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作者:水怀珠 【文案】 东屏村的陈丑奴——大龄,鳏居,寡言,毁容。 又生得牛高马大,气壮如牛。 以至被十里八乡视为“洪水猛兽”。 无恶殿的白玉则是整个江湖人眼中的“洪水猛兽”——心狠手毒,睚眦必究。 遇见这世上的另一个“洪水猛兽”,足以朋比为奸,沆瀣一气。 也足以干柴碰烈火,惺惺惜惺惺。 于是乎,“洪水”最终变成了“春水”,“猛兽”也终于成为了“英雄。” 一个有关“互*暖”的故事。 【食用须知】 ①男主毁容; ②善男,非信女(美、强、惨、渣)(洁党慎入); ③武侠皮,本质撩、苏、甜爱情故事(偶尔一虐); ④微博:养不肥的珠。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布衣生活 因缘邂逅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玉,陈丑奴 ┃ 配角:专栏《悍将》求预收 第1章 相亲(一) 这是陈丑奴第四次听幺婆婆说起野柳村的何寡妇。 炎炎烈日悬在树顶,直压得层层树叶蔫头耷脑,陈丑奴坐在槐树荫里刻碑文,听得幺婆婆说道:“这何寡妇是庚寅年三月生的,眼下二十三,比你小五岁,因平日操劳了些,是不比同龄的女人水灵,我今日去摸了下她的手,唉,可怜见的,跟那刚出地的葛根差不多,不过呀,皮糙肉厚的,耐劳。她男人去前,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家里地里,都靠她起早挂晚,胼手胝足,这两腿一蹬后,就更不用说了。你说,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家,若非受得住累,吃得动苦,哪里还能活到今日呀?” 微风习习,空气里卷涌着热浪,陈丑奴的汗水从下巴滚落,滴在刚被尖刀锉开的沟槽里。幺婆婆的拐杖碰巧在这时探过来,他竖起石碑躲了躲,那滴汗便在沟槽里一滚,极快地漾开一撇,行云流水,恣意洒脱。 “可这女人过日子,总是不能缺了男人的。”幺婆婆的拐杖扑了空,话却愈发地有了准头,“就跟男人过日子,缺不得女人一样。” 陈丑奴刻字的动作微微顿住。 幺婆婆拿拐杖点在草地上:“老头子去前,就放心不下你,你一年到头不见生人,因长着这张脸,也没生人敢近你。可这世上,别说是人,就是鸡鸭猫狗也要呼朋结伴,配偶生养,你长久这么鳏处着,哪里是个正经儿的活法?且不说你们陈家的香火断不断得,单叫老头子在天上瞧着你这么孤零零过,就够他心肝儿疼啊!再说这十里八乡的人,本就怕你跟怕鬼一样,你要再打一辈子光棍,不真成了个怪人野人啦?” 午后的蝉声拉拉杂杂,陈丑奴坐直,抬胳膊抹了把汗,他的脸藏在蓬乱的长发里,一切都看不清。 幺婆婆语重心长:“这何寡妇,是个能过日子的。一个寡妇,守着俩娃,肯再往前走一步,一是可佩,二是可怜哪!丑奴,这话你别不爱听,除了她这样的未亡人,没人肯跟你过了,趁着眼下你俩都还力壮,赶紧的生养几个娃,到时候屋里一堆,院里一堆,怀里一个,肚里再一个,你这冷清清的院子,才算个正儿八经的家!” 幺婆婆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陈丑奴臂膀上,一抓,硬邦邦的肌肉跟铁坨似的。 “瞧瞧,多壮,够她何寡妇生的了!” “……” 山风轻起,吹动一地光影,幺婆婆满足地把手撤回来,眉开眼笑:“明天你就跟我去见见她!” 陈丑奴埋头,重新刻起碑来,没说话。 幺婆婆的拐杖“咚咚”地敲在草地上:“装憨?” 陈丑奴瓮声道:“不去了。” 幺婆婆哼道:“这个不肯去,那个也不肯去,你是指望着老天爷给你从天上掉个媳妇下来吗?” 陈丑奴:“……” 幺婆婆干瘪的嘴唇一撇,即将开闸,陈丑奴及时拦住:“我一个人挺好的。” 幺婆婆的一波“洪流”便变成一闷棍,打在他膀子上。 他没躲,直挺挺地坐着,山阿一样,让幺婆婆打得很是没成就感。 “唉!” 野鸟归林,天上彤云渐起,趴在树顶的太阳终于要落坡了。陈丑奴搁下锉刀,把即将完工的石碑立在老槐树下,站起来。 绿蓊蓊的枝桠“哗”一下,被他的头、肩、臂撞开,他站在绿光流转的阴影里,像撑了一把翡翠伞。 幺婆婆坐在木桩圆桌那儿打盹儿,陈丑奴走过去,问:“婆婆吃什么?” 幺婆婆脑袋一晃,醒转过来。 “几时了?” “酉时。” “啊,”幺婆婆摸到拐杖,拄着站起来,“回了回了。” 陈丑奴不强留,只道:“我送您。” 幺婆婆摆手:“熟门熟路的,送个啥?” 陈丑奴跟在她身后。 金乌西坠,霞云满天,地上也被染得黄的黄,红的红。走出小院,是一条蜿蜒的下山小径,径旁草木繁茂,蓊蓊绿影里点缀着花丝绒绒的蓟蓟草、粉白相间的田旋花。 陈丑奴走在幺婆婆后头,他一步,幺婆婆三步。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山间的泥路偶有松软,幺婆婆一不留神,连人带拐地打了个趔趄,陈丑奴长臂一伸,把她拉住,想了想,跨到前头,蹲下来把她背到了身上。 幺婆婆只觉得自己一下子升得老高老高。 她想,丑奴一定是个极高大的孩子,指不定比那关公庙里的关老爷还要魁梧,只可惜,她看不到。 “丑奴啊,”幺婆婆忍不住叹,“你不比旁人差,不该过成这样子哪……” 晚风轻轻吹拂陈丑奴挡在脸边的乱发,他习惯性地低了下头,默默看路,不应。 幺婆婆道:“你是不是怕那何寡妇也忌讳你的长相,不敢看你的脸哪?” 幺婆婆没有听到陈丑奴的回答,断定是了,急道:“何寡妇不是那样的人,你别怕,她老早前就见过你的,指不定你对她也有些印象呢。她明日要到咱村里来给东家送新缝的衣裳,正巧跟你见上一面,我都跟她约好了,就约在溪口的亭子里,那儿僻静,不会有人来闹你们,况且有我在,就算被个把人瞧见,也没法说你们闲话。” 山风一阵紧跟一阵,空中落下野鸟扑动翅膀的轻响,幺婆婆道:“丑奴,我抱不着我自己的孙子,你就拿我当回奶奶,送个孙子来给我抱抱罢……”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啦……” 陈丑奴抬头,火烧云从远山尽头燃过来,烈焰般的红,奔涌在他黢黑的眸子里,像要把那一切黑暗都燃尽。 然而黑暗是燃不尽的,倒是那火,终究得化作灰烬。 陈丑奴垂落眼睫,继续朝山下走。 屋舍俨然的村子在山脚溪水后,幺婆婆听到泠泠水声,道:“快到村口了吧?不背了,这路我比你熟百倍,你且回去,别又被那帮泼孩儿瞧见。” 一水之隔,云霞笼罩的村庄炊烟袅袅,黄发垂髫,怡然自得,男女往来,有笑有骂。那是个吵哄哄,也暖烘烘的世界,跟他的天壤之别。 陈丑奴把幺婆婆放下来,目送她进村。他站立在大山下,溪水边,披散的长发被风吹扬。 他确乎像一个野人——沉默的野人,站在世界的边角,不能参与,只能观望。 *** 东屏村山阔如屏,下有大湖,湖在陈丑奴家院后二里开外的山坳底下。 陈丑奴回家简单做了晚饭,吃完后,照例溜达到湖边来。 湖水深幽,在微风里泛起粼粼波光,使水里的月影聚散不定,陈丑奴在湖边蹲下来,微微前倾,低头看他倒映在水中的脸。 那张脸被乱蓬蓬的长发遮掩着,除了俩炯炯的眼睛和一个直挺的鼻梁外,几乎不能露出什么来。他慢慢把两鬓的发丝拢到耳后,一条条刀疤像蜘蛛的腿,从他的左脸爬到右脸,上庭爬到下颌,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像在他脸上扎了个窝。 ——你是不是怕那何寡妇也忌讳你的长相,不敢看你的脸哪? ——阿爹,我不跟他玩,他、他是个妖怪吧? ——吁!深山里的那个……那脸,蜘蛛窝一样啊! ——还淘气是吧?还淘我就把陈丑奴给你找来了啊? …… 湖风乍起,水中的脸因扭曲而愈显狰狞,陈丑奴睁大眼睛,定定看着,突然缩回脖子,把脸埋在膝盖上。 他那样高大一个,此刻蜷缩着,竟像个小刺猬似的。 可是“小刺猬”到底不小,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他的“刺”——这张到处是疤的脸,已经跟了他二十八年。 头二十年,这世上尚有一个一点儿不怕被他“扎”的人——他爷爷。爷爷牵他,抱他,捏他的脸颊,同他说笑话。爷爷跟世上的人不同,又跟世上的爷爷都一样,大喇喇笑着,把自个的孙儿捧在手心上。 可爷爷死后,除了眼盲的幺婆婆外,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敢跟他挨在一块儿。 他们筑篱笆,砌高墙,他们路过山下时眼睛往院子上瞟,却又不敢把真个将目光停在他脸上。他们在背后为他操心——山上那人还没找媳妇啊?转头又吩咐自家的姑娘们——没事千万别往溪水那边跑!他们也说——真可怜哪!等他到了跟前来,就不约而同地变成了瞎子,哑巴。 那个受得住累、吃得动苦的何寡妇,会是个例外吗? 如果不是,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人敢跟他挨在一块儿的人吗? 如果没有,他这辈子,是不是就注定孑然一身了? 陈丑奴的心里没有答案。 夜风起伏,水光沉浮,陈丑奴思绪纷纷,枯坐在草甸上,望着那一片并不平静的湖水,不知为何,耳畔又传来幺婆婆的诘责—— 这也不肯,那也不肯,你是指望着老天爷从天上掉个媳妇下来给你吗? 从天上掉媳妇下来给我…… 当是织女牛郎么…… 陈丑奴哑然苦笑,双手在膝盖上一撑,起身离开大湖。 一记尖啸划破虚空,惊飞野禽,陈丑奴耳根微动,转头刹那,一个黑影从天上坠下,直直向湖心坠去。 “嘭——” 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飞鸟惊动山林。 陈丑奴瞪大眼睛,凝视从湖心沉没下的那个黑影。 ? 第2章 相亲(二) 陈丑奴跃入湖中,像一条蛟龙。 圆胖胖的一轮白月悬在天上,清辉射入湖里,使水下幽光明灭,有如沉浮着一片繁星。 陈丑奴摆动双腿,游向沉入水底的那个人影。 那人像一个墨点的花蕾,在水里慢慢地晕染开,以一种撒开一切、放弃一切的姿势向湖底沉去。 陈丑奴拨开水流,纵身往下,在那缠绵旖旎的青丝后,看到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极冷、极白的女人的脸,丹唇小巧,眉黑且细,一双深长的眼睛漠然睁开,瞳孔里映着一颗颗熄灭下去的光。 陈丑奴屏住气息,向前一挣,眼前突然掠过丝丝腥红,他心神震动,慌忙抓住了女人的手。 *** 月上窗纱,屋内一灯如豆。 床褥被湖水、血水浸湿,滴在陈旧的木板上,发出答答的声响。 陈丑奴自屋外端了盆热水进来,胳膊底下掖着包扎伤口用的伤药、纱布。 床上的人已经昏死过去,全身上下软绵绵一团,陈丑奴悬着颗心,大手在烛光里轻轻哆嗦。 女人身上一共有八处被锐器砍割的伤口,虽未触及要害,却个个皮开肉绽,被沁凉的湖水泡了半天后,更是肿胀得瘆人。 陈丑奴处理完,坐在床帐底下,头上都蒙了一层冷汗。 如他没有看错,女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应该都是剑伤,且在剑伤以外,女人的双臂、后背还有许多条状的陈年旧疤。东屏、野柳一带被绵延百里的群山所围,甚少涉世,各村各户皆是埋头黄土的布衣白丁,跟所谓刀光剑影八竿子也打不着,因崇山峻岭,世外亦甚少有人踏足此间,女人今夜从大湖上坠下,简直是天外飞来一般令人费解。 陈丑奴蹙眉,沉思中,女人突然浑身一颤,呕出血水来。 陈丑奴忙过去把人扶起,拿水盆边的巾帕揩去她嘴边涌出的血迹。 水盆里的清水又一次被染红,映在昏黄的烛火里,格外叫人心惊,陈丑奴将巾帕拧干,搭在盆上,一转头,望进一双锐亮的眼睛里。 陈丑奴一怔,反应过来后,捂起脸猛转开头。 女人:“……” 夏夜清凉,窗外有低鸣的蝉声,女人眉头紧蹙,竭力把几乎已丧失知觉的手从被褥里抽出来,挣扎半天,终于抓住了男人的衣角。 她卯足力气,一拉,指尖从男人大腿上擦过。 男人虎躯一震,猛站起来,端起那盆血水,直奔屋外。 女人:“…………” 陈丑奴阖上屋门,往墙上靠去,胸膛里的心脏兀自狂跳不休。 屋里光线昏暗,他不确定女人是否有看清他的脸,心里一时七上八下,硬是定了半天神,才把盆里的水拿去院外泼掉,而后走到隔壁屋去,草草拾掇出以前爷爷睡的那张床,躺下去歇了。 可身体躺下,思绪却纷然乱飞起来,女人那张极白、极冷的脸像密网织在他心里,令他辗转反侧,翻来覆去。 或许是心事太重,浅浅入眠后,陈丑奴又于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了许多纷杂的声音,其中一个,竟又是幺婆婆的诘责—— 这也不肯,那也不肯,难不成你还指望着老天爷给你从天上掉个媳妇下来吗? 紧接着便是“嘭”一声巨响,水花四溅里,一个黑影从天而降…… 陈丑奴猛然睁开眼睛,黢黑的夜里,一张眉眼冶艳的脸如在目前。 这一夜,陈丑奴失眠了。 *** 啁啾鸟鸣流转在枝头,天却还没开亮,陈丑奴没精打采地爬下床来,揉了揉发青的眼睛,走到院外,先去井边打水来漱口、洗面,而后走进厨房,蒸了一屉白面馒头。 忙活完,天色熹微,陈丑奴又去井边打了盆清水,走进雾蒙蒙的堂屋里,鼓起勇气,轻轻推开女人的屋门。 门缝开到一尺余,陈丑奴探头进去,女人正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淡漠又锐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 陈丑奴猛缩脖子,脸磕在门上,发出“咚”一声响,端在手上的一盆水泼溅了半盆。 “……”女人的眼皮垮下来,问他,“我是鬼吗?” 陈丑奴箍稳水盆,脸上一片滚烫,他侧开脸,调整半晌,重新推开门,垂头入内,把那半盆水放在床边的凳子上。 女人眼神清明,却至始至终没能看到他的脸,她微蹙眉头,欲言又止,最后索性闭上眼睛,扭开了头。 陈丑奴在腹里打转了半天的措辞顿时卡在喉咙里。 他透过眼前凌乱的发丝,望向床上扭头而眠的女人,心里微微一涩。 陈丑奴去厨房里看自己蒸的馒头。 灶台上热气蒸腾,屋外也渐渐漫开曙光,陈丑奴打开蒸笼,把蒸好的白面馒头一个个夹入簸箕里,晾了一会儿后,自吃了四个。 簸箕里还剩下三个,温度正好,陈丑奴想,女人应该吃不下这么多,便又拿起一个来,张嘴要啃,转念想道:只拿两个给人家,会不会太小气了? 于是拿起的那个终又被放下,陈丑奴把头发往面前抓了几把,尽可能遮住脸上的疤,端着半簸箕馒头给女人送去。 女人还没有醒,凳子上的半盆水也没有被动过。 陈丑奴又拎个凳子搁在床边,把馒头放在凳子上,视线在女人身上停了一会儿后,阖门而去。 幺婆婆是日上三竿时来的。她嗓门大,人还被埋在蓊蓊草影底下,声音便插上翅膀,高高地飞了过来:“丑奴啊,跟我去见你即将过门的媳妇吧!” 陈丑奴劈柴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往女人所在的屋子望了一眼。 幺婆婆拄着拐杖,边走边嚷:“何寡妇已经到亭子里候着啦,特给你采了篮新鲜的野果子,你这儿可还有上回去山里打的野兔?野兔没有,野鸡也成!一会儿正午饭点,你把人请上来,给人家做顿热乎饭,我也一道沾个光!” 陈丑奴把斧头和劈好的柴放到地上,起身去院门口把幺婆婆接进来,正准备去倒水给她喝,袖子被她一把抓住:“不瞎忙活,走,走。” 高高大大的陈丑奴被她拉得直往院外倾。 陈丑奴:“……” 幺婆婆交代:“何寡妇芳名叫素兰,一会儿别叫错了!” 夏日骄阳似火,粼粼碎金杂糅在流水里,反射出耀目的光辉。何素兰背着小女儿,端坐在溪水边的凉亭内,一颗心忐忑不定。 她生着一张原该十分圆润的脸,现在却是双颊凹陷,显得两个颧骨格外突出,眼皮耷拉下来,苦态尽显,眼皮睁开,风霜又尽在眸中,无处遁形。 山径上的脚步声传下来时,背后的小女儿紧跟着嘤了一下,何素兰忙站起来,佝背摇晃,把小女儿晃到眼眶边的眼泪哄了回去。 再一转身,便看到了山下那个牛高马大的人影。 虽只一眼,却也感觉那人顶着天,立着地,何素兰心跳猛快,飞快敛回视线,垂下眼帘,局促地看石桌旁的几丝杂草。 幺婆婆“素兰”、“素兰”地唤着,硬拉着陈丑奴进来了。 这并不是陈丑奴第一次相亲。 自他十八岁起,爷爷便开始留意他的婚事,那时他还不如现在这般高壮吓人,性情也还算敞亮可亲,是以村里村外还挺多人愿意帮忙做媒——虽然说的姑娘非残即病,非憨即傻。 没成,一是因为不管姑娘们怎么伤残,怎么憨傻,也总期盼着后半生能守一张相对入眼的脸,二是他爷爷酒后指桑骂槐,一口一个“凭什么瞧不起我孙儿!” 他抱着酒坛,站在院门口冲山下的村庄骂,骂到第二年,一觉不醒,去了。 打那以后,陈丑奴一天比一天沉,闷。愿意上门来给他牵红线的人,一年比一年少,慢慢地,只剩下一个幺婆婆。 何素兰是幺婆婆给陈丑奴介绍的第三个人。 她的样子,跟陈丑奴想象的差不多。 她的反应也是。 陈丑奴拉着幺婆婆,在何素兰对面坐下,何素兰把石桌上的一篮子野果朝他推了推,陈丑奴垂眸一看,是一篮桑葚。 他没动,他把视线抬起来,看何素兰。 何素兰低垂的眼睫一个劲儿乱颤。 她没有看他。 幺婆婆在两人中间拉话,何素兰间或轻笑,间或沉吟,陈丑奴转头,望亭子外横斜的几颗翠竹。 天空蔚蓝,白云在翠竹后浮动。 幺婆婆说得口干舌燥了,沉下脸来拉了陈丑奴一把,陈丑奴转回头来,撞上何素兰的眼神,看到那眼睛里剧颤的惧意。 他低头,想了想,把石桌上的一篮子桑葚推回何素兰面前,起身道:“婆婆,家里有事,我先回了。” 幺婆婆:“诶?” 叫唤声从身后传来,语气很是恨铁不成钢,陈丑奴长腿一跨,几下便蹦到了山径上去,隐没于蓊蓊草丛里,再无痕迹。 陈丑奴回到院内,径直走进堂屋,喝了两大碗水。屋内依旧没有其他人走动的痕迹,陈丑奴来到自个屋前,略一沉吟,轻轻推开屋门,头一低,钻了进去。 女人躺着床帐内,头向里偏着,不知是睡是醒。 陈丑奴目光一转,看向凳子上的水盆和簸箕,水盆没有被动过,簸箕里的三个馒头—— 陈丑奴微微皱眉,上前细看—— 一个被啃了一口。 仅此一口。 陈丑奴:“……” 窗外有麻雀掠过枝头,翅膀扇起来,噗噗地响,陈丑奴舔舔嘴唇,想了想,起身往外。 一炷香后,他端了一碗温热的菜粥进来。 陈丑奴把菜粥放在凳子上,端起半簸箕“破壁”的馒头,走了。 一近正午,山中暑气便腾腾地蒸了起来,陈丑奴坐在厨房檐下,一面抹着汗,一面把簸箕里的那三个馒头吃下肚里。仅三个馒头自是不管饱的,他又回灶台去喝了锅里剩下的粥,一餐饭饱,他将厨房角落里的浑铁棍、石矛以及弓箭拿起来,径直往外。 陈丑奴入山狩猎去了。 赤日炎炎,空中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风,陈丑奴晒着烈日去,最后迎着夕阳回,回时,脸上的疤痕被晒成了暗红色,黄豆一样的汗珠从他线条冷硬的下颌角滚落下来,滴在湿透的衣襟上。 他定睛瞧了瞧堂屋内,确定无人,便把汗透的上衣一脱,裸着膀子,拎起手里的两只野鸡、三只斑鸠进了厨房。 他有条不紊地处理猎物,在夜幕将垂时分,给女人煲好了一锅鸡汤。 暑气终散,晚风轻轻吹拂院内树叶,陈丑奴把盛出来的鸡汤先放在灶上,去院后的水井旁冲了个澡。 黏糊糊的汗水、脏兮兮的烟灰被清水一层层冲净,陈丑奴抹了把脸,随手抓过晾衣杆上的一套干衣衫换上,又抬起胳膊闻了闻,确定不再有汗臭味,这才去厨房端灶台上的那碗鸡汤。 温度正好。 陈丑奴微露一笑,颇有些自得地向堂屋走去。 大手一推屋门,所见却是空空如也。 陈丑奴僵在原地。 女人已经不在了。 第3章 相亲(三) 墙外的草丛里有蛐蛐在叫,星罗密布的夜空下,飞有零零星星的萤火虫。陈丑奴捧着一个陶碗,立在门槛边上,脑袋垂下来,默默地看着碗里热气渐散的鸡汤。 他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明明灭灭的萤火后,是一望无垠的黑夜,陈丑奴上前一步,在门槛上坐下,仰头将碗里的汤喝尽。他喝有些急,像是有一些生气,凸出的喉结快速滚动着,如一颗被湍流席卷的石头。 有风从院外吹来,陈丑奴一碗干完,揩掉嘴角的汤渍,站起来,欲行又止。 他后退一步,又扭头看向空空荡荡的内屋,眼神黯淡。 他走向了厨房。 锅里温着的一锅野鸡正浓香醇厚,隔着老远就能嗅到,陈丑奴上前,把锅盖打开。 氤氲雾气随风而散,一锅肉质鲜美的鸡肉随着煮开的汤微微抖动,撞开四周的红枣、枸杞、生姜……陈丑奴目光沉沉,“欣赏”了会儿自己的杰作,突然把锅盖重新盖上,捅灭了灶里的温火。 他转身,走出厨房,关上了门。 大概是天气太闷了,陈丑奴今晚一点儿也没有胃口。他走出自个的小院,在月色星辉下散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山坳下的大湖边。 今夜的月也很亮,照在地上,湖上,山上……给满世界都镀上了一层冷冷的银辉,陈丑奴站在这片冷清的光里,不知为什么,满脑子全是那个又冷又白的女人。 他想起女人在水下荡开的鲜红衣袂,乌黑发丝……想起那缠*绵旖*旎的青丝后,女人毫无人色,却又异样鲜艳的脸,他记得她细细的、半弯的长眉,深长的、略微上挑的眼睛,以及那瞳眸里倒映着的,一点点熄灭下去的星火…… 和那半开的、鲜红欲滴的唇。 陈丑奴站在水光潋滟的湖边,望着身下的水,轻轻一纵,跳入湖中。 沁凉的水漫过毛孔,从头到脚席卷下去,席卷他身体内外上涌的热度。 陈丑奴钻入水下,划开水流,向月华普照的湖心游去,疏疏朗朗的水草在水下飘曳,像极昨夜女人的缠*绵的青丝。 陈丑奴把眼睛一闭,浮至水上换了口气,而后重新扎入水下,闭上眼睛,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深水里飘游。 微风阵阵,湖面波光流转,一个黑影在水底飘来荡去,时而蜷缩,时而伸展,时而冒头,时而在水下渐渐隐没…… *** 陈丑奴爬上岸来时,已是差不多一个时辰后,他站在一棵樟树两丈开外,一身的水浸湿了脚下松软的青草,他随手将头发拧干,甩至脑后,然后脱下了黏在身上的湿衣服,猿臂蜂腰被月光一照,更使水泽潋滟的肌肉块块分明。 一个声音突然从樟树上传来:“身材不错。” 陈丑奴解裤带的动作一震,猛然抬头,向密密匝匝的树叶后望去。 女人屈膝坐在树上,透过树叶缝隙,迎上他三分震惊、三分恼怒、又三分茫然的眼神。 风清月白,他刀疤纵横的脸一览无余。 女人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波澜。 陈丑奴猛然惊醒,偏开头躲避树上的视线,可是已然不及。他深吸一口气,先攥紧松了一半的裤带,仓促地系好,而后压下心内的懊恼、无措、忐忑,缓缓抬起头来。 女人的视线没变。 陈丑奴喉结滚了滚,直视那双锐亮的眼睛:“你……不怕我?” 女人耷拉眼皮:“为什么要怕你?” 陈丑奴沉默半晌,道:“世人都怕我。” 女人将膝盖上的一片叶子掸开,撩起眼皮,眼神冷漠,也坚定:“那是世人眼盲,我不盲。” 陈丑奴黢黑的瞳仁微微变大。 女人脸上却仍是那副漠然的神情,她敛回视线,向湖心望去,问:“你是在这儿救下我的?” 陈丑奴走了会儿神,方点头:“嗯。” “这湖有多深?” “十余丈。” “山呢?多高?” 陈丑奴跟着望了大湖北面的山崖一眼,答:“不到三十丈。” 女人沉默。 陈丑奴想起女人身上的伤,讪讪开口:“你……被人追杀?” “不是。” “那……” “脚滑。” 陈丑奴:“……” 两人一时无话,山坳里也静得连风都没有,气氛明显尴尬下来,陈丑奴转开头去,默默搜肠刮肚,却还没等找到话题,女人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 她大概是一时眼拙,又或者是被腿伤拖累,这一跳,不偏不倚地跳到碎石块上,把脚崴了。 陈丑奴两步并一步,电光火石间将人拎了起来。 轻松如拎一个鸡崽。 女人:“……” 腿伤确实是个负累,虽给他千钧一发间提住,却也还是裂开了些,女人咬牙忍痛,抓住男人又湿又硬的小臂站直,一抬头,整个人又是一震。 她绝对不娇小玲珑,可此刻站在男人面前,目之所及,居然只是他块垒分明的、最上一层的腹肌。 她抬眼睫,盯着上面那一片还泛着水光的胸膛,气息一滞。 这……莫不成是个野人? 陈丑奴握住女人肩头,温软的触感像一团微微的火,从他掌心一径地向体内烧去,他有些慌乱,忙撤手,正想后退一步,不料女人又开始东倒西歪,只好再施以援手。 女人重新被他扶住,略一蹙眉。 陈丑奴鼓起勇气:“我背你回去。” 他不等女人回答,似乎觉得这不需要回答,反手将肩上披着的湿衣服扯下来系在腰上,屈膝一蹲,眨眼便把女人背到了背上。 倾斜的樟树枝桠从女人头上擦过,树叶勾扯发丝,疼得她轻嘶了声。 陈丑奴后知后觉,忙屈下膝盖:“抱歉。”等走出树下,才又站直起来。 女人:“……” 星如莹水,两人披着一层银辉向山坳外走,风吹在四野,渐渐吹干男人上身的水渍,女人搂住他的脖子,视线停留在他侧脸上。 月下的男人沉默,坚毅,他脸上的疤,像一条条斑驳的树影。 女人注意到他藏在这片树影里的眼睛。 那是一双大海般深邃、沉静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突然问。 “陈……”陈丑奴张口,顿了一瞬,“丑奴。” “名字。”女人重复。 陈丑奴脚下微滞,走入山影深处,轻轻道:“泊如。” 女人微微一笑:“恬淡无欲,自在安然,好名字。” 蜻蛉、蛐蛐在草丛里吱吱低唱,陈丑奴问:“你呢?” “白玉。”女人的声音依旧冷冷的,像月下的湖水,流过陈丑奴耳廓,令他又有一种沉入水底的感觉。 “‘清清白白’的‘白’,‘冰清玉洁’的‘玉’。” 如梦如幻,似近又远。 “明白吗?”女人挑唇,歪头,直勾勾看他的眼睛。 陈丑奴跳下山径岔口,一间树影掩映的青瓦屋映入眼眸。 “明白。”他点头,眼底映着那间青瓦屋。 女人凝视着他眼里的倒影,趴在他宽厚的背上,笑了。 幺婆婆发现陈丑奴这两天有些反常。 相亲失败的第二天,幺婆婆就来了个大早,照旧拉着嗓门问陈丑奴缘由,陈丑奴把她截在院内,一面瞅白玉那屋,一面支支吾吾应付,幺婆婆把手中拐杖敲得“咚咚”响:“你就老实说,是不是嫌弃人家是个寡妇?” 陈丑奴答:“不是。” 幺婆婆又问:“那是不是嫌弃人家带着娃?” 陈丑奴脑海里闪过何素兰后背那张肉团团的脸,答:“不是。” 幺婆婆心急如焚:“那是什么呀?” 陈丑奴不想再答,走进厨房去,给幺婆婆端了碗刚热好的鸡汤来,幺婆婆气势一收,乖溜溜地被陈丑奴牵到石桌前坐下,先行喝汤。 喝完汤,陈丑奴托幺婆婆明日带些山药、黄芪和包伤用的纱布、金疮药来,幺婆婆一听,便感觉不对劲,连问缘由,陈丑奴只道自己进山狩猎,受了些外伤,没有提白玉之事。幺婆婆目不能视,又不曾进屋,故而不疑有他,一听他身上有伤,当下便把何寡妇抛之脑后,忙不迭下山给他采办去了。 次日来,陈丑奴又托她买些蔬果,大半是他平日很少青睐的品种,幺婆婆心下开始起疑,却又被他一通混弄,没有深究。 直到这日,陈丑奴提出要一套成年女子的衣服后,幺婆婆才恍然大悟,挥起拐杖朝他打去:“你这小兔崽子!你、你是不是把别人家的姑娘抢来了?!怪不得对人家素兰半点儿心也不上!混账啊你……” 陈丑奴正在树荫底下刻碑,面对幺婆婆疾风骤雨似的一顿打,有些茫然无措,还是在边上歇凉的白玉幽幽地开了口,替他分辨:“婆婆,别打了,我不是他抢来的。” 幺婆婆一震。 午后的微风吹在成串下垂的槐树叶间,细碎的光斑在草地上摇曳,幺婆婆从那光上快步踏过,循声来到白玉跟前:“你……” 白玉躺在一张藤摇椅上,看着面前伸手瞎摸的老太太,开口:“我叫白玉。” 幺婆婆心乱如麻:“你、你真不是丑奴抓来的?你……是自愿的?” 白玉:“……嗯。” 幺婆婆又惊又喜,又喜又怕:“那、那你是从哪儿来的呀?” 白玉想了想,抬头,望向被层层树叶割裂的天空,答:“天上掉下来的。” 幺婆婆:“……” 陈丑奴:“……” “这、这老天爷还真能掉媳妇?……”幺婆婆低头喃喃,难以置信,猛地伸手上前,想摸一摸白玉究竟是人是神,是神是鬼,熟料一抓就抓到了她大腿上的伤口。 白玉轻嘶一声,陈丑奴立马放下手上锉刀,大步走来,把幺婆婆抱起,放到一边去。 如搬一盆漏水的花。 “她有伤。”陈丑奴向幺婆婆强调。 幺婆婆反拽起他挪到一边,压低声儿:“老实交代,哪来的!” 陈丑奴皱起眉头,偷偷看一眼白玉,再看幺婆婆,统一口径:“天上掉下来的。” 幺婆婆:“……” 幺婆婆被陈丑奴送走前,到底还是摸了白玉一把,触感温软,脉搏正常,虽仍无法确定是人是神,但至少不是什么魑魅魍魉,她心口大石落地,抓住陈丑奴:“你好福气啊!” 藤摇椅上的白玉耷拉眼皮,默不作声地瞅老太太眉飞色舞地跟陈丑奴私语,一会儿“漂不漂亮”,一会儿“办了没有”,一会儿“悠着些,别吓坏人家”,一会儿“我这就给你俩采办去”…… 陈丑奴几乎是把她“搬”出去的。 回头时,烈日从云天直射过来,刺得陈丑奴眯了下眼睛,他伸手挡在额前,走回老槐树下,把手一放,发现白玉又在直勾勾地看他。 她的眼神总是这样直截,静默,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势若惊涛。 陈丑奴在一簇枝桠下停住。 “你……”他脸上有微微红晕,“别介意。” “介意什么?”白玉的眸光凝了一下,仍是直勾勾的。 陈丑奴张口结舌,脸在烈日下越晒越红。 白玉微笑,足尖在槐树干上轻轻一点,藤摇椅摇了起来。 “你很缺媳妇?” 陈丑奴蹙眉,沉默了会儿,走至树下,把刻到一半的石碑重新拿起来,道:“我年近三十,婆婆说,再不成家,村里人只会更怕我。” 他说完,手上尖刀飞舞,埋头在青灰色的石碑上刻下一颗“柳”字,白玉欣赏着,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娶那个何寡妇?” 陈丑奴头也不抬:“我对她无意。” 白玉微微扬眉,隔了会儿,又问:“那你对我有意吗?” 陈丑奴手上一震。 白玉虚眸。 “我给你做媳妇,你要吗?” 知了在篱笆底下的深草里鸣叫,藤摇椅在吱吱嘎嘎地响,白玉盯着男人半掩在乱发后的脸,她等这张脸重新红起来,重新滚烫起来,等这张脸的主人重新局促,沉默。 陈丑奴确实脸红了,也确实沉默了,可在沉默之后,他抬起了头,径直迎上白玉的注视。 “要。” 白玉足尖又在槐树干上一点,固定住藤摇椅:“……” 第4章 相亲(四) 夕阳西下,男人的影子被拉长,像一条沉默的河流,从白玉的脸上、身上流过。白玉伸脚抵着槐树,盯着男人的脸,脑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陈丑奴迎着她的眼神,他的脸还在红,还在烫,可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羞赧,局促,犹豫。 他的眼睛让白玉想起受困在囚笼里的野兽。 白玉收回视线,足尖用力一点,藤摇椅重新摇起来。 嘎吱,嘎吱…… 陈丑奴喉头滚动,埋下头继续刻碑。他浓密漆黑的睫毛在微风里不住地颤抖。 白玉兀自冥想,没有注意,她捏了捏自己的脸,道:“那个何寡妇……是不是长得不好看?” 陈丑奴的刀在沟槽里晃悠,心不在焉。 “没仔细看。” 白玉“噢”了声,又道:“那我好看吗?” 陈丑奴的喉头又动了一下,白玉明显地听到“咕咚”一声。 “好看。”陈丑奴侧过脸,向她扬了下唇。 白玉愣住。 暮色笼罩,光影柔软,男人坐在树荫间漏下的光影里,极短暂地笑了一下。 白玉看到了他嘴角一刹而逝的酒窝。 *** 东屏村的周二爷,是白玉在陈丑奴这间院子里“见”到的第二个生人。也是除幺婆婆外,十里八乡最后一个敢亲临这间小院的人。 他是陈丑奴与县城周记丧葬铺的中介人。 周二爷来取陈丑奴刻了四天的那块墓碑。他不进院内来,只在院外山路口拉一嗓子,算是招呼,陈丑奴也不答应,把树下的石碑一抱,出院送去。两人几乎没有对话,一个交钱,一个交货,算是完成。 白玉在老槐树下乘凉,能听见周二爷那匹骡子下山的达达声。 陈丑奴回来时,手里有一串铜钱和一张纸条。 白玉知道铜钱是工钱,纸条上面写的则是死人的生平、墓穴的风水。 他又有碑要刻了。 刻碑的第一步,是磨石。陈丑奴从东院石堆那挑出一块大小相宜的青石,拿风水尺把尺寸量好,用墨线弹过后,便开始忙活。槐树荫被白玉占着,他大抵是怕石灰扬到她,直接在院角开工,白玉躺在那张藤摇椅上,百无聊赖,只能欣赏他劳动时专注的姿态,以及慢慢被汗水浸湿的、肌肉紧绷的躯体。 他的手脚真长,一截小臂,估计能抵白玉一整条胳膊,肤色是被长年累月的日照晒成的最原始、最健康的古铜色,握刀时,一条条蜿蜒的青筋突起,那种贲张的,甚至有些野蛮的力量,让白玉的眼眸发深。 “你刻一块碑,挣多少钱?”白玉随口问。 陈丑奴答:“一吊钱。” 白玉点头,应该就是周二爷拿给他的那一串铜钱。 “附近死人多吗?”白玉又问。 陈丑奴一怔。 白玉勾唇,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的生意好吗?” 陈丑奴会意过来,正色道:“我能养活你的。” 白玉:“……” 他似怕白玉不信,突然放下手里的青石块,起身走进屋里去,出来时,手里便拿了刚才从周二爷那儿得来的一吊铜钱。 他径直走过来,犹豫片刻,把白玉的小手拉起,将铜钱塞进去,塞完后,转身回到院角继续忙活,至始至终,一声未吭。 白玉垂眸,望着手心里那吊微烫的铜钱,手一伸,把它挂到藤摇椅犄角上。 他不是拿钱给她,他是拿诚心给她。 他把昨天那话当真了。 “陈泊如。”白玉喊他的大名。 陈丑奴埋头敲打石头,佯装淡定:“嗯?” “你真要娶我?” “砰”一声,一截石块被敲碎在地,陈丑奴直起背脊,脸仍是埋在乱发里:“嗯。” “你都不问我从哪儿来,以前干过什么,是正是邪,是好是赖?”白玉乜斜着他。 陈丑奴沉默了会儿,转过头来,他的眼睛第一次在阳光下这样明亮,剔透。 “不问。”他斩截道。 白玉默然。 陈丑奴紧抿嘴唇,却又不想让自己的不安、忐忑表露得太明显,他重新握紧手里的刀、锤,转身继续跟石头较劲。 “你要反悔?”陈丑奴故意不看她,做出平静的样子。 白玉将男人拙劣的演技尽收眼底,答:“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不敢反悔。” 陈丑奴心底窃喜,坚持隐而不表,可他忘了自己的酒窝,那两个圆圆的、深深的酒窝,在白玉眼皮子底下极雀跃地蹦了一下。 “嘁……” 白玉轻笑,没有拆穿,躺平回去,端详树上层层覆压的绿叶。 这无所事事的日子实在乏味,她开始另找话题:“这回死的是个什么人?” “云家堡的二公子。” “江湖人?” 陈丑奴点头。 白玉饶有兴致:“怎么死的?” 日头正毒,陈丑奴已快被烤成紫薯,他抬胳膊抹了把汗,忍不下去了,向白玉道:“我……想脱个衣服,你……” “脱。”白玉把头转过来,径直截断。 陈丑奴发现她的眼睛又变成了钩子,直直地勾在自己身上。 勾什么呢? 心念一转,他会意过来,再次以拙劣的演技藏住内心窃喜。 衣服已经汗湿了大半,陈丑奴脱下后,随手往檐下一丢,动作间,豆大的汗珠从脸颊簌簌滚下,顺着他颀长的脖颈、宽平的胸膛一路向下滑去。 白玉盯着那滴汗,眼睁睁看它滑过两块胸肌间的沟壑,滑过曲线分明的腹肌,最后没入男人的腰带里…… 白玉口干舌燥,全然忘记了自己刚刚的问题,因她又有了新的问题:“你尺寸多少?” 陈丑奴愣了愣。 白玉终于把视线移上来,移到他的脸上。 “身长。”她欣赏着男人的反应,微微一笑。 陈丑奴了然,如实道:“九尺一寸。” 白玉默默“啧”了一声,也开始表演,演出一副云淡风轻之态:“给你做媳妇,估计是个累人的活儿。” 陈丑奴这回是真没听懂:“为什么?” 他又不会让她干活。 白玉依旧噙着那抹意味深长的笑,转开话题:“你的家人,都是这么高吗?” 陈丑奴摇头,在肩旁比划了一下:“我只见过我爷爷,他大概这么高。” 白玉凝眸,欲言又止,视线一转,落在他身旁即将成型的那块青石上,终于捡回了自己刚刚丢下的那个问题:“怎么死的来着?” “啊?”陈丑奴跟不上这样跳跃的节奏。 白玉躺回藤摇椅上:“云家堡的二公子。” 陈丑奴恍然,又有些惘然:“不清楚,周二爷没说,我也没问。” 白玉努了下嘴,兴致索然,闭上眼睡了。 幺婆婆是日头将斜时来的,白玉午觉将将醒来,眼皮一睁,便瞧见个高高壮壮的影子从院门口向山下跃去,一蹦蹦得老远,几下便去了十来丈至之多。 白玉朦胧的眼神顿时变得烁亮,紧锁陈丑奴脚下,细长的眉毛扬了扬。 竟然是个练家子。 “藏得倒是挺深。”白玉嘀咕,重新阖上了眼皮。 幺婆婆依旧嗓门响亮,像个喇叭花似的,从院外一路地嚷进来,白玉躺在藤摇椅上,故作出睡醒之态,睁开眼,瞧见陈丑奴手上拎着个沉甸甸的背篓,背篓里大包小包,塞得满满当当。 幺婆婆实在是个守信人,昨日去时说“这就给你们采办去”,今日便把衣衫头巾鞋袜都买来了。 陈丑奴把大包小包一样样地拿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小院中间的石桌上,脸上难掩笑意,破天荒地硬要留幺婆婆吃了晚饭再走。幺婆婆这回也毫不客气,喜笑颜开地点了两个菜,待陈丑奴入厨忙活后,便拄着拐杖,精神抖擞地向白玉这边摸了过来。 白玉忙从藤摇椅上坐直,虚扶了老太太一下。 “小玉啊。”幺婆婆笑得像个核桃,“伤好些了吗?” 白玉道:“承蒙泊如悉心照料,已大好了。” 幺婆婆笑意更深,脸也更皱了:“你是除老头子外,唯一一个叫他泊如的人了。” 白玉了然,又茫然:“您为何不叫?” “他不让呀。”幺婆婆笑嘿嘿地,放低声儿,“可见他对你不一般。” 白玉垂下眼睫,眼底思绪沉浮,冷不防幺婆婆凑近过来,秘密地道:“你是从哪个宫来的?” 白玉懵:“哪个宫?” 幺婆婆解释道:“我听说这天上有广寒宫、琼华宫,还有什么……凌霄宝殿,你是从哪处来的?” “……”白玉眼珠一转,胡诌道,“玉清宫。” “玉清宫,玉清宫……”幺婆婆念叨两下,点头,“这名字真好,跟你的名儿一样好!” 白玉笑。 太阳渐渐沉入西山,天空又响起倦鸟归林的清啸,幺婆婆在老槐树下跟白玉东拉西扯,硬逼着白玉从玉清宫胡编到广寒宫,从玉兔乱造到玉帝,好不容易带老太太“周游”完天宫,冷不丁她老人家话锋一转:“那你会不会……突然间又回天上去呀?” 白玉一震。 幺婆婆不听她答话,更是心慌,双手握在拐杖上,皱起了两根稀稀疏疏的眉毛:“小玉啊,丑奴长这么大,身边别说是女人,连个玩伴都不曾有,就因着那张脸,这十里八乡的,个个不拿他当人看……能有缘遇上你,是他三生,噢不——是他爷俩三生,再加上我,我们三生修来的福分!可是,你这么突然地从天上来,不会哪天,又跟那织女似的,突然地撇下丑奴回到天上去吧?” 薄暮冥冥,陈丑奴端着两盘热菜推门而出,将最后一句话听得一字不差。 暮风穿院而过,枝繁叶茂的老槐树降下一片冷响,那种声音,像极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白玉坐在这片“雨”中,望向厨房门口垂头默立的陈丑奴,又转头,望向被似血残阳吞噬的天空,拂开身上的一片树叶,低低道:“我不会回去了。” 幺婆婆一喜,喜毕又生忧:“那、那会不会有天兵天将来抓你?” 白玉张口结舌,陈丑奴上前打断道:“婆婆,吃饭了。” 陈丑奴不应该以刻碑而业,而应该去开酒楼。这是白玉在他家中白吃白喝了几日后的结论。 三盘小菜,一碗清汤,虽是素菜青盐,却色香味俱全,教人馋涎欲滴。白玉拾箸,先给幺婆婆夹了块素烧鱼鳞茄子,一转头,发现自个碗里多了块红烧土豆。 白玉抬头,对面那人正捧碗扒饭,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白玉转转眼珠,将那块红烧土豆夹进嘴里,土豆被焖得松软,粉粉糯糯的,几乎入口而化,她不禁舔了舔*嘴唇,心念一转,又从盘里夹了块土豆,放进了陈丑奴碗里。 幺婆婆正在旁边唠叨二狗家媳妇刚生下的大胖儿子,陈丑奴看着碗里的土豆,抬眼,白玉坐在残阳里,扬眉,舌尖一卷,舔去了箸头上沾着的土豆沫。 陈丑奴喉头一滚,不知为何,体内涌动起一股燥热。 “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二狗他干爹问个良辰吉日,咱们穷乡僻壤的,小玉身份又特殊,就不讲全六礼了,等日子一定,咱们就把这天地拜咯,等拜完天地呀……”幺婆婆抓起白玉的手,嘿嘿地笑,“保管你三年抱俩!” 陈丑奴:“……” 白玉咬住一根筷子,斜睨着陈丑奴,陈丑奴只觉脸上烫得跟刚出锅的土豆一样,筷子飞舞,把幺婆婆碗里的菜垒得老高,幺婆婆只觉手上愈发地重起来。 陈丑奴催促:“婆婆,快吃。” 幺婆婆点头:“噢,噢……” 一餐饭罢,陈丑奴收拾碗筷去井边清洗,回来时,幺婆婆又在那儿拉着白玉东家长西家短。 小院里的日影已经殆尽,灰蒙蒙的天边也仅存一抹飞练似的霞光,两人坐在残阳中,一个青丝如墨,一个鬓发苍苍;一个静若秋水,一个言笑晏晏。陈丑奴将这两个影子望进眼里,心里一软。 “丑奴来了?”幺婆婆耳根动动,转过头来,“我正跟小玉说到婚礼的事儿呢,你们是想风风光光大办一场,还是那什么月下地定个终身?要是私下的……事情是省了,却是委屈了小玉,要我说,要办就办个体面,这十里八村的,我给你一村一村地吆喝过去,定要让世人都看看,东屏村的陈丑奴,也要成家啦!” 日色冥冥,幺婆婆空洞的眼睛里一片浑浊,却闪烁着晶莹的泪光,陈丑奴心中热流涌开,红着耳朵,看向白玉。白玉脸上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喜欢花前月下。” 陈丑奴点头,向幺婆婆道:“婆婆,我们私下办,你来证婚就好。” 幺婆婆大失所望,拐杖又在草地上发出“咚咚”声响,正要转头去劝白玉,突然觉得身子一升,原是已给陈丑奴背了起来,径直向院外去了。 “臭小子,你这是撵我呀!” 白玉坐在圆木桩前,托着腮,看陈丑奴背着幺婆婆渐渐走远,看那在虚空里挥来舞去的拐杖隐没于山影深处,噗嗤一笑。 白玉坐在院中看云。 陈丑奴回来时,那一道飞练似的红霞只剩下了浅浅的橙光,鸦青色的夜幕罩下,层层流云一片深灰,陈丑奴从泼墨似的云层下走来。 云很低,草也很低,他走在铺天盖地的墨色里,高大,魁伟,竟像极一个漫步世外的、威风凛凛的天神。 白玉看在眼里,默默一笑。 陈丑奴从山色中走来,在山径岔口定了一下,他望向院子里那个托腮而坐的人,迎上那双清透的、平静的眼睛,忽然想起一个清矍的人影来。 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坐在院中,平静地望着自己。那曾经是他在这世间所见的唯一一双不会攻击他的眼睛。 现在,白玉坐在那里,她的眼神冷静,坚定。她的眼睛里有他,坦荡,清明。 陈丑奴走到白玉跟前,开口道:“如果有天兵天将来抓你,你会跟他们走吗?” 白玉眯了眯眼睛,道:“既然是来抓我,走不走,又能由我定吗?” 陈丑奴郑重道:“能。” 白玉会意过来,笑道:“怎么,你还准备跟天兵天将打一架?” 陈丑奴道:“嗯。” 风从低垂的云天吹来,从寥廓的四野吹来,吹来流水声,树叶声,飞鸟声,心跳声…… 白玉仰头望着陈丑奴,一笑。 陈丑奴屈膝蹲下,让白玉能够平视他,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下凡”来,也没有问“天兵天将”何时来抓她,为什么要来抓她,他只是看着她,然后把刚刚采撷的一朵田旋花戴在了她头上。 于是,白玉也没有问他凭什么能耐跟“天兵天将”打一架,没有问他为什么就那么斩钉截铁地“嗯”了。风把黑夜带来,把无知带来,也把勇气带来,他们看着彼此,陌生的彼此,一无所知的彼此,默默微笑,不知道是自己傻,还是对方傻。 第5章 相知(一) 入夜,风清月朗。 白玉说:“来喝一个吧。” 陈丑奴在井边提水准备洗漱,闻言回头,白玉不用看也知道他在皱眉,他会拒绝,她堵住他:“灶台旁的橱柜上有一排陈酿,我看到了。” 陈丑奴慢慢把水桶放下,犹豫道:“你有伤。” 白玉坐在石桌上,不讲话,月光照着她的脸,她是势在必得的神情。 陈丑奴败下阵来:“不许醉。” 白玉点头。 可是,如果不能醉,又为什么还要喝酒? 月亮慢慢爬上树梢,皎洁的光穿过树荫,漏下数不清的碎玉。白玉抱住怀里的酒坛不肯撒手,陈丑奴懊悔,狠心去抢,她身子一转,从石桌上下来,醉意醺醺,坐倒在松软的草地上。 她格格地笑,陈丑奴板着个脸。 密密匝匝的繁星点缀着穹庐,一颗明来一颗灭,白玉躺在墨蓝色的草地上,头一偏,斜睨石桌旁直直站着的男人。 男人像一堵高墙。 “你昨日说,你已经年近三十,究竟是多大呢?”白玉红唇呵酒气,语调慵懒。 陈丑奴生着闷气,垂头走过来,在她身边屈膝坐下,盯住被她护在怀里的酒坛,做好偷袭的准备。 “二十八。”他瓮声答。 白玉扣指在酒坛上敲了两下:“一直不成亲,是因为没人敢嫁?” 陈丑奴的眼睫微颤,哑声:“嗯。” 白玉敲着酒坛,陈丑奴等了一会儿,不见她提下文,视线上移,发现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又在端详着自己。 白玉的眼睛长而不细,是一双水光潋潋的桃花眼,睫毛纤长,眼角内勾,上挑得眼尾四周带着天然的微微红晕,此刻被酒意一熏,更像梨花带雨似的,水润得令人心悸。 陈丑奴的心跳猛然快起来,他闪开目光:“你呢?” 白玉媚眼如丝:“二十二,无婚配,无人敢娶。” 陈丑奴微微一笑。 白玉道:“笑什么?” 陈丑奴拨弄着脚边的青草,柔软、微凉的触感从指腹间蔓延开,一寸寸袭向心扉,他看着白玉怀里的酒坛,舔舔唇,忽然也很想喝一口,便再次伸手去拿,被白玉躲过。 “回答我。”白玉紧盯着他。 陈丑奴抓空,手停在虚空里,他没回答她,也没看她,却垂眸说了两个字。 “我敢。” 可是这句话本该是四个字。于是白玉雾蒙蒙的眼睛又烁亮起来,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说完。” 陈丑奴手微僵,对上她的眼神,红着脸,压着声:“我敢娶你。” 白玉咧开嘴,又格格地笑了。 她笑得双肩轻颤,陈丑奴终于有机会从她怀里把酒坛抢过来,送到嘴边一喝,却是空了。他皱紧眉头,恨恨地把空坛子扔到一边,转头,白玉侧躺在草地上,正笑得嚣张。 也笑得恣意,烂漫。 陈丑奴一时竟看呆了。 “如果有一天……”白玉把他的袖子向下一拉,拉近自己的心脏,“你后悔了怎么办?” 陈丑奴的视线向两人相触的地方投去,他的目光无波,他说得很平实:“我不会后悔的。” 白玉眼底笑意缓缓凝住。 月色如水,从他们的脸庞上流过,四周是唧唧的蝉鸣声,白玉望着陈丑奴渊海般的眼睛,望着那双眼睛里深不见底的情愫,松开手。 “也是,除了我……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清清白白、漂漂亮亮的姑娘敢嫁给你了,你做的是稳赚不亏的买卖,自然不会后悔的……” 酒气从她贝齿间散开,弥漫在沁凉的月光里,陈丑奴望着她醺红的脸,也慢慢在草地上躺下来,就躺在她身边。 “那你呢?”陈丑奴问,“你会后悔吗?” 白玉道:“不会。” 陈丑奴转头。 树影罩在他们的脸上,他看她,两人之间只隔着如纱的清辉,浓郁的草香,以及似有又无的微风,他将她的五官一点点地描摹在眼里,心里,她也将他一点点地镌刻入心。 陈丑奴慢慢伸出手,触破那微风、香气、清辉……触破忐忑、紧张、欲念……触碰到白玉的脸。她的脸真烫,不知道是被酒熏起来的烫,还是和他一样的为这陌生却浓烈的情爱而发烫。他描绘她的眉,眼。她看他,任他长满厚茧的指腹滑过自己的眼睑,鼻尖……她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描绘什么,她也伸出手,摸上他密密麻麻的疤。 陈丑奴浑身一震,本能地想要躲,白玉制止他,安抚他,她说:“别怕……” 她温柔,专注,捧着这张丑陋的脸,像捧着被尘泥掩埋的稀世珍宝,她摸那些狰狞的、嶙峋的疤,摸男人微突的颧骨,深邃的眼眶,山峰一样的鼻梁,她感受到男人的肌肉在刀疤下颤抖,他眼睛里的光也随之剧烈晃动,她看到他眼里的星辰一颗颗地松动下来,向自己坠来。 “别怕……”她重复,却是自己眼里的星辰先坠下,“谁还没道疤啊……” 夜风乍至,将彼此的鬓发吹扬,白玉终于醉了,闭上眼睛,泪水顺着那上挑的眼尾流下,滴进陈丑奴滚烫的掌心。 陈丑奴抖着手,握住那滴泪,胸口蓦然一阵窒息。 *** 月上半墙,寒星明灭。 陈丑奴从院外把水提进屋里,给床上的白玉擦完脸,离开时,床上人嘟囔着翻了个身。 他转身,目光落在被白玉掀开的被褥上。 山间的深夜凉意颇重,醉后受寒不是件小事,陈丑奴放下手里的水桶,上前替白玉掖被子,甫一凑近,耳畔又落下她的呢喃。 “什么?”陈丑奴似乎听到了一声“渴”。 烛火幽微,白玉脸上一片绯红,细长的眉尖紧蹙着,不知是因宿醉还是梦魇而痛苦。陈丑奴默默看着,伸出手去,试图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刚一碰上,又听她一声梦呓。 这一次,再清晰不过。不是“渴”,而是“哥”。 陈丑奴放在她眉梢上的手指慢慢收拢。 白玉头一偏,眉毛从他指腹下擦过。 “三哥……” *** 巳时一刻,白玉醒过来,头疼欲裂,浑身酸软。 她皱紧眉头,掀开被子下床,看到床边的凳子上放着一碗醒酒汤。窗外鸟鸣流转,风吹叶响,除此以外再无任何动静,她心里起疑,想到昨夜的梦,端过碗将汤一饮而尽,穿上鞋直奔院外。 陈丑奴背着根浑铁棍,从厨房里推门而出,一抬头,恰迎上白玉三分慌乱、三分茫然的眼神。 “要进山?”白玉打量他肩后的猎具,蹙了蹙眉。 烈日在天上蒸着,炎炎光线就刺在目前,陈丑奴微微眯眼,端详院中的白玉。 她显然起得匆忙,衣衫、发髻皆还是乱的,脸上的红潮好不容易褪去,被太阳一晒,又隐隐泛起红来。 他把手里的石矛放下,转身进厨房,端了碗热粥出来,直入堂屋。 白玉跟上去。 陈丑奴把粥放在桌上,示意白玉先吃,白玉不动,坐在长条凳上,仰头看他,双眸黑白分明。 陈丑奴招架不住,移走视线,打开话匣:“想吃什么?” 白玉径直道:“吃你。” 陈丑奴:“……” “扑棱”一声,有麻雀从檐上飞落,陈丑奴调整心绪,在白玉对面坐下来,眼神里有几分按捺。 白玉扬眉—— 他听懂了? “我昨晚是不是说梦话了?”白玉拾起勺子,喝了口粥。 陈丑奴眼里的光芒黯了黯,梗着嗓子“嗯”了声。 白玉又问:“说了什么?” 陈丑奴扣起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默了半晌,道:“没什么。” 白玉撩起眼皮,盯了他一眼,扔下勺子,端碗把剩下的粥一口闷尽。 陈丑奴皱了皱眉。 “我和你一起去。”白玉胡乱揩掉嘴边的汤渍,若不是仗着人美,实在邋遢得难以入眼。 陈丑奴提醒:“去洗漱一下。” 白玉:“……” 陈丑奴将她扔在桌上的勺子放进碗里,端碗往外,白玉叫住他:“喂!” 陈丑奴驻足。 白玉道:“你会等我吗?” 陈丑奴一怔,回头时,看到白玉把头一歪,眼神清澄,乖乖地道:“我去洗漱。” 微风吹过,她鬓角一缕发丝随着歪头的动作滑至她微开的唇瓣上,飘飘荡荡,撩着陈丑奴心尖。 “嗯。”到底还是招架不住,陈丑奴闷声点头,向外而去。 白玉扬眉,笑了。 离开小院时,正是日上三竿。 炎日在树上、草上镶上碎金,小径两旁,新绿叠旧绿,白玉跟在陈丑奴身后,踩住他黑压压的影子。日头很高了,他的影子是浓黑的、小小的一团,白玉竭力把自己放进去,跟住它,缠住它,缠不住的时候,便伸手在陈丑奴腰带上一拉。 陈丑奴猛然止步,高大的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颤。 山风习习,蝉声阵阵。 陈丑奴回头,看向身后被他反衬得小小的白玉。 白玉用手指勾住他腰间的系带,微微而笑:“我躲太阳呢。” 陈丑奴喉头一滚,余光瞥过她扣在自己腰后的小手,不置一词,继续向前而去。 他放慢脚步,一径向东。 山径蜿蜒,碧如翡翠的大树下,零星点缀着大如华盖的八仙花,白玉心满意足地跟在那小团影子里,突然道:“你知道什么叫‘吃醋’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20 19:19:17~2019-11-22 19:2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不拘一格的蛋挞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淡酒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相知(二) 陈丑奴的脚步隐约乱了一下。 他没有应,也没有停。 有风从山外吹来,树叶在耳畔响,小草在脚下响,白玉微微侧身,扬头去看他的表情。 陈丑奴迅速偏开脸。 啧—— 白玉走回那团影子里,酝酿了会儿,坦白道:“他叫李兰泽,是我三师哥。” 陈丑奴脚下一顿,白玉猝不及防,险些撞在他后背上。 脚边的小草恣意飞扬,漫空皆是风的痕迹,白玉道:“我们曾经很相爱,后来分开了。” 陈丑奴默默站着,不知过去多久,重新迈开脚步。 “为什么分开?”他开口,声音很哑。 白玉没有放开他的腰带,她无声地笑:“你猜一猜。” 她轻轻道:“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会分开。” 陈丑奴走在疏疏落落的树影里,片刻道:“他死了?” 白玉哑然失笑,指尖就势在他腰窝上一戳:“你想的倒是美。” 陈丑奴被她戳得一个战栗,硬是把牙都咬了,方平复下那种陌生而强烈的悸动。 “那是什么?”陈丑奴反问,继续往前走。 白玉张口结舌,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改道:“你不猜了?” 陈丑奴如实答:“不猜了。” 白玉心中蔓延开一种无法名状的失落,她把眉一扬,倨傲道:“那我也不说了。” 陈丑奴闷头走着,突然停下,反手把腰后那只不安分的小手抓住,将白玉整个人带至跟前。 白玉抬头,迎上他晦暗的眼神,心中微微一动。 “如果不是死亡,两个相爱的人不会分开。”陈丑奴鬓边的发丝在微风里翩扬,他的眼睛明明是晦暗的,却在那纷扬的青丝后燃着炽热的光。 他把白玉的手缓缓拉起,放至自己胸口上。 他的胸膛硬实得像世上最坚固的壁垒,里面藏着的心跳,却是世上最无防备的营帐。 “我不会和你分开。” 他逆着风,这样说。 漫山遍野的树、铺天盖地的草一齐在耳畔喧嚣,也许是在附和,也许是在反驳。白玉静静地望着陈丑奴,想,他一定是不懂得爱情,才敢这样大放厥词,才敢这样毫无反顾。他一定是没有爱过,没被爱过,才能这样炽热,勇猛。 白玉把手从他胸口挪开,向上攀。 她踮脚,用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吩咐他:“弯腰。” 陈丑奴困惑地弯下腰去。 白玉吻住他的唇,深,而静的一吻。 风声不歇,那些蔓草都在心田上疯长,捅破一层层的厚土,缠住一丛丛的树干,陈丑奴瞪大眼睛,大手下意识扶住怀中人的腰,那柔软的、纤细的腰向后一倾,他握住它,带住它,像带住一根早已缠住他心脏的蔓草。 白玉吻完,在他唇角噗嗤一笑。 陈丑奴的脸还在滚烫,他把脸藏在白玉耳根后,企图把慌张与喜悦都藏进无人可窥探的秘地里去,可是白玉不给他机会,她拿手指点他的胸膛:“你弯腰弯这么久,不累吗?” 陈丑奴抱住她的手臂一紧,闷声:“不累。” 白玉格格地笑了。 *** 东屏、野柳两村后是一片人迹罕至的深山,郁郁丛丛的古树参入云天,遮去大半的日光,光线昏昏的草地上时常可见野兽留下的粪便、蹄印乃至斑驳的血迹、被风干的骨头。 陈丑奴在前带路,锐亮的目光在草地、树木之间搜寻,他应该比较有经验,或者比较有智慧,不出一柱香,便根据地上的痕迹和林中的气味判断出了猎物所处的方向。 盘根错节的老树下依旧有夏蝉在噪,斑驳的浓阴里,隐约匍匐着一团黑影。 白玉的目光跟过去,微微挑起眉毛。 会是个什么东西呢? 深山狩猎,任何一丝人气都对猎物的惊扰,陈丑奴止步,转头给了白玉一个眼神。 白玉会意,提气一纵,轻飘飘地跃至近旁的古树上。 陈丑奴见她藏好,这方取下肩后的浑铁棍,扭了扭脖子,向前去了。 这是白玉第二次欣赏他的力量。 不同于刻碑。 刻碑时,他的力量是克制的,内敛的,沉默的。而眼下,他的眼神锋利,他的气场强盛,他的肌肉贲张。 他无所顾虑。 他高大,在那只兽物面前站住时,仿佛他才是兽中的王。 那是一只被吵醒的成年老虎,低吟着,喘息声如同天边的雷滚。它大概是正巧饿了,瞧见陈丑奴这么个庞然大物,非但无畏,反而露出了狰狞的尖牙。 陈丑奴则挥开手里的浑铁棍。 老虎被激怒,咆哮一声,两只爪子在草地上一按之后,猛如山风呼啸,眨眼冲至陈丑奴面前。 陈丑奴右腿后扎,手翻如电,一铁棍对准老虎眉心,只听得“嘣”一声地崩般的震响,虚空之中气流激荡,那老虎目眦尽裂,于半空之中轰然坠下,滚倒在草丛里。 一击毙命。 白玉坐在树上,眉尖一蹙。 落絮翻涌,陈丑奴周身杀气收敛,上前检查老虎伤势,确定已经断气后,方把手里的浑铁棍收起,继而拿出麻绳,开始收捆猎物。 白玉注视着他,眼睛里有一片肃然冷气。 他刚刚的那一招,很简单,简单到对于一个深谙武艺的人来说,几乎是没有章法的。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击,他以一根铁棍,击毙了一只足够五个壮汉反复周旋的老虎。 那是怎样的力量? 白玉拨动了下身边的树叶。 她原本以为他只是会些轻功,有些内力,现在看来,恐怕不是。 陈丑奴将死虎绑好,扛至肩上,正要去叫白玉,左手臂膀突然给人摸住,转头看去,正是他要寻的那人。 白玉摸着他硬邦邦的肌肉,探究道:“是用的蛮力吗?” 陈丑奴尚未反应过来,白玉又道:“还是内功呢?” 陈丑奴被她摸得有些难耐,抽开手:“什么是内功?” 白玉撩起眼皮,盯住他,却没能从他脸上捕获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他是真的不懂? 白玉把手背到身后,慢慢道:“江湖人习武,外修剑法刀法、拳法掌法,内调奇经八脉,蓄养内力。没有内功的人,拳脚功夫再好,也只是依葫芦画瓢,花拳绣腿的,一触即溃,只有习得内功,才能以形鉴真,隔山打牛。” 陈丑奴眼神动了动,隔了会儿道:“不懂。” 白玉虚眸。 陈丑奴扛着那只死虎,转头向四处打量了一圈,道:“走吧,刚刚动静有些大。” 这林子既属老虎的势力范围,则很可能不只有一只老虎,看样子,陈丑奴没有“大开杀戒”的意思。 白玉瞥了眼他肩后的战利品,意犹未尽:“这就回去了?” 陈丑奴笑,脸上的两个酒窝一现而没:“你还想吃什么?” 白玉琢磨着那个“吃”字:“你打这老虎来是给我吃的?” 陈丑奴一怔,随后又笑开,日影里,酒窝深深,唇红齿白。 “打来卖的,想给你添些东西。” 白玉眸光微亮,看了他一会儿,背着手向林外走去。 走了两步,她停下来,转身,站在陈丑奴胸前。 “我要一件红嫁衣,”她高高扬起头,向他讨要,“还要一个红盖头。” 微风吹拂她的鬓发,树影下,她眸子里似有繁星堆积,陈丑奴心中一热,点头:“嗯。” *** 两人离开山林,返回路上,陈丑奴又打了两只野兔。 白玉一手拎一只,走在最前头。 炎炎赤日已经爬至中天,陈丑奴不能再用影子给她遮阳,她的脸曝晒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很快泛起红来。 陈丑奴看在眼中,想了想,道:“歇会儿。” 白玉正盯着手里垂死的野兔看,闻言回头,打量了下陈丑奴的脸色:“你累了?” 陈丑奴张口:“嗯……” 白玉狐疑,又盯了他肩后那只齐人高的死老虎一眼,转念想想,点头同意。 两人就近坐到一棵大树下,陈丑奴放下猎物,从怀里掏出一包用粗布裹着东西,白玉探头去看,竟是一大堆被蒸得颗粒饱满的玉米。 白玉一舔嘴唇。 陈丑奴笑,拿出一包最大的,递给她。 白玉捧住,低头便啃,陈丑奴静静看着,突然觉得,她很像自己刚刚猎的那些野兔。 “慢点。”他提醒她。 白玉抽闲瞥他一眼,松开玉米棒,腮帮子鼓鼓的:“你怎么不吃?” 陈丑奴只好拿起一包来,也开始啃,白玉盯着他咀嚼时一跳一跳的酒窝,突然朝他挪了挪。 “怎么了?”陈丑奴纳闷。 “你吃你的。”白玉看他,等他扭回脸去继续吃,便一伸指头,按住他脸上跳蹿出来的一个酒窝。 陈丑奴:“……” 白玉笑,松开手指头,心满意足地啃回自个的玉米去了。 第7章 相知(三) 吃过午饭,白玉哈欠连天,陈丑奴瞥了眼依旧毒辣的日头,提议:“睡会儿?” 白玉眼神慵懒:“你给我当枕头?” 陈丑奴靠在树干上,反应过来后,便把屈起的一条腿放下,白玉端详着他这副自然而然的样子,本是存心想捉弄一下,可睡意袭来,挡也挡不住,只好从善如流,躺进他怀里,枕着他的大腿睡了。 午后,蝉声起伏,热浪卷涌,陈丑奴坐在树下,低头细看白玉。浓阴铺在她脸上,微风轻轻拂动她鬓边的碎发,她嫣红的软唇微开着,无意识间粘住了一缕在风里轻颤的发丝。 陈丑奴伸出手,小心地替她拨开,指尖触过那柔软的唇瓣时,一滞。 白玉伸手把他的手腕抓住。 “痒。”白玉嘟囔,依旧闭着眼,将陈丑奴的手抓下来。 陈丑奴愣了愣,旋即一笑,任她抓着,也靠在树上,渐渐睡去。 白玉做梦了。 梦见一些很沉静的时光。 醒来时,草地上金辉匝地,树影像泼出来的墨,左一大团,右一大团。 太阳已经西斜了。 白玉转头,望向陈丑奴,浓阴里,他竟然还在沉睡,眉峰微敛,睫毛低垂,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他似乎也是在做梦。 可是他的梦,应该不太好。 白玉默默看着。 古树参天的深林被无眠的夏蝉鸣噪得无限空寂,白玉默默看陈丑奴陷入梦魇的神情,也默默看他脸上的疤。 他的疤都是旧疤了,很深,很粗,很多,像打他一生下来就长在他的脸上。 可是,世上没有哪一种疤是与生俱来的。 世上的疤,都是在人生下来后,由人一道一道地划上去的。 山风骤起,陈丑奴在訇然坠下的树叶声中惊醒过来,撞上白玉的眼神时,又是一震。 白玉还抓着他的手:“你做噩梦了。” 是陈述,不是询问。 耳畔树叶激鸣,陈丑奴定了定神,低低“嗯”了声。 白玉把他的手带到自己胸前,放在自己平静的心跳上:“梦见什么了?” 陈丑奴感受着那隐秘而有力的心跳,因梦魇而慌乱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他抽开手,避开那团柔软,答:“一些旧梦。” 不是旧事,而是旧梦。 白玉疑惑:“梦?” “嗯,”陈丑奴点头,抽出来的手改在她鬓边抚弄,“打小就做这些梦,许多年了。” 白玉愈发好奇:“可以给我说说吗?” 陈丑奴似乎有些犹豫,又有些意外,想了想,道:“可能会吓着你。” 白玉轻笑:“你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可以吓到我吗?” 陈丑奴一怔,随后哑然。 她确乎是个胆大的,头一回见他眼也不眨,相处不到三天就敢说要嫁给他。她和他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她会直视他,抚摸他,亲吻他。她许诺他要同他在一起,不后悔。她是要走进他的生命,并成为他的命。 陈丑奴心念辗转,开口道:“我梦见那人……划我的脸。” 白玉一震:“那人?” 陈丑奴点头:“嗯。” 白玉盯着他,忽然坐起来,坐在他腰上,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脸贴住他的脸:“他是谁?我帮你划回去。” 陈丑奴失笑,扶住她的腰:“是梦,看不清的。” 白玉蹙眉,有些不满:“那,是男的还是女的,老的还是年轻的?” 陈丑奴低头,埋入她颈窝里:“女的,年轻的。” 白玉被他唇间喷出的气息弄得有些痒,扭了扭腰,陈丑奴一下子把她固定住。 白玉一愣,随后反应过来。 陈丑奴握住她的腰,突然道:“我想亲亲你。” 白玉莞尔,坐在他那里,不动:“亲啊。” 陈丑奴原本抵在她颈窝里,闻言,就着那雪白的脖颈便落去一吻,然后一点点地亲上去,亲白玉的下巴,亲白玉的唇瓣。白玉“噗嗤”一笑,笑完,被他野蛮地把双唇撬开。他无师自通,并食髓知味,说是“亲亲”,却吻得她头昏脑涨,目眩神迷。 *** 金乌西坠,两人下山,走在余晖里。 白玉这次连野兔也不用拎了,手上拿着刚采下的野花,一蹦一跳地走在陈丑奴前面。 “所以说,在梦里划花你脸的那个人,是个年轻的女人,拿的,是一把剪刀?”手上野花随风摇曳,白玉踩着草地上的金影。 陈丑奴点头,白玉凑到他跟前:“你爷爷知道吗?” 陈丑奴微微一怔,开口:“他听我说过。” “他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陈丑奴道,“梦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白玉狐疑:“他是你亲爷爷吗?” 这话有几分责备的味道,但并没有怀疑的意思,陈丑奴却微微张口,道:“不是。” 白玉一愣,停下脚步。 陈丑奴随她一并停在树影里,长睫低垂,瞳眸深邃,他无声笑了一下:“我是个弃婴,爷爷捡来的。” 白玉沉默。 陈丑奴低头,道:“他捡到我时,我便是这样了,气息奄奄,脸上血肉模糊,险些救不活。他不知我爹娘是谁,也不知我究竟遭何人所害,那些梦,说到底……只是我的臆想。小时候,别人怕我,我也怕我,怕久了,就成了梦魇。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这是相识以来,白玉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话。他低着头,敛着眸,将神情和伤疤都尽可能多的藏进暗影里、乱发里。这似乎是他的一种习惯,他习惯藏住自己的伤疤,哪怕他现在,是在向她揭开自己的伤疤。 “你现在,还怕你自己吗?”白玉低声问他。他的家里没有镜子,他从不照镜子,这一点,白玉很早就发现了。 晚风在四周寂寂吹拂,陈丑奴默立在阴影里,沉默了会儿,摇头。 可是摇头是什么意思呢? 不怕,还是不知道? 白玉压紧手上的花根,突然跳起来,将那朵黄灿灿的野花插在了他耳后。 “黄花姑娘。”白玉调戏完,笑着跑开。 陈丑奴一愣,反应过来后,忙要去摘,可是两只手皆被猎物缚住,一时便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拼命甩头。 白玉回头看见,笑得前合后偃。 后山荆棘丛生,小径蜿蜒,两人打打闹闹走下山来,还未及东屏村地界,红日已经坠下山头,将天边染成一大片深红色。 陈丑奴眼瞅天色将晚,便催白玉莫再折腾路边的野花野草,白玉看一看手里的大捧小黄花,勉强答应,一转头,瞧见陈丑奴神色微变,正蹙眉望着山下一处。 白玉顺势望过去。 树木蓊蓊,崎岖的山径上,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正蹲在树下搜寻着什么,她一身粗麻黑裙,背上绑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臂上挎着个破旧的竹篮子,篮子里盛着大半篮野菜、野果、野菌。她干瘦的手在树下的灌木丛里摸索,倏然一动,摘下来一大串乌红的小野果,麻溜地放进竹篮里去,动作间一转眸,同坡上的两个人打了个照面,面色也随之一变。 白玉敛回视线,看向陈丑奴。 陈丑奴低了低头,正要迈开腿继续走,山下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一个灰头土面的小男孩从远处草丛里跑将出来,沾满泥垢的小手珍而重之地捧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向那妇人跑去,凑近后道:“娘!你看这个,这个是不是也可以吃的?” 妇人震了震,迅速用手把那男孩手上的东西盖住,低垂的脸上涨起尴尬和窘迫的神色。也不知她低声向那男孩说了什么,男孩突然一转头,望向坡上的二人,而后敛去神色,乖顺地把妇人手臂上的篮子取下来,母子二人转开身,齐齐向山下而去。 陈丑奴止住的脚步突然一动,极快而大地走过去。 白玉只能跟上。 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果决而有力,妇人心头突突直跳,牵住小男孩的手微微渗出汗来。 小男孩困惑不解,抬头看了眼自己神慌意乱的母亲。 正在这时,一道低淳的声音从后响起:“留步。” 妇人和小男孩一震。 小男孩率先转过头去,看清男人的脸后,一吓,再一看男人肩后的老虎,手忙脚乱地直往妇人面前钻。 陈丑奴飞快地偏开头,颇有些惘然无措地立在原地。 可是,分明是他自己要追上来的。 白玉等在旁边,不发一言。 微风无声从山径上穿过,片刻,陈丑奴上前一步,将左手上拎着的一只野兔放在那小男孩腿边,继而回头看一眼白玉,示意她跟上。 两人无声从那妇人和小男孩身边走过。 妇人抱着小男孩的头,怔忪许久,方渐渐回过神来,瞧见那两只野兔后,心神一震,展眼望去,那道顶天立地的影子已经被层层叠叠的树影吞没。 *** “她就是何寡妇?”山下,白玉拨弄着手里的野花,漫不经心道。 陈丑奴低着头:“嗯。” 白玉瞥他一眼,语调上扬:“你,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 陈丑奴转头看她,眼神颇有些困惑,白玉板下脸,轻哼一声,撇下他向前而去。 陈丑奴忙跟上。 “我吃醋了。”白玉半天等不到他来问,便大声挑明。 陈丑奴明显一愣,愣完,大步走到她跟前去,低头细细分辨她脸上的神情。 她撇着嘴,微蹙着眉,耷拉的眸子里泛着水光,像生气,像伤心,也像憋着股捉弄人的坏劲儿。 陈丑奴笑,笑完道:“你有我。” 白玉挑眉去看他。 陈丑奴郑重道:“你会有很多只野兔。” “……”白玉哑然,到底忍不住,“噗”一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王者被青铜撩,是什么体验? —— 感谢在2019-11-23 19:38:32~2019-11-24 21:5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虫、july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相知(四) 回到小院,白玉将手里的一捧花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问陈丑奴讨要花瓶。 陈丑奴愣了愣,答“没有”,答完又迅速道:“买嫁衣的时候一并买给你。” 白玉坐在石桌前,忍着笑:“那我今天采的花怎么办?” 陈丑奴想了想,突然走向堆青石块的院角,拿了把镰刀,砍下一截绿葱葱的竹子。 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个小巧而精致的竹筒。 白玉扬眉。 陈丑奴用竹筒接了些水,然后默不作声把石桌上的野花拿起,放进去,碧绿的竹筒,映衬着一簇黄灿灿的小花,立在石青色桌面上,盎然生趣。 “到时候给你买新的。”陈丑奴向白玉微微一笑,折去厨房做饭了。 白玉望着那一筒小花,伸出双手把它捧住,心想:我不要新的了。 *** 陈丑奴准备第二天赶早去趟县城,先把猎到的老虎卖掉,然后给白玉采办红盖头和嫁衣诸物。 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这座深山了。 平日里,一应蔬果家用皆有幺婆婆代劳,刻好的石碑也有周二爷亲自登门拉走,他的生活完全不必涉足人世,可是这一回,那么重的虎不可能交给幺婆婆驮去卖,嫁衣等也得白玉亲自去挑,他在以前爷爷住的那间屋里翻出搁置了很长时日的皂纱斗笠,拿去井边洗净,晾在窗台上,想到进城,心里还是有些惶然。 白玉洗漱完后,陈丑奴拿上干净的纱布和伤药,去她房中给她换药。 她的伤口恢复得很快,眼下不过七八日,大部分的伤便已经结痂的结痂,长肉的长肉。她身上还有一些旧伤,痕迹深浅不一,想来是常年在刀尖上过活的。陈丑奴没有多问,只是细心换药,换完道:“明天我们进城。” 白玉明显一怔。 “给你买东西。”陈丑奴补充,神色温和。 白玉坐在床上,片刻一笑:“幺婆婆去吗?” 陈丑奴摇头。 白玉便道:“你同婆婆去吧。” 陈丑奴不解,抬眸看她。 白玉解释道:“今天走这一遭,太累了,明天想歇歇。”她撇了撇嘴,又道,“嫁衣什么的,你让婆婆挑便好,只要是红嫁衣,我就会喜欢。” 陈丑奴沉默,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失落,白玉看在眼里,可是她没有理。 片刻,陈丑奴点头,收拾好换下的旧纱布。 “早些休息。”陈丑奴低声说罢,起身离开。 屋里的烛火颤了颤,白玉望着被陈丑奴关上的木门,睫毛一垂,掩去了眸中神色。 *** 这天夜里,天公十分作美地下起了雨。 夏季的雨是很痛快的,说下便下,一下便要酣畅淋漓。 次日天亮时,屋外还是一片瓢泼般的雨声,如注雨帘垂挂在檐下,将大地长天,苍山绿水都隔都了千里之外去,白玉起身,推门而出,看见陈丑奴正坐在堂屋里的方桌前托腮看雨。 手里,握着那筒小黄花。 听到白玉开门,他扭头看过来,与她眼神交汇。 白玉倚在门框上,笑:“你走不掉了。” 陈丑奴愣了一瞬,也笑,他的笑让白玉感觉他比她更喜欢这一场雨。 “想吃什么?”陈丑奴松开那筒小花,准备去做早饭。 白玉咬住下唇,问:“有面吗?” 陈丑奴点头。 白玉跟上他:“我跟你一起去。” 陈丑奴迈至门槛外的一条腿又收回来,去屋里取了伞来。 两人站在檐下,准备撑伞,可陈丑奴太高,他把伞撑起来,伞面足足离白玉一臂之远。雨中有风,陈丑奴烦恼地皱皱眉,把伞拿下来,单独递给白玉。 白玉不接,躲到陈丑奴里侧去,扬起脸:“走。” 陈丑奴怔了怔,随后一笑,把伞面倾倒下来,护着白玉淌过院中积水,走至东边的小庖厨。 屋外雨声阵阵,间杂一两声闷雷,白玉坐在灶台前生火,抬头瞧见锅里的水滚开后,忙招呼陈丑奴拿面条来下。 陈丑奴从令如流,下完面,又见她拿起蒲扇去煽灶里的火,小脸映在火光里,额头冒着汗珠,脸颊沾着烟灰。 陈丑奴蹲下来,拿过她手里的蒲扇。 白玉转头看他,冷不丁面前扑来一阵凉风。 陈丑奴给她扇着凉,道:“喜欢面食?” 白玉蹲在这片凉风里,身心熨帖,她满足地闭上眼睛:“嗯。” 陈丑奴瞧着她这副乖巧模样,一笑:“那为什么不吃馒头?” 白玉微微睁开一只眼睛。 好家伙,还惦记着她乱啃他馒头的事呢。 白玉重新把眼睛闭上,义正言辞:“你的馒头都不甜。” 陈丑奴意外地挑了挑眉。 都? 难怪要一个一个地啃过去,很是不甘心呢。 陈丑奴哑然,片刻道:“以后给你蒸甜的。” 这场雨一直下到午后方停。 夏日气温偏高,猎杀的老虎不能存放太久,陈丑奴眼瞅县城进不成,索性自个在井边把那只老虎剖了,虎皮存好,预备下回进城卖,虎肉则留下些许,剩余的等明日送去村口同屠夫刘二交易。 忙活完,一下午的时光悄然而逝,白玉在屋里,也不知在做些什么,陈丑奴拾掇干净,正打算进屋去寻她,突然瞧见院外的山径口立着一道纤瘦的人影,定睛看去,微微一怔。 来人正是何素兰。 她依旧背着那八*九个月大的小女儿,垂首默立在一棵樟树下,满脸犹豫的神情。她的大儿子不在,想来跟上回相亲时一样,被她留在了家中。她手里捧着一样用荷叶包裹的什物,隔得远,暂且看不出是什么。 陈丑奴定在原地,脸上也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她怎会在这里? 雨后的青山空气清爽,风里掖着沁人心脾的泥土香气,何素兰捧着那包荷叶,抬头一瞧天边霞云蒸腾,自知时候不早,心一横,终于鼓足勇气向小院正门走去。 一转身,却跟立在院中那人目光交汇,彼此都是一悸。 饶是陈丑奴迅速偏开脸,鬓边的乱发挡去脸上的疤,也挡去了脸上的表情。 何素兰一颗心咚咚地跳,半晌方平复些微,低下头走向院门。 陈丑奴听到脚步声,微一蹙眉,上前把门打开。 何素兰立在门外,没有进门。陈丑奴垂着头,视线里,瞥见何素兰沾满泥垢的鞋面和裙角。她应该是雨停之后即从野柳村走来的。野柳村距这儿有七八里。 何素兰也低着头,她把捧在手心里的那包荷叶递到陈丑奴面前。 她没说话,意思却很明显。 陈丑奴不由愣住。 她踩了八里地的泥巴赶到这儿来,就是为了给他送这个? 陈丑奴的心跳突然有些乱乱的,垂在腿边的手像给什么东西绑住了一样,愣是没伸出去。 何素兰急得都有些手抖了,头也垂得更低:“昨日……多谢你。” 空中的树叶在山风里飘飘荡荡,从两人身周落下去,陈丑奴觉得眼前的何素兰也跟其中一片叶子似的,他的心软下来,伸手把那荷叶包接过。 何素兰见他收下,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青黄的脸上现出些微笑意:“是昨日在山上采的野果子,还新鲜的,本想着一早就给你送过来,可惜……不赶巧,碰着场大雨。” 说到后头,她声音越来越细,陈丑奴道:“无妨。” 又道:“谢谢。” 他的声音很低沉,却很有温度,像冬天被炭火烤过的酒。何素兰听完,心里竟然热了热,仿佛给那酒烫过了似的。 “那野兔子……炒起来着实是香,大宝昨日不过就吃了两块,便乐得晚上做梦都在笑,说什么,这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她轻笑起来,“大宝”便是昨日在山上帮她提篮子的那小男孩。 陈丑奴闷闷答:“嗯……” 何素兰:“……”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明显尴尬下来,何素兰却尚无要走的意思。 过了会儿,她突然道:“昨日你身边的那位姑娘……” 陈丑奴眉梢微动。 何素兰欲言而止,想去分辨他的神色,却又迟迟没能将头抬起来。 不过陈丑奴已经会意,他道:“我的心上人,再过两日便过门了。” 何素兰瘦弱的身子明显一震。 陈丑奴不动声色后退半步,扭头望了眼堂屋内,白玉似乎还没察觉何素兰登门,屋中静悄悄的,无甚动静。 倒是何素兰这边翻江倒海般的,强力按捺良久,方平复住。 “什……什么时候的事?”他们分明不久前刚相过亲的,何素兰难以接受,再者,那姑娘瞧着乃是个年纪轻轻,肤白貌美的,怎么可能同意跟他…… 何素兰的心一时七上八下,意外,难堪,乃至不甘,羞耻……齐齐涌上心头。 陈丑奴想起跟她相亲的那一茬,心里多少也有些愧怍,坦白道:“便是与你相见那日,当时,婆婆尚不知我屋中有人。” 他隐去了自己的部分,只道:“抱歉。” 何素兰深深呼吸,双手攥在身前,声如蚊呐:“没事……是我、没这个福分。” 陈丑奴无言。 何素兰强笑着,又道:“那姑娘,是哪个村的人?” 陈丑奴张口结舌,索性道:“江湖中人。” “江湖人?”何素兰猛然抬头,撞上陈丑奴的眼神,本能地一震。不过这次,她没再闪避,她望着那双大海一样的眼睛,一震之下,竟忘了自个后面想问的话。 陈丑奴被她这样盯着,反而不习惯,扭开头。 何素兰抽回神来,赧然道:“叨、叨扰了,恭喜你们。” 陈丑奴努了下嘴角,挤出两个很有礼貌的酒窝:“谢谢。” 何素兰也努了下嘴,她没有酒窝,倒有两道不浅的泪沟,她笑完,终于预备离开:“走了。” 陈丑奴:“嗯。” 何素兰垂落眼睫,转身走下山去。 第9章 相知(五) 陈丑奴回到院中,将手里那荷叶包放在石桌上,先去屋里寻白玉。 白玉不在堂屋,不在卧房,也不在陈丑奴临时睡的那间屋子。 陈丑奴退出来,皱着眉跑去厨房里看,依旧没见着她人影。 自打午饭后,陈丑奴一直待在院中,白玉如果从正门出去,他不可能不知道。心念一转,他变了变神色,大步朝院后的山坳走去。 白玉的确在那片湖边。 湖风习习,吹动雨渍未尽的毛草,白玉抱着双膝,蹲在水波湄湄的湖畔,正伸手拨弄着面前碧青的水。 她像是喜欢水,又像是不喜欢水,拨一下,便把指尖浸上的水渍揩一下,揩完,又把指头伸进水里慢慢地搅。 陈丑奴皱皱眉,走过去。 “白玉。”陈丑奴停在她身后,叫她。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她。 白玉—— 白玉琢磨着这两个音节,微微一笑,扭过头去,看他。 “你忙完了?”斜晖脉脉,白玉眯了下眼睛。 陈丑奴点头,上前要拉她,白玉突然道:“那座山上常有人去吗?” 她伸手,一指西北方那座最高的山峰—— 她当夜掉下来的那座山峰。 陈丑奴心口一凛,敛回视线,如实答:“没有。” 白玉较真:“一个都没有?” 陈丑奴沉默,片刻道:“我去过。” 白玉眉尖微蹙。 陈丑奴道:“崖很陡,四周都没有路,寻常人上不去的。” 白玉似笑非笑:“你王婆卖瓜呢。” 陈丑奴哑然,弯下腰,几乎是以抱的姿势把她捞起来,她大概是蹲很久了,腿开始发麻,一起来便软得跟团棉花一样贴在他胸前。 陈丑奴索性把她横抱而起。 白玉搂住他脖颈,脸贴近时,凑在他耳畔问:“你什么时候去的?” 陈丑奴的身体明显紧绷了一下,而他却佯装无事地答:“十二岁时就上去过了,以为上面风景很美,去后才知道,比起山上看湖,还是湖边看山更美些。” 白玉靠在他胸膛上,看着他沉静的眼睛,缓缓把眸子闭上,没再说话。 陈丑奴把白玉抱至院中,方将人放下。 白玉一眼便瞧见了石桌上那团碧绿的荷叶,走上前去:“这是什么?” 陈丑奴如实汇报:“何……素兰拿过来的。” 白玉把荷叶打开,瞥他一眼:“她叫‘素兰’呀?” 陈丑奴点头,没说其余的话。 白玉笑,瞧着荷叶里包着的东西,问:“知道她送你什么吗?” 陈丑奴本不在意,听她问,反倒有几分好奇,凑过来:“什么?” 白玉拿起其中一颗,趁他凑近,塞进他嘴里。陈丑奴一咬,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开,温柔缱绻,直抵心扉。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白玉一手托腮,一手在那团荷叶包里挑,挑来挑去,也没挑着一个中意的。 “可惜卖相不行。”白玉摇摇头,转身去了。 陈丑奴低头,去看荷叶包里乌黑的桑葚,桑葚们大大小小,歪歪扭扭,卖相的确不大好,可味道却还是很不错的。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陈丑奴回想白玉说这话时的神情,一笑,眼底的黯淡荡然无存。 白玉去屋里等饭,等到后,走到院中来,一瞥石桌上的荷叶包,顿时愣住。 荷叶里的桑葚跟先前比,少了一半,剩下的,个个胖瘦均匀,高矮一致,论起卖相,皆属上品。 歪瓜裂枣没了。 白玉抿唇,上前拿出一颗,放进嘴里。 酸酸甜甜,滋味怡人。 陈丑奴拿胳膊推开厨房门,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走过来,放在石桌上,正要再去拿筷子,白玉突然叫住他:“坐下。” 陈丑奴依言在石桌前坐下。 白玉从荷叶包里拿出一颗桑葚,托腮凑到他面前,莞尔:“我好不好看?” 陈丑奴想也没想:“好看。” “好”字刚脱口,白玉把指间的桑葚给他喂了进去。 陈丑奴腮帮子一鼓,眼神怔怔。 白玉又拿起一颗,等陈丑奴咽下,如法炮制:“我好不好看?” 陈丑奴这次不答了,直接把嘴张开,等她来喂。 白玉“噗嗤”一笑,把桑葚喂到他唇上,待他要咬,又缩回,送入自个嘴中。 白玉嚼着那颗桑葚,笑着走开。 陈丑奴只觉自己的心变成了那颗被她咬住的桑葚,一下子给勾走得老远,老远,他猛地站起来,追上去,把白玉一把捞到胸前。白玉吓了一跳,下意识夹住他的腰。陈丑奴一低头,吻住她的唇,将她嘴里的滋味重新掠夺回来。 知了藏在树丛里鸣叫,阒静的小院里喘*声连连,白玉勾着陈丑奴的脖子,额头抵在他下巴上,双颊火红,气喘吁吁:“你还让不让我吃饭?” 陈丑奴一笑,又把她往怀里带了带,默默抱了会儿,方把人放下。 “我去拿。”陈丑奴说罢,径自走入厨房。 白玉忙朝石桌那去,双腿竟有些酸软,暗骂了声,眼梢却挑上一抹笑。 *** 幺婆婆是在第二日上午登门的。 雨后暂时被冲去的暑气卷土重来,烈日又一次把院中的老槐树晒得蔫头耷脑的,白玉“重操旧业”,摆起藤摇椅躺在树下乘凉,昏昏欲睡中,听到幺婆婆在院门口嚷嚷:“丑奴,小玉——日子出来啦——” 陈丑奴原本正在厨房拾掇昨日宰割的那头虎,闻言手也来不及洗,两步一并跑至院中来。 幺婆婆今日没背背篓,故而脚下轻快,一嚷完,小小的人便紧跟着进了小院,陈丑奴忙引她到石桌前坐下,白玉则去屋里给她倒了杯凉水来。 幺婆婆一口把凉水干了个底,而后一揩嘴角,拍大腿道:“就下个月初三!” 眼下正是六月底,离七月三日不剩几日,幺婆婆喜滋滋地道:“二狗他干爹算过了,初三那天是个吉日,宜嫁娶、入宅,这两天呀,你们就赶紧准备准备,看看这屋里缺啥、少啥,尽早告诉我,我好去给你们置办。”又道,“小玉的伤可大好了?你贯来不爱出门,小玉若能陪我一道去,却是最好,毕竟姑娘家用的东西,你不懂,我又瞧不见,还是得她亲自去挑……” 陈丑奴脸上带着和煦而餍足的笑,一径点头,白玉却不动声色地变了神色。 幺婆婆安排完,又听陈丑奴提了卖虎皮和虎肉的事,当下决议:“择日不如撞日,咱这就动身吧!” 陈丑奴正有此意,闻言,立即去窗台那儿取了前天夜里洗过的皂纱帷帽来,幺婆婆听他动作,笑呵呵道:“哟,你这是舍不得媳妇跟我走,还是也想去城里逛一逛呀?” 陈丑奴脸微红,低着头戴帷帽:“东西多,你们背不动。” 幺婆婆撇着小细眉取笑他,握着拐杖正要起身,白玉忽道:“我不去了。” 陈丑奴脚下一顿,幺婆婆疑心听错:“不去?你不去?” 白玉坐在石桌前,有意避开陈丑奴的注视,只向幺婆婆微笑道:“伤还没好,婆婆看着买吧,你们挑的,我都喜欢。” 幺婆婆听到白玉提及伤势未愈,一肚子困惑变成一肚子哀叹,坐在那儿直撇嘴。 陈丑奴戴着帷帽,隔着皂纱看白玉。他站在那里,没有动,没有话。 白玉也坐在那里,没有动,没有话。 片刻过去,幺婆婆蔫头耷脑地站起来,向白玉道:“是你要我看着买的咯!” 刻意把“看着”二字咬得重重的。 白玉会意过来,一笑:“是,婆婆就算是闭着眼睛买的,我也都喜欢。” 幺婆婆嘿嘿笑开,扭头找陈丑奴:“走吧,丑奴!” 陈丑奴站着,沉默着,也犹豫着,最后还是上前两步,向白玉道:“锅里蒸了馒头。” 又道:“甜的。” 白玉隔着那层皂纱,看他隐遁在阴影里的明亮的眼睛,缓缓一笑:“嗯。” 陈丑奴望着她的笑容,心底阴霾略散些微,转身去厨房里拿了虎皮、虎肉,这方跟幺婆婆一道下山去了。 饭点,白玉从厨房铁锅里拿了两个白馒头,躺在老槐树下的藤摇椅上啃。啃完一个,又啃一个。 篱笆旁放着陈丑奴刻到一半的墓碑,白玉从藤摇椅上下来,走过去看,墓碑上只刻上了主人的大名——云煦。 云家堡二公子,云煦。 白玉伸手,指尖在沟槽里流连,顺着陈丑奴斧凿的痕迹勾勒了一遍这个名字,终于将属于这个人的记忆一点点于脑海中拼凑起来。 云煦。 剑宗弟子,云煦。 白玉挑唇,将指腹蹭上的石灰抹去,走回摇椅上躺下,阖眼睡了。 白玉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蝉声中等陈丑奴回来。 可是她没能等到。 暮色四合,倦鸟归林的啸声笼罩四野,白玉于一线余晖中睁开眼睛,听到幺婆婆慌慌张张地在山下喊叫。 她的喊声既尖利,又焦灼,像在疾风骤雨扑面卷来,裹挟着令人猝不及防的冷意。 白玉一凛,跳下藤椅。 “婆婆。” 幺婆婆正手忙脚乱地往山上赶,肩膀突然被人握住,白玉的声音随之落在耳畔:“怎么了?” 幺婆婆如遇救星,一把将白玉抓住,拐杖掉在一边也无暇去管:“小玉啊,快想法子救救丑奴!他被野柳村那帮男人抓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丑奴》上第一个榜,开始随榜更,入V后日更,逢良辰吉日加更,希望小可爱们理解、支持,Muma~ —— 感谢在2019-11-24 22:12:22~2019-11-26 22:24: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july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拘一格的蛋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会飞的小小鸟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相慰(一) 飞鸟四散,一树树绿叶被风高高卷起,白玉强压心中慌乱,沉声:“为何?” 幺婆婆满眼是泪,话声哆嗦:“今日我跟丑奴进城,本来样样都好好的,啥事没有……谁知回村的时候,竟给野柳村的一帮男人堵在村口的岔道上,那帮混账,土匪一样的,个个手里操着家伙,上来就把丑奴给劈头盖脸地揍了一顿,非说什么丑奴奸污了他们村中的妇人!……丑奴为护着采办回来的那一背篓东西,愣是没还手,硬生生给他们押走了去……小玉啊,丑奴万不可能做那等丧尽天良的事!别说现在他有了你,就是以往没你的时候,他也是最老实、最本分的!这当中必有误会,你可得快些想个法子,去替他分辨分辨哪!……” 深山寂静,幺婆婆的哭诉跟风声一起响彻四野,白玉将掉在草丛里的拐杖捡起来,还回给她,问:“野柳村怎么走?” 幺婆婆哽咽着说了路,突然清醒,把白玉抓住:“你要做什么?自个去吗?怎么使得?” 白玉只道:“有多远?” 她的声音冷冷的,没有一丝慌乱、焦灼,却反而驱散了幺婆婆心内的慌乱与焦灼。 “不远……就、就八里路。”幺婆婆答,答完,手上一空,再去摸,虚空里空空荡荡,喊,也已经是毫无回应了。 幺婆婆怔在茫茫山影里,半晌大喊:“小玉,当心哪!” *** 野柳村是个人口旺盛的大村,村民多为孙、周、刘三姓,三姓之中,又以孙氏独大,族长孙老大爷一脉之下更有子孙就任于县城衙门,令其在村内处尊居显,威望非同一般。 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虽不体面,用在宗族势力盘根错节的村寨之中,却是恰如其分。野村市井,小事小非多如牛毛,真个计较起来,家家都有厚厚的一本鸡毛账,然无论拌嘴翻脸的机会如何之多,在孙氏一族人面前,其余两姓向来都是慈眉善目,平易近人,至于旁姓散户,则更是低声下气,唯之马首是瞻。 这天,进城做长工的孙家四郎提前收工,沽了酒回到家中,半斤下肚后,将妻子一望,实觉“小别胜新婚”,便也不顾青天白日,胡天胡地地便要亲热起来。 哪想妻子周氏竟是百般不肯,各种推脱。 孙四郎一怒之下,将其生生“剥”开,就着那丰腴处便要咬去,猛然看见上头竟已经有红痕占领,再看周氏脖颈,更是旖旎一片,一愣之后,酒意全无,雷霆大作。 周氏自知四郎脾性,忙一把将其大腿抱住,挥泪控诉:“当家的!我……我给人糟蹋了!” 孙四郎又是狠狠一震,红眼追问,问完后,把自家棍棒一操,冲出家门直入孙氏大房。 一个时辰后,以孙家大郎、四郎为首,二房、三房以周氏娘家弟兄为次,其余旁姓汉子为末,杀至东屏村。 再一个时辰后,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昏迷不醒的“罪魁祸首”被押入孙氏祠堂。 半村百姓围堵于青瓦白墙的祠堂大门之外,嗑着瓜子,嚼着舌根,等候族长孙老大爷登场。 一等,就等到天彻底黑下。 孙老大爷由他最疼爱的玄孙搀扶入场,孙四郎原本坐在一个锈迹斑驳的铁笼旁,见孙老大爷驾到,霍然起立,却还不及张口,孙老大爷手一抬,示意他少安毋躁。 其余晚辈亦纷纷噤声,恭敬地向两旁退开,给孙老大爷让出一条道来。 小玄孙扶着孙老大爷穿过人群,孙大郎将点好的三炷香呈上,孙老大爷接过,在孙氏祖宗牌位前上了香,这方入座了。 孙四郎五内如焚,便要请大爷爷替自个做主,孙老大爷手又一抬,将他一腔悲愤硬生生按压回去,随后便有一人拎个水桶从侧走来,在孙四郎旁边的铁笼前停下,手一抬,将桶内冷水尽数泼进了铁笼之中。 被囚在铁笼内的人浑身一颤,醒转过来后,忙抓紧护在怀里的破烂背篓,慌张地拭去上面的水渍。 冰冷的月光从天井外照下,那人硕大的身躯在昏暗逼仄的铁笼内挪动,虽是困兽,却依旧令堂内众人深吸一气,或自觉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些微。 只有孙老大爷斜眼看着,面不改色。 陈丑奴揩净背篓上的水,坐直,发现脑袋被冷冰冰的铁杆顶住,撩起眼皮,被打得充血的眼角不住抽疼,他皱紧眉头,竭力睁开另一只没有负伤的眼,瞧见一层层鸦雀无声的人影,以及灯台后,一个模模糊糊的孙老大爷。 可孙老大爷的眼睛却是不模糊的,在影影绰绰的烛火里,他苍老的双眼如宝刀一样锋利。 陈丑奴敛回视线,看看面前的铁杆,想想先前的恐吓,眼皮垮下来,身体也坍下来,抱紧背篓坐回去。 众人见他萎靡,纷纷重振旗鼓。祠堂门口的妇人、小孩也全力以赴钻挤进来,瞪直眼睛,向他盯去。 他现在被关在笼子里,他们不再怕他,他们对他这个人,尤其是对他藏在乱发后的脸生出了破天荒的兴趣。 他们恨不能数出他脸上究竟有多少条疤来,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光线太暗,白瞎了他们此时的勇气。 孙老大爷接过小玄孙奉上的茶,呷下一口后,终于发话了,先是“啧”一声,然后道:“到底还是出事了。” 孙氏儿孙听他发话,吊在喉咙里的一口气齐齐松开,个个肚皮都鼓了一鼓,孙大郎忙拉四郎上前跪下,诉尽悲愤,吐尽委屈,堂内众人一时同仇敌忾,恨不能立刻回家抽刀过来,将铁笼里的禽兽剁成肉泥。 “都说了是个祸害,这果然……唉!” “就因着这么个怪物,家家户户提心吊胆地过着……” “还不知有多少……被他糟蹋过!……” “……” 孙老大爷眼珠子向天上一瞟,长叹了声,竟是一副痛色:“把周氏叫来。” 孙四郎哽咽道:“大爷爷,慧娘没脸见人,在屋里嚷着要上吊,亏得大嫂劝着……” 孙老大爷打断:“她大前夜就该死的。”随后重复,“叫来。” 孙四郎无可奈何,把泪一抹,掉头去了,过不多时,围拢在祠堂门口的人墙从外一层层让开,一个形容憔悴的妇人在孙四郎和孙大嫂的簇拥下,哭哭啼啼地走将进来,甫一至堂下,立刻“嘭”一声跪倒在地,哭喊:“大爷爷!我没脸活了!您可得替我做主哪……” 满祠堂的人摇头咋舌,慨叹唏嘘,孙四郎又气又恨,又悲又羞,抱着周氏肩膀埋头忍泪。孙老大爷冷眼瞧着,一撩眼皮向孙大郎示意,孙大郎领会后,忙把孙四郎拉到一边,附耳提醒了一句。 周氏一下子无所依附,愈发哭得惊天动地来。 孙老大爷任她哭,硬是等那哭声疲软得快不成气了,方道:“人,我们都给你带来了,认认吧,是也不是?” 孙老大爷一开口,堂内顿时鸦默雀静,周氏屏住哭声,向右前方的铁笼子望去一眼,仅只一眼,便如触电般战栗起来,眼神躲躲闪闪:“是……是他。” 堂内众人齐齐倒抽口气,孙老大爷眼皮子一耷,继续审:“大前天夜晚?” 周氏点头。 孙老大爷:“村口秸秆地?” 周氏僵了僵,继续点头。 孙老大爷还待再问,孙四郎已经听不下去,叫道:“大爷爷,我求求您别问了!刘老汉当晚亲眼瞧见那禽兽从咱村口慌慌张张地走过去,要不是他,他慌什么?他大半夜跑到咱村来干什么?!” 他刚喊完,人墙里紧跟着便钻出个勾腰驼背的老大爷来,笑嘿嘿道:“我作证,我作证!那天晚上呀,月黑风高的,我出门净手,隔老远便瞧见一堆秸秆丛在那儿动。我正琢磨着是哪家的鸳鸯呢,想去看看,又不敢去看看,打算作罢吧,好家伙,里头突然一声尖叫,随后呀,动静也没了,再过不久……”他拖长尾音,炯炯有神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溜达过去,“我便瞧见东屏村的那陈丑奴……”眼珠子一瞟铁笼,窃笑重现,“急吼吼地从秸秆地上头穿过去咯!” 他笑得促狭,也笑得冷峭,不等孙老大爷盘问,又道:“当时我还纳闷呢,这是哪家的姑娘呀,眼睛这样瞎,胆子这样大……万没想到,竟是四郎家祸从天降,好端端的媳妇给人掳去糟蹋咯……” 孙四郎两眼通红,大郎忙喝道:“够了!” 周氏委顿下去的哭声又卷土重来,嚎得一个祠堂里杀猪似的聒噪,孙老大爷这回也不等了,耷拉着眼皮向刘老汉求证道:“刘老弟,你确信不曾看错吧?” 刘老汉嘿然道:“咱这十里八乡,有几个像他这样牛高马大的人哪?是他,准没错了。” 孙老大爷略一点头,继而长出一气,瞥向那昏黑的铁笼子,众人自知他要下论断,当即整齐划一地把气收了。 孙老大爷道:“人,是东屏村的人,但事,是在咱野柳村犯下的事,论理,还是得归我们管。” 夜风吹在针落有声的祠堂里,把灯台上的烛火吹得明明灭灭,一众人的脸也随之亮亮昏昏,使得那无表情的面孔,也变得有些狰狞可怖起来。 孙老大爷道:“杀,是杀不得的,咱孙家祠堂毕竟也不是官府,没那生杀大权。就把筋都挑了吧,关在笼子里,省得以后邻里邻村的再遭殃。以后一日三餐,由孙家派人送,人,也由孙家派人看管,就当是……老孙家替子孙积德了。” 孙老大爷一言甫毕,堂内众人不约而同眼睛放光,正欲拍手颂“英明”,那幽幽惨惨的铁笼子里突然响起个低沉的声音。 众人一愣,齐齐望去。 那人勾着头,蜷缩在笼子里:“不是我……” 月色里,那声音像给金石磨过。 众人一凛。 “不是你?”孙老大爷眼神淡漠,“那你得拿出证据。” 愣神的众人反应过来,一时炸开锅,然锅水沸腾不过一刻,紧闭的祠堂大门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堂内众人如遭雷劈,纷纷巨震,掉头看去,两扇实木旧门訇然中开,一道窈窕人影跨过门槛,漠声道:“他没有罪,为什么要拿出证据?” 作者有话要说:帅不帅? —— 感谢在2019-11-26 22:24:36~2019-11-28 18:02: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july 10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拘一格的蛋挞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相慰(二) 白玉一脚踢开孙氏祠堂的大门后,拾级而下,先前在门口拦截他的两个汉子忙不迭从地上爬将起来,哆哆嗦嗦地还要去拦,又给她扭头一记刀眼杀倒在地。堂内众人亦觉空气骤然冷下,仿佛一天井的月色都成了阴风窜来窜去,直刮得他们毛发倒竖,饶是孙家大郎率先镇定下来,喝道:“哪儿来的疯婆子,竟敢擅闯我孙家祠堂!” “擅闯?”白玉一声冷笑,便要反唇相讥,余光一瞥堂下那座昏黑的铁笼子,攒在眸底的冷意霎时燃将起来,有如烈火熊熊,眨眼烛至天际。 陈丑奴是背对着白玉的,他依旧埋着头,佝着腰,抱着那个破背篓,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滩冷水里。 他沉默着,没有去看白玉。 白玉深深吸了一气,一撩眼皮,径直瞥向端坐堂上的孙老大爷,压怒而笑:“孙老大爷?” 孙老大爷端详着月照下这张冶艳得有些过分的脸,难得地皱起眉毛。 白玉勾唇道:“久闻您德隆望重,治家有方,今日一见,却很是让我失望哪。” 孙氏子孙站了大半个祠堂,哪里容得下白玉这般造次,孙大郎冲将过去,要把白玉拽走,笼子里的陈丑奴猛地一动,双手抓在铁柱上,正欲发力,那厢白玉提掌而起,尚不等孙大郎近身,便已隔空将他狠狠镇压在地上。 穷乡僻壤的村民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当即给吓得目定口呆,便连一贯秉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准则的孙老大爷都白了下脸,恼火道:“你究竟是何人?!” 白玉眉也没抬,依旧觑着在她掌力折磨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孙大郎,隔了片刻,方意兴阑珊地收回掌去。 “忘了自报家门了,”她微微一笑,挑起的双眸里却尽是森然冷意,“我姓白,单名一个玉字,是东屏村陈丑奴——陈泊如即将过门的媳妇。今日上午,我男人同东屏村的幺婆婆一道进城采办婚礼所需物资,回村时,被贵村好汉截下,听说,还没来由的吃了一顿打。” 她一面说,一面逼近,说到最后时,人已走至厅堂前的石阶下,先前气势汹汹的一众孙氏儿孙同她相距不过一丈之远,可此刻却像被拔光毛的野鸡一样,半晌一字不吭。 白玉一脚踩上石阶,负手而立,向座上的孙老大爷微一俯身,道:“我来讨一讨公道。” 堂中光线本就昏暗,她这一俯身,立刻在孙老大爷脸上投去一片暗影,那在旁奉茶的小玄孙吓得手忙脚乱,一杯茶顿时给打翻在地,眼瞅出错,“哇”一声便哭了。 孙老大爷眉头又一皱,白玉笑,站直,不动。 孙老大爷喝道:“把壑儿带下去!” 那一群被拔光毛的野鸡群里终于蹿出个尚有气在的,脚打后脑勺地跑上前来,把那嚎啕大哭的小玄孙抱走,孙老大爷也趁着档口调整过来,向白玉怒视而去:“你,当真是那陈丑奴……即将过门的媳妇?” 白玉微笑:“是。” 孙老大爷绷着脸:“你男人奸污我孙媳,犯下天理难容的禽兽之举,这事,你不知?” 白玉笑意不减:“无中生有之事,我不知。” 孙老大爷不及反诘,底下按捺不住的孙四郎破口骂道:“你这贱人!休想替那禽兽开脱!刘老汉都亲眼瞧见了,除了他,没别人!” 旁边人听孙四郎开口,好不容易得了片刻闲的舌根又开始劳作起来,周氏先前被恐惧压下的哭声亦再次拉开序幕,掏心掏肺的,哭得仿佛在呕吐。 白玉脚下一动,暂先撇开孙老大爷,走向那伏地痛哭的周氏。 所及之处,舌根劳作声顿止。 “你要干什么?!”孙四郎原本是扶着自个大哥的,眼下又忙来抱周氏,心有戚戚。 白玉笑,在两人跟前止步,直勾勾盯着那周氏梨花带雨的脸庞,道:“有几个问题,想跟嫂子请教请教。” 白玉不等两人回复,径自开问:“一,野柳村那么多女人,我家男人为何偏偏奸污你呢?” 周氏但哭不答,孙四郎骂道:“那禽兽欺我不在家中欺辱我妻子,你倒还有脸来问!” 白玉“噢”一声,语调上扬:“这么说来,兄台是也是刚刚知道这事的?” 孙四郎一愣,旋即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玉道:“不知我家男人是几时奸污的尊夫人呢?” 孙四郎本就不愿重揭伤疤,这厢又给白玉当众盘问,哪里愿答,一时只是怒目切齿,还是那勾腰驼背的刘老汉积极应道:“大前天半夜,大前天半夜!” 白玉顺势瞥过去,勾起一笑:“噢?” 大前天……正是她跟陈丑奴在院中对月喝酒的那一天……白玉收敛神思,慢慢道:“既是大前天的事,却直到今日才有动静,想来嫂子也是眼见着瞒不下了,才迫不得已交代的吧?” 周氏听到这里,哭声一颤,白玉重新盯住她,道:“怎么瞒不下去的呢?噢,用嘴巴来撒谎,本是不难的,可是,用身子来撒谎的话,就有些有心无力了……对吗?”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目目相觑,那周氏却像给灯台上的热蜡烫着似的,在孙四郎怀里一个战栗,白玉了然,道:“是我男人在嫂子身下留下太多痕迹了吧?” “你给我闭嘴!”孙四郎怒喝。 白玉马不停蹄:“那可是真个藏不住了!我男人没什么本事,就是力气大,回回跟我恩爱,都要把我掐出一身青痕来。听说嫂子是被奸污的,那想来过程很不顺利,扭扭打打,推推搡搡的,只怕身上留有的痕迹不止有红的,青的,还有紫的呢。”话锋一转,朝向周氏,“是吧,嫂子?” 周氏又是狠狠一抖,那张梨花带雨的脸,陡然间变作暴雨后的庭院,一派狼藉。 孙四郎听到这里,亦神色渐变,他恍惚记得,今日扒开周氏衣衫时,并没有瞧见什么青痕、紫痕的,倒是那旖旎的红痕遍地插旗。 白玉又道:“嫂子怎么不说话呢?难不成我说错了?” 周氏发着抖,直往孙四郎怀里钻,白玉便向孙四郎道:“这位大哥,我的话,错了吗?” 孙四郎心中震动,眼神不住闪烁,一时间竟无法答话。 白玉一笑,展眼向围堵在四周的人群瞥去:“嫂子记不清,大哥也记不清了,无妨,这身上的东西,赖不掉,来位婆婆带嫂子下去验一验身,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她说罢,正要去拉人群里一位模样精明的老妇人,那周氏突然叫道:“都过去三天了,哪儿还有什么痕!……你、你休要在这儿胡搅蛮缠,血口喷人!” 白玉挑眉,也不恼:“噢,这才三天就没痕迹了,那看来我男人对嫂子很是怜惜嘛。” “你!”周氏气结。 白玉朗声:“可就算我男人怜惜嫂子,嫂子也不可能毫不反抗吧?我跟他两厢情愿,这身上的痕迹都要三五天才消个干净,嫂子一个被奸污的,怎么才三天身上就连个淤青也没了?!” 这一声喝完,直如平地惊雷,炸得周氏汗毛倒竖。白玉眼皮一垂,语气由重转轻:“难不成,嫂子是自愿的哪?” 原本鸦雀无声的一个祠堂哄声大作,乃是一片再也压不下去的骇浪,白玉不疾不徐,又在这片骇浪里添上惊涛:“难怪,我说我家男人怎么放着家里的不顾,非要冒着丢命的风险出去奸污良家妇人,原来,是嫂子不甘寂寞,蓄意勾引哪……” “你——”周氏一双眼胀得通红,伸出去的手在虚空里抖如筛糠。 白玉身后,孙老大爷的目光如扣在弦上的弩*箭,瞄准周氏,蓄势待发。 周氏浑身巨震,给那箭隔空射成了筛子。 “我没有……”周氏缩手,反身抓住孙四郎衣襟,“四郎,我没有!我没有勾引她男人!” 孙四郎的脸色至此已经是铁青一片,木头一样任她抓着,动也不动。 白玉慢条斯理地在她跟前蹲下,低笑:“你没有勾引我男人,那你勾引的,是谁家的男人呢?” 话声甫毕,周氏的脸色惨白如纸,孙四郎这根木头也终于长出手来,一把将周氏撂开在地。 周氏大叫一声,魂不附体,惊惶之中瞪向白玉:“你……你这贱人!……你不得好死!” “来人!”孙老大爷在座上一喝。 周氏心胆俱裂,匍匐过去:“大爷爷!我没有跟人通奸!我是冤枉的!……这个贱人血口喷人……她不得好死!” 孙老大爷把眼睛一闭。 周氏叫道:“你们凭什么信她?!我是清白的!你们凭什么信她的鬼话!……” 又道:“那陈丑奴鳏居多少年了?十里八乡的女人谁敢去当他的媳妇?!谁见了他不是绕着道走?!这贱人分明就是冒充的!她居心不良……她蓄意要害我!” “她……”乌压压的人群里,突然响起一个细弱却清晰的妇人声音,周氏一震,循声瞪去,众人的视线亦齐刷刷聚焦到了那人身上。 只见月色之下,那人低眉顺眼地立在一隅,沉默片刻,倏然深吸一气,上前道:“这位姑娘,的确是陈丑奴即将过门的媳妇……” 第12章 相慰(三) 原本被周氏烧开的一个祠堂陡然又鸦雀无声。 白玉侧目瞥去,眉峰微扬。 这个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出来给她作证的,正是野柳村的何寡妇——何素兰。 静默之中,只见何素兰把眉一横,下定决心般地向周氏道:“四嫂,我虽不知那夜陈丑奴为何会出现在咱村门口,但这位姑娘,的确早与陈丑奴定下婚约,并一直在他家中寄宿,论情论理,陈丑奴都没有出去胡作非为的可能。况且,这位姑娘先前的话,句句言之有理,你若真想自证清白,叫位婆婆带你去底下验身便是,何必在此呼天抢地的?” 周氏跌坐在地上,一脸意外,人墙里亦窸窸窣窣地响起质疑声来。周氏咬紧牙槽,由惊转怒,一声冷笑道:“我当是谁呢,好哇,一个贱人,一个寡妇,都巴巴地上赶着给那陈丑奴开罪!怎么着?是怕他废了,就没人去你们炕头上焐被窝了吗?!” 何素兰给她这样反咬,一张黄脸顿时胀红,周氏乘胜追击:“瞧瞧,这才提了一句呢,脸就红成这样,你背着儿子上门去找人家撒欢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脸红哪?!” 何素兰双眼蓦然睁大,与此同时,厅堂上一声巨响,孙老大爷撂倒茶几,霍然起身,吓得满祠堂的人一个战栗,周氏满腔怨毒之辞亦硬生生卡在喉中。 孙老大爷极力控制发抖的下颌,锋利的目光直射孙四郎,孙四郎心胆剧颤,终于于浑浑噩噩之中抽回三魂七魄:“大、大爷爷……” 孙老大爷看也不看周氏,只伸手一指:“她,清白吗?” 孙四郎嘴唇颤抖,扭头一看周氏,周氏满脸泪痕,颓丧地跪在灯台底下。 孙四郎竭力去回忆先前在周氏身上看到的痕迹,脑袋轰鸣不止。 孙老大爷:“扒了——” 话声坠地,周氏瞳孔收缩,孙氏儿孙里也只沉默短短一瞬,旋即便冲出几个人来,将周氏一把拽过,七手八脚地揪住她的衣衫,一径往下直扒。周氏嗷嗷大叫,拼死挣扎,双手却给一妇人死死摁住:“周家妹子,受着罢,我们也是为着你的清白哪!” 肃穆的祠堂里,立刻响起衣袂被撕裂的声音,白玉静立在这片声音中,垂在腰下的双手突然无法自已地剧颤起来。她瞪眼瞧着那为人鱼肉的周氏,瞧着周氏一片片被撕开的衣裳,瞧着周氏一点点暴露出来的肌肤……一阵眩晕,仿佛这祠堂、这人、这声音都在旋转、畸变…… 扒周氏衣裳的有孙家的妇人,也有孙家小辈里几个唯孙老大爷是从的汉子,那汉子粗大的手一把抓住周氏裹肚,正在犹豫要不要也一块扒下,后脑勺突然给一道阴风袭中,整个人当即人事不知,倒在地上。 其余几个扒衣服的亦不曾幸免,像给灌了蒙汗药的龙卷风吹过似的,一溜儿地倒了。 祠堂里一片惊声。 一则惊白玉再次伤人,二则惊周氏身上确乎无一点淤青,而颈上的红痕却正鲜艳得紧。 白玉隔空抓起地上外衣扔至周氏身上,看向孙老大爷,无话。 孙老大爷迎着她的眼神,收紧唇角,片刻方道:“押下去。” 孙四郎已经傻了,指望不上,孙氏族中另有两个汉子上前,架着衣衫褴褛的周氏去了。 白玉一步步向前走去,重新走至厅堂前的石阶下,站定。 “孙老大爷,”这一回,白玉不再笑了,她的脸上冷冷的,是一种纯粹至近乎懒惰的冷漠,“这公道,该让我讨了吧?” 堂下诸人闻声一凛,纷纷又屏气噤声,孙老大爷漠声道:“放人。” 他不冲白玉讲,他冲他孙氏的儿孙们讲,讲完,底下立即有人给他实践,虽践行得有些战战兢兢,却也还是不负所望地把关押陈丑奴那铁笼子的锁开了。 陈丑奴依旧坐在里头,没动。 那开门的忙道:“大、大哥……对不住,是我们冒犯了!” 又勾腰伸手:“您……您请!” 陈丑奴抱着破背篓,望了白玉一眼。 他脸上没一块好地方,白玉看完,扭头向孙老大爷:“这便是孙老大爷给的公道?” 孙老大爷重新坐回自个的太师椅,惜字如金:“对不住。” 白玉不动。 孙老大爷在她投下的那片暗影里极尽耐心地闭了闭眼,随后开导:“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小怨不恕,大怨必生。” 白玉“嗤”的一笑:“以德报怨哪?” 白玉歪头:“何以报德啊?” *** 夜风凛凛,孙氏祠堂里一通鬼哭狼嚎,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皆作鸟兽散去,留下一地瓜子壳,无人问津。 一炷香后。 陈丑奴抱着破背篓,同白玉并肩走出孙氏祠堂,转头瞥见她在揉拳头,忙驻足,问:“疼不疼?” 白玉斜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行去。 陈丑奴忙跟上。 两人走过一间间寂寂无声的房屋,又走过一片片的蛙声起伏的菜地,白玉睁着眼,只管走,脚下突然给颠簸的石头一绊。 陈丑奴忙抽手把人拉住,想了想,把背篓反背在胸前,径自上前,背起白玉,白玉挣扎,陈丑奴道:“你走错了。” 白玉:“……” 陈丑奴调头,向西行去。白玉趴在他背上,目光一转,瞥过那沉甸甸的破背篓,开口问:“为什么不还手?” 陈丑奴脚步微慢。 先前幺婆婆到家里来报信,说陈丑奴被野柳村的一帮男人押走,提及细节时,是说他为护住背篓里的东西,所以任人拳打脚踢。可是陈丑奴不是野柳村中的男人,陈丑奴是一跳可是至跳五丈开外,一棍可以击毙成年老虎的九尺猛汉,陈丑奴如果真正想护住背篓里的那堆东西,他应该选择还手。 夜风吹过脚下的青草,青蛙在田间的溪沟里叫,陈丑奴埋头走在风声里、蛙声里,答:“我怕他们更怕我。” 白玉道:“那不巧了,他们现在不止怕你,还怕我。” 陈丑奴哑然,继而一笑。 白玉偏头,直勾勾看他,道:“没有别的了?” 陈丑奴唇角的酒窝一僵,继而慢慢消失,白玉看得明白,哼道:“不是成心等我来救你吗?” 陈丑奴抿住唇。 白玉把他的脖子搂住,看着夜色:“不是因为我不肯跟你一起进城买东西,心里生着闷气,所以故意给人家掳去,来看看我究竟会为你做到什么程度吗?” 山风吹在空荡荡的旷野上,陈丑奴终于止步,低下头去,似乎哑口无言。 白玉又哼了声,把脸往他脸上一贴:“满意了吗?” 陈丑奴给她亲昵得一震,一时更加羞愧无地,深深地埋低头,白玉笑,继续调侃他:“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遭难了,得靠两个女人去救,陈泊如,真有你的啊,就你这样,还给我挡天兵天将?” 陈丑奴张口结舌,想到何素兰,又不禁微微感动,道:“何素兰是个好人。” 白玉扬眉,稀奇道:“想不到你也有说这话的机会。” 陈丑奴不解,扭头来看,被白玉把他的脸戳回去。 “对不起。”陈丑奴道。 白玉唇畔笑影一滞,盯着他下垂的睫毛,沉默起来。点点星光从田间的溪沟里流过,泠然水声和风声一起响在四周,陈丑奴重新迈开脚步,向东屏村的家里走,白玉趴在他肩头,默默看着他,突然伸出双手,把他的脸捧住。 陈丑奴脚下又一顿。 白玉把他的脸掰过来,看,不看他的疤,不看他的伤,而看他平整的眉骨,深邃的眼眶,直挺的鼻梁…… 看完,她问:“没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其实很俊吗?” 陈丑奴一震,没有回答。 白玉拂开他脸上的乱发,揩去他眼角的血污,又细细看了半天,轻轻一笑,再次低头,把脸贴到他的脸上。 “陈泊如,”她突然叫他的大名,闭上眼睛,认真道,“如果世人都怕我们,都不想见我们,那我们也就不再见世人。好吗?” 长夜如水,蛙声连绵,陈丑奴默立在无垠的夜色里,心潮一阵翻涌,他静静地感受着白玉脸颊的温度,也静静地感受着自己内心的挣扎,感受到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出声道:“白玉。” 白玉慵懒:“嗯?” 陈丑奴张了张口,道:“你的疤……是什么?” 漫天星斗明灭不休,一溪的水光像被无形的巨手搅动,白玉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意外、戒备乃至于厌恶从她眸底流溢出来,陈丑奴低下头,和盘托出:“那天夜里,我去了翠云峰。” 东屏村山阔如屏,下有大湖,湖畔最陡峭的一座山峰,名曰“翠云峰”。 三天前的夜,白玉跟陈丑奴在月下饮酒,饮完,醉倒在他怀里,一面哭,一面笑。哭时,喊“兰泽”,笑时,喊“三哥。” 那是白玉来后,陈丑奴第二个失眠的夜晚。 他在这个失眠的夜晚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旷野里,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白玉坠落的那座山峰。 他沿着崎岖的路、陡峭的岩一点点爬上去,在夜半时分,找到了白玉失事的那块悬崖。 一个外来的江湖人,在深夜间从穷乡僻壤里的悬崖上一坠而下,会有哪些可能呢?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陈丑奴思来想去,只会找到一种解释——被追杀。 尽管那夜在湖边论及这个话题时,白玉敷衍地答了一句“脚滑”,然而在重伤之后脚滑从悬崖坠落,不也还是缘于被追杀么? 是以当他真正站在那一块悬崖前时,站在那一滩沉默的血迹,和巉岩底下压着的那一块玉珏前时,他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长夜无声,那滩血和那块玉珏摆在那儿,是那样的沉默,那样的平静,根本没有一丝挣扎,没有一丝抵抗,乃至于没有一丝生机。 他仿佛可以看到白玉坐在这块悬崖上,任伤口里的血静静地往外流,浸红一片黑暗的岩石。 他仿佛可以看到白玉在坐厌之后,把那块精致的玉珏摘下,搁入青苔绒绒的岩脚。 他还仿佛看到她撑着伤腿站起,颤颤巍巍地,试图在崖边站直,站稳。 然后他看到她展开双臂,闭上眼睛,向前一跃…… 她不是坠崖的,她是跳崖的。 她走向他,并不是为着他救她。 尽管她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尽管她答应做他的妻。 并答应得毫不犹疑。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下本文的味道。 文案上写的“甜”,是针对男女主的相处;“虐”,是基于双方人设,特别是女主(美、惨、强)。 既有“惨”,则必然有“疤”,也正因为有“疤”,这两个人也才会互相慰藉,互相温暖。 第13章 相慰(四) 遍野的风都在这一刻怒号起来,席卷着一望无垠的、一无所有的黑夜,白玉伸手,探入陈丑奴衣襟,将那块带着血迹的玉珏慢慢地拿出来,攥在手里。 陈丑奴没有动,仿佛她抽走的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比如,他的骨头,比如,他的心…… 白玉抓着那块玉珏,寒声道:“放我下来。” 陈丑奴动了,他拢紧双手,非但没有把人放下,反而抱得更紧,更用力。他突然有种莫大的恐惧,他恐惧这个人,这一切……会化作泡影,会弃他而去。 他不放。 白玉重申:“放开。” 他发疯也似的拢紧手,白玉一掌劈向他后颈,从他背上跃开,一个空翻降落在芒草飞扬的山径上。 陈丑奴抱住胸前的破背篓,艰难地站稳,紧抿的唇角溢出鲜血。 白玉没有回头。 在一片没有尽头的风中,他们各怀心事,互不相干,也互不相让。 白玉向前走,陈丑奴跟上她。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东屏村。 一路无话。 *** 幺婆婆还坐在院中石桌上等,听到院门口的动静,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她先叫白玉的名字,白玉没有理,她企图伸手去抓,被从后赶来的陈丑奴扶住。 陈丑奴将她安慰完,送下山,回来,院里很静,屋里很黑。他走进堂屋,把胸前的破背篓放在桌上,看了眼白玉紧闭的屋门,低下头,绕到屋后的水井边去洗漱。 他洗脸上被野柳村男人打出来的伤,也洗嘴角被白玉打出来的血,洗伤时手脚麻利,洗血时,动一下,停一下。 洗完,他又摸了摸被白玉打过的后颈,想:好疼啊。 被野柳村那帮冲他喊杀喊打的男人群殴时,他没觉着怎样疼,可是挨了白玉这一掌,他疼得仿佛心口都在震颤。 她要他放开手,他不肯,她话也不说,说打就打了。 她平时把话说得那么漂亮,可是到头来,翻脸比翻书还快。 八里的路,硬是一句话也不屑于跟他讲。 陈丑奴擦掉脸上的水渍,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突然又想:可是,她即便这样决绝,这样冷漠,最终,也还是乖乖地回了他的家,住进了原本属于他的卧房。窗内一片昏黑,一片寂静,她应该是睡了,并没有打包行李,扬长而去的意思。这是不是意味着,其实她今夜说“放开”时,并没有想跟他一刀两断,只是恼他事前隐瞒,气他擅作主张? 陈丑奴心思沉沉浮浮,突然躺下,直着眼睛望星空。 星空很美,白玉也很美。可是星空遥不可及。 白玉呢? 白玉是触手可及的,但似乎,又是比星空还要遥远,还要虚幻的。 陈丑奴伸手在胸口抓了抓,就这样躺在井边的草甸上,阖目睡了。 *** 这天夜里,白玉做了她最不愿意去做的梦。 她梦见李兰泽坐在大丛大丛的蒲公英里,微虚着眼,眺望远空上的飞云。蒲公英是白的,飞云是白的,就连他,也是纤尘不染的一身白衣。 他坐在这世上最纯净的白里,像坐在云端,坐在梦里。她在云下,伸长了手臂去够,去喊,好半天,他才一垂眸,探臂将她捞上去。 可是,云端不是人人都能攀的。石破天惊,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雷霆,闪电……齐刷刷涌向她,劈向她,要把她从云端拉拽下去,踩踏下去……她听见铺天盖地的谩骂,诅咒。她听见刺耳的裂帛。她看到自己身上的衣袂碎成一块块残片。她看到自己的腿,自己的胸…… 她看到无数双瞪得发直的眼,在一片片被撕裂的夜空后…… 惊雷訇然,雨声如瀑,夜半深山突然被暴雨席卷。 陈丑奴衣衫微湿,用力敲着白玉的屋门,半晌无人回应,可里面的梦魇声却不曾消失。 他急得一头汗,将屋门撞开。 白玉睡在床帐里,四肢颤栗,嘴唇哆嗦,像严风中,一片被万箭穿射的败絮。陈丑奴触目惊心,上前摸她额头,触手所及尽是涔涔冷汗,心焦之下,撩开帐幔坐上床去,把人抱入怀里。 噩梦中,一声又一声揪心的呼唤震入耳膜,绳索一般,绑住她,揪住她,把她从深渊往上拽……白玉浑身一震,睁眼刹那,一张模糊的脸近在咫尺,黑暗中的双眼如世间仅余的焰火,她神魂甫定,突然飞蛾扑火似的把面前人抱住。 陈丑奴一愣,旋即也抱紧她,低声道:“别怕……” 他也说“别怕”,就像那晚在院中,她对他说“别怕”一样。只是那时,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他的伤痛所在,而这时,他并不能真正地触及她的伤疤。他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也许她不说,她发怒,她冷漠,不是因为她无情……而是她的疤,或许和自己的一样,都可怕都连他们本人也不想、不敢去面对它…… 手掌盖下去,一片皮肤汗涔涔、冷冰冰,陈丑奴抓起被褥把怀里人裹住。 轰隆隆的雷声砸在窗外,一个世界波翻浪涌,风雨飘摇。 陈丑奴抱紧怀里人,给她港湾,给她依靠。 *** 熹微拂晓。 山鸟在雨露未干的枝头鸣叫,白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睡在一个人的怀里。 她微微蹙眉,抬头,看到一个方而平的下巴,上面冒着青青的胡茬。 陈丑奴抱着她,是靠坐在墙上睡过去的,此刻,他还没醒。 昨夜的种种从脑海里纷沓而过,时而是旷野上的冷战,时而是梦境里的纠缠,时而……是一声声揪心、焦灼的呼唤,和一次次低沉、坚定的安抚…… 白玉心里一震,搁在男人胸膛上的手赧然地握拢。 窗外鸟叫不绝,察觉到怀中人在动,陈丑奴眉心一蹙,缓缓睁开眼睛。 白玉正巧对上他的眼神,第一次因为局促而闪开了目光。 陈丑奴眼眸微垂,默默看着她,片刻,将人又往怀里带了带,低下头去,贴近她耳畔:“我不问了。” 白玉震了震。 陈丑奴低低道:“你别生气。” 沉没于心底的碎片又如被搅动的浮萍,在胸口飘飘荡荡,白玉握紧双手,深深呼吸,陈丑奴坐直,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扬起脸庞,与他相视。 他的脸被朦胧的曦光照亮,伤痕累累,乌七八糟,一双眼睛却依旧澄净而明亮,炙热而柔软。白玉胸口一酸,铁石心肠渐渐软下,别开眼道:“去拿伤药来。” 陈丑奴听她终于开口,心中尘霾散尽,一笑应下。 盘坐一夜,腿已经被白玉压麻,陈丑奴刚一动,眉毛便开始打结。白玉反应过来,替他把两条腿摆直,然后径自下床,去橱柜那儿取了消肿化瘀的药膏。 陈丑奴受宠若惊地看着。 白玉只当看不见,爬回床上去,用手指给他脸上涂药。 他这张脸经昨夜发酵,眼下实是五彩斑斓,凹凸有致,白玉刚给他涂颧骨上的棍伤,就听他“呲”一声,往边上躲了躲。 白玉压着火气:“现在知道疼了?” 陈丑奴撇撇眉,不动了,过了会儿,道:“脖子后面最疼。” 白玉不理,反应过来后:“……” 陈丑奴双眸微转,斜着眼打量她。 白玉径直迎上,回怼道:“我还以为是心最疼呢。” 陈丑奴后悔,便亡羊补牢:“其实是的。” 白玉挑眉。 陈丑奴:“只是心里擦不到药。” 白玉:“……” 陈丑奴见她不动,自己伸手在罐里裹了药膏,试图往后颈擦,被白玉一把抓住。 “我打的是穴位,有伤也是内伤,一会儿运功给你把淤血化掉。” 白玉抓起他的手,将他指尖的药膏涂到他眼角上去,陈丑奴眯起眼睛,听到白玉问:“知道什么药能擦到心里吗?” 陈丑奴不答。 白玉便只给他擦药,而不做下一动作。 陈丑奴:“……什么药?” 白玉松开他的手,扬眉:“心药啊。” 陈丑奴:“……那,何谓心药?” 白玉:“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陈丑奴:“……” 白玉正经八百地擦药,擦完脸上的,又让他把上衣脱掉,给他处理肩膀、臂膀上的棍棒伤。忙完,白玉把瓷罐盖好,拿回橱柜上去放,陈丑奴恹恹地坐在床上穿衣,穿到一半,白玉过来,抓住他双手。 陈丑奴抬头。 唇上一软,白玉蜻蜓点水的吻如风一样,一刮就没了。 陈丑奴瞪大眼睛,在人走前,迅速出手,将人带回怀里,压向榻上。 窗外风声起伏,一树树的雨露哗然降下,又是一场骤雨。白玉被他吻得七荤八素,逃离魔爪时,脸都憋得通红了,恨恨地朝他胸口一顿捶。 陈丑奴不动,任她打。 白玉深吸一气:“我发现你这人也不是很正经。” 陈丑奴:“也?” 白玉耳鬓又一红,却不甘示弱,把眉一扬:“跟我挺配。” 陈丑奴笑,又要压下来,白玉兔子一样地逃到了床下去,陈丑奴扑空,坐起来,摸摸后颈:“还未运功疗伤。” 白玉微笑:“你接着装。” 说罢,背起双手开门而去。 陈丑奴放下手,还是笑。 白玉站在堂屋方桌前,打量桌上那个身残志坚的破背篓,陈丑奴阖上屋门,从后走来,把背篓端到面前,一样一样地拿出里头的物件。 “花瓶。”陈丑奴拿出一个豆绿色的小花瓶,笑着在她面前一展,放在桌上。 后边是妆奁,里面成套的梳妆用具,包括镜面。 再后边,是一袋面粉,一个西瓜,一摞红纸,一包饴糖。 陈丑奴如数家珍,一样一样地在她面前展过去。 最后,他捧出一叠红彤彤的衣物,向她抿唇一笑:“红嫁衣。” 又捧出一条红彤彤的镶穗方巾,道:“红盖头。” 白玉眼眶一酸,忍住,质问:“你的呢?” 陈丑奴:“嗯?” 白玉没看他:“你做新郎官,不要穿喜服啊?” 陈丑奴“噢”一声,又把双手伸到背篓里去,竟跟变戏法似的,又捧出了一套红彤彤的衣服。 他一笑,眼睛都微微弯了起来,声音却很小:“我的。” 白玉泪水盈眶,一时间更不敢去看他,别开脸去,借绾头发的动作把泪擦了,扬高头,答:“倒是挺周到的。” 陈丑奴放下喜服,将她扳过来,抬手去擦她的泪。白玉试图推开,推着推着,泪水一下子失控也似的直往下掉。 陈丑奴将她的脸捧住。白玉闭紧眼睛,死活不肯看他。 陈丑奴一点一点地替她把泪水抹净,最后在她眼睛上轻轻一吻。 “大后天,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陈丑奴低低道:“我不会让你哭的,我会让你常常笑。” 白玉吸吸鼻子,长长的眼泪顺着眼尾流下,滴进陈丑奴的掌心里,她终于睁开眼睛,隔着一片濛濛水雾,望进陈丑奴那双黑漆漆、也亮晶晶的眼睛里,沉默之后,再次确认:“和我成亲,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她说:“我从前很糟糕,很糟糕。” 她把每一个“糟糕”都咬得很清晰,甚至于很坚决,陈丑奴伸手把她紧蹙的眉心抚平,回应道:“不会。” 他一字一顿:“永远不会。” 第14章 相爱(一) 吃过早饭,白玉走到老槐树前,折下一条绿叶葱茏的枝桠,走回堂屋,插入陈丑奴新买来的豆绿色小花瓶里。 槐树叶上还沾着昨夜的雨珠,白玉把它放在方桌正中央,然后把那装着小黄花的竹筒拿起来,放回院外的石桌上。 陈丑奴抱着洗干净的大西瓜,从井边走来,问:“吃吗?” 白玉眼睛一亮,点头。 陈丑奴笑:“怎么吃?” 白玉舔舔嘴唇:“一人一半?” 片刻,陈丑奴从厨房里走出来,一只手托着一半西瓜,瓜上插着小木勺。白玉蹦跶过去,把其中一个抱走,两人肩并肩,走到堂屋门口的门槛前,坐下。 雨后的深山一片清新,没有烈日,只有水墨一样的云天,翡翠一样的山峦。白玉捧着西瓜,挖出中央最红的那一块,转头问边上的人:“你要不要吃一口我的心?” 陈丑奴盯着那一块心形的西瓜,一怔之后,也忙挖出同样的、更大的一块来,先给白玉送过去,这才低头,把她木勺上的那一块吃了。 白玉笑,突然觉得他很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巨型田园犬,忍不住逗他:“我没有说要你的心哪。” 陈丑奴鼓着一边腮帮,闻言也不乱,瓮声催:“快吃。” 白玉舀起那一块,“咔嚓”咬下一口,问:“痛不痛?” 陈丑奴忍不住笑了,揶揄她:“小孩似的。” “嘁,”白玉戏弄不成,反被取笑,嘴硬道,“不解风情。” 陈丑奴眨眨眼,有些慌张,正琢磨着如何挽救,白玉嚼着西瓜,歪头靠在了他臂膀上。 “你打猎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要以刻碑为业?”西瓜入口,化开一片甘爽,白玉打量着院角青石堆里尚未刻完的墓碑,问。 陈丑奴跟着看过去,眼睫微颤一下,道:“刻碑是爷爷的祖业,不能废。” 白玉点头,又道:“爷爷他……过世多久了?” 陈丑奴道:“八年了。” 白玉哑然,感慨:“这么多年,你就一直一个人过?” 陈丑奴有点怔,白玉笑:“我的意思是,你都不养些活物来作伴吗?” 这院子这么大,也这么空,白玉有些难以想象,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陈丑奴嚼西瓜的动作慢下来,良久道:“爷爷在时,养过一条大黄狗。” “大黄狗?”白玉意外,扭头看他,没想到他还真养过狗。 陈丑奴点头。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五岁那年,陈丑奴下山,被村里的一帮泼孩抓起石头追着打,跑回山上时,头破血流。 他站在小院门口嚎啕大哭,爷爷站在小院门口破口大骂。祖孙二人的哭声、骂声响彻四野,却因为无人回应,故而也与世隔绝。 半个月后,爷爷从县城里带回来一只黄毛小狗。 那天,他正蹲在烈日底下,埋头拿树枝在地上画圈,爷爷把那条小狗拎到他面前,他一时愣住,于是呆呆地看着那狗,狗也把他呆呆地看着。 爷爷笑:“两个傻小子。” 笑完,爷爷把小黄狗朝他怀里一扔,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一屁股坐倒在草地上。 小黄狗朝他瞪着两颗黑溜溜的眼睛:“汪!” 他:“……” 他在老槐树下给小黄狗搭了个窝,一日三餐地喂,半个月后,小黄狗尾随他走进卧室,他扭头驱赶,赶不动。 爷爷走过门边,嘿嘿地笑:“是个黏糊的啊。” 他撇着眉毛,似懂非懂。 一个月后,小黄狗开始跟他一块漫山遍野地跑,朝阳里,余晖下,山林间,溪水旁。小黄狗追着他,他追着风。 一年后,小黄狗从“小黄”变成“大黄”,他下山,开始有保镖护卫,方圆十丈内,畅通无阻。 两年后的一天清早,他照旧直冲院外,预备跑去后山的林子里摘野果,跑了半天,突然一扭头,发现大黄没有跟上。 大黄趴在老槐树下的窝里,神色恹恹,见他去而复返,又忙把尾巴摇起来。 爷爷坐在院角的青石堆前刻碑,扭头一看,叹气:“活不长了。” 他一震:“为什么?” 爷爷张口结舌,低下头去,片刻答:“病了。” 病了? 他又一震,跑过去把大黄抱入怀里,仔细检查,爷爷在旁道:“瞎看什么,又看不出名堂来。” 他握住大黄的一只前蹄,向爷爷分辨:“有伤!” 爷爷沉默,却坚持道:“就是病了。” 他皱紧眉头,强忍转到眼眶边的泪,把大黄重新抱回窝里。 他跑去山里采止血化瘀的伤药来,一些捣碎给大黄敷上,一些拌在饭里给大黄吃下。 两天后的傍晚,大黄突然爬出窝里,摇着尾巴跟到他腿边。他大喜,在院里东跑来,西跑去,大黄便也跟着他,东边跑跑,西边跑跑。 夜晚,大黄跟他走进卧室,在他要上床时,突然屈腿趴在他脚上。 他蹲下去,摸大黄的头,喊它睡觉,大黄舔舔他的手,很慢很慢地躺下去,放下了一直在摇的尾巴。 爷爷倚在门边,告诉他:“死了。” 他的手一抖。 爷爷进屋,把大黄抱起来,走向院外。 爷爷把大黄埋了,埋在后院山坳里的一棵槐树下,他蹲在那小土坡前,死活也不肯走。 爷爷叹了口气,骂他:“傻小子啊。” 一个月后,爷爷又从县城里带了只小狗来。他接过,悄悄走到山下,把狗放了。 这一回,爷爷反倒没再骂他傻。 “大黄是内伤吧?”白玉握着木勺在西瓜里转,低低道。 陈丑奴点头,舀起一大块西瓜,塞进嘴里,吃得闷不吭声的。 白玉仰头看他:“爷爷走后,你也没再养过狗吗?” 陈丑奴眼睛里黑漆漆一片,他答:“没有。” 白玉道:“怕再连累到它?” 陈丑奴想了想,摇头,他开口,“我”了一声后,又沉默。 白玉看着他。 陈丑奴对上她的眼神,认真道:“我不喜欢得而复失。” 白玉一震。 陈丑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你要养吗?” 他补充:“小狗。” 白玉挑唇,悄声道:“我想养鸡,养鸭,养鱼。” 陈丑奴意外。 白玉:“可以吃。” 陈丑奴:“……” 白玉笑,拿起木勺把院子各个角落指过去:“以后那儿可以摆个鸡笼,旁边呢,放鸭笼,水井里就直接养鱼……” 陈丑奴震惊:“哪有在井里养鱼的……”又道:“你怎么不养猪?” 白玉否决:“猪太臭了。” 陈丑奴:“鸡鸭也很臭的。” 白玉眨眨眼:“是吗?那算了,我们种菜……” 陈丑奴轻笑,拿她没办法。 吃完西瓜,白玉百无聊赖,突然想到昨日陈丑奴买回来的一摞红纸,心念一动。 陈丑奴在院里刻那一块被耽搁了两天的墓碑,临近完工时,他擦掉头上的汗,准备进屋喝些水,一进门,便瞧见白玉坐在方桌前,低头忙活着。 陈丑奴凑过去,发现白玉居然在剪窗花。 那摞红纸是他昨日买回来的,买时,也的确存着剪些窗花、喜字装饰门楣的意思,只是他原本是打算自己来弄,没想到白玉悄无声息地捡走了这个活。 陈丑奴意外又欣喜,喝完水后,索性坐下,专心致志看她忙活,看了一会儿后,眉间一蹙。 白玉全心全意跟红纸较着劲儿,倒是不觉,剪完后,如释重负地搁下剪刀,拎着成品向他展示了下。 陈丑奴也不揭穿,只道:“打开。” 白玉心道打开就打开,将那片窗花一揭,顿时傻眼了。 陈丑奴笑。 白玉将那叠碎纸片扔在桌上,瞪他:“你来。” 陈丑奴也不推辞,抽出一张红纸,先裁成个方块,然后折好,用剪刀慢慢剪开。白玉托腮看着,原本是存着看热闹的心思,哪想越看越发觉他手法娴熟,等看到那成型的“囍”字后,神色一怔。 陈丑奴放下剪刀,将那颗饱满的“囍”字托在掌心里,给白玉送来。 白玉眼眶一热。 “我再剪一个。”放下“囍”字,陈丑奴又道。 白玉默默看着,看完,有些动容,又有些忿忿不平:“你怎么连这个都会?” 陈丑奴道:“过年要剪窗花和福字,爷爷教的。” 又道:“福字和囍字差不多。” 他把两颗“囍”字叠起来,放至一边,白玉道:“爷爷不在后……你每年,也还剪的吗?” 陈丑奴点头,脸上是理所当然的神色,倒是白玉局促起来,自嘲地笑了笑。 “教我。”白玉起身,走到他身边去坐下。 陈丑奴便又抽出一大张红纸,先裁成两张方块,递给白玉一张,然后一步步地教她折纸,白玉恍然:“我刚刚折错了……”刚一说完,又把陈丑奴的手按住,“你慢点儿……” 山风习习,云层慢慢散开,灿阳一束束照入室内,陈丑奴垂眼看着一脸认真的白玉,突然放开手上的红纸,将她整个人圈入臂弯里。 白玉一愣。 陈丑奴圈着她,握起她纤细的手指,手把手地折起纸来。白玉被他操控着,直像个呆头呆脑,也笨手笨脚的孩子。 折完,陈丑奴放开手,却又被白玉把手腕抓住。 白玉举起他的手掌,然后把自己的掌心贴过去,她的手小小的,印在他的大手里。 白玉扭头看他,一笑。 陈丑奴愣了愣,随后把五指收拢,将她小小的手,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丑奴:“突然有好多人喜欢我。” 白玉:“所以?” 丑奴:“我要带你多出来溜溜。” —— 感谢在2019-12-02 19:28:33~2019-12-04 12:55: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PangdongDong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PangdongDong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PangdongDong 2个;李李李、淇隰之泮、不拘一格的蛋挞、笙韵5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笨笨熊 24瓶;有病、溏心 20瓶;养不肥的猪 10瓶;李李李 5瓶;34355904 2瓶;2013560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相爱(二) 幺婆婆走进小院时,白玉正跟陈丑奴在门口贴对联。那对联是陈丑奴亲手写的,字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像是恨不得把那每一颗字刻在门楣上去。白玉取笑他刻碑刻魔怔了,提笔时都没个轻重,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字写得确乎是难得一见的雄健,一如他这个人。 “你的字也是爷爷教的?”白玉在门边给他捧着浆糊,问。 陈丑奴点头,拿木棍裹上浆糊,将手里的红对联贴上门去,白玉凑近,低声道:“你爷爷到底是个什么人哪……” 陈丑奴一怔,低头看她,她眼神烁亮,亮得他无处躲藏。 “是个好人。”他企图搪塞。 白玉眼神一冷,朝他腰上戳去,陈丑奴猝不及防,对联贴歪,忙抽出一只手把她作怪的小手抓住。 白玉扬起脸庞,目光逼人,陈丑奴败下阵来,想了想道:“是个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的老头子。” 白玉噘嘴:“是个隐士高人吧?” 陈丑奴轻笑,松开她,继续捣鼓对联:“算是罢。” 白玉不肯罢休:“可否请教尊名?” 陈丑奴正要答,小院门口响起阵熟悉的笑声,两人掉头看去,日影下,一个小小的、佝佝的鹤发老妇拄着拐杖走将进来,边走边道:“我还说来探病哩,没承想你这样生龙活虎的,野柳村那帮男人也忒没能耐了些!” 走近后,突然停下,耸耸鼻尖:“这是糊什么呢?” 陈丑奴掌着门上的对联,一时走不开,白玉过去把幺婆婆搀到石桌前坐下,莞尔道:“婆婆,我跟泊如贴对联呢。” 幺婆婆一听,笑意愈深:“这还有三天呢。”点到为止。 白玉了然,脸上略染薄红,附耳道:“他心急。” 幺婆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白玉:“劝不住……” 陈丑奴:“……” 微风卷过小院,陈丑奴将贴稳的对联松开,大步走到石桌前坐下,打断了两人的私语。幺婆婆眉开眼笑,朝他问:“写的什么呀?” 陈丑奴佯装淡然,一面倒水,一面回答:“一世良缘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长。” 幺婆婆“噗嗤”一笑,点着头:“一定地久天长!” 陈丑奴挑起唇角,脸上带上一抹微微自得的笑意,白玉直勾勾看他,也不拆穿,两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不住唠嗑的幺婆婆,四眼相对地,一个挑眉,一个蹙眉,一个转眼珠子,一个瞪眼珠子。 幺婆婆一拍向陈丑奴:“丑奴呀,你听到没?” 陈丑奴一愣:“什么?” 幺婆婆“啧”一声,捧着水杯:“我说,野柳村那周氏招了,前前后后,都跟你没关系!” 两人听到这里,皆正了神色,幺婆婆继续道:“是她自个趁男人不在家,大半夜跑去村口秸秆地那儿同情人厮混,结果呢,先给你撞见,后给那刘老汉撞见,再后来,又在孙四郎面前漏了陷……这妇人淫佚,那是浸猪笼的大罪,她哪里敢认呀?情知搪塞不过,便昧着良心把脏水往你身上泼……” 白玉冷然:“那她怎么不泼给那刘老汉去。” 幺婆婆张口结舌,旋即一声长叹:“世人心盲……” 白玉望向陈丑奴,欲言又止,改问道:“那奸夫是谁?” 幺婆婆咋舌:“没说。” 又道:“那周氏,昨个半夜便投了井,今早上给人发现的。孙四郎打了她大半夜,就为问出那人是谁,可这周氏,除了承认自个污蔑丑奴外,别的什么也不肯说……唉,给男人打,不一定死;浸猪笼,也不一定死;可投井,是很难不死的,那么窄,那么深的井,一跳就多半跳死了……她这是宁死,也要护着那没心肝的奸人啊!” 唉声叹气:“瞎了眼了,瞎了眼了!” 小院里一时寂然,微风将屋檐上的败叶卷落,陈丑奴埋着头,拨弄着手指上粘粘的浆糊,一直没作声。白玉分辨着他的神色,向幺婆婆低声回应了几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不知不觉,话题又扯回到三天后的婚礼上。 不多时,日影渐渐西斜,陈丑奴留幺婆婆在家吃晚饭再走,进厨房做了三菜一汤。等送人下山时,又一再嘱咐三日后务必前来证婚、观礼,幺婆婆喜笑颜开,自是连口答应,这方去了。 幺婆婆走后,白玉推陈丑奴去院角继续刻碑,自己端了锅碗瓢盆去水井边清洗。这是她头一回在陈丑奴家里做家务,也是这些年来头一回用手沾这些阳春水。 水井边有一大块青石板,是专门砌来摆放东西的,白玉将一盆碗筷搁在上面,去井边提水,甫一低头,整个人突然定住。 夜幕低垂,一片枝桠倒映在幽光粼粼的水井里,晕开一条又一条诡谲的黑影,像从无底深渊里伸上来的手。 白玉定定看着。 ——给男人打,不一定死;浸猪笼,也不一定死;可投井,是很难不死的…… ——那么窄,那么深的井,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山风吹响井边的老树,一片片树叶从枝桠上坠入井里,一条条黑影在眼底里伸展,勾扯……一声声刺耳的裂帛、鞭响在耳畔喧嚣,震响…… 白玉迈开双脚,踩上井台。 陈丑奴自后冲来,一把将人拽入怀中。 白玉撞在那坚硬的胸膛上,一震。 陈丑奴把人紧拥在怀,飞快撤离水井,浑身不住颤抖。 白玉渐渐醒过神来,轻轻一笑,仰头去看他,解释道:“我不是跳井,我是去打水的。” 陈丑奴盯着她的眼睛,一颗心仍旧在喉头里狂跳不休,他先前在院角刻碑,好奇白玉会怎么洗碗,便掉头去看,哪想一看就看到她定在井边走神,继而一脚迈开…… 陈丑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手上力道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把白玉抱得愈紧了。 白玉脸上的笑意僵滞住,缓缓抽出双手,抱住他的脖子。 陈丑奴深吸一气,一把将人横抱而起,走到树角坐下。 金乌西坠,余晖从密密匝匝的树层漏下,白玉靠在陈丑奴怀里,看着他被暮色笼罩的脸,低低道:“对不起。” 陈丑奴抱着人,突然低头,将脸埋入白玉的颈窝里。 白玉震了震,抱住他的头,温柔地抚摸着。 陈丑奴哑声道:“不可再吓我。” 白玉难得温顺地道:“嗯。” 陈丑奴抱着她,气息渐渐平复,白玉便动了动,戳他:“热啊……” 陈丑奴无法,只得把人松开,看到青石板上搁着的一盆碗筷,立马过去。白玉知他想跟自己抢活,忙要去拦,陈丑奴却扭头命令道:“不准动。” 白玉坐回树下。 陈丑奴盯着她,三心二意地把水打上来,又指指水井,向她强调:“以后不准一个人到这儿来。” 白玉啼笑皆非。 飞鸟归林,夜幕沉沉如水,白玉坐在树下,看陈丑奴洗完碗筷,出声道:“我们去后山散散步吧。” 陈丑奴甩掉手上的水,抬胳膊揩去额上的汗,略一思忖,点头。 凉风习习,点点萤火在山坳里飞来飞去,白玉走在月下,伸手一捞,抓住虚空里的一点萤火,而后又放开,看那一点绿光慢慢升上树梢,最后隐匿于层层绿叶深处。白玉道:“陈泊如,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丑奴突然被她点大名,心神一振,低头去看她。她用指尖隔空描摹着那一点点浮沉的萤火,侧脸映在月色里,带着似有又无的笑。陈丑奴的心微微一沉,他伸手,将她伸在虚空里的手握住,低声:“问吧。” 白玉看着他宽大的手掌,垂睫一笑,道:“你为什么而活?” 陈丑奴一震,五指不自觉收拢,白玉道:“很辛苦的,不是吗?” 她没有看他,可是她包围着他,洞悉着他。二十八年的疤痕,二十八年的偏见、歧视,二十八年的寥落、孤独……他是为什么而挨着,为什么而存在着?白玉也收拢五指,去回应他的沉默。漫天萤火飞在他们的世界里,都是微不足道的命。白玉等待着,揣度着,直至陈丑奴停下脚步。 “我不苦。”他回答道。 白玉一愣。 陈丑奴望向她,一双眼睛是沉静的、寥廓的海,他伸手,拂开她发髻上的树叶,倏尔笑了一下,反问道:“你也觉得我苦?” 白玉张口结舌,彻底被他问住。 陈丑奴的手落下来,抚过她耳鬓,又顺势揉住她柔软的耳垂,抚弄完,他轻轻道:“并非所有的喜乐,都需从人世中获得。” 他道:“爷爷说的。” 白玉眼睫微动。 陈丑奴摸住她的头:“我喜欢我做的饭,喜欢我刻的字,喜欢在树下看云,在山上听风,喜欢松涛,喜欢大雪,喜欢……” 他忽然一顿,大手握成拳,伸到白玉眼前。 白玉茫然。 他一笑,慢慢打开拳头,一点萤火从他掌心里飘飘忽忽地飞开去。 “喜欢你。” 他笑着,这样说。 遍野的风悄然停滞,白玉睁大双眸,望着他静谧如海、深邃如海的眼睛,内心深处倏然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陈丑奴道:“我为我见过的世界而活,也……为我不曾见过的世界而活。” 夜风融化,吹动遍野的萤火,遍空的星光,白玉望着面前这个坚毅而温柔的男人,一笑。 “我,是你不曾见过的世界?” 陈丑奴点头。 白玉哑然,伸手在他胸膛上用力戳了一下。 她口是心非地骂他:“你的嘴,太甜了。” 陈丑奴握住她的手腕,笑而不答,牵着她继续向前走,两人穿过一片绿光,走过微香幽幽的山径,走下细草纤纤的山坡,白玉望着山下的大湖,道:“你知道为什么那天夜里,我一点儿也不怕你吗?” 陈丑奴被她问住,心想:不是因为世人心盲,她不盲吗? 白玉扬头,眼梢带上一丝狡黠的笑:“因为夜色太深了,我看不清。” 陈丑奴当头一棒。 白玉大笑,戏弄完,忙又来安抚他:“逗你的。是因为……你的眼睛太好看了。” 陈丑奴眉头微拧,似信非信。 白玉强调:“真的!” 她大声地说:“你的眼睛,是我所见之中最干净、最明亮的!” 她笑得恣意,对上他此刻的眼神,放低声儿:“也是最炙热的。” 陈丑奴眼波一动,拧巴的眉头终于松开,却只轻哼一声,不复多言。白玉低笑,同他并肩走到湖畔,双双驻足。 白玉收敛笑容,探手从衣襟里取出一物,陈丑奴低头看去,看到她手里的那块用红绳所系的莲纹玉珏,一怔。 白玉扭头看他:“往之不谏,来者可追。” 说罢,她看回波光粼粼的大湖,将那块玉珏扔入了水雾氤氲的湖水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丑奴:“明日大婚,各位看官记得来吃喜酒。” —— 感谢在2019-12-04 12:50:51~2019-12-05 13:21: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澜雨、溏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病 10瓶;15020118、roy、彤晓儿 5瓶;gudi 3瓶;与光同尘、澜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相爱(三) 婚礼前一天,陈丑奴带白玉去给爷爷上坟。坟在后山的一棵老柏树下。 爷爷生前爱喝酒,爱唠嗑,爱吃粉蒸肉。陈丑奴一一奉上。酒是陈酿,话自肺腑,粉蒸肉摆了整整三盘。 这是白玉第一次听陈丑奴说这么多、这么长的话。 日照荧荧,两人并肩在青烟缭绕的墓碑前上香,磕头,祷告。毕后,陈丑奴牵过白玉的手,向墓碑上刻着的一行字道:“爷爷,我要成亲了。” 白玉也望着那一行字。 那一行字是八年前的陈丑奴亲手所刻,一竖一横,一撇一捺,规规整整,小心翼翼,丝毫不似他如今的风格。白玉想,他当时刻下这一行字时,一定刻得极难,极慢,所以这一行字,才会这样沉默,这样拘谨,这样的无法洒脱。 白玉也握住陈丑奴的手,道:“爷爷,往后,泊如不再是孑然一身了。” 风流云散,青烟浮沉,陈丑奴转头,看向白玉,她的脸隐遁在氤氲的烟里,却比这世间的一切都要深刻,清晰。 “爷爷是不是也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饭?”回去路上,白玉采摘着山径边的野花,对陈丑奴的爷爷产生着极大的好奇。 墓碑上的字只有四颗:太公之墓。没有生卒年月,没有生平事迹。陈丑奴说,爷爷临去前留过话,在也好,去也好,只做他爷爷,故而墓碑上除了“爷爷”的痕迹外,老人家什么也没让留。 这样一个人,实在难不让人产生好奇心。 可惜内情是不便去深究的,白玉只好问些琐事解馋。 陈丑奴跟在后面,也在山径边采摘着野花,闻言点头:“嗯。” 白玉退到他身边去:“那,是你做的饭好吃,还是爷爷做的饭更好吃?” 陈丑奴想也不想:“我做的最好吃。” 白玉挑眉:最? 陈丑奴看她,不说话,脸上却写着三个字:不是吗? 白玉忍俊不禁,继续向前走去:“明天准备做些什么好东西招待客人?” 陈丑奴握住手里的田旋花,走上来,体贴道:“你来点。” 白玉睇他一眼:“我点的你可未必做得出来。” 陈丑奴显然不信。 白玉莞尔,故意点些家乡菜刁难他:“糖醋鱼,葱椒鸡,锅塌豆腐,胶东小炒,再来一个酸溜土豆丝。” 陈丑奴略想了想,点头。 白玉狐疑:“你会做?” 白玉是山东人,东屏村却隶属洞庭一带,一北一南,相去甚远,且陈丑奴这二十八年来去过最远的地方估计也就是县城,白玉实在无法相信他能做出以上菜式。 陈丑奴语气淡然:“鲁菜,爷爷教过的。” 又道:“你是山东人?” 白玉眨眨眼睛,倏尔扭开头去:“小时候在章丘待过几年。” 陈丑奴微一点头,又继续道:“后来呢?” 白玉脚下微微一滞,继而跳开两步,走到树下折了一捧美人蕉,道:“离家求学,来了岳州。” 这不是陈丑奴第一次问及她的过往,却是她第一次正面回应。 陈丑奴一笑,跟上去,点到为止。 白玉转头看他,上了钩。 “不问了?”她扬眉。 陈丑奴目视前方,带着笑,走得很坦然:“不问了。” 白玉将信将疑,最后轻哼一声,大步向前而去。 *** 婚宴的菜式最终还是由鲁菜改回了湘菜。客人就幺婆婆一个,白玉不忍心。 回到小院,白玉又让陈丑奴做了两个竹筒花瓶,把采回来的花逐一插上,分别装饰在各个屋中。陈丑奴则扫的扫,擦的擦,洗的洗,将屋里屋外、院里院外打扫了个干干净净。 夜里,白玉让陈丑奴试穿喜服,不出所料,衣衫的尺寸果然不大对。他太高大了,喜服来不及量身定做,都是临时从县里估衣铺那儿买回来的,虽然是最大一号,但依旧偏小。 所幸白玉那套倒是刚刚合适。 陈丑奴去屋里拿了针线簸箕来,坐在堂屋方桌上,就着灯火穿完针,问白玉:“会吗?” 白玉捧着脸坐在他对面,闻言莞尔:“会拿来杀人。” 陈丑奴笑,也没真个指望她能帮自己改衣服,自顾自忙活起来。 白玉认真看着,慢慢惊为天人:“你是孙大圣投胎转世吗?怎么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哪?” 陈丑奴动作不停,一针一线,心手相应,却还谦虚:“这个不大擅长。” 白玉“噗嗤”一笑,见他蹙眉,忙道:“往后交给我。” 陈丑奴狐疑:“不是只会拿来杀人吗?” 白玉扬眉:“杀人我都能学会,缝个衣裳还能难倒我了?” 又补充:“保证青出于蓝。” 陈丑奴专心引线,笑而不答。 次日一大早,白玉坐在窗下梳妆,听到敲门声,张口喊进。 陈丑奴推门而入,一双眼睛有些亮,也有一些紧张。白玉放下梳子,回头看他,不满道:“你今日就准备这样当一个新郎官?” 陈丑奴被她的话喝在原地,不再动。白玉哼笑,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热粥,后退两步,靠在橱柜上一面吃,一面打量他。 他也还没有换上喜服,披头散发,短褐穿结,从头至脚都还是平日里的那副野夫装扮,白玉细细看着,突然狼吞虎咽地把粥吃完,搁下碗勺,拽住他道:“来。” 白玉拉他到窗前坐下。 那张小桌上,摆着陈丑奴前些日子进城买回来的妆奁,奁里的镜面被打磨得光滑剔透,陈丑奴甫一看过去,当下狠狠一震,急欲退开,白玉却将他的肩膀按住。 “我今日要成亲了,”白玉低头,贴在他耳畔,笑着道,“我的新郎官很俊,你想要看看吗?” 陈丑奴僵坐着,视线也僵定着,没有说话。 白玉深吸一气,缓缓捧住他的脸,让他看回镜面。 熹微下,镜中人长发披散,面容模糊,陈丑奴一眼望进去,人不再动,眼神却开始闪避。 白玉用脸贴着他的脸,耐心地道:“你不相信我的眼光吗?” 陈丑奴喉头滚动,片刻,他慢慢收回视线,看向那面光亮的镜子。 白玉微笑,将他遮挡在脸前的乱发一丝丝挽回耳后。 陈丑奴怔怔地盯着镜中的那张脸,盯着那张脸上逐渐暴露的陈旧的、丑陋的疤。 白玉道:“看你的眼睛。” 陈丑奴一怔,看向镜中的那双眼。 白玉又道:“再看你的鼻子。” 陈丑奴的视线依言而至。 白玉用着自得的语气:“看你的嘴唇。” 陈丑奴看过去,缓慢地,僵硬地。 白玉笑。 眼前一暗,镜中影像倏尔消失,白玉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低声:“我可以给我的新郎官绾个发髻吗?” 陈丑奴红着耳根,眼底的阴霾却终究散去,他定定地望着那张铜镜,望着那镜中的自己和白玉,羞赧而满足地一笑。 白玉忙把他的一个酒窝按住:“看你的酒窝!” 陈丑奴又一怔,依言看去。 金辉如线。 两个酒窝更深了。 *** 婚礼在黄昏时刻进行,申时二刻,小院外的山径传来欢声笑语,白玉正坐在石桌前欣赏那捧新鲜的田旋花,闻声一愣。 今日的婚宴,他们只邀请了幺婆婆一人,可是那片声音之中除却幺婆婆的声音外,还有妇人声,儿童声。 白玉心念飞转,想到一人,立马从石凳上跳起来,跑去厨房。 陈丑奴正专心在灶台前料理自个的红烧肉,一听屋门给人撞开,当下微吃一惊。白玉先前给他绾了发髻,他一张脸皆暴露在外,一颦一笑,再无处隐藏。白玉靠在门上,盯着他诧然的表情,严肃道:“幺婆婆把何素兰带来了。” 陈丑奴一怔,拿锅盖的手立马僵住。 白玉盯着他,也一言不发。 陈丑奴动动喉结,慢慢道:“煮吗?” 白玉懵:“煮什么?” 陈丑奴:“她的饭……” 白玉:“……” 院外,一阵欢声挟风而至,间杂幺婆婆洪钟一般的问候,白玉莫名心如擂鼓,嚅嗫道:“我……我先出去看看?” 陈丑奴点头。 白玉咽口唾沫,又风似的,开门而去了。 白玉还没有换喜服,甫一跑到小院门口,便瞧见了跟在幺婆婆身后有些局促的何素兰,她依旧背着那不足周岁的小女儿,手上牵着那个大的,怀里则拢着一个红布包裹,似乎是贺礼。 白玉打开院门,示意两人入院,幺婆婆却不动,先笑呵呵地问:“开门的是小玉吧?” 白玉微笑:“婆婆好耳力。” 幺婆婆喜滋滋道:“哪里是我耳力好,是你仙气浓郁,我方能不目而知。” 又解释道:“昨天素兰到我那儿来,听说你俩今日办喜事,便想来沾沾你们的喜气。按理说,我这个证婚人,没有替你俩做主的道理,可是这天赐般的喜事,除去咱仨之外,连个正儿八经的宾客都没,实在冷清了些……这不,正巧素兰想来!” 何素兰抱着贺礼,同白玉对视了一眼,羞赧一笑:“不请自来,还望姑娘莫怪。” 白玉回以一笑,道:“我叫白玉,何姑娘叫我小玉便可。” 何素兰见她展颜,心里的顾虑散去,松开大儿子,双手捧着那个红布包裹,上前道:“小玉姑娘,恭喜。” 白玉将贺礼收下。 幺婆婆急道:“还有我的呢,素兰,快!” 何素兰笑,自幺婆婆背上的背篓里取了一个锦盒出来,递给白玉。白玉笑着接过,带人去石桌前坐下,进堂屋放下贺礼,又端了茶壶过来,寒暄几句后,这方跑去厨房里给陈丑奴复命。 关门后,白玉依旧靠在门上,向灶台前掌勺的男人道:“你……估计得多煮两个人的饭。” 陈丑奴扭头看她一眼,会意:“留下了?” 白玉撇嘴:“婆婆爱热闹。” 又道:“何况,人家好歹在孙氏祠堂里帮咱们说过话,这都带着贺礼登门了,再撵出去,多不好。” 陈丑奴微微沉默,欲言又止。 白玉双眼如炬:“怕人家看见你?” 陈丑奴被她戳中心事,转回头去,默默无言。 白玉调笑:“要不把红盖头给你戴上?” 陈丑奴一震,手下用力,一个锅铲在锅里嚓嚓作响。 白玉憋着笑,上前把他抱住。 “人家又不是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既然愿意来,说明并不害怕。”白玉扭头去看他,“嗯?” 陈丑奴放慢动作,垂眸,白玉向他一眨眼:“虽然我希望她怕。” 陈丑奴的表情终于松缓下来,继续捣鼓锅里的红烧肉,明知故问:“为什么?” 白玉也只好不吝言辞:“以免她跟我抢你啊……” 陈丑奴微笑,拿起筷子,夹出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吹凉后,送到她嘴边。 白玉张口咬住。 陈丑奴:“什么味道?” 白玉鼓起腮帮子,含情睇他一眼:“甜的。” 陈丑奴挑唇一笑。 吉时将近,白玉该回屋里换喜服,做新娘去了。 走出厨房,何素兰的大儿子正抱着他的小妹妹在老槐树下抓蟋蟀玩耍,何素兰提着幺婆婆先前背的那背篓,正照着幺婆婆的吩咐在院门口忙这忙那。 白玉纳闷,凑过去一看,发现何素兰在摆放一个缠着红布条的马鞍。 “这是什么?”白玉大惑不解。 何素兰一怔之后,笑道:“婆婆说了,咱们做不到六礼俱全,也做不到八抬大轿,本便是亏待了你,若这成亲拜堂若再稀里糊涂地弄过去,可就太怠慢人了。这马鞍,取‘一世平安’之意,一会儿你入门,先跨过它,然后再跨火盆,这方能登堂行礼……这些事情,陈大哥不懂,想来你也不懂,婆婆虽懂,却到底不方便,我闲着也是无事,便过来帮衬些。” 白玉心中一动,看向她手上的背篓,果然见里面放着火盆和一些不知其名的草絮。 “跨火盆……是什么意思?”白玉微红着脸,故作老成地问。 何素兰被她的神情逗笑,边上的幺婆婆偷听完,也大笑:“自然是趋吉避凶,变祸为福,婚后日子红红火火的意思!” 白玉了然,眼梢微挑,幺婆婆催她:“傻丫头,喜服还没换吧?” 白玉吐吐舌头:“这便去。” 临走,又退回一步,向何素兰道:“谢谢。” 何素兰一怔,尚未反应过来,白玉已经背着手大步跨进屋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幺婆婆:“来来来,各位先吃点花生瓜子儿。那边的小姑娘,这桌还差一人,快来坐。” 白玉:“我去化个美美的妆,一会儿就来。” 丑奴:“要不要再给媳妇烧两个鲁菜?” 肥珠:“傻儿砸,给看官们烧菜。” —— 晚上还有一更~ —— 感谢在2019-12-05 13:21:47~2019-12-06 12:0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拘一格的蛋挞 2个;july、笙韵5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mmer 10瓶;roy 8瓶;y、有病 5瓶;与光同尘 3瓶;一岐日和 2瓶;沐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相爱(四) 酉时一刻,婚礼如期举行。 白玉穿着红嫁衣,戴着红盖头,先被何素兰扶至院外,而后由陈丑奴背着,在幺婆婆的号令下有模有样地原地走了几步,似乎是模仿八抬大轿。 走完,白玉被陈丑奴放下,又在幺婆婆的号令声中,跨过马鞍,跨过火盆,临近喜堂,才又给陈丑奴牵住手,双双跨过门槛,在堂中站定。 何素兰将点燃的三根香递给陈丑奴,由陈丑奴亲自给插入神龛上的香炉里。 幺婆婆喜滋滋地,用她那长有翅膀的声音高高颂道:“一拜天地!” 白玉被陈丑奴带着转身,面向丹霞如火的云天之外,并肩一拜。 幺婆婆道:“二拜高堂!” 神龛之下没有高堂,只有一块静默的灵位,和三根同样静默的香。白玉跟陈丑奴转过身来,向着那灵位,那青烟,再一拜。 幺婆婆道:“夫妻对拜!” 陈丑奴耳根微红,拉着白玉调整姿势,两人微微后退一步,面对面一拜。 幺婆婆最后道:“礼成,送入洞房!” 寂然的小院里炸响必必剥剥的鞭炮声,何素兰的小儿子扔掉火折子,捂住耳朵跑将进来,嚷嚷道:“散喜糖,散喜糖!” 幺婆婆大笑,将手里的一把喜糖往空中一抛,鞭炮声里,霎时又添入孩童的欢呼,乃至于婴孩的啼哭。何素兰哭笑不得,忙把白玉先扶进内屋里去。幺婆婆喜笑颜开,拉起陈丑奴直往院中石桌处走。 陈丑奴眉开眼笑,一步三回头。 院中的欢声笑语直至日暮方收,陈丑奴急着去见白玉,眼瞧幺婆婆、何素兰乃至那大宝都已经酒足饭饱,当下有些按捺不住,正要起身,却被幺婆婆一把拽住:“丑奴,这酒是不是你爷爷生前酿的那个……那个什么醉……” 陈丑奴忙答:“千日醉。” 又道:“婆婆喜欢,我这便再拿一坛给您带回去。” 幺婆婆三分微醺,抓着他不放:“你爷爷呀,千年难一见的酒鬼!……” 陈丑奴听到这里,渐渐头大起来,心知三言两语是难以终结这个话题了,饶是何素兰看出他的窘迫,索性又给幺婆婆倒了两杯酒,劝她喝下,而后借着不胜酒力的名头,强拉着她下山去了。 夜幕降临,天边红霞隐成一线,陈丑奴送完人后,都来不及收拾石桌上的碗筷,径直跑回厨房,将事先温在锅里的饭菜端出来去找白玉。 白玉正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听到屋外动静,忙把撩开的红盖头放下,端端正正地坐直。 陈丑奴推门而入,张口便道:“快,吃些东西。” 白玉一怔,而后沉默。 陈丑奴见她不动,反应过来她头上还蒙着盖头,忙把碗筷放在桌上,走过去给她掀盖头。 白玉一把将他的手抓住。 风吹窗柩,屋内的烛火明明灭灭,白玉瓮声:“你干什么?” 陈丑奴哑口。 白玉忿忿难平,改在他手背上狠狠揪了一下。 陈丑奴低嘶一声,终于会意过来,脸上一时羞红。 “我……怕你饿。”片刻,他低低开口。 白玉闷不吭声。 陈丑奴一颗心乱跳起来。 “掀盖头。”白玉微微仰头,不必看脸,也知是一副倨傲神色。 陈丑奴抿唇,心知她怒气渐消,然心跳却愈发慌乱。 红烛燃在床畔的灯台上,映衬着艳红的床帐和彼此艳红的衣裳,满目皆是旖旎的光华。陈丑奴深吸一气,轻轻握住红盖头下角,一点一点,向上掀开,一点一点,看到她尖尖的下巴,小巧的红唇,精致的琼鼻,冶丽的眉眼。 白玉挑唇,在红盖头下一笑。 如玉映月,灿然生辉。 陈丑奴呼吸一滞。 “好看吗?”白玉歪头。 陈丑奴揭落盖头,攥于手心,哑声:“好看。” 白玉笑意盈眼,等他下文。 陈丑奴道:“先吃饭。” “……”白玉气得一拳砸在他胸膛上。 陈丑奴不躲,任她打,打完,把她的小拳头握住,在掌心里用力捏了一下,像是发泄,又像是按捺。 白玉双眸微挑,盯着他深而炙热的眼神:“喂我?” 陈丑奴点头,却迟迟未动,倒是一双眼,愈发地亮起来。 白玉了然,视线缓缓下移。 夜风悄然撩动红烛,红帐,白玉起身,自去桌前拿饭,被陈丑奴一把抓住手腕,带回床上,回神时,人已被他压在身下。 烛火昏红,白玉如瀑般的墨发散在一片红里,愈衬得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还喂吗?”她笑,笑得嚣张。 陈丑奴一低头,将那嚣张的红唇含住。 *** 夜半三更,天上繁星点点,烛火幽明的小院里人声不息。 一间黑暗的瓦舍突然亮起一点烛光,陈丑奴搁下蜡烛,到灶台前去生火,重新热过碗中饭菜,及至回屋,白玉已经洗漱完毕,正穿着亵衣,坐在窗下的妆奁前拆花钿,听到门开声,侧头看来。 陈丑奴衣服整洁,发髻却还是乱的,白玉招呼他:“过来。” 陈丑奴放下碗筷,过去,白玉给他拆开发髻,重新梳顺了发,这方挪到桌前去坐稳,以手支额,把嘴一张。 陈丑奴识趣地赶过来,抽根凳子坐下,捧起碗筷给她喂饭。 第一口,是米饭加红烧肉。 白玉餍足地吃进嘴里,双腮顿时被塞得鼓鼓的,眼睛也愉悦得弯弯的,陈丑奴深情看着,缓缓一笑。 第二口,是米饭加剁椒茄子。 白玉一口闷下,正要舔舔嘴唇,目光一转,陡然怔住。 小桌上,一壶酒默然而立,旁边还放着一对小酒杯。 白玉后知后觉,坐正:“我们先前……喝交杯酒了吗?” 陈丑奴正在准备第三口,闻言一震。 白玉眨眨眼。 陈丑奴脑中一轰,舀饭的动作僵慢下来,缓缓咽了口唾沫后,把碗一放,开始去倒酒。 白玉默默看着。 陈丑奴倒完两杯酒,一杯自己拿上,一杯递给白玉,昏昏烛火下,神色局促而认真,严肃且懊恼。 白玉动容,把那一小杯酒接过,又在他的带领下交了臂,正待喝,突然停下,质疑:“这会儿喝还作数不?” 陈丑奴眉峰一敛,低声:“不作数,就重新再来一次。” 他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在做这样的打算。白玉哑然,盯住他近在咫尺的双眸,终于一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陈丑奴急忙跟上。 一杯酒饮罢,白玉吐了口气,只觉琼酿入肚,绵柔醇香,一阵神清气爽,忍不住夸赞道:“好酒!” 陈丑奴自得地道:“爷爷酿的千日醉。” 白玉把空杯送过去:“再来一杯。” 陈丑奴拒绝:“先把饭吃完。” 白玉诓骗:“咱们错过吉时喝交杯酒,得一次喝三杯才能补回,否则不算数。” 陈丑奴:“……” 白玉把酒杯往前送了送,扬眉,示意他快些。 陈丑奴无法,只得再交杯两次。 三杯酒喝完后,陈丑奴二话不说抄起饭碗,给她把第三口饭送过去。白玉乖巧地吃下,随后抛了个媚眼,陈丑奴轻哼一声,作势不理睬,白玉撇嘴,自己去端饭碗,可他却又不让。两个人你争我夺,你推我让的,老半天才算把这碗饭喂完。陈丑奴给她揩去嘴角油渍,准备拿碗去洗,白玉抓住他,道:“明天再洗。” 陈丑奴回头,眼神微微一暗。 白玉促狭一笑,打破他的幻想:“去把婆婆和素兰姐姐送的贺礼拿来。” “……”陈丑奴闷声,“还不睡?” 白玉也不多说,瞧他不肯动,自个便一溜烟地蹿到了屋外去,陈丑奴拦都拦不住。 白玉抱着那俩贺礼,喜滋滋走回室内,脱了鞋往床上一坐,开始拆礼物。 “先拆婆婆送的。”白玉满心期盼,问陈丑奴,“你猜是什么?” 她坐在红红的帐子里,盘膝而坐,手捧礼盒,像极一个在过生辰的孩子。陈丑奴心尖一软,走过去,附和她:“是什么?” 白玉眼睛一亮,已经看清盒子里的东西了,察觉陈丑奴上床,立刻又把盒子关上,执着道:“猜。” 陈丑奴笑,随口道:“簪子?” 农家村妇身无长物,能拿出手的,也无外乎是些寻常的钗裙,白玉却摇头,微红着脸,道:“不对,再猜。” 陈丑奴略一蹙眉,这回敛神思索了下,压低声儿:“是不是……同孩子相关?” 白玉扬眉,有些意外他竟能猜着。 “你怎么知道的?”白玉佯装淡定,重新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两双杏黄色棉布虎头鞋拿出来,晃了晃。 陈丑奴脸上一红,却也妇唱夫随地佯装淡定,拿过那两双鞋细看了会儿,重新放回盒子里:“婆婆想抱孙子。” 白玉纳闷:“婆婆自己没有孙子吗?” 陈丑奴关上盒子,放到一边,道:“婆婆孀居多年,唯一的孩子也早在十多年前病故,当时都不曾娶妻,故而没能给她留下一点血脉。” 白玉心中震动,想到幺婆婆平日那张笑脸,感慨:“那这么多年来,婆婆就是一个人过的?” 陈丑奴点头。 白玉凑过去:“那婆婆的眼睛又是……” 陈丑奴欲言又止,最后寥寥带过:“哭瞎的。” 白玉一阵默然。 夜风轻轻吹入室内,撩动昏红的床帐,白玉眼皮垂下,将何素兰送的那个红布包搁到一边去,向前一爬,坐到了陈丑奴身上。 她身上还有沐浴后的皂角清香,人是媚的,身段是软的,陈丑奴抱住,释放过了两回的欲念又一燃。 白玉环住他的脖子,悄声:“那要不……给婆婆生一个?” 陈丑奴喉头一滚,唇贴下来,纠正:“是两个。” 作者有话要说:丑奴(羞羞):“不能看了,快睡觉去。” —— 感谢在2019-12-06 12:09:16~2019-12-06 22:3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july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nhance188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病 5瓶;2013560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相会(一) 婚礼第二日,两人齐齐酣睡至日上三竿。 七月流火,酷暑的天渐渐转凉,虽近正午,山里却并不十分燥热。陈丑奴披上外衫,到院里去打水,甫一望见院角下堆着的石碑,眉间一锁。 距离周二爷上回取货,已经过去足足八日。 那块刻有“云煦”大名的墓碑却依旧无人问津。 东屏一带的丧葬习俗要求过完头七后立即出殡下葬,何况夏季气温高,尸身容易腐臭,这块属于云家堡二公子的墓碑早应该立于他坟前——至少早应该被周二爷的骡子拉下山去,可是此刻,它仍旧靠在陈丑奴家的老槐树下,默默无声。 有点儿怪。 陈丑奴心念起伏,不及深思,耳畔“咯吱”一声轻响。白玉推开卧室木窗,半披着外衣,侧首向他望来。陈丑奴敛回遐思,摆手示意她把窗户关上,大步向后院的水井行去。 陈丑奴提水进卧室,白玉坐在床上,晃着两条腿,促狭地道:“外面又没别人,干什么不准我开窗户?” 陈丑奴将水倒入脸盆里,一本正经:“万一有呢?” 白玉咋舌,心道:你还当自个这儿挺热闹? 忽而又念头一转,问道:“你是不是个醋罐子?” 陈丑奴放下空桶,皱眉,瞧那模样,也不知有没有听懂。白玉补充:“就是特别特别爱吃醋的意思。” 陈丑奴拧帕子的动作顿住,眉峰一收,敛去心虚之色:“不是。” 白玉半信半疑。 陈丑奴把拧干的脸帕递给她,目光一转,盯住她袒露在外的脖颈、肩膀以及半边酥*胸,终于不再容忍,亲自替她把衣衫往上拉,规规矩矩地穿好了。 白玉捧着脸帕蒙住脸,仰头笑。 洗漱完,白玉打算跟陈丑奴一块去厨房做早饭,临要下床,又被他拦住。白玉心念一转,领会其体贴之意,想到往后表现的机会多的是,便也不同他客气,继续躺下补眠。 陈丑奴拎上水桶,出门把脏水泼掉,正要去厨房,忽听得山径口那儿一阵渐行渐近的蹄声,当下神色一正,意识到八成是周二爷登门。 放下水桶,陈丑奴赶去院门口一望,果然见得蓊蓊山径下走来个虬髯汉子,忙去取了老槐树下的墓碑来。 周二爷是个寡言的人,这回却破天荒地发起了牢骚,刚把墓碑往骡子背上绑去,便撇着嘴,摆起了脑袋:“这块碑啊,险些得废掉。” 陈丑奴惊了惊。 周二爷瞥他一眼,道:“云家堡那二公子,死也不得个安宁,家里的祸事一桩接一桩……名声大,不见得是好事。” 又道:“幸而那云堡主是个拉得下脸的。” 他东拉一句,西扯一句,前后不搭,语焉不详的,不知道是说给陈丑奴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上完碑,周二爷往怀里一揣,掏出两吊铜钱并一张字条给陈丑奴,公事公办的口吻:“后日我回老家一趟,你刻好后,自送去周记,工钱算你三吊,我不抽成。” 周二爷平均半年回一趟老家,这期间,无人给陈丑奴托送,如有完工的碑,必须由他亲自送去县城周记丧葬铺。 陈丑奴略略一算,这块碑刻好后,正巧是七夕。 “好。”陈丑奴应下,目送周二爷下山,然后转身向院内而去。 陈丑奴不急着去厨房做早饭,而是径直回了内室。 白玉平躺在床上,正揪着一截红红的帐子玩,陈丑奴走过去,也不问她缘何不睡,摊开手,把那两串铜钱送到她眼前。 白玉眼神微动,很快反应过来:“周二爷又找你刻碑了?” 陈丑奴点头,示意白玉接钱。 主动上交? 白玉坐起来,把两吊钱抓入手心里,掂量了下,眼皮一撩:“以前的呢?” 陈丑奴笑,走向屋外,片刻,捧着个破旧的陶罐走进来。 那陶罐约莫有南瓜般大,脑袋边被磕破了一角,圆挺挺的肚子上不是划痕就是尘泥,呆呆傻傻,又破又脏,陈丑奴却像抱着个小祖宗似的,一脸小心和骄傲。 他用脚拨根凳子在床边坐下,白玉探头看过去,果然,是一罐子绿油油的铜钱。 “可以啊你,”白玉双眉一挑,睨他,“还有小金库呢?” 陈丑奴脸上的两个酒窝一荡。白玉探手进陶罐里,拨弄着那些铜钱,拷问他:“攒来干什么的?” 陈丑奴也不隐瞒:“娶媳妇的。” 白玉又一扬眉,实是意外,陈丑奴补充道:“爷爷吩咐的。” 白玉放开那些凉幽幽的铜钱,坐直,眯起眼睛看他:“可你娶我好像也没怎么花钱吧。” 陈丑奴不慌不乱,伸指在陶罐上敲敲:“都是你的。” 白玉眼睛微亮。 陈丑奴捧着那个已经属于白玉的罐子,道:“再过几日,便是七夕了。” 白玉眨了下眼睛,等他下文。 陈丑奴道:“周二爷告了假,新刻的碑得在那天送进城去,由我送。” 白玉依旧看着他,不作声。 陈丑奴微一抿唇,带着几分试探,几分期盼:“我,想带你进城。” 日光明晃,照过他澄净的眸子,白玉将那两吊铜钱放进陶罐里去,沉默片刻,道:“进城过七夕?” 陈丑奴点头。 白玉撇嘴:“七夕那天,城里有什么稀奇的吗?” “有的,”陈丑奴第一次接话接这样快,“白日有庙会,夜里有花灯。” 白玉有些吃惊,盯着他,轻轻一笑:“你见过?” 陈丑奴眼睫微眨,眸子深处藏有星辰,使他此刻看起来像个孩子。 “小时候跟爷爷去见过一次。”他微笑着,这样说。 “就一次?” “嗯。” 白玉欲言又止,最后道:“上次你出门用的那个帷帽……” 陈丑奴忙道:“我给你做个新的。” 白玉微微一怔,又过了片刻,终于点头:“好。” 陈丑奴大喜过望,捧着那破陶罐一站而起,正要出去,猛又顿足,把陶罐举高:“藏何处?” 白玉失笑:“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陈丑奴也笑,大步去了。 午后,白玉起来拾掇床帐、被褥以及两人的衣裳,陈丑奴去水井边替她打了水来,让她在坐在屋檐下先洗些小件,自己则去院后砍了些竹子来编织斗笠。 上回进城所戴的那个帷帽,早已经牺牲在野柳村一帮汉子的棍棒之下,这回一做就得做俩。陈丑奴拿上刀具,将砍下的几根竹子搭在门上,并肩同白玉坐下,开始削竹片。 白玉在洗自个的肚兜,一丝不苟。 微风穿院而过,一树树绿叶哗然轻响,间杂此起彼伏的砍削声、捣衣声。 太阳一点点西斜。 白玉将拧干的衣衫放进木桶里,抬胳膊擦了把汗,一撩眼皮,迎上直射过来的光线,闭了下眼睛。 再一睁开,眼前光线黯下,紧跟着头上一重,一摸,是个光滑的斗笠。 帽檐外,陈丑奴微微而笑,逆在日光之中,一脸成就感十足的神情。 白玉笑,找出陈丑奴的一件脏衣服,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扔进木盆里,倒上清水,开始搓洗。 *** 七夕那天,是个晴而不热的好天气。 陈丑奴提前一天下山去村里租借了驴车,这天天一亮,等白玉拾掇好后,便戴上帷帽,装好墓碑,同她坐上驴车,一径朝县城而去。 县城名叫三全,距离东屏村四十里地,两人赶到时,正是日上三竿,城门口一片熙攘。 许是有段时日不曾入世,白玉今天格外沉默,便连城门守卫上前盘查,也没有多吭一句,还是陈丑奴言简意赅,表明身份,这方顺利驱车进城。 周记丧葬铺在城西的岩板巷,陈丑奴径直赶去,打算把墓碑送到后,顺势将驴车停在铺外,劳铺中活计留意些,以省去后顾之忧,全心全意地同白玉在城中玩耍。 一炷香后,驴车在周记丧葬铺前停下,陈丑奴下车,先把墓碑送进店去,白玉留在车上等他。 片刻,陈丑奴从铺中出来,手里拿着尾款——一吊铜钱。 白玉下车,双手提着个竹篮子,头戴帷帽,凭树而立,虽是默不作声,却也惹得街上不少行人侧目。 陈丑奴隔着皂纱瞧见,略一蹙眉。 与此同时,白玉在他胸前破天荒地开了口:“铺里的人都在看我。” 陈丑奴又一震,扭头看去,果然见丧葬铺内的伙计们正直着眼睛往白玉瞧,当下挪过去,将那些视线截断。 毛驴在树下打了个响鼻,陈丑奴一面庆幸自己给白玉做了帷帽,一面又想速速离开此地,上前把驴车拴在树下,取过车上的背篓,牵上白玉,离开周记丧葬铺。 及至巷口,陈丑奴方将人松开,示意白玉把手上的竹篮子放进自个的背篓里来。 白玉却不动,陈丑奴疑惑,伸手去拿,一提,发现竹篮子沉甸甸的。 陈丑奴纳闷。 白玉不肯撒手,只道:“我自己拿。” 陈丑奴眉毛打结,随手把篮盖一掀,定睛望去,大惊。 “这么多……”陈丑奴舌头突然有些大,“嗯?” 烈日荧荧,巷口人来人往,白玉双手所提的,正是整整一篮子的铜钱。 “嘘。”白玉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陈丑奴心惊未定:“怎么一下子……带这么多?” 白玉理所应当的口吻:“不是要带我逛街么?” 陈丑奴:“……” 车水马龙 ,巷口是各式各样的吆喝声,陈丑奴抿唇,片刻后,把先前得到的那吊铜钱从怀里拿出来,掀开篮盖一角,给白玉放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丑奴:“爷爷果然有先见之明。” 白玉:“?” —— 最近三次元工作量激增,加上要确保入V那天有大肥章可发,压力有些大。为不断更,思来想去,只能先隔日更一两周了,小可爱们见谅呀,V后我一定补偿大家,爱你们,Muma~ —— 感谢在2019-12-06 22:38:02~2019-12-08 13:08: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PangdongDong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拘一格的蛋挞 2个;reallycool、笙韵55、PangdongDon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344831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相会(二) 三全县地方虽不大,却五脏俱全,商业繁华,两人出得巷口,展眼望去,街道两侧商铺、摊铺鳞次栉比,大街中央马咽车阗,竟颇呈盛况。 白玉走马观花,一会儿在摊前玩赏小摆件,一会儿进铺内挑选首饰、布匹。陈丑奴默默相随,并做着散尽家财博美人一笑的准备,谁料白玉雷声虽大,雨点却小,两人逛游半个时辰,所进也无外乎是些柴米油盐,针线布匹,胭脂水粉。 走出吴记胭脂铺,陈丑奴忍不住问:“方才那唇脂很衬你,为何不买?” 白玉挑了一边眉毛,不答反问:“涂来给你吃吗?” 陈丑奴:“……”脸上默默一红。 白玉环目四望一圈,突然问:“城里的糕点铺在哪儿?” 陈丑奴神游片刻,方道:“永乐街。” 白玉:“走。” 又半个时辰后,两人从城东五味斋满载而归。 陈丑奴又提一提白玉手里的竹篮子,及时道:“饿否?前面有家客栈,会做些北方菜,可要去尝尝?” 白玉手上拿着一包桃酥,正准备大快朵颐,陈丑奴一把抢过来,严格要求:“先吃饭。” 白玉:“……”舔一舔指上残渣。 客栈名叫“月下”,有几分不符合这偏僻小城的风雅,白玉定睛一看,当下皱眉,却还不及犹豫,便给陈丑奴拉进了大堂。 甫一入门,耳边便落下一个酒客的大笑,循声望去,只见人头攒动,靠墙一角坐着四个背刀负剑的酒客,正你一杯酒、我一把花生地聊得热火朝天。 白玉目光微变,顺势将堂内众人巡视过去,发现江湖人士居然不在少数。 小小一个三全县,居然也有能这般气象。 白玉默不作声,跟在陈丑奴身后,在靠里的窗下坐了。 店小二于百忙中抽身过来,笑嘻嘻地问两位客官吃些什么,陈丑奴见白玉不像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径自点了两菜一汤,然后把背篓放下来,同白玉挨着坐下。 白玉把手上那竹篮子放到他面前,悄声道:“我去净手。” 说罢,起身向店小二问了路,一径过去。 客栈后门连通一座庭院,院东设有马厩及茅房,白玉走下台阶,并不径直过去,而是掀开帷帽皂纱,仰头将四周建筑环视了一遍。 这家客栈规模颇大,供以住宿的除开二、三两层楼外,还有庭后连通的一座小院。小院红砖碧瓦,绿植葱茏,庭周墙垣虽然陈旧,却丝毫无衰败之气,反而像给人里里外外洗透后似的,于古朴之中焕发着盎然生趣。 白玉心思浮沉,放下皂纱,向茅房方向而去,转身时,撞上了个迎面而来的少女。 “哎哟!”那少女被白玉的帷帽戳痛额头,嗷嗷大叫,白玉忙退开半步,刚一道完“抱歉”,神色一变。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一袭绛色黑边的窄袖长裙,双腕系有金色铃铛,白玉眼神骤冷,在那叮叮铃声后再次后退,竟是二话不说,径自向茅房去了。 “哎,你这人……”少女揉完额头,睁眼看人就没了,正想大骂,突然后知后觉,“这声音,好熟悉……” *** 却说白玉去后,陈丑奴坐在凳上,百无聊赖地倒了杯茶水。 墙角那四个酒客还在滔滔不绝,陈丑奴起先不甚在意,直至邻桌的三个酒客也被那桌的热烈氛围感染,其中一个把油漆铮亮的桌面一拍,骂道:“最毒妇人心!” 陈丑奴眨眨眼睛,隔着皂纱向说话那虬髯汉看去,捧起茶水喝了一口。 “弄残剑宗上下四十三人不算,竟还要赶尽杀绝,连云二公子一家老小都不肯放过,这个许攸同,实乃天下第一毒妇!” 邻座虬髯汉义愤填膺,拳头在桌面上捶得咚咚作响,对面一长脸男人忙替他把碗里的酒满上,劝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荀大哥何必如此动怒。再者,那云家堡乃是被无恶殿所困,跟许攸同并不相干。至于云二公子嘛,平白无故地被剜去一双眼、斩去一只手,冤是冤些,却也不至于就此自尽……说到底哪,还是剑宗当初做法不妥,如今这情形,也是咎由自取!” 虬髯汉本就一腔火气,听到这里,愈发把一张方桌捶得四条腿直哆嗦:“你这话何意?难不成剑宗遭祸,倒还是罪有应得了?!” 长脸人不想他这般上火,迭声道:“息怒息怒,洞庭剑宗屹立江湖多年,群英荟萃,乃是湖广一带少有的名门,无论如何,都不至有‘罪有应得’一说。只是……荀大哥可知,眼下这人人喊杀的大魔头许攸同,当年也是剑宗一员哪……” 虬髯汉惊得须毛一颤:“那、那她还对剑宗下此毒手?!”惊完又道:“不对,剑宗历来只收男徒,不收女徒,许攸同这毒妇怎可能拜入剑宗门下?!” 长脸人目中精光微闪,低声道:“这便是剑宗遭逢此难的症结所在了……” 另三人一时屏气噤声,便连陈丑奴也给这高深莫测的一句慨叹勾得竖起了耳根。 只听那人说道:“剑宗掌门顾竞师从三十年前名动天下的东山居士,自在洞庭开创门户的第一天起,前去求艺者便如过江之鲫。三年之后,洞庭剑宗名声大噪,一时群英云集,大有与上京藏剑山庄分庭抗礼之势。可就在第四年,顾竞突然与他师妹赵弗恩义两断,整个人性情大改,宗门内从此不肯再收一名女徒,便连已经收入门下的,也因屡遭体罚,或主动或被迫地离开了剑宗……” “这许攸同哪,乃是癸丑那年拜于剑宗门下的小弟子,她自小嗜剑,又生性张狂,所行无忌,于是女扮男装,假冒他人之名,参加了那年的剑宗会选。说来她也确有几分本事,一路过关斩将,顺利登上了剑宗新弟子名册,且在宗门一待,就是足足四年之久……” “只可惜,到第五年,她终究被人告发,遭掌教提鞭审讯。顾竞听闻此事,勃然大怒,立刻命人将许攸同绑于试炼台七星柱下,严刑拷问。唉,其实,如若那时许攸同低头认罪,至多是被顾竞废除武功,逐出师门,剑宗后日也不至于遭此一难,然而……” 长脸人欲言而止,脸上神色愈发晦暗,虬髯汉忍不住追问道:“然而什么?” “然而过刚易折,”长脸人沉沉一叹,眼底却掖着微妙之色,“许攸同宁死不肯认下自己女扮男装的欺诈之行,最终惹得顾竞大发雷霆,下令将她当众扒光,如此,她那女儿之身,纵使不认,也是大白于天下了!……” 虬髯汉听到这里,双眉一耸,便连边上始终沉默的另一酒客也“啧”一下,两眼放出光来:“当众扒光?精光?” 长脸人点头:“精光。” 那人又“啧”一声,嘴角险些有口水溢下。 虬髯汉这边亦没好到哪儿去:“那岂不是……一个剑宗的男人都、都瞧见了?” 长脸人撇唇:“瞧见了,上至掌门、掌教,下至书童、小厮,总共四十三人……” 虬髯汉一惊:“等等,四十三人?那岂不就是——” 长脸人笑:“不错。就是上个月被许攸同剜去双目、砍去右手的那四十三人。” 虬髯汉与边上那人俱是一震。 陈丑奴握着手里的茶杯,眸色昏沉。 长脸人道:“顾竞命人将许攸同扒光之后,又吩咐门下弟子上前,一人将许攸同抽上一鞭,以儆效尤。据说,许攸同不过挨到第二十鞭,就已经血肉模糊,昏死过去,可顾竞仍不解气,硬是压着剩余弟子将鞭刑施完,这才把许攸同的经脉挑断,命人扔下了山……” “当时,正是寒冬腊月,次日一早,洞庭便大雪封天,剑宗上下都以为许攸同八成得死,纵使不死,醒来后,肯定也要去寻死,哪里会想到,这人的命竟硬得跟铁一样……” “那场雪融后,许攸同便消失了,这一消失,便是足足六年。六年后,许攸同脱胎换骨,也不知是从哪儿习来一身邪门功夫,返回岳州后,声东击西,使尽阴招,前后不到半个月,便把当年四十三人的双眼挖尽,右腕砍尽……就连掌门顾竟,都不曾幸免,现在的剑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一群人疯的疯,傻的傻,寻死的寻死,叫天的叫天……名震中原的一大名门哪,如今,只是个乌烟瘴气的废人窝……哎,说他们‘罪有应得’吧,确乎也谈不上,但‘咎由自取’总是合该的,毕竟那许攸同心肠何等之刻毒,当年惩而不杀,可不就是自埋祸患?当日,但凡有一人当机立断,直接结果此人,剑宗也不至于遭今日这一难哪……” 边上两人一时哑然,陈丑奴侧耳听着,胸口突然蔓延开一股难以言表的窒息感。他拨弄着手上的空杯,心思辗转,一时竟忘了迟迟不归的白玉,沉吟之中,又听一人道:“说到底,还是她许攸同自作孽,不可活,若非她不知天高地厚,触犯人家的门规,人家也不至于气急攻心,如此罚她不是?” 虬髯汉听罢,朗声道:“是这个理儿!” 那人又道:“再说,冤有头,债有主。许攸同就算要报仇雪恨,自去找那顾竞便是,何至于把当日在场之人都一个个报复过去?云家堡的二公子,六年前刚刚入宗门,估计连话都没跟她说上一句,一样给她挖眼断腕,毁尽前程……还有襄阳刘氏、荆州何氏、衡阳庄氏,这些世家,哪家没有公子在剑宗求学,哪家的公子不是玉叶金柯,前程似锦?可结果呢?全因许攸同之歹毒、狭隘,尽数成了衔冤负屈的半死之人哪!” 话声甫毕,那虬髯汉眼中怒火熊熊,正要破口大骂,虚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大笑,间杂叮叮当当的金铃声响,三人一震之后,循声望去,脸色齐齐一变。 “一帮有头有脸的大老爷们,将人家瞧也瞧了,抽了抽了,如今却来喊冤叫屈,是存心让人笑到牙酸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07 13:08:11~2019-12-10 11:5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uly 2个;不拘一格的蛋挞、reallycool、笙韵5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睡在月球上的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相会(三) 走廊上,珠帘低垂,一名宫衣美妇扬眉而笑,在两个玄衣少女的簇拥之中拾级而下,所及之处,环佩叮当,香气袭人,恰如一片行走的牡丹花圃。 堂内众多酒客皆是心驰神遥,怔忪片刻,方从美妇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里抽回神智来,先前大放厥词的那酒客朗然应道:“听夫人这口气,是要替那毒妇打抱不平吗?” 美妇目光一转,向他笑道:“倒也不是打抱不平,只是觉着你们这些男人说话吧,忒会避重就轻,颠倒黑白了些。” “你——”那人一愕。 美妇微笑:“难道不是吗?” 那人皱紧眉头,强压不快:“恕在下愚钝,实在不知先前哪句话曾指皂为白,还请夫人示下!” 美妇于是驻足在栏杆边,低眸抚弄腕上的金铃,慢慢道:“剑宗遭许攸同报复,是因为当初没把许攸同杀死吗?” 那人道:“自然不全是。可是,如果当初将许攸同除掉,今日的祸患,总是能幸免的。” 美妇扬眉:“兄台都能想通的道理,想必那位顾大掌门也不会不知,可是,他怎么就偏偏给许攸同留了一命呢?” 那人道:“顾掌门到底宅心仁厚,动了恻隐之心,也有情有可原的。” 美妇笑:“当着全门男人的面,将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扒光,再勒令这些男人轮流将少女鞭打至昏厥,如此,还能担兄台一句‘宅心仁厚’,顾大掌门可真是不虚此生了。” 此话夹枪带棒,明夸暗讽,在座众人一时唏嘘,那人脸色发青,却依旧不减气势:“被扒光也好,被鞭打至昏也好,不都是她许攸同自找的吗?” 美妇双眸一虚,片刻道:“倒也是。” 那人一怔之后,踌躇满志,美妇话锋一转:“如今剑宗四十三人给许攸同挖眼断腕,可不就是自找的么?” 那人气结,骂道:“我看你才是避重就轻,颠倒黑白!” 美妇眉目不惊,松开栏杆,拾级而下。 “一个女孩,自小嗜剑如狂,为能入心中圣地求学,不惜背井离乡,乔装改貌,纵然伤风化,违门规,却不曾碍人方寸,伤人分毫。洞庭剑宗,武林砥柱,为处置一个蒙混入门的弟子,不问其父母宗族,不报于公衙官府,便毁她清白,伤她发肤,弃她于孤山荒野……全门四十三个所谓之君子,至始至终,无一人质疑,无一人反对。如此,倒还敢说衔冤负屈,祸从天降,这不是以白为黑,又是什么呢?” 堂外日光火辣,堂内却赫然如堕冰窖,那人嘴唇哆嗦,色厉内荏道:“惩处许攸同乃是师命!你让剑宗满门如何能违?!” “就是!”邻桌一个酒客跟着附和,反诘道,“不反对又如何?难道明哲保身也有错?” “扒掉许攸同衣衫的总共就那三五个人,剩余的又不是存心去看,却也平白无故地被她剜去双眼,这还不无辜吗?” “那日庄家三公子始终低眉垂眼,不曾看过那毒妇半眼,即便是施行鞭刑,也不过草草了之,做做样子,可到头来还是不曾幸免,这不是那毒妇之过,是谁之过?!” “……” 一众酒客义愤填膺,吵成一片,将客栈大堂炸成了个油锅。美妇眼睫微垂,默然听着,等非议声渐止,方曼声道:“‘明哲保身’、‘不是存心去看’、‘做做样子’……看来,剑宗的人,也还是知道理亏心虚的嘛。” 众人哑口。 美妇道:“可既知所行不正,怎就不能挺身直言呢?当日但凡有一人肯为许攸同发声,顾竞也不至于那般猖狂。可见,不反对,即是默认,默认——” 美妇微笑,一字一顿:“就是帮凶呢。” “你——” 日灿如金,一道窈窕的黑影突然立于客栈大门之外,头上的皂纱在微风里无声飘扬,美妇侧眸看去,眉梢微挑,复又故作无事地敛回视线,瞥向袖上的金丝团纹:“所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许攸同不过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实在还担不上‘毒妇’二字,更无资格领‘天下第一女魔头’之名。奴家耗费口舌,也不是要为她仗义执言,打抱不平,只是想告知诸位——” 堂外一阵疾风卷入,美妇亭亭而立:“这天下最毒的妇人,最大的女魔头,可不在洞庭,而在灵山。” “灵山”二字有如惊雷,将在座酒客炸得面色铁青,惊诧声、质疑声、惶恐声一时汹如波涛,在正午的大堂中翻来滚去。 “灵山?无恶殿?!” “恶人榜上的杀手拘魂铃?” “等等,这女人……” 疾风过处,香气弥散,间杂如梦似幻的金铃脆响,美妇凝眸一笑,拢袖转身,径直向门外而去。 风声不息,美妇的鬓发与门外人的皂纱皆在空里飞扬,如火如水,各不相让。 美妇轻笑,同那人擦肩而过。 嘈杂的大堂并没有随着美妇的离去而有所平静,反而愈演愈烈,大有沸腾之势。 白玉穿过这片鼎沸的人声,走回陈丑奴身旁坐下,陈丑奴提壶,给白玉倒水,道:“怎么去这么久?” 白玉将手里的一小盒石黛摆上桌:“突然想起有东西落在胭脂铺里,去拿了。” 陈丑奴蹙眉,想起先前在吴记胭脂铺,白玉的确是买了一盒石黛,可是他分明记着当时有清点过的。 正欲把背篓里的包裹拿出来检查一下,店小二脚打后脑勺地穿过声海,将两盘小菜送上桌来,迭声道“客官慢用”,白玉顺势将那盒石黛收入怀里,并提筷子催陈丑奴:“快吃,饿死了。” 陈丑奴抓住背篓的手又松开,看向白玉。 可是,隔着两重皂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 吃过午饭,外面日头正盛,两人向城北而去。 长街上,一律的车水马龙,陈丑奴把背篓反背在胸前,腾出一只手拉住险些被人潮带走的白玉。 庙会主场设在城北的娘娘庙,离月下客栈有一段距离,陈丑奴带白玉穿越人海、声浪,钻进锣鼓喧天的娘娘庙,先打钟,上香,磕头,而后逛庙,看戏,吃小吃…… 日暮时分,庙会方散,白玉站在庙门外的一大棵榕树下等陈丑奴。 斜阳脉脉,穿过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在虚空里落下一丝丝金光。 满树的红绸在风里飘动。 白玉撩开帷帽前的皂纱,仰头,越过满眼飘飘荡荡的红绸,望向那密如繁星的叶缝。身周有妇孺嬉闹,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童跑过来,手里抓着一条刚从庙内求来的红绸,伸长手努力往最低的一截树枝上够。 白玉垂眸,抬手压下那根树枝,小女童一乐,喜滋滋地把红绸系上,向白玉笑弯眉眼:“谢谢姐姐。” 白玉笑,回“不必”,松开手,那截系满红绸的树枝弹回,一抹抹红从她眼前掠过。 鬼使神差的,白玉又将树枝掰下。 余晖里,红绸上的字映入眼帘,有“出入平安”、“阖家安康”,有“金榜题名”、“步步高升”,有“永结同心”、“天长地久”…… 白玉探手,指尖从那褪色的墨迹上滑过,最后抓住一条“永结同心”,默默出神。 胳膊窝突然一重,白玉迅速看去,皂纱里,一只黄毛小狗眯起双眼,朝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白玉一愣,再抬头,陈丑奴揪着那只小黄狗,正在朝她笑着。 微风习习,一树红绸默默飘动,他干净的笑容藏在薄薄的皂纱后,似远又近,若离若即。 “我们养它吧。”陈丑奴说。 缠绵的树叶声像一场温柔的雨,白玉慢慢伸出手,将那困意十足的小黄狗抱住,敛回心神。 “哪来的?” “巷口有个卖猫狗的小贩,同他买的。” 陈丑奴答完,扒下一条顶高的树枝,将手里的一条红绸往上系去。 白玉伸手把他拉住,微风吹过,她看到那红绸上的字迹——“永结同心”。 漆黑,规整。 坚定,清晰。 陈丑奴低头看她,一笑。 白玉也笑,松开他,提要求:“系最顶上。” 陈丑奴点头,将原本握住的树枝松开,提气跃至树上,脚踩着树杈,手抓下枝杪,将红绸系上。 满树的光丝倾洒而下,那一条鲜艳的红绸,飘荡于最浓密的翠叶和最清透的金辉之中。 如星之居北,永不缺席,永不坠陨。 小黄狗约莫也就刚满月不久,往白玉怀里一窝,不多时便开始酣睡,白玉便一路抱着它,同陈丑奴在街上闲逛。 两人先前在庙会上杂七杂八地吃了不少小吃,眼下倒是不饿,只是陈丑奴是个到点儿就要用膳的,东张西望一阵,拉白玉在一家小摊铺前停下。 白玉看过去,摊铺前所挂的幡布上写着四颗大字:三鲜馄饨。 因为不大饿,去客栈、酒肆吃米饭酒菜实在浪费,眼下这小碗的馄饨既解馋,又管饱,还便宜,正是恰当,白玉于是也不多言,很乖顺地在长条凳上坐下来。 摊铺主人是个精神矍铄的老翁,三下五除二把两碗馄饨给两人端上桌,一时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白玉正要吃,陈丑奴突然凑近,把在她怀里酣睡的小黄狗捞出来,轻手轻脚地往背篓里放。 小黄狗呜嗷一声,还是醒了,两个一时大眼瞪小眼,默默无言。 白玉托腮,沉寂了大半天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提醒他:“人家饿啦。” 陈丑奴还是把小黄狗放进了背篓里。 背篓被白玉的各种战利品垒得高高的,小黄狗窝在里面,恰巧露出一颗圆滚滚的头。 陈丑奴先不理它,向白玉道:“我们先吃,一会儿给他寻碗米汤。” 刚说完,小黄狗瞪着两颗黑溜溜的眼睛:“汪!” 陈丑奴:“……” 白玉笑,拿勺子搅拌碗里的馄饨,驱散热气。 陈丑奴转头,隔着皂纱对上小黄狗炯炯的眼神,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不搭理。 敛回视线,陈丑奴舀起碗里的馄饨,正要送至嘴边,小黄狗突然扑向勺上馄饨,随后噗通一声,一屁股坐进了碗里。 “呜嗷——” 鲜汤滚烫,陶碗打翻,小黄狗上蹿下跳。 陈丑奴一把将它后颈掐住,气得险些甩丢出去,白玉大笑,日暮里,一双眼眸灿然生光。 陈丑奴望过去,打结的眉头慢慢松开,手上力道也随之减轻,大发慈悲地将小黄狗往桌上一丢,想了想,又拎起来,向白玉道:“我先去收拾它。” 一炷香后,陈丑奴拎着刚冲过冷水、喝过米汤的小黄狗走回馄饨铺,隔着冥冥薄暮定睛一望。 馄饨铺上,食客零星。 白玉已经不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放假,恢复日更。 第21章 相会(四) 夜幕四合,一条条长街渐渐被点亮。 七夕花灯展集中在城东的三条大街上,入夜后,半座城的人都蜂拥了过去,城西的月下客栈内除开喝酒划拳的酒客、端茶送水的小厮外,人影寥寥。 庭院后的那一座小院里,更是一片岑寂。 白玉翻越墙垣,衣袂飞扬处,树叶震颤,斑驳的剪影在青石板上无风而动。坐在石桌前摇团扇的美妇微一挑眉,侯立于她身后的两个玄衣少女则齐齐向白玉行了个礼。 白玉洒然落于青石板上,摘下帷帽,抬起的一双眼眸里,暗流涌动。 美妇微笑:“我就说这个客栈的风水好,瞧瞧,这才入驻几天,这风就将咱们朝思暮想的人给吹来了。” 两个少女讪讪而笑,在白玉漫不经心的注视之下,竟是不敢开口多言。 夜风寂寂穿庭而过,客栈大堂内的哄闹声时而近,时而远,白玉走到廊庑里屈膝坐下:“何事?” 美妇皓腕上的金铃随着摇扇的动作叮铃作响,使她的声音也仿佛清脆起来:“尊主让我来给你带句话。” “他想你了。” 夜风起伏,白玉捡过栏杆上的一片树叶,摩挲在手里,一言不发。 美妇眼睫微垂,继续道:“如今你惹恼剑宗,等同于和整个中原名门势不两立,顾竞不是善罢甘休之人,必会号召门内宗亲、道上兄友向你寻仇,尊主说,只有回灵山,你方能有一片栖身之地。” 绿叶在月下泛着微冷的光,触感光滑,厚实,是一片枇杷叶,白玉道:“我成亲了。” 美妇一愣。 白玉道:“我穿了红嫁衣,盖了红盖头,跟他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 美妇慢慢眯起眼睛,唇角微提,如在听一个笑话。 白玉转头,对上她鄙薄的眼神:“我有栖身之地。” 美妇勾起的唇角一僵。 小院里的金铃声戛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客栈大堂内肆意的喧嚣,和飘浮在城东三大街上空的遥远的欢笑,白玉起身,走向墙垣下,美妇道:“留步。” 白玉停在斑驳的树影里。 美妇的声音讥诮而冷峻:“鳏居深山的野夫,面目丑陋的怪物,十里八乡的洪水猛兽……你的口味,换得可真让人措手不及。” 白玉眸色骤冷,回头时,空中一物飞来,她扬手接下,美妇道:“李兰泽要是知道自己千辛万苦寻了六年的人,最后就嫁了这么一个货色,不知该作何感想?” 听到“李兰泽”三字,白玉胸口震动,看向手中之物,神情赫然大变。 月下,一块系着红绳的莲纹玉珏正被她捏在手里,暗暗生光。 白玉抬眸,直勾勾盯住美妇,眼里怒意勃发。 美妇笑:“看来,还是老情人更有分量。” 白玉手上用力,将那块玉珏攥紧,开口:“为何在你这儿?” 美妇道:“李兰泽视你如命,这玉珏是你们当年的定情之物,于他而言,也即是命。你说,它为何会在我这儿?” 白玉目眦欲裂,战栗片刻,霍然发足攻来,美妇身后的两名玄衣少女下意识冲上前去,提掌来拦,双方掌力正要交接,空中突然震响刺耳铃声,白玉意识微微一乱,回过神时,石桌前已北北经空空如也。 白玉收手,侧目向廊庑看去。 美妇拉着那惊魂未定的俩少女,语调慵懒:“瑶光堂堂主的诛心爪你们也敢去拦,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俩少女脸带愧色,其中一个不服气道:“她想杀夫人。” 美妇轻笑,曼声道:“她没有想杀我,她如果想杀我,现在也不会有我说话的份儿了。” 说罢,美妇松开俩少女,施施然向白玉走去。 “李兰泽人在灵山,命,在你的手上。尊主最多可等到月底,三日后巳时,我在此处等你启程回山。”那缥缈的金铃声又响在虚空里,美妇在白玉面前停下,“过时不候。” 白玉怒目而视,半晌一字不吭。 美妇体贴地道:“怎么,舍不得现在这个吗?” 美妇嗤笑:“倒真是稀奇了,又不是第一次跟别人玩这种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把戏,你以前都处理得干干脆脆,怎么到这人身上,竟这般婆婆妈妈?”说到最后,语气渐转严肃,“尊主可从来没有答应过放你离开无恶殿,你若执意不走,下场不用我说。另外,剑宗掌教已经探知了你和无恶殿的关系,相信不用多久,便可顺藤摸瓜,查到你东屏村的新家去。你若真是顾及那人,还是早作决断,别连累无辜的好。” 一片月影在风里曳动,白玉立在皎洁的月色里,也立于无尽头的黑暗之中。 这黑暗,是她逃无可逃的囚笼。 美妇静静看着面前这双空空荡荡的眼睛,忽而垂眸,将一个小瓷瓶从怀里拿出来。 “呐,东西我都替你带来了。” 美妇也不等白玉接,径自抓起她的手,将小瓷瓶塞进去,和那块玉珏并在一起。 白玉握拢,继而戴上帷帽,转身走向墙垣。 夜风又一次穿庭而过,白玉漆黑的影子眨眼消失于月下,风中。 铃声悠悠。 两个少女从廊庑里赶过来,紧盯着墙外的一片夜色,惊魂甫定。 先前在庭院里跟白玉相撞的那名少女好奇道:“夫人,你刚刚给瑶光堂主的东西是什么呀?” 美妇敛回视线,重新坐回石桌前,执扇轻摇:“忘忧水。” “忘忧水?”少女似懂非懂。 另一个上前补充:“就是喝下后便消愁忘忧,将七七四十九天内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那少女瞪大眼睛。 “这是瑶光堂主惯用的手段了,”另一个继续补充,“百草司里的忘忧水,有一半都是她为应付那些情郎挥霍出去的。” 那少女瞠目结舌。 “那她……得有多少个情郎啊?” *** 城东大街。 花灯展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满眼的光华,满耳的欢声。 白玉走在熙攘的人潮里,突然被人撞了一下,突然又给人推了一把,她头上的帷帽耷拉下来,歪歪斜斜地罩在脑门上。 “大晚上的还戴个黑麻麻的帷帽,什么毛病……” “哎呀,真碍人……” 白玉眉心一蹙,将帷帽一把摘下。 如昼彩灯骤然涌入眼睛里,一时间竟有些难以适应,白玉眯了下眼睛,开始去寻陈丑奴。 目光辗转间,瞥到一间五彩斑斓的铺子。 喧天的欢声笑响在人海外、声浪里,白玉走过去,在那铺子前停下。 摊铺上,是各式各样的、五颜六色的面具。 喧阗金鼓声里又响起小贩激情昂扬的兜售声,白玉拿起一个猫脸面具,往脸上比了比,小贩立马捧上铜镜凑过来给她照,乐呵呵道:“姑娘,你脸盘小,戴这肥猫的不大合适,你要不试试这款……” 白玉看过去,一蹙眉。 小贩手上拿着的是张白狐面具。 “我长得很像狐狸吗?”白玉扔下那只肥猫的,开始在其他的面具里挑。 小贩赔笑:“那狐狸哪儿比得上姑娘好看哪!姑娘要不再瞧瞧这一款——” 白玉的视线瞥过去,微微一怔。 那是张素白的半脸面具,眼睑处洒着点点金粉,被街上的彩灯一照,像极一点清泪,又像极一片星辉。白玉伸手接过,戴上脸,就着那张菱花铜镜一看。面具遮掩住上半张脸,掩去喜悦,掩去悲伤,掩去一切来不及掩藏、也无法去掩藏的情感…… 白玉默默看着,耳畔又闻小贩道:“嘿嘿,这款面具哪,本是一对儿,你瞧——这张是男人戴的,虽也是半脸,遮挡面积却要大许多,找个英武的男人戴上,那跟姑娘你可就是成双作对,天作之合了……” 白玉顺势看过去,目光定住,开口:“多少钱?” 又补充:“两张。” 小贩反应极快,当下把手上那张男人的半脸面具给白玉送来,喜滋滋答:“姑娘既然是成对儿地买,那我就给您个如意价,这个数,你看如何?” 小贩伸手比了个价钱。 白玉也不还价,掏钱付款,拿上那一张半脸面具重新走入人海。 白玉记得三鲜馄饨铺就在城东,可具体是哪一条街,已经有些记不清楚。 她戴着面具,视线在熙熙攘攘的人潮和纵横交错的街巷上搜寻,差不多走完这三条大街,方在一条僻静的胡同后,看到那一个高大而落寞的人影。 摆摊的老翁已经收摊走人,四下昏昏暗暗,冷冷清清。 这胡同根本不在城东。 偏僻而衰败的胡同口,只有陈丑奴靠在那截灰白色的砖墙上,低头抱着那只又一次酣然入眠的小黄狗,星辉、冷月照在他头顶,将他的影子拉在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上,拉得单薄而冗长。 白玉走过去。 他听到她走来的声音,也嗅到了这世上只有她才会有的气息。可是他不抬头,他的脸藏在那碍人的皂纱下,星辉冷月照不进去,她也望不进去。 “我听到那边有人在吆喝卖糖人,就想过去看看。”白玉在他面前停下,笑笑,“结果迷路了。” “你们这三全县看着小,走起来,却又好大。哪儿哪儿都是人,哪儿哪儿都是路……” “我一条街一条街地走,一条街一条街地找……” 城东的欢声那么高,城东的华彩那么闪耀。 人海那么深,声浪那么汹涌。 白玉说:“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的。” 夜空里有烟花绽放,必必剥剥的声音遥远如从梦中传来,把她的声音也衬得那么轻,那么低,那么遥远。 白玉低头,她突然有种错觉,她感觉自己好像流泪了。 她感觉自己的眼泪很烫,也感觉自己的眼泪很长。 烟花燃在寥廓的夜空里,点亮长街,点亮胡同,点亮墙垣,点亮一双黯淡的眼……陈丑奴终于动了动,盖在小黄过头上的手掌微抬,最终却又放下。 白玉重新扬起脸庞:“晚上戴帷帽看花灯不方便,我买了两张面具,你一张,我一张。” 她定定看着陈丑奴藏在皂纱后的脸,笑:“老板说,这两张面具是一对儿,找个英武的男人戴上,跟我,就是天作之合。” 她把“天作之合”咬得重重的,陈丑奴站在一刹而逝的华彩里,终于开口,回得极慢,声音极低:“不戴,就不是吗?” 白玉一怔,随后笑,笑完不等他答应,踮脚把他的帷帽摘了。 陈丑奴垂落眼睫,白玉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睫毛这样长,这样浓密,一垂下来,她就看不到他的眼睛了。 “我给你戴上?”白玉试探着问。 陈丑奴伸手,不等她动,主动接过面具,单手往脸上戴去。 他不肯看她,他还在生气。 白玉低低道:“对不起。” 陈丑奴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白玉等他下文。 “别再丢下我。”很久后,他只这样说。 白玉笑,泪却从面具内流下去。 她可能做不到。 可是她答:“好。”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入V,四更+红包放送,感恩每一位小天使的支持~ —— 下本写《悍将》,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戳专栏收藏,Muma~ 【文案】 最开始,容央并不满意父皇为自己挑的这名夫婿—— 气势凌人,不解风情,横看来,竖看去,仅有三个字:糙,冷,硬。 最开始,褚怿也并不满意天家赐来的这位帝姬—— 梳妆要俩时辰,沐浴要三时辰,横处来,竖处去,仅有三个词:矫情,矫情,矫情。 后来,铁蹄犯境,山河破碎,他的小帝姬捧着他的铁枪,蓬头垢面地站在风沙里朝马上的他嚷:“你护完这天下后,要记得回来护我哪。” 他低头看,刀枪不入的人,这一刻,竟红了眼眶。 再后来,北境大捷,他披坚执锐,踏过尸山血海,从硝烟里走来。 凯旋那日,举国欢庆,圣上坐于崇德殿,直夸他为护天下,功至无双。 他垂着眼想了想,道:“不是护天下,是护容央。” ——你是坚冷如铁的悍将,也是我如火滚烫的情郎。 *力扛山河钢铁悍将X小作怡情痴汉帝姬(先婚后爱); *1V1,甜宠; *架空大宋。 —— 感谢在2019-12-12 12:47:44~2019-12-13 12:4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july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黑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相别(一、二) (一) 繁星一动不动地镶在夜空里,白玉一动不动地坐在夜色里。 驴车行驶在崎岖的乡野小路上, 一会儿颠来簸去, 一会儿风平浪静,小黄狗窝在白玉怀里, 终于被一个“大浪”颠醒过来,四条小短腿上上下下地一蹬。 白玉一震,放空的思绪收回。 旁边,驾车的陈丑奴默然而坐, 身躯安静如一座大山, 白玉顺顺狗毛, 向他挪了挪, 往他臂膀上靠去。 陈丑奴拿竹条的手微微一动, 继而也向她挪了挪,改换另一只手拿竹条。 一点一点的萤火飘浮在黑暗里, 将一辆驴车带往家去。小黄狗靠着白玉,白玉靠着陈丑奴。陈丑奴沉默如大山,白玉沉默如小山。这一夜,他们的沉默再一次互不相干, 却没有互不相让。 回到小院,陈丑奴去厨房里收来茅草给小黄狗扎窝, 白玉捧着一截蜡烛,和小黄狗一起坐在草地上,看他扎窝。 完工后,他一头汗, 白玉抽出一只手,捏起袖口替他擦汗。 陈丑奴低头来看她,他的眼睛被身后的黑夜映衬得很黑,又被面前的烛火映衬得很亮,白玉笑了笑,他终于也笑了笑。 这天夜里,陈丑奴很热情,温存后,他将她抱得很紧很紧。 夜半,白玉起夜,走到院外,看到一院子皎洁的清辉。银河横在天边,汹涌如大江,不知道牛郎和织女有没有顺利相会。白玉默默望着,忽然又转头,将这间小院一点点地看过去。屋舍,槐树,篱笆,石桌……被拴在树下、正酣然梦中的小黄狗……这些,突然间也一闪一亮起来,像变成了天上那条汹涌的银河。 白玉想,她或许也是来赴会的,赴完,便该要走。 只是这一场相会,一生只有一次,一走,便永是陌路。 *** 七月八日,是个好天气。 白玉把买来的酥糖糕点分成三份,一份自己留下,一份给幺婆婆,一份给何素兰。 陈丑奴在老槐树下喂小黄狗喝米汤,喂完,走进堂屋里,白玉给他喂了一块绿豆糕,道:“婆婆最近怎么都没来看我们?” 陈丑奴嚼糕点的腮帮微顿,沉吟道:“昨日七夕,婆婆估计也赶集去了。” 白玉点头,道:“我们今天去看看婆婆吧。” 陈丑奴一怔,白玉道:“我给婆婆分了一些糕点。” 陈丑奴顺势往方桌上看去,昨日从五味斋买回来的一大堆糕点酥糖被齐齐整整地分成了三份,每份一样,均匀得像是杆秤量过。白玉跟过来,道:“还有一份是何素兰的。” 陈丑奴不作声,沉默片刻,突然伸手把桌上的糕点拨了拨,调成了两份小的,一份大的。 白玉:“……” 糕点里有绿豆糕、米糕,糖里有桃酥、饴糖、米花糖,陈丑奴瞅了瞅,又把另两堆里的酥糖都拨过来,放进那堆大的里去。 白玉盯他:“你怎么这样小气?” 陈丑奴也盯她:“用的是攒给媳妇的钱。” 白玉:“……是你自己嘴馋吧?” 陈丑奴微一挑眉,也不否认,又拿起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吃了。 白玉啼笑皆非,拿方巾把另两堆糕点包好,再把剩下那堆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神龛下,转头时,陈丑奴还一动不动地守在边上,跟个监工似的。 “没贪污你的。”白玉怼他。 陈丑奴笑,伸长手臂在神龛下一捞,拿住块桃酥,塞进她的小嘴里。 白玉叼着那块突如其来的糖,瞪他。 陈丑奴道:“何时去?” 白玉把酥糖吃进嘴里,想了想,道:“早上去婆婆那儿,下午去何素兰那儿?” 陈丑奴点头:“嗯。” 白玉又道:“你跟我一起去,还是我自己去?” 白玉知道他几乎不进村子。 陈丑奴答:“我同你一起。” 一炷香后,陈丑奴把小黄狗拴在树下,而后戴上帷帽,跟白玉下山。 幺婆婆住在东屏村南边的油菜花田边上,挨着一户天天鸡飞狗跳的人家,就是她先前常挂在嘴边的“二狗”。 二狗脾气急,是根一点就着的油柴,心肠也跟着了火的柴一样——热乎,亮堂。幺婆婆不上陈丑奴那儿去时,多半是由他陪伴、照看。东家长、西家短地一唠起来,幺婆婆自然也把陈丑奴“喜从天降”的事同这家人原原本本地分享过,故而陈丑奴带白玉过去时,倒也没引起多大轰动。 只是二狗一夫妻到底还是瞪直了眼—— 万万没料到陈丑奴会有这等的艳福。 陈丑奴和白玉的探望对幺婆婆而言,也是“喜从天降”,不过喜完过后,又开始生忧——忧村里的泼孩儿一窝蜂冲将过来,当众拿陈丑奴起哄。 收下糖后,幺婆婆含着泪敲拐杖,撵人,嘴里一个劲儿嚷嚷:“以后不带个孙子来给我抱,不许登我的门。” 陈丑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也自觉在村中待着别扭,邀幺婆婆常去家里走动后,便牵上白玉去了。 许是先前大闹野柳村的事迹已经广为人知,这一进一出,所及之处,竟是畅通无阻。 午后,两人又去野柳村找何素兰。 这一路,则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何素兰的亡夫姓刘,名根生,跟那刘老汉本属一宗,在野柳村算十分没落的一族。刘根生自小失怙,母亲改嫁得早,他由奶奶养大,在二十岁那年娶了三十里外——河下村的何素兰。婚后不到两年,刘奶奶撒手人寰,紧跟着,又开始把刘根生也一径地往地底下带,折腾几年后,得偿所愿,丢下一个面黄肌瘦的何素兰和两个哭都哭不大声的孩子,继续在这人间胼手胝足地过。 两人去时,何素兰正坐在一截土墙底下缝补衣裳,土墙边上有两间茅屋,屋后是一大棵绿油油的柳树。蓬茸的绿条一直垂到窗边,在微风里飘飘荡荡,把何素兰纤瘦的身条也衬得格外弱不胜衣。 陈丑奴跟在白玉身后,不多话,一概寒暄,皆由白玉负责。 同幺婆婆一样,对于这对新人的造访,何素兰亦是倍感意外,惊喜之余,又生局促、赧然。 最后还是在屋里哄完小妹的大宝登场化解了这场尴尬。 白玉将一包糖塞进大宝手里,何素兰抢过来,大宝复又去抢。 抢一下,劝一下,骂一下……这氛围也就活了。 何素兰从屋里搬来小板凳,将二人带到柳树底坐下,又忙不迭地去倒了两碗茶水。陈丑奴正巧渴,欣然接过。白玉捧着茶碗,看院子里吃糖吃得舔手的大宝,道:“大宝多大了?” 何素兰笑道:“月底就满六岁了,可总不长个儿,瞧着跟别人家四岁的娃娃差不多。” 白玉宽慰:“男孩个头本就长得慢,无病无灾,便是最好。” 何素兰称是,又问起白玉年龄,得知竟只自己小一岁,好不意外。 闲聊之中,屋内突然传来啼哭声,何素兰还不及动,大宝已熟稔地冲将进去,把那哭声哄停下来,过后跑到门边朝何素兰喊:“娘,可以喂妹妹吃一口糖不?” 何素兰道:“你将那饴糖给她舔两口。” 又强调:“最多两口啊!” 大宝答应,眨眼即没了影儿。 白玉道:“大宝真乖。” 何素兰笑,略略看一眼陈丑奴,向白玉附耳:“你也赶紧生一个吧。” 白玉脸上一红,欲言又止。 大宝在屋里喂完小妹,又捧着那包糖跑出来,先到何素兰跟前,掏出一块绿豆糕喂给她,后又到白玉面前,羞赧地掏一块桃酥给她,最后,大宝挪向沉默在旁的陈丑奴,仰头盯着他帷帽下的皂纱看了半晌,缓缓抽出纸包里的最后一块饴糖,向他递去。 陈丑奴愣了愣,伸手接过。 赤金色的饴糖在日光下亮晶晶的,捏在手里,则热烘烘、黏糊糊的,陈丑奴将它吃进嘴里,过后又学着大宝的样子,舔了舔指头。 大宝一笑,微红着脸,喜滋滋地跑开了。 何素兰留二人吃饭,白玉以家中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小黄狗为由,婉拒了。 日暮,火烧云一片又一片,白玉走在野花灿烂的田埂上,向陈丑奴道:“大宝很喜欢你呢。” 云低,风轻,火烧云很红,把白玉的脸也照成一片绯红色。 陈丑奴道:“你何时也给我生一个大宝?” 白玉的脸很红,把火烧云也照成一片绯红色。 陈丑奴走在绿葱葱的田埂上,笑。 白玉转身,向前大步走去,过了会儿,又停下,回头来问他:“你觉得何素兰怎么样?” 暮风把田埂两侧的禾苗拔得高高的,白玉站在一片绿海里,陈丑奴也站在一片绿海里。 “不错。”片刻,陈丑奴答。 白玉微笑,笑完,向绿海深处走去。 她今日穿的是红衣,她行走在绿海里的背影,像从天上流下来的一片云。 (二) 这两天,白玉特别忙,又是学女红,又是帮忙洒扫庭除、洗菜做饭。 陈丑奴时而看到她坐在水井边淘米,时而看到她跑去院中浇花,时而看到她把新买的布匹摊开在堂屋桌上,用剪刀小心翼翼地裁,时而又看到她去厨房里偷来刚蒸熟的甜玉米,跟小黄狗一道屋前屋后地蹿…… 时而,也看到她突然面向寥廓的云天站住,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云蒸四野。 陈丑奴把小黄狗抱过去,在院外、云下和她并肩而立,他抓了抓小黄狗敞开的肚皮,向白玉道:“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白玉敛神,看向在他侍弄下舒服得眯眼的小黄狗,道:“不是……叫阿黄吗?” 正巧他以前也养过一只小黄狗,用这只来替代,再适合不过。 陈丑奴道:“阿黄只有一个,它也只有一个。” 白玉一震,撞上他深邃的眼神,蓦然沉默。 陈丑奴定定地看着她,微微一笑:“叫‘百年’,好吗?” 他补充:“‘百年佳偶共天长’的‘百年’。” 有风吹过,携卷着阵阵青草香气,小黄狗在陈丑奴怀里翻了个身,朝白玉咧着嘴笑。 白玉也一笑,上前摸摸它的小脑袋,垂睫掩去眸里神色:“好。” 这是白玉来到陈丑奴家后,黑得最早的一个夜晚。 繁星如水,明月如水,风也温柔如水,把夜下的小院填充得雾蒙蒙的,像个怎么也走不出去的梦。白玉坐在院里的草地上抱狗,向从水井边走来的陈丑奴道:“再给我喝一坛爷爷的千日醉呗。” 陈丑奴手上端着个盆,盆里是刚刚洗干净的碗筷,闻言道:“七夕那日都不曾喝。” 白玉想骂“小气”,转念又忍住,改道:“所以今日补上嘛。” 陈丑奴不动,似在犹豫。 白玉不给他犹豫的时间,一下子从草地上起来,将小黄狗塞给他,而后端过一盆碗筷,大摇大摆往厨房里去。 陈丑奴抱着狗,依旧不动。 白玉用后背抵住厨房的门,脸埋在昏黑的光线里。逼仄的厨房里还残留有晚餐的味道,炝炒的土豆丝的又酸又辣,丝瓜汤清甜可口,苦瓜肉片鲜美多汁……酸,甜,苦,辣,一样也不缺,一样也不散场。这是她和他的饯别。 厨房外,是小黄狗欢快的叫声,白玉走到橱柜前,把一盆碗筷放下,踮脚拿下柜上的两坛陈酿。 陈酿密封多年,酒坛的封口蜡上都积了尘,白玉一点点地擦拭干净,然后将坛盖揭开,掏出怀里的忘忧水。 忘忧忘忧,至此以后,愿你无忧。 开始是我的事,结束是我的事。幸是我的事,不幸也是我的事。 只有无忧,我希望是你的事。 陈丑奴在院里遛狗,白玉抱着酒坛从厨房里走出来,两坛。 明月照在她白皙的脸庞上,也照在她怀里熟褐色的酒坛子上,她笑,唇红齿白,眉眼粲然,一下子攫住陈丑奴的目光。 “陪我。”她大喇喇走过来,径自在草地上坐下。 陈丑奴也席地而坐,这一次,他们挨得很近,即使酒香飘溢,也不会彻底吞没彼此的气息。 白玉替陈丑奴揭开坛盖,递给他,扬眉:“你酒量好不好?” 陈丑奴单手抓住坛沿,也扬眉:“不好。” 白玉莞尔,双手抱起酒坛跟他一碰:“今晚喝垮你!” 陈丑奴啼笑皆非,举坛饮了一口,转头时,白玉正喝得咕噜咕噜的,像个小小的汉子。 “到底是喝垮我,还是喝垮你自己?”陈丑奴转开头,望向深深的夜。 白玉饮罢,长出一气,水润的眸子里泛起红来,像是喝得很痛快,她用力眨眨眼睛,突然用胳膊肘撞了身边人一下,板脸:“你太斯文了,不作数,重来。” 陈丑奴笑,笑完,双手捧起酒坛,仰头一顿豪饮。 白玉盯着他上下跳动的喉结,一时惊了。 小黄狗嗅到醇香,绕着两人东转来,西转去,尾巴摇得跟个风车一样,陈丑奴顾自喝着,酣畅淋漓,豪气冲天,爽快得仿佛不顾一切,不惜一切。 白玉定定看着,泪掉下来,突然用力把他的酒坛子夺过。 陈丑奴震了震,看向她。 大概是因为流泪,白玉竟恍惚间觉得,他的眼中,也是有泪的。 “哭什么?” 在雾蒙蒙、也泪濛濛的视野里,白玉听到陈丑奴这样问。她胸口一酸,眼泪流得更长,也更烫。 “我没哭。”她瞪大眼睛,故意这样说。 陈丑奴看着她,不再有话,他没有去擦她的泪,他拿回属于自己的酒,再一次扬起头。 夜风骤至,吹乱他鬓边的发,吹灭他眼里的光华,够不着琼酿的小黄狗在两人身边发出不满的控诉,他吞咽酒液的声音也毫不示弱——咕咚,咕咚……像一只愤怒而绝望的拳头…… 白玉怔怔坐着,不再去拦。 她的泪没有流完,他的酒喝完了。 他醉倒在水一样的、想来是很冷的草地上,侧过身,把她抱住。 她抱着自己的那一大坛酒,后背抵在他滚烫的胸膛上,她听到风在树上游弋,她听到蝉在树下低语,她听到自己开口:“你还记得……那天在客栈里听到的‘许攸同’吗?” 陈丑奴的气息喷在她颈窝里,很均匀,也仿佛很平静,白玉听到自己说:“许攸同就是我。” 说完这一句,她突然沉默,然后深吸一气,摸索着,把陈丑奴的手抓到自己胸口的位置放上。 她把她的心脏交给他,睁大眼睛,泪水唰唰地往下砸。 她说:“这就是我的疤。” 月色那样浓,星光那样灿烂,白玉流着泪,却又低低笑起来,道:“不过,我不叫许攸同,‘许攸同’是我顶替的别人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叫赵彤,闺名叫彤彤。我是山东章丘人,爹娘开了个镖局,会耍红缨枪,可是我想学剑,他们不让,我就从家里逃出来了。” 十二岁那年,她挎上一个包袱,逃出章丘老家,一径南下。入剑宗,登大堂。 她春风得意,趾高气扬。 她不再做赵彤,她做许攸同,做别人,做自己最向往的、最珍爱的梦。 她立誓要学有所成,后来又更进一步,立誓要功成名就,立誓回乡、回家时,一定能光宗耀祖,让爹娘对自己刮目。 她确乎很上进,并且有对得起这份上进的天赋,很快便在剑宗一众新弟子里崭露头角,得掌教青眼,得顾竞青眼,往后更是顺风顺水,扶摇而上。 唯一遗憾的也不过就是——人缘不怎么好。 “我太争强好胜了……什么都想赢,什么都要争第一,什么时候都急着去证明自己。他们大多不喜欢我,有些面上同我笑笑,背后则颇多不齿;有些冷眉冷眼,从来都是话也不肯跟我多讲一句;还有一些,隔三差五就来找我的茬,他们在剑术上赢不了我,就竭尽所能地在其他方面欺凌我。其实,在剑宗的日子也没有那么快乐,除了……” 除了—— 一片片的碎梦在雾蒙蒙、冷冰冰的视野里拼合,是那人的眉眼,那人的唇齿,那人的剑和白衣…… 白玉紧紧闭上眼睛,尽可能不让那个形象恢复得太鲜明,这些年,她害怕做梦,怕梦回七星柱下的耻辱、伤痛,也害怕梦回年少时憧憬的、挚爱的那一抹白影。可是此刻,她还是要说,她必须要说,她要把这个人从她的伤疤里挖出来,彻彻底底,原原本本。 “除了李兰泽——我的三师哥。” 李兰泽是在一个冬天走进她世界里的,他属于第二种人——冷眉冷眼,从来都是话也不肯跟她多说一句。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从冬天走来,在她的世界里种下了春天。 他撞破她的女儿身份,在她软硬兼施之下,破天荒地替她一瞒再瞒。她先对他动情,在十五岁及笄的那个夜晚对他坦白心意,他严辞回绝,却又在一次醉后将她抵在树下,生涩而莽撞地向她索吻…… 他严格,正直,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唯独在她这里失去了规矩,失去了脾气,到最后,也失去了初心。 “十月初三,他对我说,要娶我。” 那是她进入剑宗的第五年,太清剑法还差最后一层即可突破。她所求不多,不想什么名扬天下,只想博个光宗耀祖。另外,还想跟这个人举案齐眉,相守白头。 她答应他的求婚,告诉他,等再过差不多一年,她就离开剑宗,回到章丘老家去,等他上门来提亲。 他说,好。 “十月二十,他下山历练,去前跟我说,会回来跟我看洞庭的第一场雪。” 腊月初一,她被人告发,遭掌教提鞭审讯。 她魂飞胆落,却在掌教的逼视和逼问下咬紧牙根,坚决不认。 她那时害怕被顾竞废去武功,害怕被扔下山去,害怕从此功亏一篑,声名狼藉。 她那时还不知道,等待着她的结果,远比她所害怕的还要可怕得多。 腊月初三的七星柱下,冷风砭骨,顾竞雷霆大发,命人扒光她的衣服,她震惊地瞪向那一个个向自己走来的男人——她的同门,她的师兄…… 她怒吼,她大哭,她泣不成声,苦苦哀求…… 天那样冷,她穿得那样厚,叫得那样惨,挣扎得那样激烈,却还是逃不开那一双双坚决得近乎于野蛮的大手。 她知道自己人缘不好。 可是,人缘不够好又怎样呢? 我不犯人,人应当也不该犯我。 她不会想到,有一天,这些她不曾犯过,也不该犯她的人,会一点一点地把她推向粉身碎骨的深渊。 洞庭的第一场雪,是下在她遍体鳞伤的、赤*裸裸的躯体上的。 路边冻死之骨尚有草席裹尸,而她一*丝*不挂,被扔在大雪纷飞的荒坡下,除了屈辱、寒冷、疼痛、绝望,一无所有。 梦想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家…… 呵,家,也不会再有,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你知道我是靠什么活下去的吗?” 月色和泪水混杂在一起,风声和喘息声混杂在一起,白玉抓紧陈丑奴温热的手掌,感受着他平和的呼吸,一字字道:“屈辱。” 永无尽头的,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无法洗刷的屈辱。 她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来习惯,来消化,来筹谋。 她用一种坚决得也近乎野蛮的方式来回馈那些阴鸷也好、懦弱也好的眼和手。 她以为只要雪净前耻,她就可以从那些噩梦中解脱。 可是当她踩过血泊,燃尽怒火,一身是血地从剑宗走出来的时候,她无比悲哀地发现,她并不感觉解脱,甚至也并不能感觉到哪怕是一丝的快乐。 她感觉自己还是和当年一样,除了屈辱、寒冷、疼痛、绝望……她还是一无所有。 受苦没有意义,报仇没有意义,这一生,都是没有意义的。 从剑宗离开后,她四处漫游,最后在翠云峰一跃而下。 悲风如啸。 她惊觉生命真美,也惊觉这命真丑恶。 她知道自己活够了,也知道自己从不曾活…… 月华如泄,流尽了,白玉的泪也流尽了。 陈丑奴的气息依然喷洒在她耳廓,平静,温热,带着唯一浓烈的酒香,侵占着她的感官和心房。 白玉知道,他已经醉了。 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坐直,仰头将酒坛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重新把自己放进他的怀抱里。 她抱紧他,和他一起沉醉,沉醉于这片不为人知的天地。 第23章 相别(三、四) (三) 日光灿烂,微风和煦。 陈丑奴是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挠醒来的。 他蹙眉, 盯着视野里这张被放大的、呆头呆脑的狗脸, 放空片刻,一下子坐直。 ……眼花。 ……头痛。 陈丑奴眉间的褶皱更深, 伸手在太阳穴上按了会儿,然后站起来,打量这间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院子。 草地上歪歪地躺着两个褚褐色的酒坛子,石桌上有一筒灿烂的小黄花, 堂屋外的门楣上贴着一副还十分鲜艳的对联——一世良缘同地久, 百年佳偶共天长。 门楣旁边的窗柩上, 还有一对大红喜字。被浓郁的日光一照, 红得刺眼。 陈丑奴唇线紧抿, 面色漠然,停顿片刻, 向堂屋里走去。 方桌上有个豆沙绿的小花瓶,里面插着新鲜得还挂着水珠的美人蕉。神龛下齐齐整整地摆着三盒糕点。一盒剩下一半的绿豆糕,一盒原封不动的米糕,另一盒则装着零零散散的饴糖、米花糖、桃酥。 陈丑奴眸色微沉, 向卧室里走去。 这间屋子他睡了二十八年,可是现在, 他突然觉得这间屋子很陌生。 窗前的小几上摆着妆奁,不用看,也知道那里面全是女人用的东西。床铺被收拾过,可是收拾得不够整洁。靠墙的衣柜门没有关严, 陈丑奴走过去,正要打开,裤脚突然被什么东西咬住。 他低头,视线里又出现那只呆头呆脑的小黄狗。 可是这回,小黄狗的眼神是一点儿也不呆的,在朦胧的光线里,它的眼神甚至有一些凶。 “汪!” “……” 陈丑奴搭在柜门上的手放下,沉默片刻,走向屋外。 陈丑奴去厨房里蒸了一屉白面馒头,又拿小炉子架上砂锅,熬了碗米粥。一人一狗用完早饭,日上三竿,晴空一碧万顷。 陈丑奴把水足饭饱的小黄狗抱上,走向院外。 晴空下,一座乡村炊烟徐徐,家家户户皆在准备午饭。乡村外,溪流蜿蜒,重峦叠嶂,一片片的苍色绵亘不绝,从眼底,一径延伸至天边。 天边,云白而深,在晴日的漫射下泛着碎金般的光泽。 陈丑奴抱着小黄狗在院外坐下,目光越过重重山水,匿在那片虚无的光里。 *** 马车是在日上三竿时离开三全县的。 天幕深邃,一片片流云随风而动,重重山水簇拥着一条绿草葱茏的官道。 熏有郁金的车厢内幽香沉浮,阳光从半卷的车窗外照射进来,铺陈在一张金丝繁复的地毯上。白玉靠窗而坐,眼皮耷拉,视线落在人烟寥寥的窗外,面无神色。 耳畔有清清冷冷的金铃声飘过,天玑在小几上倒罢花茶,有意无意地道:“昨日探子来报,称洞庭一带的世家组建了个匡义盟,专门查你下落,取你性命,此事你可知?” 眼波里倒映的山景隐隐一动,白玉眉梢微敛,声线冷淡:“不知。” 天玑将杯里花茶慢饮一口,闻言轻笑:“你我相识六年,对你的为人,我也算颇有了解,可这回,却是怎么也看不透。” 车厢里一时沉默。 天玑搁下茶盅:“动用瑶光堂的人力,是尊主先前给你的承诺,我也不说什么。可你明知剑宗弟子大多出自武林名门,背后的宗族势力盘根错节,却是还在挖眼断腕后留他们一条性命,这不是成心将自己置于险地,等着那些无休无止的讨伐么?” 白玉反问:“你比我狠,难道会不知道,活着远比死去更能折磨人么?” 天玑笑:“活着的确是比死去更能折磨人,不过那也得看,最后是谁活着不是?” 白玉眸色微凛。 天玑屈起手指,欣赏刚染过蔻丹的指甲:“听瑶光堂的弟子说,你的复仇大业之中,原本是有放火烧山一项的,可离开剑宗后,又突然改了主意。” “为何?” 白玉不应。 天玑也不恼:“你不说,那我就猜吧。”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悬在车篷下的四串金铃发出碎冰般的声响。 天玑一针见血:“那时,你是不打算活了吧?” 白玉放在膝盖上的拳头一紧。 天玑瞥过去,抬眼看向女人绷得有些苍白的侧脸,忽然无话。 因为她猜对了。 白玉失去音讯的第十天,她正巧从外执行完任务,回到灵山时,整个无恶殿上下肃然,人人谨小慎微,诚惶诚恐,稍有差池,第二天八成就无法再见到天日。 瑶光堂里参与宗门一事的弟子已经被尊上拿去了大半,沸腾于江湖中的剑宗血案一天天传至无恶殿,可那人的下落却至始至终杳无回音。 那时,天玑就有一种预感—— 白玉,一定是死了。 车窗外景色更替,从起伏的山峦,到了寥廓的田野,天玑也顺势望过去,点染着唇脂的嘴微张:“是那个男人……救的你吧?” 白玉眼睫颤动,迎着风。 天玑微笑。 “我让人查过,生于乡野,自小毁容,孤苦伶仃,寡言少语,今年二十有八,遇见你之前,一直都娶不上媳妇。”天玑勾起一边皓腕上的金铃把玩,“他家后山有一片大湖,湖上,有一座陡峭的山峰,你本是生无所恋,一心求死,便从那峰上一跃而下,结果意外被他所救。醒来后,你知他几乎不涉人世,日而久之,便萌生就此隐居深山的念头,先是编造姓名来历,后是跟他拜堂成亲,企图跟过去彻底作别,重新活过,对吗?” 白玉转头,迎上天玑的注视。 天玑丝毫不避,莞尔:“我就说,对于你,我还是比较了解的。” 白玉的眼神沉了沉,继而撤开视线:“李兰泽为何会在灵山?” 这话题转得太快,天玑骤然一愣,失笑:“我还当你是在为东屏村那个神游太虚,原来心里惦记的还是老情人哪。” 白玉面不改色。 天玑哑然,望向窗外:“当年你出事后,他叛离师门,四处搜寻你的下落,对于你的消息,本来就格外敏感,何况这回你又在剑宗闹下那么大的动静。” 许是旧事重提,白玉眉心微微蹙起。 “你跟无恶殿的关系,剑宗掌教能查到,他自然也能。早在上个月中旬,他便单枪匹马闯入了灵山地界,当时距离你重创剑宗,不过短短五天。可惜,他没能在殿中得偿所愿……尊主的性情你也清楚,历来看不惯他这种自诩正派的世家子弟,索性将计就计,将他押下,然后派我来寻你下落,以他性命为筹码,把你带回灵山。” 白玉咬文嚼字:“‘押下’,是什么意思?” 天玑张口结舌,片刻道:“当时尊主正在气头上,我奉命之后,便即刻带人启程了,不曾与他见过,也无暇去过问具体情况。地牢里虽有诸多酷刑,但总归不至于在你回去前便匆匆取了他的性命,这一点,你无须忧虑。” 无须忧虑? 白玉双眉一蹙,瞥向天玑的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冷。 无恶殿的地牢阴湿昏暗,内中刑具之繁多,刑罚之严酷比诏狱有过之而无不及,殿中人员尚且闻之色变,何况外人? 天玑知道这个眼神的意思,眉目不动:“李兰泽再怎么说也是藏剑山庄的大公子,顾竞当年最得意的门生,应付一个地牢,还不是绰绰有余的?” 时隔六年,重新去回顾那人的种种身份,白玉微一恍神。 “他……”白玉张口,最后又默然无声。 天玑:“想问什么?” 白玉抿唇,最终还是把头转开,望向窗外:“没什么。” 马车一路往北,在日暮时分彻底离开岳州境内。 随行回灵山的殿中人员并不多,除开天玑的那两名侍女外,剩余十来号人皆系天玑掌管的天玑堂暗探、杀手,此刻一概家仆装扮,护送着后方的两辆载货马车,低调沉稳,并不惹眼。 然而一行人跨入汉口地界时,阴风骤起,车篷下的串串金铃赫然发出激越之声,正在假寐的天玑美目一睁,眸底隐约有冷光流转。 倒是白玉一副泰然之色,抱臂而坐,云淡风轻。 马车还在向前而行,即将进入一条翠色苍茫的峡谷。 天玑眼神冷然,数息之后,霍然冲至车外。 与此同时,铃声震荡,转瞬之后,则是一片尖锐而短促的箭飞之声。白玉转眸,瞥向窗外,一支支断箭从残阳如血的天空中飘落。 ——来了。 马腿被残箭击中,立刻受惊,三俩马车齐齐向峡谷内猛冲而去,帘幔外传来天玑低低的咒骂,随后便是布防的号令。 片刻后,颠簸的马车被人硬生生拽停,家仆装扮的十来号暗探、杀手抽刀取剑,翻身下马,将车队前后护住。 可是,为时已晚。 峡谷之上,绿意葱葱的灌木里暗箭待发,密密麻麻的锋镝在落日照耀之下寒光粼粼,逼仄的官道被两群仗剑而立的人封去前路、退路,从上至下,四面八方,无一生门。 天玑立于车篷之上,眉目一片冰霜。 “阁下是无恶殿天玑堂堂主——拘魂铃吧?” 阴风低啸,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顺风而来,天玑撩起眼皮望过去,唇角下压。 残照里,中年男人方脸长眉,双目炯炯,一袭藏青色长袍,在人群中央负剑而立,正是衡阳庄氏一族中号称“长青剑”的庄长青——立誓将白玉挫骨扬灰的匡义盟首领之一。 (四) 风声森然,峡谷内光线昏昏,匡义盟前前后后三十来号人的脸也随之遁入暗影,神色晦暗不清。 在庄长青身后,是站得整齐划一的青年俊杰。 庄长青左右,是在洞庭一带同样德隆望重的江湖前辈。 天玑转头,峡谷入口,十来号英雄好汉撩开兵器巍然而立,气质、衣着、功夫起势各不相干,倒是表情都肃然得近乎于凶神恶煞,看样子,十之□□是顺应那句“斩杀邪佞,匡扶正义”而自发加入匡义盟的武林义士了。 天玑敛眉。 车篷底下那罪魁祸首至今毫无动静,倒是庄长青身边一位妇人恼得双眼发红,颤声喝道:“问你话呢,是聋子吗?!” 天玑柳眉微扬,反而更不想答话了。 妇人瞪红双眼,声音寒冷如从齿缝里钻出:“速速让许攸同出来受死,否则,我等连你这妖女也一并处决!” 天玑哑然一笑,撩开裙摆在车篷上坐下,曼声道:“原来各位是打算饶我一命的吗?” 妇人气结。 天玑扣指一敲车篷:“喂,听到没,如今你可是红火得连我这毒妇都入不了他们的眼了。” 继而又笑:“早知道剑宗那事反响这样大,我怎么着也该跟着你干一票的。” 妇人目眦尽裂,余下众人亦怒发冲冠,长剑在手中不住震颤。 “你这贱妇——”妇人声寒如冰,率先拔剑冲来,庄长青想要去拦,已自不及。 长剑逆风而上,穿破虚空,直刺车篷之上。 天玑双眸微虚,一动不动。 车帘终于被一只纤细的手掀开,白玉钻至车板上站稳,提掌聚气,在冲锋那剑刺来时挥掌击去,一时气流翻涌如浪,将那剑尖拍得卷起。妇人双目一瞠,胸前随即剧震,整个人犹如断线纸鸢,向后仰飞开去。 “芷卉!” “三姐!” “师母!” 庄长青提气一跃,于半空中将负伤的妇人接住,狠瞪白玉一眼后,号令众人退回原位,高声下令:“放箭!” 话声甫毕,两侧山壁之上寒芒如泄,密如数罟,集中向被困于中央的三辆马车网去,白玉、天玑相继一撩眼皮,各自巍然不动,便连护卫在旁的十来号暗探、杀手脸上也不曾露出惧色,只那两个玄衣少女身形一晃,巧燕般将三俩马车上的机关尽数按去,霎时峡谷之中铃声震荡,车篷下的串串金铃爆裂开无数金针,惊涛一般向四面八方飞涌而去。 金针细如牛毛,在鲜红残照之下不过是一点金光,然因速度极快,数量极多,漫天网下的冷箭被相继击中后,一些猝然坠落,一些失去准头,另一些,则自有暗卫、杀手和那俩侍女出招解决,不需白玉、天玑二人动手。 庄长青等人挥剑斩完杀至面门的金针,定睛看去,白玉、天玑一行依旧泰然自若,毫发无损,一时面色铁青,然不及发作,白玉屈膝在车板上坐下,开口道:“听说你们组建的这个联盟名叫‘匡义’,不知是我理解的那个‘匡义’吗?” 庄长青咬牙切齿:“你这惨无人道的妖孽,岂配提‘匡义’二字?!” 白玉笑:“‘惨无人道’?” 漠然:“我只知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如今剑宗遭我这惨无人道的一击,可见当年所做的孽,也是天怒人怨的。” “只可惜,”白玉唇角微勾,眼神却冷漠如霜,“当年我势单力薄,卑不足道,纵遭非难,也无一人肯为我‘匡义’。” 落日一点点垂下西山,风从最后一片霞云里吹来,吹过这幽幽惨惨的峡谷,庄长青按捺恨意,反唇道:“你欺人在先,抗命在后,至始至终,皆是自食恶果,哪里有‘义’可‘匡’?!” “自食恶果……”白玉眼珠向上一转,睫毛上微微打湿,冷笑,“抱歉,在我的世界里,自食恶果的,是他们。” “冥顽不化,丧心病狂——”受伤在旁的妇人气火攻心,吐出一口鲜血,周遭青年一惊之下,纷纷向白玉怒目而视。 此时,身后又响起一位壮士的高喝:“许攸同!你身为女子,假冒男儿混入宗门,此则罪一!身份败露之后,死活不开口认错,此则罪二!剑宗无论如何,皆对你有苦心栽培之恩,你却恩将仇报,此则罪三!桩桩件件,清清楚楚,由不得你狡辩!” 须臾,又是个粗犷声音:“还有,明知清白不存,却还有脸苟活至今,此则罪四!” “颠倒黑白,到这时还不知悔改,此则罪五!……” “我等今日便是要替天行道,为剑宗、为天下武林铲除你这丧尽天良的魔头!” “……” 风声长啸,天色仿佛是在一瞬之间黑下来的,白玉迎着纷飞的乱发睁开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冥冥夜幕里汹涌的人影,坦然开口:“好——” 长风骤停。 白玉脚尖一踢车板。 “我看是谁除了谁——” 马车一晃,车上那人竟眨眼消失,庄长青心中警钟大作,一声“布阵”不及喊完,面门前突然冲来一股劲风,定睛看去,视线骤暗,白玉的掌心已经压至睫前,忙狠提一气向后纵开。白玉止步收掌,继而五指微拢,隔空抓起满地砂石,挟以激荡气流,蓄势向前一送。前来拦截的六个青年猝不及防,霎时被灌注过掌力的砂石攻得溃不成军,白玉穿过空隙,踏上虚空。 “杀——” 便在白玉跟庄长青缠斗之际,堵截在后的一众侠客振臂高呼,拉开阵仗,朝着天玑一行攻杀而去。 天玑勾唇,缓缓将系于腕上的金铃解下。 逼仄而黑暗的峡谷内一时杀声四起,兵戈相击之声有如惊涛骇浪,翻来涌去,然不过多时,一片尖锐的铃声突然冲破重重声浪,直遏苍天。 匡义盟一时不察,被铃声蛊惑,耳膜巨震,脑内轰鸣,眼前景象顿时大乱。 天玑堂内暗探、杀手趁机反守为攻。 “找东西塞住耳朵!快——” 慌乱之中,不知是谁大喝一声。 天玑坐于车篷之上,淡然而笑,重新把金铃系回手上,震开双臂,凌空飞下。 剑阵之中,白玉脚下生风,双掌一压青年剑刃,反身撩开。青年虎口巨震,却不敢撒手,瞬间连人带剑被白玉甩飞出去。白玉转头,视野里又有一剑冲来,然还不及面门,突然飘飘忽忽,一阵虚颤。白玉冷笑,越过剑招,五指一勾,正欲抓去,脑袋也被重重铃声激得一麻,敛回神后,暗骂一声,一脚将来人踢倒在地。 便在这时,背后突有阴风乍至,白玉软腰一让,一把寒剑堪堪贴着眼睫擦过,持剑之人,正是庄长青。 这厮也不知何时用丝帕塞住了双耳,此刻眼露精光,正是踌躇满志。白玉反手抓住地上的一柄长剑,一个空翻,跃至庄长青身后,继而沉剑攻来。 庄长青回剑迎去,双剑交接之下,内力激荡,庄长青一时竟险些无法招架,气得叱骂:“你居然也还有脸拿剑!” 白玉嘴皮微动。 庄长青怒喝:“你说什么?!” 白玉道:“我说,既然不想用,我便替你将那碍人的东西取了。” 说罢,内力疾吐,剑招如灵蛇吐信,在庄长青脑侧飞也似的削来砍去。习武之人极重听力,庄长青此刻听觉受阻,加之内功逊色,一时疲于应付,待得回神,惊觉脖颈两侧湿濡一片,探手摸去,面色如土,再往上摸,失声大叫,原来他用丝帕塞住的双耳竟已经不翼而飞。 白玉微笑:“不客气。” 庄长青心惊胆裂,激愤之下,大吼一声,拼尽全力向白玉杀来,所使正是庄氏一族广为人道的必杀之计——云兴霞蔚。白玉定睛分辨,正欲提剑格挡,一颗金铃突然凌空飞下,截去庄长青杀路,后方,天玑破空而来,双袖中彩条激射,向庄长青长剑缠去。庄长青斜剑避开,其时愕然抬头,昏昏夜色之下,一颗金铃砰然爆裂,无数金针应声而发。 夜风飒飒。 声浪翻涌的一条峡谷重回岑寂,天玑转头,向月下东倒西歪的一片人影盯了眼后,看回地上的庄长青,扬眉:“耳朵都砍去了,这是成心不再给我出手的机会啊。” 白玉不理,只看看庄长青脸上、胸上的金针,问:“有毒吗?” 天玑:“当然。” 白玉沉默。 天玑回头,看月下的战场:“要清场吗?” 白玉把视线从庄长青身上收回:“不必了,清不清,凶手都只可能是我。” 天玑堂中折掉的人共三名,两个暗探,一个杀手。其余几个,或重或轻,皆有伤势在身。 匡义盟虽然全军覆没,跑去的却有一半,剩余的,也不乏是暂且装死。 天玑吩咐人将死去那三名成员的尸首抬回马车内,然后驾车穿过峡谷,一路,白玉始终无话。 *** 临近中夜,马车抵达渡口,天玑、白玉带头将三名成员葬在江边的坡头上。 白玉在那三个坟冢前默哀了许久。 为防路上再遭匡义盟围堵、追杀,天玑决定兵分两路,两个玄衣侍女带领剩余伤兵继续乘马车走陆路,自己单独带白玉连夜走水路。 月上中天,星垂四野。 甲板上银辉如水。 天玑走向白玉。 “我们的行踪,是你故意泄露出去的?”天玑倚在围栏上,视线投在波光粼粼的大江里。 白玉眼睫微动。 天玑笑,原本只是试探,这一下,彻底醒悟过来。 难怪这一路上她都闷不吭声,心事重重。 难怪庄长青能够在峡谷内布下这样周密的截杀。 难怪,难怪…… “就为了那个人不被匡义盟骚扰?”天玑啼笑皆非,看向白玉被月色照得清冷的脸,“你,是真看上他了?” 月涌大江,水声在耳畔近来,又远去。 繁星倒映在水光里。 白玉转头,向天玑一笑:“你不是挺了解我的吗?猜吧。” 天玑扬眉:“可现在的你,不是我所了解的你。” 白玉笑而不答。 天玑望回大江:“看上他什么了?” 白玉:“人高马大,气壮如牛。” “……”天玑保持微笑,“所以我跟你六年的交情,还抵不上他跟你的几夜情?” 白玉眉目不动:“一夜夫妻百日恩,这么算起来,我跟他的交情可不比跟你的六年少。” 天玑:“……” 强撑脸色:“那你跟他的交情,到底是能算几年啊?” 白玉转头:“你是问一夜,还是至今?” 天玑:“……” 江浪拍打船身,甲板上,夜风习习,天玑盯着白玉那一点儿也不红的脸,回怼:“可惜了,再多的情,如今也是自作多情了。” 浪声起伏,白玉眼眸一黯,片刻,默默转开了头。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天玑离开栏杆,“下次办婚礼,记得留一杯喜酒给我。” 白玉叫住她:“先把你欠我的补上吧。” 天玑笑,转身:“放心,给你补两杯。” 白玉:“……” 沉默一瞬,又道:“多谢。” 天玑意外。 白玉:“峡谷。” 天玑眼神意味深长,片刻道:“一条船上的蚂蚱,没法不帮。” 白玉一笑,向她走来,也打算回舱内就寝了。 “走吧,蚂蚱。” “不思春了?” “比起思春,还是春梦更有意思些。” “……” 第24章 相逢(一) 大船在江上行驶了三天三夜,第四天, 两人改换陆路, 双骑绝尘,专抄隐蔽小路, 顺利避开匡义盟的追踪,于期限日前两日进入了灵山地界。 灵山海拔偏高,是片人迹罕至的群山,方圆百里的草原、农田皆由无恶殿派人掌管、耕作, 尊主在上, 一呼百应, 可谓占山为王, 独霸一方。 灵山分岭诸多, 各山上皆有人员驻守,主殿则位于面积最大、海拔较高的主峰, 东可眺京城,西可观塞外,日出、云海、繁星等诸多奇观亦能尽收于眼底。尊主乐迩闲来无事,便喜在殿外的梅亭内煮一壶酒, 于雾岚、酒香之中,或跟情人风花雪月, 或跟属下笑谈英雄。 白玉系瑶光堂堂主,常跟乐迩在梅亭内论古道今,但她跟乐迩的渊源,却还是始于最上不来台面的情人关系。 又或许, 是连情人也算不上的主子和玩物的关系。 六年前的严冬,大雪纷飞,是乐迩把她从一片严寒里捡走,并带回灵山。 他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当做她的恩人,也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当做她的主子,教她重习武功,教她床笫之术。 她没有拒绝。 她在一个个无法合眼的夜里把自己的身体交付出去,把那些屈辱交付出去,用新的屈辱,来替代旧的屈辱。 她并不介意乐迩怎么做,怎么看,怎么想,甚至也不清楚自己的意图。她那时只有一个感受——她越是跟乐迩纠缠不清,那些屈辱就越是深刻、鲜明,她的仇恨就越汹涌,生命力就越旺盛。 换而言之,是那些屈辱,供给着她活下去的动力。 乐迩跟她纠缠了两年。两年后,她一跃而成瑶光堂第一杀手,乐迩喜遇新欢,她知趣退位,两个人于床笫之间一别两宽,无一分苦涩,亦无一丝缱绻。 再过两年,乐迩提携她为一堂之主,并允诺她可随时借用堂中人力向剑宗复仇。 也是那年之后,她重回殿外的梅亭,开始以谋臣的身份为他煮酒。 他是她生命之中的第一个男人。 也是唯一一个她没有去爱过的男人。 在那些浑浊的、昏沉的日子里,他们纠缠彼此,利用彼此,并刻意地不去了解彼此。 她至今对他所知甚阙。 唯有一点,是跟屈辱一样令她感受清晰的—— 在她不爱他的同时,他也是不爱她的。 他跟她一样,都是在交付。 然而,她交付的是屈辱,他交付的是什么呢? 这一点,无人能知。 阴云压境,入山这天,下了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灵山夏季气温本就比中原要低,被暴雨浇后,冷风阵阵,刮得人汗毛倒竖。 白玉不肯在外山逗留,匆匆披上一件斗篷后,坚持即刻去主殿。天玑知她救人心切,拦不住,只好命人备下马车,冒雨前行。 马车在水中、泥中盘山而上,于晌午时分,抵达正殿前的庭院。 豪雨如注,青石板上水花四溅,候在檐下的一行侍女撑开罗伞,踏过积水向马车迎去,将白玉、天玑接下马车,护送入殿。 白玉脚下生风。 殿门一开,耳畔的风雨声恍惚戛然而止,白玉整顿心神,举步入内,抬眸时,面色一怔。 烛火煌煌,金碧辉煌的大殿内人影重重,上至两位护法,下至分堂副官,里里外外站成三层,此刻正齐刷刷地盯着白玉,或惊或喜,或忧或愤。 白玉眉心微蹙,定睛细看,发现尊主乐迩并不在主座上。 ——什么情况? 正疑惑,天玑自后跟上,在耳畔低语:“先过去,一会儿跟你解释。” 白玉狐疑,正要质问,人影里突然走来鹤发鸡皮的紫袍老者,将拐杖往大理石地砖上狠狠一敲,厉声道:“瑶光堂主,你可让我们好找啊!” 话声甫毕,人潮里私语切切,白玉收敛神色,向老者略作一揖:“逾期不归的确是瑶光之过,稍后会亲自向尊主请罪。” “哼,请罪,你也不看看自己将尊主害成了什么样!”老者怒喝。 白玉眉峰一拧:“护法此话何意?” 老者正要再训,天玑抢道:“瑶光堂主刚刚回殿,尚且不知尊主情况,还望长老勿怪。” “不知?”老者蹙眉。 “尊主有令,务必以李兰泽被挟为由,将瑶光堂主带回灵山,故而尊主情况,瑶光堂主并不知晓。” 老者惊疑难定,狠盯白玉一眼,拂袖而去。 白玉冷下脸道:“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天玑收敛神情,终于不再隐瞒,迎上白玉的逼视,道:“李兰泽并没有被尊主扣押,但他的确在灵山。” 白玉面色冷峻。 天玑一字一顿,道:“他将尊主扣下了。” 白玉蹙眉,眼神顷刻间充满质疑,天玑苦笑,道:“他带着藏剑山庄的镇庄之宝——凌霄剑闯入灵山,请求与尊主一战,尊主应战后,不敌,以至被他扣于枕月阁内,放人的条件是——你。” 私语喁喁的大殿内顷刻雅雀静默,众人不约而同紧盯白玉,似在等她愧怍,又似在等她抉择。 白玉眼神一点点变冷:“为何骗我?” 天玑坦然,道:“不骗你,你会答应回来吗?” 白玉面沉如水,突然转身向外,那紫袍老者喝道:“拦下她!” 身后两侧立刻有人冲来,白玉蓄力于掌,双方交锋在即,天玑在后大声道:“你觉得你出得去吗?!” 涌动的真气在掌心滞住,白玉看着拦截在面前的刀枪,沉默数息,忿然回头。 “尊主说,他的命于你而言根本无足轻重,只有以李兰泽的性命相逼,你才有回来的可能。”天玑冷然一笑,“他说得没错。” 肃然无声的大殿一下子变得更静,静如死寂。 殿外,暴雨倾盆。 白玉一瞬不瞬地盯着天玑,眼睛里渐渐胀起血丝,天玑尽收眼底。 “我们怕李兰泽,是因为他不怕死——可我们不怕你。”天玑开诚布公,“尊主救你,助你,护你,你可以不念,不顾,但我们不行。今日,即便是押,我们也会把你押到李兰泽面前,如你执意反抗,尊主保不住,李兰泽也不可能善终。” 雨声如狂,天空有闷雷滚落,白玉立在一片轰然不绝的回音里,一动不动。 *** 西峰,枕月阁。 滂沱大雨敲打窗柩,棋盘上,一颗白子无声而落。 李兰泽垂睫,道:“该你了。” 长方炕几斜对面的贵妃榻上,身着华服的乐迩大喇喇坐着,闻言撩起一双深邃而幽亮的褚褐色眼眸,向窗下瞥去。 他不看棋盘上的战况,而是端详薄薄日光下那张清冷得过分,也俊美得过分的脸,由衷疑惑:“这都下了半个月了,你还不腻吗?” 李兰泽道:“不腻。” 窗外斜风密雨,窗内,乐迩被李兰泽八风不动的做派激得哑然。 片刻,一笑:“你简直比瑶光还无趣。” 李兰泽去拿子的手微微一滞。 乐迩看得分明,忽然促狭地一扬唇角,起身整理衣摆。 “不过,她在床上时倒是挺有意思的。”乐迩走向窗下,从棋盒里捡起一颗黑子,佯作无事地提袖落子。 劲风乍至,于落盘刹那,将黑子掠回盒内。 一声清越激响。 果决而克制。 乐迩一笑,淡定地从盒里重新又捡一颗,这一回,等黑子完全落稳,方继续道:“可惜我跟她也只是露水情缘,两年后,便各寻新欢了。如今她的床笫功夫如何,还是得去问问那些近来跟她花前月下的公子哥。据说,前一个好像也是上京人士,二十出头,使得一手好剑,家中跟贵庄多有来往,说不定是李公子的世交呢。” 窗柩被疾风吹得震撼,李兰泽唇线深抿,眉睫低垂,沉默片刻后,眼眸一转,继续拾子,落子。 乐迩扬唇而笑。 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李兰泽紧绷的下颌角。 这个人分明在愤怒,在痛苦,可是又偏偏要装得镇定,体面。 乐迩决定彻底撕破这份体面。 “这些年有过女人吗?” 乐迩撩袍在他对面坐下,云淡风轻地去棋盒里挑棋子,玉制的黑子被他拿起,放下,在雨声中发出一次次冰冷的脆响。 “总不会为着找她,六年来一直守身如玉吧?” 乐迩撇眉,感慨:“不值啊。你在那儿磐石无转移,她在这儿同我鸳鸯双戏水,你自是束身自爱,她却在外四处留情。当年在剑宗被一帮男人看完看尽也就算了,清白虽毁,总归无奈,可现如今,她已位居我无恶殿一堂之主,再不是任人宰割的砧上之肉,碰上男人,还是动辄勾引,丝毫不顾及廉耻、贞洁……” “啧,”乐迩抬眸,直视对面人双眼,“这种残花败柳,也值得你在灵山跟我大动干戈?” 李兰泽不动。 乐迩冷笑,笑罢,执子而落。 李兰泽探指,将那枚即将落下的黑子截住。 乐迩扬眉。 李兰泽道:“你已经输了。” 语罢,乐迩指上一空,圆润的黑子化成一团齑粉,飘散入风。 窗外,雨声震耳,隐隐有惊雷破云。 乐迩定睛看着棋盘上的败局,勾唇一笑。 与此同时,阁楼之外有钟声破空而来,榻上两人不约而同神色一变,侧首向窗外望去。 雨幕茫茫。 一道女声飘飘渺渺,随风而至: “李公子,人,我们给你带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叙述白玉和尊主的过往属剧情需要,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这六年白玉拒绝和李兰泽重逢(具体原因下章提及),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见丑奴就这么敢撩,会撩。 另,白玉人设如此(情史复杂,大概对应文案中的“渣”),谢绝人参公鸡,但保证:全文仅与男主有感情线,自遇见男主后,至、始、至、终、身、心、如、一! —— 兰泽:“那要我作甚?” 肥珠:“走剧情线。” 兰泽:“……” —— 肥珠:“泊如哥哥下线后,兰泽哥哥上线。” 丑奴:“让他下去。” 兰泽:“……” —— 感谢在2019-12-12 13:07:58~2019-12-14 17:50: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july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屋顶落满霜、黑夜、马哥、笙韵5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屋顶落满霜 70瓶;睡在月球上的猫、与光同尘、~^空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相逢(二) 白玉是在离开剑宗的第三年,得知李兰泽叛离师门的。 江湖很大, 大到一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销声匿迹, 比如白玉。江湖也很小,小到随便一条官道, 一个客栈,都能布满一个人的痕迹,比如李兰泽。 白玉自蜀中执行任务回来,在严冬的酒肆里听到酒客高声呼喝“兰泽”二字, 后面紧跟以“痴情”、“叛徒”、“不肖子孙”等词。 她记得那天的风雪特别大, 因而每每回忆起来, 那些酒客的每一个声音都特别锋利。 一声, 一字……尖刀一样地扎着她的心。 回到灵山, 她在冰冷的雪夜里喝得烂醉如泥,天玑来找她, 问她:“既然知道人家在寻你,为何不前去相会?” 她抱着满是冰碴的空坛子,笑,笑完就哭, 在空空荡荡的雪夜里,哭得声嘶力竭, 惊天动地。 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少年还是梧桐树下的少年,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可是少年的少女—— 呵。 一身的伤口,一身的恶臭, 一身的泥泞…… 自那以后,白玉尽可能地避开和李兰泽有关的一切。可是,总有那么一些时刻,那么一些地点,那个人不是出现在她的心里,就是出现在她的耳边。 她听到人们为他扼腕叹息,听到人们骂他愚不可及,也听到人们或隐晦,或热烈地赞颂他的一往情深,矢志不渝。 而她呢? 这个令他“一往情深”、“矢志不渝”的对象,在漆黑的角落里、在别人的世界里感受着他的深情、固执,他的不甘心、不死心。 从最开始的震动,到后来的不安,最后又由不安慢慢转变为羞愧、抵触、畏惧。 畏惧于那些深情、固执、不甘心、不死心。 畏惧于被那一切所照见的卑微、懦弱、肮脏且自私的自己。 她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想,快忘掉她吧,快放弃她吧。 她也在无尽的黑暗里因他的不忘、不弃而苟生着一丝不敢启齿的喜悦和痴想。 ——渴望被忘记,也渴望被记得。 ——渴望被毁灭,也渴望被拯救。 于是一面期盼,一面拒绝。一面妄想,一面又胆怯。 到最后,还是变成了拒绝,胆怯。 她独自挣扎在泥潭里,每逢又对他生出非分之想,就去糟蹋自己,作践自己。后来习惯了,就变为放纵自己,放弃自己。 她把自己活成最糟糕的,也应该是他最厌恶的模样,企图以此来肯定自己的选择,又或者,是企图以此来遮掩自己的软弱。 她躲他,避他,自以为是地救他。 她告诉自己,她知道这个男人有多好,所以,她几近于病态地不允许自己去折辱他分毫。 于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清清楚楚、干干净净的少年也和那些深入骨髓的屈辱一样,变成了她无论白天黑夜都不敢去触碰的一道伤口。 她从爱他,想他,护他。 变成了怕他。 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会分开? 理由太多太多了。 可以是天灾,可以是人祸,可以是情太深,可以是缘太浅。 在白玉的世界里,什么都是,归根结底,也什么都不是。 不是剑宗之耻,不是阴差阳错,是她自卑又自负。自轻自贱,自愧弗如,也自高自大,不肯认输。 是她害怕去面对他的忠贞,害怕去面对自己的背叛和软弱。 所以,在这漫长的六年当中,她无论如何挣扎也不肯向他求救…… 以至于在这漫长的六年当中,她最害怕的事情会从梦回剑宗,变成与他重逢…… *** 大雨倾泻,数声惊雷从耳畔滚入苍山。 雨幕重重。 一道天堑从面前拉开,上是青天,下是深渊。 天堑对面,西峰傲然而立,氤氲云雾之后,是枕月阁参差的飞檐。 白玉转开视线,向悬崖四周望去,群峰如簇,在瓢泼大雨的冲刷之下,虚幻如干干净净的世外仙境。天玑撑着一把青色的罗伞,从崖边石柱旁走来,在雨声中道:“李兰泽十九岁从剑宗叛逃,世人皆以为他前程毁尽,在武学上再也难有建树。那日他带着凌霄剑闯入灵山,提出在西峰与尊主一战,尊主一口答应,我等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自然也毫不犹疑,谁知后来,竟是尊主败在了凌霄剑下……” 雨势不收,天玑走到白玉身边停下,欲言又止。 白玉道:“很可惜,对吧?” 天玑眉间一蹙。 白玉道:“如果不是为我,他或许早已是剑宗第一人了。” 天玑被误解心思,面色微愠:“可若不是为你,他或许也不会有今日的造化。” 李兰泽离开剑宗之后,具体经历过什么事,遇上过什么人,无恶殿并不能彻底查清,但就可知的情报来看,李兰泽的剑术能精湛至此,离不开机缘巧合之下的高手相授,也离不开刀光剑影之中的九死一生。这些奇遇和历练,决然不是剑宗能给的。 越是出其不意,越能一招制敌。这也是李兰泽能在西峰战胜尊主乐迩的一大原因。 不过,若是乐迩练成乐氏神功“六道轮回”,那定然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思及此,天玑眉间一舒。 悬崖对岸突然传来鸣鞭一般的风声,一条铁索穿破云雾和雨幕,径直向这边飞来,天玑敛神,铁索破空而至,嗖嗖盘住崖边铁柱,继而分出三只铁爪,“喀嚓”一声咬入石中。 霎时,一条几乎绷成直线的铁栈横亘天堑,在风雨席卷之下,危危如一座独木。 这是通向西峰唯一的路径,机关设在阁内书斋,只有斋中人方可发动。 换言之,如果斋中人不愿见客,整个灵山,无人可跨越天堑,登上西峰。 乐迩并不常登西峰,斋内机关,一直交由一位名唤“云老”的鹤发老叟管护,李兰泽向乐迩下战书的那天,云老被驱离西峰。 据说,那是自枕月阁建成以来,云老第一次走下西峰。 大雨还在倾盆而落,天玑转头,看向白玉:“走吧。” 白玉的视线定在隐没在云雾深处,片刻,方慢慢收回。 天玑敛眸,走向崖边,提气跃上铁栈。 白玉撩开斗篷下摆,持伞跟去。 *** 雨很大,云很深,那人从大雨、深云之后飞来,鲜红的衣裳,碧绿的罗伞。 李兰泽立在栏杆前,一错也不错地望着,几乎有一瞬间的失控。 乐迩倚靠在门扉上,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面孔:“不去接一接?” 李兰泽不应。 顷刻,两把罗伞相并而来,那人仍在雨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乐迩拢手,看。 李兰泽衣袂一飘,跃出栏杆。 雨幕蒙蒙,青石板上的积水里倒映出一道雪白的影子,白玉握紧伞柄,整个人僵在原地。 伞外,李兰泽落地,驻足,然后向她走来。 一步,一步…… 最后,停在一丈之外的雨里。 大雨打湿着他的黑发,大风刮卷着他的白衣。 他站在那里,近在咫尺,遥不可及。 白玉不敢抬眼,只把压低的伞面微微一抬,然后深吸一气,向前走。 她走向他,走近他,在他的胸膛前停下,举高伞,挡去他世界里的冷雨。 可是她还是不敢抬眼,不敢去看他。 雷声沉,雨声大,心跳声訇然,李兰泽抬起手,把白玉握伞的小手握住,很轻,很慢,然后很用力,很坚定。 白玉震了震,下意识要抽开,李兰泽一用力,将她整个人带到胸前。 伞面的雨飞溅,伞外的雨倾斜,白玉手上被滴湿,她不知道那是李兰泽脸上的雨,还是自己脸上的泪。 又或者,是他们脸上的雨,他们脸上的泪。 声音消失,时间静止。 乐迩从栏杆上飞身而下,手持一柄油纸伞,潇潇洒洒落足于地,淌过积水,自后走来。 “斋中备有薄酒,二位不妨入内一叙。” 李兰泽盯着白玉湿濡的、颤抖的眼睫,把伞柄从她手里接过,握住她的手,放于身畔。 乐迩大喇喇笑着,斜眼一看,扬眉:“西阁还有一间卧房,二位也可自便。” 李兰泽转头,眼神微冷。 乐迩不以为意:“瑶光经验丰富,技术精湛,保准让李公子酣畅淋漓,乐不思蜀。” 白玉纤瘦的身体在阴影里明显一震,李兰泽目光骤锐,盯住乐迩,有如扣在弦上的冷箭。 乐迩知趣敛笑:“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李兰泽肃然:“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乐迩挑唇:“放心,受人之禄,忠人之事,我乐迩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天玑恭候在旁,待得乐迩眼神示意后,深看一眼白玉,转身跟上乐迩,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大雨,渐渐消失于云雾之后。 伞下,李兰泽凝视白玉,拇指在她发冷的手背上抚过。 白玉一颤,这一次,坚决而用力地甩开了他的手。 李兰泽怔住。 “找我何事?” 大雨泼在四周,白玉开口,声音低而冷,颤而虚弱。 李兰泽心痛如绞,深吸一气:“履约,娶你。” 白玉蹙眉:“你没听到他刚刚说的话吗?” 她没有点明他是谁,也没有点明那一句是哪一句。可是李兰泽听懂了,可是李兰泽答:“没听到。” 眼眶一红,白玉笑,似冷笑,似苦笑。 “好,那我再说一次。”她转开脸,盯着茫茫的雨,哑声,“我于床笫之事经验丰富,技术精湛,早已不是什么坚贞不渝的处子,这些年,我跟过的男人不计其数,做过的龌龊事数不胜数,你要娶的那个人,早在六年前就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不干不净的荡*妇,听到了吗?” 雨声不绝,风声不歇,李兰泽也转开脸,望向一片茫茫的雨。 他也笑,似冷笑,似苦笑。 他答:“没听到。” 作者有话要说:丑奴:“看不下去了。” 兰泽:“来换剧本。” 丑奴:“惨,拒。” —— 感谢在2019-12-15 00:00:00~2019-12-16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uly 2个;车鲤子、耶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迷鹿 5瓶;车鲤子 4瓶;笙韵55、纽约突发风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相逢(三) 暴雨如注,耳畔是永无尽头的喧嚣, 李兰泽的声音落在这片喧嚣里, 清晰,坚定, 一如当年在梧桐树下,他低下头向她承诺—— 我会娶你。 白玉潸然泪下,沉寂六年期盼、渴望、思慕、痴想在一瞬间喷发,连带那些不能窥见天日的羞愧和不安。她彻底败退, 在崩溃之前, 转身冲入重重大雨。 李兰泽的声音疲惫而锋利:“你除了躲我还会别的吗?” 这声音像一支冷透的暗箭, 瞬间将白玉刺中, 贯穿在风雨中。 大雨哗然, 打在眼睫上,打在脸庞上, 打在明明冰冷却又跳动得那样激烈的心脏上。 白玉红着眼睛回头,定定看向雨后的男人。 大雨里,他持伞而立,青色罗伞下, 黑发湿漉,面庞苍白, 唯一鲜明的颜色,是那双泛红、泛湿的眼眸。 他的轮廓比以前硬朗了,眼神比以前锋利了,隔着雨幕, 白玉清楚地感受到,他也并不再是当年的少年。 他的脸上,也有了风霜。 白玉含泪:“贵庄名门望族,我一个残花败柳,实在高攀不上。” 李兰泽的眼里也有泪:“不能八抬大轿,但能私定终身,白头到老。” 白玉心痛如锥,面上却笑,笑完,道:“可我已经成亲了。” 大风如啸,一把碧绿的罗伞被生生卷飞,李兰泽僵立在雨里,暴露在雨里,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话。 “……再说一遍。” “我说,我已经成、亲、了。” 雨声震耳,白玉朗然:“他叫陈泊如,一个山中野夫。人很高,话很少。但对我特别好。他会给我做最好吃的饭,带我去逛最热闹的街,为我剪最好看的窗花,陪我走最长的夜路。他说,他喜欢在树下看云,在山上听风,喜欢松涛,喜欢大雪,喜欢我……” 雨声把白玉的思绪拉远,也把她的声音拉远,远得根本不真切,李兰泽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唇一扯,笑:“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跟真的似的。” 白玉也笑:“因为就是真的。” 李兰泽不动,不应。 白玉一字一顿:“三哥,我们回不去了。” 滔天的雨声席卷着彼此的世界,这字字分明的一句,便也不过是片片巨浪中微乎其微的一片。 可就是这微乎其微的一片,彻彻底底地冲垮了李兰泽的世界。 白玉抹去脸上的泪,猛吸一口冷气,让自己清醒过来,她拿出那块系有红绳的玉珏,走上前,握住李兰泽同样冰冷的手,将玉珏塞进去。 他不动。 她以为他会愤怒,会发作,会将玉珏丢开或捏碎。 然而,在这铺天盖地的大雨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再说。 *** 大雨是在入夜时分方收歇的,乐迩披着一头刚刚擦干的黑发从内殿走出,候于帘外的婢女立即迎上,一个替他撩起长发,一个替他披上干净的深紫色外袍。乐迩一掖衣襟,伸手屏退婢女,向候命于灯下的天玑道:“还没动静?” 灯火煌煌,天玑低头,答:“没有。” 乐迩走到榻前坐下,唇边挑起一抹玩味的笑:“久旱逢甘霖哪……” 他纤长的手指扣上乌木扶手:“看来,咱们无恶殿马上有喜事可办了。” 天玑在下微一蹙眉,想起什么,欲言又止,乐迩眼尖得很,轻笑一声,道:“但说无妨。” 天玑收敛神色:“尊主准备如何处置李兰泽?” 乐迩笑:“你是想问,我准备如何处置瑶光吧?” 天玑被戳中心事,赧然低头。 无恶殿在江湖叱咤多年,早是内外公认的第一魔教,被一个叛离剑宗的李兰泽釜底抽薪,实在有损威名,何况乐迩自继任尊主之位以来,一直顺风顺水,锋芒毕露,哪里受过被人软禁月余的折辱? 白玉此前失踪,已是大错,如今又连累乐迩蒙羞,恐怕是难逃一劫了。 烛火如昼的寝殿内悄然沉寂,乐迩虚眸,食指一下一下地敲打在扶手上,声音散漫:“从今以后,无恶殿,恐怕是不会再有瑶光这个人了。” 天玑赫然睁大双眼,猛地上前:“尊主,瑶光纵然有错,但绝不至死,还请尊主从轻发落!” 乐迩将她的失态尽收眼底,倒也不恼,只换了个坐姿,动作间,耳后的一缕青丝垂下,拂过脸庞,令他本就阴柔的气质更添一分魅惑。 “倒是姐妹情深,”乐迩不恼,但也没有笑,“只是,你哪只耳朵听到本座要杀她了?” 天玑一震,对上乐迩的注视,全身一寒,忙垂低眼眸。 乐迩淡漠:“李兰泽要将瑶光带走,同我谈了笔交易,我答应了。” 天玑又是一震,随后想起先前在西峰上时,乐迩曾回应李兰泽“受人之禄,忠人之事”,一时惊疑难定。 “他们具体哪天离开,我尚不清楚,但以李兰泽谨慎的行事风格看,必然不会久留。你继续派人盯着西峰的动静,如有消息,第一时间来报,顺便让底下人做好钱行准备,瑶光毕竟也算殿中老人,咱们不能亏待了她。”乐迩有条不紊地交代。 天玑心潮起伏,最终点头:“是。” 正事已经交代完毕,天玑不敢叨扰,识趣退下,乐迩突然一挑眉:“外山那边近来如何?” 天玑愣住,脑海里掠过那个消瘦而清绝的倩影,驻足回道:“自明鹄过去照料后,老夫人一向安分,近来并无异样。” 乐迩撑着脑侧,眸色深深,没有说话。 天玑细细分辨他的神情,试探着道:“半个月后即是中秋,尊主……可要过去看看?” 风吹烛摇,一片光影在乐迩脸上曳动。 “再说吧。”良久,他低声开口,神情冷淡。 天玑颔首应是,躬身退下。 *** 雨收后,阴云四散,夜色浓且静。 走廊上,疏风习习。 白玉凭栏而立,视线定格在月下的重山之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扉突然被人从内推开,白玉转头,李兰泽站在门边,被雨打湿的衣衫已经换过,干净的白衣衬得他面庞格外清冷,然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眸里却蓄着星河,温暖,璀璨。 “吃些东西吧,”李兰泽开口,“我熬了粥。” 白玉有些讶然,李兰泽知道她在意外什么,坦然:“不一定好吃,但能果腹。” 白玉敛住神色,随他下楼。 窗下的几案上放着两碗热粥,青灯下,白气腾腾。白玉走过去坐下,拾起勺子喝了一口,菜粥清香,入口即化,是十分准确的滋味,并不像他口中说的那样。 他是藏剑山庄的大公子,自小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白玉从来不会想到,有一天,竟能喝到他亲手熬的粥。 更不会想到,这粥的滋味,还能很好。 这六年,他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白玉心思一沉,又不敢细想。 一碗粥很快吃完,李兰泽在对面默默看着,看完问:“还要吗?” 白玉一怔,定睛看去,才发现他面前那碗粥居然没动过。 “你怎么不吃?”白玉顾不上回答。 李兰泽拿起勺子,把有些垢住的粥搅拌起来:“怕你不够。” 白玉哑然,脸上跟着微红,忙道:“够的,你自己吃吧。” 李兰泽没有再推,于是,寂静的小屋内,变成白玉默默地等他喝完一碗粥。 晚饭用罢,白玉主动收拾碗筷,起身往外时,驻足道:“你……何时下山?” 李兰泽看她,道:“取决于你。” 白玉不解。 李兰泽道:“乐迩已经同意让你离开无恶殿,你准备好后,我带你下山。” 白玉一震,下意识道:“我不走。” 潜台词是——我不会跟你走。 屋内一时寂静,烛火里,李兰泽的眼神明亮而坚定。 片刻,他开口:“这不是正道。” 白玉一愣。 轩窗半开,习习夜风从外吹来,明灭的烛光把彼此的神色照得晦暗,白玉垂眉,将手里的碗筷就近放在一张圆桌上,勾唇:“我早已不在正道。” 杀人放火,作奸犯科,这些年,她没少干过。 从踏进无恶殿的那一天起,或者说,从她接受乐迩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彻底被正道所弃。 再说,所谓正道…… 呵,那些狰狞的面孔,鼎沸的杀声,虚伪又无知的灵魂,也配冠以“正道”之名么? 李兰泽坐在窗下,静静地看她,少顷,走下榻来,在她面前站住。 她的脸垂得很低,一切神色皆被隐藏在阴影里,李兰泽挑起她的下巴。 他逼视她,也逼迫她迎上自己的目光。 她的下巴在他手中不自觉地颤栗,眼神冷漠而倔强。 李兰泽极力克制吻上去的冲动,压低声:“他在哪儿?” 白玉眼底的光剧颤,却固执地不肯开口。 李兰泽也固执地不肯退让:“带我去见他,如果见不到,我就当你在骗我。” 屋内灯火很暗,两人离得很近,彼此眼里都有不肯熄灭的火,李兰泽道:“如果你骗我,我就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 白玉睁大酸涩的眼睛,猛地转开脸,后退一步,逃离他的掌控。 “我不会骗你。”白玉眼神明亮,“从来不会。” 李兰泽被那明亮的光刺痛,眼皮耷拉下来,璀璨的凤眸里一片晦暗。 白玉不敢去看,拿过桌上的碗筷,夺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丑奴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今天三更补偿大家吧,后两更晚上十一点后发。 —— 感谢在2019-12-16 00:00:00~2019-12-17 15: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拘一格的蛋挞 2个;耶溪、在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车鲤子 5瓶;我想要个霸气的名字 2瓶;纽约突发风险、~^空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相逢(四) 夜沉如水,繁星点缀在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天空上, 崖边, 荧光点点。 白玉从东阁小庖厨里走出来,书斋也不回, 径直向崖边走去,近后,整个人一怔。 星辉下,横亘在两峰之间的铁栈踪影全无, 放眼望去, 一座天堑夜雾浮沉, 深不见底, 时有苍鹰从下掠上, 投落清啸,令原本宁谧的夜色陡添肃杀之意。 白玉强压羞愤, 走回书斋,李兰泽坐在窗下的小几前,拨弄着棋盒里冰冷的棋子,侧脸被一盏青灯照得沉郁而冷清。 “机关在哪儿?”白玉尽可能克制情绪, 开门见山,“我要回去。” 李兰泽不曾回头:“和我一起离开灵山, 或者,在这儿跟我待一辈子。” 白玉万没料到他竟用这样方式来逼迫自己,一时又不忿,又无奈, 张口半晌,始终吐不出一个字来。 最后,缴械:“你睡哪儿?” 李兰泽搁在棋盒里的手微微一顿,继而答:“屏风后有床榻。” 白玉点头:“好。” 转身向外,开门而去。 灯影一晃,李兰泽转头,视线凝在那扇紧闭的门扉上。 *** 白玉离开书斋,去了东阁的厢房。 四下很静,她上床很早,却辗转反侧,一直到夜半都还不曾睡下。 脑子里很乱,基本都源于李兰泽。 时隔六年,她还是见到他了。就跟她还是选择杀回宗门一样。 可是,宗门之仇,结束也就结束了,他们之间的重逢,又该如何结束呢? 见面之前,她怕他。见面之后,她也还是怕他。 她还是不大敢去直视他的眼睛,不敢去回馈他的心意,甚至都不敢太长时间跟他待在一起。可他好像并不介意,又或者说,是并没有察觉到她的软弱和胆怯。他想走向她,就走来了,想留下她,就留下了。不过问,不顾虑,干脆得近乎于独断专行。 一句“不是正道”,就企图抹杀那些昏昏沉沉的过往;一句“和我一起离开”,就以为能把她拉离这潭泥沼。 他还是那样倨傲,固执,那样不顾一切,不可一世。 可是,这世上的事,哪是拼尽全力就能得偿所愿的? 再者,那所谓正道,又到底是什么? 这一天下来,他没有提起剑宗一笔,那个为铲除心中梦魇而不择手段的自己是正道吗?那个恨不能将自己扒皮挫骨的匡义盟是正道吗?那个冷眼旁观,事不关己,或传三过四,或沉默不言的江湖,又是正道吗? 是非纷纭,众口悠悠,她不知道答案,更不知道他心中的答案。 她只知道,这世间,恐怕是没有她的“正道”,甚至于,是没有她的“道”了。 大仇已报,无恶殿再无什么可令她驻留的,李兰泽的身边,也不可能有她的喘息之地,东屏村的深山小院曾是她重生后的家,是她曾准备将后半生托付的地方,可是现在,那里再也不会供她栖身,那个人,再不会将她温柔以待。 想到陈丑奴,白玉心中一酸,泪水一下子浸湿眼眶。 她突然间好想他,想他渊海一样的眼睛,大地一样的胸膛,想他用结实有力的双臂紧拥自己,用柔软而滚烫的嘴唇深吻自己,用那张到处是伤疤的脸摩挲自己,取悦自己,也抚慰自己…… 他把这世上最生涩、最莽撞、最热烈的爱情给了她,把最平实、最可靠、最温暖的依靠给了她。 只有他,可以让她放下对这个世界的防备和恐惧。 不再憎恶他人,也不再憎恶自己。 可是,这世间仅有的他,被她生生地舍弃了。是自卑也好,自负也好;是懦弱也好,逞强也好。总之,她确乎是跟他分别了。从此,空茫茫的天地间,她不会再有爱情,不会再有依靠,仅有的,只是一副破败的身躯,一些零碎的、自作多情的回忆…… 月下窗纱,寒星明灭,白玉在一缕冷辉里沉睡过去,梦里,水凉,风清。 *** 次日辰时,一记记钟声穿云而来,缥缈,绵长。 白玉从梦中醒来,一个激灵,急匆匆地穿上衣裳,一面绾发,一面向外走去。 书斋二楼的走廊上,一道白影凭栏而立,白玉侧过脸,尽可能不让那人看到,随手将发髻绾完后,快步走到崖边。 晨雾飘飘,一片白茫之后,钟声不绝,天玑一袭深绿色繁花宫装,立在雾霭缭绕的天堑对面,身后的两个玄衣少女正一下一下地撞着金钟。 有事? 白玉微一蹙眉,顾不上细想,只觉得这是个离开的好机会,即刻返回东阁。 回屋打水,简单洗漱后,白玉跨进书斋,走上二楼。 李兰泽靠在栏杆上,面向斋内,晨风里,青丝微扬,白衣翩翩,腰上的剑穗泛着金光。 “我朋友找我。”白玉没有过去。 光很斜,从后而来,将李兰泽的脸庞笼在一片阴影里,愈显得那双凤眸冷而亮。 “想好了吗?”他还没有忘记昨天的话。 白玉偏开头,无可奈何,最后索性摊牌:“你跟他做了什么交易?” 乐迩重利,栽培她六年,不可能轻易将她放过。 李兰泽眸光坚定:“你无需知道。” 白玉哑然失笑:“你以我做交易,我为何不能知道?” 微风习习,李兰泽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声线亦淡然如旧:“我不想让你知道。” 不知为何,白玉心里咯噔了一下。 “到底是什么?”她寒声,第一次在他面前冷下脸。 李兰泽扬唇:“不关乎性命,你不必为我担心。” “为我担心”四字说罢,白玉脸上蓦然一红,溃败地转开视线。 李兰泽道:“聊多久?” 白玉蹙眉,心道这你也要管,面上却乖乖道:“你说了算。” 李兰泽满意点头,示意白玉下去,白玉:“……” *** 一炷香后,东阁小院。 这处院落幽静十足,墙下栽种月季,石桌旁绿树成荫,花香、树影相映成趣,十分适合谈心。 天玑从玄衣少女手里接过红木食盒,在石桌上放下,一面取出热气腾腾的饭菜、糕点,一面打趣:“瞧这一脸没精打采,闷闷不乐的,可我嫌我搅扰你们度春宵了?” 白玉大喇喇把一盘小菜拿到面前:“太阳都晒屁股了,哪儿来的春宵。” 候在身后的两个玄衣少女噗嗤一笑,天玑回头斜去一眼,指指桌上的两盘小菜:“给李公子送去。” 两人垂眸噤声,忙不迭依言上前,一人端上一盘东西,施施然往书斋方向去了。 天玑在石桌前坐下,听得白玉道:“有事儿说事儿。” 天玑知她脾性,也并无铺垫的打算,径直道:“何时启程?” 白玉吃东西的动作一顿,眼睫低垂,竟是半晌无话。 天玑默默看着,不解:“离开无恶殿,不是你一直求而不得的事情么?” 如今,你心爱的人仗剑而来,要带你同去,这样完美的结果,为何还会迟疑? 白玉腮帮动了动,继续夹菜:“他要我带他去找陈泊如。” 天玑一愣,硬是半天才反应过来白玉说的是东屏村的那个野汉子,顿时啼笑皆非:“你疯了?” 竟然在李兰泽面前提及那段事—— 白玉面不改色:“就当是吧。” 天玑哑然,完全无法理解白玉为何会向李兰泽和盘托出,气了好一会儿,方道:“他原话怎么说的?” 白玉坦然:“带他去找人,找不到,就一辈子守着我。” 天玑一时又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白玉风卷残云吃完一盘小菜、一碗白粥,还要去食盒里翻,被天玑拦住。 “你到底怎么想的?” 白玉径直打开她的手,不应。 天玑忍,瞪着眼看她又吃完一碟糕点,单刀直入:“你不敢跟他在一起?” 白玉神色一变。 果然—— 天玑双眸一虚,心念浮沉,片刻道:“他知道吗?” 白玉眨眨眼,泰然答:“不知道。” 天玑蹙眉。 晨光倾洒,月季丛里,时有蝶翼翩翩。 “为什么不说?” “没什么可说的。” 风吹,一片岑寂。 少顷,天玑笑:“叛离剑宗,是他的选择;寻你六年,是他的选择;为你闯入灵山,以身犯险,也是他的选择。他又不是三岁小孩,既然敢选,愿选,必然也得乐其中。你一不曾逼迫,二不曾引诱,坦坦荡荡,怕什么?” 怕什么—— 白玉心头一跳,大脑一下子放空。 她的确不曾逼迫,不曾引诱,可是,她也不曾去面对,不曾去阻止。 坦坦荡荡吗? 并不。 白玉低了低头,自嘲地一笑:“我记得你在月下客栈里说过一句话——不作声,不反对,就是默认。默认,就是帮凶。” 天玑沉默。 白玉看向她:“我没有作声,没有反对,我明明知道他在找我,却没有站出来去告诉他——别找了,放弃吧。是我拖了他六年,是我让他以身犯险,我一点儿也不坦荡。” 白玉笑:“我就是个帮凶,配不上他的。” 一片片绿叶随风而颤,天玑对上她的注视,片刻,又移开。 “你还爱他吗?” 白玉一愣。 天玑一针见血:“是因为爱,所以自认为不配,还是因为不想自认为不配,所以也就不爱了?” 这一问,准确得近乎于锋利,白玉的心内是翻江倒海的汹涌波涛,而面上却故作泰然,一扯唇:“谁知道呢。” 天玑笑:“那陈泊如呢?” 白玉挑眸。 天玑:“你们般配吗?” 白玉沉默片刻,扬眉:“当然。” 天玑:“如果没有给他喝下忘忧水,你会带李兰泽去找他吗?” 白玉迟疑,最后答:“会。” 天玑意外,又问:“那现在呢?” 白玉无话。 天玑垂眸,拨弄着袖口上的金色绣线,沉吟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陈泊如已经是过眼烟云,如今,只有李兰泽在帮你、护你,也只有他,有继续帮你、护你的能力。离开无恶殿后,危机重重,他若放不下,即便你拒绝,也一样会为你涉险。你若是真心对他有愧,倒不如再给彼此最后一个机会,聚也好,散也罢,总归是无憾了。” 白玉抬眸,看向天玑。 天玑目光诚恳。 “走前记得来天玑堂说一声,我送你一程。”微风穿庭而过,天玑起身,腕上的金铃随风而响。 白玉敛眸,替她把碗筷收回食盒里。 天玑:“中午还要送饭吗?” 白玉:“不必。” “不合口味?”天玑挑眉。 “他会做。” 天玑提上食盒,斜睨她:“为什么你福气这么好?” 白玉起身往外:“大概是人美?” 天玑:“……” 送走天玑,回到书斋,李兰泽还是坐在窗下,跟生了根似的。 白玉调整心绪,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李兰泽意外地抬了抬眉,指间的一颗白子搁在空中,一时竟没有落下去。 白玉从棋盒里夹出一颗黑子,略一思索,落入棋盘。 李兰泽垂眸。 “走吧,”白玉撩起眼皮,定定看向对面人,“我带你去找他。” 第28章 相济(一) 西风残照。 主峰脚下,人影熙攘。 乐迩被一众教徒簇拥着, 拢着双袖打量那边的道别盛况, 等主人公一一回应完,向他这边看过来时, 已经是一炷香后。 风吹树动,乐迩立在一片阴凉里,向主人公招手:“过来。” 白玉抿唇,整顿心神走过去。 乐迩将一直摩挲在手里的一串佛珠摊开, 向她递去, 白玉定睛一看, 有些怔然。 余晖里, 他掌心的佛珠光影流动, 每一颗,都粲然如琥珀般, 白玉看向乐迩,眼神里有几分意外,也有几分不解。 乐迩勾唇:“刚开过光的,保命。” 白玉心中一动, 上前接过:“谢尊主。” 乐迩一哂:“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尊主。” 佛珠上还残留有他的温度, 有些陌生,也有些熟悉,白玉的神色倏然间静下,略一沉吟, 撩袍向面前人单膝跪了下去。 在场众人皆为之一惊。 白玉泰然自若,颔首,抱拳:“多谢。” 继而是:“保重。” 谢,是当年相救。 保重,是从此以后,相忘江湖。 西风飒飒,卷过暮色斑驳的山径,两匹白马绝尘而去,乐迩虚眸,望着那一抹渐行渐远的红影,垂落眼睫,无声一笑。 *** 日薄西山,一片苍翠被笼上薄薄金辉,两匹白马在金绿交辉之中疾行,不消多时,即离开了灵山腹地。 外山脚下有客栈,两人不必再赶路,相继放慢马速,信步于薄暮之中。 正是初秋时节,遍野的树木已有了泛黄的征兆,李兰泽手提缰绳,驱马行至白玉身畔,在微风里开口道:“他在何处?” 白玉正在打量那座矗立于对面山脚的客栈,闻言回道:“岳州,三全县,东屏村。” 李兰泽眼睫微动:“离开剑宗后认识的?”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提及“剑宗”二字,白玉集中注意力,点头。 然而,李兰泽却没有顺着剑宗向下盘问,而是道:“相识不过短短一月,为何那么快就把婚事定了?” 白玉哑然,片刻道:“缘分吧。” 李兰泽唇角一勾:“你我之间,没有缘分?” 白玉张口结舌。 李兰泽转头,看向她,金辉里,双眸平和也明亮。 白玉闪开目光:“情深缘浅。” 李兰泽咬文嚼字,避重就轻:“情深?” 白玉:“……” 李兰泽:“我于你,还是你于我?” 白玉:“……” 秋风吹尽,李兰泽没有等到白玉的回答,垂眸一笑,策马向前去了。 客栈在对面的一处山坳里,两人抵达时,正是炊烟袅袅。 店外有小厮在给马厩添草料,灰头土脸,粗布麻衣,眼睛却炯炯有神,一听得马蹄声近,立刻放下手里活计,笑容可掬地迎将上去。 白玉盯他一眼,眉头微不可地一蹙,却也没有多言,待李兰泽也下马后,双双进入大堂内。 暮色冥冥,大堂内还没有掌灯,昏暗的视线里,一桌桌旅客或埋头吃菜,或勾手划拳,挤挤挨挨地坐了满堂,白玉一时间竟难寻座位。 那小厮倒是殷勤得很,麻溜地将两人引到正中央一张方桌前坐下,一边擦桌一边问:“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白玉环视四周:“住店,两间房。” 又问李兰泽:“想吃什么?” 李兰泽将肩上的包袱放下,随口道:“一荤一素即可。” 白玉点头,向小厮报了两样菜名,刚说完,又是一个跑堂穿过人墙,给两人送上茶水来。 许是因为太忙碌,跑堂倒茶时竟有些手抖。 白玉默默看着,待小厮去后厨报菜单后,向倒水的跑堂道:“店里近来招了新伙计?” 跑堂倒完茶水,赧然一笑:“可……可不是嘛,交秋后旅客多,忙不过来。” 白玉敛神,将周围人影环视一遍,微笑:“是挺热闹的。” 跑堂脸上笑容愈显僵硬,倒完最后一杯茶水,竟是话也不多讲,灰溜溜地去了。 白玉目光如隼,将一杯茶握住。 与此同时,李兰泽探指,压住了她的茶杯。 白玉眉目不动。 四周的划拳声、吆喝声、谈笑声此起彼伏,白玉拇指一动,从茶杯上摩挲过去,开口道:“三哥近来可曾听过一个叫‘匡义盟’的组织?” 李兰泽眉梢微动,随后道:“略有耳闻。” 白玉冷而静的声音响在嘈杂的大堂里:“三哥觉得,何谓义?” 李兰泽道:“赏善罚恶,理之所在,谓之义。” 白玉道:“不择手段,暗中伤人,可算行义?” 李兰泽道:“不算。” 白玉笑,又道:“以罚恶之名,笼络群雄,公报私仇,可算匡义?” 李兰泽略一沉吟,依旧道:“不算。” 白玉将茶杯松开,正声:“那这‘匡义盟’可就表里不一,徒有虚名了——” 话声甫毕,嘈杂的人海蓦然噤声,一把绿光幽幽的大刀从暗处破空劈来,刀风中裹挟的怒气有如烛天大火,尚不及袭近,便已将白玉披在背后的如瀑青丝高高扬起。 李兰泽手腕一转,将灌注内力的一杯茶热掷上虚空,白玉补去一掌,掌力冲击茶杯,发出一阵低鸣。电光石火间,只听得“砰”一声激响,杀气腾腾的一把大刀硬生生被一杯热茶撞飞在地,霎时茶水泼溅,一堂人避之不及。 白玉掸去袖上水珠,漫不经心道:“明明夸我为天下第一毒妇,丧尽天良之大魔头,却还让这种货色前来冲锋陷阵,贵盟是想‘匡义’,还是想‘作孽’呢?” 又道:“还好我一向心软,不然这条人命,又不知该算在谁的头上了。” 大堂之内,一众旅客怫然变色,恶狠狠盯住白玉,气得几欲窒息。数息之后,一道冷肃的苍老男声叱道:“真是前所未有之无耻之人!” 叱罢,一声令下,无数寒芒蜂拥而去,白玉眸光凛然,一脚踢翻方桌,抓起身下长凳,正要杀去,突然给李兰泽抓住手腕。 白玉:“……” “息怒。”李兰泽低声,将人拉至胸前,翻身一纵,白玉只觉天旋地转,怔忪中又听得一声巨响,随后眼前一黑,待得回神,鬓边寒风呼啸,两人竟然穿破天花板,立在了片片青瓦之上。 一片杀声绝于耳畔,李兰泽脚下生风,携起白玉跃下虚空,直奔马厩。 身后,乌压压的人影猛冲而来,白玉在李兰泽的带领下翻身上马,两人一骑,正待逃遁,客栈二楼的一排窗户上突然亮出一片白花花的暗箭,李兰泽余光瞥见,一鞭抽在马臀上,几乎同时,身后万箭齐发。 白玉从李兰泽手中夺过缰绳,夹紧马腹,腰肢下压,缰绳甩上虚空,将激射而来的一排利箭缠落。眨眼又是一波利箭袭来,李兰泽把白玉拉回胸前,借力一个翻转纵上半空,抽剑刹那,寒光流转,一片弩*箭应声而断。 白玉纵马接应,两人重新坐回马背,在苍茫夜色下扬长而去。 “可恶——”自后追来的一名老叟怒目切齿,向身畔那喂马的小厮道,“贺掌门那边准备得怎样?” 小厮定定道:“卢大哥放心,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定让那毒妇逃无可逃!” *** 夜幕笼罩,四野被沉沉的黑色吞噬,一匹白马疾奔在风中。 身后已经没有追击的痕迹,白玉拉开与李兰泽的亲密距离,瓮声道:“有什么可跑的。” 李兰泽道:“那又有什么可打的呢?” 白玉语塞,倔强道:“不是打,是杀。” 李兰泽蹙眉。 白玉道:“前面估计还有好几拨呢,三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李兰泽沉声:“反悔什么?” 白玉也不掩饰:“反悔上我这条贼船。” 李兰泽低低一笑,随后道:“与你相关的事,我从未悔过。” 白玉一怔,还不及反应,李兰泽突然一勒缰绳,白马扬起前蹄,急急刹住,白玉倒在李兰泽胸膛上,定睛向前望去,面色一变。 皓月当空,冷辉如泄,逼仄的官道上,一道枯瘦的人影立在风中,宽大的衣袍被掀得猎猎翻飞,袖袍底下,是一把细而长的软剑。 窸窣声顺风而来,李兰泽转头,身后的一片苍松下,陆续跳下一个个黑衣人,袖口寒光流溢,亦是长剑在手。 白玉与李兰泽齐齐蹙眉。 瞬息之间,近二十名黑衣人现身月下,将官道四面八方拦截住,白玉环视一眼,漠然开口:“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李兰泽手握缰绳,把白玉圈在怀中,向前方那道枯瘦的人影问道:“敢问阁下可是衡山派掌门——贺进前辈?” 夜风中,那道枯瘦人影略一抬头,语气不屑:“这么黑的夜,李公子都能将鄙人认出来,可见眼睛还没有瞎掉,可喜可贺。” 李兰泽眉峰微敛,白玉朗然道:“会说人话吗?” 贺进道:“说的本是人话,可听的是不是人,就另当别论了。” 白玉冷脸,贺进不理,又向李兰泽道:“李公子,临行前,鄙人特意拜访了一趟贵庄,得令尊嘱托,最后劝你一次。你如今所护之人,乃是屠戮剑宗,遭匡义盟全力通缉的蛇心毒妇,今生今世,都不可能为我中原武林所容。铲奸除恶,乃是顺应天道,鄙人奉劝你一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莫要执迷不悟,逆天而行!” 李兰泽面色不改:“有劳贺掌门规劝,在下心意已决,不会更改。” 贺进沉默,最后道:“你好歹也是名扬四方的世家公子,当真要为这样一个毒妇辜负道义,辜负天下吗?” 李兰泽垂眸,缓缓道:“于诸位而言,是蛇蝎毒妇;于我而言,是和璧隋珠。若护她是逆天,李某愿逆天;若护她是负天下,李某愿负尽天下——” 话声甫毕,大风穿山而过,马上那道白影突然消失,苍松下的黑衣人随即倒下一个,众人大惊,瞠目看去,消失的白影重新回到视野之中,李兰泽飘飘然落足于地,手上,多了一把刻有衡山派图腾的长剑。 贺进面色一寒,立剑起势。 一众黑衣人趋势待发。 李兰泽将夺来的长剑向马上的白玉扔去。 “彤彤,拔剑吧。”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周四下午六点(以后无意外都这个点更)。 —— 丑奴:“我媳妇遇险了。” 肥珠:“嗯。” 丑奴:“那你还关我?” 肥珠:“你自个脚程慢,怪我?” 丑奴(低头看腿):“不该啊……” —— 感谢在2019-12-17 15:00:00~2019-12-17 23: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元宝、黄昏使者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车鲤子 5瓶;故渊 3瓶;菜菜 2瓶;回眸浅风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相济(二) 夜风肃杀,将李兰泽平静无波的声音送来, 在白玉心底掀起一片巨浪, 她怔怔地盯着手里的剑,尚未从他那番慷慨陈词中抽回神智, 底下一记金戈相击之声划破夜幕,两把利剑已经相缠。 呼啸的风声后,是一众黑衣人挥剑杀来的冷啸,白玉挑起双眸, 再不犹豫, 一踢马鞍纵身跃下。 衡山派剑法以轻灵著称, 剑宗剑法则胜在杀伐果决, 李兰泽手持凌霄宝剑, 很快将贺进压制下去,白玉护于身后, 一柄软剑翻来卷去,虽是杂家把式,亦有条不紊地将数道杀招拦截在外。 两人并肩作战,愈战愈勇, 眼见突破在即,不料贺进突然一收剑势, 再次出招时,整个人气势大改,李兰泽还未及看清其剑招路径,那刺目的剑锋便已戳破防线, 直朝他胸口而来。 李兰泽眉心一蹙,后知后觉贺进藏拙在先,目的恐是测他深浅,当下摒弃剑宗剑法,改用秘招回击,然这一顿挫之间,贺进剑走偏锋,转攻为守,竟一下向后跃开两丈,继而下令:“布阵!” 被白玉拦截在外围的一众黑衣人听闻号令,立即收剑换位,将白玉、李兰泽二人团团困住,与此同时,夜幕上炸响一支穿云箭。 白玉抬头,眸底被华彩映亮,李兰泽提腕立剑,低声道:“专心。” 说罢,剑招连环疾走,开始破阵,白玉紧随其后,一只手剑飞如蛇,一只手或掌或爪,围攻而来的黑衣人剑招虽灵,走位虽快,却到底招架不住这两人是吞霓虹的攻势,不消多时,即开始呈溃败之势。 李兰泽双眸锐亮,迅速在变幻莫测的剑阵之中寻出生门,贯力于剑,飞身击去。守护生门的两名黑衣人猝不及防,长剑瞬间脱手飞开,白玉如影随形,反身在两人后胸各扑去一掌,追击上来的其余黑衣人登时被同伴撞得溃散。 李兰泽破开剑阵,提剑向贺进攻去,然甫一抬眸,面前竟是一记杀招,忙以剑抵地,向后仰倒。自后而来的白玉瞠目,正待反击,李兰泽一把抓住贺进脚踝,硬生生将他一柄软剑截在白玉睫前。 白玉眼疾手快,立刻提剑反攻,贺进冷哼一声,一脚蹬地,挣脱束缚翻上半空,白玉去追,身后一批黑衣人趁势偷袭,被李兰泽一剑拦下。 逼仄的官道上霎时又一顿混战,便在白玉和贺进厮杀正酣之际,苍松后的山林上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响,过不多时,官道前方又是一片乌泱泱的人影涌来,滔滔如江水一般,白玉余光瞥见,意识到对方援兵抵达,暗道不妙,正待思忖计策,突遭贺进讥讽:“别想了,想来想去,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白玉敛眉,软剑绕开贺进杀招,回敬道:“如此兴师动众,就为杀我一个无名小卒,死也无妨,值了。” 贺进冷笑:“可惜了李公子,为你而死,万分不值!” 白玉心中一震,破绽露出,被贺进一剑戳中肩胛,闷哼一声,慌乱回剑攻去。 贺进不疾不徐:“一个前程似锦的大家公子,天下第一庄的继承人,为你一个蛇蝎毒妇,叛离师门,抛下双亲,背弃道义,死在这臭名昭著的灵山荒野,自此一世污名,如堕泥潭。许攸同,你也是人心肉长,竟忍心将自己所爱之人折辱至此,实在令人胆寒!” “一世污名”、“如堕泥潭”、“折辱至此”等词落下来,有如惊雷在白玉脑中炸开,一片轰鸣声中,她双臂又猛中两记剑伤。贺进轻蔑一笑,如法炮制,继续攻心道:“只可惜李兰泽再神通广大,也只有一双眼睛,两只手腕,纵然碎首糜躯,也赎不了你在剑宗犯下的罪孽!” 白玉瞠大双目,心底赫然升起一股震怒与恐惧,怔忪之中再次给贺进得逞,一柄软剑被缴飞不算,胸下还中了一剑,整个人顿时从半空上跌落下来。 李兰泽神色大变,顾不上面前的黑衣人、山林下冲来的敌人,提气向白玉跌落的方向跃去。白玉却在他探臂刹那,腾空一转,同他错肩而过,跌跌撞撞地落在一棵苍松下。 近旁的一名黑衣人立刻提剑杀来,白玉强忍伤痛,劈掌打去,继而夺过长剑,将那黑衣人挟在胸前。 众人愕然,纷纷瞠目噤声,贺进更是怵目惊心,立刻向众人做了个“停止进攻”的手势。 银辉遍地,那黑衣人被白玉一柄冷剑锁住咽喉,月华下,竟是一张素白俏丽的脸。白玉深喘一阵,扭头向这张脸瞥去,勾唇笑道:“真是天不亡我……” 冷然光线里,黑衣少女柳眉紧蹙,嘴唇深咬,五官明显跟贺进有六分相像,正是其掌上千金——贺淳。 衡山派掌门千金突然给白玉一剑架上,在场的匡义盟成员皆是屏气敛息,不敢轻举妄动,白玉扬起脸庞,向贺进道:“贺掌门,这是您亲闺女吧?” 贺进脸上肌肉紧绷,怒目不言。 贺淳泣声道:“爹,不要管我,杀了这贱人给表哥报仇!” 白玉一下子将贺淳抓得更紧,双眸里闪烁戾气:“你表哥遭我报复,是他罪有应得,要报仇,自己来便是,而今龟缩人后,借剑杀人,算什么东西?” 贺淳恨道:“你将他眼睛都挖了,手都砍了,他岂还有力向你报仇?!” 白玉道:“他没了眼睛,还有耳朵,没了右手,还有左手,怎么就不能报仇?” 贺淳声泪俱下:“那那些被你逼死的剑宗弟子呢?!云家堡的三公子云煦,衡阳庄氏的庄靖、庄岭……多少人,本该前程似锦,大有可为,却生生被你逼上绝路!……这些血债,我们不替他们报,何人替他们报?! 白玉漠然道:“谁让他们死了?” 贺淳一震。 白玉冷漠的声音响在风里:“我被顾竞派人扒光衣裳没死,被剑宗上下四十三个男人鞭打到血肉模糊,没死,被挑断筋脉没死,被一*丝*不挂地扔下山崖,没死……我的前程不也该是锦绣繁华的吗?我也应该是大有可为的,我也被他们一次次地逼上绝路过……可我的仇,我自己报了!” 黑黢黢的山野上蓦然一片岑寂,白玉双眸锐亮,亮得像有泪,也亮得像有刀:“天下人不会给我匡义,我只有自己来匡……铲奸除恶是你们的‘义’,以血还血是我的‘义’,同为‘义’,凭什么你们同仇敌忾是顺应天道,我三哥护我,助我,就是身陷泥淖,一世污名?!” 李兰泽站在人群里,望着白玉泛红的双眸,心脏一阵窒痛。 白玉收敛神色,手上用力,贺淳失声大叫,眼泪和鲜血齐齐流下。 “住手!”贺进大吼。 白玉以剑抵在贺淳被划开一道的脖颈上,视线因而流血过多而朦胧起来,忙微虚双眸,看向贺进:“贺掌门,贵盟皆是肝胆相照的、重情重义的仁人志士,应该不会为了取我一个恶人的性命,置令爱的性命于不顾吧?” 贺进目眦欲裂,忍耐道:“你想如何?” 白玉道:“一命换一命。” 贺进皱眉,视线从李兰泽身上略过:“你的命,还是他的命?” 白玉如听笑话:“我三哥跟你们有仇吗?” 贺进微怔。 白玉道:“我三哥的命,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无需任何人来换,我……换的是我的命。” 贺进了然,这是要用贺淳逼迫众人将白玉、李兰泽二人一并放走,一时进退维谷。 白玉喝道:“究竟换不换?!” 贺淳被箍紧,又是一声呻*吟,贺进心如焚烧:“换!” 白玉一笑,押着贺淳向前行去,贺进下令:“散开!” 围堵在近处的一片黑衣人渐渐散开,外围的一群援兵却略显迟疑,贺进愁肠百结,觍脸向号令援兵的方脸人道:“卢兄……” 这方脸人正是先前在驿馆乔装成喂马小厮的那位,家中亦有小儿遭白玉残害,为这一役,乃是倾尽所有,哪里肯轻易将人放过。可一看贺淳在剑下鲜血直流、泪眼婆娑,又不免心乱如麻,生出不忍,纠结片刻后,忿恨地一招手,吩咐手下人撤开。 人影熙攘的官道顿时清出一条大道,那匹被黑影吞噬的白马随之现出形来,孤零零地立在极远处的一丛荒草里,晒着月光,寂静清寒。 白玉胸下伤口仍然在不住流血,却不敢泄露伤情,强打精神向李兰泽看去:“三哥,你先上马。” 李兰泽还在人群之中,闻言回应:“一起过去。” 白玉摇头,坚持:“你先去。” 李兰泽蹙眉,不动。 白玉冷脸:“快去!” 李兰泽眉间褶皱更深,沉默片刻,应声而去。 白玉胸口一块巨石落下,押着贺淳穿过人群。 前方,李兰泽脚下生风,眨眼即跃至马上,策马掉头前来接应。 便在这一顿挫之间,一支金光闪烁的判官笔从山林上激射而下,划破夜空,径直向白玉后脑没去。 白玉眸光一凛,侧身,判官笔擦睫而过。 与此同时,贺淳袖口乍现一柄匕首,狠狠地刺入她胸口。 贺进眼疾剑快,眨眼贯至白玉面门。 一众黑衣人紧随而上,寒芒吞吐,一瞬间将那道红影湮没。 李兰泽大震,喊声直遏苍穹。 “彤彤——” 作者有话要说:泊如哥哥还没出来,怎么办? 双更,至他出来为止。 —— 感谢在2019-12-17 23:00:00~2019-12-19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马哥、L&Princess、今天还没睡、煎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车鲤子 3瓶;一花一世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相济(三) 白玉做梦了。 一个极黑、极黑的梦。 在这黑得浓郁、黑得黏稠的梦境里,她什么也看不见, 只听到一片片嘈杂而尖利的声音。 裂帛声。 鞭打声。 咒骂声。 …… 求饶声。 喊冤声。 暴喝声。 然后是凛然的控诉, 鼎沸的杀声。 反反复复。 她真是厌倦这些声音了。 没意思,太没意思。 被折磨被意思, 活下来没意思,报仇没意思。 被追杀,更没有意思。 她当初,为什么没有直接去死呢? 当初死掉就好了, 管他什么耻辱, 什么仇恨, 什么不甘,果果 什么痛苦。 死掉就好了。 死掉, 就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有了。 死掉就可以不被声讨了。 死掉就可以不连累旁人了。 死掉就可以清清静静, 也干干净净了。 指间有湿濡的液体在流动,喧嚣于耳畔的一片片声音突然被无形的屏障隔离,在混沌、破碎的声浪之中,白玉感觉自己沉入了一片黢黑的大水。 水从指尖漫过, 从耳廓漫过,从眼睫漫过……水把她吞噬在彻底的黑暗里。 白玉摊开双手, 以一种撒开一切、放弃一切的姿势向这黑暗的深渊沉去。 她忽然觉得这种感受有一丝丝熟悉。 “白玉——” 谁? “白玉——” 谁的声音? 黑暗中,喧嚣的咒骂声、讨伐声消失,在寂静而绵长的水流里,一道低沉的声音穿越黑暗, 由远及近。 ——大后天,你就是我的妻子了。我不会让你的哭的,我会让你常常笑。 谁……是谁的妻子? ——并非所有的喜乐,都需从人世中获得。我为我见过的世界而活,为我不曾见过的世界而活。你,是我不曾见过的世界。 我……是谁的世界? ——如果不是死亡,两个相爱的人不会分开。 分开…… 谁……和谁分开? ——我不会和你分开。 黢黑的大水之中突然探来一只手,将她牢牢抓住,用力往上拉拽,白玉被湍急的水流呛住,一瞬间喉咙发紧。 窒息。 刺痛。 惊醒。 铺天盖地的黑暗被一片烛光划破,白玉满头冷汗,大口喘息,眼神空洞地盯着床幔,神思恍惚。 “笃,笃,笃……” 耳畔有均匀的捣杵声传来,白玉扭头,朦胧的视线内惊现一抹黛蓝色的影子。 男人坐在炕几前捣药,眉眼低垂,薄唇微抿,整个被笼罩在暖融融的灯辉里,静如沉玉。 白玉蹙紧眉头,定睛分辨,片刻后,难以置信:“……明鹄?” 捣杵声应声停下。 男人抬头,沉寂的双眸被青灯照亮,继而又垂下:“醒了?” 捣杵声重新响起,依旧均匀、镇定,白玉眼神闪烁,胸口突突乱跳:“怎么是你……” 梦境里那道低沉的声音依旧残余耳畔,白玉直着眼睛,心下一片惘然。 明鹄的声音不起波澜:“夫人在院外听琴,看到夜空里有穿云箭闪过,说那是先师给她的信号,执意赶过去的。你该谢谢夫人。” 明鹄口中的“夫人”,正是无恶殿尊主乐迩的母亲——赵弗。 也即是洞庭剑宗顾竞曾经爱得不能自已的小师妹——赵弗。 白玉眉尖微蹙,一时神色黯然。 外山虽属无恶殿管辖范围,却并没有哨所驻守,唯一有人迹的地方,就是赵弗和明鹄所居住的镜花水月。白玉因顾竞的缘故,对赵弗并无好感,入殿六年来,甚少涉及镜花水月中的事务,想不到命垂一线时,会被她所救。 并不是梦中那人呢。 白玉怅然若失,旋即又自觉可笑。 这是什么地方,东屏是什么地方,再者,忘忧水都用了,怎么还可能是那个人呢…… 胸口、双臂慢慢有痛感传来,白玉蹙眉忍着,哑声道:“我三哥呢?” 明鹄道:“隔壁。” 白玉道:“他怎么样?” 明鹄言简意赅:“比你强。” 白玉紧张的心情渐渐平复,整个人放松下来,伤口传来的剧痛一下子更加清晰。想到昏厥前贺淳那快而狠的一刀,一时又气又恼。 幸而—— 白玉缓缓抬手,摸向胸口。 伤口并不在要害上,在那串佛珠的抵挡下,贺淳的一刀失了准头。 乐迩可真是……开过光的嘴哪。 白玉心念起伏,沉吟间,忽听门扉被人从外推开,转眸望过去,一怔。 李兰泽一袭白衣,端着碗热气氤氲的药走进来,视线与她相触时,眸底明显一亮,也顾不上跟那边的明鹄打招呼,径直便走到床边坐下。 “你……无碍?”白玉看他行动如常,意外道。 李兰泽把药碗搁在床边的圆凳上,调整靠枕,小心地扶她坐起来,闻言只道:“折了把剑。” 白玉的视线向他腰间落去,那把精美的剑鞘上遍布缺口,李兰泽配合她探究的目光,把剑拔出——已然是断剑了。 白玉哑然:“凌霄剑……就这样没了?” 李兰泽回剑入鞘,并不在意:“你在就好。” 白玉默然。 身后,捣药声停止,明鹄缓缓起身,道:“喝完药后,换药,外间有丫鬟候着,需要时,传唤即可。” 李兰泽向他颔首:“多谢。” 明鹄略一点头,并不多言,阖门而去。 灯台上的烛火微微跃动,继而恢复平静,屋内光线静谧。李兰泽将圆凳上的药碗端起,舀起一勺,吹凉后,给白玉喂去。 白玉喝下一口,低声道:“我昏睡多久了?” 李兰泽道:“三天了。” 白玉意外,一时有些后怕:“匡义盟的人……” 李兰泽知她所忧,宽慰道:“乐夫人武功卓绝,当场令人震服,盟中人皆作鸟兽散,无人敢再来造次。” 白玉瞠目:“她……真那么厉害?” 李兰泽莞尔,又给她喂去一勺汤药:“你也不差。” 白玉撇眉,显然不敢当。 李兰泽又道:“乐夫人叫赵弗?” 白玉垂下眼睫:“嗯。” 李兰泽道:“东山居士高徒,顾竞师妹——赵弗?” 他提及顾竞,直呼其名,没有一丝尴尬,白玉面色复杂,点头。 李兰泽喂药的动作不停:“她怎么疯的?” 白玉欲言又止,最后反问:“看出来了?” 李兰泽慢声:“她在官道上将匡义盟的人击溃后,依旧盘桓不肯离去,嚷嚷着要找师父。可她的师父,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过世了,不是吗?” 烛光里,李兰泽双眸澄净,白玉整顿心神,坦白道:“这是殿内秘辛,乐迩一直讳莫如深,所以才会把人迁居到外山来,我只知她疯傻多年,至于缘由,并不清楚。” 无恶殿前任尊主的发妻,孀居之后,心心念念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那位叱咤风云、名动天下的师父……深究起来,难免教人浮想联翩。 李兰泽了然,不再多问,专心给白玉喂药。 一碗药很快喝完,李兰泽搁下药碗,起身去拿炕几上的纱布和伤药,白玉低声道:“叫屋外的丫鬟来吧。” 李兰泽手上微滞,继而道:“与我避嫌?” 白玉不应,脸上显然有羞赧之色,李兰泽看过去,一笑。 “你我日里同行,夜里同宿,他如真计较起来,也不差这一茬。” 白玉撩起眼皮,没好气道:“谁跟你夜里同宿了?” 李兰泽拿上纱布、伤药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我守了你两夜,”他双眉微挑,“中途在你身边睡着了,你说算不算?” 白玉哑口无言,脸上的薄红变枣红,生气又愧疚。 李兰泽笑,决定不逗她了,正经道:“手臂上的我来,至于其他的,交给屋外的丫鬟,可以吗?” 白玉转开头。 李兰泽:“彤彤?” 白玉沉默。 李兰泽道:“我不再是你的爱人,可我还是你的三哥。” 烛火跃动,床帐里明明灭灭,白玉眼眶又一酸,烦躁地把头转回来,却固执地不肯看他,只道:“快些。” 李兰泽微笑点头,替她把袖子轻轻卷起,拆开有些浸血的纱布。三天了,那道剑伤开始结痂,可边缘还是有些脓血。 李兰泽传唤屋外的丫鬟,叫来一盆清水,替白玉细心擦洗过后,方开始上药,包扎。 眉眼低垂,神色温柔。 白玉偏离的视线慢慢移到他脸上,可不知为何,在这静谧、平宁的时刻里,她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那人也这样眉眼低垂、神色温柔地给她包扎伤口过,也会时而蹙眉,时而抿唇。只是,那人没有这样干净的白衣,没有这样俊逸的脸庞。那人常把一张伤痕累累的脸藏在蓬乱的长发里,把一切悲喜都深埋在心底,默默地看它抽芽,默默地看它生长。沉默,也坚毅。 那人会做可口的饭菜,会剪精致的窗花,会给自己缝补衣衫,给她做竹筒花瓶,会打猎,会刻碑,会静默如山,也会炽热如火。 那人说,他并不苦。他说,在那些无人陪伴的光阴里,也有世间的喜乐。 他是为这些喜乐,和她——这个本不属于他的世界而活着的。 现在,这个本不属于他的世界,也终究不属于他了。 而他却像一根无论如何也拔不去野草,疯狂地将这个世界侵占着。她在清醒的梦里,会思念他;在浑噩的梦里,也渴望能再次被他拯救。她把他摘出自己的世界,却把自己困入了他的樊笼。 微风吹动烛火,白玉脸颊一湿,李兰泽抬眸,两人的视线交汇在影影绰绰的光中。 李兰泽有一种十分敏锐的直觉,他直觉这泪,并不是为他而流的。 白玉也有一种十分敏锐的直觉,她直觉这一刻,李兰泽是能懂她的。 于是,她说:“三哥,我好像,想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要是这么容易出来我就不会加更了(狗头保命)…… 关注下剧情吧宝宝们(卑微) —— 白玉:“又是思念夫君的一天。” 丑奴:“哼,要你离开我。” 白玉:“又是为夫君流泪的一夜。” 丑奴:“哼,要你灌我药。” 白玉:“又是……” 兰泽:“够了。” —— 感谢在2019-12-19 12:00:00~2019-12-19 23: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拂 10瓶;马哥 5瓶;晋晋的江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相济(四) 白玉在镜花水月养伤,转眼又过去三日。 午睡醒后, 窗柩上树影曳动, 风里卷着醇厚的桂香。白玉闻着,用胳膊撑起上身, 试探着走下床。 正是浓酣之时,外面很静。 窗下果然种有桂树,一片片金灿灿的花蕊缀在层层叠叠的绿叶里,长相很平淡, 气味却很张扬。白玉从浓郁的香气里穿过, 离开小院, 走上一条碧瓦朱甍的游廊。 还是很静, 整个镜花水月跟个梦一样。 白玉穿过游廊, 走在落叶厚积的青石道上,穿过月洞门, 又走上一条曲折的小径。 径外是密密匝匝的三角枫,有低低切切的声音从色彩绚烂的红叶后传来,白玉驻足,循声望过去。 是一片空地。 女人席坐在厚厚层层的红枫叶上, 一面提壶倒酒,一面道:“师父, 这是秋露白,来,你一杯,我一杯……” 有风卷过树叶, 窸窸窣窣的响声一下把那缠绵悱恻的低喃淹没,白玉不动,视线定格在女人苍老的脸上,默然。 女人没有盘发,梳的是少女的双平髻,髻旁系着青色丝带,掖在肩后那瀑布一样的乌发里,风一吹,飘一下,俏皮又仙逸。 可是女人并不是少女,女人很老了,眼角有很长的皱纹,面颊有很深的褐斑。 可是女人还是说:“小弗先干一杯……” 身后传来缓而轻的脚步声,白玉转头,明鹄提着红木食盒,从小径那端走来,神色平和。他也向枫树后的空地望了一眼,继而在白玉身边停下,低声道:“她现在不爱跟旁人说话,只喜静坐,要么喝酒,要么舞剑。” 白玉凝眸:“东山居士教的剑?” 明鹄:“嗯。” 东山居士一生无妻无子,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顾竞,一个就是赵弗,毕生绝学“乾坤一剑”几乎倾囊授予了这两位。 白玉在剑宗见识过顾竞的剑法,知道那是极精妙的。 “什么都忘了,却没有忘记剑……”白玉忍不住感慨。 明鹄点破:“不是没有忘记剑,是没有忘记教剑的那个人。” 白玉敛眸,视线移到明鹄脸上。 午后的浓阴从红枫叶缝里漏下,洒在他漆黑的眉睫间,白玉开口:“她喜欢东山居士?” 明鹄眉目不动,依旧平和地望着空地上那人。 白玉也不避讳了,道:“她第一个爱人,不是顾竞吗?” 如果爱的是师父,怎么会跟师兄那样如胶似漆地搅在一块? 明鹄沉默片刻,道:“东山居士很早就过世了。” 白玉眉梢微挑,略知其意:“求而不得,所以移情?” 明鹄不置可否。 白玉兴致渐浓:“东山居士是怎么过世的?” 毕竟是江湖一代传奇,生时轰轰烈烈,死后却寂寂无名,委实令人费解。 明鹄摇头。 白玉有些遗憾。 红枫树下,疏风习习,赵弗饮罢一杯酒,突然叫道:“明鹄!” 明鹄会意,提着食盒走下小径,穿林而过,赵弗坐在树下,对着虚空招呼道:“今日做了师父最爱吃的粉蒸肉下酒,是沔阳的口味,师父快尝……” 风势忽大,一大片红枫叶把视野蒙住,那缠绵的低语也随之飘飘散散,七零八落。白玉敛回视线,默然返回小院,日色渐渐黯淡下来,今日应该是八月初六了,仲秋,这遍野的生命,都该凋零了。 *** 东院,李兰泽倚在桂花树下,雪白的肩头落着金黄的花蕊,耳闻院外动静,他把脸庞抬起来,侧目望去,一点花蕊正巧在这时落下,堪堪挂在他纤长的睫毛上。 他便眨了下眼睛。 白玉不等他责备,主动交代:“就走了一百来步。” 李兰泽抱胸而立,闻言淡声:“回屋喝药吧。” 白玉点头,走上来后,忽然道:“我刚刚遇到乐夫人了。” 李兰泽并不意外,只低低“嗯”了声,语调微扬,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白玉道:“她在枫树下跟她的师父喝酒,明鹄说,她现在不爱近人,不喝酒时,就舞剑,舞她师父教给她的剑法,舞给她师父看。” 李兰泽默默听着。 白玉道:“她大概把顾竞忘了,把乐迩的父亲也忘了,甚至于,都忘了自己现在并不是赵弗,而是无恶殿的乐老夫人。人疯了之后,好像什么都能忘,只有曾经最爱的那人忘不掉的。” 秋风穿在密密匝匝的树叶里,卷下一大片香气,白玉道:“如果是真的很爱,无论如何,都不会忘掉的,是吗?” 走上石基,李兰泽探手推门,白玉的声音响在低哑、冗长的开门声里:“总会记得一些的,对吧?” 屋门洞开,炕几上的汤药飘来苦味,李兰泽垂睫,低声道:“嗯,不会忘的。” 白玉一怔,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后,心惊。 李兰泽倒只淡淡一笑,示意她进去,白玉脸颊涨红,既是尴尬,又是赧然,也是愧怍。 汤药喝完,白玉送走李兰泽,坐在床上走神。 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去回忆跟东屏村有关的一切。 六月相遇,七月别离,她和陈丑奴重合的生命,不过短短一个月。 在这漫长的六年之中,她有过很多这样的一个月,很多类似的相遇和别离,也会偶尔的,在一些冗长的黑夜里辗转反侧,惘然若失。 可是,她必须要承认,和陈丑奴相关的这一个月,是很不一样的。 她披盖头,穿嫁衣,同他拜天地,饮合卺。 这是第一次。 她饮烈酒,诉衷肠,把那些陈旧的疤一道道地撕给他看。 这是第一次。 她流热泪,斩情丝,自私、决绝地扬长而去,从潇潇洒洒,走成落魄失魂。 这,也是第一次。 她必须要承认,在那短暂的一个月里,她是把每一个时刻都当作一生来对待的,她是真的想要成一个家,真的想要为他生儿育女,想要和他白首不离。 也是真的,因为想做这一切,而最终选择了离去—— 剑宗复仇,天下响应,那一间小院,再也不会是能供她栖身的家园。 她本来想,回灵山换下李兰泽后,就把这具皮囊送出去吧。谁爱拿,就拿去吧。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她再也无须理会这人世上的喜怒哀乐。 可是,当那些冰冷的利刃切切实实地穿入她身体时,当那些冰冷的湖水彻彻底底地漫过她头顶时,她无法否认,她还是渴望被拯救。尤其是,被他所拯救。 她想他,想再次见到他,甚至幻想他或许不会全然地忘掉自己。 她开始在潜意识里把与他重逢当作一件确切的事,而不再是将李兰泽骗下灵山的借口。 这……是多么可笑,也多么可怕的念头。 离开镜花水月,又是一条条的凶途,一场场的恶斗,这副残躯能支撑多久呢?李兰泽又能庇护她到何时?她不愿他被牵连,难道又愿意李兰泽受尽非难? …… 思绪至此,一团乱麻,想起那夜贺进的诅咒叱骂,更是郁气积压,胸口的伤处渐渐传来钝痛,白玉面色一沉,被迫在床上躺下。 难道,只有死这一条路了吗? 瞪着那扇绿影葱茏的窗,此念一起,百感交集,千愁并至,白玉惊诧地发现,对于死亡这件事,她现在竟有些犹豫了。 她竟然,也开始有一些舍不得去死了。 …… 屋外突然被叩响,白玉收敛思绪,回“进”,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把屋门推开,是提着食盒的李兰泽。 白玉一个激灵,下意识起身,牵扯胸前伤口,嘶了一声。 李兰泽立即蹙眉:“别动。” 白玉应声躺回去,她没有脱鞋,上半身斜斜地躺在床上,扭着脖子,模样有一些滑稽。 李兰泽轻笑,把红木食盒放在炕案上,一层层打开。 白玉默默看着,突然道:“三哥,你觉得我还有活路吗?” 出乎意料的,李兰泽没有一丝波澜,理所当然回:“有。” 白玉微微一窒,继而道:“只我一人,不关乎他,也不关乎你。” 李兰泽把饭菜端出来,答:“没有。” 白玉:“……” 李兰泽把碗筷拿上,转头看她:“他护不住你吗?” 白玉颦眉:“我的路,非得要别人护着吗?” 李兰泽哑然失笑,走到床边,示意她把腿放上去,白玉踢掉鞋子,继而又拿胳膊撑起上身,靠在床头。 李兰泽捧着饭在旁边坐下。 “先吃饭吧。”他道。 白玉盯着那饭:“这倒是个活路。” 李兰泽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喂过去,白玉没有动。 李兰泽无声而叹,把菜放回饭碗里,话锋一转:“这些年,去看过父母吗?” 白玉一震,眼角带上惶然之色。 李兰泽耐心等待。 良久,白玉压低声儿:“没有。” 李兰泽慢声道:“前年,令尊在押镖途中遭人偷袭,身负重伤,伤好后,被令堂勒令金盆洗手,如今镖局中一切事务,皆由你哥哥赵令统管。他是在四年前成亲的,妻子是灾荒时逃到你家门口的一个孤女。你爹娘说,一个女儿家,孤苦伶仃地流落在外,怪可怜的,便把她当作义女收留下来,住在你院中的东厢房,等你回去,也好多个伴。她给你哥生了个儿子,年初又怀上身孕,你哥说,如果是个女儿,就取名叫‘念彤’,念彤,念彤……日日念,年年念,总有一天,是能把你念回去的。” 屋内岑寂无声,白玉的泪夺眶而落。 李兰泽道:“他们从未把你忘过,哪怕整个章丘的人都说,你已经死了。” 胸口又开始窒息一样的钝痛,那激烈而慌乱的心跳声,仿佛要将人的耳膜震破。 白玉咬紧牙,克制住不住发抖的下颌,倔强地把脸庞扭到一边去。 李兰泽道:“无论你身在何处,是生是死,都永远是他们的亲人,我的师妹,还有,他的妻子。你本就不是一个人,你的路,自然也不该由你一人走。” 日薄西山,桂香浮沉的室内不知不觉遁入昏暗,白玉把脸藏在这片昏暗里,瞪大通红的眼睛,深吸一气:“不要再提他们……” 带着乞求,带着抗拒,恐惧。 李兰泽了然,停顿片刻,道:“好。那只说我与他。” 白玉眼泪不止:“他……已经把我忘了。” 李兰泽眉峰微敛。 白玉苦笑,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压抑于心底的痛、悔也彻底爆发:“我在他的酒里掺了忘忧水,他一定忘掉我了。” 滚烫的眼泪无声砸落,李兰泽望着白玉湿漉的脸颊,哆嗦的下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下唇也仿佛在哆嗦。 “真正爱一个人,是不会忘的。共同生活的记忆可以忘,那份心意,不会忘。” 李兰泽克制住那一分战栗,哑声:“伤好后,三哥带你去找他,这条路,三哥和他陪你走。” “无论生死,对错。” 作者有话要说:我今天三更,有命活否?(狗头) —— 感谢在2019-12-19 22:00:00~2019-12-20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拘一格的蛋挞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煎蛋 5瓶;车鲤子 2瓶;与光同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相寻(一) 离开镜花水月那天,北方彻底入秋, 天高云淡, 雁过留声。 两人照旧一人一马,驰过流金的山, 淌过澄净的水,披星戴月地向南方一座小小的村落而去。 八月三十这日黄昏,天边云霞如火,白玉扭头望时, 倏尔一勒缰绳, 停在遍野的秋草之中。李兰泽回头, 又转头, 也望向那一片赤金的云霞, 澄澈的双眸里光华浮动。 风吹,草扬, 他们一前一后,立在彤云下,余晖里。 白玉忽然一笑:“是只小狗儿。” 李兰泽眸中倒映着那一团奇形怪状的云霞,不敢苟同:“是羊。” 白玉嗤之以鼻, 瞥他:“你自己属羊,便看什么都是羊么?” 李兰泽眉梢微动:“你自己属狗, 便看什么都是狗?” “……”白玉一抽缰绳,走上前去,路过李兰泽身边时,嘴硬, “我看你就不是狗。” 李兰泽笑,驱马走在她身畔,顺着问:“那你看我是什么?” 白玉挑眉,回:“羊呗,白白净净、温温吞吞的小绵羊。” 李兰泽啼笑皆非,正欲回应,山坡后突然传来一叠尖叫,紧跟着稚童的呼救声,两人面色齐齐一变,策马赶去。 大树下,三个破衣烂衫的小乞丐跌坐在地,瞪着面前捧腹大笑的男孩,气的气,哭的哭,惊的惊。 那男孩约莫八九岁大,亦是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然而此刻眉眼灿然,神色甚是飞扬,开怀地道:“你们也忒不经吓了,那些贼人被蒙面大侠打得个落花流水的,早不知跑哪儿去了,哪里还敢过来造次?一帮胆小鬼,哈哈哈!……” 跌坐在地上的一个小女孩抽泣不止,边上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孩皱眉道:“大家好不容易逃脱虎口,正是后怕的时候,哪里经得起你这样一吓?回头再将一拨贼人引来,我看你还笑得出来不!” 那男孩全然不以为意,扮个鬼脸,正待反诘,树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树下四人皆是一震,有如惊弓之鸟,年长那个护着边上两个小的便往树背后躲,嬉皮笑脸那个亦慌了一下,扭头看时,两匹白马并肩而至,马上坐的,一个白衣胜雪,玉树临风,一个红衫飘然,灿如春华,一时竟愣住了。 “吁——” 两匹白马在树外停下,白玉把四周环视一遍,确认并无危险痕迹,方瞧向树下那个:“小孩,刚刚叫嚷什么?” 男孩眨眨眼睛,抽回神魂,张口:“不……不是我叫的。” 刚刚的气势荡然无存。 白玉虚眸。 男孩一个激灵,忙去树后把另三个扒拉出来,一指:“是他们!是他们在叫!” 粗壮的老树后一下子滚出三个人团,整整齐齐地发着抖,白玉噗嗤一笑,朗然道:“别怕,都是人。” 年长那个听这声音虽然冷清,却莫名有种令人心安的意味,率先抬眼望去,一瞧之后,彻底把心放回肚子里,去招呼另外两个。 这当口,白玉跟李兰泽又仔仔细细将他们打量了一遍。 脸脏,衣破,个小。 看来,是四个没人管的小乞丐呢。 白玉翻身下马,边走边道:“刚刚为何喊叫?” 嬉皮笑脸那个一双眼睛定在白玉脸上,不知道答,饶是年长那个赧然地道:“没什么,我们闹着玩的……” 白玉狐疑,走近后,视线定格在男孩被鞭裂的衣衫上,蹙眉:“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男孩一抖,脸色竟有些发青,他怀里那个小女孩到底年幼,一听有人关怀,当下回道:“被牙人打的……” 牙人? 白玉眼底疑云堆积,上前一步,要去检查男孩身上的伤势,男孩察觉到后,忙道:“没事的,都不痛了,那些人也给蒙面大侠打跑了!” 白玉又一蹙眉,似信非信。 正沉吟,先前吓人那个探头过来,道:“仙女姐姐,他没骗你,那些贼人真给大侠打跑了。” 又道:“我身上也有伤,你看看我的呗。” 说着,便开始脱衣衫。 刚脱一件,肩膀突然给人按住,一仰头,白衣青年的脸逆在暮光里,双眸澄如秋水。 李兰泽微笑:“我帮你看。” 男孩:“……” 白玉侧目看去,男孩上身共有四处鞭伤,从愈合程度判断,大约是两天前遭到的鞭打。 牙人以贩卖人口为生,为确保交易顺畅,一般不会弄伤“货物”,也不会相中这些倒街卧巷的乞丐,除非他们掳人的目的,本非交易,而是通过其他手段牟取暴利。 比如,将原本并不博人同情的小乞丐变为缺胳膊断腿的残丐,借此敛财。 白玉面色微沉,盯着这四个懵懵懂懂的小家伙,想到他们恐怕还不知道自己曾经面临着怎样的险境,一时悱恻。 为证实推测,白玉开口:“你们的父母呢?” 光着上身那个又笑嘻嘻道:“仙女姐姐,我们就一帮乞丐,哪儿有父母啊。” 白玉抿唇,又道:“那,大侠呢?” 刚刚打量一圈下来,树林四周虽然有搏斗过的痕迹,却并没藏有人影。 笑嘻嘻的道:“大侠去河边给我们打鱼去了,说一会儿烤来给我们吃呢,仙女姐姐,你也留下来一道吃吧,大侠说他很会做菜,瞧,这还有他给我们的馒头,甜的呢!” 白玉一怔。 暮光里,微风吹拂树影,小女孩应声把藏在怀里的一个白面馒头举了一下,白玉定睛看过去,脑海里回荡着那句“甜的呢”,忽然间竟有些恍惚。 小女孩把馒头放回怀里,又拿出来,盯着白玉:“姐姐你……也要吗?” 白玉敛回视线:“不,你自己吃吧。” 又道:“那大侠长什么模样?” 小女孩支支吾吾,笑嘻嘻那个抢道:“戴着面具,瞧不清,可是牛高马大,丰神俊朗,颜如宋玉,貌比潘安,一看就是个英雄人物!” 白玉:“……” 另三个频频点头。 李兰泽从行囊里取出消肿化瘀的伤药,给那男孩敷上,眼底有笑:“留下来等等吧,我也想见识一下这位戴着面具还能‘颜如宋玉,貌比潘安’的英雄人物。” 白玉哑然,心知他是担心这四个小乞丐在荒野里又遭变故,便一点头,继而也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伤药来,逐个给另外三人敷药。 笑嘻嘻那个突然道:“大哥哥,你们这儿有祛疤的药么?” 白玉正在给那年纪稍长的男孩上药,闻言一震。 李兰泽道:“你一个男子汉,还怕身上留疤?” 笑嘻嘻那个欲言又止,转而一笑:“嗯,男子汉,不怕的……” 白玉眉峰微敛,不知为何,一颗心蓦然间在胸腔里跳得有些慌促。 三个男孩身上的伤口处理完后,白玉抱上最小那个女孩,去灌木丛后给她仔细检查、处理好了伤口,回来时,天色昏昏,山外的云霞彻底殆尽,墨绿色的深林被薄薄的夜幕笼罩,于岑寂中显出几分肃杀来。 “还没回来么?”白玉有点心神难宁。 笑嘻嘻那个坐在厚厚的树叶上,朝山下方向张望,脸上也开始浮现焦急之色,可嘴上却道:“可能大侠怕我们吃不饱,想多捕一些鱼。” 另三个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白玉垂眸,忽而道:“我去看看。” 李兰泽不疑有他,只道:“河在东边。” 白玉点头,走出树林,上马去了。 *** 树林东去三里,河水潺潺,在夜幕掩映之下泛着幽然冷光。 白玉驱马溯游而上。 野草丛生的鹅卵石滩上并无树木,视野是十分开阔的。在这开阔的视野里,有青峦,有绿河,有石滩,有野草。有一望无际的月色。 唯独没有所谓的蒙面大侠。 马蹄声渐渐消失,夜风凛凛,卷过一片片苍翠的野草,白玉在风里垂下头,掂量着心里那份荒诞的猜想,自嘲一笑。 她真是疯了。 竟然会以为陈丑奴是那个蒙面的大侠。 月出东山,皎洁的清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伴着哗然水声,白玉光着脚走上岸来,手里提着六条用红头绳系住的草鱼。 挽到大腿的裤管湿了,白玉把鱼扔在岸上,坐下来拧干后,把鞋袜穿好,继而一抹脸上汗渍、水渍,重新去取鱼。 扭头时,“噗通”一声,最大那条草鱼坚强而矫健地跃回了水中。 白玉:“……” 另几条受到鼓舞,亦开始顽抗。 白玉一脱外衣把鱼包住,拢好,系上,上马去了。 总共也就三里地,来时不长,去时更短。 李兰泽的那匹白马还在林子外吃草,白玉下马,把两匹马的缰绳一并牵住,向树林里行去。 大树下燃起了篝火,一团热热闹闹的光并着一团热热闹闹的声音。 白玉忽而觉得心里有些暖,展眼望去,李兰泽正在跟一群小乞丐拍着手唱童谣。 稀奇,太稀奇了。 白玉偷笑,下意识加快步伐,走过一棵老树旁时,突然一顿。 林内无风,树脚堆积的树叶层里有东西在动。 很微弱,很微弱的一动。 白玉敛眸,定睛看去。 是一条鱼。 奄奄一息的鱼。 第33章 相寻(二) 月上树梢,一片冷辉如水。 白玉蹲下来, 把那条奄奄一息的鱼拎起来细看, 蹙起眉头。 鱼嘴上套着草绳,是十分纯熟的手法。 这是被人从河里抓起来的鱼。 白玉敛神, 环顾四周,树影横斜,叶层静默,很难辨出人迹。 可是, 白玉有一种十分强烈的直觉—— 那个蒙面人是回来过的, 并且, 在匆匆离开时落下了这一条奄奄一息的鱼。 树叶上没有水渍, 很干, 蒙面人回来得很早。 甚至于,早在她离开树林之前。 他为什么不告而辞? 且匆忙到打到鱼都不给小乞丐们送去?…… 前方, 一片唱声、笑声此起彼伏,不知是哪个眼尖的,突然瞥向这边,拍掌叫道:“姐姐回来了!” 白玉无瑕深想, 顺势把那条鱼勾入小指上,起身过去。 “神仙姐姐, 你看到蒙面大侠了吗?” 四个小乞丐中,年长那个叫大安,嬉皮笑脸那个叫石板儿,小女孩叫小花, 另一个男孩叫二毛。 喊“神仙姐姐”的这个,自然是石板儿了。 白玉走到篝火旁,在“万众瞩目”之下把累累硕果丢在草地上,四个小乞丐蜂拥而上,却给李兰泽拿跟树杈拦截住,一时只能望穿秋水,垂涎三尺。 “一人一条,不会少。”李兰泽淡声。 石板儿立刻反驳:“可有的大,有的小。” 李兰泽难得地一蹙眉:“大人吃小的,小人吃大的。” 石板儿脑筋一转,他在四个小孩里面不大不小,属于中等,这样分虽然不赚,但也不亏,遂点头,继而又道:“那神仙姐姐呢,她吃大的还是小的?” 李兰泽:“大的。” 石板儿:“……” 烤鱼前,还得去鳞片,剖内脏,李兰泽和白玉一人一把匕首,坐在草地上忙活,石板儿不屑于同小花一行玩闹,捧着脸看两个大人弄鱼,一会儿后,开口道:“神仙姐姐,蒙面大侠他……是走了吗?” 白玉手上一滞,眼睫微动了动,胡诌道:“他临时有事,脱不开身,让我把鱼带给你们。” 石板儿抿唇,小脸蛋上竟浮起一抹惆怅:“那他有说……何时再来看我们吗?” 白玉眉目不动:“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自会相见。” 又是这套说辞。 石板儿:“哼……” 六条鱼清理完毕,李兰泽用事先准备好的树杈把鱼叉上,白玉则去行囊里拿了咸盐花椒等佐料来。 鱼肉和上盐、椒,往火上一烤,不消几时,立即鲜香四溢,四个小东西耸动着鼻尖,哈巴狗似地张嘴流涎。 白玉笑:“你们不是有馒头么,至于饿成这样?” 石板儿的眼睛这回是钉在了烤鱼身上,全然不理会了,大安答道:“馒头是干粮,不能随便吃,不然明天又得饿肚子。” 白玉一愣,静了片刻,道:“你们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大安撇眉,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下,道:“找个人多的地方继续讨生活,那样,总不至于天天挨饿。” 他边上的二毛点头。 白玉道:“你们从哪儿来的?” 大安道:“江陵。”又指指二毛跟小花,“他们原本在夔州,石板儿是襄阳来的。” 白玉若有所思,随后道:“我们明日去黄州,送你们过去。” 大安一怔,黑溜溜的眼睛里竟一下子有些涨红:“谢谢……” 白玉笑笑,不再多说。 六条鱼烤好后,李兰泽先分给四人,白玉很自觉地去拿剩余两条中最大的那一条,却给李兰泽把手挡住。 白玉:“?” 李兰泽拿起那条稍小些的递给她:“吃这个。” 白玉不接:“你出尔反尔。” 李兰泽睨她一眼,又瞥向篝火对面几个狼吞虎咽的小家伙,蹙眉提醒了句“有刺,慢些”,然后看回白玉。 “这条是团鱼,少刺。”声音很低。 白玉:“……”反应过来后,忙挨着李兰泽坐下,把那条烤团鱼接过来细看。 “其他的不是?”白玉也低声,略带一丝心虚、慌张。 李兰泽:“你抓到的都不是。” 白玉:“……” 李兰泽:“这条是蒙面人抓的吧?” 他神色泰然:“另外五条鱼都是草鱼,嘴上系的是红头绳,只这一条是团鱼,系的是草绳。” 白玉心念起伏,忽而道:“你是不是早知道他回来过?” 李兰泽摇头,道:“看到鱼后,猜的罢了。” 白玉默然。 李兰泽扭头,看着她被火光映红的脸,浅笑:“你并不曾遇见他?” 白玉心知瞒不过他,微微一叹,小声把原委道尽,继而疑惑:“你说,他为何要跑?” 李兰泽不以为意,道:“本也不过萍水相逢,既见我们在给孩子们敷药,自然可放心离去。换作是我,也会如此。” 白玉心潮涌动,虽然也觉李兰泽所言在理,可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就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篝火对面,二毛忽然“哎呀”一声,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大安和石板儿齐齐围过去,指挥他咳嗽。 白玉起身,李兰泽知她所欲为何,伸手把她拉回地上。 “小孩都被刺卡了……”白玉蹙眉。 “越是小孩,越不患寡而患不均,无刺的团鱼只有一条,你拿给二毛,叫其他的孩子怎么想,难道,他们就不会被卡么?” 火舌舔舐着黑夜,李兰泽的眼睛里是一片明艳的光华:“都是沿门托钵的乞儿,成长至今,鱼骨头都不知啃过多少,不至于败在一根鱼刺下。” 话声甫毕,二毛的咳嗽声终于收住,火光下,舒畅地大喘着气,一张脸通红通红。 石板儿得意道:“看吧,还是我那法子靠谱,以前在襄阳时,那么粗的鱼刺我都弄出来过,当时还带着血呢……” 夜风寂寂地吹过树林,树上、树下皆是一片宁静的响声,白玉敛回目光,胸口猛然一阵酸涩。李兰泽会心一笑,眼底柔光如水,转开她的思绪:“赶紧吃吧,给他们发现,该说我偏爱了。” 是夜,六人围着一堆暖融融的篝火,在大树下分开而眠。四个小东西睡一边,白玉睡一边,李兰泽坐在火边,守着夜。 许是深秋夜凉,白玉这一宿迟迟没有入眠,拢着衾被躺在树下,时不时睁开眼去看那团跃动的火光。 过完今夜,就是九月了。 细细想来,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报仇过去足足三月,与陈丑奴分别的日子,也超过了与他相伴的日子。 等他们抵达东屏村,估计又是小半月后,不知道那一间小院里可还有她留下的痕迹?小黄狗如何?幺婆婆如何?何素兰是改嫁了,还是…… 心底一悸,白玉莫名地不敢再往下想。 这一夜,眠浅,梦多。 混沌的梦里,竟感觉如芒在背,仿佛有困兽潜伏于暗处窥伺着自己。 天还没亮,白玉彻底熬不住,起身。 李兰泽入睡了,一堆篝火正是将灭未灭的状态,白玉添了柴薪,而后把衾被拿去给那四个小东西盖上。 四野还是一片黑暗,夜风时不时穿林而过,白玉掸掉肩上的落叶,借着月光,信步向林外行去。 四周阒若无人,空荡荡的树林里仅有脚踩树叶的嚓嚓声,白玉想寻个隐蔽的地方小解,绕过一丛灌木时,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十分仓促的异响。 两片青翠的树叶无风而落,白玉目光如箭,径直向树上射去:“何人?!” 月下中天,一条枝桠在虚空里微微摇曳,白玉心如擂鼓,掉头跑回篝火处,展眼一望,李兰泽和四个小东西依旧在沉睡,四下也并无入侵的痕迹。 匡义盟? 白玉胸口突突直跳,略一沉吟,上前把李兰泽叫醒。 李兰泽这人不睡则已,一旦睡下,必然雷打不动。白玉叫他无用,只好用力一推。李兰泽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微微火光中,漆黑的凤眸一片茫然。 “……”白玉长话短说,“有人跟踪我们,快走。” *** 拂晓风起,两匹白马在雾蒙蒙的山道上飞驰而过。 辰时二刻,一行人抵达黄州,被颠簸得七荤八素得四个小家伙一下子累瘫在马背上,睡得鼾声大作,白玉和李兰泽牵着缰绳走在街上,不时环顾四周。 李兰泽上半夜在守夜,差不多是白玉醒前一个时辰刚入睡的,此刻倦态难掩,声音也闷了几分:“不必如此紧张,他们如要动手,我们是进不了城的。” 白玉心事凝重,没有回应。 李兰泽又道:“或许你看错了。” 白玉眉心一蹙,扭头:“我没有。” “……”李兰泽欲言又止,最后默默点头。 白玉:“……” 大街上正是熙熙攘攘,吆喝声、车马声不绝于耳,白玉脚下生风,径直穿过两条大街,最后在一家名为“春月堂”的药铺前停下。 李兰泽仰头端详那块招牌,若有所思地一蹙眉。 白玉向他道:“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日上三竿,街道边上的摊贩吆喝来,吆喝去,李兰泽守着两匹马、四个孩儿,十分尽职地等在这片喧嚣的吆喝声里。 一炷香后,白玉从春月堂内走出来,身后跟这个略微佝偻,然而慈眉善目的小老头。 那小老头袖手候在石阶上,没有跟近过来,白玉在李兰泽面前停下,视线扫过在马背上酣然入眠的四个小家伙,眼底神采微扬:“我想把石板儿他们留在这间药铺里做伙计、学徒,三哥觉得怎么样?” 李兰泽会意,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越过白玉,在那小老头身上停了一瞬,开口:“这是无恶殿的地盘?” 白玉神采一滞。 无恶殿分会遍布大江南北,这间名为“春月堂”的药铺,的确隶属其中,且还是白玉曾经掌管的瑶光堂分会。 昨夜碰上那四个小乞丐时,白玉并无救助之心,至多只想顺路把他们捎来黄州,然而进城之后,瞧着那些汹涌的人流,想到要将四个小东西扔进这人流中受尽白眼,自谋生路去,白玉内心深处蓦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悲戚和窒痛。 借用在无恶殿的人情把小乞丐们送入春月堂,是她所能想到、做到的最好的结果,然而,她也知道,这种“最好的结果”在李兰泽眼中,仍然是“不符合正道”的。 “邪魔歪道,亦有生老病死,亦分是非曲直。春月堂为无恶殿提供情报,也为寻常百姓去疾治病,在生死面前,医者仁心,即为正道。” 白玉说完,坦然对上李兰泽的目光,秋日下,他眉眼漆黑,衣衫雪白,闻言后,只薄唇微挑:“守正在心,不拘于形。济弱扶危,即为正道。” 白玉心中震动,继而也展颜一笑。 第34章 相寻(三) 春月堂掌柜盛情如火,白玉和李兰泽带领四个小东西入内用过早膳后, 方告辞离去。 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 这一天的云层很深,日色很薄, 白玉和李兰泽牵上缰绳,转身时,春月堂内突然冲将出来一个小小人影。 石板儿气喘吁吁地在青石板大街上站定,直直地瞧着白玉, 嘴一张, 眼圈登时红了。 白玉的动作亦一顿, 握着缰绳, 站在柳树下。 长风拂动葱翠的柳枝, 也拂动她乌黑的鬓发。 石板儿小小的胸膛起伏着,忽而“噗通”一声, 并膝跪下。 白玉一震。 耳畔又是匆促、杂乱的脚步声迫近,大安领着二毛和小花,也一个个红着眼眶地,紧跟在石板儿后面“噗通”跪下。 马咽车阗, 人流如织,不时有路人向这边扫来, 带着或讶然,或漠然的目光。白玉心跳微乱,上前要把人拉起,石板儿突然道:“给神仙姐姐磕头!” 话声甫毕, 四个小东西齐齐伏下腰去,小小的脑袋撞在冷冰冰的青石板上,一如白玉此刻的心跳,咚咚大响。 “起来!”白玉蹙紧眉头,低喝道。 石板儿抬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扬起脑袋,大咧咧地笑:“我被丢掉前,娘亲曾跟我说,日后每个愿给我一口饭吃的人,都算是我的再生爹娘……神仙姐姐,等我长大成人后,一定会像你今日护我这般护你,像你今日助我这般去助他人。你跟蒙面大侠,还有白衣哥哥,都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我以后一定也会成为这样好的人,不让你们失望!” 瑟瑟秋风呼啸而过,将街边的枯叶卷入半空,白玉张口结舌,脑袋里回响着那句“最好、最好的人”,眼眶蓦然有些酸涩。 成为像她这样的人吗? 心底渐涌起一片迷茫,白玉苦笑,把石板儿拉起来,低声回应:“好。” 可她心里的声音却是——你去做最好、最好的人吧。但是,一定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哪。 *** 黄州距离三全县仅剩大约六天行程,白玉念及李兰泽昨夜没有休息好,提议在黄州留宿一天。 两人就近找到家客栈下榻,午睡后,一道上街采办些药膏、干粮。 黄州商贸繁荣,各街商铺、摊铺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两人小逛一圈下来,药膏、干粮不曾采办齐全,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倒是入囊不少。 白玉把玩着一块新买来的木牌,拇指反复摩挲着牌上雕刻的“安”字,默默想,不知道让陈丑奴来刻这个字,会刻成什么样子? 正神游,视线里忽而出现一支木簪,紫檀木质,凤翎样式,白玉眼前一亮。 耳畔落下李兰泽低淳的声音:“喜欢吗?” 白玉盯着那木簪,诚恳点头。 李兰泽一笑,顺势把木簪插入她髻上,白玉想了想,把手里的木牌递过去,以表礼尚往来,李兰泽竖手推辞。 白玉道:“保平安的。” 李兰泽道:“留给他吧。” 白玉一怔,后知后觉。 是呢,他们已经不再是可以随意互赠礼物的关系了。 街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李兰泽把目光投过去,这边,白玉伸手把木簪取下,还给他,道:“留给三嫂吧。” 李兰泽一震,整个人定在喧嚣的人声里。 白玉抿唇一笑,转开头,向前而去。 周围熙熙攘攘,不消几时,即吞没了她的背影。 *** 次日凌晨,两人上马出城,于当日黄昏时刻抵达荆湖南路边界的一座大山。山上有累累硕果,山下有涓涓溪流,两人决定下马野餐一顿,一个去高处采来爽口的柑橘,一个在低处捕捉鲜美的鲫鱼。 饭饱之后,天边还剩最后一抹云霞,越过叠翠流金的山头,依稀可见薄薄炊烟飘上天空。白玉从草地上站起来,上前两步,寻那炊烟而去,定睛望了一会儿后,掉头向李兰泽道:“前面有个村子。” 李兰泽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拿枝桠把火堆熄灭掉,起身道:“走吧。” 深秋时节,南方的夜里寒气比较重,白玉想进村寻个人家借宿,一则免去受凉的苦楚,二则也方便洗漱一下。 两匹白马很快又驰入暮色里,继而步入夜色之中。 小半时辰后,月上柳梢,寒星明灭,一座屋舍俨然的村庄映入眼帘。 农村人忙却农活后,往往早眠,会在夜里费油点灯的人家并不多,此刻驻足村外极目望去,微微火光一如天上寒星。 两人翻身下马,悄声牵马进村,寻着火光而去,走过一间间青瓦土墙的小院后,白玉在一棵参天老树前停下。 老树后,院落寂静,一间青瓦红墙的屋舍内燃着如豆灯火,微微泛黄的窗纸上,映着一人临案而坐的剪影。 案上有一卷书册,只是,那人看得很慢,很静,以至于一动不动,使那剪影仿如嵌镶在窗上一般。 荒山小村,竟也有人伏夜苦读,白玉心神微动,又把小院内外仔细打量一遍,向李兰泽道:“就这家?” 李兰泽点头:“嗯。” 白玉上前,轻轻叩响院门,窗上的剪影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黑压压的堂屋里传来个爽快的老妇应答声,过不多时,两扇陈旧的院门在夜里“吱”一声响,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妇探出头来,瞧清院外临风而立的两人后,神色一震。 对,不是一怔,而是一震。 “两位是……”老妇带着小心、戒备、探究,“平儿的朋友?” 白玉的视线越过老妇,从那扇一灯如豆的窗户上一闪而过,微笑回道:“不是。我们是途径宝地的旅客,想在夫人家中借宿一晚,不知夫人可否行个方便?” 老妇惊疑不定,又细细打量起二人来,白玉略一沉吟,从怀里取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老妇连忙摆手。 白玉张口欲言,李兰泽道:“夫人不必忧心,我和我师妹并非歹人。” 他牵马而立,一袭白衣并一匹白马,月照之下,轩眉朗目,气质卓然,自是如何看也难与“歹人”二字挂钩,老妇疑心顿减,赧然笑道:“二位莫怪,实是村里少有外人,更无二位这般标志的人物……家中简陋,所幸尚余两间空房,二位如不嫌弃,请随我来罢。” 这家人的院子的确不小,屋舍也有大小三幢,两人诚恳道谢后,进院,老妇拴上院门,去堂屋里取了一盏油灯来,这方引二人去西边的屋舍。 白玉顺势问老妇可否借用院中井水洗漱,老妇自是满口答应,又笑说他们如此般配,竟然不是夫妻。 双方寒暄几句,气氛较先前融洽不少,老妇去后,特意给白玉留了那盏油灯。 亥时不到,四下很静,窗外仅有婆娑月影,白玉把包袱搁在床上,推门去院里打水,想到东厢房那人还在埋头苦读,一时把动作放得很轻。 水井即在小院墙角,斜对着那一扇灯火昏然的窗户,窗上的人影依旧一动不动,僵硬的一团,如同雕刻上去的一般。 莫不是睡着了? 白玉腹诽,握起麻绳,缓缓把木桶放下井去,“噗通”一声,木桶落水,继而“咕咕”的盛满水来,白玉拉绳提桶,百无聊赖地又朝那扇窗户瞥去,双眸一虚。 窗上的人影不见了。 灯还在,书卷也还在。 只有人影不在了,像一张陈旧的窗纸,于顷刻间被人撕去了一样。 白玉的心底莫名有些发怵。 四下还是很黑,也还是很静,白玉敛神,低头去提水桶,视线略过井壁边的泥地,瞳孔一震。 泥地上,赫然映着一条极长、极黑的影子,披散的长发,宽大的袖袍…… 白玉绷紧神经,掉头,月下,一张惨白的脸近在咫尺,乱发遮掩的眼眶处,长着两个黑不见底的窟窿。 白玉大震,手上水桶砸落,“哐当”一声,井水四溅,有如平地惊雷。 西厢房另一扇屋门顿时被推开,李兰泽疾步而出,甫一看到立在白玉面前的那个男人,当即心头一震,上前细看后,更是毛骨悚然。 立在白玉面前的这个男人,赫然是被挖去了双眼的。 李兰泽一把抓住白玉,那纤细的手腕已然一片冰凉,他眉峰紧蹙,将人拉至身后,面向男人,寒气大盛。 正在这时,那老妇终于闻声赶来,一瞧院中情形,竟是失声惊叫,继而惶然失色地上前把男人抓住,颤声道:“对不住二位,我这就把他送回去……” 男人在她的拉拽之下,有如面无表情的木偶,踉踉跄跄地消失于院中。李兰泽深吸一气,转身去看白玉,夜色里,她一脸木然,瞳孔里的惊惧之色丝毫未散。 李兰泽手上用力:“彤彤……” 白玉眼睫一眨,依稀抽回神来,李兰泽心念飞转,猛然意识到什么,愈发把人拉紧:“别怕,三哥在这儿。” 他温热的声音落入耳畔,温热的大手紧搂着她冰冷而单薄的肩膀,白玉胸口一热,伸手将他的衣襟抓住,片刻道:“我没事……” 而那双手,却依旧在他的衣襟上微微发抖。 李兰泽眸色一沉,把人按入怀中。 白玉靠在他胸膛上,七零八落的神魄终于尽数归位,东厢房传来开门声,落锁声,那老妇把钥匙放回怀里,十分愧怍地走上前来,向李兰泽道:“对不住,一时没看好他,这下没事了……” 又赧然一笑,道:“我去给你们倒些水,压压惊!” 李兰泽来不及拒绝,老妇一溜烟儿去了,回来时,手里果然端着两大碗水。 李兰泽松开白玉,出于礼貌,接过水碗,先递给白玉,而后再接另一碗。 老妇两只手在衣摆上一揩,还在解释:“他平日都挺乖的,自己默默在屋里坐,想来今日是听见有生人来,所以出来看看……” 李兰泽沉吟:“他是?” 老妇一笑:“我儿子!” 月照清明,老妇说这句话时,昏然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很亮,亮得像有泪水。 李兰泽如鲠在喉,最后把碗中的水一饮而尽,便要去看白玉,东厢房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锁的门扉被屋中男人猛烈碰撞,于黑夜里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 老妇浑身一抖,却竟不肯去看,只笑道:“别理他……没事!” 又道:“他大概就是想出来,没事,闹闹就好了!” 然而,屋内的碰撞声并未停止,反而因无人回应愈演愈烈,男人撞在门上,放声哭号,扬手砸门,在影影绰绰的光线之中,李兰泽清晰地看到,男人扬起的右手圆秃秃的一截,是没有手掌的。 灯火明灭的东厢房悲号震耳,黑暗的小院内针落有声,老妇眼底的一片光在发抖,干瘪而苍白的嘴唇在发抖,树皮一样的双手也在大腿边上发着抖,在一阵峻急的风中,她突然转身冲东厢房直奔而去,一巴掌狠狠拍在门窗之上:“你嚷嚷什么?!你有什么可嚷的?!” 屋内的反抗声略一收歇,继而又是放声悲号,老妇破口骂道:“你尽管嚷,你嚷破了喉咙也照样是个废人!你自个做的孽,只有你自个来受!……我含辛茹苦供你去学剑,一年到头眼巴巴地盼你能出人头地,可你倒好,是非不明,善恶不分,跟那帮禽兽一样的东西为非作歹!……你可怜,我看那被你们扔下山去的姑娘也很可怜哪!清清白白的一个人,硬生生给你们弄成那个样子,叫她的爹、她的娘看见,该怎么想,怎么活啊?!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们当年那般作贱人家的女儿,如今遭这一难,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老妇骂得一脸老泪,骂完,垂头丧气地立在门外,也在男人的悲号声中抹脸痛哭起来,不知道是哭那个被扔下山去的姑娘,哭那姑娘的爹娘,还哭她的儿子,哭她儿子同样不知该怎么想、怎么活的娘…… 她哭,也还在骂:“都是报应哪!……” 第35章 相寻(四) 长夜森森,悲风如号, 在老妇泪水纵横的同时, 白玉的脸也彻底被热泪浸烫。 她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个佝偻的、羸弱的背影,盯着那一片伤心的、绝望的痕迹。 她仿佛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居然——也终于听到人有说, 她,也是可怜的。 不是丧尽天良的魔头,不是蛇蝎心肠的毒妇,是清清白白的姑娘, 是干干净净的女儿…… 这姑娘, 这女儿, 也是遭了罪, 受了难的。 …… 东厢房里的哭闹声渐渐疲惫下来, 老妇抹去脸上的泪,黯然转头, 白玉撞上那一双苍老、湿漉的眼,猛一掉头,突然失控一般,阔步朝外而去。 李兰泽伸手去拉, 白玉拂袖挣开,脚下趔趄, 却顾不上细看,只是往外疾走。 越走越快,越走越乱。 越走越近乎于逃。 “彤彤!” *** 寂静的村庄已经不寂静了,喜爱看热闹的东家早来看了热闹, 喜爱传闲话的西家也早去传了闲话,白玉走在这片或热烈或冷清的声音里,脑袋一阵一阵地发着热,心又在一阵一阵地冷下去。 风也很冷,冷得刺骨,骤然间卷涌而来的回忆也一片一片地挫着脊骨。 在剑宗那四十三人当中,有自小就锦衣玉食,有如众星捧月的名门之后,也有生于乡野,梦想靠一把君子之剑逆天改命,光宗耀祖的寒门之子。 白玉是痛恨,也鄙夷过的。 痛恨那些人的自大、无知。鄙夷那些并不区分阶层的懦弱、残忍。 所以她并不会觉得心虚,并不会觉得愧怍。 并不会觉得,其实自己也一样的自大、残忍着。 匡义盟举兵来讨伐时,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应——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贺淳在灵山外谴责她时,她也可以争锋相对地反诘——谁让他们去死了? 可是在这一刻,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位母亲面前,她突然间心虚气弱,百口莫辩,只能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人有时好像确乎如此,世人愈是谩骂,谴责,她愈有做彻头彻尾的坏人的力量。 而世人之中,一旦有人给予理解,宽慰,那些辛辛苦苦筑起来的坚壁、堡垒,都将于顷刻间坍塌。 白玉逃在刺骨的风里,能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些坚壁、堡垒在内心瓦解的声音。 手臂突然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抓住,白玉被李兰泽用力一带,跌入他宽阔的臂弯里。 此处已是村庄外,夜凉风冷,一轮眉月照在古树盘生山径上,只漏下一些泪水一样的银辉,白玉望向李兰泽那双澄净的凤眸,眼眸湿漉,倔强冷笑:“当着我的面这样骂,她儿子一定气死了……” 她一笑,泪便跌了下来,李兰泽蹙紧眉,哑声:“想哭便哭。” 白玉却偏不,把脸庞扬高,瞪大眼去看那一轮冷冰冰的月,滚烫的泪也偏不,断珠一般,不住地往外砸落。 *** 这天夜里,白玉执意不肯再回那间小院。 李兰泽只身返回,向老妇致歉并告辞后,偷偷在西厢房的床褥里留下银两,带着两个包袱,牵着两匹白马,默然离开村庄。 白玉坐在那棵古树下等他,单薄的身形,单薄的侧影,听到李兰泽走来,她转头,哭肿的眼睛在银辉里晃着微光。 “三哥,”她低而定定地道,“我想喝酒。” 李兰泽牵着马,在树荫外停下,片刻道:“从此村东去二十里地,有个小镇,镇上应该有客栈。” 东去二十里地有小镇的事,是那位老妇特意提的。李兰泽思来想去,还是略过,没有说。 白玉的情绪似乎稳定下来了,微微一笑:“那我们去吧?” 李兰泽点头,牵马上前,两人相继上马,向东驰去。 抵达那座小镇时,已然夜阑更深,街巷之中的居民尽数酣然梦中,月色粼粼的大街上仅有零星的灯笼映照。 两人寻灯而行,历经数次失落后,终于在一条水声哗然的巷外寻到一家正准备打烊的客栈下榻。 小镇小驿,本也无甚好酒好房,可不知怎么的,白玉坐在临江的栏杆前酣然畅饮时,由衷地感觉景美,酒香。 店内小厮把酒上完之后,也自回后堂去歇下,客栈入眠,四周的屋舍也入眠,在一片漫长的夜色里,只有栏杆外浩荡的江水,和栏杆内席地而坐的两个人影是没有入眠的。 酒过三巡,白玉抱着半空的坛子,靠在门框上,向李兰泽道:“三哥,你觉得我有错吗?” 一片白浪翻卷在大江里,白玉静静地看着李兰泽被酒意醺红的脸,心脏却在胸膛里狂跳。 她终于还是问出来了,借着刚刚流过的泪,借着现在喝下的酒。 李兰泽眼睫一垂,掩去眸中神色,少顷道:“有。” 有—— 一点儿也不令人意外的答案。 白玉怔后,一笑,无话可说。 是的,他表态要帮她时,就说过——无论生死,对错。 他知道她错,也知道帮她是错。 他都知道的。 “那你还帮我……”白玉努嘴笑。 李兰泽把酒坛放在腿侧,低下头答:“帮,违理。不帮,违心。” “况且,”他看向她,扬唇,“我一向不介意和你一起犯错。” 白玉笑容一僵,继而撤开目光。 李兰泽扣住坛沿,仰头灌酒,急促的吞咽声响在空荡荡的黑夜里,有一些令人心惊。 白玉盯着栏杆外一片渺茫的虚空,低低道:“可我以前犯错,你都会数落我,教训我,甚至……还三天三夜不理我过。” 李兰泽沉默。 白玉道:“你以前,分明正直得像个老学究,严格得像个老夫子,不准我比剑时使阴招,不准我与人为恶,连我心里鄙夷着谁、憎恶着谁你也管。你才没有跟我一起犯过错……” 白玉嘴上如此,脑海里却一遍遍回放过那些鲜衣怒马的记忆——少年在少女的撺掇下逃出师门,只为陪她偷偷去镇上看一场花灯;少年在惹恼少女后,为重新博她一笑,明知会被掌教斥骂,也还是在一个个月夜下偷偷教她剑法…… 明月如水,江波浩渺,李兰泽坐在沁凉的冷辉里,没有拆穿她,他静静地听她说话,他听到她说:“你不该来帮我的。” 李兰泽扣在酒坛上的手收紧。 白玉扬起头,望向夜空里的繁星,坦然道:“其实我也知道,我是有错的。我也知道,受伤害,并不能成为我去伤害别人的理由。可是我不想去承认。我有时挺感激那什么匡义盟的,还有那些……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侠客、看客……他们越是骂我,恨我,我心里就越舒坦,越不会觉得不安。我为什么要不安呢?明明我才是最该被人可怜,被人同情的那一个……明明我才是受害者。如果不是他们作恶在先,我又怎么会……也变成一个恶人呢?” 江风挟以浪声吹来,把白玉的心吹得很冷,也很清醒,她忙又举起酒坛痛饮几口。 在烈酒冲撞大脑、麻痹神经的时刻,那些或狰狞或懦弱的面孔又一次次从她眼前纷沓而过…… 那些面孔里,的确有一些是比较无辜,比较无奈的。比如那个刚刚进宗门不足三月的小小少年,比如那个因为常年遭受欺辱而不敢吭声的师兄,比如那个把前途视如命重的乡下师弟,比如…… 他们固然懦弱,冷漠,可他们也并不是整场悲剧的元凶。 就好比她,混入剑宗固然有错,可也并没有罪至被如此当众羞辱、折磨…… 白玉把剩下的半坛酒一饮而尽,长出一气,屈膝坐在铺满月色的地板上。她的面色很冷,可是她突然觉得很平静,很宁和。她突然觉得,那些盘桓在内心深处的不甘、不安,正在一点点地消褪。 她突然一笑,低头:“他们是该来找我报仇的。” 李兰泽的手背渐渐凸起青筋,他猛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白玉开口:“三哥,你不能再帮我。我的路,还是得由我自己走。我的命,我还是想自己担着。” 她也斩钉截铁:“无论生死,对错。” 白浪滔天,在夜幕中卷下一场暴雪,李兰泽定定对上白玉的双眼,下颌绷紧:“我说过会护你一生,无论什么身份。” 夜很黑,月很白,白玉的笑容很美:“可我不想你受伤的心,和你不想我受伤的心,是一样的。” 李兰泽眼底眸光狠狠一震,险些有泪水掉下来,白玉默默笑着,继而道:“你知道为什么我明知你在找我,却不肯去见你吗?” 李兰泽转开脸,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想去听,还是不用去听。 白玉顾自道:“因为我既不希望你有一个身败名裂的妻子,也不希望自己有一个完美无瑕的丈夫。” 长风骤止。 白玉道:“我不希望时刻被你的忠诚照见,不希望时刻生活在一种诚惶诚恐的情绪里。你的爱,让我骄傲,也让我自卑。我看到你,会想起过去做的美梦,也会想起过去做的噩梦……你和我最大的幸福相关,也和我最大的不幸的相关……” 白玉莞尔:“而我不想和过去相关。” 浪声震耳,白玉的声音也仿佛如一片骇浪狠狠地冲击在李兰泽胸口上,拍得他五脏裂尽,心胆俱寒,他眼底的光华在颤抖,他紧抿的嘴唇也在颤抖,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而为之,是不是存心把每一个字都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又这样锥心刺骨,一针见血。 令他百口莫辩。 李兰泽哽咽:“是我,没有护好你……” 白玉望着他,流下眼泪,她说:“都过去了。” 可是李兰泽知道,都过去,即是再也回不去了。 第36章 相寻(五) 晨风习习,白玉在一片浪声中醒来, 睁开眼, 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屋内静无外人,弥漫在四周的酒气基本消散, 可是宿醉后的不适还不及偃旗息鼓,白玉按了会儿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起身去桌前倒茶水喝,两碗下肚后, 推开屋门, 来到昨夜跟李兰泽共饮的廊室。 栏杆外, 云蒸霞蔚, 江天一色, 有白鹭从烟波里飞过。 船家在码头边起锚,垂柳成行的岸上传来远行人的“留步”, 送行人的“保重”,白玉敛回视线,瞧向那些分别的人影,沉吟片刻后, 踅身离去。 下楼,并不宽敞的大堂里零零散散地坐着用早膳的旅客, 白玉就近找一张方桌坐下,吃完一碗小面后,起身去柜台前结账。 掌柜笑着道:“姑娘不必,今晨一早, 那位白衣公子便把帐钱结了,连同你刚刚吃的那碗面在内。” 白玉放在柜台上的手微微一僵。 掌柜又道:“对了,那位公子有封信交给你。” 说着,把信奉上。 白玉接过,低声道:“多谢。” 回屋,江风从窗外吹来,室内的空气突然间有一些腥,有一些刺鼻。白玉把信放在桌上,去柜前收拾行李,捆好后,走到桌前坐下。 她托着腮,看那信。 然后,把信打开。 李兰泽的信写得很简洁,和他这个人的一样,简得近乎于固执,固执得近乎于痴。 白玉看完,收拢信纸,趴在桌上,脸庞深埋在胳膊窝里。 江风依旧在吹,码头上又有一轮客船在起锚,远行者的“留步”和送行者的“保重”夹在风里,吹来,散去。 掖在指间的信纸也被吹展,一行蝇头小楷几乎随风而散。 *** 白玉挎上包袱,去马厩里牵那匹魇足的马,于巳时三刻离开小镇,戌时二刻抵达下一座小城。 三日后,那个瞧着很小,走起来却又很大的三全县终于出现在白马的四蹄下,岩板路车水马龙,永乐路酥糖飘香,城北的娘娘庙外依旧人来人往,茂如华盖的大榕树临风而立,密密匝匝的红绸上下翩扬。 白玉下马,走到薄荫匝地的树下,仰头。 枝桠繁茂,绸缎红,树叶绿,红绿交叠尽头,是一条鲜艳的红绸,和一片虚幻的金光。 白玉虚眸,倏尔跃上树梢,伸手将那一条孤零零的红绸拿在手里,定睛细看。 它还在这儿,浓烈的色彩,坚定的字迹。 是属于他们的——永结同心。 底下的行人仰头,庙门口的行人侧目,指着树上那抹红影或惊或笑,白玉的心在这片声音里浮沉,忽而欣慰,忽而忐忑。 秋日在悬树梢外,开始西斜,白玉捺下心底那份复杂的情愫,松开红绸,展臂跃至马背之上,一抽缰绳,扬长而去。 东屏村在三全县东边,白玉逆着余晖策马疾奔,穿过苍山,穿过秋风,半个多时辰后,即抵达村口岔路。 一条溪水绵延至苍山尽处,东是炊烟村庄,西是蓊蓊深山。 白玉翻身下马,双脚踩上草地的那一刻,心跳蓦然突突大作,慌忙伸手把那一颗上下乱窜的心捂住,扭头向坡上望去。 鎏金的层层树影后,依稀有青烟升腾。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烟火——也是曾经属于他们的烟火。 白玉眼眶微酸,胸口却在不住地发热。 他在灶前做饭吧? 做的是什么菜呢? 清爽可口的丝瓜汤,还是下饭的肉末茄子?…… 白玉心潮澎湃,牵着缰绳上山,愈走心脏跳得愈快,平生第一次明白何为“近乡情更怯”来。 一会儿该如何跟他打照面呢? 请求借宿?讨碗水喝?还是单刀直入,直接告知他:我是你的娘子,我回家了。 如果是后一种,他应该会被吓到的吧? 初见的情形突然跃至眼前,那时她重伤在身,他在水盆里洗完帕子后扭头,同她四目相对,一时竟吓得捂脸,再后来,甚至抱起水盆落荒而去……那般高大的一个人,逃窜起来,跟个小仓鼠似的…… 白玉噗嗤一笑,凝重的心情好转大半,想着陈丑奴脸红的样子,唇角不住地上扬起来。 可是,扬着,扬着,那弧度忽又一下子松垮下去。 怎么能选最后一种呢? 怎么还有脸称自己是他的娘子? …… 还是讨碗水喝吧,就看他一眼,就在那小院里坐上一会儿。他是个心热的人,应该会留自己吃一顿饭。 那就再留下来跟他吃一顿饭吧。再尝一次他的手艺,再感受一次属于他、属于他们的烟火…… 她还有路要走,而他也还有他的人生要过。 暮风穿山而过,铺天盖地的树叶、草丛在耳畔喧嚣,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大雨声中,蓦然又传来一声声狗吠,紧接着便是孩童的嬉笑,和妇人带有责备意味的“大宝”…… 白玉一震,整个人如被冰封,僵硬地定格在山径口上。 风声骤止,在一片静默之中,妇人的声音清晰得如在耳边。 ——“大宝,快别闹了,进屋盛饭去!” ——“看你把这院子弄的,赶紧收拾收拾!” ——“你又要我去盛饭,又要我收拾,那我到底干什么嘛?……” ——“汪汪汪!……” 烟囱口的炊烟还在直往云天上蹿,一点一点,一缕一缕,飘入残云。白玉定在这片热气腾腾的声音里,定睛望着那片也同样热气腾腾的炊烟,很久之后,哑然一笑。 原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烟火,也不再是属于他们的烟火。 ——大宝很喜欢你呢。 ——你何时也给我生一个大宝? ——你觉得何素兰怎么样? 暮风把田埂两侧的禾苗拔得高高,她站在一片绿海里,他也站在一片绿海里。 他答——不错。 白玉转身,扭头刹那,眼泪夺眶而出,可是她的脸上还是有笑的。她唇角的弧度甚至扬得比来时更高。她是真的在笑,也是真的在流泪。 是真的欣慰,也是真的痛心。 风起,把残云卷落,把青烟卷落,白玉重新扬鞭策马,驰过来时的那一片苍山,一片秋风。 而山的尽头还是山,风的尽头也仍然是风。 是以这来时不过短短半时辰的路,忽然间竟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 白玉回到三全县,稀里糊涂地找一家客栈下榻,唤小厮送上三大坛酒,稀里糊涂地醉了一天一夜。 醉完之后,她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看风景,眨眼,又是一天。 到第三天,下了场绵绵秋雨,白玉闷在客房里,就着窗外巷口的一丛菊花喝淡酒,恍恍惚惚,又半日光景从指缝溜走。 午后,白玉靠在窗柩上,闭上眼睛,侧耳听外面的风声、雨声、人声、车马声……忽然感觉自己在就地生根、长草。 无聊,太无聊了。 说来也怪,自离开镜花水月后,这一路竟没跟匡义盟的人有交锋。先前,白玉以为是那些人在灵山外受创之后,对李兰泽颇有忌惮,不敢再贸然下手,可眼下,她都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在这三全县待了足足三日,还是不闻任何风吹草动。 怪,越想越怪。 白玉一撩衣摆,从榻上起来,决定去大街上招摇一番。 今日一无节日,二不赶集,三因细雨初收,大街上人并不多。白玉形单影只,先去城东找那家卖三鲜馄饨的铺子,一个人守着一张桌吃完馄饨之后,又去永乐街找卖糕点的五味斋。 永乐街口有乞丐靠坐在墙下恹恹欲睡,其中衣衫最破败那个,是被剜去双眼的,白玉定睛细看,又上前去,特意在他那破碗里丢去三枚铜钱。乞丐耳根一动,忙抬手作揖,白玉瞧见他露出来的双手,心下方一松。 不是自个弄的。 五味斋生意依旧盎然,白玉捧着一盒绿豆糕走出来,拿出一块先塞进嘴里,后边走边吃,吃完之后,人也回到了客栈门口。 风平浪静。 怪,太怪了。 白玉又在三全县里住了一宿。 次日,白玉收拾行囊,结账离店时,问掌柜:“最近道上可有匡义盟的消息?” “匡义盟?”掌柜拧眉,思索道,“您是说立誓要斩杀大魔头许攸同的那个吧?老早就到北边抓人去了。” 到北边抓人? 灵山那一役? 白玉扬眉,又从钱袋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问:“剑宗呢?” 掌柜娴熟地把银子收下,笑容可掬道:“还能怎样,掌门都成个废人了,不曾遭难的十来个后生也跑去了一半,眼下就剩几个全胳膊腿的在给顾掌门端茶送水,养老送终了。” 白玉面露狐疑之色。 掌柜压低声,调子却高起来:“真的,不信您瞅瞅去!” 白玉微一挑唇,走出客栈,翻身上马。 她还真打算瞅瞅去。 岳州离三全县并不远,快马加鞭的话,至多三天行程。白玉策马而行,于三日后的正午抵达岳州,在集市上采买一番后,径直便向城外的剑宗而去。 正是九月中旬,洞庭一带秋气浓郁,山红如火,水碧如玉,白玉且赏且行,走到剑宗山下时,恰值黄昏初至。 据说赵弗痴爱三角枫,当年顾竟择地建门时,便特意选了这座枫树遍野的大山,赵弗离开顾竟之后,顾竟命人将住所附近的枫树尽数砍伐,却留下了外山的所有红枫。 每一个慕名剑宗的人,为求天下第一剑而来,却无一例外地先被外山这一大片红枫所震撼。 白玉第一次震动于这片红时,九岁。炽热,抵死也不休的炽热,是她对剑宗的第一印象。 而今日,她只觉得这片红苍凉。垂死挣扎,负隅顽抗的苍凉。 白玉牵上白马,上山。 剑宗共有弟子五十七名,小厮二十一名,除去被剜去双眼、砍断右腕的那四十三人外,还剩下三十五个全须全尾的。其中,弟子十八名。 这十八名弟子,皆属白玉去后进入宗门的,对这位“声名赫赫”的师姐的唯一印象,便是那次目睹她率人在月夜之下大杀四方。 剑宗四十三人,并不是一次覆灭的。 最初,是几个下山野游的师兄突然失踪,再然后,前去寻人的副掌教、弟子也跟着一去不返,正掌教放心不下,亲自出马,一走,竟又是音讯全无。 整个剑宗开始人心惶惶。 十日后的一个月夜,一群披头散发的白衣疯子突然冲上山来,守门的小弟子提剑戒备,定睛看去,来者竟是被剜去双眼、砍断右手的师兄、掌教……顿时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不及反应,一抹鲜红的影子从那群白衣后信步而出,月照之下,眉目灿然,红唇衔笑,一双桃眸却如淬毒的剑,隔着虚空,便足以穿人肺腑。 一炷香后,剑宗大乱。 那夜,正好是门中最忌讳的一个日子——赵弗离开剑宗的周年日。顾竟闭门于最僻静的松苑之中,足不出户,无论前庭那边怎么喊,怎么叫,这一处松香飘然的小苑,都始终默无声息。 剑宗弟子甚至都没有在那一夜见过顾竟。 等到一场屠杀结束,终于有人于震恐之中想起他们的师父,冲进松苑去时,顾竟坐在书斋的太师椅上,已经是一脸的鲜血,椅边的地砖上,赫然掉着一只手掌。 许攸同是何时过去的? 没有人知道。 许攸同究竟是如何得手的? 也没有人知道。 他们只知道,自那以后,他们的师父如同行尸走肉,一天到晚,一声不吭。 而剑宗突遭重创,群龙无首,不到半月,便倾颓如一盘散沙。 遭难的弟子,能被家人领走的,统统被领走了。 不曾遭难的弟子,能被家人带走的,也统统被带走了。 余下的这六七个,一些顾及着情分,一些惦念着前程,继续在这座大山上埋头苦干,悬心吊胆。 秋风卷扫一地落叶,噼啪的冷响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声稳健的马蹄响,守在石柱下打盹的小弟子懒洋洋掀起眼皮,正琢磨着又是哪个门派前来慰问,展眼望去,头发一麻。 黄昏里,遍野枫叶如大火烛天,一人牵着白马穿林而来,黑长发,红衣衫。 “成心的吧这人……”剑宗一难后,全门上下最忌讳的就是红衣,小弟子低谇一声,脸跟着拉下来,正预备等人近来后数落一番,撩起的眼皮突然慢慢上张。 白玉牵马走来,望着石柱下那个惨无人色的小少年,微微一笑:“好巧,又是你啊。” 小弟子向后一退,打颤的脚不争气地一软,整个人坐倒在地,嘴唇哆嗦:“你,你……” 白玉驻足,拍拍马鞍上挂着的一个囊袋。 “过两日就是师父的寿辰了,我来送个礼。”白玉云淡风轻,把眉一挑,“通传一下吧。” 第37章 相聚(一) 秋风瑟瑟,丹枫如火。 白玉等在大门口外, 倚着那匹白马。 一炷香后, 落红满阶的石径上传来蹭蹭脚步声,白玉侧目望去, 树荫之下,一群白衣少年带剑冲来,及至石柱外,立刻提剑布阵, 七把银亮的利剑齐刷刷对准自己, 颇有一番蓄势待发的架势。 白玉调侃:“表演节目吗?” 七把长剑在风里微微一颤, 先前去通传的那少年喝道:“师父不愿见你, 还请你从哪儿来的, 滚……滚滚回哪儿去!” 一个“滚”字,喝得百转千回, 少年瞪着白玉,大汗淋漓。 白玉正视少年,悠悠道:“你没通传吧?” 少年手中长剑又是一颤。 白玉轻笑:“小小年纪就敢假传师命,前途无量啊。” 风声渐歇, 一众少年举剑对准白玉,既怒目切齿, 又胆战心惊。 白玉牵上缰绳,若无其事道:“不通传也没什么,我就当回家看看,先在这儿住下了。劳驾师弟们通知匡义盟一声, 我人就在剑宗,哪儿也不去,要找我,到这儿来就好。” 白马低头打了一个响鼻,在白玉的淫威之下,优雅地从七个小少年中央穿过。小少年们目定口呆,直瞪瞪地盯着那抹走上石阶的背影,一时只觉脑中訇声大作。 饶是守门那个最先反应过来,便要去拦,却给他近旁一人拉住。 那人蹙紧眉头,不住向他摇头。 另几个也簇拥过来,神慌意乱,私语嘈嘈。 白玉耳根微动,扯开唇角低笑一声,牵着缰绳继续拾级而上。 剑宗这条登山石径共有一百八十八级,石径两侧全是丹枫,直耸入云天之上,行走于下,目之所及,全是一片片热烈的红。大风一吹,树树丹枫飒飒摇曳,简直像一场烛天的大火。白玉默不作声,静静穿过这场“大火”,在前庭的青石板上站定。 枫林至此告终,前庭以后,黄绿斑驳,有松柏,有梧桐,有冷杉……然再无一处三角枫。 白玉收敛心神,视线从肃穆端方的正殿扫过,转身,径直向西边的客院行去。 顾竟所住的松苑在东。 白玉并不打算真去看他。至少,现在并无这个打算。 夜幕渐渐压下来,抵达客院时,光线十分模糊了,白玉径自推开院门,随心挑一间顺眼的客房住下。 窗外,人影浮动,几个是白衣弟子,几个是灰衣小厮。 白玉推窗,胳膊肘抵在窗台上,冲墙垣外道:“几时开饭?” 墙外那群人影一缩,继而散开大半,剩下两个灰衣小厮茫然相顾,须臾后,也鼠窜而去了。 白玉的脸垮下来,冷哼一声,转身去屋里寻来火折子,把油灯点上。 小厮送饭来时,窗外已然黑压压一片,白玉正坐在床上啃买给顾竟的一盒枣糕。 小厮两条腿打着抖,十分艰难地把一盘饭菜搁在桌上,脸部肌肉上下窜动,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饭来了,请……” 白玉把枣糕盒子抱在怀里,嘴角还沾着点儿屑:“没给我下药吧?” 小厮一震,两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白玉指挥:“这样,你先一样吃一口。” 小厮如临大敌,对上烛火后白玉冷而锐的视线,抖如筛糠,落荒而逃。 白玉嗤笑,扬声道:“煲碗鸡汤来!” 半个时辰后,客院远门重新被推开,仍是那名自认为倒了八辈子霉的小厮送饭进来。白玉的枣糕啃完了,嘴也抹净了,四平八稳地坐在圆桌前,耷拉着眼皮看小厮上菜。 看得小厮步履维艰。 “咯噔”一声,漆盘终于平安着陆,小厮咽口唾沫,继而又小心翼翼地把漆盘里的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端在桌上。 然后是一碗新添的米饭,两双箸,两个勺。 小厮不等白玉号令,十分自觉地拾起一双箸,吃了口饭,而后又拿起一个勺,尝了口汤。 白玉眼皮一撩,一垮,在剩余的那箸、勺上盯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捧起汤碗,直接凑到嘴边来喝了。 小厮:“……” 白玉一口饮罢,心满意足,向小厮笑笑:“多谢,有劳了。” 小厮嘴唇一扯,讪笑两下:“您……还有别的吩咐不?” 白玉示意桌上的另一盘饭菜。 小厮忙不迭去收拾,灰溜溜把先前那套下过药的饭菜撤下,讪讪而去。 白玉看回碗中的汤,又如法炮制地喝了一口。 喝完之后,却又想起陈丑奴给她煲过的鸡汤来,神色一黯。 差别也太大了。 此后几天,白玉始终歇在客院,至多就在附近的林子里逛逛,并不曾近前庭、正殿一步。 门内所剩无几的弟子们忙前忙后,联络东,联络西,一天天脚打后脑勺的,似乎也不再存有靠下药弄垮白玉的心思。 白玉难得清闲,成天躺在厚厚的叶层上,听风敲叶响,看云动鸟惊,偶尔想想年少时在剑宗住过的日子,想想那时的欢笑,苦恼,期盼和梦…… 继而想到李兰泽。 他走前留下的那份信还在白玉身上,白玉掏出来,对着层层白云打开细看,看完,又折好塞回怀里。 心里,开始有一些不安。 信上的内容是:如不想我受伤害,则你,必不能受伤害。 而现在,她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儿等匡义盟前来寻仇,等那些红着眼的人来令她受伤害,如若消息传到李兰泽耳中去,他是不是又会不顾一切地赶来? 想到他或怒或惊的样子,白玉愁肠百结,恹恹地闭上双眼。 如果无恶殿的忘忧水能彻底清除一个人关于另一个人的记忆就好了,那样,她就可以彻底离开李兰泽的世界。那个干干净净的少年——噢不,如今是青年了,就可以继续做他光风霁月的藏剑山庄大公子,娶温贤的妻,育可爱的子,有和美的家,走坦荡的路…… 就好比,陈丑奴。 小院外所遇到的一切又掠至眼前,何素兰气恼的责备,大宝委屈的辩解,小黄狗百年不明所以的附和,还有天幕那一抹静谧的炊烟…… 白玉胸口一窒,烦闷地翻了个身。 与此同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白玉起身刹那,又猛然止住。 几片树叶应声飘落,专门负责给白玉送饭的那小厮定在树下,又惊又喜,又怯又怕:“匡、匡义盟来了……” 落叶坠地,白玉的心跳猛然漏掉一拍,神色亦冷下:“在哪儿呢?” 小厮嚅嗫道:“七星柱……” 七星柱—— 呵,可真是会选地方哪。 白玉默然,片刻后,起身掸落衣上碎叶:“走吧。” 七星柱立于正殿后的广场,平时属门内弟子试炼专用,白玉曾在那里夺下过许多的荣誉,自然,也在那里遭受过最刻骨的耻辱。 正是午后,天高气爽,和风挟香而来,小厮把白玉带入前庭之后,改由另一名身形颀长的白衣弟子引路,白玉不疑有他,泰然前行,穿过空空荡荡的庭院,走上干干净净的石阶。 广场上空无一人,倒是那七根石柱上还沾有三个月前留下的血迹,白玉环视四周,面露愠色:“人呢?” 话声甫毕,余光之中骤现一柄短刃,白玉出手如电,眨眼扣住对方腕门,伴随一记痛呼,匕首掉地,白衣弟子手臂被卸。 “不自量……” “力”字尚未脱口,白玉眼神骤变,迅速抓起白衣弟子向后掼去,电光石火之间,一只大掌凌空劈下,眼看将至白衣弟子头颅,忽而灵巧如蛇,虚虚一让,在接人瞬间,改袭白玉腕门。 白玉只觉一股沛然内力不住向自己手臂上缠来,有如被巨蟒咬上一般,心头猛然大震,应对刹那,抬眸看去,赫然对上一双沉如深渊的眸子,惊怒交集之下,全神贯注,顿挫之间,即与来人盘上数招。 原本空空荡荡的广场之下开始传来窸窣声响,乌压压的人潮有如黑河一般,顷刻间把广场四面八方堵住,白玉激斗之中,转眼看去,胸口霎时怒火腾升,全力使出一招必杀记把对方的掌法击溃后,撩袍转身,驻足柱下。 “江大盟主,我招的是匡义盟,可不是您这声势浩大的全武林——” 秋日淡薄,白玉强压震愕,怒目盯着三丈开外的黑袍男人。 男人方脸直鼻,双目锐利,虽然一言不发,周身却有不怒自威的凛然正气,赫然便是一贯深居简出的武林盟主——江寻云。 而围堵在广场四周的,也决然不是什么匡义盟,而是以江寻云马首是瞻的六大名门——藏剑山庄、蜀中唐门、洛阳王氏以及沧州门、一水居、枯荣谷。 山风大作,各派旌旗猎猎翻飞,震天声响散布空中,有如千军万马碾地而过,白玉强压心头震怒,质问之余,不住胆寒。 难怪这几日剑宗上下忙得不可开交,难怪无论她提什么要求都必有回应,原来……是打着给她招人的旗号搬、救、兵! 白玉后悔不迭,恨极反笑:“还是说,连江大盟主都另谋高就,改投奔匡义盟门下了?” 江寻云巍然而立,一面审视白玉,一面漠然开口:“这世上,还有匡义盟么?” 白玉一震,几乎疑心听错:“你说什么?!” 江寻云面色冷峻:“装得倒是挺像,果然是乐迩驯养的一条好狗。” 白玉气息一窒,不及反驳,底下骤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骂声:“你这厚颜无耻的毒妇,戕害剑宗不算,连其亲友也要赶尽杀绝,残暴如斯,江湖人谁不想诛之而后快,哪里还须等你传唤?!” 白玉心跳大乱,转头喝道:“匡义盟在灵山外设伏杀我,自己不敌,溃于乐夫人剑下,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骂人者正是沧州门门主,“你以身作饵,在灵山外设下埋伏,将匡义盟一网打尽之后,逼迫他们向无恶殿俯首称臣,种种手段,极尽卑劣,天下人尽皆知,亏你还有脸说与己无关!” 白玉震恐,脑海里迅速把当夜情形回放一遍,诸多当时不曾留意的细节骤然蹦至眼前,面色一时大变。 在场众人瞧见,只当她被戳穿伪装,做贼心虚,纷纷面露不屑之色,沧州门门主底气大盛,正待继续叱骂,白玉毅然开口道:“灵山一役时,我已非无恶殿门徒,乃是因一己私怨与之一战……匡义盟被俘,不过是鹬蚌相争,渔翁获利……我如若知情,怎可能还造访剑宗,让他们替我通知匡义盟?!” 这一番反诘直切要害,然在场众人无一动容,枯荣谷北北谷主讥讽道:“你们无恶殿行事一向阴险狡诈,谁知道你今日唱的是哪一出呢?” 一水居居主则道:“剑宗一事,都在江湖上沸沸扬扬地折腾三个月了,管你是知情也好,不知情也罢,盟主如今只想速战速决,除去你这一天天兴风作浪的祸害,劝你还是识相些,尽早束手就擒,以免届时旧事重现!” 说罢,眼神意味深长地从七星柱上略过,白玉神魂俱震,昔日受辱情景浮至眼前,刹那间面白如纸。 身后,江寻云衣袍拂动,扶起那名被白玉打伤的白衣弟子走下石阶,交给亲卫后,淡淡道:“动手罢。” 一语甫毕,六门首领应声而动,或轻灵或敏捷的身形眨眼间掠至试炼台之上,分六条路线向白玉杀去。 台下,近百来号人目不转睛,屏气噤声,一时之间竟是眼花缭乱。 藏剑山庄和洛阳王氏擅剑,唐门专攻暗器,沧州门用刀,一水居用掌,枯荣谷则精通补给之术,六大掌门齐攻而上,走完三十招后,立刻封住白玉退路,白玉强攻不行,避无可避,顿挫之间,胸腹中招,“嘭”一声撞在石柱下,方一抬头,当下喷出一口血来。 台下众人齐声欢呼,一水居居主上前一步,冷笑道:“你至多还能跟我们走十招,不过,每走一招,定然得吐血一次,等到十招走完,估计也血尽而亡了,相权之下,倒不如即刻认输,也好死个痛快!” 雷动的掌声之中,又响起雷霆一般的诅咒,谩骂。 白玉揩去嘴角血渍,抬起沉甸甸的眼皮,一双猩红的眼眸里,重重人影晃动,迷乱…… 祸害,魔头,认输…… 又是这些,又是这样的声音,这样的面孔。 “凭什么?”白玉深喘,“凭什么……我就非得认输?” 一水居居主如听笑话,不屑答:“凭什么?就凭邪不压正,妖不胜德!” “哈……”白玉冷峭一笑,汩汩鲜血自嘴角淌下,“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特伟大,啊?” 台上六人因她扭曲的笑容一怔,白玉阴笑:“德隆望尊的武林盟主,百世流芳的六大名门……除天下大恶大奸,还世人公道太平。那,我的公道在哪里?” 白玉伸手,一指四周:“我,我当年在这儿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公道在哪里?!” 寒风大作,一片片旌旗在台下发出金戈齐鸣般的激响,六人盯着白玉那张狰狞的脸,一时间心惊胆战,哑口无言,饶是江寻云在台下眉目不惊,泰然回道:“今日之果,即是你的公道。” 白玉一震,循声望去,无数声音、面孔又于刹那间迸至面前。 ——许攸同!你身为女子,假冒男儿混入宗门,此则罪一!身份败露之后,死活不开口认错,此则罪二!剑宗无论如何,皆对你有苦心栽培之恩,你却恩将仇报,此则罪三!桩桩件件,清清楚楚,由不得你狡辩! ——明知清白不存,却还有脸苟活至今,此则罪四! ——颠倒黑白,到这时还不知悔改,此则罪五!…… ——我等今日便是要替天行道,为剑宗、为天下武林铲除你这丧尽天良的魔头! …… 风声骤止,阴云四合,白玉脸上绽放狂笑。 “做、梦——” 日照惨淡,一水居居主眉峰一敛,还不及反应,赫然眸色突变,原来白玉不知何时暴起,锋利如刀的指尖竟径直贯入他胸口之内,饶是唐门门主反应机敏,即刻放出袖箭去拦截白玉杀招,白玉这掏心一爪方不至于彻底得逞。 “诛心爪,留神!” 枯荣谷谷主厉喝一声,上前把负伤的一水居居主护住,白玉更不停顿,辗转于另四人之间,一改先前稳健攻势,双爪煞气激荡,诡谲莫测,整个人亦突然间气息大变,宛如入魔。四人顿时疲于应付,先前好不容易探知到的进攻路线也随之失效,渐渐被白玉反客为主。洛阳王氏掌门稍不留神,手背立现五道爪痕,一柄宝剑亦给白玉趁机夺去,另外三个瞬时压力倍增。 江寻云在底下凝神细看,片刻之后,蓦然一撩衣袍,飞身而上,白玉耳根微动,剑尖一抖,向后杀去。江寻云凌于半空,潇洒一转,衣袂翻飞之处,竟然闪下一片金光。 白玉眼疾身快,软腰避开暗器,与此同时,藏剑山庄副庄主一剑封喉而来,白玉立剑撑地,借力一个倒跃,待要回剑杀去时,后背突然猛中一掌。 这一掌,刚劲无比,白玉只觉五脏俱颤,鲜血尚未喷出,整个人便如断线纸鸢,从半空中直直落下。藏剑山庄副庄主立刻贯力于剑,振臂刺去,白玉竭尽全力,凌空转避,脚踝却给江寻云抓住,霎时之间,面前剑锋破空而来,背后大刀挟风劈下,白玉目眦尽裂,心胆俱寒。 “受死罢!”一声喝罢,长剑、大刀用力一贯,眼看就要白进红出,台上突然烈风卷过,江寻云五人虎口俱是一震,继而真气顿散。 “哐当”两声,长剑、大刀猝然坠地,众人瞠大双目,仰头看时,一团巨大黑影有如神鹰蔽空,从眼前一掠而过。 七人俱惊,定睛望去,七星柱后,一个身长九尺的蒙面壮汉巍然而立,手臂上,正抱着奄奄一息的白玉。 作者有话要说:丑奴:“终于出狱了。” 肥珠:“夸我,狠狠夸。” —— 感谢在2019-12-20 12:00:00~2019-12-20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马哥 3瓶;L&Princess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相聚(二) “什么人?!” 长风峻急,把满台落叶卷得飒飒飘荡, 那人立在漫天飞絮之中, 长发翩扬,衣袂翩扬, 唯有一双不曾被面具遮掩的眼睛深邃如海,坚定如海,带着源源不竭、生生不灭的力量。 江寻云心口蓦然一凛,眼底渐涌惊疑之色, 沧州门门主先前受创, 心下正恼, 怒吼一声, 挥刀便上前杀去。 江寻云略一蹙眉, 正欲出声拦下,那蒙面壮汉突然向后一退, 继而抱紧白玉,“嗖”一声逃下广场。 江寻云一惊之后,忙发号施令:“拦下!” 台下众人应声而动,然而峻风之中, 那人所及之处,有如扶摇而上, 飘飘忽忽便至十丈开外,稍一错神便已踏空而去,哪里是这等庸辈脚力所及的? “那是三溪小苑的方向,从这边走可抄近路!”剑宗中一名白衣弟子大喝, 江寻云转头向藏剑山庄副庄主和沧州门门主示意,两人得令之后,立刻随那白衣弟子而去。 大乱的军心稍稍一定,江寻云不敢懈怠,继续号令余下众人:“封锁各路出口,要快!” “是——” 各派弟子领命,纷纷随剑宗门人前去各处山口拦截,枯荣谷谷主因要照料负伤的一水居居主及另一名剑宗弟子,是以留下,向江寻云道:“那人究竟是什么来路,竟能在一息之间将你五人一击而中?” 刚刚她观战在旁,把蒙面人以一敌五的战况看得清清楚楚,然而那人手上分明是寸铁也无的,细想来,实在教人毛骨悚然。 江寻云面色晦暗,探手摸过尚在微微发麻的虎口,沉吟片刻后,向那名剑宗弟子道:“顾掌门身在何处?” 白衣弟子手臂已经归位,眼下神智清明,忙回道:“师父在松苑。” 江寻云点头,道:“劳驾带路。” *** 后山,响声震林。 一群人影从蜿蜒小径中疾掠而过,一人道:“穿过此林即是三溪小苑,苑中有密道直通外界,他们定然是想从那儿逃脱!” 震荡于山林中的脚步声一时愈发急促,沧州门门主一人当前,甫一冲出山林,却是足足一愣。 暮风穿林,一片片枯黄的梧桐叶哗然飘降,在层层落叶深处,赫然立着一道颀长人影,手持长剑,白衣翩飞,一双凤眸亮如溪涧之月,亦冷如寒山清雪。 沧州门门主一愣之后,拧眉沉默,自后而来的众人更是瞠目结舌,纷纷以余光瞧向藏剑山庄副庄主——李仲川。 李仲川面红耳赤,一柄长剑在手里不住发抖,隐忍半晌,方厉声喝道:“你这逆子……给我让开!” 风声峻急,李兰泽迎上叔父李仲川愤恨的注视,坦然道:“匡义盟被擒,与许攸同并无关系,叔叔们抓错人了。” 在场众人一时静默,李兰泽掷地有声:“晚辈当时在场,可以性命担保,绝不会错。” 沧州门门主惊疑难定,碍于情面,一时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纠结半晌,只好喝道:“你这孩子怎么总不长心,那许攸同到底哪点儿好?都把这江湖祸害成这样了,你还处处护着她!” 李兰泽眉峰微敛,继而低声:“那是因为天下皆已负她。” “你——”沧州门门主气急败坏,李仲川更是上蹿下跳,恨不能一剑劈去:“你究竟还是不是我李家的子孙?!” 李兰泽垂眸:“秉公持正,诚心直道,是为李氏子孙。叔父若问我如今是或不是,侄儿认为——是。” 李仲川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幸而被门人扶住,这才不至倒地。 “好,好……”李仲川脸色惨白,“我今日便是抓不成许攸同,也定要把你抓回去家法伺候!” “给我上——” 一声喝罢,整座山林皆为之震动,飒飒落叶之中,二十来人围攻而上,眨眼即将那抹白影湮没。 *** 白玉于恍恍惚惚之中,依稀感觉到一股令她无限眷念的气息。那气息像夜里潮热的海风,又像一片温柔、平宁的海水,把她整个人包裹得温暖而熨帖,令她情不自禁深陷其中,一动也不想动,一事也不愿想。 可是,耳畔的杀声、风声又是那样激烈,像一只又一只野蛮的手,拉扯着她,拖曳着她,摔打着她…… 白玉只觉天旋地转,气脉紊乱,窒息之中,突然张口喷出一口淤血。 刹那间火光刺目,冷风贴面而过,朦朦胧胧的视线里,隐约出现一堆随风跃动的篝火,光辉煌煌的地面上,两个黑影盘膝而坐,一前一后,一小一大…… 正困惑不解,一只大手从后探来,稳而有力地把她肩头扶住,白玉虚弱地喘息着,不及回头去看,天柱、大椎两穴之上猛有沸腾真气注入,霎时全身剧震,整个人再度昏昏沉沉,过不多时,重又不省人事。 白玉又做梦了。 类似于上次在镜花水月时做过的梦。 然而这一次的梦,很平和,很安静,甚至于很温暖,故而即便又一次听到那些裂帛声、鞭打声、咒骂声,她也并没有像过去那样慌张。 她感觉在那些尖利、冷峭的声音以外,还有一个温厚、醇和的声音,这个声音低低地说:“别怕……” 像一片温柔的海水,慢慢地冲散那些喧嚣、嘈杂。 白玉的心由此镇定下来,在黑漆漆的梦境里沉沉睡去。 *** 是夜,剑宗松苑。 一扇门扉应声而闭,窗柩之内的烛火昏暗如枯干的脸,候于松下的枯荣谷谷主周愫心神一振,向拾级而下的男人注目过去,等人近后,上前低问:“如何?” 松影重叠,在江寻云冷峻的脸上投下浓重的暗影,他微微侧头,向身后那间寂如古刹的书斋瞥去一眼,继而举步往外。 及至松苑墙垣之下,方不冷不热地道:“老话。” 老话? 周愫蛾眉一蹙,了然后,面露愠色。 “咱们千里迢迢赶来替剑宗讨回公道,他身为一门之尊,不肯露面也就罢了,如今事发突然,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他竟还如此敷衍,究竟是什么意思?!” 苑外庭阶寂寂,回廊幽深,两人一前一后踏上廊去,尾随在后的剑宗小弟子一时面红耳热,无地自容。 周愫斜乜一眼,不耐道:“我和盟主自行回去,你且退下罢。” 小弟子面色复杂,作揖告退,临行又迟疑地顿住脚步,拢眉道,“周谷主,自许攸同来过之后,师父一直惶惶终日,郁郁无欢,如有得罪之处,还望您和盟主……多多担待。” 夜风穿廊,卷起飒飒冷响,小弟子低声说罢,躬身退去,周愫一时愣在夜风之中。 江寻云微微一哂,道:“顾竟为人,你又不是不知,何必当着人家徒儿的面,动那么大的火气。” 周愫赧然,逞强道:“荀四哥为替他出头,险些丧命于那妖女的诛心爪下,我实在气不过!” 江寻云眸色微变,继而向前行去。 今日行动,本来顺风顺水,可偏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江寻云反复回想那蒙面人出手时的招式,心情一径往低处沉去。 世上能隔山打牛的功夫数不胜数,然而登峰造极至不需寸铁,化虚为实,随心所欲的,只有东山居士曾经名动天下,并后继无人的“乾坤一剑”。 世人皆知,东山居士殁于三十多年前,仅顾竟、赵弗两位弟子传承于世。顾竟承“乾”派,赵弗承“坤”派,至于合体之后的“乾坤一剑”,因为后继无人,故很快随东山居士之殁消失于江湖之中。 今日,七星广场上的五人,均非等闲之辈,蒙面男人无声而来,一击而中,内力之沛然深厚,招式之行云流水,简直和当年叱咤风云的东山居士如出一辙。江寻云愈想愈惊,也愈想愈恼,恨不能再折返回去,逼迫顾竟绞尽脑汁思量一下,这世间是不是存在有第三个东山居士之徒。 然而想到那人在油灯下显然震愕的反应,又实在没有伪装的痕迹,江寻云心念翻涌,蓦然停下脚步。 周愫一怔。 墙垣之下,月影摇曳,江寻云抬起的一双眼眸幽亮冷冽,推理道:“你说,会不会有一种可能,东山居士当年——根本没死?” 周愫愕然。 风声穿梭在密密匝匝的叶层里,江寻云眼锋凌厉,渐渐带上一抹势在必得的笃定。 周愫忐忑道:“东山居士无亲无友,仅有顾竟和赵弗两个徒儿,如果当年不曾遇难,怎可能不去找寻他们?” 江寻云神色不动,而语出惊人:“或许,他就是不想再见到那两个徒儿呢?” 周愫大震。 风声激响,满庭树叶飒飒而落。 三十年前,一代传奇人间蒸发,世人问及顾竟、赵弗,所得皆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的溘然长逝,至于其人尸首,无一人得以窥见,其人墓碑,亦无一人得以拜祭。 三十年间,传奇行踪确乎绝迹江湖,日而久之,世人渐将种种疑窦淡忘。其时剑宗兴起,顾、赵决裂,赵弗远嫁灵山……各家酒肆谈资,亦开始从巨星之陨落,转移至俗世恩怨,鸡毛蒜皮。 眨眼,三十年。 东山居士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世间再无人过问。 江寻云又一次摸向日间被击伤的虎口,渐而撩起眼皮,目光如炬:“那个男人,一定跟东山居士有关联。” 作者有话要说:肥珠(明人不说暗话):“前几章评论区太冷清啦,宝宝们有空去留个金爪爪呗,晚六点给你们安排蒙面大侠、神仙姐姐的洞中相会=3=” —— 感谢在2019-12-20 19:53:38~2019-12-21 00:0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马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车鲤子 2瓶;睡在月球上的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相聚(三) 翌日,晨光拂晓。 耳畔传来叽叽喳喳的叫声。 白玉蹙紧眉, 醒来时, 看到一堆燃尽的篝火,目光四转, 发现自己躺在逼仄的石洞内,身下,是干燥的稻草,身上, 是男人的外袍。 白玉略惊, 忙坐起来, 抓着那件玄青色的外袍细看了会儿, 确定这并不是李兰泽的衣裳。 那是谁? 白玉疑窦重重, 探头向洞外望去。 树影蓊蓊,空无一人。 白玉又看回手里的衣物, 总觉得有一丝说不上来的熟悉。 昨日在七星柱前被救下时,她迷迷糊糊,不及看清来人面孔,只隐约感受到一双极有力的臂膀, 和一个嚷嚷着“那是三溪小苑的方向,从这边走可抄近路!”的声音。 三溪小苑内有密道直通外界一事, 乃是剑宗机密,就当时那种情形而言,剑宗门人不可能出手相救,那么除了李兰泽外, 还能有谁呢? 白玉绞尽脑汁,百思不解,正在困惑之中,洞外突然传来稳健的脚步声。 白玉心神一振,忙抬眸看去。 那人从金绿斑驳的树影后走来,挺拔的身形,宽厚的肩背,进洞时,略一低头,披散的黑发垂下,一张被面具遮掩的脸逆在晨光之中,愈使那双渊海一般的眼睛深邃、明亮。 白玉瞠大双目,难以置信,心跳和呼吸几乎同时停滞。 男人垂眸,浓密的睫毛即刻遮去眸中情绪,在白玉一丈开外的篝火堆旁坐下,想了想,又起来,走到白玉跟前,把一个小布包放下。 白玉低头看去,是一包刚采下的野果。 男人放完东西,转身欲走,白玉只觉胸口突突大乱,心脏险些要从喉头一跃而出,忍不住把男人叫住:“陈泊如!” 男人定在篝火边,把洞外照射进来的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白玉坐在一大片阴影里,嘴唇发抖。 男人静默片刻,转身,一双沉静的眼眸直视着她,开口:“你,认得我?” 白玉一震,张口结舌,在男人炙热的注视之下,蓦然间心虚至极:“我……” 男人一动不动,目光滚烫。 白玉胆战心惊,眼神闪烁:“我、我……不认得……” 洞外风声卷过,男人垂睫,双眼如熄灭的火。 白玉攥紧衣袖,一颗心上蹿下跳,再也不敢去看面前人,只是道:“多、多谢英雄挺身而出,不知英雄……尊姓大名……缘何、缘何相救?” 男人略低着头,视线定格在几根草芥上,慢慢答:“姓陈,名泊如,受朋友之托,前来相救。” 白玉听到“泊如”二字时,无限心酸,听到“受朋友之托”,又惊疑难定:“朋、朋友?” 陈丑奴“嗯”一声,平静道:“一名姓李,名叫兰泽的朋友。” 白玉一震之后,恍然大悟——难怪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怪他们能顺利从六门围攻之中逃脱……思及此处,不禁又五内如焚:“那他人呢?” 这个“他”,显然是问李兰泽,问得惶惶不安,忧心忡忡。 陈丑奴默默听着,不答反问:“你很担心他?” 白玉不假思索:“他是我三师哥,我当然——” 说及此处,猛然后知后觉,在陈丑奴高大身形的笼罩之下,愈发心虚气弱:“当然……有些、担心。” 陈丑奴低头不言,少顷之后,走到篝火边坐下,拿起一根树杈去拨弄熄灭的柴火:“藏剑山庄副庄主,是他叔父。” 白玉心里七上八下,足足半天方反应过来——李兰泽有藏剑山庄相护,纵使被困剑宗,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念及这一层,悬在胸口的一块巨石坠下,白玉暗松一气,慌乱的心神微微镇定下来,偷偷向陈丑奴打量过去。 晨光里,男人席地而坐,修长紧实的小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被面具遮掩的侧脸轮廓冷硬,一双丰唇微收,沉默里透着几分不容冒犯的凛然。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白玉小声试探。 陈丑奴不知何时又把篝火点上了,闻言,惜字如金:“他找到我的。” 白玉怔然,心念辗转,默默想:难道是自己闯入剑宗的消息传开后,三哥心中忧虑,又不便出面,所以去找他前来相救? 转念又眉间一蹙。 可是,这人分明只是个刻碑的山中野夫,连内功一说也听不懂的,怎么突然间就能耐到能从六大名门手里把自己救走呢? 还有,自己与他成亲的事,三哥究竟提过不曾? 他这么贸然前来,何素兰又知不知道? …… 白玉心中疑窦多如牛毛,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哪一茬问起,正在百爪挠心之时,忽听得陈丑奴道:“不饿?” “啊?”白玉一怔,反应过来后,忙去看身边的那一包野果。 仔细一看,竟然是黄灿灿的橘子。 白玉正渴,一看之后,不由食指大动,抓起一个剥开皮来,剥完后,却不自吃,而是向篝火边的男人道:“陈大哥。” “陈大哥”三字入耳,陈丑奴眉头微微一蹙,转头看去,眸光却又一软。 熹微里,白玉坐在稻草堆上,微乱的发髻上还夹着几根短短的草芥,然而整个人很有精神,把腰杆挺得直直的,上身微倾,向他送来一个光溜溜的小橘子。 “呐。”她眨眼示意。 陈丑奴盯着那个光溜溜的小橘子,片刻,伸手抓住。 白玉正要松手,“嘶”一声,陈丑奴把橘子掰去一半,留下了另一半。 白玉看着手上留下的那半边橘子,心里“噗通”一动。 那边,陈丑奴两口把半边橘子吃了,鼓起的腮帮底下,跳跃起深深的酒窝。白玉看在眼里,胸口蓦然一酸,以至于橘子入口时,满嘴也全是酸味。 陈丑奴转头,瞧见她紧蹙的眉尖,唇一抿,想了想,把放在火边的生红薯拿起来,向她示意:“这有红薯,烤给你吃。” 生怕她不喜,又补充:“甜的。” 甜的—— 白玉嚼橘子的动作一顿,盯着火边的男人,不敢置信。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甜的?” 陈丑奴眼睫微颤,撤开视线,看回火堆:“你吃橘子皱眉,必然是嫌它酸,不喜酸,那多半便是喜甜的。” 这套说辞严丝合缝,白玉哑口无言,半晌,呐呐道:“其实,也不是橘子酸……” 陈丑奴默默烤着红薯,不再回话,白玉坐在稻草堆上,百无聊赖,只好又去剥一个橘子。 这批橘子俱是熟透的,皮薄肉软,平心而论,是真的不酸,甚至多汁爽口的,还泛着丝丝甜味。只是刚刚一想到两人眼下相逢而不相识的境况,白玉心里不禁喜悲交集。 喜是他仍旧这般温柔体贴,悲是他的温柔体贴,再不属于自己。 想到这里,在小院外听到的一幕又跃至眼前,白玉终于按捺不住,抬头道:“陈大哥如今,应该有家室了吧?” 陈丑奴专心弄火,点头:“嗯。” 白玉心口一窒,大宝、小宝的面孔一一从眼前晃过,心里苦成一团:“孩子……也应该很大了吧?” 陈丑奴的动作终于一顿,看她一眼,继而答:“还不知怀上不曾。” ——还不知怀上不曾。 白玉整个人骤然被一股前所未遇的窒息感吞没,隐隐的,竟还带有一丝丝道不明的愤恼。 可是,她在恼什么呢? 人家小两口过日子,怀个孩子再正常不过,她有什么可恼的? 再者,恼来恼去,不都是自作孽么? 耳畔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动静,陈丑奴转头,白玉背对着他躺在稻草堆上,小小的身板蜷缩着,横竖都透着一股倔劲儿。 累了? 陈丑奴琢磨不透,盯着那件被丢到一边的外袍,略一蹙眉,走上前去,捡起来替她盖上。 刚一转身,便听得“哗”一声,扭头看去,那件外袍又给掀到了一边。 陈丑奴:“……” 篝火愈烧愈旺,渐渐发出必必剥剥的爆裂声,热气四散,陈丑奴琢磨着这样睡过去也不是不可,弯腰把衣裳捡起来,穿回身上,走回原处坐下。 红薯烤好后,鲜香四溢,白玉那边却还是没有醒来的意思,陈丑奴顾自剥开一个,吹凉后,咬了一口。 “咕咚……” 一声微弱轻响。 陈丑奴耳根微动,又如法炮制咬下一口。 “咕咚……” 渐渐清晰起来。 陈丑奴嘴角一动,低头把另一个红薯剥开,吹凉后,起身走到白玉身边。 令人垂涎的焦香越来越浓郁,白玉紧闭双眼,慢慢吞下一口口水:“咕咚……” 陈丑奴的声音随之落下:“为何装睡?” 白玉眼睫颤动,烦闷地翻了个身,恹恹道:“你吵醒我了。” 陈丑奴蹲下来,把红薯送至她鼻尖。 白玉愤然睁开眼睛,盯着罪魁祸首的脸。 陈丑奴藏在面具底下的脸微微一笑,嘴角的两个酒窝漾开:“真的甜。” 作者有话要说:肥珠:“何素兰怎么回事?” 丑奴:“不知道,别问我,我要哄媳妇。” —— 感谢在2019-12-21 00:02:19~2019-12-21 13:0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he Miss 3个;L&Princess、煎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iLviaYAnnnn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相聚(四) 篝火跃动,橘红的光把逼仄的石洞填满, 也把男人深邃黢黑的瞳仁填满, 白玉默默看着,眼眶不争气地一酸, 忙垂眸坐起,把那外焦里嫩的红薯接过,埋头开啃。 陈丑奴径自在她边上坐下,低着头, 静静看她把一个红薯啃完, 而后道:“村里人说, 我曾经有过一个很美的媳妇。” 白玉一震, 抬眼看他, 带着不安和错愕。 陈丑奴眼神不移:“可后来,她不见了。” 白玉抿唇, 口中的红薯瞬间味同嚼蜡,心虚地撤开目光。 忘忧水仅能抹去陈丑奴的记忆,而无法彻底抹去她在东屏村存在过的事实,白玉心潮起伏, 不知该如何接话。 陈丑奴道:“他们说,她叫‘白玉’, ‘清清白白’的‘白’,‘冰清玉洁’的‘玉’,你知道这个名字吗?” 白玉神思震动,心底回响着“清清白白”、“冰清玉洁”两词, 沉默片刻,哑然挑唇:“不知道。” 而后抬起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笑笑:“我叫许攸同,屠戮剑宗的第一大魔头——许攸同。” 陈丑奴眸色一黯,定定看着面前这样带泪的笑脸,长睫一垂,遮去了眸中光华。 白玉趁势转开脸,深深呼吸,继而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那人既然不告而别,想来也不值得留恋,陈大哥珍惜眼前人即可,不必为那一段耿耿于怀。” 陈丑奴眉间深蹙,正要深究“眼前人”三字,白玉又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 陈丑奴面色一沉。 洞外有瑟瑟晨风吹来,间杂啁啾鸟鸣,白玉低头把最后一口红薯吃净,拍拍手,起身走到洞外去。 丛丛古树遮天蔽日,林里漏下的清光丝丝缕缕,有如蛛网一般,使四下更显幽僻。这里应该是剑宗外山的密林,白玉心里琢磨着,转头看回洞内,一愣。 陈丑奴抱膝蹲在地上,脑袋深深地埋在膝盖间,那样高大的一个人,此刻竟蜷缩得像个受伤的小刺猬。 白玉的心口蓦然一阵针扎似的痛,可是又想不明白这痛究竟从何而来。 必必剥剥的爆裂声还响在洞内,陈丑奴默然蹲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起身后,跟洞外的白玉四目交接。 两人之间隔着一团热烈而寂寞的火。 白玉逞强一笑,开口时,声音微抖:“陈大哥,谢谢你救我。” 陈丑奴不动,反应过来后,下颌绷紧:“你……要走?” 白玉点头,眼里有氤氲水光:“我还是想去看看我三哥,你……也回家去吧。” 风卷入洞,把火边的灰烬吹得高高扬起,陈丑奴站在冷风里,烈火边,突然间觉得,自己整个人也成了一大片被烧干的、吹碎的灰烬。 白玉笑笑:“告辞。” 陈丑奴心一揪,探臂去抓,触手所及,仅余残灰冷烬。 *** 白玉离开石洞,靠着寥寥无几的方向感,穿梭在荫翳蔽日的树林里。 胸口里的一颗心尚在突突乱跳,白玉想着石洞里的陈丑奴,心绪始终无法平静。 真是千想万想,也不会想到两人会有这样的重逢。 东屏村是什么地方,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一白一黑的两个世界,白玉难以想象他是怎样穿破那一层层的坚壁,来到自己面前的。 何素兰难道不会拦他么? 李兰泽难道没有跟他解释过公然跟六门对抗,会面临怎样的下场么? …… 白玉思绪纷纷,又想到眼下音讯杳无的李兰泽,一时更是心烦气躁。 如今她身上背负之血债可不单单是一个剑宗,还有那个倒霉催的匡义盟,李兰泽如果还在江寻云等人面前执意相护,纵有藏剑山庄大公子的身份荫庇,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三溪小苑在剑宗西面,白玉分辨着日照的方向,疾步往东边赶,不知多久,穿出茂林。 一声扑棱棱的冷响迸入耳畔,侧目看去,草丛深处,一只小鸟冲天而起。 白玉十分机敏,当下敛神收步,眼底冷光闪烁。 风声飒飒,卷下一片片色彩斑驳的树叶,白玉默然不动,片刻后,开口道:“唐门主,我腿都要站酸了,你们还没瞄准吗?” 蓊蓊草丛被风掀开,一支支细小箭镞掩映于层层苍翠深处,寒芒流转。 白玉面容冷肃,抬眸直视灌木丛后的一棵葳蕤古树。少顷后,两道身形缓缓从前方的树后走来,除开唐门门主唐敬择之外,赫然还有一袭黑袍、眉目冷峻的江寻云。 白玉一见此人,就想起自己先前遭的那一掌,当下蹙眉。 “那个男人呢?”江寻云开门见山,眼底掖着一抹捉摸不透的幽冷之意。 白玉呛声:“什么男人?” 江寻云并不恼:“不要明知故问。” 白玉道:“你也不要胡搅蛮缠。” 江寻云眉间一锁。 白玉道:“我已经说过了,匡义盟被抓,跟我没有半点关系。至于我跟剑宗的过节,乃是私人恩怨,劳驾不到江大盟主您亲自过问,您要真有这份闲心,还不如去好好琢磨一下,乐迩为何要利用我俘虏匡义盟。” 先前七慌八乱的,白玉无瑕细理这一桩事,可她毕竟跟随乐迩六年,对此人不说深谙,也至少了解,只需稍稍一顺,便可知道那日灵山一役,十之□□是乐迩提前联络匡义盟,借伏杀自己之名,坐收渔翁之利——那串他大发慈悲送出的佛串,不就是个活泼泼的证明么? 想到那佛珠,白玉郁结于胸,小脸涌上忿然之色。 江寻云和唐敬择定睛看着,信疑参半,唐敬择道:“你身为乐迩心腹,一向为他器重,他愿助你返回剑宗报仇,自然也愿助你斩草除根,解决匡义盟这一祸患……” 白玉漠然打断:“唐门主未免太高看我了。第一,我的的确确已经跟无恶殿一刀两断;第二,乐迩如若那样愿意替我排忧解难,我还犯得着在这儿跟二位周旋么?” 唐敬择哑口。 江寻云眼底神思浮沉。 “江大盟主,”白玉耐着性子,解释道,“无恶殿扎根灵山四十年之久,自乐迩继位之后,实力、威望,蒸蒸日上,早已不是当年偏安一隅的旁门左道。您身为中原武林一盟之主,在匡义盟陷落之后,不居安思危,设法营救,反到这儿跟我一无名小卒百般纠缠,就不怕乐迩黄雀在后,故技重施么?” 话声掷地,唐敬择心头猛然震颤,转头去看江寻云,亦见他眉间阴云覆压,不禁犹豫道:“江兄……” 江寻云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静默数息,霍然撩袍出动,迅疾如振翼苍鹰。白玉、唐敬择二人俱是猝不及防,震惊之中,只见江寻云“嗖”一声从白玉身边一掠而过,袖袍高卷,直袭一棵遮天老树。 白玉反应过来后,瞪大双眼。 江寻云袖袍卷起刹那,一地落叶、碎石在他掌力灌注之下,被吸入无形旋风之中,伴随那一掌直袭藏在树后之人。 白玉拔腿追去,想要去救,唐敬择这边一声号令,藏掖在草丛里的数支寒箭应声而发,凛然穿破虚空,向白玉激射而去。 白玉一个空翻,避开弩*箭,眨眼又是一片金光耀目的暗器袭来,心下不禁暗骂一声。 仅在这一顿挫之间,那棵老树訇然炸裂,藏在树后之人避无可避,江寻云唇角轻提,探掌抓去,那人眉峰一压,提腕挡来,江寻云趁势聚气于掌,然而那人并不以掌相应,仅只指尖微动,江寻云腕下立刻冲来一股利剑般的沛然真气。 江寻云眸色骤变,险险避开,脚换如电,改袭那人前胸的中庭穴,那人翻掌成拳,隔空击去,两人掌、拳不触,却自有两股真气激荡,一时气流飒动,满林树叶上下飞舞。 这边白玉身形疾掠,转眼三拨暗器擦身而过,虽然不伤肌肤,衣袖、下裳却给划破数道,一时又忧又恼。唐敬择趁势抓起一把弩*箭,眼穿望山,瞄准白玉,倏而悬刀一动,架于槽内的青铜弩*箭寒芒流溢,破空而出。 白玉一撩衣袍震落周遭金针,软腰下压,探手想去抓那青铜弩*箭,然而掌风所至,竟给箭镞啸然穿破,待得握住箭杆,整个人一个趔趄。 唐敬择趁机又是一箭发来,周遭亦有金针漫射,白玉脚下不稳,分*身乏术,电光石火之间,一道沛然气流从身后贯来,猛如游龙出海,竟在一瞬之间穿空而过,唐敬择只觉虎口震颤,手上弩机咔嚓炸裂,发射出去的那支青铜弩*箭亦被刹那间贯回机槽,碎成三截。 唐敬择乍然色变,正欲重振旗鼓,耳后忽传来飒飒马蹄声响,一人高声喝道:“唐门急报,唐门急报!” 林内打斗声为之一滞,众人侧目看去,一匹骏马四蹄翻飞,不及驻足,马上一名劲装少年翻身下地,阔步至唐敬择面前屈膝跪下,双手奉上一条纸笺。 唐敬择惊疑不定,探手拿过,打开看后,蓦然面如土色,慌忙向江寻云而去。 江寻云这边耳闻动静,亦跟那人收住攻势,静立一边,待唐敬择上前把纸笺呈来,过目之后,亦是怫然变色,盯向白玉的目光冷若玄冰。 白玉不解其意,一时只是站立不动,江寻云沉吟少顷,侧目向唐敬择道:“唐兄先行一步。” 唐敬择既心急火燎,又瞻前顾后:“那这边……” 江寻云冷脸:“快!” 唐敬择遭这一喝,意识到事态严重,愈发心如火焚,哪里还有半分犹豫,朝四周门人吩咐一声“保护盟主”之后,立刻上马扬鞭而去。 疾风飒飒,一卷一扬之间,满林又是落叶冲天,江寻云眸光轻转,改看向古树后默然而立的男人。日光如泄,丝丝缕缕照拂于他被面具、乱发遮掩的脸庞上,有如在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睛里镀上金光,令他整个人愈显坚毅、肃然。 “阁下跟东山居士是何关系?”风声鏦鏦,江寻云不藏不掖,单刀直入。 陈丑奴神情不动,一双眼睛亦波澜不起:“不认识。” 江寻云目光逼人:“‘乾坤一剑’,也不认识?” 陈丑奴照旧道:“不认识。” 江寻云扯唇冷笑,继而看向白玉,眸光幽深:“那这一位,总该认识了吧?” 陈丑奴眼神微动,缄默不语。江寻云道:“这位姑娘本属顾竟之徒,算起辈分,该称东山居士一声‘师爷’。可惜阴差阳错,明珠暗投,如今竟成魔教鹰爪。东山居士一生行侠仗义,嫉恶如仇,所创绝学‘乾坤一剑’亦为匡扶大道,洗濯乾坤。而今阁下握此一剑,不为天下除暴安良,反而滥施仁慈,助纣为虐,东山居士若泉下有知,恐怕难以安宁吧?” 江寻云行言至此,白玉那厢已然天惊地动,反而是当事人陈丑奴依旧面不改色,垂眸一瞥江寻云,漠声道:“与你何干?” 与你何干—— 江寻云一愣,脸上险些挂将不住,一拢眉头,欲言又止。 面前男人如山屹立,硬生生高出自己一头之余,周身气息虽是敛而不发,亦丝毫不容人小觑。江寻云眼底晦暗,想要纵情发作,却又知此刻强攻难有胜算,再念及那张信笺上的内容,思来想去,一横心道:“愿阁下慎行,勿负先人之志!” 说罢,相继将两人审视一眼,拂袖而去。 埋伏在四周的唐门人紧随撤离,白玉一头雾水,尚自沉浸于那石破天惊的消息之中,等向陈丑奴看去之时,周遭已经一片岑寂。 “东……东山居士?”白玉喉咙发干,仍然难以置信。 居住在东屏小院的一幕幕纷至沓来,最后定格于巍巍苍松下那一块古朴寂静的墓碑。陈丑奴刻下的字深邃而工整,一笔一划,皆藏尽不舍,此刻回忆起来,亦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难道…… 白玉惊心动魄,无法想象躺在那块墓碑之下的深山老叟,就是顾竟、赵弗的恩师——东山居士,更无法想象,陈丑奴,会是东山居士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传人。 寂静之中,陈丑奴垂落眼睫,不置一词,阔步向前行去。 白玉一怔之下,本能追上:“喂——”甫一瞥见他冷淡眼眸,又心惊止言。 光影斑驳,他的脸庞被冰冷的白色面具遮盖,鬓边黑发随风拂过的,是一双抿得平直的唇。 他好像在生气? 白玉心里七上八下,一面愕然于他的身份,一面又困惑于他的反应。 两人一前一后,穿出茂林,走下山坡,白玉到底按捺不住,又试探喊道:“陈大哥?” 陈丑奴充耳不闻,浑然聋掉一般。白玉跟在后面,百思不解,默默把两人分别前的情形研究一遍后,心念一动。 嚓嚓脚步声穿在杂草丛生的山径上,斑驳光辉里,男人的背影高大而沉默。白玉收住脚步,掉头往另一方向走去。 陈丑奴脚下一顿,须臾之后,转身。 白玉扭头,看着身后跟上来的人,缓缓停下。 陈丑奴也顺势停下,垂臂立于一旁。 微风撩动他披散的长发,一缕青丝拂过眼前,遮去眸中光华。白玉定定看着,低声道:“你在生气吗?” 风止,发落,陈丑奴的眼睛重新出现在斑驳光熙里,沉寂如白浪卷过的海面。 他依旧静默不语。 白玉垂眸,站在微不可察的风中,片刻后,转身向山下行去。 陈丑奴继续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谁也不再找谁搭话。 *** 返回三溪小苑时,日照很高,淙淙流水在阳光里泛着潋滟清波,红鲤游过粼粼白石,浮萍顺流而下。 许是不料白玉会去而复返,枝繁叶茂的小苑里微风悄寂,阒无人声,并无一人把手,两人相继施展轻功,踏过湛湛清溪,顺利穿苑而过。 剑宗之中,各处院落相去较远,展眼望去,尽是叠翠流金的蓊蓊草木,极便藏匿。白玉熟悉地形,三两下蹿至西山,将上客院小石径时,环绕于小池外的假山后传来一道脚步声响。 白玉当下藏住身形,扭头看时,陈丑奴仍旧大喇喇立在枝叶垂茂的槐树下,一时瞠目。 石后“啊呀”一声,旋即响起东西砸落的响动,陈丑奴一动不动,径直瞥去,开口道:“藏剑山庄李公子在何处?” 白玉蹲在假山底下,目定口呆,只听那边传来瑟瑟回应:“回……回家去啦。” 陈丑奴点头,视线有意无意从白玉身上略过,又道:“受伤不曾?” 那声音“咕咚”一下,似乎吞了口唾沫:“藏剑山庄的独苗苗……谁、谁敢伤哪?” 陈丑奴又一点头,继而一挥手,那人如蒙大赦,掉在地上的东西也不要了,扭头就跑。 白玉听闻动静,兔子一样跳蹿出来,朝那人肩后探爪扑去,只听得“噗”一声闷响,那人应声倒地。白玉扳过来一看,竟是先前日日给自个送餐的那名小厮,难怪声音听着恁般耳熟。 微风卷过,小园里一时芬芳四溢,白玉把那小厮拖到假山堆里藏住,抬头时,跟默立树下的陈丑奴视线相撞,莫名地有些尴尬。 “你能蹲着点儿不?”白玉低声,顺势向四下张望。 四周悄寂,尚无来人,陈丑奴眼睫微动,在细叶飘悠的槐树边蹲下。 白玉心下甫定,藏好小厮后,又去假山堆外,把他掉落在地的红木漆盒拾起来,打开一开,竟是一盒鲜香松软的枣泥糕。 白玉大喜,抓起一个便朝嘴里塞去,而后穿过碧波潋潋的小池,悄然摸至陈丑奴身边,给他也喂去一个。 树摇影动,点点柔光洒在她白皙的小脸上,睫毛乌黑,腮帮微鼓,红唇上沾着一点糕屑,比盒中美味更诱人万分。 陈丑奴喉头一动,缓缓张开口来。 白玉却一收手,把糕点放回盒里:“还是出去再吃吧。” 陈丑奴:“……” 作者有话要说:白玉(苦恼):“夫君失忆后莫名其妙生气不说话,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 感谢在2019-12-21 13:05:11~2019-12-22 17:2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想要瘦十斤的的二菇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拘一格的蛋挞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是猪、墨小鱼 10瓶;马哥 5瓶;与光同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相疑(一) 两人原路返回,且走且探, 离开三溪小苑后, 继续漫步于荒山野岭之中。 日头高悬,金灿灿的光线从密密匝匝的树叶间隙漏下, 铺在厚厚的落叶上,白玉环目打量,确认已经离开剑宗范围后,转头去看身后人。 陈丑奴走在细碎而柔软的光辉里, 上半张脸被藏在面具底下, 唇边和下颌处的疤痕却依旧清清楚楚。刚刚那失声惊叫的小厮, 多半就是被这吓住的吧?他都藏去大半张脸了, 还是这样不为人容, 要是把整张脸都露出来,在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里, 岂不是要寸步难行? 白玉心里一软,走上前去,低头打开漆盒,把一盒枣泥糕都捧到他面前去。陈丑奴垂眸一看, 默然不动。 很大方,可是, 不是喂他的姿势了。 白玉试探着道:“你不是生枣泥糕的气吧?” 陈丑奴喉头微动,探手取来一块糕点,默默吃下。 白玉顺势道:“好吃吗?” 陈丑奴一张口,“好”字吐至一半, 戛然收住,一脸倔强。 白玉:“……” 枣糕下肚,香甜酥软,口齿留香,陈丑奴心里微熨,探手又要去拿,白玉“啪”一声把漆盒关上,扭头去了。 陈丑奴:“……” 午后熏风习习,挟以浓郁幽香,吹得人昏昏欲睡。白玉哈欠连天,偏不肯停下休憩,脚下踩着风火轮似的,一径地朝山下飞。陈丑奴虽然闷不吭声,却一路紧随在后,沿途不忘随手摘果,过不多时,一只大手上硕果累累,浑然跟个托塔天王一样。 两人又是一前一后,闷头赶路,不知不觉日头渐渐偏西,在天边燃起一团团火云。林外水声淙淙,波光潋滟,白玉探头望去,眼睛一亮。 东边崖高十丈,泠泠水流一泄而下,如同飞珠溅玉,冲刷着叠叠青石,在余晖里汇成一条清溪。白玉脚下生风,跑至溪边蹲下,伸手掬水解渴,酣然之后,长出一气。 回头,陈丑奴捧着一手黄黄绿绿的野果子,站在一线暮光里,不动。 白玉在溪边一块小石上坐下,端详他,也不动。 “你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片刻,白玉出声。 流水叮咚,瀑布訇然,白玉的声音俏而皮,清而冷。陈丑奴眼睫微垂,捧着一手野果原地坐下,随手抓起一个,在胸前草草擦净之后,塞进嘴里。 白玉眉尖微蹙,也打开漆盒,拿出一块枣泥糕塞进嘴里。 两个面对面各吃了一会儿,白玉再次开口:“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溪边有温柔的风,陈丑奴散在脸边的长发在这片风里拂动。 白玉瓮声:“可我没有冒犯到你吧?” 陈丑奴低头咬开嘴里的野果,果肉鲜嫩,酸涩却弥漫口腔。 白玉把漆盒盖上,起身走至陈丑奴面前,微风拂过她脚下的草甸,纤纤绿草里点缀着紫白相融的小花。 “你该不会是……”白玉的声音随风而至,“对我一见钟情了吧?” “喀嚓——”陈丑奴嚼野果的动作一僵。 白玉坐下来,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竭力去分辨他眼底的情绪,半认真,半调笑:“该不会看我生得好看,就见异思迁,把苦候家中的夫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金红残阳里,陈丑奴低头不动,脸虽被面具遮掩,耳根却赫然一寸寸地胀红起来。白玉瞳仁睁大,想到初遇时,他斩截要娶自己时的模样,愈发笃定这个猜想,心底一时窃喜也不是,鄙薄也不是,愤恼也不是…… 正在纠结之时,陈丑奴终于开口:“我家中没有夫人等候。” 白玉一愣,反应过来后,冷下脸道:“都不知怀上不曾,还说没有?” 陈丑奴一头雾水,张口要驳,白玉哼道:“负心汉!” 说罢,转身而去,及至一棵老树下,撩袍而坐,重新打开漆盒,啃起最后两块枣泥糕来。 这边,陈丑奴百思莫解,郁郁之中,也发泄于手里野果,嚼得嚓嚓作响。 白玉坐在树下,三下五除二便把剩余糕点吃光,一抹嘴唇,悒悒不乐。 侧目朝陈丑奴瞥去一眼,心底更是百爪挠心,五味杂陈。 这男人瞧着忠厚可靠,处着温柔体贴,本以为是个值得托付的,可怎么糊涂起来,也跟世上大半男人一样,都恁般重色薄情呢? 想到昔日的幕幕甜蜜场景,心里更是百感交集,然而气过之后,又不禁想道:难道真如三哥所说那般,他是真心爱我,所以纵然失忆,也还是对我情动如初? 倏而又想:可他毕竟都跟何素兰有夫妻之实,怎么能这样朝三暮四?…… 思绪纷纷之中,耳畔传来窸窣动静,白玉定睛看去,陈丑奴竟不知何时去附近捡了堆枯干的树枝来,正在树下点火。 近来天气干燥,树枝堆一点即燃,一簇火苗在夜幕侵袭下簌簌跃动,把陈丑奴沉寂的眼睛也点亮起来。 白玉定定看着,忽然问道:“尊夫人贵姓?” 陈丑奴拨火的动作微顿,继而平静答:“白。” 白玉一震。 火愈烧愈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在哗然流水声里,白玉睁大双眼,一错也不错地盯着陈丑奴的侧脸。 在东屏小院外听到的一幕又从脑海里掠过,白玉心念潮涌,极力平复内心的震动:“不是……姓何吗?” 陈丑奴低垂的眼睫终于抬起,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她。 白玉招架不住,低眸避开。 陈丑奴道:“为何这么问?” 白玉心虚支吾:“听……三哥提过。” 火光熊熊,映亮昏暗的四周,陈丑奴凝视白玉被火辉照亮的脸,斩截道:“骗人。” 白玉又是一震,抬眸撞上他的注视,不知为何,纵然明知这人失忆,也还是有一种芒刺在背、无所遁形的慌促感。 到底怎么回事? 白玉心如擂鼓,不及深想,陈丑奴突然道:“还去找他吗?” 白玉一怔:“谁?” 陈丑奴静默不言,白玉反应过来:“我……三哥?” 陈丑奴点头。 想到李兰泽,白玉心绪又一阵波动,先前攫住的几点要害飘然散去,悻悻道:“去藏剑山庄找打么?” 陈丑奴哑然一笑,火光里,唇角上挑,酒窝深圆。白玉恍惚,蓦然间竟很想让他把面具摘下来,仔仔细细地看一看他的笑脸。 “那准备去何处?”宵风吹拂篝火,鸦青色的夜幕上渐渐泛起星光,陈丑奴继续问,声音低醇如陈年的琼酿。 白玉心田沁润,明显感觉到他的心情有所好转,可念及去处,又不禁一片茫然:“那得看何处容得下我。” 陈丑奴眼眸一动,片刻,低声道:“我家在东屏山中,有一间小院,素与外人相隔。” 他点到为止,白玉震惊抬头,脸上表情十分精彩。 陈丑奴默默捣火。 白玉双眸微虚,倏而上前一步,挨在他身边坐下,扬起脑袋去深究他眼睛里的情绪。 月照如澈,烈火浓郁,两人之间仅一拳之隔,白玉盯着他鬓角后,呵气如兰:“你耳朵红什么?” 陈丑奴魁梧的身躯明显一颤。 白玉挑唇坏笑。 陈丑奴道:“火太大了。” 白玉道:“那我怎么不红?” 陈丑奴道:“你离近些,自然就红了。” 白玉挑眉。 陈丑奴丢开树枝,一转头,在月下和她脸对脸。白玉猝不及防,恍惚中竟感觉要被他吻上。 火光微醺,月光微醺,在咫尺间的黑暗里,他双眼如盛满星辉的大海。 白玉一窒,刹那间竟有被热浪吞没之感。 陈丑奴声线低哑:“红了。” 白玉:“……” 第42章 相疑(二) 热浪卷涌,光辉斑斓, 白玉面红耳热, 匆忙撤开一步,故作泰然道:“你要请我去你家住?” 陈丑奴把炙热的视线从她脸上收回, 镇定答:“嗯。” 白玉心跳突突:“你不找你那姓白的夫人了?” 陈丑奴道:“你今日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应当珍惜眼前人, 我认为, 有些道理。” “……”白玉心里那个翻江倒海, 一时气也不是, 乐也不是, 小声腹诽,“果然是个见异思迁的……” 陈丑奴恍如不闻。 白玉申明道:“我可是个人人喊杀的大魔头。” 陈丑奴道:“无妨。” 白玉抓起那根被他丢开的树枝, 去拨弄噼里啪啦的一团柴火:“不怕从此以后再无安宁日子?” 陈丑奴平静道:“不怕。” 白玉双眉一挑,把冒着青烟的树枝插在地上,侧目看他,探究道:“你的武功, 真是跟东山居士学的?” 陈丑奴垂落眼睫,避而不答, 只道:“我能护住你。” 又看向她:“只要,你愿意。” 火光明灭,而他一双黢黑的眼里燃着不灭的火,白玉心神震动, 蓦然想起那天在火烧云下,他从山下采来粉白相融的田旋花,问她:“如果天兵天将来抓你,你会跟他们走吗?” 那时她是怎么回的来着的? 噢,她反诘:“既然是来抓我的,走不走,又能由我定吗?” 他说:“能。” 于是她笑:“怎么,你还准备跟天兵天将打一架?” 而他说:“嗯。” ——就那么斩钉截铁地“嗯”了。 那时候,她并不相信他能有这个能力,她以为他的斩截源自于他的无知,甚至也以为他的深情是源于他还从不曾爱过,哪里会知道,到头来,自己才是最无知,最不懂爱的那一个。 白玉转开头,眼眶在火光掩映下泛起一圈微红,陈丑奴默默看着,忽一蹙眉,道:“在想什么?” 白玉一震,忙低头把神色藏住,又捣鼓起那条树枝来:“没想什么。” 陈丑奴沉默。 白玉拨弄着火,忽然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丑奴眼睫微动,低声道:“嗯。” 白玉于是把燃着青烟的树枝放进火堆里,抬头,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睛,认真道:“你为什么会答应我三哥,前来救我?” 陈丑奴一怔,显然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白玉紧追不放:“他,是怎么跟你提起我的?” 陈丑奴浓密的睫毛又在火光里垂下,遮去里面的情绪,可白玉的目光还是如影随形,誓不罢休。 陈丑奴唇线抿紧,许久后,回道:“他说,你不想再见到他。” 白玉愕然。 陈丑奴道:“而他放不下你,所以务必要一人替代他来救你,护你。” 白玉瞪大的眼圈骤然更红,默然转开脸去,沉浮在心里的疑问再度被搁浅。 这天夜里,两人在溪边歇下,白玉躺在火边入睡后,迷迷糊糊中感觉身上微微一重,似乎被什么东西盖上,而后,耳边渐渐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白玉心事重重,本就没有深眠,听到动静,不过多久即醒转过来,垂眸一看,身上盖的果然是陈丑奴那件玄青色的外袍。 溪边有哗然水声,白玉抬头望去,沉沉夜幕下,陈丑奴正蹲在溪边草甸上掬水解渴,喝完之后,他伸手到脑后解开缨绳,取下面具,开始捧水洗脸。 月照清寒,丝丝缕缕的冷辉倾泻于他身上,白玉看不清他的脸,却还是无声地湿了眼眶。这些天来,他一定这样小心翼翼地洗过很多次脸吧。在那些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在那些无人窥见的夹缝中…… 他分明那样孤僻,那样沉默,二十八年来,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是县城,而如今,却为她翻山越岭,穿越人海,把自己一次次地置于曾经最害怕、最避讳的境地。 仅仅,只是因为李兰泽相求吗?…… 白玉心跳如雷,脑海里掠过一个令人战栗的念头……可是,怎么可能呢? 她分明亲手把忘忧水倒入了那坛酒里,也分明亲眼看到他把酒一饮而尽,甚至于,今日初见时,他看她的眼神也分明带有探究,言辞之间,更始终充斥着疏离冷淡…… 如果他没有忘记她,怎么会不认她? 可是,如果他确乎忘记了她,又怎么会这样不顾一切哪?…… 白玉心思浮沉,胡思乱想中,溪边水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轻而缓的脚步声,忙揩去泪水,闭紧眼睛,佯装入睡。 身边篝火温暖,那串沉稳的脚步声止于耳畔,忽而,眼皮上跃动的火光被一片暗影截住,白玉气息微窒,隐约感觉面前有人蹲下来。 夜风在吹,头顶的树叶在动,鬓边的青丝在动,那人湿漉的发丝……应该也在明灭火光中无声拂动。 白玉蓦然一阵紧张,呼吸渐渐急促,眉间不自觉收拢。 陈丑奴探手,轻轻触及那微蹙的眉心,试图抚平上面的褶皱,小心翼翼如修复世间珍宝。 白玉胸口一震,极力克制心底上涌的悸动。 陈丑奴粗粝的指腹顺着她眉心向下滑落,拂开被风吹至唇瓣上的发丝,继而挪至她身后躺下,偷偷把人圈入怀中。 怀里人一动不动,想来是睡得很沉了,陈丑奴眸色一深,手臂如愿以偿放下去,切切实实地把人抱住。 夜风依旧,火光依旧,陈丑奴低头,下颌抵住白玉乌黑而馨香的发顶,酣然睡去。 *** 溪水上游的小瀑布訇声不绝,枯黄树叶随风飘下,被卷入雪白水浪之中,几经沉浮,顺流而去。 白玉睁开眼睛,天色熹微,溪畔上笼罩着蒙蒙晨雾,探手摸过的草甸露水湿润,一堆篝火已经熄灭。 身后,男人的胸膛宽阔而温热,白玉默默感受着,心潮再次起伏不定。 淙淙流水声响在迷雾外,和时间一起流逝,白玉垂眸,看向拢在自己胸前的那只大手,略一迟疑后,小心地挣脱出来。 陈丑奴睡在树荫下,脸上竟还戴着那一张雪白的面具,长睫浓密如帘,静谧地垂着,并没有被自己的举动惊扰到。 白玉静静看着,回想昨夜他把自己拥入怀里的情形,一颗心又在胸膛里突突乱跳起来。 晨风寂然,拂面而过,把陈丑奴鬓边的发丝也吹得微微飞扬,白玉伸出手,抚上他唇边嶙峋的疤…… 仅一个小小的触动,那双静谧的眼睫赫然一颤,继而,小手被大手抓住。 陈丑奴睁开眼。 白玉一凛。 曦光朦胧,他幽黑的瞳眸深处跃动着明显的戒备与忐忑,一如那夜在院后湖边的相见。 白玉平复心中慌乱,双眸锐亮:“我,可以看看你的脸吗?” 陈丑奴瞳孔微张,继而闪开目光,一撑地面坐直起来,松开白玉的手。 “会吓着你的。”片刻,他低沉回应,不忘抬手去检查面具是否系牢。 白玉心中一梗,还待纠缠,陈丑奴霍然起身,径自向溪边走去,高大的背影在晨雾掩映之下,竟有几分落荒而逃般的仓皇。 洗漱完后,云开雾散,今日的天气竟格外晴朗。 两人坐在树下,简单吃些野果充饥之后,陈丑奴提议先回城里,白玉到底担心被江寻云等人追捕,一时犹豫不定,陈丑奴道:“与你无关,何必忧虑?” 白玉震了震,对上他坚定、坦荡的眼神,黯然羞愧。 是啊,匡义盟陷落灵山,与她有何干系?她分明清清白白,为何要担惊受怕? 白玉哑然苦笑:“我竟险些忘记,我并不是他们口中的恶人了。” 陈丑奴一怔,白玉掸去衣上落叶,飒然起身道:“走吧!” 复又回头,逆在晨光里粲然一笑:“如被纠缠,还劳驾陈大哥保驾护航。” 陈丑奴坐在地上,冷不丁逢上这一笑,心里噗通一动,幸而有面具遮掩脸上红热,一清嗓子,点头道:“自然。” 岳州城在剑宗群山西面,离这片荒山并不算远,两人逆光而去,于正午时分进入城中。 早上匆匆果腹,挨至中午,两人已然饥肠辘辘,眼瞅着四面八方摆满小食摊铺,均有些食指大动。白玉当先忍耐不住,探手往衣襟里掏,掏了半天一无所获,方反应过来,钱袋还丢在剑宗客院里的。 只好仰头去看身边人:“陈大哥。” 陈大哥正巧也在探手往衣襟里掏,掏半天后,掏出来四块铜板。 白玉:“……” 陈丑奴自知窘迫,解释道:“先前娶媳妇,花费不小。” 白玉:“…………” 陈丑奴道:“先吃一个馒头可否?” 白玉五味杂陈,敢怨而不敢言,顺从点头。 陈丑奴转身往街边而去,向卖面食的小贩道:“两个馒头,甜的。” 小贩“诶”一声,接过两块铜板后,麻利地开笼取货,正在这时,长街尽头传来震天马蹄声响,间杂人群惊呼。 陈丑奴下意识护住白玉,循声看去,一对人马自混乱人潮后疾驰而来,马上之人锦衣华服,头戴玉冠,竟然正是六门之中洛阳王氏的首领王丙如,尾随在后的,则是整齐划一的王氏子弟,一个个急赤白脸,慌慌急急。 陈丑奴心神一凛,被他护于身后的白玉亦面色愀然,正在盘算一会儿被发现后如何应对,王丙如等人却目不斜视,眨眼驰过面前,飓风一般,朝城门方向绝尘而去。 两人惊疑难定,出神间,听得四下议论纷纷,有人奚落道:“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前两天还在剑宗威风凛凛的,今日竟成这般……” 也有人操心道:“那无恶殿蓄谋已久,只怕王公子这厢赶回去,也是远水难救近火啊!……” 白玉蹙眉,一种极其不佳的预感猛然窜至心头,转头向操心那人问道:“‘远水难救近火’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丑奴:“嗯,今天应该也演得不错。” 白玉:“???” —— 肥珠:“玩上瘾了你。” 丑奴:“是她不肯认我。” 白玉:“……” —— 又是戏精同台的一天。 —— 感谢在2019-12-23 12:39:31~2019-12-24 12:5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忘记打分的傲娇总裁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he Miss 2个;煎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车鲤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相疑(三) 那人一袭窄袖劲装,腰上系着一柄短刀, 显然也是个江湖中人, 闻言正欲张口,他边上奚落那人讥诮截道:“还能什么意思, 后院失火呗!江寻云带领六门精英赶来剑宗处决许攸同,哪想到会被无恶殿偷了老巢,唐门那一大家子都不翼而飞了,洛阳王氏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白玉睁大双眼, 后面半截话再没听进耳里去。昨日在外山树林里, 她话赶话提及乐迩故技重施, 恐会再度利用自己向六门下手, 没承想竟一语成谶, 难怪当时唐门急报传来之后,唐敬择会那般惊恐, 江寻云会用那样冰冷的眼神审视自己;难怪他们返回剑宗去时,能顺风顺水如入无人之境…… 白玉迅速把昨日返回剑宗所遇情形回顾一遍,揪心道:“藏剑山庄呢?” 那人“啧”一声,道:“算是走运, 毕竟有庄主李伯山坐镇,倒还不曾听闻受困。” 白玉心中甫定, 然念及又一次被乐迩利用,不禁闷闷不快,一股无名火愈烧愈旺。 “如今剑宗里的六门人,还剩下多少?”正在恼火之时, 头顶忽然落下一道醇厚声音,白玉心知是陈丑奴替自己的前途忧虑,心里火势渐收。 不想那人把头一抬,赫然瞧见青天白日之下,一张戴着半脸面具的疤脸,惊愕之后,讥笑道:“兄台你可真是个奇人。” 陈丑奴一怔。 那人继续嘿笑:“何谓‘掩耳盗铃’、‘欲盖弥彰’,兄台算是呈现得淋漓尽致……啊啊啊!” 白玉掐着那人后颈,寒声:“问你话呢,还剩多少人?” 那人又惊又怒:“你这人怎么啊啊啊一个都不剩啦——” 白玉眼底冷光流转,片刻后,一撒手。那人一个趔趄险些倒地,幸得同伴扶住,回头想要叱骂,然一对上那双冷幽幽的眸子,整个人顿时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头耷脑地去了。 白玉抱臂而立,神色漠然,这时,脸颊一热。 转头,一个白胖胖的馒头映入眼帘。 陈丑奴拿着馒头,微微一笑,哄道:“消消气。” 吃过馒头,白玉又向周围人打听事变详情,然因事发突然,众人要么一知半解,要么语焉不详;要么耸人听闻,夸大其词,盘问一圈下来,并无实质性的突破,仅知乐迩利用江寻云率六门上剑宗讨伐自己的时机,兵分几路对其门庭下手,如今已成功俘获唐门、一水居两家家眷,剩余几家,亦祸患在即,凶多吉少。 白玉既惊且怒,一则想不到乐迩果然有进犯中原之意,二则恼自己拿他当恩人,却被其视如棋子,玩于股掌,亏当初相别时,她还为那一串佛珠心生感念愧怍……想到那一跪,心里更是火冒三丈。 “贼人!”白玉忿然低叱。 陈丑奴低头:“什么?” 白玉欲言又止,不想把这些腌臜事说与他听,瓮声道:“没什么。” 陈丑奴抿唇,片刻道:“在骂乐迩?” 无恶殿三番两次利用她大做文章的事,陈丑奴已经从刚刚那些零零散散的话里听得差不多,往坏处想,的确令人愤恨,然往好处想,也不失为柳暗花明。 至少,匡义盟也好,六门也罢,眼下都无瑕来寻她的麻烦了。 陈丑奴宽慰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白玉一怔,很快领会过来,扬眉道:“那看来,我现在的容身之地很多了?” 陈丑奴大为意外她如此去想,心里一惊。 白玉顺势深想,忽而豁然开朗,挑唇一笑。 这一笑,更笑得陈丑奴发慌。 “那你……”他沉声,“准备去何处?” 白玉眼珠一转:“不是去你家么?” 大街上,人来人往,陈丑奴眼底一亮,唇边两个酒窝一闪而没:“哦。” 白玉啼笑皆非,蓦然站定,扬起下巴道:“你‘哦’什么?不情愿了?” 陈丑奴喉结滚动,干咳了声:“没有。” 白玉依然不肯放过:“那‘哦’是什么意思?” 陈丑奴语塞,触及白玉似怒非怒的眼神,心里一时七上八下:“就是……情愿。” 白玉虚眸,环胸道:“你刚刚说,先前娶媳妇,花费不小?” 陈丑奴显然不料她突然提起这茬,一愣之后,眼底浮起不安之色。 果然白玉道:“你媳妇很爱花钱?” 陈丑奴撤开视线:“没有。” 白玉勾唇,促狭道:“那你家里的钱都去哪儿了?” 陈丑奴走在人流之中,答得四平八稳:“夫人置办家用,十分辛苦,费些钱财,理所应当的。” 白玉细长眉毛挑得老高:“这么说来,尊夫人还挺贤惠的?” 陈丑奴含糊答:“应该是。” 白玉心道“好一个‘应该’”,面上不动声色:“既然人美又贤惠,就这么放弃了,会不会太可惜?” 不料陈丑奴斩截答:“不可惜。” 白玉心里一堵。 陈丑奴低头,径直凝视过来:“你也很不错。” “……”白玉脸上微红,侧过头去,“我可没说要给你当媳妇。” 陈丑奴也并不慌:“那你去我家中长住,会不会有损名节?” 白玉气结,瓮声道:“我不在意。” 陈丑奴点头。 白玉恼道:“点头什么意思?” 陈丑奴这回没去触及那愠怒的眼神,泰然答道:“姑娘不拘小节,我甚是欣赏。” 白玉张口结舌,片刻怼道:“不会是看我好占便宜吧?” 陈丑奴忙摇头:“不会。” 白玉却十分怀疑,奈何周围太挤,他又太高,一时间无法去探究他眼里的情绪,正在郁闷,忽见他脚下一停,道:“此处离我家中还有两日路程,我先筹些盘缠。” 白玉纳罕:“怎么筹?” 陈丑奴却看向街边一处,白玉跟着望过去,双眉微扬。 车水马龙的街边,屋宇鳞次栉比,一间古色古香的三开店铺轩门大开,匾上刻有“翰墨斋”三颗小篆,牌匾底下,时有人影进出,店铺之中,更是人满为患。一头戴方巾、身着青衫的中年男人正给客人指点墙上书画,谈笑之间,眉飞色舞,一副洋洋得意之色。 白玉心下狐疑,不知陈丑奴是何用意,怔忪中,却见他昂首阔步,径直入门,急忙跟上。 陈丑奴这样牛高马大之人,走在哪儿皆是人群焦点,入店之后,当下把众人视线吸引过来。那中年男人一眼瞧见,竟然大喜,抛下顾客上前招呼道:“陈兄弟!” 陈丑奴向他略一颔首,算是招呼,中年男人丝毫不觉被怠慢,反而喜上眉梢:“今日如何有空过来?”又招呼店内伙计,“快给陈兄弟上茶!” 伙计应声而去,中年男人探手把陈丑奴往六扇屏风后的内室引,瞧见白玉,眼前一亮:“这位是……” 陈丑奴道:“朋友。” 中年男人笑道:“还以为是尊夫人呢。”一面冲白玉道“请”,一面延续跟陈丑奴的话题,“上回陈兄挥毫时,称尊夫人柳叶眉、桃花目……” 然而不及话完,忽给陈丑奴咳嗽一声,岔开话题:“贵店近几日生意如何?” 中年男人到底是个生意人,察言观色功夫绝佳,一看陈丑奴眼神回避,当下有所领会,顺势回道:“托兄台墨宝之福,盛况空前,盛况空前!” 陈丑奴低道“谬赞”,这时伙计奉上茶来,三人在就坐席上,饮下一口后,又是一番寒暄。 白玉自觉无趣,眼波低垂,抚弄着茶盅上的青花图纹顾自出神,也不知陈丑奴说了什么,那中年男人喜出望外,喜滋滋道:“兄台墨宝铁画银钩,颜筋柳骨,假以时日,定当千金难求,吴某哪有不需之理?” 便要亲自去纸卷,屏风外传来客人召唤之声,一时又喜又急。 白玉撩起眼皮,打量两人,默不作声。 陈丑奴淡然一笑,对中年男人道:“吴兄先忙,我不急。” 中年男人感激地道:“那二位稍坐,我去去便回!” 陈丑奴点头。 中年男人去后,陈丑奴拿起茶盅,竟是一饮而尽。白玉默默看着,忽而哼笑一声,起身转悠起来。 清冽茶香飘盈室内,丝丝光线自窗柩外漫射而来,铺陈于正中央那张束腰雕花长桌上,镇尺压着的纤薄宣纸一角被风吹动,噗噗轻响。 “铁画银钩,颜筋柳骨……”白玉指尖从那素白的纸上滑过,挑眸直视陈丑奴,“你来卖字的?” 陈丑奴眼眸微垂,道:“嗯。” 白玉莞尔:“写一个来看看。” 陈丑奴侧目,道:“并非写在那上面。” 白玉不以为然:“有什么关系?”说罢,径自去笔架上取下支羊毫来,一蘸墨盘,提笔落纸。 午后日照熏然,白玉低垂的脸庞泛着氤氲柔光,陈丑奴静静看着,继而起身走至书桌后,垂眸一看。 素白宣纸上,一行小篆端庄古朴,小巧灵动。 陈丑奴眼神微亮。 白玉停笔,挑衅道:“会吗?” 陈丑奴唇角微动,径直握住她拿笔的小手,白玉微微一震。 暖风吹拂一室茶香,一缕青丝从耳后悄然滑落,陈丑奴弯低腰,握着那只执笔的小手,向下一压,一笔,一划…… 白玉按捺心头悸动,缓缓仰头,看向咫尺间这张被面具遮掩的脸。 微光柔和,一点点洒在他黑如点漆的瞳眸深处,也洒在那薄红得几乎透明的耳廓上……白玉的视线逐一审视过去,低声道:“你怎么知道,你夫人是柳叶眉、桃花目?” 手上力道忽而一滞,随后又恢复如初。白玉眼神如炬,一动不动。 陈丑奴道:“村里人说的。” 白玉敛眸,静默无声。 微风悄然吹拂彼此的鬓发,也吹拂彼此眼底的倒影,似乎只是短短一瞬,又似乎是漫长的一生,陈丑奴直起上身,松开白玉,道:“写完了。” 白玉回头,和煦日影下,两行小篆柔中带刚,匀称严谨,所写竟是—— “一世良缘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长。” 跃动于胸口的心脏仿佛蓦然停滞,萦绕室内的微风、清香也一并凝固、静止……白玉怔在原地,不及反应,屏风外传来中年男人热情的招呼声。 白玉一凛,立刻把手上羊毫挂回架上,左手捏住宣纸角,在中年男人进来刹那,把墨迹未干的纸张抽至身后。 陈丑奴垂睫瞥去,眼波一动。 “哟,已经写上了!”中年男人神采飞扬,正要上前欣赏,忽然瞧见边上面红过耳的白玉,心念飞转之下,立即明白过来,识趣地一笑,“我给兄台取纸去!” 作者有话要说:丑奴:“今日圣诞,赚钱后,给媳妇买什么礼物好?” 肥珠:“不妨先给我的小可爱们发个红包。” 丑奴:“?” —— 快,伸出你们的小爪爪。 —— 感谢在2019-12-24 12:56:37~2019-12-25 17:2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马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桂女神 10瓶;紫洛妖娆 5瓶;笙韵L&P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相疑(四) 离开翰墨轩,正是午后, 大街上行人如织, 车马辚辚。 陈丑奴走在如潮人影之中,低头把装满碎银的荷囊丝绳系上, 继而递给身边人。 身边人一怔,仰头去看他。 他道:“你拿。” 白玉怔然,立在一片喧嚣的吆喝声里,盯着那双深邃的眼睛, 有几分错愕, 又有几分窃喜。 每回都这么大方, 家底怎么可能不给人掏空去? 白玉想起婚后那日, 他抱着那破罐子上前来的情形, 哼笑道:“我又不是你媳妇,为何要替你拿这东西?” 陈丑奴显然一愣, 拎荷囊的手在半空中僵住,片刻后,收回。 白玉一把抢了过来。 “不过尊夫人既然不在,我就代劳下吧。” 陈丑奴:“……” “想吃什么?”白玉扭头去问, 眼波明媚又促狭。 陈丑奴唇边酒窝隐现,低声道:“馄饨。” 白玉笑, 扬唇道:“走。” 刚一掉头,面前一道白影映入眼帘,白玉撩起眼皮定睛看去,脸上笑影荡然无存。 陈丑奴那双柔光盈动的眸子亦骤然一冷, 点点寒意,如暗流破冰。 日照荧荧,街口车水马龙,一名剑宗弟子手牵马缰,站在喧哗人声之中,隐忍目光自白玉脸上略过,径直投向身形高大的陈丑奴。 白玉眉心一蹙。 少年五官标致,眉目之间更有一股超越年纪的冷静自持,白玉定睛细看,终于认出此人就是那日把她带上七星广场,并趁机行刺的那一位,当下冷哼一声,道:“是冤家路窄,还是天网恢恢啊?” 少年置若罔闻,只松开缰绳,规规矩矩朝陈丑奴作上一揖,眼里如同没有白玉这一号人物。 白玉脸色更冷,不及发作,少年开口道:“晚辈剑宗弟子谢昱,拜见师叔。” 白玉、陈丑奴两人听这一句,皆是愕然,独那名曰谢昱的少年面不改色,一揖之后,直起上身,对陈丑奴道:“谨奉家师之命,延请师叔入府一叙。师叔,请。” 说罢,示意陈丑奴上马。 日影之下,那匹棕马甩一甩头,神态竟颇为倨傲,陈丑奴一眼瞥去,眸色微沉,正措辞拒绝,白玉朗声道:“面都还没见,就把亲给认了,怎么,想拉拢人家,给你们剑宗撑腰?” 谢昱眉峰微敛,怒而不发。白玉微笑,顺势挽住陈丑奴手臂,故作亲切道:“晚来一步,人已经归我了。” 陈丑奴被她一挽,眼睫颤动,心思一下子从谢昱那儿转移至她这儿来。白玉显然没有与对面人纠缠的意思,挽上他后,阔步便朝前走。 刚一走过那匹棕马,谢昱在后道:“难道师叔不想知道,师祖爷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白玉、陈丑奴双双一震,僵立在一爿摊铺外。 谢昱转过身来,一脸凛然之色,陈丑奴回头,日照之下,亦是眼覆冰霜。 白玉抱着陈丑奴的手臂,镇定后,心绪一沉。 陈丑奴目光冷肃:“何意?” 谢昱不惊不惧,又是一揖,而后道:“家师人在松苑,师叔如有疑惑,可尽咨之。” 陈丑奴唇角紧收,明显有所波动,白玉心念浮沉,片刻,主动道:“劳驾多备一匹马,我和他一道登门。” 谢昱眉间明显一蹙,忍耐道:“我身上盘缠有限,只够为师叔置办坐骑。” 白玉也不恼,道:“那我跟他同乘一匹。” 说罢,便要去登谢昱身后那匹棕马,谢昱脸上表情再绷不住,挺身拦道:“你都把我们害成了这样,怎么还有脸去叨扰师父安宁?!” 白玉手抓在缰绳上,闻言侧目,一双水泽莹润的桃眸寒芒流转,谢昱径直迎上,虽浑身发寒,然青涩的脸上并不曾流露怯色,白玉一审之下,会心一笑:“小师弟,知道为什么你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吗?” 谢昱一愣,明白白玉所指为何后,瞳孔微缩。 六月三日那天夜里,白玉带人杀入剑宗,除开和当年七星柱一事没有关联的人员外,其余门人尽数被挖眼、断腕……其惨烈情形,令谢昱至今心惊齿寒。 而白玉此刻眼含微笑,道:“因为我虽然阴鸷,歹毒,却也还算爱憎分明,不伤无辜。剑宗为何遭我报复,你应该心知肚明,与其说被我所害,不如说先行不义,自食恶果。再者,我先前只身一人造访剑宗,本是打算跟诸位清算恩怨,可你们却里勾外连,怂恿江寻云暗算于我,正儿八经算起来,咱们到底谁光明磊落,谁卑鄙无耻;谁有脸,谁没脸呢?” “你——”谢昱到底年轻,被这一番唇枪舌战哄得面红耳赤,白玉微微一哂,飒然翻身上马,道,“这样吧,我跟你师叔先走一步,咱们宗门会和。” 谢昱气得发抖,扭头不应,白玉坐于马上,端详着这个干净又倔强的侧影,不知为何,心里一软,放低声道:“小小年纪,别动不动就气急攻心,我就陪你师叔走一趟,如果顾大掌门不愿见我,我也不会去自讨没趣的。” 哒哒两声,马蹄驻足于陈丑奴身畔,白玉道:“陈大哥,来。” 陈丑奴侧目,看了眼那个被阴云笼罩的小少年,略一沉吟之后,方一踩马镫坐至白玉身后,继而拿过缰绳,策马朝城门方向去了。 人潮熙攘,马走得很慢,白玉被陈丑奴双臂圈着,突然道:“我吵架是不是很厉害?” 陈丑奴望着流动人影神游,闻言怔住,随后低低一笑,笑声落在白玉头顶,带一丝无奈,又带一丝宠溺。 “是。” 白玉眼睫微动,道:“你……知道我以前的事吗?” 陈丑奴静了片刻,道:“哪些事?” 白玉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就是,报复剑宗的事。” 四周人声嘈杂,东家在张罗新进的绫罗绸缎,西家在吆喝口齿留香的新品菜肴,陈丑奴穿行在这片声音里,道:“知道。” 白玉静默少顷,一鼓作气:“那你后悔救我不?” 陈丑奴道:“不。” 他答得太快,又是那种曾经令她误会的斩截,白玉心情复杂,又忍不住想要深究:“说个理由。” 这一回,身后迟迟没能传来回应,白玉撩起眼皮看四周,故作出漫不经心的意态。 “说不出就算了。” “不需理由。”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白玉一震,无法分辨那句话背后的含义,陈丑奴忽然一夹马腹,驱马疾行,不再给她盘问的机会。 马儿撒开四蹄,两人很快穿过渐渐稀落的人群,过不多时,出城而去。 抵达剑宗,又是黄昏时分,一片红枫在残阳漫射之下鲜红欲滴,白玉再度看在眼中,竟只觉刺目。 下马之后,两人履约在石柱外等候谢昱,这小子先前虽一脸不情愿,办事效率却十分之高,不至一盏茶的功夫,便也匆匆策马而来。 三人于是拾级而上,在薄薄暮霭笼罩之下,穿过枫林。 顾竟所居的松苑位于剑宗东北方向的一片松涛前,白墙黛瓦,曲径深深,乃全宗门最为偏僻、幽静之处。每年六月起,顾竟会在苑内闭关一至三个月,美其名曰修行,可事实上,自当年赵弗离开剑宗后,顾竟在剑术上几乎再也没有精进过。 剑宗门规里有一项不成文的约定——有两个名字是不能在顾竟面前提及的,一个是东山居士,一个是赵弗。 掌教说,提前者,顾竟会悲恸难抑;提后者,顾竟会伤心欲绝。 因而门内还有一个隐秘的传闻——师父顾竟闭门谢客,并非是为钻研剑术,而是为避开一些他并不愿去面对的日子。 比如赵弗离开剑宗的六月三日。 六月三日的剑宗,从来都是一片惨淡,哪怕全门上下,都没有顾竟的身影。 后厨不可以准备荤菜,弟子不可以结伴嬉闹,前庭后院,必须彻底洒扫庭除,不留一丝尘垢……这个日子,简直沉重得像一个忌日。 懵懂的少年不懂,在偷偷抱怨之余,皆不约而同慨叹于师父顾竟的情深不寿,鄙薄于赵弗的移情别恋。白玉年少时,也曾在李兰泽的白衣后感叹——世间为何会有像顾竟这样痴情的人? 直到那天夜里,她在一片震天的厮杀声里走进松苑,才知道,在那些事无巨细的忌讳之后,藏着的根本不是什么缠绵悱恻的爱意。 那天,她换上赵弗最爱穿的黄衣,梳上赵弗最爱梳的双平髻,握着一把金穗剑,乔装易容成赵弗推门而入时,在顾竟那双苍老疲惫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种恐惧,带着恨,带着怨,带着求而不得的沉痛,以及色厉胆薄的心虚。 可是,当年理亏之人分明是赵弗,他顾竟——为何而心虚? …… 夜幕低垂,长风自苑外松林吹来,震耳涛声席卷天地。 谢昱等四名少年把守于松苑门口,白玉被拦截在外,只能隔着薄薄夜雾、重重松影,端详那间寂如古刹的书斋。 陈丑奴入内,已经一炷香有余,书斋和苑外之间隔着一道月洞门,白玉并不能探知斋内的动静,可是,她的目光依旧平静而专注地凝在那一点明黄灯火之中。 东山居士在三十年前溘然长逝,是一个模糊而又精致的谜。模糊在即便是顾竟、赵弗也不能对其死因、死况一清二楚,精致在如何江湖人如何心生疑窦,也无法推翻东山居士确已绝迹江湖的事实。 白玉以前认为,或许东山居士之死,本身只是一个无疾而终的结果。不关于顾竟、赵弗,不关于江湖、宗庙。可是此刻,在这片冷丝丝的夜风里,她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东山居士的死,会不会与顾竟那夜的心虚相关? 风穿树叶,平静无波的书斋内突然爆发一记瓷器砸地的脆响,继而又是哗然混乱之声,白玉一凛,对谢昱道:“还不进去看看什么情况?” 谢昱如若不闻,仍是按剑驻守在墙下,纹丝不动。白玉压下愠恼,耐心等待,可书斋内的动静非但没有平息,反而传来争执之声。 东山居士之死或与顾竟相关的念头又一次蹿至脑海,白玉思及陈丑奴的处境,心急如焚,按捺不住直冲入内,守在门口的谢昱等人哪里会肯,拔剑便拦。 白玉不再犹豫,翻掌劈去,直取谢昱腕门,谢昱先前吃亏过一次,立刻回剑格挡,哪想白玉却只虚晃一招,在他回剑刹那腾空一翻,眨眼跃至墙头。 “你言而无信!”谢昱气急败坏,脚踏墙面,提气追去,另外三名弟子亦飞剑跟来,白玉心系斋内情形,又不想节外生枝,念头一转,索性跃回苑外。 谢昱等人一愣之下,只管去追,白玉霍然转身,出手如电,一招点穴手使毕之后,四个少年应声而倒。 风声飒飒,斋内争执声越来越大,一声喑哑、尖利的暴喝随风而至:“你凭什么不信?!” 白玉变色,飞快赶入苑内,及至书斋台阶下,忽听得顾竟在内厉声控诉:“是她、是她亲口告诉我——只要杀了师父,她就跟我双宿双飞,百年好合!” 白玉大震。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用你们的小爪爪来猜猜剧情吧~ —— 感谢在2019-12-25 17:25:37~2019-12-26 17:20: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马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椌榼 12瓶;笙韵L&P 3瓶;车鲤子 2瓶;晋晋的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相疑(五) 长风怒号,苑后松海卷起滔天大浪, 惨白窗纸上, 无数剪影飒飒摇动,一如惊涛狂涌而来。 陈丑奴定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 盯着桌案后那张狰狞而扭曲的脸,眼眶胀红,下颌紧绷。 顾竟顶着两个空洞洞的眼窝,“嘭”一声坐回太师椅上, 举起那只被砍去手掌的手在虚空里点了点, 唇角拉开一丝微笑。 *** 三十年前, 东洞庭山。 那时的赵弗, 还是穿黄衣, 梳双平髻,在佩剑上镶金穗的娉婷少女。 那时的东山居士, 也还是丰神俊朗,落拓不羁的孤影剑客。 那年他三十五岁。无亲,无友,无妻, 无子。仅有两个承欢膝下的孤儿——二十岁的长徒顾竟,十五岁的小徒赵弗。 长徒少年老成, 耽于剑术,然天资平平。小徒骨骼惊奇,天赋异禀,却偏生刁钻古怪, 从不肯真正把心放于正业。 幸而东山居士本也不算务实正业之人,一手提酒,一手提剑,成年累月地一日醉,一日醒。 刁钻古怪的赵弗便也痴缠在后,缠着那酒香,剑影,一日动情,一日动心。 东山居士舞剑之后,赵弗冲将上前,垫脚给他擦汗。 东山居士喝醉之后,赵弗冲将上前,伸手给他宽衣。 赵弗是大胆的,跟东山居士屋外的那棵三角枫一样,热烈的时候,有着令人心惊的力量。这力量,比东洞庭山的任何一坛酒都要来得醇,来得劲,来得令东山居士毫无防备,故而也应付得毫无章法。 重重床幔之内,衣不蔽体的赵弗被后知后觉的东山居士一脚踹下床去,不及反应过来,又被一串怫然大怒的骂声吼得眼冒金星,一时呆坐在冰冷的地砖上,直至床上那人酒意重袭,疲惫睡去,方怔怔回神,穿衣离开。 次日,东山居士酒醒之后,一撩床幔,赵弗正站在盆架边上,给他拧洗脸帕。 东山居士耷拉眼皮:“我昨天是不是骂你来着?” 赵弗一转身,笑:“没有啊。” 那是第一次。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的第一次。 后面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 屋外的那棵三角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凋零的。或许是在一个隆冬,或许只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长夜。 有一天,少年老成的大师兄顾竟雷打不动地在平地上练剑,一袭黄衣的小师妹赵弗梳着双平髻,握着金穗剑,走到平地边上站定。习习微风悄然吹过,拂动那小脸边绒绒的鬓发,双髻上碧青的丝带……顾竟余光一瞥,心神不定,一剑走完,竟然热汗淋漓。 赵弗上前,噙一抹笑,拿出馨香缱绻的丝巾,垫脚为他擦去脸上的汗水。 顾竟愣在原地。 那是第一次。 后面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 *** “她知道我喜欢她,我也知道,她亲近我,并不是因为心里有我,只是想利用我气一气那不解风情的师父……” 书斋里,油灯昏黄,顾竟的脸隐遁于暗影之中,喜怒难辨:“可是,既是不解风情的师父,又怎么可能因‘风情’二字而气恼呢?” 暗影流动,顾竟裂开嘴,笑起来:“你都不知道,那段日子他老人家有多开心。” *** 东山居士的酒量变大了,一天一坛,灌都灌不醉。 丹霞满天的傍晚,他把两个徒儿招到跟前来,一挥剑,道:“今日起,教你二人‘乾坤一剑’。” 东山居士一生嗜剑,所创剑法不胜枚举,“乾坤一剑”首屈一指,属他甲冠天下的独门绝技。顾竟大喜过望,顿时目不转睛,膝不移处,一错不错地把剑招看完之后,开始忘餐废寝,刻苦钻研。 半个月后,东山居士又把两个徒儿招到面前来,笑喇喇道:“后面的招数,等你们成婚后教。” 顾竟一震。 赵弗亦一震。 在那天鲜红的残阳下,只有东山居士被酒气蒸红的脸上,是带着笑容和生机的。 赵弗不可能答应跟顾竟成亲。 顾竟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是那天,在暮云四合的枫林外,他还是一撩衣袍,拱手跪拜,道:“叩谢师父大恩!” 东山居士大笑,转身向东边走。赵弗一声不吭,转身向西边走。 红枫飘零的树林外,只有顾竟面朝落日,跪在一片清冷的薄暮里。 嘴上带笑,眼里藏冰。 是夜,暴雨如注,顾竟守着一盏不灭的油灯,坐在屋中,等赵弗前来悔婚。 屋外急风怒号,雨声穿云裂石,赵弗是在一记惊雷劈下时推开屋门的。 夜雨滂沱,雷电激鸣,十五岁的少女衣衫凌乱地站在门槛外,眼睫水珠滴落,双瞳空洞漠然,面颊又红又肿……顾竟心惊,上前把人拉住,肌肤相触之下,赵弗突然蛇一样缠绕上来,把他抱住,把他吻住……顾竟脑中訇然鸣响,在那双手、双唇的刺激之下,心神大震,魂颠梦倒…… 赵弗把顾竟推至身后的圆桌上,缠绵之下,顾竟口中渐渐蔓开血腥味,后知后觉赵弗的嘴角处带有伤口。 “想要吗?”衣衫褪下后,赵弗突然抓住顾竟滚烫而战栗的手。 顾竟一震,眼神空茫。 黑暗里,赵弗的声音天真而渴望:“替我杀掉东山,我就同你双宿双飞,百年好合……” 电光四射,在滚滚雷声之中,赵弗的双眼被紫电照亮,鲜红的笑意,鲜红的泪光。 *** “你……答应了?”窗外风声咆哮,陈丑奴面色铁青。 顾竟扬唇,在脸上拉开一个扭曲的笑:“答应了。” 陈丑奴目眦尽裂,脸上紧绷的肌肉开始抖动,顾竟靠在太师椅上,空荡荡的眼部如无底的旋涡,不断地吞噬着四周的黑暗。 *** 三日后的一个黄昏,赵弗跟顾竟一起给东山居士送上一桌酒菜。 *** “酒里有毒……”顾竟阴恻恻的声音响在阴影里,“赵弗送去的粉蒸肉里也是有毒的。他最爱这两样东西了,对吧?” 对吧—— 一幕幕,一声声,有关爷爷的画面一一从眼前掠过……陈丑奴眦裂发指,如审视禽兽一般把顾竟瞪着。 可惜顾竟无法看到,他沉浸于当年那热血沸腾的壮举之中,无声一笑:“最后的那把火,也是赵弗命我放的。” *** 东洞庭山,一片大火烛天而起,把青瓦点燃,把红枫点燃,把一片鸦青色的夜空点燃…… 点燃少女眼底的仇恨。 点燃少年心底的仇恨。 *** 顾竟坐在一片狼藉的书桌后,坐在一片幽幽惨惨的暗影里,拉开的笑一点点被缝合起来。 “可是,他怎么会没死呢?” 峻急的风拍打窗柩,泛黄的棉纸上松影蔓延,如幽冥破窗而入。顾竟把那两片干瘪的嘴唇抿上,鬓发花白的头往后一仰:“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嗯?” 东洞庭山的一场大火又一次跃至眼前,燃烧在顾竟此刻那两个黑不见底的眼窟窿中,陈丑奴忍无可忍,上前将他的衣领拽住。顾竟毫不反抗,一把精瘦的骨头在衣衫拽动之下向前一倾。陈丑奴险些以为自己抓住的是一具风干已久的尸体。 “不过,他到底还是死了,”顾竟漠声,“对吧?” 陈丑奴一震。 “不然,怎么能允许你到这儿来呢?” 咫尺之间,顾竟骇人的面孔上重又泛起骇人的微笑,继而变作冷笑,大笑,狂笑—— “他死了——” “他终于死了——” 陈丑奴不住发抖,愤然把这一具“干尸”扔出去,顾竟跌坐回那张咯吱作响的太师椅上,双臂张开,搭在黑漆漆的乌木扶手外,宽松的袖袍一阵晃动,他突然把那截光秃秃的手举起来,直指前方。 “他宁死,也不肯再回洞庭山。”顾竟斩钉截铁,继而唇角下压,下颌颤抖,最后,两行清泪流下面颊。 陈丑奴几乎疑心自己看错。 长风如啸,紧闭的门扉突然被人从外推开,一人讽道:“别胡言乱语了,赵弗一生挚爱,只有东山居士,怎么可能让你放火弑师?!分明是你求而不得,心生妒恨,怒起杀心,不顾人伦礼义欺师灭祖!那年赵弗毅然和你决裂,恐怕也是看清了你这禽兽的真面目吧?!” 屋门大开,急风骤涌,一桌书册猎猎翻飞,顾竟陡然听闻这个声音,惊怔交集之下,怫然暴喝:“求而不得怒起杀心的人不是我是她——” 白玉飒然入内,本来一腔怒火,然而一见顾竟惨状,竟然心头一凛,不及反诘,顾竟又歇斯底里道:“枉顾人伦勾引师尊的是她!求而不得怒起杀心的是她!下毒是她,放火是她!欺师灭祖薄情寡义是她!害我一生不宁跌而不振至今惶惶不可终日——还是她!” 顾竟一气吼完,仍然不够,扶着书桌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口吻讥诮:“你以为她是什么贞洁烈女?一个人尽可夫的贱人!歹毒阴鸷的毒妇!她有什么资格称一生挚爱师父?!” 顾竟东摸西抓,书册、笔架被他那宽大的袖袍一一拂落在地。陈丑奴眉峰微敛,探手把白玉护在身后。顾竟扶着桌角在两人一丈开外站定,兀自平喘一会儿,又把那截光秃秃的手抬起来,朝自己胸口用力点去。 “我——我对她那么好,她又是怎么对我的?” 说及此处,顾竟似触及尘封创口,双唇、双颊在灯影下剧烈颤抖起来。白玉心口一揪,自知当年赵弗移情于乐迩之父,离开剑宗,给顾竟造成巨大阴影,但仍然不愿置信赵弗会命顾竟亲手弑师。 “赵弗痴傻多年,至今不忘唯有东山居士,怎么可能——” “假情假意,装疯卖傻——”顾竟决然截断,“世人皆可疯,她不可能疯!世人皆有真情真意,她不可能有!” 顾竟痛声喝罢,蓦然狂性大发,袖袍拂动间,灯台坠地,一簇火苗自他袖口一燃而上。 昏暗的书斋顷刻间被一串撕心裂肺的叫声吞没,白玉和陈丑奴面沉如水,便欲上前,两串脚步声突然自后奔来。 谢昱跟另一名小少年目眦尽裂,飞扑上前,替顾竟灭去衣上大火,其时不忘扭头怒喝:“你还不滚?!” 明灭火光底下,少年愤怒的面孔分外刺眼,白玉敛回视线,却不动身,只是审视顾竟,不明他为何会称赵弗装疯。 然而顿挫之间,谢昱又暴喝道:“滚啊——” 白玉眉头紧蹙,沉吟一瞬后,默然转身。 陈丑奴亦不停留,紧随而去。 夜风飒飒,一片松林波涛汹涌,在惊天动地的风声之中,顾竟的怒吼又一次从斋内传来:“这世上,绝对不会再有比赵弗更恶毒的女人!绝对不会!——” 陈丑奴脚下一滞,高大的身躯被笼罩于重重松影之下,脑海里回响着“恶毒”、“女人”……眼前,蓦然掠过一幕朦胧而惊悚的幻象—— 一个女人,一把剪刀…… 作者有话要说:赵弗:“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顾竟:“%&*¥#&……” —— 感谢在2019-12-26 17:20:54~2019-12-27 12:3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july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uly 2个;The Miss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怀苾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相随(一) 离开松苑,白玉径直往客院的方向走, 抵达那间小屋后, 却并不准备在这里住宿,而是取回行李, 和陈丑奴连夜下山。 驻扎剑宗的六门人士的确散完散尽,寥寥的弟子、小厮要么早早回屋休憩,要么闻讯赶去了松苑帮忙,两人一径下山, 半个人也不曾碰上。 许是被顾竟今晚所言刺激, 陈丑奴一路默然无言, 白玉困惑于顾竟最后那些话, 亦沉于遐思之中, 直至走下石阶,在石柱边上牵来马匹时, 方想起去看他一眼。 月照清寒,枫叶满阶的石柱旁树影摇曳,陈丑奴低头立在层层叠叠的暗影之中,一双眼睛寂然无息。白玉心中一梗, 想明言安慰,可念及他失忆一事, 又不能直接提及爷爷,只好小声问道:“可以告诉我,东山居士是你什么人吗?” 陈丑奴眼睫一眨,继而别过脸去, 牵住马缰绳,道:“爷爷。” 得他坦诚相告,白玉心下甫定,正在措辞下一句话,陈丑奴霍然翻身上马,而后长臂一探,伸手来拉她。 白玉抿唇,握住他大大的手掌,踩上马镫坐于他胸前,陈丑奴抽动缰绳,驱马下山,穿入枫林时,忽然道:“你见过赵弗吗?” 白玉一愣,如实道:“见过。” 陈丑奴沉默,白玉心念起伏,自知顾竟在斋所言对他影响极大,继续道:“你爷爷消失后,她和顾竟一起创办了剑宗,不久之后,又跟顾竟断绝往来,嫁给了无恶殿的前任尊主——也就是乐迩的父亲乐华。乐华过世很早,不知是否受此影响,赵弗渐渐开始神智失常,直至彻底沦为疯子一个,不记得他人,不记得自己,只记得自己的师父……” 念及那日在镜花水月枫林外看到的一幕,白玉推己及人,蓦然感伤,又道:“她每天都要舞一遍你爷爷教过的剑法,倒上酒,跟你爷爷说一场话……乐迩怕她口无遮拦,落人口实,命人把她带到外山的镜花水月居住,美其名曰静养,其实就跟软禁一样。” 马儿走在厚厚的叶层上,微风穿林,一片寂然轻响,陈丑奴道:“她长什么模样?” 白玉又一愣,不明陈丑奴为何会问及赵弗的长相,费解之余,回答道:“我头回见她时,她已年逾四十,不过眉目之间,还是顾盼生辉。鹅蛋脸,小山眉,杏眼琼鼻,很典型的美人长相,噢,她的嘴唇挺丰满的,只这一处,不似传统美人。” 白玉答完,心里一凛,忍不住侧过脸去:“你……要去见她吗?” 林里枝叶垂茂,遮蔽冷冷银辉,陈丑奴坐在夜色里,深黑的双眼愈显明亮。他望着虚空一处,短暂沉吟后,缓缓摇头,可是,白玉还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惘然低落。 “我请你喝酒。”白玉转回头,拍拍自己挎在胸前的小包袱,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陈丑奴一怔,还来不及回答喝或不喝,忧或不忧,白玉从他手里夺过缰绳,“驾”一声,驱马扬长而去。 *** 月上中天时分,两人返回城内,在一家客栈客房里围桌坐下。店内客人不多,小厮很快送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及醇香绵长的美酒来,白玉也不矜持,大喇喇坐着,跟陈丑奴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三巡之后,夜阑更深。 白玉脸上滚烫,脑袋一下一下地往下沉,然而模糊视线里,陈丑奴竟还是稳稳当当地坐在对面,一时不由纳闷:“你酒量……怎么变得这么好了?” 桌边的花生米还剩半盘,眼前就要被白玉尖尖的下颌砸上,陈丑奴忙伸手把盘子拿走。 白玉恼道:“抢我东西?” 一时舞爪。 陈丑奴无奈,把她两只小手一并抓住,走到她身边坐下,将半盘花生米伸至她脸边。白玉息怒,垂下一双卷卷的睫毛,凑到盘子边去够。 “吃不到……”双手还被他箍着,白玉委屈地抬眸,嘴唇嘟起,眼波水润。 陈丑奴喉头一动,把盘子放回桌上,拿起一颗花生米,亲自喂去。 白玉张嘴吃下,嗤嗤一笑:“你可以松开我的手的,干什么非要喂我呀?” 灯影昏黄,映照她潮红的脸,灿亮的眼,陈丑奴心跳如鼓,一时竟无法分辨她究竟有没有醉。 “怕你捣乱。”握在她双腕上的手没有让步分毫,陈丑奴哑声说完,又给她喂去一颗花生。 白玉含住,忽然一挣,吻住他的唇。 “哐当”一声,圆桌上的半盘花生米砸落在地,重重帘幔上,两道人影默默交缠。 陈丑奴箍住白玉盈盈一握的腰,把人带至腿上,一吻毕,两人俱是气喘吁吁。 “还喂吗?”耳畔轻轻落下白玉挑衅般的询问,陈丑奴反应很大,简直克制不住,忙又把人从身上扒拉下来。 白玉格格大笑,坐回圆凳上,扬起脸庞。 柔柔光辉洒在她水波潋滟的明眸里,眼睫微垂,唇角上挑,从陈丑奴的角度看过去,恰是媚眼如丝,风流婉转。 “你亲人的功夫很好嘛,”白玉神情倨傲,语气像戏谑,又像撒娇,“你夫人教你的吗?” 陈丑奴嘴唇紧抿,喉结滚动。 白玉虚眸,道:“可你现在却拿来亲我,会不会太不尊重你夫人了。” 陈丑奴哑声顽抗:“是你先亲我的。” 白玉一语戳破:“那你的定力也太差了。” 陈丑奴面红耳赤,纵然戴着面具,也难掩饰内心的欲念与羞赧。 白玉使坏得逞,八爪鱼一样地向前扑去,陈丑奴伸手接住,阻拦她捣乱,她却百阻不移,像匹脱了缰的小野马。 纠缠间,灯火摇曳,人影重叠…… 燃烧于体内的火再难压制,陈丑奴箍住那双腕,把人捞至胸前,起身走入内室。 床幔晃动,两人跌在厚厚的被褥上……白玉嗤嗤笑着,翻身把人坐住,伸手去拆他的面具。 陈丑奴下意识抬手来挡,白玉受阻,眉头紧蹙,嗔怒道:“我想看看你啊……” 又道:“我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你了……” 挠人的小手在嘴唇边抓来抓去,陈丑奴心悸如潮,慢慢溃败,白玉如愿以偿把那碍人的面具摘下。 重重帐幔内,烛火昏然,陈丑奴侧过脸,垂落眼睫,一脸的疤痕暴露在外。 白玉伸手,捧住他滚烫的、可怕的脸。 “你今日问起赵弗……是因为怀疑她就是在梦里伤害你的那个女人吗?”醉意沉沉,白玉一语道破,开诚布公。 陈丑奴猝不及防,脸上肌肉明显绷紧,深黑的瞳眸底波光颤动。 白玉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脸,声音低得仿佛在蛊惑:“你想去见她,是吗?” 夜风寂然,酒香弥漫,陈丑奴望着白玉被雾气笼罩、也依旧烁亮慑人的眼睛,终于避无可避,哑声:“那只是梦……” 白玉默然。 陈丑奴道:“再者,我的脸,已经是如此了。” 烛火摇曳,他的脸在明灭光影里一览无余,沉静英俊,也触目惊心,白玉咬唇,眼眶边的泪水砸落,她低下头去,贴近他的脸,一处处,一点点,轻轻吻落…… 悸动如疯狂生长的蔓草,把四肢百骸紧紧缠绕,也把灵魂深处所有的空隙填满,陈丑奴抬手,拢住怀中人的肩,霍然翻身,回应得近乎于报答,取悦,也近乎于侵占,掠夺。 夜风细细,帐幔开合。 *** 这一宿,白玉似乎做了个有关于战场的梦。 梦里,她不是兵,不是将,而是一块被千军万马碾压而过的大地。 飞沙走石中,金鼓连天,枪林弹雨…… 次日,酒醒之后,白玉硬是盯着床幔呆了半晌,方终于确定下来,梦里的一切,居然并不是梦。 陈丑奴还睡在枕边,神情餍足的脸在秋阳映照中清晰而沉静,胡茬青青的下巴以下,红痕一块比一块嚣张,罪证充足明确。白玉心虚地咽了口唾沫,绞尽脑汁回想具体情形,然而记忆始终只能停留在那颗又香又脆的花生米上。 后续内容,一概空白…… 午后的暖风习习而入,送来窗外各式各样的吆喝声、寒暄声、车轮声……陈丑奴浓密的眼睫微动,睁开眼来,白玉一眼撞上,紧张得一窒。 倒是陈丑奴一脸淡定。 “陈、陈大哥……”白玉小声嚅嗫,观察他的神情。 陈丑奴修长的剑眉微微一蹙,继而探臂把她搂住,重新带入怀里。 白玉低嘶一声,不及提醒,脑袋上一重,陈丑奴竟然又抵着她的头酣然睡去。 白玉心里腾地窜起一股小小的火,提高声音道:“陈大哥?” 片刻,头顶方传来低低回应:“嗯?” 嗯? 白玉恼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又是片刻。 “说什么?” “……” 白玉心底火起,一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陈丑奴一愣,撞上她那双愠怒的眸子,大惑之后,若有所思。 白玉掖紧被褥,一板一眼地道:“昨天晚上的事,你不打算解释一下?” 陈丑奴嘴唇微动。 白玉又道:“白天还一本正经地承诺,不是看我好占便宜,所以邀我去你家中暂住,晚上就把我睡了。” 不知为何,说及此处,心底陡然一阵心虚慌乱,白玉扬起下巴,色厉内荏:“不解释一下?” 陈丑奴盯着那双灿亮的眸子,道:“是你硬要如此的。” “……”白玉气急败坏,几番张口结舌,最后只能道,“我昨晚喝醉了!” 又不断补充:“我什么都不记得,你这是趁人之危,趁人之危后,还不给任何解释,更是无耻下流!” “无耻下流”四字落下,陈丑奴漆黑的长眉又是一蹙。白玉没来由地愈发心虚,却怎么都不肯败下阵来,只管瞪圆眼睛去回应。 陈丑奴默默看着,突然道:“你成亲了吗?” 白玉一愣,反应过来后,心神大乱。 陈丑奴重复道:“成亲了吗?” 白玉闪开目光,心底一阵胆怯,本能否认:“没、没有……” 陈丑奴眉间深蹙,黢黑的眼眸里阴云攒聚。 白玉心慌意乱,一面想逼他承认些什么,一面又反被他逼迫得口不择言,言不由衷,正在懊恼、纠结之际,耳边忽又响起他低沉的声音:“那,我娶你?” ——娶你? 不是陈述,而是疑问;不是承诺,而是征求。 白玉一颗心七上八下,愕然、懊丧、失落、羞赧……百般滋味纷涌而至,搅得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什么滋味也不是,什么滋味也没有,一时抿紧嘴唇,固执地不肯抬眼去看他,只道:“为全我名节么?” 陈丑奴眼睫微垂,视线却凝在虚空里,情绪低落:“嗯。” 白玉一凛,心中彻底冷下,悲极反笑:“那便不必了,我本也并非什么有名节的人,何况陈大哥还是有家室的,昨夜……确乎算我酒后乱性,不干你的事,咱们就此揭过,谁都不必再提了。” 陈丑奴震了震,敛眸去看她,白玉没有回应他的注视,手肘一动,预备起床,然而刚只撑起上身,细细柳眉便蹙成了麻花,一时恼羞成怒。 “你下去。”白玉躺回床上,瞪着床帐道。 陈丑奴没动。 白玉气恼地一扭头,蹙眉道:“下去!” 陈丑奴也眉峰一蹙,最后无可奈何地坐起来,弯腰去捡地上的衣裳。 白玉扭开头,耳畔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不多时,陈丑奴下床走开。 屋门一开一合,室内恢复宁静,白玉扭头,望着空空荡荡的内室,眼眶突然一阵酸胀,泪水旋即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白玉忙把眼睛闭紧,继而又用手蒙上,低谇道:“矫情。” 作者有话要说:白玉:“爱情令人矫情。” 丑奴:“爱情令人发……呸呸呸。” —— 面具戴久了,就会长到脸上,再想揭下来,总会有点疼,有点难。 给他们一点时间吧。 —— 感谢在2019-12-27 12:35:25~2019-12-28 12:4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马哥、The Miss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相随(二) 窗外人声嘈杂,卖肉包的, 卖烧饼的, 卖糖油粑粑的,热热闹闹, 此起彼伏。白玉蒙着眼睛,等泪意渐渐褪下后,方忍着痛坐起来,正要去地上找衣服, 视线略过床边圆凳, 一愣。 午后秋阳微醺, 光影斑驳, 油漆光滑的红木圆凳上, 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叠干净的衣物,小至兜肚绫袜, 大至上衣下裳……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应俱全,正是白玉包袱里的另一套衣裳。 至于昨夜脱下的那些,已经杳无踪迹,白玉了然之后, 眼眶又一热,忙瞪大双眸, 看向别处。 心绪尚不及平复,屋外传来敲门声,小厮道:“客官,您要的热水来了!” 白玉忙把床帐拉好, 躺回床上,应道:“进来。” 小厮应声推门而入,提着热气腾腾的一大桶水去了净室,把木桶里的洗澡水准备好后,又问白玉可还有其他需要。 白玉隔着湘色床帐望外面,道:“让你送水来的那位客官,在哪里?” 小厮笑道:“在隔壁屋里洗衣裳呢,刚刚小的想去帮忙,结果客官不肯,非要自个洗,连看都不给看!”端详着帐内模糊人影,又道,“您可还有别的吩咐?” 白玉脸上绯红,道:“没有,你去忙罢。” 小厮“诶”一声,麻溜地阖门而去。 白玉躺在床上,半晌之后,方慢慢起身,抱着圆凳上的一叠衣物去净室沐浴、更衣。 拾掇完毕,差不多一个时辰过去,白玉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把两丝鬓发挽了又挽,一支木簪调来调去,最后又凑近看一看细长秀美的柳眉,灿然生辉的桃眸…… 屋门“咯吱”一声轻响,白玉一个激灵,忙把视线从铜镜里抽离。 转头,帘幔外,陈丑奴衣衫齐整,脸戴面具,左手抱着一盆洗净的衣服,右手拿着一个热乎乎的纸袋,一抬胳膊把门关上后,垂眸走进内室里来,一盆衣服放在盆架上,一个纸袋放在圆桌上。 放完,转身又走。 白玉从绣墩上站起来,道:“等等。” 陈丑奴微微一怔,驻足在隔间帘幔边上。 白玉望着他被阳光漫射的背影,迟疑片刻,低声道:“你说‘娶我’的话……还作数不?” 陈丑奴显然一愕,转过头来,注视着光线里明媚又温顺的女人,沉默片刻:“不是‘就此揭过,不必再提’么?” 白玉自知理亏,便不与他对视,只道:“那你替我洗什么衣服?” 陈丑奴抿唇。 白玉终于看向他,带着审视,也带着期盼。陈丑奴默然迎着这一份注视,沉寂眼神渐渐炙热起来。 “你喜欢我吗?” 他突然这样问,这是白玉完全没想到的。 于是在短暂而又漫长的沉默中,白玉张口结舌,一个“喜欢”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她望着陈丑奴那双深邃的眼,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回应过他喜欢与否、爱与否的问题。他在东屏深山里对她说过——两个相爱的人不会分开,我不会和你分开。他在湖边山坳里伴着漫天萤火虫向她表白——我喜欢松涛,喜欢大雪,喜欢你……而她,从来没有以言语、以承诺回馈过他—— 我也爱你。 喜欢你。 想念你。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来没有说过,面对失而复得的爱人,那两个字就像两块重如千钧的石头,沉甸甸地悬在喉咙里,怎么也提不上去。 于是,在这短暂也漫长的沉默后,陈丑奴也并没有等到什么结果,他走回圆桌边,坐下,指一指先前放在桌上的纸袋,岔开话题:“凉了就不好吃了。” 白玉如鲠在喉,看向那个浸着油渍的纸袋,没有动。 陈丑奴便道:“糖油粑粑,甜的。” *** 这一天,两人是晚饭后方退房的。 离开客栈,站在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大街上,两人相顾无言,各自心底,皆有一片茫然和失意。 陈丑奴没有主动问是否还跟我一道回家,白玉也没有主动提是否陪你去灵山看看。两人牵着马,貌合神离地走在人海里,走过大街,穿过小巷,离开城门,踏上官道。 官道外,金乌西坠,余霞散绮,陈丑奴牵着缰绳,在金黄余晖里站定,转过身,对白玉道:“陪我去一趟灵山吧。” 白玉一震,对上他深黑的眼睛。暮风骤起,古道旁梧桐飒响,黄叶飘零,他鬓边的青丝也拂过面具,拂过眼睫,和纷纷扬扬的落叶一起掩去他眼底的心绪。 白玉便只能从那双黑眸里捕捉到一丝惘然和期盼,默了默,坚定点头。 陈丑奴眼睫微动,确认道:“乐迩进犯中原,灵山正是众矢之的,你,不怕?” 白玉不想他竟会质疑这个,挑唇微笑,道:“只要我愿意,你便能护住我。这话,你说的。” 陈丑奴一怔,眼底随之泛起微芒。 白玉进而道:“何况我也曾说过……” ——曾说过,谁划的你的脸,我定会替你划回去。 话至口中,戛然而止,陈丑奴凝眸追问:“说过什么?” 白玉赧然低头,少顷后,扬起脸庞回以一笑:“没什么。” 古道边的梧桐树还在飒响,枯黄的落叶一片又一片,白玉避开陈丑奴的注视,一踩马镫坐至马背上,道:“正好我也想去查查,顾竟那老东西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陈丑奴默立马前,没有做声。 白玉试探道:“你牵马,还是和我一同骑马?” 自客栈一别后,两人一直若离若即,这是白玉头回主动邀请。陈丑奴并不客气:“一同骑马。” 牛高马大的一人,定定说这话时,眼睛里竟带一丝稚气。白玉心里微动,抿唇忍笑,伸手在身后指指:“上来吧。” 陈丑奴当即上前一步,飒然上马,牵住缰绳时,自然而然地把白玉圈在怀中。 白玉后背抵着他宽阔的胸膛,熟悉而又依然有按捺不住的小小悸动,偏巧这时陈丑奴又伸手揽住她的腰,往后一带,并道:“一会儿会很颠。” 眨眼间,两人亲密无隙,白玉感受着那块温暖而坚硬的领土,脸上、耳根皆染上一层薄红,思及昨夜风雨,更是心如擂鼓,神慌意乱。 幸而身后人不曾察觉,一声“驾”,马儿撒开四蹄,向前奔去,颠簸中,暮风拂面,渐渐吹散脸上、耳后的热度。 白玉放下扭捏,坦然地靠在身后人的胸膛上,心里的小小悸动间杂在不息的蹄声里,如一粒粒种子扎入地心。 两人轻车熟路,且走且玩,虽然依旧心结未解,却也还算其乐融融。白天,一起赶路,觅食;夜里,一起赏月,入眠。 对于客栈里发生的不愉快,他们默契地不再深究,关于成亲一事,也没有再去讨论,日子仿佛又回到在东屏小院时,沉静而动人,温暖而恣意,唯一的区别,不过是陈丑奴不再唤她“白玉”,她也不再唤他“陈泊如”。 他们仿佛真的在以全新的面貌重逢,相爱,彼此皆把那一份隐秘的、不愿被对方窥探的心思小心藏掖。于是,白玉开始慢慢放弃去证实陈丑奴究竟有无失忆,陈丑奴也不再问及白玉“你心里是否有我”,在云霞下,暮风中,他们嬉闹,拥吻……真诚,也心虚;恣意,也小心翼翼。 夜幕低垂,倦鸟归林,又是一日黄昏,两人一前一后,坐在江水起伏、树影横斜的石块上,吻完后,一阵静默。 陈丑奴把人揽在胸前,低下头,依旧炙热的气息缠绕在怀中人耳鬓。白玉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也知道,他最后什么也不会说。她有时满足于这份静默,有时又不安于这份静默。不安时,便总想找些什么由头来打破它,瓦解它。 比如此刻。 “会打水漂么?” 陈丑奴正眷恋于她脖颈间的香气,闻言一默,低声道:“嗯。” 白玉扭开头,有意无意地避开他愈发滚烫的气息,道:“打一个看看。” 陈丑奴眸光微闪,知趣地把人松开,继而不动声色地去地上捡来块薄薄的石头,瞄准江面,甩腕一掷。 白玉定睛看去,沉沉夜幕下,平静江面涟水波连连,整整六个。 白玉挑眉,斜乜身边人:“果然是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哪。” 陈丑奴唇角微扬,弯腰,又从地上捡起一块,递过来。 白玉忙摆手:“我可不会。” 陈丑奴径自把人从石头上拉下来,温言:“教你。” 白玉无可奈何,被他从后禁锢着,摆布着,一块石头刚刚掷完,他又捡来一块,大有诲人不倦的架势。 白玉啼笑皆非,本来只想配合,后来掌握要领后,竟也慢慢生起兴趣,推开陈丑奴,预备自个打一回。 陈丑奴抱臂在旁,微笑欣赏,只见那块薄薄石头飞入夜幕,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一点而起,又一点而起,眼见水波再起,却忽然“噗”一声轻微闷响,猝然坠入水底。 两人眉间俱是微微一蹙。 昏黑夜幕中,一团黑影漂浮在十丈开外的江面之上,随着水浪浮浮沉沉,白玉定睛分辨,眉间褶皱更深,少顷后,沉声道:“是个人。” 陈丑奴也已然辨出,伸手自衣襟里取来火折子,拿给白玉:“去生火。” 白玉点头,拿上火折子赶去两人歇脚的大树下生火,另一边,陈丑奴登萍渡水而去,探近之后,看清是个昏迷在浮木上的中年男人,脸上血迹斑斑,伤势不浅,当下不敢耽搁,迅速把人救上岸来。 这厢,白玉刚刚把篝火点燃,隔着微微火光望去,只见陈丑奴横抱着一人阔步而来。那人应当是个成年男性,然此刻被陈丑奴打横抱着,竟跟个小小女子一样,白玉思及自己同陈丑奴相处的情形,不由暗暗震愕——那不得跟个壮汉和小孩似的? 正在咋舌,陈丑奴走近,弯腰把男人放下。白玉道:“怎么样?” 陈丑奴一探鼻息,点头道:“无大碍。”又极快把男人身上伤势检查一遍,补充,“外伤有些重。” 白玉当下去包袱里取来备用的纱布、金疮药,准备来处理男人身上的伤口,然而凑近一看,蓦然面色大变。 煌煌火光下,中年男人头束玉冠,凤目美髯,虽然衣衫褴褛,满面血迹,却显然也是白玉难忘的一号人物。 陈丑奴察觉她的异样,心里一沉,道:“你认得他?” 白玉错开目光,略一迟疑之后,还是在男人面前蹲下,低头去处理其手臂上的剑伤,无甚情绪地道:“藏剑山庄副庄主,李仲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28 12:43:13~2019-12-29 17:0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煎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iLviaYAnnnn、ww是仙女 10瓶;车鲤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相随(三) 李仲川昏迷之中,依稀感觉有沛然真气自天柱、大椎两穴不断注入, 溃散的内力渐渐复原, 被震伤的经脉亦有所好转,醒来之后, 入眼是沉沉黑夜,熊熊篝火,婆娑树影底下,两个人并肩依偎, 一个身形极大, 一个则被反衬得极小。 李仲川昏昏沉沉, 却也知被人所救, 竭力从草地上坐直起来, 正要出声道谢,忽一瞧清篝火后那两人的容貌——尤其是小小的那个, 一时心惊肉跳,面如土色。 白玉正和陈丑奴剥着烤熟的红薯,听到树下动静,撩起眼皮打量过去, 正巧对上李仲川那仿如见鬼的目光,心底冷嘲, 面上却不动声色,朗声道:“李副庄主醒了?” 李仲川犹自震惊:“你……”似难以置信,左顾右盼。 白玉道:“不必看了,没别人, 就是我们救的你。”扬一扬下巴示意,“呐,你右臂上的蝴蝶结,我亲手扎的。” 李仲川低头看去,还真见自个右臂的伤口上缠着个漂漂亮亮的蝴蝶结,一时更是惊魂难定。 白玉欣赏着他那忽而白,忽而红,忽而又青的脸色,无声一笑,道:“李副庄主今日很是狼狈哪,不知是拜哪位高人所赐?” 此江上游,正是六门之中的沧州门,李仲川应当是和沧州门门主梁靖余一起应对无恶殿时遭受重创,然而整条江上,至今只飘来他一人,如果是集体沦陷,不该如此,可如果不是集体沦陷,他堂堂藏剑山庄副庄主,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亏你也有脸问!”正沉思之际,对面传来李仲川情真意切的责骂。白玉双眸微虚,不置一词,陈丑奴虽也不置可否,然一双黑眸却赫然清寒如冰。 李仲川一眼瞧去,心头竟隐隐一颤,愤然别开脸,余光之中,只见陈丑奴把头一低,朝白玉喂去个外焦里嫩的烤红薯,白玉更是旁若无人,张口咬下,吃得眉开眼笑。 李仲川一口气憋在胸口:“不知廉耻!” 篝火对面,郎情妾意的两人一愣,白玉又把眼皮一撩,朝树下那人盯去,片刻后,拿起手里剥到一半的烤红薯,起身。 李仲川察觉她走近,虽然心里发憷,面上却依旧冷若冰霜。白玉也不露恼色,慢慢在他面前蹲下来,掂量着手里的烤红薯,悠悠道:“谁不知廉耻啊?” 李仲川哼道:“谁在那儿缠男人,谁不知廉耻!” 白玉点头,思忖道:“那我要是缠着令侄……” “你做梦!” 话未说完,李仲川愤然截断,思及家中那个为情之一字六亲不认的侄儿,再一回味刚刚所见那幕,简直气得将要窒息。 白玉面不改色,道:“我跟我三哥好,你不乐意;我跟别人好,你还是不乐意。李副庄主,你怎么那么难伺候啊?” “你!”李仲川张口结舌。 白玉冷笑:“再者,这是您一个堂堂副庄主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李仲川险些把舌头咬断,只管在心底大骂李兰泽眼瞎。 白玉挑唇,顺势席地坐下,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来,道:“李副庄主还没回答我,您这一身伤,究竟拜谁所赐呢。” 李仲川深吸一气,咬牙切齿道:“拜谁所赐?可不就是拜你这自诩恩人的祸水所赐么?!” 他直眉怒目,掷地有声,赫然是一副痛怒之态,白玉心中微凛,不及质疑,李仲川又冷声斥道:“若非为你,兰泽何至于盗取庄中宝剑?何至于将那宝剑送入魔头之手?最终害得六门溃散,中原大乱!你连累我李氏子孙不算,更把中原武林置于水火之中,如今倒来有脸自诩我李某的救命恩人,岂不是涎皮涎脸,恬不知耻?!” 白玉脑中訇然大作,对于李仲川后半截的叱骂,已然置若罔闻,满脑子回响着的只是先前那句——若非为你,兰泽何至于盗取庄中宝剑,何至于将那宝剑送入魔头之手? 白玉脸色骤变:“什么意思?盗取宝剑何意,送入魔头之手又是何意?!” 李仲川根本不屑于答,嗤道:“什么意思,你这祸害心知肚明!” 白玉胆战心寒,在西峰枕月阁和李兰泽重逢后的诸多细节于脑中纷纷掠过—— 悬崖边,他侧目提醒乐迩:“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小阁中,她直言质问:“你跟他做了什么交易?”他回答:“你无需知道。”、“我不想让你知道。”、“不关乎性命,你不必为我担心。” 最后,是镜花水月的小屋里,她重伤醒来,盯着他那把破败不堪的所谓之宝剑,愕然:“凌霄剑,就这么没了?……”而他全然不曾在意,只答:“你在就好。” …… 一座警钟在胸口訇然震响,白玉全身发麻,嘴唇苍白:“你说,他把凌霄剑……给了乐迩?” ——只为,换我离开无恶殿…… 李仲川怒目圆睁:“我藏剑山庄镇庄之宝,为你一人,沦为魔教屠戮中原武林的利器;兰泽天赋异禀,前途无量,为你一人,离经叛道,受尽天下人非议。你……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红颜祸水!” 白玉咬紧嘴唇,一股窒痛极快蔓延胸口。 李仲川冷哼一声,仍觉不够,继续诛心:“可怜他眼瞎,以为拼尽一切,可以换来白头相守,最终却是一生污名相伴,反为他人做嫁裳!你……” 李仲川滔滔不绝,嘴巴却突然给一大个烤红薯塞住,想要吐出,又惊觉香甜可口,万分受用,便见机行事,专心先把红薯吃下。 白玉竭力平复心绪,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李仲川吃着烤红薯,难得的十分安分,白玉却开始十分煎熬,好不容易等他把整个儿烤红薯吃完,得到的回应却是:“再拿一个来。” 白玉气急败坏,便要发作,李仲川忽然朝她一扬下巴,示意身后。 白玉狐疑,扭头看去,篝火后,陈丑奴默然而坐,低头摆弄着一根树枝,双眸被藏在夜色里,分辨不清是什么情绪。 白玉后知后觉,正琢磨一会儿如何面对他,李仲川突然扬声道:“阁下就是东山居士高足吧?怎么也跟我那侄儿一样,有眼无珠啊?” 陈丑奴闻言一动,于昏昏夜色里抬起头来,一双黢黑的眼睛映着明灭的火,白玉心底一悸,生怕李仲川口无遮拦,蓄意挑拨,赶紧去火边拿来个烤红薯,径自往他嘴里一塞。 李仲川大叫:“烫!” 忙不迭吐出来,在手里掂来掂去:“皮都没剥啊!” 白玉站在他面前,凛然道:“李副庄主,我知道你对我心存不满,也知道我的的确确有愧于令侄。可是,如果骂我,咒我有用,你今日也不至于狼狈至此吧?!” 李仲川语塞,忿然偏开头去。 白玉道:“乐迩为进攻中原,多次以我作饵,精心设计,周密安排,整个无恶殿数百教徒同心戮力,方能势不可挡,六门之溃,岂可尽数归咎于一把宝剑?其中责任,又怎能让令侄一人承担?再者,如今兵临城下,四面楚歌,你与其在这儿破口大骂,还不如坦诚相告,大家齐心协力,想想办法!我,你可以不信,可是,他——”向后一指陈丑奴,“东山居士后人,今夜把你从江里捞起来的恩人,你也不信吗?!” 李仲川顺势看去,对上陈丑奴那双似风平浪静,又似波涛汹涌的黑眸,心底蓦然不住震动,然而面上却强撑道:“为救你,他可是公然和我六门对抗过的。” 白玉怒极反笑:“对,但凡是愿护我、助我的,统统都不算正道,不值得你们这些武林肱骨正眼相待,对吧?” 李仲川一愕,原本只是聊以发泄,不想竟得白玉这般反诘,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白玉言尽于此,转身走回陈丑奴身边,撩衣坐下。 陈丑奴知她心中郁结,也不避讳,径自把人揽至胸前。 李仲川抬头要说话,猛然瞥见这幕,又险些气急攻心,扭开头强自纾解片刻,方开口道:“沧州门溃败,梁门主及一众家眷被擒,我在撤退途中遭遇埋伏,重伤之后,滚落入江……幸得二位施救,方能幸免于难。” 最后一句,虽然说得不情不愿,但态度比先前大有改善,白玉微微挑眉,不做回应。李仲川一抿唇角,又道:“多谢。” 白玉把地上的一截树枝丢进篝火里,面无表情道:“令侄呢?” 李仲川见她还算把李兰泽放在心上,胸口郁气稍散,道:“一听闻乐迩那魔头进犯唐门后,当场就要跑,在我深究之下,方道出缘由。庄中宝剑落入魔头之手,为祸江湖,乃我李氏一族奇耻大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宜对外伸张,我只好让他先去灵山一探,争取能趁其不备,把宝剑夺回。” 白玉眉头深蹙,道:“乐迩还在灵山?” 李仲川点头。 自那日唐门急报送达后,又紧接传来一水居噩耗,驻扎剑宗的六门一片混乱,江寻云本欲集中兵力先解唐门、一水居之急,然剩余四家心系后方,犹豫不决,沧州门门主梁靖余因碉堡离灵山颇近,更是忧心如焚,趁夜遁去,以至次日之后,各大家族一哄而散,令乐迩逐个击破的阴谋进一步得逞。 李仲川自也挂念庄中情形,然在返回途中,无意从李兰泽口中撬开丢失宝剑一事,只得改变主意,放他先去灵山夺剑。其时又逢沧州门被困,梁靖余孤立无援,李仲川当机立断,带人前去营救,同无恶殿天枢堂一场恶战,不想两日两夜后,竟是以大败告终。 “无恶殿共有七个分堂,天枢独占鳌头,堂中精英云集,个个身经百战,自然不是好对付的。”白玉坦承宽慰,又道,“其他门派呢?” 李仲川摇头,他仓促间死里逃生,连自家门人都还不及联系得上,哪里顾得上其他? 白玉不解:“那你怎知乐迩还在灵山?” 李仲川想起这茬,面色又一阴,道:“那个叫天枢的亲口说的,哼,什么尊主设宴灵山,恭候大驾,明摆着蓄意挑衅,要我等步入圈套!” 白玉蹙眉:“知道是圈套,你还让三哥过去?” 这一回,连“令侄”也不叫了,李仲川一愣之下,赧然回道:“我同意他去时,哪里知道是这种情况?!” 白玉深深呼吸,尽量保持镇定,分析道:“你先前说,天枢掳走了梁门主和他的家眷?” 李仲川闷闷道:“嗯。” 白玉道:“他没有灭门?” 李仲川眉梢一拧,道:“除去被掳走的,余下那些非死即残,跟被灭门有何区别?” 白玉不以为然:“掳人回山,途中随时可能生出变数,为确保无误,所耗精力远比灭门要多,这两者,怎么可能一样?” 又道:“唐门和一水居的情况,也是这样吗?” 李仲川沉默片刻,点头。 白玉沉吟道:“那乐迩放言等你们去灵山赴会,就不是挑衅,而是势在必得了。” 李仲川愈发不解,皱眉道:“照你所说,掳人远比杀人难,他乐迩如要称霸武林,一举歼灭我六门便是,何必这样大费周章?万一被掳回去的人趁其不备,奋起反抗,岂不是作茧自缚?!” 白玉凝眸,少顷道:“无恶殿除了七堂之外,还有一个百草司,李副庄主知道那儿是干什么的吗?” 李仲川听她语气故弄玄虚,眉头一皱。 白玉微笑,道:“弄药的。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百草司便汇集这天下奇药,有令人失忆的忘忧水,有解去百毒的三清丹,自然,也有牵人命脉的勾魂草。” 李仲川默然,黑夜之中,陈丑奴听到“忘忧水”三字时,唇角微不可见地一紧,这细微动静,并未落入白玉眼中,她径直看着李仲川,定定道:“如果是以勾魂草控人心神,那乐迩掳走的,可就不是能奋起反抗的敌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叔:“听着很厉害的样子,不过,要不要先给侄子搞瓶忘忧水?” 丑奴:“效果不好,别搞了。” 白玉:“?” —— 感谢在2019-12-29 17:09:06~2019-12-30 12:34: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与光同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岳岛 10瓶;马哥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相随(四) 夜风飒飒,一团团树影上下曳动, 在彼此脸上投落诡谲暗影, 李仲川一错不错盯着白玉,森然道:“何为勾魂草?” 白玉解释道:“勾魂, 销魂。一碗服下,百骸尽酥,十二时辰后,毒性重发, 万蚁噬心。先前有多快乐, 那会儿便有多痛苦。轻, 则椎天抢地, 丢魂失魄;重, 则撕心裂肺,引刀自刭。非再服药, 不足以解。” 李仲川骇然:“那岂不就是……” 白玉笑:“对,就是瘾。在极乐之中,勾人神魄,蚀人性命的瘾。” 李仲川面如土色, 沉思片刻,拧眉道:“你的意思是, 乐迩企图用勾魂草控制这些江湖英豪,然后利用他们继续祸害中原武林?” 单只拿下六门,并不足以安安稳稳地掌控整个武林,可是, 如果把一切有可能的敌对势力都为己所用,那局面就焕然一新了。 白玉自知此法阴损骇人,于李仲川这种局内人而言,恐怕难以承受,遂宽慰道:“一个猜测。” 可李仲川那里惊天动地的,哪里还是“猜测”二字所能抚平的? “不行……我得立刻去找盟主商议!”李仲川说着,便要起身,白玉并不阻止,只道:“江盟主也回家去了?” 江寻云的老宅在洛阳,同王丙如一家相距甚近,也是六门之中离灵山最远的。李仲川闻言,欲言又止,白玉敏感地有所察觉,一笑道:“罢了,江盟主下落,如今应当是一等一的机密,我还是一概不知最为安全。” 李仲川赧然一笑,再次对上白玉那双明澈坦荡的眼眸,一时之间,竟有点刮目相看之感。 白玉把他上下打量一眼,道:“能走么?” 李仲川扶着树干站起来,皱皱眉,道:“无碍。” 白玉点头,一指身后树影处:“那有马,骑去吧。” 李仲川又一愣,再看白玉,她只浑然无事地玩弄着火堆边的树枝,一副事不关己、冷冷淡淡的姿态,可偏是如此,他心中的复杂情绪愈发翻涌得厉害,再念及今夜被她救下的事实,那些丛生的杂乱情绪中登时蔓延开一股类似于愧怍的惶然来。 李仲川蹙紧眉头,百感交集之下,有些无法自处。 白玉便催道:“时间宝贵,李副庄主莫再迟疑,不然一会儿我跟我心上人耳鬓厮磨,你又要看不惯了。” 李仲川面色一黑,滋生的几分愧疚顷刻间荡然无存,冷哼一声,拖着一条伤腿爬上马去。 马儿打个响鼻,四蹄踩在落叶堆积的泥土上,发出嚓嚓声响,李仲川握住缰绳,转头道:“你们可会去灵山?” 白玉垂眸注视着面前的火,道:“会。” 李仲川神色稍霁,片刻道:“我侄儿生性固执,为情之一字,屡入歧途,如遇上,还望坦言开解,别让他过分偏执。” 白玉眼睫一颤,忙垂低,道:“好。” 一人一骑很快绝尘而去,江水哗然,带着些微腥气的夜风吹拂面颊,一团篝火明明灭灭。 陈丑奴仍在弄火,静静道:“何时起程?” 白玉不答,只把他的手臂抱住,依偎在上。 陈丑奴一怔,低头看去,身边人眼睫深垂,所有情绪皆被藏进了那双明眸里,一如此刻,他也尽可能地把情绪藏掖在面具里。 白玉道:“他为换我离开无恶殿,误交镇庄之宝,我难辞其咎,必须去助他一臂之力。” 陈丑奴短暂静默,进而答:“嗯。” 白玉眉心微蹙,终于扬头看向他,月色下,他双眸深黑,平静而寥廓,可她心里反倒不断地涌起波澜。 有那么极短暂的一刻,她很想捅破些什么,明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被生生咽住。 陈丑奴是懂的,于是他不深究,不怀疑,只道:“我陪你。” 白玉微怔。 陈丑奴探臂过来,一把将人拉至胸前,紧紧搂住。 *** 夺回凌霄剑一事,刻不容缓,两人次日进城后,立刻置办干粮、马匹,快马加鞭,披星戴月,半月后,进入外山下一座名为“望日”的城镇。 乐迩进犯六门,企图统一中原之事已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中原一带有多人心惶惶,灵山界内便有多欢欣鼓舞。此刻时辰尚早,集市刚开,人口并不繁盛的小镇却一派盎然生气,隶属无恶殿管辖的几家商号外更是高悬彩旗,明目张胆地把“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洒在旭日之下。 白玉看在眼中,刺眼之余,心底又生出些道不明的滋味。如果那日李兰泽没有单枪匹马闯入灵山,如果那日自己没有那般草率地随他而去,此刻站在这些彩旗下的,应该还是无恶殿摇光堂的一堂之主,纵使并不情愿,也无法否认,她将是这派盎然生气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她将和天玑,和天枢,和任何一名无恶殿教徒一样,为这派生气尽忠效力,开疆扩土。 然而,只是短短两月,眼前的生气也好,身后的硝烟也好,胜也好,败也好,忽然间就跟她再无瓜葛了。 这感觉,竟有点像物是人非。 风起,彩旗飘荡,耳畔人声如涌。 白玉收敛心神,不欲打草惊蛇,就近在一家摊铺前买来个帷帽戴上后,方向身边人道:“前面有家客栈的酱牛肉不错,陈大哥可要尝尝?” 两人今日卯时不到便开始赶路,至这会儿已然饥肠辘辘,陈丑奴不假思索,一点头,视线若有所思地自四周略过。 隔着薄薄白纱,白玉并没有看清,只道:“随我来,这回我请你。” 客栈名叫“风月”,属无恶殿麾下。 “月”与“乐”谐音,自乐氏一族开创门户以来,建立的每一处分会,每一栋建筑,皆以“月”命名,无一例外。 三全县的“月下”,黄州城的“春月”,皆如此。 白玉并不单纯是来吃东西,而是来探消息的。 一盏茶后,小厮麻溜地送上酒菜。白玉拾起双箸,给陈丑奴夹去一块牛肉,眼睛隔着一层白纱,往堂中搭着的小台子上瞟。 屋外日头还不是很高,大堂内却已人影熙攘,不多时,一声快板声喀嚓响起,清冷肃然,干脆利落,众人循声往小台子上看去,面露期待之色。 说书人拈须一笑,打着快板把定场诗唱过之后,开始进入正题。 白玉聚精会神。 所说果然乃近期各大分堂进攻中原的战况,先是前半月发生在沧州门的天枢大捷,后是近日洛阳那边传来的六门丑事。 乐迩既打算趁六门围攻剑宗时偷袭后方,便必求一击而中,七个分堂,同时出动,不及江湖反应,便以雷霆之势掣肘住了包括江寻云在内的六门元老。 一水居损失最为惨重,上至祖辈,下至儿女,反抗者尽死,顺从者尽虏,居主荀昊又于剑宗被白玉一爪重伤,如今可谓是目不忍睹,气数将尽。 唐门、沧州门紧次于后,虽然保下命脉,却也是家眷被俘,元气大伤。 至于其他,亦多多少少有门人、亲属落于乐迩鹰爪之上,纵使是号令天下武林的一盟之主江寻云,也折损了一位宠妾,两名爱徒。 现如今,俘虏六门家眷之事基本告终,各大分堂陆续凯旋,尊主乐迩重金犒赏,并嚣张放话,即日起,日夜于灵山大殿恭候江寻云率六门首领前来与家人团聚…… 小台上,说书人的快板还在蹦跶,座下的一众教徒、百姓拍掌叫好,欢声雷动,白玉扣指敲桌,眉心微微一蹙。 没有关于凌霄剑、李兰泽的只言片语。 据当日李兰泽和乐迩的对话情形来看,以凌霄剑作筹码换自己离开无恶殿之事,应该只有他二人知晓。此回进攻,乐迩一直驻守灵山,没有外出,凌霄剑落于他手之事,恐怕也还不曾外泄。照这样看,他们倒是还有充裕的时间夺回凌霄剑——最好是能在内情暴露之前,以保住李兰泽及整个藏剑山庄的声誉。 白玉心念辗转,冷不防台上说书人话锋一转,道:“这最后一桩轶事,乃是桩风流事,诸位可还记得近年来盛传于江湖的头一号痴情人物?” 正事说罢,来一则俗艳八卦收场,于座下众人而言,实乃下酒佳肴,是以说书人话声甫毕,台下便有一汉子扬声回道:“嘿,那不就是他藏剑山庄的命根子——顾竟高足李兰泽吗?” 座下哄笑声顿起,大风一般,在耳畔刮来刮去。白玉眉心紧拧,握住酒杯不声不言,陈丑奴亦眼神微沉,拿起酒壶,默然斟酒。 小台上,说书人朗声一笑,继续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李公子为寻昔日眷侣,不惜叛逃师门,抛舍双亲,摒弃前程,背离道义,纵使六年无果,也不曾悔疑分毫,实属云天之义,匪石之心!四个月前,消失六年的许攸同终于重现江湖,杀回宗门,一血昔日之耻,李大公子也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抱得美人归!老朽今日要说予诸位的,便是这‘抱得美人归’!” 李兰泽寻人之事在中原一直颇遭诋毁,自剑宗蒙难后,其所受责难更是非常,然而在灵山,比起他背后的是非道义,这些喝烈酒的汉子、骑烈马的女人更愿意把茶余饭后的精力、热情投注于那一份轰轰烈烈的深情。 于是座下再度掌声雷动,一众人目不转睛等候下文,白玉面红心虚,下意识朝对面看去。 陈丑奴垂睫,又拿起酒壶,倒满一杯酒。 “六月,李大公子只身一人闯入灵山,请求与尊主一战……” “七月,摇光堂前任堂主由天玑堂堂主亲自带回灵山……” “八月,李大公子同摇光堂前任堂主双双离开无恶殿,尊主亲临送别……” “原来,咱们曾经那位叱咤风云的摇光堂堂主,便是李大公子苦苦追寻了六年的宗门师妹——许攸同!……” 谜底揭开,座下哗然,纷纷议论声铺天盖地,白玉垂眸,也拿起酒壶斟满一杯酒,在陈丑奴喝酒刹那,举杯碰去。 两个小瓷杯“当”地一碰,依稀有琼酿溅出,白玉伸手撩开薄纱,一饮而尽,陈丑奴眼神深深,静默看着,缓慢地饮下杯中酒。 惊叹声、质疑声跌宕起伏,小台上,快板清脆一响,那人道:“可是,大战在即,举足轻重的一堂之主,尊主怎舍得说放便放呢?饶是他二人情深似海,感天动地,也不该牵连尊主千秋霸业……” 白玉眸中一凛,不祥预感忽至心头。 果不其然,下句即是:“便在此时,李大公子掷地有声,称只要尊主能答应放走他心中所爱,他愿以……” 两道破空之音一东一西,穿透人声、光线激射而去,小台上快板声戛然而止,一袭长衫的说书人猝然倒地。 下一刻,两只酒盏腾空而落。 “怎么回事?!” 堂中顿时大乱,刀客握刀,剑客按剑,霍然扶案而起,环目四顾。 白玉藏手于袖,朝东望去,隔着如水薄纱,层层人影,对上一双熟悉之至的凤眸。 作者有话要说:丑奴:“令人讨厌的剧情来了。” 兰泽:“……” —— 零点加更一章,和大家一起跨个年,Muma~ —— 感谢在2019-12-30 12:34:50~2019-12-31 17:3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车鲤子、梅子青时节、不拘一格的蛋挞、20948344、马哥、笙韵L&P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桂女神 17瓶;不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相见(一) 窗外阴云蔽日,一丝丝光线渐次消失。 鸦默雀静的堂内, 无数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滚动, 最后,定格在西边的一张方桌上。 桌前仅坐两人。 一人头戴帷帽, 身段窈窕。 一人脸戴面具,高大魁梧。 眼生,太眼生了。 握刀的一个独眼龙双眉下压,走上前去, 对着高大的那个唇角一提, 道:“咱哪个分堂招了个这样神武的兄弟, 竟是不知?” 说话间, 人已至桌前, 定睛把高大男人细看之后,啧道:“还是个带疤的, 呵?” 身后哄笑又起,陈丑奴默坐于桌前,眉目不动。 独眼龙一声讥笑,手腕翻转, 把大刀抡过两遍,风声飒飒, 扬起白玉垂于肩后的发丝。 陈丑奴眉峰一敛。 “老子开阳堂霍二,烦请赐教。”独眼龙冷笑说罢,手起刀落。 瞬息之间,又一道沛然真气自东边冲来, 独眼龙不及分辨,虎口剧痛,一柄大刀随之脱手,忙探出左手抓去。 桌边,又一只酒盏坠地。 独眼龙幡然醒悟,愤然扭头看去:“他奶奶的,原来在那儿!” *** 一炷香后。 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顿鸡飞狗跳,三道人影自青瓦上一掠而过,眨眼消失于层层树影之后。 破败的胡同口外,一众人形容狼狈,气喘吁吁,独眼龙一把抹去嘴边血迹,当机立断:“立刻上报堂主,望日有可疑人混入!” *** 望日镇郊,古树参天而起。 瑟瑟秋风吹过断壁残垣,入目一派凋敝。 白玉身形一纵,提气跃至最前,探臂拦住一袭白衣、头戴斗笠的青年,陈丑奴紧随落地,堵去青年的后路。 风过尽,土墙外的古树仍在曳动,一片片枯叶飘然坠落。 白玉直视青年,开口道:“三哥。” 李兰泽静默无言,片刻,终于把斗笠摘下,淡薄日色下,一双凤眸清冽如雪,映着白玉同样冷凝的脸。 李兰泽唇角收紧,睫一垂,错开视线:“为何回来?” 白玉的眼仍锁在他脸上:“明知故问。” 李兰泽喉头微动,少顷后,扭头去看陈丑奴,以意味难明的眼神。 陈丑奴迎着,一声不言。 李兰泽拢眉,正欲开口,白玉察觉两人氛围不对,岔开道:“不必看他,我人已到,拿不回凌霄剑,是不会走的。” 李兰泽道:“剑是我交出去的,与你无关。” 白玉定定道:“你以我做交易,便是与我相关。” 李兰泽回头,对上白玉近乎于锋利的双眸,心中挫败。 “那我心悦于你,也与你相关吗?”他忽然道。 白玉一震,迅速瞟向陈丑奴,李兰泽看得分明,薄唇微动,无声一笑。 “走吧。”李兰泽眼撤开,“这是我的事。” 土墙外,一道白影渐行渐远,白玉胸口起伏,转身跟上。 “我不想欠你的。”白玉走至李兰泽身边,斩钉截铁。 李兰泽抿唇,不应。他知道,所以,他私心地想让她欠着。 “镇上的动静太大,一定会有人上报各大分堂,我们得先找个地方藏身,再商议如何夺剑。”白玉顾自筹谋,不忘回头去看陈丑奴,见他安静地跟着,方又道,“去镜花水月。” 李兰泽脚下一顿,终于停住。 白玉略一沉默,道:“顺便,我和陈大哥也有事找赵弗。” 李兰泽眼神审度,略过白玉,又一次看向陈丑奴。 陈丑奴这次没有回应,他径自朝白玉走来,忽然,微抬手,往白玉耳鬓边插去一朵粉白相融的小花。 李兰泽:“……” 白玉摸去,心一跳,脸微红,忙往前一迈:“走。” 镜花水月在外山西侧一处山坳里,跟附近城镇相去甚远,三人提气疾行,攀山穿林而过,两个时辰后,一座青瓦白墙、红衰翠减的庄园隔溪而立,随瑟瑟微风掠入眸中,绚丽纤巧,深远幽致。 三人登萍渡水,上前叩门。 开门的是个身着粉色襦裙的小丫鬟,探头来一看后,视线定格在白玉脸上,意外道:“摇……” 白玉伸手止住,毕竟不再是那个身份,一笑道:“上回蒙夫人相救,还不曾致谢,碰巧我走后,在道上遇见东山居士后人,想着夫人或愿一见,便把朋友带来,聊表谢意。劳驾通传一下。” 小丫鬟是赵弗跟前伺候的,自知东山居士于其何等重要,一时惊疑不定,眼珠骨碌碌地朝陈丑奴打量过去。 秋日金黄,男人一袭玄青,如参天古松临渊而立,轮廓分明的脸被一张雪白的半脸面具罩住,双眼漆黑、深邃如无底渊海。 小丫鬟心中震动,视线又往下移,略过男人下巴处狰狞、蜿蜒的疤,瞳孔微缩。 白玉虚眸:“不信?” 小丫鬟一震,忙敛回神思:“奴婢这便去通传,还请三位稍后。” 微风卷过,白墙外浮起馥郁幽香,李兰泽望着小丫鬟远去的背影,开口道:“庄中丫鬟同乐迩可有联络?” 白玉自知他所忧为何,坦白道:“乐迩的确在庄中安插有眼线,不过,这些线人全由天玑统管,如无意外,不会上报。入庄后,我会想办法跟天玑联系,争取压住我们进庄的消息。” 李兰泽点头,又道:“你们为何事找赵弗?” 白玉不料他突发此问,看一眼陈丑奴,心念微转,忽而道:“你跟陈大哥又不是不认得,何不去问他?” 李兰泽眉梢一动。 白玉眼神如炬,又审视两人。 早先在剑宗外的石洞里重逢时,陈丑奴自言是因李兰泽所托,方不惜跋涉前来相救,照此说来,两人交情应该匪浅,可这一路,别说是一字交流,就是一个眼神,也没见两人对上过。 白玉思及心底对陈丑奴的那份猜测,大着胆道:“这一路来,也不见你们谈话,真怪。” 李兰泽欲言又止,只好去看陈丑奴,然而两人相顾之下,更是静如水止。 谜底昭然若揭,白玉看在眼中,掌心不禁浸上津津薄汗,低声道:“算了。” 前来回话的竟是明鹄,且来得十分之快,行走间,素来沉寂的脸上带一丝诧然。 镜花水月一度与世隔绝,明鹄不知东山居士后人重现江湖,也是情理之中,白玉整理思绪,寒暄后,又把登门之意复述一遍。明鹄侧耳听着,双眸不时自陈丑奴脸上略过,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若无尊主旨意,外人不可拜访夫人。” 门外三人俱是一怔,白玉强压不悦,微笑道:“陈大哥乃东山居士孙儿,论起辈分,当叫夫人一声姑姑,如何算是外人?” 明鹄不置可否,只把白玉和李兰泽各盯去一眼,白玉啼笑皆非:“我们上回喝掉你那么多珍贵药草,今日特意前来报答,你也要撵走?” 明鹄眉峰微动,眼底戒备之色悄然散去,片刻道:“几日?” 问的是住几日。 白玉神色稍霁:“三五日吧,不过也看夫人心情,万一她与陈大哥一见如故,想留我们个十天半月,也是可能的。” 明鹄扬唇轻笑,却道:“三日。” 白玉蹙眉。 明鹄道:“不然,请回吧。”说着,便要关门谢客。 李兰泽探手把门抵住,双眸坚定,微微一笑:“三日。” 明鹄沉默,继而道:“夫人午时饮酒过多,眼下刚刚入眠,恐怕要明日方能会客。” 李兰泽道:“无妨,我们等。” 明鹄沉吟不语,视线又自陈丑奴脸上略过一次,方松开手,后退道:“请。” 镜花水月不大,白玉和李兰泽上回居住的是唯一一处客院,总共五间房,正北一大间,东西厢房各两间。 明鹄亲自把三人带到后,李兰泽避开上回住过的跟白玉相邻的西厢房,自去东厢房下榻,放行李时,隔窗一望,竟见陈丑奴和白玉各自进了不同的门,一时眉心微蹙。 明鹄细心,又吩咐丫鬟过来洒水扫地,后厨准备酒菜,里里外外一应安排妥当,这方去了。 是夜,风声飒飒,小苑里树影摇动,金桂坠香。白玉在书案前写下一张信笺后,折叠起来,藏于袖中,继而吹灭烛火,从窗口悄然翻出。 不多时,隔壁一扇屋门寂然打开,陈丑奴戴着面具,信步走出月洞门,在风移影动中穿廊而过。 刚刚在饭桌上,他饮了些酒,并不多,可此刻脑袋竟有些昏沉,诸多沉寂多年的片段不住地在心底搅涌。 爷爷过世前,并没有提过和赵弗、顾竟相关的一句,关于那段沉痛的过往,他确乎是在顾竟的书斋内第一次触及。 本来,尘埃落定,逝者已矣,他并不准备深究。即便在离开时,眼前闪过那一幕可怕的梦境,他也并没有去抽丝剥茧的念头。就如当夜在客栈,他对白玉所说——我的脸,已是如此了。 毁了,坏了,冷眼遭过了,非议受过了,二十八年都这样过了,再去深究,似乎没什么实质的意义。 况且,不过只是区区一个梦境,连爷爷都不萦于心,他去究,又能究出什么来? 总不能因为顾竟叱骂赵弗阴毒,赵弗便是那梦魇里的人影。 可是,也是那一夜,当白玉的唇又一次吻过他脸上的那些疤时,当爱人的泪水烫过那些曾让他深恶痛绝的痕迹时,他心底突然迸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为什么,爷爷从不把他的梦境放在心里? 白玉在树下摸过他脸上的疤时,说:谁划的,我帮你划回去。 爷爷也无数次抚摸过他的伤口,无数次地替他出气,出头,可是爷爷从来不说,你的脸,谁弄的,我给你弄回去。 爷爷是那样认可他的疤,甚至于耗费多年,让他自北北己也去认可。 仿佛那些疤,是他与生俱来的。 可是这世上,又怎么会有与生俱来的疤呢? …… 一阵疾风穿廊而过,卷得廊下枯叶冲天,陈丑奴伸手按住胀痛的太阳穴,走下回廊时,脚步一顿。 回廊外,树影遮掩小亭,李兰泽白衣胜雪,屈膝坐于石柱下,眉眼沉静,静得仿佛是在等他。 陈丑奴望过去,不语。 李兰泽似已习惯,一笑。 笑完,他终于开口:“夫妻二人,竟还要分房住?” 第51章 相见(二) 风声没有停歇,一地的树影、枯叶还在东奔西顾, 陈丑奴低头走过去, 在李兰泽边上席地而坐,喉结一滚, 答:“她没认我。” 月色如瀑,无声地浇在男人黢黑的双眸中,李兰泽蹙眉,确认:“你也没认她?” 陈丑奴点头。 李兰泽缄默。 飒飒风声回荡于耳畔, 一如那夜小镇江畔的潮水, 李兰泽敛回视线, 望向虚空一处, 脑海浮过第一次跟这个男人相见的情形。 那夜在临江客栈, 白玉抱着酒坛不肯撒手,醉后, 睁着一双泪水涟涟的眼,要同他诀别。他忍住锥心的痛,把人抱入屋里,关窗时, 惊觉对面巷口里有一双锐亮如困兽般的眼睛。 多年习武的直觉使他下意识看过去,在刹那之间和那一双幽黑的眼四目交接。 也是刹那之间, 那眼睛的主人仓皇逃遁。 他想也不想,破窗而出,提气掠入巷中,然而斑驳树影底下, 已然没有那人的影子。 那时,他一身酒气。可是那时,他无比清醒地判定,这个人,绝对不属于匡义盟。 那属于什么呢? 他回到客栈,匆匆留下书信,骑上马循迹追去。 六天六夜后,荒郊旷野,夜雨如注,那人终于驻足在一片雨幕后,高大的身躯被斜风密雨侵袭,分明一动不动,却布满一触即溃的疲倦和颓败。 他亦驻足在大雨里,隔着茫茫水雾审视男人:“你是彤彤的丈夫?” 雨声淅淅沥沥,男人默然不言,黢黑的眼藏在黢黑的夜里,什么也无法分辨。 他却突然看穿:“你没有失忆?” 男人的身躯似乎微微动了一动,然而依旧静默无声。 “为何不去和她相认?” 他不应,他愈确定,愈确定,愈恼怒,痛心。 那夜的雨声简直无休无止,男人浑身湿透,转身要走,他扬声:“因为我吗?!” 男人一震,线条冷硬的下颌被电光照亮,汩汩淌下的雨水一颗颗砸向他胸膛。他转头,也隔着茫茫水雾,审视旷野上这个白衣胜雪的他,静默半晌,开口:“她近日为何总哭?” 她近日,为何总哭—— 李兰泽怔住,旋即哑然失笑。 难怪救下石板儿等人的蒙面大侠会突然不告而别,怪道那夜以后,他们总感觉被人跟踪……李兰泽后知后觉,心底恼怒愈演愈烈,唇畔笑容变得凉薄而讽刺,他往脸上一抹,扭头:“你有什么资格这么问?” 她想你时,你不在;她寻你时,你躲着…… 现在,她伤心,流泪,乃至痛哭……你宁可眼睁睁看着也不肯露面,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陈丑奴抿唇,被浇湿的眼眸顷刻如一团被浇灭的火。 李兰泽定定审着。 陈丑奴没有反驳,他仿佛知道李兰泽在诘责的、讽刺的是什么。在铺天盖地的夜雨中,他一言不言,也一动不动。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许多事。 他忽然想,也许,白玉是对的。 在三全县的那晚,白玉和天玑在月下客栈后院里的谈话,他听得很清楚。他知道她是为救李兰泽而去,也知道她还害怕牵连自己,伤害自己。 可是,他还是心存着一丝幻想。他对她说过的,即便是天兵天将来,只要你愿意,我就能护住你,留住你。所以他幻想着,也许到最后,她也并不舍得,并不会那么狠心。 所以,她把糕点、糖果分成均匀的三份时,他执意要给她分回去。 所以,两人给小黄狗取名时,他执意要叫“百年”,暗示她,他是真的想跟她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 可是,再多的幻想,似乎也还是敌不过她的倔强。 他陪她去看何素兰,回家时,她问他:“你觉得何素兰怎么样?” 什么意思? 他会不知? 他真难过,却还是要若无其事地答:“不错。” 第二天傍晚,她嚷嚷着要喝酒,他想,嗯,终于到这一刻了。他的幻想,到底只是幻想罢了。 他提前把瓷瓶里的忘忧水换过,在从三全县回来的那一晚,她不知道。 她抱着酒坛从厨房里走出来,大喇喇地笑着。 她竟也还能笑得出。 她灌他喝酒,称他喝得不够痛快,他便如她所愿,把酒灌了。 她如果用心看,就应该能看得到,他灌完酒后,泪也流了。 他在爷爷过世以后,就没哭过,想不到再次哭,是为一个口口声声要跟他白头,又一声不吭要弃他如敝屐的所谓的“妻子”。 这“妻子”甚至连回忆也不肯给他留下。 真残忍。 在她心里,他到底是什么? 他如她所愿,醉了,醉倒在冷冰冰的月下,听她一道一道地揭开她的疤。有几个时刻,他真想冲动一点,可是那一坛酒下去,他竟反而像更清醒了,清醒得冲动不起来。 他知道冲动也没用,冲动也奈何不了她想走。 那就这样吧。 他只求一样。 只求那些回忆。求那些她还愿意做他妻子的日子。哪怕很短,很短。 如果细细回味,度过一辈子,应该也不算太难。 七月十三日,她走的第三天。 日子照旧那么过,没什么大不了。 七月二十日,她走的第十天。 幺婆婆在院外叫嚷了很久,硬要进来,他锁着门,不应,不开。 七月最后一天,她走了多久?呵,感觉像是走了一年,一百年…… 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小黄狗也无心去理会。 幺婆婆已经快把门砸烂了,快把嗓子喊破了,快把山下的村民一股脑带上来了。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门槛边,在院外震耳的声响里,痴看他们一起采下的、枯干的小黄花。 …… 七月的最后一天,他把行囊收好,把她送他的面具戴上,最后看一眼这间颓败的小院,走了。 如果仅仅只能去回味,度过这一辈子,太难了。 他小时候禁受不起得而复失,长大后,也还是这样。 他要去哪里? 嗯,去无恶殿。 无恶殿在哪儿,什么地方? 不知道,那就只管去找。 这个江湖,他一点儿也不熟悉。二十八年来,走过最长、最难的路,都耗在这上面了。 他太高大,脸上的疤又挡不全,无论走哪儿,都遭人嫌,遭人怕,遭人厌。 他便不怎么敢去跟人问路,所以总是走错路,后来没办法,自作聪明地专挑些面目凶煞的问,又开始被人蒙骗,戏耍。 江湖上的人和事,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古怪,复杂。恐惧的眼神,比他在东屏所见到的露骨,怨毒的奚落,也远比他在东屏所听到的刻毒。 可是他想,为着她,忍一忍也无妨,挨一挨也就过去了。 有什么能比得上再次见到她? 八月的最后一天,他终于走出湖南境内,在沔水附近的一座深山老林里,偶然救下几个被人贩子拐走的小乞丐。 小乞丐们一个赛一个狼狈,可怜,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拿他当天神一样地瞅着。他心里软,便往包袱一探,四个白面馒头送过去。 甜的。为着那个人,他时时刻刻地准备着。 那天,大概是因为入夜,风格外冷。风一冷,人就冷,人冷呢,就容易饿。 他听那最话痨的小乞丐夸他的馒头好吃,心念一动,开口:“一会儿烤鱼给你们吃。” 去水边捕鱼的路上,他想,他还没给她烤过鱼呢。不,不止是烤鱼,他一条鱼也没来得及给她做过。 甚至于她爱不爱吃鱼,爱吃什么口味的鱼,他都还来不及问,来不及去懂。 原来,他们之前的距离一直都是有的。 东想,西想,他把大大小小六条团鱼捞上岸来,用草绳系好,原路返回树林。 临近林边,忽然瞥见两匹白马徘徊在树下,他心下疑惑,再上前一看,四个小乞丐,正围着两个人叽叽喳喳。 他定定地看着那两个人,傻了。 他一直知道,她有个心上人,曾经和她很相爱,后来,分开了。 他也一直知道,他们分开,并不是因为不再相爱,或不够相爱,否则她不会在听到那心上人被困的消息后,毫不犹疑地把自己抛下。 他应该知道,她从头到尾所爱的,根本都不是他。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正儿八经去面对,消化,又变成了另一回事。 那天,他应该逃得很狼狈,也应该回来得很卑微,再后来的每一次跟踪、偷窥,也应该极尽了龌龊,不堪,乃至可怜,颓丧。 爷爷生前教过他很多应对不如意的大道理,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怎样去处理这种令人窒息的情绪。 看不到,痛。现在看到了,还是痛。 看不到,还以为是得而复失。看到了,才知道是从来都没有拥有。 第52章 相见(三) …… 夜雨滂沱,砸得心里很痛, 反倒也清醒了。 陈丑奴看一眼李兰泽那双寒凉而愠怒的眼睛, 颓然垂眸,再度离去。 李兰泽一怔之后, 气急败坏,劈掌攻来。 陈丑奴闻声顿足,紫电下,回掌应去, 不料眼前雨珠飞溅如瀑, 赫然蒙住视线, 李兰泽趁机斜里上探, 趁其不备, 一把摘下他的面具。 冰冷的飞雨贴面而过,像一把把切开伤疤的利刀, 陈丑奴迅速扭开头,把脸捂住,高大的身躯在暴雨侵袭下,明显有一瞬间的颤抖。 李兰泽拿着面具, 回忆着那匆匆一瞥,脸色骤然苍白。 “你的脸……”大雨不绝, 李兰泽喉咙干涩。 陈丑奴捂着脸,躯体巍然而立,胸口却在不住起伏。 这一刻,所有的窒痛、不甘、委屈、彷徨……终于彻底坍塌于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胸膛, 陈丑奴抹去脸上水渍,闭紧双眼,深深呼吸,拼尽全力地强迫自己冷静,镇静。 许久后,他把手放下,抬起水珠答答滚落的眼睫,对上李兰泽愕然的注视。 李兰泽气息一窒。 “你是她三哥。”这一回,轮到陈丑奴主导。 李兰泽双唇紧抿:“嗯。” 陈丑奴:“你承诺过娶她,应当作数。” 李兰泽眉梢一敛,声音冷下:“你才是她丈夫。” 陈丑奴面无表情:“不是。那不作数。” 李兰泽啼笑皆非:“既不作数,又何必追来?” 陈丑奴哑口无言。 李兰泽上前,把面具还给他,迎着雨,望向深不见底的夜。 “彤彤在找你。” 陈丑奴拿着面具的手收紧。 李兰泽道:“她遇上很多事,不太好,所以这两天总哭。” 他看回陈丑奴:“如果你在,她会抱着你哭,而不是我。” 拿面具的手不住颤抖,仿佛那被握住的东西,是一块重如千钧的石头,陈丑奴双腮绷紧,低头把面具戴回脸上。 李兰泽把他眼里的质疑看得分明,失笑:“不信?” 陈丑奴敛眸,不应。 李兰泽勾唇:“其实,我也不想信。” 言外之意,是信了。 陈丑奴盯过去,黢黑的眼底,暗流涌动。 李兰泽道:“不信也可,我愿承你这份情。” 说罢,作势要走。 陈丑奴二话不说把人拦下。 李兰泽斜乜过去,笑,两人的目光如两人的剑,交锋。 在滂沱的雨下,深邃的夜中。 …… 夜风细细,拂动回廊外浓郁的树影,李兰泽仰头,靠在斑驳的石柱上,眼前掠过当夜陈丑奴坚忍又炙热的眼神,无声一笑。 “你还是不信。”片刻,他黯然陈述,有几分恨,也有几分无力。 陈丑奴低头,双肘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手里摩挲着一片枯败的树叶。 信吗? 竟然……依旧有些说不清。 那夜之后,白玉返回剑宗召见匡义盟的消息传遍江湖,他和李兰泽同去相救。 次日,在日照荧荧的石洞里,他从外采果回来,一眼望到她,千言万语也汇不成一句话。 是试探,是相认,还是就这样默不作声地、懦弱地沉默着,等着? 他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最后还是选择了最没有魄力的一种。 他试探:“你,认得我?” 他以为,就算不能和好如初,他也该得个“认得”。 然而她答:“不,不认得。” …… 思绪纷纷,越想心越沉,陈丑奴及时刹住,凝视手里的枯叶,道:“无妨的。” 信不信,无妨的。 是他要爱她,要来找她的。 她不认他也好,她不爱他也好,都无妨的。 李兰泽眉峰一蹙,有些不能理解:“你当她不认你,是因为不爱你?” 陈丑奴默然。 李兰泽苦笑:“那你觉得她爱谁?” 陈丑奴唇角收紧,显然不乐于回答这个问题。 李兰泽顾自道:“不爱你,却处处为你安危考虑;不爱你,却日日想着同你重逢。她连剑宗都敢报复,却不敢对你承认先前做的傻事……陈兄,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李兰泽点到为止,陈丑奴面沉如水,也终于问出压在心里多时的疑惑:“你们为何会分开?” 李兰泽一怔,很久后,方低低一笑。 “大概是因为……”他转头,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眼,“我们已经不相爱了。” 陈丑奴蹙眉。 消歇的夜风又一卷而过,阶下落叶冲天而起,李兰泽起身,拾级而下,走入曳动的树影深处。 “陈兄退一步吧。” 他声音从暗影里传来:“彤彤敏感,不自信,你不退,她定然也无路可退的。” 风声峻急,一片片月影晃动不休,陈丑奴摩挲着手里的树叶,陷入沉默。 离开小亭时,已是月上中天,沉重的一双腿在回廊台阶前停住,陈丑奴略微沉吟,终究又转身,往外而去。 庭院外,曲径通幽,再走,不知不觉便来到一片红枫如火的小树林。 陈丑奴走下廊室,踱入林中。 ——彤彤敏感,不自信,你不退,她定然也无路可退的。 ——陈兄,退一步吧。 李兰泽的声音再度响在耳畔,清清冷冷,又掷地有声,陈丑奴心里沉甸甸的,一时竟理不清究竟是什么情绪。 退么? 退一步就退一步,低个头,原本就不算什么。 可是他不退,难道仅仅是因为不愿意去低那个头? 面具一旦戴久,就不知不觉长进了肉里,揭下来,不说伤筋动骨,也得皮破血流。 何况她既敏感,既不愿,他贸然捅破,岂不是又令她难堪,愧怍?…… 层层树影后,随风传来女人慵懒而暧昧的声调:“师父,来,喝……” 心脏几乎是本能地一窒,繁杂的思绪戛然而断,陈丑奴僵立在树后,拨开枝叶定睛看去,瞳孔一缩。 银辉清寒,照在赵弗身上,缠着碧青丝绦的双平髻,一袭月色如水的鹅黄衣……虽然神老色衰,可依然能辨出小山眉,鹅蛋脸,杏眼,琼鼻…… 她依旧在斟酒,也依旧是对着虚空含情凝睇,丰润的红唇翕张,一口一个:“师父。” 陈丑奴神经紧绷,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张美丽又衰老的脸,心跳声有如擂开的鼓,嘭嘭地砸入耳膜。 片刻后,他松开枝叶,举步行去。 赵弗听到层层枫叶被踩碎的声音,一转头。 月下,男人巍然如苍山屹立,在赵弗脸上投落昏然暗影。 赵弗蛾眉一颦,定睛望着男人那双深如渊海的黑眸,脸上微醺的痴态微僵:“你……” 陈丑奴探手,一把将面具摘下。 赵弗大震,微醺的脸瞬间惨白。 咫尺之间,月寒如水,亮如水,便如明镜,映照着男人的脸。那张脸,刀削斧刻一般的深邃,也刀削斧刻一般的裂缝纵横,伤痕累累。赵弗深黑的瞳孔不住收缩,丰润的嘴唇剧烈颤抖,原先那慵懒的声音亦骤然变得喑哑苍白:“不可能,不可能……” 陈丑奴上前一步:“什么不可能?” 脸上暗影一重,赵弗浑身大震,仓皇地扭开头去,抓起酒壶喊“师父”,陈丑奴浓眉深锁,便欲再度逼近、追问,长廊栏杆处突然传来一道风声。 明鹄欺身掠近,把赵弗揽至一边,抬眸看向陈丑奴,眼底寒气凛冽。 “师父……我要给师父敬酒!”赵弗畏畏缩缩地倚在明鹄肩上,仍在哆哆嗦嗦、念念有词。 明鹄一错不错审视陈丑奴,开口:“陈公子,夫人对您这位故人似乎并无兴趣,还请自重。” 陈丑奴深吸一气,沉沉目光自赵弗侧脸掠过,微微颔首,转身而去。 微风习习,翩然红叶无声坠落,明鹄转头,看向揽着的赵弗。 月色里,赵弗一张脸惨白如纸,面颊上,两行泪水亮得刺目。 *** 明鹄把赵弗送回屋中,片刻后,有身着粉色襦裙的小丫鬟捧着漆盘进来,把盘中瓷碗放在圆桌上后,又阖门而去。 明鹄替赵弗揩净眼泪,起身去桌前取来瓷碗,用勺子缓缓搅拌一会儿后,送至赵弗面前:“夫人,该喝药了。” 赵弗坐在床上,眼神木然,一动不动。 明鹄不急,也不恼,慢条斯理地在床边坐下,舀起一勺褚褐色的汤药,喂至赵弗唇边。 赵弗便如牵线木偶一般,乖乖地饮下。 明鹄道:“这两日客院有人借居,夫人如果在外散心,还是叫上我的好。” 赵弗依旧一言不发。 明鹄道:“刚刚夫人见的那位,名叫陈泊如,据说,是东山居士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名后人。” 赵弗死寂的瞳眸赫然一亮。 明鹄不紧不慢,继续喂药,可对那令赵弗眼睛发亮的话题却不再提。 小半柱香后,一碗汤药喂完,明鹄伺候赵弗宽衣,给她掖上被褥,吹灭烛火后,拿上空碗,开门离去。 赵弗所住的小苑分外幽静,庭院里栽种的树木层层叠叠,繁茂如云,明鹄走下石阶,径直往月洞门方向行去,耳后忽然传来一道低声:“夫人喝的是什么药?” 明鹄一定,片刻后,握着空碗回头。蓊蓊树影下,白玉眉眼带笑,道:“我有事想向夫人请教,估摸着她这个时辰或许会醒,便过来碰碰运气。” 说着耸肩,瞟一眼那间已然昏黑的屋舍,进而又摸摸鼻子,道:“什么药啊?味儿那么大。” 明鹄握碗的手下意识藏至袖中,淡漠道:“一些调养‘失心疯’的寻常药罢了。” 白玉点头,又道:“我记得最近是夫人的生辰,想了想,好像就是三日后?” 明鹄眼神一锐,不置可否。 白玉走上来,促狭地道:“难怪你只肯留我们三日。” 明鹄垂落眼睫,遮住眸底情绪,两人并肩走出月洞门,白玉道:“三日后的生辰宴,尊主要过来吗?” 明鹄脚下不停,声音亦寻常而稳定:“怎么,想见?” 白玉微笑:“可惜你不给见。” 否则,便不会只肯留他们三日了。 明鹄哑然而笑:“如无尊主首肯,镜花水月不接任何外客,你应该清楚的。” 让他们在这里留三天,已然是破例了。 白玉心念辗转,有所会意,点头道:“明白。” 走出院落,白玉辞别明鹄,独自穿过长廊,返回客院。先前飞书联络天玑耗去不少时候,眼下月至中天,俨然是深夜时分了。 陈丑奴和李兰泽应该各自在屋中睡下,白玉放轻脚步,预备明日再找二人商议夺剑一事,抵达客院花庭时,突然被一只手揽入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1-01 00:00:00~2020-01-02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马哥、车鲤子、笙韵L&P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小鱼 16瓶;SiLviaYAnnnn 5瓶;与光同尘、不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相见(四) 重重树影同熟悉的气息罩下,白玉撞在陈丑奴坚实的胸膛上, 一怔。 抬头, 他眼睛沉沉如海,竟然没有戴面具, 疤痕如树影交融在一处,反而像是没有疤痕了。 刀削,斧刻。 这样棱角分明,鲜明深刻的脸, 真是百看不厌。 白玉垫脚, 扬头去亲, 奈何还是只有亲到个下巴。 陈丑奴喉头一滚, 托住她的臀, 抱起来,转身抵在树上, 深吻下去。 层层绿叶无风而动,袭人肺腑的桂花香和她颈窝里的馨香一起钻入心扉,陈丑奴吻得很热切,也吻得很虔诚, 白玉那股捉弄的心思只能溃散,最后应和着他, 越吻越轻,越吻越慢。 花叶间溢下的幽香氤氲飘荡,两人的唇在树影里温柔地相聚,分离……白玉捧住陈丑奴滚烫的脸, 感觉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便把唇慢慢地挪到他耳鬓边去,一亲后,低低道:“怎么了?” 陈丑奴埋首在她脸侧,调息片刻,方道:“我见到她了。” 白玉一震,反应过来:“赵弗?” 陈丑奴:“嗯。” 白玉心跳很快,却不敢表露:“如何?” 陈丑奴沉默片刻,道:“她看着我的脸,一直说,不可能。” 白玉蹙眉:“什么不可能?” 陈丑奴摇头。 重重疑窦浮上心头,令人焦灼,也令人怅惘。白玉环住面前人脖颈,把脸贴过去,安抚道:“还有时间,不急。” 隔一会儿,又低低道:“下次叫上我,别一个人去。” 陈丑奴:“为何?” 白玉脸微红,幸而有夜色遮掩:“怕她欺负你呗。” 陈丑奴低笑一声,道:“她打不过我。” 白玉瓮声:“你不懂。” 陈丑奴默然,片刻,挑起面前人下颌。树荫底,月华细密,如剪碎的一泓水漾在她眉眼间。 白玉迎着他炙热也锐利的眼神,有些心虚,又有一些不服气,两只脚尖交在一块,把他的腰夹得更紧。 “有欺负你的念头也不行。”她宣告。 陈丑奴眼底愈深,托着她的臀,低下头,又逼近一寸。 “为何?”这一次,问得像格外严肃,格外要紧。 白玉心跳猛漏一拍,有些茫然:“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何’,我……” “嗯?”陈丑奴哑声。 白玉心乱,垂落眼睫:“心疼你,不行么?” 陈丑奴目光灼灼。 悄然夜风吹在墙外,吹不散两人脸上、心上的热度,陈丑奴凝视着咫尺间这张娇媚的脸,又重新吻下去。这一次,吻得霸道,自我,野蛮,激烈。 白玉险些承受不住,抱在他脑后的指节收紧,头一偏,错开他滚烫的唇,猛喘着气。 “到底怎么了?”白玉蹙眉。 陈丑奴低下头,额头抵在她额头上:“许攸同。” 白玉一震。 陈丑奴声音低而哑:“是你的本名么?” 白玉睁大眼睛,心脏险些跳至喉头。 陈丑奴双眼锁住她,丝毫也不松动。 “如果……不是呢?”很久后,白玉冷声。 陈丑奴道:“那便告诉我真的。” 白玉对着咫尺间这双黑沉沉的眼,垂睫:“赵彤。” 陈丑奴轻唤一遍:“赵彤。” 白玉“嗯”一声。 陈丑奴道:“回去后,和我成亲吧。” 白玉掀眼:“什么?” 夜色里,他双眼黑而亮,有一丝希冀,也恍惚有一丝怅惘:“和我同衾共枕,生儿育女,朝夕相伴,白首不离,好吗?” 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低头,算不算李兰泽口中的“退一步”,刨根问底,捅破验证的事,他还是没有勇气去做。与爱相关的人,他还是无法开口去追责,逼问。如果她并不爱,那就不爱罢,如果她还想瞒,那就瞒着罢。能守住她这个人,便算他一生中最大的福祉。 他愿意等,等她愿意不再躲避,不再伪装,等她愿意放下那些包袱、顾虑,愿意相信他、依赖他,向他承认——我是你的妻,是只有你唤过、爱过、拥有过的白玉。 他从来不怕等待,他只怕卵覆鸟飞,又一次措手不及。 夜风重卷,脸上的热终于散去,白玉看着面前人,面颊微凉,是泪痕已不知不觉被风吹干。 陈丑奴把人放下来,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白玉把他的手按住,继而又松开,扑进他怀里。 陈丑奴震了震。 白玉把人紧紧抱住,闷声:“傻子。” 陈丑奴哑然,片刻后,笑:“可愿嫁一个傻子?” 白玉指节收紧,声儿哽咽:“傻子,傻子!” 陈丑奴又笑,摸住她的头,应:“嗯。” 白玉打他,打完,仰头看他,月下,梨花带雨,泪眼婆娑。 陈丑奴只好又去擦那些泪,她好像很久没这样哭过了,这情形有点像成婚前,他给她展示喜服的那个早上,他也给她擦泪,一边擦,一边告诉她,大后天,你就是我的妻子了,我不会让你哭的,我会让你常常笑。 而他承诺完,她的泪竟流得更凶了…… 她反复强调以前的自己很糟,怕他后悔,给他反悔的机会。他在她决然离去后,也确乎有过一瞬间的悔恨,可是此刻…… “我不会后悔。”陈丑奴忽然又开口,声音笃定,“我知道你是谁。” 不是萍水相逢,一无所知,不是干柴烈火,一时意动。他很清楚她是屠戮剑宗的“大魔头”,清楚她曾在七星柱下被人辗转凌*辱,甚至也清楚她的所畏、所惧、所憎……然而这一次,他绝不后悔。 夜很深了,四下是湿冷的薄雾,白玉又淌下热泪,重新把人抱住。 “你等我,”她噙着泪笑起来,一字字道,“回去后,我给你做媳妇。” “给你生儿育女,穿针引线……陪你听松涛,吹山风,看大雪……” 她把脸埋在他胸膛底下,声音瓮瓮的,像以前闹别扭时,躲在被褥里冲他发号施令,陈丑奴笑,把人搂着,温柔道:“好,我等你。” *** 时候确乎不早了,两人回屋休憩,临别前,陈丑奴道:“彤彤。” 白玉闻声回头,夜风悄寂,一盏小灯笼在彼此之间曳动。 陈丑奴微笑,道:“好梦。” 白玉也微笑,声儿暖暖:“好梦。” 说完要走,手攀上门时,又蓦然踅身。 陈丑奴推门,冷不丁手臂被人一拉,俯身时,面颊被人“吧唧”亲了一大口。 转头,灯晕昏黄,白玉媚眼如丝,霞飞双颊。 陈丑奴臂上筋一绷,不及动作,白玉溜开。 “梦里见。”她倚在门边,狡黠说完,推门进去了。 陈丑奴又喜又恼,恼完又笑,忽觉很傻气,忙又摸摸嘴把笑敛了。 *** 这天夜里,白玉睡得很熟,次日醒来,已是晨光大亮。 早膳和昨天的晚膳一样,摆在小院里的六角亭内,两碟糕点,一盘胡饼。 白玉在屋里洗漱完后,走到院中来,李兰泽已坐在小亭里用膳。 扭头,陈丑奴的屋门依旧紧闭,白玉眨眨眼,想去敲敲,考虑到李兰泽在,又忍住了,径自走到亭里跟他打过招呼,挨着小石桌坐下。 “昨夜睡得可好?”白玉拿起一块桂花糕,寒暄。 李兰泽用方巾揩去手上糕渍,薄唇微动:“尚可。” 白玉狐疑,吃下一口糕,道:“夺剑的事,三哥可有什么打算?” 李兰泽摇头。 白玉略一沉吟,试探着开口:“李副庄主说,凌霄剑,是你从家里偷走的?” 李兰泽揩手的动作一顿,抬起的凤眸里掠过一丝不悦,随后又扬唇一笑。 “信吗?”他声音忽而散漫起来。 白玉自然就不信了。 严肃古板如老学究一样的人物,就算再看重她,恐怕也难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白玉又拿起一块雪白的芋头糕吃下,诚恳地摇头。 李兰泽微笑,道:“我跟父亲比剑,赌注是凌霄剑。” 白玉会意,又讶异:“你赢了?” 李兰泽睨她一眼,明显有些不满意她的质疑。 白玉舔舔嘴唇,忙恭维:“不愧是堂堂藏剑山庄的大公子。” 又在心里腹诽,明明是三哥凭本事拿走的剑,李仲川却不惜抹黑三哥,也要把一切罪名都扣到她头上来,可真真是小气又可恶…… 一时间十分可惜那匹送他骑走的骏马。 李兰泽把方巾放回衣襟里,抬眸,白玉开始在啃胡饼了。她吃东西一直有个习惯,能咬多大口,就咬多大口,可那嘴巴又分明是个小小的,导致腮帮子总鼓胀得跟被人打肿了一样。 李兰泽哑然低笑,静静看她吃完,而后指指嘴角,示意她上面有渣滓。 白玉伸手去抹,没抹掉。 李兰泽道:“左边。” 白玉去抹,还是没抹掉。 李兰泽无奈,想了想,忽然起身,拇指在她唇上轻轻抹过。 白玉一愣。 微风吹拂,他发丝间淡淡的气息扑面而来,泠然如将将融化的雪水……而拇指上的温度,缱绻细腻,便如那雪水里抽长的藤芽一般,沾上唇后,立刻开始滋蔓…… 白玉抬手,摸住被他抚过的唇,便欲低头,余光里一黯。 侧目看去,六角亭外,树影横斜,陈丑奴默立在檐前那盏小灯笼下,脸戴面具,眸深如海。 作者有话要说:丑奴:“???” 兰泽:“陈兄,你听我解释。” 丑奴:“我不听。” —— 也算迈近一大步啦,再迈就完结啦hhh —— 感谢在2020-01-02 18:00:00~2020-01-03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黑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相议(一) 微风送香,是昨夜袭人肺腑的桂香, 白玉心头慌乱, 完全不知刚刚那幕究竟被陈丑奴看去多少,正赧然无措, 李兰泽已坦然开口道:“陈兄,早。” 树影后,陈丑奴略一颔首,走入亭中来。 白玉动了动, 等人近后, 主动拿了块胡饼给他。陈丑奴低头接过, 顺势在她边上坐下, 白玉细看他似无不妥, 整顿心神,正色对二人道:“我昨夜跟天玑堂堂主联络过了, 这两日,我们可安心在镜花水月中住下,不必担心行踪败露。另外,关于夺回凌霄剑的事, 我有一个想法。” 事关凌霄剑,李兰泽自然最为关心, 当下示意白玉往后说。 白玉又看一眼陈丑奴,道:“两日后,是赵弗的生辰,乐迩很可能会亲自过来祝寿。” 提及乐迩亲临, 另两人俱是神色一正,白玉把昨夜向明鹄套话的情形复述一遍,沉吟道:“乐迩来镜花水月,通常不会兴师动众,随侍的人一般就是天玑。那天一早,我们如约离庄后,可先潜伏在庄外深林,探清乐迩当天是否会把凌霄剑带在身上。如若是,乐迩离开两大护法、七大堂主的庇护,正是我们下手夺剑的好时机;如若不是,则可趁他盘桓庄中,潜入主殿取回宝剑。” 李兰泽眸色晦暗,道:“他不会把剑带在身上。” 白玉蹙眉:“为何?” 李兰泽道:“凌霄剑留于无恶殿,只可封藏,不可出鞘,这是当初交易时,他的承诺。” 白玉意外,没想到他们之间竟还有这样的协议,心中愧怍一时稍散些微,然而转念细想,又有些惶然难定:“可他毕竟不是三哥。” 言外之意,自是他不一定能遵守承诺,不然,换剑的目的是什么? 再者,六门之怨已结,江寻云随时可能率人潜入灵山,伺机反杀,乐迩心思素来极其缜密,此时出行,如果没有重臣相护,便应该带着宝剑防身才对。 李兰泽食指微屈,反扣在石桌上,不置可否,白玉分辨着他的神色,试探道:“用凌霄剑换我脱离无恶殿,是三哥主动提的,还是乐迩?” 李兰泽微一沉默,道:“乐迩。” 白玉了然,心底愈有种不安的预感,而一时之间又理不清是什么。 李兰泽道:“潜入主殿夺剑能有几成胜算?” 白玉沉吟,道:“五成。” 李兰泽有些意外,白玉解释道:“主峰的路我很熟,各个哨卡的巡防布置也心中有数,乔装后的话,混入主殿不成问题,这是五成胜算。至于另五成,因为无法确定凌霄剑的位置,也无法预计当日殿中的具体情况,所以不能断言。” 区区三人,深入敌营,还能有五成胜算,已然是意外之喜,李兰泽点头,又道:“乐迩大概会在镜花水月停留多久?” 白玉道:“按惯例,早则晚膳后,晚则留宿,次日返回。” 乐迩和赵弗这对母子关系显然并不亲密,除逢年过节及彼此生辰外,两人几乎是从不会面的,白玉想了想,道:“乐迩那天在这儿留宿的可能性恐怕很小。” 李兰泽眉间微蹙,沉思不语,白玉心念起伏,忽而向身边的陈丑奴睇去一眼,低声道:“我,还有一个想法。” 李兰泽抬眸。 白玉微咬下唇,继而道:“潜入主峰夺剑,不宜声势浩大,人越少,动静越小,越有成功的可能。陈大哥……体魄高大,过于惹眼,恐不适合深入虎穴,不如留在庄外,留心乐迩的举动,一则为我们放哨,二则可伺机为我们取剑争取时间。” 这个“我们”,自然是指白玉和李兰泽了。 陈丑奴唇角当即一收。 倒不是忌讳他们二人独处,而是没想到在最险恶的时刻,自己不能陪伴于她身侧。 亭中一时沉默,李兰泽眉眼低垂,没有表态,白玉心中忐忑,偷偷细看陈丑奴,偏生他也低垂着眼,浓黑的睫毛遮着那眸里的情绪。 “陈大哥?”白玉低声。 陈丑奴抬起拇指抹去嘴角渣滓,少顷后,对上白玉探究的眼神,开口:“如果身份败露,会如何?” 白玉想不到他最先关心的会是自己的安全问题,感动之余,心中生愧,可又不愿他担忧过甚,遂道:“那就劳驾陈大哥跑一趟,过来接应了。” 陈丑奴眉峰松动,这方点头。 他与白玉皆不识凌霄剑,只有李兰泽亲自到场,方能准确无误地把剑夺回。无恶殿最大的危险在于乐迩,他留守庄外,把这一危机看住,方能尽可能多地为他们博取胜算。 想通这一层,陈丑奴胸中郁悒稍散,视线转动间,松动的神色重又僵住。 习习晨风穿亭而过,拂落一地光影,赵弗一袭黄衣,静立在金绿斑驳的月洞门边,怀里抱着个红木食盒,正对着这边含笑凝睇。 陈丑奴迎上那笑意深深的眼神,嘴角彻底垮下。 白玉和李兰泽顺势望去,亦纷纷蹙眉。 赵弗浑然不觉,依旧眉语目笑,向陈丑奴示意一下那小食盒,期期艾艾地道:“粉蒸肉,我给你做的。” *** 一炷香后,枫林。 今日的云层很浅,金辉自天幕漫射而下,把林里的一切都镀上绒绒微光,赵弗席坐在深深浅浅的红叶上,把漆红的盒盖打开,一壶酒,一盘菜……一样一样地拿出来。 陈丑奴默坐于对面,冷眼看着,不动。 赵弗脸上还带着那抹笑,痴痴的,静静的,细看之下,又有些虚虚的。 树林并不大,然而每一片枫叶都红得紧,挤挤攘攘地簇拥在四周,便显得这树林仿佛没有尽头。赵弗依旧是那副少女装扮,描眉,画眼,点唇,涂腮……不笑还好,一笑,胭脂水粉尽沉入褶子里去,平白教人惘然。 “来,这是秋露白……”赵弗低头,提壶斟酒后,又把那盘热气腾腾的粉蒸肉朝前一推。 “这是下酒的粉蒸肉,沔阳口味,我今早亲手做的……”熟稔而自得的语气。 陈丑奴敛眸:“有毒吗?” 赵弗一震,白皙却枯干的手指僵在酒杯上。 片刻,一点莹光溅落红叶,陈丑奴定睛看去,继而视线上移,金辉里,赵弗瞳仁剧颤,眼眶涨红,泪如线落。 秋风卷过,林外长廊枫叶流丹。 白玉侯立在漆黄栏杆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枫林深处的那两人,眉心一蹙:“赵弗……在哭?” 李兰泽屈膝坐在长椅上,背靠廊柱,亦望着同一方向,闻言淡声:“嗯。” 白玉匪夷所思。 李兰泽静默看着,不再多言,沉默中,林里,陈丑奴身形一动,竟低头握住了赵弗斟的那杯酒,一饮而尽了。 然后拿起双箸,夹上一块粉蒸肉。 白玉面沉如水,舔舔腮帮,环臂走到李兰泽对面坐下。 李兰泽笑:“不看了?” 白玉蹙眉不答,片刻后,忽道:“三哥觉得赵弗疯了吗?” 李兰泽一怔:“为何这么问?” 白玉信手摘落伸入廊里的一片红叶,道:“仔细看,并不像疯的样子。” 李兰泽会意,复又朝林里望去一眼,眸底神思浮沉。 “你先前说,你与陈兄找赵弗有事。” “嗯。”白玉摩挲着那片衰败的红叶,想了想,索性把前因后果道来,包括顾竟在书斋指控赵弗弑师那一段。李兰泽一向思维敏捷细致,加之近年行走江湖,消息广泛,或能提供有用的线索。 果然,李兰泽听罢,竟然并不显露愕然之色,镇静地道:“所以你们怀疑,赵弗根本没有疯,且陈兄脸上的伤,很可能是她所为?” 白玉点头。 李兰泽若有所思,少顷后,低声道:“两年前,我在天命阁做客时,偶然得知一桩秘事。” 白玉一个激灵,坐直起来。 李兰泽哑然失笑。 白玉急道:“你快说!” 李兰泽无奈,又向林内望去一眼,而后朝白玉勾勾手指,示意她靠近。 白玉狐疑道:“至于吗?” 李兰泽道:“都说了,秘事。” 白玉道:“这边上又没别人。” 李兰泽道:“不听便算了。” “……” 风声起伏,廊外枫叶悉悉索索,白玉不情不愿地挪到李兰泽面前去。李兰泽笑,低头,在她耳畔低语片刻。 白玉听完,神魂大震。 *** 陈丑奴两杯酒下肚后,林外传来脚步声,是明鹄来了。 赵弗还在痴痴地倒酒,洇湿腮红的泪水已经流尽,然而那双美丽的杏眸中再无笑影,空空荡荡的,一如烛天大火后,虚空飞扬着灰烬。 明鹄走近,眼里神色颇为复杂,陈丑奴自知此人不喜自个和赵弗走近,主动起身,略一颔首后,默然离去。 明鹄驻足在树下,凝视着陈丑奴远去的背影,良久不言。 长廊上,一道红影坐于层层枫叶后,侧首靠在廊柱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丑奴走近,左右张望,李兰泽竟已不见踪迹,想到刚刚他二人在长廊里的情形,一时蹙眉。 “李兄呢?” 白玉一震,从遐思中抽回神来,抬头一看陈丑奴,怔然道:“回客院练剑去了。” 又扭头去望树林,明鹄正在给赵弗收拾食盒。 “你们聊完了?”白玉起身,有些急切,“都说了什么?” 陈丑奴欲言又止。 白玉心领神会,起身拉住他的手:“来这边。” 风起,两人跑着穿过长廊,树影、光影自彼此身上流过。 白墙后,流水淙淙,红鲤游弋,一座水榭掩映于高大苍黄的梧桐树后。白玉把人拉至榭中,挨着栏杆坐下,环目四望,确定并无外人,方道:“可以啦。” 陈丑奴定定看着她,不语。 眼神竟莫名地有些热。 白玉赧然:“看什么?” 话音刚落,整个人突然给拽至他腿上去,白玉一愣,忙把他脖颈环住,下意识微微低头。 然而等半天,也没能等来下一步。 “……”白玉抬头,撞上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神,一恼,伸手便是一拳砸去。 陈丑奴笑纳,把她脸颊上的发丝拨至耳后,低低道:“问吧。” 白玉没好气道:“刚刚问过了,该是你答。” 陈丑奴老实道:“哦。” 正要答,白玉又肃然道:“以后不许‘哦’,说‘好’。” 陈丑奴眉峰微动,心道这也要管,面上却点头,继而交代:“只一些劝酒的话,后来,我问了一句‘有毒吗’,她便流泪了。” 白玉默然,回忆当时赵弗的神情,心下忽而有些百感交集。 三十年前,东山居士倒于那酒肉中的毒,照赵弗今日的反应,恐怕顾竟所言非虚。 “后来呢?”白玉道。 陈丑奴摇头,那以后,他们再无一字交流。 微风吹拂榭外梧桐,树叶摩挲声哗然如雨下,陈丑奴低头,唇贴至白玉耳廓:“李兄刚刚同你说了什么?” 白玉全身蓦然电击一般,也不知是被他温热的气息所烫,还是因为心虚。 “你看到了?”可她分明记得当时他没有转头。 “余光看到的。” “……”白玉无语,下巴搁至他肩上,小声道,“三哥给我说了一桩秘事。” “嗯?”陈丑奴嗓音低哑。 白玉觉得有些痒,抬手想挠,却反被他趁势把手也抓了去,一时恼道:“说正事儿呢……” 陈丑奴不动:“嗯。” 白玉:“……” 到底拗不过,白玉和盘托出:“赵弗离开剑宗,嫁给无恶殿前任尊主乐华后,顾竟怒发冲冠,曾设计报复过她。” 陈丑奴果然受震动,缓缓坐直。 白玉趁势把小手抽出,戳了戳被他弄得滚烫的耳朵。 “如何报复的?”陈丑奴认真道。 白玉眼睫微垂,片刻道:“雇人迷*奸。” 陈丑奴神色一变。 白玉自知此事骇人听闻,刚刚她听李兰泽道来,亦是难以置信,而更令人悚然的是—— “那以后不久,她便怀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1-03 18:00:00~2020-01-04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拘一格的蛋挞 4个;july、马哥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相议(二) 耳畔一片死寂,陈丑奴瞳仁微缩, 半晌沉默。 白玉去理他微乱的衣襟, 低声道:“赵弗不敢对乐华坦白,抱着侥幸心理, 把那个孩子生了下来。自那以后,她便时不时神思恍惚,胡言乱语,再后来, 便是眼下这般了。” 陈丑奴喉结滚动, 哑声:“那个孩子……” “就是乐迩。”白玉把衣襟理好, 抬头道, “我以前一直以为乐迩把赵弗送来镜花水月, 是避讳赵弗和东山居士的往事,现在看来, 非也。” 堂堂无恶殿一尊之主,竟很可能并非乐氏血脉,这要传出去,必然天惊地动, 毁去乐迩一生前程。 念及此,白玉心思游动, 突然想起乐迩至今尚未练成乐氏神功“六道轮回”一事,愈发感觉乐迩很可能并非乐华血脉。 乐氏一族天赋异禀,其宗内秘术“六道轮回”向来以血脉相传,如非乐氏后人, 恐终其一生,也难参悟那门功法的十之一二。乐迩如今年近三十,继任尊主近二十年之久,虽然功力莫测,却始终不曾以“六道轮回”面世,细想来,难免令人生疑。 白玉心念浮沉,便欲跟面前人聊一聊这事,抬头方见陈丑奴神色黯然,俨然不豫。 回想先前的话题,白玉心里一涩,静了静,道:“赵弗既遭那一难,神智失常,恐怕并非全然是假,犯病时,极可能做出戕害稚儿的事来……你,会不会……” 陈丑奴眉目冷凝,抿唇不言。 二十八年前,爷爷在东屏后山救下一脸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他,除去那一脸血,和一个同样血淋淋的襁褓外,这世间再无关于他的任何东西。 不知父母,不知宗族。 甚至,也不知那一脸伤痕的来由。 二十八年来,他无数次在心底质疑过,审问过,甚至也在童年、少年时于濒临崩溃的边缘控诉过,怨恨过。 可能的缘由有无数种。 而他万万想不到,最接近真相的一种会是——那人疯了。 没有仇,没有恨,没有缘由。 陈丑奴呼吸渐重,白玉有所察觉,把他紧绷的脸颊捧住,温柔道:“泊如。” 陈丑奴不动。 白玉扬头在他唇边一吻,低低道:“只是一个猜测。” 陈丑奴胸膛起伏,片刻,握住白玉放在自己脸上的手。 “我无碍。”他低低答。 白玉心念辗转,忽而又在他唇上“啵唧”一下,狡黠道:“反正在我眼里,你就是这世上最俊的。” 陈丑奴瞳仁一震,双颊在面具底下迅速胀红起来。 白玉挑眉:“不信?” 陈丑奴也不瞒,垂睫:“不信。” 白玉笑,低低道:“难怪说男人好色,果然只知以貌取人。” 陈丑奴:“……” 水榭外,红鲤穿碧波,微风拂黄叶,陈丑奴定定看着白玉,手一抬,压住她红而小的唇。 他拇指宽平,粗粝,压在唇上,是和李兰泽完全不一样的触感。 白玉心一跳。 “花言巧语。”他忽然这样回。 白玉反倒怔了。 唇被他压着,人被他迫视着,白玉蓦然间说不出话。 花言巧语? 天,他是有多木讷,才会觉得自己是在花言巧语哪? 白玉撇眉,扭头反抗,挣开他的手,换来他的唇。 禁锢,碾压……试图抹去那上面不该有的痕迹一般。 白玉扬高头,抓紧他衣襟,想起今日亭中那幕,心道:完了。 *** 确定夺剑计划后,这两日,三人在镜花水月中的生活一度轻松。 赵弗依旧有空就来找陈丑奴,或央他去枫林里饮酒,或就地在月洞门边看陈丑奴在六角亭里闲坐。 如果明鹄不来拉人,她甚至能一直待在客院里,不动,不走。 白玉自然是百思不解,琢磨来,琢磨去,也只能琢磨出个“他毕竟是东山居士后人”的缘由,然而每回一瞧赵弗凝视陈丑奴的那眼神,又忍不住五味杂陈,心中迷惑。 那眼神痴痴的,惘惘的,隐约又有一丝丝怯怯的,怎么也不像是看心上人后人的眼神。 倒像是…… 白玉心惊又窒闷,不敢细想。 两日后的一大早,明鹄如期前来相送,赵弗反倒不见踪影,也不知是被明鹄拦下,还是又宿醉未醒。 三人自有预谋,这一番送别自然是客客气气,顺风顺水。临行前,白玉又谢过上回赵弗相救之恩,明鹄自答不必,硬是把三人送至庄外水边,这方结束。 辰时,金辉穿云,又是个暖融融的秋日。 三人潜伏在庄园对面的小崖上,密叶繁茂,层林尽染,或金或红,或大或小的树叶遮掩着各自的身形。 白玉靠坐在一棵苍松下,气定神闲地吃着刚刚从镜花水月里打包出来的枣糕,瓮声道:“歇会儿吧,乐迩不可能那么早来的。” 陈丑奴、李兰泽盯着庄外动静,闻言一齐回头。 “赌一个。”李兰泽扫一眼日头,提议道,“一人押一个时辰。” 赌乐迩何时现身。 白玉斜乜他:“赌可不是什么好嗜好。” 李兰泽笑,看陈丑奴:“陈兄意下如何?” 陈丑奴眼睫微动:“赌注?” 李兰泽道:“事成之后,一场酒。” 陈丑奴勾唇,一瞥崖外,道:“酉时。” 李兰泽看向白玉。 白玉扬眉:“戌时。” 李兰泽点头,道:“我赌巳时。” 鸟声啁啾,陈丑奴和白玉不约而同看向李兰泽,李兰泽淡然微笑,撩袍在树边坐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径自调息练功去了。 白玉努嘴,同陈丑奴对视一眼,示意手里的一块枣糕。 陈丑奴瞥一眼李兰泽,上前,在白玉身边坐下,头一低,叼走那块枣糕。 时间悄然流逝,白玉和陈丑奴把枣糕分食至一大半时,小崖下隐隐传来车轮碾地的辚辚声。 三人内功俱是上成,当下精神一振。 此刻日上三竿,恰恰将近巳时。 白玉心中愕然,偷偷去看李兰泽,却见其人眉目不动,仍在树下四平八稳地调息着。 白玉深吸一气,把剩下的半盒枣糕收好,挎上包袱,悄声探至崖边。 陈丑奴紧随其后。 车马距离小溪尚且还有一段距离,两人潜伏在灌木丛里,守候片刻,方见芒草丛生的蜿蜒小径上驶来一辆珠钿翠盖、玉辔红缨的马车。 车上马夫穿着深灰短袄,方巾包头,瞧着寻常至极,然提缰抽绳间,赫然有一股敛而不发的深厚内力。白玉定睛分辨,低声道:“车夫叫四六,只听乐迩差遣,车内人,必然是他了。” 陈丑奴显然也没料到乐迩会来得如此之早,眉心微拢。 白玉继续紧盯崖下动静。 小径至溪边终止,佩饰繁丽的马车在流金般的草丛后停稳,一只纤细皓腕自绛红车帘内探出,撩起帘幔。少顷,一人自车内走下,荧荧日照里,金冠玉缨,华服锦带,一双纤长眉眼冷冽深邃,喜怒不明,赫然便是无恶殿一尊之主——乐迩。 至于那为他挑帘、紧随下车的盛装美妇,自然便是天玑堂堂主——天玑。 “她拿的是什么?” 耳畔落下陈丑奴的质疑,白玉敛神,视线落至天玑捧在手里的正方锦盒,道:“应该是贺礼。” 说罢,赶紧去细看乐迩。 两人下车后,车夫四六守在车前,没有跟随,乐迩仅携天玑走上小桥,径直往庄中而去,行走间,衣袍翩飞,悬挂玉佩的腰际,并无一样兵器。 白玉的心陡然落至谷底。 正如李兰泽所言,乐迩今日并未佩戴凌霄剑。 白玉攥紧拳头,心中不甘,正在这时,乐迩驻足桥下,忽而毫无预兆地朝小崖上一转头。 白玉尚不及反应,陈丑奴眼疾手快,按低她的头,匍匐下去。 风起,水声淙淙,草声飒飒,乐迩定睛巡过对面山崖,双眸微虚。 天玑心念微动,上前道:“尊主,怎么了?” 乐迩敛回视线,勾唇道:“无事,走。” 耳畔风声不息,漫天流云如泄,明灭日影下,白玉缓缓把眼帘撩起,隔着重重绿影朝下望去。 乐迩和天玑已行至镜花水月庄前。 一切如常。 突突乱跳的心重新回至胸口,白玉调整心绪,撤回树下。 李兰泽终于睁开眼皮,一双上挑的凤眸蓄着斑驳日光,风华流转。白玉径直对上,道:“赢的人请。” 李兰泽挑唇。 窸窣声起,陈丑奴自后走来,道:“去吧,我留守。” 殿中情形尚不知如何,越早启程,越有成功夺回凌霄剑的胜算。 白玉了然,自包袱里取来一支穿云箭交给他,嘱咐道:“如果乐迩离庄前,我和三哥还未回来,便放此箭相示。放完后,立刻离开此处,在望日镇外会合。” 陈丑奴点头,把箭收下,眼眸深沉。 白玉知他所忧,示意腰侧别着的另一支穿云箭,道:“如我和三哥在殿中遭逢变故,一样放此箭相示,陈大哥循箭而来,即可入殿支援。” 陈丑奴垂眸,片刻道:“量力而行。” 白玉心中一暖,点头。 身后,李兰泽拂落衣上落叶,临行前,对上陈丑奴深邃的眼。 “李某命在,彤彤在。” 飒飒风声穿林而过,李兰泽眸光坚定,陈丑奴也眸光坚定,两道视线交汇于和煦日影里。 无言,尽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1-04 18:00:00~2020-01-05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与光同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车鲤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相议(三) 林外。 两人走在人烟寥寥的旷野里,秋风起伏, 拔着蜿蜒小径边丛生的金色芒草, 白玉道:“三哥为何会猜乐迩动身那么早?” 李兰泽走在前,胜雪白衣如飞雪覆入草间, 闻言答:“因为想早些跟你独处。” “……”白玉撇眉,肃然道,“我已是他人之妇,三哥以后莫要开这类玩笑。” 李兰泽眉目不惊:“‘他人之妇’?何人之妇?” 白玉愕然, 有些恼, 停下脚步:“为何明知故问?” 李兰泽也停下, 立在茫茫金影里, 回头, 认真看她:“因为并不曾看到彤彤的夫君,只是看到一个被称为‘陈大哥’的同伴罢了。” 白玉一震。 李兰泽面无表情:“至多, 不过是情郎。” 风声如啸,穿过一条无尽的小径,也穿过一片无尽的白薇,白玉眼瞳空了一瞬, 随后笑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继续往前走。 她知道李兰泽这话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他这话的意图,可她忽然有些抵触,抵触在他面前去袒露那些情意, 又或者,是抵触他来解开这段打结的感情。 于是她敷衍答:“我跟你说过的,他已经把我忘了。” 李兰泽道:“你骗人时的习惯该改一改了。” 白玉抿住唇。 李兰泽道:“他没失忆。” 白玉毫无回应,倔强的背影辗转于秋色里。 李兰泽道:“他没喝下忘忧水,自你走后,便一直在寻你。石板儿是他救的,馒头是他给的,你吃的那条没刺的团鱼是他捕的。当夜在林中……” 白玉突然停下,金辉里,胸膛起伏。 李兰泽敛容,等她发作,然而她不发作,她转过头来,竟还朝他笑了。 “我知道。”笑完,她这么说。 李兰泽一怔。 白玉望着李兰泽的脸,极力克制:“我都知道的。” 在剑宗外的石洞里,在青石叠叠的溪水边,在翰墨轩的书案后,在客院外幽香缭绕的桂树底…… 她要找的那个人,其实并没有把她忘记;她所爱的那个人,其实从头到尾也一直把她深爱着…… 这一点,她,早就是知道的。 “那你为何逃避?”李兰泽一针见血。 四野的风忽然有一些冷,白玉盯着那双透亮的眼,眼眶发涩:“我没有。” 或许也是被她眼中的亮光所刺,李兰泽撤开视线:“何必自欺欺人。” 明知被爱,明明想爱,却连表达爱、守护爱的勇气都没有,这还不是逃避,那是什么? 白玉深吸一气,把泪意憋回,她突然觉得自己在李兰泽面前简直无处遁形,她知道这种逃无可逃的境况是源于他懂她,他爱她,可是,她实在是不喜欢这种空荡荡的暴露感。 “我会和他解释清楚的,等回东屏后。”白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李兰泽蹙了蹙眉。 白玉笑:“谢三哥关怀,但我或许……也并没有三哥所想的那般懦弱。” 李兰泽终于沉默。 白玉转身,红影没入草丛:“走吧,不夺回凌霄剑,三哥再为我们操心也无用。” *** 无恶殿主殿设于灵山主峰,四面八方多达三十二处哨所,平日时,各哨所每三个时辰轮值一次,每半个时辰巡逻一次,如遇敌情,则轮值时间改为两个时辰,巡逻改为两刻钟,各哨所交替进行,确保主峰固如金汤,无一漏洞。 乐迩重犯中原,抓来不计其数的豪杰家眷,而今正是众矢之的,随时可能遭遇敌情,阖殿戒备自乃前所未有之森严,饶是白玉极尽机敏,越过各大哨所,潜入主峰西南角的后院时,也还是花了足足两个时辰。 此刻日过正午,金辉正浓,西南角这边的庭院古树葳蕤,水边小榭帘幔垂曳,斑驳光影投映于草甸上、湖水上,静谧深幽,愈显四下阒然无人。 此处属百草司后院,平素里,除司中侍女往返外,鲜有人至,白玉认真环视,确认安全后,回头示意李兰泽。 两人自墙下探出。 “照这样下去,恐怕天黑也难接近乐迩的住处。”李兰泽拂落发髻边沾着的树叶,眉间隐有忧色。 白玉不慌不急,道:“如果轻而易举就能进来,那恐怕就不该进来了。” 乐迩心机何等之深,抛下偌大一片腹地,前往殿外,必然对戒防胸有成竹,如果各大哨所的警戒不够森然,十之□□便是陷阱密布,等鱼上钩。 李兰泽会意,一面穿过水榭,一面不忘环顾四周:“乔装成什么人,比较方便进出?” 凌霄剑的位置尚不能确定,两人抵达乐迩居住的宫殿后,纵有卓绝轻功,也难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来去自如,唯有乔装改貌成殿中人物,方可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夺剑任务。 白玉欲言又止,脸上泛起难色。照理说,她乔装成殿中侍女最为便利,然而这些年来,乐迩宫内之人对她这张脸不说看了百遍,那也看了九十九遍,实在难让她有蒙混过关的可能,而李兰泽虽能扮成巡防的教徒,却显然没有机会进入各屋细查,仅能在外辅助。 事态一时胶着,白玉蹙紧眉头,正在烦恼,藤萝垂曳的白墙后忽然传来巧笑声。 李兰泽一把拉住她手腕,藏入门边的藤萝后。 秋日的紫藤萝条蔓纤结,细叶悠长,白玉屏息噤声,听着那愈来愈近的笑声,脑海灵光闪过。 两道雪白人影穿过拱门,白玉出手如电,一击而中。 巧笑声戛然而止,两名手提药箱、身着雪白襦裙的少女应声倒地,李兰泽侧目看去,蹙眉。 日照下,两个少女面戴白纱,上至发型、妆容,下至衣着、鞋袜,竟是一模一样。 “百草司中的侍女。”白玉解释,向李兰泽促狭一笑,“我差点儿忘了。” 李兰泽眉间褶皱更深,盯着那笑,心头骤然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 一炷香后。 后院厢房,门窗紧闭,昏然的室内反复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白玉把两个少女的衣裙扒下,又把自己的给她们穿上,然而到底只有一套,便又催插屏外那人:“三哥,你到底脱不脱?” 屏外,静默无声。 白玉道:“你不脱,这位小姑娘就光溜溜的没衣裳穿,且不说清白,这么冷的天,多少得冻出病来。再说,乔装打扮也是你先前同意的,这会儿如不抓紧机会,如何混进乐迩宫中去查探凌霄剑的下落,总不能我一人去,你在这儿等着吧?” 说话间,白玉已把雪白襦裙换好,并取下面纱来戴上,只差发型和眉心的花钿了。 屏外那人,依旧一动不动。 白玉重又把另一件襦裙打量几眼,联想李兰泽此刻心情,越想越觉好笑,可又到底不便笑,只得忍着,道:“好,我自己去就自己去,谁让此事因我而起呢?哎,难怪世人骂我……” “骂”声刚完,插屏上飞来一大件雪白外袍,白玉扬手抱住,听得李兰泽在外冷冷道:“把衣裳扔出来。” 白玉憋笑,把个头稍高那少女的一套襦裙扔出去,复把李兰泽的给那少女穿上,因怕两人醒来呼叫求救,又寻来绳索和布条,分别把人绑上、嘴堵住了。 “三哥可要帮忙?”白玉忙活完,拍拍手,侧耳分辨屏外动静,“齐胸那儿的带子一定得系紧了。” 屏外:“……” 白玉:“还有,外套是交领的,不是对襟的,三哥,系腰上,不是胸上。” 屏外:“…………” 片刻,李兰泽道:“你出来。” 白玉摸摸鼻子,走至插屏外。 光线昏暗,李兰泽依旧一袭雪白,卓然立于浮沉光斑之中,听闻白玉走近,把双臂一抬,意思再明显不过。 白玉无奈,上前替他更衣:“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也能见三哥作女人装扮。” 李兰泽眉目更沉,静静打量她低垂的睫扇:“很得意?” 白玉坦然:“很新奇。” 以往,都是他看她女扮男装,今日,也算是风水轮流转了。 白玉心底偷笑,替他把衣裳穿好后,一扬下巴,示意他去窗边的交椅上坐下。 李兰泽不动。 白玉提醒:“换个发型。” “……”李兰泽舔舔齿列,忍道,“不会。” 白玉脾气极好:“我来。” 又一笑:“送佛送到西。” “……” 百草司侍女分有等级,这两个,恰是能近主子身的一等侍女,所梳为盘叠式的流云髻。白玉监督李兰泽在窗前坐下,拆掉他束发的玉簪,以指抓通他沁凉如瀑的青丝。 窗外,水声叮咚,树叶簌动,莹然日照被泛黄的窗纸阻挡,仅在室内投下如烛火一般的微光。李兰泽坐在这微光里,玉一般冷而白的脸被散落下来的青丝遮去,浓密的眼睫一垂,掩去眸底泛动的涟漪。 身后,是白玉似有又无的幽香,发间,她纤长的指穿过,每一次触碰,都在他心底激起一层骇浪般的战栗。 很陌生,也很熟悉。 李兰泽定定凝着窗下的虚空,沉默,沉默…… 不知过去多久,那不住拨动他心弦,也蹂*躏他心脏的手终于撤开,白玉直身,绕到他面前来,噗嗤一笑。 李兰泽别开脸,耳根有显而易见的潮红。 白玉只当他羞赧,把笑憋回去,诚恳夸道:“三哥果然盛世美颜。” 李兰泽喉结一动,不搭茬,拿起桌上的面纱戴上后,方不冷不热地朝她瞥去一眼。 白玉吐吐舌头,也把自个的面纱戴上。 “走。” 李兰泽吩咐完,起身向外而去。 正要开门,白玉在后喊道:“三哥。” 李兰泽回头,接住她扔过来的两样东西,一看,竟是圆滚滚的红苹果。 李兰泽蹙眉:“我不饿。” 白玉指指胸前。 李兰泽:“?” 反应过来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1-05 12:25:25~2020-01-06 12:08: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与光同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枫筱 10瓶;与光同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相议(四) 百草司独立于二护法和七大分堂之外,由尊主乐迩直接管辖, 平日要务分为三项:一, 给全殿伤病者治伤去疾;二,研制各类神丹妙药、穿肠毒药;三, 定期为乐迩更替室内熏香。 今日,这两名少女正是为乐迩更替熏香去的。 白玉和李兰泽乔装后,提上药箱,正大光明通过层层巡防, 抵达乐迩居住的拥月殿。 乐迩素来不喜男人近身, 因而拥月殿外至护卫, 内至侍女, 全为女性。白玉熟门熟路, 领着李兰泽穿庭而过,及至正殿前, 忽被一人叫住:“等等。” 两人驻足,脸上面纱在微风里无声拂动,白玉侧目看去,一名模样成熟的侍女款步而来, 扬眉道:“百草司的妹妹?” 白玉微笑着见礼,不忘偷偷去拉身边人一把。 李兰泽眉目冷凝, 双手搭在腰边,不情不愿地欠了下身。 “回卉珍姐姐,正是,师父说, 今日尊主前去镜花水月为夫人贺寿,正巧派我们过来更替熏香。”白玉曼声道。 那侍女听她叫对自个名字,心底疑窦稍散,瞥向李兰泽:“这位妹妹瞧着眼生,是近日刚提上来的?” 李兰泽正欲张口,白玉怕他声音露馅,替他回道:“卉珍姐姐果然火眼金睛,这位是我师妹,名唤玉兰,月初刚提拔上来的,因感染风寒,伤了嗓子,不能开口向姐姐请安,还望宽恕。” 卉珍眼神审度,自李兰泽眉目间凝过。 这一位,瞧着颀长如男儿一般,然那纤长精致的眉眼又确乎顾盼神飞,教人心驰神遥。卉珍敛回视线,看回白玉:“无妨,去吧,仔细些,尊主近来喜在夜间练功,切记。” 白玉颔首,心底却疑惑——何谓切记乐迩喜在夜间练功? 无暇深想,白玉辞别卉珍,领上李兰泽,迤迤然朝正殿行去,入内时,不忘装模作样道:“玉兰,跟紧些,一会儿别出岔子。” “玉兰”:“……” 百草司侍女换熏香是惯例,殿中侍女并不会在旁监督,两人入内后,齐松口气。 白玉上前,去更替帘下铜错金香炉里的熏香,李兰泽迅速把室内环视一眼,自后跟来。 打开药箱,取来香材,一股浓烈至极的气味扑面李白袭来,白玉忍不住掩鼻:“怎么是这个味道……” 李兰泽看过来:“以前不是?” 白玉道:“以前味道很淡。” 又道:“我来换香,你去找剑。” 李兰泽点头,一面留心殿外情形,一面把里外翻过之后,退回帘下,低声道:“不在这儿。” 白玉蹙眉。 时间紧迫,确定凌霄剑不在正殿后,两人迅速换完炉中熏香,改往偏殿的书房而去。 庭中有侍女在侍弄花圃里的秋菊,姿态闲适,言笑晏晏,白玉和李兰泽提心吊胆地经过,方一踏上石基,过于高挑的“玉兰”又给一名眼尖的侍女抓住:“哟,这位妹妹好条儿顺的身板儿!” 李兰泽一僵,微微侧过头去,那侍女满眼惊喜,视线从他脸上下移,最后定在胸前,歆羡之情溢于言表。 “真不错!” 李兰泽:“……” 白玉悄声道:“还不快谢谢姐姐夸奖。” 李兰泽偏回脸来,沉声:“风寒,嗓子不行。” 白玉讪笑,替他望向那侍女,羞赧地一颔首,聊作回礼后,拉上人速速往书房里去。 一进门,李兰泽脚下生风,戏也懒得做了,直往各个壁橱处走,白玉在后打掩护,忙得脚打后脑勺。 “有没有?”白玉换完熏香,走向李兰泽。壁橱里的抽屉全被他拉开来看了个遍,可能隐藏机关的旮旯也摸了个遍,然而还是一无所获。 “去寝殿看看。”白玉立刻拾掇好药箱,踅身往外。 李兰泽跟上。 乐迩至今尚未成亲,然寝殿之中却也不乏柔美细腻,大至内室的楠木雕团纹六柱式架子床、窗下的楸木石面月牙桌,小至蜀褥上繁复的纹路、帘幔底垂曳的丝绦,无一处不是极尽华美繁丽,精巧奢靡。 两人入内,径自往帘后的内室行去,不想甫一抬头,竟跟先前在殿外的卉珍撞个正着。 李兰泽最是心虚,把眼一垂,卉珍蛾眉微挑,又一次审过二人。 “床前那座鎏金五足银熏炉有些年头了,换香时仔细些,别磕掉了凤口衔着的瑞草。”卉珍淡然交代,白玉忙应是,等人走,然而人却不走,依旧立在帘下。 白玉硬着头皮走入内室,这时,卉珍突然唤道:“玉兰。” 李兰泽脚下顿住,机敏地转身,卉珍对上他那一双凤眼,微笑道:“往后若还带着病,就不必勉强过来了,此处毕竟是尊主的寝居。” 这话点到为止,在那蔼然笑意的映衬下,正是慈严有度,刚柔并济,令人不敢不从。李兰泽敛神,极力做出一副受训的少女姿态,垂眸颔首。 卉珍满意地道:“有劳二位妹妹了。” 李兰泽仍旧不语,白玉赔笑道:“都是分内之事,姐姐客气了。” 卉珍提唇,敛回视线,终于往外而去。 白玉心口一松,示意李兰泽一眼,两人立刻开始行动。 寝殿最大,家具最多,阖屋布局也最是复杂。两人前前后后翻了近一炷香,连床上的被褥都不曾放过,然而愈是查得深、细,心里愈是失落、不安。 “那天是在哪儿交剑的?”白玉的心不住地往下沉。 李兰泽亦面沉如水:“枕月阁。” 白玉皱眉:“会不会还在那儿?” 李兰泽摇头,道:“殿中可有兵器库?” 白玉道:“有,不过是前任尊主留下的,离这儿很远,乐迩很少去,如今大战在即,他没有理由把一柄宝剑锁在那么远的地方。” 李兰泽沉声道:“可他也没把剑随身带上。” 白玉张口结舌,猛然忆起今日乐迩下车后进入镜花水月的情形,越想越感觉不对。 两人定在原处,几乎同时,院外隐约传来急促却平稳的一片脚步声响,间杂花圃边侍女的扬声询问:“哟,天权堂主,怎么带着这么多人……” 寝殿内,两人猛然惊醒,李兰泽二话不提,拉上白玉破窗而去。 殿前庭院,卉珍怒目横眉,隔空便朝那多嘴的侍女扇去一掌,其时给天枢一个眼神使往寝殿。 天权领会之后,立刻号令堂中教徒包围四周,单枪匹马冲入殿内。 *** 申时,镜花水月庄外。 日渐西斜,薄云飘散,陈丑奴坐在参天大树下,瞥一眼丛丛绿影外泛黄的天,面色渐冷。 距白玉和李兰泽两人离开,已经过去足足三个时辰了。 镜花水月中,一度平静如常,没有任何异动。 停在溪边的那一驾马车,亦四平八稳地扎根在那儿,车夫四六入定一样地坐在车前,背靠马匹,面朝车帘,一动不动。 陈丑奴垂眸,定定审着。 足足三个时辰了,竟然连马车都不见他下过。 驾车的是良驹,良驹再良,也该及时补给草料,陈丑奴记得镜花水月中是有马厩的,然而乐迩却偏把马车置于庄外。 而车夫一守,就是寸步不离,甚至纹丝不动。 有风缓缓吹拂绛红车帘,厢内平铺的织金地毯忽隐忽现,陈丑奴眸光一凛,片刻后,大手在草甸上一撑,起身。 微风拂面,干燥的草香及清冽的水腥气钻入鼻孔,车夫四六默然坐着,斗笠下的一双眼闭合,耳根却不时微动。 水声,风声,草絮飘动声,马儿的呼吸声…… 以及—— 四六猛然睁眼,视野顷刻一片黑暗,不及还手,不及分辨,整个人訇然倒下车板。 陈丑奴收回手,目光在昏迷过去的四六身上定格片刻,侧首,一撩车帘。 光线涌入,色泽明艳的地毯上,赫然放着一把寒芒流转的宝剑。 第58章 相决(一) 拥月殿,前庭。 天权面色惊变, 一个箭步冲入寝殿, 熏香氤氲的室内已然空无一人,定睛环视, 重重帘幔后,雕花窗柩大开。 天权怒目,猎豹一般翻窗而去。 拥月殿后,树影重重, 脚步声、兵甲声、号令声洪水一般自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白玉心念电转, 反握住李兰泽手臂, 朝西南角墙垣提气跃去, 不料方一落地,面前一道黑影巍然而立, 竟正是一堂之主——天权。 白玉愕然,不想其判断如此之准,速度如此之快,心中一凛。 顿挫间, 又是三五个教徒双手持刀,飞落于青瓦、白墙之上, 堵去两人逃路。天权眼神如箭,直射白玉,冷然开口:“摇光。” 白玉面纱尚在,却一下被天权认出, 心底震愕无以复加,联系先前推测,登时明白中计。 “你们早知我们会来?”白玉寒声质问。 天权不屑:“不然?” 白玉深吸一气,想到乐迩下车后环顾山崖之情形,一时后悔不跌。 “天玑告的密?”白玉胆寒,心也寒。 天权勾唇,嗤笑不答,真相却不言而喻。 白玉既悲且恨,咬紧贝齿,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然而天权显然不愿给他们喘息之机,下巴微微一扬,伺立周遭的教徒立刻如网扑下。 李兰泽身形疾动,眨眼掠至白玉跟前,提掌拍去,白玉软腰让过一柄长刀,在那对方收刀刹那,振腕探爪,夺下长刀,掷与李兰泽。 树影密布的一角偏院霎时大乱,天权冷眼观战,不过片刻,面如霜罩,眼看底下人层层溃败,只得一抽佩刀,发足杀入阵中。 白玉熟悉天权招数,知他刀法素来大开大合,刚猛沉劲,不是徒手可以招架得住的,让开一招之后,立刻去夺教徒兵器。 “这儿!”耳畔突然落下李兰泽的声音,白玉回头,一柄长刀凌空飞来。 “速战速决,不可逗留!”白玉箭步接刀,手腕翻转,刀身抛出,“铿”一声震开天权刀锋。 李兰泽在后护卫,截下剩余教徒的杀招,趁势又缴来一刀。 “彤彤,‘双凫一雁’可还记得?”白玉正吃力应付天权招数,闻言一震。 那是少年时,两人在剑宗后山自创的一招剑法。 “记得。”白玉沉声。 “来。”李兰泽声落,人至,出刀刹那,探臂一握白玉臂膀,白玉借力空翻,一柄长刀劈裂劲风,自虚空一掠而过。 天权目眩,猝不及防中,下盘一叠落叶冲天而起,片片裹挟煞人之气,宛如利箭齐发。 “堂主当心!”跌于墙下的教徒惊声大喝,天权凌空跃起,向后纵去。 “可惜今日用的是刀,不够正宗。” “下次给兄台示范正宗的。” 两道人声一前一后落入耳畔,天权抬眸,偏僻的小院里一派混乱,哪里还有白玉和李兰泽的半点人影? 青砖地面上,落叶跌回,天权回味刚刚那一招障眼之法,忿然冷斥:“雕虫小技!” *** 拥月殿外,两道白影自重重树影底下掠过。 白玉道:“凌霄剑一定在马车里!” 李兰泽面色不改,显然也料到这点,便欲回应,四下突然传来直遏云霄的訇然钟声,一声一声,一层一层,有如海啸卷来。 白玉眉心一沉,暗道不妙。 “是警报,全殿通缉之意!” “倒是兴师动众。”李兰泽眼覆冷霜,疾奔中,胸口处的什物往下一坠,探手摸去,面上一黑。 白玉侧目看见:“……” 前方有教徒巡逻,白玉拉住李兰泽,藏入影壁后的假山小洞里,粼粼白石遮蔽天日,把外面匆忙、焦急的脚步声、呼和声也一并隔离开去。白玉调整气息,对着李兰泽那双愠怒的凤眸,试探道:“三哥要不……给我吃一个?” 李兰泽眼皮耷拉,眸中写满无法理解。 白玉讪笑:“反正眼下也是俩累赘,咱一人一个,吃了还能恢复些体力。” 自庄外小崖别过之后,两人俱是水米未进,奔波至此,已然饥肠辘辘,加上后续还不知要经多少折腾,的确还是把那俩苹果用以果腹为妙。 李兰泽薄唇一抿,把俩苹果从衣襟里掏出,白玉主动去接下一个,摘下面纱后,把苹果送到嘴唇,“喀嚓”就是一大口。 李兰泽竟隐隐感觉疼痛。 “还不错呢,甜甜的,不酸……”白玉鼓起一边腮帮,瓮声道,又示意李兰泽赶紧吃。 李兰泽拿着另一个苹果,在衣上简单擦过之后,也摘下面纱,开吃。 一个苹果很快吃完,李兰泽不建议在小洞里久留,提议原路返回百草司后院,撤出无恶殿——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天权等人既然已经知道他们冒充百草司中侍女,必然会对百草司进行盘查,而百草司中,侍女人人蒙面,他们只有混入其中,方能博得金蝉脱壳的机会。 把面纱重新戴上后,两人且探且赶,一径往百草司所在的西南方而去,途经一条长巷时,斜前方的胡同里再度传来沓沓脚步声。 两人霍然止步,把四周环境探一眼后,立刻掉头跑开,不料甫一转身,前面又一大波人影冲来。 两人蹙眉,眼看退无可退,便欲强攻,前头当首那人扬声喝道:“可曾看到贼人下落?!” 白玉:“?” 李兰泽:“?” 领头人身边一喽啰谇道:“犯什么蠢,咱堂主问你们话呢!” 白玉受宠如惊,一时竟无言以对,饶是李兰泽反应机敏,随便一指,四平八稳道:“那边去了。” 领头人眼中迸射*精光,立刻号令下属循迹而去。 李兰泽同白玉站立原地,伺机而动。 一众教徒自身周哄然而散,然那领头人却在两人身侧一顿足,回过头来,视线定格在两人藏掖于腰后的浸血长刀上,惊道:“你俩怎还拿着刀?” 白玉一凛,李兰泽继续四平八稳道:“先前在拥月殿后偶遇追讨贼人的天权堂主,刀是天权堂主所赐,以备我二人防身。” 领头人点头,正要走,又突然一顿足。 “你这嗓子……”领头人困惑。 李兰泽以手掩唇,低头咳嗽,再抬眸时,一双粲然凤眸微微泛红,被金辉一照,竟有种水波潋滟的慑人美感。 领头人一呆。 李兰泽造作地道:“近日偶然风寒,故而……令堂主见笑了。” “无妨无妨,”领头人摆手,又把面前这双眉目细细看过,到底按捺不住,伸出魔爪,在其肩上一握,“既然身体不适,便赶紧回屋去,这儿有哥哥们护着。” “……”李兰泽垂眸微笑,“多谢堂主体恤。” 领头人喜上眉梢,大手顺势往下一滑,一摸。 边上白玉:“!!!” “哥哥去啦。”领头人摩挲着指间残余的缱绻温度,恋恋不舍地去了。 白玉忙上前来,替李兰泽揩去肩头、臂膀留下的痕迹。 抬头,果然撞上他一双阴沉沉的眸子,分明在问:那是哪个分堂的傻子? 白玉低声答:“开阳堂的。” 又补充:“就是在望日客栈跟咱们大打出手的那个。” 李兰泽:“……” 白玉后怕地戳戳他平而硬的胸膛:“还好他没留意这儿!” 李兰泽撇开眼:“…………” 前后两拨人相继被诓散去,一条长巷赫然空空荡荡的,仅余寥落树叶随风簌动。两人环目四顾,平静下来,李兰泽回味着刚刚开阳的反应,推测道:“今日潜入殿中的人,恐怕不止我们。” 白玉意外,将前后细节研究一遍后,幡然醒悟。 因天玑告密,乐迩必然早为抓捕他们布下层层埋伏,即便天权一时不敌,也不至于突然间警钟大作,惊动内外。 除非—— 殿中确乎有其他变数。 如此,也正好解释了为何天权没能第一时间追捕上来。 白玉蹙眉:“六门的人?” 李兰泽沉吟片刻,坦然道:“我的确给江盟主传信,告知今日乐迩会离殿去镜花水月赴宴一事,但并不建议他今日率人进攻。” 白玉默然。 其实,并非没有想过他会暗中和江寻云等人联络,只是,突然间听得事实,还是有些五味杂陈。 大抵是因为,他到底还是隐瞒了自己的缘故? 白玉张口,道:“为何不建议今日进攻?” 李兰泽欲言又止,举步往前而去,静了一会儿,方道:“乐迩行事阴险诡谲,很可能利用所俘家眷胁迫六门掌门,不先把被困的家眷救出,任何进攻都是猢狲入袋,暴虎冯河。” 白玉眸色渐沉,道:“所以,你来灵山,并不单只为夺剑。” 更是为潜入殿中,救出被俘虏的六门家眷,甚至于,还有那个匡义盟。 白玉眼眶一涩,心中感受愈发复杂。 李兰泽沉默。 白玉知道,这是默认了。 “其实你大可不必瞒我,”白玉忽而一笑,扯着唇道,“毕竟只有我可以助你潜入地牢,救出人来。” 李兰泽抿紧唇,道:“我自有打算。” 白玉越听情绪越大,呛声道:“如何打算?如果不是今日突遭变数,你是不是要我拿着剑一个人走,自己留下来去冒险救人?!” 李兰泽眉峰紧蹙,还是沉默。 白玉恼怒,一把将他拽住,质问:“你为何不告诉我?” 李兰泽回头:“我为何要告诉你?” 白玉一震。 李兰泽面色隐忍,在日影照耀下,平素的清冷的眸中云雨积蓄,而又不得发泄,白玉定定看着,胸口蓦然一阵久违的刺痛,慌促之下,黯然松手。 深巷寂静,人影也无,风痕也无,白玉低头,松开紧攥在手里的雪白衣袖,微抖的唇一动,还未开口,李兰泽突然把她拽至胸前。 与此同时,两柄寒剑自深巷岔口横空而出,一把自白玉后方袭来,被李兰泽提刀截下,一把从天而降,眨眼锁住李兰泽咽喉。 白玉瞠目。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公司年会,估计会忙炸,今天先抽空发一章。 说着V后不断更,结果还是失言了,对不住大家,这章发一波红包聊表歉意,等明天我去老板那儿领了小钱钱来,再给大伙发更大更红的包。 按爪吧,想你们的金爪爪啦。 (づ ̄3 ̄)づ╭?~ 第59章 相决(二) 流云蔽日,剑上流转的寒芒刺入双目, 白玉蹙紧眉头, 竭力定睛去看,只见一名黑衣少年手握长剑, 立于李兰泽肩后,面部被晦暗的光线及纷扬的发丝遮掩,只隐约可辨一双锐利的眼睛。 白玉凛然,一时难辨形势, 沉默中, 那黑衣少年眼眸微挑, 审视李兰泽, 道:“你是个男人?” 李兰泽眉目不动, 应道:“是。” 黑衣少年略微沉吟,又道:“也是潜入殿中的刺客?” 这一问下来, 白玉和李兰泽齐齐一震,对视一眼后,立刻明白此人身份——所谓“也是刺客”,即, 他定是刺客了。 念及先前同白玉的争执应该全数被他听去,李兰泽坦然道:“是。” 黑衣少年所握之剑微微撤开, 却并不全然放松,青涩的声音里依旧带着戒备:“我乃衡山派六弟子谢令辰,你面前拿剑的,是家师千金贺淳, 不知阁下是敌是友?” 耳闻这俩大名,白玉心头一跳,万料会在这个地方碰上匡义盟中人,更料不到的是,后背之剑竟会出自三月前被自己挟持于古道上的贺淳。 想到当夜贺淳对自己那一通声泪俱下的大骂,白玉胸口翻江倒海,满脑只是四字—— 冤家路窄! 李兰泽敛眉,目光自白玉背后的贺淳脸上略过,肃然道:“如伤我怀中人,则是敌;不伤,即是友。” 谢令辰和贺淳俱是一愣,不知李兰泽何出此言。 李兰泽也不解释,只护着白玉,默不作声。 谢令辰不安道:“你怀中是何人?” 李兰泽薄唇一动,不及答,白玉偷偷在他衣襟上用力一抓。 李兰泽话至嘴边,憋回去,改口道:“师妹。” 谢令辰狐疑道:“那你又是何人?” 李兰泽道:“能与二位戮力同心即可,何必深究身份?” 谢令辰抿唇,沉思片刻后,示意贺淳撤剑。 紧张氛围随两把长剑的撤去消散,白玉离开李兰泽怀抱,转头看去,斑驳树影里,一名黑衣少女持剑而立,虽然形容憔悴,甚至蓬头垢面,然而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烁亮依旧,赫然是贺进之女。 白玉上下把她一扫,心底唏嘘。 三个月的囹圄之苦,把一个小家碧玉活生生折腾成了叫花子。 幸而及时止住李兰泽自报家门,否则今日必然又得遭受一番声情并茂的控诉了。 白玉慨然,默默撤开视线,然而先前那极其短暂的一眼,已然把贺淳看得面红耳赤,提着剑垂头走至一边。 “刚刚听二位说,有意潜入地牢救人?”谢令辰心系正事,顺势化解尴尬。 李兰泽道:“只我一人,我师妹有紧要之事,须先离开无恶殿。” 白玉反驳道:“我没有紧要之事。” 李兰泽蹙眉,白玉无视,径自道:“二位刚从地牢里逃出来?” 谢令辰点头。 白玉道:“牢中情况如何?” 问的乃是匡义盟及六门家眷的情况。 谢令辰会意,恨声道:“匡义盟和六门的前辈们都中了十香软骨散,内力全无,终日被困于魔宫暗牢,受尽折辱,乐贼更企图利用六门家眷逼迫各位掌门做魔教鹰爪,替他屠戮武林,我与师妹在家师谋划之下,苦熬多日,今日方有机会潜至此处。” 白玉心念疾转,不想乐迩所谋竟真跟先前李兰泽猜测的一样——并非直接给六门家眷下勾魂草,而是先下十香软骨散,借以控制六门当家。 也是,勾魂草千金难求,属百草司中一等一的秘药,纵使乐迩有心,恐怕也难一下子勾住近百人的“魂魄”,倒是利用俘虏过来的家眷,逼迫那六人——噢,不,加上盟主江寻云,七人服下勾魂草更为靠谱。 白玉定神,道:“你们有何打算?” 谢令辰道:“去百草司中夺取十香软骨散的解药,再返回地牢,助各位前辈恢复内力,冲杀出去!” 白玉笑道:“口气倒是不小。” 谢令辰微微皱眉,白玉道:“你二人也没什么内力吧?” 刚刚两招剑出得煞有介事,可是细细一察,便知外强中干。 谢令辰和贺淳面色紧绷。 白玉道:“地牢距此至多三里,步行约莫半刻钟,加上避开眼、伺机而动的时间,我算你们离开地牢至今一共半个时辰。不过区区半个时辰,就开始被全殿通缉,你们真觉得,自己能望到百草司大门?” 贺淳忿然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玉微笑,道:“我想说,二位碰上我,算是跌跟头捡金条——走运了。” 贺淳将信将疑,白玉用胳膊肘一撞李兰泽,洋洋道:“我和师兄刚从百草司过来,眼下所穿,便是司中侍女服饰,进入百草司拿药,一点儿不成问题,二位如想救牢中前辈,不妨与我们做个互利共赢的交易。” 贺淳闻言激动,又有些忐忑,同谢令辰对视一眼后,紧张道:“什么交易?” 白玉垂眸,道:“我们有个消息,需尽快传给镜花水月外小崖上的一位朋友,二位如能办到,我和我师兄必当赴汤蹈火,助牢中前辈恢复内力。” 贺淳惊喜交集,便欲应下,谢令辰却怀疑道:“你们连姓名都不肯透露,我们怎知能否信得过?” 白玉扯唇,道:“我都愿把你送出去了,还能害你?” 谢令辰张口结舌。 白玉不给对方深思熟虑的机会,掉头而去:“罢了,何必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三哥,走。” “等等!” 两人方一转身,贺淳突然在后急喊,李兰泽便欲停留,却被白玉拉着阔步而去,贺淳眼看追不上,慌忙之中,竟“噗通”一声跪下地来。 白玉回头,神色一变。 “淳儿!”谢令辰目定口呆,过去拉贺淳,却被她挣开。 白玉肃然道:“贺姑娘,你师兄说得对,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贸然一跪,恐会成终生之恨。” 贺淳握拳跪在青石地上,垂着头道:“姓甚名谁,有何干系……地牢所困,除我父兄之外,更有数十近百的江湖肱骨,无辜妇孺,但凡是有心施救之人,便当得起我贺淳一拜!二位今日如真能救他们于水火,别说是跑腿送信,便是刀山剑树,龙潭虎穴,我贺淳也在所不辞!” 干燥的青石砖被两滴眼泪溅湿,贺淳倔强地抬起胳膊,极快把眼里的泪水抹去。白玉望着她始终低垂的头、又始终挺直的背脊,胸中一梗,撤开眼,道:“起来。” 贺淳不动。 白玉皱紧眉,沉默一瞬,上前把她一拽而起。 贺淳被迫抬头,撞上白玉双眸时,心底一惊。 “百草司在西南方,跟我走。”白玉垂落眼帘,掩去目中惘然之色,踅身走出深巷。 *** 警钟长鸣之后,全殿戒严,巡逻一拨紧跟一拨,七大分堂至少有三堂都在带着人满殿地跑。 贺淳和谢令辰内力尽失,无法施展轻功,一遇险情,十分被动,白玉和李兰泽相机而动,弄晕两名开阳堂教徒后,让贺淳、谢令辰把教徒的衣衫换上,乔装成殿中人尾随在后。四人且躲且战,尽可能避开大动静的正面冲突,耗时近一个时辰,方抵达百草司墙外的一座小院。 此时余晖脉脉,金乌已坠至西山,古木蔽日的百草司矗立在暮帐里,肃然无声,仿佛空城。 白玉不敢妄动,示意三人藏于墙角树影里,悄声探至墙头,拨开密密匝匝的树叶朝外窥去,面色一变。 偌大的百草司前庭,各等级的侍女在檐下分列而站,脸上面纱俱被扯落,数十张面孔在夕阳里一览无遗。 成群的侍女前方,是正与天权对话的百草司司主金枝,其人年逾三十,素来不喜在人前暴露真容,是以定下百草司中人白纱蒙面的规矩,然而此刻在天权面前,她竟也除去面纱,大大方方地露着一张清丽而冷淡的脸。 两人面对而立,并不交流,气氛隐约显得冷凝,这时一名天权堂弟子自偏门后疾步赶来,抱拳道:“回禀堂主,百草司后院一间厢房内有两名昏厥的侍女,服饰已被换过,想来正是贼人所为!” 天权点头,一瞥金枝,语气意味深长:“天权早向尊主进言,金司主这处太过偏僻,平日又少有教徒巡视,极易被贼人盯上,不想,竟一语成谶了。” 金枝眼皮微垂,依旧漠然不应,天权也不废话,上下把庭院扫视一眼,开口:“为防贼人故技重施,即刻起,百草司交由我天权堂护卫,来人——” “且慢——”金枝不紧不慢,淡声截断,天权眉头一拧。 金枝道:“什么时候区区一堂之主,都有资格逾越尊主,统辖我百草司了?” 天权冷笑,道:“金司主慎言,天权方才所言,乃是‘护卫’,而非‘统辖’。” 金枝眼波冷冷:“有区别吗?” 天权双眸一虚,耐性渐失,道:“金司主,眼下贼寇入侵,全殿戒严,可不是你居功自傲,恣意妄为的时候。” 金枝全然不为所动,反诘道:“亦非天权堂主越俎代庖的时候。” “你!”天权怒目。 金枝把摘落的面纱重新戴上,曼声道:“该查的,您都查了;该看的,您也都看了。我百草司安危,自有我金枝护卫,天权堂主如想襄助,还请先奏明尊主,如无尊主旨意,任何人不得长留园中,此乃死令。” 百草司自创立以来,仅听命于尊主一人,数十年来,从无例外。天权碰壁,绷紧双腮,怒目横眉,自知金枝傲慢,难以攻破,可又不肯就此作罢。 气氛再度冷凝。 便在庭中二人对峙之时,白玉福至心灵,悄然下得墙来,对藏匿在树影底的三人比着手势,沿墙朝百草司后院行去。 司中侍女俱汇于前庭,入后查探的天权堂弟子也已尽数返回,四人这一去,竟是顺风顺水如入无人之境,不消片刻,即抵达司中三丹阁。 百草司位置幽僻,三丹阁更坐落于假山小湖后的松影深处,云窗月户,阒静无人。白玉老马识途,领着后面三人探至阁前,视线落至门前的广锁上,眉心一蹙。 此时去前庭偷钥匙,已然不可取,白玉抓起广锁,抡刀一砸,竟然砸不破。 “锁给我。”正烦躁,耳畔落下李兰泽平静的声音。 白玉侧目,把广锁交给李兰泽,李兰泽垂落眼睫,自髻上取来一支发簪,灵巧地在那身残志坚的锁孔里拨弄片刻,只听得“啪嗒”一声轻响,锁竟真开了。 白玉扬眉:“你什么学会这玩意儿的?” 李兰泽把发簪插回髻上,开门:“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 时间紧迫,四人不敢耽搁,入阁后,分头去寻十香软骨散解药。 阁内壁柜林立,抽屉成千上万,屉中瓷瓶更多如牛毛。四人翻找一阵,所获不是美容养颜的驻颜丹,便是强身健体的固元丹,贺淳偶然拿起一瓶,瓶身大写着“壮阳”二字,令她似懂非懂,一时举着细看。 “不是这个。”白玉忙给她弄回去。 前三排壁柜已经翻完,全是些无关痛痒的补品,谢令辰心急如焚,骤然拉开第四排的一个抽屉,安静的阁内突然阴风乍起,一片黑针自四面墙缝里迸射而出。 白玉眼疾手快,抱住贺淳伏地一滚,那厢,李兰泽亦护住谢令辰,险险避至柜后。 暗黄地板、朱红橱柜上,排排黑针密如野草,谢令辰魂飞魄散,贺淳被白玉护在胸前,亦是色变震恐。 然而更糟糕的是,机关被触动,警报又响,三丹阁外,铃声震天。 白玉面色骤变,把怀里贺淳拉至一边,令她藏于柜后,交代道:“别乱动。” 贺淳看她要走,慌道:“你小心哪!” 白玉心道,你俩老实些,我比谁都好。然而一瞥这少女大眼中正儿八经的担忧之色,又心下一软,闷声答:“知道!” 既然第四排橱柜开始触动机关,那他们所需的十香软骨散解药十有八*九便盛放于其中,白玉小心翼翼避开地上黑针,目光自层层抽屉上的标签巡过,果然在左起第六层抽屉上看到了“十香软骨散”五字。 照谢令辰拉开抽屉后的结果,恐怕每开一个抽屉,都会触发一道机关。白玉聚精会神,探手勾住拉环,深吸一气后,率然拉开。 与此同时,抽屉中赫然贯出一把利刃,有如劲敌冲杀至前,奋然一击,白玉偏头闪避,扬起的面纱被刀锋贯穿,自脸上撕落。 “铿”一声,利刃勾着面纱插在一面壁橱之上,白玉回头,清晰、明艳的五官落入贺淳眼中。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我有一点点肥(小声) 今天我荷包也有一点点肥(大声) —— 快把你们的金爪爪挥起来! 第60章 相决(三) 贺淳双目圆睁,黑溜溜的瞳仁深处映着这张昳丽的脸, 三月前的那场厮杀浮至面前, 不敢置信。 白玉一心系于解药,尚且不及反应, 确认抽屉里再无后招后,立刻把里面的小瓷瓶抓来一把,其中既有毒药,也有解药。 地牢中被关押之人众多, 解药自是多多益善, 白玉把抽屉大大拉开, 卷走所有解药, 塞入怀里后, 这方去看贺淳。 两人视线交汇于一丝余晖里。 单薄的少女委顿在柜下,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冰火交缠般, 于濛濛泪雾中,浸着令人心惊的寒意。 白玉怔然,随即,探手往脸上一摸。 一切昭然。 “……是你!”藏在另一方向的谢令辰斜身望来, 恰恰看到白玉侧脸,将将偃旗息鼓的惊恐又卷土重来, 挟以跟贺淳一般无二的森冷恨意。 白玉垂眸,转头对上他剑一样的双眼,倒出一颗解药,扔过去。 谢令辰哪里肯接, 一挣上身便要扑来,李兰泽冷着脸把人拽住。 “你松开!”谢令辰蛮着劲挣扎,恶狠狠地叱骂,“难怪一直不肯透露姓名,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李兰泽捡起掉落在地的药丸,强行塞入谢令辰口中,阻去他后面的恶言恶语。 白玉神情寂然,走向贺淳:“当黄鼠狼总比当鸡强。” “呜呜……”谢令辰气得眼红。 白玉在贺淳面前站定,想了想,还是蹲下,把一颗解药倒在掌心里,递给她。 贺淳胸口极快地起伏,那双也透着红、浸着恨的大眼睛里又一次滚下热泪,这次离得近了,白玉发现她眼睛是真大,金豆子竟是能两颗并着一块砸下来的。 可惜此时并不是欣赏美人垂泪的时候。 “天权堂和百草司的人眨眼即至,恢复内力后,赶紧从后面离开。”白玉静了静,又承诺道,“我不会骗你的。” 贺淳深深吸气,也不知在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抬手把泪一抹,拿过白玉掌心的药丸一口吞下,继而绷紧颤抖的下颌,至始至终不再看白玉一眼。 正在这时,飒飒沓沓的脚步声自小湖那边奔来,白玉眼神骤寒,自柜前站起,森然目光直射窗外。 “三哥,”白玉声冷,而坚,“交给你了。” 李兰泽一惊,不及去拦,白玉人如电掣,已然撞开阁门,冲入那片湍流之中。 *** 三丹阁外,人影潮涌,丹霞侵染的天空上亦黑影飞掠,意图踏空攀至阁中。 白玉纵身跃起,挥刀把空中三人截下,顿挫之间,水波潋滟的小湖被天权堂、百草司团团围住。 “入阁拿人!”天权一声令下,抽刀杀至白玉身畔。 先前溃败的三人立刻重振旗鼓,趁天权缠住白玉之际,振臂而起,眼前即将抵达石基,后背突有劲风乍至,不及掉头,各自脚腕相继被一条内力沛然的布条缚住。 白玉一手抡刀应付天权,一手紧抓布条向后一拽,那三人竟如断翅之鸟,齐齐朝湖心坠去。 白玉横刀震开天权杀招,腾空旋转,把衣带重新系回腰上,天权恼怒至极,奋起疾追,那厢金司主亦号令门徒,协助天权堂牵制白玉,入阁拿人。 白玉分*身乏术,却不肯认输,咬着股劲儿以一当十,负隅顽抗,困斗之中,肩胛、小臂、腿侧先后中招,一袭如雪白裙渐渐褴褛,条条红痕渗着血珠,在如瀑残阳下冶艳而刺目。 天权本是胜券在握,然而不料白玉竟这般生猛,几乎是以命相搏,以至他们连攻三波都只能迫近石基之下,一时惊怒交集。 “分什么神?!”愕然之中,金枝一声厉喝,其时双掌翻飞,趁白玉被教徒围困刹那偷袭其后。 天权目露精光,连忙提刀补去。 白玉防不胜防,避开刀锋,难避掌风,抽刀格挡刹那,后胸一痛,整个人登时被打得飞起,撞倒在紧闭的阁门底下。 “哐当”一声,那把悬挂在门上的广锁砸落在地,白玉把刀一立,垂头哽咽出一口淤血。 石基下,天权给教徒使眼色,一名身手矫捷的立刻翻窗而入,这一回,白玉终不再拦,缓缓抬起脸来,露齿一笑。 她口中尽是鲜血,这一笑,映着暗红残阳,乃是格外诡异。 天权、金枝心中俱是一寒。 便在这时,先前翻窗入内查探那人原路返回,禀道:“堂主,阁中已无人!” 天权横眉切齿:“朝西南后院的方向追!” “是!”那人领着一队人匆匆而去。 白玉坐在门下,勾唇冷笑,笑而不语,天权心底莫名不安,上前越过白玉,径自推门而入,把阁中情形巡视一遍后,愈发疑窦重重。 各个橱柜明显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且第四排抽屉里的机关还被触发了两道,天权眉间成川,探近细看,蓦然大震。 贴着“十香软骨散”的那个抽屉大开,其中解药,已尽数无翼而飞。 天权悬心吊胆,返回审问白玉:“你们究竟为何而来?!” 他事先得乐迩密令,埋伏拥月殿等候白玉和李兰泽上钩,继而一网打尽,尚且不知贺淳、谢令辰二人潜逃的内情,此时突然见十香软骨散解药被盗,不由惊疑难定。 “为何而来……”白玉轻念一遍,似笑非笑,“你就当我是为见你这老友一面而来的呗。” 天权气结,自知她脾性又臭又硬,不欲纠缠,掉头向教徒吩咐:“传令给玉衡堂,贼人盗取解药,意图劫狱,务必严加防范!” 玉衡堂即专门看管地牢的机构,天权嘱咐完后,又盯回白玉。 白玉知他在斟酌如何处置自己,欲擒故纵道:“劳驾哥哥念个旧情,替我寻个清净去处,别让地牢里那些长舌东西聒噪我耳朵。” 天权哼道:“怎么,前脚还为他们卖命,这会儿就急着撇清了?” 白玉不慌不忙,鄙薄道:“我帮的乃是我三哥,跟那帮东西有何干系?” 天权眼神微变,他并不知白玉和陈丑奴的情缘,只知她和藏剑山庄大公子李兰泽纠葛匪浅,听完这句,自然不疑。 “他为你舍凌霄剑,你为他闯地狱门,哼,倒是情深义重,感天动地。”天权不屑,漠然道,“可惜了,尊主一早便替你在牢中备下盛宴,你如不去,我恐怕不好交差。” 白玉挑眉,冷看天权,思忖“盛宴”一词。 天权一笑:“来人,押入地牢。” *** 无恶殿中的地牢共三层深,越往底,刑罚越严酷,环境越恶劣,逃脱的机会也越渺茫。 毫无疑问,被俘虏的匡义盟及六门家眷,尽数被囚禁于最底层。 而天权口中的“盛宴”,亦设在最底层中。 铁链晃动声震于耳畔,少顷,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一名狱卒拉开,尖锐刺耳的声音如成千上万只虫子在阴冷逼仄的暗牢之中蔓延开去。 白玉撩起眼皮,缓慢适应黑暗中霍然亮起的火光,明火煌煌,狭长的甬道两侧布满密密麻麻的囚室,拥挤如同蜂窝,无数双伤痕累累的手紧抓在铁杆上,无数双眼睛悬浮于黑暗深处,有如坟茔鬼火。 白玉视而不见,在教徒的扣押下穿过甬道,因失血而渐渐苍白的脸被墙上的火把照亮。 那些鬼火一样的眼睛全神贯注、锲而不舍地盯着,忽而,一声饱满有力的“呸”落在耳畔。 下一刻,颊上一凉,白玉探手摸去,是一口唾沫。 身侧被关之人,大概是个四十上下的汉子,然而具体是谁,白玉并不清楚,也完全不想去看清楚。 暗吸一气,用力把脸上的污垢擦净,白玉面无表情,继续向前行去。 “呸——” 又是一口唾沫,精准而有力地溅落在白玉眉骨。 天权在后冷笑一声,示意继续押人前进。 白玉绷紧下颌,按捺下沸腾的怒意,微一扬头,阔步而前。 “呸——” “呸——” “呸——” “……” 一声,一声;一口,一口…… 天权负手跟随在后,兴致盎然地欣赏着前面那只过街老鼠。 及至甬道尽头,最后一口唾沫落下,天权方示意停。 边上的狱卒打开铁门,白玉被推入,一个趔趄,险些跌在石地上。 墙角有火把,白玉站定,默然不动,茕茕背影落在冰冷的石砖上,天权绕过去,欣赏她的狼狈、肮脏。 白玉垂着眸,从天权的角度看过去,那眼皮上正有一团湿濡,不知何人的口水。 “这么别致的欢迎仪式,还真是第一次见。”天权揶揄,继而从怀里掏出一张方巾,慈悲地递过去。 白玉无视,信手把眼皮上的唾沫一抹,耷拉的睫毛底下,冰封如严冬。 天权勾唇,把方巾收回,又向囚室外一招手。 立刻有人捧着一块漆盘进来,盘中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白玉侧目瞥去,眉心一拧。 “请吧,”天权也不啰嗦,带着势在必得的微笑,“尊主厚礼。” 浓烈的气味冲入鼻中,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白玉盯着那在火光映照下深如黑洞的汤药,漠声:“什么东西?” 天权讳莫如深:“说过了,尊主厚礼。” 白玉咬紧贝齿,原来所谓设下的“盛宴”,便是这一碗汤药。 什么药? 白玉突然感觉到一股直钻骨髓的寒意。 天权眼尖,笑着把药碗拿起来,体贴地送至白玉面前,宽慰道:“不死人的,尊主心有不舍,想继续留你罢了。” 白玉眼中冰凉,嘴唇微抖:“勾魂草?” 天权挑唇:“聪明。” 白玉胸口起伏,红着眼眶盯住天权,不动。 天权没有耐心,碗口对准她嘴唇压去,白玉一呛,刺鼻的汤药立刻漫入口腔,顺着喉咙灌下。 那种令人心惊的熟悉感又一次袭至心头,裹挟着难以言表的恐慌,白玉奋力推开天权,掐住咽喉跌在墙角下,呕吐刹那,终于想起曾在何处闻过这股气味。 ——夫人喝的是什么药?味儿这么大。 ——一些调养失心疯的寻常药罢了。 镜花水月,赵弗屋外小院,夜风习习。 明鹄被笼罩于月下的眼睛冰冷而锐利。 白玉心惊胆裂,霍然瞪向天权。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可以切到丑奴那儿啦。 另,往后更新时间调一调,如无意外,中午更新。 —— 感谢在2020-01-07 10:51:05~2020-01-13 12:0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拘一格的蛋挞 6个;july 2个;笙韵L&P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车鲤子 4瓶;oylyyyy、与光同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相决(四) 一个时辰前,镜花水月外。 潺潺溪水卷着细碎金辉向西而去, 一条深蓝色丝绦在风里飘曳。 陈丑奴凝视手上这把精美而内敛的宝剑, 反复翻看后,在剑鞘底端镶嵌的玛瑙上端辨认出极小而细的两颗小篆—— “凌霄”。 心中一震之后, 陈丑奴当机立断,抽出袖中穿云箭。 却在这时,身后袭来一记拳风,陈丑奴斜肩避开, 先前倒在车下的车夫四六竟根本没有昏迷, 双拳连环疾走, 招式既阴且毒。 陈丑奴剑不出鞘, 应招格挡, 不想低估对手,顿挫之间, 抽至一半的穿云箭竟给四六夺去,折断之后,箭镞夹于指缝间,劈拳击来。 陈丑奴变色, 抓住车厢门框腾空跃起,二指一并, 隔空击中四六拳面。 四六闷哼后退,低头看去,拳面一片紫青,夹于指缝的箭镞亦已碎成齑粉, 一时胆寒。 陈丑奴一招制胜后,更不停顿,反身又是一剑杀来。四六瞠目结舌,饶是内功匪浅,也再难抵抗,六招过后,重伤倒地。 缠斗结束,一座华丽的马车已伤痕累累,陈丑奴眼看传信的穿云箭被毁,心情沉郁,便欲亲自赶往灵山,镜花水月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凄怆怨愤,响彻云霄—— 竟是赵弗。 陈丑奴心神一凛。 庄园之内,叠翠流金,看似平静的秋色深处波云诡谲,流动的风声后,是惊心动魄的杀伐之声。 陈丑奴惊疑交错,不知庄中为何会出现这等变故,想要置之不理,那撕心裂肺的叫声又一次破空而至,间杂瓦屋砖墙轰然炸裂之声。 陈丑奴皱眉,出神刹那,赵弗那双泛着红、含着泪的眼睛赫然跃至眼前,或胆怯,或幽怨,或期盼,或愧怍……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心脏竟像给成千上万只无形的爪子撕挠一样,刺痛和窒息感充斥胸腔。 陈丑奴瞳仁一沉,握剑冲入庄中。 *** 镜花水月内,一片枫林煞气激荡,几个在席间侍奉的粉裙丫鬟倒在树下,遍体鳞伤。赵弗被明鹄搀扶着,靠在长廊栏杆上,亦是衣衫褴褛,气喘不跌。 便在一刻钟前,乐迩突然在席间聊起东山居士后人造访庄中一事,明鹄猝不及防,还不及想出圆谎的话,赵弗手上一抖,一杯琼酿泼溅下去,惊惶之色,被乐迩尽收眼底。 白玉三人入庄之事无法再瞒,明鹄悬心吊胆,立即伏地请罪,哪想乐迩根本看也不看,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直勾勾锁住赵弗,再度把东山居士后人拎至嘴边。 也不知是哪一句触及赵弗禁区,在乐迩面前素来平稳的她突然情绪爆发,竟把一壶酒朝乐迩直直扔了过去。 侍坐在乐迩身侧的天玑立刻把酒壶挡下,然而赵弗却还不停,失控一般,红着眼睛,抓起什么便朝乐迩掷去什么。 场面一时大乱,明鹄强行拉住赵弗,叫来侍女收拾酒宴,乐迩被天玑护着,一双浸着笑的眼睛亦开始凝出层层冷霜。 爆发,即在这一刻。 乐迩霍然出招,掌风穿空而过,暴卷一地丹枫、碎石,诡谲激烈如渊海旋涡,径直朝赵弗吞去。 无一丝保留,一丝顾虑,杀意之明显,另在场所有人魂飞魄散。 赵弗一把推开明鹄,解下腰际长剑挺身去迎,然而乐迩这一招,哪里是区区一剑可以化解的? 赵弗飞蛾扑火,剑尖方触及掌风,立刻如泥牛入海,被那煞气沛然的旋涡吸卷进去,她体内真气亦随之动荡,恍惚中,亦有被吞噬之感。 被、吞、噬—— 赵弗思及缘由,面色大变,饶是明鹄千钧一发间舍命扑来,方勉力将她救下。 至于先前跪坐在席边侍奉的些丫鬟,已然被煞气裹挟的丹枫、碎石所杀,横七竖八倒在树下,体无完肤。 掌风散开,一片如火枫林中木叶萧萧,乐迩负手立于纷飞枯叶之后,仿佛驻足于烛天大火之中。 赵弗紧握腕门,稳住紊乱气脉,瞪着那火中一双毒蛇般的眼,声音发抖:“你……你竟敢?!” 乐迩款步走来,漫不经心地理着衣袖褶皱,道:“竟敢什么?” 赵弗一窒,面无人色。 乐迩扯唇微笑,替她答道:“竟敢去碰‘六道轮回’,是么?” 赵弗面颊颤动。 “‘六道轮回’为乐氏绝学,而我,乃无恶殿一殿之主,乐氏一族嫡亲之后,怎么就碰不得?”乐迩逼近赵弗,周身煞气如无形利箭,令人不敢迫视,难以抵抗。 赵弗抓紧栏杆稳住身形,嘴唇颤抖:“胡言乱语,恬不知耻!……” 乐迩笑:“继续。” 赵弗失控:“六合禁术,非宗难容;逆天而行,必遭报应!……” 乐迩一哂:“背得真熟。” 下一刻,驻足,俯身。 “果、然、没、疯。” 赵弗瞳孔一缩。 乐迩曼声:“往后,就不必这么苦心劳形,殚精竭虑了,那苦巴巴的勾魂草,也不必再皱着眉头往肚子里灌……今日时机难得,孩儿亲自助您超脱。” 话声甫毕,掌风劈面而下,明鹄震愕,拽开赵弗挺身挡去,背心中招,刹那间五脏俱裂,一口淤血自口中喷溅而出。 “明鹄!”赵弗大惊,把人抱住,双双跌在廊下。 乐迩眼中掠过厌恶之色,拂袖又是一击,赵弗勃然大怒,一抓地上长剑,奋力迎击。 她师从东山,一套“坤”字剑法行云流水,四十多年的深厚真气往剑上一冲,立使那柄薄软长剑被无形钢盔护罩,眨眼冲破乐迩掌风。 乐迩起先意外,继而怫然,眼看那灵动如蛇的剑锋不住在眼前勾拉划刺,烦杂记忆一下涌至心头,焦躁之中,竟给赵弗一剑刺中。 乐迩肩胛负伤,皱眉把剑抽出,眼神冷如玄冰。 赵弗得意嗤笑,无比清醒地叱道:“野种!” 乐迩一震,瞳仁瞬间罩上猩红之色。 赵弗剑如游龙破浪,一字一顿:“鸠占鹊巢的野种——” 凛冽剑气霎时冲至面门,有如怒涛卷霜,乐迩怒火中烧,下一掌,再度卷起地上砂石、飞絮,于袖袍底下涌动起激烈旋涡。 赵弗赵弗踏尘而起,一抖剑尖飞扑而去,眼看要被吞噬入那火团一样的旋涡之中,一道沛然气流突然从天而降,迸击在剑锋之上。 赵弗虎口一麻,长剑脱手,整个人被反弹开去,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满林煞气横冲直撞,衣袂、青丝猎猎翻飞,乐迩驻足,隔着丝丝乌发,定睛望向前方救下赵弗的蒙面男人,阴鸷一笑。 “可算来了,”乐迩敛袖,周身煞气却愈发浓重,声音亦如严冬寒风砭人肌骨,“名副其实的野种。” 飒飒落叶下,陈丑奴眸光一凛,被他护于胸前的赵弗亦色变震恐,回头一看,瞳仁中的错愕、惊惶更是无以复加。 “你……” 颤抖的话不及道完,赵弗突然被陈丑奴拉至身后,乐迩一瞧这架势,唇边浮起冷笑:“哟,乌鸦反哺么?” 陈丑奴胸口剧震,悚然于乐迩话后之深意,乐迩将他那双黑眼深处的战栗、惶然看得一清二楚,继续攻心:“只可惜,你今日所护的这个女人,并不曾对你尽过一日做母亲的责任。” 急风如啸,层层丹枫冲天而起,一如烈火熊熊,陈丑奴僵立“火”里,四肢百骸却如被严冰凝住。 乐迩得逞一笑,悠然道:“如此,你还要舍命相护么?” 风声不绝,耳畔是长号啸天,亦是万籁俱寂。 陈丑奴把凌霄剑一拔,人如电掣冲杀出去。 与此同时,宝剑流光如泄,荧荧光华胜银河倒倾,直迸乐迩瞳心。 乐迩瞠目,极快提掌相应,掌风、剑风相撞刹那,巨大气流激荡而起,观战在旁的赵弗、天玑俱被震开数丈,将将沉寂的一片枫林重又烈焰舐天。 下一刻,旗鼓相当的两股真气开始动荡,陈丑奴内力急泄,竟感觉体内真气正随着剑风所击的方向朝外流失。 甚至于,是被吸卷、蚕食。 脑中灵光一掠,陈丑奴急速撤剑,提掌聚气,稳住紊乱气脉。乐迩神情倨傲,扬眉挑衅:“以为拿了凌霄剑,你就能做第二个李兰泽么?” 陈丑奴敛眉。 乐迩冷笑:“那得看,我愿不愿成全。” 残阳如血,泼溅一地,乐迩一扭脖子,松动筋骨。 “天玑。” 长廊下,摔倒在地的天玑眸光一沉,拂落衣上落叶,蹙眉起身。 乐迩道:“来,送人上路。” *** 离开地牢后,天权脚下生风,径直前往玉衡堂正厅,方一踏入前门,便听得里头掷骰声、呼和声四起,一时眉头紧蹙。 厅前庭院的大树下,摆着一张方桌,四五个人正拢在桌前呼卢喝雉,其乐融融。天权停步,板着脸朝身边属下示意,那属下忙点头哈腰地凑上前去,艰难地从人群中拉来一名不修边幅的大叔,带至天权面前。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聚众赌博?!”天权咬牙。 那大叔一撇眉:“我当是谁,咋又是你!” “你!”天权气急败坏,撩袍步入厅中,忿忿坐下。 大叔在后长吁短叹,恋恋不舍地瞥一眼赌桌前的盛况,百般不情愿地跟入厅中来,吩咐下人上茶。 “不就是溜了两个小毛头嘛?溜出去也是个死,值得你动这样大的肝火?” 天权简直气得窒息:“尊主一旦发落下来,遭殃那人究竟是你还是我?” 大叔道:“自然是我。” 又道:“所以我更搞不懂,这事儿哪里值得你这样动怒?” 天权:“……” 说话间,仆从奉上热茶,大叔端起茶盅,小呷一口,眉梢眼角倏而泛起一丝神秘笑意。 天权齿寒:“你笑什么?” 大叔搁下茶盅,便欲坦言,天权突然有种不祥预兆,冷声打断:“闭嘴!” 大叔垮脸:“……” 天权深吸一气,没有跟他东拉西扯的心思,径自道:“三丹阁被盗,大量解药都在贼人手上,地牢随时有被人劫狱的可能,你在听没有?!” 大叔叹气道:“这不早就派人来说过了嘛?” 天权更怒:“那你还在这儿干这些闲事?!” 先是牢中重犯越狱,后是百草司遇袭,如今群龙无首,大敌当前,管辖地牢的玉衡堂当家却在院中跟一帮人呼幺喝六,这要是传到江寻云那边去,估计都能直接把他笑死。 大叔全然不慌,“啧”一声,悠悠道:“老弟,要我说,这就是你眼皮子太浅了。” 天权皱眉。 大叔嘿然道:“你也不想想,那些贼人既然偷了解药,势必就会打哪儿来,回哪儿去,我要是把这儿拾掇得固若金汤的,人家还怎么回来?人家不回来,小老弟你又怎么拿人请赏哪?” 天权面色微变。 大叔笑道:“所以,这个节骨眼上,咱不能——至少看起来不能严阵以待,你说是不?” 天权哑口无言。 大叔见把人说服,喜滋滋站起来,欲朝庭中赌桌而去,便在这时,一名门徒自外走来,禀告道:“老大,刚刚狱卒来报,玄字九十九号想讨点儿东西。” 玄字九十九号,正是白玉。 天权抢道:“什么东西?” 门徒回道:“一篮石子儿,一个弹弓。” 天权蹙眉,大叔道:“她要这些玩意儿干什么?” 门徒嘴唇一抿,道:“打人……” “打人?”大叔更是大惑不解,“她想打谁?打我吗?也不数数隔着多少层墙?都伤成那模样了,还不肯安分……” 天权坐在椅上,想明白后,扯唇一笑。 大叔扭头。 天权轻描淡写,道:“给她吧。” 大叔道:“你知道她要干甚?” 天权垂眸端茶,一掀茶盖,道:“睚眦必报,老戏码了。” 作者有话要说:白玉:“太难了,请求增加队友。” 石子儿、弹弓:“这里,这里!” 白玉:“安分点……” 第62章 相决(五) 磕磕绊绊的开锁声回荡在狭长的甬道里,刮骨一般, 听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白玉席坐在石墙下,撩起眼皮, 对上狱卒那双畏缩缩的眼睛。 铁门一开,狱卒讪笑着走进来,放下一篮石子儿,一把弹弓, 客气地道:“姑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白玉在无恶殿内征战六年, 摇光的恶名, 虽不比天枢响亮, 却也算盛极一时, 她十分理解面前这小小狱卒的诚惶诚恐,也明白只要不过分, 天权也好、玉衡也罢,都不会刻意为难于她,遂微微一笑,道:“劳驾备桶热水, 我想洗个澡。” 伤口尚未完全止血,本不该碰水, 可一想到那些污垢,白玉实在片刻难忍。 狱卒心有戚戚。 “不行?”白玉挑眉。 狱卒赔笑:“在这儿……不合适吧?” 一扭头,对面便是虎视眈眈的匡义盟。 白玉诚心谢过他的体贴,一指条条铁杆:“拉个帘子不就成了。” 又道:“莫不成小哥哥还能替我求来回屋沐浴的恩典?” 狱卒忙得舌头打结, 这一层关押的皆是重犯中的重犯,如无尊主金口,何人有权利把人外放? “您太高看我了……”狱卒赧然,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去给堂主禀一声,争取给您把热水送来。” 临去前,补充:“还有帘子。” 玉衡堂中的人确乎还算有良心,半个时辰后,不但浴桶、热水送至,拉帘的丫鬟、换洗的衣裳、包扎的麻布、伤药都一一备全,狱卒更带来玉衡的热情问候:“堂主说了,姑娘乃是贵宾,跟旁人大大的不同,以后有何需求,但请吩咐!” 白玉再度诚心谢过,继而在俩小丫鬟拉帘之后,宽衣坐入浴桶中。 热水漫过肌肤,在血淋淋的伤口处掀起火辣辣的刺痛,白玉蹙眉忍住,耐心清洗身上、脸上、头上的腌臜。 水声起伏,青布外传来低低切切的辱骂,或“不知廉耻”,或“下贱放荡”,白玉蜷入水下,一头青丝在水面蔓开,嘈嘈叱骂随之被水波隔至千里之外,耳畔只剩下隐秘而倔强的心跳。 拾掇完毕后,狱卒开始分发晚膳,果不其然,白玉的膳食远在其他牢房之上。 一声声愤然不平的低哼、色厉内荏的奚落又开始如潮涌来,白玉恍如不闻,大喇喇席坐案前,酒足饭饱后,拎来那一篮石子儿,开始动工。 对面坐的那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白玉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方从那双炯炯大眼中看出衡山派掌门贺进的风姿。 正巧。 白玉扬唇,把事先藏在墙角稻草堆里的瓷瓶拿出来,倒出一颗,继而掏出方巾,咬牙撕下一条窄窄的布条,把解药绑在一块石子儿上。 狱卒在甬道入口小憩,贺进在对面闭目养神,幽幽惨惨的囚牢中,并无一人注意到这些举动。 “贺掌门,”白玉如法炮制,把一颗颗怀抱丹药的石子儿塑造好,冲对面那巍然不动的人影道,“我进来前,听闻令爱和高足越狱,意欲前往百草司中盗取十香软骨散的解药,伺机营救诸位,一同杀出囹圄。啧,胆魄如此,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哪。” 贺进听她提起女儿,双目一睁,白玉一松皮块,一颗石子儿激射而出,准确无误地砸中他眉心。 “你!”贺进手摁额头,愤然大怒。 白玉扬眉:“来而不往非礼也,贺掌门不必言谢。” 贺进龇牙咧嘴,五官几近扭曲。 白玉报复完毕,这方拿起一块藏解药的石子儿,重新搁至皮块上。 “只可惜,到底是两块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前脚才出地牢,后脚就给全殿通缉了,可惜啊,可惜……”白玉拉紧皮筋,对准贺进。 “嗖”一声,石子儿越过铁栏空隙,快如利箭,贺进这回早有防备,扬手接住,愤恼之中,便欲丢开,指腹突然抵到一处异样。 “说起来贺掌门可能不信,若不是我,令爱和高足恐怕连百草司的大门都难望上一眼,更别提潜入三丹阁盗走十香软骨散解药了。贵盟名曰‘匡义’,是匡扶大义,应也是重情重义,这么一算,贺掌门可是欠了我一大人情呢。” 贺进心头猛跳,低头把掌心之物细看后,面色大惊。 白玉又装上一块儿石子儿,朝贺进隔壁的那间囚室瞄准,那人在贺进被打时,便已开始警觉,当下喝道:“恬不知——” 骂声未完,白玉一击而中,那人虽有准备,却还是失声一嚎,惊动门口狱卒。 “那边,干什么呢?!”一个瘦高个板脸道。 “打麻雀呢,”白玉扬声道,“小哥哥要来玩玩么?” 那瘦高个一听这个声音,自也认得是哪位人物,虽然因这动静颇为不忿,却也知是上头首肯的,遂闷头不应。 白玉勾唇,侧目去看贺进。 石壁上,火把昏黄,贺进就着一片橘红光影,把石子儿上绑着的布条拆开,盯着那一颗乌黑的药丸,心口突突震动。 “贺掌门?”白玉叫他。 贺进心中惊涛骇浪,炯炯大眼一抬,满是震愕、无措。 白玉语调上扬,乖张倨傲,面上却一片寂然:“准备如何还这份情呢?” 地牢幽深,阒如无人,贺进怔然盯着对面那双冷寂而明亮的眼,心中霍然敞亮清明,一时更是瞠目结舌,面红耳赤。 在他隔壁,本该继续骂骂咧咧的那人亦陡然鸦默雀静,一错不错盯着石子儿上的那颗药丸,心如擂鼓。 白玉重新装上一颗石子儿,瞄准斜对角的一条铁杆,“铿”一声,石子儿撞击在铁杆上,反弹入对面囚室。 *** 无恶殿主峰,西南边陲。 又一拨追兵自土墙后呼啸而去,藏匿于马槽底下的三人探头而出,贺淳眼珠滴溜溜转,确定四下安全后,忙去搀一身是血的谢令辰。 李兰泽面色冷峻,走至墙边向外一望,确定已经避开殿中最后一处哨所后,立刻返回马厩,拉出一匹骏马交给贺淳,道:“从此往南行十里,有座枫林,林中即是镜花水月。另外,江盟主和六门首领俱驻扎在外山鳛水镇旁的松林里,你们把口信送到后,立刻去找他们。” 贺淳惊道:“你不同我们一起去?” 李兰泽道:“彤彤还在里面。” 贺淳悬心,眼看他抽身就要走,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衣袖,回神后,忙又松开,脸上微红:“李公子,此处距殿中哨卡重重,刚刚已是死里逃生,你再回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三丹阁一别后,他们的出逃并不顺利,西南角的后院早有人布下埋伏,谢令辰为突围,身负重伤,贺淳亦精疲力尽,若非有李兰泽相护,两人定然早已丢命。 而眼下虽然逃出生天,殿中却更加警戒森严,李兰泽如若在这时返回,非但凶多吉少,即便找到白玉,也难凭一己之力助其撤离。 贺淳心知他忧心忡忡,宽慰道:“许姑娘机敏伶俐,又对殿中情况了如指掌,定能逢凶化吉,顺利把解药交到我父兄他们手上去。李公子不如随我们同去找江盟主,说服盟主出兵,届时里应外合,魔巢大乱,乐贼自顾不暇,纵使公子不救,许姑娘自也有机会逃脱!” 贺淳此言,句句在理,却愈使李兰泽心中煎熬如焚,和陈丑奴分别之时,他郑重承诺,自己命在,则彤彤在,可是转眼之间,他便把白玉只身扔于困境,这让他如何受得? 便欲开口回绝,谢令辰突然口呕鲜血,整个人往下坍去,贺淳惊叫失声,一时竟扶不住他,李兰泽上前把人带住,一探鼻息,面沉如水。 “我师哥如何?!”贺淳又惊又急,两眼泛泪。 李兰泽盯着谢令辰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心知他已命危一线,念及白玉被困殿中,刹那间真是进退维谷,忧心如惔。 “带谢少侠直接去鳛水镇。”片刻,李兰泽双眉一敛,把谢令辰带至马背上后,又催贺淳上马。 “那镜花水月……”贺淳握着缰绳,惶然难定。 李兰泽又自马厩中拽来一马,翻身而上:“我亲自过去。” *** 暮色笼罩四野,云层低压,萧飒秋风翻山越岭,把丛丛枯树卷得落叶冲天。 两匹快马如离弦之箭,一前一后绝尘而去,至一里地开外,又分别朝南、西两个方向疾行。 李兰泽马不停蹄,直奔镜花水月,一面思忖庄里庄外的情形,一面留心无恶殿方向上空——用以传讯的穿云箭在白玉那儿,眼下只要那边的穿云箭不响,白玉就还不会有性命之虞。 如此想着,七上八下的心绪渐渐平静,及至庄外小溪,李兰泽翻身下马。 残阳渐褪,黛蓝暮空底下,一驾雕香马车寂然无声,李兰泽疾步上前,车夫四六倒在车下,周身并无外伤。 李兰泽心中惊疑,蹲下拉开其衣襟细看,果然见其胸膛上有被“乾坤一剑”击伤的痕迹,再一瞥车辕边上,赫然落着被折断穿云箭箭杆。 将将平息下去的不安情绪再度蠢蠢欲动,李兰泽撩开车帘,本该藏于车厢内的凌霄剑也已无踪无影。 李兰泽心念电转,朝庄里赶去。 夜风瑟瑟,庄中阒然如死水一般,沿途不见人影,不闻人声。及至枫树林外,一片狼藉映入眼眸——坍塌的长廊、折断的花木、凌乱的酒席、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层层红叶上,不住洇湿、扩张的血泊…… 李兰泽心惊胆战,把地上的人一一分辨过去,除庄中丫鬟和明鹄之外,还有一人,花容月貌,云鬓香衣,竟是侍奉于乐迩身侧的天玑。 李兰泽蹲下,探手在天玑鼻端一查,眉心紧蹙。 竟然死了。 放眼四望,整座鲜红欲滴的枫林内,再无多余人影,念及乐迩、陈丑奴、赵弗三人的去向,李兰泽一颗心骤然沉至谷底。 第63章 相决(六) 鳛水镇外,松林。 夜幕四合, 驻扎于松影里的成排营帐燃起烛火, 人影幢幢的主帐内,低低切切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一人急匆匆掀帘而入, 帐中席坐的六人纷纷循声望去,江寻云道:“如何?” 来人紫衣云鬓,鲜眉亮眼,正是刚去诊治完谢令辰的枯荣谷谷主周愫, 闻言回道:“幸而及时, 不然菩萨也难救。” 众人心下一松。 周愫走回原位坐下, 正色道:“殿中一事, 哥哥们商议得怎么样?” 一个时辰前, 贺淳带着奄奄一息的谢令辰策马而来,告知无恶殿中情况, 江寻云一听之后,立刻召集六门首领商议对策,周愫这时方归,尚不知商议的结果如何。 江寻云凝眉不言, 一副沉重之色,洛阳王氏的当家王丙如道:“贺淳姑娘所言虽然可信, 然那许攸同到底并非我类,若是同乐贼串通一气,布下骗局,我们此时进攻, 必然万劫不复!” 周愫一听,思及剑宗之事,心中亦一阵后怕。 “可不是说,潜入殿中的还有李二哥家的兰泽吗?”周愫给谢令辰救治时,有听贺淳谈及李兰泽入殿一事,因救人心切,到底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王丙如张口欲回,突然想到李仲川就在边上,舌头转了个弯,改道:“李公子心性纯良,又一直对许攸同用情至深,如被蒙骗,也未可知。” 周愫蹙眉,且看李仲川,后者坐于影影绰绰的灯火底下,神色晦暗难辨。 席中一时静默,会议陷入僵局,江寻云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眉眼一沉,道:“依照原计划行事。” 众人一震,知道这是不出兵的意思了。 殿中情形诡谲莫测,在没有确切情报前,任何正面攻击都是铤而走险,以王丙如为首的三人十分赞同按兵不动的提议,当下从善如流,起身告退。 另三人虽然不甘,却也只能黯然离席。 李仲川走在最后,放落帐幔刹那,心头陡然一阵颓丧。自剑宗一役后,李兰泽处处维护许攸同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六门对无恶殿之恨,已然有由许攸同向李兰泽——乃至藏剑山庄蔓延之势。便如今晚会议,一旦提及许攸同,必然涉及李兰泽。许攸同不可信,则李兰泽也不可信,以至于堂堂一个藏剑山庄都不再有昔日分量,他一个副庄主,只能在席间垂头塌翅,噤如寒蝉。 思及深处,那股颓丧愈发沉重,李仲川双眉紧蹙,拂袖走过松下草甸,便在这时,林外突然有飒飒马蹄声迫近。 今夜正是由藏剑山庄当值,驻守林外的弟子上前去拦,倏而惊喜叫道:“大公子!” 李仲川一听,当即赶去。 李兰泽风尘仆仆,翻身下马后,径自朝林内疾行,不想方一抬头,便跟循声赶来的李仲川四目交接。 夜幕苍蓝,李仲川被冷辉普照的脸愁容毕露,李兰泽一看之后,并不慌张,反倒是李仲川一脸震愕:“你、你……” 李兰泽驻足,眉心一蹙,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还穿着女装。 “你这是干什么?!”李仲川上前抓起他垂在胸前的一撮青丝,又嫌恶地甩开。 “……”李兰泽长话短说,“乔装而已,入殿需要。” 李仲川替他羞得老脸通红,跺脚道:“赶紧去换了!” 李兰泽欲言又止,思及这个样子去救白玉确实更不方便,点头后,由一名庄中弟子带入帐中,重新更衣束发。 期间,又有门人呈上饭菜水果,李兰泽问起盟主和六门那边的情况,得知江寻云拒绝出兵后,把拾起的双箸一扔,拿上佩剑,直奔帐外。 李仲川仍徘徊在那棵松树下,一脸心事重重,眼看李兰泽撩帘而出,便欲去倾诉一二,却见他一脸肃然,径直朝江寻云所在的帐篷而去,心中顿时不安,急忙跟上。 江寻云屏退六门后,本便烦心倦目,精疲力竭,不想突然间又闯入个李兰泽来,两人话不投机,又都心情正躁,不下三句,争执顿生,江寻云恼羞成怒,霍然拍案而起,斥道:“如今我六门所剩,皆武林肱骨,举足轻重,岂能为全你一己之私白白送命?!” 为全一己之私…… 李兰泽把这话外之意听得一清二楚,强压心中愤恼、酸楚,深吸一气:“错过今夜,再无击倒乐迩的良机!” “良机?”江寻云冷笑,训道,“所谓良机,乃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且不说许攸同此人疑点重重,不足为信!就算可信,你又如何断定她能在今夜救出牢中百来号人,与我等形成内外夹攻之势,诛杀乐贼?这其中但凡有一点纰漏,贸然进攻,都是死路一条,这可是你事先提醒我的!” 李兰泽眸亮如雪,沉吟片刻,坚定道:“贪功冒进,必然仓皇北顾,但今晚,不是!” 江寻云虚眸。 李兰泽道:“带上解药混入地牢,被捕,是最佳选择。贼人不知解药就在彤彤身上,抓到她后,很可能将她和牢中前辈囚在一起,以诱导我等前去搭救。彤彤手上有穿云箭,至此未发,一则说明她尚且无碍,二则说明她所处环境无法放箭,如我没有想错,她此刻就在牢中。天权等人追捕我已有近两个时辰,一旦发现我并没有返回地牢,而是带着贺姑娘、谢少侠离开了无恶殿,必然会对彤彤起疑。彤彤是聪明人,自能想到这点,尽早把解药分发给诸位前辈,并争取在乐迩回殿前突围。所以,今夜,是唯一的机会,如我们不去营救,牢中百人……” 江寻云愤然截断:“我想,我断定,她定然……六门安危,江湖太平,难道要押在你二人是否心有灵犀、情意相通上?!” 李兰泽当头棒喝,盯着江寻云那双决然的眼,全身赫然彻骨冰凉。 帐中一时针落有声,气氛剑拔弩张,李兰泽唇畔扯出凉薄一笑,一字不回,转身而去。 帐幔一撩,萧飒夜风扑面而至,李仲川立在旁边,望着面前那张被松影遮掩的脸庞,忐忑道:“侄儿?” 李兰泽垂眸,眼睫底下深如寒渊,扔下一句“我去救人”后,重新走入黑夜,翻上那匹骏马,在苍茫夜色里扬长而去。 *** 鳛水松林距无恶殿有三十里路,四周叠嶂层峦,崎岖不平,李兰泽扬鞭策马,恨不能把蜿蜒小径践碎,胜雪白衣翻飞于皓月之下,似流光入夜,一刹而逝。 便在冲出松林约莫八里地时,身后突然传来嘈杂马蹄声、呼叫声,李兰泽勒住缰绳,放缓马速,回头望去,婆娑树影后,一人疾抽马鞭,自坡上驰来,口中唤道:“李公子!” 李兰泽蹙眉,认出来人。 荒草飒飒,贺淳衣袂翩飞,策马而至,一双大眼乌黑清澈,在如霜月色下,亮如繁星堆积。 “衡山派贺淳,愿随公子同往!”贺淳抓住缰绳,毅然道。 李兰泽心中震动,这时,坡上又是一行人影赶来,定睛看去,竟是以李仲川为首的藏剑山庄精锐。 “吁——”及至树下,李仲川一拽缰绳,把马拉停,对李兰泽斥道,“问也不问,扭头就走,什么臭脾气!” 夜风卷过,在他身后,木叶萧萧,一众庄中精锐肩背箭囊,腰悬长剑,各个眼神锋利、坚定。 李兰泽看在眼中,刹那之间,眼眶竟有些发热。 李仲川一声闷哼,重新一抽马鞭。 “走,救人去!” 一声喝罢,飒飒沓沓的马蹄声重又震响山林,条条人影泼墨一般,朝无恶殿主峰方向侵去。 *** 戌时二刻。 看守地牢的狱卒把各个囚室巡视了一遍,一如往常,别无异样。 正准备回门口坐下,最里那间囚室时突然响起铁链撞击声,室中人扬高声音,痛心疾首地道:“小哥哥,快来瞅瞅,我快不行了!” 狱卒一听这声音,脑袋就大,正想反诘“又有什么事”,另一个狱卒忙不迭地“诶”一声,屁颠屁颠地迎了过去。 白玉扒拉完门上铁链,躺回墙角蜷缩起来,捂着双臂低声哀嚎。 那狱卒急匆匆赶来,吓了一跳:“姑娘怎么了?!” 白玉有气无力:“伤口疼得不行,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里更像被虫咬似的,别是、别是勾魂草发作了……” 狱卒大惊:“怎么可能,这才多久……” 白玉只管呻*吟,扭动,俨然一副痛极之态。 狱卒心中七上八下,一时拿不准主意,要去找另一个商量,贺进在对面冷嘲热讽道:“死有余辜,毒发身亡了最好!” 狱卒一震,再细瞧白玉形状,没来由的心里发毛。 先前堂主特意吩咐,务必在尊主传唤前把人看好,不得有半点儿闪失,否则后果自负,他向来谨小慎微,当下不敢耽误,掏出钥匙打开锁来,入内仔细察看。 留在门口那人听闻动静,眉头一皱,质问道:“怎么了?” 这一问,竟没有回应。 “田四儿?” 一层地牢里陡然间鸦雀无声,各囚室里亦昏黑如夜,仿佛空空荡荡,那狱卒心头一凛,按住腰刀,放轻脚步朝里走去。 黑暗中,一双双亮如鹰隼的眼睛跟着那狱卒的背影移动,如机槽里蓄势待发的箭镞。 狱卒心底那种悚然预感愈发强烈,按在刀上的五指收紧,及至最后一间囚室前,侧目望去,果然见田四儿倒在囚室之中,当下警钟大作,拔腿往外。 然而电光石火间,白玉已探爪袭来,不等他迈开一步,即将其大椎穴击中。 狱卒应声倒地。 白玉双眸向外一挑,确定并没有惊动门口外的守卫后,立刻去狱卒腰间取来钥匙,把各个囚室逐一打开。 先前借着“打麻雀”的由头,白玉把大半解药分发给了相隔较近的几间囚室,经调息后,大多人的内力已经大致恢复。不曾拿到解药的,还要将近三十余人,白玉开门后,迅速把解药分发过去,并示意对方噤声,听令行动。 及至最后一间囚室开完,贺进等人已乌压压挤在后方,整装待发。 白玉发完解药,把空瓶一扔,门外守卫听闻动静,探头来看,白玉身形疾掠,探爪袭其面门,把人放倒后,门口又是急促的脚步声兼询问声迫近。 白玉更不停顿,掌风跌出,不料这一人反应极其机敏,不及走至门边,当即有所警觉,刀锋破空劈上,白玉翻掌避开,便欲自刀锋下斜穿过去擒其咽喉,不料突然撕扯臂膀伤口,掌劲顿散,那守卫趁势撤刀格挡,其时一脚踹来,白玉扭腰避让,大腿、肩胛伤口又给撕开,一时疼得蹙眉。 “我来!”身后一妇人挥掌而上,把守卫截住,掌力虽还虚浮,招式却有条不紊,行云流水,不至六招,即将那守卫放倒于地。 甬道外,丝丝夜风吹入,墙角灯辉晃动,白玉定睛看去,那妇人蓬首垢面,五官却极深刻鲜明,细长眉眼间更有一股飒然英气。 “唐门柳鉴心,谢姑娘今夜之恩。”妇人转头,迎上白玉探究眼神,大方一笑。 白玉赧然,颔首回礼,敛神越出牢门,查探完后,冲里面众人低声道:“跟上来。” 柳鉴心率先上前,又体贴地道:“姑娘带路即可,那些贼人,自有我等收拾。” 白玉触动,然念及自己和匡义盟的恩怨,一时又有些踌躇,下意识侧目望去,偏不巧地对上贺进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彼此皆是一默。 饶是贺进先打破僵局,梗着脖子走上前来,往白玉身边一站,摆明了态度。 白玉怔然,继而无声一笑。 地牢中,每层皆有严密戒防及通讯机关,一旦突围不够快、准,让狱卒或守卫触动机关,拉响警报,他们极有可能成瓮中之鳖,被七大分堂一网打尽。故此,白玉慎而又慎,细而又细,缓而又缓,把一大批人成功领出地牢后,体力虽不曾消耗多少,心力却堪称耗尽。 皓月高悬,夜风萧飒的地牢外树影重重,巡防的人影不时成队而过。白玉转头,细看身后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心知再往前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避开殿中所有眼线,因而道:“两个选择,一,就地解散,各自想办法逃出生天;二,由我统一号令,杀出重围。诸位选一个。” 贺进闻言,眉间一蹙,眼里意味不明,他边上那汉子则是个性急的,当即喝道:“选个甚?自然是跟着你!” 白玉道:“不后悔?” 那汉子道:“悔了也是俺自个的事!” 众人闻言一笑,柳鉴心道:“唐门十三人,愿随姑娘一战。” 贺进拧着两根眉毛,沉声道:“能避则避,别逞能。” 白玉侧目,挑唇而笑,把袖口藏着的穿云箭抽出来,握在手中,道:“此箭乃我与藏剑山庄李公子,还有东山居士后人陈大侠传讯之物,诸位如也肯信他二人一次,我便放出此箭,引人来助。” 贺进、柳鉴心等人看去,心中纷纷一震,相继点头。 白玉放箭,刹那之间,一声清啸划破长空,在漆黑夜幕中炸开绚烂华彩,巡防在四周的守卫为之惊动,散布于殿中各处的分堂弟子亦齐齐一震,反应过来后,脸色大变,掉头直奔玉衡堂。 地牢大门外,层层树影随风飒动,鏦鏦铮铮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原本静谧的黑夜顷刻如被烈火吞噬一般,喧嚣如金铁齐鸣、硝烟弥漫的疆场。 下一刻,无数兵甲齐全的黑影随风而至。 白玉一人当先。 “杀——” 作者有话要说:献给倔强、勇敢的白玉。 这章发一波红包。 =v= 第64章 相峙(一) 银辉如瀑,冲卷大地, 冰冷刀剑、沸腾热血以及震天杀声在黑夜里浮沉。 重重血雾中, 一波守卫再度溃败,匡义盟、六门中人气势如虹, 在白玉号令之下浴血奋战,直把截杀而来的一层层人墙逼至玉衡堂外的最后一道防线——再往后,即是离开主峰的关口。 天权长刀直搠,震开沧州门中的一名壮汉, 朝三丈开外的玉衡喝道:“援兵怎么还没到?!” 耳畔刀剑激鸣, 继而长拳破空, 天权斜肩一避, 抡回长刀去砍, 其时听得玉衡拉开嗓子回道:“天枢那边好像有刺客突击!” 天权闻言一震,忙朝下坡的天枢堂方向望去, 果然见得斑驳树影后明显有烽火跃动,刀光剑影,一时惊魂不定,失神之间, 给匡义盟中一人捶中脸颊。 天权痛呼,不敢再懈怠, 一紧刀柄,朝使拳那人敛神杀去,偏巧这时,玉衡又在后边高声道:“开阳那边情况也不妙!老天, 他们怎么一下蹿出这么多人来,是孙猴儿拔的毛吗?!” 无恶殿每个分堂都有一出入主峰的关口,这时候,其他分堂遇袭,必然是有敌人从外部进攻。 天权又惊又怒,激斗中,连斩三人,便欲继续挺进,目光转动间,突然瞥到被一名妇人护在身后的白玉,双眉一扬。 柳鉴心劈掌斜穿对方攻势,夺来一把长剑,扔给白玉防身。白玉内伤未愈,外伤复发,拿剑之后,只能勉励自保,正欲吩咐贺进率匡义盟先攻破关口守卫,脑后突然阴风乍至。 柳鉴心在前突围,分身乏术,白玉软腰让时,提剑格挡,双方兵器交锋刹那,一股浑厚内力激荡开来,竟把白玉震得虎口一麻,长剑险些脱手。 “你这只喂不熟的野狗!”天权怒骂,一柄长刀连环攻进,在白玉颤动不绝的长剑上削来砍去,火花四溅。 白玉蹙眉应付,嘴上不忘反诘:“是没你这只看门狗能耐!” 天权冷哼:“爬尊主的床,杀剑宗,再爬李兰泽的床,杀回咱无恶殿来,说你是野狗都是抬举的!” 白玉一震,天权趁势一刀把她长剑撩飞。 “婊——子——” 天权声落,寒光流转的刀锋自夜幕里抡下,径直朝白玉面门砍去,白玉瞳孔一缩,下意识催动内力,劈掌去拦,然而真气迸进中触及损伤经脉,掌风掠至一半,赫然散尽。 天权刀锋破空而过,眨眼迫至白玉眉心。 一抹白影如离弦之箭,自层层人墙、声浪后疾掠而来,在刀锋降落眉心刹那,把底下截空。 其时,凛冽剑气扑面搠来,天权猝不及防,手摁胸口踉跄后退。 “许姑娘!”柳鉴心猛然惊觉,扭头大喊,眼前却已无白玉人影。 震耳杀声此起彼伏,乌压压的人潮里,时刻有热血喷溅,玉衡堂大门外的石狮后,两道人影紧密相贴。 白玉惊魂未定,瞪大眼望着咫尺间这双冷冽而飞扬的凤眸,恍惚之中,竟有隔世之感:“三哥……” 李兰泽胸口起伏,缓缓把人放下,让她靠在石狮上稍事休憩。 “如何?”声音依旧体贴。 白玉心里没来由一酸,然而此时却不是尽情放松的时候,稍加调整,又往战场方向看去:“十丈后就是关口,突破即可下山,对了,”猛地转回头来,直视对面人双眼,“他呢?” 李兰泽薄唇一收。 光线昏暗,白玉却将他这细微的动作收于眼底,心跳猛漏一拍:“怎么了?” 只不过是短短一瞬的沉默,却使那本来只是一念间的恐惧彻底驻足心间,白玉抓住李兰泽衣襟:“他人呢?” 声音已然颤抖。 李兰泽眉峰紧敛,拉下衣襟上冰凉的手,顺势攥紧,迈步往外:“出去再说。” 关口外,一片混战,节节败退的玉衡、天权两堂人马渐有崩溃之势,李兰泽护住白玉,持剑杀出一条血路,抢先掠至关口解决守卫,撞开大门。 关口一开,匡义盟、六门士气愈发大振,轮番放倒攻来的最后一层守卫后,蜂拥朝外逃去。 天权、玉衡面如土色,各自谇骂一声,号令教徒竭力截住尚在墙内的人,白玉则极力定住心神,爬上关口边的小土包大声给众人提醒撤离方向。 墙外的人在那精准无误的指令之下鱼贯而离,墙内的人备受鼓舞,瞬间锐不可当,天权、玉衡眼看大势已去,思及事后罪名,纷纷胆破心寒,怔忪之中,相继中剑。 却在这时,坡下突然传来一片尖叫。 惨烈之至,有如地动之时的哀嚎。 继而,是死水一样的静。 墙内的人纷纷一震,贺进一个箭步跃至墙头,定睛看去,魂飞魄散。 夜幕苍蓝,满空煞气动荡,遍地枯草飒响,崎岖迂回的下坡小径上,乐迩一袭紫袍临风而立,身周十丈之内,伏尸遍野,血流如河。 贺进直愣愣望着那一地残缺不全的尸体,目眦尽裂,面白如浆。 “都是我无恶殿的上宾,怎能走得这样狼狈?”残余空中的煞气渐渐收歇,乐迩踩着一地鲜血,朝上而来,容色寂冷,声音散漫,一双阴冷眉眼,直锁关口外相依相偎的那两人,唇畔浮动讽刺冷笑。 一霎之间,四肢百骸如被无形的利爪撕裂,白玉僵立原地,把震愕的目光自尸海上撤回,对上重重悲风后那双阴鸷的眼。 对上那眼中的厌恶、鄙薄、残忍和冷漠。 颓丧、绝望、恼怒、悲愤……在心底翻江倒海,白玉颤抖着走下土坡,便要上前同其对峙,却给李兰泽强硬地拉至身后。 乐迩曼声:“好恩爱,真是情侣之中的典范,只不知那位东山居士后人泉下有知,该作何感想。” 有如惊雷在脑中炸开,耳畔全是锋利刺骨的尖啸,白玉瞪大双眼:“你……说什么?!” 乐迩双眸在夜里流转寒光:“我说,就这么走掉,是不打算给你那野男人收尸了么?” 白玉目眦尽裂,整个人如被剥去七魂八魄,李兰泽忙把人揽住,冲乐迩冷喝:“休要信口雌黄!” 乐迩一声冷笑,在二人一丈开外站定,墙内火光煌煌,照耀他沾满血污的脸庞及褴褛的衣袍,他忽然一扬手,朝白玉扔去一物。 白玉不及去接,那物砸落在枯草里,映着月色,闪烁幽光。 李兰泽蹙眉看去,竟是鲜血淋漓的凌霄剑。 鲜血淋漓…… 何人的血呢? “带上你的剑,滚蛋,这买卖,本座不做了。”乐迩声音散漫依旧,却比这地上的浸血宝刀更锋利,更像在剜人的骨头。 李兰泽脸色紧绷,一时间竟不能反应。 乐迩耐性渐失,撩袍强攻,李兰泽措手不及,只觉一股森然煞气扑面冲来,忙要去拉白玉,而想起要用力之时,所触已是空空如也。 李兰泽大惊:“彤彤——” 风声如啸,划破长夜。 *** 继玉衡、天枢、开阳三堂相继被攻后,约莫亥时二刻,无恶殿主峰二十里开外,震天蹄声由远及近,游龙般的烽火点燃黑夜,如银河倾覆,朝着一片混战的无恶殿泻来。 两位本欲前往玉衡堂支援的护法被迫召集剩余三堂,赶至峰口应战,天权、玉衡体力难支,后继无力,在乐迩抓上白玉离开之后,彻底溃败,原本被羁押于地牢之内用以做诱饵、人质的上百号人,或死,或伤,或逃…… 战火逐渐由殿内转移至殿外,连天烽火里,刀飞剑舞,热血喷溅,黑白两派抵死相博。 一场恶战,直至天明方歇。 巳时,阴云低压,仿佛有暴雨将至。 年逾花甲的右护法闻人鹤自议事厅外匆匆而来,推门时,厅内灯火照亮他一夜尽白的发。 “尊主,江寻云同意和谈!”他拄着拐杖,在大理石地砖上敲出急促而沉重的声响,主座上支额休憩那人眉峰一敛,周身戾气无声激荡。 静候座下的左护法葛岭忙示意他噤声,继而扭头朝主座上的男人看去。 乐迩阖目养神,一动不动。 自抓回白玉之后,他一直坐在此处,既不参与峰前大战,也不回拥月殿沐浴就寝,带着那一身血污、疲惫,熬尽这漫长一夜,仿如木雕。 葛岭素来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直觉这绝非寻常的沉默,放低声音,试探地道:“尊主?” 乐迩眼睫微动,旋涡般的双眸里透出一丝寒芒,他整个人依旧未动,凉薄的声音自唇中溢出:“如何谈?” 闻人鹤终被理会,忙回道:“后日午时,峰外碧水坪,双方各带随从五名,于亭中会谈。” 乐迩默然不应。 闻人鹤等得心焦,正七上八下时,葛岭道:“他们如今还有多少兵力?” 闻人鹤略一思忖,回道:“不算伤员,至少还有八十。” 葛岭意外,一时抿住唇。 昨夜恶战之后,无恶殿元气大伤,单只堂主,便折损了足足两名,尊主称霸中原武林之大业亦随匡义盟、六门之溃逃功亏一篑,阖殿上下,一派惨淡,人人相顾茫然,萎靡难振。 而今己方风雨飘摇,敌方却势头正猛,一旦和谈涉及条约,必成城下之盟,无恶殿复兴之日,再难指望。 葛岭心一横,道:“此时会谈,对我等大大不利,当务之急,需想个办法压一压他们的火气,最好,再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闻人鹤自知俘虏匡义盟及六门之事触犯敌方底线,亦知昨夜玉衡堂失守时,六门中率先冲出去的家眷几乎全部死于尊主乐迩掌下,愈发令六门震怒,是以在攻城时简直不顾死活,如不是江寻云为保存实力,强制收兵,那帮红了眼的人恐怕是要当场跟整个无恶殿鱼死网破。 思及此处,闻人鹤一声沉叹:“如今血仇已结,殿中人人皆是他们切齿拊心之恨,这种时候,除了以命相偿外,还有什么办法能压住他们的火气?只怕是我们越奴颜婢膝,越长了他们的锐气!” 葛岭被他反诘,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道:“挫他们锐气,何必奴颜婢膝?昨夜大战,他江寻云风风火火,心力耗尽,而尊主韫椟藏珠,功力之深浅,天下无人能知,亦无人能及。届时只要尊主在碧水坪同江寻云切磋一二,令他铩羽而归,自可败他士气,扬我威名。至于火气,纵使要以命相偿,又有何紧要?匡义盟因何人被俘,六门家眷因何人遭难,此时杀掉何人最能泄他们心头之愤,这不是很清楚吗?” 作者有话要说:大结局前惯例小虐一波,受不住的宝宝们可以养肥后一起食用。 下回发红包是某人耍帅的时候哈。 第65章 相峙(二) 厅外一声闷雷,蓄压在云层后的暴雨爆发在即, 昏沉沉的议事厅内, 闻人鹤把脸一抬,目迸精光:“你是说, 许攸同?” 主座上,乐迩耷拉的眼睫一动,葛岭心知成功拨动主子心弦,挑唇道:“许攸同本就与匡义盟不共戴天, 即便有助他们逃脱地牢之功, 也不可能把戕害其亲友的罪过彻底抹消, 至于六门亲眷, 虽然明面上是死于尊主之手, 可若不是她许攸同指挥号令,他们又如何会步入黄泉?说到底, 劫狱之事究竟是功是过,恐怕还不能定论呢。” 闻人鹤幡然醒悟,一时眉飞色舞,欣然道:“我明白了, 许攸同并非许攸同,仍旧是我无恶殿的摇光堂主, 灵山一役、剑宗一劫,包括昨夜玉衡堂之难,如尊主是主犯,她必然是从犯, 甚至于,还可是为一己私怨,挑唆尊主进犯中原的罪魁祸首……” 说及此处,闻人鹤已是春风满面,如得涅槃,葛岭频频点头,向尊主征询道:“与其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不如搅活死水,反客为主,尊主意下如何?” 灯台上,一片烛火橙光跃动,照亮乐迩一双深邃眼眸。 片刻,他斩截答:“甚好。” 葛岭喜上眉梢,恭维道:“尊主大业,必将千秋万代。” 乐迩面色无波,懒洋洋一瞥闻人鹤:“传令下去,明日午时,碧水坪,处决摇光。诚邀江大盟主携门人监斩。” 闻人鹤踌躇满志,当下领命而去。 厅门开合,一大阵寒风刮入,室内帘幔飒飒飘动,葛岭抚平被风吹乱的衣摆,满脸春色,回头时,却见座上之人眉眼低垂,神情冷寂,更无一丝喜悦之色。 葛岭脸上笑影逐渐敛去。 “尊主……可是有心事?” 室内风止,室外的尖啸却依旧徘徊于耳畔,乐迩声音寒凉:“天玑可能死了,在镜花水月。” 葛岭一震。 乐迩道:“厚葬。” 悲风拍打窗柩、门扉,激烈如厉鬼叩门,葛岭颔首称是,其时心念急转,推测天玑死因。 天玑乃是随乐迩一并前往镜花水月为赵弗贺寿的,如若突然丧命于庄中,那赵弗…… 葛岭双目一睁:“尊主,老夫人她?” 乐迩低垂的眼睫微撩,幽黑的瞳仁底下暗流汹涌。 “被贼人推下山崖,大概,回不来了。” 闷雷自云层后滚落,一场暴雨,终于挣出囚牢。 葛岭僵立在厅内,神魂俱震。 “是……哪个贼人?!”片刻,方哑声究问。 会厅外,滂沱大雨淅淅沥沥,乐迩漠声:“东山居士后人,陈泊如。” 葛岭惊怒交集。 “仇,我已报了,暂且别对外声张,”乐迩开口,声音藏在震耳雨声里,难辨喜怒,“吩咐底下人去镜花水月附近的崖下探探,寻回母亲尸骨即可。” 葛岭按捺住翻涌情绪,深吸一气,撩开衣袍屈膝跪下:“属下亲自率人前往,定让老夫人入土为安!” 乐迩眼中仍旧死寂无波。 葛岭去后,议事厅内空空荡荡。 乐迩自座上起身,垂袖走下玉阶,路过灯台旁的小几时,停住,视线落至一串檀木佛珠上。 *** 白玉是被最后一声闷雷惊醒的。 眼皮很重,如被针线缝上,花了很大一些劲儿,方勉强窥见天光。 昏暗的光线,潮湿、腐臭的空气,冰冷的石壁地砖…… 又是地牢。 是第几层呢? 大概是最顶上那层罢,白玉靠在墙角,仰头,在朦胧的视野里,瞥见石墙上方一扇破旧的铁窗。 窗外,暴雨倾盆,雨丝飞溅入内,飘在脸颊上时,已被割碎成零零星星的水沫。 便如被碾碎的心脏。 昏厥前的最后一抹意识,是乐迩在黑夜里扔来鲜血淋漓的凌霄剑,并口称——他死了。 他死了。 谁? 东山居士后人,陈泊如。 她的,还来不去相认的丈夫,陈泊如。 他死了。 怎么可能呢? 白玉一巴掌打在脸上,刺痛混着寒冷,令她清醒过来,她又在心底默念一遍:不可能的。 他不可能这样死去,这样和她分别的。 雨幕重重,遮去天光,时间和空间一齐模糊,把人笼罩于混沌的、没有尽头的孤岛,白玉咬紧干裂的唇,靠在石墙上,倔强地盯着那一扇什么也望不到的窗。 许多画面从那空茫茫的窗口浮过。 东屏山上,他们采来夏天里最灿烂的野花,她趁他不备,跳起来,把一朵小黄花插到他头上,调侃他——黄花姑娘。 他满手的猎物,无法去弄,只好拼命地甩着头,像极一只被主人捉弄后,虽然愠恼,却也甘愿的大狗。 堂屋里,他鼻青脸肿,却把一叠又一叠鲜红的喜服从破破烂烂的背篓里捧出来,向她笑,笑得她心虚落泪,一切虚假的骄傲、自大,都原形毕露,丢盔弃甲。 还有在飞满萤火虫的山坳里,在丹霞流金的田埂间,在飘满红绸的大榕树上…… 那样鲜活的、热烈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呢? 不可能的。 他还没等到她亲口认错。 他还没等到她亲口承认,我就是你的妻子。 他还没等到她亲口表白,我,是很爱你,很爱你的。 没等到,他就会一直等下去,绝对,绝对不会半途而废的。 面颊一凉,还是有极不争气的眼泪滚落,白玉再次扬高脸庞,把热泪逼回通红的眼里。 空茫茫的窗,愈发空茫、模糊如一片一无所有的天地。 *** 乐迩来时,窗外的雨势已小,白玉仍旧坐在角落里,歪着头,闭着眼,不知是睡是醒。 窗外阴云未散,逼仄的囚室里光线昏暗,乐迩示意狱卒把牢门打开,走进去,借着一丝微光,睥睨那张被雨雾洇湿的脸。 很细的眉,细得让人忍不住生出去折断的念头,眼也是,唇也是,甚至那尖尖的、黏着发丝的下颌也是,无一处不在沉默而嚣张地蛊惑他伸手。 一些沉寂多年的片段蓦然间浮至眼前,他记得,她的腰和她的眉一样,也是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去折断的。 “摇光。”乐迩敛神,按捺下那份想要去摧毁的欲望,温声唤她。 白玉眼睫微动,睁开眼,视线并不放在他身上。 她醒着的,她知道是他来了。 也知道他会来的。 视野一黯,他送了样东西至面前来,白玉定睛看去,眉心一敛。 乐迩勾着一串檀木佛珠:“保命的。” 和那日一模一样的口吻。 本已埋入尘土的愤懑赫然又崛起,像一根根坚决的野草,自心底抽出。 白玉瞪向乐迩,把那串佛珠打落。 乐迩眉目不动,只薄薄的唇一扬,似笑而非笑。 “别不信。”他直身,声音四平八稳。 白玉把头扭至一边,盯着墙下的一蓬枯草。 乐迩目光依旧在她脸上,不冷不热,不近不远:“凌霄剑,我已交还李兰泽,回来做我的摇光吧,除我以外,天下无人你能护你了。” 白玉眼神冷寂:“我从来无需人护。” 乐迩:“可如不是我,你早已入地狱。” 雨丝飘溅,和乐迩的声音一样,寒凉而渺远。 “如不是我,你早一丝*不挂地暴尸于荒野,如不是我,你绝无可能报仇雪耻。摇光,我是你这一生最大的恩人,这一点,你不可忘。” 沁凉的风混杂在雨丝里,温热的触感忽然随着他的声音一并落至耳廓,白玉反应过来,扭开脸挣扎,乐迩把她扬起来的双手扣住。 逼仄的囚室蓦然间窒息如一片深不可测的死水,堆叠的枯草悉悉索索地颤响,白玉抽开右手,一巴掌狠狠掴在乐迩脸上,乐迩一震,盯着咫尺间这张脸,眼神蓦然狠戾如毒蛇一般。 白玉迅速挣开他的禁锢,蜷缩至窗下,手足不住颤抖。 寒风瑟瑟,细雨飞溅在虚空里,乐迩把唇角血渍抹净,转头看向窗下。 白玉浑身戒备,眼神尖利如刚刚舔过血的刀锋。 乐迩看着,回味她刚刚的反应,不知为何,蓦然就笑了。 笑完,他声音散漫:“怎么了?” 白玉紧咬下唇,全身止不住地战栗,关节处像是有蚁虫在啃噬,刺痛一阵紧跟一阵地袭来。 进而,眼皮开始沉重,牢中画面产生重影……白玉竭力撑住地砖,思及缘由,赫然大惊。 渐渐模糊的视野里,乐迩走来,血迹发黑的紫袍就在眼前,那上面反复的木槿花纹不住晃动,畸变如张牙舞爪的困兽…… “十二个时辰尚且未到,摇光,你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风的啸声依旧徘徊在耳畔,大浪一般,把乐迩的声音打得七零八落,白玉蜷缩在墙下,强忍勾魂草发作的痛楚,指甲几乎要抠入地砖缝隙里。 乐迩一把攥住她衣领,轻而易举将人拽至面前来,盯着那痛苦的脸。 “记得这种滋味,”乐迩声如淬毒,“记得自己的身份。” 悲风尖啸,把枯草卷入虚空。 乐迩把人扔回墙下,拂落衣袍上的一片草絮,冷眼:“否则我救你时,你怎样;我弃你时,你便也还是那样。” 囚室的门开过之后,重新锁上,条条铁杆截去乐迩的背影,少顷后,一名狱卒捧着漆盘走来,把盘中热气腾腾的汤药放进室里。 白玉意识混沌,却在嗅到那浓烈的气味时一个激灵,如暴晒荒漠的濒死之人被冷水浇醒。 鲜血从咬破的嘴唇漫开,浸过打颤的牙,铁锈味充斥口腔,一径往喉咙冲去,白玉闪开目光,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看那救命也要命的药,然而四肢百骸却像被穿了线的傀儡似的,根本不听使唤…… “哎,慢些……” 狱卒盯着匍匐在地捧碗胡饮的人,啧啧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想写一个即使被孤立也热爱生活的丑奴,想写一个因为他,从放弃一切到珍视一切的白玉。 他不仅仅给她陪伴、救助,他还给她孤身一人也万山无阻的勇气。 所以,加油哪,小玉。 第66章 相峙(三) 再度醒来,夜雨不绝, 窗外漆黑一片。 囚室里阴冷刺骨, 脸上、衣上,全是一层层的雨雾, 五脏六腑也像被冷水浸泡过似的,里外都透着一股腐朽的腥味,白玉倒在枯草上,双目映着窗外那一抹深黑, 死寂无波。 ——记得这滋味, 记得自己的身份。 ——否则我救你时, 你怎样, 我弃你时, 你便也还是那样。 哪样? ——爬尊主的床,杀剑宗, 再爬李兰泽的床,杀回咱无恶殿来。 ——说你是野狗都是抬举的。 ——婊*子。 这样? 还是…… ——本来呀,剑宗上下都以为她纵使当时不死,醒来后, 肯定也是要去寻死的,哪里会想到…… ——明知清白不存, 却还有脸苟活至今…… 这样?…… 大雨滂沱,那天,也像给人撕开了一样。 落这么多雨,是得有多少道口子啊? 囚室外, 昏黄的火光在严风中战栗,一串绿光幽微的佛珠躺在蓬乱的枯草堆上,光滑的珠面,也蒙着细密的雨,白玉挪过去,把佛珠拿起来,放在面前,一用力,拆开。 绳线断裂,佛珠七零八落溅落在地砖上,那仓促间的激响,震得人浑身发麻。白玉低头,把两颗佛珠抓起,塞入嘴里,要吞下时,脑海中猛然响起一个声音。 ——陈泊如,你为什么而活? ——很辛苦的,不是吗? 二十八年的疤痕,二十八年的偏见、歧视,二十八年的寥落、孤独……究竟是为什么而挨,为什么而存在? ——我不苦。 什么? ——爷爷说,并非所有的喜乐,都需从人世中获得。 ——我喜欢我做的饭,喜欢我刻的字,喜欢在树下看云,在山上听风,喜欢松涛,喜欢大雪,喜欢…… ——喜欢你。 ——我为我见过的世界而活,也为我不曾见过的世界而活…… 暴雨如注,白玉咬紧送进嘴里的手指,闭紧双眼,嚎啕大哭。 无休无止的呜咽,混入无边无际的雨,无边无际的风,白玉抠出那两颗佛珠,吐在血迹斑驳的地砖上,又继续往喉咙里抠,企图抠出那噬魂的汤药。 于是呜咽变作干呕,变作粗喘,粗喘又变作干呕,变作呜咽,痛哭…… *** 这场雨是在次日辰时方停的。 葛岭昨夜带人去镜花水月外搜寻赵弗下落,无果,提心吊胆地复命后,又奉旨来牢中提人去碧水坪候审。 狱卒打开门时,一阵阴风自甬道外卷入,葛岭耷拉眼皮,冷瞅着蜷缩在墙角里的人。不过一日光景,原本水灵灵、又硬邦邦的一个人,竟像给抽干了骨血似的,干巴巴、软趴趴地倒在那儿,一丝生气也无。 葛岭想,或许是身而为男人的缘故,他竟有些怜香惜玉起来,手一招,示意底下人送上鲜美的饭菜、美酒,并亲自接过,端入室内。 白玉坐在墙角,脸藏在乱发里,一动不动。 葛岭弯腰把盛饭菜、酒壶的漆盘放在她面前,道:“吃点儿吧。” 最后一餐了。 白玉微微侧过脸来,垂眸往地上的饭菜瞥去一眼,出乎葛岭意料,她没有拒绝,腰板一直,端起碗筷便开始吃了。 葛岭扬眉,用古怪的眼神审度着她,缓缓道:“前天夜里,江寻云趁尊主不备,率人攻城,险些杀入正殿,昨日又派人送来消息,称要以你之血祭天,为惨死的六门亲眷偿命。” 说及此处,葛岭刻意停顿,蒙蒙光线里,白玉鼓胀的腮帮明显一顿,却也只是一顿,又恢复如常。 葛岭越发惊奇,无声一哂,继续道:“信使说,如不是你为尊主鞍前马后,匡义盟不可能在外山陷落,六门亲眷不可能被我等所俘,前日夜里,如不是你假救济之名,行谋害之事,六门亲眷也不可能在你号令之下走入黄泉。究其实质,中原武林这场浩劫,皆是因你而起,如要平息,必须以你偿命。” 窗外很静,一丝风痕也无的静,白玉攥紧双箸,夹起一块五花肉送入嘴中,如若不闻地大口咀嚼。 葛岭盯着她下颌剧烈颤抖的肌肉,唇角一勾。 “前夜之战,殿中伤亡惨重,而六门士气高涨,一旦再度交锋,吃亏的必是我等。尊主无可奈何,只能先应下江寻云,命我今日带你前往碧水坪赴约。” 葛岭放缓声音,慈悲而刻毒:“你为尊主所效犬马之劳,殿中人人铭感五内,送你赴约,只是权宜之计。届时在碧水坪,一旦有合适时机,尊主必定设法助你脱离险境,我等亦随时待命,在所不辞……” 白玉一抹唇上油渍,把空掉的饭碗放下,拨开酒壶盖,提起来,仰头饮尽。 葛岭盯着她喝酒的动作,把话头收住。 “嘭”一声闷响,空掉的酒壶被扔在枯草堆上,葛岭看着白玉抹去嘴边酒渍,起身,往外时,一个趔趄。 葛岭去扶。 白玉抓住铁杆站稳,扬手把他伸来的手臂打开。 葛岭蹙眉。 白玉抓紧铁杆,平复片刻,挺直腰杆。 “走。”白玉漠然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孤傲、冷静得令人厌恶。 *** 囚车已在牢外等候多时,白玉坐上去,任狱卒把枷锁扣上,双眼平视雨后苍山,面目表情。 葛岭上马,号令队伍出发。 碧水坪位于无恶殿主峰二十里外,环山临水,草地平旷,如是春日,碧水青草相映成趣,遍地野花恣意怒放,必然美如琅嬛,然而此刻,也不知是否为应景之故,天低云厚,水白草黄,目之所及,皆一派萧飒。 平地中央建着一座行刑用的法场,两根直耸云天的旗杆上系着镶红边的惨白旌幡,上书“无恶”两颗张扬大字,映着丝丝惨淡日照,飒飒飘扬。 法场上,摆着一尊宝座,边上紧挨檀木方凳茶几,上搁热气氤氲、幽香浮沉的紫砂茶杯。 法场后,一众无恶殿教徒在闻人鹤率领下昂首挺胸,严阵以待。法场对面,以江寻云为首的中原武林披坚执锐,整齐划一,人人怒目横眉,令气氛剑拔弩张。 白玉被押送至碧水坪时,法场四周的人齐刷刷侧目望来,一道道锋利的目光,直如穿人脊骨的淬毒长剑。白玉耷拉眼皮,并不去分辨那些长剑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也无力去深究那些长剑究竟是为何而刺出。囚车在法场边上停下,葛岭下马,狱卒把囚车打开,白玉无需葛岭大驾,径自走下囚车,目中无波,踏上法场。 葛岭扭头,盯着日照下那抹单薄而桀骜的背影,双眸一虚。 乐迩坐在那尊宝座上,抚过手上扳指,视线冷冷地落在白玉后背,开口道:“跪下。” 白玉正面对中原武林而立,闻言不动。 乐迩眼波一转,怒意隐约,葛岭忙提气跃至台上,一踹白玉后膝,其时扣她肩头,狠狠往下一按。 白玉无法抵抗,蹙紧眉头跪倒在地,却又撩起眼皮,漠视前方。 乐迩盯着那屈从的背影,面色稍霁,望回台下,曼声道:“贱人不知礼数,让诸位见笑了。” 日上中天,金辉被层云遮蔽在后,法场下,日影惨淡。 江寻云对上乐迩那双旋涡一般的眸子,默不作声。 乐迩四平八稳,摩挲着手上那枚扳指,洋洋道:“六年前,乐某在剑宗外山救下这一祸害,本以为是行善积德,不想竟助纣为虐,铸成今日大错。半年前,这祸害擅自带走我一堂人力,闯入剑宗为非作歹,事成之后,又媚上欺下,假称霸中原之名,怂恿我在灵山外设伏俘获匡义盟,进而蚕食六门,以成千秋之业。乐某不否认,对于江大盟主之位,确乎垂涎已久,只是万万不曾想到,彼此会闹成今天这个地步。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江大盟主既愿意和谈,说明纠缠下去,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中原义士,不可尽亡于此,乐某祖业,亦不可毁于一旦。乐某自知贵盟因亲眷枉死,痛心入骨,如不把祸首挫骨扬灰,恐不能解心头之恨,更无从谈和解一事,故今日将祸首奉上,只愿能以水洗血,冰释前嫌。” 日影浮动,乌泱泱的人群里一片静默,上百双眼睛直勾勾锁着白玉,少顷,一名匡义盟中的精壮男人喝道:“算上峡谷一役,我匡义盟中*共有三十多条人命葬送在你们手里,岂是杀一个许攸同就能解决的?!” 乐迩朝那人瞥去一眼,淡淡一哂,应道:“是长风镖局的卢镖头吧?您膝下二子,皆为顾竟高足,不幸被许攸同斩断右腕,剜去双目,前程尽毁,屡次求死。你为讨回公道,千里追缉,不想竟险些葬身囹圄,心中之恨,乐某感同身受。只是,冤有头,债有主。戕害剑宗门人,乃许攸同私人行径,与我无恶殿没有半点关联,外山被俘,亦是许攸同苦心经营,妄图借刀杀人,以全私心。说起来,乐某受人利用,祸至今日,也是受难匪浅,卢镖头乃明智之人,又怎能将这无妄之罪强加于我呢?” 法场下众人闻言,一片骚动,乐迩微一扬手,身后立刻有两名教徒抬着一张方桌走至台上。众人噤声望来,细辨那桌上之物,只见刀、锯、钻、剪、鞭等满满当当,竟是一桌的刑具,当下面色一惊。 两名教徒把方桌抬至白玉身边放下,退离法场,乐迩视线自那五花八门的刑具上略过,向台下微微一笑,道:“既是罪孽深重、死有余辜的恶人,自然不能仅以一死相偿。为让诸位畅怀,乐某今日特奉上斧钺,有儿子被剜目断腕的,自去找这恶人的手眼;有亲友被掏心的,自去挖这恶人的心。对了,听闻这恶人当年被扔出师门时,曾一丝*不挂,遭门人四十三鞭,诸位不妨替她重温旧梦,想来,定是一番极好的体验。” 话声甫毕,场下哗然大作,间杂疾风冷啸,愈发沉郁肃杀。白玉被葛岭按在台上,乱发掠过脸庞,空荡的双目凝视着空荡的前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乐迩挑唇,视线自场下人群巡过,放话道:“请吧。” 两片旌幡猎猎翻飞,遮去淡薄日照,众人交头接耳,目目相觑。 一人自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来,白衣,墨发,一把长剑静如流霜。 鼎沸的人群随之一肃。 乐迩扬眉。 李兰泽走至法场入口,停下,转身面向人群,拔出凌霄剑,把白玉护于身后。 幽然流光自剑锋淌下,众人瞠目噤声,神色各异。 李仲川眉峰一拧,阔步而来。 藏剑山庄众精锐紧跟而上。 少顷,又一道人影自人群里走出,黄裙,大眼,正是衡山派掌门之女,贺淳。 唐门夫妇唐敬择、柳鉴心沉吟片刻,双双走来。 沧州门梁靖余,洛阳王丙如…… 近三十人,守住法场前方,把台上人护在身后。 长风疾啸,在耳畔刮起砭骨激响,乐迩冷面霜眉,瞪着台下渐渐增多的人影,眼底如有烈火烛天。 贺进握紧剑鞘上前一步,拔剑,径直对上乐迩震怒的眼神:“罪孽深重、死有余辜的恶人,的确不能仅以一死相偿。乐狗贼,不知你最中意哪种刑具,我等乐意效劳!” 作者有话要说:白玉:“噫,不骂我了?” 贺进:“……” —— 明天肥珠要前往西藏某小村庄探亲,路途有些波折,往后几天的发文任务就全交给存稿箱君啦,可能会有延时,大家多刷几下,Muma~ 第67章 相峙(四) 长风穿坪而过,旌幡鼓荡之声有如惊雷入耳, 白玉瞪大眼睛看着台下人墙, 心中五味杂陈,乐迩和葛岭二人则是震愕难当, 满眼愠怒、冷笑。 “贺掌门,你怕不是给气魔怔了罢?”葛岭扣押着白玉,提唇讽道,“许攸同居心叵测, 为泄私愤, 蓄意挑起正魔大战, 企图扰乱江湖, 从中获利, 我们尊主洞察其奸,将人揪出来枭首示众, 乃是造福天下的一桩好事,你不吭声也就罢了,一张口便开始颠倒黑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法场下一片肃然, 贺进嗤之以鼻,不及反诘, 江寻云已泰然应道:“究竟是何人居心叵测,何人颠倒黑白,阁下想必比谁都清楚。” 葛岭一震。 周愫立于江寻云身畔,冷哼道:“真当我们是磨扇里的窟窿——有眼无珠?匡义盟三十条人命, 六门十三名亲眷,还有昨夜在峰前殒身不恤的各方义士,这些血债该算在何人头上,我们清清楚楚。你以为推出一个许攸同来做替罪羔羊,就能保你家主子一条活路?哼,且不说异想天开,此等龌龊行径,实乃狗彘不如,丢人现眼!” 周愫虽一介女流,相貌又孤高出尘,然发作起来,却是针针见血,不留余地,葛岭当下面红耳赤,便欲反唇相讥,耳后突然传来乐迩的一阵冷笑。 众人循声望去,对上那双阴鸷眼眸,不寒而栗。 “听周谷主这话,原来诸位从一开始,就是不打算给我乐某人留活路的。”乐迩扬唇而笑,眼底却如浸严霜,“不打算给人留活路,却又还要与人和谈,这等心思,恐怕过于歹毒了。” 周愫蹙眉,自知意气之下,略有失言,却又不愿示弱,嗤笑道:“跟乐尊主相比,还是望尘莫及。” 乐迩挑眉:“是吗?” 周愫朱唇一动,话还未及出口,一道沛然煞气破空而来,江寻云目光骤寒,探掌至周愫面门将那煞气截下,周愫惊心动魄,反应过来后,一脸惨白。 江寻云摊掌一看,一枚玉扳指躺于掌心,被风一吹,顷刻碎成齑粉。 齑粉下,浸开殷红血丝。 周愫骇然:“江大哥?!” 江寻云收掌,忍下掌心刺痛,抬眸对上乐迩冷厉眼神,一撩衣袍,飞身欺上。 众人大惊,目不转睛盯住法场,只见翻飞旌幡之下,一黑一紫的两抹人影缠斗一处,各自掌风所及,皆人潮避散,枯草披靡。 江寻云年近四十,内功之浑厚自不必提,一套“破风掌”正处于登峰造极之境,同乐迩交手之间,时而实,时而虚,时而快,时而慢,鬼出电入,云谲波诡,直令台下众人目眩神迷,心魂大振,禁不住喝彩助威。 再观乐迩,招式绵柔,半防半攻,乍看受制于人,实则又后招不断,稳如泰山。观战于他身后的一众教徒悬心吊胆,耳闻对面呐喊,亦在闻人鹤带领之下跟着振臂呼喝。 肃杀的法场内外赫然呼声震天,间杂悲风啸唳,掌风激荡,愈显地动山摇。 便在台上二人交手至一套“破风掌”末招,乐迩眼底寒光流转,一片黑红煞气突然自掌心冲将而来,江寻云应对刹那,只觉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剧烈一震,继而真气骤散,内力顿失,骤然间大惊失色。 “快闪开——” 耳后突然传来白玉一声大叫,江寻云胆战心惊,然而不及回撤,胸腹已被乐迩一掌拍中。 这一掌,间杂乐迩之煞气、戾气,以及“破风掌”之刚正之气、纯阳之气,坚如磐山撞来,江寻云绷紧胸口,却根本无法抵抗,整个人登时如一块碎石,砸落台下。 李仲川等人怛然失色,蜂拥上前把江寻云接住,七嘴八舌,叫成一团,江寻云踉跄站稳,竭力平复伤势,然而在抬头刹那,还是血喷如瀑,吓得一众人面无人色。 “江盟主!” “江大哥?!” …… 云层渐褪,昭昭日光漫射而下,江寻云一口鲜血,瞪着模糊视线里巍然而立的那道深紫人影,思及刚刚中招时的那片黑红煞气,一颗心不住往下沉落。 “六……六道轮回!” 江寻云颤声低喃,字字分明,惊得周围人魂飞魄散。 法场上,日影漫开,乐迩立于一线金辉之下,唇角上扬,淬毒目光自场下人潮巡过。 “看来,是真的来不了了。” 话声甫落,一片烈风平地而起,乐迩身形如电,眨眼掠至场下人群之中,五指一探,直取江寻云咽喉。 荧荧日空顿如黑云笼罩,周遭众人神魂俱震,唐敬择眼尖手快,一支袖箭激射而去,然而还不及乐迩袖袍,便被他激荡在外的煞气震落。周愫距离江寻云最近,情急之下,挺身去拦,却在这时,又有一柄流霜宝剑斜里刺来,剑尖瞬间划破乐迩袖袍,直往他腋下穿去。 乐迩眉峰一蹙,被迫收手,侧目看时,正对上李兰泽一双寂冷如雪的凤眸。 李兰泽剑如灵蛇,连环疾走,顿挫之间迫至乐迩眉心,凛冽剑气密如万箭齐发,乐迩匆匆闪避,眼底浮上冷笑,其时周遭众人醒过神来,李仲川、唐敬择、王丙如、贺进等人纷纷围攻而上,助李兰泽擒拿乐迩。 围观在法场后的一众教徒见此情形,哪里按捺得住,便要上前助阵,却被闻人鹤扬手止住。 “不必庸人自扰,尊主神功已成,普天之下,无人能敌。且看着罢,不出一炷香,对面必片甲不留!” 闻人鹤洋洋自得,立时稳住军心,身后教徒定睛展望,果不其然,乐迩身形起落,辗转于六七人的刀剑、掌拳之下,竟是游刃有余,状如戏耍。 白玉被葛岭扣在台上,眼见众人轮番进攻都不能突破乐迩防线,一颗心登时悬至喉头,便在心急如焚之际,乐迩突然一掌隔山打牛,把贺进飞泻而来的一记剑招打偏,反往冲杀上前的李兰泽面门刺去,霎时慌道:“三哥!” 李兰泽软腰一让,剑锋几乎是贴着额面擦过,念及台上白玉,心惊之余,又添心焦。 “封他下盘!”走神中,唐敬择一声号令,王丙如剑尖一抖,歇步下劈,李仲川紧随而上,剑风过处,枯草、碎石飒飒震动,乐迩双足一点,立刻腾跃而上,李兰泽趁势发足追去。 风声如啸,衣袂飒飒鼓荡,乐迩掠至半空,回头看时,正逢凌霄剑如影而至,当机立断反身扑来一掌。 无形气流瞬间自剑尖贯来,围绕着一柄宝剑訇然震颤,李兰泽虎口一麻,不及撤剑,体内真气已沿着剑身被乐迩吸卷过去。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乐迩双瞳泛红,幽幽说罢,内力疾吐,吸附而来的一股真气赫然由正转邪,沿着剑身朝李兰泽反贯而去。 李兰泽猝不及防,小臂经脉贲张欲裂,一口淤血更自体内冲上,眨眼涌至喉头,下方众人直看得心惊肉跳,白玉更险些魂不附体。 漫天枯絮纷纷而下,李兰泽咬紧齿列,强行咽下那口淤血,攥紧剑柄抽离乐迩掌心,回招杀去。 乐迩眼中惊色一闪而没,双足疾点,向后跃开,李兰泽长剑如光,紧咬不放,李仲川、贺进、王丙如等人不假思索,振剑而上,辅助在李兰泽身侧,奋力围剿乐迩。 “狗贼,受死罢!” 乐迩落足于地,抬眸盯住面前飞来的四把冷剑,目中一寒,双臂一振,掌下立刻涌起两道黑红交织的旋风。 “不自量力。” 一地砂石、枯草在那旋风席卷下訇然震起,有如屏障直冲入天,将四把利剑截下。 与此同时,乐迩身形如电,自四人中间穿过,所及之处,煞气蔓延,砂石激射,层层人墙溃败如山倒。 下一刻,又是一记诡谲掌风平地而起,无数砂石被裹挟于内,快如利箭,密如数罟,径直往法场上的白玉扑去。 “许姑娘!” “彤彤!” …… 数道喊声穿破虚空,直遏青天。 白玉瞪着扑面而来的杀招,乌黑的眼瞳不住颤动,最终,又寂如飞雪落尽,天地皆封。 白玉把双眼一闭。 乱流激荡,衣发飞扬,一片燃烧的风暴赫然在眼前散去,四周重归寂静。 白玉一震,缓缓睁开双眼,望着面前景象,心神沸腾,热泪盈眶。 昭昭烈日下,陈丑奴长发翩扬,背影如山,把乐迩震天动地的一掌截在法场之下,继而催动内力,推掌一振,那顷刻散去的风暴哗然又起,裹挟以同样的烈火之威、雷霆之势,自他掌下朝乐迩卷去。 乐迩一双泛红双瞳赫然收缩,整个人在那烈风侵袭之下,气脉顿乱,内功尽失,被吸附之感有如乌云四合,把他笼罩得无处可遁。 在场众人目定口呆,闻人鹤更是心惊胆裂,盯着陈丑奴此刻所使内功,不敢置信。 乐迩亦毛骨悚然,仓皇之下,便欲撤掌逃脱,陈丑奴已化掌为拳,将他一击而中。 “尊主——” 教徒喊声震响草坪,陈丑奴追至半空,一套拳法朝乐迩暴打而去,底下众人惊心动魄,眼睁睁见前一刻还气焰嚣张的乐迩败如菜鸡,从空中直直坠落。 几个堂主神魂俱震,飞身前去相接,然闻人鹤却只如冰封一般,瞪着法场下的那道高大背影,脑中一片轰鸣。 “六……六道轮回?!” 话声甫落,身后响起一记冷笑,旋即便是个熟悉声音朗然应道:“不错,正是六道轮回。” 作者有话要说:丑奴:“欺负我媳妇,吃我小拳拳。” —— 一波红包~ 第68章 相峙(五) ——不错,正是六道轮回。 闻人鹤如遭雷击, 转头看去, 人群中,赵弗一身血衣拄拐而立, 虽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直亮得人心中发寒。 “夫……夫人?!”闻人鹤一惊甫毕, 一惊又起, 再回头去看乐迩, 只见法场前方人影幢幢, 天枢、开阳二人搀着面色铁青的乐迩, 亦是瞠目结舌,满脸错愕。 “那是何人?怎也会使我殿中神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闻人鹤心焦如焚。 赵弗笑而不答, 迎着睽睽众目,越过他径直走上法场,至葛岭两步开外停下。 葛岭突逢大变,本便惊魂难定, 此刻被“死而复生”的赵弗盯住,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一时手足无措。 赵弗目光如箭,瞄准他道:“知道你现在扣押的是什么人吗?” 葛岭一震:“剑宗孽徒,许……” “错了,”赵弗截断, 一扬红唇展露笑颜,“此乃我儿媳,你们的少夫人。” 此言一出,便如晴日惊雷在坪上炸开,休说是葛岭、白玉,便是江寻云、周愫等人都骇然大震,仿佛做梦。 赵弗脸上笑容愈深,直勾勾盯着葛岭:“还不放人?” 葛岭惊惶交错,看向乐迩:“尊主,这……” 法场下,日影浮动,乐迩面上鼻青脸肿,双眸里渐渐渗开猩红血色。赵弗对上那淬毒一般的目光,浑然不惧,嗤笑道:“尊主?时至今日,你们居然还以为面前这人面兽心的畜生是我先夫的亲生骨肉,无恶殿的一殿之主么?” 长风如啸,把破损的旌幡一角撕裂,卷入虚空,乐迩一错不错盯住赵弗,慢慢把天枢、开阳推开。 “先前便听明鹄上报,说母亲病情日笃,果不其然,这才几日,便连儿子都不肯认了……”乐迩平复紊乱气息,迈开脚步,朝赵弗而去。 赵弗蹙眉,眼看他步步逼近,突然吼道:“我没病!” 乐迩不慌不忙:“好,母亲无病,母亲乃世上最康健之人,怎么可能患病呢?”又看朝白玉,讥讽,“少夫人?呵,倒是好记性,竟还记得孩儿跟摇光的那些旧情。” 法场四周一时窃窃私语,所议无非赵弗罹患失心疯一事,赵弗立在这片沸沸扬扬的声音里,心知被乐迩反将一军,情绪愈发失控,恨声道:“你这心怀鬼胎的孽种,休想再蛊惑人心!这世上配唤我一声‘母亲’的,只有泊如一人!……” 乐迩高声:“葛岭,还不护送母亲回庄?!” 葛岭早便听不下去,当下依令而行,闻人鹤突然自后台掠上,长杖一劈,把葛岭拦截在外。 “慢着!”闻人鹤一声喝罢,看朝赵弗,浑浊苍老的眼中闪烁寒芒,“夫人,你刚刚那番话究竟何意?!” 葛岭不想他竟从中阻拦,一时进退维谷,赵弗得他一护,心绪渐稳,然而还不及回答,乐迩突然自台下飞掠而来。 台上四人俱是一震。 陈丑奴眸光凛然,在乐迩迫近刹那,翻掌而出,乐迩早有防备,斜身闪过,反掌为爪,直探陈丑奴左颈“天鼎”、“巨骨”两穴。陈丑奴扭肩提掌,掌心生出一层气障,震开爪风,继而斜步上前,便欲乘胜追拿,乐迩突然如影散去。 乐迩脚下生风,飒飒然踏上法场,一道沛然真气自后如剑贯来,他心知是“乾坤一剑”,反身去格,不料竟撞上一大旋涡,乃是“六道轮回”的巨大吸力,慌忙又急急撤掌,向后跃开。陈丑奴哪里会给他后撤机会,掌心一压,那股浑然吸力顷刻猛如飓风,硬生生把他吸至面前,继而收掌为拳,朝着他面门狠狠击去。 一声闷响,如苍天大发雷霆,无形气流四下飞溅,台上四人纷纷扭头避让,再去看时,乐迩已一脸鲜血,瘫倒于一众教徒之中。 满场死寂。 飒飒飞絮下,陈丑奴漠然收拳,赵弗先是一怔,而后放声长笑,扬眉吐气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区区鬼蜮伎俩,便想偷天换日,果然是白日做梦!……” 震天笑声回荡草坪,在场众人无不惊疑难定,只陈丑奴一人恍如不闻,默然走至白玉跟前,捏住枷锁,徒手拆开,继而把人抱起。 白玉甫一起身,只觉天旋地转,扬头对上那双沉静如海的眼睛时,千愁万恨一涌而至,热泪夺眶而落。 陈丑奴伸手抚去她脸上的泪痕,血迹,虽仍旧一言不发,深深柔情却尽在指下。 白玉流着泪把他温热的大手按住,千言万语硬生生哽咽在喉中。 风吹云散,敞亮日照铺满草坪,赵弗一腔郁气在恣意长笑中散尽,拄着拐杖,缓缓走至法场前端。 白玉视线与之交汇,神情微僵,赵弗倒是温和一笑,继而目光转至台下,把熙攘人群环视一圈后,扬声道:“闻人鹤,你方才问我所言究竟何意,我先问你,普天之下,何人能做我无恶殿一殿之主?” 闻人鹤被问得当头一棒,听懂之后,更是匪夷所思:“殿中之主,自然是夫人与先主的血脉……” 赵弗一笑,道:“那如并非我与先夫的血脉呢?” 饶是事先有所预感,听闻这句,闻人鹤也还是脑中轰鸣,侧目朝台下乐迩望去一眼后,更是声音颤抖:“夫人的意思是,尊主……乐……那人,不是您和先主之子?!” 赵弗朗然:“不错。” 一语惊四座,闻人鹤绝望般闭紧双目,葛岭面色惨白,根本无法置信:“尊主自幼在我等眼皮下长大,上至先主,下至门徒,人人对其身份清清楚楚,岂是您今日说不是,就不是的?!” 赵弗凝视坪外苍山,莹亮的双眸中洇开濛濛泪雾,唇畔却挑起一抹冷峻的笑:“葛护法不信?无妨,你现在就可命人备上清水,让那孽种与我滴血认亲,验一验他是否是我赵弗的骨血。” 葛岭一震,截然不料赵弗会生出此意,顿时张口结舌。 赵弗心知他不敢应承,然如不验亲,便无法服众,目光一转,径自走至乐迩先前所坐的那张座椅前,把方凳茶几上那只茶杯中的残茶泼尽,继而抢过闻人鹤挎在腰间的水囊,倒入杯中。 闻人鹤神思混乱,木着脸看赵弗倒水,根本想不起要去阻止,赵弗一气呵成,把水囊一扔后,视线自远处倒地不起的乐迩身上略过,漫不经心道:“葛护法敢替我去取两滴那孽种的血么?” 葛岭胸口正突突大跳,耳闻她一口一个“孽种”,烦躁地蹙紧眉头,赵弗冷笑:“不敢去吧,哼,也没什么紧要,那孽种不与我验,我儿与我验,也是一样的道理。” 众人一惊,赵弗望向陈丑奴,目光切切,陈丑奴眼睫微垂,松开白玉后,举步而来,拇指自食指上轻轻一划,当即有无形剑气划破指腹,两滴血珠溅入杯中。 赵弗依葫芦画瓢,一滴血珠随之落下。 全场屏气噤声,闻人鹤第一时间抢至几前,低头看去,霎时面白如纸。 葛岭对上他空茫的眼神,一颗心已然落至谷底,却仍负隅顽抗,迈开灌铅般的腿,走至几前。 莹莹日照下,清水明澈,一团血迹融于水中,不分彼此,宛如一体。 葛岭目眦欲裂。 赵弗挑唇,曼声道:“如二位护法所见,此人,方是我儿。” 场下一片哄声,无数目光利箭一般激射而来,把陈丑奴笼罩于无形巨网,便连白玉也彻底怔住,呆呆地张开嘴,眼中一片震惊。 葛岭浑身发抖,便欲反诘,赵弗又道:“刚刚我儿是如何击败那孽种的,葛护法也应该看清了罢?” 葛岭当头棒喝。 无恶神功,六道轮回,非乐氏血脉不可触及…… 换而言之,能练成六道轮回者,必属乐氏血脉…… 葛岭四肢僵直,只觉飕飕寒气自背脊处冲向全身:“不可能……” 赵弗轻蔑一笑,看朝闻人鹤,慢悠悠道:“闻人护法,你是殿中老人,应该比葛护法更熟悉六道轮回,先夫在世时,一身功法出神入化,虽被中原武林蔑称为魔,却至始至终光风霁月,清醒磊落。反观今日这孽种,血丝满眼,煞气横行,一套神功使得不伦不类,顿挫之间即败于我儿掌下,哪里是个修成正果的模样?我虽不知他究竟用何阴招练得神功皮毛,却知逆天而行,必遭报应!二十八年来,这孽种鸠居鹊巢,败露之后,先是将我软禁于别院,后是灌我喝下勾魂草,如今又为一己私欲,荼毒生灵,陷我无恶殿于不仁不义,种种罪行,实乃罄竹难书!这样一个人神共愤的祸害,你们还要奉之为主吗?!” 赵弗一番言辞激烈深刻,如惊涛骇浪劈面而来,闻人鹤当即禁受不住,攥着长杖一个趔趄,葛岭尽管平日机敏,此刻亦手足僵冷,无法言语。 便在这一片寂然之中,乌压压的台下传来一道阴恻恻的蔑笑:“鸠居鹊巢……” 众人一震,循声望去,法场后,乐迩一袭紫中浸红的长袍,披头散发地爬将起来,惊得周围教徒惊惶失措,全作鸟兽散开。 “怎么不说说……究竟是谁让我来做这只鸠的呢?” 风卷枯草,漫天落絮飘荡,乐迩抬起脸来,乱发后的一双眼睛赤红如烛天大火,又阴冷如严冬玄冰。 赵弗双瞳一震,绷紧战栗的下颌,寒声道:“无恶殿众教徒听令——” 台下众教徒闻声一凛。 赵弗义正言辞:“孽障乐迩欺世盗名,为祸天下,即刻起,随中原各门义士同心并肩,灭此奸贼——” 一声喝罢,赵弗身形一闪,率先冲入台下,陈丑奴眼锋凛然,忙随之而去,葛岭悚然侧目,电光石火间,顿悟眼下情形只有除掉乐迩,阖殿上下方有生机,挣扎片刻后,终于把心一横,杀入战局,闻人鹤看他行动,亦忙跟去。 两位护法出动,殿中风向迅速一转,候于台下的天枢、开阳等人当即号令门徒,蜂拥而上。 原本静观在一旁的六门人等候至此,熊熊怒火已然再无法按捺,唐敬择和柳鉴心夫妇发足而去,差点被乐迩屠戮满门的梁靖余紧随其后,藏剑山庄、一水居、枯荣谷……枯草茫茫的河畔,霎时人影飞动,杀气冲天。 乐迩被困于层层杀招之下,衣衫褴褛,满身血痕,一双鲜红眼眸直勾勾瞪着赵弗,淌下一行鲜红,也不知是血是泪…… 乱战之中,刀光剑影,拳风暗箭数不胜数,避无可避,乐迩后背中剑,前胸中掌,汩汩淤血自嘴角溢下。 刹那间,又是数道寒芒袭来,乐迩冷眼看着,蓦然一提唇角,绽放狰狞微笑。 下一刻,巨大气流訇然爆裂,坪上煞气冲天而起,河中水流哗然震动,一片人影也如那漫天飞荡的草絮一般,自虚空中仓皇跌落。 风掠如刀,遍野哀嚎。 陈丑奴踉跄后退,提掌压下紊乱气息,抬眸一看,纷纷乱絮后,一抹深紫背影正朝着坪外远山飘然遁离。 陈丑奴眸光骤寒,不及多想,提气跃上虚空,飒飒然乘风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进入完结倒计时,开始发糖咯。 第69章 相诀(一) 陈丑奴这一去,便是足足半日光景。 夜风飒飒, 各大分堂渐次上灯, 血迹未净的白墙下人影幢幢,时而是殿中护卫巡逻、传令, 时而是百草司的侍女前去各大分堂诊治伤患、派送伤药,时而是六门及匡义盟中人来往各处,探望亲友…… 乐迩丑行败露,在无恶殿与六门合攻下逃遁之事, 无形中化解了正魔两派间的仇怨, 赵弗命闻人鹤追陈丑奴而去后, 为全大局, 当即向江寻云致歉示好, 随后又吩咐葛岭为六门、匡义盟中重伤的义士安排疗伤居处。江寻云乃谨慎多疑之人,本不欲答应, 然顾及门人的确受创甚惨,松林中的医疗物资定然不够,在周愫等人的劝说下,只能从善如流, 三三俩俩地分散在各大分堂暂憩下来,一面养精蓄锐, 一面静候乐迩死讯。 然而,死讯迟迟没有传来。 闻人鹤于日暮时分转回殿中,告知众人,乐迩逃离碧水坪后, 在重重山壑间辗转,趁他与陈丑奴不备,逃入西峰对面的断崖,命守峰人开动机关,越过天堑后,即刻斩断了峰前铁索。他随陈丑奴赶去时,天堑处已只剩渺茫烟雾,如血暮照,乐迩披头散发地站在峰前残阳下,仰头大笑,意态癫狂……陈丑奴不甘就此作罢,守于峰前不肯离开,闻人鹤怕赵弗担忧,只得先行回来复命。 众人听后,自是心中郁结,继而问起可还有其他方式抵达西峰,铲除乐迩,闻人鹤只是摇头。 事态发展至此,陷入僵局,江寻云等人愤恼不甘,在赵弗坦诚相劝之下,方稍稍平复,决定在殿中再住两日,等候转机。 赵弗则又命闻人鹤前去劝回陈丑奴。 这边忙完之后,赵弗也已心疲力竭,便欲回屋休憩,一名丫鬟突然匆匆赶来,告知白玉情况。 赵弗听后,大吃一惊:“她怎也中了勾魂草?!” 夜幕笼罩,那丫鬟站在月影底下,急得眼角带泪:“奴婢不知,还是换药的侍女姐姐瞧出来的……夫人你快去看看吧,少夫人蜷缩在床上,头都要撞破了!……” 赵弗只觉眼前发黑,忙不迭随那丫鬟而去,一路上,种种猜测涌上心头,只教她心焦如焚。 勾魂草毒瘾极大,初时日日发作,痛彻入骨,待毒性慢慢渗入骨髓后,则转变为半月一发,一月一发,甚至半年一发…… 发作时间间隔愈久,说明毒性入骨愈深,每次服药,对根基的伤害也愈大,等到终于一年乃至两年发作一次时,那便说明毒入膏肓,人离死期也即不远了…… 赵弗于六年前被乐迩灌下勾魂草,因内功深厚,并有意调息,至今可保三月一次毒发,然饶是如此,每回被勾魂之毒吞噬的恐惧与绝望,都依旧令其骨寒毛竖。 白玉体内的勾魂草必然是乐迩所下,可究竟是下于何时,毒深至何种程度? …… 赵弗眉头深蹙,念及陈丑奴提起白玉时那珍而重之的模样,一时竟心乱如麻。 白玉所住的屋舍就在摇光堂内,赵弗赶去时,窗内正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昏黄窗纱上,乱影晃动,依稀是白玉在床中挣扎。 赵弗神情冷肃,甫一推开屋门,猛然闻到一股浓烈气味,当下色变,厉喝道:“住手!” 内室里,两名丫鬟紧紧拉拽着拼命挣扎的白玉,一名白裙侍女端着一碗漆黑汤药,正欲给她喂下,赵弗箭步冲来,上前把那碗药打翻在地。 众人大惊,那侍女惊惶无措地匍匐下去,赵弗胸口剧烈起伏,视线略过一地汤汁,停在白玉那张痛得扭曲的脸上。 “这是第几次毒发?”赵弗颤声。 “刚刚天枢堂那边传来消息,少夫人是前日夜间被灌的勾魂草,眼下是第二次发作……”侍女不敢抬头,答得小心翼翼,先前她来屋中给白玉换药,惊觉勾魂草一事后,为保周全,分别派出两个丫鬟,一个去禀告赵弗,一个则去百草司中拿来汤药……本以为百密无疏,不想赵弗竟是这个反应,一时忐忑难安。 倒是赵弗听完之后,脸上冷凝之色缓缓散去,深思片刻,肃然道:“你刚刚若把这碗东西给她灌下去,就是撵着她往死路上走!” 侍女一震,脸色全然惨白,赵弗看回床上,当机立断:“赶紧用绳把人绑上,再拿布团来塞上那嘴,别让她咬着自个!” 床上那俩丫鬟正拽着白玉,无法抽身,报信那个赶紧去外间寻来麻绳、布条,同床上二人合力把白玉缚住。 跪在床边的侍女大骇失色:“夫人,勾魂草一旦服下,绝无戒掉的可能,您这是……” “旁人戒不掉,那是旁人的事!”赵弗径直喝断,目光转向床内,“她必须得戒掉!” 重重帘幔无风而动,白玉被绑成一团,声嘶力竭地蜷缩于被褥上,昏黄的烛光里,满脸皆是痛楚和绝望。 忙乱的内室一时凝固,空荡荡的灯火里,只剩下五道煎熬的目光,和一声声被碾得零碎的呻*吟,一具如枯灯般渐渐熄灭下去的躯体…… 窗柩外,月上中天,寒星明灭,不知过去多久,投映于柩上的重重乱影终于如潮水褪尽。 白玉奄奄一息,委顿于黑暗之中,如一堆被吸干血肉的骸骨。 熟悉勾魂草毒性的那侍女揪心看着,不觉垂下泪来:“纵使熬过今夜,明夜……” 赵弗眼瞳震动,不知是想起什么,严封般的双眸蓦然洇开濛濛水雾,她偏开脸,沉默片刻,转身走向外去。 推开屋门,一片夜风卷来,携着初冬的凛然寒气钻入体内,赵弗眼神寂寥,默立在门槛前,不言,亦不动。 自后跟来的小丫鬟讪讪开口:“夫人……” 赵弗眼神一收,侧目朝内室望去,而后道:“随我去一趟百草司。” *** 深夜,宵风清寒,在院中卷落悉悉索索的冷响,自后院打来热水的小丫鬟经过回廊,便欲推开正屋房门,一大片黑影突然从头罩下。 “许攸同可是宿在此屋?” 小丫鬟一惊,手上水桶险些提不住,回头看去,只是一片胸膛。 陈丑奴后撤一步。 小丫鬟抬头,定睛看过之后,脸上表情更是恐惧,热气腾腾的水桶彻底脱手。 陈丑奴眼锋一凛,上前接过。 水声哗然,溅开的一两滴洒在小丫鬟腿上,滚烫的刺痛令其惊醒,小丫鬟忙把视线自陈丑奴下半张脸上撤开,战战兢兢地退至一边。 一声“尊主”卡在喉咙里,因震恐和惊诧,竟是叫不出口。 陈丑奴垂落眼睫,不再多问,径自推门而入。 室内灯火昏然,白玉躺在重重床幔里,蜷缩的背影单薄如一触即碎的梦,陈丑奴胸口一酸,小声上前,屋门突然被人推开。 那小丫鬟心神不安地探头进来,眼神自床上掠过:“尊……尊主,能劳驾您出来一会儿么?奴婢有事……禀告。” 陈丑奴蹙眉。 小丫鬟豁出去道:“是关于少夫人的。” 提在桶把上的手一紧,陈丑奴唇角微收,复朝床上看去一眼,缓缓放下水桶,移步屋外。 “何事?”陈丑奴立在一盏灯笼下,开门见山。 小丫鬟唤他出来,这会儿又一脸犹豫局促,陈丑奴念及床上那格外憔悴的背影,心脏顿如被尖锥刺中。 “直说。”他神情依旧,声音却开始发哑。 小丫鬟深吸一气,把勾魂草一事前前后后道来。 夜浓,院中很静,一丝风痕也无的静。点点寒星在天上挣扎,将息未息。 陈丑奴重新把门推开,跨入门槛,去提那桶热水。 水已经不再热。 他把桶放下,垂头站在了一会儿,又把桶提起,转身往外。 脚被门槛一绊,山一样高大的人,踉踉跄跄地跌下石基,险些摔倒在地。 小丫鬟本是走了的,听到动静,又急急地赶回来,盯着院中茫然而立的男人,心里一惊。 水泼了一地。 小丫鬟忙上前去:“尊主,奴婢去换水……” 陈丑奴不应,过了会儿,径自提着半桶冷水,朝后院而去。 陈丑奴重新提了桶热水回屋,腋下夹着一套干净的衣服。 白玉蜷缩在床褥里,汗透的鬓发黏糊糊地粘在脸侧,微启的唇苍白而干裂。陈丑奴放下衣服,把泡入热水里的帕子拧干,坐至床上,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脸上的疲惫。 白玉没有醒,整个人安安静静地躺那儿,仿佛没有生机。 陈丑奴手微停,忽然把人抱至腿上来,下巴抵在那冰凉的额头上,愈抱愈紧,愈抱愈紧…… 白玉在夜半醒来,被冷汗浸湿的衣衫已换过,被褥是热的,脸也是。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影影绰绰的月光里,如水纱幔无声飘动,地上摆着两双鞋,一是双自己的,一双是…… 白玉一怔,转头。 黑暗中,陈丑奴倚床而坐,低垂的眼睫里,一双深黑的眼睛沉静而炙热,像一团不甘被黑夜浇灭的火。 白玉默然,望着咫尺间的情人。 陈丑奴握在她脸庞上的手微动,拂去那上面滚烫的泪珠。 万籁俱寂。 陈丑奴开口:“别怕。” 他擦去她的泪,抱着她。 白玉唇微颤,挑开一笑:“我没怕……” 陈丑奴也笑,在寂静的黑夜里,他的笑让白玉想起他口中的松涛,大雪,想起那天夜里满山的萤火虫,想起他在萤火里说,我喜欢你。 白玉爬起来,攀上他双肩,脸贴在他颈侧,像一条蔓草,缠住他的身体。 “告诉你一个秘密,”白玉在他耳后低低出声,“我爱你。” 陈丑奴的身体绷紧。 “还有一个秘密。”白玉补充,“我叫白玉,就是你要找的妻子,白玉。” 月色如水,洇开一地旖旎的光影。 “对不起。” 初冬的风自窗柩外吹过,穿梭在不知名的树中,像松涛,也像大雪迎风飘落,陈丑奴抱紧怀中人,大手第一次这样抖。 白玉的泪从脸颊滑下,顺着他脖颈,落入他的心。她等他质问,等他责备,甚至也等他反诘,然而他依旧什么也没有再提。 他和那天在日暮的小院里一样,没有问为什么突然离开,没有提在你离开后,我其实也很生气。他抱着她,绝情的她,炙热的她,本不该和他有关联的她,终于和他一生都相关的她。 这一次,他们都知道对方傻,也知道自己傻。 傻就对了。 第70章 相诀(二) 月下窗纱,点点寒星在残夜里睡去。 白玉靠在陈丑奴胸前, 勾起他的一撮青丝在指间打圈。 有风从窗缝里钻来, 撩开纱幔,陈丑奴把白玉往怀里搂紧一些, 拉起被褥盖住她双肩。 “还睡么?”他声音低而温热。 白玉摇头。 “快卯时了,”陈丑奴凝视怀中人,沉默片刻,道, “有日出。” 环绕指间的青丝一荡, 白玉仰头, 去看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深处, 有黑夜里的烈焰, 深海里的繁星。 白玉一笑:“想带我去看?” 她一笑,眉间眼角又溢开那一抹风情, 陈丑奴跟着笑起来:“嗯。” 白玉故意道:“不想动。” 陈丑奴不介意,道:“我来动。” 白玉一愣,又攀到他肩头去,对着他耳廓呵气:“别乱说话。” 这回轮到陈丑奴一愣, 反应过来后,一双眼睛黑沉沉的。 白玉莞尔, 及时从床上下来,陈丑奴去拉她,不准她动,他亲自下床给她穿上鞋, 而后又拿来外套、披风,一层层地把她罩住。 白玉被包在披风里,朝他笑。 眉目粲然。 陈丑奴低头把人吻住。 风盎然,夜阑珊,帘影,人影……恣意纠缠。 白玉攥紧陈丑奴衣襟,把人推开,额头抵在他冒着胡茬的下巴上,陈丑奴低头又来,白玉扬头,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再亲我就走不动了……” 白玉睨着他深邃的眼睛,像求饶,也像是挑衅。 陈丑奴胸膛起伏,隐忍片刻,把人横抱起来,往屋外而去。 *** 夜还在,雾蒙蒙的院落里一片萧飒湿气,几丛凋敝的秋海棠耷拉在树下,风一吹,跌落莹然露水。 陈丑奴抱着白玉,径直离开院落,走向人烟寥寥的后山。 巡逻在各条甬道里的侍卫瞪大眼睛,随后默契地把脸偏到一边,等到那巍然的人影彻底走远,方又不约而同地展眼望去…… 初冬的白昼来得很晚,两人穿过晨雾,抵达后山,在漫天匝地的芒草丛里坐下。坡外仍是漆黑的夜阑,残月斜挂在天边,不声不言。 白玉抱住陈丑奴手臂,靠在他肩头,望那轮黯淡的月。 “你的秘密是什么?”白玉忽然道。 陈丑奴一怔,转头对上她明亮的眼睛,回味过来。 她坦白了自己,而他还没来得及。 “她是我母亲,”陈丑奴握住白玉微凉的手,继而又十指相扣,“也是我梦里的那个女人。” 白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他戴着面具,眼睫又浓密纤长,一垂下来后,她便无法再去探究他的情绪。 “是她?”她只好直截去问。 “是她。”他点头。 坡外的风有些大,丛丛芒草飒飒而动,凋零的银白花绒飞入天空,又纷纷飘落。也许是一种缘分,也许也只是对于那个梦魇的单纯的憎恶,从听到赵弗这个名字开始,陈丑奴的心就再也没有平静过。 他来灵山,暂居镜花水月,在深夜的枫林里,误打误撞和赵弗相遇,目睹了她脸上的惊惶失措,也目睹了她眼睛里的胆怯清醒。 她认得他,她并没有疯。 这是第一眼起,陈丑奴就产生的念头。 “她以为我是孽种。”陈丑奴望着黛蓝的天,残月隐下去,如沉入一潭死水。他的眼睛也像沉入了死水里,失去了生气。“就是那些……羞辱她的人,留下的孽种。” 白玉的手攥紧,心脏也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了似的,有些窒息。尽管她知道结果并不是。 赵弗用剪刀在陈丑奴脸上划下去时,他只有二十天大。二十天大的婴孩,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尚未长开,眉眼,嘴鼻,还更无一丝属于赵弗和乐华的痕迹。 照料赵弗的仆妇把这婴孩抱在怀中,边哄边笑:“要不是亲眼瞧着夫人您生下来,我都不敢信这是您跟尊主的孩子!” 侍奉床畔的两个小丫鬟跟着笑,断珠一样的笑声噼里啪啦地砸在赵弗耳边,像成千上万只利爪撕拉着她的头皮。 乐华因公务离殿,一月方归,是夜,大雪飘零,赵弗在婴儿床边点燃一根蜡烛,取来簸箕里的剪刀,对着那张熟睡的脸伸下去…… 仆妇被撕心裂肺的啼哭惊醒,睡眼惺忪地赶至内室,烛火幽微,一架小摇床被赵弗按在手下,淋漓的血自藤条隙里漏出,滴溅在地,滴答,滴答…… 仆妇瞪大双目,盯向襁褓内,魂飞魄散。 “这不是我儿……”赵弗拿剪尖抵着婴孩伤痕累累的脸,幽冷的声音如从地狱里钻出的风。 仆妇被这“风”撩倒在地。 大雪纷飞,朔风的尖啸席卷在窗外,婴孩的嚎啕席卷在窗内,赵弗把血淋淋的剪刀往地上一扔,继而抓起床里那个襁褓,丢进仆妇怀中。 仆妇失声惊叫,怔怔盯着怀里那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四肢僵冷如铁。 “拿去做掉,另寻个孩子回来。”赵弗立在幽幽惨惨的烛影后,一张脸模糊不清,“办干净些。” …… 一个月后,乐华回殿,五十多天的孩子玉雪可爱,笑起来时,一双眼睛灿如繁星,他喜上眉梢:“小孩果然一天一个样儿!” 环目一看,又问:“王嬷嬷呢?” 赵弗拿指尖拨弄婴孩肥嘟嘟的脸颊,若无其事:“老家有急事,回去了。” 说罢,招来另一个慈眉善目的仆妇,向乐迩一笑:“这是新来的乳母。” 王嬷嬷到底没有再回来过。 毕竟,是再也回不来的。 倒是那本也该一并回不来的婴孩,在半月后的一个雪夜,被一名故人抱在怀中,悄无声息地立于窗外。 赵弗险些以为是个梦。 那一天的夜里,天空不飘雪,雪已经凝冻在无边无垠的夜中。赵弗鞋也没穿,衣衫单薄,头发凌乱,踉踉跄跄地奔在雪地上,眼睁睁瞧着那熟悉至极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彻底被雪夜所吞噬。 如一个噩梦,凝冻在这无边无垠的夜中。 打那夜以后,赵弗就变了。 殿中慢慢传开谣言,称,夫人疯了。 只有赵弗自己清楚,不是疯。正如那个雪夜里所见的一切,并不是梦。 …… 风声哗然,银白穗丝扬来扬去,仿佛一夜冰雪于顷刻间瓦解,白玉抱紧陈丑奴的手,低低道:“那人……是爷爷?” 陈丑奴黢黑的眸子里映着依旧黢黑的天。 “嗯。” 东山居士没有死。 顾竟并不知情,但赵弗知情。 “她没有给爷爷下毒。”陈丑奴道。 当年的千年醉,当年的粉蒸肉,当年的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 在顾竟眼里,一切有关于弑师的罪孽,于赵弗而言,只是一场近乎于畸形的发泄。 发泄她的怒,她的恨,她的悔,也发泄她的爱,她的痛,她的最后一丝的痴想、贪恋。 她知道那场大火将要燃尽的都是些什么。 情爱,恩义,伦理,天道…… 她知道那场大火燃尽之后,她这一生将真正的一无所有。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得不到他的爱,那就去掠夺他的恨。 总之,她要成为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人。 …… “爷爷恨过她吗?”白玉一针见血。 陈丑奴沉默片刻,平静地道:“爷爷心中没有恨。” 白玉愕然,随后又低声:“那……你呢?” 握在手背上的大手微颤了一下,白玉抬眸,看到男人收紧的唇。 “不重要了。”他没有正面回应,眼底映着夜阑,目光渺远。 白玉沉默。 来灵山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曾这样表态过。 恨如何,不恨又如何。 这伤痕累累的命运,已是如此了。 晨风习习,黑沉沉的天幕开始泛青,白玉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陈丑奴转头。 白玉对上他的注视,挑唇:“我就是你的福。” 陈丑奴哑然失笑。 白玉抱紧他臂膀,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六道轮回’是她教你的?” 陈丑奴点头:“她记得秘籍。” 白玉会意,顾竟曾在书斋里提过的,赵弗的武学天赋远在于他之上,可惜,她这一生都没把精力放在习武上。 四周悄寂,微凉的风吹开氤氲薄雾,泼墨般的天幕底端泛开一抹浅灰。 白玉把他宽大而温热的手放到怀里来,摸着他指腹上的茧,低低道:“你会留在这里做尊主吗?” 陈丑奴手微震,继而收拢,把她的小手握住。 “你喜欢做尊主夫人吗?”他首先这么问。 白玉莞尔:“不喜欢。” 陈丑奴冷凝的眉梢又荡开一丝浅笑。 “我也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白玉明知故问,逗他,“不喜欢做尊主,还是不喜欢我做尊主夫人?” 陈丑奴这回没上当,答得不慌不忙:“我如不做尊主,你又如何做尊主夫人?” 白玉扭头,斜乜他。 陈丑奴笑,笑完,他把手抽出来,顺势放至白玉的小腹上,那里平平的。 白玉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去,嗔道:“干什么?” 陈丑奴挑唇,想起一桩往事:“为什么会以为她是我妻子?” 白玉一怔,回味过来后,素来镇定的小脸上一片赧然。 重逢那天,他们在石洞里东拉西扯,互不相认,她竟误以为他口中的“还不知怀上不曾”是就何素兰而言,一时气恼酸涩,百般抵触。 现下想来,真是无地自厝。 “自然是我亲眼看见的。”白玉不肯认怂,拿出秋后算账的气派,“倒是忘了问你,为何会让何素兰住进我家里去?” 陈丑奴先是琢磨这个“我家里”,后又细品“住进”,眉毛一时扬起又撇下:“何意?” 声音沉沉。 白玉轻哼一声,把之前回东屏小院时所遇的一幕道来,陈丑奴听罢,啼笑皆非。 “定是婆婆的主意。”陈丑奴道,“我走前,怕百年无人照料,便托婆婆常去屋里看看,何素兰同她走得近,应是被她请去的。” 白玉似信非信,一张小脸仍有些冷。 陈丑奴补充:“不可能住进去的,至多在家中做一餐饭。” 白玉挑眉:“你又知道?” 陈丑奴道:“我走前把床褥都收起来了。” 白玉偏开脸笑,陈丑奴把她的脸扳过来。 熹微拂晓,微光照耀在彼此眼中,陈丑奴道:“你,去找过我?” 白玉凝望他黑漆漆的双眼,坦白:“就许你来找我,不许我去找你么?” 陈丑奴一震。 白玉道:“就许你舍不得我,不许我也舍不得你么?” 旭日破云,曦光喷薄而出,彼此眼底的一片黑暗被日光照亮,被彼此照亮,被日光温暖,被彼此温暖……陈丑奴低头,吻上白玉眉心,白玉抬头,去亲他长满胡茬的下巴…… 铺天盖地的秋草临风飘荡,纷纷扬扬的花丝流淌着金辉,如云霞从天中飘下,白玉摘走陈丑奴的面具,抱紧他精壮的后背,吻上他滚烫的脸颊,陈丑奴深吸一气,把她压在松软的泥地上。 苍天破晓,云蒸霞蔚,满山碎金如泄。 黑暗,寒凉,终于从这茫茫漠漠的人世间褪去。 至少此刻,至少眼前,有你属于我,有我,属于你。 作者有话要说:腻腻歪歪的一章。 —— 早上被一大股消毒水味刺醒,才发现是队里在消毒。 西藏小村都这样重视了,大家在内地更要多注意防护,能少出门就少出门,必须出门还是要武装一下。 如果实在害怕,就乖乖窝在家里看看文、留留评吧(小声)。 第71章 相诀(三) 次日,西峰崖边出现了一具尸体。 寒风凛冽, 那具尸体枯瘦如一块嶙峋骸骨, 被悬于枯松之上,正是守峰人云老。 留守东峰的弟子来报时, 众人神魂一凛,自知云老乃是被乐迩所害,思及其杀人意图,纷纷不寒而栗。 梁靖余愤然不甘:“老子就不信他还能在那儿龟缩一辈子!” 前往西峰的铁索已断, 守峰人死后, 如非乐迩主动, 任何人再难穿越天堑, 抵达西峰。静坐一隅的江寻云霜眉冷目, 问及闻人鹤:“可有从峰底攀爬上去的可能?” 闻人鹤自知六门中人对乐迩恨入骨髓,不可能就此作罢, 然念及西峰地势,又不禁叹气:“如有这可能,我早便如实相告,岂还用江大盟主亲自过问?” 梁靖余再坐不下去, 拍案喝道:“这是什么话?两峰之间的铁栈又非天然而生,如果无法攀登, 那西峰上的琼楼玉宇是从哪儿来的?!” 闻人鹤连忙安抚,解释道:“梁门主,此‘无路’非彼‘无路’!西峰枕月阁乃先主为闭关修行所建,力求僻静精巧, 隔绝外世,为此,特命工匠在西峰上下设下机关无数,火*枪毒箭,一触即发,更遑论整座西峰本就地势高危,悬崖峭壁间更无一草一木,如若从峰底攀登,无物支撑不提,一旦触发机关,则天罗地网,退无可退,必然是自寻死路哪!” 众人闻言,心下大骇,梁靖余被抽魂一般,颓然坐回原位,唐敬择道:“我昨日去峰前查探,发现石柱边有几条用过的铁索,不知西峰那边可也是这种情况?” 闻人鹤敛眉:“唐门主是想顺着西峰崖边垂下的铁索攀爬上去?” 唐敬择点头,闻人鹤几乎不用思索,怅然摇头:“西峰处垂挂的铁索至多五百尺,而整座西峰高达三千余尺,即便要借铁索之力,也需先攀二千五百尺,这与徒手攀峰有何异?” 唐敬择哑口无言,梁靖余喃喃:“那照这么说,岂不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厮逍遥法外?……” 闻人鹤嘴唇一抿,宽慰道:“那倒也未必,峰上物资有限,料定他至多待上半月,不是活活饿死,便是束手就擒。” 梁靖余眼中精光复燃,闻人鹤顺势劝道:“反正诸位伤势未愈,不妨再于殿中多留些时日,一则养精蓄锐,二则静候佳音。” 强攻不成,自然只能退而求其次,原地待命。 众人无可奈何,耐着性子,又留在无恶殿中休整,轮值侦查西峰的各派门人日日来报,一会儿称亲眼见乐迩在峰上练功调息,功力大增,一会儿称亲耳听乐迩在阁前痛哭狂笑,痴痴狂狂,一会儿又称峰上一日寂寂,更无人声人影,各家主人心神大振,以为老天有眼,终于把这魔头收去,然还未赶至半路,又闻西峰方向长笑冲天,訇声不绝,一时惊得手忙脚乱,面面相觑。 西峰那边熙熙攘攘,无恶殿这边亦是波波碌碌。 那夜离开摇光堂后,赵弗径直赶往百草司,审问金枝如何解勾魂草之毒。金枝深居简出,对殿中事务本就一知半解,突逢易主,一时惊慌失措,待知赵弗与白玉皆被勾魂草所害后,更是胆战心惊,“嘭”一声跪下地来。 赵弗只当是勾魂草无药可解,这方使她惶恐至此,不想细问之下,竟得知乐迩突破“六道轮回”的机缘全系金枝所配置的熏香,震愕之余,怒火中烧,骂得一个百草司人心惶惶。 金枝自知险些酿成大祸,不敢反诘,然细细想来,又实觉无辜,挺直背脊跪在地上,素来清冷的脸上更添霜意。 赵弗把火撒完,转头一瞥她那眉眼,冷笑道:“怎么,你心里还不服?” 金枝平声道:“不敢。” 赵弗哼道:“只怕是嘴上不敢,心里很敢吧?” 金枝深吸口气,道:“夫人,如今正主回归,铲除奸邪,指日可待,当务之急,乃是解开您和少夫人身上的勾魂之毒。金枝有眼无珠,助纣为虐,的确罪该万死,眼下只愿能替二位夫人排忧解难,将功折罪。” 赵弗连夜赶来,目的本也不是兴师问罪,而是设法救人,听金枝这么道来,便也顺水推舟道:“有何良策?” 金枝微一蹙眉,道:“夫人如信得过我,可给我四十日,潜心研制解药。如信不过,可即刻与少夫人一并前往入仙峰,求神医奚老相救。” 神医奚老声名在外,乃是当世首屈一指的杏林泰斗,如肯出手,勾魂草之毒应该不在话下,然此人古怪刁钻,又嫉恶如仇,跟无恶殿素来毫无往来,贸然前往,恐会弄巧成拙。 略一思忖,赵弗道:“你非要四十天不可?” 金枝为难道:“已是极限。” 赵弗面色凝重,道:“那这些时日毒发时,少夫人如何应对?” 金枝道:“只能硬挨。” 赵弗默然。 金枝观察赵弗神色,垂眸又道:“除时限外,为确保解药功效,金枝还有一物相求。” 赵弗挑眸:“何物?” 金枝抿唇,定定道:“尊主之血。” 赵弗双眉一蹙,不及反问,金枝已解释道:“勾魂草发作初期,毒性尚止于血脉之间,还不及深彻骨髓,如能得至刚至阳之血入药,必能功效倍增,化毒为水。尊主如今神功已成,阳气之盛,天下无人能及,故而奴婢斗胆……” 话至此处,不再赘述,金枝垂眉敛目,躬身一拜,也不知是为炼成解药而拜,还是为苟全性命而拜。 赵弗盯着地上人影,一阵心烦气躁:“此法可会伤及尊主身体?” 金枝忙道:“取血一碗即可,断无弊处。” 赵弗愁眉锁眼,思来想去,只得应下。 离开百草司,夜阑更深,赵弗望着天边一轮皓月,百感交集。单只靠金枝一人,赵弗总心中惴惴,回去之后,又招来闻人鹤,命他派人备上厚礼,前往入仙峰延请奚老。 此后每日夜间,白玉毒发之时,只能如那夜一般给丫鬟绑住四肢,塞住嘴巴,在床上苦苦煎熬。 陈丑奴陪伴在侧,每每看着,皆是心如刀绞,挨到第三日,终于再看不下去,撤去那些麻绳、布团,不顾赵弗厉声反对,调动真气为白玉止痛祛毒。 这一边忙着救人,那一边忙着守魔头,时日飞转,灵山的冬天笼罩四野,天阴云低,大地凋零。 在雪来之前,冬天由风统管,昔日叠翠流金的小山丘眨眼就给吹得零零落落,光秃秃的树林下,一地落红碾落成泥,幽香殆尽。 倏而一记剑风平地而起,撩得层层覆压的枯叶簌动起伏,林中人白衣鼓荡,剑如游龙,身形起落间,剑招连环,行云流水,眼看便至收尾,那平稳剑气突然爆破一般泄向四周,直冲得枝杪震动,寒鸦惊飞。 白衣人面色一寒,回肘撤剑,竟反给那失控的剑气一荡,小臂气脉霎时紊乱。 “哐当”一声,宝剑坠地,李兰泽手扼住小臂屈膝蹲下,催动真气截住那股上下窜动的戾气,盯着那地上寒芒流转的凌霄剑,眼底一片冰霜。 这是第三次了。 那日在碧水坪与乐迩一战后,李兰泽因内伤严重,足足在屋中将养了十天,等到终于能够下得榻来,提剑一练,猛然发觉体内竟有一股来路不明的戾气,冲撞在奇经八脉之间,屡屡在他剑招险出之时爆发。 碧水坪与乐迩激战的细节一帧帧掠过眼前,思及强力忍下乐迩“六道轮回”反噬的那一幕,李兰泽背脊不住发冷。 西风穿林而过,沉浮下去的片片枯叶再次冲起,李兰泽强压心头不安,盘膝坐下,开始调息,运完一个周天后,体内气息终于渐渐平稳。 睁开眼来,林外已是金乌西坠。 低沉的天幕被落日泼红,余霞散绮,重峦叠嶂镶着金边,李兰泽默默看着,突然想起有天黄昏,他和白玉策马走在青山下,一起停在秋草边看彩霞。 她说,那云霞像一只小狗儿,他不同意,说分明是只小羊。 她便嗤之以鼻,瞥他:“你自己属羊,便看什么都是羊么?” 他反诘她:“你自己属狗,便看什么都是狗?” 她沉着小脸策马上前,瞪他:“我看你就不是狗。” 他笑,驱马走在她身畔,顺着问:“那你看我是什么?” 她挑眉,回:“羊呗,白白净净、温温吞吞的小绵羊。” …… ——羊呗,白白净净、温温吞吞的小绵羊。 云卷霞舒,天边的红、橙千变万化,李兰泽想着那人的神情,扬唇一笑。 笑完,眼底又浮起哀伤。 算一算,他们有大半个月没见了。 那天在碧水坪,她也带着伤,不知道将养好没有。据说,陈丑奴日夜守在她身边,恩爱之至,羡煞旁人,以至阖殿上下的人都开始改口叫她“尊主夫人”…… 尊主夫人…… 李兰泽在心里默默把这四个字念一遍,心脉倏然一阵刺痛,忙抬手按住。 胸口硬邦邦的,有块东西正硌手,李兰泽一怔,拿出来看后,面色愀然。 余晖脉脉,点点金辉流动在玉珏上的莲纹间,李兰泽拇指微动,划过那些陈旧的、斑驳的痕迹,往昔如潮,翻涌于心田。 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从后而来,李兰泽收起玉珏,回头。来人一袭黄裳,静立老树下,曲眉丰颊,双眸澄澈,楚楚可人。 李兰泽敛眸:“贺姑娘怎么来了?” 贺淳抿唇,走到李兰泽身边,也缓缓坐下,不答反问:“李公子的伤痊愈了?” 李兰泽不想多提,只道:“嗯。” 贺淳的视线略过他搁在膝上的手,一条红绳露在外面,不知系着的是什么。 不过,不管系的是什么,能系住他的,只能是那个人。 贺淳抱膝,沉吟片刻,睁大一双水灵灵的眼看向身边人,低声道:“李公子,能冒昧问你一个问题么?” 李兰泽摩挲着手里的玉珏,有些心不在焉:“什么问题?” 贺淳道:“许姑娘……不是你的心上人么?为何又成了那人的妻子?” 西风瑟瑟,地上落叶飒然飞舞,李兰泽放在玉上的手僵住,默然不应,贺淳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反应,心如擂鼓。 “贺姑娘可有心上人?”李兰泽反问。 贺淳一震,心脏险些跳出喉咙。 李兰泽看一眼她泛红的脸颊,微笑道:“看来是有了。” 贺淳沉默。 李兰泽道:“既有,则该知道情不可求。心悦于人,乃是私事,与对方无关。” 落日西沉,林间偶尔传来倦鸟返巢的清啸,贺淳勾着脚边的枯草,回味完这句话,悬在喉头的一颗心不住地沉下去。 “想不到……李公子竟是个痴情人。”片刻,她展颜一笑,试图打破这尴尬。 李兰泽眉峰微挑:“何出此言?” 贺淳坦然道:“李公子萧萧肃肃,淡如溪涧之月,凛若高岭之雪,来去如风,自在潇洒,不像是会深陷情劫之人。” 李兰泽哑然失笑,望着林外暮空,静了片刻,道:“平生不会相思,便害相思。” 贺淳一怔。 “平生不会相思,便害相思……”贺淳一笑,也望着林外暮空,也静了片刻,然后道,“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作者有话要说:“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 ——徐再思《折桂令·春情》 —— 给三哥的结局做个铺垫,下章两只继续撒糖~ 一波红包,给大伙拜年咯~ —— 感谢在2020-01-18 23:27:09~2020-01-23 23:2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树壳、煎蛋 2个;笙韵L&P、不拘一格的蛋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睡在月球上的猫、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相诀(四) 冬至前一天正午,天空突然间特别明亮。 陈丑奴立在窗边, 对白玉道:“开雪眼了。” 白玉正在捧着手炉在榻上翻话本, 闻言转头:“雪眼?” 陈丑奴向她招手。 窗外无风,庭院里静悄悄的, 浓艳的光平铺在青石砖上,白玉抱着手炉走至窗边,顺着陈丑奴所指的方向抬头。 天边流云如泄,一抹抹灿阳自云缝间漫射而下, 照耀着广袤大地。 墙白瓦青, 满空金辉。 陈丑奴道:“今日夜间或明日下雪。” 白玉转头, 斜乜着他, 他的脸也在日照下, 素白的面具泛着微光,漆黑的眼眸里春波荡漾。 白玉挑衅:“见过北方的雪吗?” 陈丑奴垂眸, 瞧清她眼里的戏谑后,骄矜地不应。 白玉虚眸,又道:“打过雪仗吗?” 陈丑奴唇微动,故作老练:“自然。” 白玉笑, 邀约:“届时跟我打一场。” 这场雪果然如陈丑奴所料,是在夜间抵达的。 次日醒来, 天地间银装素裹,白玉披上狐裘,懒洋洋踱至门前,陈丑奴立在檐外, 正抱着臂,伸脚在厚厚的雪地里十分克制地划拉…… 白玉倚在门边,低声:“这么厚,新奇吧?” 陈丑奴脚一僵。 白玉笑。 微风穿苑,厚雪从枝叶上坠落,陈丑奴收脚站直,负手朝门边看来,收起那眼底的小小渴望:“打么?” 白玉知道他的意思是“打雪仗么”,心生促狭之意,故意拖延:“先陪我堆个雪人。” 陈丑奴唇角上扬,下巴朝后示意,白玉顺势看过去,一怔。 院角苍松挺立,薄荫匝地,一大一小俩雪人相偎树下,弯着眼,咧着嘴,正朝这边笑得开心。 白玉心底暖流涌动,看回雪中男人:“什么时候弄的?” 陈丑奴微笑:“猜。” 白玉扬眉。 还学会卖关子了。 “偏不猜。”白玉扭头,走上前去,在俩雪人前蹲下来。大的那个,比小的那个足足高两个头,两条树杈做的手臂大大张开,把小的牢牢护在胸前。 白玉伸手,一指小的那俩黑豆做的眼珠:“我眼睛是这么小的?” 陈丑奴啼笑皆非,走上来,也蹲下,继而把人牢牢一抱。 白玉猝不及防:“干什么……这么突然?” 陈丑奴抱着人,头低下,抵在她额边,片刻道:“我再陪你堆一个。” 声音又低又哑。 白玉心一动,极快会意过来,脸上微热。 “男的……女的?”小声回应。 陈丑奴笑,哑哑道:“先要一个女的。” 白玉琢磨着这个“先”,哼道:“心倒是挺贪的。” 日头渐高,院外的人声愈见喧哗,两人在树下忙活,不多时,即把那个小小的雪人儿堆得初具规模。 剩下细节处的点缀。白玉起身去屋里拿装饰品,刚至院中,空中突然飞来一团雪球,直往她头上而去。 陈丑奴眼神一锐,指间疾动,一道无形气流破风而出,把雪球击落在地。 与此同时,墙外的打闹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嚣张。 白玉转头,但见金辉浮动,无数雪球,漫天飞舞。 陈丑奴沉着脸从树下站起,走至白玉身边,白玉低头,瞥见他搓在手里的雪团。 白玉:“……” 不及开口,那被搓得扎扎实实的一大个雪球已奉命而去,转瞬之间,墙外一声痛呼。 “日你大爷,谁这么缺德?!雪球团得跟铁球一样!” 白玉噗嗤一笑,看回陈丑奴,日照下,男人丰唇微挑,酒窝内敛也嚣张。 白玉道:“知道是谁不?” 陈丑奴道:“不管。” 说话间,又一个雪球自墙外飞来,陈丑奴头微偏,轻巧躲过,下一刻,眼神骤变。 “噗”一声,雪球砸中树下的小小雪人,那圆圆的小脑袋一歪,跌了下去。 白玉:“……” 陈丑奴阴着脸瞪回墙外,弯腰把地上积雪一拢,越团越大…… 白玉:“…………” 这场雪仗一直打至日上三竿,墙外那边哀声叫停时,陈丑奴已脱掉两件外袍,打得一头热汗。白玉给他抱着衣服,在旁边看得啼笑皆非,听外边求饶,便也劝道:“行了,别累坏自己。” 陈丑奴回头,黑漆漆的眼睛里写满认真,白玉扬下巴示意院门口,陈丑奴看过去,蹙眉。 院门一枝腊梅横斜,李兰泽长身如玉,静立花下,身后跟着满头雪屑的贺淳,再往后,依稀还有几个同样雪尘扑扑的人影。 “求陈兄看在李某薄面上,饶过这群小人吧。”李兰泽笑容和煦。 贺淳缩在后面,不情不愿地道:“先前是我师兄无意冒犯,陈大侠大人有大量,快别跟我们这些小人计较了!” 另几个声音不迭附和:“就是就是,再打我就不是‘雪人’,该是‘血人’了……” “……” 白玉上前,给陈丑奴把衣一件件穿上,陈丑奴眉眼低垂,既有一些赧然,也有一些隐秘的得意。 白玉眼尖,知他不擅长应付,替他回道:“谁让他们打我们闺女的,活该。” 李兰泽怔然,转头看到树下情形,失笑。 “赔。”李兰泽走下石阶,道,“毁一赔十。” 白玉扬眉:“那可别,这种冤大头,我们当不起。” 李兰泽笑。 说话间,李兰泽已进院来,贺淳一行却不上前,只在扒在门外候着。陈丑奴系上腰带,眼神探究,有一些费解。 李兰泽略一斟酌,道:“受身后那群小人之托,前来邀请陈兄入盟。” 陈丑奴挑眉。 入盟?入什么盟? 李兰泽道:“方才玉衡堂堂主给我们下了战书,今日午后,在揽月殿前一战。” 陈丑奴一愣,白玉一惊:“打雪仗?” 李兰泽点头。 白玉愈发不敢置信,指一指身边人:“请他?入你们的盟?跟玉衡他们打?” 一连三问,可见有多咋舌了。 李兰泽唇畔带笑:“是。” 又补充:“自由组队,并非是中原与无恶殿的对决。” 白玉扬高眉,去看陈丑奴,恰好对方也正低下头来看她,眼睛里有点儿征询的意思。 白玉心念一转,果断道:“不。” 李兰泽倒也不意外,仍是笑,目光投向陈丑奴。 陈丑奴欲言又止,最后道:“容我考虑。” 李兰泽点头:“静候佳音。” 说罢,还是又看了白玉一眼,这方回去复命了。 院门关上,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簇拥着李兰泽简短而不失温度的应答声渐渐远去,片刻,陈丑奴把注意力收回,看白玉:“为何不去?” 白玉反问:“不是要跟我打么?” 陈丑奴想起这茬,摸摸鼻子:“怕打疼你。” 白玉虚眸,手指点在胳膊上,陈丑奴撞上那眼神,心里愈发虚虚的,索性走开了去,重新来到松树底下,拾掇那三个全都不成形的雪人。 “要不……”白玉跟过来,眼角一抹坏笑,“我入玉衡的盟,你入三哥的盟吧?” *** 午后,揽月殿。 殿前一片空地积雪皑皑,两拨人影隔着殿前中线分界而立,各自身后皆竖有箭靶若干,玉衡瞥一眼对面那挺拔高大的人影,又瞥一眼身边的白玉,静了片刻,还是道:“你去那边,把尊主换过来。” 白玉眉目不动:“不去。” “……”玉衡脸黑,“你存心的是不是?” 白玉瞥他,幽幽:“叫夫人。” 玉衡:“…………” 日影荧荧,时辰已至,对面开始嚷嚷起来,言辞间很有挑衅之意。玉衡憋住心中不快,扭头朝身后小弟们喝道:“一会儿长点眼力劲,把咱尊主夫人护好了,听到没?!” 小弟们迭声答应:“听到了!” 白玉嘴角一抽。 伴随石基上裁判的一记哨声,比赛开始。 两派人身后皆竖有十八块箭靶,位置、间距一模一样,攻方需用雪球把守方的箭靶击中至倒地,率先拔倒对方全部箭靶的阵营为胜。 这项规则乃玉衡所定,是以早在开赛前他便已想到了应对之法,哨声一响,他号令之声紧随落地,身后十余名小弟迅速赶赴相应位置,铲雪的铲雪,捏球的捏球,进攻的进攻,防守的防守…… 白玉乍见这有条不紊的战术,为之一振,自觉没有选错阵营,玉衡得意洋洋,手一挥,一盘新鲜出炉的雪球立刻被人呈上。 “请。”玉衡颇有风度地示意白玉。 白玉也不客气,拿来一个,瞄准对面贺淳身后的那块箭靶,与此同时,一个雪球快如流星,“嘭”一声砸中盘沿,霎时真气灌注至盘中各个雪球之上,玉衡猝不及防,转眼刹那,雪球已被激荡得暗流汹涌,直往后方箭靶迸去。 “嘭嘭”两声,两块箭靶应声倒地,玉衡面色铁青,暴喝:“老子日你大——”一转头,对上一双黑黢黢的眼。 玉衡:“……” 白玉一个雪球将要扔出来,见状又收回,朝玉衡道:“我过去。” 玉衡:“???” 日光漫射雪地,莹然光影明明灭灭,如海面波光粼粼,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沉浮周遭,忽而被风吹散,七零八落;忽而顺风而上,直遏云霄。 陈丑奴余光瞥见白玉过来,眼神立刻定在她脸上,开心一笑。 白玉也笑,不及叫他,有人已在后面招呼:“陈大侠,接着!” 陈丑奴闻声转头,顿挫间接住三个蹴鞠般大的雪球,那雪球不过在他掌心轻轻一过,眨眼便成精一般,挟着一大股沛然气流朝玉衡那边飞扑而去。 惨叫声混入欢笑声,雪光如虹,呼声如雷动,一众人簇拥在陈丑奴周围,或给他递雪球,或给他挡雪球,或听他号令忙上忙下,或仰视着他助威鼓舞……碎玉漫天,他立在沸腾人潮里,眼里光芒万丈,嘴角酒窝深深圆圆…… 白玉驻足场外,望着他此刻的样子,一时竟愣了。 作者有话要说:白玉:“噫,我相公在发光诶。” —— 二十八岁的丑奴终于正儿八经打上雪仗啦~ 新年快乐,鼠年大吉,么么扎~ 第73章 相诀(五) 这天夜里,赵弗慨然设宴, 诚邀各派人士共度冬至。 自乐迩劣迹败露、窜逃西峰后, 中原各派与无恶殿的矛盾日渐缓和,赵弗虽然多年装疯卖傻, 不管事务,但于人际上却极具天赋,一月下来,早把江寻云恭维得服服帖帖, 致使其门下虽有人不忿, 也不敢明面上恣意表露。 宴席就设在日间雪球横飞的揽月殿, 正殿、偏殿足足摆了二十来桌, 陈丑奴作为名义上的主人, 自然还是坐在主桌上首,白玉挨在他边上, 替他应付内外的寒暄、恭维,席上气氛热热闹闹,乍看之下,竟还真有点阖家欢乐的况味。 灵山在北方, 冬至这天时兴吃的是羊肉和饺子,赵弗怕陈丑奴和匡义盟中人吃不惯, 又特意命后厨准备了馄饨、汤圆、八宝糯米饭等一系列南方小食。 陈丑奴日间在殿外大获全胜,心情自然极好,席间吃得分外开心,赵弗看在眼里, 十分欣慰,想主动给他夹些小菜,念及母子间那还不及修补的巨大裂痕,到底又还是不敢,正怅然,忽听得边上江寻云出声相唤,忙敛神看过去:“什么?” 江寻云微微一笑,举起酒杯,道:“为擒乐贼,江某等在宝地一住便是一月之久,吃穿用度,处处麻烦,细想来,实是汗颜。这一杯酒,先谢夫人襄助之恩,他日夫人入中原,云某必当倒屣相迎。” 赵弗反应极快,当下举杯回应,和颜悦色道:“贵盟肯以水洗血,屈尊舍下,乃老身三生之幸,如有缘能回中原一看,倒不敢奢求云盟主恭迎,能平安顺遂,无祸无灾,就够我这老婆子乐呵了。” 这话意味很深,两人心照不宣,含笑把酒饮下,江寻云又斟酒一杯,眼梢光亮流转:“乐贼心存不轨,为祸天下,夫人与殿中教徒或受其困,或为其惑,本与我等同病相怜。自今以后,灵山与中原各安其分,自当化干戈为玉帛,和平共处,夫人入内地,又哪里会有什么灾祸?” 说罢,琼酿已满,江寻云举杯,眼底笑意愈发浓郁:“这第二杯,即敬灵山与中原的秦晋之好,敬这江湖的四海波静,澄清太平。” 赵弗自是喜上眉梢,欣然受下。江寻云更不停顿,顿挫间又满上一杯,道:“至于这第三杯……” 远处飞觥献斝,人声鼎沸,江寻云脸上红光闪烁,慢声道:“便谢夫人今日盛情款待,为我等饯行了。” 赵弗一怔,险些以为听错:“饯行?” 江寻云神采奕奕:“而今乐贼已殁,我等自然无颜再叨扰下去,明日一早,便准备启程返家了。” “乐贼已殁”四字如惊雷入耳,赵弗脑中轰鸣,几乎失态:“乐迩死了?!” 边上陈丑奴、白玉二人冷不丁听到这一句,纷纷一震,旁余教徒亦神色顿变,循声望来。 灯影里,江寻云唇边泛笑,把举起的那杯酒先放下,一副踌躇满志之态,缓缓道:“云某也是刚刚确认。昨日轮值守峰的正是鄙盟王氏子弟,早间换班时,有人来报,称已经六天六夜不闻峰上任何动静。为保无误,云某亲赴峰顶勘察,西峰上大雪茫茫,更无一丝人迹;入夜后,阁中也无一点火光。先前闻人护法称阁中物资最多可供乐贼残喘半月,如今三十多日已过,那贼人必然是道尽途穷,葬身大雪了。” 自乐迩入峰后,六门和无恶殿分堂在西峰对面轮流值守,每拨人守六天。前半月,值守的弟子每天都能或看或听得乐迩在天堑那头的狂躁举动,半月后,西峰动静开始式微,然夜里,还是能多少瞥见微弱火光。只王氏这一拨人值守开始,峰上人声也无,火光也无,经昨夜那场鹅毛大雪一埋,更是生机全无,阒然无声,咒骂、悲号、狂笑、痛哭……皆沉寂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下首的几桌隔得远,幢幢人影里,还是一片觥筹交错,赵弗从这些碰杯声、欢笑声中惊醒过来,一时双手微颤,又喜又恨,喜是那孽种终于死去,恨是自己竟没机会亲手寝其皮,食其肉…… “好……甚好!”到底也是苍天有眼,赵弗垂眸,倏地拿起酒杯跟江寻云一碰,仰头饮下。 江寻云笑,也自把杯中酒饮了。 旁余众人震动未消,面面相觑,足足半晌,方陆续抽回神魄,霎时交头接耳,议论不休。这时一人霍然起立,举高酒杯,朗然道:“狗贼丧命,大快人心,咱们再干一杯!” 其声若洪钟,沛然有力,字字直撼人肺腑,正是沧州门门主梁庆余。殿中诸人自是附和,欢声一时响如雷动,震耳欲聋。 白玉眉心微蹙,喝完酒后,同陈丑奴对视一眼,彼此都没有说话。 本以为还会有一场殊死相搏,没成想竟是无疾而终,大抵是太顺风顺水,白玉百感交集,一时竟生不出快慰之感。 陈丑奴似乎也没什么喜色,原本亮晶晶的眼睛里渐渐黯下,闷了口酒后,菜也不吃了。 江寻云和赵弗还在就乐迩灭亡一事推杯换盏,白玉拿筷子拨弄着碗里的一颗花生米,忽然感觉有道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抬眸望去,撞上一双清冷的眼睛。 人声起伏,人影绰绰,李兰泽坐在斜对面的几案后,白皙的面庞上落着橘黄光晕,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他那双雪水似的眸子倏而很深,很深,深得让人感觉有些烫,有些难安。白玉错开眼,过后又觉多余,便看回去,顺势举起酒杯遥遥敬了一下。 李兰泽垂眸,淡淡一笑,也举杯,遥相敬。 *** 白玉因体内勾魂草毒性未除,离席很早,回院时,夜空又飘起雪花。 月亮仍在云上,满世界皎洁的银辉,满世界皎洁的雪,白玉驻足院外望了一会儿,头上、睫上便沾了薄霜。 陈丑奴轻轻给她拍掉,看她神色无恙,便也驻足院外,陪她望了会儿雪。 亥时,瘾还是发作了,疼痛捱完后,夜雪消霁,风卷过时,窗外只余噗噗落雪之声,陈丑奴给白玉擦完热汗,抱着人睡下,静了会儿,安抚道:“再过两日金枝便该出关了。” 金枝闭关炼药,眨眼三十余日,如果顺利,出关时便能拿出根除勾魂草毒性的解药。入仙峰那边虽然还没传来消息,但多少也是一份希望,只要能挺住,陈丑奴坚信,上天会还他一个健健康康、原原本本的白玉。 怀中人动了动,似乎说了句话,陈丑奴低下头,贴近那耳鬓:“什么?” 白玉声音很近,也仿佛很遥远:“乐迩他……真死了吗?” 陈丑奴默然,想起今夜席中种种,想起乐迩对她、对天下人所做之种种,眸里暗流跌宕,最终却又被垂落的眼睫遮去。 “嗯。”他把人抱紧了些,声音也冷了些,以至于恍惚间也坚定了些。 白玉握住他搁在自己胸前的手,终不再说。 次日,天一亮,各大分堂陆续传来大小动静,江寻云果然率领着六门和匡义盟撤离了。 白玉歇在屋内补眠,陈丑奴陪着,期间,丫鬟奉命来催了三次,称赵弗让他抽空去送送客,全一全礼数。 陈丑奴没动,丫鬟无奈,只能悻悻去了。 日昳,白玉终于醒来,盯着亮堂堂的窗纸看了很一会儿,陈丑奴道:“人也许还没走,去送送吧。” 白玉一怔,极快反应过来,看回陈丑奴。 陈丑奴拨开她抿在唇间的发丝,故作严肃:“以后也许再见不到了。” 白玉哑然,拿脚轻轻踢他,笑:“不做醋坛子了?” 陈丑奴垂睫,嘴硬:“本也不是。” 白玉虚眸,故意道:“那以后多联络就是了。” 陈丑奴抬头。 白玉撞上那无措的眼神,大笑。 陈丑奴又羞又恼,伸手到她咯吱窝去,白玉大慌,扭到一边,不迭求饶。 陈丑奴哼一声,撤手,一拍她臀:“起了。” 两人赶到殿前时,山道口已经没什么声音,昨夜那场雪虽然不算大,却也把一天的痕迹都抹了去,瓦上墙上,树间花间,尽是厚厚积雪,万山中,仅有绵延山道上弥漫着马蹄、车辙碾过的凌乱印痕。 绰绰松影后,有两人静立琼枝下,微风吹过衣袂,擦落草间霜雪。 贺淳弯腰,捧了花圃里的一团雪来,揉在手里,捏成小巧的形状。 “李公子。” 李兰泽正望着山下出神,听闻声音,侧过头来。 贺淳捧着个晶莹剔透的小东西,脸微红,眼微亮:“像不像?” 李兰泽垂眸,瞥见她掌心里用雪捏成的小白兔,失笑。 他不答“像”,也不答“不像”,贺淳羞臊,脸更红,尴尬地转回身去。 却在这时,李兰泽答:“尚可。” 贺淳心一跳,抿唇忍住笑,把小玉兔放在花圃上,又捧了团雪来,试探道:“李公子属什么的?” 李兰泽挑眉,知道她为何要捏小白兔了,想了想,避而不答:“捏朵花吧。” 贺淳微怔,有丝丝失落,面上却还是笑的,爽朗应下“好”,便忙开了去。 白玉和陈丑奴赶来时,一怔。 琼枝玉树下,青年长身玉立,少女低眸垂首,风吹过,两人扬在空里的发丝似触未触。 白玉眼睛一亮,拉住陈丑奴驻足,陈丑奴也心领神会地噤声不动。 少顷,白玉把身边胳膊用力一拉,迫使他弯下腰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想起今早那话,白玉越想越感觉不简单。 陈丑奴自知她问的“知道”是何意,忙撇清:“我不知。” 白玉眯眼,不信。 陈丑奴把她的脸推过去,李兰泽已朝这边看来了。 白玉收起心里那股小兴奋,敛起神色,举步前去。 近后,四人相对而立,李兰泽端详白玉,微微挑眉:“赖床了?” 白玉窘,又不愿告知他勾魂草的事,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李兰泽勾唇,看一眼陈丑奴,道:“陈兄往后有何打算?” 陈丑奴道:“回东屏。” 这个回答和李兰泽预料的差不多。 “一切顺利。”李兰泽道。 陈丑奴点头,也道:“一切顺利。” 李兰泽笑。 日影淡薄,透过雪松洒下来,落在人肩头,只如似有又无的风,白玉似乎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依偎在那人肩旁,只是安静微笑。 李兰泽等了一会儿,张口,终于道:“走了。” 白玉朝他挥手:“保重。” 李兰泽微微一笑,示意身边的贺淳,贺淳仍有些局促,朝白玉腼腆地道:“先前一直没机会跟你说声‘谢谢’,所以今天……” 白玉笑:“我知道。” 贺淳还没弄明白这个“知道”是什么意味,白玉又道:“快走吧,冬日昼短,别赶不及进城。” 被这样明目张胆地“逐客”,贺淳脸上又一红,其实心里还有好些话想对她讲,关于自己那位自尽的表兄,关于那夜外山上的伏杀,关于三丹阁里的舍命相护,甚至于,还可能关于一份隐秘而滚烫的情愫…… 低了低头,贺淳抿唇一笑,黑溜溜的大眼睛里重现光彩:“好,保重。” 白玉笑,点头。 西风过境,吹落松上积雪,簌簌声夹杂着马儿的呼吸声落在耳畔,李兰泽和贺淳登上道边的两匹马,最后看一眼二人,扬长而去。 飒飒沓沓的蹄声划破山中岑寂,踏碎一地凌乱的蹄印、车印……白玉和陈丑奴站在山上,默然目送。 及至转弯处,李兰泽突然一勒马缰,回头。 万山尽白,他一袭白衣转过头来,青丝飞飏,拂过那双漆黑的眼。 白玉一眼对上,心里猛然一震。 李兰泽笑,红日破云,金辉如泄,他分明离得很远,明眸皓齿的笑却仿佛近在眼前。 *** 山下,日照荧荧,遍地雪光晃得人眼晕。 两人放慢速度,相隔半丈行了片刻,贺淳忽然一手抓缰绳,上身斜倾,朝身边人送去个东西。 李兰泽转头,她小手被冻得发红,小小的掌心里,托着朵冰雪做的小小莲花。 “做好啦。”贺淳莞尔,大眼睛里星光细密。 李兰泽一怔,视线落回那朵冰花上,垂眸接过。 “为何做莲花?”小冰花放马上也不是,揣怀里也不是,李兰泽只能拿着。 贺淳声儿微低:“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李兰泽又转头。 少女的脸在红,像被寒风吹红,也像被春风吹红。 李兰泽沉默,片刻,望回前方的茫茫大地,缰绳一抖,驱马上前。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李兰泽把诗念完,提缰在岔路口前停下,对身后跟来的人道:“贺姑娘,再会。” 贺淳一震,沿着他所选路径展眼,心里一惊:“你……不回家?” 李兰泽道:“李某身似浮萍,四海为家。时辰不早,冬夜风寒,贺姑娘早些上路罢。” 他一面说,已一面驱马和贺淳错身而过,一片被深雪覆盖的荒草把他的身形遮掩着,贺淳望过去,前一刻还滚烫的心骤然冰凉,随着他渐行渐远,一径往深渊沉落。 “李公子!”贺淳大喊,眼里泪涌。 马上背影并不停顿,反似更添一分决绝,几个辗转,即彻底被茫茫雪草湮没。 离开岔道口,李兰泽勒马,把手里冰花放至一块积雪平整的岩石上。 花底被他掌心温度烤融了些,粘上积雪,如残荷沉入水面。 李兰泽淡淡看了一眼,掉头而去。 李兰泽一人一骑,离开主峰腹地,径直向西而行,半个时辰后,抵达西峰脚下。 日影西斜,雪山绵延起伏,两座直穿云天的峻峰相对而立,如两把刺破穹庐的长剑,一眼难望尽头。峰峦底下,荒草遍野,山径崎岖,李兰泽驱马徐行,绕着峰底走完一圈后,在两峰间的峡谷里停下。 峡谷极窄,仰头,所见不过一线天光。 有风从峡谷里穿过,阴嗖嗖的,如豺狼嚎在耳畔,李兰泽拉开袖口,垂眸朝小臂看去,余晖丝丝,洒在冷白的皮肤上,那本该呈青紫的蜿蜒血管,暗红如一条条蠕动的蜈蚣。 催动内力,经脉里涌动的依旧是浑浊煞气。 略一思忖,李兰泽拉下衣袖,重扯缰绳,“驾”一声策马而去。 李兰泽登上东峰时,天幕浓黑,张牙舞爪的枯松后,只零星点缀着惺忪的寒星。云层有些厚,月亮还有一会儿方能显形,李兰泽把马拴在崖边的小亭外,入亭,静候月光。 人定,除了月光外,李兰泽还等来了一个人。 流云散尽,银辉如泄,那人从夜幕深处走来,月光与雪光中,一双比夜更黑、比天堑更深的眼。 李兰泽蹙眉,一错不错盯着来人,片刻,低声一笑。 陈丑奴驻足亭外,似乎也有一些意外,丰唇张了张,却无话。 饶是李兰泽先开口:“彤彤不知情吧?” 他没有问知什么情,可是陈丑奴听明白了。 “不知。”他眼微沉,静静答。 李兰泽垂睫,暗影里,神色有些难辨。 陈丑奴上前:“预备如何?” 李兰泽敛回神,答:“大约六百尺下,两峰有横石,间距不足百尺。” 陈丑奴会意,跟他先前估算的差不多。 耳畔风声呼啸,卷动崖边铁索,哐哐当当的冷响回荡周遭,李兰泽走出小亭,在崖前停下,低头,茫茫夜雾翻卷如潮。 “陈兄有几分胜算?”他平声问。 陈丑奴看过去,淡然道:“十分。” 李兰泽笑:“不愧为东山之后。” 陈丑奴举步走来,也在崖边停下:“李兄呢?” 李兰泽坦然:“五分。” 陈丑奴看他一眼。 以他的功力,怎么都不该是这个数。 不过,既然他只答“五分”,那自然就有只能是“五分”的缘由。 陈丑奴不擅深究,沉吟片刻,道:“我一人亦可的。” 李兰泽唇边有浅笑,眸中映月,萧肃明净:“李某所求,非只乐迩之死。” 陈丑奴蹙眉。 李兰泽道:“半年前,我与彤彤在外山被匡义盟伏击,贺掌门奉家父之命,曾劝我莫为情之一字执迷不悟,辜负道义,与天下为敌。” “陈兄知道我当时如何答的吗?”李兰泽转头看他。 夜浓如墨,两人视线交汇于溶溶月光里、皎皎雪光中。 “若护她是逆天,李某愿逆天;若护她是负天下,李某愿负尽天下。”李兰泽双眸清亮,笑意莹然,“而今,也能顺天命,救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正文大结局。 —— 今天是《三刀》发文一周年纪念日,也是肥珠的生日,所以,正文干脆就今天发完吧,下章大概晚上九点,不见不散~ 第74章 相诀(终) 白玉是被一片嘈杂的躁动惊醒的,几乎同时, 屋门被人撞开, 平素里伺候跟前的小丫鬟踉踉跄跄地赶入内室,“噗通”一下跪在床前:“夫人!尊主他……” 白玉攥紧被褥坐在帐内, 扭头,原本睡于身畔的男人已然不知所踪。 院外惊声四起,光影纷乱,人声纷乱, 数不清的脚步飒飒沓沓地直往西峰而去, 白玉披着狐裘, 被裹挟在这片汹涌的人流里, 完全不知是如何抵达峰顶的。 时辰应该是平旦, 天还是浓墨一般的黑,漫天的月洒在满地的雪上, 哪里都是一片无垠的、茫茫的白。 天地,山川,峰峦与天堑……都仿佛失去了边界;现实,梦境……也都仿佛没有了分别。 前方不知耸立着多少层人墙, 也不知卷涌着多少层声浪,倏而一片“尊主他们究竟如何过去的?”劈面而来, 倏而又一片“乐迩竟然没死……”拍过耳畔……白玉浑身僵冷,抓紧小丫鬟搀住自己的手,尚不及探究真相,一张熟悉的脸蓦然进入视野。 白玉盯过去, 脑中又一阵轰鸣。 月下,那双眉眼模糊又清晰,明明应该远至天涯,却又偏偏近在咫尺。 白玉颤声:“贺姑娘,你……” 月光也仿佛被凝冻,贺淳呆立在一片白里,瞪着双空而大的眼转过头来。白玉审视着这张惨无人色的脸,思及与李兰泽的最后一面,一颗心登时悬至喉头:“你为何、在此处?” 贺淳嘴唇颤抖,两大滴泪自眼眶无声滚落,怔怔望回西峰。 与此同时,一记剑啸之音自天堑那端破空而来,白玉心惊胆寒,瞬间醒悟真相。 周遭议论声汹涌如波涛,白玉一个踉跄,被丫鬟扶稳后,强压恐慌挤至崖前。 严风凛冽,崖外夜雾翻涌如滔滔大江,时有悲咽风啸穿雾而上,冲入幽幽惨惨的枕月阁,搅得那本就隐隐约约的激斗声愈发七零八落。 白玉视线下移,定格在崖边哐当晃动的铁索上。 “他们如何过去的?”白玉贝齿打颤,一张口,唇边全是冰冷白气。 闻人鹤恰巧侯立边上,闻言道:“六百尺下,两峰间各有横岩,最狭窄处,间距不足百尺,如顺着铁索滑下去,再施展轻功抓住对面的铁索,两索一人即可形成一条倾斜栈道,供另一人攀上西峰……” 白玉惊心动魄,思及对面战况,又不禁怫然:“既知有此法可穿越天堑,先前为何隐瞒不报?!” 闻人鹤双目一闭,惭愧道:“即便可抓住西峰铁索形成栈道,也难保不会触发石壁上的机关,再者,老朽先前是真没想到……” 白玉气急攻心,想到陈丑奴与李兰泽眼下的状况,只觉五内俱焚,便在这时,一串凌乱的马蹄声匆匆而至,一名中年男人焦灼的喊声响彻群峰,正是李仲川闻讯以后,前来寻人。 然而周遭喧嚣声何其热烈,一会儿鄙薄乐迩自不量力,一会儿为那还不及凯旋的英雄歌功颂德,一会儿又痛斥苍天无眼……嘈嘈杂杂,起起伏伏,顷刻间便淹没了李仲川那焦心的呼唤。 白玉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团暗涌的黑,整个人沉浮在这些或高亢或低迷,或笃定或仓皇的声音里,突然也混乱如一片被卷入旋涡的浮萍,脑中轰然乱响,四肢一片冰冷。 天堑那边,金戈声还在,一声胜一声激越,一次较一次迅疾。墙壁坍塌的轰响,乐迩入魔般狰狞的狂笑,密针一般掺杂在悲咽的风中。 白玉抓住崖边一块被霜雪覆盖的巉岩,极力镇定:“多久了?” 问的是战况持续至此,已有多久。 闻人鹤面色凝重:“发现时只是亥时,到眼下,已三个多时辰了……” 白玉绷紧双腮,满脑子回荡着“三个多时辰”,突突乱作的心跳愈发混乱。 乐迩被困西峰一月有余,纵然侥幸不死,也绝无可能和陈丑奴、李兰泽抗衡如此之久……难道他二人登峰前便有遭不测,譬如触动西峰机关,不慎中招?…… 白玉思绪纷纷,再开口时,声音已抖:“乐迩强弩末矢,怎么可能与他二人对峙这么久?” 闻人鹤一脸愁云惨雾,欲言又止,便在这时,白玉耳畔落下一个极冷极低的声音:“不是三个。” 白玉震了震,掉头去看,暗影处,一名老妇佝偻而坐,鬓发花白,形容枯槁,一双眸子沉如两团旋涡,竟是赵弗。 “什么不是三个……”白玉蹙眉,回味过来后,睁大双眼看回西峰。 风势渐弱,被掩埋的金戈之声骤然暴起,数道尖啸划破苍穹,白玉竖耳分辨,霎时神魂俱惊。 这一次的交锋声,再明显不过。 不是三个人,而是四个人。 不是二对一,而是…… 白玉手足发寒,险些跌坐在地,小丫鬟忙把她扶住,与此同时,一串仓皇的马蹄声自后奔来,有人叫道:“闪开,闪开!百草司急报!” 汹涌人流被迫分开一条小径,一人自黑暗中冲将上前,单膝跪下道:“二位夫人,百草司侍女急报,金司主下落不明,其闭关所处的居室内并无勾魂草解药,反倒有先前她为乐迩制作熏香时留下的香膏!” 白玉五雷轰顶,边上赵弗眼神阴鸷,怒极反笑:“我就说,那贱人当初为何非要以我儿的血入药……” 前一刻还滚烫如沸水的人潮顷刻间鸦默雀静,赵弗在这片死寂中站起身来,淬毒目光环视周遭,一笑之后,放声暴喝:“封锁百草司——所有值守西峰之人,杀无赦——” 话声未毕,峰外回音杳杳,面前人群失神片刻,蓦然惊声大作,抓人的、逃窜的、求饶的……乱成一团。 白玉心胆俱寒,怔怔望着西峰深处,整个人如堕入冰窖。 金枝不在百草司内闭关炼药,那在何处…… 室内没有勾魂草的解药,那金枝取陈丑奴的血炼制的究竟是什么…… 枕月阁中不是二对一,而是二对二,那战局迟迟没有结果的原因是…… 耳畔是尖啸的寒风,白玉坐在彻骨的积雪上,不及回神,一记爆裂声顺风而至,众人瞳仁随之一亮,下一刻,一大团烈焰自枕月阁里冲天而起,不过刹那之间,即卷落绵延青瓦,有如困兽出笼,直往天幕冲去。 众人大惊。 “这是……火、火*药?” 不及有人回应,又一记爆破声炸响耳畔,东西两边厢房火舌肆掠,顺着一圈墙垣一泄而去,霎时爆声如雷,火光烛天,一条火龙朝着峰前方向怒吼而来,眨眼穿过天堑。 众人魂飞魄散,捂耳掩面,如鸟兽四下散开,回头看时,半片寒雾被烈火点燃,于苍蓝夜幕下弥漫斑驳碎金,滚滚青烟,再往后看,一座小院已然沦为火海,熊熊烈火猛如火山泥浆喷溅,沿着峰峦四周不住蔓延。 金戈声彻底被大火吞噬,仿佛寂灭。 “陈泊如——” 一声大喝,贯穿天地,周围数人把白玉紧紧拽离崖前。 白玉奋力挣扎,盯着那片火海,目眦尽裂。 嘈杂人海为这喊声一震,沉默的沉默,发狂的发狂。 李仲川一脸烟灰,瞪红眼睛冲出人海:“侄儿!侄儿!……” 赵弗也终于彻底失控,茫然地叫着:“儿子……” 数十上百的教徒或慨然或怔然地唤着“尊主”。 有少女歇斯底里地在哭“李公子”。 有青年们痛心欲绝地呼唤着“大少爷”。 有去而复返的六门人、匡义盟人为魔头的死振臂高呼。 有零零散散的江湖义士为一去不返的人扼腕摇头。 …… 火焰噬天,白玉瘫坐在逐渐融化的雪地里,瞪大通红的眼,茫然地盯着那一片鲜艳至极的颜色。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突然间想起了剑宗外山的那一片枫林。 深秋,枫林参天,染红一座山,风一吹,便也像燃着一场烛天的大火。 很多年前,她和李兰泽从那场大火里走过。 很多年后,她也和陈泊如从那场大火里走过。 现在,他们走在一场大火里。 一场她还没来得及、也再也来不及去参与的大火。 走完,就是生死永别,再不相见…… 大风疾啸,天空飘降下黢黑的灰烬,滚滚浓烟弥漫峰峦,吞没天堑间汹涌的薄雾,吞没天堑外寂静的群山。 苍天破晓,一抹金辉自黑夜尽头射来,撕开这沉重的、疲惫的雪夜。 漫天飘落的灰烬被蓬松松、白茫茫的雪花取代。 那样干净,仿佛一场下来,就能抹平这世上的一切污痕。 抹平所有尖利的痛哭,呐喊。 抹平所有尖锐的痛苦,绝望。 白玉静静地坐着,流泪着,身后那片人海好像干涸了不少,耳畔的哭声、喊声、劝慰声也好像在枯萎,或者在熄灭……雪越来越大,搓绵扯絮似的,一大片一大片地擦过眼睫,这样也好,雪大些,天就亮得慢一些……黑沉沉的,冷冰冰的,有些东西,就仿佛可以不那么真切…… 耳畔似乎又有人在呼喊,听不清在喊些什么,或许又是道歇斯底里的哭罢了。谁还不会哭呢?这里,谁又还稀罕谁的哭声不成?…… 四周似乎震了起来,像有千军万马急匆匆地碾压过,很兴奋么?兴奋什么?对,赵弗先前下令要处死那些守峰的教徒,乐迩之所以没死成,必然是他们暗中救济…… 是谁?是谁这样猖獗,等揪了出来,她必也要将其千刀…… 双肩突然被人用力一晃,思绪骤然断开,白玉一震,敛神看回面前晃动的人影,一个个鲜眉亮眼,笑逐颜开,鲜活如刚从沃土里抽芽的生命…… 干什么,这些人干什么这样喜悦? 白玉蹙眉,不及诘责,一道破空声急速迫近,展眼看去,天堑间的铁栈不知何时竟已恢复,漫天飞雪里,一抹黑影如苍鹰振翼,正自栈上飞掠而来。 白玉瞳孔大睁。 耳边欢声雷动,人海一片沸腾,白玉怔怔望着穿云踏雪而来的男人,张着嘴,一动不动。 大雪席卷着崖外浮沉的云雾,天不像天,地不像地,陈丑奴黑衣烈烈,立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 火光明灭,他乌发蓬乱,衣衫褴褛,暴露在外的皮肤随处可见灼烧的痕迹,就连那张纤尘不染的面具也黑成了一片,朔风一吹,竟就此碎成齑粉,被卷入苍茫虚空,消失不见。 熹微拂晓,照亮他伤痕累累、一览无遗的脸。 没有人迟疑,没有人畏惧。 无数人影簇拥着他,无数赞词称颂着他…… 这一刻,他是涅槃而生的龙凤,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白玉泪如雨下,扑进他怀中。 突然有人道:“兰泽哪?” 兰泽哪—— 白玉一僵,望向他身后,铁栈巍然,却是空空荡荡。 陈丑奴没有抱她,在蓦然沉寂下来的人潮里,他缓缓握住她双肩,极慢、极艰难地推开了她。 众人屏息。 白玉低头。 曙光破云,金辉漫射而来,照亮他手里的玉珏。 血莲盛放,艳如君子。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伙的生日祝福,正文至此结束,有点悲,不过丑奴、小玉还会继续甜下去,详情戳番外。 三哥是我一开始就决定要写成这样的,之前写《三刀》时就想写悲剧性人物,没写成,这里弥补一下(小声)。 原以为会有很多人喜欢他,结果发现还是丑奴更会“蛊惑人心”,那想来今天也不会有人骂我吧(更小声)? —— 谨以此章,献给温暖、坚毅、浴火重生的丑奴。 献给不负爱人,也终于不负家族、不负天下的三哥。 —— 最后给新文求个预收,力扛山河钢铁悍将与小作怡情痴汉帝姬一边谈恋爱一边保家卫国的故事,文名叫《悍将》,戳作者专栏即可见,感兴趣的小可爱去收藏一下吧,Muma