫌弃谁。 皇帝猛抬头,眼睛像亮晶晶的小水洼,写满了可乘之机。 万泥觉得他八成还会搞鬼,正要恐吓他,却听他持平常心道,“如今在岛上,我已非为人君者,你以后唤我名字吧。” “哼,这还差不多。看在你这么有觉悟的份上,我就勉强当岛主吧,你觉得怎么样?”万泥忽而愣了下,“那个,你叫啥名来着?” 她是真忘了他叫什么了,整天陛下陛下喊着,谁会去冒天下之大不韪探究他的名儿。 “叫我苏慈。”他轻轻冷冷道。 “哦。”万泥继续啃鱼吃,啃着啃着突然发觉他好像还没吃东西,“你,就烤了这一条?” 他嗯了一声,没告诉他这一条小鱼还是抓了一天才抓到的。 见万泥要把鱼分一半,他摇摇头,“我不饿。” “人是铁饭是钢,哪有不饿呀。”万泥坚决给他,万般无奈他只往牙缝里塞一点点,万泥开始盘算明日的计划,“那边有一座山,山那边有森林,我白天去看了好像树上有果子,不过不知道能不能吃,你明天跟我去看下。” “好。”他卸下了帝王的包袱,唯她是从,忽然眨眨眼,“你胳膊上有蚊子。” 万泥赶紧动手拍,又饿又恨道,“我都吃不饱了还来咬我,为什么非得咬我?” “可能你香吧。”他在心里默默道,然后发现自己身上也招来了许多,两人干脆互相拍,拍着拍着苏慈一巴掌糊在她胸上,嘘口气,“嚯,终于打死了。” 万泥黑着脸,恨不能把他咸猪手给剁了,一脚给他踹老远。 第二天一早,苏慈陪着岛主出巡,万泥锁定一棵参天大树后爬上树摘果子,她的衣服破破烂烂,稍一爬高了裙下风光便一览无余。 为了防止被看光,她极其坚决地在腰间围了片大蒲叶,春色满园关不住,苏慈在树下接果子,为防想入非非只得垂下眼帘,结果脑袋上被果子砸了几个包。 回来的路上两人在山间发现了一处温泉,咕嘟咕嘟冒着泡,天不亡我,万泥乐不可支,决定在一个稍暖的天气去泡泡澡。 他们回了原地,根据地势起伏拾了些粗枝桦木,准备搭建个小木屋遮风挡雨,苦心孤诣盖了好几天,终于建成了。 万泥欣喜若狂,以后终于有房子睡觉了,为了避免某些不和谐因素,她找了块木板将二人隔开,苏慈见了蹙眉,“我不是那种人。” 第41章 “呵……反正不是好东西。”万泥粗略地解释下,“哦,我指的不是你,是所有男人。” 他没有再说话,默了半晌才讲,“以前患得患失,我怕失去你。” 万泥很烦扰这样的虚情假意,弄虚不成,作假又不像,他明明爱的是先王后,为什么要对她一副一往情深的模样。 她有些偏激地问,“喜欢我的是皇帝,还是苏慈?” “苏慈。” “好,苏慈,我告诉你,就算天底下只剩你一个男人,我也不会喜欢上你,我从小就立志绝不做别人的替身。” “你不是说你从下立志不做小么?还有从小立志要嫁给太监?” 啪啪打脸,万泥只得拿出威严,捶着沙土喊,“谁是一岛之主哇?我天生励志,从小志向多的很。” 苏慈于是不吭声了,他在克制,克制到没有感觉时慢慢痊愈平复,青天可浪,碧海可岑,如果爱,如果能一直爱,用情深,深至痴,痴而儇薄,一流阙如。 万泥干瞅着他,总觉得这样的他很陌生,她仰望夜空,天可摘星斗,不知怎么,莫名生出荒度余生的归依感。 不切实际,又如此可期。 万泥没想到,自己很快就打脸了。 岛上就他一个男人,朝夕相处,日子一久,再不顺眼也变得顺眼起来。 很多时候她被海浪与风声逼得发狂,迫切想跟人说说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路跟着他在海角插鱼,“苏慈,苏慈。” “嗯?” “没什么,就是叫叫你。”万泥吐吐舌头,头一次觉得他这么有人情味。 以前的皇帝都是端着高高在上,宛若神明,可现在的苏慈,劈柴做饭,浣衣打猎,沾了很多烟火气。 他整□□不蔽体在她面前晃,认认真真精精致致地颓废,说不心动是假的。 他有优雅的身体,长长脊梁,宽肩窄腰,阳光下的皮肤熠熠生辉,如水流过指。 孤男寡女,共处一岛,每当她有这样的想法时,便觉得环境实在太艰难,把她折磨得连他都这般肖想了。 万泥觉得自己要去洗个澡冷静一下。 她一路跋涉奔去了山涧的温泉,把身上的碎布衣衫尽除,只身没入泉中,听任水流漫过她的脖颈,下巴,嘴唇,只剩乌楞楞的眼和眉,疲惫慢慢卸去了,浑身穿游着陌生而无拘无束的温柔,酥得透骨。 他本来是无意看的,只是碰巧拾柴路过,就藏在石山后面情不自禁多看了一眼,又忽忽闭上,阳光的温度落在眼皮上,一切都变得很慢,一根烟,二瞥弦,三朵笑花四拂天,五月风大孤寡贪欢。 闭上眼,脑海中缠满了丝绸,不停不倦地幻演。 落日,万泥光着脚丫天然而回,她素着脸,头发湿漉漉的如同清汤挂面,把手缚长蛇往地上一摔,“丫的这条蛇偷看我洗澡,把它眼睛挖下来烤了。” 苏慈从浩荡精神艳史中回神,别开视线望天,莫名晕云。 但他的鼻血出卖了他。 万泥很快就反应过来,揪着他喊打喊杀,岁云暮矣,西来无意,晚上她罚他在小屋外守夜,天公作对,非要在这时下雨。 雨落得漫不经心,散散慢慢如撒豆子,红豆绿豆赤小豆,一粒粒在耳畔潇洒莺啼。 万泥从木屋里探出头,他眨着细长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她,她无奈罢了,再三警告,畴昔之夜,终于眠去。 最稳定的关系是没关系,可偏偏人非要这样绑在一起。 朝辞城,未央宫,满殿的鹤华灯已经暗了,凌拂磕着下巴伏在案前,香灯半卷,睫毛密密一重,打下片片小扇影。 她做了个梦,梦见皇兄在汪洋大海中攀爬上岸,幸得生还。 所有人都说皇兄在讨伐白水望时死了,全军覆没无一生还,所有人都在惶惶不安地谣传被梨西诅咒的预言,但她全然不信,觉得通通扯淡,说不定她皇兄现在就漂到了某个岛上过得自在逍遥呢。 她一度怀疑他是故意假死,毕竟当皇帝这么累,起的比阿鸡早,睡得比阿狗迟,天天夙兴夜寐靡有朝,可历史沧桑芸芸众生,雨打风吹去,圣君千古也就那么寥寥几个。 反观,则是稍有疏忽便千古遗恨遗臭万年,这差事辞又不能辞,领钱又不多,一直勤勤恳恳被言官骂到入土,想想便心累。 关键是,一般的皇帝还能堂堂正正开后宫,她却连一个美男子都沾不得,不然又要挨南规半天训。 自从她登基之后,南规为了更好地辅佐她处理政务,在群臣举议之下当了监国,正与势力渐大的厂督萧眠分庭抗礼。 梦醒时分,凌拂疲倦地撑起脑袋,拿起手中的狼毫颤巍巍地画着朱批,此刻从梦中脱身的她又成了女帝凌拂。 在先帝苏慈攻打白水望一去不复返时,小皇子苏世也病了,很重的天花疫疾必须隔离出宫。国不可一日无君,群臣请愿凌拂登基,这个皇位拱手相让那么多年,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手上,命定而不可逃的劫数。 刚当皇帝那一阵儿,凌拂看不懂大臣们佶屈聱牙的奏疏,在上面画满了乌龟,浑浑噩噩刚上朝就差点嗷一句无事退朝,彼之所知,其之无知,至南规为此对她进行了严厉的督促,她处处顶嘴,心情格外烦躁,不愿吃御膳房的饭,自己经常爬上御花园的老树摘山楂吃。 萧眠请来御医瞧,这时她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南规大喜过望,抱着她欢天喜地,凌拂却心情抑抑,一人独处时总是一眨不眨看着天边,火烧云滚,她想象着古老的战神传说,诸神仳离,诸神夭亡,曲折的流程,总是这样时时刻刻不知怎么是好。 一切都在如常,萧眠给她沏了杯甜茶,滑如缎抚,心像方糖落奶,浅浅荡荡地踅回开来。 凌拂赶紧低头装作批折子,萧眠把奏折调转,指点道,“拿反了。” 她把头埋得更低了,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陛下想吃什么?臣吩咐御膳备下。” 凌拂摇头,她摸着肚子什么都不想吃,以前面对他时总要避嫌,压抑情绪,无限度地退让,如今却无嫌可避,无路可退。 他就在她身边,而她就在他的眼底,君臣朝夕。 第42章 萧眠对她仍是那般忠于职守的冷漠,有时她会扭过头,趁他垂眼的间隙,抬手远远画着他轮廓的影儿,影影绰绰虚无缥缈,可望不可及。 她是大昒君主,也是南规的妻子,在这样久久恒恒的持续中,寂静也成为了谬误。 雨已止歇,天空晴着蓝着,万泥决意跟随苏慈去林间打猎,刚提出想法,苏慈果断拒绝,林里多的是猛兽出没,他不容她涉险。 万泥死缠烂打,最后又拿出岛主的威压强逼,勉强让苏慈点了头,她磕磕绊绊走在落叶谷地,温柔是树叶,温柔落在前叶,走路时响起的落叶咯吱声,让二人心弦紧绷。 “呜呜呜……” 远处传来奇怪的声响,像极了婴孩的啼哭,万泥耳朵瞬间竖起来了,拉着苏慈翻过小山头,溪畔水流潺潺,河口处躺着一只鲜血淋漓的乌云豹,再眺远些,有一只獠牙野猪刚刚咽了气。 万泥走进了些,地上树干上全是打斗的痕迹,看来这里刚刚经历过厮杀,乌云豹和野猪斗得两败俱伤,而后纷纷毙命。 她看着那只肥硕的野猪搓手手,这要是风干了制成腊肉,应该够吃好多天了。 苏慈拍拍她的肩膀,“想吃么?想吃你就扛回去吧。” “我怎么能扛得动这么沉的猪。” “你都吃的下了,会扛不动么。”苏慈向来话不是很多,但天生毒蛇,字字致命。 万泥翻了记惊天动地的白眼,相比于肥嘟嘟的野猪,她还是比较好奇地上的乌云豹,她情不自禁摸了摸那乌云豹软绵绵的毛,滑溜溜的,忽然就见那瘫软的肚皮下窜出个小豹子,呜咽着拱了拱她的手。 原来那个呜呜声是它发出的呀,万泥终于意识到了,她把小豹子搂在怀里,小豹子用黑黑的眼珠看她,互相看了一会后,万泥试探着跟苏慈商量。 “那个,能不能——” “不能。”苏慈斩钉截铁,“我们自己都没有东西吃,养不活它的。” “可它这么可怜啊,再说没有大豹子杀猪,我们能吃着猪肉吗?”万泥不服气道。 苏慈走到她跟前,注视着她意欲袒护的眼睛,“在这个岛上,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自生自灭是自然法则,我们没有权力横加干涉。” “……我不。”万泥扯扯他的衣角,讨好的语气,“它这么小,吃不了多少东西的,等它大了我就把它放走,你说好不好?” “你觉得这样好不好?”苏慈对她的明知故问觉得好笑。 万泥咂摸着,“我觉得,挺好的。”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两人捡了根林间的枯树枝,用早就做好的荨麻绳将野猪捆好,喊了声一二一便担着抬起,小豹子伏在万泥的肩上,战战兢兢看着陌生而变换的场景,眨着眼不松爪。 万泥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花,苏慈用一张面瘫脸表达了他对这个名字的无感,好像就是个笑话一样。 养宠物就跟养娃一样,他不觉得万泥能在如此恶劣条件下担当起此等重任,猛兽虽小可骨子里还是猛兽,万泥这些天喂小花肉时不知道被它咬了多少下,但她还是笑盈盈的,睡觉时也抱着小花,这令苏慈觉得很不爽。 凭什么它就能光明正大跟她睡在一起?真人不如豹。 小花十分通人性,它冥冥之中觉得苏慈不喜欢它,于是它也不喜欢苏慈,有次苏慈克扣它的肉,把它惹急了对着他的腿便是一口咬,一人一豹陷入混战,万泥拾柴回来见起来了,赶紧跑上前把他俩分开。 为此,苏慈怄了一晚上气,小花也憋着一天没吃肉,万泥没辙了,两边瞎劝,和缓后苏慈明确指出小花以后不能进木屋睡觉,不然不知道它哪天发疯会咬断他的脖子,万泥只得答应了。 这天夜里万泥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觉得脸沙沙痒痒,她迷迷糊糊张开眼,发现小花舔着她的脸,见她醒了,张口咬着她的衣角便往外拽。 万泥还未明白什么状况,忽然听到巨大的海浪声袭来,她赶紧把另一边的苏慈拍醒了,两人刚跑出了木屋,木屋被突然涨起的潮汐拍散了,乌云密集,闷雷辊动,两人一豹站在高高的岩石上,呆呆凝望着被海水冲垮的家园。 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搭造的,唯一的家。 “我们的家,家没了。”万泥无力地跪在石头上,泪在眼里打转,苏慈把她搀抱着,“等明天我再搭,没事,没事……”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忽然胳膊忽然一凉,继而是酸胀的疼,低头一看小花死死咬着他的小臂不松口,万泥见了赶紧把它脑袋往外掰,“小花你干啥,松开,咬人不对!” 她苦口婆心地叨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小花松了嘴,虎视眈眈地瞅了苏慈一眼,还没等他发作,麻溜窜进了山丛间。 这个小畜生,牙还没长全就知道争宠了,苏慈皱着眉,幸得伤口不是很深,万泥采来一些草药给他捣碎了糊上,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忿忿道,“我明天就让它给你道歉。” “你是打算让它说对不起还是下不为例?”苏慈倚在树上,话一出口冷飕飕的。 “……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嘛。”万泥讪讪苦笑着,扯下一角衣服为他包扎伤口,两人的距离微妙而平衡,他微微瞥过视线,看着她的脸,昔日眉飞色舞的脸庞因长期食不果腹几无血色,他看了却只觉艳,艳的如同生,如同死。 “包好啦。”万泥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他们聚起火把,脸在明黄中跳动,粼光,海盐,指尖上的天,野烧的烟味,一时思绪都被分散了,一焰他,一粼她,一片他,一阵她,一缕缕的,散而不成,让她坠落。 夜的味道让他们躲在树下,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共聆共勉。 “你这么久没有音讯,朝廷的人肯定都疯了。”万泥勾着火枝,星火被她浇得暖洋洋,苏慈枕了枕下巴,“不会,现在定然另择新主了。” 第43章 “你不愁吗?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就这么丢了,虽说是给了小苏世,但还是很郁闷吧。” “嗯,一开始有点。”苏慈微微垂眼,谁能料到他会输的天旋地转片甲不留,了无余波道,“天意如此,我宜思过。所谓万丈深渊,下去,也是鹏程万里。” “那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我们要不扎个小船吧,说不定划个几十天就能靠岸呢。”万泥徒劳乐观道,虽然深知这种概率渺茫无几。 苏慈给她认真分析,“这是一座孤岛,如果我们要做船,除却航行中的各色天气海浪因素,食物寥寥,淡水匮乏,根本撑不下去。” 万泥逃避已久的现实被他毫不留情揭示了,她叹口气,觉得自己很弱,但弱了这么多年照旧放在哪里都能活。 就像草种一样,春风吹又生。 她想起了以前饥肠辘辘的年代,刚穿越来那阵,为了抢干粮十几个人扭打在一起,互拼头铁,一开始她总是被踢出在外,到了后来已经能熟练地边挨打,边把牙混着馒头往肚里咽了。 她不知怎么就笑了笑。 苏慈察觉了,问她,“怎么了?” 万泥跟他娓娓道来,“以前,嗯,应该说是很久以前了,我在禹县街头当混混,吃了上顿没下顿,那时候还收了个徒弟,徒弟年纪也很小,我们没办法谋生,做苦工也没人要,只能靠着卖画为生。” “你喜欢画画。”他的口吻,听不出是肯定还是疑问。 “是啊,以前喜欢。”万泥蜷了蜷自己的右手,“可自从我的右手折断后,我就再也没碰过画笔了。” 她神情一时骤冷,哀不尽的忧伤与愁思,“我的徒弟也死了,禹县被你们昒国军队屠城时,他才不过十五六岁。” 随波逐流的历史,百害而无一利的战争,古而又老,从何所道。 人都是这般厌命而贪生,而战火,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偏执上演。 他沉默着,卸下帝王的包袱,被万泥一语戳中了最柔软的七寸,烽火天下,山河一统,不惜以战争换来太平,究级功过如何,只能全交由后人评了。 “如果他死得其所呢。”他再晤她的眼,感觉远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们本身看问题的角度就不同,你不认识他,只会认为他是填平战乱的一粒沙,可于我,他是我当时最亲的人。”她现在已经不怨了,手里玩着火,“其实,到了我这个年纪,呃,好吧,我好像没跟你说过这件事,我年龄已经很大了,比你都大几岁。” 他意料之外的没有惊愕,万泥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年纪比你大,你不奇怪么?” 苏慈这才意外,“你多大了?” “我挺大了,十一年前十八,现在二十九,要奔三了。”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提及自己的年龄,万泥也不例外。 “可你长得不像么,还是十八的样子。”苏慈这时求生欲极为旺盛。 “嗯,因为某些原因,就,你知道穿越么,看来是不知道。”万泥组织着言辞,“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是来自大概两千年以后,所以在这个时空根本不会变老。” 他静静聆听着,心中一片片空白被豆蔻温水漫过,水漫金山的这些年,她以故去的音容燃烧他,本以为爱情会失传,如今万丈火焰重又升起。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他曾无限信任她,时刻怀疑她,试探,揣测,予夺,每个帝王都不避免地多疑成性,可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可能。 一时深灰暗绿的静谧,天地不可抚,他内心谙然,惊骇却步无所适从,无知无极,只待来日眉妩。 “不老的感觉怎么样?”为了避免陷入僵局,他提了个简单的问题。 “现在挺好的,再过一些年就不好了,秋天来了,万木瘦削,而你却披着赭红粉屑,这不作妖么。” “这倒是。”老而不死是为贼,人总是一老就全老,而万泥不是,所有在便为灰,烟灰,铁灰,她独独是珍珠母灰。 那样的色彩,同橙黄,青绿,淡蓝色的年轻人纷纷抹下,如同雨后的桦叶散香。 她这样的人,即便犯了错,他也不知道该原谅什么,只是觉得世事皆可原谅了。 纤月,夜复夜,圆月。 她睡着了,以从未有过的自然而然的亲密,老天爷用一场盛世毁灭来成全他们,让他们不期而遇,让他们流亡放逐,让他们生死相依。 他守护着这一场纷繁,总觉得上苍如此厚他,胡乱挥霍了这么多年,粉墨登场,粉磨人事,场是天命,他的天命中有她,金碧辉煌落空失重。 第一次,他做了个蓄谋已久的好梦。 月余后天气骤冷,苏慈打猎时射中了一只獾,他将皮剥皮晾干,给万泥围在脖子上,威风凛凛。 小花为此看他不顺了好几日,带着攀比心理,隔了些天它叼来一只紫貂,苏慈更是不爽,索性给自己围上,小花磨了磨爪便向他扑了过去,一旁的万泥看得触目惊心,不知道一人一豹怎么还能剑拔弩张掐起架来,她赶紧把他俩拆开。 苏慈阴着脸,故意云淡风轻,“它长得这么大了,自己也能捕猎了,该走了吧。” “再等等呗。”万泥发窘地挠头,终究没拗过他,她含泪不舍地跟小花说了好多话,推了它几下,小花瞬间就懂了。 它心高气傲地回归山林,一个猛子消失不见。 万泥为此难过了好些天,天气作陪,一场雨雪淋豗漓,雪花没停地落,一连落了好几日不停息,到处是松松虚虚团团的白。 万泥从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雪花,朵朵白绣球,尽飘不停,一开始她还能欢喜地堆个雪人,可后来雪将荒野都埋了,雪深过腿,他们存蓄的食物吃完了,难以熬过的第三天,苏慈决定出去打猎。 万泥缩在小屋里焦急地等待,天黑了,可他还没来。 在她要冲到暴风雪中时,苏慈终于湿衣而归,他提着一只小野猪,脚印一深一浅,显是受伤 第44章 万泥将他的靴子脱下,发现脚上除了冻伤外还有道深深的裂口,他抿抿嘴,“被猪拱的。” 万泥眼里笑出泪来,半夜里他发起了烧,万泥跑到雪地里打滚,冻得牙齿嘀楞楞打颤,抱紧他给他降温。 “阿泥,阿泥。”他在迷糊中唤她。 万泥乍惊,这个称呼是好多年前的了,以前只有徒弟小姜这么叫。 她把他揽在怀里依偎,两个人像两只憨憨的骆驼。 苏慈烧退后终于醒了,他的目光明净仳离。 “你担心我会死。担心我会涉险回不来?” 万泥没有回答,只是点头。 她俯下身子,生平第一次,脑袋自觉枕在他的肩上,头发披散如泪落,轻声呜咽,如释重负地哭。 他抬手捏捏她的脸,惶然,脆弱,坚韧,无懈可击而矛盾地固存在她身上,正衬往昔的那些纯真,灵敏与流亡。 “你饿吗?想吃什么?” 屋外暴风雪,他卧在皮毯上,经万泥软语提醒,莫名想起了以往的炉火糖粥。 他们没有炉火烫粥,万泥只能多撒几把以前采摘好的绿豆粒,热一热便成了绿豆粥,她拿着木棍在磨凹的石锅里搅,缓缓搅得火光流尽。 他把粥一点不落地喝净了,她又给他熬了草叶子端来。 “这什么药?” “我也不知道,反正尝上去挺苦的,应该很有效。”万泥信誓旦旦道。 他无语了,“就你这点常识,怎么活这么久的?” “不好意思,在下唯一的本事就是能活。”万泥插科打诨,惹得他骇然眯了眯眼,眸子里流露出几分难以捉摸的戾气,“哦,能带上我么?” “那可要看你表现了,来来来,感情深一口闷。”万泥给他强灌中药,末了问他苦不苦,苏慈舔了舔唇角,“比你苦。” 而后咬住她的唇,如有神助。 两个人相爱需要多久呢?一个眼神,两个眼神。眼神有多远呢?一朵桃花,两朵桃花。共发芽。 他的目光检阅着她的睫毛,跋山涉水,又云淡风轻,万泥环住他的脖子,寥廓胸背,紧俏腰胁,浮艳风雪一时沉粹。 “如果你喜欢我喜欢错了怎么办?”她问他。 “一个错的你,再无对的人。”他回,以前年轻时也想过什么是喜欢,喜欢是不过与她任意都好,但任意的一切都不许更改。 半吮空气,三分热的夕阳,小葱拌豆腐的凉,都不许更改。 “我真想你是我一个人。”万泥眼里的落寞一闪而过。 “我就是你一个人的。” 她心里摇头,他不是,只是情非得已。 即便现在他是真心对她,只要呆在他身边,她的这张脸便会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昔年他与先王后的一往情深。 在他的心中,那些感情已然凝固,隐隐作痛,无可挽回。活人斗不过死人,她始终被隔离其外,是一个闯入者。 她已经过了看什么都是爱情的年纪了,连快乐都向来克制,所以极其之纯。 如此,渴望一份纯粹的感情,从头到尾。 他的手指开始发烫,万泥及时脱身,发乎情,止乎礼,远大前程,向来跟爱情无关。 他不解地注视着她,万泥低了低头,装作大口大口打哈欠,“我困了,你好好养伤,快睡吧。” 她使力将这股感情压下去,凡事过满则溢,可这就像装在豆青花盆的花,总是不由自主地疯长。 柯枝交错,日露微明,万泥渐渐觉得自己愈发压不住时,老天爷又给她送来了梨西。 她很想质问苍天究竟意欲何为,他们三人,梨西油滑,苏慈背锅,她又很菜,三个凑一块能炒起来。 梨西不同于她刚上岛时的狼狈,至少人家是醒着坐船来的,他环望四周,眺望地势,终于发现了黑头土脸的万泥,拍拍手,“啊你在这啊,我可是为了找你翻了好几座岛,你这打扮,这一看还以为是土著酋长呢。”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万泥抄起烧火棍就追着他跑,梨西大大方方与她一同在夕阳余晖下奔跑,边跑边对她勾手,“你追我,你追我,如果你能追上我……算了,你太丑了。” 万泥被他激的摔了个狗啃泥,梨西弯下腰,往她身上默默堆着沙子,打算把她埋个半身不遂。 万泥抓起沙土就往他脸上抹,惹得他惊呼,“我貌美如花的脸呐,最毒妇人心,你得不到它你就要毁了它。” 看着他手忙脚乱,万泥只觉大快人心,拄着木棍敲点着他的脑壳道,“我现在是岛主,再吵吵把你轰走,懂?” 梨西把脸洗白白后嘁了一声,眉眼尽是放荡不羁。 万泥看着眼前人,总觉得好像横跨了好久好久。 早年间的梨西属于迷死人不偿命的那种类型,全天下男人的劣行都集中在他身上,天衣无缝,他很浪,很花,很坏,但当初万泥讨厌着讨厌着不知怎么就堕落了。 一堕落就是那么多年。 如今,终于回头是岸了,她高喊一声,“苏慈!” 苏慈见到来人,迅疾赶过来,警惕地盯着梨西,梨西亦是眼神冷冷盯着苏慈,万泥见了又是劝架,“行了大家谁也别嫌弃谁了,一快帮着出力共度难关,好吧?” 梨西哼唧了一声,“那我就高抬贵手,饶你这个暴君一命。不过刚才我划船来的路上可是看到了有不少军舰,估计是来找暴君的吧。” 他说的没错,很快便有一艘战舰探寻着登岛了,几个将领见到苏慈后当即行大礼跪拜,高呼万岁,苏慈与他们在远远的沙地上议论着什么,万泥抱膝坐在老远处胡乱画着圈圈,对梨西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 不一会儿,苏慈换好崭新的华服,走过来,华严对蛮荒,他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万泥相形见绌,如同挖矿的难民一样。 “你,数次以下犯上,就在这荒岛度过余生吧。” 万泥难以置信,果然只能共患难,说好的苟富贵勿相忘呢。 她看着他登上了船,直至战舰开离都未再多看她一眼,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梨西大方安慰她,“你哭吧,毕竟被抛弃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仿佛没有泪水的眼,便被人瞧不起一样。 第45章 万泥才不哭,有时候痛到极点了是哭不出来的,她只是又一次被伤透了心,很难再痊愈了。 梨西见她这般,很是无奈道,“他要你好好在岛上呆着你就好好呆着,当你的岛主,不要再出去惹事了。” 万泥无动于衷,她自己去伐木劈柴,埋头苦干扎小船,散了一架又一架,手上磨得全是泡。 梨西终于忍不了了,“他是为你好,外面很不太平。” “你怎么知道?”万泥停了手。 “我会千里传音术呀,啊,算了,以你的脑子可能也理解不了。那将领跟他说,天下已经易主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在了白水望,现在是凌拂称帝。” “凌拂?那苏世呢?” 梨西摊摊手,“那将领说他得了天花,遍寻名医不治,命悬一线怎么继承大统。” 万泥瘫在地上,好端端的怎么会得天花? 梨西看穿她所想,绘声绘色道,“是啊,好端端的怎么得天花,凌拂字都认不全怎么当皇帝?看来有人早就在幕后计划好了。” “凌拂不会谋逆的,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她会让自己被诛吗?”万泥觉得自己的分析很合理,梨西却给她浇冷水。 “我觉得以凌拂的脑子想不到这里,她字都认不全,所谓当皇帝不过是当傀儡。” 梨西慢悠悠的,“萧眠干政,南规为了平衡势力已经升任为监国,就看这二人谁能争个高下了,哦对了,忘了提醒你,根据江湖线报,南规可是当年的不周遗孤,萧眠的父亲临渊誓死效忠大周皇朝,若真是为了复辟夺权,他俩本质上殊途同归。” “不周遗孤?” “当年的不周天子驾崩后,礼乐分崩,天下逐鹿,他的后人们基本都被杀净,但也有几个幸存者,南规被一个保皇党老臣收留,隐姓埋名,这才一路高升成了祭酒。” 万泥心一下子揪急了,“苏慈不知道么?” “这都是很隐秘的消息,江湖自有江湖道儿,任凭朝堂再怎么彻查都搜刮不出的。所以他从一开始选择与江湖敌对,就是个错误。”他撩了撩头发,眼眸深意不明,“你当我在章华台的诅咒是白下的么,那可是我耗了十年性命占卜来的。” 万泥出离愤怒,与他推搡着,“你就知道打打杀杀,刺杀刺杀,你满脑子都是刺杀,苏慈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天下大乱对谁有好处?百姓还受得起打仗么?” 梨西攥住她的一只手,居高临下,“你不要数落我了,还是想想宫里的那位女帝吧,现在她八成还蒙在鼓里呢。” 万泥恨恨把手抽回,只见他望着惨淡的云,幽幽长叹,“皇帝远,要变天了。” 未央宫内,凌拂深夜被奏疏折磨的困苦不堪,此时殿外急报,边疆传来匈奴卷土重来的消息。 “什么,他们还敢来?” 凌拂拍案而起,挺着肚子高喊一声,“剑来!” 霎时天色大变,神罚逆光而来,稳稳落于她掌中。 “你做什么?”南规赶紧抓住她的手腕。 “我要御驾亲征,去把匈奴赶回老巢,让他们还敢再来进犯。”她扬着下巴,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初一怒闯边关时的意气风发,可惜好景不长,连殿门还没走出去,南规便把她按在了龙椅上。 为了防止她莽撞行事,南规把虎符扣下了,调令南业前去平叛,大军即刻浩浩荡荡出征,凌拂连践行宴都没得参加,她被禁锢在殿里,身后传来湿湿冷冷的脚步声。 埋头只顾胡乱揪着手中的毛笔,凌拂把笔头都要薅秃了,不悦道,“你不要再跟我说话了,我生气了。凭什么我就不能去保家卫国,难道就因为我是皇帝吗?我这个皇帝还不如不当了。” 她发火发了半晌,听到后面南规一直没动静,忍不住回头看,结果发现来人竟是萧眠。 “陛下,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 “我,我没有。”凌拂赶紧把秃头毛笔藏在身后。 萧眠温吞吞道,“陛下现在是有孕之身,保胎为要,自然不宜沾那些刀光剑影。” 凌拂抿着嘴巴不说话,支着脑袋,案前辉煌,泱泱而出的金色疲惫。 他走到她身前,小碟中盛着几块寥落的山楂酥,凌拂含在嘴里,缓缓吞咽着,难问是非。 “等小皇子出生后,陛下便不会这般辛苦了。” 凌拂不解地望着他,摇头,“那只会更辛苦的,照顾小孩很累的。” “陛下不想称帝,偏偏世事难料,皇室独独剩下你。但诞下小皇子后,皇室嫡系便不只是你了。” 说这话时,他的口吻散漫而不经心,天下命局好恶,仿佛是两岸灯火。 凌拂被点醒了,内心如衾似沙,“厂督,你的意思是让我生下宝宝后退位,然后把皇位给他?” “陛下觉得如何?”萧眠沏着燠暖茶水,微微绷着小指,闲散畴昔,无为奢华。 “他生下来又不认字,肯定还不如我。”凌拂果断道。 “监国大人和微臣都会尽心辅佐皇子,来日必成一代明君。” “那你们这不也尽心辅佐我吗?我怎么就没成一代明君呀?”凌拂纳闷道。 “……”萧眠抬抬眼,把山楂酥递到她嘴边,“陛下还是多吃点吧,补脑。” 入了夜,凌拂倚在榻上眯眼打盹儿,南规轻声走来,见她忽然闻声醒了,便问,“吃不吃糖?你最爱的波斯国供糖。” 他摊开手掌心,凌拂气鼓鼓地扭头不吃,南规假意叹口气,把糖果当着她的面放在枕下,自己也歇了。 殿内烛火熄后,凌拂这才鬼鬼祟祟爬起身来,偷偷伸手去南规枕头下摸,被他一下子就抓住手。 南规把她脑袋转过来,亲亲她,“别生气了,对养胎不好。” 凌拂哼了一声还是不理他。 他把糖纸剥开,塞到她嘴里一颗,语气温柔,“好吃吗?” 凌拂又哼了一声,他笑笑,“今天的奏折我帮你批完了。” “明天的奏折你能不能也帮我批完?” “不能。” “小气鬼。”凌拂气消了大半,随手扯着糖纸玩。 “有这么说自己夫君的吗?”南规戳戳她的脸,见她低头只顾玩,幽幽道,“今日,萧眠跟你说什么了?” 第46章 凌拂手停住了,她斜斜眼,发现自己被南规灼灼视线一针一针罩着,抿抿嘴,“他说等宝宝生下来后,我就可以退位了。” 南规皱着眉,“不要相信他的话,他只会害你。” “哦,全天下就你说的对。”凌拂眼睫忽闪着,飒飒如黑猫,“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我本来就不是做皇帝的料,卸下担子去打仗更好,然后解甲归田,再去打仗,再解甲归田,打到再也没有仗打为止。” 她□□念叨叨,南规忽然逼近她,搂住她的肩,“我要你眼睛里只有一个字。” “什么?” “我。” 话落一吻攀附,唇齿相依,在男女之事上他总是孜孜不倦地勾引她,凌拂被迷乱地差点喘不过气,她把他推开,“你别闹了,我肚子里还有宝宝呢。” 他这才收敛些,酸溜溜道,“趁早把萧眠调离了未央宫才好,不然——” “哇,不然好酸呀,你洽柠檬树啦。” “听到没,明天把他调离。”南规负气道。 “你都做不到的事干嘛让我做,你就知道联合那群大臣们挤兑我,搞得我不听你们的就是昏君一样,这次我偏不听。” 南规冷冷一笑,那冷,是切齿的,他对萧眠切齿痛恨,对她切肤爱惜。 “凌拂,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 “以后呢,如果将来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会想我吗?” 凌拂眨着眼无辜道,“为什么我们以后会见不到?难道我一气之下把你发配充军了?” 南规神情一时肃穆,“你回答我。” “肯定会想你,因为有你在的话这么好。” “嗯?” “皇兄不见了,苏世也去宫外养病,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你要不在我身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把头枕在他肩上,像只小猫一样,“我好累呀,好想打架,好想去种花。” 南规终于松口了,“等我们的孩子生下后,你就可以歇息了。” “真的,你同意我退位了?” 南规点了点头,光影如数告罄,只得薄幸名。 “退位后,你想去做什么?” “我想云游四海,你说我现在比马跑得还快,那是不是也能追上风了?” “你还是想想怎么批奏折吧……” “讨厌个大头鬼。” 隔日,南规与萧眠在下朝后撞见了,狭路相逢,两位宿敌互相拱了拱手。 “萧大人,昨夜在榻上听皇上说,你竟敢怂恿她退位,此罪当诛。” “既然当诛,那为何方才监国不在殿前举发呢?”萧眠微微笑,“看来监国与微臣不谋而合么。” 南规眸子暗了暗,似乎是默认了,不动声色要挟道,“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微臣在御前当差惯了,在其位谋其职,监国大人的这个请求恐难做到。”萧眠皮笑肉不笑,“奉劝监国一句,我们都是为了不周,大势未定,某人卷土重来尚未可知,何必内斗不暇?” 南规神情紧了紧,他自然知道这个某人指的是谁。 “他还没死么?”他神色一时晦暗下来。 萧眠摇头,叹气道,“生死未卜,未可知呀,线报来传南下寻人的战舰似乎有了些许进展,不过微臣已经吩咐人解决了。时局多变,宜先下手为强,只要陛下退位,后续如何,皆是好说。不然,如何能借未来的皇子复辟大周呢。” 南规嘴角几不可微地勾起,“萧大人,我们同为不周人,也算知根知底,只是今日我才发现你这般忠心耿耿,为主尽忠。” “那是自然。”萧眠拈着拂尘扫了扫,“为国效忠,在所不惜。” 言罢,扬长而去。 孤岛上,万泥还在兢兢业业扎小船,梨西继续给她泼冷水,“人家都走了,你还追个什么劲呀,等他把事情都安排好,若是有心,定然会再来接你的,若是无心,你就孤独终老就好咯。” “你再吵吵,我把你脑瓜做成剁椒鱼头。” 梨西果断闭嘴了,毕竟他也不想变成剁椒鱼头在锅里冒泡,但过一会他又忍不住了,“你真的喜欢上他了?难道现在怕做替身了?” 万泥面色一僵,缄默了会,“怕,我怕我永远都是先王后的影子。可,直觉告诉我不是这样的,我异想天开,总觉得背后说不定有什么隐情呢,说不定我们冥冥中早在若干年前就相遇了,只是还未点破。” 梨西吃惊地捂着嘴,“你们女人的直觉都这么可怕么?” 万泥敏锐地提起他的领子,“你什么意思?” 梨西仰着下巴,质薄气邪,“苏慈的生母,即太后,姓姜。故他当年在姜国做质子时,还有个化名。姜慈。” 姜慈……万泥整个人被冷风冲淬了,呆呆的僵而复苏。 他是她的徒弟,她一直没有认出。 梨西如乘着魔毯的精灵,嗓音低抑,一下一下扣着窗扉,“十一年前暴君做质子时,隐姓埋名日子过得很苦,后来回国登基娶了先王后,看样子是比着你找的,长得像,还都爱画画。” “很神奇的一件事不是么,以前他比你老,现在他比你小,难怪你会认不出。” “那他为什么不同我说?他明明晓得这么多年,我有多担心他。”万泥差点失声,风知天知地知,唯她不知。 “同为男人,我觉得我可以解答下这个问题。”梨西咳嗽一声,“毕竟他现在可是开国皇帝,要是跟你直接坦白了当年自己就是你捡的那个小乞丐,这心理落差谁也接受不了,还有我们男人很要面子的呀,稍微一多想,这事只能先瞒着。” “就为了,就为了他的面子!”万泥把木板往地上一扔,“我不去了。” “幼稚。”梨西嘀咕一声。 “你说什么?” “我说你幼稚,这年头一辈子太贵,谁也买不起,一个男人,能心心念念你十几年,如今你倒是率性而狂,有恃无恐,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不告诉你。” “你到底哪边的?”万泥一脚踢上他小腿肚子,梨西撇嘴,嘴角印下一道深痕,这么多年,他也老了。 言犹在耳,事犹在身,凡是到了回忆的时候,都真实的像假的一样。 第47章 “梨西。” “干嘛?” “帮帮我吧。我只求你这一次。帮我逃出这座岛。” “不行,我在这岛上过得挺好的,不想去招惹那些是非。”梨西把袋里装满甘草,发散安息的香气,他倚着树干,头发水梳般的柔顺。 万泥揪着他的头发,好像在一根根逐一添水,“那你提个条件。” “好啊,我要你,你肯给么?”他一句带气的玩笑。 万泥啪的给他一记响亮耳光。 “嘿,你——” 啪地又一记。 耳光很奇妙,打得他心里莫名酸爽,捂着眼摔在了沙坑里,“我说着玩的,本公子是那么饥不择食的人么。” 万泥听了,拾起地上的木棍就冲了过去,梨西被屈打成招,万般无奈下答应,“行吧,我等晚上夜观天象看看时运,成跟不成姑且再说。” 万泥只得等待黎明来临,等待故事沉默,梨西与她一同负手而立,他们望着那淡失了巅峰的远山,一切已成空。 第二日,天气碎的稀巴烂。 万泥见梨西要打退堂鼓,往他脖子上架起大刀,他一路划船一路埋怨,“老天爷真是不公平,故意让他先认识你,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还是抵不过你和他在岛上的短短几月。” “我承认,我以前爱过你,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万泥淡泊道,如今,她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和盘托出,就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 这一刻,她彻彻底底放下了。 小船航过万重山,风餐露宿,古老的渡口,缓缓停泊而归。 万泥与他对视了片刻,像是敌人,又像是恋人,最后他笑了,轻柔又低沉,用一种了断的口吻默默讲。 “我也承认,我爱过你,思念过你,现在,你爱上了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万泥捶捶他的肩膀,点头说好。 她跳下船,忽的被身后的梨西反抱住,“不要去了,不要再去受苦了,他万一失败——” “他不会失败。”万泥甩开他的手,果决道,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未央宫的天空降临多磨的夜,凌拂艰难地躺在榻上,骤然早产,整个宫殿之内乱作一团。 几个御前女医和接生嬷嬷守在榻角,其余的御医齐刷刷跪地不起,南规得到消息后疾步进殿,在被衾下握住她汗水直淌的手,而后往她嘴里塞了一粒药丸。 “把这药吃了。”他督促道。 凌拂皱眉含到嘴里,很快又吐出来,南规钳着她的下巴强喂,口中喃喃,“别怕,我在。” 凌拂似乎心安了些,她重重地大口喘息,浑身乏力。 几个女医相视一望,而后向南规低声禀报,“监国大人,如此情况再耽搁下去只怕会,会,胎死腹中,微臣惶恐,舍命一问,是要保大还是保小?” “江山社稷为重,保小。”南规将视线从榻上移开,走到殿外,面无表情道。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传入凌拂的耳朵,刹那她她浑身一阵痉挛,宛若遭受灭世的打击。 女医在喊,“陛下,血崩了!” “陛下撑住啊。” 万泥眼里淌着干干的泪,南规,南规,她生死与共的爱人。 此刻在生死关头,决然背叛了她。 女医们慌了,“皇上请用力呀。” 凌拂眼里涌着泪,浑身抽丝一般,没了力气,双目渐渐苦涩。 殿外忽然响起吼声,所有人都在诚惶诚恐,在喧嚣,在阻拦,萧眠直直闯入,无视殿内的所有人,径自跪倒在床边牵住她的手低喃,“用力,用力,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凌拂眼睛亮了亮,眼角淌下清泪,她拼尽力气,痛如荆天棘地,许久,殿内终于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 “是位小皇子。”女医们兴奋地要抱给凌拂看,被萧眠眼神吓退,“还不快医治皇上!” 女医们手忙脚乱,孩子被嬷嬷抱到殿外,南规把他搂在怀里,默默然道,“里面怎么样了?” 嬷嬷摇头,“怕是活不成了。” 他抬了抬眼,洞若观火。 殿内,凌拂虚弱地对萧眠笑笑,“我要死了。” 他伸手抹去她额上的汗珠,平生见过无数人的死亡,很知晓她现在这样意味着什么,但还是摇头,轻轻道,“你别说傻话了。” 殿内隐隐的暗香涌动,她费力地动动唇角,“外面的梅花落了吗?” 萧眠把她抱了起来,走到牖窗前,凌拂倚在他胸口,隔着宫阙烟云望向远方的章华台,三月黄,千年白,她的眼睛宛若失魂的古玉,渐渐垂下,垂下,再垂下。 梅花转眼落满了南山。 她嘤嘤低语,几不可微的声音传到他心腔里,“厂督,我想,我还是喜欢你。” 萧眠没有说话,这一刻,他既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更没有未来。 他低头亲亲她的耳垂,耳角宛若花边。 凌拂的身子渐渐冷却,他抱着她,了无声息,末了低低地念,“我也爱你。” 他一直喜欢她眼中白辣辣倒刺的光,喜欢她语焉不详的眼,喜欢,她。 如今在凌拂死后,他终于敢承认了。 他独尝着歼灭一切的悔憾,并试图将这恨取出,弱水三千,取一瓢饮,他想让所有人都尝尝这其中的苦,不,不只是人,这座宫殿,这座皇城,这一方苍穹。 凌拂被萧眠放在了床上,南规在这时抱着婴儿从幕后走出,低低道,“她死了。” 萧眠有条不紊地整理着凌拂的衣衫,“你的目的达成了。” “一国不可无君,不周复辟,需要新生的君王,新生的血液。她于你只是棋子,没必要如此多情。”南规哄着孩子,从容得令人发指,“我会把她葬在帝陵,那是她从小玩耍的地方。” 萧眠揪起他的衣领,“她喜欢自由,不喜欢坟墓!” “可她总要归于坟墓,所有的帝王,都不可避免地腐朽了,概莫能外。大业将成,难道你要为了儿女私情,功亏一篑么?”南规不急不缓,蛰伏这么久,他的野心终于显露。 萧眠拂了拂衣袖,不哀不怨地离去,繁重的登基大典,繁华盛世的山,一切在他眼中,漫不经心的可怕。 第48章 南规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对于男人来说,相比江山与女人,所有人都会选择前者,概莫能外。 萧眠彻彻底底走后,南规抱着孩子来到凌拂面前,一如往昔的缠绵。 凌拂一动不动,南规吩咐人将早已备好的冰棺搬来,将她轻轻放在里面,某些东西开始入侵他的心,像是狼,像是狐狸,像是无数的野兽。 最后他明白了,是她不灭的幻影。 只要她还在,他便会变得心很乱,于是他将冰棺重重阖上,口中默念一句,后会无期。 万泥千辛万苦来到了朝辞城,却得知了凌拂身死的消息。 满城的人都在议论,她痛心疾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万泥开启了地下密道,绵延恢弘的地宫大门前,萧眠似乎等了很久。 “我知道你会来。” “凌拂呢?”万泥怒不可遏,她断定她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她死了。”萧眠步伐沉重,他一嗫一嗫地走,万泥跟随他来到了一间石室,冰棺中躺着凌拂的尸骨。 万泥一下子险些站不稳,她猛地被萧眠擒着喉咙,杀意近在咫尺,“我要你帮我打开地宫大门。” “你想做什么?”万泥察觉到了他眼眸深处的无边绝望。 “我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都不想。”他松开万泥,举世不竭锥心之苦,“这么多年,我一步步爬上来,夺权夺势,受尽屈辱,她是唯一爱我的人,唯一一个。她明知我是太监,是奴,明知我作恶多端,可她就是这么傻。” 他就那么跪在冰棺前,整个人崩溃如水,隔着冷冷的棺椁企图贴近她的脸,闭上眼,让明灭成毁落在他的眼睑上。 “明日的登基大典,我会派人点燃地宫的军火,天上人间,为她作陪。” 他口中呢喃不断,声声泣血,“凌拂,凌拂……” 万泥惊觉,蓦然沛变,乍识至尊。 她摇着头,“你是个疯子。” 萧眠只顾沉浸在悲恸与幻想中,明日他的尸骨会同千万人一起埋葬,这样,他与她便生则异室,死则同眠。 他把万泥锁在了地宫中,逼她打开了地宫门,军火堆积,万泥和几个忠心耿耿的死士一同被锁在地下,显然,萧眠想让他们都死,一个不留。 但万泥不想死,她叨叨了一晚上,终于在第二天,磨破嘴皮子吵得死士们不耐烦地将她丢出石门外,而后迅疾偷偷背上了凌拂的尸体,窜出地宫大门而后撬动机关阖上,死士在内壁狠狠敲打着石门,但很徒劳。 萧眠的计划还在进行着,夜色垂垂宽容,漫长虚度的时辰,在晨光中苍白褪色,终于来到了死亡的巷头。 登基大典,万国来朝,南规抱着怀中的婴儿宣读继位诏书,这么多年,他的心愿终于要达成了,一旦孩子即位,将来的君主便是不周血脉,复辟指日可待。 在他宣朗念完之际,萧眠在身后一剑刺穿他的心脏。 “你——”南规瞪大了眼,嘴角淌下鲜血。 “当一个地方与你太像了的时候,这个地方对你不再有益。”萧眠声如玄冰。 侍卫军首领拔剑高喊,“捉拿厂督萧——” 不等他开口说完,地下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继而是连绵不绝轰隆山崩,地皮开绽,城墙阙宇放任自流地坍圮炸裂,逶迤如白练,一批批地倒下去,计成百,方凡千,千秋万世而不竭。 萧眠看着这一切陨落湮没,漠然炸笑,好像玻璃房子塌了,碎而叮铃。 南规匍匐在地上,只觉目眩神驰,搂紧怀中的孩子,气息断续,“她,没有死。” “你说什么?”萧眠拎起他猛摔在地,南规却极力护着怀里的孩子,声音奄奄,“她是我一生最爱的女人,我舍不得她死,凌拂,我给她喂了假死药,你,要给她服下解药,快,去。” 萧眠猛然醒觉,漫天的火息炸裂,他奔闯在撕裂扭曲的宫殿间,嵌在地狱的一抹剪影在跳动。 负伤累累,终于他爬到了地道入口,奋力按下密室的开关,万泥扶着凌拂尸体立在门后,等待已久,不等他反应过来掏出匕首插进他的胸膛。 “我不会让凌拂跟你们这群渣滓死在一起,我要带她走。” 万泥一声怒喊,背着凌拂艰难往外闯,柱子坍塌砸了下来,万泥闪躲不及,巨大的响声过后,萧眠撑着身子护住她身前,嘴角淌着血,“凌拂,是假死。带她走,走!” 幽暗,迷蒙,慌乱,万泥浑身乱颤,跌跌撞撞跑出了未央宫,转头,大殿像紧绷的弦一般戛然绷断,粉身碎骨。 再回头,萧眠葬身火海中。 整个皇城葬身在了火海中。 当她背着凌拂爬出城门的那一刻,少艾迟暮,身后镶了千年金边的城门轰然倒塌。 细细簌簌的恹悔,七零八碎,纷飞的叹息与眼泪,这是一场冠冕堂皇的浩劫,她抬头,埋在金粉银粉堆积的苍穹下,笼盖四野,面如死灰。 人的一生都在追逐太阳,而她在追逐夕阳。 气尽力竭,跑之,逐之,喘之,潜之,火焰喧豗,形骸不灭。 她感觉自己的气力都要耗尽了,一遭人间渡劫,所有人都死了,她还要挣扎着一口气,不止她的气,还有凌拂的生命。 远处传来声声马鸣,万泥想起了那三个预言,苏慈失势于白水望,祸国覆灭了朝辞城,三个中已然实现了两个。 剩下一个,她,该何去何从呢? 轩轩霞举,远引天锤,她在昏迷之际看到了那个朝思夜想的人正率千军万马而来,逸姿天纵,那夜不来的黄昏,明不起的清晨啊,让她身上落满灰烬,火花流泻,只够抬起那白皮包裹着的,白如白垩的脸。 她精疲力竭地趴在地上,对上一双蔚然的眼睛。 风光霁月,流光烁金。 苏慈下马,将她搂在怀里。 万泥只觉这一切是场梦,他好像在对她说着什么,好像什么又没说,朝辞毁灭了,伟大而完美之物就像皂泡,圆矣碎矣没矣,终入土为安。 第一缕阳光,如慑人的炮火,层层腾高,阵阵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